《皇后保卫战》 陌孤寒的圣旨(必看)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皇后保卫战》自打响之日至今已经三月有余,朕对皇后深有危机感,痛定思痛,决定要雄起,自今日起,开始擂鸣战鼓粗暴反攻了!免得花落旁家。 战争日趋白热化,亲们期盼已久的撕白莲,虐女渣反剿行动开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亲们,本书要上架了。 自今日开始,作者就要奉命每天至少双更,暂不支持包月阅读,订阅每章需花费一毛多银两,就可以观战呐喊助威。 百媚千娇出品,有坑品保证,不注水,不太监,不套路,亲们自然可以放心入坑。 另,颁布嘉奖令,多谢怀恩,飞燕,叽咕,暖暖,小鱼鱼,高楼瞑色等诸位可爱的小仙女的热情评论及中肯意见,今日三更致谢。 感谢小仙女们的一路陪伴,追文被虐的亲们可以翻阅爆笑强悍版的《侍妾翻身宝典》,女主流氓无下限,男主风流无节操,欢迎勾搭。 钦此 (本圣旨废话太多,暂不载入史册) 一本正经地说几句 小说完结,按照江湖规矩,怎么也应该好生唠叨两句,给大家一个交代。 写文血泪史就不说了,免得一回忆,满满的都是泪,自己哭得稀里哗啦,让你们笑话不是? 其实说白了,老王卖瓜,自卖自夸,我就是为了能可着劲儿地夸奖自己几句,才厚颜无耻地牢骚的。 首先,新书开了,书名《良缘喜嫁》,大抵也就是讲述一个苦大仇深的女主怎样把自己嫁出去,然后“夫君闪闪亮,罩我去宅斗”,携手开展轰轰烈烈的宅斗故事。 咱的战斗口号:百媚千娇出品,金牌品质,放心入坑。 更新规矩:暂时单更,上架双更,有美眉打赏银子买咖啡的话,熬夜加更,生命不息,战斗不止。 勾魂简介: 《良缘喜嫁》 重生后的夏安生冷不丁成为了京城炙手可热的人物, 她表示很为难, 这选夫君可真不是什么轻松活。 圣人有云:肥水不流外人田, 这样肥美的祸水,可不可以照单全收? ...... 《侍妾翻身宝典》 百里九娶了个不安分的女人回府,千方百计将她哄上床,生米煮成熟饭就成为他的宏图大志。 原本以为煮熟以后就不会飞了, 谁料这只香气四溢的鸭子引来更多人垂涎! 他盖紧锅盖提心吊胆,严阵以待。 更可恨的是这女人太流氓, 她总是时刻惦记着砸了他的锅,掀了他的将军府。 美好的一天从上房揭瓦开始! ...... 本书男主风流无节操,女主流氓无下限,作者...咳咳...写的也稍有那么一点不正经,所以纯洁的妹子慎入,否则你会迷上我的。 《皇后保卫战》 宫斗是门学问,更是种战术。当褚月华从常家的姹紫嫣红里脱颖而出,成为陌孤寒的皇后那天起,宫斗就成为她赖以生存的手段。 她在紫禁城的四面楚歌中如屡薄冰,步步为营,誓要成为宠冠六宫的一代帝后。 百花杀尽,*,艳惊天下的白衣卿相,金刀铁马的竹马将军,千帆过尽,却唯独沦陷在少年帝王的痴情里,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此书写得很正经,正儿八经的“总有刁民想害朕”,不过女主战斗力绝对超强,欢迎前来呐喊助威。 ...... 作者君其实还有两部拿不出手的小说,一部练笔之作《妃常锦绣》,一部闲暇时写的古微小说《葬浮生》。《浮生》可是说是寥寥笔墨便霸道地定格别人的一生喜乐,有喜欢短小精悍爱情故事的亲可以前去围观,通篇免费,可以作为下酒的一叠茴香豆,塞个牙缝。 so,就这么滴吧,作者君是响当当的女汉子,不喜欢煽情,少说话,多码字,严格要求,绝不粗制滥造,对得起支持我的读者,对得起自己的心。 第一章 选后 素日门可罗雀的常乐侯府,今日晨起,天色刚刚泛出鱼肚白的光景,就开始喧嚣起来。一辆又一辆云锦华盖的桐漆马车席卷着尘土接踵而至,车帘里伸出骨瓷一样青嫩莹润的手,撩开一角,走出一个个花团锦簇的妙人儿,由丫头们搀扶着,风扶杨柳一般袅娜地进了侯府的朱漆大门。重新粉刷修葺过的门庭因为了这些千娇百媚的颜色,也生生变得流光溢彩。 侯府的兽脊琉璃瓦上折射出刺目的光影时,一块猩红的长毯从大门里流泻铺展而下,扬眉吐气的常乐侯夫妇,带着常府里的几位大爷,翘首候在台阶下,毕恭毕敬地将归省的太皇太后迎进府内正厅。 喷香的雀舌茶奉上去,头也磕了,吉祥话也说了,闲杂人等回避出来,在院子里廊下面屏息凝气地站着,激动地攥紧了簇新的袖口,支楞起耳朵留意堂中的动静。 香娇玉嫩的莺莺燕燕们低垂着头,娉婷地进了屋,姹紫嫣红跪了一地,按照尊卑长幼逐个战战兢兢地抬起脸儿来,回太皇太后的问话。 太皇太后半阖了眸子,疲惫地揉揉眉尖。 鸦雀无声里,常乐侯夫人廉氏扬起满月似的脸盘,堆满了肥腻的笑:“太皇太后想必是倦了,小女凌烟她素来孝顺,最会捏肩捶背,不若让她伺候您老人家,解个乏?” 跪在最前面的常凌烟抬起一张粉雕玉琢似的脸来,向着太皇太后盈盈一笑,张口似莺声燕语:“若能伺候太皇太后,是凌烟一世的福分。” 太皇太后撩起眼皮,凌厉的目光流水一样从她身上扫过去,随口夸赞道:“是个机灵的丫头。” 常凌烟眉梢微微上挑,满溢了喜色,风吹桃枝一样地微微颔首,头上步摇叮咚脆响:“谢过太皇太后夸奖。” 常乐侯夫人的心肝猛然颤了一颤,迫不及待地冲着她招招手:“还不过来给太皇太后尽份孝心?” 常凌烟娇娇俏俏地站起来,烟紫色曳地罗纱裙荡漾开,轻移莲步,身边的侯府嫡长女常凌曦香肩微不可见地向着旁侧瑟缩了一下,来不及撤回的手好巧不巧地就被常凌烟踩在了软底绣缎鞋下。 常凌曦轻笼寒烟眉,倒吸一口冷气,却咬紧了樱唇不敢出声,将手悄悄缩回在袖口里,指尖忍不住疼得发颤。 常凌烟恍若未觉,依旧笑得好似一汪初融春水。 一抹冷笑自太皇太后唇角稍纵即逝,她侧身端起案上的碧玉茶盏,翘起兰花指,提起盏盖,浅酌一口雀舌,眼皮也不撩:“罢了,用不着,都下去吧。” 千娇百媚们恭声应是,袅娜而起,鱼贯衔尾出了正堂,一时间环佩叮当,香风肆意。 太后的声音平和淡然,听不出喜怒,常凌烟愣怔在了跟前,无助地看了一眼自己母亲。 侯爷夫人不动声色地抻了抻身边人的袖子,常乐侯立即会意,小心翼翼地陪笑:“这茶怕是冷了,让凌烟给您烹一盏新的?” 太皇太后似是有了些许不耐,微蹙了略显凌厉的眉峰。 规矩地侍立在她身后的林嬷嬷立即会意出言道:“这脂粉气太甜腻,太皇太后最是受不得,都散了就好,茶就免了。” 这言外之意,就是暗示侯爷夫人与常凌烟一同回避了。 侯爷夫人讪讪地笑笑,狠狠地剜了常乐侯一眼,带着常凌烟躬身退下去。 夫人一走,常乐侯似乎是失了主心骨,躬身陪笑,大气也出不得。 林嬷嬷接过太后手中的茶盏,走两步在门里扬手就将残茶泼了出去,听到廊下有衣裙簌簌的响动,逐渐离得远了。 “哼,连个规矩也没了。”太后不悦地冷哼一声。 常乐侯知道太后意中所指,能在侯爷府中敢这样明目张胆地听墙根的,除了自家夫人,怕是也没别人了。 他尴尬地笑笑,嘴角咧得都有些僵硬,不自然地抽搐两下。 太后伸指轻叩桌面,头微微后仰,堆雪般的满头银发抿得纹丝不乱,一支鎏金嵌玉的金雀钗自祥云髻间振翅欲飞,口中衔着的紫晶流苏微波荡漾。 “我常家的女儿都在这里了?” 常乐侯点头如捣蒜:“常家所有云英未嫁的女子今日都到了,老二至义家两个亲出嫡女,两个侧夫人所出的庶女,老三至礼家一个抬嫡女,两个侍妾生养的庶女,老五至信家一个嫡长女,还有我府上的嫡长女凌曦,次女凌烟,庶女凌洛,一共十一个姐儿,太皇太后没有看入眼的么?” “嫡女的身份尚且都是高攀,那些庶女不提也罢。”太后疲惫地将半个身子靠在檀木太师椅油亮的扶手上,叹口气:“京中传闻,都说你常乐侯府的女儿教养得出挑,名满长安,今日看来,也不过如此。” 常乐侯情不自禁就是一怔:“廉心她在孩子们的教养上的确煞费苦心,尤其是凌烟她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在京城贵女中那是拔了尖的......” “你这侯爷做得糊涂,碌碌无为也就罢了,怎么连个爹都当得不走心!”太皇太后不悦地打断他的话:“哀家这次是给皇上选后来了,不是选歌妓舞姬,会这些劳什子的风雅伎俩有什么用?难不成像那些妖妃一般,天天上蹿下跳的,挖空心思邀宠献媚?皇帝跟前怎样的能人没有?能让皇帝刮目相看吗?选后重要的是品性!” 常乐侯受了训斥,额头上就不觉渗出细密的汗来,低声嗫嚅道:“小女们品性也是好的,端庄娴静,秉性安和。” “哼!”太皇太后自鼻端轻蔑地冷哼一声,喷出的热气里已经带了三分火气:“我是果真后悔你当年续弦抬了个这样泼利的婆娘。原本是想着阖府妻妾中只有她诞下睿儿一个男丁,也好给睿儿一个嫡长子的身份。而且你性子懦弱,有个厉害的支撑门楣也不错。可是你看看,那廉氏哪里有一点做主母的风范,将几个孩子都教养成什么样子了?” 常乐侯面红耳赤地不说话。 太皇太后又叹一口气:“你也太过于骄纵那廉氏了,凌曦可是咱常府的嫡长女,可是被管教得畏畏缩缩,连句话都说不利落,显然是平时忍气吞声习惯了,你说可堪大用吗?你那五姨娘养出来的丫头就更不必说了,处处看廉氏脸色,一看也就是擅于奉承溜须的主,我说的没错吧?” 常乐侯被太皇太后教训得一言不发,静悄地抹了一把头上的汗,连连颔首,不得不叹服她的眼光毒辣,竟比那庙中佛祖还要洞悉人心,不过是一问一答间,就能洞悉了自家女儿的秉性,毫厘不差。 太皇太后似乎是略消了气,和颜悦色道:“至仁哪,你可知道你自己文不及至礼,武不及至义,头脑不及至信,身无长处,为何你父亲唯独选你承袭了侯爷的爵位?” “小侄愚钝,但是也知道是太皇太后您抬举。” 太皇太后微微颔首,语重心长地道:“固然你是侯府嫡长子,但最主要的还是你宅心仁厚,虽然性子软弱内敛一些,不像老二老三他们锋芒毕露,但是有长兄风范。就像当年你妹子智柔随褚将军走了以后,你愿意一力承担起教养她遗孤的责任。所以,这次为皇上选后,哀家首先考虑的,就是你名下的女儿,觉得家风浩然,女儿们耳濡目染,也自当澧兰沅芷。 哀家时日不多了,殚精竭虑保全了我常家三代荣华,如今已经心有余而力不足。这次哀家用了多大的代价才为我常家换来一个后位,我想你应该心知肚明。我常家在哀家闭目之后,兴衰如何,就押在这后位之上了。” 常乐侯没想到太皇太后竟然会这样推心置腹地同自己说话,一时间有些受宠若惊:“皇姑母千岁,定然福寿安康,永葆我常家繁盛。” 太皇太后摆摆手:“那都是自欺欺人的虚话罢了,谁能逃过生老病死的常情循环。只是可惜,常家这么多女儿里,竟然就没有一个可以担当的。” 常乐侯想起廉氏临走时的那一眼,又忍不住嗫嚅了一句:“凌烟无论才情还是秉性在京城都是独占鳌头的。” 太皇太后听他又一次提起常凌烟,顿时沉下脸来,睁开眼睛,眸光凛冽,面笼寒霜:“凌烟哪里都好,就是被廉氏这个亲生母亲给骄纵得太嚣张了!后宫那是什么地方?吃人不吐骨头!她这样张狂会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眼见太后已经动了肝火,常乐侯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战战兢兢:“太皇太后息怒,至仁知错了。” 太皇太后失望地摇摇头,觉得喉间有了火气,抬眼看守在门边的林嬷嬷。林嬷嬷立即重新换了茶,双手稳稳当当地捧着端过来,冲着太后向外面院子里努努嘴。 第二章 褚家有女名月华 太后接过茶,眼光从常乐侯的身上跳跃过去,看向外面院子。 那些精心雕琢的女儿家还候在院子里等话儿,争奇斗艳,满头荣华,看起来全是珠光宝气,一片眼花缭乱的姹紫嫣红。尤其是廉氏别有用心地给凌曦与凌洛全都打扮得艳俗,唯独常凌烟的一袭烟紫罗纱倒是还素雅一些,像一朵雾中芍药般清艳。 有几个侯府丫头轻手轻脚地端了香茶过来,放在院中的汉白玉雕花桌上,捧了奉给各位大爷和小姐们。贵女们满心忐忑,正口中焦渴,接了茶后有知礼的,向着丫头们身后一娉婷妙人颔首道谢。 那女子一袭月白色曳地罗裙,外罩烟青色罗纱罩衫,站在秋阳斑驳的树荫下,冲着几位笑意嫣然的贵女敛衽行了个半福礼,抬起头来的时候,眉眼间巧笑盈盈。那眉梢,眼尾,唇角微微漾起的清浅笑意,就如她人的气度一般,仿佛是这般秋日光景时,自银盘中流泻而下的如水月华,令人一眼望过去,心尖上仿若清风旖旎,涟漪荡漾,所有的浮躁都随着那股清凉烟消云散。 常乐侯依旧跪在地上不敢妄动,太皇太后微微地眯了眼。 “院子里带人奉茶的那丫头是谁?那气度打扮看起来不似寻常女婢。” 常乐侯膝盖挪了方向,费力地扭过头去,立即便明白了太皇太后所指。 “回太皇太后,那就是智柔膝下唯一的女儿,小名月华。” “智柔的闺女,竟然出落得这般门庭。算下来也已经及笄了吧?” 常乐侯规矩地回道:“过年便是双九年华。” “双九?都这样大了,还没有许配人家?” 常乐侯支吾道:“最初是要守孝三年,她舅母又最是器重她,一直没舍得撒手。” 太皇太后毫不留情面地讥讽道:“不舍得?廉氏怕是觉得用着顺手吧?她待府中庶出女儿尚且刻薄,这丫头在她手底下竟然还能风生水起,看来是个玲珑剔透的性情。” 常乐侯唯唯诺诺地应着,又护着自家夫人:“廉心将她视为己出,府里下人对她并无半分懈怠,月华是当了侯府半个家的,是个管事。” 面对着被廉氏用猪油蒙了半个心窍的子侄,太皇太后也不想争辩,抬手道:“赶紧起来吧,跪在地上别让小辈儿们看了笑话。” 常乐侯谢恩站起身来,低眉顺眼地不敢再多嘴。 太皇太后将手边端着的茶盏搁下,望一眼门外,沉吟片刻,对着林嬷嬷不紧不慢道:“将那个丫头叫进来。” 常乐侯闻言忍不住抬起头来,惊诧道:“太皇太后的意思该不会是要......” “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这,这孩子她不是咱常家的人呐。” “她已经父母双亡,无依无靠,要想在宫中站稳脚跟,除了依附咱常家,还能有谁?外面那二爷三爷五爷的不都是她亲娘舅?” 一番话驳斥得常乐侯哑口无言。 林嬷嬷麻利地迈步跨过门槛,油光水滑的发髻就见了秋阳,晃眼地亮。 院中侯府嫡长女常凌曦正亲昵地捉了褚月华的手,拉至一旁僻静的滴水檐下,在她耳畔窃窃私语。 “......我故意就将手往跟前一凑,凌烟趾高气昂地就踩着过去了,绊儿都不打一个,太皇太后的脸当场就沉下去了。” 褚月华握了常凌曦的手,端详再三,心疼地嗔怪道:“你这不是自讨苦吃么,为了一口气犯得着么?” 常凌曦雪白的贝齿紧咬着下唇,满脸不忿:“素日里受她欺负多了,还老是连累你为了护着我挨骂,忍气吞声这么久,今日坏了她的好事,我心里甭提多解气。你想,若是她果真得了势,张狂惯了的,能有咱们姐妹们一点好么?” 褚月华无奈地摇摇头:“你就不怕招惹了大夫人记恨,也耽误了自己的前程?” 常凌曦听她劝,无端也有些感伤:“我就从没奢想过要进宫,左右我这任人揉圆捏扁的棉花性子,去了日子也是熬煎。若说起前程,前车之鉴,那黑了心肝的廉氏能容得我们一星半点的好么?就算是像凌洛那般处处奉迎着她,溜须拍马,将来也未必得意。” 褚月华想想,自己尚且是俎上鱼肉,如何能安慰了别人?叹口气道:“这里人多眼杂,不说这些伤感的闲话,我叫人取化瘀的药膏来给你揉揉。” 转身寻自己的贴身丫头香沉,就见一位陌生嬷嬷在众人期盼的注目下,向着两人这里径直走过来。她知道必然是太皇太后跟前的人,心里不由暗暗替凌曦高兴,以为必然是她适才得了太后抬举。慌忙一抻她的袖角,自己垂首低眉退后一步。 林嬷嬷却只是冲着两人轻巧地见个礼,便抬头对凌曦身后的褚月华笑道:“月华表小姐,太皇太后她老人家有请。” 不仅月华,院子里的人全都惊住了,面面相觑,奇怪这样关键的节骨眼上,太皇太后为何唯独宣了她,是何用意? 月华望了凌曦一眼,脸上的讶然如风般稍纵即逝,便稳了心神,向着林嬷嬷颔首还个半礼:“ 有劳嬷嬷受累。” 林嬷嬷满意地点点头,转身头前带路,月华有些不安地将散落下来的头发抿在耳后,相跟在后面,勾着头,就感觉瞬间如芒在背,许多人在身后指指点点,用异样的鄙夷的目光,将她上下打量。 正堂里很闷,弥漫着一股雀舌茶的清香袅袅,她生了敬畏的怯意,不敢上前,迈进门槛后,垂首走了三步,就跪倒在水亮的青石地上。 “小辈月华见过太皇太后,太皇太后万福金安。” 声音里带了微不可闻的轻颤,就像是素白纤指挑起了泠泠琴弦。 “月华?可是‘月华如水笼香砌,金鐶碎撼门初闭’的‘月华’?” “回太皇太后,月华粗鄙,不谙诗文,但想来应该是的。” 太皇太后唇角一抹不经意间的玩味:“你母亲智柔才情高绝,她教养出来的女儿怎会不通文墨?” 门外檐上的日头,跳跃进来,在地上投射出一片光怪陆离的光影。褚月华低着头,无数的细小的尘埃就在自己跟前不知疲倦地飞舞。 “月华福薄,幼时又顽劣,没有听从母亲的苦心教诲。” “可怜见的,”太皇太后忽然就感慨着叹了一口气,取帕子沾沾眼角:“是哀家这三五年里疏忽亏待了你,让你吃苦了。” 月华摇摇头,头上簪着的一朵紫龙卧雪悠然飘落下一瓣剔透的菊瓣来:“劳太皇太后记挂,舅舅舅母关照得颇好。” 太皇太后一个眼色,林嬷嬷上前将月华搀扶起来,俏盈盈地垂首立在原地回话。 “哀家问你,你头上的紫龙卧雪是谁给你簪的?” 月华不明所以,略一犹豫便如实道:“是月华跟前的魏嬷嬷适才给剪来的,她说今日太皇太后驾临,满庭荣华,头上不能太素净了。” 太皇太后转头看向常乐侯:“这魏嬷嬷怕是咱府里的老人吧?” 常乐侯颔首道:“太皇太后英明,这魏嬷嬷是府上的家生子,也是四妹智柔的陪嫁丫鬟。当年您尚在闺中的时候,魏嬷嬷母亲贴身伺候过您两年,还是您亲自指给了门房魏三。” 太皇太后与林嬷嬷对视一眼,一副果不其然的样子:“怪不得......” 却是将下半句咽了下去,令月华百转千回地猜了半晌其中的含义。 太皇太后冲着她招招手:“到哀家跟前来。” 月华向前挪了几步,侧着身站了。 她伸手将自己发间簪着的金雀钗摘下来,拈在指尖上,满脸含笑,和颜悦色地问道:“这金雀钗是我们长安女人至高无上的荣华,梦寐以求的无价之宝,哀家想将它传承给你,你,想不想要?” 第三章 金雀钗 月华抬起头来,正对上太皇太后一双灼灼如炬的眼睛,似乎是荡漾着和煦如风的盎然春意,眸底却是春寒料峭,她分明感受到了刀锋上凛冽的肃杀之气。 太皇太后的手保养得如羊脂一样细腻,岁月却在丰润的手背上风化了太多的痕迹,青筋隆起,蜿蜒虬曲。手中那枚金雀钗鎏金间一点赤红朱目,因为了它的含义,好似也迸射出鄙睨傲然的蔑视,泛着空洞的寒气。金雀口中衔着的紫晶流苏盈盈颤颤,每一下都像是敲打在月华的心弦之上。 金雀,长安王朝子民的信仰图腾,金雀钗是长安帝后才能享受的殊荣! 她瞬间苍白了脸色,情不自禁地后退两步,匍匐在太皇太后脚下,低柔却斩钉截铁地道:“回禀太皇太后,月华粗鄙浅陋,又父母早亡,乃是不祥之人,福薄发稀,承不住金雀钗的福分。” 她这般反应似乎是在太皇太后意料之内一般,太皇太后温润一笑,眼尾腮角勾起细密的沟壑:“傻丫头,你父亲褚将军那是为国捐躯,英勇殉国,母亲坚贞不渝,生死相随,两人亮节高风,都是我长安子民的表率,也是你的福气。以后再也不许说出这样妄自菲薄的话来。” 月华对于这位高高在上的长辈心存敬畏,不敢抬头看她的眼睛,唯恐心生怯意,不敢吐出那个拒绝的“不”字来,埋葬了一生自由。她将头垂得愈加低,脊梁却笔挺如修竹,一头黑丝璎珞似的秀发如瀑一般披散开来:“并非月华自怜自艾,实是缺乏母亲谆谆教诲,性子素来泼野,受不得管束,不如府中诸多姐妹们温婉隽秀,见识广博,有大家之风范。” 太皇太后却并不着恼,眉眼间依旧春风微拂 :“性子淡泊,方能经受得住来日的大起大落,哀家倒是觉得,这金雀钗与你那一头软缎似的秀发极是般配。” “坐井之蛙而已,浅薄寡闻,月华诚惶诚恐,万不敢辱没了常乐侯府的美誉,成为常家的千古罪人。” “如此说来,你是要违逆哀家的旨意了?”太皇太后猛然就沉下脸来,狭长的眸子眯起,瞬间乌云密布,骇人的气势铺天盖地地笼罩下来,令人窒息的沉闷。 一旁侍立的常乐侯忍不住双膝一软,“扑通”一声再次跪倒在地上,唯唯诺诺道:“太皇太后息怒,月华也只是担忧自己难当大任,辜负了您老人家的期望而已。” 月华只觉得浑身的筋骨仿佛一寸寸软塌下来,几乎承受不住太皇太后的怒视,后脊梁上窜出的冷汗瞬间就濡湿了软缎里衣,紧贴在身上,黏腻腻,凉飕飕。 “月华不敢忤逆太皇太后,即便您现在不由分说赐月华一瓯鸩酒,一丈白绫,月华也毫不犹豫地遵从您的旨意。只是整个常家的存亡繁荣非同儿戏,还请太皇太后慎而重之,三思后行。” 褚月华一席犯上之言,将常乐侯吓得战战兢兢,壮着胆子呵斥一声:“月华闭嘴,有舅舅在此,哪里轮得到你胡言乱语?” 月华心里一阵楚楚暖意,常乐侯平日里畏惧廉氏,从不敢袒护偏爱她分毫,没想到紧要关头,他竟然还会挺身而出,为自己开脱两句。 太皇太后却是突然就和缓了笑意,风停云收,绽出暖阳的和煦来:“皇姑婆只是想赐你无边的富贵荣华,绝不强人所难。你不喜欢也就罢了,至于说出这番视死如归的慷慨之言吗?” 月华与常乐侯惊愕地抬头,太皇太后依旧唇角噙着融融笑意,哪里有丝毫的怒火? 二人慌忙叩首谢过宽恕不究之恩,诚惶诚恐。 “月华这孩子的脾性与哀家倒是投缘,不过这次出宫匆忙琐碎,忘记给孩子准备见面礼了。林嬷嬷,取哀家的随身玉牌来赏。” 林嬷嬷立即会意,取过一方碧莹莹的沉水玉牌递交到月华手里,笼了她的袖口,别有深意地笑笑,叮咛道:“这可是莫大的恩典,还不赶紧谢太皇太后赏?。” 月华只觉那玉牌触手温润,这般燥干的气候里,透着一股井水湃过的清凉之意。悄悄地瞄了一眼,就是一个愣怔,那玉牌并无繁琐纹路雕琢,只打磨掉四边棱角,如鹅卵润滑,透体莹润,碧寒生幽,唯有中间一篆刻小字,令她触目惊心。月华出身将门,见识比府里其他的姊妹都要广博,自然明白那“懿”字的含义。 这赏赐非同小可,金山银山也比不得这一方玉牌,月华那是七窍玲珑的心思,一时踟蹰不决。犹豫间,林嬷嬷已经退了下去。 她攥着那块烫手山芋,略一沉吟,便纳头拜下去,恭敬地谢赏。跪在前面的常乐侯这才长舒一口气,腿肚子都开始抽筋。 “你不及至义和至礼几人,经常在我面前走动的,眼见着就生疏了,在哀家跟前伺候,提心吊胆的也是遭罪,就退下吧。哀家稍歇片刻,府中留饭,你们兄弟几个陪着就好,丫头们散了歇着。” 常乐侯闻言如释重负,站起身来,带着月华低眉敛目地出了门,全身汗湿一片。 太皇太后将头靠在身后的八吉祥镂花椅背上,林嬷嬷闭了屋门,立即转身取过一福寿三多锦垫,给她垫在身后,轻轻地揉捏着她的肩膀,力道正好:“又是劳神又是惹气的,定是乏了吧?” 太皇太后无奈地摇摇头:“这至仁愈来愈不争气,能保住这侯爷的名头也不容易。” 林嬷嬷轻轻地“嗯”了一声:“这不也是您和老侯爷当年的苦心么?这承袭侯爷爵位的爷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您老人家就放宽了心吧。” 太皇太后闭目摩挲着手里的金雀钗,唇角笑意若有若无,如若清晨飘渺白雾。 “林慧,你说月华这个丫头怎样?” 林嬷嬷手下一缓:“我站在门口,看这丫头的第一眼,就知道您老人家肯定喜欢。她跟智柔姑奶奶年轻的时候那份气度颇像,而且更内敛沉稳一些,不锋芒毕露,人又是个剔透玲珑的。” “就算是有锋芒,在这常乐侯府里,也早就被那廉氏给消磨殆尽了。这两年侯府没落,听说廉氏愈加刻薄,恨不能燕口夺泥,佛像剥金,没少苛待底下的人。她孤苦伶仃的,竟然还能帮着廉氏掌半个家,能是个简单愚笨的人吗?你瞅她一进来就设了提防,回话滴水不露的。” 林嬷嬷点点头:“您老人家慧目如炬,比那佛祖还要洞察人心,什么时候看走眼过?只是......” “只是什么?” “当年那桩子事儿若是犯了......”林嬷嬷警惕地扫视门口一眼,悄声提醒,吞吐了下半句。 太皇太后略一沉吟,缓缓道:“那事至义做得滴水不漏,该死的人也都死绝了,如今拢共也就你我与至义心知肚明,没啥好怕的。” “说的也是。”林嬷嬷点头应承道:“无论才貌,品性都是一等一的妙人儿,就是看那眉眼,是个心软的,不若凌烟小姐,一张菱角口,上唇带粒谷,是个心狠手辣,能骂死人的主。” 太皇太后悠悠地喟叹一声,颇多感慨:“谁是生落下来就黑了心肝的,哀家当年进宫之前,踩个蚂蚁都心疼半天,如今,......唉!” “是老奴多嘴了!”林嬷嬷听她唏嘘,心里不禁一凜。 “你说的也不无道理,大实话罢了,是应该把她骨子里的狠劲逼出来,别挨了咬再长牙,那就迟了。” “太后您的意思是......” “牛不饮水不可强摁头,哀家不喜欢强人所难。不过那廉氏不是个省心的,成日上蹿下跳,用不着我们刻意做什么,也会将她逼上绝路,乖乖地束手就擒。咱只需要将她推到风口浪尖上,骑虎难下就足够了。” 太皇太后疲倦地打个呵欠,说得云淡风轻。 “不用安排人护着吗?这么单薄的一个人儿,哪里禁得起这些明枪暗箭?几位府上的奶奶都虎视眈眈地盯着呢。”林嬷嬷忧心问道。 “若是这点小风小浪都淹得死,她也就没有必要去哀家跟前扑腾了。不过,这警钟一会儿还是要敲打的,否则落下仇,她以后记恨上可就适得其反了。” 林嬷嬷颔首应是:“还是太皇太后思虑周全,我扶您到榻上歇会儿,一会儿又有的聒噪了。” 太皇太后撩起眼皮,看看窗下的日影,已渐正中:“罢了,早点用膳吧,了了这桩心事,早些回宫歇着。这些家具明显是刚描金大漆过,到处都是桐油的味道,熏得哀家头疼。” “那就让侯爷落桌在花厅里吧,好歹不这样闷呛?” 太后轻轻地“嗯”了一声,闭目安神,林嬷嬷就识相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 第四章 风口浪尖 月华如释重负地跟随常乐侯出了正厅堂的门,就觉得双膝酸软,忍不住地打颤,后脊梁处也一片凉腻,伸手扶住丫头香沉的手腕,脚下都是虚浮的,恍如踩在云端一般,不听使唤。 第一个迎上来的,就是廉氏,扯住常乐侯的袖子,迫不及待地压低了声音:“怎么说的?定下来人选没有?” 常乐侯望一眼随后围拢过来的众兄弟,拿出做兄长的派头,轻咳一声,传太皇太后的吩咐:“太皇太后口谕,午间留下来用膳,孩子们都歇了吧。” 这算不得是个好消息,几位爷适才已经将太皇太后召见众位姐儿的细节都打听得一清二楚,仔细揣摩,就翘首渴盼着太后能再单独召见,给自家女儿一个一展所长的机会。如今这散了,也就彻底没了盼头。 三爷至礼在户部任侍郎一职,娶了内阁学士李吉的妹妹。这李氏是个刀子嘴,口舌泼辣,与廉氏向来不睦。原本她特意抬了府中侧夫人所出的庶女在自己膝下,就是存了今日攀龙附凤的心思。那丫头唯恐被怪责无用,就将常乐侯夫妇怎样别有用心地推荐常凌烟一事添油加醋地说了,李氏憋了一肚子火气。 “都散了?感情是侯爷这风吹得合宜,你家凌烟要扶摇直上了?”话音里带着刻薄的酸意。 常乐侯有些尴尬,又不能与个妇道人家争口舌短长:“究竟谁有这份造化说不准的,太皇太后的心思岂是咱们这些小辈揣摩得出来的?” 廉氏察言观色,见自家侯爷神色不自然,全无半分得意之色,心里就“咕咚”冒了个泡,又瞟了一眼他身后的月华,见她低垂着头,鼻尖上都冒着一层细密晶莹的汗珠子,也不见攀了高枝的雀跃与趾高气扬,心里疑忌,嘴里却是丝毫不相让的。 “如今太皇太后她老人家正好得闲,三弟妹若是有疑问,尽管就进去问好了。” “吆,我们爷可是经常朝中行走的,我们这些家眷相跟着也懂个分寸,可不敢在她老人家跟前多嘴多舌的,被轰赶出来,落了脸面。” 常乐侯有名无权,空顶个名号,又向来对廉氏唯唯诺诺,没个担当,众家兄弟不将他放在眼里,说话也肆无忌惮,明里暗里都是讥讽。 “你!”廉氏一张脸憋成了紫茄子,暗自恼恨自家的不争气,堂堂一个大嫂,竟然受小的们腌臜气。 三爷总归是在兄弟跟前,顾忌个情面,呵斥自家夫人一声,闭了口。 五爷至信官任大理寺左少卿,夫人丁氏是个八面玲珑的敞亮人,径直越过常乐侯,亲昵地搭住了月华的纤细手腕,笑眯眯地道:“这是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心疼这帮姐儿,怕她们站在这里累着了,我们就暂且退下吧。只是我家凌媛啊,念叨了她月华表姐好些时日了,说是要让我接回去,好跟她做个伴,大哥大嫂,正好就让月华跟我们一路去住些日子吧?” 在场的人都不傻,岂会不明白丁氏究竟是怎样心思?大家立即就将眼光落在了身后不言不语的月华身上。怀了别样的心思再打量,就都觉得这月华不经意间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恬静淡雅,犹如月下凌波而至的菡萏仙子。 那廉氏更是一个不好相与的,上前不动声色地就将丁氏的手挡开了:“月华她可是我侯爷府的当家人,我府上的吃喝用度都是她一手经管着的。这表姐妹们几年都没有来往,想要亲热亲热是好的,但是好歹等月华把手头上的事情交代一声不是?” 月华见自己瞬间就被抛上了风口浪尖,知道这些人全都不怀好意,正好借了廉氏的话音,躬身一礼道:“五舅母的好意月华心领,只是太皇太后的膳食还没有安排妥当,恐有疏漏,月华不敢耽搁,先行告退,改日再登门给舅父舅母请安。” 言罢也不待众人反应,赶紧拽了香沉的手,急匆匆地转过回廊,如避蛇蝎一般惶恐。待终于回头不见了众人的影儿,方才顺着廊柱无力地滑下来,一屁股坐在了热烫的石条凳上,捂住了心口,犹如劫后余生。 香沉蹙眉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腕,已经被攥出了几个明显的指印,一片汗湿,再看自家小姐面色苍白,鼻翼噏动,光洁如玉的额头上都沁出细米凉汗来。四下打量,见左右无人,方才出声关切地问:“小姐,您还好吧?” 月华深吸一口气,仍旧攥紧着心口的镶碎珠回纹领口,唯恐一个不慎,心就慌里慌张地跳了出来。 “我先静静,喘一口气,如今两条腿好似都是别家的了,走路都是飘的,连个根都没有。” 香沉摸出袖间的帕子,递过去:“擦擦头上的汗吧,还是第一次见小姐这样惊惶失态,被人见了不好。” 月华接在手里,胡乱抹了一把,无意间指尖触摸到了鬓间的那朵紫龙卧雪 ,一把揪下来,丢在脚下,狠狠地踏了两脚,碾落成泥:“怕就是这个惹祸的根苗!” 香沉莫名其妙,只是心疼道:“可惜了的新缎子鞋,您自个一针一线绣的,莫染了花汁糟蹋了,大夫人又要责怪。” 一句话说得月华心酸,她平日操劳奔波,绣鞋自然比起府中的三位姐儿磨损一些,经常被廉氏念叨不知节俭。想想堂堂将门之后,如今一双最不起眼的绣鞋,还要看别人的眼色。 这冷不丁的凄凉感怀,令她原本惶然的心也逐渐平复下来,站起身对香沉沮丧道:“我们回去吧。” “回去?您不去厨房了么?” 月华怔了一怔,苦笑道:“现在舅母估计恨不能将我关进笼子里,我还腆着脸不知趣么?左右怎样做都是错,索性就回院子里歇着,你去前面知会一声就好,留下来看看风声,若是有人向你打听关于我的事情,就全部推脱了。” 香沉虽然满腹疑惑,却也不多嘴,知道定然是有什么不得了的变故:“小姐放心就是,我会四处留意的。” 言毕就立即按照月华的吩咐去了前院打探消息。 月华在原地愣怔着站了片刻,觉得秋阳愈加开始燥热起来,明晃晃地刺目,园子里的假山碧池也生生被映照得赤条条的白,长叹一口气,胸口里像塞了一团棉花,堵得严严实实。直到有人来往,方才慌里慌张地逃也似地回了。 月华住在后院最偏远的一个独门独院里,原本是常乐侯风光的时候专门为一个青楼歌姬起的院子, 里面窄憋,四间正房,两间耳房,但也雅致。不过那歌姬仅住了两三月,就恃宠而骄招惹了廉氏,被牙贩子不知道打发到哪里去了,院子就闲置下来。后院里的女人都嫌弃污秽,不愿意居住,月华在母亲的丧事打理完毕以后,就搬进了这里。 她的母亲常智柔是常家上一辈里唯一的女儿,排行第四,当年由太皇太后做主,嫁给了威震长安的护国将军褚陵川,二人虽是聚少离多,但是鹣鲽情深,十分恩爱。 后来先帝驾崩,少年皇帝陌孤寒登基,周边诸国欺新帝年幼,对长安虎视眈眈,一时间边关烽火绵延。褚陵川戍边杀敌,屡次力挽狂澜,护卫着长安子民的安平。只是五年前一次战役中不幸中了西凉人奸计,全军覆没,马革裹尸。 母亲闻听噩耗以后不久,就不管不顾地随着去了,一柄长剑一了百了,剩下尚不及豆蔻的月华,孤苦伶仃。 廉氏愿意收留自己,只是贪图将军府的产业,但舅父对自己却是打心底疼惜,不过做不得廉氏的主,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她哪里还敢挑剔?更何况里面简单收拾修葺了,自己与魏嬷嬷,香沉,香澈几人住着也挺舒心。 魏嬷嬷没在院子里,只有小丫头香澈在,正翻捡了去年的厚被褥出来晾晒,拆掉被面,露出焦黄的棉絮,用竹竿拍打着上面的灰尘。 “魏嬷嬷回来了,让她到我的屋子里来一下!” 月华的话音里隐含着一丝怒气,香澈也只当是府里的琐事糟心,不敢多问:“适才四小姐来过了。” 这样快?月华心里一声冷笑,与自己应该也就是前后脚的功夫:“说什么了?” 香澈摇摇头:“有的没的,乱七八糟扯了两句,颇莫名其妙,不过那口气出奇地平和。” 这平素里见风使舵的人,果真鼻子灵敏,竟然这样快就窥探出了其中玄机。 “再来就说我头疼,睡下了。” “小姐怎么了,是不是累到了?用不用奴婢给你把薄荷膏找出来揉揉?” “不用!” 月华摆摆手,心里纷乱如麻,也懒得解释,撩帘进了屋子,将那炫目的阳光隔绝在脚跟下。 屋子里多少有些沉静的凉意,月华自己倒了一杯凉茶“咕咚咚”一口气喝下去,浇灭了直窜喉尖的火气。 第六章 大发雷霆 太皇太后的午膳也不过是象征性地吃了几口,面对着一桌琳琅满目的山珍海味,却没有多少胃口。 廉氏将几个府上的家眷安置好以后,就再次精心装扮了常凌烟,让她去了花厅,专门在太皇太后跟前伺候着奉茶布菜。 常凌烟伺候得殷勤周到,话也不多不少,恰到好处,太皇太后的口味也是提前打听清楚的,夹到跟前碟子里的菜全都是她喜欢的菜式。但恰恰就是因为此,太皇太后有一种被人窥探了隐私的不适感觉,大为不喜。 在宫里,宫女太监们日夜贴身伺候着,揣摩她的喜好无可厚非,但是换了一个陌生的环境,有人这样仔细地打听你生活里琐碎的一点一滴,就令人忍不住心生腻烦,如蝇在喉了。尤其,她最为厌烦的,就是廉氏这样自作聪明的下作手段,总是会令她想起皇宫里那些上蹿下跳,不择手段争宠献媚的狐媚子。 太皇太后撂了包银象牙箸,冲着常凌烟摆摆手,面上却是一重重的笑意缓缓漾开,微弯了眉眼,将常凌烟赞不绝口,言谈间颇为青睐。 凌烟进退有度,一问一答间伶牙俐齿,太后笑着赏了一对和田白玉贵妃镯,亲手给她戴在手腕上,然后就将话题倏然一转,旁敲侧击地敲打了几位子侄一番,说他们这些年里对月华关照不够,失了实在亲戚的情谊,以后要好生关照,多来往走动才是。 几位爷皆唯唯诺诺地应了。 她很快就结束了自己的归省,在子侄们毕恭毕敬的前呼后拥中坐上了凤辇,仪仗队浩浩荡荡地离了侯爷府。 林嬷嬷年纪也大了,太皇太后出宫的时候开恩赏了马车,但是她依旧亦步亦趋地紧跟在凤辇跟前 ,走起路来头端颈直肩平,板板正正。 太皇太后突然就叫停了凤辇,侧过大半个身子,低下头听林嬷嬷悄声耳语说话,微微地蹙了眉头,将信将疑:“她真是这样说的?” 林嬷嬷点点头:“怕是不止这些,传话过来的时候,还瞒了不少,只拣了要紧的还不冒犯您老人家的话。” 太皇太后端正了身子,扶扶头上的金雀钗,一脸的兴味盎然:“一个深宅大院里的小丫头片子,竟然眼睛这样毒辣 ,就连至仁都稀里糊涂看不出来的形势,她竟能一针见血给剖析了明白,果然不愧是褚家出来的闺女。我原本呐,心里还在摇摆不定,如此看来,没有什么好犹豫的了,确定就是她。你派人传下话去,让咱在几个大爷府里的人都警醒着点。” 林嬷嬷点点头:“那侯爷府里?” “哀家见至仁对那丫头还是有几分袒护,想来平日里情分还是有的,至于廉氏,她愿意怎样折腾都好,左右我是一直看着那廉氏不怎么顺眼,即便她自己掏个坑把自己埋了也由着她去。” 林嬷嬷立即心领神会,应声道:“老奴立即去办。” 她刚一转身,太皇太后又叫住了她:“别忘了提醒二爷一声,为了周全起见,当年的那桩事情再过滤一下,看看有没有漏网之鱼?” 林嬷嬷亦是颔首恭敬应下,一抬手,太皇太后的凤辇继续缓缓前行,风风光光地淹没了半条街道。 侯爷府里的月华索性称病不再出门,午膳是香沉到厨房里取的。 今日依旧是按照惯例的四菜一汤,菜里却有玄机。廉氏刻薄,又不愿意授人以柄,所以月华与府中的凌曦凌烟等人都是一样的规制,午餐两荤两素,再加一个汤,不过里面的猫腻可就大了。月华几人刚到侯爷府时的残羹冷饭那就不必说了,纵然是这两年她在府里管事,得了下人敬重,每日的菜都多少用心起来,也绝对没有这样精细! 就单说那一道清炖狮子头,三肥七瘦的臊子,细细地切做细丁,里面还掺了甘脆的荸荠粒,用火腿老鸡吊的浓汤小火煨着,加了几根晶莹如玉的白萝卜丝和青翠欲滴的小菜心,点缀着黄金般的蟹黄,咬一口松软细腻,滑嫩留香,处处透着厨子良苦用心。 其他几碟的乳香酥闷鸡,滑蛋虾仁,堂灼芦笋,党参乳鸽盅自然更不消多说,就连米都是上好的碧粳米,一粒粒莹润剔透。 香沉说她当时都有些受宠若惊了,再三确定以后,才端起来 ,厨房管事仍旧不忘殷勤地亲自打帘,谄媚着笑脸叮嘱一声:“月华表小姐若是觉得不合口就言语一声。” 月华低头吃得极仔细,也香甜,细嚼慢咽,而且每样只夹在碟子里一点,剩余的给丫头们留下解馋。 香沉在跟前伺候着,今日大抵是因为兴奋而喋喋不休,失了往日的沉稳。 “今日午饭时那凌烟小姐莫名的不知道又发什么脾气了。” “你怎么知道?”月华如今敏感,对于府里的风吹草动也开始上心。 “我今日从厨房里出来,迎面就碰见了她跟前的丫头香幸,手里端着一托盘碎成几瓣的彩绘瓷盘。我懒怠搭理她,脚下一拐,就抄了远路,耳根子却是支楞着,听见那香幸正对着厨房管事兴师问罪,以为我偷偷端了什么好吃食,所以故意躲着她。” 月华手下筷子一顿:“那管事又是怎样回的?” “厨房管事怕被穿小鞋,敷衍说是今日太皇太后驾临,大夫人交代了改善伙食,免得被几位爷和奶奶看了笑话,但是凌烟小姐交代的规矩是没有变的,一天不超过二两肉,手里掂量着呢。从这话可以听得出来,凌烟小姐在咱们吃食上定然是使了坏的。” 月华轻笑一声:“那管事是故意说给你来听的,借你的嘴传话诉苦呢。” 香沉恍然大悟:“这府里的下人都成了猴精了。” “七拐八绕,半天也没有说到正题上。”一旁正低头做针线的魏嬷嬷听得有些心急。 “这便说,莫急么,那香幸这才冷哼一声,将手里托盘丢给厨房里的粗使婆子,颐指气使地交代说,凌烟小姐的饭菜被丫头笨手笨脚地打翻了,凌烟小姐还饿着肚子呢,让厨子们再备些点心。 您说这不是明摆的事情吗?还用得着这样费心遮掩?定是凌烟小姐大发雷霆,掀了桌子,否则就凭香幸向来狗仗人势的气焰,会轻易饶过犯错的丫头才怪,早就闹腾得鸡犬不宁了。” 香沉说的话在理儿,月华与魏嬷嬷对视一眼,心里就犯了嘀咕。凌烟不顾忌自己的形象,撒这样大的泼,缘由怕是只有一个,就是她褚月华。 若是月华应下了太后的旨意,那倒还好说一些,廉氏等人肯定是敢怒不敢言,再大的气性也得憋回去,还要当佛一样好生奉迎着。偏生她那样斩钉截铁地拒绝了,如今两面不落好,骑虎难下,以后在侯爷府的境况肯定不好过。 月华并非多虑,她熟悉廉氏与常凌烟的脾性,两人心眼都小得像针鼻儿,狠得像针尖儿,如何容得下她尽数抢了风头,断了常凌烟进宫的路子? 果真如月华所料,那廉氏得知太皇太后相中的人选是褚月华以后,瞬间大发雷霆,愤恨难平。 原本常凌烟在太皇太后跟前露了脸,还得了赏赐,一时间趾高气昂,得意洋洋,将那副和田白玉贵妃镯举起来好生炫耀。侯府下人们对于太皇太后归省的用意,心里颇多猜度,只道是要为朝中王孙贵子择偶婚配,向着她纷纷道喜,各种恭维。 廉氏并不知自己弄巧成拙,招惹了太皇太后膈应,相反还有些沾沾自喜,迫不及待地将常乐侯拉至僻静无人处,表功炫耀一番后,才想起询问太皇太后召见月华的缘由。 常乐侯禁不得追问,竟然就一五一十地如实相告了。满心欢喜,自认胜券在握的廉氏犹如遭到当头棒喝,对于这半路上杀出来的程咬金恨到了牙根里,顾不得几位爷和奶奶还在府中,便摔了杯盏,大骂“白眼狼”,“扫把星”,暗自后悔当初将月华接回侯爷府,恨不能立即就将她打杀出侯府,永远绝了后患。 她一时恨极,在常乐侯跟前咬牙切齿,满脸狠戾。失了往常慈蔼祥和之态,后见常乐侯不满地瞠目怒视,心里多少顾忌,方才敛了面上狰狞之色,支吾搪塞之句,催促他赶紧回前院招待几位偏房兄弟。自己在心里暗自盘算,如何不动声色地拔除这颗眼中钉,而且不授人以柄。 第七章 议亲 前院二爷在太皇太后的仪仗离开侯府以后,就借口军营有事,偕阖府家眷一同告辞离开了。三爷五爷坐在前厅处喝茶闲聊。 最先回过味儿来的,是五爷。他低首佯作专注品茶时,仔细咂摸太后的每一句话,就敏感地嗅出了不一样的味道。他将自己用于审查罪犯的敏锐触觉用到了察言观色上,包括太后,还有长房里每一个人的神情,就连廉氏后来刻意掩藏的那一抹气急败坏都没能逃脱他的眼睛。 太皇太后对于长房的常凌烟赞不绝口,但是常至仁自始至终脸上都没见一丝一毫的得意之色,相反满头大汗淋漓,灰头土脸。这位长兄没有太多的心机,是喜怒形于色的人,今日太后选择归省侯爷府,他都觉得扬眉吐气,在兄弟们跟前趾高气扬了一些。若是太后选定的进宫人选是常凌烟的话,他绝对按捺不住! 五爷否定了常凌烟以后,自然而然就想起了外甥女褚月华,对于太皇太后别有深意的叮嘱,他也立即心领神会,待廉氏有事回了后院,寻个由头将夫人丁氏拉至一旁,如此这般一说,打铁须趁早,催促丁氏务必与褚月华尽快套上近乎。 丁氏那是千伶百俐的人物,早在月华一出正厅的门,就率先想到了这个可能,但是被廉氏百般阻挠。这一次便是理直气壮了,那是奉了太皇太后的懿旨的,她老人家在宴席之上交代过,让这些做舅舅的多关怀关怀月华,走动得热络一些,所以就立即带上自己的女儿凌媛浩浩荡荡地杀进了侯府后院。 三爷府上的李氏闻风而动,自然不甘落后,虽然她不明白,丁氏突然着急忙慌地离了前厅,直奔后院廉氏居所,背后真正的用意,她只知道,老五家两口子那都是人精里挑拣出来的人精,跟着做肯定没错。 李氏与丁氏两人也就是前后脚抵达了廉氏的院子,廉氏不得不热忱地“接待”了两位各怀鬼胎的妯娌。 丁氏先是极真诚地给廉氏道喜,恭贺凌烟在太皇太后面前得了青睐,日后定然前途锦绣,然后就有下人送进来几匹上好的苏绣锦缎,说是天气转凉了,给各个府里几位姐添置几件秋裳,作为当婶娘的一点心意。正巧今日都在,就一并带了过来。省得日后跑腿,还要叨扰一顿饭食。 丁氏察言观色,见廉氏笑得极是牵强,全无一丝半毫盛气凌人之态,心里就立即有了谱,给身后的女儿使了一个眼色。 凌媛手里捧了一方古色古香的紫檀木妆匣,向着廉氏盈盈一拜,如彩凤点头:“上次见月华表姐的时候,许给她一套红珊瑚镶宝石头面,今日方才得闲拿给表姐。” 表姐妹之间的私下馈赠,廉氏自然就挑不得理了,不得不命人去后院叫月华并几位小姐过来亲自道个谢。 一旁的李氏见丁氏有备而来,而且出手这般阔绰,自己两手空空,莽莽撞撞地闯进来,干坐着就有些尴尬,正巧廉氏望过来,不自在地轻咳一声,装傻充愣。 不一忽的功夫,去后院的下人便回来了,说是月华身子有恙,好不容易才歇下。 这话正合廉氏的心思,她卖乖道:“这些底下丫头们都让我宠坏了,纵然是自家主子身子不舒坦,舅母来了也是要出来请安的,怎么就不知道叫一声。” 这话说出口,识相一些的,也就应该慌忙拦着,起身走了。偏生今日丁氏却是要势在必得,闻言关心道:“晌午的时候不是还好生生的吗?怎么突然就病倒了呢?也难怪太皇太后她老人家怪责我们几个不及大嫂费心,这几年对这孩子的确疏远。我们少不得去后院看看她,可怜见的。” 李氏看到这里,自然也就明白了丁氏此趟的真正用意,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并非是巴结廉氏,而是跟褚月华套近乎来了。她也赶紧站起身,帮腔道:“怕不是这几日忙里忙外地累着了?一大家子事儿,面面俱到,要多操心?” 廉氏听到李氏说话心里就膈应,这话说得好像月华在自己跟前受了多大委屈一般,立即毫不客气地反唇相讥:“感情三弟妹这是兴师问罪来了?这当家执事可是我亲闺女都求之不得的事情。咱侯府的女孩子嫁人后都是要做管家夫人的,若是能在娘家有这样的历练,以后也得夫家刮目相看。” 李氏暗自冷笑一声,说得这般冠冕堂皇,怎么就没见你舍得让常凌烟抛头露面跑断腿?但是冷嘲热讽两句可以,好歹是妯娌,大面子还是要过得去,因此也只讪讪地笑笑:“大嫂看你就多心了不是,咱们都是月华的亲娘舅,分不出远近厚薄,你疼月华,就不兴我们说一句心疼的话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话,这厢里丁氏已经吩咐凌媛:“我记得车上好像还有上次买的人参和燕窝,你差人拿过来,一并给你月华表姐带过去。” 如此一来,廉氏总不能再推拒,将丁氏与李氏一路带至后院月华的住处。 院子里静悄的没人,阳光正好,月华的被套和浆洗过的被面就晾晒在院子里,散发着阳光和暖的味道。李氏一脚踏进去就开始“啧啧”连声。 “听说月华丫头性子淡泊,今日一见,果真不假,这住处也太素雅了一些,跟凌烟小姐的锦帷香闺一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么?”李氏转着圈地打量院子,明褒暗贬,难掩对廉氏厚此薄彼的讥讽之意。 丁氏上前扯了一把那床已经泛黄的被褥,她手里的帕子就在眼角处抹了一抹:“这孩子果真是个懂事的,这样节俭。” “听说当初姑奶奶走的时候,也是给月华丫头留了不少的细软家当,一辈子衣食无忧,哪里就用得着这样寒酸了?” 一句话画龙点睛,廉氏的脸面顿时就下不来了,说话也夹枪带棒的,毫不客气:“月华自从四姑奶奶走了以后,除了我这个大舅母知冷知热地问候两句,就被人冷落到墙旮旯去了,不闻不问偌多年了,莫说一床不值钱的锦被,针头线脑的,也没人施舍上一根。我这一人操着一大家子的心,哪能面面俱到?两位弟妹,你们说可是这么个理儿?” 香沉早就从敞开的窗子里见了几人,通禀给月华知道,月华知道来者不善,索性就躺在床上,捂了毛巾迷迷糊糊地装病,只佯作没有听到,看她们究竟是什么来意。 月华装病卧床,香澈和魏嬷嬷不能怠慢,打帘出了屋子,规矩地行礼见过几位舅奶奶。 “你家小姐呢?”李氏率先开口。 “回三舅奶奶话,我家小姐身子不太舒坦,刚晕晕沉沉地睡过去,老奴喊了两声,也不见清醒。”魏嬷嬷一脸担忧地回道。 “好不容易睡了,就莫打扰。”廉氏慌忙制止了魏嬷嬷:“兴许果真是太累心了,这弦一松就担不住了。” “不管怎样也不能任她昏天黑地地睡,也不找个大夫看看啊?”李氏扬声挑剔道。 这话正好被丁氏捡了一个漏:“我府上的刘大夫倒是个医术高超的杏林圣手,不若接去我府上将养几日。大嫂这阵子也忙里忙外,太过辛苦,就别太操心了。” “再过上几日吧,”廉氏这次应得颇为痛快:“过几日月华亲事定下来了,就到各个舅爷府上都小住几日,到时候几位舅母可不要吝啬,多给咱月华准备压箱底的嫁妆才是。” 莫说屋里支楞着耳朵的月华,丁氏和李氏也都忍不住一愣:“亲事?什么亲事?” 廉氏用帕子掩住嘴角处的一抹得意之色,不急不缓道:“我家侯爷说今日太皇太后亲口问起了月华的婚事,怪责我这做舅母的不经心,一直没有给月华寻门好人家,生生耽误了大好年华。侯爷回来就将我好生训斥一通,我哪里敢怠慢,适才就差人去请这京城里有名的冰人去了,明日一早便过府合计,总是要千挑万选,寻一门最称心如意的人家。” 屋里伺候的香沉手一哆嗦,差点就将石榴缠枝盆架上的面盆给扣了。适才没人的时候,月华也没有瞒着她,将上午发生的事情三言两语拣紧要处说了。香沉平素里心眼活泛,又是经常跟月华在前院里走动的,有些事情告诉她知道,也好生了警惕,不会被人钻空子。 她颤抖着手将水盆里的帕子捞出来,担心地看了一眼歇在罗帐里的月华。 第八章 各怀鬼胎 月华一早就猜想到,依照廉氏的脾性,自己肯定少不得要受排揎,但是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廉氏竟然是快刀斩乱麻,这样干脆利落地就要将她赶出侯爷府,随便寻个人家打发了。 想她好歹也是名门之后,那是一家有女百家求,她竟然寻了京城的婆子待价而沽,寻找门当户对的门庭,然后上赶着去人家提亲么?她以后岂不是颜面扫地,沦为别人口中的谈资,一辈子的笑柄了。 廉氏这分明就是钻了太皇太后态度暧昧的空子,左右她在侯爷跟前是坚决地拒绝了入宫的,太皇太后也没有坚持,而且在几位舅爷跟前只字未提。她做主将自己嫁了也无可厚非。 若是能给寻一户家风秉性都正直宽厚的好人家也就罢了,偏生廉氏面甜心苦,嫉恨心理强,从来容不得别人比常凌烟强上一丝半点,若非名声考虑,巴不得她与凌曦等姐儿发落在尘埃里遭人践踏才好。现如今对自己正是恨之入骨,难保不从中作梗,故意挑拣那些顽劣不上进的纨绔子弟,日后好看自己笑话! 月华躺在床上,气得浑身直颤,如若不是这样的关头,只怕就扯过被子掩住面委屈地哭两声了。 “小姐......”香沉的话音里忍不住带了轻颤,默默地握住了她冰凉的指尖,话说了半截,却不知道怎样劝慰。 月华暗里咬了银牙,直咬得牙根发酸:“香沉,我什么都不争,在这侯爷府里,这样委曲求全,她们竟然还容不下么?” “往好处想想吧......小姐不是常教导奴婢,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么,兴许是喜事。毕竟几位舅奶奶都在跟前,又得了太皇太后吩咐,会给您做主寻个好归宿也不一定。” 香沉说这话,没有一点底气,声音愈来愈低,自己都无法信服: 月华闻听心里却不由一动,泪光潋滟的眸子里倏忽升腾起骄阳一般的璀璨,将所有氤氲的雾气尽数消散,她反手抓住香沉的手,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急切:“香沉,年后上元节凌媛小姐送的那些小玩意丢在哪里了,赶紧拿一两样给我。” 香沉一愣:“那些破烂玩意儿,香澈小丫头稀罕,尽数收着呢,小姐要那个作甚?” “机会来了,你随便取一两样偷偷给我。” 香沉不明所以,但是知道肯定是有妙用,轻手轻脚地穿过正厅,避过院中几人的目光,去了她与香澈的房间,一顿翻找。 庭院里,丁氏与李氏也终于从震惊中缓过劲儿来。五夫人丁氏更是不动声色地在心里百转千回,思忖了一个彻底。最初,她也以为自己与五爷失算了,太皇太后可能并没有让月华进宫的心思,不过是见到这丫头孤苦伶仃的可怜,随口一提也就罢了。但是往深处去想,廉氏这样迫不及待,难保不是因为觉察到了月华对常凌烟的威胁,所以才着急忙慌地将她赶紧打发出去! 也就是说,廉氏与褚月华如今已经是两个对立面,是作壁上观还是站入一方队伍?站到谁的队伍,又如何站队?这很重要,万一廉氏得逞了呢? 按照常理来说,丁氏不应该搀和进来,得罪廉氏,因为常凌烟与褚月华无论是谁进宫为后,她都能受益,顾此失彼,委实不是明智之举。所以一时间就有些踟蹰。 而三夫人李氏原本就是望风而动,自始至终都没有查看明白这情势,不过她与廉氏素来不对付,所以听廉氏这样提起,下意识便脱口而出:“咱常家院子里的姐儿纵然不能得太皇太后指婚,那也不能操之过急,还需放出风声等男方求娶,哪能上赶着去男方家里提亲?你也不怕落了侯府的颜面?” 丁氏也试探道:“论起来凌曦比月华还要大上一岁,那丫头是不是也有了合适的人家?” 廉氏深深地叹口气:“这后娘难做啊,知道的,是凌曦这孩子一直挑肥拣瘦,总是碰不到中意的人。外人还以为是我这做后娘的不亲厚。可咱也不能老是顾忌这长幼有序,就耽误了所有姐儿们的终身大事不是?” 月华搁屋子里侧耳听着外间几人说话,丁氏说话大多不偏不倚,好似是要明哲保身,不想过多掺合。 她轻咳两声,带着两分朦胧睡意,慵懒地问:“香沉香澈,是谁在外面说话?” 香沉应声自外间走进来,将一枚桃木簪子递给月华,月华顺手簪到了发髻里。 “小姐,是大舅奶奶和三舅奶奶,五舅奶奶来看您了。” “哎呀,你们怎么不早些将我唤起来,好生失礼!” 月华沉声怪责,慌慌张张地作势要披衣下床:“快些拿我的绣鞋过来。” 外面院子里的人听闻动静就打帘走了进来,带进来一股暖阳蒸腾的热气。 丁氏第一个上前将月华按住了:“不舒服就安生在床上歇着,都是自家人,哪里来的这么多礼数。” 月华半推半就地依旧在床上靠了,略带歉意道:“丫头们也太大惊小怪了一些,竟然劳烦舅母们亲自过来,月华还这般怠慢,委实惭愧。” 丁氏顺势就坐在了月华的床边,一手握了她的手,另一手就探过来用手背在她的前额上试了试,目光柔和若水,恰如一位和蔼可亲的慈母一般关切。 “傻丫头,跟舅母还这般见外,身子咋样,哪里不舒坦?可看过大夫了?” 月华眼望着丁氏,眼圈就开始微微泛红,慌忙垂下头,掩饰自己的失态,低声道:“月华没事,可能是晌午吹了冷风,头有些晕沉,闷身汗应该就好了。” 丁氏拍拍她的手背,心疼道:“如今天气燥干,适才又听到你咳嗽,可莫喝那姜糖水,可能会适得其反,凌媛给你拿来些补品,吃两幅汤药,日常时炖些燕窝,润肺止咳比较见效。” 身后的凌媛将下人送来的燕窝与党参盒子递交给香沉,唯独留了那方紫檀匣子,对着月华亲昵道:“上次见表姐打扮素净,不饰簪环,就想起家里还有这样一套红珊瑚镶宝石的头面,与月华表姐这一头堆云似的发髻正般配,今日方才记着,一并拿了过来。” 月华颇有些过意不去,感激地抬脸看着凌媛,伸手扶扶头上的桃木簪子:“上次上元节凌媛表妹送月华偌多礼物,月华还没有回谢,如何还好意思接受妹妹的馈赠?” 一旁的李氏眼尖,看到了她头上的簪子,大惊小怪道:“怎的竟然带了枚木簪子?三舅母说话直,你别不喜欢,也太寒酸了一些,跟外间的村妇流民一般。” 这话明着是说月华,其实下不来台的却是廉氏,李氏不过是指桑骂槐罢了。 月华红了脸,抬头看一眼面沉似水的廉氏,勉强笑笑:“月华有首饰的,舅母逢年过节都会给添置,这桃木簪子主要是凌媛表妹送的,一片心意,所以月华才经常佩戴着。” 一支桃木簪子竟然也当成宝贝?果真小家子气。李氏心里一声轻嗤,面上却并不表露出来,常乐侯没本事,她可以将廉氏不放在眼里,但是丁氏的面子不能不给。 月华这样一说,凌媛才想起来,今年上元节,几个堂姐妹凑到一起赏灯,一时兴起参加灯谜大会,赢来一堆小玩意。当时正跟常凌烟赌气,就顺手丢给了褚月华。那都是些不值钱的小物件,桃木簪子,金线香囊,彩丝络子等,一样都看不上眼,恐怕赏给身边的丫头都会被嫌弃廉价粗糙。 月华却只是笑笑,就收下了,还礼貌地道了谢,好似不懂她眸中的讥讽之意。更没有想到的是,她竟然没有丢弃,反而留了下来,还戴在头上! “一些小东西,只是送给表姐图个一时新鲜,还怕表姐鄙薄呢,怎么竟然还当个宝贝似的留着?” 凌媛自己也觉得赧颜,将手里的紫檀匣子递给月华:“快些换了吧,折煞妹妹了。” “就是呢,月华丫头,这要是让外人看到了,还以为你大舅母怎样苛待你呢,你大舅母可是个要脸面的人。”李氏见缝插针,不忘记踩和廉氏两脚。 月华偷偷瞄了一眼怒火三丈的廉氏,怯生生地摘下那支簪子,歉意道:“对不起,是我没有顾虑周全,只当是在自己院子里,见不到外人的。” 然后慌乱地将那簪子便往身下的枕头底塞,挪开一角,就露出太皇太后赏的那枚碧莹莹的沉水玉牌来,又手忙脚乱地遮盖住了。 丁氏就坐在她的跟前,虽然是昙花一现,不过却将上面那珠圆玉润的“懿”字看了一个清楚明白。心里就是“咯噔”一声。 这玉牌来头不小,那是太皇太后跟前的宫人出入紫禁城的信物,即便是个衣衫褴褛的叫花子,若是手持这块玉牌,看守宫门的御林军那都不敢怠慢,是要飞奔着通传的,如何会到了月华这里? 不论缘由如何,那都能说明一个问题,太皇太后对于这褚月华那是刮目相看的,甚于常凌烟!常凌烟不是只赏了一对贵妃镯么?贵妃,贵妃,那充其量就只能是妃子之姿! 果真不出所料,这褚月华才是正主! 第九章 将计就计 丁氏坐在床沿上不动,攥着月华的手,嘘寒问暖地说些家长里短。李氏则趁着这个功夫,就将月华的屋子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个遍,满脸的嫌弃。 月华屋子里所需所用说不上不好,也说不上好,这就是廉氏做人的狡猾之处。就比方说床帐子,她并不像苛待子女的那些恶母一般,一眼就被人看出吝啬刻薄来。相反,月华的帐子还是上好的锦缎,金丝银线绣得花团锦簇,猛一看流光溢彩,好似满室富贵。其实,只要懂行的人都知道,那帐子密不透风,若是冬天也就罢了,三伏天的时候,能将人闷出个好歹来。 床上被褥也都是如此,月华晾晒在外面的那床被套已经盖了许多年,棉花都已经滚成一团,满是透亮了,但是被面却是艳丽的大红织锦龙凤锻,咋看都奢华。 屋子里一桌一椅,一瓶一几,无处不透露着廉氏的聪明机巧。 这档口,香沉就将茶水奉了上来,因为住处偏远,滚烫的热水拎过来,沏出的茶就不熟,浮在茶碗水面上,半干半湿,叶子舒卷不开。 李氏揭开茶盏,瞟了一眼,见是陈年的花茶,便丢在桌子上,撇撇嘴挑剔道:“月华丫头啊,难不成你这院子里连个炭炉都生不起?平素连个烫嘴的茶都喝不进嘴里?还有你这窗纱、床帐,全都密不透风的,可不冷不丁见个凉风就受不住了。” 她这里絮絮叨叨地挑理儿,月华只为难地勾着头,并不辩解。廉氏觉得难堪,认定李氏这是故意同自己作对,就针锋相对地同李氏一番唇枪舌战。 丁氏安静地坐在月华身边,捉了她的手不放,压低声音道:“这些年真真的委屈你了,我只当你有四姑奶奶留下来的铺子田产,她会善待你几分。” 月华的指尖开始轻轻地颤,就像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枯叶那般,望着丁氏委屈地紧咬着下唇,终究是摇摇头,将到了嘴边的话生生咽了下去,欲说还休。 “罢了罢了,你不说舅母也明白,若是有用得着你五舅父的地方,就尽管开口罢,千万别憋屈着自己。咱都是一家人。” “嗯,月华如今怕是要少不得麻烦五舅母。” 月华将“如今”二字咬得较重,丁氏七窍玲珑,立即明白她是有所求,悄悄地捏了她手心一把,极默契地心照不宣。 “将心放进肚子里去吧。” 月华点点头,垂下的眸中就突然如玉轮东升,皎皎其华。 丁氏站起身,对廉氏道:“既然月华身子不舒坦,那我们便不打扰她休息了,还是要辛苦大嫂一个人照顾。” 廉氏不甘心地偃旗息鼓,愤恨地瞪了不依不饶的李氏一眼,扭过头来,对丁氏笑笑:“月华就是我亲闺女,再苦再累也是乐在其中,就是有不周到的地方,有些人莫站着说话不腰疼,说些不冷不热的风凉话。” 眼见李氏又要反唇相讥,丁氏已经上前,拽了她的袖子:“天色眼见就不早了,三嫂也一路回吧?” 李氏正一肚子牢骚,想着跟她扒排廉氏的不是,也闭了嘴,两人一同相携离开了。 院子里终于清净下来,香沉将案上残茶收拾了,泼在墙根下。香澈跑去院子里收拣棉被,将被面放在槌板石上用棒槌狠劲敲打平整。 魏嬷嬷奇怪地嘀咕道:“这两位舅奶奶怎么突然就玩这样一出?跑到我们这里做什么?而且看那五舅奶奶,好似刻意讨好一般。” 月华将枕下的玉牌收进袖口里:“五舅夫妇两人最擅于玩弄心术,怕是来试探虚实的,只是那三舅母,我可就猜不透了,纵然是平素里与舅母不合,如今还这样咄咄逼人,就不怕果真常凌烟进宫,替她母亲出气,再刁难她么?” 魏嬷嬷点点头:“人们都说三奶奶憨,口快心直。但是我倒觉得,她在大事上一点都不含糊呢。” 月华轻轻地“嗯”了一声,又拿出那桃木簪子摩挲着看。 “适才情急之下,没有顾虑那多,如今看看这枚簪子这样粗糙,哪里是经常佩戴把玩的簪子那样,被头油滋养得油亮水滑的,丁氏怕是一眼就能看出,我是在说谎来了。” 打帘进来的香沉终于忍不住插嘴问道:“凌媛小姐当初分明是施舍一般,将这些小玩意丢弃给咱不要的,小姐为何适才还给她往脸上贴金,惹了三舅奶奶嗤笑?” 月华重重地叹口气,垮下肩,面上露出凄苦之色来:“这不是明摆的事情么,廉氏再也容不下我了。我总是要给自己寻一条出路才是。” “小姐想要投奔那丁氏?”魏嬷嬷吃了一惊:“您要知道,几位舅奶奶里这丁氏可是最不好相与的。” 月华摇摇头,斩钉截铁地道:“我谁也不投靠!既然与廉氏势必要撕破脸皮,反目成仇,那么,我就向她讨要回属于自己的东西,然后自力更生!再也不受他人拿捏!” 香沉恍然大悟:“小姐这是故意向着五舅奶奶示好,要借助她帮忙是么?” 月华蜷缩起双膝,抱紧了,将下巴搁在膝盖上,出神道:“若是没人给我做主,我人单力孤,只能是那刀俎上的鱼肉,任人宰割。更何况廉氏如今已经在开始给我张罗亲事,后面的圈套定然一个接着一个,防不胜防。舅父对我虽好,但唯独畏惧廉氏,从不敢说半个不字。到时候,我就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了。 丁氏精滑,又最会审时度势。她今日刻意寻了由头见我,怕就是已经在怀疑适才太皇太后召见我的真正用意。但是她又左右摇摆,不敢干脆利落地站到我的跟前来。我就是想通过这枚簪子告诉她,我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她若是在这样关键的时刻帮我一把,日后我定然涌泉相报。我们就借了她的势,先将我阿娘留给我的财产全都夺回来!” “小姐,那丁氏可是见精识精、左右逢源的人物,她怎么肯为了帮咱得罪廉氏?毕竟那宴席之上太皇太后给大家的暗示,可是相中了凌烟二小姐的。老奴倒觉得三舅奶奶与大夫人不睦,倒是更加稳妥。”魏嚒嚒忧心忡忡地分析道。 “廉氏与大舅父在她们跟前对于太后召见一事肯定只字不提,愈是讳莫如深,她们愈是多疑猜忌。我便稍加暗示,不求全力以赴地帮我,只求丁氏紧要关头不会坐视不管,替我说句话便可。五舅爷在大理寺任少卿,这样的财产官司早就司空见惯,只要肯帮衬着说句话,说到点上,也比你我殚精竭虑地谋划强上百倍。 这件事情刻不容缓,我们必须要在太后选定人选的懿旨下来之前有个结果。到时候若是成了,她廉氏再想强取豪夺,也要顾忌个侯爷府的脸面。 而三舅母处处与廉氏针锋相对,又惯常看丁氏风向行事,到时候定然落井下石,哪里需要我们刻意求她什么?” 香沉听月华这样一分析,心里顿觉豁然开朗。她在自家小姐跟前偌多年头,小姐对自己和颜悦色,反倒是在这侯爷府里,处处仰人鼻息,受多了窝囊气。若是小姐能够将老爷夫人留下来的财产从廉氏手里讨要回来,另立门户,日子攥在自己手心里,也就有个盼头了。 皇宫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高处不胜寒,哪里有自己当家作主来得逍遥自在!面上便有几分雀跃。 而魏嬷嬷年纪大,瞻前顾后一些,担忧道:“若是有几位舅老爷问话,那廉氏少不得要将吃进去的吐出来一些,哪怕克扣些也就罢了。只是她明日就要给您物色人家了,这样迫不及待,万一擅自作主定了婚事,还有谁肯帮扶一把?” 月华也紧锁了眉头,娇艳欲滴的唇瓣在贝齿间滑出来再吮回去,愈加莹润亮彩。 “大舅母此举是个好机缘,嫁人倒是个讨要的好由头,免得被人说忘恩负义。不过也确实是个难题,万一木已成舟,就算是来日退了亲事,那传扬出去,也是清誉扫地,总要想个周全的法子才是。” “小姐若是不应允,难道大夫人还能擅自作主,将您绑上花轿不成?” 香沉心里满怀憧憬,不以为然地反驳道:“或者明日像大小姐上次那般装痴卖颠地吓跑就是。” “怎的尽出些馊主意?”魏嬷嬷伸指戳戳香沉的额头:“上次大夫人贪财要将凌曦小姐许配给那背负了人命官司的短命子,大小姐实在是没有辙,迫不得已才行此下策。咱主子那是掌了半个侯爷府的当家人,这个法子行得通么?再说这多媒人跟前装疯卖痴的,传扬整个北京城,小姐也甭嫁人了。” 香沉吐吐舌头:“一时心里得意便忘了形了,胡言乱语。若是慕白少爷在就好了,她廉氏哪里敢这样拿捏?可惜这边关战事没完没了,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第十章 媒人嘴,胡累累 香沉一句无心之言又引得屋子里几个人无端有些伤感,低了头缄默起来。 魏嬷嬷也低低地叹一口气:“当初夫人若是同意老爷将小姐许配给慕白少爷便好了。慕白少爷无论人品学识那都是一等一的出类拔萃,自幼颠沛流离,得老爷收留,教授一身武艺,在军中也有建树。若是娶了小姐,肯定将小姐当做明珠一般捧着,哪里会让您受一丁点憋屈?” 月华提起褚慕白,唇角微微带了一丝柔软的笑意,眸中也如春风过境,和暖荡漾:“以后这样的话就不要再提了,慕白哥哥只是当我做亲妹妹,又感怀着父亲的恩德,所以以前才处处娇纵我。父亲也不过是随口玩笑,被你们听了去,就这样打趣我。他如今远赴边关,一连征战五载,近多半年里更是连个音讯也无。当初母亲便是深受那种牵肠挂肚的相思之苦,怎么可能同意将我嫁给慕白哥哥?” 香沉指尖揉搓着衣角,面上焕发出不一样的熠熠神采来,眸子里也彷如群星璀璨:“慕白少爷英武不凡,而又风流倜傥,走在大街之上,那香罗帕都塞满怀里,有多少权贵人家都争相倒贴了嫁妆攀亲,慕白少爷都不屑一顾,满心满眼地只讨您欢喜,心里定然是倾慕着小姐的。” 月华有些羞恼,剜了香沉一眼,气哼哼道:“越发胆子大了,竟然调侃起我来了,若是惹恼了我,干脆先将你嫁出去,也好让我每日里多个打趣的由头。” 香沉慌忙求饶,依旧带了滑稽的调侃之意:“小姐快些饶了奴婢吧,奴婢说好是一辈子不嫁,就在您跟前伺候的,这聘金您是甭想收了。” “聘金?”月华忽然就凝了脸色,心弦好像被轻轻地触动了一般,抬起头来问香沉:“香沉,我们如今还有多少银两积蓄?” 猛然的跳跃,香沉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盘算片刻后方才回道:“总共也就百八十两银子,还是上次卖了您绣的那副《独钓寒江雪图》换来了一百两。” “百八十两?魏嬷嬷,京城里的媒人说媒一般会赏多少的媒金?” “若是平常人家,顶多也就是两只鸡两条鱼的谢媒礼,富贵人家可就说不准了,男女双方都会封银子答谢,再加上大婚当日的打赏,好了能收上二三十两。不过这样的媒并不好做,处处掂量,小心谨慎,不小心就砸了自己的牌子。” 月华不说话,沉吟半晌,突然就趿拉上鞋子下了地:“香沉,把我的首饰盒子端过来。” “小姐是要梳头么?”魏嬷嬷不解其意,忍不住问道。 月华摇头:“不,我挑挑看,还有没有可以变卖的东西,我需要用银子。” “现有银两不够么?” “不够,要想鬼推磨,小气了怎么能行?” 月华说得斩钉截铁。 第二日用过早膳,那滚烫的白粥还没有从嗓子眼里落下去,侯爷府的门槛便被一群争先恐后的婆子踏破了。 廉氏亲自出马,端坐上首,将月华夸奖成了一朵国色天香的牡丹花,问询婆子们熟识的大家大院里可有门当户对的好人家?她着重强调了这是当今太皇太后特意叮嘱的亲事,马虎不得。几位婆子就立即将京城自东向西,从南至北,所有的高官门第数落了一通。 这些婆子那都是日常走东家串西家,眼睛毒得好像那黄蜂尖,谁家有云英未嫁的少女,谁家有及冠待娶的公子哥,谁家官老爷丧偶想续弦,那都摸得门清。但凡廉氏有听着中意的,打听起家里家境如何、妯娌几人、公婆秉性,全都答得一清二楚,不过,其中究竟抹了多少的脂粉,可就不得而知了。正所谓“媒人嘴,胡累累”,一样都做不得数。 廉氏一厢听着,一厢不动声色地暗自合计,然后说要征求侯爷与月华的心思,稍后才能给回话,赏个茶果钱打发了。 周媒婆得了赏钱还不动弹,依旧屁股也不抬,看着其他婆子喜滋滋地出了会客厅。 侯府三小姐的婚事就是她给保成的,所以廉氏识得她:“周妈妈这是还有什么话不成?” 周婆子站起身,对着廉氏重新道了万福,眉开眼笑:“婆子这里有桩大好的喜事,不过适才人多聒噪,不好意思开口而已。” 廉氏挑了挑眉毛:“这有什么怕人的,周妈妈一辈子牵了偌多的红线,都是功德。” 周婆子讪讪地笑,有些为难:“话是这般说的,不过啊,有些亲事总是有不好言讲的地方。” 廉氏看她神色,抬手示意她在自己对面坐了,然后将两个侯茶的下人屏退了下去,撩起眼皮:“说吧,是个怎样的富贵人家?” 周婆子满脸绽开了菊花瓣,却依旧笑得不太自然,带着三分谄媚,两分僵硬:“婆子这话呢,也就是顺口一提,侯爷夫人若是觉得不中听,您就当做耳旁风,千万别往心里去,也别跟婆子着急上火的。” 廉氏有些不耐烦,蹙眉催促道:“怎么周妈妈今日竟然这样啰嗦,可不是往常那样快言快语的利落人。” 周婆子方才重新打量四周一眼,探过半个身子,压低了声音在廉氏耳根下嘀咕道:“婆子这里倒是有个富贵权势的好人家,不过暂时外放,并不在京城罢了。论家财,祖上经商,那是富甲一方;论权势,在保定府地方上那是跺一脚,震三颤的父母官。这男方公子无论品性学识,那都是一等一的人中龙凤,前途不可限量。早些开春,临离京述职时就委托我在京中寻个好的大家闺秀,我踅摸这久,也只有咱家*出来的姐儿配得上。” 廉氏听了心里却是一声冷笑,已经寒了脸,笼着一层淡薄秋霜:“这么好的人家,怎么会相中我家这没了依靠的孤女?周妈妈莫不是有什么隐瞒吧?” 周婆子笑得愈加讨好,谦卑:“有啥说啥,婆子我也不藏秃。这人家虽然是万中无一的好人家,这公子有一点却是不争气的。” 廉氏唇角微微翘起,似乎是来了兴趣:“这权贵人家的孩子大多骄纵,脾性顽劣了一些也是难免。” “若是脾性顽劣也就罢了,主要是少年风流,天天花街柳巷的,掏空了多半个身子,所以,唉!”周婆子长叹一口气,满是惋惜地欲言又止。 “怎么了?难不成生了什么顽疾?” 周婆子点点头,小心觊觎着廉氏的脸色,吞吞吐吐道:“只怕是要守活寡了。” 廉氏顿时勃然大怒,一拍花梨木万福八仙桌站起身来,长眉倒竖,手腕上挂着的一只羊脂白玉的镯子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你这老乞婆,莫不是狗眼看人低?还是黑了心肝了?我家月华虽则是无父无母,但是她还有舅舅舅母们疼惜着,纵然是寻个贫苦人家,我们倒贴着陪嫁,再相帮着拉扶一把,日子也能好起来。更何况,我家外甥女心比天高,怎么会相中这样的破落户!让我家闺女去受一辈子的酸苦!” 周婆子骇得立马站立起来,“啪”就给了自己一巴掌:“怪我多嘴,这原本就是人家隐疾,外人压根不知道的,我怎么就信嘴胡咧咧出来了。的确不般配,就算是他家许诺的八千两聘金,那也抵不过咱姐儿一辈子的幸福。夫人可别着急上火,就当婆子只是放了个屁!” 廉氏这才和缓了脸色,一声冷哼,仍旧余怒未消:”如若不是旧日交情,又看在周妈妈确实为人实诚的份上,必然一顿笤帚疙瘩赶将出去!“ 周婆子小心地陪着笑,觊觎着廉氏脸色:“是婆子考虑不周全,只想着那人家有权有势,在朝中也有背景,日后对大少爷的仕途不无裨益,何况给的聘金又高,怎么就没有替表小姐设身处地地想想?若是这身子日后将养起来也就罢了,若是万一一蹶不振,婆子岂不成了罪人?” 廉氏坐下来,努努嘴示意周婆子也坐下说话:“你说这家公子身子还有恢复的希望?” 周婆子立即心领神会:“那谁能说得准的事情?人家那是独子,又财大气粗,什么样的名医和名贵药材找不到?难不成还果真眼看着自家绝后?只是顾全脸面,害怕还未成亲呢,在京中传扬出去不好,所以没敢折腾着张罗罢了。如今怕是已经痊愈了呢。” 廉氏略一沉吟,疑惑地瞥了婆子一眼:“既然如此隐秘的事情,你如何会知道的?” 周婆子一拍大腿,神秘兮兮地道:“婆子就如实跟您说了吧,人家这样的地位纵然孩子有啥褒疵,定然也不会寻穷酸人家的儿媳妇,但是又唯恐女方家权势大了,将来兴师问罪,所以也是东挑西拣,颇费心思。当初听闻婆子给三小姐说成了媒,就惋惜半晌,再三叮嘱了婆子,想攀附上您这样的人家。咳咳......这八千两的聘金,整个京城多少人家眼巴巴地盯着,但是都高攀不上呀。” 廉氏来回摩挲着手腕上那只羊脂白玉手镯,面上平静无波,令人捉摸不透心思,心里却是有几分欢喜。周婆子所说的这户人家倒是方方面面都合乎自己的心思,好像是为自己理想中的人量身定做的一般。男方不是京官,能将月华远远地打发了,月华母亲留下来的铺子田产自己就可以高枕无忧地霸占着。 而双方有了这层姻亲关系,对于自家来说,也的确是个帮衬,还有一笔可观的聘金可以拿,怎样都合适。尤其是依照男方家的秉性,这种不成器的主,娶了媳妇也不会知冷知热,那么月华嫁过去也没啥好日子过,正妥帖地合了自己的心意。 第十一章 一哭二闹 周婆子眼巴巴地盯着廉氏那枚手镯,并不是很名贵,但是玉通透润泽,细如羊脂,是极养人的。她眼见廉氏心思有些活动,并不添油加醋地劝说,而是反将了她一军:“不过京中想巴结常家的人不少,依照月华小姐的条件,那是足可以挑三拣四,在京里寻个官宦富贵人家,是婆子眼拙心笨,怎么就说出这样的胡话来,大夫人莫见怪就是。” 言罢站起身来,冲着廉氏福福身子:“大夫人您忙着,婆子就不耽搁您功夫了。” 廉氏依旧坐在太师椅上,没有起身,待周婆子一脚忐忑地迈出了正厅的门,方才不紧不慢地出声道:“若是侯爷不放心,向你打听起来,可知道如何回禀?” 周婆子眯了眯眼睛,转过身来,手里的帕子一抖,带着浓重的脂粉气:“今日这话,哪说哪了,出了婆子的嘴,进了夫人的耳,断没有再絮絮叨叨的时候。” 廉氏这才站起身来,走到周婆子跟前,极热络地拉起她的手,手腕上的羊脂白玉手镯就顺着她滑腻的手滑到了周婆子略有干枯的手腕上:“我家侯爷心疼外甥女,总是要请示过人家的心意才中,周妈妈安心等我的回话就是,这样难得的好人家,若是能成了,也是我家月华姐儿的福气,您说是不?” 周婆子感觉到了那枚带着廉氏体温的沉甸甸的手镯,笑得一张脸就没个平坦的地方,答话也脆生生的,好像晨起挂着露水的嫩黄瓜:“就知道夫人那是个痛快人,这侯爷府终究是您当家的,成与不成就是您一句话的事儿,婆子这媒人礼那就先收下了。” 廉氏将手晃了三晃,那是一言为定的意思,然后松开手,两人悄声耳语几句,周婆子甩着帕子颠颠地去了,脚下生风,细腰几乎扭成了面条子。 中午饭桌上,廉氏便将今日媒人来过的事情跟常乐侯提起了,常乐侯明显有些不太悦意,唯恐月华嫁得远了,将来若是过得不如意,连个撑腰的娘家人也没有。 廉氏难得的和风细雨,亲手给他布菜盛汤,细致体贴:“侯爷这便是杞人忧天了吧?人家保定府啥样的权贵人家没有,为何非要到京城里来寻亲事,那还不是盘算着等任满以后回京,寻个能在皇上太皇太后跟前递得上话的,就留在京里任职,不用再外放嘛。否则,依照人家这样的条件,怎么会看得上月华?说好听点那是咱侯府嫁出去的姑娘,实在点,那就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女。” 一旁坐着的常凌烟听廉氏将男方家里夸奖得天花乱坠,心里酸溜溜的不痛快,撇撇嘴道:“她一个没背景没爹娘的野丫头,如何就能高攀上这样的人家,还不是依仗了咱侯府?有什么不知足的?” 常乐侯难得的对着常凌烟大发雷霆,怒声呵斥道:“果真你是被惯坏了的,如今不仅心里没个善念,就连话也不会说了。像你这般不留口德,才应该寻一门亲事赶紧打发了,若是果真进了宫,岂不给我常家招惹祸殃?” 常凌烟听父亲训斥,立即就红了眼圈,一摔手中筷箸,掏出帕子掩了面,瑟缩在廉氏身后小声啜泣着,似是满腹委屈。 廉氏立即像一只见了老鹰的母鸡,扎楞起浑身的羽毛,怒气冲冲地爆发出来:“凌烟说的原本就是事实,若非我侯府收留她,借了我侯府的名头,莫说官宦人家,寻常商贾也不愿意聘个克死自己爹娘的丫头进家门,坏了自家运道。我费心巴啦地给挑拣了最好的人家,侯爷你还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你这是发火给谁看呢?若是看着我们娘俩不顺眼,我们走就是!” 正所谓“妇人三件宝,一哭二闹三上吊”,如今侯爷被廉氏拿捏得死死的,何须哭哭啼啼,一横利眉,侯爷纵然满腔怒火也顿时偃旗息鼓了。 他放下身段,陪着笑脸,低声哄劝道:“你看你,我就从来不能帮月华说句好话,但凡不顺你意就寻死觅活的。凌烟这里,我也跟你说起过太皇太后挑剔的理由,凌烟总是哪里没有做好,对姐妹们不够亲厚,才碍了她老人家的眼。你这做娘亲的,是要教导着孩子改正,不能这样一味地袒护才是,那才是捧杀了她。” 廉氏听他解释,也立即就见好就收,借坡下驴,用帕子掩了嘴,一咏三叹道:“我这不是委屈吗?这多年里,我对月华凌曦怎样,你都是看在眼里的,吃穿用度莫说一视同仁,比起凌烟来那都绰绰有余,昨日还受那李氏和丁氏两人一唱一和地挤兑,月华也故意在她们跟前装穷酸可怜。都说后娘难做,我这娘舅当得也憋屈,真真受累不讨好,好心都让狗吃了!” 侯爷愈加没了脾气,低声下气地陪着笑脸哄:“哪样都依你,你来做主就是,我不再插嘴总好了吧?” 廉氏这才破涕为笑:“侯爷可莫这样说,您是一家之主,总要您来说了算,也免得将来小两口生气斗嘴了埋怨我这舅母瞎了眼睛。” 侯爷如释重负,连连颔首:“好好好!那就是我做的主。” 廉氏便喜滋滋地盘算:“那男方家离这里远,我们总不能上赶着去提亲。待我征求过月华的心意,便让周婆子辛苦跑一趟,知会男方家里来个主事的到京城里来,商议定了就立即提亲下聘,一路将月华迎娶回去,也免得舟车劳顿地来回折腾。” 常乐侯哪里还敢插半句嘴,只殷勤地陪着笑脸:“无论成与不成,这月华丫头的嫁妆是要提前准备了,免得到跟前手忙脚乱。四妹走的时候,虽然将军府不算阔绰,那田产铺子也不少,这些年里积蓄下的银两足够月华丫头风光大嫁了,也算是圆满了四妹的心愿。” 廉氏皮笑肉不笑地盯着镇远侯:“这嫁妆么,我这个做舅母的自然不会亏待她,不过侯爷若是算账,我们便好生算算月华丫头这一年的吃食开销,您老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以为就那点银两够花销么?更何况,这些年来,生意每况愈下,莫说苦苦支撑,好多铺子那都是在亏损运转,您老天天那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廉氏没完没了地数落,常乐侯完全败下阵来,几乎是灰溜溜地逃出了正屋,连饭都没有吃饱。 一出院子,侯爷正遇到从月华院子里出来的常凌曦。凌曦见了自己父亲,却并不亲热,只冷冷清清地行个礼,便转身欲走,被侯爷叫住了。 常乐侯看看她过来的方向,和颜悦色地问道:“你这是刚从月华那里出来?” 凌曦点点头:“昨日便听丫头们说起,月华身子不舒坦,所以去看看她,陪她坐着说了一会儿话。” “那她如今可好些了?” 常乐侯问起的时候,满脸殷切与担忧,就像一位慈祥和蔼的父亲。但是凌曦却丝毫并不领情,觉得有什么用呢?他除了在自己跟前长吁短叹还能做些什么?敢收拾了那嚣张歹毒的廉氏,做得这侯府的主吗? “本来便不舒坦,再摊上糟心眼子的心事儿,父亲觉得她能好么?” 凌曦性子软,但是唯独在常乐侯面前有些任性,说话绵里藏针。 “胡说八道呢,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喜事。” 凌曦讥笑一声,想起适才月华一脸的云淡风轻,却是故意扭曲夸大了说话:“她哭得眼睛都肿了,几次差点都背过气去。不是因为爹娘要将她嫁出去,而是身不由己,自己的终身大事,自己都做不得主,任母亲随便发落个人家,脾气秉性都不知道。” 她这是在替月华说话,更是在为自己控诉!她适才便是这样义愤填膺地将月华好生一顿数落,忧心忡忡地抹泪儿,好像她才是砧板上那块待价而沽的鱼肉。 最后倒是月华反过来安慰她,将她乍起的毛一点一点捋顺,笑语嫣嫣,淡定自若,笑得就像窗外秋风里蒸腾的暖阳一般,融融的,不像夏日那般炽热,也不像冬阳那样勉强。 常乐侯果真也只是叹了一口气:“你母亲这次给月华挑拣的人家果真是用了心的,家世人品听说都不错,我下午再差人去向那媒婆打听打听,总是会慎重。” 凌曦闻言冷笑一声,满是不屑:“媒婆的嘴也是可信的吗?爹爹就是这样将女儿们一生的幸福挂在别人的一张巧嘴上?自己都没有想到亲自四处打听打听?可莫像孩儿一样,差点许给一个短命鬼。” 常凌曦一句话,便令常乐侯呆愣在原地,被辩驳得哑口无言。 这便是两人之间的隔阂! 第十二章 出大事了 此事事出有因,怪不得凌曦对他这样冷清,说话也夹枪带棒。常乐侯更是因为当初不分青红皂白,甩了她一巴掌而后悔不跌。 此事源自于两年前廉氏给常凌曦寻的一桩混账亲事。 当时凌曦面对着对男方家的未知六神无主,心里又忐忑,便寻了月华哭诉。月华与她交好,用自己体己银两偷偷贿赂了给侯府送菜蔬的小贩,让他帮忙仔细打听对方境况,才知道原来男方竟然是身上缠了人命官司。死者家里也是有靠山的,不依不饶地想要上告,纵然再多的赔付也不肯私了。所以男方千方百计地攀了侯府这门亲事,想借大理寺少卿常至信的势头摆平此事,保住一条性命。 那廉氏也不知道究竟是真的不知,还是装傻充愣,竟然就一口答应下来。 凌曦母亲是常乐侯正儿八经的原配夫人,去世得早,才抬了廉氏做续弦。凌曦自小没有娘亲庇护,是个软弱性子,向来任廉氏和常凌烟揉捏,就连庶女凌洛也敢仗势欺负她。但是那次就发起狠来,闻听男方家里心急火燎地过来下定,她冲进厨房寻了一把菜刀,大闹前厅,咬牙切齿见人就砍。 她当时披头散发,目眦欲裂的狠厉模样,吓得对方立即落荒而逃,这桩婚事方才作罢。 自那以后,她才尝到了反抗的甜头,横竖死都不怕,还有什么好畏惧的?寻常小事上懦弱也就罢了,事关终身的大事,那就是要拼了性命。 廉氏那次也被吓到了,在房间里嚎啕大哭,直嚷嚷着后娘难做。常乐侯不明情由,只道凌曦不知好歹,一个耳光下去,彻底断了他在女儿心中最后的念想。还是多亏月华周旋,气恼之下口不择言的凌曦才没有吃大苦头。 府里人背地里都怪责她不懂事,直到两个月后,那男方家里吃了官司,被发落秋后问斩,人们不明就里,只道是凌曦死去的娘亲卜算出男方是个短命鬼,所以附体搅乱了这桩婚事。 侯爷后知后觉地惊出一身冷汗,心疼女儿前程,与廉氏吵得天翻地覆,然后又再次灰溜溜地败下阵来。从那以后,恼羞成怒的廉氏对于凌曦的婚事不闻不问,她成了嫁不出去的老闺女,与常乐侯之间的隔阂也日益加深。 常凌曦说完以后就福了福身走了,头也不回。常乐侯愣怔在原地,想了半晌,竟然难得地出府去到那媒婆处,重新将男方家的情况打听了一个仔细。 媒婆得了廉氏的叮嘱,自然是将男方家吹得天花乱坠,常乐侯才觉欣慰,提出要男方亲自前来京城相看。婆子喜滋滋地一口就应了下来。 常乐侯又去寻了两位相熟的朝中同僚吃茶,按照周媒婆所言的情况旁敲侧击地打听。那两人回忆说今年开春赴保定府上任的官员里的确有这样一户人家,为人正派,家境殷实,尤其是家中独子更是好学上进,惊才绝艳,十五岁上便中了举人,将来定是人中龙凤。两人皆赞不绝口,常乐侯这才彻底地放下心来。 这门亲事在府中沸沸扬扬地传扬开,众人皆道月华的运势来了,这可是擎着灯笼也难寻的好人家。 虽说是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廉氏仍旧极“宠溺”地亲自去了月华的院子,将这一喜事眉飞色舞地告知了她。男方家里无论是家世还是条件都无可挑剔,依照月华的条件可以说是高攀,她若是说半个不字,那就真是落人口实,不知好歹了。 月华只是勾着头,一再地低声嚷着不想嫁,想多孝敬舅父舅母几年。 廉氏和蔼地拍着月华的肩,也是一副母女情深的做派,笑言几句就起身回去张罗。 周媒婆亲自起身去了保定府张罗此事,廉氏给足了盘缠,看来只要对方中意,这桩婚事就差不多铁板钉钉了。廉氏开始给月华准备嫁妆,说是两地来往不易,男方家里按照生辰八字来讲,八月正是大利月,肯定也急着迎娶,没有太大变故的话,新郎官就直接将月华带回保定府了。 嫁妆里最为讲究的,是陪嫁的被褥,几铺几盖,被角要缀几枚铜钱,需要挂几串板栗红枣花生,那都有说道,半丝马虎不得。最为讲究的,还是这陪嫁的被子不能自家人做,需要请儿女双全的全福长辈过来穿针引线,雪白的被里,一根长长的红线,不打结,不剪断,从头引到脚,寓意白首偕老。 民间有习俗,七月不做被,害怕妨织女,将来夫妻陌路。但是廉氏心急将月华打发出去,早早就备下了一应凤戏牡丹绸缎被面,絮好棉花芯,挑个双日,请了本家几位子女双全的全福奶奶前来帮衬。 侯府也借了这个由头备下宴席,将常家几位大爷早朝以后,请来了侯府,借着吃酒的由头,商量月华的婚事。几位舅爷也应当提前备下礼金,交给廉氏,一并作为月华的嫁妆。 这些针线活计用不到几位奶奶插手,到针线房里穿针引线走个过程,就尽数交给了针线婆子去做,几位妯娌并常家二爷府中两位子媳闲坐后厅聊天,而几位爷陪着族中两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在前厅吃茶。 此事八字还没有一撇,廉氏便叫嚷得人尽皆知,请酒讨礼金,说来有些尴尬,几人心中颇多腹诽。 李氏坐着喝茶,状似无意地问廉氏:“这月华丫头的嫁妆大嫂全都准备全了?” 廉氏张罗着几个丫头将南瓜子,驴打滚,蜜三刀等一应精致点心以及水果端上来,一样样摆放在几位奶奶手边上:“差不许多了。” 李氏“呸”的一声吐出嘴里的茶叶末:“听说男方家里可是许了八千两的聘金,月华丫头的嫁妆可寒酸不得,否则被人家男方家里看了笑话,月华嫁过去在婆家也不好抬头。” 廉氏的心就猛然抽了一下,这聘金的数目她可是保密的,从来没有对外人提起过一句,包括常乐侯也并不知情,这李氏是怎么知道的? “三弟妹这是听谁在胡咧咧,八千两?莫说一个小小的地方官,就是咱这京城大员,也未必舍得拿出这许多银两求娶吧?” 李氏瞥了一眼正低头剥南瓜子的丁氏:“那媒婆曾经跟别家提起过的,自然不是空穴来风,难不成她没有跟大嫂说实话不成?” 廉氏心里就有些懊恼,这周婆子如何嘴上就没有个把门的,到处胡说八道?她只佯作不知:“这男方家里人还没有来,聘礼自然是还没有谈。我又不是卖闺女,只要人家好,聘礼给多给少全都无所谓,我一样是风风光光地陪嫁出去的。” 李氏朝着廉氏竖了一个大拇指:“大嫂果然高风亮节,乃是我们几人的表率。只是不知道大嫂给月华丫头陪嫁了多少,我们也好效仿,不能亏待了她。” 廉氏表情有些微不自然:“我与你们不同,我是长房,而且月华又是在我府里长大的,自然当做嫁女儿一般,你们只是尽份心力就好,当然了,我这大舅母替月华说一句厚脸皮的话,也是多多益善。” 丁氏又剥了手边的金丝橘来吃,这时候的橘子酸味正浓,不禁皱了眉头:“三嫂您这是杞人忧天了吧?当初四姑奶奶留下的铺子田产偌多,都是月华的嫁妆,怕是整个京城都是独一份,男方家里娶个财神奶奶进门,那是要烧高香拜佛了,哪里还敢苛待咱月华丫头?” 廉氏的脸就愈加沉下来,丁氏一句话那是捅在了自己的心尖上,话里话外都是让自己将当初智柔遗留下来的细软田产等完璧归赵,这些妯娌个个富得流油,怎的就见不得自己一点好? 她再抬眼看一眼一旁端坐不语的二夫人司马氏,她手里正拿了一粒紫玛瑙一般的水晶葡萄仔细地剥皮,翘起兰花指,专注而认真,并不参与几人说话。 二爷手握重兵,在长安那是炙手可热的人物,也是太皇太后跟前的红人,司马氏向来倨傲,在几位妯娌跟前寡言少语,不喜欢掺和这些乱七八糟的口角。 廉氏也想像她那般,不用多费唇舌,举手投足间,满是凌傲之气,偏生还有人奉迎。她咬着牙根想:等着瞧吧,待我家凌烟有朝一日做了皇后,有的是你们巴结我的时候。 她不得不敷衍着避重就轻道:“虽说侯府这两年没落,但是决计是亏待不了她的。” 这厢里,正各怀心思斗智斗勇,忽然就听闻前厅里一阵骚乱,有丫头惊慌失措地叫喊,带着哭腔。 廉氏略微皱了皱眉头,吩咐跟前的丫头:“去前厅看看怎么回事?不知道几位大爷都在么,这是谁这样不长眼?” 大丫头还没有迈步,外间正厅里常乐侯的长随就慌慌张张地在后厅门口,隔了帘子回禀:“大夫人,您快去前厅看看吧,月华小姐出大事了。” 廉氏“噌”的一声就站起身来:“好端端的,出了什么事?” “是月华小姐跟前的丫头跌跌撞撞地来禀报,说是月华小姐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 长随知道此事隐瞒不过去,几位爷都在前厅,全都看在眼里,没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 第十三章 东窗事发 “啊?”众人皆瞠目:“这孩子怕不是魔怔了?怎么会想不开呢?” 二奶奶司马氏唇角翘起一抹玩味的笑意,掏出帕子抹抹指尖,竟然是第一个反应过来,话也不多说,径直向着前厅走过去。李氏见有热闹可看,窜得比兔子还快,竟然抢在了廉氏前面,只留下丁氏一人,有片刻的疑惑,低头沉吟半晌,方才尾随了上去。 前厅与后厅之间,也仅仅只隔了几步远的一条花廊,几人三步并作两步赶至前厅的时候,月华跟前的丫头香澈瘫软在地上,情绪还没有稳定下来,不知道是不是吓得,小脸苍白,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话也断断续续。 “魏嬷嬷敲了几声门,都没人应声......觉得不好,就撞开了屋门,见小姐已经双脚悬空,悬在了房梁之上......” 常乐侯听到这里,急得一跺脚,已经一头冲了出去。 “那她现在到底是怎样了?”廉氏一脸急切地问。 香澈摇摇头:“我们将她解下来,魏嬷嬷照着心口一顿揉搓,已经缓缓醒了过来,只是发了疯一般,非要寻死觅活,我们实在拦不住,香沉吩咐我跑过来请舅老爷和舅奶奶过去一趟。” 听到香澈说月华没有性命之忧,廉氏方才舒了一口气,竖了柳叶眉,气哼哼道:“我倒要过去问问,我廉氏又从不曾苛待她半分,今日这样的唱和,要死要活地作妖给谁看!” 香澈想要辩解,怯生生地欲言又止,把话咽了下去。 李氏斜睨廉氏一眼,唇角一抹讥诮:“我这还正心惊胆战地心疼呢,大嫂先顾忌起自己的脸面来了,怪不得人家都说‘差一点,白瞪眼儿’,这外甥女跟亲闺女差得可不是一点半点。” 廉氏受了讥讽,正欲还嘴,丁氏已经上前扯了李氏的袖子:“都什么时候了,还耍嘴皮子,快些去看看月华丫头吧。若非是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何至于寻死觅活的?” 司马氏也斜睨了廉氏一眼,眼皮一撩,带着鄙夷的冷笑,然后冲着端坐在太师椅上依旧稳如泰山的二爷道:“虽说后院不方便,但是你是月华的娘舅,人命关天,一道去看看吧。” 廉氏被李氏撩拨起来的怒火被司马氏那一瞥,就感觉是兜头浇了一瓢冷水,心里开始发毛。她开始思忖,褚月华不早不晚,偏生挑拣了今日这个时候作妖,难不成是有什么阴谋诡计?若是几位爷也掺和进去,万一有自己的什么不是,可就不是妯娌之间的闲言碎语那样简单的事情了。 她计较片刻,便赶紧抬手拦阻,丁氏已经一把搀住了她:“大嫂的手怎么有些抖?莫不是也被吓到了?我搀扶着您吧?” 廉氏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可不就是,月华丫头那也是我心头的一块肉,只觉得心惊肉跳的。” 丁氏将她半抬半架,也不容她开口,转身向着五爷常至信暗中使了一个眼色。一行人连同族中两位长者立即起身向着后院月华的住处走过去。二太爷房中两位子媳也相互对视一眼,跟过去看个热闹。 一行人赶至的时候,月华已经被常乐侯劝住,靠在魏嬷嬷的怀里,泣不成声,哭得如着雨梨花,娇盈孱弱。 香沉跪在面沉似水的常乐侯跟前,浑身瑟瑟发抖,连声讨饶。 “你家主子肯定不会无缘无故寻短见,你们这些做丫头婢女的,见天在身边伺候着,本侯就不信会一无所知。” 常乐侯雷霆大怒,居高临下地看着香沉,浑身透出的熊熊怒气里,迸射出他自己都浑然不觉的威慑。 香沉支支吾吾,瞟一眼随后赶至的众人,匍匐在地,重重地叩头:“是香沉多嘴,说了不该说的话,都是香沉的罪过。” “你究竟与你们小姐胡说了什么?”常乐侯终于失去最后的耐性,怒目圆瞪,沉声喝问。 月华用袖子掩了脸,低低地抽噎:“舅父莫问了,简直羞煞人!还是死了干净。” “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你对得起谁?!”常乐侯呵斥一声,又不觉心疼地放柔了声调:“再说了,纵然天塌下来,还有舅父们给你做主呢。” 香沉抬起头来,眼睛也哭得红肿不堪:“小姐,香沉那就多嘴说了,您顾虑着情面想忍气吞声,可香沉还要这条小命。” “说!”常乐侯紧咬着牙根,沉声道。 香沉一个头磕下去:“这些日子小姐身子一直不舒坦,今日晨起咳得也厉害,香沉就请示过舅奶奶,出府给小姐抓两服药。在药店里,正遇到那坐堂大夫与铺子里伙计闲言,议论咱家小姐的这桩婚事。奴婢就留了心,支着耳朵听,谁料想......” 香沉抹了一把眼泪,神色一厉,眸中倏忽间闪现出两柄冰锥来,似是恨极:“谁承想,那大夫说舅奶奶给小姐寻摸的这家姑爷身染顽疾,是个不中用的绣花枕头,小姐过去是要守活寡的!” “啊?”身后的众人不觉都倒吸一口冷气,廉氏的脸色更是变了三变,额头的青筋直冒,太阳穴也开始“突突”直跳。 “别人的闲言碎语你也回府胡说八道,还惹得你家小姐这般伤心欲绝,寻死觅活的,你这样的丫头留着何用?”廉氏气急败坏地指着香沉,声色俱厉:“来人呐,给我拖下去狠狠地掌嘴!” “老爷饶命!”香沉膝行两步,跪在常乐侯跟前:“婢子还有下文。” 常乐侯一抬手制止住了上前的两个家仆,话音里已经带了三分沉沉冷意:“说!” 香沉抹了一把眼泪,继续一五一十道:“婢子原本也是气不过,气势汹汹地指责那大夫造谣生事,乱嚼舌根。那大夫并不识得婢子,他说这男方家原本在京城述职,等待朝廷放官的这段时日,都是请他至府中看病请脉。那家少爷生性风流好色,喜欢留恋青楼画舫,身子是已经被掏空了的,留下了一辈子的祸根,药石无医。而且......” “而且什么?!”常乐侯强自隐忍着满身左冲右突的怒气,紧攥的拳头青筋几乎崩裂,双眸也逐渐泛起骇人的猩红。 香沉怯怯地望了一眼一旁的廉氏,欲言又止,似乎是有什么忌惮。 廉氏的心顿时“咯噔”一声沉下去,升腾起不好的预感,双手一拍大腿,就跌坐在了地上,呼天抢地地骂:“这个杀千刀的周媒婆,枉我这般信任她,她怎么就为了那几两银子的媒金就黑了心肝,葬送我家闺女一生的幸福啊!” 李氏得意地冷哼一声,其他两位妯娌也冷眼旁观,竟然没有一人上前劝解,将她从地上搀扶起来。廉氏有些尴尬,只能将戏继续演下去,指天骂地地恨声叫骂。 眼见廉氏狡猾,抢先抢占了先机,香沉也不示弱,一咬牙,眸中闪过一抹狠厉之色,继续哭诉道:“而且那坐堂大夫见不惯周媒婆的贪财行径,曾经暗中讥讽过两句,那周媒婆春风得意,喜滋滋地告诉他,大舅奶奶是全部知情的,贪着人家那八千两银子的聘礼,还曾赏了她一枚上好的羊脂玉手镯,让她保密,万不可让侯爷您知道内情。” 香沉言罢,魏嬷嬷怀里哭泣不止的月华愈加伤心欲绝,几乎背过气去,魏嬷嬷又是揉心口,又是掐人中,她才长叹一口气,睫毛扑闪两下,悠悠地缓过劲儿来。 李氏第一个有了反应,一抖手里的帕子,一声长唤:“可怜见的月华丫头,这明知道被人贪财算计了,偏生顾虑着亲情与养育之恩,什么也说不得,打落牙齿和血吞,换成谁,那也想不开呀!” 众目睽睽,又是当着家族中的长者,还有几位侯爷胞弟,廉氏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被香沉揭穿了歹毒心思,哪里下得来台面?顿时恼羞成怒,指着香沉就破口大骂:“这样的无稽之谈你也相信?还到侯爷跟前挑拨离间!若是对方这样不堪,我能同意你家小姐的婚事吗?” 第十四章 一锅乱粥 月华听廉氏这样辩驳,一咬牙,用帕子抹去脸蛋上的泪痕,“噌”地站起身来:“若是没有当初凌曦表姐的前车之鉴,月华果真不敢相信舅母会做出这样昧着良心的缺德之事。想周媒婆她不过只是一个孤寡妇人,她有什么胆量,为了几两媒金赏银,敢欺瞒堂堂的侯爷府?还有我几位位高权重的舅父?她就不怕侯府日后砸了她的摊子,将她扭送官府法办,丢了性命?若是舅母不肯承认也无妨,左右过不了两三日,周媒婆也便从保定府回来了,我们当面对质就是,看看究竟是谁在胡说八道!” 月华说这样一番话的时候,面上也带了决绝之后的狠厉之色,铿锵顿挫,字字如锥,目光如刃,又是居高临下地瞪视着廉氏。廉氏突然就觉得这位平素里低眉顺眼,对自己近乎言听计从的小丫头狠绝起来,浑身上下散发出来的霸气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这份狠劲她见过,那日凌曦手持了刀在她跟前挥舞的时候,眸中就是这样奋不顾身,破釜沉舟的厉然。她褚月华虽然手无寸铁,但一样悍然无惧,那眸子里的烈焰熊熊,就像一只愤怒的豹子,不,那分明是饿狼,随时准备着扑上来,咬断她的咽喉。 她开始心惊胆战,颤抖着向后瑟缩一步,犹自色厉内荏:“对质便对质!我自当问心无愧!” 常凌曦的婚事原本便是廉氏留在常乐侯喉尖的一根刺,他从月华身后一步踏过来,逼视着她:“我问你,我上次送你的羊脂玉手镯去哪里了?这两日怎么不见你戴?” 廉氏在常乐侯跟前一向是能够寻找到自己的优越感的,即便常乐侯冲她怒气冲冲地发火的时候,她一样可以像凛冽的东北风一样,瞬间压倒他的气势,将他浑身的锐气刮散得无影无踪。 但是这次,面对着他咄咄逼人的质问,廉氏心虚了,强撑着辩解道:“手镯的确是我赏给周婆子了,可是我哪曾想到她竟然居心叵测,这样歹毒!” “啪!” 廉氏愣了,在场的人也愣了,就连常乐侯自己都有些难以置信,望着隐隐作痛的手掌,不敢相信适才那一巴掌竟然是自己甩出来的。 廉氏保养得细腻白皙犹如羊脂的脸上瞬间肿胀起几个鲜明的指印,她愣怔过后,“嗷”的一声就从地上跳起来,朝着常乐侯扑过去:“你竟然敢打我!” 常乐侯气血冲顶,一巴掌将所有的火气呼了出去,然后就有些畏怯起来,但是当了自己兄弟与长辈的面,无论如何也要维持一个男人的尊严。 他伸出胳膊护着自己的脸面,一把将廉氏伸向自己脸皮脖颈的手挡开,气哼哼地指责道:“上次凌曦的事情你推说不知情也就罢了,难不成月华的事情你还是被蒙在鼓里么?那么多的好人家你不选,偏生就留下那周媒婆密谋出这样一桩‘好’姻缘来。四妹命苦,就留下这么一个丫头,你平时吝啬刻薄些也就忍了,终身大事上还胡作非为,差点害了月华一辈子!” 正巧常凌烟与凌曦两姐妹听闻月华出事,也急匆匆地赶过来,常凌烟扶住廉氏,冲着常乐侯怒目而视:“爹爹这是要听信一个野丫头的话,错怪母亲,折腾得整个侯府鸡犬不宁么?” 自家女儿竟然敢当众指责自己的不是,一点也不将自己这个父亲放在眼里,常乐侯刚刚消下去的火气又重新蒸腾起来,扬起巴掌就要教训常凌烟。 凌烟那可是廉氏的心尖宝贝,见常乐侯要动手,将头一低,就冲着他心口处狠狠地撞了过去。将常乐侯撞了一个趔趄,“噔噔噔”倒退数步,凌曦搀扶了方才站稳。 “我们娘儿俩终究是不如一个外人亲厚是不是?你这是要大义灭亲,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不给凌烟脸面了,让她以后还如何嫁人?” 一时间哭哭啼啼,娘俩相拥而泣,常乐侯跺脚懊恼不已,直叹家门不幸,娶妻不贤,教女无方,乱成一团。 几位舅爷与舅奶奶坐壁上观,皆难掩幸灾乐祸,静待事情如何发展。 褚月华一提罗裙,便屈膝跪了下来,向着常乐侯与廉氏各磕了几个响头:“月华谢过舅父舅母这些年里的养育之恩,为了月华,舅父舅母素来多有争执,家宅不安,月华委实心里难过。今日正好几位舅父都在,月华斗胆说一声,不想继续拖累舅父,今日便收拾了东西,搬出侯爷府,也免得舅父一再左右为难。” “不行,我不同意!”常乐侯不假思索地反驳道:“你孤零零的一个弱女子,没个依靠,出去了如何讨生活,如何撑起门楣,岂不被人欺辱?” “弱女子?爹爹大概忘了,人家可是将门之后,随便一个手指头,都能将女儿丢到天上去,偏生还每日做作出这样受气的可怜相,究竟给谁看呢?”常凌烟不忿地继续插言,眉眼皆凌厉尖酸。 一旁一直冷眼旁观的司马氏忍不住摇摇头,冷哼一声,略带惋惜:“怪不得......啧!。” 这三个字没人知道究竟是什么意思,常凌烟也听不出是褒是贬,唯独丁氏琢磨出一点讥讽的味道来。二房这话断然不会是相信了常凌烟的胡说八道,而是另有其意——怪不得太皇太后会相不中才貌双全的常凌烟!她过于尖锐张狂,又被廉氏宠得不知尊卑,若是进了宫,难免四处树敌,哪里有月华一半的隐忍睿智? 丁氏上前一步,终于决定蹚一蹚这趟浑水了。她柔柔地笑,恰到好处:“既然大哥平素里这样左右为难,月华留下来也委实不合适,不若就让她去我府上住着吧,也好跟凌媛做个伴。” 如此倒是甚好,两全的主意。常乐侯虽然心有愧疚,但是好歹放下心来。他狠狠地一锤自己的脑袋,百般懊恼:“是我对不起智柔,不配做兄长。” 丁氏上前搀扶仍旧跪在地上的月华:“傻孩子,快些起来,地上凉着呢。” 月华却跪着不肯起,苦笑一声,颇为执拗地摇摇头:“月华多谢五舅母好意,铭感肺腑。只是月华自知福薄命孤,哪里也不想去,更不想再拖累舅母。 “傻丫头,这是说的什么话,这样见外,舅母哪里就缺了你一口吃喝?而且当初将军府乃是御赐府邸,你父母亡故以后,朝廷已经收了回去,你无家可归,去哪里栖身?” 月华低垂了头,紧咬着下唇,沉吟片刻,方才道:父母墓前尚有三间草房,勉强可暂时容身,月华便暂时栖身在那里,为他们守墓尽孝。” 丁氏就有些泪眼汪汪,心疼不已:“你已经为你父母守过三年孝,尽了儿女的孝心,就不必拘泥于形式了。” 月华斩钉截铁地摇头,一脸的凝重:“舅母不必再劝月华,月华今日鬼门关上走了一遭,已经彻底地想明白,心意已决。” 丁氏见她执拗,不肯听从自己的劝告,无奈地直起身来:“你自己安静些时日也好,五舅母那里随时欢迎你搬过来。只是,你父母墓前,那守墓人的草屋寒酸阴仄,也容不下你们主仆几人,更何况荒郊野外,也不安全,还是重兴土木,或者另外置办一所宅院的好。” 月华紧咬着下唇,眸中含泪,无限凄楚地点头:“事出突然,心乱如麻,一时也没个计较,暂时栖身客栈,日后再做定夺就是。” 丁氏看了一眼一旁面沉似水的五爷,五爷立即轻咳一声,应和道:“若是需要银两或者工匠,都跟小舅父说一声,不要不好意思张口。” 月华抬头望了一眼廉氏,平静道:“谢五舅父愿意资助,月华名下还有当年父母留下的田产商铺,足可以置办宅院,度日花销,维持生计。” 廉氏听月华要搬离侯府,喜不自胜,但是听她这话音,顿时便如割肉一般,再也不能装聋作哑。一梗脖子,冷哼一声道:“那些铺子这些年来,生意都不景气,早就盘兑出去了,剩下几亩薄田,将将还不够你这些年来的花销用度,一直都是我侯爷府在倒贴着养你。今日你这是撕破脸皮要跟我算账么?” 第十五章 打脸 月华一声冷笑,从容站起身来,对着廉氏一字一句道:“既然舅母赶尽杀绝,一点情面都不留,那我们今日就好生算一笔账!让几位舅父与太公理论一下究竟孰是孰非。” 她微微扬起下颌,满脸傲然,一副胸有成竹之态,廉氏浑身汗毛直竖,觉得在月华鄙睨的注视下,自己的身量正在逐渐缩减,直至渺小如跳梁小丑。 “我就说母亲你是养了一个白眼狼吧?吃着我们的,喝着我们的,如今想要反咬一口了。”常凌烟依旧盛气凌人地讥讽,理直气壮。 “吃着你们的?的确是,我褚月华在侯府吃了这么多年你们剩下的残羹剩饭。但是凌烟表妹,有一点你说错了,侯府这些年来的一应开销,那都是我褚月华的,你身上穿的绫罗绸缎,头上戴的簪环步摇,那都是我的田产店铺收益。我母亲当初留给我的商铺究竟有多少,我褚月华心里有数!你们以为换掉我家原来的掌柜伙计,我就可以被你们蒙在鼓里么?” “话可不是这么说的,这生意场上瞬息万变,盈亏都是常事。原本的伙计掌柜不争气,将店铺经营得支撑不下去,我为了不落人口实,这些年里都是贴补着维持运转。人手我自然会择优而用,你可不能听信那些人别有用心的挑拨之言,就来找舅母兴师问罪。这些年亏损的一笔笔账目,我可都是记着的。” 廉氏早就料想到会有今日对薄公堂的一天,说辞是背得滚瓜烂熟,账本也是提前命人伪造好了的,若非如此,常乐侯这些年里怎么会被蒙得团团转,信以为真呢? 月华将额前垂落下来的一绺秀发绾到耳后,闻言也只是冷冷一笑,毫无疾言厉色,也没有惊慌失措,一派稳如庭岳的从容淡然,恍如秋夜里的如银月色,自天际流泄而下,纵然是飒飒凉风,也吹不皱丝毫的涟漪。 “说到账目,月华这里也有一笔账,正好与舅母手中的账目比对一番。” 身后的魏嬷嬷已经会意,不消她出言吩咐,一个眼色,就立即从腰间摸出一把铜钥,转身进了里屋,不过片刻,就在众人疑惑的目光里捧出一方朱漆剥落的雕花盒子。 月华在一片窃窃私语声里将盒子打开,从里面取出三簿账册,环视四周一眼,先是递呈给了两位族中老者,称“太公”:“将军府原来的管家沈伯体恤月华孤苦,这些年来颇费了心思,通过旧日往来生意伙伴,在褚家的店铺里重新安排了自己的人手,因此近三四年店铺中的生意往来,以及盈利如何皆记录在册,交付给了月华,桩桩件件不差毫厘。恳请太公念在我母亲的情分上,秉公而断 ,还月华一个公道。” 账簿一出,院子里的众人心里就顿时开了锅,不由得暗赞一声:“好厉害的丫头!” 即便是身经百战,见识过大风大浪,泰山崩于前而不形于色的二爷常至义也忍不住侧目,多打量了这位外甥女两眼。 褚月华这许多年来在廉氏手底下过得如何,其实众人全都心知肚明。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饶是廉氏如何在众人面前讨巧卖乖,表现得贤惠大度,但是下人之间私下议论,多有鄙薄,自然会传扬到另外几位爷和奶奶的耳朵里。只是没人心疼这可怜的孤女,装傻充愣,从未有人过问一声罢了。 大家都以为,月华是在委曲度日,得过且过,谁曾想到她暗地里竟然早就未雨绸缪,将廉氏侵占过去的细软收益摸得一清二楚,心里的那副算盘,是该三下五去二,还是四下五去一,都一笔笔记了下来,胸中有丘壑,今日绝境之中,方才趁机打了这样漂亮的翻身一击! 三簿账册,也就是说,最少在三年前,褚月华便开始筹谋,暗中联络上了褚家原来的管事。至于她是如何巧舌如簧,感动了沈管家不遗余力地出手援助,又是如何在廉氏的眼皮子底下,瞒过常家所有人,布下这盘棋,暂且不提,单是想想,她那时也不过刚刚及笄,便有这样长远的见识和心智! 常乐侯面上晦暗不明,廉氏见月华捧出那几本账簿之时起,双腿,双肩,双手乃至双唇都开始轻颤。这场变故是她始料未及的,可以说在她猝不及防的情况下给了她最致命的一击。她心底处有恐慌慢慢升腾起来,然后无限扩大,向着她全身每一个毛孔散发出去,然后寒毛全都直竖起来,根下面“噌噌”地冒出细密的白毛汗。 完了,完了,难不成自己这多年以来的筹谋竟然就这样被一个黄毛丫头给轻而易举地击败,被打击得体无完肤,背上贪财不义的罪名,然后任她将自己手里那些黄白之物,可以给她和女儿锦衣玉食的聚宝盆全都夺走吗?若是没有她廉氏,她褚月华当年一个稚童能守得住这份家业吗? 如今她翅膀硬了,就想全都夺走,据为己有,渣都不给自己剩一点?她不甘心!那比剜她的肉还要疼,简直要了她廉心的命! 因此廉氏完全乱了方寸,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叫嚷起来:“不可能!你那是假的!不择手段地想要诬赖我!” “真的假的,我们核对一下就可以,这账簿上详细地记载了大项生意往来的主顾身份,时间地点,只需要寻人前去打听一二就可以,绝无半分虚假。” 月华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终于激怒了常凌烟,她几乎是跳起来,指着月华的鼻尖,破口大骂:“果真就是喂不熟的白眼狼,我就说她如何这样好心,竟然主动帮母亲管理侯府家事,原来是包藏了这样的祸心,图谋我家的财产!狼心狗肺,不要脸的娼妇!” 常凌烟骂得极其难听,简直便如泼妇骂街一般,不堪入耳。李氏与丁氏等人皆摇头侧目。 被辱骂的褚月华反倒不急不恼,淡然一笑:“果真是贼喊捉贼,凌烟表妹,你要清楚一点,今日是你母亲将我逼上了绝路,我不讨要回属于自己的东西,难道应该被身无分文地扫地出门,流落街头吗?养育之恩可以报答,但非生养之恩,我褚月华用不着搭上性命去回报吧?” 月华不想装可怜博取同情,因为在场这多人,没有一人是有同情心的,纵然是她今日果真是走投无路,也没有人会向她伸出援手,这多年的人情冷暖,她比谁都看得透澈。她要让自己强大起来,胜券在握,淡定自若,有比廉氏更大的利用价值,那些坐壁旁观的人才会衡量再三,帮她说一句好话。 今日这样的情势,他们的态度至关重要。 常凌烟被一句话驳斥得哑口无言,她锦衣玉食习惯了,从来不会操心侯府家事,并不清楚月华口中的那几家店铺究竟对于没落的侯府来说意味着什么,气急败坏,还又带着几分鄙夷道:“你的东西?不过几间破铺子而已,谁会稀罕不成?” “既然表妹都说了不稀罕,那就请舅母完璧归赵吧!”月华趁机咄咄逼人地向着廉氏伸出手来。 廉氏被将在了这里,暗地一拧自己的大腿根,痛得眼泪“噼里啪啦”地就掉落下来,一声长,一声短地叫唤:“智柔啊,四妹啊,你睁开眼睛看看你这好女儿吧,这是一步步想要将我逼死啊,这些年来,我的一片苦心那都是喂了狗啊!” 手捧着账簿的两位长者就有些为难,他们虽然的确是长辈不假,但是常家长房这一脉在朝中举足轻重,那都是了不得的人物,谁也得罪不起,若是摸不清状况,擅自表态,可能就不小心得罪了谁。 他们转头将账簿递给了一旁的二爷至义:“余下的弟兄里,数你年长,这事你看如何决断?” 二爷*地翻开瞥了一眼,将账簿随手递给了五爷:“我是个粗人,看不懂这些东西,老三是常年替朝廷管账的,老五又是大理寺断官出身,这样的案子经手也多,你们看看其中有无纰漏?若是账册属实的话,我们也帮理不帮亲,更何况智柔原本就是我们的亲姊妹。虽然她不在了,但是孩子一样是我们打断骨头连着筋的晚辈。” 月华没有想到,二舅父一直默然不语,但竟然会为自己说了一句话,虽然只有一句,但是举足轻重,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而且他明里是将账簿推诿给了三舅爷与五舅爷,但是也只是讨要一个真假,那么他们二人就不会因为怕得罪廉氏而不敢表态! 三爷与五爷接在手里,翻看两眼,见里面果真记得详细,每一笔收入,每一笔开支,存余多少,清清楚楚。账簿显然是重新誊抄过的,一律蝇头小楷,字迹端庄秀丽,应该是出自月华自己的手笔,而且,很有可能还另有一份底档。 想要辨别真假并不难,叫过店铺的掌柜伙计过来问话就是,这对于五爷来说,那都不叫事儿。 第十六章 乘胜追击 廉氏见势不妙,哭嚎得愈加热闹。 “够了!难不成你还嫌丢人丢得少吗?”一直静默不语的常乐侯终于忍不住,沉声怒斥一声,带着极浓的火气。廉氏立即像被人捏住了喉咙的公鸡,憋得脸通红,却发不出声音来。 “赶紧将一应地契,印章等全都取过来交还给月华!” “凭什么?”廉氏“嗷”的一声跳起来:“这些年白养她了么?她说拿走就拿走?就算是养一条狗,还知道向着主人摇摇尾巴呢!” “你!”廉氏的不可理喻令常乐侯顿时火冒三丈,高高地扬起巴掌。 “侯爷好大的威风!您打死我吧,反正我也不想活了!嫁给这样的窝囊男人,眼睁睁看着我受憋屈也就罢了,还胳膊肘向外拐,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廉氏抿得油光水滑的发髻散落下来,横眉立目,掐腰挺胸,一副狰狞泼辣之相,哪里还顾忌往日脸面? 褚月华一声无可奈何的轻叹:“原本我被逼无奈,只想讨要回店铺与田产,作为日后的安身立命之本的,既然舅母这般斤斤计较,那就清算吧。香沉,将我住进侯爷府这几年添置的家当全都搬出来!” “是!”香沉终于觉得扬眉吐气,利落干脆地应答一声,与香澈两人进屋,一会儿便抬出一口樟木箱子来,放在中间,当着众人的面打开:“我家小姐每年每季可以添置衣裳里里外外各三套,逢节或宴会添置过五套衣裳,进府五年,所有针头线脑也全都在这里了。” 常家几位爷倒不觉怎样,几位奶奶却不约而同地轻呼一声,廉氏这也太刻薄了!寻常百姓人家但凡日子过得去,也断然会给自家小女多添置几件新衣,打扮得花枝招展,自家府里的丫头每年每季也要按照惯例各添置三套冬衣夏裳,更遑论是跟着主子人前走动的体面丫头。月华所有的家当竟然只有一箱而已!连个体面丫头都不如!这些值不得几两银子的脸面功夫廉氏竟然都舍不得做? 廉氏脸上青红一片,恨得咬牙切齿,偏生都是事实,反驳不得。 月华继续道:“我的饭食午餐最为丰盛,四菜一汤,两荤两素,厨房里得了凌烟表妹命令,肉菜一天不得多于二两肉,米饭不得盈碗。我身边的两个丫头,一个婆子就都按照与我相同的标准,五年一共不足两千天,这些便是我所有花销,在此基础上翻五倍,作为报答舅母养育月华的恩德,所余数额,麻烦舅母如数返还吧?” 这一番话,可谓是实实在在地打了廉氏的脸,将自己这些年来在侯府所受的苛待一并翻开,晾晒在了众位爷的跟前。并非月华小肚鸡肠地锱铢必较,而是不将廉氏苛待自己的作为摊开来,廉氏那样叫嚣,众人会以为她褚月华忘恩负义。 五夫人丁氏还不待廉氏狡辩,就当先义愤填膺地出声道:“都说长嫂为母,我们妯娌几人都是将大嫂放在心里尊重,但是大嫂这番所作所为的确令人心寒。月华是没有了娘亲,但是她还有我们这些舅父舅母,大嫂若是觉得无力抚养,尽管知会一声,我们接走就是,怎的让孩子吃了这多苦楚?今日还让我们怎样帮你说话?” 三夫人李氏因为自己老爷在跟前,闭了半晌的嘴巴,不敢多嘴揶揄,现在丁氏一开口,她立即便按捺不住,落井下石道:“弟妹说得轻巧,我们若是接走了月华,她还如何有借口贪吞四姑奶奶的细软财物?如今已经将月华逼出侯爷府,还紧攥着不放,有些说不过去吧?” 言罢抬眼看看三爷,见他并无怪责之意,胆子就立即大起来,得意洋洋。 众人一表态,廉氏便完全被孤立起来,纵然再巧舌如簧,那田产每年收益都是固定,而月华主仆几人花销再大,也大不过几亩田的粮米,更何况还有账簿在手? 五爷轻咳一声,也表了态度:“大嫂,这事若是见官,到京兆尹那里,可就不是我常家的家事了。若是万一太后她老人家再过问起来,你想,对孩子们的前途,是不是......” 五爷至信这话说得极透澈,一句话就捉住了廉氏的死穴,若是廉氏仍旧还想不通的话,那就太过于愚笨了。廉氏对于利弊权衡方面那是千伶百俐的人物,尤其是凌烟如今正得太皇太后赏识,她千方百计是想将她送进宫里的,最不济也要让太后给指个好人家。若是因为此事惹恼了太后,那岂不全都泡汤了? 她一咬牙,极不情愿地将随身钥匙交给身边最得力的婆子,咬牙不甘心地叮嘱道:“将我房间里那个描金牡丹的妆匣拿过来。” 婆子领命,一溜小跑地去了,廉氏颓然地靠在常凌烟的肩上,想辩解什么,挽回自己的颜面,偷眼看一遭众人的脸色,终究是觉得说什么都是枉然,今天自己算是一头栽进褚月华挖的泥沟里了。 婆子将妆匣捧过来,廉氏向着月华的方向努努嘴,婆子将匣子直接递到了月华的手上。月华不放心地打开来一一查验,里面正是褚家的地契与店铺印章。这些年里月华已经将母亲留给自己的这些财产铭记于心,略一翻看,就知道差不许多。 香沉走过来,接过沉甸甸的匣子,严严实实地抱在怀里,激动得热泪盈眶,几乎当着这多人的面就痛哭出声,自家小姐终于否极泰来,见到黎明的曙光了。 “这里的确是母亲留下的田产契约与店铺印章不假,请问舅母,收益银两呢?” 廉氏立即尖利地叫嚷起来:“褚月华,你是要赶尽杀绝吗?” 月华无辜地眨眨眼睛:“我只是讨要原本属于我自己的东西,怎么到了舅母这里,就变得十恶不赦了?” 原本,的确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但是在廉氏的心里,褚月华这就是忘恩负义,要将她逼上死路。她挺胸抬头,理直气壮地指点着月华的面门,几乎目眦欲裂。 “我辛苦抚养你这多年,花你点银两那也是天经地义!哪里有讨要回去的道理?今日侯爷府分文没有,将你的田产归还了你已经是抬举,你还想要怎样?” 廉氏知道这些年里的收益账簿就在三爷五爷手中,谎言轻易就会被拆穿,自己无法赖账,也无理反驳,便索性撒泼耍刁,要逞无赖了 。月华苦笑,知道同她辩驳再多也是无济于事。廉氏那就是认定全天下人都对不起她,她怎样做都是理所当然。 几位舅爷也都为自己说过好话,此时袖手旁观,按说月华是应该见好就收,但是偏生廉氏这般嚣张,令她不由就回想起这几年里受到的辱骂与苛责,历历在目。 她脸色逐渐冷起来,廉氏能够感觉到她脸上的水正在逐渐凝滞,慢慢地结成冰花,那股寒意直接透进她的骨缝里来,刺得生疼,常凌烟搀扶着的手又有些发颤,也跟着冒出寒气来。 “既然舅母不认,我不介意与你对簙公堂,到府衙跟前跪上几天,击鼓鸣冤,让京城里的百姓都来评说,指点指点月华,我究竟应该怎样!香沉,香澈,魏嬷嬷,我们走!” 李氏见事情闹大,忍不住喜上眉梢,恨不能头前敲锣打鼓地喧闹一番,吸引了闲杂人等前来看个热闹,让廉氏的名声就这样传扬出去。 丁氏却是身形一晃,上前拦住了月华的去路:“丫头,不看僧面还要看佛面呢,你为了解一时之气,我们理解,但是你这样做,岂不是要将你舅父置于不堪境地?且待我劝说劝说你大舅母。” 她还未劝说,常乐侯已经开了口,声音里带着颓丧与灰败,仿若深秋里墙头上一株枯黄的野草,满是凄凉与哀伤。 “廉心,财物与侯爷府你选一样吧?” 第十七章 少年帝王陌孤寒 斗志昂扬的廉氏顿时就好像被人敲了一闷棍,整个人都懵了,眼前仿佛有金星飞舞,四周一张张讥诮的脸都开始围着她旋转。她难以置信地望着常乐侯,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来:“你说什么?” 常乐侯并不敢看她,却依旧是斩钉截铁:“你若是不肯将银两拿出来,我也无可奈何,你便带着银两离开我侯爷府吧?我作为长兄,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对不住智柔。” 月华不明白常乐侯口中所说的“对不住”究竟是什么意思,她就猛然被廉氏惊天动地的厉声长嚎吓了一跳。那一嗓子,尖利而高昂,就像突然炸响,直冲云天的烟花“窜天猴”一般,带着长长的尾音,拔高上去,而后一波三折地落下来,几乎是用尽了廉氏所有的气力,然后她开始低声地哭诉,掐住了嗓子,一唱三叹,上气不接下气,那怪异的腔调随时都要销声匿迹在她的嘴里。 “我苦心苦力地为了这个家,到头来竟然落得这样下场,还有什么脸面活下去?” 廉氏终于使出了她的杀手锏,寻死觅活,顿时常凌烟与跟前的婆子乱成一团,拽胳膊拽腿,齐声劝解,哪里还有一丝半分侯爷夫人的威严? 常乐侯长叹一口气,面上明显有些不忍,强忍了站在原地,像一根腐朽的木桩。 褚月华突然就开始后悔起来,犹豫自己这样做究竟是对是错?自己是不是应该明哲保身,抱着拿回的家当转身就走,再不趟侯爷府的这池浑水?这样多此一举,对于舅父来说,是好是坏,可能还未可知。 常家的两位太爷此时也看不过去,将手里拐杖一点地面,沉声道:“至仁家的,如今当着众多弟媳以及晚辈的面你这样折腾,还要不要颜面了?让小辈以后出了这个门还如何做人?” 廉氏自己闹腾得欢实,除了女儿和下人竟然没有一人上前劝解,自己也有些尴尬,又不能果真离开这侯爷府,闻言摸一把泪,逐渐止住了啜泣,仍旧不肯低头:“这些年里侯府开销太大,凌睿他去书院读书上下打点更是所费不菲,银两的确是花销得所剩无几。她若不依不饶,就扒下我一层皮来抵债好了!” 常乐侯转过身来,望着廉氏的目光有些陌生:“今年开春时不是刚刚购进了几家店铺吗?” “那几家店铺母亲说是给我的......” 常凌烟“嫁妆”二字还未出口,就被廉氏一把扯了回来。她心知肚明,区区几个店铺对于她这些年贪墨的收益银两来说,不过是杯水车薪,若是能以此堵住她褚月华的嘴,何乐而不为? 廉氏是个识时务的,立即就差遣婆子重新跑了一趟,将店铺的房契印章等取过来,递给侯爷,算是低了头。 “若是非要不依不饶地赶尽杀绝,那便让我给她褚大小姐去当牛做马好了!” 五爷淡淡地扫一眼账簿上归拢的数目,嘴角噙着一抹冷笑,给廉氏留了余地,不再开腔。 侯爷叹一口气,走到月华跟前,将一应物品交付到她的手上,满面愧色:“月华,是舅父对你不住,让你这些年里吃了苦头。暂且,这几间铺子赔给你,余下的,舅父再想办法。” 月华将东西推拒到常乐侯怀里,缩回了手:“舅父,月华自己根本就用不着这些东西,只是想以此来报答舅父这些年以来对月华的养育之恩罢了。这铺子您自己留在手里,将来也好给凌曦表姐好生置办一份嫁妆,表姐已经将近双十年华,耽误不得。” 常凌曦就站在常乐侯身边,闻言“扑簌簌”地落下泪来,满是依依不舍,恨不能就随着月华一同逃出廉氏的手掌心去。在整个侯爷府,继母刻薄狠毒,父亲懦弱无能,这些年里,月华是她唯一的慰藉,与她同命相连,同甘共苦。而且,月华就是在她受欺凌时的保护伞,她彷徨无助时的参天大树,主心骨,是她教会了自己勇敢地抗争,不向命运屈服。 月华在侯爷府里不得不与她一样,忍气吞声,但是月华又不一样,怎样比方呢,自己就是一团任人揉圆捏扁的面团,而月华是刚柔兼济的,就像一丛修竹,亭亭玉立,而又有着与众不同的韧性与耐力,令人仰视。若是她也走了,自己以后的日子定然愈加举步维艰。 心里依依难舍,如今又听闻月华最后竟然还惦记着她,替她盘算好以后的一切,凌曦再也不顾众人侧目,一头就扎进了月华的怀里,将她搂得死紧,几乎窒息喘不过气来。 月华拍拍她的后背,在她耳边低声耳语道:“哭什么?以后你若是受了欺负就有地方可以藏了。” 天知道她有多么想跟随着月华头也不回地迈出这侯爷府的大门! 常乐侯将手里的东西捏得死紧,他今日被形势逼到了极点,全部发作出来,廉氏竟然做出了让步,令他始料未及。而月华一直咄咄逼人,竟然是为了他与凌曦打算,这令他重新审视自己这些年以来的处境,他觉得太皇太后说的是对的,一针见血,自己这爹当得太不称职! 他上前劝住凌曦,月华莞尔一笑,冲着他与几位舅父施施然拜下身去,再次谢过常乐侯的养育之恩,便带上香沉几人,头也不回地径直出了侯爷府。 一场闹剧终于散场,众人各怀了心思散去,难免私下议论纷纷。 朱墙碧瓦里,乾清宫,瑞兽栩栩,紫柱金梁。 缭绕的龙涎合香馥雅陈郁的香气,混合着滇墨里松脂的挥发气味,在秋日的艳阳蒸腾里,滤掉心神中的浮躁不安,令人沉稳下心性,平和舒畅。 少年皇帝陌孤寒立于龙案之后,提笔沉腕,挥毫泼墨,万里锦绣江山跃然笔下,气势磅礴,一览无遗。 他突然顿笔,抬起头来,冰山寒潭一般冷寒的眸子在地上的侍卫身上一顿,那侍卫低垂着头,竟也觉得犹如冰芒在背,透体生寒,情不自禁打了一个冷颤。 陌孤寒手中握着的狼毫微抬了抬,离了宣纸,笔尖上饱蘸的浓墨凝而不落。 “你说那褚月华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夺回了自己的财产?” 锦衣侍卫努力平稳了自己的声调,字斟句酌道:“她只拿走了当初褚夫人留下的田产与商铺,这几年里的收益尽数还给了常乐侯,说是为侯府嫡长女常凌曦置办嫁妆。” 陌孤寒的笔尖重新轻巧地落下,给山巅上一只俯瞰河山的大鹏墨点了眼睛,整幅画因为了这只迎风翱翔的鲲鹏而生了栩栩风声。 他微蹙剑眉,头也不抬:“下去吧!” 侍卫战战兢兢地起身,依旧是半躬着身子,疾步后退,差点被门槛绊了个趔趄。他愈加心惊胆战,出了御书房的门,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逃了。 “邵子卿,你输了!” 陌孤寒题字落款,将狼毫掷于笔洗之中,棱角分明的唇角微微掠过一丝冷笑,带着数九寒天的冰凌。 “这些平素里耀武扬威的侍卫,到了你跟前胆子都被吓破了,看着好生狼狈。” 清朗的话音一落,沉香多宝阁后面缓缓步出一雪衣卿相,长发披肩,不梳不束,剑眉星目间,带着文人雅士的三分不羁与洒脱。 “皇上的《扶摇万里图》愈加孤傲清冷了,大好的锦绣河山,绵延万里您不画,偏生就喜欢这孤刃万丈,无限险峰。” 陌孤寒取了水墨镇尺,骨节修长的指尖在那崇山峻岭间滑过,迤逦至右首角落处,那重重叠叠掩映里的一段蜿蜒巨龙:“自此向北,这是朕的喉间鯁,待收复失地,抗敌千里之外,朕再画一幅真正的《扶摇万里图》。” 一抬手,宣纸失了镇尺,迅速卷拢起来,未干的墨汁洇染得一塌糊涂。 邵子卿抢身上前,已经是来不及,连呼可惜:“皇上的御笔,在民间那是万金难求,皇上一点都不体谅臣子的清苦么?” 陌孤寒冷冷地扫视了他一眼:“你邵子卿乃是我长安第一风流卿相,一出门,便可以掷果盈车,满载而归,何须朕体恤?“ 邵子卿摸摸鼻子,捡起桌上的宣纸,展开来看,已经是白玉微瑕:“臣子不若皇上心怀江山,广袤万里,也就只有这么一丁点出息了,皇上还经常拿来打趣。” 陌孤寒只用眼尾斜睇他:“美人枯骨,红颜祸水,俱是洪水猛兽,你邵子卿食君之禄,不为我长安江山鞠躬尽瘁,倒是早晚殚精竭虑,小心死在女人的手里。” 第十八章 朕要亲自会一会 邵子卿将画作小心地铺展开晾干,面对着陌孤寒冷寒的眸子丝毫不以为意:“皇上您自己三宫六院,朱环翠绕,可谓‘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如鱼得水,倒是劝说起我这光棍一条的人来了。我倒巴不得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红颜枯骨也比你天天画的这河山飞瀑有趣多了。” 陌孤寒一撩衣摆,在身后的描金九龙椅上端坐下来:“你邵相自诩阅尽千帆,这一次却是看走眼了吧?朕敢将赌注再加一倍,赌太皇太后这次选中的皇后人选乃是这褚月华!而非常凌烟。” 邵子卿咂摸咂摸嘴,不甘道:“看常家人对待这件事情的态度,倒是那褚月华委实可能。否则那常至信等人如何肯帮她一个弱女子说话?” 陌孤寒自鼻端冷哼一声,面色晦暗不明:“太皇太后那是怎样的脾性,心思怎么会轻易流露在外面?她愈是当着常家诸人的面夸奖常凌烟,便愈是不可能。看来常家人果然是太皇太后的心腹,揣摩得透澈。你这一次失算了。” 邵子卿坦然一笑,眉眼飞扬:“臣下的确输得心服口服。委实没有想到太皇太后竟然舍弃常家所出的女子,而中意于褚将军之女。” “那是因为朕对常家人素来忌惮,而楚将军于我长安有功,又是为了朕的江山马革裹尸,朕对于她的女儿自然不会过分苛待。太皇太后当时与这女人究竟说了什么朕不知道,单从她头簪太皇太后最爱的紫龙卧雪这一点来看,便是个攀权附势,心机深沉的女人。而且从她智谋家产一事上也不难看出,这褚月华岂是个简单的角色?” 邵子卿颔首表示赞同,眸中也跳跃着一抹欣赏之色:“一介孤女,能在常乐侯府谋得一席之地,就已经是不易,竟然还能未雨绸缪,绝境逢生,给了常乐侯夫人一个漂亮的反击,给自己谋得一条锦绣出路。这般隐忍睿智,难怪能从常家诸多莺莺燕燕中脱颖而出,的确令臣下刮目相看。” 陌孤寒难得的勾起唇角,带着一丝讥讽,那英朗坚毅的唇线略微弯起了流畅的弧度。 “邵子卿,你又被骗了。” “皇上,你这样屡次三番地打击臣下很好玩吗?得亏不是在朝堂之上,否则显得臣下这般愚笨,我这白衣卿相的面子往哪里搁?”邵子卿苦了脸,白描勾勒的眼梢却是微微上挑:“臣下又是如何被骗了?” “哼,你邵子卿也学会溜须拍马这一套了,朕就不信,你会不记得今春外放保定府的官员名单。” 邵子卿被拆穿,也毫不羞赧,摸摸鼻子“嘻嘻”一笑:“今年外放保定府的官员中只有韩知府家中有适龄未娶的公子,听说才高八斗,七步成诗,向来安心只读圣贤书,准备明年春考的,又如何来的****,以致身体亏空一说?那媒婆怕是收了谁的银钱胡说八道吧?我敢说,那媒人怕是早就没了音讯,不知道逃去哪里了。” 陌孤寒屈指轻叩金龙盘云扶手:“还能是收了谁的银两?就是适才你赞不绝口的那位褚月华。她自己布下这个局,那廉氏贪财又阴狠,就果真中了圈套,被她趁机反目,当众寻死觅活的,给了廉氏致命一击。否则哪里这样巧,在常家几位兄弟都在侯爷府的时候,事发了?只是那韩家公子背了黑锅,事情传扬出去,有人对号入座,难免会将他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 “好一招瞒天过海,无中生有的缓兵之计!保定府离京城数百里之遥,信息闭塞,来往间便可以拖延时日。否则一旦廉氏自作主张,给她定下了婚事,生辰帖子一换,若是再反悔,便是退婚,名誉多少也会受损。这位未来的皇后娘娘果真冰雪聪慧,谋略过人呐,怕是胸中有韬略,研读过兵法。” 话音刚落,邵子卿就敏锐地感觉到有凛冽的寒风瞬间席卷过来,使他不得不闭上嘴巴,呼吸都瞬间困难起来。他识相地缩缩脖子,讨好地冲着陌孤寒笑笑,却毫无惧意。 “你知道,朕最厌恶女人家的勾心斗角,玩弄权术,还好这褚月华不够心狠,没有将廉氏赶尽杀绝,而且最后竟然还顾念着侯府那个不受待见的嫡长女,算是有情有义。否则,朕有几百种方法让她失去进宫的资格,失去名节是最仁慈的。” 陌孤寒说得轻描淡写,似乎褚月华的命运在他手中也不过只是一只蝼蚁,邵子卿不寒而栗,替这位叫做褚月华的女子感到侥幸。果真是一步踏错,后悔终生,可能褚月华永远都不会知道,她一时的善念挽救了自己的一辈子。 并非陌孤寒心狠手辣,昏庸无道,这位少年帝王的心性与处境,他了解,也理解。 先帝早逝,当年陌孤寒仅十岁稚龄,还是一个在大人怀中撒娇的年岁。他不得不头顶九毓冕,扛起长安王朝的千钧重担,战战兢兢地提防着朝中的明枪暗箭,以及边境敌国的虎视眈眈。 幸运的,也是不幸的,太皇太后在先帝在位时就培植了母家常氏一族,遍布朝中三卿六部,以她为中心,扎扎实实地稳固了朝中政权,没有被那些有狼子野心的贼人谋夺了江山去。弊端就是,常氏一族日益膨胀的野心,在朝中党同伐异,嚣张跋扈的做派,与在民间无恶不作的劣迹,引得朝堂之上人神共愤。 而太皇太后霸权,使得陌孤寒始终难以亲政,处处受钳制,若非他手段狠辣,果决睿智,能够震慑住那帮唯太皇太后马首是瞻的常家一党,怕就是个傀儡皇帝。 这次,太皇太后孤注一掷,为了保住常家的荣华富贵,又物色常家女子进宫为后,陌孤寒怎能不反感厌恶至极? 尤其是,这个褚月华一时间锋芒毕露,光华耀目,见仁见智,怎能不令人心生警惕? 邵子卿嬉皮笑脸道:“这皇后之位是太皇太后以右相大人告老还乡作为条件换取的,无论如何都会是常家的女子,这褚月华无论胆识还是谋略都胜人一筹,统领后宫想来应该绰绰有余,皇上以后可以安枕无忧,再也不用为妃嫔间的明争暗斗心烦意乱。” 陌孤寒倏忽间眯起狭长的眸子,浓密的睫毛如凤尾剪影,遮掩住了他眸底的冷冽之意:“相比起褚月华,朕更喜欢常凌烟。” “噗!” 邵子卿一时没忍住,极不厚道地笑出声来。 陌孤寒屈指一弹面前的龙案,案上一方徽州盘龙砚台,倏忽间弹跳而起,砚台中研磨得浓淡合宜的墨汁径直向着邵子卿衣襟之上泼洒而去,在他一尘不染的锦袍之上绽开一副水墨斑驳。 邵子卿弹跳得比那砚台还要高,却没能逃开,心疼地捧着衣襟下摆,欲哭无泪:“皇上,臣下这身雪蚕丝的锦袍可是花费了我半个月的俸禄,请了京城最有名的绣娘一针一线,整整花费了十几日的功夫方才做好,又用了西洋玫瑰香薰熏了两日,臣下原本打算穿着它今日去浮生醉梦勾搭那的小花魁的,就这样毁了?” 陌孤寒对于自己的杰作颇为欣赏,难得地露出一丝得意之色:“朕只是想告诉爱卿,你到朕皇宫里来不用穿得这样骚包。” 邵子卿捶胸顿足地难过:“皇上您议论起政事来废寝忘食,子卿都卖命给您了,天天出了皇宫便夜幕沉沉,哪里还有空闲一天三开箱地换腾?子卿总不能穿着官袍去逛那花街柳巷吧?” “哼,朕心里不痛快,你还想去寻欢作乐?” 邵子卿没脾气,人家是皇上,受了太皇太后的擎制,的确不高兴了想怎么着就怎么着,自己除了忍着还能怎么样? “皇上果真是中意那常凌烟?” 陌孤寒点点头,微微挑眉,脸上难得露出一点鲜活的色彩来:“朕可不想前面朝堂刚送走常右相这只恶狼,后宫里又进一只野心勃勃的猛虎,常凌烟听起来虽然张牙舞爪地令人厌烦,但是愈嚣张,朕愈喜欢。” 邵子卿立即心领神会:“那褚月华呢?” 陌孤寒略一犹豫:“好歹她也是褚陵川的孤女,便不要太为难她了,小惩大诫就好。” 邵子卿拱手一揖:“那臣下现在便去安排。” 陌孤寒满意地微微勾唇,眸中寒气凛冽:“朕要亲自会一会!” 第十九章 上门挑衅 月华一行人离开侯爷府以后,暂时住在与将军府老管家沈伯相邻不远的一处宅院里。里面不大,勉强可以栖身而已,但是一应家具都是齐全的,倒不用再费心添置。 她与沈伯在当日便将所有铺子巡视一圈,以雷霆之势,全部接手过来,以免再有人从中投机取巧。 月华第一次觉得,秋阳高照的天,竟然如此清澈,深呼吸一口外面的空气,有大街上行人的汗馊味道,附近小吃店铺里炸果子的油腥味道,还有车马扬起的尘土气息,被烈阳蒸腾,混合在一起。没有侯府大院里干净的花草甜香,也没有廉氏房中熏香的馥郁,偏生就是这样古怪的味道,令她心旷神怡,浑身的每个毛孔都舒展开,自由地贪婪地呼吸起来。 街旁的店铺里有她的产业,往日里路过的时候她也会停顿下来,满怀着复杂的心情望一眼,然后沉在心底。今日她微微地笑着,指点给香沉几人看:“这就是咱的。” 是的,几年的相依为命,月华与她们已经不分你我。 那日,香沉怀里抱着月华的全部家当,小心谨慎地跟随在她身后,与香澈几乎相拥喜极而泣。自家主子一番抗争,终于苦尽甘来,她们眼窝子里就再也存不下往日的委屈。 香澈红着眼圈,欣喜地雀跃着,议论指点,就像飞上云端的小鸟,兴奋而不知疲倦。 她褚月华的生活,终于重新开始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月华与沈伯一同开始打理生意,将店铺中廉氏的心腹全部换掉,留用忠诚可靠的伙计,重新启用原本的掌柜,将旧日账目清算干净,消除经营中出现的弊端,然后备下薄礼拜访以往的老客户,一样一样,忙得晕头转向,不亦乐乎。 这些年里,虽然月华一直在暗中学习,从未懈怠过,但是一时间也不能得心应手,早出晚归奔波了许多时日,才逐渐捋顺,逐渐步入正轨。 她心里窃以为,终于脱离了侯爷府,并且与廉氏反目,那么太皇太后就不会再惦记着她,弹指间就将她重新忘记在脑后。那座雾霭沉沉的紫禁城就可以与自己渐行渐远。 所以,她日夜操劳的同时心里却是畅快的,身体里似乎有一股不知疲倦的力量,在鞭策着,鼓励着她,像一只旋转的陀螺,被鞭子抽打着,却转得欢快。 短短十几日,她便消瘦了一圈,新作的秋裳束腰竟然宽松了一指,小脸上的下巴也尖尖的,显得一双秋水剪瞳又明亮了许多,透出自信,干练与睿智的光芒来。伙计们见了她都亲热地称呼“褚老板”,而不是“褚小姐”,这便是对她的认定。 她心里有些窃喜,这样的日子,不用看别人眼色,不用听别人吆喝,她可以养得起香沉几人,让她们过上安宁富足的日子,这都是成就和未来的希望。 她以为,生活就可以这样一直绵延下去,一直延伸到幸福的云端上。 常乐侯曾经来看过自己,殷切叮嘱一番后便长吁短叹地走了,然后是五舅母丁氏,她见宫里迟迟没有动静,终于按捺不住,到月华这里,拐弯抹角地打听太后召见她究竟说了什么,月华巧妙地敷衍过去。 两人都是聪明人,不用说那些客套的假话,月华感谢她那日的仗义执言,丁氏假作关心了她几句也无功而返。 让月华没有想到的,是常凌烟的到来。 月华名下有一家布庄,紧邻的右手门面单独开辟了一间绣坊,绣房里请了几位绣娘,兼营着时下流行的成衣。京城的女眷们可以到布庄挑选心仪的缎面与式样,到绣坊中量身定做。 几位绣娘都是京城里小有名气的行家,手艺更是精妙绝伦,擅于苏绣里的双面双色绣,绣制的团扇即便是在秋初,一摆放出来也能立即被抢购一空,在京城一时间声名鹊起。 月华喜欢刺绣,除了成就感,她觉得刺绣比琴棋书画更能沉稳心性,滤心尘,清浮躁。所以她只要有闲暇便会到布庄里来,向着几位绣娘请教针线功夫,也献拙绣上几针。 这日,正是秋阳正好,不燥不热,绣坊里新进了一批绣线,与原本的色泽略有偏差。屋子里光线不太好,她拿着绣了一半的绣活到铺子门口,就着阳光仔细比对。 常凌烟就在这个时候,从街的那一边袅娜而至,依旧是一身的盛气凌人,满头的金钿珠翠随着她腰肢的款款摇摆,在骄阳下颤颤巍巍,滑过一道道炫目的流光。丫头香离尾随在她的身后,望着前面常凌烟金银线缀细米彩石的南绸华服满脸艳羡。 月华聚精会神地端详着手中的绣品,白皙透明的指尖捏了细巧的绣花针,在紧绷的素白缎面上灵巧地翻飞,然后指点着刚绣的几针低声与身后的绣娘们说话。她嫩白的脸在秋阳下显得有些透明,细如羊脂,衬得她嫣然浅笑的樱唇愈加红腻,像妆台上的一方调了蜜油的胭脂膏,饱满圆润,微微弯起花瓣那样流畅的弧度。 常凌烟是特意打听了来看她的热闹的,她昨日街上偶遇两位贵女闺友,两人争先恐后地告诉她,褚月华如今过得十分狼狈,凡事*,日常里抛头露面,因为不懂经营,将店铺经营得一塌糊涂,田产也变卖了不少,沦落到靠刺绣讨生活的不堪境地。 所以,她打扮得花枝招展地来了,人还没有到,已经不屑地自鼻端轻嗤了一声,混合着脂粉的味道,搅了月华的清净。 月华对于这样鄙夷的语调听得太多,所以根本就不用抬头,也懒得敷衍,她依旧同身边的绣娘们谈笑风生,淡然自若,只做不见。 “我只当做表姐讨了我侯府的家产去,从此锦衣玉食,自当养尊处优,不用再过在我侯府处心积虑投机钻营的日子,哪曾想到,竟然这般狼狈,沦落到做了绣坊的绣娘,还要靠针线讨生活,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常凌烟夹枪带棒地讥讽,褚月华这才抬起眉梢,光华流转,向着常凌烟淡然地扫了一眼,只唇畔略噙了一抹浅笑,如秋高气爽的天气里,轻盈掠过的一阵清风。 “竟然是凌烟表妹,数日不见,愈加明艳动人,雍容华贵了,小店简直蓬荜生辉。” 常凌烟听她这样奉承自己,愈加趾高气扬,拿出鄙睨傲视的做派,高仰起头,满鬓的金钗步摇耀耀生辉。 “气度浑然天生,有些人就算是掉到金窝银窝里,那也依旧还是一身的穷酸气。” 月华低头看一眼自己身上月光流白的裙孺,只在裙摆处零落点缀了几丛银线芦苇,取的是白居易《琵琶行》中“荻花秋瑟瑟,江心秋月白”的意境,看起来倒的确有些萧瑟寒凉。 她收了手中针线,递给身后的绣娘,莞尔一笑:“凌烟妹妹说的的确不错呢,姐姐纵然是头上簪满金子,也穿戴不出表妹这般摇钱树一样金碧辉煌的气度来,谁人见了不眼开?” 月华身后的绣娘早就听闻了两人之间的恩怨,面对着常凌烟的不可一世心有不忿,当先听出了月华话中的讥讽之意,望着常凌烟满头流光溢彩的金银珠翠掩嘴窃笑,目光里难掩鄙夷之色。 常凌烟不傻,如何会听不出?她描画得直飞入鬓的柳叶眉一竖,眸中就有怒气迸射,伸出涂了丹蔻的手指指点着月华的鼻子:“出了我侯爷府的大门,腰杆子果真是硬了,以前低眉顺眼,哪里敢这样跟我顶嘴?如今嘴皮子竟然也这样刻薄起来了!” 褚月华懒得与她口舌之争,径直转了身:“凌烟表妹既然知道我如今已经出了侯府的大门,那么,便不要这般颐指气使地教训我吧?人不求人一般高,更何况你如今尚且还欠了我诺多的金银,我可从未说过要一笔勾销,你跑到我面炫耀你的富有好似不太合适。” “你给我站住!我说过你可以走了吗?没规矩的野种!” 从未受过褚月华顶撞的常凌烟气怒之下,口不择言。也不过是话音刚落,就觉得眼前一花,一道月白流影一闪而过,脸上已经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火辣辣地疼! 褚月华甩甩手腕,神色一寒,一字一句道:“这是我的底线!” 常凌烟瞬间暴跳起来,感觉从来都没有受过如此奇耻大辱,尤其是在众目睽睽之下。 大街上已经有人驻足,向着两人这里看过来,议论纷纷。更有一辆麒麟逐日华篷马车,在她身后缓缓停下,压了帽檐的车夫恭敬地向着车里低声回禀着什么,一只匀称修长的手自千重紫锦绣帷帐挂帘里伸出来,灼灼的目光穿透外面那层鲛纱,向着褚月华上下打量。 第二十章 教训 常凌烟对于这些奢华的日常用度有着极敏锐的觉察力,她知道车上的人非富即贵,身份必然了得。而且,她眼尾一扫,便从那只修长如玉的手上读懂了许多有关于它主人的信息。 她平素有自己的伎俩,不过是在褚月华跟前自觉高人一等,呼来喝去习惯了,所以不屑于使用罢了。如今眼见周围围观者众多,窃窃私语,立即伸手掩住半个芙蓉面,双眉一蹙,眸中凌厉与怨恨尽数内敛,水雾蒸腾,然后凝聚成盈盈一汪委屈,瞬间泪落如雨,洇湿了脸上的胭脂。 “表姐固然是落井下石脱离了我常乐侯府,将我们弃如敝履,独自富贵,但是亲戚的情分还是在的,何须这般决绝?你就这样容不下妹妹么?” 话说得凄凉哀怨,跟前的丫头香离立即愤愤地打抱不平:“五年的养育之恩她都可以恩将仇报,小姐你还巴巴地过来看她作甚?她夺了夫人这多财产去,总是过得比我们安逸。” 跟前围观的百姓原就不明就里,听这主仆二人一唱一和,立即心生正义凛然,对着月华指责议论。 绣娘们亲眼见常凌烟适才是如何出言不逊,又是如何演戏造作,贼喊捉贼,顿觉义愤填膺,想要与围观百姓们说道个清楚明白。 褚月华抬手制止了几人,笑得天高云淡,神清气爽:“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任她乱吠就是,我们回去继续干活。” 几个绣娘不甘地冷哼一声,虽是满心气愤,但也不想得罪常乐侯府,听了月华的话就一同转身欲走。 常凌烟当众挨了她一巴掌,怎么会轻易便息事宁人,上前一步楚楚可怜道:“姐姐虽然的确是忘恩负义,唯利是图,但是凌烟并不怨恨你,你打我骂我我也不怪,只要你消了气就好。母亲也十分牵绊,叮嘱我多来探望,唯恐你孤身一人,受了委屈。姐姐今日若是不便,凌烟改日再来。” 褚月华却是头也不回,只冷冷地道:“不必了!” 常凌烟愈加可怜,忍不住呜咽出声,丫头在近前添油加醋地劝解。 “打了人就这样心安理得地走了,我长安什么时候竟然容得下这般张狂狠毒的妇人?” 一声清冷诘问,每个字都似乎裹夹着逼人的寒气,令闻者顿觉如至严冬凛冽的北风之中,呼吸间心口都被刮沁得彻骨寒凉。 华盖马车车帘一晃,一柄闪着流光的白刃自车厢里疾射而出,越过常凌烟,竟是径直向着月华的方向。 褚月华对于别人的质问并不以为意,只佯作没有听到,刚刚一脚迈进绣庄,就觉察到身后有暗器破空之声,气势如锥。她自幼曾经跟随父亲习得一招半式,身手比起常人要敏捷许多,心知定是适才那清冷如冰的声音主人在为常凌烟打抱不平。 她一把拉开身边的绣娘,自己脚下微错,一招步踏金莲,脸颊堪堪避过那道寒光,擦着耳边闪电一般滑过,凌厉的锋刃将扬起的秀发削落一绺,在半空中留恋徘徊片刻,方才挣扎着飘落下来。 那暗器“啪”的一声钉在门扇之上,犹自发出“嗡嗡”的金属铮鸣声。 月华顿时恼了,哪个女子不爱护自己的如云秀发?更何况此人不问青红皂白,但凭常凌烟三言两语的惺惺作态,便断章取义,狠下杀手。若非自己躲避及时,就凭借那暗器蕴含的力道,定是要将自己头部开出一个窟窿,性命不保! 简直就是草菅人命! 月华愤怒地扭头,看那马车的奢华气派,主人怕就是一个惯常为非作歹的世家子弟!她几乎是想也不想,拔下头上一根簪发银簪,毫不犹豫地就挥手甩了出去! 银簪是径直向着马车车帘的方向,凭借自己的身手,未必就能伤得了他,月华只是想借此表达自己心中的愤慨。 马车前端坐的车夫怀中抱着一根乌漆马鞭,一直纹丝不动,犹如铁铸,待银簪临近,抬手一扬,鞭梢将银簪卷住,轻巧地落在了车厢之上。而车夫依旧端坐,犹如泥塑。 “步尘,帮我教训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野丫头,不必手下留情。” 车窗上的锦绣帷帐荡了几下,帘后隐约有人影晃动,话音里隐含着一股傲然之气,并无一丝怒火,相反还荡漾着一抹玩味,轻描淡写,似乎这“教训”的对象只是一只不听使唤的阿猫阿狗。 被称作“步尘”的车夫动了,虽然原本是盘坐于车辕之上,足不点地,并无着力之点,却是瞬间旱地拔葱,凌空而起,然后手中长鞭迅如疾风一般,劈头盖脸就向着月华的面门之处甩了过来。 月华见此人一出手,便知自己这点皮毛功夫与他乃是天壤之别,更何况此时手无寸铁?她一个下腰,乌梢马鞭便贴着她的纤腰滑过,将旁边绣娘手中的竹篾绣花绷子劈为两半,素白的锦布竟然被凌厉的内力震得粉碎。 这一下若是落在自己身上,皮开肉绽都是轻的,怕是会伤及筋骨。 出手便这般狠辣,月华大惊失色,顿觉手忙脚乱,又不敢向着人多处躲避,唯恐对方马鞭不长眼睛,伤及无辜。心中憋火,娇斥一声:“为虎作伥,恃强凌弱,算什么英雄?” 言罢不管不顾地迎着鞭风而上,只抬手护住面门之处,竟是要不自量力地生生承受了鞭笞之痛,跃上马车与车中人算账! 马鞭狠狠地抽在她抬起的胳膊上,发出一声沉闷的皮开肉绽的声音,那辫梢之上就染了殷红的鲜血,甩出去,带着腥甜的气味,四处飞溅。 月华紧咬了牙根,并不呼痛,足下不停,便一跃而起,如惊鸿掠影。孰料身子刚刚腾空,那个叫做“步尘”的车夫手中马鞭又如影随形,犹如灵蛇一般,缠住她的纤腰,骤然收紧,月华便如断线的风筝一般,径直飞了出去。 月华只觉耳旁风声嚯嚯,也不知道自己被甩了多高,然后又被抛落下来,那强横霸道的劲道根本容不得她调整自己的身形,便狠狠地跌落在地上,头脑眩晕,摔得七荤八素,浑身筋骨也几乎寸寸断裂一般。 绣娘们一声惊恐尖叫,上前搀扶她,七嘴八舌地指责车夫步尘:“你们这些人好生不讲道理,不辨黑白也就罢了,怎么这般心狠手辣?” 布庄掌柜与伙计也迅速围拢上来,掌柜是个见多识广的,见车夫的气度,就知主人不是泛泛之辈,上前冲着马车一拱手,敛了怒气:“小人斗胆请问我家掌柜犯了什么过错,又与阁下有何过节,阁下竟然下如此狠手?” “见利忘义,当街逞凶,欺凌弱小,这等目无王法之徒,留在世上也是伤了长安风化,死不足惜。”马车里的人冷声道。 “阁下怕是误会了,不知其中情由。”掌柜尽量压抑着怒火,口气平和,彬彬有礼。 “杨掌柜跟这等狂妄狠辣之徒有什么好说的?自诩正义使然,却只是愚笨的跳梁小丑而已。”月华强撑着站起身来,紧蹙眉头,恨恨地咬着下唇,她的衣袖被撕裂,胳膊上的血已经染红了半个月白衣袖,触目惊心。 “哼,这般嘴硬,还没有认识到自己的罪行么?” 车中男子的声音里已经带了一丝不悦,低沉压抑,恍如乌云漫天,隐约将有电闪雷鸣。 俗话说“好汉不吃眼前亏”,但是月华倔强,身子里又傲骨铮铮,哪里容得下一个陌生男子这般当街欺辱? 她挺直了脊梁,回以一声不屑冷哼:“漫说月华无罪,纵然有罪,自然有京兆尹衙门审理,还轮不到阁下扛着冠冕堂皇的正义之旗,行肮脏袒护之事。” 车厢里一声轻咳,极轻,就像轻柔的羽毛滑过水面。 车夫步尘的鞭子又动了,灵活地避开搀扶着月华的两个绣娘,将她拦腰卷起,又重新抛落在马车跟前,正好单膝着地,对着马车呈跪拜之姿。 “若非你褚月华乃是忠良之后,就凭你今日一席话,必叫你五马分尸!” 第二十一章 白衣卿相 他果真是识得自己身份,而且是有备而来。 月华单手撑地,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发现双膝发麻,早已没有了知觉,心知必然是腰间穴道受到钳制。她突然就笑了,笑意弥漫在唇畔的时候,眸中却如漫天飞雪,冰冻三尺。 “忠良之后又如何?阁下适才一出手便意在直取月华性命,若非我命大,此时也只是落个全尸而已。你当时可曾顾虑过我战死疆场,为国捐躯的父亲? 我褚月华忘恩负义? 阁下锦衣玉食,自然不知人间疾苦,视人命为草芥,须知是非公道自在人心,但凡不是走投无路,哪个娇滴滴的女儿家愿意抛头露面,尝尽事态炎凉,苦苦支撑起艰辛生活?谁不想爹疼娘爱,衣食无忧? 我当街凌弱?那敢问我一介孤女,与侯府千金,究竟谁是强,谁是弱?我除了自己,又有什么好依仗? 阁下断章取义,单凭别人一句别有用心的离间之言,就自诩要锄强扶弱,对我一介弱质孤女狠下杀手,还说得这样大义凛然。我长安有你这样不辨是非曲直的狗官,也是冤魂无数,举国不幸!” 褚月华自知不敌,却不肯屈服,将心中愤恨化作唇枪舌剑,慷慨无畏地厉声控诉。 车厢里突然传来“噗嗤”一声轻笑,笑声清朗,如月照清泉,风吟松间,琴音铮铮,竟不是适才那冰寒如刀的狠毒声音。 “竟然丝毫不畏惧您的威慑,敢对您这般不敬,实则是天下第一人,这胆识与口才,子卿都自愧弗如,甘拜下风。” 声音压得极低,但是跪在马车跟前的月华却听得清楚。看似玩笑,声音里没有丝毫不恭调侃之意,也就不是玩笑了。 “长安第一刁蛮泼妇罢了!心肠歹毒,还生了一副伶牙俐齿。偏生褚将军生前战功彪炳,为我长安立下汗马功劳,朕......真不忍心果真治她犯上之罪。 罢了,今日该教训也教训了,她若仍旧冥顽不灵,便是自取灭亡。下次再见,断然不会这样客气。子卿,今日凌烟小姐受了委屈,你就辛苦辛苦,将她送回侯爷府,好生代......我劝慰一番。” “呃?” 简单的一个字,像是猛然被卡住了喉咙,从喉尖逸出的满含惊愕与不甘的抗议,车窗上的帘帷像湖水一般荡了荡,有人缩回手去。 “嗯?”清冷的一字诘问。 “遵......命!” 那端坐于车窗后面的人认命似地撩开车帘,露出一张风华绝代、俊美无双的脸,眼波横流,笑吟吟地向着车外扫了一眼,便令围观的众人失声惊呼:“白衣卿相!” 邵子卿优雅地步下马车,墨发飞扬,衣袂翩翩,一袭白衣纤尘不染,愈加映衬得他眉眼风流,温润淡雅。 月华眼梢余光从他身上跳跃而过,恢复一脸的冷傲鄙夷之色。 邵子卿艳惊天下,文采独占八斗,受尽世人崇拜敬慕,生平第一次被人用这样清冷的目光忽视,脚下微顿,望着仍旧不屈不挠的月华拧眉叹了一口气:“何苦这样逞强?服个软也就罢了,平白受皮肉之苦。” 月华却丝毫不给邵子卿颜面,双目炯炯怒视马车,薄唇紧抿,看也不看他一眼,冷笑一声:“能得洒脱不羁的邵大人这般恭敬,看来我的确应该庆幸自己保全了这条小命。呵呵,自诩什么‘一蓑烟雨任平生,不为权贵屈膝行’,果真百闻不如一见,原来也不过是趋炎附势,为虎作伥之属。” 邵子卿端坐马车之上,亲眼目睹了整个过程,原是觉得陌孤寒委实对褚月华心狠手辣了一些,而褚月华又是一副傲骨铮铮,心生怜悯,出于好意点拨一二,却没想到碰了个软钉子,被冷嘲热讽一顿,这样不知好歹。 “活该!” 他心里正气恼接了这样一个腻歪差事,要送那盛气凌人的常凌烟回侯府,暗自腹诽陌孤寒,如今又被好心当作驴肝肺,气颇不顺,雪白的衣襟擦着月华受伤的胳膊过去,沾染了一抹殷红的血迹。 围观的众人初见邵子卿的狂热过后,听到月华的话,也开始思考车厢里一直不肯露面的神秘人身份,敢于直呼左相其名,还随意指挥差遣,邵子卿不敢不从,那么此人的身份简直呼之欲出。 非王即帝! 已经有胆小者战战兢兢地跪拜下去,匍匐在地,不敢仰视。众人也随之“呼啦啦”跪了一地。大家都心知肚明,只是身份未挑明,谁也不敢山呼“万岁”。 褚月华不屈不挠地直挺脊梁,犹如一丛傲然挺秀的青竹,月白色裙摆迤逦脚下,绽开一地月华。秋风吹皱,那几从银线芦苇与汪洋中的一叶扁舟,显得愈加萧瑟与孤冷,仿若浸染了一地清霜。 她原本头上便没了簪子,又被车夫步尘一番毫不留情地教训,一头秀发披散而下,在秋阳下如丝滑的黑缎一般灼人眼目。她半垂下眼睑,青鸦剪翼般浓密的睫毛在她的眸底投下一弯剪影,遮了满腹的愤怒与寒意。 她想站起身理论是非黑白,“权势”两字已经压得她不得不保持缄默,而支撑着她倔强与尊严的那根脊骨几乎寸寸断裂。 纵然委屈又如何?别人是王法,是权贵,自己除了一身傲骨,什么依仗都没有,今日就这样被踩在脚下,当众*,她除了咬牙忍耐,还能做什么? 马车里也是沉默,半条街鸦雀无声。 陌孤寒端坐在车厢里,透过鲛纱的绣花镂空居高临下地望着月华,她的肩看起来犹如刀削,纤细瘦弱,长发蜿蜒披散在肩上,更是楚楚可怜。偏生,那一脸温顺掩盖下的倔强,赋予了这个水一样的女人骨子里铁一样的顽强。 他突然就想起五年前的自己,正是年轻气盛,在朝堂上与常家人针锋相对,后来就被太皇太后寻了个理由,罚他一代天子跪在慈安宫的院子里。 不过自己没这么幸运,那日的天比今日冷冽太多,寒风萧瑟,膝下青石铺就的地面就像寒冰一样冷硬,枯黄的落叶就在自己面前打着旋儿,摩擦着硬邦邦的地面,发出“嚓嚓”的沙哑的呻、吟。四周的宫女太监也是这般屏息凝气,不敢出声议论,但是,眸子里是怎样也掩藏不住的薄凉。 “人只有跪在地上,低人一头的时候,才会想明白自己究竟算什么?你便在这里跪上两个时辰好生反思吧。” 陌孤寒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跟她说话,声音里还带着耐人寻味的感慨。他猛然就觉察到自己的失态,心又冷硬起来,补充了一声不屑冷哼。 “回!” 步尘领命,跃上马车,无需扬鞭,骏马便好像领会了他的心意,在人群的纷纷避让下,绝尘而去。 褚月华跪在地上,车辙扬起的尘土几乎迷了她的眼睛,她一眨也不眨,紧紧地盯着地上一只渺小的蝼蚁。那只蚂蚁很侥幸地躲避开了车辙的碾压,却不幸被一块石子压在了身上。它一直在奋力地挣扎,却是无济于事。 周围的百姓已经纷纷站起身来,猜测着车里人的身份,兴奋难捺。也有人围拢了她,指点着唾骂,人云亦云,不堪入耳。 不需要什么十恶不赦的罪名,单单就是那人的一句金口玉言,她褚月华忽然之间,就变成了罪大恶极之人。 人来了,又走了,那只蚂蚁早已经不知道惨死在了谁的脚下,原来,这般温良无害的小东西,想要生存下来,竟然这么难。 几位绣娘知道其中情由,满心替月华感到委屈与不平,但又爱莫能助,上前驱赶那些落井下石的百姓,费尽唇舌辩白。 邵子卿愤慨月华不识好歹,但是如今看她处境,也觉得心生怜惜。陌孤寒此举无疑是不由分说毁了她在京城的声誉,并且将她置于不堪之地,断了她进宫为后的念想。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在三人成虎的舆论面前,以后怕是要举步维艰。 尤其当常家人猜度出那马车里的人就是当今皇上,对褚月华百般厌恶的时候,他们仔细揣摩圣意,再落井下石,以后,她将如何生存? 更何况,还有一个常凌烟! 第二十二章 打一巴掌给个甜枣 人群里的常凌烟恋恋不舍地看着陌孤寒的马车绝尘而去,幸灾乐祸地看一眼跪在地上的月华,满心满眼的欢喜得意之色,款款行至邵子卿跟前,香风飘拂里,向着他袅娜一拜,出口便是娇滴滴的莺声燕语。 “邵大人,不知车里那位恩人是哪位爷?凌烟改日也好专程登门道谢。” 邵子卿高深莫测地一笑:“凌烟姑娘放心,有缘以后自然还会再见。” 那一笑犹如暖阳初绽,光华万道,常凌烟心如擂鼓,慌忙羞涩地低下头:“那凌烟先谢过邵大人相送之情。” 邵子卿皮笑肉不笑,颇有些牵强敷衍:“好说好说,麻烦凌烟姑娘稍等片刻,容子卿去为姑娘寻一顶软轿。” 常凌烟瞥一眼街角处,自己的乌漆马车正停在那里,车夫不放心地向着这个方向张望。但是她怎么愿意放弃这样好的接近邵子卿的机会?两人若是能够相携一路走回侯爷府,岂不羡煞满长安的待嫁少女? 她慌忙拒绝道:“这里离府上总共只有几步之遥,不必麻烦。” “喔?既然如此,那子卿便不必相送了,就此别过,凌烟姑娘慢走。” 常凌烟没想到邵子卿竟然这样干脆利落地拒绝了她,正待反悔,邵子卿已经转身踱步至褚月华近前,半蹲下身子,向着月华缓缓伸出一只骨节细长的手。 “让我看看你的伤。” 月华抬起眼帘,冷冷地扫了他一眼,又重新低垂下去,拒之千里:“谢谢,不用。” 邵子卿已经不由分说地伸出手去,握住了她的手腕。月华奋力挣脱开,伤口处再次渗出殷红的血。她咬紧牙关,仍旧忍不住一声闷哼:“邵相请自重!” “不识好歹!” 邵子卿再次碰了钉子,气哼哼地站起身来,转身走了两步,又勉强压下怒火,扭头俯身压低声音道:“今日让你受委屈了,以后若是有什么难处,便到相府寻子卿,定然鼎力相助。” 褚月华“呵呵”一声冷笑:“打一巴掌给个甜枣?邵相演得一出好戏!对不起,月华一不领情,二不高攀,邵相不用这般假惺惺地枉费心机了。” 邵子卿叹口气,拨开人群,又扭头冲着那帮绣娘微微蹙了眉头:“绣庄里难道连伤药都没有吗?” 绣娘将信将疑地望着他,一时踟蹰着不敢动。还是掌柜的率先反应过来,忙不迭地吩咐下面伙计赶紧去取伤药包扎。 围观百姓见邵子卿竟然对褚月华这般细致体贴,一时间俱都觉得莫名其妙,今日这一出闹剧,究竟是什么意思? 难道果真如这褚月华所言,是打一巴掌给个甜枣? 慈安宫,位居中宫,六宫之首。 殿内一应摆设并不奢华,沉稳大气,而且素俭,四周没有那种流光溢彩的锦缎帷幔,也不见金光璀璨的鎏金器皿,满室一应古色古香的花梨木家具,温润莹泽的玉器摆设,只用淡青色湖绸搭配雪白色垂纱装点,沉稳中透出一丝心旷神怡,满室淡雅生香。 太皇太后侧躺在鼓腿罗汉床上,身后靠了麻姑献寿的软垫,闭目安神。水墨床屏撤了下来,林嬷嬷熄了殿里的安神香,垂首立在一旁回话。 “事情倒是越来越有趣了呢。”太皇太后唇角微微含笑,难得这般笑意盈盈,直达眼底。 “可不是,常家这帮大爷眼看着太皇太后您的脸色行事,倒是很会揣摩您的心思。”林嬷嬷附和着笑道:“这场风波全都偏向了月华姑娘,那廉氏怕是跟割了肉一般心疼呢?” “哀家所说的有趣,是指月华和孤寒两个孩子。” 太皇太后撩起眼皮,就连眸底都是浓浓笑意。果真就像是一位慈蔼的长者,看着自己的小辈,无奈而又宠溺地笑。 林嬷嬷不敢谈论皇上,只顺着太皇太后的心意娓娓道:“月华姑娘的确令老奴刮目相看,没想到竟然多年筹谋,一招致胜,这般隐忍而又睿智。怕是侯府那位大奶奶都没有想到,那桩保定府的婚事是她一个黄毛丫头一手布下的局,她自己贪得无厌,而又阴狠,所以才一头栽了进去。” 太皇太后冷哼一声:“那是她自己咎由自取,怪不得月华算计。若非她怀了这种害人心思,又怎么会落进圈套里?这丫头不想进宫,一招便一举两得,以为搬出侯爷府,脱离了常家,哀家也就不惦记她了。只是啊,终究是不够心狠,又将那到手的铺子还了回去。就至仁那点出息,虽然得了教训,也不过三五日就被廉氏又吃得死死的,月华的苦心也只是白费而已。最终还落得个受累不讨好,自己平白担个忘恩负义的骂名。” 林嬷嬷叹口气:“老奴委实就不明白那廉氏大奶奶的心思。若是给府里几个姐儿都寻个体面的婆家,相互帮衬,顺风顺水的多好。偏生哪,就三番两次存了这样的龌龊心思,贪一时钱财,坑害了姐儿们一辈子,何苦呢?” “这世上就是有这样一种人,心胸狭窄,而又鼠目寸光,她满心的嫉恨,哪里容得下别人一点好?恨不能全都踩在脚下泥泞里。那常凌烟千好万好,就是随了她母亲这一点,我才看不上。若是进宫以后,争宠献媚的手段许是巧妙,但是那皇后的人选,若是没个长久的眼光,又小肚鸡肠的,性子还嚣张,翻船只是迟早。这点啊,皇上他门儿清着呢。” 太皇太后坐起身来,林嬷嬷立即有眼力地将她身上搭着的毯子整理好,依旧搭在膝上,然后将小炕桌拾掇上来,烹了香茗,不烫不烧正正好的温度捧上来,接了太皇太后的话音。 “可是这皇上好像很厌恶月华姑娘,竟然当街便给了她这样的难堪,而且出手便是杀招,若非月华姑娘躲闪得快,那一镖怕是就直接取了性命或者花了那张如花似玉的脸。” 太皇太后打开盏盖,将脸凑过去,袅袅的混合着茶香的热气蒸腾在脸上,缓缓舒展了眉眼。 “这小皇帝啊,是故意做给我们看呢,月华有几斤几两,他早就心知肚明,否则大街之上,众目睽睽,他哪能这样鲁莽行事?空白担一个草菅人命的名头,岂不遭人唾骂,乃是无道昏君?” “啊?太皇太后的意思是说,这场戏是皇上故意安排的?” 太皇太后面上的笑意更盛,这林嬷嬷是愈来愈会顺着自己的心意说话。她跟了自己这多年,对于皇上的心思那是了如指掌,如何会看不明白?偏生就是装作愚钝,让自己点拨她,这可能就是人们常说的“大智若愚”吧? “这是小皇帝他自己也觉察到了褚月华带给他的危险,不愿意让常家这样聪慧的女子进宫为后。否则一旦掌权,即便将来没有了哀家,常家一样能处处钳制他。他故意偏袒着那常凌烟,为她出头,扭曲事实,教训月华,并且让邵子卿亲自将凌烟送回侯爷府,以示自己的恩宠,就是想要哀家投其所好,改变初衷,将常凌烟送进宫里。凌烟不及月华聪慧,隐忍,想要抓住她的把柄,进而掌控或者除掉整个常家,便是轻而易举。待到哀家驾鹤西去那日,常家树倒猢狲散,他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皇上他竟然能够凭借别人三言两语,便体察到太皇太后您这般微妙的心思,可见他对于您给他选后一事,也是颇为关注的。” 太皇太后阖了盏盖,轻叹一口气:“哀家这位胞弟右相的位置已经坐得够久了,做多了中饱私囊,党同伐异的错事,急流勇退,告老还乡也是明智之举。否则啊,莫说解甲归田,怕是葬身的那块田皇帝都不会留给他。我趁此机会,提出给皇上选后,就是作为交换条件,希望能再保常家十年荣华。那皇帝能不忌惮吗?巴不得哀家给他寻个呆傻的,做个牵线傀儡最好。这皇后的人选呐,不仅是常家兴衰的转折点,更是关乎他手中政权根本,他能不慎重狠辣吗?” 第二十三章 蝼蚁 太皇太后抬起手中帕子,拭去脸上潮气,轻叹一口。 “唉,几位爷一直对太后予取予求,就没个人体谅您的一片苦心,听从劝告。否则这常家纵然权倾朝野,也不至于被皇上视为眼中钉,肉中刺,让您老这样殚精竭虑。”林嬷嬷忍不住感慨,语气里满是心疼。 太皇太后强撑的精神逐渐暗淡下去,刚刚休憩过的她,仍旧难掩疲惫之色:“这权势于我而言,就是手中这茶杯,世人都只道我是贪恋这茶水的热乎劲儿,却没有人明白,我这手放不得,放下,杯子也就摔碎了。” 林嬷嬷见自己又一时失言,引起太皇太后感伤,慌忙出声劝慰道:“太皇太后莫多心,您为长安王朝这般兢兢业业,辅佐皇上开创了如今的盛世江山,皇上总是会感激的。” 太皇太后轻嗤一声:“感激?林嬷嬷,你听他对那褚月华说的话,什么‘当你跪下来,低人一头的时候,才会明白自己究竟算什么?’你说,他这是什么意思。还不是嫌我曾经处处压了他一头?” 林嬷嬷端了那茶,重新烹了热的端过来:“太皇太后真的多心了,皇上这是在点拨月华姑娘呢,没准啊,不打不相识,月华姑娘这股宁折不弯的性子,偏生就是讨了皇上的喜欢也说不定。” 林嬷嬷这话说得颇合太皇太后的心思,她眉眼间又带了些许轻轻浅浅的笑意:“难啊!皇帝性子向来冷,对于后宫三千佳丽从不动心。最得宠的泠贵妃也不过是碍了他母后的情面,多少纵容一些。你看这多年了,皇帝正是气血方刚的年纪,什么时候主动提出过纳妃,或者是宠幸宫人?女人对于他来说,还不如一件衣服。 哀家不愿意讨他的嫌,倒是太后一直不安分,左一个,右一个,拼命地往皇帝跟前安排人,想把持后宫,跟哀家抗衡。结果你看,天天闲来无事闹内讧,勾心斗角,吵得皇帝不得安宁。到最后,还是她自己收拣烂摊子,灰头土脸地废了两个。没那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这用人呐,在于精可不在于多。” “您老人家说的极是,老奴又受教了。这一辈子跟着您呐,可是受益匪浅。” 太皇太后笑着瞥了她一眼:“坎坎坷坷这几十年,也就你一直跟着我,陪我说个心里话,所以你这张嘴啊,老了倒是愈加讨巧卖乖了。” 林嬷嬷不好意思地笑笑:“老奴就说几句心里话,您老人家也不饶过。” “你说的也是提醒了我,咱们呢,先不急着让月华进宫,免得孤寒心里抵触再生反感。俗话说,一动不如一静,先看看孤寒接下来如何行事?这孩子向来面冷心热,否则也就不会留下那邵子卿特意关照了。他终究还是不够心狠,若真绝情到底,哀家还真要好生考虑考虑。” “那万一皇上沉不住气,先将凌烟姑娘接进宫里来,怎么办?” 太皇太后一声轻嗤:“那哀家倒是乐见其成,左右皇上这妃子的位置空着的多了,皇后只有一个。你寻了咱的人,便将月华的处境传扬得凄惨一些,自然有人会传进皇帝的耳朵里,看看他能否还心安理得地坐得住?哀家不信他还能无动于衷。” 林嬷嬷掩着嘴笑:“这哪里需要你我夸张地去说,月华姑娘本来就立足不稳,如今又遭受这样一番羞辱,日子肯定不好过,估计挨不过几日,走投无路,便主动手持那玉牌寻进宫里来了。看您老人家这做祖母的,真真的用心良苦,若是皇上娶了月华姑娘,为他主持六宫,母仪天下,也是美事一桩。” 太皇太后浅酌一口香茗,低低一声轻叹:“虽然先帝并非是我嫡出,但是这孤寒却是哀家一手教养,看着长大的,跟亲孙子有什么区别?就是这孩子天生做帝王的料,够狠辣果决,不知道有没有将我真正当做皇祖母来看呢?” 绣庄门口发生的事情,在常家各个府中果然引起了轩然大波。旁观者对于陌孤寒的描述令常家几位爷极轻易就猜度出了他皇帝的身份。仔细揣摩过后,多少都有些惶惑。 尤其是那日,邵子卿果真亲自将不屈不挠,执着坚定的常凌烟送回了侯爷府,不得不令人深思陌孤寒对待常凌烟的态度,究竟意味着什么。 廉氏听常凌烟眉飞色舞地讲完事情经过,更是有一种被金饼砸中的惊喜眩晕,一时间受宠若惊,狂喜不已。她一遍遍不厌其烦地询问其中的细节,然后逐字揣摩,最后难掩欢喜,郑重其事地告诉常凌烟:“女儿,你泼天的富贵来了!” 常凌烟一时间飞上了枝头,虽然还没有变成凤凰,那翘起的尾巴已经是按压不住。她昂首挺胸,愈加地扬眉吐气,倨傲地接受着身边人的恭维和道贺,暗地里做着美梦,关在闺房里偷偷模仿着太皇太后的威严架势。 那日初见举世无双的邵子卿,心里升腾起来的悸动与倾慕,很快便被那“泼天富贵”四个字冲散得无影无踪。 廉氏新赶制了两套夹袄,选用富丽堂皇的捻金织锦,用金银线攒珠刺绣滚边,专程留了等几位妯娌前来溜须拍马时穿戴。 可惜了,好几日过去,常家几位爷和夫人震惊也应该过去了,却全都按兵不动,没有一人登门恭贺。 这令廉氏极愤慨,也极寂寞。她准备了一肚子可以盛气凌人地羞辱李氏的话,也有在妯娌面前可以不动声色地炫耀的资本,可惜却英雄无用武之地,她们竟然不给自己可以施展的机会! 她没有想明白其中的缘由,可是常乐侯明白,告诫廉氏以后在几人跟前不要那般咄咄逼人,要懂得圆滑,因为,即便是凌烟果真进了宫,常家几位爷,那都是凌烟以后的仰仗。 廉氏与常凌烟不甘心之余,就想着去看看褚月华的笑话,左右那日之仇是必然要报的,如今便是时来运转,扬眉吐气的时候。她命府里下人暗中做了不少的手脚,真想亲眼看看她褚月华的狼狈之态。 月华这些时日的日子的确不太好过。 她那日直挺挺地在大街之上跪了两个时辰,双腿酸麻,几乎失去了知觉。这些肉体之痛倒是可以忍受,但是大街之上,车水马龙,多少人围拢了她,鄙夷,不屑,唾骂,纷至沓来。她离开常家的事情被众人扭曲了事实,绘声绘色地将她传扬得十恶不赦。 她知道背后定然是有人推波助澜,故意破坏她的名声,但是她有什么办法? 果真就像是那人说的“只有你跪下了,低人一头,你才会明白,自己究竟算什么?” 她什么都不是,就是一只偷生蝼蚁而已,随便是谁,都可以将自己践踏得粉碎! 她从侯爷府里出来时的雄心壮志,在那一刻完全枝叶凋零了,灰心丧气的她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未来。 她以为,解决了衣食住行,就可以生存,她想做一枝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谁也不依附,活出自己的精彩。最终却发现,她只是别人翻云覆雨的掌心里微不足道的一粒尘埃,连棋子都算不上。 她知道马车上那人是谁,聪慧如她,当听闻从自己身边擦身而过的人就是左相邵子卿时,就已经想到了他的身份。他对于自己的厌恶,令月华如释重负的同时,却也给她带来了一场灾难。 月华商铺里的生意一落千丈。许多大主顾闻听此事以后,自动解除了与月华的合作,令她焦头烂额。她走在大街上,被人指指点点,甚至是鄙夷辱骂,她唾面自干,登门拜访旧日主顾,却一次次吃了闭门羹与冷眼无数。 再后来,她和香沉几人居住的院子也有人开始骚扰,青天白日就有砖头瓦砾丢进院子里,追出去便有一群孩童一哄而散。 有一次香沉眼疾手快,捉住一个年岁小的孩子,逼问起来,原来是有人用糖果买通了这些顽童,命他们过来捣乱。偷偷尾随了去,才知道是廉氏命人做的手脚。 月华不想上门央求舅爷们援手,虽然此事明摆就是廉氏在落井下石,但此时正是常凌烟春风得意,自己如今登门,怕是也会吃闭门羹,平白遭受冷眼。谁会愿意为了她一个被皇帝唾弃的孤女得罪廉氏? 第二十四章 灾难 转眼,便已过了中秋节,天气一天比一天凉,几场秋雨下来,太阳接连七八天不露面,愈加阴冷。院子里墙根下已经生了厚厚的苔藓,墙头几株枯黄的狗尾草在秋风里瑟瑟发抖,满院凄凉。 管事适才来过了,唉声叹气地告诉月华,田里的租子还没有收上来。那些佃户好似是受了谁的煽动,或者是串通好了,以各种各样的推脱借口,说拿不出租子。 今年风调雨顺,是个好年头,田地肥沃,都是上好的田土,若是有两户实在拮据,月华不介意免去他们的租金,但是这样起哄拒交,明显就是有人暗中煽动,故意为之了。 店铺里这些时日生意不景气,早就眼巴巴地盼望着租金收上来,好贴补着发伙计的工钱,谁料想竟然又有人从中作梗.居心叵测。老掌柜利用他的人脉打听了,果真又是廉氏的功劳。 这是要赶尽杀绝么?早就知道廉氏睚眦必报,必然不会轻易善罢甘休,但是没有想到她竟然会用这样阴暗的手段。 是撕破脸对簿公堂,还是放下自己的尊严,忍气吞声地四处求告? 月华暗自苦笑一声,公堂的门从来不是为她这样的人打开的,即便侯府没落,但是对于她褚月华来讲,也是蚍蜉撼树。四处求告,又可以求谁呢? 月华站在院子里,望着沉沉的天色,兀自呆立半晌,觉得那漫天密布的乌云就好似笼罩在自己的头顶,雨滴摇摇欲坠,压得心口都窒闷起来。她向着门外走,有些失魂落魄,香沉急匆匆地追出来:“小姐,您做什么去?看样子一会儿还要下雨呢。” 月华回头笑笑:“不碍事,我出去走走,一会儿就回来。” “您等着我去取伞。” 香沉看月华的脸色,那勉强弯起的笑意就像天上的云彩那般厚重,压得她心里也沉甸甸的,揪得心疼,忙不迭地往屋子里跑。 “不用了,我就在附近走走,你帮我将雪梨炖上吧,一会儿回来正好喝。” 月华说着话,就已经出了院子,待香沉取了伞追出来,人已经没有了踪影。 月华紧紧衣领,低着头,漫无目的地沿着长街一路走,不觉就到了北安门,出了这里向西行不足二里,有一片枫林,里面便是月华父母的陵墓。 这样的天气,出城的人并不多,更何况是单身女子?月华单薄的身影就有些醒目,被守城的士兵在后面悄声议论了两句。 她只做充耳不闻,这些时日的流言蜚语已经灌满了她的耳朵,其他的,再也进不去。她低垂着眼帘,注视着自己脚下缓缓绽开的月白裙摆,她亲手绣了一副江南烟雨图在上面,不过是寥寥几笔的画样,丝线勾勒了远山,楼阁,烟雨中的江面孤舟,她选了几十种深浅不一的青色或灰色绣线,栩栩如生。随着自己的步履摇曳,那烟雨愈加飘渺,群山,孤舟都活灵活现起来。 每次拿起绣针时,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母亲,这几日,她愈加思念,就像阿娘刚走,她住进常乐侯府那几日一般,夜里辗转反侧,眼前总是阿娘的音容笑貌,和绵延不到尽头的丝线。 她想去看看阿娘,向她诉说自己的艰辛与委屈。 遍林的枫叶饱经了风霜的磨砺,又经过数日雨水的洗礼,红得炽烈,红得妖艳,如火如荼,透出饱满的光亮。 这块墓地是父亲早年就为自己选下的,他说秋风吹起的时候,那如火的赤红就是他誓死捍卫长安的心,更是他的将士们鲜血染就的热烈,可如今看在月华的眼里,她觉得灼目般刺痛,眼睛里忍不住就已经先饱含了热泪。 她沿着林中小径走进去,踏着一地暗红如血的落叶,轻声地唤了两声:“鲁伯?” 林子里寂静无声。 难道鲁伯不在,进城添置粮米去了? 鲁伯原本是父亲的一个部下,后来战争中腿部受了重伤,就退隐了。当年得知父亲噩耗以后,自觉到这里结庐而居,做了守墓人。他腿脚虽然不灵便,但是耳力是极好的。 月华疑惑地径直向里,眼前豁然开朗时,却不由惊呆在原地,如遭五雷轰顶。 眼前父母的陵墓平日里有鲁伯照看,每日香火缭绕,墓前也整洁。今日里供桌翻倒,一片狼藉不说,那汉白玉墓碑竟然也断裂开,坟墓上的许多青石被扒落下来,丢得四处皆是! 再逢连日阴雨,红叶遍地,满目猩红! 她站在原地愣怔半晌,身体里猛然间被抽离的气力与思想方才慢慢地回来,犹自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以为只是幻觉。 “阿爹!阿娘!”她轻轻地唤了两声,声音里带着冰凉的颤抖。 然后,枫林的宁静被撕裂开,一声凄厉的惊呼声犹如裂帛,瞬间打碎了四周近乎凝固的空气。 月华踉跄了两步,就摔倒在地上,膝行着爬到陵墓近前,抱住那断裂的墓碑便失声痛哭!几乎歇斯底里。 这是谁做的?为什么要毁了她爹娘的坟墓?究竟有何仇何怨?是谁这样丧心病狂?! 月华目眦欲裂,膝行着扑倒在陵墓跟前,张开双臂想要搂抱起父母的坟,触手只有一片阴凉的黄土,混合着冷冰冰的雨水,令她从心底升起一股寒意。 她突然反应过来,站起身,跌跌撞撞地四处寻找鲁伯,一边找一边喊,好似被逼上绝路无处逃生的麋鹿那般惊慌失措。 茅屋里没有,林子里也没有,四处空洞,只有她凄冷悲凉的呼唤声,在林子里回荡。 鲁伯也不在。 片片枫叶在萧瑟的秋风里,挣扎着从枝头飘落下来。 她失魂落魄地走回陵墓前,近乎麻木地跪下来,颤抖着手抚摸断裂的墓碑,以及散落一地的墓石,身子便如枝头的瑟瑟秋叶。她将墓石膝行着从地上一块块捡起,认真地往坟墓上码,一丝不苟。泪水混合着泥土,一起堆砌起来。 “阿爹,阿娘,对不起,是月华不孝,月华没用,活得这样狼狈,被人看了笑话,丢了我褚家的脸,还害你们受了孩儿的连累,死后还不得安宁。” “阿娘,你怎么就那样狠心,当初就抛下了月华追随父亲去了?你可知道,女儿这些年来,过的都是怎样的日子?” “阿爹,阿娘,你们若是九泉有知的话,跟月华说句话好不好?女儿孤苦伶仃一个人,活得好艰辛。” ...... 她一边哭一边垒,如玉的指尖早已经冰冷麻木,完全没有了知觉,她也没有了自己的思想,只是一遍遍重复着做同一样事情。天马上又要下雨了,她不能让自己父母就这样淋在雨里。 青石一块块垒起,就像她心里的恨意在一点点积蓄。 “爹,你说过,要女儿忠君爱国,你说这一片枫林如火的赤红是你的一腔热血,一片赤诚!您用自己的性命捍卫了他们的荣华富贵,喜乐安平,纵然为国捐躯,还要守在这北城门,远眺西凉,渴盼大捷的战报从您面前绝尘而过。可是如今,您睁眼看看他们都对您做了什么?对女儿做了什么?!” 她一句句控诉,眸中的眼泪愈来愈少,最终也只化为泼天的恨意。 她要去质问廉氏,还要去质问那位高高在上的少年天子,究竟是谁这样狠毒,竟然做出这样丧心病狂的事情?即便拼了性命,也好到九泉之下向父母赎罪。 天色逐渐昏黑下来,一道狰狞的闪电滑过,倏然平地响起一声惊雷。俄尔,冰冷入骨的雨开始细细碎碎地飘落下来,伴着呜呜咽咽的寒风。 将近九月,竟然还有雷雨,这样阴寒的天气往年亦是罕见,这场寒风一起,无异于雪上加霜。 陌孤寒就静默着站在月华身后的枫林里,犹如石铸一般,纹丝不动地伫立了许久。一双幽邃的眸子随着暮色加深愈加暗沉,好像席卷了暴风骤雨来临之前的狂暴,又似平静海面下蕴含的暗潮汹涌。 怒火,蒸腾。 第二十五章 怀抱 步尘侍立在身后,手里举着一把油纸伞,整个身子已经透湿。寒风斜雨,伞下的陌孤寒也难以逃避这冰雨的洗礼,濡湿的衣袖贴在胳膊上,一片沁骨的凉。 “皇上,保重龙体。”步尘不敢催促,只能低声提醒:“这样的寒雨最是伤身。” 陌孤寒袖中的手紧紧地蜷缩起来,望着那抹执拗而又羸弱不堪的身影,心中五味杂陈。 他听说,她受了牵累,千夫所指;他听说,常凌烟与常乐侯夫人落井下石,使得她的日子很不好过;他听说,她如今步履维艰,近乎走投无路。 他不知道,自己竟然给她带来了这么多的灾难。 他一直想当然地认为,当初褚月华头簪了太皇太后最爱的紫龙卧雪,从常家的女儿里脱颖而出,那分明是存了攀龙附凤的心思,为了进宫不择手段。 可是那日,月华不为权贵折腰谄媚的铮铮傲骨,又令他刮目相看。 若非今日,城门偶遇,见她失魂落魄,一路寻来,目睹这场变故,听她声声泣血的含泪控诉,陌孤寒永远都不会认为,褚月华只是一个需要人疼惜的孤女。 “步尘,朕只想知道,这件事情究竟是谁做的?楚将军是我长安的功臣良将,一生戎马,立下汗马功劳无数,这人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么?” 步尘恭声道:“微臣定会调查个水落石出,还褚将军一个交代。” 陌孤寒就不再说话,脚下却纹丝不动,沉吟良久,方才郁郁地问:“步尘,是不是朕做的真的太过分了?” 步尘摇摇头:“常家狼子野心,皇上此举也是为家国社稷,不得已而为之。” 陌孤寒棱角分明的薄唇紧紧地抿起,带了薄薄的怒气:“常家人对于自己的亲人尚且如此寡淡,更遑论是对朕的子民?楚将军对常至义当年可有提拔之恩,褚月华落难,他竟然也袖手旁观,可见品行如何。” 步尘不接话,只担忧地看看皇上已经被斜雨打湿的衣襟下摆,和愈加暗沉的天色:“皇上,天色已经不早了。” 陌孤寒孤凉的目光依旧紧锁在褚月华的身上,脚下如生了根。 “回吧。” 月华扶着父母的墓碑站立起来,只觉漫天的乌云摇摇欲坠,铺天盖地一般向着自己压过来,她冰凉麻木的手沿着墓碑缓缓地滑下去,眼前只觉金星乱晃,身子再也无法支撑。 晕晕沉沉间,恍惚觉得有人在向着自己靠近,那沉稳有力,而又略带急促的脚步敲打着地面。月华迷迷蒙蒙中,只看见金丝闪耀的一双厚底朝靴,和被雨水打湿的一角紫袍,银线绣着八宝立水图。 那人弯下腰,将瘫软无力的月华抱起来,搂在怀里,略一踟蹰,便昂首阔步地走。月华浑身冰冷,半晕半醒间,感觉到有温热潮湿的气息从那人的胸前向着自己弥漫过来,一股好闻的淡雅香气萦绕在鼻端,霸道地冲散了自己满身雨水混合泥土的腥气。 她知道,那是名贵的龙涎香的气味。 她一点也不惊慌,浑身僵冷又筋疲力尽的她只觉得那股温暖,隔了单薄的衣裳,一点一滴,缓缓地涌进自己的心里,将她已渐冰封的心一点点融化,成为她在这方天地间的一丝希望,和一点留恋。 像是梦境,却又温暖得真实,舒畅。 她担心这抹暖意会远离自己,然后重新陷入那无边无际的冰寒中去,下意识地抓住那人胸前的衣襟,紧紧不放。 她恍惚记得,有人替她遮了冰凉的雨,将她抱上一辆弥漫着纯粹的龙涎合香的马车,用温软的毯子将自己包裹起来,用略带粗糙的指尖拨开脸上黏腻的湿发,坚实有力的臂膀紧紧拥着她,马车颠簸中,后心处有温热的气流开始在自己身上流窜,直达四肢百骸。 月华舒服地嘤咛一声,彻底昏睡了过去,再无知觉。 后来的日子里,依旧晕晕沉沉,身边还有人低声絮絮叨叨地说话,带着浓浓的哭腔。头上的帕子换了一次又一次,苦涩的汤药灌了一碗又一碗,身上一会儿好似身处炽热的火海,一会儿犹如跌入冰冷的深潭,忽冷忽热,难受极了。 她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在鬼门关跑了一圈,生生被拉扯了回来,浑身都是酸痛。她缓缓地睁开眼睛,对上的,就是香沉哭得像两只铃铛一样红肿的眼。 她想说话,才发现自己嗓子沙哑,一张口就像沙磨一样疼痛,只能放弃,费力地咧了咧嘴。 这一咧嘴,比哭还难看,香沉却是喜极而泣:“小姐醒了,醒了!” 门帘晃动,魏嬷嬷和香澈急匆匆地进来,扑倒在她的跟前:“小姐,你总算是醒了!” 月华张张口,只勉强挤出一个“我”字,就忍不住剧烈地咳起来。 香沉手忙脚乱地倒了水,一溜小跑着过来,月华想接过来,手却酸软无力,就连抬起来都直发颤。苦笑一下,就着香沉的手将水一小口一小口地喝了,温热的水滑过干涩的喉咙,直达胃里,舒缓了许多。 她长舒一口气,方才费力地出声问道:“我昏迷了几天?” 一出声,倒把自己吓了一跳,声音暗哑,犹如粗砂磨过地面。 “三天三夜!”香沉夸张地比划:“一直高烧不退,还净说胡话!” 月华想笑,嘴唇干裂,一扯嘴角,竟然有些痛。 “吓到你了?” 一句话惹得香沉和香澈顿时眼泪涟涟,鼻子一酸,委屈道:“小姐,真的吓死奴婢了。你不知道,不见了你,我们有多么着急,我们都快疯了!若非是邵大人将您送回来,我就果真撞了墙了!” “邵?” “嗯,邵大人说见您晕倒在老爷夫人墓前了,就将您送了回来。” 月华顿时又想起那撕心裂肺的一幕,狠狠地揪住心口,剧烈地咳嗽,将眼泪全都咳呛出来 ,嗓子更是犹如被锯子拉扯。 “我...阿爹阿娘的墓......” 眼见月华这般激动,魏嬷嬷慌忙将香沉挤至一旁,伸手轻拍月华的后背,急声安慰:“小姐放心,老爷夫人的坟墓已经着人修缮了,尽量会恢复如初。邵大人说他正在全力找寻鲁伯的下落。” 月华勉强压制住剧烈的咳嗽,转过头来,双唇惨白,一点血色也没有。 “小姐,你听老奴说,这世间天大的事儿啊,也没有保住自己的身子重要。身子若是毁了,天就塌了。您无论想做什么,有什么打算,都要先放平心态,将身子养起来,否则,什么都是空谈。即便是为了老奴和香沉,您也一定要支撑着自己活下去,千万不可以有什么闪失。” 魏嬷嬷的话就如和风细雨一般,没有华丽的辞藻,和高深的道理,娓娓道来,令月华满心都慢慢熨帖起来。 她点点头,坚定道:“嬷嬷放心,我褚月华没有那样容易就死 。别人想看我的笑话,算盘怕是要打空。” “这就对了!”魏嬷嬷欢喜地抹抹眼角,忙不迭地吩咐香沉:“快,你提前给小姐熬的粥呢?” 香沉脆生生地应着:“还在炉火上,已经煨得烂乎乎的了。邵大人说您今日一准儿能醒,果真神了!” 她转身忙不迭地去盛粥,一出外屋,与撩帘进来的邵子卿差点就撞了满怀,手忙脚乱地就要跪下磕头,被邵子卿一把扯住了 :“你们小姐醒了没有?” 香沉一脸的欢喜,眉开眼笑:“醒了醒了,婢子正要去盛粥呢。” “交代你提前炖的冰糖血燕炖了没有?” “也炖了,在笼屉里温着呢。” 邵子卿点点头,将手里拎的东西一并交给她:“你家主子身子虚,不能操之过急,这些补品要循序渐进地来。血燕润肺、止咳、生津,不会生燥热,可以早晚进补,人参适量。” 香沉接过东西,颇有些不好意思:“邵大人上次带过来的花旗参和灵芝还有许多呢。”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身子将养起来慢,补品不能吝啬了。” 第二十六章 苦命的邵子清 屋子里的月华早就听到了动静,用热帕子擦了脸上的病气,递给魏嬷嬷,然后向着外屋努了努嘴。 魏嬷嬷打帘走了出来,冲着邵子卿福了一礼:“邵大人来了?我家小姐有请。” 邵子卿笑着点点头,魏嬷嬷打了帘,他便弯腰抬步迈了进来。 整个屋子里仍旧是一股苦香的药汤味道,床上的褚月华因为身子虚弱,不能下地,只能冲着他点点头笑笑。 魏嬷嬷慌忙端过来杌子,放在跟前,请他坐下,然后敬了茶,袖手立在一侧。 “身子可好些了?” 月华轻轻地“嗯”了一声:“是邵大人救了月华?” 邵子卿略一犹豫,然后点点头:“举手之劳而已,月华小姐不必多礼。” 月华一脸憔悴,眸子都有些深陷,显得愈加可怜楚楚。她望着邵子卿,微扯唇角:“好巧。” 邵子卿自然知道月华对他仍旧略有误解,这般想法其实也是情理之中,毕竟她晕倒的地方并非是街边茶肆之地,而是荒郊野外,枫林之中,又是那样的鬼天气,有谁会闲来无事,到里面赏景? 他温润一笑,并不见怪:“实不相瞒,在下那日碰巧出城,见姑娘一人失魂落魄地去了枫林,方才知道那里乃是褚将军安息之所。一直敬佩褚将军生前忠君爱国之心,又为我长安子民披肝沥胆,鞠躬尽瘁,所以命下人置办了香烛,想过去祭拜,才发现林中生了变故,姑娘晕倒在陵墓之前。” 月华听他解释,觉的有些赧然。人家好心救了自己,却对恩人这样猜忌,不好意思道:“是月华小肚鸡肠,竟然误会了邵大人。还请邵大人莫要见怪。” 月华说话仍旧吃力,声音里还带着低沉沙哑,因为大病未愈,话音未落,便有些咳喘。 “先前的确是子卿不分黑白,对不起月华小姐,姑娘不要放在心上才是。” 两人相视一笑,恩仇尽泯。 邵子卿身子微微前倾,探出手来:“请容在下再为小姐请脉,调整一下药方。” 月华略有惊愕,一旁的魏嬷嬷赶紧走过来,取过一只枕包放在床沿旁,笑着解释道:“小姐生病这几日,一直都是邵大人给您费心看诊。” “只知道邵大人学富五车,博古通今,没想到竟然还精通杏林之术。” 月华满心感激地将皓白的手腕搭在脉枕之上,邵子卿挽起衣袖,伸出修长三指,垂下眼帘,沉吟片刻,方才长舒一口气道:“如今尚有低热,内火未消,寒气滞淤,还要再好生调养几日。小姐须卧床静养,莫动肝火,不可操劳。前面的药方可以再吃一服,我重新再开一副滋补方子,连服三日,再看后效。” 月华牵挂店中生意,面有难色:“我卧床数日,店中定然杂事烦乱,不敢再耽搁。劳请邵大人为我开两剂猛药,早些痊愈。” 邵子卿温润一笑:“我昨日过来的时候,正好碰到贵府管家大人,他将难处都与我一五一十地说了。这些都不过只是小事一桩,在下已经命府中管事带了人帮忙,除了委实有困难的几户佃户,所有的田租一日之内已经收得差不许多,解了店铺里的燃眉之急。 褚大人与褚夫人的陵墓,子卿也派了工匠前往修葺,相信月华小姐痊愈之前,定然就可以完工,所以月华小姐不用忧心竭虑,只管好生养好身子。” 没想到邵子卿竟然会出手相助,那些人原本就是受了他人蛊惑,欺软怕硬,若是有左相府里的人出面撑腰,谁敢赖账? 月华顿时觉得身上的千钧重担被卸去一半,孤苦了这许多时日,早已经是强弩之末的她,终于有人冲着她伸出援手,将她从泥沼之中拉扯出来,给了她温暖与希望。她突然就想起枫林中,那个温暖而结实的怀抱,似乎是梦境一般飘渺而不真实,又历历在目,她想起那强健的,坚硬如铁的胸膛,砰然而有力的心跳,就好像是在自己耳边,重如擂鼓。 一抹胭脂一样的红晕在她的耳边慢慢晕染,玲珑粉嫩的耳朵被红霞笼罩,就像海棠花在次第绽放。 她低垂下头:“月华一时词穷,竟然不知道究竟应该如何感谢邵大人了。” 邵子卿突然有些手足无措起来,慌里慌张地起身,又坐下:“月华小姐不必这般多礼,其实,其实,那个......子卿是那日对小姐有所误解,心中有愧,想弥补一二而已。” 传闻中可以旁征博引,口若悬河地在朝堂之上舌辩群儒的邵子卿竟然难得这般语无伦次,月华不仅嫣然一笑,恰如暖阳腾空,十里花开,整间屋子里流溢着熏人欲醉的盎然春意。 邵子卿的手缩回袖口里,委实觉得无处安放。正巧香沉端了香烂的米粥进来,便慌里慌张地起身告辞,不敢多做逗留。 邵子卿出了月华的院子,方才如释重负,手心里都是黏腻的汗。他自嘲地笑笑,不过是面对一个不足双十韶华的姑娘,又不是千军万马,也不是洪水猛兽,怎么自己竟然这般紧张?皇上交代给自己的这个差事委实不好做。 他委实猜度不明白,皇上怎么那日就好巧不巧地从枫林旁“路过”,然后就碰巧遇到了晕倒的褚月华,两人全都一身的雨水和泥泞,尤其是褚月华,就像是从泥浆里刨出来的似的,他看到的第一眼,还以为是这个女人又惹恼了皇上,被他一气之下活埋了。 陌孤寒端坐在马车里,这个女人裹着毯子,竟然是躺在他的怀里!露在外面的一只袖子上面糊满了泥浆,泥泞不堪的指尖紧紧地攥着他前襟的衣服,皱成一团,陌孤寒竟然丝毫不嫌弃! 他当时踟蹰着没动,就连风掀起了头顶的雨伞,清泠泠的寒雨扑落了满脸都毫无觉察。 陌孤寒满是不耐,似乎是嫌弃他一直撩着车帘,放进了冷风,用宽大的衣袖遮掩住月华的脸,冷声催促:“上车!” 他傻乎乎地收拢雨伞,上了车,想调侃两句,活跃一下严肃而凝重的气氛,又害怕陌孤寒一个眼刀杀过来,将自己冰个透心凉。 所以末了也只是望着同样落汤鸡一样的陌孤寒磕磕巴巴地问了一句:“微臣命人给您取件干净衣服过来?” “你将她送回去。” 陌孤寒不搭理他的好意,没头没脑地冷声吩咐。步尘扬鞭,马车在雨幕中开始辘辘前行,冰雨敲打着车顶,发出沉闷而杂乱的声音。 “我?”邵子卿指着自己的鼻子,不敢置信地问。 陌孤寒冷着一张脸,点点头。 咋这好差事全都留给我?先是常凌烟,后是褚月华。苦命的邵子卿暗自腹诽,嘴上却不敢这样质疑。 “皇上您......” 邵子卿真的想问,皇上该不会是将这褚月华就地法办了,然后让自己背黑锅吧?但是摸摸脑袋,只有一个,也只能作罢。 “你将她送回家,就说是你在枫林里褚将军的墓前救下的,然后好生照顾她。” 邵子卿伸出手指掏掏耳朵,觉得适才可能有雨水灌进了耳朵里,造成了幻听。 “然后,朕还有其他事情交代你去做,朕实在不太方便出面。” “皇上请讲。” “第一,褚将军陵墓被毁,你与步尘一同追查究竟是何人所为,一概杀无赦!” “陵墓被毁?!”邵子卿犹自不敢相信,瞬间也觉得怒火升腾:“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 陌孤寒点点头,继续道:“第二件事情,便是你寻京城最好的工匠,将陵墓尽快修缮,所需用度你先行垫付,不能从内务府支取。” 邵子卿明白陌孤寒的顾虑,如今他不能与褚月华有一丝半缕的瓜葛,更不能表现出分毫的心软,遂点点头:“重新修缮么?还是按照原先规制?” 陌孤寒沉吟片刻,摇摇头:“尽量复原就好。” 邵子卿应承下来:“还有么?” “第三件事情,帮她将目前所有麻烦摆平,凡有作奸犯科者,不用手下留情。” 邵子卿偷眼打量陌孤寒,暗中耸耸肩膀,一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的了然。 “第四......”陌孤寒低头看了一眼怀中昏迷不醒的月华,微微蹙起眉头,正色道:“所有事情,全部以你的名义进行,不要提起我。” 邵子卿点点头,见陌孤寒已经和缓了阴沉的脸色,便嬉笑了眉眼:“这样英雄救美的差事,臣下乐意之至。” 陌孤寒一个冰冷的眼刀杀过来,他立即识相地闭了嘴。 “还有......随时向朕汇报她的情况。” 第二十七章 若即若离 乾清宫。 邵子卿大大咧咧地坐在已经铺了兽皮的太师椅上,将手里的纸摊开递给陌孤寒。 “这是这几日的补品清单,可花了微臣多半月的俸禄,皇上您看......” 陌孤寒撩起眼皮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继续低头批阅手中的奏折:“你忘了上次打赌,你还输给朕一个月的俸禄。” 邵子卿立即不忿地直起了身:“可是皇上您还毁了微臣一件锦袍,难道就不作数了么?” “要不朕赔你一件龙袍?”陌孤寒轻描淡写地问。 邵子卿立即就没了脾气,像扎破气的鱼鳔一样瘪下去。虽然陌孤寒的确是在玩笑,并非是在怀疑他什么,但是他却只能吃这个哑巴亏。恭敬地跪下去,还要诚惶诚恐地道:“微臣万死,微臣不敢。” 陌孤寒一抬手中笔杆子:“不要装模作样的了,上次交代你做的事情做的怎么样了?” 邵子卿立即神色一凜,一本正经道:“那守墓人鲁伯就像是突然凭空消失了一般,杳无音讯。他平日里生活所用的物件全都留在茅屋里,唯独人没了踪影。而且......” “而且什么?”陌孤寒抬起头来。 “不知道是不是臣多疑了,觉得此事不简单,并非是常乐侯府所为。” “为什么?” “褚将军陵墓上的青石数量不够!” “数量不够?这是什么意思?朕只听说挖坑的土填回去只有多出来的道理。”陌孤寒漠不经心道。 “臣按照皇上的意思,吩咐工匠们尽量将陵墓复原,可是昨日工匠们差人禀报说,陵墓青石虽然全部完好无损,但是数量不对,少了大约有二十多块。” 邵子卿摩挲着下巴,有些疑惑:“附近乡民都迷信,纵然那青石有用途,但是不吉利,不会运回家中使用才是。” 陌孤寒停了笔,搁置在砚台之上,又放下了手中的奏章:“这种阴损的事情,大多是有仇隙才会做,谁会再多此一举?褚月华又养在深闺,与外人并无恩怨过往,除了廉氏,还能有谁?” 邵子卿点点头:“奇就奇怪在这里,那枫林虽然是在城外,但是城郊也有住户,竟然没有查找到一点线索。会不会,是那个鲁伯自己监守自盗?然后逃得无影无踪?” “朕听说,那个看守陵墓的鲁伯当初乃是自荐前去,感激褚将军当初有恩于他,而且在那里一守就是数载,定然不应该是为了名利。子卿怎么今日竟然也妄言了?” “那是因为微臣在他的茅屋后发现了十几只空酒坛,乃是古月斋的老白汾。那酒虽然不太名贵,但是也不是一个寻常的守墓人所能喝得起的。微臣命人前去古月斋打听,那鲁伯这几年来一直都是在喝老白汾,从不间断。 若是说月华小姐离开侯爷府以后,有能力给他多些银钱倒也不奇怪,可是月华小姐在侯爷府的时候,自己尚且拮据,哪里有银两资助他酒钱?他别无生活来源,一贫如洗,这些银钱究竟哪里来的?” 邵子卿分析得头头是道,陌孤寒默然不语,沉吟半晌,方才沉声道:“事出反常必有因,原本也只是觉得此人胆敢毁坏褚将军的陵墓,朕委实愤慨,想一查究竟而已。没想到,竟然还有这样的蹊跷。你便继续查下去,朕倒要看看,究竟是谁这样胆大包天。” 月华在家中将养了三五日,身子方才一点点好起来,果真是应了邵子卿那一句“病去如抽丝”。她原本是满心悲愤,一心想要去质问廉氏,后来自己躺在床上,再加上邵子卿等人开导,慢慢也就想明白了,自己没有任何凭证,冒冒失失地寻到侯爷府,又能怎样?那廉氏会承认吗?不过是重新再挨一顿羞辱罢了。 她能在院子里走动的时候,就命香沉叫来马车,去了枫林。陵墓已经基本修缮好了,没想到邵子卿竟然细心地将陵墓重新修缮成了原本的模样,近乎恢复如初。那日刻骨铭心的悲愤与伤痛,便果真好像只是一场噩梦。 月华在墓前跪了半个时辰,给父母磕了许多头赔罪,最后实在是摇摇欲坠,再也坚持不下去,方才依依不舍地回了。 店铺里的生意,得了邵子卿的资助,也出奇地顺利起来,许多解约的老主顾主动寻上门,重新恢复了往日合作。月华不言不语,心知肚明,这都是邵子卿暗中做下的功劳。 邵子卿百忙之中又来过数次,最初时借了看诊的名头。后来月华康复如初,他仍旧接二连三地来,香沉和香澈都是将他奉若上宾,月华更是满心感激,自然也热情相待,捡了上好的茶点,笑语嫣然,如遇故交。 两人闲聊之时,最初风土人情,趣闻轶事,后来便深入起来,包括史记政见,都略有涉猎,开怀畅谈,无拘无束。 月华虽然所见所闻有限,远不及邵子卿广博,但胜在侯府藏书甚多,她平素里从不懈怠,博古通今,见识自然不同于往常小家碧玉。所以两人每每高谈阔论之时,许多见地不谋而合,大有相见恨晚之意。若有意见相左,旁征博引,不辨高下,对于对方的一番真知灼见也倾慕非常。 只是,邵子卿始终忽冷忽热,若即若离的态度,令月华有些费解。 前一刻,或许正是双目灼灼,热情如火,下一刻,突然就淡漠疏离,清冷若水。 据闻邵子卿年少风流,口灿如莲,惯会说些讨巧的话哄劝女人。但是面对褚月华的时候,却是客气端正,略有疏离,即便是侃侃而谈之时,月华也感觉好似有一种淡漠。并非是居高临下的那种不屑,而是仰望着拒之千里的清冷,总像是隔着一步台阶的高度,始终无法逾越。 月华遭遇变故,正是敏感,又是情窦初开的年岁,朦朦胧胧间,邵子卿这样的态度,令她在多愁善感之余,也生了敬而远之的傲气,不再那般殷勤,进退有度。 邵子卿仍旧经常来,哪怕月华已经痊愈,身子并无半分不妥,他或许是寻了一本好书,或许是觅得两样吃食,总是不空手,有千奇百怪的借口。 若是说有心,却冷冷清清,若是说无意,偏生又这样殷勤招惹。他的态度令月华费解。 香沉曾经背地里开两人的玩笑,被魏嬷嬷义正言辞地训斥了一顿,吐吐舌头不敢再多舌。 “邵公子仅仅只是想弥补往日亏欠,与小姐不过君子之交,休要胡言乱语,无中生有。” 这话听在月华的耳朵里,多少有些患得患失。 她管不住自己的心,经常会盼着邵子卿来,听到他的脚步声,心就“砰砰”直跳,就像是那轻快的脚步是踏在了心坎上。但是又气恼邵子卿的疏远,两人闲聊之时,不再那般热络,偶尔还会生出些许沉默的尴尬。 月华终于赌气说出撵他的话来:“月华已然痊愈,以后便不劳邵大人这般费心了。” 邵子卿一愣,明显有些黯然失落之色,苦笑一声,便果真一连数日都没有登门。 她惆怅之余,患得患失,又暗中嘲讽自己的自作多情,觉得邵子卿高山仰止,如天上皓月,怎么会将自己看在眼里。心中气苦,背地却叮嘱绣庄里的绣娘按照邵子卿的身量精心裁制了一件白色锦袍,她亲自挑选了锦缎与花样,交给手艺最好的三位绣娘,用了极为繁琐精细的刺绣手法,日夜赶工。 这件锦袍她原本是想自己亲自动手,只是平日里事务繁忙,等绣好以后,怕是就已经进了寒冬。再一个,心里又是赌了气,害怕邵子卿再看不起自己的一番心意,自己若是过于用心,难免会有攀权附势的嫌疑,被人作践。 锦袍还未做好,邵子卿就骑着快马过来寻她,暖阳下跑了满头的汗,如玉的面色里蒸腾起兴奋的潮红。 他翻身下马,一把拽了院子里的月华便走。 他的手极绵软,那是一只执笔泼墨叙经纶的手,所以并不像军中男子那般坚硬粗糙,紧握住月华的手腕,月华只觉他掌心里传出来的热度,同他的人一样,温润细腻。 第二十八章 窥视 月华见了他心里欢喜,羞窘地晃晃那只手,已经不唤“邵大人”,而是直呼“公子”:“邵公子有何要事?怎么这样仓促?” 邵子卿这才猛然间发觉自己失态,烧灼一般松开手,有片刻的手足无措:“对不起,是邵某一时心急,有些唐突了。” 月华垂下眼睑,莞尔一笑,然后抬起粉润的一张桃面,眸子亮晶晶的,就像是夏夜里最亮的那颗星星,即便是无边的月华,也掩不住它的璀璨。 “能有什么事情,惹得邵公子这样稳如庭岳的人也乱了方寸?” 邵子卿仍旧有些赧然:“近几日有大理国的客商从大理运来一副刺绣瑰宝,你可见过?” 此事月华前两日便听绣庄里的绣娘在议论,说是那大理客商自大理求得一副价值连城的《百鸟朝凤》刺绣珍品,不知是用什么绣线所绣,栩栩如生,流光溢彩,令人啧啧惊叹。绣像一展出,便在京中引起不小的轰动,有不少达官贵人前往,欲重金求购。 那客商只是将此作为生意的噱头,最高价钱出到五千两,仍旧不肯出手,扬言“红粉赠佳人,宝刀识英雄”,此绣图必然要赠予那识货之人,多少银钱无所谓。 这客商放出的话这般豪爽,许多人慕名而去,却均道不出其中玄机,那客商就有些洋洋自得,未免说话狂傲起来。 月华原本真的极想去见识一番,只是自从绣庄门口,被陌孤寒羞辱的那件事情以后,她心里总是有些疙瘩,害怕到人多的地方抛头露面,总觉得别人看自己的眼光有些怪异,背后也有人指指点点。这件心事她没有跟别人提起,只是除非必要的事情,她再也不喜欢出门,就连绣庄都去得少了。生意有沈伯打理,已经一帆风顺。 “听别人倒是说起过,巧夺天工,委实不是凡品,但是并未亲眼目睹。” 邵子卿兴奋地点头:“过几日便是太皇太后大寿,我想取那副绣像给太皇太后作为贺礼,但是委实眼拙,不是懂行之人,所以过来相求。” 月华有些按捺不住的冲动,但是又有片刻犹豫,矜持道:“京中能人异士不知凡几,都说不清楚其中玄机。月华也只是略懂一点皮毛而已,怕是要让邵公子失望了。” 邵子卿仍旧满怀希翼地瞅着她,执着道:“即便不识便是不识,没有什么要紧,只管去长个见识便是,一会儿将你安然无恙地送回来。” 旁边的香沉与香澈便一起撺掇,挤眉弄眼,满脸不怀好意。 月华略一沉吟,也开始心动,想着算算日子,绣庄里做给他的锦袍应该也好了,正好一并取了送他,遂笑着点点头,略带羞涩。 香沉忙不迭地回身取了一件月青色滚边绣桂枝斗篷给月华披上,一头如瀑青丝蜿蜒肩上,整个人娇娇怯怯地笼罩在宽大的斗篷里,并无一点的英气逼人,倒显得更为羸弱楚楚。 邵子卿只骑了一匹马过来,这男女同席原本就是大妨,更遑论同骑?自然有些于理不合。他暗恼一时心急,顾虑不够周全,脚下踟蹰。月华却落落大方地翻身上了马,回过头来冲着他嫣然一笑。 “我倒忘了姑娘是将门之后,这骑术自然是了得的。” 邵子卿暗骂自己粗心大意,借此调侃,掩饰自己的扭捏,随后也利落地坠蹬翻身上马,坐于月华身后,握缰的手自然而然便圈住了她不盈一握的纤腰。 两人同骑,马背颠簸,难免亲密,月华这时也有些暗自后悔,自己这样轻浮主动,会不会被邵子卿误会鄙视? 她整张脸都觉得火烧火燎起来,裹紧了斗篷,将身子前倾,心跳从未有过的激烈,浑身僵硬得就像一截木头。 身后的邵子卿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他尽量与月华保持着距离,但是随着马背颠簸,两人难免就有些亲昵磨擦,尤其是月华的发梢随风扬起,带着幽香的味道撩拨在他的脸上,心里也像是春芽萌生。他的身上又开始冒汗,热气蒸腾出如芝如兰的香气来,萦绕在月华的鼻端。 月华突然就想起那日枫林里,自己晕倒在陵墓前被救起的时候,她记得,他身上分明是一种极好闻的淡雅香气,略带那种雨水冲刷的土腥味道,那就是龙涎香的气味。据说原始的,没有经过加工的龙涎香燃起来就是那种味道,但是做成合香后,就去掉腥味,只保留最淡雅的香气了。那日雨水淋漓,那种香气淡雅中有些霸道。 现在,邵子卿身上的香气也极好闻,若有若无,丝丝缕缕,但是极清雅,并非龙涎香气。 月华一路想,邵子卿已经勒缰下马,冲着她极细心地伸出手来。 她抬眼看,正是熠熠生辉的“南诏布庄”鎏金牌匾,知道已经是到了,笑笑抬腿便跃下马背。冷不丁一抬眼,却见布庄窗子后面有人影一动,听到两人动静,撩开湖纱帘幕向外看,隔了澹白窗纱,月华也能感受到目光灼灼,如火似炭,心中竟然没来由地一颤,脚下一崴,向着一旁歪了歪身子。幸好是邵子卿在一旁搀扶住了。 月华慌忙站稳,不好意思地道声谢,扭头再看那窗口,纱帘放下,如湖波荡漾,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此人好犀利的目光! “就是这里了。”邵子卿并未觉察到她的异样,笑着解释。 月华收敛起疑惑,点点头,二人并肩步上台阶,进了布庄。 南诏人擅于养蚕织帛,又擅于扎染手艺,布纹像泼画而非泼画,错杂斑斓,线条流动融合,大气而厚重,京中贵族喜欢用来添置冬装,或者是做床帐,门帘等,省去繁琐的刺绣工艺,凝重素雅。 这南诏布庄便是南诏国向长安王朝输送布匹绣品,贸易来往的一个大型货栈,里面货品琳琅满目,风格独特,入秋后生意便日益兴隆起来。如今又有了噱头吸引,更是门庭若市。 现在,正是用午饭的时间,店铺里人不多,井然有序。月华扫视一圈,并未见适才那暗窥之人,倒是店铺掌柜从雅室里走出来,见是邵子卿,便笑着迎上来。 月华见雅室门帘一晃,就有一抹紫色袍角转瞬即逝。她知道所有的色彩里,这种紫色最为难染,要经过大大小小近乎于三十多道染色固色工序才能完成,能穿得起这种锦缎的人,非富即贵,或者,也有可能是财大气粗的布庄同行。 掌柜已经迎了上来,冲着邵子卿一拱手:“邵公子回来了?” 邵子卿点点头,颇为自信地低头瞅一眼月华。 那掌柜将目光从月华的身上跳跃过去,带了些许不屑:“邵公子请恕老儿直言,看这位姑娘的穿戴,刺绣手艺虽然精细,但是所用绣线颜色暗沉,并无鲜亮的光华,而且乃是极为廉价的柞蚕丝,由此可见,这位姑娘并非乃是识货之人。” 掌柜说话极为犀利,毫不留情面,月华约略就有些尴尬。这件披风乃是自己一针一线所绣,因为当时手头拮据,所以选材的确寒酸,也难怪他会看不起自己。 月华闻言却是并不着恼,只不动声色地退后一步,站在门首风口处。外面暖阳投射进来,清风轻拂,就正好吹动斗篷。斗篷面是挑选了丝滑柔顺的绫罗,随风而起,就有些像是澹白的月光之下波光粼粼的水面,微微荡漾着青白的月华。 那下摆处色彩暗淡的桂枝此时在光波流转里愈加影影绰绰,虚虚实实,恍如月宫之上的绝尘仙影。 掌柜一愣,脱口而出:“蟾宫折桂!” 月华淡然笑道:“刺绣再精美,也不过只是刺绣,既然选来衬托衣服,自然不能喧宾夺主。这绫罗素有‘蟾宫掠影’的美誉,搭配的花样自然要融合,方才不显突兀。若是选了亮丽的鹅黄或金黄丝线,那不是衣服,只是绣品。” 掌柜方才知道自己这是看走了眼,连连拱手,将月华让至雅厢之中。 第二十九章 初露锋芒 月华踏进雅厢,拂面一股袅袅茶香,缭缭绕绕,若有若无。一紫袍伟岸男子,正端坐于雅室屏风后煮茶,由檀木泼墨屏风相隔,看不清眉眼,但是可以影影绰绰看到一个身影,貌似极挺秀魁梧。 他听到几人进来,侧脸向外看,月华没来由地觉得那目光清冷如冰,没有一丝一毫的温度,与适才偷窥之人的灼灼如炬大相径庭。 掌柜已经走到一面墙壁之前,缓缓拉开了上面覆着的遮尘纱,月华只觉得眼前骤然一亮,便目不转睛,再也移不开目光。 怪不得邵子卿竟然这般执着,专程跑去将自己拉扯过来,一副势在必得的气势。这幅《百鸟朝凤》可谓美轮美奂,巧夺天工,尤其是中央的百鸟之王,色彩斑斓,流光溢彩,而又融浑生辉。那些小雀鸟也是纤毫毕现,呼之欲出。若是果真得手,送予太皇太后,这份心意肯定独占鳌头! 掌柜见月华满面惊艳,脸上就有些得意:“想长安泱泱大国,怕是也寻不出第二幅我南诏这样巧夺天工的绣样。” 习武之人有武痴,恋画之人有画痴,但凡精于一样,痴迷于一样事物的人,对于此中精品都会有一种难掩的偏执,月华亦是如此。她恨不能踮起脚尖,跃进那绣作之中,成为其中的一只鸟,一朵花草,满面痴迷。 掌柜愈加得意:“此乃我南诏的瑰宝,乃是精挑细选二十名眼明心亮手巧的绣娘不分昼夜,轮流赶制出来的绣品,价值连城,稀世难求。我南诏使节便打算将它在太皇太后寿诞之日献上去,请长安众多有识之士品鉴一番。” 邵子卿为难地看了月华一眼,月华就懂得了他的意思。邵子卿乃是长安第一学士,自诩见多识广,今日却被难在了此处,来日若是果真朝堂上相见,岂不尴尬,有损长安王朝的威严? 月华转身冲着那掌柜笑笑,眸子里一片清明。 “掌柜的若是不怕太皇太后降罪的话,便尽管将这幅绣作献上去。” 邵子卿与掌柜俱是一愣,屏风后的人也放下了手里的茶盏,似乎是在凝神侧耳倾听。 “什么意思?” “如果月华猜想不错的话,这幅绣作所用绣线乃是选用百鸟羽毛,捻进极细极韧的金蚕丝,所做的绣线。那金蚕丝十六根方才合成一根头发粗细,羽毛挑拣极轻极柔而又最富有光泽与亮度的绒毛,活生生从飞鸟身上拔取,每个部位纤毫之间都极为挑剔,半丝都错不得,一只飞鸟最多出二十八根羽毛,然后用最尖细的绣花针绣成。” 掌柜不说话,有些瞠目。 “用孔雀鸟羽绣花在我长安数百年前就已经有过记载,绣品色泽层次渐变,流光溢彩,如梦如幻。曾风靡一时,一寸千金,多少逐利之人争先恐后入山捕捉,造成当时孔雀数量锐减,哀鸣遍野。我长安帝后心存怜悯,委实不忍,遂下达封杀令,下令不可再肆意捕捉雀鸟,绣制孔雀翎,得万民拥护。 这幅《百鸟朝凤》莫说百鸟之王的凤凰扼杀了多少孔雀,单就那一只只不起眼的雀鸟,更是杜鹃泣血,百鸟哀鸣,怕是捕杀了不计其数的生灵,来成就这副华丽血腥的《炼狱图》。 当今太皇太后悲天悯人,慈悲仁善,风靡长安的点翠工艺巧夺天工,美仑美奂,她老人家尚且因为上面沾染了翡翠鸟的血腥下令以蓝绸替代,若是见到这幅绣作,您说,她这寿辰如何心安?” 月华一席话,娓娓而谈,并无分毫夸张,掌柜听得大汗淋漓,只觉后怕不已。适才所说的敬献之言,不过是借以讥讽长安无人之意,但若是果真传到宫中去,难免不给自己招惹祸端。 他冲着月华打恭作揖,满脸惶恐:“多谢这位姑娘点拨,不胜感激。” 月华唇角微微噙笑,望着那掌柜,颇有一番凌人之势:“南诏与长安原本就是一家,南诏虽然的确有扎染技法颇负盛名,但是掌柜的忘了,这染布之术原本便是自长安流传至南诏,更遑论采桑养蚕,抽丝纺织,刺绣之巧。掌柜实在没有必要借此讥讽我长安无人,这是有子嫌母丑的嫌疑。” 掌柜的没想到月华看似温良平和,竟然说出这般咄咄逼人的话来,而且自己根本无法辩驳。南诏现任赞普钟想要依附吐蕃,有不轨之心,路人皆知,月华这是借“子嫌母丑”讽刺南诏。 掌柜汗颜,一时之间,应也不是,辩驳也不是。 屏风后面的紫衣人已经站起身来,面向着月华几人的方向负手而立,月华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对方清冷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打量,穿透屏风,包含着万千种难以名状的滋味,还有威严的霸气。 她觉得极不舒服,如芒在背,手脚都不自然起来,转头问邵子卿:“邵公子对这幅绣作可还有兴趣?” 邵子卿眼见适才还盛气凌人的掌柜吃瘪,被月华教训,正心中酣畅淋漓,听月华问话,摇摇头:“这等血腥残忍的做法,我长安不耻,罢了,罢了,掌柜的自己敝帚自珍吧。谢过月华姑娘,有劳了。” 月华想走,思忖片刻,方才鼓足勇气:“邵公子大恩,月华尚且无以为报,举手之劳,又何足挂齿?月华请绣庄里的绣娘为邵公子赶至了一件雪绸锦袍,若是您此时得闲,烦请屈尊移步绣庄,容月华表示感激之意。” 邵子卿眸子明显一亮,迸出几分欢喜,正待满口应承下来,那隐在屏风后面的人抵唇一声轻咳。邵子卿望了那人一眼,就有些为难之色。 “这......” 这一声轻咳,月华只觉得莫名熟悉,仿佛在哪里听到过,只是一时间想不起来。 她看邵子卿脸色,明白这屏风后面的人并非是店铺里的什么管事,而是与邵子卿熟识,也不知道为何这般神秘,竟然畏首畏尾地躲藏起来,想来应该是避着自己呢。 她笑笑,害怕邵子卿出言拒绝自己,当先替自己解了围:“是我太心急了,盘算下来,许是这时候锦袍还未绣好,改日我遣人专程送去府上的好。今日我还有事,便先行告辞了。” “那我送姑娘回去,改日再行答谢。” “邵公子自管忙碌就是,这里距离绣庄不远,月华告辞。” 邵子卿想挽留,张张嘴,应是顾忌到屏风后面的人,遂只能歉意地笑笑,客气两句,将月华送出布庄门外。待到左右无人,方才有些不舍地寒暄:“近日朝中事务繁忙,一直不得空去看月华姑娘,不知可好?” 月华也只低头笑笑,当做是客套之言,多少有些落寞之意:“一切都好。” 邵子卿便不知道再多说什么,又有些留恋:“月华姑娘怎么一眼便看出那绣作乃是雀羽所绣?” “此事不过凑巧,当年我父亲南征南诏凯旋归来之时,曾经给我带过一件雀羽织就的褙子。母亲叹服不已,但听闻织法之后,便不允许我穿戴,说会纵容杀孽。那幅绣作色彩那般明丽,色彩渐变,更是生取所得,尚留一线生机在其上,令人不忍目睹。” 言罢又是一阵默然无语,两人都拘束着自己,中间仿若隔了无形的屏障,全然没有了先前的轻松愉悦。 月华弯身行了福礼,便告辞转身,聘婷而去。 邵子卿站在原地,只是将溜到嘴边的话重新咽了下去,目送着月华的背影拐个弯便消失不见。 “子卿好像有些恋恋不舍?”身后有人似乎是在调侃,却带着几分认真。 邵子卿慌忙转身,面上已经带了嬉笑:“殚精竭虑数日,好不容易相中这一样贺寿的物件,转眼就泡了汤,子卿正在害怕如何面对您呢?我未来一年的俸禄,这些时日都被罚得七七八八了。” 身后门首处,陌孤寒一身紫衣锦袍,探究地盯着邵子卿:“你好像对于我这几日交付给你的差事颇多怨言?是不是在心里怨愤我占用了你逛画舫陪佳人的时间?” 若非是在大街之上,邵子卿怕是就要跪下请罪了,他连连摆手,暗自有些心惊:“哪敢哪敢?子卿断然不敢因私废公,为了长安子民安居乐业,为了皇上千秋江山,赴汤蹈火,也万死不辞。” 陌孤寒一声轻哼:“少拿你哄女人那一套口是心非的甜言蜜语来蒙骗朕。” 第三十章 太皇太后口谕 店里掌柜见邵子卿送走了褚月华,哪里肯放过这样两尊一看便财大气粗的财神?忙不迭地追出来,拱手道:“这幅绣图两位公子若是不喜,老儿手里还有一副绣作,堪称精品,两位贵人可以过目一下。” 陌孤寒兴致缺缺,淡然道:“不必了!” 掌柜仍旧不屈不挠,向着身后伙计连使眼色:“快些将那副《独钓寒江雪》拿出来给贵客过目。” 陌孤寒已经一只脚踏出了门口,又生生顿住了,“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这几个字原本他素来不喜,但是现在却是他的心头好。 他的名字来源便是起于此。当今太后原本只是先帝宫里一个不得宠的妃子,诞下他那日,听说漫天飞雪,是个冷寒的天气。先皇自诗词中信手拈来这一句诗,给他赐了名字。太后为此郁郁寡欢了许久,以为这名字不吉利,更无半分霸气,他在皇上心中定是没有半分地位。 后来,他出类拔萃,从众多皇子中脱颖而出,是先皇告诉他,此诗妙在“独钓”二字,为何渔翁独钓的不是鱼,而是江雪?那便是志向不同,心怀有多大,志向便就有多大,成就也有多大! 先皇摸着他的头,意味深长:“孤寒,你是想钓鱼,还是钓江山?” 所以,陌孤寒顿住了脚步。 伙计已经飞奔着捧过一方长条樟木盒,掌柜忙不迭地打开木盒,取出那副绣图,展示给陌孤寒看:“公子请看,这幅双面绣图磅礴大气,而又意境深远,绝非寻常凡品。” 掌柜察言观色,看陌孤寒的气度,便知道绝非泛泛之辈,所以一不提绣工,二不言出处,只讲意境。 陌孤寒斜过眼尾,眉梢间便多了一抹惊艳之色。 掌柜见他顿住脚步,立即奉迎道:“门口风急,公子请移步雅室,慢慢品赏。” 陌孤寒转身便将那副绣图抄进手里,完全展开来,呈现在面前。整幅绣图只有一种颜色——灰,天空是暗沉的灰,山石嶙峋是峥嵘的灰,远山笼罩在暮霭之中,是朦胧飘渺的灰,江水瑟瑟,是闪着磷光的灰,江边芦苇荻花,深深浅浅,是萧瑟的灰,江边一叶扁舟,是历经风浪摧残,腐蚀厚重的灰。 一种颜色,却是几十种绣线,层次多变,而又融合难分,似乎是雾气凝结而成的海市蜃楼,而非一针一线的刻意雕琢。 最为与众不同之处,乃是那披蓑老翁,并非是端坐孤舟之上,随波逐流,而是弃舟登峰,盘膝高踞于一方嶙峋挺拔,白雪皑皑的江峰之上,手中鱼竿上垂下来的鱼线夸张地垂至江心之中。便是这匠心独具的一点,令整幅逍遥山水的飘渺之作,有了遗世独立,独钓江山的磅礴大气。 陌孤寒觉得,这幅绣作的画样不应出自绣娘之手,此人胸有乾坤,当是名家! “掌柜!这幅绣图朕要了!” …… 月华从南诏布庄拜别邵子卿之后,径直去了绣庄。送给邵子卿的锦袍已经做好,一尘不染的月白,前襟处银线绣展翅鲲鹏,下摆河山锦绣,袖口处也细细密密地绣着如意纹。绣娘们仔细地熨烫过了,无论绣工,还是样式全都无可挑剔。月华将它包好以后,拿回了家里,准备下次再见到邵子卿的时候,亲手交给他。 回到家中,天色刚刚昏黑,香沉和魏嬷嬷正在厨房里忙碌,香澈将晾晒好的绣线仔细地缠成穗子,归拢到月华的针线簸箩里,见到月华歪头一笑,一双琉璃般的眸子里,一直闪烁着怯生生的羞涩。 这个丫头小的时候受过一场惊吓,胆子较小,总是跟一头受惊的麋鹿似的,惹人怜爱。 月华将带回来的水晶虾饺递给她:“热烫的时候口感是最好的,一咬一汪油,直翘舌头,改天带你出去吃。” 香澈接过来,兴奋地笑脸通红:“小姐吃过了么?” 月华点点头:“快些趁热吃吧。” 香澈晶亮的眸子里欢喜满溢:“谢谢小姐。” 果真像一只小鹿一样蹦跳着出去,径直进了厨房。 月华刚刚坐下,便听到门外马蹄声疾,蓦然起身,瞬间心如擂鼓,以为是邵子卿。 她支起耳朵听,那马至门首处一声长嘶,停了下来,隐约有人跃下马来,然后叩响了院门。 厨房里的香沉扯着嗓子喊:“香澈,看是不是邵公子?” 香澈正在摆放碗筷,应声出来,一溜小跑地去开门。月华惊慌地整理整理头发,暗自咬了下唇,心里竟然如揣了兔子一般,乱跳不停。 香澈打开院子门,却惊呆了:“请问您找谁?” “请问这里可是褚月华小姐府上?”声音尖细,拿腔拿调,并不是邵子卿的温润声音。 “正是。”香澈说话的声音怯生生,又有些犹疑:“您是哪位?” 香沉从厨房里探出头来,用围裙擦着手上的水:“谁呀?” “太皇太后有口谕,烦请月华小姐接旨。” 香澈慌里慌张地打开大门,回头喊道:“是宫里来人了!” 屋子里的月华大吃一惊,宫里怎么会来人?专程寻到这里,找自己又是福是祸? 香澈已经撩帘走了进来,满脸兴奋:“小姐,宫里来人了,说是太皇太后有口谕。” 月华的心便“扑通”一声掉落下来,顿感不妙,太皇太后的口谕?太皇太后专程找自己,能有什么事情? 她不敢耽搁,满怀忐忑地走出屋子,抬眼看,院子里是一位蓝灰太监服饰的白面公公,约莫就是三四十岁光景,见到月华,弯了眉眼,抬手一拱:“月华小姐有礼。” 对方竟然这般客气,月华有些受宠若惊。太监传旨,有皇命在身,见了高官权贵都是可以平身不拜,今日见了自己虽然只是拱拱手,但是也亦是极给脸面的。 月华慌忙福身还了一个礼:“见过公公。” 那太监身量不高,腰间系着白玉钩黑带,看来在宫里是个吃香的,也惯会察言观色,是个人精一样的人物。他对着月华微微颔首:“杂家此行是专程来传太皇太后懿旨的。” 月华立即心领神会,一提罗裙,跪倒在地,叩首道:“草民褚月华恭听太皇太后懿旨。” 太监神色一敛,端正了身子,一本正经宣道:“传太皇太后口谕:宣褚将军之女褚月华本月初八日辰时进慈安宫觐见,钦此。” 太监拖长了话音,声音尖细,听在耳中好像指甲剐蹭铁板一般令人极不舒服。月华的心就一直在往下掉,好像是暗无天日的百丈深渊,一直在向下,永远到不了尽头。 “月华小姐,接旨吧?”太监好心提醒道。 月华感觉嘴唇有些麻,不听使唤。她不知道自己的话是怎样说出口的,但是听在别人的耳朵里却是完美得无懈可击。 “月华接旨,谢太皇太后恩典。” 后来香沉几人站起身,将她从地上搀扶起来,她的头还有些懵。她以为离开了常家,太皇太后将不会记得自己,自己与那个暗无天日的紫禁城也再无瓜葛。 这时候的月华,正在憧憬着未来美好的生活,太皇太后的传召,犹如一盆冰水,冲着她劈头盖脸地泼下来,淋了一个透心凉。 魏嬷嬷在身后拽拽她的衣服,她方才醒悟过来:“劳烦公公辛苦这一趟。” 魏嬷嬷已经将两锭白花花的银子恭敬地递上去,太监却并不伸手接:“月华小姐太过客气了,能为您效劳跑腿儿,这都是杂家的荣幸,哪敢收您的赏?” 太监愈是客气,月华愈是心惊,她巴不得他趾高气扬地将自己一顿训斥,鼻孔朝天,不将她褚月华看在眼里。须知这些阉人惯会揣摩上头的心思,他这样带着巴结的口气,已经彰显了太皇太后的态度。 “一点茶资而已,公公千万莫嫌弃。” 太监袖手装了,笑得愈发殷勤:“初九乃是太皇太后大寿,今年虽然不像整寿那般排场,太皇太后也交代一切从简,但是朝中有头有脸的王侯将相也都会前往赴宴恭贺。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唯独邀请了月华姑娘提前一日进宫,贴身伺候,这不仅是脸面,更是天大的福分哪。” 月华嘴角抽搐两下,强作欢笑:“多谢公公提醒,公公有心了。” 太监退后半步,仍旧客气得很:“奴才叫荣禄,就是在太皇太后跟前跑腿当差的,虽然不及寿喜公公得太皇太后器重,但是月华姑娘届时若是有什么吩咐,可差人寻奴才。” 魏嬷嬷见月华有些失魂落魄,笑得也牵强,慌忙命香沉赶紧烹茶,口中连声道谢。那荣禄谦让着便出门上马回宫去了。 第三十二章 魂飞魄散 月华情不自禁地退后了一小步,离他太近,她要扬起脸仰望,总会有一种被人居高临下鄙睨的不堪。也或许,两人原本就不应该这样近的距离。 邵子卿终于开口了,有些艰涩,好像月华大病初醒那日,一个字,一个字,从喉咙里卡出来,刮着血丝。 “太皇太后的懿旨......” 话说到一半的时候,做了停顿,邵子卿的语气里也满是无可奈何,目光游离,竟然不敢直视着月华,生生有着想要逃避的冲动。 月华觉得好像自己被狠狠地甩了一个耳光那样,尊严与矜持也被践踏。她突然就开始后悔今日一时冲动所做出的决定,慌慌张张地打断了邵子卿的话。 “不要说了,我明白了!” 声音有些大,使得门口的两个守卫扭过头来看她,带着嘲讽的笑意。 月华多年寄人篱下的生活,使得她对于这样的目光颇为敏感,她有种无所遁形的羞窘,像是在替邵子卿解围,也替自己自嘲:“太皇太后的懿旨,就连皇上也没有办法违抗,我们又有什么办法?” 邵子卿对于太皇太后宣召月华的用意自然是心知肚明的,他猛然听闻这样的消息,也是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样劝慰,更不敢就拍着胸脯向着月华打出包票来,所以,他想反驳,嘴唇蠕动,又哑口无言。 他的缄默,令月华愈加尴尬,觉得在他的目光注视下,愈来愈渺小,已经仰望不到他,顿时生了逃离的心思,惊慌失措地福福身:“是月华冒昧,打扰到公子了。” 邵子卿还未开口,月华已经转过身去,仓惶欲逃,又想起他的披风还在自己身上,手忙脚乱地拽下来,手颤抖得厉害,已经完全不听使唤,手足无措间只将披风丢在他面前,从指尖滑落下来,掉落在地上,招惹一蓬尘埃。 “月华......” 邵子卿伸手去捉她的胳膊,月华的袖口滑过他的指尖,就像刮过的一阵疾风,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月华!” 月华足下一顿,邵子卿的心沉了沉:“我......” 月华苦涩一笑,知道多留无益,扭头便匆匆地逃也似地离开,带着满身的狼狈。 香沉一路紧追,气喘吁吁。 “小姐,小姐!” 月华逐渐放缓了脚步。 “小姐,邵公子他......” “香沉,以后再也不要在我跟前提起他邵子卿。” 月华蓦然转过身来,望着香沉,一本正经。 香沉猛地刹住脚步,探究地望着她:“您没事吧?” 月华暗自咬着牙根,深吸一口气,话音里满是恼意:“我没事没事!不过是自作多情被人看了笑话而已!” 言毕方才觉察那锦衣竟然还在自己怀里,心中愈加气恼,委屈涌上心尖,一把拽出来,便使了所有的气力去扯。那锦袍乃是选用上好的锦缎一针一线细细密密地缝好的,她使力撕扯两下,竟然也安然无恙。 月华气恼地一把丢在地上:“我这样没有自知之明,还颠颠地跑来给人家送衣服,就这样被践踏,幸亏......” 她的声音逐渐地低下去,幸亏,幸亏自己保留了最后一点矜持,没有语无伦次地胡说八道;幸亏,幸亏自己悬崖勒马,极时地打断了他的话,没有容他将拒绝的话说出口,自己不至于过于羞窘;幸亏,还早,自己对他的一番心意只是朦朦胧胧,刚刚萌芽,还来得及扼杀。 这样,也好,虽然落空了一腔热忱,但最起码周全了颜面。 她颓丧地苦笑一声:“幸亏你家小姐我有自知之明,回吧,香沉,以后不要再提就是。” 香沉看她脸色,小心翼翼不敢多问,暗悔今日多嘴饶舌,惹得自家主子气恼,紧跟在身后一路沉默。 丢在地上的锦袍被人捡起,小心翼翼地掸去上面沾染的尘土,抱在怀里,久久伫立,一身沉重。 这一夜,月华辗转反侧,一直睡不好。 邵子卿的冷漠只令她觉得难堪,并无太多的伤心,过不许久那懊恼便烟消云散,只是多少有些落空之后的失落与黯然。 她更为心心念念寝食难安的,是几日后入宫的事情。 她心里隐约明白,那日在大街之上,邵子卿陪同一起的那个清冷男子,就是当今的少年天子。从他言行之中,不难看出,他对于自己的厌憎与鄙夷,无论是偶遇还是巧手安排,他不喜欢自己这是铁打的事实。太皇太后若是执意让自己进宫,那么,皇帝会怎么做?两人会不会势同水火,势不两立? 常言道,祸福相倚,邵子卿援手,将她从泥沼中拉扯出来,用白衣卿相的贤良美誉重新成全了她的名声,在京中不再那样声名狼藉,可是,她也不得不为此付出了相应的代价。若是此时,她还仍旧处于那位少年帝王一手制造的舆论漩涡里,可能,太皇太后就不会考虑她褚月华,毫不犹豫地选择放弃。 她究竟如何,方能逃脱这样的命运?她还有第二次机会在太皇太后面前说“不”吗? 第二日一大早,魏嬷嬷便出门去了,她说要去张罗几日后月华进宫的穿戴。正巧铺子里伙计来找,说是店铺里出了一些事情需要月华过去一趟。香沉不放心,也相跟着一同去了,整整忙碌了大半天,日影偏西时,方才由店里的伙计赶着马车送回家。 香沉眼尖,马车还未到跟前,就玩笑着嘀咕道:“怎么院子的门没锁,是虚掩的?难不成她们未卜先知,知道我们回来了?” “应该是魏嬷嬷开了门跟街坊说话吧?她们成日呆在家里也闷,明日带上她们去街上逛逛,也好散散心。我答应了香澈请她去吃水晶虾饺。” 香沉欢喜地应下,待马车停稳先跳下马车去,推开一扇门探头往院子里瞅:“香澈快来,给你带了好东西。” 话音未落,香沉就是一惊:“小姐,院子里怎的这样狼藉?” 月华心里一沉,随后迈步下车,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把推开另外半扇虚掩的门,里面院子里,晾晒粮食的架子倒翻在地,洒了遍地金灿灿的玉米粒。魏嬷嬷买来养的两只母鸡正在悠闲地啄食着地上的玉米粒,几件新洗的衣服掉落在地上,上面印着两个清晰而泥泞的脚印。 “香澈?魏嬷嬷?”香沉喊了两声,上前捡起地上的衣服,使劲抖落了上面沾染的泥土。 两只母鸡受惊,扑棱着翅膀躲闪,屋子里鸦雀无声。 “魏嬷嬷?” 魏嬷嬷满头大汗地从院子外面进来,见到月华,便松了一口气:“小姐您回来了?” 月华微蹙了眉头:“这是怎么一回事?” 魏嬷嬷叹了口气,眼圈就有些红:“具体老奴也不知道,老奴也是刚从外面回来不久,见这一院子狼藉,香澈跌坐在地上抹眼泪,胳膊上都是血。 老奴问起来,听香澈说适才大舅奶奶和凌烟姑娘来过了,不知道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香澈气不过,就跟凌烟小姐顶了两句嘴。结果,凌烟小姐就动了手,打了香澈两个耳光,还撞翻了架子,将香澈胳膊划伤了。香澈胆小,我劝慰两句,什么也顾不上,先跑去前面药店里,给香澈拿了一包药面。” 魏嬷嬷伸伸手,手里果真便掂了一个纸包。 “又是她们!难不成就阴魂不散了么?”香沉将衣服搭在一旁架子上,气哼哼地伸手轰赶两只贪婪的老母鸡。 月华紧蹙了眉头,也觉得整个胸口火烧火燎,一股火气直冲脑门。想来是昨日宫里来人传旨的风声传进了她们的耳朵里,心中又生了不忿,所以到这里来挑衅滋事。 “香澈呢?受伤厉害吗?” 魏嬷嬷“嗯”了一声,心疼地道:“那孩子吓得直哭,我给她简单用棉布包扎了一下,勉强止住血,才跑去买药。她应该就在屋子里。” 香澈这孩子自小父母双亡,经常受人欺凌,所以性子怯懦,又因为受过惊吓,怯生生的话也不敢多说。常凌烟简直欺人太甚,如何就能下得去手? 月华勉强压抑住满腔的火气,走到香澈的房间跟前,伸手敲门:“香澈,你没事吧?” 屋子里静悄无声。 门是虚掩的,月华一步跨进去,只觉得眼前一花,有风荡漾着掠过去,带着阴冷的气息。抬起脸,顿时心神俱裂,魂飞魄散,身子瞬间被抽走筋骨,几乎瘫软下去。 “香澈!” 香澈单薄的身子高悬在屋梁上,如纸糊草人,早已经没有了生机。 第三十三章 拼命 院子里的香沉等人听到月华一声凄厉的惊呼,慌忙涌进来,惊骇过后,七手八脚地将悬在梁上的香澈解下来,揉心口,掐人中,一顿忙乱。那香澈面如金箔,四肢冰凉,哪里还有一点气息? 月华颓然地垂下手,看着香澈巴掌大的小脸,心如刀绞,眼泪这才夺眶而出,纷落如雨。泪眼朦胧里,怀中的香澈双目微凸,满脸死不瞑目的不甘之色。 月华颤抖着手,缓缓合拢了她的眼帘,她衣袖上还未干涸的沉沉血迹,像针刺痛了她的双目。 “她怎么会寻死?她那么胆小,那么怕疼。” 月华紧紧地抱着她,犹自觉得难以置信,声音萧瑟得就像风中落叶。香澈不可能这样想不开的,平时那样胆怯的性子,一点点动静都能惊吓到她,她怎么会有勇气用这样残酷的方式凋残自己的性命?她怎么敢一个人孤零零地去走那条阴森暗黑的通向湮灭的路? 她一直在叽叽喳喳地憧憬以后的日子,她还笑着安慰月华,告诉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怎么自己先逃了?挣扎着从枝头凋零下来,还未盛开,便香消玉殒? “香澈不会自杀的!”香沉斩钉截铁地道:“她不会这样傻!” 香沉紧攥着香澈冰凉的手,一声声唤,这些年来的相依为命,香澈于她而言,就是一位楚楚可怜的小妹,贴心的亲人。 “这孩子怎么就这样大的气性?”魏嬷嬷也哭得涕泪横流:“不过是两个巴掌而已,做奴才的,挨骂挨打那不是家常便饭?” “不是!香澈不是奴才,更不是她常凌烟的奴才!” 月华猛然抬起头来,厉声反驳道。 常凌烟!她究竟跟香澈说了什么?趁她们都不在的时候,是如何欺凌香澈的?就是她的两巴掌,就这样结束了香澈对生活的渴望,对未来的满腹憧憬。肯定是她凶神恶煞的模样吓到了香澈!她常凌烟就是杀害香澈的刽子手! “魏嬷嬷,你可知道,常凌烟和廉氏究竟对香澈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月华咬牙切齿地问。 魏嬷嬷自责地摇摇头:“都怪老奴啊,老奴不该着急去买药,老奴应该守着她,好生开导她的!事到如今,老奴连她究竟受了多少委屈都不知道。” 月华抹了一把泪,放下香澈,猛然站起身来,向外便冲。 “小姐,您做什么去!” 魏嬷嬷见她眸中喷火,心知不妙,扭身去拽她,被自己的裙带绊了一脚,重重地摔倒在地上,一声惊呼! 月华却头也不回。 “香沉,快啊,快追小姐,莫让她一时意气用事,做出什么傻事!” 魏嬷嬷焦灼地喊,香沉方才反应过来,跌跌撞撞地追出门去,月华已经上了门外的马车,一扬马鞭,绝尘而去。 马车一路疾驰,穿街过巷,卷起无数的尘沙和怒火,停在常乐侯府门口。 侯府大门紧闭,两盏描金乞赐丰登悬挂在门首,映照着“常乐侯府”几个烫金大字熠熠生辉。两个守卫把守着府里角门,瑟缩着脖子无精打采地说话,见马车气势汹汹地戛然停顿在府门口,惊诧地撩起了眼皮。 “月华小姐?” 褚月华从马车上一跃而下,手里仍旧紧攥着那根牛筋缠绕的马鞭,满手青筋。 “廉氏在哪里?” 几个字从牙缝里一点一点挤出来,带着沉甸甸的怒气,脸色铁青,薄唇紧抿,目如银铃。 两个守卫诧异地相互对视一眼:“此时,夫人应该正在与老爷用膳。” 月华挺身往里走,不由分说。 两个守卫方才反应过来,一晃挡住了她的去路:“月华小姐请容小的们通禀一声。” “起来!” 月华的声音不大,但是能感受得到一股凛冽之意,如腊月寒冬,北风料峭,千里冰封。 “这......”守卫有些为难。 “滚开!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月华一抖手中长鞭,辫梢抽打在石阶之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她的功夫不高,但是对付几个只会耀武扬威的护卫却是绰绰有余。 护卫眼见她来者不善,不敢再多嘴,讪讪地笑,慌忙让至一旁,趁她一个不注意,一溜小跑地跑去报信去了。 月华一声冷笑,只管跟随在那护卫身后,杀气腾腾地一路冲进侯爷府,径直向着饭厅方向而去。 侯府饭厅里,常乐侯,廉氏与常凌烟刚刚听完护卫的禀告,放下手中的碗筷,满身怒气的褚月华便一脚踏进门来,带进一股寒气。 常乐侯原本有些欣喜,站起身来,抬头便看见月华双目猩红,腾腾地径直杀将进来,不由暗吃一惊。 “月华?” 月华充耳不闻,已经不由分说地扬起了手里的鞭子,发疯一般地抽下去,离门口位置最近的常凌烟抱头一声惊叫,马鞭甩过她的胳膊,火辣辣地引起一声惨呼。 “褚月华,你疯了!” 月华手下依旧不停,第二鞭第三鞭又接连抽打下去,杯盏碎裂,饭桌上的菜肴汤羹翻落一地,脆响声里开了染料铺。又一鞭子狠狠地抽下去,常凌烟躲闪不及,辫梢擦着她的脸过去,隐隐渗出一星血渍。 “杀人啦!”廉氏杀猪一样地叫唤起来,扯着嗓子骂呆愣在一旁的护卫:“你傻啦?还不赶紧拦着?!” 常凌烟躲闪在常乐侯的身后,月华扬起的鞭子就犹豫着垂下来,被一拥而进的护卫们趁机劈手攥紧夺了去。 “血!有血!”常凌烟尖利地叫喊:“我还如何去参加太皇太后的寿宴?!” “月华,你怎么了?”常乐侯最是心疼常凌烟,望着月华怒声质问:“怎么进门便不分青红皂白地乱打人?” 廉氏见护卫们在跟前,也顿时壮了胆气,撩开常凌烟的袖子,见雪白的胳膊上一道赤红的血檩子,心疼得捶胸顿足。 “早就说过她就是一匹白眼狼,如今飞出了我侯爷府,翅膀硬了,就回来要打杀了我们了!” 月华咬牙切齿,眸中喷火,恨不能将廉氏与常凌烟便生吞活剥了:“今日即便打杀了你们,也换不回我香澈的一条性命!难解我心头之恨!” “香澈?香澈她怎么了?” 廉氏与常凌烟对视一眼,有些心虚。 “怎么了?你还好意思问怎么了?我还想问问你们究竟将香澈怎么了?你我之间的恩怨,与她一个丫头有什么干系?有本事你们便冲着我褚月华来就是。你们跟她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为什么要打她?为什么要逼死她?” 廉氏与常凌烟面对着月华咄咄逼人的一连串责问皆一愣,目瞪口呆。 “你说,香澈她死了?”常凌烟将信将疑地问。 “不错,常凌烟,就是被你逼死的!今日我必要你血债血偿!” 月华像一只发疯的恶狼,凶狠地向着常凌烟的方向扑过去,赤手空拳地想将她撕碎,食肉寝皮! 护卫们反应过来,纷纷拦阻,月华近乎歇斯底里,毫不示弱地拼了性命。 “月华!你冷静一些!”常乐侯一声洪亮的冷叱,令月华手下的动作一顿。 常乐侯转过身,愤怒地瞪视着常凌烟和廉氏:“月华说的是真的?今日下午你们去哪里了?” 常凌烟看着一脸怒容的常乐侯和狰狞的月华有些畏怯:“没,没去那。” 廉氏却一挺胸脯,挡在了常凌烟跟前:“我们下午的确是去看她去了,她不在家,说了两句话便回来了。” “说话?若是好端端地说话,香澈胳膊上,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月华目眦欲裂,冷声质问道。 “那丫头说话委实没有规矩,凌烟是忍不住教训了她两巴掌,她站立不住,摔倒在地上,碰翻了身后的架子,将胳膊蹭破了一点皮。这些我们都承认,但是她自己想不开寻死,关我们什么事?”廉氏轻描淡写地就撇清了关系。 “就是,不过一个丫头而已,至于这样大惊小怪地吗?” 常凌烟撇撇嘴,满是不屑。 两人的态度终于再次激怒了月华,她直接发疯一般跃过去,撞开了护卫的包围圈,一脚就踢在了常凌烟的心口之处。常凌烟躲闪不及,踉跄了两步,跌坐在地上,手正扶在地上的碎瓷之上,顿时鲜血直流,一声凄厉惊叫。 第三十四章 邵大人求见 “反了,反了,给我将她拿下送官!”廉氏心疼地连连跺脚,将常凌烟搀扶起来,气急败坏地叫嚷。 护卫们如潮水一样涌过来,七手八脚,赤手空拳的月华哪里是对手?被两个彪形大汉钳制住手脚,凶狠地一把摁下去,单膝跪地,再也不能起。 常凌烟怒气冲冲地就要上前打骂,被常乐侯一把拦住了:“你还嫌自己闯的祸不够多是吗?” 廉氏偷偷地拽拽常凌烟,示意她忍气吞声,不要再激怒了侯爷。 “父亲是怎样叮嘱你的,不是再三交代过,不许你们再去为难月华,你全都当做耳旁风了是吗?”常乐侯厉声责问道。 常凌烟心虚地嘴硬道:“女儿只是听闻太皇太后宣召她进宫,所以跟母亲过去约她一道前往的,这是出于好意。谁知道那小丫头不识好歹,一见面便狗仗人势,出言不逊......” “胡说八道!”常乐侯愤声打断她的话:“那丫头平时见了你,连个大气也不敢出,怎么可能敢以下犯上?你素日的品行你以为父亲果真不知道么?” 常凌烟见父亲疾言厉色,有些胆怯地畏缩在廉氏身后,不服气地嘟哝道:“左右你是偏向于她褚月华,怎样都看凌烟不顺眼,女儿多说无益。” 廉氏心疼地拍拍常凌烟的手背,一梗脖子,冲着常乐侯横眉道:“就因为我们见过那丫头,便无凭无据地诬赖在我们身上,谁知道是不是她自己虐待奴婢,贼喊捉贼扣在我们身上推卸责任呢?” “住口!”常乐侯疾声喝止住廉氏的辩驳,转身心疼地看着月华:“这件事情确实是舅父不对,没有管教好她们二人,生出这样的事端。一会儿我让管家挑选两个伶俐的丫头随你回去伺候。” 月华抬起头来,望着常乐侯一声冷笑:“一条鲜活的生命,在舅父眼里竟然这样不堪吗?” “我们都自认倒霉了,那你还要怎么样?”廉氏气怒地问:“不过几句口角,谁想那丫头竟然是个短命的?” 月华的眸子原本就已经哭得红肿不堪,这时候反而干涩地流不出泪来,恨声一字一句道:“欠债还钱,欠命偿命!” “荒唐!” 常乐侯见月华这般凶狠的模样,心底已经升起一股寒意,那双赤红的眸子令他感到心惊胆战,果真就觉得是在面对一匹饥寒一冬的饿狼,他只能拔高了声音,掩饰自己的惊慌,色厉内荏。 “漫说那丫头是自寻短见,纵然是你舅母打杀了又如何?难不成一个奴才还比不过这多年的情分?养育之恩?” “情分?!好一个情分?舅父所说的情分,便是那廉氏命人在我的生意里暗做手脚,撺掇佃户扛交田租,逼迫我几乎走投无路?便是她廉氏命人暗中毁我声誉,又去我的住处搅我日夜不得安宁?便是她毁了我父母的陵墓,让他们几乎曝尸荒野吗?” 月华头发凌乱,紧贴在脸上,面色铁青,看起来狰狞得就像地狱里的索命修罗。就连压制着她的两个大汉也觉得双腕酸软,使不上气力。 其实月华此时早就已经精疲力尽,除了仍旧倔强高傲地抬起头,即便无人压制,恐怕也站不起身子。 “胡说八道!”廉氏像被人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猛然跳起来:“谁拆你父母的坟啦?简直血口喷人?!” 月华一声冷笑:“我刚出侯爷府,跟别人素来无冤无仇,如何就连累父母九泉之下都不能安息?除了你,我委实想像不出,还有谁会将我这样恨之入骨?” 常乐侯并未曾听闻此事,闻言难以置信地转过头去,怒瞪着廉氏,双目犹如铜铃,颤抖着手指着她的鼻子愤恨难平:“毒妇!那是我亲妹妹,这样缺损荫德的事情你也做得出来?!” 廉氏涨红了一张脸,一口气好像卡在了喉咙里一般,上不来,下不去,一拍大腿:“我总算是明白了,你褚月华这是明摆着不想让我过安生日子,啥样的盆子都往我的头上扣,血口喷人哪!我好端端的扒你父母的陵墓做什么? 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承认的确是使过几样不光彩的手段,你不是也找了人报复?将我的人送进了官府,害得他们家人天天堵着我侯府门口寻衅滋事?我花费了诺多银两上下打点,咱们已经扯平了。可是这没做过的事情,你休想胡说八道!今日莫说你跟我没完,我还跟你没完没了呢,否则还不一定说出怎样的话污蔑我的名声。” 廉氏的话言之凿凿,不像是做戏,常乐侯就有些犹豫:“真的不是你做的?” 廉氏得理不饶人,压根就不搭理他的话,上蹿下跳地吆喝着指挥府里的护卫:“拿着侯爷的帖子,将她给我送去京兆尹府上,就说她夜闯侯府,无端伤人,还出口诬赖好人!” 月华没想到廉氏非但不承认,竟然还反咬一口,要状告自己。她倔强地抬起脸,愤怒地瞪着廉氏:“正要去官府为香澈击鼓鸣冤,我就不信,苍天在上,还没有一个能讨还公道的地方。” “公道?是该让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知道一下,究竟什么才叫做公道?” 常凌烟已经拿了菱花镜子,查看自己脸上的伤口,气急败坏道:“告诉那京兆尹,本小姐就要她褚月华的一张脸皮!”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常乐侯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慌忙喝止住护卫,然后转身同怒发冲冠的廉氏好言相求:“都是一家人,这样对薄公堂实在有失侯府颜面。” 廉氏理直气壮地拨开常乐侯上前阻拦的手:“你个窝囊废,眼睁睁地看着凌烟受欺负,不出手教训这为所欲为的贱人也就罢了,竟然还想息事宁人?你难道就不想想,几日后太皇太后寿辰,凌烟这张脸可是关乎她一辈子的大事!” 常乐侯又转身为难地看跪在地上的褚月华,她亦是怒目而视,哪里会低头轻易善罢甘休? 他此时便如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又逃脱不得。 有护卫急匆匆地从外面跑进来:“启禀侯爷,夫人,邵大人求见。” “邵大人?他来做什么?”常乐侯不由自主地扭头去看廉氏。 廉氏望了一眼地上的褚月华,忙不迭地吩咐:“无论是为何而来,总是不能让他看了笑话,赶紧带邵大人去前厅吃茶,就说侯爷马上就到。” 话音未落,厅外就有急促的脚步声传过来,有人朗声道:“子卿不约而至,还请侯爷及夫人见谅。” 层层叠叠拥堵着将月华包围的护卫们闪开一条通道,邵子卿依旧一身雪衣华服,墨发披肩,风华绝代,疾步而至,冲着常乐侯彬彬有礼地略一拱手:“子卿参见侯爷。” 常乐侯也只是空顶了一个侯爷的名号,因此见了邵子卿,立即缓展了眉眼,也拱手还礼道:“邵大人来访,有失远迎,还请客厅说话。” 邵子卿一双丹青妙目却只锁在月华身上,微蹙了眉头,怒气如炽,勉强压抑了,依旧温润一笑:“不麻烦侯爷,今日冒昧登门,实则是因为这位月华姑娘。” “喔?褚月华夜闯民宅,伤我爱女,正要交由京兆尹衙门法办。怎么?邵大人是来替她求情不成?” 廉氏见邵子卿话音一转,偏向了褚月华,立即先发制人,给月华定了罪过。 “呸!贼喊捉贼!”褚月华不屈地抬起头来,一双柳叶弯眉紧紧蹙起,挑起了凌厉的眉峰。 邵子卿不温不火地勾唇一笑:“此乃贵府家事,子卿不便掺言,此行只是为太皇太后寿诞一事而来。皇上命子卿负责督办太皇太后寿礼,还需月华姑娘从旁协助斟办,事情紧急,不得不冒昧地夜扰府上。” 第三十五章 认命 常乐侯正左右为难,一筹莫展,听邵子卿这样说,自然那是求之不得,忙不迭地吩咐护卫放手:“既然月华尚有要事,又是奉了圣上旨意,本侯也不便干涉,就将她托付给邵大人了,邵大人要好好照顾她。” “那是自然。” 廉氏得理不饶人,犹有不甘,上前一步,还未发话,便被常乐侯暗中一把拽住了,压低声音道:“难道你果真想闹腾大了,被太皇太后过问吗?你忘记了,月华过两日便要奉旨进宫?” 廉氏转身看看常凌烟,权衡利弊,不想因小失大,更何况自己原本便理屈,也只能忿忿不平地息事宁人,一声冷哼:“也就只有邵大人才有这样的颜面,否则今日断然不会善罢甘休。” 邵子卿谢过常乐侯,便转身去搀扶地上的褚月华。月华全身紧绷,依旧怒火中烧,满心不甘。 “月华。”邵子卿的声音很柔,就像羽毛轻轻地拂过水面,也很暖,令月华感觉如沐春阳,被冰封的心尖上一点一点剥落下冰块来,然后僵硬的心一点点恢复跳动。 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有这样一种人,什么都不需要做,也不需要说,只要他凝望着你,就可以和暖生风,令你的世界瞬间春暖花开。 月华使劲挣扎了两下,邵子卿一个文弱书生,此时双手却格外沉稳有力,紧紧地禁锢着她的执拗。 月华眸子里炽烈的怒火一点点凉下去,她终于投降了,僵硬的脊背软下来,苦苦支撑着站起身,依旧摇摇欲坠。 “我们走吧?” 邵子卿的声音就像咒语,目光里也施了迷惑心神的魔法,专注地凝望着月华。他浑然忘我,好似周遭所有的人和事全都消失不见,而月华,也好似醉了一般,或者说,是麻木了一般。 邵子卿紧挽住她的手腕,她随着邵子卿一步步走出侯府的饭厅,顿下脚步,突然就转过头来,正对上常凌烟满是怨毒的眸子。 月华突然就笑了,唇角绽开,勾起一抹耐人寻味的弧度。常凌烟觉得那是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她瞬间遍体生寒,如坠冰窟,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两步,不敢直视。 “后会有期。” 月华极平和地笑,就像是跟自己的好友道别,有点恋恋不舍。 常凌烟心生骇意,想破口大骂借此掩饰自己的惊慌失措,褚月华已经转过身去,随着邵子卿出了侯府的大门。 夜色深沉,一匹白色的骏马停在侯府的门口,马缰没有系,匆匆忙忙地搭在马背上。那马竟然原地未动,见了邵子卿兴奋地踏了踏马蹄。 月华缓缓地挣脱开邵子卿的手,有清冷的夜风扬起,将她垂落在额前的一缕青丝拂开,卷翘的睫毛轻微地颤抖,好像受了惊吓振翅欲飞的蝴蝶。 邵子卿心里猛然间便生了惶恐之意。 “你没事吧?” 他关切地打量月华,目光里满是焦灼。 “是香沉求你来救我的吧?”月华不答反问。 邵子卿点点头:“我都已经知道了。” “是不是在笑我不自量力?”月华自嘲一笑:“非但没有给香澈报仇,反而整得自己这般狼狈,还要劳请邵大人亲自出马援手,才能逃离这侯爷府。” 她也有凌乱的头发被汗水黏在脸上,邵子卿想抬手帮她整理好,月华后退一步,躲闪开他的指尖,他落空的手又顿住了:“节哀顺变。” 月华便转过身去,回头望一眼常乐侯府的鎏金牌匾,眸中满是凄怆:“死者已矣,已经不能复生,我会节哀,但是我无法做到这个‘顺’字,我无法原谅她们的所作所为。有什么阴谋诡计尽管向着我来便是,为什么要欺凌一个孩子?我不会善罢甘休,总是会有说理的地方!” 邵子卿再次抬起手,轻轻地扳过她的肩,低垂着眼帘柔声劝慰:“月华,不要再折磨自己了,无论什么事情都会过去的。” “不是折磨,是我无法原谅自己。如果不能为香澈讨回公道,我一辈子良心难安。”月华斩钉截铁地道:“京兆尹,大理寺,王侯将相,总不会全都官官相护,我不能让香澈枉死。” “香澈她是自杀的,又是一个婢子,你纵然是再如何不甘,常乐侯府最多也只是赔你一些银两罢了,更何况,你什么凭证都没有,你的千言万语还不及‘侯爷’两字来得更重一些。”邵子卿认真劝解道。 月华有些愣怔,其实她知道,邵子卿说的没错。甚至于,今日如果不是他及时赶到,廉氏反咬一口,可能如今的自己就在衙门的大牢里了。就算是她去擂响鸣冤鼓,民告官,挨过那三十钉板,见到青天官爷,怕是一样会被乱棍打出来。 但是,她不甘心,那口气横亘在自己的心里,就像一柄锋利的刀子,时时刻刻都在扎着自己的心。廉氏与常凌烟是不可能为香澈偿命,但是,她们一丝一毫的悔意与内疚都没有,还盛气凌人地叫嚣着香澈之死只是她自己活该,将责任推卸得一干二净,这口气,她如何咽得下? “权势?果真是个好东西。”月华愣怔良久,一声清冷苦笑:“人命如蝼蚁,只有那权势,方才是登天梯,翻云覆雨的逆天法术!” “月华?”邵子卿轻轻地试探。 褚月华慢慢地转过身:“我没事,只是突然想通了而已。适才被他们强制着跪在地上,就想起那人曾经说过的一句话:人,只有跪在地上,低人一头的时候,才会明白,自己究竟算什么?我什么都不是,命如草芥,卑微如蝼蚁,即便是抗争,不服从命运,又能逃脱什么?又能争来什么?” 她挣脱开邵子卿的手,头也不回地上了自己的马车,只觉得身心俱疲,再也不想说话。 “月华!”邵子卿上前一步。 月华慢慢地扭过脸来,灯笼的光映照下,一张脸惨白,毫无血色,眸中也有些灰败的空洞。 “你昨日跟我说的事情,我有办法.....” “罢了!”月华清冷地打断了他的话:“多谢邵大人费心,没有必要了。” “为什么?难不成你心甘情愿想要进宫么?” 月华抬头看天,漆黑如墨,一丝光亮也无。 “我突然觉得,这样的世道,我一个女人,就连像一只蝼蚁一般苟且偷生,都是艰难。那道朱墙里的生活未必就有多差,最起码,虽然高处不胜寒,但不用再三番两次被人踩在脚下,这般欺凌,即便如履薄冰,好歹还可以保护着身边的人好好活下去。我褚月华,认命,就是!” 言罢一抖手里的马缰,那马早已迫不及待,撒蹄向着前面绝尘而去。 “月华,你听我说!” 邵子卿焦急地翻身上了马背,双腿一夹马腹,想追上去,却又一扯马缰,立在那里呆愣良久,眼睁睁看着月华的马车转过街角,消失不见,然后转身黯然变了方向。 香澈的丧事办完,已经是三日以后。月华按照丧仪,还请了和尚做过几场法事,为香澈念经超度。 但凡福薄早亡的女子,是没有资格葬到福地的,月华心有愧疚,唯恐香澈一人葬在荒郊野外,孤零零的一座荒冢,过于可怜,便做主将她安置在枫林里,也好多受些香火,转世不用再这样凄苦。 香澈下葬那日,廉氏与常凌烟也来了,是被常乐侯逼着去的,不情不愿地给月华父母磕了几个头。 廉氏乃是月华母亲的长嫂,按照规矩来说,是不应该磕头的。常乐侯在府中大发雷霆,历数廉氏这些年来苛待月华的罪行,让她到月华父母墓前叩头陪个不是。再加上香澈的死,的确与二人有逃脱不掉的关系,虽然满心不愿,但还是委委屈屈地去了。 月华自然不会领情,尤其是廉氏与常凌烟满脸的鄙夷与不屑,还有在香澈墓前的放肆,都令月华和香沉感觉到了她们对香澈的亵渎与侮辱。 她满脸的平静,平静下面蕴藏的惊涛骇浪,一次次席卷着从她的眸子里喷薄而出。 她指着父母的陵墓上新垒起的青石,给廉氏看 ,然后抚摸着香澈的墓碑,告诉她:“她们都会在天有灵的。” 廉氏带着常凌烟惊慌而逃,竟然一连做了好几日的噩梦。不过,噩梦里骇人的,不是香澈,而是褚月华,她不能忘记褚月华那一双悲愤的眼睛,刻骨铭心。 她知道,她对自己恨之入骨,交锋,拼个万劫不复,只是迟早。 第三十六章 阴差阳错 办完香澈的丧事,月华便开始闭门不出,三人都像是被寒霜打落的叶片,提不起一点生气。整个院子里都静悄无声,一片愁云惨雾。 最后,还是魏嬷嬷勉强打起精神,里里外外地殷勤张罗。 她小心翼翼地向着月华问起两日后进宫的事情,月华黯然沉吟良久,方才苦笑一声:“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月华的回答无异于默认了太皇太后的安排,对于一直以来期盼着自家主子能够荣华富贵,扬眉吐气的魏嬷嬷来说,难免心中窃喜,不敢在月华跟前喜形于色,细声劝慰几句,然后格外精心地张罗起她的穿戴,忙碌得就像一只团团转的陀螺。 香沉同月华一样愁眉苦脸,也仍旧沉浸在香澈离世的阴影里,蔫蔫的,提不起一点精神,她偶尔忘记了,会不经意间叫出香澈的名字,惹得月华也一阵难言的沉默,黯然神伤。 香沉几次望着月华欲言又止。 “小姐,你真的打算进宫吗?” 她终于忍不住,趁着魏嬷嬷在院子里忙碌的时候问出口。 月华呆呆地坐在窗前,望着院子里一片打着旋的落叶出神。闻言转过头来,已经是一脸的平静:“无论是否愿意,有些事情都无法逃避和逆转。” 香沉咬咬下唇,沉下心来:“小姐您是在和邵公子赌气么?还是为了香澈的事情?” 月华淡然地摇头,这几日里的苦楚使得她愈加憔悴,安静地坐在那里,就像一枝清瘦的腊梅:“最初时的确有些意气用事,如今都不是,只是为了生存而已。” 香沉的眼眶里突然就溢出热泪来:“我们好不容易才熬到今天,能够自力更生。” 月华幽幽地叹口气:“这样的世道,我们女子便如柳絮飘萍,想要扎根立足何其不易?这些时日的静好安宁连昙花一现都算不上,不过只是邵公子一手搭建起来的海市蜃楼。若是没有他援手,我们也仍旧只是淹没在泥沼里罢了。什么自力更生?我太高估自己了,我们无权无势,连只蝼蚁都不如,蝼蚁尚且还有生存的夹缝,我们连立足之地都没有。” 香沉愈加六神无主,她知道自家小姐的脾性,她骨子里的傲骨铮铮,流淌的又是褚家清傲的热血,她是断然不肯奴颜卑膝地去央求几位舅奶奶援手,更不会在受挫之后,低声下气地接受邵子卿的施舍。没有了可以依附的权势,世人虎视眈眈,侯府时时寻衅,再有苦难纷至沓来的时候,她们就不会这样幸运地扭转。 所以,她这是打算屈服于太皇太后的安排,安于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长安王朝最尊贵的皇后了。 香沉没有可以辩驳的理由,一时沉默。 月华知道她的心事,浅浅地笑:“我知道你不想进宫,我也不会勉强你,还好,还有沈伯可以托付,你自己不至于无所依靠。” 香沉心里一惊,斩钉截铁地摇头:“不,小姐大恩,婢子说过,一辈子都会跟随着小姐,您去哪里,婢子就去哪里。” 月华也不点破她的心事,只委婉道:“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你要知道,你跟我进宫,非但没有荣华富贵,就连想见的人都天各一方了。” 香沉面上一黯,自嘲一笑:“婢子孤苦伶仃,连个亲人也没有,这世上除了小姐哪里还有值得牵绊的?更何况,香沉有自知之明。” 月华正要劝慰,听院子外有人敲门,打断了她刚欲出口的话。 院子里的魏嬷嬷已经站起身来,用围裙擦拭着手上的水渍,一边应声一边过去开门。 “谁呀?”她从门缝里向外看,扬声问道。 “是我。” 门外声音清朗温润,和暖生烟。 魏嬷嬷刚欲开门的手一顿,瞟了一眼窗子,压低声音:“邵大人?您有什么事情吗?” 门外的邵子卿轻咳一声:“魏嬷嬷,我想找你们小姐,有话要说。” 魏嬷嬷再次扭身看看屋子里,月华与香沉已经推开了窗子向着外面张望。 她将门打开一道缝,身子像一尾泥鳅一样滑溜出去,然后回身闭了院门,冲着邵子卿弯腰福了一礼:“真是不巧呢,邵相大人,我家主子刚刚出门了。” 邵子卿难掩失望之色:“这般不巧?几时方能回来?” 魏嬷嬷摇摇头:“这可委实说不好,我家小姐即将进宫,店铺里的事情总是要交代一声。琐事繁多,怕是一时半会儿难以回来。要不这般,邵相大人有什么事情便告诉老奴一声,老奴待小姐回来,转告一声便是。” 邵子卿略一迟疑:“你家小姐明日便要进宫?” 魏嬷嬷欢喜地点点头:“可不就是,她无依无靠的,受了这多苦楚,终于苦尽甘来了。” 邵子卿面色一黯,望了魏嬷嬷一眼:“那能不能劳烦嬷嬷取纸笔过来,我给你家主子留两句话?” 魏嬷嬷眉开眼笑,格外殷勤:“自然使得,公子稍等。” 言罢转身进了院子,重新将院门紧闭,将邵子卿拒在门外,深吸一口气,然后急匆匆地进了屋子。 香沉忍不住从里屋里探出头来,好奇问道:“是谁在敲门?” “隔壁人家亲朋来访不遇,想要借纸笔一用,给邻家留封书信。因为是个汉子,不方便让进院子。” 言罢扬扬手中纸笔,一撩门帘,重新出了院门,将纸笔交于候在门外的邵子卿。 邵子卿接过纸笔,以膝为案,略一沉吟,寥寥数笔,晾干墨渍,小心翼翼地折叠齐整,重新递交给魏嬷嬷,不放心地叮嘱道:“有劳魏嬷嬷,务必交由你家主子过目。” 魏嬷嬷点点头:“那是自然,邵公子敬请放心就是,必然不负所托。” 邵子卿略一踟蹰,拱手答谢:“那便不再打扰。” 言罢恋恋不舍地望一眼院子,转身上了门外马车,马车辘辘而去。 魏嬷嬷待车马行得远了,方才将手中书信揉做一团,塞进怀里,若无其事地回了,只字不提。 九月初九是太皇太后的寿诞,月华是提前一天入宫的,太后遣了车轿来接。 皇宫,她小的时候曾经来过几次,并不算陌生。父亲作为长安王朝的护国将军,当年统掌长安兵权,每逢宫中有盛宴,都会带着月华还有母亲进宫。每次母亲并不仰仗着自己夫君和姑母的权势而有所娇宠,总是安安静静的,温文有礼,进退有度,落落大方。而她,年幼时好动心性,也曾逃过母亲拘谨,在宫中四处游逛过。 只是彼时年少,如今记忆斑驳,已经拼凑不起完整的影像。 宫宴里的膳食好像并不好吃,寡而少味,只是同这座紫禁城一般,外表看起来琳琅华丽,食起来就像夫子教授的功课一般枯燥,味同嚼蜡。 那时皇上还只是一个并不得宠的皇子,混在一堆趾高气扬的龙子凤女间,并未给月华留下一点影像。先帝是何模样也记不清楚。在月华的印象里,如今剩下的,也只有那些朱环翠绕,姹紫嫣红的后宫妃子 。 她们簇拥着老态龙钟的皇帝,高高地端坐在高台之上,身姿曼妙,鲜活靓丽,就像一朵朵带着晨露的水嫩的花苞,映衬得那一身耀目龙袍的皇帝,就像是花丛间的一片枯叶,鸡皮般枯槁的手搭在她们的柳腰间,或者是香肩上,白嫩的柔胰上,就如同一截灰褐色的干枯树皮,毫无生机。 月华那时候就在想,这样一株垂垂老矣的枯树,是如何滋养起红墙里的那满园春色? 她现在明白了,其实,这些花也早就凋谢了,不过是用脂粉掩饰了自己的颓败,为了活下去,在争奇斗艳中,不得不佯作欣欣向荣,才绽出一树繁华。 月华在宫人的带领下,一路穿过甬长的走道,金碧辉煌的抄手走廊,亭台楼阁,她记得,沿着锦鲤池的那条活水迤逦过了御花园,有一片嶙峋假山,山石间有一方碧草幽境,她儿时曾经在那里做过一件十分幼稚的事情,至今记忆犹新,每每想起,便啼笑皆非。 只是不知道,当初的他,如今究竟怎样了? 第三十七章 进宫 慈安宫。 太皇太后慈眉善目,依旧笑得和蔼可亲,只是那笑容,恍惚若隔着纱,蒙了雾气,隐隐约约,影影绰绰,有些虚,并无半分真实。 月华恭敬地跪拜,一丝不苟。 太皇太后正在用午膳,林嬷嬷就在跟前伺候着,慢条斯理,认真端庄。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正好陪哀家一同用膳。” 林嬷嬷上前将她搀扶起来,太皇太后跟前赐了座位,立即有宫人上前摆放杯盏碗筷,奉上香茗。整个慈安宫里静悄无声,宫人一水儿的湖水绿对襟宫装,发髻光可鉴人,簪一朵郁金香色絹纱花,轻手慢脚,莲步缓缓间脊背笔挺,微带笑意,腰臀不扭,目不斜视,无丝毫媚态,可见规矩甚好。 月华不敢坐,低眉敛目:“月华进宫是来伺候太皇太后的,哪里敢这样无礼?” 太皇太后笑得就像是一位慈蔼长者,毫无半分凌人威严:“哀家这慈安宫离宫门偌远,你初进宫,也不好过于张扬,派轿撵去接你,一路走进来,想是又累又饿了,就不用客气。” 林嬷嬷盛了一碗笋丝乌鸡汤,双手捧着放到月华跟前,转身接过宫人递过来的包银玉箸,拆下上面的刺绣筷封,递给月华:“有月华小姐陪着,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吃得更为香甜。” 月华欠身谢过林嬷嬷,在太皇太后下首处斜身坐了,太皇太后赏了不少菜,有宫人伺候着布菜,用羊脂白玉汤碗或浅碟盛着,堆放在月华近前,月华依言每样尝了一些,细嚼慢咽,优雅从容。 太皇太后只吃了两口银丝面,挑拣了几样菜蔬,便漱口净手,林嬷嬷还道是开了胃口,眉开眼笑。 “上了年纪吃什么都不香甜,只剩了折腾人了,这早就将你接进宫里来。” 宫人们静悄地撤下菜肴,林嬷嬷奉上香茗,太皇太后拉了月华的手,坐在跟前。便有一绿衣宫人上前,半跪在她脚下,从一方胭脂色盒子里挖出一点香膏,抹在她青筋浮现的手背之上,轻慢地揉开。 月华笑得温婉得体:“能近身伺候太皇太后,月华受宠若惊。” “三两日也就厌烦了。”太皇太后叹口气,眯着眼睛盯着她:“你看哀家膝下那多皇子皇孙,都躲得远远的,一年都见不到一次面。” “ 太皇太后便如天上骄阳,恩泽万物,世人敬仰,谁都巴不得能承奉膝下。但心里总是‘敬’字多些。” 太皇太后笑得意味深长:“想通了?” 月华垂眸敛眉,暗中一咬牙:“以前是月华不知好歹。” 林嬷嬷领着跟前的宫人们静悄地退下去,在殿角青铜鹤鼎中燃了安神香,袅袅娜娜地开始氤氲飘散。 “怎么又突然变了主意呢?”她摩挲着月华的手,有些凉腻,刚刚抹了香脂的手令月华莫名觉得不舒服,好像是一尾游蛇游走在手背上一般。 “因为,因为月华不想一直屈居人下。” “屈居人下?那皇上之下呢?”太皇太后似乎是玩笑,却又笑得别有深意。 月华大惊失色,站起身来,拜倒在地:“皇上那是天。” 太皇太后轻轻地笑了:“你说的,不过是实话罢了,比那些虚头巴脑的借口要好。你今日若是违心告诉哀家,你是为了我们常家一脉的荣华,哀家倒不待见了。” 此话听不出真假,月华暗中松一口气:“太皇太后跟前,不敢胡说八道,只是肺腑之言。” 太皇太后端起手边茶盏,用盏盖轻轻滤去水面浮茶:“既然进宫,哀家自然给你最无上的荣光,助你一步青云。你自己也必须要记得几句话,这宫中危机四伏,你想要独善其身,不争不抢,那是冷宫,不是皇宫!只要你踏进这紫禁城的大门,便意味着,一场烟沙弥漫的战争已经开始,不是你死便是她亡,没有退路可走。而你,需要做的,就是务必保全皇后的位子,将你所谓的良善情意全都丢在这朱墙之外,冷下心肠,哪怕不择手段。” 月华饶是早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仍旧听得一身冷汗,又不得不恭谨应命:“多谢太皇太后教诲,月华谨记在心。” 太皇太后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早已经敛了满面笑容,一片肃然之色:“那你可知道,哀家为何让你进宫?” 月华沉吟片刻不语:“恭听太皇太后训示。” 太皇太后一扬手,便将手中茶盏盏盖丢到了地上,落地开花,一方好生莹润的白玉盏盖在青石地上四分五裂,发出“啪”的一声清脆的响动。 月华也只挑了挑眉,一副宠辱不惊之态。 太皇太后微微地弯了弯唇,意味深长地惋惜道:“这茶盏与底托和盏盖原本一套,可盏盖碎了,别的,留着也就没有什么用途了。” 言罢,将手中茶盏,连同底托一并丢了出去,茶汤四溅,在地上蒸腾起袅袅热气。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月华受教了。” 太皇太后笑得愈加欣慰:“这场皇后保卫战中,你是主帅,常家是兵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同样,你若是孤军奋战,任你再大本事,被群起而攻之,覆没也只是迟早。你进宫,为的是自己扬眉吐气,但是,你想要一生喜乐安平,荣华富贵,常家,便是你的登云梯。只有常家步步高升,你才能平步青云。常家,若是完了,你摔得比谁都惨,尸骨无存。” 月华只低低地轻“嗯”一声,并不表态。 太皇太后立即便从她的神情中揣摩出了她的心思,突然便话锋一转:“听说这几日,那廉氏给了你委屈?” 月华没想到,她竟然会过问起此事,颇有些意外,犹豫片刻,方才实话实说:“廉氏给月华的,不仅是委屈,月华不会善罢甘休,就此忍气吞声。但是廉氏是廉氏,她不是与月华母亲同根所生的舅父,她姓廉,不姓常。” “你这孩子,倒是跟皇姑婆一丝假话也不说,性子这样直率。那你今日可要记住了,你母亲虽然当初嫁给了你父亲褚陵川,但是她一样姓常,打断骨头连着筋,还是我常家人。” 月华点点头:“月华省的,舅父多年的养育之恩,月华自然也不敢忘。” 太皇太后抬抬手:“起来吧,地上怪凉的。” 这是训诫结束了,月华站起身,垂首而立。 “你的委屈哀家知道,明日宣了廉氏赴宴,哀家自然会给她个脸色,给你出一口恶气。但是,你也要明白,这公道,别人不能帮你,以后能否讨得回来,要靠自己的本事。哀家不护短,帮理不帮亲,你有多大的能耐尽管施展就是。” 月华面上不见丝毫宠辱波澜,依旧满是恭谨:“谢太皇太后,月华定当不负所望。” 安神香的气味有些甜腻,令人昏昏欲睡,太皇太后掩唇打个呵欠,面上已显出倦态。 “让月华伺候太皇太后休息?” 太皇太后摆摆手:“哀家已经命人给你收拾好了住处,你也歇着去吧,哀家跟前有林嬷嬷伺候着。” 话音刚落,林嬷嬷已经抱着一长绒毯子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您老人家是就在这榻上困会儿,还是移步到寝宫里?” “眯一会儿便罢了,这眼皮沉,身子也沉了,懒得再动。你着人安排着伺候就行,让秦嬷嬷将月华一应用品打点齐整了。” 月华有眼力地退出来,就有上了年纪的嬷嬷到跟前,领着月华到住处歇息,茶水,糕点,一应用品全都不敢怠慢,殷勤备至。 第三十八章 擅闯幽谷 歇了约有三炷香的功夫,太皇太后就又遣了人来,教导月华寿宴之上的一应事宜,并且差来人带过话来,说是有王妃命妇进宫觐见太皇太后,所以不用月华跟前伺候,教习完毕以后自管歇息就是。 教习的规矩极其繁琐,月华虚心地听了,尽量将每个字都记得清清楚楚,以免到时候失了体统。饶是如此,仍旧听得头晕脑胀,在脑中绕成一团乱麻。 直到日影偏西,那教习嬷嬷想来也早已经口干舌燥,方才开恩顿住话音,将其间着重之处重新梳理一遍,满意地点点头。 月华拿了银两打赏,送走教习嬷嬷,方才如释重负。 伺候的嬷嬷姓秦,白净面皮,比林嬷嬷略富态一些,眉眼可亲。她上前奉了茶果,建议月华可以在慈安宫附近走动走动,透透闷气。太皇太后喜欢菊花,如今宫中各种名品菊花争奇斗艳,开得仍旧如火如荼。 月华听闻就有些心动,想描摹几幅绣样,遂带了一个引路的小宫女,径直出了慈安宫。 满院的菊花果真开得俏,平瓣的,管瓣的,匙瓣的,或打着卷,或拧成丝,或舒展成飞鸟的翼,千姿百态,琳琅满目。尤其是那紫龙卧雪,宫里管事为了讨太皇太后的好,不知搜罗了多少品种和色彩,紫色的花瓣间,堆满了纯净的雪白,一半紫得富贵,一半白得无暇,纵然是开得轰轰烈烈的黄金甲,也比不过这花的傲然之姿。 少了暖阳蒸腾的秋风有些微凉意,月华衣裳单薄,透了凉风,忍不住瑟缩起双肩。小宫女见她兴致正浓,津津有味,便自告奋勇回去取斗篷过来。 她自己沿着花廊一直走下去,竟然不知不觉间就过了水榭,池中挤挤挨挨的锦鲤吞吐着掉落进水面的花瓣,不时跃出水面,搅乱一池秋水。零星几株残荷昭显着蜂拥而至的秋意。 她的心里一动,绕过热闹的鱼塘,径直向前,便行到一片水畔旁山石嶙峋处,景色熟悉起来,与记忆完全重合。那里原本应该是别具匠心,模仿堆砌了一处颇有天然情趣的幽谷,用来种植兰花,其间墨兰、蕙兰、建兰、寒兰,诸多品种,四季郁郁葱葱,幽香馥馥,与千奇百怪的嶙峋山石相映成趣,直到寒冬方才凋残。 月华没有想到,时过境迁,宫中美景多变,这里竟然还保持着原本的样貌。她绕到一处山石后,如果她记得不错的话,拂开那里蓬蓬勃勃的吊兰,有一处极隐蔽的入口,躬身进入后便是曲径通幽处,山石环抱中有几丈见方的空地,另有幽谷情趣。 前些时日的阴雨连绵,使得山石上生了厚重的苔藓,里面的寒兰也少了人工雕琢的痕迹,有勃发,有枯败,荒草横生,极明显是没有了人打理。月华小心翼翼地钻进去,心里就有些雀跃,好像是走进了自己儿时的回忆里。 当初东西是放在哪一个位置呢? 她只隐约记得当初年幼,是几乎踮着脚尖的高度,天真地以为高一些就不会被人发现,如今比划一下,应该就是略微低头的位置。 她循着记忆,拨开杂乱的兰草,在山石缝隙中一点一点寻找,终于发现一个拳头大小的石洞,只是洞口光洁,全无一点岁月风沙剥蚀的沧桑。她试探着,没想到手竟然还能伸进去,指尖左右摸索,果然有东西! 这一发现,令她心里一阵雀跃,迫不及待地想拿出来看,只是洞口狭窄,手卡在跟前,伸进去十分吃力,还是要想个什么办法才好,或者寻一截树枝。 她无奈地伸出手来,还未转身,就感觉一阵疾风掠过来,然后她整个身子倏忽间腾空而起,在她的惊叫声里,被狠狠地甩了起来。 这里,除了石头,还是石头,而且都是嶙峋风化的假山石,月华的腰狠狠地磕在一块凸起的石头上,然后掉落下来,脸朝下结结实实地摔在草地上,整个身子都好像散架了一般。她**一声,倒吸一口冷气,然后清冽的寒气就撕裂了她的胸腔,整个心口处都是生疼的,不能呼吸。 腰,好像受到了重创。上次腰疾就没有得到好的休养,经常隐隐作痛,这次雪上加霜,痛得愈加厉害。 “难道你们主子没有告诫过你,这里是不允许进来的吗?” 声音极冷,比月华刚刚吸进胸腔里的那口冷气还要冰上几分,与之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威压,几乎能挤压进骨缝里的那种狂傲气势,逼迫得无法仰视。 这声音太熟悉,虽然只听见过一次,但那种沁入骨髓的寒气,还有刻骨铭心的被摔碎的痛楚是记忆犹新的。 就在不久前,他命人将她用鞭子席卷起来,像风筝一样地抛出去,在众目睽睽之下,给了她生平第一次羞辱。 这次,他又是不由分说,就将自己摔得七荤八素,还这样气势汹汹地兴师问罪。 他是谁?答案已经呼之欲出,月华也是心知肚明。这里是后宫,又临近太皇太后的寝宫,除了他,还能有谁这样来去自如,还可以用这样狂傲的口气质问自己? 难道,自己与他是天生的冤家对头?不过是闲游,就偏生闯入了他的禁地,招惹厌憎。 月华一手紧紧地捂住心口,将那口寒凉之气勉强压抑下去,低垂着头,如瀑的纷乱秀发遮掩了眉眼,低声回道:“奴婢是今日刚到慈安宫的。” 慈安宫?陌孤寒紧蹙了眉头,原来是太皇太后跟前伺候的人,怎么也这般没有了规矩? “滚!” 月华迫不及待地想走,逃离开这是非之地,挣扎着想站起身,却发现腰就好像折了一般,动一下就钻心地痛,也轻易使不上气力,不由轻吟一声。 “看来你是活腻了。” 陌孤寒见她半晌没有动静,终于失去了耐心。 “我,我只是起不来。”月华紧咬着牙关,一手撑着旁边的山石,痛出一身冷汗。 陌孤寒也只当她是在惺惺作态,他见多了那些费尽心思招惹他注意的女人,但是像她这样胆大包天的,却是头一个。 “来人,将她带去慎刑司发落!让荣祥重新给太皇太后调度一个安分守己的宫人伺候。” 陌孤寒看也不看狼狈的月华一眼,只冷冷地吩咐候在外面的太监。 “是,皇上!” 外面候着的奴才早就听到了里面的动静,心里暗自捏了一把汗。这里乃是皇宫的禁区,皇上下过命令,但凡擅闯者,杀无赦,这女人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么,为了爬上主子的床,竟然行此下策?虽然皇上忌惮着太皇太后,没有治她的死罪,但是这可是要连累负责此处的太监宫人的。 有人忙不迭地从入口处钻进来,伸手去拽地上的月华,一弯腰就愣住了,因为看月华的服饰穿戴,虽然素俭,并不华丽,但选料刺绣皆是一流,哪里是寻常宫人? “这,这你果真是慈安宫里的?” 陌孤寒听到太监说话,也扭过脸来,疑惑地看了月华一眼。正巧月华已经吃力地半抬起身子,紧咬着下唇扬起脸来,倏忽间眯紧了眸子。 “是你?!” 这是月华第一次见陌孤寒,与她想象中的人大相径庭。 她以为,作为一代帝王,又是传闻中的杀伐果断,雷厉风行,应该是赤黄精瘦的相貌,鹰目如炬,满脸戾气,就像她印象中先帝那般,不过是年轻强壮一些,精神焕发,不会是满是皱褶,毫无勃勃生机的灰褐树皮。 这样的形象在她这几日的午夜梦回里千回百转,几乎是根深蒂固了。 但是眼前的陌孤寒,就像是风雪中的一株劲松,拥有强健虬曲的傲然体魄,坚韧不拔的浑厚风骨,意气风发的眉眼飞扬,浑身上下无处不是一代帝王俯瞰天下的凛冽霸气与傲然。 他的眉眼不如邵子卿那般温润如画,每一笔都是精心描摹的流畅婉约。而他的眉峰,鼻梁都是雕琢而成,棱角分明,带着刀削斧刻般的粗犷。 两人,一人是水,一人是山,一人是融合了三千春水的明镜西湖,温润如和风细雨的锦绣江南,一人是气吞山河的巍峨庭岳,粗犷如风沙磨砺的孤烟大漠。 月华低垂下眸子,抿了抿唇,吃力地跪倒在地:“月华见过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三十九章 气急败坏 陌孤寒的震惊一点都不比月华少。他刚刚从御书房里出来,想去给太皇太后请安,顺便请示一声明日寿宴之事,行至半路,就听说慈安宫里来了几位朝廷命妇觐见。他脚下一拐,径直来了这里,看到有人擅自闯入,便怒从心起,不由分说地直接将她甩了出去。 她竟然进宫了,为了什么,图谋什么,显而易见!而且一进宫就迫不及待地与自己玩这样的把戏!他早已经司空见惯。 那日初见之时,她一身的铮铮傲骨呢?这些时日里,安之若素的平和呢?全都抵不过对权势的向往,紫禁城金碧辉煌的诱惑吗? 陌孤寒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突然就恼了。好像是精心绘制的丹青妙作玷污了墨渍,留而惋惜,弃而不舍,一时间气急败坏。 他一挥衣袖,身后的山石猛然间就碎裂开,碎石四处飞溅! 小太监也吃了一惊,翻身“扑通”跪倒在地上,战战兢兢:“皇上息怒。” 陌孤寒一声冷哼,却看也不看月华一眼,胸膛起伏,怒声冷叱一声:“滚!” 小太监忙不迭地将月华从地上费力地搀扶起来,陌孤寒已经先二人一步,怒气冲冲地拂袖出了空谷幽境,踏步而去。 小太监并不知道月华的身份,也不知道陌孤寒如何就这样雷霆大怒。但他也是擅于察言观色的人物,见月华一脸淡然,毫无畏惧惶恐之意,知道不是寻常胆小宫人。那是否还需要将她送去慎刑司?皇上金口玉言这一个“滚”字,究竟是让自己放了她?还是不放? 他指点着月华的鼻尖,一脸的恨铁不成钢,气急败坏:“你可闯下大祸了,这里哪里是你能来的地方?皇上早就有令,这空谷幽境,但凡擅闯者杀无赦,无论是谁进宫第一天,都会先教导这样的规矩。你今日能保住性命,已经是皇上开恩了。” 月华看看遍地荒草,应是许久未曾有人打理,想来他所言不假。忍不住疑惑问:“为什么?” “还敢问为什么?这哪里是咱们做奴才的可以问的?还是赶紧麻溜地先出去,乖乖地去慎刑司受罚吧,再耽搁下去杂家都要被降罪。” 说完便推了月华一把,月华踉跄一步,痛出一头冷汗,还未缓过气来,小太监又连连催促,她扶着腰,疼得几乎是呲牙咧嘴,每挪动一步,都觉得吃力。 一步步挪出去,正遇到适才那丫头拿了披风过来,焦急地四处寻月华。见她从幽兰空谷中出来,惊讶得张大了嘴巴,慌张地四处扫望一眼,待看到小太监,立即大惊失色,战战兢兢地跪倒在地上:“婢子知罪,婢子失职,请华公公饶命,请姑娘饶命。” 听话听音,小丫头这样求饶,小太监心里就有些犯嘀咕,将她扯至一旁,低声问询起月华的身份:“她果真是你们慈安宫里的?” 小丫头点点头:“这是太皇太后今日刚接近宫里的褚姑娘。” “哪个褚姑娘?”小太监忍不住就是一愣:“常乐侯府上的?” 小丫头又点点头。 小太监心里就忍不住一沉。作为耳通八方的他对于“褚姑娘”三个字并不陌生,也知道月华在太皇太后跟前的分量,立即将自己适才说过的话在心里过滤一遍,庆幸自己适才并没有耀武扬威,过于张狂。 他两厢权衡,绝口不再提“慎行司”三个字,冲着月华谄媚了笑脸:”原来是褚姑娘,奴才有眼不识泰山,失礼得罪了。” 月华一手扶住山石,咬牙忍住腰间痛楚,不想继续敷衍:“那我可以走了吗?” 小太监点头如捣蒜:“自然自然。”然后再三逢迎告罪,满脸诚惶诚恐。 “多谢高抬贵手。” 月华冷哼一声,三言两语将他打发了,由小宫女搀扶着,在一旁寻个平坦处稍歇片刻,步履从容一些,方才回了慈安宫。 小宫女并不敢多嘴询问月华适才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唯恐被连累,受林嬷嬷责罚,提心吊胆,有些惶恐,默然低垂着头,眼眶湿热。 月华知道慈安宫里规矩甚严,拍拍她的手背低声安慰道:“林嬷嬷问起,你只管如实说就是,我将你指使开,原本便没有你的责任。” 小丫头这才放下一半心来,对着月华千恩万谢。 第二日晨起,月华的腰好了许多,活动活动,已经没有多少大碍。她想,也多亏自己从小习武健身,否则今日定然是起不来床的。 门外的秦嬷嬷听到月华房间里有动静,便推门走了进来,身后跟了几个穿戴一新的宫人,手里或捧或端着一应洗漱用品,鱼贯而入。昨日那小宫女也在,冲着月华笑笑,应该是没有受到什么责罚, “姑娘身子可好些了?”秦嬷嬷笑得极其殷切。 月华想,此事定然是瞒不过太皇太后她老人家的,讪讪地笑笑:“劳秦嬷嬷记挂,月华无碍。” 秦嬷嬷转身伺候月华洗漱,对于昨日之事,只字不提。 洗漱过后,小宫女便上前递过来裙裾,伺候着由里而外,一样一样穿戴。 里衣外面,小宫女给月华束了一道一扎宽的腰带,勒得极紧,使她不得不收紧了腰腹,挺直脊梁,腰有了着力点,舒服了许多。而且很快,她就感觉到那腰带所护之处,正向外散发着绵绵不断的热量,混合着麝香冰片的提神香气。 “这腰带里可是裹了药?”月华低声询问。 小宫女笑着点头,同样悄声细语道:“昨日姑娘睡得早,婢子不敢打扰,向着熟人求了一封药膏,取来封在了腰带里面,活血化瘀最好的方子。” 月华心里就有些感动,这丫头差点受自己连累,不仅没有怨气,还这般有心,低声极诚恳地说了一句:“谢谢。” 衣裙穿戴好,并不是花团锦簇的绚丽宫装,而是极迎合她平日里着装的风格,月白丝质裙裾,淡紫绢纱罩衫,料子轻柔,线条流畅,就如朦朦胧胧的轻雾一般,显得愈加风姿绰约,楚楚可人。 发髻松松散散地绾成倭堕髻,斜簪一朵带着露气的紫龙卧雪,眉心处一点娇黄花钿,整个人看起来,就是一朵弱不禁风的娇花嫩蕊。 秦嬷嬷拊掌含笑:“太皇太后他老人家眼光是极好的,给姑娘挑了这样一身装束,正合姑娘淡雅若菊的娴静气度。今日命妇贵女,定是极尽盛装,琳琅满目里,姑娘这一身打扮,必然若清风春水,令人耳目一新。” 月华落落大方地笑笑,便至太皇太后寝殿处行过拜寿大礼后伺候着。过不许久,殿外就陆续有太监唱声禀报,有哪位夫人殿外候见,多是在朝中有品阶的诰命夫人,或者王府侯府家眷,金枝玉叶,声势愈来愈浩大。再后来,便是太后率领着宫中姹紫嫣红的妃嫔前来觐见。 她们敛气屏息候在殿外,太皇太后便慢条斯理地端坐在铜镜前,手里早早地就捧上了手炉。 林嬷嬷用篦子蘸了桂花精油一点点抿梳着头发,将那只金光灿灿的金雀钗簪进华发之中,紫晶流苏摇摇晃晃地垂下来。 然后又拿了各色华贵的簪环头面在发髻上比划。 太皇太后撩起眼皮:“不用那样麻烦,沉甸甸的,半晌下来,脖子都断了。简单两样,看起来不那样寒酸就好了。” 林嬷嬷痛快地应着,满脸的喜气:“您老人家气度在这里摆着,这些俗物也的确是画蛇添足。” 太皇太后极是受用,笑着睨了她一眼,慢条斯理道:“常乐侯府上的,还没有来吧?” 第四十章 拜寿 林嬷嬷笑吟吟地看了月华一眼,目光别有深意:“您老人家放心,荣禄去接着去了,听您老人家吩咐,一时半会儿的,怕是到不了。” 太皇太后一声冷哼,声音里带着几分讥讽之意:“那哀家可就放心了。” 月华玲珑剔透,立即就明白过来太皇太后的意思,屈膝跪在跟前:“月华谢过太皇太后做主。” 太皇太后脸上堆满了笑意,一瓣一瓣,就像盛开的凤钗菊。 “好生学着就是,这打脸啊,不用非得跟她较什么真儿,讲出什么一二三的缘由来,实在没理由呢,就让她自己主动伸过来。” “月华姑娘真有福气,若是能得您老人家一字半句的点拨都是受益终生,更何况是这般手把手地教?太皇太后哪一句话那都是至理名言。” 月华还在仔细咀嚼太皇太后话里的含义时,林嬷嬷仔细地将太皇太后领口处的一点皱褶抻平,笑着插科打诨。 月华便受宠若惊一般恭谨。 太皇太后站起身来,月华赶紧上前搀扶了:“时候不早,听着哪,太后都来了,咱们就去福寿殿里热闹去,谁若是来得晚了,就让她在慈安宫前面跪着吧。” 月华清浅地“嗯”了一声。 “秦嬷嬷一会儿代哀家好生训斥两句,这位侯爷夫人这些时日未免太猖狂了一些,就连哀家的寿辰也不放在眼里。不摁着点,将来难免借着月华的名头胡作非为,惹下祸端。” 月华身后的秦嬷嬷会意,恭声应下。 一层层帷幔撩开,月华搀扶着太皇太后,缓缓地步出大殿。 门外候着一位白发白眉的红脸太监,一声高声唱喏,殿外立即“呼啦啦”跪了满地,乌压压一片,间杂着琳琅满目的颜色,锦绣满堂。 众人齐声恭贺大寿,匍匐在地,声势便如浪潮一般平地席卷而起。 那是月华第一次,站在台阶上,俯瞰跪伏在脚下的芸芸众生,第一次,经历这样大的阵仗。 她曾经偷偷地,跟随父亲去过军营,在远处眺望父亲沙场点兵,但那时,只有满腔澎湃的豪气与热血,并肩作战的激情,她丝毫不曾体会到,被许多人跪拜那是怎样一种虚荣与傲气。 她搀扶着太皇太后的手轻微地颤抖了一下,瞬间有一种膨胀了的感受。那是她尝尽世态炎凉之后,被蹂躏得千疮百孔的心,在一点点舒展,不用再委屈地蜷缩着,偷偷地哭泣。 这样细微的动作都没有瞒过太皇太后,她拍拍月华的手,似乎是在安慰,也或许,这样的一刻,她也曾经经受过,被人踩在脚下,然后不屈不挠地站起来,攀至最高处,俾倪万物,接受那些人的逢迎膜拜。 “平身吧。” 太后先第一个站起身来,走近太皇太后跟前,月华便娉婷地拜下去,双膝还未沾尘,就被太后搀扶了起来:“这是谁家姑娘,这般超凡脱俗,一眼看去,心里就熨帖。” “这是哀家那苦命的娘家侄女智柔的女儿,原本昨日进宫就应该去你殿里磕个头的,可是怕她没教导好规矩,再有失礼之处。等稍晚些,还是要去瑞安宫规规矩矩地行个跪拜大礼。” 太皇太后解释得滴水不漏。院子里的众女眷心里就犯了嘀咕,月华这些年里虽然被晾到了常乐侯府,在京城里的贵女圈子里彻底销声匿迹,但是褚府可是名门世家,如今虽然没落了,却余威犹存,仍旧显赫。更何况,前些时日,她的一些事迹在京城中传扬得沸沸扬扬,还牵扯了皇帝与左相大人。今日,她又这样冷不丁地出现在太皇太后的慈安宫里,贴身伺候着太皇太后,张扬高调,究竟有什么用意,怕是不言而喻。 太后一早就知道月华进宫的事情,就连昨日里她擅闯兰陵空谷幽境,惹得皇帝雷霆大怒之事,也没有瞒过她的耳目,今日一见那双灵透慧目,便知道是个聪慧伶俐的主,而且那气度恬淡优雅,也难怪,太皇太后竟然舍弃常家那多女子不用,唯独一眼相中了她。 “竟然出落得这样不凡!”太后惊异道:“我只道那将门虎女当是舞刀弄枪的身姿,英气飒爽,英武不凡的,今日竟然活脱脱见了瑶池里落下来的仙子,跟水儿做成的一般,简直大福气!” 身后众女眷也都七嘴八舌地附和夸赞,太皇太后弯了眉眼:“哀家也只得这一位外家孙女,身世又可怜,心里那是当宝贝一样的。” 月华只管羞涩地低着头,目不斜视。然后与太后一左一右,搀扶着太皇太后,一行人尾随在身后,浩浩荡荡地便去了福寿殿。 殿里早已经百官云集,欢声笑语,满堂喜庆,琳琅满目的寿礼堆积如山,寿桃和各色五彩蒸食亦是别具匠心。 月华在万众瞩目间,搀扶太皇太后端坐主位描金五福献寿太师椅上,百官按照品阶偕家眷磕头恭贺。她站于太皇太后跟前,与林嬷嬷一同,将银质松鹤延年寿碗赏于百官,方便他们离席之时“偷寿”。 一样样贺礼送上来,不外乎珠玉翡翠,五彩宝石之类的吉祥物件,最初尚且觉得惊艳,后来见得多了,便了无新意,有些乏趣,纵然再名贵,看在眼里也如朽木一般。 陌孤寒来得较晚,已经换去朝冠龙袍,穿了一身玄色鱼龙纹便服,在百官拜伏中,闲庭信步一般踏节而至。比昨日看起来,少了一分暗沉的冷冽之色,多些喜庆,挺拔昂扬,气度不凡。 他的身后,一左一右,跟随着一个圆眼睛,细米白牙的小太监,还有邵子卿。 邵子卿一袭月白锦袍,银线绣鲲鹏振翅绣样,下摆江山万里,竟是月华那日愤而丢弃的那一件! 月华只觉得脑子“嗡”的响了一声,顿时纷乱如麻,手里端着的银碗微不可见地抖了抖。 邵子卿这是什么意思?这身衣服怎么会到了他的手里,他又为什么非要在这个时候穿着它出现在自己跟前呢?是羞辱自己?还是想向自己表明什么? 自己曾经厚着脸皮去求他,希望他能够给自己指引一条可以逃离紫禁城的路,他犹豫着,踟蹰着,有些为难。那日侯府门前,她再次给了他犹豫的时间,但是他依旧那样暧昧的态度,不明确,不中肯,优柔寡断,好似将她褚月华当做无味鸡肋一般。 那么现在,他这样做,又是什么意思?难道捉弄自己就这般有趣么? 陌孤寒清冷地扫视一眼,便将月华的表情尽收眼底,他也只当是昨日大发雷霆令她如今仍旧心有余悸,心里轻蔑一笑,迈步上前,一撩衣襟,给太皇太后端正地磕了几个寿头。 “孙儿给皇祖母磕头,祝愿皇祖母福寿双全,日月昌明、松鹤长春,寿与天齐。” 太皇太后笑得合不拢嘴,慈眉善目间和风荡漾:“皇上孝心可感,哀家甚慰。” 林嬷嬷将特意给皇上打制的九龙寿碗塞给月华,示意她上前呈现给陌孤寒。月华心里杂乱无章,不由自主生了退怯之意,一时间呆若木鸡。 “月华,将哀家给皇上准备的九龙寿碗呈上去吧。”太皇太后提醒道。 月华抬眼再看邵子卿,他满脸含笑,却是目不斜视,对于月华似乎视若无睹。 难道又是自己自作多情? 月华捧了那沉甸甸的金碗,前行两步,跪倒在地,双手高举过头,将金碗奉至陌孤寒跟前。 陌孤寒只觉得扑鼻一股清凉的冰片香气,便垂眸瞥了她一眼,一双纤白莹润的手捧了金光灼灼的九龙碗,碗壁上镶嵌的红宝石映照得她指尖就如同透明的白玉一般。 子卿说她精于女红,那日南诏布庄里也只听闻她侃侃而谈,今日见她一双纤纤素手,也不知道穿针引线,丝线翻飞时,是怎样的巧手若兰? 月华的裙裾在地上流泻开,轻灵如烟的淡紫下是澹白的月光之华,柔顺的秀发披散在纤弱的肩上,整个人显得出尘脱俗。 第四十一章 寿礼 陌孤寒觉得挺喜欢这样赏心悦目的装扮,但也正因为喜欢,心里又矛盾地生了厌烦。她一定是为了今日的穿戴颇费了多少的心思,就为了讨自己的欢心。 正所谓,心底生厌,做什么都是错,不做也是错。 他并不接,淡然吩咐身后的邵子卿:“接太皇太后赏。” 荣祥手里正端端正正捧了一个木匣,腾不出手,邵子卿便上前一步,弯腰去接月华手里的金碗。 修长的手指伸过来,拂过月华的指尖,月华手一颤,犹如火烧,那金碗便失手滑落下来! 她的心猛然间就提到了嗓子眼,若是金碗摔落到地上,纵然不会碎,在这样的日子里,也是大不吉!尤其,这可是皇上的寿碗! 千钧一发之时,那金碗却在月华的眼前一顿,凌空就那样停顿了一瞬。然后被邵子卿眼疾手快迅速地抄进了手心里。 月华眨眨眼,以为是自己眼花了,那金碗如何会停顿在半空之中呢?这不是戏法。 可是如今那金碗就稳稳当当地落在邵子卿的手心里,这是不争的事实!除非,除非,有人暗做手脚,用不可思议的无形内力阻止了金碗下落的势头! 是谁在帮自己? 月华惊诧地抬头,邵子卿却看都不看自己一眼,转身回了陌孤寒身后,肃身而立,如玉树临风。 邵子卿并不会武功,只是一介文弱书生,不可能有这样惊世骇俗的功夫。难道是陌孤寒?他会出手援助自己吗?怕是巴不得自己闹出笑话,闯出罪过来! 更何况,她与邵子卿适才两两相对,正好遮挡了前后的目光,外人可能根本就没有觉察到适才的变故。月华百思不得其解,目光逡巡一周,多陌生面孔。 她站起身,满腹狐疑地低头退回到太皇太后身后,荣祥上前一步,跪在太皇太后跟前,将陌孤寒准备的贺礼双手奉上。 那只是一个方方正正的盒子,色彩天然,简洁明了,并无精致繁琐的雕花。陌孤寒上前伸手轻轻一按盒顶的铜按钮,那木盒四壁豁然开启,显露出一间古色古香的房间来,雕梁画栋,起脊瑞兽,金碧辉煌,完全就是一个缩小版的宫殿。 福寿殿内众人好奇,皆抻长了脖子向着这里张望,见是一间玲珑精致的木制宫殿,不知玄机。 少臾,只听扎扎连声,旁边的林嬷嬷惊奇道:“呀,门开了!” 月华定睛去看,那宫殿紧闭的雕花门窗竟然都缓缓开启,显现出殿内景观,屏风长榻,熏炉妆台,应有尽有,好似是女子香闺,而且那鎏金金蟾香炉里竟然袅袅吐出香烟来,隐含一股淡淡的腊梅香气。 后面百官看不清楚殿内景象,但听跟前诸人皆连连称奇,心中纳罕,踮足瞠目,争相一睹为快。自后窗但见木屋内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一应摆设纤毫毕现,这工艺的确巧夺天工。 众人惊叹声未落,月华当先发现了其中奥妙,惊讶地瞪圆了眼睛,几乎失态惊呼出声。 因为那屏风之后,竟然缓缓步出一个仕女来,同样是木头雕刻,手脚处还有丝线牵扯,身上一袭烟紫色曳地罗纱裙,云髻高耸,斜簪一朵紫色牡丹花,眉眼栩栩如生,仿佛袖珍小人一般。仕女扭扭捏捏地走到一方案几旁,上有镇尺压制的黄绫一块,径直弯腰夹起案上一只麦秆粗细的毛笔,与砚台之上,饱蘸浓墨,在围观者讶异的惊叹声中,一手挽袖,从容挥毫。然后利落收笔,搁置与笔洗之上,抓起桌上黄绫,缓缓行将殿门口,竟能屈膝飘飘一礼,然后将手中绫布展开,上书一工工整整的“寿”字。 这可果真是一样稀罕的物件,月华觉得就像街头间走江湖的老人手里的皮影戏,不过那尚且需要十指扯线摆布,这小人却是完全依靠机关牵扯,一举一动,恰到好处,毫厘不差。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小人,颇有些爱不释手,周围已经一片啧啧连声。 “孙儿这‘麻姑献寿’可否能搏皇祖母欢喜?” 陌孤寒眼梢从月华身上飘过,将她一脸痴迷的表情尽收眼底,唇角微微噙着一抹自得之色 陌孤寒此举令太皇太后颇为开怀,笑得合不拢嘴,指着那小人取笑月华:“看那小人装扮怎么与你这般相似?” 月华这才留心,只觉大窘,满脸红晕氤氲:“那就当是月华借花献佛,为太皇太后献寿了。” 陌孤寒见她被打趣,一张脸羞窘得就好比天边的锦霞一般,直接蔓延至耳根处,心里就敞亮起来,生了捉弄的心思,难得地没有横眉冷对:“那你就取来试试?” 月华看一眼陌孤寒,见他一本正经,竟不似玩笑,又看那已经僵立不动的小人,果真就壮起胆子,到近前,伸出纤指,将那小人手里的那副黄绫挑了起来。 仕女双手一空,又扎扎连声,向着太皇太后的位置再次福了福身,然后退回至屏风处,宫殿门窗缓缓闭拢,重新恢复成原样。 月华没想到小人竟然还会动,骇了一跳,慌里慌张地后退一步,掩了檀口,圆睁妙目,蝶翼一般浓密卷翘的睫毛轻盈地忽闪两下,平添几分稚气。 陌孤寒见她被惊吓,唇角微不可见地抽搐了两下,就重新恢复了一脸古板清冷。 太皇太后抚掌大笑:“难得皇帝你竟然有这份心思,将俺家当成孩童来哄。” 一旁太后也凑趣:“看母后您红光满面,可不正是老顽童么?” 她的话立即得到一片莺声燕语的附和之声,正是陌孤寒后宫里的百媚千娇。 太后笑吟吟地招呼几人道:“皇上已经拜过寿,你们还不赶紧过来给太皇太后磕头?” 一阵香风掠过,环佩叮当,月华只觉得环肥燕瘦,眼花缭乱,各色远山黛眉,凤眼杏目,红樱丹唇混合一起,哪里记得清各自眉眼?只觉得都是瑶池仙子,惊艳不已。 都说陌孤寒并不好色,后宫里妃嫔寥寥,还不及乡间富户家中姬妾如云,不过数位小主。今日得见,花红柳绿,各个美艳不可方物,已经网尽天下绝色。 太皇太后连声道“好”,扬声吩咐:“诸位全都有心了,哀家甚悦,赏宴!” 殿内百官立即翻身拜倒在地,齐声恭贺:“谢太皇太后赏,太皇太后寿与天齐。” 太皇太后笑逐颜开,正要赦免众人平身,殿外慌里慌张地闯进来两个人。 月华抬眼一看,可不正是盛装打扮的廉氏与常凌烟。 两人因为跑得急,鬓歪钗斜,有些狼狈,不顾殿外侍卫拦阻,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正是殿里众人俯首叩拜的时候,所以杵在门口格外惹眼。 太皇太后不动声色地抬抬手,百官平身,各就各位,便低声吩咐一旁的老伴当寿喜准备开宴。 常乐侯偷偷转至廉氏跟前,有些焦急:“你们二人不去慈安宫给她老人家拜寿,跑至哪里去了?怎么如今才来?” 廉氏与常凌烟二人中了慈安宫太监荣禄的圈套,兜兜转转也不知道去了哪里。神疲力乏时,带路小太监又随便寻个借口不见了人影,将二人丢在半路之上。 廉氏扶正后侯府已经没落,从来没有进过皇宫,早就转了方向。跟常凌烟二人一路走,一路打听,一路相互埋怨,却是愈来愈荒凉,竟然行至浣衣所。 那里的嬷嬷见是朝中侯爷夫人,不敢怠慢,差个宫人将二人带至慈安宫,时间已经迟了,在门口跪了半晌请罪,又被秦嬷嬷劈头盖脸一顿训斥,才知道太皇太后一行人早就去了福寿殿。慌里慌张地又一路打听着小跑过来,早就是心急如焚。 第四十三章 错过 话吐出了一半,月华感觉身后的裙角被猛然扯了一把,打断了她即将脱口而出的话。抬眼见太皇太后已经是微沉了脸色,心中一凛,话风一转,抿抿唇道:“月华愚钝,委实猜想不出。” 邵子卿讶异地扭过头来,难以置信地看一眼月华,泰山崩于前而依旧温润不变的脸第一次浮现出惊愕与颓丧,愣怔着看了月华片刻,眸子里的两簇火焰扑闪了两下,彻底暗了,袖子里的手微微地颤了一下,归于平寂。然后扭过脸去,再也不看。 陌孤寒的眸光从月华的脸上跳跃过去,眸底的寒意愈加深沉。 太皇太后唇角微翘,微不可见地松了一口气,端起手边的茶浅酌一口,赞了一声:“凌烟有心了,也难得这样广博的见识。只是这孔雀翎绣图,便如点翠工艺一般,多少有些残忍。哀家这心里,觉得不落忍。” 就不再多言。 廉氏眼巴巴地盼着下文,太皇太后却是一针见血地道出其中血腥之处,尔后自顾低头饮茶,看也不看她这里一眼,明显有些厌弃和不满。 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好比热脸被泼了冷水,廉氏一腔得意算盘被拨个凌乱,美梦幻灭,还受百官命妇窃窃私语着讥讽挖苦,幸灾乐祸。便识趣灰头土脸地带着常凌烟讪讪地退下去,将怒火全都发在了常乐侯身上。 礼部鸣乐,轻歌曼舞,觥筹交错,酒香肆意,寿宴正式开始。 月华站在太皇太后身后,端茶递水斟酒布菜,从容周到。酒菜的味道混合着脂粉香腻的气味在热气蒸腾的福寿阁里酝酿发酵,字字珠玑的吉祥奉承话听得生厌,方才觉得索然乏味。 陌孤寒便坐在太后右首位置,月华不敢看,总感觉那清冷的目光不时会从自己身上逡巡而过,麻麻酥酥的,如芒在背,手心里都沁出一层冷汗来,滑腻不堪。 太皇太后年岁大了,精神有些不济,折腾这半晌,明显有些疲累。强撑着精神坐了一会儿,吃过寿面,便摆驾回了慈安宫。月华自然是亦步亦趋地跟着,伺候她净过面,卸了头上沉重的簪环,便撩下湖水绿帐子歇下了。 月华与林嬷嬷静悄地退出去,就有御膳房里小太监端过来一桌席面,说是太后赏赐,月华一直在忙碌着伺候太皇太后用膳,定是饿着肚子的。 林嬷嬷代月华赏过传太后话的宫人,将席面摆放在月华的屋里,太皇太后寝殿里又有人伺候,月华便邀请了林嬷嬷一同用膳。林嬷嬷谦让几句后,便不再客气。 两人对面而食,屏退了左右,月华端起手中茶盏,向着林嬷嬷一拱手:“月华以茶代酒,谢过林嬷嬷适才提点警醒。” 林嬷嬷不急不慌地欠欠身:“月华姑娘莫客气,老奴的本分而已。” “适才若非林嬷嬷暗中提醒,月华怕是就行将踏错了。” 林嬷嬷微微一笑:“想必月华姑娘是懂得那副《百鸟朝凤图》的玄妙之处了?” 月华毫不隐瞒,便将此绣图的残忍之处一一道来。 “今日见到廉氏,分外眼红,月华心中仍旧愤恨难平,实在忍不住就想揭发出来,给她一个难堪,也好消减几分恨意。” “太皇太后她老人家三次排揎廉氏,在众目睽睽之下令她下不来台面,可算是心疼姑娘。” “月华不解,既然如此,嬷嬷为何要拦着月华呢?” 林嬷嬷吃了手中的茶:“那老奴今日就托大,代太皇太后她老人家给月华姑娘几句忠告。” “正要向林嬷嬷讨教,洗耳恭听。” 林嬷嬷用帕子拭了拭唇角,笑吟吟地望着月华:“今日福寿堂里,一副小小绣作便惹起暗潮涌动。太皇太后她老人家虽然并不知道这其中有什么猫腻,但有些事情那是心知肚明。俗话说‘事出反常必有妖’,这廉氏怕是中了别人的圈套。姑娘若是将适才那番话说出来,明着,那是杀了廉氏的锐气,但是同时,也狠狠地打了太皇太后他老人家的脸面,毕竟,那常乐侯可是太皇太后她老人家的亲侄子,您说是不?” 月华点点头。 “那廉氏的确不讨喜,太皇太后她老人家今天也给姑娘出了这口恶气,但若是中了别人的圈套,让外人看笑话那就是另一说了。一笔写不出两个常字,姑娘回头得了势,怎样治那廉氏的罪过都行,但是唯独不能被别人当了枪使。咱一家人在对抗外人的时候,那就要精诚团结,不能内讧,自己乱了手脚。否则,姑娘若是不顾全常家大局,太皇太后迁怒于廉氏与凌烟小姐不说,她还能待见咱吗?这就是那人一箭双雕之计。” 月华心中一凛,骤然间恍然大悟,原来,这才是邵子卿向着自己点头示意的真正用意。只要太皇太后对自己生了不满,那么进宫一事便会重新考虑人选,彻底地放弃了她。自己没有按照他的意思去做,那么,是不是就代表,错过了这样绝妙的机会? 她不是盲从的糊涂性子,在得到林嬷嬷授意的那一瞬间,她不是没有犹豫过,只是重新权衡,觉得,自己若是不能将廉氏一举置于死地,这样无关痛痒的把戏,根本没有意义。 所以,她顺从了林嬷嬷的意思。 月华说不清此时心里究竟什么滋味,明明已经下定了决心进宫,偏生此时又多少有些懊悔,总觉得自己辜负了邵子卿的一片好意。尤其是想起他瞬间的黯然,如风吹烛熄,心里更是愧疚。 她努力收敛起万千情绪,略有沮丧地点点头:“受教了,多谢嬷嬷指点,月华还有一事不明,嬷嬷与我素昧平生,为何要冒险帮我?” 林嬷嬷轻叹一口气:“老奴伺候太皇太后一辈子,满心满眼的就只想哄她老人家欢喜,只要主子好,咱这做奴才的才顺当不是?” 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月华微微一笑:“也难怪太皇太后如此器重嬷嬷。” 林嬷嬷见月华在自己跟前这样谨小慎微,说话字斟句酌,向前探过半个身子,低声道:“依姑娘之见,今日之事是谁暗中做的手脚?” 月华唯恐被林嬷嬷那样老辣的目光看穿自己的心思,不急不慌地垂下眸子,扑闪了两下,摇摇头:“应该没有这样复杂吧?” “或许廉氏得到这幅绣图只是偶然,但是皇上唯独问起姑娘你,这可就太巧合了。” “林嬷嬷的意思是说,此事竟然是......”月华佯作大吃一惊,恰到好处地吞吐了下半句话。 林嬷嬷意味深长地摇摇头:“老奴不敢妄言,只是觉得姑娘应该猜度得出来。” 月华回想起太皇太后的脸色,总隐约觉得林嬷嬷对于此事仿佛早有知晓,只是在暗中试探自己,所以愈加谨小慎微,不敢轻易吐露半个字。 待用过午膳,歇息片刻,便由秦嬷嬷带领着,去太后的寝殿瑞安宫里磕头谢赏。 在那里,月华再次见到了如今皇帝跟前最为得宠的泠贵妃,母家姓沈,闺名心泠,父亲在朝中身居要职,官拜吏部侍郎,是太后娘家的嫡亲兄长。泠贵妃气度雍容,明艳俏丽,有一种咄咄逼人的凌人傲气。 她见了月华,便用挑剔的目光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个遍,并且坦然地接受了月华的跪拜大礼,鼻端一声不屑冷哼,透露出浓浓敌意。 倒是太后瞪了她一眼,上前将月华搀扶起来,夸奖几句,赏了珠宝头面,然后月华便退了出来。犹自听到泠贵妃在她身后愤愤不平地叫嚣:“皇上那般厌憎她,倒看她嚣张到几时?” 泠贵妃说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避讳月华,相反倒像是故意说与她知道。月华想,这位泠贵妃究竟是没有什么心计,还是张狂习惯了,所以并未将她褚月华放在眼里呢?毕竟这样赤、裸裸地针锋相对,可不是明智之举。 果真她后面的话便被太后低声压了下去。 月华一声苦笑,他厌憎自己?原来大家都心知肚明,早已不是什么秘密。 第四十四章 兴师问罪 月华下午便出了宫,太皇太后吩咐她将店铺等处的琐事处理一下,搬回常乐侯府暂住几日。 这意思便是让月华自侯府入宫了。 从哪里入宫,讲究颇多,代表着妃子的出身。这一点上,太皇太后煞费苦心地思虑得颇为周全长远,自侯府入宫,首先是名头正统高贵,其次,常乐侯朝中没有职务,比其他几位舅爷稳重,不会树大招风,被人虎视眈眈,捉了错处。将来无论有什么变故,月华也能独善其身,不会受到连累。 听说,常家右相已经递交了告老还乡的文书,皇上也朱笔圣批,恩准了,马上要远离朝堂,两手空空,做闲云野鹤,再不能过问朝政。作为交换条件的月华的皇后之位,大家都心照不宣,那是太皇太后一人即可独断专行,皇上与太后皆反驳不得。 册后的圣旨已经拟好,铁板钉钉,只等黄道吉日,便由宫中司礼监总管偕礼部官员一同前往宣旨了。 便如尘埃落定,月华的世界里已经天翻地覆。 她一回到家中,当天晚上,邵子卿便不约而至。他依旧还是白日里那一身锦衣,略有皱褶,略带了清甜的梨花白的酒气。墨发一路被夜风吹得凌乱,整个人看起来有些颓丧,无精打采,浑身浸染着清冷的夜的潮气,人也像覆了一层青霜的落叶。 他被香沉让进屋里,不若往日那般彬彬有礼,伫立在门口,一言不发,有些萧索。 香沉奉上一盏峨眉雪芽,见两人俱都沉默不语,便识趣地拽拽一旁的魏嬷嬷,示意同她一起退出去。 魏嬷嬷蹙眉摇摇头,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满是不满。 月华淡淡地开了口:“魏嬷嬷,你去帮我将带回来的赏赐收拢一下。” 魏嬷嬷脚下不动:“小姐,您过几日便要进宫了,这......不太方便吧?” 月华见了邵子卿正心乱如麻,闻言心里没来由地觉得腻烦,不由提高了嗓音:“下去!” 香沉见自家主子已经有了恼意,半扶半拽地将魏嬷嬷拉扯出去。魏嬷嬷被外间门槛绊了一脚,脚下不稳,踉跄了两步,将火气全都撒到香沉身上:“你这丫头怎的这样不明事理,留下小姐和邵相大人夜半三更,孤男寡女地独处,若是传扬出去......” 人被拉到院子里,后面喋喋不休牢骚的话就低了下去,含糊听不清楚。 邵子卿低垂了眸子,两人依旧一言不发。屋子里安静得呼吸可闻,一丝暧昧悄生地游弋在两人之间,逐渐萌芽,生出嫩绿的叶片。 最终还是邵子卿率先打破了沉默,微微蹙起眉头,炯炯地望着月华:“你果真打算进宫了是吗?” 月华点点头,再次面对他,也说不清究竟是什么滋味。 “为什么?” 月华坦然抬起头来,一脸平淡:“没有为什么。” “你为什么不当场点破那《百鸟朝凤》的残忍之处?”邵子卿第一次这般尖锐地同月华说话,有些咄咄逼人的锋利,向前一步,低头紧盯着她,眉心处隆起,双目灼灼。 “那副绣图是你让南诏布庄的老板交给常凌烟的?”月华不答反问。 “是我做的没错,但是此事是禀明了皇上同意的!” “皇上?”月华一惊,忍不住脱口而出:“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什么?因为皇上不想你进宫!他中意的皇后之选是常凌烟!”邵子卿几乎是低声吼道。 月华望着他有些茫然,他一时冲动脱口而出的话令她有些惊讶,半晌仍旧反应不过来。原来,他心仪之人果真是常凌烟,怪不得那日绣庄门口会那样不分是非黑白地袒护她,在大街之上当众羞辱自己,败坏自己名声,还细心地交代邵子卿亲自将凌烟送回常乐侯府。 她以为是误会,原来,都是他故意而为之。想起他眸子里毫不掩饰的厌憎,心底还不知道有多少恨意翻涌。 “他心仪常凌烟便直接立后便是,相信太皇太后乐见其成,左右都是常家出来的女儿。不过,皇上将《百鸟朝凤》图交给常凌烟,便是为了讨好太后,你为什么还要让我揭穿此事?令常凌烟在太皇太后跟前惹了厌烦?难道你就不怕惹恼了皇帝吗?” 邵子卿双眉锁得更紧,眸子里席卷起暗沉的乌云,层层叠叠地压下来:“仓促之间,哪里有完全之策?只能兵行险招。常凌烟她做不做皇后无所谓,最重要的是,你不能进宫!” “为什么?” 邵子卿向前一步,距离她只有几寸之遥,她感觉有些窒息,情不自禁地后退一步,邵子卿便逼近一步,她开始有些惊慌,艰难地吞咽下一口口津,仰脸望着已经明显有了怒意的邵子卿,手足无措。 邵子卿一改往日的温润,薄唇紧抿,强忍住怒火,一字一句道:“因为,我不想让你进宫!” 月华这次有些痴傻了,又想问“为什么”,但是看着邵子卿的脸色,终究是不敢问出口,害怕他再说出自己无法回答的话来。 “我冒着被窥破心思的危险,向皇上出谋划策,就是为了阻止太皇太后宣召你进宫。只要你不顾全常家大局,当场打压廉氏,惹恼太皇太后,你就可以全身而退,可是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为什么临阵反悔?你说过,你不想进宫!” 面对着邵子卿的指责,月华突然就觉得满腹委屈,自己给过他俩次机会,他全都无动于衷,凭什么现在这样咄咄逼人地质问自己?如兴师问罪,把自己说得罪大恶极。更何况,即便打压了廉氏又如何?她还是侯爷夫人,想要置自己于死地轻而易举。到时候,自己被太皇太后迁怒,廉氏与常家没有了忌惮,明枪暗箭地对着自己,自己怎么办?谁来依靠?在这样的世道里怎样存活下去? 既然不能令廉氏一招毙命,那么就不应该多此一举,将自己置于众矢之的。他究竟有没有为自己以后的退路想过? “我不进宫又怎样?你邵大人高高在上,你根本就不明白我们这些卑微若尘的小民艰辛。我固然脱离了常乐侯府,拿回了属于自己的东西,但是廉氏怀恨在心,一直穷追不舍,百般刁难于我。生活困顿一些没关系,我们挺得住,哪怕被剥落得一无所有,照旧能够自力更生。但是,如今呢,父母九泉之下不得安宁,我连身边亲人的性命都保不住,就眼睁睁地看着香澈离我而去,却又无可奈何。 当时,你是我唯一的希望,我厚颜无耻地主动到你跟前求救,可是你却一直缄默不语,无动于衷。香澈惨死,我又被廉氏恶人先告状,我问你我不进宫又能怎么办?你也只能无可奈何地劝我忍耐。我走投无路,自己去谋一条生路而已,你却给我一个措手不及,让我不明所以,费心猜度,还又跑过来义愤填膺地指责我。更何况,太皇太后想要让我进宫,我根本没有能力去反抗,除了屈服,我还能做什么?” 邵子卿一愣,被辩驳得哑口无言,僵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有淡淡的微醺酒气依旧笼罩着月华。 “我告诉过你,一切有我。” 默然良久,邵子卿终于苦涩地开口道。 “呵呵,你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哪怕只有只言片语,我褚月华但凡有第二种选择,就会奋不顾身地去做!” 邵子卿眸中闪过一抹疑惑:“我前日特意过来寻你,留给你的书信里说得清楚明白,将《百鸟朝凤》一事也提前告知于你知道,好让你提前有个计较,难道魏嬷嬷没有交给你?” “前日?前日我一直都在,足不出户,如何竟然不知?” 两人瞬间全都明白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陷入一阵更加可怕的沉默里。邵子卿双拳紧握,青筋浮现,发出“咯咯”的声响。 第四十五章 大婚 月华紧闭起眸子,一时间心中也是五味杂陈,酸甜苦辣,翻涌蒸腾,眸子也变得酸涩起来。 她将满眶泪意生生逼回眼底,再次缓缓睁开的时候,眸中已经恢复了一片清明。仰脸望着邵子卿,微微一笑,刹那间云开雾散,阳光正好:“谢过邵大人的援手之恩,月华铭记于心。” 邵子卿心里蓦然涌起一丝不甘,惶恐地伸出手。 月华侧身让过,逃离了邵子卿的气息:“算是月华辜负了邵大人的一片好意。” 邵子卿一声苦笑,望着自己的指尖,恍惚间忘记了,这是自己第几次错过。每一次,她的衣衫从指尖掠过去的时候,都会将他所有的思绪带走,心里空落落的,呼吸都停滞下来。他以为,来日方长,总是会有机会,这次,怕是最后一次,永远地失去了她的温度,以后只能仰望着,看她的秀发蜿蜒缠绕在别人的手心里。 他的背影看起来失魂落魄,少了两分飒爽风骨:“果真晚了吗?后悔也来不及了?” 月华笑得愈加灿烂,微微眯了眉眼,掩住眸中的酸涩:“为什么要后悔?邵大人应该恭喜月华才是。一步登天,万众敬仰,无上荣华,世人求之而不得,月华何其有幸?” 邵子卿沉默半晌,方才转过身来,敛了原本落寞,依旧温润如玉,眉眼风流,望着月华笑吟吟道:“那便恭喜月华姑娘心愿得偿,日后子卿可能就是月华姑娘的臣下了,朝堂相见,尊卑有别,须三拜九叩,大礼参拜,终究是不能如今日这般开怀畅谈。” 月华摇摇头,笑意清浅,多了几许期望:“很庆幸今生能够识得子卿,愿一生坦诚相见,永远都是知己好友。” 邵子卿展眉一笑,适才的怒气,落寞,全都烟消云散,屋子里也随着他眸中的清明重新明亮起来,蓬荜生辉:“若能果真承蒙不弃,子卿自然求之不得。” 两人之间一如最初,滑过一道长长的轨迹,回到起点的位置,客气而疏离,好像适才的悸动与忘形只是一场冲动,一时恍惚,不过几句戏言,话说完了,他的酒醒了,云开雾散,万千感怀消弭得无影无踪。 邵子卿的情绪变幻得太快,那笑容如若清泉明月一般清明,没有丝毫的牵强与不舍,月华一时间便生了错觉,觉得他就像一个谜,自己看不懂,捕捉不到的谜。 或许是“一蓑烟雨任平生”的他生性风流不羁,千帆过尽,伤怀来得快,也放得果断,或许是太会演戏,无需粉墨,已经炉火纯情。 所以,直到最后,月华仍旧不明白,邵子卿对于自己,究竟是怎样的一片心思? 她也不知道,邵子卿在留给自己的书信里究竟写了什么,魏嬷嬷并不识得字,说是转身便丢进了灶膛里,焚为灰烬。 魏嬷嬷在院子里跪到夜半,更深露重,乞求月华的原谅。 她打着一心为月华着想的旗号,老泪纵横,连连磕头不止。一番用心良苦的劝言说得情真意切,令人动容。 最终,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的月华心软了,站在窗前长吁短叹的香沉也心软了。 三人在两日后搬离了那个小院,重新入住侯爷府。 宫里派了人来教习宫中繁琐礼仪,正是太皇太后跟前的秦嬷嬷,她不仅是这几日负责教导月华,以后也将留在她的身边伺候。 秦嬷嬷在侯府被奉若上宾,态度却丝毫并不倨傲,盛气凌人,相反谦恭谨慎,一举一动都透露出良好的规矩与修养。她对于月华的教导特别严苛,一丝不苟,月华不仅不恼,反而十分虚心,将她的话尽数牢牢记在心里,也给予应有的敬重与颜面。她明白,宫中容不得自己任性,稍有差池,便会殃及池鱼,秦嬷嬷教导自己的,看似琐碎,实则都是将来安身立命的根本。 秦嬷嬷的身份其实有些尴尬,因为是太皇太后举荐的人,不得不重用。而且几人进宫之后,人生地疏,关系错综复杂,必然需要有人提点。秦嬷嬷是宫里的老人,顾虑周全,实乃良师,但始终是两条心,难以亲近,绝非佳仆。 反倒是魏嬷嬷,知道了秦嬷嬷的身份后,生了一较上下的心思,唯恐自己将来被月华冷落,多少有些失意,侍奉的时候格外殷勤,关怀备至。月华也不点破,任她提心吊胆去。 许多的人主动地上前奉迎,三房五房里两位舅爷和舅母也专程来了常乐侯府,给她带去满车的绫罗绸缎,金银珠宝,作为她进宫之后上下打点的花费,铺路的金砖。二舅爷位高权重,并不曾露面,却也是差人送了礼单过来,贺礼更为丰厚。另外告老还乡的常家二太爷,还有月华并不识得的许多“至亲”也闻风而至,仿佛雨后春笋一般,从四面八方冒出来,各种奉承,谄媚,令她应接不暇。 廉氏与常凌烟识趣地回避开,并不怎样露面,对于贺礼却是来者不拒,全都收下,从中顺手牵羊。 月华每次见常凌烟,心里多少还是有些不是滋味,当日邵子卿脱口而出,并未来得及解释的那半句话深深刻在她的心里,固执地相信了,常凌烟就是当今的少年帝王心仪的女人,心目中的皇后人选。也怪不得她那般仇视自己,太皇太后乱点鸳鸯谱,自己嫁入紫禁城,算不算是鸠占鹊巢呢?太皇太后用右相之位换来的这个位子,自己又能坐多久? 她经常这样胡思乱想,将这些纷乱的想法深埋在心底里,满是忐忑。夜里也经常会惊梦,感觉自己身上的担子沉甸甸的,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常家一门的荣辱存亡,果真就这样交到自己手中了,她伸出自己拈针搓线的一双莹白素手怔怔出神,突然就觉得力不从心。 当初一怒之下做出的决定,将来会不会后悔? 凌曦过来寻她,满心满眼的欢喜,压抑不住的兴奋与雀跃。她说:“月华,我终于看到了黎明的曙光。我等着你将来为我指一门好婚事,跳出这个坑!” 她突然又觉得,自己的这个决定挺值。 就这般忐忑着,矛盾着,终于等来了册封圣旨。 太皇太后命司礼监,礼部四位官员,又请了一位德高望重的老王爷与老王妃作为传礼官,还按照民间习俗,备了几色皇家聘礼,一对大雁,一只红顶白羊,金银茶桶,黄金万两,锦缎千匹,珠宝百箱,车载斗量,披红挂绿,掌礼司安排了极大的排场,一路风风光光至常乐侯府宣旨,不能不说极是隆重。在京中更是造成了极大的轰动,潮水一般涌过来,争相围观。 按照形式,过了纳采,问名,纳吉,纳征,告期,便是迎娶之日。 正副使率领的仪仗队与龙亭,出太和门,一路浩浩荡荡,至常乐侯府迎娶长安王朝最为尊贵的皇后。 月华头戴九龙凤冠,身着深青色饰红罗玉带礼服,三跪三拜正式册封大礼毕,乘坐十六人抬护凤辇,在钟鼓司一路喜乐齐鸣中,经由皇宫正门大清门,抬至乾清宫,再换乘孔雀顶轿,至祭天神坛,由宫人搀扶着,与陌孤寒一同缓步攀至神坛顶,在司礼监的唱引中,祭天,拜祖,金凤宣旨,将金册奉于交泰殿,教授金宝,叩谢皇恩,拜见太皇太后和太后,反反复复三跪九叩,然后接受百官朝拜,方才礼成。 第四十六章 怦然心动 礼成后,普天同庆,再行封赏陌孤寒后宫诸妃,以示皇后恩德。 月华用心听着,陌孤寒后宫之中的妃子并不算多,以泠贵妃为首,还有一位正妃一位正嫔一婕妤一才人。进宫之前,秦嬷嬷已经将几位后妃的家世背景告知了月华,今日是借着帝后大婚之喜,或晋升一级或有珠宝赏赐。 月华头顶龙凤呈祥攒珠头巾,遮了一张如花似玉的脸,也只能看到自己的脚尖和绣着细密小轮花的裙摆,在自己脚面上欢快地绽开一层层波浪。 她微微地斜着脸,便能看到身边的陌孤寒,一身耀目的赤红,尤其是在骄傲的秋阳下,炫目的明亮。他的脚周周正正,穿着厚底绣金龙朝靴,距离自己只有一步之遥。 红男绿女,自今日起,他便是自己的夫君,与自己结发齐眉,同床共枕的男人。 她能够感受得到,他身形的威猛高大,自己站在他的身边,仿佛就被笼罩在他的阴影里,给她一种站在山脚下,仰望高山的敬畏与眩晕。 他拂袖间,身上的气味便充斥着月华的鼻端,那是好闻的龙涎香的香气,给骄阳蒸腾着,熟悉而陌生。 月华有片刻的出神,心不在焉,神游在那日冷风斜雨的枫林里,神思恍惚,礼成迈下台阶的时候,脚下的软缎绣鞋便滑了一下。一双宽厚的手迅疾伸过来,扶住了她倾斜的身子。 她在神坛顶上折腾了一身热汗,又跪着听司礼监宣读冗长而又晦涩难懂的旨文,吹了半晌凉风,早就觉得浑身透凉,忍不住牙齿打颤,那一双柔若无骨的纤纤素手也冰凉滑腻,因为了紧张,轻颤如泠泠琴音。 她的手被陌孤寒温热的大掌包住,骨节分明的手指坚实而有力,稳稳当当地托举起她半个身子。她莫名觉得踏实,一股暖流自他的掌心倏忽间流窜进身体里,麻酥酥,暖融融。 那一刻,月华便有一些怦然心动,仿若如镜的水面投入一粒石子,涟漪微漾。 这个以后与自己相伴一生的男人,那双顶天立地的脚能否承载得下自己一生的喜怒哀乐?这双掌控着天下人生死的手又能否给予自己一生安平无忧? 他在翻云覆雨的股掌之间,是将自己捧上云端,还是摔落泥泞? 以后,自己的命运,一生荣宠得失便交付在他温暖有力的掌心之中,希望,是一生安暖。 她低低地说了一声:“谢谢。” 声如蚊蚋,如风过萧洞,带着微颤,显露几分羞涩。 陌孤寒甩了她的手,却只是不屑地冷哼一声:“没用!” 月华的心便如断线风筝一般飘飘悠悠地落了下来,仍旧不甘心地“怦怦”直跳。 两人缓缓步下台阶,这次月华便分外小心,免得被他又看了笑话。脚下是大红的长毯,一路迤逦着铺展到她与他的华盖龙凤轿舆之前。 回去的路,他们将同乘,龙凤和鸣。 太监撩开华盖之上的锦幔,用白玉如意勾系好,有人弓下身子,陌孤寒当先上了轿舆。 月华面前被遮得严严实实,看不清如何落脚,踏在太监身上又觉得难为情,踌躇了片刻,身后太监立即有眼力地上前搀扶。 月华对于宫中的阉人并不歧视,但是也觉得别扭,认为他们同样是一群男人,日后由他们在自己身边伺候生活起居,总是不便,他们会不会也像那些不怀好意的市井泼皮一样,心中暗自生了龌龊的心思? 这是一个奇怪的想法,月华压抑不住自己这样想,所以那太监上前殷勤地搀扶自己的胳膊时,月华就有些抵触,不动声色地躲闪开了。 端坐轿舆之上的陌孤寒终于不耐烦,倾过大半个身子,一把拽住了她纤细的手腕,略一使力,月华便脚尖踮在那太监后背之上轻盈地迈了上去,细腰一拧,坐在了陌孤寒的身边,与他并排而坐。 头上的盖巾流苏荡漾了两下,露出她精致小巧的下巴,红唇翕动,想道声谢,又唯恐自讨没趣,咽了下去。 陌孤寒却并不饶过她,依旧是一声不屑揶揄:“真麻烦。” 手松开了。月华有些恋恋不舍,觉得那股暖意仍旧萦绕在自己指尖,那样真实。明明是冰山一样冷寒的人,拒人千里的性子,数九寒冬的凛冽口气,却令她没来由地生了靠近的冲动。 轿辇被稳稳当当地抬起来,锦幔下垂,在月华心如擂鼓的沉默里,一路荡漾着飘进皇后的宫殿。 东两间暖阁便是二人大婚的寝殿,下了龙凤舆,跨过火盆,进入洞房。 时日尚早,前殿大宴群臣,陌孤寒送下月华便一言不发地乘坐龙凤辇离开,扶轿过来的诰命夫人与几位妃子磕头之后,也各自回了,只留下月华端坐在龙凤喜床的大红喜幛内。 头上的凤冠与两鬓花钿都沉甸甸的,压得她脖颈有些累,坐在床上时间久了,腰也开始酸痛起来。 陌孤寒两次惊心动魄的摔打都令她伤筋动骨,久坐便隐隐作痛,犹如针扎。 秦嬷嬷在殿外低声吩咐几个宫人做事,安排香沉与魏嬷嬷的住处,有板有眼,俨然就是以掌事嬷嬷自居的。原本在月华的心里,秦嬷嬷这掌事嬷嬷的位子是定了的,但是听她口气有些颐指气使,尤其是对香沉呼来喝去的,月华心里就有些不痛快,就像是听到自家孩子受了别人委屈。毕竟自己尚未开口,她便这样迫不及待,擅做主张,未免是将自己不放在眼里了。 月华支着耳朵听,秦嬷嬷安排香沉二人的住处,是在杂使宫人的居所,而不是距离自己最方便的偏殿,就知道这秦嬷嬷是在跟自己耍心眼。 月华原本是打算让香沉做风仪女官,享从四品俸禄,贴身伺候自己。因为入宫之后,自己作为皇后,按照规制来讲,身边伺候的宫女就有十人之多,再加上太监,嬷嬷,鱼龙混杂,耳目也多。虽然都是太皇太后做主挑选,但也难免被人有可乘之机,日后有人吃里扒外。 自己势单力薄,魏嬷嬷和香沉是必然留在跟前的,绝对不允许别人安插进眼线来,否则怎样抵挡那些明枪暗箭?纵然香沉刚刚进宫,资历浅薄,按说是不能一步登天,享受这样的待遇,但是她人机灵,跟自己又贴心,而且如今这种情势,自己必须主动占上先机,刻不容缓。 看来秦嬷嬷这是要杀香沉的威风,安排自己人到跟前了。 香沉轻手轻脚地进来,给她倒了一盏烫烫的热茶:“小姐,暖暖身子。” 茶盏立即被随后而至的秦嬷嬷拦住了。 “香沉,以后要称‘皇后娘娘’,若是不长记性要吃提铃的苦头的。还有,敬娘娘和皇上的茶一定不能太烫,要温度适口。” “我家小……皇后娘娘体寒畏冷,我只是想给娘娘暖暖身子。”香沉颇有些不服气。 “娘娘跟前要自称奴婢,还有,娘娘手冷便生个手炉给娘娘端着,热茶万一端不稳,烫伤了娘娘怎么办?你规矩没学好,毛手毛脚,今日若是当了皇上的面,便是冲撞,如此怎么贴身伺候娘娘?岂不给娘娘招惹麻烦?乔祝,给娘娘生个手炉过来。” 一声娇滴滴的应答:“是,秦嬷嬷,请皇后娘娘稍等。” 秦嬷嬷得意地抬抬眉,隐隐有炫耀之意,对香沉一番冷声斥责,滔滔不绝,丝毫不留情面。而且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对香沉诸多不满,还有提醒月华另外换人伺候的意思。 香沉委屈,抬眼便向着月华看过去,嗫嚅着不再顶嘴。 月华往日在侯府当家,便极是注重下人规矩,待香沉几人虽然亲厚,平日里也是主仆分明,没想到一进宫,便被挑剔出诸多的不是来。秦嬷嬷一言一语皆是振振有词,也确实在理。但是她在侯府之时放任香沉,明知是错,也冷眼旁观,从不曾纠正,未提点过半个“错”字,今日一进宫,便来个实打实的下马威,分明便是别有用心了。 同自己玩弄心计?一瞬间,月华对于秦嬷嬷积攒下来的好感便荡然无存。 第四十七章 下马威 “有则改,无则勉,香沉,秦嬷嬷教导的规矩要记得,谨言慎行,丝毫马虎不得,以后不可再犯。” 香沉向来听月华的话,恭敬地应一声:“是,皇后娘娘,婢子省得。” 屋子里尚有其他宫人,秦嬷嬷当着自己的面这样训斥香沉,月华心里也有不悦,唯恐被下人们日后轻慢,慢条斯理道:“香沉初来乍到,以后若是有不周到的地方,秦嬷嬷但说无妨,哪怕是寻个没人的地方训斥责罚一通也好。反正不当了本宫的面,本宫也不心疼。” 这话说得有待斟酌,一旁宫人听话听音,就知道皇后娘娘这是在怪罪秦嬷嬷当着自己面训斥自己丫头,明里暗里给香沉撑腰呢。但是,话说得委婉,全了秦嬷嬷脸面。 几人看看香沉,便知道她在皇后跟前是个人物,怠慢不得的。 秦嬷嬷原本的确是有心将自己**的两个宫人换到月华跟前伺候,因为明日里宫人叩见皇后,恭贺大喜,月华便要拟定各人的职位。她心急赶紧提醒一声,否则届时金口一开,再想改变也就难了。没想到月华一开口便堵了她的话,竟是早早地猜出了她的心思。 她在侯府打听着,那个横竖看自己不顺眼的魏嬷嬷是贴身伺候月华梳头穿衣的,香沉则负责膳食茶点,若是依旧这般安排,自己的人便不能近身了。 她讪讪地笑笑,转身将那盏已经不烫的香茗端至月华跟前。 月华接在手里,口中早就有些焦渴,那茶耽搁这一会儿的功夫,已经不再烫嘴,遂端起来一口气喝了,又递下去。 秦嬷嬷伸手来接,月华婉拒了:“以后秦嬷嬷那是要费心打点殿里的大事的,多有仰仗,奉茶递水这些琐碎的事情便交给香沉来做就好,不必亲力亲为。她一向贴身伺候本宫,知道本宫的素日习惯,最是可意。若是规矩上有什么出入,秦嬷嬷便指点着,她向来伶俐,一点就透,相信几日便可胜任。” 香沉听月华为自己撑腰,心里顿时便吃了定心丸,上前接过茶盏,用心烹了香茗递到月华手里。月华清浅地“嗯”了一声:“这便是了,以后烹茶便要这样不烧口的,还不赶紧谢过秦嬷嬷提点?” 香沉屈膝行了福礼,秦嬷嬷见好就收,想着月华好歹也是赏了自己掌事嬷嬷的职位,没有重用那上蹿下跳的魏婆子,也算是全了心愿。 她眉开眼笑地退下去,香沉依旧留在跟前伺候,别的宫人都退至寝殿门口。 香沉方才低声歉意道:“平日里叫顺口了,适才一张嘴便给皇后娘娘丢了颜面,真真地不争气。” 月华便知道殿里没了外人,将冷了的茶递还给香沉:“你便告诉魏嬷嬷一声,怕是要暂时委屈她,不能给她太高的品阶了。” “魏嬷嬷昨日里就说了,只要能跟随着娘娘伺候,其他的无所谓,娘娘尽管宽心,香沉也不要什么几品宫人的名号,毕竟的确不懂宫里的规矩,又没个资格,免得您为难。” 月华欣慰道:“这世上我也就只有你和魏嬷嬷两个亲厚的人了,咱们一路吃苦过来的,怎么会一直委屈你们?再说了,你若是没个能唬住她们的品阶,咱们岂不被吃得死死的,该争就必须争。你在她们跟前也要硬气一些,拿出咱褚家的威风来,她们才不敢慢待。” 香沉点点头:“适才秦嬷嬷指使大家干活,我也留心看过了,她对那个叫乔祝的宫女明显就比较偏袒,眉来眼去的,怕是她的人。” 月华赞赏地点点头:“想将手伸进咱这里的,可肯定不是这一人,每个人都各怀了鬼胎,我一个人纵然有三头六臂,七窍玲珑,也提防不过来,你和魏嬷嬷一定要小心。” 香沉顿时有了神圣的使命感,觉得保护自己的主子便是自己义不容辞的责任。她痛快地应着,体贴道:“如今天色还早,前殿欢宴怕是至少要到酉时方散,娘娘莫如靠在一旁歇息片刻。” 月华昨夜原本便没怎样合眼,今日又折腾半晌,也觉得乏累,精疲力尽,便颔首应着:“也好,我便眯上一会儿,你要记得早些叫我。” 床上整整齐齐地叠着百子被,龙凤呈祥的大红锦缎褥子,用红枣花生桂圆栗子压脚。皇上还没有回来,自然不能打开。 那个叫乔祝的丫头轻手轻脚地进来,手里捧了一个黄铜南瓜捧炉,亲自递到月华手里,一出声依旧娇声细语,嫩得几乎滴出水来。 月华低眸,透过盖头流苏,见一双素白细腻的手,指甲上晕染了一层浅浅淡淡的凤仙花汁,并不红艳,但映衬得指甲莹润剔透,心中不由一阵冷笑,知道定然不是个安分的主。 而且宫里对于宫人服饰打扮,自有严苛的规矩,这乔祝在秦嬷嬷眼皮子底下尚且这般大胆,想必私下里关系不浅,或者是贿赂了什么好处。 她将捧炉袖在怀里,便觉得暖了许多,斜靠在凤穿牡丹千工床的床柱之上,合拢了眼睛。 因为是拧着腰,极不舒服,迷迷瞪瞪间,也觉出腰部酸痛,犹如蜂蛰虫咬,一心想换个姿势,却眼皮都撩不起来,头脑愈加晕沉,如坠云里雾里一般,身不由己。 中间好像香沉进来叫过自己一次,嘤咛着应了一声,只是清醒不了,朦胧里听秦嬷嬷交代:“娘娘许是太累了,你们守好门口,让她再歇息片刻。皇上若是过来,必然有人先行传唤,你们都警醒着,若是听到动静便赶紧进来叫醒,莫在皇上跟前失了仪态。” 月华就彻底放下心,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陌孤寒在前殿吃了几盅酒,心里多少有些心不在焉。泠贵妃差人送来一碗醒酒汤,骨瓷碗下压了一张花笺,书写了蝇头小楷,提醒他莫贪杯,保重龙体。 他将花笺袖进袖口里,笑笑,然后将杯中的佳酿一饮而尽,郁闷的烦躁顺着喉咙进了肚。 上次《百鸟朝凤》一事失败了,败在那褚月华出尔反尔,临阵反戈。所以她如愿进宫,成为了他陌孤寒的皇后。 邵子卿在大婚前两日再次告诉他,只要册封旨意未下,事情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太皇太后行事慎重,那褚月华但凡有什么纰漏之处,太皇太后都会重新斟酌。 他知道,邵子卿博览群书,向来计谋百变,所以他当初听闻他的贤名,才会礼贤下士,亲自三顾茅庐请他出山,辅佐自己的朝政。只要自己答应,邵子卿一定有办法阻止太皇太后赐婚。 可是,他一脸玩味地盯着邵子卿看了半晌,却突然改变了主意,淡淡地说:“罢了,此事邵相就不必操心了。” 邵子卿嘻嘻一笑,将情绪掩藏得很好,绝口不再提。 皇帝不急急死太监,他邵子卿还不是太监,他这般操心做什么?要娶皇后的,是他陌孤寒。 皇后这个位置,是太后心心念念想要他册封给自己的外甥女沈心泠的; 这个位置,是太皇太后处心积虑霸占着留给常家人的; 这个位置,他谁也不想给,他不喜欢那些惺惺作态而又澎湃着极大野心的女人,在自己跟前邀宠献媚,做出一副楚楚可怜的姿态,而背转了自己,却是野心勃勃,觊觎着这个位子,斗得死去活来,心如蛇蝎。 他这二十多年以来,都是笼罩在太皇太后的威仪之下,苦心经营了许多年,才从专横的常家手里拿回一半的朝政。女人对于他而言,就是祸害,他不允许再有一个像太皇太后那样厉害的女人守在自己身边,对着他的江山指指点点,虎视眈眈,甚至于,在他之后,还要遗祸百年,党同伐异,专横地扼杀自己孩子的壮志雄心。 褚月华这个女人,便是将自己伪装成一汪春水,可实际上呢,她的手段多高明,手不血刃便夺回了财产,听说还能将生意经营得井井有条,巾帼不让须眉。 而且,她似乎极得邵子卿另眼相看。虽然邵子卿掩饰得极好,但是陌孤寒知道,在邵子卿眼里,褚月华是和那些莺莺燕燕不一样的,他邵子卿阅尽千帆,故作风流,其实自视甚高,一般的庸脂俗粉他向来不会看在眼里。 他好奇之余,心里有点不太舒坦,交代给邵子卿诸多繁杂的事情,甚至于太皇太后寿宴的事情也由他一手操办,早出晚归,令他没有一点闲暇时间,去接近那褚月华。并且邵子卿再次毛遂自荐,为他出谋划策阻止月华进宫的时候,他果断拒绝了。 那女人果真就成了自己的皇后,自己应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去对待她呢?今夜,便是两人的洞房花烛。 第四十九章 大闹洞房 月华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膝行着退后一步,远离了陌孤寒笼罩的阴影,唯恐他一时怒火,再扯开自己的衣袖,令自己的一脸斑驳在他跟前无所遁形。 她慌乱地摇摇头,声音颤如秋叶:“不是,皇上,真的是妾身突生暗疾,丑陋不堪,唯恐惊吓了皇上。” 陌孤寒一声冷笑,逼近一步,九龙绣靴踩在了月华的裙裾之上,令她再也无处可逃。然后他缓缓地伸出手去,搭在了月华遮脸的手腕之上,声音愈加地低沉,犹如暴风席卷而来:“那便让朕见识见识,皇后的无盐之貌,是如何地惊世骇俗?” 月华急得几乎立即哭出声来,将头勾在胸前,恨不能就立即找个地缝消失得无影无踪。 殿外有人高声喧哗,吵吵嚷嚷。 陌孤寒顿住手,不悦地抬起头:“是谁这样大胆?” 暖阁里的宫人早就被吓得忘记了呼吸,全都战战兢兢,唯恐陌孤寒的怒火再波及到自己身上。听他问起,便迫不及待地跑出去,询问情况。 暂时逃过一劫,月华暗中舒了一口气,匍匐在地上,紧握双拳,全身都没有了气力。 换了秦嬷嬷亲自进来禀报:“启禀皇上,是贵妃娘娘跟前的宫人来报,说是贵妃娘娘突然晕倒了。” “晕倒了?怎么回事?她一向好好的。” 陌孤寒收回伸出的手,袖在身后,蹙眉追问道。 秦嬷嬷摇摇头:“暂时还不清楚,已经去寻太医去了。” 陌孤寒看一眼匍匐在地的月华,脚尖一转,便毫不迟疑地拂袖从她的身边绕了过去,大红的袖袍滑过月华的脊梁,甩过她的凤冠,然后卷起一阵疾风,出了清秋殿,毫不停顿。 “摆驾椒房宫!” 殿门一重重闭合,陌孤寒的身影匆匆消失在远处的夜幕里。 秦嬷嬷站起身,上前搀扶已经瘫软在地上的月华:“这是怎么了?如何突然就惹恼了皇上呢?” 月华这时候眼泪才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几乎泣不成声,深深的恐惧攫住她的心,令她简直不能呼吸。 “秦嬷嬷,我怕是完了。” 她缓缓抬起脸来,秦嬷嬷也立即被她斑驳的脸吓了一跳,惊呼出声:“如何会这个样子?” 月华摇摇头:“适才还好生生的,突然就觉得有些困倦,脑子晕晕沉沉,总是无法清醒,醒了便是这幅模样。我唯恐吓到了皇上,招惹他嫌弃,百般推拒,所以才惹恼了他。” 秦嬷嬷这时候已经镇定下来,拍拍心口:“娘娘做的极对,这样貌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让皇上见到的,否则印象根深蒂固,再想改变就难了。您先不要惊慌,许是您吹了冷风,起的风疹,找御医过来看看,消下去也就没事了。” 月华终究是年轻,又是关乎自己的容貌,早已经六神无主,听了秦嬷嬷的劝,方才勉强止住泪意,由她搀扶,抽噎着坐回千工床上。同样红了眼圈的香沉上前将帐幔放下来,细声安慰几句,秦嬷嬷已经差了腿脚利落的小太监前去请御医。 天色已经是晚了,后宫里已经落了锁,但是有当值的御医可以夜间出诊。太监一溜小跑地去了,过了半晌方才差了别人过来回话,说是御医被泠贵妃宫里的人请了去,他守在椒房宫门口,不敢擅入,已经请人进去通传,只能耐心地等贵妃娘娘将人放出来。 这一等,便是小半个时辰,这厢里心急如焚,简直如热锅蚂蚁。 魏嬷嬷看着心疼,一个劲儿抹泪,终于沉不住气,问秦嬷嬷:“秦嬷嬷,请恕婆子我不懂规矩,请教一声,这堂堂的皇后娘娘有疾,宣召个御医,难不成还要排在贵妃之后吗?泠贵妃这样巧合地晕倒,差人跑到娘娘这里大吵大闹,搅乱洞房花烛,将皇上请走也就罢了,难道御医看诊,开个方子也需要这样长的时间?” 秦嬷嬷叹口气,有些为难,避开了四周宫人低声道:“这宫里原本就属泠贵妃位份最高,是太后的嫡亲侄女,又得皇上疼宠,所以素日里是专横了一些,也是无奈何的事情。现在已经晚了,我们总不能去吵嚷太皇太后为娘娘做主,开宫门去请御医。到椒房宫里理论更是不智之举。皇上如今就在那里,会以为娘娘是故意与泠贵妃为难的。娘娘还是委屈委屈,暂且隐忍片刻。” 月华这时候却感觉愈加头晕,就连呼吸都困难起来,嗓子里好像卡住了什么东西,周身哪里都不适,犹如蚁虫乱钻,奇痒难耐,不得不强忍着不去抓挠。她咬牙支撑着坐起身来,气方才顺些:“罢了,那就暂且再隐忍片刻。” 香沉过来,撩开帐帘,看了月华一眼,就连脸上的疙瘩都愈来愈密集了,红得发亮。 她心里一沉:“不行娘娘,别的可以耽搁,您这脸可耽搁不起,婢子实在不放心,我去那椒坊宫看一眼,多磕几个头,好生求求皇上。” 秦嬷嬷一时间也颇有些为难,两厢斟酌,咬牙道:“那就老奴亲自往椒坊宫里跑一趟吧,你莫冒冒失失地冲撞了皇上和泠贵妃,再吃了罪过,这宫里的刑罚可不是闹着玩的。” 言罢转身出去,一溜小跑,过不许久,便带着一位手提药箱的御医急匆匆地赶了回来。 香沉与魏嬷嬷大喜过望,赶紧上前撩帘,被秦嬷嬷一个眼色止住了。三两步上前将锦帐拢好,低声对香沉说教:“皇后娘娘的凤仪岂是随便外露的?” 看病那是望闻问切,若是不看病人如何诊断? 香沉心里不服,但是秦嬷嬷冒着被怪罪的危险请了御医过来,这份情义香沉是懂的,因此乖巧地应了一声:“知错了。” 秦嬷嬷将月华的手小心地从帐子里拿出来,取过一方锦帕遮掩了手腕,向着御医详细地将病情及发病时间说了一遍。 御医跪在地上,先是看过月华手背上的细米疙瘩,然后搭在脉上闭目沉吟半晌,不说话。 这宫里御医大多谨慎,不像外间乡野大夫信口开河,香沉就有些焦急,催促道:“大人,我家娘娘究竟怎么了?” 那御医摇摇头:“看脉象并非风寒之症,看症候也并非风疹。敢问娘娘可否还有其他不适?” 月华只觉喉咙干痒,忍不住轻咳几声:“头脑也觉得有些晕沉,嗓子干痒,呼吸受窒,不仅气短,而且喘息困难。” 魏嬷嬷立即端了茶水过来,侧身撩开床帐一角:“娘娘要不喝口水润润嗓子吧?” 床帐荡漾间,里面的香气便从缝隙里钻出来,直扑御医面门之处。 他心中一动:“微臣斗胆,可否请娘娘撩开锦帐,让微臣查看一眼娘娘气色?” “有疾不避医,没有什么好忌讳的,香沉,撩开帐子就是。” 香沉上前撩开床帐,御医却闭了眼睛,深吸一口气,然后面色大变:“速速给娘娘换一处床榻!” “为什么?”身后三人异口同声。 “娘娘并非染疾,而是中毒!”御医说得斩钉截铁。 月华几乎一惊而起,殿内其他人也是瞠目结舌。 “中毒?怎么会?” 御医不急不慌地道:“娘娘莫急,说是中毒,其实有些牵强,实则就是荨麻引起的红疹。娘娘帐子里有荨麻,天花粉等许多容易引起荨麻疹等不适反应的粉尘。您一直端坐帐中,接触时间久了,皮肤就会出现排斥反应,起红疹,出现轻微水肿。严重者,沿呼吸通道蔓延而下,则喉尖水肿,出现窒息,甚至晕厥。多亏了微臣早到一步,否则依照娘娘的症状来看,再迟些,怕是就要立即不省人事了。” 御医一席话如一石激起千层浪,举座哗然。这可不是小事,此乃皇上与皇后娘娘新婚的洞房,如何会出现这等危险的可致病的东西?追究起来,从上到下,怕是许多人都罪责难逃! 第五十章 陌孤寒的环肥燕瘦 魏嬷嬷第一个打破沉默,肯定了御医的诊断:“那便是了,娘娘自小就受不得荨麻,幼时经常会起风团,长大些方才不那样敏感,我们平时伺候时也都小心翼翼。” 月华也点点头:“躺下以后,就愈加不适,无端加重了几分,想来不会错!” “事不宜迟,先请娘娘移驾暖炕上吧?”魏嬷嬷暗道侥幸,多亏冒险请了御医过来,否则自己吃罪不起。 月华点头,当下顾不得许多,还好暖阁内宽敞,不仅有作为喜床的雕花千工床,临窗位置还有一盘暖炕,仿罗汉榻设计,床帐被褥一应俱全。秦嬷嬷不放心,又赶紧吩咐宫人取了崭新的床褥,请御医仔细检查过,方才安置月华过去歇了。 御医片刻也不敢耽搁,赶紧开了清毒凉血,利水消肿的草药给香沉,命人连夜煎了给月华服下。 香沉仍旧忧心忡忡,询问是否需要涂抹药膏,免得落了疤痕,御医倒是胸有成竹,说只消两日,便可尽数消除,并无大碍,几人方才放下一半心来。 秦嬷嬷瞅个机会将御医拉至一旁,暗中塞了好处,提心吊胆地问:“还请大人检查个仔细,可莫有什么纰漏。” 御医懂得秦嬷嬷话中含义,捏捏袖口里的银锞子,低声道:“最初时我便有所疑心,慎重起见不敢专断,就是害怕连累宫中无辜。但是此事隐瞒不得,有这次难免就有下一次。您放心,此事与嬷嬷绝对攀扯不上干系。” 秦嬷嬷也知道兹事体大,不能隐瞒,二人同至千工床跟前,御医留心查看,果真就在床柱跟前挂着的香囊里,还有香枕中,百子被的棉絮里,发现了不少的混杂草药粉尘,也不知道是被谁偷偷做的手脚。 秦嬷嬷如实向着月华回禀了,愧疚地自责半晌,月华正是头晕脑胀,敷衍着劝慰几句,让她须得给宫人提个醒,以后千万谨慎,然后喝下草药,果真症状便逐渐消失。只是觉得心有余悸,难免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这是她的洞房花烛夜,一生只有一次,没想到却是以这样的一场虚惊和闹剧收场。 她一入宫,这里的女人们便给了她一个下马威,她应该感到庆幸,此人终究是手下留情了,否则自己若是果真毁了一张脸,在这样吃人不吐骨头的后宫里,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而皇上,她的夫君,在听闻别的女人有恙的时候,便毫无犹豫地甩下她匆匆地去了,现在正温香软玉,搂抱着别人翻云覆雨,跟别人独享洞房花烛。她褚月华,命在旦夕,却还要秦嬷嬷冒着危险,去求那个女人手下留情。 秦嬷嬷说她闯进椒房宫的时候,御医还端坐在桌前提笔凝思,犹豫着不敢落笔。泠贵妃安然无恙,只是挑剔说御医开的方子不对症,命御医重新再开,如是再三。 秦嬷嬷跪着请罪,说皇后娘娘凤体有恙,几近晕厥,再也耽搁不得,泠贵妃才不得不放人的。 自始至终,秦嬷嬷都没有提起皇上,她也不敢问,大抵是无动于衷,或者是说了什么冷清的话,害怕她伤心。她有什么好伤心的,进宫之前,怎样的心理准备没有?最是无情帝王家,若是较真,搁在心里,也就真的毁了自己了。 她转而又去想,究竟是谁对自己下的手?秦嬷嬷当时便雷厉风行地追查下去,当初负责整理婚床的,是一位儿女双全的全福诰命夫人,还是太后专程请进宫里来的,与自己并无夙怨。这也不能说明什么,一床锦被,中间历经多少人的手,宫殿又空置这几日,许多负责洒扫的宫人太监都可以进来做手脚。 只是这人究竟是什么心思?就为了看自己的笑话么?还是为了让皇帝彻底地厌弃自己?她的阴谋算是得逞了吧?皇帝原本就对自己颇多厌弃,憎恨自己夺了常凌烟的位置,如今又是雪上加霜,莫说看自己一眼,怕是提起她褚月华的名字,都是心里的一根刺了。 她自己患得患失,各种忧虑,听值夜的香沉也是翻来覆去折腾半晌,后来迷迷糊糊地睡过去,还未踏实,外面就已经有宫人起身开始洒扫,秦嬷嬷在门外轻轻地敲了两声,然后推门便走了进来,收拾得干净利落,精神焕发,一点疲态也没有。 秦嬷嬷见她已然醒了,便陪着笑脸提醒道:“今日要去太后,太皇太后那里请安奉茶,娘娘须早些起身梳洗。” 月华撑起半个身子,便有宫人鱼贯而入,因为不过天色微明,朦胧鱼肚白,还需掌起灯烛。香沉欢喜道:“这御医的方子果真灵验,一夜之间便几乎全部消了下去,只留了一点痕迹。” 月华趿拉上鞋子,到宝相菱花镜跟前照看,果真已经恢复了原有的细腻水滑,只零星有几点红斑,还需慢慢消弭,暗道侥幸。 宫人们上前梳妆,因为是大婚,多少还是要喜庆艳丽一些。月华从善如流,任秦嬷嬷指点着梳了牡丹髻,点缀以凤冠华胜,将金雀钗簪于如云的发髻间,再三端详了,一丝不苟。然后层层叠叠地穿上一袭织锦凤穿牡丹宫装,月华只觉得自己通身流光溢彩,打扮得便像那庙间贴了金箔的佛祖一般,不仅微蹙了眉头。 秦嬷嬷几人倒是拊掌称妙,连声夸赞,月华一笑置之,命人取同色轻纱遮了脸上的红斑,只心心念念请安后便能换下这一身束缚。 月华要先行去拜见太后,接受众妃礼拜,秦嬷嬷取了赏众妃的见面礼,由香沉捧着,一行人掐着时辰踏进了瑞安宫。 今日众妃到得比往日要早一些,端坐在太后寝殿外,正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见月华进来,面覆薄纱,心里早就了然,并无诧异之色,齐齐住了口,上前参拜。 秦嬷嬷早就在她跟前将几位妃嫔家世背景,脾气秉性等,如数家珍地数落了一遍,月华根据几人的装扮,便猜测了八九不离十。 鹤妃出身显赫,族中世代为官,在三省六部皆有人脉,身形高挑纤细,亭亭玉立仿佛是凌波娇莲,说话也如珠玉落盘,清脆爽利,只是眉梢微挑,略带凌傲,不是和气近人的相貌。 雅嫔父族只是个三品参政,并不算太荣耀,但是本人却出挑,如出水芙蓉,略丰胰一些,肤白赛雪,珠圆玉润,言谈举止间有些圆滑机巧,应该是常凌洛那般逢高踩低的脾性。 君婕妤低眉顺眼,就像蘸水水仙,眸清目正,媚骨风流,捧心西施一般楚楚可人,闺名唤作君晩,一开口如黄莺娇啼,一副好歌喉,据闻她原本是鹤妃远房的一个表妹,出身寒微,被鹤妃接进宫里,在跟前贴身伺候了两三日,便做主献给了陌孤寒。陌孤寒极是可意她,三番两次晋封,一年多时日便做了婕妤,若非出身不好,怕是位份已经在雅嫔之上。 兰才人听说原本是陌孤寒身边贴身伺候的大丫头,唤作兰汀,是陌孤寒亲自像针工局里讨要过来,留在身边的,伺候得周到,模样又周正,就被太后做主,抬了做宝林,赐名怀恩。她懂得陌孤寒心思,便如一朵解语花。但是并不殷切奉迎,平淡如水,陌孤寒对她也不冷不热,极少宣召侍寝。直到昨日皇上大婚,才抬了一级,封为才人。 兰汀身材娇小,生了一副娃娃脸,眉眼精致,看起来格外乖巧。宫里性子柔婉,逆来顺受的宫人多,毕竟再单纯天真的性子,天天这样战战兢兢地讨生活,那仅有的一丝活气也尽数被扼杀殆尽了。唯独兰汀保留了几分清纯烂漫之气,犹如清晨滴露娇兰,也难怪能在陌孤寒跟前的宫人里脱颖而出,成功地做了主子。 太后对于陌孤寒跟前的女子也是煞费苦心,虽说不是眼花缭乱的百花争鸣,也可以说是环肥燕瘦,各有千秋风韵。月华将带来的首饰珠宝赏赐下去,作为见面礼。这时候方才想起来,如何独独不见泠贵妃? 第五十一章 初次交锋 闲言两句,直到太后洗漱完毕,被宫人搀扶着自寝室内出来,众人起身行过请安礼,月华敬了茶,接了太后赏赐,那泠贵妃方才一身盛装姗姗来迟。 太后微微有不悦之色:“怎么今日这般贪睡,失了礼仪?也多亏皇后难得的大度贤德,否则定然要罚你跪上半个时辰,方才长了记性。” 太后明为训斥,实则话中有话,一顶贤德大度的帽子扣过来,月华还如何能怪罪那泠贵妃的轻慢之过? 泠贵妃今日好似生了争奇斗艳的心思,装扮得格外明艳,一身海棠红金银线凤穿芍药束腰宫装,也是凤冠华胜,牡丹堆髻。竟似仿照月华的装扮一般。只是作为贵妃,在服饰上也有讲究,不能着正红,绣牡丹,那穿花凤凰乃是七尾凤,发簪也是侧凤簪钗,单侧垂肩流苏,更无那无上荣华的金雀钗。 饶是如此,她一身珠翠,看起来比月华还要雍容华贵几分,配合着一身凌傲之气,颇有喧宾夺主之意。 鹤妃与雅嫔但笑不语,眸光闪烁,明显就是等着看好戏的兴奋难捺。 泠贵妃轻飘地行过请安礼,一双丹凤妙目从月华的脸上滑过去,然后伸手摸摸发鬓,做出不胜娇弱的羞涩之态。 “今日皇上早朝之前,叮嘱宫人不要叫醒我。那些愚笨的丫头就果真等着我自己醒过来,大气也不出一口。我一睁眼,天就大亮了,紧赶慢赶的,所幸没有误了去给太皇天后她老人家请安。反正皇姑母心疼我,不会怪罪。” 雅嫔扫了不动声色的月华一眼,掩着口一脸惊讶,佯作失语:“皇上昨夜里竟然是歇在贵妃娘娘的椒坊宫么?” 鹤妃把玩着手里一块杏花粉帕子,不冷不淡地道:“也难怪贵妃娘娘今日这般贪睡,原来是椒房独宠,洞房花烛呢。” 泠贵妃愈加得意,一双妙目眼波流转,盈盈脉脉:“妹妹们便取笑我吧,不过是皇上昨夜里受了惊吓,到我那里吃杯压惊茶而已。” 鹤妃撩起眼帘看了月华一眼,默然不语。倒是雅嫔一唱一和地接道:“皇上受了惊吓?是谁这样大胆?又是谁这样本事?” 泠贵妃这时方才佯作看到月华脸上的面纱,大惊小怪一声惊呼:“哎呀,皇后娘娘的脸怎么还遮了起来?这般闭月羞花的容貌,遮了岂不可惜?” 昨夜里自己突发急症,又折腾着去她宫殿里请御医看诊,她如何会不知道自己容貌差点被毁之事? 纵然你是贵妃,又有太后撑腰,我褚月华还是堂堂皇后娘娘,果真还要给你三分脸面不成? 月华心里一声冷笑,面上却是嫣然一笑,眼梢瞥向太后的方向:“妹妹昨日里突然晕厥不醒,也难怪并不知情。昨夜若非是妹妹开恩将御医从椒坊宫里放出来,本宫只怕如今这张脸是保不住了。” 鹤妃闻言瞠目结舌:“昨夜里睡得早,竟然不知道后宫里竟然这般热闹么?泠贵妃向来身子不弱,怎么昨夜里竟然就晕倒了?还这样不巧,正好是皇后娘娘身子有恙的时候。” 言辞间显而易见的挑拨之意,看来果真是如秦嬷嬷先前所言,这鹤妃与泠贵妃二人争风吃醋,虽然都是太后的人,但是并不和睦。 泠贵妃立即就沉下脸来,撇撇嘴:“依照鹤妃之意,下次本宫晕倒还要挑个良辰吉日不成?” 太后瞪了鹤妃一眼,有些怪责,然后起身佯作没有听懂月华话中的谴责之意,催促道:“时辰已经不早,快些去给太皇太后她老人家磕头请安才是正经,莫都逞些口舌之快。” 显而易见的偏袒,三言两语便将月华对泠贵妃的责难不动声色地敷衍了过去。 短短一番交锋,月华便已经明了了几人的态度,又悄声地望一眼君婕妤与兰才人,两人一人默然不语,一人好似懵懂天真,都有隔岸观火的心思。她唇角微翘,当先站起身来,不再计较,尾随在太后身后,衣香鬓影,环佩叮咚,向着慈安宫而去。 因为泠贵妃耽搁得时辰已经不算早,东方已经有一抹火红撕裂澹白的晨曦,逐渐洇染成明艳的锦绣朝霞。 太皇太后寝殿里门帘低垂,鸦雀无声,宫人进进出出,敛气屏息。 守在门口的宫人悄声说太皇太后身子不适,大清早便宣了御医前来看诊,暂请一行人先行落座静候。 太后满脸关切担忧:“想来是昨日皇帝大婚,太皇太后操劳一日,累着了。” 泠贵妃傲慢地轻哼一声:“太皇太后心疼皇后娘娘,事事亲为,又样样都要拔尖的好,不愿假手于人,可不是过于劳累了。” 月华不屑于与她口舌之争,但是泠贵妃这般咄咄逼人,的确是欺人太甚,立即笑吟吟地谦逊道:“母后教训得极是,月华记下太皇太后的恩德,以后定当勤勤恳恳,多为太皇太后和母后分忧,以尽孝道。” 月华的话,是正好卡住了泠贵妃的死穴,她唯一心心念念的,就是这掌理六宫的后位,偏生不能得,月华此话无异于扎到了她的心尖上。 柳眉一竖,向着太后挑拨道:“吆,皇后娘娘这是向着您要权来了?日后是要夺权协理六宫呢。” “那依照泠贵妃的意思,月华作为六宫之主,应该看着我和太后操劳,袖手旁观才对是吗?” 门帘一撩,太皇太后在林嬷嬷的搀扶下缓缓步了出来,额间加了一方嵌玉抹额,面沉如水,冷声道。 众妃子没想到太皇太后已经起身,并且将适才众人的话全都听了个清楚。 泠贵妃神色一凜,跪伏在地,软声道:“妾身不敢。” 太皇太后却并不怪罪,在上首处坐下来,和颜悦色地道:“听说你昨夜里身子不好,就不要多礼了,赶紧起身吧。” 泠贵妃娉婷而立,这次学乖了,不再多嘴。 月华上前从一旁嬷嬷手中端了茶,手心试试水温,恰到好处,恭敬地奉上去,太皇太后接了,浅抿一口,便搁置在手边,示意赐坐。 月华与太后陪在太皇太后跟前坐下,太皇太后对于月华似乎视若无睹,半句关切也没有,而是重新转向泠贵妃:“身子如今怎样了?” “谢太皇太后关爱,已经无恙。” “那御医可说,究竟是为何引起的晕厥?”太皇太后满脸笑意,慈眉善目。 泠贵妃摇摇头:“御医也一时说不出所以然,只说可能是气血不足。” 太皇太后向着身边林嬷嬷使个眼色:“那便巧了,今日正好太医院院判封御医也在,让他给你把把脉,这气血可关乎皇家子嗣,半分马虎不得。” 林嬷嬷吩咐下去,便果真有一短髯长眉的御医奉命低首走进来,向着几位主子恭敬地行了大礼。 泠贵妃心里得意,略微谦让两句,便端坐下来,将雪白的皓腕伸出去,搭在诊包之上,示威一般斜睨了月华一眼。 封御医一番望闻问切,沉吟片刻,站起身来,恭瑾道:“贵妃娘娘身子康泰,并无什么不妥。” 太皇太后又不放心地追问了一句:“没半丝不妥?” 封御医略一斟酌,重新回禀道:“不过略有肝火而已,无碍。” “好,好,好!没事就好。”太皇太后连叹三字,向着封御医挥挥手,屏退下去,转过脸来问泠贵妃:“那昨日御医开的药方也就不必吃了,毕竟是药三分毒。” 太皇太后这三个“好”字,令太后心里瞬间有了不好的预感,正欲向着泠贵妃使个眼色,泠贵妃得太皇太后关心,心中自得,一时忘形,已经欢喜道:“并没有吃,丢着的。” “丢着的?”太皇太后突然就沉了脸色,一拍如意八仙桌,勃然大怒:“那哀家可就奇怪了,既然泠贵妃安然无恙,昨日为何好端端的就突然晕倒,惊了圣驾?既然你也觉得那药方无用,为何将御医拘在你椒坊宫近一个时辰,令皇后差点延误了病情?泠贵妃,今日你要给哀家一个交代!究竟居心何在?!” 适才还是和风暖阳,太皇太后面色骤变,刹那间便如一道惊雷在屋子里炸响,令众人心里就是一颤。 第五十二章 没收绿头牌 适才还洋洋自得的泠贵妃更是双膝一软,“扑通”便跪在了地上,战战兢兢。 往日里,太皇太后并不过问后宫琐事,由着这些妃嫔们闹腾,但是,太皇太后的威严,在她们的心里还是如压顶泰山一般,甚于太后的。今日太皇太后那般和风细雨地对泠贵妃关怀备至,众人初始还以为是给太后留了情面,并不追究她对于皇后娘娘的无礼,谁曾料想,竟是不动声色地挖了一个坑,引诱着泠贵妃一步一步跳下去,然后突然间发难,令她措手不及。 众人往日里是经常受泠贵妃排揎,今日见她狼狈,也多少有些幸灾乐祸,鹤妃更是掩嘴窃笑,恨不能落井下石,再狠狠地踩上一脚。 “太皇太后明鉴,昨日妾身的确是头晕目眩,突然间就不省人事。那值夜御医医术浅薄,诊脉半晌不能发现病灶所在,所以便在妾身宫中耽搁了片刻。妾身并不知道皇后娘娘有恙,直到后来秦嬷嬷闯进妾身寝殿之中,妾身方才知道,赶紧命御医相跟着去了。此事皆有皇上可以作证,绝无半分虚假。” 泠贵妃言之凿凿,向着太皇太后哀声相求。 “泠贵妃气色红润,朝气蓬勃,也难怪御医半晌寻不到病灶所在,一连开了几个方子都不顺泠贵妃的心意,干脆将药也弃了不服。如今又抬出皇上来,哀家还真是不敢谴责半句了。皇后,你说如何是好?” 月华略有为难,太皇太后这是在为自己做主,若是轻易饶过泠贵妃,那便是不知好歹,以后在后宫也没有半分威信可言。可若是真的出什么主意,小惩大诫,传扬到皇帝的耳朵里,未免又被人添油加醋地宣讲自己的恶毒之处,令皇帝愈加厌憎自己。 虽然太后看自己不顺眼,纵容那泠贵妃对自己冷嘲热讽,但是,大致的颜面还是要给的,总不能进宫第一天,便婆媳不和,两厢交恶吧? 她欠身对太皇太后道:“肝火过旺,此症会引起气血不通,内火聚集,阴阳失衡,泠贵妃既然已经出现晕厥,千万不可小觑。自今日起要安心静养调理,修身养性。妾身听闻汤药加上针灸过穴,最是疏肝理气,不知宫里御医可有擅于针灸者?” 针灸? 鹤妃忍不住“噗嗤”一笑,方才觉察自己失态,慌忙敛了神色:“有的有的,皇后娘娘贤德,这般疼爱贵妃姐姐,实是我们的福气。” 太皇太后依旧不动声色,对着跪在地上的泠贵妃道:“皇后宽厚,既往不咎,泠贵妃,还不谢恩?” 泠贵妃自然知道那针灸的苦楚,与受刑何异?早已经苦了脸,满心不愿,但是月华的回答又无懈可击,她感觉自己就像是被月华狠狠地打了一个耳光,偏生还要陪着笑脸,跟人家说声“谢谢”。 从来没有过的耻辱! 泠贵妃满是不情愿地叩头谢恩。太皇太后唇角也隐约有笑意:“泠贵妃既然身子不适,太后也应当体恤,暂时就没收了她的绿头牌子,不要安排她侍寝了,让她好生休养,免得将病气过给皇上。” 鹤妃和雅嫔便明显眼前一亮,焕发出不一样的奕奕神采来。 太后讪讪地笑,不敢违逆:“这点小毛病,想来是无碍的,歇上四五日便可以了吧?” “的确无碍。”太皇太后看也不看地上的泠贵妃一眼,转而去问月华:“有碍的是皇后这张脸,昨日若非是哀家命人催促着皇帝早些回暖阁歇息,发现了月华的异样,怕是这张沉鱼落雁的小脸蛋便保不住了。 太后,此事绝对不容小觑,这是明显的想要对皇上不利啊。今早起哀家一听说此事,便吓得心里难受,赶紧起身给菩萨上了三炷香。你想,若非是月华替皇上挡了此灾,皇帝不察,在那床帐里休息一夜,是怎样的后果?” 太后闻言便惊出一身冷汗,太皇太后所言,句句在理,令她也有些后怕起来。她自顾幸灾乐祸,竟然不曾想到此处。 “母后所言极是,妾身回去后定当严查织造所与针工局,抽丝剥茧,势必将这幕后居心叵测之人严惩不殆。” 太皇太后满意地点点头:“那便对了,太后为人和善,宽厚,这下面的人那,就上蹿下跳的,一点都不将你放在眼里,是应该给她们一点颜色瞧瞧了。争风吃醋使些小手腕也就罢了,哀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做看不到。可若是动了阴狠的心思,涉及到皇帝,哀家灭她九族!” 一席话铿锵有力,又是意有所指,太后唯唯诺诺地应着,只觉一张脸火烧火燎,俯首帖耳地听罢训斥,带着众妃道罪告退出来,一声不吭地往瑞安宫方向疾行,足下生风。 众人怀着各样心思,向月华告退散了,各回宫殿。泠贵妃心里憋火,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太后,跟在身后低声嗫嚅道:“皇姑母,那褚月华她......” “闭嘴!” 太后猛然转身一声怒斥:“皇后的名讳也是你能叫的?” 泠贵妃第一次被太后这样劈头盖脸地训斥,有些委屈地瘪瘪嘴:“皇后她......” 太后已经转过身子,看也不看她一眼,怒气冲冲道:“跟我来!” 太后疾言厉色,泠贵妃心里有些忐忑,亦步亦趋地跟随在身后,径直去了瑞安宫。 太后命人紧闭了屋门,屏退左右,方才转过身来,对着泠贵妃冷声斥责道:“跪下。” 泠贵妃莫名其妙。 “哀家让你跪下!”太后不自觉地加重了语气,不容置疑。 “我,我做错什么了?”她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就觉得满腹委屈,如何全世界的人好似都在针对自己一般?眼圈一红,泪珠子噼里啪啦地落下来。 “做错什么了?”太后恨得几乎咬牙切齿:“你做的还不够多吗?难不成真的将天捅下个窟窿来方才甘心?” 泠贵妃将头低垂下来,狠狠地揪着手里的帕子:“泠儿不敢。” 太后将巴掌高高地扬起来,又心里不忍,愤愤地放下去:“哀家叮嘱过你多少次,那褚月华乃是常家的人,孤寒他无论说什么也不会喜欢那个丫头,不过是充几年摆设,待到太皇太后殡天,这冷宫里都没有她褚月华的一席之地! 你尽管将心放进肚子里便是,不要跟她争一时长短,这皇后的位子,迟早都是你的。可是你看看你,漫说其他的,就说你今日这一身装束,难怪太皇太后看你不顺眼,哀家都恨不能给你扒下来!” 太后连连数落,显然是动了真气,泠贵妃就有些害怕,赶紧出声劝慰:“皇姑母莫气,是泠儿错了,一会儿便换下来丢了,再也不穿便是。” 太后伸出手指狠狠地戳了她额头一下:“你说你老是逞那些口舌之快有什么用?以前得罪了鹤妃不说,今天还又彻底地将那褚月华得罪了。好歹她几位舅父在朝中权势如日中天,哀家和皇上都要退让几分,你逞什么能?还给哀家惹下这样的祸端来。今日太皇太后若是趁机将掌理六宫的权势给哀家卸了,交给她褚月华,也是合情合理,哀家说不出半个字来。你要知道,哀家若是没了这手中权势,你什么都不是!” 泠贵妃愈加委屈,抹了一把眼泪,膝行上前一步,捉住太后的裙摆,哀哀央求道:“皇姑母,泠儿昨日确确实实是晕倒了,不是泠儿故意做作,跟那褚月华作对的。” “如今殿内只有你我二人,你还有必要骗哀家吗?” 泠贵妃纷乱地摇摇头,抽噎着道:“泠儿句句是实,绝对不敢欺瞒皇姑母。昨夜里我的确是心里难过,无可奈何,自己呆愣了半晌,听闻皇上他去了清秋宫,便要洗漱歇下的,哪成想一起身便头晕眼花,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几个丫头手足无措,又不敢惊动皇姑母,就擅自做主去清秋宫请了皇上过去。” 第五十三章 她终于出手了 太后将信将疑:“果真?” “皇姑母若是不信,可以去问泠儿身边伺候的嬷嬷,她们当时全都吓坏了,说孩儿已经闭过气去,面色青紫,浑身痉挛。怕御医来得迟,延误了,将泠儿的人中都掐肿了,泠儿方才悠悠醒转,现今还有痕迹呢。” 太后俯身看,她鼻子下方果真是有一道青紫的月牙掐痕,被脂粉掩盖了,看不明显。 “即便如此,你也断然不应该将那御医扣下来,授人以柄啊!”太后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御医和皇上前脚刚至,她便差了小太监过来作妖,说自己重病,泠儿自然不信,哪里便有这样巧合的事情?分明就是想让皇上回去。所以便赌气难为了那御医几句,撒娇卖痴地留下了皇上。我是小心翼翼地看着皇上脸色的,眼见他压根就置之不理,并没有丝毫怪罪泠儿的意思,显然也是对那褚月华有怒气。”泠贵妃小声辩解道。 “看皇上脸色?皇上他心思深着呢,就连我这亲生的母亲都琢磨不透,你能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太后一声冷哼:“这些年,你仗着哀家的宠爱的确是胡作非为了一些。也是哀家管教不利,今日被那老太婆当众一顿奚落,所有的颜面全都丢尽了。” 泠贵妃不敢还嘴,跪得膝盖有些酸痛,身子左右晃了晃,央求地看着太后,眸中一汪热泪将落未落,最是楚楚。 太后看着有些心疼,没好气地道:“起来吧!” 泠贵妃立即破涕为笑,从地上站起身来,讨好地上前搀扶着太后坐在罗汉榻上,轻轻地揉捏着她的肩,力道恰到好处:“说来说去,还是那褚月华从中挑拨离间,您想,太皇太后何曾跟您这样疾言厉色过?平时宫里的事情都从来不曾过问的。” 太后一声苦笑:“那是因为你们几个都是哀家挑选出来的人,再怎么扑腾也无所谓,她乐得看热闹。这宫里四处都是她的耳目,但凡有个风吹草动,她心里门清着呢,有哪样大事不都要经过她的准许? 都说多年媳妇熬成婆,唯独哀家这太后啊,当得也真是窝囊,好不容易看着她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心里有个盼头,觉得总有出头之日了,这又来了一个褚月华,一看就不是省心的人物,一进宫就要骑在哀家头上作威作福啊。” “嘁!”泠贵妃不屑地一声冷哼:“皇姑母你也太拿那褚月华当盘菜了。她不过就是依仗着太皇太后而已,就像您适才说的,等哪天太皇太后殡天了,常家树倒猢狲散,皇上又不待见她,冷宫里能有她一块地儿,那都是看在她父亲的脸面上,否则,养蜂夹道里那口枯井,就是她的扬灰之所。” “话是这样说,”太后有些忧心忡忡:“如今就怕那褚月华手段了得,常家唯她马首是瞻,到时候皇上再不能奈何她,成为第二个太皇太后,你们也将永无出头之日了。” 提及此,泠贵妃便恨得牙根发酸,手下也不自觉加重了力道:“面甜心苦,心肠也恁歹毒,撺掇着太皇太后收了泠儿的绿头牌子,不就是嫉恨皇上疼宠我,她好趁虚而入么?皇姑母,孩儿可不想针灸,喝那苦药汤,疼暂且不说,纵然没有毛病,也被那群御医折腾坏了。您要为孩儿做主。” 太后紧蹙了眉头,挥开她的手:“你再老实告诉皇姑母,那褚月华床帐里的手脚是不是你命人做的?” 泠贵妃面上闪现出噬人的狠劲来,有些狰狞:“若是果真是我,我怎会这样便宜了她,定然彻底毁了她那张狐媚的脸,让她永无翻身之日。” 太后嗔怪地拍了她手背一巴掌,左右扫望一眼:“糊涂!此话可莫说与别人知道。” 泠贵妃蹲下身子,将头搁在太后的膝盖上:“孩儿自然省的,只是不知道究竟是谁这样蠢笨,既然下毒便来个狠的,这样不痛不痒,还要担干系,至于么?” 太后抚摸着她的头发,若有所思:“若不是你,那会是谁呢?雅嫔还是鹤妃?兰才人与君婕妤总不会有这样大的胆子。” 泠贵妃眨眨眼睛,不以为意:“管她是谁,到时候太皇太后问起来,随便捉两个奴才顶罪就是。” “奴才们跟皇后无冤无仇的,究竟什么动机?好歹也要找个令人信服的借口。”太后叹口气:“此事反正罪过是栽到我怀里了,你们都是我一手提点起来的,无论是谁,哀家都难逃干系啊。” 泠贵妃莞尔一笑:“皇姑母难道忘了,不是还有个君婕妤和兰才人吗?无论哪个,无关痛痒的,随便找个替罪羊便是。” “你呀,唉!”太后无奈地摇摇头:“狠劲有余,但是这脑子啊,还是不足。” 泠贵妃歪过头来:“哪里不对么?” “此事啊,学问深着呢。明眼一看,这必然是你们几人嫉恨那褚月华,做下的手脚,但是你仔细想想,谁能从中获利?她们几个人还不够那资格去跟皇后争,纵然斗翻了褚月华,这皇后的位子跟她们也沾不上干系。唯一最可疑的,便是你。” 泠贵妃“噌”的站起身来,瞪圆了一双狭长的丹凤眼:“不是我!” “哀家信你,可别人不信你,这盆脏水你是接也要接,不接也要接,所以最吃亏的,其实也是你。 泠贵妃懊恼地跺跺脚:”我找皇上说去!合着闹了半晌,我什么也没有做,就被无端扣上这样的名声,被那褚月华落井下石,日日受那针刑,还被限制了,不能见皇上。我简直冤死了。” “冤了你又怎样,难不成去告诉皇上,此事是褚月华故意陷害你?别忘了,那手脚可是动在了百子被里,在缝制的时候怕是就已经有预谋了,你说下天来,孤寒也不会相信。他纵然是对那褚月华有成见,还是不会偏听偏信的。” 经太后这样一分析,泠贵妃气得横眉怒目,满脸戾气,跺脚气急败坏道:“说了半晌,我们谁都没有得到好处,那究竟是谁?被我知道了,我撕烂她的嘴,剁下她的手!” “沉住些气,瞎嚷嚷什么?”太后斥责一声,泠贵妃方才勉强按捺住火气。 “哀家都说得这样明白了,难道你还看不出个端倪来?” 泠贵妃呆愣半晌,方才吃惊地掩住口,指指上方:“皇姑母的意思难不成是指......” “姜还是老的辣,她终于忍不住出手了。以后你给哀家收敛一些,不要再这样张狂,尤其是不要正面跟那褚月华冲突,否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我们暂时忍忍,留得青山在,总有出头之日。” 太后一脸凝重,谆谆教诲,对这个嫡亲侄女果真是掏心窝子的好。 泠贵妃仍旧难以置信:“可是,这样做岂不是害了褚月华?皇上对她生了厌弃,能有什么好处?” “害了?你等着瞧吧?皇上面冷心热,觉得是我们容不下那褚月华,心里有愧,没准更对她刮目相看呢。她便是利用了皇上的同情心,惹了皇上怜爱,又打压了你我,让我们哑巴吃黄连,有口难言。果真是老谋深算,每一步都拿捏得恰到好处,简直无懈可击。” 震惊过后的泠贵妃逐渐缓过神来:“那泠儿无端晕倒?” “还用说么,你身边有她的人。” 泠贵妃捶胸顿足,懊恼不已,一腔怒火无处发泄:“该死的奴才,我剥了她的皮!” “安生些吧,”太后幽幽地长叹一口气:“她一出手,翻云覆雨,就凭你那点小伎俩,不过是跳梁小丑。” 第五十四章 养虎为患 月华回到自己的宫殿,这才知道宫殿的名字,带着清冷的新鲜桐油的味道。 清秋宫,她细细品味,“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皇上为了羞辱自己,果真是煞费苦心,竟然将宫殿都改成这样讽刺意味的名字。 都说皇帝后宫佳丽三千,皇帝如日中天,妃子如月盈亏圆缺,月初由亏而盈,侍寝的妃子位份则由低到高,下半月月亮由盈转亏,则妃子位份递减。三千粉黛望穿秋水,白首宫中也未必能盼来皇帝的雨润恩泽,唯独皇后得天独厚,每月十五、十六两日月圆之夜,可独得皇帝恩宠。 皇上偏生就给自己居住的宫殿起一个“清秋宫”,寂寥清秋,满院萧瑟,倒也应情应景。从昨日起,这一方清秋宫将永远锁住她这一方弯月,挂在一院梧桐的寂寥梢头,或者是斑驳光影里。 院子里果真是栽植了几株梧桐,大概是取“梧桐引凤”的含义。殿宇巍峨,金碧辉煌,琉璃瑞兽,朱墙碧瓦,好美的一座金雀笼。 院子里,下人们跪了一地,拜见自己的新主子。 除了十个宫女,另外还有四个小太监,两个嬷嬷,正好是皇后的规制。 宫女们如何安排,秦嬷嬷想必心中早就有数,将记载了她们背景身世以及进宫以后详细履历的册子递给月华。月华略微翻看两眼,赏了众人见面银子,当众提点了秦嬷嬷做掌事嬷嬷,香沉为风仪宫女,具体其他人如何安排,就全都交给了秦嬷嬷。 秦嬷嬷不敢小觑自己跟前这位娘娘,饶是胸有成竹,仍旧是将心中盘算一五一十地禀告给月华,由她裁度。 宫女太监们月华并不熟悉,见秦嬷嬷倒也识趣,给魏嬷嬷安排了掌管小库房,分发宫里用度的差事。却又精明地空置了负责伺候月华穿衣洗漱的差事,唤过两个二等宫女,一个是乔祝,另一人唤作瑶瑟,让月华挑选,对于那个叫做乔祝的宫女赞不绝口。 月华留心看了一眼那乔祝,新月弯眉,桃核杏目,樱桃小口,标准的美人坯子,浑身透露着一股媚意。 香沉也暗中示意,提醒月华当心,月华却笑着夸赞了一句:“好水灵的丫头,一看便是机灵的,便留在本宫跟前伺候吧。” 香沉急得连使眼色,月华却是一锤定音,秦嬷嬷心愿得偿,眉开眼笑,请月华给宫人训话。 月华不想长篇大论,只清清喉咙,和颜悦色道:“本宫好伺候,衣食住行都不挑剔,你们蠢笨一些也不打紧,只要安分守己,恪守这宫里规矩就好。但是记着,本宫最容不得的是谁,那就是吃里扒外的人。日后若是让本宫发现,你们中有谁身在曹营心在汉,做出任何对本宫不利的事情,本宫所要的,就不仅是你们的一条性命,左右你们的根底儿都在这册子上记着呢。” 众人战战兢兢,只道这皇后娘娘心狠手辣,唯唯诺诺地退下去,全都捏了一把汗。 打发走了那些人,秦嬷嬷心满意足地下去张罗,香沉和魏嬷嬷背了身就有些着急:“娘娘,那乔祝一眼看去便不是那安分的人,您怎么还紧往跟前扒拉?您可只道,负责衣饰簪环意味着什么?” 月华自然知道,这样的丫头要贴身伺候,哪怕是妃子与皇帝两人鱼水之欢之时,也要在跟前守着,耳濡目染,春心大动,是最容易爬上皇帝的龙床的。 “太皇太后将她差遣到清秋宫里来,你们果真以为是来伺候我的吗?” 两人面面相觑:“那娘娘便由着她借助您的势?” “她若果真是怀揣着这样的心思,我便投其所好,将她献给皇帝也没什么不好。”月华玩笑道。 香沉急得直跺脚:“娘娘怎么就这样好说话?您可知道养虎为患,难不成她借您东风得宠以后,还会感激您,记您的恩德不成?” 魏嬷嬷扯扯香沉的胳膊:“娘娘肯定自有打算,你急得抓耳挠腮地做什么?太皇太后许是觉得皇后一人,势单力薄,若是果真提拔起自己人,以后能在皇上跟前说上话,也是助力。” 香沉撇撇嘴,满是不屑:“咱家娘娘哪里需要一个狐媚的丫头来说好话?主是主,仆是仆,她一开始便是怀了不臣之心,只管踩着主子往上爬,哪里会记着转身拉扯一把?” 月华但笑不语,看那讳莫如深的模样似乎是果真有打算。香沉便忍不住疑惑地问:“娘娘是不是真的在哄香沉?” 月华摇摇头:“反正有你在我身边呢,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一句话令香沉完全没有了脾气。 “娘娘,婢子在跟您说正事呢,您却不忘记取笑我。” 月华恬淡地笑笑,一本正经道:“香沉,衣食住行,虽然衣为首位,但是若论生存,还是民以食为天。以后,我的饭食茶饮,但凡入口的东西,全都交托给你,你要仔细慎重。至于衣饰簪环,按照规矩来说,总要由宫人负责,那些人就没有一个简单省油的。与其交付给那些不知根底的外人,倒还不如就由太皇太后跟前的人管着。 所以说那乔祝,既然太皇太后有此意,便留在身边也不打紧。如今这时候,皇帝对我心有芥蒂,颇是厌憎。她若是安分守己也就罢了,若是迫不及待,果真使出那些狐媚的手段来,怕是自讨苦吃。暂时间,也没有什么好忧虑的。” 香沉暗自思忖片刻,觉得月华说的也有些道理,便悄生释然。 “那另一个二等宫女瑶瑟看起来要沉稳许多,皇后娘娘为何不留下那人?” 月华将手中册子递给香沉看:“这瑶瑟以前是雅嫔宫里的。” “婢子还听说乔祝也伺候过鹤妃娘娘三两日呢。二等宫人都在宫里时日久了,自然背景要复杂一些。” 月华点点头:“瑶瑟身上用的脂粉是上古斋进贡的桃花粉,她家境贫寒,一个二等宫女哪里用得起这种脂粉?怕是哪个主子赏给她的。以后你们要留心此人,可莫被她钻了空子。” 香沉闻言有些讶然:“区区脂粉竟然也有这样的门道?婢子闻着那乔祝身上的脂粉气也极是好闻,想来也不是寻常廉价的货色。” “乔祝家道比较殷实,又是怀揣了别样心思,自然舍得往脸面上花费。其实,这两人我谁也不想用,只是一时间没有合适的人选。那乔祝看起来张扬轻浮,没有瑶瑟精明,将来有了合适的人,拿捏起她来比较容易,随便寻个错处就能将她撤了。你和魏嬷嬷两人留心查看,这些宫人里有没有忠心本分的,仔细打听清楚根底,我们再做计较。” 香沉暗中咋舌,将月华的话全都记在心里。 整整一天,清秋宫里的宫人们都很忙,忙碌着将月华带进宫里的东西清点入库,还有宫里各司各局的首领太监,管事嬷嬷前来拜见,询问是否有不周之处,添置什么用品。月华初始还有精神,不时询问一两句,后来便觉得浑浑噩噩,看人也觉得生了相同模样,混淆起来,就随意应付了。 再至掌灯时分,方才得闲,想起问询两句关于皇帝的话,秦嬷嬷说皇帝下了早朝以后,便径直回了御书房,午膳是在太后处用的,泠贵妃也在旁侧作陪,怕是诉说了不少委屈。用过午膳以后,又重新回了御书房,宣了二舅爷进宫,商议军情,一下午都没有踏出御书房半步。 月华有些好奇,如今国泰民安,虽然边关久攻不下,战事拖延了这许多年,但也不会有什么紧急军情,何至于这样废寝忘食? 她便忍不住问出声来:“可是边关又有新的战事?” 第五十五章 替罪羊 两人正闲话,乔祝进来回禀,说是太后跟前遣了人过来,请她到瑞安宫走一趟。 秦嬷嬷看看外面天色,已经隐隐可见满天星斗,天已经黑透了。 “都这样晚了,太后她老人家宣召做什么?可听说什么缘由了?” 乔祝摇摇头:“这倒不知道,只听说皇上从御书房回来以后也径直去了瑞安宫。” “难不成是传宴?”秦嬷嬷猜想:“今日是皇后娘娘进宫第一天,许是太后赏了宴席。” 因为是在自己宫里,又将要安寝,月华早已经卸去一身金银铅华,着了软缎子绣白猫捕蝶的齐胸罗裙,用金雀钗松松散散地绾了一头如墨青丝,简单素雅。秦嬷嬷便张罗着要给月华重新梳洗。 乔祝催促道:“外面等的人说是很急。” 两人对视一眼,便心知肚明,应该是出了什么事情,否则不会夜里惊动众人。 月华想了想,留下香沉,带着秦嬷嬷径直去了瑞安宫。秦嬷嬷对于宫里盘根错节的关系比较了解,若是果真是生了什么事端,也好帮着月华分析利弊,紧要时候提点一二。 瑞安宫里,灯火通明,就连院子里都将所有的琉璃灯全部掌起,明晃晃的,亮如白昼。 宫人见了月华,不需通禀,径直带着两人去了主殿。 一脚踏进屋子里,月华便觉得闷滞,空气似乎都凝固一般,扑面而来的窒息感,恍如暴雨将至。 殿里已经聚了不少的人,太后,皇上,泠贵妃,鹤妃,雅嫔,君婕妤,全部肃然端坐,一脸凝重。 月华上前行礼,才发现地上灯影里跪了一人,瑟缩着双肩,嘤嘤啜泣。听到她的脚步声,扭过头来,便令月华大吃一惊。地上跪着的,竟然是兰才人。 晨起请安时见她,尚且千伶百俐,俏如脱兔一样的人物,如今那双清透水灵的眸子哭得红肿,鼻头也亮晶晶的,满是委屈。 “皇后娘娘,婢子冤枉啊,就算是借给婢子十个胆子,婢子也断然不敢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 兰才人膝行着面向月华,连连叩首,哀哀央求,泪如泉涌。 月华不敢失礼,先向着太后与陌孤寒恭敬地行了问安礼。情不自禁地偷眼瞧陌孤寒,他只冷着一张脸,嘴也懒得张,犹如被熨斗熨过的一般板正,面无表情。 太后命人看座上茶。 月华谢过太后,在陌孤寒身边侧身端坐了,秦嬷嬷静悄地站在了她的身后。 兰才人依旧磕头如捣蒜:”皇后娘娘明察,婢子冤枉啊。” “说你愚笨吧,偏生当初伺候皇上的婢子那么多,就只有你受了抬举;说你精明吧,你偏生就是不长眼。今日这里这多人,太后又是最疼你的,你不求,非要上赶着去求皇后娘娘。她将你恨之入骨,怕是恨不能碎尸万段,方才解气呢。” 泠贵妃冷冷地望着地上的兰才人,说话的口气有些阴阳怪气。 太后立即暗中瞪了她一眼,示意她闭嘴。 月华嘴角噙了柔和的笑意,如丝如缕,弯弯绕绕:“本宫与兰才人不过今日晨起一面之缘,又是一同侍奉皇上的姐妹,何来恨之入骨一说?” “娘娘那是宽厚待人,将别人都当做姐妹看待,却不知人心叵测,别人心里存了狠毒心思。”一旁鹤妃自顾剥了白玉盘里的金丝橘,巧笑着漫不经心道。 “没有,婢子绝对没有!”兰才人惊慌地摇摇头,满脸惊恐委屈之色。 “这是怎么说的?”月华心中隐约已经有了猜度,只佯作惊讶:“感觉如猜谜一般,都如坠云里雾里,还请几位妹妹明示。” 太后一声轻咳,不悦地出声道:“昨日在皇后寝殿中暗做手脚的人,便是她了。” 月华吃惊地扭头望一眼地上的兰才人,伸手捂住了心口,难掩惊骇之色:“我与兰才人素昧平生,哪里来的这样大的仇隙?” “一个‘妒’字便是心尖一把刀,哪里还需要什么过节?”太后惋惜地叹一口气:“原本哀家是看这丫头机灵,难得的清纯良善,所以才做主抬了她,给她名分。谁想到她竟然这样大的胃口,连皇后的位子也敢肖想,存了这般恶毒的心思,委实令哀家好生失望。” 兰才人面对着众人的指责,几乎已经是泣不成声,语无伦次道:“婢子怀恩感怀太后与皇上的恩德,兢兢业业,只求能伺候好皇上,其他的断然不敢胡思乱想。太后,皇上,真的不是婢子做的......那,那药粉婢子一点也不知情啊!” “如今人脏并获,你还想狡辩?”太后恨声指点着兰才人,气怒得指尖发颤:“针工局里与你素来要好的宫人亦环都已经供认不讳,将你贿赂她的首饰金银悉数上缴,企图减轻责罚。如今又在你寝宫之中搜查出药粉,你还有什么好争辩的?” 兰才人大抵是觉得百口莫辩,有些心灰意冷,不再四处央求和辩解,瑟缩着双肩,只顾低头捂着脸嘤嘤哭泣,有些失神:“那些首饰是怀恩以前送给亦环的,她说家中母亲常年卧病在床,家境拮据。所以平日里多有帮衬,她,她怎么可以这样诬赖我?” 月华此时,也便将此事揣摩了个八九不离十。今日太皇太后命太后严查下毒之事,定然首先是要盘问针工局的,自然也就在负责绣百子被的几个宫人中间盘查,然后便发现了蛛丝马迹,再然后,有人经不得审问,也就一五一十地供认出了兰才人。再然后,自然是命人前去兰才人的寝殿中搜查,自然而然地,也就搜出了“脏物”。 只是,个中猫腻,可就没有这样简单了。 她垂下眸子,暗中思忖。这兰才人的位份与自己相隔了十万八千里,她加害自己,对于她而言,委实没有什么实实在在的好处,更何况,有谁这样蠢笨,动了手脚之后,还留下祸患,给自己招惹罪过? 这兰才人怕只是个替罪羊而已吧? 今日晨起,太皇太后是将矛头直指泠贵妃的。自己中毒,她便那样巧合地”晕厥“,将太医叫到自己的椒坊宫里,这事明摆的让人疑心。太后自然不会甘心让她背了这黑锅,招惹皇上厌弃。再加上要到太皇太后跟前交差,肯定是要寻人顶罪的。 这替罪羊的学问也大,有加害自己心思的,八、九成是宫中妃嫔。鹤妃与雅嫔,太后好不容易拉扯到这个位置上,家族势力在朝中也举足轻重,太后肯定舍不得。即便是要”舍车保帅“,这车也铁定是无关紧要的棋子。 那么就只有兰才人与君婕妤。君婕妤是皇上册封的人,又是心尖宠,若是动了,皇上要过问,而唯独有兰才人,既是太后提拔的人,可堵太皇太后的嘴,又无足轻重。所以,这兰才人,今日,那是再申辩也没有用了。 不过只是弹指之间,月华已经将其间形势看了一个透澈,她看那兰才人哭得伤心欲绝,几乎是肝肠寸断,心里也生怜悯。不过,自己又不能冒失插嘴求情,坏了太后的好事。 她抬眼看陌孤寒,冷眼看这一场闹剧,一直沉默不语,无动于衷,好似事不关己,只是戏台下的看客而已。 月华突然就有些兔死狐悲的感觉,若是论感情,兰才人伺候了陌孤寒许多年,无论陌孤寒喜欢与否,都是曾经枕边相伴的人,他就能眼看着兰怀恩被冤枉,受委屈,甚至于性命不保,而依旧保持着高高在上的姿态,似乎只是在鄙睨一只挣扎在死亡线上的蝼蚁。 就像那日,她跪在大街上,陌孤寒高坐在马车之上,那样不屑一顾地扬长而去,独留下灾难和唾弃给自己。 “皇后,如今真相已明,是生是死,该如何处置,也就是你一句话了。” 太后笑得那样风轻云淡,恰如佛祖那悲天悯人的拈花一笑,恰如其份地刚刚好,只是话语里的凉薄之意,命地上的兰才人浑身一颤。 第五十六章 祸水东引 月华忍不住想去拉这位身在泥泞中的兰才人一把,自己不是善人,也不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她就因为这种物伤其类的感怀。 她还未张口,只是欠了欠身,便被身后的秦嬷嬷拉住了,极坚决地扯住她的衣服,微微蹙了蹙眉头。 月华直冲到脑子里的一股热意逐渐淡凉下来,她明白自己的处境,除了太皇太后给自己搭的花架子,一个皇后的位份,自己什么都不是,如今尚且在顶端摇摇欲坠,别人一个手指头可能就有倾覆的危险,哪里还有资格管别人的长短? 再而言之,今日若是给兰才人求情,她便有些不知好歹了,既得罪了太后,又驳了太皇太后的脸面,这陌孤寒还讳莫如深,看不清究竟是什么心思。 月华强自按捺住冲动,不去看地上的兰才人,狠心道:“一切全凭太后和皇上做主。” 太后将目光转向一直沉默不语的皇上,惋惜地叹道:“这丫头胆子也恁大了一些,无论如何都不能留了。” 兰才人身子一震,似乎也已经明白了自己今日怕是在劫难逃,眸子里的光一点点暗淡下去。她最后将目光望向高高在上的陌孤寒,眼泪蓄积在眸子里,盈盈颤颤,将落未落,被她强自忍住了。就是这样的故作坚强,在她一张纯净透澈的娃娃脸上,更加显得我见犹怜。 “皇上,怀恩自幼父母双亡,颠沛流离,幸好得您垂怜,已是感恩不尽,知道自己蒲柳之姿,卑微若尘,万不敢有所肖想的。今日受姐妹诬陷,蒙冤莫白,无论如何责罚,怀恩别无怨言,只请皇上相信怀恩清白。” 一番话如泣如诉,只令闻者动容。陌孤寒一张俊美无双的脸依旧毫无表情,只垂下眸子,淡然扫了地上哀哀切切的兰汀一眼,嘴唇噏动,却一字未吐。那刀削斧刻而成的五官仍旧仿佛石铸,没有丝毫动容。 月华想,他不开口也好,免得说出什么伤人肺腑的话来,令这原本便可怜的人,更加地心灰意冷。 他总不会是开口为兰才人求情的,只要后宫和谐,平静无波,一个丫头的性命,无关紧要。 兰才人眸子里的泪终于承受不住它的分量,如决堤之水,纷涌而下。失了泪水润泽的眸子,逐渐枯败下去,黯然失色, 她重重地冲着陌孤寒磕下头,用手撑起沉重的身子,绝然地站起来,握紧了拳头:“那怀恩如今也只有以死明志了。” 陌孤寒紧拢在袖口里的手猛然间动了,也只是一抬,便重新落下去,缩回到金丝绣祥云的袖口里去。 月华的身后有一根盘龙鎏金的柱子,兰才人的目光缓缓地掠过去,朝着月华微微一笑,便毫不犹豫地向着她这个方向扑了过来,蕴含了全身的气力。 月华不假思索,猛然间起身,侧身一抬胳膊,便将她拦住了,强劲的冲力令月华踉踉跄跄地后退两步,整个身子后仰,就要仰面朝天地跌落下去,千钧一发。 一阵疾风掠过,带着陈郁的龙涎香的气味,月华感觉到自己跌落进一个坚如磐石的臂弯里。那臂弯坚硬而有力,直接稳稳当当地托举起她不由自主摔落下去的身子,却也因为兰才人的冲劲,令她的腰骤然一阵撕裂般的疼痛,紧蹙笼烟眉,一声闷哼。 她还没有来得及感受那臂端带给她的踏实,陌孤寒已经一声不屑冷哼:“不自量力。”然后抽身,一撩衣摆,依旧端坐,若无其事。 他是在救自己,还是兰才人?这是月华勉强站稳身形后,脑子里瞬间闪过的第一个想法,相跟着接踵而来的慰藉便是,陌孤寒无论救的是谁,都说明,他并非是真正冷酷无情的心肠,这就足够。 兰才人今日有救了。 殿里的鹤妃,雅嫔等人瞬间全都来了精神,“噌”地站起身来,等着好戏鸣锣开场。 “皇后娘娘!”兰才人睁眼见月华拦住了自己,便知道自己今日有救,犹如绝处逢生,心里的委屈便忍不住全都爆发出来,抱着她便嚎啕大哭。 月华觉得腰又开始隐隐作痛,这一下子肯定又严重了不少,一手揽着她轻拍后背,一手扶着腰,有些呲牙咧嘴。 秦嬷嬷见状,知道她定然是又闪了腰,吃力不住,赶紧上前劝慰兰才人:“兰才人轻些力气,我家娘娘腰间有疾。” 兰才人赶紧松开手,身子流水一般滑下去,重新跪在地上:“皇后娘娘恕罪。” 太后唇角掠过一抹讥讽的冷笑,也只是转瞬即逝:“兰才人若是寻死觅活,便远些去,莫脏污了哀家的寝宫,还冲撞了皇后凤仪。” 月华整个脊背都有些僵,直挺挺的,不敢弯下,别扭着转过身来,扶着秦嬷嬷的手,先是屈了一膝,方才慢慢地跪下去。秦嬷嬷搀扶着她的手暗暗使力,想来是想劝阻她,月华置之不理。 “太后,皇上暂且息怒,月华有话想回禀。” 泠贵妃依旧端坐在座位上,自始至终稳如泰山,兰怀恩的决绝都没能令她动容分毫:“皇后娘娘看来这是要给这丫头求情了,太后的一片良苦用心怕是有人不知好歹。” 陌孤寒终于第一次正眼去看月华,隐约间光洁的额头上,还有几点未曾消退的零星红斑,但这一点也隐没不了她眸子里的潋滟光华。 “说!”陌孤寒难得开口,果真是金口玉言,这般吝啬只言片语。 “听母后适才所言,是由针工局的宫女亦环指证了兰才人的指使,并且还将兰才人赠予她的金银首饰作为脏物主动上缴,以求赎罪。那亦环与兰才人看来交情匪浅,乃是患难之时的手帕之交。她肯昧着良心做下这等龌龊之事,又为了活命牵扯出往日姐妹,可见乃是忘恩负义之人。月华觉得,未尝不是她记恨兰才人如今得了富贵荣华,所以故意栽赃陷害。” “嘁,皇后娘娘为了给兰才人开脱罪名,可真是煞费苦心,这样的由头都能想得出来。”泠贵妃一声不屑冷哼。 月华并无半分怒意,只微微一笑,转身问兰才人:“兰才人,你那些首饰是什么时候馈赠给那亦环的?” 兰才人立即会意,斩钉截铁地道:“大概是一个月以前,在花园中偶遇亦环,见她面色憔悴,满脸愁苦,便出言询问。她说她母亲病重,家中日子拮据,她所得俸银只是杯水车薪,因此日夜愁苦烦忧。奴婢与她原本交情颇好,心有不忍,但是自身也并无什么积蓄,便斗胆将自己一些赏赐来的簪环首饰,叮嘱她暂且当了,留好赎票,回头若是我手里有了银两再赎回来。 因为奴婢的身份出入针工局不便,所以这些事情都是交给身边的嬷嬷去秘密交付的,皇后娘娘传来奴婢身边的嬷嬷一问便知。” 月华叹口气:“常言说‘升米恩斗米仇’,你尽自己的力量资助她一些银两便好,偏生却自不量力,将所有首饰都交付给她,她与你当初同为奴婢,今日却天差地别,一时财迷心窍,心里能没个嫉恨吗?更何况你还让她当活期,中间传话人怕是也没有具体领会你的难处,传话的时候有了偏颇,令她觉得是欠了你的,心里有了疑忌吧?女人一旦记了仇,那是晕了头脑,怎样损人利己的事情做不出来?” 兰才人也聪慧,立即便明白了月华的意思,难以置信地摇摇头,顺着她的话风说下去:“难怪她后来又寻了借口到奴婢寝殿,想再讨些金银。我也委实心有余力不足,便拒绝了。难不成便是为此恨了我?” 月华恬淡一笑,点点头:“她若当时便恼羞成怒,有意害你,想趁你不备往你寝宫中藏些药粉岂不轻而易举?” 兰才人似乎猛然间醍醐灌顶,冲着陌孤寒连叩几个响头:“定是如此了,恳请皇上做主,奴婢愿意与她当场对质,以证清白。” 兰才人身前的嬷嬷也是个老油条,闻言立即跪倒在地,膝行两步上前:“老奴斗胆回禀太后,皇上,娘娘们,当时送亦环首饰都是老奴一手经办的,我家才人句句属实。” 泠贵妃似乎心有不甘,“呵呵”笑道:“这话风转得真快,三言两语便将祸水东引了么?” 话音刚落,便被太后一眼瞪了回去。说到底,兰怀恩也是太后一手提拔起来的人,泠贵妃只顾争风吃醋,想借此斗倒一个算一个,太后可就不是这样想法。若是月华愿意息事宁人,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留住兰才人的一条性命,她自己倒是求之不得的。将所有罪过全都推到一个小宫女身上,太皇太后跟前又交了差,何乐不为? 第五十七章 不自量力 太后权衡利弊,略一思忖,便和缓了眉眼:“皇后说的倒是极有道理,那些宫女为了一点私怨无所不用其极的手段哀家也是见得多了。可恨那丫头忘恩负义,竟然做出这等阴狠的事情来。来人哪,命人给我好生拷问那亦环,哀家就不信,她做贼心虚,还能扛得住拷打?” 立即有太监领命飞奔着下去,带了几分兴奋。 这些阉人手段阴狠,岂是一个黄毛丫头能吃得住拷打?太后一声吩咐,就已经是板上钉钉。 一场闹剧终于偃旗息鼓,陌孤寒不悦地站起身来,冷声吩咐道:“若是属实了,那丫头也就不要留了。兰才人私自将赏赐的财物外泄,方才引起这样的祸端,也是罪有应得,母后看着发落就是了。” 一锤定音,皇帝陌孤寒直接判定了亦环的生死,纵然她是铁打的身板,如今定然也扛不住了。兰才人长舒一口气,直接瘫软在了地上,仍旧不忘叩头谢恩。 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饶是那亦环是受人胁迫也罢,收人钱财也好,她背弃了兰才人对她的一片情谊,已经是罪有应得。月华僵着腰,拜伏不下,只能颔首谢恩:“谢皇上圣裁。” 陌孤寒昂首阔步地从她身边径直走过去,然后顿下身形,斜睨她的脸一眼,似乎是惋惜地道:“皇后的脸看来果真是毁了。” 月华始料未及,他突然说出这样的话,低了头,恭声道:“托皇上洪福,并无大碍,休养两日即可恢复。” “那便好,”陌孤寒一扬脸,全无丝毫表情:“那这几日,皇后便留在你的清秋宫,不要四处走动了,免得再惹人闲议,又失了我长安脸面。” 言罢便拂袖昂然而去。 月华一阵愕然,这算是惩罚自己吗?还是不想见到自己而已? 泠贵妃终于得意地大笑出声,用帕子掩口笑得花枝乱颤:“皇上他说话怎么这样夸张,皇后娘娘如今虽然一张脸是毁了,但是也代表不了我长安的颜面吧?至于将皇后娘娘软禁起来吗?” 月华莞尔一笑:“泠贵妃想来是误解了皇上的心意,皇上只是怜本宫身子不适,让本宫好生将养而已,免得别人长舌聒噪,坏了情绪。” 泠贵妃“咯咯”娇笑:“皇后娘娘真会自欺欺人。” 太后只佯装没有听到泠贵妃话里的讥讽之意,疲惫地捶捶后腰:“夜色已晚,哀家是困倦得顶不住了,你们姐妹们若是亲热,便留下来说一会儿话也无妨,哀家先去歇下了。既然皇上有命,皇后便安生呆在清秋宫里静养吧,晨安暂时也免了。至于兰才人,也依照皇上所言,禁足七日,小惩大诫罢了。” 太后小题大做,借了休养的由头,三言两语便变相地限制了月华的自由。 月华淡然一笑,丝毫不以为意。如今泠贵妃被太皇太后没收了绿头牌子,自己被陌孤寒“禁足”,这是不是代表着,第一场鹬蚌相争,两败俱伤? 她扫一眼暗自兴奋不已的鹤妃与雅嫔,两人眉梢眼角已经隐约荡漾了春意。而君婕妤一直安静地坐在一旁,柔和地笑,就像一副静谧的工笔美人图。 兰才人再次磕头谢恩,太后一扫适才的疾言厉色,宽慰两句,便被宫人搀扶着下去休息。 雅嫔早已迫不及待回宫静候敬事房佳音,假意催促泠贵妃:“贵妃姐姐还不快些回椒坊宫么?若是一会儿皇上传召,您去得迟了,怕是要埋怨的。” 泠贵妃掸掸自己衣襟下摆,满脸得意与倨傲之色:“自是不打紧的,今日皇上临走的时候就告诉本宫,近日朝事繁多,怕是有些忙呢。” 言罢,琉璃般的眸子一转,得意的眸光从鹤妃的脸上又跳跃到月华的身上来,颇有些耀武扬威的心思。 鹤妃一声冷笑,声音清凌凌的,好似挂着雪霜:“泠贵妃怕是忘记了,今日太皇太后刚刚下了懿旨,让你这些时日好生休养身子,离皇上稍远一些,莫传染了病气给皇上,那绿头牌子是翻不了个的。” 这就是一根刺,千万提不得的,泠贵妃一张俏脸瞬间涨得青紫,酥胸起伏,怨恨的目光恨不能将说这风凉话的鹤妃灼伤。 “贵妃姐姐莫气。否则肝气郁结,气血不畅,对身体不好,还不知道要多扎多少银针,喝多少的药汤?” 鹤妃话中有话,报了唇舌之仇,心中方觉酣畅淋漓,带着宫人先行转身回了自己的悠然殿。 此事皆因月华而起,鹤妃将战火点燃,便抽身走了,泠贵妃便将太后今日的叮嘱瞬间抛诸脑后。她讥诮地望着月华,满是幸灾乐祸:“在皇上面前自作聪明,哈哈,皇后如今尝到被嫌弃的滋味了吧?” 晨起的时候,在太后跟前,泠贵妃多少还有些顾忌,如今只有几人在,她便毫不客气地讥讽道。 算下来,泠贵妃的父亲也不过是在朝中吏部任侍郎一职,虽然一手提拔起来的朝臣不少,但是断然是比不得常家在朝中位高权重。但是,可惜的是,月华背后所依仗的,那是娘舅,不痛不痒的,哪里有人家亲生爹娘来得坚实? 但凡这几个娘舅亲厚一点,莫说借给泠贵妃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这样傲慢无礼,月华一个嘴巴呼过去,她也只能蹙着眉头忍了。 月华扫她一眼,也只当做看跳梁小丑,并不以为意,扶了秦嬷嬷的手,慢慢向外走,只傲然嘀咕了一句:“皇上再嫌弃,本宫也是皇后,明媒正娶的结发妻子。” 一口气就噎在了泠贵妃的喉尖上,咬牙切齿,恨不能将月华抽筋剥皮,方才解气。 兰才人小心翼翼地躲过她怨毒的目光,出了瑞安宫,紧走几步,追赶上月华,纳头便拜了下去。 “兰汀谢过皇后娘娘大恩大德,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月华弯不下腰,慌忙命秦嬷嬷上前将兰才人搀扶起来:“傻丫头,没做就是没做,我作为皇后,还你一个清白,原本便是应当应分,何谈大恩?” 兰才人却是执意不起:“今日遭人诬陷,众人落井下石,若非娘娘秉公而断,此刻兰汀早已一命呜呼。兰汀的命便是娘娘给的,请娘娘容兰汀磕头谢恩。” 言罢果真结结实实地跪伏在地上,叩地有声,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原本光洁如玉的额头上已经一片青紫。 月华看见兰才人那双清透的眼睛,便想起了香澈,死去的香澈是月华心里永远的痛楚,她一生也忘不了她那双含水的眸子,波光粼粼,忽而雀跃,忽而楚楚生怜。 她们两人何其相似,都自幼孤苦伶仃,只是,香澈不幸的是,遇到了自己,而兰才人,遇到了陌孤寒。 月华心里不由自主对兰才人便生了怜惜,笑得也温柔如水:“傻丫头,磕头便磕头吧,本宫也受得起,怎的这样实诚?难道不疼么?” 兰才人摇摇头,笼了一双尖尖柳叶眉:“即便磕得头破血流,兰汀心里也是欢喜的。” 月华认真纠正道:“你莫忘记了,你如今得太后赐名,你叫怀恩,兰汀的名字便不能用了。” 兰才人一声苦笑,倔强地默然半晌,既不点头,也不辩驳。月华却立即明白了她的心思,怀恩,如今感怀颇多,怕是恩德已经不再。这聪明的丫头是在借着一个名字向月华表露自己的心迹。 她抬手用帕子轻轻地将兰才人前额上沾染的一点灰尘拭去,轻轻地笑了:“傻丫头,回去吧,记得让丫头给擦一点药。” 兰才人眼见就欢喜起来,果真像个孩子,见了喜欢的人或食物,便将适才从天而降的灾难抛诸脑后,又谢过月华,方才行礼后离开了,尚自恋恋不舍地回头看一眼,笑得清甜,眸中流淌的,便是山间欢快清澈的山泉。 月华突然有些艳羡,叹口气喃喃自语:“一直觉得有人疼宠才有资格活成这样的脾性。” 一旁的秦嬷嬷摇摇头:“老奴倒是觉得娘娘比兰才人还要单纯。” 月华扶着腰慢慢走,活像怀胎十月的孕妇一般笨拙:“秦嬷嬷是在怪我适才不自量力救下兰才人吧?” 秦嬷嬷向四周张望一眼,见并无闲杂人等,方才对着月华低声细语道:“能生存在这深宫之内的女人,那都是经过千锤百炼,猴精一样的人物,娘娘可别被她们的表象骗了。 那兰才人看起来天真烂漫,您看适才她比谁心里都清楚,满屋子的人全都是巴不得她受牵累的,所以她压根就不辩解,也不央求,唯独就哀求您和皇上。这寻死么,咋也不往泠贵妃跟前的柱子上撞?偏生就往您和皇上跟前过? 她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丫头,能得了太后另眼相看,那就是本事!娘娘您为了她得罪这宫里的三位主子,又受了牵连,值得么?” 月华知道秦嬷嬷说的话实在在理儿,心里仍旧难免感伤:“这些都是自保的本事,不是害人的心计,无可厚非。那兰才人一个人委实可怜,出了事儿连个帮话的人都没有。再说太后也不过是寻个替罪羊而已,我留下她,太后应该也不会反对。一时情急,哪里顾得上考虑许多?” “救人也要量力而行,今日也多亏娘娘机智,只是祸水东引,饶是如此,还惹了皇上反感,当着众妃的面落您颜面,委实不是明智之举。” 月华揉揉腰,便想起他那句颇不耐烦的“不自量力”,幽幽地叹口气:“他对于我的反感,早已根深蒂固,哪里是因此而起?” 第五十九章 乔祝的野心 陌孤寒喜欢她编织的络子,他腰间玉佩上,扇子上挂着的吊坠都是她编的,最初时固执地喜欢用兔子图案,憨态可掬的,机灵乖巧的,兰才人也费尽了心思,五彩丝线在手里翻飞出各种各样的造型来。后来,可能是自己也觉得幼稚,便弃而不用,全都收集起来了。 月华听她说起,心里会暗暗发笑,她无论如何都想像不出,陌孤寒这样冷硬的汉子,如何会偏执地喜欢起一只兔子来?她的心里也软软的,就像兔子身上温柔的绒毛。 再后来,兰才人提起的时候,就会长叹一口气,就好像美梦初醒而恋恋不舍。 再后来,陌孤寒身边伺候的婢女换了一波又一波,总是没个定性,却唯独她留下来了。虽然依旧笨手笨脚,什么也做不好,陌孤寒也不再稀罕她编的络子。 太后搜罗了许多的漂亮宫女,打扮得花香肆意,成日成夜地围绕着陌孤寒转,站在他的跟前,红袖添香,或者奉茶打扇。陌孤寒全然没有兴趣,他总是在废寝忘食地打理朝政,经常夙夜不眠,那些女人在他跟前就像透明一般,惹得厌烦了便命令荣祥拖下去。 那时候,兰才人梳着双丫髻,就缩在一旁偷懒,睡得哈喇子流湿了前襟,有些邋遢。太后说:“把这个丫头换了吧,什么也做不好。” 陌孤寒看也不看她一眼,却斩钉截铁地说:“不换!” 太后就说:“那就收了她吧。” 陌孤寒片刻愣怔,说:“母后看着安排就是。” 兰汀就从地上一下子窜到了云端,谁都说她是从麻雀变成了凤凰。 可是兰汀觉得,除了每天吃食好了一些,倒是还不如就做个丫头。最起码,当一个本分的丫头,没有人会看你不顺眼,心心念念地把你扒拉下来。 陌孤寒召幸她几次,一个巴掌都数的过来,她见陌孤寒的次数反而倒还不如原来多了,话说不得几句,除了磕头还是磕头,生疏了。 月华取笑她,感情你做才人也只是为了吃些好的吃食? 兰汀附在她的耳根下悄声说话:“就算是什么也不为,这才人还是要做啊,太后下了命令,我又有什么办法呢?只能自己苦中作乐,寻找一点可以安慰自己的借口了。 原本,兰汀还觉得皇上对婢子不错,虽然并不宠爱,但是情分却是比别人深厚的。但是如今,娘娘,说一句大逆不道的话,兰汀觉得,帝王给我的恩宠还不及您的善良所带给我的恩德。” 月华笑着揉她的头发:“作为帝王,并非是他寡情,他只是有着太多的无奈而已。” 兰才人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这些年,婢子一直在皇上跟前伺候,亲眼见他有多么操劳。他生活里,好像就没有什么乐趣,只有永远也批阅不完的奏章,直到如今,再重新回想起来,在我的印象里,也只有摇曳的烛影下,我无聊的呵欠连天里,堆成山的奏章,他紧锁的眉头,还有奋笔疾书的手。 在他少年的那段时光,也没有玩伴,没有知己,没有玩乐,每时每刻都要将自己高高挂起,努力板着脸,做出少年老成的样子。 只有那样,那些倚老卖老的大臣们,才不敢轻看他,越雷池一步,那些各怀鬼胎的皇亲贵族,才不得不存了敬畏,不敢轻举妄动。 他极少笑,最多也只是僵硬地牵扯一下唇角,更遑论是开怀大笑。 有很多时候,婢子都会觉得,当皇帝其实一点也不好,真正是活成孤家寡人的样子。莫说是太皇太后对他那样苛责,时时刻刻要提心吊胆。就连太后,皇上的亲生母亲,婢子也私下里认为,她对于皇上的爱根本便不纯粹,也掺杂了太多强势的,自私的东西。 很多时候,皇上他极落寞,在心底是渴盼着别人对他的好的。婢子看着他的背影,虽然高大英武,却无端有几分萧瑟,心里就觉得有些疼。” 这样一席话,在别人听来,那是大逆不道,但是月华与兰才人相处的时候,便像是姐妹相交,家长里短娓娓道来,没有那么多的顾忌与规矩。 兰才人的每一句话都敲打在月华的心上,使得她心底最柔软的那一块地方,愈来愈温柔,柔情荡漾着,将陌孤寒的背影包围起来。她会突如其来地萌生一种好好对他的冲动,就像是已经为人母的女人,见到可怜的孩子便忍不住想要呵护的慈爱,但也只是转瞬即逝。 月华安之若素,后来天气一日比一日冷起来,屋子里早早地生了炭,她仍旧会觉得手脚冰凉,成日里怀中揣着捧炉,才会暖和一些。腰疾经过这些时日的修养,也好了许多。 香沉与魏嬷嬷逐渐在宫里熟悉下来,也如宫里的人一般束手束脚,说话也谨慎起来。香沉原本跟在月华跟前,便是有见识的,不过是短短一些时日,熟悉了宫中规矩,做起事情来便一板一眼,颇合月华心思。 魏嬷嬷被秦嬷嬷指派了看守清秋宫里的小库房,其实便是个闲职。月华不得宠,皇上,太后那里也没有赏赐,不过就是掌管着月华那点有数的嫁妆。当初宣旨册封,宫里赏赐琳琅满目,一半留在了侯爷府做聘礼,一半赏于月华,也就带回了宫里。 人情分子多,眼见也是只见往外出,不见进,偏生上下打点又是少不得的。还好,月华自己还有一点田产和铺子支撑,交给沈伯打理,如今借了自己的富贵势头,也是财源广进,如此才不至于捉襟见肘。 清秋宫里各项份例内务府也不敢有丝毫怠慢,都是足了数,不过听说成色倒是还不及泠贵妃那里的好。 如今太后执掌六宫,偏袒自家人也是应当应分,月华不以为然,倒是香沉在跟前絮叨过几句。 最令香沉左右看不惯的,还是那个叫做乔祝的丫头。 听说她家中家境颇为殷实,当初送进宫里,便是因为她生了一副好容貌,心气颇高,所以存了攀龙附凤的心思。不过她运气不好,一进宫贿赂了掌事的总管太监,分到了当时正得盛宠的鹤妃名下。 她心心念念出人头地,所以在皇上驾临鹤妃悠然殿的时候,应该是做出了什么不当的举止,仅当了几日差,就被鹤妃直接贬去浣衣局了。 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这乔祝又一次上下打点,脱离了那个劳累的所在。此时她不再莽莽撞撞,开始痛定思痛,想着在各种主子跟前虎口夺食那是极危险的,太后身边又有泠贵妃天天在跟前走动,委实也不踏实,后来便想起了太皇太后。 她想,太皇太后在后宫里那才是头一号的人物,皇上又经常去她老人家的慈安宫请安,露脸的机会更多一些。若是能将太皇太后伺候满意了,太皇太后一个高兴,直接将自己赏赐给皇上也不一定。就像兰才人那般,不一样也曾经就是个卑贱的宫女吗? 太皇太后果真慧眼识英才,也是她时来运转,在太皇太后跟前露脸没多久,甜言蜜语地奉承着,人又生得花容月貌,太皇太后就做主将她交给了秦嬷嬷调、教,直接带来了清秋宫,自然便是默许了她的野心。 香沉从别的丫头口里打听清楚乔祝的根底,便到月华这里来碎嘴唠叨。香沉说那乔祝便是个好吃懒做的,平时仗着月华抬举她做了二等宫人,便对下面的人耀武扬威,指手画脚的,有什么差事也尽管交代了下面的宫人去做,然后转身到月华这里来请功领赏。 香沉说这些事情的时候,颇有些不忿,尤其是说那乔祝平日里擦脂抹粉,打扮得油光水滑的,招惹宫里那几个小太监都垂涎着脸,眼睛直勾勾的,满是龌龊。 月华便留心去看,那乔祝果真是在穿戴上花费了很大心思。宫中发放的宫人服装都是较宽大粗陋的,她应该是拿到针工局花钱寻人重新给改过了,极是贴身,将腰身勾勒得玲珑有致。而且领口开得极低,略微一弯腰,便露出若隐若现的一片素白来。她每日都是极细心地擦了粉和胭脂,头发梳理得纹丝不乱,头上戴的绢花应该是专门用熏炉香熏过的,从跟前一过,香气袭人。 月华觉得也真是难为她,陌孤寒都从不踏足自己的清秋宫,她这样用心地装扮,无人欣赏,也只便宜了那些小太监。 第六十章 好运将至 月华平素生活简单,闲暇了就坐在榻上绣花,一坐便是半晌,下人们不用伺候,忙完了自己手头的差事,便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闲聊几句。那乔祝心高气傲,不屑于搭理宫里的其他宫人,倒是经常与那些小太监们厮混在一起,听几个小太监巴结着夸奖她,言行有些孟浪。 月华虽然不苛待下人,但不是个没有规矩的,看着有些碍眼。 “皇后娘娘,依奴婢看,您还不如寻个借口,打发了她与太监做菜户,既圆满了那蹄子的心愿,也免除了祸患。”香沉气咻咻地开言道。 做菜户或者对食,宫里不禁,早就有之。宫女与宫女,宫女与太监,只要自家主子点点头,便可以搭伙过日子,后半生有个照应,在这紫禁城里不会太孤苦寂寥。 听说前朝有个嫔妃,为了拉拢敬事房的太监,好在绿头牌子上做个手脚,就将自己跟前的一个宫女赏给了那个太监做菜户。只是敬事房里的太监日日掌管着皇上云雨,淫、心最重,将那宫女折磨得生不如死。 那宫女发了狠,一声不吭,咬牙忍了两个月,在给那嫔妃梳头的时候下了狠手,将一根金簪直接插进了那嫔妃的喉咙。虽然人后来救过来了,但是前朝皇帝觉得她手段腌臜,直接弃了。 月华从那里才知道,这做菜户一定要宫人跟太监情投意合才行,不能做这种损荫德的主,因此听香沉一说,便有些沉了脸。 “那乔祝虽然心野,但总是没有犯过什么大错,怎么能这样处置?你作为风仪女官,一定要记得,赏罚宫人须公平公正,有例可循,万不可以自己的喜好度量对错。” 香沉有些焦急:“皇后娘娘教训得极是,香沉都记下了,只是这种事情要防患于未然才是,等她爬到咱的头上,也就晚了。” 月华知道她的担忧不无道理,缓了语气道:“这样的黑脸便是要秦嬷嬷去做,你就不要多嘴了,免得她以为你容她不下,给你暗中使绊子。” 下午时,月华从几个小太监跟前过,便将秦嬷嬷叫到跟前训话。 “咱宫里的那几个小太监为何身上都一股子脂粉气?他们面皮是正嫩的时候,应该还不至于擦脂抹粉,怕是跟咱宫里哪个不要脸皮的丫头厮混。你作为掌事嬷嬷便留个心思,好生敲打敲打。虽然他们只是阉人,但是也是半个男人,女儿家应当自重,不可过于轻浮。你知道本宫是忌讳这些的,查实下来,便赶出宫去,免得将来惹祸,闹出腌臜事来。” 秦嬷嬷早就对于乔祝的言行有所耳闻目睹,只是收受了她的银两手短,所以对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月华怪责下来,少不得装腔作势到跟前训导一番,又敲诈了一块银子,然后禀报给月华知道,也只搪塞说是小太监偷拿了乔祝的胭脂来擦。 月华没想到秦嬷嬷竟然这样袒护,心里有些窝火,怒声斥责道:“小了偷针,大了偷金,他们虽然只是偷了香粉胭脂,那也是不可饶恕的,本宫便亲自主刑,打几人一顿板子教训教训,也好杀一儆百。” 秦嬷嬷大惊失色,知道这板子下去,小太监们捱不过,肯定会喊冤,赶紧出声求情道:“几人平素都是规矩的,大抵也是跟乔祝相熟,开个玩笑吧?” 月华紧盯着秦嬷嬷看了片刻,只看得她心里发毛,方才正色道:“看在秦嬷嬷的面子上,本宫也便罢了,只是秦嬷嬷可要好生训诫他们一通,懂些规矩和廉耻,免得将来你我管教不利,都要吃瓜酪。” 秦嬷嬷听她话里有话,忙不迭地应下去,少不得义正言辞地训斥告诫几人一番,收敛自己的言行,乔祝也不例外。 月华引以为戒,暗中叮嘱香沉,时刻盯紧了下人,松紧有度,不可过于和善,也不要太严厉苛待,掌握好分寸火候。下人们背地里说些闲言碎语也就罢了,但是千万不可以议论主子,犯了宫中大忌。管教下人时,也要小心,千万不要被秦嬷嬷当了棒子使,得罪人的事情自己尽量少做或者不做。还要留心栽培一些忠厚可靠的帮手与耳目。 林林总总,苦口婆心,手把手地去教。 第二日,天气骤变,听说边关的游牧民族便开始不安分起来。他们要赶在大雪封路之前,侵犯长安边关城镇,掠夺过冬所需的棉花,粮食,布匹等。那些人骑在马上,跟随着天空流浪的云彩,走到哪里,抢到哪里,就像鞭稍上垂挂的铃铛,神出鬼没,令人极是头痛。 月华父亲在世的时候,经常会同她讲起战场上的事情,虽然那时候她只是懵懵懂懂的孩子。 所以月华知道,那些边陲的西凉人究竟仰仗了什么。他们常年的马上生活,使他们有着彪悍的体格,精湛的骑术,和狠辣的刀法,他们的游击战术,令长安的军队防不胜防,一筹莫展。 原本,西凉边关,有几个边陲城池,驻守着朝廷的大军,构建了极精良的防守设备和瞭望哨台,及情报传递站,保卫着长安固若金汤。只是五年前的一场战役,主帅不幸中了对方的诱敌之计,带领的六千精兵被围困苍耳山的雪海之中,浴血奋战一天一夜,然后尽数殉国。 之后西凉兵马从天而降,一夜之间攻克了所有城池,插上了属于西凉的旗帜,也打开了侵略长安的大门。 月华的父亲便是那次战役的主帅,他在那次战役中背弃了对月华母女的承诺,惨烈身亡,马革裹尸。 如今,义兄褚慕白仍旧坚守边关,誓要驱逐西凉人,为自己恩重如山的义父报仇雪恨。 这一战,蔓延了五年,褚慕白后来便音讯淼淼。 从五年前至今,朝廷驻守边关的大军捷报频传,也有败绩,胜胜负负,早已人困马乏。 又是一年寒冬将至,月华担忧褚慕白安危的同时,朝中也不断有战报八百里加急运送至京,听说情况不太乐观,陌孤寒也一筹莫展。 以往西凉人不会攻城,将城池当做鸡肋,抢掠完毕以后,便弃城而逃。待到重新繁荣了,再卷土重来。今年,西凉人似乎有了野心,开始向着长安境内跃跃欲试,大有杀进长安,直捣黄龙的野心。 陌孤寒经常召见朝中大臣在御书房中议事,极少到后宫里来,听说泠贵妃与鹤妃不见了陌孤寒,见面也不再跟斗鸡一般,垂头丧气的没了心情。 月华的二舅父常至义再次得到陌孤寒的重用,听说,常至义府中的嫡女被陌孤寒指婚给了一位王爷为正妃,还赏赐了许多的珍玩珠宝,一时皇恩无限。 秦嬷嬷笑逐颜开,说月华的好日子应该马上就要到了。皇上要仰仗二舅爷,对月华也必刮目相看。自古以来,朝堂与后宫息息相连,都是一体。 月华从心底不喜这位二舅爷,不为其他,就因为自己父亲生前与二舅父交情最好,二舅父可以说是褚将军在军中一手提拔起来的。 当年,常家势力在朝堂之上虽然也是盘根错节,但是有先皇压制,并不能控制长安的经济命脉和军事军权。后来,月华的母亲常智柔嫁给了褚将军。 那时候,刚刚在兵部任职的常至义还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头目,是褚将军一手“栽培”起来这位二舅哥,步步高升,甚至于在褚将军身亡之后,他接管了褚将军的位置,屡立战功,进而一手执掌了长安的兵权。 可是对于月华,二舅父的做法便过于凉薄了一些。父亲褚陵川为国捐躯,母亲常智柔自杀殉情以后,月华寄居常乐侯府的这些年里,常至义从来没有亲自前往常乐侯府关心过自己一句,不闻不问。就连魏嬷嬷每次提及之时,都会忍不住埋怨,二舅爷的忘恩负义。 月华只是淡然一笑。 若是因为了常至义的关系,陌孤寒不得不宠幸自己,那么,这样的恩宠,便是镜中花,水中月,如施舍一般,更是祸福相依,不要也罢。 第六十一章 鸿雁传书 二舅爷府上的那位嫡亲表妹嫁做王妃那日,月华请示过太后,差了魏嬷嬷出宫,到二舅爷府上送了些赏赐作为贺仪,回来时拐弯到沈伯那里支取了一些银两回宫。 刚进宫里,需要四处打点,即便是跑腿送信的小太监也是要赏几个铜板或者银锞子,自己宫里的下人更是不消说,只要是做事勤快的,月华都不吝啬。开销见大,就要铺子里的收益暂时贴补着。 魏嬷嬷回来的时候喜上眉梢,眼见就是有喜事,先不禀报这趟差事,而是向着月华弯身行个礼,迫不及待:“娘娘,有喜事呢。” 月华停了手里针线,诧异地扭过头来:“什么喜事?” 魏嬷嬷喜滋滋地从怀里摸出一个信封递交给月华:“娘娘您看,这是谁来的信?” 月华呼吸顿时便急促起来,除了义兄褚慕白,还能有谁给自己写信? 她站起身,将那信封一把夺过来,当看清信封上那铁画银钩的字体时,就立即激动地热泪盈眶,将信封紧紧地贴在了心口上。不用看里面的内容,只消看到他的来信,知道他一切平安,便就足够了。 已经这么长时间没有他的音讯,月华天天提心吊胆,夜不安寝,心里有各种不好的猜测。“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一将功成万骨枯”,她生在将门,比谁都明白战争的残酷与生命的无常,所以在这一刻,紧绷的,牵挂的弦轰然断掉,立即热泪盈眶,喜极而泣,。 魏嬷嬷明显有些气喘:“老奴便知道,这对于娘娘来说,那是天大的好消息,气都不敢喘,就忙不迭地跑了回来。快些看看慕白少爷都说些什么?” 月华的手有些颤抖,哆哆嗦嗦地拆开了信封。那信封还不知道历经许多辗转,四边都几乎磨破了,多亏封口处用浆糊粘得极牢固。取出里面折叠得整整齐齐的信纸,小心翼翼地展开,不是用毛笔,而是用木炭书写的,内容极简单,字体潦草,似乎是很仓促。 月华小妹: 为兄一切安好,只是京城一别,倏忽五载有余,弃小妹一人孤苦伶仃而不顾,数载没有任何建树,大仇不得报,为兄委实愧疚。 提笔难言,空有一腔报国热血,只可恨军中小人当道,我与义父旧部将领如今皆遭贬罚,难雪前耻,可恨可叹。 为兄惭愧,遥无归期,月华小妹当保重,莫念。 信中字里行间难掩颓丧与义愤,再看署名,已经是三个月以前,这封信辗转到自己手中,还不知道经历了多少关卡。 月华奇怪地问:“这信封口没有被拆开检查的痕迹,也无驿站印章,那便说明并不是走的官路驿站。是如何交到商铺里的?” “掌柜说是一群前往西凉经商的商人回乡过年时捎带回来的。” 月华低头重新看信的内容,言辞犀利,渗透着赤、裸裸的不满,知道这样的信件根本便过不了军中检查,无怪乎会走私信。 “那便奇怪了,军中一向纪律严明,慕白哥哥是如何将信交给他们的?” 魏嬷嬷摇摇头:“那便没有仔细打听了,左右应该是随着军中出来采购的人手里传出来的,慕白少爷为人义薄云天,受人敬重,向来路子野。” 月华翻来覆去地看那信,心里疑虑更盛。褚慕白在军中职位不低,难道写封家信,连个纸笔都寻不到?竟然寒酸或是说仓促到用炭条书写?难道果真就像他信中所言,如今他已经被贬罚?对于心高气傲,一心杀敌为父报仇的他来讲,又是怎样一种煎熬? 月华沉吟片刻,将信直接丢进炭盆里烧了,一股青烟升腾,火舌迅速席卷了信封。 “娘娘怎么将它烧了?以往的信件您不是都好生保管起来,闲暇时拿出来看吗?”一旁魏嬷嬷疑惑地问。 月华笑笑:“里面没写什么,只是寥寥几字报个平安而已。更何况后宫与边关将士互通信息,总是个避讳,还是计较着好。你也注意,不要透漏出什么消息去,免得被人做了文章。” 魏嬷嬷一口应下,乔祝便打帘进来通传,说是慈安宫里派人过来传话。 魏嬷嬷出去,将人请进来,是个精瘦的婆子,一进门请了安,眼珠子滴溜溜地向着屋子里转了一圈,眼梢就瞥见了屋角的炭盆。 月华扭脸,见那炭盆沿上竟然还有一角没有完全燃尽的信封。她慌忙轻咳一声,那婆子方才收敛了眼神,正色道:“启禀皇后娘娘,太皇太后有请。” 月华暗自思忖近日里发生的事情,左右也不过是三件,一个是自己一进宫便被暗算之事,再一个便是关于二舅爷,其三,自己刚刚训斥了乔祝那丫头,难不成太皇太后心里有什么想法? 仔细盘算,自己也没有什么理亏心虚的地方,便起身掸掸身上的线头,跟随着去了慈安宫。 慈安宫里,太皇太后已经屏退了左右下人,只留林嬷嬷在跟前伺候,见了月华沉着脸,如一块浸水棉布,耷拉得眼皮都不抬。 月华敏感地嗅到有一股沉甸甸的怒气萦绕在太皇太后的唇边,只等见了她便要爆发出来。她知道总是自己哪里做的不合她老人家心意,便规矩地行礼,洗耳恭听。 “皇后在宫里这些日子可还习惯?”太皇太后的语调极平缓,并没有兴师问罪。 “托太皇太后的福气,月华一切都好。” “皇上那里也还好吧?” 月华就有些语噎,皇上那里好不好,她哪里知道?好像那日从太后的瑞安宫出来以后,便再没有见过皇上。 “听说挺好。” “听说?”太皇太后猛然就撩起眼皮来,宣告着狂风骤雨的来临:“你才是皇后,是皇上明媒正娶的妻子,奉茶添衣,红袖添香,嘘寒问暖,那都是你作为妻子应该做的事情。怎么皇上好与不好,还用你去道听途说?” 月华冤屈,却沉默着不敢辩驳。 “你是不是想告诉哀家,你见不着皇上的面儿,你心里也委屈?那是你活该!不自量力,强自替一个小小的才人出头,忤逆了皇上与太后。他们看你处处不顺眼也是情理之中。” 月华低眉敛目,恭敬地应一声:“月华知错了,太皇太后息怒。” “知错就好,”太皇太后低叹一声,口吻和缓下来:“如今你二舅爷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皇上重用,就必然要给他几分颜面,对你也会刮目相看,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你却蜗居于清秋宫,不思为皇上分忧,好生打理后宫,这般懒怠。” 太皇太后一脸的恨铁不成钢,说教的时候颇有些痛心疾首。月华自嘲地想,大婚已经这多时日,自己竟然还没有爬上龙床,被皇帝弃如敝履,滑天下之大稽,也难怪她老人家会着急上火。 现在这个情势,倒的确是勾引皇上的大好时机,自己坐在清秋宫里不急不躁的,好像守株待兔一般,挨训也是理所当然。 “你可不要忘记,你乃是长安之后,自从你一脚踏进这皇宫的大门,就注定着,一场不见血刃的战争便开始了。满长安有多少人觊觎着你头顶的金雀钗,对你身子下面皇后的位置虎视眈眈? 并非说,你想与人为善,你不想争,不想抢,便可以天下太平。人人都想往上爬,但是顶端的后位只有一个,你不把那些野心勃勃的人一脚踢下去,你皇后的位置就会被别人占领,而你,知道自己的下场吗? 养蜂夹道里,有一口井,所有宫里枉死,冤死,或者病死的冤魂都死无葬身之地,而是一把火焚烧成一抔灰,扬进那口枯井之中。那口井自古至今,不知道葬了多少的冤魂。 你若是一旦丢了皇后的位子,多少人想落井下石,那日兰才人出事你是亲眼见到的。而你,因为站得最高,所以下场比她们还要惨。 你想活着,活成别人羡慕的模样,就必须要心狠,手辣,果决,不择手段,把你自以为是的清高抛诸脑后,第一件事情,就是要取得皇帝的欢心。这座紫禁城,就是皇帝的心,只有皇上心里有你,这皇宫里才有你容身的一席之地。” 月华低头默不作声,想象自己若是腆着脸皮到陌孤寒跟前献媚,将会遭受怎样的羞辱。 “月华,哀家想你比谁都清楚,哀家费尽心机,究竟为什么要让你入宫,让你做长安的皇后?机会是稍纵即逝的,便如弹指间的离弦之箭,你没有太多的时间,必须要抓紧。趁着哀家如今还能帮你一把,就赶紧把应该做的事情做好,站稳了脚跟。哀家的苦心你可明白?” 太皇太后软硬兼施,苦口婆心,月华点点头,低垂着眼睑,不敢抬头看她凌厉的眉眼。 太皇太后冲着她挥挥手,直接下了逐客令:“秦嬷嬷会帮你,告诉你应该怎样做,自己好自为之。” 月华从慈安宫里退出来,突然就觉得,自己这长安王朝最为尊贵的皇后,竟然要像一位青楼风尘女子那般卖弄风情,勾引恩客去了,好生讽刺。 第六十二章 冒名借阅 她回到清秋宫,便开门见山,极虚心地“请教”秦嬷嬷,自己应该如何做?她想,只要不是让自己果真搔首弄姿地去勾引陌孤寒,被他当做一个轻浮的女子,偶尔不露痕迹地“偶遇”几次,或者腆着脸皮主动一点,还是不超过自己的底线。 被一再冷落,会招惹泠贵妃的冷嘲热讽,厚颜凑过去,会被陌孤寒讥讽嫌弃,左右也是半斤八两,一样难堪。而这些,相比起那日绣庄门口所受的羞辱与唾骂,不过小巫见大巫。她褚月华自烈火中煅造出来,又有什么是不能忍受的? 秦嬷嬷却是笑着摇头:“娘娘乃是后宫之主,仪态万方,风华无限,您什么都不需要去刻意地做。只是,不要困在这方寸之地,多出去走动便好。” 陌孤寒极少到后宫里来,几位妃子也垂头丧气,好似霜打的枝叶,少了些盛气凌人,斗嘴都恹恹地提不起兴趣。只有那君婕妤这些时日颇得了几次恩宠,被滋养得娇嫩水灵,所以在日常请安中,难免被雅嫔和泠贵妃二人借题发挥,挖苦过两次。 君婕妤依旧温温柔柔的,并不与谁怎样走动亲近,一个人独来独往,有些清冷。 月华晨起时去太后的寝宫里请安,见太后也是气血不好,天气转凉便手足畏冷,就亲手做了一副滚狐狸毛边暖袖作为自己的孝心。 太后笑逐颜开,似乎颇为合意,破天荒第一次留了月华用早膳。月华离开的时候有些晚,已经散了早朝,终于再次见到了陌孤寒,但也只是远远地看了一个背影,匆匆地自跟前便过去了。她偷偷抬眼盯着他的背影瞧,竟然果真渐瞧出了兰才人口中所说的寂寞萧瑟来。 下午时陌孤寒都会留在御书房里议事或批阅奏章,月华差人送过两次参茶,自己却识趣地没有往跟前凑,至于那茶是冷了泼掉了,还是被赏了奴才便不得而知了。 魏嬷嬷笑着宽慰她“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男人的心就是一块石头,想要捂热了,总要循序渐进,不能一蹴而就,只要坚持下来,让皇上感受到心意才好。 月华放下了手中针线,又捧起书本,秦嬷嬷见了,便告诉她,宫中有文渊阁,藏书颇丰,月华若是喜欢,可以去看,只是那里的书籍不能借阅外传,必须要在阁中看。 月华实在无聊,便果真去了一趟她所说的文渊阁,瞬间如获至宝。文渊阁分东西阁,西阁之中有翰林院士经常在此编撰,修检典籍图书,申时便散了出宫去了。东阁内皆是藏书,史记,诗词歌赋,兵法,工法,散文轶事,渊海飘渺,琳琅罗列,月华甚至在其中发现了几本关于刺绣针法与染色技巧方面的手记,简直爱不释手。 这里鲜少有人进来,典雅幽静,只是可惜,文渊阁里的图书不能携带出阁,而东阁里,为了防止走水,并没有生炭炉,不是一般的清冷。月华去时会揣一个捧炉,翻捡了喜欢的书籍或话本,站在书架前,一边替换着手翻看,一边冷得跺脚。 别的倒是都可以忍受,唯独她的腰疾刚刚养好,最怕着凉,天气阴冷的时候,站得时间久了就会隐隐作痛。 今日晨起时,天边暗沉,如铅一般的云彩堆积起来,愈来愈厚。她的腰又开始隐隐作痛,魏嬷嬷说,可能是要下雪了。 下午时分,起了北风,天气愈加阴冷,果真飘起零星的小雪来,扑扑簌簌,犹如撒盐。月华惦记着昨日看了一半的一本话本,怎样都放不下,便撑了伞,依旧去了文渊阁,将香沉提前打发了,让她晚些时候再来接自己便是。 今日天气不好,阁里不生火,小太监们缩在门里,偷着吃热烫的白酒取暖。见到月华冒着风雪进来,小太监们笑着打趣:“姐姐这般风雨无阻地用功,难不成是想考个女状元么?” 他们并不知道月华的身份,月华借了香沉的名头,谎称自己是皇后跟前的风仪女官,得了皇后的懿旨,否则寻常宫人是进不得的,哪里会有人给行方便通融? 月华收了伞,跺跺脚,将头上的斗篷摘下来,露出冻得通红的脸:“今日主子门都不敢出,最是得闲,便过来看看。” 言罢将手里揣着的油纸包递给小太监:“喏,拿着,空着肚子喝酒要伤胃的。” 小太监欣喜地接在手里,便是一股扑鼻的香气,打开来,竟然是热气腾腾的烤红薯,外焦里嫩,甜香肆意。另外还有两块酱得酥烂的牛腱子和蹄筋,正是佐酒打牙祭的好吃食。 “姐姐一看在皇后娘娘跟前便得意,皇后主子对你真好。” 月华只笑笑:“老规矩,若是有西阁的人过来寻书,便咳嗽一声,我也好回避。” 小太监一边嘻嘻呼呼地翘着舌头贪吃,一边满不在乎地摆摆手:“姐姐便放一百二十个心吧,今日落雪,西阁早早地落了锁,全都出宫去了。” 月华迫不及待地攀着楼梯上了二楼,书墨香气汹涌着席卷过来。只是今日阴沉,屋子里光线不是太好,也只能凑到窗户跟前,那蝇头小字才看得清楚些。只是窗缝里灌进来的风,就像刀子似的,委实难熬。 她靠在窗台上,耸着肩膀,将怀里的捧炉搂得死紧,很快便被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吸引了进去,浑然不觉得寒冷。 有人“噔噔噔”地攀上二楼,急呵呵地在书架上翻找什么书。因为个子不高,连蹦带跳。 月华抬头扭身看了一眼,见是一个眉清目秀的陌生小太监,也便不予理会,重新低下头来。 那小太监扯着嗓门喊下面的人:“喂!记载西凉国情地貌方面的书籍在哪一格?” 大概是楼上隔音,楼下的小太监听不清,并没有人答话。正好月华知道,便指给小太监看:“第三排第五格,基本都是,不过许多都是胡编乱造,风土人情多些,看个热闹还可以。” 月华扭过头来,便是背光而站,小太监看不清月华的相貌,不以为意地径直走到那书架跟前,翻看书架上的书签,随口嘟哝道:“尽信口雌黄,这上面许多书都是专程遣人实地勘测之后方才记载编纂的,属于史册。一个足不出户的小宫女知道什么?” 年纪不大,竟然这般盛气凌人,看来在宫里肯定是个有头脸的。月华毫不争辩,只抬起头来,淡然说了一句:“即便是实,时过境迁,都是古籍了,还能作为考究么?”然后复又低下头,全神贯注地看书。 不过就是这扭身一抬头,她发髻间簪着的金钗便滑过一道流光,在小太监眼前晃了晃。小太监愣了楞神,偷眼再三打量,然后取了几部书静悄地退了下去。 御书房里,小太监将取来的书仔细掸去上面的灰尘,恭敬地呈在书案之上。 “皇上,您要的书都在这里了。” 陌孤寒随手翻拣两下:“全部?” 小太监点点头:“按照邵大人所言,有关西凉国情地貌方面的书籍,已经全部在这里。” 邵子卿正端坐于炭盆跟前,手里捧了今日送来的奏章仔细研读,闻言抬起脸来瞥了一眼:“错了,荣祥,我所说的那本书乃是竹简,装在锦袋里面的,名为《后汉书.匈奴列传》,你拿的这些书籍都是后人誊抄的,资料并不齐全。” 那小太监正是荣祥,闻言便上前收拢了那些书籍:“奴才大字识不得许多,只是打听着都在这里,便抱了来。” 邵子卿无奈地放下手里的奏章,站起身来,接过他怀里的书:“罢了,就不让你一趟趟跑冤枉路了,十次总有九次都是错的,我自己跑一趟便是。” 荣祥不好意思地点头哈腰地赔笑:“是奴才没用,这次总不会再差了,怎么敢劳请邵大人亲自去呢?” 邵子卿屈指敲在他前凸的奔儿头上:“也就嘴上乖巧,心里还不济是怎样埋怨我呢。” 荣祥嘿嘿地笑,连声道“不敢”,却是听话地松开了手。邵子卿抱着那几本书便转身出了御书房。 陌孤寒依旧低头批改奏章,荣祥站在他跟前踟蹰半晌,终于忍不住开口:“皇上?” 陌孤寒头也不抬:“嗯?” “奴才,适才在文渊阁好像见到皇后娘娘了。” 第六十三章 文渊阁重逢 “啊?”陌孤寒略带惊愕地抬起头来:“她去文渊阁做什么?” 荣祥挠挠头:“其实奴才也不确定究竟是不是她,因为她正靠在窗前,就着光亮看书,转过身来的时候,正好背着光。而且奴才原本也只是远远地瞻望过皇后娘娘凤仪,所以不太确定,只觉得那气度和身形是极像的。而且她头上簪了一支金钗,虽然看守文渊阁的小太监没个见识,不懂后宫规矩,奴才可知道,除非宫里主子,寻常宫人是不能簪金的。” 他絮絮叨叨地说下来,陌孤寒已经微微地蹙了眉头:“你是说她在文渊阁里看书?” 荣祥点点头:“里面藏书太多,奴才寻书不着,便是她指点的,而且说如今时过境迁,这些典籍已经不能作为考究。听她谈吐不凡,奴才才留了神,出来的时候特意问过看守书阁的太监。他们说她每日申时,西阁散了之后,都会去文渊阁看一两个时辰书,直到掌灯才走。” “他们难不成不知道她的身份?” “她自称是皇后娘娘跟前的风仪女官,穿戴又素俭,所以下面人深信不疑,才行了方便,容她自由来去。” 陌孤寒扭脸看了一眼门口:“今日这样冷的天气,文渊阁里又是不允许生炭火的,她便这样一直杵在那里冻着?” “可不是么,今日阁里光线昏暗,她还靠着窗户根,一边看一边跺脚,全神贯注的,浑然忘我,看那样子冻了不是一时半会儿了。” “喔。” 陌孤寒不再问,低下头继续批改奏折。 荣祥将他书案上冷了的茶端下去,重新烹了热烫的搁置在一旁,茶香袅袅,带着勾人的热气。 陌孤寒提起朱笔,在奏章之上重重地落下去,却一时间觉得心浮气躁,莫名地就再也坐不住,“啪”的一声合拢了折子,站起身来,一撩锦袍,往外就走。 “皇上,外间风寒。” 荣祥忙不迭地提了狐裘鹤氅跟在身后一溜小跑。陌孤寒却越走越快,足下生风:“我去找子卿问句话。” 这话并不像是跟荣祥解释什么,倒更像是他安抚自己这股躁动的借口。任是风寒雪急,犹如刀子一般割在脸上,却浇不灭心里那股上窜的蒸腾热气。 文渊阁里,月华没有想到,竟然会在这样的场景下再见邵子卿。 小太监识得大名鼎鼎的邵相,一路跟随着他上了二楼,自然也早就抢着接过了邵子卿手里的书,但是也忘记了通知正浑然忘我的月华。 月华听到动静抬起头来,正巧邵子卿从一排排书架后面绕过来,四目相对,万籁皆寂。 还是月华当先反应过来,冲着邵子卿缓缓一笑:“邵大人,久违。” 邵子卿恍惚间疑心是在梦里,听月华说话,那样真实,猛然从震惊中惊醒过来,翻身拜倒在地:“微臣邵子卿拜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以前未入宫时,邵子卿便说过,再见时,两人便有主臣之分,今日果真便是如此。她居高临下地看着那风华冠长安的白衣卿相拜倒自己跟前,两人便有了一高一低的距离。即便她强自压抑心中的悸动,平缓地说出那一句“平身”,两人也已经有了难以逾越的鸿沟。 以前的种种,真的便如南柯一梦。 身后跟着的小太监亦是一愣,方才明白过来,这位适才还给自己带烤红薯的宫女姐姐,竟然是后宫之主,一国之后。他们忙不迭地跪在地上,连呼“饶命”,惊慌失措,唯恐自己这些时日的怠慢与疏懒,招惹来责罚。 “起来就是。” 今日的书不能继续看了,明日再来,这些奴才诚惶诚恐,也不能这样清净地看书了,月华有些恋恋不舍地放下手里的书。 “邵大人怎么还没有回府?” “微臣正在御书房内与皇上议事,想查阅一点资料,所以来文渊阁看看。” 邵子卿低垂着头,月华可以看到他入鬓的英挺剑眉和高挺的鼻梁,他今日将墨发梳起,用一枚玉兰白玉簪挽起,就如他的人一样,如芝如兰,温润如玉。 “这里藏书颇丰,汇集天下大成,的确是应有尽有,邵大人随意。” 邵子卿轻轻地“嗯”了一声,又觉得十分不妥,拱手恭谨道:“谢娘娘。” 后退三步,方才转身轻声问身后战战兢兢的小太监:“那卷《后汉书.匈奴列传》如今存放在哪里?” 小太监们手忙脚乱地过去帮忙一起翻找。只是今日当值的小太监并不识得许多字,只是平日里负责晾晒,保管,清理,对于书籍的存放也不上心,遍寻不到。 月华没有心思继续看书,支着耳朵听,听邵子卿说起这书名,就知道必然是朝政所用,按照往日印象指点了格局,终于攀着书梯在书架最顶端寻到了竹简。 站在书梯上的邵子卿将竹简展开,如获至宝:“就是它了。” 月华仰头看他,手里扶着书梯:“是要查阅关于西凉的什么资料吧?” 邵子卿点点头,沿着扶梯而下:“感觉我们的军事地图上有一点疏漏之处,所以查阅资料矫正一下。” 月华巧笑:“何需这样麻烦?而且这《史记》或者《汉书》一类典籍都隔了这么久远的岁月,有变迁也说不定。不若差人去市井之中,寻经常来往于西凉和长安的商旅,他们亲自用脚丈量过西凉的土地,对于西凉的地理风貌了如指掌。” 邵子卿懊恼地捶打了一下头顶,自嘲道:“我怎么就这般愚笨,没有想到这个办法?看来果真是读死书读得傻了,越发酸腐。怪不得人们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 月华忍不住便“噗嗤”一笑,红唇弯弯,露出编贝一般的细米白牙:“邵大人名满长安,天下学问一升,您可独占八斗,自然是觉得书中天下万象,广深渊博,哪里屑于市井九流的风传之言?” 邵子卿被她暖阳乍现的一笑,也散去拘谨,玩笑调侃:“皇后娘娘这是夸奖子卿呢,还是明褒暗贬?” 两人相视一笑,但觉得当初心无芥蒂,如意相处的那几日时光又重新回来,心有灵犀一般,抬头看看外面暗沉的天色,异口同声道:“回吧?” 月华搓搓手,这才重新觉得遍体生寒,身上一点热乎气都没有,那捧炉里的炭早就熄了,被她随手丢在了窗台之上。她忍不住跺跺脚,瑟缩着双肩:“这样的鬼天气,黑得这样早,挨到明日天明,又要无聊这多时辰。” 邵子卿忍不住便抬手去解身上的披风,又猛然警醒,生生顿住了:“你想看什么书,便命身边的宫人过来取了送回去便是,哪里用得着自己大老远地跑过来,还站在这里,挨这样的冻?” 月华将手放在唇边,哈了两口热气:“秦嬷嬷说这里的书是不能外传的,而且二楼也极少来人,半天也不见一个人影,极是清净,可以沉下心来,便想着不用那样麻烦。再说前两日也没有这般冷寒,下午有暖阳的时候,也不觉甚冷。” “你若是告诉他们你是皇后娘娘,他们定然小心伺候着,别的没有,热茶暖炉是肯定妥帖的,何须冻成这样?” 邵子卿的话音里不由自主带了一丝嗔怪之意。月华领情,温婉一笑:“以后省的了,只是他们一旦存了敬畏奉迎之意,我也就清净不下来了。” 邵子卿无奈地摇摇头,捧了书中竹简,二人说说笑笑,相携下楼。拐过一排书架,便见楼梯口处立了一个人影,器宇轩昂,英挺孤傲,周身散发出逼人的凌冽气势。 “皇上?” 真的是皇上,月华一提裙摆,便赶紧跪伏在地上,牙关冷得有些发颤,声音清泠泠的,犹如檐下落雨:“妾身叩见吾皇万岁。” 第六十五章 拂袖而去 月华被调侃,有些手足无措,羞涩的双颊粉腻里悄然升腾起两朵红晕,犹如雪地里绽放的娇艳海棠:“不是...奉承,适才的确是冷的。” 陌孤寒突然就出乎意料地手下一个使力,将月华直接拽进了自己的怀里,猿臂一伸,便将她搂了一个满怀。月华娇小的身子几乎是被他嵌入了胸膛里。 他的怀抱里真的温暖,不仅遮挡了凌冽的寒风,还滋生出丝丝缕缕的暖意,令她整个人瞬间便如火烧火燎一般燃烧起来,热血上涌,头脑晕晕沉沉的,辩分不清楚今夕何夕。 “这样呢?”陌孤寒低头问,声音里充满了诱惑的磁性:“这样还冷么?” 月华的身子一僵,轻轻地推拒了两下,之后便慢慢地舒展开,融化在他的怀里。他的臂弯那般坚实有力,就像擎天的廊柱,铁铸的屋梁。他身上好闻的香气沾惹了雪花的寒气,多了一丝清冷的潮湿。 月华觉得,就像那日父母坟前,在自己最伤心无助的时候,给予自己温暖的那个怀抱。 “不......不冷了。” 她嗫嚅出口,带着轻微的颤抖,就像雨滴掉落水面,荡起的涟漪。 陌孤寒用下巴摩挲着月华的头顶,半眯了眸子:“以后喜欢看书,尽管吩咐下面人来取,不喜欢就让他们多跑几趟就是,犯不着自己在这里挨冻。” 月华轻轻地“嗯”了一声:“皇上不一样是自己冒着风雪亲自过来么?” 陌孤寒一噎,他也不明白自己如何沉不住气,一冲动便来了文渊阁。是因为她在,还是邵子卿在,还是因为两人都在? “朕是不放心你在这里傻乎乎地挨冻。” 这话这样甜腻,其中蕴含的关怀之意胜过千万的甜言蜜语,月华心里却不由自主涌起一股苦涩,直达唇角。她忍不住会想起秦嬷嬷说过的话:“二舅爷得势,娘娘的好日子马上就要来了”。 原来,这是真的,她这样说,太皇太后也这样说,然后皇上竟然就果真寻到自己,牵起自己的手,揽着自己的腰,然后在耳边亲昵地说出这样关怀备至的话来。 自己这是沾了二舅爷的光,所以,陌孤寒才违心地收起眸底凉薄,对自己虚与委蛇,一副脉脉情深。 这突如其来的温柔来得太快,月华措手不及,却不得不佯装出一副欢欣羞涩的小女人姿态,微微地仰起脸,用同样甜腻的声调回应陌孤寒:“皇上对妾身这般有心,妾身简直受宠若惊。” 陌孤寒揽着月华的腰,感觉柔若无骨,软绵绵的就像水蛇,不对,水蛇总是会令人生怖的,这个女人的腰就像是天上的云朵,被中的棉絮,柔软而温和,令人爱不释手,忍不住想要触摸。 陌孤寒这样想,手臂便忍不住揽得更紧,竟然隐约生了将她吞吃入腹的渴望。 月华觉得紧张,自己还没有准备好,就像是还没有成熟的花苞,将所有的花瓣紧紧闭拢,微微战栗着,小心翼翼地触摸外面的空气。她抬起手,将陌孤寒的鹤氅带子束紧,轻巧地掸去飘落到他肩头的雪花:“风这样急,皇上回吧,臣妾自己识得路。” 陌孤寒低了头,一侧唇角微微勾起:“皇后这是不是在欲擒故纵?” 月华羞赧地垂下眼帘,青鸦剪翼般浓密的睫毛忽闪了两下:“臣妾是怕耽搁了皇上议事,邵相还在等着您。” “他便只管等着去。”陌孤寒用自己的鹤氅裹住月华的身子,仍旧一手撑了伞:“那些烦人的奏章与怀中美人相比,哪个更好,傻子都省得。” 月华便实在找不到可以推脱的理由。 “那便去妾身的宫里,让妾身为皇上煮一瓯驱寒的浓茶。” 陌孤寒点点头,揽着月华的纤腰,两人走得极慢,最初时步伐不一,脚下有些凌乱,令她愈加无措。后来逐渐协调,生生在严寒的雪地里,走出盎然的春意。 银铃一般欢快的笑声顺着凉风灌过来,抬眼见不远处雪地里,一行人转过拱桥,向着两人的方向急匆匆地走过来。为首之人明艳动人,雍容娇媚,正是泠贵妃。 她见了陌孤寒立即欢欣起来,眉眼飞扬,直接弃了身后撑伞的宫女,提着裙摆,几乎是跳跃着向着两人这里跑过来,一袭海棠红在飞扬的雪中愈加娇俏。 身后宫女提心吊胆地提醒:“贵妃娘娘,小心路滑。” 泠贵妃笑得如银铃荡漾,愈加欢快,就像一只梅花鹿,跳跃了两下,便飞奔到陌孤寒跟前,屈膝还未跪下,脚底一滑,便扯住了陌孤寒撑伞的胳膊。 陌孤寒依旧揽着月华的纤腰,丢了手里的伞,将她一把捞起来,忍不住嗔怪:“小心些。” 泠贵妃却就势扑进了陌孤寒的怀里,伸臂吊住了他的脖子:“见到皇上便忘形了。” 月华觉得别扭,扭扭腰,便身子一拧,离了陌孤寒的怀里,去捡地上的伞。陌孤寒伸手接在手里,不动声色地离开了泠贵妃一步之遥。 “下着雪不老实在宫中待着,到处跑什么?” 泠贵妃回头看一眼身后匍匐在地的宫女:“见雪下得大了,担心皇上衣服不够厚实,御书房里的炭火不够旺,怎样都歇不住,便拿了披风给皇上送过去。感情妾身这是晚了一步,被皇后娘娘捷足先登了,是么?” 泠贵妃见了月华并未行礼,虽然笑语嫣然,但是仍旧难掩倨傲之态。 陌孤寒淡然道:“只是在文渊阁偶遇。” 泠贵妃冲着月华轻飘地福了福身:“那要恭喜皇后娘娘了,皇天不负有心人,您日日跑那文渊阁,忍着枯燥乏味,终于见到了皇上,也不枉费一片苦心。” 泠贵妃张口就来,分明就是早就有所准备,故意到陌孤寒跟前挑拨来了。月华待反唇相讥,转念一想,秦嬷嬷告知自己文渊阁中藏书颇丰,撺掇自己到书阁里借阅,未免便是存了这样的心思,也难怪别人误解。 陌孤寒看一眼月华,竟然唇角勾起一抹兴味盎然的笑意来:“朕还以为皇后清高,不屑于像她们这般争宠献媚,原来也不能免俗。” 月华有些冤枉,但是辩解起来也是苍白无力,有欲盖弥彰的嫌疑,索性坦然一笑:“皇上高山仰止,如云端高阳,谁人不倾慕?” “那还果真辛苦皇后了。你我原本是夫妻,你即便是光明正大地去见朕也未尝不可,何须拐弯抹角地使出这样的手段来?” 泠贵妃“咯咯”娇笑:“皇后娘娘那是将门之后,自小熟读兵书,精通三十六计的人物,心中沟壑自然不凡,哪里能像妾身这般,一马平川,皇上一览无遗呢?” 月华还未反应过来,便已经被泠贵妃谈笑着定了自己的罪过。眼见陌孤寒的眸子越来越冷,紧抿着薄唇,浮现起一抹讥诮,转身便拂袖而去。 他撑伞的背影孤傲萧瑟,在漫天的飞雪里,昂首阔步,走得匆匆,留下一串齐整的脚印。小太监荣祥低头追上去,步子细碎,踏乱一地碎玉。 泠贵妃竟然也不追赶,只好整以暇地歪头看看月华,惋惜叹道:“唉,功败垂成哪!” 月华怎会听不出她口中的风凉之意?她笑着提醒泠贵妃一声:“彼此彼此,泠贵妃想扮作无辜,便寻个好些的借口,不著痕迹最妙。您若是给皇上送披风,御书房的位置恰好相反吧?” 言罢拢紧了衣领,便径自向着清秋宫的方向而去。 泠贵妃凝眉一声得意冷哼:“想勾引皇上,门都没有!” 第六十六章 金缕鞋 月华回到清秋宫以后,什么都没有说,一如往常那般给太后,太皇太后请安,听妃子们唇枪舌战,然后回清秋宫看书或者绣花,偶尔也会到御花园里走动走动。 虽然,如今御花园正是初冬,落木萧萧,委实没有什么美景好赏。 后来秦嬷嬷不知从哪里听说了这件事情,过来佯作无意间问起,月华三言两语便打发了。 她比谁心里都清楚,她和皇帝之间,隔了一个常家,皇帝对她那么多的猜忌,她只要略微流露出一丁点的别有用心,皇帝便会厌憎不已。两人在一起,即便如那日那般唧唧我我的亲昵,两人的心却都包裹了坚实的外壳,都在相互揣摩对方的心思,小心地试探,从对方的语气里打探每一个字句的含义。 这种相处,太累。 尤其,这份虚幻一般的柔情蜜意,不过是源自于二舅爷得势,陌孤寒的一点施舍而已,就像那天的那场雪,铺天盖地地来了,转眼便消融得无影无踪,露出冬日的灰败。 饶是如此,她仍旧会情不自禁地怀念那个初雪的天气,在辗转反侧时想陌孤寒低首凝望自己时的一点温柔,想他箍紧自己腰肢的臂弯,想他牵引着自己手时掌心的温暖,怀念可以融化任何冰冷的那一句甜言。 甚至于,她鬼使神差地将那副场景描画下来,纷纷扬扬的素雪,一把青花伞,两个相依相偎的人影,然后用最细的丝线,一针一针,衍生出千丝万缕的缠绵。 天继续冷下去,边关战事吃紧,陌孤寒一心扑在朝政之上,废寝忘食。他偶尔也会召幸宫中的妃子,一顶挂着风铃的软轿张扬地抬进乾清宫,然后在夜色掩护中抬出来,匆匆行走在昏暗冗长的甬道里,只有两盏开路的宫灯灯影摇曳,伴着细碎的铃声,衣带摩擦,人影忽高忽低。 陌孤寒从来都不会留宫中妃子们在身边过夜,即便泠贵妃也不例外。 月华经常就在想,她们从陌孤寒怀里汲取的温暖,经过一路冷风的吹拂,回到自己寝宫的时候,是不是便消散殆尽?是否能支撑着温暖一夜,到天明? 陌孤寒从来没有再踏足清秋宫,就连兰才人都被临幸过一次,也再没提起月华。月华这位名不副实的皇后已经沦为了整个皇宫的笑柄,就连清秋宫里的下人们背后也在窃窃私语,有了另攀高枝的想法。 月华在太皇太后的命令下,也曾去给陌孤寒送过一次参茶。她在寒风中立了多半个时辰,用炭火煨着的参茶都已经冷掉,御书房的大门还不曾开启。 再后来,鹤妃也端了点心过来,在小太监荣祥的通禀下,趾高气扬地进了御书房。 果真是自取其辱,陌孤寒这是狠狠地甩了一个耳光给她,讥笑她的枉费心机,作为惩罚。月华也只能暗自苦笑一声,转身回了清秋宫,心里难免黯然。 清秋宫已经不能称之为清秋宫了,它比外面的冰天雪地还要冷。银霜炭纵然燃得再旺,她的后心里都沁出一层薄汗来,她也只能感觉到燥热,令人心浮气躁的那种温度,而非温暖,四周仍旧还是一片清冷。 用魏嬷嬷的话来讲,女人属阴,男人属阳,而太监属于不阴不阳。皇上从不踏足清秋宫,这里没有丝毫的阳气,自然便冷清得难受。 十月底是泠贵妃的生辰,太后在后宫办了宫宴,为泠贵妃大肆庆生。 月华作为皇后,人情往来是逃不掉的,她有自己的店铺田产收入,又有当初皇家的赏赐聘金,固然比不得鹤妃与泠贵妃财大气粗,娘家根底深厚,勉强应付宫中打赏和人情事故还是绰绰有余。 但是君婕妤与兰才人手头便拮据了。仅靠每月份例,省吃俭用,也只是周全维持。那些下人们也都是势力眼,打点不到,背后没准就有那胆大的,暗中使个绊子,给双小鞋穿。银子流水一样赏出去,存不下多少银钱,每逢有这样大的人情往来,便捉襟见肘。 兰才人倒也罢了,她原本就是宫人出身,又不得陌孤寒的宠,在后宫里压根没有多少存在感,泠贵妃等人也不将她放在眼里,不屑于为难。 君婕妤可就不同,她家境贫寒,家中又有病弱的母亲,药费花销较大,主要的是,她这一阵春风得意,陌孤寒频频翻她的牌子,致使泠贵妃和雅嫔左右看她不顺眼,时常寻衅。 月华刚至椒坊宫,便听到雅嫔在讥讽君婕妤。 君婕妤用金线串粉珠送了泠贵妃一双金缕鞋,软底缎面,做的活计也好,看起来一点也不显臃肿,玲珑精致。 雅嫔用指尖捏着鞋帮提起来,啧啧连声:“我记得今年太后娘娘生辰的时候,好歹君婕妤也送了一对猫眼石串成的福寿结,好歹也拿得出手,怎么贵妃姐姐生辰,妹妹竟然就做了一双鞋子?送鞋送邪,君婕妤送一双鞋子给别人多不吉利?” 泠贵妃今日珠环翠绕,打扮得更是明艳高贵,自顾摆弄着手腕上一串莹润的南珠串子,并不理会。 君婕妤咬咬下唇,楚楚可怜地看了一眼雅嫔,因为囊中羞涩,原本便有些自卑,如今被雅嫔当众挑剔,更觉得羞愧难当。 “君晚手里委实没有什么名贵的物件,也只剩得这一盒粉珠,个个一般大小,色泽也莹润,所以就熬了几个晚上,给贵妃娘娘绣了这双金缕鞋。在君晚故里,这‘鞋’字与‘孩’字同音,送鞋有送子一说,所以才将金缕鞋送给娘娘,祈盼贵妃娘娘早生贵子。” 一句话说进了泠贵妃的心坎里,微微挑起的眉梢向着那鞋子瞥了一眼,面色微霁:“好歹也是君婕妤的一片心意,多谢了。” 君婕妤如此才长舒一口气,眉眼微绽。 雅嫔却不愿就此罢休,翻来覆去地看那双鞋子,面色微变:“君婕妤这鞋子上串的珠花难不成是莲花的图案?” 君婕妤摇摇头:“回禀雅嫔娘娘,是兰花。” “兰花?”雅嫔撇撇嘴:“怎的这样像是莲花呢?” 众人抬眼去看,因为那兰花使用粉珠所串,自然比不得针线所绣那般栩栩如生,看起来的确是有些像是莲花瓣。 鹤妃十指翻飞,自顾剥着跟前的一盘葡萄粒,对于雅嫔对君婕妤刻薄尖酸的挑剔视若无睹。 月华从跟前过,忍不住赞叹一声:“君婕妤好精巧的手艺,这兰花枝叶绣得栩栩如生,以粉珠点缀,温润生香,可谓匠心独具。改日若是有了空闲,能否给本宫也做一双?” 君婕妤感激地看了月华一眼,微微福身:“多谢皇后娘娘夸奖,您若是不嫌弃君晚手艺粗陋,君晚愿意班门弄斧。” 太后轻咳一声,已经隐约有了几分不满,瞪一眼雅嫔,似乎是在怪责她这样无端生事。宫中争斗也如朝堂,需要拉帮结派,雅嫔不依不饶地得罪了君婕妤,反而被月华解围示好,无疑就是将君婕妤推到了自己的对立面。逞一时口舌之快,委实不是明智之举。 雅嫔讪讪地将绣鞋放回到漆盘之上,仍旧忍不住嘀咕了一句:“这脚踩莲花可不吉利,贵妃姐姐不穿也罢。” 君婕妤自然有些尴尬,慌忙红着脸分辩:“不是的,真的是兰花。” 按照习俗来讲,民间有“脚踩莲花上西天”的丧葬习俗,但凡家中有老人故去,后人都会在老人脚下放置一个莲花枕,希望死者可以如普陀一般飞升成仙,而寿鞋上也会绣成莲花图案。雅嫔这便是故意误导大家,贬损君婕妤,也好落了鹤妃的脸面。 鹤妃这才用帕子擦擦指尖,扭过头来,讥讽一声:“听雅嫔妹妹这样挑剔,我们送给贵妃娘娘的心意便都不要出手了吧,免得花费了心血,反而落一身不是。” 雅嫔正待反唇相讥,就听外面一声声通传进来,皇上已经到了,慌忙便识趣地住了口。众人也精神一振,赶紧起身,娉娉婷婷,大礼参拜。 第六十七章 蓬莱净瓶 陌孤寒已经换下了朝服,着一袭明紫色绣团龙锦袍,自月华跟前昂首阔步地过去,绣着八宝立水图的袍角从她眼帘下一掠而过,见过太后,径直到上座坐了。 身后的小太监荣祥将手里端着的一方漆盘交给椒坊宫里的宫人,正是陌孤寒的赏赐。泠贵妃喜滋滋地扫了一眼,不过是琳琅满目的珠宝金银,面上略有失望之意。 “皇上来的正是热闹的时候。”太后接过热巾子递给陌孤寒:“皇上好像很久都没有跟大家一起吃顿团圆饭了。” 陌孤寒“嗯”了一声,接过热烫的帕子捂捂手,淡淡地扫了殿内众人一眼:“正说什么呢,这样欢腾?” 众人平身,泠贵妃已经敛了面上神色,抢先一步,亭亭玉立地站到陌孤寒身边:“姐妹们正在品评君婕妤送给妾身的金缕鞋呢。” 陌孤寒微微挑了挑眉:“金缕鞋?” 泠贵妃指指那双粉珠金缕鞋,微微撅起嘴:“好看是好看,只可惜鞋面上偏生绣了一朵莲花,跟双寿鞋一般,总是不太吉利。” 陌孤寒眸光在君婕妤身上跳跃过去,她欲言又止,有些手足无措。 “百里不同俗,君婕妤原籍不在京城,想必是不懂其中风俗,不穿就是了。” 君婕妤眸子里明显一黯,默然低垂了头,指尖无助地摆弄自己的裙带。 月华看一眼那绣鞋,知道一针一线委实不易,也觉得君婕妤一片心意,总比陌孤寒信手拈来的一盘珠宝要有心,被人拿来做文章争宠,糟蹋了委实有些可惜。 鹤妃似乎丝毫不以为意,相反有些乐见其成。 “皇后娘娘好像对于皇上的话颇有疑议?”雅嫔察言观色,见月华面带惋惜,立即出言挑唆。 陌孤寒挑眉向着月华望过来,只冷冷地吐出两个字:“是吗?” 月华心弦一颤,垂眸恭敬道:“皇上所言极是,妾身只是感慨君婕妤好玲珑的心思,一双普通的绣鞋也能翻新出这样出彩的花样。素来听闻贵妃娘娘擅于跳《春莺啭》,若是穿上这双绣鞋,必然可以步步生莲花,一舞倾城呢。” “步步生莲花?”陌孤寒略微和缓了脸色,傲然鄙睨了月华一眼:“皇后真不愧是博览群书,即便是为君婕妤求个情,都形容得这般优雅脱俗。” 这话听在月华的耳中满是挖苦之意,令她忍不住便想起那日雪中,陌孤寒拂袖而去时,冷冷的一眼。芥蒂已生,自己纵然是费尽唇舌只怕是也解释不清楚了。 泠贵妃却左右端详那金缕鞋,生了欣喜之意,喜滋滋地命宫人好生收拣起来:”既然皇上喜欢,那妾身回头一定穿了跳《春莺啭》给皇上看。” 陌孤寒点点头,转头面对泠贵妃的时候,眸中褪去冰冷之意:“泠贵妃有心,朕拭目以待。” 月华心里一声苦笑,自己这算不算是为她人做嫁裳? 泠贵妃转过身来,看向她身后捧着盒子的香沉,微微挑了挑眉:“想必皇后娘娘的赏赐更加与众不同。” 月华莞尔一笑:“贵妃妹妹生辰,一点心意,聊表祝贺之情。” 香沉上前,半跪下身子,将盒盖打开,展示给泠贵妃看。 “是一尊冰裂纹白玉净瓶,送给贵妃妹妹用来插花,取‘岁岁平安’之意,还望不要嫌弃。” 有宫人上前,将玉瓶从盒子中取出来,正是一尊敞肚细颈瓶,瓶身圆凸如鼓,颈口极细,大约也只能插下一两枝瘦梅,也只是个把玩的摆设。玉瓶沁纹是稀罕的蚂蚁脚沁纹,目测可见,触之无痕,别有一番韵味。 不过,美则美矣,也不过是寻常之物,作为贺仪,一不贵重,二无新意。 雅嫔在身后轻轻地“嘁”了一声,虽然声音不大,却是清晰可闻,明显有些不屑,转身招呼身后的小太监:“将本宫为贵妃娘娘准备的贺仪呈上来。” 小太监应声,两人合力抬进来一株桃色珊瑚,整体细腻嫩白,透着一股胭脂的粉嫩,一看便是上品。更为珍贵的是,这珊瑚之上竟然还镶嵌了几颗鸽蛋大小的明珠,映衬得整株珊瑚流光溢彩,莹润剔透。 雅嫔眼见众人眸中的惊艳之色,愈加得意:“这是妾身特意命娘家兄弟自琉球带回来的珍品,敬献给贵妃娘娘,心愿是诚的,只是妾身是个俗人,不能如皇后娘娘那般舌灿莲花,说出许多的寓意来。” 月华闻言并不争辩,但笑不语,似是胸有成竹。 泠贵妃欢喜得爱不释手,命人小心地接过来,摆放在寝殿醒目之处,便将月华的玉净瓶晾至一旁,意有所指道:“心意自然是用心体会的。” 雅嫔微微勾起唇角,斜睨了月华一眼,有些得意洋洋:“皇后娘娘这花瓶颈口这样细,插不进花枝,总是美中不足。” 月华浅笑:“这玉净瓶还有一个别名,叫做‘蓬莱净瓶’,肚中若是缓缓注入热水,玉瓶升温,瓶身上便别有乾坤。” 诸人有些好奇:“果真若此?那倒是稀罕。” 月华含笑颔首:“一试便知。” 吩咐下去,立即有宫人用茶壶盛来热烫的一壶水,将玉净瓶放置到泠贵妃近前的案几上,缓缓注入热水。 一缕热气自瓶颈中袅袅升起,瓶身上竟然果真隐隐闪现出山水图案,最初时感觉好似烟雾缭绕,远山楼阁都隐隐约约,后来热水逐渐增加,所有景物都逐渐清晰起来,果真是一副蓬莱仙境。 瓶颈口热气更盛,袅袅娜娜,便如那炼丹炉中的仙气喷涌,众人皆啧啧有声,月华却隐约觉得奇怪。昨日魏嬷嬷从库房中挑拣出这尊白玉瓶,她曾经在清秋宫里专门注入热水试过,今日这瓶口热气如何这样汹涌?而且这乳白色并不纯透,不是水汽蒸腾的氤氲色泽。 泠贵妃也觉好奇,忍不住探头去看。便听一声碎裂炸响,那玉瓶竟然无端炸裂开来! 身后的陌孤寒眼疾手快,身形挪移,一把拽住泠贵妃身子,便带着她远远地退后三步,堪堪避开那突然炸裂的玉瓶。而手持茶壶候在跟前负责倒水的宫女则没有这样幸运,一声惨叫,捂住了眼睛,倒在地上,痛苦地抽搐不止。 众人惊慌地侧身掩面,然后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全都惊呆了,望着遍地碎片心有余悸。 条案之上仍旧热气蒸腾,空气里散发着一股怪异的气味。 月华心里更是“咯噔”一声,瞬间沉入谷底。 泠贵妃半晌终于反应过来,一声惊呼,颤抖着手慢慢指向月华,花容色变:“皇后......皇后你为什么要害妾身?” “我没有!”月华脱口而出。 陌孤寒转过身来,望向月华,眸中冷寒如冰,浑身上下也是一股凌冽杀气。薄唇缓缓开启,一字一字森冷道:“好恶毒的皇后!” 月华仓皇跪倒在地:“妾身冤枉。” “冤枉?那你给朕解释一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陌孤寒一声冷哼,面沉若水,袖袍中已经贯注了几分内力,蓄势待发。 如何解释?月华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玉瓶好生生地怎么会毫无征兆地炸开?而且不同于平常的碎裂,那凌厉的碎片四处飞溅,包含着极大的爆发力。也幸亏众人离得远,又躲闪及时,否则都会被波及。 她慌乱地摇摇头:“妾身也不知道这玉瓶如何会炸裂?昨日因为好奇,我们还曾试过一次,安然无恙的。” 地上的宫人蜷缩起身子,哀声*,极为凄惨。 陌孤寒冷冷地挥挥手,立即有太监进来:“送她去太医院,好生诊治一下。” 人被七手八脚地抬下去,哀叫声逐渐远了。 陌孤寒向着月华一步一步逼近,居高临下,浑身怒气冲冲,积蕴着,澎湃着,随时都会喷薄而出。 第六十九章 太皇太后驾到 月华略一沉吟,心里便有了计较,决定兵行险招,胸有成竹地吩咐香沉:“此事防不胜防,怪不得你。你回去将宫殿里的宫人全部叫到这里来,还有,顺便取一点我们染绣线所用的紫色染料。” 香沉不明白究竟有什么用途,但是她此时六神无主,又向来对月华言听计从,因此二话不说,便爬起来,一路小跑着回了清秋宫。不过半盏茶的时间,便带着一众宫女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一字排开,鸦雀无声,听月华的训斥。 月华接过香沉手里的染料,从众人面前踱步走过去,上下打量,笑得极是和气。宫人们却直觉到一种风雨欲来风满楼的压迫感,低垂下头,战战兢兢,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大家不用紧张,本宫就是想请你们看个戏法而已。” 月华自地上捡起一片碎玉瓶,然后晃晃手中拿着的染料,笑吟吟地道:“我手里这染料乃是从地衣苔藓里面所榨出来的汁液,经过精细加工。若是在家中染过丝线的姑娘大抵都知道,这紫色染料加入石灰水可以调配出不同深浅的蓝色染料来,我做给大家看一下。” 言罢用指尖蘸取一点染料,滴落在碎玉之上,里面残留有石灰水,逐渐洇染,慢慢变了颜色。 宫人里有人觉得稀奇,便抻长了脖子瞧个稀罕。 “今日有人往这玉净瓶里加了石灰,遇水之后竟然将玉瓶炸碎了,幸好没有酿成灾祸。玉瓶自始至终只有你们可以近前接触,至于究竟是谁做的手脚,不言而喻。有没有人主动站出来认罪,或者有知情的人,敢于揭发呢?” 众宫人皆面面相觑,却没有人出声。 月华敛了脸上笑意,神色一凜,冷哼一声道:“你们入清秋宫第一日,本宫便与你们明说过,疏懒耍滑这些都无所谓,但是断然不要吃里扒外,做出任何背叛本宫的事情,后果你们都心知肚明。香沉,取一盆清水过来。” 香沉依言而行,立即有椒坊宫里的宫人帮衬着将清水端过来。月华将手中染料尽数倒入水盆之中搅拌,整盆水立即变成浅淡的紫色。 她做这些事情时,一派从容镇定,面上始终挂着如兰初绽的笑意,莫测高深。 “做手脚之时,这石灰粉定然是提前暗中藏在身上的,为了防止粉尘四处飘扬,或者掩人耳目,则必然袖口遮掩瓶口,衣衫之上难免会有沾染。纵然是拍打得干净,只要略有残留,就会显现无疑。本宫再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若是主动承认,本宫顾念旧情,从宽处置,罪不及家人。” 她轻轻踱步至一众宫人跟前,沉声道:“我只数到三。” 众宫人垂首不敢仰视,紧紧地攥住袖口,缩紧脖子,强作淡定。 “一。” 宫殿里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二。” 月华缓缓地在宫人跟前踱过去,仔细查看她们的反应,笑眯眯地在一个宫女面前站定:“瑶瑟,你还想等着本宫数三么?” 那名叫做“瑶瑟”的宫女原本便噤若寒蝉,听月华直接点出了她的名字,立即瘫软在地上,磕头如捣蒜:“皇后娘娘饶命,饶命啊!” “能不能饶你一条性命,不是本宫说了算,而是你自己。还不老老实实地招认吗?究竟是谁指使你这样做的?” 瑶瑟匍匐在地上瑟瑟发抖:“是奴婢自己鬼迷心窍,没有任何人指使,奴婢甘愿领罚,只求娘娘饶过奴婢家人吧?” 月华居高临下地望着瑶瑟,眸中潋滟水光逐渐冰封,凝结成尖锐的冰锥,直接射穿她的伪装:“本宫从来没有打骂过你们,也从未刻薄过,无冤无仇,你这样说,谁又肯相信呢?” 一句话令瑶瑟哑口无言,怯生生地抬起头,偷偷地瞥了一眼雅嫔所立的方向,仍旧垂下头来,坚定摇头:“是婢子记恨娘娘提拔了乔祝做二等宫女,贴身伺候,心里嫉恨,所以一时荒唐,晨起做事时支开她人,将事先准备好的石灰粉装入了净瓶里。” 月华低低地叹一口气:“你不肯招认,那便怪不得本宫无情了。” “不不不!”瑶瑟慌乱地摇头:“皇后娘娘饶命,奴婢所言句句是实,如今装着石灰粉的纸包还在乔祝的枕头下压着。娘娘饶命啊!” 月华只管狠下心来冷然不语,乔祝怒目而视,娇声控诉道:“你那里藏了诺多不明来历的脂粉香膏,俱都是朝中贡品,我都替你隐瞒下来,没想到你竟然这样恶毒,想要加害于我。” 乔祝一句话,难免令人猜疑,这瑶瑟定是偷拿了别人的什么好处。 瑶瑟嗫嚅半晌,无法辩白,只是痛哭流涕,忏悔央求,月华冷了脸,令她望而生畏。 她见央告无望,又转头去看一旁袖手旁观的雅嫔:“雅嫔娘娘,求您帮奴婢说个话吧。” 雅嫔面色大变,避之唯恐不及:“你自己作孽,关本宫何事?莫胡乱攀扯。” 鹤妃已经用帕子掩了口,恍然道:“这丫头原本不是雅嫔妹妹宫里的么?好歹有旧日主仆情谊在,央求你也是应该的。” 雅嫔闻言立即跳起来,赤红着一张珠圆玉润的脸盘:“她是犯了错被本宫赶出宫里的,是死是活也跟本宫可没有任何干系。这样吃里扒外的东西,死不足惜。” 一句话好似彻底断了瑶瑟的所有念想,一时间万念俱灰,抱着月华的腿哀声央求:“皇后娘娘,的确是瑶瑟该死,断然不该做出这种卖主求荣的事情,请求皇后娘娘饶了瑶瑟这一条贱命吧?” 瑶瑟一句“卖主求荣“,令众人难免再次浮想联翩。尤其是她哀声央求雅嫔为自己求情的举措更加惹人深思。鹤妃频频地瞟向雅嫔,满是狐疑之色。 雅嫔一时间便有些羞恼,但又辩解也不是,保持沉默也不是,坐立难安,愈想愈气,按捺不住,上前一脚狠狠地踹在瑶瑟后心之上。 “本宫也素来最是憎恨这种不忠不义的狗奴才,直接打杀了倒是清净。” 瑶瑟直接扑倒在地上,听雅嫔呵斥,哀哀泣声,决绝道:“奴婢被逼无奈,做下这等错事,害了娘娘,死不足惜,如今落得这样下场,也是罪有应得。娘娘自己要多保重!” 月华情知不好,慌忙上前去拦阻,已经是来不及,瑶瑟拔下发间银簪,便狠劲刺进了自己的咽喉! 众人大惊失色,再想抢救,眼见她血流如注,正中要害之处,回天乏术。只一双了无生气的眸子瞪着雅嫔,死不瞑目。 谁也没有料想到事情竟然会发展到这样的结果,椒坊宫里一片死寂。 陌孤寒的目光从地上的瑶瑟身上跳跃到雅嫔的脸上,彻骨冷寒。 雅嫔后知后觉地打了一个寒战,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如今是怎样的境地。瑶瑟话里话外,都意有所指,令人疑窦丛生,自己纵然是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了。 若是跪地辩白,是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越描越黑? 一声拖着长长的尾音的尖利通报自殿外传进来:“太皇太后驾到!” 竟然惊动了太皇太后! 众人皆收拾起纷乱的思绪,跪倒在地,迎接太皇太后大驾。 太皇太后手中拄着寿星献寿拐杖,在林嬷嬷的搀扶下,急匆匆地自殿外进来,扫望一周,看到地上瑶瑟的尸首,面沉如水,狠劲地点了三下拐杖,气势汹汹。 太后当先迎上前去,笑语盈盈:“今日泠儿去请您老人家过来吃酒,说是您身子有些不妥,也没敢打扰您,如今可好些了?” 太皇太后满面怒容,冷哼一声,这次却丝毫没有留情面:“还好哀家还有一口气在,纵然是抬,也要抬来看个热闹。” 第七十章 绝不废后 太后脸面上有些过不去,讪讪地道:“这宫人里总是有那么几个不安分,心怀鬼胎的,您老人家息怒,可切莫气坏了身子。” 太皇太后笑笑:“是呢,自从月华进宫以后,这宫人们好像胆子都恁大了一些,一个个都鬼迷了心窍了?全都明枪暗箭地冲着月华过来。这六宫之中有儿媳你主持,哀家委实不想过问,可是,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也是咱皇家的脸面。 今日这事儿,哀家也听明白了,也不为难儿媳。皇上呐,看来月华这皇后,当的的确不称职,过于宽厚忍让,御下不严,不足以担当重任。今日,老婆子是腆着脸面过来请罪的。您就看着办吧,是废后还是降罪,哀家绝无二话!” 言语铿锵,众人色变。 月华就势跪倒在地上,低眉敛目:“月华无德无能,自请皇上责罚。” 太皇太后一席话,名为请罪,却是冷嘲热讽,指责太后管理后宫不利,才使得底下人上蹿下跳地,骑到了皇后的头上,致使皇后屡次受尽委屈。 月华已经第一个作出反应,以退为进,陌孤寒怎能听不出这弦外之音? 细想之下,的确是月华委屈,第一次大婚之夜,泠贵妃便以下犯上,令月华差点中毒昏厥,下毒之人也是寻个宫女顶罪,不了了之。今日之事,若非月华自己见多识广,识破其中端倪,这时也是百口莫辩,被太后一言定了罪过。 陌孤寒一直都心知肚明,不过他是乐见其成的,并且自己还曾借题发挥,趁机羞辱于她。 也难怪太皇太后气势汹汹地前来兴师问罪。 陌孤寒面有愧色,望了一眼无辜的月华,见她面上无怨无艾,平静无波,依旧淡然如水,自己心中一软:“皇祖母莫气,现在已经真相大白,朕知道错怪皇后了。皇后秉性安和,德昭珩佩,朕甚喜甚慰,何来废后一说?” “不废后?皇上你的脾气难道皇祖母还不清楚么?月华性子冷清,不会那些争宠献媚的手段,不讨皇上的欢心,所以你一直不喜欢哀家为你选的这个皇后。没准哪一天,你又寻个令月华百口莫辩的由头,便废了这个皇后。既然只是迟早的事情,哀家便索性顺水推舟,做个恶人,先拆散了你们两人吧?好歹,我常家还留有一点颜面。” 太皇太后盛怒,陌孤寒又觉理亏,只能放下姿态哄劝:“皇祖母多虑了,皇孙与皇后情感甚笃,只是近日朝政委实繁忙,所以一直难有空暇去看皇后而已。月华她贤良敦厚,温婉贤淑,朕欢喜还来不及呢。” 太皇太后狐疑地上下打量他,半信半疑:“此话当真?” “自然当真。” “以后不会时时惦记着废后吧?” “绝不废后!”陌孤寒脱口而出。 太皇太后这才眉开眼笑:“金口玉言,哀家便信了,算你还孝顺!” 陌孤寒自知一时失言,奈何覆水难收,自己身为皇帝,一言九鼎,哪能出尔反尔? 身后的众妃子与太后也全都心里一沉,暗叹老姜弥辣。太皇太后这七拐八绕地,分明就是给皇后讨要了一块免死金牌,以后皇上若是想要废掉皇后,便是食言而肥了。 “这里腌臜,皇祖母先行到里面稍歇片刻吧?” 太皇太后摇摇头:“今日之事,可查明究竟是谁背后指使?谅她一个小小的宫女也没有这样大的胆量。” 陌孤寒左右为难,正思虑如何回话,跟前站着的君婕妤一扭身,“哇哇”地吐了两口酸水。 “君婕妤这是怎么了?”太皇太后不悦地问。 君婕妤慌忙跪在地上请罪:“太皇太后恕罪,实在是这血腥气味太难闻,婢子已经忍了半晌,再也忍不住了。” 这一跪,胸腔里又是翻江倒海,扭头又吐了两口,慌忙用帕子掩口,以免冲撞了太皇太后。 “君婕妤向来胆小,应该是见到这血腥怕了。不舒服便回去歇着吧。”太后淡然道。 君婕妤谢恩站起身来,便觉一阵头晕目眩,身子踉跄两步,险些跌倒。身后的兰才人慌忙伸手搀扶住了。君婕妤感激地说了一声“谢谢”,便由宫人搀扶着先回了。 太皇太后目光随着君婕妤离开,便明显有些心不在焉,吩咐陌孤寒:“一会儿差个御医去给君婕妤请个脉吧,看她好似不太舒服。” 陌孤寒立即便差人去办,然后将今日之事来龙去脉讲给太皇太后知道,因为瑶瑟已死,的确死无对证,也只能无奈作罢,不了了之。 一场欢宴就此不欢而散。 月华回到清秋宫,秦嬷嬷便指挥着宫人将瑶瑟的东西尽数清理出去,都是些破衣烂衫,并无一点金银细软。月华只觉得心中纷乱如麻,感觉疑点重重。 她仍旧在思虑究竟是谁指使的瑶瑟,看来此人是想假借她的手毁了泠贵妃的脸。当时若非陌孤寒眼疾手快,单凭泠贵妃自己是躲不开突然炸飞的碎片的。那么便可以排除泠贵妃自导自演苦肉计的可能。 太后对于泠贵妃寄予厚望,也不会为了栽赃给自己,冒这样大的风险。 最有可疑的,也便是雅嫔与鹤妃,尤其是雅嫔,瑶瑟那话里话外的意思,幕后指使之人都是她无疑。 一箭双雕,既除去了泠贵妃,又栽赃给了自己,真的是她吗? 所有的推断似乎都合情合理,她最为疑惑的一点,便是瑶瑟既然有胆量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为何就这样容易便被自己识破? 当时她佯作从容,胸有成竹,其实心里暗自捏了一把汗,满是忐忑。使用染料这个方法鉴定其实未必行得通,她心里没底,不过是诈上一诈。 但凡瑶瑟是个沉得住气的,不会吓得花容失色,而且攥紧了袖口,指节都泛白,那般失态,她也不会疑心。而且如果瑶瑟抵死不认,那盆水也未必就能果真验得出来,她也是无可奈何的。 瑶瑟死都不怕,为何立即吓得招认了呢? 再者,既然她下定决心替人担当起这个罪过,为何还要意有所指,引导大家怀疑雅嫔呢?她口口声声说“被逼无奈”,就不怕雅嫔恼羞成怒? 难道其中还有别的缘由不成?一时百思不得其解。 下午时,清秋宫来了一个不速之客,鹤妃竟然登门前来拜见,令她有些出乎意料。 秦嬷嬷对于鹤妃的到来极是热情,香茗点心奉上去,满脸含笑。 早在月华一入宫的时候,秦嬷嬷便劝说过月华,这鹤妃虽然也是太后的人,但是她却与泠贵妃等人不对付,一直以来明争暗斗。月华可以将她拉拢过来,收为己用,毕竟在后宫之中,孤掌难鸣,多一个帮衬都是好的。 月华知道,这些都是秦嬷嬷见多了血雨腥风的宫中争斗所得出的经验,也是真知灼见,但是,月华却不耻鹤妃的为人。她对她初见的印象并不好,鹤妃也不止一次撺掇着想要挑拨月华与泠贵妃的战火。而且,这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女人,将她留在跟前,那是养虎为患,不一定哪一日,就会被她反咬一口。 所以月华只是礼貌地敷衍,清淡地笑。 鹤妃并不客气,用削葱一样的指尖拈起盘子里的点心,慢条斯理地放进口中,极是享受地品尝它的味道。 秦嬷嬷愈加殷勤,将另一叠葱油酥卷递过去。 第七十二章 老谋深算 第二日,将近午饭时分,香沉进来低声禀报,说是太皇太后宫里有人过来传话,让月华速去慈安宫一趟。 月华有些发憷,知道自己这些时日的疏懒肯定又惹了太皇太后不高兴,过去难免要受训斥。无奈地放下手中针线,硬着头皮去了慈安宫。 太皇太后这两日身子不爽利,正在吃汤药,一进慈安宫的大门,便是刺鼻的药汤味道。 林嬷嬷见了她,请安之后,便带着去了太皇太后的寝殿,小声叮嘱她说话要仔细,切莫惹了太皇太后不痛快。 太皇太后正斜躺在罗汉榻上,太阳穴上顶了一小块药膏,用抹额遮掩了。 她听到月华的脚步声,撩了撩眼皮,便挥手让跟前伺候的所有宫人尽数退了下去。 月华跪在她跟前的地上,没有命令不敢起来,心里犹如敲乱了牛皮鼓,满是忐忑。 太皇太后径直开门见山,对她说道:“昨日刚接了皇上差人送来的信儿,说是君婕妤有喜了。” 月华提前便有了心理准备,喜气洋洋地道:“恭喜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不满地斜睨她一眼:“哀家有什么好恭喜的?这心都操碎了。幸好这有孕的,只是个婕妤,家世寒酸,上不得台面。否则这皇家立储自古便有立嫡立长立贤之说,皇上一直不待见你,你若是一直无所出,你这后位怕是也摇摇欲坠了。” 自己进宫刚月余而已,这,这未免也太心急了一些吧? “是月华没用,劳太皇太后费心。” “自己知道便好。”太皇太后半坐起身子,用手扶了扶头上的扁方抹额:“此事哀家昨日已经翻来覆去地想过了,有利有弊,且看你如何行事了。” 月华不知道太皇太后有何打算,只能恭敬道:“一切听太皇太后指示。” 太皇太后满意地点点头:“如今最为万全之计,那便是赶紧抢在太后之前,将君婕妤接进你清秋宫。” 月华情不自禁地抬起头,惊诧地问:“为什么?” “其一呢,君婕妤如今有了龙胎,正是圣眷正宠,让她住进你清秋宫,皇上也好多往你跟前跑两次。 其二呢,一旦君婕妤诞下皇嗣,也有你的一份功劳,皇帝对你也能知几分情意。 其三,也是最主要的原因。若是诞下的是个小皇子,君婕妤毕竟家世不好,位份始终不能太高,不适合教养皇子。皇后便将那孩子养在自己名下,将来即便你没有所出,无论立嫡还是立长,你都是十拿九稳的皇后,别人谁都争不走。” 太皇太后难得的好脾气,竟然一五一十地为月华剖析开来,一一罗列。 月华跪在地上沉默不语,太皇太后一番苦口婆心之后,见她无动于衷,便有了几分火气:“怎么,你不愿意?” 月华的确是不乐意,虽然她也挑剔不出,太皇太后的主意有什么弊端之处。她只是觉得,让母亲与自己亲生的孩子分离,那是一件十分残忍的事情。虽然,还能时时相见,但是,却听自己的孩子向别人称呼母亲,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形同陌路,君婕妤心里要是怎样的滋味?会不会像是用一把钝口的刀子刺她的心?而自己运用手中的权势,算不算作强取豪夺? 只是太皇太后的命令,自己如何违逆? 她略一思忖:“回禀太皇太后,月华如今立足不稳,时时自危,自保尚且不暇,并不认为自己有保护君婕妤以及她腹中胎儿的能力。” 月华说的也是实话,如今自己身边的宫人都各怀鬼胎,不知根底,自己唯一可以信赖的,只有香沉与魏嬷嬷。即便是清秋宫里固若金汤,疏忽之下也会给人可乘之机,更何况,人心参差不齐? 已经有一位崔昭仪的前车之鉴,若是君婕妤果真能平安诞下皇子还好,若是有一丝半点的差错,自己将万劫不复! 更何况,她若是果真这样行事,将君婕妤的孩子据为己有,陌孤寒一眼便知端倪,岂不愈加厌憎自己? 所以,权衡之下,月华心里一千一万个不愿意。 太皇太后一声冷笑:“你是不能还是不愿?” 月华一咬牙,狠声道:“月华明白太皇太后的一片苦心,只是月华委实不能。” “好好好!”太后一把抄起桌上的茶杯便掷到了地上,碎瓷四溅,茶水溅落月华满身。幸好茶水已经不烫,又是隔了几层冬裳。 “果真是翅膀硬了!厉害了!忘记了当初是谁让你坐上皇后这个位置的吧?竟然敢这样忤逆哀家!今日你若是不能先下手为强,被太后的人捷足先登,你可要明白,会有怎样的后果!到时候哭哭啼啼,悔之晚矣!” 月华没想到太皇太后竟然发这样大的怒气,心中也不禁生了怯意,只觉得那铺天盖地的熊熊火焰似乎要将自己焚烧殆尽一般。 她不敢抬头,只能老老实实地跪伏在地上,噤若寒蝉:“太皇太后息怒,千万别气坏了身子。” 太皇太后颤抖着手指点着月华,恨铁不成钢的怒火愈燃愈旺,声音也不自觉地提高了几分,抛却素日的威仪,几乎是咆哮出声:“给哀家滚出院子里跪着,跪上一天一夜,不要让哀家见到你!什么时候知道错了,什么时候起来!” 林嬷嬷上前抚着太皇太后的心口,连声劝解:“您老人家今日原本身子就不好,可千万不要大动肝火,回头这头又要疼起来没完没了了,谁能替您还是咋的?” 太皇太后余怒未消:“哀家一片苦心,便是白白被她糟蹋了,当初是哀家瞎了眼!滚!” 月华识趣地站起身,默然后退数步,出了寝宫,走到院子里,方才安安分分地跪拜下去。 已近寒冬,又是刚刚下过一场雪,冷风瑟瑟,地上更是寒凉刺骨。 月华跪在青石地上,最初还只觉双膝有冰刃钻进去,然后融化成冰水,沿着血脉游走全身。后来身子也凉透,双膝处已经是麻木不堪,没有了知觉。她瑟缩起身子,牙关也开始情不自禁地打颤。 慈安宫里的下人从她的身边走来走去,虽然出于敬畏,什么也不敢说,但是月华可以感受得到他们的目光在自己身后肆无忌惮地打转,带着幸灾乐祸。若非是头上皇后的头衔,相信现在,肯定就像那日在绣庄门口一样,自己被人指指点点,嘲笑讥讽了。 林嬷嬷出来,长叹一口气,问她:“大冷天的,这样拧着做什么?若是知道错了,就让我进去给太皇太后回个话,她老人家心里也心疼着呢。” 月华嘴巴都有些不听使唤,心里却是明镜一样清楚。如今陌孤寒正对自己满怀戒备,委实不太适合做出什么心机深沉,揽权固位的事情来,更何况君婕妤上面还有鹤妃,自己这样做,目的太过于明显。正是得不偿失。 她坚定地摇摇头:“谢谢林嬷嬷,月华不争气,让太皇太后老人家生气了,受罚那是应该的。” “你为什么这样固执?要知道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可是一心为了你好。再而言之,你也不必以为这是多么龌龊卑劣的事情,那君婕妤诞下的皇子若是能得你教养,想必她也是求之不得的。毕竟哪个母亲不是盼着自己孩子能出人头地的?” 林嬷嬷循循善诱,低声哄劝。 月华依旧倔强地摇头:“月华权衡再三,觉得此举得不偿失。” 林嬷嬷无奈地叹口气,转身回了屋子,冲着太皇太后摇摇头。 “还是不肯屈服吧?”太皇太后笑吟吟地问,哪里还有适才的一点怒火? 林嬷嬷摇摇头:“皇后的性子还真不是一般的倔。” 太皇太后揭了额头上的药膏,想丢了,想想又放在跟前的桌子上:“此举的确有些操之过急,她倒是看得通透。这月华啊,跟孤寒两人是一样的性子,又是一样的聪明,孤傲,所以他们两人呢,全都在猜忌,谁也不肯接近谁。若是一直便这样下去,没准就是这样各自安好一辈子,互不理睬了。” “这事儿啊,还果真就像您老人家说的那个理儿,皇上相中的女子,要么是泠贵妃那样嚣张的脾性,要么就像君婕妤那样楚楚可怜的妙人,反正都是简简单单的。像鹤妃和雅嫔那样纵然是得了家族的势,有个好名分,皇上也不待见。月华小姐太聪慧,所以皇上心里对她有忌惮也在所难免。” 林嬷嬷笑着奉上一盏热茶,太皇太后接在手里,吹去上面的浮沫,小口浅酌。 “这些年哀家虽然并不过问后宫之事,但是皇上究竟喜欢哪种女人,哀家看得清楚着呢。这月华终归是年轻,还不能尽数收敛自己的锐气,做到大智若愚。孤寒又对我常家百般提防,怎么可能轻易便接受她?哀家只能充当这个恶人了。” 林嬷嬷踮着脚从窗子里向外张望一眼,叹口气:“希望皇后娘娘能够明白您老人家的一片苦心。” “这刚哪跟哪啊,只是个开始而已,就看孤寒那孩子什么时候沉不住气了。” 太皇太后眼角眉梢挂着一抹得意:“就怕两人果真看着对方不顺眼,再加上泠贵妃那些人从中别有用心地挑拨,根深蒂固了,也就难了。” 林嬷嬷掩着嘴笑:“您老人家不是早就有安排了么?这一出苦肉计,老奴看着都心疼不已。” 太皇太后极是愉悦地笑,一副胜券在握之态,意味深长道:“镜中影,灯前目,被底足,哪里比得上这......成与不成,就看今日了。” 两人相视会意一笑,带着几分不怀好意,狡黠地眨眨眼,就像......两只老奸巨猾的狐狸。 第七十三章 还敢让朕滚出去 月华在慈安宫一直跪到掌灯时分,太皇太后用过晚膳,想要早些就寝了,好似才突然想起跪在外面院子里的月华,气也消了,挥挥手让她退下去。 月华身子早就冻了一个透心凉,全身几乎都是麻木的,跪在地上,费力地挪动两步才发现,双腿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秦嬷嬷和香沉早在慈安宫外候了半晌,三步并作两步进来,将手炉塞进月华的怀里,用披风将她裹严实了,然后去搀扶她,她方才愁眉苦脸地道:“秦嬷嬷,我好像不会走路了。” 秦嬷嬷大吃一惊:“老奴给您揉揉,莫不是血脉不流通,双腿麻了?” 月华摇摇头:“不仅是麻了,我的腰也僵住了,压根动不得。” “哎呀,这可如何是好?将养了这些时日,好不容易腰疾才好一些。” “这是身子里进了寒气了。”林嬷嬷从屋子里走出来,手里端了一碗热烫的姜汤:“快些把姜汤喝了,去去寒气。” 月华被搀扶着,好歹站起身来,因为双手也止不住发颤,只能就着林嬷嬷的手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喝了,只觉得一股热流顺着肠胃滚落下去,身子里好歹有了热乎气。 “好些了没?”林嬷嬷关切地问。 月华点点头,牙关忍不住仍旧打颤:“好多了,谢谢林嬷嬷。” “快些回去生几个火盆烤着。”林嬷嬷转身吩咐身后的宫人:“去给皇后娘娘叫一顶软轿。” 秦嬷嬷伸手去搀扶月华的手,一声惊呼:“怎么这样冰?抱着捧炉也不顶用呢,怕是一时半刻缓不过来,可莫作了病根。” 月华牵强一笑:“莫叫软轿了,我便走走路,走急一些,兴许能发发汗。” 林嬷嬷恍然道:“不若带着皇后娘娘去后园的汤瓮里泡泡吧,最是去寒气,准保浑身通泰。” 秦嬷嬷也拊掌道:“怎的忘记了那个好去处,自然使得,快些去。” 月华有些莫名:“汤瓮是什么去处?” 软轿已经差人唤了过来,秦嬷嬷和香沉将月华连搀带抱费力地扶上软轿,这是月华一向的习惯,她不太喜欢太监贴身伺候。 “娘娘自管先上轿,老奴再跟您说。” 太监们抬起软轿,秦嬷嬷吩咐一声:“去兰汤泉。” 太监们立即健步如飞,月华也明白了她们所说的去处。那是位于后园里的一处活水汤泉,四季翻滚犹如沸水,触手热烫,池畔种植了一些药草和兰花,使得整汪水都是清香的药气。听说里面的汤水浸浴可舒筋活络,祛除寒气,强身健体。 只是那水温较之普通汤泉更加热烫一些,寻常人无福消受。今日她这般境况,若是能用那汤泉水浸泡半晌,定然可以遍体生汗,断然不会残余一丝半点的寒气。 她仍旧有些忐忑:“听说皇上偶尔会去那里,可莫惊了圣驾。” 秦嬷嬷胸有成竹地道:“娘娘尽管放心就是,适才候在门外,听说皇上已经去了君婕妤那里,想必此时已经歇下了。” 月华方才放下心来。 软轿径直过了回清秋宫的路口而不入,秦嬷嬷吩咐香沉:“你便跑一趟路,将娘娘换洗的衣物拿些过来。” 香沉应声便一路小跑着回了。软轿进了药汤泉,有小太监出来迎着,见是皇后驾到,自然格外殷勤。 月华对着秦嬷嬷摇摇头,秦嬷嬷便立即回意,知道月华洗浴的时候向来不喜欢别人伺候,更遑论是太监。于是打发了几个小太监,命他们到院子外守着,不得入内半步。 “那老奴便守在这门口,帮娘娘把风望哨,您若是有什么需要,便喊老奴一声。” 如此正合月华的心意,她推门进入兰汤泉里,便觉得热气缭绕,药香扑鼻,混合着兰花的清香,浑身的毛孔全都打开来,已经生了惬意。 汤泉里顶端挑了琉璃灯,四周则红烛高烧,帐幔荡漾,隔绝了外间渗进来的凉风。因为热气氤氲,则朦朦胧胧看不清虚实,罗纱帐幔与烛影交相,长长短短,虚无飘渺,水汽缭绕,好似人间仙境。 月华先凑到汤泉跟前,伸手进药泉中小心试探,因为双手冰寒,更觉热烫难忍。却又禁不住诱惑,缓解罗带,褪下青罗衫,卸去簪环,滑下一头如瀑青丝,脱去绣鞋罗袜,露出一双青霜白玉样的尖尖春笋,小心试探了温烫。早就冻麻的足心处,只觉得一股热烫直冲头顶,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战。 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滑落下去,蹙眉啮齿忍耐了汤泉水的热烫,月华方才整个身子都浸入到水里,只觉得浑身每个毛孔全都打开,那些在身子里乱窜的寒气争先恐后地逃出来,然后热流涌进身子里,头上慢慢地浸出热汗。 她舒服地嘤咛一声,揉揉酸麻的腰,慵懒地合上眼睛,恨不能就这样睡过去。 香沉轻手轻脚地进来,将换洗衣服寻干净处隔了帕子搁置,将一应所需香脂等放在池边,询问月华可需要伺候。月华慵懒地摇摇头,她今日穿得厚重,也实在觉得里面又闷又热,便静悄地退了出去,在门外等候着。 也不知道究竟浸泡了许久,听到香沉在门口,隐约好似在和太监们说话。她终于感觉自己重新回到了人间,缓缓抬起玉藕一般的手臂,将身后秀发拢起,再重新披散开,舒适地伸个懒腰,徐徐睁开眸子。 烛影荡漾,罗帐重重间,似乎有身影忽隐忽现。 “香沉,帮我将衣服拿过来吧,饿着肚子泡时间久了,有些头晕。记着叮嘱秦嬷嬷千万看好门口,切莫让那些小太监们冒冒失失地闯进来。” “香沉”并不答言,只是有缓缓的脚步,伴着衣带窸窣声,向着跟前走过来。 “这里果真是个好去处,浑身的寒气都消散了,骨头好似都烫酥了一般,委实没有气力了,你拉我一把吧。” 月华只顾闭目自言自语,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汽,慵懒地伸出一只如玉莹润的藕臂,香肌滑腻,欺霜赛雪,晶莹的水珠顺着滑落下来,沿着香肩滑至玲珑有致的锁骨处,盈盈颤颤。 一双骨节匀称,坚实有力的手伸过来,握住她的纤纤素指,指腹间磨砺出的薄茧有些粗糙。 男人! 月华猛然惊醒,骇然扬头,热气氤氲中背光而立一抹伟岸的身影,向着她身子前倾,弯下腰,那股慑人的威压哪里是香沉那娇小的身姿? 她瞬间魂飞魄散!来不及细看那人眉眼,手腕一拧,便挣脱了那双大手,又急又羞地一拍水面,无数热烫的水花便向着那人面门之处直扑过去,迫使他不得不扭头闪避,溅落满身。 香沉与秦嬷嬷不是守在门口么?如何会将太监放了进来? 她急忙将身子隐入水中,慌乱中一声娇斥:“滚出去!” 那人影却直起身来,不退反进,又向前迈出一步,一声轻笑逸出喉尖,低沉沙哑,悠然自得。 “你跑来朕的药泉里享受,还敢让朕滚出去?” 竟然是皇上! 怎么会这样?他如何来了这里?秦嬷嬷不是说他已经去了君婕妤宫里歇下了吗?香沉守在门口为何不知道通传一声? 月华脑子里“嗡”的一声,便一片空白,浑身都热烫起来,比那温汤水还要烧灼几分,如玉的肌肤下氤氲起胭脂一般的娇艳粉嫩。 她几乎是想也未想,便闷头钻进了水里,只留璎珞一般的秀发在水面之上荡漾。 第七十四章 你上来还是朕下去 陌孤寒看她反应有些好笑,今日御书房里地龙烧得尤其热烫,他闷出一身的热汗来。出了书房之后,好不容易消下汗去,又去了君婕妤的宫殿。 君婕妤因为怀了龙胎,下人们怕她着凉,也将炭火拨得旺旺的,他坐了片刻功夫便再也坐不住。出了宫殿冷风一吹,就有些不适,觉得浑身冰凉黏腻,有寒气顺着张开的毛孔钻进体内。 临时起意到这里泡会儿温汤,没想到竟然在门口见到了惊慌失措的香沉和秦嬷嬷。 香沉怀里抱着一团衣服,被吓得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 他曾经在太后那里见过香沉一次,知道是月华跟前伺候的宫人,一时间也有些惊愕。 “你可知道此地寻常宫人是不能进入的?” 秦嬷嬷不言语,香沉第一次正面陌孤寒,被他周身的冷寒之气吓得语无伦次:“我...我家娘娘...腰疾犯了...还受了风寒,冻...冻僵了,实在是缓不过来,请...请皇上恕罪。” 陌孤寒今日早就听荣祥在跟前提及过,说是月华惹了太皇太后大发雷霆,被罚在庭院中跪了整整一下午。他问及原因,说是她竟然忤逆太皇太后,不听从她老人家的安排。至于太皇太后究竟是安排褚月华做什么,便不得而知了。 陌孤寒当时还愣怔了片刻,想起她前两日还曾给自己不情不愿地送参茶过来,被自己晾在御书房外半晌,最终竟然施施然地扬长而去。这样又臭又倔的脾气,昨日又生出是非来,难怪太皇太后迁怒。 香沉瑟瑟发抖,唯恐陌孤寒龙颜大怒,再怪责自家主子,她护主心切,心一横,为月华辩解道:“我家娘娘自从上次受伤,腰疾便断断续续,一直不见好。今日寒风里跪了两三个时辰,路都走不得了,是奴婢们强硬地将娘娘抬过来的,都是奴婢的罪过。” 陌孤寒微微蹙了眉头:“受伤?什么时候受的伤?” 香沉使劲咬了咬下唇,索性将心里话和盘托出,又不敢指名谴责他,只能隐晦道:“三个多月前在绣庄门口,我家娘娘被人无端欺凌,腰几乎摔断了,将养了好几日方才下床。” 陌孤寒想起那日她跪在自己马车前,挺秀不屈的脊梁,竟然是忍了这样大的剧痛。 还有那日在御花园的兰陵幽境内,她被自己不由分说狠狠地卷起,又抛落在假山山石之上,半晌都没能爬起来。自己还不耐烦地叫太监进来拖走,原来并非惺惺作态,勾引他注意,竟是自己害她受伤。 也难怪她身上离得近了,总是会有一股清凉的冰片香气。 思及此处,他心底便不由一软,一言不发地转身往里走。 香沉大骇,便要出声提醒月华,刚张口,便被陌孤寒回头一个冷冷的眼神杀了回来。她怯怯地膝行着后退一步,被秦嬷嬷捉住胳膊,狠狠地掐了一把,她才猛然醒悟过来,满怀忐忑地低了头。 这个丫头口齿厉害,这样护着自己主子,倒也忠心,就是忒不懂事了一些。 陌孤寒大踏步地走进来,却又不由自主地放缓了脚步,心也“扑通扑通”跳得厉害,隐身在重重帷幕之后,心里生了胆怯之意。 这里他经常来,每次浸身在温汤里,惬意地半阖上眸子,四周红烛摇曳,帷幔重重,太监们恭敬地垂手而立,他都会感觉到一股死气沉沉的宁静和空旷,仿佛那燃烧的烛火都是孤寂的,跳跃的火焰每一下都是垂死的挣扎。 那些太监们凝气屏息,偌大的兰汤泉里,偌多的人,连声咳嗽也没有,就像是耸立的人偶,毫无生气。鼻端萦绕的兰香味道他都能嗅出腐朽的感觉来。 今天,他敏感地触摸到空气里涌动着一丝盎然旖旎的春意,兰池周围寒冬里依然盛开的奇珍药草,都氤氲出不一样的清幽香气。 池子里缭绕的水汽中,那个女人背对自己,身姿妖娆,香肩若削,一双玉臂搅乱了身下一池温汤,满头的青丝披散在身后,迤逦在水面上,像水草一样柔软,丝丝缕缕,耀目亮泽。 红烛含情,罗帐带羞,又是瑶池仙气中,如瀑青丝遮掩,身姿若隐若现,岂止一个“美”字了得? 如此旖旎香‘艳,陌孤寒却是毫无邪肆杂念,只觉任何乱七八糟的念头都是污秽不堪。他脚下踟蹰,亦是屏了呼吸,唯恐过于粗重的喘息都会惊了兰汤里的妙人。 那纤纤玉臂搅乱的,岂止是一池春水? 直到月华觉察,慵懒娇语,指使他寻过自己的衣服。他方才一步一步向她靠近,依旧脚步轻缓,不想踏破这份静谧与销魂。 陌孤寒忍不住轻笑:“你若是再不从水里出来,朕可要下水去捞你了。” 月华藏进水底,哪里听得清他说话,憋气许久,只觉得头晕脑胀,几乎窒息地晕过去,才终于忍不住钻出水面,抹去脸上水珠,依旧用双手掩住脸,偷偷从指缝里望过去,陌孤寒却已经半蹲下了身子,笑吟吟地望着自己,眸子里满是趣味。 他竟然也会笑?而且不再是那种冷彻骨髓的冷笑,虽然并不是心花怒放那样的灿烂,月华仍旧能够从他勾起的唇角处看到,寒冰炸裂,暖阳初现的暖意。原本棱角分明的薄唇,缓缓绽开,似是白描墨笔微微地一挑,流畅而写意,竟然也这般好看。 “皇上......我......妾身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听说您是去了君婕妤那里,才......” 她担心又会被误解成刻意为之,忙不迭地辩解,语无伦次。 陌孤寒忍不住哑然失笑,原来看她出糗竟然是这样有趣,就像是他小时候,曾经养过的一种兔子,经常会将长长的,毛茸茸的耳朵耷拉下来,遮掩自己通红的眼睛,然后悄生斜睨着自己。 他又一次向着池子里的小白兔伸出手:“你不是说饿得头晕了吗?再不出来,若是晕倒在里面,朕还要下水打捞你不成?” 月华羞窘地摇摇头,一张脸涨得通红:“不劳皇上,妾身自己就能上去。” 陌孤寒笑意更胜,难得生了逗弄她的心思:“朕记得你说自己骨头都酥了。” 语气里一本正经中透露着一点不正经。 月华如今浑身僵硬,活生生就像一只紧绷的弓弦,就算是这温汤的水煮开了,也融不化她的紧张和难堪。她可以瞬间如离弦之箭一般冲出去,偏生皇上便半蹲在跟前,双目灼灼,兴味盎然。 “好......了。”她的舌头笨拙得开始打结。 两人有些僵持,月华像被困的小老鼠,战战兢兢想逃出去,陌孤寒便是守在洞口的猫,冲着她虎视眈眈。 陌孤寒终于让步,站起身来,努力绷紧了脸,出声吓唬:“你上来还是朕下去?” “上,上来。”月华如逢大赦:“妾......妾身的衣服。” 陌孤寒捡起一旁的衣服和薄毯,手下一滞,那折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最上面,是一抹烟青色肚兜,女人最贴身的衣物。上面绣的并不是寻常花草,或者蝴蝶,而是几朵稀稀落落的雪花。在最下端的位置上,寥落几针绣了两个相偎相依的人影,共撑一把青伞。因为是简单勾勒,不具眉眼,但依稀可辨,那是一男一女,男的伟岸如山,女的宁静若水。 他唇畔微笑,柔意直达眼底,将衣物收拣了放置到岸边石台上,竟如情窦初开的少年,心里有鸟雀开始不安分地跳跃扑腾,不自然地扭转了身子,轻咳一声:“出来吧,朕不看就是。” 身后“哗啦”一声水响,然后就近的两根红烛冷不丁地熄了,光线愈加幽暗飘渺起来。 有仓惶的脚步拍打石案。 陌孤寒一声闷笑,调侃她道:“这样漆黑,可看得清楚?用不用朕帮你?” “不用不用。”月华慌乱地应着,来不及擦干身上的水珠,便捡起地上散落的衣服乱套一气,手忙脚乱,因为紧张指尖轻轻战栗。 陌孤寒听身后窸窸窣窣的裙带之声,心中便如羽毛轻撩,以手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一声:“好了没有。” 第七十五章 兔爷儿 “马上好...了。”月华被催促,磕磕巴巴地应着,手忙脚乱地将裙带束好。 陌孤寒转过身来,打量她一眼,便又忍不住唇角抽搐,目光游离,轻咳一声。 月华低头左右查看自己的衣裙,虽然凌乱一些,但是并未发现什么张冠李戴的不妥之处,一提裙摆,才发现是忘记了穿罗袜与鞋子,两只莹润玉笋正光溜溜地晾在那里。 她为自己的狼狈不堪觉得羞窘,恨不能便一头扎进石头缝里,不再出来。 陌孤寒难得的好脾气,强忍笑意:“地上不觉凉么?” “还好。” 月华此时反而觉得释然,“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左右扫望,寻到自己的绣鞋,落落大方地走过去,猛一弯腰,便觉腰部一阵扯痛,忍不住扶住腰攒紧了眉头。 陌孤寒绷紧脸,一言不发地走过去,径直蹲下了身子。 月华大吃一惊,仓惶后退,却被他大手一抄,就将一只玉足紧握在掌心里。 “皇上,万万不可。” 月华生性怕羞,长大后便从不用下人贴身伺候,第一次被人捉住脚,又是皇上,顿时心如擂鼓,似乎跳出胸腔里。 “别动,”陌孤寒不悦地呵斥一声,满是不耐。 月华就果真一动也不敢动。 “扶住朕的肩,否则摔了活该。” 月华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将手扶在他宽厚坚实的肩膀上,稳住自己的身子,手心里汗津津的,就像她逐渐柔软,淅淅沥沥洒落春雨的心。 陌孤寒自怀里摸出一方帕子,胡乱擦拭掉她足面上的水珠,套上罗袜与绣鞋,将帕子丢掷一旁,动作格外粗鲁与不耐烦。 “真麻烦!” 他站起身来,不自然地轻哼一声,当先负手出了兰汤泉,脚步竟然也有些慌乱,似乎逃离一般。 月华这才从惊愣中缓过神来,赤红着脸,满怀忐忑地跟在他的身后,一出门便觉寒气扑面,冲散了满怀旖旎,忍不住瑟缩了一下脖子。 陌孤寒转身,没好气地瞪她一眼,接过香沉手里的狐裘披风将她兜头裹住:“头发也没有擦干,就湿漉漉地跑出来,不要命了么?” “头发太厚实,总是不容易干,回去用炭火烤烤便好。”月华低声嗫嚅着解释。 “头发浓密是好事,说明你气血旺盛,可为何你手却总是冷的?”陌孤寒一面说话,一面便牵住了她藏在袖子里的手,暗中重新回味上次雪地执手的悸动。 “大夫说是天生体寒。” “那便经常过来泡泡,对你的腰疾也好。”陌孤寒突然出声道。 月华一愣,惊愕地抬起头。 陌孤寒游弋开目光,竟然有那么一点的赧然和别扭:“香沉跟朕已经说了。咳咳......明日朕便差御医过来给你好生看看,全都调理调理。” 月华扑闪扑闪眼睛,突然便觉得面前这个男人好似也不像他表面看起来那般冷酷无情,脾气虽然别扭一些,唇舌又毒,又自以为是,但是也有一点喜人的地方,说道不清。 她低声应着:“多谢皇上,那妾身告退。” 陌孤寒一言不发,牵起她便走,看起来有些微恼意。 “皇上您不......” “朕饿了。” 经他一提醒,月华方才觉得饥肠辘辘,今日这般折腾,到现在,早已前胸贴后背。 “皇上还没有用膳么?” 陌孤寒“嗯”了一声,月华便乖巧地跟随他的身后,不再多嘴。眼见着陌孤寒足下不停,竟然是径直去了她的清秋宫。 整个清秋宫沸腾了起来,宫人太监们手忙脚乱地烹茶,传膳,脸上都挂着兴奋的笑意,眉眼高扬。这是皇上第一次在清秋宫里留膳,每一个人都欢天喜地地跑进跑出,将一道道御膳端进去,然后垂手恭敬地立在院子里,等待差遣。 菜自然是难得的丰盛。 月华平素一个人都是简简单单的几个小菜,吃起来也香甜。今日虽然有人陪着,却是提心吊胆,任是山珍海味,进到嘴里也是味同嚼蜡。 陌孤寒话也不多,胃口极好,指点着兰花烩鱼肚:“这道菜挺鲜。” 月华便尝一口,点点头,有了一点滋味。 陌孤寒又夹了一筷子冬笋放进月华的碗里:“这也是御膳房的拿手菜。” 月华轻轻地“嗯”一声,嚼在嘴里“咯吱咯吱”的,委实挺独特。 宫人都被屏退了,没有人在跟前布菜盛汤。月华想,自己是不是过于沉闷了一些,应该主动说些什么。这样拘谨,看在陌孤寒的眼中,才是真正的味同嚼蜡一般,感到索然无味吧。 她搜肠刮肚半晌,也只是动手帮陌孤寒盛了一碗汤:“这羊肚汤里似乎是加了一点当归和枸杞,不过并没有药膳的味道,也遮掩了原本的腥膻味,冬日喝最好。” 陌孤寒却突然停下筷子,盯着她没来由地问了一句:“你会不会做饭?” 月华一怔,方才反应过来,不好意思地摇摇头,颇感汗颜:“妾身手拙,并不会。” “正好朕也不会。” 陌孤寒又低头吃饭,似乎认为不会做饭那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不过我会做兔爷!” 月华被他一句看似安慰的话哄得开心,终于想起自己还不是一无是处的,小声嘀咕了一句。 “兔爷?”陌孤寒突然身子一震,抬起头来看她:“什么兔爷?” “就是月宫里捣药的兔爷,京城里每年中秋节的时候,大街上便有许多卖兔爷泥塑的,穿着五颜六色的花衣裳,翘胡子,短尾巴,威风凛凛。我会用面粉蒸兔爷,红豆做馅,再用染色的颜料给他画上药杵和花衣服,不过,说实话,不太好吃,只是个花样哄小孩子。” 月华眸光闪烁,望着陌孤寒盈盈而笑。 陌孤寒眸中恍惚有那么一丝殷切:“朕知道,就是那种可以祛除百病,保佑百姓无病无灾的兔爷。就连宫里每年中秋的时候,都会由太皇太后主持拜月仪式,不过没有你所说的兔爷而已。” 月华嫣然一笑:“我也已经好多年都没有做过了,不知道生疏没有?” 陌孤寒放下手中的筷子,望着月华,一本正经道:“你有没有见过一种兔爷,跟你形容的一般样貌,只是骑着一只老虎,威风凛凛地举着......” 话还未说完,门帘一撩,跟前的小太监荣祥走了进来,冲着陌孤寒与月华请了安,才回禀道:“启禀皇上,太后娘娘有请。” 陌孤寒微微蹙紧了眉头,明显有些不悦:“都这样晚了,还能有什么事情?” 荣祥垂首道:“听说是关于君婕妤的。” 陌孤寒沉吟不语,月华当先站起身来,去取架子上的鹤氅,柔声道:“这样着急,想必是果真有要事。只是可惜了饭还没有吃好,妾身命人稍晚一些给您送点点心过去?” 陌孤寒摇摇头,也无奈地站起身来,对着月华欲言又止,最终也只道:“已经是七、八分饱,正正好,不必麻烦了。” 月华莞尔一笑,上前踮足伺候他将鹤氅穿戴好。 陌孤寒低头看她,仍旧不忘叮嘱道:“明日朕便差御医过来给你诊治诊治,你好好休息,朕回头再来看你。” 月华点点头,将他送出宫去,眼见他的身影慢慢消失不见,方才转身回来,春风满面。 清秋宫里一片难以压抑的兴奋。饶是陌孤寒只是留在这里用了一顿膳食,也令他们看到了希望,难捺地窃窃私语。 魏嬷嬷和香沉上前,脚步轻盈欢快,齐声向着月华道喜。 月华也觉得幸福来得有些突然,心里忐忑难安,惴惴地低声问魏嬷嬷:“皇上莫不是因为重用了二舅父的缘故,所以才对我这般客气吧?” 魏嬷嬷喜滋滋地道:“娘娘这是多虑了。依照老奴来看,怕是今日里太皇太后她老人家惩罚娘娘,皇上他听到了风声,心里不落忍。” 月华思前想后,仍旧觉得不踏实,陌孤寒对自己的体贴关怀,是自己无论如何都抓不住,随时都会从指缝里溜走的幻影。 她愣怔片刻,转身问魏嬷嬷:“小时候母亲给我描画的那些兔爷绣样放在哪里了?” 魏嬷嬷有些奇怪:“中元节早就过了,娘娘怎么突然想起这个来了?” 月华但笑不答:“你全都拿出来就是。” 魏嬷嬷进了月华的寝殿,片刻功夫便拿出一本《女诫》来,捧给月华:“都在这里了。” 月华接在手里,翻开书本,里面夹着各式各样的绣样以及白纸剪的荷包图案。她从里面取出一张五颜六色的荷包绣样,正是一只威风凛凛的兔爷,头戴虎头帽,手持捣药杵,穿着花里胡哨的衣服,骑在一头色彩斑斓的老虎身上。 她端详良久,郑重其事地递给魏嬷嬷:“帮我寻这个颜色的锦缎还有各种绣线,全部搭配好。” 魏嬷嬷虽觉莫名其妙,但是仍旧照办去了,不再多问。 月华情不自禁地弯了眉眼,托腮喃喃自语:“原来果真是你。” 第七十六章 鹤妃的算盘 瑞安宫。 陌孤寒给太后请过安,在太后跟前坐了,自有宫人将茶点奉上,然后静悄地退出去。 “怎么都这样晚了,母后还不休息?” 太后怀里抱着一只肥硕而慵懒的波斯猫,见了陌孤寒便情不自禁地眯了眼睛,笑得和蔼:“听说皇上适才去了皇后那里?” 陌孤寒点点头:“正是从皇后那里刚刚用膳过来。” “哀家叮嘱皇上的话,皇上可还记得?” “母后尽管放心,孩儿自有安排。” 太后伸手轻轻地摩挲着波斯猫脊背上的毛,仍旧不忘苦口婆心地叮咛道:“皇上若是宠幸皇后,哀家也不拦着,毕竟有太皇太后在,如今前方战事又指望着常至义调兵遣将,一直那样冷落着她也不好。但是皇上务必记住,那褚月华可是常家的人,继承了常家的勃勃野心,必有图谋。皇上就算是再宠她,让她张狂一些无所谓,但是,千万不能让她参政,更不能怀有皇家子嗣。” 陌孤寒低垂着眼帘,面色晦暗不明:“孤寒知道其中利害。” “知道便好。”太后叹一口气:“哀家这提心吊胆,唯恐皇后手段高明,又有太皇太后在背后行云布雨,你再落了她们的圈套。” 陌孤寒一一应下,对于太后的老生常谈略有不耐:“母后宣孤寒前来,便是为此么?” 太后摇摇头:“今日着急叫你过来,便是关于君婕妤的事情,害怕皇儿在皇后跟前,一时冲动,再答应她什么。” “君婕妤怎么了?” “适才鹤妃到哀家这里来了。” 陌孤寒听她提及鹤妃,面色明显一沉:“她到母后这里来做什么?” “她说她今日到清秋宫给皇后请安去了。皇后已经知道了君婕妤有身孕的事情,十分不快,对她也冷淡了许多,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而且她前脚刚走,今日皇后便去了太皇太后那里。哀家怀疑啊,她们是在打君婕妤腹中龙子的主意。” “什么主意?” “皇上难道忘记了,太皇太后当年是如何坐稳她皇后位子的?她自己膝下无子,还不是将别的妃嫔诞下的皇子过继到自己膝下,苦心教导,最终借了你父皇的光,才能坐上这万人之上的尊贵位置。恐怕那皇后,便是生了一样的心思,想要将君婕妤揽到自己跟前。” 陌孤寒有些迟疑:“如今我们二人刚刚大婚不久,她总不至于这样心急。” “太皇太后那是多么精明厉害的角色,难不成皇上还没领教过吗?她向来老奸巨猾,未雨绸缪,又算无遗策,肯定会早早地给皇后将后面的道路铺好,不会错失任何机会的。” 陌孤寒拧了眉头:“朕听说今日月华忤逆了太皇太后,被罚在院子里跪了整整一下午,想必是并无此意,母后多虑了。” “这未必就不是苦肉计!”太后见陌孤寒竟然一而再,再而三地为月华辩解,心中警钟大作,语重心长地道:“皇儿是对那皇后失了戒备之心了吧?母后一早便料想到了,所以才着急忙慌地将你赶紧叫出来。皇后可曾对你提及君婕妤之事?” 陌孤寒摇摇头。 “那便好,总算没有迟了一步。”太后神色一凜,郑重其事地对陌孤寒道:“哀家打算将君婕妤接回到鹤妃的宫殿里养胎。” “为何?那鹤妃心胸狭隘,没有容人之量,君婕妤与她也并不亲厚,当初住在悠然殿偏殿之时,多次受她虐待,朕才另赐了宫殿给君婕妤居住。母后为何非要让她住进鹤妃跟前?” “就是因为那鹤妃乱七八糟的心眼多,所以哀家才将君婕妤托付给她,若是有什么闪失,便唯她是问,她投鼠忌器,总会收敛一些。而且,你想,若是君婕妤有鹤妃这表姐照顾着,太皇太后她还好意思开口要人吗?纵然她是有这样的算盘,也不得不落空。” “母后难道忘记了当初崔昭仪早产一事?” “皇上如今还没有释怀么?当初那件事情,鹤妃也只是被牵连而已,崔昭仪小产也不是因她而起,皇上怎么还一直耿耿于怀,对她这样不待见?” “朕只是不喜欢她心思过于深沉,而且没有容人之量而已。”陌孤寒思忖半晌,一脸凝重地摇摇头:“她这次又是主动到母后这里言说,朕觉得不放心,不若让君婕妤搬到母后这里来比较稳妥,她性子软,下面奴才多怠慢。” 太后见陌孤寒不放心,便退让一步:“也好,明日哀家便让奴才们将偏殿收拾了,让君婕妤搬过来住。只是皇上,这君婕妤既然有孕,其他妃子那里也是眼巴巴地盼着恩宠,你一碗水也要端平啊。” 陌孤寒愈加不耐,站起身来:“时辰不早,母后早些歇着吧。” “怎么一提及此事,你便要走?你与君婕妤感情好,母后也高兴,只是劝你多往泠儿她们几个那里走动而已。” 太后面色一黯,仍旧絮叨不停,陌孤寒已经出了慈安宫。 第二日一早,刚刚用罢早膳,便由御医奉了陌孤寒的旨意到清秋宫里,给月华诊脉。除了开了几幅调理身子的汤药,便就是留下一瓶药酒,几贴药膏,叮嘱香沉每日早晚倒一点在月华腰肌之上,使劲搓热,肌理吸收便好。 月华谢过御医,打赏了银子,然后让秦嬷嬷亲自送出门外。 再然后,便是听说君婕妤被晋封了淑媛,并且奉太后懿旨,搬离了原本住所,住进了太后瑞安宫里的偏殿。 君淑媛虽然是进了太后的瑞安宫,不过却被免了每日的晨昏定省,太后只叮嘱她安生养胎,每日里不必晨起,所以月华去瑞安宫倒是看不到她了。只是听说她初期反应较大,不思饮食。 而且,月华听怀恩说,因为了君淑媛家世的原因,太后其实并不十分待见她,以前经常会当众落她的脸面。君淑媛搬进慈安宫里,倒是还不如原先自由一些,好歹她还能过去陪她说会儿话。 出于礼节,月华又惦记着泠贵妃生辰宴上,君淑媛为自己求情的情义,应该单独去探望她。 她命魏嬷嬷准备了几样上好的补品,香沉怀里抱了,便径直去了瑞安宫。 太后娘娘听说正在休息,宫人也不便惊动,带着月华径直去了君淑媛居住的偏殿。 陌孤寒跟前的小太监荣祥正守在偏殿门口,见了她跪下行礼。 月华见到他就知道来的不是时候,正好赶上陌孤寒前来探望,悄生比划了一个手势,示意稍晚一些再过来。 里面的陌孤寒已经听到了外间动静,沉声问道:“可是皇后娘娘过来了?” 荣祥赶紧应声:“启禀皇上,皇后娘娘来探望君淑媛了。” “那便进来吧。” 陌孤寒的声音不冷不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月华命香沉将带来的补品尽数交给君淑媛跟前的下人,自己进了屋。 偏殿虽然不大,但是布置得十分舒适,火盆烧得旺旺的,设了南炕,铺着厚实的褥子,陌孤寒与君淑媛正坐在南炕上说话。 月华进去便向着陌孤寒弯身行了福礼:“妾身见过皇上。” 君淑媛坐在暖炕上欠欠身,满脸歉意。 “皇后平身吧,不用这样多礼。君淑媛身子不适,朕特意赦免了她的大礼,不用起身给皇后请安了。” 月华抬眼,见君淑媛端坐在暖炕之上,背后垫了一床六子争头的锦缎被子,脸色看起来不是太好,一双纤细柔弱的白嫩小手正被陌孤寒包裹在宽厚的大掌里。 君淑媛见她望过来,慌乱地挣扎一下,却被陌孤寒握得更紧,只能歉意地冲着月华笑笑。 月华挤出自认为最得体的笑意:“既然身子不适,自然应当好生将养着,是月华来得不是时候,打扰皇上了。” 偏殿的宫人搬来杌子,铺上锦垫。 陌孤寒略抬抬眼皮:“坐吧。” 第七十七章 攒心利箭 这是下座,月华身为皇后,竟然低了君淑媛一头,不太合适,但是陌孤寒此时也坐在暖炕之上,倒也勉强说得过去。她端身坐了,才见一旁的炕桌上摆了几碟菜蔬和浓汤,仍有热气。 “都午后了,君淑媛还没有吃饭?”月华见菜蔬清淡,应该是给君淑媛特意做的。 君淑媛面色看起来不太好,有些苍白,听月华问起,捂着心口点点头,就像捧心西施一般娇娇弱弱,楚楚生怜:“近日总是没有什么胃口,吃不下去,劳皇上皇后娘娘费心了。” 陌孤寒看起来也有些焦灼,一筹莫展:“这些菜蔬都清淡得很,连个油花也没有,如何便嫌油腻了呢?你说哪里不合口味,让御膳房里再重做就是。” 君淑媛摇摇头:“妾身也说不上哪里不好,看着有时候也馋,就是吃进嘴里就反胃。” “再这样下去,你身子怎能受得了?”陌孤寒隐隐有怪责之意:“强忍着也要吃些,最不济喝点汤水。” 月华探头望了一眼,笑笑:“妾身倒是有些清淡吃食,保准君淑媛能吃得下去。” 陌孤寒扭过头来,微微挑眉,明显有些兴趣:“说来听听,宫中可有食材?” “食材是有的,就是有些粗陋而已。” “只要能吃得下去就好,否则她再这样不进饮食,就剩皮包骨了。”陌孤寒明显有些急切。 月华细声安慰道:“皇上不必焦虑,只消命御膳房的厨子,用面粉、鸡蛋、红糖和面,擀成薄片,小火在铁饼铛上烙成焦片,就可以当做小点心来吃,养胃补气挺好,常嚼几片就开了胃口。君淑媛若是长时间没有进食的话,胃里太空落,也可以手擀白面片,清水煮得烂乎乎的,少加些盐巴,热热乎乎地吃了便好。” 陌孤寒闻言蹙了蹙眉头:“就这样简单?” 月华点点头:“这面片汤能保留食材原本的麦香味道,民间孕妇产妇都是吃这个养身子。” 陌孤寒仍旧将信将疑:“朕记得皇后曾经说过,自己不会做饭的。” 月华不好意思地笑笑:“妾身这也是听原本侯府里的婆子们在一起闲聊的时候说起的,纸上谈兵罢了。宫中御厨虽然手艺精细,但是并不懂女人喜好,反倒不如民间一些历代相传下来的法子来得巧妙。” 陌孤寒转头去看君淑媛,君淑媛单听只觉得没有什么胃口,但是皇后娘娘所说的法子,她又不好不给面子,便点点头。 “那便试试。”陌孤寒传了荣祥进来,仔细吩咐下去,不消半柱香的功夫便有小太监一溜小跑,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面片。 连滴油花都没有,清汤寡水,陌孤寒一见已经是蹙了眉头,不耐地搅了两下,然后端起碗来,亲自用勺子喂给君淑媛,手上有些笨拙。 君淑媛看一眼月华,红着脸,轻启檀口,吃下一小口,在舌尖上打个转,使劲咽下去,然后又眼巴巴的看着面汤碗。 陌孤寒大喜,笨手笨脚地再喂一口,照旧吞咽了。 “皇上,让妾身自己来吧?”君淑媛羞涩地接过他手里的碗:“您也好陪着皇后娘娘说两句话。” 月华其实在适才话说出口的时候,便有些后悔,唯恐君淑媛再是个有心计的,一口面片吃进去,吐个七荤八素,陌孤寒即便不会迁怒自己,也会冷眼相看。如今眼见她一口一口吃下去,还格外香甜,方才放下惴惴不安的心来。 “朕看着你吃。”陌孤寒头也不转,脸上挂着温柔的浅笑,眉梢眼角皆荡漾着和暖春意。 月华突然就有些艳羡,原来这个清冷的男子并不是不懂温柔,只是,从来没有在她跟前绽放过罢了。他待自己,粗鲁而不耐,话里话外皆是嫌弃。 他是那种将千丝万缕的柔情掩埋在眸底冰封的人,而自己,恰恰不是能够进入他眼底的人。 君淑媛两口三口地吃下去,很快一碗面片见了底,她玉雕一般的鼻尖上也冒出细密晶莹的汗来。 她略有羞赧,不好意思地笑道:“在家中生病的时候,母亲也会做这样的汤面给我吃,切点细碎的小嫰葱,滴几滴香油。后来每次嘴馋,想吃汤面的时候,便会装病。” 君淑媛家中境况不好,只有她与母亲相依为命。这样说话,就招惹了陌孤寒心疼,伸手揉揉她的头顶,眼中满是怜惜。 “朕不是叮嘱过你,想吃什么便让御膳房来做吗?” 君淑媛不好意思地笑笑:“一直没有想起来,多亏了皇后娘娘提及。” 陌孤寒依旧头也不转,看也不看月华一眼,眼底心里仿若只有君淑媛一个人。 都说君淑媛虽然位份不高,但是在陌孤寒跟前极是得宠,如今一看,果真不假。像这般柔柔弱弱,露打白莲一样纯净的女子,任是哪个男人见了,也会油然而生保护的欲望。 月华境况比她还要凄惨,她好歹还有疼宠自己的母亲,而月华,孤苦伶仃,没有这样的福气自怜自艾,只能逼着自己坚强起来,像劲松一般凌霜傲雪,锋芒毕露,哪个男人会捧在手心里怜惜? 她坐在一旁,黯然伤感之后,就觉得自己有些多余,正想起身告辞,御膳房便将红糖焦片飞奔着送了过来,还仍旧热烫。 陌孤寒竟然亲自接过来,问君淑媛:“还想吃吗?” 君淑媛鼻尖仍旧挂着晶亮的汗珠,抿着嘴不好意思地点头,陌孤寒伸指拈起一片,递到她的嘴里,她“咯嘣咯嘣”地嚼,又咽下去,兴奋地点点头:“比那些甜腻的点心好吃。” 陌孤寒又喂她一片,不放心地问月华:“这些焦硬的东西,不会伤胃吗?” 月华摇摇头:“皇上尽管放心,这焦片不是油炸的,吃着非但不伤胃,还可以养胃呢。只是要多食水果,多喝水,免得吃多了有火气。” 陌孤寒这才放心地将手中盘子递给君淑媛,不忘叮嘱一句:“记得多吃些水果。” 君淑媛冲着月华感激地笑笑:“多谢皇后娘娘,如今感觉整个人都轻松多了,也有了气力。” 月华这才站起身来:“那就好,胃里有了吃食,再吃东西就不会反应那样大。君淑媛便好生歇着,本宫不打扰了。你身子单薄,记得多食些滋补的东西,若是缺什么,皇上日理万机比较忙,你尽管向本宫开口就是。” 君淑媛作势要下炕送月华,被陌孤寒又一把按住了,嗔怪道:“好生歇着,不许下来。” 语气极是霸道,君淑媛抬眼看看月华,月华慌忙劝阻道:“不用多礼了,养好身子重要。” 言罢向着陌孤寒福身行了礼,便告退出来。 待到出了门,不见香沉在门边候着,荣祥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应该是进屋里避风去了。有宫人见她出来,便飞奔着去对面屋里唤香沉。 也就是站在门口踟蹰的片刻功夫,月华听到陌孤寒在屋子里轻声叮嘱君淑媛。 因为两人是坐在南炕头,正在窗根下,所以月华听得清楚:“适才皇后送来的补品,需要让太医好生检查一番再食用。算了,你还是丢在一旁比较稳妥,免得中了她们的算计。需要什么朕让荣祥给你送过来。你自己多长个心眼。” 然后是君淑媛低声地说话:“皇后娘娘她人很和气的。” 后面陌孤寒再怎样回话,她便听不进去了,只觉得脑子里恍如钻进了一窝蜜蜂,一片“嗡嗡”的轰鸣声,手指尖也忍不住颤抖起来。 若是,君淑媛将自己带来的补品从窗子里直接给她丢出来,摔在她的脚边,她也觉得无所谓,顶多付之一笑。但是,说出这样伤人话的,是陌孤寒! 不是打脸,简直就是攒心利箭。 就在前几日,两人从兰汤泉里一路走来,仿若亲密无间;两人在清秋宫相对而食,仿佛卿卿我我。竟然一转眼,陌孤寒便说出这样伤人的话来。原来,在他的心里,对自己的看法丝毫没有改变,仍旧还是这样不堪。常家出来的人,在他陌孤寒的眼里,都是如狼似虎一样可怖。 香沉一阵风似地跑过来,见月华神色落寞,心中忐忑,连连告罪,说是太后知道她过来探望君淑媛,命跟前的嬷嬷过来赏了茶果,她与荣祥一并进屋吃了盏茶。 月华没有心情听她的解释,只冷冷清清地说了一句:“走吧。” 第七十八章 崔昭仪的死因 月华一连数日都极其消沉,患得患失,只觉得陌孤寒心思高深莫测,就如那六月的天,瞬息万变,她如何都揣摩不透他的心思。 秦嬷嬷劝告她,趁热打铁,趁着陌孤寒与她关系渐舒缓,有了转机,便要主动一些,等冷落了再重头来过,可就不易了。 月华那日犹如被迎头泼了一瓢冷水,在这样数九寒天的天气里,冷彻骨髓,哪里还能提得起丝毫的兴致?她恹恹地不愿意热脸去迎合陌孤寒的疑神疑鬼,只借口身子不适,免得她再到太皇太后跟前说三道四,招惹了训斥。 陌孤寒明明厌弃自己,却违心织造出一张含情脉脉的网,铺天盖地地想笼罩起自己。她奋力地左冲右突,一再告诫自己,千万不要沦陷在他的陷阱里。这样,心才不会受伤,即便他对自己果真是虚情假意,或者冷意绝情,都会变得无足轻重,可以一笑置之。 兰才人怀恩第一个敏感地发觉了她的低落,从瑞安宫请安出来时,陪她一路说话,回了清秋宫。 月华恹恹不语,看起来无精打采,满腹心事。 怀恩说话有些吞吞吐吐:“皇后娘娘,听说......听说您前几日去看君淑媛了?” 月华悻悻地点头:“嗯。” “听说您还给君淑媛带了许多补品?” 月华方才扭过头来:“是啊,怎么了?” 怀恩犹豫片刻,方才终于鼓起勇气道:“宫里有些不成文的忌讳......” 月华不解地停驻下脚步:“什么忌讳?君淑媛怀孕,正是需要补身子的时候,送补品不是正好?” 怀恩左右看看四周无人,方才压低声音对月华道:“娘娘可曾听说过崔昭仪?” 月华看她神情,便知道其中定然有什么不可言说之处,也压低了声音:“听鹤妃说起过的,听说是八个月的时候早产,一尸两命。” 怀恩点点头:“的确是早产,只是这早产事出有因,是被人暗算,吃错了东西。” 月华情不自禁地眉心一跳:“难道是中毒?” “说不准的,”怀恩脸上一片肃然:“太医院里御医对外是说崔昭仪补品吃得太多,气盛阴耗、血热妄行所致的胎儿早产,然后产妇血崩。可是皇上却雷霆大怒,将御膳房里的两个管事全都杖毙了。皇上平日里虽然是面冷了一些,但心是软的,赏罚分明,不会轻易迁怒宫人,更遑论是大开杀戒? 后来,鹤妃,雅嫔等送了补品的人全都被太后单个叫进屋里问话,说是她们送的灵芝,桂圆等许多东西孕妇晚期都是不能吃的。 晚间的时候,崔昭仪宫里剩下的补品全都拿去烧了,尤其是鹤妃送去的东西,就连针头线脑都一样不剩。我们就知道,肯定是补品里面出了纰漏,但是查找不出真凶。皇上对此讳莫如深,崔昭仪宫里的人也守口如瓶,究竟是怎样缘由不得而知。 再后来,听宫里的下人们传言,鹤妃因为此事嫌疑最大,吃了瓜酪,皇上有整整一个月没有翻她的牌子,而且后来也疏远了许多。所以,君淑媛有孕以后,泠贵妃她们纵然是去探望,也没人送补品给君淑媛,自讨没趣。” 月华听了怀恩的解释方才知道其中缘由,怪不得陌孤寒反应会那样激烈,多疑猜忌。但是,她心里仍旧酸酸涩涩,一时间难以释怀。 “那就是说,最后究竟是谁暗中做的手脚,没有查出来吗?” 怀恩摇摇头:“当时这件事情皇上的确是要彻查的,不过被太后压下来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您想,这后宫里的妃子大多都是太后为皇上挑选了,塞到皇上床上的。她最不喜欢的,就是这些人明争暗斗,没完没了。也是这件事情,让太后在太皇太后跟前丢了大大的颜面。 原本她每年都会寻各种理由在宫里办一些花名堂的宴会,从中挑选相貌出众的贵女进宫,鹤妃,雅嫔她们都是当初宴会上风头最盛的人物。从那以后,太后便消停了许多,不再热衷于此。” “两条人命便这样不了了之了?”月华有些瞠目,她知道宫里这些妃子家族其实都是太后的人,太后一直在借这个方法为陌孤寒笼络朝中大臣,此事若是刨根究底查下去,定然千丝万缕,牵扯不清。但是毕竟是一条人命,又关联到皇家子嗣,难道就这样善罢甘休了? 怀恩颇有感慨地叹一口气:“在这紫禁城的红墙里,一条人命算什么?我们这些曾经做奴婢的,便是连蝼蚁都不如。替主子顶罪,丢了性命的大有人在。就像上次皇后娘娘宫里的那个瑶瑟,摆明了就是被人拿捏了家中的什么短处,替人隐瞒罪过。” 月华心里愈加地沉闷,沿着御花园的小径一直向前走,有些茫然。怀恩默默地跟在后面,香沉几人离得更远。 “谢谢你,怀恩,愿意跟我说起这些。” “怀恩也只是担心,皇后娘娘一片好心再被人利用。事情既然已经传到了怀恩的耳朵里,宫里怕是也都知道了,万一再有人利用您的善良,从中做出手脚,栽赃给您,到时候可就百口莫辩了。” 月华一声苦笑,那些补品陌孤寒弃如敝履,怕是早就命人丢弃了,她们也要有这样的机会。她唇角勉强牵起,耸耸肩膀:“谢谢。” 两人又陷入了一阵难言的沉默。 怀恩在路边树尖上发现两片还没有掉落的树叶,踮脚摘下来,放在嘴边吹,竟然呜呜咽咽吹出了婉转声调。 月华扭过头来,怀恩俏皮地眨眨眼睛,那调子又猛然拔高,旋律清新,就像是草原之上百灵的啾啾欢声。 “这调子叫什么?比那些缠绵悱恻的大家之作清新脱俗多了。” “是一首不知名的民间思乡小调,好听吗?” 月华点点头,兰汀便将树叶放在唇边重新呜呜咽咽地吹奏起来。调子简单,月华竟然从它悠扬婉转的旋律中,听出一股粗狂豪迈的壮志豪情来。 两人正沉醉,有小太监一溜烟地跑过来,气急败坏地就要疾声呵斥,待看清是月华之后,忙不迭地跪倒在地。 “怎么了?” 小太监头也不敢抬:“回皇后娘娘,是皇上就在前面歇着,祥公公听到有吹奏声,唯恐惊扰了皇上安静,所以特意派奴才过来知会一声。” 月华抬眼看看,原来是两人不知不觉竟然走到兰陵幽境附近来了。 “皇上在石林?” 小太监点点头:“是的,皇后娘娘,皇上一下了早朝便径直来了这里。” “看来皇上心情不太好。”怀恩愁眉苦脸道:“幸好没有惊扰到他。” 月华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皇上这是因为什么忧心呢?” 小太监犹豫了一下,摇头道:“这个奴才也不清楚。” 月华便挥手让他退下了:“代本宫谢过荣祥公公提醒。” 怀恩扯扯月华的衣袖:“我们快些走吧,听说边关又接连打了败仗,皇上昨日便在御书房大发雷霆,这几日心情都一直不太好。三十六计走为上,还是少惹为妙。” 月华扭身又看了一眼兰陵幽境的方向,也识相地转了身:“你的消息倒是灵通的,里里外外什么事情也瞒不过你,与你相比,我是两眼一抹黑,耳目闭塞。” “奴婢这可没有什么好羡慕的,只是奴婢本身就是个宫女出身,以前伺候皇上,跟宫里的人来回打交道,所以有什么闲言碎语,他们也不瞒我而已。就像适才那个小太监,他摆明了是知道皇上发火的缘由的,但是在您跟前,因为是朝中的事务,他哪敢说?总是要忌讳一些。也就是奴婢,敢在您跟前口无遮拦的。” 月华略一踟蹰,终于忍不住问出声:“像你适才那样说,难道皇上心情不好,便会来这里?” 怀恩丢了手中树叶,轻叹一口气:“是啊,他每次心情不好,便会一个人闷闷地待在里面,一待就是半晌,谁也不让进。” “那...那你可知道为什么?那里面究竟有什么秘密?” 怀恩歪着头思忖半晌,方才疑惑地摇摇头:“说不太清楚,反正皇上一登基就下了旨意,那里不许宫人进去,最初还有侍卫把守呢,许多年都没有修缮过了。” 月华“喔”了一声,便不再说话,只是忍不住频频回头。 恍惚间,一句稚嫩的话言犹在耳:“你放心,我的捣药兔爷很灵验,一定会保佑你母妃早日好起来的。” 第七十九章 独钓寒江雪 晚间的时候,月华用过晚膳,已经卸了头上簪环,想要歇下了,陌孤寒跟前的小太监荣祥满脸堆笑地过来,说是陌孤寒传召。 屋子里伺候的几个人瞬间便欣喜若狂,以为是自家主子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苦尽甘来了。 月华一颗心也慌得几乎跳出胸腔,瞬间便烧了脸,有些无措。 “现在便去么?”她强作镇定,低头审视身上的便服,贪图舒服,穿了一身蛋清白齐胸襦裙,顺滑而亮泽。因为颜色过于素净,所以疏疏落落地绣了几只飘飞的蒲公英,下摆处错落有致地绣了几句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自己感觉有些不伦不类,想换下去。 荣祥点点头:“皇上正在御书房里候着呢。” “御书房?” “是呢。”荣祥回禀完毕,又补充了一句:“皇上今日心情不太好,一直到现在还没有用晩膳。皇后娘娘仔细则个,可莫要触怒了皇上。” 到这个时辰还没有用膳?月华微蹙了眉头,心中难免有些忐忑,心情不好,该不会是将自己传召过去撒火吧? 她不敢耽搁,伸手将头发松松散散地绾起来,一只玉簪绾紧,谢过荣祥:“多谢提醒了。” 她一路提心吊胆地随着荣祥去了御书房,见依旧红烛高烧,透过攒插隔扇透出朦胧的光影来,四周侍卫林立,却静悄无声,在暗沉的夜里显得有些孤凉。 “皇上就在里面,娘娘自己进去吧。”荣祥走到门口便停驻了脚步。 月华点点头,硬着头皮,伸手去推虚掩的步步锦雕花门,迎面处便有热腾腾的松香味道蒸腾而来。大抵是地龙烧得太热,屋子里有些闷窒,令人无端心生烦躁。 陌孤寒正背对门口负手而立,听到动静转过身来,淡然道:“来了?” 月华紧走两步,见过大礼,得恩准平身,便起身肃立在旁侧。眼尾一扫,落在书架旁的一方落地紫檀木镶嵌的插屏上。 这方插屏乃是上好的紫檀木做胎骨,雕刻着大气磅礴的九龙戏珠,在这御书房里并不算招眼。吸引月华的,是屏风上的绣图,银装素裹,一江寒雪,蓑翁独钓,可不正是自己在侯府时,卖出去的那副刺绣《独钓寒江雪》? 如何会流落到了宫里?又怎么入了陌孤寒的眼? 陌孤寒见她一进御书房,便紧盯着那副绣图插屏目不转睛,看也不看自己一眼,完全不把自己放在眼里,轻咳一声,略有不悦。 “皇后见了朕没话说是不是?” 月华“啊”了一声,方才缓过神来,敛了眸光,毕恭毕敬道:“皇上深夜传召妾身,可是有什么吩咐?” “没事就不能叫你来吗?” 陌孤寒一句犀利地顶了回来,带着十足的火气,可见果真是心情不好。 月华不敢顶嘴,又不能沉默不语,为了缓解自己尴尬,便转移了话题,小心翼翼道:“请问皇上,您这座屏上面的绣图自何处而来?” 陌孤寒没想到她一开口,竟然先向着自己打听一副绣图的来历,没好气地道:“自然是看着喜欢,买来的。” 月华抿嘴一笑。 “笑什么?” “妾身斗胆请问皇上花了多少银两?” 陌孤寒上下打量她一眼:“一千五百两。” “一千五?”月华脱口而出,有些心疼,有钱便是这样挥霍么?满长安城,自南向北,能有几幅绣图敢狮子大开口,卖到这个价钱? “怎么了?”陌孤寒眉头紧皱,宣示着自己的不满。 “妾身辛苦熬了一个月,刚卖了一百两,一转手那掌柜就白赚了一千四百两银子,好生黑心。” 陌孤寒望望那插屏,又看看月华,倏忽间眯起了眸子:“你说,这插屏上的《独钓寒江雪》是你绣的?” 月华想起在侯府那段艰难的岁月,强颜欢笑着点点头:“让皇上见笑了,那时候......有点拮据,所以迫不得已,只能熬夜绣点绣活来贴补。” 一阵难言的沉默,陌孤寒不说话,目光跳跃着转向她拢在袖口里的纤纤素指,看她一脸的云淡风轻,自己心里却有些心潮起伏。 他并非不知民间疾苦,只是一直以为她生在将军府,锦衣玉食,即便是后来寄人篱下,那也是奴仆环绕,衣食无忧的日子,却没有想到,她竟然还需要自己辛苦劳作,依靠这双柔嫩的不沾阳春水的十指,自谋生路。 那么,这些年,她在侯府里面,究竟是受了怎样的苛待,可想而知。 月华见他面上表情阴晴不定,心里就有些忐忑,觉得定然是自己说错了什么话,招惹了陌孤寒不悦。将说过的话翻来覆去地过滤,也不明白究竟错在何处? 过了良久,陌孤寒方才一声黯哑低笑:“真没羞没臊,人还没有嫁进宫里来,这嫁妆就先送进来了。” 一句话月华羞臊了一个大红脸,有些手足无措,不知如何辩解:“我...妾身...不是......” 她羞窘的样子,令陌孤寒的心情无端好了起来,漫天阴霾烟消云散,唇角微勾,决定暂时放过她。 “你很喜欢张若虚的这首《春江花月夜》?” 月华勉强镇定下来,伸手悄悄地拂拂裙摆:“以前母亲经常念叨,久而久之便喜欢上了,因为是在宫里穿的便服,不太讲究,就随手绣了上去。”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这首诗很合你的气度。朕记得,你有一件绣了《春江花月夜》的烟青色披风,跟这身衣服挺搭。” 月华猛然抬头,满脸疑惑:“我那件披风绣好之后,拢共也只穿过一两次,皇上如何知道?” 没想到她心思竟然这般敏锐,还是在自己跟前,她自始至终都没有放下警惕,战战兢兢? 陌孤寒只淡然一笑,别有深意:“以前见你穿过。” 月华的脑子便飞速运转,猛然间恍然大悟,既兴奋又有几分羞涩:“原来那日在枫林中救我的,果真是皇上......” 陌孤寒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唇角噙着一抹笑意:“你当时已经昏迷了,如何知道是朕,不是邵子卿?” 月华羞赧地低下头,瞬间只觉得心中甜意涌动,丝丝缕缕,然后满溢出来:“当时恍恍惚惚地,看到了一角紫色锦袍,那刺绣手法和纹路月华识得。而且,而且......” “而且什么?”陌孤寒绕过书案,走到她跟前,低着头看她,青丝堆云,一支碧莹的玉簪垂下流苏,顽皮地摇曳在她的耳畔。 月华将头勾得愈加低,整个白皙的后颈也氤氲出粉嫩的红,直接蔓延到耳根。 “妾身记得皇上身上的味道,和那种令人踏实的感觉......” 陌孤寒一怔,抬起袖口放在鼻端轻嗅:“朕从来不知道自己身上有什么味道。” 月华抬起头,水波潋滟的眸子只在陌孤寒的脸上轻盈地跳跃了一下,便低垂下去:“是太阳的味道。” 陌孤寒哑然失笑:“太阳是什么味道?” “太阳原本是没有味道的,只是一种温暖的几乎可以触摸到的感受。那日虽然是阴雨的天气,皇上身上的龙涎香的气味,混合了雨水的潮气,却令妾身在阴冷潮湿的黑暗里,分明嗅到了暖阳的和煦,一直记忆犹新,谁都无法替代。” 陌孤寒冰冷的心里突然便滋生出一股暖意,好似睡在柔软的云端里,鼻端萦绕着棉花曝晒之后的暖烘烘的香气,他幼时也曾一直以为,那是太阳钻进了被子里。 他记起来,那便是太阳的味道。 他突然便抬起手,从月华脊梁处慢慢地滑下去,沿着她顺滑的襦裙,揽上了纤弱如柳的腰,一个使力,月华便被揉进了他宽厚的怀里:“现在,朕还是这个味道吗?” 月华阖了眸子,手心便贴在了陌孤寒的胸膛上,他强劲的心跳,透过手心,直接传递到她的胸腔里,引起共鸣。她的心跳杂乱无章,疾如雨落鼓面。 “嗯。” 声音极细极轻,好似蚕丝千丝万缕。 “咦?”陌孤寒好似突然发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月华还未来得及问,就觉得陌孤寒略有粗粝的指腹裹住了自己的耳垂,浑身不由一颤,惊慌失措地躲闪开了,一张脸涨得通红。 陌孤寒的手还僵在原地,觉得指腹上残留了她耳垂珠圆玉润而又绵软的触感,有些恋恋不舍。 “我...我......”月华对于自己过激的反应有些不好意思,想要解释,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你怎么没有耳朵眼?” 第八十章 西凉战事 月华一把就捂住了耳朵。 “我怕疼,小的时候,母亲试过很多方法,用冰块冰,或者是绿豆捻,我都坚决不让,她怕我长大以后惹人笑话,嫁不出去,便趁我熟睡的时候,想要偷偷给我扎了,将我惊醒吓得嚎啕大哭。自那以后,我耳垂就特别敏感,很怕别人碰......” 月华愈说脸愈红,觉得丢人。这女人不扎耳朵眼,满长安拨拉来拨拉去,怕是都寻不到两个,尤其还是这样丢人的借口。 陌孤寒却突然就笑起来,笑得开怀,笑意自唇角蔓延到眼底,然后缓缓绽开,眉间眼梢,全都是和缓笑意。笑声低沉,暗哑中带着磁性,极是好听。 “不许笑!”月华又羞又窘,眼波流转,娇憨嗔怪。 陌孤寒笑得愈加爽朗起来,笑声穿透窗子,溢出御书房,门外把守的侍卫与荣祥,全都面面相觑,一脸的不敢置信。 “其实朕也不喜欢,这般玲珑圆润的耳垂上,扎一个洞,细看下来挺渗人的,朕总是担心,那些金银宝石的坠子沉甸甸的,会把耳垂坠扯。不过朕的皇后,怎样看都不像是怕疼的人呐。” 月华自己也忍不住不好意思地低头笑起来:“后来学绣花,笨手笨脚的,经常扎破手指尖,就愈加惊恐,一想起来就觉得背心生寒。” 言罢身子一颤,果真冷不丁地打了一个寒战。 她身形娇小,弱不禁衣,看起来有些单薄。陌孤寒看一眼虚掩的花窗,有清凉的夜风自窗缝里流泻进来,吹散书房里的燥热。 他径直走到窗前,伸手推开,想要将花窗重新闭严。 荣祥立即快步凑过来,低声提醒:“皇上,是否该用膳了?” 陌孤寒此时觉得浑身轻快,适才的烦躁也莫名一扫而空,点点头:“备些清淡的汤食,送到这里来就好。” 荣祥欢喜得命人一路飞跑着去御膳房传下旨意,不过片刻功夫,便陆续有热烫的银丝面,鸡汤抄手,冬菇鸡茸粥等琳琅满目的吃食端过来。 荣祥殷勤地将书案归置好,腾出一片地方,将晚膳一一罗列,搬过一方杌子,冲着月华笑得极灿烂明媚。 不过是三言两语的功夫,自家皇上主子一身低沉的阴霾竟然就荡然无存,看来这位皇后娘娘是下面奴才的福星呐。 陌孤寒抬抬下巴:“陪朕一起再吃点。” 月华不饿,但是仍旧听话地坐下来,陌孤寒又吩咐荣祥:“将冰糖燕窝端给她,多补些气血。” 月华赶紧抬手制止了:“我自己来就好,不劳荣祥公公。” 陌孤寒便挥手让荣祥退下去。 “朕听说你不太喜欢让太监们伺候。” “妾身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别扭而已,许是清净惯了,也喜欢亲力亲为。” 陌孤寒点点头,只觉得胃口大开,平常的饭食吃起来都分外香甜。 “你知道朕将你叫过来做什么吗?” 月华一愣,心中腹诽,适才自己曾经问起,被他一句话揶揄了回来,她哪里还敢讨这样没趣? “来了便惹得一顿嗤笑,定然是宣妾身来寻乐子的。” 月华见陌孤寒眉眼和缓,适才又笑得眉眼飞扬,对他的畏惧之意也消散了几分,竟然也玩笑着回答。 陌孤寒停了手里筷子:“好像也有这么一点道理。” “就知道皇上喜欢看妾身笑话,每次都故意让月华出糗。”她小口轻抿着手中的米粥,鼻尖微微皱起,话音里微带着酸气。 陌孤寒吃得极快,三两下便吃完了一碗面:“这几日君晚开了胃口,吃什么也香甜,身子也好了起来。她说都是多亏了你,非要让朕亲自跟你道一声谢。” 原来是因为君淑媛的原因,月华心里一阵苦涩,低头吃粥遮掩了眸底黯然:“君淑媛太客气了,照顾宫中姐妹,为皇上分忧解难,这些都是妾身应该做的。” “君晚性子简单,又知恩图报,她经常跟朕说,你人很好。” 月华温婉一笑:“君淑媛温柔解意,纯良惠质,的确是难得的解语花。” 陌孤寒点点头:“其实今日朕心里极不痛快,烦躁得很,没想到见了你,心情便豁然开朗,没来由地好了,那些郁闷一扫而光。” 月华知道,定然是西凉战事惹得他心中不快,但是又不敢出言安慰。唯恐他心里敏感,再误会自己有意参政。只是摸摸自己脸颊,随意调侃道:“没想到妾身还有疏肝理气丸的功效。” 陌孤寒眸底笑意盈盈:“朕还将你当做山楂开胃丸。” 两人皆相视而笑。 门外有急促的脚步声,荣祥迎上去,小声低语几句,然后回身敲响了御书房的门,手中拿着一封火漆密封的信件进来。 “皇上,有加急密函。” 陌孤寒丢下筷子,“噌”地站起身来,急切吩咐:“快些拿给朕。” 荣祥上前两步,将密函递交给陌孤寒。 月华慌忙低垂下头,佯作专心吃粥,耳朵却不由自主支楞了起来。 陌孤寒一把撕开密封处,从里面掏出两块巴掌大小的棉布,一白一紫,丢在书案之上,然后又拿出一封信笺,展开来只看了一眼,便揉作一团,愤怒地丢到地上。 “啪!” 陌孤寒一巴掌拍在书案之上,所有的盘盏都跳跃了两下,重新重重地落下,汤汁四溅。 月华被骇了一跳,手中拿着的汤羹“啪”的一声滑落到粥碗里,她忙不迭地站起身,退后三尺,以免被怒火波及。 “废物,简直都是一群废物!不过区区一群蛮夷人而已,我堂堂长安数万兵马竟然不能奈何,任他们在我长安的土地上四处杀虐掠夺,简直忍无可忍!难道非逼着让朕亲征不可?!” 陌孤寒雷霆大怒,显而易见,西凉战事定是又吃了败绩。 莫说陌孤寒,其实她都觉得不可思议。如今西凉经过数年养精蓄锐,的确是兵强马壮,较之以前强悍不少。但是长安王朝占尽天时地利人和,若是偶尔战败情有可原,如何会节节败退,放任西凉人在自己的国土肆虐? 荣祥已经跪下匍匐在地:“皇上息怒,皇上三思。” 月华也翻身拜倒在地,御驾亲征是万万不可,只是她哪里敢开口劝谏? “息怒!三思!”陌孤寒火冒三丈,满腔的怒火熊熊地燃烧起来,再也按捺不住脾气,随手抄起桌上的茶盏便狠狠地摔到地上:“让朕如何息怒?明明知道军中有奸细,却总是挖不出来!明明收缴了通敌的信件,却破译不出。 一个多月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明目张胆地传递军情,里应外合,一次次吃亏,中了对方埋伏!这不仅是我长安国土沦丧,颜面顿失,那都是万千将士的性命!让朕有何面目去见战死沙场的边关将士遗孤?” 他一把抓起桌上的两块棉布,愤恨地丢在地上,一脚踩过去:“却只能将这通敌的情报送到朕的跟前,军营里面的人都是白痴么?” 荣祥抬起头来,求救一般地看了月华一眼,再也不敢劝。 月华也只觉得自己委实倒霉,好不容易被传召,陌孤寒没有对着自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两人平心静气地说句话,这一封信就瞬间点燃了陌孤寒的火爆引信,让他的怒火瞬间像炮竹一样爆发出来。 她默默地跪在地上,眼睛紧盯着飘落到自己跟前的那块紫色棉布,哪里敢多言一句?一句话不对,怕是就招惹了陌孤寒的疑心,袍袖一卷,将她送到半空中,再摔落下来。自己这杨柳细腰可禁不得再次摧残。 陌孤寒气怒难消,在书房中来回踱步,像被关进牢笼里,暴怒的狮子:“明日,给朕悬赏,朝中若是有谁能够解开这两块棉布所代表的含义,朕定然重重有赏!加官进爵,金银珠宝,任他开口,只要朕给得起!” 月华俯身捡起地上的棉布,放在鼻端轻嗅。 陌孤寒冲着她不耐烦地挥挥手:“夜已经深了,皇后回吧。” 月华低低应“是”,站起身来,将手中布条搁置在龙案之上,退后三步,慢慢走到门口,却脚下一顿,突然转过身来,好似终于下定了决心,冲着陌孤寒破釜沉舟道:“皇上,请恕妾身斗胆,月华可以仔细看看那两块棉布吗?” 第八十一章 智破军机 陌孤寒眸子里的怒火倏忽间就以迅雷之势向着月华这里蔓延过来,月华硬着头皮,似乎能感受到怒火在自己身上席卷而过引燃的“噼啪”声。 这个喜怒无常的男人怒火勃发之时,只怕能够焚烧得周围三里之内,寸草不生。 “皇后对这个感兴趣?” 月华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战战兢兢,手心里暗自捏了一把汗,强自壮壮胆量,一咬牙孤注一掷道:“妾身只是突然想起前些时日泠贵妃生辰宴上玉净瓶一事。” “玉瓶一事?可与此事风牛马不相及。”陌孤寒冷声道。 “皇上有所不知,在所有的色彩之中,紫色是最为难染的颜色,工序繁杂,造价昂贵,所以大多用来染丝绸锦缎,极少制作棉布,平民百姓更是穿戴不起。而对方偏生使用紫色棉布传递消息,其中定然是有缘由。” “妇人之见!”陌孤寒一声冷哼:“涉及军机要务,一字万金,莫说区区一块棉布,纵然是金银玉璧,无价之宝,都是值得。” “但是刻意而为之,那便不寻常了。” “你想说什么?”陌孤寒狐疑地上下打量她,已经有怒火蒸腾。 “西凉边境处,盛产一种苔藓,它的汁液就是最好的紫色染布原料,着色性好,而且亮泽度高,不褪色。” “皇后这是在教朕如何染布?”陌孤寒的声音里已经没有了一丝一毫的耐性:“你再多说一句废话,朕便将你从这里丢出去!” 月华身上冷汗涔涔,知道陌孤寒脾性暴躁,喜怒无常。现在他正是盛怒之中,翻脸更是比翻书还快。 “妾身想说的是,可能对方便是用紫色染料在布上写字,所以并不显现一点痕迹。” 陌孤寒定定地盯了她片刻,方才狐疑地转身拿了案上的棉布来看:“你是说,可以用石灰水使其变色,显露出来?” 月华点点头:“用新鲜的汁液写上的字,因为没有经过固色处理,所以遇石灰水会很快变色。适才妾身已经放在鼻端闻过,的确有极轻极淡的苔藓味道。妾身经常自己动手染绣线,所以对那种味道极是熟悉。” 陌孤寒沉吟片刻,转身吩咐跪在地上的荣祥:“给朕取石灰水来!快!” 石灰寻常可见,荣祥麻利地爬起来,一溜烟地跑出去,不过片刻功夫便端着一碗澄净的石灰水进来,放在书案之上,转身掩了房门。 陌孤寒拿起紫色的那块棉布,伸展开小心翼翼地平铺在水面之上。三人急切地盯着水面,棉布逐渐洇湿,果真一点点显现出蓝色的字迹来! “亥......锁......这是什么意思?” 棉布之上,只有两个字,月华辩分清字迹,却是觉得莫名其妙,不懂其中含义。 陌孤寒大喜,一把便捉起了月华的手,握得紧紧的,有些激动:“这是半张字,另外半张的秘密便是在这块白布之上,只有两块布的秘密全都解析出来,才能获得完整的情报,否则也只是枉然。对方好生狡猾!这样做即便情报被我军截获,一时半刻寻不到完全破解之法,机密也不会轻易泄露。” 荣祥在一旁也是欢喜得几乎手舞足蹈:“皇后娘娘的这个法子果真是有用的,就连邵相都一筹莫展的难题,竟然迎刃而解。” 月华谦逊一笑:“只是碰巧懂得这个道理而已。” 陌孤寒拿起另一块白布,微蹙了眉头,略有期待地看向月华:“只是这白布断然不应该是用石灰水这般简单了。” 月华摇摇头;“应该是同样的变色原理,只是妾身也想不出这白色棉布能有什么玄机。” 她接在手里,同样是放在鼻端轻嗅,有一股若有若无的酸气。再拿到灯前映照,有轻微的黄色汗渍样痕迹,若隐若现。只是无法连贯,辨识不清,粗看只以为是干涸的汗渍而已。 “军营里面物资匮乏,所使用的必然应该是寻常所用之物,那样即便内奸只是普通士兵,也好信手拈来。就像这苔藓,随处可见。”陌孤寒暗自思忖,蹙眉自言自语:“军营里能够随处可见的,不外乎便是米汤,菜汤,将领们可以寻到茶水,白酒,我们一样样试过,总是会找到方法。” “只有一块布条而已,沾染了东西便废了,如何能一样样去试?” 陌孤寒转身,便从一旁多宝阁泥金瓶内取出一团紫色和白色的布条来:“都在这里了,紫色和白色各四条。” 月华有些瞠目:“如何会有这么许多?” 陌孤寒讥讽一笑:“我们一直破解不出其中奥秘,以至于对方肆无忌惮,频频通信。军中缴获的,只怕是更多,呈到朕跟前的,这只是其中一部分而已。” 月华心中一凜:频繁通信,难道他们就不怕这奸细暴露身份吗?” “顺藤摸瓜,先后捉捕过三个奸细,都一点情报都没有审问出来。朕怀疑,这三人只是替罪羊而已,那内奸定然是军队中的将领,他熟知整个军营里的风吹草动,所以,数次提前得到消息,将计就计,将罪过推诿给了别人,自己金蝉脱壳。” 陌孤寒面对着月华,竟然逐渐放下了戒备之心,将自己素日里的猜测一五一十地分析给月华知道:“朕也曾一怒之下,命常至义调换过边关几位将领,只是那人仍旧潜伏在军营里,令朕委实一筹莫展。” 月华也最是痛恨这种通敌之人,义愤填膺道:“我父亲生前便同我说过,西凉人固然骁勇善战,但是不通兵法,喜欢蛮战,并不足以为虑。可是这些年来竟然久战不下。原来是军中有这等卖国求荣之徒。” “这就是朕这些时日里忧心如焚之处,只是鞭长莫及,不能将边关军营中的情况了如指掌,否则定然让那奸细无所遁形。朕恨不能果真御驾亲征,会一会那西凉的军队,捉捕奸细,扬我长安国威,退敌千里,将他们重新逼回到大漠以北去。” 两人同仇敌忾,满腔激愤,都摩拳擦掌,恨不能果真肋生双翼,奔赴西凉,一尝所愿。 陌孤寒更是义愤填膺,说话间手臂重重一挥,陡然将手边茶盏碰翻,茶水直接将跟前的布条洇染。 月华忙不迭地伸手将布条捡起来,已经晚了一步,多半布条被洇湿。 虽然已经是旧情报,没有什么价值,但是也有些惋惜。月华将其中半湿的尽数拣出来,却发现手中白色洇湿的布条上竟然显现出灰黑色的字体来。 “皇上,您看!” 月华激动地将布条递给陌孤寒:“是茶水!用茶水就可以显出字迹。妾身明白了,这白色布条乃是用白酸菜汁所写,遇茶水变为黑色!” 两人忍不住激动,命荣祥重新换过茶水,将最新的那块布条浸入到里面,果真便显现出灰黑色字迹:“时...阳,合起来便是亥时锁阳!对方想在亥时直攻锁阳关!” 陌孤寒一拳狠狠地击在手心之上:“朕所料果真不错,奸细定然是军中将领。西凉人这分明是传递情报,要求奸细里应外合,配合他们的作战计划!明日,最迟后天,锁阳关被袭的战败情报只怕就要八百里加急送到朕的案头了。” 月华明白见好就收的道理,这谜底已经解开,自己便应该不再多嘴议论,袖手立在旁侧,不再多言。 “此人食君之禄,不思分君之忧,反而通敌卖国,坑害我长安多少将士性命!” 陌孤寒沉声吩咐荣祥:“荣祥,传朕旨意,将破解之法八百里加急送至边关李将军手中。密信命他暂时按兵不动,一旦再截获敌军情报,将计就计,全力以赴歼灭他西凉大军。而且务必要将此贼人给朕挖出来,将其五马分尸,以儆效尤!” 荣祥得令,同样兴奋难捺,敬佩地看一眼一旁默然不语的月华,立即便转身下去传旨。 “慢着!” 月华纠结片刻,眼见荣祥已经一脚迈出御书房,再次决定兵行险招,孤注一掷! 冷不丁一句话出口,便是覆水难收。 第八十二章 锋芒毕露 陌孤寒此时堪破了西凉人的军机,心中大慰,对她亦刮目相看,笑吟吟道:“难道皇后另有高见?” 月华仔细斟酌片刻,极委婉道:“妾身不敢妄议,只是突然有些担心,万一李将军身边亲近之人就有内奸呢?” 陌孤寒眸子晦暗不明,似是玩笑一般:“皇后是担心这李将军便是通敌之人吧?” 一句话便说中了月华的心思,她低下头:“妾身不敢。” “你可知道,这李将军乃是你二舅父常至义一手提拔起来的人?当初他跟着你父亲也曾出生入死许多年。” “是谁提拔起来的人不重要,主要是他是不是忠于皇上您的人?” 陌孤寒面上依旧带着笑,缓缓踱步至月华跟前:“那皇后是朕的人吗?” 月华不慌不忙地抬起头来,正视陌孤寒的眸子,一片清明,就如月色潋滟:“在家从父,嫁后从夫,皇上是月华的夫君。” 陌孤寒勾唇邪魅一笑,带了三分风流,伸手挑起月华尖细的下巴:“朕有些迫不及待,将皇后变成朕的人了。” 这话分明意有所指,带着暧昧。月华有一抹慌乱,情不自禁地退后一步,逃离他的掌控,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 陌孤寒转头向着荣祥使了一个眼色,荣祥立即会意,后退出了御书房,闭了屋门,警惕地守在御书房门口。 月华心中忐忑,有些暗自后悔,不该多嘴,惹了这魔王。 陌孤寒向前逼近一步,低下头,贴着她的耳边,悄声道:“皇后提醒得极是,那李将军位高权重,在边关可以一手遮天,也难逃嫌疑。” 这般旖旎暧昧的姿势,他又故意挑逗,竟然一本正经地同自己谈论起军情大事,月华暗自舒了一口气,有些暗自好笑:“妾身只是觉得应该慎重行事,不敢怀疑任何人。” “以你之见,应当如何?” 月华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既然谁都不可信,便索性谁都不用。” “谁都不用?”陌孤寒一声轻嗤:“但凡朕有将才可用,也绝对无法容忍一场战事,如拉锯一般,打了这么久。更何况,重新派遣将领,不熟悉战况,也并非明智之举。” 月华明白陌孤寒话音中的讥讽之意。如今朝中军权被太皇太后一手掌控,常至义把持,党同伐异,哪里能容得下有才之士暂露头角?长安虽然人才济济,但是悉数被埋没,致使陌孤寒手下并无可以独当一面的将才。 记得褚慕白前些时日来信,就曾经提起军营之中的事情,说当今军营将领同样也是一手遮天,昏聩无能,致使长安大军屡遭挫败,褚慕白以及当初跟随父亲的将领们也多被贬罚,甚至没有了战场杀敌的机会。 一个念头在她心里横亘许久,她按捺不住想要说出来,又知道委实是冒险之举,生生咽了回去。 陌孤寒却是将她所有的表情尽数看在眼里:“有什么话便说吧?你今日有功,朕赦你无罪便是。” 月华壮胆抬起头来,看着陌孤寒紧蹙的眉峰,终于下定决心,一提裙摆跪倒在地,再无犹豫,掷地有声道:“请皇上体恤月华驱逐蛮夷,为父报仇的决心。月华斗胆向皇上举荐一人,如今就在边关军营,有勇有谋,可担此大任。” 陌孤寒一愣,然后唇角处勾起一抹令人不易觉察的讥讽之意,转瞬即逝:“朕想不出皇后竟然还识得将帅良才,不妨说说他是谁?” 月华抬首,目光坚定地望着陌孤寒:“举贤不避亲,此人正是月华义兄——褚慕白。” “褚慕白?” “对!他自幼父母双亡,是我父亲收养的义子,跟随在家父身边,得一身兵法教化,承袭了家父的褚家枪,一身绝技,当初战场之上,连挑西凉三大勇士,退兵十里,令敌军闻风丧胆。” “朕如何从未听闻过此人?” “家父生前曾断言,他文武全才,擅于出奇制胜,不拘一格,来日必有所成。只是当初年少气盛,虽然立下战功赫赫,但家父唯恐他再恃才傲物,骄矜自大,所以不曾委派他一官半职,因此在朝中碌碌无名。” 陌孤寒犹疑片刻:“他如今在军中担任什么职位?” “不知道。”月华老老实实地摇头:“月华父母双亡之时,他曾跪在墓前起誓,不败西凉,誓不还朝,自此驻守边关已经五载,在先父旧日下属中也小有威望,绝对可信。” 月华这般夸赞,陌孤寒唇畔冰冷的讥讽之意更浓:“你冒着参政的风险,就是为了向朕举荐你自己的兄长?” 月华此时,反而生出孤注一掷的决心,面对陌孤寒骤然散发出的冷冽之气,一字一句铿锵有力道:“月华只为皇上的江山社稷,断无私心。” “他驻守边关五载,仍旧毫无建树,可见只是泛泛之辈。” 他这样反应,原本就是在月华预料之中。她不答反问道:“长安亦是藏龙卧虎,为何皇上手下无将可用?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而已。” 她的话可谓一针见血,直接点明了当今时政弊端之处,陌孤寒有些恼羞成怒,但是又无可辩驳:“可是,皇后又如何就认为,朕会放心将朝廷数万大军交给一个从未谋面,没有任何资历建树的陌生人,尤其,他还是皇后你的人?” 月华从容应对,沉声问道:“皇上身边可有可信之人?” “文有子卿,武有步尘。” 步尘?月华眉间一跳,隐约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细想朝中好像也并未听闻有此武将。 “皇上可派遣步尘,以监军或押送粮草的名义,暗授密旨担任征西元帅,至边陲寻到义兄褚慕白,考核妾身所言是否有半句虚假,褚慕白是否可堪大任。” “然后呢?”陌孤寒情不自禁地问道。 “若是可用,也万不可张扬,须暂时按兵不动,暗中筹谋,待时机一到,便亮剑夺权,出其不意。依照家兄在军营中的威望,又有皇上旨意,定可一举成功。由家兄辅助步尘大人破阵杀敌,不掌兵权,不授官职,只管对阵,生杀自由征西元帅步尘定夺。只要皇上敢用,月华相信家兄定然不会辜负皇上所托。” 陌孤寒一瞬不瞬地紧盯着月华,眸中暗潮涌动,如惊涛拍案,激烈澎湃。 皇后参与战事,并且出谋划策,这是他无法容忍的,尤其是她还是常家的女儿,的确触动了他心中大忌。若是换做寻常时候,他会毫不犹豫地一掌下去,或者袍袖一卷,将她摔个筋骨寸断。 但是,她所说的计谋未尝不可以一试。 边关接连战事失利,派遣监军有旧例可循,太皇太后也驳斥不得。若是驻军之中果真有可托付之人,又有威望,两人相辅相承,必然可以出奇制胜,扭转乾坤。 尤其,她的提议,不为权势,不为功利,只为大败西凉,一雪前耻,扬长安国威。而军权届时由步尘一手掌控,若是能够旗开得胜,自己可以趁机夺取常家部分兵权! 这是自己梦寐以求的事情,饶是自己与邵子卿谋划近两三年,也没能撼动常家兵权分毫! 若是说识破西凉人传递军机的机密只是巧合,而这番谋划,仓促之间,不过弹指须臾,便如此缜密,并且高瞻远瞩。这女人,令长安须眉也自愧不如! 这个女人,今生今世,也只能是他陌孤寒的女人! 月华静静地跪在地上,纹丝不动,咬牙硬挺如松,眸中满是坚定不移。击退西凉贼寇,收复失地,是父亲未竟的遗愿,是褚慕白的铿锵誓言,更是她褚月华的夙愿,成败在此一举。 陌孤寒突然抬起手来,伸指便抽掉了月华发中玉簪,单手一扬,半根玉簪没入身后的描金潘龙柱里,余一束流苏垂在外面,颤颤巍巍。 月华满头青丝,尽数如瀑倾泻而下。 陌孤寒缓缓勾唇,似笑非笑:“朕相信皇后,只是,军机大事非同儿戏,若是,你义兄褚慕白不堪大任,延误军机,皇后,你首级便如此玉簪。” 话音刚落,那玉簪上的流苏飘落到地上,玉簪寸寸碎裂,然后慢慢化为齑粉,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 月华缓缓地叩拜下去,犹如自悬崖峭壁之上安然落地:“谢皇上恩德。” 第八十三章 灯前目 陌孤寒向着月华伸出手,将她从地上搀扶起来:“若是旗开得胜,朕也自当重重有赏。你义兄也必当大用,宏图大展。” 月华勉强按捺住心中澎湃之意:“妾身相信,义兄绝对不会辜负皇上的厚望。” 陌孤寒将她散落在鬓边的长发绾到耳后,那指尖上竟然又生出缠绵的意味来,带着无法淡然的轻颤。 只是月华见他阴晴不定,脾气喜怒无常,那眼角眉梢的脉脉情意便好似做戏,真真假假,辨分不清,心里那些旖旎的儿女情长尽数消散,娇憨的小女儿情态也不复再见。愈加恭谨。 陌孤寒缓缓垂下头,在她光洁如玉的前额上,轻轻地印下一个唇印,犹如蜻蜓点水。 月华浓密的睫毛轻颤,在眸底投下一重剪影,遮掩了眸中的万千情绪。 陌孤寒微微抬头,似是自言自语一般:“步尘,适才皇后的话,你可尽数听清楚了?” “听清楚了!” 冷不丁一声铿锵应答。 月华一惊,抬脸去看,屋顶上棉絮一般飘落下一团人影来,着一身黑色夜行衣,便如僵木一般,令人感受不到丝毫生气。 她早就听说帝王身边都有暗卫,几乎全天十二时辰暗中保护。武功登峰造极,能气息尽敛,莫说常人,即便是嗅觉灵敏的灵物几乎都感受不到他们的存在。月华今日一见,才知传言不虚。 步尘向着陌孤寒与月华一拱手,抬起脸来,月华方才看清他的英朗眉眼,可不正是那日在绣庄门口对自己下了狠手的那个车夫? 她情不自禁地退后半步,步尘歉意地对她道:“臣下以前对娘娘多有冒犯,还请娘娘恕罪!” 言罢单膝跪地,对着月华诚心诚意行了一个大礼。 那日之事原本便是陌孤寒的命令,怪不得他,月华恩怨分明,抬手道:“一场误会而已,步大人不必多礼。” “他是朕的贴身侍卫统领,你就叫他步尘就可以。” 陌孤寒轻咳一声,对于自己当初的莽撞也觉得有些微尴尬,慌忙转移了话题,径直开门见山吩咐道:“军情如火,事不宜迟,朕给你拟一道密旨,另赐金龙令,你即刻便出发快马加鞭至西凉边陲。这一重任朕交予你身上,你不懂行军布阵,至边关以后,便去寻褚慕白,按照朕的计划行事,小心谨慎,不可轻易走露半点风声,给对方可乘之机。若有胆敢违抗旨意者,杀无赦。” “遵命。” 陌孤寒瞬间意气风发,从一侧取过边关地图,铺展于案上,将自己多日以来筹谋的对敌计策指点于月华与步尘知道。 月华并不懂行军布阵,只是见陌孤寒的手指踌躇满志地在地图之上跳跃,眉眼飞扬地叮嘱步尘,方寸之间,竟似在指点江山,一副鄙睨天下的豪情壮志,浑身帝王霸气,又情不自禁地入了迷。 三人全都彻夜未眠,毫无睡意,有激动,有兴奋,还有满腔豪情,踌躇满志。 只待东方一片澹白之色,已经到了陌孤寒早朝时间,他方才恋恋不舍地收了地图,转眼见月华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一片痴迷神色,忍不住眉眼飞扬,唇角微微勾起,心中满是志得意满。 “步尘,不用等早朝结束,城门一开,即刻西去,朕备好庆功酒,等你们凯旋的好消息。” 步尘将密旨与金龙令小心收好,拱手退下去,荣祥进来伺候陌孤寒更衣早朝。 陌孤寒心潮澎湃,激动难捺,依旧精神抖擞,心疼地揉揉月华的头顶:“让你陪朕枯坐一夜,辛苦你了,赶紧回去休息。” 月华彻夜未眠,也丝毫不觉困倦,莞尔一笑:“不用妾身伺候皇上更衣吗?” 陌孤寒蹙眉玩笑:“罢了,皇后穿衣的手法委实不敢恭维,有待加强。” 月华知道他是在调侃自己那日在兰汤泉中过于手忙脚乱之事,抬眸娇嗔道:“皇上便就这样喜欢看妾身出糗么?” 红烛跟前一双妙目,含娇带嗔,脉脉盈盈,烛影跳跃,璀璨流转,陌孤寒也觉得片刻恍惚,有些痴了。 月华送走陌孤寒早朝,转身回到清秋宫,才觉得困倦,恹恹欲睡。但见天色已然不早,不敢耽搁,用冷水洗过脸,勉强打起精神,至太后宫殿请安。 她来得有些迟,后宫里几位妃子已经全都到了,难得凑到一起能聊得热火朝天。 她还未撩帘进门,就听到泠贵妃银铃一样娇笑。 “听说昨夜里皇上心血来潮,竟然传召皇后娘娘了?” “心血来潮”四字用得妙,别有深意,雅嫔便凑趣跟着笑:“听说皇后与皇上昨夜彻夜未眠,就在御书房枯坐一夜。皇后娘娘怎么就这样不知情趣?” 泠贵妃“咯咯”娇笑,声音愈加得意:“本宫也委实觉得不可思议,皇上面对佳人,千金一刻,竟然灯前枯坐,大眼瞪小眼,如何能不心猿意马?” 月华踏着泠贵妃的话音撩帘进去,笑吟吟地看着她,一点也不着恼:“久看不厌,这原本便是夫妻相处之道,自然是泠贵妃无法体会的。” 泠贵妃一噎,脸面瞬间涨成青紫色,她虽然贵为贵妃娘娘,但是说白了也就只是个妾室,没有夫妻正统名分。 她恨声道:“那便祝愿皇后娘娘与皇上这样一辈子相敬如宾。” 月华并不以为意,见一旁君晚也在,脸色果真是好了许多,已经见到红润:“君淑媛看起来气色不错。” 君淑媛冲着月华福身一礼:“谢皇后娘娘关心,这几日进食便如寻常时候,不再那样反胃了。” 她站起身来,亭亭玉立,如病中捧心西施,愈加招惹人疼惜。 一旁雅嫔“啧啧”称羡:“看君淑媛腰身依旧这般玲珑,似剥皮嫩柳一般,不盈一握,看来是应该多多进补才是。” 泠贵妃自鼻端冷哼一声:“看你说这糊涂话,君淑媛刚刚有孕两个多月光景,若是就显了腰身,岂不就有了猫腻?” 她身后跟着的贴身宫女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慌忙用手掩住嘴巴遮掩失态。 “水遥你笑什么?”泠贵妃斜眼问她。 水遥扫一眼君淑媛:“奴婢突然便想起冷宫里的一位主子来了。” “你说的是贤嫔那桩荒唐事吧?”泠妃意有所指地扫了君淑媛的肚子一眼。 水遥点点头:“是呢,若是君淑媛的肚子果真迅速便显怀,岂不像贤嫔那般欺君罔上吗?” 水遥所说的贤嫔,月华知道,当年关于贤嫔的事情,在宫中可是闹腾出一阵轩然大波,为此事许多人受了牵连。 贤嫔同样是太后给陌孤寒挑选的妃子,兄长是地方上不大不小的父母官,陌孤寒对她也是不冷不热。 她为了争宠,也为了固位,竟然动了歪心思,串通太医院的御医,谎称自己身怀有孕,自三四个月之后,便用棉垫藏在衣服里,冒充胎儿,一直隐瞒到即将临盆。 那时候恰逢三伏天,衣服穿得少,她肚子里一直捂着垫子,闷不透气,就闷出许多痱子来,瘙痒难耐。她要经常摘下来透气抹粉,自然就有露出蛛丝马迹的时候,更遑论宫中四处都是耳目。 有一次宫中宴会,一个宫女在上汤的时候,不知何故,突然双手一滑,那汤汁直接洒在了她隆起的肚子之上。 汤是刚刚烧开的,仍旧滚烫,宫女自己烫得呲牙咧嘴,那贤嫔竟然恍然未觉。 宫人忙不迭地跪下,给她擦拭衣襟,她方才醒悟过来,站起身左躲右闪,竟然被那宫人手忙脚乱间,将肚子里的棉垫扭扯得变了形状。 当时太后在场,立即变了脸色,传唤嬷嬷寻僻静处查验贤嫔有无烫伤。 贤嫔虽然百般推拒,但是太后的命令不敢违抗,自然就露出了马脚。 此事非但那位贤嫔,还有这位明显受人指使,别有用心的宫人,就连太医院里也有许多人受到牵连,均被治罪。 贤嫔欺君与崔昭仪早产,这两件事情,接踵而来,令太后在太皇太后跟前是彻底没有了颜面。 第八十四章 挖坑 水遥这话貌似无心,却是意有所指,在暗中讥讽君淑媛。泠贵妃向来嚣张,她身边的宫人仗了她的气焰,竟然也不将性子软弱的君淑媛放在眼里。 君淑媛涨红了一张脸,有些尴尬。 月华便站在那宫人水遥旁侧,冷冷一笑,身子一拧,不假思索地反手一个耳光。 她好歹也是习武之人,看着柔弱,那双绣花拈针的手力道却不是寻常人能比。 “啪”的一声,水遥踉跄两步方才站稳,捂着脸愣怔在原地。泠贵妃也是一愣,然后瞬间弹跳起来,就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 在陌孤寒的后宫,她从来都没有这样不被人放在眼里。 “你,你竟然敢打我的人?” 月华只是淡然一笑:“本宫乃是皇后,教训一个宫婢而已,为什么不敢?她纵然再得妹妹器重,也要明白自己的身份,这君淑媛的玩笑又岂是她能开的?贤嫔虽然如今在冷宫里,那也是主子,又岂是她能够诋毁的?以下犯上,没有拖出去乱棍打死,已经是看了泠贵妃你的情面。” “水遥是我的人,纵然有什么差错,自然有本宫自己管教,还用不着皇后娘娘操心费力!” 泠贵妃柳眉倒竖,一张脸已经涨得通红。 月华见她一脸气急败坏,唇角微勾,一阵冷笑:“泠贵妃此言差矣,漫说后宫宫人太监的管教,妃嫔们若是言行不端,本宫也自然有一份责任,你忘了,皇后的金宝是什么用途? 你们两人一唱一和,诋毁皇家子嗣,讥讽君淑媛,此话若是被皇上听到,怪罪本宫管教不利是小,将这多嘴宫人拖下去打杀了也是情理之中,泠贵妃你在皇上心里的形象可要一落千丈。你觉得自己是在袒护她,还是害她?” 一番话驳斥得泠贵妃哑口无言。那水遥也自知为了讨好主子,这话说得委实给自己招惹祸端,捂着半边脸,跪在地上求饶,哪里还敢多嘴一句? 太后自寝殿中出来,阴沉着一张脸,满是倦意,眼底一片青紫。 泠贵妃狠狠地剜了月华一眼,自觉偃旗息鼓,上前亲昵地搀了太后胳膊:“太后莫非是没有休息好?怎么气色看起来这样差?” 太后适才听到她愚蠢地提及贤嫔之事,触及自己心里的刺,难免有怒气,一声冷哼:“如今西方战事吃紧,皇上日夜操劳,愁眉不展,夜不安寝,你们作为后妃,不思如何为皇上分忧也便罢了,还在此争风吃醋,逞口舌之快。” 泠贵妃委屈道:“泠儿虽然愚钝,但是也懂得后宫是不得干政的,如何替皇上分忧?” 太后点点头:“这点上,你倒是本分,记得恪守自己的身份。这宫中妃嫔们,便如那廊檐屋脊之上的骑凤仙人,务必遵规守矩,适可而止。须知若是贪心不足,踏前一步,便会摔得粉身碎骨。这个浅显的道理,你们可都懂得?” 言罢抬眼朝着月华这里极其不满地瞟了一眼,分明意有所指,月华便知道了太后的意思。 昨夜所议之事,陌孤寒是叮嘱过千万保密的,太后应该并不知情。那么,自己不过是在御书房待了一夜而已,太后竟然便这样忌惮,也怪不得陌孤寒对自己那般警惕,平日里肯定少不得耳提面命,时时警醒。 众妃异口同声应是,月华也只是低头笑笑,只佯作不明白太后话里的含义。 泠贵妃也立即明白了太后的弦外之音,附和道:“泠儿可没有那样大的野心,祖训不敢违,更不敢德行有亏。” 太后趾高气扬地从月华面前走过去,坐在上首,众人行过大礼,左右落座。太后方才苦口婆心地对月华教训道:“皇上心有不畅,你作为六宫之首,有责任带领众妃为皇上排忧解愁,赏赏景儿,看看歌舞,寻个乐趣,只要不太过离谱,还是可取的。” 月华可不觉得太后这是什么好主意,正是敏感的时候,自己若是带头撺掇皇上沉迷美色,酒池肉林,自己不被言官弹劾才怪。祸国殃民的罪名可不轻,太后这分明就是在挖坑等着自己跳,撺掇她犯错,好授人以柄。 她略一思忖,斟酌一二道:“皇上政务繁忙,更何况战事花费不菲,妾身不敢过于奢靡。听闻西宫梅园梅花将绽,也只是一夜寒风便可催发。不若便请皇上与众姐妹一同赏梅品茗,也算作雅趣,姐妹们才情高绝,届时也好一展身手。” 年年赏花,众人只觉索然无味,鹤妃便第一个反驳:“年年岁岁花相似,委实没个稀罕,许是皇后娘娘今年刚进宫,觉得惊艳。那梅园莫说皇上提不起兴趣,我等都觉得索然无味。” 月华便正好顺水推舟:“本宫进宫时日尚短,也不知道有什么消遣。姐妹们有何好的想法,便只管提出就是。谁的想法妙,我们便推选她主持可好?” 雅嫔便有些跃跃欲试,觊了泠贵妃与太后一眼,提议道:“如今听说宫外流行蹴鞠,莫如我们也组织一场比赛,分作两队,比试一下身手,姐妹们也好联络联络情感。” 泠贵妃觉得有趣,附和道:“这个法子倒是极妙,动弹动弹,便不再都这般端着架子,装得老气横秋的。” 众人便将目光向着月华这里飘过来,知她因为了皇后的身份,素日里不敢跳脱,也极少搀和众人的闲言碎语,说话滴水不漏,过于清冷。泠贵妃这话便是有些指桑骂槐,意有所指。 月华也不插言,端着架子淡然地笑。 “法子是有趣,只是君晩如今有喜,如何跟你们疯闹?”太后斜睨了君晩一眼,又意味深长地向着雅嫔递个眼色:“不若皇后的提议稳当一些。” 旁侧一直安安静静的君晩听太后提及自己,摇摇头道:“看着姐姐们玩得尽兴,君晩也痛快,太后不必顾虑,为了君晚一人扫了大家的兴致。” 雅嫔对于太后的眼色恍然未觉,自顾兴致昂扬道:“那便由君淑媛给我们做个公正,不偏不倚。” 君淑媛这些日子心里正愁闷,哪里有心情陪着咱们疯闹?”一旁一直默不作声的鹤妃突然插了一句嘴。 “君淑媛怎么了?”太后扭头,神色间有些不耐烦。 君淑媛慌忙摇头陪笑:“劳太后费心,只是家中有些琐事而已。” “君淑媛如今正有龙胎,若是家中有什么难事,但说无妨,我们大家也好鼎力相助,可莫闷在心里。” 月华见她笑得有些牵强,感激她那日在陌孤寒跟前为自己求情,忍不住插嘴道。 君淑媛感激地笑笑:“只是家母这些时日身子不太好,都是老毛病了,天气一冷,便会复发,喘得厉害。” “可曾寻大夫诊治?家中有谁在跟前伺候?宫里有不少的好方子,莫如寻封御医问问。”太后闻听此事也开口询问道。 太后这般一问,君淑媛便红了眼圈,慌忙低垂下头掩饰了:“母亲只有我一个女儿,不能近前尽孝,托皇上洪福,有仆妇在跟前伺候着。” 月华立即感同身受,知道君淑媛的难过之处。身困深宫之中,母亲病重而不能尽孝床前,即便家中能仆妇成群又能如何?有谁会尽心尽力地伺候,又有谁能替代得了儿女守在近前的安慰?若是再遇到恶仆,那便更是难捱。 君淑媛如今虽然受尽疼宠,看起来风光无限,但是她的位份尚低,将母亲接进宫里也不合规矩,皇上应该不会网开一面。 对此,月华也是爱莫能助,只能宽慰道:“本宫那里还有一些润肺补气的补品,一会儿差人给你送过去,你托人带回家里给老夫人补补身子。” 君淑媛赶紧起身谢过了。 太后也长吁短叹两声:“你母亲身子不好,带着病气,接进宫里来总是不太合宜。若是没个可靠的人在近前照料,哀家便给你调拨两个稳当的嬷嬷过去,好歹也心安一些。” 君淑媛颔首笑笑,恬淡而安宁:“谢太后关照,下人照顾还算周全,不必了。” “太后对君淑媛果真贴心,都教我们这些姐妹们看着眼红呢。”鹤妃放下手里的茶盏,眯眼笑道:“还好君晩邻家有位兄长热心,只要不在宫中当值,早晚都去探望,当自家母亲一样侍奉着,令她安心不少。” “那便好。”太后古怪地瞟了一眼君淑媛:“若是有什么难处,就尽管开口就是,自己不要过于焦虑。” 月华只觉得太后那一眼别有深意,可细想君淑媛言谈之间也没有什么失礼之处。 众人转移了话题,七嘴八舌地将蹴鞠之事定了下来。 第八十五章 同床共枕 月华回到清秋宫,觉得夜里战战兢兢,劫后余生,清晨又跟太后斗智斗勇半晌,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虚脱过后的倦意。 又想起君淑媛,今日听太后说话,也并不是很待见她,言谈间颇多不耐。 她如今怀的可是皇家第一个子嗣,正如太皇太后所言,皇家长子,地位非同一般。宫里这么多人虎视眈眈,都恨不能她出个什么差错才好,正是风口浪尖之上。 月华觉得,也可能是自己杞人忧天,总觉得今日泠贵妃等人是在拿君淑媛胎儿大做文章,企图制造什么流言蜚语。君淑媛只仰仗皇上一人的庇护,也不知道能不能安然躲过这些明枪暗箭。 想多了便头疼,她早膳也懒得吃,甩了鞋袜,爬上床,叮嘱香沉不许打扰,眼睛一眯,便沉沉地入了梦境。 这一觉昏天黑地,醒来,已是正午时分,她只觉得浑身软绵绵,懒洋洋,恹恹地不想起身,合拢了眼睛就想继续睡。却觉得腰上沉甸甸的,好似有胳膊在箍着自己,脖颈间也有温热的气息撩拨,不禁大惊失色,猛然扭头,枕边竟然无端多了一个人,自己浑然不觉。 她一惊而起,正想开口惊呼,那腰间臂膀使力,又将她重新摁下去:“别动,再睡一会儿。” 言语呢喃,带着浓重的睡意,竟是陌孤寒! 他如何在自己床上?怎么都没有下人回禀? 月华浑身都情不自禁地僵硬起来,悄悄扭头看他一眼。眼眸紧闭,眉峰微蹙,呼吸轻浅,一缕墨发凌乱地披散在紧抿的唇边,仍旧满脸倦意。 她心中便突然一软,乖巧地继续躺在他的怀里,只是心如擂鼓,早已毫无睡意。抬眼偷偷地打量他,看他浓密的睫毛,挺直如削的鼻梁,紧抿的薄唇,褪去素日里的果决与狠戾,满脸安详,一时入了迷。 冷不防,陌孤寒睫毛轻颤,突然间睁开一双笑意盈盈的眸子,褪去混沌睡意,翻身压在了她的身上。 月华一声惊呼,便伸手抵在他坚实的胸膛之上:“啊!” 声音软糯娇软,带着几分慵懒,陌孤寒眸子里的水面荡漾开,浮出不一样的光彩。 “好生的美梦被你搅了,你说,认打认罚?” 陌孤寒与她全身紧贴,只隔了一层单薄顺滑的丝绸衾衣,月华甚至能够感受到陌孤寒紧绷冷硬的肌肉与起伏的线条。 “皇上尽管睡,妾身......不动便是。” 陌孤寒一声低哑轻笑:“你这样紧盯着朕,恨不能将朕扒皮吃了,换做是你,能睡得着吗?” 月华慌忙闭上眼睛,一副视死如归之态:“妾身不敢了,再也不看了。” 陌孤寒低下头去,双唇便如蜻蜓点水一般,在她的笼烟黛眉间轻浅地啄了一口:“迟了!” “那,那妾身认打就是。”月华声音里有些泠泠轻颤,就像雨落海棠,不胜娇羞。 陌孤寒的手便像一尾游蛇一般滑下去,在她腰间轻轻地捏了一把。 他是习武之人,指尖力道极大,陌孤寒自我感觉是怜香惜玉的一捻,月华皮薄肉嫩,身子一阵轻颤,忍不住嘤、咛出声。游蛇便受了诱惑,恋恋不舍地留在那里,左右徘徊不去。 月华怕痒,更怕疼,左右躲闪,气喘吁吁,连声讨饶。 陌孤寒原本只是想逗她,谁想竟然撩拨得自己欲罢不能,一时情动,怔怔地盯着她如丝媚眼,鲜艳欲滴的樱唇,脑中一片轰鸣。 “朕会怜惜一些。” 月华忽闪忽闪眼睛,清晰地感受到他的隐忍与紧绷,就突然明白了陌孤寒话里的含义,这是想要将自己剥皮吃干抹净么? 她浑身一僵,抵触着他胸膛的手慌乱地推拒,脱口而出:“不要!” 陌孤寒见多了婉转承欢,媚语奉迎的妃子,在床第之间第一次被女人拒绝,不由一怔:“为什么?” 月华委屈地拧拧身子,低声嗫嚅道:“听说会痛......比扎耳朵眼儿还要痛上十倍。” 陌孤寒没想到她竟然编造出这样蹩脚的理由来,愣怔片刻,竟然爽朗大笑,如艳阳天里,鸿雁直冲云霄。 满室旖旎烟消云散。 月华也觉汗颜,太皇太后与秦嬷嬷千方百计想要将自己送上陌孤寒的床,今日终于如愿以偿,像蹴鞠一般,只差临门一脚了,自己却临阵脱逃,情急之下,一句胡言乱语惹了陌孤寒嗤笑。 她羞窘地只想钻进被子里,兜头将自己裹住粽子,这时又听一阵“咕咕”轰鸣,竟然是自己肚子在出声抗议,急忙掩了脸,面红耳赤。 陌孤寒愈加忍俊不禁,撑臂翻身下来:“这次便饶过你了,正好朕也饿了。” 月华如释重负,强忍羞涩,赶紧忙不迭地起身,披衣下床,捡起散落在一旁陌孤寒的衣服,伺候他穿上。 “皇上到妾身这里来,怎么也不让宫人通传一声,妾身蓬头垢面的也便罢了,若是一个心惊,再冒犯了皇上,妾身可吃罪不起。” 陌孤寒安静地看她在自己身前忙碌,纤细如玉的指尖跳跃,将里衣的钮子仔细地系好,头顶的发香萦绕在鼻端,丝丝缕缕,煞是惬意,果真比让荣祥伺候多了不少情趣。 “ 早朝回来,用过早膳,也有几分倦意,但是心里兴奋,合拢了眼睛也睡不着,便摆驾来了你这里。宫人说你正在歇着,是朕不许他们通传,原本是想看一眼便走的。谁想见你睡得香沉,屋子里又暖,眼皮便有些沉,索性借了你三尺之地。软玉温香,就连喘气都是香喷喷的。若非你扰了朕的好梦,怕是要一觉睡到天色昏黑了。” 没想到素来高冷孤寒的皇上竟然出口说出这样调笑的话,月华垂了眼睑,将他衣襟拢好,愈加娇羞。 陌孤寒的腰封掉落在地上,沾了一点污渍。月华略一沉吟,转身去箱笼里翻找出一条明紫绣腾云金龙的腰封来,伸展玉臂,搂着他的虎腰,仔细系好。 陌孤寒低头看那腰封,中间镶着一块温润白玉,恰如月华一样光泽,两侧潘龙霸气淋漓,栩栩如生,纤毫毕现,竟比宫中针工局里的针线还要仔细。 “你亲手绣的吧?” 月华点头:“怕皇上嫌弃,便一直藏着。” 陌孤寒轻咳一声:“原来皇后也有私心。” 月华抬头,有些不解 :“哪里?” 他伸手指指那中间美玉:“这玉皎若明月,灼灼其华,便是皇后,两侧金龙逐月,皇后这是想朕将你含在口中吧?” 月华十指纤纤,将他腰封整理齐整:“妾身不过有样学样,一条腰带,竟然也被皇上说出内里乾坤,用来调侃我。以后,妾身哪里还敢送皇上东西?” 陌孤寒抿着唇,心里得意,却努力绷紧了脸,故作严肃:“皇后不仅腰带绣得好,衣服穿得也齐整,一会儿朕便打发了荣祥,以后不用他伺候了。” “那妾身岂不是要形影不离地跟着皇上?” “怎么?不愿意?” 月华俏皮地皱皱鼻子:“妾身自然求之不得,就怕别人厌烦。” 陌孤寒正待取笑她,门外荣祥低声通禀:“皇上,太后差人过来,请您到瑞安宫用午膳。” 月华低头清冷一笑,知道太后是心心念念地提防着自己,不愿意陌孤寒同自己走动得亲近,闻听今日陌孤寒宿在自己屋里,肯定会急得火上房。 自己这得宠之路,如今尚且是“路漫漫其修远兮”,有太后在其中挑拨,也难怪陌孤寒对自己忽冷忽热。 陌孤寒恋恋不舍,脸上明显有些微不悦。 月华心里正是紧张,觉得单独面对他,犹如仰望庭岳,压力极大,沉闷得喘气都要小心翼翼,便斟酌再三,好言劝慰,将他送出清秋宫去。 陌孤寒促狭地眨眨眼,低头在她耳边悄声暧昧道:“下次朕也学你阿娘,趁你睡熟,悄悄地给你......扎了。” 言罢,他极不自然地轻咳两声,转过身去,清亮的阳光下,耳根子竟然也......红了。 第八十七章 蹴鞠 第三日上,西凉边陲便传来战报,说是西凉大军突袭锁阳关,我军措手不及,以致伤亡较重。 这一战况直接印证了陌孤寒与月华二人的猜度,也更加认定,守关将领中必然有西凉内应,里应外合,卖国求荣。 陌孤寒这时候,方才佯作雷霆大怒,扬言边关战事一再失利,要派遣监军前往边陲,监督边关战事,虚张声势下去。一来,虚虚实实,也好迷惑对方,利于步尘安全行事,二来,免得将来太皇太后质问起来,无言以对。 月华估算着,就凭借步尘的身手,一骑宝马,此时怕已经在半路之上。等常至义的消息传递到边陲,李将军开始警惕提防,步尘应该早就抵达边关,与褚慕白秘密会合,开始布局了。 此后,西凉大获全胜之后开始歇战,休养生息,一连几日便再无战事传来,陌孤寒心里难免焦躁。 月华其实更是提心吊胆。陌孤寒可是不由分说地让她以项上人头做担保,若是褚慕白不能当此大任,力挽狂澜,果真延误了军机,自己性命是小,连累的,是更多将士的生死存亡。 自己一时鲁莽,会不会给褚慕白招惹来杀身之祸呢? 她佯作淡定,其实心里已经一片浮躁,比陌孤寒更加急切地翘首期盼边关消息。 后宫里果真就开始了蹴鞠练习,各宫里都挑选出几个利落的婢子,分成两队,闲暇时开始刻苦训练技巧,跃跃欲试。 月华没有心情参与,泠贵妃与雅嫔一队,鹤妃与兰才人一队,又从清秋宫里挑选了两个宫女出去,作为兰才人的人马,日日热火朝天,都下定决心,要在陌孤寒跟前一展身手。 过了几日,都练习得灵巧了,各人也都熟知了其中规则,挑选一个艳阳高照的晴好日子,泠贵妃与鹤妃二人便相携寻到陌孤寒,请他前来做个判定。 太后为了凑趣,还下了不小的彩头,赏赐是半斛猫眼大小的南珠,个个珠圆玉润,胜者有份。逗引得参赛宫人都纷纷摩拳擦掌,犹如斗鸡抢食。 陌孤寒不忍心驳了太后的一片心意,作壁上观,冷冰冰的,还心不在焉,极是煞风景。 还好众人早就见惯了他的孤寒,依旧踢得卖力。一群千娇百媚的美人在场中气喘吁吁地跑跳躲闪,时而娇呼,时而扭做一团,乐子倒是比战况看得还要津津有味。只将太后逗得前俯后仰,忍俊不禁,不时指点着场中众人揶揄几句,盼着挑起陌孤寒的兴趣。心事重重的君淑媛也偶尔莞尔一笑。 今日几位妃子在服饰打扮上面颇下了心思,一身的利落短裙,水裤马靴,尤其是雅嫔,足下技巧妙,衣香鬓影里,隐约可见飒爽英姿,大出风采。就连月华心中都觉蠢蠢欲动,偷眼看陌孤寒,竟然还能无动于衷。 后面半场时,兰才人不知道被谁绊了一脚,正跑得浑身香汗淋漓,精疲力尽,索性便赖在地上不起,叫嚷着崴了脚,不能继续比赛。 宫人们将她搀扶下来,鹤妃这面便少了一人。 兰才人一瘸一拐地凑到月华跟前,撺掇着她上去试试身手。 她偷着眨眨眼睛,对月华悄声道:“那雅嫔素日里藏拙,竟然从来没有显露出还有这样本事,拉着我们来做陪衬,她好大出风头。这样下去,铁定就是她们赢了。皇后娘娘便上去教训教训她,杀杀她的锐气。” 月华摆摆手,正要拒绝,鹤妃已经上前捉了她的手不放:“今日游戏,妾身便没大没小了,我们这边少了一人,皇后娘娘总是要出些气力,若是赢了太后的彩头,分你大份。” 泠贵妃与雅嫔相视一笑,心里已经生了坏的心思,冷话相激:“就是了,皇上九五之尊,尚且与民同乐,皇后娘娘就不要端着架子,一直老气横秋的。” 月华求救一般看向陌孤寒:“妾身从来没有玩过蹴鞠,上去也是扯后腿,落得大家埋怨。” 陌孤寒唇角微勾,对月华不动声色地眨眨眼睛:“皇后知道规则就肯定输不了,记得手下留情。” 泠贵妃不服气地“哼哼”笑:“皇上便这样偏心,如何就认定我们不及她?” 陌孤寒只笑不语。 月华心里也有一些技痒,听陌孤寒乐见其成,不再扭捏,也不更衣,只将外面曳地罩衫脱了去,长裙摆随意一系,挽起袖子,便英姿飒爽地走下场子去。 泠贵妃与雅嫔两人早就已经是按捺不住,跃跃欲试,想要给月华一点厉害瞧瞧。只因雅嫔旧日在宫外时便玩过蹴鞠,所以那日才这般提议,有意在陌孤寒跟前露脸,自然并不将娇娇弱弱的月华看在眼里。 “皇后娘娘可要小心,这鞠球可是不长眼睛的。” 雅嫔阴冷一笑,足下生风,双肩背月,旱地拾鱼,燕归巢,各种花样层出不穷,并不向风流眼中招呼,而是向着月华面门之处频频拐射。技巧娴熟,得心应手,引得喝彩一片。 月华并没有玩过蹴鞠,最初时着着实实吃了两次亏,狼狈地躲闪,鬓歪钗斜,香汗淋漓。 她知道雅嫔与泠贵妃二人是有意针对自己,并不惊慌,从容应对。她自幼跟随父亲习得一招半式,功夫底子极好,身手敏捷,小试几次之后,便逐渐得心应手,柳腰款摆,将鞠球在足尖上飞旋拐打,慢慢玩出与众不同的花样来。并且她足底准头是好的,瞄准那风流眼,十次总有六、七次射中。 泠贵妃等人逐渐败下阵来,懊丧不已,也泄了气,气恼地散了。 泠贵妃有些气急败坏:“原来皇后竟然是蹴鞠高手,早就练过的,偏生扮猪吃老虎,推脱不会。” 月华也不争辩,陌孤寒不咸不淡地道:“皇后乃是将门之后,自古虎父无犬子,你们自讨苦吃罢了。” “原来皇上一早便预料到了,有意看我们笑话!”泠贵妃斜眼娇嗔,风韵款款。 陌孤寒此时似乎心情不错:“我与皇后请你们吃酒认罚。” 一声“我与皇后”说得顺口,听在月华耳中,却是觉得无端缩短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偷偷看一眼陌孤寒,他也正好望过来,会意一笑。 众人雀跃,鹤妃却突然出声道:“咦,君淑媛呢?” 诸人左右扫望,果真不见了君淑媛,她的位子空空,宫人也不在旁侧。 “许是畏寒,去一旁暖阁里歇着了。”太后随口道。 “那便摆宴暖阁如何?我们几个也累了,委实懒得走路。” 鹤妃亦是香汗淋漓,歇下来被冷风一吹,有些渗凉,当先提议道。 众人皆附和,陌孤寒便命人传下命令,一路众星捧月,莺环燕绕,向着暖阁说笑着行去。 沿行廊行至梅园近旁时,便觉暗香缭绕,那梅花花苞初绽,马上便要吐蕊,众人不由自主便慢下脚步,扭脸扫望两眼。 “那不是君淑媛跟前的宫人吗?” 雅嫔突然伸手指着行廊一端笑道:“就说不见君淑媛,原来是自己跑到这里赏景来了。” 那宫人也扭脸见了众人,非但不上前行礼,反而有些惊慌失措,急匆匆地扭身便往梅园方向拐。 “站住!”太后心里生疑,一声冷喝。 那宫人顿住脚步,转过身来,“噗通”跪在地上,噤若寒蝉:“见,见过太后,皇上,皇后娘娘,诸位小主。” 太后见她神色惊慌,愈加生疑,上前几步,冷声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你家主子呢?” 那宫人身子瑟瑟发抖,说话也有些语无伦次:“我家主子...主子,她......她跟......” 磕磕巴巴地欲言又止,然后转脸向着梅园里望了一眼。 她这般神情,分明便是心虚。 君淑媛在梅园里做什么?这般怕人,还派了人在跟前望风? 陌孤寒的脸当场便沉了下来,月华站在他身侧,都能感受到他周身迸发而出的冷冽气息。 “她跟谁?” 宫人花容色变,磕头如捣蒜:“奴婢不敢说!” 适才还叽叽喳喳笑闹不停的妃子们立即住了口,面面相觑,竟然带了一丝难捺的兴奋与好奇。 第九十章 自作孽,不可活 御书房依旧侍卫林立,月华遥遥见一人跪在御书房门口,看背影有些孤苦伶仃的萧瑟。 她狐疑地走近前,那人听到她的脚步声便抬起头来,形容憔悴,满脸泪痕,竟然是君淑媛。 月华冷不丁地骇了一跳,几乎不敢认。 那君淑媛瘦骨伶仃,整个人就像失去了水分干枯的鲜花一般,毫无一点生气。眼眶也深深地凹陷下去,一双眸子暗淡得没有一点光华。 她原本也瘦,不过娇软水灵,楚楚生怜。而如今与先前几乎是判若两人,便似一截枯木,杵在那里,形销骨立,透着满身风吹雨淋后的灰败,已经被岁月腐朽,似乎随手一掰,都能碎成木渣。 不过是几日未见,如何就成了这幅形容?月华心中生了恻隐,忍不住出声问道:“君淑媛如何这般作践自己,瘦成这幅模样?” 君淑媛见了她,眸中生出希翼来,膝行上前,向着她重重地叩头,十分激动:“皇后娘娘,君晚求您,帮君晚求求皇上,让婢子出宫一趟吧?” 月华慌忙搀扶了她,不让她继续叩拜下去,否则看她那般摇摇欲坠,怕是一阵风吹过,随时都会晕厥过去。 “你如今身子不好,出宫做什么?” 君淑媛干枯的手紧紧地抓住月华的袖口,双眸通红,泪水汹涌:“我母亲不好了,大夫说总共活不过两日。君晚不孝,不能侍奉跟前,只想去见母亲最后一面,也好让她走得安心。” 月华听她央求,心里便酸涩不已,勾起自己心里的憾事,强忍了泪意,问道:“皇上他不准么?” 君淑媛摇摇头,满是心灰意冷的黯然:“皇上他不愿意见我,更不想听我说话。皇后娘娘,我求求您,帮我求求皇上。我只想去见母亲最后一面,君晚来世做牛做马报答您。” 月华叹口气,手下使了气力,将她搀扶起来:“你快些起来吧,地上沁寒入骨,你总要心疼自己的身子。你看你如今这幅样貌,纵然你母亲见了你,能走得安心吗?”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母亲年轻守寡,只得我一个女儿,非但不能为她尽孝床前,反而累及母亲,为君晚牵肠挂肚。如今她性命垂危,只是旦夕,我徒留这幅皮囊做什么?巴不得跟随她一同去了。” 月华也不知道如何宽慰她,只能拍拍她的手,细声道:“我便尽力吧,你自己也好生保重。否则你母亲见到你这幅模样,怕是心疼死了。” 君淑媛就又要跪下叩头谢恩,被月华好歹搀扶住了。在她期盼的目光里,敛了脸上悲戚之色,轻轻推开御书房的门。 陌孤寒似是早就听到了月华说话,见她进来,头也不转,当先冷声开口道:“若是皇后想要替君淑媛求情的话,便不要开口了。” 月华溜到嘴边的话便咽了下去,堆了笑意:“不是皇上宣召妾身过来,说有喜事的吗?” 陌孤寒转过身来,眼角眉梢,果真便有喜色洋溢,将手中一封信笺冲着月华晃晃:“边关战报,七日前大捷,歼灭西凉军三万,使其仓皇退后三十里,收复一个城池!” 月华也瞬间激动起来,全身血液沸腾。虽然并不是大获全胜,但是首战告捷,就已经充分说明,义兄褚慕白并没有辜负自己的殷切期望,这只是一个好的开始! “已经五年了,整整五年,终于收复了一个城池!这是这五年里取得的最大一次胜利!褚慕白果真是好样的,步尘说他用兵出其不意,神出鬼没,千里驰骋,势如破竹。而且,这一场胜利,也充分说明了,西凉人并非那般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我军士气高涨,收复失地指日可待!” 陌孤寒第二次在月华跟前失态,上次暴跳如雷,这次喜出望外。 月华摸摸头上的新发簪:“妾身的这颗项上人头也终于保住了,是吗?” 陌孤寒忍俊不禁,欢喜迭声:“不仅保住了,皇后说吧,想要什么赏赐?” 月华眸光闪烁:“什么都可以吗?” 陌孤寒斩钉截铁地点头:“只要朕给得起!” 月华有些踟蹰,几次欲言又止。 陌孤寒蓦然沉了脸色:“你是想给她求情?” 月华翻身跪倒在地上,恭声道:“月华不知道君淑媛究竟犯了什么罪过,不敢冒然求情。只知道养育之恩大如天,子欲养而亲不待原本便是人间最残酷的憾事,如今君淑媛母亲已是弥留,还望皇恩浩荡,成全了她的一片孝心,恩准她能够出宫见母亲最后一面。” 陌孤寒目光愈加冰冷,席卷起骇人的风暴,似乎能吞噬粉碎万物,令月华胆战心惊。 “皇后又怎么能确定,君淑媛不是寻了探病的由头私会他人?” 陌孤寒的一句话,无异于在月华面前坐实了君淑媛的罪过。原来,她的确是犯了宫中最大的忌讳,陌孤寒和太后能留她一条性命,已经是手下留情。 她也立刻明白了症结所在,猜度陌孤寒原来是疑心君淑媛,以为她是借此机会出宫探望那侍卫君迟。 君迟被拖到大厂净身,消停三日后,听说被送回了家里将养,还要经过“抻腿”的熬煎之后,才能回宫。这样大的一场劫难,纸包不住火,君淑媛的母亲想必便是听闻了风声,受到打击,所以病情加重,再也无法支撑。 莫说陌孤寒,哪怕换成寻常男子,怕是也要猜疑不快。他这般反应也是情理之中。 “妾身确定!皇上,您若是亲眼看到君淑媛那副伤心欲绝的憔悴容貌,相信,您也一定会相信的。君淑媛母亲早在前些时日,病情便加重,她一直提心吊胆,郁郁寡欢,只是不敢打扰皇上而已。” “好生扫兴!”陌孤寒冷哼一声,转过身去,懒得再看月华一眼:“出去!以后休要在朕跟前提起她。” 月华嘴唇噏动两下,不敢再多言,默默地退下去。 “酉时末必须回来!” 陌孤寒在她一脚踏出御书房门的时候,突然冷不丁出声道。 月华惊诧地回头,陌孤寒一脸不耐:“看什么看!等着朕反悔么?” 月华见他一脸别扭,忍不住唇角微弯,嫣然一笑,抿着嘴缓缓合拢了门。 便知道,他并非是真正无情无义之人。君淑媛纵然的确有错,背叛了他,他也做不到真正的绝情寡义。 君淑媛守在门外,一脸殷切地望着她,嘴唇颤抖,脸色苍白。 月华将她散落的头发绾到耳后,轻声道:“去吧,好生收拾一下,也好让你母亲走得安心一点。” 君淑媛“噗通”跪倒在地上,千恩万谢,哭得梨花带雨。 天色昏黑时,月华刚刚用膳,秦嬷嬷进来禀报,说是君淑媛来了,候在殿外,要给月华磕个头谢恩。 月华便让秦嬷嬷请她进来。 秦嬷嬷摇摇头:“君淑媛不肯。” 月华又想起她今日里那副形容,想叮嘱劝慰她几句,便自己起身迎出去。 外面寒风萧瑟,君淑媛已经跪在殿外,单薄的就像挂在枝头摇摇欲坠的梧桐叶。见了月华便默默地叩下头去。 月华两步上前,将她搀扶起来,只觉触手冰冷,没有丝毫热气,心里一惊:“怎么冻成这个样子,你不要命了么?” 君淑媛缓缓抬起头来,鬓发凌乱,双目赤红,没有一点人形。 “君晚母亲已经去了,君晚过来给皇后娘娘磕个头,谢过皇后娘娘大恩大德。” 月华的手一僵,心里也难免悲凉,不知如何劝慰,只能握了她的手:“逝者已矣,你自己且要节哀保重,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君淑媛摇摇头:“君晚已经没有往后了。” “这是说的什么话!”月华心里酸涩,怒声斥责道:“还是大好的年华,只要好生活着,便有希望。快些随我进去,喝些热汤,否则落下病根,便是一辈子的痛楚。” 君淑媛感激地笑笑:“家中有丧,还是不进去了,免得晦气。娘娘自己千万保重。” 言罢抽离了手,黯然转过身子。月华就觉得心里一阵疼惜,那一句“保重”,竟似临别遗言,说得那样沉痛。 她伸手去捉,人已经走得远了,踉踉跄跄,一抹凄凉,好似那孤魂野鬼,无依无靠。 魏嬷嬷上前,将披风给月华披在身上,感慨一句:“自作孽,不可活。放着富贵的日子不过。” 第九十一章 真相 月华却是无论如何心里都不是滋味,忐忑了一夜,决定第二天给太后请安之后,便去君淑媛的碧霄殿一趟,好生劝慰她。迷迷糊糊地刚睡着,就听到皇上上朝的钟声响起,殿外有人压低了声音说话。 她的心莫名便跳得厉害,起身询问值夜的宫人:“看看是谁在外面说话?” 宫人开门出去问询,片刻后匆匆回来禀报,说是君淑媛快要不行了,过来请示月华是否需要回禀皇上。 月华大惊,昨日见她面色灰败,心里便疑忌,没成想竟然这样快。陌孤寒如今正在朝上,后宫的事务按说是不应该惊动他,更何况,陌孤寒心中生厌,即便回禀了也未必肯见。 她手忙脚乱地穿好衣服,差人先去太后宫中和荣祥跟前报个信儿,自己命人带路,急匆匆去了君淑媛的住处。 君淑媛原本位分不高,照规矩来讲,是应该在鹤妃偏殿居住,所以她的碧霄阁并不起眼,也就是寻常偏殿的规制。 月华一踏进院子里,宫人们已经垂首候在她寝殿跟前,面带悲戚,也有平素里亲厚的,早已泣不成声。 月华径直进了君淑媛的寝殿之中,里面冰冷的没有一丝一毫的温度,在这冬月天气里,就如冰窖一般,连个火盆也没有。君淑媛躺在帐子里,双目圆睁,痴傻傻地盯着帐顶,眼珠一动不动,空洞而木讷。 月华勃然大怒:“屋子里怎么这样冷?你们这些奴才们都是怎么伺候主子的?” 一旁伺候的宫人跪倒在地上,惊慌分辩:“启禀皇后娘娘,前两日刚从内务府领回来的炭是受潮的,根本就点不着,而且烟气特别大,我家主子一直咳呛。” 君淑媛听到她说话,缓缓地转过头来,吃力地摇摇头:“不用怪她们,是我不让点的。再多的炭也暖不热我的心了。” 月华匆匆走过去,握住她冰凉的手:“是我的错,没能早点过来看你。你且撑着点,我已经命人禀报太后和皇上去了,皇上若是知道你身子不好,也会过来看你的,御医马上就到。” 君淑媛十分努力地想挤出一点笑容,却失败了,像是耗尽了她所有气力一般,呼吸都困难起来:“他不会来的,皇后娘娘不用安慰我了。我母亲已经去了,孩子也没了,只剩我自己,我又连累君迟哥哥毁了一辈子。活着原本便没有什么意思了,死了一了百了。” “又胡说八道!”月华佯作嗔怒:“好死不如赖活着,只剩自己又如何,我早在五年前,就已经是孤家寡人了。” 君淑媛仍旧努力地牵扯唇角:“我对不起君迟哥哥,也只有以死谢罪了。” 月华又怜又气:“你如今都这个样子了,如何还惦记着那个害你的混账男人?!” 君淑媛缓缓阖拢了眸子,眼角一滴浑浊的眼泪悄然滑落下来:“我没有,皇后娘娘,君晚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皇上的事情,君晚是被人冤枉的。” 月华握着她的手紧了紧,眉心一跳:“你不用跟我说,自己强撑着好起来,到皇上跟前鸣冤去。” “没用的,皇上不会相信的,他如今都不肯见我一面。” 君淑媛颓然道,满脸心灰意冷,苍白干裂的嘴唇微微噏动,证明,人还有一丝活气。 “为什么?”月华惊疑道:“那天在梅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太后和鹤妃姐姐赏了一些补品,我想托君迟哥哥回家时带给我母亲。正巧那日我跟前的丫头茯苓去给我拿披风,回来后对我说见到了君迟哥哥,他那日恰好当值。我就想偷偷见见他,顺便问问母亲的病情。我也是害怕别人风言风语,就想着避讳一些,约他到梅林里说话。丫头茯苓自告奋勇,说是帮我四处警醒着点,让我有话尽管说就是。” 君淑媛一边说,一边气喘,后面已是断断续续。 “说几句话而已,皇上如何会发那样大的脾气?” “当时那林子里,不知道从哪里来了两只蜜蜂,一直围绕着我头嗡嗡叫。我心里害怕,君迟哥哥护着我,抬手帮我轰赶,许是看起来好似在调笑,也无状了一些。我猛一抬头,便见皇上就站在身旁不远处盯着我,满是怒火,然后一言不发,转身便走了,话都没容我说出口。” “蜜蜂?这样大冷的天,哪里来的蜜蜂?”月华狐疑道。 君淑媛轻咳两声,苦笑道:“莫说你不信,谁又肯信呢?我向太后苦苦解释,太后也只当我狡辩而已,我是百口莫辩。” 如何会这般巧合?月华心里一惊,想起君淑媛跟前那宫人茯苓那日惊慌失措的心虚表现,那般夸张,若非如此,陌孤寒与太后断然不会先入为主地对她起了疑心。 她心中一苦:“妹妹莫不是中了别人的圈套吧?” 君淑媛的眸子猛然一亮,闪烁出熠熠的光彩来:“皇后娘娘相信君晚?” 月华重重地点头,斩钉截铁:“我相信妹妹的为人。” “皇上与我恩爱一场,竟然不及皇后信我?” 君淑媛的眸子里突然就泪如泉涌,万千的委屈汹涌而出,如溃坝洪水:“那日晨起,茯苓给我梳头的时候,我便觉得头油香得甜腻,与往日所用的不同,可惜没有警觉,竟是她往我的头油里加了招惹蜜蜂的东西。只可惜,那丫头已经被太后命人乱棍打死,死无对证了。” 果然便是如此! 月华的心也跟着揪痛。愈加心疼起病榻上的人来。一个多月以前,她身怀有孕,被皇上万千疼宠,羡煞了宫里多少人?那些人心心念念地盘算着她腹中胎儿的主意,满宫妃子,陌孤寒小心提防,谁也不信,为了保护她,专门让她住进瑞安宫,在太后眼皮子底下紧盯着。 那些人无隙可乘,竟然想出这样阴狠的主意来,利用陌孤寒的疑心,借太后之手,借刀杀人,除去了她腹中的胎儿。 这些人何其歹毒,如何就这样容不下别人,容不下一个幼小的,刚刚萌芽的胎儿? “傻丫头,你这样委屈,如何不跟皇上说呢?” 君淑媛激动过后,气息愈加急促,小声地啜泣:“迟了,已经迟了。我在桃林跪到天色昏黑方才被恩准带回瑞安宫,还没有来得及跟皇上解释,太后就不由分说灌我吃下了红花汤! 我央求过,跪在太后脚下哀求,太后根本置之不理。她说她必须保证皇家子嗣血脉正统,宁枉勿纵,绝对不允许我生下一个野种。 我拼命想保护我的孩子,但是我抵不过他们,我爬着想去见皇上,求他救我,可是太后命人锁了瑞安宫的大门。她让我彻底死了这条心,对我说是皇上的意思。 我不相信皇上他会这样狠心,拼命将药呕吐出来,我想皇上一定会来救我的。可惜我没用,孩子在我的肚子里挣扎好久,最终还是没有保住。那一刻,我的心已经死了。” “傻妹妹,即便是死,你也不能背负着这样的名声去死!”月华恨得咬牙切齿:“难道你就甘心果真这样不清不楚地走吗?我现在就去找皇上,为你大殿鸣冤!” 是的,究竟是谁这样狠毒,总要翻找出来,还君淑媛一个清白!那日来龙去脉在心里一闪而过,鹤妃?泠贵妃!还是雅嫔?觉得这样的巧合谁都有参与,谁都有疑点。 蹴鞠比赛是雅嫔安排的,也是她最先看到守在梅园附近的茯苓,提醒了皇上和太后; 补品是鹤妃送的,最先发现君淑媛不在跟前,还有提议摆宴暖阁的也是鹤妃,还有,前些时日故意在太后跟前提及君迟与君淑媛关系,令太后心生疑窦的,亦是她; 泠贵妃虽然什么也没有做,但是她也在那日请安之时,有心引导大家胡乱猜疑。 此人手段高明,做事不露痕迹,只是巧妙地利用了人们的疑心,借刀杀人。尤其是茯苓一死,便死无对证,无迹可寻。 月华起身,裙摆便被君淑媛死死拽住了。她吃力地探起半个身子,嗓子里就像是有个风箱在不停地拉动,呼哧呼哧”地直喘。 “娘娘,”君淑媛哀切地道:“求你,千万不要告诉皇上实情。” “为什么?”月华觉得不可思议。 “他一直很期盼这个孩子,万一果真如太后所言,此事是他的意思。当他知道自己亲手杀死了孩子,一定会一辈子追悔,怨恨,活在愧悔当中的。还是就这样误会下去吧,至少,他对我有误解,我是罪有应得,他心里会好受一些。” “你不是说他不可能会这样心狠,你不相信是他的意思吗?” “万一是呢?......再说了,即便不是,他也一定会恨太后的,母子反目,一样令他痛苦。他活得太沉重,很累,我如何忍心他再多一道桎梏枷锁?一个恶名而已,我背就背了。” 月华强忍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汹涌而出! 第九十二章 守灵 月华一直不明白,爱是什么?爱可以让一个人痴傻到什么地步? 她曾经误以为,自己对于邵子卿的仰慕与感激,就是情窦初开的爱,后来她觉得,自己见了陌孤寒,便脸红心跳,满心欢喜,那也是前嫌冰释后的爱。 今日,她从君淑媛的身上,方才明白,原来真正地爱一个人,是这样。就因为她害怕陌孤寒会愧疚,懊悔,自己就要一辈子背负这样千夫所指的名声。 爱一个人太可怕,超出自我,如飞蛾扑火,就像自己忠君爱国的父亲一样,为了捍卫长安,可以舍弃一切。 爱就是一把双刃剑,伤人太痛,她永远都不要爱一个人,尤其,这人是陌孤寒!是皇上!他是一方顽石,一块寒冰,一个多疑而又狂傲残暴的男人。 “姐姐,答应我好吗?”君淑媛揪住她的衣襟不放,用尽全身气力,眸子里满是期盼,人已经气若游丝:“不要告诉他。” 她心疼地弯下腰,将她扶好,只能颤抖着手连声呢喃:“傻丫头,傻丫头!” 君淑媛似乎是倦了,疲惫地闭上眼睛,只有樱唇翕动,似乎是在说胡话一般。 “君晚走得无牵无挂,只是一辈子对不起君迟哥哥......当初我负了他......被鹤妃推给了皇上。后来,我连心都没有守住,也给了皇上......只给君迟哥哥留下满腹愧疚......若是奈何桥上,真有孟婆汤多好......” 声音愈来愈低,在耳畔飘渺犹如梵音,逐渐听不真切。 眸子暗淡下去,如灯烛熄灭,杳然一缕青烟,再也照不到尘世繁华。 太后宫里的人进来,传太后旨意:“太后恩典,准葬。” 月华半跪半坐在床跟前的脚踏上,依旧握紧了君淑媛冰冷的手,麻木地抬起脸来,君淑媛一脸安详,已经是香魂杳然。 她用她一世痴情,就换回了两个冰冷的字:“准葬。” 不用挫骨扬灰,不用飞扬进那口枯井,永世不能轮回,准葬,普通百姓最理所当然的归宿,成了皇家的恩典。 月华主动请缨,承办了君淑媛的葬礼。 君淑媛去世的时候还是淑媛的位份,但是葬礼,太后却要求一切从简,说是太皇太后年纪大了,不喜欢宫中办丧事,有些晦气。 月华觉得无所谓,走得是否体面,跟这些繁文缛节是没有多大关系的,更何况,君淑媛生前便性子淡泊,去世以后应该也不喜欢被太多的人打扰。 事实上,她完全多虑了,君淑媛的死在后宫就像是湖水里投入一粒小石子,连个浪花都没有,只是荡起了几分涟漪,过后便依旧平静,甚至不如当初梅园一事沸沸扬扬。 在每一个人的眼里,不安守妇道的妃子除了死路一条,也没有其他出路,纵然再熬下去也只是行尸走肉。皇上没有剥除她的名分,准予风光大葬,已经是恩德。 而紫禁城里,唯一不缺的,就是女人。 入殓以后,灵堂凄清的很,根本便没有人前来祭奠。除了她跟前的几个宫人,多少还有一点主仆情分,惦记着她曾经的好,红着眼圈呜咽几声,整个灵堂里,也只有白烛燃烧的哔啵声。 夜深以后,宫人们也都不知道躲去哪里偷懒了,月华一个人静静地坐在蒲团上,双臂抱膝,只听到自己清浅的呼吸声。在这冰寒入骨的冬夜里,从身子里呼出的气息都是沁凉的,带着眼泪的潮气。 君淑媛生前的时候,并没有给身边伺候的人带来多少富贵,与耀武扬威的资本,去了以后,也自然不会被人惦记。 兰才人静悄地过来,陪着月华沉默了一会儿,烧了几张纸,殷勤劝慰几句,让她回去好生歇着。月华也只摇摇头,执拗地让她走了。 宫里往日称姐道妹的妃子们,因为了陌孤寒的态度,也回避着,不肯过来周全个情面,月华长叹一口气,依靠在君淑媛的棺木上,痴痴地出神。 她在等两个人。 一个人是君迟,还有一个人是陌孤寒。 君迟,是月华替君淑媛等的。她走的时候,心里满是愧疚,带着沉重的负罪感。月华想见到那个叫做君迟的男子,当着君淑媛的面,问一声,他怨不怨,恨不恨,悔不悔?让君淑媛安心地走。 可惜,等了两天,他也没有来,或许,他压根便不知道君淑媛离世的消息;也或许,他伤还未愈,根本便不能进宫;也或许,他根本是无法靠近碧霄阁的;也或许,他心里果真是怨恨的,压根便不想见她最后一面。 第二个人,是陌孤寒,这是她为自己等的。她心里还残存着一丝希翼,她觉得陌孤寒并非是完全无情无义的人,他冰冷的外表下,有一颗比谁都炽热的心。这样的人就像是一杯醇厚的酒,看起来是清冽的水,一经点燃,就可以燃烧起最汹涌澎湃的火焰。 君淑媛即便是在他的眼里,背叛了他,犯下了任何男人都无法饶恕的罪过,如今,她已经离世,作为曾经的枕边人,一日夫妻百日恩,他也应该过来看她最后一眼。 门敞开着,月影西移,有干冷的月光从门外洒进来,是惨白的颜色,给青石地面镀上了一层寒霜。今夜清冷无风,白烛摇曳,幡影重重,使得屋子里愈加凄清。 月华怀里抱着捧炉,将烧纸丢进奄奄一息的灰盆里,便有火舌忽地跳跃起来,席卷了黄纸,从上面铜钱的印痕里不停吞吐。 沉香和魏嬷嬷,不明白自己主子贵为皇后,如何还要给一个小小的淑媛守灵?再三地劝,被月华支走了。 月华想,当初若是答应太皇太后,将她接到自己的清秋宫里照顾,君淑媛是不是能逃过这一劫? 她又一遍遍回想那日的事情,懊悔自己当时为什么不能跟着陌孤寒和太后一起走进梅园里,紧仅仅几步的距离。或许,她会听听君淑媛的解释,然后,没有然后了,即便她解释了,陌孤寒与太后会相信吗? 那日,那个叫做君迟的侍卫,最多也只是摸了摸君淑媛的鬓角吧?她相信绝对不会做出过分逾距的举止,陌孤寒与太后竟然就生了这样的疑心,残忍地除去了君淑媛腹中的骨肉。 她一直都知道,帝王是多疑的,尤其是陌孤寒自小的环境,使得他不得不费心去猜度身边的每一个人,愈是亲近,愈是多疑,包括太皇太后,太后,众多妃子,当然,还有她。 但是今日,这样血淋淋的事实摆在自己面前,一朵鲜活的花蕊在自己手中香消玉殒,枝残花落,她才知道,这种疑心就是无形的刀刃,比任何杀人不见血的利器还要残酷。 她从来都没有,这样急切而又焦灼地盼望见到陌孤寒,哪怕他只是一脚踏进来,看一眼,看一眼君淑媛的灵位就好,对于她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心,也是一种安慰。 她还想知道,太后赐给君淑媛红花汤堕胎,陌孤寒究竟是否知情,是太后自作主张,还是陌孤寒默许的? 夜一点一点深了,寒气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尤其是敞开的门,灌进来的冷空气便成了风。听说,守灵的时候是不能关门的,死者可以自由地出入来去,走到她惦记的每一个角落,看她放不下的人。 月华蜷缩起身子,眼睁睁地瞅着亮白的门口,逐渐,眼皮越来越沉重,然后混混沌沌地,依靠在君淑媛的棺木上,睡着了。 陌孤寒在门外的暗影里伫立良久,终于轻轻地走进来,从案上抽出三支香点燃了,插进香炉里。默然片刻,然后,转过身去,低头看一眼半依半靠的月华,微微地蹙起了眉头。 月华紧紧地蜷缩着身子,眉心微攒,濡湿的睫毛上还挂着半滴晶莹的珠泪,颤颤巍巍,降落未落。 他记得,月华和君淑媛走动得并不紧密,当初她过去探望卧床的君晚时,自己还曾猜疑她居心叵测,将她送去的补品尽数命人丢了。 如今君淑媛走了,人人避而远之,却只有她冒着干系,纡尊降贵,守在跟前,送给君淑媛最后一丝世态炎凉中的温暖。 陌孤寒半蹲下身子,情不自禁地伸手,想帮她拭去那半滴落泪,却顿住了,站起身来,转身出了灵堂,不悦地吩咐荣祥:“将皇后娘娘请回清秋宫,就说是朕的命令。那些逃懒的宫人,若是再不知道自己的本分,便都赶出宫去。” 荣祥应声,忙不迭地去寻了香沉与魏嬷嬷,将陌孤寒的话传达了。 碧霄阁里的宫人们得知皇上来过了,全都大吃一惊,忙不迭地回到灵堂里,跪在地上,作势呜呜咽咽地哭。 月华惊醒过来,见香沉与魏嬷嬷就守在跟前:“天亮了么?” 香沉摇摇头:“刚刚三更,是皇上让娘娘您回清秋宫歇着。” “皇上?皇上来过了?” 香沉点点头。 月华抬眼看袅袅的三炷香,虽然只是零星一点,却带着炽热的温度,令她的心里总算是有了些许安慰。她想,如今沉睡在棺木里的那个痴傻的女子,她的一缕香魂,应该也可以伴着这一点烟火,缭绕飞升。 碧霄殿? 碧霄如水月如钲 ...... 吾家水月寄昭亭。 归去也,天岂太无情 第九十四章 风靡满长安 下过一场大雪,西凉人退无可退,终于怕了,提出议和。 镇守边关数载的那位李将军,通敌行迹败露,选择了自杀身亡谢罪。延续了五年的拉锯战终于暂时宣告结束,胜利的曙光已经遥遥在望。 褚慕白的名字满朝皆知,长安也有越来越多人记住了这颗刚升腾起来的璀璨明珠,如寒冬料峭的北风一样,一夜之间迅速席卷了整个长安的大街小巷。 据说,他的英勇事迹被民间的说书先生编成了话本,一遍遍在酒肆茶馆里唾沫横飞地讲述。往往座无虚席,喝彩声一片。听众也不厌其烦,对于那些夸张了的神乎其神的故事情节,瞠目结舌之余,竟然深信不疑,连声赞叹。 故事话本流传进宫里,向来枯燥乏味的后宫也喧嚣起来,素喜白日做梦的宫女们三三两两地围在一起,兴奋地眉飞色舞地压低了声音,讲述着道听途说来的英雄传奇。就连香沉,此时也炙手可热,经常被一些宫女围了,带着讨好地向她打听褚慕白曾经的事迹。 月华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褚慕白的一时风光无限,会带来怎样的荣华富贵,或者是灾难。她只是觉得,原来不止她与陌孤寒,满长安人心底其实都在期盼着战争的胜利,以及和平盛世的开始。 她为褚慕白感到自豪,引以为傲。 直到有一日,她听到魏嬷嬷在小声地训斥香沉,告诫她以后休要在宫中胡言乱语,以免祸从口出,给自己主子招惹祸端。毕竟,宫中有君淑媛的前车之鉴。 此话绝非空穴来风。 月华猛然警醒,将魏嬷嬷叫到跟前,屏退了所有宫人,探问其中缘由。 魏嬷嬷忧心忡忡道:“这几日太后宫里也有宫人到香沉跟前探头探脑地偷听闲话,老奴就觉得有些不妙,偷偷差人留意了。听说太后这些日子曾经传召过老爷的旧日部署进宫,不知道是在打听些什么,但是总是与慕白少爷有关的。老奴就寻思,太后向来忌惮着您,疑心又重,慕白少爷是您举荐给皇上的,可莫是听些闲言碎语出来,到皇上跟前挑拨了去,那就不妙了。” 月华得魏嬷嬷提醒,不禁惊出一身冷汗。 太后猜疑,皇上忌惮,而太皇太后那里,因为自己夺了常至义的功劳,又使得李将军叛国一事暴露出来,狠狠地打了常家的脸,她对自己肯定难免生了怨气。 褚慕白遭受自己连累,在朝堂之上毫无根基,如此风光,未必便是好事。自己若是不管束好下人,多言多语,一时忘形,没准就给褚慕白招惹来杀身之祸。 她惊恐之余,又开始思虑褚慕白今后的出路问题,感觉错综复杂,心里如一团乱麻。 是急流勇退,还是勇往直前? 惊魂未定,太皇太后便差遣了跟前的荣禄过来传召。 陌孤寒在朝堂之上宣讲嘉奖令以后,月华还未见过太皇太后,如今她要见自己,究竟是福是祸?月华心里就有些忐忑。 她心里做好了被训斥的准备,恭敬地跪在地上,头也不抬。 太皇太后的声音极轻极软,听不出怒意,倒是暖阳和煦:“快些给皇后赐坐,将进贡的金丝蜜桔端一碟给皇后尝尝。” 林嬷嬷将金丝橘用翡翠荷叶托盘盛了满满当当的一盘端过来:“这是难得的梢头红,一年也只得进贡一筐,太皇太后宝贝着呢。” 月华便做出受宠若惊的谦卑之态,欠身谢过太皇太后。 今日太皇太后寝殿里熏了香,月华仔细辨别,是安神香的味道。平素太皇太后并不喜欢用安神香,只有在心有焦虑,难以安枕的时候,才会命下人少用一些。也就是说,太皇太后心底,并不如她表面这般和风细雨。 太皇太后招招手:“将哀家给皇后准备的赏赐也端上来。 有宫人上前,月华识得,正是自己第一次进宫,负责照顾自己的那个小丫头。她手里捧了一个朱漆托盘,皆是金银簪环,宝石头面,翡翠玉镯,珠光宝气,琳琅满目。 月华跪下诚惶诚恐地谢恩。 “听说皇后你在皇上跟前献策,又举荐了义兄褚慕白,如今边关大捷,皇后功不可没,也圆满了哀家的一份夙愿。这些赏赐是应该的。”太皇太后手里剥着一枚赤红的金丝橘,缓慢而优雅。 月华听不出太皇太后喜怒,更加揣摩不出她的心思,不敢多言,只恭声道:“承太皇太后洪福,月华惶恐。” 太皇太后笑吟吟地望着她,唇角带了一抹微不可见的冷意:“一统长安,此乃皇上多年以来的心愿,皇后举贤不避亲,做得很好。 江山倍有人才出,如今褚慕白立下汗马功劳,你二舅父为此戎马操劳许多年,呕心沥血,如今也终于可以高枕无忧,好生喘息一口气。哀家思忖,天下太平,他大抵是可以解甲归田,把酒东篱了,皇上也应当是求之不得。” 这话说的意味深长,月华心中一凜,太皇太后是在套问以后皇上的打算吗?她分明是在担心陌孤寒借此夺了常家兵权! 这个问题,她考虑过,不过陌孤寒心思高深莫测,岂是自己可以揣测的? “此次大捷舅父劳苦功高,最是功不可没,皇上英明,岂肯舍本逐末?自然还是要仰仗舅父的。” “正所谓,飞鸟尽,良弓藏,太平盛世,大都重文轻武,你二舅父除了带兵打仗,就是莽汉一个,一无是处,还有什么可仰仗的?还不及褚慕白英雄年少,乃是可造之材。” 月华这时才听出了太皇太后的言外之意,细思之后,心中一股怒火升腾。 只要有战争,二舅父作为长安王朝都指挥使,镇国大将,就可以得到陌孤寒重用,一统兵权。太皇太后只要兵权在手,那么陌孤寒就会对常家有所忌惮,常家就能在长安的朝堂之上屹立不倒。 而如今,褚慕白横空而出,短短一个月便结束了这场拉锯五年的战争,长安太平,那么陌孤寒便有理由逐渐消减常至义手中的兵权,常家也就岌岌可危。 月华原本是常家人,按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心底也盼着常家能够在朝堂之上呼风唤雨,自己这后位也就坐得稳当。只是,用战争,用万千将士的鲜血,来换取这种平衡制约,她褚月华一千一万个不愿。 自小,父亲经常出征在外,连年征战,母亲与她留守在将军府,尝尽了那种提心吊胆,风声鹤唳的苦楚。父亲马革裹尸,母亲承受不住打击,自尽随之而去,骨肉分离,天人永隔,她比谁都痛恨战争,痛恨战争带来的死亡,分离。 战争,可以给常家带来权势,带来荣耀,甚至于财富,但是,给长安百姓,天下百姓带来了什么?除了失去亲人,撕心裂肺的感触,家破人亡的悲惨,什么都没有。 长安子民期盼了数载,万千将士妻离子散,翘首期盼了数载,如今,长安军队终于旗开得胜,太皇太后作为一国之母,她竟然存了这样的心思,为此明褒暗贬,而挑剔怪责自己坏了常家的好事吗?常家的权势与家国的生死存亡相比,究竟孰轻孰重? 月华微微抬起头来,正色道:“常年征战,民不聊生,百姓尝尽妻离子散之苦,如今承太皇太后洪福,的确是天下之福,莫不欢颜。而二舅父劳苦功高,是长安的功臣,更是子民心目中的擎天栋梁,月华义兄不过是蚍蜉蝼蚁,萤虫之光岂敢与日月争辉?不能相提并论。” “呵呵,难得皇后心怀天下,这般大仁大义。竟然将个人荣华得失抛至一旁,舍小家,顾大家,不愧是我常家出来的女儿。”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月华谨记先贤教诲,不敢相忘。” 太皇太后笑得愈加和蔼,脸上的冷意却愈来愈深沉。 “皇后身处后宫,耳目闭塞,又是如何得知李将军乃是通敌叛国之人呢?难不成能运筹帷幄千里之外?” 第九十五章 褚慕白的婚事 月华想起那日褚慕白来信,自己焚毁的时候,曾有慈安宫的嬷嬷进殿传信,全都看在眼里。自己若是如实说了,那就是参政的把柄。 “月华不在边关,也并不识得李将军,只是闻听皇上说边关将领中有位高权重者通敌,皇上鞭长莫及,心急如焚而无可奈何。月华身为皇后不当参政,但是为皇上分忧也是月华的职责所在,为稳妥起见,才大胆另行启用义兄褚慕白。” 太皇太后与林嬷嬷对视一眼,微不可见地点头,明显松了一口气。 “好孩子,坐下说话,用不着这般拘谨。咱们聊些家长里短而已。” 月华从地上站起来,规矩地侧首坐下。 “这次你义兄凯旋归来,也是大功一件,皇上肯定会重赏的,高官厚禄自是不用多说,以后跟你也是照应。” 月华勉强一笑:“兄长自是侥幸,得皇上启用,无德无能,不堪大用。” “少年英雄,如今满长安谁敢小觑?哀家正想跟皇上商量着,看给他一个什么差事呢。毕竟啊,他现在虽然手持皇上密旨,立下显赫战功,却仍旧只是个火头军而已,总不能一步登天。” “只要能为国尽力,为皇上尽忠,全凭皇上和太皇太后做主。” 月华说得滴水不漏,太皇太后笑笑:“你义兄如今可有婚配?” 月华一怔,不明白太皇太后如何又关心起褚慕白的婚事,只如实道:“家母在世之时,曾经给义兄提过几家门当户对的亲事,均被义兄婉拒,曾言不立功则不立家业,如今五载未见,也不知是否有了意中之人。” “西凉边关苦寒,又是不毛之地,军营里一群男人,哪里来的意中人?听你一言,哀家是愈加稀罕这孩子。如今咱常家尚有许多待嫁女儿,尤其是你二舅父府中三个未嫁的表姐妹,那日你也曾全都见过,各个千娇百媚。你这做姐妹的,便留些心思,给你家兄长挑选一个中意的,做嫂嫂。我们两家再次亲上加亲,也是一桩美事。” 太皇太后这是有意将褚慕白收拢到二舅父麾下? 月华细思,暂时按照如今的形势来讲,若是褚慕白果真与二舅父府上的表姐妹联姻,那么,二舅父和太皇太后定然会大力栽培于他,平步青云指日可待。 只是,太皇太后适才一番弦外之音令她委实不耻,常家无异于一沼泥潭,皇上也早就有意铲除,将义兄推到这池浑水中,同流合污,是否是害了他?他脾气秉性都沿袭了当初父亲的教诲,怎么能容忍丝毫腌臜之处? 自进宫以来,月华一直都战战兢兢地游走在常家与陌孤寒之间,左右为难。 若是一直言听计从地听从太皇太后的摆布,做常家插入皇宫的一枚棋子,陌孤寒对自己心生警惕,永远都不可能真正接受自己,自己这皇后也只是名不副实。 忤逆太皇太后,则意味着,失去常家这一靠山,自己在紫禁城里孤立无援。极有可能,陌孤寒自此对自己更加不屑一顾。 如今月华明白了,陌孤寒究竟为何要在朝堂之上嘉奖自己,将所有功劳尽数推到自己身上。 他这分明就是一出离间计,要迫使自己在常家与他之间做出选择,想要她彻底脱离常家。 今日,应与不应,便是自己的态度,一清二白,含糊不得。 月华略一迟疑:“承蒙太皇太后不弃,只是与二舅父家几位姐妹素来极少走动,也不相熟,不知哪位姐妹的脾性能与家兄相合,待到义兄还朝,再作定夺不迟。” 太皇太后面露不快,咄咄逼人地逼问道:“ 此事有那么难以决断吗?还是皇后原本便是不情愿?” “月华不敢!”月华惶然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褚慕白乃是月华兄长,于情于理,月华不能擅自做主。” “那你也不要忘记了,你还是长安的皇后!为臣子赐婚,也是理所应当。” “若是赐婚,尚有太皇太后,太后,与皇上,月华怎敢越俎代庖?” 月华以为,自己这话可能会触怒太皇太后,她手边的盘子可能会劈头盖脸地向着自己砸下来,可是等了许久,都没有动静。她能感觉到太皇太后毒辣的目光正在自己身上逡巡,探知着自己的思想。 太皇太后突然便轻轻一笑:“皇后言之有理,那此事哀家便自己做主了。林嬷嬷!” 林嬷嬷走到近前,听候吩咐。 “着人将皇后送回清秋宫,记得,带上哀家的赏赐!” 林嬷嬷恭声应是,转身便吩咐两个宫人,将月华送出瑞安宫。 一转身,太后手底的翡翠荷叶滚边盘子便已经被狠狠地摔在地上。所幸天冷以后,地上铺了长绒毯子,金丝橘滚落一地,盘子安然无恙。 “果真不识好歹!这是要反了!” 太皇太后怒气冲冲地拍案而起。 “皇后娘娘只是一时糊涂吧?她如何敢忤逆您老人家呢?”林嬷嬷赶紧好言相劝。 “此事这是明摆着,她被孤寒迷了心窍了!陌孤寒不过是对她略施手腕而已,便迷得晕头转向,不识得自己的身份了。若是说举荐褚慕白,是她不能审时度势,或者说,想培养自己的人手也就罢了,哀家不与她计较。今日拒绝了哀家的安排,那就是她决心已下,准备铤而走险了!” 林嬷嬷连声嗟叹:“这帝王恩宠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难得长久,还是太皇太后您老人家的关照来得踏实。皇后娘娘竟然火中取栗,舍了西瓜去捡芝麻,这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啊!” 太皇太后余怒难消,愈加愤愤然:“如今西凉之患一除,皇上定然借机消减至义兵权,即便是哀家也没有任何理由反对。那褚慕白怕是要得皇帝重用,用来制衡至义。若是他能依附于我们常家,也就罢了,保他荣华;否则,她褚月华以为,就单凭一个褚慕白便能真正与我常家抗衡么?简直痴心妄想!” 林嬷嬷慌忙斟倒了茶水过来,递呈给太皇太后:“感情许是娘娘她一时糊涂,看不清其中利弊?毕竟女人家目光短浅一些,能有几人像您老人家这般睿智?寻个人旁敲侧击地点拨点拨?” 太皇太后一声冷笑:“你可小看了她了。能一眼识破邵子卿都无法破解的机关,并且审时度势,沉住气,想出这种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计谋,你能将她视作寻常女子么?你忘了,她是褚陵川的女儿。 能够在如此短短的时日,取得皇上的信任,提议内侍统领步尘监军,打消皇帝疑虑,以迅雷之势夺取军权,一步一步,都计算得颇为缜密,不差毫厘,可见城府。 而且,这么多天,她都将此事隐瞒得滴水不漏,一点异常都没有显露出来。咱的人贴身伺候着她,一点风声都不知道。可见,跟咱们早就不是一条心了。” 林嬷嬷点点头,犹疑片刻道:“听您老一说,倒是果真如此。一个褚慕白并非是什么心腹大患,只是这皇后,令我提心吊胆半晌,还以为是当年的事发了。她一旦真跟咱们生了异心,怕是......” “哼!哀家能将她捧起来,便能轻而易举地毁了去,不过是举手之劳!如今李将军一死,更加死无对证,没有什么好忌惮的。至义做事向来心狠手辣,绝不拖泥带水。哀家这便给她褚月华一点颜色瞧瞧,看她还嘴硬不?” 太皇太后横眉怒目,满脸凌厉。 “皇后可是您老人家煞费苦心一手栽培起来的,如今眼见她与皇上二人有了那么一点意思,如何舍得?” 太皇太后若有所思:“若是不能为我所用,那是养虎为患,难保将来反咬哀家一口。好比壮士断腕,舍不得也要舍,就看她能否幡然醒悟了。机会,还是要给她的。” “您老人家的意思是......” “宣常乐侯进宫。” 第九十六章 踏雪寻梅 御书房 陌孤寒泼墨挥毫,一鼓作气,锦绣江山跃然纸上。 “恭喜皇上夙愿得偿,终于圆满了这幅《扶摇万里图》” 邵子卿侍立旁侧,一袭雪衣依旧纤尘不染。 陌孤寒停下手中狼毫,左右端详,长舒一口气:“只待捷报进京,便可以盖上朕的玉玺了。” 门外荣祥轻叩房门,低眉顺眼地进来:“启禀皇上,有消息了。” 陌孤寒微微挑眉,将手中狼毫搁置砚台之上:“说!” “适才太皇太后宣召了皇后娘娘前往慈安宫,屏退下人,说了大概有一顿饭功夫的话儿,皇后娘娘出来时,太皇太后命宫人送了许多赏赐至清秋宫。” “赏赐?”陌孤寒抿抿唇,有些许不悦,沉吟片刻后又释然:“难为皇祖母了。” 邵子卿低头欣赏着陌孤寒的画作,漫不经心地说:“你朝堂之上公然嘉奖皇后娘娘,太皇太后想必已经对皇后心生芥蒂,召见她,想来应该不是为了夸奖她两句吧?这赏赐想来也别有深意。” “朕不想让皇后继续蹚常家这浑水,趁早可以全身而退。太皇太后自然不甘心,她精心培养起来的棋子为我所用,必然会有所作为。一点赏赐就想让朕对皇后生了猜疑么?” “听咱的人说,皇后娘娘告退之后,太皇太后一怒之下,将翡翠荷叶盘都摔了。” “喔?”陌孤寒唇角微勾,眉梢眼角难掩一抹笑意:“朕的皇后娘娘真能干,整个皇宫里,包括朕,都不能将太皇太后她老人家气得这般大发雷霆。朕很好奇,她这次又是为了什么?上次太皇太后发怒,她被罚跪了多半日,整个人都冻僵了,这一次倒还讨了便宜走。” 邵子卿小心翼翼地吹干画作上的墨渍,随意调侃道:“看来皇上的魅力果真不浅,皇后娘娘竟然心甘情愿地为了您,三番四次地忤逆太皇太后。臣自诩万花丛中过,阅尽千帆,掷果盈车,对于皇上您也心悦诚服啊。” 陌孤寒斜他一眼,心里眼底都是赤、裸裸的不满。 他情不自禁地想起月华同他一起之时,谈笑自若,笑颜如花,那般轻松惬意。而每次面对自己,谨小慎微,犹如见了猫儿的耗子。 最为可恨的是,她不知好歹,不能体谅自己的一片苦心。这些日子对自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一副拒人千里的冷清。 想想他陌孤寒可是堂堂九五至尊,长安帝王,身边朱环翠绕,谁不阿谀奉迎,处心积虑地讨好?自己却上赶着跑去清秋宫自讨没趣,看她的冷脸一次不够,还有第二次,简直窝囊。 他对于邵子卿的调侃就带了火气:“普天之下,也就只有子卿一人胆敢这般戏谑朕了。” 邵子卿正色道:“皇后娘娘那般聪慧的一个人,审时度势,岂会不明白忤逆太皇太后的后果?她这般做,除了是为了皇上,臣实在不知,还能有什么其他理由。” “看来朕的皇后与子卿果真交情匪浅,竟然劳动你为她求情。” 邵子卿的话极是入耳,陌孤寒心里惬意,却依旧不阴不阳地道。 邵子卿摆摆手:“微臣多嘴,当微臣什么都没说。你们继续,继续。” 荣祥在一旁,继续回禀道:“适才,太皇太后命人去传常乐侯进宫了。” “常乐侯?” 陌孤寒与邵子卿诧异地对视一眼,瞬间都来了兴趣:“太皇太后召见常乐侯做什么?” 荣祥摇摇头:“奴才也觉得纳闷,所以特意问过咱的人,可有什么其他的反常之处。那人说昨日里隐约听太皇太后跟林嬷嬷提起过常家的几个女儿。” 邵子卿一拍额头,恍然大悟:“恭喜皇上,恐怕马上就要双喜临门了!” 陌孤寒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喜从何来?” 邵子卿嘻嘻一笑:“皇上不是一直都心仪那位常凌烟姑娘吗?太皇太后估计是终于认识到皇后娘娘不及常凌烟姑娘讨喜,所以想要宣召她进宫伴驾,皇上要享齐人之福了。” 陌孤寒咬牙切齿地盯着邵子卿:“谁告诉你,朕心仪那常凌烟了?” “呃?”邵子卿好像被卡住了嗓子一般,一缩脖子:“貌似,大概,也许,好像,似乎是皇上曾经亲口说的。” 陌孤寒面罩寒霜,冷声道:“那邵相又凭什么认为,太皇太后是要让常凌烟进宫呢?没准是操心邵相你的婚事呢。” “这个么,皇上您想,若太皇太后是打算将常凌烟姑娘许配给微臣,皇后娘娘定然慷慨应允,何须忤逆太皇太后?肯定是心眼小,容不下你纳妃。她坚决拒绝,自然会惹得太皇太后雷霆大怒。” 陌孤寒沉着脸沉吟片刻:“若是邵相求之而不得,朕愿意成人之美。” 邵子卿眸光一黯,勉强牵扯起嘴角:“皇上大恩,臣可无福消受。” 陌孤寒见他吃瘪,心情没来由便好了起来,将刚刚画好的《扶摇万里图》递给一旁的荣祥。 “拿去好生装裱了,送到皇后那里去。” 荣祥领命,欢喜地去办,打开御书房的门,外面飘飘扬扬,竟然又是漫天飞雪。 雪飘扬了一夜,银装素裹,梅园里的腊梅绽开了。 宫里的女人寂寞,没有什么好消遣,腊梅初绽,也会令她们喜出望外,剪了几枝插进寝殿的净瓶里,犹自不过瘾,三三两两地约了,到梅园里踏雪赏梅。 月华一次也没有去,也不允许宫人将腊梅剪回宫里来。她仍旧过不了君淑媛的坎,每次看到那一片梅园,总是会心神难安。 今日天色放晴,难得碧空万里的响晴天气。陌孤寒下早朝以后,到太后宫中请安,恰逢众妃嫔都在,便心血来潮,一同到梅园里散心。 寒冬之时,御花园里一片萧瑟,这梅园成为宫中妃嫔唯一可以消遣的地方,所以宫中仆役们侍弄起来格外精心。院子里移植了许多个品种,素心梅,磐口梅,黄蕊,小花,狗爪,雪压内蕊,晶莹剔透,在枝头挤挤挨挨,争奇斗艳。 泠贵妃始终紧随在陌孤寒跟前,笑语连珠,笑声惬意畅快,又是着了一袭鹅黄嫩春色银鼠皮滚边棉夹裙,衬得一张脸愈加莹润明艳。 月华低首尾随在后面,心里多少有些艳羡。觉得她的性子那都是陌孤寒宠起来的。若非是帝王恩宠,哪能这般无拘无束,在这样沉闷的宫廷里,笑声也能如银铃一样跳跃着,满是朝气与活力,即便是兰怀恩那般纯透的性子也不敢这般张扬。 鹤妃随身的宫人带了小瓮,自花尖上收集带着寒香的雪水,说是要埋在阴凉的墙根之下,来年雪融之后,泡早春的舌尖茶。 陌孤寒提起浓浓的兴趣来,连声夸赞极妙。 泠贵妃就有些不屑:“鹤妃妹妹不愧是大家出身,最是懂得享受,喝个茶竟然也有这多门道,可见素来那奢华生活是习惯了的。” 泠贵妃意有所指,鹤妃怎不明白她话中讥讽挑拨之意? 这几日朝中有贪墨官员,被陌孤寒查抄了府第,据闻日常生活之奢靡,令人惊叹不已,即便是皇宫里,也是难望其项背。 陌孤寒曾经专门在朝堂之上,谆谆告诫过朝中官员,崇尚节俭,做好表率。而鹤妃父亲在朝中官居要职 ,泠贵妃一句话,四两拨千斤,怕是会引起陌孤寒对鹤妃父亲的不快。 鹤妃慌忙解释道:“东西未见得名贵,主要便是看是否有心。能博皇上欣喜,再费些功夫也是值得。贵妃娘娘送给皇上的这条腰带,共计串了一百零八颗南珠,个个珠圆玉润,价值连城,这般见识与出手,又岂是我们这些小家小户出来的能比?” 月华留心去看陌孤寒腰间的大带,果真已经不是自己亲手绣制的那一条,是换了簇新的金线嵌宝络带,用南珠串成福纹图案,阳光下流光溢彩,难掩逼人的富贵之气。 泠贵妃见月华偷眼打量,面上就有得意之色:“皇上原本所带络带也不知道究竟是哪个糊涂的奴才所绣,内里竟然不是用朱色,本宫留心,自然是要皇上换下来,再不穿戴。” 月华并不知道,原来帝王腰带也是有讲究的,咬唇抬眼看陌孤寒,正逢他向着自己这里望过来,慌忙掩了眸中黯然之色。 第九十七章 太监君迟 雅嫔便巧言奉迎泠贵妃:“还是贵妃娘娘对皇上用心,这样细致入微之处都放在心上。” 陌孤寒随手从一旁摘下一朵腊梅,别在泠贵妃鬓边,漫不经心道:“赏你的。” 然后斜眼看月华面上的反应。 月华低垂着头,就如一朵笼烟芍药一般,被傲雪腊梅虬劲的枝干映衬得弱不禁风。 泠贵妃手抚鬓角,不胜娇羞,一拧身子,扬起脸来:“皇上恁小气,也赏得不经心。” 太后便指着她的鼻子笑:“得了便宜卖乖,便是你这幅样子。” 众人跟着凑趣地笑,虽然心里都酸酸涩涩的,觉得一点也不好笑。 月华逐渐慢下脚步,走在最后面,也无心赏花,只盯着自己的脚尖看。她在绣鞋上绣了一只嫩绿的大肚子蝈蝈,在裙摆下若隐若现,栩栩如生。 雅嫔“咦”了一声:“怪不得这样灿烂的景致皇后娘娘竟似索然无味,原来是偷偷地养了一只蝈蝈。” 泠贵妃便啐了一口:“尽胡说八道,这样冷寒的天气,如何会有蝈蝈?” 雅嫔伸指一指月华的裙摆:“不信自己瞧便是,就在她鞋面之上趴着呢。” 众人的眼光都随着她的指引落过来,月华将脚往裙摆下缩了缩,有些后悔,鞋面之上应该绣一只鼓凸眼睛的蜜蜂的,若是泠贵妃照旧那样问起来,她便仰起头,一本正经地说一句:“冬日里就是有蜜蜂的。” 她倒要看看有谁会心惊胆颤,总是会形于色。 兰才人就在月华跟前,略弯腰去看,拊掌巧笑:“雅嫔娘娘可是看花了眼的,皇后娘娘鞋子上哪里有什么蝈蝈,那是丝线绣上去的。” 雅嫔定睛细看,自己也不好意思地掩嘴笑:“只见皇后娘娘自己跟在后面,也不赏花,也不吱声,只低着头盯着鞋尖上看,还以为是新奇呢。” “你若是觉得兴味索然,便回你的清秋宫,何必委屈自己,我们看着也无趣。” 一直沉默寡言的陌孤寒突然便冷不丁道。 月华被他当了这多妃子揶揄,心里也觉凄惶,但是哪里敢扭头真走,落了他的脸面?低头道:“只是仰头久了,被太阳晒得头晕眼花而已。” 一旁太后揪了枝头一朵嫩蕊,一厢把玩,一边状似漠不经心地道:“哀家见你满腹心事,还只道是皇后娘娘触景生情,一直在心里怨恨皇上君淑媛之事呢?” 陌孤寒阴凉的眸光向着月华扫过来,带着几分猜疑,上下打量她。 月华身子一震,慌忙跪下身子,惶恐道:“君淑媛福薄,红颜早逝,月华的确是觉得惋惜,但是万万不敢有任何怨恨之心。” “哀家听闻前两日,宫中有人暗中议论君淑媛,被皇后娘娘遇见,立即严惩,打了三十个耳光?” “君淑媛好歹也是主子,何况已经故去,那些宫人胡说八道,诋毁于她,妾身觉得,应该严惩不贷,以儆效尤。” 太后一声冷笑:“皇后不是指桑骂槐,借此泄愤便好。” 泠贵妃立即落井下石道:“皇后娘娘与君淑媛向来交好,心情低落,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想法也未尝不可。只是君淑媛她自作自受,即便是死了也是咎由自取,怨不得他人,这是做给谁看?” 月华听她对君淑媛这般不敬,眸中就有怒意:“君淑媛乃是不幸滑胎,出血过多伤了身子,泠贵妃这句自作自受却是什么意思?” 泠贵妃一噎,知道自己得意之时,说了错话,偷偷瞧一眼陌孤寒,见他依旧冰冷着一张脸,也无怪罪之意,慌忙自己圆满:“皇后自己明白就好。” 君淑媛何尝不是陌孤寒心里的一根刺?他心烦意乱,终于觉得不耐烦,冷哼一声:“若再有胡乱猜疑者,同样三十耳光!” 言罢转身便走,泠贵妃与鹤妃等人见月华被训斥,心里得意,谈笑着跟上去,只丢下月华仍旧跪在冰寒的地上,自己一声苦笑,默默地站起身来。 陌孤寒一行人已经走得远了。 “大胆,还不快退下!” 月华听到园子外面有人压低了声音训斥:“皇上与诸位娘娘都在这里,你冒冒失失地闯进来,浑身臭烘烘的,是不要命了么?” “我见今日天好,积雪消融,想趁着土地湿软沤点肥进去,时机难得,那我便守在这里等会儿吧?” 原来是有不长眼的奴才这时候跑来沤肥,月华不以为意,站在原地踟蹰片刻,不知道是否应该追上去,或者直接回自己的清秋宫。 “滚远些吧,这样一身腌臜,皇上出来见到了,不龙颜大怒才怪。你还当自己是御前侍卫呢?也不想想自己如今是什么光景,躲避圣上还来不及呢。” 月华心里一动,御前侍卫?躲避?难不成是他? 月华向着前面看了一眼,陌孤寒已经被姹紫嫣红簇拥着逐渐离得远了,她便扭身向着梅园外面走过去。 花木扶疏间,果真见一低等太监打扮的人担着两担晾干的肥,正在梅园外向着里面探头探脑,被人不耐烦地连声驱赶,仍旧恋恋不舍地不肯离开。 那人身形伟岸,眉眼俊朗,一身浩气,虽然是在小心陪笑,但浑然不像是那些奴颜卑膝的小太监。 守园的太监横眉怒目,若非是嫌弃他一身脏污,怕是便出手推搡了。 月华走出去,佯作训斥道:“皇上正在里面,为何这样喧哗?” 几人便向着月华点头哈腰地行礼求饶。 “皇后娘娘恕罪,我们这就把这不长眼的奴才赶走。” 月华越过几人,眼光径直向着那男子打量,他低垂着头,默然不语。 “你叫什么名字?” 那男子仍旧不卑不亢,没有一丝一毫谄媚之态:“奴才如今叫忠过。” 忠字辈是最低等的太监。 月华略有失望,挥挥手,想来是自己听错了话多心:“快些退下去吧,惊扰了圣驾,到时候吃罪不起。” 那叫做忠过的太监望一眼梅园,似乎仍旧心有不甘,然后一言不发地弯身扛起担子,扭头就走。 看他阔步昂首,脊梁笔挺如松,脚下分明是有功夫的人,哪里像这紫禁城里低人一头的太监? “你原本叫什么?”月华在身后突然问道。 那个叫做“忠过”的太监只佯作没有听到,头也不回,脚下依旧健步如飞。 先前训斥他的那人躬身道:“回禀娘娘,他原先是御前侍卫,名唤君迟。” 果然是他! “站住!”月华冷喝一声。 君迟顿住脚步,缓缓回过头来。 月华望一眼跟前几人,吩咐道:“你们都退下去吧,本宫有话跟他说。” 众人立即应声,恭敬地退下去,远远地站了。 月华上前,走到君迟近前,径直开门见山地问道:“你到这里来做什么?本宫从来没有听过天寒地冻的天气里给梅树追肥的。” 君迟低头沉默不言,看起来是个老实忠厚但是脾气又执拗的人。 “你想给君淑媛伸冤是不是?” 君迟立即抬起头来,惊愕地望了月华一眼,然后重新低下头去,算作默认了月华的猜测。 “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很危险?你以为你自己有几条命?” 君迟低着头,月华可以看见他腮帮上青筋直冒,显见咬牙切齿,正暗自隐忍。 “关于君淑媛的事情,以后绝对不可以在皇上面前提起!一个字都不许!”月华低声而坚决地命令道。 “为什么?”君迟抬起头来,鼻翼噏动,十分激动:“君晚她是冤枉的!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含冤而死。我一定要为她报仇!” “报仇?”月华用不自量力的目光打量他:“如何报仇?找谁报仇?皇上吗?你可知道,君淑媛宁可自己蒙冤,也不愿意让皇上知道实情,心里有一丝一毫的懊悔与愧疚。你难道要找皇上报仇?让君淑媛九泉之下将你恨之入骨?” 月华的话,说得很残忍,希望他能够就此打消这个可怕的念头。 君迟放下肩上担子,愣怔半晌,方才恨声道:“我只要皇上彻查此事,还君晚一个清白。他误会了我与君晚,使得她失去腹中骨肉,郁郁而终,伯母承受不住打击,撒手人寰,而我落得这般非人非鬼的下场,难道就让他心安理得地寻欢作乐吗?” 月华叹口气:“那受人指使,暗中做下手脚的丫头已经被杖毙,死无对证,如何查?此事乃是别人落下的圈套,借刀杀人,天衣无缝,皇上也是被蒙蔽利用。更何况,你无凭无据,皇上怎么会相信你的一面之词?” 第九十八章 誓不罢休 君迟“扑通”一声,便在月华跟前跪了下来:“皇后娘娘,奴才听君晚提起过,说您是个好人,对她素来关照,您也相信她是被人冤枉的不是?” 月华紧蹙眉头,惊慌地左右扫望一眼,沉声喝道:“赶紧起来,你是害怕别人不知道你的身份不是?” 君迟站起身来,饶是低垂着头,也比月华高大许多。 “君晚去世的时候,我就守在她的身边。此事瞒过皇上,是她唯一的遗愿。而且,君晚的死,固然主要是因为心如死灰,没有了活下去的念头,还有很重要的一个原因,便是心里对你有愧,觉得以后再也无颜面对你,唯有以死谢罪。所以,君迟,此事以后不要再提起了。如果你为此再有什么三长两短的话,你让君晚九泉之下,如何心安?” 君迟执拗地摇头,闷声闷气就像一头气怒的耕牛:“纵然是拼了这条性命,君迟也要给君晚讨回一个公道!否则誓不罢休!” 月华见他油盐不进,心里又焦急,不想他白白送掉一条性命,因此急声道:“你若是非要执意而为,那本宫便只有将你赶出宫去,远远地调到别院里,免得你枉送一条无辜性命!” 君迟向着月华躬身一礼:“娘娘好意君迟心领,君迟也不怕让娘娘知道,我与君晚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如若不是鹤妃突然将她宣召进宫里,将她当做物件一般,献给了皇上,如今她早已经是我的妻子。 我承认,我心里一直还在偷偷地喜欢她,这是大罪,但是,我们止乎于礼,从来没有逾距。当我每次听到说皇上翻了她的绿头牌子,甚至于,我心中酸涩之余,还会替她高兴。觉得只要皇上对她好,她觉得幸福便罢。 可是,他却不由分说地杀了她腹中的孩子,一点活下去的念头都不给她。君晚那是我疼到骨子里的女人,怎么可以就这样被视若草芥?” 月华一声苦笑:“我们不是草芥是什么?本宫也不怕告诉你,君晚与你那是中了别人的算计,被人有意引导,莫说是皇上,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会误会你们二人。更何况,君晚堕胎那是太后的懿旨,皇上未必知情。你若是不顾死活非要替君晚伸冤,怕是只会雪上加霜!” “人都已经不在了,还能如何雪上加霜?我徒留这残缺之躯还有什么用?他不就是想让我活着受尽屈辱么?怕死不是君迟!” 其实,月华何尝不是咽不下这口冤气,一直以来,都在心心念念为君晚讨回公道?君迟一席铿锵之言,反而点燃了她心里的火焰,蠢蠢欲动。 只是君迟若是单凭一腔热血,执意鲁莽而为,触怒了太后与陌孤寒,月华担心他白白丢了性命,只能退让一步,迂回道:“你若果真想给君晚报仇,便听本宫的,千万不可以意气用事,安生活着,寻出害死君晚的幕后之人。” 君迟懊恼道:“我一个低等奴才,毫无头绪,怎么查?” “那人纵然是做得再机密,总是会有破绽。虽然死了一个丫头,无法查证,但是还会留下其他的蛛丝马迹。你暗中留心,若是有了真凭实据,本宫愿意出头,还你一个公道!” 君迟眼前一亮,陡然升腾起希望:“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君迟便听皇后娘娘一言,暗中在宫里查探,以后断然不会鲁莽行事!” 月华这才缓缓松了一口气,总算是暂时稳住了他的性子。 隐隐约约林中有欢声笑语,想来肯定是一行人向着这个方向折返过来。 月华担心他被识出,连声催促道:“赶紧走吧!莫在此耽搁。回头本宫暗中托了人,给你寻个轻松差事。” 君迟摇摇头,担起地上的担子:“不用了,皇后娘娘,免得招惹那人疑心。君迟多吃些苦头无碍,更何况,这差事可以四处走动,不受束缚,自由一些。” 言罢感激地冲着月华笑笑,转身大踏步地离开了。 月华黯然地叹口气,望着他逐渐行得远了,转过身来,一抬眼,只见陌孤寒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梅林里走了出来,正站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双目灼灼地盯着自己。 她骇了一跳,有些心虚,不知道适才自己与君迟的话,他究竟听去了多少,低声嗫嚅道:“皇上,您......” “适才那人是谁?” 陌孤寒一抬手,指向君迟离去的方向,微有恼意。 原来他并不识得君迟,月华暗自松了一口气。 月华笑得有些勉强:“宫中一个杂使太监,想过来给梅园沤肥,被妾身拦住了。” “真的吗?” 陌孤寒上前几步,在月华近前站定,一股难言的威慑与压抑令月华感觉喘不过气来。 “真,真的。” 陌孤寒一把便揪住了月华的手腕:“看着朕!” 月华战战兢兢地抬起头,陌孤寒双眉紧蹙,薄唇紧抿,满脸怒意,积蕴起骇人的风暴。 “褚月华,你的的确确是因为君淑媛的死,在怨恨朕,是不是?” 月华的眸子里倏忽闪现过一抹慌乱,她扭头,泠贵妃等人也已经出了梅园,正站在远处看着她与陌孤寒,满脸幸灾乐祸。 “妾身没有,妾身不敢。” “适才走的那人是君迟对不对?你在怜悯他们二人,所以你觉得朕很残忍,这些时日里,你不敢跟朕说话,故意疏远朕?!” 月华猛然抬起头,抑制不住地脱口而出:“不是怜悯,是信任!” 话一出口,月华便怔住了,因为她看到,陌孤寒身上的寒气已经全部化作熊熊怒火,灼灼地盯着她,恨不能将她吞噬一般:“果真是这样,你这是在忿忿不平地指责朕吗?呵呵,宫里每一个人,包括母后都知道你的心思,唯独朕被蒙在鼓里,还以为自己哪里做得不好,翻来覆去地猜想。褚月华,是朕太宠你了不是?” 他的手气力真的大,月华觉得手腕似乎都要断了,自己的骨头被他几乎捏得粉碎。 月华想解释,想大声地告诉陌孤寒,君淑媛就是被算计的,无论他信与不信,也不再周全君淑媛的一片痴心。可是,她扭头看看正在窃窃私语的泠贵妃等人,以及太后的一脸冷意,将到了唇边的话,又重新咽了下去。 闭上眼睛,心一沉,软声道:“皇上恕罪,是月华一时口不择言。” “你的表情告诉朕,你这话说得很不情愿。” 月华缓缓睁开眸子,望着陌孤寒,低声道:“妾身只是惶恐,患得患失罢了。” 陌孤寒手下猛然使力,将她使劲一扯:“跟朕过来!” 她不由自主地跟着他,脚下踉踉跄跄。 兰才人有些担心,情不自禁地上前两步,想要开口求情:“皇上息怒,皇后娘娘她......” 陌孤寒一个冷眼瞪过去:“滚!” 兰才人怯生生地退后一步,被他的怒火吓得不敢再出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月华被他一路半拖半拽地扯进梅园里,暗自焦灼。 太后唇角漾开一抹冷笑,抑制不住地得意,开口道:“回吧,都各自回去。” 泠贵妃见挑拨离间得逞,月华终于惹怒了陌孤寒,掩唇窃笑不已,低低地吐出两个字:“活该!” 太后不满地瞪她一眼:“回去!” 泠贵妃也不急恼,上前挎起太后胳膊,兴奋地眉飞色舞:“泠儿送皇姑母。” 众人怀着各种各样的心思散了,兰才人惴惴不安地再三回头。 太后向着身后的小太监使了一个眼色,小太监立即会意,拐了一个弯,重新悄悄踅摸了回来。 陌孤寒拉着月华径直回了梅园,凶神恶煞一般,走到一株梅树之下,手下一个使力,便将月华甩至一旁。 她趔趄两步,扶着身后梅树虬蛆的枝干方才站稳,一扭身,陌孤寒的身子已经压了过来,一只手钳制住她的肩,熊熊的怒火将她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 “褚月华,这里便是那日君淑媛与那个侍卫偷情的地方。朕进来的时候,她正与那侍卫调笑孟浪。即便是在朕的面前,她都从来没有那样无拘无束。那个侍卫伸手去摸她的鬓角,两人那样亲密,光天化日,毫无避忌。朕每次想起来,都会觉得她的笑,就是一种讽刺。 太后跟朕说,这种祸乱宫闱的人性命留不得,太后要将他们立即杖毙,朕顾念了一丝旧日情分,阻止了。朕不想一时气怒冲动,作出过激的决定,悔之晚矣。 但是皇家是绝对不可能容忍她将胎儿生下来的。当朕听闻太后已经强迫她堕下了胎儿,朕也曾义愤填膺地去寻太后质问。但是,朕理亏,朕就连兴师问罪的理由都找不到,被太后辩驳得哑口无言。 可能你觉得朕残忍,恨不能将朕推得远远的。那你来告诉朕,朕应该怎么做?怎样做才是对的,才合你的心意?” 第九十九章 残忍的真相 月华被陌孤寒一席话说得哑口无言。是的,站在陌孤寒的立场上,他的确没有错,反而是自己有些无理取闹了吧? 他被人蒙蔽,误会了君淑媛不假,但是君晩被灌红花汤的时候,他果真是并不知情的。被蒙蔽利用,不由分说下了毒手的是太后,那是他的母亲,他能奈何? 原来,君淑媛冰雪聪慧,全都猜想到了,所以不想他两厢为难,母子交恶。 君淑媛说,不愿意让陌孤寒知道自己的委屈,可是,陌孤寒心有芥蒂,就会真正地舒心吗?他看到这满树锦绣的梅花会不会也如鲠在喉? 月华终于下定了决心,抬起头来,望着陌孤寒,一字一顿道:“如果妾身告诉皇上,君淑媛是冤枉的,皇上是否愿意相信?” 陌孤寒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眸中怒火逐渐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依旧冷冽的寒气:“朕只相信自己的眼睛。” 陌孤寒说话的时候,温热的呼吸就喷在月华的额头上,混合了清冽的梅花寒香。 月华坚定地摇摇头:“有的时候,亲眼目睹的,未必便是真的。” “皇后的意思是,你宁愿相信君淑媛与那个侍卫的话,也不愿意相信朕是吗?” 陌孤寒离她太近,月华不自在地扭扭身子,头顶便有积雪簌簌地落下来,砸在她的头顶与脖颈里。 “皇上,妾身如今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君淑媛的清白,妾身只是想告诉皇上一件事情。” “什么事?” “君淑媛临终之前,告诉了妾身整件事由,来龙去脉不过只是别人的一手巧妙安排罢了。” 陌孤寒鼻端一声冷哼,月华就壮起胆子继续说下去。 “那天君淑媛不过是委托侍卫君迟给自己母亲带几样太后赏赐的补品,是那个被杖毙的宫人撺掇她们进了这里,自告奋勇留在梅园外面。 而且那天那个宫人在给她梳头时,提前暗中做了手脚,在君淑媛头发上抹了吸引蜜蜂的香蜜。所以她跟君迟说话时,一直有数只蜜蜂总是在她头顶萦绕。她一时间惊慌失措,而君迟护着她,两人一时失态,正巧被皇上与太后看在眼里,心生误会。” 陌孤寒一时沉默:“她从来没有告诉朕。” “她想解释,可是皇上您没有给她解释的机会,太后更是不由分说直接命人给她灌下了红花汤。 君淑媛不让妾身告诉皇上实情,说是皇上极欢喜她腹中的胎儿,怕是您得知自己误会了她,定然心有愧疚。她宁愿自己背负着私通的罪名去死,也不想皇上您有丝毫愧悔,更不想您和太后为此交恶。 这是她弥留之际,留下的唯一愿望,哀求妾身千万不要告诉您真相。试问皇上,这般痴情的女子,您觉得,她会做出对不起您的事情吗?” 月华抬眼定定地望着陌孤寒,头顶有日头正盛,晃目地刺白,令她不得不眯起眼睛,却看不清他晦暗不明的脸色。 她紧张地等待着他雷霆大怒,或许会将她狠狠地摔在地上。她能感受到,陌孤寒握着自己肩膀的手骤然一紧,开始轻微地战栗,不知道是怒火还是激动。 陌孤寒默然片刻,冷声问道:“你说的都是真的?” 月华郑重其事地点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陌孤寒紧握住她肩膀的手逐渐放松,弥漫着颓丧的味道。他最终也只吃力地吞吐出几个字:“朕凭什么相信你的话?” 月华语噎,她的确没有任何证据让陌孤寒相信自己,相信君淑媛。 “啪”的一声,月华身后的树枝应声断裂。陌孤寒的手心被树枝划破,立即涌出殷红的血,顺着手心滴落在雪地之上,绽开一朵朵妖艳的红梅。 月华心里一紧:“你的手?” 陌孤寒却好似全然不知一般,紧蹙着眉头,薄唇紧抿,喉结也艰难地滑动。额头之上的筋络暴涨,似乎要冲破束缚,迸溅出混合着热血的怒气。 月华第一次,在他冰冷无波的脸上,暗沉的眸子里,看到了受伤的痛楚之色。就好像,一块完美无暇的琉璃,被人狠狠地一拳,击在中心的位置,然后瞬间支离破碎。 月华的心,猛然间也好像被碎片划破,有些冷硬的疼。 他说不相信,不过只是不想相信,不敢相信罢了。 她开始有些后悔自己的一时冲动,这样不计后果地和盘托出对于他而言,是多么沉重的打击。 “月华。”陌孤寒第一次这样低低柔柔地叫着她的名字,怨愤中带着自责与愧疚:“朕不相信,她们会这样狠毒,连朕的孩子都不放过。朕更不相信,朕是一朝天子,会如此没用,竟然连自己的孩子都保不住,接二连三地失去。” 月华有些心疼,她觉得面前的陌孤寒,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冰峰,不再是闪着寒光的利刃,他有血有肉,有着努力隐藏的情感,也会受伤,也会颓丧,也会心痛。 虽然这些,都是因为另外一个女人,但是她在那一刻,完全释怀了,她缓缓地伸出手,试探着,环住他的腰,轻声地安慰:“错不在你。” “不在朕,那在谁?你这样说,不就是在谴责朕,控诉朕,怨恨朕轻信了别人的谗言,怨憎朕昏庸?所以,你处处躲着朕,对朕这样冷淡,疏远,你也是在害怕朕,是不是?” 月华怔忪着,不知道,究竟是应该点头还是摇头。她果真便是畏惧的,畏惧帝王手中的生杀予夺,畏惧帝王的寡冷淡薄,畏惧帝王的多疑暴戾,敬而远之。 陌孤寒的眸子越来越凉寒,他不再说话,勉强收敛自己的情绪,缓缓合拢了眸子,将所有落寞,悲愤,自责的神情尽收眼底,长吸一口气。然后,他的胳膊猛然间收紧,将月华紧紧地拥进怀里,亲密无间,两人之间没有一点的空隙,令月华几乎窒息,喘息不过来。 “告诉朕,你说的都是假的?” 陌孤寒吐出这几个字的时候,很艰难,微不可见地轻颤,带着些许央求。 月华仍旧沉默,她不敢开口,她觉得哪怕自己只是固执地摇摇头,也会成为一柄利刃,狠狠地刺进陌孤寒的心口。 她突然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为什么君淑媛不愿意让自己将真相告知给陌孤寒,原来对于他而言,真的很残忍。 她的胳膊轻轻地使力,想要给陌孤寒一点温暖,一点慰藉。 而她的沉默突然就惹怒了陌孤寒,将她一把狠狠地推开,紧紧地蹙起眉头,眸子里已经泛起通红的血丝。 “褚月华,你真是一个讨人厌的女人!难道你就一点也不懂得哄一哄朕吗?” 月华觉得陌孤寒在冷冷地掷出这几个字的时候,脸上是真的带着对她的厌恶的。 自己真的不讨喜,不会像雅嫔那般巧语奉迎,不会像泠贵妃那样哄他开心,不会像兰汀那样善解人意,不像君淑媛生前那样柔顺温婉,不像鹤妃那样风情万种,自己一无是处,又冷又硬,还处处惹他生气。他怎么会喜欢自己? 陌孤寒撂下这样一句大实话便拂袖而去,那抹伟岸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扶疏斑驳的花影里,余下一缕若有若无的龙涎香气,也很快被清冽的梅花寒香冲散得无影无踪。 他分明是借着怒火掩饰心里的不安,惶恐与懊悔,他是仓惶逃离开自己,免得打落原形,被自己看了笑话去。 月华怔怔地站在原地,唇角微勾,竟然莫名感觉分外踏实。这些时日里的猜疑,提心吊胆,以及惶恐不安,全都如枝头花蕊里的一点积雪,在耀目的阳光里,逐渐消融,化成清透的冰水,在清风中颤颤巍巍,然后滴落下来。 有鸟雀扑棱棱地飞起,枝头的雪簌簌地落下,掉落在她的头顶,身上,一团一团,一簇一簇。 月华的心,随着那鸟雀腾空,卸去了满身的负累。 第一百章 掌理六宫 瑞安宫里,泠贵妃用一团毛线球,逗弄着太后怀里的波斯猫,钗摇鬓晃,笑得花枝乱颤。 小太监走进来,低声地向着太后汇报自己查探来的情况。 泠贵妃蓦然转过头来,一脸的难以置信,声音尖利高亢了许多:“你说皇上在梅园里,竟然抱着皇后?!” 小太监的身子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胆怯地点点头:“是的,抱了一会儿。” “说什么了?” “奴才害怕皇上觉察,只敢远远地看着,所以没有听清。” 泠贵妃将手里的毛线球恨恨地丢在地上,那只波斯猫见了,身子弓起,一个跳跃,便挣脱了太后的怀抱。 “怎么可能呢?今日皇上摆明了雷霆大怒,那副神情似乎要吃人似的,怎么会突然便卿卿我我起来了?” 小太监低着头,不敢说话。 “现在呢?皇上去哪里了?”太后出声问道。 “后来不知道皇上又因为什么原因,丢下皇后一人,怒气汹汹地先回御书房了。” 太后挥挥手,将小太监屏退下去,一声冷哼:“日防夜防,经常在皇上跟前耳提面命,终于还是让那褚月华钻了空子。” 泠贵妃愈加羞恼:“今日赏梅的时候,皇上扭身不见了皇后跟上来,就开始心不在焉,微有薄怒,丢下我们全然没了兴致,泠儿就觉得不妙,怕是皇上已经被那褚月华勾了魂儿去。若是依照泠儿的心意,寻个罪过将她逐出宫去利落,省得天天碍眼。” “胡说八道!”太后一声呵斥:“最后再警告你一次,你也要告知给那个雅嫔知道,别再使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小手腕。你们一次次难为那褚月华,她又惯会在皇上面前扮作无辜,只会令孤寒对她由怜生爱,越来越疼惜。你看那君淑媛向来柔柔弱弱的,任鹤妃呼来喝去,孤寒不就对她刮目相看吗?” 泠贵妃颇为不甘:“难不成便这样纵容她一步一步魅惑皇上么?若是皇上果真喜欢上她,可如何是好?” 太后冷笑一声,胸有成竹:“她褚月华乃是常家的人,皇上哪里会真正地对她放下戒心?如今边关战事正依赖她义兄和二舅父,皇上对她另眼相看那也在所难免。不过只是逢场作戏罢了,你千万要稳住性子,可不要事事强出头,针锋相对的,让皇上对你生了厌倦。” “可是,皇上既然可以相信那褚慕白,便有可能相信她褚月华。她如今在朝中又有了靠山,岂不更加如虎添翼?” “莫说如虎添翼,就算是扶摇直上又如何?即便再厉害,她还是皇后。而且太皇太后如今已经这般年岁,时日无多,她褚月华还能借势风光几时?也不过是日落西山。” 泠贵妃想想,仍旧心里醋海翻涌,无论如何都咽不下这口气:“皇上对她好,虚与委蛇我不怕,就怕将来被她魅惑,果真动了真格的。” 太后上前将地上正玩得欢腾的波斯猫拦腰抱起来,不屑地笑笑:“傻丫头,那褚月华如今便是一个线团罢了,皇上逗弄逗弄她你也当真? 皇上的心性哀家是再清楚不过,这男欢女爱,于他而言,也不过只是跟过家家一般,逢场作戏。更可况这几年里,常家人结党营私,太皇太后处处压制他一头,他怎么会真正将她褚月华放在心上?只怕他如今有多宠,将来那褚月华摔得就有多狠。 你眼光放长远一些,计较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做什么?便如上次你生辰宴那一次,左右便是你们三人暗中做下的手脚。非但没有扳倒她褚月华,反而令皇上心里恼怒,你看,这些时日里他谁的牌子也不翻,便是警告。” 泠贵妃委屈地辩解道:“此事真的与泠儿无关,难道您真的不肯相信么?” 太后摩挲着怀里的波斯猫,从头顶顺着脊梁,慢条斯理。猫儿立即舒服地眯了眼睛:“你们三人谁都不肯承认,尤其是雅嫔,一通赌咒发誓,涕泪横流的,哀家也不好把话说得太重。横竖宫里就你们几个人,难不成还是哀家做出这样蠢笨的手脚?既然那瑶瑟已经死无对证,哀家也不想继续深究,只是警告你们知道而已。” 泠贵妃不情不愿地点点头:“此事与泠儿反正没有任何干系,难保不是鹤妃吧?她一向小肚鸡肠,容不得别人,巴不得毁了泠儿这张脸,然后栽赃给褚月华,一石二鸟。” 太后叹口气,抚着前额无奈道:“你们几人老是自己斗个死去活来的,没完没了,可小心别被别人利用了。外敌当前,应当团结起来,一致对外才是。” 泠贵妃不屑地撇撇嘴,满是鄙夷:“那鹤妃心多大?恨不能皇上是她一个人的,我们全都靠边站。她害死崔昭仪,被皇上嫌弃,为了争宠,她甚至昧着良心把那君淑媛献给皇上,自己又后悔不迭,天天对人不阴不阳的。这样的人,怎么跟她相处?” 泠贵妃这样一说,太后便有些头疼,感觉几人全都不是个省心的,不能体谅自己的苦心,懒得再说教。冷着脸转身取了一旁的犀角梳,梳理猫儿身上微卷的毛发。 泠贵妃便涎着一副笑脸,轻轻地摇晃她的胳膊:“左右皇姑母帮泠儿想一个什么法子,将她从皇上跟前扯得远远的,最好见不到。” 太后无奈地叹口气,伸指指点她的额头:“便再为你做一次恶人。” 夜里,又铺天盖地下了一场大雪,纷纷扬扬,犹如扯絮一般下了一夜。 这些时日里,因为临近年节,有许多外地来京觐见的官员与命妇顶风冒雪进宫里来,给太皇太后,太后,还有月华请安。 饶是月华不需要主理六宫,所有大小琐碎的事情皆有太后打理,她这些时日里迎来送往,招待进京朝见的朝廷命妇也累得精疲力尽。 她们在晨起给太后请安的时候,太后的精神也明显不振,眼底一片乌青。纵使扑了不少的桃花粉,也遮掩不住满脸疲态。 泠贵妃第一个上前,搀扶住了太后的手:“原本真不想这样早就来打扰您休息的,只是心里头惦念着,听闻昨日宫里又有奴才不省心,让太后您费心了。怕是夜里又没有睡好吧?” 众人恭敬地请安,雅嫔也殷勤地逢迎:“后宫琐事本来便杂乱,如今年尾年初,各样事情都堆到一起,奴才又蠢笨,最是乱心。太后可千万保重身子,不要过于操劳了。” 太后一厢里叫苦连天地道乏,一厢斜眼看月华。 “哀家便是个受累操心的命,历朝历代,到了哀家这个年岁,那都是安享清福,哪里还需要这般事事亲为?” 月华也只低头不语,佯作没有听懂她话里的含义。 太后便又一次次看她,长叹一口气:“可惜连个心疼哀家的帮手也没有。” 月华便不得不开口:“是妾身愚笨,不能为母后分忧,让母后辛劳了。” “哀家听闻皇后以前在常乐侯府那也是当了大半个家的,想来本事也不差。” 月华低头谦恭道:“妾身顶多便是跑跑腿,传传嘴,顶个大丫头使唤而已。” 太后低头呷一口茶,唇角微弯:“哀家这原本是打算禀明了太皇太后与皇上,将这掌理后宫的差事交给你来做的。” 月华诚惶诚恐地站起身来,敛衽拜倒在地:“月华也想能为太后分忧,只是无德无能,难当大任,心里愧疚。” “皇后也过于谦逊了一些,宫里翻来覆去就这么一点琐碎事情,凭借皇后这般聪慧,相信几日便可得心应手。”泠贵妃难得对月华和颜悦色,不像往日那般冷嘲热讽。 月华心里便是一愣,掌理六宫太后以前不是没有对自己提起过,带着试探的意味。月华心知肚明,太后如今虽然贵为太后,但是上面还有太皇太后。虽然后宫里的事情表面并不过问,但是但凡有伤筋动骨的大事,太后还都要禀报上去的。 在日复一日,忍气吞声的熬煎下,太后心里对于权势的掌控之心,比谁都要强烈,对于自己肯定是万千提防,怎么会真正地想要将协理六宫的权势交给自己? 第一百零一章 太后的用意 更何况,泠贵妃,鹤妃,雅嫔,甚至于兰才人,那都是她一手栽培起来的人,若是自己果真行使起一国之后的权势,怕是就要炸了锅了。这些人原本就看不得自己好,肯定处处使绊子,扎筏子,荤素凉热一并上来,够自己喝上一壶。 所以,太后明里暗里试探过几次,月华全都坚决地拒绝了,丝毫犹豫都没有。后来太后还经常得了便宜卖乖,在众妃跟前诉过两次苦,月华还要陪着笑脸,像这次一般,深刻地做个检讨。 这都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事情。 只是! 以往每次提及的时候,泠贵妃几乎都是横眉冷对,好像护食的母鸡一般,恨不能将全身的羽毛全都乍起来,唯恐她褚月华果真点点头,将这权势从太后手里夺过去。 今日为何便这样反常,竟然帮腔要自己插手后宫事务? 正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无论如何,这都是受累不讨好的差事,自己坚决不能应。 月华温婉一笑:“这话还果真是在本宫心里酝酿了许久,一直都不敢说出来,唯恐是坏了什么祖宗规矩。其实贵妃妹妹向来得太后器重,又是这宫里的老人儿,若是论起本事更是胜人一筹,月华早有举荐妹妹的心思。” “荒唐!”话音未落,太后立即不悦地将脸色一沉:“你是皇后,这掌理六宫原本便是你的差事,你推诿给别人算是怎样一会事儿?” 月华略作试探,见太后斩钉截铁,便明白,太后这是果真要让自己淌这趟浑水了。否则,自己主动举荐泠贵妃,诚心诚意,泠贵妃早就迫不及待地顺杆往上爬了。 掌理宫中事务她不怕,果真就像是泠贵妃所说的,几日也就可以得心应手。只是如今,还不是时候。 其一,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陌孤寒内心里,肯定是不喜欢自己表现出太多的权利欲望,若是此时便冒冒失失地接手,太后再背后巧言挑唆几句,自己以往所做的努力也就全部白费了。 其二,太后与泠贵妃一唱一和,配合得天衣无缝,摆明便是个圈套,还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意图。自己在后宫孤掌难鸣,耳目又闭塞,她们若是有意设下圈套,陷害自己,压根防不胜防,就不可能是对手。 既然时机并不成熟,能躲则躲,方为上策。 若是实在躲不过,太后执意是想如此,便迎难而上,果真夺了这权势,也未尝不可! 她褚月华淡然处事,从来不招惹是非,但是绝对不怕事。 左右自己早已经是众矢之的,她们不会因为自己的隐忍而退让分毫。纵然她推卸了这个责任,也一样难以抵挡来自于其他方向的明枪暗箭。 自己如今已经失去了太皇太后的信任,陌孤寒那里也是岌岌可危,若是手中有些权势,苦心经营,好歹也能保护自己。 先试探试探太后究竟是什么用意,再做打算不迟。 月华抿嘴一笑,欠了欠身子:“母后息怒,对于这掌理六宫,月华可从来没有当做什么苦差事,而是觉得是一场殊荣,要太皇太后和皇上信任,太后倚重,可是莫大的荣耀,高不可攀。所以一见太后这样疲惫,不由自主地便想起了泠贵妃。听您老人家这样一说,才知道是有这样的祖宗惯例,万万不可,以后绝对不会再提,更不敢劳烦泠贵妃。” 月华一阵迂回,冠以祖宗家法,肯定了太后的托词,便是断了泠贵妃对于此事的肖想 。 泠贵妃明显一噎,面色极是难看。 太后轻咳一声:“此事既是荣华,又是费力不讨好的差事,难得皇后能这样想,哀家极是欣慰。如今正是年关,俗事较多,若是将所有事宜一股脑地全都交给你也说不过去,尤其啊,有些事情至关重要,丝毫马虎不得。” 正题终于来了,月华从善如流:“月华全听太后吩咐,便做个跑腿传话的,能帮您老人家分忧便可。” 太后满意地点点头:“跑腿传话的差事自然是有奴才去做,皇后怎么能做这样的事情?素来听闻皇后是个心灵手巧的,便莫若这般,年底内务府需要采办一应用品,布置皇宫内外,一些琐碎事情自然是有专门管事太监负责,皇后便负责指点更正便好,意下如何?” 月华自然知道这是个怎样的差事,比那跑腿传话还要辛苦几分,也最是容易出纰漏,毕竟皇宫里规矩最多,自己尚且一知半解,即便被人明目张胆地做手脚暗算,怕是也不懂其中门道。 月华不怕辛苦,只是太后唯独挑了这样的差事给自己,难保不是有什么想法。 “能为母后分担,月华求之不得,只是对于宫中的规矩,月华一知半解,怕毛毛躁躁,再出什么纰漏。” “不知者不怪,再而言之,每个宫殿都有专门的管事太监,年年岁岁如何布置,他们都清清楚楚,你便只要查看着,有没有疏漏之处。若是有什么新鲜的花样,也只管使出来,新鲜些才会有新气象。”太后极痛快地道。 月华得了准话,又是当着大家的面,方才放下一半的心,欣然领命。 当天,月华便走马上任,她从太后那里请安回来以后,陆续就有各个管事太监前来求见,请示具体事宜,有许多说不清楚的,月华便要相跟着过去看,一起商议着定夺。一天下来,筋骨酸软,精疲力尽,就连洗漱都恨不能省了,直接被人抬上床去,直接瘫软了。 第二日,她便明白,那些管事是得了太后授意,故意将一些事情小题大做,让她四处劳碌,一刻也不得闲。 有小太监在背后窃窃私语地议论,被她无意间听在耳朵里:“这样微不足道的差事每年都是有首领太监专门负责的,今年如何太后竟然交给皇后娘娘亲自督办?而且屁大的事情,明明可以按照往年惯例来做的,也要请示皇后娘娘亲自查验定夺,我们还要眼巴巴地等着。” “你懂些什么?这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的事情。太后啊,就是要让宫里的娘娘们全都忙碌起来,那样就没有时间生事,也没有时间到皇上跟前争宠去了。她不就安心了?” 月华自然也立即明白了太后的心思。心里一声苦笑,觉得太后委实枉费心机。陌孤寒那般厌恶自己,自己又安分守己地窝在清秋宫里,从不四处走动,进宫将近三个月,也不过只是见过陌孤寒几面而已。她哪里用得着这样煞费苦心地将自己支得团团转? 她心里并不怎样反感这份差事,虽然腊月里的天气冷寒一些,尤其是宫中其他妃嫔全都守在自己的宫殿里,抱着捧炉,自在逍遥,她在宫里四处跑来跑去,有些讽刺。但是忙碌起来颇为充实,也借此熟知了宫里各个部门的管事,从一些小太监闲聊时的闲言碎语里得知了他们的背景及秉性。 清秋宫里几人对此都颇有怨言,尤其是看着月华早出晚归的,十分心疼。纷纷劝说月华到皇上跟前递个话,卸去这繁琐差事。 月华也只能笑笑,她知道自己在陌孤寒心里有几斤几两,若是在他跟前表露出丝毫对太后的怨言,都会招惹陌孤寒的反感。太后的不是,太皇太后可以说,陌孤寒可以说,唯独她不能言讲。 月华任劳任怨,尽心尽力地将太后交代的所有事情处理得妥妥贴贴。又因为担心其中再有圈套,她也小心谨慎,每日必然到太后的慈安宫汇报当日的活计,事无巨细,全都回禀给太后知道。 太后越来越不耐烦,莫说从中挑剔毛病,就连听着都觉得头大,只能一味颔首,最后还要昧着火气夸奖几句。 后来,太皇太后听林嬷嬷讲起此事,也只是一笑置之,吩咐下去:“应该让皇后长长见识了。” 第一百零二章 乾西四所 太皇太后所说的见识,是指位于皇宫御园西侧角落里的乾西四所。 如风烛残年的老人一般,佝偻着脊梁蜷缩在金碧辉煌的紫禁城里的乾西四所,极是破败,就连紧锁的木门都残缺斑驳,一把铁锁锈迹斑斑,透着岁月的沧桑与厚重。墙头之上几株干枯的狗尾草在寒风之中左右摇曳,起伏无常。墙面遭受风吹雨淋,蚁蚀虫蛀,原本方正的青砖都剥离了原本的棱角,变得圆滑起来。 小太监说请月华指点一下灯笼的布置,却引领着她,一路行至这里。 月华微微蹙了眉头。疑惑地扭头:“这里是什么所在,怎么这般荒凉,也不见修缮?” 这般突兀的荒凉,犹如万花从中的一株枯树,横亘在万紫千红中,怎能不招眼? 小太监顿住脚步:“启禀皇后娘娘,这里便是乾西四所,用不着修缮,我们也不用布置,这里是不需要张红挂彩的,再大的喜气也蔓延不到这里来。” “原来这里就是乾西四所。” 月华在一进宫,便听下面宫人说起过这个地方,她觉得离自己很遥远。没想到,距离自己的清秋宫也不过只是两盏茶的路程而已,只是自己一向不爱出宫走动,竟然不知道,原来近在咫尺。 小太监点点头:“这里有些晦气,向来无人问津,皇后娘娘还是离得远一些为好。” 月华抬手指指门上大锁:“见那锁好似许久都没有打开了,难不成里面已经没人了?” 小太监摇摇头,轻嗤一声:“这里什么时候缺过人?如今这里面还有几个老妖精,平日里疯疯癫癫的,没有人愿意搭理。看守此处的婆子和侍卫只是每天从这狗洞里塞些吃食饮水进去。说来如今皇恩浩荡,的确很久都没有新人进去了,这正门应该便一直落着锁。” “老妖精?”月华不明白这是什么称呼。 小太监自知有些失言:“这里面关着的只有几位先帝的妃子,还有位仁帝年间的太妃,熬了许多年,年岁都有些大了。” 月华暗自思忖,若是太妃的话,总共也就是四五十岁左右光景,算不得多老,若是仁帝年间的妃子,便是太皇太后那时册封的宫人了,估计被打入这冷宫里最少也要三十余年,能在这样凄凉的环境里生存下来,没有被疾病夺走性命,没有被寂寞和苦难摧毁生存下来的意志,的确是活成了“老妖精”。 想来应该都是当初受尽恩宠,一时风光无限的主儿,只是大浪淘沙,这皇宫里最终能够生存下来的,只有一人。幸运的,诞下皇子,后半生能够有个依靠,得个太妃的封号。其他人紧随着先帝的驾崩,或者守皇陵,或者进入冷宫,都是苟延残喘罢了。 只是不知道,自己最终的归宿是在哪里? 月华低低地叹一口气,眸中难免流露出凄凉的感怀。 小太监雪上加霜,又加一句:“对了,当初佯称自己身怀龙种,想偷龙转凤的贤嫔也是被关在这里,只是早就疯疯癫癫的,不识得自己了。” 月华转头去看那扇斑驳的门,四处透着亮光,好像腐朽得早已不堪一击,轻轻一推,便可以支离破碎。门上多半人高的地方有一个巴掌大小的洞,隐约可以看到门后的院子,廊柱,和结满蛛网的窗户。 她忍不住有些好奇,慢慢地走近两步,想从那里,探知里面的景象。 月华微眯了一只眼,前倾了身子,向里面窥探。只见眼前一晃,一只浑浊的瞳孔,圆睁犹如铜铃,也扒着里面的缝隙,向着外面望过来,两张脸,隔了一层门板,似乎呼吸可闻。 月华惊恐地向着身后”噔噔“后退两步,差点就跌坐在地上,她被吓着了。 里面传出一声”桀桀“怪笑,凄厉如夜枭,还顽皮地向着她眨眨眼睛,眼尾横生的皱纹里藏满了黑色的污泥:“你想进来么?本宫放你进来。” 月华不由自主地摇摇头,满脸惊恐。 里面的人好像很颓丧,懊恼地嘟囔道:“已经很久都没有人进来陪本宫了,难道那老妖婆都直接将她们丢去安乐堂了吗?皇上呢,皇上在哪里,难道就放任那老妖婆害人?” 月华听她说话那样落寞,心里又忍不住生出怜悯,想开言安慰两句。 身后的小太监慌忙上前一步,劝慰月华:“皇后娘娘不要搭理她便是,她已经是失心疯了。” “你说谁疯了!你说谁疯了?”里面的人突然便激动起来,歇斯底里一般,脸一晃,那圆孔里露出一排焦黄的牙齿:“你才是疯子,本宫乃是皇上最宠爱的瑶妃,你们敢胡说八道,本宫将你们全都拉出去杀了,大卸八块!” 木门被激烈地摇晃起来,摇摇欲坠,混合着锁链被扯动的“哗啦”声。 一位着灰布短襟棉袍的婆子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打老远便气急败坏地呵斥:“闭嘴,老实点!要不不给你香粉和花戴了!” 里面的声音戛然而止。 婆子跑到近前来,后面的小太监挤眉弄眼地示意,她才从月华头上的金雀钗辨分清楚月华的身份,忙不迭地跪在地上磕头:“老奴参见皇后娘娘,让娘娘受惊了,万乞恕罪。” 月华努力稳定心神,抬抬手:“平身吧,无碍的。” 门后面的人瞬间又激动起来:“你叫她什么?皇后娘娘?难道皇后不是那个老妖婆了?咦,不对,老妖婆应该是太后才对,也不是,听说已经是太皇太后了。她一手遮天,心狠手辣,肯定没人再敢忤逆她,难怪这里人越来越少了。” 婆子扭头又是一顿训斥:“闭嘴,老实一些,再胡说八道皇上不会来看你的。” 门后的人兴奋而雀跃地低呼一声:“皇上马上就要来看咱们了?难道那老妖婆终于被废,再也不能兴风作浪了?” 她的话音刚落,后面就有纷乱的脚步声,夹杂着按捺不住兴奋的低呼:“真的吗?皇上真的要来了么?” 门后面好像瞬间就沸腾起来一般,诸多女人七嘴八舌的议论声,叫喊声,兴奋而尖利。有人从圆洞里,缝隙里,扒着头向着外面张望。两扇斑驳的木门上全是闪烁着兴奋的眼瞳,令人心底生畏。 又一声凄厉的惨嚎声响起,犹如云雀直冲云霄。有人跌跌撞撞地向着木门扑过来,厮打扒在木门上的女人。 “你们都滚开,别挤着我的孩子。” 有人不甘示弱地回身还手:“又是你这个拿枕头充龙胎的贱人,你犯的可是欺君之罪,劝你还是死了这份心思,还妄想着皇上来看你不成?” 女人一边拼命厮打,一边护着肚子歇斯底里地叫喊:“皇上,妾身冤枉。妾身是真的有喜了,是她们害我,买通御医杀了咱们的孩子。妾身害怕皇上您怪罪妾身,所以才不得不隐瞒下去的!” 月华听她叫喊,知道这人定然就是适才小太监提及的贤嫔了,只是听她说话,又不似疯言疯语,像是当年之事好似另有隐情一般。也难怪当初她犯下这样大的罪过,竟然还保住了一条性命,只是被打入冷宫里。 如此说来,宫中已经先后有三位妃子有孕之后被害,也难怪陌孤寒闻听君淑媛有孕之后,那样小心谨慎,提防着所有人。 婆子有些恼羞成怒,觉得这些人不受管束,在皇后跟前十分不给自己面子,紧走两步,到门前抄起了一根尾端被磨得油亮的竹竿,从那圆洞里伸过去,一顿乱捅。 “滚滚滚,全都老实地滚回去!惊扰了皇后娘娘,有你们好看!” 门后面的女人们跳跃着,躲闪着,愤愤地骂:“大胆的奴才,等皇上来了,一定叫他杀了你的头!” 婆子手下使的气力更大:“做你们的晴天白日梦吧,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既然进来了,还做梦出去呢?” 里面的人愈加尖利地骂骂咧咧,婆子丢了手里竹竿,从门旁边抓起一包什么东西便丢了进去:“给你们香粉,快些好生打扮去吧。” 纸包掉在地上,许多人争先恐后去抢,纷纷撕扯,抓了往脸上抹。从月华这里,可以看到褴褛的衣衫和蓬头垢面,还有人敞着衣领,露出脏污不堪的胸。 “老乞婆,你又拿石灰粉逗她们了不是?” 混乱的人堆后,有人一声冷笑。 第一百零三章 兔爷宫灯 婆子拍拍手上的石灰粉,讥笑道:“别人皆醉你独醒,端木氏,这样可不好,莫如同她们一样糊涂了,疯了,心里好歹也有一个念想。” 端木氏?月华心中一凜,那是仁帝在潜邸时明媒正娶的皇子妃,被废的皇后,如何竟然也在冷宫里?不是说已经病逝了吗? 那人幽凉地长叹一声:“哀家就是要保持最清明的头脑,看着那老妖婆多行不义,倒台的那一天。” “痴人说梦!”婆子冷哼一声,扭头冲着月华讨好地笑笑:“皇后娘娘千万别介意,不过是一群疯婆子而已,总是信嘴胡咧咧。” 月华心绪起伏,便如惊涛骇浪一般,半晌仍旧没有回过味来。 她以为,冷宫不过就是个冷僻的所在,不受宠的妃子们被关押在里面,再也没有锦衣玉食,只是生活简仆一些罢了。没想到,她们在这里竟然活得这样没有尊严,就如同一窝被人遗忘了的牲畜,要承受这样的辱骂与棒打。 即便是当初宠冠后宫的端木皇后,竟然也落得这样凄惨的下场。 她有些惊慌失措,心里的惊恐犹如野草一般疯狂地滋生,整颗心都乱糟糟的,六神无主。她哆嗦着嘴唇招呼跟前的小太监:“我们走吧!” 里面有人嘲讽地笑:“原来这就是新册封的皇后,看起来傻头傻脑的,早晚也是进来跟哀家作伴。” 月华扭头看那扇门,一双清明锐利的眸子,就在那圆洞里,紧盯着自己,那目光好似要将她扒个精光,然后看穿。 那端木氏见月华回头,竟然冲着她咧嘴笑了笑,一脸的沟壑,满脸沧桑,耳边一绺苍白的银发:“你是在害怕是吗?这里都是你那尊贵的太皇太后做下的孽。她素来党同伐异,祸害了我们还不算,就连先帝的妃子们也逃不脱她的毒手。 你也不用惊叹,她满手血腥,我们不过只是冰山一角罢了,委实算不得什么,因为你还没有见识过安乐堂。 养蜂夹道里的安乐堂你应该听说过吧,里面都是性命垂危的宫人,丢在那里自生自灭,苟延残喘,死了以后一把火焚烧了,然后丢进院子的枯井里。本宫就是从那里一步一步爬出来的,跟那里相比,就是天堂地狱啊。” 月华愈加惊恐,仓惶后退,一张脸也苍白起来,手脚麻凉。 “哀家虽然被囚禁在这里,但是眼明心亮,你这皇后做不久的,因为你和那老妖婆压根就不是一路人,日后这冷宫里怕是都没有你的容身之地。” 月华心里的担忧与惊恐又被无限地扩大,几乎是逃一般地远离了那个院子,头也不敢再回,抚着心口,大口地喘息,一脸冷汗。 小太监小心翼翼地看着月华的脸色,不敢再多嘴。 “适才那人是谁,难道真的是当年仁帝的端木皇后?”月华忍不住问,心里存了侥幸,希望不过是疯言疯语。 小太监点点头。 “不是说她已经去世了吗?” 小太监字斟句酌,小声道:“听说当年她受了宫刑之后,的确是奄奄一息,连丝活气都没有,被丢进了养蜂夹道。谁知道她竟然重新挺了过来,并且在安乐堂里一活两三年,天天躺在死人堆里竟然都安然无恙,后来就被丢进了冷宫。” “宫刑!” 月华吞吐出这两个字的时候,有些艰难。对于宫刑她是听闻过的,那是一种残忍地剥夺女人人道的术法,比太监入宫时所要承受的宫刑还要残酷,受刑的人十有六七会因为各种原因死去。 端木氏熬过了木槌敲打的撕心痛楚,又在安乐堂煎熬过近千个暗无天日的岁月,从死人堆里艰难地站起来,在冷宫这种摧残人心智的地方仍旧保持着最后的尊严。 支撑她的,究竟是顽强的求生意志,还是深入骨髓的仇恨? 当年仁帝如何便能狠下心肠,对自己的枕边人施以这样的毒手?还是果真如端木氏所控诉的,一切都是太皇太后所为? “端木氏当年究竟犯下了什么罪过?” 小太监讪讪地笑,摇摇头:“奴才也不清楚,这不是我们能打听的。” 小太监含糊其辞,月华自己心里一声苦笑。成王败寇,端木氏作为曾经的一国之后,她在这场残酷的宫闱争斗中失败了,太皇太后就必然留不得她,养虎为患,哪里需要什么罪过?即便是有,也是欲加之罪罢了。 她想起自己的处境,众妃虎视眈眈之下,又不得陌孤寒待见,自己还不知死活地得罪了太皇太后,众矢之的,孤立无援,瞬间感觉如临深渊。 月华浑身开始发冷,抬头看看金碧辉煌的琉璃瓦,洋溢着喜气的皇宫,再扭头看看乾西四所的苍凉与灰败,地狱天堂,一线之差,可能也会是一念之差。 帝王的宠爱,便是翻云覆雨的大手,可以将你捧在手心里,反复间,也会将你狠狠地摔落下去,万劫不复。 她,褚月华,无论如何都不能进到这冷宫里来!绝不! 那么,自己是否要一直这样躲闪着陌孤寒?还是屈服于太皇太后? 陌孤寒从御书房里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昏暗,宫里的灯火星星点点地升腾起来,点缀在重重叠叠的楼宇间,给整个皇宫笼上一层柔和的灯影。 他站在门口踟蹰了许久,不知道究竟该向哪里去。 平素里,他朝政不是太忙碌的时候,他会到瑞安宫里陪伴太后一起用晚膳,晚膳过后,敬事房里的太监们端上朱漆大盘,里面一溜放着宫中妃子的绿头牌子。 太后会在一旁玩笑一般地絮叨,催促他早些为皇室诞下皇子。 他突然就想起君淑媛的死,全无兴致。他已经好多时日没有翻妃子们的牌子了,更是懒得去瑞安宫里听太后的絮叨。一见到太后,总是会不由自主地触动他心底对君淑媛的愧疚与自责。 荣祥慢悠悠地跟在他的身后,不远不近,两人就这样闲庭信步一般,沿着甬长的走道,一路行来。 马上便是年尾,宫里挑起了许多的大红灯笼,喜气沿着走廊,甬道,一路绵延。大红的喜庆的光投射在青石地面上,朦朦胧胧的一团,远没有琉璃灯影那般璀璨,胜在温馨。 “这几盏灯笼倒是有趣,似乎是十二生肖的图案。” 荣祥见陌孤寒一路心事重重,便主动开口,打破了沉默。 陌孤寒只“嗯”了一声,没有多大的兴趣。宫里的工匠们虽然手艺精致,但是中规中矩了一些,远不及上元节时,京城街道上那些争奇斗艳的灯笼来得新颖。 “这些生肖灯笼也不知道究竟是谁的奇思妙想,竟然全都人模人样的。”荣祥兴味盎然地仰着脖子瞅。 陌孤寒也抬眼扫了一眼,见路旁那竹扎灯笼果真便是全都扎成了十二生肖的图形,然后用彩色颜料画成生肖图案,并且穿上了花里胡哨的衣服。五官活灵活现,带着夸张。 陌孤寒有了些许兴趣,一样样看下去,也觉得匠心独具,有些新奇。 他突然便停下了脚步,身子一震,满脸的难以置信。 身后的荣祥也停顿下脚步,循着陌孤寒的目光望过去,见是十二生肖中的兔**灯,只是这盏兔**灯相比起其他憨态可掬的生肖来,更有一分威风凛凛的气势。 那只兔子有些过于地人形化了,身披铠甲,胯下骑着一只猛虎,一手高举药杵,粉白的脸,夸张的胭脂,一线紧抿的三瓣嘴,威风中又透着憨态可掬。 “这只宫灯便有些不对了,怎么竟然让兔子骑到了百兽之王的身上?”荣祥小声嘀咕了一句。 “这兔爷宫灯是谁做的?” 陌孤寒猛然转身,紧蹙眉头急切地问,就连呼吸都明显急促起来。 第一百零四章 雕梁双燕 荣祥觉得诧异,不明白陌孤寒为何突然就这样激动,随口道:“每年这布置宫景儿的差事,都是直接交给内务府的秦公公负责的,应该是从宫外直接采购进来的新花样。” “朕不要应该!速速去查,这兔爷灯笼究竟出自何人之手?” 陌孤寒冷声吩咐,声音里满是急切,难掩焦灼。 荣祥哪里还敢耽搁?忙不迭地一溜烟跑下去询问。 陌孤寒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盯着那灯笼,眉眼间明显就欢喜起来,有一抹不一样的温柔逐渐氤氲绽开。 不过片刻功夫,荣祥便气喘吁吁地回来:“启禀皇上,适才奴才去打听了,这些生肖灯笼都是出自宫中巧匠之手,唯独这盏兔子灯笼,却不是他们的杰作。” 陌孤寒猛然转过身来,满脸紧张:“是谁?” 荣祥伸手一指御花园的方向:“是皇后娘娘亲手做的。” “皇后?”陌孤寒的眸子倏忽间眯了起来,眸光在橘红的光影里闪烁,浮上一层朦胧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是的,奴才听闻今年太后娘娘将布置皇宫内外年景儿的差事交给了皇后娘娘来做,这皇宫里的灯笼,盆景什么的,都是皇后娘娘亲自指挥着宫人们布置的。” “她布置的?”陌孤寒微有薄怒:“她一个皇后,怎么这样杂七杂八的事情都要做,那些宫人们都是做什么吃的?” 荣祥缩缩脖子,不敢说话。适才他也觉得诧异,问过秦管事,管事说是太后娘娘的意思,并且挤眉弄眼地说了一句大实话:“太后娘娘有命,让我们事无巨细都要禀明皇后娘娘定夺,所以皇后娘娘自然要亲力亲为的。” 荣祥那是猴精一样的人,自然也就领悟了太后的心思,但是他哪里敢多嘴在陌孤寒跟前挑拨? 陌孤寒紧蹙着眉头,没好气地问:“皇后现在在哪?” 荣祥再次指指御花园的方向:“适才奴才从御花园里过,见皇后娘娘还在那里忙碌着呢,围拢了一群宫人,倒是热闹。” “都这样晚了,天气又冷,简直是胡闹!” 陌孤寒薄唇紧抿,径直绕过荣祥,大踏步地向着御花园走过去。 今天白天刮了一天的北风,到黄昏时方才停歇,空气干冷,但正是布置灯笼的好时候。 陌孤寒气哼哼地走近御花园的时候,便听到里面一片欢声笑语,正热火朝天,将冷寒的天气渲染得热闹起来。 被寒风摧残,枯木萧瑟的御花园里,沿着花廊一字长龙,悬挂着一水的红灯笼,上面墨笔手书各种各样祈愿的吉祥话语。沿着花廊匆匆地走过去,假山亭台,花木扶疏间,也错落有致地点缀着各种竹扎灯笼,清一色红纱笼罩,上面描金各色图案。里面红烛一根一根燃起的时候,那些图案便随着摇曳的烛影鲜活起来。 陌孤寒悄悄地走近,那些环肥燕瘦的俏丽宫人正围拢了正中的褚月华,兴奋而专注。 他抬手制止了荣祥的通报,也好奇地凑过去。 两个绿衣宫娥手中捧了一盏红纸糊成的灯笼,极是简单的八角灯罩样式,不过顶端并未留孔,也无提系,是完全密封的。 月华站在跟前,浅笑盈盈,眉眼和暖生春,四周灯影璀璨,在她潋滟的眸子里催生一片流光。 她接过一旁宫人递过来的一支小狼毫,饱蘸浓墨,将已经冻僵的手放在嘴边哈了一口热气,沉吟片刻,在灯笼上提笔书写下“国泰民安,吾皇万岁”八个清秀小字。 月华歪着头打量,似乎有些许不满意, “皇后娘娘,这灯笼真的会飞吗?” 有人按捺不住好奇问,并且刻意压低了声音,似乎是害怕这灯笼会被吹走一般。 月华微微勾唇:“那是自然,这孔明灯原本是在战争中作为通讯使用,就是因为它可以飘上夜空,无拘无束。” “那许的愿望真的能实现吗?” 另一个宫娥也兴奋地叽叽喳喳。 月华眸子里明显一黯,却依旧笑笑:“既然这灯笼可以飞到天上去,那么神仙见了,体恤我们的一片诚心,可能就会实现了呢。” “那我们可不可以跟着一起多许几个愿望?” 立即有人笑着打趣这宫娥贪心不足。 “心诚则灵,为什么不试试呢?” 月华将手中小狼毫递给旁边的宫女,双手合十,微微合拢了眸子,蝶翼一般的睫毛掩盖了眸底的落寞,极其虔诚地喃喃低语: “妾身有三愿,一愿皇上万岁,身体康健;二愿长安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三愿......” 她声音逐渐低下去,苦笑着顿住了话音,吩咐旁边的小太监:“点火吧。” “好嘞!”小太监摩拳擦掌,拿着手中引燃的蜡烛,早就跃跃欲试。 “让朕来。” 月华震惊地抬起眼,循着声音猛然转过身来,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身边已经呼啦啦跪了一地。 陌孤寒缓缓地向着她走过来,眸子里是月华读不懂的热切,火辣辣地,腾起两簇温暖的火焰,激动地跳跃着,比满园灯火璀璨。 “不是有三愿么?怎么不说了?” 陌孤寒在她面前站定,低下头看她,声音醇厚,犹如美酒佳酿。 月华这才醒悟过来,需要见礼,慌乱地下跪,却被陌孤寒一把搀扶住了。 “皇上,您如何到这里来了?” 陌孤寒的唇角隐约有了笑意,柔声道:“自然是来看皇后。” “看我?”月华忽闪着一双既惊且喜的眸子,往陌孤寒的脸上慌乱地流连片刻,便如小鹿一样跳跃开,只留下一抹羞涩。 陌孤寒将她冻僵的手包裹在掌心里,轻轻地揉搓,低声怪责:“一些琐碎的杂事,交给奴才们去办就好,没有必要亲力亲为。这样冷寒的天气,你这身子能受得了?” 月华含羞带怯地扫了一眼一旁的孔明灯:“担心明日还有北风,就劳烦大家辛苦了一会儿,这便回了。” 陌孤寒难得地笑笑,向着跪在地上的宫人一伸手:“毛笔。” 宫人忙不迭地起身,将毛笔恭恭敬敬地放在陌孤寒的手上。 陌孤寒摆摆手,荣祥便命众人全都静悄地退了下去。 他抬手提笔,不假思索地在那孔明灯上龙飞凤舞几个大字:雕梁双燕。 然后将狼毫随手一掷,冯公的词信手拈来:“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常相见。这样方才圆满。” 月华缓缓绽开一抹笑意,低垂下头:“妾身不敢太贪心,怕心愿太重,一盏轻薄的灯笼承受不住。” 陌孤寒将她鬓边一绺发丝挽到耳后,指尖上挂着恋恋不舍:“你许下的愿望都很灵验。” 月华便笑得眉眼弯弯,那眸子像是一弯新月,皎洁潋滟:“希望能借皇上吉言。” 陌孤寒招手,荣祥立即会意,取过半支蜡烛,从一旁灯笼里引燃了,以手挡风,小心翼翼地递到陌孤寒手里。 月华将孔明灯捧起来,扭头冲着陌孤寒莞尔一笑,带着一丝俏皮。 陌孤寒低头点燃了下面的松脂,却是郑重其事。 她抬起两只胳膊,将孔明灯举过头顶,然后仰起脸来满怀希翼与神圣地看,红色的朦胧光影中,一双眸子里仿若摇碎了一潭月光,碎银点点。 松脂“哔啵”燃烧,灯笼越来越轻,终于脱离了月华的掌控,摇摇晃晃地升腾起来,然后越来越稳,越飞越高,终于消逝在繁星密布的夜空里。 陌孤寒解下身上大氅,将她严严实实地裹住,关切地问:“冷不冷?” 月华摇头:“适才冷,如今不冷了。” “那可不可以陪朕走走?” 月华点点头,伸手从一旁取过一盏琉璃灯笼,却被陌孤寒一把接了过去:“你的手太凉,安生在袖子里待着,朕来提灯笼便好。” “那皇上岂不也冷?” 陌孤寒也摇摇头:“朕是男人,自然不怕冷。” 月华也不坚持,乖顺地偎在他的臂弯里,感受残留着他体温的大氅给自己带来的暖意。陌孤寒一手揽着她,一手提着灯笼,两人便沿着御花园的小径,慢慢地走。 第一百零五章 陈年旧事 最初的时候,两人步子不协调,心里又都没来由地有些许紧张,脚步凌乱,难免磕绊。 两人相视一笑,再走的时候,都从容悠然一些。陌孤寒刻意放慢脚步,迁就着月华,两人生生在严寒的夜里,走出盎然春意来。 “明日这些杂事便交给奴才们去做,你用不着这样劳累。” 月华轻轻地“嗯”了一声:“还是蛮有趣的。” “喜欢可以在清秋宫里自己做来玩玩,太后那里自然有朕挡着。” 月华将身子向着陌孤寒又靠了靠,陌孤寒立即低头问:“是不是冷?忘记给你拿一个捧炉了。” 月华摇摇头:“不冷,只是想离皇上近一些。” 陌孤寒揽着她肩的手便紧了紧。 月华低着头,看琉璃灯的灯影在陌孤寒脚尖上打着旋,随着他的步子如水纹一般一漾一漾。 他的脚挺大,但是很周正,穿着锦缎绣金龙朝靴,走起路来的时候,稳如山石。 再看自己的绣靴,虽然不是尖尖的三寸金莲,但是大抵也只有陌孤寒的巴掌大小,掩在裙摆下面,莲步轻移,就能摇曳出风扶杨柳的绰约多姿。 男人与女人,同样的骨血,却是天壤之别。 “是不是走累了?”陌孤寒见她默然不语,沉声问道。 月华扬起脸,一脸的认真:“没有,巴不得能一直这样走下去呢。” 一阵涟漪在陌孤寒的心里缓缓荡漾开,甜言蜜语谁都喜欢,他也不能例外:“那朕带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到了你就知道了。” 月华轻轻地“嗯”了一声,就乖巧地不再多问。 陌孤寒轻轻地揽着她,径直带她走到了兰汀水榭,然后顿住了脚步,放开月华,当先躬身进了假山石里面,扭过头来,冲着月华道:“进来。” 月华有些犹豫,怯生生道:“这里......” “进来!”陌孤寒并不解释,只是重新开口催促。 月华方才也一躬身,走了进来。 陌孤寒转过头,望着月华,神采奕奕:“上次在这里见到你,你是在做什么?” 月华抬眼瞟了一眼一旁的假山石,细声道:“妾身曾经在那里藏了一样东西,那次进宫路过这里的时候突然便想了起来,想进来看看是否还在的,没想到竟然惊扰了皇上,请皇上恕罪。” 陌孤寒的脸上明显有喜悦在跳跃,笑意直达眸底,歉意地对月华道:“是朕不好,不分青红皂白便出手伤了你。” 月华赧然一笑:“今日皇上怎么便想起带妾身到这里来?” “你向来聪慧,猜猜看。” 月华的手不由自主便扶上了腰,怯生生后退一步,满脸委屈:“打也打过了,训也训过了,总不会还要秋后算账吧?” 陌孤寒见她刻意装腔作势,心里好笑,将琉璃灯笼挂在假山之上,然后转身向着假山缝隙里伸进两指,轻车熟路摸索出一个布包来,在月华面前晃晃:“朕想考考皇后,是否知道这帕子里藏的是什么?” 月华眼巴巴地盯着那帕子包裹的东西,雀跃不已,满脸欢欣:“我的兔爷竟然还在!” 陌孤寒笑吟吟地将帕子打开,里面果真是一只兔爷刺绣的精巧香囊,身披盔甲,手持药杵,骑在老虎身上威风凛凛。 “自然在,朕一直都将它当做宝贝一样藏着,谁也不许踏进一步。” 月华伸手去接,半截却生生顿住了,惊愕地抬起头:“皇上如何知道这里藏了兔爷?那,那个......” 陌孤寒略有忸怩地点点头:“不错,朕就是当年那个哭鼻子的人。” 月华明显一愕,目瞪口呆地瞅了他半晌,似乎是想剥离开岁月的痕迹,从他的脸上还原出原来的样貌来。 陌孤寒以拳抵唇,不自然地轻咳一声:“不信么?” 月华终于忍不住,掩唇“噗嗤”一笑:“还真的不信。那时候的你,嘻嘻......” 陌孤寒顿时有些恼羞成怒:“你是想取笑朕么?” 月华勉强忍住笑意,抿嘴摇摇头打趣:“妾身不敢不敢,只是觉得男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了。” 她仔细想,好像已经忘记了那时候的陌孤寒是什么样子,只是隐约记得,他哭得通红的眼睛,就像他手里正拿着的兔爷。 陌孤寒恼怒地瞪她一眼:“早知道便不告诉你。” 月华莞尔一笑:“没想到竟然这般巧,难为皇上竟然还放在心上。” 她伸手去拿陌孤寒手心里的兔爷,却被他猿臂一伸,重新揽进怀里,用下巴摩挲着她的头顶,深深地叹一口气。 “那时候,朕的母后病重,宫里的御医都说母后快要不行了。朕只觉得天都要塌了,六神无主,毕竟那时候母后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妃嫔,并不得宠,我们相依为命,她是朕唯一的依靠。 那日朕清楚记得是中秋夜,宫中夜宴,嬷嬷太监们都告诫朕不许哭,不许愁眉苦脸,不许在父皇面前提起母后的病情,扫了父皇和太皇太后他们的兴致。朕不敢在母后跟前流眼泪,不敢在团圆宴上流露一点的伤心难过,只能趁人不注意,寻一个僻静的地方,偷偷地哭。” 月华受了他的情绪感染,默然片刻,然后用尽量轻松的语调打趣他:“你那时候脾气就很臭,我循声进来的时候,被你一顿好骂,那样凶狠。” 陌孤寒不好意思地反驳道:“你那时候还不是一样的凶?活生生就是一只小老虎,朕记得还曾骂你将来嫁不出去。” 月华嗔怪地轻轻捶了他一拳:“我倒是忘记了。” 陌孤寒惩罚一样地将她搂得更紧:“你许是没有放在心上,但是朕都记得。你告诉朕,你这个兔爷手里有捣药杵,骑着老虎,游走千家万户,再厉害的疑难杂症,有兔爷保护,也能安然无恙起来。 这些,朕都记在心里,也一直固执地认为,母后的病情后来一点一点好起来,那都是这个兔爷保佑的功劳,是托你的福气。” 月华轻轻一笑:“当时妾身也不知道怎么安慰皇上,所以就信口开河,胡说八道。” 陌孤寒郑重其事地道:“可是朕并不以为你是在胡说八道,你说的每一句话,朕全都深信不疑。朕每年的中秋宴都盼着能够见到你,可惜,每次都失望。 这件事情也成为朕深埋心底的秘密,在朕登基以后,便将这里划作禁区,不许外人进来,朕一直都盼望着,哪一天,你会突然出现在这里,给朕一个惊喜。” 月华“噗嗤”笑出声来:“妾身可不就是突然出现在这里,然后被皇上您不由分说地赶了出去。” 陌孤寒的手在她腰间拧了一把:“这样记仇,都已经道过歉了还不依不饶。” 月华忍不住嘤咛一声,将脸埋在陌孤寒的胸前,低声落寞道:“好像那是我最后一次参加宫宴。后来,边关有战事,父亲出征,母亲带着我便安守在家里,谢绝了所有的应酬。再后来......我再也没有进宫的机会了。” 陌孤寒紧紧地圈着她,愈加觉得怀里的人楚楚可怜。 这些年来,自己历经丧父之痛,又历经了尔虞我诈的夺位之争,在坐上皇帝这个位子以后,还要战战兢兢地提防身边那些别有用心的人,这些年的千辛万苦一言难尽。可自始至终,自己可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一堆人阿谀奉迎着自己,身边好歹还有母亲在处处关照,作为慰藉。 而怀里的这个女人,独自一人承受了失去双亲的打击,孤苦伶仃,寄人篱下,又是受了多少苦楚,才磨砺成这样隐忍聪慧的个性? 假如,她不是常家的人,多好。自己一定好生疼她,捧在手心里,再也不让她受一丁点的委屈。 “皇上?” 兰陵幽境外,荣祥小心翼翼地提醒。 陌孤寒不悦地应了一声。 “边关有八百里加急。” “扫兴!”陌孤寒紧揽着月华的手一滞:“拿过来!” “人在御书房,有下情回禀。” 月华轻轻地挣脱开:“战事要紧,妾身就先行回清秋宫了。” 陌孤寒松开手,有些恋恋不舍:“也好,你先回去......等着朕。” 月华几乎是落荒而逃。 第一百零六章 酒后乱性 当天晚上,西凉人向着褚慕白递上降书的喜报便八百里加急,送到了陌孤寒的手中 。陌孤寒已经等不及太监到清秋宫宣召,他亲自握着战报,兴冲冲地闯进东暖阁,踏碎一地清冷月光。 月华因为陌孤寒的一句“等着朕”正满心忐忑,心不在焉,见到他果真驾临清秋宫,慌乱地丢下手中针线,跪下请安。 陌孤寒却是不由分说地就搀扶起她的胳膊,眉飞色舞,兴奋难捺,双手激动地使了气力,握得月华有些痛:“月华,告诉你一个天大的好消息,西凉人投降了!失地全部收复!西凉再退兵百里,已经递上了降书!步尘和褚慕白不日就可以班师还朝!” “真的?!” 月华浑身的血液也瞬间沸腾起来,直冲头顶。 陌孤寒扬起手中的战报:“千真万确!” 月华一把就将他手中的战报夺了过来,逐字逐句地看,激动得热泪盈眶,紧咬着下唇,使劲强忍着满眶潮湿,勉强挤出一句:“恭喜皇上。” 陌孤寒突然就伸出手指,凑到她跟前,帮她温柔地拭去眼角盈出的热泪。 “就知道,满朝上下,遍寻长安,只有你,才能跟朕同仇敌忾,一同分享这份喜悦,跟朕一样激动,不能自抑。卿是家仇,朕是国恨,铭心刻骨。” 月华将那封战报紧紧地揽进怀里, 恨不能便扑进陌孤寒的怀里开始嚎啕大哭。憋屈了整整五年了,一直觉得无颜面对自己的父母,只有在这一刻,才真正觉得欣慰。 泪眼朦胧里,她依旧能感受到陌孤寒身上澎湃汹涌的霸气,觉得他略有粗粝的指尖有些热烫,慌乱地躲开了他的手指,不敢忘形。 陌孤寒的指尖上仍旧残留着一点清凉的润湿,眸子里寒星点点。 “陪朕喝一杯庆功酒好不好?” 月华不假思索地点点头:“好!” 甘冽的梨花白端上来,月华将陌孤寒面前的白玉盏斟满:“皇上想要什么下酒菜?” 陌孤寒深吸一口:“酒香,月香,美人香,已经足够。” “只贪杯,不进饭食,唯恐伤身,皇上应该还没有用晚膳吧?” “一封喜报慰平生,只需美酒一觕,江山就酒,入肠化作万千豪气,其他都是多余。” 月华垂首执壶,站在陌孤寒身侧,低首看他入鬓剑眉,英挺飞扬,沾染了踌躇满志的几多豪气。 陌孤寒微微抬眉:“坐。” 月华便相对而坐。 “你陪朕一起喝。” 月华摇摇头:“妾身酒量太差,酒风也不好,沾惹一点就酩酊大醉,胡言乱语。” 她的话正中陌孤寒下怀,他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浅笑着看她:“若是朕命令你喝呢?” 月华端起酒杯,美酒入喉,一路烧灼着滚落下去,掩唇呛咳几声,酒香饶舌,慢慢品尝出甘冽的滋味。 陌孤寒从她手中拿过酒壶,亲手为她筛上,酒液满溢,颤了两下,顺着白玉盏落下去。 “再喝。” 两人一同一饮而尽,两朵红晕慢慢地在颊上晕染开,恰如白玉中镶嵌了桃花粉,粉腻莹润。 “今日是朕生平最高兴的一天,两个夙愿同日得偿,双喜临门,可喜可贺!” 月华强忍酒意翻涌,再饮一杯。 “当初洞房花烛夜,朕还欠你一杯合卺酒。” 饮酒之后的陌孤寒说话声音愈加低沉醇厚,暧昧在唇角游弋,令人陶醉。 两杯佳酿融合在一起,月华端着酒杯的手开始轻颤,显示着她心里的紧张。 “现在醉了么?” 陌孤寒面不改色,眼睛紧盯着月华的脸,眸光深邃幽暗。 “大抵是醉了。”月华伸手摸摸滚烫的脸:“头开始有些晕沉,一会儿酒意上来失态,怕是扫了皇上的兴。” “你今日若是喝不醉,才是真正扫了朕的兴。若是酒后荒唐,胡言乱就,那方才是真性情,朕赦你无罪。” 月华偷偷地掐自己的手心,嫩白的手心上满是月牙的掐痕。她借着痛楚警醒着自己,对面的人是帝王,一定要保持清醒,切莫果真胡言乱语,说出失态的话。 身边的宫人全都屏退了下去,静悄地掩了房门。窗外更深露重,月色罩霜,屋内红烛高照,两人脉脉相对。 陌孤寒一杯接一杯地斟酒,月华不得不陪着他,酒到杯干。 她的眸子逐渐迷蒙起来,伸指去掐自己的手腕,竟然也感觉不到太大的痛楚,真的快要醉了。 月华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再喝下去,她不仅会胡言乱语,恐怕还会乱了自己的心性。 是不是应该立即扑倒在桌子上佯醉,陌孤寒才会饶过自己? 酒壶空了,陌孤寒晃晃手中的酒壶,放在桌子上:“现在醉了么?” 月华以手托腮,几乎是痴迷地盯着他俊美无双的脸:“醉了。” 陌孤寒一声轻笑:“那你现在还怕朕么?” 月华歪着脑袋想,冥思苦想半晌,方才郑重其事地点点头:“怕!” “是不是还在怨朕,第一次见你的时候,那样对你?” 月华一本正经地摇摇头:“害怕你趁我睡着的时候,给我偷偷扎耳洞!” 陌孤寒嘴角抽搐两下,无奈道:“你真的醉了。” 月华顽皮地用指尖勾缠鬓边垂落的一缕秀发,憨态可掬:“没醉,我还是可以喝的。” “今日确实值得一醉。等三军将士还朝,皇后要陪朕一同出城,给三军将士们敬一碗庆功酒。” 月华心中也隐约生出万丈豪情,想起父亲生前练兵台上擂鸣金鼓,沙场点兵,一字一句铿锵慷慨,掷地有声。义兄褚慕白马踏飞燕,搭弓射箭,意气风发。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时隔五年有余,他终于回来了! 她迷离着一双水光潋滟的眸子看陌孤寒,醉意里豪情化作绕指柔和,媚意缭绕:“月华要谢谢皇上,给我这次夙愿得偿的机会。” 颤颤巍巍地端起酒杯,杯里的酒摇摇晃晃,洒落大半。 “褚慕白不日就班师回朝了,你们大概有五六年未见了吧?” 月华颔首,笑意盈盈。 “你...想他吗?” 月华诚实地点头,陌孤寒的眸子便暗沉了几分。 “我没有亲人了,只有这一个哥哥,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那你希望朕将他留在身边吗?他目前还没有任何官职,班师回朝以后,按照规矩,步尘就应该交出监军的权利,你二舅父将重新收回兵权。朕听闻,这几年来,褚慕白在军营中并不得意,处处遭受李将军的打压。步尘至边关时,是从火头军里寻到褚慕白的,你二舅父未必肯重用他。” 月华心中一凜,知道陌孤寒这是借着自己醉酒,探问自己的心思,也多亏心里仍旧残留着三分清明。 她眨眨眼睛,“嘻嘻”一笑,不假思索道:“以后是太平盛世,天下间没有战火。义兄不过一介武夫,只懂带兵打仗,是否可堪别用,如何调度,还是皇上您说了算。” 陌孤寒将半个身子探过来,薄唇紧抿,唇角微微上翘:“你的意思该不会是,让朕卸磨杀驴?” 月华适时地打了一个酒嗝,眼神愈加迷离,红色的烛影在她潋滟的眸子里摇曳出一片碎红:“我义兄又不是贪嘴偷吃的毛驴,呃,充其量也只是一座桥罢了......” 眼皮愈来愈沉重,话音也含含糊糊,逐渐沉下去。 陌孤寒再看,她已经歪头扑倒在桌子上,昏昏欲睡,双颊一片酡红。 刚才的话,好像只是醉话,胡言乱语而已。 却是滴水不漏。 陌孤寒并没有动,一直坐在原地,盯着月华的脸,仔细咀嚼了她的话半晌,方才站起身来,将她打横抱起,走到暖炕边,轻轻地放下来。 月华佯醉,紧闭着眸子,一动也不敢动,心里更是忐忑,她感觉到陌孤寒的手放在自己腰间,然后指尖一挑,就解开了自己的腰带,然后将自己像剥笋一般剥下一层皮,再褪下一层皮,只余一层丝滑的里衣。 果真酒后乱性! 第一百零七章 罪己诏 月华以为,自己今天已经勇敢地迈出了这一步,以前尘往事成功地勾起了陌孤寒对自己的怜爱,就是做好了将自己献给他,被吞吃殆尽的心理准备。可是如今箭在弦上,她心里又擂响了退堂鼓。 她头上开始沁出湿热的汗,犹豫自己是应该继续躺在这里,像一条死鱼一般,放任陌孤寒的摧残,还是逃之夭夭? 陌孤寒的指尖已经从她的领口,一路攀山越岭,恋恋不舍地滑落到她里衣的丝带上,只消轻轻地挑起一角,就会露出里面绯色的肚兜来。 她身子骤然僵硬,就连呼吸都忍不住急促起来。陌孤寒的眸子里已经隐约带了得逞的笑意,有莫名的情绪在蠢蠢欲动。 月华低声呓语着翻了一个身,将床里面的锦被抱在怀里,遮掩了外露的春光。 听衣带窸窸窣窣,有衣服滑落到地上的声音,然后,宽衣解带之后的陌孤寒长腿一抬,便迈上了月华的暖炕,撩下帐子,躺在她的身边,长臂一舒,将她揽进怀里,用锦被裹住了两人滚烫的身子。 “果真醉了么?” 陌孤寒的话音里带着笑意,用下巴摩挲她的头顶。 月华背身对着陌孤寒,努力调整了呼吸,作样酣睡。 背后的人默然不语,只有粗重的呼吸声熨烫着她的头顶。 陌孤寒的怀里真的很舒服,热腾腾的,好像被暖阳包围,满身都滋生出慵懒的舒适。万千毛孔张开,月华喝下去的酒便逐渐沸腾,涌到头顶上,摧毁她苦心的伪装,霸占了她的意识,最后一丝清明逐渐被抽离。 “朕有那样可怕吗?你为什么要躲着朕?就不能像别人一样讨好朕一次吗?” 陌孤寒突然附在她的耳边说话,有酒香自他喉尖溢出,缭绕在她的鼻端。她觉得酒意愈加地浓了,身子逐渐不听自己的使唤,慢慢地瘫软,被陌孤寒动人的酒话诱拐着一点一滴地坠落下去。 耳畔萦绕的气息愈加温热,她整个耳根都热烫起来,然后,陌孤寒湿热柔软的唇直接含住了她精巧的耳垂! “哄”的一声,好像干柴里丢下了一只火炬,半昏半睡的月华情不自禁地身子一颤,轰轰烈烈地燃烧起来。 她难耐地嘤咛一声,陌孤寒的唇舌好似得到了鼓励,愈加放肆,将她珠圆玉润的耳垂含在唇舌间,肆意地蹂躏。 月华的气息愈加地粗重,喘息间醇厚的酒香带着令人意乱情迷的慌乱,勾起陌孤寒身子里的躁动,骨节修长的手指在她身上缓缓游弋,所到之处,热潮汹涌。 陌孤寒用牙齿轻轻地撕咬,月华含糊呓语:“难受,好难受!” “竟然果真醉了。”陌孤寒在她耳畔无奈地低语:“还是醉了讨喜,你醒着的时候太清冷。” 月华使劲地挣扎,一翻身,便将腿圈住了陌孤寒的腰,吃力地攀过他的胸膛,扭过头去,趴在床沿上,然后......吐了。 月华直到第二日,看到一脸铁青的陌孤寒时,还不知道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揉揉宿醉的额头,冥思苦想,也没有想起,自己究竟是如何得罪了他。 尤其是,陌孤寒身上的衣服全都不翼而飞了,被子下的他上身是裸着的。 难不成昨夜自己酒后乱性,然后......嗯啊了? “哼!皇后倒是睡得心安理得啊?” 月华惶恐地跪在床上请罪,小心翼翼:“妾身昨夜酒后失态,莫非做了什么错事?” 陌孤寒依旧臭着一张脸,怒瞪着她,冷哼一声:“皇后自己做了什么错事,难道不知道吗?” 月华低头看自己的衣服,竟然一点也想不起昨夜自己被陌孤寒抱上床以后,发生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 她满心懊恼与委屈,恨不能将头勾在胸前,磕磕巴巴道:“皇上恕罪,妾身...妾身......是不是酒后乱状?” 陌孤寒将胳膊从锦被下面伸出来,枕在头后面,悠然调侃:“朕委实没有想到,皇后酒风竟然这样差。醉酒之后,简直...丧心病狂...唉!” 他别有深意的一声轻叹,似乎一言难尽,令月华愈加无地自容,羞愧难当。而身子因为冷,忍不住瑟瑟发抖。 “妾身,酒量不好,气力也不大...皇上足可以......” 她想说皇上可以反抗的,可是转瞬一想,自己虽然浑身酸软无力,但也不像是做了什么惊世骇俗的荒唐事啊? 话说了一半,愈加羞窘难当。 寝宫外荣祥小声地咳嗽一声:“启禀皇上,您的朝服奴才给您送过来了,应该上朝了。” “伺候更衣吧。”陌孤寒坐起身子,将锦被粗鲁地丢在月华身上,盖住她微微颤抖的身子:“气力小?朕的寝衣都被你撕烂了,朕可不认为皇后的气力小。” 荣祥低垂着头从暖阁外进来,手里捧着一套崭新的朝服,手脚利索地给陌孤寒更衣穿戴。 月华裹着被子,仍旧跪在暖炕上,低垂着头,脑子里是完全的一片空白。听陌孤寒窸窸窣窣地洗漱,然后踱步向着自己这里走过来,俯下身子,低声耳语道:“朕很记仇,昨夜里发生的事情,会记住一辈子的。” 言罢转过身去,嘴角忍不住抽搐:“皇后今日什么也不要做了,就写一份千字文的罪己诏吧,天黑之前交到朕的御书房,朕,要亲自审阅。” 罪己诏? 自己究竟对他做了什么?又说了什么? 总不能去问魏嬷嬷她们吧?那样自己岂不成了整座紫禁城的笑料? 还有,这罪己诏,可是要昭告天下的,这种床帏之间的事情...... 月华一脸愕然与难堪,陌孤寒已经强忍住笑,扬长而去。 月华废寝忘食,冥思苦想一整天,方才将洋洋洒洒一整篇不知所云的《罪己诏》交到陌孤寒的手里,满怀忐忑地抬眼打量他,等待着电闪雷鸣。 陌孤寒坐在龙案后面,停了批改奏章的手,将朱砂笔搁置在笔架之上,缓缓展开那封罪己诏,然后煞有介事的念出声来。 “罪己诏:妾身褚氏月华,承蒙皇恩,钦赐皇后,封号月华......” “皇上!” 月华抬眼看一眼陌孤寒身后的荣祥,难为情地打断了他的话。 陌孤寒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以拳抵唇,轻咳一声:“荣祥,皇后娘娘这般辛苦,想必是废寝忘食,晚膳都没来得及用,你去御膳房传膳。喔,对了,记得再加两壶梨花白。” 荣祥笑得也格外不怀好意,痛快地应一声,静悄地退了出去。 陌孤寒继续一本正经地念:“......上不能体察皇恩,分君之忧,下不能体恤黎民,吾之罪也,故而罪己诏之。” 陌孤寒一边念,一边嘴角抽搐,扭曲着一张脸,强忍笑意:“皇后什么时候竟然也学会打官腔了?这洋洋洒洒一大篇,朕读到最后也没有清楚,皇后究竟是为何而自责。” 一旁的月华早已经是羞愧得无地自容,恨不能找一个地缝钻进去。 陌孤寒走了以后,她仔细检查过锦被,并无落红,自己身上也没有丝毫孟浪过的痕迹,说明昨夜两人之间仍旧是清清白白的。 她旁敲侧击地询问过秦嬷嬷宫中妃子侍寝的规矩,秦嬷嬷一条一条如数家珍一般罗列出来,其中的卑微与屈辱,令她简直瞠目结舌。 看来,自己昨夜醉酒以后咸鱼一样,不够风流妖娆,没有伺候好这位大爷,肯定是大爷不满意了。 她期期艾艾,吞吐半晌,方才通红着一张俏脸,深刻检讨道:“今日,妾身已经讨教过嬷嬷,是妾身不好,没有伺候好皇上......不够主动,妾身正在学,嗯,学......” 一张脸火烧火燎,再也说不下去,就连耳根处都氤氲起海棠的红。 陌孤寒被她简简单单一句青涩的话,勾引得心里犹如猫抓,望着她莹润剔透的耳垂,想起千般滋味,更是一时情动。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来,绕过龙案,径直走到她的跟前,刚刚抬手,月华惊慌地后退两步,逃离了他的气息。 “怕什么?” “嗯,怕犯错,罪己诏很难写。” 月华甩甩手腕,逗得陌孤寒哑然失笑。 “李白斗酒诗百篇,等会儿两壶梨花白下肚,皇后就能文思泉涌,信手拈来了。” 月华慌乱地摇摇头:“妾身再也不敢了,妾身先行告退。” 陌孤寒上前一步,低下头,在她耳边低声黯哑道:“你可知道,你昨夜究竟对朕做了什么?” 月华摇摇头。 “你昨夜......吐了朕一身。” “啊?!” 月华一把掩住脸,再次落荒而逃,脚下踉跄,差点被裙带绊了一脚。 身后陌孤寒爽朗大笑,扬声调侃:“那规矩记得好好学,朕很期待。” 第一百零八章 犒赏三军 褚慕白和步尘归心似箭,年底凯旋,抵达了京城,随行的,还有前来议和的西凉使臣。 陌孤寒正如那夜所言,亲自出宫相迎,挑选宫中最好的佳酿,说要犒赏三军,并且恩准了月华同行。 帝后亲自出宫,迎接劳苦功高的三军将士,此乃盛举。公卿奉引,大将军参乘,百官追随,龙旗招展,鼓乐齐鸣,一路浩浩荡荡。 月华一身盛装,凤服雀钗,正襟危坐于陌孤寒身侧,不由自主地便想起,两人大婚之日,便是这般,万众瞩目中,共乘同辇,满怀忐忑。 她偷眼看陌孤寒,头戴黄金九毓冕,身着金龙袍,稳如庭岳,鄙睨傲物,皇者气度浑然天成。 陌孤寒目不斜视,便感觉到月华在偷偷打量她:“一会儿如何做,礼部差来的教习可都告知给你了?” 月华慌忙收回目光,正色道:“回皇上,已经明白了。” “其他的朕倒是不担心,唯独有一样,不得不叮咛皇后知道。” “请皇上训示。” “皇后到时候酒瘾可要控制得当。” 陌孤寒唇角抽搐,月华恨不能便堵了他的嘴。见他一本正经,还以为是有正事叮嘱,自己一本正经地洗耳恭听,没想到却落了调侃。 “妾身以后都不会再饮酒!” 月华赌气拧身,不再理会他,一派娇憨。那夜明明是他故意将自己灌醉,让自己出丑,翌日还那般捉弄自己,枉费自己忐忑了一天。 陌孤寒的手悄悄伸过来,宽大的袖口里,将她的手紧握在掌心。 “这样冷的天,没有带个捧炉吗?” 月华担心被人看到,偷偷挣扎了两下,反而被握得更紧。 “四周都是人。” 陌孤寒不以为意:“你我是夫妻,怕什么?” 一句“夫妻”令她莫名心安,唇角微微勾起。 “褚慕白生的什么模样?”陌孤寒突然出声问:“有朕好看吗?” 他的问话里略带了一点孩子气,令月华不由莞尔。 “印象里,哥哥他没有陛下这般伟岸参天,阳刚体魄,也没有邵相那样风流俊雅,眉目风流,但也英气逼人,公子如玉。只是,五年风沙磨砺,也不知道成了什么模样。” 月华心有期盼,说话时候笑语嫣然,陌孤寒斜眼看她,手下使力,冷哼一声,便不再说话。 月华莫名其妙,一路行来,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又哪里说错,招惹了他的别扭性子。 仪仗队浩浩荡荡地出了北城门,步尘已经率领大军抵达,驻扎于城北大营。接到侍卫通传,集结待命,远远见到帝王仪仗,便叩拜在地,众兵将山呼万岁,欢声雷动。 陌孤寒与月华携手步下御辇,缓缓扫视一圈,心中顿生骄傲与万丈豪情。 荣祥宣布对军中将领的嘉奖圣旨,陌孤寒与月华手持酒盏祭拜天地与战死沙场的将士,一板一眼,皆按照旧例与规制,格外神圣,以示敬重。 祭拜之后,陌孤寒便要赏有功之臣庆功酒。他将手中盛满琥珀美酒的酒碗双手递给步尘,然后沉声宣褚慕白上前。 月华早已经按捺不住,目光在人群中急切逡巡,只是万千大军,跪伏在地上,几乎一样的身影,哪里分得清楚? 有人自大军中抬起头,向着月华的方向一步一步走过来,英姿勃发,气宇轩昂,一张记忆中的如玉容颜,经过边关风沙的洗礼斑驳,褪去当初少年的青涩,在战争中沉淀了年少的轻狂,眉眼坚毅,尽显睿智果决。 月华的手忍不住开始轻颤,饶是一再地拼命压抑与告诫自己,当历经五年生离死别的兄长,重新再见,她仍旧忍不住心潮澎湃,恨不能三两步奔跑到他的面前,像小时候那样,亲昵地捉起褚慕白的胳膊,扬起脸来跳着脚,雀跃着叫他一声:“慕白哥哥” 偏生褚慕白好似不懂她的急切,一步一步,低垂眼睑,好像双腿灌了铅,步子迟缓而艰涩。 月华忍不住抬腿,想靠近他一步,手里的酒碗一抖,便有散发着浓郁醇厚香气的酒泼洒出来,冷冽的酒液警醒着她。 褚慕白终于走到最前面,单膝跪地:“末将在。” “此次大败西凉,褚慕白功不可没,赐庆功酒一盏。” 陌孤寒站在烈烈寒风中,任北风扬起他的狐裘鹤氅,如墨长发飘飘展展,话语慷慨,掷地有声。 “谢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谢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月华捧着手中酒碗,指尖被呼啸的北风割得生疼,有些麻木,心中却是熊熊燃烧着一团火,俯下身子,将酒碗递到褚慕白高举过头的双手里,情不自禁喊了一声“哥哥”。 声音里带着一丝轻颤,好像呼啸的北风吹皱水面。 跪在地上的褚慕白身子明显一震,洒出的酒顺着他的袖子蜿蜒流淌进胳膊里。将袖口洇湿。 他慌忙稳住心神,端起酒碗,将碗中烈酒一饮而尽,仍旧不敢抬眸:“谢皇后娘娘!” “好!”陌孤寒豪气千云一声铿锵:“有褚慕白这等少年英雄保家卫国,我长安何愁不天下太平?” 身后士兵起身,振臂高呼:“保家卫国,天下太平!” 声音高亢,直冲云霄。 陌孤寒眉眼飞扬,声若洪钟,抑扬顿挫:“好一个天下太平!朕宣布,与褚慕白一同出生入死的这五万好儿郎,自今日起,就称作太平军,褚慕白任太平将军,统一管辖,操练,负责守护我长安太平!明日设庆功宴,杀猪宰羊,犒赏大家!” 士兵欢声雷动,褚慕白叩头谢恩。陌孤寒身后的文武百官皆变色,面面相觑,然后眸光闪烁,在心里拨落着自己的算盘。 月华一怔。没想到陌孤寒赐予褚慕白的,不仅是官职,还有实实在在的兵权!这代表的,就是他的信任!虽然,陌孤寒的初衷,可能仅仅只是想将这三万军马脱离常至义的辖制,与他相互制约抗衡而已。 在那一刻,月华心里暖潮涌动,扭脸偷瞧陌孤寒,身边人激昂慷慨,气吞山河,直如高山仰止,令她心生向往,就连后来,陌孤寒说了什么,令三军情绪激昂,她都再也没有往心里去。 陌孤寒扭过头来,见月华正望着自己,似浑然忘我,不由一蹙眉,一声傲娇冷叱:“看够了没有?” 月华低垂下头,唇角微翘,心有得意。 陌孤寒径直从她的身边走过去:“还傻愣着做什么?回了!” 月华恋恋不舍地望一眼一望无垠的天,又扭头看一眼已经站起身来的褚慕白,正逢他向着自己这里望过来,四目相对,只觉这几年里的酸甜苦辣,全都瞬间涌上心头,湿了眼眶。 褚慕白临行时的模样,月华已经记不清楚。回忆里,只有他翻身上马,决然而去的背影,在她茫然孤苦无助的目光里,渐行渐远。 后来的日子里,她日夜担忧,害怕边关的风沙粗粝,害怕西凉人的兵器尖利,害怕他衾冷孤凉,牵绊了五年多,今日终于相见,却不过只是惊鸿一瞥。 他早已经褪去了少年的青涩,英挺的眉眼间满是坚毅与睿智,眸中布满血丝,难掩满面憔悴。 月华的心就开始抽痛,他定然是过得不太如意,或者是过于操劳,否则如何会这般模样? 褚慕白慌乱地低下头去,似乎是害怕被月华窥破了自己的心思。月华想问,有千言万语想说,想关切地问他一句:“过得究竟好不好?”,虽然只是相隔了两步的距离,却终究没有出口。 月华踏上御辇,陌孤寒冷哼一声:“便这般恋恋不舍吗?” 月华觉得他不近人情,自己与兄长五年多的生离死别,今日初见,不准自己说两句话也就罢了,竟然还有些生气的样子。 “皇上是在生妾身的气吗?” 月华心里腹诽,却仍旧巧笑嫣然。 陌孤寒满是嫌弃地瞪她一眼:“再磨蹭下去,只等天黑,便没有时间去枫林了。” 月华身子一震:“您说什么?” 陌孤寒却已经扭过头,不去看她:“难道你不想去祭拜褚将军吗?” 月华瞬间只觉得语无伦次,不知如何向着陌孤寒表达自己的心情:“我...我......” “真麻烦!”陌孤寒轻嗤一声,便不再理会她,扭头吩咐已经重新跟随在身边亦步亦趋的步尘:“去枫林,带上褚慕白,其他人各自回府。” 步尘应声吩咐下去,转过头来的时候,月华已经喜滋滋地握住了陌孤寒的手,眸子里是满溢的欢喜。 文武百官退下去,御撵转了方向,径直向着枫林张扬而去。 “妾身谢谢皇上。” 陌孤寒依旧是僵硬的脸色,丝毫不见和缓:“不要自作多情,朕只是敬慕褚将军,感激他曾经为我长安子民出生入死,保卫了长安十几年太平。” 月华喜滋滋地笑,弯了眉眼:“妾身便果真自作多情了,将此当做皇上的一片情意。” 说完偷偷地在陌孤寒的掌心轻轻地挠了挠,陌孤寒轻咳一声,不自在地低叱:“别闹!” 月华便果真正襟危坐,与他一般一本正经,手却如胶着一般,紧紧不放。 第一百一十章 挑拨离间 皇帝的仪仗队回到皇宫里,已经是日暮,陌孤寒径直回了御书房,步尘紧随身后。 地龙烧得热烫,荣祥奉上两盏香茗,便识相地退了下去,守在御书房门口,不让闲杂人等打扰。 陌孤寒坐于龙案之后,赏了步尘座位。 “这一次,辛苦你了。” 步尘只颔首,不说话,更不会说那些奉承的客套话。 “朕应该怎样赏赐你?” 步尘摇头:“不需要。” 陌孤寒叹口气:“你曾经两次救过朕的命,哪一次的功劳都比这次大,可是朕从来都没有赏赐过你。” 步尘有些讶然,觉得自家主子好像话多了一些,以前他从来不会对自己说这些客气话。 “等过些时日,真正尘埃落定,朕便放你出宫吧?” 步尘惊慌地跪倒在地:“微臣只想誓死追随皇上。” 陌孤寒抬手:“正因为你对朕忠心耿耿,朕更不能一直拘着你,朕要还给你自己的生活。你年岁也不小了,荣华富贵朕自然要重赏,用不用朕为你赐一桩婚事?” 步尘直起身,心中愈加讶然:“微臣记得,皇上说过,红颜枯骨,祸水猛兽,微臣也不稀罕。” 陌孤寒将拳头抵在唇边,不自然地轻咳一声:“此事......也不绝对,以后再提,同朕讲讲此次边关之行。” 步尘坐下,正色道:“此次边关之行,步尘不敢贪功,都是褚慕白的功劳。微臣只是奉命寻到褚慕白,略加试探过后,见果真是文韬武略,罕见的将帅之才,而且为人豪气千云,在褚将军旧部中有极高的威望,可以一呼百应。臣将皇上的旨意传达于他知道,至于调兵遣将,排兵布阵皆是褚慕白一人谋划。微臣并不懂其中玄妙。” 陌孤寒点点头:“今日一见那褚慕白,果真满身正气,仪表堂堂,不可多得的将才。” “他自幼父母双亡,一直便是在马背之上,跟随褚将军行军作战,耳濡目染,再加上褚将军悉心教导,将一身绝学全部倾囊相授,自然不同凡响。” 陌孤寒听步尘这般夸奖褚慕白,顿时有些许不悦之色,一声冷哼:“太后告诉朕,褚将军原本是想将皇后许配于褚慕白的,自然教导用心一些。” 步尘心中一惊,抬起头来,自家主子向来喜怒不行于色,向来不会在自己跟前说出这般吐露心迹的话。听他微有酸意,难不成是对褚慕白心有芥蒂不成? 步尘知道太后一直对皇后略有微词,几次三番地在陌孤寒跟前劝谏。这次皇后举荐褚慕白,看来是又令太后感觉岌岌可危,担心陌孤寒重用褚慕白,因此捕风捉影地大做文章,搜罗了当初皇后与褚慕白二人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来挑拨帝后关系。真是用心良苦。 对于后宫这些蝇营狗苟的争斗,步尘作为局外人,反而比陌孤寒看得更为清楚。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历朝历代,许多官员就是毁在帝王女人的枕边风上,更遑论是太后,一言可以断人生死,对于陌孤寒的影响更大。 这些时日,他与褚慕白朝夕相处,并肩作战,惺惺相惜,极是倾慕他的胆识,不忍心他就此被埋没。因此代褚慕白好言道:“褚慕白告诉微臣,两人一直都是兄妹相称的,怕只是军里的汉子们开的玩笑吧?” 陌孤寒抿抿薄唇,情知自己在步尘跟前有些多言,慌忙岔开了话题:“朕与邵相商议过了,打算重用褚慕白。所以今日,朕直接封他为太平将军,暂时那些将士归他统领,脱离常至义的掌控。如今,朕唯一担心的,就是常家会想法设法拉拢褚慕白,以你对他的了解,你觉得有没有这种可能?” 步尘沉吟半晌,犹豫道:“此事,只怕主要还是看皇后娘娘的立场。” “喔?何以见得?” “褚慕白一直感念褚将军对他的养育栽培之恩,是知恩必报的真性情。如今褚将军故去,只留皇后娘娘一个女儿,褚慕白必将马首是瞻。所以,褚慕白能不能忠于皇上,还是要看皇后娘娘的意思。”步尘字斟句酌,小心翼翼地分析道。 陌孤寒沉思着点点头:“五万兵权不是儿戏,朕要慎重决定,但是一时间也没有其他合适的人选,暂时先如此行事。因为褚慕白战功赫赫,太皇太后那里也挑剔不出什么毛病。否则大军归营,再从常至义手中另外调度出来就难了。” 步尘欲言又止,思忖再三,方才吞吐道:“提及常大人,微臣心中还有一点疑惑。” “说!” “便是李将军负罪自杀一事。” “难道有什么疑点?” 步尘点点头:“当时西凉递上降书,通过微臣与褚慕白的暗中调查,李将军的确疑点重重,他的自杀合情合理。不过微臣查看现场,李将军颈间伤口深浅度方向相反,而且刀口齐整狠辣,并不像是自杀。” “你的意思是有人杀人灭口?!” 陌孤寒猛然抬起头来,眸子一紧。 步尘迟疑片刻方才道:“微臣觉得,不排除西凉人杀人灭口的可能。” “西凉人杀人灭口?他一个细作而已,能知道西凉人什么机密?再而言之,他们已经投降,如此做岂不画蛇添足?” 步尘知道自家主子心中定然有计较,因此也不多言。 “若是李将军果真是被杀而亡的话,此事便耐人寻味了,令朕不得不深思。毕竟,朕直到如今,还不清楚李将军叛国,西凉人究竟给了他什么好处?还是受到了胁迫?他作为三军将帅,屡战屡败,难道就不怕被朕治罪吗?还是,他也只是替罪羊而已?真正的细作其实仍旧隐藏在军中。” “此事也只是微臣一点猜测,并无真凭实据。犹豫良久,觉得无论是与否,都不应该隐瞒。” 陌孤寒伸指轻叩桌面,紧蹙着眉头,一声冷笑:“但愿也只是你我多虑,否则,三军之中可取将帅首级,此人不仅隐藏得深,身份也绝非一般。” 翌日,西凉使臣安顿好以后,便开始以邵子卿为主谈大臣,与西凉使臣开始谈判。 当初停战的时候,陌孤寒便已经与众臣初步拟定了谈判协议,并且快马送至边关,商定后方才正式停战撤兵。这次,邵子卿也不过是就其中一些细节问题再行商谈罢了。 邵子卿满腹经纶,旁征博引,口若悬河,西凉使臣自然不敌,节节败退,做出了最大程度的让步。 协议中不外乎便是金银或割地赔偿,但是西凉也趁机提出两国交好,互通有无,友好经商等。停战后西凉愿意岁岁纳贡,长安不得再起兵戈。如此算是互惠互利,很快便拟定合约,只等陌孤寒亲笔签署下来,加盖玉玺。 因为马上就是除夕,签署合约的日子立即定了下来,陌孤寒在乾清宫摆宴,只待合约签署后,宴请西凉使臣与朝中有功之臣,略尽地主之仪。 宴会开始之前,陌孤寒方才收到情报,说是西凉公主李腾儿已经抵达京城,作为西凉使臣代表参加宫宴。 陌孤寒有些意外,并非是因为西凉竟然差遣一个女子前来议和,而是李腾儿前来京城,千里迢迢,沿路之上竟然没有泄露行踪。若非是抵达之后,驿站中有人来报,他还被蒙在鼓里。 陌孤寒顿生警惕,差遣了几人前去探听消息,对于李腾儿进京一事,皆一无所知。她一路上的行踪皆保密,甚至于,她究竟是什么时候抵达的京城,竟然也没有一人能够给出准确的答案。 也就是说,有可能,这李腾儿早就潜伏进来,只是此时方才露面而已。 那么,这些时日里,她在京城住在何处?又究竟做了什么? 并非陌孤寒草木皆兵,而是这李腾儿并非寻常女流。西凉不像长安这般顽固教条,女子有才能者也可以参政,继承大统。 西凉君主膝下单薄,宫闱之中骨肉相残之事也是屡见不鲜,如今只余一子一女,长子被立为太子,据闻自幼博学多识,满腹经纶,只是近几年突然销声匿迹,一直在太子府闭门不出,潜心钻研佛法。 而这位公主则大相径庭,近些年来突然在西凉大放异彩,无论胆识还是智慧皆胜人一筹,颇得君王悦意,被准予参政,行走御书房,手腕狠厉,行事果决,极有巾帼不让须眉之风范。 西凉突然派出李腾儿前来,并且是在合约已经商定之后,究竟有什么用意?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因为李腾儿的到来,陌孤寒便差遣人告知月华,宴会她一并相跟出席。 第一百一十一章 西凉公主李腾儿 宴会设在乾清宫,月华盛装华服,宫髻高绾,淡扫蛾眉,额点花钿,雍容华贵,风华翩然而至。 陌孤寒片刻恍惚,满目惊艳,竟然难得的失态。愣怔片刻方才恢复一脸风轻云淡的清冷,上前挽了她的手,步入大殿。西凉使臣已经恭候多时。邵子卿与褚慕白等文武朝臣位列东西两侧,正谈笑风生。 荣祥一声通报,殿内众人皆起身跪拜相迎,两人携手款款至宝座上首,端坐金龙长案之后,众臣方才谢恩平身。 月华心里好奇那西凉公主究竟是何样貌,落座以后,眸子便在殿内逡巡一圈,只见宫娥林立,并不见有公主凤仪。 还未待陌孤寒开口,西凉使臣便上前大礼重新参拜。 月华是第一次见西凉人长相,并不如想象中那般彪悍,只是肤色风吹日晒之下,较殿里这些细皮嫩肉的长安文官略微粗糙一些,有留长髯胡须的,也有留八字胡者,鼻尖尖尖,装扮各异,不同于长安风情而已。若是重新按照长安的习俗穿衣打扮的话,混在人堆里,也并无什么差异。 西凉使臣的中原话说得极其生硬,但是月华也勉强能够理解他们的意思。大概便是称颂陌孤寒的励精图治,仁爱德广,各种奉承之言。说得磕磕巴巴,大抵是有人提前教授的。 陌孤寒听得漫不经心,略略抬手,居高临下地看着西凉使臣:“既然贵国愿意俯首称臣,从此以后不会再对我长安有狼子野心,重操兵戈,实施抢掠,我长安不计前嫌,也愿意和平相处,饶恕贵国的往日罪行。两国今日签订合约,日后便是友好邻邦,只要西凉言而有信,我长安便不会以强欺弱。” 使臣对视一眼,认真纠正道:“我西凉诚心诚意与长安和平共处,也愿意就以往的过错做出赔偿,但非俯首称臣。” 陌孤寒眸子一寒:“朕以为,我们已经就这个问题达成了共识,根本就没有纠结着咬文嚼字的必要。” 使臣坚定着摇头:“我西凉在这场战役中兵败,诚心服输,但是不是臣服。西凉的主权不会丧失在拳头之下。” 陌孤寒微微挑眉:“朕记得我们的合约中已经约定了西凉每年朝贡的数目。” “朝贡是不假,但并不能就说明我们向长安俯首称臣。这是我们西凉人的气节,也是根本。” 陌孤寒扫了一旁的邵子卿一眼,微有不满,淡然道:“既然如此,朕觉得便没有了和谈的必要,赔偿金银与割地,这些朕依靠我长安的数万大军,便如囊中取物一般,何须谈判,然后养虎为患?” “难道皇上便不为长安的子民想想吗?” 一声清润如珠如玉的应答,自殿外响起,西凉使臣立即半转了身子,毕恭毕敬,俯首以待。 月华便知道,定然是那位传说中的西凉公主李腾儿到了。 话音一落,大殿门口乐声缭绕,节拍分明,混合着“叮铃叮铃”清脆悦耳的撞击声。一桐衫珠帽,身材玲珑有致的女子踏节而入,手腕,脚腕之上皆系有金铃,随着她的脚步“叮铃”作响。她的步子轻快,不似长安女子这般弱柳扶风,摇曳生姿,却是紧随柔婉,欢愉的乐声步步生莲,别有一番媚态。 走得进了,月华方才看清她的长相,白腻面皮儿,双目深邃,瑶鼻樱唇,珠圆玉润,尤其是双目隐隐有碧光流转,媚意咄咄逼人,浑然天成。 李腾儿近前盈盈一拜,腰肢娇软如蛇,令人不由自主而生绮念。 殿里已经有不少大臣皆被诱惑,看起来似乎筋骨皆酥,忘记今夕何夕。 月华首先扭头去看陌孤寒,却见陌孤寒一瞬不瞬地紧盯着李腾儿,好似三魂七魄都被勾了去一般,已经浑然忘我。 月华暗中咬咬唇,轻扯陌孤寒的衣袖。他方才缓过神来。 “你便是西凉公主李腾儿?” 李腾儿大胆,不待陌孤寒赦免平身,便抬起头来,冲着陌孤寒媚然一笑:“正是腾儿。” 陌孤寒沉吟片刻,突然出声问道:“我们以前是否见过?” 李腾儿一怔,俄而便笑得花枝乱颤,胸前堆雪一般的高耸抖得好似水波:“中原有一句诗句,叫做‘相逢何必曾相识‘,腾儿与皇上原本便是有缘之人,何须非要见过?” 陌孤寒似乎满脸兴味盎然:“没想到腾儿公主不仅中原话说得字正腔圆,就连我中原文化竟然也这般精通,信手拈来。” “皇上难道忘记了,我西凉皇室原本就是大唐皇族李氏后裔,这中原文化的承续与发扬,我李家同样功不可没。” “朕委实好奇,你们西凉自诩皇族后裔,难道无人了吗?为何非要派遣一个女人过来和谈?” 李腾儿依旧笑语晏然,话音里已经带了三分娇嗔之意:“原来腾儿素来仰慕的长安天子,竟然对女人有这样深的偏见。女人又如何?在我们西凉,女子习武,一样可以穿上戎装,上阵杀敌;学文一样可以登上朝堂,封王拜相,为君分忧。” 李腾儿言罢眼眸一转,便看向了褚月华:“这次贵国与我西凉一战,贵国不是还多亏了皇后破解谜题,出谋划策,举荐英才,方才旗开得胜吗?” 褚月华心里暗道不妙,这李腾儿这样说话,明是褒奖,实则挑拨,正正好击中了陌孤寒的敏感之处。她言辞犀利,竟然将人性把握得这般透彻,显然并非寻常简单的女子。 月华微微一笑:“李腾儿公主此言差矣,此战得胜,固然是月华机缘巧合,识破了贵国的卑鄙手段,但是取胜的根本却并非在此。而是我长安兵强马壮,万众一心,吾皇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方才可以瞬间如宝刀出鞘,致使西凉溃不成军。” 李腾儿“咯咯”娇笑,丝毫不以为意:“兵强马壮?万众一心?罢了吧,若是果真如此的话,长安大军便不会与我西凉区区三万人马胶着五年不分上下了。若非是褚慕白的话,你长安军队今日依旧是一盘贪生怕死的散沙而已。” 李腾儿这话嚣张,毫无战败国的卑微谦和,而且有极浓的讥讽意味。的确是,西凉一直虚张声势,几个城池里仅仅只驻守有两三万兵马,而长安军队竟然久攻不下,这全是叛贼李将军所赐,给长安留下永久的耻辱。 月华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继续插言辩驳,毕竟大殿之上,文武百官众目睽睽,自己越俎代庖,谈论战事乃是大忌。但是李腾儿指名道姓地挑衅,若是忍气吞声,也就不是褚陵川的女儿。 她偏头看陌孤寒,见他沉吟不语,面色晦暗不明,不知道是否是不屑于同李腾儿做口舌之争。 月华自己心底是憎恨着西凉人,所以立即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道:“本宫可不认为贵国使出这种下作的龌龊手段有什么好洋洋得意的?战场之上,固然是兵不厌诈,但却是指兵法谋略,而非这种阴暗的作为,胜之不武,更何况,最终还是贵国惨败。” 李腾儿被月华指责,却是不急不恼,歪着头打量月华,轻启红唇笑言:“腾儿倒是忘记了,皇后娘娘那是褚陵川褚将军的千金。只是可惜,褚将军纵然满腹韬略那又何如?还不是一样败在了我们的阴谋诡计之下。败军之将,何足言勇。” 提起父亲惨死,月华再也无法保持淡定,眸中激射出彻骨凉寒的冷意,当初父亲马革裹尸,六千精兵将士全军覆没,唯独不见副将仇正乾的尸首,军中就有传言,说是仇正乾通敌卖国,将大军引至苍耳山,中了西凉人的埋伏。否则,褚将军绝对不可能战败。 新仇旧恨,月华便要站起身子,反唇相讥,被身边的陌孤寒一声轻咳打断。 第一百一十二章 城池为聘 月华一冷静,就突然意识到,这李腾儿分明就是故意要激怒自己,虽然并不知道她的真正用意,但是在朝中诸多大臣的众目睽睽之下,自己强自出头,若是言语过激,被对方捉住什么把柄,难免落人口实。 她很快调整自己的情绪,淡然地扬起头,款款道:“李腾儿公主若是想要谈论这些旧日恩怨,改日本宫清秋宫设宴,再好生款待,本宫也与你好生讨教讨教贵国的‘阴谋诡计’。今日公主既然是作为战败国前来议和的,便请拿出你们的诚意来,相信我长安邵相与太平将军自然会好生招待。” 一番话风度尽显,月华径直端过案上茶盏,低头浅酌,表示不愿再继续饶舌。 李腾儿面对月华的淡然自若,却并不肯善罢甘休:“合约是要谈的,但是本公主自幼便久闻褚陵川将军威名,只遗憾今生不能得见,今日有幸目睹皇后风采,自然不能错过,成为终生憾事。愿在此向皇后娘娘讨教一二,还望您不吝赐教。” “公主怕是找错人了,若论兵法对阵,你应该找的是褚将军。”陌孤寒冷哼一声道。 褚慕白上前一步,拱手铿锵道:“末将随时奉陪。” 李腾儿轻拍心口,讶然道:“褚将军奉陪?面对着一个娇滴滴的女子,你也下得去手么?” 褚慕白却并不是善解风情之人,更何况李腾儿先前对自己义父出言不逊,早就令他火冒三丈,立即冷硬地甩过一句话,反唇相讥:“若是把自己当女人,就不要上战场。” 他这句话丝毫不留情面,令月华感觉颇为解气,低下头抿着嘴笑,用袖子掩了口。 李腾儿妙目圆睁,一声娇哼:“粗蛮的汉子,不讲道理,不跟你说话。” 重新又将话锋对准月华:“皇后娘娘不敢么?” 李腾儿撒娇卖痴,月华也玩笑道:“不是不敢,是不屑,长安的女子一向以德容言功为傲,若是比针线女工,月华愿意奉陪,若是舞刀弄棒便罢了,这样的女人在我们长安是嫁不出去的。” 李腾儿眼波流转,看看陌孤寒,又看看月华,叹一声:“你们长安人果真古怪,皇后娘娘明明满腹韬略锦绣,皇上却非要压制着她,让她拈针刺绣,大材小用。皇后娘娘要有多委屈?” 陌孤寒转过头,望着月华,微微勾唇,淡淡地道:“是吗?皇后?” 月华心中忐忑,唯恐陌孤寒果真是中了西凉人的离间之计,淡定道:“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妾身甘之若饴。” 陌孤寒盯着她,灼灼地看了片刻,脸上意味莫名,突然就缓缓一笑,低声对她道:“皇后说起情话来这般动听。” 前一刻还一本正经,下一句竟然就当众调戏起自己,果真心思高深莫测,令人委实捉摸不透。月华佯作赧然地低垂下头,不予辩解。 陌孤寒转头面对李腾儿:“既然公主今日来朝乃是西凉议和使臣的身份,那便请记得你的本分。若是公主想拖延时间,不想签署合约的话,朕也不勉强。 朕适才已经说过,我长安若是出兵攻打西凉,师出有名,莫说贵国的朝贡,两三个城池,朕有十数万强兵,国富民强,就算是想要吞并你西凉,也不费吹灰之力。同意和解,不过是体恤将士,不愿天下战火连绵,生灵涂炭而已,公主好自为之。” 李腾儿三番两次挑拨不成,心有不甘,如今又被陌孤寒一顿揶揄,脸上就有些不好看。不过也只是片刻,便收敛了怒容,巧笑倩兮,娇声嗔语。 “皇上好霸道的口气,果真是一点也不懂怜香惜玉。不就一个合约么,即便是卖身契,腾儿签了就是。” 邵子卿听到陌孤寒说话,立即取过两国和谈文书,上前展开,置于金龙案桌之上,取镇尺压牢,回头对李腾儿微微一笑:“这条约贵国那一份腾儿公主想必已经看过,也与贵国使臣商议清楚,若是没有意见的话,便请签署,加盖贵国印玺。” 李腾儿歪头冲着邵子卿秋波暗送,媚然一笑:“你便是长安鼎鼎大名的白衣风流卿相?” 邵子卿一本正经地低下头:“子卿不敢当。” 李腾儿“咯咯”娇笑,腕间金铃“叮铃”作响,不似寻常铃铛那样清脆,里面似乎有风吹号角的那种激荡回音,所以铃声略显浑厚。 “长安王朝什么都不好,男人也不解风情,唯独邵相公子如玉,举世无双,比他们都强上千百倍。本公主改变主意了,要在这条约上加一条内容。” “贵国这是要出尔反尔吗?”陌孤寒不悦地出声道。 李腾儿啧啧连声:“皇上问也不问,便出言质问,要是好事呢?” 陌孤寒冷哼一声:“要是朕不屑呢?” 李腾儿撅起一张红艳欲滴的樱桃小口:“皇上这样让腾儿下不来台面,剩下的话,腾儿都不敢说出口了,万一自讨了没趣怎么办?” 月华冷眼旁观,这李腾儿左一榔头,西一棒槌,句句不着调,也不知道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单看她一副小女儿情态,娇声嗲语,秋波频频,天生三分媚骨,心里便生反感。 “那便不要说了。” 陌孤寒又是一句话呛了回去。 李腾儿摇摇头:“一个城池甘愿拱手奉上,皇上都无动于衷,看来果真是腾儿自作多情,罢了罢了,何必节外生枝!” “一个城池?”身后西凉使臣一声惊呼,上前一步,便要劝阻,李腾儿一挥手,便制止了使臣开口。 陌孤寒沉默不语,身后的朝臣面面相觑,便有人大胆率先出列,出言询问道:“公主所言,可当真?” 李腾儿“嘻嘻”一笑:“虽然腾儿只是一介女流,但今日这是西凉使臣的身份,自然一诺千金。” 陌孤寒望了邵子卿一眼,唇角掠过一丝玩味:“难不成公主是相中了我长安王朝的邵相?” 李腾儿闻言双手一拍,一副烂漫天真之相,冲着陌孤寒甜甜一笑:“皇上果真慧目如炬,本公主这么一点小小的心思,您都能看得出来。邵相风流儒雅,又是才高八斗,腾儿委实敬慕,便向皇上讨了来做驸马爷。临近长安关隘的明珠镇,这个城池便是腾儿的聘金。” 话音一落,向来从容优雅,淡然自若的邵子卿面色大变,难以置信地向后连退两步,愁眉苦脸地道:“腾儿公主这次可是看走眼了,子卿放荡不羁,心性不稳,可做知己良相,委实不能托付终生。” 李腾儿丝毫不介意,郑重其事地摇摇头,指点着褚慕白道:“本公主临行之时,父皇交代让我将他拐回西凉。可惜他跟个木头桩子一般,本公主委实讨厌,不如邵相风度翩翩,俊雅如玉,又文才风流,能定国安邦。所以,本公主改变主意了,就是你了!” 一旁的月华有些瞠目,早就听闻西凉儿女情感开放,自主婚嫁,没想到李腾儿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说出这样惊世骇俗之言,为自己挑选夫婿。 邵子卿为难地转向陌孤寒,向着陌孤寒求救:“皇上,当初臣可是说好了卖艺不卖身的。” 陌孤寒唇角微翘:“邵相在朕心里可是安邦定国的无价之宝,难不成就值你一个城池?” 李腾儿扑闪扑闪眼睛:“皇上,您这是联姻,两国缔结秦晋之好,又不是果真卖了他,一个城池您都不满意?未免过于贪心了一些。” 陌孤寒略有惋惜:“一个城池做聘礼,的确不少,可惜啊,当初朕请邵相出山的时候,我们有君子约定,这婚姻大事,朕还真做不得主。不若这样,我长安人杰地灵,人才辈出,朕让皇后为你另择良婿,可好?” 李腾儿沉吟片刻,泄气地叹口气:“腾儿知道,皇上舍不得邵相,皇后舍不得褚慕白,皇上这是委婉地拒绝腾儿了。我又不是嫁不出去,就不劳皇后娘娘费心了。” 李腾儿上前拿起毛笔,在合约之上比划半晌,又放下毛笔,扭头看月华。 月华敏锐地感觉到她目光中的不怀好意,瞬间挺直脊梁,严阵以待。 果真,李腾儿一直笑吟吟地望着她,笑容愈来愈诡异,就像是在望着一块待价而沽的牛肉,令她毛骨悚然。 陌孤寒抬起眼帘看一眼李腾儿,轻咳一声沉声道:“公主这样貌似有些失礼,也是不恭。” 李腾儿依旧目不转睛,抬起纤纤细指,一指月华,朗声道:“我西凉用两个城池换长安皇后!” 此言一出,立即举座皆惊,满朝文武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第一百一十三章 臣附议 月华更是大惊失色,先是惊慌失措地望了一眼陌孤寒! 陌孤寒倏忽间眯紧了狭长的眸子,瞬间迸射出令人心惊胆寒的沉凉目光,盯紧了李腾儿,似乎是要探究她心底掩藏得最深的意图。他身上的气势过于地凌厉,那种只属于王者的霸势令李腾儿根本就无法直视,咬牙强撑着挺直了脊梁,手腕已经在不由自主地轻颤。 “公主难不成是想嫁给我长安的皇后不成?” 陌孤寒以玩笑的口吻问出这句话,满殿文武却没有人觉得这是一个玩笑,全都一脸肃然。 李腾儿头上已经沁出细密的汗珠来,声音也开始轻颤,没有了适才嬉笑的轻松自如。 “腾儿倾慕皇后娘娘的才华,所以想求娶皇后娘娘做我西凉的太子妃。” 陌孤寒身上寒气更盛,积蕴了沉沉怒火:“腾儿公主可知道自己如今的身份,不是儿戏?” 李腾儿斩钉截铁地点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绝对当得起西凉的家!” 陌孤寒又扭脸一指身边的月华:“公主可知道,她是什么身份?” 李腾儿笃定地点点头:“贵国皇后。” 陌孤寒瞬间勃然大怒,拍案而起:“公主既然知道她是朕的皇后,竟然说出这样荒唐的话,你不觉得,是在蔑视我长安王朝?更不把朕放在眼里?还是想借此挑起事端,再起战火?就凭借你这一句话,朕就可以挥军北上,马踏西凉。” 李腾儿懵懂地眨眨眼睛,嫣然一笑,而后一本正经道:“长嫂下嫁,皇妃和亲,这在我们西凉可是再稀松平常的事情,古来也有例可循。腾儿并不认为,这是对皇上的不敬。两个城池也只是皇后娘娘愿意下嫁西凉的聘礼。许是腾儿唐突,若是皇上不愿,腾儿立即诚心签署下合约,绝无二话。” “诚心?朕丝毫感受不到你们的诚心!相反,你李腾儿一直在挑衅!朕不愿意接受你们的投降,议和一事,我们改日再议。” 陌孤寒拂袖大怒:“两国相交,不斩来使,更何况你只是一名女子,朕饶恕你的荒唐年幼,限你一日之内,滚出我长安。” “皇上!” 大臣里,终于有人按捺不住,上前两步,跪倒在大殿正中:“皇上,臣有本奏!” 陌孤寒缓缓将目光转过去,居高临下地看着那大臣:“奏!” 大臣略一沉吟,似乎是在筹措合适的措辞,然后扬起头来,低垂着眼皮,便开始侃侃而谈:“两国联姻,永结秦晋,此例自古有之,有案可循,而且成为千古佳话。老臣认为,皇后若是愿意屈尊下嫁西凉,可换长安长治久安,两城繁荣,未尝不可。” 一席言罢,大臣静默片刻,等待陌孤寒反应。陌孤寒眸子愈紧,抿唇默然不语。 又一人察言观色,以为陌孤寒是在左右犹疑,无法下定决心,遂谏言附和:“不动朝廷一兵一卒,无需耗费巨额战资银两,西凉愿意进献城池,两国和平共处,是为滔天大功,臣相信,皇后娘娘为了我长安子民,定然高风亮节,毫不犹豫地舍己为人。” 对,此乃千古功德,相信皇后娘娘心里也定然求之不得。” “臣也附议。” “臣附议。” ...... 越来越多的大臣上前陈禀,细数和亲西凉的好处,生生便将月华架在了家国利益的至高点,好似她若是敢摇头说半个“不”字,便是逆臣贼子,红颜祸水。 陌孤寒扭头看月华:“皇后如何看待此事?” 月华的心便开始下沉,像是从云端坠落下来,寒风呼啸,飘飘摇摇,总是不能着陆,一直悬在半空之中。 陌孤寒一句轻描淡写的问话,令她挂在他身上的满腹希望全部腾空,适才还为了他的坚决愤慨窃喜不已的她,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 她褚月华原本便是他的迫不得已,迫于太皇太后娶了她,迫于常家的势力不得不接受她,因为褚慕白的功劳而亲近她,她就是他的耻辱,迫不及待想要甩出的包袱。 只是,一直以来,他寻不到可以废后的借口,他看她生厌却又不得不两两面对。 今日,西凉竟然会用两个城池换她褚月华,这对于一国之君而言,若是应下,那是耻辱,传扬出去令人嗤笑。但是两个城池的诱惑,又弃之可惜。 满朝文武,求之不得。一个女人,对于江山而言,无足轻重,唯一剩下需要顾虑的,就是君王的脸面。 李腾儿算准了,长安这群迂腐的大臣们会纷纷劝谏,所以才会这样大胆说出这种不敬的话。 陌孤寒将这个难题甩给了自己,不对,不是难题,因为答案早已经呼之欲出,只不过,他是想让自己开口,主动应下来,成就他陌孤寒的英名吧? 月华转过头望着陌孤寒,眸中依旧是如水月华,不过是寒冬里的清寒,笼着一层白霜,少了夏夜的温柔,没有了秋夜的清澈,多了惨白的颜色。 “妾身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竟然还有这样的价值。” 她唇角微绽,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是在自嘲,或者调侃,让自己看起来好似很轻松。 “朕的女人么,自然是天下间最好的,两个城池算什么?”陌孤寒嘴角也隐隐噙着一抹笑意,似乎是在调侃,也似乎是一本正经。 李腾儿便一直歪头看着两人之间暗潮涌动,笑颜如花。 一直垂首不敢多言的褚慕白再也忍耐不住,抬起脸来,便要上前驳斥,被月华一个惊慌的眼神止住了。 陌孤寒面上隐约浮现层层笑意,缓缓地荡漾开,却是愈来愈冷,有寒冰碰撞,发出碎裂的声音。 他的目光缓缓地扫过殿下常至义,似乎是不经意般问道:“常爱卿是皇后的长辈,你以为何如?” 常至义被点到名字,躬声道:“若是皇后娘娘能为长安换来百年太平,疆土扩张,那是皇后娘娘的千载功德,万民至幸,也是我常家的荣耀。” 陌孤寒似乎有些意外:“常爱卿难道也认为可行?” 常至义颔首:“若是再起干戈,便意味着又要有无数将士马革裹尸,妻离子散,若是能不战而降人之兵,何乐而不为?” 陌孤寒意味深长地看了月华一眼,月华面上平静无波,心里却是犹如吃了黄连一般,苦中带涩。 常家与她虽然并不亲厚,但是褚慕白立足不稳,常家是她在朝中唯一的依靠,自己更是常家用来稳固权势的棋子。今日众多大臣附议,其中不乏常家门生,月华便隐约觉察了其中情势,现今常至义一番言语,是不是更意味着,常家已经放弃了她? 自己举荐褚慕白,又忤逆太皇太后的安排,果真是惹恼了常家。 陌孤寒目光缓缓滑过,又出声询问一旁垂首而立的邵子卿:“邵相又有什么看法?” 邵子卿摇摇头:“臣下没有看法。” “没有?” “臣以为,此乃皇上的家事,臣不便妄议。” “喔?”陌孤寒饶有兴趣地盯着他:“说来听听。” 邵子卿清清喉咙,一字一句道:“两国和亲,的确有例可循,尤其是汉代之时,为了保持与匈奴和平共处,不受战乱之苦,汉帝曾先后派遣十二位公主和亲,其中细君,解忧两位公主更是为两国和平做出了突出的贡献。后来十六国,南北朝,乃至隋唐,和亲公主更是不计其数。 但是,皇后和亲,史无前例,只有公元前33年,汉元帝遣明妃王昭君出塞,嫁匈奴呼韩邪单于。这些大都是时局所迫,无可奈何,所以上升为朝政。 而如今我长安王朝国富民强,万朝来贺,他西凉求和于我长安。皇后娘娘嫁与不嫁,并非情非得已,所以皇后娘娘可以自行定夺。而皇后是皇上的结发妻子,准与不准,也是皇上自己的心意。所以,臣以为,此乃皇上家事,我等不必参议。” 陌孤寒点点头,重新转过头来,意味莫名地看着月华:“邵相言之有理,一切还是要看皇后的意思。” 月华黯然地低垂下眼睑,浓密的睫毛一闪,遮掩了她眸底凉薄的讥讽之意:“皇上若是觉得需要的话,妾身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陌孤寒突然便放声朗笑,犹如流瀑直泻,碎琼飞溅:“朕便知道皇后大义,定然会为国为民鞠躬尽瘁。” 月华缓缓摇头,唇角一丝苦笑:“月华并无皇上所言那般高风亮节,也不想流传千古,万民称颂,妾身单纯只是想为皇上分忧而已。” 陌孤寒一怔,眸子里突然间浮现两簇火焰,跳跃着,带着炽热的温度。 第一百一十四章 朕的女人 李腾儿突然便“咯咯”娇笑:“我西凉又不是龙潭虎穴,皇后娘娘到了我西凉,一样是位高权重,将来亦是宠冠六宫的皇后。而且,我西凉皇后亦可以参政,可谓权倾朝野,比在长安做这窝囊皇后强得不是一点半点,还要受一群迂腐老臣指指点点。皇后娘娘不用这样一幅忧心忡忡,大义凛然的架势。” 西凉两位使臣面面相觑,望着李腾儿觉得莫名其妙,但是并不敢多言一句,看来李腾儿所言,句句属实,在西凉,女人在朝堂之上,的确是有一定的地位。 陌孤寒坐下身,伸指轻叩九龙椅扶手,面上已经恢复了平静无波,谁也猜不出,他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李腾儿一挥手,身后的使臣双手奉上一卷轴,李腾儿在案前缓缓展开,伸指指点着地图之上与长安相邻的两个城池,认真道:“只要皇后娘娘同意,李腾儿今日便将这两个城池自我西凉版图之上划掉,归于长安,意下何如?” 月华见陌孤寒默然不语,暗自一咬牙,“愿意”两字差点就赌气脱口而出。 殿下褚慕白闻言,再也按捺不住,上前一步,跪倒在地,沉声而坚定道:“皇上,万万不可!” 陌孤寒抬起眸子,紧盯着褚慕白,一字一句问道:“有何不可?” “微臣义父当年镇守边关,杀敌无数,西凉人将他恨之入骨,如何会善待皇后娘娘?今日这位西凉公主自从一踏入乾清宫,便别有用心地挑拨皇上与皇后娘娘的关系,现在又主动提出以城池换娶皇后娘娘,可见,早已蓄谋已久,定然是有什么阴谋诡计。” 李腾儿转过身,面对褚慕白,咄咄逼人道:“褚将军,我李腾儿赔本的生意向来不做。我西凉不惜割让城池,就是因为李腾儿我爱惜皇后娘娘的聪慧才智,一心想要为兄长求娶,别无他念。若是仅仅为了私仇,或者泄愤,你不觉得我们的代价有些太大了吗?” “贵国太子素闻已经数年未曾出过太子府,怕是府中的太子,只是贵国皇上害怕亲王策乱,而不得已安排的傀儡吧?”褚慕白毫不客气地一针见血道。 褚慕白的话,令李腾儿略有恼意:“呵呵,待到皇兄大婚之日,腾儿定然亲自给褚将军送一封请柬,让你一睹我西凉太子的绝世风采。” 月华看着李腾儿,亦是满面讥讽:“本宫也委实好奇,试问公主殿下,本宫究竟是何德何能,竟然令您瞬间便下定决心,代兄求娶?难道本宫的女工活计能够抵得过我长安邵相的经天纬地之鬼才?” 一句话一针见血,大殿众人心中也是疑窦丛生,适才李腾儿以一个城池交换邵子卿,已经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她瞬间又赌注加倍,以两个城池换娶褚月华,在他们的心里,这皇后娘娘可谓一无是处,如何与名震长安的邵相相提并论? 满长安谁人不知,邵相乃是陌孤寒三顾茅庐请至朝堂之上的肱骨之臣,要陌孤寒拿他换取一个城池,那是万万不能。李腾儿所采用的,也不过只是迂回战术而已,抛砖引玉,这真正的目的怕就是皇后,并非一时心血来潮。 群臣中有旧日褚陵川属下,与褚慕白私交甚笃,亦是上前一步,向着陌孤寒陈禀道:“太平将军所言的确甚是有道理,这只怕是西凉人的离间之计,借此离间帝后失和,除去心腹大患褚将军,还望皇上三思。” 李腾儿皱皱鼻子,颇有些不屑,冷言相激:“你们长安人士如何都这般优柔寡断,疑神疑鬼?还是这拱手相让的城池都不敢要?” “不敢?”褚慕白冷哼一声,向着宝座之上的陌孤寒一拱手,掷地有声道:“皇上,长安王朝还有我褚慕白,臣愿意率兵继续西征,莫说两个城池,臣宁愿埋骨黄沙,直捣凉州,将长安版图扩至酒泉,天下一统,为长安再建功勋。” 一句话彻底惹恼了西凉使臣,李腾儿收敛起满脸魅惑,倏忽间凌厉起来,横眉怒目,冲着褚慕白冷哼一声: “褚慕白你好狂妄的口气!今日纵然的确是我西凉向你长安议和,但是你要知道,并非是我西凉铁骑怕了你长安军!只是你长安有天堑长城,天时地利庇佑罢了。 如今我西凉大雪冰封,失了三个城池,后援粮草军力不济,迫不得已求和。但是你也要知道,你长安军队一样无法翻越雪海入侵我西凉。 你若是踏上我西凉土地试试,看能否像你说的这般如探囊取物?不用我李腾儿亲自披挂上阵,单是我西凉漫天大雪,便能吞噬了你的数万大军,让你果真埋骨黄沙,马革裹尸!” 李腾儿浑身迸射出摄人的凌厉之气,言语铿锵,令胆怯者不敢仰视,众臣哪里还敢小觑? 月华素知褚慕白秉性,他为人过于耿直,不似他人油滑,被李腾儿一激,义愤填膺,不定又说出怎样一番意气之言。落在那些别有用心的人耳里,肯定又生出什么是非。 所以她顾不得许多,冷哼一声,慌忙接过话锋:“既然李腾儿公主这般霸气,有所依仗,那倒也奇怪了,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得西凉甘愿忍气吞声,向我长安求和呢?不要告诉本宫,说什么西凉君主悲天悯人,不希望看到两国生灵涂炭之类冠冕堂皇的借口。” 李腾儿妙目一转,避重就轻:“贵国为何答应议和,自然就是我西凉求和的原因。难道皇后不赞成?” 月华正待答话,陌孤寒一声冷哼:“果真够狂妄。” 月华便识相不再多言。 陌孤寒端起面前茶盏,小口小口地浅酌。茶水早已经不再热烫,甚至有了冷意,他似乎都浑然不觉。 大殿之上,瞬间鸦雀无声,众人眼巴巴地望着他的动作,等待最后的决策。 月华低垂着眼睑,手心不自觉地已经渗出细密的汗珠来,紧紧地攥着织锦衣袖,却又不得不佯作淡定。 她知道,自己将来的命运,便掌握在陌孤寒的手里,只要他薄唇开启,冷冷地吐出一个“好”字,那么,自己下嫁西凉,便是定局,自己这些时日里,对他萌生的情意也就永远地被扼杀了。 都说男人薄唇皆薄幸,他会为了江山社稷,牺牲她褚月华吗? 陌孤寒一直不紧不慢,悠然自若,待到一盏茶饮尽,方才将空盏至于金龙案上,抬眼冷冷地扫过大殿之上心怀鬼胎的群臣,最后定格在李腾儿的身上,拿过案上那张议和文书,瞥了一眼,一把丢在地上。 “求娶皇后?你西凉未免夜郎自大!她褚月华是朕母仪天下的皇后,那么一辈子便是朕的女人,夫妻一体,价值连城,万金不换。朕还不屑于靠女人换取微末江山。 你们西凉若是没有诚意议和,也便罢了。待到明年冰雪消融,你们丢失了天堑依仗,再与褚将军战场之上见分晓,看看公主是否还会这般狂妄?!” 那一刻,月华眸子里便瞬间热泪盈眶。无论,陌孤寒说出这样一席话,是因为颜面,还是气节,也或者是他果真认可了自己,反正,他放弃了两个城池,保住了她褚月华! 攻下两个城池,需要万千将士的性命为代价,而她,只是一个无足轻重,惹他厌弃,被他疑忌提防的女人,后宫比比皆是。 孰轻孰重? 她已经是近乎绝望的时候,这个男子却突然给了她转机! 她紧握的手缓缓地松开,浑身的骨节都像是要七零八落地垮掉,几乎没有了一丁点的气力,完全虚脱。这时候的她方才感觉到手心刺痛,火辣辣的犹如烧灼一般。 她低垂下头,借此掩饰自己的满眶热泪,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的脆弱与感动。她在垂下眼帘的那一刻,眸中热泪便再也凝聚不住,纷落如雨。她轻轻地吸吸鼻子,然后咬紧牙关,将眸中的眼泪生生逼回眼眶,慢慢地伸出指尖,紧紧地攥住了陌孤寒的一角衣袍。 就像是迷途中彷徨无助的孩子,终于有了可以信任的依靠,可以放心地将自己交付,她捉住他的一角衣带,便觉得终于在近乎窒息的湖水里,抓到了救命的浮木,可以探出头来,贪婪地呼吸。 陌孤寒侧首瞥了月华悄悄伸过来的手一眼,眉梢眼角掠过一抹得意之色,却只是冷冷地轻哼一声,嫌弃地甩下“出息”两个字。 第一百一十五章 赔本的生意朕不做 月华突然便破涕为笑,为了自己一时忘情,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羞赧地想要抽回手,陌孤寒袖袍下的手却一翻,将她牢牢捉在手心里,并且惩罚性地捏了一把。 两人在金龙案之后的这些小动作,殿下众臣可能看不到,但是月华忽嗔忽喜的表情却是尽收眼底,一时间群臣心中或猜疑或惋惜,心思各异。 有自诩忠君爱国的谏官仍旧心有不甘,上前一步,大义凛然地劝解:“皇后下嫁,不仅可以维护两国和平,友好,更加利于促进两国经济,文化,等等各方面发展,彰显我长安王朝睦邻友好的政策。一人可抵戍守边关的百万雄师,利国利民,臣请皇上三思而后行。” 有一就有二,有人带头,自然便有人附议,洋洋洒洒地缀诉和亲的利处。 陌孤寒一道犀利的目光扫过去,并无怒气,却带着彻骨寒意,言简意赅道:“谁若附议,先回府将自家夫人遣嫁西凉,再来劝谏。” 大殿之上一群老臣面面相觑,顿时鸦雀无声。 月华却好似三伏天里饮了冰镇的酸梅汤,从头到脚都是痛快。 果然帝王之心难以揣测,他适才不动声色地绕了一个大圈子,原来只是想探问朝中诸人的心思而已。 李腾儿抬手掩唇,“嘻嘻”窃笑,眉眼媚意流转,惋叹一声:“都说‘天子一怒,伏尸千里’,果真所言不虚。是腾儿鲁莽不懂事,请皇上恕罪。这合约我们还是要继续商谈的,可莫让腾儿成了西凉的千古罪人。” 李腾儿话风一转,向着陌孤寒放下身段,软声求和,使得适才一场风波简直就是她胡搅蛮缠的闹剧。 陌孤寒唇角微微上翘,一抹冷笑:“你以为这合约是你想签就签,想不签就不签的么?你有没有将朕放在眼里?” 李腾儿却是能屈能伸,立即单膝跪地,极诚恳道:“我西凉的确是诚心诚意向着贵国求和的,还两国百姓一个太平盛世,还请皇上宽宏大量,别跟腾儿计较。” 她的神色极是认真,可怜兮兮地抬头看陌孤寒,就像是犯错求饶的孩子一般。 “皇后以为如何?” 陌孤寒淡然问道。 月华那是怎样的玲珑心思?立即给了两人一个台阶:“皇上看在两国子民的份儿上,还请退让一步吧。若是两国能够和平友好,互通有无,共襄繁荣,最为受益的,还是两国百姓。” 李腾儿忙不迭地点头应承:“腾儿也是这般认为,只是单纯想让两国关系更上一层楼罢了,才一时妄言。” 言罢冲着月华灿然一笑:“还是皇后娘娘好。” 月华并不搭理她,陌孤寒一声冷哼。 身后西凉使臣立即取过另一份和谈文书,置于案首,荣祥将地上文书捡起,并排放置一起,备好笔墨,玉玺。 陌孤寒提起笔,饱蘸浓墨,言辞铿锵道:“大丈夫顶天立地,保家卫国,若是为一己私欲,以妻儿换取富贵荣华,丢失了气节,如何有颜面谈论忠君爱国?谈论爱民如子?今日殿上众臣当引以为戒。” 言罢沉腕落笔,铁画银钩,一气呵成。 李腾儿挽起衣袖,露出凝脂皓腕,抬起狼毫朱笔,做落笔之势,却又抬头笑吟吟地看着月华:“皇后娘娘是否欢迎腾儿在宫中叨饶一两日?” 这李腾儿诡计多端,这是又要生出什么诡异心思? 听她这般意思,竟是要直接住进皇宫之中? 月华自问与她素来并无交集,今日她为何就一直咬紧了自己不放?她从自己这里能得到什么好处?还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月华还未想出如何婉拒,陌孤寒已经率先开口道:“文书一签,腾儿公主便不是西凉使臣,而只是我长安的贵客。皇后娘娘作为东道主,自然应当代朕好生招待。” 李腾儿闻言,喜上眉梢,欢喜道:“早知如此,腾儿早就将这劳什子合约签了,也落得一身轻松,娘娘就不会这样冷眼看我,当做宿世仇敌一般了。” 言罢低下头,龙飞凤舞,签署完毕,加盖印玺,然后拍拍手,望着月华眉开眼笑:“那腾儿今日便要与皇后娘娘秉烛夜谈,青梅煮酒。” 陌孤寒摇摇头:“只可惜朕的皇后不会饮酒,怕是要让公主失望了。” 李腾儿扑闪着一双神采奕奕的眸子,玩笑道:“皇上是怕腾儿将皇后娘娘拐走么?” 陌孤寒一本正经地摇头:“朕的皇后你拐不走,朕只好奇你为何要将她拐走?” 李腾儿琉璃似的眼珠子一转,却是轻启樱唇,俏皮地回了一声:“秘密!” 陌孤寒也不继续深究,既然合约已经签署,便命人摆宴奉酒,奏乐起舞,觥筹交错,一派和乐。 月华低声地对着陌孤寒吐出两个字:“谢谢”。 陌孤寒微微挑眉:“谢什么?” 月华一噎,的确是呢,谢什么?谢谢他没有将自己当做物品一样赏赐给别人? “朕只是觉得他们西凉给的聘金太低而已。”陌孤寒不冷不热地道:“册立皇后那般繁琐,又劳民伤财,好不容易将你养得白白胖胖的,赔本的生意朕也不做。” 月华觉得自己简直就是自取其辱,羞恼地想要将手抽回来,却被陌孤寒捉得更紧,并且又惩罚性地使劲捏了一把。 月华对他这种别扭性子觉得无可奈何,便安安生生地受了,又终究忍不住,悄悄问出声来:“皇上为何要答应那李腾儿住进宫里?” 陌孤寒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斜着眼睛瞥她一眼:“有人惦记我家皇后,朕总要清楚其中缘由,彻底断了她的念想的好。” 他的眸光经常在李腾儿身上打转,令月华提心吊胆半晌,适才他又那样痛快地应下李腾儿进宫的请求,月华的心一直就悬在喉尖上,唯恐陌孤寒是对李腾儿有了几分意思。听他这般解释,方觉释然。 陌孤寒却是将她的表情不动声色地尽收眼底,一面举杯同殿下群臣欢饮,一厢低声问道:“皇后为何不喜欢那李腾儿进宫?是不是觉得她太勾人?” 月华正胡思乱想,陌孤寒一问,便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就是!” 话一出口,便恨不能咬掉自己的舌头。她唯恐陌孤寒以为自己小肚鸡肠,善妒狭窄,小心翼翼地觊觎他的脸色,却见他唇角微勾,略带得意之色。 “吃醋了?” 月华偷偷地皱皱鼻子,心里多有腹诽:“才没有。” 陌孤寒笑笑,自顾继续道:“这李腾儿这般刁钻,你说朕让她住在哪里好呢?住进清秋宫会不会把你带坏了?” 月华原本便觉得宫中行事战战兢兢,哪里敢将一个惹祸包揽到自己跟前?远了不行,近了担心,到时候言行稍有不慎,可能就惹恼了这位祖宗,又疑神疑鬼,耍起性子来。 她忙不迭地推拒道:“妾身愚笨,也觉得自己难以应对,还是让公主独居,疏远一点的好。” 陌孤寒摇摇头,径自弯了眉眼:“可是朕觉得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皇后比她聪慧,只是没有她坏而已,当然了,也没有她妖媚。” 月华刚饮了一口清茶,便忍不住咳呛起来,略有恼意,却是敢怒不敢言。 陌孤寒收敛起玩笑,一本正经道:“朕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这李腾儿一般,尤其是她的眼睛,却又无论如何都想不出。皇后同她一起的时候,留心探问一番。” 月华轻轻地点头,悄声嘀咕:“难怪皇上对她一直这般上心。” 生如蚊蚋,陌孤寒却是耳聪目灵,微微一挑眉:“嗯?” 月华耸耸肩膀,慌忙闭了嘴。 “不过......貌似褚慕白对朕的皇后的确挺上心呢?” 月华心中一跳,呼吸忍不住一窒。 “他竟然肯为了皇后再次出兵西凉,宁肯马革裹尸,也不愿意你下嫁。” 月华不知道是否应该解释,害怕愈描愈黑,陌孤寒再生了别的疑心。 “这么多年的兄妹情义,他如何忍心妾身孤身赴险,独居异乡,一生凄凉?皇上难不成希望满朝文武全都将妾身推出去?” “朕原本以为,第一个反对的,应该是常至义。” 陌孤寒状似无心般低声道。 月华心中一黯,当时有那么多常家门生附议,陌孤寒不是看不明白情势,他故意询问二舅父,怕只是想借此挑拨她与常家的关系吧? 可是,他不知道,自己与常家,已经没有多少关系了。 “大抵,他只是觉得,妾身与江山不能相提并论罢了。” 这话一举双关,陌孤寒终于要来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第一百一十六章 悄悄话 宴会之后,李腾儿便果真迫不及待地住进了清秋宫。 魏嬷嬷看到妖娆的李腾儿的第一眼,心里便“咯噔”一声,暗道不好。这李腾儿怕是想近水楼台先得月,分明就是赖在清秋宫,借机接近皇上! 她频频地向着月华暗使眼色,急得火烧火燎。 月华淡定指挥着下面宫人将偏殿收拾齐整,撤换全新的被褥床帐,生起炭盆。 李腾儿上前扯住她的胳膊,左右摇晃,身上略带微醺酒气:“皇后姐姐,让我夜里同你住在一起好不好?腾儿有些怕黑。” 魏嬷嬷正弓了身子帮月华铺帐子,闻言几乎是弹了起来,脸上勉强堆着笑:“公主殿下,这好像有些不太合适吧?” 李腾儿转头上下打量她,撇撇嘴:“你是谁?” 魏嬷嬷惊觉自己逾矩,讪讪一笑,避重就轻道:“老奴斗胆,皇上经常驾临暖阁,皇后娘娘要伴驾,外人留宿委实不太合宜。” 李腾儿皱皱鼻子:“本公主怎么听说,你们皇上政事繁忙,平素极少驾临嫔妃宫殿?皇后姐姐一人也是孤闷,腾儿正好作伴儿。” 李腾儿在乾清殿里咄咄逼人,现在说话倒是顾全了月华颜面。她与陌孤寒自大婚以来,从未圆房,举宫皆知,她这样说话,倒是不那样直白打脸。 月华笑吟吟地望着她:“听闻公主今日刚刚抵达京城,我长安紫禁城里的琐事公主倒是一清二楚,又说得一口流利的长安话,公主殿下以前是不是经常来我长安城?” “本公主从未离开过我们西凉,对你们长安皇帝这些风流荒唐事也不感兴趣,我只关心你。”李腾儿抿嘴巧笑,开门见山道:“我知道你在揣测我留下来的意图。” 月华一愣,索性也直言不讳:“本宫的确好奇,自认以前并不识得公主。大殿之上,虽有唇枪舌战,但并不见月华有何德何能,所以,本宫很想知道,公主为何要在大殿之上,扬言要让本宫和亲?公主又为何留在我清秋宫?” 李腾儿俏皮地眨眨眼睛,浑然好似不谙世事的少女一般:“腾儿喜欢皇后姐姐,这个理由够不够?” 月华摇摇头:“月华又不是金元宝,哪里能让人一眼便喜欢?” 李腾儿眯着眼睛打量月华,一副色眯眯的垂涎模样,嬉皮笑脸道:“皇后娘娘没听说过一见钟情么?我认定了,西凉太子妃非皇后娘娘莫属!” 月华神色一凝,肃然道:“腾儿公主,有一件事情我想你忽略了,我褚月华的父亲在五年前牺牲于你西凉人之手。如今,虽然长安与西凉签署了和平协议,但是,你们无法抹杀我们之间的恩怨和仇隙。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你以为我褚月华果真会委身于仇人之子吗?” 李腾儿眼梢扫过暖阁里伺候的宫人,谗着笑脸嬉笑道:“所以腾儿才死皮赖脸地留下来,提前跟皇后娘娘培养一下姑嫂感情啊!” 月华听她胡说八道,嘴里套问不出一句实话,也不客气地揶揄道:“公主殿下慎言,本宫这里也不敢留你。本宫害怕夜里万一一个失手,再伤了腾儿公主可就不妙了。偏殿已经为公主准备妥当,时候不早,公主早些就寝吧。” “好啊!” 李腾儿痛快地应着,三两下便除去了外裳,又将里面棉衣扒了个干净,仅着一套里衣,露出玲珑曼妙的身段来,踢掉靴子,撩开床帐便钻了进去。 整个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不仅是魏嬷嬷,就连月华这次也愣住了:“公主殿下,你……” 李腾儿从锦被下钻出头来,嬉笑着看着月华:“反正腾儿是不走了。” 月华心里多少有些为难,李腾儿是西凉公主不错,但是月华并不会将自己父亲的死迁恨于她。只是如今宫里宫外多少双眼睛在紧盯着自己,她哪里敢与西凉公主走动得这样近?若是传扬到陌孤寒的耳朵里,会不会胡乱猜疑自己? 她一时间有些踟蹰,驻足不前。 李腾儿与在宴会之上简直判若两人,一改先前的媚骨风流,冲着月华委屈兮兮地瘪瘪嘴:“皇后姐姐对腾儿就这样大的戒心?腾儿只想跟姐姐好生说几句悄悄话而已,又不会果真将你拐出皇宫去。否则就算是腾儿活腻歪了,还要顾忌我西凉的子民呢。” 月华沉吟片刻,也觉得自己有些过于小心翼翼,便安抚住了魏嬷嬷,命人又取来锦被软枕,在炭炉上烤去凉气,又用汤婆子捂热,洗漱过后,卸去满头荣华,进了帐子。 下人静悄地退出房门。 李腾儿“吱溜”一声,撩开她的锦被便钻了进去,伸出水蛇一样的藕臂,环住了她的腰,舒服地喟叹一声:“姐姐身上好香好软。” 月华被她大胆的举动骇了一跳,又从不与人这样亲昵,一把推开她:“做什么?” 李腾儿“咯咯”娇笑,花枝乱颤:“一看姐姐平时便不与皇上亲热,不过是抱抱你,反应便这样激烈。” 月华有些赧然,蹙眉道:“这样的话也说得出口,没羞没臊!” 李腾儿挤眉弄眼地促狭道:“姐姐这样老气横秋,活生生就像我母后一样。” 月华有些愕然。 李腾儿压低声音道:“你们长安的皇帝一点也不好,冷得像一块冰似的,还喜怒无常,那样深的城府。哪有我太子哥哥一半好,风趣幽默,会讨女孩子欢心,就像是我们西凉天上的太阳,谁若是嫁给他,肯定幸福一辈子。” 月华揪着锦被,尽量离李腾儿远一些:“既然你们西凉太子这样千般好,那么何患无妻,做什么还要到我们长安讨太子妃?还是有夫之妇?” 李腾儿掩嘴打个呵欠:“我们西凉国师掐算出来的,说你天生命定就是我西凉太子妃,将来的皇后,旺夫旺子旺国。” 月华知道她是顺嘴忽悠,向着床外面又挤了挤:“你们国师这次是要砸了饭碗了,我褚家与你们西凉明明是宿敌,却满嘴胡说八道。” 李腾儿忽闪着眼睛,郑重其事地摇摇头,压低了声音:“皇后姐姐你被骗了,其实褚将军……” 话未说完,听到门口处有轻巧的脚步声,门被推开,有人蹑手蹑脚地走进来。 月华撩开一角床帐,见是魏嬷嬷胳膊下夹着羊毛毡子踮着脚尖走进来,有些诧异。 “魏嬷嬷,怎么是你?” 魏嬷嬷听到月华问话,将毡子铺在外屋帘子下面,探进头来,歉意道:“扰了娘娘了?” 月华摇摇头:“还没合眼呢。你怎么来了?值夜的丫头呢?” 魏嬷嬷伸手指指厢房位置:“那丫头染了风寒,适才被老奴见了,害怕她过了病气给娘娘,就将她打发了。” 月华有些心疼她:“那便安排别人来做,你年纪大了,哪里熬得了夜?” 魏嬷嬷摇摇头:“就是年纪大了,觉少,夜里还警觉些。娘娘和公主夜里若是有什么需要,婆子也好伺候。” 月华也不想再勉强,又叮嘱道:“那便多拿两床垫子,守着炭盆窝着,兴许比你们屋子里还暖和些。” 魏嬷嬷高兴地应着:“娘娘不需惦记老奴,您赶紧歇着,身子定然乏了。” 月华方才放下帐子,转过头来,李腾儿已经蜷缩着睡着了,呼吸轻浅,鼻翼歙张,哪里还是今日大殿之上,那忽而刁钻,忽而妖娆,忽而咄咄逼人的西凉公主?分明就是一个清纯的邻家小妹,对自己毫无提防。 她想起她适才说了半截的话,满腹疑云,不知究竟后面是什么乾坤。转念一想,这李腾儿满嘴胡说八道,哪里有个半句实话?兴许只是故弄玄虚而已,心里释然,也逐渐沉沉睡去。 第二日晨起,月华醒得早,依旧要去给太后请安,魏嬷嬷轻手轻脚地伺候着梳洗。 李腾儿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睛,看看外面天色,依旧昏昏欲睡,嘟哝道:“这天还没有亮透,如何皇后姐姐便醒了?” “晨起要按照规矩去给太后请安,你自己继续歇着吧。” “真麻烦,怎么这么多规矩?”李腾儿翻个身,继续合拢了眼睛:“你们长安王朝紫禁城里的女人过得真憋屈。” 月华淡然一笑,从心底也有些羡慕李腾儿的张狂与高傲。这种高傲不仅是与生俱来的,也是被宠出来的,否则哪里能有这般嚣张脾性? 魏嬷嬷将金雀钗仔细地给月华插进发髻里,由衷地赞叹一声:“皇后娘娘的头发真好。” 身后“扑通”一声响,月华惊诧回头,却是李腾儿一个鲤鱼打挺,精神抖擞地从暖炕上蹦下来,仅着中衣,去自己包袱里胡乱翻拣。 “你这是要做什么?”月华忍不住诧异地问。 “我要跟皇后姐姐一起去给太后娘娘请安。” 第一百一十七章 下套 李腾儿翻出一件滚边翻毛夹棉长裙,套在身上,手忙脚乱地除去手腕脚腕金铃:“听说太后喜欢横挑鼻子竖挑眼的,规矩颇多,我便换身长裙穿。” 李腾儿想一出是一出,不按常理出牌,令月华有些咋舌。 “这晨昏定省的都是宫中妃子,公主若是要去,晚些时候用过早膳,本宫带你去给太后请安就是。” 李腾儿手忙脚乱地洗漱,好像唯恐手边动作慢了,月华将她丢下。 “我去见识见识你们长安王朝紫禁城里的妃子们,是不是都像你这幅模样?” 月华略有为难,不想生出什么事非,摇头道:“不过是过去磕个头,闲话两句而已,委实无趣。” 李腾儿眼珠咕噜转了两圈,便伸手指向了其中一个身量相仿的宫婢:“将你的衣服脱下来,我扮作宫女模样,不多嘴就是,这样就有趣了。” 宫婢为难地看向月华,月华还未开口,李腾儿已经上前,不由分说地上下其手,开始主动宽衣解带。 月华见劝阻不了,无奈地摇摇头,也只能任由她胡闹。 李腾儿果真按照宫人模样装扮起来,簪了绢纱的花儿,模仿着宫人低眉顺眼的一举一动,倒也有模有样。 月华又叮嘱过两句,两人出了清秋宫,魏嬷嬷不放心地追上来,紧跟在两人身后。 月华扭过头:“嬷嬷辛苦一夜,便歇下吧,不用跟着来回辛苦。” 魏嬷嬷摇摇头,向着李腾儿撇撇嘴:“公主殿下身娇体贵,若是有什么需要端茶递水的伺候差事,难不成还真让公主殿下做么?老奴跟着听传唤。” “那让香沉跟着便是。”月华有些心疼她年岁大,精力不济。 魏嬷嬷斩钉截铁地摇头:“昨夜娘娘体恤老奴,老奴一夜睡得香沉,如今精神着呢。” 月华便不再勉强。 三人急匆匆去了瑞安宫,因为一番耽搁,便多少有些迟了,泠贵妃等人早已到齐,太后也已经洗漱完毕,端坐在上首,面沉似水。 她们早就听闻了昨日大殿之上发生的事情,对于陌孤寒拒绝了将月华下嫁西凉的请求一事,觉得遗憾。泠贵妃更是捶胸顿足,暗恼自己当时不在近前,否则定然添油加醋,或者是撺掇群臣进言,将褚月华一举铲除。 她们正窃窃私语昨日宴会之事,见褚月华与李腾儿迈进寝殿,便停止了笑谈,扭头用怪异的目光上下打量她。 她们并不识得李腾儿,见月华身边多了个陌生的丫头,低垂着头,看不清眉眼,但明显不是寻常跟在身边的香沉,也只道是重新挑了用着顺手的丫头。 月华上前,给太后恭敬地请安:“月华今日迟了,还请太后恕罪。” 按照时辰来讲,她到得并不迟,但是太后与众妃已经到了,自己最后姗姗来迟,自然应当告罪客气两句。 太后并不计较,抬手赦免平身,众妃与月华见过礼,便各自端坐,李腾儿低头侍立在月华身后,倒也规矩安分。 首先开口的,仍旧是太后。她怀里抱着那只慵懒的波斯猫,慢条斯理:“哀家听闻昨日议和宴会之上,生了一场变故。” 月华不知道她的心思,眼梢不动声色地瞟了一眼身后的李腾儿,也只附和点头:“一场玩笑。” “玩笑?”太后轻嗤一声:“哀家却听闻西凉公主言之凿凿,哪里是玩笑?” 月华听太后语气不善,便沉默不言,不再搭话。 太后几乎是狠狠地剜了月华一眼,自顾训斥道:“你贵为我长安王朝的皇后,可知道自己的本分?” 月华点点头:“皇后者,乃帝王之妻,掌内事五枚,协理六宫,解帝王之忧,这是月华的本分。” “解帝王之忧?你身为一国之母,母仪天下,那你扪心自问可否做到分毫?大是大非之前,你是否是在设身处地为皇上着想?是否在为我长安子民的涉身利益着想?你又是否配坐这皇后的位子?” 太后一番训斥,再加上开门见山的一句问话,月华便隐约明白了她的意思,她分明是在怪责昨日宴会之上,自己没能自告奋勇地要求下嫁西凉! 月华仍旧假作一脸莫名:“月华委实不明白自己错在何处?还请母后明示。” 太后一时气结,索性挑明了训斥道:“那西凉肯以两个城池的代价换取你远嫁为太子妃,此乃何等利国利民之事?你以一人之力,可抵我长安数万雄师,不战而获疆土扩张数十里,你缘何竟然不肯?” 果真便是此意,只是月华没有想到,太后竟然会挑明了来讲,而且是一副兴师问罪的口吻。她们是觉得月华牺牲自己,换取两个城池理所应当,否则便是十恶不赦! 月华微微一笑,不想枉费口舌,多做辩解:“皇上统筹全局,不愿自然有他不愿的理由,月华身为皇上的妻子,自然顺从,不敢忤逆。” 月华一句话将责任推拒到了陌孤寒的身上,谁若是质疑,便是觉得陌孤寒的决策不够英明,太后顿时哑口无言,不知该如何辩驳。 一旁的泠贵妃掩嘴窃笑:“没想到皇后娘娘竟然这般价值连城,就连西凉皇室都觊觎已久。” 语气里难掩讥讽之意。 月华谦和一笑,眼尾一扫身后的李腾儿:“兴许那是西凉李腾儿公主没有见过泠贵妃,否则,就凭借泠贵妃的样貌才情,怕是就没有本宫什么事儿了。” 月华的恭维恰到好处,泠贵妃鄙睨一声冷哼,傲然道:“若是本宫能有这样以身报国的机会,定然不会计较个人得失,自告奋勇,为皇上分忧,为长安子民造福!报答皇上的恩德。岂会是只为苟全,畏首畏尾之人。” 一席话慷慨激昂,大义凛然,雅嫔立即赞不绝口地奉迎谄媚:“贵妃娘娘大义,委实是我等楷模表率。” 言罢意味深长地瞅了月华一眼,月华只当作未见,依旧笑得极是真诚:“贵妃娘娘此言可是当真?” 泠贵妃自鼻端冷哼一声:“按照皇后娘娘的胸襟,可能的确是不能理解我的想法。我倒是觉得,这是理所当然之事。” 太后自觉终于占了上风,略带阴阳怪气地冷冷一笑:“这才是母仪天下该有的典范。” 月华不以为意,低柔一笑:“正好李腾儿公主如今还在清秋宫,待月华回宫,与公主殿下好生商议商议,兴许公主会改变初衷,心仪泠贵妃也不一定。” 泠贵妃轻嗤一声,不屑道:“常言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妹妹我怎么会被那群蛮夷之人看在眼里?” 这话是将月华与李腾儿全都一网打尽,骂得阴损。月华但笑不语,将手边的茶盏端在手里,悠然浅酌一口。 身后的李腾儿抬眸紧盯着泠贵妃,嘴角噙着一抹冷笑。 泠贵妃终于觉察到了她的异样,抬起脸来,觉得那目光中带着一丝玩味,盎然而又清冷。她心里的怒火腾腾地烧灼起来,一拍案几,厉声喝问:“你个婢子好大的胆量,这样盯着本宫做什么?” 李腾儿歪着头,抬起脸来,众人看清她的眉眼,心里暗自赞叹一声:“好妖娆的婢子!” 李腾儿眼波流转,满室生辉,冲着泠贵妃嫣然一笑:“婢子只是在估算,贵妃娘娘若是到了西凉,能值几个城池?” 第一百一十八章 挑拨 泠贵妃平素那样张狂,今日竟然被一个婢子当众羞辱,立即勃然大怒,手指月华:“皇后娘娘就是这样管教你的宫人吗?这样放肆大胆,你若是无力管教的话,本宫可以代你训诫一二。” 月华低头浅笑,缓缓转动着手里茶盏,悠凉道:“这个婢子本宫的确是管教不了。” 泠贵妃被月华四两拨千斤地噎了一句,立即将怒火全都撒到了李腾儿身上,横眉怒目:“那就由本宫来教教你规矩。” 两步上前,纤白的手高高地扬起,向着李腾儿的脸狠狠地扇了过去。 一声惨叫。 不是李腾儿,而是泠贵妃。 泠贵妃的手腕被李腾儿死死地握住,就势一拧,便被迫弓起身子,感觉就像是被铁钳钳制住一般,几乎腕骨折断,肩胛处更是痛得撕心裂肺。 她紧蹙着眉头,一声惨叫,痛得汗珠立即滚滚而下:“混账,大胆!放开本宫!” 李腾儿笑得几乎花枝乱颤:“别急,别急,等我教导完你做小的规矩,自然就会放开。” 太后见泠贵妃吃痛,“噌”地站起身来,指点着月华忿忿不平地叫嚷:“反了,反了这是!简直无法无天,还不赶紧命她放开泠儿!” 还未待月华答言,李腾儿已经认真地点点头,一本正经地道:“这泠贵妃的确是反了,这在我们西凉,这做小的要是敢在皇后娘娘跟前这样嚣张,怕是立即被拖出去杖毙了。皇后脾气好逆来顺受,不代表本宫不介意,的确应该好生教导教导她规矩,太后应该不介意吧?” 泠贵妃已经痛得面色惨白,嘴唇哆嗦着道:“你,你是谁?” 李腾儿手下一个使力,泠贵妃又是一声惨叫。 “本宫自然就是贵妃娘娘适才所说的蛮夷之人。” 泠贵妃正痛得无以复加,脑子反应也迟钝,一时半刻并未反应过来她的身份,也不敢挣扎,唯恐她手下使力,只能向着太后求救。 “皇姑母,救我!” 太后见月华巍然不动,正欲唤侍卫进来教训李腾儿,闻言一怔:“你就是西凉公主李腾儿?” 李腾儿向着太后作势盈盈一拜:“腾儿见过太后娘娘,太后千岁。” 她身子一低,泠贵妃便立即一声惨叫。 太后自持乃是战胜国太后身份,并不将李腾儿放在眼里,面沉似水,冷声叱问:“腾儿公主这是什么意思?这样粗鲁地对待我长安贵妃,还有没有将我们长安王朝放在眼里?” 李腾儿架着胳膊有些累,一甩手,泠贵妃便恢复了自由。 她自知不是李腾儿的对手,捂着肩膀退后一步,方才重拾嚣张气焰,指点着恨声道:“本宫管你是什么李腾儿,什么西凉公主,如今你们西凉已经臣服于我长安,你不乖乖地俯首听命也就罢了,竟然在我后宫里还这样嚣张。今日本宫若是不命人好生教训你,你便不知道自己的身份!” 李腾儿抬手,将发髻上的绢纱花扶正,一个简单的动作,便风情万种,妖娆多姿。 “吆,腾儿还真不知道自己究竟什么身份呢,还请贵妃娘娘明示?” 泠贵妃揉揉适才被钳制的手腕,已经是一圈淤青,顿时暴跳如雷:“成王败寇,不过一个不通教化的蛮夷公主,你有什么胆量和凭仗对本宫这般无理?你李腾儿在你们西凉胡作非为可以,到了我们长安就要遵规守矩。” 李腾儿嫣然一笑,毫不客气地反唇相讥:“贵妃娘娘此言差异,昨夜和谈协约一签,西凉和长安便是世代友好,和平共处。你这样张狂地讥讽本公主,可是会破坏两国关系的。即便是告到贵国皇上跟前,腾儿也振振有词,还要讨要个说法呢。” 月华端坐原地,已经将一盏茶慢悠悠地喝完,意犹未尽地叹口气,轻轻搁置在手边案几之上:“泠贵妃,本宫劝你,还是对公主殿下多少客气一些,万一腾儿公主一时兴起,果真看上你呢?” 泠贵妃闻言顿时脸色惨白,惊骇地望了李腾儿一眼。 李腾儿笑吟吟地望着她,上下打量,愈加兴味盎然:“本公主如今也觉得你们长安的皇后过于沉闷无趣了一些,不若泠贵妃来得爽利泼辣,正是我西凉的彪悍民风,可能我西凉子民更加喜欢。” 月华立即添油加醋道:“适才泠贵妃的心意李腾儿公主也亲耳听到了,她不像本宫这样死心眼,她是乐意之至的。如此一来,皆大欢喜,的确是天赐良缘。” 泠贵妃刚刚被气得红润的脸立即又重新变得惨白,面部抽搐,毫无血色,哆嗦着嘴唇,颤声道:“本宫,本宫委实不及皇后娘娘学贯古今,聪慧渊博……” 月华垂眸一笑:“第一次听泠贵妃这样诚心诚意地夸奖本宫,委实有些受宠若惊呢。” 李腾儿一拍巴掌:“泠贵妃娘娘果真受**,三言两语便懂了规矩,本公主这便去求见皇上。虽然皇上有气节,但是泠贵妃这般大义凛然,皇上定然也愿意成全。” 泠贵妃慌乱得六神无主,唯恐这李腾儿天不怕,地不怕,果真说到做到,向着皇上开口,万一将自己嫁去那不毛之地,岂不要埋骨黄沙,一辈子都再也不能回长安。 鹤妃幸灾乐祸地看着她,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悠闲之态,用纤纤玉手剥了石榴子来吃,酸得蹙眉眯目。 雅嫔也缩了脖子,不敢插言,唯恐那李腾儿眼尾一扫,再指向自己。 太后慌忙喝止:“公主且慢。” 李腾儿原本就是虚张声势,昨夜宫宴之上刚刚在陌孤寒的跟前吃了瘪,惹得陌孤寒雷霆大怒,哪里还敢真的去提议和亲? 太后给了台阶,她立即顿足,扭过头来,眨眨眼睛:“太后娘娘还有什么指教?” 太后面上微微挂了笑意:“看公主这般俊俏,便知道西凉太子定然是人中龙凤,不可多得的俊雅风流。哀家也有心与贵国同结秦晋之好。若是公主有心,明日哀家将我皇家贵女召至后宫,与公主见上一面,如此可好?” 李腾儿郑重其事地摇摇头:“我太子哥哥眼高于顶,寻常的庸脂俗粉哪里会看在眼里?我寻寻觅觅许多年,也只相中贵国皇后一人而已。” 泠贵妃显而易见地松了一口气,迫不及待道:“我等粗陋庸俗,断然是不及皇后娘娘有母仪风范。” 李腾儿深以为是地点点头:“所以泠贵妃到了我西凉,充其量也只能做个姬妾或者舞娘。” “你?!” 李腾儿的话对于泠贵妃而言,无异于就是**裸的侮辱和贬低,她瞬间就像是被踩了尾巴的野猫,立即弹跳起来,满脸涨红,却一时气结,不知道究竟该如何教训。 尤其是李腾儿的身份,如今尚且是西凉使臣,代表的是西凉的颜面,饶是她贵为长安贵妃,素来嚣张习惯,也不得不忌惮几分。 一旁坐壁旁观的鹤妃“噗嗤”笑出声来:“两个城池换一个舞姬,李腾儿公主好大的手笔!” 李腾儿无辜地眨眨眼睛:“谁说本公主要用两个城池换了?泠贵妃自己都说她断然不及皇后,本公主是打算按照我西凉民俗,用牛羊作为聘礼的。” 此话一出,泠贵妃的脸立即就涨成了猪肝色,头上步摇叮咚作响,横眉立目,伸指一指李腾儿:“来人呐,给本宫将这贱人捉起来,狠狠地掌嘴!” 她从未受过如此羞辱,今日竟然被李腾儿接连揶揄,又是当着众妃的面,再也压抑不住怒火冲天,哪里还会顾忌许多? 李腾儿媚波流转,主动上前一步,伸出一张粉嫩俏红的脸:“好呀,我西凉昨日刚刚与长安签署了和平共处协议,今日便遭到长安宫妃凌虐,是个好理由讨要说法。” 殿里宫人齐齐将目光投向太后,一时之间不敢放肆,擅作主张。 太后一向心疼自家侄女,倒也知道泠贵妃今日失言,被李腾儿拿捏了把柄,若是果真教训了她,在西凉人跟前不好交代。泠贵妃今日就是祸从口出,只能咽下这个哑巴亏。 因此她不动声色地摆摆手,转头看向一脸倨傲之色的李腾儿,沉了脸色:“李腾儿公主说话这样无礼,就不怕引起两国干戈?” 第一百一十九章 她和你不是一条心 李腾儿一脸懵懂:“腾儿有哪句话说得无礼?还请太后明示。” 太后冷哼一声道:“她贵为我长安贵妃娘娘,你竟然扬言要以畜生交换,不是无礼是什么?” 李腾儿无辜地眨眨眼睛:“西凉嫁女或求娶都是以牛羊为聘,有什么不对吗?难道太后是嫌弃腾儿给的聘礼太低?泠贵妃可是两次三番主动承认,她不及皇后娘娘的,自然不能相提并论。” 李腾儿牙尖嘴利,说这样一番话的时候,满脸嬉笑,又振振有词,一番天真烂漫的小女儿情态,令人半分脾气也无。 月华也觉得这李腾儿时而媚入骨髓,时而烂漫天真,便如千面娇娃,令人爱恨参半,又喜又恼。 尤其是今日,她对泠贵妃一番冷嘲热讽,固然是因为自己的巧言挑拨,但是李腾儿每句话都偏向于自己,令她有些意外。感觉她与昨夜大殿之上对自己的态度简直天壤之别。 太后更是将怒火拼命吞咽下去,一时发作不得,冷哼一声道:“西凉那种冷寒不毛之地,怎配我长安尊贵的贵妃娘娘下嫁?” 李腾儿立即反唇相饥:“那依照太后所言,长安的皇后竟然是比不得贵妃尊贵了?听您适才对皇后那番训诫,腾儿还以为太后您是大义明理之人,不愧是一国之后。” 太后自己说话前后矛盾,顿时被辩驳得哑口无言。将目光转向一旁的月华,月华也只低了头研究袖口的刺绣花纹,佯作不见,心里却是对李腾儿暗自叫好。 太后正两厢为难,就听到有太监轻咳声次第传进来。众妃嫔全都不由自主地端坐起身子,悄生整理发髻仪态。 这是皇上来了!宫里的宫人眼尖,提前暗自传递消息。 果真立即就有太监通传:“皇上驾到!” 月华起身带领众妃嫔恭敬地跪迎陌孤寒,陌孤寒已经随着话音一步踏了进来。仍旧是一身明黄灿灿的朝服,五爪金龙腾云刺绣图案,映衬得他愈加傲气凌云。 陌孤寒给太后请过安,各自平身端坐。 他淡淡地向着众人扫了一眼,见到李腾儿,就是一怔,然后看了月华一眼,缓缓开口问道:“腾儿公主缘何这样一身妆扮?” 李腾儿不待月华答话,便嫣然一笑抢先避重就轻道:“若非这样妆扮,焉能看到今日这场大戏?” “什么大戏?” 泠贵妃见李腾儿话锋一转,吓得几乎魂飞魄散,慌忙上前打岔:“腾儿公主这是在和妾身们开玩笑呢。” 李腾儿点头:“正想去找皇上请示,谁想皇上就到了。” 陌孤寒微微挑眉:“什么事?” 李腾儿清清嗓子:“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泠贵妃满腔热血,想要以身报国,自告奋勇……” “皇上!”太后见势不妙,慌忙打断了李腾儿说了半截的话:“今日怎么散朝这样早?” 陌孤寒扭头看向太后:“今日没有什么本奏,便早些散了,正好来给母后请安。” “那今日便在母后这里用膳,母后让她们早些回了。”太后慌忙向着泠贵妃使了一个眼色。 泠贵妃立即心领神会,当先开口道:“泠儿不打扰皇上和太后用膳,先行告退了。” 雅嫔也立即有眼力地起身,鹤妃慢悠悠地放下手里的番石榴,用帕子擦擦指尖,斜着眼睛瞟向李腾儿,显然是好戏还没有看够。 李腾儿笑吟吟地看向太后,一脸耐人寻味。月华上前,挽了李腾儿的手:“公主殿下也随本宫到清秋宫里尝尝我们长安的风味膳食。” 李腾儿不屑地撇撇嘴:“就凭皇后娘娘适才所受的揶揄来看,你清秋宫里的膳食定然一般,还不及那贵妃娘娘的规制,能有什么好吃食?” 月华一愣,没想到天不怕地不怕的李腾儿竟然在陌孤寒的面前也敢替自己出头,说出这样打抱不平的话来,不禁一个愣怔。 若是说适才与泠贵妃之争,乃是她争一时之气,此时明显就是在为自己说话,她对自己究竟是敌是友? 陌孤寒听到李腾儿这样讥讽,忍不住扭过头来:“腾儿公主此话何意?” 泠贵妃与太后的心又瞬间提到了嗓子尖,俗话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泠贵妃真的害怕李腾儿胡言乱语,提出让自己和亲。所以她适才所受的羞辱也不敢计较,赶紧上前一步,刚欲发作,便被太后一个眼神制止了。 太后勉强陪着笑脸出声道:“既然公主殿下觉得泠贵妃那里的膳食合你口味,便随她到悠然殿里用早膳吧?” 月华又悄悄地拽了拽李腾儿的衣袖。 李腾儿“嘻嘻”一笑:“那倒不必了,泠贵妃动辄要打要杀,腾儿又胆小,还是退避三舍的好。否则腾儿性命是小,两国和谈关系是大。” 李腾儿愈是遮遮掩掩,便愈加令陌孤寒耐人寻味,清冷的略带责问的目光便转向了泠贵妃。 李腾儿不待陌孤寒诘问,已经反过来握住了月华的手,见好就收,勉强应道:“还是去你的清秋宫吧,好歹耳根子清净。” 月华也立即知趣地向着陌孤寒与太后行礼:“不打扰太后和皇上用膳,月华告退。” 陌孤寒沉默不语,太后自然迫不及待,唯恐陌孤寒再留下这两个惹祸的根苗,赶紧挥挥手示意泠贵妃:“回吧,你们都有心了。” 鹤妃见无戏可看,不甘地站起身来,跟随在月华与李腾儿身后扭着腰肢一并出了瑞安宫。 李腾儿拉着月华一路疾走,两人都是习武之人,腿脚利落,将魏嬷嬷落下几丈远,气喘吁吁地追赶不上。 李腾儿斜眼看看身后的魏嬷嬷,贴着月华耳边悄声问:“这婆子是你身边的老人?” 月华点点头:“她是我阿娘的陪嫁丫头,我阿娘走了以后,一直和我相依为命。怎么了?” 李腾儿略一沉吟,摇摇头,压低声音道:“我觉得她和你未必便是一条心。” 月华一愣:“为什么?” “看她自昨夜就一直小心翼翼地提防着我,害怕我跟你说什么悄悄话,肯定是别人的眼线。” 月华不以为意地笑笑,像李腾儿这样尴尬的身份,又生得这样妖媚,别人不提防才怪呢?更何况是处处殚精竭虑为自己着想的魏嬷嬷? “公主多心,自从我阿娘走了以后,我的饮食起居一直便是她照顾,比亲生女儿还要亲近。年纪大了,就是喜欢操心一些,我委实想不出什么理由令她背叛我。” 李腾儿正色道:“这个世界上,可以令一个人背叛自己内心的东西很多,更遑论只是自己的主子。也可能只是我多疑罢了,你自己小心就是。” 月华歪头看她,疑惑道:“你为什么要帮我?我记得昨日宴会之上,你我尚且针锋相对,难不成合约一签署,我们便化干戈为玉帛了么?” 魏嬷嬷已经气喘吁吁地追赶上来,李腾儿对她有戒备之心,玩笑道:“自然是与你昨夜同床共枕,有了感情。以后要多拍娘娘马屁,盼着你回心转意,愿意自告奋勇,随我一同回西凉,做我西凉的太子妃。” 月华见她又开始胡言乱语,知道问不出所以然,无奈地瞪她一眼:“又胡说八道,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我褚月华与西凉有不共戴天之仇。” 李腾儿娇俏一笑:“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相信凭借我的诚心,会打动皇后娘娘也不一定。” 月华轻嗤一声,扭身缓步向前走:“李腾儿公主这份胆识月华很钦佩,如若不是有国仇家恨,可能月华果真会与公主成为至交好友。” 李腾儿受了冷脸,也丝毫不以为意,快步跟上去:“ 我李腾儿可是已经将皇后娘娘当做知己好友,否则适才便不会听你挑拨,为你两肋插刀了。” 月华略一沉吟:“算是本宫欠你一个人情。” 第一百二十章 除夕宴 李腾儿“嘻嘻”地笑:“适才你为什么这样着急将我从瑞安宫里拉出来,我还准备捉弄捉弄那气焰嚣张的泠贵妃,给你好生出一口气呢?左右她也不能将我奈何。” 月华顿住脚步,正色道:“昨日皇上就雷霆大怒,怪责你提及和亲一事,打了我长安颜面,难不成你还要自讨没趣不成?再说了,你若是不开口,泠贵妃则会一直提心吊胆,对你存了三分敬畏,不敢招惹。你帮我的话在皇上面前点到为止就可以了,别给自己招惹麻烦。” 李腾儿悠悠地叹一口气:“正是因为你对她们这样忍让,她们才会肆无忌惮地欺负你。你真的应该拿出一点架势来,给她们一点颜色瞧瞧,她们也就安分守己,不敢在你跟前造次了。” 月华心里一声苦笑,她何尝不想如此?只是她如今爹不疼,娘不爱,在宫中没有任何依仗,她凭什么嚣张起来?但凡陌孤寒能宠爱她一些,不会这样疑心,自己也不用这般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在李腾儿的面前,她却只能笑得云淡风轻:“好,下次我便向着公主学习,泼辣一些。” 李腾儿原本是极想在清秋宫里多赖些时日,但已经是年底,耽搁不得,若是快马加鞭的话,一行人或许可以赶回西凉过年。 因此下午的时候,西凉使臣便差遣了人进宫辞行,并且接她回驿站,说是在长安的诸事都已经办妥,即日就要回转西凉。 李腾儿正在与月华和怀恩学打络子,叽叽喳喳的正是热络,闻言极是失望,有些恋恋不舍。 月华将自己亲手绣的一件全新银鼠皮斗篷送给李腾儿,作为她今日仗义相助的回报,怀恩则十指翻飞,将刚刚打好的一个蝈蝈络子送给她,眼中隐约有些难舍。 李腾儿来者不拒,将斗篷披在身上,笑嘻嘻地望着月华,再次玩笑道:“皇后娘娘,腾儿可是仍旧不会死心的,你可要记得腾儿的好。若是哪一天突然想通了,便去西凉寻腾儿,腾儿依旧愿意认你做嫂嫂。” 月华瞥她一眼,对于她不时的胡说八道已经习惯:“就冲着你这样刁钻古怪的小姑子,怕是也没有人敢做你西凉的太子妃。” 李腾儿煞有介事地点点头:“那我现在回了西凉便想办法将自己嫁出去就是。” 说话的时候毫无忸怩之态。 怀恩守在一旁,掩着嘴窃笑:“公主这样的率真性情,无论是在西凉还是长安都是无价之宝,一家有女百家求,哪里就愁嫁了?” 李腾儿望了怀恩一眼,“咯咯”娇笑:“还是兰才人舌璨如莲,这样会说话,怪不得皇后娘娘喜欢你。来日若是皇后娘娘果真嫁到我们西凉,兰才人便随了一起来,相信我太子哥哥也会青睐有加。” 兰怀恩被羞得满脸通红,连连摆手:“公主说笑,汀儿乃是这紫禁城里的才人,哪里有改嫁西凉的道理?” 李腾儿爽朗大笑,从包袱里摩挲片刻,竟然掏出一个精致的人偶来,青衣蓝衫,长发束顶,风流男子装扮,修眉丹唇,英姿飒爽。 她犹豫片刻,递给月华:“来到京城,见这里绣娘们手艺好,便让她们仿照我的模样做了一个人偶,可惜眉眼不是太像。来而不往非礼也,送给你做个纪念,你今后见了它便如看见我一样。” 月华接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撇嘴打趣:“若是你不说,分明就像个男人一样。” “当时我就是一身男装打扮,估计那绣娘就是将我当做男人了。”李腾儿不以为意地笑笑,凑近月华耳边,用只有两人听到的声音耳语道:“我太子哥哥与我相佛样貌,你看到这人偶便是见到了我太子哥哥。” 月华哭笑不得,作势欲丢还给她,李腾儿阴谋得逞,已经一路笑着扬长而去,声音如银铃一般清脆。 李腾儿走后,长安一场雪,稀稀落落,一直飘扬到了除夕,宫宴开始的时候,宫外还是一片泥泞。 今年因为大战告捷,天下太平,陌孤寒心情极好,早早地封了笔和宝印,宫宴也格外上心一些,宴请了朝中百官及其家眷,除夕那日下午申时便打开了宫门,将精神抖擞的文武百官迎进乾清殿。 今日常乐侯也在受邀之列,自从月华进宫为后之后,他的身份也水涨船高,在朝中重新有了头脸。这次皇上设宴,他也接到了帖子,并且获恩准可以携带家眷。 廉氏将一头乌发抿得油光水滑,簪了一套赤金嵌翡翠头面,着一身崭新的夹纱捻金团绣罗裙,灰鼠皮夹袄,将稀疏的两弯眉毛描画得细细长长,显得精神许多。 常凌烟亦步亦趋地紧跟在她的身后,有些拘谨地抻抻她的袖子:“娘,我有些紧张。” 廉氏扭过头来,将她头上略微歪斜的一支鎏金镂空步摇扶端正,悄声叮咛道:“别怕,就按照为娘交代给你的做,准保没错!” “可是,我听闻今日二叔三叔五叔他们府上三位嫡女今日都来了,太皇太后究竟是怎样一番心思?” 常凌烟心里有些忐忑,不安地瞅了一眼不远处的车轿。 廉氏也略作沉吟,摇摇头:“母亲也专程去你五叔府上探过口风,你五婶娘那只老泥鳅,嘴里什么话都套问不出来。一会儿你便看着母亲脸色行事。左右在这样的场合,若是能露露脸总是好的,即便皇上不动心,朝中那多王孙大臣,能在这御宴之上,都是有头脸的,家世显赫,随便拨拉一个,也是一辈子荣华富贵。” 常凌烟不屑地撇嘴:“王孙公子算什么?女儿一样都看不上,即便是那风流满长安的邵子卿,女儿也要掂量掂量。” 廉氏笑得合不拢嘴,弯了眉眼:“我家女儿就是有骨气!母亲也盼望着,你能得了皇上青睐,只要能有机会进宫,管保比那褚月华风光!” 走在最前面的常乐侯心里略微有些赌气,这样的宫宴场合,按照道理来讲应该是嫡长女凌曦随同一起才是,这廉氏未免也太偏心了。 他扭头不见了娘儿俩,连声不耐烦地催促:“快些行路,可莫像上次那般耽搁,挨了一顿训斥。” 廉氏忙不迭地扯了常凌烟的手,一路紧赶慢赶,唯恐落了后。路上便见了二爷常至义府上未出阁的那位嫡女,装扮得端庄温婉,跟随在司马氏身后,见了廉氏三人,主动上前行礼。 司马氏抬眼打量常凌烟一身广袖束腰低胸罗衫裙,唇角噙着一抹冷笑,清冷地敷衍两句,便盛气凌人地扬长而去。 廉氏面上不敢发作,心里却愈加气恼,咬牙叮嘱常凌烟:“一会儿若是有机会,一定要将她府上那丫头比下去!看她司马氏怎么得意?” 常凌烟低头看自己装束,再次感到不安,将领口用披风掩好:“女儿也觉得今日这装束有些不太合宜,领口处冷风嗖嗖的,都被吹得麻凉了。” 廉氏紧走几步:“一会儿到了乾清宫有热烫的地龙,到时候外面披风一脱,管保你这身段在臃肿的人堆里扎眼的很。” 常凌烟点点头,随着廉氏,进了乾清宫。暖融融的春意立即扑面而至,将她从头至脚全部包裹起来,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 立即有宫人上面,帮她除掉身上的暖裘披风,她一袭鹅黄束腰罗裙包裹的玲珑身段便显露出来。 她的罗裙领口开得极低,胸口的浑圆丰满几乎喷薄欲出,被鹅黄的色泽映衬得愈加白皙晶莹。而她因为长期练舞的缘故,腰身极细极柔,不盈一握,曳地的罗裙上,用五彩丝线绣了几朵或怒放或半绽的水仙,将袒露的妖艳遮掩几分,显得素雅许多。 在这个滴水成冰的严冬里,触目所及之处,妇人们皆包裹得严实而臃肿,竖起的领口恨不能将半张脸全都遮掩起来,她的装束无疑引来大殿中众人或惊艳或鄙夷的目光。 常凌烟褪去披风后,便觉得有点冷,情不自禁地耸起双肩,微抬了下巴,用最得体温婉的笑意向着大殿里逡巡了一圈,心中多少有些得意。 第一百二十一章 暗潮涌动 这样的宫宴,除非真正的王侯府上的郡主,像常凌烟这样身份的贵女是根本没有资格参加的。而今天,常家府上的贵女们几乎倾巢而出,常凌烟又是这样一副别有用心的装扮,在座的命妇们窃窃私语,就有些猜疑,对于廉氏的居心更是心照不宣。 上次太皇太后寿宴以后,常家出了一个皇后,今日,皇家又是什么打算? 自有那官职不高,意图攀权附贵,想借此平步青云的官员家眷上前,将廉氏与常凌烟围拢起来,说不尽的奉承话,将常凌烟夸赞成一瑶池仙子。 常乐侯与朝中几位相熟同僚闲言几句之后,便向着他们打听褚慕白的消息。褚慕白是如今长安王朝炙手可热的青年才俊,又是自己四妹的义子,他心里有一点自己的打算,想要让这层关系更近一层。 褚慕白是掐着时间抵达乾清宫的,他还不太适应京城里的官场,厌倦迎来送往,敷衍奉迎,所以故意来得迟了一些。 邵子卿劝诫他,虽然他立下赫赫战功,但是更要谦逊谨慎,万不可过分清冷,以免被人传说他是依仗了皇后的权势,而骄纵跋扈。 子卿一句话便敲打在了他的心坎里,他一踏进乾清宫的大门,被一群官员围拢住了的时候,不敢继续严肃着那张脸,礼貌而周到地笑笑,却并不多言。 邵子卿就在他的身边,游刃有余,各种风趣幽默,显而易见的如鱼得水。 他们来得刚刚好,常乐侯凑过去,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寒暄,太监便扬长了尖细的嗓子通报:“太皇太后驾到,太后驾到,皇上驾到,皇后驾到......” 一声迭一声地传进来,众人慌忙按照尊卑顺序,匍匐在地,高呼万岁。 裙带簌簌,环佩叮咚,陌孤寒被簇拥在一片环肥燕瘦中,缓缓步入乾清宫,一袭晃眼的赤金线绣祥云金龙龙袍,英挺如庭岳,意气风发,眉眼飞扬。 月华一身大红色曳地锦绣凤袍,长发高绾,以九尾凤凤冠束起,斜簪金雀钗,雍容高雅,贵不可言。 陌孤寒今日心情大好,抬手赦免,百官平身,皆寻合适的位置坐下,立即有太监按照繁琐旧例宣读恩旨。大意便是去岁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文武百官为国为民,鞠躬尽瘁,励精图治之类嘉奖,然后便是皇上感念功德,赏赐御宴,百官同庆。 宣读旨意完毕,百官叩头谢恩落座。须臾便有钟乐声响起,气势恢弘磅礴,有武将士兵打扮的宫人鱼贯而入,在殿中如行军布阵一般翩然而舞,寓意长安太平盛世。 一曲舞罢,众人皆拊掌称颂,陌孤寒亦是忍不住喜上眉梢,抑扬顿挫地按照旧例讲几句吉祥话,除夕宴便正式开始。 果品,膳食,美酒佳肴,酥点糕饼一样样端上来,共一百零九品,在金龙大宴桌上堆积起来,琳琅满目,菜香肆意。 陌孤寒赐酒三杯,众臣同饮,再次三跪九叩地谢过皇恩,陌孤寒便将褚慕白单独传至跟前,以示嘉奖。 褚慕白龙行虎步,踱至陌孤寒的金龙宴桌前九步外,恭敬地跪倒丹樨听旨,自始至终低垂眼睑,不敢仰视。 月华浅笑殷殷,坐于陌孤寒下首之处,也只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四处游离。 “朕幼年即位,周边诸国欺朕年少,虎视眈眈,屡次侵犯我长安王朝边境之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诚乃生死存亡之秋。天佑长安,朕得太皇太后懿德庇佑,悉心教诲,外得护国大将军褚陵川披肝沥胆,出生入死,保我长安安宁数载。 只是西凉一役,褚将军不幸战亡,我长安三个重镇城池被西凉侵占,自此以后烽火绵延,战乱不断,五载以来,一直是朕喉尖之鯁。更没有想到,戍边将领竟然通敌卖国,致使我长安无数将士血洒边关。 今,朕幸得贤后褚月华,揭穿敌国阴谋,举荐褚慕白为朕所用,长剑出鞘,尽数收复长安失地,连连告捷。 朕甚是欣慰,特赐褚慕白为太平将军,执掌五万太平军,永保长安子民安居乐业,再无战乱之苦。 今举国欢庆之日,国泰民安,朕愈加感慨和平不易,特赐黄金千两,珠宝十觕,锦缎百匹,美酒五百坛,将军府宅院一座。朕代表流离失所的边关百姓,感谢太平将军!敬将军一杯酒!” 宫人将酒恭敬呈上,褚慕白依旧头也不抬,叩头谢恩,然后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方才退下,百官称贺,尽皆恭维陌孤寒慧目识英,不拘一格之言。 而后陌孤寒又宣数位有功之臣上前,也各有封赏,或加官进爵,或金银宅邸。 之后宴饮便略微随意些许,南府乐班子的人开始进场,殿中吹拉弹唱,霓裳羽衣,列座之上觥筹交错,一派和乐。 陌孤寒端起手中酒杯,与月华一道,先敬太皇太后与太后,然后是诸位妃子,按照位份,逐一赐酒。 酒度数极低,不过酒香却极甘冽,月华也只是红唇轻抿,做个样子,并不敢贪杯。她眸光缓缓扫过大殿,在常家几位嫡出女儿身上略作停留,心中极是忐忑不安,尤其是看到常凌烟那一身抢眼装扮的时候。 她先前并不知道太皇太后请了常家几位贵女参加今日除夕宴,今日一踏进乾清宫,联想起前些时日太皇太后所说的话,便有些暗自心惊。难道,她今日便要当众赐婚不成?若是她话果真说出口,众目睽睽之下,就连皇上也要给她几分情面,不敢辩驳,岂不木已成舟? 她心不在焉地应付着殿中酒宴,得体而威严地保持浅笑,一厢里便开始暗自思忖对策,如何能让太皇太后打消了这样的想法? 并非是她对常家几位表姐妹有什么看法,而是唯恐褚慕白将来受常家擎制。再而言之,太皇太后身后,陌孤寒若是果真容不下常家,那褚慕白定然会受牵连。尤其是,二舅爷常至义府上的那位嫡女,更加不能娶。 她一时间一筹莫展,自己也无可奈何。 果真,酒过三巡之后,太皇太后与陌孤寒说话时,话风便开始向着褚慕白那里转动。 “褚将军这次为我长安立下汗马功劳,皇上赏赐了诺多的金银珠宝,却唯独疏忽了极重要的一样。” “喔?”陌孤寒微微挑眉:“孙儿考虑不周,还请皇祖母明示。” 太皇太后向着月华这里望过来,伸手一指:“皇上便问问你的皇后,她定然知晓。” 陌孤寒便扭头看向月华这里,一脸兴味:“皇后便说说看,朕究竟哪里疏忽了?” 月华没想到,太皇太后竟然将这样“抛砖引玉”的差事推给了自己,若是顺着她的意思说下去,陌孤寒难免会以为自己与太皇太后早有默契,沆瀣一气;若是装傻充愣,也是于事无补。 还好,这两日月华一直在思虑这个问题,心里倒是初步有了计较。她知道,若是太皇太后果真提出赐婚的话,自己是没有办法阻挡的,最好的结果,便是自己退而求其次,从常家女儿里率先提出人选,先发制人。 常家诸多的表姐妹她也识得,对于每人的脾气秉性也道听途说一些,她最为中意的,便是常凌曦。 首先,凌曦的性子就像一团棉花,温软和煦,与自己也交好。其次,便是她是常乐侯府的嫡长女,常乐侯有名无实,不被陌孤寒放在眼里,不会过于忌惮。 再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自己若是不为凌曦做主,她在廉氏手中,将来难保廉氏不会故技重施,加害于她。若是非要在常家的女儿里选一人嫁给褚慕白的话,便是常凌曦无疑。 只是今日廉氏只带了常凌烟入宫,常凌曦并不在跟前,自己如何不着痕迹地开口? 太皇太后见她沉吟不语,似乎是在犹豫,面色中便稍有不悦,低头摩挲着手腕上的一枚莹润通透的翡翠手镯,别有深意地道:“怎么,皇后还没有想好么?” 月华佯作玩笑道:“的确还没有考虑好,不知道究竟是否该说。毕竟今日皇上已经给了义兄褚慕白若多的赏赐,月华若是再不知好歹,贪得无厌地向皇上要求什么,唯恐被怪罪了。” 陌孤寒不知道太皇太后究竟葫芦里卖了什么药,但见她与月华说话间都似打机锋一般,摸不清头脑,两人之间暗潮涌动,气氛也有些凝重,蹙眉道:“说来让朕听听,赦你无罪便是。” 月华抿唇一笑:“月华义兄这五年来一直驻守边关,身边也没有一个知冷知热的人,所以月华斗胆......” 话刚说了一半,便听到殿下一声轻呼,打断了月华的话,将众人的目光全都吸引过去。 第一百二十二章 天降祥瑞 原来是有宫娥上酒的时候,不知如何大意,将托盘之上的酒壶碰翻,酒液翻洒,落了一旁的常凌烟满身。 宫娥忙不迭地跪在地上请罪,常凌烟站起身来,温和一笑:“没有关系的,下次小心一些就是。” 然后常乐侯夫人廉氏便自袖间摸出帕子,上前帮着女儿擦拭,大惊小怪地发出又一声惊呼。 附近众人再次被吸引了目光,循声望过去,全都惊奇地窃窃私语,皆有些微诧异之色。议论声虽然是刻意压低了的,但是此起彼伏,愈加吸引了其他人顺着她们的目光翘首而望。 不用月华说什么,上座的泠贵妃几人也早已经循着众人议论声向着常乐侯那里望过去,勃然变了脸色。 此时的常凌烟敞开的领口处,原本袒露的一片如雪白皙,隐约呈现出粉腻的色泽来,自锁骨迤逦向下,至领口处竟然隐隐约约呈现出海棠红的纹路。定睛细看,竟然是一只振翅欲飞的凤凰! 而且,那只凤凰栩栩如生,正逐渐变得愈加红艳,赤红如血,呈现在常凌烟一片白腻的娇软上,好似要腾空而起一般。 廉氏满脸不敢置信,用手中帕子使劲去擦,那凤凰颜色非但没有消退,反而愈加红艳。 常凌烟微微蹙眉:“母亲下手轻些,疼!” 廉氏方才住手:“好端端的,如何会有一只凤凰?” 众人皆啧啧称奇。 上座之上太皇太后与众妃眸光闪烁,神情各异。 陌孤寒淡然扫了一眼,便低垂下眼睑,摩挲着手中酒杯,嘴角噙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泠贵妃一声冷哼,悄声嘀咕:“大殿之上,众目睽睽之下,被这多人盯着胸脯看,也真好脸皮。” 声音不大,太皇太后那里也许听不到,但是陌孤寒与月华几人却是听得清清楚楚,尤其是她话中的讥讽之意。 姑且不论常凌烟这突如其来的异常是什么缘由,单凭泠贵妃这一句有伤风化的论断便是直接贬低了常凌烟。宫里女人见多了下面宫人千奇百怪的媚主手腕,警惕心都比较高,自然是当先一棒子先断了陌孤寒这里的好感,免得再生出什么旖旎的心思。 月华也替众目灼灼之下的常凌烟感到羞臊难堪。 鹤妃扭过头来,冲着月华笑吟吟地问道:“皇后娘娘,您这位表妹是否是天生便有这胎记?” 月华摇摇头,如实道:“从未听闻过。” “那便也果真是奇怪了,也是巧了,简直闻所未闻。” 往日里争斗得头破血流,针尖对麦芒的几个人同时嗅到了危险的气味,开始同仇敌忾。 雅嫔立即将话尾接了过去,眨眨眼睛状似玩笑道:“莫不是戏法吧?” 一银发长须官员已经翻身跪倒在地,向着陌孤寒这里叩头高呼:“岁之交子,天降祥瑞,天佑长安!” 他的话立即引来一片附和声,许多擅于溜须拍马者立即寻到了合适的契机,争先恐后:“旧岁新元,凤凰凸显,这定是祥瑞之兆,我长安来年定能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尤其是这样的祥瑞景象,朝堂上的人最喜大做文章,用来博取君王欢心。 陌孤寒还未开言,太皇太后已是笑逐颜开:“说得好!天佑长安!此乃祥瑞之兆。” 太皇太后一句定言,众妃面面相觑,便不敢再讥讽议论。 太皇太后冲着常凌烟招招手:“丫头,过来,到哀家跟前来。” 常凌烟被众人悄声指点议论,自己也觉得难堪,一张脸火烧火燎,低垂着头走到太皇太后近前,恭敬地磕头。 “过来让哀家瞅瞅。” 常凌烟便绕过条案,在太皇太后跟前站定。太皇太后眯着眼睛打量,满脸悦色:“能当得起这火凤凰福气的,定然也不应当是一般人儿,那是人中龙凤啊,皇上,你说是也不是?” 这样明白的暗示,众妃的心便全都不由自主地提了起来,望向陌孤寒。 月华的心里也是一黯,她清楚记得,邵子卿曾经同她说起过,陌孤寒中意的皇后人选乃是常凌烟,并非是她。只是太皇太后做主,不得不娶而已。今日,太皇太后已经点头首肯,陌孤寒夙愿得偿,心里定然是心花怒放。 她不喜欢常凌烟,两人还有过节,她比诸妃谁都了解常凌烟的为人,若只是嚣张跋扈一些也就罢了,关键是小小年纪,便心肠狠辣,仗着廉氏的势头,欺凌起府里其他姐妹,眼皮从来都不会眨一下,不是好相处的。 陌孤寒这才抬起头来,目光在常凌烟的脸上逡巡片刻,又扫了她胸前的凤凰一眼,点点头,众妃的心便全都沉了下去。 太后心里更是一紧,背转了众人,向着陌孤寒频频使着眼色。 陌孤寒却是恍若未觉:“常乐侯府出来的女子,又是皇后的表妹,那定是要指一门权贵人家的,全凭皇祖母做主就是。” 他的话风一拐,便将太后沉落下来的心捞了起来。 太后唯恐太皇太后再开门见山,说出自己的打算,到时候无法辩驳,赶紧将话题接过来:“能得您老人家亲自赐婚,可是天大的福气。丫头可有中意的人选?” 常凌烟抬起眼帘偷偷地望一眼陌孤寒,低垂下头,羞涩道:“没有。” 太后弯了眉眼,欢喜地扭头对太皇太后道:“若是您老人家没有合适的人选,妾身这里倒有一个青年才俊,与这丫头正好般配。” 陌孤寒猛然抬起头来,抢过话风:“母后说的可是褚慕白褚将军?” 太后一怔,显然是对于陌孤寒的提议有些意外,但是她很快便顺从了他的心意,点点头:“可不就是,适才你皇祖母提起,哀家还在琢磨这件事情,觉得这边关一战,耽搁了褚将军许多年,是应该精心给他赐一门好婚事。” 月华的心便咯噔一声,乱糟了起来。 适才太皇太后一再话里有话,想逼自己给褚慕白指婚,自己这话虽然还未来得及完全说出口,但是陌孤寒是怎样锐利的觉察力,定然是早就揣摩出了她与太皇太后的意图,所以先下手为强! 在陌孤寒看来,常凌烟出身远离朝堂的常乐侯府,相比较起常家的其她女儿所带来的危险要少一些,这是两害相较取其轻。 但是常凌烟与褚慕白,绝对不可以!就凭借常凌烟的性情,她会毁了褚慕白! 太皇太后脸色也猛然沉了下来:“这丫头哀家看着稀罕,巴不得留在身边伺候着,许给褚将军,哀家还果真舍不得。” 常凌烟立即有眼力地跪倒在地:“凌烟也愿意常伴太皇太后左右,尽心尽力地服侍您。” 太皇太后命人搀扶起她,转头对陌孤寒道:“适才啊,哀家就是想跟皇上提及有关褚将军的婚事,哀家子侄众多,孙女也各个是百里挑一的妙人,哀家就想从中挑选一个才情相貌都可意的,许配于褚将军。 唯独这凌烟啊,身带祥瑞之兆,哀家不愿意将她许配出去。再而言之,皇后也曾跟哀家说起过,这凌烟啊,与褚将军脾气秉性都不太合适。” 陌孤寒转头看月华,微挑剑眉,话音里带着沉意:“是吗,皇后?” 说话时口音那样沉凉,已经带了警告的意味。在这一刻,面前的这人不是温情款款的陌孤寒,而只是一个帝王,不容她褚月华忤逆的帝王。 月华再看太皇太后,微眯了狭长的凤眸,状似无意间扫了自己一眼,意味深长。 她此时方才明白,什么叫做左右为难。太皇太后这是将自己逼到悬崖峭壁之上,让自己在两人之间做出最后的决断,彻底断了自己与陌孤寒之间的情意。 她若是同意将常凌烟嫁于褚慕白,那么便是彻底与太皇太后反目,并且毁了褚慕白的幸福;她若是同意将常凌烟留在宫里,也就意味着,常凌烟也将可能成为陌孤寒的妃子,而自己,必将与陌孤寒渐行渐远,永远都不可能再得到陌孤寒的信任。 她哪一样都不想选! 第一百二十三章 再生罅隙 就像是,让她褚月华必须舍弃自己左右手中的一只,两厢为难,而又不得不选。 殿下一直保持着沉默的褚慕白突然便站起身来,上前两步,向着陌孤寒跪倒在地,沉声道:“臣褚慕白多谢皇恩浩荡,臣心仪常凌烟小姐日久,愿向常乐侯求娶凌烟姑娘为妻。” “哥哥你......” 月华心中一惊,话语便脱口而出。她知道,褚慕白从来不会喜欢常凌烟,因为凌烟自幼刁蛮,经常会指着褚慕白的鼻子,骂他是捡来的“野种”,两人素有嫌隙,慕白怎么会喜欢她? 他定是看着自己左右为难,不想她得罪两人中的任何一人,所以便主动站出来,一力承担。 月华勉强稳定心神,出声提醒褚慕白:“婚姻大事,可不要一时心血来潮,哥哥可要思虑周全。毕竟脾气,秉性是否相合很重要。” 褚慕白微微抬头,沉稳的目光从月华的脸上倏忽掠过,就像是燕子的如剪尾翼轻点水面,立即低垂了头,语气铿锵道:“慕白与凌烟小姐乃是青梅竹马,但是因为出身寒微,不敢开口,今日功成名就,方才斗胆,还请皇上,太皇太后成全。” 常凌烟听他这般说,便有些恼羞成怒,一张脸气得通红,暗自恼恨他横插出来,坏了自己好事,心里“野种”“贱民”地不知道暗自骂了多少遍。她泪盈于目,娇滴滴地向着太皇太后低声道:“太皇太后,凌烟不嫁,凌烟只想守在您身边,好生伺候您,求您老人家成全。” 太皇太后眉开眼笑,轻拍着她的手背,安慰道:“好好,不嫁,不嫁!哀家给你做主。” 太后笑着打趣,以玩笑的口吻:“凌烟姑娘这是上来害羞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没有什么难为情的?更何况,褚将军少年英雄,一表人才,器宇不凡,可是千里挑一的好郎君。凌烟姑娘如何还这样忸怩?” 陌孤寒唇角处噙了一抹讥讽的冷笑,扭头看月华,带着探究的意味:“皇后以为如何?” 月华望着殿下跪着的褚慕白,正心潮起伏,满是愧疚和自责。 皇上赐婚,那是一辈子都无法更改的枷锁,即便两人日后两看生厌,活得水深火热,他都将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自己曾经提前告诉过他此事,要他小心提防,免得临时措手不及。 褚慕白肯定也已经准备了各种各样的拒绝借口,但是千钧一刻,他却主动站出来,打断自己欲出口的话,一力承担起来。哪怕,对方是常凌烟,令他心底厌烦,避之唯恐不及的女子。 月华如何肯为了自己的荣辱,便将褚慕白置于这样的境地?更何况,即便是常凌烟进宫,又有太皇太后做主,又如何?能不能成为你陌孤寒的妃子,宠与不宠,还是你自己说了算。 她两厢权衡,暗自一咬牙:“两人性子皆要强,自幼便是水火不容,还是三思而后行。” 一句话落,陌孤寒猛然间便浑身笼罩起寒霜来,那股阴沉的寒气一点一点向着月华侵蚀而来,从她的肌肤腠理缓缓地进入她的骨缝里,彻骨寒凉。 他薄唇微微上翘,双目如刃,紧盯着月华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道:“皇后便如此笃定?” 每一个字,就如千金巨石敲打在月华的心上,带着绵延不尽的威压。 月华心中便惊慌起来,脑中一片轰鸣,勉强沉稳了心潮,努力牵扯一下唇角:“妾身觉得不太妥当。” 褚慕白心中一急,抬起头来,焦灼地欲打断她的话:“皇后娘娘,微臣......” 陌孤寒一抬手,便制止了褚慕白下面的话,扭头对太皇太后淡然道:“既然如此,那便让常凌烟年后便进慈安宫服侍您老人家吧,她的婚事那便以后再议。” 太皇太后满意地笑笑,又抬起眼睑打量了月华一眼:“这般最好,以后皇后在宫中也有了说话的伴儿了。” 月华牵强一笑,便感觉太后,泠贵妃等人的目光都向着自己这里剜过来,恨不能将自己剥皮啖骨一样的恨意,带着浓浓的讥讽味道。 这些月华都不怕,即便没有常凌烟,她们对自己也从未客气过。她唯一心惊胆颤的是,陌孤寒望着她的目光,冰冷的没有一丝一毫的温度,犹如数九寒天的北风,呼啸而来,带着摧毁万物的澎湃势头。 她这些时日以来所做的努力,与陌孤寒之间好不容易萌芽的温情,在这一刻,随着这冷冽的寒风,完全消失殆尽,化作泡影。 褚慕白默默地退下去,这一场闹剧好像不过只是一段插曲。一曲终了,宴席继续,觥筹交错,欢声笑语,只是心怀各异,许多人都有了自己的心思。 只有月华,一身涔涔冷汗,僵坐在那里,几乎忘记了呼吸。 后来,太皇太后心满意足地起身回宫,后来,太后也道乏,被宫人搀扶着离开了,再后来,陌孤寒也起身,妃子们立即也相跟着站起身来,相继离席。 陌孤寒从褚月华面前走过去,突然便停顿下脚步,微微侧过头来,用只有两人能够听清的声音道:“朕听闻褚慕白是皇后青梅竹马的情人,褚陵川褚将军曾经亲自许婚,可惜造化弄人,太皇太后棒打鸳鸯。今日一见,你们两人果真是一往情深,朕都羡慕不已。” 言罢在月华耳根下冷哼一声,便昂首阔步地拂袖而去。 泠贵妃与雅嫔得意洋洋地擦着她肩膀过去,将她差点带了一个趔趄,鹤妃在身后作势搀扶了,幸灾乐祸地摇摇头:“娥皇女瑛,二姐妹同侍一夫,皇后娘娘好生宽宏大量。” 月华红唇噏动,最终仍旧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众人皆扬长而去,只余她愣怔在原地,再也无法挪动半步。她又一次成功地成为了众矢之的。 当时箭在弦上,太后与陌孤寒都听出太皇太后先前是有给褚慕白指婚的意图,给谁指婚,也已经是昭然若揭。 那么,常凌烟许配褚慕白,在陌孤寒的角度来看,他的做法无可厚非。自己作为他的皇后,无论如何都是应当斩钉截铁地赞同他的决策。 可惜,那人是常凌烟。 陌孤寒一再地问询她的意见,刨根究底,原来,只是心中对她与褚慕白之间的关系起了疑心,想要试探而已。他就是想要看看,褚慕白被赐婚,自己究竟是怎样的反应。 自己拒绝了,极其坚决,并且是甘愿将常凌烟推进宫里来,推到他陌孤寒的身边。宁可让陌孤寒纳妃,也不愿意让她嫁给褚慕白,这就是自己在他试探的时候,所做出的决定。 印证了别人挑拨离间的风言风语,所以,陌孤寒对自己那样失望与清冷,便是常理之中。 以往,陌孤寒也会误会自己,也会对她冷言冷语,月华也只是一笑置之。可是这一次,她心中突然生出万千的悲凉和委屈来,尤其是陌孤寒那一声冷哼,几乎冻结了她的思想,令她的心隐隐作痛。 她还在担心,陌孤寒会因为对于自己的疑心而迁怒于褚慕白。 君淑媛是前车,自己是后辙。 她转首看一眼褚慕白,正逢褚慕白也忧心忡忡地看向她这里,四目相对,更多的,都是无奈。 想要害他们的人无所不用其极,孤立无援的两人在这一刻,都深切地感受到了,什么叫做如履薄冰。 身后的香沉小声提醒:“娘娘,我们回去吗?” 月华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下满腹的心酸和满眶的泪意,点点头:“回吧。” 第一百二十四章 取而代之 慈安宫里。 太皇太后心满意足地斜靠在罗汉榻上,腿间搭了一床长绒毯子,微阖了眸子闭目养神。 林嬷嬷侧身坐在她的跟前,轻轻地捶着腿,恭听太皇太后的吩咐。 一旁的熏笼上,放了几瓣干花,整个屋子里都弥漫出一股清雅的花香,沁人心脾,宛若是在浓浓春日。 “再托人给那廉氏带个话去,以后安分守己一些,别太张狂了,被人捉了话柄,凌烟在后宫里也不好做。” 林嬷嬷皆点头一样一样记下了。 “暂时将西厢房收拾利落了,让凌烟暂时委屈几日。毕竟呢,是打着伺候哀家的名号进的宫,怎样也好歹做几日样子,能不能讨得皇上欢心还要看她自己的造化。” 林嬷嬷复又点头。 “想必今日皇上定然迁怒于皇后了吧?” 林嬷嬷轻轻地“嗯”了一声:“原本就有人在皇上跟前说三道四的,三人成虎,皇上就对皇后心里存了疑忌。今日皇后忤逆他的意思,怕是疑心更重。” “疑心?那都是对哀家的疑心。他不敢对哀家表现出来,所以就拿着皇后作伐子。” 林嬷嬷不敢接话,太皇太后轻轻地“嘁”了一声:“自以为自己的翅膀硬了,可以不听哀家使唤,哀家便是要让她知道,抬起她来不容易,可是要摔了她,易如反掌。” 林嬷嬷踟蹰片刻,终于忍不住问:“您老人家如何就突然改变了主意,不为那褚慕白赐婚,反而将凌烟小姐接进宫里来呢?这皇后娘娘和凌烟小姐可是水火不容的。” 太皇太后缓缓撩开眼皮,瞅了林嬷嬷一眼:“难道连你都看不出来吗?” 林嬷嬷摇摇头:“老奴只觉得如今皇上与皇后情感一日比一日好,是件喜事。” “原本呢,是件喜事,也是哀家喜闻乐见的。只可惜,那褚月华对皇上好像动了心思。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这些事情,难保不是她在皇上跟前出谋划策。 她如今已经不受哀家掌控了,尤其是哀家递话给她,她的眼光就在常乐侯跟前逡巡了一圈,哀家便知道,她是在打侯府嫡长女的主意,她想先发制人,提出将那个凌曦丫头许配给褚慕白。 原本,是谁来嫁,并不是多么重要,关键是她褚月华对待此事的态度。她并未将哀家放在眼里!那么,她在皇上跟前得宠就是一把双刃剑了,稍不留心就会伤了哀家。” “皇后今日不是顺了您老人家的心意吗?可见还是不敢忤逆您老的。” “哼!”太皇太后一声冷哼:“她反驳了皇上并非是因为忌惮哀家,而是单纯不想让凌烟嫁给那褚慕白罢了。褚慕白上前自告奋勇,你没见两人眉来眼去,皇后急得差点失态。” 林嬷嬷吞吞吐吐道:“太皇太后是想让凌烟小姐取而代之么?” “世事无常,这个也说不准。既然她不愿意听命于哀家,哀家自然是要考虑后路,有备无患。两人在侯府便不怎样和睦,常凌烟进宫,两人相互制约着,才都会拼了气力过来讨好哀家,寻求庇佑。 若是她仍旧不识好歹,让凌烟取而代之也未尝不可,毕竟,哀家这身子骨啊......有些事情耽搁不起。” “看您怎么又乱说起来了?前几日太医请脉不是还说您身子好着呢。” 太皇太后无奈叹息一声,眉眼间的沟壑都有气无力地耷拉下来:“哀家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明年就是哀家的坎儿,哀家可不敢将赌注全都押在她褚月华身上。 褚月华竟然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义兄忤逆皇上,还是你说的那句话对啊,她太过于重情义,不够心狠手辣。没想到宫外的一场磨砺非但没有激发她骨子里的狠意,反而更加优柔寡断起来。 而常凌烟母女,哀家虽然看不上,但是这股锲而不舍,不择手段的劲头倒是令哀家刮目相看。那股比蒜泥儿还狠辣的心肠,正是皇后最为欠缺的。” 林嬷嬷顺从地点点头:“说实话,老奴啊,对这位皇后娘娘也是又气又爱。她心肠太软,当初为了个兰才人,就差点惹恼了太后和皇上,后来又为了一个君淑媛,跟皇上呕了一场气。多亏您老人家神机妙算,她方才放下身段来,迎合着皇上。好不容易两人有那么一点苗头,又重蹈覆辙。她咋是就不理解您老人家的一片苦心呢?” 太皇太后打个呵欠。脸上明显有昏昏欲睡的倦意:“这样自以为是,哀家懒得管她,就让她自己自生自灭好了。将来不受待见,无路可退的时候自然有她求着哀家的时候。” 林嬷嬷立即有眼力地起身,在太皇太后颈下塞了一个软枕,然后将毯子展开来,盖在她的身上。 “记得找个教习嬷嬷到侯府教导着那凌烟,尤其是让她收敛了张狂。”太皇太后合着眼帘,低声嘟哝了一句。 林嬷嬷轻轻地应了一声,便静悄地退下去,交代太皇太后的旨意。 宫宴散了以后,千家万户的除夕守岁夜才正式开始,整个皇城沉浸在此起彼伏的鞭炮声中,犹如浪潮一般汹涌着涌进皇宫,空气里也弥漫着浓浓的硝烟的味道。 这就是年味儿。 听说,陌孤寒与宫中的妃子们今夜攀上了金雀台,在那里一同欣赏烟花美景,感受太平盛世的欢腾。 月华站在院子里,仰首就能看到那个方向的夜空中,争先恐后升腾而起的烟火,如流瀑,如银花,倏忽间绽放出绚丽多彩的姿态,映亮了一方夜空,然后慢慢暗淡下去,最终湮灭,归于冷寂。 夜风愈加寒凉,月华拢起披风,用竖起的毛领遮住自己的半张脸,抬眼看远处的天,只觉得心中一片萧瑟。 “这烟花像不像是帝王的宠爱?” 身后突然有人黯然问道。 月华惊诧地回头:“怀恩?你怎么没有去看烟火?” 兰才人笑笑:“我只想在这里陪着皇后娘娘。” “我有什么好陪的?”月华一声苦笑。 “皇上自然有他的三宫六院陪着,身边从来都不乏像兰汀这样的奴才,可是皇后娘娘就只有兰汀陪着。” 兰才人歪着头,一双清澈如水的眼睛里,有烟花绽放,五彩缤纷。在月华面前,她总是固执地喜欢自称“兰汀”,摒弃了太后恩赐给她的名字。 月华强笑着打趣:“陪皇上的话,皇上可以给你无上恩宠,一世荣华。可若是陪着姐姐,姐姐什么都不能给你,反而会给你带来麻烦。” 兰才人一本正经地摇头:“兰汀有自知之明,在皇上眼里,我也只不过是个奴才,所以从来没有奢想过要争什么。只要卧榻三尺,三餐温饱也就知足了。兰汀一直以为,只要是这样,就可以在皇宫里明哲保身,安平一生。 可是,自从上次那件事情以后,兰汀便明白,帝王的宠爱,也不过只是这夜空中的烟花,瞬间灼目,过后带来的是繁华落尽的凄凉。生死关头,皇上那样冷漠地看着兰汀,兰汀心灰意冷,早就绝望。若非皇后娘娘出手,如今的兰汀也只是一具枯骨。” 月华作势瞪了她一眼:“大好的日子,如何就说出这样丧气的话来?过了今日便是新气象,总是会有新的希望悄然滋生。” “这座紫禁城已经存在了数百年,繁华过,颓败过,但是这后宫里的女人百年如一日,何曾有过什么希望?兰汀觉得,这宫墙上的每一块青石,堆积着,都像是埋葬自己人生的坟墓。” 兰才人今日说话的语气都像是漫天湮灭的烟火,透着冰凉的灰败。 “怎么?后悔进了这紫禁城?”月华尽量用轻松的语气说话,不想两人之间太沉重。 兰才人上前亲昵地挽了月华的手:“只是听闻今日除夕宴会之上的事情,心里有些感伤罢了。” 兰才人因为位份低微,所以除夕宴没有资格参加,而宫里向来是没有秘密的。 月华也只是苦涩一笑:“你是不是也要说我不知好歹?” 兰才人郑重其事地摇头:“皇后娘娘肯定是有自己的理由。” 月华摇摇头:“怕是让你失望了,没有什么理由,我仅仅只是不喜欢常凌烟而已,所以不想让她嫁给我义兄。” “这样野心勃勃,而又满腹心机的女人有谁会喜欢?若是换做兰汀,也一样会拒绝的。”兰才人义愤填膺地道:“她居然在众目睽睽之下使出这样下作的手段攀龙附凤,自然便配不上褚慕白将军。” “下作手段?”月华有些惊异:“什么意思?” “这种机巧也许能瞒得住别人,却瞒不过我。那凤凰图案哪里是什么祥瑞之兆,不过是隐形刺青罢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帝王多疑 “隐形刺青?” 兰才人点点头:“用红睛白羽的鸽子血,混合着朱砂,**作为色料刺青,平时毫无痕迹,但是饮酒或者是出汗,激动之后,身上就会显现出图形来。 那常凌烟不过是提前做好凤凰刺青,然后今日宴席之上先饮了一些酒,后来假借宫人之手,将酒液洒在心口之上,再用帕子使劲擦拭,那刺青便显现出来,色泽赤红如血,过后还会逐渐消退。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原来竟然是这样的道理,满朝文武皆啧啧称奇,竟然还没有你一人见识广博。” 兰才人略有羞赧:“我也只是恰好道听途说而已。再说那些文武百官中怕是也有心知肚明者,只是不敢挑明罢了。” 月华愣怔片刻,幽幽地叹息一声:“为了能够进宫,凌烟也是煞费苦心了。” “只是可惜了姐姐遭她连累,被皇上误解。”兰才人恨声道:“如若哪天兰汀有机会见到皇上,一定要揭穿她的诡计,给娘娘出一口气。” “罢了。”月华轻叹道:“何苦为我树敌?那凌烟的脾性我是知道的,睚眦必报,你以后记得要少招惹她,明哲保身就好。” 兰才人眼圈就有些泛红:“难道便任由皇上对娘娘这般误解下去?” 月华抬头看天上的烟花,一重又一重开放:“我与皇上之间隔了太多的人和事,是一道难以逾越的天堑,岂是三言两语便可以解释清楚?皇上误会我与义兄褚慕白,外人根本无法了解,我和义兄的感情,虽然不是亲生兄妹,却比亲生兄妹还要亲。 当年我父亲战死沙场,他扶柩还京,劝慰我‘一切有他’,我母亲为父亲殉情,撒手人寰,也是他劝慰我‘一切有他’,后来他奔赴沙场,代我为父报仇,顶天立地地为我撑起一片天。五年里,虽然天各一方,但是他曾是我坚持活下来的信念,是我相依为命的亲人。只不过,就是一个‘义’字,便令外人生了疑心,成为今日隔断我们两人的利刃。” 月华的话有些感伤,整个清秋宫也因为了她的萧瑟与落寞变得沉闷。 兰才人凝望着天空此起彼伏的绚烂之色,映衬得寒夜愈加幽深如墨。今夜无月无星,就算是有泼天的雨水冲刷下来,也渲染不开这漆黑夜色。 好像是阴天了,夜幕压得更低,令人的心也愈加沉闷起来。迎面吹来的寒风里,带着潮湿的味道。 “皇后娘娘,请恕兰汀说一句犯上的话。自古帝王多疑,皇上也不例外,您要体谅。” 月华转过头:“你倒是大胆,在我的跟前竟然也敢说出这样大胆的话来。” 兰才人忽闪着一双纯净明澈的眸子,睫毛眨动时,就像一只小鹿。 “兰汀的性命都是娘娘给的,有什么好怕的。不过,兰汀是想为皇上说一句公道话而已。兰汀在皇上跟前亲眼目睹了他这些年来一路走过的艰辛,委实不易。 他即便是能够从众皇子中脱颖而出,坐了皇帝这个位置,朝中还有那么多虎视眈眈的皇亲国戚,以及心怀不轨的奸臣佞相。皇上不得不将他们的每一道奏折一遍又一遍地揣摩,仔细地研究他们每一个人的心思,提防明枪暗箭。夜夜都熬到夜半三更,才能休息一会儿。有的时候奴婢偷懒,瞌睡醒了,他还在伏案蹙眉深思。 他并非天性多疑,他也只是被身边人所逼,为了自保,久而久之便成了习惯。就像是,当你一无所有的时候,你日子过得坦然磊落。当有一日,你身上装了一样人人觊觎的无价之宝,蜂拥抢之,你就会觉得,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是在对你虎视眈眈,居心叵测。 这样提心吊胆的日子最是难熬,身边没有一个可以信得过的人,枕边人也是在时时刻刻算计着他手中的权势,为自己母族中的人贪婪地谋求利益。 想要改变他的疑心不容易,因为这种疑心是他长期没有安全感,根深蒂固地种植在心里的,不是朝夕之间就能消除。所以这么多年,还没有一个女人能够走进他的心里,只是逢场作戏罢了。” 兰才人所言句句是实,先帝膝下有五个皇子,各个文武双全。尤其是二皇子,如今的辰王爷,更是人中龙凤。 陌孤寒排行最小,当年也不过只是一个稚童,他突兀地崛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荣登大典,虽然有太皇太后背后撑腰不假,但是能够坐稳这个位子,并且步步为营,在常家的势力笼罩下虎口夺食,遇事脑子不转三个弯是不可能的。 月华一声苦笑,心中百感交集,对陌孤寒也是又气又恼又怜,一时默然。 “今日,娘娘的确是惹恼了皇上,皇上在御书房里雷霆大怒,听说自己喝了不少的闷酒,几乎酩酊大醉。皇上向来是很懂得节制的人,今日这般反常,可见皇上对娘娘您还是在意的。” 兰才人说这席话的时候一本正经,也十分真诚。 月华自嘲地苦笑:“傻丫头,别人都巴不得皇上厌弃我,好乘虚而入,取而代之,你怎么反倒劝慰我?” “因为只有皇后娘娘好,兰汀才会好,兰汀将您当做我在皇宫里遮风避雨的大树。” 月华的心情瞬间好了许多:“才发现,你才是整个皇宫里最通透的人,我若是有你这样的心境,怕是就无忧无虑了。” 兰才人嬉笑着做了一个鬼脸:“因为不爱,所以自在,兰汀超出红尘外,不在五行中,所以自然便没有你们这么多的烦恼,也看得通透。” “因为不爱?”月华蓦然心惊,自从入宫以来,自己在陌孤寒跟前起起伏伏许多次,从未像今日这般心慌意乱,都是淡然付之一笑。为何今日便这般消沉伤感,无精打采?难不成,自己已经不知不觉间,喜欢上了陌孤寒? 她瞬间给了自己极肯定的答案,若非是喜欢,自己就不会那样盲目地、坚决地站在他的立场上考虑事情,一次次大胆忤逆太后; 若非是喜欢,自己就不会因为君淑媛的死耿耿于怀; 若非是喜欢,自己在君淑媛去世以后,就不会那样执着地想知道陌孤寒的态度; 若非是喜欢,自己就不会看到他腰间围了泠贵妃送的腰带而伤春悲秋; 若非是喜欢,自己就不会挖空心思,想讨他的欢心。 若非是喜欢,自己就不会因为他对自己一点的好而欣喜若狂。 原来,不知不觉间,自己竟然真的将这个男人放在了心里。她瞬间感到害怕,她明白陌孤寒于她而言,那不是蜜糖,而是毒药,若是喜欢上一个拥有三宫六院,朝三暮四的男人会有多么可怕。尤其,这个男人还将自己摆放在对立的立场上。 月华感怀流露,满面黯然。 兰才人上前,抱着她的胳膊摇晃:“正如皇后娘娘说兰汀那般,今日是喜庆的日子,我们便不要那样感伤。明日便是新岁,新的一年复始,再厚重的浓雾遮挡不了阳光,再深的误会也会有冰雪消融的那一日,不要这样愁眉苦脸的好不好?” 月华摸摸自己的脸,强颜欢笑:“愁眉苦脸?我有吗?” 兰才人俏皮地皱皱鼻子:“反正兰汀一进清秋宫就已经感觉到了。” 月华转头去看身后,今夜的确是因为了自己的落寞与感伤,宫里的宫人全都敛气禀息,沉闷压抑,整个清秋宫一片安寂,没有一丝一毫的活气,与那漫天的热闹烟火形成截然不同的对比。 今天好歹是除夕,果真是不应该因为了自己影响大家的心情。 她冲着香沉强作欢喜道:“你们不是都偷偷地备了烟花么?全都拿出来热闹热闹,愣着做什么?” 香沉总是有些孩童心性,闻言眉开眼笑,宫人们也瞬间开始喧嚣,跑进跑出地开始忙碌着寻找烟火,在院子里的空地上点燃了,雀跃着热闹起来。 火树银花漫天雨,月华强撑着笑脸,想把自己幻化成那一树花雨,瞬间喷薄出绚丽的色彩,呼啸着直冲云端,在接近漫天星斗的高度,绽放出最后的烂漫,在他眼底留下最为惊艳的光影。 这样,清秋宫里也有了年的味道,硝烟混合着空气的凛冽,吸入肺腔里,令人兴奋起来。 “快看那里!” 有人兴奋地大呼小叫。 众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见是金雀台附近的位置,倏忽间腾空而起一片耀目的光,将那里照得亮如白昼一般,只是不知道,究竟是怎样的烟火,竟然有这般璀璨? 已经有手脚利落的小太监,兴奋地忘形,爬上院中的梧桐树,连声惊叹,叫嚷着“好大一片烟火瀑布!”。 兰才人清冷地一声笑:“怕又是哪个宫殿的主子在讨皇上欢喜,在烟花上煞费苦心。” 那里愈是热闹,月华心里越觉得凄凉。 有烟花将廊檐下悬挂的冰柱震落下来,掉在地上摔成数段。 最大的一块掉落在月华脚下,滴溜溜地打转。她弯腰捡在手里,因为指尖麻凉,都没有了知觉。 她扭脸看兰才人,正兴奋得满脸通红,跳跃间耳垂上悬挂的红玛瑙泪型耳坠摇摇晃晃,像是清风吹拂里,挂在枝头的红姑娘果子,小巧玲珑,映衬得她脖颈愈加白皙如雪。 月华突然冷不丁就生出了视死如归的万丈豪情来,也可能只是一种决绝,她对香沉道:“香沉,帮我把耳洞扎了吧?” 第一百二十六章 不要再骗朕 香沉正捂着耳朵小心翼翼地用手里的香去点燃一只挂在竹竿上的鞭炮,手持竹竿的小太监故意抖了抖手,鞭炮跳跃了一下,吓得香沉“啊!”一声惊叫,远远地躲开来。引起大家一片善意哄笑。 鞭炮炸响,月华上前扯住她的袖子:“香沉,帮我扎个耳洞吧?” 香沉一愣,满脸的难以置信:“娘娘不是最怕扎耳洞么?” 月华自己环顾一周,用帕子裹着从地上捡起两块冰,然后捂在耳垂上,顿时一个激灵:“听说用冰块将耳垂冰麻了,用针扎的时候就不疼了。去拿针吧。” 香沉以前为此还曾经笑话过月华的胆怯,几次跃跃欲试吓唬她。但是今日她突然主动提出,香沉反而手怯了:“您真的确定要扎?” 月华坚定地点点头,重新换了一块冰的时候,魏嬷嬷已经回屋从针线簸箩里取了针出来,在火上仔细烤了,众人却面面相觑,没有人敢下手。 月华紧紧地闭上眼睛,就像香沉适才小心翼翼地接近鞭炮引信那样畏惧的表情,说话的声音有些颤抖,却异常坚决:“香沉,你来!千万不要犹豫,一针下去就好。” 香沉哆哆嗦嗦地拿着针,比点燃鞭炮还要怕:“要不娘娘您再敷一块冰?” 月华已经又咬了下唇,将娇嫩的嘴唇咬得泛出青白的颜色来,双肩也怕得直颤,伸出冰凉的手捂了眼睛,破釜沉舟一般:“快些罢!” 四周一片安寂,耳垂被两只手指捏住,指腹有些粗糙,带着薄茧,不太像是香沉的手。 月华已经开始怕得浑身直颤,声音里也满是惧意:“你是要故意吓我吗?” “为什么要扎耳孔?” 鼻端萦绕着浓浓的酒气,声音里也带着沉醉的微醺的味道。 月华身子一抖,猛然睁开眼睛,紧张得语无伦次:“皇...皇上?” 陌孤寒居高临下紧盯着她,一张冷寒的脸,就像是冰块雕琢而成,有棱有角,散发着逼人的寒气。 “一时心血来潮......” “谁允许你扎的?” 陌孤寒漆黑如墨的眸子危险地眯起,似乎是在兴师问罪。 “我......” 陌孤寒一声冷哼:“她们都下不得手,朕帮你。” 月华将目光转向他的手,他的手里正拈着那根烧灼过的绣花针,闪着青蓝色的诡异的光。 她骇然后退两步,慌乱地摇头:“不扎了,妾身不扎了。” 圆润的耳垂从指尖溜走,陌孤寒低下头,在月华的耳边魅惑地低喃了一声:“晚了。” 月华直觉想逃,已经被陌孤寒紧紧地钳制住了手腕,拉着她大踏步地向着暖阁走去。 她脚下趔趔趄趄,不得不狼狈地紧随着陌孤寒的步子,脸色已经苍白起来。 “皇上!我家娘娘......”香沉护主,张口欲说话,被兰才人一把捂住了嘴巴。 陌孤寒扭过头看,冷寒的眸子缓缓地从众人脸上扫过去,怒气勃发,一字一顿道:“谁再废话,荣祥,立即拖出去杖毙。” 荣祥忙不迭地上前驱赶香沉:“你这丫头,看着千伶百俐的,怎么这么没眼力劲儿!” 陌孤寒一扬手,月华踉跄几步,已经被甩进了暖阁里。门“砰”的一声,在身后紧紧地阖拢。 月华勉强站稳了身子,扭身便看见了陌孤寒手里寒光闪闪的绣花针,忍不住瑟缩了一下,慢慢后退,苍白着脸色,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做,才能消减陌孤寒满腔的怒火。 她的满脸畏怯,令陌孤寒怒气更炽,紧抿起单薄的唇,向着她一步一步靠近,满身都迸射出骇人的冷意,将她逼至角落里,无处可逃。 “你很怕朕?” 陌孤寒铁钳一样的大手已经紧紧地钳制住了她尖细的下巴。 月华艰难地吞咽下喉间几欲逸出的惊呼,佯作镇定地摇头。 “那你躲什么?” 他口中浓烈的酒气扑面烧灼着月华的脸,他的确喝了很多的酒,眸子都变得赤红,好似失去了理智。 月华垂下眼睑,看他手里的针,不知道什么时候扎破了他自己的手指,有血滴落在青石地上,他却浑然不觉。 陌孤寒薄唇微勾:“不要再骗朕,说什么你怕疼的话,朕再也不会相信。这只是你不想让朕宠幸你编造的借口而已!” 月华惊讶地瞠目,慌乱地摇摇头:“不是!” 陌孤寒头低垂下去,离月华极近,呼吸灼热而粗重:“褚月华,朕不明白,你既然喜欢的是褚慕白,那你为什么还要主动把自己送到朕的身边来,还一次次费尽心思地讨好朕?” 月华瞬间有些恼怒,甚至于这样的恼怒压过了她对陌孤寒的惧意。她褚月华是常家送进宫里的女儿,他不信任无可厚非。但是,他凭什么怀疑自己与褚慕白? “谁说我喜欢褚慕白?他只是我兄长,我相依为命的亲人!皇上,你怎么可以这样胡乱猜疑月华?” “朕胡乱猜疑?呵呵,褚月华,他褚慕白在边关得知你进宫做了朕的皇后以后,便跟发了疯一样,日夜不休地杀敌,就像是从地狱里出来的索命修罗一般,使得西凉人闻风丧胆,听到他的马蹄声都吓得魂飞魄散,你能说他褚慕白对你没有任何心思? 而你呢?闻听朕要将常凌烟嫁给褚慕白,你竟然吓得花容失色,不惜忤逆朕,宁愿顺从太皇太后的意思,将那常凌烟推到朕的怀里,你也不愿意让她嫁给褚慕白! 你究竟是要有多喜欢他,才会连一个常凌烟都容不下?朕在你的心里是有多么无所谓?你见朕和别的妃子在一起的时候,才会一脸的云淡风轻? 可笑,朕为了今夜的事情耿耿于怀,郁郁寡欢,还登上金雀台傻乎乎地等着你去陪朕欣赏朕的太平盛世,锦绣河山。等着你能到朕的跟前说一句软话,多一句解释。而你,却在清秋宫里放烟火,没心没肺,浑然并不在意!” 陌孤寒一句句控诉,每一个字都狠狠地敲打在月华的心上,犹如重锤。月华气极,只觉得满腹委屈,在胸膛里起伏澎湃,拍打着她,令她语无伦次。 褚慕白奋身杀敌,竟然成为他的疑心,她面对着他小心翼翼地呵护别的女人,不得不强颜欢笑,佯作大度贤良,竟然也是错,成为他诟病自己的理由。 “原来皇上就是这样看待月华的?月华对皇上所做的一切,终究还抵不过别人的一句挑唆?!” 月华眼眶里氤氲的雾气终于凝聚成泪珠,扑簌簌地滚落下来,使劲挣脱开他的手:“那我还能说什么?解释什么?” 她的抵抗彻底惹恼了陌孤寒,冷声道:“解释什么?你的确是没有什么可以解释的了,是不是?” 月华也觉得似乎失去了理智,抬脸无畏地直视他的寒眸,咬牙恨声道:“是!我无话可说,左右无论我怎样说,怎样做,都是错!” “叮”的一声,绣花针掉落在地上,声音不大,却吓了月华骇然一跳。 “你不要逼朕!” “自始至终都是你在逼我。”负气的话脱口而出。 陌孤寒一言不发,突然就向着她伸出手来,不由分说将她拦腰抱起。 她瞬间双脚离地,腾空而起,然后被一股大力抛落在一旁的暖炕之上。 好痛! 她扶着腰,还未反应过来,陌孤寒已经欺身而上,将她紧紧压制在身下。 “放开我!” 陌孤寒赤红的眸子紧盯着她的眼睛,月华有些害怕,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陌孤寒,犹如被围困的猛兽一般,有暴怒,有迷茫,有......痛楚? 他只是醉了吧? “你就那么不想让朕碰你?”陌孤寒唇角带着一抹讥讽冷笑:“你是第一个拒绝朕的女人!别人费尽心思地接近朕,你敢不屑一顾?” “皇上厌恶月华,又何必碰我?” 月华身子里的倔强与冷傲开始喧嚣,沸腾,热血上涌,愈加口不择言。 回应她的,是一声裂帛的碎裂声,极其沉闷刺耳。 “告诉你,褚月华,即便是朕厌恶你,你也是朕的女人,一生一世都休想逃离。” 陌孤寒霸道地向着她宣布自己的主权,就像是兵临城下的将士,奋不顾身地挥舞手中长矛,满腔势在必得。 第一百二十七章 恩泽 月华一声惊呼,愈加慌乱地挣扎:“不!” 陌孤寒的眸子里火焰升腾,胸腔中似乎有一头猛虎在咆哮,奔腾,露出原始的,嗜血的本性,迫不及待地想要将怀里的人瞬间吞噬干净。 他低下头,热烫的唇自玲珑锁骨,一路迤逦向下。 月华像一条被钳制的水蛇,如若无骨的身子在陌孤寒的掌控下慌乱地想要逃离,伸出手使劲推拒着他魁梧坚实的肩膀。 不过是不自量力。 她早已经做好了将自己奉献给陌孤寒的准备,并且也曾偷偷地憧憬过其中的缠绵与温情,只是从来没有想过会是这样暴躁的方式。 陌孤寒不耐烦地将她手腕钳制在头顶,她的挣扎反抗令他眸中的痛楚剧烈翻涌,狂躁地肆虐,就像飙风沉沉席卷而过。 声声裂帛,犹如弦断。 一支燃烧的红烛不甘心地挣扎了两下,在衣物被扬起落下时带来的疾风里,终于湮灭,滚落下一串热烫的泪,留下一缕杳然的青烟。 室内顿时暗沉下来,只余外间一蓬烛影,透过轻纱帘幕,氤氲着投进一丝暖意。 窗外爆竹声声,紫禁城上空仍旧有烟火不断炸裂,弥留着去岁最后的璀璨与繁华。 月华痛楚地一声闷哼,立即紧紧地咬住了下唇,浑身僵硬,痛得直颤,恍如寒风萧瑟里的一片枯叶。 身上狂暴的失去理智的人立即停了下来,紧绷着脊梁,撑起手臂,从喉间逸出沙哑的两个字:“痛吗?” 面对着雨打落花一般凋零的人儿,陌孤寒终究是心疼地放低了姿态,软了声调。 月华只扭过脸去,咬着唇倔强地不说话,委屈的眼泪便顺着光洁苍白的脸滑落在锦褥上,一片冰凉。 两个人,就保持着那样的姿势,僵持了片刻。偷偷探进来的烛光给陌孤寒完美的侧影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 辛苦的隐忍令陌孤寒额头上微微沁出一层细密的热汗,然后汇集起来,沿着他鬓角淌下去,喉结艰难地滑动了两下,然后汗珠掉落在月华的如雪白皙上,与她的淋漓香汗融合。 月华终于忍不住一声细碎抽噎,在瞬间寂静的暖阁里,缓缓荡漾开满腹的委屈。 朦胧光影里,她的身子颤颤盈盈。 陌孤寒不得不强咬着牙根,拼命忍耐住她无意间带给自己的悸动与汹涌澎湃。温柔地俯下身子,将他烫热的唇印在她的脸上,轻轻地碰触她咸湿的眼泪,有些笨拙。 月华赌气将脸扭得更靠里,陌孤寒的唇一路滑下来,便紧贴在她已经开始烧灼的耳朵上。紊乱的呼吸,混合着醉人的酒意,霸道地钻进她的耳朵里,带着勾人的诱惑,令她忍不住一颤。 “月华。” 陌孤寒低喃她的名字,低哑暗沉的声音里,混合着千丝万缕的缠绵情愫,伴着酒香一同发酵。 “你一辈子都是朕的人了。” 舌尖伸进她的耳朵里,贪婪地左冲右突,漫无目的。 月华口中溢出一声巍巍嘤、咛,如泠泠琴弦被纤指挑起,带着醉人的颤音,如屋檐上的雨水滴落在廊下的水面上,瞬间荡起的涟漪。 她紧抿起红唇,呼吸却急促起来,如潮起伏,与陌孤寒的心只隔了一点轻薄的距离,两人的心跳甚至混合在一起,发出共鸣的节拍。 陌孤寒的舌尖轻挑,已经将她玲珑的耳垂衔进唇舌里,轻轻地品味。 一束烟花瞬间腾空而起,没有赤橙黄绿青蓝紫的绚丽,只给她留下一片刺目地炫目。 她水蛇一样的腰轻柔地腾起,像烟花那样绽放,越升越高。 陌孤寒眸子一紧,瞬间席卷起惊涛骇浪,惩罚性地攻城略地。 一城繁华,半池烟沙,瞬间湮灭在沉沉的疾风骤雨里,遍地落花。 第二日上午,月华是被秦嬷嬷洋溢着喜气的声音叫醒的。 她缓缓睁开眸子,重新又合拢了,懒洋洋地歪过头去。 身边已经不见了那个男人的踪影,只残留着他身上的余温,和丝丝缕缕若有若无的酒气。她后来完全昏迷在陌孤寒的怀里,根本就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皇后娘娘,老奴给您道喜了。”秦嬷嬷满腔欢喜地给月华请安。 道喜? 月华只觉得是个讽刺,睫毛扇动,望着锦被上的牡丹刺绣,心底对自己满是厌恶。 她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男人不知疲倦,无休无止的贪取,难堪地重新闭上了眼睛。 令她羞耻和难堪的是,自己竟然这样不争气,屈服在他霸道的温柔里,瞬间丢盔弃甲,抛弃了自己最后固执的矜持,完全沉沦下去。 她听到陌孤寒在她耳边用充满了诱惑的黯哑声音道:“比起你的人,朕更喜欢你的身子。” 她想推拒,想反抗,却早已经瘫软成一滩泥,深深地嵌入陌孤寒后背的指甲,还有断断续续的轻吟婉转都是在拼命叫嚣着,宣示她对陌孤寒的需求。 陌孤寒一遍一遍叫着她的名字,每一次疯狂的索求都是对她倔强的惩罚。 她输了。 “皇后娘娘,祭祖的时间快要过了。” 秦嬷嬷小声提醒。 月华迟钝的脑子方才开始运转。今日初一,陌孤寒依旧要早起,前往祖灵堂子祭祖,然后回朝在泰和殿接受群臣朝贺,再回乾清宫。月华按照规制,应该带领宫中妃子向着陌孤寒请安拜年。 月华看看窗外赤白的天色,终于出声问道:“几时了?” 一开口,她自己情不自禁地吓了一跳,慵懒中掺合着浓地化不开的甜腻。 “辰末了,适才已经有宫人过来传信,说是皇上大朝会已经快要结束了。怕是马上就要回宫。” 月华大吃一惊,赶紧起身,只觉得浑身仿若被碾压过一般,无处不是酸痛的。她忍不住轻吟一声,皱了皱眉。 魏嬷嬷心疼地看着她,手里捧了一叠大红色金银线刺绣的宫装:“等一会儿回来,泡个澡就好了,娘娘暂且忍忍。” “怎的不早些唤本宫起来?” 月华有些懊恼,今日一年初始,若是耽搁了时辰,岂不成了笑料? 秦嬷嬷低声道:“是皇上交代说,到时候他会命人过来通知,不让我们打扰您休息。” 月华脸上一红,再不敢耽搁,咬牙忍着不适,起身清理洗漱,任宫人团团围拢了自己,手脚麻利地整理裙裾,梳妆打扮。 秦嬷嬷的手很巧,脂粉轻巧地晕染开,好歹遮掩了她脸上的憔悴之色,黛笔勾勒,巧点绛唇,不用精细装扮,月华便重新变得光彩照人。 她用一件竖领披风遮住颈间的旖旎春色,慌里慌张地出门,宫外已经候了一顶肩撵,被香沉搀扶着坐上去,小太监健步如飞,堪堪在陌孤寒散朝回宫之前到了乾清宫。 泠贵妃,雅嫔,鹤妃等人已经穿戴一新等候多时。此时,严冬清晨的潮湿雾气还没有散尽,空气里仍旧带着湿润的土腥味道。几位千娇百媚的娘娘在淡薄如练的雾气里,亭亭玉立,宛若瑶池仙子。 今日一年复始,诸人都花费了极大的心思装扮,喜庆而不艳俗,妩媚而不妖娆,眉眼飞扬,精雕细琢,势必要争奇斗艳,将身边的人比落下去。 就连兰汀,今日也明显焕发出不一样的脱俗之气,穿一袭嫩绿色束腰宫装,裙摆上绣两只活灵活现的百灵,一袭狐狸毛滚边银鼠皮披风,娇娇俏俏,如同一根水灵灵的小春葱。 月华的肩撵一路飞奔着过来,四人停止了议论,都扭过脸来盯着看,目光有些许怪异。 她不自然地向上提提领子,在香沉的搀扶下,慢慢步下轿撵,只觉得脚下虚浮,双腿不由自主有些打颤。 四人上前行礼,月华清清喉咙,强忍着酸涩抬抬手臂:“起来吧,别多礼了。” 泠贵妃已经站起身来,唇角带着讥诮:“皇后娘娘今日怎么这样沉得住气,这个时辰方才来?” 月华见她见面便要开战,微抬下颌,望望紫禁天街的方向:“怎么,晚了吗?还是皇上已经回乾清宫了?” “皇上按照往日这个时辰,可是早就应该回宫了。皇后娘娘真会掐点儿。” 月华踱步上前,走到最前面的位置,似是浑不在意泠贵妃不阴不阳的语气:“今日不同于往日朝会,不仅所属藩国要来朝觐见,听说西凉留在长安的使臣也要在今日朝拜吾皇,以彰显臣服之意,朝事自然繁琐。本宫以为泠贵妃服侍皇上时间最久,应该不会说出这样无知的话来。” 泠贵妃大早起在嘴锋上就没有讨到便宜,尤其是月华所站的位置,正是往年自己率领群妃恭迎陌孤寒的地方,也是最为引人注目之处,愈加嫉恨:“妾身只是不敢恃宠而骄,所以早早地恭候在此地罢了。” 这言外之意,便是说月华今日是恃宠而骄了。 雅嫔拽拽泠贵妃的袖子,小声嘀咕道:“今日皇后娘娘初承恩泽,自然身子乏累一些。” 声音不大,但是足够几人都听个清楚。 月华猛然回过头来,盯着雅嫔,唇角噙着一抹冷笑:“本宫倒是真的好奇,雅嫔娘娘是听谁说的?难不成本宫的清秋宫里,还有雅嫔的耳目不成?” 第一百二十八章 恭迎吾皇万岁 雅嫔顿时语结,虽然后宫没有什么能藏住掖住的事情,尤其是皇上夜里翻了谁的牌子,传召了哪个妃嫔,众人都眼巴巴地盯着,也都心知肚明。 哪怕是被翻了牌子的妃子在皇帝跟前待了多久,两人缠绵了多长时间,都不是什么秘密。 但是,按照规矩,皇后侍寝是不用内务府具体登记在册的,打听帝后的隐私,可是个可大可小的罪过,追究起来,打翻一船的人。 鹤妃有些幸灾乐祸,用帕子掩着唇难掩得意之色。而兰才人今日明显有些心不在焉,眼睛不时地向着紫禁天街那里飘来飘去。 雅嫔哑口无言,支支吾吾不知如何作答。幸好有人替她及时解了围。 小太监一声尖利而又高亢的腔调,拖长了尾音,高声唱和:“皇上回宫!” 几人慌忙敛了神色,扭头看过去,陌孤寒今日穿了一身绛红色团龙袍,头戴九龙朝冠,自薄雾中大步昂扬地走过来,虽然一夜未眠,却是龙马精神,格外抖擞。即便是隔了甚远,一行人也能清晰地感觉到来自于他身上鄙睨万物的霸气和孤傲。 他的身后还有二人,一人正是举世无双的白衣卿相邵子卿,另一人,则是策马笑傲沙场的少年英雄褚慕白。 三人,一人如气势磅礴的泰山仰止,一人如和风生暖的烟雨江南,一人如塞北大漠孤烟落日,皆万千气度,风华无限。 月华率领着几人跪下去,因为双膝酸软,极是吃力,身子忍不住摇晃了一下。 “妾身恭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片莺声燕语,恰如早春黄莺娇啼。 陌孤寒大步流星地走过来,在月华跟前停顿下脚步,黑缎白底方头朝靴便映入眼帘之中,上面草龙花纹刺绣熠熠生彩。月华瞬间便觉得气势逼人,如芒在背。 “众妃平身!” 陌孤寒的声音不冷不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月华谢恩起身,仍旧是忍不住紧蹙了眉头,强忍酸楚。 陌孤寒身后的褚慕白与邵子卿皆向着众妃见过礼。月华只低垂着眼睑,不敢看。 “今日朕与几位爱卿有朝政要议,不回六宫,你们回吧。朕晚些时候再去慈安宫与瑞安宫给太皇太后,太后请安。” 今日是初一,早就封了御笔,按说不理朝政,陌孤寒却带了二人回乾清宫,看来的确是有要事相商。 月华与众妃皆低声应“是”,千依百顺。 身后的泠贵妃与鹤妃等人当先后退数步,侧过身子,月华方才转身,却又被陌孤寒叫住了。 “月华。” 不像往常那般称呼“皇后”,而是直呼其名,声音一如昨夜那般深情款款。 月华转身,将头勾得更低:“皇上还有什么吩咐?” 陌孤寒上前一步,见她一路仓促行来,鬓角处结了剔透的霜华,忍不住抬手去摸,月华身子微不可见地瑟缩了一下,略有骇意。 他手一顿,微微一笑,并不怪罪:“给皇祖母和母后请安以后,便赶紧回去好生歇着,昨夜累了你了。” 声音虽然极低,但是语带暧昧,又是众目睽睽之下,月华“腾”地烧了耳根,羞窘地“嗯”了一声,轻声道:“谢皇上。” 她慌乱地低下头,雪白的脖颈上一点玫红便从竖领上若隐若现。 陌孤寒忍不住眸光一软,又叮咛道:“昨夜害你守岁饺子都没有吃上,一会儿朕命御膳房煮好了端给你。” 月华心里只觉千滋百味,疑心陌孤寒突然这般温情,只是逢场作戏给外人看而已,仍旧是恭顺地点点头:“妾身告退。” 再一屈膝,又觉酸疼,被陌孤寒一把搀扶住了:“身子不适,不用多礼。” 月华的手流水一样滑落下去,几乎是逃一般地离开了陌孤寒的视线,整个身子都觉得冰冷。 她不喜陌孤寒多疑,其实自己又何尝不是患得患失,一直多心? 她觉得,陌孤寒在众人跟前做出这样一副恩爱的模样,其实不过就为了让褚慕白知道,自己如今是他的女人罢了。褚慕白一直遵规守礼,又何曾做出过逾距的举动来? 他这般做,倒是还不如,像先前那般,将自己丢在清冷的清秋宫里不闻不问,来得舒适自在。 泠贵妃几人在陌孤寒转身走后,便不顾尊卑,走到了月华的前面。 月华懒得去计较,她们从心底憎恨自己,即便惺惺作态,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又有什么用? 兰才人今日明显极是兴奋,比月华慢了两步,与香沉在后面说话,两人虽然压低了声音,但是明显都有些雀跃。 月华一直都知道香沉对褚慕白的心思,在侯爷府的时候,就曾考虑过,将来自己许配了人家,若是身边有了得力的丫头,就将香沉送到褚慕白身边,做个妾室也好,圆满了香沉的心思,也不枉她追随自己一场。 如今,自己进了宫,前朝与后宫虽然只是隔了一条紫禁天街,但是,那已经是后宫的女人们一辈子出不去的牢笼,香沉再想见褚慕白一眼,也是难了。自己如今又是自身难保,这样敏感的话题,在陌孤寒跟前提都不能提起。 兰才人与香沉便是在悄声议论褚慕白。 “你家慕白少爷果真是风流倜傥,仪表不凡。” 香沉激动得鼻尖上都挂了亮晶晶的汗:“可不是,慕白少爷走在街上,说是掷果盈车,一点都不夸张。” 兰才人点点头:“褚将军与邵相,两人一武一文,皆是少年才俊,举世无双的风雅隽秀,也不知道将来有哪个女子这样有福气?” 香沉也深以为是:“能配得上这二人的,必将是瑶池仙子,十世造化。” “你说,你家慕白少爷这几年一直征战沙场,耽搁了自己的终身大事也就罢了,那邵相为何一直都没有成亲?难不成果真如传言那般,是个风流花心肠的人物?” 兰才人愈加压低了声音。 香沉摇摇头:“这用我家娘娘的话来说,应该便是恃才傲物,寻常的庸脂俗粉不会看在眼里。” “娘娘和邵相交情甚笃是吗?” 月华正是步步惊心的时候,最怕别人胡乱攀扯,唯恐香沉多嘴,再不知轻重,说出什么招惹祸灾的话。 香沉也滑溜,听兰才人这样问,竟然也学会了转圜:“哪里?邵相只是当初奉皇上旨意,照拂了我家娘娘两三日。” 兰才人便“喔”了一声,抿着嘴笑:“今日可见皇上对咱家娘娘还是颇有心意的。” 月华被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有些心慌意乱,扭头催促道:“还不快些,一会儿迟了小心太后那里怪罪。” 两人抬眼,见泠贵妃几人走得快,便相视一笑,吐吐舌头,忙不迭地追上去。 鹤妃与泠贵妃,雅嫔不合群,听身后几人热闹,便也缓下脚步,冲着月华笑吟吟道:“果真人逢喜事精神爽,娘娘今日气色看起来果真不错。” “是吗?”月华淡然一笑,并不反驳,多少周全了鹤妃的颜面。 鹤妃又回头看看兰才人:“兰才人今日明显也娇嫩了许多。” 兰才人笑得比较甜:“穷人盼过年,奴婢一进腊月便盼着这一晌,就等着一会儿去给太后和太皇太后磕个头讨赏呢。” “本宫还以为兰才人是见到了皇上激动呢。”鹤妃尽量放慢了步子,笑得别有深意:“看妹妹适才那被迷得五迷三道的痴傻模样,感情是一心惦记着赏钱,心不在焉呢。” 兰才人忸怩地一拧腰身:“鹤妃娘娘竟然也会打趣人了。怀恩是愚笨一些,又没有见过什么世面,局促而已,哪里就像您调侃得这样不堪?” 鹤妃双目灼灼地瞅了兰才人一眼:“若是论见过的世面,本宫倒是觉得兰才人见识不凡,这宫里怕是没有几个人能比。” 兰才人抿着嘴笑:“娘娘又来打趣奴婢,婢子那能叫见识吗?不过是自小多吃了点苦头罢了。” 月华只觉得兰才人应答如流,那鹤妃却是话中有话,似是故意挑衅一般,便打了圆场:“吃一堑长一智,多受些磨难,无论心智还是见识总是不一样的。” “说起心智,妾身突然想起一事,想要悄悄告知娘娘知道呢。” 鹤妃顿下脚步,与月华便贴在近前站着,隔开了兰才人。 “什么事?怎么还这样神秘?”月华有些心不在焉,随口问道。 鹤妃用眼尾扫了兰才人和香沉一眼,两人立即识趣地慢下来,隔了两丈的距离跟在后面。 “娘娘可还记得被你从清秋宫里赶出来的那个宫女乔祝?”鹤妃脸上的笑意有些微得意。 月华一怔:“乔祝?她怎么了?难不成又重新回去伺候鹤妃妹妹去了?” 鹤妃掩着嘴笑,斜睨了兰才人一眼 :“这种野心勃勃的丫头,成日挖空心思想着像兰才人那般飞上枝头做凤凰,妹妹避之唯恐不及,怎么敢用?” 她的话有些含沙射影,暗指兰才人。月华有些不太悦意,就沉默着没有搭腔。 都说鹤妃生了一张刀子嘴,说话喜欢夹枪带棒,也难怪泠贵妃等人都不待见她。 “昨夜里,那丫头可是一鸣惊人呢。”鹤妃说了半截话,便巧妙地顿住了。 月华果真便被挑起了一些兴趣:“怎么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 菜户 “昨夜我们陪着万岁爷在金雀台上看烟火,那丫头花银子托人从宫外带进来一批流瀑烟花,故意寻视野开阔处引燃了, 一时间光华夺目,直接夺了宫里所有风头。 我们站在金雀台上看得真真的,她穿着一袭白衣,便站在那烟花流瀑前跳绿腰舞,搔首弄姿,跳得委实勾魂。当时我们这些女人,看着都觉得如醉如痴,显然是花费了极大的心血的。” 月华有些瞠目结舌,昨晚的确是见金雀台方向有灼目亮光,小太监们连声惊叹,没有想到竟然是那乔祝不屈不挠地又一次使出非凡的手段来。她这分明是怀了孤注一掷的决心,所以才会这样大胆,难道就不怕惊扰了圣驾? 而且还是在各个宫里主子跟前,此举可是不成功则成仁。 “我听说她是被送去了浣衣局,那里日子特别辛劳,怎么她还有这样闲情逸致?” 鹤妃咯咯娇笑:“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那乔祝家中生活殷实,一点银两打点了浣衣局的管事嬷嬷,那日子可比宫中的小主们过得都自在安逸。” 月华苦笑一声:“也难为她,这是何必呢?” 她想说,宫里的女子大多是生活愁苦,迫不得已方才进宫当差,埋葬自己的大好韶华。乔祝家道殷实,为了攀龙附凤,却要进来过这仰人鼻息的生活,又是何苦? “也就是皇后娘娘心善,竟然还这样感慨。当时泠贵妃几人气得眼睛都红了。若非昨夜里皇上心情不好,怕是那丫头就得逞了。” 陌孤寒昨夜心情不好?他在那金雀台上,左拥右抱,眺望着自己的大好江山,还有什么好惆怅的? 月华心里一抽,昨夜清秋宫里的烟火在金雀台上想必也能看得真切,怕是乔祝的刻意奉迎争宠令他愈加恼恨自己的冷清,所以便气势汹汹地到清秋宫找自己兴师问罪。 “那后来呢?难道皇上竟然无动于衷?” “岂止是无动于衷?皇上昨夜里原本便郁郁寡欢,喝了不少的酒,见有人竟然这样献媚,极是愤怒,直接拂袖而去了。” 月华竟然不自觉地暗中松了一口气,叹道:“那乔祝以后怕是没有什么好结果了。” “可不是。”鹤妃极其欢快地笑:“皇后娘娘便猜猜看,那乔祝后来如何?” 月华摇摇头:“本宫委实猜想不出,这宫里比浣衣局还要清苦的差事,难不成是......” 鹤妃摇摇头:“她一次得罪了这么多的主子,哪里还有这样便宜的事情?那不是留下祸根了么?” “总不至于是被杖毙了吧?” “我们给她寻了一个好归宿呢。”鹤妃笑得花枝乱颤:“好歹她也伺候过太皇太后,面子还是要给的,所以就好心给她寻了一个菜户,就是负责倒夜香的那个驼背老蔡头。” 当初香沉曾经玩笑一般地说起过这话,月华当时觉得乔祝并没有犯下什么大错,这样做未免残忍。没想到最后,她竟然仍旧是走了这条路子。那个所谓的老蔡头究竟是什么样貌她不知道,这样低等腌臜的太监是不能到主子们跟前晃悠,冲撞主子的。 单凭鹤妃的口吻说出来,也能想像是个怎样的形容。听说太监们第一次受宫刑之后,还要忍受“抻筋”的痛楚,万一抻不好,痛得痉挛,就是一辈子的事儿,永远直不起腰来,成个罗锅。 鹤妃幸灾乐祸地笑,神秘兮兮道:“听说那老蔡头可是个贼心不死的,手里手段定然高超,一定能让那丫头醉生梦死。” 菜户和对食不同,菜户两人是可以像真正的夫妻那般生活在一处的。 乔祝那样心高气傲,却落得这样下场,怕是生不如死。但是又觉得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从她往日的行径来看,也没有什么好惋惜。 她心里一时间有些感慨良多,沉默不语,脚下也逐渐慢了下来。 一行人进瑞安宫给太后行过拜年大礼,又在太后的带领下去慈安宫给太皇太后请安,得了赏赐,吃过糖水,便散了回各自宫殿。 月华回了清秋宫,底下伺候的宫人也上前磕头拜年,她将提前准备好的银锞子打赏了,就有御膳房的小太监端来一碗特气腾腾的汤饺。 月华以为陌孤寒原本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竟然果真吩咐了下去,有些意外。 饺子是素饺子,据小太监说是跟上供的饺子一样馅料,这里面讲究颇多。 她轻轻地咬开一个,白菜,豆腐,粉条,还有红皮豆干,香油馃子,豆腐丝,全都切做细细的碎末,不调葱姜,白生生的白面肚皮,单纯一个滴了香油的醋碟,吃着委实清淡可口。 过年的饺子不能吃蒜,唯恐来年一年算计,处处都是规矩。 吃第二个的时候,月华的牙就被狠狠地硌了一下,饺子馅里却是藏了东西。吐出来一看,是一枚铜钱,正面篆书国泰民安,反面福寿安康。 魏嬷嬷大呼小叫:“皇后娘娘好生福气,这福饺竟然到了您的碗里,今年定是有福气的。” 月华知道其中有机巧,是人为故意的,但也觉得心里有个安慰,也是个好彩头。命魏嬷嬷清洗干净了,从自己编的彩丝坠子里寻一个搭配的,串起来挂在床头。 吃过饺子,看看时辰,离后宫晚宴还早,月华只觉得倦怠,想重新歇着。 魏嬷嬷已经命人抬进来一个浴桶,说是伺候月华洗浴。 热气蒸腾,氤氲着一股清凉的冰片薄荷的香气,月华奇怪地问:“今日这是泡了什么,怎么味道这样大?” 香沉将屏风安置好,又将炭盆里的火拨旺:“御医给加了几味药材,可以活血化瘀,对娘娘的腰疾也有好处。” 月华提着鼻子轻嗅,可不就是自己前些时日所贴的药膏味道。 “御医主动给加的?还是你们谁的主意?”月华随口问道。 “娘娘如今得宠,后宫内外全都费尽心思地巴结,哪里还需要我们张嘴?我们想得到的,想不到的全都有人给操着心呢。” 魏嬷嬷抢先应道,话里行间满是得意。 月华轻轻地扯扯嘴角,将几人全都支出去,方才褪去厚重的衣服,露出一身触目惊心的红痕。 她愣怔了片刻,又情不自禁地响起昨夜的缠绵悱恻,只觉得心慌意乱,强忍酸涩,费力地慢慢坐进浴桶里,才觉得通体舒畅,缓缓地闭上眼睛。 一会儿,就觉得昏昏欲睡,眼皮沉沉,撩不起来。 过了也不知多久,晕晕沉沉里,听到屋门“吱悠”一声开启。她泡在浴汤里,满身慵懒,想睁眼,都极是困难。 她并不以为意,自己寝殿有香沉和魏嬷嬷守着,除了她们两人,也没有人敢擅自闯进来。 来人闭了屋门,却是径直向着屏风后面走进来,明显脚下一顿,似乎是犹豫了片刻。 月华听出那脚步声并不是香沉,也不是魏嬷嬷,脚步稳健,明显是个男人。她心里顿时清明起来,又羞又怒,而且有些焦灼,眼皮却无论如何都睁不开,手脚也酸软无力,好似全都不听指挥,仿佛梦魇一般。 来人向着她弯下腰,然后大手一捞,将她从浴桶里捞出来,用毯子裹了,湿淋淋地抱出来。 月华在那一刻,心就踏实了一些,她闻到了好闻的龙涎香的味道,感受到对方胸膛里蕴含的坚实有力的劲道,那是陌孤寒。 陌孤寒眼见怀里的人紧蹙的眉头逐渐舒展开,呼吸也慢慢变得清浅,小心翼翼地抱起,放在暖炕上,从一旁取过锦被,将湿漉漉的毯子取出来。 他的目光一凝,看到月华如若凝脂一般的冰肌玉肤之上,零落绽开着粉润的桃瓣嫩蕊,从羊脂白玉一样的白皙里透出点点鲜红,带着旖旎的光泽。 那是昨夜自己肆虐过的痕迹,他从来都没有这样放任过自己,明明知道,身下的那个女人有多么青涩和稚嫩,他努力隐忍着,尽量轻柔地温存,以免伤害了她。 可是她的一声轻吟,或者呜咽,一丝轻颤,一字哀求,都会令他感到燥热,乃至于疯狂地悸动。尤其是后来,月华在他的轻拢复挑下,身体的弦终于被他指尖挑起,溃不成曲,开始笨拙地迎合,瞬间令他一触即发,再也难以隐忍。 从来没有这样贪得无厌过,如饥似渴。 他握紧了锦被的手一紧,呼吸也是一滞,喉结艰难地滑动了一下,吞咽下去,然后扭脸不去看,用锦被将月华严严实实地裹好。方才站起身来,放下帐子,声音里蕴含了低沉的怒意。 “来人!” 屋门被推开,秦嬷嬷低着头走进来。 “朕问你,适才是谁伺候你家主子洗浴的?” 陌孤寒的声音极冷,秦嬷嬷看了屏风后一眼,心知定然是有什么疏漏,立即跪倒在地上,战战兢兢道:“启禀皇上,我家主子面皮薄,洗浴向来不喜别人伺候。我们候在门外,她有什么需要才会唤我们一声。” 陌孤寒的声音愈加低沉:“朕只是想知道,这洗浴的热汤是谁给准备的?” 第一百三十章 人命官司 秦嬷嬷眼珠子一转,心里已经有了嘀咕,先行将自己的责任撇干净:“这洗浴的水是太监贾明贾武抬过来,丫头香沉兑好的。里面兑了太医署送过来的药汤,说是活血化瘀,对娘娘的腰疾有好处。” “你家主子一直都在泡药浴?” “没有,今天是第一次。” 陌孤寒沉吟片刻,紧蹙了眉头:“以后你家主子若是喜欢泡热汤,便让她去兰汤泉里,免得你们不尽心,这水都冰凉了,竟然也没人进来看顾。” 秦嬷嬷被惊吓出一头冷汗,唯唯诺诺地应下,陌孤寒摆摆手,秦嬷嬷垂首恭敬地退出去。他方才向着门外又唤道:“荣祥!” 荣祥应声进来:“皇上有什么吩咐?” 陌孤寒回头望了月华一眼,压低了声音:“去太医署打听一声,今日皇后娘娘的浴汤究竟是谁给调配的?” 荣祥年纪虽然不大,但却是人精一样的人物,立即便明白这浴汤里肯定有什么不对,也不多问,领命转身退了出去,直奔太医署。 陌孤寒在原地站了片刻,方才重新回来,坐在月华跟前,沉默了片刻,将她头上的簪子取下来,一头青丝蜿蜒着披散在枕上。 他极其轻柔地抚摸着月华的发丝,触手柔软顺滑,令他颇有些恋恋不舍。 “昨夜里是朕不好。”他突然出声道:“朕一时气恼,恼恨你不把朕放在心上,又喝多了酒,过于粗鲁。是不是伤了你的腰?看你今日行礼的时候好像很难过?” 月华心中仍旧有两三分清醒,知道今日定然是中了别人的暗算,那浴汤里加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但陌孤寒并不急着寻太医,应该不是什么剧毒的药物。 她也更没有想到,陌孤寒竟然趁自己昏睡的时候,放低姿态,说出这样一番温存的话来。她心底一直以为,他对于自己的好只是逢场作戏,如此来看,也不尽然。 她心底里期盼,他能继续说下去,倾诉出别样的心声来。 陌孤寒却不再多说,也只是静默着坐在暖炕边上,望着月华安详的脸,一动不动。屋子里十分安静,呼吸可闻,屋外宫人们轻巧的脚步声都听得清晰。 过了片刻功夫,荣祥便回来禀报,站在门外轻咳一声,陌孤寒立即起身去了外屋。 月华迷迷糊糊间,也只听到荣祥说了一句:“......是李太医,奴才没敢擅自做主,就悄没声地回来了。” 陌孤寒沉吟半晌,扭头看看月华,叹口气:“罢了,走吧。” 两人出去,掩了房门,不知道叮咛了宫人几句什么话,听脚步声是离开了。 然后有人轻手轻脚地进来,将浴桶抬出去,仔细清理干净,方才静悄地重新掩了房门。 月华委实奇怪,那浴汤中究竟是加了什么东西,令陌孤寒这样讳莫如深?她想起身探查,但是脑子混混沌沌,终究抵不过睡意,又迷迷瞪瞪地睡了。 陌孤寒出了清秋宫之后,直奔瑞安宫,怒气汹涌。 太后正召集了御膳房管事询问晚宴的细枝末节,见到陌孤寒过来,立即笑吟吟地屏退了管事:“去给太皇太后请过安了?” 陌孤寒点点头:“刚才顺路拐去了清秋宫。” 太后笑笑,不以为意:“今日好歹也是初一,按照咱们祖宗规矩来说,皇上是应该去皇后那里坐坐。” “李太医给月华配制的浴汤是母后授意的吧?” 太后一愣,继而莞尔:“是,不错,是哀家吩咐下去的。” “为什么?”陌孤寒的话里隐含着三分怒气。 太后猛然站起身来:“皇上这是在用什么口气跟哀家说话?是在质问哀家吗?究竟什么原因,相信皇上自己也心知肚明。” 陌孤寒一噎,默然不语。 太后挥挥手,将殿里的宫人全部屏退下去,方才语重心长地道:“难道皇上还想让皇后诞下咱皇家子嗣不成?她褚月华背后有常家的势力坐镇,一旦她有所出,皇上你以为将来这朝堂还能受你的掌控吗?岂不是她常家的囊中之物?” “不会!”陌孤寒斩钉截铁地道。 “昨日除夕宴上之事,皇上还看不明白情势?那褚月华唯太皇太后马首是瞻,当着文武百官的面,驳了您的颜面还不够?眼看太皇太后如今日薄西山,皇上终于有了曙光,哀家绝对不能容忍皇后怀有龙胎,后患无穷!” “即便是月华有身孕,那也是朕的皇子,不是常家人。凡事孩儿自有分寸,还请母后以后不要插手我与月华之间的事情。” 太后一番苦口婆心,陌孤寒并不领情,不禁勃然大怒:“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这攸关我陌家江山社稷!” “母后外姓,您也一直以陌家人自居,那么,月华嫁给了朕,就一样也是陌家的人。” 陌孤寒立即辩驳道。 太后有些难以置信:“皇上你竟然为了那褚月华忤逆哀家?哀家已经做出了让步,让她承受雨露恩泽,成为了名副其实的皇后,难道还不知足?” 陌孤寒也站起身来,蹙眉郑重其事道:“月华身子不好,那药毒性又大,多亏孩儿发现得及时,只用过一次,要不会重蹈当初父皇黎妃的下场,终生不孕。当初母后用这个法子对付黎妃那是迫不得已,但是朕不希望,你用这样歹毒的方法对待月华!” 太后一个踉跄,面色瞬间苍白:“你......黎妃的事情,你怎么知道?” “若非知道,朕如何会一闻味道就识破那浴汤里的端倪?李太医下手没轻没重,朕已经下令让他回乡养老去了,朕希望,下不为例!” 一语言罢,陌孤寒立即拂袖而去,头也不回。 太后气急败坏地将案上茶具全都一扫而落。 落地开花,富贵荣华。 “你不听哀家劝告,迟早有你后悔的时候!” 夜间的时候,宫中有团圆宴,月华一睡便到了天色昏黑,倒是觉得委实神清气爽,好了许多,浑身也不再那般酸痛,可见那浴汤委实倒是有用的。 她趁着四周无人时,偷偷地问香沉,那些浴汤可都清理干净了?香沉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如实回禀说是早已经倒掉了。 她借口浴汤灵验,差遣香沉去太医署再讨要一副浴汤的方子,香沉回来回禀说负责的李太医下午时已经还乡了,是皇上的命令。 看来此事陌孤寒已经过问过了,月华虽然满腹疑惑,但也只得作罢,不能再继续追查。 晚间团圆宴,太皇太后与太后皆是心不在焉,看起来满腹心事,陌孤寒更是阴沉着一张脸,令人生畏。 席间气氛尴尬,众人心思各异,沉默不语,最终也是不欢而散。 第二日,大年初二,按照民间习俗来说,是出嫁的女儿们回娘家门的日子。 晨起,宫门一开,长安王朝已经出嫁的金枝玉叶的轿撵就堵住了宫门口。慈安宫,瑞安宫相继喧闹起来。 月华作为皇后迎来送往,虚与委蛇,累了多半晌,脸都笑僵了,一直到用过午膳,方才歇下来,得以喘息。 香沉便进来禀报,说是常乐侯求见。 月华有些奇怪:“只有舅父自己?” 香沉点点头:“只有舅爷一人,而且……” “而且什么?怎么你说话也开始支支吾吾的了?” 月华丝毫不以为意,心里盘算一下,凌睿书院里应该已经放了年假,前日宴会上没见到,舅父若是进宫给太皇太后请安,应该带着他才是。 想想已经多半年没有见到这个孩子,也不知道长高了没有?是不是外向了一些?大抵是因为廉氏与常凌烟过于跋扈的性情,凌睿就有些承袭了他父亲的懦弱,多少有些像女孩子。在书院里求学这久,也不知道出息了没有? 香沉被月华揶揄,方才痛痛快快地道:“婢子是一时没想到究竟怎样形容侯爷,他看起来有些不太好。” “不好?” “嗯,不过两日未见,看起来很憔悴。” 月华顿时有些心惊,难不成侯府出了什么事情? 她忙不迭地吩咐香沉:“快些请舅父进来。” 香沉还未应声转身,魏嬷嬷便急匆匆地进来,拦住了香沉:“娘娘三思!” 月华一愣:“怎么了?” 魏嬷嬷有些气喘吁吁,头上更是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一拍大腿:“侯府出了大事了。” 月华更加着急:“什么大事,快些说啊,想急死个人么?” 魏嬷嬷却满脸从容,相反有些幸灾乐祸:“娘娘莫急,跟咱没有什么要紧关系,是廉氏遭难了。” 月华这才稳下心来,香沉插嘴道:“善恶有报,她那般胡乱作为,遭难只是迟早,活该,也省得脏了娘娘的手。” 魏嬷嬷也深以为是地点点头:“可不就是,这次可是摘了她廉氏的心肝了。所以这侯爷不能见,免得娘娘一会儿抹不开情面,又大发善心。” 香沉也有些纳闷:“说了半晌,究竟是出了什么事情,说出来也让我解解气。” 月华也疑惑地望着她,开口催促,魏嬷嬷喜孜孜地开口道:“老奴适才听闻说,是凌睿少爷摊上人命官司了!如今被下在大理寺大牢里,怕是铁板钉钉的罪过!” 第一百三十一章 强出头 “啊?”月华一惊而起:“凌睿那般胆小,怎么可能?什么时候的事情?” 香沉也有些讶异:“可不就是,你若是说那常凌烟害死了人命我还相信。” “就是前日除夕宴那会儿发生的事情。”魏嬷嬷咽下一口唾沫,仍旧难掩兴奋:“是真的,听说死者还是泠贵妃娘家的实在亲戚。纵然是花再多的银票也无计可施,怕是要一命偿一命呢!” 月华想起昨日团圆宴上太皇太后与太后满腹心事的样子,想来早就已经有风声传进宫里来。 她对于魏嬷嬷的幸灾乐祸有些不满,冷声道:“人命关天,又是亲表弟,嬷嬷如何就能这样淡漠,还当作笑话来讲?” 魏嬷嬷吃了一惊,慌忙收敛了脸上的得意之色,忙不迭地跪在地上:“老奴可不是那种黑了心肝的狠心人,只是恼恨廉氏曾经的所作所为,觉得这是现世报。她当初竟然寻衅毁了老爷夫人的陵墓,损了自己阴德,如今断了香火,这就是老天在给娘娘报仇解恨呢!” 月华摇摇头:“你错了,魏嬷嬷,廉氏是廉氏,凌睿是凌睿,她作下的孽与凌睿没有干系,更不应该应在他的头上。更何况他也是我舅父的命根子,纵然我们爱莫能助,也不该幸灾乐祸不是?” 魏嬷嬷心有不服,却不敢顶嘴,低声道:“就知道小姐心善。” 月华总觉得魏嬷嬷进宫以后,许多事情的看法与自己有了分歧,虽然也知道她都是一心为了自己,但的确不如以前那般亲近。 她无奈地叹口气:“起来吧,你年岁大了,别动不动便跪啊拜的。侯府出了这样大的事情,我竟然一无所知,赶紧将舅父宣进来,问问究竟是怎样一回事?” “慎行!” 魏嬷嬷仰起脸来,再次拦住月华:“侯爷进宫那是找门路救表少爷的,娘娘见了侯爷如何推拒?” “寻门路的话,大理寺有五舅爷在,纵然关系亲近需要避嫌,但好歹可以上下打点。宫里尚有太皇太后做主,哪里就需要我出头了?” 魏嬷嬷有些焦灼:“娘娘,若是事情好办,侯爷何须求进宫里来?那案子罪证确凿,又是在众目睽睽之下,铁证如山,根本就没有转圜的余地。更何况,那死者乃是泠贵妃与太后的人。不说什么得罪不起,那也不能轻易撕破脸面啊。 老奴听说太皇太后不愿插手,已经借口几位长公主在,谢绝了所有来客。侯爷是求告无门,所以求到您这里来了!” 月华听魏嬷嬷这样一解释,就知道必然十分棘手,否则太皇太后就不会袖手不管了。毕竟侯府只有凌睿一个男丁,将来是要承袭侯爷爵位的。 可是,太皇太后既然已经打定主意不管,又为何允了常乐侯进宫?她直接将常乐侯拒在宫外不就可以了?何必要让他求到自己这里?要知道,自己在宫里立足不稳,陌孤寒那里对自己也是忽冷忽热,她纵然是想管,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难道,她是故意在试探自己?想看看自己对待常家人的态度? 月华略一沉吟,依旧吩咐香沉:“太皇太后都管不了的事情,舅父想来也不会难为我。他只是一筹莫展,把我当作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罢了。就算是我救不了凌睿,舅父已经到了跟前,总不能拒之门外,能帮得上自然最好,有心无力能够劝慰劝慰也好歹尽了心意。” 香沉向来唯月华命令是从,闻言立即便转身出去通传。 月华望了一眼魏嬷嬷,上前搀扶起来:“月华知道您是为了我好,不想我再不自量力逞能,与太后和泠贵妃为敌,招惹皇上疑心。但是舅父待我却是实打实的好,这样生死攸关之际,我自然应该不遗余力,略尽绵薄之心。” 魏嬷嬷站起身来,忧心忡忡劝道:“娘娘您可是知道,皇上对您最忌讳什么,一定要量力而行,切莫因小失大。” 月华点点头:“侯府出了这样大事,舅父定然寝食难安,食不下咽,你代我命人烹盏热茶,然后走一趟御膳房,端些现成的补品过来。” 魏嬷嬷领了命令,仍旧不放心地叮咛一声:“老奴虽然是倚老卖老,但确确实实是明智之言,娘娘切莫意气用事。” 月华笑着应下,将她支开,常乐侯便跟随在香沉身后心急火燎地走了进来,翻身跪倒在地,嘶哑着声音请安:“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月华赶紧上前一步,将他从地上搀扶起来,立即就心疼地汪了眼泪:“舅父,你怎么就不好生保重自己?” 常乐侯抬起脸来,虽然是因为进宫好生收拾了仪表,将邋遢的胡茬刮个整齐,但深陷的眼眶,血红的眼睛,和干裂的嘴唇,满嘴的火泡,都使他看起来格外憔悴和苍老。 “实在是心急如焚,走投无路,方才求到娘娘这里,给娘娘添难了。” 月华慌忙赐了座位,半搀着常乐侯坐下:“我也是刚刚才听魏嬷嬷说起,知道凌睿出了事情。我人微言轻,未必帮得上忙,但是定然不遗余力。” 常乐侯坐下,立即有宫人上前奉茶,月华将身边的人全都打发下去,方才沉声道:“你先不要着急,喝口茶润润嗓子,一五一十讲来,究竟是怎样一回事情。凌睿那样乖觉的性子,如何会犯下这样大的罪过?” 常乐侯哪里还有心情饮茶,略欠欠身,长叹一口气,便将情由仔细道来。 “昨日里,你五舅父代为打点了大理寺的狱卒,我装扮成狱卒的模样混进大牢,见到了睿儿,方才知道具体经过。 死者是睿儿同窗,姓沈名士亭,平素便多少有点罅隙,但表面还是极礼让的。 除夕那日下午,我们进宫参加宫宴,他与几位同窗相约去酒楼饮酒。那沈士亭贪杯之后有些忘形,不知为何竟然看中了酒楼里掌柜的女儿,众目睽睽之下便百般调戏,欲行不轨。 凌睿上前劝解,拉扯的时候,那沈士亭站立不稳,一个踉跄,竟然摔倒在地,头正好磕在柱子上,立即口鼻流血,一命呜呼了。” “若是站立不稳,哪会摔得这样厉害?莫不是凌睿使了气力?”月华立即提出自己的疑问。 常乐侯坚定地摇头:“我后来问过他在场的几位同窗,也都证实凌睿不过是将他拉扯开,他醉酒脚下不稳,所以摔倒在地上。当时众人还只当他是醉迷糊了,摔倒在地起不来。” 月华叹口气:“如此说来,果真是与凌睿有关了,最好的结果也就是个误伤。” “若是判个误伤,我砸锅卖铁,只要能保住睿儿一条性命,那也就认了。关键是在场的人里有居心叵测的,说睿儿与那沈士亭素有过节,是趁机起了杀心。所以那沈家人才不依不饶,非要将睿儿置于死地。” 常乐侯说着,又是忍不住老泪纵横:“娘娘您是知道的,我膝下只有这一子,他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活着也没有什么奔头了。你舅母已经病倒在床上,晕过去许多次。” 廉氏怎样,月华并不放在心上,只是看常乐侯,一时心软。 此案证据确凿,想要翻案那是不可能。若是依仗常家权势,莫说未必能行得通,就算是救下凌睿,泠贵妃与太后往陌孤寒跟前吹吹风,她褚月华也就永无翻身之日了。 也难怪太皇太后竟然舍得舍弃常凌睿,权衡利弊,因小失大的确不划算。 “五舅父又是怎样说的?” 常乐侯抹抹脸上的热泪,深深地叹口气:“此事你五舅为了避嫌,已经全权交与别人审理,不敢过问,只能暗中打点一二,不让凌睿受什么苦楚,” “那沈家人舅父可见了?没有好生商谈商谈?” “那是自然,除夕那日听闻出事以后,我便亲身拜会那死者家中府上,就是想赔礼道歉,哪怕磕头赔罪,好生央求,让人家消消气。可惜当即被轰赶出来,话都没有来得及说出口。沈家人定然是不会饶恕睿儿的。” 常乐侯唉声叹气懊恼道:“睿儿原本也是出于好意,否则那沈士亭众目睽睽之下欲行不轨,这般孟浪,传扬到书院里,莫说明年派遣去翰林书院进修的资格被取消,怕是澧水书院也留他不住。睿儿好心劝解,谁想竟然招来这样的祸殃。” “众目睽睽之下?这沈士亭竟然这样胆大妄为,睿儿如何会与这样的人为伍?” 月华虽然知道此时并非是埋怨的时候,仍旧忍不住心里犯嘀咕。 “哪里?”常乐侯摇摇头:“睿儿与他虽然不算交好,但是此人平素里品行还是不错的,中规中矩,哪里这样孟浪?谁知道突然就鬼迷了心窍,迷迷瞪瞪地对着酒楼里的姑娘胡言乱语,还上下其手。” “都说酒后乱性失德,果真不差,又是一群血气方刚的少年,没个人管束。”月华也觉得一筹莫展,不知究竟如何是好。 常乐侯懊恼地直捶头,应该是在暗悔将凌睿送去澧水书院一事:“凌睿平素里也不饮酒,这次是庆祝他们两人被选送去翰林书院进修,所以才多少饮了一些淡酒,一人不过八九杯光景,头脑清醒,并未醉酒。” 第一百三十二章 柳暗花明 “去翰林院进修?我记得凌睿的功课并不算是出类拔萃,如何就被选送去翰林书院了?这书院名头响亮,授课夫子皆是当朝学士。若是能得学士青睐,绝对受益匪浅,相当于一脚迈进了朝堂。听说每年也只给澧水书院两个名额而已,凌睿如何就这样幸运?” 常乐侯讪讪地敷衍一句:“这都是你大舅母的功劳。” 廉氏的功劳?月华立即明白过来:“你们贿赂了书院里的夫子,为凌睿争取到了这个机会?” 常乐侯尴尬地点点头:“你舅母说凌睿此次若是能够进了翰林院进修,那么以后仕途就可以一帆风顺,所以就花费了许多银两打点,争取到了这个名额。” “书院里达官贵人府上的公子王孙比比皆是,不乏有钱有势,富可敌国的人家。侯府不算是多么殷实,怎样都轮不到凌睿,怕是廉氏借了别的名头吧?” 月华不假思索地问道。 常乐侯愈加汗颜:“你大舅母的确是借了太皇太后和你的名头,以权势相压,才夺了这个机会。那沈士亭又何尝不是拿着鸡毛当令箭,假借了泠贵妃和太后的势力?” 月华心中突然一凜:“你说那沈士亭这名额也是不择手段得来的?” 月华突然疾言厉色,骇了常乐侯一跳,原本只是以为她怪责廉氏假借她的名头,听她这样反问,赶紧替廉氏辩解道:“可不就是,那沈士亭功课还不及凌睿呢。你舅母就是看沈家抢占了人家优等生的名额,一时眼馋,否则可能也不会招惹来这样的祸端。” “你的意思是说,原本这名额已经选定好了学生,是他们二人生生将人家挤了下去?” 常乐侯点点头。 月华将他曾经说过的话重新梳理一遍,疑惑地问道:“当时出事的时候,都有谁在场?可有那被淘汰下去的两个学生?” “有,其中指证凌睿与沈家公子有过节的那人就是。” “这便是了。”月华猛然站起身来,略有激动。 常乐侯见月华一直紧追着这个问题不放,疑惑片刻就隐隐缓过味来:“你的意思是说,这件事情另有蹊跷?” 月华眉头紧蹙,犹豫道:“单纯听你讲述,我无法确定其中是否果真有内情,这需要舅父你自己前去求证。 其一,这沈士亭踉跄绊倒,磕在柱子上就会口鼻溢血而亡,此事过于轻巧。 其二,你想,沈士亭与凌睿二人不择手段,挡了别人的仕途,难免就会有人怀恨在心,除之而后快。只要沈士亭一死,凌睿获罪受到牵累,那么他们理所当然不就重新被选为保送进翰林书院的学生了?” 此言一出,常乐侯瞬间犹如醍醐灌顶,一惊而起:”果真是关心则乱,我怎么竟然就没有想到?当时在牢狱之中,我训斥凌睿不好生读书,跑到外面花天酒地,凌睿还曾经跟我辩解过,说是有人执意相邀,他觉得自己夺了他的机会不光彩,心里也委实愧疚,所以才一口应允下来,并且主动支付了酒席银两。“ 月华也觉得仿若“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瞬间看到了希望:“此事有泠贵妃和太后娘娘干涉,我们无法疏通打点,这个疑点,就是我们唯一的希望! 今日正是年节,大理寺定然不受理案子,最起码要等过了初五之后。可是那沈士亭的遗体耽搁不得,赶紧求五舅安排仵作查验,应该还有机会。” “大事不好,那沈士亭的尸体昨日已经被沈家拉回去,今日黄昏入殓,明日怕是就要下葬了!”常乐侯急得捶胸顿足,一时间慌乱得六神无主。 月华一时间也毫无头绪,焦灼如热锅蚂蚁:“那就麻烦了!如今官府不插手,若是一会儿棺木上钉上寿钉,就算是太皇太后亲自求情,怕是都难以验看了” 常乐侯心急如焚,却又一时间无计可施,眼巴巴地望着月华,将她当做自己的主心骨。 月华略一沉吟,将心一横:“舅父可敢冒险一赌?” 此时的常乐侯即将痛失爱子,莫说冒险,就算是让他拿老命去换,怕是都要感恩戴德。 “娘娘可是有什么计策?” “此时心乱如麻,哪里有什么办法?只是眼看时辰不早,耽误不得,只能行此下策。” “你说!” “索性便让舅母带上一个有经验的仵作,大闹沈家,趁着入殓前亲人告别的功夫,看看那遗体究竟是否有什么疑点?再见机而动。只是一切都是我们自己猜测,风险较大,若是错了也就不好收场了。” “只要有一线希望,就要拼命试试!哪里还顾得怎样收场,左右他们也不肯饶恕睿儿。” 常乐侯斩钉截铁地道,转身就要匆匆离开,被月华叫住了:“此事舅父去不太合适,还是舅母去比较好。胡搅蛮缠的功夫没有人可以比得上她。索性就借了吊噎的名头,务必要想办法混到灵堂里去。” 常乐侯略一沉吟,一口应承下,就匆忙出了清秋宫,弃了车轿,直接打马飞奔回侯府安排事宜。 月华提心吊胆,但是也无可奈何,只能在宫里焦灼地等待消息。 慈安宫。 林嬷嬷急匆匆地进来,向着殿里的宫人们使个眼色,宫人们立即识趣地退了下去。 林嬷嬷抬手抿抿自己的鬓角,掸掸衣服,方才走近太皇太后跟前,低声回禀道:“禀太皇太后,适才二舅爷命人传进话来,说是事情有了转机了。” 正合拢了眼睛安神的太皇太后闻言撩开眼皮,漫不经心:“什么事情?” “就是侯爷府的那摊子人命官司。” 太皇太后立即饶有兴趣地坐起身来:“怎么?沈家让步了?” 林嬷嬷摇摇头:“说是这害死沈家少爷的另有其人。” “不是说当时旁观者不少,全都言之凿凿,是凌睿这孩子失手将人打死的吗?”太皇太后疑惑地问:“至信都说铁证如山,断无翻案的可能了。” “可不是呢,”林嬷嬷附和着应着:“若不是侯爷夫人今日到沈府大闹一场,还发现不了这其中的猫腻。” 太皇太后拍拍身边的垫子:“你坐下来好生说说,究竟是怎样一回事?要不哀家还要仰脸看你,怪别扭的。” 林嬷嬷也不扭捏,谢过恩典,就侧着身子在一旁坐下,将其间经过一五一十地娓娓道来。 “老奴听说啊,那日侯爷进宫,从皇后那里慌里慌张地回府以后,就遣了廉氏,重金贿赂京城里的仵作刘,乔装成家丁的模样,到沈府吊噎。 廉氏是卡着沈家公子入殓的时辰去的,正是热闹的时候,一身缟素半掩着脸,趁人不备,哭哭啼啼地竟然就混了进去。 一进灵堂,廉氏就疯了一般冲进人堆里,抱住沈家公子尸身嚎啕大哭。 当时她低着头,沈家人一时间没有认出来,只是觉得有些惊诧莫名,但也不好拉开。 她将脸埋在尸身跟前哭得歇斯底里,按照仵作刘提前的叮嘱,将盖着沈公子尸身的七尺红布揉做一团,就想趁机扒扯死者身上的衣物。 这下有些对死者不敬,沈家人就不乐意了,上前拉扯她,方才看清她相貌,识破身份。当时沈家就怒从心起,吩咐下人进来将她乱棍打出去。 廉氏死命地紧抓住沈家少爷寿衣不放,撕扯的时候,果真将死者衣领扯落下来,露出尸身背后的尸斑。 那仵作趁乱混在人堆里,正好将沈家少爷后背看了个清楚,当时就确定他的死另有蹊跷。 原来那沈家少爷背后的尸斑乃是不寻常的灰褐色。听说在人死后身体里的血停止流动,淤积在身子下方,应该呈现暗红或紫红的颜色。而沈家公子的尸斑则是不正常的灰褐色,而且十指指甲都是乌青的,说明死因的确异常。 那仵作是卖了五爷的面子,又收了侯府钱财,可事到临头生了怯意,想要明哲保身,冲着廉氏点点头,就想脚底抹油开溜。 当时沈家对廉氏可是一点也不客气,棍子劈头盖脸地招呼下来,廉氏躲闪不及,被敲破了脑袋,流了满身的血,可就是死命地扒着棺木不走,别提多狼狈。 如今眼见仵作点头确认,廉氏立即来了精神,临危不乱,挣扎起来,不管不顾地一把抢起了沈家公子的灵位。” 林嬷嬷描绘得绘声绘色,太皇太后听得津津有味,待说到这里忍不住插了嘴:“这廉氏为了自家两个子女的确是煞费苦心,为了救睿儿这是把命都豁出去了。” “是呢,可怜天下父母心啊!”林嬷嬷附和一声,便继续讲述道:“那沈家家主也是当爹娘的,虽然将廉氏恨之入骨,但一时间也不敢妄动。 廉氏这才软了声调,一面小心翼翼地挟持着沈家公子的灵位,一面好言好语央求,说自己这也是迫不得已,自家儿子是被冤枉的,凶手另有其人。 沈家人哪里肯信,将廉氏恨得咬牙切齿,恨不能食肉寝皮,怎能听得下辩解?只当做廉氏是想推卸罪责。 倒是沈家家主沉吟半晌,将信将疑地问了两句。廉氏赌咒发誓,言之凿凿,又扯着仵作刘做见证,沈家人就开始有些动摇。毕竟这做父母的定然不愿意放过杀害自己儿子的凶手啊。 当下就有人飞奔着另外去请了衙门里的仵作过来,用银针一测试,那沈家公子果真就是中了毒!” 第一百三十三章 因祸得福 “啊?”太皇太后忍不住惊诧地低呼一声:“这倒是奇怪了,那廉氏竟然赌对了。” “这还不算是奇怪的,廉氏接下来的一番话才令人震惊呢。” 林嬷嬷适当地卖了一个关子,太皇太后迫不及待地催促道:“快些讲,难不成她知道是谁下毒不成?” “可不是,”林嬷嬷舔舔嘴唇,一顿白话,嘴都有些焦渴了:“廉氏当场就点出了毒杀沈家公子,诬陷凌睿少爷的幕后真凶!” “是谁?” “是和凌睿少爷一同在学堂里读书的同窗,是澧水书院成绩一等一的学生,可惜了。” “只书读得好有什么用,这品行也太差了,心肠这样歹毒,好端端的,又是有什么大仇大恨,至于动了杀手?”太皇太后不解道。 “据说是明年开春,澧水书院有两个到翰林院听讲学的名额,原本院士定了他和另一名成绩优异的学生。谁承想这廉氏与沈家借了宫中权势,又花了银两打点,生生将两人挤下去,换成了凌睿少爷和沈家公子。那人希望落空,恼羞成怒,就动了歪心思。” “当真?” 林嬷嬷点头:“天还没黑五爷就差了官差将那人拘捕到衙门里审问,那人胆小,还未严刑拷打就一五一十地全都认下了。招认说给沈家公子酒水里下了毒药,原本他只是想那沈家公子药性上来,迷了心智,胡作非为,到时候品行不端,传到书院里,定然也就没了资格。 谁想到那药他下手重了些,也正好那一脚跌得寸劲儿,沈家公子竟然为此一命呜呼。他害怕官差查到自己身上,就一口咬定是凌睿少爷失手将人杀死了,以逃脱罪责。” 太皇太后闻言一阵沉默,脸色越来越沉,恨声骂道:“这场祸事完全就是廉氏作出来的。多亏至仁只有个侯爷头衔,他若是得势了,廉氏上窜下跳的,肯定比谁都狂。这都敢假借了哀家的名头谋私利了。此事皇上若是知道了,虽然她是受害者,一样招惹皇上疑忌和厌憎。” 林嬷嬷有些吞吞吐吐:“其实老奴一直想不明白,既然太皇太后一直看那廉氏不顺眼,为何还一直纵容她,干脆将她休了不就得了。” 太皇太后叹口气,幽幽道:“还不是因为她这一双儿女。” “凌睿少爷和凌烟姑娘?” “是啊,至仁膝下只有凌睿这一个孩子,将来是要承袭侯爷爵位的,哀家自然要给他留个周全的脸面。至于凌烟,那孩子将来若是能收敛一些,那股狠劲也是可造之材,所以这暂时啊,哀家还不想动她。” “还是太皇太后英明,想得长远。” “可是这一回合,哀家却是输给了皇后啊。”太皇太后唇角微微噙着笑意:“一局哀家看来没有任何生路的死棋,皇后竟然抽丝剥茧,发现异常端倪,不仅反败为胜,还赢得漂亮。” “您老人家是说,这主意是皇后娘娘给侯爷点拨的?”林嬷嬷佯作不懂,虚心地请教道。 “可不就是,哀家拒了至仁求见,原本以为,就凭借她和廉氏的过节,会袖手旁观,幸灾乐祸,没成想她竟然不计前嫌,救了凌睿。心太善,不好,那廉氏也未必领情感恩。” 太皇太后摇摇头,轻轻地拧了拧眉头。 林嬷嬷四周观望一眼,凑到太皇太后近前,低声道:“老奴说句斗胆的话,您老人家说,皇后若是到皇上面前给凌睿求情,她和泠贵妃谁的胜算多一些?” 太皇太后鼻端一声冷哼:“她若是果真去求情,一开口也就输了。月华这次也算是解了气,借着沈家的手给了廉氏一个教训,多敲几棍子,看她以后还怎样张狂?” 林嬷嬷应着,起身往炭盆里重新添了炭,顺手将水果碟子端过来:“老奴给您老剥个金丝橘开开胃?” 太皇太后摆摆手:“年岁大了,冷不丁地吃到一瓣酸的,牙根子受不了。你一会儿将这些金丝橘拣点给皇后那里送过去吧。” 林嬷嬷立即领会了太皇太后的意思:“嗯,老奴这就将您的意思传达过去。” 太皇太后挥挥手:“你亲自跑一趟吧,别人传话哀家不放心。你告诉皇后,过两日至义和凌睿要是进宫谢恩,传一句话,让凌烟留在府里好生照顾廉氏,进宫的事情暂时缓缓。” 林嬷嬷一愣,知道这场变故,廉氏的嚣张惹恼了太皇太后,是要挫挫她的锐气,免得将来常凌烟进宫,她再不知道天高地厚。她躬身退下去,依照太皇太后的吩咐,挑拣了一篮蜜桔,亲自去了清秋宫。 林嬷嬷一直是贴身伺候太皇太后,极少还有事情需要她亲自出马,所以清秋宫里的宫人见了她立即飞奔着进内通报,月华慌忙命香沉迎出来,将林嬷嬷让至殿内。 照例见礼寒暄过后,魏嬷嬷将蜜桔放置在案几之上,便传达了太皇太后的心意。 “太皇太后这两日心里一直为了凌睿少爷的事情烦乱,今日好不容易守得云开见月明,心里高兴,就命老奴挑选些上好的蜜桔过来,给皇后娘娘尝尝。” 月华自己没有什么耳目,消息自然不及太皇太后灵通,廉氏大闹沈府的事情尚未传至清秋宫,正满心忐忑,听林嬷嬷一说,立即笑逐颜开。 “当真么?” 林嬷嬷立即笑着将事情简单讲述一遍,末了画龙点睛道:“太皇太后心里有些窝火,这所有的祸事全都是那廉氏贪得无厌招惹来的,果真需要好生训诫一番方才解气,平白令凌睿少爷受了牢狱之灾。” 月华不敢轻易表露自己的态度,滴水不露地接道:“托太皇太后鸿福齐天,凌睿平安就好。” 林嬷嬷将所有话带到,便立即接过赏银,转身告辞,并不多做逗留。 月华此时方才敢喜形于色,知道自己所料不错,至于其间过程心里也好奇,不过好赖自己因祸得福,常凌烟进宫的事情可以暂时搁置起来。 她第一次觉得,自己耳目闭塞,这样以后宫里或者朝堂若是有什么风吹草动,自己浑然不觉,难免受擎制。总不能一直依靠太皇太后吧? 后宫妃子尔虞我诈,处处安排自己的耳目,月华以前一直疑惑不解,作为妃子安分守己的难道不好?为何非要处心积虑? 如今她才明白,要想在后宫里站得稳当,这也是迫不得已。 牵一发而动全身,有时候后宫的一点风云色变,都会牵连着自己的命运,若是闭塞耳目,纵然能够混得风生水起,一样也是盲人摸象。 自己应该如何是好?继续坐以待毙吗? 今年立春比较早,还没有出破五,便是立春,羊头顶旋上抹了朱砂,吃过春饼,虽然天气仍旧冷寒,还下过一场大雪,但是立春一过,北风便不再那般凛冽,如刀割针刺。 这几日封笔不理朝政,陌孤寒经常与邵相和褚慕白一同出去打猎,收获颇丰,每日都是夜色深沉,方才尽兴而归,带着一身酒气。 清秋宫里依旧冷清,并不因为陌孤寒在除夕宴上对她的怒火而萧条,也不因为除夕夜里的恩爱而热闹几分。那夜里的一场缠绵,在月华的记忆里,也成为一场飘渺的梦境。 月华原本便是皇后,即便再得宠,也高不过太后与尊贵的太皇太后,即便受冷落,她还是皇后,还是常家的女儿。 这个宫里需要那些太监首领们巴结的人多了去了,她勉强算是其中一个。 香沉撺掇她出去观景儿,否则闷在宫里,早晚会闷坏了。好歹出去吹吹凉风,看看雪景,也消散一下满腔的闷气。 月华听她绘声绘色地描述,也觉得心痒,严严实实地捂了斗篷,又捧了捧炉,全副武装地准备妥当,兴致勃勃地出去。 还未行几步,身上的热气还没有消散,大老远便看到陌孤寒带着荣祥似乎闲庭信步一般从对面走过来,侧着脸指指点点,好像是在闲谈天气一般。 月华心里慌张,不知道怎样面对他,趁着还未走近,身子一拧便回了清秋宫,落荒而逃。急得身后的香沉蹙眉嘟嘴直跺脚,荣祥也捶胸顿足暗自懊恼。 自那日惊鸿一瞥之后,她便一直没有再见到陌孤寒,直到初五那天,他差荣祥亲自送过来一对巴掌大小的白兔,说是他打猎得来的。 月华一眼看去,就知道他在说谎。野兔是什么样子,月华是知道的,那对小兔子通体雪白,眼睛通红,小巧玲珑,毛茸茸的一尘不染,而且一点也不怕人,哪里会是野兔? 月华十分稀罕,将它们从竹笼里拿出来,托在粉红的手掌心里,爱不释手,忙不迭地吩咐香沉快些去御膳房里取些吃食过来。 荣祥站着不走,谄媚着笑脸。 月华后知后觉地吩咐魏嬷嬷打赏,荣祥连连摆手:“奴才只是想告诉皇后娘娘,这两只小东西名字已经取好了。” 月华有些诧异,眨眨眼睛打趣道:“野兔也有名字吗?” 荣祥轻咳一声:“有的,是万岁爷刚刚给取的名儿,他说这不是野兔,是兔爷,必须有名字。” 月华便没了好气,只低头逗弄那两只小兔。 荣祥见她不出声,自顾嬉笑道:“这两只兔爷尾巴长一些的叫‘嘻嘻’,这只短一些的叫‘哈哈’。” 第一百三十三章 夜宿清秋宫 陌孤寒那么冷硬的一个男人,竟然会取这样滑稽的名字出来,月华忍俊不禁,“噗嗤”笑出声来:“嘻嘻哈哈?” 荣祥瞬间眉开眼笑,一拍大腿:“皇后娘娘终于笑了,那奴才可就回去回禀皇上去了。” 月华有些愕然,一时间还没有反应过来。 魏嬷嬷抿着嘴将荣祥送出门去,回身笑着对月华道:“难为皇上竟然想出这样的法子来哄娘娘欢心。” 月华方才反应过来,这名字里有机关,心里又气又笑,这些日子里,心里憋着的怨气也出了大半。 他这算不算是在以另一种方式来哄自己? 当时气恼的时候,恨不能毁天灭地,而他不过使了个小把戏,连甜言蜜语都不用,自己满腔怒火便瞬间烟消云散。 这世间,总是有那么一个人,会让你无数次红了眼眶,却又一次次微笑着去原谅。 月华与魏嬷嬷,香沉一起,用棉花给两只兔子重新做了一个窝,也是一只兔子的模样,只是头大大的,尾巴短短的,张着大嘴,上颌上两颗大大的门牙。嘴巴里面就是两只兔子的窝,放在暖炕的炕头上,两只兔子便在月华身边安营扎寨了。 最初的时候,两只兔子并不安生,还会偷偷地跑出来,钻进月华的被子里,或者跳到她的身上,怎样都不肯安生地回窝里睡觉。 月华折腾到近夜半,终于拧不过它们,由着它们偎在枕头边上睡着了。 陌孤寒便是在月华已经熟睡以后,方才来的清秋宫。荣祥打着灯笼,敲开清秋宫早已经紧闭的殿门,及时制止了小太监出声。 皇上来了,自然一路通畅,该回避的回避。陌孤寒就静悄地摸到了月华的帐前,也不用人伺候,自己宽衣解带,褪去一身寒气,三两下便利落地进了帐子。 月华睡得香沉,那两只兔子倒是警醒,“噌”地跳了起来,钻回了自己的窝里。 陌孤寒骇了一跳。定睛一看,方才哑然失笑。 月华听到动静,嘟嘟哝哝地嘀咕一句:“别闹!”然后迷迷糊糊地闭着眼睛在枕边摸索,被陌孤寒一把捉住了手。 她受惊扭过脸来,睡眼惺忪的眸子瞬间便清明起来,忙不迭地要起身,被陌孤寒摁着重新躺下去,盖上了锦被。 “睡觉!”陌孤寒的声音里满是倦意。 他刚从外面进来,身上仍旧残留着寒气,搂着月华温软的身子,立即便觉得体内热气升腾。 月华“腾”地红了脸,不安地挣扎两下:“皇上。” 陌孤寒深吸一口气,伸臂将她揽进怀里,将下巴搁在她玲珑有致的肩窝处,闭着眼睛低声地问:“还疼吗?” 月华立即便明白了他话里所指的含义,声音低如蚊蚋:“腰还有些......疼。” 陌孤寒离她温软的身子远了一些,一缕暖香仍旧争先恐后地扑鼻而来,他暗自咬着后牙根:“不想腰疼就老实睡觉!” 月华立即被吓得一动也不敢动,僵硬了大半个身子:“是......” 她的心“噗通噗通”直跳,只觉得心慌意乱,呼吸也紊乱起来,却又不敢挣扎,紧闭着眼睛,在心里偷偷地敲了半天鼓,觉得身子越来越热,比自己一人的时候不知道要暖和多少倍,竟然慢慢地果真睡着了。 陌孤寒听她呼吸慢慢变得匀称,方才缓缓睁开一双寒星一般的眸子,自嘲一笑:“朕这皇帝做得真憋屈,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却是手臂一紧,宠溺地在她耳垂上轻啄一口,看她在睡梦中仍旧嘤咛一声,唇角缓缓绽开一抹笑意。 两人果真相拥而眠,一夜无话。 第二天陌孤寒醒过来的时候,天色竟然已经大亮。 他许多年来养成的习惯,无论休息多晚,一向卯时不到便醒目,在乾清宫前舞上一会儿拳脚,方才换了朝服,精神焕发地去上朝,近十年如一日,比值夜太监还要准时。 今天他竟然破天荒地醒迟了,果真是红颜误国,这温柔乡里就是比自己清冷的乾清宫要舒适许多。 他睁开眼睛,便看到帐顶月华悬挂的福寿钱,缀着蝙蝠红丝络子,流苏静静地垂着。 他一揽手臂,却是空的,扭过脸去,身边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起来了,自己毫无觉察。 绣着江南烟雨图的月白色软枕上,有一根长长的秀发,遗落在那里,闪着乌亮的光泽。 他抬手撩开床帐一角,月华正侧脸坐在桌旁,低垂着头,一手捧了他的锦袍,另一手纤指如兰,捏着一根精巧的绣花针,专心致志地飞针走线。 她的头发还没有梳理,如瀑一般流泻而下,披散在纤弱的肩上,顺着微敞的领口,蜿蜒在玲珑有致的锁骨前,随着她清浅的呼吸,微微荡漾。 她的动作极其娴熟,便如行云流水一般,皓腕扬起,削葱一般的尾指勾起闪亮的丝线,划出一道优雅的弧度,然后又燕子衔泥一样,落下来,飞上去,绵延出无限的温馨与情意。 陌孤寒从不知道,原来女人做针线,竟然是这样赏心悦目的一幅画。那枚精巧的绣花针在她素白的指尖上仿佛也有了灵性,而她那双水光潋滟的眸子随着手中针线光华流转,从眉梢眼角中衍生出万千的柔情来。 陌孤寒静默着不说话,就像是在默默地欣赏一件完美的珍品,就连呼吸都小心翼翼,唯恐打破了这清晨的宁静。 月华轻巧地打了一个结,也不寻剪刀,而是低下头去,将丝线含在贝齿间,轻轻一咬,丝线便断了。 陌孤寒突然就想起,曾经,父皇还在世的时候,那时候,太后还不是太后,只是皇宫里一个普通得再也不普通的妃子。那时候,她的宫殿里也有针线簸箩,是用晒干的高粱杆串成的,不如别的宫殿里什么掐丝珐琅,什么雕花沉香的华丽,但是轻巧。 有一次,他顽皮贪玩,将一袭新缝制的棉袍袖子挂扯了,太后微微笑着,含着一丝嗔怪,招手将他唤到近前,就这样一针一线地替他缝补。 他害怕那枚针,会扎进自己的皮肉里,大冷的天气,骇出一身冷汗。偏生太后还不让他出声,给他嘴里叼了一根草棍,嘴里念叨着:“坐着补,站着连,谁赖偷,伤大天”,直到缝补好了,太后便是这样,低下头去,将线头轻轻地咬断。 好像,自从他做了皇帝,太后成了太后,所有的针线活计便全都交给了针工局,太后宫殿里已经看不着一针一线。太后那双为自己缝补衣裳的手,开始慢慢地伸进他的朝堂,伸进他身边,拨来拨去地挑选妃子,也想有朝一日像太皇太后那般,权倾朝野,翻云覆雨。 月华将手里的锦袍端端正正地折叠好,又回手,将桌上的腰带拿过来,伸出指尖轻轻地摩挲。 腰带是泠贵妃送给他的那一条,珠光宝气的,就像她的人一样风格,华丽而张扬。他并不喜欢,系在腰上也不舒服。大抵是伺候起居的小太监收了泠贵妃的好处,经常搭配了这条腰带送到乾清宫。他心粗,也没有留心过这些细节。 月华虽然是低垂着头,但是陌孤寒从她轻咬下唇的动作里,能够感觉到,她脸上的黯然与酸涩。他突然便有些自责起来。 月华愣怔片刻,方才轻叹一口气,抬起脸来,便瞧见陌孤寒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过来,正扭头看着自己。 她有些羞赧,慌忙解释道:“皇上的衣服上刮破了一点,妾身是想着年节里不能动剪刀,许是针工局里也停了活计,所以就擅自动手补上了。皇上若是介意,介意的话......” 她手足无措的样子,令陌孤寒心里愈加地内疚,低沉一笑:“拿过来让朕看看皇后的手艺。” 月华紧攥着他的锦袍:“妾身这便让荣祥唤人重新拿过一身新的来。” 陌孤寒撑起半个身子,靠在软枕上:“无妨,缝补过的衣服天下人都穿得,朕如何穿不得?更何况是皇后的手艺。” 月华方才捧着衣服走过去,放在床边上。陌孤寒一抬手,男人的阳刚气息混合着衾被里的热气蒸腾出来。 他拿着衣服翻来覆去地看:“朕记得昨日打猎的时候,是被树枝挂破了这里的,如何看不到?” 月华半弯下腰,指指一处祥云刺绣:“便是这里。” 陌孤寒凑近了仔细看,仍旧看不出半分缝补的痕迹,有些愕然,一把捉了月华的手:“让朕看看,我家皇后的手有什么奇特之处,竟然这般灵巧。” 月华挣扎了两下,反而被陌孤寒包得更紧,赧然道:“尖指能,圆指巧,荷包指头拙到老,我的手指肚是圆的,母亲说只适合做针线,人却是愚笨的,不似别人那般能干。” 陌孤寒将她手心反过来,果真指肚是粉嫩的圆形,煞是圆润可爱:“还是圆的好看。” 月华忙不迭地将手抽出来:“妾身伺候皇上穿衣?” 陌孤寒坐起身,突然便开口解释道:“你送朕的那条腰带没有丢,朕一直都留着呢。” 第一百三十四章 幕后真凶 月华不知道他怎么突然提及此事,心里拨云见日一般,豁然开朗,却绷了脸,嘴硬道:“皇上若是不喜欢,尽管丢了便是,勉强自己做什么?” “当真?”陌孤寒起身,在月华的服侍下穿上衣服,低头玩笑:“朕怕你哭鼻子。” “才不会!”月华侧了脸,微微勾唇:“妾身才不会那样没出息。” “朕昨日跟褚慕白打猎去了。” 陌孤寒又突然跳跃了过去。 月华手下不停,只“嗯”了一声,不说话。 “朕与他打赌,看谁收获的猎物多。结果朕输了。” 月华手下不自觉地一顿。 “他是邵子卿之外,第一个敢赢朕的人,可见,秉性还是挺耿直的,还没有学会官场上阿谀奉迎那一套。” 月华点点头:“这也是他在军中父亲的旧属中比较受拥戴的原因之一。” 陌孤寒“呵呵”一笑:“你经常在朕跟前夸奖他,他却告诉朕,你小的时候又爱哭又任性刁蛮,很讨人厌。他实在受不了你,所以一个人远远地跑去了边关。” 月华停住手上的动作,抬起头来,望着陌孤寒,一本正经道:“妾身幼时得父母宠爱,的确比较任性,也经常欺负义兄。 但是皇上,妾身没有必要因为您疑心妾身便故意与他撇清关系,义兄他一直对月华都非常好,父母去世以后,他更是月华相依为命的亲人。 月华一心希望他能幸福,不愿意他为了我娶自己厌烦的女人,两看两生厌一辈子。” 月华说这样一席话的时候,陌孤寒便灼灼地盯着她,意味莫名。 月华已经将话解释清楚,信与不信,那便不是自己能够做主了。她扭过身去:“妾身伺候皇上洗漱。” 刚转身,月华的衣袖便被陌孤寒一把拽住,月华抬头看他,他犹豫片刻,遮掩了眸中的情动,启唇淡然道:“那些琐事,让宫人来就好。” 月华笑笑:“这些都是妾身应该做的事情,不愿假手于人。” 陌孤寒不舍地放开手,月华出去,唤宫里的宫人们准备一应洗漱用具,端进来,亲自伺候他洗漱,然后梳头,早膳,有条不紊,专注而认真。 陌孤寒不再提起褚慕白,两人安安静静地用过早膳,陌孤寒便带上步尘出了宫。 月华开始为陌孤寒做春天的便服,明紫的缎子,配上金光闪闪的丝线,一针一针,沿着图样细密地绣,一丝不苟。 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思来为他做锦袍的,她只是觉得,这是作为妻子,应该为自己夫君做的事情。就像当初自己父亲,身上的一针一线,全都是母亲亲手绣制的,从来不会假手他人。 她愿意,如春雨润物一般的耐心和细心,一点一滴的,像蚂蚁搬沙一般,逐渐消除他对自己根深蒂固的偏见。 香沉撩帘进来,低声回禀道:“娘娘,内务府差人送来一盆杜鹃花,说是难得的稀世珍品,那香味尤其奇特,可是摆在寝殿里?” 月华手下一顿,不明白内务府怎的突然想起巴结自己来了?这样冷寒的气候,百木萧条,也委实没有什么鲜亮的摆设。她的寝殿里也只有一盆水仙,正开得水灵。 “既然是内务府里的一片心意,也不好驳了回去,便抬进屋子里来吧。” 香沉扭头冲着外面招招手:“进来吧。” 有太监怀里抱着一盆正绽开得如火如荼的杜鹃进来,香沉指挥着他放在临窗条案之上。从身后过去,果真一阵异香扑鼻。 月华也觉得纳罕,一厢手下不停,一厢抬眼看了一眼,那绣花针差点扎到手指上。 “香沉,去取些赏钱过来。”月华向着她使了一个眼色,然后吩咐道:“这杜鹃委实名贵,本宫很喜欢。” 香沉应声出去,那太监方才慢慢地转过身子,跪倒在地上:“君迟参见皇后娘娘。” 月华放下手中针线,站起身来:“若果真有什么名贵的花草,内务府也犯不上巴结本宫。你是不是有什么话?” 君迟低垂着头,声音有些激动:“回禀娘娘,君迟寻到了诬陷君淑媛的幕后凶手!” “是谁?”月华也有些迫不及待。 君迟抬起头,眼眶里布满了猩红的血丝,咬牙一字一顿道:“鹤妃!” “鹤妃?”月华一惊,她原本便是有些怀疑,毕竟当初在太后跟前最先提及君迟的存在,并且在大家心里种下疑云的,便是鹤妃。但是,君淑媛那是她自己带进宫里,献给皇上的,为何要亲手再把她毁去? 君迟斩钉截铁地点头:“就是那个蛇蝎妇人。她将君晚献给皇上以后,没想到君晚竟然十分得皇上欢心,她心里便十分嫉恨,经常寻衅责骂她。 她害怕皇上知道,用银针扎君晚的指甲缝,将野猫扎进她的裤子里,用柳枝抽打,各种残忍的罪行简直令人发指。 君晚性子软弱,皆忍气吞声,不敢声张,在皇上面前百般遮掩。后来皇上有所觉察,便另赐了君晚住处,让她从鹤妃宫殿里搬了出来。 这次君晚有孕,她原本是心怀鬼胎,想要君晚搬回她的宫殿,然后皇子出生以后,寄养在她的名下,谁料到竟然在太后那里碰了壁。 太后非但没有同意,反而将君晚接进了瑞安宫,亲自保护照料。她是无从下手,方才想出这样阴毒的主意,假借太后之手,逼死了君晚。” 月华听着不寒而栗,难以想象,嫉妒之心竟然会令人这样丧心病狂。她只看到君淑媛一副楚楚可怜的姿态,却不知,她背后竟然经历了这样多的欺凌。 “你怎么知道是她?” “奴才一早便怀疑是她!所以暗中拜托了原本一起的两个侍卫兄弟祁左祁右寻机同她宫中的太监赵酒搭讪上了。昨夜里他们一起吃酒,将他灌得多了,百般吹捧之后,套问出来,事发前,鹤妃曾经让他寻蜂农要过一只蜂巢,偷偷带进宫里来。不是她是谁?” 月华仍旧有些疑惑,君淑媛的事情虽然的确已经过去了,但是宫里伺候主子的下人们怎么敢这样口无遮拦,胡说八道? “但凡各个宫里得主子看中的奴才都知道轻重,口风也紧,怎么会三言两语就被人套问出这样机密的事情来,此事怕是不稳妥。” 君迟却是斩钉截铁:“此事已经是铁板钉钉,那鹤妃向来没有容人之量,六宫皆知。这次,我一定要为君晚报仇,绝对不会饶过她!” “不行!”月华急声道:“本宫知道你报仇心切,但是就凭借一个奴才酒后之言,并不能作为确凿的证据,若是你冒冒失失地向着皇上鸣冤,那奴才再一口否认,反咬一口,你觉得自己还有重新翻身的可能吗?” 君迟抬起眼皮看一眼月华手中的针线,复又低下头去:“奴才知道娘娘瞻前顾后,需要考虑的太多,奴才也断然不敢连累皇后娘娘,此来,只求皇后娘娘能给君迟一个机会。” 月华知道他定然是误会自己想要明哲保身,不肯帮他,也不愿意辩解。其实,她如今是真的犹豫了,她一想起那日在梅林之中陌孤寒一脸的痛楚与懊悔,便有些舍不得再次将这把利刃捅进他的心里。 其实陌孤寒自己何尝没有怀疑,只是他不敢相信罢了。 “你想见皇上是吗?” 君迟点点头:“奴才死不足惜,就盼望能将君晚冤情陈禀皇上。” 月华摇摇头:“不用枉费心机了,君淑媛的事情本宫已经跟皇上说起过了。” “说起?皇上难道不信吗?” 月华苦笑一声:“无凭无据,更何况这是逼着皇上承认自己的错误,残忍地面对自己母亲杀害骨肉的事实,谈何容易?除非铁证如山,否则绝对不可以轻举妄动!” “知道了?”君迟有些颓丧,瞬间就仿佛泄了气一般,喃喃低语:“知道了还仍旧无动于衷?” 月华摇摇头:“不是皇上心狠,只是我们没有令人信服的证据而已。君迟,仅靠一个太监的酒后之言做不得数。更何况,鹤妃可以寻出一千一万个借口,每一个微不足道的理由都抵得过你的千言万语。 你即便能够证明,那蜜蜂就是鹤妃所做的手脚又如何,你一样无法证明君淑媛的清白啊。她早早地就在太后心里种下了疑云,君淑媛身边的那个宫女又提前点燃了皇上心里怀疑的火种,而你们两人状似亲密的举止也不过只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而已。” 君迟一声苦笑:“死无对证,那个宫女被杖毙,其实,这就是一个永远也打不开的死结了是不是?鹤妃手段高明,当初你劝我隐忍,让我暗中寻找证明君晚清白的证据,也不过只是想劝我苟活而已,是吗?” 月华默不作声,无疑于默认了君迟的疑问。 君迟沉吟半晌,方才有些麻木地点点头:“奴才懂了,谢谢娘娘好意。” 月华突然就觉得心惊,总觉得君迟的目光愈加决绝起来,带着彻骨的恨意,好似要孤注一掷一般。 第一百三十六章 争吵 “怎么不要了?” 陌孤寒低下头摘下一朵半绽的杜鹃花,放在鼻端轻嗅。 小太监低垂着头,战战兢兢:“启禀皇上,皇后娘娘命奴才将这盆花搬出去。” 陌孤寒掰开手中的花瓣,将花蕊放在指尖揉搓,然后丢在地上,拍拍手上的花粉,紧蹙了眉头,冲着小太监摆摆手:“直接丢了。” 小太监领命退下去,陌孤寒站在原地沉默片刻,然后径直进了暖阁。门帘一撩,灌进一股冷风,桌上的红烛明灭了几下,然后顽强地立起来。 月华已经听到了动静,忙不迭地起身迎接,见陌孤寒寒着一张脸,面无表情,她的心中一紧,规矩地行了礼,帮他将身上的鹤氅解下来,挂在一旁的架子上。 “鹤妃娘娘如今可好些了?” 陌孤寒点点头:“听说皇后适才去过悠然殿了?” 月华点点头:“是的,有些放心不下。” “如何连门都没有进?” 月华一滞:“听闻皇上在陪着鹤妃妹妹,所以不敢打扰,就转身回来了。” “是吗?”陌孤寒淡然扫了她一眼,似乎漫不经心道:“朕还以为,你只是去看一眼那个君迟。” 月华眉心一跳,默然不语,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若是朕没有记错的话,那个行刺鹤妃的人,便是那日在梅林外跟皇后说话的那个太监,也就是原先的殿前侍卫君迟!” 月华被他身上的凛冽气势逼得后退一步:“是的,就是君迟。皇上想说什么便说吧,妾身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听说他今天中午的时候来找过皇后?” “是的,还给妾身送来一盆杜鹃花。” “仅此而已?” 月华摇摇头,毫不隐瞒道:“不是,送花只是一个幌子。” “那盆杜鹃花有问题,你知道吗?” 月华抬起头来:“什么问题?” 陌孤寒唇角带着一抹意味莫名的笑意:“你不觉得那盆杜鹃花味道很怪异吗?那盆花的花蕊里,还有下面的土里应该掺了其他的什么东西。” 月华有些惊愕,她平素对于这些花花草草的并没有什么研究,也只当那盆花果真是什么奇特的品种,哪里会考虑什么其他缘由。 “妾身不知道。”她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不知道那皇后为什么急着将它丢了?”陌孤寒继续追问,有些咄咄逼人。 月华默然片刻,然后抬起头来:“皇上这是在怀疑妾身什么?花蕊里究竟掺了什么东西?” 陌孤寒自腰间拽下一个香囊,递给月华:“这是蜂农用来避蜂的药粉,朕命人特意寻来,想给皇后挂在帐子里,看来是多此一举了。” 他一抬手,月华便闻到了那香囊里的气味,丝丝缕缕,有些熟悉,正是那盆杜鹃花的气味。 月华心里一惊,想起君迟中午临走时候所说的那句话:“这棵杜鹃刚从暖房里出来,怕冷风,娘娘记得让宫人们将门窗紧闭,暂时别打开帘子透气。” 原来,他到自己这里来,并不仅仅是想要央求自己帮忙为君淑媛伸冤的,他只是过来知会一声,将这盆可以避蜂的杜鹃花放在自己身边,唯恐到时候群蜂乱飞,再伤了自己。 他其实早就做好了牺牲自己的准备!早就做好了这一切计划! 陌孤寒低头紧盯着她的眼睛,见她神色有异,冷冷一笑:“好深厚的情谊,竟然连这样细致入微的地方都替皇后想周到了,防患于未然,简直体贴入微。” 月华气恼地抬头:“皇上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怀疑妾身勾结君迟?” 陌孤寒低头盯着月华的脸,有些微失望:“朕的妃子无缘无故地遭到别人暗算,朕总是应该调查一番,还她一个公道。” 月华苦笑一声,说到底,还是一个“疑心”的“疑”字。纵然两个人已经成为了真正的夫妻,同床共枕过,还是抵不过别人的质疑。 “那皇上到妾身这里来,便是来对了,妾身的确知道其中缘故。” “为什么?说!” “今日君迟中午找到妾身,告诉妾身,他找到了诬陷君淑媛的幕后之人。” 陌孤寒倏忽间眯起眸子:“你是说鹤妃?” 月华点点头:“君迟打听到,鹤妃曾经差遣她跟前的小太监赵酒出宫向蜂农讨要活蜂,带进宫里来,所以怀疑是鹤妃。他想要见皇上一面,陈禀冤情,被妾身劝阻了。” “所以他才会孤注一掷,去假传圣旨,暗算鹤妃?朕想不明白,短短一两个时辰的时间,他是从哪里寻来那么多有毒的黄蜂?” 陌孤寒狐疑地打量她,眸中闪烁的疑惑令月华心头瞬间涌上一股悲凉。与其说,他是在询问,还不如说,那语气是在诘问,反问! 他是在怀疑自己,但是偏生,月华给不了他答案,月华也不知道,究竟是谁替君迟寻来这么多的黄蜂?他们口中所说的那位“主子”又是谁。 “妾身也不明白,既然鹤妃娘娘想刨根究底,为什么不命人将君迟捉拿起来,严刑审讯,反而是不由分说地命人将他乱箭射死?当时君迟手无寸铁,想要活捉轻而易举。” 陌孤寒一怔。 “这样就可以死无对证,然后攀扯到妾身的头上是吗?” 月华说这样话的时候,有些咄咄逼人,她无畏地抬头,望着陌孤寒,眸中满是质疑与凄然。 “朕到你这里来,鹤妃并不知情。”陌孤寒也有些气恼:“朕说过,只是不放心你,专程过来给你送香囊。” “并不知情?可是她总是应该明白君迟为什么要暗算她吧?还用得着皇上过来问妾身吗?她害怕自己当初虐待君淑媛的行迹败露,害怕君迟说出,他拼了性命去暗算她的缘故。这个真相,比她那副花容月貌的脸被毁,更可怕!所以,她迫不及待地命人杀人灭口了,是不是?” “褚月华,你如何会有这样深沉的心思去猜度别人?你可知道,鹤妃的脸彻底地毁了,那些黄蜂尾针皆有毒,她纵然是保住了性命,可是却保不住自己的容貌。当时情急之下,为了自保,的确可以理解。”陌孤寒紧蹙着眉头,对月华的神情里略微带着不满。 “那皇上的意思是说,只可以别人猜度月华,月华不可以质疑别人是吗?”月华觉得鼻梁有些泛酸,赶紧眨眨眼睛,将涌上来的泪意生生逼回眼底。 两人在一瞬间有些沉默,陌孤寒亦是被辩驳得哑口无言,空气在那一刻,仿佛凝滞住了一般,不会流动,它里面的人和事也全部静止。 “朕......只是想追查事情的真相而已,褚月华,你用得着这样激动吗?” 月华突然就觉得面前这个人,简直不可理喻!一次次委屈,使她再也无法容忍! “皇上是不是还想说,妾身与君迟狼狈为奸,是妾身唆使君迟去暗算鹤妃的?” 陌孤寒也望着她,眸子里隐约已经升腾起怒火,熊熊地燃烧起来,眸底已经有炽热的温度在扩散出来,气急败坏:“你非要将朕想得这样不堪吗?” 月华强作坚强,凄楚一笑:“那皇上不就是来兴师问罪的么,否则又是来做什么?” “做什么?”陌孤寒向着月华步步逼近:“朕可以做的事情很多,褚月华,你在冤枉朕。” 月华倔强地瞪着陌孤寒,毫不示弱。她曾经一次又一次地示弱,收敛起自己的傲气与棱角,在陌孤寒跟前百依百顺,可是到头来,他仍旧还是这样质疑自己。 “皇上您也知道被人冤枉的滋味不好受了?没事,月华已经习惯了。您说,月华应该如何招认?我认输了就是!” 陌孤寒这次彻底地被激怒,月华的倔强与不屈令他瞬间升腾起征服的欲望,引燃了他身体里狂暴的引线。 月华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陌孤寒已经将她紧紧地禁锢了起来,一张俊美非凡的脸阴沉沉地压下来,狠厉道:“那朕便教教你,如何招认!” 月华心里已经隐约有了不好的预感,挣扎着想要逃离,却是无可奈何:“不要!” “已经晚了!”陌孤寒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完这句话,然后低下头,不由分说地压在了月华的唇瓣之上。 月华紧抿着樱唇,伸手去推拒他坚硬如铁的胸膛,陌孤寒心中一狠,臂弯使力,将她使劲地贴合在自己的身上。 月华感觉自己的腰快要断了,情不自禁一声闷哼,陌孤寒趁虚而入,立即侵占了她的唇舌方寸之地,霸道地,带着惩罚的意味,狠狠地蹂躏她的唇瓣。 月华努力将身子后仰,想要逃脱他的索取,紧绷的腰身却引来陌孤寒愈加狠戾的惩罚。他的大掌从她后脊梁上辗转而下,将她一把托起,紧紧地嵌合进他的怀里。 月华心里升腾起一股惊恐,瑟缩着,满面楚楚。 他的人,他的手,他的唇,包括他的气息都那样霸道,容不得自己的反抗。 月华开始妥协了,不再挣扎,眼泪却汹涌地淌出来,委屈地零落如雨。 陌孤寒感觉到了唇角的苦涩,身子一僵,慢慢地放开她,看到怀里人紧紧合拢的眸子,颤抖的睫毛上盈盈欲滴的眼泪,怒气丝毫没有消减,反而愈加炽烈。 “你就这般不情愿吗?你很讨厌朕?” 第一百三十七章 赏赐 月华紧咬着下唇,轻轻地抽噎一声,倔强地扭过头去。 陌孤寒的眸光愈加狠厉、暴怒:“你倒底要朕怎样?” “不是我要你怎么样,而是皇上您究竟想让月华怎么样?”他的威逼令月华顿生了破釜沉舟的决心。 “月华也曾那样费心地讨好你,卑微地取悦你,小心翼翼,唯恐招惹了你的嫌弃。可是,近了,你觉得我别有用心,野心勃勃,远了,你觉得我心有所属,不把你放在心里。 你无休无止的猜疑,令我左右摇摆,永远拿捏不好分寸,永远都是错。即便如今,我什么都没有做,你同样还是怀疑攀扯我,你说,我该怎么办?我......” 月华满腹的委屈滔滔不绝,口不择言。 陌孤寒安静地听,听月华红唇噏动,愤怒地一字一句控诉自己,唇角却微微勾起,然后终于猿臂一伸,再次将炽热的唇压下去,堵住了她喋喋不休的唇瓣。 “唔......” 月华气恼地扭动身子,捶打他坚实的胸膛,使了劲道,不依不饶。 “野猫!” 陌孤寒一声闷哼,怀里人的刁蛮令他愈加生了征服的决心,狂野而凌厉地啃噬她的唇瓣,恨不能吞咽下去。 月华开始手脚并用,却如螳臂当车。陌孤寒的大掌一捞,就使她腾空而起,然后两个人一起跌落在暖炕的床帐里。 挣扎的力道逐渐小了下去,含着的唇瓣也融化成一汪春水,比丝还滑,比云还软,比花还嫩,比蜜还甜。舌尖小心翼翼地探出来,立即被捕捉住,再也不肯放开,抵死缠绵。 陌孤寒开始解衣服,慢条斯理,露出精壮的胸膛。 然后他缓缓抬手,锦帐荡漾着落下,遮住了满室烛影,月华紧蹙的峨眉,娇艳欲滴的唇,和一脸的泫然欲泣便暗淡了几分。 陌孤寒眸火燃起,双目赤红,三两下将月华剥成嫰葱一样的白。 月华难堪地扭过脸去,无处可逃。 陌孤寒的眸子愈加幽暗,如六月天里暴雨忽降的沉沉天空,如墨的云,狂飙的风,还有狰狞的闪电。 “告诉朕,你一生一世都是我陌孤寒的女人!” 这个向来自负的男人,面对月华的时候,总是有把握不住的恐慌,仿佛,只有她信誓旦旦地说出口,才会令他忐忑难安的心沉淀下来。 月华将手背抵在唇边,紧紧地咬着,一声不吭。 陌孤寒疯狂地惩罚她,犹如狂风肆虐,蛟龙滕海,一次次席卷起惊涛骇浪。 “说不说?” 月华沉了心地倔强。 指尖游弋,唇齿轻咬,陌孤寒的惩罚愈加销魂蚀骨:“说是不说?” 她低低地呜咽,螓首乱摇,抗议着陌孤寒的霸道。 陌孤寒一声黯哑的低笑:“你以为朕真的拿你无可奈何了吗?” 唇舌上移,再次攀上她的耳垂,轻轻地啃噬,恨不能吞咽进喉尖里。 月华仍旧是低声地呜咽,席卷着痛楚,却是柔柔的,嫩嫩的,带着颤抖。 陌孤寒阴谋得逞一般地邪魅一笑,在她耳边魅惑低语,热气蜿蜒着钻进她的心里:“说还是不说?” 迷离的眸光里,那枚福寿钱下面的蝙蝠流苏坠子急剧荡漾。 “说......什么?” 陌孤寒俯下身子,摩挲着她香汗淋漓的脸,粗糙的指腹滑过她的鼻梁,唇瓣,声音暗哑,依旧那般动听,充满魅惑:“告诉朕,你一生一世都是我陌孤寒的女人。把这句话记在心里,一辈子都不要忘记。” 月华不敢看他,害怕看到他眼底会有羞辱,唇角会带着讥讽,脸上是征服者的得意与满足。她紧闭着眼睛,依旧是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心里却是羞恼得恨不能立即晕过去。 陌孤寒将她已经渗出血丝的手从她的口齿间拿出来,她立即战栗着逸出一声令人脸红心跳的低吟。 “说!” 身上的人使出百般手段折磨她。 月华乖乖地弃械投降,任他予取予求。 她甚至哀声央求,果真说出那样一句似乎是海誓山盟一样的话来,虽然断断续续。 陌孤寒愣怔了片刻,身子绷成蓄势待发的弓箭,然后低吼一声,瞬间脱弦而出,万马奔腾,将她彻底摧毁,送上万仞孤峰。 他天明离开以后,月华呆呆地躺在床上,手指都懒得动,身上筋骨似乎寸寸断裂,气力尽数抽离。 殿外喧哗得热闹,有小太监唯唯诺诺的恭维声,也有魏嬷嬷趾高气扬的应答声。 魏嬷嬷兴奋地跑进来,脚下生风,带进来一股寒气:“恭喜娘娘了!” 月华缓缓合拢了眼睛,红唇噏动:“魏嬷嬷,看来这宫里的规矩你需要好生重新学一学了。” 魏嬷嬷一愣,兜头被泼了一盆冷水,慌忙顿住脚,立即醒悟过来,自己冒冒失失地闯进来也就罢了,还这样急匆匆地失了体统,就有些羞惭:“老奴一时忘形了,以后定然不会再这般慌里慌张地小跑,坏了规矩。” 月华的脸色依旧不好看,面上一丝笑意也没有:“仅仅只是这些吗?” 她极少这样疾言厉色,魏嬷嬷一时间有些呆愣,讪讪地道:“老奴哪里做得不好?还请皇后娘娘训诫。” 月华叹口气:“树大招风,我一进宫便是最为尊贵的皇后,期间究竟招惹了多少人嫉恨,又生出多少是非,魏嬷嬷是一清二楚的。我素日里谨言慎行,不敢有一丝一毫的张扬骄纵之色。你适才未免过于得意了一些吧? 须知你我原本就是一体,你和香沉二人更是我在这紫禁城里的脸面,一言一行都代表着我的态度。你做事一直都素有分寸,如何今日就忘形了?” 魏嬷嬷被月华一顿训斥,生出一身冷汗,低声嗫嚅道:“娘娘教训得极是,是老奴一时得意,觉得扬眉吐气,所以浮夸了一些,以后定然安分守己,再不敢这般张狂。” 月华伸出一只纤纤素手,撩开帐子一角,又担心自己说话说得重了,魏嬷嬷往心里去:“你也莫怪我说话不中听。实在是日日如履薄冰,过于心惊胆战了一些。” 魏嬷嬷连连摇头:“娘娘是将老奴当做自己人,才会这样训诫,老奴只是惶恐而已。” 月华放下帐角,将手重新缩进被子里:“除了你和香沉,我又有谁可以信呢?” 这话令魏嬷嬷愈加汗颜,收敛了浑身的散漫,愈加恭谨起来。 “外面究竟是如何了?这样嘈杂?”月华这才缓缓地问道。 魏嬷嬷低眉敛目,却仍旧难掩欢喜之色:“禀娘娘,是皇上赏赐了许多的绫罗绸缎,以及珠宝玉器过来,琳琅满目,数不胜数。” 月华一声苦笑,转头去看床边窝里的那两只依旧被吓得畏畏缩缩的兔爷,他这究竟算什么? 早就知道他喜怒无常,心思也高深莫测,但从未想到他竟然这样反复。上一刻热情如火,下一刻便会突然地风云色变,凉寒若冰。清晨离开的时候,还那样邪魅清冷,一转身就又差遣了人送打赏过来。他究竟是这样的古怪脾性,还是觉得内疚,想要补偿什么? 魏嬷嬷喜滋滋地道:“这次赏赐颇多,其中的红珊瑚与玛瑙玉器等皆是价值连城,稀世珍品,就连秦嬷嬷都说,皇上从来没有这样赏赐过后宫哪个妃子。最为得宠的泠贵妃,也只是讨要的时候,皇上随口允上几样。娘娘要不要亲自过目?” 月华倦怠地挥挥手:“全都堆进库房里便是。” “那娘娘需要去皇上跟前谢恩吗?”魏嬷嬷见她兴致缺缺,并无一丝一毫的欢喜之色,只觉得愈发捉摸不透自家主子的心思,小心翼翼地问道。 月华摇摇头:“不去。” “这是实打实的恩典,皇上终于发现娘娘的好了,说是三千荣宠也不为过。” 月华已经扭过脸去,沉默不语。 魏嬷嬷也不敢多嘴,低声安慰两句,讪讪地退下去。 宠?的确是。男人动嘴叫哄,动金银叫宠,动心叫懂。 她不稀罕他的赏赐和甜言蜜语,她只想要他能够懂自己,不会再无端地生出罅隙,究竟有多难? 月华一个人安静地躺在床上,阖拢了眸子,苦苦地思索一个问题:自己如今在陌孤寒的心里究竟算什么? 想来想去,她也只得到一个答案,那就是什么也不是。 陌孤寒从来不会将女人放在心里,君淑媛是,鹤妃是,她褚月华同样也只是他后宫千娇百媚的妃子中的一个罢了。 香沉说,鹤妃的一张脸完全毁了,根本就没有恢复的可能。一个被毁了容貌的妃子,在这吃人的后宫里,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太医们不敢直接宣判鹤妃那张花容月貌的脸的死刑,只是敷衍说会尽力。 鹤妃开始疯狂地搜集那些养颜祛疤的方子,脾气变得暴戾,身边的宫人们全都成了她的出气筒,经常会无缘无故地受到打骂。尤其是那些面容姣好的宫人,看到她那双恶毒的眼睛,就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对于她有这样的下场,月华一点也不觉得惋惜,只是觉得罪有应得。君淑媛肚子里的骨肉,再加上君淑媛,君迟三个人的性命,也只换了她一张脸。 陌孤寒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竟然隐瞒下了君迟来寻过月华的事情,所以,鹤妃被毁容的风言风语并没有波及到清秋宫。 第一百三十八章 乔祝的归宿 过了立春,天上又飘飘扬扬地下起大雪,整整下了一天一夜,银装素裹,天地间一片苍茫,刺目地白。 太后免了宫里人的晨昏定省,说是中元节以后再按照旧时规矩。其实算下来,如今宫里也就只余泠贵妃,雅嫔与兰才人,月华四人了。 月华躺在暖炕之上,她的腰上又贴上了太医送来的药膏,小太监将暖炕烧得热热烫烫的,整个屋子都是膏药的清凉味道。 月华的腰疾已经渐好,但是她仍旧倦怠着不想出门,秦嬷嬷会将每日里听来的风言风语汇报给她知道,兰才人也会经常过来与她作伴闲聊,说起宫里宫人间的新鲜事。 听说鹤妃家里的人曾经进宫央求太后,将鹤妃接出宫去,名义上是寻了一处尼庵,让鹤妃带发修行,为太后祈福。实际上就是鹤妃的母亲心疼女儿,担心她在宫里凄凉,想接她出宫,守在自己身边不受委屈罢了。 太后也正为鹤妃无休止的折腾感到头疼,巴不得送出宫里去,鹤妃自己却是不肯。她留恋着陌孤寒,留恋着妃子这个位置,心中仍旧存了一丝侥幸。 再就是那个乔祝,她成为老蔡头的菜户之后,便成为了整个宫中的笑柄,白日里受尽冷嘲热讽,夜里被猥琐的老蔡头变着花样地折腾。不过十来日便熬不住,半夜里挣脱了老蔡头,赤身裸体地跑出来,投进冰寒刺骨的水井里淹死了。 兰才人说乔祝每日里被折腾得鬼哭狼嚎,夜里都会有许多人跑去两人的房间窗根下听音,不怀好意地起哄。围拢的人越多,老蔡头便愈发兴奋。 那夜她不堪**跑出来,最初时可能并没有这样决绝的求死念头。她一丝不挂地被一群小太监拦住,非但没人劝慰,反而全都上下其手,趁机大占便宜。 可能那时候,她才真正地心如死灰,彻底没了活下去的念想,挣脱了一头扎进浣衣局旁的水井里。 她被打捞出来的时候,双眼瞪得大大的,满是怨恨与不甘。她身上的皮肤没有一块地方是好的,青紫一片,不堪入目。 太监们嫌她秽气,污了水井,就将她的尸首丢在井边上,赤条条地晾着。后来还是浣衣局里的人可怜她,寻块破布包裹了。当时她人都和地面冻在了一起,硬邦邦的,还是用铁锨将她铲走的。 兰才人这样说起的时候,月华心里多少有些愧疚。也许当初她觉察到乔祝有这样不安分的心思的时候,心狠一些,将她干脆地打发出去,可能也就没有后来的事情了。有的时候,心软,做的不一定是好事。 一个年节,疙疙瘩瘩,心里都不痛快。 月华心里赌气,故意躲避着陌孤寒,极少往他的跟前凑。就算是有宴会,也推脱身子抱恙,不去参加,自己窝在清秋宫里,只有香沉和兰才人与她聊天解闷。 其实,宫中总共也就这么小,陌孤寒年节时又不忙碌朝政。月华窝在清秋宫里足不出户也就罢了,只要出门,总是赶巧会和陌孤寒偶遇。她躲得极快,躲不掉便冷落疏离而又不失恭敬地行个礼。 夜里早早地就闭了殿门,陌孤寒曾经来过一次,吃了闭门羹便无奈地回了。 兰才人听闻以后,磨破了嘴皮子地劝说,月华丝毫不为所动,将她急得直跳脚,然后长吁短叹。 瑞安宫。 鹤妃头上顶了一顶黑纱斗篷,严严实实地遮了脸,呜呜咽咽地哭。 “好了,好了,别哭了,一会儿眼泪都糊满了。你脸上的伤太医不是说了,最好不要见水吗?”太后耐着性子劝说道。 鹤妃哭哭啼啼的声音逐渐小下去。 “太后一定要为妾身做主啊,妾身这一辈子眼见就这样毁了。出事以后,皇上就到悠然殿里问了几句话,后来就再也没有见到人影。皇上定然是厌弃了妾身了,如今,我那里跟冷宫还有什么两样?” 太后无奈地叹口气:“莫说你那里是冷宫,如今皇上的魂魄全都被皇后勾了去,整个后宫便如虚设一般。任是泠儿那里也去的少了,年后同样是没有翻过她的牌子。” “妾身如今哪里还有心思争宠?只是心里冤死了。”鹤妃用帕子伸进斗篷里,按住眼角,免得眼泪糊了脸上的药。 “冤死了?那太监究竟为何要对你下这样的毒手,难道你自己心里真的不知道缘由吗?”太后眼梢瞥了她一眼,冷声道。 鹤妃站起身,“噗通”一声跪倒在太后跟前:“难道就连太后也不相信妾身,以为那君淑媛的死跟孩儿有关系吗?” “难道没关系!”太后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恨恨地望着鹤妃:“上次崔昭仪早产殒命之事,你百般辩解,哀家相信你,将那事全都遮掩下来,还在皇上跟前替你求情,将你煞费苦心地保全。 可是你怎么就不知悔改!那是皇上的骨肉啊,皇上盼了许久,好不容易才盼来这个孩子。你怎么就容不下?” “不是,不是!”鹤妃惊慌摇头:“太后,崔昭仪一事妾身委实是冤枉的。妾身纵然再蠢笨,也断然不会将牛膝粉下在自己送过去的补品里,授人以柄!再说,皇上不是已经调查清楚了吗?真正令崔昭仪早产的原因,那是她平日里喝的乌鸡汤!那些乌鸡全部被人用****喂食,孩子其实已经胎死腹中了。” 太后勉强压抑下怒火,用食指轻叩着桌面:“纵然此事你是被人陷害的,那么君淑媛一事呢?哀家问你,君淑媛在梅林里出事前两日,你命你身边的小太监赵酒儿出宫讨要活蜂做什么?” “活蜂?”鹤妃疑惑地沉吟片刻,辩解道:“那两日下雪,天气阴寒,妾身的双膝有些刺痛。太医说是有风寒入侵,所以每到阴冷天气,就会复发。 他给妾身想了一个偏方,说是用活蜜蜂可以医治除根。妾身求医心切,便依言照做了,命赵酒儿去宫外寻了一些蜜蜂回来,但是因为那蜂蜇人太疼,妾身就命人拿去丢掉,怕是早就冻死了。此事和君淑媛有什么关系吗?” 太后委实不想提起此事,一想起便是怒火万丈,恼恨自己轻信,竟然果真不由分说给君淑媛灌下了红花汤,致使胎儿流产。如今皇上埋怨自己,怒气冲冲地兴师问罪,两人无端生了隔阂。所以,她更恨那个背后兴风作浪之人。 “若是没有关系,那君迟如何会用一盒子黄蜂来对付你?” 鹤妃大惊失色:“妾身也只以为君迟是恼恨妾身将君淑媛送进宫里,拆散了二人,方才报复,哪里知道竟然还有这个原因?妾身委实不明白,其中会有什么关联?” 太后耐着性子将当日梅林一事娓娓道来,对鹤妃道:“怕是那君迟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风言风语,误会是你害了君淑媛,所以才起了这样的心思。” 鹤妃闻听此言。立即便恨得咬牙切齿:“怪不得那君迟与我似乎有刻骨仇恨一般,一径地胡说八道,说我害死了君淑媛,他要为她报仇。妾身竟然都不知道,自己被她人冤枉了。” 太后命令身后的宫人上前,将鹤妃搀扶起来:“谁让你那样鲁莽,还未审问,便将人乱箭射死了,连个活口也没有。” 鹤妃语塞,讪讪地辩解道:“妾身当时只觉得惊骇,哪里会考虑这么多?再加上他疯疯癫癫地胡说八道,放任下去,还不定说出怎样的话来。一时恨极,便下了命令。” 太后了然地一笑,知道她是急于杀人灭口,免得自己的罪行传扬出去。也不计较,只悠悠地道:“可惜如今,那背后之人安然脱身,置之事外,高枕无忧,可怜了你替人担祸。” 鹤妃有些不解:“背后之人?难不成还有人指使他不成?” 太后望着她悠悠地叹了一口气:“傻孩子,就说你是个心思简单的,定然没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心思。你就不想想,那君迟进宫以后,便是个粗使太监,哪里去寻那多黄蜂进来,定然是背后有人在推波助澜。” 鹤妃思忖片刻,然后一脸恍然大悟,恨声道:“究竟是谁竟然这样歹毒,使出这种挑拨离间,借刀杀人的计谋来?太后请明示!” 太后摇摇头:“罢了罢了,你就当我是在多嘴吧,我也只是有这样的猜想而已,毕竟当初君淑媛在世的时候,两人便走动得密切。你如今已经不得势,可莫再胡思乱想,得罪了她。” 太后愈是不肯明说,鹤妃心里愈是疑忌,听她这话风,心里便明白了几分:“多谢太后娘娘提点,孩儿知道了。” 太后温声软语地劝和道:“你如今沦落到这步田地,切记不可鲁莽行事,万事能忍便忍吧。哀家别的无能为力,也只能在这后宫里护你一时安平,定然是不会亏待你的。” 鹤妃恨得几乎目眦欲裂,左右有面纱遮掩,别人看不出自己神情,向着太后重重地磕下一个头:“妾身谢太后恩典。” 太后挥挥手:“回去歇着,好生养伤,若是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便是。” 鹤妃重新又行过礼,方才在随身宫婢的搀扶下回了悠然殿。 第一百三十九章 太后的算盘 太后站起身来,得意一笑,将跟前太监荣福唤进来,悄声吩咐道:“寻人找个时机,将君迟与皇后的交情说与鹤妃娘娘身边的人知道,把话递过去。” 荣福领命,出去仔细安排。 太后拔了头上的簪子,伸进熏炉里,慢条斯理地将里面的熏香挑开,转身冲着锦绣富贵檀木屏风后面道:“还躲在那里做什么,还不出来?” 屏风后有轻巧的脚步声响起,泠贵妃笑吟吟地走出来,用帕子掩着口鼻:“鹤妃这是抹的什么药膏,怎么这样刺鼻的味道?” 太后将簪子用帕子擦拭干净,重新簪进发髻里:“她如今这是魔怔了,一心想要恢复原本的花容月貌,什么乱七八糟的法子都试,可别一个不受,整张脸都溃烂了。” 泠贵妃得意地冷哼一声:“如今对于她而言,那张脸烂与不烂又有什么区别?再说了,皇上原本就对她心有芥蒂,如今又雪上加霜,断然是不会再踏进她悠然殿一步。她还不识好歹,不愿意出宫寻条生路,还存着痴心妄想。” 太后叹口气:“你们两人便是这样水火不容么?不过是太皇太后挑拨了几句而已,就令你们争来斗去的,两败俱伤,平白被那褚月华捡了便宜。” 泠贵妃不屑地撇撇嘴:“纵然不是太皇太后挑唆,泠儿也与她那样脾性的人无法相处。她有今日的下场,纯粹便是活该,姨母您还搭理她作甚?” 太后转身坐下,泠贵妃立即有眼力地上前将冷掉的茶水换了,殷勤地捧过去。 太后接在手里,浅酌一口,润了嗓子,方才慢条斯理地道:“难道皇姑母的用意你还看不出来?” “姑母是想利用她来对付那个褚月华?” 太后点点头:“哀家好心将她召进宫里来,又封了妃子,她却不思报恩,一味地争风吃醋,坏了哀家多少好事?如今既然已经只是一枚弃子,没了丝毫用途,总是应该发挥点余热吧?” 泠贵妃兴奋地点点头:“最好两人争得两败俱伤才好!我们也好坐收渔翁之利。” 太后无奈地叹口气:“哀家也希望后宫安生,让皇上专心朝政,不被这些俗事所乱。这也实在是无奈之举,无可奈何。” “皇姑母总是过于仁慈了一些,那褚月华早就应该动手将她除了去,如今便不会这样蛊惑皇上了,后宫也安生。” “安生?你想得太简单了。” 那只波斯猫从锦帐后面探头探脑地露出头来,太后招招手,它弓起身子,一个纵跃,便跳到了太后的膝上,蜷缩成一团。太后笑眯眯地揽着它,摩挲着它雪白柔软的毛,心情颇好。 “哀家这里珍藏着一尾稀世好琴,名曰‘焦尾’,材质音色都是绝佳珍品。上元节你便组织一场宴会,将这把琴送出去吧。” 泠贵妃正在揉捏着她肩膀的手一僵:“姑母是要给皇上选妃?!” 太后点点头:“皇上后宫原本便萧条,如今君淑媛香消玉殒,鹤妃又毁了容貌,皇上跟前的妃子倒是还不如寻常百姓家里妾侍多,也难怪那褚月华一人独大。宫里是应该进些新人了。” 泠贵妃一拧身子,有些委屈:“好不容易刚打发了两人,姨母又要挑选那些狐媚子进来勾引皇上,皇上会记得泠儿的好才怪。” “出息!” 太后一声呵斥:“哀家就算挑拣成千上百个妃子进宫那又如何?说到底还不是给你培养人手?你若是能将她们收拾得服服帖帖的,揉圆捏扁不都随你,还是一大助力。你自己不争气,没能笼络住鹤妃,致使她与你处处作对,那又怪得了谁?” 泠贵妃被太后训斥,心里就有些委屈,红着眼圈转过身来,好生央求道:“就不能让泠儿趁机再与皇上亲近几日,再做打算吗?” 太后一脸的恨铁不成钢:“天天眼里尽是这些儿女情长,一点也看不到大局。你难道忘了,那常凌烟马上就要进宫了。太皇太后是打着伺候她的旗号不假,但是司马昭之心昭然若揭。 那个丫头可不像褚月华,褚月华好歹还矜持一点,你看她那日除夕宴上的作为,就是个不要脸面的狐媚子。肯定一进宫便是一番狂轰滥炸,还有你往皇上跟前贴的份儿? 哀家就是要多挑拣几个人,缠住皇上,不给她机会。纵然是爬上了孤寒的床,那股新鲜劲也立即给她冲散了,忘到九霄云外。 再而言之,你想想看,如今太皇太后有常家两个女儿,左膀右臂,明显是要盖过你。你若是不多寻几个帮手,到时候褚月华羽翼丰满了,趁机夺了协理六宫的权势,这后宫还有咱们的立足之地吗?” 听太后这样一分析,泠贵妃顿时觉得惊出一身冷汗。她只是不想让别人进宫,分去陌孤寒的疼宠,却真的没有考虑过这些事情。如今太后所言,的确句句在理,简直就是一语惊醒梦中人,瞬间醍醐灌顶。 “泠儿懂了,皇姑母,泠儿定然投其所好,为皇上精心挑选几个可意的美人儿出来。” 太后悠悠地叹口气,微微嗔怪:“你若是早些这般乖巧,怎么可能让褚月华钻了空子?” 鹤妃出了瑞安宫,身后的贴身丫头纤歌便一直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鹤妃知道她定然是有什么话要同自己讲,待回到悠然殿,便将周围的丫头们全都打发了,唯独留下她,摘下斗篷,露出一张黄黄绿绿涂满药膏的脸。 “纤歌,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要同本宫讲?” 纤歌此时冷静下来,不似适才那般冲动,犹豫着摇摇头:“没有,娘娘。” 鹤妃从旁边的碟子里拈起一块琥珀桃仁,放进嘴里,慢慢地咀嚼,待到核桃仁香甜的味道充斥了整个口腔,方才缓缓开口道:“你现在很怕我,是吗?” 纤歌“噗通“便跪在了地上,连连磕头:“娘娘待奴婢仁和宽厚,奴婢只是敬畏娘娘,并不害怕。” 鹤妃竟然亲自上前,将纤歌从地上搀扶起来,一指旁边的锦墩,和眉顺眼道:“坐下说话。” 纤歌有些受宠若惊,正欲恭让,鹤妃正色道:“让你坐,你便坐,本宫有话同你说。” 纤歌方才侧着身坐了半个身子。 鹤妃又抓了一把核桃仁,塞进纤歌的手里,方才娓娓道:“这几日,本宫一个人的时候,静下心来想了很多。前几日,本宫脾气过于暴躁了一些,让你受委屈了。” 一句话令纤歌感动得热泪盈眶:“娘娘说的哪里话?是纤歌伺候不够尽心,惹了娘娘生气。” 鹤妃摇摇头:“在本宫跟前,就不用说那些虚套的话了。你从娘家府邸里跟随本宫进宫,已经在本宫跟前伺候了许多年,一直尽心尽力,周到细致,人又冰雪聪慧,其实本宫心里是最为赏识你的。” 纤歌又欲站起磕头,被鹤妃伸臂拦住了:“今日你我便像姐妹一样说话,不要虚礼客套。” 纤歌低垂着头:“除了磕头,奴婢委实想不出究竟应该用什么样的方式来表达对娘娘的感激之情。” 鹤妃微微一笑,眸中隐约泪光闪动:“你若是果真对本宫觉得感恩,那便将你所有的想法如实告知本宫,一点也不要保留。本宫知道你聪慧,心思玲珑,以前本宫过于浮躁,又自视甚高,所以从来不愿意听从你的劝告,以至于锋芒毕露,后来在宫中势单力薄,今日竟然落得这样下场。” “娘娘千万不可以自怜自艾,总是会有转机的。”纤歌慌忙劝解道。 鹤妃摇摇头,用帕子沾沾眼稍:“在这吃人的后宫里,完全就是依靠一张脸皮,如今本宫容貌被毁,还有什么盼头?” 纤歌踟蹰片刻,方才壮着胆子问出口:“奴婢斗胆,问娘娘一声,既然您觉得毫无希望可言,为何娘娘还执意不肯听从老夫人劝告,出宫修行?而是留在这里,日后受他人冷眼?” 鹤妃手下使力,染了凤仙花汁的纤指将手中的琥珀桃仁捏个粉碎:“因为本宫不甘心!当初崔昭仪小产一事,本宫背了两年的黑锅。今日君淑媛与君迟之事,又落到本宫头上,使本宫平白受了这样的罪过!本宫不愿意背负这样的罪名一辈子! 今日落得这样田地,纵然是出宫,也是青灯古佛,了此残生,不过是借着母亲袒护,混个余生温饱。但是只要踏出这紫禁城的门,再想进来便没有了可能。 留下来,可能会苦一些,难一些,但是终归是有希望。本宫就是要在这皇宫里挣扎着活下来,亲眼看着那凶手被绳之以法,千刀万剐,方才解了心头之恨!” 纤歌斩钉截铁地点点头:“奴婢自然也是相信娘娘清白。此人太过卑鄙狠毒,手段又颇为高明,非等闲之辈。” 鹤妃径直开门见山地问道:“你觉得这幕后之人,会是皇后吗?” 纤歌不假思索地摇摇头:“适才出了瑞安宫,奴婢其实就是想提醒娘娘一句话,太后的话不可信,千万不要被太后利用了。” 第一百四十章 宫婢纤歌 鹤妃唇角微微噙了一抹冷笑:“此话怎讲?” 纤歌将话说出口,便不再吞吞吐吐,头头是道地分析道:“首先,崔昭仪一事,定然是与皇后娘娘无关; 其次,皇后娘娘没有除去君淑媛的必要。若是说因为君淑媛肚子里的龙胎,皇后完全可以等孩子出生以后,归于自己名下,凭借常家在朝堂之上的势力,根本不费吹灰之力。利大于弊,何需冒险行事? 最后便是娘娘遇险一事,若果真是皇后娘娘所为,那么出事那天,她为了躲避嫌疑,根本就不会出现在悠然殿,在众目睽睽之下接近君迟。再而言之,她刚刚入宫不久,在宫里还没有手眼通天的权势。 另外还有许多疑点重重,虽然微不足道,但是奴婢觉得皇后娘娘是幕后主使之人的可能不大。” 鹤妃连连颔首:“纤歌,看来本宫身边,也就只有你是真正将本宫的遭遇放在心里,并且用心去揣测的,本宫果然没有看错你。” 纤歌受了夸奖,更加受宠若惊,逢迎道:“纤歌与娘娘原本便是息息相关,只有娘娘好,纤歌才能安平。” “那你如何看待今日太后召见一事?” 纤歌听鹤妃问起,站起身来,跪在地上,扬起脸郑重其事地道:“奴婢要说的话有些大逆不道,便容奴婢跪着回禀吧。” 鹤妃也不拦阻,只是端坐了身子,一脸凝重:“今日只有你我二人,出了你的口,便是入了本宫的耳,断然不会传扬出去。你有什么想法,但说无妨。” 纤歌方才一字一顿道:“娘娘固然是承了太后的恩德进宫,但是如今,太后已经靠不得。” “此话何意?” “太后原本便对自己侄女泠贵妃颇多偏袒,对娘娘素有微词。如今娘娘失宠,眼见太后是想借刀杀人,撺掇娘娘与皇后为敌,这说明,她是已经打算放弃娘娘了。” 鹤妃颓然地站起身来,在殿中来回踱步:“适才在瑞安宫里,本宫听她撺掇,便觉得热血冲顶,将皇后恨得咬牙切齿。待到出了瑞安宫,冷风一吹,心里也犯嘀咕,只是没有你想得这般透彻。 也怪本宫平日里一向喜欢意气用事,老是与泠贵妃一争短长,过于愚笨,所以那太后自然不将本宫放在眼里,三言两语挑拨,并不加掩饰,借刀杀人的意图过于明显。” 纤歌眼见她重新又开始烦躁不安,慌忙出言相劝:“娘娘莫急,一切从头计较。” 鹤妃将满腔怒火再三压抑,心里又颓丧起来:“原本便失了皇上宠爱,如今太后再背后使些阴谋诡计,岂不愈加孤掌难鸣!” 纤歌小心道:“自古有钟无艳,孟光,阮氏女,相貌无盐,却独得夫君疼宠。更何况,娘娘只是失了花容月貌,较嫫母等人尚且美上千倍。并非是没有翻身的机会!” 鹤妃一声苦笑:“若仅仅只是坏了容貌也就罢了,如今本宫在皇上心目中的形象亦是一落千丈,哪里还有机会?当初崔昭仪一事,令本宫百口莫辩,原本是想借着君晚挽回皇上的心思,没想到今日竟然渐行渐远,适得其反。如今本宫只想如履薄冰地苟全自己,期盼能有大仇得报那一日。” 纤歌摇摇头:“娘娘不必妄自菲薄,皇上不是薄情寡性之人,您定然可以绝处逢生,重获荣宠!” 鹤妃闭上眸子,慢慢沉下心性,扭过头来,望着纤歌,将信将疑道:“你有办法?” 纤歌抬起头来,缓缓扫过殿中一应繁华摆设,沉声道:“娘娘若是有心,一样可以在宫中为皇上念经祈福!不争,不辩,超脱俗世之外,获一方安宁。” “念经?” 纤歌斩钉截铁地点头:“如今泠贵妃正与皇后鹬蚌相争,我们便暂时急流勇退,暂避锋芒,静观其变。” 鹤妃转头望着自己身边的这个小丫头,眸中蓦然闪过一抹厉色,很快便又收敛了,深深地埋进眸底。 她一把捉住纤歌的手,将她从地上搀扶起来,攥紧了,有些轻颤:“本宫听你的,若是有朝一日,重新富贵,那么必然不相忘。” 因为这许多时日里,月华不用去瑞安宫请安,所以泠贵妃张罗着举办琴宴的消息月华并不知道,还是兰才人过来说话的时候无意间提及,她这六宫之主方才得知。 兰才人说起此事的时候,不屑一顾,但是又云淡风轻,似乎只是一些事不关己的事情,从看客的嘴里娓娓道来。她不过是不耻于泠贵妃的行径而已。 月华有些羡慕她的洒脱,因为她的心里,瞬间如翻江倒海一般,心潮起伏,难以平静。 泠贵妃举办琴宴的意图显而易见,便是为了给陌孤寒挑选床上的美人,固宠夺爱。 太后对于选秀一事,向来小心翼翼,不会大张旗鼓地进行春选,免得太皇太后的人趁机进入宫闱之中。她每次都是借了这样乱七八糟的由头,从自己笼络的心腹府中挑选可意的女子,直接册封进宫里来。 宫里肯定是要添人的,陌孤寒乃是皇帝,他的身边自然应该朱环翠绕,怎么可能一直这样萧条?尤其是如今太皇太后的介入,令太后瞬间如临大敌,紧揽住手中的权势,心惊胆战,自然要殚精竭虑地扩展自己在宫中的权势,好借此与太皇太后抗衡。 月华不由自主地便想起自己与陌孤寒的两夜温存,脸红心跳的同时,心里又酸酸涩涩。 此时她的心境不同于往日,一想到他即将另有新欢,他的怀里会搂抱着别的千娇百媚的女人,他的唇舌会游走在别人的唇畔或者耳边,他会对着别人的娇嗔说出那样魅惑的情话,月华的心里就像塞满了茅草,疯狂地滋生,令她忍不住有掀了桌子的冲动。 五年寄人篱下的生活,与如今宫里步步惊心的日子,令月华学会了粉墨自己的情绪,愈是心潮翻涌的时候越是不动声色。唯独在猛然间听到这样消息的时候,眸子里瞬间便溢满了苦涩与恼意。 琴宴是泠贵妃举办,而非是她这个正牌皇后,有些讽刺。月华觉得无所谓,否则她不知道,自己能否保持住作为皇后应有的贤良雍容大度。 下午的时候,常乐侯便一人进宫谢恩,月华详细问过关于凌睿的事情,将太皇太后的懿旨向着他传达了,让凌烟暂时留在侯府照料廉氏几日。 常乐侯对于常凌烟进宫一事,并不怎样热衷,因此也不多言。月华又关切地问起关于凌曦的婚事,拿了几样珠宝首饰赏赐,由常乐侯转交。 常乐侯千恩万谢地回了。 第二日,泠贵妃差人过来请她参加琴宴,带着耀武扬威的含义。 月华已经收敛了复杂情绪,鬼使神差地应下:“泠贵妃有心了。” 泠贵妃又亲自去请陌孤寒,陌孤寒正在埋首查阅地图,梳理朝政。 泠贵妃得了通传以后,袅袅娜娜地走进去,向着他妖娆地行了跪安礼。 陌孤寒头也不抬,淡淡地道:“免了。” 泠贵妃抬起一张精致的俏脸,瞬间就撅起两瓣红唇,委屈道:“皇上宁可躲在乾清宫里看这些乏味无趣的东西,也不去看一眼妾身,难道妾身还不及这山水峰峦好看么?” 陌孤寒听及“山水峰峦”四个字,抬起头瞥了泠贵妃腰身一眼,竟然心中无端生了绮念,猛然间想起某人的妙处,一阵悸动,那“山水峰峦”可的确比这江山还要锦绣。 只是可惜...... 泠贵妃敏感地觉察到了陌孤寒眸中一闪而逝的暖意,上前便揽了他的胳膊,一厢娇嗔,一厢慢捻:“妾身天天眼巴巴地盼着,这脖子都抻得疼了。” 陌孤寒放下手中的地图,站起身来,一把圈起泠贵妃的腰身,目光灼灼地扫过她白皙丰盈的脖颈。泠贵妃因为身材略微丰润一些,锁骨也圆润,不如月华的玲珑有致。 陌孤寒温热的鼻息喷在她的颈间,她忍不住嘻嘻娇笑,趁机便揽住了陌孤寒的脖子,媚波流转,一声娇而柔的长唤:“皇上!” 她耳朵上的蓝色宝石耳坠随着她身子一转,在陌孤寒面前划过一道炫目的光,颤颤巍巍。 陌孤寒缓缓松了紧揽着她腰身的手,眸中刚刚升腾而起的灼热慢慢消散,风轻云淡:“泠贵妃到朕这里来做什么?” 泠贵妃双颊晕染着不自然的红晕,媚眼如丝,眉梢一挑:“妾身没有事情就不能来看看皇上么?” 陌孤寒捡起案上的地图,目光从泠贵妃的身上跳跃过去:“朕很忙!” 泠贵妃察言观色,立即识趣地换了声调,满脸怅然:“妾身是来相请皇上百忙之中抽出些许空闲,到妾身的椒房殿里稍坐,休息一会儿。” “有什么事?” 泠贵妃努力让自己端庄柔婉一些:“太后赏了妾身一尾古琴,只是妾身手拙,溃不成调,所以相请了几位旧日闺中姐妹前来指教。她们个个都是音律高手,一曲绕梁,可谓人间难得几回闻,所以想请皇上移驾,过去共赏雅音。” 陌孤寒已经坐下身子,明显对于泠贵妃所谓的琴宴兴致缺缺:“你知道朕向来对于这些附庸风雅的东西不感兴趣,贵妃自己尽兴就好。” 面对着陌孤寒的不解风情,泠贵妃也是无可奈何,她微蹙了描画得尖尖细细的柳叶眉,委屈道:“皇上就这般辜负泠儿的一片苦心么?” 陌孤寒已经捉起了一旁的毛笔,饱蘸浓墨,头也不抬:“贵妃的心意朕心领了。” 泠贵妃壮着胆子,纤手攀援而上,扶住了陌孤寒的肩,撒娇卖痴地轻轻摇晃:“皇上若是不肯赏脸,妾身可果真在皇后娘娘和诸位姐妹们面前失了脸面。” 陌孤寒握笔的手一滞:“皇后竟然也参加?” 泠贵妃点点头:“人家可没有皇上这样难请,泠儿的嘴巴都说干了,皇上还不肯赏脸。” 笔尖上的浓墨滴落下来,在宣纸上缓缓晕染开,陌孤寒慢慢地放下手中毛笔:“依了你。” 泠贵妃兴高采烈地雀跃着,眸中却一闪而过一抹腾腾怒气:“妾身谢过皇上。” 第一百四十一章 当众调戏 泠贵妃的琴宴,就设在椒房殿,大殿里炭盆烧得旺旺的,撩帘进来便是扑面蒸腾的热气。 月华顿住脚步,只觉得面前一片姹紫嫣红,有些眼花缭乱。空气里弥漫着馥郁的脂粉香气,将殿中陈设的新鲜瓜果的香甜气息严严实实地掩盖起来。 她不禁蹙了蹙眉头。 殿中端坐的贵女们扭过头来,见她气度不凡,知道不是寻常妃子。有眼尖的,已经认出了她头上的金雀钗,慌忙拜倒在地,恭声请安。 月华扫视一圈,并没有看到泠贵妃,只有椒房殿里的几个宫娥侍候茶点,雅嫔自然也在其中。 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了什么答应过来,是向着陌孤寒展示自己的贤良?还是心中压抑不住的好奇?踏进来,她便有些后悔了,这不是自己给自己心里添堵吗? 她还没有来得及赦免众人平身,殿外便传来声声通传:“皇上驾到!” 他竟然也来了! 他原本就是应该来的,不是吗? 月华有点害怕被陌孤寒看穿自己的小心思,慌忙敛了面上神色,强作一脸淡然。 陌孤寒与泠贵妃并肩而来,踏步走进大殿,立即有宫人上前伺候,解下厚重的狐裘披风。陌孤寒便将目光转向了一旁的月华,挑挑入鬓剑眉,佯作意外。 “皇后竟然也在这里?” 月华恭敬地请过安,敛容道:“泠贵妃盛情,妾身是个粗人,只是过来做个听客。” 陌孤寒便昂首阔步地从她身边走过去,径直端坐于上首,她的回答也只是听了一半。 月华自嘲地笑笑,环顾四周,见陌孤寒首座跟前也仅仅只是安排了一个席位,泠贵妃已经相跟着亦步亦趋地走了过去,亲昵地攀附着他的胳膊,分明是在众贵女面前存了争强好胜的心思,想要给自己一个难堪。 月华静静地站在原地,不动声色,犹如月光流照,静谧安然。 陌孤寒见她伫立不动,脚尖一转,长臂微微使力,泠贵妃便流水一样就势在他身边坐了下来,犹自得了便宜卖乖,羞涩地低喃一声:“皇上,这是皇后娘娘的位子,妾身坐不得。” 陌孤寒用眼尾瞥了月华一眼,她看起来风轻云淡,丝毫不以为意,心中赌气:“朕说坐得便坐得。” 泠贵妃黏着陌孤寒,得意地望了月华一眼,犹如挑衅似的抬起下巴。 殿里众人偷偷交换了一个微妙的目光,看一眼被冷落的月华,唇角微有讥讽。 若是平日,月华懒得计较一个位置,但是今日却不一样。今日当了诸多贵女的面,尤其还是将来要入宫伺候陌孤寒的贵女,自己若是在泠贵妃跟前输了气势,那么,将来没有人会把她褚月华放在眼里。 就像李腾儿说的,人善被人欺。 她拧身便走。 “皇后这是要去哪里?”陌孤寒冷不丁地出声问道。 “自然是回妾身的清秋宫。”月华脚下一顿,头也不回地淡然道。 “朕一来,皇后便要走,这是给朕甩脸子呢?” 陌孤寒的质问轻描淡写,却是举座皆惊。在座宫女也有耳闻,说是帝后不合,但是谁曾想到,皇后竟然这般大胆,敢当众给皇上脸色看! 月华缓缓转过身来,脸上却是带着谦恭的笑意:“君命不敢违,而祖宗规矩又不能忘,妾身留在此处,岂不是要陷泠贵妃于左右两难?更何况今日京中贵女都在,我与泠贵妃是天下女子母仪表率,更是不能逾距攢越,贻笑大方。 只有妾身离开这里,泠贵妃端坐上首方才合乎规矩,又周全了皇上情面。否则,皇上是打算将妾身置于何处?您不领情也就罢了,如何还怪责降罪给妾身?” 月华一番话,说得虽然委婉,但是却一点也没有留情,直接给两人戴上了有违礼制的帽子。 众贵女偷眼看陌孤寒脸色,等着他大发雷霆,将皇后赶出椒房殿。泠贵妃在宫中得宠众所周知,褚月华虽然是皇后,但想分庭抗衡,也不掂量自己的斤两。 陌孤寒却出乎众人意料地唇角慢慢勾起,一脸玩味地向着月华伸出手来:“还是这样小气,一个玩笑都容不得。” 他的意思已经极其明显,泠贵妃不敢违逆,讪讪地站起身来,给自己圆场:“今日这宴会,泠儿乃是主人,哪里有落座的空闲?这位置便是为皇后娘娘所备,您请上座。” 月华毫不客气,仰首挺胸地从她面前过去,端坐于上首位置之上,冲着泠贵妃笑笑:“贵妃妹妹有心了。” 话音刚落,陌孤寒坚实有力的胳膊便从她的披风下面伸进去,环住了她柔若无骨的腰肢,有意无意地慢慢摩挲。虽然是隔了厚重的冬裳,月华却好像依旧可以感觉得到陌孤寒掌心里热烫的温度,带着炽热的火焰,一路燎原。 她瞬间心慌意乱,挺直了脊梁,整个身子都有些僵硬。她无法忘记,陌孤寒那夜里抚摸过自己身体的手,带着饥渴与焦灼,疯狂地似乎要将自己肆意蹂躏成他掌心里的形状。 今天他的手,貌似极为悠闲,好像在自己腰间闲庭信步,慢慢地欣赏品味自己的味道,不紧不慢,带着逗弄。 陌孤寒也觉察到了掌心里的僵硬与不安,唇角微勾,指尖使力,将她的腰轻轻地捏了一把。 月华受惊,几乎是瞬间弹跳起来,又被他摁住了:“皇后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他竟然当众调戏自己,月华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用披风遮掩着众人视线,暗自咬着牙根支吾道:“没,没事。” “没事皇后的耳根为什么红了?” 陌孤寒继续调笑,丝毫并不在意殿内诸人的目光,似是有意故作亲昵之态。 月华望一眼那些支楞着耳朵细听二人说话的贵女们,暗生恼恨。什么生冷勿近,什么清冷若冰?全都是骗人的。这陌孤寒十足就是一只阴险狡诈的狼。 她不得不努力保持着端庄的姿势,放任陌孤寒游离在自己身后腰间的手继续为所欲为,还要一脸正经地回答他的问话:“许是屋子里有些热。” 陌孤寒煞有介事地道:“既然屋子里热,皇后便把披风解了去吧?否则闷一身热汗,一会儿受了凉风,容易得风寒。” 月华手忙脚乱地去解领口处的金丝绦,陌孤寒的手却依旧停留在腰间不放,并且惩罚性地使力捏了一把。 她的手一顿,唯恐解开披风,再被人看了笑话,讪讪地笑笑:“还是罢了,一会儿汗就消下去了。” 陌孤寒温柔地笑笑:“皇后随意。” 台下贵女们开始窃窃私语,觉得陌孤寒对褚月华这般体贴得细致入微,委实是难得的多情帝王,眼梢不断地向着两人的方向飘过来,偷偷地觊觎,满是艳羡。 被晾在一旁,看着二人你侬我侬的泠贵妃干笑一声,清清喉咙,命令椒房殿里的宫人:“还不快些将那架焦尾琴取来。” 宫人颔首应下,转身不多时,便两人合力捧了一架焦琴过来,小心翼翼地放置在大殿中央的琴架之上。周围贵女无论是懂行的,还是敷衍的,皆啧啧称赞,委实乃是稀世珍品。 泠贵妃神色间有些得意,一副高傲的嗤之以鼻之态。 她扬起脸,得意洋洋道:“大家想必早有耳闻,此琴名曰焦尾,乃是东汉文学家、音乐家蔡邕从烈火之中抢救出稀世梧桐木,亲手所制,一向由皇室珍藏。今日拔得头筹者,自当以这尾焦琴相赠,还请诸位姐妹千万不要藏巧。有什么本事自管施展出来就是。” 下面贵女们兴奋地窃窃私语,立即就有人胆大,第一个自告奋勇:“落霞见到名琴一时技痒,愿抛砖引玉,献拙一曲,请诸位姐妹指正。” 月华看一眼那女子,一袭杏花粉妖娆裙裾,尽显身段玲珑,身姿风流,一双盈盈含情目说话时,便向着陌孤寒的方向秋波脉脉暗送。 斜眼悄声打量陌孤寒,他立即似乎有所觉察,指尖一个使力,向着他怀里一捞,月华便身不由己地向着他靠了靠。 “皇后看什么呢?” 月华一窘:“满殿的人都在看皇上的脸色,妾身也好奇。” 陌孤寒饶有兴趣地看她一眼,压低声音在她耳畔低声道:“皇后便猜猜朕此时在想些什么?” 一屋子的环肥燕瘦,除了无边风月,便是风流颜色,还能想什么? 月华心里暗自腹诽,却是轻巧地四两拨千斤:“月华怎敢擅自揣摩圣意?” “哼,口是心非!”陌孤寒不悦地冷哼一声:“你们哪个不是在时时揣测朕心里的想法?” 月华被一言拆穿,丝毫不觉羞窘:“每个人都在小心翼翼地揣摩皇上的喜好,讨您欢喜,难道皇上不喜欢吗?” “皇后也不能免俗?” 月华厚着脸皮,极真诚地点头:“妾身一直都在努力让皇上欢喜,只是皇上不领情罢了。” 陌孤寒仍旧紧绷着脸,嘴角却是忍不住微微上翘,有几分欢喜之色。 月华方在暗中舒了一口气,俗话说“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原来果真如此,即便高傲如陌孤寒,竟然也是同样喜欢听别人奉迎之言。 第一百四十二章 会跳舞的草 台下的落霞已经得到泠贵妃首肯,袅袅娜娜地向着陌孤寒与月华二人福身一礼,然后在焦尾之前坐下,深吸一口气,轻抬纤手,立即便有一曲泉音叮咚流泻而出。 月华并不太懂声乐,听着有些寡味,心不在焉。也只抬眼打量一屋子的莺莺燕燕,暗自揣测究竟哪位能入得了陌孤寒的眼。 这落霞在众贵女中无论相貌还是气度皆是上乘,也难怪这样自信,敢于第一个上场,毫不胆怯。须知这听曲,听得多了,也就难免疲乏,后面纵然是仙籁之音,也难以勾引起惊艳之心。 一曲终罢,掌声寥寥,又接二连三有人上前弹奏,泠贵妃凑到二人跟前来,腻在陌孤寒近前,巧笑倩兮地向陌孤寒介绍众位贵女的来头,多有夸赞。陌孤寒一言不发,只偶尔点头,令人揣摩不透他的心意。 泠贵妃暗中就有些焦急,今日太后交代给她这场差事,她为此也是煞费苦心,提前两三日便开始着手安排,对于参加宴请的名单更是万千斟酌。若是陌孤寒丝毫都不领情,自己岂不枉费一场苦心? 她小心翼翼地看陌孤寒脸色,越发觉得他是心不在焉,并未将面前这些姹紫嫣红的美人放在眼里。 殿外有尖细的通禀声,拖着长长的尾音:“太后驾到!” 殿内众人立即起身跪地相迎,盛装的太后在宫人的簇拥之下,步履安详地进来,满脸笑意。 “哀家也来凑个热闹。” 泠贵妃立即吃了定心丸,欢喜地上前搀扶住她,径直让至月华适才所坐之处:“太后可是迟到了,错过适才许多精妙绝伦的演奏。” 太后微微挑眉,冲着陌孤寒伸手,示意他到自己跟前落座,立即就有宫人上前,在下首处重新安置席位,月华与泠贵妃一左一右端坐了。 “皇上便来说说,比较中意哪家千金演奏的曲子?” 陌孤寒微微欠身:“各有千秋,难分伯仲,皇儿一时间也说不出什么所以然。” 太后缓缓扫视众贵女一眼:“果真个个千娇百媚,也难怪皇上眼花缭乱。今日哀家可算有耳福了。” 泠贵妃立即会意:“还有谁没有献技,不必扭捏,只管落落大方地上前,若是合了太后心意,本宫有赏。” 话音刚落,台下便有人娇滴滴地应声:“司音斗胆献丑。” 太后嘴角噙着一抹笑意:“未见其人,单凭这说话声,如珠落玉盘,就知道定然是个妙人。这名字起得也妙。” 一迎春鹅黄绢纱宫装的少女自人群后面聘婷而出,额前一抹花钿映衬得柳眉如刀裁,前额如玉雕,好一个齐整妙人!适才一直沉默不语,并不张扬,如今猛然脱颖而出,令人一眼惊艳。 女子袅袅婷婷下拜,泠贵妃便介绍道:“此乃户部于侍郎府上千金,祖籍湖广,比我们这些粗门大嗓的北方女子温婉许多,看着便是小鸟依人一般我见犹怜。” 太后颔首:“难怪这样如水的气度,家中教养也好。” 月华便知道了此女来头。户部侍郎在朝中举足轻重,这位于大人乃是刚刚从外省借调回京,在湖南湖北等地颇有影响力,据说与太后母族多有来往,看来,太后是想借此时机拉拢到自己名下了。 司音得了泠贵妃颔首,垂首至焦尾琴旁,弯身将琴抱进怀里:“小女第一次得见天颜,心中惶恐,委实紧张,还请恩准小女背身而奏。” 太后笑得和蔼,挥挥手:“无妨,无妨,随意就是。” 司音怀抱着琴,走到大殿一侧,半转过身子,竟然席地坐于绒毯之上,将焦尾琴置于膝上平放,然后凝神伸指,开始侃侃而“弹”。 太后缓缓阖拢了双目,满面笑意,竟似如醉如痴一般,连连颔首。 整个大殿鸦雀无声,只有琴音缭绕,连绵不绝。 月华心里苦涩,知道一曲终了之后,太后定然就会做主,为陌孤寒纳妃,充实后宫了,毋庸置疑。 自古宫中一代新人换旧人,欢行白日心,朝东暮还西,岂能奢望他陌孤寒做那千载不移的北斗星? 她一径胡思乱想,人群开始窃窃私语,初始声音并不大,后来就像火苗舔舐中的一锅开水,逐渐沸腾起来,声音愈来愈大。 月华倾耳细听,有人在窃窃议论:“天啊,这草怎么也会动?就像跳舞一般,简直太稀奇了!” “无风自动,难道就连花草都能欣赏乐曲?” 月华凝神去看,那司音背身所坐之处,有一排花草,其中两盆叫不出名堂,并无花朵,叶子如桃叶一般油绿细长。 此时,那顶端几片嫩绿的新生叶子,正随着司音弹奏的乐曲左右轻轻摇摆,便如舞者在轻轻旋转,又像彩凤点头,摇曳生姿。 月华留心四周,大殿为了保温,密不通风,这盆花显然并不是被风摇曳而起,而是自己在跳舞! 此时,太后与陌孤寒听到四周嘈杂议论,也纷纷转过身,关注到这一神奇的景象,啧啧称赞道:“古有美人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没想到,今日竟然有司音娘子一曲惊艳,使得花草闻声起舞,可见司音在音乐造诣之上,堪称难以匹敌。” 司音一曲接近尾声,缓缓停下指尖,余音仍旧绕梁,那小草竟然也慢慢收拢起叶片,静止不动。 有站在司音附近的贵女好奇地挑拨两下琴弦,或者击掌,那草叶纹丝不动,便愈加纳罕。 月华可不相信什么乱七八糟的说法,诚如常凌烟前几日所做的手脚一般,其中定然是有什么猫腻,怕是早有安排,与太后和泠贵妃也逃脱不了干系。 太后笑吟吟地望着陌孤寒,开门见山地问:“这丫头琴音绝妙,皇上身边如今好似还没有这样精通音律之人,不若留在身边,闲暇时也有个消遣,皇上觉得这司音如何?” 泠贵妃勉强笑笑,违心道:“司音鼓琴,泠儿擅舞,我们二人若是能一同侍奉皇上,也算是缘分了。” 陌孤寒淡淡地扫一眼那一脸娇羞的司音,并不表态,而是转过头来对月华道:“朝事杂乱,这后宫之事朕便不操心了,就交给皇后安排。” 太后闻言有些不悦,凌厉的目光扫向月华:“这纳妃一事的确是应该皇后操心。皇上后宫空虚,无人能为皇上分忧便是皇后的责任。皇后看这位分如何评定吧?” 月华没想到陌孤寒竟然转手就将这烫手山芋递给了自己,一时间有些为难。 其实,此事显而易见,自始至终便是太后与泠贵妃一手安排,心里对于这司音的封号怕是也早有计较。陌孤寒若是中意,也应该一口应承下了。他问询自己的意见,怕是对这司音并不满意?还是想试探自己而已? 月华偷眼打量陌孤寒,见他一脸耐人寻味,表情上透露不出半分的痕迹。她心里就有些犹豫,究竟是拒绝还是纳入?纳入要给什么封号?拒绝又要用什么借口? 月华自然是不愿意让这女子进宫的,抛却她对陌孤寒的私心醋意不说,此女一进宫便是太后的人,那么与自己处处为敌在所难免。她今日只要点头,便是养虎为患,给自己在后宫树敌。 她略一沉吟,目光转向大殿之内的贵女身上,巧笑道:“若是音律可以解忧,令皇上开怀,月华自然责无旁贷,愿意为皇上多纳能人。” 陌孤寒的面色一沉,望着她的目光凛然。月华便明确了他的心意,愈加壮了胆子,冲着他俏皮地眨眨眼睛。 “这位司音姑娘一曲妙音竟然能够令花草翩然起舞,实乃天籁之音,委实难得。只是这贵女中才情高绝者比比皆是,只是适才太后没在,所以不能在您跟前展示一二。尤其是那位落霞姑娘,琴音更是绕梁袅袅,月华仍旧记忆犹新。不若让她也为太后演奏一遍此曲,看看是否也能令花草动容?” 那落霞原本就是个机灵乖觉的人物,听适才司音演奏的曲目,心里便有不服。见月华望向自己,又不动声色地扫了那两盆花草一眼,顿时便有所醒悟。 她不待太后反驳,便上前施施然一礼,道声:“遵皇后娘娘懿旨。” 然后款款走到焦尾琴前,如司音一般,将琴抱在怀里,置于膝上,将适才的曲子重新演奏一遍。 太后想阻止,已经是来不及,剜了月华一眼,明显有些气怒。 落霞琴音一起,大家惊讶地发现,那两盆花草竟然好似收到召唤一般,开始无风而动,时而旋转,时而阖拢,时而轻颤,果真就像是凌波起舞。 众人全都暗道“怪哉”,联想起司音适才演奏之时,刻意的作为,自然也明白了其中怕是有什么猫腻,看着司音的目光就多少带了鄙夷之色。 落霞一曲终了,暗自得意洋洋,起身将焦尾琴小心翼翼地搁置在案上,娇声道:“不负皇后娘娘所望,虽然此曲生疏,弹奏得不尽如人意,但是落霞竟然也能令花草显示异象,委实觉得奇妙。” 并非自己拿手曲目,竟然也能有异曲同工之妙,落霞言外之意,便是贬低了司音的琴艺。 第一百四十三章 大获全胜 太后皮笑肉不笑:“竟然可以与司音琴技不分伯仲,难得难得。” 众贵女见落霞轻而易举便得了太后赞誉,哪里肯罢休,错过这样绝佳的露脸机会,争先恐后上前,想要一展所长。 那司音就有些尴尬,求助地看了一眼太后。月华立即抢占了先机,点点头:“大家莫急,若是心浮气躁,如何能弹奏出婉转靡靡之音?太后今日过来,便是意在欣赏大家的弦乐,大家尽情一展身手便是。” 此话一出,太后如何说出反驳的话?就有贵女抢先将焦尾琴抱在怀里,迫不及待地调音试弦,开始弹奏。那花草自然也不负所望,摇曳舞蹈。 如此便印证了大家的猜想,开始窃窃私语。 陌孤寒唇角噙着一抹笑意,向着月华这里微微探过身子,压低声音道:“皇后这是想将这些贵女一网打尽,全部充实进朕的后宫里么?” “皇上若是都喜欢,未尝不可。” 陌孤寒一声冷哼:“皇后倒是大度。” 月华抿着嘴笑笑,正襟危坐,趁机赞叹道:“天神造物,竟然如此神奇,世间竟有闻乐起舞的草木。又是谁说草木无情呢?” 贵女中有人壮胆站出来:“小女乡籍大理,素闻有两种奇异的草株,素喜温热,生于深林之中,一种曰含羞,叶片只要被碰触就会自动收卷起来,另一种曰情人草,据闻可随乐起舞,只是有所耳闻,并未亲眼得见,难道这种草便是情人草?” 此言一出,众人不再关注琴弦之乐,而是齐齐望向那两盆青草,再看看泠贵妃,皆沉默不敢多言。 如今刚过寒冬,虽已立春,但也不是这种草株生长的环境。今日突然出现在泠贵妃的大殿里,又被司音拿来做文章,缘由显而易见。 陌孤寒紧绷着脸,冷哼一声,不屑道:“机巧有余,技巧不足,不过尔尔。” 他的话丝毫没留情面,讥讽这些贵女心思全都用在了勾心斗角上,并无一人真正醉心于声乐。 泠贵妃见自己苦心谋划的好生一场宴会被月华搅散,自己又在皇上面前落了脸面,好生记恨,又气恼,现在又被一个小丫头揭穿了心思,恼羞成怒,却唯独不敢在陌孤寒面前表现出来,尴尬地笑笑。 “你这丫头倒是见多识广,本宫孤陋寡闻,可从未听闻。” 言谈间有怪责之意,那贵女顿时省得自己多嘴,缩缩脖子:“只是传闻,未必有的,是小女一时妄言了。” 太后脸面上更过不去,径直站起身来:“哀家累了,先行回宫,你们自管热闹就是。” 言罢便沉着脸拂袖而去。 月华第一次与太后正面交锋,违逆她的意思,并且取得胜利,但觉得神清气爽,心情竟然出奇地好,勉强在陌孤寒跟前压抑住兴奋,也躬身告退。 一出了椒房殿,她便再也忍不住,微微翘起唇角,有些得意忘形,难得露出烂漫之态。 与天斗,其乐无穷,与泠贵妃斗,亦是奇乐无穷啊! “皇后坏了朕的美事,似乎兴致颇高?” 陌孤寒在她离开椒房殿以后,顿觉索然无味,尾随着出来,悄声跟在她的身后,见她沾沾自喜地眉飞色舞,正色揶揄道。 月华一惊,转过身来,见他一本正经,不像是玩笑,立即敛了脸上得意之色:“难道这不是皇上希望的吗?若是月华体会错了圣意,这便将功补过,回转椒房殿,将她们打扮漂亮了送进乾清宫。” 陌孤寒面上隐约有一丝怒气:“皇后还真贤惠呢。” 月华假作听不出他的讥讽之意:“皇上过奖。您适才也说了,这后宫之事,应该由月华全权掌管,月华自然不敢有负众望。” 陌孤寒紧绷的脸终于忍不住绽开一丝玩味:“皇后究竟是体察圣意,搅乱了这场宴会,还是源自于本心,不想让她们进宫伴驾?” 月华不答反问:“皇上喜欢是哪一种?” 陌孤寒一愣,尔后清朗大笑:“皇后果真狡猾。” 月华继续奉迎:“妾身只是小心翼翼地讨好皇上罢了。” “皇后说着这样口是心非的话,不觉得违心吗?”陌孤寒突然敛了笑意,一本正经道。 月华依旧恭谨:“皇上是天,高山仰止,月华俱是肺腑之言。” “肺腑之言?褚月华,你若是果真如别人那般,心里眼里只有朕,怎么会对朕这样冷清?这几日,你一直在躲着朕,为什么?朕就果真令你那样害怕么?” 陌孤寒突然就出声诘问道。 月华呼吸一滞,只觉得满腹委屈,却一句话都讲不出来,原来自己闷闷地生了好几日的恼意,他竟然压根就不知道缘何而起,更遑论会改了。 她的默然与疏离的目光,令陌孤寒愈加气恼,几乎气急败坏:“朕今日为了你,得罪了太后,泠贵妃,拒绝了那么多殷勤备至的女人和她们背后的家族,你还不知足是不是?朕做这么多难不成还换不来你一句真心话?” 月华一怔,半晌没有回味过来陌孤寒的意思,待到终于明白了其中蕴含的心思,他已经气怒交加地拂袖而去。脚下匆匆,瞬间就不见了人影,倒是更像是仓皇逃离。 月华依旧呆愣在原地,半晌方才终于忍不住唇角微绽,自心底荡漾起一抹笑意。 为了我?真的么? 中元节,宫里有拨灯放灯的习俗,尤其是拨灯,这是一件很神圣的事情,皇上和后宫妃子们都要参加。 原本,拨灯流传下来,是燃灯礼佛,长安王朝素来信奉佛教,所以每年上元节除了放花灯,都要拨灯。十四人灯,十五神灯,十六鬼灯,宫中连放三天,水渠,案头,门窗下,位置都有讲究。 月华兴味乏乏,她更加怀念紫禁城外面的一方天地。每年的中元节,都是她孩提时最为期盼的日子。整个京城空前繁华,火树银花,通宵不眠,就连街头巷尾那些寒风凛冽里乞食的乞丐,都因为那些大发善心的富户们的施舍而笑逐颜开。 在侯府的时候,中元节几房里的老爷夫人聚在一起祭祖团聚,廉氏碍了情面,也会开恩让她穿戴一新后,跟着常家的千金小姐们一道出门看灯。 那些常家贵女们眼睛都生在头顶上,常凌烟尚且看不到眼里,更遑论是她?她自然不屑于同常凌洛一般恭维奉承她们,只一个人与香沉走在后面,怡然自得地赏景赏月。 宫里提前数日就开始置办张罗,下人千方百计地打探主子的心思,主子们又暗中较劲,紧锣密鼓,挖空了匠心制作不拘一格的宫灯,高高地悬挂在自己宫殿外面,期盼能引起陌孤寒的注意,获得恩宠。 太阳的余晖刚刚落尽,紫禁城里还没有掉落下一滴浓墨,东方蓬勃升起的碧玉盘就迫不及待地将紫禁城笼罩在一层朦胧的月华里。 灯笼一盏盏次第亮起,走马灯,皮影灯,山水灯,八角玲珑灯,琉璃盏,千姿百态,绽放出不一样的光影来。 整个紫禁城亮如白昼,却又影影绰绰,虚幻而不真实。 太后差遣了宫人来叫月华,她推辞不得,披上一件水影波光披风,带着香沉出了清秋宫。 一出宫殿,披风着了月影,便现出波光粼粼的澹白光景,如若潋滟月华逐波千里,披风下摆处苏绣插针绣着的两尾江边悠闲觅食的长腿鹤,随着夜风飘拂,和着月华优雅的步履,活灵活现起来。 香沉指点着沿路两侧宫灯,大惊小怪地叫嚷:“这宫里的工匠们愈加有趣了,今年是兔神君守岁不假,那也不用四处都是兔子吧?” 月华没有赏灯的心情,头也不抬:“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各不同,每年都是这样的规矩,哪里还有什么新意?” “新意倒是有的,这些兔子不若往常那样憨态可掬,倒是威风凛凛的,怎样相貌都有。还骑着葫芦,或者老虎,娘娘,有些像是咱们小时候请过的兔爷呢!” 香沉叽叽喳喳,一厢暗地打量月华的脸色。 月华也忍不住抬头,不禁一愣,围绕着自己的清秋宫,还有沿路之上,全都是各种各样的兔爷,花袄虎帽,威风凛凛。 “香沉,咱整个宫里都是兔爷花灯吗?”月华呆呆地问。 香沉点点头:“今年内务府布置的花灯全都是兔爷——听说是万岁爷特意吩咐的。” 他这是? 月华心里一时间千滋百味,有些酸,有点甜,心潮起伏,难以压抑。她突然就来了赏灯的兴致,觉得不仅是高高挑起的兔爷灯笼引人入胜,就连这清冷夜色中的一景一物也变得迥然不同。 脚下没来由地轻快了许多,披风上水波潋滟,跳跃得欢快起来。 泠贵妃几人已经提前到了瑞安宫,没有进大殿,正在门口处捧了手炉指点着四处烂漫灯火,雀跃不已。陌孤寒被几人簇拥着,神色淡然,唇角微微噙着一抹轻笑,显然心情不错。 月华与香沉走过去,雅嫔与兰才人作势便要行礼,被月华拦住了:“今日过节,大家随意一些便好,不用多礼。” 偷眼看陌孤寒,他却目光游离到别处,嘴角的一抹笑意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张脸绷得死紧,好似结了冰凌的石头。 还是这样的别扭性子,自幼被人小心翼翼哄惯了的,轻易拉不下脸皮。 第一百四十五章 被绑架 鹤妃原本气质便高雅,所以封号为“鹤”字。但是也正因为了她骨子里的这股傲气,使得她为人处世并不圆滑,处处生了棱角,经常会与泠贵妃冷嘲热讽,像一朵带刺的蔷薇。 今日冷不丁见她这样装扮,又是在这佛家清净之所,耳目一新,几人都有些呆愣。 大佛堂里的管事太监得了信,忙不迭地跑过来,向着陌孤寒与月华一行人行礼问安。 陌孤寒向着鹤妃的方向微抬下巴:“鹤妃娘娘如何在此?” 首领太监恭声道:“鹤妃娘娘每日都会来此诵经祈福,今日是上元节,她为自己加了一卷经文,所以耽搁至此时,还没有回宫。” 一问一答间,已经惊动了鹤妃,她转过头来,见是陌孤寒一行人,眉眼间竟然也平静无波,无喜无忧,一派淡然清和之色。缓缓站起身来,似乎是腿脚有些酸麻,或者是猛然起身有些晕眩,手扶前额,微蹙了蛾眉,微微摇晃了两下,上前两步,然后作势要跪下磕头。 陌孤寒踏步上前,一手搀扶了,低声嗔怪道:“祈福是好,但要量力而行,你这不是折磨自己吗?” 鹤妃站在陌孤寒身边,一袭青衣罩衫并不熨帖,反而有些肥大,外面轻纱笼罩,犹如一层青烟一般,在夜风里飘扬起来,袅袅娜娜,玲珑身段若隐若现。 宋代词人秦观的诗作《赠女冠畅师》中曾经写道:瞳人剪水腰如束,一幅乌纱裹寒玉。飘然自有姑射姿,回看粉黛皆尘俗。 月华一度觉得不可思议,女人的美,自然应当千娇百媚,靠万紫千红的颜色来衬托,一袭乌纱,简朴无华,岂不如美玉蒙尘?今日见鹤妃这副装扮,方才省得,古人诚不欺我。 鹤妃面上覆着轻纱,仅露一双剪水秋瞳,盈盈含水,望着陌孤寒,缓缓一笑:“都说心诚则灵,妾身若只是敷衍了事,倒是还不如不做。” 说话的声音微微带着泠泠轻颤,似乎是被寒风吹皱的湖面。 陌孤寒伸手解下身上披风,抬手便给鹤妃披在了肩上。披风宽大,愈加显得她楚楚生怜。 “这里风这样急,你脸上的伤还未痊愈,小心留了疤痕。” 鹤妃抬手摸摸脸,释然一笑:“潜心礼佛许多时日,妾身却是想开了许多,心也平和起来。相貌不过只是父母给的一层皮囊,如弹指流沙,娇艳不过十几春秋。最重要的,还是心地良善,宽宏祥和,修身修心修口,那才是真正的芳华永驻。更何况女为悦己者容,皇上疼惜妾身,不以貌取人,将妾身赶出这紫禁城。那么,是美是丑有甚要紧?” 一席话平和淡然,令陌孤寒赞不绝口:“鹤妃你变了。” “是妾身以前年少气盛,凡事喜欢针锋相对,造下口业,也让皇上为难了。” 泠贵妃站在一旁,将鹤妃与陌孤寒的对话尽收耳底,终于忍耐不住,冷冷地轻嗤一声:“还是鹤妃娘娘好手段,都变成如今这幅样子,还仍旧可以轻而易举地搏得皇上垂怜。” 若是换做以往,鹤妃早就不甘示弱地针锋相对。如今她也不过豁达一笑,不急不恼:“以前是妹妹不知规矩,对贵妃娘娘多有冲撞,还请娘娘不计前嫌,谅解则个。” 一句话看似服软,却是绵里藏针,令泠贵妃哑口无言。伸手不打笑脸人,尤其是鹤妃主动服软伏低做小,她还如何不依不饶地冷嘲热讽? 陌孤寒听到她适才的讥讽已经生了恼意,轻叱一声:“看来这佛经佛法,的确能够滤芯尘,戒浮躁,泠贵妃也应当研习研习了。” 泠贵妃受了训斥,饶是平素不依不饶骄纵惯了的,也不得不闭了嘴,不再多言。 殿口的风的确很凉,月华站在风口处,眼睁睁地看着陌孤寒低声劝慰鹤妃,一番柔情缠绵,觉得那寒风挤透厚实的冬衣,像细小的牛芒细针一样扎透自己的皮肉,将适才刚刚聚拢起来的几分暖意吹得荡然无存,牙齿开始冻得咯咯作响。 这时的她正是对陌孤寒患得患失的时候,喜欢胡思乱想。 原来,别人想要搏取陌孤寒的垂怜,刮目相看,就这样简单,只需要惺惺作态,说几句奉迎的话,陌孤寒就能摒弃前嫌,呵护到手心里。 而自己,一路走过来,战战兢兢,费了许多的心思,他却始终无法放下对自己的猜疑。纵然是别人在他面前明目张胆地排揎自己,他也从来没有训斥过别人一句。 自己为何走得就这样艰辛,步履蹒跚,轻易就会跌倒,被打回原形? 香沉觉察到了自己主子的异样。低声问:“娘娘,您怎么了?怎么手有些抖?” 月华深吸一口气,空气更是清冷,简直透心生寒:“没什么,就是有些冷。” 香沉看看她的穿戴,担心地问:“莫不是吹了冷风,着凉了?” “兴许有点。”月华颓丧地点点头:“我们先回去吧,让兰才人代我告个罪......若是皇上会问起的话。” 香沉点点头,到兰才人跟前一说,兰才人就有些担心,上前询问道:“皇后娘娘怎么了?哪里不适?可要找御医?” 月华强颜欢笑,摇摇头,敷衍两句,便带着香沉一并往回走。 灯火喧嚣,只是少了适才的欢声笑语,没有了人影,这灯火也冷寂起来。 水榭里,远远地有宫人在顺着流水偷放莲花灯。星星点点的灯盏飘飘摇摇地向着宫外流去。 今天不是放莲灯的日子,在民间,十六鬼灯,人们才会在溪畔,河边,放莲花灯,寄托对死去亲人的哀思。 宫里自然是禁了这样的规矩,但是容忍她们在上元节这一日放灯,叫做“祈福灯”,可以满载宫人们对自己姻缘的渴望,一直曲曲折折地飘摇出去。 月华吩咐香沉:“帮本宫去讨一盏莲花灯吧?” 香沉一愣:“娘娘也要放祈福灯么?” 月华点点头,却是幽幽地道:“想给君淑媛和君迟放一盏灯,希望他们能够早日忘记这一世的苦楚与冤屈,转世为人。” 香沉依言上前,不敢惊动了那些兴致正高的宫女们,只用了自己的名义,讨了一盏莲花灯,然后拿回来递给月华。 月华寻个僻静无人的地方,将莲灯点燃,轻轻地放下去,伫立在水畔,眼巴巴地盼着那莲灯半路之上便熄了。 心中一慰,觉得那是君晚转世为人了。 慈安宫后殿里,各个妃嫔勾心斗角,此时的慈安宫里,也一点也不太平。 太皇太后正端详着条案上供着的进财刺猬,净手上了一炷香,查看了半晌香头,方才心满意足地坐下。 这是皇家历代传下来的风俗,但是太皇太后只能在慈安宫里供着,不敢敬到佛堂里去。 那刺猬都是用面粉蒸成,里面裹了切得碎碎的粉条,豆干,豆腐,白菜,香油果子,捏成刺猬的形状,赤豆做眼睛,用梳子篦上几排印点,然后用剪刀挑起细细密密的刺,背上驼着一个小巧精致的元宝,上笼屉蒸熟,用朱砂点上红点,就成了上元节的供神,与面粉蒸成的麦垛一起供在供桌上,乞求来年长安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她燃了香头,觉得是个大吉之兆,心情就好了许多。 林嬷嬷这时候从外面一脚踏进来,先是行色匆匆的,满脸焦急之色,进来的那一刹那,抬手摸摸鬓角,便端庄起来,不急不慌地走到太皇太后近前,冲着殿里的宫人使个颜色。 宫人立即会意,侧身退下去,不知道是不是她带起的一阵风,使得案几上的香头忽闪了一下,竟然灭了一根。 太皇太后心里一惊,赶紧上前重新点燃,却因为手有些忍不住发颤,或者檀香是受了潮气,晃了几晃都没有点燃。 她努力地稳住心神,左手攀住右手的手腕,勉强稳当了,将红烛火苗凑近去,香头重新燃起来。 “寿喜,将适才那两个丫头全都送去麻婆子那里好生学学规矩。”太皇太后沉着脸,乌云密布,满是怒气。 已经退至殿门口的两个宫人莫名其妙,不知道自己究竟犯了什么过错,哀哀央求。 “太皇太后不必忧心,这烧香礼佛,香灭代表着神明降临,这是咱长安有神明庇佑之兆。” 太皇太后紧盯着香头,莫测高深地摇摇头:“你不懂。” 林嬷嬷不敢再多嘴。 “说吧,出了什么事情?希望能应验了,化解一灾。” 林嬷嬷半探过身子,压低声音,附在太皇太后耳边说了一句话。 太皇太后怫然色变:“什么?被绑架?” 林嬷嬷点点头:“是的,咱在侯府的人刚刚传进来的话,老奴片刻也不敢耽搁。” “是谁这样大的胆量?” 林嬷嬷搀扶着太皇太后重新在榻上坐好,方才摇摇头:“那些歹人已经逃了,压根无迹可寻。” “简直是笑话,堂堂侯府家的千金竟然也会被歹人绑架?那些常作案的亡命之徒难道就没个最起码的眼力劲儿?怕是有什么猫腻吧?” “听说今夜原本凌烟姑娘是跟其他几房里的姑娘们一起赏灯的,谁料想中间起了口角。凌烟姑娘心高气傲,就不屑于同其他姑娘一起,自己就落了单,给了歹人可乘之机。” 第一百四十六章 微服出宫 “后来呢?”太皇太后焦急地追问。 “那些歹人可能是人牙子,说是趁着凌烟姑娘落单的功夫,就用了**。凌烟姑娘迷迷瞪瞪地被那两个歹人挟扶着走,连个反抗的意识都没有,钻进了没人烟的胡同。 也多亏了大小姐凌曦逮了个背影,她见凌烟姑娘和两个陌生男子一起,心里生疑,但又不敢声张,唯恐是凌烟做了什么荒唐事,张扬开对她声誉不好。自己不自量力地追赶上去,立即被那两人觉察了,哪里是对手?” 林嬷嬷顿了一顿,太皇太后焦急地问:“都被捉走了?” 林嬷嬷摇摇头:“这时候凌烟姑娘慢慢清醒过来,就挣脱了钳制着她的那个歹徒,惊慌失措地逃了。” 太皇太后一阵愕然,然后竟然笑出声来:“她竟然抛下救她的凌曦,自个跑了?” “可不就是!”林嬷嬷耸耸肩:“更荒唐的,还在后面呢。” 太皇太后就当做听说书先生说故事一般,饶有兴趣地问:“后来怎样了?” 林嬷嬷见太皇太后气定神闲,自己也不慌不忙起来:“凌烟小姐逃脱以后,唯恐这事传扬出去不好听,声名受损,竟然不喊不叫,一声不吭地回了侯爷府。侯爷向她问起凌曦姑娘下落,她竟然还推脱说并不曾见。” “那凌曦?” “也是凌曦姑娘吉人自有天相,慌乱挣扎的时候,胡同里一户人家后门中走出两个人来,一声呵斥,两个人贩子唯恐事发,扬长而去了,凌曦姑娘这才逃过一劫。” “此事究竟传扬出去没有?” 林嬷嬷摇摇头:“凌曦姑娘安然无恙地回到侯府,气急败坏地质问凌烟姑娘。廉氏自然偏袒,关起门来又哄又劝,不可开交,但是外面消息倒是闭锁的。” 太皇太后长吁一口气:“还好这廉氏没有蠢透,知道藏着掖着。” 林嬷嬷说完以后忍不住感慨:“您说这凌烟小姐这又是怎样的脾性?如何就能这样狠心,弃自己姐妹不顾?而且紧要关头,竟然还临危不乱,装作若无其事地回到侯府里,一点都不声张。” 太皇太后紧盯着佛案上供着的刺猬,就觉得心里也乱糟糟的,好像乱刺丛生一般,叹一口气:“这般心狠手辣,正是月华所欠缺的。” 林嬷嬷鄙夷地撇撇嘴:“就算她当时受了惊吓,一时间手足无措,没有顾虑周全,那她过后应该赶紧报官哪。今日巡城衙门可是唯恐有动乱,倾巢出动,大街上衙门的人比比皆是。她就不怕凌曦小姐果真出什么意外?” “这就是欲望。她常凌烟一心进宫为妃,不择手段,如今关键时刻,怎肯为了别人坏了自己名声?她有这样坚定不移的决心,和心狠手辣的手段,可惜就是太狂妄。在哀家看来,就像鸡肋一般,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哀家也不知道若是让她进宫,究竟是福是祸啊?” 太皇太后瞅一眼案上香头,仍旧心有余悸,忧心忡忡道。 林嬷嬷小心翼翼地道:“您说,今日之事,会是巧合吗?” “哼!怕是难说。若是有人不愿意凌烟进宫,这样的手段也不过只是小试牛刀。” “其实老奴倒是觉得,这凌烟小姐果真是不如皇后稳妥,也不合皇上的心性,也难怪与其他姐妹们都不合群。” 太皇太后轻叹一口气:“所以哀家就一直在犹豫,拿不定主意。可其他几房里也挑拣不出个中意的。她进宫之事暂时不提了,缓缓再说吧。” 常凌烟进宫一事被暂时搁置,这时候才慢慢传出风声来,说是留在侯府尽孝,伺候廉氏。 宫里的人都觉得莫名其妙,但是同时也有些幸灾乐祸。巴不得廉氏再一命呜呼,常凌烟须守孝三年,三年后,太皇太后能不能熬到那时候,还不知道呢。 正月十六,在长安王朝来说,是一年中最热闹的一天,甚于上元节。 过了今日,年就算是彻底地过完了,人们要陆续恢复到辛勤的劳作之中。 吃完晚饭之后,按照风俗,京中百姓会倾巢出动,开始走百步,消百病,所以万人空巷,全都聚集到大街上来,看花灯,猜字谜,放烟花,祈祷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往年,陌孤寒也会亲帅百官,登上城门,与民同乐,昭显皇恩。 每次皇上出宫,总是极大的排场,提前数日就开始筹备,轿舆,仪仗,礼乐,尤其是护卫,兴师动众,自己乘坐在轿舆上,走马观花地从长街上威风凛凛地过去,人挨人,人挤人,山呼万岁,除了乌压压一片的脑袋,什么也看不到。 所以今年,陌孤寒改变了主意,做一次真正的“与民同乐”。 获得这样恩宠的,仅有四个人,邵子卿,褚慕白,步尘和另一位青衣护卫。 陌孤寒微服出巡的时候,步尘和邵子卿都是形影不离的,邵子卿是智多星,步尘是负责保护安危。 今年,多了一个褚慕白。 褚慕白同邵子卿私交甚好,两人惺惺相惜,经常一同吃酒饮茶,不过,邵子卿喜欢吃花酒,而褚慕白恰恰相反。 邵子卿慌慌张张地抵达乾清门的时候,身上还带着一股甜腻的脂粉气,陌孤寒与褚慕白,步尘等三人皆傲娇地瞥他一眼,转过身不说话,似乎有默契一般,另一个护卫低垂着头,一言不发。 邵子卿低头打量自己的衣服,然后抬起袖子闻闻,眉开眼笑:“你们三人全都不解风情,说了也不懂其中雅趣,不说也罢。” 三人更加鼻孔朝天,似乎不屑于为伍。 “就咱们几个人?”邵子卿前后左右地看,有些难以置信。 陌孤寒冷哼一声:“邵相的意思是说,朕应该给你寻几个美貌的宫人伺候着?” 邵子卿将头摇得像拨浪鼓:“那倒不用,就是几个大老爷们逛花灯,是不是有点那个了?” 言罢作势将衣袖一划。 “嗯?”陌孤寒一声轻哼。 邵子卿轻咳一声,挺挺胸膛:“其实微臣的意思是说,像皇上这样的霸气威风,褚兄这般英姿不凡,我这般风流倜傥,行在大街之上,怕是京中佳丽会蜂拥而至,分而食之。” 陌孤寒别有深意地上下打量他一眼:“那邵相手无缚鸡之力,来的路上又是如何安然全身而退的?难不成是腾云驾雾来的?” 邵子卿讪讪地摸摸鼻子:“自然是浮生醉梦楼的花轿将我送回来的。” 几人全都忍不住嘴角抽搐,褚慕白上前拍拍他的肩膀:“能令醉梦楼老鸨以礼相待,也是邵相的本事。” 邵子卿一直都很为褚慕白操心,将胸脯拍得山响,挤眉弄眼地低声道:“褚兄尽管放心,如果皇上他不为你赐婚的话,你的婚事就全都包在我的身上。想娶几房,想要什么口味的,我保证酸甜苦辣全都给你搭配妥当。” 褚慕白连连摆手,如避蛇蝎一般:“邵相这是自己招架不住,想嫁祸于人吧?” 陌孤寒一拂衣袖:“用不着邵相多管闲事,糟蹋我长安的第一良将,褚慕白的婚事自然有人操心。” “谁?”邵子卿出声问道:“抢我的媒金。” 陌孤寒与褚慕白已经率先向宫外走去,一指身后亦步亦趋跟随着的青衣侍卫:“她!” 走在后面的小个侍卫抬起头来,冲着邵子卿嫣然一笑,犹如拨云见月,月华初现,整个夜空都是令人惊艳的澄碧纯净。 “邵相大人,好生保重。” 邵子卿嬉笑僵在脸上,一瞬间眸中的惊涛骇浪无所遁形。 “皇,皇后娘娘。” 月华因为秀发过腰,所以全部梳起,盘在头顶,带了一顶侍卫们的青纱帽遮掩,一袭飒爽青衣却一点也没有穿出英武的味道来,依旧婉约娇柔,哪里像是个男子?自己适才如何就眼拙,没有认出来? 月华见他呆愣,不禁掩嘴窃笑:“别来无恙。” 话一出口,月华自己心里有些呆愣,从什么时候起,自己见了邵子卿竟然能够这样坦然,风轻云淡,丝毫没有了以往的那种复杂情绪? 邵子卿嘴角极不自然地抽搐两下,面上表情方才重新鲜活起来,嘻哈敷衍:“无恙,无恙。没想到皇后娘娘竟然也在这里,适才子卿说话过于孟浪了,还请娘娘恕罪。” 月华抿嘴一笑:“邵相风流多情,名闻长安,时时处处真性情,只是莫要挑唆皇上和褚将军去寻花问柳,便何罪之有?” 走在后面的步尘见邵子卿说话终于棋逢对手,忍不住笑出声来。 前面的陌孤寒行了两步,见两人还在原地说话,微微蹙了眉头:“用不用寻宫人奉茶上酒?” 月华知道他小心眼的脾性又上来了,无奈摇摇头,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去,小声嘀咕一句:“若是不喜欢我跟着,又何必让荣祥唤了我来?” 陌孤寒听力灵敏,一字不落地听进耳朵里,扭头瞪她一眼,然后撇撇嘴:“真丑。” 月华上下打量自己一眼,那侍卫的衣袍穿在身上宽宽大大,的确有些滑稽。也不知道他从哪个府上寻来的,反正不是宫里侍卫的衣服。 第一百四十七章 算姻缘 想来也是陌孤寒临时心血来潮,所以随手寻了一件命荣祥带给自己。月华莫名其妙,并不知道他竟然是带自己出宫赏灯,早知道还不如扮个隽秀机灵的小书童。 再看陌孤寒一身紫袍玉带,狐裘鹤氅,怎样看都是财大气粗的金主。自己往他跟前一站,端的是寒酸。 月华皱皱鼻子,愈加小声嘀咕:“人和衣服都是你自己选的,丑也是自己眼光不好。” 陌孤寒猛然顿住脚步,冲着她威胁似的压低声音问:“你说什么?” 月华讪笑着摇头:“自然是在夸皇上一身器宇轩昂,气度不凡。” 陌孤寒一声冷哼:“马屁精。” 竟然还在使小性子,装得这般清冷。月华同他相处这久,也勉强摸准了他的脾性,也只当做他是在夸奖自己,快步跟上他的脚步,走得气喘吁吁。 几人并未乘马,也不驾车,径直出了紫禁城的大门,就拐上了大街。 此时正是热闹光景,街上车水马龙,人群熙熙攘攘,叫卖吆喝声,呼儿唤女声,此起彼伏,再加上街道两侧红灯高悬,披红挂彩,端的是一副太平盛世的和乐繁荣。 也难怪皇帝们都喜欢上元节出宫与民同乐,看到自己治理之下百姓安居乐业,市井繁华昌盛,哪个做皇帝的不自豪? 陌孤寒在身边,褚慕白和月华都略有拘谨,步尘原本便寡言少语,只有邵子卿插科打诨,言谈幽默风趣,一行人不至于过于沉闷。 倒是几人的气度总是不同寻常,往街上一走,路人纷纷侧目,悄声议论,格外扎眼。邵子卿这白衣卿相的名头又响亮,一路行来,有不少少女羞羞怯怯地上前搭讪,一厢说话,一厢那眼光向着陌孤寒或者褚慕白身上游荡。 邵子卿怜香惜玉,那绢帕香囊,收获颇丰,而陌孤寒身上寒气逼人,姑娘们不敢造次。 月华没心没肺,只眼巴巴地看着街边那些馋嘴小吃,总算是明白了,邵子卿所说的那一句:“几个大老爷们逛花灯”是什么意思,他们哪里是逛灯?若是一人提一把佩刀,完完全全就是巡街的衙役。 路边剔透鲜红的冰糖葫芦,滚满芝麻的麦芽糖,热气腾腾的水晶虾饺,在摊贩长一声,短一声的吆喝声里,生出勾人的诱惑来,令人垂涎三尺。 月华摸摸腰包,自己并不知道要出宫,竟然没有带银子,看看身边那位颐指气使的大爷,想来更是甩手掌柜当习惯了,身无分文。 她目光从邵子卿和褚慕白身上逡巡过去,最后落在步尘身上,退后一步,“嘿嘿”一笑:“步大统领,身上带银子没有?” 步尘听她一问,“吭哧吭哧”红了脸。 得了!全都一毛不拔。 月华失望地撇撇嘴,吞咽下一口唾沫,只能认命。 褚慕白左右扫望一眼,快走两步,取了一支挂着糖渣的冰糖葫芦回来,径直递给她:“给......皇后娘娘。” 月华愣住了,鼻腔里瞬间便有些酸涩,接过来不好意思地笑笑:“哥哥竟然还记得月华喜欢吃这个。” 走在前面的陌孤寒也脚下一顿,呆愣了片刻。 褚慕白笑笑,刚毅的眉眼缓缓展开,赶紧游离开目光:“你自小嘴巴馋,哪次上街空着肚子回去过?” 一旁的邵子卿“噗嗤”一笑,轻咳两声:“这话可有损皇后娘娘母仪天下的仪态。” 月华已经咬了一口糖,“咯嘣咯嘣”地嚼:“我在哥哥眼里,从来就没有形象可言。” 陌孤寒愈加不满地瞪她:“看你这浑没出息的样子,朕平日里多么亏待你似的。” 月华俏皮地吐吐舌头,扮作鬼脸,竟然大了胆子顶回去:“你肯定没有吃过这样好吃的东西。” 陌孤寒冷哼一声算作回答,趁着她专心奋斗的时候,压低声音对邵子卿道:“给朕拿些银两。” 邵子卿一愣,瞬间便明白了陌孤寒的窘迫,强忍住笑从怀里摸出两锭碎银交给他:“只能算是借。” 陌孤寒狠狠地一眼瞪回去:“就这点?” 邵子卿又心疼地添一点:“这就够你从南吃到北了。” 陌孤寒手里有了银两,顿时趾高气扬起来,两眼往街边溜过去。邵子卿在一旁出谋划策,严严实实地堵住了月华的嘴,一行人气氛方才因为一串糖葫芦热闹起来。 不觉间,行至永定街,这里直通城外永安河,所以街边多卖莲灯的摊位,前方更是熙熙攘攘,挤得水泄不通。 褚慕白有些纳罕:“怎么今日这里这般热闹?这个时辰,当去河边放灯祈福才是。” 月华踮着脚翘首:“莫不是有什么热闹可看?” 邵子卿拦住身边一过往行人,忍不住问道:“敢问这位兄台,前面如何这般热闹?” 这人年约二十出头,兴奋难捺,极热忱地比手画脚道:“你们竟然不知道?月老庙前些时日来了一位新庙祝,每逢月圆之夜,月老降临,擅于看手相算姻缘,格外灵验。今日最后一天,许多人自远处慕名而来,自然热闹。” 邵子卿不屑地摇摇头:“天子脚下,竟然也都这样愚昧。” 年轻人一瞪眼:“你会不会说话?什么叫愚昧?那庙祝在此摆摊三日,百算百灵,铁口神断。” “这将来的事情,还没有应验,那可是说不准的,又如何能说百算百灵?” 年轻人正是血气方刚,立即就跟邵子卿杠上了:“我可是刚刚才算过,人家连我曾经娶过两房老婆都算了出来,说我近日红鸾星动,必有长久姻缘。你们爱信不信,关我屁事?” 言罢就气哼哼地甩手而去。 邵子卿竟然平白受了揶揄,下不来台,摸摸鼻子讪讪笑道:“这般爆竹脾气,难怪娶过两房都过不长久。” 陌孤寒一声轻笑:“看来咱们邵大人要去砸摊子了。” 邵子卿撇撇嘴:“臣下倒是真的好奇,他的铁口神断能不能比得上皇上的金口玉言?他算准哪桩姻缘,皇上一纸圣旨也就改了。” 月华见他忿忿不平,竟然果真同一个庙祝置气,也觉好笑,添油加醋道:“三百六十五行,行行出状元便是此意。这卦师道人信口开河,能蒙得住人也是一种好本事。这口才与察言观色识人的本事丝毫不逊色于邵大人。” 邵子卿心思通透,极快便放下怒火,不上月华的当,摆摆手道:“罢了罢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让那庙祝逍遥去吧,左右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迟早有被揭穿的时候。” 几人转身欲走,那边却出了不小的动静,众人纷纷吵嚷起来。 “为啥不算了?” “就是,我们跑了这远的路,特意慕名而来的。” 水泄不通里,一道士模样的人已经在有条不紊地收拾东西,连连拱手表示歉意:“这里有比贫道高深之人,可逆天改命,贫道不能再献丑了,否则定然砸了饭碗。” 众人疑惑地四处张望,不解何意,依旧不依不饶。 邵子卿等几人相互对望一眼,心里皆一震,这庙祝分明就是话里有话!难不成,果真遇上了世外高人? 陌孤寒脚下一顿,沉吟片刻,然后转身向着那庙祝走过去。 褚慕白身形一晃,伸臂拦住了陌孤寒,低声道:“皇上,小心有诈。” 陌孤寒抬抬手,褚慕白不放心地闪至一旁,与步尘一起亦步亦趋地紧随身后,不敢放松警惕。 陌孤寒径直走到近前,围拢百姓见他们一行人气度不凡,自觉让开了位置。 他冲着人群中央的白发庙祝伸出手来:“有劳道长给我算一卦?” 庙祝头也不抬:“贫道只看姻缘不会算命。” “那便看看姻缘。” “下月十五,公子请早。” “若是我说必须看呢?”陌孤寒的声音极冷,带着霸气,令人窒息,不敢不从。 庙祝缓缓抬起头来,看一眼陌孤寒,知道招惹不起,不情愿地慢慢伸出手,捏住他指尖,将一旁灯笼摘下来,凑到近前,眯起眼睛,仅扫了一眼,便身子一震,一头冷汗噌“地冒了出来,诚惶诚恐道:“请这位公子恕罪,您的手相贫道看不了。” 那灯笼的黑烟极大,随着火苗的跳跃腾腾地向外冒,陌孤寒呛得蹙紧眉头,沉声问:“为什么?” 庙祝头也不敢抬,点头哈腰道:“公子姻缘太多,有点乱。” 人群一阵哄笑。 陌孤寒身后的月华也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陌孤寒身为天子,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可不就是姻缘太多。 陌孤寒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一指身后的月华:“那你给她看一眼。” 月华也生了兴趣,上前将一只莹润粉白的纤纤素手伸给那庙祝看。 庙祝略一犹豫,上前扫了一眼,便识破月华乃是女儿身,示意她换作右手靠近灯笼跟前。 月华用袖子掩着口鼻凑过去,庙祝又仔细看了两眼,面色有些古怪。 “如何?” 那庙祝摇摇头:“姑娘的姻缘事关国之大运,天下大势,一切变数乃是上天注定,不归月老管,贫道也不敢妄言。” “变数?”陌孤寒敏锐地捕捉到了他弦外之音。 第一百四十八章 行刺 庙祝此时沉吟不语,一副莫测高深。 月华听他说话,句句玄机,的确不是信口开河的胡言乱语,因此虚心请教道:“究竟有何变数但请高人直言无妨,否则这心不上不下,吊得委实难受。” 庙祝看一眼她身后的陌孤寒,犹豫一二,小心道:“栽种芝兰意欲芳,谁知草木怕经霜。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情恋落花。” 月华就是一愣,不解何意:“什么意思?” 庙祝捻须而笑:“曾经沧海磐石,今日破镜难圆,世间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姑娘莫执着苛求。” 月华犹自觉得莫名其妙,那厢里陌孤寒阴阳怪气地一声冷哼,面罩寒霜。 “好一句落花有意 流水无情!” 月华一愣,这才猛然醒悟过来庙祝话里话外的含义,并且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小气的男人这是又听信了庙祝一番胡说八道,疑心自己心有所属! 她还未来得及解释,陌孤寒已经一拂袖袍,转身离开,迅速被围拢的百姓淹没了身影。步尘忙不迭地追赶上去。 月华无奈地摇摇头,早知道便不相跟着凑这热闹,被这庙祝添油加醋地胡说八道一通,反而惹了祸。 万一那陌孤寒果真深信不疑,对自己从此隔阂了,顺应“天命”怎么办? 她转身欲追,却一把被庙祝扯住了袖子:“姑娘,你还没有付卦金。” “卦金?”邵子卿冷哼一声:“你个老儿一番信口开河,挑拨了人家夫妻二人关系,还想收卦金?” 那庙祝却是一改先前的气定神闲,拽住月华袖子紧紧不放。 “卦金可以赖掉,但是你们不能寻这样的借口砸了贫道的牌子,那你们便说道出个一二三来,若是令贫道心服口服,贫道不仅分文不收,还甘心收了这姻缘摊子,远离京城。” 庙祝一番义愤填膺,与适才高深莫测,仙风道骨的形象大相径庭。围观者皆盲从愚昧之人,将他奉若神明,立即纷纷叫嚷打抱不平,向着月华几人讨要说法,将他们三人团团围拢起来。 褚慕白有心去追随陌孤寒,却又担心他们二人,因此不得不顿住了脚步。 变数便在此时,一耄耋老者自陌孤寒身边拄杖擦肩而过,猛然间手中寒光一闪,自杖中弹出一道雪亮的剑尖,势如闪电,向着陌孤寒肋下刺去。 陌孤寒一身怒气走在最前面,最近的步尘因为人潮汹涌,也隔了数步距离,莫说来不及相救,根本就没有觉察到此变故。 剑尖已经扎透了陌孤寒的狐裘鹤氅,在陌孤寒肋下被铁钳一般的两指夹住,生生顿了一顿,然后径直扎进他腰带之上镶嵌的美玉里。 凌厉一掌击下去,老者踉跄两步,口吐鲜血跌倒在地,引起一阵不小的骚乱。 “杀人了!” 人群惊慌失措地开始四散而逃,形形**的人群里,倏忽间亮起更多的雪光剑影,数十条人影向着陌孤寒的方向同时袭击过去。身手迅疾如电,皆是武功高深莫测。 早有埋伏! “褚慕白,护驾!” 步尘一声呵斥,早已经一抖手中灵蛇长鞭,奋不顾身地扑过去。 褚慕白三人大惊,立即明白中了别人圈套,正欲上前,那庙祝早已变了模样,一脸狰狞地从案下抽出两把峨眉刺,向着月华直刺过去。 月华自幼习武,身子灵活,感官敏锐,毫不犹豫地推开邵子卿,一脚便踢翻了卦桌,阻断他的身形,堪堪逃过一劫。 身边围拢的算卦者里,适才煽风点火,叫嚷得热闹的,也立即从怀里掏出兵器,毫不留情地斩断了褚慕白的去路。 人群惊呼声,四散奔逃声,幼儿啼哭声,街上瞬间便混乱起来,犹如火烧了马蜂窝,一团噪乱。 陌孤寒跟前刺客最多,穷凶极恶地步步紧逼,悍不畏死。 步尘与陌孤寒饶是武功高强,怎奈这一场混战,受牵连的无辜百姓众多,全都如无头苍蝇左冲右突。 为了避免伤及无辜,难免束缚了手脚,不能像刺客那样毫无顾忌地施展,心狠手辣。 而邵子卿手无缚鸡之力,不能自保,月华功夫基础虽然扎实,但招式稀松平常,褚慕白一人护卫她们二人安危,就无法分身,只能且战且行,向着陌孤寒靠近。 月华急中生智,大声叫嚷:“皇上遇刺,还不赶紧调遣守城军来此护驾?重重有赏!” 她的声音立即被淹没在百姓惊慌失措的尖叫声里。 此处又不是城中心位置,守城军一时半刻,怕也不能赶至,月华只是存了侥幸,盼望闹腾大了风声传扬出去。或者,有人逃出以后,能够飞奔调兵请将,否则,对方人多势众,前仆后继,自己又是个累赘,只怕褚慕白与步尘不敌。 陌孤寒岂不危险? 众人齐齐牵挂陌孤寒,忧心如焚,陌孤寒却是担忧月华。 月华与褚慕白,邵子卿被惊慌逃窜的人流冲散,孤立无援。 陌孤寒不管不顾地脱离步尘剑气保护,径直飞身至月华身边,一把捉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护在自己怀里。 刺客步步紧逼,二人且战且退,距离步尘等人愈行愈远。陌孤寒身手越来越迟缓,逐渐被逼至一条狭窄的小巷口。 月华眼角余光扫望过去,见小巷幽深静谧,曲曲折折不知通向何处,正可消减对方人多势众的优势,便拽着陌孤寒一头钻了进去。 京城的胡同犹如蛛网一般错综复杂,四通八达,而且里面影影重重,利于隐身。 两人在胡同里左冲右突,犹如没头的苍蝇一般四处躲避,向着闹市中心方向,期盼能够柳暗花明,遇到巡城保卫军。 一片乌云飘过,遮了一轮皎月,夜色瞬间混沌起来,目力所及之处,一片漆黑。 那些刺客飞檐走壁,身手不凡,但是在这错综复杂的狭小窄巷里,又有夜色掩护,勉强失了天时地利。 陌孤寒气喘吁吁,脚步越来越沉滞,月华敏感觉得不对,还未问出口,他已经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在地上,被月华一把搀扶住了。 “皇上,你怎么样?” 她压低声音,焦急地问。 陌孤寒强咬牙关,忍住一阵阵眩晕:“怕是适才那庙祝趁我不备,暗中下了毒。” 月华心中大惊,猛然思及庙祝手里那盏冒着黑烟的灯笼,隐隐醒悟过来,顿时手足无措,不知无何是好。 刺客的吆喝声不绝于耳,怕是就在头顶哪个位置,若是陌孤寒再没有还手之力,两人岂不更是走投无路? 一柄长剑悄无声息地从一处屋脊上闪现,蒙面刺客飞身而至,裹夹着凌厉劲风,径直向着陌孤寒心口之处。 月华当先敏感地觉察到了这股杀气,一声惊呼:“皇上小心!” 陌孤寒一阵头晕目眩,毫无觉察。 情急之下,月华手无寸铁,只能奋不顾身地扑过去,那剑尖撕裂空气,已经闪电一般掠至月华面门之处。 无处可逃,月华绝望地闭上眸子。 生死一瞬,千钧一发,那剑尖却自己偏离了方向,收势不住,“叮”的一声刺进两人身后的围墙之上。 陌孤寒趁机出手,劈手夺过长剑,一剑封喉。热血洒了月华一身,她心有余悸,半晌动弹不得。 这里的动静惊动了正在搜捕两人的刺客,兔起鹘落,纷纷向着他们的方向聚拢过来。 陌孤寒咬牙一扯她的衣袖:“走!” 两人踉踉跄跄,逃得狼狈,陌孤寒脚步愈来愈沉,犹如灌了铅。而对方却已经愈逼愈近,眼看就要将两人包围。 月华无助地扫望一眼,见胡同尾有一处不起眼的角门,未点灯笼,门洞处一片昏黑,不知道是谁家宅子的后院。 她不由心中陡然升腾起一丝希望,将陌孤寒胳膊搭在肩上,吃力地挪动脚步,沉声道:“皇上千万顶住,前面便有人家。” 陌孤寒吃力地摇摇头:“他们的目标是我,你放下我自管逃命去。” 一句话惹恼了月华,愤愤地道一声:“闭嘴!” 她平素向来柔顺,即便是气恼辩驳之时,也是梨花带雨,第一次这样凶悍,疾言厉色。 陌孤寒就是一愣。 所幸月华气力不算小,半拖半拽竟然勉强将他拖到那扇门前,伸手一推,门是从里面插着的,不禁暗叹一声,天要灭我! 周围追兵许多,自己又不能强硬踹门,发出一点动静,暴露现在行踪。 月华暗自一咬牙,将陌孤寒藏在暗影之处,伸手就将他的鹤氅剥了下来,毫不犹豫地披在肩上。 陌孤寒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一把捉住她的手腕,紧紧地钳制住她:“你要做什么?” 月华听到吆喝声已经更近了,又急又恼,拼命挣扎:“自然是我自己逃命,总不能两个人都死在这里。” 陌孤寒抬脸,双目灼灼地望着她:“为什么?我对你又不好,总惹你生气伤心。” 月华心急如焚,跺跺脚,带着央求:“求你快些放开我,你是皇上,是长安的天,你不能有事。” 陌孤寒一声轻咳:“如果我不是皇上呢?” “那你还是我褚月华的夫君!是我的天!”月华斩钉截铁地道。 陌孤寒竟然在这个时候笑了,轻轻地,好像羽毛掠过水面,然后手下一个使力,竟然将月华就拽进了怀里,头一低,压了上去。 第一百四十九章 喋血堂 在月华的心里,再一松开便是生死离别,自己绝无生还,因此心一沉,亦是难分难舍。 身后有人一声更轻的笑意:“都这样生死攸关的时候了,竟然还卿卿我我地伤风败俗,看来是拐带了别人家的妻妾,被人追杀。吆五喝六,我们还是不要管这样的闲事了,保命要紧。” 声音里略带讥讽,月华却是犹如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狠力一把推开陌孤寒,低声央求道:“我等绝非歹人,不幸遇难,还请公子援手,来日重金酬谢。” 门内一声冷哼:“看对方飞檐走壁,绝非泛泛之辈,救了你们招惹一身祸灾,纵然再多酬金,怕是有命拿,没命花。” “公子只需救我夫君便可,我愿意引开歹人,绝对不给公子招惹一点麻烦。” 月华咬牙沉声,已经听到刺客们连声吆喝,似乎发现了自己行踪。 “你敢?!”陌孤寒从牙缝之中勉强挤出这句话。 “咦?”门内之人有些诧异:“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你倒是有情之人。吆五喝六,开门。” 随着那人一声令下,角门打开,两个书童模样的人匆匆出来,搀扶起地上的陌孤寒便向门内走。 陌孤寒意欲挣脱,里面那说风凉话之人冲着月华急声道:“还愣着做什么?果真送死去么?” 月华一愣,瞬间明白过来对方的意思,略一犹豫,相跟逃进门内,掩上了院门,低声道一声“多谢。” 外面脚步声杂乱,追兵已经追赶过来,一路低喝:“适才就在这里,见有人影!” “四处搜,怕是进了人家。” “那狗皇帝已经毒性发作,必然逃不远。” 院子里的三个人,两个书童,一个白面隽秀书生,支棱着耳朵,将外面议论声听得清清楚楚,“噗通”一声便跪在了地上,吓得战战兢兢:“皇......皇上?” 月华临危不乱,一指陌孤寒,慌忙示意噤声:“别废话,可有他藏身之处?” 月华知道,此时附近怕是都在歹人掌控之中,想要逃离出去是不可能的,唯一能做的,就是将陌孤寒藏匿起来,等待褚慕白与步尘的救援,能拖延一时算一时。 这些贼人纵然再胆大,堂堂京城,天子脚下,一会儿惊动了守城军,他们也不敢太嚣张。 对方还未答话,一片亮光闪过,院墙外已经翻落下人来,发现了二人行踪,冲着外面扬声道:“在这里了。” 行迹败露,月华大惊,看一眼手无缚鸡之力的三个男人,一推陌孤寒,厉声道:“救驾要紧,赶紧带皇上走!” 陌孤寒此时晕晕沉沉,整个身子酸软,毫无还手之力,心智却是清醒无比,扶着那白面书生的手站稳,脚底生根,执拗道:“你留下来只是送死,赶紧滚!” 这群刺客一言不发,也不废话,直接操起兵器,向着最前面的月华扑过来。 月华那些拳脚功夫只是以卵击石,她不过是想拼死肉搏,同归于尽拖延住时间而已。眼见陌孤寒不肯走,另外三人也傻乎乎地杵着不动,急得目眦欲裂。 眼看刺客愈逼愈近,刀光剑影已经劈头盖脸地笼罩过来。正是千钧一发,危在瞬息,对方雪亮的刀片上已经映照出她猩红的眸子,耳旁“嗖嗖”连声,破空之声不绝于耳。 对面的几个刺客突然僵住了,保持着原来挥刀的姿势,晃了两晃,瞪大了惊恐的眼睛,然后扑倒在地。 身后的刺客也愣住了,左右张望一眼,惊若木鸡。 月华以为来了救兵,回头一看,见是那貌不惊人的主仆三人,一人手持一个奇怪的匣子,黑洞洞的洞口就对准了对面的刺客。 白面公子微微挑眉,强作淡定,手腕却抖若筛糠,明显还是有些惊惧:“谁若再敢上前一步,就让他尝尝我手中千机弩的厉害!” 几个刺客见不过只是个暗器,依仗自己身手,并不以为意,对视一眼,脚尖一点,挥舞着手上兵器,向着陌孤寒的方向再次悍不畏死地前仆后继。 又是“嗖嗖”连声,那当先之人竟然被射成刺猬一般,跌落在地上,未来得及抽搐几下,便一动不动了。 好厉害的暗器! 莫说刺客,就连月华都惊呆了。 不过是寻常弓弩,自盒中弹射而出,竟然瞬间就蕴藏了这么大的力道,简直可以透骨而出,而且瞬间连发,密集如蝗,怎能不令人忌惮? 刺客们面面相觑,却都是悍然不惧,一咬牙:“一起上!” 话音刚落,白面书生再次扣动手中扳机,那领头之人已经命丧黄泉。 这些人可都是实打实的武功高手,竟然都躲避不开这连环箭弩的威势! 剩下的人生怯了,开始犹豫。 院外一声呼哨,尖锐响亮,几人对视一眼,面色一变,立即一言不发地转身跃上房顶,瞬间逃得无影无踪。 不远处脚步杂沓,人生鼎沸,这样浩大的声势,想来是朝廷的守城军已经到了,对方闻风丧胆,不敢恋战,尽数撤退。 月华暗中松了一口气,欣喜若狂:“救兵到了,开门!” 话音也就刚落,两条暗影已经犹如离弦之箭一般,循声疾飞而至,落于院中,见到二人安然无恙,如释重负地跪在地上,俯首请罪:“臣救驾来迟,望乞恕罪。” 正是褚慕白与步尘,两人先行赶至。 月华一手搀扶着摇摇欲坠的陌孤寒,急声问:“邵相呢?” “随后便至!” “皇上中毒了!快让邵大人过来看看。” 步尘与褚慕白二人大惊失色,上前一步,出手如电,封了陌孤寒穴道,护住其心脉。步尘已经飞奔出去,接应邵子卿。 邵子卿匆匆赶至,陌孤寒已经被安置在屋内卧床之上。上前查看一番,方才长舒一口气,连道“无妨”,先让月华宽心,然后自怀里掏出三根银针。 褚慕白相配合,银针过穴,不过片刻功夫,扎破陌孤寒指尖,便逼出几滴浓黑如墨的污血来。 陌孤寒活动活动身子,并无不适之处。 褚慕白已经调集过来自己的人马,立即开始在城内展开拉网式搜捕。步尘自然寸步不离地守着陌孤寒,再不敢疏忽。 已经有人出去传车轿,陌孤寒稍歇片刻,便可以回宫。 陌孤寒端坐正堂,满心不悦,问邵子卿:“可查清行刺朕的究竟是些什么人?” 邵子卿点点头:“回禀皇上,是喋血堂的人。” “喋血堂?又是他们!” 陌孤寒一声冷哼。 月华不明白这喋血堂究竟是怎样的组织,为何陌孤寒会闻之色变,自己又不敢多嘴打听,只低眉敛目立于旁侧。 “朕早就命常至义剿杀这喋血堂,已经两年时间,为何还如此猖狂?今日竟公然行刺到朕的身上!而且早有预谋!” 陌孤寒火冒三丈,尤其是今日自己竟然三番两次中了对方暗算,第一次被那庙祝神不知鬼不觉地对自己下了毒,第二次又听那庙祝挑唆,气怒之下,自己先行离开,才给了对方可乘之机。 简直便是奇耻大辱。 “那喋血堂平素里无组织,无堂口,又没有丁点线索,便如散兵游勇,混在寻常百姓里,难以辨分。想必常大人也是一筹莫展。” “今日可有活口?” 邵子卿摇摇头:“目前还没有,褚将军已经命全城戒严,但凡有可疑之人,定然不会放过。” “这喋血堂原本也只是行刺杀暴乱等不法之事,从来没有这样明目张胆地跟朝廷作对,今日为何竟然冒险行刺朕,究竟有什么图谋?” 陌孤寒疑惑道:“难不成他们对朕的江山有什么狼子野心?” 邵子卿也沉吟半晌不语,再三斟酌:“皇上,您还记不记得,臣曾经跟您说过,这喋血堂屡次刺杀我长安忠臣良将,怕是与朝堂之上什么人有所勾结,在铲除异己?” 陌孤寒蓦然转过头来,面色惊疑不定:“你是说这主使之人来自于朝堂?” “这喋血堂堂主原本就是一个谜,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身份。小隐隐于山,大隐隐于市,此人隐于朝堂也未可知。” 陌孤寒沉吟片刻,望一眼身边的月华,点点头道:“不是没有可能,此事我们还需从长计议。” 邵子卿便立即识相地住了口。 陌孤寒淡然问道:“此间主仆三人呢?” 邵子卿立即应声:“正在院子里等候通传。” 陌孤寒点点头,那主仆三人被宣召,低头进来,跪在地上,恭敬地叩头请安。那三个稀奇古怪的盒子已经被侍卫收了,抱在怀里。 陌孤寒一抬手,月华笑着道:“你们护驾有功,都起来吧,不必多礼。” 主仆三人叩谢皇恩,站起身来,一板一眼,极是规矩,不似没个见识的寻常百姓家。 陌孤寒未开口,却对他们的盒子生了兴趣,一招手,步尘立即会意,上前拿了递给他看。 年轻白面书生有些担忧:“皇上千万小心,切莫触动机关,误伤了自己。” 陌孤寒和月华适才全都见识过这机弩的威力,自然小心翼翼,也只是看个外形,不懂内里机巧。 盒子四四方方,前端有鸽蛋大小空洞,上有青铜按钮,镌刻三个小字:“千机弩”。 第一百五十章 债主来了 陌孤寒抬起头来:“朕问你,你这机弩从何而来?” 书生不敢仰视,低首恭敬道:“回禀皇上,此弓弩乃是小人自己所研制。” “自己?”陌孤寒淡然一挑眉:“与传说中的诸葛弓弩有何不同之处?” “此弓弩可同时发射五支无羽袖箭,内藏袖箭三十六支,射程可达百余丈。” 一句话令举座皆惊,纷纷窃窃私语。诸葛连弩可连发十矢,而此人可造出连发五矢的弓弩并不奇怪,但是这射程有些匪夷所思。 目前长安唯有床弩射程可达二百余丈,那还是依靠几个士兵强大的弓臂拉力方才完成。即便精致如诸葛连弩,弓臂拉力也要达一百五十斤,铁矢射程仅有不足二十丈。 这个小小的铁盒,看起来三岁稚童即可独立操作,如何能达到这么远的射程? 陌孤寒却是亲眼所见其中威力,深信不疑,知道绝非诳语,略一蹙眉:“袖箭无羽,根本无法保持平衡,那便使了准头,射程远也是无益。” 书生摇摇头:“尾端加羽,纵然可保持平衡,但是也加大了摩擦阻力。小人膂力不足,所以研究时便偏重于发射瞬间的张力。这张力大,箭矢便不易改变方向,射程也远。” 陌孤寒闻言喜不自胜,简直拍案叫绝。 若非此弓弩铸造起来要求精细,不能成批锻造,若是长安军队能普及这样装备,必将一统天下,如摧枯拉朽,无人能敌! 工部网罗天下能人异士,兢兢业业苦寻改良妙方,皆无果,竟然都不及他一个年轻书生! 陌孤寒颔首道:“言之有理,朕问你,你师承何处?又是如何懂得这弓弩制造之方?” 书生有些赧颜:“小人自幼偏爱各种机关制作,曾搜罗了许多制作秘籍烂熟于胸。 只是家父觉得不学无术,所以不允许我沉溺其间。如今只一心只读圣贤书,这弓弩也只做了几把,书童用来射杀窗外聒噪的鸟雀,以免扰我用功清净。” “你是今科考生?”陌孤寒问道。 书生点头:“小生韩玉初,正是今年保定府科考门生,提前回京等待春试。” “看这谈吐,和适才的胆识,应该不是寻常门第出来的子弟。” 月华颇为欣赏适才三人临危不乱,抗敌致胜的勇气。若是换成寻常人家,怕是早就瘫软一团,成为烂泥了。 白面书生韩玉初一拱手:“家父姓韩,讳林。” “韩林韩大人?” 陌孤寒与邵子卿对视一眼,然后齐齐转头,望了一眼月华,面色古怪。 月华觉得莫名其妙:“怎么了?看我作甚?” 陌孤寒扭头不说话,邵子卿玩笑道:“看来是皇后娘娘的债主到了。” 月华越加奇怪:“我什么时候欠过别人的债?” 那白面书生听邵子卿称呼月华为皇后娘娘,惊诧地抬头,看一眼月华,然后迅速将头低垂,一言不发,神色也极是古怪。 陌孤寒冷哼一声道:“人家是保定知府家的公子。” 月华脑子转了好几个弯,方才恍然大悟,惊呼出声:“啊,是你!” 韩玉初愈加低垂了头,已经有了尴尬之意。他身后的两个书童吆五喝六相互对视一眼,强忍笑意。 月华自己也觉得尴尬,不知如何解释,吭哧半晌,已经红了脸,诚心诚意道:“韩公子,实在对不起,当初委实被逼无奈,借了你府上的名头,多有冒昧。” 此人正是月华当初在侯爷府时,媒婆为月华“保媒”,口口声声说是寻花问柳,坏了身子的保定知府家公子。 当初设这个计谋的时候,月华唯恐廉氏盘查起来,心生疑窦,所以虚虚实实,实实虚虚,总是不能信口胡扯。 管家沈伯见过这韩府公子一面,韩林一直外放做官,正巧又逢外放去了保定府,在京城里没有几个知道他家根底的,所以就被月华借了名头给自己“保媒”。 事发以后,传扬出去,这韩公子可不就是受了月华拖累,一回京就招惹了相熟之人嗤笑,觉得莫名其妙。仔细打听了,才知道自己无端被“议亲”,而且这对象还是当今皇后娘娘。 韩玉初被对号入座,被京城里的人讥讽“坏了身子”,有口难言,一直却并不知道这是月华的计策,只是在心里将那不知所踪的媒婆骂个狗血淋头。 如今见了月华,听她这样坦诚磊落地承认,联想前因后果,立即明白过来,罪魁祸首竟然是她褚月华! 作为一国之后,能够放低姿态,诚心诚意地向自己道歉,韩玉初不仅将以往恩怨一笔勾销,反而有些受宠若惊。 “皇后娘娘不必挂心,小人能为娘娘略尽绵薄之力,不胜荣宠。” 一旁暗自吃味的陌孤寒此时也觉好笑,无奈地摇摇头:“罢了,罢了,此事总归是皇后欠了你一个人情,就由朕来偿还吧。 马上就要春试了,你若是能及第,朕许你一个锦绣前程,若是名落孙山,朕的工部也有你一席之地。另外么,你的终身大事也有朕来为你做主就是。” 韩玉初没想到竟然因祸得福,忙不迭地下跪谢恩。 月华见他模样周正,有满身正气,心里不由一动,低声对陌孤寒道:“皇上,妾身有一个不情之请。” “什么事?” “这韩大人的终身大事便交给妾身吧,妾身心里有合适的人选。” 陌孤寒淡淡地挑挑眉:“好,就交由你就是,解铃还须系铃人,这原本就是你摆下的摊子,自然自己收拾。” 说得月华愈加赧然。 门外士兵来报,轿辇已经全部准备妥当,恭请陌孤寒与月华回宫。 陌孤寒经过韩玉初身边时,再看一眼那盒子,略一思忖,吩咐道:“韩公子可是我长安的无价之宝,传朕命令,让褚慕白调遣一队精兵保护好韩公子安危。” 步尘领命,陌孤寒方才带着月华,步出这错综复杂的胡同,上了街边龙辇,前呼后拥着回宫。 两人折腾了大半夜,都有些累了,最初沉默不言,都不说话。 “适才生死千钧一发,你怕不怕?”陌孤寒突然就冷不丁出声问道。 月华坐上龙辇,居高临下接受侍卫们的跪拜与簇拥,感觉又重新回到了步步惊心的紫禁城,自己已经不再是适才那个拼死护着陌孤寒的勇敢女子,而又恢复了皇后的高贵身份,端了身架。 她摇摇头:“有皇上在,自然不怕。” 陌孤寒的身子猛然间凑过来,眯紧了眸子,调戏道:“皇后适才倒是大胆,不仅不听朕的命令,擅做主张,还敢喝令让朕闭嘴。” 他的脸就在自己面前放大,月华一阵心惊肉跳,口齿不清,磕磕巴巴道:“形势所迫,请恕妾身情急之下多有冒犯。” 陌孤寒喉间一声低哑轻笑:“傻瓜。” 月华知道自己受了捉弄,不禁大窘,扭过脸去不说话。 陌孤寒上前去扯她的胳膊,她感到一阵钻心剧痛,忍不住“嘶”了一声。 “怎么了?”陌孤寒关切地问。 月华捂住胳膊,紧蹙了眉头:“许是适才混乱的时候,被磕碰了一下,没什么大碍,不过一碰会有些疼。” 陌孤寒不由分说,将她袖子轻轻挽起来,借着朦胧灯光,果然见青紫一道,已经肿起。 “等回宫,朕给你揉点药酒。”陌孤寒担心她怕凉,赶紧将衣袖轻轻地放下来,却依旧不肯放手。 “月华。”他突然一本正经地唤她的名字。 “嗯?” “那些刺客是不是识得你?”陌孤寒紧蹙了眉头,将信将疑地问。 月华一头雾水:“皇上这是什么意思?” 陌孤寒犹疑片刻,方才郑重其事地问道:“适才在胡同里的时候,那刺客剑尖离你明明只有一寸,却生生主动改变了方向。因为收势不及,刺向你我身后的围墙,才让朕有了还手的机会……他们并不想杀你。” 月华心中一沉,就好像被谁当头棒喝,万千滋味一起涌上来,狠狠地攫住了她的心。她的眼眶瞬间就没出息地湿了,脑子轰鸣,压抑不住的委屈。 陌孤寒这是在怀疑自己吗?怀疑自己同刺客有关联?就在自己刚刚舍生忘死地护着他,用自己的身体去给他挡住那柄闪着寒光的长剑以后,与他同生共死以后,他仍旧还是不肯相信自己! 月华想起适才在屋子里,邵子卿同他商议那喋血堂一事时,他望自己一眼,立即转变了话题,原来是在提防着自己? 伤心过后,怒火蒸腾。她不知道,自己还要如何对待面前的这个男人,他才会真正地摒弃所有成见,完全接受自己。自己这般掏心掏肺地对他,难道还不够? 月华清冷一笑,努力挑起唇角:“皇上,你是在怀疑我?” 陌孤寒一愣,愕然问道:“怀疑你什么?” “自然是怀疑妾身与那些刺客勾结,是不是?” “胡说八道!”陌孤寒也怒了:“朕若是怀疑你,会这样直白地问你吗?朕就是想知道,你对那刺客有没有什么印象?是否知道什么线索?” 月华摇摇头,一把就甩开了他钳制着自己的手:“妾身一直处在深宫之中,足不出户,哪里会识得一群亡命之徒?皇上,你告诉妾身,妾身究竟要如何做,你才能相信我,停止这些无休无止的猜疑?” “朕再说一遍,没有猜疑!你能不能不要每次都这样敏感?将朕想得这样不堪?” 第一百五十一章 紫玉簪 陌孤寒正欲向月华解释,轿辇已经进了乾清门,眼前灯火闪烁,影影重重,是太皇太后等人收到他遇刺的消息,迎了出来,候在宫门口。 泠妃等人已经飞扑着过来,围拢了陌孤寒嘘寒问暖,满脸焦灼。 陌孤寒不得不将此事暂且搁置一旁,当先上前给太皇太后和太后行礼报平安。太后一把拽住他,上上下下端详,见果真有惊无险,方才放下心来。一叠声询问其间经过,将月华冷落到了一旁。 月华此时手臂上的伤火烧火燎,又提心吊胆奔波半夜,早就精疲力尽,见已经没有自己什么事情,就黯然回了清秋宫。 清秋宫里,香沉几人也得到了月华遇刺的消息,急得如热锅蚂蚁,见她安然无恙地回来,方才长舒一口气,上上下下地打量。 月华心有不快,面上就带了恹恹之色。香沉与魏嬷嬷也只当她是受了惊吓,忙不迭地上压惊茶,然后铺展被褥,伺候她早些洗漱歇息。 还未就寝,宫门就被人从外面擂响。 宫人进来禀报,身后跟着荣祥:“皇后娘娘,荣祥公公来了。” 月华点点头,荣祥垂头进来行过请安礼,将手里一只巴掌大的碧玉盒子呈上来:“启禀娘娘,皇上有要务在身,不能亲自过来,命奴才将这盒冰玉膏给娘娘送过来,特意叮嘱娘娘一定要抹,最是消肿化瘀。” 一旁的香沉心里一惊:“娘娘,您受伤了?” 月华恹恹地一抬手:“一点磕碰而已,不用大惊小怪。” 命香沉接了,淡然道:“谢过皇上惦记。” 荣祥支支吾吾不肯走。月华微微一挑眉:“还有什么事情?” “皇上说他明日一得空,就立即来看娘娘,娘娘好生养伤。” 月华心里仍旧气恼,冷冰冰地对荣祥道:“不必了。皇上日理万机,那般辛苦,不用惦记我清秋宫!” 话说得委婉,但是那口气,任是谁一听,也是赌了气的。 秦嬷嬷一听,月华竟然一点面子也不给荣祥留,心里就有些焦急。这荣祥可是皇上跟前的大红人,宫里哪个主子不得奉迎巴结着,皇后娘娘今日如何这样大的气性? 她讪讪地笑着,上前打圆场:“辛苦祥公公专程跑这一趟,娘娘受了惊吓,这情绪不稳,我们竟然都不知道她受了伤。” 荣祥第一次见月华这样的脾性,暗自抹一把汗,总算明白了这差事皇上为啥独独交给了自己。 他讪讪地后退两步:“皇上的心意带到,奴才就回去复命了,要不皇上担心娘娘,定然寝食难安,也不安枕。” 月华自鼻端冷哼一声,这次给了荣祥两分面子,命令秦嬷嬷:“送荣祥公公。” 荣祥点头哈腰地出去,秦嬷嬷亲自相送,好话说了一箩筐,方才送走荣祥。回来时,月华已经歇下了,哪里敢多嘴指手划脚? 未出正月,陌孤寒就开始忙碌起来,经常召集了朝中大臣到乾清宫里议事,废寝忘食。 尤其开春以后,万物复苏,布谷鸟一叫便要春耕,一年之计在于春,许多关乎国计民生的大事这时候便要做出决策。 掌灯以后,散了议事,陌孤寒倒是比往时清闲许多,不用成夜地批阅奏章。 他偶尔会去太皇太后或太后宫殿里陪她们用晚膳。撤去盘盏过后,按例敬事房的太监会端上银盘,一排摆放几个妃子的绿头牌,请他翻牌子。 陌孤寒有些兴味索然,总是蹙了眉头打发下去。太皇太后但笑不语,太后脸上就有些不太悦意。 “皇上好像自打年后就一直没有翻过嫔妃们的牌子,可是龙体欠安?” 陌孤寒摇摇头:“母后费心了,孩儿一切安好。” 太后扫了一眼银盘上寥寥几块绿头牌,微蹙了眉头:“皇上身边该添新人了。如今宫里就只有这么三四个人,哪里能伺候得好皇上。又都是老人,时日久了,两看生厌,自然是没有什么兴趣。 像这种事情,皇后都应该操心才是,哪里需要哀家这做母后的多嘴?上次那样好的机会,她心生妒意,全都搅了个乱七八糟,皇上竟然还宠着她,不加管束,这哪里是一个有德行的皇后应该做的事情? 正巧开春,莫如来一场大选,也好为皇上充实后宫,绵延皇家子嗣。” 陌孤寒知道太后对月华素有成见,也不辩驳:“母后误会了,只是孩儿这些天琐事太多,没有心情而已。今年开春又是大考之年,要为我长安甄选栋梁之才,不好分心,明年再议。” 太后用眼尾静悄地扫了他一眼,试探道:“皇上最近是在忙什么?哀家怎么听说皇上把几位有名的玉匠师傅全都召集到御书房里?” 陌孤寒闻听有些不悦,站起身来:“这是哪个奴才在您跟前多嘴饶舌?朕的一言一行都要向母后禀报吗?” 太后明白自家儿子脾性,赶紧出言解释:“哀家前两日想让奴才请你过来用膳,正好不巧,你正在召见几位工匠,所以今日才随口一问,哪里是打听你的琐事了?” 陌孤寒这才逐渐和缓了脸色:“母后提起,方才想起还有要事处理,便不再打扰,母后早些休息。” 太后笑得有些勉强:“也好,你早些忙完也好歇着,泠儿都眼巴巴地盼了你好几日,你若有空闲便去看她一眼。” 陌孤寒也不应下也不拒绝,径自行了礼,便告辞出了瑞安宫。 荣祥慌忙提了灯笼,头前照路。陌孤寒疾行两步,顿下身形,自怀中摸出一枚紫玉簪,有些犹豫。 “荣祥,你跑一趟清秋宫,将这枚簪子赏于皇后。” 荣祥不敢有违,接过那枚簪子,迟疑道:“皇上为何不亲自送过去?” 陌孤寒轻咳一声,不自在道:“多嘴。” 荣祥察言观色,心里就有些好笑,皇上这分明是生了怯意。 上次也不知道皇上是不是惹恼了皇后娘娘,许多日不敢踏足清秋宫,还费尽心思讨来一对玉兔,差自己送过去,一再叮嘱。 待回来交差的时候,他几乎是打破砂锅问到底,一遍遍追问皇后娘娘见到兔子以后是何反应?待听到他绘声绘色地描述月华见到玉兔之后的欣喜时,唇畔就是掩饰不住的欢喜之意。 这次,怕是他又招惹了皇后娘娘,自知理亏,所以才这样费心讨好吧? 前几日送了诺多的金银珠宝,绫罗绸缎过去,听说皇后娘娘看也不看,就充实库房了。 皇上听到太监回禀,那脸“哗”的一下就拉了下来,在御书房里气恼地来回踱步,然后就费尽心思寻了这样一块紫玉,劳师动众,动用了许多名匠,设计出许多的玉簪样式,反复对比。 最终又谁也不用,竟然自己笨手笨脚地披挂上阵,没日没夜地费心雕琢,方才雕磨出这样一枝玉簪。 玉簪是按照紫龙卧雪的花形设计,一方上好的紫玉,温润的白里透着莹润的紫,恰恰正如白雪皑皑,覆盖了一朵紫色的怒放的秋菊。 说实话,皇上的手艺并不怎样娴熟,那玉簪设计样式的神韵还未有十之七、八,但是相当精细,每一瓣或卷或舒,都纤毫毕现。整体的样式又像是翩然起舞的少女,云袖轻扬或者半遮娇颜。 陌孤寒在这枚簪子上用了十成十的心思,那种一丝不苟的精雕细琢比针工局里刺绣的嬷嬷还要自叹弗如,唇畔还始终荡漾着一抹微微的笑意,安详平乐,令荣祥都觉得咋舌。 荣祥最初时并不知道陌孤寒的心意,后来见到他手里的簪子逐渐有了雏形,就恍然大悟。 那次太皇太后寿宴之上,皇后娘娘一袭薄裳,堆云般的发髻间,簪一朵紫龙卧雪,那般超凡脱俗的出挑样貌至今记忆犹新。 后来,她做了皇后,每每去给太后请安,或者盛宴的时候,头上要堆满了金光耀目的簪环步摇。 那金雀钗固然令她看起来雍容华贵,犹如一朵怒放的牡丹。但是,仍旧还是素洁轻盈的打扮更加令人耳目一新,我见犹怜。 这枚簪子一定很适合皇后娘娘的气度,她原本就是像一块古玉,温润宁静,自内而外散发出亲和的光华,不用过多地雕饰,就松松散散地挽起一头乌黑璎珞似的长发,斜簪这枚莹润通透的玉簪,就可以瞬间光华万丈,令人移不开耳目。 荣祥在宫里耳目众多,怕是整座紫禁城里也没有第二个人像他一般了解各个殿里的主子。 他听宫人议论说皇后娘娘待人极其平和,从不会像泠贵妃那样盛气凌人地训斥或者责罚下人。她平素平声细语,在皇上跟前也格外恭瑾,究竟哪里可怕了?为什么皇上竟然还会胆怯,时时处处仿佛是在看她脸色一般? 他这一愣神,陌孤寒就寒了一张脸:“怎么?你好像不愿意?” 给他一千一万个胆子,他也不敢! “奴才不敢,奴才只是在犹豫,若是皇后娘娘问起来,究竟如何应答?” 陌孤寒的脸色有些许不自然:“自然是如实回答。” 荣祥“嘿嘿”一笑:“不用添油加醋么?” 陌孤寒感觉好像被荣祥拆穿了小心思,紧绷着脸,佯作三分怒气:“是不是让朕一句一句教你?” 荣祥将手中灯笼丢给身后的太监,脚底抹油,飞一样地跑开,扭头摆手:“不用,不用。” 脚下一个踉跄,似乎是绊了石头。 陌孤寒心里有些担心,万一这个冒失家伙摔一跤,把簪子摔坏了怎么办? 荣祥脚下生风,跑得飞快,快到清秋宫的时候,方才顿住脚步,慢慢思忖一会儿见了皇后,究竟应该怎样说话,方才更加感人一些,皇上将这样重大的责任交到自己手里,需要好生斟酌才是。 第一百五十二章 寻衅 清秋宫里,此时正热闹。 泠贵妃与雅嫔这是第二次踏足清秋宫。 第一次是在月华与陌孤寒大婚的那一日,她心里是满怀着鄙夷和不屑的。太后胸有成竹地告诉她,褚月华是常家的女子,陌孤寒绝对不可能容得下! 可是后来的几个月,褚月华在她们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一步一步走进了陌孤寒的眼里,一次次扭转颓败的局面,以迅雷之势,获得了陌孤寒的青睐。 陌孤寒已经有很多时日,都没有翻过宫中妃嫔的牌子,这令泠贵妃开始惶恐,重新审视这个女人,愈加地愤恨难平。 她一直都是这皇宫里最为得宠的妃子,以前虽然有鹤妃偶尔给她添堵,但是她依仗着太后的权势呼风唤雨,多么荣光,她褚月华一来,便全都不一样了。 最后还是雅嫔一句话提醒了她:“原本皇上那样厌憎皇后娘娘,那褚慕白从边关大捷,立下赫赫战功,皇上对她刮目相看也是情理之中。可是贵妃娘娘是否记得,皇上临幸她那一天明明是怒火滔天,冷若冰霜的,怎么突然就这样宠溺?莫不是使了什么妖法?” 泠贵妃瞬间便如醍醐灌顶:“是呢,皇上可不是能被女人迷得五迷三道的那种人,其中定然是有什么猫腻。” 雅嫔眸光闪烁,也愈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这些时日里,我就一直在心里犯嘀咕,莫说皇上被她迷惑,还有那西凉公主李腾儿,跟她竟然也是一丘之貉。这事绝对不寻常。 按说西凉人和皇后娘娘有多大的仇恨?那应该是水火不容,如何就能走动得这样亲密?莫不是皇后娘娘跟那西凉人有什么勾结?” “这倒是不会吧?”泠贵妃有些疑惑:“毕竟当年褚凌川那是命丧西凉人之手。” 雅嫔暗地使个眼色,泠贵妃挥挥手,示意宫里的宫人退出去。 雅嫔方才压低声音对泠贵妃道:“今日正有一件事情要向贵妃娘娘禀报。” “说就是,至于这样神神秘秘的吗?”泠贵妃向来看不上这个喜欢阿谀奉迎自己的雅嫔,呼来喝去都是常事。 雅嫔对于她的冷淡丝毫不以为意,眸中闪烁着一点兴奋:“清秋宫里有个宫女以前受过我的恩德。” 泠贵妃惊讶地一挑眉:“你竟然在清秋宫里安插了自己人,你的手伸得可够长的。” 雅嫔讪讪地笑:“贵妃娘娘言重了,您还不知道我这两把刷子,哪里能这般手眼通天?只是碰巧罢了。” 泠贵妃心照不宣地笑笑:“继续说。” 雅嫔咽下一口唾沫,神秘兮兮道:“李腾儿年前回西凉的时候,曾留给皇后一样东西,您可知道是什么?” 泠贵妃想也不想,兴味盎然地催促道:“别卖关子了,快些说就是。” 雅嫔神秘兮兮地附耳小声道:“是一个人偶!” “人偶?”泠贵妃一怔,俄尔立即兴奋起来:“什么人偶?” 雅嫔亦是得意得眉飞色舞:“听说是一个年轻男子人偶,皇后神神秘秘地收了起来,就锁在她妆台的一方紫红色匣子里,从来不敢示人。您想,这人偶的用途……” 她恰到好处地一顿,言外之意却是显而易见。 “你的意思是说,皇后娘娘有可能是在玩巫蛊?” 泠贵妃言罢心里一惊,慌忙掩住了口,紧张地左右扫望一眼。 “我只是觉得行迹有些可疑,毕竟那李腾儿可不是简单人物。仅仅一个眼神就能勾魂摄魄的,跟皇后之间的关系很诡异。” 泠贵妃想起自己那日在瑞安宫里被李腾儿羞辱一事,不禁怒从心起:“那李腾儿看起来就妖里妖气的,不是正经女子。” “我还真听说,这世间有一种巫蛊媚术,女人修习了它,就能媚骨天成,令男人神魂颠倒,不能自已。 那李腾儿唯独送给皇后一个人偶,她走了以后皇后就一步步迷惑了皇上,这其间……”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越说心里的疑惑越深,觉得那人偶之上必有文章。而且,纵然不是什么蛊术,皇后竟然私藏男子人偶,这也是祸乱后宫的大罪! “不行,此事本宫绝对不能坐视不管,放任她褚月华背后为所欲为!” 泠贵妃蓦然起身:“现在就去清秋宫一探虚实!” “我们从来不踏足清秋宫,总要有个名头才是,她褚月华毕竟是皇后,不是寻常宫婢。” 雅嫔劝阻道:“无凭无据,岂能明目张胆地去兴师问罪,搜查她的妆台?毕竟她背后还有太皇太后,若是过问起来,总不能让她觉得我们是故意刁难。” 泠贵妃哪里还能坐得住?与雅嫔窃窃私语一阵,便计从心来,相携一起,浩浩荡荡地向着清秋宫这里过来,满腔志在必得。 宫人不敢怠慢,赶紧入内禀报,月华也觉得惊诧,不知这两位不速之客,突然降临清秋宫,究竟是何来意? 命人将二人迎进来,该奉茶奉茶,该寒暄寒暄,虽明知来者不善,仍旧待之以礼。 泠贵妃趾高气扬地环顾暖阁一周,径直开门见山道:“皇后娘娘不必客气了,我们来此不是为了吃茶的。” 月华微微挑眉:“喔?泠贵妃看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了。” 泠贵妃点点头:“太后娘娘养的那只波斯猫不见了,有宫人说看到它进了清秋宫,所以我过来寻它回去。” 月华摇摇头:“本宫一直便待在这暖阁里,哪里也不曾去,并未看到有猫儿进来。更何况太后娘娘跟前的那只波斯猫本宫也是识得的,若是进来,定然就差人送回去了。” 泠贵妃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这黑灯瞎火的,猫儿又敏捷,来无影去无踪,若是偷偷溜进来,猫在哪个犄角旮旯的地方,怕是都没人晓得。” 月华略一沉吟,便退让一步,吩咐香沉:“你去告诉她们几人,在清秋宫里好生寻找一圈,里里外外查探个仔细,看看太后娘娘的那只波斯猫有没有溜进来?” 香沉看泠贵妃阴阳怪气的,哪里像是来寻找小猫,分明是故意寻衅,有些不情愿。 月华背转身悄悄地向着她使个眼色,暗中指指瑞安宫方向:“一闹腾,没准它自己就回了。” 香沉一愣,随即便意会过来,领命出去吩咐下去。 暖阁外面的院子里次第亮起来灯火,宫人们遵照命令,提着灯笼,将院子里,还有下人房里,各个角落都仔细查验一番,不敢疏漏。 泠贵妃吩咐雅嫔:“那只波斯猫最是胆小,你出去看一眼,可别让它受惊再跑个没影。” 雅嫔立即站起身来,出了暖阁,在院子里装模作样地四处查探。 月华与泠贵妃二人无话可说,也懒得敷衍,有些话心照不宣,便都低下头来喝茶。 相隔也就是片刻功夫,听到院子里一声尖利的猫叫声,脚步杂沓,宫人们低声呼喊:“在那里了,可莫让它再跑丢了。” 然后是雅嫔虚张声势地扬声吩咐:“快些守住殿门,你们到那边轰赶,你,拿个杆子轻巧地做个样子,切莫伤了它。” 听小猫叫得慌乱,应该是左冲右突,没个出路。 “怎的不叫瑞安宫里养猫的那个丫头一并过来?都是些眼生的,那猫儿能不受惊吗?” 月华见那只波斯猫竟然果真在清秋宫里,也只当自己适才多疑,泠贵妃等人果真是为了寻猫而来。 她有些不放心,唯恐宫里人再粗手笨脚,伤了那只猫,太后跟前总是不好交代。遂站起身,想要出去看看,被泠贵妃一把扯住了。 “皇后娘娘,那猫儿总归是个畜生,不长眼睛,你这样冒冒失失地出去,可别伤了你。” 话音也就是刚落,眼前白影一闪,那只猫便窜进了暖阁里。雅嫔带着椒房殿里的两个婢子立即随后追赶了进来,反手关上了屋门。 白猫受惊,纵身一跳,便跃上了屋里条案,雅嫔等人脚下不停,包抄着扑了上去。 “你们纵然再眼疾手快,还能比得过这畜生?要慢些来!”月华赶紧劝阻。 白猫眼见有人急匆匆靠近,后腿一蹬,立即便逃离开,跃上了月华二人坐着的暖炕。泠贵妃吓得一声尖叫,弹跳起来,轰赶那只白猫。 白猫再次受惊,窜上了妆台,鹤妃与泠贵妃不动声色地对视一眼,眸中掠过一抹得意之色。 月华将雅嫔的眼色尽收眼底,心中有些疑惑,见她招呼着另外两个宫女向着妆台扑过去,心里立即警铃大作,虽然并不知道她们二人究竟有什么阴谋诡计,但也抢先出了手。 她手边的针线筐里,有丈余红菱布,是向内务府讨了来,留着给陌孤寒做腰带衬布的。 她一把抄起,就向着妆台上的白猫甩出去,先雅嫔等人两步而至,直接将白猫捆缚个结实,然后单手一扬,白猫凌空而起,跌落在月华的怀里,挣扎两下便老实了。 雅嫔等人扑了一个空,怎么肯放过这样一个好的机会?佯作脚下踉跄,收势不住,就向着妆台上面扑过去,将那紫红妆匣撞翻在地上。 “啪”的一声,匣盖打开,里面的首饰珠宝散落一地,夹杂有玉器碎裂的声音。 第一百五十四章 帐中音 泠贵妃和雅嫔二人乃是陌孤寒跟前的老人,这轻与重可必须要掂量掂量。 雅嫔一直以来在泠贵妃跟前挑拨离间,助纣为虐,多次对月华冷嘲热讽,月华原本是没有打算留她,所以适才才暗中在金雀钗上动了手脚,好趁机治她罪过。 泠贵妃为了扳倒自己不顾雅嫔死活,执意要面见皇上陈禀此事。如今泠贵妃又为了自保,将雅嫔推出来当替罪羊,两人眼见已经反目。月华心里就有些犯嘀咕,改了初衷。 她笑着望一眼雅嫔,雅嫔正可怜兮兮地向着她望过来,眸中满是央求。 “今日这场闹剧,虽然雅嫔妹妹和泠贵妃俱是听信谗言,对月华不敬,罪责相同,的确该罚。但是雅嫔妹妹初衷却是为了皇上好,其情可悯。 这罪魁祸首茗若便按照宫规,交由慎行司发落便是。 雅嫔妹妹么,一场误会,我这做皇后的,不应当睚眦必报,这犯上之罪便从轻发落就是。 只是家法可免,国法难逃,雀钗乃是长安神物,妹妹不敬,当静心修身,抄习佛经赎罪思过。皇上您看可好?” 陌孤寒略一沉吟:“皇后贤德宽厚,过往不究,朕心甚慰。只是这没有规矩不成方圆,皇后过于慈善,她们才会这样嚣张,不能轻易纵容。 荣祥,传朕的命令,泠贵妃与雅嫔二人听信谗言,以下犯上,嚣张跋扈,又损坏我长安圣物,罪无可恕,即日起各降一级,禁足半月,抄写《华严经》八部,以观后效。” 雅嫔闻言,犹如逃过一劫,暗自松了一口气,知道是托了皇后求情的颜面,感激地望了月华一眼,叩头谢恩。 泠贵妃觉得冤屈,尤其是皇上竟然为了褚月华降了自己的罪,尤其不服。她哀声央求,辩解,再次将责任推得一干二净,对于雅嫔的教唆之言多有埋怨。 一旁的雅嫔愈加恼恨,暗悔自己瞎了双眼,才一直对她唯命是从,如今还不及一条狗。 同样觉得不可思议的,还有月华。陌孤寒对自己向来冷嘲热讽,多疑窦丛生,今日如何这般坚定不移地信任自己?竟然不打听那人偶出处,反过来快刀斩乱麻地就定了她们二人的罪过,有些反常。 陌孤寒听泠贵妃絮絮叨叨地埋怨和央求,心生厌烦,挥挥手,冷叱一声:“不思悔改,看来朕的惩罚有些轻了。” 泠贵妃顿时被卡了嗓子,望着陌孤寒楚楚可怜地咬咬下唇,成串的泪珠子就滚落下来,抽噎着冲着陌孤寒磕了一个头:“妾身知错,妾身告退。” 一行人鱼贯而出,暖阁里终于安静下来,香沉上前奉上两盏香茗,面有欢喜之色,一言不发地抽身便走。 陌孤寒突然就冷不丁地出声问:“这跑去太后寝宫问话是你自己的主意,还是皇后示意的?” 香沉望一眼月华,不知道陌孤寒如此问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想他对自家主子向来疑心颇重,便低首道:“太后娘娘丢失的白猫我们在院子里遍寻不到,奴婢就是想去问问有没有自己跑回瑞安宫,误打误撞才知道是泠贵妃抱走了它。” 陌孤寒挥挥手,香沉便静悄地退下去,顺手掩上了房门。 屋子里只余下二人,月华满心紧张,甚至有些害怕,满怀忐忑地偷偷看一眼陌孤寒,正巧他也向着自己这里望过来,两人目光碰撞,瞬间全都心如鹿跳,慌张地躲闪开了。 陌孤寒以拳抵唇,不自在地轻咳一声。 “香沉这个丫头倒是机灵。” 陌孤寒率先打破沉默。 月华轻轻地“嗯”了一声。 门外有窃窃私语声,是香沉在低声问荣祥:“荣祥公公,您看我们是否需要准备......” 声音极小,飘飘渺渺,听不真切。 然后是荣祥一本正经地训斥香沉:“你这个丫头,平素里看起来挺机灵的一个人儿,怎么一阵阵犯糊涂啊?这天都这样晚了,更深风冷,皇上都进了暖阁,捂了一身的汗,还能再回乾清宫不成? 自然今夜要留宿在清秋宫里,你们赶紧麻溜地去准备热汤沐浴,一会儿侍候皇上和皇后娘娘就寝,可别临时乱了手脚。” 屋子里两人愈加尴尬,陌孤寒不自在地扯扯衣领,自言自语道:“今日暖阁里这炭火烧得的确是热。” 月华就觉得有些好笑,诺大一个男人,竟然也会害羞,用袖子掩了口抿着嘴笑。 陌孤寒斜着眼睛看她,见她终于欢颜初绽,不再那般清冷,就如释重负,端起手边茶盏,掩饰自己的赧然。 “皇上今日怎么这样巧,来了我清秋宫?” 月华终于开口打破二人之间难言的尴尬。 “是荣祥无意中撞见茗若那个丫头鬼鬼祟祟地跟泠贵妃雅嫔见面,然后接过太后的白猫拢在袖口里,慌慌张张地闪进清秋宫。 他当时心里起疑,不敢轻举妄动,便飞跑着去禀报给朕知道,赶过来正好撞见她们二人在这里折腾得热闹。” 原来竟然是荣祥在暗中帮助自己,否则今日若想在陌孤寒跟前分辩清楚,只怕绝非易事。 她一眼望见炕桌上随手搁置的那个人偶,慌忙解释道:“这个人偶,其实是李腾儿公主的肖像,她回西凉时,送给妾身的,兰才人可以作证......” “不用解释,朕相信你。” 月华便猛然间抬起头来,一脸的难以置信。 陌孤寒看她神情,心有愧疚,柔声道:“朕,以前,老是喜欢胡思乱想,信不过皇后,是朕不应该,难怪你在朕面前总是小心翼翼,以后都不会。” 这样大的转变,令月华一时间有些难以适应,觉得幸福来得太突然,猝不及防。她甚至抬手去摸自己的前额,以为可能出现了幻听。 一抬手,衣袖滑过炕桌,上面放着的金雀钗被衣袖勾住,差点扫落下来,她慌里慌张地伸手去接,陌孤寒也伸过手来,正巧握住了她的手。 月华惊慌失措,想要撤回来,陌孤寒却立起身一个使力,将她直接拥进了怀里。 这个怀抱极是熟悉,味道也熟悉,月华脸红心跳,贪婪地呼吸一口,浑身都燥热起来。 陌孤寒低下头,在她耳边轻声絮语道:“对不起,我上次太粗鲁了。” 一句话惹得月华简直无地自容,不安地扭动身子,想要寻个地缝钻进去,磕磕巴巴地转移话题道:“小......小心簪子扎人,放开我。” 室内灯影摇曳,橘红色的暧昧烛影,给月华娇羞的脸镀上一层海棠色的妆容,白皙盈润的光泽里透出胭脂的粉,再加上朦胧的光晕,显得肌肤愈加清透。 “不放!”陌孤寒话音里带着浓浓笑意,胳膊从她腰上恋恋不舍地滑上来,探手入怀:“那金雀钗摔坏了,朕赔你一支。” 摩挲半晌,方才想起玉簪尚且在荣祥手中,扭身对着暖阁外唤道:“荣祥!荣祥!” 荣祥应声一溜小跑进来,月华慌忙挣扎着从陌孤寒怀里出来,背转了身子。 “朕的簪子呢?” 荣祥忙不迭地从怀里掏出那支紫玉簪,恭敬地递呈给陌孤寒,细声道:“皇上尽管放心,您废寝忘食熬了许多天,才亲手雕琢成这枚簪子,当做心肝宝贝一般,奴才自然小心保管,毫发无损。” 陌孤寒偷偷瞪了他一眼,斥责一句:“多嘴!” 唇畔却不由自主掠过一抹笑意,冲着荣祥挥挥手:“滚下去吧!” 荣祥点头哈腰:“那奴才就滚远了,不侍奉您了?” 月华第一次知道,陌孤寒这样清冷的一个人,身边伺候的奴才竟然这样滑稽,忍不住“噗嗤”一笑:“寻香沉好生招待着吧,本宫明日还要重谢你呢。” 这是皇后娘娘终于开恩,留下自家主子了? 荣祥冲着陌孤寒得意地挤眉弄眼,贫嘴谢过月华,唯唯诺诺地退出门去。 荣祥的话正说到了月华的心坎里,忍不住转过身,眼睛就向着陌孤寒手中瞟过去。 陌孤寒被荣祥当着月华的面戳穿自己的心思,拿着簪子的手一时间就没有了递上去的勇气。 月华上前一步,主动捉起他的手,去掰他细长的手指:“让我看看究竟是什么宝贝?” 陌孤寒将手攥得紧紧的:“说好不许笑。” 月华抬眼看他,双眸亮晶晶的,已经带了一抹笑意,强忍着点点头:“自然。” 陌孤寒方才缓缓伸开手指,月华一把夺过来,背转身拿在手指尖细细观赏,一眼便欢喜上,爱不释手。 陌孤寒自身后慢慢伸过手臂,将她严严实实地圈进怀里,用下巴摩挲着她的头顶,沉声问道:“喜欢么?” 月华点点头:“真的是你亲手做的么?” 陌孤寒低哑一笑,在她耳畔柔声道:“嗯,你看看朕的手就知道了。” 月华捉起他的左手,见食指上有四五道划痕,深浅不一,已经结痂。 她心里酸酸楚楚,情不能自抑,扭脸问道:“为什么突然对我这么好?” 陌孤寒的唇正覆在她的耳畔,她一扭脸,就从他的唇畔扫过去,如丝缎一般柔滑。 陌孤寒心中一阵悸动,唇压下去,在她的脸颊,耳畔,肩窝处游离,用低哑的,富有磁性的诱惑声音道:“朕以前对你多有亏欠,其实一直都想弥补,只是不知道究竟该如何表达。” 月华缓缓抬起手臂,圈住他的脖颈,主动拧身将自己的唇献上去,羞涩地闭上了眸子。 今年的春天来得早,盎然春意已经慢慢渗透进清秋宫,暖阁里和暖微醺,百花初绽。 如有春风微拂,锦帐荡漾,娇语呢喃,活色生香。 陌孤寒嗓音愈加黯哑:“人说灯前影,被底足,帐中音,最为黯然销魂,都不及朕的皇后一颦一笑,牵动朕的心肠。” 第一百五十六章 墙头草 月华这才彻底放下心来,反过来紧握着兰才人的手:“怪我往日里对你关心不够,竟然不知道你生活这般清苦。多亏了你还将我当做姐姐看待,处处为我着想。” 兰才人顽皮地眨眨眼睛:“以前你就算想帮兰汀,那也是心有余力不足,所以兰汀才上赶着撺掇娘娘,眼巴巴地盼着您能得宠,兰汀也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多沾些便宜。” “就你最会劝慰人。”月华没好气地瞥她一眼:“一会儿我让秦嬷嬷差人给你送些吃穿用度过来,你尽管收着就是。” 兰才人脆生生地应“好”,也不客套谦让,然后不怀好意地问月华:“看娘娘眉梢春意盎然,可是得了宠幸了吧?” “臭妮子!”月华轻啐一口,有些羞怩:“就连皇上都能劝动,这样大的本事,你怎么不把自己送上龙床去?” 兰才人连连作势打躬作揖:“娘娘快些饶了婢子吧?我这痛得死去活来,脸色蜡黄蜡黄的,跟个纸人一样,皇上见了不吓得掉头就走才怪。” 一激动,不知是不是牵扯到哪了,猛然一蹙眉头,呲牙咧嘴。 “快点老实一些,别乱动了。”月华赶紧劝解。 兰才人老老实实地点头,“嘿嘿”一笑:“婢子这样做,其实也不过是投其所好而已。因为啊,婢子了解皇上,知道他满心满眼都是娘娘,对您是动了十成十的心思。 不过,他从来没有讨过谁的欢喜,性子又别扭,有些笨拙,所以一直不得法而已。婢子这样做,看似冒了风险,实际上却是给自己讨了大便宜。这不,落了两头好么?” 月华感激地笑笑:“你的好我都记得。” 兰汀笑得愈加灿烂,谄媚着笑脸:“看来婢子很快就可以在紫禁城里耀武扬威了。” 两人说笑打趣几句,月华叮嘱她好生歇息,告辞出来,天色就已经蒙蒙擦黑。 月华吩咐魏嬷嬷将小库房里的一些锦缎,补品,木炭等一样匀出来一些,并几封银两,一并给兰才人送过去。 她不放心,亲自站在院子里,将那些补品查验一番,然后叮嘱魏嬷嬷:“送去的时候悄声的,不要太张扬,免得给兰才人招惹来事端。还有,叮嘱她宫里的婆子,不要吝啬,每天给兰才人炖些补品,吃完了便差人过来说一声。” 魏嬷嬷一一应下。一转身见雅嫔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清秋宫,就俏生生地站在门口,满脸含笑。 因为夜色已渐浓,院子里掌起了琉璃灯,正是昏黑不接的时候,她一身蜜合色的琵琶对襟比甲站在灯影里,一动不动,吓了她一跳,手一哆嗦,手里捧着个盒子差点就丢出去 。 魏嬷嬷慌忙弯身行礼:“见过雅婕妤。” 雅嫔原本为正三品贵嫔,如今被陌孤寒降了一级,自然便是婕妤。 雅婕妤闻言嘴角不由自主地抽搐两下,冲着月华一声干笑,跪下行个大礼:“婕妤拜见皇后娘娘。” 月华转身见是她,微微挑眉,似乎是预料之中:“雅婕妤快快请起,你我日常里见面的,何须行这样大礼?” 雅婕妤端端正正地磕了三个头,郑重道:“妾身是来谢过昨日娘娘的宽恕之恩。” 月华不以为意地笑笑:“你我原本便是姐妹,哪里有一点过错便要打要杀的道理?雅婕妤不用太见外。” 雅婕妤从地上起来的时候,脸上除了感激之色,眼眶里还多了一抹湿润。 “妾身以前不懂事,为虎作伥,还经常对娘娘冷嘲热讽,做下许多错事。娘娘竟然不计前嫌,还在皇上面前为妾身求情,使得妾身逃过责罚。今日亲眼见娘娘对怀恩妹妹这样体贴周到,方才真正明白,怪不得娘娘短短几月时日,便能得皇宫内外一致交口称赞,果然是德才兼备,懿德高风。妾身简直羡煞怀恩妹妹。” 言罢便珠泪涟涟,犹如落雨梨花,我见犹怜。 月华眉梢眼角和缓了笑意,唇畔略带一抹耐人寻味的讥讽,一闪而过:“妹妹这说着话怎么还哭起来了?站在这院子里,人来人往,别人还以为是本宫亏待了你。院子里风大,屋子里暖和片刻,吃杯热茶。” 雅婕妤受宠若惊地摇摇头:“妾身如今仍旧是戴罪之身,哪敢打扰娘娘清净?妾身就是想给娘娘磕个头,否则心里愧疚难安。见娘娘并未怪罪妾身,妾身也便不用再夜不安枕,就此告退,回去为娘娘诚心抄经祈福。” 月华笑得愈加柔和:“雅婕妤的心意本宫心领,有劳你了。” 雅婕妤一脸诚惶诚恐:“妾身有罪,自是应当。只是,有一句话,妾身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月华唇角微弯:“但说无妨。” 雅婕妤微微错步,离月华更近了一些,环顾四周一眼,方才压低声音道:“泠贵妃,喔不,泠妃性子向来睚眦必报,娘娘自是应当当心,还有一人,娘娘不得不防。” “谁?”月华讶然挑眉。 “鹤妃。” “鹤妃?她如今虔诚向佛,心如止水,平素已经鲜少踏出悠然殿了。” 雅婕妤摇摇头:“鹤妃一向争强好胜,哪里会安心礼佛?她这样做是韬光养晦,准备向皇后娘娘报复。” “向我报复?”月华觉得有些好笑:“本宫与她向来无冤无仇,她报复本宫做什么?” 雅婕妤低眉敛目,更加压低了声音:“妾身听泠妃说,她将君迟害她毁容一事,全都算在了娘娘身上,以为是娘娘指使。如今您又圣眷正宠,一时间不能奈何,所以才暂时隐忍罢了。” 月华细细思索,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自己又被许多人盯着,君迟临动手那一日曾经来过自己的清秋宫,陌孤寒能够知道,鹤妃得到消息也不难。只是她又是凭借什么就认定自己乃是幕后真凶呢? 月华一声冷哼:“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本宫自然问心无愧。只是好奇鹤妃无端为何会误会到本宫身上?就因为本宫与君淑媛生前有过交往吗?” 雅婕妤神神秘秘地环顾四周一眼,方才低声道:“皇后娘娘身边耳目众多,妾身不敢多言,只能告知娘娘一声,是有人从中百般挑唆。” 月华心里感觉有些好笑,雅婕妤此言简直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如今宫中仅有几人,除了她便是泠妃,兰才人是不可能,那不明摆便是指证泠妃么? 不过,泠妃与鹤妃素来不合,鹤妃如何会听信泠妃的挑拨之言?这撺掇鹤妃之人怕是太后吧?雅婕妤想要讨好自己,却又心有忌惮,不敢得罪太后,看似邀功的一句话,却离间了自己与泠妃,鹤妃两人的关系,好自在的算盘! 她攥紧了雅婕妤的手,满脸感激之色:“多谢妹妹实言相告,否则本宫纵然被人背后捅了刀子,还被蒙在鼓里,莫名其妙呢。” 雅婕妤趁机福福身子:“能为皇后娘娘排忧解难那是妾身的荣幸,娘娘能够不嫌弃,妾身已经感激涕零。” 月华郑重其事地点点头:“能得妹妹以诚相待,本宫也觉得如逢甘露。” 雅婕妤站起身来,便向着月华告辞,月华亲自送至清秋宫门口,笑吟吟地吩咐香沉:“香沉,代本宫将雅婕妤送回去吧。” 雅婕妤慌忙摆手,连呼“受宠若惊”不敢让香沉相送,慌里慌张地走了。 魏嬷嬷一直没有动地,有些担忧地小声道:“娘娘,这雅婕妤怕是信不得。” 月华微微一笑,了然于胸:“何以见得?” 魏嬷嬷略一思索:“老奴不知道她适才窃窃私语,跟娘娘说了一些什么,只知道她这人喜欢无事生非,挑拨事端,乃是白脸奸臣。” 月华笑意盈盈,对着香沉打趣道:“看魏嬷嬷,就连戏台上的人物都搬出来了。” 魏嬷嬷有些焦急:“婆子最笨,说不出那些一二三的门道来,就是全凭这双看人的眼睛,觉得此人人品太差,用不得。” 月华敛住笑意:“昨日刚刚与泠妃反目,今日查看风向,便跑来扒派她的不是,邀功请赏。这样的人自然用不得,否则将来一旦攀上高枝,难免不反咬本宫一口。只是她跟随泠妃许多时日,对泠妃的一切了如指掌,他日若是与泠妃正面为敌,这雅婕妤也是一大助力,暂时留着也好。” 魏嬷嬷拍拍心口:“看娘娘适才与她情真意切,还要香沉送她回宫,这样赏识,老奴这就开始杞人忧天了。” “这雅婕妤想要投诚本宫,偏生还忌惮着泠妃和太后,所以才特意挑选这个时辰来清秋宫见我,免得被泠妃和太后耳目听了去,心生疑忌。本宫特意邀请她进暖阁说话,她都不敢,匆匆交代两句便要走人,本宫就是要亲自送出去,并且让香沉送她,彻底断了她想做墙头草的念头。” 香沉懊恼地跺跺脚:“婢子愚笨,竟然没能领会娘娘的意思,她说不用,我就顺水推舟顿了脚步,早知道,哪怕是像狗皮膏药一样,也要一路张扬地黏着她。” 月华今日心情甚好,笑得也欢喜,冲着香沉与魏嬷嬷摆摆手,示意两人凑到近前,压低声音道:“适才那雅嫔与我说话的时候,眼睛乱飘,满是忌惮,说明,咱这清秋宫里,怕是还有内鬼,而且是太后与泠妃的人,你们一定要留心着点。” “还有?!”香沉有些难以置信:“怎么想要个清净就这样难?” 月华叹口气:“在所难免,这宫里就没有个铜墙铁壁的地方。太皇太后那般厉害,与我说话的时候,一样是示意林嬷嬷屏退左右,小心翼翼。这些宫人全都是太皇太后做主挑选的,已经是再三仔细,但也难免给有心人可趁之机。你们日后行事谨慎一些就好。” 魏嬷嬷与香沉愤然应声,方才各自做事去。 第一百五十七章 老鼠饽饽 月华自己回了暖阁,坐在暖炕上,便开始思索适才雅婕妤所说的话,疑虑究竟是真是假?自己是否应该主动寻鹤妃点拨一二,免得两人鹬蚌相争,再被渔翁得利。 想得出神,不知道是哪里吹来一阵凉风,炕桌上的烛火挣扎着摇曳了两下,熄了。 今日是下弦月,一月如钩,屋子里就有些暗沉,仅有外间的烛火漏进来,映照着一片金色的朦胧的光晕。 夜色已经晚了,看来今天陌孤寒不会来了,也不知道他究竟去了谁的院子?是不是泠妃的气已经消了,上赶着过去哄她开心去了? 胡思乱想了片刻,就喊外面的香沉进来掌灯,心下还疑惑,怎么今日宫人们这般小气,只给自己掌了一盏灯?这烛火一熄,便黑灯瞎火的。 一连喊了两声,都没有人应声,院子里静悄的,这群奴才们都去哪里逃懒了? 正要出去叫人,听到有人轻叩窗户,不紧不慢,还带着节奏。 月华心下好奇,是谁这样没有规矩?叫着不应声也就罢了,还跑来敲暖阁窗子。 月华不搭理,窗户又被轻轻地敲了两声。 她便转过身子,疑惑地问:“谁呀?” 窗外的人不应声,依旧执着地敲。 她就有些生气,哪个奴才这样不长眼,还没完没了了? 她上前一把推开窗子,还未看清外面的人究竟是谁,就觉得眼前一花,一样白生生的东西就顺着窗缝丢了进来。 月华一惊,以为是暗器,慌忙松了撑起窗子的手,侧身一躲。 她正单膝跪在暖炕之上,躲闪不太方便,那暗器手法又相当准,竟然直挺挺地就丢到了她的怀里。她伸手一抄,抄进手心,只觉得软绵绵,热腾腾,触手还有些滑。 冷不丁地一低头,借着昏黑的灯影,一只白生生的好像剥了皮的小老鼠,瞪着乌溜溜的一双小眼睛,看着自己,顿时吓得几乎魂飞魄散,一声尖叫,手忙脚乱地丢在一旁。 门帘一撩,一股冷风,陌孤寒急慌慌地卷了进来:“怎么了?” 月华被吓得花容失色,抱肩战栗不止,听到陌孤寒的声音,颤抖着手,仍旧侧着半个身子,一指暖炕一角:“老鼠,老鼠!” 陌孤寒这才长吁一口气,凑到近前,一把将那只老鼠抓在手里,喜滋滋地道:“仰面朝天,乃是生男之兆。” 月华心里讶异,觉得又是害怕,又是恶心,仍旧心有余悸,吓出一身冷汗。 陌孤寒看她一眼,有些好笑地扬扬手:“你好歹也是将门之后,习武之人,怎么竟然被一只老鼠饽饽给吓得噤若寒蝉一般,朕都要被你这惊天动地的一声惊叫吓得魂飞天外。” 月华勉强稳下心神,听陌孤寒调侃,凝神看了他手中一眼,一动不动,方才恍然醒悟过来,应该只是一只面粉蒸成的老鼠。 因为厨子手艺好,做得惟妙惟肖,尤其是两粒圆溜溜的黑豆做成的眼睛,更加活灵活现,神气十足,可不一时眼花,看错了。其实她哪里是怕老鼠,只是适才冷不丁地看一眼,再加上软绵绵,温乎乎的手感,以为是活生生地被扒了皮,心里恶心罢了。 委实没想到,陌孤寒竟然会这样捉弄自己,细想之下,才猛然想起,今日原来是正月二十五,老鼠嫁女的日子,难为他竟然还记得那日戏言。 误会解开,她便觉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赤足跳起来,上前捶打他的肩:“吓出我一身冷汗,你竟然还笑!” 陌孤寒左躲右闪,不忘辩解:“朕可是提前早就告知你了,是你不将朕说过的话放在心里罢了。” 他身手敏捷,哪里能碰得到陌孤寒衣角,反被他一把擒住,压在了锦被上,随即欺身而上,柔声道:“适才那老鼠饽饽肚皮向上,兰才人说是生男之兆。” 月华被压在身下,心跳如擂鼓:“或许落在妾身怀里的时候,并非如此呢。” “那便一窝生两个,一男一女。” “呸!胡说呢,若是这样准,她怎么自己不试?”月华慌不择言,面红如炽。 陌孤寒惩罚性地在她耳朵上咬了一口:“你的意思是要将朕往别的女人怀里推是吗?” 月华嘤咛一声,作势推推他:“皇上气力这样大,哪里是妾身能够推得动的?除非您管不住自己的心和脚,不由自主地跑到别人身边去。” “你这算不算是在吃醋?”陌孤寒一本正经地问。 月华一愣,撇撇嘴:“妾身一直都在吃醋,只是作为皇后,藏着掖着罢了。哪个女人不愿意椒房独宠,将夫君在自己身边栓得死死的。” 陌孤寒听她这样说,竟然一时情动,面上显出莫大欢喜:“为什么不敢说出来,朕就是要让你吃醋,看到朕对别人好便生气,就像那日在大佛殿,你赌气使性子,自己跑去放莲灯一样,朕心里欢喜。” “你怎么知道我去放莲灯?”月华情不自禁一阵心虚。 “自然是你走了以后,朕便没有了兴致,让她们各自散了,然后偷偷地尾随了你。” 陌孤寒说话的时候,热气就喷在月华的脸上,月华的心尖就像被三千春水包裹,柔柔地荡漾,舒适而熨帖:“原来皇上是喜欢月华生气,怪不得一直对月华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 她说这样话的时候,眼波潋滟,鼻子轻俏地皱了皱,陌孤寒看得也意乱情迷,柔声哄道:“以前是朕扯不下脸面,你不能总拿捏住朕这一点短处,朕说过以后不会了。” 月华一时间动情,竟也觉得心猿意马,身体里有一股不安分的躁动上下翻腾,慌忙支吾道:“放开妾身吧,妾身去点燃了灯盏。” 陌孤寒摇摇头,一缕墨发自头上垂下来,摇晃在月华的颈窝里:“不是说今日这样的日子,不能翻箱倒柜,不能掌灯么?难不成皇后要坏人家的好事?” 月华忍不住一笑:“皇上竟然也知道这些风俗杂趣,那老鼠嫁女不过只是个风俗罢了,哪里会有真的?” 陌孤寒神秘一笑:“若是果真有呢?” 话音刚落,暗黑寂静里,突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 月华猛然扭头去看:“什么声音?” “嘘,怕不是说曹操曹操便到了。” “老鼠?”月华一声惊呼:“暖阁里怎么会有老鼠?” 她想起身去看,一抬脸,便被陌孤寒堵住了唇。 两瓣冰凉柔润的唇严严实实地裹住了她的唇瓣,舌尖钻出来,霸道地撬开她的唇齿,饥渴辗转。 月华愕然,情不自禁瞪圆了眼睛,忘记了呼吸。 陌孤寒原本只是想浅尝辄止,一个清浅的碰触,如丝缎一般柔滑细腻,如花瓣一样清甜芬芳,顿时,如胶似漆一般,再也难分难舍。 扇影似的睫毛轻盈地抖了两下,仿佛是蝴蝶抖落翅膀上的露水,仿佛是蜻蜓尾尖轻点水面,眼帘慢慢变得沉重,逐渐合拢。褚月华的唇瓣愈加绵软,灵巧的丁香小舌主动地迎合上去,与陌孤寒纠缠缱绻。 暖阁里窸窸窣窣的声音静悄地顿了一顿,然后又重新响起,就像沙子摩擦着地面,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正如痴如醉的月华猛然警醒过来,推开陌孤寒,失声道:“真的有老鼠!” 这一声惊叫,沙沙声戛然而止,月华抬起身子,只听“窸窸窣窣”数道影子惊慌失措地向着屋角跑去。 真的是老鼠,而且不少,看起来足有五六只,好生生的,暖阁里怎么会跑来这么多的老鼠?该不会跑进衣箱里,咬坏东西吧? 月华有些担心,便要起身掌灯,唤人进来查看。 身上的陌孤寒一把将她重新摁下去,一个翻滚,两人便躺在了暖炕之上,陌孤寒顺手扯过一旁的锦被,将两人严严实实地裹起来,在月华耳边低声道:“你若是再聒噪,朕就依然还是堵住你的嘴巴,只有那样,你才老实。” 月华欲辩解,陌孤寒已经轻轻撩开锦被一角,低声道:“别出声,有好戏看。” 他说话神神秘秘,月华就相跟着敛气屏息,探出头来,顺着他努嘴示意的方向看过去。 如今,她已经适应了屋子里的黑暗,所以便将灯影下的地面看得清清楚楚。 只见一只肥硕的老鼠从屋角一个圆洞里探出头来,扭着三角脑袋,左右查探一番,见没有了什么危险,便探头探脑地爬出来,小心翼翼地向前爬行两步,然后“嗖”的一声,窜了过去。 紧接着,第二只,第三只,五六只老鼠爬出来,好似有分工一般,沿着屋子里爬行一周,然后回洞里报信去了。 月华诧异地望一眼身旁的陌孤寒,见他也正探出头来,看得津津有味。 又有老鼠出来,这次月华愈加惊诧地瞪圆了眼睛,因为,那老鼠竟然穿上了一身大红的短褂!前肢立起来,人模人样地走了两步。接着,串糖葫芦一般,第二只,第三只,也都穿着一模一样的大红短褂。还有的老鼠腰间竟然挂着一个袖珍的腰鼓,或者是锣! 这些老鼠全都成精了么? 第一百五十八章 老鼠嫁女 月华再也无法保持淡定了,紧张地缩缩身子,陌孤寒悄悄地长臂一揽,将她搂进怀里。 她忍不住紧张地攥紧了他胸口的衣襟,却又按捺不住钻出头来目不转睛地去看。 第一个出来望风的那只大老鼠不知道从哪里拖来一只小孩穿的虎头鞋,五颜六色的丝线绣成虎头的样子,鞋窝里似乎还铺了棉花。 老鼠们用爪子拍打着腰间的袖珍乐器,一片杂乱无章的声响里,又有一只穿着大红裙子,头戴红花的老鼠钻出来,却是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白鼠,扭扭捏捏地爬进虎头鞋里,大模大样地直立而坐,用前爪不停地梳理着小脑袋,好似搔首弄姿的姑娘。 几只老鼠整整齐齐地排好,用牙齿拖拽着虎头鞋上的绊绳往外拉。那只穿着大红裙子的老鼠坐在虎头鞋里鬼鬼祟祟地四处乱嗅,看起来有些滑稽。 负责奏乐的老鼠们走在最前面,真的是走,前肢抬起,只后肢着地,大摇大摆,还得意地敲鼓打锣。后面是负责拖行虎头鞋的“轿夫”,再后面,竟然还有老鼠从圆洞里爬出来,身后拖着小巧玲珑的“嫁妆”,井然有序,活生生就是风风光光地送嫁的队伍。 早就听魏嬷嬷讲起,说是万物皆有灵,动物修炼到一定的火候就能修炼成精,尤其是接近人气的黄鼠狼,刺猬,蛇,狐狸,老鼠,更是精怪不少。最喜欢模仿人的,就是黄皮子,总是喜欢偷大姑娘小媳妇花花绿绿的衣服穿戴。怎么这些老鼠也会穿红戴绿了? 月华不信这些怪力乱神,子虚乌有的传说,但是今日暖阁里原本熄了灯火便有些昏暗,又亲眼目睹这一场景,月华的手竟然忍不住有些抖。眼睁睁看着那些老鼠吹吹打打地出了暖阁的门,外面院子里依旧鸦雀无声,她才咂摸出不对劲来。 就算是那些宫人们规矩,陌孤寒来了不敢出声,全都蹑手蹑脚,这样大的杂乱动静,一群鼠辈大摇大摆地出去,怎么可能没有一个人惊讶? 她看看那个鼠洞,所在的那面墙,不过是跟外屋的隔断,分明就是从墙上掏了一个洞,然后老鼠们从外屋爬进来的。 她这时候才倏忽间明白过来,自己是受了陌孤寒的愚弄,这分明是有人刻意安排的一场“鼠戏”! 老鼠是颇有灵性的小畜生,就比如老鼠偷鸡蛋,便懂得分工合作,一个四脚朝天躺在地上,抱着鸡蛋,另一个拖拽着尾巴,直接将鸡蛋偷到自己的窝里,滚落下去,磕破了来吃,那心眼就好比是个四五岁的顽童。 所以民间有训鼠艺人,可以训练老鼠,令其乖乖听从指挥,在街头巷尾进行各种表演,包括李三娘坠井,李全进瓜,佛台偷灯油等,只是从来没有见过,所以今日竟然这样轻易就中了陌孤寒的圈套。 她一撩被子,就想要下床,被陌孤寒一把拽住了,压低声音问:“你做什么去?” 褚月华见他仍旧装模作样,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有些好笑,也不点破:“自然是追出去看看,这么可爱的小白鼠被抬去了哪里?可莫果真嫁给了大花猫。” 陌孤寒见她前一刻还瑟缩在自己怀里,活像一只见了花猫的小老鼠,怎么转眼就这样大的胆子? 他笑得格外不怀好意:“朕猜猜,皇后是好奇,亟不可待地想去闹洞房吧?” “才不是!”月华解释的话还未出口,便被陌孤寒一把拉了下来。 “它们嫁女,我们洞房,春宵一刻,两不相干,你去凑什么热闹?” 月华一直觉得,陌孤寒那是高冷君子,向来不苟言笑,不近女色啊,怎么,短短几日,就全都变了呢? 她来不及思考,也没有想出答案,就被陌孤寒这只威武的大花猫三两下剥成一只小白鼠,然后又吃干抹净了。 椒房殿里,泠妃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案上瑶琴,有些心不在焉。 宫人水遥从外面没精打采地回来,站在门口,有些犹豫,不敢进来。 泠贵妃扭头看见她,满怀希翼的眸子逐渐暗沉下来,颓丧地垂下肩膀:“没来是么?” 水遥点点头,吞吞吐吐。 “又去皇后那里了?” 水遥还是只能点点头。 “进来啊,难道本宫能吃了你不成?”泠贵妃突然恼起来,横起了双目。 水遥小心翼翼地进来,离她五尺开外站定,欲言又止。 “有话就说!” 水遥笑得极是勉强:“听说,听说今天皇上为了讨皇后娘娘欢喜,不仅命御膳房蒸了老鼠馍馍,还从宫外专门寻了训鼠的艺人进来。” “训鼠的艺人?做什么?杂耍?”泠妃疑惑地问。 水遥摇摇头:“说是提前数日就开始筹备,给皇后准备了一出《老鼠嫁女》。” “老鼠嫁女?”泠贵妃猛然拔高了声音:“皇上竟然花费这样的心思去讨褚月华欢心?” 水遥怯生生地看一眼泠妃,点点头:“花费心思是小,主要是现在刚一开春,听说有些地方有鼠疫呢,皇上也不怕那东西埋汰。” “鼠疫?”泠妃慢慢地咀嚼着这几个字,眼前猛然一亮,欣喜地吩咐道:“快些去将雅嫔给本宫找过来。” 水遥领了命令却站着不动。 “去呀!”泠妃不耐烦地催促。 “还有一件事情没有来得及禀报娘娘。” “说!吞吞吐吐的,连个话都说不全乎。” “今日傍黑的时候,雅婕妤去过皇后娘娘的清秋宫,还跟皇后娘娘在院子里说了一会儿话。” 泠妃蓦然转过身来,怒挑双眉:“她去找皇后?说了什么?” 水遥骇了一跳,忙不迭地摇头道:“启禀娘娘,咱的人害怕被雅婕妤看见,所以离得远,只看到两人交头接耳,不知道究竟说了什么。雅婕妤临走的时候,皇后还吩咐香沉送出清秋宫。” 泠妃脸上倏忽间就闪现出一抹狠厉之色来:“看来是前日之事记恨上本宫,见她褚月华得宠,想另攀高枝了!” 水遥不敢答话,只低垂了头。 “哼,见到本宫一时失势,就忙不迭想要另寻靠山,连条狗都不如!” 泠妃骂了两句,好歹解了气,懊恼地瞪了水遥半晌,方才吩咐道:“你附过耳朵来,本宫有事情交代你去做。” 水遥依言凑到近前,泠妃探过身去,低声交代两句,唇畔一抹得意。 水遥犹豫着,有些为难:“娘娘,此事可非同小可,您要三思。” 泠妃一瞪杏目:“让你做你就乖乖地去做就是,怎么那么多废话?出了什么事,自然有本宫顶着。” 水遥吭哧半晌,不敢再多嘴,唯唯诺诺地领命下去了。 清秋宫里,是在三天以后,宫人开始陆续出现身体不适的,呕吐喉痛,面色潮红,伴有低烧。 魏嬷嬷年岁大了,竟然也不能幸免于难,第一批出现的不适症状。 她以为自己贪嘴,吃坏了肚子,所以隐瞒了月华,并没有让她知道。直到下午时,陆续有宫人太监也开始迷迷糊糊地发起低烧,咳嗽不断,秦嬷嬷见多识广,才意识到可能是传染性的病症。 她立即汇报给了月华知道。原本这宫人们身份低贱,头疼脑热的不会惊动太医院的人,都是任其自生自灭。但月华一是心疼下人,二是担心果真是传染性的疾病,藏着掖着的,以后会扩散,所以就立即命香沉去寻了太医院的一名太医过来看诊。 皇后娘娘有命,太医院不敢耽搁,指派来的太医在太医院也是有身份地位的,姓卢,三代世袭。他进来给月华恭恭敬敬地磕了头,请过安,然后便去下人房里,一番望闻问切,出来的时候,脸色不太好。 秦嬷嬷当先上前,给塞了一块银子,然后才出声问道:“究竟是怎么会事?” 卢太医机敏地向着左右扫视一眼,朗声道:“不过是吃坏了东西,发作得急了一些,无甚大碍。” 然后二人至静悄无人处,卢太医方才抹一把脸上的汗,低声对秦嬷嬷道:“这病症来势汹汹,发病这样迅速,怕是不好。您老要提醒皇后娘娘注意着些,尽量与患病的下人隔离开。” 秦嬷嬷见他一脸凝重,心里不由一惊:“卢太医便实话实说吧,若是果真厉害的话,纸是保不住火的。” 卢太医期期艾艾地道:“我医术浅薄,不敢妄言,这就立即回太医院禀报医判大人,多遣几人过来诊断。” 若是寻常头疼脑热,如何会惊动院判? 秦嬷嬷紧张地拽住他的袖子不放,追问道:“婆子我以前是见过这种症状的,先帝在位时,宫中曾经有过这样一场疫症,病死无数,是与不是?” 卢太医被她咄咄逼人地逼问,一脸为难:“只是怀疑,并不敢决断。” 一句话便是验证了秦嬷嬷的猜测。秦嬷嬷大骇,怫然色变,手也忍不住颤抖起来。 “那可如何是好?” 卢太医连连摆手,如遇猛虎,谈之色变:“请恕在下医术浅薄,力不从心,就此告辞。” 言罢趁着秦嬷嬷心慌意乱,便挣脱了逃一样地飞了,如避蛇蝎。 第一百六十二章 金蝉脱壳 下午时,兰才人闻讯过来看望月华,自然是被拦阻在外面,不能入内。 两人隔了高墙和院门说话,需要拔高了声音,不能说什么体己话,兰才人哭哭啼啼,说得极是隐晦,月华却立即明白过来。 她此时方才知道,太后竟然气怒攻心,卧病在床,陌孤寒寸步不离地守在床边伺候,所以才不能过来探望自己。陌孤寒无奈之余只能托兰才人过来传话,让月华好生保重自己,千万不可以有恙。 月华心里释然,并且无端地有些小兴奋。太后身子向来保养得好,平素里头疼脑热都极少,这次却突然病倒,卧病在床,想来定是因为陌孤寒忤逆了她的心思,无可奈何,方才生出这出苦肉计。 她从兰才人带来的消息里悟出了陌孤寒对自己的心意,觉得即便不能安然逃过此劫,也是值了。心里又担忧陌孤寒性子急,忙不迭地劝慰兰才人,托她带话给陌孤寒,千万沉住性子,不要到清秋宫里来,自己一切安好,也会好生照顾自己。 兰才人也不敢在清秋宫久留,毕竟太后染疾,她也要在跟前侍奉汤药,若是被太后知晓,难免迁怒于她。 俗话说乐极生悲,可能便是这个意思,月华安心休息一夜,第二日起来的时候,头便有些不舒服,天晕地眩一般,一抬起头就感觉腹腔里犹如翻江倒海,想要作呕。 她的心里一沉,已经隐约有了极是不好的预感,强撑着抬起头,嗓子作痒,忍不住轻咳两声。 香沉听到动静,一撩帘走进来:“娘娘,您醒了?” 月华一抬手,便阻止了她:“别进来!” 香沉脚下一顿,有些莫名其妙:“怎么了?” 月华一激动,忍不住又是一阵轻咳,香沉不由怫然色变,三两步上前,就搀扶住了她的身子,探手一试她额头的温度,骇得后退一步,惊慌失措地跑出门去,将周远暂时栖身的房门擂得山响。 周远披衣下床,打开房门,见是香沉,就有些奇怪:“怎么了,香沉姑娘?” 香沉急得带了哭腔:“周大人,快些去看看娘娘吧,她也开始发烧了。” 周远顿时就呆愣住了,这是他最为担心的事情,若是皇后有什么三长两短,自己所有的努力都将白费,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同时也有些疑惑,这病症明明不是鼠疫,如何清秋宫里的人还会接二连三地发作?好像传染一般。 事情紧急,他不敢耽搁,跟随香沉身后,也不再避讳,径直进了月华暖阁。 暖炕上的锦帐已经重新放下来,月华有气无力地一笑:“周大人,不用诊断了,应该就是传染了鼠疫。” 周远此时格外殷勤:“娘娘不必担心,纵然果真是鼠疫,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 月华颓然挥挥手:“封了本宫的暖阁,让她们都不要进来伺候,免得拖累更多的人。周大人,你也退下去吧。你是我们大家的希望,你千万不能有事。” 月华一句话说得周远有些汗颜,实话忍不住就想脱口而出。 “小人不怕,食君禄分君忧,为娘娘赴汤蹈火那是小人的职责所在。” 言罢不由分说上前,执意为月华诊脉,确定就是同样的病症,一时间六神无主,只能暂时斟酌了一个药方,交给香沉,命殿外侍卫去太医院将药重新抓了来。 香沉心急如焚,只恨不能代月华受了罪过,自己跑到一旁偷偷地哭,整个清秋宫重新笼罩了一层愁云惨雾。 月华染疫病的消息非同小可,很快传进了瑞安宫,陌孤寒心如油煎,焦灼如热锅蚂蚁。 他这一日的确不好过,心里担心月华,却又被太后寻死觅活地拘束着。 太皇太后也同太后站在同一壁垒,派人包围了清秋宫,坚决不让他靠近半步。 他寸步不离地守在太后跟前,泠妃寸步不离地守着他。 侍奉汤药这些琐碎事情自然由宫人或者是泠妃等人来做,太后允他在瑞安宫外殿里处理朝政,宣见朝臣,就是不能踏出瑞安宫一步,更不能靠近清秋宫。 如今得到月华染疾的消息,他一筹莫展,有些寝食难安,傍黑掌灯时就开始轻咳,面色也不好看。 太后刚刚听闻月华出事,心里正暗自幸灾乐祸,见他不适,立即有些心惊胆战,慌忙传令御医过来看诊。 御医慌里慌张地来了,望闻问切,统统看了个仔细,也没有看出陌孤寒究竟是生了什么病症?但看他一副病恹恹的憔悴模样,又明摆着就是龙体欠安。这御医左思右想,一时间就不敢做出诊断。 太后心焦,从床上撑起半个身子,见御医沉吟不语,就愈加心慌意乱。这两日鼠疫一说,令整个宫里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她怎么能不担心? 太后连声追问,御医诊断不出病情,就开始察言观色。太后的脸是焦灼的,皇上的脸满是倦态与病容,泠妃等几位主子也满脸关切,再看荣祥公公......正背转身子,冲着自己悄生眨了眨眼睛。 他心里暗自“嘶”了一声:“皇上好似是内火攻心,再加上连日操劳,心神焦虑难安,所以火至肺腑,入肝脏,损肾气......” “太医,你就直接说是怎样一回事!如何医治?”太后听他绕得头疼,开门见山问道。 太医用眼梢瞄了一眼荣祥,见他面上微带赞赏之意,就知道自己揣摩对了,信口道:“医治倒是不难,不过除了方子调理,皇上需要静养,必须静养。” 陌孤寒慢慢地抽回手,淡淡地道:“太后有疾,朕当服其劳,怎可偷懒?荣祥,带太医去开方子,另外加些提神醒脑的药材。” 太后立即就坐了起来:“都生病了还要强撑?若是身子虚弱,更容易被邪气所侵,玩笑不得。哀家自然有宫人伺候着,皇上赶紧歇着去。” 陌孤寒不以为意地笑笑:“不过是火侵六腑,咳咳......孩儿尚且年轻,过后调理调理就是,不必急在这两日。” “胡说八道!”太后恨不能立即撩了被子下床,将陌孤寒赶回寝宫里:“泠儿,送皇上回去好生歇着,你暂时辛苦辛苦,要寸步不离地照顾好。” 泠妃立即会意领命,脆生生地应下来,求之不得。 “太后尽管放心,泠儿自当全心全意地照顾皇上,不敢分心。” 陌孤寒一脸为难,推拒再三,见太后已经隐有愠怒之色,方才勉为其难,叮嘱了雅嫔与兰才人好生照顾太后,自己转身回了乾清宫。 泠妃亦步亦趋地跟着,煎药奉茶,亲力亲为,殷勤备至。 陌孤寒一口服下汤药,便躺在龙床之上,疲惫地合拢了眼睛,打了一个哈欠。 泠妃坐在脚踏之上,帮他将被子盖好,眼巴巴地守着,满脸柔情荡漾。 陌孤寒睁开眼:“泠妃这两日也辛苦了,早些休息吧。” 泠妃温柔地摇摇头:“皇上只管安心休养,妾身不累。” 陌孤寒轻咳两声,满脸疑惑:“朕莫不是也得了时疫,你们伙同太医一同瞒着朕?否则如何这样小题大做?” “皇上多虑,太医不是说了吗,只是劳累过度而已。” 陌孤寒摇摇头,吩咐荣祥:“为了保险起见,你还是取些棉布过来,大家蒙了口鼻,免得传染。” 荣祥依言而行,陌孤寒自己也取一块,将口鼻严严实实地蒙住,只余眼睛在外面。然后殷殷叮嘱泠妃:“夜色已晚,你想守在朕的身边朕不反对,也感念你的一片情意。但是你最好还是离朕稍远一些,一丈以外。” 陌孤寒这样关怀备至,令泠妃有些感激涕零,信誓旦旦道:“妾身不怕,就算是果真有恙,能和皇上同甘共苦,正好亲尝汤药。” 陌孤寒也不好再勉强,命荣祥放下锦帐,一会儿便呼吸均匀,沉沉地睡过去。 泠妃寸步不离地守在一旁,熬到三更夜半,已是夜深人静,荣祥再三劝解,也不愿离开,执意坐在脚踏之上,一动不动。 夜间冷寒,纵然炭火烧得旺,仍旧寒气逼人。泠妃跟前的宫人水遥拿过来披风,冲着她暗中使了一个眼色。 泠妃转身望了一眼床帐里的陌孤寒,对水遥低声道:“今日本宫侍奉皇上,夜里必然不能困觉,你回去将本宫未抄写完的经书拿来,今夜当通宵达旦,为太后和皇上祈福。” 水遥点点头:“只是奴婢不识得字,不知道究竟是哪一卷?” 泠妃无奈地叹口气:“出来本宫仔细交代你,别在这里吵到皇上安寝。” 两人一前一后相跟着走出寝殿,身后的锦帐一撩,陌孤寒一边系着腰带,一边闪身从里面出来。 一个一模一样的蒙面身影从梁上一跃而下,如棉絮一般落地无声,然后像一只野猫一样,迅捷地钻进了床帐里,盖上锦被,鼾声依旧。 荣祥有些愁眉苦脸,压低了声音:“皇上一定要谨慎,保重龙体。” 他摸摸自己的脖子,满心焦虑,担心自家主子执意妄为,若是果真染了时疫,自己十颗脑袋都不够砍的。 陌孤寒瞪了他一眼,示意他多嘴,含着威胁。 荣祥立即缩缩脖子不再说话。 听外间有脚步声响起,泠贵妃已经转身回来,陌孤寒一个闪身,立即从窗子里翻身而出,几个纵跃,便消失在如墨的夜色里。 第一百六十三章 真相大白 今日月末,天上的月亮不及一根细线,似乎奄奄一息。 他借着夜色的掩护,和对宫中守卫布防的了如指掌,小心避过那些巡逻御林军,径直向着清秋宫纵跃而去。 已经更深,整个清秋宫笼罩在一层如墨的昏暗之中,好像被暗沉寂冷的夜色吞噬,一点微弱的灯光如豆,了无生气。 他猫下身子,在屋脊之上如履平地,心里却是一声苦笑,堂堂一国之君,探望自己明媒正娶的皇后,竟然还要用这种金蝉脱壳的手段,好像偷情男女一般。 月华的屋子里,也没有燃灯,只有外殿值夜的宫人处有朦胧灯光,透过门缝窗纸渗出一点微弱光亮,在地上铺展各种光怪陆离的暗影。 院子里静悄无声,陌孤寒正待翻身而下,越窗而入,就听到不远处的下人房里,“吱扭”一声轻响,探出一个脑袋来。 陌孤寒探出半截的身子就缩了回来。 那人向着四周张望一眼,见没有动静,就蹑手蹑脚地走出来,猫腰沿着墙根,慢慢地向着暖阁这里走过来。 看那打扮是个小太监,不过若是起夜,断然不应当这样鬼鬼祟祟。陌孤寒顿时生了疑心,目光紧随着那黑影行至暖阁窗户下面。 那小太监机警地左右扫望一眼,就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来。 陌孤寒是习武之人,目力比起常人要好许多,眼见那人手中东西细细长长,犹如竹管一般,然后他凑到暖阁窗户前,伸出舌头,将窗纸洇湿,然后将那竹管悄悄捅进洇湿处,连个声响也无。 陌孤寒虽然身居深宫,并不懂得江湖上的龌龊伎俩,但是此时也看了个清楚明白。 江湖上有一种鸡鸣狗盗之徒,擅使迷魂香,就是这样的手法,用细竹管,中间掏空,将迷魂药装进竹管里,插入窗子中,轻轻一吹,那**就尽数进了屋子。 陌孤寒此时早已怒从心起,清秋宫里竟然有这样胆大包天的奴才,对皇后暗下手脚! 眼见那人已经将嘴对准了竹管,陌孤寒顾不得许多,顺手揭下一片琉璃瓦,就向着那人脸上掷过去。 小太监正全神贯注行凶,哪里会有所提防?正好被瓦片砸中,“哎呀”一声惊叫,跌坐在地上。 琉璃瓦落地,碎成数片,发出清脆的响动。 陌孤寒犹如一片落叶一般,轻飘飘地落在地上,一脚就踩上了那人心口:“说,谁派你来的?” 小太监猛然见有人从天而降,心中大骇,想要挣扎,如同巨山压顶,哪里能动? 月华睡觉警醒,听到动静,挣扎着起来:“谁?” 声音有气无力,略有沙哑,陌孤寒听到,却觉得好似天籁之音:“是朕。” 月华身子一振,顾不得穿衣,仅着中衣,下了暖炕,跌跌撞撞地出去。 已经有宫人听到动静,起来掌灯,见是陌孤寒,顿时吓得跪倒在地上,山呼“万岁”。 月华一把推开暖阁的门,见了陌孤寒,鼻子酸涩,就忍不住想要扑上前去,嵌进他的骨肉里。 迫不及待地踏出一只脚,方才猛然醒悟过来,自己如今乃是染疾之身,急急地缩回去,“嘭”的一声闭了屋门,焦灼地嗔怪道:“皇上,您怎么可以不听劝告,以身赴险?快些离开,保重龙体要紧。” “月华,”陌孤寒知道她心中顾忌,极是轻柔地唤她:“朕不怕,朕只是担心你的身体,迫不及待想见你一面,难道你不想朕吗?” 门内的月华暗自啜泣,决绝道:“妾身蒲柳之身,死不足惜,万不及皇上龙体康泰要紧!您千万不要任性,赶紧回去。”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真情流露,一时忘我。 地上的小太监急中生智,就要将竹管里的东西尽数倒入口中,毁灭罪证! 陌孤寒眼疾手快,脚尖一挑,就将那竹管挑起,接在手中:“来人,将他给朕捆起来。” 他不敢惊动清秋宫外的御林军,唯恐被太后和太皇太后知道了,荣祥和李代桃僵假扮自己的步尘受责罚。 两个小太监寻条绳子,上前就将这歹人严严实实地捆绑了,手下暗中使力,下了狠手。 陌孤寒端详手中竹管,略一沉吟:“将它交给御医看看,究竟是什么药物?” 周远听到动静,正好就在院子里,上前恭恭敬敬地接过竹管,放在鼻端一嗅,紧蹙了眉头,倒出一点在手心里,凑在灯下仔细辨认了,方才恍然大悟,心中狂喜,翻身拜倒在地。 “恭喜皇上!” 陌孤寒一听这话,就觉得莫名其妙:“说!” 周远也不敢卖关子,径直开门见山道:“皇后娘娘与清秋宫里众人皆不是鼠疫,而是中了此毒!大家全都有救了!” “啊?”院子里立即惊呼声一片,压抑不住。 陌孤寒略略舒展了英眉:“究竟怎么一回事,如实道来。” 周远此时精神勃发,仿佛已经看到无数的金银珠宝向着自己铺天盖地地落下来:“小人第一日进清秋宫,看诊之时,便发觉此间宫人病症有蹊跷,不似寻常鼠疫。但是唯恐自己医术浅薄,不敢断言,只能先对症治疗,再观后效。 而这竹管内所藏毒药名曰‘伤寒三日醉’,可通过呼吸或者饮食下毒,但凡中此毒者,便出现低烧,呕吐,咳嗽等诸多症状,与鼠疫相似,令人极易混淆。” “那可有性命之忧?” “少量无碍,但是若是这样大的剂量,再接连接触两三次,体温升高,高烧之下,破坏人身体机能,中毒者就会出现脱水,痴傻,耳聋等许多后遗症,严重的可以致命。” 院子里的宫人闻言触目心惊,都暗叹侥幸。 有聪明者,已经恍然醒悟过来,此事明摆就是有人暗做手脚,借着鼠疫一事,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除去皇后娘娘,不会引起任何人怀疑。 而且,也正因为鼠疫的噱头,太医院定然没有人敢进清秋宫,也没有人敢来探望。大门一锁,他们纵然是有什么觉察或者怀疑,也无法上达天听,只能生死由命。 即便是死了,也是一把火将尸体烧个干净,再无对证! 好精妙的算计,也好歹毒的手法! 陌孤寒的脸猛然便沉了下来,瞬间乌云密布,暗沉压抑:“那此毒可有解法?” 周远点头:“小人正巧懂得这个方子。” “立刻开方抓药。” 周远立即领命,整个清秋宫里的人犹如绝处逢生,不胜欣喜。若非皇上在此,怕是就要忘形,振臂欢呼起来。 被活捉的小太监知道自己今日在劫难逃,战战兢兢,抖若筛糠。 陌孤寒斜睨他一眼,冷声吩咐道:“想办法让他开口,怎样折磨你们随便,但是一定要问出究竟是谁指使他这样做的。” 押着那人的两个太监一声得令,一脚就将他踹翻在了地上。 这两日的提心吊胆,令清秋宫里的宫人们全都义愤填膺,同仇敌忾,面对着背后做手脚,差点将自己置于死地的同伴,自然那是往死里折磨,拳打脚踢,针扎手拧,各种凌虐手法层出不穷,没人可怜分毫。 小太监抵挡不住,立即鬼哭狼嚎起来。陌孤寒微微眉头一蹙,立即有人会意,上前堵住了他的嘴。 外面守卫的御林军原本便听到了里面的动静,但是谁也不愿意上前查看,如今听到小太监叫声凄厉,唯恐再生出什么事端,便上前拍门。 “喂,怎么了?大半夜的,鬼哭狼嚎地叫唤什么?” 秦嬷嬷转头看看陌孤寒,陌孤寒摇摇头,暂时不想走露出风声,被对方警觉。 她立即会意,上前遮掩道:“有宫人突然发病了,也惊扰了皇后,我们已经堵住了他的嘴。” 御林军心里忌惮,立即骂骂咧咧地离得远远的。 小太监有些嘴硬,咬牙忍着众人拳打脚踢,拒不招供。 陌孤寒这次真正明白,什么叫做“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他与月华不过只是一两日未见,心里思慕得紧,顾不得那小太监,只吩咐一声:“一定留活口!”然后便上前敲暖阁的门。 月华唯恐陌孤寒被自己传染,躲得远远的,只听到院子里嘈杂纷乱,煞是热闹。 陌孤寒的沉声呵斥,夹杂有小太监哀声央求,凄厉惨叫,还有人愤愤地责骂质问。然后有人被堵住了嘴,支支吾吾地发不出声,一片混乱。 月华误以为是有人冲撞了陌孤寒被治罪,却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她满心焦急,又不敢露面问询。 听到陌孤寒敲门,他的声音,他的人就近在咫尺,却不能上前,心里只觉得揪痛,犹如刀割一般,只将这次见面当做生离死别,泪流了满面。 “月华,开门!” 陌孤寒听不到里面动静,再次敲门焦灼催促。 月华紧紧地捂着嘴,唯恐自己的哽咽声被陌孤寒听到,强忍着勉强平稳了情绪,方才颤抖着劝道:“皇上,您快走吧,莫让妾身成了千古罪人。” 隔了一道门,月华说话的声音又颤颤巍巍,陌孤寒一时间听不真切。 第一百六十四章 一切有我 “月华。”陌孤寒敲门的力道大了许多,恨不能立即破门而入。 月华已经掩了脸,泪水肆意,哽咽着泣不成声。 “嘭” 迫不及待的陌孤寒一脚踹过去,屋门洞开,院子里的灯火映照进来。月华惊慌逃避,却无所遁形。 她抵在靠墙的案几之上,无处可逃,一把拔下头上簪子,抵在喉尖:“皇上止步,否则妾身立即血溅当场!” 陌孤寒愣住了,脚下一顿,片刻之后方才终于反应过来,眉梢眼角弥漫起浓浓的笑意。 “你就这么怕朕有恙?” 月华半转身子,不敢面对他:“皇上,您不仅是月华的天,还是长安百姓的天,您千万不能有事,月华求您,快些出去!” 陌孤寒喉尖突然就溢出一声欢快与满足的笑,仿佛是心愿得偿,仿佛是如获至宝,发自于心底,格外欢畅。 月华当场便呆愣住了,不解何意。 “傻瓜,你们得的根本就不是鼠疫,而是有人暗中加害,中了伤寒三日醉之毒!下毒之人,适才已经被朕当场抓获,太医也已经确定,正在开药方,不日即可痊愈。” 语气轻松自若,不似玩笑,也不像是在勉强安慰自己。月华握着金簪的手缓缓松动,将信将疑地问:“真的?” “人就在院子里,朕金口玉言,还能骗你不成?” 月华提心吊胆这两日,一直笼罩在濒临死亡的惊恐里,又正发烧体虚,闻听陌孤寒的话,绝处逢生,顿时如释重负,手中金簪“呛啷”一声便掉落在地上,人也支撑不住,软绵绵地就要倒下去。 陌孤寒已经抢先一步,掠至近前,长臂一伸,将她便揽进了怀里,满足地喟叹一声,头一低,双唇便如饥似渴地压了下来。 月华觉得,自己一生从来都没有这样幸福过,这个高高在上的男人不顾自己的身体,半夜里跑到清秋宫看望自己,又奋不顾身地将自己抱进怀里,已经历经了生与死的考验,所有的语言已经是多余。 她浑身的气力都被抽离,完完全全就沉浸在他霸道的气息里,第一次主动地回应,比陌孤寒还要热情,还要疯狂,就像是劫后余生;就像是窒息得近乎濒临死亡的人,终于呼吸到了空气;就像是行走在大漠里干涸的旅人终于发现了绿洲。那种欣喜与渴望,瞬间就爆发出巨大的热情,恨不能立即将对方吞噬,融为一体。 直到,空气稀薄,两人都感到窒息,方才放过彼此。 陌孤寒将月华有些凌乱的秀发别到耳后,心疼地摩挲着她灼热的脸,用低沉的,充满着魅惑的嗓音道:”对不起,月华,朕向你保证过,以后不让你委屈,却又一次眼睁睁地看着你吃苦,无能为力。” 月华气喘吁吁,紧紧地揽住陌孤寒的腰,听他的怦然心跳就响在自己耳畔,幸福得有些晕眩:“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妾身不胜欣喜,何来的委屈?” 陌孤寒伸出手去,摩挲着她丝缎一般的及腰长发:“放心,这次朕一定帮你主持公道。” 月华点点头:“有皇上在,自然安心。” 门外小太监的闷哼声逐渐消失,秦嬷嬷在暖阁外低声禀报:“启禀皇上,人已经招了。” 陌孤寒一声冷笑:“这样快就招了?是谁指使的?” 秦嬷嬷略一沉吟:“是泠妃跟前的宫人水遥。” 陌孤寒眉峰骤然挑起,揽着月华的手臂一紧:“是她?” 秦嬷嬷点点头:“是的,伤寒三日醉的药也是水遥交给他的。原本是想当先对皇后娘娘下手,可惜皇上一直夜宿清秋宫,令他没有可乘之机,所以就先在下人饮水中投放了少量的毒药。清秋宫被隔离之后,防卫疏漏,他才找到下手的机会。” 月华开始沉默,她一直都知道泠妃将自己看做眼中钉,肉中刺,恨不能除之而后快,但是没想到,她竟然会使出这样卑劣的手段,累及无辜,差点使整个清秋宫不见天日。 但是,泠妃是太后的侄女,太后一直多有袒护,陌孤寒若是为自己做主,就必然会惹恼太后,母子反目,陌孤寒夹在自己与太后之间,要多么为难? “皇上......此事,可能......” 她想劝解,又不知如何开口。要想自己就此放过泠妃,那是不可能的,自己也咽不下这口气。可是若是让陌孤寒为自己做主,与太后针锋相对,月华又觉得于心不忍。 陌孤寒依旧紧紧地揽着她的腰,手臂坚实而有力,毫不犹豫:“放心,一切有我。” 褚月华便觉得,说什么都是多余了,安生偎在他的怀里,默然不语。 陌孤寒伸手摸摸她的脸:“你身子不好,好生休息,只需要安心等朕的消息就是,切莫出头,免得你为难。” 月华缓缓一笑,没想到陌孤寒竟然这般体贴,捉了他厚实的大掌,放在唇边,用他的掌心正对着自己柔软如丝的唇:“只要有皇上疼宠,其他的无所谓,皇上也不要太为难。” 陌孤寒点点头,弯腰将她一把打横抱起,轻轻地放在暖炕之上,双目灼灼,低声道:“早点好起来,朕等着你。” 一句话满是魅惑,如丝如缕,纠缠着月华的心,令她一阵阵悸动,然后融化成一汪春水。 月华一把拽住他的衣袖,羞涩地叮嘱道:“听说太后凤体欠安,不要惹她生气。” 陌孤寒颔首笑笑,恋恋不舍地站起身来,吩咐门外宫人:“好生照顾你们主子。” 众人齐齐应命,语气里是压抑不住的兴奋。 “吩咐御林军打开清秋宫大门,朕要回乾清宫!” “是!” 秦嬷嬷激动地应着,如今小太监已经审讯完毕,没有什么忌惮,立即上前拍门,理直气壮地喊人。 御林军不耐烦地叫喊:“大半夜的,你们究竟吵吵嚷嚷地做什么呢?有完没完了!” 秦嬷嬷心里得意,扬声道:“皇上有令,自今日起,大开清秋宫大门。” 御林军犹自不信:“胡说八道,我们就守在门口,如何就没有收到旨意?” 陌孤寒一声冷哼:“开门!” 门外御林军身子一颤,他们中可能有人极少见到陌孤寒,但是陌孤寒说话的声音霸气十足,低沉孤傲,哪里是小太监能够模仿得出来的?此时方才相信秦嬷嬷所言不虚,忙不迭地上前禀报给首领知道,取过钥匙打开清秋宫大门。 此时,东方天际已经隐隐约约浮现一片澹白之色,北极星退隐,整座紫禁城笼罩在朦胧的青灰一片的熹光里。 晨起的风仍旧很凉,但是已经褪去了寒冬的凛冽,不再是刺骨的冷寒。偶然有丝丝缕缕盎然的暖意自天端流泻下来,缠绕在人的脸上,钻进脖颈里。 远方,有”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起,打破这黎明的沉寂。然后,鞭炮声响得愈加热闹,此起彼伏,汇成一片欢乐的海洋。空气里,立即弥漫了一股硝烟的喜庆味道。 陌孤寒一怔,问旁边的秦嬷嬷:“今天是什么日子?如何会有鞭炮声?” 秦嬷嬷笑逐颜开:“回禀皇上,今日是二月初二,龙抬头,惊蛰雷响,万物复苏,这在民间,是田地公公的生日,所以老百姓晨起擀面汤,给田地爷上供呢。” 陌孤寒微微一笑:“一会儿记得让御膳房给你们娘娘做一碗热汤面,清淡一些,连汤带水让她吃了,发一身汗,烧热也就退了。” 秦嬷嬷愈加兴奋,眉梢恨不能飞到鬓边去:“皇上尽管放心,吃了汤面准管就好了。” 陌孤寒方才唇角含笑,抬步出了清秋宫。 乾清宫里,红烛即将燃尽,“啪”的一声爆出一个烛花。 泠妃一个惊愣醒过来,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竟然趴在一旁的案上睡着了。 她揉揉惺忪睡眼,全身都有些僵硬。手边的经文也只抄写了半页,上面沾染了一大滴墨水,直接洇染开来。 她突然就觉得莫名开始心慌,心惊肉跳的那一种,令她瞬间坐卧难安。 她抬眼看看沙漏,这时辰天色已经将要微明。清秋宫里的事情应该也成了。按照那药的毒性与剂量,褚月华只要昨晩再呼吸一夜,沁入腹脏,今日高烧一日,脑子差不多也要废了。 这药无色无味无形,就算是清秋宫里那些宫人”莫名”康复起来,也没有人会疑心,其中是有人动了手脚,更没有人会怀疑到自己身上。 只要褚月华一废,那个被差使的小太监身上毒性发作,死状也将会与鼠疫一模一样。那么,神不知,鬼不觉,一切天衣无缝。 如今,只等太阳升起,褚月华高烧昏迷的消息,也就会传遍整个后宫。即便是陌孤寒违背太后的旨意,跑到清秋宫里,也是无济于事了。 原本,她真的不想这样狠毒地赶尽杀绝,只想借着鼠疫的由头软禁了褚月华,阻止她与陌孤寒见面而已。 可谁想到,陌孤寒竟然为了她,不顾自己龙体,执意要去见她。这两日神魂颠倒,心不在焉,自己就守在他的身边,嘘寒问暖,关怀备至,他竟然看都不看自己一眼。 陌孤寒的厌弃,令泠妃心里怒火翻涌,再也忍不住,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毁了她褚月华! 不是她沈心泠心狠手辣,而是褚月华你欺人太甚。 第一百六十五章 不见棺材不落泪 泠妃心里既忐忑难安,又按捺不住的兴奋,瞬间便没有了丝毫睡意。她抬眼看看小太监荣祥,荣祥竟然也彻夜未免,就静悄地守在一旁,目中熬得满是血丝。 泠妃心里有些疑惑,这荣祥白天当值,是不用值夜的,纵然今天陌孤寒身子果真不适,他也不用这样小心谨慎吧? 泠妃盯着荣祥看,荣祥有些提心吊胆。眼看天就要亮了,红烛里添加的些微迷魂香药效已过,泠妃也醒转过来。皇上还没有回来,万一被太后或者泠妃知道,自己掩护着皇上去了清秋宫,那么,脖子上的脑袋铁定是要搬家的。 泠妃疑惑地上下打量他,他心里愈加紧张,有冷汗涔涔而下。 床帐里鼾声依旧,但是也不规律起来,时重时浅。 泠妃蓦然站起身来,心里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她走到陌孤寒的龙床前,抬起了纤纤细指。 荣祥吓得几乎跳起来,慌忙上前阻止,压低了声音:“泠妃娘娘有何吩咐?” 泠妃望着他一脸玩味:“自然是看看皇上,身子好些没有。” 帐子里的呼吸声一滞,然后继续响起。 荣祥笑得极是勉强:“听这鼾声,便知道皇上睡得香甜,想来已经无恙。” 泠妃一声冷笑:“本宫不放心呢。” 荣祥目光游弋,不敢直视:“皇上想必这几日委实累坏了,眼看马上就要到早朝时间,稍晚些再唤皇上起身吧?” 泠妃已经将床帐撩开了一点缝隙,见“陌孤寒”正背对着自己侧卧,脸上依旧蒙着面巾,睡得香沉。 她慢慢放下手:“也好。” 荣祥情不自禁地松了一口气。 “你怎么看起来好像有些紧张?”泠妃突然发难。 “啊?是吗?没有啊?” 荣祥讪讪地笑。 泠妃左右踱步,猛然转身,一把就撩开了床帐,娇斥一声:“你是谁?” 躺在龙床上历经一夜煎熬的步尘缓缓睁开眼睛,知道隐瞒不下去,慢慢转过身来。 “参见泠妃娘娘。” 泠妃顿时目瞪口呆,犹如活见了鬼:“你,你......皇上呢?” 步尘与荣祥皆不说话,泠妃突然心里便升腾起一种难掩的恐惧,厉声呵斥一声:“大胆!” “他们胆子再大,哪里比得上泠妃呢?” 陌孤寒一脚从门外踏进来,面沉似水,带进来一股彻骨寒气。 荣祥与步尘终于舒了一口气,跪在地上:“皇上。” 陌孤寒抬抬手,示意二人起身。 泠妃此时脑子已经慢慢转过弯来,努力往脸上堆砌着笑意,遮掩自己的心虚:“皇上去哪里了?吓了妾身一跳。” 陌孤寒步入寝殿,径直一撩衣摆在一旁的龙椅上坐下来:“泠妃这是害怕朕去哪里?” “自然是担心皇上一时意气用事,去了清秋宫。如今鼠疫横行,皇上又身子不适,可不是玩笑。”泠妃关切地打量陌孤寒的脸色,想从中发现端倪。 陌孤寒清冷一笑:“还真是被泠妃说对了,朕适才就是去了清秋宫。” 泠妃闻言“蹬蹬”后退两步,勉强站稳身子,一脸惊骇,两只手握起松开,开始抑制不住地轻颤。 陌孤寒抬起眼来,意味深长地望着她,唇角突然就绽开一抹玩味:“泠妃怎么这样激动?” 泠妃倏忽间明白自己失态了,慌忙掩饰:“皇上怎么可以这样不把自己身体放在心上?您的龙体关乎江山社稷,万千子民,您怎么可以以身涉险?” “呵呵。”一声轻笑从陌孤寒的喉咙里溢出来,泠妃瞬间呆住了。 她伺候了陌孤寒许多年,婉转承欢,挖空心思讨他的欢喜。但是他总是一副清冷的模样,高高在上地俯视自己,看自己的眼光没有丝毫的温度,就像只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偶尔,她也能看到这个男人唇角微勾,似乎是在笑,但是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的笑声,好像是轻快地从心底跳跃出来,瞬间暖阳万丈。 泠妃有些痴迷地看着他,一瞬间忘记了自己在想什么,担心什么。 陌孤寒依旧是在笑:“适才皇后见了朕,也是这样劝朕快些离开,甚至以死相逼。” 泠妃傻乎乎地“嗯”了一声。 陌孤寒已经站起身来,一如既往那样俯视着她,甚至抬起手来,勾起了她的下巴,姿势有些撩人,满是暧昧。他浑身的阳刚气息充溢在泠妃鼻端,令她心慌意乱。 “可是,朕不仅抱住了她,还亲了她。你说,如果朕现在离你这样近,会不会传染给你?” 陌孤寒的笑意肆意地在眼底绽开,可是泠妃却突然就感觉浑身冰冷,那个捏着自己下巴的男人,就像是来自于地狱的妖魔,跃跃欲试,想要将自己吞噬。 泠妃艰难地咽下口中的香津,说话已经不由自主带了颤抖:“妾身不怕。” “你自然不怕。”陌孤寒的脸愈加逼近她,温热的气息就扑在她的脸上,转变成沁凉的寒气:“伤寒三日醉又不会传染。” 泠妃的心瞬间沉下去,最后的一点希望也消散得无影无踪,她的双腿开始颤抖,几乎支撑不住自己的身子。 “妾......妾身不明白皇上究竟是什么意思?” “不明白?那朕就让你明白!” 陌孤寒满是嫌恶地一把甩开自己的手,泠妃的身子踉踉跄跄,直接扑倒在了地上。 他自袖中摸出一块帕子,认真地擦拭完指尖,然后丢弃在脚下。 “来人,把人带上来。” 殿外脚步声杂乱,两个侍卫押着一个五花大绑、满身是血的小太监从外面推推搡搡地进来,小太监一眼看到泠妃,立即跪倒在地上,膝行两步,磕头如捣蒜。 “泠妃娘娘救命,救命!” 泠妃见到他的第一眼,便知道事情败露,他定然是经过严刑逼供,贪生怕死,全部招供了。 完了完了!这一瞬间,泠妃近乎心如死灰,完全没有了任何希望。 “泠妃,你应当认得此人吧?”陌孤寒居高临下,浑身怒气勃发。 泠妃暗自一咬牙:“皇上这是什么意思?” “需要朕将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重新给你讲一遍吗?” 泠妃拼命收敛了脸上的张惶之色:“妾身委实不明白。” 陌孤寒冷哼一声:“不见棺材不落泪!” 他一脸阴沉如墨,冰冷的目光缓缓掠过泠妃的脸,然后落在地上的小太监身上,还未开口,就听到殿外有人通传:“太后驾到!” 陌孤寒心中一凜,自己尽量封闭了消息,赶回乾清宫处理这件事情,就是想在太后插手之前,快刀斩乱麻,先斩后奏,没想到,还是被太后知道了,这样快就收到了消息。 太监通传的声音刚落,太后就已经急匆匆地走了进来,头发凌乱,鬓边还带着潮湿的雾气,略微有点气喘吁吁,显然一路行来,走得很急。 太后一步跨进寝殿,看到地上的小太监和泠妃,满脸惊愕:“这是怎么回事?泠儿你坐在地上做什么?地上那么凉,别坏了身子。” 她身后立即有宫人上前搀扶起泠妃。泠妃像是终于见到了救星,转身扑在太后的怀里,泣不成声。 “皇姑母,是泠儿不好,招惹了皇上生气。适才皇上他竟然去了清秋宫,泠儿担心,所以多嘴劝解了两句,是泠儿错了。” “什么?皇上竟然去了清秋宫?!”太后又惊又怒:“那皇后究竟给你施展了什么迷魂术?竟然让你奋不顾身,连自己性命都不要了?!” 陌孤寒知道自己母后脾性,她进来的时候行色匆匆,必然是有备而来,打听清楚其中来龙去脉的,所以也不辩驳,径直开门见山道:“今日若是儿臣不去清秋宫,也看不到这场大戏。” 太后不惊不慌,眸光缓缓扫过地上的小太监,在他脸上停顿了片刻,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小太监身子一震,立即惊骇地垂下头去。 “喔?什么大戏?”太后慢慢踱步至一旁的太师椅上,端坐下来,饶有兴趣地问:“夜半三更的,非奸即盗,还有什么趣闻不成?” 泠妃搀扶着她的手一直颤,昭示着心虚。 陌孤寒心中已经了然,冷哼一声道:“朕正好看到泠妃指使这个奴才在暗算皇后。清秋宫的人也并非是患了什么鼠疫,而是被他下了毒,毒发症状与鼠疫相似而已。” “妾身冤枉,妾身今夜一直守在皇上跟前,寸步不离,哪里有时间指使这小太监行这种阴狠之事?再说了,清秋宫被封锁,妾身又如何能见到他?” 泠妃如今有了依仗,立即强词夺理地辩解道。 “泠妃的意思是说,这小太监是在诬赖你了?”陌孤寒沉声道。 太后暗中拽拽泠妃的袖子,示意她不要说话,自己冷冷一笑:“我说怎么大清早的,乾清宫就这样热闹呢,原来就是因为这件事情。这后宫里相互攀扯,栽赃诬陷的事情还少么?这些奴才们做错了事情,不就是喜欢找个垫背的,好减轻自己的罪过么?他们却不知道,愈是这样,哀家愈是厌烦,一样没有好下场。” 言罢冷冷的目光扫过去,正好与那小太监目光相对,骇得他一个哆嗦,几乎溺了。 第一百六十六章 争吵 太后一开口,并不关心清秋宫里众人的疫病缘由,而是先给泠妃开脱,带着威胁的意味,陌孤寒听在心里,就有些恼意,紧蹙了眉峰。 以前,太后不是没有偏袒过,他都觉得无所谓,甚至于大多时候都是顺水推舟,放任泠妃在后宫里嚣张跋扈。可是今时不同往日,今日他心里也有了自己需要偏袒保护的人,两人交锋,太后的做法就令他无端反感起来。 “此事牵扯甚多,他一个小太监漫说没有这样大的胆量,也没有这么大的本事。暂且不说其他,这伤寒三日醉的毒药自何而来?母后是知道的,太监即便有机会出宫门,出入都要严格搜身,携私不得。” 太后不急不慌,胸有成竹地点点头:“皇儿所言极是,看来他在宫中必有同党,需要深究,宁枉勿纵。” 言罢扭头看着地上的小太监,弯下身子循循善诱地问道:“哀家问你,这毒药从何而来?是谁亲手交给你的?” 小太监仰脸看一眼太后凌厉的眼色,一个冷战,慌忙战战兢兢地匍匐在地上,哀声央求道:“太后娘娘明鉴,小的只是一时糊涂,贪了钱财,受人指使。小人都是听从宫人水遥的命令,自己断然不敢谋害皇后娘娘啊!那毒药也是水遥给的,奴才迷了心窍。” 太后心满意足地直起身来,一声冷笑:“那便对了,老老实实地招认,一会儿也不至于再吃苦头。原来都是那个大胆的婢子在作怪,将她传唤上来一问,不就知道了。” 言罢也不待陌孤寒应声,扭头对身边的人吩咐道:“水遥那个丫头呢?传上来。” 宫人领命下去,不过片刻功夫就带了瑟瑟发抖的宫婢水遥上来,跪在太后脚下,抖若筛糠。 陌孤寒心里立即升腾起一阵不好的预感,觉得自己今日怕是棋差一招了。 果然,太后一问话,水遥立即将所有的罪过全部揽了下来,哀声替泠妃辩解:“上次在瑞安宫,皇后娘娘当着众人的面甩了婢子一个耳光,令婢子遭受宫人背地耻笑。婢子一直怀恨在心,伺机想要报复。 正巧听闻二十五那日,皇上在清秋宫里请了训鼠人表演老鼠嫁女,民间恰好有鼠疫传播,心里就生了这样的计谋。我用自己攒下的体己银两买通了清秋宫里的小太监,并且承诺事成以后,就求娘娘做主,将自己嫁给他,百般利诱。 然后婢子四处打听,寻了伤寒三日醉给他。最初的时候,因为皇后娘娘身边戒备森严,无法下手,就先将毒下在了清秋宫宫人的身上。 果然,太医院的人检查后误认为是鼠疫流行,封闭了清秋宫,又将中毒的宫人尽数隔离起来。皇后身边伺候的人少了,也不那样警惕,他就趁机得了手。所有的事情都是奴婢一人所为,与泠妃娘娘无关,婢子愿意受罚。” 水遥一招釜底抽薪,大包大揽地撇清了泠妃的干系。 泠妃极明显地长舒了一口气,感激地看了太后一眼。 陌孤寒不信,他知道太后是在偏袒泠妃,他也知道肯定是水遥跑去通风报信,求太后过来救她的主子。他也知道,肯定是太后教授水遥将所有的罪责承担下来。他统统都知道,但是有什么用?他想要治泠妃的罪过,就必须要证据,要证人。 所有的事情,肯定是泠妃交代水遥做的,出面的是下面的宫人,宫人自然就可以顶罪。 太后笑吟吟地望着陌孤寒:“看,皇上,这不就真相大白了?你看你听信她人挑唆,一回来就不分青红皂白地将泠儿一顿训斥,伤了你们之间的感情,岂不亲者痛,仇者快,正好中了别人的圈套?” “朕,不信她一个婢子敢做出这样胆大包天的事情来。一层层,一道道,朕势必要追根究底,查个清楚明白,还清秋宫里的人一个公道。” “事实俱在,两人也全都招认了,还有什么好查的?皇上是非要屈打成招,将所有的罪过全都怪在泠儿的身上才甘心吗?” 泠妃就势在地上跪了下来,珠泪涟涟,泣不成声:“是妾身管教不严,用了这样阴狠的下人,也难怪皇上误会。都是妾身的罪过,请皇上降罪吧。” “胡说八道!若是下人犯事,主子承担罪责的话,当初你生辰宴上,清秋宫里不一样是有宫人暗做手脚,想要暗算于你,皇上又如何处置?是不是一视同仁?” 太后攀扯起往事,咄咄逼人道。 纵然是太后强词夺理,陌孤寒也是无可奈何:“母后非要将这两件事情相提并论么?皇后自入宫以来,屡次遭受暗算,每次都是不了了之地遮掩过去,从来都没有给过她一个公平公正的说法。所以,她们才会变本加厉,愈来愈不把皇后放在眼里。长此以往,皇威何在?” “皇上!”太后厉声打断他的话:“难道你忘记了,皇后她是什么身份了吗?” 言罢方才觉察有些失言,转头冲着宫里众人摆摆手:“都下去吧,哀家有话要跟皇上说。” 所有的人依次退下去,包括泠妃。 太后望着陌孤寒柔和了声调:“皇上,那褚月华可是常家的人,难道你真的被她迷了心智?竟然为了她不顾及你和泠儿这许多年的感情?” 陌孤寒缓缓转过身来,面对自己的母亲,痛心疾首道:“褚月华是太皇太后挑选进宫的人不假,但是她自进宫以来,克己严明,宽以待人,甚至为了救朕奋不顾身,不要自己的性命。 所以,朕相信她。可是你看看泠妃她们做了什么?因为争风吃醋,栽赃,陷害,甚至投毒杀人,一桩比一桩龌龊!再这样纵容下去,朕的后宫要乱成什么样子?” “这件事情跟泠儿没有关系!” “有没有关系,母后比儿臣还要清楚!” 太后愣怔在原地,有些难以置信:“你竟然这样跟母后说话?” 陌孤寒勉强压下心头火气,一字一顿道:“今天,朕必须要严惩沈心泠,给清秋宫里的人一个公道。” “荒唐!”太后圆睁怒目,愤愤地拂袖道:“今日之事,就此了结,这小太监和水遥皇上愿意如何处置都好,哀家概不干涉,也足够可以堵上清秋宫里众人的悠悠之口。但是,泠妃你绝对动不得!” “为什么动不得?就因为她是母后您的亲侄女?” “皇上!”太后语重心长地道:“哀家一直以为你会以大局为重,不会被儿女情长牵绊。可是你看看,情势如今对你有多不利!现今君淑媛死了,鹤妃的脸毁了,泠儿和雅嫔都被你降了一级,她褚月华一家独大,只手遮天。 而且,常家还有一个常凌烟在宫外虎视眈眈。太皇太后留了一手,随时都有可能将她宣召进宫,与褚月华一起携手,独占后宫! 泠儿她们在,勉强还可以牵制她褚月华,若是泠儿都被你废了,这长安朝堂有一半是她常家的天下,后宫也将被常家霸占。最重要的是,皇上你若是想除去常家,可就难上加难了,你这十来年的心血怕是要白费!” 太后一番苦口婆心,陌孤寒半晌沉默不语。 太后以为他开始动摇,继续劝说道:“你跟那褚月华逢场作戏也就罢了,皇上一定要记得,谁亲谁疏,谁才是忠心耿耿对你的人。这后宫与朝堂息息相关,千万马虎不得......” 太后絮絮叨叨地劝说,陌孤寒突然就抬起头来,看着太后,一脸的冷寒:“母后,你如今的样子很像太皇太后。” 太后的声音立即戛然而止,好像是一截脆生生的藕,被锋利的刀子斩做两截,“咔”的一声脆响之后,就寂静了。 她惊愕地望着陌孤寒,他的目光就像两柄冰刃一般,刺在自己的心里,除了疼,还有些凉。 ”皇上,“她哆嗦着嘴唇,一个字一个字从口腔里蹦出来,带着苦涩:“哀家这一切可都是为了你好啊?” “太皇太后一样是打着为了朕,为了长安江山的旗号,殚精竭虑地拉拢自己的势力,巩固自己的地位。母后,你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与太皇太后相比,又有什么不一样? 你在朝堂之上安排自己的人,在后宫里安插他们的女儿或者妹妹到朕的身边,你插手儿臣所有的生活,包括宠幸哪位妃子,你都安排得妥妥帖帖。 朕只自己宠幸册封过一个女子,君晚,可是你就心里容不下她,一旦捉住了她的把柄,就立即下了毒手。若是,那日梅林里的人不是君晚,而是泠妃她们,你会怎么做?你一样会偏袒。不是因为她们多好,就因为她们是你的人! 儿臣可以想象得出来,如今太皇太后处处压制着你,你所有的本事无法施展,只能暗中筹谋。等到有一天,太皇太后百年以后,若是常家轰然倒塌,那么,第二个起来的,就是你! 你必然会让儿臣重用你在朝中的势力,因为,你想做第二个呼风唤雨的太皇太后,你想让沈家成为第二个常家!” 陌孤寒的话一针见血,狠狠地扎进太后的心里,她踉跄后退了数步,面色骤然变得苍白。 半晌,她才有气无力地缓缓抬起手,指着陌孤寒,想说什么。却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然后,手颓然地放了下去,人,也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 第一百六十七章 贪念 太后病倒了,这次是真的。 太医院的人来来往往,仔细斟酌着药方。 月华身上的毒解了以后,便到瑞安宫里请安,亲奉汤药。 虽然,太后不待见自己,但是自己身为一国之后,这应有的孝道还是要尽,怠慢不得。 太后此时已经完全撕扯下原本假惺惺的伪装,对着她横眉立目,满脸嫌恶之色。她觉得,陌孤寒原本对自己言听计从,二人一致对抗太皇太后,从来都没有生过罅隙。自从这月华进宫以后,便屡生不快,甚至于,昨日,陌孤寒还说出那样一番令人痛心的话来。 太后手里紧紧地攥着沈心泠的手不放,一副离了她便不吃汤药,水米不进的样子。 陌孤寒手里拟好的圣旨揉成一块凌乱的抹布,降罪的话也没有说出口。 他将小太监与水遥二人关进一个铁皮箱子里,里面装满了瘦骨嶙峋的老鼠,二人在里面凄厉地惨叫了一天一夜,等到箱子打开的时候,围观的人全都吐了。 月华不忍,陌孤寒说那是要给那些心怀叵测,想要害她的人看的。 泠妃自然不敢去看,她战战兢兢地躲在瑞安宫里,守着太后寸步不离。可是她却出现了幻听,水遥的惨叫声不时传进她的耳朵里,撕心裂肺。 太后睡得香甜,宫人们也听不到任何的动静,整个瑞安宫里安静极了。 泠妃紧紧地掩住自己双耳,骇出一身涔涔冷汗,抖若筛糠。 陌孤寒从来没有这样残暴过,这次他动了真火,分明就是杀鸡儆猴,将满腔的愤恨发泄在了水遥的身上。 自那以后,泠妃就对老鼠生了骇意,夜间听到一点细微的动静,也会一惊而起,浑身大汗淋漓,惊恐得再也不能入睡。 清秋宫里屡次三番地出现下人吃里扒外的事情,月华真的有些怕了。她进宫的第一日,这里的人就全都虎视眈眈,全都挖空心思往自己身边安插眼线。纵然是太皇太后眼光狠辣,竟然也不能避免识人不清。 月华早就有心里准备,也多亏自己谨慎,平日里不让这些粗使奴才近身,否则自己的性命岂不都在别人股掌之间? 陌孤寒做主,说要换掉清秋宫里的宫人,从宫外另行选拔一批机灵的进来伺候。月华婉拒了,大浪淘沙,如今清秋宫里的宫人历经这次生死考验,月华相信,会比以往更加懂得团结。 宫里的人都知道,皇后得宠了。虽然泠妃如今还没有降下位份,仍旧还是高高在上的正妃,但是陌孤寒看她的眼神,满是清冷与嫌恶,旁人看一眼都会觉得如坠冰窟。那种彻骨的冷寒,纵然是再热情的火焰也暖不热陌孤寒的心了。 如今,整个皇宫里已经是皇后一家独大。宫人们重新审视这位温良无害的皇后娘娘,心里觉得纳罕。她平素里温言和语,与人为善,从来不与妃嫔们争强好胜,如何就兵不血刃地将皇上身边的姹紫嫣红全部打杀了去? 而病榻之上的太后,比谁都明白褚月华带给她的威胁,也知道自己手中的权势有多么重要。 朝堂之上,太皇太后占了半壁江山,后宫里,她虽然表面上并不参与,但是,整个皇宫,谁都知道,太后与皇上都要听命于她,对她心存惧意,谁敢懈怠分毫? 自己在皇宫里熬了多半辈子,从青葱韶华熬到两鬓斑白,都说多年的媳妇熬成婆,自己除了掌理六宫的权势,一无所有。 如今,那老太婆将褚月华安排在皇上身边,若是皇上争气一些,跟自己一条心也就罢了,偏生他也被那狐媚子勾了魂魄去,言听计从,将她这母亲也不放在眼里。 自己在后宫里那是孤立无援,连个可以用的人都没有。枉费自己花费多年心血,将泠贵妃和鹤妃等人留在身边,一个个也没有一个争气的,全都自己争得死去活来,也不长进,被那褚月华三下五除二就全都收拾了一个干净。 她愈想愈头疼,愈想愈是灰心丧气,自己多年筹谋难道还比不得她一个黄毛丫头? 手中这掌理六宫的权势说什么也不能丢,必须要攥得紧紧的。否则一旦被太皇太后和褚月华趁机夺了去,自己可就果真一无所有,只能任人宰割了。这皇宫上下,还有谁将自己这正儿八经的太后放在眼l里? 她卧病床榻,仍旧心心念念宫里的事务,事无巨细,垂帘执掌,还要管事太监们请示以后才能定夺。 月华怎会不知道她对自己的提防与猜疑?因此也只勤勤恳恳地侍奉汤药,将她照顾得无微不至。她甩给自己几个冷脸,间或冷嘲热讽两句,也只当作浑然不见。 太后一直操心劳力,得不到安生休养,因此缠绵病榻,一场大病多半月方才逐渐有了起色。 月华不计前嫌,床前尽孝,对于泠妃一事在陌孤寒跟前只字不提,令陌孤寒愈加愧疚。他望着满脸倦容,对于太后的挑剔忍气吞声的月华,将手中责贬泠妃的圣旨撕扯得粉碎。 月华丝毫不以为意,软声安慰陌孤寒:“事情已经过去了,皇上就不必挂念在心上。” 陌孤寒无奈地揉揉眉心,满脸颓丧:“朕是皇帝。” 月华抬手用指尖描摹着他的眉眼,舒展开他紧蹙的眉峰,仔细而专注:“正因为您是皇帝,您需要担负的,顾虑的,就是整个天下,任性不得。” 陌孤寒炯炯地凝望着月华:“你也是因为自己是皇后,所以顾虑得比别人多,是吗?” 月华一愣,然后郑重其事地点头:“是啊,就因为自己是皇后,月华不得不随时随地端起皇后的架子,装作从容,装做宽厚大度,看到皇上宠幸别人,我要眉开眼笑,还要口口声声地劝告您,对后宫的姐妹们一视同仁。这才是皇后应有的凤仪。” “那么,你愿意做皇后吗?” 月华佯作认真地思索:“也愿意,也不愿意。” 陌孤寒笑笑:“有这样矛盾么?” 月华掰着自己的手指头数:“做了皇后,我便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一生一世恩爱不疑的枕边人。这不仅仅是正统名分,更是一种责任,是其他妃子没有的荣宠。 我不想做皇后,因为,我也想像泠妃那般任性,刁蛮,争风吃醋,在皇上面前展示自己的真性情,无需遮掩。” “知道么?曾经,朕最想看到的,就是皇后为了朕争风吃醋,所以千方百计地惹恼你,你却无动于衷,令朕数次抓狂。” 月华掩着唇笑:“吃醋便代表着妾身心里有你么?” 陌孤寒郑重其事地点头:“最起码,你若是一直无动于衷,便是心里没有朕。” 月华心里突然便一阵冲动,而且立即脱口而出:“那月华若是告诉皇上,月华想要你只疼只爱月华一个人,心里再也没有其他的姹紫嫣红,弱水三千,只取瓢饮,皇上能做到吗?” 说完以后,她便后悔了,不知道自己如何就生出这样荒唐的想法来。这的确是她曾经隐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渴望,日日夜夜都在蚕食着自己的心。她努力地将这股欲念压制下去,让它永远暗无天日,今日如何竟然冲破樊笼,脱口而出? 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陌孤寒作为一国之君,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如何会应下她椒房独宠,一生一世一双人? 纵然西湖水干,沧海桑田,这也是天下间最为滑稽的愿望。 陌孤寒紧盯着她,一瞬不瞬,炯炯有神。月华突然警醒过来,翻身跪倒在地:“皇上饶命,请恕妾身一时妄言。” 陌孤寒依旧没有动,只是很认真地看着她,眸中云卷云舒,晦暗不明。 已经有汗从月华的心里渗出来,渗透到手心,眉心,背心。 陌孤寒突然伸出手,将月华搀扶起来,低哑一声轻笑:“果然女人都是个个贪心的。” 他的这句话,令月华心里惶恐好几日,思索其中蕴含的意思。那一刻,月华更是诚惶诚恐,有些懊悔。 这个玩笑开大了。 陌孤寒将她轻轻地拥进怀里来,低声像是在自言自语:“朕很不喜欢贪心的女人,太皇太后是,太后也是。” 月华的身子僵住了,自己何尝不是? 陌孤寒却是自顾说下去:“朕当年登基,长安稳固,多亏了太皇太后。可惜她总是很贪心,拼命地重用常家的人,并且放任他们在朝中党同伐异,为非作歹,就像那日太后袒护泠妃一样,不分青红皂白。” 月华不敢应声,只安静地听。 “朕以为太后对朕是好的,所以朕对她向来言听计从。可是后来,朕发现,太后与太皇太后很像,她也只是在拼命拉拢自己的势力,一而再,再而三地将她那些心腹大臣的女儿拉拢到朕的身边来。” 月华有些战战兢兢,怪不得当初自己举荐褚慕白的时候,他会骤然生出满身的寒气,对自己那样阴冷。 “朕不喜欢有心计的聪明女人,所以朕当初不想让你进宫,对你百般刁难。” 月华终于敢开口,幽怨道:“妾身知道。” 陌孤寒“呵呵”地笑:“可是朕喜欢你的干净,清澈通透,就像是天边的月华一样,令人心旷神怡,滤尽所有的烦忧和浮躁。” 月华的身子逐渐软下来,脸向着陌孤寒的怀里蹭了蹭,就像一只慵懒的猫咪。 陌孤寒低下头,用唇描摹她光洁如玉的额头,远黛一般的峨眉:“所以,月华,保持你的这份清纯良善,永远不要像她们那样勾心斗角,做出蝇营狗苟的腌臜之事。这座紫禁城里,自然有朕护着你,宠着你,以后,谁也不能给你半分委屈。” 月华的身子又一点点软下去,就像是被开水烫过的一截白生生的羊油蜡烛,慢慢地融化。 皇上金口玉言,这席话算不算是海誓山盟,算不算是对她褚月华的承诺? 月华想,一字一句刻在心上,一辈子不忘记。并且,她也要果真如陌孤寒所言那般,做一个干净如水的女人,一辈子,不用处心积虑,不用双手沾满血腥。 因为,陌孤寒会护着她,不会让她受别人的委屈。 褚月华心里一遍遍地叮嘱自己,慢慢地融化。 陌孤寒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将心里所有的暗潮汹涌全部化作激情澎湃。 陌孤寒还说:“月华,这个世界上,没有朕给不起的东西,只要你敢要,朕就能给。” 第一百六十八章 赐婚 这个春天,月华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郁郁葱葱,所有的绿全都大模大样,绿得嚣张,绿得肆意。就连清秋宫墙角处钻出来的那株狗尾草,都敢伸展了托举的双臂,显得神气。 南方吹来的风,带着熏人的醉意,不知疲倦地掠过这座紫禁城,将灰黄一片的冬意吹散,天地间一夜之间就变得姹紫嫣红,明丽起来。 宫人们也都换下厚重的冬衣,显露出窈窕的身段,玲珑婀娜,就像是最初挂上枝头的那瓣迎春,绽放出生机盎然的色彩。 月华掰着指头数,其实立春也不过两个多月,二月刚刚过去,这紫禁城就迫不及待地变了颜色。 晴好春日下的月华笑容愈加地恬淡,眉眼舒展,就像是一场春雨之后,枝头悄然绽放的玉兰,只看那蓬勃舒卷的花瓣,便能感觉到一股沁入肺腑的幽香,想攀折,偏生又令人生出仰望不敢亵玩的敬意。 陌孤寒的寝宫里生了尘,他日日流连在清秋宫,不再像以往那般天天扎根在御书房里,就连打扫御书房的小太监都生了懈怠之意。 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邵子卿玩笑,说要在家中供奉皇后娘娘的神位,当做神明一样供奉。因为月华的存在,陌孤寒不再经常宣召他入宫议事,把他当做牛马一样使唤,让他终于有了到浮生醉梦楼里寻欢作乐的闲情雅致。 这些都是玩笑话而已,月华可不想做迷惑帝王的红颜祸水,陌孤寒依旧很勤奋,对于朝政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只是将奏章带到了清秋宫批阅而已。 两人都很享受这样的时光,月华红袖添香,为陌孤寒磨墨奉茶,然后坐在他的身边穿针引线,亲手给陌孤寒绣制便服,长靴。绵延不尽的丝线翻飞里,陌孤寒时而微蹙,时而舒展的眉眼,格外认真,令人怦然心动。 有的时候,月华会看得痴了,针尖扎进葱白的指腹上,一阵疼痛才令她缓过神来。有的时候,陌孤寒看她也看得入了迷,笔尖一顿,在奏折上胡乱画出歪歪扭扭的痕迹。 时光,从陌孤寒的眉眼上,跳跃到月华的指尖上,悄悄地溜走。 清秋宫繁华了,整座紫禁城的后宫却萧瑟得彷如冰窖冷窟,所有的盎然春意全都蔓延堆积到一处,在清秋宫里蓬勃绽放。 泠妃宫殿里碎瓷瓦片一兜兜往外丢,混合着茶渍或者油渍。 鹤妃悠然殿里的木鱼敲得愈来愈急,疾如战鼓,令闻者无端生出烦躁,一点也不能平心静气。 雅嫔时常往清秋宫里走动,寻了各式各样的借口,身上的宫装一层一层往下减,离开时的脚步一次比一次沉重,脸上的笑意也越来越僵。 只有兰才人,因为陌孤寒经常在清秋宫里,她反而去的少了。反倒是月华时常寻了空隙去她的殿里说话,埋怨她刻意地疏离了自己。 陌孤寒下了一道旨意,册封怀恩做了婕妤,水涨船高,宫里人再也不敢小觑。只是仅仅抬了位份,加了份例,同样也没有侍寝。 宫里的绿头牌子已经完完全全地成了摆设,被尘封在敬事房的银盘里。敬事房里的人日复一日地记载着同样的内容。 这样的日子,是月华以前曾经梦寐以求的,但是,她也无时无刻不感到胆战心惊,尤其是看到泠妃她们看向自己的目光里延伸出掩藏的恨意,一点一点堆积,迟早有一日会爆发出来,将她疯狂吞噬。 所以,她感觉,自己战战兢兢的,就如履薄冰,随时都会掉落在冰窟里,万劫不复。 可是,她没有其他的选择,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努力抓住陌孤寒的心,巩固自己在紫禁城里的地位。陌孤寒才是托举自己的一双手,是飞上云端,还是跌落泥泞,就是看他手心向上还是向下。 春闱在一个月的忙碌中结束,令月华和陌孤寒都没有想到的是,那韩生韩玉初一路过关斩将,非但金榜题名,而且还独占鳌头,一举夺得了今科状元。 殿试之后,陌孤寒简直如获至宝,在月华跟前赞不绝口,连声夸赞那韩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将是长安王朝第二个邵子卿。 衣锦还乡,打马游街,陌孤寒御笔钦点翰林学位,暂时任职在工部,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这时候,自然而然,新科状元的婚事也被提上了日程。 原本就凭借韩生的家世,才学,以及相貌,前途,京城中可以说是屈指可数,多少权贵人家的千金小姐都梦寐以求嫁给这样的乘龙快婿。 但是树大招风,他状元及第之后,当初月华议亲一事又被翻腾出来,在街头巷尾开始议论纷纷,他的“隐疾”也自然而然地落实在了身上。所以那原本争先恐后想要上门的媒人,就要再三掂量了。 陌孤寒突然就想起了这件事情,问月华,那日说要替韩玉初指婚,她中意的人是谁? 月华一时间有些犹豫,当初脑中灵光一闪,便抢着应承下来。如今,心里却是多了一层顾虑。 她只能讪讪地笑:“那日只是看韩生一表人才,又品性端方,所以生了惜才之心,想要为他做个红娘。如今他已经高中状元,身份显贵,这桩亲事便有些不合适。还是请皇上费心吧。” 陌孤寒双目灼灼地望着她,径直开口道:“你想指婚给常凌曦,是不是?” 月华一惊,抬起头来:“皇上如何知道?” 陌孤寒摸摸她的耳垂:“你还是对朕有戒心,你害怕朕。” 月华强作镇定,嫣然一笑:“皇上如何会这样说呢?” “你与凌曦情同亲姐妹,所以看到韩生大才,想给凌曦寻个好归宿是不是?” 月华点点头。 “可是如今韩生高中,你见朕爱才,想要重用于他,你就不敢再开口。因为你怕朕猜疑你,觉得你是在结党营私,为常家拉拢势力。” 一句话画龙点睛,说到了月华的心坎里,月华一阵慌乱,然后坦然道:“月华的确是不想这样好的人才,同常家牵扯上什么关系。” 陌孤寒轻叹一口气:“月华,你什么时候可以不用这样小心翼翼,坦诚地面对朕?” 月华一时间哑然。 面对着陌孤寒,即便是在床帏之中,两人亲密无间的时候,月华仍旧不能真正做到没心没肺。因为,陌孤寒毕竟是一代君王,不只是她的夫君,穿着带刺的盔甲,伸展双臂紧紧拥抱着自己。 她怎么敢将自己完完全全地剥离了外壳,露出最柔软,最娇嫩的地方,被刺得鲜血淋漓? 更何况,常家原本就是横亘在两人之间的一根刺,陌孤寒排斥的时候,便是扎痛她褚月华的时候。 月华俏皮地眨眨眼睛:“我对皇上小心翼翼,并非是因为月华害怕皇上,而是害怕自己做错事情,皇上会不喜欢月华而已。” 陌孤寒被哄得笑逐颜开,伸出手指亲昵地刮她的鼻子:“宣常凌曦进宫吧。” 月华瞬间就兴奋地雀跃起来,几乎按捺不住。 常凌曦是她如今在宫外唯一的牵绊,若是凌曦终身有了依靠,那么,自己心里的一块石头也算是落了地。 第二日,常凌曦和常乐侯便一起随着宣召进了宫。先到太皇太后处请安磕头,然后才到清秋宫里,两人向着月华按照规矩行礼,一丝不苟。 月华赐了座位,宫人奉上香茗,她便开门见山,向着常乐侯说明宣召她们进宫的用意。 “舅父,我给凌曦寻了一户好人家。” 月华笑眯眯的,望着凌曦羞窘难安的表情,起了打趣的心思。 常乐侯有些意外,一怔过后瞬间便喜上眉梢:“娘娘给做主,那定然不是寻常庸人。” 月华点点头,也不卖关子:“今科状元郎,保定府知府家的独子韩玉初。” 常凌曦低垂着头不说话,面色晦暗不明,看不出什么心思。常乐侯面色一僵,有些尴尬。 月华自然是心知肚明,索性便挑明了道:“当初那媒婆闹了一个乌龙,她为了骗取媒金,信嘴胡说八道,高攀了人家韩家的名头,其实另有其人,害韩公子平白受了委屈。 那韩玉初韩公子月华亲眼所见,一表人才,气度不凡,而且韩知府教养甚严,从未去过什么烟花柳巷,都是以讹传讹罢了。 皇上得知情由以后,觉得这市井间的流言蜚语总归是与本宫多少有些干系,便卖了一个人情,想要给凌曦亲自指婚,作为圣恩。” 月华这样解释,虽然只是欲盖弥彰,经不得推敲,但是却对韩玉初的人品大加赞赏。常乐侯方才释然,愈加喜出望外。他早就听闻当今状元郎文采风流,又救过圣驾,得皇上看中,只是侯府如今没落,他就压根没有生出这样的心思。 简直就是天上掉下个乘龙快婿!常乐侯一口应承,喜上眉梢。 月华转头打趣凌曦:“进宫之前,你和我说过的话,我可一直记得呢,总算是不负所托了。” 凌曦讪讪地笑笑,看起来闷闷不乐,似乎并不是多么情愿。 第一百六十八章 挑拨离间 月华心中一动:“不过呢,这件事情成与不成,还是要看你自己的心意,免得我和皇上乱点鸳鸯谱。” 她盯着常凌曦的脸,常凌曦并无一点羞怯之意,眸中黯然,神思有些恍惚。 一旁的常乐侯高兴得合不拢嘴:“皇后娘娘做主,挑选的定然是人中龙凤,更是我侯府莫大的荣宠,凌曦她高兴还来不及呢。” 凌曦暗暗咬了咬唇,头勾在胸前,低声道:“全凭皇后娘娘做主。” 月华也只当做她是小女儿心性,“呵呵”一笑:“那此事便这样说定了。” 常乐侯忙不迭地谢恩,支支吾吾,半晌欲言又止,又频频地向着凌曦使眼色。 常凌曦只是一径低垂了头,佯作未见。 月华终于觉察,主动开口问道:“舅父有什么话直说便是,不用吞吞吐吐。” 常乐侯终于鼓足勇气:“适才给太皇太后请安的时候,犹豫了许久都没敢张口,只能跟皇后娘娘说了。” 常凌曦猛然间抬起头来,呵斥一声:“爹,你觉得合适吗?” 月华有些莫名其妙:“怎么了?究竟什么事情?” 常乐侯为难地搓搓手,吞吐道:“凌烟这些时日一直在家里寻死觅活的,我这个做父亲的,也实在是为难,这才腆着脸皮来求娘娘。您看,凌烟进宫的事情......” 月华一愣,没想到常乐侯竟然会问出这样蠢笨的问题来,顿时都觉得哭笑不得。 她还没有回答,常凌曦已经开口愤愤道:“常凌烟自己胡作,那是活该。廉氏一哭二闹三上吊,你就又心软了,竟然跑到娘娘这里来求助,你真是老糊涂了!” 凌曦说话干脆利落,并且带着对常凌烟浓浓的敌意,令月华都有些诧异。她一向唯唯诺诺的性子,高声言语都极少,怎么如今竟然敢训斥起自己父亲来了? 不过她说的却是字字有理,月华都想这样狠狠地教训常乐侯一顿,免得他愈来愈糊涂,一直被廉氏母女拿捏得死死的。 月华转身端了手边的茶,佯作喝茶,慢条斯理,并不搭理常乐侯的话茬。 常乐侯不自在地轻咳一声:“她和她娘如今都已经知道自己错了,当初对不起娘娘,悔恨交加,让我一定代她们向着娘娘认个错。” “认错?”凌曦冷哼一声:“常凌烟竟然做出那种狠厉无情的事情来,将我弃之不顾也就罢了,还与廉氏二人振振有词地胡搅蛮缠,倒打一耙,什么时候会认错?” “咳咳!”常乐侯轻咳两声,打断了凌曦忿忿不平的话。 月华放下手里茶盏,淡然地挑挑眉:“怎么回事?她们又欺负你了?” 常乐侯急忙掩饰:“没,你别听凌曦她胡说八道。” 凌曦冷笑一声:“我当初是什么样的棉花性子,娘娘是知道的,如今,我被那廉氏和常凌烟生生逼出一身的刺来,就如同市井泼妇一般。父亲如何就越来越懦弱? 常凌烟那样阴狠,不顾手足之情,恨不能将我置于死地,你都不加管教,将来你还想那常凌烟荣华富贵了,还想着你吗?她若是不进宫,反倒是你的福气!” 言罢不顾常乐侯的拦阻,将上元节那日常凌烟被绑架,自己为了救她反而被她弃之不顾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月华。 月华这时候方才知道太皇太后为何一直不将常凌烟接进宫里,同时也有些咋舌。若是说当时情急之下,那常凌烟惊慌失措,所以行为有些欠妥,也就罢了,算是人之常情。 但是她回了侯府以后,为了顾虑自己的声誉,竟然当作若无其事,没有将凌曦遇险一事告知常乐侯,那么,从此事上就足可以看出,此人心肠何其歹毒,简直就是一尾毒蛇! 诚如凌曦所言,常凌烟不进宫也就罢了,否则这样的心肠,必然给常家招惹来祸端。 她转头望着常乐侯,也终于忍不住劝解道:“这紫禁城里步步惊心,本宫进宫以后,数次差点中了她人暗算,哪里是什么富贵荣华的好归宿? 就如凌烟被绑架一事来说,究竟是巧合,还是有人看她不顺眼,差人做下手脚,阻止她进宫,还未可知呢。凌曦说得对,凌烟委实不太适合进宫,劝舅父一声,还是早些给凌烟许配人家,断了她这一念想的好。” 常乐侯闻言唉声叹气不已:“舅父也不是攀权附势的人,你们全都平安喜乐一生便是我最大的心愿。只是这凌烟如今被灌了迷魂汤,要死要活的,我也委实没有办法。” 月华叹口气,她猜测定是廉氏母女二人吃准了常乐侯的这一短处,所以寻死觅活的,令常乐侯无可奈何。 她委实不想令常乐侯为难,但是一味地忍让,只能让廉氏母女得寸进尺,因此不得不逼着他硬起心肠。 月华斩钉截铁地道:“那你便让凌烟与廉氏彻底地死了这份心思,皇上和太皇太后是断然不会让常凌烟进宫的。” “为什么?”常乐侯惊诧地问。 “至于为什么,我想舅父应该比月华更清楚。当初太皇太后在侯府见过凌烟,若是合意的话,肯定进宫的就是常凌烟,而不是我了。如今又出了这样一档子事,太皇太后究竟怎样的想法可想而知。” 常乐侯想起那日太皇太后到常家选人,亲口对自己所说的话,重重地叹口气:“也罢,回去以后,再好生劝导一番,希望她能彻底死了这份心思。” 三人再叙了一会儿话,就有小太监过来传信,皇上议事已经散了,中午照旧往清秋宫用午膳。常乐侯与凌曦二人便告辞离开了。 月华赏了凌曦几样珠宝首饰,锦缎布匹,让她提前准备嫁妆,千万不要寒酸了,常乐侯一口应承下。 凌曦看起来依旧笑得牵强,月华单独留下她一步,关切地问:“你好像有些闷闷不乐,是不是有什么为难的事情,或者,你不喜欢这桩婚事?” 凌曦摇摇头:“世间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哪里有十全十美之事?凌曦懂得知足常乐,很感激娘娘能一直记得凌曦,这桩婚事,受宠若惊。” 月华只觉得她好似话中有话,有些奇怪,想细问,常乐侯走在前面回头催促,月华也只能叮嘱几句,然后命魏嬷嬷将二人亲自送出宫去。 魏嬷嬷高兴地应下,头前带路,常乐侯心里高兴,奉承了她两句,她心里不由自主就生了凌傲之气。 半年之前,也就是去岁,自己还是侯府里寄人篱下的婆子,处处忍气吞声。如今,跟随着皇后,水涨船高,就连常乐侯都要对自己恭敬几分了。 她对常乐侯说话的时候,也盛气凌人,有了几分说教。 “侯爷,不是老奴多嘴,您适才啊,那说话委实是没个眼力的,招惹皇后心里不痛快。您怎么能在皇后跟前提起凌烟姑娘进宫的事情呢? 这女人纵然再大度,那也不能上赶着给自家男人纳妾不是?再而言之,我家娘娘当初在侯府的时候,凌烟小姐对我家娘娘如何,是怎样欺凌我们,您是心知肚明的。” 常乐侯适才也是脑子一热,如今吹了凉风,冷静下来,也有些懊悔:“就是想让凌烟进宫伺候太皇太后,然后跟娘娘做个伴儿,有个扶持而已,没有其他想法。” 魏嬷嬷自鼻端冷冷地“哼”了一声:“这都是秃子脑袋上的虱子,明摆的事情,侯爷也不用擦脂抹粉的。跟您实话实说就是,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就算是让凌烟姑娘进宫,也未必就安排她侍奉皇上。您老还是别肖想了,免得将来竹篮打水一场空,还耽搁了凌烟姑娘的青葱韶华。” 魏嬷嬷语气不善,凌曦听着不舒坦,就想反唇相讥,被常乐侯一个眼神制止了。 常乐侯自怀里摸出两封提前准备好的银锞子,拢在袖子里,塞给魏嬷嬷:“还烦请魏嬷嬷给个明白话。” 魏嬷嬷用手捏捏袖子里的银锞子,左右瞅瞅无人,方才低声数落道:“这事啊,怨不得侯爷,都是大舅奶奶作的。” 常凌曦佯作不在意,支楞起耳朵听。 “毕竟呐,这大舅奶奶在太皇太后跟前,可不咋样落好。她平素里有些太狂妄,经常依仗着太皇太后和皇后的权势行事,惹是生非。 您想,若是有一日凌烟姑娘进宫得宠了,那大舅奶奶说句不好听的,尾巴还不翘到天上去?还不为非作歹?就是因为这个,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心里膈应,只要大舅奶奶在一天,凌烟姑娘这进宫一事啊,就要从长计议。” 常乐侯连连点头,觉得魏嬷嬷说的话虽然难听,每一句都像是打脸,但又委实在理,全都是大实话。 他想再向魏嬷嬷讨教几句,魏嬷嬷却是点到即止,闭口不言,将二人送出宫,眼看着上了宫外马车,绝尘而去,方才重重地唾了一口,恨声道:“以前那般欺辱我家小姐,如今还想踩着我家小姐进宫,做梦去吧!我家小姐心善,可不代表我魏婆子忘了当初的薄待,就让你廉氏和自己的心肝宝贝女儿反目,尝尝被捅心窝子的滋味。” 解了气,一声冷笑,方才扭身回了清秋宫复命。 第一百七十章 喜宴惊变 廉氏佯作不在意,眼睛却将她手里的动作盯得死紧,不悦地吩咐跟前的丫头:“去搀扶着五姨娘回房间休息,怎么到这里来丢人现眼?” 小丫头上前搀扶五姨娘,五姨娘酒劲上头,想挣脱她,踉跄两步,竟然踩到了侧身坐着的魏嬷嬷的脚,把魏嬷嬷给疼得呲牙咧嘴,恨不能起身踹上她一脚解气。 贵宾厅外有人满溢着喜气吆喝:“上轿饺子来喽!” 话音刚落,常凌烟便带着几个丫头,手里各端了两盘饺子进来,廉氏立即迎出去,招呼着直接上桌。 常凌烟拐过一排博古架,见到五姨娘,掩嘴笑道:“五姨娘怎么跑到这里来了?适才外面还有人寻你继续喝酒呢。” 五姨娘醉醺醺地摇摇头:“不喝了,不喝了,今日这酒委实醉人,刚刚饮了几杯而已,便头晕目眩,受不得了。” 常凌烟抬眼打量她:“可不是么?五姨娘平素可是好酒量,今日竟然也带了醉态,快些下去吃杯醒酒汤吧。” 那个小丫头就依旧听廉氏命令,上前搀扶五姨娘,半扶半拽。 魏嬷嬷这时候,脚尖方才不麻,也不那样钻心地疼,一低头,见一双暂新的鹦鹉绿缎子绣鞋上印了一个脚印,心里暗骂一声“晦气”,然后低头伸手去掸。 也就这样一抬眼的功夫,见五姨娘甩开那丫头,自己踉踉跄跄地往前走,一只海棠红绣彩蝶的绣鞋悄生地伸到她的脚下。她被绊了一脚,立即站立不稳,趔趄着向前扑过去。 五姨娘面前,就是那一排黄花梨博古架,上面间或点缀着几样并不值钱的古董玉器,当作间隔屏风。这黄花梨木生长年代久,百年成器,着实实沉,着地力相当好,不用靠墙,就树立在中间位置,就相当牢固。 但是,禁不得她这全力一扑,一堵博古架直接便倒了下去,两声惊叫,五姨娘也站立不稳,相跟着扑倒在上面,摆放的古董花瓶“叮呤当啷”落了一地,满地碎片。 动静不小,满屋子都安静下来。女眷们全都大吃一惊,回过头来,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哎呀妈呀,痛死我了!哪个不长眼的绊我?” 五姨娘狼狈地挣扎着想起身,手正扶在一片碎瓷之上,疼得呲牙咧嘴,骂骂咧咧地不消停。 “娘!” 突然常凌烟一声撕心裂肺的惊呼,向着倒在地上的博古架扑了过去。 众人凝神一看,那博古架下面,赫然压着一个人,已经有血迹蜿蜒,看露在外面的上半身,绛紫色团花袄,可不就是廉氏? 愣怔过后,众人终于缓过神来,纷纷上前,拉起瘫软的五姨娘,七手八脚地将架子抬起来,免不得又是一阵“丁零当啷”,架子上幸存的古玩玉器全都摔落在地上。 常凌烟哭着去搀扶地上的廉氏,已经半昏半醒的廉氏立即杀猪一样惨叫起来。 “娘,娘,你怎么了?”常凌烟被吓得手足无措,一张粉团一样的脸上已经满是泪痕。 “疼,疼啊,别动!”廉氏顾不得回答常凌烟的话,继续一声长,一声短地惨叫。 “快去请大夫!”有机敏的,终于反应过来,大声吩咐。 府里的下人也终于在变故中缓过神来,立即请大夫的请大夫,禀报侯爷的禀报侯爷,犹如惊弓之鸟一般惶然。 五舅奶奶安慰凌烟:“你莫担心,你母亲看起来并无大碍,应该就是架子砸到了她哪里。” 常凌烟仍旧只是哭,却又不敢碰廉氏,看着地上的血迹,吓得面色苍白。 常乐侯比大夫先一步赶到,见廉氏疼得直哆嗦,地上又有血,也吓得不轻,一叠声追问:“你觉得哪里不适?” 廉氏疼得撕心裂肺,听常乐侯这样问,气更不打一处来:“疼!哪里都疼!尤其是腿疼!” 一旁女眷有人答话:“适才那架子就恰恰压着她的腿来着,怕是伤了筋骨,千万不要乱动,以免错位,等大夫来了看过再说。” 常乐侯颤抖着手去碰她:“那咋还有血呢?” 众人看着一地狼藉碎瓷,猜度道:“怕是划伤了哪里了吧?那倒是小伤。” 廉氏终于缓缓地缓过一口气来,涕泪横流地骂:“是哪个杀千刀的婢子碰翻了架子?” 常乐侯也抬起头来,在人群里逡巡一周:“是谁?” 有几人已经将目光瞟向了五姨娘。 五姨娘自知闯祸不小,早已经醒了酒,见侯爷望过来,吓得三魂七魄都丢了一半,畏惧着向后瑟缩一步,颤抖着声音道:“妾身不是故意的,只是脚下绊了一脚而已。” “绊了一脚?她就是故意的!”廉氏凄厉一声惨叫:“我不就是当众说了你两句么?你就至于这样恨我,要将我置于死地?” 廉氏说话中气十足,显然是并未伤及根本。 “没有,没有!”五姨娘此时方才真正明白,自己惹下滔天大祸了,双膝一软,就跪在了地上,连连摆手,有些百口莫辩:“我也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突然就站立不稳,扑了过去,妾身真的不是故意的。” “老爷,你可要替我做主啊!五姨娘适才醉酒忘形,妾身只是好生劝她下去休息,可并未疾言厉色,大家都看在眼里的。她如何就这样歹毒?分明就是想要了妾身性命。” 廉氏一边控诉一边哀声惨叫,痛得大汗淋漓。 常乐侯看着心疼,站起身,走到五姨娘跟前,不由分说地就将巴掌高高地扬了起来,“啪”的一声,下手又狠又重。 五姨娘身子一歪,疼得呲牙咧嘴。 “老爷饶命,妾身真的冤枉啊,就算是借给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害夫人啊!” 央求声还未停,常乐侯已经又一脚踹了上去,直接踹中了她的心口窝,一口气上不来,顿时翻了白眼。 这时候,常凌洛也已经听到风声,跌跌撞撞地分开人群跑进来,扑上前就拦住了常乐侯:“爹爹这是要将姨娘打死么?” 一个屋子里,哭声,哀求声,惨叫声,顿时乱成一团。 大夫终于在下人风风火火的拉扯下,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将药箱丢到一旁,上前仔细查看廉氏伤情。廉氏惨嚎两声以后,终于摇头下了诊断。 “年纪大了,摔一跤都会出事,更遑论是这样沉的架子?两个膝盖骨粉碎了。” “啊?”常凌烟还不明白膝盖骨粉碎究竟有多严重,忍不住追问:“什么意思?” 大夫惋惜一声轻叹:“就是说夫人的两条腿怕是废了。” “废了?怎么可能?腿骨折了不是还能接好吗?”常乐侯也是难以置信。 大夫摇摇头:“膝盖骨不同于其他骨折,请恕老夫无可奈何。” “您的意思是说,我娘亲以后就不能动弹了,彻底瘫痪了?”常凌烟小心翼翼地问。 大夫点点头。 简直就是五雷轰顶,廉氏愣怔半晌,终于反应过来,立即一声惨叫,指着五姨娘凶狠地道:“给我将那个贱妇乱棍打死!” 廉氏平素十分注意自己在众人跟前的良善形象,今日惊闻噩耗,委实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表情狰狞恐怖,令人生畏。 在场那么多朝廷家眷,将妾室立毙杖下,传扬出去可不好听。下人自然面面相觑,看一眼常乐侯,不敢轻举妄动。 五姨娘在常凌洛一番揉弄下,已经悠悠醒转过来,匍匐在地上,涕泪交加,哀哀央求。 常乐侯也头大,无奈地叹口气,吩咐大夫:“赶紧先救治,地上这样凉,身子要紧。” 然后低声劝慰廉氏:“你先别激动,先把伤处理好,其他的事情我们回头再说。” 廉氏抬眼看看四周看热闹的人群,尤其是幸灾乐祸的几个偏房妯娌,知道不是清算的时候,先强行忍了恨意,又立即嚎啕大哭:“我以后这半辈子可咋过啊?” 大夫小心翼翼地上前给廉氏处理好腿伤,侯爷命人抬了一副抬轿过来,将廉氏转移到后院去处理身上被碎瓷扎破的伤口。 五姨娘乐极生悲,跪在地上,满心忐忑,抖若筛糠,只期盼着廉氏能保住一双腿,也好饶恕自己一条性命。 一场宴席不欢而散,人们纷纷议论着,猜疑着,告辞回府。常乐侯没有心情应付,只能告罪,道声失礼,命管家代为送客。 魏嬷嬷意味深长地笑笑,掸掸衣服上的土,转身出去,上了轿子回转清秋宫。 月华正坐在院子里的花架前绣花,见魏嬷嬷回来,自然好奇,不放心地问起凌曦大婚之事。 魏嬷嬷接过宫人递过来的茶,双手捧给月华:“娘娘也歇歇眼睛,稍晚一些再绣,老奴有稀罕事要告诉娘娘。” 月华笑眯眯地将针扎在绣架之上,接过茶水,转头问道:“怎么了?又听来什么稀奇事?” 魏嬷嬷瞅瞅左右无人,也搬了一个绣墩,凑到近前,方才压低了声音,将今日宴席之上的事情绘声绘色地讲述了一遍。 月华听了一声冷笑:“这般巧,果真是善恶有报。” 魏嬷嬷也一拍大腿:“可不就是,那五姨娘天天追在廉氏跟前,好话说尽,马屁拍得那样响亮,今日却是彻底反目了,这下可有了苦头吃。” 月华点点头:“就依照廉氏和常凌烟那样狠厉的性子,也断然不会轻饶了五姨娘,不死也要扒层皮。” 魏嬷嬷犹豫片刻,方才终于忍不住道:“那娘娘您可知道,那绊了五姨娘一脚的,究竟是谁?” 第一百七十一章 幸灾乐祸 月华这时候方才想起这个茬儿:“是谁?那个搀扶着她的丫头?” 魏嬷嬷神神秘秘地一摇头:“不对,您怎样都想不到。” “怎么还卖起关子来了?究竟是谁?” 魏嬷嬷得意地微微一笑,语不惊人死不休:“是常凌烟。老奴留心查看了,当时站在五姨娘身侧的除了那个丫头就是她,那双海棠色绣彩蝶穿花的绣鞋也正是她的。” “常凌烟!”月华一惊而起:“怎么是她?故意的还是无意的?” 魏嬷嬷胸有成竹地一笑:“故意的。” “故意的?难不成见五姨娘忤逆廉氏,所以故意想要绊倒她解气,结果弄巧成拙?” 魏嬷嬷莫测高深地摇摇头:“怕不是。” 月华笑笑:“既然是故意的,又不是为了捉弄五姨娘,难不成还是故意害廉氏不成?” 魏嬷嬷神色一凛:“真叫娘娘说对了。” “怎么可能?那可是她亲娘!”月华难以置信,疑问脱口而出。 “亲娘?娘娘难不成忘记上元节绑架之事了?一样米养百样人,就冲着凌烟小姐这股心狠手辣的劲头,她什么做不出来?” “伤了廉氏对她能有什么好处?” 月华知道魏嬷嬷没有凭据不会信口开河,沉吟片刻以后,方才终于忍不住问道。 “自然是因为进宫。您上次不是还跟老奴分析过,太皇太后为何不让凌烟姑娘进宫的原因么?您也知道,太皇太后不待见廉氏,所以多次犹疑,觉得若是常凌烟一旦进宫,廉氏嚣张跋扈,定然敢将天捅下个窟窿来。 那常凌烟姑娘难保就不是为了这个原因,细心谋划了这场惨剧。您想,一旦这廉氏两条腿废了,也就相当于人废了,必然就不能再继续到外面兴风作浪,太皇太后那里,也就不会计较了。” 月华仔细思忖,竟然心里生出骇意来。这个常凌烟简直太可怕了,完全就是蛇蝎心肠,不可思议。而且她的手段,也愈来愈狠厉老辣。 时间,刚刚好,在凌曦上轿之后,不会因为搅乱了凌曦的婚事,闹腾太大的动静,而被细究下去,露出马脚。而宾客未散,五姨娘醉酒无状,即便是指证她也无人会信,将廉氏与自己置于了无辜的位置,又能极快传扬到太皇太后跟前去。 其次,最为高明的一点,便是栽赃给了五姨娘。廉氏毕竟是她的母亲,她也担心,自己母亲一旦出事,府里五姨娘一家独大,常乐侯又是懦弱的性子,很容易,这侯府被五姨娘控制,廉氏定要受苛待。 栽赃给五姨娘,她很容易就被常乐侯一怒之下给“收拾”了,或者赶出侯府,或者贬为下人,廉氏在侯府的地位才悍然不可动摇。 一切都拿捏得刚刚好,哪怕是那架子倒下来的时机,稍微偏差一点,也会是截然不同的结果。 这常凌烟如今如何会这样深沉可怖? 她就不担心,那架子再靠上一点,若是砸中了廉氏的头,那么后果不堪设想? 月华愈想愈觉得透体生寒,不可思议,后心都冒出一层细密的白毛汗来。 进宫,对于常凌烟来说,怎么就这样大的决心?甚至于不惜牺牲自己亲生母亲后半辈子的幸福。她要的,究竟是富贵,还是权势,还是陌孤寒这个人? 就冲这股死不罢休的狠劲儿,若是果真进宫,陌孤寒她也是势在必得的。 看来,自己应该做些什么才好,绝对不能坐以待毙。 常凌曦三日回门的时候,见到廉氏,毫不掩饰自己的幸灾乐祸。 廉氏躺在床上,两条腿全部用木板固定,只能一动不动地平躺着,吃喝拉撒需要别人伺候也就罢了,那腿上和身上的伤日日夜夜地折磨着她,实在受不了了,便依照大夫的叮嘱煮些微的麻沸散就着酒来喝。 除了这些,最为痛苦不堪的,还是一直一个姿势平躺着,整个身子都生了锈,怎样都难受。 她长一声短一声地叫唤,常凌烟就守在身边,用一只空心麦秆喂蜂蜜水给她喝,常乐侯长吁短叹,感觉好像塌了半边天。 常凌睿在凌曦大婚的时候没有回来,这时候收到廉氏受伤的消息,急匆匆地自书院赶回来,也在跟前伺候着。 廉氏手里抄了一根鸡毛掸子,总是不离手。五姨娘被罚在她床前跪了一夜,痛哭流涕地央求。廉氏冷静下来之后,便当先做主夺了她姨娘的名分,贬为下人。 她知道自己一旦行动不便,若是这个有野心的女人魅惑了侯爷,猖狂起来,势必会篡夺她在侯府的权势。自己落在她的手里,肯定就没有什么好日子过! 痛定思痛之后,第一件事情就是贬了她的身份。廉氏谁也不放心,将府里琐碎的事情交给常乐侯或者凌烟去管束,她再继续使出浑身解数,降住常乐侯,那么,侯府就还是她廉氏当家。 五姨娘战战兢兢地伺候她拉撒,夜里就只能蜷缩在脚榻上合合眼。廉氏被疼痛折磨得睡不着,听到她鼾声,就用手里的鸡毛掸子使劲地抽。 五姨娘冷不丁吃痛,猛然站起身来,廉氏想着办法折磨她,恨不能将自己身上的痛尽数转移到五姨娘的身上。 后来,五姨娘不用廉氏抽打,自己只要一合眼,就会猛然心悸,惊醒过来,满心惶恐,浑身冷汗。 不过两日,常凌曦再见到蓬头垢面的五姨娘的时候,几乎认不得了。尤其是她脸上一道道的血檩子,简直触目惊心。 凌曦心里是酣畅淋漓的,廉氏苛待她,五姨娘狐假虎威,如今全都得到了报应,怎不大快人心? 她如今已经是状元夫人,完全脱离了常家,于是更加肆无忌惮,再也不用畏惧廉氏的淫威。所以,她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幸灾乐祸。 她坐在廉氏床前,笑着安慰:“你为了侯府操心劳力这么多年,是应该好生享享清福了。以后啊,一顿三餐有人伺候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侯府这一摊子烂事全都甩给父亲去忙碌,自己尽管安享清净,这样的日子神仙不换。” 一句话将廉氏气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紫,立即发作起来:“你这是巴不得我死了,你们全都清净了不是?” 常凌曦郑重其事地摇摇头,竟然破天荒极亲昵地叫了一声母亲:“母亲这话可说得有些丧气,凌曦可是盼着您长命百岁的。否则,我父亲再续一房,擎受了这侯府万贯家财,再看凌烟妹妹横竖不顺眼,随便寻个短命的人家嫁了守寡,那么,凌烟妹妹岂不是要尝受我曾经受过的苦楚?” “常凌曦,你这是什么混账话?”一旁的常凌烟立即跳起来,指着常凌曦的鼻子破口大骂。 凌曦毫无畏惧,无辜地眨眨眼睛:“我是说了几句混账话,不过我没做混账事,比起你这亲生女儿来说,倒不知道孝顺多少倍?” 常凌烟听她这样挖苦,心中一凜,总觉得常凌曦话中有话,好像意有所指。她不敢再还嘴,瞬间偃旗息鼓。 廉氏气得浑身就如筛糠一般,指着常乐侯大吼大叫:“你还管不管你这好女儿了?” 一旁的常乐侯因为新姑爷韩玉初就站在一旁,不忍心苛责常凌曦,只上前一把拽了她,低声道:“你母亲好歹教养你这么多年,你怎么可以说出这样过分的话来?” 凌曦转过脸来,冲着常乐侯嫣然一笑:“父亲觉得女儿哪句话说得不合适,女儿下次改就是。” 一句话噎住了常乐侯。凌曦说的话虽然不中听,却都是事实,反驳不得。 常凌烟是在侯府嚣张惯了的,何曾受过气?尖锐地骂道:“哪句话都不合适!你和那褚月华都是蛇鼠一窝,白眼狼!翅膀硬了就将我母亲的养育之恩忘到了脑后。” 常凌曦还未反驳,身边的韩玉初一声轻咳:“凌烟姑娘说话可要仔细,这对娘娘不敬的话可是杀头之罪,也多亏今日这里都是自家人,万一隔墙有耳,这整个侯爷府都会受到牵累。” 常凌曦有些惊愕,没想到韩玉初竟然会替自己说话,参与到一群女人的唇枪舌战里来,望着他眸中含情脉脉,满是感激。 常乐侯对于常凌烟一贯的口无遮拦也是头疼,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赶紧将韩玉初夫妇二人让出廉氏的房间。 府里早就备好了酒菜。新姑爷第一次上门,按说应该由本家的几位爷露面,一同隆重招待,但是侯府刚刚出了这样一码子事情,一切从简。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常凌曦便终于忍不住,找个借口支开常凌睿,转头笑吟吟地看着常乐侯问道:“父亲看着五姨娘受苦,心疼不?” “她是罪有应得,活该!” “她是不是活该我们暂且不提,您就说心疼不?看这样子,五姨娘被折磨死那是迟早的事情。” 常乐侯一滞,放下手中酒杯:“你母亲下手是有些狠,我越是求情,她打得越狠。” “那父亲就眼睁睁地看着五姨娘被活生生折磨死?凌洛也没了姨娘?然后又被廉氏迁怒,随便寻个短命的人家打发了?” 常乐侯看一眼一旁沉默不语的韩玉初,无可奈何地叹一口气,犹自不语。 都说家丑不可外扬,凌曦在韩玉初面前可是丝毫没给自己留情面。 第一百七十二章 皇后难为 “您先后娶了这么多房姨娘,到头来老了身边倒孤苦伶仃,连个作伴的知冷知热的人都留不住。这些女儿们没个好归宿,也怨恨您不当家,跟您不亲近。” 常凌曦的话就像针一样直接扎进了常乐侯的心坎里,他愈加沉默。 廉氏善妒,容不得自己的身边人,如今整个侯府也就只有五姨娘与自己亲近一点,平素里嘘寒问暖,温柔体贴。若是她再有什么三长两短,自己果真就是孤家寡人了。 深入想下去,就觉得凄惨。 常凌曦见常乐侯满面愁容,方才转了话题:“爹,廉氏她如今受伤瘫痪,不良于行,以后侯府的重担可就要落在您自己的肩上了,您要主起事情来。” 常乐侯摇摇头:“这些事情一直都是你母亲在打理,离了她别人哪里做得来?等她养好伤,还是要她当家。” 凌曦无奈地叹口气:“爹啊,你让女儿可说你什么好?总共就那么一点芝麻绿豆大的事情,当初皇后娘娘在侯府的时候,尚且游刃有余,难不成您自己就做不得主?” 常乐侯愁眉苦脸道:“男主外,女主内,更何况还有商铺里的事情呢?这些年你母亲大包大揽,全都一力承担起来,为父哪里懂这些?” “不会难不成学不来?再说了,当初我娘亲在世的时候,这家里家外有什么事情不都是请示您做主么?商铺里自然有管事,只要跟您是一条心,操心劳力有他们,您不过是像以前那样,做主点个头罢了。” 常乐侯略有迟疑:“里里外外也都是琐碎之事,我都要焦头烂额了。” “爹啊,人家皇后娘娘名下那么多店铺,还不是一样做甩手掌柜?而且日进斗金。您不用亲力亲为,只要用对人,敢于用人,照样悠闲。 如今店铺里都是廉氏的人,她为人刻薄,不得人心,您还不趁机赶紧笼络提拔自己的人手?难不成你就想一辈子被廉氏吃得死死的?不为您自己着想,不怜悯五姨娘,你也要想想凌睿。前车之鉴,任由廉氏这样作下去,没准哪天又害了这孩子。” 提及常凌睿,常乐侯有些心动,又忍不住犹豫:“你母亲她也舍不得撒手啊......” “她还能吃了您不成?她再作能反下天来?大不了哭哭啼啼,要死要活地虚张声势。您索性就狠下心来,置之不理,她还能真的寻死觅活?为了凌睿凌烟这对儿女,她也舍不得。” 常凌曦几乎没有了耐心,勉强按捺住心性,将道理掰开了,揉碎了,一点点讲给常乐侯听,满腔的恨铁不成钢。 常乐侯犹犹豫豫道:“你说的的确有道理,父亲好像是应该硬气一点。” “那便对了!爹,只要您当得起侯府的家,那么,廉氏不就只能乖乖地听您的话?最初可能别扭两天,当她看到您把侯府的生意经营得井井有条了,心服口服,定然也会转变对您的态度。” 常乐侯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斩钉截铁地点头:“没想到爹活了大半辈子,反倒还不如你看事情通透一些。” 凌曦这才长舒一口气,佯作思索片刻,蹙眉道:“至于府中琐事,凌烟有太皇太后的旨意,没准儿哪天就被宣召进宫了,压根是指望不上。 凌睿又尚在读书,何况这管家的事情那都是妇人来做,他一个男孩子当志在四方,不应该被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牵绊了心神。 父亲又分身乏术,倒的确是为难了。不若是这样,暂且交由凌洛帮您打理,又有五姨娘可以帮衬,等生意上的事情全部理顺以后,您再看着定夺。” “交给凌洛与交给五姨娘有什么两样?你母亲怎么可能答应?” “您管她答不答应!”常凌曦的声音忍不住高了起来:“这侯府您交给谁,廉氏都不会答应。既然您要当家,就索性来个彻底,交给同自己一条心的人。也只有交给凌洛,她才能保全五姨娘在侯府继续生存下去。” 常乐侯犹豫不决,沉吟半晌不语。 韩玉初在一旁道:“岳父大人的心思小婿明白,保护妻儿是一个男人义不容辞的责任。家和万事兴,作为一家之主顾虑自然要多,岳父大人生意上如若有什么难处,尽管开口,小婿定然不遗余力。而府上之事,凌曦说的不无道理,不妨一试。” 常凌曦一番苦口婆心的说教,竟然还不抵韩玉初一句话来得有效。常乐侯回想自己许多年来受廉氏压制,窝囊了半辈子,自己的女人都保不住,在女婿跟前也没有颜面,顿时如幡然醒悟。 “你们说的极是,为父的确应该当起侯府的家,责无旁贷。” 凌曦与韩玉初两人会心一笑,席间又叮嘱常乐侯几句,方才打道回府。 马车上,韩玉初便忍不住打趣常凌曦:“没想到我家夫人竟然还是个女中诸葛,三言两语便将侯府一摊子烂事处理得井井有条。” 常凌曦正是新婚,在自己夫君面前难掩羞昵:“你觉得我今日这样劝说父亲是对是错?” 韩玉初笑笑,似是运筹帷幄:“自然妙了。岳父他在廉氏余威之下,定然不能干脆利落地接手侯府杂务,难免仍旧受廉氏影响。换做常凌洛便不一样了,她与五姨娘联手,又有了侯爷的令箭,执掌侯府大权,终于扬眉吐气,肯定挖空心思擎制廉氏。 而侯爷一旦真正掌握了侯府在外面的经济大权,颐指气使习惯了,有了底气,回到侯府以后,也就能逐渐摆脱廉氏。五姨娘为了巩固自己在侯府的地位,又不得不拼命讨好侯爷,这样,侯府才会真正由岳父大人当家做主。” 凌曦笑笑,眸子亮晶晶的,灿若朗星,看韩玉初的目光里满是崇拜:“相公是天下第一聪明人,您说对那就是对了。” “不过侯府这些时日,怕是鸡飞狗跳,不得安生了,那常凌烟也不是能够忍气吞声的简单人物。” “我会劝说父亲暂时以打理生意为借口,不要留在侯府里。她们愿意怎样折腾都好,总是会逐渐分出个胜负来。” 韩玉初亲昵地揉揉常凌曦的秀发:“昨日常凌洛偷偷来府上寻你,就是求你在侯爷面前求情,救救她的姨娘吧?” 凌曦点点头,毫不隐瞒:“妾身与她背地做了一个交易。” 韩玉初有些诧异:“什么交易?未听你提起。” “我帮她夺权,保住她与五姨娘在侯府的地位,她负责对付常凌烟,彻底打压廉氏的嚣张气焰。” 韩玉初似乎对常家一切了如指掌一般,闻听凌曦此言,并不惊诧:“你与常凌烟交恶,可是因为当初上元节一事?” 凌曦苦涩一笑,便将一些过往捡紧要处对韩玉初说了,包括廉氏算计自己的那场婚事,以及月华这些年里的处境,对自己的帮助,如竹筒倒豆子一般。 说起苦涩处,鼻子发酸,委屈得热泪盈眶:“今日委实让夫君见笑了,看到廉氏落得这样下场,的确有些幸灾乐祸,所以言辞犀利刻薄了一些。” 韩玉初只安静地听,对凌曦不觉生了怜惜之意:“常凌烟这般阴狠跋扈,上元节那日你还奋不顾身地救她,反而被她所弃。你这样良善,难怪皇后娘娘对你一直放心不下,那日第一次见我,就立即生了赐婚的念头。” 凌曦羞红着脸:“皇后娘娘虽然年岁比我小,但是对我却亲如长姐,是我当初在侯府的唯一依靠。她即便是离了侯府,也心心念念记挂着我,若非她赐婚,父亲软弱,继母恶毒,我这一辈子还不知道如何出头。 凌曦幸运,遇到了皇后娘娘,当初她为你我赐婚,我还满心不情愿,并不知道上元节救我的公子竟然是当今状元郎。” 声音愈来愈低,将头勾在胸前,方才将这样一席羞人的话说出口,整张脸已经犹如烈火灼烧,滚烫不已。 当初她对英雄救美的韩玉初一见倾心,为指婚一事,落寞伤感许久。只是月华一番好意,自己已经是高攀,怎能不识好歹? 更何况,廉氏若非害怕落人口实,恨不能将她打发给街上的叫花子,所有对未来的憧憬只是空想。她年岁已大,思想成熟许多,所以在宫里就忍痛做出了违心的选择。 直到洞房夜掀了头上盖巾,见到韩玉初的庐山真面目,凌曦方才知道,月华指婚的状元郎就是自己朝思暮想的救命英雄,遂了心愿,喜出望外,两人互诉衷肠,感情好得蜜里调油一般。 韩玉初低声轻笑,颇为受用,对凌曦又怜又爱:“你家夫君我也是因祸得福,得皇后钦赐这样一桩美妙因缘,予愿已足。只是夫君倒好奇,依照你素日的脾性,那般绵软如云的性子,今日怎么竟然咄咄逼人地将岳父大人一番说教?” 凌曦歪着头看韩玉初,满心满眼的欢喜:“我知道,夫君的意思怕是在说,我那样傻乎乎的一个人,今日怎么这样精明了吧?” 韩玉初笑笑:“谁说我家夫人愚笨,你只是太过善良而已。” 凌曦羞昵地瞥他一眼,面上红霞乱飞:“如实说了吧。今日这些话,都是皇后娘娘教我的。” “啊?” “前日我们进宫谢恩,皇后留我说了两句话,便是提起了此事,暗中教我如此这般地教父亲趁机将侯府的权势夺过来。我最初并不明白她为何要将侯府管事交给凌洛来做,毕竟那常凌洛平素阿谀逢迎,狗仗人势,也经常与我和娘娘为难。适才你一分析,我才知道,只有常凌洛与五姨娘联手,才能制衡常凌烟。” 韩玉初沉吟片刻,方才灿然一笑:“原来还是皇后棋高半招。” “何出此言?” “五姨娘若是想要一手把控侯府,常凌烟就是最大的障碍,她肯定处心积虑地想要打发了常凌烟。最好的办法是什么?” 常凌曦不假思索道:“自然是嫁人,廉氏当初不就是这样打发月华的么。” 韩玉初点头:“常凌烟一向野心勃勃,想要进宫伴驾。若是能将常凌烟许配人家,不就彻底断了她的心思?只是可惜,如今的侯府无人可用,那五姨娘未必便是廉氏与常凌烟的对手,短时间内,做不到永绝后患。” 常凌曦一阵愕然:“竟然还有这样多的门道。” 韩玉初见她懵懵懂懂,怜惜地叹口气:“也多亏当初进宫的不是你,否则你也应当知道,这皇后有多么难做了吧?” 第一百七十四章 病急乱投医 三爷府上的李氏果真就求到了月华跟前,在她面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月华对于朝堂之上的事情一无所知,冒冒失失地将李氏请进清秋宫里来,听她一番诉说,便知道是件棘手的事情,更不是自己能够管得了的。 她虽然不明白此事其间来龙去脉,但是听完李氏的哭诉,她最起码明白两件事: 其一,三舅爷贪墨确有此事,而且罪证确凿,常家人无计可施了,才会求到宫里来。 其二,既然人已经进了刑部,那么陌孤寒要么是要趁机下了他,要么,就是要敲山震虎,给常家在朝堂之上的势力,一点颜色瞧瞧,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她明白常家人这些年里,在朝堂之上做过多少贪赃枉法的事情,也更明白,常家人天怒人怨,在民间为非作歹,做了多少恃强凌弱的罪行。常家人不知收敛,被弹劾查抄,也不过只是迟早之事。 她略一思忖,便像太皇太后一样,问起李氏:“舅父除了贪墨一事,可还有其他罪名?” 李氏明显有些心虚:“如今被查证的,也只有此事,但是......” “必须实话实说,半分隐瞒不得。”月华声音里带了严厉,不容置疑。 李氏尴尬地笑笑:“还有几桩事情一并犯了,有人落井下石,已经将状子递了上去,如今正在审讯,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定罪的真凭实据。” “究竟是怎样罪行?” 李氏吭哧半晌,方才红着脸嗫嚅道:“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鸡毛蒜皮的,就是年前纵容府里下人闹出了一条人命,然后将苦主遗孀寻人贩子卖去了青楼。还有,跟我哥哥一起,卖了两个不大不小的官,还有,那沧州府有个穷县令偷偷上折子弹劾你舅父,被你舅父寻个由头栽赃到他头上贬做了狱卒。还有......” “还有?!”月华听她一桩桩,一件件轻描淡写地说出来,简直就觉得触目惊心,忍不住一声呵斥。 “嗯...嗯,这些人委实不识好歹,我原本都已经给了他们银两,全部摆平了。谁知道这墙倒众人推,老爷一出事,那些趁火打劫的人就纷纷将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全都翻腾了出来,不依不饶的。” 李氏丝毫不觉得自己有错,反而认定是有人在故意寻衅报复自己,理直气壮。 月华简直勃然大怒,俗话说“食君禄,分君忧”,陌孤寒将户部重任交给他,他不思为国效忠也就罢了,竟然利用手中权势这样肆无忌惮地党同伐异,为非作歹,如何对得起皇上? 自己漫说不能帮,就算是帮了,只怕他更加有恃无恐,还不知道以后会做出怎样的荒唐事情来。 “您这忙,月华帮不得。”月华一口便回绝了。 “什么?”李氏有些愕然,似乎是觉得月华拉扯自家一把那是天经地义,这样不由分说地一口回绝了,简直大逆不道。 “皇后娘娘,您虽然不是常家人,但是俗话说得好‘打断骨头连着筋’,咱们可都是最亲的一家人呐,如今受苦受难的不是别人,那是你舅父!” 月华点点头:“若是舅父舅母有其他难处,月华自然不遗余力,但是此事,委实爱莫能助。” “为啥?”李氏几乎急得跳起来,却又不得不按捺着心里一股气:“如今皇上那样宠幸你,左右也不过只是你一句话的事情。” “后宫不得参政,这是自古以来的规矩。更何况,罪证确凿,舅父确实那是犯了王法,你让本宫如何向皇上求情?如何堵天下悠悠之口?皇上定然也不会应允。” 月华毫不犹疑,说话的时候,也没有留丝毫的情面,斩钉截铁。 李氏立即放声大哭,受了万千委屈一般,涕泪横流:“这整个朝堂之上,贪赃枉法的人多了去了,为何就唯独揪着我们不放?你三舅父分明就是招惹了小人,想要将他置于死地。只要皇后娘娘一句话,杀鸡儆猴,收拾了咬你舅父的那些刁民,此事自然偃旗息鼓,谁还敢出来当出头鸟?没有人上告,自然也就不了了之了。” 月华被李氏哭哭啼啼的,招惹得头疼,却又不得不耐心劝道:“此事哪里是这样简单,舅父入狱不过一日,就有这么多人一起上告,怕是早就有人谋划,哪里是一句话便能摆平的事情? 如今,舅父贪墨一事罪证确凿,但是幸好中间有太皇太后寿礼的由头。再借着常家在朝中的权势,罪不至死,最多也就是丢官罢爵。 奉劝舅母一句,此事想要以权势相压那是不可能的。莫如便如实招认了贪墨一事,然后赶紧想方设法抚慰苦主,求得人家谅解。迅速快刀斩乱麻,将此案了解,免得以后节外生枝,再生出什么滔天的罪过来。” 李氏在月华近前丝毫并不谦恭,闻听月华这样劝告,立即就有些火冒三丈:“皇后娘娘说得这样轻巧,难不成就这样认了?那你舅父以后哪里还有翻身之日?” “翻身?照这样的情势来看,舅父想要保住性命,怕是都难上加难。若是能够好言央求那些苦主罢休,撤了状子,倒还好说,否则怕是...唉!” 李氏冷冷一笑:“皇后娘娘这是独自富贵,自然不管我们这些亲人的死活了?” 月华听她说话猖狂,立即心生不悦:“本宫敬你是长辈,所以好心劝解,你若不听,本宫也无可奈何,言尽于此。” 言罢扬声唤魏嬷嬷:“魏嬷嬷,送客!” 魏嬷嬷上前,冲着李氏一摆手:“三舅奶奶,请吧。” 李氏愤愤地剜了魏嬷嬷一眼,却又不敢在月华跟前放肆,勉强忍了一肚子气,还要冲着月华磕头,出了清秋宫,自然难免四处搬弄是非,数落月华忘恩负义,不顾虑自家舅父的死活。 李氏是个浑没有头脑的,常至礼入狱,自己就没有了主心骨。这次又四处求告无门,立即六神无主,不知如何是好。 常家几位爷那是求不得了,不出事情的时候,尚且走动得不亲近,如今常至礼被查,人人自危,巴不得撇清干系。五爷当先以避嫌为借口,躲得远远的,二爷家的门槛也高,自己登门两次,人影都没有见到。 此事又牵扯了太皇太后,太皇太后也置之不理,李氏慌乱了手脚,愤愤之余,也只有求助到自己娘家兄长那里。 有道是病急乱投医,纵然是不能帮忙打点,最起码,朝廷里混事久了,比自己一个妇道人家见多识广,好歹能拿一个主意不是? 李吉对于自家妹妹登门,早就已经是预料之中,闭了门户,将下人全都打发出去,然后耐着性子安慰了几句。 李氏哭得愈加伤心欲绝,一个劲地数落着常家人的不是。 “你刚从宫里出来,宫里的人是怎么说的?”李吉关切地问。 李氏狠狠地抹一把脸上的泪:“还能怎样?太皇太后两句话就推脱到了皇后那里。我厚着脸皮求到皇后跟前,人家比黄瓜还要干脆,直接一口就谢绝了,连点情面都不讲。多亏当初她从侯府出来的时候,我还替她说话来着。” 李吉叹口气:“疾风知劲草,国乱显忠臣,只有出事才能知道亲疏啊!” 李氏糊了一脸的眼泪,拽住李吉的手央求道:“大哥,如今妹妹走投无路,你妹夫锒铛入狱,又危在旦夕,也只有你能帮我了。” 李吉的脸上情不自禁就有为难之色:“此事太皇太后和皇后都避之唯恐不及,爱莫能助,大哥我又有什么办法?更何况此案还牵扯了我卖官一事,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只能干看着妹妹心疼。” “假如大哥都不肯帮我,小妹还有什么活路,前脚你妹夫走,后脚我就一根白绫吊死算了。” 李吉略一沉吟:“你若是连死都不怕,此事也不是没有办法。” 李氏猛然间有了希望,惊喜地抬起头来:“什么办法?” “有言在先,此事风险极大,妹妹需要慎重考虑,看看是否值得自己冒险。” 李氏如今六神无主,李吉一句话令她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不假思索地催促道:“大哥有话快说!” 李吉点点头,神秘地左右扫望一眼,一脸凝重道:“假传圣旨!” 李氏立即惊了一跳,差点就真的从椅子上跳起来:“假传圣旨?这可是杀头的大罪!” 李吉伸手按着她的肩膀,示意她稍安勿躁,然后才耐心劝告道:“说是假传圣旨,倒还不如说是先斩后奏,只是有点风险而已。若是杀头的罪过,哥哥能给你出这样的主意,让你去送死吗?” 李氏从震惊中缓过神来,惊疑地问道:“究竟是怎样做?” 李吉走到窗前,再次确定安全无虞,方才回到李氏跟前,压低声音,在她耳边悄声耳语几句。 李氏怫然色变:“此事若是败露,罪过不小。” “傻妹妹,我们手里的懿旨可是真的,到时候她褚月华百口莫辩,不认也要认,除了用尽全力保住妹夫,她别无选择。” 李吉眸光闪烁,殷殷劝告道。 第一百七十五章 假传懿旨 “可是那褚月华岂不是要恨死我了?” 此事非同小可,李氏吞吞吐吐,仍旧有些犹豫。 李吉“噌”地站起身来,不耐烦地蹙眉道:“既然你这样畏首畏尾,瞻前顾后,那么你还来求我作甚?我一个兄长,冒着杀头的危险来帮你,你不领情也就罢了,怎么自己反倒犹豫起来。你就只当作我什么都没有说,免得将来你将我恨之入骨。” 李吉一番激将,李氏立即就有些赧颜,忙不迭地央求:“我不是犹豫,只是,只是觉得这皇后的懿旨哪里是我们能拿来的?只是空想罢了。” 李吉胸有成竹道:“你就只管说自己敢与不敢,其他的尽管交给为兄就好。” 李氏不过略一沉吟,掩面泣声道:“我如今已经走投无路,哪里还有第二个选择?自然是依照兄长所言。” 李吉站起身来,唇角微勾,软声道:“这就是了,富贵尚且险中求,更遑论是人命关天?大哥就知道你是女中英豪,怎会胆怯?明日我便差人取得皇后懿旨,交付到你的手里,你拿着懿旨去刑部搭救妹夫就是。 如今皇后正得盛宠,刑部那些官员谁敢不给皇后颜面?我敢保证,不出两日,即可草草结案,妹夫无罪释放,你就擎等着好消息就是。 但是有一点你务必要记清楚,将来若是事发,你要一口咬定,这懿旨就是皇后娘娘亲手交给你的。这包庇之罪对于皇后来说,无足轻重,而伪造懿旨对于你和妹夫来说却是杀头的大罪,打死也不能承认。” 李氏仍旧有些懵懵懂懂,但是闻听搭救自己丈夫有了希望,再三感谢兄长,告辞回府,心中仍旧忐忑不已。总觉得这个办法欠妥当,但是此时走投无路,又委实寻不到一个人可以商量。 清秋宫里,月华正在院子里逗弄着嘻嘻哈哈,看它们在花白的暖阳下,快活地蹦来蹦去,而后偎在她的裙摆下,蹭着她的脚,生了几丝慵懒。 瑞安宫里的太监荣福从殿外伸进头来,冲着月华粲然一笑:“皇后娘娘万安。” 月华正被暖阳晒得昏昏欲睡,抬起眼帘,有些诧异:“荣福公公?可是太后娘娘有什么旨意?” 荣福进来,向着月华行了请安礼,方才开口回禀道:“回禀皇后娘娘,确实是呢,太后她老人家请您到瑞安宫走一趟。” 太后近来看自己委实不顺眼,就连晨起请安的时候,也眼高于顶,对自己不屑一顾,说话阴阳怪气。月华知道她对自己有成见,大多只是一笑了之,依旧温婉有礼,没有半分倨傲不恭。 只是,她今日怎么想起宣召自己来了?而且是差遣了跟前极得脸的公公。 会无好会,宴无好宴,太后主动宣召自己也定然没有好事儿。 月华站起身来,掸掸衣服,对着一旁的香沉吩咐:“快些伺候更衣。” 荣福笑笑,并不拦阻,退后两步候着。月华心里隐约明白,应该是有外客。 她疑惑地进屋,换下身上常服,略作梳洗,冲着魏嬷嬷暗中使了一个眼色。 魏嬷嬷立即会意,上前请荣福坐下吃些茶果。荣福连连摆手婉拒了:“嬷嬷不用这般客气,太后那里还等着呢。” 魏嬷嬷自怀里摸出两封银锞子,递给他:“那就不耽搁公公公务,一点茶资,自己吃茶。” 荣福并不客气,袖进袖口里,免不了说好话:“宫里人都说皇后娘娘体恤下人,对我们这些跑腿的尤其大方,果真不假。” 魏嬷嬷也陪着笑脸:“公公在太后跟前得脸,那是我们这些奴才拼命巴结的人物。若非是今日公公竟然亲自来清秋宫传话,想攀这近乎还攀不上呢。” 这些太监都是人精,怎么会不明白魏嬷嬷的用意,左右查看无人注意,方才凑过脸,压低声音道:“今日这事情要紧,否则太后也不会让杂家辛苦跑这一趟。” 魏嬷嬷心里突突直跳:“可不,寻常小事哪能劳烦您呢?只是不知道,今日这天气如何?” 这是宫里下人们的一句约定俗成的暗语,就是问询上面主子心情怎样?响晴就是主子悦意,起风就是有变故,阴沉就是主子心里不痛快,要小心伺候,至于其他,也就可想而知。 荣华咂摸咂摸嘴,眯起眼睛看看上面碧空如洗的天,惋惜叹道:“怕是要响雷了。” 魏嬷嬷手一抖,自然知道这“响雷”所代表的意思,忙不迭地将手伸进怀里,想要再掏银锞子。荣福已经绷了脸,拧过身去,这是不想多言,任你打点再多银两,有些话当说,有些话不当说,他也不会泄露半个字。 魏嬷嬷顾不得继续招呼他,扭身就进了屋子,将荣福的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月华。 月华今日一见荣福,就知道定然是有什么事情发生,如今得到证实,却又唯独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灾祸,顿时心里也有些慌乱,只能小心翼翼,提了十二分的小心。 瑞安宫外,的确候着两个外官,看朝服在朝中品阶不低,只是月华并不识得。她暗中命香沉在瑞安宫外留意消息,既然是牵扯了朝堂,万一有什么措手不及的变故,也好见机行事,寻陌孤寒来救个场。 一进瑞安宫,里面沉闷压抑的气氛铺面而来,令月华呼吸一滞。抬眼打量,陌孤寒就端坐在正殿上首,与太后并排而坐,皆面沉似水。 地上有一妇人背身而跪,抖若筛糠,看背景隐约有些眼熟。 她一厢暗自思忖,一厢走进去,恭敬地向着陌孤寒和太后请了安。 太后状似无意地摩挲着手腕上的一枚翡翠手镯,唇角若有若无地浮上一抹笑意,一脸高深莫测。 陌孤寒沉默不语,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并不赦免她平身,隐带三分怒气。月华也只能规矩地跪在青石地上,心如擂鼓。 殿内寂静极了,甚至于沙钟里的沙子流逝的声音都清晰可闻。跪在月华前面的妇人,身子像打摆子一样地颤抖,喉间不时溢出一两声的抽噎。 月华听着声音十分熟悉,但是却不敢抬头去看,那妇人究竟是谁,跟自己又有什么干系。 许是殿里气氛过于地压抑,那妇人终于忍不住惊恐,央求了一声:“太后、皇上饶命啊!” 月华这时候身子方才一颤,忍不住抬起头来,惊呼出声:“三舅母!” 跪在她面前噤若寒蝉的那个妇人可不就是三夫人李氏? 月华看清的确是她之后,再思及门口候着的两个官员,便隐约已经明白,太后今日唤自己过来,究竟是因为何事?虽然她并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过错,但是定然是跟前两日三舅爷入狱一事有关了。 太后已经将月华一脸震惊的表情尽收眼底,终于开口打破凝重,冷哼一声道:“皇后应该知道,哀家和皇上将你传召过来,所为何事了吧?” 月华抬头看一眼陌孤寒,见他正灼灼地盯着自己,薄唇紧抿,眸子里席卷了狂风骇浪,翻涌着,咆哮着,隐含着沉沉怒气,似乎要吞噬掉周遭的一切。他这是发怒了吗?自己做过什么错事吗? 月华摇摇头,如实答话:“月华不明白。” 太后轻轻地“呵呵”一声,带着讥讽,转向陌孤寒:“皇上,是你说还是哀家来说?” 陌孤寒一言不发,直接将手里紧握的一卷黄绫丢到了月华面前,然后一声冷哼:“自己看。” 月华只觉得莫名其妙,将面前的黄绫展开来,只看了一眼,便大惊失色,双手一抖,差点丢在了地上。 这竟然是一道颁给刑部的懿旨,上面的内容,便是说常至礼他为官清正,廉洁奉公,此案乃是受人诬陷,必然内有蹊跷,希望刑部能够秉公而断,还他一个清白。 笔迹是她褚月华的笔迹,口吻也是她皇后娘娘的口吻,最可怕的,是懿旨末端的金印,就是她褚月华的金印印章! 当初大婚颁发金印的时候,因为陌孤寒没有给她封号,所以礼部制作双龙盘曲金印的时候,就直接以她的闺名暂做了封号:月华皇后行玺。 那金印自两人大婚以后,便一直尘封在自己的清秋宫里,月华这个花瓶皇后,从来没有用这方金印册封或者罢免过陌孤寒的妃子,也从来没有下过一道懿旨。今日冷不丁地见到一道与自己手笔一模一样的懿旨,而且还加盖了印玺,她怎能不花容色变? 尤其是,这道懿旨,言辞表面之上,无可挑剔,是责令刑部秉公而断。但是任是谁也能明白,这是一道以权势相压,责令刑部以权谋私,放过常至礼的懿旨。 “这,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难不成皇后还要哀家向你一五一十地解释么?你自己难道不是心知肚明么?”太后讥诮地看着月华,居高临下,满是不屑。 月华摇摇头:“月华委实不明白,这旨意出自何处?” “朕更不明白,这旨意上的金印来自何处?”陌孤寒突然冷不丁地诘问道。 第一百七十六章 不翼而飞 月华一愣,陌孤寒这是不相信自己,兴师问罪么? 她心里心念电转,知道此事怨不得陌孤寒误会自己,毕竟证据便摆在这里,若是说别人可以模仿自己的笔迹,也就罢了,这金印可做不得假,整个长安城只有一方,如何能够盖在这上面? 她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缓缓道:“妾身的金印,如今尚在清秋宫,自妾身入宫以来,从未用过。这懿旨妾身也不明白究竟何意?妾身从来没有颁发过这种懿旨。” 一旁跪着的李氏突然扭过头来,一脸的不可置信:“皇后娘娘,您这是什么意思?这懿旨明明就是您交给妇人,让我拿着去搭救你三舅父的。您若是不承认,妇人我罪过岂不就大了?” “胡说八道!”月华冷声斥责道:“本宫什么时候交给你的?本宫作为六宫之首,一国之后,怎么可能徇私枉法,作出这等包庇的荒唐事?” 李氏膝行两步,上前对着太后磕了两个响头,言之凿凿道:“太后娘娘可要明察!前日妇人听闻我家老爷吃了官司,六神无主,所以进宫央求皇后娘娘在皇上面前美言两句,希望能让刑部秉公而断,还我家老爷一个公道,保住这条性命。 皇后娘娘一口应承下来,说她如今得皇上疼宠,皇上对她百依百顺,那里用得着请示皇上?只消她一道懿旨,交由妇人带到刑部,交给刑部负责审理此案的两位大人,他们必然不敢忤逆,定会高抬贵手,饶过我家老爷。 妇人当时欣喜若狂,哪里顾虑许多?亲眼见皇后娘娘写下这道懿旨,然后加盖金印,递交给妇人。妇人感恩戴德,立即忙不迭地跑去刑部,将娘娘懿旨交给了两位大人。 太后娘娘明断,就算是给妇人十个胆子,妇人也断然不敢擅自伪造懿旨啊!再说妇人纵然是有这样的胆量,也没有这样本事。” 月华听李氏一番滔滔不绝的申辩,犹自还在震惊之中,半晌缓不过神来。 太后已经认同了李氏的话:“皇后娘娘好大的口气,皇上对你百依百顺?我长安百官也对你言听计从是吗?一道懿旨就可以篡改是非,抹杀一个犯官的累累罪行是吗?这样的话,即便是皇上也不敢说出口,他还要顾及是非公道,顾及万民口碑,你上嘴唇一碰下嘴唇,便说得这样轻巧。皇上,您也看见了吧,她平素是如何嚣张跋扈的!” 陌孤寒沉默不语,但是看着月华的目光,却是一点一点变得寒凉,失了灼灼的温度。 月华的心也一点一点往下沉,这件事情明摆就是李氏在陷害自己,可是许多事情她仍旧理不清头绪,也不知道,究竟应该如何辩解。 “此事若非是有苦主不服判决,拦轿鸣冤,传到哀家耳朵根子里来,哀家和皇上竟然还不知情,被蒙在鼓里呢。皇后,如今你可还有什么好说的?” 太后得意地紧盯着月华,咄咄逼人地质问。 月华暗自咬牙:“前日李氏为了三舅父获罪入狱之事的确来清秋宫求过月华不假,但是月华一口回绝了,并且遣跟前的嬷嬷将她亲自送出宫去,从未暗自授受什么懿旨。这懿旨分明便是栽赃陷害,还请皇上太后明察。” 她一辩解,李氏立即振振有词地反唇相讥:“皇后娘娘,当初向着妇人我夸下海口,说定然可以搭救你三舅父的人是你。如今事情败露,惹出麻烦来,你怎么就翻脸不认人,将所有的罪过全都推诿到妇人身上来?我哪里就能有这样手眼通天的大本事?” 一句话辩驳得月华几乎哑口无言,李氏说的的确在理,她一个妇道人家如何就能伪造懿旨,并且加盖了自己的印玺? 月华心里纷乱如麻,这飞来横祸令她有些措手不及。此事摆明就是有人在栽赃陷害自己,而且幕后之人手段了得,对陌孤寒的脾性了如指掌。 此事,乃是陌孤寒心里的大忌。若是换做一个月以前的自己,怕是压根不屑于审问,直接便将自己交由宗人府或者大理寺处置了。 她褚月华并不在乎其他人如何误解,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她纵然是如何辩解,别人也不会相信,可是她在乎陌孤寒如何看待自己。 她抬头望着陌孤寒,忍住心里的冷寒,低声下气地解释道:“妾身百口莫辩,委实不知道究竟该如何为自己证明清白。纵然她李氏求见妾身时,有旁人在一旁亲眼目睹,但是说出来怕是也无人相信。 妾身的印玺如今就锁在清秋宫里,从来没有用过,这玺印应该只是伪造。皇上若是不信,可以差人取来一看,上面尚有金印初成之时沾染的印泥,相隔时日这样久,应该早就已经干枯变色了。” 她心里为此灵机一动沾沾自喜,却发现陌孤寒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有些焦灼,她却不解何意。 “好!”太后一拍案几,瞬间眉飞色舞,眸光闪烁,满是志得意满:“这个法子倒是好,可以验证皇后清白。若是那印章上面,尚有新鲜印泥痕迹的话,皇后又如何辩解呢?” 月华听太后这口气,答应得又是这样痛快,心里自然就有些忐忑。 她原本是极有自信,因为那印玺就锁在自己寝殿内,上面铜锁一直完好无损。但是太后的反应,令她怀疑,也难保不会有人在印玺之上暗做手脚。若是清秋宫里仍旧还有吃里扒外,心怀不轨的下人,自己岂不是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但是话已经说出口,自己若是就此反悔,那不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她这厢一犹豫,陌孤寒已经一声冷哼:“若是有新鲜痕迹,自然也就不用再审问了。” 语气里似乎带着料峭寒风,瞬间就可以冰封千里。 月华心里苦涩一笑,自己与陌孤寒之间,好不容易误会冰释,春暖雪融,如何就又生坎坷?此事一出,若是不能洗清自己的罪过,她褚月华,怕是在陌孤寒心里,就万劫不复了。 “朕问你,你的印玺如今在何处?”陌孤寒俯下身子,沉声问道。 月华一愣,自己的印玺锁在何处,他分明是知道的,何须再问一遍? “就在妾身的寝殿床榻左侧的沉香木盒子里锁着,钥匙由香沉掌管。” “寝殿床榻左侧的沉香木盒子?”陌孤寒自言自语地复述一遍,看也不看她,冲着一旁的荣祥使个眼色:“你去寻香沉讨了钥匙,跟荣福一道去一趟清秋宫,将皇后娘娘的盘龙印玺拿过来。” 荣祥立即领命,与荣福一起去了清秋宫。 月华在地上跪得久了,不仅双膝酸麻,就连腰也开始隐隐作痛。她暗自咬紧牙关,不想在陌孤寒跟前示弱。 “我再叫你一声‘三舅母’吧,”月华终于又忍不住开口:“你究竟为什么要陷害我,这对你有什么好处?原本三舅父也只是贪墨的罪过,罪不至死,你如今假传懿旨,罪加一等,就连你自己都牵连进去,又是何苦?” 月华见她一口咬定自己,不敢松口,知道李氏是个浑人,并没有太多的奸计,也没有这样的本事,怕是被有心人利用了。只能耐心为她分析利弊,希望她自己能够醒悟过来,痛快地说出隐情。 李氏此时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她做梦也没有想到,事情竟然这样快就败露,并且果真将自己牵扯进来。常至礼为此,怕是也要罪加一等。但是,她没有其他的选择,她如今已经被逼至悬崖一角,别无退路。 若是招认了李吉伙同自己伪造懿旨一事,非但自己,常至礼逃不脱罪责,自己唯一的兄长也要受牵连。在她心里,她仍旧认为,兄长为了自己的事情,不遗余力,上下奔波,自己若是再招认出他来,不仅是忘恩负义,以后连个依仗都没有。 所以,她也只能咬牙一口咬死了月华,只要太后和皇上相信了自己的话,所有的罪过就只能褚月华一个人背起来,她充其量,也就仅仅只是受害者而已,太后定然会网开一面的。 “诚如皇后娘娘您说的,我们可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一家人,我何苦要害您呢?压根就没有理由。” 李氏狡辩起来振振有词,这张嘴巴委实是厉害的,要不当初为何跟廉氏针锋相对,从来没有落败过。 “皇后娘娘这话里话外怎么都透露着一股威胁呢?你这是想诱劝她改供不是?”太后当先责难。 月华一声清冷地笑:“月华自己没有做过的事情,自然问心无愧,无论她怎样诬陷,事实总会大白。” 陌孤寒此时已经缓缓合拢了眸子,屈指轻叩椅子扶手,对于月华的辩解充耳不闻。 “好一句问心无愧,我们就等着事实说话就是。”太后盯着地上的李氏,摇头叹息一声:“你也是荒唐,这样大的事情,她褚月华就果真能一手遮天吗?你也果真就信了。看来那老话说的一点都不假,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她褚月华得了皇恩,你们这些底下人就全都跟着猖狂起来了,简直就是狗仗人势,竟然跑到刑部为所欲为了。” 太后的每一句话都恰到好处地捅到了陌孤寒的心窝子上,正好拿捏住了陌孤寒最为敏感和厌憎的地方,月华眼见陌孤寒唇角的笑愈来愈冷,就像是冻僵了,挂在那里一般。 月华正待说话,殿外脚步声急,一溜小跑,带着火气。陌孤寒猛然睁开了眼睛,眸中寒光一闪。 荣祥自殿外气喘吁吁地跑进来,顾不得行礼,一开口,便一石惊起千层浪。 “启禀太后,皇上,皇后娘娘的印玺不翼而飞!” 第一百七十七章 七日为限 印玺丢了?! “什么!” 太后一惊而起,就像是猛然间弹跳起来,头上的步摇金钗急促乱颤,“叮咚”作响。 月华也惊愕地扭过头去,满是震惊。 陌孤寒依旧稳若庭岳,缓缓开口道:“说!” 声音也波澜不惊,听不出喜怒。 荣祥跑了或者是惊了一头的汗,顾不得擦,如实回禀道:“适才奴才和荣福寻香沉姑娘拿到钥匙,一道去了清秋宫,然后打开了那沉香木盒子,盛放印玺的玉盒里面空空如也,印玺早就不见了踪影。” “怎么会?那印玺一直就在妾身寝殿里锁着,如何会丢了?” 月华仍旧有些难以置信:“那盒子一直都是完好无损的,没有人动过。” “呵呵,皇后为了推脱干系,倒果真煞费苦心啊。”太后不冷不热地讥讽道:“怎么事情就这样凑巧?锁子尚且完好无损......莫不是监守自盗吧?” “丢失金印,此乃大罪,更何况,妾身尚且还要靠它来为自己洗清嫌疑,妾身有什么理由这样做?” 月华没想到太后竟然不分青红皂白,就给自己扣上了这样的罪过,立即据理力争,毫不客气地辩驳道。 “那是因为......” “母后!”陌孤寒突然出声打断了太后刚欲出口的话:“原本朕委实怀疑皇后有包庇常至礼的嫌疑,欲治重罪。但是如今,金印被盗,那么就说明这懿旨极有可能是被人盗取金印之后伪造。这李氏所言,也就不足为证。所以,此事其中怕是有蹊跷,还要彻查下去,免得冤枉无辜。” 陌孤寒一句话,令月华瞬间便热泪盈眶,原本看他的脸色,云卷云舒,阴晴不定,月华的心已经沉到谷底。以为他会对自己猜疑,失望,甚至一怒之下,会不听自己的辩解,直接给自己定罪,将她自云端摔落到谷底。 可是没想到,陌孤寒会话锋一转,提出对李氏的质疑,虽然,他没有坚定不移地相信自己是无辜的,为自己在太后跟前辩解。但是最起码,他这也是在为自己开脱啊。 太后面色露出不快,对着陌孤寒嗔怪道:“皇上这是要相信皇后的狡辩了吗?此事明摆就是皇后为了开脱自己的罪责,然后故意提前藏匿了金印吧?” 陌孤寒微微一笑:“母后暂且消消气,朕对于此事同样是痛心疾首,绝对不会轻易饶恕。但是您想,这遗失金印也是不小的罪过,皇后完全可以提前在金印上做其他手脚,遮掩罪行,哪里就用得着用这样蠢笨的办法,惹祸上身?” 太后一噎,陌孤寒所言的确有理,这样做确实得不偿失,便愤愤地道:“皇上言之有理,作为一国之后,竟然看管不慎,致使自己的印宝遗失,的确罪责不轻,先将她打入刑部大牢,等候查明真相再重新发落。” 陌孤寒无奈地笑笑,沉声道:“此事缘起于常至礼一案,自然刑部必须要继续严查,绝对不能纵容作奸犯科之人。李氏牵连到此案中,乃是重要的证人,自即日起也要拘押至刑部,至本案完结。 至于月华,好歹也是我长安王朝的皇后,乃是家国颜面,一国之母,不同于普通妃子,打入刑部不太合适。她遗失自己金印,也确实罪无可恕,莫如画地为牢,暂时禁足于清秋宫,待事情真相查明,再量情降罪,暂时不予处置。” “皇上!”太后厉声叱问:“你这明显就是偏袒!” 陌孤寒不急不躁,柔声哄劝道:“母后,如今事情还没有调查清楚,疑点颇多,怎么可以就此定案?朕不分青红皂白便降下罪过,若是皇后是遭人陷害,岂不是昏庸无道?等到真相大白,证据确凿,朕自然秉公而断,谁也不会偏袒分毫。相信母后心底也是希望朕做一个明察秋毫,公正严明的帝王,而不是以个人喜好论断。” 太后气怒难当,胸膛起伏,恨声咬牙道:“就暂时依了皇上,逃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等到水落石出,皇上不要再鬼迷心窍就好。” “那是自然,母后尽管放心就是。来人啊,送皇后回清秋宫,自即日起,没有朕的命令,皇后不得踏出清秋宫一步,更不许外人探望。” 太后沉声冷哼:“这莫是皇上的缓兵之计吧?哀家给刑部七日为限,七日之后,若是寻不回金印,那么,数罪并罚,绝无可恕。” “这......”陌孤寒一脸为难:“如今毫无线索,七日时间,弹指即过,即便是发动大理寺协同侦查,怕是也难。恳请母后能多缓一些时日。” 太后狠狠地瞪了月华一眼,斩钉截铁道:“这已经是哀家最后的让步。”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 眼见太后已经勃然大怒,断无商量的余地,陌孤寒为难地蹙蹙眉头,不敢再多言。 月华满心委屈,但是也知道,陌孤寒为了保住自己,同太后据理力争,也已经尽力。 禁足对于自己而言,原本便无所谓。她安于室,一根绣针,一本好书,便能够打发无聊时光。只是,心里忐忑,若是七日之后,寻不回金印,自己如何洗清清白?即便寻回金印,这偏袒常至礼之罪又如何开脱? 太后趁机落井下石,再从中处处作梗,自己到头来百口莫辩,岂不是一样难逃罪责? 短短七日时间,皇上又日理万机,能救自己于水火吗? 她抬眼看向陌孤寒,陌孤寒薄唇紧抿,面沉如水,不知道是否是在暗自怪责她? 自己总是麻烦不断,虽然每次柳暗花明,有惊无险,但也是搅得风起云涌,没个安生,任是换做是谁也会觉得是个包袱吧? 月华略有惭愧地低下头,恭敬地叩头谢恩,从地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缓了许久,才能迈开步子,转身回了清秋宫。 清秋宫里,乌云密布,人心惶惶,众人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接受秦嬷嬷盘问。 丢失金印,这个罪过,非同小可。若是很快就能寻回,皇上开恩,这一页也就掀过去了。若是偷盗金印的人,手持印玺兴风作浪,惹出什么灾祸来,皇后也难免受到i牵累。 盘问来,盘问去,没有一点线索。 毕竟自从上次出了冰裂纹净瓶一事之后,清秋宫里规矩挺严,低等宫人是没有擅自进入寝殿里的资格的。 这夜间,寝殿里有人值夜,陌孤寒又是习武之人,听觉极是敏锐,寻常身手的人莫说偷盗,就连悄无声息,不被觉察地进入暖阁都不可能。 白日里,月华喜静,多数时候都端坐在暖阁里刺绣或者看书,偶尔出去走动走动,院子里人来人往,除了贴身的宫人与两位嬷嬷,别人无事单独进出太过招眼。 秦嬷嬷大发雷霆,却丝毫没有奈何。她心里比谁都着急,清秋宫里下人吃里扒外的事情频发,那都是她这嬷嬷做得不够称职。皇后娘娘若是一怒之下,撤了她的职,赏她两顿板子,那师出有名,太皇太后还要拍手叫好。 月华径直进了暖阁,沉香木箱子里装着金印的玉盒还在,里面空空如也。香沉正抱了盒子暗自落泪,见到月华进来,立即跪在地上,愧疚地检讨自己。 “娘娘,香沉向您保证,这钥匙我是一直挂在身上的,小心翼翼,从来不敢离身 。我...我也不知道怎么会是这个样子,都是奴婢失职,奴婢该死。” 月华相信香沉断然是不会做出任何对不起自己的事情,也知道此事怪不得她,赶紧将她从地上搀扶起来,好言安慰:“此事与你没有关系,你也用不着太内疚。” 秦嬷嬷自外面跟进来,懊恼地给了自己一个耳光:“都是老奴的错,没有看管好,怕是宫人里又有人吃里扒外。老奴白活了这大年纪,眼睛蒙了猪油了,识人不清,如今连累了娘娘。” “罢了罢了,事情既然已经出了,我们想办法亡羊补牢就是,你们都用不着一个劲地自责。” 月华上前,拿起盛放金印的玉盒细看挂锁,看不出任何蛛丝马迹。 “你和荣祥进来的时候,这两重锁都是锁着的?” 香沉抽噎着点点头:“婢子这次可是跳进黄河里也洗不清了,大家如今看我的眼光都令我无地自容。” 月华低头见盒里尚有印泥痕迹,伸手探进去触摸,竟然沾了一手的赤红印泥,心里不由一惊:“这金印已经这许久未用,印泥颜色如何还这样鲜艳?” 秦嬷嬷伸过头去,看了一眼,了然地解释道:“启禀皇后娘娘,您和皇上所用的印泥与外间所用的不一样。这印泥乃是用朱砂,蓖麻油,混合了冰片,麝香等,由工部名匠秘方揉制而成。印玺初成,是用印泥喂饱了的,又是密封在玉盒里面,历经数月都可以保持色泽鲜艳如新,不干燥,不渗油,随时都可以取用。” 月华有些咋舌,她知道宫里的用度全都是进贡的精品,但没想到,一个小小的印泥,竟然也这样讲究。自己适才还信誓旦旦地想要用印泥来证实自己的清白,差点就弄巧成拙,搬石头砸自己的脚,让自己百口莫辩。 第一百七十八章 引蛇出洞 她当时从太后的眸光里分明读懂了“得意”这两个字,若是金印拿过去,呈现出来,不仅不能证实自己的清白,反而,还泼自己一头一脸的脏水。这些,陌孤寒与太后都是心知肚明的。 如今金印遗失,便如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恰恰便能反驳了李氏栽赃给自己的话,印证了自己的申辩,有人偷盗,假传懿旨,也是说不准的。 所以,金印遗失,她一点也不着急。但是那人能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将印玺盖在他伪造的懿旨上面,这就引人深思了。他是怎样做的手脚?清秋宫里是否有他的内应?必须要盘查一番,免得留下祸害。 月华坐在院子里的阳光下,微微眯了眼睛,听秦嬷嬷审问那些宫人。 依旧是可怕的沉默,宫人们面面相觑,谁都说不出所以然。 秦嬷嬷大发雷霆,手里抄着一根油亮的竹蔑,敲得手心啪啪响。 有宫女上前,磕磕巴巴地道:“婢子有话陈禀。” 秦嬷嬷气正不顺,呵斥一声:“说!” 小宫女畏惧地缩缩肩,硬着头皮道:“适才,适才荣祥和荣福公公来之前,娘娘的寝殿里许是进过人。” 月华顿时便撩起了眼帘,打量那个小宫女,是负责自己宫里洒扫一事的粗使宫人,前几日刚刚进宫的,还有些青涩稚嫩。 “过来,到本宫跟前来。”月华向着她招招手。 小宫女瞅瞅左右的同伴,向前几步,到月华近前。 月华又向着秦嬷嬷摆摆手,示意她带着一众宫人退后几步,拉开了距离。 “慢慢说,不用着急。”月华柔声劝慰道:“说错了也不打紧的。” 那个小宫女受到了鼓励,壮起胆子,瞄一眼月华暖阁打开的窗子,细声道:“适才婢子正在打扫对面厢房的窗子,猛一抬头,就见一个黑影从屋顶上翻进了窗子里。说是黑影,又不像是黑影,就像是一溜烟一样,眨眼的功夫就没了影,比狸猫还快。” “胡说八道,院子里适才一直有人,怎么可能溜进人去都没有觉察?”身后的魏嬷嬷当先反驳道。 月华笑眯眯地打断了魏嬷嬷的话,对小宫女道:“继续说。” 小宫女咬咬下唇,咽了一口唾沫,继续道:“婢子也以为自己花了眼,不以为意。可是后来荣祥公公和香沉姑娘过来了,婢子正要关窗的时候,分明见暖阁的窗子不对劲儿。” “是怎样的不对劲儿法?” “那支窗子的叉杆原本是在中间位置的,分明向右移了三寸。” “跟没说一个样,宫里戒备森严,哪有那种飞檐走壁,可以潜进来的身手?”魏嬷嬷失望地嘀咕一声。 月华眉眼间却已经隐约有了两分笑意,淡淡地道:“你叫什么名字?祖籍何处?” 宫女胆子逐渐大起来,恭声回禀道:“启禀皇后娘娘,婢子唤玉书,祖籍就在京城。” “叉杆移了三寸位置都能留心,看来是个胆大心细的姑娘。”月华赞赏地道:“回头跟秦嬷嬷说一声,到里面伺候。” 小宫女喜不自胜,连连叩头谢恩。 “适才说过的话,暂时不要同别人讲起,有人打听,就说是误会。”月华沉吟片刻,吩咐道。 玉书连声应着退下去,喜不自胜。 俗话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此话一点不假,大家眼见这小宫女三言两语便得了赏赐,就都有些眼热,跃跃欲试。但是众口一词,全都是不约而同地指向了香沉。 都说三人成虎,此话一点不假。若非香沉的秉性月华了解,怕是都要深信不疑,进屋子里拷问香沉一番了。 一个小太监眸光闪烁,几次对着月华欲言又止。 月华冲着宫人挥挥手,示意全部散了,然后唯独留下了那个小太监。 小太监仍旧有些犹豫不决,闷头不敢吭声。 “有什么话就直说吧。”月华遣退了左右,和颜悦色道。 小太监挣扎许久,方才沉下心来,低声道:“奴才并不知道印玺之事,但是奴才觉得,咱们清秋宫里有一个人很可疑。” “谁?” “就是跟奴才一起的小太监初九。” 月华对这个叫做“初九”的小太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好像是鼠疫一事过后,重新安排进来的人。机灵也说不上机灵,但是也并不愚笨,从来不会在自己跟前表现什么,做事总是恰到好处,闷不吭声,不会招惹别人注意。 她突然就想到,正是这样的人,那才是真正适合做眼线的。 “他有什么可疑之处?说来听听。”月华端正了身子,突然就有了兴趣。 小太监支支吾吾道:“其实奴才也没有证据,所以不敢乱说。但是初九他,奴才怀疑他是有功夫的。” “喔?”月华挑了挑眉:“你亲眼见过?” 小太监斩钉截铁地点点头:“就是荣祥和荣福公公来拿印玺之前。” 月华暗自思忖,那也就是适才玉书说有人闯入清秋宫的那个时辰。 “他有什么异常的举动?” “奴才当时正跟他在小库房里清理木炭,也就是一转身的功夫,就不见了人影。当时屋门是关着的,奴才压根就没有听到什么响动,他人就不见了。窗子大开,应该是从窗户里翻身出去的。当时奴才觉得奇怪,就专门起身扒着窗子往外瞅了一眼,院子里连个人影也没有。” “然后呢?他什么时候回来的?”月华精神一震,迫不及待地追问道。 “也就是一转身,他又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奴才身后了,吓了奴才一跳。若非是有飞檐走壁的本事,绝对不可能有这样灵敏迅捷的身手。我当时还调侃他怎么神出鬼没的,是不是生了翅膀飞出去了?他掩饰说自己就是开门出去,在门口透了口气,我只顾忙着没注意而已。我也没跟他较真。” 月华略一思索:“你说他也就是出去了片刻功夫?” 小太监老老实实地点头:“是的,奴才觉得这印玺被盗应该不是他做的,他没有足够的时间。奴才就是觉得他这人若是刻意隐藏自己的身手的话,那就有些可疑了。” 月华沉吟片刻,继续追问:“还有吗?” 小太监摇摇头:“没有了。” “今夜你们几个是谁留下值夜?”月华突然问。 小太监不假思索地道:“是奴才。” 月华向着他招招手,示意他上前,然后低声道:“本宫交给你一个任务,你回去以后,想办法找个借口,跟初九调换一下值夜时间,今夜由他来值夜。回头本宫一定有赏。” 小太监一听,立即笑逐颜开,打躬作揖地逢迎保证:“娘娘尽管放心,奴才一定按照您的吩咐去做。” 月华仍旧不放心地叮嘱了一声:“一定要不露痕迹,千万不要打草惊蛇,让他知道你已经对他有所怀疑了。” 小太监点头如捣蒜;“奴才醒得,一定不辱使命。” 将小太监打发了,月华耳根子方才清净下来,暗自思忖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抽丝剥茧,希望能从中发现一点蛛丝马迹。 夜色很快深沉下来,月华因为被禁足,自然也不能侍寝,想来陌孤寒顾忌太后的心情,夜里也不会驾临清秋宫。 她早早地歇下,不用值夜的宫人也回了,清秋宫的大门紧锁,留下来值夜的宫人吃过夜宵之后,便熄了四处灯盏。整个清秋宫笼罩在一片如墨夜色里,逐渐沉寂下来。 一道瘦小的黑影悄如狸猫一般,翻身一跃而起,猫着腰蹑手蹑脚地行走在宫殿屋脊之上。 此人的身手明显并不是很高,走在屋脊之上小心翼翼,并没有那些飞檐走壁之人如履平地的轻松,偶尔,脚下一滑,还会惊起自己一身冷汗。 又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翻身而上,悄如鬼魅,只轻巧地两个飞纵,便流星一般落到先前那人身后,出手如电,直击那笨拙的黑影后心之处。 那人虽然笨拙,但是听觉却极是灵敏,似乎是早有防备,在他手指伸过来的那一刹那,便轻巧地躲闪开,抬手一扬,一股香气扑面而来。 身后偷袭之人慌忙屏住呼吸,一声不吭,改指为掌,向着那人面门之处拍了过去,迅如雷霆。 先前那人狼狈地躲避开,“嘻嘻”一笑,虽然故意压低了声音,但是能分辨得出来,分明是个女人:“你已经中了我的追命丧魂散,劝你还是不要轻举妄动,否则血液流窜会加速毒发。” 出手之人一怔,暂时停手,沉声喝问:“你是谁?到清秋宫里来做什么?” 女人不答反问:“你又是谁?别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看你身手笨拙,是逃不过宫中重重守卫的。你就是这宫里的人是不是?你是哪个宫里的?又是谁派遣来的?” 女人审视着打量他:“你发觉了我的行踪,却不高声呼叫,说明你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你又是谁派遣来的?” 高手冷冷一笑:“就凭你,还不配知道,我先拿了你交给慎行司发落,自然能拷问得出来。” 女人退后一步,压低声音道:“你我虽然各为其主,但是既然都想方设法地混进这清秋宫里来,自然都是一样的目的。莫如我们齐心协力,我给你解药,你高抬贵手,放我去杀了皇后,皆大欢喜,好不好?” 却没有想到,那高手竟然一言不发,就向着女人再次袭击而去,步步紧逼。 那女人哪里是他的对手?被迫连连后退,脚下一个打滑,差点就跌落下去。 那人明显不想惊动下面守夜之人,用力一扯,女人堪堪稳住身形,但面上蒙面黑巾却也被趁机扯落下来,露出一张皎若秋月的脸。 高手一个愣怔,半晌方才反应过来,翻身拜倒在屋脊上:“皇后娘娘。” 第一百八十章 常凌烟进宫 陌孤寒的手一滞,缓缓地叹口气:“对不起,月华,太后毕竟是我的母亲,又是大病初愈,我不能不管不顾地忤逆她,惹她生气。再说当时李氏指证你,证据确凿,朕若是以权势相压,也不能给百官一个交代。 此事看起来不大,但是朝堂上百官瞩目,都在盯着这件事情的发展。这件事情如何处理,不能草率,代表着朕的态度,所以,朕必须要公平公正,令百官信服才可以。” 月华伸出手,掩住他的唇:“只要皇上相信妾身的清白,妾身就不委屈,哪怕当时便无奈打杀了妾身,也无畏无憾。” 陌孤寒沉默了片刻不说话,然后才将月华的头重新按进自己的怀里:“傻丫头,莫说打杀了你,朕哪里会舍得别人碰你一个指头?” 月华的玉臂缓缓而上,圈住陌孤寒的蜂腰,鼻尖就在他胸膛之上轻轻摩挲:“妾身又怎么舍得皇上您左右为难呢?” 陌孤寒极轻极无奈地笑笑:“以前只听说忠孝不能两全,今日方才知道,这情与孝也难两全,想要同时做个好夫君与好儿子也是不容易。” “这是月华的错,是月华不能讨得太后欢喜,一次次令太后生气,又一次次让皇上处在中间左右为难。月华以后会多多尽孝,不再忤逆她老人家。家和万事兴,必不让皇上为难。” 陌孤寒又是一阵难言的沉默,良久过后,方才小心翼翼地问:“假若母后做了什么对你不公平的错事,你会不会原谅她?” 月华亦是默然片刻,方才幽幽地道:“一家人用不着分什么对与错,纵然我最后赢得了理,但是一样会输了情。这件事情适可而止便罢,不用刨根究底。” 陌孤寒对于怀里的人愈加怜爱,将头低下,嗅着她秀发的香气,苦笑一声:“你这样聪慧,想必都猜到了?” 月华轻轻地“嗯”了一声:“宫中的印泥制作工艺精良,盖上印章,漫说不过区区半年时日,就便是放上数年,乃至数十年,怕是都仍旧色泽如新,难辨时日。” 还有下半句话,月华咽回了肚子里,没有说出口:李氏手中懿旨上面的印章虽然宛如新迹,怕是早在数月前就已经盖好了。 太后自打她进宫之前,就已经留了后手,准备来日给她致命一击。这空白懿旨是她还没有进宫之前就已经准备好,加盖了她的皇后印玺,防患于未然。 今日她褚月华得宠,宠冠后宫,太后自然不会纵容自家儿子这样宠溺自己,所以,她迫不及待地出手了。 否则,她的印玺一直就锁在自己寝殿内,近乎寸步不离地守着,钥匙又一直在香沉那里保管,从未离身。谁能在她眼皮子底下,取出印玺,盖好之后再完璧归赵? 她早就有猜疑,但是不敢往这里想,也不敢相信,太后竟然果真就借题发挥,用这样的计谋来陷害自己。 今日陌孤寒这样语气询问她,无异于印证了她的猜测。陌孤寒怕是已经顺藤摸瓜,调查到了太后这里。只是,一面是她,一面是自己的亲生母亲,所以踌躇不决,不知如何是好了。 陌孤寒如释重负一般,长舒了一口气,坦然道:“子卿说,那日李氏从宫里回去之后,就径直去了她兄长李吉那里,然后直接回了自家府上。直到第二日下午,突然出府直奔刑部,手里就拿了那道赦免懿旨。 朕想,也只有李吉能够令李氏咬紧牙关袒护,不肯招供。而且,李吉学识不浅,想要模仿一个人的笔迹应该并不难。” “李吉明明知道此事必然会败露,竟然还撺掇自己妹妹以身赴险,简直狼心狗肺!”月华忍不住愤愤地道。 “在有些人的心里,自己亲人的性命远远不及自己的荣华富贵,锦绣前程。更何况,常至礼此案铁板钉钉,没落只是迟早之事,他李吉自然舍得。” 月华默然片刻,方才下定决心:“若是果真如此,有了真凭实据,那么,李吉这种狼心狗肺的人,杀了也好!” 陌孤寒轻轻地“嗯”了一声,软声道:“你再委屈一些时日,暂时禁足了你,也免得常家人再过来求你,将你牵扯进来,左右为难。” 月华极是温柔地笑:“月华一点也不委屈,反而觉得皇上对我这般有心,受宠若惊。” “你是不委屈,但是朕委屈,想要见你,还要顾虑母后的心情,偷偷摸摸的,真跟做贼一般。朕可是长安的皇帝,你可曾见过朕这样窝囊的一国之君?” 陌孤寒满脸哀怨,月华肩膀抖动,笑得花枝乱颤,媚眼流转:“是谁适才说,别有一番滋味的?” 那一瞥,风情万种,直接酥了陌孤寒的骨肉,翻身将她压在身下:“的确有些意犹未尽。” 后来,陌孤寒忙得焦头烂额,一连数日都没有时间去看望月华,怕她困在清秋宫太闷,差遣了兰怀恩以监视的名头过去陪她说话。两人一个打络子,一个绣花,指尖翻飞,悄声说着体己话。 月华最关心的,自然就是案情的发展,毕竟时间过了一多半,七日之限迫在眉睫。 怀恩对于朝堂之上的事情一知半解,但是她也知道,形势极复杂。朝堂上沈氏一党,联同许多大臣,联名上书弹劾月华,借着常侍郎的案子夸大其词,给她安了罪名许多,跪求陌孤寒严惩。 对于那些迂腐的老学究,他们的三寸不烂之舌远比他们的才学还要厉害,皇帝的后宫有什么风吹草动,在他们的眼里,无异于草莽造反,边关烽火。 皇帝妃子如云那是荒淫好色,后宫萧条那是不为皇室兴盛计,皇帝专宠那是妖妃祸国,比敬事房里专门伺候皇帝云雨的太监管得都宽。 他们虎视眈眈地盯着月华,常家假传懿旨一事令他们瞬间就兴奋起来,犹如打了鸡血,一番口诛笔伐,在朝堂之上滔滔不绝,将月华贬斥得简直十恶不赦。 再加上背后有沈氏一党上蹿下跳地撺掇鼓动,这些老臣就只差以死明志,流传千古了。 月华倒是躲了一个清净,禁足在清秋宫,被陌孤寒变相地保护起来。而陌孤寒,自己扛起了巨大的压力,急不得,躁不得,有苦不能言,左右为难,还要日夜焦虑国事,家事,天下事。 这些,陌孤寒差人叮嘱怀恩,全都瞒过了月华,不能在她跟前吐露半个”难“字。 怀恩带给月华的第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是常凌烟受诏进宫了,这在整座紫禁城都掀起一阵不小的波动。 月华身处险境,岌岌可危,太皇太后不闻不问,在她被禁足的第二天,朝堂之上正闹腾得不可开交的时候,直接悄无声息地将常凌烟接进了宫里。 宫里人将目光从清秋宫,转移到这位侯府二小姐的身上,议论纷纷,各种猜测。 大家都说,皇后怕是要失势了,这件官司足可以将她从云端摔落下来,直接跌落进泥泞里,就连皇上和太皇太后也保不住她。太皇太后觉得她已经没有了指望,所以,才将目光放在常家二小姐的身上,怕是有意让取而代之了。 太皇太后的举动对于月华而言,无异于雪上加霜,落井下石的人对于已经被弃之不用的月华更加不会手下留情。 月华自己心知肚明,常至礼一事,可以说是常家有难,第二次求到她身上,而她极为坚决地拒绝了,并未伸出援手。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怕是就此惹恼了常家,惹恼了太皇太后。 如今自己官司缠身,外人看来,完全就是不可能翻身的一场浩劫,太皇太后另外有些谋划,也是情理之中。 她突然就有一点不好的预感,患得患失。因为她突然想起,自己进宫之前,邵子卿对自己说过的那句话:陌孤寒真正中意的皇后人选是常凌烟。 这一直是她心里的一根刺,小心翼翼的,又不敢直言不讳地去问陌孤寒。 如今,常凌烟进宫了,再加上太皇太后的撮合,两人会不会旧情复燃?陌孤寒会不会为此而欣喜若狂,又会不会忘掉她褚月华? 她不敢问陌孤寒,面对着他的时候,心里就生了胆怯。唯恐,两人之间的柔情蜜意,就是一个虚幻的泡泡,五彩斑斓,却禁不得丝毫的碰撞。只要陌孤寒一句话,一抬手,就彻底地碎了。 月华十分关注常凌烟的消息,她虽然依旧是打着侍奉太皇太后的名义,暂时居住在慈安宫里,但是太皇太后委派了四五个宫人伺候她,宣了教习嬷嬷教导宫中礼仪规矩。饮食起居等各种规制俨然就是个主子。 显然,常凌烟也并不是以宫人自居,虽然不像是在侯府里那般盛气凌人,不可一世地嚣张跋扈,在太皇太后跟前也是安分守己,乖巧可人,但是私底下对于宫人们呼来喝去,又挑三拣四,十分地难以伺候。 宫里的女人都好奇,月华问起泠妃等人的反应,怀恩也不过一声轻嗤。 “大家全都众口一词,对常凌烟进宫一事不闻不问,就那般晾着她,消消她的气焰,让她尴尬。否则正眼看她一眼,都是对她的抬举,失了我们的身份。” 第一百八十一章 谁比谁狠 月华一进宫,宫中的妃子们给予了她极度的“热情”,你方唱罢我登场,从来都没有消停过。 而常凌烟,泠妃等人对她果真就是视若无睹,并不将她放在眼里。 即便是去给太皇太后请安的时候,常凌烟打扮得就像穿花彩蝶一般在跟前招摇,令人眼花缭乱。泠妃等人也对于她只字未提,表现出罕见的漠然,就连指桑骂槐的讥讽都没有。 常凌烟数次想插嘴,都没有找到合适的契机。一张口,泠妃等人便插科打诨,顾左右而言他,将她尴尬地晾至一旁。 而私底下,泠妃与雅婕妤对她评头论足,贬斥得一无是处。 泠妃等人养尊处优,自小接受贵女教育,对于穿衣装扮是极为讲究的。 在她们的眼里,常凌烟引以为傲的装扮是艳俗而又轻浮的,就像是乡间里走出来的土财主,挂满金银的脖颈,手腕,被风吹日晒成黑红而又粗糙的颜色,粗大的毛孔里渗透着土坷垃的味道,而又偏生抹了一层厚重的脂粉。 用雅婕妤的话来说,看着常凌烟像是挂霜的驴粪蛋。 这话并非是说她长的丑,常凌烟的姿色在常家的女儿里是可以数一数二的,但是她刚刚进宫,还没有被紫禁城的荣华之气滋养出温润而不张扬的贵气来,堆砌了满身的金银,就不伦不类,看起来艳俗不堪。 请安的太后与泠妃等人走后,太皇太后立即一碗凉茶利落地泼洒在了常凌烟的脸上。厚重的香粉胭脂顺着她精巧的下巴滴落下来。 “在你自己不懂得如何打扮成人样之前,不要在人前晃悠。” 常凌烟并不笨,只是自幼接受廉氏熏陶,喜欢这样张扬的装扮而已。她认为,宫里的女人就应该是这个样子,这般方才能够显示出自己的身份地位与众不同。 更何况,自己两度参加宫宴,宫里的娘娘们不是都这样盛装打扮么? 教习嬷嬷不厌其烦地教导:“红配绿,冒傻气,红配蓝,招人烦,凌烟姑娘,这都是衣服色彩搭配的大忌。” “这种彩蝶穿花的簪子过于花里胡哨,不够稳重,除非您梳堆云高髻,露出前额,搭配简单的花惦,方能凸显一点高雅气度。” ...... 一通指点,将常凌烟批判得一无是处。常凌烟恋恋不舍地将花红柳绿的衣服收拣起来,一点点剥离脂粉的厚重,脱胎换骨。 日子在焦灼中慢慢滑过,对于案件的进展月华几乎一无所知。 直到第六日上,陌孤寒夜里又偷偷潜进清秋宫里来,从窗子里翻入,手里攀折了一枝早绽的粉白杏花。 两人果真就像是偷情一般,偷出澎湃的热情来。 月华惴惴不安地问起假传懿旨一事,陌孤寒已经是胜券在握。他说,床上不适合一本正经地谈论朝堂之事,更何况,春宵一刻值千金,他有许多的事情要忙,哪里会浪费时间谈论这些煞风景的事情? 陌孤寒忙碌到夜半,同样忙碌得筋骨皆软的月华忘记了原本刨根究底想打探消息的初衷。 重新醒来,枕边空空,陌孤寒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枕边的杏花枝残叶落。 她有些心虚,总觉得宫人看自己的眼神都开始有些异样了。 怀恩见到月华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她两眼,啧啧称赞:“皇上日理万机,忙得焦头烂额,娘娘这禁足倒是得了清闲,被这春日滋润得愈加娇嫩了,就连眼角眉梢都是春意。” 月华总觉得她好似话中有话一般,笑着“啐”一口,与她笑闹:“那你天天都这般水灵,又是被什么滋养的?” 怀恩蹭到她的跟前,眨眨眼睛,悄声问:“皇上是不是经常偷偷来看你?” 月华以为是宫里哪个在议论,忍不住问:“你是听谁在胡说八道?” 怀恩“咯咯”娇笑:“皇上那般迷恋娘娘,我就不信他能熬得住?” 一句话令月华羞窘难当:“皇上又不是只有我一个皇后,泠妃鹤妃她们那里总是去的的。” 怀恩摇摇头:“娘娘怕是不知道吧,前几日朝堂上为金印遗失一事闹腾得不可开交,多少人想置娘娘于死地,使出浑身解数。皇上正心烦,那里有那闲情逸致寻欢作乐?” 月华一怔,她两次见陌孤寒,都是一脸的若无其事,哪里想到他竟然承受了这么多的压力,默默地保护着自己。 太后这是不依不饶,势必要让自己万劫不复吧? 怀恩并不知道其中曲折,只是一心为月华鸣不平,坚定地相信她是受了别人冤枉。 月华只觉得忧心忡忡,担忧地问:“他们这是担心夜长梦多,所以催促皇上早日结案,也好定了我的罪过。我被禁足在清秋宫,倒是逃了个清净,只难为了皇上。如今期限将至,怕是要遂了他们的意。” 怀恩掩着嘴笑:“看把娘娘心疼的,今日过来,就是要给娘娘报喜的。” 月华手下一顿,放下手中绣架,看怀恩眉眼飞扬,定是有什么喜讯。 “快些说,卖什么关子?” 怀恩向着她伸出手,歪头俏皮道:“讨赏!” 月华抿嘴一笑:“让皇上夜里去你那里亲自颁赏可好?” 怀恩撅起嘴来:“娘娘即便舍得,兰汀还不稀罕呢。莫如你绣个团扇赏给婢子,马上便要用到了,婢子成日捧在手里,也好张扬。” 月华无奈地笑笑:“快些说吧,迟了我就向别人打听去了。” 怀恩捉住她的胳膊,自己也迫不及待:“您的金印找到下落了。” 月华一愣,难道步沉盗取金印一事事发了? 怀恩见她惊诧,得意地问:“是不是觉得很惊喜?皇上和邵相做事向来明察秋毫,雷厉风行。那人做得纵然再隐蔽,也逃不出他们的慧目。” 月华讪讪地点头,牵强一笑:“是呢。” “娘娘难道不好奇那金印究竟被谁盗走的吗?此人你也是识得的。” “是谁?” 怀恩又叹了口气:“准保娘娘猜想不到,那金印是在内阁李吉府上被搜出来的。” “李吉?”月华忍不住脱口而出。 怀恩点点头:“就是那李氏娘家的长兄,果真是蛇鼠一窝,假借娘娘名头也就罢了,事发以后还故意将所有过错推诿在娘娘身上,简直死不足惜。” 月华愕然片刻之后,方才缓过神来,暗道一声“妙”! 最初的时候,陌孤寒与邵子卿虽然早就对李吉有了怀疑,但是终究是没有确凿的证据,所以就不得不顶住外界的压力,想方设法地拖延,就是为了能够寻到李吉伪造懿旨的证据。 邵子卿那是怎样的满腹锦绣,这样的官司想来难不住他,短短几日就寻到了罪证。 但是,有了凭证,必然是牵扯到太后,一旦揭发出来,太后脸面上过不去,母子二人可能就要反目。 想要粉饰太平,将此事就此了解,顾全太后的颜面,是难上加难。毕竟此事朝中百官瞩目,必须要有一个滴水不漏的说法,好堵住悠悠之口。 难为陌孤寒一方面要顾及月华,一方面又要周全太后,竟然想出这样的锦囊妙计,将偷盗玺印的罪过直接栽赃到李吉身上,那么伪造懿旨一事,李吉就可以全部承担下来。罪证确凿,想不承认都不行。 这就叫“以恶治恶”,玩的都是栽赃陷害,就看谁比谁狠,谁更高明,胜人一筹了! 如此一来,洗清了月华的罪名,周全了太后,而且,又借机寻回了玺印,可谓一举三得。太后理亏,怎样都不应该继续咄咄逼人,要治罪于她了。 “如此说来,这盗取金印,伪造懿旨,都是他李吉一手所为了?” 兰怀恩点点头:“若非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那李吉原本觉得自己做此事,神不知,鬼不觉,李氏又替他一力承担下所有罪过。 谁承想,这几天京中查得严。他害怕泄露印玺踪迹,所以就将印玺私藏在了府中梁上。旁边恰好有一个燕子窝,燕子开春返回来,不知怎样一个扑棱,那金印竟然直接从梁上掉落下来,被打扫房间的下人发现了,偷偷地跑去刑部报案领赏。” “那李吉如今可全部招认了?” “那是自然,进了刑部,鞭子蘸着盐水一通鞭打,那些文人细皮嫩肉的,哪里经得起?自然也就乖乖地招了。” 月华怔忪良久,方才轻叹一声:“又是何苦呢?” 事情眼见真相大白,不过月华的禁足却并没有解除,李吉与李氏假传懿旨,栽赃皇后,罪大恶极,自然饶恕不得。 而常至礼原本打点后可以保住性命的罪过,如今墙倒众人推,许多的恶迹与罪名都被翻腾出来,然后,恼羞成怒的太后一党又将刀口对准了他,自然也就难逃罪责了。 而月华作为一国之母,保管玺印不慎,才招惹来这样的祸端,自然要严惩,方能小惩大诫。所以,她仍旧被禁足在清秋宫里,与室外纷扰隔绝。 不过,陌孤寒用不着那样偷偷摸摸地来回了,夜里悄悄地潜进东暖阁,然后晨起大摇大摆地从暖阁里出去上朝,在宫人们诧异的目光里,嘴角噙着一抹得意的笑意。 后来,宫人们自然也就见怪不怪。 第一百八十二章 醋意 月华安之若素,觉得能不能自由出入清秋宫,压根就是无所谓的事情,只是,后来怀恩越来越频繁地提及常凌烟,带着鄙夷和讥讽。 她每次心里都酸酸涩涩的不是滋味,逐渐有些义愤填膺,就像是大街之上的扒手已经明目张胆地将手伸向了自己的钱袋,双眼冒着金色的光。 常凌烟磨刀霍霍,迫不及待地开始向着陌孤寒主动出手了。 月华被禁足,泠妃与雅婕妤依旧是戴罪之身,不得陌孤寒待见。而鹤妃面部毁容,在悠然殿里几乎闭门不出。正是她接近陌孤寒,趁机博取帝王欢心的好时机。 常凌烟与月华的性格截然不同,月华在对待陌孤寒的时候是矜持的,含蓄内敛,所以进宫以后,被陌孤寒冷落了那样长的时间。常凌烟则像一团火一样,开始熊熊地燃烧起来,然后逐渐地蔓延到陌孤寒身边的每一个角落,无孔不入。 太皇太后老姜弥辣,不动声色地给她创造了许多极好的时机。 最初时,太皇太后不过是差使她寻各种各样的借口,往陌孤寒跟前走动,后来索性就开始明目张胆地撮合二人,一次次宣召了陌孤寒到慈安宫里用膳。常凌烟歌舞琴艺,使出浑身解数,万千殷勤。 这些伎俩对于早已经司空见惯的陌孤寒来讲,已经丝毫没有了新鲜劲儿,不过是碍于太皇太后,所以只巧妙地推诿周旋。不过,常凌烟仍旧屡战屡败,屡败屡战,锲而不舍地使出各种各样的手段来。即便是陌孤寒给了冷脸,或者是视若无睹,也依旧再接再厉。 怀恩嗤之以鼻道:“男怕缠,女怕磨,就冲着常凌烟这股死缠烂打的劲头,哪个男人不是囊中之物?” 原本,这没有什么稀奇,月华也早已经便料想得到。能够进宫为妃,这是常凌烟被太皇太后一手撩拨起来的夙愿,为了实现这一愿望,她可以舍弃自己亲生娘亲,甚至亲手害了廉氏,令她后半生生不如死。这样坚决的决心,一旦有了近水楼台的机会,定然百折不挠,不会轻言放弃。 陌孤寒是帝王,他三宫六院,妃嫔如云,原本这是情理之中。 但是常凌烟不一样,她就像是月华心里的一根刺,轻轻碰触,月华的心里就不是滋味。 她可以接受泠妃等人的存在,甚至可以假装云淡风轻。但是,陌孤寒若是果真纳了常凌烟,月华总觉得恶心,粗俗地讲,好比是崭新的一双鞋子,踩到了污秽,穿着恶心,弃之可惜。 人的心理,就是这么奇怪。 三月晴好的天气,暖阳微醺,宫墙外正是花红柳绿,就连空气里都弥漫着香甜的花香,随着暖阳蒸腾发酵。 有蜜蜂翻过宫墙,一路张扬地飞进清秋宫,在墙角一朵嫩黄的苦菜花上盘旋一周,然后毫不留恋地飞出了墙院。 月华精神恹恹的,坐在院中的秋千架上,看着香沉将手里的风筝飞起,兴奋地冲着她叫喊。 她抬起眼睛,便觉得金黄的琉璃瓦折射着阳光,刺目地亮,垂下眼帘,又有些昏昏欲睡。 秋千轻缓地摇晃,荡起不大不小的弧度。 月华掩唇打个哈欠,仍旧兴致缺缺。 陌孤寒最初命人在梧桐树上系好这架秋千的时候,她曾经兴奋了两天,恨不能将自己悠到云端上去,新鲜而又刺激,可是两天就又玩得腻了。 纵然悠得再高,目力所及之处,也仅仅只是红的墙,黄的瓦,碧蓝的天。 “怎么这样无精打采的?” 月华猛然撩起眼帘,从秋千上一跃而下,拧过身子来:“皇上!” 陌孤寒笑吟吟地站在她身后,眉毛上挂了两朵轻盈的柳絮,颤颤巍巍。 月华上前,踮着脚尖,将两朵柳絮摘下来,放在掌心里,轻轻地吹走。 “柳絮满天飞,想来桃花也快要谢啦!” 陌孤寒看她眉眼间略带伤感,微微一怔:“是不是觉得被关在清秋宫里太闷了?” 月华摇摇头:“没有。” 陌孤寒抬眼看看天上的风筝,亲昵地刮了她鼻尖一下:“这些时日也委屈你了,正是踏青的好时候,是应该让你出去透透气,否则哪天偷偷地出墙,朕可就得不偿失了。” 月华心中暗喜,咬着下唇强忍笑意:“可是妾身如今是戴罪之身,若是皇上徇私,岂不给皇上招惹麻烦,妾身还是安生几日比较好。” 陌孤寒一眼便看穿了她的小心思,有些好笑:“你明明知道,朕禁足你,不是因为你丢失了玺印。” “那又是因为什么?”月华扬起脸,一脸懵懂。 “最近,事情比较多,比较复杂......”陌孤寒吞吞吐吐道:“不想你烦心。” 月华“扑哧”一笑:“难不成是因为常凌烟?” 陌孤寒冲着她挑了挑眉:“怎么说?” 月华暗自咬咬下唇,终于忍不住冲动,将心里话说出来,半开玩笑:“月华知道皇上不待见月华,你心里欢喜的是凌烟。” 陌孤寒不禁一愣,觉得莫名其妙:“这是谁告诉你的?” “没有谁告诉,是妾身自己猜的。”月华听陌孤寒这样回答,心里一沉,有些酸酸涩涩,觉得他这般反应,无疑就是印证了自己的猜测,眸子里一黯,垂下头去,用脚尖踢着地上的石子。 “你倒是很会猜啊?”陌孤寒冷声道:“朕的心思你都揣摩得出来?” 月华听他话音里有些恼意,暗悔自己不该这样直言不讳,惹恼了他。但是覆水难收,说出去的话,总不能再收回来,索性心一横,嗫嚅道:“第一次见面,皇上为了凌烟,便给了妾身那样大的难堪,傻子都看得出来,皇上一定是嫌弃妾身占了她常凌烟的位子。如今她已经进了宫内,你自然不愿意让月华出去碍眼了,巴不得我一直关在清秋宫里。” 她说的话酸溜溜的,满是醋意,低垂着头,红唇微微嘟起,一副小女儿的情态。陌孤寒偏生就生了逗弄她的心思:“这就是你无精打采的原因?” 月华拧过身子:“难不成妾身还要欢天喜地的不成?” “天天嚷着做皇后要贤良大度,要朕雨露均沾,怎么?这是要跟朕使小性子了?” 陌孤寒说话的时候很严肃,低头盯着月华,用诘问的语气。 月华心里瞬间就委屈起来,就连睫毛上都颤巍巍地挂上了一滴泪珠,强忍泪意,冲着陌孤寒惶恐道:“妾身知罪,妾身一时忘形了。” “知错就改,善莫大焉,你说朕应该如何罚你?” 声音里带着强忍的笑意,陌孤寒胸膛起伏,明显就是在偷笑!月华抬起头,见陌孤寒满脸促狭地望着自己,唇角抽搐,早已经乐不可支。 他果真是在捉弄自己,月华顿时就有些恼,跺脚恨声道:“那就罚妾身半月不许再见皇上!” 言罢拧身就走,被陌孤寒一把拽住:“你这是罚你自己呢?还是罚朕呢?” “自然是罚月华自己,皇上您有那么多妃子,见不见月华有什么要紧的?” 陌孤寒闷笑两声,方才哄劝道:“好啦好啦,傻丫头,朕若是果真心仪那个常凌烟,当初又怎么会做主,想要把她许配给褚慕白?” 月华一噎,蛮不讲理道:“那你为何那般护着她?” 陌孤寒自然不能告诉月华,当初他想让常凌烟进宫,只是为了想要借她的嚣张跋扈,除掉常家。他只能敷衍道:“不是说好不记仇了么,怎么又提起来?那常凌烟就像一只苍蝇一般,挥之不去,朕都要厌烦死了。你还要一再地提及。” 月华知道自己不能得寸进尺,陌孤寒毕竟是皇上,不是寻常百姓。自己要适可而止,否则一味追问下去,难免惹恼了他。因此勉强笑笑:“是妾身小肚鸡肠了。” 陌孤寒敏感地觉察到了她的不快,沉吟片刻,如实道:“常凌烟进宫的第三天,太皇太后便向朕提出,让常凌烟搬到这清秋宫里来住,被朕拒绝了。她究竟怀着怎样的心思,朕也是心知肚明,但是太皇太后,你也是了解的,朕不想她难为你,所以暂时不得不继续让你禁足,免得到时候你无法拒绝。” 月华这才明白陌孤寒的一片苦心,心里懊恼自己果真是小肚鸡肠,不好意思地歉意道:“妾身知错了,不该误会皇上。” 陌孤寒低头附在她的耳边,低声软语地魅惑道:“皇后吃醋的样子,还是颇迷人的。令朕忍不住想要好生惩罚惩罚你。” 月华吃惊地后退两步,咽下唾沫,左右张望两眼,情不自禁地烧红了脸:“你......你想做什么?” 陌孤寒意味深长地一笑,眯起眸子:“青天白日的,你以为朕能做什么?” 眸子里分明带着浓浓的不怀好意,月华斩钉截铁地摆手:“不行!” 陌孤寒一声低哑轻笑:“行与不行,你说了不算!” 他惩罚月华的方式很独特,月华被他不由分说塞进了马车里,然后步尘扬鞭,马车径直辘辘地出了宫。 第一百八十三章 海誓山盟 月华有些诧异,忍不住问:“我们这是去哪里?” “带你出去散心。”陌孤寒答话,随后又补充了一句:“你放心,这次朕身上带了银两的。” 月华情不自禁想起上元节几人出宫的事情,仍旧心有余悸,担心道:“你不多带一些侍卫,孤身出宫,这样会不会不**全?” 陌孤寒摇摇头:“上次出宫是早有计划,不一定怎样就走漏了风声,所以对方早有预谋。这次我们秘密出宫,神不知,鬼不觉,放心就是。” 月华方才放下心来,又按捺不住地激动和兴奋,频频向外张望。 马车一路穿街过巷,径直出了城,沿路花红柳绿,草长莺飞,春光无限。月华看得目不暇接,觉得离了那朱墙高院的皇宫,看一山一水,都比以前要有情趣。 马车在枫林边停了下来,陌孤寒从马车里提起一只竹篮,里面装满了香烛纸箔,贡品鲜果,竟然还有一壶好酒。 月华有些吃惊,陌孤寒浅淡一笑:“前几日清明,朕忙着大祭之事,而且刚过风口浪尖,所以没能陪你前来祭奠,今日有空,过来敬褚将军一壶好酒。” 月华喉尖忍不住有些哽咽,自己身为长安的皇后,按照祖宗留下来的规矩,一旦嫁入皇家,那么,自己一生一世就是皇家的人了,不能再频频祭奠跪拜自己已逝的亲人。前两日,清明节的时候,自己的确还伤感过,觉得不能尽孝父母墓前,委实不孝。没想到,陌孤寒竟然这样细心体贴。 她眨眨眼睛,心中千言万语,也只能化作一句“谢谢”。 迈下马车,环顾四周,与去岁自己离开时,有些截然不同的情景。万物复苏,这片满是萧瑟的枫林也重新恢复了生机勃勃,嫩绿的叶子从灰败的纸条里钻出来,神展开稚嫩的手臂,带着绒绒的细毛,犹如初生婴儿。 陌孤寒轻轻地牵起她的手,两人踏着宣软的青草,慢慢地向着枫林里走。 许是心境不同的缘故,月华此时走在枫林里,不像以往那般无助与苦楚,竟然感觉,这里的一草一木,轻灵盎然,也渗透了融融春意。 她恍恍惚惚,总觉得好像是梦境一般,有一种不真实的担忧。觉得,自己如今的富贵荣华就是一场虚幻的美梦,陌孤寒对于自己的万千疼宠也是镜花水月。 这薰人的春风,吹绿了长安,吹红了紫禁城,吹暖了自己与陌孤寒之间的感情。但是,总有一日,这风冷了,伴着秋天的萧瑟,一样会吹散自己眼前所有拥有的美好。 她突然的多愁善感令她眉眼间自然而然落了惆怅,陌孤寒扭头看她,顿下脚步,关心地问:“怎么了?” 月华牵强一笑:“突然有些感慨罢了。” “说来听听。” 月华略一犹豫,终究如实道:“妾身所有的幸福都是皇上给的,所以总是患得患失,感觉像是一枕黄粱。总是担心,有一天醒来的时候,物是人非,恩宠不再。” 陌孤寒仔细端详着月华的眼睛,伸手指点着远处的山,与郁郁葱葱的树林,郑重其事地道:“春夏秋冬,循环往复,世间万物,亦是千变万化,好景不常,所以,你有这样的感慨也是常理之中。 可是月华,这个世间沧海桑田,总是有一样东西是可以海枯石烂,亘古不变的,那就是感情。同样,这世间,除了江山,唯一能让朕想长久拥有的,就是你。 你说过,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朕多么希望,你就果真是天间那皎皎月华,无论何时何地,朕在哪里,只要一抬头,就能见到你。 朕从来没有这般喜欢过谁,所以,朕可能很笨,很自我,给不了你踏实的安全感。但是,朕一直都在改变,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弥补以前给你的亏欠,宠你,疼你。” 绵绵的情话,从陌孤寒的口中源源不断地说出来,月华从来就没有想到,这个一向冷寒若冰的男人,竟然会说出这样灼人的情话,令她颇有些意外,鼻子一酸,竟然没出息地滚落下热烫的泪来。 “月华不是不相信皇上,只是觉得,没来由地害怕,担心自己不够好。” 陌孤寒捉着她的手,轻轻地捏了一把:“好与不好,你都是独一无二的褚月华,举世无双。” 月华抬起头,挣脱开他的手,从发髻里拔下一根簪子,转身在一旁的枫树上,贯注内力,费力地刻下一行小字:愿逐月华流照君。 然后,她转过身来,笑盈盈地看着陌孤寒,眸中泪意颤颤巍巍,将落未落。 “如果,假如,有那么一天,月华不够好,皇上不喜欢了,便放了月华,让月华回到这片枫林里吧,莫让我困守在清秋宫,只能每天呆呆地仰望墙角上的蓝天。 这里,有皇上的诺言,有皇上对月华的好,从那日我晕倒在这里,皇上将月华救起那一刻,就是月华回忆里最美好的珍藏。只要,回到这里,这些回忆,就能够温暖月华一辈子,支撑着月华一直幸福下去。好吗?” 陌孤寒斩钉截铁地摇摇头:“不好。” “为什么?” “因为,这一生一世,无论你好与不好,朕绝对不会放手,你这是痴心妄想。” 月华眸中凝结的泪,终于不堪忍受它的重量,沿着面颊滚落下来。她口是心非地嗔怪道:“才不会信。” 陌孤寒一指前面褚将军的陵墓,郑重其事道:“在褚将军的墓前,朕敢言行不一么?若是有半字谎言......” “不许乱说!”月华焦急地打断他的话:“您是皇上!” “正因为朕是皇上,金口玉言,所以不能言而无信。” 陌孤寒言之凿凿,伟岸挺拔的身形稳若庭岳,月华不知道自己心里那些忐忑的不安来自于何处,或许,真的是自己太过矫情,还是因为太珍爱,所以害怕失去? 墓旁守陵人居住的屋子房门“吱呦”一声打开,守墓人走出来,向着两人这里张望。 月华不好意思地抹抹眼睛,扭过脸去,冲着守墓人点点头。 鲁伯失踪以后,老管家又重新介绍了一位张姓老伯过来守墓,月华是识得的。 守墓人许是老眼昏花,眯着眼睛看了半晌,方才认出月华和陌孤寒,大吃一惊,慌里慌张地跪在地上:“老奴叩见皇上,皇后娘娘,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娘娘千岁。” 月华与陌孤寒上前,赦免了平身:“本宫过来祭拜父母,你不用紧张。” 守墓的老者战战兢兢地起身,一时间手足无措。 月华与陌孤寒走到墓前,将一样样贡品摆放出来,香烛缭绕,碑前弥漫起美酒的醇香。 以前每次来祭拜父母,月华总是忍不住黯然落泪,心里万千苦楚,觉得自己被父母抛弃,一个人孤苦伶仃。现在她突然发现,自己竟然能够极平静地面对,不再那样伤心无助。 守墓人就恭敬地垂首立在二人身后,大气也不敢出,渗出一头冷汗。 月华祭拜完毕,转过身来,冲着守墓人笑笑:“这里的生活清苦,委屈你受累了。” 守墓人简直受宠若惊,连连摇头:“不累,不累,也不苦,平素里这里清净,也就只有清明节前后几日,人来人往委实热闹了两天。” 月华在宫外的时候,住在侯爷府,平素并不能经常到枫林里祭拜自己的父母,但是年节或者平常,有谁过来祭拜,鲁伯都会一五一十地告诉月华。 大多也就是父亲当初的部下或者寥寥几位故交好友,月华许多人都不识得了。 ”清明节的时候,过来祭拜的人很多吗?” 守墓人心里默算片刻,方才抬头道:“老儿在这里时日不长,来来往往的人都不识得,听慕白少爷的称呼,大多都是朝中武将。大抵有三四十人之多。喔,对了,还有一位身份比较尊贵的,听慕白少爷称呼他为‘辰王爷’。” “辰王爷也来了?” 陌孤寒微微挑眉:“你原本识得辰王?” 月华摇摇头:“并不识得,只是以前听鲁伯说起过,辰王年节的时候曾来拜祭过家父几次。” 陌孤寒默然片刻,由衷感慨道:“世人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褚将军故去以后,辰王仍旧顾念褚将军大义,前来拜祭,实乃亮节高风。朕都自愧不如。” 关于辰王的事情,月华也略有耳闻,他当初在众皇子中是最为出类拔萃的,德才兼备,乃是难得的治世良才,在朝中文武百官里,声望也好。可是自从陌孤寒继位之后,辰王接连遭到罢黜,如今不过是个最为闲散的王爷,直如闲云野鹤。 今日听陌孤寒语气,对于辰王满是欣赏,更何况他求贤若渴,为何不愿启用呢? 守墓人就在跟前,月华并不敢将心中的疑问问出口。岔开话题问道:“慕白少爷也经常过来祭拜我父亲吗?” 守墓人点点头:“慕白少爷说褚将军对他有养育之恩,他经常过来坐在墓前喝酒,一言不发。” 月华见屋前的窗台下面的确排了许多大大小小的酒坛,约莫二十有余。想起褚慕白一人在墓前孤零零地喝酒,月华心里多少有些不是滋味。 陌孤寒脸色一寒,猛然蹙起眉头,紧盯着那一排酒坛,两步向前,一撩衣摆,半蹲下了身子。 第一百八十四章 鲁三回来了 月华奇怪,陌孤寒为何突然对酒坛产生了兴趣,还没有开口询问,陌孤寒已经转过身来,指着其中一个酒坛,问守墓人:“这个酒坛也是褚慕白留下来的吗?” 守墓人眯着眼睛看了一眼,然后摇摇头:“不是。” 陌孤寒站起身来:“那是谁留下来的?” 守墓人不假思索地回道:“不知道。” “不知道?”陌孤寒一声问询,吓得守墓人“扑通”一声,便跪了下来,战战兢兢道:“皇上饶命,饶命,是老奴失职,没有尽好责任。” 月华扭头看那个酒坛,与其他的酒坛无论色泽还是形状皆不同,上面贴着一方红纸,五个醒目的大字:“赊店老白汾”。 她有些莫名其妙,低声问:“怎么了?这酒坛有什么不对?” “随口一问罢了。” 月华就不再多言。 陌孤寒继续追问道:“朕没有怪罪你的意思,但是这酒坛从何而来,你总该知道吧?” 守墓人吓得头也不敢抬,颤声道:“清明这几日,前来祭拜褚将军的将士挺多的,老奴不敢疏忽。唯独这酒坛是一夜醒来就在褚将军墓前了,应该是前来祭奠的人是在深更半夜来的,天明之前便离开了。” “你确定?” 守墓人点点头:“确定,因为老奴年轻的时候也好这一口,就是后来拮据,喝不起了,所以印象挺深。” 陌孤寒一扯月华的手:“走,上车。” “去哪?” “上车再跟你讲。” 月华见他一脸凝重,似乎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遂不多言,跟着他上了车,陌孤寒吩咐一声:“山西赊店汾酒庄。” 步尘立即会意,扬起马鞭,绝尘而去。 “那酒有什么问题吗?”月华忍不住问:“我记得以前父亲犒劳有功将士,就喜欢用老白汾,大抵是以前的旧部祭奠我父亲用的。” “难怪。” “什么意思?” 陌孤寒这才对月华解释道:“如果朕没有记错的话,当初给褚将军守墓的那人平日里就喜欢喝这种汾酒。” 月华一愣:“皇上怎么知道?” 陌孤寒遂不再隐瞒,将当初褚将军陵墓被毁之事背后调查的隐情,一五一十地同月华讲了。 月华愣怔半晌,方才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说,当初看守陵墓的鲁伯曾经回来过,这酒坛就是他留下的?” 陌孤寒摇摇头:“朕暂时还不能确定,要去酒庄问过才知道,也许只是巧合罢了。” 月华默然沉默片刻,然后抬起头来,认真地问道:“如此说来,可能毁坏我父母陵墓的,不是廉氏,是不是?” 陌孤寒摇摇头:“不太确定,只是觉得,毁坏褚将军陵墓的人,动机可能不仅仅只是寻仇这样简单。” 月华轻轻地“嗯”了一声:“我父母的陵墓也是你命邵子卿重新修建的,是吗?” 陌孤寒但笑不语。 “当初我生病,也是你让邵子卿照顾的?” 陌孤寒仍旧不说话,不承认也不否认。 “你还为我做过多少事情?” 陌孤寒摇摇头:“大抵还曾经偷偷地看过你。” 月华紧抿着唇,却怎样都无法掩饰自己心里的欢喜,娇嗔地斜睨他一眼:“我一直都误认为是邵相......” 陌孤寒一声冷哼,沉下脸来:“所以你就对他那样好,两人卿卿我我,一副难分难舍的样子,还要做衣服送他?” 月华愕然,自己送衣服给邵子卿,陌孤寒是怎么知道的?感觉好像是被他捉奸一般,手足无措起来。 “月华只是觉得亏欠了许多人情,想......”吐露了一半,方才恍然:“那日在南诏布庄里的那个神秘人是你!” 陌孤寒干脆扭过脸去,极是不满地瞪了她一眼:“朕不过是让邵子卿照顾你而已,可没有让他勾引你,这笔账,朕还没有跟他清算呢。” 月华看他一脸别扭的样子,忍不住觉得好笑:“当初你若是狠心到底,对月华不管不顾,那么,兴许月华就不会进宫,你也不用觉得委屈了。” 陌孤寒俊美的脸突然在面前放大,他危险地盯着月华,沉声问:“究竟是朕不愿意让你进宫,还是当初你自己死活不愿意嫁给朕?” “呃,”月华一噎,总不能如实告诉他,当初自己对他有多厌恨,自己有多么不情愿进宫吧?这个男人被大家捧得太高了,喜欢听逢迎的话,自己若是落了他的面子,会不会突然翻脸,被他嗯...狠狠地惩罚? “当初,当初么,你不辨是非,还那样凶巴巴的,嗯......到了!” 马车果然停了下来,月华一把推开陌孤寒,逃一样地跳出车厢,然后转过头来,瞪着步尘:“皇上不提起,月华倒还果真忘了,好像我和步统领之间,还有一笔账没有清算呢?” 步尘一愣:“什么账?” 月华并不回答,只是不怀好意地盯着步尘上下打量,然后对着随后下车的陌孤寒道:“当初步统领那两鞭子,月华可记忆犹新呢,这个仇,皇上可要替我做主。” 步尘听她旧事重提,不禁有些愁眉苦脸,望着陌孤寒,满是委屈。 陌孤寒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嗯,言之有理,妻子受了委屈,朕这做丈夫的,的确是不应该袖手旁观。” “不是......这......我也太冤了吧?”步尘暗自嘀咕一声:“都说新人娶进房,媒人扔过墙,果真不假。以后绝对不敢掺和了。” 月华俏皮地展颜一笑,陌孤寒宠溺地瞥她一眼,两人一起相携进了酒庄。 酒庄里,掌柜与伙计见二人气度不凡,便知道定然是大主顾,忙不迭地上前,格外殷勤。 陌孤寒抛出一张银票:“最好的酒来两坛,装到朕......我的马车上去。” 掌柜接过银票,立即喜笑颜开,吩咐伙计麻溜地去做,然后继续喋喋不休地介绍自己另外的美酒,煞是热情。 陌孤寒不耐烦地一摆手,打断他的话,这时方才有空插嘴问道:“掌柜,跟你打听一样事情。” 掌柜的点头哈腰道:“客官尽管请问。” “前几日,有没有一个腿脚不灵便的男人过来你这里买老白汾?”言罢一指靠窗一排酒架:“就那种坛子的。” 掌柜嬉笑道:“我这里人来人往的,客人委实多,一时间想不起,您说的是哪位?” “他以前经常在你这里沽酒,也是一直常喝这种酒。” “你说的是守墓的鲁三?” 月华猛然间便激动起来:“正是正是,他前几日是不是回来了?” 掌柜的点点头:“好生生的守墓的营生不做,也不知道跑去哪里了,混得那样凄惨,一身的破破烂烂,拄着根打狗棍,我还以为是叫花子呢,差点一盆水泼出去。” “后来呢?” “没想到他从怀里摸出二两银子来,软磨硬泡,非要买一坛老白汾。酒鬼我是见得多了,可是这样潦倒还惦记着喝好酒的,我是第一次见。后来被他歪缠得烦了,又影响我做生意,就赔钱给了他一坛。他喜滋滋地抱着就走了。” “他有没有说要去哪里?他如今又在哪里住?” 掌柜摇摇头:“神经兮兮的,什么都没说。就他那副落魄的样子,还能在哪住?有个破庙容身就不错了。” 继续再问,掌柜的也是一问三不知。 线索断了,月华有些失望。 陌孤寒同她一起出了酒庄,疑惑道:“如此说来,这鲁三买酒就是为了去祭奠你的父母,并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他又为什么要离开墓园不敢露面呢?” 月华也正疑惑不解:“鲁伯当初是自告奋勇,说要给父亲守陵的,说父亲对他有恩。这许多年里,我生活拮据,他也从来不计较这些。我也奇怪,他为什么要离开。当天又是发生了什么?” 陌孤寒沉吟片刻,抬头道:“走,我们去找褚慕白,让他全城搜查此人。他腿脚不方便,总是好找。” 陌孤寒一句话提醒了月华,只要鲁三还在京城,他身上有这样大的特征,还怕不好找吗? 两人上车直奔褚慕白府上。守门侍卫并不识得陌孤寒与月华二人,倒是见过步尘,告诉几人褚慕白被邵子卿拽去醉梦浮生吃酒了。月华听说过醉梦浮生,那是一处吃花酒的所在,听说邵子卿就是那里的座上宾,没想到他竟然扯上褚慕白,脸上略有愠色。 陌孤寒一愣之后,倒是眉飞色舞,望着月华调侃道:“你这义兄竟然也开窍了,委实难得。” 月华心有不快,又不敢在陌孤寒跟前表露出来,只悻悻道:“你的臣子跑去吃花酒,不务正业,你倒乐见其成。” 陌孤寒爽朗大笑:“子卿素来风流不羁,朕若是管束着他,估计他宁肯不做这长安左相,也要做那浮生醉梦的入幕之宾。当初,朕三顾茅庐,请他出山,我们就曾经约法三章,其一就是不得约束他的私人生活,胡乱指婚。” 月华诧异地眨眨眼:“这么大的谱?当初卧龙先生出山,估计也不曾这样直言不讳地开口。” 第一百八十五章 搜捕鲁三 月华诧异地眨眨眼:“这么大的谱?当初卧龙先生出山,估计也不曾这样直言不讳地开口。” 陌孤寒面色一凝,怅惘道:“当初朕尚且年少,常家把持朝政,横行朝野,朕在朝中举步维艰,完完全全就是一个傀儡,空有一腔热血与踌躇满志,却不能施展。 朕求贤若渴,得子卿襄助,力排众议,任他为左相,我们多方筹谋,方才披荆斩棘,在朝中站稳脚跟。这样良才,漫说三个条件,就算是三十个,朕能给得起也会给。” 月华见勾起了他的心事,一番感慨唏嘘,在大街之上,便悄悄地探出手去,握住了他的手,转移了话题:“那另外两个条件呢?” 陌孤寒感知到她细腻的关切,微微勾唇:“他想功成身退时不能拦,他犯了什么罪过不能杀。” 月华嫣然一笑:“这邵子卿也是滑头,提前请好了免死金牌,为自己谋好了退路。” “嗯,”陌孤寒点点头,牵着她上车:“他说害怕终有一日功高盖主,朕会容他不下,到时候不得善终。所以,到了那一日,朕饶他性命,让他功成身退就好。这话说得很狂,但是朕很欣赏,有大才者就要有这样的魄力。” “皇上这般欣赏邵相,也难怪满朝上下也只有他在您面前才敢放肆,无拘无束。”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他助朕成就千载霸业,朕的长安自然就是他白衣风流卿相一展拳脚的天地。朕欣赏他的不拘一格,计谋百变,所以不能用百官的道德标准与繁文缛节约束于他。” 陌孤寒这般信任邵子卿,也难怪他多次疑心试探她与褚慕白,却对于她和子卿交好的往事绝口不提,只是偶尔无意间提及子卿的时候略有微词。 二人上车,直奔浮生醉梦,倒是轻车熟路,月华忍不住调侃步尘:“看来邵相也没少带你来这里消遣。” 一句话令步尘差点跌落下马车去,赤红着脸分辩道:“没有的事情。” 陌孤寒觉得月华出宫以后,个性便张扬了许多,不像在宫中那般束手束脚,小心翼翼。因此相跟着凑趣调侃:“有没有一会儿你走在前面,看看里面的姑娘有没有识得你的,也就知道了。” 步尘手脚有些忙乱:“绝对没有,臣向来洁身自好。” 月华见他木讷羞涩,掩唇窃笑,更是忍不住打趣:“英雄爱红粉,这是人之常情,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你若是手头拮据,舍不得银两,我可以帮衬一些。” 步尘不自在地轻咳两声,突然就觉得自家这位仪态万方的皇后娘娘如何突然就有那么一点......一点,不正经了呢? 他哀怨地看一眼陌孤寒,心里暗自腹诽:“你倒是还管不管你的女人了?” 陌孤寒有心添油加醋,相跟着看步尘笑话,看他面红耳赤,手足无措,便暂时饶过他,在月华耳畔低声耳语道:“既然是人之常情,那朕也去那红粉窝里销魂一番,皇后给不给帮衬?” 月华回手便朝着陌孤寒腰间拧了一把,气哼哼道:“你敢?” 陌孤寒微微吃痛,闷笑着捉住她的手,心里有些许感慨。都说被宠的女人会越来越天真烂漫,不幸的女人会越来越坚强,很庆幸,他没有让自己的女人等待太久。 马车行至浮生醉梦楼下,立即有小二上前点头哈腰地殷勤问安,煞是热情。 步尘撩开车帘,月华有些踟蹰,觉得自己进去不太合宜。里面若是一派狼藉,红男绿女,淫、声浪语,自己一个女人岂不尴尬? 她拽住陌孤寒的衣袖,一指对面茶馆:“不若我们去对面等他们,让步尘进去喊人就是。” 适才还一派从容地调侃步尘,转眼就这样胆怯,陌孤寒觉得好笑,劝慰道:”放心好了,若是那种低俗的地方,像邵相这般眼高于顶的人物也不会这样流连忘返。” 将月华一道拽下马车,佯称是邵子卿邀请的客人,小二便笑得愈加热络,径直将两人带至二楼一处临窗雅厢。 月华进来方知自己对此地有些误解,里面虽有琴弦瑶瑟靡靡之音,却端的是一处雅致的所在。里面穿梭来往的姐儿装扮素雅,举手投足虽韵态风流却不轻浮放荡,并不像寻常青楼里那样坦胸露乳,入目处全是庸脂俗粉。 其间宾客吃酒吟对,谈文论道,也无孟浪的举止。 月华微微诧异,不好四处张望,与陌孤寒径直上了二楼,小二唱一声:“有客到!”,推开雅厢的门,却见邵子卿与褚慕白一本正经地正襟危坐。见二人踏进室内,慌忙起身。 邵子卿佯作满脸惊诧,磕磕巴巴地道:“爷......爷如何寻至这里?” 一旁的褚慕白面红耳赤,一言不发。 室内隐约还有若有若无的脂粉之气,临街窗户大开,春风徐徐,街道之上的景致可尽收眼底。想来是二人从窗口处见了陌孤寒的马车,慌里慌张地屏退了唱曲儿的姐儿,佯作斯文矜持。 月华抿着嘴笑,一脸了然。 陌孤寒淡然扫过桌上杯盘狼藉,不悦地蹙蹙眉:“自然是担心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小二退出去,顺手闭了雅厢的门,邵子卿嬉笑道:“看褚将军面红耳赤的,那臣就是‘朱’了?” 言罢方才觉察失言,自作聪明地将自己骂作“猪”,月华已经忍不住“噗嗤”一笑,风华微绽,满室琳琅。 陌孤寒也唇角抽搐,再也绷不住脸,径直开门见山对二人道:“看守陵墓的鲁三出现了,如今可能还在京城之中。” 二人俱都大吃一惊,月华遂将她与陌孤寒适才的发现讲述一遍。褚慕白乃是知道其中内情的,闻言立即抖擞起精神:“微臣自请全城搜查此人。” 陌孤寒点点头:“朕正有此意,你是识得鲁三的,此事立即去办,多调集一些人手,满京城搜捕,务必要尽快查到鲁三下落。朕觉得此事怕是有什么蹊跷,并非寻常寻仇。” 褚慕白立即领命而去,陌孤寒与月华见天色仍早,暂时留在浮生醉梦静待消息。邵子卿出去向小二吩咐几句,立即有新茶烫酒送上来。 月华对邵子卿略有微词:“我义兄为人耿直清正,邵相带他来这种所在,可莫果真带坏了他。” 邵子卿瞥了正低头饮茶,默不作声的陌孤寒一眼,瘪瘪嘴:“启禀皇后娘娘,微臣此行乃是......咳咳.....” “皇后尝尝她们这里的香茗,清明节前茶,丝毫不逊于宫中贡品。”陌孤寒当先打断了邵子卿的话,只说了半截。 月华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轻抿一口,觉得回味幽幽,齿颊留香,果真不是俗品。 “邵相难不成有什么难言之隐?” 邵子卿不敢说,眼神却一个劲儿地向着陌孤寒的方向乱飘,直接出卖了他的心思:“不敢不敢。” 陌孤寒再次巧妙地转移了话题:“看邵相坐卧难安,是不是想去帮褚慕白?” 邵子卿终于如释重负,寻到了借口:“正有此意,多一人多个帮手,那属下也告退了。” 言罢迫不及待地起身,仓惶离了雅厢。 月华狐疑地盯着陌孤寒,微微一笑:“难不成邵子卿带我义兄来此有什么阴谋?” 陌孤寒刚喝了一口水,好似被呛住了,轻咳几声,摇摇头:“男人么,寻欢作乐,乃是人之常情,能有什么阴谋?” 月华笑得愈加灿烂,一把挽住陌孤寒的臂弯,媚波流转,娇声嗲语:“果真?” 陌孤寒终于败下阵来,讪讪地摸摸鼻子:“好吧,这是朕授意的。” “为什么?”月华一把松开手,略有气恼。 “你知道的,总是被人虎视眈眈地觊觎着手里的宝贝,那种感觉不是太好。偏生那褚慕白又不开窍,那多的大家闺秀皆看不上,只能让邵子卿费心,多启发启发。” 月华听完简直哭笑不得:“都说皇上胸怀天下,可纳百川,原来,就是这样的小气。” 陌孤寒小心地看月华脸色,见她并未真正生气,方才指着桌上一叠盐水南瓜子嬉笑道:“朕的心就像这南瓜子,里面只有一个仁儿(人),满满当当,连个空隙也没有,自然小气。” 月华斜睨他一眼,没想到他说出这些缠绵情话来,一套一套,信手拈来,而且一语双关,句句醉人,似那百年老酒一般甘醇。 “花言巧语。” 两人你侬我侬,便听到窗外街道之上逐渐开始沸腾,有整齐划一的脚步声自远及近,城中搜捕已经紧锣密鼓地展开,不明就里的百姓开始议论纷纷,瞬间就人声鼎沸,喧嚣起来。 月华忍不住离座而起,站在窗边,向外张望。 “看什么呢?”陌孤寒自在饮茶,冲着她微微抬眉。 “看戏。” 陌孤寒笑笑:“一方小小的窗户难不成还能蕴含什么人生百态?” 月华转身,冲着窗外一指:“官兵搜查鲁三,整条街上人心惶惶,有人惊慌失措,有人仓惶躲避,有人好奇交头接耳,唯独一个赶车老者,拉着一副寿材,满脸淡定,依旧自在悠闲,怀抱马鞭,好似江边垂钓,置身事外。想来是日日与逝者打交道,早已经看淡生死,超脱世俗,心境非同常人。浮生醉梦,皇上您说,这是否算作人生百态?” 两人正闲言论道,陌孤寒茶水喝过两巡,就听到楼下脚步声响,极是急促,“噔噔”地爬上楼来。 第一百八十六章 耍猴儿 雅厢的门急促敲响,然后褚慕白推开门走进来,一脸凝重:“皇上,事情有异常。” 月华站起身来,急切地问:“怎么了?鲁三找到了吗?” 褚慕白顾不得喘气,摇摇头回禀道:“暂时还没有发现鲁三的行踪,不过,城中死了三个跛脚乞丐。” “啊!”月华愈加惊诧:“怎么会这样?” “几人都是刚刚被杀,比我们堪堪早了一步。” 陌孤寒的脸沉下来,积蕴起风暴,乌云压境,暮霭沉沉。 “有人想杀人灭口。” 此事显而易见,不早不晚,就在褚慕白满城寻找鲁三的时候,这多跛脚乞丐遇难,定是有人也在暗中寻找鲁三的行踪,想要赶在褚慕白之前杀人灭口。 而且很明显,鲁三对于他们来说很重要,所以他们宁枉勿纵,宁肯错杀,也绝不放过任何一个可疑之人。所以,有这么多人无辜枉死。 鲁三究竟掌握了他们什么秘密,以至于让他们大肆地杀人灭口?当初褚将军坟墓被毁,是不是与此事有关?鲁三如今又在哪里? 陌孤寒曾经派人在京城四处搜寻他的下落,一直都没有任何音讯,他突然出现在京城,若是知道自己有危险,为何不主动寻求官府庇护? 陌孤寒的脸越来越沉,薄唇紧抿:“究竟是谁走漏了风声?他们怎么会知道我们所要寻找的人是鲁三?他们又如何能赶在你去之前,这样利落地除之后快?他们在京城的势力可见一斑。” 褚慕白也略一沉吟:“难道我们的人里有内奸?” 陌孤寒眸光闪烁,一声冷笑:“原本也只是正巧,所以想探查出毁坏褚将军陵墓的凶手而已,没想到竟然惊动对方,不惜暴露自己的势力,也要杀人灭口,可见,此事牵扯非同小可。 我们大肆搜捕,满城戒严,自然很容易走漏风声,被对方获悉。怪我过于轻敌,顾虑不够周全,让对方有了可乘之机。 褚慕白,自即日起,严密搜查鲁三的行踪,扩大搜查范围,务必要留活口,盘查出当日枫林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褚慕白满心懊恼,拱手领命,陌孤寒继续吩咐道:“对方杀了这么多人,必然也应该留下一些蛛丝马迹,而且,他们不会停止寻找鲁三的下落,你将这些案子交由刑部与京兆尹,一同勘察破案,尽量能够顺藤摸瓜,找到对方的线索。” “是,皇上。” 褚慕白铿锵应命,转身下楼,立即上了门外的骏马,绝尘而去。 陌孤寒转身一声苦笑:“说好出来陪你散心,又遇到这样煞风景的事情。” 月华摇摇头:“月华很庆幸今日出宫,更庆幸,遇到了皇上,将月华的事情这样放在心上。” 两人相视而笑,见天色已然不早,不能继续逗留,遂出门回宫,静待褚慕白与邵子卿的消息。 月华出宫一事,自然瞒不过宫里人,陌孤寒便下令三日后大开清秋宫,解除了月华的禁足。 困守在清秋宫,委实烦闷,但是解除了禁足,也没有什么地方可去。 整个皇宫,走来走去,都是那些亭台楼阁,水榭花廊,纵然御花园里如今争奇斗艳,开得正张扬,转上一日,也就看腻了。 宫里的人没有景可以赏,自然将心思放在陌孤寒跟前的争奇斗艳上,个个打扮得比那些姹紫嫣红的春花还要令人眼花缭乱。 在御花园里遇到了,免不得相互之间或讥讽或恭维一番,借着踩低别人出出心口的闷气。 而月华解除了禁足,自然便不能再继续偏安一隅,晨起的时候,按照往时规矩,去给太后请安。 一场较量下来,月华安然无恙,太后没有讨到丝毫便宜,对于月华更加恼恨,看着她横竖不顺眼。 泠妃胆战心惊地安然逃过一劫,陌孤寒已经不再提及清秋宫鼠疫一事,所以重新又开始嚣张起来,见到月华说话尖酸刻薄,故态复萌。 只有雅婕妤和怀恩见到月华进来,慌忙站起身行礼问安。 泠妃一声不屑冷哼,悄声嘀咕:“墙头草,两边倒。可惜人家也不过是将你当条狗而已。” 此话摆明就是在讥讽雅婕妤,雅婕妤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恍如开了颜料铺子,有些尴尬。 显然,两人的关系已经不似先前那般融洽。 月华无意掺合两人之间的恩怨,只佯作没有听到。 太后暗中瞪了泠妃一眼,转身面对月华的时候,脸上隐约浮现起一点难得的笑意。 “你的表妹常凌烟怎么没有跟着你一起过来?” 月华一愣:“晨昏定省是我们这些做妃嫔的规矩,凌烟只是进宫侍奉太皇太后,她向太后您请安,早膳过后比较合宜。” “原来皇后娘娘也是这样认为的,”泠妃阴阳怪气地揶揄道:“我还以为侯府出来的规矩不一样呢。” 月华一怔,不解何意。 一旁的怀恩悄声道:“常凌烟前日晨起过来给太后请安了。” 月华不禁就是一愣,常凌烟这是唱的哪一出? “兰婕妤遮遮掩掩地做什么?人家都不觉得难堪,大摇大摆地张扬,你还替人家觉得难为情不成?这人还没有嫁进宫里来呢,这规矩就先学上了,就是不知道,究竟是哪门子规矩。就等着皇后给咱们答疑解惑呢。” 月华淡然一笑:“侯府没有这样的规矩,那就是宫里的规矩了。泠妃这般好奇,如何没有去向太皇太后请教一二?” “太皇太后最近可忙碌得很,虽然对皇后娘娘不闻不问,但是,对常凌烟姑娘那可是十二分的用心。听说昨日光舞裙罗衫,珍珠宝石头面就着令内务府里做了十余套,各种绫罗绸缎,眼花缭乱。并且啊,专门请了乐坊里的头牌歌舞教头,悉心教导,争取哪日一鸣惊人,一举夺了皇后娘娘你的风头呢。” 月华与廉氏和常凌烟不睦,这并不是什么秘密,因此泠妃话里话外都带着挑拨的意味。 每当有人在她面前提及常凌烟,她总是无法淡然,付之一笑。 月华说话也尖锐起来:“那泠妃也要更加刻苦才是,毕竟放眼整个后宫,只有泠妃你舞艺超群,惊鸿蹁跹,无所不通,深得皇上赏识。若是有朝一日,被凌烟比下去,岂不一无是处了?” “你......”泠妃“噌”地气势汹汹地站起身子,又勉强按压下满腔怒火:“我自然是不怕,左右妃子的位份空闲了好几个,不怕人夺了去,可惜皇后的位子可就岌岌可危了。” “泠妃的意思是提醒本宫,需要多给皇上纳几个妃子吗?” 泠妃哑口无言,太后冷冷一笑,将话茬接了过来:“皇后若是有这样的度量也就好了,宫里的妃子们也就有了福气了。” 月华不想陌孤寒处在自己和太后之间左右为难,因此对于太后的揶揄,她不能像对泠妃那般针锋相对。只温婉浅笑,佯作不以为意。 有宫人轻手轻脚地进来,冲着众妃与太后回禀道:“启禀太后,凌烟姑娘过来给您请安,就候在殿外。” 泠妃讥诮地勾勾唇:“说曹操,曹操到,果真经不得念叨。也是真的厚脸皮,百折不挠。前日被挖苦一顿,换成是我,要绕着瑞安宫走,脸皮都要着火了。” 对于常凌烟,雅婕妤同样刻薄:“若非如此,怎么能削尖了脑袋挤进宫里来?这是想讨好太后娘娘还是想借机见皇上一面?” 太后得意地望一眼月华,笑吟吟地对宫人道:“告诉凌烟姑娘,皇后娘娘说了,她一个宫女,大清早地跑来给哀家请安有些不合规矩,请她自重,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回去吧,太皇太后那里,还要她好生伺候着呢。” 原来太后一早挖了坑,在这里等着自己呢。等常凌烟碰了壁,灰溜溜地回到慈安宫,一五一十地来个鹦鹉学舌,那么,她褚月华在太皇太后跟前更是里外不是人。 宫人领了命令,退出去,不过片刻功夫又回来:“启禀太后娘娘,凌烟姑娘说她今日是奉了太皇太后之命,过来给您请安的。” 扯了好大的旗! 泠妃巴不得能借机消遣两句,过过嘴瘾,也给月华一点难堪,抻长了脖子向外看看:“来个猴儿耍耍也热闹,正闷得慌呢。” 太后点点头,宫人领命退出去,听环佩叮咚,便知道是常凌烟进来了。 她得到太皇太后**几日,气焰收敛了一些,除去满头金银珠翠,洗去脂粉油膏,眼见比在侯府的时候出息了不少。 袅袅婷婷地走到近前,向着太皇太后行个大礼,声音里甜得几乎渗出蜜来。 太后自然是更看不起常凌烟,微微一抬下巴,示意平身:“不知道凌烟姑娘会来,这里没有你的位子,只能委屈你站着说话了。” 这话是一语双关,月华听着都觉得羞愧,常凌烟却是丝毫不以为意。 “太后跟前哪里有凌烟的位子?凌烟站着就好。” “可是你杵在这里,太后娘娘还要仰着脸看你,岂不太累?”一旁的泠妃冷笑一声道:“莫如你便半蹲下身子,像只猴儿一般,也好表示你对太后娘娘的敬意。” 第一百八十七章 自诩小周后 泠妃明目张胆地羞辱常凌烟,不忘得意地瞥一眼月华,太后只沉默不语。常凌烟也有些微尴尬,讪讪地笑笑:“这...这...” 月华无意帮常凌烟,巴不得她知趣地退下去,但若是常凌烟果真依言照做,自己这脸可是被打得“啪啪”响了。毕竟,自己好歹算是常乐侯府里嫁出来的,与常凌烟乃是同根相生。 “凌烟今日可是奉了太皇太后的命,好歹也是代表了太皇太后她老人家的脸面。泠妃觉得这样合适么?” “不合适,真的不合适,此言欠妥。” 泠妃痛快地应下,一指月华,对常凌烟道:“皇后娘娘跟前的位子倒是宽敞,不若你过去平起平坐?” 常凌烟还不至于蠢透,慌忙摆手:“凌烟有自知之明,不敢攢越。” 泠妃掩唇娇笑:“看到凌烟姑娘这惶恐的样子,本宫情不自禁想起,最近宫里流行的一首词,听说是凌烟姑娘命人谱曲,用来排练歌舞,献给皇上的。” 常凌烟面红耳赤,一旁雅婕妤终于忍不住开口:“什么词儿?说出来让我们也长长见识。” 泠妃阴冷一笑,已经自顾哼唱道:“......衩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郎恣意怜。” 竟然是南唐后主李煜与小周后**幽会之后写的《菩萨蛮》! 月华见常凌烟满脸赤红,显然并非是泠妃杜撰,而是确有此事。她竟然自比小周后,用此曲到陌孤寒近前献媚? 她心里云卷云舒,雅婕妤已经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听下面宫人说起过的,听说凌烟姑娘赤足着红罗袜,不染香尘,翩跹一舞也是倾国倾城,销魂酥骨,只是皇上他怎么......” 说到半截,看了月华一眼,惊觉自己有点幸灾乐祸,心有忌惮,又生生咽了回去。 月华的心里也有些像猫儿抓一般,想知道陌孤寒究竟是怎样反应? 泠妃笑得愈加放肆,花枝乱颤:“那场面活色生香,只教人想起宋代的画作《熙陵幸小周后图》,只是可惜,咱家皇上不是那荒淫好色的帝王。” 那《熙陵幸小周后图》乃是宋代流传下来的**图画,据传是南唐灭亡之后,后主李煜被软禁,宋太宗垂涎小周后,召入宫中强行占有,命画师现场描摹,极其不堪入目,泠妃竟然也当众信口道来。 “泠儿!”一直坐壁上观的太后蹙眉一声冷叱,打断泠妃的话:“怎样荒唐的话都说得出来。” 泠妃恃宠而骄,小声嘟哝道:“别人做来都不觉丢人。” “人和人能一样吗?你是什么身份?” 太后话里话外都是对常凌烟的讥讽之意,就连跟前伺候的宫人们看常凌烟的眼色都鄙夷起来,犹如针扎。 俗话说“自作孽,不可活”,月华有心替常凌烟和自己周全个颜面,但是常凌烟就如那青楼烟花女子一般,将这些不入流的手段尽数在宫廷里施展开,被整个紫禁城里的宫人们津津乐道,今日又主动到瑞安宫自取其辱,令月华觉得羞耻难当。 她站起身来,随便寻个借口,告声罪,便愤然离开了。否则一会儿,泠妃等人还不一定又说出一番怎样的冷嘲热讽。她常凌烟可以不知羞耻,若无其事,她褚月华可坐不住。 身后泠妃得意讥笑,愈加肆无忌惮。 月华惹了一肚子气,前脚刚刚回了清秋宫,用过早膳,没想到常凌烟竟然又相跟着过来。 她打着给月华请安的旗号,未等宫人通禀,就已经一步迈进暖阁里来,亲热地叫了一声:“姐姐。” 月华正在给怀恩绣团扇,头也不抬,毫不客气道:“我知道你的根底,你也了解我的脾性,所以压根便用不着这样惺惺作态。” 常凌烟受了揶揄,丝毫不以为意,笑得肆意:“姐姐当初在侯府的时候,多么讨喜的脾性,无论凌烟说什么,都笑吟吟的不争不辨。如今竟然连虚与委蛇都不屑于了?” 月华冷哼一声:“当初的常凌烟也不过是嚣张跋扈了一些,本宫当时也只当你不懂事,可是如今不一样,你觉得,你做过的那些事情,本宫会原谅你吗?” 常凌烟继续“咯咯”娇笑,笑得花枝乱颤:“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可说了,亲不亲,一家人,你我好歹也是嫡亲的表姐妹,在这后宫里,自然应当不计前嫌,相互扶持,效仿那娥皇女英。” 原来是真的将自己当做小周后了。 自从进宫以来,自己在泠妃面前还从来没有吃过这样的瘪,今日被指桑骂槐一顿数落,月华一肚子气正无处发泄,鄙夷地瞥她一眼:“本宫想,你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吧?你不过是进宫来伺候太皇太后的,漫说娥皇女英,就算是祸国的飞燕合德,你也没那个资格。以后这种伤风败俗的行止还是少作为妙,免得舅父在外面都被人耻笑得抬不起头来。” “你是端庄贤淑,仪态万方的皇后,而我,自然不需要顾虑这么多,妖妃妖妃,不妖媚一点怎么做妃?让别人讥讽几句算什么?等有朝一日,我常凌烟得宠,将她们踩在脚下,怎样**那都要看我的心情。” 月华手中丝线翻飞,并不停歇,觉得常凌烟如今就好像是鬼迷了心窍一般,她无话可说,不过一声轻嗤。 常凌烟自顾寻了座位坐下,打量月华暖阁里的摆设,眸中迸射出贪婪之意:“明人不说暗话,我常凌烟也不遮遮掩掩,我进宫就是为了皇上,早晚会是皇上的妃子。而且,皇上对我有情有意,宠我不过是迟早的事情。” “既然面也见了,安也请了,那么,你可以回了。”月华懒得看她那副嘴脸,冷冷地下了逐客令。 常凌烟却自顾冲着香沉喊:“上茶啊,傻愣着做什么呢?” 香沉将她对月华的傲慢无礼尽数看在眼里,有心讥讽两句,又不愿意给月华招惹祸端,忍气吞声地转身去烹茶。 “香沉。”月华叫住了她:“你如今是一品风仪女官,她常凌烟已经不是侯府的千金小姐,而是太皇太后宫里的伺候丫头而已,你用不着伺候她。” “是,娘娘。”香沉痛快地应声,犹如晨起挂露的黄瓜,脆生生,甜滋滋。 常凌烟也并不发怒,依旧笑嘻嘻的,没皮没脸:“不倒就不倒,妹妹我来伺候姐姐可好?” 月华咬掉线头,重新换了丝线,冷声道:“用不起,香沉,送客。” “别呀!”常凌烟抬手制止了香沉:“我来此可是奉了太皇太后懿旨的,太皇太后让我多陪陪姐姐,联络联络感情。” 常凌烟竟然不惜搬出了太皇太后,这样没脸没皮,月华也极是无奈:“你愿意留下来便留下来,只要闭住你的嘴巴便是。” 常凌烟“呵呵”轻笑两声:“跟姐姐还真没有什么好说的。” 月华冷哼一声,不再搭理。常凌烟自顾在清秋宫里四处游逛,将自己当作主人一般,颐指气使。 香沉气恼地暗啐一声:“她如今怎么这样厚颜无耻,纵然是青楼里的姐儿也懂得个眉眼高低吧?” 月华自顾低头绣花,绣的是怀恩的小像,头上的钗环步摇都栩栩如生起来。 “搭理她作甚?她那点心思谁人不知?皇上的冷言冷语都没用,依旧这样锲而不舍,我们讥讽两句,算得了什么?” “眼见皇上和慕白少爷他们议事就要散了,娘娘果真留她在这里碍眼么?”香沉气咻咻地道。 月华突然顿住手里的动作:“炉子上不是煨了有银耳莲子汤么,你端了去送给皇上。” 香沉瞬间眉眼间溢出浓浓的欢喜,如千丝万缕的柔情荡漾:“煨了许多呢,要不要给娘娘也盛一碗?” 月华摇摇头:“多拿几个白玉碗,听说慕白哥哥和邵相都在。还有......回房去好生收拾收拾,把头发梳理梳理。” 香沉瞬间就羞红了脸,忸怩道:“娘娘!” 月华暗自好笑,挥挥手:“去吧,要不一会儿议事散了,你想见也见不到了。” 香沉咬咬下唇,身子一拧,便羞涩地跑了出去。 月华怔怔地叹了口气,不由自主地想起守墓人说的话,褚慕白自己一个人的确是太寂寞了,身边连个知冷知热疼他的人都没有。香沉虽说身份低微一些,但是人品行脾气都是好的,又对褚慕白满心满眼地爱慕,已经这多年。 自己这做主子的,总不能一直将她留在身边,耽误了她的大好韶华,倒不如就遂了她的心愿,找个时机跟陌孤寒说一声,将她打发到褚慕白身边去,贴身照顾着,自己也好放心。至于,褚慕白是否愿意收了她,就是她的造化了,自己勉强不得。 香沉将莲子汤送过去,回来告诉月华,荣祥就守在御书房门口,谁也不许进入,说是里面有机密要事要谈。莲子汤也是荣祥接过来送进去的。 见不到褚慕白,香沉难免失望,但是眸子依旧亮晶晶的,兴奋得鼻尖都冒出一层细密的汗。这丫头极易满足,虽然没有亲眼见到,但是仅一门之隔,就感觉亲近了许多。 第一百八十八章 喋血堂的主子 御书房里,一直到夜幕降临,依旧门窗紧闭。 陌孤寒,邵子卿,褚慕白三人皆一脸凝重。 香沉送来的莲子汤原封不动地放在案几之上早已经冰凉。 “你所言可有凭据?”陌孤寒自龙椅之上一惊而起。 “臣下命人假扮跛脚乞丐,引蛇出洞,当场抓获欲杀人灭口者二人。臣连夜亲自审问,亲耳所闻。”褚慕白言之凿凿:“皇上若是不信,可以提审两个犯人,亲自审问。” “嘭!”陌孤寒一拳击打在书案之上,坚实的黄梨木龙案顿时凹下去。 “常至义简直胆大包天!” 褚慕白与邵子卿齐齐跪拜下去:“皇上息怒。” 陌孤寒一声冷哼:“朕只知道常家人贪赃枉法,党同伐异,为非作歹,但是委实没有想到,他们竟然还有这样的狼子野心!” 褚慕白低头默然不语。 陌孤寒望着他,眸光闪烁,心里几个翻涌。他最初对于褚慕白并不是完全信任,毕竟他与常家是有一丝渊源的,所以心中有一点提防,甚至于,他还在军中安插了自己的眼线,监视褚慕白的一举一动。 今日这事,攸关常家一党兴衰存亡,他完全可以隐瞒下来,抹去一切痕迹,或者,到常至义那里邀功请赏,但是他一五一十地禀报给了自己,足可以给常家带来灭顶之灾的罪证! 最初,自己错怪了月华,如今,又误会了褚慕白。他果真不愧是褚陵川的儿子,褚陵川一手带起来的兵将,忠勇双全,赤胆忠心,足堪大用! 陌孤寒亲手将褚慕白搀扶起来,重新赐坐给他和邵子卿:“将其间来龙去脉再详细跟朕说一遍。” 褚慕白颔首,略一思忖,便将这几日的调查情况娓娓道来。 “臣搜捕鲁三无果,无奈之下,与邵相将计就计,假扮跛脚乞丐,尽量装扮成鲁三样貌,引蛇出洞。果真在昨日夜间,对方沉不住气,再次行动,想要杀人灭口。其中一人被当场诛杀,两人被生擒,连夜审问,对方便如实招供,并且牵扯出上次上元节刺杀皇上一案。 那两人对于刺杀一事供认不讳,招认自己乃是喋血堂里的一级杀手,上次上元节刺杀皇上,还有追杀鲁三一事,都是喋血堂里的人所为。因为他们规矩严苛,所以堂中一些机密事件掌握不多,并不知道追杀鲁三的原因。 但是其中一人,禁不得拷打,为了活命,供认他曾经碰巧亲眼目睹了前来传命之人。当时可能因为情势太急,等不及他们回避,那人便急匆匆地吩咐堂主,说是主子有令,要求追杀鲁三其人,宁枉勿纵,因为事关重大,千万不能让鲁三落到皇上您的手里。” 陌孤寒略一沉吟:“那他如何知道这主子就是常至义呢?” “因为当时堂主对那人似乎颇有微辞,说上次上元节刺杀一事,因为他接应不当,导致堂口兄弟折损严重。然后前来传命的人有些不满,埋怨他过于蠢笨,办事不利,当时若非他拿了主子令牌调兵暗中掩护,故意放走喋血堂的弟兄们,如今喋血堂只怕被臣和邵相一网打尽了。 两人为此争执了几句,那人气咻咻地丢下一句话:‘若是此次误了二爷大事,小心项上人头’,便拂袖而去了。” 令牌?调兵?二爷? 陌孤寒的脸色越来越难堪,阴沉沉的,如骤雨将至,电闪雷鸣。 “上元节朕被追杀之时,常至义果真出兵了?” 一旁邵子卿笃定地点点头:“当时百姓慌乱,奔走相告,惊扰了京兆尹,守城军等,第一个派兵剿杀刺客的就是常至义,喋血堂的人的确是立即销声匿迹,不知所踪了。” “竟然敢弑君罔上,常至义这是想要造反了!” “也难怪上次搜捕鲁三,竟然那样快就走露了风声,被抢占先机,常至义在京城的势力无孔不入,更遑论是在军中?看来,除去常家,已经是刻不容缓,等不得了。”邵子卿沉声道。 陌孤寒一声冷哼:“上次常至礼一事,朕盘根究底,略作试探,便引起常家警觉,立即弹劾查办了朕委任的两位重臣作为回击,令朕措手不及。 朕原本想纵容他再嚣张一些时日,不想跟太皇太后正面冲突,可是如今常家狼子野心,竟然生了谋君篡位的野心,那就万万容不得了。” 褚慕白略露犹豫之色,沉吟不语。 陌孤寒微微挑眉:“褚爱卿是否另有高见?” 褚慕白思虑片刻,沉声道:“臣下不敢隐瞒此事,据实禀报,但是心中尚有一丝疑虑。” “但说无妨。” “其一,喋血堂臣下已经打过一次交道,俱是悍不畏死的亡命之徒。此人能跟在堂主跟前,当非寻常身份,却如此痛快地招认出这样机密的情报,原本就是疑点。 其二,他对于此事供认不讳,但是问及关于喋血堂的其他情报却是百般遮掩,推脱不知,或者顾左右而言他,逼问不出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臣下窃以为,虽然种种迹象皆指向常至义,但是单凭此人供状,不足以定罪。尤其常家在朝中根深蒂固,届时据理力争,硬碰硬,难免会兴起一阵波涛汹涌,朝堂动荡,皇上还需三思。” 若是以前,褚慕白这样直白地劝阻陌孤寒,他兴许会有所猜疑,但是此时他心境不同,能够理性地仔细分析思索。 “褚将军言之有理,此事我们还需从长计议。只是,铲除常家,我们势在必行。” 邵子卿点点头,也表示赞同之意:“如今究竟是先拔除大树,再散其党羽,还是先消弱常家势力,再连根拔起?” “以前你我二人的计较,便是慢慢蚕食常家的势力,一点一点夺过朝政。这样稳扎稳打,比较稳妥,但是耗时太久,我们刚刚小试牛刀便引得太皇太后警觉。如今朕等不得了。我们便改变最初的策略,首先剪除常至义,只要常家没有兵权在握,那么,便是案上鱼肉。” “既然如此,正好从喋血堂着手,查找常至义谋逆造反之罪,只要罪证确凿,那么常家一党便无话可说。” 陌孤寒点点头:“非但如此,鲁三那里应该也是一个突破口,褚将军,你仍旧不能放松追查鲁三的下落,势必要查清你义父陵墓被毁的真相。” 褚慕白领命,沉默不语,看起来忧心忡忡。 “褚将军好像有什么心事?” 褚慕白一惊,抬起头来,斩钉截铁地摇摇头:“没有。” “你不是一个擅于说谎的人。” 褚慕白一时语噎,吞吞吐吐道:“臣下只是在犹豫,是不是应该回避此事?” 陌孤寒紧盯着他,思忖片刻,方才沉声问道:“褚将军忠肝义胆,朕深信不疑。你是在担心皇后?” 褚慕白被一言道破心事,踟蹰半晌,犹豫道:“臣相信皇后娘娘赤胆忠心,绝无二意,只是担心常家卑鄙,到时候不择手段,逼她就范,令她左右为难。” “褚将军,你要记得,你姓褚,月华也姓褚,你们是我长安名将褚陵川的子女,跟常家人没有任何干系。朕信任你,也同样信任月华,你们无需多心。” 邵子卿略一思忖,也谏言道:“褚将军的顾虑也不无道理,上次常至礼一事便是前车之鉴。有朝一日,常家岌岌可危,太皇太后必然无所不用其极,难为皇后娘娘。皇上日夜为国事操劳,而皇后娘娘在后宫孤立无援,危险防不胜防。” 陌孤寒已经背转过身子,跳跃的烛光下,他的面色晦暗不明,犹如笼了一层寒霜,令人捉摸不透。 “你们提醒得极是,朕定然会有所准备,尽量让皇后置身事外,不给常家任何可乘之机。” 常凌烟在清秋宫里守株待兔,等了两日,方才终于见到陌孤寒。 陌孤寒一见到她,眉峰立即蹙了起来,沉了脸色:“你不在慈安宫伺候,到这里做什么?” 常凌烟正百无聊赖,见陌孤寒来,立即精神焕发,站起身来娇娇怯怯地福身一礼:“凌烟初来乍到,委实没有什么地方可以消遣,只能陪皇后姐姐说说话。” 陌孤寒脸色更寒:“皇后姐姐?好像失了体统吧?你进宫以后,太皇太后没有教导你规矩吗?” 常凌烟一噎:“是凌烟平日里叫得习惯了,觉得这样亲近。” 陌孤寒转身,月华将湿热的帕子递上去:“这几日着实累坏了吧?” 用热烫的帕子焐焐脸,陌孤寒冷硬的眉眼线条便和缓了起来:“每年开春和年底是最为忙碌的,自己呆在宫里是不是有些闷?” 月华摇摇头,还未说话,常凌烟已经抢先道:“凌烟一直在陪着皇后娘娘说话,自然是不闷的。” “滚!” “啊?” 月华与常凌烟都没有听清楚,有些惊愕。 “朕说滚!听不清楚么?”陌孤寒不由地提高了声音。 月华愣住了,常凌烟抬起一双可怜兮兮的眸子,望着陌孤寒,雾气迅速在眸中聚拢,楚楚生怜。 第一百八十九章 太后召见 “我......” 常凌烟红唇轻启,欲言又止,泫然欲泣,每点细微的一颦一蹙都恰到好处。这幅模样就连月华见了,心里都忍不住一软。 陌孤寒却看也不看,终于失了耐心,冷声道:“等着朕动手么?” 常凌烟眸子里的泪珠子终于噼里啪啦地落下来,咬紧了娇艳欲滴的下唇,颤颤巍巍道:“奴婢告退。” 恋恋不舍地出去,一步三回头,满脸哀怨和凄楚。 清秋宫的宫人立即“嘭”的一声,不耐地将门闭合了。 陌孤寒低头不悦道:“朕不希望以后再在清秋宫里见到她,简直就像是挥之不去的苍蝇。常乐侯为人还算秉正,如何教养出这样不知廉耻的女儿?” 月华也觉得有点委屈,点点头:“妾身遵命。” 一旁的香沉欲言又止,想替月华辩解,又不敢插言。 “你当初在朕面前那副厉害的模样呢?气恼起来恨不能将朕生吞活剥了,怎么还奈何不了她一个小小的常凌烟?” “她说,她是奉了太皇太后的懿旨。”月华低声嗫嚅道。 陌孤寒沉默了片刻,似乎是在思索什么,然后挥手屏退了香沉等宫人,拉着月华坐下来,郑重其事道:“太皇太后的命令你不敢违逆是不是?” 月华默然不语。这个问题她委实无法回答。 “假如,有一天,朕忤逆了太皇太后,惹恼了她,你怎么办?” 陌孤寒问她这句话的时候,郑重其事,灼灼的目光就一直紧盯着月华,眸中云卷云舒,隐含着期盼。 月华的心一沉,她知道,陌孤寒这不是无意调侃,这一天迟早都会到来,不过是早与晚而已,她都将无可逃避。 常家,就好比是长安王朝的一块腐肉,陌孤寒要想一统长安朝政,常家绝对留不得。 这件事情,月华从进宫之前就知道。太皇太后给了常家三代繁荣,当她垂垂老矣,力不从心的时候,便想将这一重担交到下一辈手中,也唯独相中了褚月华。 常至礼这一脉已经倒下去,皇上雷厉风行,以迅雷之势了结此案,并且因为假传懿旨一事事半功倍,使得太皇太后措手不及,想要出手都师出无名。 太后相中了李氏的愚笨,而李吉同常至礼参与买官卖官,罪证确凿,太后以此相要挟,逼他就范,诱导着李氏一步步落入他们提前设好的圈套,向着自己下手。虽然最终她在陌孤寒机智的保护下幸免于难,逃过一劫,但是,太后成功地离间了她与常家的关系。 朝堂上下,谁都知道,太皇太后宣召常凌烟意欲取而代之,而当今皇后绝境重生,反败为胜,与常家已经是反目为仇。 褚月华对于常家并没有太深的感情,常家兴衰成败,她也觉得与自己没有多大干系。但是,当有一天,常家果真在风雨飘摇中摇摇欲坠,常乐侯求到自己跟前时,自己还能保持淡然,袖手旁观吗? 她略一犹豫,便被陌孤寒看在了眼里,眸中不禁一黯。 月华牵强一笑:“在家从父,嫁后从夫,皇上是月华的天。纵然有一天,可能月华会很为难,但是选择的结果是一样的。” “你会不会恨我?” “夫妻原本就是一体,皇上是长安子民的王,月华是长安的后,为了长安,为了这片锦绣江山,皇上无论做什么,自然都有道理。如果有一天,月华成为了您的负累,您不用顾忌月华,做您自己想做的事情就是,月华绝对不怨不悔。” 陌孤寒顿时有些心疼,将月华揽进怀里,低声呢喃道:“朕怎么舍得让你为难呢?” 月华牵强一笑,却在他的怀里分明嗅到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 第二日,陌孤寒早朝过后便出宫去了,说是要去巡查堤防工程,由新科状元韩玉初陪同。 早膳过后,常凌烟依旧按时而至,这令清秋宫里的宫人们都有些无奈。 常凌烟经常对他们呼来喝去的,令宫人们都极其反感,背后窃窃私语。因此常凌烟一来,众人都不屑地撇撇嘴,没有一人上前搭理,纷纷散了。 月华也觉得不可思议,常凌烟昨日被陌孤寒丝毫不留情面一通训斥,如何还能厚着脸皮再踏足这里? 常凌烟趾高气扬地走进来,径直走到月华近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极是傲慢道:“你宫里的这些下人都该管教管教,好生学学规矩了。见了我不知道行礼问安么?” 一旁的香沉悄声嘀咕:“你算哪根葱,哪瓣蒜?” 声音不大不小,常凌烟却足够听得到,顿时横眉立目。 月华担心香沉吃亏,一声冷笑:“请问你是哪个宫里的主子?我的人又该给你行什么大礼?” 常凌烟自讨没趣,被辩驳得哑口无言。 “果真是有怎样狂妄的主子,便有怎样的奴才。” 月华微微扬起脸:“我的人自然有狂妄的资本,不劳你操心。而且,我清秋宫也不欢迎你,用不着天天来这里自讨没趣。” 常凌烟被一再揶揄,丝毫不以为意,得意一笑:“太皇太后让我来传召你。” 月华一愣,从常凌烟的语气里,直觉就嗅到了一点不详的味道。 陌孤寒曾经说起过,太皇太后想要常凌烟搬进清秋宫里居住,被他以自己被禁足拒绝了。如今禁足解除,常凌烟昨日又从自己这里碰了钉子,回去难保不会添油加醋地讲给太皇太后听,看来,她老人家这是要训斥自己出出气了。 在外人眼里,太皇太后是极袒护月华的,对她也极亲昵,只有月华自己知道,她每次去慈安宫,都会被她劈头盖脸地一顿训斥,甚至被责罚下跪,委实没有什么愉快的回忆。 她站起身来,放下手中活计,整理一下衣裙,淡然道:“走吧。” 月华穿戴得极为素俭,头上也只簪了陌孤寒送她的紫玉簪,还不及宫女张扬一些。 常凌烟不屑地撇嘴:“有福都不会享,一看就是穷酸命。” 月华懒得与她争一时长短,倒是一旁的香沉沉不住气,冷声道:“原来长安王朝的皇后竟然是穷酸命,简直闻所未闻。” 常凌烟便有些恼羞成怒。她仪仗着太皇太后给自己撑腰,并不将月华这个皇后放在眼里,但是,月华的确比她尊贵,这是事实。 她瞅一眼月华头上的紫玉簪,满眼不屑:“放着金雀钗不戴,偏生簪一支寒酸的玉簪子,比村妇不如。” 香沉更是寸步不让:“我家娘娘的玉簪乃是皇上亲手雕琢,无价之宝,别人求而不得呢。” 这一句话立即抢占了上风,常凌烟哑口无言,紧盯着那紫玉簪,满眼怨恨,几乎喷出熊熊火焰来。 月华回头瞪了香沉一眼,示意她莫要跟常凌烟浪费唇舌,给自己招惹记恨。香沉立即不甘地闭了嘴。 月华当先走在前面,常凌烟尾随身后,两人谁也不虚伪客套,一路无话。 慈安宫里,檀香缭绕,鸦雀无声。 太皇太后盘膝端坐在罗汉榻上,手中拿了一串紫檀串珠,清浅拨弄。见到月华进来,也只是撩了撩眼皮。冷冷地道:“想见皇后一面,如今还不容易呢。” 月华恭敬地跪在地上磕头:“月华随时恭听太皇太后教诲,随叫随到。” 太皇太后面沉如水,不过微微挑眉:“你今时不同往日了,皇帝正在新鲜的时候,宝贝你的紧。想要见你啊,皇上还舍不得呢。” “太皇太后喜好清净,月华除了初一十五过来给您请安,其他时候无事不敢打扰。若是太皇太后不嫌月华愚钝,月华愿意经常过来侍奉您。” 太皇太后幽幽地叹口气:“哀家这里有林嬷嬷作伴,倒是还不算闷。只是皇后一人,在这危机四伏的紫禁城里,未免有些势单力孤。” 月华心里一凜,终于来了。 她不动声色地婉言道:“多谢太皇太后挂心,承蒙皇上恩泽,月华觉得一切还好。” 太皇太后见月华跟自己迂回转圜,左拐右绕,故意只字不提常凌烟,心里有些不悦之意。 常凌烟便趁机走到她跟前,捶肩按揉,大献殷勤。 “皇上疼你最好,那是咱常家的荣耀。只是皇上这些时日废寝忘食,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你作为皇后,也要多费心才是。” “如今马上就要进入汛期,皇上说长安多地堤坝年久失修,唯恐不够牢固,所以近日比较费心,一直在与邵大人,韩大人商议筑堤疏导之事。”月华如实道。 “可是哀家怎么听说,那褚慕白也跟在御书房里商议,鞍前马后地张罗什么呢?” 太皇太后仍旧不甘地试探。 月华不假思索地回道:“皇上说正是春耕忙碌的时候,筑堤之事若要召集百姓不太容易,京城附近的河堤修筑不如交由太平军来做,都年轻力壮的,除了操练也无事可做。” 太皇太后点点头:“皇上对于朝堂之上的事情倒是不瞒你?” 月华摇摇头:“后宫不得干政,月华向来恪守本分。只是皇上疲惫的时候,偶尔牢骚两句,月华放在心上罢了。” 太皇太后撩起眼皮,紧盯着月华看了半晌,面上阴晴不定。 第一百九十章 残酷的真相 月华心里有些忐忑,低垂着头,佯作淡然,却是提高了十二分的警惕,唯恐自己一不小心,被太皇太后套问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 “皇上这样辛苦,你一个人难免照顾得不够周到。正好哀家这里也没有什么琐碎事情,不如就让凌烟替你分担一些。” 太皇太后话锋一转,终于转入正题,开门见山。 月华心里一声冷笑,直接拒绝道:“启禀太皇太后,皇上说他专心朝政,暂时没有时间儿女私情,叮嘱月华管束好后宫里的姐妹,没有要紧事情不要打扰他。” “没有时间?”太皇太后倏忽间睁大眼睛,盯着月华,怒意渐生:“皇上带你出去游山玩水,到浮生醉梦吃酒饮茶便有时间了?” 没想到皇上与自己的一举一动竟然都没有隐瞒过太皇太后,也难怪陌孤寒心生不满。月华毫不畏惧,一字一字回禀道:“皇上疼宠,月华也是受宠若惊。” “哀家听说你不止一次撺掇皇上到兰婕妤那里去,反而凌烟昨日在你清秋宫里受了委屈和冷脸,你倒是幸灾乐祸,恨不能火上浇油。你们二人乃是同根所生,你就这样容不下自己的姐妹?难不成凌烟还不如兰婕妤与你亲近?” 太皇太后咄咄逼人地逼问道。 月华心里冷哼一声,她常凌烟与兰怀恩相比,的确天上地下,压根就没有可比性。 “凌烟受委屈,那是她自己顶撞了皇上,惹得皇上厌恶,此事大概与月华并没有什么干系。” “若非你在皇上跟前谗言,皇上如何会容不下凌烟?” 月华依旧低眉敛目,语气也恭谨,不过话风丝毫不相让:“月华最初入宫之时,皇上一样厌憎月华,妾身想,大概应该是同样的缘由。” “啪!” 太皇太后手里的紫檀佛珠脱手而出,狠狠地甩在月华的脸上。月华只觉得一阵火辣辣的疼,定然是要红肿起来了。 “你还记得自己最初入宫时候,是怎样的狼狈?哀家以为你已经忘了本了!” 月华捂着半张脸,依旧纹丝不动地跪在地上,垂首不敢忤逆,却将脊梁挺得笔直若松,不卑不亢。 常凌烟上前将地上的佛珠捡起来,用袖子擦拭干净,然后递交到太皇太后手里,满脸媚笑。 “太皇太后息怒,莫气坏了身子。姐姐原本就缺少管教,性子顽劣,桀骜不驯,您老人家犯不着生气。” 太皇太后眼皮也不抬,冲着常凌烟冷声道:“你暂且退下去。” 常凌烟一愣,不解其意。 “哀家有话要跟皇后说。” 常凌烟不甘心地撇撇嘴,柔声道:“遵命。” 然后慢慢退出去,合拢了身后的门。 屋子里寂静起来,香烟袅袅,悄无声息地滋养着殿里的罗帐,锦围,都生了暗香。 月华悄悄地挪挪膝盖,如今殿里已经撤去长绒脚毯,青石地用水擦洗得水亮,光可鉴人。跪上片刻,就难免酸痛,犹如针刺。 “皇后你可知道,当初你是如何逆转皇上对你的看法,打了这场漂亮的翻身仗吗?” 月华点点头:“一切仰仗太皇太后恩泽。” “这话,哀家承受得起。那你可知道,哀家为了你和皇帝,煞费苦心,做过多少安排?” 月华摇摇头,对于自己和陌孤寒。她只知道太皇太后是乐见其成的,也曾经为自己撑过腰,说过好话。但是,她真的不知道,太皇太后曾经筹谋过什么。 太皇太后神秘一笑,慢条斯理道:“那今日,哀家就说于你知道,也好让你明白,你这皇后的位子,是哀家一手将你托上去的,同样,哀家若是想要废了你,易如反掌。” 月华只觉得心中一凜,身上也一股恶寒,似乎要有狂风骤雨向着自己扑面而来一般。 她情不自禁地抬起头来,太皇太后正意味深长地盯着自己,眸子里闪烁的精光深邃如幽暗的夜空。 有些猜疑恍如流星一般,从月华的脑海里滑过,便是这一晃而逝的灵光,令她有些触目惊心。 她难以置信地瞪圆了眸子,一个字一个字,艰难地从嘴里吐露出来:“泠贵妃生辰宴上,那冰裂纹玉瓶里的手脚是您指使瑶瑟做的?” 太皇太后一愣,显然有些出乎意料:“你为什么会这样想呢?” “如果瑶瑟果真是雅嫔的人,就凭借太皇太后的火眼金睛,不可能毫无觉察,而且还做主差遣她来贴身伺候月华。而且正因为瑶瑟所用的脂粉都是太皇太后您赏赐的,所以她在使用的时候才会毫无忌惮,明目张胆,被其他宫人看在眼里,作为指证她的凭据。 而且,瑶瑟当时分明就是故意露出惊慌失措之色,被月华觉察。她既然已经怀揣了必死的决心,有心替人担此罪过,实在就没有必要多此一举,和盘托出之后再意有所指地将疑点引到雅嫔身上。 当初事情发生以后,月华就已经有诸多怀疑,觉得事情疑点重重,甚至一度怀疑是鹤妃所做的手脚,一场布棋直接害了泠贵妃,雅嫔还有我三个人,她就可以坐收渔翁之利。月华委实没有想到会是太皇太后您指使的。” 太皇太后摇摇头:“你错了,此事非但不会害了你,恰恰相反,人人都有可疑之处,你才是最大的受益者。皇上在众目睽睽之下,应下永不废后,便是看你楚楚可怜,心生恻隐。 不错,那瑶瑟的确是哀家的人。当初她在雅嫔手底下做事,犯错被责罚,伤口恶化,若非是哀家可怜她,救了她一命,怕是早就香消玉殒了。哀家觉得她机灵,想让她贴身伺候你的,没想到你竟然选中了乔祝那个疯丫头。” 月华有些难以置信:“就为了加害泠贵妃,陷害雅嫔,就让瑶瑟牺牲一条无辜的性命?” “妇人之仁!”太皇太后厉声斥责道:“若非哀家这样安排,皇上他能对雅嫔有成见?哀家若非助你个个击破,你能趁机巩固自己的后位?皇上会对你因怜生爱?你以为,果真是你褚月华自己的本事?” “这样的恩宠,建立在血腥的性命之上,月华不要也罢。” “不要?那如今死的人就是你!你以为你还能安然活到现在?哀家自你进宫之日起,就苦心筹谋,第一天就令皇上对泠妃有了成见,第二次出手便坏了雅嫔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鹤妃又因为当初崔昭仪小产一事,皇帝对她心有芥蒂,所以自从你进宫以后,皇上就极少再翻她们的牌子,只是一味专宠君婕妤。 君婕妤被害之后,你方才有机会一家独宠。皇后,你认为,若非哀家出手助你,你能令皇上扭转对自己的厌憎,顺利争宠吗?” 月华此时已经完全惊呆,半晌仍旧不能回味过来,心里犹如惊涛骇浪,汹涌澎湃,哪里还能理清头绪? 曾经有过怀疑,只是不敢信,也不愿意相信。 “月华进宫第一日,百子被里的荨麻粉也是太皇太后吩咐人做的?” “大惊小怪,非但是你帐子里哀家命人动了手脚,就连泠贵妃晕倒一样也是哀家布下的局。就凭借她素日里嚣张跋扈的秉性,必然会趁机难为于你,惹得皇上不虞。” “还有么?”月华艰难地问。 “还有么?包括当初故意难为你,让你在慈安宫里跪了一下午,到兰汤宫里沐浴,与皇上偶遇,一桩桩,一件件,若非哀家费尽心思精细安排,你怎么一步步走进皇上的眼里?” “那君淑媛的死呢?” 太皇太后阴冷一笑,摇摇头:“哀家还没有来得及出手,那太后等人已经容她不下,倒是省却哀家费心了。” 月华颓丧地瘫软在地上,口舌发麻,心里发苦,突然就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她以为,当初的雪地执手,兰汤宫偶遇,情愫暗生,与陌孤寒之间一点一滴的幸福回味,那都是最为醉人的偶然。可是,太皇太后短短几句话,便彻底粉碎了这些美好,变成她股掌之间最为呕心沥血的算计,巧妙的安排,血腥的阴谋。 那么,她与陌孤寒之间,还剩下了什么? 她敬畏的长者,素来偏心于自己的太皇太后,如今摇身一变,也变得老谋深算,视人命为草芥。 当初自己渴盼知道的真相,一层一层揭开,就像是强行撕开了未愈的伤疤,露出血粼粼的伤口,如此丑陋不堪。 太皇太后一直居高临下紧盯着月华,唇角噙着一抹得意之色:“不告诉你,你就永远都不明白自己的位置。陌孤寒几句甜言蜜语,便令你完全迷失了自己。你以为,皇上是你的天,是你可以依靠,可以乘凉的大树是不是? 哀家不怕告诉你,后宫里的妃子哪个没有风光过?哪个没有讨皇帝欢喜过?哀家不过就是略施小计,便能将她们捧上云端,同样,手心向下,她们在皇上心里的位置立即一落千丈,彻底地打入冷宫里面去。你,也不例外! 这世间,只有利益的牵扯才是永久的,常家才是你的坚实后盾。你若想永远在这紫禁城站稳脚跟,你唯一可以依靠的,就是哀家,就是常家。 你三舅父的事情也就罢了,也是李氏自己找死。哀家就暂且翻过这一页,不再追究。褚月华,哀家给你最后一个机会,把常凌烟送到陌孤寒的床上去。你们姐妹二人相互扶持,我常家繁荣,你们在这紫禁城里的地位就会悍然不可动摇。” 第一百九十二章 李代桃僵 陌孤寒今日一天都没有踏出御书房,忙碌得头晕脑胀,即便是午膳,也是在书房凑合着解决的。 这几日,月华心事重重,一直郁郁寡欢。他心里惦记,来到清秋宫的时候,已经夜色深沉,漫天星斗。 暖阁外只有魏嬷嬷守在门口,见到他仓惶地跪下请安。 “你家主子呢?”陌孤寒一边说话一边推门而入。 魏嬷嬷说话的声音微微带了颤抖:“娘娘正在里面沐浴,皇上稍等片刻。” 陌孤寒微微蹙眉:“怎的也不掌灯?这样黑灯瞎火的。” 魏嬷嬷支支吾吾道:“娘娘向来怕羞,沐浴的时候不让人伺候,外面也不让掌灯。” 这倒的确是月华素来的脾性,陌孤寒一脚踏进去,冲着魏嬷嬷挥挥手:“那就不用伺候了。” 魏嬷嬷欲言又止,挣扎了片刻,终究什么也没说,识相地退出去,掩了房门。 室内香气氤氲,混合着蒸腾水汽,是鲜花的味道。 暖阁一角隔了紫檀木刺绣屏风,澹白色薄如蝉翼的山水刺绣落地屏风后,掌了一支红烛,烛影摇曳里,水声淅沥,一抹玲珑剪影倒影在屏风之上。 秀发如瀑,纤腰若素,一声声清水泠泠便如酥手挑起琴弦,撩拨起陌孤寒心里的悸动。 他一步步向着屏风走过去,小心翼翼,唯恐惊扰了屏风后面的人,打破这份如梦如幻的美景。 屏风后的人却好似猛然间受了惊,“噗”的一声,吹熄了红烛。整个暖阁霎时陷入暗沉如墨的夜色里。 猛然间的落差,令陌孤寒一时之间不能适应,眼前一片漆黑。 他低哑一笑:“果真顽皮,在朕跟前有什么好羞涩的?” 屏风后的人不说话,从浴桶里摸索着走出来,赤足向着陌孤寒这里,带着潮湿的水汽,抬起纤纤素手,一块柔软的轻纱轻轻地覆盖在他的双目之上。然后踮起脚,伸长了手臂,将轻纱系在他的脑后。 她的呼吸就喷在陌孤寒的脖颈之间,一片细腻娇软偎进陌孤寒的怀里,充满了难挡的诱惑。 陌孤寒伸手揽住她柔若无骨的腰,深吸一口气:“今日用了什么浴汤?怎么香味不一样?这般浓郁。” 话音刚落,嘴唇便被一抹娇嫩柔软覆住,灵巧的舌尖焦渴地描摹着陌孤寒的唇,热情如火。 水蛇一般的身子在他的怀里扭动,极尽诱惑,颤颤巍巍。 月华向来羞涩,从来没有这样热情主动过!而且陌孤寒目不能视,这般情趣,更加神秘诱人。 他身体里的欲望被瞬间点燃,席卷了白日里的疲惫,迫不及待地将怀里的人打横抱起,放在千工床上,然后利落地宽衣解带,褪去身上衣裳,人立即压了上去。 身下的女人娇喘吁吁,一声嘤咛,伸出玉臂揽住了陌孤寒的脖颈。 陌孤寒身子猛然一僵,疑惑地出声:“月华?” 女人默不作声,火辣的唇舌沿着他的胸膛一路向下,百般撩拨。 陌孤寒欲起身,身下的人抬起双腿,已经缠绕上了他的腰身,难耐地挺起身子。 箭在弦上,蓄势待发,他不由绷紧了身子,残存的理智几乎立即被消磨殆尽。 门外,有轻巧而且熟悉的脚步声。 魏嬷嬷战战兢兢的声音传过来:“怎,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今日兰婕妤身子有些不适,便让她早些歇着了。咦,怎么屋子里没有点灯?” 是月华的声音! 床上的陌孤寒瞬间愣住了,犹如石化。 门外是月华,那么床上的女人是谁? 陌孤寒一把扯下蒙在眼睛上的纱巾,却一时间仍旧不能适应黑暗。 身下的女人也有片刻惊愕,然后愈加热情地向着陌孤寒身上攀缠上去,唇舌带着饥渴,发出声声难耐而且放肆的呻、吟,婉转娇啼。 魏嬷嬷慌里慌张地阻拦:“好像是蜡烛用完熄灭了,娘娘先请外面稍等,老奴这就去取。” 令人脸红心跳的嘤咛声如泣如诉,如丝如缕。 月华猛然心惊:“谁在我的房间?” 门被猛然推开,院子里的光倾泻而入。 屋子里依旧很暗,但是床上两条**裸的、白生生绞缠的身体却醒目,令月华的眼睛甚至有些刺痛。 陌孤寒抬起身子,身下的人立即不耐地轻吟出声:“啊!不要!” 常凌烟微攒双眉,一双藕臂紧紧地搂着陌孤寒的肩,依旧投入而忘情。 满室盎然春意,旖旎而活色生香。 月华愣怔在门口,心口处仿佛被重重一击,惊起惊涛骇浪,开始翻涌咆哮,几乎从喉中喷涌而出。而脑子里是一片空白,犹如闪电霹雳在脑海里狰狞闪过,整个人都瞬间化为齑粉。 她四肢都变得麻凉,开始抑制不住地轻颤,嘴唇却哆嗦着,吐不出一个字。 “月华!”陌孤寒想解释,喉结滑动,一时间却不知道怎样开口。 身下的常凌烟扭过头来,冲着月华耀武扬威一般,得意地勾起红唇,春风满面。 月华踉跄后退两步,身子一歪,几乎被门槛绊倒,魏嬷嬷在身后一把搀扶住了。 “对,对不起。”月华摇摇头,艰涩地开口,伸手紧紧地捉住心口,一张脸瞬间变得惨白,手足无措:“打扰了。” 转身,立即狼狈地落荒而逃!踉踉跄跄。 自己为什么要道歉,要逃离?明明自己没有错,自己才是这里的主人,陌孤寒明媒正娶的皇后。 自己应该满脸讥讽地走进去,为他们呐喊助威,恭喜常凌烟处心积虑终于心愿得偿,恭喜皇上身边又添爱妃,恭喜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 可是,那一刻,她就是觉得自己有一种无所遁形的难堪,她谁也不想面对,只想逃得远远的,将自己深深地掩埋起来,谁也找不到。 陌孤寒惊慌起身,常凌烟就像水蛇一般缠绕着他,白皙的身子在昏暗的屋子里妖娆地扭动。 狠狠的一巴掌甩在她的脸上,她骤然惊呼一声,跌落在床下。 “滚!” 陌孤寒的声音就如一道惊雷,瞬间在暖阁里炸响,震得人头皮发麻。 常凌烟毫不羞涩地站起身来,赤、裸的身子坦然面对着陌孤寒:“皇上就这样厌弃凌烟吗?” 陌孤寒捡起散落一地的衣服穿在身上,一甩袖袍,常凌烟就像断线的风筝一样飞出去,狠狠地跌落在地上:“你就那么缺男人吗?用不用朕给你多寻几个?” 常凌烟满脸惊骇地抬起头,心里这才生了畏惧之意,身子也不由自主地开始战栗起来:“不,皇上,凌烟的心思您难道不明白吗?凌烟心里只有皇上您一人呐。凌烟纵然有错,但是也只是因为太爱皇上了。您不能这样对我。” 陌孤寒冷哼一声,冷冷地道:“你最好祈祷皇后她没事,否则,朕就将你丢进军营里去,让你知道什么叫做生不如死!” 常凌烟匍匐过来,搂住陌孤寒的腿,抬起一张梨花带雨的脸,泣声道:“皇后她根本就不配皇上您对她这样好!她水性杨花,朝三暮四,而且忘恩负义,城府深沉,哪里值得皇上这样疼爱她?” 陌孤寒弯下身子,伸手捏住常凌烟的下巴,狠厉的目光如攒心利剑:“你敢再多说一个字,信不信朕割了你的舌头?” 常凌烟骤然吃痛,依旧一字一句道:“皇后暗中那样算计您,一桩桩,一件件,方才爬上您的龙床,哪样都比妾身卑劣,只是她手段高明,皇上您不知道罢了。” “胡说八道!”陌孤寒突然间火冒三丈,狠狠地一甩手,将常凌烟狠狠地甩至一旁。 常凌烟整个下巴犹如脱臼一般,钻心一样疼痛,索性孤注一掷,哀声道:“凌烟是否是说谎,皇上自己去问皇后便知,相信那些龌龊的手段,皇后也不会主动坦白。” 陌孤寒冷哼一声,薄唇轻启,咬牙切齿:“来人,将常凌烟给朕拿进大牢,好生大刑伺候!朕不想看到她一块好的皮肉。” 常凌烟凄厉一声哭喊:“皇上饶命!凌烟只是敬慕您,爱慕您,何错之有?” 陌孤寒已经气势汹汹地拂袖而去。 整个宫里的御林军全部发动起来,大家都在四处搜寻月华的下落。 守门的侍卫说,并未见到皇后出宫,那么,皇后必然应当还在宫里才对。 只是大家寻遍了整个皇宫的所有角落,都没有找到皇后娘娘的踪影。 眼见夜色已经深了,宫里火把通明,杂沓的脚步声搅得整座紫禁城都沸腾起来。 她能到哪里去? 陌孤寒泰山崩于前而不形于色的一个人,此时慌乱起来,有些六神无主,犹如无头苍蝇。 兰怀恩闻听清秋宫里出事,也焦急万分,起身赶过来,低声劝慰:“皇后娘娘平素里深居简出,她也没有什么去处。皇上千万别急,左右她是出不了宫,所以不会出什么事,就是自己躲起来了。待到心情平复一些,自然也就回去了。” 陌孤寒来回焦急踱步,听怀恩提醒,猛然间仿佛醍醐灌顶。 第一百九十三章 呕吐 兰陵幽境! 那里,是他和月华两个人的秘密,那里是宫中御林军的禁地,他们不会擅自进到里面搜寻,月华一定是躲藏在那里。 月华瑟缩在兰陵幽境的一块湖石后面,用双臂抱紧了身子,听外面杂沓的脚步声来来去去,恍若未闻。 那一幕,就像是用刀子狠狠地刻进了自己的心里,鲜血淋淋,却又不由自主地一遍遍想起,一次次撕裂伤口。 陌孤寒说,他厌憎常凌烟,对于她的殷勤不屑一顾。 陌孤寒说,他不希望再在清秋宫里见到常凌烟。 可是为什么,就一转眼,自己不在的时候,两人便如干柴烈火一般,在自己的宫殿,自己的床上,缠绵尽欢? 罗帐内两具白生生交缠的身体,即便是在暗夜里,也格外刺目,铭心刻骨。 常凌烟那一声娇娇糯糯的轻吟,带着渴望与战栗,幸福与满足,一遍遍在她的心里荡漾,将她的心狠狠地揪起,悬在半空之中。 他是骗人的,还是,以前所有的情话都是骗人的? 就果真像太皇太后所言,君恩无常,皇上是靠不住的? 那日,太皇太后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盛怒之中有些不屑与鄙夷。 月华心里警醒,全副武装好了自己,准备迎接她带给自己的狂风骤雨。可是没想到,自己竟然这样不堪一击。太皇太后还没有出手,只是轻轻地挑起一根小拇指,就令她辛辛苦苦筑起的堤坝瞬间溃塌,痛不欲生。 为了争宠无所不用其极的常凌烟,令她心里反胃,恶心,今日眼前发生的这一幕,更加令她歇斯底里。她撕落自己的伪装,第一次哭得这样委屈与无助。 她紧紧地咬住手背,不敢让自己哭出声音,被别人发现自己的难堪与狼狈。紫禁城这么大,处处都是陷阱,也只有这一方安然之地,可以蜷缩起她瘦弱的身子。 手钻心地疼,嘴里咸咸涩涩,已经分不清是眼泪还是血腥。 后来,哭得累了,头晕晕沉沉。 有匆匆的脚步声向着这里走过来,有些沉,有些重。 “月华?” 陌孤寒小心翼翼地试探着,目光急切地四处逡巡。 月华情不自禁地更加蜷缩起来,努力遮掩自己的身子。 她不想见到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如何面对。 陌孤寒慢慢地向着她走近,蹲下身子,向着她伸出手:“跟朕回去,这里风凉。” 她惊慌地抬起头,眸子里满是惊恐,被潋滟的泪光折射出来,楚楚可怜。 陌孤寒心中一痛,轻轻地拭去她脸上的眼泪,有些凉,也有些灼烫,这是一种极矛盾的感触。 “对不起,朕不知道那人是常凌烟,朕以为是你。” 月华依旧呆呆地望着他,双目无神空洞,已经停止了思考的能力。 “回去,朕向你解释。” 他伸出双臂去抱她,她猛然间受惊一般,慌张躲避。 “听话!” 陌孤寒沉声哄劝,坚定执着地探过去手,月华便果真身子一僵,不再挣扎。 轻轻地将她抱起来,身子早已经冰凉,紧张地蜷缩在他宽厚的怀里,无助而茫然。 陌孤寒抱着她,大踏步地走出去,径直回到清秋宫,将她轻轻地放在锦帐内。 屋子里依旧氤氲着浴汤的香腻味道,门口席卷进来的凉风吹不散这种旖旎的气味,帐子里更是残留着丝丝缕缕的水腥,有些潮湿。 那是常凌烟躺过的地方,也是她与陌孤寒适才缠绵悱恻的所在。 胸腔里一阵翻江倒海,月华拧身便一阵干呕。 陌孤寒手足无措,坐在床边轻轻地抚着她的后背。大手温暖而熨帖,曾经是那样令她恋恋不舍的温柔。 月华却仿佛被烫灼了一般,一把挥开,挣扎着起身下床,脚一着地,便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你要做什么?” 陌孤寒眼疾手快,将她搀扶起来,关切地问。 月华抬起眼睛,望着陌孤寒,眸中满是倔强:“我不要躺在这里,这里只会令我恶心,想吐!” 陌孤寒一愣,眸子里云卷云舒,沉声道:“朕说过,这只是一场误会,朕是错把她当作了你!” 月华一声冷笑:“皇上没有必要跟我解释什么,您是长安的皇上,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娶你欢喜的女子,宠幸心仪的女人,天经地义。” 陌孤寒瞬间便恼了起来:“你不相信朕?!” “相信?”月华一声苦笑:“纵然屋子里昏暗,看不清样貌,皇上连妾身的味道,妾身的声音都分辨不出来吗?” 陌孤寒以往屡次误会月华,今天却是第一次尝到被人误解的滋味,原来竟然是这般令人暴躁得抓狂。 “她没有说话,而且朕进来的时候,她正在沐浴,身上只有浴汤的味道。朕隔着屏风,以为是你,她上前遮掩了朕的眼睛,不由分说地便扑过来,令朕压根就没有任何思考的余地。 而且,是魏嬷嬷口口声声告诉朕,你就在房间里。魏嬷嬷是你的人,朕从来都不曾怀疑她。所以,朕就将常凌烟当作了你,将她抱在了床上,其实,我们当时还没有.....” 话未说完,便被月华又一阵更加激烈的作呕声打断了,她晚间还没有用膳,腹内空空,只是呕出一滩酸水。 她一把推开陌孤寒,踉跄着跌倒在地上,眸中满是厌弃:“皇上不必这样详细地描述你们之间的细节!也不用解释!妾身已经亲眼目睹,哪里还用得着听你讲述?!” 陌孤寒看着她气喘吁吁又是心疼,又是着恼:“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 月华不过一声讥讽轻笑:“有又怎样?” “朕金口玉言,何需说谎遮掩?你不信便罢,朕的确用不着苦苦解释。” 陌孤寒这句话有些赌气,也带了一点情绪在里面。他一代少年帝王,向来傲气凌人,受世人跪拜奉迎,何曾这样低声下气地请求过别人的原谅?他中了常凌烟的圈套,原本心里就恼羞成怒,如今苦苦解释,月华却只是固执地不信。 他恨不能一掌将那床化作齑粉,方才吐出心口闷气。 而这话月华听在耳中,却觉得是对自己最大的讽刺。 的确是,他凭什么跟自己解释?莫说一个常凌烟,即便他册封的妃子塞满了紫禁城,她作为皇后也只能笑着接受。自己因为他宠幸别人而要死要活的,才不可理喻吧?这样卑微,这样执着,算是什么? 月华黯然地垂下眸子,而陌孤寒话一出口,自己又有些后悔,叹一口气,向着她伸出手来:“起来吧?” 月华挣扎着起来,双膝跪在地上,低垂着头,违心道:“是妾身恃宠而骄,一时忘形了,皇上恕罪。” 话音里满是疏离的,拒人千里的味道,陌孤寒的手僵在那里,空落落的。 他宁可她起来,像个泼妇一般,骂自己,捶打自己,哪怕是无理取闹,也不愿意看到她用这样的恭谨面对自己。 “你非要这样吗?” 月华也不知道自己想要怎样,她只知道,自己再也不要呆在这里,这里满是肮脏的味道,满是令人作呕的不愉快,满是梦魇里的幻象。 她的沉默再次惹恼了陌孤寒,他再三的解释月华只是不信,看着她泪落如雨又心疼不已。无可奈何间,懊恼地一挥手,脚下一转,气咻咻地拂袖而去。锦袍划过月华的脸,上面的金线银丝刮得她面颊生疼。 她跪在冰冷的地上,呆若木偶。 香沉悄悄地走进来,跪在她的面前,还未开口,就已经泪水涟涟:“娘娘。” 月华麻木地抬起脸,涣散的眸光一点点聚集,终于看清了她的脸,心里的委屈一点点涌上来,颤颤巍巍地道:“香沉,我过不了自己这一关怎么办?一看到皇上,想起他曾经怀抱着常凌烟,想起他的手曾经.....我竟然忍不住想吐!” 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哭意,一出口,便再也难以压抑,泪水决堤而出。 香沉与月华相依为命,将月华当作自己的主心骨,自己最亲的亲人,眼见她这般委屈,也相跟着“哇”的一声哭出来:“娘娘莫哭,莫哭,还有香沉。” 月华的身子战栗如风中落叶,揽着香沉的肩,泣不成声:“香沉,是不是我错了,是不是我不应该计较?” 香沉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如何劝慰,只能轻轻地拍打着月华的后背:“娘娘,起来吧,您的腰不好,一会儿受凉,腰疾怕是又要犯了。” 月华坚定地摇头:“不要,我不要留在这里,我一看到那张床我就作呕,我实在控制不了自己。” 香沉有些为难:“那婢子寻内务府的人把那床换掉。” “这间屋子我也一刻都不想呆。” “如今偏殿里简陋,还不能居住,娘娘今夜要不暂时先到香沉的屋子歇息,明日香沉命人把偏殿收拾了。” 月华点点头,一站起身子,头晕目眩,又是一阵剧烈的干呕,整个身子都蜷缩起来,几乎呕出了胆汁。 “娘娘,娘娘你怎样?” 香沉惊慌地搀扶着她,紧张得手足无措,忙不迭地吩咐人拿茶水,去请太医,然后又张罗着,重新将自己屋里的铺盖换成全新的锦褥,搀扶月华过去暂时歇下。 第一百九十四章 入住乾清宫 周远闻听皇后娘娘有恙,不敢耽搁,急匆匆地跑过来,一番望闻问切,却怎样都查找不出病灶所在,只能取止吐的药丸,用温水化开,伺候月华喝下。 药水刚一进入腹内,只觉得翻江倒海,胃里又是一阵痉挛,扭头又吐出几口,将刚刚喝下的药全都吐了出来。 周远一时间也是束手无策。香沉守在床边,急得只抹眼泪。 这般折腾半夜,第二日,月华便再也不能起身,一起来就头晕目眩,吐得更加厉害。 太医院里的御医来了一拨又一波,全都束手无策。 陌孤寒更不能近前,月华只要一看到他,就怎样都抑制不住地肠胃痉挛。 正所谓,爱之深,恨之切,这件事情带给月华的伤害太过突然,根本就容不得他解释,误会就在心里根深蒂固。他只能远远地离了,心里又是懊恼,又是心疼,一肚子闷气,无处发泄,长吁短叹。 “荣祥!” 荣祥颠颠儿地一溜小跑:“皇上有什么吩咐?” “命人将暖阁里的床抬出去烧了,里面所有的摆设全都命内务府换成全新的。” 荣祥痛快地领命,转身就要去传令。 “慢着!” 荣祥重新转过身来。 “传旨,将常凌烟发落到军营里去,永世娼籍,不得赎身。” 荣祥站着不动,支支吾吾。 “愣着做什么?!” 陌孤寒满身怒火蒸腾,压根无法平心静气,荣祥也受了连累。 他被吼了一个哆嗦,满是为难地吞吐道:“启禀皇上,凌烟姑娘已经被太皇太后接回慈安宫里了。” “什么?”陌孤寒转身,掠过一阵凌厉疾风:“什么时候的事情?” “昨个夜里,太皇太后一得到消息,就命寿喜公公过去,把人要走了,说皇上要人尽管去慈安宫要就是。奴才们夜里没敢惊扰您,天亮了过来回禀,被邵相大人劝阻了,说您正是盛怒之时,容易冲动行事,所以一时间没有回禀您知道。” “嘭!” 跟前的花梨木花架被迁怒遭了殃,倾翻在地上,景泰蓝花盆也摔得粉碎,枝残叶落,满地狼藉。 “皇上息怒。” 荣祥忙不迭地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头上冒出一层细密白汗,仍旧鼓足勇气劝慰道:“邵相还让奴才告诉皇上:来日方长,不必争一时长短,一个跳梁小丑,留她蹦跶几日又何妨?恳请皇上息怒,莫因小失大。” 陌孤寒将一双拳握起松开,反反复复,鼻翼噏动,牙关咬得“咯吱”作响,额前青筋直冒,蚯蚓一般鼓突的血管似乎随时都要爆裂而出。 最终,也只能咬牙切齿道: “总有一日,月华受过的委屈和苦楚,朕要千倍,百倍讨还回来,在此立誓为证。” 荣祥暗自长舒一口气,浑身已经大汗淋漓,站起身来的时候,腿肚子转筋,哆哆嗦嗦,走路都有些困难。 伺候自家主子这么多年,何曾发过这样的滔天怒火? 香沉也小心翼翼,不敢在月华跟前提及常凌烟,月华的病情却一点不见好转。 第三天傍晚的时候,陌孤寒终于沉不住气,再次踏足清秋宫。 月华躺在床上,正昏昏欲睡,呼吸清浅,睫毛上还挂着一滴未干的眼泪。 不过是短短两日的时间,陌孤寒觉得她好像无端就消瘦了一圈,憔悴的小脸暗淡失去了原有的光华,好像是花朵枯萎失了水分,好像是碧玉蒙了尘。 一头璎珞一般的秀发在枕上披散开,蜿蜒着略有凌乱。 陌孤寒弯下身子,轻轻地将她抱起来,月华嘤咛一声,伸手就攥紧了他的衣襟,就像是那日枫林之中,陌孤寒从秋雨滂沱里捞起她那样,她立即捉住了救命的稻草。 陌孤寒的心里一软,觉得月华的秀发就像海藻一样,在自己的心里荡漾缠绕,再也无法松开。 他慢慢转过身子,香沉就站在门口,对他充满了戒备:“皇上,娘娘不愿意回暖阁。” 陌孤寒不悦地瞪了她一眼:“自今日起,皇后搬进朕的乾清宫居住。” 香沉一愕,呆愣在原地。 搬进乾清宫?“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乾清之所,乃是帝王天子的居所,自家主子虽然贵为皇后,长期居住那也是不合规制的! “让开!” 陌孤寒不悦地催促,令人不容置疑。 香沉立即傻乎乎地让开身子,陌孤寒抱着月华大踏步走出清秋宫,然后转过身来,冲着香沉低声呵斥:“傻愣着做什么,过去伺候。” 香沉这才反应过来,忙不迭地应声,跟随在陌孤寒身后一路小跑。 月华睡得很沉,应该是两天的水米未进,身子虚脱,再加上已经精疲力尽,所以并未醒转过来。 陌孤寒将她轻轻地放在龙床上,凝望着她紧抿的唇,心里似乎抽搐一般地疼。 细心地给她盖上锦被,月华的手仍旧紧紧地攥着他的衣服前襟,不曾松开,指节都有些泛白,额上渗出细密的汗。 香沉递上热烫的帕子,陌孤寒轻柔地给她擦拭过,然后吩咐香沉提前备好参茶,她身体已经出现了明显的脱水症状,夜里可能会口渴。 陌孤寒在她的身边慢慢地躺下,伸出修长的手轻轻地摩挲她的脸,思绪翩翩。 一夜无话,月华睡得极沉,只是偶尔似乎梦魇一般,眉头紧攒,轻声低喃,带着哭腔。 陌孤寒轻声地哄,笨拙地拍着她的肩,她就逐渐安静下来,呼吸清浅,舒展了眉头。 他一夜都没有睡好,晨起要上早朝,轻轻地掰开月华的手,她的睫毛微颤,犹如折翼的蝴蝶一般,慢慢睁开一双迷蒙的眼睛,茫然了片刻,终于看清了面前满脸忧心的人是陌孤寒,然后眉头一攒,趴在床沿之上再次吐得昏天黑地。 香沉闻声进来伺候,又是喂水,又是薰药,手忙脚乱,也是一脸的憔悴疲惫之色。 陌孤寒站在一侧,有些手足无措。 荣祥小心翼翼地催促:“皇上,时辰已经不早了。” 月华背向着他,蜷缩成一团,沉默不言。 陌孤寒叹一口气,转身出了寝殿,细心叮嘱候在门外的宫人,到御膳房吩咐下去,每种清淡口味的粥稍备一点,炖得烂烂的。 陌孤寒一个早朝都心不在焉,坐在龙椅之上如坐针毡。好不容易打发了那些冗长的歌功颂德,拣要紧朝政商议处置了,便迫不及待地宣布散朝。 太后的大驾早已经候在了殿门口。 陌孤寒的身后跟着邵子卿,悄声地提醒他知道。 “皇上这是要去哪里?”太后沉着脸十分不悦地问。 “自然是回乾清宫。” “皇上,哀家同你有话说。”太后冷冷地瞥了他身后的邵子卿一眼。 “母后有话尽管说就是,我和邵相尚有要事要相商。”陌孤寒抿抿薄唇,知道太后来者不善。 “要事?皇上是着急回去看皇后吧?”太后毫不留情面地揭穿他的谎话。 陌孤寒并不否认,坦然道:“皇后身子不适,的确需要照顾。” “荒唐!”太后气急败坏地呵斥一声:“她生病自然有宫人照顾,哪里能够惊扰皇上,用得着皇上亲力亲为?皇上竟然让她入住乾清宫,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皇上难道忘了历朝的教训?忘了嘉靖年间的壬寅宫变? 你让一个女人堂而皇之地住进乾清宫,而且她还带着病气,皇上就这样放纵她,你以后还如何让众妃侍寝?难不成我长安的后宫就只有皇后一人了吗?” 太后气得火冒三丈,陌孤寒却是一脸淡然,只是寡冷一笑,淡淡地吐出四个字:“未尝不可。” “你!”太后瞬间变了脸色,愤愤拂袖:“简直就是被迷了心窍吧?那女人为了巩固自己的势力,竟然想出这样卑劣无耻的手段,将自己的妹妹送上皇上的龙床,你不治她的欺君之罪也就罢了,还纵容她要死要活地闹腾?” “母后,”陌孤寒有些不耐烦:“月华若是存了这样的心思,她就不会伤心成这样,这件事情最受伤害的还是她。” “伤心?皇上你宠幸个妃子,那是天经地义,她作为皇后,不思为皇上挑选良妃,也就罢了,还如此善妒,心里根本就容不下其她妃子。可见泠儿她们原本究竟是有多少委屈。这样小肚鸡肠,心思狭隘的皇后,根本就无德无能。” “或许是吧,”陌孤寒懒得反驳,只觉得心慌意乱,听闻别人说月华的一句不是,便恨不能火冒三丈:“皇后的确小心眼,不过,朕喜欢。” 太后“噔噔”后退两步,难以置信地盯着他:“果真是被迷了心窍了,母后的话,你都听不进心里去了。” 陌孤寒有些无奈地叹口气:“母后的话,儿臣向来言听计从,不过关于月华,母后多有误解,以后还是不必多言了。儿臣还有要事,先行回去了,改日再去给母后请安。” 言罢不待太后气急败坏地反应过来,便带着邵子卿匆匆地离开,径直回了乾清宫。 第一百九十五章 隐忍 邵子卿不穿朝服,依旧是一身白衣出尘,风流倜傥。 陌孤寒犹豫着停顿下脚步,一指自己的寝殿:“进去吧,月华就在朕的寝殿里。” 邵子卿低头迈步进去,寝殿里放置了许多的瓜果,清甜的果香勉强遮掩了略酸的气味,还不会像熏香那般腻人。 龙床锦帐合拢,香沉坐在跟前心疼得直抹眼泪。抬眼见是邵子卿,恍如见到了救星,眼泪立即如泉涌出:“邵相大人,快些看看我家娘娘。” 邵子卿点点头,依旧温润从容,香沉七上八下的心就好像有了着落一般。 “娘娘可是睡了?” 香沉“嗯”了一声:“一早起什么也吃不下,就算是喝口水也吐,累了就睡。已经这么些天,哪里受得了?整个人都虚脱了,醒着的时候又胡思乱想,只能让她重新睡下了。” “别担心,我会尽力的。”邵子卿低声安慰,丝毫不因为香沉只是个宫人而怠慢。 香沉将锦帐撩开一角,又将锦墩往前面凑凑,把月华的手从锦被下面轻轻地拿出来。 邵子卿在床侧坐下,将修长如玉的指尖搭在她的皓腕之上,凝气屏息。 月华原本睡得就不踏实,立即悠悠地醒转过来,见到邵子卿,吃力地牵牵唇角:“邵相。” 邵子卿微微一笑,面上春风和暖,轻柔荡漾:“把心情放轻松,深呼吸。” 月华依言照做,好像被凉气呛到一般,又是一声干呕。 邵子卿起身,毫不犹豫地伸出袖子,接在月华脸侧。 月华愣住了,邵子卿自己也是一愣,讪讪地收回手,装作风轻云淡。 “感觉如何?” 月华摇摇头:“只觉得浑身没有什么气力,心慌反胃。” 邵子卿点点头:“我给你扎几针,你尽量放松你自己,什么也不要想,或者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可好?” 月华点点头:“我尽量。” 邵子卿从怀里摸出针包,打开来,取出几只银针,手忍不住有些颤抖。 月华牵强一笑,眼睛盯着那闪闪银针:“我没事,你尽管下手便是。” 邵子卿偷偷瞥一眼她的耳垂:“褚慕白说你最怕扎针,所以连个姑娘家的耳朵眼都没有。吓得我不敢下手。” 月华微嗔,佯作气恼:“他怎么什么糗事都乱说?” 邵子卿自喉尖溢出一声低笑:“看来是真的。” 月华一脸的视死如归:“如今还有什么好怕的?邵相无需顾虑。” 邵子卿点点头,努力稳定心神,轻拢慢捻,缓缓地向着她梁秋穴扎下去,一边说话转移她的注意力:“褚慕白让我告诉你,必须要赶紧好起来,他偷偷让人带糖葫芦给你吃。” 月华轻轻地“嗯”了一声,轻柔的就像天边漂浮的白云,面上略有一丝向往之色:“被你一说,感觉有些饿了。” “他说你小时候最是顽皮,上树掏鸟窝的事情都做得出来,还格外刁蛮无礼。” 月华抿着嘴笑笑:“那时候经常惹得他被我拖累受罚,这些糗事香沉都知道,她也替我受过不少。” 一旁的香沉破涕为笑。 邵子卿手下不停,动作愈发温柔:“他说将军府里那么多的精细吃食,你都不稀罕,偏生跑出府去烤地瓜和玉米,吃得满嘴黢黑。” 月华咂摸咂摸嘴,轻笑出声:“你大概没有吃过火堆里烤出来的地瓜,剥开皮一阵焦香甜蜜的味道爆发出来,令人食指大动。” ...... 两人轻声谈笑,眼见月华笑意溢满了眸子,逐渐绽放出盈盈的欢喜,如玉的面庞上,也有了光泽。 邵子卿逐一收了银针:“想吃什么,让香沉端给你吃。最好是清淡的稀粥,补充一点流逝的水分,再吃烤红薯,否则容易胃里泛酸。” “不用吃药么?”香沉忙不迭追问。 邵子卿摇摇头:“药汤那样难吃,你就不怕你家娘娘反胃?” 香沉如释重负:“那便好,娘娘可禁不得折腾了,那汤药闻着就令人作呕。” 月华吃力地想坐起来,被邵子卿安抚住了。 “多谢邵相。” 她有些赧然,一丝红晕悄生地晕染开,使得蜡黄的脸色终于有了生气。 邵子卿将东西逐一收拣好,纳入怀里:“臣晚些时候再来给娘娘看诊。” 一句话结束了两人的谈笑风生,月华仿佛猛然间恍然,醒悟起自己的处境,一声苦笑,缓缓地默然在唇畔溢出来。 “邵大人慢走。” 邵子卿觉察到了她微妙的情绪变化,突然俯下身子,在月华耳畔,用只有两人能够听得到的声音低语玩笑道:“辛苦养大的白菜被猪拱了,尽管杀了猪解气就是,跟白菜置什么气?” 月华哑然,也就只有邵子卿胆敢开这样大逆不道的玩笑,将陌孤寒比作那棵被猪拱了的无辜白菜。 但是细思起来,却又不无道理,月华不禁莞尔,轻笑一声,面上阴霾一扫而空。 邵子卿起身温润一笑,冲着月华眨眨眼睛,然后转身叮嘱香沉:“暂时多进流食,可以多陪你家娘娘说话,转移注意力,不要让她胡思乱想。” 香沉欢快地应下,眉眼也顿时兴奋起来。 邵子卿转身出了寝殿,陌孤寒就站在外面,面沉如墨。 “她究竟是怎么了?” 邵子卿低首回禀:“娘娘的身体并无大碍,肠胃也不见有恙。” “那为什么她会水米不进,会一直吐?她夜间还好好的,晨起一看到朕就立即吐得昏天黑地。” 清秋宫前夜里发生的事情,已经不是什么秘密,在紫禁城里沸沸扬扬。每个人在幸灾乐祸的同时,都在用恶毒的话讥讽着常凌烟的不择手段,唯独邵子卿,心里在心疼月华。 他知道月华和常凌烟之间的过节和恩怨,所以明白,当她亲眼看到常凌烟与陌孤寒在自己的房间里翻云覆雨的时候,究竟是怎样的心如刀绞? 今天,他终于有机会看到了她,已经被她自己折磨得形销骨立,弱不胜衣。那一刻,他袖子里双拳紧握,指甲恨不能扎破手心。 他强作一脸的淡然,不敢在陌孤寒跟前表露出一点的关切。 “娘娘此症属于心理作用。” “心理?怎么说?” 邵子卿略一沉吟,如实道:“娘娘太过于在意皇上,一见到您,总是会勾起一些不太好的感触,心理骤然紧张,然后全身自然就会紧张抽搐,肠胃发生痉挛,发生呕吐的症状。” “紧张?”陌孤寒默念着这两个字,一声苦笑:“那怎么办?朕总不能一辈子不见皇后吧?” “臣已经用银针帮娘娘舒缓了全身筋脉,暂时调养,看看后效。若是她对皇上仍旧心有芥蒂,不能释怀的话,皇上强行闯入,只会令她病情加重。臣建议,最好是给娘娘寻一处幽静的地方,暂时将养几日。” “啪!” 陌孤寒一拳击打在一旁的条案之上,怒发冲冠:“不行!” 邵子卿默然片刻,方才低声劝道:“皇上,娘娘入住乾清宫今日已经在宫里引起轩然大波,您可以不在乎,但是,她们会放过娘娘吗?这会给她招惹来灾祸。 更何况,如今正是非常时期,您不可能一直守着她,微臣觉得,急流勇退,还是让娘娘暂时避其锋芒的好。” 陌孤寒恨得咬牙切齿,冷哼一声:“谁若是敢动月华一根寒毛,朕必然让她生不如死,纵然死了也挫骨扬灰。朕这便到慈安宫向太皇太后要人,只要杀了常凌烟,月华打开心结,自然痊愈。” “皇上千万不可意气用事,那常凌烟也万万杀不得,这是在打常家的脸,会因此挑起事端!您要知道,如今太皇太后已经对我们起了疑心,整个常家在朝堂之上的势力也虎视眈眈,您千万不可以流露出一点的反常之意。” “你不用多言,一个常凌烟,朕还是杀得,他常家能怎样?” “自然杀得,不过不是在此时!”邵子卿斩钉截铁地劝谏道:“您自己想必也是心知肚明,一个小小的常凌烟,给她十个胆子,她也不敢这样嚣张去算计皇上,背后必然有人撑腰,究竟是谁,不言而喻。 如今皇后娘娘盛宠,太皇太后为何挑在这个关头布下此局?显而易见,就是为了试探皇上您的态度。您如何对待常凌烟,就是如何看待常家。您若是不顾一切杀了她,或者是将她送去军营里,常家人开始人人自危,小心谨慎,或者狗急跳墙,我们还如何查找他们的罪证? 您要知道,太皇太后如今仍旧权势滔天,若是知道皇上您已经准备铲除常家,她先下手为强,对您皇位虎视眈眈的王爷藩王可大有人在,那也是师出有名。” “朕知道,朕都知道,可朕是皇上!月华是朕放在心尖里的女人,难道朕就只能看着她这样委屈而束手无策?” “正因为您是皇上,娘娘是皇后,所以您必须大局为重!您必须忍常人所不能忍。” “够了!” “皇上三思,否则我们数载谋划前功尽弃!” 室内一阵难言的沉默,陌孤寒浑身怒气高涨,就像是鼓满的帆船,就连袖袍都发出“飒飒”的声响。 邵子卿面不改色,望着陌孤寒,声音逐渐沉了下来:“皇上,您已经隐忍了近十年,你我也呕心沥血筹谋了这么多年,如今正是千钧一发的关键时刻,千万不能功亏一篑啊。 曾经,臣出入流连于烟花之地,您不止一次地告诫臣,儿女私情,风花雪月,不过只是飘浮云烟,只有壮志凌云方才是英雄霸业。您后宫佳丽如云,您从来都没有动心过,只是逢场作戏,臣也以您为傲。 臣下也认为,娘娘委实是举世无双的女子,值得您这样倾情相待。可是您也要明白,若是此次事败,您将继续被常家压制,来日危险面前,甚至于,您会连保护娘娘的能力都没有!到时候,太皇太后那里,莫说一个常凌烟,就算是十个八个,您一样也要忍受!” 陌孤寒浑身的怒气一点一点消散,最终偃旗息鼓,消弭于无形。他颓丧地垮下肩来,望着前殿的窗口,眸中乌云密布,骤然聚集起如墨的暗沉来。 “快刀斩乱麻,朕,一刻也等不得了。” 第一百九十六章 封妃 陌孤寒最终不得不做出了让步。月华只要一见到他,身子便忍不住战栗,有作呕的冲动,这令他十分着恼,怒极之时恨不能毁天灭地,方才发泄出一腔怨愤。 偏生,月华在睡着的时候,又对他无比地依恋,只要闻到他的气味,就像一只小猫一样蜷缩过去,偎在他的怀里,一动不动,令他心里纵然再冷寒的冰也一点一点融化,荡漾起水波来。 对于月华,他向来无可奈何。 月华果真搬出了乾清宫,住进了兰怀恩的宫殿。 怀恩自从册封为婕妤之后,就另赐了宫殿,宫人习惯叫“关鸠殿”,却是挂了“芷兰”的牌匾,较以往宽敞许多。 怀恩兴高采烈地将主殿命人仔细清扫出来,焕然一新,让给了月华,自己搬进了偏殿之中。 月华过意不去,再三谦让,怀恩欢天喜地,执拗着不肯换过来。月华的到来,令她眼角眉梢皆是浓浓的兴奋,春风得意,映衬得整个院子春光媚然,欢喜满溢。 她就像一只麻雀一般,叽叽喳喳地围绕着月华,不停地转,从来都没有这样兴奋过。香沉说兰主子活生生就是一只陀螺,转得自己都头晕了。 怀恩为了哄月华开心,在院子里摆了许多的花草,她说是扯着月华的旗号,向内务府讨来的。内务府为了巴结,都是挑拣了开得最绚丽的花。 怀恩将花剪下来,插在月华的房间里,还有自己的鬓边,映照得一张白里透红的脸,就像是三月的桃蕊,娇娇悄悄,分外娇艳。 她对于那夜清秋宫里发生的事情绝口不提,只眉飞色舞地讲述着自己听来的新鲜事,月华呕吐的症状在她的聒噪声里一点点消除,人也逐渐鲜活起来。 陌孤寒经常会不由自主地走到这里来,不敢进来,只远远地站在外面,看月华的气色一点点好起来,恢复了水灵和娇嫩。偶尔,她一个人愣怔着坐在院子里,眉间紧蹙,依旧笼着一层淡淡的忧郁的烟。 宫里一时间幸灾乐祸的议论声四起,说皇后这脾气拿捏得有点过了,皇上终于恼羞成怒,将她晾了起来,置之不理。 太后在晨安时,当着怀恩的面,教导几人:“这夫妻之间,偶尔使点小性那是情趣,但若是恃宠而骄,没完没了地作死,哄也不行,劝也不行,比姑奶奶谱都大,成日捧着供着,哪个男人也受不了,只能看着厌烦,弄巧成拙。所以这小性子也要适可而止,你们要引以为戒。” 泠妃更是冷嘲热讽,得意洋洋,若非太后强摁着,怕是就要到月华跟前耀武扬威一通,纾解心中闷气了。 最常来关鸠殿看望月华的,是邵子卿,他仍旧需要一天给月华扎一次银针,帮她舒缓自己的精神,一点点放松下来。针灸过后,若是得闲,也会陪着月华和怀恩,坐在院子里,一边晒着微醺的暖阳,一边闲聊两句。 邵子卿学识广博,他口中吐露出来的江山丘壑自然也不同于怀恩的家长里短,月华偶尔答言一两句,怀恩则只是安静地听,眨着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睛,充满了敬佩之意。 她偷偷跟月华议论道:“早就听说长安白衣卿相的风流学识,今日方才得见,果真不凡。” 月华点点头:“邵相不仅学识超凡,他人更是陌上如玉,举世无双,天下难得的好儿郎。” 怀恩掩着唇笑:”听说邵相人很风流,经常留恋于画舫青楼,是真的么?果真便宜了那些姐儿?” 月华略一愣怔,猛然间便想起自己入宫前一日,在那个小院里,向来温润如水的邵子卿双目灼灼地盯着自己,欲言又止,还未来得及说出口的话。他究竟是否风流,自己也不知道,反正很洒脱就是了。 她摇摇头:“风流未必不痴情,或许,只是以放浪形骸来消遣自己的心意吧?” 怀恩偷偷地凑到月华耳边,悄声道:“娘娘觉得,邵相与皇上相比,谁更讨人欢喜一些呢?” 一想起陌孤寒,月华只觉得心中气血翻涌,好不容易勉强压抑住了,苦涩一笑:“若论才华,邵相运筹帷幄,学贯古今,乃是难得的诸葛之才,不过不如皇上狠辣果决一些。皇上那是天生的帝王之相,习的是帝王之术,两者无法比对。 若是论讨喜,皇上外表冷寒若冰,内心炽热如火,犹如寒冬与酷暑,冷热交替,天上人间。而邵相则温润如玉,将冷热巧妙地融合,温暖如春,平淡如水。这便是区别。” 怀恩托腮,好似有些百思不得其解:“以前侍奉皇上的时候,曾见两人相处,皇上始终黑着一张脸,邵相则风趣幽默,两人偏生相处得和谐,没有丝毫违和。” 月华淡然地笑:“这兴许便是互补。” 怀恩恍然:“难怪皇上喜欢娘娘,娘娘的性子淡然若水,皇上无论是冷寒还是炽热,娘娘这如水的脾性都能将皇上融合起来。” 月华一声苦笑,自己若果真是一汪水,如何就不能荡涤得了自己心里的那些污垢,让自己坦然面对陌孤寒呢? 慈安宫里,陌孤寒与太皇太后对面而坐,面前的桌上琳琅满目,都是陌孤寒喜欢的膳食。 太皇太后亲手将一叠煨得酥烂的坛子肉递到陌孤寒跟前,笑得极是和蔼:“皇上已经许久都不曾陪哀家用膳了。” 陌孤寒略微欠身:“皇祖母自己慢用,不用管孙儿。” “皇上小的时候最是喜欢吃肉,顿顿都离不得,现在怎么反而饮食清淡了?” 陌孤寒便突然想起月华来,月华喜欢吃清淡的淮扬菜,每餐也少不得菜蔬。原来自己不知不觉间,竟然也受了影响。 “每日里极少活动,待在御书房里跟那些大臣唇枪舌战的,胃口就不如以前。” “听说皇上最近经常召见官员议事,有些官员还是名不见经传的小芝麻官,他们懂得什么?” 陌孤寒笑笑:“开春了就有不少任免变动,地方上也要放官,朕只是想通过他们多了解一些官员的品行与政绩,毕竟有些表面上的功绩太肤浅,做不得准。” 太皇太后满意地点点头:“这样挺好,就是一定要小心,不要听信了别人的谗言就好。” 陌孤寒给她夹了一点油酥豆腐卷:“让皇祖母费心了。” 太皇太后眉开眼笑:“皇上你是祖母一手教养大的,哀家在你身上花费的心血,比你父皇还要多,皇祖母自然信得过你。” 言罢便话锋一转,状似无意问起了月华:“月华那丫头最近身子怎么样?” 陌孤寒微微一蹙眉头,若无其事地道:“听说最近好了许多,也不闹腾了。” 太皇太后忧心忡忡地放下筷子:“这孩子,心眼怎么便这样小,皇上不过是宠幸了别人罢了,就要死要活地耍性子。若是这样,我皇家如何开枝散叶?难不成整个后宫里,就只能她一人霸占着皇上不成?” 陌孤寒点点头,一声不屑冷哼:“恃宠而骄,一时钻牛角尖而已,相信晾上她几日,自然也就不再犯拧了。” 太皇太后深深地叹一口气:“说实话,这些时日啊,哀家也是寝食难安,当初看她聪慧,又是个识大体的,就草率地替皇上纳了来。没想到竟是个不争气的,哀家这是对不住陌家的列祖列宗啊。” 陌孤寒唇角微微上翘:“皇祖母莫自责,此事还是常凌烟的责任多些,月华只是气恼她不该这样算计自己,并非是果真妒性大,毕竟以前她也曾经劝说过朕,对于其他后宫妃子定然要雨露遍洒。” 太皇太后点点头:“说的也是,凌烟这丫头的确是有错,明日让她去给月华道个错请罪,让月华好生出口气!这一页也就算是过了,毕竟都是自家姐妹。” “不必了!”陌孤寒淡淡地道:“月华如今还正在气头上,见了人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等她气消了再说吧。” “也好,也好,还是皇上顾虑得周全。”太皇太后连声赞叹:“哀家将凌烟召进宫里来伺候着,谁想竟然生出这样的事情来,打发她回侯府,如今这清誉也毁了,后半辈子没个着落。你看,你后宫如今也萧条,没个知冷知热伺候你的,不如,就将错就错,给凌烟一个位份,留在身边吧?” 陌孤寒拿着筷子的手一顿,手背之上青筋猛然暴突起来,蜿蜒虬蛆好比是蚯蚓拱动。 他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两下:“那个丫头竟然使出这样卑劣的手段算计朕,将朕玩弄于股掌之间,简直胆大包天。若非是皇祖母求情,朕都不想留她的性命。” “皇上这就有些小题大做了。凌烟也不过只是倾心爱慕皇上,所以主动了一些罢了。历朝历代,这紫禁城里,自己争宠献媚,爬上帝王龙床的比比皆是,难不成都要治罪?” 陌孤寒一声冷哼:“可若是纵容,后宫里那些宫人岂不争相效仿,乱了规矩?” “凌烟是什么身份,那些贱婢又是什么身份,岂可以同日而语?对外就说是哀家的安排就是。” 陌孤寒沉默片刻,清冷道:“全凭皇祖母做主吧。” 太皇太后立即笑逐颜开,佯作略一思忖:“凌烟好歹也是侯府里出来的,位份不能太寒酸,又是皇后的妹妹,就直接晋封为妃子吧。这封号皇上打算选哪一个?” 陌孤寒低着头,唇角缓缓展开一抹残酷阴凉的冷笑,再抬起脸来的时候,已经消失殆尽。 “听说她母亲姓廉,不若就封为‘廉妃’。” 第一百九十七章 鹤妃的时机来了 常凌烟被封为廉妃的消息,立即不胫而走,沸沸扬扬地传扬遍了整个紫禁城。 封妃的仪式很简单,不过是传旨太监过去传了一道圣旨,另赐了宫殿居住,陌孤寒连个面都没露。 常凌烟却端的是扬眉吐气了。 悠然殿里,纤歌急匆匆地跑进去,在门口的时候被门槛差点绊了一脚,气喘吁吁。 鹤妃缓缓转过身来,依旧青纱覆面,只是比起以前,少了几分凌厉,多了一份从容恬淡。 她微蹙眉头,说话的声音也轻缓了许多:“怎么这样毛手毛脚的?” 纤歌拂拂心口,让自己紊乱的气息逐渐平复下来,方才压低声音对鹤妃道:“娘娘,皇上刚刚下达的旨意,常乐侯府的常凌烟被封为廉妃了!” “什么?那样不识廉耻的狐狸精,竟然也能迷倒皇上?”鹤妃顿时激动起来,将手里的串珠狠狠地丢到香案之上。 “可不就是,整个后宫里都炸锅了,宫人们私下里都悄声议论,更有不少不安分的,也开始跃跃欲试,妄想着攀上枝头呢。” 鹤妃猛然间眯起眸子,疑惑道:“不是说皇上盛怒,一直要打要杀的吗?如何就突然作出这样大的转变?” “这还用说吗?这将常凌烟送上皇上床是太皇太后的心思,这册封她为妃,自然也是太皇太后的意思了。太皇太后第一次开口插手皇上后宫妃嫔之事,皇上怎样也要给几分薄面,推拒不得。 再说了,皇后一直端着架子,跟皇上那样折腾,想是皇上心里赌了一口气,故意册封常凌烟给皇后看呢。皇后知道自己过火了,降不住人,自己也就识趣偃旗息鼓,不再折腾了。” “原本皇后便极是得宠,若是常凌烟再得皇上另眼相看,那如今后宫岂不是她常家的天下了?” 纤歌笑眯眯地道:“所以说,娘娘的时机来了。” “时机?” “对啊!”纤歌言之凿凿道:“咱们皇上英明,如何会纵容常家独霸后宫?必然会想办法制衡。您想,泠妃与雅婕妤如今刚在皇上跟前吃了瓜酪,一时半刻想要翻身,没那么容易。那兰婕妤空顶了一个婕妤的名号,甘心给皇后做嫁裳,出身又卑贱,成不得气候。 只有娘娘您,才能轻而易举地博得皇上的垂青。而太后那里,为了跟太皇太后平分秋色,她也不得不重新为您谋划。这可是难得的好时机。” 鹤妃犹豫着摸摸自己的脸:“可是我的脸,虽然用了那么多的药,依旧不能恢复如初,现在到皇上跟前去,岂不招惹他生厌?” 纤歌转身从一旁拿出一面铜镜,半蹲下身子,照给鹤妃看:“这样的疤痕没有一年半载是不可能完全消除的。但是如今您的脸因为您养颜有方,看起来吹弹可破,较之以往好了许多,再多加一点脂粉遮掩,根本没有大碍。 再说娘娘如今修身养性这些时日,这气度风华看起来格外超凡脱俗,比起以前,还要略胜一筹,您冷不丁地站到皇上面前,定然能让他眼前一亮。” 鹤妃将信将疑地揭开面纱,往铜镜里面仔细端详,仍旧半信半疑。 “真的?” 纤歌斩钉截铁地道:“自然是真的。” “那你说,本宫应该如何行事?” 纤歌不过略一沉吟,便笃定地道:“去劝和皇上和皇后。” 鹤妃一惊:“本宫恨不得皇后和皇上就此老死不相见,你为何要本宫反其道而行?” “娘娘如今最要紧的,那是讨皇上欢喜。您想,兰婕妤如何能从小小的才人直接一步登天做了婕妤?还不是奉迎了皇后娘娘?皇上对皇后仍旧痴心不改,有什么事情能比劝和他们更令皇上心悦的呢?” 鹤妃略一思索,也觉得言之有理:“可是,这皇后听说身子不适,在芷兰殿里闭门谢客,本宫想劝也见不到啊。” 纤歌掩着嘴笑:“娘娘果真是念佛念得心善了,您还果真去劝和皇后么?只要是话带到,能传进皇上耳朵里就是了。主要功夫还是要下在皇上跟前呀。” 鹤妃恍然大悟:“本宫果真是念经念傻了,竟然不及你一个丫头看得通透。这次本宫若是能重新扬眉吐气,纤歌,富贵荣华自然少不得你的。” 纤歌一脸诚惶诚恐地拜下去:“纤歌不要什么荣华富贵,娘娘好婢子也跟着好不是?” 鹤妃点点头:“难得你这样忠心。你放心就是,只要本宫翻身,必然少不得你的好处。” 纤歌将头低垂,赶紧一表忠心。 鹤妃唇角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冷笑,长叹一口气:“本宫还以为要隐忍许久,没想到机会这样快就来了。” 鹤妃果真便殷勤地来了月华这里两三趟,陌孤寒唯恐凌烟被封妃的消息传到月华耳朵里,所以封锁了消息,也不让闲杂人等见月华。 她留下几句劝慰的话,便回了。 陌孤寒近日里脾气不好,伺候他的奴才都知道。 鹤妃见到他心里也是重鼓乱敲,忐忑难安。 陌孤寒阴沉着一张脸,自顾批阅奏章,头也不抬,对于精心妆扮的鹤妃视若无睹。 鹤妃并不气馁,亲手烹得喷香的普洱茶端上去,按照纤歌的叮嘱,试探着劝慰两句,尽是夸赞月华的聪慧贤德。 陌孤寒最初心不在焉,后来鹤妃说话愈来愈入耳,说到了自己心坎里。 鹤妃见他脸色逐渐和缓,停顿了手中的笔,心中不胜欣喜,便按照纤歌的叮嘱,劝和他与月华。 陌孤寒抬起眼,端起香茗,浅酌一口,夸赞一声:“鹤妃修身养性这些时日,不仅气度超凡脱俗,心胸也宽阔,而且烹茶的手艺也精进了许多,入口绕舌回甘,意境深远。” 鹤妃心里得意,笑得妩媚:“这烹茶所用的水乃是去岁妾身自梅蕊里收集的雪水,埋在阴凉的南墙根之下,今日特意挖出来,烹茶给皇上,自然不同于寻常山泉。” 一句话却露了用心良苦,少了随性淡然。 陌孤寒放下茶盏,依旧低下头去:“鹤妃有心了,你回吧。” 声音寡冷,拒之千里。 鹤妃一直到回到悠然殿,仍旧百思不得其解,陌孤寒为何会有这样大的态度转变。 后来还是一字一句说与纤歌知道,纤歌摇头连连嗟叹。 “娘娘潜心修养这多时日,就是修得一个随性,得外人刮目相看。你却在皇上面前刻意提及自己的良苦用心,皇上便认为您是刻意奉迎,曲意承欢,自然就反感。 再而言之,娘娘您怎样说不好,偏生提及雪中腊梅,那不是故意勾引皇上想起君淑媛之事么?一句话便是前功尽弃,皇上自然不会给您好脸色看。” 鹤妃此时方才懊悔不已,暗叹自己愚笨,弄巧成拙,失了良机。 而月华知道陌孤寒册封常凌烟的这个消息的时候,已经是数日以后。 常凌烟一身耀目的宫装,头上珠翠金钿琳琅满目,就像当初在绣庄门口那日,迎着阳光,趾高气扬地走进来,一头耀目的金光令月华再次感到晃眼。 她勉强忍住作呕的冲动,拼命用舌尖顶住上膛,将涌进嘴里的酸涩之意压下去,已经隐约明白发生了什么。 香沉冷哼一声,依旧转身同月华说话,理也不理她。 常凌烟已经将侯府的丫头香离接进宫里来伺候,这丫头跟常凌烟一样耀武扬威,冷冷地环视宫里一眼,撇撇嘴:“你们见了廉妃娘娘都不下跪吗?连个规矩都没有。” 月华冲着香沉使个眼色,香沉立即会意,两三步上前,扬手就给了香离一个耳光。 声音极其响亮,令人措手不及。 “见了皇后娘娘不跪下请安,这样狗仗人势的奴才也配说规矩?” 常凌烟立即怒火三丈:“好你个丫头,本宫跟前的人你也敢教训,吃了雄心豹子胆了?” 香沉原本就是伶牙俐齿,又不将常凌烟放在眼里,不过微微一笑:“婢子是皇后娘娘跟前的风仪女官,一个小小的二三等宫人,还是教训得起的。” 常凌烟被揶揄,上前就要出手教训:“她是本宫的人,有什么不对,自然有本宫说教,你一个宫人算哪根葱,哪根蒜?” 手刚刚扬起,觉得掌心一阵剧痛,不由“哎呀”一声惊叫,凝目细看,手腕上竟然扎了一根透着寒光的绣花针。 常凌烟一声惨嚎,跳着脚指着月华:“你,你竟然敢伤我?” “伤你?本宫嫌你恶心。”月华不紧不慢地放下手里的绣架:“香沉是本宫的人,纵然有错,也有我这皇后在,你又算哪根葱?哪根蒜?” 常凌烟一仰头,盛气凌人道:“本宫乃是皇上亲封的廉妃。” 月华掩唇一笑:“廉妃?是不知廉耻,皇上真是煞费苦心呢,封个封号都一语双关。” 四周立即传来一阵低笑,带着毫不遮掩的讥讽的味道。 常凌烟爬上龙床的行径的确不光彩,封妃以后又在宫里耀武扬威,格外张狂,宫人们之间窃窃私语,早就对她议论声一片。今日听到月华正解,都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 第一百九十九章 迫不得已 月华一直晕晕沉沉,她梦到了那个凄风苦雨的秋日黄昏,自己在如火如血的枫林里,惊慌地四处寻找,四周皆是触目惊心的嫣红,淌落下来的雨水也像是殷红的血。 她感到惊恐不安,心被恐惧狠狠地攫住,她像是逃命的麋鹿,疯狂地跑,树枝挂在脸上,身上,划破一道道血痕。 四周阴沉沉的,没有任何出路,她停下脚步,茫然四顾,突然忘记了,自己究竟是在寻找什么。 究竟丢了什么呢? 想不起来。但是心里空落落的,分明是丢失了很重要的东西。 她弯下身子,无助地抱紧自己,哭得伤心欲绝。 一片明紫色锦袍从面前划过,上面绣着八宝立水图。 她猛然间感到惊喜,似乎看到了黎明的曙光,迫不及待地伸手去捉,那锦袍却只是一闪而过,就像一阵风一样刮走了。 她听到耳边有人低低地说话,隐约好像是邵子卿的声音。她记起来了,自己晕倒在枫林里,不就是邵子卿将自己送回家,然后为自己诊治的吗? 邵子卿低声道:“娘娘长期胃部干呕痉挛,已经伤及胃部,致使胃出血,她绝对不能再受这样的刺激,有性命危险。” 然后是陌孤寒压低了声音的咆哮,犹如困兽:“忍忍忍!朕还要忍多久?” 月华想:是不是自己已经令他厌弃了?他已经不想再忍下去了? 都说喜新厌旧,自己嫁给他,成为他的皇后,好像也不过是半年有余,在这瞬间风云色变的紫禁城,是不是,已经够久? 她缓缓地睁开眼睛,邵子卿立即咽下了还未出口的话。 陌孤寒欣喜地转过身子:“你醒了?” 月华浑身乏力,感觉自己如今就连呕吐的气力都没有了。 陌孤寒在她床边坐下,伸手去捉她的手,月华不动声色地逃开了。 “月华,对不起,是朕混蛋,让你受委屈了。” 月华轻轻地眨眨眼睛,眸子有些干涩:“月华不委屈,月华有什么好委屈的?” “月华,你听朕给你解释,朕册封她常凌烟不过只是......” “皇上,”身后的邵子卿猛然打断了他的话:“臣下给娘娘的药已经开好了,需要按时服用,否则会前功尽弃的。” 邵子卿“前功尽弃”四个字咬得特别真,月华莫名其妙,陌孤寒却是身子一震,愣怔了片刻。 “朕知道,不用你提醒!” 陌孤寒突然发起火来,对着邵子卿,更是对着自己。他满心地懊恼,近乎抓狂,却什么都不能说,只能再次沉默。 邵子卿躬身:“臣下告退。” 陌孤寒将双拳紧握起来,额头青筋怒涨,努力隐忍着将一切和盘托出的欲望。 若是月华不是常家人多好,那样就可以置身事外。但是,她逃脱不了这个命运,常家毕竟是她在这个世上的亲人,她更逃脱不了太皇太后给她的枷锁。 良善如她,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常家覆灭无动于衷。而她只要知情,露出丝毫端倪和忐忑,被太皇太后觉察,自己数年呕心沥血的谋划,将满盘皆输。 自己对她盛极一时的宠爱,只会带给她灾难与煎熬,纠结。将来总有一日,常家面临灭顶之灾的时候,势必会将她拖下这场浑水,并且恼羞成怒,让她同归于尽。 邵子卿说的对,常至礼一案就是前车之鉴。 常家不会容她明哲保身,太后一党虎视眈眈,朝堂之上诸位大臣对她的弹劾也同样不会消停。 四面楚歌,纵然自己挡在她的面前,奋不顾身地左冲右突,也总有百密一疏。 护她安然最好的办法,就是疏远与冷落,令她失去常家可以利用的价值,淡出众人视线,偏安一隅。 邵子卿一次又一次地提醒他,列举了许许多多的理由,叮嘱他千万不要表露出真实的心迹。 他无法辩驳,被邵子卿说服了。 他开始扮演所有帝王的君恩无常,寡冷无情,喜新厌旧。 乾清宫里另辟静室,铺宫焚香,宫灯倒悬,夜半不熄。 载着常凌烟的帝恩肩撵一路张扬地频频出入。 珠宝赏赐源源不断地流进常凌烟的寝殿,风头荣光盛极一时,远胜于当初对月华的恩宠。 他必须要违心地宠常凌烟,宠得无法无天,将常家人的视线从月华身上转移过来。那样,她才会真正地安全。 他信了,也听了,只能将自己的心思深深地隐藏起来。 可是,却带给了月华这样深的伤害。 他忘记了她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铮铮气节。 陌孤寒深深地吸一口气,将眸子里的纠结与挣扎尽数掩藏。 月华略带希翼的眸光逐渐暗沉下去,缓缓扭过脸,微微一笑:“这是喜事,妾身忘记恭喜皇上了。” 陌孤寒一噎,终于是将漫到唇边的话咽了回去:“朕也只是给了常凌烟一个名份而已。” 月华又想起两人适才在自己面前的亲昵,常凌烟的唇就那样贴合上去,如胶似漆,还有常凌烟胸前绽放的点点红梅,以及她向着自己炫耀的话,言犹在耳。 仅仅只是名分? 她忍不住激动,胸膛起伏:“妾身也是只剩一个名份了。” “那不一样!”陌孤寒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 “是不一样。”月华直呆呆地看着帐顶,目光涣散,唇角依旧倔强地轻轻地挽起:“皇上说过,未来有你保护我,不会让我受丁点的风雨。可是,妾身的风雨都是你给的; 皇上说你不喜欢有心机的女人,妾身努力做一张干净纯粹的白纸,在风雨飘摇里战战兢兢,躲闪着别人的明枪暗箭,还要小心不被皇上猜疑。可最后,你却喜欢上了算计妾身的人,将她高高地捧起。 原来,不是妾身不够好,只是你不喜欢而已。若是喜欢,莫说她不是一页白纸,纵然阴狠毒辣,机关算尽,在你的心里,一样是最美好的样子。” “胡说,你在朕心里一直都是最好的,天下间独一无二。”陌孤寒被月华误会,心里隐约又升腾起怒气,恨不能将自己的心剖开,给她看个清楚。 “朕有苦衷,月华,迫不得已。总有一天,朕会给你一个解释,会将你今日所受的委屈千倍百倍讨还回来。你只需要相信朕,快些好起来。” “当初绣庄门口,你不分情由,偏袒常凌烟,伤了月华,将月华踩在泥泞里,你说你是不得已,月华信了;今日你又听信她的谗言,不由分说要替她出头;你口口声声厌弃常凌烟,可是一转眼,你却跟她在妾身的床上翻云覆雨。你说,你是将常凌烟错当作了妾身,可是为何,她摇身一变,成为了廉妃?皇上,妾身还怎么信你?” “朕绝对不会碰她常凌烟一根寒毛,脏了朕的手!” “呵呵。”月华轻笑,不予辩驳。 “你是朕的皇后,始终是朕心里的举世无双。相信朕,今日或者以后,对你一时的凉薄,不过只是为了实现朕对你的承诺,将来让你褚月华做我陌孤寒独一无二的帝后!” 月华苦笑一声,缓缓摇头,抬手一指床边的一叠盐水南瓜子:“妾身近来特别喜欢吃南瓜子,才想起,虽然每一粒瓜子里面只有一粒仁,但是,每个南瓜肚子里却可以有很多籽。 妾身进宫以后经常听太后训诫,明白自己的本分,为皇上选妃纳秀原本就是妾身的职责,只有皇上恩宠遍洒,皇家才能子嗣繁荣,根深叶茂。皇上不必解释什么,是月华身子不争气。” “说一千,道一万,归根结底,你还是不相信朕,是不是?究竟朕怎样做,你才能不要这样,拒朕于千里之外,你才能快乐起来,不这样折磨自己?” 陌孤寒终于失去了最后的耐心,再加上心乱如麻,令他忍不住冲着月华大发雷霆。 这是他第一次冲着月华发火,就像一头被关押进牢笼里的愤怒的狮子一般,在床前的空地上左右踱步:“告诉朕,只要你能够好起来,你说!” 月华依旧是淡然一笑,用唇角苦涩的笑意遮掩心里如绞的疼痛:“月华一直都很好。” “好,好!” 陌孤寒唯恐自己再留下来,会控制不住自己,作出什么过激的行动,他忍不住会将她使劲拥进怀里,恣意地爱怜她,用此来告诉她,自己心里究竟有多么在乎她,渴望她。可是一看到月华冰冷的,抗拒的眼神,他情不自禁会有罪恶的感觉。 他几乎是冲出了她的寝殿,头也不回。 月华这次,病得比上次还要严重,她在床上躺了三天,吃了许多的苦汤药,方才能够起身在院子里活动。 怀恩和香沉愈加小心翼翼,对她照料得无微不至。 她在这里静养,陌孤寒不许任何人打扰她,包括常凌烟。但是太皇太后驾临,谁也不敢拦。 太皇太后被林嬷嬷搀扶着,从晚春耀目的光影里,慢慢地走进院子,苍白的,满布皱褶的手上带了一枚鸡血红的戒子,看起来格外扎眼。 第二百章 桀骜不驯 月华颤颤巍巍地跪下去,明显有些虚弱。 太皇太后抬抬下巴,林嬷嬷上前将她搀扶起来:“太皇太后她老人家体恤你身子不好,所以就亲自过来了。” 月华违心地谢恩,低头静默不语。 太皇太后在椅子上坐了,抬手一指旁边的椅子:“坐吧,看你还是没好利落,这般弱不禁风的,哀家看着都心疼。” 月华一言不发地坐下,已经不似原先那般恭谨。 “身子好些了没有?” “谢太皇太后关心,已经好了许多。” 太皇太后自鼻端“嗯”了一声:“好了就好,皇上对你的身子挺上心,竟然劳烦邵相亲自给你调理,这可是前所未有的恩典。” 月华也极轻极淡地“嗯”了一声。 “听说你现在还在跟皇上怄气?” 太皇太后开门见山地问道。 月华摇摇头:“月华不敢。” “女人呐,可以耍个小性子,但是一定要记得适可而止。皇后若是想通了,身子也将养好了,那就到皇上跟前去认个错,你还是皇后,皇上也依旧会宠着你,何苦这样苦苦怄气,跟自己过不去?” 月华将头勾得极低,把玩着自己的指甲,这些时日身子不好,指甲已经不似先前那样红润,看起来有些苍白。 “邵相说,月华的身子不好,大概要多静养一段时日,不太适合到皇上面前走动。” 太皇太后一声叹息:“你这孩子,怎么就钻进牛角尖里了呢?你当初进宫的时候,哀家就已经跟你说得很清楚。你可是长安的皇后,给皇上纳妃物色美人都是你的责任。 皇上那是一国之君,后宫佳丽三千,三宫六院,也是情理之中。他不过是新纳了一个妃子,你就这样要死要活的,何必呢?莫说皇上,换成任何一个男人,都受不了你这样的刁蛮脾性!若非你是我常家的女儿,好歹留点情面,怕是就废了” 月华轻轻浅浅地笑笑:“月华也觉得,可能自己没有这资格做一国之后,让太皇太后失望了。” “净说气话。”太皇太后努力按捺住火气,循循善诱:“如今你已经是长安皇后,又得皇上疼宠。在你这些姐妹里,哀家又最是欣赏你,前途锦绣,风光无限。这样好的日子,难不成你想一手葬送了? 以前,你和凌烟是有一点恩怨,哀家给你出了气,凌烟也在哀家跟前说了好话,表示忏悔,愿意跟你一同效仿娥皇女英,好生侍奉皇上。 哀家觉得,你是一个懂事的孩子,心怀也宽,如今只需要你点点头,过了这道坎儿,你们姐妹齐心,其利断金,这长安的后宫都是你们的天下。将来富贵荣华,绵延不绝,是个明眼人都懂的道理,你怎么就看不开呢?非要跟凌烟一争长短,你死我活?” 月华抬起头来,看着太皇太后,面上出奇地平静:“月华应与不应,又有什么关系,如今常凌烟不是已经是廉妃了么?她享她的帝王荣宠,我享我的清净安平,大家井水不犯河水。” 太皇太后勉强按压下火气,慈蔼一笑:“哀家说过,你才是皇后,凌烟这孩子虽然讨人喜欢,但是充其量也只能是个妃子,没有母仪天下的风范。你既然能够容得下君淑媛和兰婕妤,如何就不能和凌烟和平相处?哀家答应你,谁也动不了你皇后的位子,将来整个常家都是你的。” 月华斩钉截铁地摇摇头:“月华谢过太皇太后恩德,月华恐怕让您失望了。皇上喜欢谁,宠幸谁,那是皇上的事情,月华无权干涉。但是月华自己心里喜欢谁,厌恶谁,那是月华自己的事情,别人无法干涉,月华也不能违心。” 月华的桀骜不驯终于再次惹恼了太皇太后,蓦然沉下脸来。 “你的意思是说,你仍旧不能接受凌烟?” “月华接不接受无所谓,凌烟不是有太皇太后么?” 太皇太后猛然站起身来,勃然大怒:“你这是软硬不吃,认为哀家不会拿你怎样是不是?” 月华寡淡地摇摇头:“月华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太皇太后若想废了月华不过易如反掌。” “呵呵,”太皇太后极冷地笑:“皇后这是打算破罐子破摔了?还是觉得自己有皇上撑腰,无所畏惧呢?” 以往面对太皇太后的威压战战兢兢的月华,此时愈加平静:“月华只是不想做无谓的反抗而已。” “哀家费了这么大的心思栽培你,你就这样报答哀家?好吧,哀家对你简直失望透顶,以后你尽管自生自灭吧,哀家再不多事。” 太皇太后厉声斥责,怒气冲冲地站起身来:“林嬷嬷我们走!” 月华起身,跪在地上,头也不抬:“送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狠狠地瞪她一眼,她没有想到,褚月华看似柔柔弱弱,竟然是这样烈的性子,油盐不浸。她最初听闻她的病情,以为不过就是耍个小性,晾上几日也就自动消了气。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天,她竟然依旧这样执拗。 也难怪陌孤寒以前将她捧在手心里,如今一怒之下,冷落了她,置之不理。她现在活生生就是一只满身是刺的刺猬。 这样烈的性子,令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她的父亲褚陵川,从她跪在地上倔强而挺直的影子上,她再次看到了褚家的铮铮傲骨,这是权势逼压,荣华诱惑所不能轻易改变的,自己不过是白费心机。 她站在原地,心里隐隐约约是有那么一点后悔的。她原本是想好事成双,顺便给月华一个教训,令她对自己俯首帖耳。可是如今凌烟得宠,褚月华却不识大体,眼里容不得半粒沙子,将陌孤寒拒之千里。 自己这步棋,可谓捡了芝麻,丢了西瓜。在她的心里,明明白白地知道,常凌烟那样的脾性,所获得的恩宠是远远不及褚月华长远的。而且,常凌烟身边若是没有了自己,在这紫禁城里,朝生夕死,压根成不得气候,不堪大任。 她想劝诫褚月华,想亡羊补牢,但是,月华不卑不亢,桀骜不驯,令她瞬间有些恼羞成怒。 太皇太后终于气怒地拂袖而去,头也不回。 第二天,邵子卿过来请脉,偷偷地给她带进来一串糖葫芦,藏在袖子里进来的。因为天气热,糖稀有些融化,沾得他袖子里哪都是,特别醒目。 他自己有些尴尬,不好意思地笑笑:“早就说你现在不能吃太酸的东西,可是褚慕白非要让我给你带进来,说是你看着都会流口水,食欲也会好一些。” 一句玩笑话,却令月华瞬间热泪盈眶。幼时的她就是褚慕白掌心里的宝,可以容忍自己的胡搅蛮缠,可以纵容她无理取闹,替她受过挨罚。自己还曾经不懂事,用炮竹吓跑了上门给他提亲的媒婆。 这样的褚月华,连她自己都嫌弃,他为何还这样疼宠自己? 自己这样不管不顾地作践自己的身子,缠绵病榻许久,他在宫外知道了,又该怎样地心疼? 邵子卿见她突然红了眼圈,有些手足无措:“我弄坏了你的糖葫芦,改日赔你一串就是,你用不着哭哭啼啼的吧?若是被香沉那丫头看见了,以为我欺负你,不跟我拼命?” 月华方才破涕为笑,接过糖葫芦,瞬间就觉得仿若时光倒流,自己仍旧齐眉垂髫,烂漫天真。 邵子卿细心叮咛:“千万不可贪食,吃两粒解解馋便是。” 月华却只是拿在手里把玩,看着红彤彤,亮晶晶的糖葫芦,心情无端好了许多。 “我哥哥,他还好吧?” 邵子卿略一踟蹰,欲言又止,便被月华看在眼里,心中“咯噔”一跳。 “我哥哥怎么了?” 邵子卿摇摇头:“没事,慕白兄他好得很。” 月华却敏锐地感觉到,邵子卿一定是有什么事情在瞒着自己。 “一定有事!邵大人,你若是隐瞒,月华只会愈加忐忑,寝食难安,还望如实相告。” 邵子卿不过略一犹豫,便如实道:“娘娘也不用过于忧心,其实也没有什么事情,只是慕白兄一时鲁莽,冲撞了皇上而已。” 月华“噌”地站起身来:“为什么?!” 邵子卿看她一眼,吞吐道:“自然是为了娘娘。” 月华不禁就是一愣,自幼时起,哥哥就见不得自己受半分委屈,将自己护得比皇家公主还要周到。这次她闹腾出这样大的动静,褚慕白知道了,定然心疼不已。若是换做寻常人家,他肯定早就打杀了上门。饶是对方是手握生杀大权的一国之君,九五至尊,褚慕白气头之上怕是也不会给情面。 她愣怔良久,方才艰涩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邵子卿轻叹一口气,一五一十道:“那日他得知你被常凌烟气得吐血,心里就憋了一肚子火气,想要找皇上理论,好歹被我拦住了。谁想那常凌烟偏生就不长眼,无事生非。 昨日我们御书房议事的时候,她仗着皇上疼宠,不顾荣祥的拦阻闯进来,在皇上面前对娘娘您多有不敬,撒娇卖痴地说自己所居住的宫殿过于简陋寒酸,清秋宫反正空着也是空着,开门见山向皇上提出要入住清秋宫。” 第二百零一章 振作 入住清秋宫?这样迫不及待?她常凌烟纵然再嚣张,怕是都没有这样大的胆量,明目张胆地向陌孤寒提出这种非分要求吧?怕是太皇太后授意? 月华苦涩一笑:“皇上答应了?” “皇上还未表态,慕白兄已经勃然大怒,指着常凌烟愤声指责,令常凌烟恼羞成怒。” 月华的心里骤然一紧:“依照常凌烟的脾性,哪里肯善罢甘休?肯定对着陌孤寒撒娇卖痴,不依不饶了。” 邵子卿点点头:“的确如娘娘所言,皇上对常凌烟多有偏袒,因此彻底惹恼了慕白兄,竟然当着几位文武官员的面,谴责皇上不顾娘娘感受,专宠妖妃,以至于常凌烟以下犯上,乱了纲常。言辞十分激烈,咄咄逼人,微臣苦劝不下。” 月华心里不禁暗自叫苦,陌孤寒高高在上,莫说有人敢直言不讳地指责他,何曾有人敢在他跟前说半个“不”字?他已经是无情无义之人,慕白哥哥以为两句话就能振人匮醒,令他良心发现么?这岂不是自讨苦吃? 她心中焦灼,急急追问:“那皇上岂肯轻易饶恕他?” 邵子卿轻叹一口气:“再加上常凌烟在一旁煽风点火,皇上一怒之下,便将慕白兄官降一级,罚俸两月,命他自即日起,每日从早到晚,无论风雨霜雪,负责巡城,不得懒怠。” 月华一听,泪珠子就忍不住汹涌而出。 褚慕白为了护着她,惹怒陌孤寒,讨了这样的苦差事,可是自己呢?什么都不能做,就连求情怕是都不能! 自己终究还是拖累了他,耽误了他的锦绣前程! 月华一哭,邵子卿立即就慌乱了手脚:“娘娘先莫着急,您听子卿说,皇上他虽然是一时气怒,又听信了常凌烟的撺掇,但是皇上圣明,不会拿朝堂之事开玩笑。如今慕白兄在朝中官居要职,举足轻重,皇上不过只是小惩大诫,过不了几日气消之后,自然官复原职。” 月华心里气苦,一方面是因为褚慕白受自己拖累愧疚,另一方面,也是气恼那陌孤寒如何就肯为了一个常凌烟,这般荒唐行事? 难道,那常凌烟在他的心目中,果真就比江山社稷,忠臣良将还要重要? 她紧紧地攥着褚慕白给自己带进宫里的冰糖葫芦,心中百感泉涌,银牙暗咬。 邵子卿懊恼地跺脚后悔道:“慕白兄叮嘱过子卿,千万要瞒过皇后娘娘,娘娘若是为此而气大伤身,子卿岂不成了罪人?” 月华冷声地笑,只觉得从头到脚彻骨冰凉,慢慢地坐下去,眼含着热泪,轻轻咬下最顶端那颗最大最红的山楂,慢慢地咀嚼,将那酸酸甜甜的滋味蔓延到心里去。 “放心,邵大人,月华没事。还劳请邵大人告诉我哥哥一声,从今天起,我一定振作起来,好生养好自己的身子,小心珍重。让他尽管放心就是,不用担心我。” 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斩钉截铁。 邵子卿闻言顿时眉开眼笑:“这便对了,为什么非要拿别人的过错惩罚自己呢?” 月华苦笑一声:“是月华太爱较真,过于执着,让邵相看笑话了。” 邵子卿瞬间也有些伤感落寞之意:“娘娘至情至性,多少人求而不得。” “一蓑烟雨任平生,月华唯独是少了邵相的洒脱,所以才有今日这样狼狈。” 邵子卿突然便严肃起来,眸子里一黯,风卷云涌:“娘娘高看子卿了,子卿看淡的只是功名利禄,视作过眼云烟,沧海云狗,有些东西,那是刻在骨子里的,纵然想忘,想放,也是不能。” 这话分明意有所指,两人之间的气氛无端便有些暧昧起来,有一种若有若无的情愫在两人之间游弋,丝丝缕缕,缠缠绕绕。 月华惊慌地站起身:“今日怀恩亲自下厨,说是做了几样点心,她的手艺极好,邵相若是不弃,便一同尝尝?” 再抬眼打量他的时候,邵子卿已经恢复了一脸的淡然,好似现在的天气,天高云淡,平静无风。 “皇上还在御书房等着一起议事,看娘娘凤体安康,就不再叨扰,臣下告退。” 拱手一礼,黯然退下去,在门口处正好遇到怀恩端着点心迎面走过来,见他告辞,挽留道:“兰汀做了棋子烧饼,是牛肉馅的,邵相不赏脸尝尝吗?” 邵子卿伸手从碟子里捏了一粒,丢进嘴里,点点头:“味道很好。” 怀恩笑得眉眼弯弯:“做了许多,不若用油纸包些,给邵相大人带着吃?” 邵子卿摇摇头:“多谢好意,子卿还要去御书房,不太方便。” 怀恩略有失望,将盘子殷勤地伸过去:“那便多吃一些再走,生姜都是榨了汁添加在牛肉馅里面的,去腥而不辛辣。” 邵子卿也不客气,伸手又拣了两粒,看起来果真是合口,近乎狼吞虎咽,失了风度。 “记得娘娘现在胃还没有完全康复,尽量不要给她吃这些油腻难以消化的东西。” 怀恩略有些失望地撅撅嘴:“知道了。” 邵子卿的一袭白衣消失在门口。怀恩看一眼月华的窗口,再看一眼手中的棋子烧饼,有些不情愿地端着回了厨房。 月华怔怔地站了半晌,香沉过来给她倒茶,劝她歇息一会儿。 她沉声道:“香沉,陪我回一趟清秋宫吧。” 香沉有些惴惴不安:“再过几日,娘娘身子好利落了再回去吧?需要什么尽管跟香沉说,香沉回去拿。” 月华摇摇头:“有些人总是要面对的,我总不能一直逃避。” 香沉就开始缄默不语。 她明白月华的意思,月华说的是魏嬷嬷。魏嬷嬷在出事以后,不敢到月华跟前来伺候,曾经来这里两三次,跪在门外跪了大半晌的时间,向月华请罪,均被冷冷地拒绝了,一直不想见。就连跟过来伺候的宫人,都是挑选的以前宫里的老人,秦嬷嬷与魏嬷嬷都留在了清秋宫里。 今天主子怎么主动提起要去见魏嬷嬷呢? “娘娘。”香沉支支吾吾道:“若是您实在不想见,便罢了,就连婢子如今见到她,都觉得恶心。枉费娘娘您这样信任她,又是一路扶持着,同甘共苦过来的,她如何竟然叛变,帮着那凌烟小姐伤害您?” 月华摇摇头:“她不是帮着常凌烟,她只是受了别人的指使而已。” 香沉有些疑惑:“谁?” 月华长叹一口气:“太皇太后。” 香沉惊诧不已:“秦嬷嬷是太皇太后的人,香沉知道,魏嬷嬷她如何......” 月华苦笑一声,理理鬓边的头发:“去了你就知道了。” 香沉思忖了一路,仍旧不明白,魏嬷嬷什么时候竟然叛向了太皇太后,还有,她背着月华,又做了多少对不起主子的事情? 想不明白,只是恨得咬牙切齿。 清秋宫里,一片死寂,月华搬离了这里,整个清秋宫也就没有了丝毫的生气。宫人们无精打采地倚靠着廊柱,就连家长里短都没有了絮叨的兴趣。 两人踏进院子里,宫人们见了,立即抖擞起精神,纷纷激动地跑过来,向着月华请安。 月华抬手赦免了她们,宫人们立即殷勤地端茶递水,嘘寒问暖,恭敬而热络。 魏嬷嬷从屋子里出来,立即就红了眼睛,跪倒在地上。 月华冷声道:“起来吧,本宫受不起。” 魏嬷嬷依旧跪在地上,肩膀抽搐,暗中啜泣。往日里抿得光可鉴人的头发此时凌乱蓬松,人明显也消瘦了许多。 院子里没有人搭理她,不屑地鄙睨她一眼,满是讥讽。 月华转身推开香沉屋子的门:“还是去你房间里说话吧。” 香沉尾随进去,扶着月华坐好,然后屏退了众人,紧绷着脸对仍旧跪在地上的魏嬷嬷,没好气地道:“进来吧。” 魏嬷嬷起身,跟随着她低头走进屋子里,仍旧跪在地上,终于忍不住,痛声道:“老奴知错,娘娘打我骂我都可以,但是您一定要心疼自己的身子。” 她的关切曾经是月华最欢喜的,觉得就像自己的母亲一样慈蔼,是她在这世间难能可贵的温暖。可是如今看在眼里,觉得都是讽刺。 她开门见山地问道:“说吧,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帮着太皇太后做事的?” 魏嬷嬷勉强止住抽噎,啜泣道:“在太皇太后进侯府挑选皇后那一日。” 月华似乎是早就预料到一般,并无半分讶然:“是你主动的?” 魏嬷嬷摇摇头:“那日太皇太后一眼相中了主子,知道您头上的紫龙卧雪是老奴有意给您簪上的,明白老奴有心送您进宫,所以就找到了老奴,让老奴以后听她的命令,让您心甘情愿地进宫为后。老奴觉得,太皇太后可以为娘娘谋划一条锦绣前程,所以就欣喜地应下了。” “所以,你就故意烧掉了邵相留给我的书信,令我们心生罅隙?” 魏嬷嬷一个瑟缩:“邵相他心怀叵测,绝非良人,而且有意阻止娘娘进宫,老奴不能让他毁了您的大好前程!” 第二百零二章 终于来了 “呵呵。”月华无奈苦涩一笑:“我记得你是不识字的,你将邵相留给我的书信给了太皇太后的人?” 魏嬷嬷慌乱地摇头:“老奴担心有不利于娘娘的内容,所以将那书信一分为三,寻了三位先生来识别,只告诉了太皇太后关于百鸟朝凤的秘密,想借此打压廉氏。其他的一句都没有多言。” “你倒是煞费苦心!”一句话令香沉恨得咬牙切齿:“那么娘娘对荨麻不受,是不是也是你胡说八道,泄露出去的?” 魏嬷嬷愧悔地点点头。 “娘娘对你不薄啊,魏嬷嬷,当初娘娘侯府落难的时候,凌烟小姐苛待,一天二三两肉,娘娘还分你我一些。娘娘自己夜里熬夜,换取银两贴补生活,还心疼你眼神不好,不让你受累。待你如亲人,敬你若长辈,你怎么忍心背叛娘娘?” 香沉指着魏嬷嬷,气急败坏地控诉。若非魏嬷嬷年岁大她许多,只怕就要上前狠狠地打几个耳光方才解气。 魏嬷嬷抬起头来,一双眼睛哭得红肿,声泪俱下:“娘娘,老奴发誓,老奴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好,为了你能够出人头地,无上荣华。老奴年岁大了,又无儿无女,富贵金银对于老奴而言,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有什么用?老奴是真的把你当作最亲的亲人,为了你好!绝无他心!否则天谴雷劈!” 月华一声冷笑:“你说这些,本宫都信,本宫也曾经因为你的这个借口,平白生了感动,对你深信不已,任凭你借着爱的名义一次次伤害我。但是,魏嬷嬷,难道你帮助常凌烟跑到本宫的寝殿里,勾引皇上,那也是为了本宫好?!” 月华的质问,犹如一声惊雷,从魏嬷嬷的头上轰然而过! 她颓丧地跌坐在地上,身子也情不自禁地开始抖动:“是老奴一时糊涂,听信了林嬷嬷的煽动。林嬷嬷说太皇太后一切都是为了你好,皇上若是纳了凌烟小姐为妃,就可以巩固娘娘这皇后的位子,可以帮衬娘娘。她威胁我,我迫不得已才答应的。” “那你老老实实地告诉我,常凌烟是不是果真假扮成我,迷惑了皇上?” 魏嬷嬷点头如捣蒜:“是老奴该死,都是老奴的罪过。老奴告诉皇上,屋子里正在沐浴的人是娘娘您,老奴熄了屋子里的灯,凌烟小姐就顺理成章地冒充了娘娘您。” 魏嬷嬷的话,令月华心里顿时五味杂陈。原来,陌孤寒所说的都是真的,是自己一直错怪了他,对他不理不睬,甚至无理取闹,所以将他推得渐行渐远,如今被常凌烟趁虚而入。 只是,无论是什么缘由,如今所有的事情已经发生,伤人的话也已经覆水难收。几日前,他就那样不由分说地袒护着常凌烟,当众**践踏自己的尊严,他们还能回到从前吗? 月华深深地吸一口气:“还有吗?” 魏嬷嬷忍不住再次瑟缩了一下,支支吾吾道:“没有了,只有这些。” 月华紧盯着她,双目如炬:“果真没有了?” 魏嬷嬷将头低垂,不敢抬头,低声嗫嚅:“真的没有了。” 月华便站起身来,对香沉道:“我们走吧。” 香沉忙不迭地上前搀扶,魏嬷嬷膝行两步,一手紧紧地揪住她的裙摆,连连叩头:“娘娘,娘娘,您就原谅了老奴吧。” “原谅?”月华难以置信地扭过头来:“你告诉哀家,怎么原谅你?当初我与你推心置腹地说过,我不想进宫,可是你一手将我推进宫里来。我安心地留在这里,你却又一手毁了我,毁了我与皇上之间的感情。魏嬷嬷,你来告诉本宫,我凭什么原谅你?!” 魏嬷嬷一愣:“老奴什么也不求,只求娘娘再给老奴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老奴知道错了,老奴以后当牛做马,一定好好服侍娘娘。” 香沉弯下腰,将她的手指头一根一根掰开,使了十分的气力,指甲划过她的手背,沁出殷红的血迹。她不得不松了手。 香沉冷声道:“娘娘作呕的毛病刚刚有所好转,魏嬷嬷便不要往跟前凑了。莫说娘娘,就连香沉看着你都觉得作呕。娘娘没有要你性命,就已经是念及我们的往日情分了。” 月华头也不回地出去,门在她身后闭合,掩住了魏嬷嬷的央求和哭诉声。 香沉极为愤愤地道:“看她躲躲闪闪,含糊其辞的样子,定然还隐瞒了其他的亏心事,娘娘如何就不审问两句,这样轻易就饶过她?” 月华勉强压下心头万千纷乱,苦涩道:“纵然知道了又如何,不过是往自己的伤口上多撒一把盐罢了。她自己知道对我不住便罢,但凡顾念旧情,也逃脱不了自己良心的谴责。” 香沉不甘心地点点头:“娘娘说的极是。” 月华叹口气:“回吧,留在这里也是堵心。” 香沉低声问:“娘娘还有需要拿走的东西吗?” 月华想想:“把嘻嘻哈哈带上吧。还有,那治疗腰疾的药膏也带上几贴,每逢阴雨,还是会稍有不适。” 香沉闻言大喜,嘻嘻哈哈是皇上当初为了哄娘娘开心,差荣祥公公送过来的,娘娘一向宝贝。如今,她接受了那两只小东西,是不是对皇上的心结也会慢慢打开? 她忙不迭地回屋,取了药膏,将那两只兔爷,连同兔子窝一同提了出来。 两只小东西见了月华,就立即迫不及待地跳出来,月华蹲下身子,立即跳进了她的怀里。 月华一手抱一个,难得脸上有了笑意,低头用脸颊磨蹭着兔子毛茸茸的耳朵,犹如出水莲花。 香沉心里难免就有些愤愤然,自家娘娘这样好的一个人,就连清秋宫里的下人们都赞不绝口,皇上那是被猪油蒙了心窍吗?如何会看上那个常凌烟? 清秋宫里的宫人们依依不舍地将两人送出清秋宫,月华怀里抱着两只兔爷,心里觉得柔柔软软,已经畅快了许多。 转眼间已经是近芳菲四月,暖阳正好,沿路分花拂柳,彩蝶翩跹,春意峥嵘。 月华缓缓地停下脚步,低下头看看怀里的两只兔爷,对香沉道:“歇歇再走吧,让嘻嘻哈哈也欢腾一会儿,这些时日它们想必也闷坏了。” 香沉应声,行到前面寻一块热烫的石头,铺了帕子,搀扶月华坐下。 月华弯下腰,将两只兔爷轻轻地放在面前草地上,两只小东西小心翼翼地轻嗅,然后像两只绒球一样,在草地上欢快地滚动起来。 暖阳微醺,月华安详地端坐着,唇角的笑意微暖,刚刚好。 陌孤寒走近的时候,眼前有点花,觉得那分明就是暖玉雕琢而成的玉人,温润生香。 身边亦步亦趋相跟着的常凌烟一声欢呼:“好可爱的小兔子。” 嘻嘻哈哈受惊,支楞起耳朵,停止了咀嚼,然后仓惶地逃回来,钻进月华的裙摆下面。 “香沉,我们走。” 月华不用转头,只消听声音,便知道是谁,冷冷地站起身,弯腰去抱两只兔爷。 陌孤寒明黄色绣盘龙的朝靴在跟前一顿,声音里隐含着一丝兴奋:“月华。” 月华直起身,两只兔爷卧在她的臂弯里,将头向着她怀里钻,只露出毛茸茸的尾巴在外面。 陌孤寒觉得它们跟月华害羞时很像,一样惹人怜爱。 “月华参见皇上。” 陌孤寒忙不迭地去搀扶她,她既然这样宝贝自己送她的兔爷,是不是也可以说明,她已经原谅了自己? 果真月华没有挣扎,任凭他的手搀扶着自己。 他心里更加欢喜,眉眼飞扬:“你好些了没有?” 月华点点头:“劳皇上惦记,已经好多了。” 言罢还唇角微弯,轻轻一笑。那一笑,寒冰炸裂,令陌孤寒竟然觉得受宠若惊,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想吃些什么?朕差荣祥去给你置办,冰糖葫芦?” 月华的心里不禁一涩:“邵相说如今尚且不能吃太刺激的东西,妾身胃口很好,宫人们也细致周到,皇上不必挂心。” 陌孤寒搀扶着她的手都有些兴奋地微微发颤:“那便好,千万不要委屈自己了。你这是刚回清秋宫里了么?朕记得嘻嘻哈哈一直都留在那里的。” 月华点点头:“回去了.....也见到了魏嬷嬷,有些事情......如实说开了。” 两人之间有些许沉默。 常凌烟不知道什么时候凑过来,伸手想摸月华怀里的兔子,月华身子一闪,便躲避开了。 “皇后娘娘果真是运筹帷幄,这次又计算得毫厘不差,这样精准。正巧跟皇上在御花园里偶遇,跟以前在兰汤泉里勾引皇上一样地不著痕迹。” 常凌烟得意地讥讽道。 月华拧过身子,一声冷哼:“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自己心里这样龌龊,便以为别人同你一般么?” 常凌烟“嘻嘻”地笑,就像是一尾恶毒的竹叶青在“嘶嘶”地吐着信子。 “凌烟这点沟壑哪里敢跟皇后娘娘心里的波澜壮阔相提并论?您一入宫便假装荨麻中毒,陷害泠贵妃,又在泠贵妃的生辰宴上自导自演,栽赃给雅嫔,巧使苦肉计,制造跟皇上的数次偶遇,一桩桩,一件件,哪样不比妾身的手段卑劣?妾身这点心思跟您相比,那是小巫见大巫。” 月华的心里一沉,脸色瞬间苍白如纸,终于来了。 第二百零三章 教训 陌孤寒紧盯着月华的神色,将她脸上一闪而逝的惊慌尽收眼底,眸中云卷云舒,难以置信地沉吟良久,然后倏然转过身子,伸手捏住常凌烟的下巴,狠厉的目光如攒心利剑:“你是如何知道的?” 常凌烟骤然吃痛,依旧一字一句道:“前两日太皇太后召见她,我躲在殿门外亲耳听到的。” “胡说八道!”陌孤寒突然间火冒三丈,狠狠地一甩手,将常凌烟甩至一旁,差点跌坐在地上:“不可能!” 常凌烟整个下巴犹如脱臼一般,钻心一般疼痛,索性孤注一掷,哀声道:“凌烟是否是说谎,皇后便在这里,皇上一问便知。” 月华身子一晃,香沉赶紧在身后搀扶住了。 陌孤寒转过身,浓眉紧蹙,冷然问道:“她说的都是真的?” 月华慌乱地摇摇头,紧咬着下唇:“确有其事,不过她是在颠倒黑白。” 陌孤寒的身躯一震,眸中乌云黑沉沉地压下来,铺天盖地。 “妾身当时全然并不知情,月华也是前些时日太皇太后召见,刚刚知道。” “呵呵,难怪朕的皇后那样聪慧,三下五除二便查找出了背后暗做手脚的宫女,令朕刮目相看。难怪!” 他的声音极冷,再也没有了适才的暖阳万丈,春风和煦,他的目光从月华的脸上扫过,犹如寒冬凛冽的疾风,如同刀割。 “真的不是,月华真的不知情,一切只是太皇太后刻意安排的而已。” 陌孤寒却只是默然半晌,唇角噙着一抹冷笑,轻哼一声,拂袖而去。 常凌烟站起身,拍拍手上的土,笑吟吟地凑过来,眸中满是胜利者的得意与凌人:“皇上是我的,离皇上远一些,否则,我还有一千一万种办法让皇上厌弃你,让你生不如死。” 月华缓缓地抬起脸,冷冷一笑,强作坚强:“那本宫奉劝你,离本宫远一些,不要让我看见你。否则,你为了进宫亲手暗算自己母亲,这种不仁不孝的卑鄙作为也会令皇上厌弃。” 常凌烟的笑就僵在了脸上,她咬牙切齿地看着褚月华,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吼叫:“胡说八道!” 月华从她跟前昂首挺胸地走过去,悄声道:“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更何况,你在众目睽睽之下,暗算自己的母亲,自然有人亲眼目睹。劝你别再上蹿下跳地算计本宫,否则,传遍京城,可能也只是需要旦夕之间。” 常凌烟几乎是瘫软在地上,青草在她掌心里,碾落成泥。 她自认为做得隐秘周全,整个侯府都没人怀疑到自己身上,褚月华如何会知道? 她的手中是否有凭证? 若是事情果真传扬开,自己这样大逆不道的罪行将会成为千夫所指。 她满心惊骇,犹如满腔惊涛骇浪,奔腾翻涌,跌坐在地上,呆若木鸡。 有枣红色的绣鞋一路踏着青草,缓缓地走至她的跟前,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冰冷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温度。 常凌烟抬起头,迎着阳光,情不自禁地眯了眼睛:“林嬷嬷......” 林嬷嬷一声轻哼,态度难得的倨傲:“廉妃娘娘,太皇太后有请。” 常凌烟讪讪地笑:“什么事情?” 林嬷嬷却是看也不看她一眼,转身就走:“去了自然就知道。” 常凌烟慢慢地爬起来,跟在身后,一路忐忑。 慈安宫里,遍地狼藉。 太皇太后缓缓转过身,看着畏畏缩缩走进来的常凌烟,和蔼一笑:“过来,让哀家看看。” 常凌烟怯生生地抬起头,太皇太后的笑依旧挂在唇角的皱褶里,不深不浅,刚刚好。 她却觉得心里有些发毛,生出骇意,脚下踟蹰,不敢向前。 “过来!” 太皇太后招招手,皮笑肉不笑。 常凌烟磨磨蹭蹭地向前半步,心里重锤直敲。 太皇太后终于是等不及,两步上前,怒发冲冠,抡圆了胳膊,狠狠地打下去。 声音清脆悦耳。 手指上鸡血红戒子的边沿划过常凌烟娇嫩如水的脸,立即鼓起一道鲜红的血檩子。 常凌烟一声惊叫,踉跄后退了数步,方才站稳身形,耳边“嗡嗡”作响,脑子里好像也钻进了一窝的蜜蜂。 她捂住脸蹙眉咧嘴:“太皇太后,我......” “跪下!”太皇太后气急败坏,一声怒斥。 常凌烟立即双膝一软,跪在地上,抖若筛糠。 手颤抖着指向常凌烟,太皇太后一脸恨铁不成钢,半晌方才厉声呵斥道:“好你个常凌烟,好大的本事!为了争宠,竟然连哀家都敢出卖?她褚月华都知道识大体,不敢在皇上面前吭一声,竟然坏在你的手里!” 常凌烟不敢抬头,委屈地辩解道:“我,我只是把所有的罪过全都推给了褚月华,是她,对,是她出卖您的。” “呸!”太皇太后恨恨地唾了她一口:“以前褚月华尚且有所顾虑,不敢将实情和盘托出。如今哀家已经与她撕破脸皮,你以为她还会继续忍气吞声?你以为你离间了皇上和褚月华,让她永不翻身是不是? 你错了!皇上丝毫都没有迁怒褚月华,他心里明镜一样!相反,他正好借此事怒气冲冲地来向哀家兴师问罪,颇多谴责。哀家被逼问得哑口无言,狼狈不堪。 哀家知道你蠢,但是没想到你竟然愚蠢到这样地步。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如今,哀家有多被动,你知道吗?哀家以后还如何插手后宫之事?皇上直接斩断了哀家伸出的一只手!” 常凌烟贪图一时口快,并没有考虑后果,被太皇太后一个巴掌打下来,又是劈头盖脸一顿训斥,顿时有些心虚:“凌烟也只是听从您的吩咐,想试探皇上的心思,所以才故意在褚月华面前嚣张一些。” “蠢货!你有什么本事,尽管向着泠妃几个人使去,纵然折腾下大天来,也正好看看皇上究竟是逢场作戏,还是真的忌惮我常家?你一味地针对她褚月华,两人斗来斗去,平白让太后看了热闹,如今渔翁得利,这算是什么本事?” 常凌烟被训斥得哑口无言,低下头近乎咬牙切齿,抬起脸来的时候,却是梨花带雨,楚楚可怜:“凌烟知道错了,凌烟以后断然不会。” 太皇太后气得简直七窍生烟:“哀家就算是立即宰了你,也难解我心头之恨!哀家怎么就一时鬼迷心窍,将你接进宫里来?” 太皇太后第一次对自己这般横眉立目,常凌烟不敢多嘴,只能唯唯诺诺,好话说尽。 “记着,给哀家跪在这里,好生思过。没有哀家的命令,若是敢动,哀家立即废了你!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气势熊熊,狠厉果决,常凌烟果真被威吓到了,涕泪横流,满脸愧悔:“打死凌烟也不敢。” “还有,”太皇太后转过身来,气得咬牙切齿,一字一字恨声道:“以后不得再去招惹她褚月华!” 月华觉得,自己与陌孤寒之间,便是应了那句“好事多磨”,两人之间太多的磨难与坎坷,好不容易抛弃了所有成见和罅隙,走到一起,又风云突变,生出是非。自己奋力地破茧而出,想要突破心里的关卡,尝试着慢慢靠近,陌孤寒却又对自己生了误会。 自己没有办法解释,更没有凭据,太皇太后就像是一双巨大的手掌,翻云覆雨,将自己玩弄于股掌,使她狼狈不堪,而且没有反抗之力。 只是自己的心境历经了这么多,又大病一场,令她也豁然开朗一些,不会再自暴自弃地糟践自己,那样只会令常凌烟等人看了笑话。 她努力地吃东西,按时吃药,表现出的镇静与若无其事,令香沉感到吃惊,也忐忑不安。 她将偶遇常凌烟之事告诉怀恩,怀恩也提心吊胆,小心翼翼地观察她的脸色,唯恐她再心生郁结。 第三日,邵子卿一如往常一般过来给月华看诊,怀恩将他悄悄拉至一旁,将月华昨日之事一五一十地告知了邵子卿,让他诊脉的时候留心一点。 月华正在逗弄两只兔爷,将胡萝卜切片贴在自己手心里,两只兔爷吃不着,将嘴舞动得欢快,拱得手心极痒,月华一个劲傻笑,花枝乱颤。 邵子卿心里就一怔,皇后娘娘该不会果真就魔怔了吧? 月华见他进来,扭头一笑:“邵相请坐。” 邵子卿在她跟前坐下:“香沉她们说你今日胃口不错。” 月华点点头:“我想应该快要痊愈了,否则一直这样麻烦邵相,委实过意不去。” 邵子卿借着玩笑遮掩眸中落寞之意:“身兼两职,自然会要求皇上多加一份俸银。” 月华微微一笑,转过身来,将玉臂搭在脉包之上。邵子卿伸出修长三指,搭上她的皓腕,不敢直视,撇过脸去。 一旁的条案上,搁置着刚从清秋宫里拿回来的膏药。 邵子卿诊断完毕,收起脉包:“果真是见大好。” 月华也长舒一口气。 邵子卿站起身来,从案几上拿起一块药膏,疑惑地放在鼻端轻嗅。 月华看他脸色,一脸凝重,便有些疑惑:“怎么了?” 邵子卿抬起头来:“这膏药是娘娘用的?” 月华点点头:“以前落下的病根,有腰疾,尤其每逢阴雨天气,总是不太舒服,所以便让太医院制了一些膏药常备,也免得经常惊动他们。” 第二百零五章 被贬出宫 陌孤寒就像一阵飙风一般席卷而过,那骇人的气势令宫人们全都战战兢兢,禁了声。 他带着毁天灭地的熊熊怒火,果真恨不能就将周遭所有的物事尽数摧毁。 荣祥也远远地跟着,不敢劝,不敢往跟前凑,就连那千篇一律的“皇上息怒”也聪明地卡在了嗓子里,唯恐被迁怒。只有邵子卿不怕死地跟上去,进了御书房,反手关闭了房门。 仿佛怒焰被隔绝,还了天地一片清明,门外的宫人们如释重负。 “皇上息怒,容臣给您看一样东西。” 陌孤寒冷冷地转过身来,顺手便将龙案之上所有的奏章扫落在地,指着邵子卿的鼻子恨声斥责道:“你适才和皇后拉拉扯扯的事情还没有向朕解释清楚呢!” 邵子卿摸摸鼻子,在心里默默哀悼了两句,皇上害怕皇后娘娘,不敢在她跟前吃醋耍性子,转身便将怒火全都撒到了自己的身上。 他也不想多费唇舌,免得无辜被骂,直接将袖中攥紧的膏药摸出来丢在陌孤寒的跟前。 “皇上您自己看吧,子卿无话可说。” 陌孤寒余怒难消,看也不看一眼:“有话快说!” “这膏药是从皇后娘娘那里发现的。” 陌孤寒方才狐疑地低头,将膏药捡起来:“好像是她平素里经常用的,怎么了,有什么不对?” 看来陌孤寒是果真不知此事,邵子卿微微叹了一口气:“里面加入了大量麝香等活血化瘀的药材。” 陌孤寒并不懂药理,只疑惑地问:“治腰疾不都是需要活血化瘀的吗?朕记得麝香,虎骨等都是极为对症的。” 邵子卿点点头:“是治腰疾没错,但是如果过量,并且经常使用的话,会导致不孕。” “什么?!”陌孤寒心中一惊:“此话当真?” 邵子卿叹一口气:“适才臣下鲁莽,提醒皇后娘娘尽量少用此药。然后娘娘刨根究底,得知缘由之后,误会皇上对她心存芥蒂,所以适才才会那样激动。” 陌孤寒狠狠一拳砸下去:“这药正是朕命人给她特意对症制成,难怪她会误解,适才那般心灰意冷。朕只当做她任性而为,还差点失去理智。” “如此说来,皇上并不知情?” “废话!”陌孤寒瞬间火冒三丈:“朕以前就在她的浴汤里发现过有人擅动手脚,没想到,她们竟然又将心思动在此处,简直防不胜防。” “以前就有?” 陌孤寒懊恼地道:“她刚刚承宠第二日,朕去清秋宫,便发现有人在她的浴汤里下了药。她身子敏感不受,反应极大,几乎昏迷。” “您知道却不彻查,也没有声张,所以……那人是太后娘娘?”邵子卿略一沉吟,擅自揣测道。 陌孤寒沉吟不语。无异于证实了他的猜测。 “皇上,请恕臣下直言,最近宫里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看似偶然,其实谁都能看得出来,太皇太后才是操控所有事情的人。皇后娘娘估计是因为对常至礼获罪一事袖手旁观,彻底惹恼了常家。如今常家是要扶持常凌烟,舍弃皇后娘娘了。 皇后娘娘以前得你疼宠,那些人有所收敛也就罢了。如今您与娘娘生了罅隙,落井下石者比比皆是。娘娘如今在宫里地位岌岌可危,倒还不如便像娘娘自己所言,暂避枫林,待到尘埃落定,再回宫不迟。” 陌孤寒恼怒地盯着邵子卿:“就连你也这样说?你让朕如何忍心让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在那枫林之中?” “难过总比危险好!皇上日理万机,您能时时刻刻保护皇后娘娘吗?您为了将来不牵连到她,不得不狠心故意疏远,但是宫里人若是趁机雪上加霜,灾难接踵而至的时候,您是袒护还是袖手旁观?您无法保持淡定,太皇太后不过略施小计就能试探出您的心思。 莫说这些防不胜防的明枪暗箭,就连昨日常凌烟两句别有用心的挑唆之言都能令您瞬间失去理智,与娘娘心生罅隙。改日,整个后宫的矛头全部指向娘娘,阴谋诡计,栽赃陷害层出不穷,您能保证自己仍旧保持清醒的头脑,不会误会皇后娘娘吗?” 一番话辩驳得陌孤寒哑口无言,邵子卿每次劝解自己,都能正好触动自己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就像是蛇的七寸,要害之处。是的,自己受些委屈不怕,可是,月华不能有事。 这些时日里,耳朵跟前的狂轰滥炸的确令他有些招架不住了。就连朝堂之上众臣也摩拳擦掌,以月华善妒之条弹劾不休。 他忙碌着暗中搜寻常家人的罪证,废寝忘食,不眠不休,也委实无法分心照顾月华。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深沉的夜里,凝望着她宫殿的方向,万千相思,两厢煎熬。 常凌烟得宠以后,嚣张跋扈,容不下月华,他是心知肚明的。就连鹤妃与泠妃等人眼见月华不得宠,也开始蠢蠢欲动。正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他委实不能保证月华安危,纵然是安排了初九在她身边保护,也只是能提防那些明目张胆欺凌她的人罢了。 更何况,这些时日,就连太后也不止一次耳提面命,一再地劝解她要小心提防常家人的美人计。常凌烟有太皇太后保护,那么,月华呢?如果有一日,太后苦苦相逼,自己还能护她周全吗? 他沉吟不语,苦苦挣扎,心如刀锯撕扯,又被折腾得焦头烂额,哪里能做出决断? “如今正是千钧一发之际,快则一月,迟则数月,只有娘娘安全无虞,皇上您才能心无旁骛,放手一搏!只有皇上独掌乾坤,再没有人能左右您,想要什么时候接回娘娘,如何疼宠,不是您随心而为吗?” 陌孤寒缓缓合拢了眸子,将眸底的伤痛与纠结尽数掩埋起来。 “放月华出宫可以,但是朕必须要将所有事情如实相告,朕实在不忍心看她怀揣着对朕的绝望,形销骨立,日渐消瘦下去。” 邵子卿斩钉截铁地摇头:“假如,娘娘得知常家有灭顶之灾,能够依旧保持淡然,无动于衷的话,皇上可以据实相告。” 陌孤寒想起自己数次假作无意探问月华的态度,月华黯然神伤的无助,不由默然。 “暂且不说常家二爷与五爷,那常乐侯与娘娘向来感情不错,娘娘一旦得知常家大厦将倾,必然想方设法保全常乐侯府,不可能坐视不管。只要稍有一点风吹草动,太皇太后就能敏锐地觉察异常,从她这里下刀。皇上岂不是一样将娘娘置于危险之地? 我们数载谋划,成败在此一举,臣恳请皇上为江山计,为长安百姓计,为长久计,暂且隐忍。” 忍? 皇后触怒皇上,被贬出宫的消息在宫里立即掀起了轩然大波。 果真君恩无常。 去岁,她被皇家轰轰烈烈地迎娶进宫,短短数月的时间里历经了别人几世都不会历经的风雨起落,就在一个多月前,她还是独霸后宫,无限风光的长安皇后,众人膜拜,争相谄媚巴结。 不过只是一夕之间,帝王移情别恋,使得她醋意大发,不依不饶,生生将皇上推进了别人的怀里。 如今,皇上寸步不让,她倔强地以离宫相逼,最终却弄巧成拙,皇上果真答应了她,应允她出宫在父母墓前尽孝。 皇上圣旨里说得极清楚,自己曾经在众目睽睽之下答应绝不废后,便不会食言而肥,所以他会保留皇后的名分给她,即便出了宫,仍旧是长安王朝最尊贵的皇后。 只是,这紫禁城的大门,是想走就走,想回就回的吗? 也有人说,皇上只是一时气恼,想要磨平皇后的锋芒棱角而已。等到有一天,皇后娘娘想通了,心宽厚起来,皇上总是会将她接回宫里来的。 也有人说,紫禁城里春天很短,皇恩来的快,去的也快,这里姹紫嫣红开遍,时日久了,谁会记得哪朵花最为艳丽? 众说纷纭,有人欢喜有人忧,但总是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碳难,宫里最不缺的,还是落井下石的人。 泠妃得知这个消息,简直欣喜若狂,若非忌惮着皇上,不得不收敛,否则早就耀武扬威地闯上门来,以报往时之仇了。 这宫里还是太后娘娘一手遮天,所以下人里闻听月华失势,而且将无法翻身,趁机克扣用度,谄媚讨好太后的大有人在。 世态炎凉,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月华从困顿里一路走来,最是洞明这世俗文章,反而劝慰冒火的香沉和兰怀恩。 怀恩自然对她依依不舍,吵嚷着要去见皇上,跟随月华一起去枫林贴身伺候,也好作伴,被月华好说歹说劝住了。 她哭得眼睛红肿,活生生就像那两只兔爷。她说月华抛弃了自己在这寂寥深宫里,孤苦伶仃的,若是再有什么旦夕祸福,怕是就再也没人能护着自己了。 月华突然有些伤感,发现自己原来什么都不是,在宫里这么许久,以后想要同怀恩通个消息,都没个能打点的人。 果真就像太皇太后说的,离了常家,自己寸步难行。 她的心里原本就苦涩,虽然自己的确如愿出宫,不用一辈子葬送在这寂寥的朱墙深宫里,时时刻刻如屡薄冰,但是,皇上的决绝令她瞬间心如死灰。 她强做平静,不将心里的苦楚表露出来,强颜欢笑,但是心里,如万箭攒心。 若是,没有爱过多好,那样,今天的自己将满怀对宫外的憧憬与张扬,不会这样步步沉重,仿佛所有的灵魂都丢在这里,走的只是一架躯壳。 若是没爱过,那么,这座紫禁城,自己就不用恋恋不舍,只需要欢欣地迈出大门,无比地洒脱。 第二百零六章 最后一次的放纵 香沉已经收捡好了行李,简单的几件素朴衣物,金银首饰都弃了,包括象征着无上荣华的金雀钗。 月华很庆幸,当初自己夺回了属于自己的财产,无论如今多么落魄,最起码,生活不会难堪,总是还为自己敞开了一扇门。 “娘娘,兔爷还带着吗?”香沉小心翼翼地问。 月华环顾森然林立的高墙,弯腰将它们抱起来,自己找了借口:“相信枫林的自由自在会更适合它们。” 门缓缓打开。 门外,跪了十几个人。 都是清秋宫里的老人儿,为首的是秦嬷嬷。 月华顿住脚步,缓缓从容一笑:“都起来吧,有什么好跪的?” 没人吭声,更没人起身。 “到了新主子那里都嘴巴甜一点,别这样呆头呆脑的,勤快做事,新主子都会厚待你们的。” 月华叮嘱一声,觉得主仆一场,都是缘分。 “皇后娘娘,我们都不走,都留在清秋宫。” 这些时日被提拨了贴身伺候自己的宫女玉书抬起头来,花了一张脸。 月华瞬间便呆住了:“这是怎么了?哭什么?” 玉书听她一问,愈加泪如雨下:“您永远是我们的主子,您还是皇后娘娘,我们都等您回来。” “对,我们都等您回来。”众人异口同声。 月华原本就是个眼窝浅的,听她们这样一说话,眼泪就止不住哗然而下。 “你们跟着我,富贵荣华一点光都没有沾上,我也没给你们可以耀武扬威的资本,相反,天天严格管束着你们,我走了,你们才有好日子过。” 沉默不语的秦嬷嬷抬起头来,极诚恳地道:“老奴在宫里待的时日不短,也伺候过不少主子,我耳闻目睹的也不少。老奴市侩,贪过别人的银两,也做过对不起娘娘的事情。娘娘心知肚明,却宽和大度,令老奴自惭形秽。 而且,从来没有一个主子会为了奴才的性命奋不顾身,娘娘的作为令我们这些做奴才的都铭感肺腑,我们都舍不得你。” “是啊,娘娘,上次鼠疫之事,虽然最后查明只是子虚乌有,但是生死面前,您为了奴才们,临危不惧,竟然主动留下来与我们同甘共苦。就您这份心肠,我们也忠心不二,以报大恩。”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令月华一时间心里感慨唏嘘不已。 听说,自己被贬出宫的旨意下来以后,太皇太后差人通知秦嬷嬷到常凌烟的身边伺候。秦嬷嬷竟然婉言拒绝了,表示年岁已大,力不从心,愿意留在清秋宫里负责洒扫,做个粗使婆子。 都说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值了。 原本以为,在这紫禁城里,自己很凄惶,走得也狼狈,如今发现,有了这些宫人们这份心思,自己可以昂首挺胸地走出紫禁城,无上荣光。 她这次的笑不再勉强,恬静而轻柔。 “谢谢你们,月华没有想到,在这紫禁城里,自己临走的时候,竟然还能收获一份感动。我这一去,虽然只隔一堵宫墙,再见却是不易。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们自己都多保重,各奔前程的好。来日飞黄腾达,兴许我们还能再见。” 抽噎声一片。 香沉悄声抻抻她的衣袖,一指不远处:“娘娘,您看!” 月华抬起脸,见不远处,魏嬷嬷正跪在那里,低垂着已经花白的头,偷偷地抹着眼泪。 简直就是讽刺,她最亲的人背叛了自己,自己一心提防的人却做出这样重情重义,令自己感动不已的举动。 月华叹口气,扭过脸来:“我们走吧。” 香沉点点头,抽抽鼻子,也早已经没出息地哭花了脸。 众人恋恋不舍,亦步亦趋,执意追随在身后相送。怀恩牵着她的裙带,亦步亦趋。 月华茫然四顾,失望地敛了眸子里的潋滟水光,冲着众人摆摆手,拍拍怀恩的肩,走得头也不回。 他不来也好,正好让自己走得再无挂牵。彻底心死了,就不会再有任何惦念。 宫门在身后缓缓合拢。 马车就侯在宫外。 车夫从马车上一跃而下,冲着月华单膝跪地,行了一个请安礼。 “娘娘请上车。” 青衣乌帽,简单利落。 香沉诧异出声:“初九?” 车夫扬起脸来:“奴才接娘娘回枫林。” 为什么是接不是送?为什么是寻常百姓打扮? 月华顿住脚步:“你想跟我们走?” 初九点点头:“初九是娘娘的奴才,自然跟着娘娘。” “我们不是出宫游玩,此去,可能永远就......” “奴才知道。” 月华沉吟片刻,仍旧残存了一丝希翼:“是你自己愿意的?还是……” “初九自愿。” 月华苦涩一笑,忍不住转身看雾霭沉沉中的紫禁城。巍峨壮观的紫禁城在虚无缥缈的雾霭中,有些虚幻。那些金碧辉煌的琉璃瓦,和屋顶的瑞兽,没有了阳光的折射,失了光华,若隐若现。 她曾经以为,他是天上的骄阳,只要有他在的地方,将永远没有阴霾。今日出了紫禁城再回头,原来,紫禁城一直都笼罩在雾霭里。只是,自己“身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罢了。 月华叹口气:“初九,你回吧,我自己就可以照顾好自己,不用你伺候。” 初九沉默不说话,只是转身将马车赶了过来,就停在月华二人跟前。 “娘娘请上车。” 月华知道他心意已决,不再勉强,将两只兔爷丢进车厢,然后自己在香沉的搀扶下,迈了上去。 香沉想跟进去,被初九一把拽住了,指指车厢外面的车辕,努努嘴,示意她坐在外面。 香沉狐疑地看他一眼,然后将信将疑地坐下了。 初九扬鞭,马车缓缓驶离了紫禁城门口。 月华撩帘躬身一进车厢,便愣住了,呆若木鸡。 陌孤寒端坐在车厢里,抬头望着她,眸子里满是浓得化不开的绵绵情丝,劈头盖脸地将她缠绕起来,怎样都挣扎不开。 “皇,皇上。” 陌孤寒笑着向她伸出手,殷切而热辣地盯着她。两只兔爷便伏在他的身边。 她在那一刻有些呆愣,更有些诧异。 陌孤寒盼望着,盼望着她能伸出手,扑进自己的怀里。但是,那个女人一直在犹豫,望着他的目光也开始躲闪游离。 他终于迫不及待地欠身,拉住月华的手,猛然使力,使她跌落进自己的怀里。 陌孤寒的胳膊很有力,恨不能将她就此嵌入自己的身体里。月华感到一阵阵的窒息,但是却很享受这种痛苦。 马车走得极慢,车外的两个人不说话,车内的两个人更是沉默。 耳边逐渐有喧嚣声起,已经进入繁华的大街之上。 月华轻轻地推拒陌孤寒的胸膛,陌孤寒却是不由分说地低头,嘴唇霸道地压了上去。 有些东西,积蕴得久了,就会像葡萄,慢慢地发酵,产生极多的空气。当有一日,你拔开上面密封的塞子,会突然爆发,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 比如,情感,再比如渴望,都是如此。 陌孤寒觉得委屈,他不得不隐忍,不得不掩藏自己对月华的感情,不能流露,甚至于在心里心爱的人面前,他也不能吐露自己的心迹,只能让她一直误会自己,眼睁睁地看她痛苦下去。 他不敢赌,因为江山为注,他输不起,输了就再也不能保护自己心爱的人,也将永远失去。 他将这份委屈,还有这些时日对她的渴望相思,全都融化在自己的唇舌之上,像开启了泥封的酒坛,瞬间酒香四溢。若是此时摩擦出一点火花,就可以燎原成熊熊大火。 月华挣扎两下,气力逐渐抽离,人,慢慢软了下来,放任沉沦,昏天黑地。 愿时光就此停滞,或者,马车一直走在这条路上,永无休止。 良久,月华缓缓睁开一双迷离的眸子,气喘吁吁地离开了陌孤寒的唇舌,唇瓣微肿,意乱情迷。 她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自己最诚实的反应,已经出卖了自己的心。冷着脸再说那些绝情的话,已经没有了什么意义。 陌孤寒再次将她拥进怀里,呢喃低语:“好怕,今日你离了紫禁城,朕就会永远地失去你。” 月华沉默不语,她很想逃离,很想歇斯底里地质问陌孤寒几句,但是,她什么都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只是最后放任自己,再卑微一次,就让他抱着自己,享受这最后一次的温暖,哪怕,虚情假意。 他的臂弯仍旧是一如既往的坚实有力,即便是如今物是人非,恩宠不再,月华仍旧会感到莫名的踏实与悸动。这场爱,自己仿佛是用尽了身体里所有的气力,如今,从他的紫禁城里走出来,浑身早就已经虚脱,再也没有了抗拒的勇气与力量。 陌孤寒的心,跳动得很猛,犹如烟沙弥漫的战场上,混合了战士热血,擂响的战鼓,总是能够引起月华的共鸣。 他温柔摩挲着她柔顺丝滑的头发,贪婪地闻着她的发香,喉结艰难地滚动,轻声细语:“月华,对不起,朕曾经答应你,今生今世都会保护你,疼宠你,但是朕失言了,朕无能为力。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你委屈,看着你黯然神伤,一直憔悴下去。 月华,朕不得不放你走,但是,你要记得,你是我陌孤寒一生一世都不会放手的女人,你永远都只能被囚禁在朕的心里。 总有一日,朕会大开乾清门,风风光光地重新将你迎娶回只属于你我的紫禁城。月华,朕失言一次,绝对不会让自己失言第二次,这是朕对你的承诺,对你的铿锵誓言。你一定要记得。” 第二百零七章 惜别 月华懵了,她不知道,陌孤寒为何会突然说出这样动听的情话来,就在将自己伤得体无完肤,将她赶出紫禁城的这一天,他竟然坐进自己的马车里,搂抱着自己,信誓旦旦地承诺,将来要用最高的礼节,将自己重新迎回身边? 这是何苦?又是何必? 她还能信吗?再微笑着转身,让他将手里的刀子,扎进自己的心口里,伤痕累累,痛得撕心裂肺? 月华努力弯起唇角,让自己笑得洒脱一点。 “假如,喜欢一个人,你觉得很累,那便彻底地放手,不用有任何的留恋,月华也不想成为皇上您的负担。您时时猜疑,刻刻提防,活得太累,月华心疼,所以,以后,各自安好,再不相见了吧?” “月华!”陌孤寒一声受伤低语:“如今,你还要狠心说些这样赌气的话吗?朕究竟要怎样做,你才能不这样狠心?不这样难过?只要你过得好,怎样都行。” 月华坚定地摇摇头:“以后,皇上有自己的生活,月华有自己的忙碌,日子要过,月华也不会再伤春悲秋,让自己一直低沉下去。再重的伤总是会有逐渐愈合的那一天,我会渐渐忘了您,您总有一天,也会记不起,这世间,沧海一粟里,还有一个褚月华。” 陌孤寒伸手一指两只兔爷:“既然你打定主意想要忘了朕,那么,你为什么还要带走它们?” 月华被毫不留情地戳穿了心迹,哑口无言。 陌孤寒的声音愈加低沉:“不用欺骗自己,月华,今生今世,你也忘不下陌孤寒,陌孤寒也会刻骨铭心记着褚月华。你我相处时日虽然不久,但你绝对不是滑过天际的流星,可以在朕的心里转瞬即逝,湮灭得无影无踪。 每逢夜间,不用仰头,天际倾泻而下的浅淡的月光,便是你注视朕的时候,含情脉脉的眼神。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以后的日子里,朕会每天每夜地想你,盼着你回来那一日。月华,好好保重自己,等着天上乌云散尽,月华澹澹,碧空如洗那一日。” 今日,陌孤寒说的话有些莫名其妙,月华不懂,但是心里总有一种感伤萦绕,仿佛隐约生出一种风萧萧兮的感慨来。 好动听的情话,偏生又说得那样认真,一丝不苟,就像是一张细细密密织成的网,兜头将她笼罩起来,无所遁形。 她一声苦笑,睫毛微颤,竟然就没出息地滚落下一滴热泪来。 陌孤寒将她拥得更紧,几乎是令人窒息的闷。 “朕天真地以为,自己足够强大到可以保护你,苛刻地要求你卸除身上的盔甲,成为朕心目中完美的样子。但是朕不知道,那些蝇营狗苟的算计都是因为朕而起,就像是生在朕身上的刺,一个拥抱,就会伤害到你。朕抱得你越紧,伤你越深,如今误会重重,偏生朕也百口莫辩,伤你太重。” 车外,初九低声道:“皇上,步统领来接您了。” 陌孤寒一顿,撩开车窗上的帘子,初九将马车赶进一条人迹罕至的巷子里,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候在巷子口的位置,车上步尘宽檐斗笠遮掩住了大半张脸。 陌孤寒转过身 ,双目灼灼地盯着月华:“记得朕说过的话,你若是胆敢不听,就算是逃到天涯海角,朕一样能将你捉回来,狠狠地惩罚你。” 他的目光有点凶,口气有些霸道。 月华满心委屈,凭什么啊?凭什么自己这些时日里累积的愤懑,折磨得自己生不如此的痛楚,却被他寥寥几句的花言巧语就消弭得无影无踪?一片荒芜的心境里重新蠢蠢欲动地拱出绿色的希望。 仿佛,那些他带给自己的伤害,以及无足轻重。 她正想反唇相讥,却看到,陌孤寒眸中的冰逐渐融化成潋滟的柔情和依依不舍,使她看着有些心疼不已。 她竟然情不自禁地点点头,极没有出息。 陌孤寒满意地微微勾唇,那棱角分明的唇线缓缓绽开,有了流畅的弧度,就像收笔之前的笔锋微挑,收敛了力道与凌厉,潇洒地收腕,那一笔就生了花。 然后,花轻轻地烫灼在了月华光洁的额头上。 “保重自己!” 陌孤寒松开环绕在她腰间的掌,撩开车帘,左右扫望一眼,犹如一道青烟,悄无声息地落在了步尘的车上。 两辆车擦身而过。 初九再扬马鞭,马车辘辘,与陌孤寒渐行渐远。 月华呆愣地坐在车厢里,两只因为马车加速,骤然受惊的兔爷儿跳进她的怀里,蜷缩起来。 月华伸手,一点一点安抚着它们,冷不丁地就撩开车帘,对初九道:“初九,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隐瞒着我?” 初九扬鞭的手一滞,也不扭头,佯作若无其事:“没有啊?” “皇上送我,为什么不能光明正大地出宫,非要这样神秘?他有什么忌惮的?” 初九摇摇头:“奴才也不知道。” “那你知道什么?”一旁香沉白了他一眼。 初九略一沉吟,方才低声道:“奴才只知道,皇上的确是偷偷出来的,御书房里有荣祥公公在掩护,没有人知道他来看过娘娘您。还有,皇上命我一定要照顾好娘娘,不许任何人欺负您,否则杀无赦!” 香沉冷哼一声:“你口气倒大。” 初九嘴笨,论口舌自然不是牙尖嘴利的香沉的对手,所以选择缄默不语。 月华缓缓放下车帘,心里却是心潮起伏,满是狐疑。 难道,陌孤寒果真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自己误会了他? 马车出了城门,在枫林边上缓缓停了下来,骏马一声长嘶,响亮地打了一个响鼻。 枫林里立即有匆匆的脚步声响起。 香沉跳下马车,撩开车帘,月华探出半个身子,就见一抹竹青色身影在枫林里一闪,褚慕白几个箭步,闪身而出,向着月华这里急切张望。 香沉小心搀扶月华,她这几日身子不好,身上气力不足,所以下车的时候,就有些小心翼翼。 月华双足落地,站稳以后,方才抬头,又惊又喜地喊了一声“慕白哥哥”。 褚慕白眼见她整个人都消瘦了一圈,伸出来的手腕上,带着的碧玉手镯松松垮垮,似乎一垂手,就要滑落下来。她的眼睛显得大了许多,看起来不似先前那般灵动,似乎是被什么压抑了神采。 一声相隔了许多年的“慕白哥哥”,穿梭了五六年的风雨,历经了数载变迁,两人心里各有万般滋味,在这一刻,全都百感交集,“扑簌簌”落下泪来。 褚慕白半晌才从恍惚中缓过神来,上前两步,翻身拜倒在地:“臣下褚慕白,参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千岁。” 月华轻轻地皱皱鼻子,微有恼意:“我叫你慕白哥哥,你却叫我皇后娘娘,这般无趣。” 声音里带着软糯的娇嗔,就像她幼时在褚慕白跟前撒娇卖痴一样的口吻。 褚慕白站起身来,冲着她暖暖一笑:“哥哥在等你回家。” 月华心里的阴霾,瞬间一扫而空,兴奋地点点头:“回家。” 一旁的初九将马车拴好,与香沉一起将行礼拿出来,褚慕白上前接过香沉肩上的包袱,提在手里,偌大的,沉甸甸的包袱在他手中格外轻巧。 香沉已经兴奋地红了脸,瞅一眼他宽展的背影,羞涩地低下头去。 几人一同沿着林间小路,轻声谈笑着往里走,林深处,豁然开朗,已经变了原本模样。 在褚将军陵墓旁,一片枫树被砍伐殆尽,起了几间竹屋,碧绿微黄,竹窗竹户,散发着清幽的竹香味道。 竹屋前面,竟然不知道从哪里移植过来一些正开得嚣张肆意的野花,星星点点,竹篱围绕,别有一番情趣。 褚慕白笑笑:“时间仓促,来不及大兴土木,便寻能工巧匠暂时搭建了几间竹屋遮风避雨。里面用品已经一应俱全,你暂时委屈一些时日。” 月华心里欢喜,迫不及待地推门进去,见里面桌几矮凳,杯盏茶案果真一应俱全,家具一水全新,原色原香,裸露着原本的行云流水一般的纹理。花瓶玉器,床帐锦围,奢华而素净,收拾得井井有条。 甚至于,书架上藏书罗列,床前还有绣架丝线,床头摆放着一本她看了一半的书,仔细地折叠了书页。她平日里极好的消遣也一应妥当。两只兔爷的小窝,就如她在清秋宫里那样摆放,里面还放了两个磨牙用的木刻胡萝卜。 这些,都是褚慕白无法得知的,这世间,也就只有他,可以这样细致周到地了解她平日的习惯与爱好。 月华心底一声苦笑,仰起脸来的时候,却眉眼飞扬,冲着褚慕白巧笑嫣然:“谢谢慕白哥哥。” 褚慕白伸手一指旁边的房间:“那是香沉的住处,再往西面还有厨房。初九和我住在对面守墓人的屋子里。” “慕白少爷也要住在这里?”香沉已经忍不住问出声,心里是压抑不住的欢喜。 褚慕白点点头:“我白日里有公务要忙,晚上回来这里休息,还有,蹭饭。” 香沉的脸上顿时焕发出明亮的光彩来。 “也好,正好跟哥哥有许多话说,可是,守墓的老伯呢?” “暂时让他回老家暂住一些时日。” 月华郑重其事地点点头:“看来以后我要学着做饭了,要不,这么多人的饭香沉一个人做,岂不累坏了?” 香沉不好意思地低着头,有些忸怩:“婢子不累。” 月华竟然难得有心情打趣:“我家香沉能干,可惜啊,就是没有福气能让我家香沉伺候一辈子。” 香沉当先红了脸:“婢子就是要伺候娘娘一辈子的,哪里也不去。” 月华淡淡地瞥了一旁的褚慕白一眼,眼波流转,眉眼间多了一丝俏皮:“唉,女大不中留,口是心非。” 香沉扭身,一张脸涨得通红,急慌慌地逃出屋去。 月华笑得愈加放肆。 第二百零八章 安营扎寨 月华以为,自己到了这里,依旧会食不下咽,睡不安枕,可事实上,几样简单的菜蔬,清粥小菜,葱油花卷,香沉做得格外精心,月华吃着也香甜。 厨房里一应柴米油盐,菜蔬鱼肉,堆得满当,窗下水缸里养了几条肥硕的鱼,房后面还圈了几只老母鸡,种了蔬菜,活生生便像一个朝气蓬勃的农家院。 黄昏时,正是春色方好的时节,在院子里放了地桌,四人不分主仆,围桌而坐,最初还略有拘谨,月华几句玩笑下去,一顿风卷残云,全都吃得惬意舒适。 四人虽然是各怀心思,但是明显心情都极好。褚慕白讲起军中趣事,以及作战时的惊心动魄,三人啧啧惊叹,天南地北,和乐融融。 一顿饭,从夕阳落山,吃到月朗星稀,月华睡觉的时候,夜已深沉。 枫林里的夜极是静谧,树叶飒飒,夹杂着草丛里不知名堂的虫子“唧唧”鸣叫声,就像是搅动了这月华如水的夜色,使得这夜晚轻柔地荡漾,抚平心里的伤口,令人感觉安然静好。 这一夜,月华睡得很好,觉得自己就像是躺在湖面上的扁舟里,全身沐浴着月光,闻着两岸稻花的香气,湖水轻柔地托举摇晃着扁舟,她的心里也纯净得像个初生婴儿。 第二天,当黎明的曙光穿透浓浓的夜色,投射进竹屋里的时候,月华睁开惺忪睡眼,香沉已经在厨房里忙碌。 米粥夹杂着红枣滚开的香气缭绕在院子里,从窗户缝隙里争先恐后地钻进来,月华顿时精神一振。 她穿戴好衣服,走出竹屋,褚慕白已经在和初九在不远处的空地上比试拳脚。两人闪跃腾挪,虽是点到为止,却积蓄了骇人的内力,便如出海蛟龙一般,气势磅礴。 城外风寒,月华瑟缩着双肩,却是看得津津有味,浑然忘我。 两人酣斗半晌,方才觉察月华,收势顿手,便要向着月华行礼。 陌孤寒留了她皇后的名号,便仍旧是长安王朝的皇后娘娘。 月华有些哭笑不得:“以后我们在一个屋檐下,难不成每次见面还要这些繁文缛节?” 两人相视而笑,起身从善如流。 褚慕白看她衣衫单薄,忍不住怪责:“究竟在这里站了多久了?穿得这样单薄,就不怕生病么?” 月华羡慕地看着两人的满头大汗,已经蒸腾起白色的雾气。 “我以后跟你们一起练武好不好?” 褚慕白一愣:“你不是向来不喜欢舞刀弄枪么?以前义父教你功夫,你经常偷懒,寻各种千奇百怪的借口。” 月华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好歹也是威震长安的褚将军的女儿,若是一直这样病怏怏的,连走个路都要让别人搀扶,太给父亲丢脸面。” 褚慕白自然欢喜:“也好,即便不能做笑傲江湖的女侠,征战沙场的樊梨花,好歹可以强身健体。你现在身子是太羸弱了一些。” 香沉从厨房里走出来,听到褚慕白的话,插言道:“娘娘一会儿说要学做饭,一会儿说要练武,昨天临睡前又叮嘱我记着去绣庄拿绣线,还说要给兔爷种胡萝卜,您究竟要忙哪一样?” 月华自己都忍不住哑然:“原来我竟然有这么多事情要忙。” 褚慕白抹一把汗,笑的时候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忙碌一些比较好,除了绣花,别的我和初九也能凑个热闹。” 的确,忙起来才充实一些,不会胡思乱想。 “哥哥今日怎么不用上朝?” “免了。”褚慕白淡淡地道。 陌孤寒竟然免了他的早朝?为什么? “是不是上次因为我惹怒皇上?” “哪里的事情?是皇上让我暂时休沐几日,不用早朝……他不放心你。” 月华沉默起来,不知如何应答。 吃过早饭以后,褚慕白有公务要忙,骑马回了军营,初九赶车进城采买生活用度,大家各自忙碌,安营扎寨。 当天上午,常凌曦便得到了消息,同韩玉初相携前来探望,两人坐着闲言几句,常凌曦便将常凌烟骂了个彻底。 但是事已至今,骂也没有用,她长吁短叹一阵,执意要留下来跟月华作伴,唯恐她一时想不开,郁郁寡欢。 韩玉初与她正是新婚燕尔,月华怎么好意思留下她?好说歹说,才将她哄上马车,同韩玉初回了。临走的时候还留给月华一把千机弩,说是作为防身之用,这荒郊野外的,怕有歹人。 她与韩玉初都不懂功夫,自然看不出初九内敛的精光。月华见识过千机弩的威力,对付寻常宵小之辈,都是杀鸡牛刀,因此也不推拒,感谢他们的一片好意,笑笑收下了。 两人前脚刚走,常乐侯又接踵而至。 他如今在侯府已经当得整个家,不用事事看廉氏的眉眼,所以给月华带来不少的补品与日常用度。 这个舅舅对于月华是真的有些心疼,见了她嘘寒问暖,然后便红了眼眶。 他感怀月华当初救了独子常凌睿,又给凌曦指了这样一门好亲事,唯独却是自己的女儿常凌烟恩将仇报,将月华害到这样地步,他委实有些愧疚,觉得对不住月华。一见面先跪在地上执意磕了几个头赔罪。 月华是个恩怨分明的人,自然不会将对常凌烟的满怀怨气迁怒于常乐侯,更何况他毕竟是自己的长辈。月华赶紧搀扶起他,反过来好言劝慰,极热情地招待他,并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怨气。 常乐侯自己坐不住,长吁短叹地闲言两句便起身告辞了。 再就是管事何伯,过来给月华请安,将这多半年里店铺里的生意情况详细禀报了,把账簿交给她过目。 这一日,月华尤其忙碌,并且充实。 第二天下午的时候,邵子卿亲自来了一趟,诊脉过后重新开了方子,交给初九,又细心叮嘱月华几句,要她好生保重身子。 月华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京城的春天很短,风沙住了以后,天气马上就会燥热起来,所以,要抓紧时间享受暖阳。 邵子卿就坐在她的对面,一句一句仔细絮叨,不厌其烦。 月华安静地听着,却是心不在焉。 邵子卿终于停顿下来:“在想什么?” 月华托着下巴,双眼紧盯着他:“我一直在想,你,和皇上,或许还有我哥哥,你们是不是在隐瞒着我什么?” 邵子卿眉心一跳:“怎么会这样说?” 月华轻启朱唇,吐出两个字:“猜的。” “可是你以前就从来没有这样猜疑过,总是事出有因。” 月华想,陌孤寒偷偷钻进自己马车里的事情说出来总是不太好,因此也只是敷衍道:“只是觉得,这里的一切用度都准备得极是用心,所以一时间猜不透皇上的心思。” 邵子卿微微勾唇,温润和暖的笑容里,跳跃着晚春的阳光。 “你还想回宫是不是?你仍旧放不下皇上?” 邵子卿的反问,令月华瞬间有些手足无措。她自然不愿意承认,自己心里还残存着一丝希望,就在陌孤寒在马车上信誓旦旦地对自己承诺过后,就已经在萌芽,从一片荒芜里,伸展出嫩绿的枝叶。 多像那日自己在枫树上镌刻那几个字的时候,春风吹绿的枫林,绿色是那样鲜亮,在一片灰扑扑的废墟里,格外醒目。 她低垂下头,默然不语,不想承认自己的卑微。 邵子卿低低地叹一口气:“那子卿再斗胆问一句,娘娘觉得自己喜欢紫禁城,还是喜欢宫外?” “自然是宫外随性潇洒一些,紫禁城里勾心斗角,如屡薄冰,委实太过于辛苦。” “娘娘早就跟子卿说过,您不想进宫。但是阴差阳错,您最终还是身不由己。如今,您终于逃离了出来,如愿以偿,为什么还想回去呢?” 自然是因为自己的心还被锁在紫禁城。这里纵然再好,哪怕是蓬莱仙境,可是没有他,没有陌孤寒。 月华差点就脱口而出,她为自己内心里这个想法骇了一跳。可是,事实就是如此,自己仍旧放不下。 以前,自己不愿意进宫,那是因为,她还没有爱上陌孤寒。如今,只要是有他的地方,哪怕紫禁城是地狱幻境,她褚月华一样敢闯。 邵子卿毫不留情地揭穿了自己的心思,月华有些羞怩,慌忙掩饰道:“月华只是一时困惑,忍不住想问一声,你不说便罢。” 邵子卿一时沉默,落寞道:“子卿别无他意,只是单纯想让娘娘以后的日子里洒脱一点。不要一直被情爱羁绊,郁郁寡欢。” 月华点点头:“多谢邵相好意,我懂得。” “不,你不懂。”邵子卿斩钉截铁地道:“我曾经从乾西四所门口过,看到过里面触目惊心的场景,相信娘娘也不陌生。” 月华点点头,她怎么可能忘记?她永远也忘不了被关在里面的那些妃嫔疯疯癫癫的恐怖样子,还有唯一保持清醒的那位端木废后阴冷森寒的目光。 “里面的妃子被打入冷宫之后,就朝思暮想,无时无刻不在殷切期盼着,她们曾经的枕边人过来,救她们于水火。院子里只要有风吹草动,就蜂拥着跑出来,一次次希望,一次次失望,时日久了,再也承受不住,便疯癫了。 整座冷宫里,只有一个人头脑始终保持着清醒,比她们任何一个人都要活得有尊严。那是因为,她知道,自己已经完全没有了离开那里的希望,所以心如止水,才能熬过冷宫里的艰难。 娘娘,人生在世,有希望总是好的,但是,你过于执着了,就会令自己太紧张。所以,以后的日子里,你必须调整好自己的心态,不要一直处于焦灼的状态,否则总有一日会崩溃的。” 邵子卿的劝解,循循善诱,月华的心却一点点沉下去,难道真的是自己自作多情,竟然会误以为陌孤寒有迫不得已的苦衷? 邵子卿的话很有道理,冷宫里的场景又是自己亲眼目睹。自己若是跟她们一样,可能真有一日,会神思恍惚,也不一定。 月华苦涩一笑:“是我自己疑神疑鬼了,的确如此,他乃是九五至尊,我长安王朝的皇上,能有什么不能言说的苦衷?” 邵子卿低声劝慰道:“现在,你就不要胡思乱想,养好你自己的身子最为重要。若是有一日,皇上回心转意,过来看你,你总不希望,自己仍旧这幅弱不禁风的枯瘦样子迎接他吧?” 第二百零九章 拜寿 月华果真开始同褚慕白初九一起练武,只是这多半年的时间荒废了,再从新捡起来,身子有些吃力。不过两天,便腰酸背痛,抬胳膊都有些费力。 褚慕白知道她原本有些腰疾,所以殷勤劝解,让她量力而为,循序渐进,就只当做强身健体就可以,没有必要拼尽全力。 月华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极是认真,她在练习的时候一丝不苟,对于自己的要求尤其严格。 身手或许并没有明显进步,但是她的身体却是一点点好起来,就连久治不愈的腰疾也好了许多。原本就有扎实的基础,如今突飞猛进,只觉得身轻如燕,舒适而惬意。 褚慕白说她气力单薄,不适合舞刀弄枪,倒是女孩子家,裙带触手可及。他将褚家枪法融会贯通,独创一套独特的技巧,以绳索为武器,贯穿内力,巧用技巧,可柔中带刚,克敌致胜,倾囊教授给月华。 他教授起来,威猛凌厉,力道千钧,月华习练起来,则如翩跹惊鸿,柔媚至极,引得香沉拍手称赞,满是艳羡。 月华也极喜欢这套功夫,勤学苦练,从不懒怠,小有所成时,就可以利用裙带闪跃腾挪,飞檐走壁,在枫林中仙姿飘忽,美若洛神。 褚慕白仰着脸看她,目光追随着她的身影,一瞬不瞬,经常怔怔然一时忘神。满脸恍惚。清醒过来的时候,眸中黯然,雾霭沉沉。 常家再没有其他人前来探望月华,更遑论是前来祭奠月华父母。只有常乐侯后来又差人送过来一些补品与吃穿用度。他知道月华这里什么都不缺,只是想用这种方式来弥补对于月华的亏欠。 倒是有许多褚陵川旧日的老部下或旧友会时不时地备下美酒,过来给他磕个头,然后坐在他的墓前,一坛子酒,喝一半,倒一半,絮絮叨叨两句,然后静悄地离开。 这些人里,有已经功成名就的将领,也有默默无闻的士兵,许多人月华都不识得,他们也不识得月华,并不知道当今皇后竟然会被贬戍到这荒郊野外,见她气度不凡,也会纳罕她的身份。 月华在这个时候,往往不去打扰他们,也不过去说那些客套的感谢的话,她都是默默地站到一边,在那些人给自己父亲磕头,要离开的时候,也跪下来谢孝还礼,表示自己的感激之意。 那些人就莫名其妙地看她一眼,然后扬长而去。 月华以为,自己父亲战亡以后,人走茶凉,不会有人记得这位战功赫赫,忠肝义胆的将军。今日有幸守在父亲身边,才知道,有许多人都还在记着自己父亲,当年一同出生入死的那些将士,也将父亲刻在了心里。 她在酸涩的同时,也是有一种骄傲的情绪在膨胀,这种引以为傲的感觉,是太皇太后口口声声所言的常家,所不能带给她的,她也明白了,究竟什么叫做流芳千古。 心,被一点一点暖热。自己一直以来所纠结的儿女情长,觉得铭心刻骨的伤痛在这些大义面前,也变得似乎微不足道。 日子,过得安宁而平静,就像夏日来临时候的枫林,静悄的,连丝风声也没有。 除了,没有了陌孤寒的日子,总觉得少了一点什么,心里空落落的。月华觉得,这样的生活很适合自己。把酒东篱,采桑南山,刺绣看书,在房前屋后种些菜蔬,衣食无忧,这是神仙不换的悠然和淡泊。 当初的富贵荣华,于她而言,原本就是过眼云烟,散了就散了,连点痕迹都没有,所以也不觉遗憾。 初九天天寸步不离地守在她的身边,闷不吭声,除了香沉总是与他拌几句嘴,他很容易令人忽略他的存在。 褚慕白经常早出晚归,回来时满身疲惫。月华不知道他究竟在忙碌什么,经常会有一些看起来蛮神秘的人来枫林里寻他,低声禀报事情。有时候他刚刚回来,接到禀报又急匆匆地打马离开。也有的时候,可能会彻夜不归。 五月端午,是常乐侯的五十五寿诞。在民间,有“五十五,阎王数一数”的说法,这个岁数是个“坎儿年”,多灾多病,若是能够安然渡过,则可以增寿十年,因此都要大办。 前一天,常凌曦过来,手里拿着给常乐侯做的红腰带,里面装上煮熟的红皮鸡蛋,向月华讨教里面可还有什么讲究。 这也不过是个由头,她小心试探着,问月华是否愿意屈尊常乐侯府,给父亲贺寿。 月华不想踏出枫林半步,毕竟自己如今的身份尴尬。虽然她并不在乎这些名利,但是出去迎接众人异样的目光,任凭她们打量自己,闲言碎语,月华仍旧觉得就像是众目睽睽之下,被剖白了心事一样难堪,她不愿意抛头露面,尤其还是这样的场合。 常凌曦说今年常乐侯谁也没有宴请,就是想在家里办场家宴,他能看到自己儿女们尽孝膝前,也就心满意足了。 常乐侯对于月华而言,是最为尊敬的长辈,也是父母离世以后,唯一真心疼爱自己的人。她最初是想拒绝了常凌曦的,正好也托她将自己绣好的珍珠万寿图与增福延寿的表文一并带去,但是后来犹豫再三,仍旧决定亲自去一趟常乐侯府。 初九照旧是寸步不离地跟着,香沉尾随,再次踏进侯府的大门,月华觉得心里感慨万千。 上次自己从这个门里出去,是在自己大婚之日,至今仍旧记忆犹新。今日再回来,门楣依旧,甚至比以前还要风光,而自己却是成了下堂妇。 守门的守卫见了她,大吃一惊,跪倒在地,仍旧惊呼皇后娘娘,没有丝毫懈怠之意。月华却是淡然一笑,如当初在侯府时一样同他们谈笑风声。 下人飞奔着进去通报,第一个得到消息,飞奔着迎出来的,是常凌睿。他今日特意请了假,回来给父亲过寿,月华的到来令他简直喜出望外,飞奔出来便翻身拜倒在地,给月华结结实实地磕了几个头。 月华上前将他搀扶起来,已经是高了自己一头,身子也壮实。 “睿儿许多时日未见,便长了这么许多,姐姐都要仰头看你。” 常凌睿的脾性与廉氏母女有天壤之别,与常乐侯一般朴实,正直。他不好意思地挠挠自己的头:“睿儿呆笨,样样都学不精通,只有身体是好的。” 月华笑着打了他的头一下:“怎么这样妄自菲薄,不过是术业有专攻而已。” 常凌睿吐吐舌头:“爹爹说我要有姐姐一半聪慧,他便不用操心了。” 说着话,常凌曦搀扶着常乐侯也慌慌张张地迎出来,见面依旧是按照规矩大礼参拜。 门口处人来人往,闲杂人等太多,所以月华也没有谦让,坦然受了。 “凌睿,给娘娘磕头谢过救命之恩没有?” 常凌睿就立即要拜倒再次磕头,月华这次赶紧抬手阻止了:“一见面三个响头‘梆梆梆’地就磕得实诚,怎么还要再磕?” “那不一样,”常乐侯执拗道:“你救了睿儿的一条性命,更是救了我的命,救了整个侯府,多磕几个头是应该的。” 月华笑笑:“舅父大概忘记了,凌睿也是我的弟弟。” 常乐侯笑逐颜开,不再执意,只是鬓边的两缕白发已经难掩苍老之态,令月华难免生出了物是人非的感慨来。 一行人说说笑笑地走进去,待客厅里正是热闹。 廉氏今日也穿戴一新,坐在轮椅车上,被下人推了出来。五姨娘与常凌洛两人围着她,好言奉承,正将常家几个府上送来的贺礼,一样一样摆开给廉氏看。 两人在府上耀武扬威了不多几日,这股气焰便随着常凌烟进宫消失殆尽。她们不得不再次对着廉氏俯首帖耳,府中事务,事无巨细,都要殷勤地向着廉氏禀报。 只是,廉氏毕竟腿脚不便,两人欺上瞒下,倒是仍旧混得风生水起,比当初月华在侯府的时候自在多了。 廉氏眼瞅着一样样金光闪烁,琳琅满目的贺礼,满心的骄傲与满足。这些,都是自己的宝贝女儿带给自己的荣耀与利益。终于,她在那些二房三房跟前扬眉吐气了,自己的女儿成为了满长安最得宠的妃子。 若非,是自己的两条腿不方便,她一定要让常凌烟将自己接进宫里,好生享几日清福,也好作为自己炫耀的资本。 可惜,美中不足。 思及此,她就想起自己受伤瘫痪的原因,对于五姨娘就是刻骨地仇恨。她将她指使得团团转,看着她卑躬屈膝地在自己跟前说尽好话,心里才会痛快一些。 当她一撩眼皮,就看到了门口众星捧月的褚月华。 听说她已经不再得宠,已经被皇上赶出了紫禁城,只留下了一个孤零零的名不副实的名分。 这是令她做梦都会笑出声的事情。 今天,这个女人竟然来了侯府,但是,为什么看起来,没有一丝一毫的狼狈,仍旧那样趾高气扬?而自己的相公,自己的儿子围着她,如众星捧月一般,还欢声笑语,这样殷勤? 第二百一十章 四个耳光 廉氏几乎立即就怒了,当先冲着常凌睿冷声道:“睿儿,到娘亲这里来。” 凌睿是个憨厚的孩子,并不懂女人之间这些乱七八糟的心思,所以他立即很痛快地就跑到自己母亲面前,还殷勤地告诉廉氏:“娘,月华姐姐来了。” “人家如今还仍旧是皇后娘娘呢,睿儿,这称呼可不能乱。”廉氏酸溜溜地说话,却是鼻孔朝天,丝毫没有将月华放在眼里:“皇后娘娘,我如今行动不便,请恕我不能给您行礼了。” 常乐侯听她口气不善,立即暗中瞪了她一眼。 月华却是一脸无所谓:“廉夫人的大礼,正好月华也受不起。” “唉,”廉氏装模作样地叹气:“皇后娘娘就是太小心眼了,一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还耿耿于怀呢。刚刚吃了那么大的亏,被皇上一怒之下赶出了紫禁城,怎么还是没有长进。这针鼻一样小的心眼儿,委实担不起这皇后的名头。” “胡说八道什么?”常乐侯不悦地呵斥一声。 廉氏愈加得意,摸摸自己的鬓角,上面的镂金熏炉步摇叮铃作响。 “我可是一片好意规劝娘娘两句,老爷若是误会我的话,我也就不再多嘴。我只是想着,以前的事情呢,过去就过去了,毕竟咱是一家人,皇后好歹也救过睿儿一条命,我就不放在心上。只要娘娘肯一笑泯恩仇,说两句软话,将以前那一页翻过去,我呐,就让凌烟在皇上跟前求个情,好歹让她搬回紫禁城里住。” 月华心里一声冷笑,果真是小人得志,她想要自己先行服软,像常凌洛那样委曲求全地对她阿谀奉迎,可能吗? 自己纵然再落魄,也不至于吃你侯府的粮米。 常乐侯却扭过头来看她,眼巴巴地好似果真心动。 他一心盼望着家和万事兴,希望月华能够和廉氏化干戈为玉帛,心里仍旧还残存着希望,更希望月华能够回到紫禁城去。只是,他忘记了,月华与廉氏之间,已经是势同水火。 倒是凌睿闻听廉氏这样说话,当先站出来,皱着眉头道:“娘,你怎么可以这样跟月华姐姐说话?当初你们之间的事情,我在书院里都有耳闻,你做得确实太过分了,此事应当你向月华姐姐道歉才是。” 一句话,令廉氏顿时横眉怒目,发起火来:“凌睿!你怎么向着她说话,究竟是我是你娘,还是她是你娘?” 凌睿忌惮着廉氏,又不想惹她生气,小声嘀咕道:“我只是帮理不帮亲,再说了,生我的的确是娘,但是月华姐姐也救了我一命,爹爹说过,做人要知恩图报。” 廉氏恨恨地瞪着凌睿,扬手就向着他头招呼,凌睿立即退后一步,躲闪开了。 廉氏的手打了一个空,又腿脚不便,再也够不着,气得捶胸顿足,破口大骂:“走了一个白眼狼,这又来了一个,我果真是白生养你了!我上一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 月华叹一口气,想想今日这番口角都是因为自己而起,或许,自己就不应该来。 她转过身,对着一脸无奈的常乐侯勉强一笑:“舅父,既然已经见了您,月华也就回了,免得您大喜的日子,心里再为难。” 常乐侯满脸歉意:“别啊,月华,今日你能来给舅父做寿,你不知道舅父心里多欣慰,你和凌曦凌睿到客厅说话,舅父先让下人带她下去歇着。” “啥?”一旁的廉氏一听立即又炸了起来:“这侯府究竟是谁的?凭什么我要给她让地儿?她一个下堂之妇而已,有什么了不起?你们还将她当佛一样供着捧着?欺负我如今没有女儿在跟前撑腰是不是?” “谁说没人给你撑腰啊?” 门外有人接话,尖利而又得意,廉氏一听便精神一震,长一声短一声地嚎叫起来:“凌烟啊,快点来看看你娘亲如今在侯府过的究竟是什么日子吧!” 众人扭过头去,门外刺目的阳光一闪,觉得眼花缭乱,睁不开眼睛。 常凌烟依旧是一身攒金戴银,头上琳琅满目,身上金丝锦绣,在阳光下,金光灿灿,活生生就是一株摇钱树。 她趾高气扬地从外面走进来,身后跟着一众宫婢,一水的青衫双丫髻,手中捧着各色寿盒,好大的排场。 众人只顾在待客厅里热闹,没人出迎,竟然不知道常凌烟竟然也驾临侯府。 大家忙不迭地跪下给常凌烟行礼,月华站在待客厅中间,就有些鹤立鸡群的突兀。 常凌烟傲然地从她身边擦身而过,她身后的宫婢都识得月华,赶紧跪地请安。 “本宫就说谁这样大的本事,欺负到本宫母亲的头上来了,原来是皇后娘娘。” 常凌烟冷冷一笑,冲着跪在地上的众人怒斥道:“你们都忘记了自己姓什么了是吗?竟然容忍她骑在我侯府的头上作威作福?!若非今日皇上开恩,准我回家拜寿,母亲还不知道要受多大委屈。” “凌......娘娘想必是误会了,皇后娘娘可没有说半句过分的话。”常乐侯见她说话嚣张跋扈,赶紧出声解释道。 月华不想看到常凌烟,听到她说话都觉得恶心,更不想辩驳,转身就走。 “咦,本宫说了你可以走了吗?”常凌烟依旧不依不饶,一个眼色,香离便挡在了月华面前:“娘娘留步,我家娘娘还有话要跟您叙呢。” 一个奴才都这般嚣张,由此可见,常凌烟在后宫之中有多么跋扈。 “话不投机半句多,本宫可没有什么话要跟廉妃娘娘说。”月华不悦地沉声道:“滚开。” 她的话音刚落,身后早就怒不可遏的初九便一挥衣袖,香离“噔噔”后退两步,差点跌坐在地上。 “反了你这个奴才,看来上次还是教训得不够!”常凌烟一看是初九,指着他的鼻子恨声道:“原来你家主子还受宠的时候尚且保不住你,如今已经是落魄的凤凰不如鸡,你竟然还敢狗仗人势?” 言罢冲着院子里的一群宫人吩咐道:“给本宫将这个奴才拖出去,狠狠地打!” 简直欺人太甚! “谁敢?!” 月华猛然转身,对着常凌烟,一双如水剪瞳里猛然窜起火焰,灼灼燃烧:“常凌烟,我想你是忘了自己的身份了,本宫好歹如今还是长安的皇后,金册金宝还在,你竟然敢以下犯上,教训本宫的人,也要看看你有没有这个资格。初九,给本宫掌嘴。” 初九向来唯命是从,闻言二话不说,身子一跃而起,左右开弓,干脆利落。 常凌烟一个柔弱女子,如何能躲开初九的巴掌? 只听“啪啪”两声,常凌烟一声惨叫,就跌坐在了地上。 “褚月华,你竟然敢打我?”她咬牙切齿地盯着月华,直呼名讳。 月华听那“啪啪”两声,委实过瘾,心里被勾起了馋虫,闻听常凌烟出言不逊,自己也按捺不住,柳腰一拧,又是一个左右开弓。 好畅快!原来习武果真是有好处的。 眼看常凌烟的脸迅速红肿起来,身后的廉氏一声杀猪惨叫:“要打死人了!你们都是死人吗?就眼看着自家娘娘挨打?侍卫呢?” 常凌烟带来的侍卫就在门外,但是,谁敢动皇后娘娘一根毫毛? 月华突然有些感激起陌孤寒,顾念夫妻一场的情分,给自己留了这个皇后的名号,也好成为自己嚣张的资本。 常凌烟讨不到丝毫便宜,再也不敢对月华动武,她也没有想到,褚月华明明已经这样落魄。如何还敢这样嚣张? 她站起身,瑟缩在廉氏身后,愤愤地道:“褚月华,你等着,等本宫回宫告诉皇上,看皇上如何惩罚你?我要让皇上灭那狗奴才的九族!” 廉氏更是心疼不已,对着月华破口大骂,她就不信,褚月华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对自己一个长辈动手? 常凌烟这次彻底惹恼了月华,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她冷冷地对着常凌烟与廉氏,唇角微翘,竟然缓缓地笑了。 那笑容有一丝诡异,令常凌烟顿时觉得毛骨悚然,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 她色厉内荏地问:“你笑什么?” 月华笑得愈加甜:“自然是在笑廉妃娘娘的母女情深。” 廉氏也觉得她的笑意味深长,好像掩藏着什么。 褚月华猛然就收敛了脸上的笑意,对着廉氏肃然道:“你也许一辈子也不会知道,你的宝贝女儿曾经对你做过什么,又究竟是谁害得你如今这幅模样。” 常凌烟心里一沉,顿时慌乱起来:“你胡说八道什么?” “我胡说八道?常凌烟,本宫警告过你,不要再来招惹我,否则我绝对不会客气。今日之事,你若是想告诉皇上,就尽管告就是。不过,你母亲这里,你最好先解释清楚,当初为什么要故意设计,灌醉五姨娘,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偷偷伸腿绊倒她,让她扑倒在博古架之上,然后......” “闭嘴!”惊慌失措的常凌烟猛然间出声打断了月华的话:“休要在这里挑拨离间!” 一旁众人全都难以置信地盯着常凌烟,尤其是廉氏与五姨娘。 第二百一十一章 打抱不平 月华的话就像是惊涛骇浪一般迅速席卷了整个会客厅。 诡异的瞬间鸦雀无声中暗潮汹涌,积蕴着波涛拍案的澎湃。 “不可能,你就是胡说八道,凌烟为什么要这样对我?这样对她没有一点好处!”廉氏第一个维护起常凌烟。 “自然事出有因,你三番四次在太皇太后跟前丢了颜面,太皇太后并不待见你,所以不愿意让凌烟进宫。她自然心里愤恨不已,为了进宫,怎样的卑劣手段使不出来?让你瘫痪在床上,已经是手下留情。” “你这是栽赃!你嫉妒凌烟,居心叵测地挑拨我们母女的感情而已。” “唉!”月华一声轻叹,知道口说无凭,难以相信:“你自己教养长大的女儿,你比谁都清楚她的脾性,包括上元节凌曦一事就是前例。至于这件事情,那是有人亲眼目睹,只不过是你们自己的家务事,所以没有人愿意多嘴说出来而已。信与不信,你自己随意,又与我何干?” 廉氏被辩驳得哑口无言,常凌烟又心虚,色厉内荏道:“简直血口喷人!褚月华,为了害我你果真是不择手段,这样阴狠的主意你都能想得出来?” “是啊,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常乐侯怔忪良久,终于将信将疑地开口。 五姨娘恰到好处地一声啜泣:“就说那日为何有人揪着我不放,故意灌我酒水?而且我虽然饮了两杯酒,但是心里还是清楚的,分明就是有人绊倒了我,以至于脚下不稳。可惜当时有口难言,再三申辩,谁也不信。原来,我果真只是个替罪羊而已。” 常凌洛被五姨娘偷偷地掐了一把,她也立即弹跳起来,掩着嘴:“天啊!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害我姨娘这些时日里平白被迁怒,还一直心有愧疚。” 月华清冷一笑,哪里还需要找人求证,有五姨娘在这里,一唱一和,就不信不能坐实常凌烟的罪过。 “初九,今日我说的话你可听清楚了,改日若是皇上果真听信了廉妃娘娘的挑唆,想要惩罚你,灭你的九族,你也好到皇上跟前伸冤去。左右人证我这里是有的。” 初九一声铿锵应答。 常凌烟终于一声厉声辩驳:“胡说,我没有!” 她的反驳被廉氏一声更加尖利悠长的腔调遮掩住了:“我上辈子究竟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月华一声冷哼:“初九,香沉,我们走!” 屋子里的人全都呆住了,包括常乐侯,常凌睿,常凌曦,愣怔在原地,只有廉氏长一声,短一声地咏唱,就连月华究竟什么时候出了常乐侯府大家都没有注意。 外面日头正盛,晒得街道之上一片花白,刺目地睁不开眼睛。 有商贩吆喝着叫卖糯米粽子,红枣香甜的味道混合着苇叶的清香满溢了整条街。 南方的端午较隆重,吃粽子,赛龙舟,弦歌鸣鼓,整座城都是喧嚣的。 在北方,端午节对于人们的意义来说,就是打一顿牙祭。赶上晚春年景,端午正是青黄不接,有时正忙着抢收抢种,百姓没有闲情逸致。而今年,春天来得早,仓库里囤积了白面,今年的端午节,就有了烙饼煎咸鱼,包粽子打牙祭的空闲。 身后的香沉咽了一口唾沫,看来是有些饿了。 初九需要去采买粮米,天气闷热,月华不想待在车里,就与初九约好在一旁茶舍里等他。 初九赶着车走了,月华吩咐香沉寻摊贩挑拣了几个粽子,用荷叶包起来。 路旁左近就有一家茶社,茶香袅袅,看起来环境清幽,生意也不错。 门脸并不大,门口有一对老夫妇支灶,在烙饼煎鱼。咸鱼又腥又香的味道令人垂涎欲滴。 月华伸手一指,便与香沉进去寻个位子坐下,点了一壶上好的碧螺春,然后又叫过老妇人,要了几角白面烙饼。 东西是现成的,立马端了上来,焦黄的烙饼,嫩绿的春葱,几条煎得金黄焦脆的咸鱼,还送了一碟虾酱炒鸡蛋。 这些都是月华幼时喜欢的吃食,一见到便立即食指大动,喝口茶润润嗓子,肚子里顿时空落落的。 门口一暗,有人遮挡了阳光,三位吊儿郎当的世家子弟晃着膀子进来,满身的酒气。在月华旁边的座位坐下,拍着桌子叫嚷:“茶,掌柜!来两壶上好的清明节前茶!” 几人大声喧闹,放浪形骸,一看便是刚从酒楼里饮了酒出来,到这里喝茶醒酒来了。 掌柜不敢怠慢,忙不迭地将茶烹好,端过来,殷勤备至。 几位世家子弟应该是酒后口干舌燥,端起茶杯迫不及待地就喝,烫了舌头,“噗”地吐了掌柜一身,然后将手中茶杯往地上一掷,骂骂咧咧道:“这是什么茶?想要烫死本少爷吗?” 这话有些无理取闹,但是掌柜的不敢还嘴,唯唯诺诺地道歉:“对不住了爷,老儿这就命人给您换了。” 旁边一水蓝长衫的人好像是有意在众人面前逞威风,一把揪住了掌柜的领口:“换了就算了?烫到了本少爷的朋友怎么算?” 掌柜的遇到这种无理取闹的恶茬也是无可奈何,只能忍气吞声:“今天这茶老儿请了,公子尽情随兴。” “我们小爷喝你两壶茶那是抬举你,你还想着收钱不成?”一旁的爪牙叫嚣。 “不敢,不敢。” 掌柜的连连拱手作揖:“沈公子愿意赏脸光临,小店蓬荜生辉,老儿感激还来不及呢。” “算你识相!”被称作沈公子的人鼻孔朝天,一声冷哼:“烫到本少爷了无所谓,可是今天,本少爷在朋友面前丢了颜面,这可要有个说法。” 掌柜的有苦说不出,又惹不得,点头哈腰,一个劲儿说好话:“您大人有大量,千万不要跟老儿一般见识。” 那沈公子酒意正浓,格外嚣张,斜着眼睛看掌柜:“可是小爷我今天心里不痛快,就是想跟你计较计较怎么办?” 掌柜的愁眉苦脸地拱手央求:“上次已经差人将最好的碧螺春送到了您的府上,如今老儿这里实在没有能够拿得出手的茶叶了。” 沈公子惺忪着眼睛,打了一个酒嗝:“啊呸,小爷我是差你那几两茶叶的人吗?” “那,沈公子说老儿应当如何赔罪?”掌柜委实无奈,只能被逼问道。 那沈公子伸手抄起桌上茶壶,冲着掌柜晃了晃。 “今日茶舍里这么多茶客,别让大家说我欺负你。你自己泡的茶,自己一口饮尽,本公子就不跟你计较。” 这壶茶滚烫的开水刚刚沏好,这种闷热的天气,就算是放置上一炷香的功夫,也未必就能一口气喝下它。那人分明就是强人所难。掌柜的若是果真喝下去,岂不烫个肠穿肚烂? 掌柜的满脸苦色,牵强地笑笑:“这,这可是老儿刚刚沏好的茶。” 那沈公子将茶壶重重地墩在桌上:“不喝可以,赔本公子的朋友一千两银子做药费。” 茶舍里一片唏嘘,一千两对于一个卖几文钱大茶的茶舍老板来说,怕是砸锅卖铁都拿不出。 堂里茶客微微蹙起眉头,敢怒不敢言。显而易见,这种事情早就司空见惯,那人也招惹不得。 老板几乎当场便哭了出来,哀声央求:“老儿就算是把自己这把老骨头卖了,也不值这一千两银子。” 沈公子不屑地“呸”了一声:“一千两银子对于本公子来说,那是九牛一毛,丢到地上都看不在眼里。只是今日这事,本公子委实是在朋友跟前没了脸面。两条路你自己选就是,免得被人说恃强凌弱。” 端坐着饮茶的月华虽是女儿身,却看不得这种仗势欺压良善的作为,几乎是忍了再忍,终于按捺不住,悠悠道:“我给你两千两,一千赔偿你药费,另外一千,买你一口喝下那壶茶!” 话音一落,茶舍中的人立即将目光转过来,窃窃私语,按捺住拍手叫好的冲动。 “吆呵!有人出头了!”那人一声冷笑,歪歪斜斜地站起身,摇摇晃晃地向着月华这里走过来,带着一身熏人的酒气。 香沉怯生生地看了月华一眼,有些慌乱。初九不在,她有些担心不是三人的对手,却仍旧站起身子,护在月华的跟前。 而月华毫无惧意,这些时日跟随褚慕白一同习武,虽然功夫没有精进多少,但是见识涨了许多。她通过几人的呼吸以及一举一动便判定三人不过是泛泛之辈,以自己的本事对付他们应该是绰绰有余。 今日便教训他们一番,免得他们以后继续这样嚣张跋扈,仗势欺人。 那人却硬生生顿住了脚步,不怀好意的目光绕过香沉,上下打量她一眼,眼前一亮,唇角逐渐浮上一抹冷笑。 “我当是谁这样大胆呢,原来有来头。” 月华不禁就是一怔,他竟然识得自己的身份? 他旁边的狐朋狗友跟着起哄:“她再有来头能比得过公子你?竟敢这样嚣张?” 掌柜的慌忙抻抻月华的衣角,低声劝道:“姑娘快走吧,这人招惹不起。” 第二百一十二章 辰王殿下 月华一声冷哼,并不将几人放在眼里。 “你也不四处打听打听,整个京城谁人不知沈家沈少爷的威名?敢跟沈少爷叫板?” 沈少爷?月华暗中瞥了他一眼,便恍然知道了他的身份。 果真是冤家路窄。他不是别人,正是太后的侄子,泠妃的哥哥,沈家唯一的公子,京城里出了名的纨绔子弟沈心才。早就听闻他在京中横行霸道,是鬼见愁的主儿,今日一见,果真嚣张跋扈。 她的心里不禁一凜,自己虽然并不识得他,他可是在宴会之上不止一次见过自己。 果真,沈心才眼皮一撩,满脸的不怀好意:“你们不要班门弄斧了,本少爷的威名哪里比得上人家。你们可知道她是谁?” 两位狐朋狗友上下打量月华一眼,莫名其妙地摇摇头:“难不成也是皇亲国戚不成?” “皇亲国戚?你们真是狗眼看人低,她可是刚刚被赶出紫禁城的皇后娘娘。” 周围人的目光立即“唰唰”地向着月华和香沉这里汇聚过来,交头接耳,窃窃议论。 沈心才跟前的狐朋狗友结巴地问道:“她,她果真是皇后娘娘?” 月华没想到竟然被他当众点破身份,再次招惹了指点议论,各种猜测,众说纷纭。 她离开紫禁城,对外陌孤寒大抵是为了皇家颜面,并未声张。所以百姓们都不知道此事。现在听沈心才一说,立即掀起尘封的旧事,各有非议。 月华感到有一种无所遁形的难堪,顿时淹没在周围异样的目光里,这是她最为害怕的。 更何况,若是寻常地痞流氓,自己出手教训一番倒是可以。沈家,她现在还有什么资格招惹?她想为他人打抱不平,却是不自量力了。 惊慌失措地站起身来,吩咐香沉:“香沉,我们走。” 沈心才晃着膀子挡住了去路。 “皇后娘娘不是要为这老头抱不平吗?怎么慌着要逃?” “像你这种人,恶贯满盈,早晚有人为民除害!何需脏了我家娘娘的手?!”香沉愤声冷叱。 “哈哈,皇后娘娘不是自诩母仪天下吗?这种闲事应该管到底才是。吆,看我这记性,差点忘了,龙困浅滩遭虾戏,落魄的凤凰不如鸡,你如今已经不是皇后娘娘了,不过是个普通的下堂妇而已。” 月华不想继续招惹他们这样流里流气的公子哥,更懒得跟他废话,冷喝一声:“滚开!” 声音有些沉,含着无形的威压。沈心才佯作冷不丁地打了一个寒战,夸张道:“我好害怕呀!” 月华没做皇后之前,就没有怕过谁,今日又在常乐侯府与常凌烟唇枪舌战,心里郁闷,被对方一讥讽,顿时火冒三丈,抓起手边一个茶杯,便向着沈心才脸上泼了过去。 沈心才躲闪不及,被泼了满脸,顿时呆愣住了,半晌方才咋咋呼呼地叫嚷道:“你敢泼本公子?你以为你还是长安王朝高高在上的皇后吗?” 月华冷冷一笑:“沈公子还真说对了,本宫如今虽然不住在紫禁城,但是皇上并未下废后的圣旨,本宫就还是皇后。” “好大的脸!皇上给你根杆子,你还真顺着往上爬呢?”沈心才抹抹脸上的水珠,“呸呸”地吐了两口:“一堵紫禁城,隔绝两重天,你就不要再痴心妄想了。” 他身后的两位狐朋狗友凑趣地干笑两声,作为捧场,却不敢多嘴。 茶舍里的茶客再次低头窃窃私语,上下打量月华,纷纷猜测其中究竟有什么变故。 月华就觉得那一道道目光犹如攒心利箭一般,直直地向着自己身上扫来扫去。她蜗居在枫林里许多时日,不敢出门,就是不愿见到世人异样的目光。 今日被他们肆无忌惮地打量议论,无所遁形,羞愤地冷声道:“今日本宫就如你所愿,好生教训教训你,免得你将来继续为非作歹,祸害京城百姓。” “好呀,本公子等着,看看娘娘是如何调兵遣将,打抱不平的。”沈心才得意地讥笑,压根就不将月华放在眼里。 话音未落,便觉得心口处一阵闷痛,结结实实挨了一记。然后身子一个腾空,摔落下来的时候,浑身就散了架,呲牙咧嘴地嚎叫。 沈心才不学无术,身子又被酒色掏空,咋咋呼呼地热闹,可哪里是月华的对手? 与他同行之人,眼见他挨打,又忌惮着月华的身份,只是虚张声势,不敢上前帮手。 月华掏出一锭银子,丢给掌柜,回头冲着香沉道:“我们走!” 还未迈步,那沈心才怎肯善罢甘休?身子一滚,竟然又挡在了月华跟前:“打了人就走?” 他的同伴也立即相跟着叫嚷开:“皇后打人了!皇后娘娘打人了!” 月华丝毫也不畏惧他们。但是几人耍无赖手段,就像狗皮膏药一般,怎样都甩不脱。而且这样叫喊,若是引了大街上众人前来围观,众目睽睽之下,他们可以不要面皮,月华不能。 一时之间,月华对于几人也是无可奈何,不知如何收拾这摊子。 茶馆角落处,有一天青色布衫中年男子孤身一人,一直背身而坐,望着墙上的字画,悠闲地喝茶浅酌。茶舍里的动静也不能打扰他的雅致,似乎入境,浑然忘我。 几个无赖一叫嚷,门口处就有百姓驻足,围拢在茶舍门口,向着里面好奇地张望。 那男子从怀里摸出一个银锞子,放在桌上,默不作声地向着门口处走过来。行至门口的时候,脚下一顿,背着身子淡然道:“沈公子闹腾这样大的动静,这是打算惊动官府么?” 沈心才见有人多管闲事,就有些不悦,看也不看他一眼,冷声驳斥:“管你屁事?老子愿意。” 那人已经一脚迈出茶舍门口,头也不回:“自然不关我的事情,只是皇后好歹也是长安颜面,若是惊动了官府,必然上达天听,皇上追查下来前因后果,对于沈公子又有什么好处?” 一句话言简意赅,却是画龙点睛,沈心才知道他所言不假,只是狂妄惯了,怎么甘心让别人众目睽睽之下,说教自己,猛然转过身,就想出言不逊。 那人已经迈出茶舍,只余清矍如竹的背影,沈心才就是一愣:“辰......辰王。” 他这一愣怔,月华也扭头去看,围观的人继续围拢上来,人影已经消失不见。 月华不想久留,就向着香沉使个眼色,二人趁机也绕过沈心才,分开众人,出了茶舍。 月华脚下加快,双足生风,香沉跟在后面,气喘吁吁。 “这位贵人慢走。”月华出声唤住前面那布衫男子。 那男子顿下脚步,缓缓转过身来,冲着月华拱手一揖:“辰王参见皇后娘娘。” 浓眉英挺,狮鼻阔口,一身俭朴布衫难掩浑身浩然正气,不是辰王是谁? 月华走到近前,微微一笑:“请恕月华适才眼拙,一时间没有识出辰王大驾,多谢辰王仗义执言。” 辰王清冷一笑:“不足挂齿。皇后若是没有其他吩咐,在下告辞。” “辰王殿下!” 辰王转身欲走,又被月华叫住了。 辰王不卑不亢,恭声问:“皇后娘娘还有什么吩咐?” 月华一时间也不知道究竟应该说些什么好,只苦笑一声:“辰王不必如此多礼,月华如今不过只是下堂妇而已。” 辰王眸光闪烁:“皇后是在自嘲?” 月华摇摇头:“无论身份如何,我还是我,没有什么好妄自菲薄的。就像辰王殿下,木秀于林,即便大风摧之,您依旧还是辰王,最为尊贵的龙子龙孙。世人可以轻慢,但是自己绝对不会看轻自己。” “呵呵,”辰王竟然自喉尖溢出一声轻笑:“皇后娘娘若是只为谬赞本王两句,那就不必了。本王居庙堂之远,独善其身,不过是檐底燕雀,何足挂齿?” “辰王忧国忧民,又是难得的治世良才,若是你果真能放得下长安百姓,弃了鸿鹄大志,那又何须在端午之日独自感伤,缅怀爱国志士屈原呢?” “谁说本王是在感伤?”辰王立即反唇相讥。 “难道辰王一直面壁而坐,不是为了墙上悬挂的那半阙屈原的《离骚》?” 辰王对于她偶然一瞥的细致入微一时讶然:“当今皇上心怀天下,勤政爱民,本王有什么好感怀的?皇后多虑了。” “当年屈原赞成楚怀王变法,其中两项,一是用英才,一是远奸佞,这便是辰王郁郁不得志,感伤之处吧?” 月华的话一针见血,十分不中听。尤其是听在辰王耳中,感觉就好像在小心试探自己一般。 辰王转过身,冷冷地道:“皇后这是在自作聪明,自以为是。” “或许是,”月华自嘲地笑笑:“月华听闻辰王殿下经常去枫林拜祭先父,心里感激,又敬佩辰王的德怀天下,磊落胸襟,今日得见,,所以情不自禁忘形了一点。辰王殿下见谅。” “在其位谋其政,你如今已经不是他陌孤寒宫里的良人,就不用张口闭口就是朝堂天下了吧?” 月华心里却惦记着那日陌孤寒对他直言不讳的赞赏与敬意。 “胸怀有多宽广,路就有多宽广,辰王难道果真甘心置身朝堂之外,一生平庸,碌碌无为?” 月华不知道,自己为何一时冲动,脱口而出这样莫名其妙的话,大错特错,一时间恨不能咬舌。 辰王一声冷笑,扭过身来,炯炯地盯着月华:“若是本王告诉你,这天下原本就是本王的,你还敢这样劝本王吗?这话让陌孤寒听到,会以为你居心叵测,在撺掇本王谋反!娘娘还请谨言慎行。” 言罢大笑着拂袖而去,只留下月华呆愣着留在原地,心里颇震撼。 这天下原本就是本王的! 这天下原本就是本王的! 这话大逆不道,但是辰王敢于脱口而出,还不知道在他心里横亘了多久? 当初先帝皇子众多,每人都是文韬武略,出类拔萃,只有陌孤寒当时年幼,表现得平庸愚钝。先帝原本最为欣赏辰王,为何要将皇位传于陌孤寒?难道,陌孤寒继位,其中果真是有什么缘由?而辰王接连遭受罢黜,也跟夺位之争有关? 第二百一十三章 蛇群 月华回到竹林之后,并未将今天所发生的事情放在心上,反倒是褚慕白从香沉那里听说了来龙去脉,颇为不放心,叮嘱月华一切小心。 那常凌烟向来是睚眦必报,月华今日招惹了她,令她与廉氏反目成仇,她一定会怀恨在心。更何况,月华打抱不平,还接连得罪了沈府的沈心才,他不学无术,在京中恶名昭彰,也是个阴损至极的主儿。 而且,月华如今已经离开皇宫,孤立无援,常凌烟是陌孤寒跟前最为得宠的廉妃,今时不同往日,谁知道她会不会挟私报复? 月华不以为意,笑吟吟地将手里煮熟的红皮鸡蛋塞给褚慕白,打断他的话:“今日晨起你走得急,还没有来得及吃鸡蛋,现在补上。” 褚慕白无奈地摇摇头,接过鸡蛋,将自己手里提着的酒坛搁到案几之上:“今日从街上带回了雄黄酒,有些烈,你若是不喜欢喝,也要记得各个屋角撒上一点。林子里毒蛇虫蚁比较多。我晚间再给你熏点艾蒿,眼见开始有蚊虫了。” 月华仰脸“嘻嘻”地笑,满脸烂漫,没心没肺:“你们俱都想得这样周全,还用得着我操心吗?” 褚慕白宠溺地扯扯唇角:“那你先歇着,我带几个人去给那沈心才一点警告,免得他回头找你麻烦。” 月华不放心:“那人特别无赖,你还是不要与他正面冲突。” 褚慕白安慰地拍拍她的肩:“你就不用管了,我自有分寸。一个浪荡公子哥而已,用不着我出手,我自有办法,让他一个月下不来床。” 月华愈加担心,揪住褚慕白的衣袖不放:“不行,你为了我已经被皇上迁怒,若是再跟沈家有冲突,泠妃雪上加霜,皇上他岂不更加难为你?” 褚慕白嘴唇噏动,想要跟月华解释什么,终究只是咽了下去。低下头悄声道:“我天天巡城,那沈心才的劣迹听闻不少。据说他这些时日招惹上了威远侯府的一个姬妾,两人经常在一处宅院里暗度陈仓。 我寻人将这风声递给威远侯知道。就冲他那样火爆脾气不揍他沈心才一顿才怪。不给他一点颜色看看,难不成还让他一直在京城里惹是生非,给我招惹麻烦么?” 月华抿唇一笑:“只是可怜了那个小妾,怕是不死也要脱层皮。” 褚慕白笑笑:“你还是这样心性,一点也没改。那小妾本身也不是什么良善的主儿,在府里横行霸道的,此举怕正是大快人心呢。” 月华点点头,不再多言,又突然出声叫住转身欲走的褚慕白:“我今日在街上见到辰王了。” 褚慕白转过身:“适才香沉跟我提起了,她说你和辰王还说了一会儿话。” 月华点点头,犹豫道:“我想问哥哥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怎么还吞吞吐吐的?” “就是,就是哥哥知不知道,当初先帝为何不将皇位传给辰王而是当今皇上?” 褚慕白一怔:“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了?” 月华不好意思地摇摇头:“就是觉得辰王这人和其他几位王爷不一样,当初据说在朝堂之上,还有民间都有很高的声望,为什么先帝会唯独选中皇上呢?” 褚慕白略一沉吟:“那时候我年岁也不大,因此并不关心这些。只知道先帝当初的确是打算将皇位传给辰王的,谁也没想到,最终遗旨之上继承皇位的会是当今皇上。 关于此事众说纷纭,许多朝臣也曾经疑惑过,私下里议论说圣旨是假的,或者先皇是迫于太皇太后的权势。毕竟当时皇上年幼,比起辰王,更加容易操控,成为常家的傀儡。 但是义父曾经暗中告诉我,先帝生前曾经秘密嘱托他辅佐当今皇上。想来,圣旨应该不会有假,先皇这样做肯定是有自己的想法,辰王有不及当今皇上的地方。 事实不是证明,先帝的选择是对的吗?皇上励精图治,勤政爱民,是难得的好皇帝。” 褚慕白一席话,打消了月华心里的所有疑虑。如此说来,辰王想必也是听信了别人传言,对陌孤寒有误会,以为陌孤寒夺了他的江山。也怪不得他会接连遭受太皇太后的罢黜与打压,夺了朝中所有职务,他的存在对于陌孤寒而言,原本就是威胁。 月华送走褚慕白,用帕子拭去一身汗渍,然后打开前后窗,任过堂凉风习习地吹进来,就有些困怠,躺在床上,合拢了眼睛,一会儿便沉沉入梦。 这一觉一直睡到天色昏黑,香沉与初九在厨房里忙碌着张罗晚餐,说说笑笑,炊烟袅袅,宁静而和谐。 傍晚的风褪去了中午的燥热,吹进竹屋里,清凉如水。月华偶尔醒来,觉得惬意,转个身子便依旧睡了。 两只兔爷并不安生,在屋子里蹦来蹦去,偶尔发出“嘁嘁喳喳”磨牙的声响。 月华迷迷瞪瞪中就有些担心,它们别是咬坏了桌椅。 突然,两只兔爷好像受惊一般,发出“吱”的一声惊叫,瞬间弹起,直接窜上了月华的床。月华正似睡非睡,一下子被惊醒过来不满地嘟哝了一声:“你们两个做什么?大惊小怪的。” 两只兔爷仍旧悸动不已,朝着月华的身下乱拱,前肢不停抓挠着床上的单子。 月华再无睡意,睁开惺忪睡眼,突然就觉得不对劲儿。两只兔爷固然胆小,但是并不怕人。而且搬到这里来以后,院子里养了一窝鸡,经常鸡飞狗跳的,两只兔爷已经见怪不怪,寻常的动静压根惊吓不到。 它们这样惊骇,明显是受到了惊吓!有天敌! 月华一惊而起,终于听到了不寻常的动静。 “沙沙......沙沙......” 好像是落叶摩擦地面的声音,也像是细箩在筛选绿豆,细密而轻。 月华瞪大了眼睛,向着四周逡巡一圈。屋子里已经有些昏暗。 听到“啪嗒”一声,这一次声音有些明显,月华循声望过去,见有一团东西自后窗上掉落下来,摔在地上,仍旧还在不停地蠕动。 是蛇! 月华触目惊心,差点就惊叫出来。与此同时,她也看到有越来越多的蛇从后窗爬进来,慢慢地在竹屋里游走。 月华怕蛇,总觉得这种软绵绵,冰冰凉的东西,一想起来,浑身都会忍不住地起鸡皮疙瘩。 这时候,群蛇吐信的“嘶嘶”声清晰地传进月华的耳朵里,她感觉就像是用指甲抓挠铁板的那种发毛的感触,令她情不自禁地瑟缩起身子,不敢动弹。 竹林里怎么突然会有这么多的长虫?怎么办? 还不知道究竟是普通的菜蛇还是毒蛇?万一冒冒失失的,被毒蛇咬上一口,就麻烦了。 她求救一般地瞄向窗口,初九正在厨房与香沉忙碌,距离自己尚远,若是高声呼救的话,他能不能来得及赶过来? 床前不远的案几上,有一坛雄黄酒,正是褚慕白适才留给自己的。月华顿时如获至宝,都说蛇怕雄黄,不知道是否是真的。 两只兔爷惊慌失措的尖叫吸引了蛇群,眼看着已经有蛇向着自己的方向慢慢地爬过来。 不能再耽搁了,月华手无寸铁,若是群蛇靠近自己,根本就没有还手之力。 她抬眼见床帐上有一条流苏,毫不犹豫地一把扯落下来。 她突然的动静已经惊动了地上的蛇,甚至有蛇将半个身子立起,向着她跃跃欲试。月华毫不犹豫地一抖手中流苏,将那坛雄黄酒卷起,落在自己床前,“啪”的一声摔了一个粉碎。 一股浓郁的雄黄混合着酒液的刺鼻味道在竹屋里弥漫开,有的蛇纷纷退避,而有的蛇不过是略一停顿,并不畏惧。 月华屋子里瓷器碎裂的声音惊动了初九,他一惊而起,就如离弦之箭一般冲到了竹屋跟前。 “娘娘怎么了?” 月华听到初九说话,顿时喜出望外,惊慌地喊道:“一屋子的蛇!小心!” 初九自窗口望进去,他目力过人,顿知不妙,又唯恐破门而入,使得群蛇受惊而起,攻击月华。 他急中生智,从怀里掏出火折子,运用了几成内力,自窗口径直丢到月华床帐之上:“火攻!” 情势紧急,月华二话不说,将火折子晃燃,丢到床边,瞬间引燃了残留的酒液与流苏。 蛇的嗅觉灵敏度不同,所以雄黄酒并不能驱散所有的蛇,但是蛇都怕烟和火,火势一起,群蛇骇然后退,全都沿着原路纷纷退避。 初九此时方才破门而入,手起刀落,将房间里的蛇清理个干净。 月华心有余悸,逃出竹屋,犹如劫后余生。 香沉也早就从厨房里出来,得知情由一样骇得面色苍白,连道“侥幸”。 “今日可是端午节,哪里来的这么多蛇?而且都是毒蛇?”初九四处查探,疑惑地问。 月华刚刚历经一场惊心动魄的劫难,惊魂未定,面色有些苍白。她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多亏两只兔爷受惊,跳上床去,否则今日必然在劫难逃。” 初九沿着竹屋搜寻,唯恐有漏网之鱼:“那娘娘可知道,这些蛇从何而来?” 月华一指后窗:“今日天气闷热,就将后窗打开了,那些蛇都是从后窗涌进来的。” “后窗?” 初九忍不住蹙眉。当初建竹屋之时,唯恐有蛇虫,所以后窗开得足有一人高,不足一尺见方,群蛇怎么会从后窗蜂拥而入? 应是人为! 月华此时也反应过来,满脸讶然:“有人想要将我置于死地?” 初九突然神色一凝,侧耳倾听:“嘘,有人!” 第二百一十四章 牵扯出来的旧案 月华与香沉两人立即噤声。 林中枝叶飒飒,暗影婆娑。 初九倏忽间飞身而起,犹如展翅鸿鹄,向着枫林东南方向直掠出去,手中已经扣上了暗器。 月华立即醒悟过来,若是有人想要用毒蛇谋害自己,想必就在附近,还没有逃远。这枫林在城外,四周并没有多少人烟,但凡有人行迹可疑,便十有八九。 初九追出去的位置正是城门所向。 她正欲相跟着追出去,就听到不远处有两声接连惨嚎,然后是初九冷声急斥的声音。 初九的功夫,就和步尘一样,从来没有多余的繁琐的招式,一向是一招致胜。听那惨叫声,想来那人也不是初九的对手。 果然,不过片刻功夫,就见初九押解着两人从枫林外一瘸一拐地进来,狠狠地一把推搡在地上:“两人正仓惶逃窜,想来八九不离十。” 香沉已经掌起灯笼,月华借着灯光打量二人,尖嘴猴腮,满脸刁滑之相,但是很陌生,并不识得。 那两人犹自痛得浑身汗如雨下,连连磕头讨饶。 “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放蛇害我?”月华开门见山出口问道。 二人将头摇得像拨浪鼓:“夫人饶命,我们弟兄两人不过是想来此捉点野味尝尝,哪敢害人?” 月华冷冷一笑:“赤手空拳过来打猎,委实倒是令我刮目相看。这枫林里除了鸟雀,我还真不知道能有什么野味。” 两人如今性命就在别人手中,哪里敢坦然承认?见月华面善可欺,梗着脖子抵赖道:“夫人若是降罪给我们,总要有个凭证吧?否则岂不冤枉无辜?” 另一人也连声狡辩:“我们跟夫人无冤无仇,为何要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情?” 月华见二人流里流气,似乎只是市井无赖,并非是哪个府上的打手护院,想来应该是受了谁的好处。联想起今日在茶舍之中,刚刚得罪了沈家公子几人,难不成是他们使出这样卑劣的手段? 她冷冷一笑:“这也正是我想要问你们的事情。老实招认了,放你们走,否则,定然给你们一番苦头吃。” 两人对视一眼,咬紧了牙关,将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夫人这是想要屈打成招吗?我们弟兄委实冤枉。” 初九上前就要给两人一点颜色瞧瞧,一把揪起一人衣襟,感觉他胸前鼓鼓囊囊,应该是藏了什么东西。 探手进去,摸出一个纸包,两人面色一变,伸手欲夺。 初九一记重肘下去,那人立即惨嚎一声,狼狈跌坐在地上。 初九打开纸包,冷笑一声,丢在他面前:“鱼骨?听说燃烧的鱼骨腥味可以吸引蛇群,你们还不招认吗?用不用我帮你把蛇群重新召唤过来?” 两人没想到初九竟然见多识广,连这种小伎俩都知道,冷汗涔涔,面面相觑,显然心里极是矛盾。 月华伸手从怀里摸出一张银票,在二人面前晃了晃,笑吟吟地问道:“那人出手还能比我大方?” 两人不约而同地摇头:“没有。” 言罢方才知道说漏了嘴。 月华将银票抖抖:“说吧,老实交代清楚,这银票就归你们。否则,想要你们生不如死,我有一千一万个不同的方法。这里是荒郊野外,就算是灭了你们,就地埋了,官府也不会觉察。” 两人犹豫片刻,方才一咬牙沉声道:“好,我们说,夫人可要说话算数。” 初九在二人身后给了说话那人一脚:“少废话,快些说!” 挨了打的那人谄媚着脸对月华道:“不瞒夫人说,小的名叫张三,这位是我兄弟李彪,我们两人其实就是京城里两个游手好闲的混混,平时靠着坑蒙拐骗混口饭吃。 今天有人找到我们,给了我们一人两锭银子,交代我们寻一袋子毒蛇想办法丢进这枫林里的竹屋里。 我们二人最近手头正紧,所以就昧着良心答应了。” 月华略一沉吟:“那人是谁?可是一富贵公子模样的人?脸色蜡黄,吊睛方口,看起来就是个流里流气的纨绔子弟?” 张三摇摇头:“脸色看起来是有些蜡黄,不过看穿着打扮,并非是富贵人家的,而且听说话的声音尖声尖气,跟个女人似的。” 那就不是沈心才本人,想想也是,这样的事情交代下人一声就好,哪里需要亲自出马? “他怎么识得你们二人?” 李彪摇头:“不知道,那人是直接去我们常去的赌场找到我们两人,直呼我们的名字,好像早就识得我们似的。我们哥俩也就是为了求财,哪里会计较这些?” 月华和初九疑惑地对视一眼:“还有呢?还有没有什么可疑之处?” 两人思忖片刻:“喔,对了,那人好像是认识夫人的。” “何以见得?” “他叮嘱我们夫人身边有高手保护,所以放蛇的时候要小心谨慎。” 那就奇怪了,按说沈心才即便是有加害自己的心思,他也不会这样快就了解初九的身手吧? “没有了吗?” 两人异口同声道:“真的没有了。” 这便有些麻烦了,单单凭借两人的这几句话,压根就不能确定幕后之人是谁,也没有任何凭据。 “夫人,我们所有知道的事情已经全都交代清楚了,夫人不会言而无信,难为我们吧?”李彪眼瞅着月华手里的银票,垂涎三尺。 月华沮丧地挥挥手,正待将两人打发了,听到枫林里有脚步声,有人自远及近,径直向着竹屋而来。 香沉抻着脖子眺望半晌,方才道:“是凌曦小姐和韩公子。” 凌曦与韩玉初这时候也走得近了,见月华一行人都在院子里站着,地上还跪着两人,都有些诧异。 “这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情?” 月华不以为然地道:“有两人使坏往我的屋子放蛇,被初九捉个正着,正要打发了呢。你们怎么这样晚了还要过来?” 凌曦不好意思地笑笑:“是专程为了今日之事过来向你道歉的。我不该多事邀你去给父亲贺寿,令你在侯府惹了一肚子气生。” 一旁的韩玉初也接嘴道:“凌曦下午回了府上,总是坐卧不安,感到内疚,我也劝慰不下,索性就撺掇着她过来了。否则,怕是一夜都难以安枕。” 月华抿嘴笑笑:“我还当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呢,这算什么,怎么将我想得这样小肚鸡肠?” 常凌曦慌忙摇头辩解:“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千万不要误会。我只是觉得此事皆是因我而起,害你平白受羞辱,于心难安。” 月华嗔怪地瞪她一眼:“多事,你我姐妹,还需这样客套。既然来了,想来你肯定也没有吃饭,就留下来一同说会话吧。” 常凌曦心中释怀,高兴地点点头:“嗯嗯,好久没有一同吃饭了。” 月华想要先打发了张三李彪二人,一扭身,见两人静悄地,正蹑手蹑脚地想要趁几人说话的功夫逃了。 “站住!”月华一声呵斥。 二人身形一僵,自知逃不掉,顿住脚步,却不回头:“夫人想要反悔么?” 月华扬扬手中的银票:“我只是奇怪,你们两人爱财如命,为何竟然忘记了向我讨要银票?” 张三忙不迭地摆手:“不了,不了,夫人的银子我们不敢收。” 言罢拔腿就逃。 月华心中更是起疑,一个眼色,初九飞身上前,一手一个就像捉小鸡一样掐着脖子给拎了回来。 两人低垂着头,战战兢兢地求饶。 一旁的常凌曦惊讶地“嘶”了一声:“怎么声音听起来这样耳熟?你们抬起头来!” 两人将头垂得愈加低,也愈加慌乱。 月华敏锐地觉察到了两人的异样,冲着初九一抬下巴,初九一个使力,便将张三的脸抬了起来。 “凌曦,你识得他们?” 常凌曦凑到近前,端详片刻,讶然地脱口而出:“是你们!” 一旁的韩玉初这时候也凑到近前:“果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们四处寻找你们不到,没想到竟然在这里遇见你们。” 张三与李彪惊骇地连连磕头:“夫人饶命,夫人饶命。” 月华愈加一头雾水:“到底怎么回事?” 凌曦恨声道:“娘娘是否记得凌曦曾经跟你说起过,今年上元节灯会,我为了救常凌烟差点被绑架一事?” 月华点点头:“自然记得,若非是你吉人天相,得别人相救,差点就回不来侯府了。” 凌曦一指地上的张三李彪:“那两个歹人就是他们!” “啊?!”月华与香沉异口同声。 “幸好那日月色好,所以我对于他们两人的容貌记得清清楚楚,确定没错。”常凌曦笃定道。 “不错,我也可以证实,就是这两个歹人。” 月华讶然抬头,用询问的目光打量韩玉初一眼。 常凌曦忸怩道:“那夜里救我,将我送回侯府的公子就是他。” 这次月华愈加讶然:“怎么这么巧?” 常凌曦抬头看了一眼韩玉初,羞涩地点点头。 月华恍然:“怪不得那时候我为你们二人赐婚,你一直闷闷不乐,婚后两人却如胶似漆,是不是那时候就已经芳心暗许了?” 常凌曦被月华打趣,赤红了一张脸:“娘娘!” 地上的张三李彪将二人之间的对话听了一个清清楚楚,不禁被吓得魂飞魄散。 “赐婚?娘娘?你是娘娘?” 第二百一十五章 偏袒常凌烟 韩玉初一声冷哼:“不错,这位就是当今长安的皇后娘娘。你们两人拐卖绑架侯府千金也就罢了,今日竟然又狗胆包天,在皇后娘娘的头上动土,我看你们恶贯满盈,是不想活了。” 两人跪在地上瞠目结舌,被吓得呆若木鸡。半晌方才反应过来,涕泪交加,哀声央求。 “娘娘饶命,大人饶命,小人绑架夫人都是受人指使,小人冤枉。” “受人指使?笑话,我向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从来没有得罪过谁,有谁会指使你们绑架我?”常凌曦嗤笑一声驳斥道。 “我们所言句句是实,绝非胡说八道!“张三信誓旦旦,如数和盘托出:”那日指使我们二人绑架夫人您的,就是与您一起的那位姐妹,我们委实不知道您的身份,否则,就算是给我们十个百个胆子,我们也不敢如此胆大妄为啊!” “你说什么?”常凌曦打断两人的话:“你说是谁指使你们?” 张三好像骤然看到了希望一般:“就是那夜和您一起的那位姑娘。她提前找到我们,同样是给了我们二人一笔银子,商定好了,上元节那日,将会把你骗出府,一同上街游灯。让我们伺机将您绑架了,带离京城,卖得远远的。 后来,你们人多,我们一直找不到下手的机会,眼看功败垂成。她就寻个借口跟你们吵翻,想与我们商议对策的。结果恰好你尾随着寻了过来,就趁机佯作被我们绑架,将你引诱过去。后来的事情你全都知道了。” “常凌烟!“凌曦震惊过后,火冒三丈,恨恨地道:”竟然这样心狠手辣!怪不得她回了侯府以后,爹爹问她我的去向,她竟然隐瞒了下来。我就这样碍了她的眼吗?” 与凌曦同样震惊的,还有月华,她同样有些难以置信:“怎么会?你从来未曾招惹过她,她犯不着这样歹毒,想要除掉你。” “若非是源于嫉恨,便是因为凌曦碍了她什么计划,除此无他。”韩玉初沉吟片刻猜度道。 “我知道为什么!”常凌曦恍然,斩钉截铁地道。 “为什么?” “她一直以来心心念念的无非就是想要进宫!那日父亲从宫里回来,将太皇太后免了她进宫的事情告诉她以后,她恼羞成怒,哭闹了半晌,看我的眼神就跟宿世仇家一般,恨不能将我生吞活剥了。 恰好你托父亲给我带了许多赏赐,她就一直骂骂咧咧,说肯定是我背后讨好你,夺了她进宫的路,想取而代之。她那几日一直针对我,指桑骂槐,没完没了。所以,她才会处心积虑地要除掉我。” “这常凌烟简直就是鬼迷了心窍!”月华忿忿不平地摇摇头:“为了进宫,姐妹们对于她而言,要么是绊脚石,要么是登天梯。” 感慨两句,月华冷不丁地缓过味来,质问张三:“适才你说指使你放蛇的那人识得你,而且说话细声细气,好像女人一般?” 张三忙不迭点头。 “那人多大年岁?” “年岁看起来不算小,大概有三十左右。” “是不是面皮光滑,没有胡须?” “对对,就是,当时觉得怪异,您一提醒想起来了,那腔调做派,就跟个太监似的。” “原来又是常凌烟!”月华愤慨道:“她这是想要赶尽杀绝么?” “呵呵,为了进宫众叛亲离,我倒是看看,有朝一日,她罪有应得的时候,有谁还会怜悯她?” 韩玉初上前,指指地上的两个泼皮:“我将他们二人送到官府,交由京兆尹审讯吧?” 两人一听,面色大变,磕头如啄米:“娘娘,娘娘,您答应要放过我们的,我们可全都交代清楚了。” 月华一声冷哼:“为了一点银两,你们二人竟然就为虎作伥,什么样的恶事都做,想来平素也是罪行累累。纵然我愿意饶恕了你们,京中百姓也不会愿意留着你们二人继续作恶。我便做一次不守信用的恶人,为民除害,这银两就留着给你们二人收尸吧。” 月华一声令下,初九寻了一根绳子,将两人五花大绑地捆了,交由韩玉初的人,押解去了官府。 第三天,邵子卿听闻了此事,立即出城到枫林里看望月华。 整个竹屋四周已经全都用艾蒿熏了一遍,褚慕白与初九也严密地检查过了,邵子卿仍旧不放心,亲手配置了驱赶蛇虫的药粉,在竹屋四周以及月华经常活动的地方洒了,并且将一个香囊送给月华,说是可驱百毒。 月华也不客气,昨日的事情委实是吓到她了,将香囊挂在身上,如获至宝。 正是午饭的时候,香沉用嫩仔姜炖了一只鸡给月华补身子。邵子卿不约而至,初九立即添了碗筷,并且拿出一坛桑落酒,与邵子卿两人且斟且饮,将昨日事情经过娓娓道来。 邵子卿并不动筷子,只是空腹饮酒。月华盛了一碗鸡汤给他,他蹙眉摆摆手:“好辛呛的味道,岂不坏了美酒韵味?” 鸡汤里加了仔姜,味道比较浓郁,想来邵子卿不太喜欢。香沉便起身,用嫰葱炒了几个金灿灿的鸡蛋端上来。 两人已经酒意微醺,自顾推杯换盏,什么也吃不下了。 月华心里有事,又担心邵子卿空腹饮酒坏了肠胃,婉言相劝,两人方才依言放下手中酒杯,草草吃了两口饭食,就将桌子收拾了。 屋子里只剩下月华与邵子卿两人,依旧酒香缭绕。 月华这才有机会,迫不及待地问起张三李彪二人的案子审理得怎样了。邵子卿顾左右而言他,一直避而不谈。 他愈是这样含糊其辞,月华愈是觉得奇怪,再三追问,邵子卿方才委婉道:“那两个歹人罪有应得,已经得到惩处了。” 这并非是月华最为关心的地方:“难道案子没有好生审理吗?常凌烟呢?继续逍遥法外?” 邵子卿犹豫片刻道:“这件事情毕竟关乎皇家颜面,京兆尹审问得知情由以后,不敢擅自做主,直接上报给了皇上,是皇上下旨,斩了张三与李彪。” 这样的结局,月华很意外,可是又觉得是在情理之中,黯然笑笑:“也就是说,就这样不了了之了是吗?” 邵子卿默然片刻:“你也不要过于放在心上,善恶终有报,大抵只是时机未到。” 月华强作淡然,心里却是风起云涌,被扎得生疼。 曾经,陌孤寒也这样不分情由地偏袒过自己,如今,旧人换新人,他手心里的,已经换做了常凌烟。无论她做下什么错事,在陌孤寒的眼里,都是对的。 他身为一代帝王,竟然罔顾法纪,粉饰黑白,为常凌烟掩埋罪行。 尤其,这件事情的受害者,还是她褚月华。若非发现及时,又有初九保护,自己现在已经死于非命,他是否还是仍旧这样轻描淡写地不了了之? 她心里最后一丝希望湮灭,手忍不住有些轻颤,指甲深深地陷入手心里,指节都有些泛白。 对面的邵子卿看她神色凄苦,已经了然,向着她缓缓伸出手,将她的拳头握在手心里,一根一根掰开,几个月牙形状的掐痕深深地印在白皙的掌心里。 “何苦?”邵子卿一声悠悠轻叹,混合着淡淡酒香。 月华低垂下头,遮掩自己逐渐朦胧的泪眼。 “你还是放不下他是吗?” 月华紧咬着下唇,默然不语。 邵子卿轻轻地板正她的肩,蹙紧眉头,用无比认真的眸子盯紧了她:“月华,难道你打算果真就这样一辈子孤苦无依地守在这里,心里装着他蹉跎岁月?” 月华瑟缩了一下肩膀:“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路,没有什么好埋怨的。” “可你这条路却是被逼的!被他们逼迫得走投无路,才不得不为之。” 邵子卿的眉峰拧成一个疙瘩,眸子里的灼热毫不掩饰地倾洒在月华的脸上,双手暗暗发力,握得她有些疼。 酒气愈加地浓郁了。 月华凄然一笑:“月华充其量也不过只是一株乡野杂草,没有与命运抗争的本事,但是有安之若素的淡然。我无力改变自己的命运,也只能逆来顺受。 我不喜欢皇宫,但是我可以让自己爱上皇上,爱屋及乌,安然享受那一方繁华;我如今被厌弃,但是我很享受这种难得的心灵安宁,不用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箪食瓢饮,悠然自得,也是一份难得。” “你骗人!”邵子卿毫不留情地揭穿她的伪装:“你真的能够放下以往,做到无欲无求无争无妄吗?那你为什么总是郁郁寡欢?总是对他念念不忘?” “有些人可以放下,但是不一定非要忘记。” “可是你根本忘不了!” 月华挣脱开他的手,将眸中的点点星光硬生生逼回眼眶:“邵大人难道忘记了月华的身份?” “你褚月华绝非是甘于命运安排的人!这样的生活也绝非是你想要的。褚月华,你可以骗得了别人,骗得了你自己,你都骗不了我邵子卿!” 邵子卿站在月华的身后,一字一句咄咄逼人地劝道:“走吧,月华,天涯海角,看大漠孤烟,黄河落日,烟雨江南,哪里都可以,就是不要窝守在此,将自己束缚在茧里,如果你不想奋力突破,就永远不能蜕变成蝶。” 第二百一十六章 入骨相思 月华愣怔住了,邵子卿一本正经地咄咄逼人,一张如玉的脸涨得通红,眸子里也布满了血丝,与他平素温润的样子反差很大。 “曾经,我也 曾经向往过这样的生活,可是现在,我只想留在这方寸之地,安然度日,多谢邵相好意。” “就是因为,这里有他,你的心里还残存着最后一丝希望是吗?” 月华默然,邵子卿一句话的确是说到了她的心坎里。纵然,已经是心灰意冷,对于陌孤寒不再残存什么奢望,但是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想法,改变自己对于陌孤寒的一番心意。 这里,最起码,离他近一些,可以听到他的消息,知道他的喜乐,就足够了。 月华每次想起陌孤寒的时候,光洁如月的脸上总是会笼罩上一层圣洁而虚无缥缈的光晕,洋溢着柔和与安宁。 “我始终还是他陌孤寒的皇后。” “只要你不愿意,就可以不是!” “你不是醉了,你是疯了。” “我就是疯了,我实在不忍心看到你一直跟自己过不去,郁郁寡欢。我迫不及待想要你能够抛下以往的不愉快,开始你的新生。” 月华开始缄默不语,低垂着头,屋子里瞬间尴尬起来,有些暧昧。就像是月华临进宫之前那一天,她与邵子卿在小院里,邵子卿就是这般情动,一时忘形,劝解着自己。 “邵相,多谢你的好意,月华一直都很感激。只是可惜,你有你的执念,月华也同样有自己的坚持。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即便我一直纠结沉浸在过去,有些事情放不下,伤心,失望,拟或者是悲痛欲绝。最起码,我的心是充实的,不用逃避,不会麻木,它还懂得喜怒哀乐,这也就够了。” 邵子卿一直紧紧地盯着月华,眸子里的光一点一点黯淡下去,就像黎明将至,天际逐渐隐去的星辉。他突然就勾唇一笑,寒冰炸裂,暖阳万丈。 “这便是喜欢一个人是吗?即便是痛也是另一种欢乐的滋味?” 月华一直都觉得邵子卿就是一个谜,比陌孤寒还要难以把握。他总是能够极轻易地就操控起自己的情绪,收放自如。 这一点上,或许别人会觉得这是一种涵养,他就像是一块温润的古玉,将光华内敛,磨平了外表的沧桑与棱角。但是在月华看来,这同样也是一种深沉,一种难言的危险。 陌孤寒面对她的时候,总是情绪外泄,暴躁易怒,将喜怒哀乐全都如数写在脸上,但是月华越来越能琢磨透他的心思,有踏实的安全感。 邵子卿则是一个谜,难以猜透的谜团,即便一层层剥开,里面又重新生出新的茧,永远看不到柔软的内心,究竟是佛还是魔? 月华点点头,佯作云淡风轻:“我以为邵相不会明白。” 邵子卿挑眉自嘲:“你刚刚说过的,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你又不是我,又怎么知道我没有这样喜欢过一个人呢?” 他转过身,黯然一笑,幽幽叹息一声:“不知桑落酒,今岁谁与倾,一坛桑落酒,就醉了。” 乾清宫。 陌孤寒坐在檐顶之上,一袭明黄龙袍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 今夜是月中,正是十五月圆之夜,一轮玉盘高悬天际,将整个夜空映照得澄碧如水。 柔和的月华笼罩着他,轻轻地荡漾,似乎触手可及。 他轻轻地抬起手来,如银的月色在他掌心里跳跃,带着微凉的触感,令他情不自禁想起那个女人的手,也是这般清凉,带着微微濡湿的汗意。 她的胆子太小,还不如两只兔爷,兔爷尚且敢嚣张地钻进他的怀里,啃他的手指磨牙。而月华在他的跟前这样许久了仍旧压抑不住地紧张。尤其是恩爱的时候,会羞涩地紧闭着眼睛,整个身子战栗得就像风中落叶,碎碎娇啼,愈加惹他怜爱。 陌孤寒的唇角微扬,仿若在明月之中看到她的样貌,浅笑着走过来,衣袂翩翩,如水澹澹。裙角衣摆处,绣着寥落几点江南烟雨,或者是张若虚的诗词草书。 什么叫入骨相思? 他的案头奏折堆积如山,国事繁杂,而他,却因为了这样的夜色,便任性地抛下所有事情,跑到屋顶上来发愣! 不经意间抬头,看到窗口一泻而下的月光,他顿时便乱了所有思绪。提起笔,脑子里回荡的是张若虚的“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搁下笔,耳边回荡的,是李白的“月华若夜雪,见此令人思。”,翻开书,扉页是刘禹锡的“幕疏萤色迥,露重月华深。”笔洗上,镌刻的,还有唐朝施肩吾的“何处邀君话别情,寒山木落月华清。” 满脑子都是那个女人,她已经渗透了自己生活里的点滴。白日里忙碌起来无暇他顾倒还罢了,当夜幕降临,如霜月色洒落紫禁城的时候,他深埋在心底的相思便无所遁形。 原来,月华这两个字,早已经刻进了骨子里,他爱屋及乌,喜欢上了天际的如玉明月,如今,又因为了明月,无处不相思。 身边纵然姹紫嫣红开遍又如何,有哪颗繁星能夺了明月的光辉? 陌孤寒以为自己这一辈子都不会喜欢上一个女人,太皇太后的强势,太后的絮叨,与日益膨胀的野心,还有,他见多了后宫妃嫔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令他觉得,女人太可怕。 前堂争斗固然诡谲,但那是党派相争,护权霸位,更有忠君爱国,清正廉洁的忠臣为了长安的长治久安,呕心沥血,不得已而绸缪,赢得磊落,玩得高明。 他自幼习练帝王之术,这些全都得心应手。 后宫不一样,一群女人的嫉妒心在这密闭的紫禁城里慢慢地发酵,光鲜亮丽的背后,是肮脏的交易,无耻的阴谋,狠毒的手段! 陌孤寒在遇到月华之前的若干年里,一直将女人视作洪水猛兽,避之唯恐不及。太后给他物色的环肥燕瘦,不过是他延嗣皇家血脉的工具。 他从未正眼端详过自己身边的这些势力女人,即便是君晚,他也从来没有真正放在心里。只是,敬事房的太监将绿头牌子端到自己跟前的时候,他才会想起,自己身边还有这样一群女人,就像树顶的雏鸟,嗷嗷待哺。 他会随手翻起一个牌子,然后在就寝前,就会有白生生的身体钻进来,云雨之后再恋恋不舍地捡起散落在地上的衣服,穿戴齐整了,幽怨地回头看他一眼,然后在太监的再三催促下,打开房门走出去。 夜风进来,满室旖旎也就消散殆尽。 后宫里一直不消停,几个人争来斗去,好戏不断。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视若无睹。反正都是太后的人,太后自己看着办就是。谁来了,谁走了,好像都与他无关。 褚月华在这个时候不由分说地闯了进来。 他听闻太皇太后莅临常乐侯府,常家的女子都云集到此地,常凌烟在常乐侯的刻意安排下脱颖而出。 邵子卿说,恭喜皇上,这个常凌烟据闻平素里跋扈张扬,苛待府中姐妹,并无太多头脑,咱们的机会来了。 他当时头也不抬:不可能,朕太了解太皇太后,她不可能选一个这样的女子进宫。 后来再仔细打听了,果然,常乐侯府还藏着一个明珠蒙尘的褚月华。 他当即就和邵子卿打赌:朕打赌,太皇太后相中的人选乃是褚月华,而非常凌烟。 后来,邵子卿也斩钉截铁地说,必须是常凌烟! 他故意在众目睽睽之下,示好常凌烟,用极残忍的方法,表达了自己对月华的厌弃。 后来,听说她过得很艰难,墙倒众人推,常家那么多人,竟然都坐视不管,没有人拉扯一把。 他原本并没有太多的内疚,毕竟他是一国之君,手握生杀大权,一个女人与他的江山比起来,孰轻孰重,他分得清楚。 但是,当他那日看到她一个人失魂落魄地走出城门,他鬼使神差地命令步尘:跟上去。 他在枫林里救了她,却将她推给了邵子卿。他不能让太皇太后觉察自己的心意,他必须要掩饰起来,那时候,他仍旧固执地认为,绝对不能让褚月华进宫。 可是,最终,邵子卿与她两人惺惺相惜,竟然惹恼了他,他将许多繁琐的,无足轻重的差事都一股脑地丢给邵子卿去做,让他没有时间去招惹她。 邵子卿那是怎样聪明绝顶的人物?他立即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思,在他跟前叫苦不迭,连呼冤枉,并且果真疏远了月华。 而一幅百鸟朝凤,令自己对她再次刮目相看,但是,当他在兰陵幽境里再次见到她的时候,却恼羞成怒了! 她竟然果真进宫了!那一刻,对她的好感荡然无存,全都被一笔抹杀! 他甚至还不由分说地伤了她! 以至于后来的日子里,他一直在暗自恼恨自己,当初如何可以这样混账?!一次次地伤害她? 后来的后来,这个女人是怎样走进自己的心里的呢?陌孤寒将两人相处的点点滴滴仔细回味,自己都没有答案。 他想,太皇太后一生,做对了两件事,其一,就是扶持自己继位,其二,就是撮合了自己与褚月华。即便,背后都是*裸的阴谋,他也甘之若饴。 第二百一十七章 屋顶晒月亮 可能,这两件事情,对于太皇太后而言,是令她追悔莫及的,所以,常家岌岌可危的时候,他陌孤寒的帝位悍然不可动摇,她就迁怒于月华,想要一手毁了她。 他是无可奈何的,正如邵子卿所言,小不忍则乱大谋,他不能再任性地疼宠她,甚至于只能让她一直误会下去,伤心欲绝。 她在心如死灰的那一刹那,她陌孤寒又何尝不是心如刀绞? 因为了自己的专宠,月华处于风口浪尖,整个后宫,全都将她视作眼中钉肉中刺。若是没有了自己的保护,她根本无法抵挡那些明枪暗箭。 他强忍着,送她出宫,远离了自己身边。 听说,她过得很好,安之若素,生活淡泊而宁静。 她开始习武,学习做饭,还在竹屋后面种了许多的菜蔬,包括兔爷的胡萝卜。 褚慕白可以守着她,邵子卿也可以时时去探望她,他们能与她谈笑风生,能喝她泡的茶,吃她做的饭菜,看她一颦一笑,美到骨头里。 陌孤寒承认,他吃味了,很恼怒。他答应过月华,不会再猜疑她,所以他努力压抑着自己,不去猜想,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月华是怎样的笑语嫣然,也不敢疑心,月华会不会同他们情愫暗生,进而移情别恋? 初九那小子,八成是也被月华收买了,嘴里没个实话。他说,皇后娘娘一直都在想念皇上,经常会抱着兔爷,站在枫树下,抚摸着树上刻下的字,远眺紫禁城的方向。 他才不会相信,那个没良心的女人,一生气便闹着出宫,扬言老死不相往来,这是要休了他这一国之君么? 褚慕白也倒罢了,那个邵子卿惯会讨女人开心,难保不会哄得月华晕头转向。 他愈想愈是着恼,心里酸丢丢的,真不是滋味。 他一边想,忽而蹙眉,时而无奈摇头,时而宠溺微笑,心里万千滋味,竟然都毫不遮掩地流露在脸上。 廊檐下,荣祥扯着嗓子禀报:“皇上,褚将军来了。” 陌孤寒被打扰了思绪,有片刻不耐,但是很快就又兴奋起来。 这样完美的夜色,良辰美景,他怎么会放任褚慕白陪着月华共赏明月? “让他上来吧。” 荣祥应声,一道青影拔地而起,轻盈地落在陌孤寒跟前的琉璃瓦上,非但稳稳当当地站稳了身形,竟然还能利落地单膝跪地,向着陌孤寒行礼问安。 那架势潇洒利落,生龙活虎,就连陌孤寒看着,都觉得心旷神怡,又有哪个女人能逃离这样的魅力? 陌孤寒在心里暗自告诫自己:“这人不是别人,他是朕的大舅哥,得罪不起。” 如是再三,劝慰了自己三遍,他才舍得让褚慕白的膝盖从琉璃瓦上抬起来。 “不知皇上这样着急将微臣宣召过来有何要事?” 陌孤寒淡淡地向着身边扫了一眼:“陪朕晒月亮。” 褚慕白哑然瞠目:“晒月亮?” 陌孤寒理直气壮地道:“朕一个人有些闷。” 褚慕白便知道了他的心思,顺从地在一旁坐下来:“皇上好似有很多公务要处理。” “嗯,”陌孤寒不悦地应一声:“朕可以熬夜。” 简简单单的几个字,令褚慕白心中不忍,将手里拿着的一个油纸包递给他:“给!” “什么?”陌孤寒扫了一眼,仍旧扭过头去,专心地看着天上的月亮。 褚慕白将纸包打开,顿时一股香味扑鼻。 陌孤寒诧异地低下头,油纸包里大概有二十多个白胖的饺子,还没有凉透,仍旧冒着热气。 “月华亲手包的饺子,我说没有吃饱,她就给我包了一些带了过来。一路快马加鞭,还没有凉。” 陌孤寒一把便将油纸包抢在怀里,迫不及待地捡起一个丢进嘴里,来不及嚼,先将纸包口封好,半转过身子,充满戒备地看了褚慕白一眼。 褚慕白心里暗自好笑:“两种馅,韭菜和小白菜的,都掺了鸡蛋和肉,吃起来极香,而且这菜都是月华自己种的。” 陌孤寒狼吞虎咽吃了几个,方才慢下来,捡起来仔细端详,然后小口咬来,一点一点品尝,全神贯注,好似是在吃什么珍惜的山珍海味。 那一刻,褚慕白有些心酸,坐在他身边的,可是天之骄子,一国之君,除了龙肝凤髓,什么没吃过?却这样宝贝几个饺子。 原来,即便是皇上,也未必事事如意。 “她以前说,她不会做饭,如今却事事亲为,是不是香沉一个人伺候不过来?要不要再安排几个人过去?” 褚慕白摇摇头,笑笑道:“月华小的时候,性子其实极是顽劣,曾经进厨房做事情,差点将将军府的厨房点起来,吓坏了她阿娘,就再也不允许她进厨房。这几年的磨砺,令她改变了许多,性子也沉稳起来,格外能干了。” 陌孤寒苦涩一笑:“女人能干,说明男人没本事,朕原本是想将她宠成天下最笨的女人的,没想到最终,事与愿违。” 褚慕白叹一口气,也抬头看天上的月亮。 天上的月亮只有一个,可是欣赏她的人却不止一个。近水楼台先得月,陌孤寒是最幸运的,他没有理由不将月华捧在手心里。 陌孤寒突然扭过头来,冲着褚慕白道:“就冲着这顿饺子,褚慕白,你记着,总有一日,这长安的兵权是你的。” 褚慕白淡淡地笑:“兵权对于别人而言,是梦寐以求的权势,对于慕白而言,只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皇上,兵权并非慕白所求。” “那你所求的是什么?” “好男儿当壮志凌云,保家卫国。实不相瞒,慕白这一生,一是为了不辜负义父对我的希望与栽培之恩,捍卫长安子民,二是为了继承义父义母的遗愿,保护义妹,这都是慕白义不容辞的责任。若是说,慕白还有什么所求,便是希望她能够一辈子幸福。” “那么,此时,朕却招惹了她伤心,难过,让她过得很不好,你是不是很恨朕?” 陌孤寒将饺子吃完,仍旧意犹未尽地咂咂嘴,其实明显已经撑了。 褚慕白笑笑:“臣下委实不明白,皇上既然可以相信慕白,佯作迁怒于我,将这样机密的大事交给慕白来做,为什么不肯相信她?为何不愿意据实以告,让她知道你的苦衷,和一片苦心?非要让她承受这种折磨?” 陌孤寒轻轻地叹一口气:“你也觉得,朕不愿意将扳倒常家的事情告诉月华,是因为朕不相信她吗?” 褚慕白不说话,低头沉吟不语。 “此事月华知道的越多,危险就越大。暂且不说,若是月华知道了朕的谋划,在朕与亲人之间不得不做出选择,会是怎样的纠结与痛苦挣扎,丝毫不会亚于今天的心灰意冷。 那常家人心狠手辣,从来都没有将她当做真正的亲人看待过,太皇太后在她的身边布满了眼线。前车之鉴,秦嬷嬷,瑶瑟,还有清秋宫里伺候月华的许多宫人,每天都在警惕地观察着月华的一言一行,哪怕是片刻的欣喜,相信都瞒不过他们的眼睛。 如果,他们知道了月华是在同朕一起密谋此事,隐而不报,那么,月华会有多危险你知道吗?他们绝对不会放过她。哪怕是有一丝一毫的危险,朕也不敢尝试。因为,月华天下间只有一个,朕绝对输不起。 一步一步走过来,好不容易走到今日这样的局面。能够让她全身而退,置之事外,已经是万幸,极为不易。朕如今唯一能够做的,就是废寝忘食,早日除掉常家,将她接回紫禁城。你知道,朕有多么想去看一眼她吗?就远远地看一眼就好。可惜,我都不敢。” 褚慕白心里释然,他不懂得应该如何劝解陌孤寒,思索半晌,也只能冒出一句:“以后只要是月华做的点心,我想办法带一点过来给你。” 陌孤寒爽朗大笑:“让别人看到这样的你,谁会相信,你就是叱咤风云的护国将军?” 褚慕白自嘲地笑笑:“让别人看到这样被情困扰的皇上,也没有人敢相信,您就是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的一国之君。” 两人对视一眼,皆自嘲大笑。 陌孤寒柔和了脸上英朗的线条:“慕白,跟朕讲讲,她这几日过得好吗?” 褚慕白点点头:“也好也不好。” “什么叫也好也不好?” “能吃能睡,甚至能上树越脊,身子好了许多,但是,谁都能看得出来,她笑得很牵强。” 陌孤寒心疼地抿抿唇:“她若是真能笑得没心没肺,朕怕是就要难受地撕心裂肺了。” “上次常凌烟加害于她,您没有惩处常凌烟,反倒是命京兆尹草草结了案,她心里不是滋味。” “她恨朕那是应该的,连我自己都恨自己的无能,无情。” “香沉和初九每天都会想办法哄她开心,香沉将她绣架和绣线全都收起来了,就是害怕她坐下就胡思乱想,几个手指头全都扎破了。” “嗯,是应该,实在没有办法的话,就让她出去走走也好,如今的天气还不算热。” 第二百一十八章 萤火虫 褚慕白点点头,继续絮叨:“邵相也说带她去千重湖那里去看牡丹,也好散散心,否则一直闷在枫林里,足不出户,早晚会闷出病来。她自己不愿意踏出枫林。” 陌孤寒心里有些不是滋味:“邵子卿手无缚鸡之力,月华跟她出去不够安全,记得叮嘱初九一定要跟紧了。” 褚慕白也不戳破他的心思,讲述着月华生活里的点点滴滴,语气里是难掩的宠溺。 “初九如今假传圣旨,香沉天天将他当做神仙一样供着。两人你来我往,故意逗趣,讨月华开心呢。” 陌孤寒挑了挑眉:“怎么说?” “香沉那丫头嘴巴厉害,经常欺负初九,将他噎得一愣一愣的。有一次把初九惹急了,他说您答应过他,若是将娘娘保护好了,将来就答应他一个条件。” 陌孤寒一愣:“朕的确说过重重有赏,不过还真没答应什么。” 褚慕白一副了然地笑:“初九说,若是哪天香沉把他惹急了,他就央求您,把香沉赐给他。” 陌孤寒愣怔片刻,哑然失笑:“这初九怎么也学的这样阴险狡诈?” “可不就是,自那以后,香沉就偃旗息鼓,闭了嘴巴,再也不敢揶揄他,还要将他当做神仙一样供着,时时提心吊胆。娘娘也不戳破初九的阴谋,天天看热闹。” 陌孤寒的笑意更胜:“难得有人能够收拾得了那个丫头,月华一点都不护短。” “前几日,凌曦来枫林小住了几日,陪月华解闷。将咱们新科状元韩玉初急得如同火上房。” “当初月华说给他提亲的时候,他还不情愿,如今知道宝贝了。咦,慕白还没有心上人么?” 陌孤寒话锋一转,褚慕白顿时觉得汗颜,想要落荒而逃:“这个问题,皇上貌似前天刚刚问过。” “是么?”陌孤寒丝毫不以为意:“两天的时间,已经够长了。” 皇上不是这几日日理万机很忙吗?怎么还一直念念不忘,惦记着自己的婚事? 褚慕白无奈道:“微臣暂时还不想考虑终身大事。” 陌孤寒今日却并不说教,径直开门见山道:“以前月华曾经跟朕提及过你的婚事。她说,她不放心你一个人孤零零的,身边连个知冷知热的人也没有,所以想要把香沉给你。” 褚慕白心中一凜,想起月华经常别有深意的眼神和调侃,想来陌孤寒所言应该是真的。 香沉自小是在将军府里长大的,当初就像月华的小尾巴一般,处处跟着,甩也甩不掉。在他的心里,香沉还是那个拖着清鼻涕,口快心直的小丫头,原来,她也已经长大了。 “月华如今身边也只有香沉一个可以作伴说话的丫头,微臣怎么可以夺人所爱?” 陌孤寒查看褚慕白的窘迫,知道月华定然是在他跟前还没有捅破这层窗纸,索性便由自己来做这个冰人,点好鸳鸯谱,自己心里也可以放心得下。 “如今你们相处在同一个屋檐下,正是培养感情的好时机,将来月华回宫,朕便做主,将香沉那个丫头许给你,先在你跟前伺候着,月华也好放心。” 褚慕白觉得身子下面的琉璃瓦十分咯人,坐得时间久了,有些酸疼,便讪讪地起身:“皇上若是没有其他吩咐,微臣就告退了。” 陌孤寒心情大好,看看天色,现在月华应该也歇下了,开恩挥挥手:“走吧。” 褚慕白拱手一礼,跃下屋脊,便消失在重重殿影里。 陌孤寒一个人坐在屋脊上,展开手中的油纸包,低头轻嗅两下,微微一笑:“明天应该传召邵子卿进宫陪我喝酒了。” 下面荣祥见褚慕白离开,小心翼翼地提醒:“皇上,已经夜深了,是否就寝?” 陌孤寒默然半晌不语,只是恋恋不舍地又抬头看了一眼天上的皓月,眸中清辉潋滟,柔情如水。 荣祥等了许久,不见陌孤寒说话,小声道:“那奴才让廉妃娘娘歇下了?” 陌孤寒仿佛瞬间从云端里跌落下来,摔得心里有些沉重。 “廉妃”两个字,对于这样皎洁如银的夜色而言,本身就是一种亵渎。 他不耐烦地挥挥手:“让她歇下吧......荣祥,跟朕去一趟金雀台。” 荣祥传下命令去,立即明白了自家主子的心思。 陌孤寒心烦意乱的时候,经常会登上金雀台,凭高而望,沐浴着月光,看宫中灯盏就如天上繁星点点,听夏虫在暗黑的角落里“唧唧”弹唱,心就会静下来。 月光不仅可以过滤心尘,令人滤去烦躁焦虑,有时还能令人茅塞顿开,滋生出巧妙的灵感来。 荣祥每次都不远不近地跟随着他,看着他孑然一人,走在空旷冷寂的紫禁城,月光将他的身影拉得极长,愈加显得落寞凄凉。 他知道自己主子在想谁,也知道他每次登高,远眺的是什么方向。 他也想皇后娘娘了,皇后在的时候,自家主子眉角眼梢,洋溢的都是跳跃的欢快,就连说话,都是浓浓的人情味道。 主子高兴了,下面奴才们日子也好过,身上的担子也轻松。不像现在,他天天黑着一张脸,整个乾清宫里的奴才们,就感觉好像乌云罩顶一般,沉闷得喘息不过来。 都有多久没有听到皇上爽朗的笑了? 对于朝堂之上的事情,荣祥知道得不多,他只是纳闷,为什么皇后娘娘对皇上一腔痴情,容得下嚣张跋扈的泠贵妃,还与当初的君淑媛,兰婕妤交好,为何就偏生容不下廉妃呢?宁愿离开皇上,一人凄清地独守在枫林墓前,也不肯退让一步。 而自家主子也是奇怪,明明是喜欢皇后娘娘,喜欢到骨子里,却又狠心将她赶出皇宫里去,自己日日惆怅,夜夜辗转。 荣祥思及此,也是轻叹一口气。 夜色愈加深沉,起了微凉的夜风。宫里许多的灯盏次第熄灭了,整座紫禁城陷入一片静谧之中。 陌孤寒站在金雀台上,一动不动,沐浴在月光里,犹如雕塑。 荣祥慢慢地拾级而上,走近陌孤寒身边,想要提醒他,应该回去安寝了,明日还要早朝。 远处隐隐约约有黄绿色荧光闪耀,一团一团,朦朦胧胧,在半空中跳跃着,飞舞着,在逐渐暗沉下来的夜幕中,极是明显。 荣祥脚下一顿,诧异地问:“那是什么?” 陌孤寒缓缓收回看向北城的目光,转过头来,也是眉心一蹙。 “那是什么地方?” 荣祥跳着脚看:“好像是鹤妃娘娘的悠然殿。”。 陌孤寒略一沉吟:“过去看看。” 两人拾级而下,径直向着悠然殿的方向。 行得近了,便有零星的光亮在半空中飞舞,犹如夜空里洒落的荧光,星星点点地四处飘落。 “是萤火虫!” 荣祥当先反应过来。 陌孤寒自幼便处于深宫之中,也曾见过一两只这种小东西,但是这样大片飞舞的萤火虫,倒是委实罕见,觉得新鲜。 “宫里如何会有这么多的萤火虫?” 他有些纳罕。 “这种小东西喜欢有水潮湿或者草木繁盛的所在,悠然殿附近有水池,今年又僻静,许是滋生了许多。” 两人继续向前,悠然殿附近更是萤火虫环绕,一只只的飞虫上下盘旋飞舞,荧光闪烁,时明时暗,使得悠然殿犹如处在梦境中一般虚幻。 “虫儿飞,虫儿飞,提着灯笼追......” 有人在低声哼唱,声音宛若琴音泠泠。 陌孤寒与荣祥二人循声而至,见一二八韶华的宫娥正手提一琉璃瓶,捕捉夜空中流动的萤火。琉璃瓶里已经装下了许多,映衬得瓶子里朦胧一团,流光璀璨。 宫娥生得娇俏,一举一动轻盈可人,对于二人的脚步声浑然不觉,犹自低声哼唱,身姿绰约,翩然若舞。 “大胆,哪个宫殿里的奴才!” 身后荣祥沉声呵斥道。 那少女惊慌地回过头来,见是陌孤寒,手中的琉璃瓶“啪”的落在地上,打了两个滚,然后瓶子里的萤火虫就顺着瓶口蜂拥着飞出来。 少女又惋惜地惊叫一声,方才跪在地上,颤声道:“悠然殿宫婢纤歌叩见皇上。” 陌孤寒听她一说,方才记得鹤妃身边的确是有这样一个丫头,只是见过数次,并不曾觉得这般出挑。 前些时日,自己与月华生了误会,鹤妃到自己跟前劝说过几句,大肆夸赞月华,每句话都说到自己的心坎里,令他瞬间对于鹤妃刮目相看。 以前的鹤妃偏好生事,心眼如针鼻一般大小,容不得别人,一张利嘴尖酸刻薄,手段更是阴狠至极。自从崔昭仪一事之后,陌孤寒从未正眼看过她。甚至于她因君淑媛一事被毁容,他也并未怎样安慰,完全不闻不问,愈加冷落。 没想到,她潜心修身养性这段时间,心性脾气竟然全都变了,陌孤寒心里不禁一软。 “你家主子呢?” 纤歌抬起一张眉清目秀的小脸:“我家娘娘还在为皇上念经祈福,每夜要到三更方才休息,这时候还早。” “起来吧。” 陌孤寒淡然开口,然后脚下一转,径直去了悠然殿。 第二百二十一章 本宫要去告御状 香离话音刚落,身后的几位宫人就骇然色变,身子也忍不住战栗起来。 纤歌更是面如土色,磕头如捣蒜:“廉妃娘娘,香离姐姐饶命,留纤歌一条生路,纤歌做牛做马报答。” 常凌烟见众人色变,果真是个杀鸡儆猴的好法子,阴笑着问道:“这是个什么术法?” 香离伏在常凌烟耳边,低声道:“就是捣了蒜泥塞进她的......,然后用针线缝合了,让她再也不能......勾引皇上。” 常凌烟闻听,忍不住就打了一个寒战:“这未免也太狠毒了些吧?” 香离丝毫不以为意:“娘娘您看,那鹤妃当初不是一样被毁了容貌,如今又东山再起,都是这个丫头给撺掇的。而且我听说,鹤妃自己容貌丑陋,所以有意抬举她好留住皇上。咱们纵然是划了她的脸,她还有别的狐媚手段呢。” 常凌烟听了香离挑唆,低头看一眼纤歌,努努嘴:“就听你的。” 香离掩着嘴笑,扭身狐假虎威地吩咐一旁的小太监:“还愣着做什么,赶紧把她拉去慎行司,大刑伺候着。” 小太监不忍心地对望一眼,香离一瞪眼,两人不敢忤逆,立即上前拉扯地上的纤歌。 纤歌几乎是被吓得魂飞魄散,拼命左躲右闪,扑过来保住常凌烟的腿哀声央求:“奴婢冤枉,奴婢从来没有这样的心思啊!娘娘饶命!” 常凌烟甩脱不开,气恼地呵斥一旁宫人:“都是死的吗?给本宫将她拉走!” 宫人上前,七手八脚将她摁住,香离也是个心狠手辣的,抬起穿着水红绣鞋的脚,狠狠地踹在她的脸上。 小太监将她拉扯起来,纤歌惊恐地尖叫,几乎是拼了性命,被一把捂住了口鼻,只能瞪大眼睛发出“呜呜”的声音。 常凌烟觉得解气,掩唇如银铃一般讥笑:“真想亲眼看看受刑以后的你是什么样子的,也正好让那些不知自己几斤几两的人都看看,想爬床的婢子是怎样的下场,也好引以为戒。” 身边宫人全都噤若寒蝉,大气也不敢出。 这术法阴狠,不仅被施刑的婢子痛不欲生,一辈子也就毁了。主要是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被人当众扒了裤子,五花大绑地绑着,坦露出下身被那些腌臜的婆子、阉人围观亵玩,闭了门户,莫说以后嫁人,就连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了。莫如就赏一个痛快,也好过受这样的屈辱。 香离就凑趣也跟着谄媚地笑:“鹤妃娘娘肯定会感激您帮她教训这不守本分的丫头的。” 常凌烟出了一口气,心情大好,*地摩挲摩挲自己手上的戒子:“可惜,早就跟皇上约好共进午膳的,可莫耽搁了。” 一拧身子,裙摆在纤歌面前滑过一道优美的弧度,不屑地嘀咕一声:“东施效颦,以为自己打扮成这幅贱样就能吸引皇上留心么?白日做梦。” 香离狐假虎威地“嘁”了一声,也扭着腰肢追上去。 纤歌怒目圆睁,恨得咬牙切齿,目中一片狠毒的怨气,恨不能毁天灭地,与香离常凌烟同归于尽。 当鹤妃听到纤歌出事的消息,匆匆忙忙地赶过去的时候,也只能看到纤歌手脚被缚,嘴巴也依旧堵得严严实实,正在挣扎哀嚎,浑身抽搐,汗如雨下,将身上的衣服全都浸湿了。 鹤妃心疼地想将她搀扶起来,却无从下手。 她几乎目眦欲裂,咬牙切齿地恨声道:“廉妃她也欺人太甚!” 负责行刑的人“呼啦啦”跪了一地。 “还不赶紧放开她!”鹤妃愤怒地叱骂:“你们如何就能下得去手?” 一个婆子战战兢兢地道:“娘娘,暂时放不得,姑娘会痛得咬舌自尽的。” 纤歌整个人就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面色惨白如纸,毫无血色,凄厉地“呜呜”惨叫,眸中满是央求。 鹤妃正欲拿开她口中布团的手顿时一滞,也是瞬间泪如雨下:“纤歌,答应我,一定要坚持住,本宫这就去请太医来给看看,本宫自然不会让你平白受这样的委屈,置之不管的。本宫尚且将你当做亲姐妹一样厚待,她常凌烟凭什么这样狠毒?” 纤歌手足被缚,皆不能动,只能拼命摇头,望着鹤妃哀哀相求,眼角的泪淌出来,便与汗水融合在一起。 鹤妃也是泪如雨下,不忍心再看,回头怒斥行刑的太监:“还愣着做什么!赶紧想办法!难道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她痛死不成?” 太监婆子们也傻了眼,他们压根就没有想到,纤歌竟然是鹤妃的人,也只当做又是常凌烟惩戒宫里不听话的下人。这些时日,他们已经习以为常,所以连打听都没有打听,只是感慨唏嘘了两句,就将纤歌不由分说绑在了行刑的长凳之上,按照常凌烟的要求,直接动了刑。 这些人天天掌管刑罚,心就像石头做的,看到纤歌被堵了嘴巴,挣扎哀鸣,也忍不住动容,下手的时候还留了情。 鹤妃一发威,几人心中一凜,结结巴巴道:“办法也不是......没有。” “那还不快点!难道本宫说的话都不管用么?” 廉妃是娘娘,这鹤妃也是娘娘。 皇上跟前如今尚且两碗水端得四平八稳,他们这些做奴才的,哪敢不听? 慌忙道声“得罪”:“娘娘暂请移步。” 鹤妃不放心地看一眼纤歌:“纤歌,听本宫的话,你一定要坚持住,千万不能有事。” 纤歌痛得直抽搐,凌乱的头发贴在脸上,一片黏腻,眸中仇恨的怒火熊熊,几欲喷发出来,将一双眸子燃烧成赤红的颜色。 鹤妃抹了一把眼泪,不忍再看,扭身去了外间。 一盆盆清水端进去。 里面纤歌沉闷的叫声自喉间溢出,撕心裂肺,闻者动容。 外间的鹤妃也压抑不住啜泣声,一再劝告:“纤歌,顶住,坚持住,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里面的声音骤然低了。 等到纤歌被人从里面抬出来,安顿回悠然殿的时候,昏迷又痛醒,已经反复不知道多少次了。 她定定地看着鹤妃,目光有些呆滞,有气无力但是异常坚定地道:“娘娘,杀了奴婢吧,纤歌已经无法做人了。求求你,给奴婢一个痛快。” 鹤妃紧紧咬着牙关,吩咐身边骇得面色苍白的小丫头:“送纤歌回宫,好生照顾她。本宫要去告御状!” 这些时日,陌孤寒一直很烦乱,身边的事情令他应接不暇,疲于应对。 朝堂之上的事情自然不必说,他小心谨慎,不敢有丝毫纰漏,太皇太后那里,也是如履薄冰一般,不敢有丝毫懈怠。 这些都算不得什么,毕竟从他十来岁登基以后,每天都是这样的生活,已经习以为常。 最令他头疼的,是常凌烟。 常凌烟用实际行动,向他证明了,当初他不愿意让月华进宫,而中意于她,是一件多么愚蠢至极的事情。 常凌烟原本性子便张扬,如今有太皇太后和常家做靠山,又有陌孤寒的刻意纵容,更是嚣张得不可一世。 她虽然在位份上来说,只是一个妃子,与鹤妃泠妃并驾齐驱,但是她从来不把她们放在眼里,冷嘲热讽,跋扈霸道。鹤妃也就罢了,还能隐忍一些,泠妃与她那是针尖对麦芒,两人互不相让,天天争吵得不可开交,整个后宫鸡飞狗跳。 月华的负气离宫,令原本沉寂下来的妃子们瞬间兴奋起来,全都跃跃欲试,在他跟前各种殷勤,各种招数。 就连这些时日里足不出户的鹤妃也玩出新的花样来,他陌孤寒怎么不知道,像紫禁城一年四季都阴沉冷寒的地方怎么突然孳生出那么多的萤火虫来? 但是他顺水推舟地信了,并且往悠然殿里走动得热络起来,像一个局外人一般冷冷地瞧着鹤妃拿腔作势,伪装得几乎天衣无缝。 毕竟,常凌烟不能一家独大,必须要有人与她抗衡不是? 而且,她胆大包天,竟然敢放蛇暗算月华,虽然他不能为此惩治于她,甚至替她遮掩了下来,但是不代表着,他陌孤寒会坐视不管。 是时候让她常凌烟尝尝后宫争斗的厉害了。 捧杀,捧杀,一直捧着也不行,毕竟背后还有一个老奸巨猾的太皇太后在暗中觊觎。 太皇太后心里跟明镜一样,常凌烟若是一直这样,无异于作死。但是她不闻不问,也不管束,那令陌孤寒心里就开始敲鼓,揣测她的心思,觉察出她试探的意图。 他对于常凌烟要宠,要捧,经常传召侍寝,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往她的跟前送,风光无限。偏生还不能一味迁就,那样也会引起太皇太后的疑心,所以,这度要掌握,不能有任何偏颇。 而太后原本就对于常凌烟颇为厌恶,对于她那些上不得台面的狐媚手段不齿,如今更是容忍不下她的作为。一连发作了两次,想要给常凌烟一点颜色看看。 她却没有想到,这常凌烟岂是一个善茬?怎么可能像月华那般逆来顺受?竟然敢当众顶撞于她,并且抬出太皇太后来给自己撑腰,将太后气得在床上一直躺了两天两夜都没有下床。 难怪宫里有人偷偷说,这就叫恶人自有恶人磨。当初皇后娘娘那样好的脾性,太后没事总是喜欢挑点理儿出来,如今皇后娘娘出宫去了,换了这位廉妃娘娘,三天一吵,五天一闹,太后反而没了脾气。 她让泠妃将陌孤寒寻到自己跟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哭诉那常凌烟的累累罪行,胁迫陌孤寒将她赶出宫里去。 陌孤寒的头开始隐隐作痛。 第二百二十二章 龙颜大怒 乾清宫里,常凌烟正与陌孤寒对面而食,笑语嫣然,全然不将适才发生的事情放在心里。 荣祥进来通禀:“皇上,鹤妃娘娘求见。” 陌孤寒淡然抬手:“吩咐人多加两道饭菜。” 荣祥会意,吩咐下去。 常凌烟握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顿,然后继续若无其事地吃菜,谈笑风生。 鹤妃一进门,就拜倒在地,哭得泣不成声,吓了陌孤寒一跳。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情?”陌孤寒放下手中调羹,微微挑眉。 鹤妃重重地拜下去:“妾身恳请皇上给妾身做主。” 陌孤寒还未出声问询,常凌烟眼皮也不抬,不悦地道:“不就是教训了你那不知死活的宫人吗?你至于这样大呼小叫的吗?打扰了皇上的兴致。” 鹤妃已经委屈得泣不成声,梨花落雨,哀哀切切。 陌孤寒不悦地扭过脸去,沉声问:“这是怎么了?” 常凌烟抢先道:“今日过来的时候,在乾清宫外遇到一个宫婢,手里端着一盘点心,正要往皇上这里来。她不守宫里规矩,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搔首弄姿地思忖着怎么勾引皇上呢。而且她见到妾身傲慢无礼,出言顶撞,妾身实在忍不住,就命人将她拖去了慎行司。” “若是这样不懂尊卑的奴才,教训也是应该。”陌孤寒不悦地淡然道。 “廉妃妹妹怎么可以昧着良心胡说八道!”鹤妃扬起脸来,一双红肿不堪的眸子里满是愤恨:“纤歌是我宫里的掌事丫头,向来安分守己,妾身自己心里有数。皇上经常得她在跟前端茶递水地侍奉,也知道她的秉性。 今日,妾身亲手为皇上做了两样点心,打发她给皇上送过来,没想到偶遇廉妃妹妹,竟然就招惹了这样的祸端。廉妃容不得她说一句话,便下了这样毒手,请问她是如何顶撞妹妹了?” 常凌烟并不将鹤妃放在眼里,鼻端一声冷哼:“本宫说顶撞了,就是顶撞了。否则好端端的,本宫如何不去教训别人?而且那个婢子在处心积虑地想要勾引皇上,不能不打杀了。” “若是勾引皇上便要打杀,恐怕纤歌不是第一人吧?”鹤妃恨声讥讽道。 一句话彻底惹恼了常凌烟,这可是她的短处,尤其是她这“廉妃”的封号,那日被月华曲解,竟然传扬出去,泠妃时常就这样讥讽她,将 “廉妃”两字恨不能叫嚷出花儿来。她最是记恨别人提及当初她冒充月华,勾引陌孤寒一事。 鹤妃这样说话,分明就是话中有话。 “本宫倒是忘了,鹤妃娘娘就是喜欢往皇上身边塞人呢。如今自己毁了一张脸,勾引不成,所以就打扮好了身边的宫人过来媚主,是不是?”常凌烟立即反唇相讥,毫不示弱。 鹤妃一张脸涨得通红:“那请问廉妃娘娘,纤歌究竟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了?以至于你下此狠手?” 两人一来一往,都据理力争,唇枪舌战。 常凌烟自然不敢道出自己心里真正的忌惮,坏了在陌孤寒心里的印象,只能辩解道:“她一厢走一厢嗲声嗲气地暗自模仿那种狐媚的请安姿态,难不成不是蓄意吗?” 鹤妃掩面而泣:“宫里哪个宫人进宫的时候,没有得教习嬷嬷教导,一遍遍学习请安礼?是妾身叮嘱她见了皇上要谨慎规矩一些,不要像在悠然殿中那样散漫。想必是纤歌记在心里,偷偷练习,竟然就被廉妃容不下。 我自问每日深居简出,并未得罪过妹妹,我若是有什么失礼之处,妹妹也尽管朝着我来就是,如何难为我的婢子?你这样岂不毁了她一辈子? 我这做主子的,自从容貌被毁之后,受尽他人冷嘲热讽,和怪异的目光,日日无地自容,生不如死。在宫里空顶了一个妃子的名号,却任人欺凌,连个身边的丫头都护不住,妹妹不由分说就给她施了宫刑,生不如死,你心何忍?” 一边说,一边自怜自哀,泪珠子扑簌簌的像断了线的珠子。 “你说什么?!”陌孤寒难以置信地问。 鹤妃瞬间有些崩溃:“宫刑啊,廉妃还命人加了蒜泥,纤歌她生生丢了半条性命,简直生不如死,心疼死我了。” 鹤妃一厢说一厢抽噎,几乎背过气去。 “毒妇!”陌孤寒猛然转过身来,冷冷地鄙视着常凌烟,眸中寒气凛冽:“鹤妃所言可句句是实?” 常凌烟自封妃以来,陌孤寒对她便是万千恩宠,她嚣张跋扈一些,传扬到他的耳朵里,也只是一笑置之,从未怪责过,今日如何竟然嗔怪起来? 她一把放下手中筷子,不情愿地嘟哝道:“妾身知错了。” “知错了,还不跪下!” 陌孤寒一声怒斥,明显是动了肝火。 常凌烟害怕,起身“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皇上饶命,妾身真的知错了。” “平素里,你张狂一些也就罢了,但是这样行事,未免有些过于阴狠了吧?看来是朕平素里过于纵容你了。” 此话一出,常凌烟方才觉得大难临头,仓皇叩头求饶:“凌烟再也不敢了,以后定然安分守己,宽以待人,再不敢这样行事。妾身原本也只是想教训她两句,小惩大诫而已,并不知道竟然有这样阴狠的手段。是跟前宫人再三撺掇,一时晕了头脑,放任下面宫人借此滥施淫威。” 陌孤寒冷着一张脸,没有丝毫表情,令人看不出究竟怎样心思。 “是谁下的毒手?” 常凌烟战战兢兢道:“是宫婢香离。” 陌孤寒微微一笑,满是残酷的冷意:“那便仆代主过,让她带你受罚。来人呐,将宫人香离带去慎行司。纤歌适才受了怎样的罪过,照旧施加在她的身上就是。 还有,廉妃过去观刑。你要知道,这刑罚是香离代你所受,以儆效尤。观刑完毕,禁食两日,禁足半月,降为昭仪,安分地在自己宫殿里呆着,不要四处走动。罚半月份例交由鹤妃,给纤歌养伤。” 常凌烟大惊失色,以往她并不是没有犯过这样的过错,陌孤寒皆不闻不问,为何这次要这样严厉? 她哀声央求,陌孤寒皆置之不理,命人将她带下去。然后又柔声劝慰鹤妃几句,鹤妃谢过恩德,知道不能再得寸进尺,方才心满意足地回了悠然殿。将来龙去脉,以及陌孤寒最后的处置结果告知了纤歌。 遭逢巨变的纤歌猛然间自云端跌落下来,摔得七荤八素,早已经有气无力,珠泪涟涟,一声不吭。 “想开一些吧,”鹤妃耐心劝解,暗自抹泪:“好生养好身子。” 纤歌扭过头去,涕泪交加,不敢看鹤妃一眼:“原本纤歌是打算一辈子跟着娘娘,勤勤恳恳伺候娘娘的。可是如今,再也没脸见人,也不想苟活于世,更不能继续给娘娘尽力,恳请娘娘赐纤歌一死吧。” 鹤妃紧捉着她的手,也是心疼得泪花打转:“好死不如赖活着,纤歌,娘娘可从来没有将你看作奴婢,一直是将你当做情投意合的好姐妹的。你如今被廉妃那毒妇下这样的狠手,即便是出宫,能有什么活路?莫如便留在本宫身边。你放心,只要在这紫禁城里,有本宫一方容身之处,就绝对不会亏待你。” 纤歌只是扭头嘤嘤地哭:“纤歌这一辈子就这样完了,怕是出了这悠然殿,就被人指点羞辱,哪里还能伺候娘娘?纤歌心心念念只求一死。” “当初本宫被毁容,不是一样也受尽别人的冷嘲热讽吗?是你劝告本宫坚强活下来,如今,你也一定要看开一些,不要胡思乱想。” 纤歌终于忍不住痛哭出声,恨得浑身战栗不止:“可是纤歌不一样啊,纤歌一辈子都毁了,成为了这紫禁城里众人的笑柄。我就算是落个杀人放火的名声,也比这样好听百倍。一想起,别人指点辱骂我的样子,就羞愧得恨不能以发覆面,一头撞死。” 鹤妃用帕子帮她将脸上的热泪擦拭下去,心疼道:“时间总是会改变一切的,有些难堪的事情会慢慢被尘封。纤歌,只要我们有一天站在这皇宫的顶端,将众人踩在脚下,她们都要仰望你我,拼命巴结,谁敢说一个难听的字?” 纤歌难堪地紧闭眼睛,摇头泣不成声。 “而且你就甘心,就这样离开,然后看着那廉妃继续在宫里嚣张跋扈么?” “不能又如何?纤歌身份卑微,原本就是奴才的命,只能任人宰割罢了。” 鹤妃握着她的手紧了紧:“你放心,你的仇就是本宫的仇,本宫绝对不会坐视不管。从今日起,那廉妃就是你我的仇人,我们齐心协力,相信一定能给你出这一口恶气。” 纤歌缓缓睁开眼睛,将信将疑:“真的吗?” 鹤妃坚定地点点头:“只要本宫有一天,能够翻身,站在这紫禁城的顶端,纤歌,这里所有的奴才,都要听从你的号令,被你踩在脚下,为所欲为。” 纤歌眸中有一点火星迸溅,然后逐渐燎原,重新燃起希翼的火苗。 有宫人进来禀报:“启禀娘娘,适才慎行司那里传来消息,香离不堪忍受痛楚,咬舌自尽了。皇上下了旨意,自此以后,废除女**刑,后宫再不得用。” 鹤妃情不自禁打了一个冷战。 纤歌又哭又笑,凄厉犹如夜枭。 第二百二十三章 不想回宫 慈安宫里,林嬷嬷低声向着太皇太后回禀着今日之事,太皇太后勃然大怒。 “这常凌烟果真就是个不长进的,原来忌惮着廉氏能作,不堪大用,没想到,有其母必有其女,这常凌烟比起廉氏,那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哀家为了能让她陪王伴驾,费了多么大的心力?她竟然这样能作,生生将自己妃子的位份给作没了!” 林嬷嬷在一旁好言相劝:“这宫里沉浮不过是寻常的事情,凌烟小姐在皇上面前放得下姿态,惯会讨巧,相信等皇上气消了,这位份自然也就恢复了。” “可是这丫头未免也过于狠毒了一些,哀家的确是故意放纵她折腾,看看皇上的态度不假,悠然殿里那个丫头可能也的确是有攀龙附凤的心思,她也不至于就下这样的毒手吧?就连哀家听了都不寒而栗。你想,皇上可能容忍这样狠毒的人在自己身边吗?” 林嬷嬷赶紧上前,捶背揉肩,细声细气地劝解:“这件事情呢,左右是有利有弊,您老人家也不用生这样大的气。您看皇上果真一怒之下降罪廉妃娘娘了,说明您以前的担忧都是多余的,这不也是好事吗?” “话是这样说的没错。这些时日,哀家就一直在翻来覆去地想,皇上这样纵容凌烟嚣张,未必是好事,怕是有心在故意蒙蔽哀家,背地里有什么小动作。 再加上至义说朝中有人在暗中搜集他的罪证,所以哀家这心里一直都七上八下的,觉得反常。今日他不顾哀家的脸面,重惩凌烟,哀家这心也可以放下一半了。” “那就是了,您老人家想想,当初皇后一进宫的时候,不一样大起大落好几次吗?” 不提还好,一提起月华来,太皇太后气得脸色铁青,愤愤地一拍案几:“哀家为了她常凌烟,就连皇后都牺牲了,她竟然就这样不堪一击。” 林嬷嬷也是惋惜地叹口气:“谁能想到皇后性子竟然这样烈呢?原本咱是想着,木已成舟,皇后娘娘也就顺水推舟,容忍下来了。两人守在皇上跟前,咱常家的地位定然牢不可破。谁知道皇后竟然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咱们两人全都看走了眼。” 太皇太后懊恼地揉揉额头,安慰自己:“千算万算,没想到这次棋差一招,捡了芝麻丢了西瓜。不过罢了,那月华终究是太野,咱们掌控不住,弃了就弃了。” 林嬷嬷自然是懂得太皇太后的心思,因此试探着劝慰道:“用不用老奴过去探探皇后娘娘口风?若是她在宫外吃了苦头,有了悔改之意,愿意回宫与凌烟小姐一同侍奉皇上,咱们也给她一个机会。老奴觉得,皇上对她还是余情未了,而且皇后心思玲珑剔透一些。” 她的话直接说进了太皇太后的心坎儿里。太皇太后自从月华离宫以后,自己心里多少也有懊悔,只是一直倔强着不愿意承认常凌烟李代桃僵一事得不偿失罢了。 “如此也好,她褚月华毕竟是哀家的一番心血造诣。” 林嬷嬷痛快地应下:“老奴现在就去办。” 月华没有想到,林嬷嬷会到她的枫林里来。 听到香沉在外面喊她,迎出屋子里来,那一刹那,午后的阳光有些晃眼。 出宫时的林嬷嬷换了常服,头上簪了银簪,因为保养得满身贵气,看起来就是寻常富贵人家的夫人一般。 平日在金碧辉煌的宫中,林嬷嬷并不招眼,但是出了皇宫,离了太皇太后的气场笼罩,她从容干练的气度明显就锋芒毕露,令人情不自禁而生敬畏之意。 月华有片刻愣怔,方才展颜一笑:”原来是林嬷嬷大驾。” 林嬷嬷上前,依旧是按照规矩给月华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老奴拜见皇后娘娘。” 月华坦然受了,既无骄纵之意,也无谦卑之色:“平身吧,林嬷嬷辛苦。” 林嬷嬷站起身来,四周环顾一眼:“这里环境清幽,难得的世外桃源,倒是滋养得娘娘愈加的气度不凡了。” 月华笑笑:“寻常人倒是只觉得我这里寒酸简陋,想来林嬷嬷这心境也是与常人不一样,超脱了世俗富贵。” 林嬷嬷低眉敛目:“娘娘过奖。老奴只是个奴才而已,虽然的确是见多了奢侈繁华,但是明白自己的本分。” 月华微微勾唇:“想来嬷嬷今日突然驾临,那是奉了太皇太后她老人家的旨意了?” 林嬷嬷颔首:“正是,她老人家心里惦记着娘娘,唯恐您在这荒郊野外的,住不舒坦,多有不便,所以差老奴出宫来探望娘娘,看看可有什么需要帮衬的。” 月华转身:“嬷嬷屋里请吧,这外面日头大,晒得头晕。” 两人进屋,分主宾坐好,香沉端了茶盘进来,将香茶奉上。 林嬷嬷环顾屋里一眼,再揭开茶盖轻嗅:“好茶呢。” “茶不过是寻常的寿眉雪芽,不过这水却是附近的山泉,烹出的茶自然不俗。” “看来娘娘倒是怡然自得,很会苦中作乐。”林嬷嬷小心试探道。 “这广厦百座,不过卧榻三尺,良田千顷,不过一日三餐,月华是箪食瓢饮,自得其乐,不觉清苦,又何来苦中作乐一说?” 林嬷嬷端起茶盏,浅酌一口:“只是这茶可配不上这样甘甜的清泉,这个时节,若是宫里御贡的安溪铁观音,配上这清泉水,想必更是无可挑剔。” 月华也端起茶盏,轻抿一口:“这品茶还是看品茶人的心境吧,宫里也是每日用水车拉南山泉水烹茶的,林嬷嬷在宫里想来都不屑一顾,到了月华这里竟然也能品出奇滋妙味来。可见,这里的确可以陶冶心境。” 林嬷嬷轻叹一口气:“地方委实是不错,可是娘娘即便不屑于紫禁城里的富贵繁华,难道就不想念紫禁城里的故人么?” 终于转到正题来了。月华放下手中茶盏,正襟危坐:“紫禁城里还有值得月华惦念的人吗?” “娘娘这就是说的气话了。先不说太皇太后对您那是日思夜想,辗转反侧,皇上呢?一日夫妻百日恩,皇上那般疼宠娘娘,虽说是负气应允了您搬出紫禁城,可是这心里可是一刻都没有放下,一直惦念着呢。” 月华微微勾唇,看了林嬷嬷一眼,冷声道:“林嬷嬷好像有些言过其实了吧?我怎么就没有觉察到一点呢?皇上如今朱环翠绕,如鱼得水,比月华在宫里时快活百倍,为何还要想着月华?就连月华如今的生死与他也没有什么关系了,嬷嬷就不要让月华自作多情了。” 林嬷嬷一噎,听月华说话,委实是被伤到了骨子里,才说出这样绝情的话来。看来陌孤寒恼羞成怒,与皇后二人恩断情绝的传言并非空穴来风,陌孤寒的确是对月华并未留情。 因此她立即话风一转:“这男人的心思么,原本就是风一阵,雨一阵的。如今娘娘应该是明白太皇太后当初的一片苦心了吧?万不能将所有的希望全都寄托在男人的身上。娘娘当初就是太痴情了,所以如今才被伤得这样深。” 月华笑笑不说话,也不反驳。 “娘娘如今明白了这个道理就好,只要想开了,别跟自己过不去,这以后也就顺顺当当了。太皇太后说过,这紫禁城的大门还是随时为娘娘敞开的。您什么时候想通了,想要回来,只要说一句话,一切全都包在她老人家身上。” 月华一愣,没想到林嬷嬷竟然这样直白地打开窗户说亮话,想要让自己重新回宫。 太皇太后不是已经有常凌烟了吗?还要让自己回去做什么? 月华摇摇头:“月华谢过太皇太后一片心意。不过紫禁城月华是自己要求出来的,如今的生活月华也安之若素,不想回宫。” 林嬷嬷也没有意料到月华竟然这样干脆利落地就回绝了自己,连一丝犹豫都没有。 “难道娘娘就甘心这样一辈子在枫林里孤苦终老?当初皇上的确是说过永不废后,但是也禁不住朝中群臣劝谏不是?到时候时日久了,这感情也生疏了,皇上再夺了您皇后的名分,您可就什么也剩不下了。您进宫以前所受的屈辱,难道您忘记了么?” 月华从容一笑,当初所受的委屈历历在目,只是如今的确是不一样了,纵然自己没有了皇后的名分,自己好歹还有处处护着自己的义兄褚慕白。有了依仗,便今非昔比,再也不是当初走投无路,不得不自请进宫的孤女褚月华。 “说到这里,还真要感谢当初太皇太后她老人家为了月华进宫,费了那么大的心思。如今她老人家有常凌烟在跟前尽孝,月华就只能辜负她的一片好意了。” 林嬷嬷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娘娘这是何苦?放着荣华富贵不去享,偏生执意要困守在这枫林里,一生茕茕孑立?长安王朝的皇后,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权势荣耀,举国上下,也只有一个人才能这样幸运。您就是为了跟皇上赌这一口气,就执拗地心甘情愿拱手让人,这个人,可能还是您最为厌憎的凌烟姑娘,您真的甘心将来屈居人下?” 不得不说,林嬷嬷的话直接说到了月华的心坎里。若是说,她还有最后一丝不甘心,也就是常凌烟。一想到陌孤寒对她那般宠溺偏袒,一想起她在自己跟前耀武扬威,一想起她处心积虑地加害自己,她就真的不甘心将皇后的位子拱手让给她。 但是,当初为了赌这口气,自己进了宫,赌上一生的幸福和自由。如今被伤得体无完肤,还要为了赢她常凌烟,辜负自己的心吗? 月华依旧斩钉截铁地摇摇头,苦笑一声:“谁能做这个皇后,那都是她的本事,月华认输了。” 林嬷嬷见自己苦口婆心再三劝解,月华全都无动于衷,便知道她是铁了心思,果真是被伤得极深。 她感慨一声,站起身来:“既然娘娘执意不愿回宫,那老奴也就不再劝解,您自己好生保重,若是有什么难处,一样可以寻太皇太后。” 她自怀中摸出一块碧莹莹的沉水牌子,搁到桌上:“她们说你离开皇宫的时候,把这块牌子留下了。老奴特意给您带了过来。太皇太后她老人家说以后若是想进宫看看,出入也方便不是?” 月华一看,正是当初太皇太后留给自己的那块沉水碧玉牌,自己留在清秋宫里,让秦嬷嬷有机会还给太皇太后的。 她站起身,想还给林嬷嬷,林嬷嬷已经起身走了,只留给自己一个背影。 第二百二十四章 刺客 这些时日褚慕白回来得都比较晩,陌孤寒对于扳倒常家一事有些亟不可待,一直催促他与邵子卿抓紧调查。 邵子卿在朝中时日久了,负责调查常家罪证,而他,借着掩护负责调查喋血堂。 他有自由出入城门的令牌,所以虽然夜色深沉,早已经关闭了城门,他手持令牌,骑着快马,仍旧可以长驱直入,自由来去。 今夜夜色真好,褚慕白一出城门,便放缓了速度,信马由缰,慢慢地考虑事情。 这个时辰,月华应该已经睡下了,但是她跟前的丫头香沉却总是休息得晩,等自己回去,将烧得热烫的水给自己准备好,偶尔还会捧出一叠仍旧冒着热气的点心,满是殷切与期待地看着自己狼吞虎咽。 他从来没有多想过,也只是觉得这个丫头勤快体贴,对自己也关怀备至。那日陌孤寒的一句话,令他瞬间有些惊慌,香沉这个丫头分明就是对自己怀揣着不一样的心思。 他的心里一直是满满当当的,连个空隙也没有,再也容不下别人。所以,他不能继续心安理得地享受香沉的殷勤?但是又无法张口,一本正经地告诉她,自己只是将她当做一个小孩子,从来没有过任何绮念。 毕竟一同居住在一个屋檐下,若是直接挑明了来说,以后两人再见,会不会有些尴尬? 这些时日,他一直都在逃避,对于香沉的好无端疏冷了许多。 香沉似乎有所觉察,经常会黯然地偷偷打量他。褚慕白希望,香沉能够自己知难而退,了却了这份心思。 他驻足望着远处的枫林,笼罩在轻柔如水的夜色里,影影重重,如梦如幻。他心底仍旧在犹豫,不知道究竟应该如何面对,只想多踟蹰片刻,待到香沉歇下了,自己再偷偷溜回去,逃过此劫。 三道黑影,悄无声息地接近枫林,身手矫健,几个兔起鹘落,犹如脱兔。 褚慕白顿时警惕起来,瞪大了双目。这片枫林里,只有义父义母的坟墓,只有守墓的月华,这些人夜半三更,鬼鬼祟祟地跑到枫林里来,有什么图谋? 他害怕惊动了那些人,直接翻身下马,然后踮起足尖,也向着枫林冲过去,犹如离弦之箭。 正是下弦月,林子里一片沉寂。 倦鸟不惊,几人端得是好身手。 褚慕白借助惊人的目力,寻到了那几个鬼鬼祟祟的黑影,正蹑手蹑脚地向着月华竹屋的方向靠近。 几人身形矫健,全都紧身夜行衣打扮,动作利落干净,悄无声息,犹如鬼魅。 褚慕白愣住了,他的第一个想法,便是这些人怕是宫里哪个居心叵测的妃子差遣来的。他们来做什么? 褚慕白决定按兵不动,先看看这些人有什么目的。 黑衣人向着竹屋的方向探望一番,比划了一个奇怪的手势,然后其中一人从脚下捡起一粒小石子,屈指一弾,投石问路,丢进院子里,发出“噗”的一声轻响,极其细微。 院子里依旧鸦雀无声,明显没有人听到这动静。 初九这小子是睡熟了?还是决定放长线钓大鱼? 黑影见院子里万籁俱寂,便蹑手蹑脚地向着院子跟前慢慢靠拢。他们很警惕,每走几步,便会停下来,隐身在树后,向着左右张望。 褚慕白不敢离得太近,但是又唯恐初九果真不慎,到时候月华会有危险。他蹲下身子,从地上捡起几粒石子,扣在手心里,以备不时之需。 黑影终于靠近了月华的竹屋,掩藏起自己的身形,从后窗向着屋子里张望一眼。然后静悄摸进院子里,有意想要翻窗而入。 对面的小屋里,一道流光疾射而出,直奔为首黑影后心之处。 初九终于忍不住出手了。只有几人进了院子,他才能尽量截断对方退路,一网打尽。 黑影一直都比较警惕,那道流光逼近的时候,他听到脑后风声,立即便反应过来,身子一拧,躲过暗器,就窜上了屋顶。其他几人见行迹败露,也不恋战,转身欲逃。 褚慕白怎会任他们逃走,屈指一弹,石子脱手而出,目标正是其中一人的双膝之处。 此人急着逃窜,没有想到会有暗器从另一个方向飞过来,正中膝盖骨,一个吃痛,“哎呀”一声惊呼,脚下一滑,便跌落下来。 褚慕白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一个起跃,便闪身至跟前,冷叱一声:“何方蟊贼,到此何故?” 还未出手,黑影已经就地一个鹞子翻身,利落地站起身来,毫不客气地出手如电,直击褚慕白面门之处。褚慕白闪身躲避,只两三回合,便一把扣住了对方的肩膀:“说,谁指使你来的?” 初九已经从屋子里闪身而出,见其他二人想要逃窜,拔足奋起直追,那二人却也狡猾,向着两个截然不同的方向落荒而逃。初九毫不犹豫地前去追赶那为首之人,两人交手,对方招招狠辣,直取要害。 这一番打斗自然惊醒了屋子里的月华,她披衣下床,走出竹屋,便不由一惊:“怎么回事?” 褚慕白听她说话,唯恐对方再有埋伏,赶紧出声提醒:“有贼人,你自己小心。” 不过就是一抬头分心的功夫,手下的黑衣人手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向着他前胸之处狠狠地刺了过去。 褚慕白没有提防,急忙松手后掠躲闪,那人手中匕首已经脱手而出,向着月华的方向犹如一道流光一般疾射而去。褚慕白唯恐月华不敌,自然飞身相救,那人却只是声东击西,足下一点,已经趁机逃之夭夭。 褚慕白踢飞匕首,想要去追,枫林已经掩藏了那人身形。又唯恐中了对方的调虎离山之计,只剩初九一人,孤掌难鸣,顾此失彼,不敢远走,只能飞身上前,与初九一同对付最后一人。 三人对阵,高下立见,那人手中长剑被褚慕白振飞,初九出手如电,已经制住了那人穴道。 “说,你们是什么人?到这里来做什么?” 对方怒目而视,并不说话。 褚慕白一把将他面巾扯落,是一个年约三十岁的汉子,面目陌生,并不识得。 “是谁指使你们来的?”初九也出声逼问,捡起一旁地上长剑,直压他脖颈之处。 褚慕白斜睨一眼他手中长剑,心中一凜:“你们是喋血堂的人?” 汉子目光呆滞,嘴角处已经沁出殷红的鲜血来。 褚慕白大惊,伸手去探他的鼻息,已经气绝身亡。 他无奈地摇摇头:“已经服毒自尽了。” 初九一惊:“喋血堂的人到这里来做什么?” “喋血堂”三个字对于月华来说也并不陌生,上元节行刺陌孤寒的,便是这伙人。只是自己如今已经不是皇后,又与他们素无瓜葛,他们到此有何目的? 只有褚慕白知道这喋血堂与常家有关联,思及前两日太皇太后跟前的林嬷嬷突然过来说服月华回宫被拒绝一事,疑心常家这是过河拆桥,只恨得双拳紧握,只是不想让月华受惊,因此默不作声,并不多言。 “此事关系到喋血堂,非同小可,明日待我禀报给皇上之后,再作定夺吧。” 褚慕白拱手对初九道:“只是要辛苦你,今夜你我轮流值夜,小心提防那些贼人卷土重来。” 初九摇头道:“你白日操劳,明日还要追查下去,这些事情都交给我吧,你去休息就是,也好养精蓄锐。” 褚慕白也不谦让:“也好,明日我再加派一些人手过来,你再休息。” 第二日,褚慕白再从城中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掌灯时分,身后跟了六七个身穿青色衣服的人,隐匿在枫林,警惕地关注着枫林四周的动静。 月华惊讶地问他:“这些人是做什么的?” “昨日之事有些蹊跷,我担心那些人不会善罢甘休,还会卷土重来。若是我不在,初九一人孤掌难鸣,所以挑选了几个身手不错的护卫,负责保护你的安全。最近这段时间要小心提防,最好不要单独离开枫林。” 月华丝毫不以为意,觉得褚慕白未免有些大惊小怪。 “我如今不过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乡间野妇,身边也没有什么财产可以图谋,谁会一再冒这样的风险?” 褚慕白只是淡然一笑:“防患于未然,还是小心一点比较好。” 月华无所谓,左右她平素足不出户,最多也只是在附近走动走动。 “昨日夜里的事情可有什么进展?” 褚慕白摇摇头:“确定就是喋血堂的人,不过他们究竟有什么阴谋便无法查证了,猜测可能只想挟持你用来要挟我们。” “要挟?大概也只能要挟哥哥吧?”月华苦笑一声,然后低头默不作声,满脸黯然。 褚慕白心有不忍,终究忍不住脱口而出:“月华,其实皇上他心里一直有你,只是有自己迫不得己的苦衷而已,与你疏离也只是为了更好地保护你。” “不用替他解释了。”月华低头盯着脚尖,踟蹰半晌,鼓足勇气抬头问道:“他,还好吗?” 第二百二十五章 拒绝 月华眨眨眼睛,气鼓鼓地道:“你为何最近总是向着他说话。” 褚慕白无奈地笑笑:“哥哥不是向着他,而是向着你。只要你开心就好。” 一抹柔和的笑在月华的唇畔荡漾起来,她“嘿嘿”一笑:“还是慕白哥哥好,我叫香沉做你最喜欢吃的辣子面。” 褚慕白心下一阵激荡,急忙叫住了她:“我,我有话跟你说。” “怎么了?”月华奇怪地问,难得见褚慕白同自己这样一本正经。 褚慕白反而拘禁了手脚,赧颜半晌,方才鼓足勇气:“香沉,这个丫头不错,不过,以后不用她伺候我了。” “为什么?”月华惊讶地问。 褚慕白支吾半晌,方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她每天已经够辛苦了,我有手有脚,许多事情自己就可以做得来。” 月华似乎恍然,打趣道:“原来是心疼她啊,没关系,以后我也可以帮她做事情。你每天披星戴月的,那样辛苦,再而言之,那些缝缝补补的事情你一个大男人笨手笨脚的也做不来。” 褚慕白愈加焦急:“不是,不是这个意思。月华,我已经知道你的好意了,真的不用,我一个人挺好的。” 月华思忖了半晌,方才明白,褚慕白口中的好意究竟是什么意思。 她一本正经道:“哥哥,月华从来没有想过勉强你什么,虽然的确有撮合你与香沉的意思,但是月华绝对遵从你自己的意见。 香沉一直都很爱慕你,即便是你远赴西凉边关,这漫长的五年时间,她对你的想念和担忧一点不比月华少。这世上最为难得的,便是有心人,像香沉这样痴情不移的女子更是难得。 月华如今已经算是嫁人了,你一个人孤零零的,虽然身边有仆从侍卫,但是月华仍旧不放心,觉得没个人在你身边知冷知热,嘘寒问暖。所以,月华早就想将香沉给你,即便你对她暂时还没有什么心思,有她在你身边,陪你说个话,照顾你的饮食起居,月华也是放心的。 我知道,香沉只是个丫头,哥哥若是愿意给她个名分,就收了她。若是你实在不愿,月华相信,香沉也愿意守在你身边,尽心尽力地伺候你。” “那样岂不耽搁她一辈子?更何况是如今这个时候,你的身边也只有香沉一直忠心耿耿地陪着你,你觉得哥哥会答应吗?” “所以月华一直没有主动向哥哥提起过。但是香沉年岁也不小了,嫁人不过只是迟早的事情而已。” 褚慕白斩钉截铁地摇摇头:“香沉是和你自小相依为命一起走过来的,情同姐妹,她值得更好的人,而不是我。” “可是,香沉她喜欢的人是哥哥你啊,月华觉得,只要是能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才是最幸福的。” “不用说了,月华。”褚慕白突然便出声打断了她的话:“我从来没有想过成亲,更是一直将香沉当做小妹妹一般看待。这样的事情是不能勉强的。” 月华悻悻地低下头,叹一口气:“哥哥如今已经功成名就,早就过了成家立业的年岁,难道,您还不愿意考虑成亲么?” 褚慕白突然就向着月华伸出手去,原本大概是想摸她的头发,就像小时候那样,在她任性的时候,揉乱她的一头秀发。可是伸到月华面前的时候,手却生生顿住了,颓丧地垂下来,拍拍她的肩,叹一口气:“傻丫头,还不到时候,等你有了好的归宿,了却了哥哥的心思,哥哥会考虑的。” 自己的归宿?月华想,这枫林已经是自己永远的归宿了,还能去哪里? 褚慕白温柔地笑笑:“快些去休息吧,天已经不早了。” 月华觉得他的笑容里满是落寞与萧瑟,不知道究竟应该如何劝解,只能乖巧地点头应下。 两人转过身来,才发现,不远处,香沉便站在那里,与夜色融为一体。也不知道,她究竟站了多久,两人的谈话,又究竟听进去多少。 “香沉?” 香沉收敛了慌乱的神色,不敢看褚慕白:“水我已经烧好了,看看娘娘是不是现在洗漱歇息?” 月华点点头,略有尴尬:“我自己来就好,你歇着吧。” 香沉笑得极是勉强:“慕白少爷用过晚膳了吗?厨房里还给您留了一点饭菜。” 褚慕白点点头:“已经吃过了,多谢香沉姑娘。” 一句客气的话,令香沉面色更加难堪,一拧身,冷声道:“以后不会自作多情了。” 褚慕白想追上解释,又不知道如何开口,只能无助地望了月华一眼。 月华无奈地叹口气:“让她安静一会儿吧,等她气消了,便没事了,回头我与她好生说说。” 第二天,也不知道褚慕白跟初九说了什么,他明显也警惕起来,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月华竹屋跟前,月华在附近散心的时候,也亦步亦趋地跟着,草木皆兵。 据负责守卫的人禀报说,林子附近有人两次三番地窥探,他们追逐出去,那人身手极好,转眼就不见人影。 初九便更加小心翼翼。命人下次不要打草惊蛇,等他进了枫林之后再行动,务必生擒了他,严刑拷打,追问出有何目的。可那人也狡猾,再也不见露面。 香沉心情正是不好,不管不顾地将火气一股脑地洒在初九身上,一副伶牙俐齿将初九怼得脸红脖子粗,半晌吭不出一个字。 着急的时候,初九想故技重施,香沉这次大义凛然地顶回去:“那你去吧,现在就去求皇上,让我嫁给你。到时候,我就让你看看,什么叫做泼妇,天天骂街,夜夜撒泼,上房揭瓦,下来放火,无休无止地折腾你,让你生不如死,活得过初一,活不过初九。” 她的悍然无畏直接扭转了战局,初九败下阵来,灰溜溜地默然不语,被香沉当做出气筒一般使唤。 所幸香沉就是这样的脾性,将火气一股脑地撒出去,便依旧有说有笑,枫林里不再像那两日一般气闷。 枫林里的守卫们见初九一再吃瘪,掩着嘴笑,肩膀抖动,忍得极是辛苦。 就连邵子卿过来探望月华,见初九对香沉言听计从,还要受消遣,都忍不住打趣几句。 他见月华一直郁郁寡欢,便想邀请她一同去千重湖看牡丹。 千重湖畔的牡丹极是闻名,而且旁临兰若寺,听说香火极其灵验,月华心里有些蠢蠢欲动。 按照时节来说,虽然京城天气冷寒,牡丹的花期较晚,但是此时也已经过了赏牡丹的最佳时节,千重湖边上如今怒放的都是芍药花。 牡丹雍容华贵,芍药妩媚婀娜,自古有“牡丹为花王,芍药为花相”的说法。而正因为这一点的不同之处,在宫中便有禁忌。所有牡丹花色的服饰与器皿都是只有皇后方才可以使用,嫔妃不得逾越。 妃子们是可以穿戴芍药的,但是月华端详泠妃身上绣着的重重芍药,却看不出与牡丹有什么区别。秦嬷嬷说,等到开春回暖,御花园里牡丹花开的时候,月华可以留心一二。 可惜,自己没有等到牡丹花开。此时邵子卿提起,又勾起了她的纳罕。 只是,她一直在尽量避讳着与邵子卿独处。自从上次他酒后失言,月华的心里就有了沉甸甸的包袱,觉得隐约有些尴尬。 后来,邵子卿说:“娘娘知道那湖为什么叫千重湖吗?” 月华摇头。 邵子卿说:“因为兰若寺所在的山原名叫做千重山,山中有泉名忘忧,饮了忘忧泉里的水,可以忘却三千烦扰,顺着泉水流进湖里。湖里蕴积了千重烦恼,所以叫千重湖。” 邵子卿博学多闻,对于各种名胜也是如数家珍。 传说大抵只是虚言,寄托了人们的希翼而已。月华却又有一点心动,恨不能果真将自己的满怀愁绪付诸流水,但是她犹豫片刻,仍旧婉言拒绝了。 邵子卿再次来到枫林探望月华的时候,车里竟然坐了一个娇娇嫩嫩的美人。 他把这女人带到枫林里来也就罢了,邵子卿竟然还搀扶着她下车,径直进了月华的院子。 那个女人身量与月华差不许多,一身雪衣,头上遮了一方银线面纱,只露出一双如水剪瞳,水光潋滟。 “皇上差遣了这些守卫,倒是尽职尽责,每次子卿来都是严阵以待,恨不能将我也盘问一番。” 月华笑笑:“哪里?不过是我哥哥担心我的安危,挑选了几个士兵。” “分明都是大内高手,褚慕白哪有这多训练有素的手下?”邵子卿摇头道。 月华有些始料未及,一时呆愣。 邵子卿笑吟吟地问她:“今日臣下邀了浮生醉梦的花魁一同去赏牡丹,娘娘可肯赏脸一同前往?” 一旁的香沉顿时便不客气地翻了脸:“邵相怎么也会做这样的荒唐事?竟然邀请了青楼女子同我家娘娘一起,您这是有意贬低我家娘娘的身份了不是?” 香沉并不是尖酸刻薄的性子,同邵子卿说话向来客气,第一次这样针锋相对,而且丝毫也没有给那个女人留什么颜面,一张小脸阴沉得几乎落下雨来。 邵子卿莫名其妙,愁眉苦脸地解释道:“子卿委实冤枉,其实真的不是子卿这样孟浪,也是无可奈何。臣下见天往娘娘这里跑得太勤,皇上就总是邀臣下过去吃茶,介绍满长安的千金闺秀给微臣认识。子卿也是实在没办法,不堪其扰,临时寻了花魁来做挡箭牌,否则,哪里还敢相请娘娘一起去赏花?” 第二百二十六章 有埋伏 月华愕然,哪里知道还有这种事情。 “娘娘这是不信么?那你便去问问褚慕白,他经常夜半三更地被皇上宣召过去,哪里有那么多军机大事?都是被喊过去喝酒聊天。皇上的醋意我们可经受不起。” 月华自从离了紫禁城,便努力将自己同陌孤寒的恩爱过往尽数尘封起来,尽量不去想起。这么多时日,也再也没有见到陌孤寒。他果真便从自己身边蒸腾了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月华想,一堵紫禁城的高墙,便是自己与陌孤寒之间的距离,这一辈子,怕是再也没有任何的交集。 今日听邵子卿提及,她的心里一阵黯然,自己如今还是他陌孤寒的皇后,他可以在皇宫里美人在怀,左拥右抱,而自己,依旧还是他的颜面,即便是邵子卿和褚慕白,他仍旧是自私地介怀难安。 她在那一刻,有些赌气,自己安守于这方寸之间,寸步不离枫林。他陌孤寒竟然还不知足,就盼着自己成了孤家寡人,人人敬而远之,他就如愿了不是? 派了这多守卫,究竟是保护,还是监视? 此时初九就候在门外,他极警惕地紧盯着竹屋门口。今天邵相过来,带了一个陌生女人,他有些不放心。 香沉推门出来,冲着他没好气地道:“跟块木头桩子似的杵在这里做什么?” 初九眼皮也不撩。 香沉反手掩上屋门:“鸡喂了没有?” 初九还是不搭理她,只是不屑地一声冷哼。林子里那些侍卫全都知道他堂堂初九竟然在这里被一个小丫头呼来喝去的,若是传扬出去,自己岂不沦为弟兄们的笑柄? 香沉听不到他回声,从他身边过去,胳膊肘狠劲一捣,初九脚下不动,身子却倾斜过去,避开了香沉的突然袭击。 这一下落空。香沉仍旧得意地与他擦身而过。径直走到鸡栏跟前,打开了鸡栏的门。 母鸡们立即争先恐后地钻出来,香沉俯身去挡,已经是来不及。受惊的母鸡扑棱着翅膀飞起来,四散而逃,直接扑翻了架子上晾晒的黄豆。 香沉一声惊呼,忙不迭地招呼初九:“还愣着做什么,赶紧过来捡豆子,一会儿全都被抢食干净了。” 初九不情愿地走过来,絮叨一句:“真笨!” 香沉立即不甘示弱地还嘴:“你不笨?你不笨有本事将那几只捣乱的老母鸡捉回去!” “不管,”初九回答得干脆利落:“你自己放出来的,自己赶就是。” 两人一厢唇枪舌战,一面低着头捡豆子。月华竹屋的门“吱扭”一声打开了,邵子卿和那个浮生醉梦的花魁从屋子里走出来。 邵子卿转身,仍旧有些恋恋不舍。 “娘娘真的不去见识一番么?” 香沉站起身来,没好气地道:“适才娘娘就已经说了不去,邵相自己风流快活去吧,莫埋汰了我家娘娘,好生荒唐,也不看看什么身份。” 香沉一句话惹恼了那个浮生醉梦的花魁,扭身便走。 “嘁,好大的气性!” 邵子卿讪讪地冲着屋里月华拱拱手:“那子卿就此告辞了。” 竹屋的门立即在他面前闭拢了,邵子卿尴尬地笑笑,急匆匆地紧赶两步,尾随着花魁娘子出了枫林,径直上了林外马车。 车夫立即快马扬鞭,马车绝尘而去。 邵子卿得意一笑:“香沉这丫头,倒是机灵,就是嘴巴愈发地厉害了。” 花魁娘子狡黠地冲着他眨眨眼睛:“小的时候偷偷溜出门,就经常使用这样的伎俩,香沉与我配合向来默契,若是换做我哥哥在此,肯定就瞒不过。” 这声音,分明就是月华。 “若是皇上知道我偷偷带你出去散心,不知道会不会又约我吃罚酒?” 邵子卿愁眉苦脸道。 “你自己分明就是有备而来,早有蓄谋,这时候倒是向着我诉起苦来了。” 邵子卿被拆穿心思,冲着月华温润一笑:“早就想带你出来散散心,否则成日拘守在那方寸之地,怕是要闷坏了。” 这一笑,如玉温润,如水柔和,令月华恍惚间仿若回到了两人初识。她总觉得,邵子卿在世人跟前的嬉笑风流都是粉墨了面具,真实的他,应该便如现在一般,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眉梢眼角皆是三寸暖阳,唇畔齿间锦绣文章, 如若,当初没有魏嬷嬷的私心,没有那段阴差阳错,自己没有走近陌孤寒,此时此刻,与他相约一同共赏牡丹,又会是怎样的心境? 月华摇摇头,摈弃了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造化弄人,有些事情原本就是上天注定,自己心里一直放不下的,不就是那个在枫林里将自己从阴暗湿冷的地上抱进怀里的那个人吗? 当初也不过是将那份感觉错误地寄托在了邵子卿身上而已。 两人骤然间无语,马车里有一丝莫名的伤感在荡漾膨胀。 马车沿着官道一路疾驶,果真也就是盏茶功夫,路边马车开始密集起来。 车夫停下车子,一跃而下,冲着邵子卿与月华提醒道:“主子,已经到了兰若寺,前面车太多,过不去了。” 邵子卿撩开车帘,见前面人头攒动,车水马龙,果真已经无法再近前。只能跃下马车,向着月华伸出手来。 月华迈步下了马车,环顾四周,才知道京中一年一度的牡丹盛会竟然这般热闹,不由咋舌。 两人一直沿路走下去,牡丹园里百花吐蕊,姹紫嫣红,争奇斗艳,委实是处赏景散心的好去处。只是人山人海,摩肩接踵,坏了兴致。 “不过只是人间寻常芳菲景色,如何这多游人?”月华诧异道。 “据闻此处牡丹并非是兰若寺僧人栽植,而是观音显灵,为京城百姓祈福避灾,所以世人趋之若鹜。” “观音显灵?” 邵子卿点点头:“传说有些荒诞,说出来便当做故事来听。若干年前,有一条白龙渡劫,变作一尾白蛇蜷缩进兰若寺后院的包心菜里。夜里时,寺中僧人做饭,好巧不巧就砍掉了那颗包心菜,拿进厨房里。因为当时天色昏黑,和尚也没有看清楚,就一刀切了下去,直接断掉了白龙的半截尾巴。 白龙化作一缕青烟,腾空而起,瞬间兰若寺上空雷电大作,风雨交加,那白龙小肚鸡肠,想要淹了整个寺庙。 眼见庙前雨水瓢泼,众僧人大骇,一起高唱梵音,终于惊动了南海观音大士。 大士显灵,瞬间风停雨住,艳阳高照,白龙不服,观音大师耐心点化,用净瓶之水接了白龙断尾,方才将一场干戈化作玉帛。而她净瓶里的水洒落在兰若寺门前,第二日就生出一片锦绣牡丹。” 月华掩唇而笑:“这样神乎其神,怕只是寺庙中人借着天时牵强附会,有意而为吧。” 邵子卿伸手一指后山:“后山处的忘忧泉,听闻便是观音大士的无根之水,可枯木还春,去腐生新,格外清甜。泉水旁有人取水烹茶,开了茶亭,你要不要去来杯清茶解渴?” 月华正走得焦渴,闻言自然求之不得,随同邵子卿一同向着后山迤逦而行。 相比较起前山的牡丹园林,这后山委实清净了不少。 行不多久,果真有一处泉眼淙淙,泉边有人搭了一处凉棚,盘灶生火,煮了一锅热茶。游人自己取碗而饮,丢下几文铜板。也有人直接从甘泉里舀了生水来喝,祛暑生津,酣畅淋漓。 月华与邵子卿上前,那老板殷勤地盛了两盏茶递给二人。 茶只是普通的普洱,不过入口却是回甘清甜,两人寻一块干净的山石,就地而坐,浅饮慢品。 四下环境清幽,鸟鸣花香,一扫适才游人拥堵而致的烦躁。 “你经常会到这里来么?如何会知道这样一处好去处?”月华浅笑着问。 邵子卿笑笑:“想约佳人同行,自然要提前打听好了所在,做到有备无患。” 月华抬袖擦擦脸上微微沁出的汗水,诚心诚意道:“那我要谢谢邵相这般用心了。” 邵子卿扬扬手中空碗:“要不要给你也再来一碗?” 月华摇头:“看时辰也已经不早,还是早些回去,免得你的花魁娘子为难,那初九可不是怜香惜玉的人。” 邵子卿抬头看看天色:“我们拢共也就是出来个把时辰而已。” 言罢站起身来,身子有些摇晃:“如何一杯清茶下肚,便如饮酒一般?竟然有些醉了。” 月华正欲打趣两句,也觉得头脑有些恍惚起来,看远山近景都重重叠叠。 她心里暗道不好,莫不是中了别人暗算? 这里虽然不是游人穿梭如织,但也有茶客三三两两地留滞在附近小憩,有谁会这样大胆,竟敢当众下*不成?自己任性,甩开初九跑出来,如今只有自己与邵子卿,原本他就是手无缚鸡之力,现在又双双中招,可如何是好? 她当机立断,将手中茶碗狠狠一掷,摔在身下山石之上,茶碗立即“啪”的一声,四分五裂。她强忍眩晕,捡起一块碎瓷,往指尖一滑,便有殷红血迹滴出,这一下剧痛,令她顿时清醒不少。 周围有休憩的茶客立即扭过头来,诧异地盯着她看。 邵子卿已经忍不住“噗通”一声栽倒在地。 “这茶水里有*!” 月华拼力忍住头脑眩晕,想去拉扯倒在地上的邵子卿,自己身子酸软,踉跄不稳,哪里还有半分气力? 围观者惊诧莫名,低头看看手中茶碗,皆呆若木鸡。 四周林间有数道黑影纵跃而出,径直向着两人的方向。 果真是有埋伏。 第二百二十七章 转危为安 这里虽然不是游人穿梭如织,但也有茶客三三两两地留滞在附近小憩,有谁会这样大胆,竟敢当众下**不成?自己一时任性,甩开初九跑出来,如今只有自己与邵子卿,原本他就是手无缚鸡之力,现在又双双中招,可如何是好? 若是两人全都不省人事,只能任人摆布,即便就此销声匿迹,怕是也无人觉察。 她原本就警惕,思及此当机立断,将手中茶碗狠狠一掷,摔在身下山石之上,茶碗立即“啪”的一声,四分五裂。她强忍眩晕,捡起一块碎瓷,往指尖一滑,便有殷红血迹滴出,这一下剧痛,令她顿时清醒不少。 周围有休憩的茶客立即扭过头来,诧异地盯着她看。 邵子卿已经忍不住“噗通”一声栽倒在地。 “这茶水里有**!劳烦报官救邵相。” 月华拼力忍住头脑眩晕,尽量折腾出大的动静,将风声传扬出去。然后想去拉扯倒在地上的邵子卿,却是身子酸软,踉跄不稳,哪里还有半分气力? 围观者惊诧莫名,低头看看手中茶碗,皆呆若木鸡。 四周有暗箭齐发,向着那几位瞠目结舌的游人而去,有人立即倒地气绝身亡,有人机警,竟然依仗天然屏障,得以逃脱。 一片嘈杂。 林间有数道黑影纵跃而出,径直向着月华两人的方向。 月华顿时有些惊慌起来,她没有想到对方竟然这样心狠手辣,连周围的无辜游客也不放过。若非自己多嘴叫喊那一句,可能对方也不会起了杀人灭口的心思。 这些人是不是喋血堂派来的?为什么不依不饶地一直想要对付自己?两人还能安然逃脱吗? 她原本茶水喝得就慢,又因为这些时日习武,比邵子卿的忍耐力要好,咬紧舌尖,因此勉强还能保持一点清醒:“你们是什么人?” 为首黑衣人冷冷一笑:“喋血堂!我们主子请你和邵相过去作客。” “你们知道我是什么人?” “自然,长安王朝的皇后么,要的就是你!” 言罢一挥手,不由分说地吩咐道:“风声已经走露出去,时间紧促,得手后立即按照原定计划,兵分四路乔装撤退。” 月华已经是站立不稳,就如俎上鱼肉,只能任人宰割。她握紧手中碗瓷,若是对方胆敢有什么不轨,就立即割喉自尽,断然不能落在他们手里,用来要挟褚慕白。 最先向着自己扑过来的黑衣人身形猛然一滞,然后软软地扑倒在了地上,眉心处一方燕尾镖。 众黑衣人脚下一顿,骇然环顾四周:“谁?出来!” 有水声响动,一个大约双九年华的姑娘从泉水边的石头后面抬起头来,刚刚洗过脸,英挺的双眉间仍旧挂着晶莹剔透的水珠。 她缓缓站起身来,一身丁香色短衫打扮,手提一柄紫金刀,软烟罗帕子罩住满头青丝,身材匀称,英姿飒爽。 “光天化日,就敢行凶杀人,你们好大的胆子。” 黑衣人唯恐夜长梦多,因此不敢耽搁时间,多说废话,直接一挥手:“原来是个不怕死的娘儿们,杀无赦!” 他的话音刚落,那个姑娘一个腾跃,已经飞身而起,翩若惊鸿一般跃至月华跟前,手中长剑一挥,便拦住了扑向月华的一个歹人。 月华见有人出手相救,顿时精神一松,摇摇欲坠,身子就要瘫软下去。 那个姑娘赶紧一把就将她搀扶住了,开门见山问道:“喂!你当真是当今皇后?” 月华迷迷瞪瞪地点点头:“正是。” “褚月华?褚陵川褚将军之女?” “嗯。” “那便是了,跟我走!” 月华心中焦灼,担忧邵子卿安危,只是自己如今自身难保,这姑娘虽然身手了得,但寡不敌众,也未必就是喋血堂里这些人的对手。 那姑娘气力颇大,一抬手就将月华背负在身后,手中长剑一撩,想要杀开一条血路,将月华救出去。 只是谈何容易?纵然她功夫高强,如今还带着半昏迷的褚月华,双拳难敌四手,哪里能招架得住? 庆幸那些黑衣人似乎对于月华有些忌惮,不敢伤她,剑锋也是左躲右闪,只能向着那陌生姑娘身上招呼。因此,勉强能够应付,拖延个时间。 月华已经支撑不住,完全陷入了昏迷当中,不省人事。 黑衣人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碍手碍脚,阻挠了自己的计划,因此对于这个姑娘下手是丝毫没有留情,一招声东击西,扫堂腿将她绊了一个趔趄,与月华一同摔倒在地上。 情势危急,双方势力相差悬殊,依照她的身手,想要逃离此地想必不难。但是她好似铁了心一般,就地一个翻滚,单膝跪地,以手中紫金刀挡开对方剑锋,仍旧不屈不挠地护着月华,咬牙硬挺,奋不顾身,万分狼狈。 当褚慕白与初九带着一众侍卫急匆匆地闻讯赶过来的时候,见到的便是这幅场景。那姑娘头发散乱,满身是血,已是强弩之末。 月华躺在地上,一动不动,顿时令褚慕白几乎魂飞魄散,怒斥一声,便如流矢一般飞奔而至,手中长剑贯注满身内力,奋力一撩,将苦苦缠斗的两个黑衣人挑飞出去。 那姑娘正是精疲力尽,眼前青影一闪,一英姿勃发的青年男子犹如天神将自己护在身后,只惊鸿一剑,便挡住了黑衣人的攻击,迅若雷霆一般,将几人逼退数步。 黑衣人见势不妙,知道不是对手,便扭身想逃,初九与众侍卫已经持剑加入,一片刀光剑影。 姑娘捂住心口,用紫金刀支撑住疲惫不堪的身子,还未道谢,那青年男子已经焦灼地转过身来,径直越过她,箭步跨至地上的月华跟前,声音微微带着颤抖:“月华?” 那姑娘便知道,他们一定是月华的人,摇摇头:“她没事,只是中了**。” 褚慕白见月华与邵子卿果真无恙,便放下心来,抬头打量她两眼,才来得及开口道谢:“多谢姑娘仗义相救。” 话音刚落,只听场中两声“砰砰”巨响,瞬间黑烟弥漫,两人大惊,见有数条人影自黑烟中纵跃而出,正是初九等人。 “怎么回事?” 那姑娘撇撇嘴:“霹雳震天雷,这些人好生厉害,看来大有来头。” 浓烟极呛,还有一些熏眼,初九等人勉强睁开流泪不止的眼睛时,眼前黑烟消散,那些黑衣人已经逃了无影无踪。 侍卫们立即不假思索地分头去追,只是这里山深林密,山下游客众多,哪里好寻? 初九上前,也是心急如焚:“娘娘和邵相大人怎么了?” 褚慕白摇摇头:“中了**,赶紧回去,寻个大夫看看。” “哪里用得着这样费劲?”一旁的陌生姑娘出声道:“看你们身手不错,但是一看就不是江湖中人,这只是普通的蒙汗药而已,何需大费周折?” 言罢,径直到泉水边上用茶碗取一碗水,自怀中摸出一粒药丸,融于水中,就要给月华灌下去。 初九一步上前,就要阻拦:“你给她吃的什么?” 姑娘勃然大怒,一挑英眉:“怎么?本姑娘还会害她不成?” 褚慕白伸臂拦住初九:“只是蒙汗药的解药而已。” 姑娘不屑地抬手一扬,手里的碗就脱手而出,滚落到一旁的草地上:“不信便罢,反正十二个时辰之后,她自己也能醒得过来。” 初九狐疑地打量她:“你为什么要救她?” 姑娘眼皮一翻,极为不耐:“废话,行走江湖,行侠仗义,还需要什么理由?” “行侠仗义不需要什么理由,但是姑娘拼了性命,护她安好,也不肯独善其身逃命,未免就有些可疑了。” 姑娘显然是个急性子,初九一句话便点燃了她的火爆脾气,英眉倒竖,指着初九的鼻子恨声骂道:“果真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本姑娘好心救人,反而落了不是?” 一旁一直沉默不语的褚慕白赶紧向着初九使了一个眼色,示意他不要继续争辩,自己好言劝慰道:“姑娘莫急,我兄弟也是关心则乱,并无丝毫冒犯之意。” 姑娘转头打量褚慕白:“还是你说话客气一些,本姑娘不和他一般见识就是。” 初九张嘴想反驳,又忍气吞声地咽下去。 褚慕白上前小心翼翼地扶起月华,见她双眸紧闭,呼吸清浅,就如睡着一般,只是适才那样大的响动,都没有惊醒她,心里有些担忧。 “姑娘,你适才的解药不知还有没有,麻烦先将两人救醒,我们也好了解一下适才的情况。否则十二时辰以后,贼人早就逃了干净,我们就难免失了先机。” 姑娘撇撇嘴,自怀中摸出两粒药丸,丢给初九,指使道:“去,取两碗清水化开。” 初九不服气,但依旧气哼哼地依言照做。 “他们说是喋血堂的人。” 姑娘凑到褚慕白跟前,冷不丁出声道。 “又是喋血堂?”褚慕白饶是心里已经有了猜测,仍旧忍不住失声问道。 “原来你知道。” 褚慕白“嗯”了一声,不说话,接过初九手里的水碗,喂月华一点点喝下去。解药立竿见影,月华睫毛微颤,缓缓地醒过来。见褚慕白与初九都在,仍旧晕晕沉沉,一时回想不起来,适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第二百二十九章 跟朕回宫吧 月华赌气只“哼”了一声,并不作答。 陌孤寒的手粗鲁起来,强制扳过她的身子:“让朕好好看看你。” 月华心里又何尝不想他,何尝不想好生看他一眼。她一直都害怕,自己永远都见不到他,以后,他的眉眼会在自己记忆里逐渐模糊,不能支撑着自己度过这枫林里的凄凉秋冬。 她终于不再倔强,慢慢回过头来,尝试用最平静的表情来面对他,尽量显得自己不会太卑微。 暗沉的夜色里,月华抬起一双盈盈泪眼,万千委屈欲说还休,惹人楚楚生怜。 陌孤寒脑中一阵轰鸣,这些时日里凝聚起来的相思,在这一刻犹如开闸洪水,无拘无束地奔腾而出。 他再也忍不住,将月华一把拉近怀里,双唇如饥似渴地压了上去,一发不可收拾。 他的手隔着月华单薄的寝衣,近乎是疯狂而漫无目的地游移,像被困笼中的猛兽,用疯狂的,近乎于自残的方式来表达自己对于自由的渴望。他的掌心里犹如带了一团炽热的火焰,所到之处,都令月华感到烧灼。 屋子里的空气逐渐稀薄,两人都几乎窒息,却谁也不愿意放过彼此,只将对方当做可以救赎自己的空气,仿佛只要离开,就会变成搁浅在岸上的鱼。 也只能是一个吻,仅止于此。 当月华的身子颤抖犹如落叶,轻轻地推拒他的胸膛的时候,陌孤寒心里骤然生了怯意,小心翼翼。 他心疼身下的这个女人,害怕她对自己仍有抵触,会旧疾复发,整个身子不由自主地痉挛起来。 他紧绷起身子,强忍着撤离,被渴望染红的眸子紧盯着月华,声音沙哑,犹如沙子被风吹过青石板,发出粗粝的摩擦声:“月华,朕想你。” 月华抵住他的胸膛,双唇红肿,星眸迷离,微微喘息:“皇上,对不起。” 陌孤寒微微蹙起双眉:“你还不肯原谅朕么?你可知道,朕无时无刻不在想你,有月亮的日子,朕睹物思人;没有月亮的夜里,朕心里空落落的,更加抑制不住疯狂地想你。他们说你今日遇险,朕更是忧心如焚,坐立难安,跟朕回宫,好不好?月华?不要让朕再提心吊胆,无休无止地想你。” 这样缠绵的情话,从这样冷硬的一个汉子口里说出来,带着微微的央求,月华说不悸动那是假的,她的心都软得仿佛融化成了一汪春水。 只是离宫之前的种种,天天就在自己的脑海里一遍遍回放,铭刻在她的心里,打了死结。陌孤寒几句缠绵情话,怎么可能令她丢盔弃甲? 她低垂下眼帘,显得愈加乖顺,只是说话有些拒人千里的冰冷。 “皇上,月华如今已经是下堂妻,您不用再费心骗月华了,月华有自知之明,宁愿安守于此,不愿回你的紫禁城,招惹了您的厌弃。” 陌孤寒知道月华的心结打不开,她是断然不会跟随自己回宫。可恨自己偏生什么都说不得。今日闻听她遇险,自己可能将永远地失去她,顿时心急如焚,当下就下定决心,劝说她回宫。 他出宫一趟并不容易,自己身边有许多太皇太后的耳目,稍有差池,将会满盘皆输,此行冒了诺大的风险。 “月华,朕如今的确是有难言的苦衷,不能跟你解释,你答应朕,先跟朕回去好吗?” 月华抬起脸,冲着陌孤寒微微一笑:“皇上说有苦衷,月华相信,您只要能回答月华两个问题,月华便愿意跟随皇上回宫。” 陌孤寒心中大喜:“你说!” “月华第一个想知道的,就是皇上为何要封常凌烟为妃?” 陌孤寒顿时哑然。 “月华也是常家的女儿,皇上若是想解释,您这样做是为了拉拢常家那就不必了。” 陌孤寒摇摇头:“常凌烟和你不一样。” “的确是不一样啊,常凌烟的妖娆风情是个男人都抵挡不住,而月华笨到连个三岁小孩子手里的糖葫芦都骗不过来。” 陌孤寒不说话,月华苦涩一笑:“第二件事情,月华不用问了,皇上请回吧。” “你是想问你治疗腰疾的药里麝香一事是不是?朕可以告诉你,那药虽然是朕命人配的,但是朕毫不知情。” 月华难过地低下头:“我信你,可是即便是知道又如何?当初月华的药浴里面被人动了手脚,皇上得知以后,不也是无动于衷,不了了之?当初你宠我的时候,尚且不能护我周全,你凭什么认为,我回了紫禁城就是安全的?” “朕......” 月华难过地扭过头去,不再看这个令自己魂牵梦萦的男人:“皇上请回吧。” 陌孤寒苦涩地笑笑,声音黯哑,每个字都像是喉咙被撕裂,带着淋漓血迹。 “是朕没用,当初不能护你安平,却偏生要求你丢了保护自己的铠甲,口口声声希望你做一张单纯的白纸,结果让她们肆无忌惮地伤害你。月华,朕会努力让自己强大起来,虽然这个蜕变的过程很痛苦,很危险,稍有差池万劫不复。但朕一直在为了自己对你的承诺奋斗,总有一日强悍到天下人都要仰望你。” 月华沉默不语,抖动的肩膀出卖了她的心思。 陌孤寒默然起身,躺在月华的身旁,将她轻轻地揽进自己的怀里,灼热的唇在她光洁如玉的额头上印下细细密密的唇印。 “朕不勉强你,朕只想抱着你。” 月华并不拒绝,放任自己将头埋进他的胸前,听他砰然有力的心跳,疾如骤雨。她的心便安稳起来。 两人谁也不说话,就这样相拥而卧,任随如水夜色缓缓荡漾,屋外枫林里的枫叶飒飒作响,夏虫弹唱。 安宁静好。 月华醒来的时候,陌孤寒已经走了,屋子里仍旧弥漫着他身上好闻的龙涎香的味道,若有若无,丝丝缠绕。 她不想起,贪恋地闻着枕头上残留的味道。 屋外,褚慕白与初九练剑应该已经结束了。不知是谁在呜呜咽咽地吹奏,最初忧伤缠绵,后来换了曲调,调子简单而悠扬,月华听着有些熟悉。 她起身走出屋外,褚慕白正站在墓前,手里拿了一只短笛,放在唇边,神情专注而认真。 子衿站在他的身后,脸上荡漾着微微笑意,伴着清晨的阵阵凉风,就像是林间清晨绽放的一朵含露丁香。 “慕白哥哥什么时候竟然学会了这个?” 月华待他一曲终了,忍不住出声问道。 褚慕白扬扬手中短笛:“在边关时学了两首当地民风小调,适才看到子衿姑娘在这里吹笛,忍不住技痒。就是有些生疏,虽然只是简单的几个调调,仍旧溃不成调。” “这曲子听着有些耳熟,似乎哪里听过一般。” 褚慕白将手中笛子擦拭干净,还给子衿:“这是在西凉边陲,牧民们马背上的民调,将士里会哼的人不少。” 月华想,许是以前听将士们哼唱过,不经意就记在心里了。她环顾四周:“初九呢?今日怎么没有听见你们练剑?” “他......这几日可能不能练剑了。” “为什么?” 褚慕白默然片刻:“看看早饭应该好了。” 他越是回避,月华越是疑惑:“初九倒底怎么了?” “他昨夜受罚了,可能要将养几日。” 月华瞬间有些恼怒,对于昨夜里陌孤寒的出现带来的旖旎心思荡然无存:“都说过了,这都是我一个人的错,为什么还要牵连初九!” 褚慕白赶紧劝慰她:“月华,这是规矩,初九属于失职,应当受罚。” 月华心里如何过意得去?眼泪都恨不能立即落下来,又气又急:”他现在哪里?伤得严重吗?” “皇上已经是从轻发落,而且兄弟们手下留情,他不过只是一点皮外伤,将养两日就会安然无恙,香沉正在照顾他。” 月华和褚慕白两人径直去了初九的房间,他趴在床上,坦露着后背,上面血痕遍布,一片红肿。 香沉刚刚给他擦完药,两人还在斗嘴,一个有气无力,一个红着眼圈。见到月华进来,香沉赶紧站起身来,叫了一声小姐,泪珠子就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初九扭脸见她开始哭鼻子,鄙夷地轻嗤一声:“真是麻烦精,动不动就哭鼻子,都说了不关你的事。” 月华心里愧疚,仍旧没好气地道:“跟你家主子一个德行,嘴巴就不能软一点吗?” 初九咧着嘴笑:“我们都是铁打的汉子,就算是刀压在脖子上也不能低头,更不用说是说好听的话。” 月华心里一震,想起昨夜陌孤寒对着自己温言软语,几乎是带着央求。 曾经,他也是像初九一样,对自己冷言冷语,那句“女人就是麻烦”对着她不知道说过多少次。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竟然对自己这样纵容? 她自以为自己在陌孤寒跟前卑微,可是自从出了常凌烟的事情以后,她不依不饶,前所未有的倔强,而陌孤寒却一再容忍,再三苦苦辩解。 他可是皇上!万人敬仰的帝王! 竟然一再对自己这样低声下气,自己是不是有些太残忍,太刻薄? 他口口声声说自己有难言的苦衷,而自己置若罔闻,一次次辩驳得他哑口无言,满脸无可奈何。 若非是他心里果真有自己,他又何必这样低声下气地同自己解释? 难道,真的错怪了他? 第二百三十二章 以身做饵 “那子衿也斗胆问娘娘一个问题,皇上会听从您的劝告吗?” 月华一怔,然后苦涩地摇摇头。 子衿斩钉截铁地道:“原本我的确是有此意,希望娘娘能够上达天听。但是适才您说起鲁伯之事,可见那人已经将权势蔓延到了皇上身边,如果皇上听闻之后,大张旗鼓地去调查此事,会不会惊动对方,进而赶尽杀绝? 毕竟,我对于父亲,如今还有最后一丝希望,希望他现在也只是没有寻到合适的机会,所以一直没有露面而已,其实他还活着。 娘娘,此事我暂时不想让皇上知道。更何况,单凭我父亲一封书信,也并不能说明什么,万一皇上根本就不相信呢?可不可以,等子衿找到自己的父亲,我们知道了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然后再禀明皇上?” 月华想想,觉得子衿的顾虑的确有道理。陌孤寒身边处心积虑的人太多,稍有不慎,走露一点风声,就将对子衿的父亲不利。对方的势力过于庞大,而且敌在暗,我在明,大张旗鼓地调查的确不是明智之举。 如今的陌孤寒,怕是不会听从自己的劝告。再说,即便是他愿意秘密调查此案,也一样是交付给义兄来办,殊途同归。 月华咬牙切齿地点点头:“好,我们暂时隐瞒下这件事情,先一起寻找仇叔叔的下落,待到有了线索,调查清楚当年的事情,再作定夺。” 计较已定,子衿就再也忍受不住心里积攒的万千委屈,扑在月华的怀里,哭得酣畅淋漓。 褚慕白是漫天星斗的时候,方才回了枫林。他一身疲惫,还未来得及吃晚饭。 香沉在照顾初九换药,子衿自告奋勇跑去厨房给褚慕白热了饭菜。 他虽然又累又饿,但是精神抖擞,兴致极高。他趁子衿不在,告诉月华,他今日一天都在追查喋血堂的人的行踪,获取了许多有利情报。陌孤寒让他尽快将喋血堂的人一网打尽,好保证月华的安全。 他说了半晌方才发现月华一直默然不语,明显心不在焉,一脸的心事重重,便关心地问起她,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正巧子衿端着饭菜进来,褚慕白住了口,道一声“谢谢”,接过饭菜一通狼吞虎咽。 子衿从一旁倒了盏茶,递给褚慕白:“慕白哥哥慢些吃。” 褚慕白一愣,觉得她这样称呼自己有些怪异,抬眼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继续吃饭。很快风扫残云,将饭菜吃了个干净。 子衿上前收拾碗筷,月华拉着她在跟前坐下,问褚慕白:“慕白哥哥,你可知道子衿是谁?” 褚慕白有些莫名其妙:“子衿自然就是子衿了。” 月华摇摇头:“子衿姓仇,不是开封人士,乃是洛阳。” 褚慕白扭头打量子衿眉眼,疑惑地道:“姓仇?洛阳?燕尾镖?难道你是......” 两人还未开口,已经又都红了眼圈。月华郑重其事地点点头:“子衿就是仇叔叔的女儿,我们幼时是识得的。” 褚慕白蓦然站起身来:“你为何不早说?” 月华强忍泪意,哽咽道:“子衿这样做,也是情非得已。” 言罢,在褚慕白的一脸疑惑中,将那封书信拿出来给他看,然后将前因后果,毫不隐瞒,重新叙述了一遍。 褚慕白闻言,何尝不是犹如五雷轰顶! 他愣怔在原地,看着月华和子衿珠泪连连,哭得梨花带雨,自己双拳紧握,亦是猩红了眸子,额头青筋暴起,牙关咬得“咯咯”作响。 “当年便奇怪,父亲他骁勇善战,又智谋百出,如何会中了西凉人的诡计,落得这样一场败仗?原来是受人谋害!” “苍耳山雪海一站,六千精兵无一生还,所以当初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们谁都不知道。如今也只能指望哥哥能够暗中寻父亲的副将们查问一些蛛丝马迹了。 还有,去年看守父母陵墓的鲁伯究竟是为了什么不告而别,又为什么被喋血堂的人追杀,当时在枫林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这都疑点重重,可恨月华被蒙在鼓里若干年,让父亲蒙冤数载,九泉之下都不能安息。” 月华满腹愧疚,懊恼道。 “难怪鲁伯会遭到对方的暗杀,难不成便是和仇叔叔一事有关联?当初仇叔叔前来祭拜父亲,将当年的机密告诉了他,所以喋血堂的人势必不会留下活口。” 褚慕白说到此,声音戛然而止,因为他发现了一件令他极为惊骇的事情。 按照自己与邵子卿调查来的情况,常至义与喋血堂有勾结,喋血堂与鲁伯被追杀一事有关,鲁伯与当年苍耳山一役有关联,当初常至义就在西凉! 他不敢继续往下想了,他感到惊恐,很害怕继续想下去,自己无法解释,就成了定局。 毕竟,常至义那是义父一手提拔起来的,他是月华的亲舅舅。 也许,这只是一个巧合。 月华见他倏忽间变了脸色,双拳紧握,额冒青筋,咬牙不语,有些担心:“慕白哥哥,你怎么了?” 褚慕白如今也只是自己在猜疑,不敢告诉月华,他站起身来:“我没事,不过我要立即进宫一趟。” 子衿上前便拦住了他的去势:“不能告诉皇上。” “为什么?你们根本就不知道此事有多严重。” 子衿倔强地抬头瞪着他:“我知道此事严重,关乎六千将士的大仇,但是,他们已经没了,我父亲或许还在。” 月华上前,将子衿的顾虑耐心地对他讲了,褚慕白也有些犹豫。 他再三思虑,一咬牙,沉声道:“好,此事我答应你们,暂时不陈禀皇上,待到事情有了眉目,再作计较。但是你们两人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情?” “从今日起,这件事情交给我来做。正好我现在正在调查喋血堂的线索,可以趁机审问鲁伯一事。但是你们两人,不可踏出这枫林半步,更不能冒冒失失地出去打探仇叔叔下落,以免打草惊蛇。” 月华与子衿对视一眼,子衿坚定地摇摇头:“皇后娘娘处境危险,自然不应该出去冒险。但是子衿无人识得,自动请缨,想跟随在慕白哥哥跟前,一同调查此案。” 褚慕白一时踟蹰,月华赞同道:“子衿本身便英姿飒爽,不若装扮成你的随从,毕竟此事隐秘,我们尽量亲力亲为,不假手于人,有许多事情子衿可以帮得到你。” 褚慕白沉吟片刻,觉得她言之有理,也点点头:“好!一言为定!” 第二天起,子衿便果真成了褚慕白的贴身侍卫,一身青衣,英眉朗目,面若冠玉,手握紫金短刀,端的是英姿飒爽,风流倜傥的小哥儿。 子衿与褚慕白二人早出晚归,披星戴月,每日里回来的时候都是风尘仆仆,还不知道要怎样劳累。喋血堂的人捉了不少,审问出不少情报,但是唯独鲁伯一直杳无音讯,子衿父亲也是一点线索也没有,好像,他从来就没有出现在京城里一般。 香沉并不知道其中内情,只见子衿与褚慕白两人每日形影不离,心里酸酸涩涩的,不是滋味。 她倾慕了褚慕白许多年,虽然那日褚慕白已经干脆利落地向着月华剖白了自己的心迹,她在一旁也听了个清楚,但是感情,哪里是说拿起就拿起,说放下就放下的呢? 她对褚慕白依旧温柔体贴,照顾得无微不至。但是她却安守本分,从来没有逾越过,对褚慕白的好也是恰到好处。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她的心意,但是,褚慕白又拒绝不得。 对此,月华并不想多言,香沉是她的婢女,也是她的亲人,她也以为褚慕白是香沉最好的归宿。他们在一起相处时间并不长,总有一日,褚慕白会看到香沉的好,逐渐培养起感情。就像,她和陌孤寒。 但是逐渐,月华发现,子衿看向褚慕白的眼神,也朦朦胧胧,多了一点爱慕之意。毕竟,像褚慕白这样的少年英雄,哪个怀春少女不爱呢? 于是,子衿和香沉之间的关系也逐渐微妙起来,褚慕白处在两人之间,经常会有些为难。 一连许多时日过去,仍旧没有丝毫进展,月华有些焦灼。 “京城总共只有这么大,鲁伯身体又不方便,这样明显的特征,如何就寻不到呢?除非,他已经离开了京城。” 对于月华的怀疑,褚慕白也表示赞同:“留在京城这样危险,鲁伯应该是觉察到有性命之忧,所以已经离开了。” “那可如何是好,长安这样大,人海茫茫,到哪里去找?更何况,若是一直这样拖延下去,难免生变,被对方先下手为强。” 月华沉吟片刻,抬起脸来,斩钉截铁地道:“既然鲁伯有意躲藏着自己的行踪,我们即便是寻遍长安,也无济于事,不如,让他主动来找我们。” “来找我们?”子衿有些奇怪:“他若是敢来,怕是早就来了。” 月华摇摇头:“就冲着鲁伯清明节的时候,花掉身上所有的银钱,向酒铺掌柜苦苦央求,换取一坛好酒,来祭奠我父亲,也说明,鲁伯心里还感念着我父亲的情义。 如果,他果真是知道什么内情的话,一定会想办法告诉我们的。也许,他也是和子衿一样的想法,因为事关重大,所以谁也不相信,即便是慕白哥哥你。更何况你上次带兵到处搜查他的行踪,死伤了那么多人,难免令人误会。但是我,他总是应该相信的。” 褚慕白一惊:“你想以身做饵?” 第二百三十三章 鲁伯之死 月华坚定地点点头:“如果我们四处放出风声,让鲁伯知道我在四处寻找他,他一定会主动现身的。” “我不同意!”褚慕白当先提出反对,一口否定:“这样做太危险,会将对方的目光转移到你的身上来,惹起他们的怀疑,给你招惹杀身之祸!” “可是一直这样拖延下去,鲁伯和仇叔叔一样有杀身之祸。你们即便是暗中调查,也难免走露风声,引起对方警觉,我们必须当机立断,不能再给他们杀人灭口的时间了。” “无论说什么都不行,皇上也不会答应的,什么都不及你的安危重要。 ”你若是不说,他如何会知道?”月华前所未有的倔强:“更何况,我的身边有这么多的护卫,对方也未必敢轻举妄动。我可以答应你,不离开这枫林,不离开侍卫们的视线范围。只需要一个我的名头。” 褚慕白仍旧在犹豫:“我不能拿你的安全做赌注。” “可是除了我,没有人可以让鲁伯与仇叔叔相信。他们若是信任你的话,早就现身了。” “或许还有我,”子衿道:“若是公开我的身世,或许鲁伯会相信我,我父亲若是仍在人世,也会来找我。” “不可能!”月华一口就否定了子衿的想法:“其一,当天发生在这里的事情是否跟仇叔叔有关系,我们还不能确定;其二,即便是当夜仇叔叔确实来过,鲁伯也未必相信你的身份。 还有最重要的一个原因,当年仇叔叔被诬赖卖国通敌,一旦你的身份暴露,会惹起众怒的。而且对方做事心狠手辣,漫说你,我们这里的所有人只怕都有危险。既然都是一样的结果,还不如让我来。你的身世,不到最后,绝对不能揭开。” 月华分析得井井有条,而且令人无可辩驳,褚慕白与子衿一时间都陷入了沉默。寻找鲁伯迫在眉睫,他们委实别无良策。 月华站起身,斩钉截铁地道:“我意已决,就按照我说的去办,从明天开始,所有寻找鲁伯的人都把风声放出去,就说我,皇后褚月华要重金悬赏,寻找他的下落。” 一时之间,众人也没有其他计较,第二天,褚慕白就按照月华所言,将风声放出去,叮嘱看守枫林的侍卫,若是有一五十余岁,腿脚不太方便的老伯过来寻月华,千万要留住他。 原本,月华被贬出紫禁城,落脚枫林的消息,陌孤寒为了保护她的安全,并未向外声张。如今轰轰烈烈地传扬出去,立即在京城里引起一阵轩然大波。百姓们议论纷纷,各种猜测。 褚慕白与子衿警惕地关注着京城里的风吹草动,不敢有丝毫懈怠。 他可以敏锐地觉察,看似平静无波的京城,正蕴育着风起云涌,有不少的魑魅魍魉在暗中蠢蠢欲动。 一连三天过去,毫无音讯。 在第四天的时候,终于有了鲁伯的消息,却是噩耗。 鲁伯被人杀死在城东的一座荒庙里。 第一个发现鲁伯尸体的,是一个叫花子。死人多见,荒庙里也经常有冻饿而死的乞丐。江湖纷乱,死于非命的也不少,这种无主尸体连义庄都进不去,经常就是被人丢进乱葬岗了。 偏生这几日,褚慕白放出的风声正是轰轰烈烈的时候,这叫花子走街串巷的,也听到了皇后悬赏寻找鲁伯的消息,还留心看过一眼画像,所以,就立即报了官。 褚慕白与子衿两人马不停蹄,惊慌赶到的时候,鲁伯的身体还没有凉,但是两人的心却是透心凉。 褚慕白是识得鲁伯的,虽然已经有好几年没有见到,但是他仍旧一眼就可以确定他的身份。 他是被人一剑封喉,气绝而亡,死得倒是安详,脸上毫无一点的惊骇之色,似乎早就预料到了自己的结局。 褚慕白甚至在他的唇角还能捕捉到一丝从容就义的微笑。 凶手的杀招干净利落,出手狠辣。凶器并未留在现场,经勘验,应该是一柄锋利非常的长剑。 依照这样的身手,褚慕白认定,绝非是寻常士兵能够办到的。应该就是喋血堂。 鲁伯死了,所有的线索都断了。没想到最终,仍旧是让对方抢了先。 褚慕白懊恼地一剑斩断了破庙门口的树。他气恨自己无用,让月华的一番苦心付诸东流。他不知道应该如何回去枫林与月华交代,心如油煎。 明明知道,背后主使的人是谁,可自己却捉不到丝毫的把柄,只能无可奈何地看着他继续逍遥法外,滥杀无辜。 他心情沉重地回到枫林,懊丧地将这个消息告诉月华。 月华也犹如兜头被泼了一瓢冷水,愣怔半晌,也只是叹一口气,艰涩地道:“把鲁伯的尸体运回来,就安葬在枫林里吧。” 褚慕白便照做,命人将鲁伯的尸体运回枫林。 他默然半晌,对月华道:“我想进宫一趟,将鲁伯被害的消息禀报给皇上。” 月华点点头:“也好。” 他犹豫片刻,继续道:“我还想把仇叔叔留下来的那封信一并交给皇上。” 月华望向子衿:“此事还是子衿决定吧。对方的势力太恐怖,情势危急,如今我也觉得没有隐瞒的必要,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子衿不过略一沉吟,心里也是七上八下,六神无主。鲁伯已经被灭口,她觉得,自己父亲生还的希望已经极其渺茫。 “我听慕白哥哥的。” “那好,就让子衿与我一同进宫,面见皇上,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禀报上去,由皇上定夺吧。” 三人计较已定,不再耽搁,唯恐夜长梦多,立即出了枫林,翻身上马,直奔紫禁城。 今日陌孤寒有些忙,前两日湖广等地水涝严重,各地都有水患与泥石流的奏折进京。他忧心如焚,正在御书房里召见工部群臣议事,商议筑坝救灾等事宜,直到金日西沉,夜幕降临。 褚慕白有陌孤寒钦赐腰牌,经常出入,侍卫们都识得他,不用通禀,便直接进了宫,与子衿候在御书房外,等待着陌孤寒传召。 荣祥就守在门口,听到陌孤寒在御书房里不断大发雷霆,缩缩脖子,也不敢冒冒失失地进去通禀,免得一头撞在刀口之上。 他每天都在怀念有月华在陌孤寒身边的日子。 常凌烟带着婢女过来,一路之上趾高气扬,畅通无阻。 婢女手里端着新做好的豌豆黄,仍旧热气腾腾。 侍卫们没人敢阻拦,她们知道这位廉妃的嚣张脾性,自己拦也拦不住,平白还招惹一顿骂。 侍卫敷衍差事,说:“皇上正在御书房里和群臣议事,娘娘还是不要打扰的好。” 常凌烟不屑地轻嗤一声,视若无睹,闻若未闻。 侍卫在她身后闭了嘴,乐得看她的热闹。 常凌烟昂首挺胸地自褚慕白和子衿跟前过去,然后顿住了脚步,扭过头来。用帕子掩了红唇上的胭脂。 “吆,本宫就说是谁这样扎眼呢,杵在这里威风凛凛的,原来是褚将军。” 褚慕白目不斜视,看也不看她一眼,俯身行礼:“臣下参见廉妃娘娘。” 常凌烟得意地冷哼一声,讥讽道:“褚大将军进宫做什么?是京城里谁家丢了老母鸡?还是哪家的妇人偷了汉子?皇上日理万机,可没有空闲听你说这些乱七八糟的家长里短。” 上次褚慕白为了陌孤寒薄待月华,在御书房里与常凌烟起了冲突,被陌孤寒当场贬去巡城。如今两人这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常凌烟嘴上自然不会积德。 褚慕白勉强按捺下火气:“臣下拜见皇上,自然有事情回禀。” 一旁的仇子衿听常凌烟对着褚慕白冷嘲热讽,就觉得一股无名火腾腾直窜,听褚慕白对她的称呼,方才知道,原来她就是招惹千人烦,万人厌,害得月华郁郁寡欢的罪魁祸首,眸子里的火苗更是“呼呼”直冒。 常凌烟的眼光一扫,就看到了满脸怒气的仇子衿,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她,见她虽然装扮得朴素,不男不女,但是英气逼人,眉眼生动,也是一个美人胚子。 她恍然大悟,伸手指点着仇子衿嗤笑一声:“都说吃一堑,长一智,原来褚大将军也学会了变通,这是到紫禁城里拉皮条来了吧?可惜也不知道寻个好点的货色,就这幅德行,皇上能看上眼吗?” 仇子衿听她这般羞辱自己,才不管她是什么厉害身份,立即反唇相讥:“这世间能比得上廉妃娘娘这样货色的自然不多,能有您这般手段的更是绝无仅有。” 这话明褒暗贬,常凌烟就算是再蠢笨,那也听得出弦外之音,上前就想朝着仇子衿的脸上招呼。 就凭借仇子衿的身手,褚慕白自然不担心她会挨打,但是他担心仇子衿再以下犯上,伤了廉妃,那可就不好交代了。 因此他毫不犹豫地一抬手,就挡住了常凌烟抡过来的巴掌,将仇子衿挡在身后。 仇子衿被他护着,简直心如鹿跳,觉得像是吃了蜜糖一般,通体酣畅。 “娘娘,你不由分说打了她,就不怕一会儿皇上召见,问起缘由吗?” 第二百三十四章 柳暗花明 常凌烟胳膊像是碰到了铁柱上面,被硌得生疼,愤声骂道:“就凭借你们,也想见皇上?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份?只要有我常凌烟在,你们就休想狐媚惑主,阴谋得逞。” “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子衿小声嘀咕一句。 常凌烟耳朵尖,听在耳里,立即炸了毛:“你说什么?你说谁是小人?” 仇子衿做的是天天刀口舔血的营生,练就一副贼大胆,天不怕,地不怕,立即不甘示弱地还嘴:“一个后宫妃子,参政羞辱朝廷大将,慕白哥哥忍你,我可不怕,大不了皇上跟前评理,论个谁是谁非。” 褚慕白眼见仇子衿不自量力,这性子要吃亏,慌忙拦住她:“子衿,不得无礼。” 常凌烟的火气却逐渐消下去,望着她一声冷哼:“不过一个跳梁小丑而已,也配与我叫嚣?来人呐,给本宫将她赶出紫禁城,若是敢反抗,打断她的腿!” 侍卫们一愣,不知道子衿究竟什么来头,不敢冒冒失失地上前。 常凌烟恨声道:“都不知道是如何当值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放进宫里来,当皇上的御书房是菜市场吗?” 褚慕白知道此事闹腾下去,无休无止,吃亏的也定然是子衿,忍气吞声地拽着子衿的手:“我们暂且先回吧,明日再来。” “凭什么?”子衿不服气。 褚慕白不由分说拉拽着她,径直出了宫,子衿仍旧气咻咻地破口大骂,十分不服气。 枫林里,褚慕白与子衿刚走,鲁伯的尸体便运送回来。 因为天热,不能停尸,月华便立即差人去北城买了一副棺木回来,殡葬所需用品,也一并由店家拉车送了过来。 赶车的伙计,也是棺材铺的掌柜,是个热心的汉子,帮着将棺木一起小心翼翼地抬进来,然后一样一样叮嘱装殓的时候,需要注意的事情。 月华心里正是沉重,听得心不在焉。 初九说:“劳请掌柜留下来搭把手吧,我们几人也都不懂这些丧葬习俗,一会儿自然另外有赏银。” 掌柜立即痛快地应下来,忙里忙外,亲手给鲁伯整理好遗容,一丝不苟,连个发丝也不乱。然后将鲁伯装裹入殓了,就葬在离香澈坟墓不远的地方,他比划好了位置,又仔细叮咛了初九棺木朝向。 这时候,天色已经昏黑,褚慕白和子衿还没有回来。 月华一人呆呆地坐在竹屋窗前,心里思绪翻涌,难免伤感。 掌柜的走到月华跟前,从怀里摸出一张字条,递给月华:“夫人,忙得差不许多了,这是寿材定金的收据,麻烦您将剩下的银两结了,老汉就先行回了,您节哀顺变。” 月华接过字条,看也不看,蹙眉轻声问道:“还差你多少银两?” 掌柜的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一指那字条:“看我这记性,临走的时候婆娘还特意叮嘱了一声,忙活半晌就给忘了,夫人看看那字条上,应该记得清楚。俺家账都是婆娘记的,老汉有些糊涂。” 月华展开手上字条,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顿时如遭雷击,愕然地抬起头来,手激动得直颤。 字条上只有两个歪歪扭扭的小字:“鲁坤” 鲁坤是鲁伯的大名,人们都叫他绰号习惯了,他的这个大名反而被人遗忘了。但是月华记得,她适才还想着回头命人给他定制一块墓碑,上面就刻上他的大名。 难道,这个棺材铺掌柜识得鲁伯? 月华激动地站起身,正待追问,掌柜冲着她悄生使了一个眼色,郑重其事地摇摇头。 月华勉强压抑住激动,不动声色地道:“你来我房间里取就是。” 掌柜的殷勤地点点头,谗着笑脸,进了竹屋,转身掩了房门。 月华已经是迫不及待:“请问您是......” 掌柜的单膝跪地,向着月华行了大礼:“老儿二十多年前也曾经是褚将军的下属,姓冯,单名一个晾字。参见皇后娘娘。” 月华赶紧上前搀扶起掌柜冯晾,激动得双手直颤:“那月华便称掌柜一声冯伯。” “老儿愧不敢当。” 月华让座,冯晾谦逊两句,径直开门见山道:“娘娘,闲话不多说,今日老儿前来,乃是受鲁三所托。” “鲁三他?” “娘娘莫急,鲁三已经将所有事情全都告诉了老儿,您听老儿向您一五一十道来。” 月华激动得难以自抑,原本以为,所有的事情随着鲁伯的死,将会永远成为谜题,没想到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冯晾瞅一眼窗外,初九正带着几个侍卫安葬鲁伯,没有人注意这里。 他方才沉声道:“我们长话短说,老儿和鲁三当年是战场上一同出生入死的兄弟,一同在褚将军麾下,后来我们两人都身负重伤,离开了军队,我入赘做了这棺材铺的营生。 我们两人虽然平日里不怎么走动,但是情义一直都在。上次全城通缉他,就是老儿用一副双底棺材,将他自东城门送出了城。” 月华恍然,难怪这段时间,四处搜捕他不到,原来果真是出了京城。 猛然间想起,那一日自己站在浮生醉梦的窗前,见有人赶着马车,驮着一副棺木自集市之上招摇而过,车夫怀抱马鞭,悠然自得,自己还曾与陌孤寒调侃两句,没想到,竟然就这样失之交臂。 “后来呢?” “这些时日风声紧,鲁三藏身在城外几十里的山里,老儿有空闲了就偷偷给他送些粮食用度过去,但是他对于自己为何招惹了官兵一事,始终讳莫如深。 直到前几日,城里四处传扬,皇后娘娘在悬赏通缉他,老儿特意寻到他,追问他原因。他郑重其事地让我赌咒发誓,这才将始末全都告诉了我。让我帮他一个忙,就是他主动在京城里现身,被那些人杀害灭口,彻底放松了他们的警惕,然后,我寻机接近娘娘,将这一秘密告诉给您知道。” “鲁伯他竟然为了让您见我,甘愿落入歹人之手,牺牲自己一条性命?” 冯晾点点头,牙根紧咬:“他说自己即便能见到娘娘,也会给您带来血光之灾。只有这样,那些人以为秘密石沉大海,才不会继续追究,娘娘才能逃过一劫。他是个汉子,死得光荣,死得值!” 月华顾不得感慨唏嘘,强忍了眼泪:“冯伯,究竟是什么秘密,竟然让鲁伯遭受这样的杀身之祸?” 冯晾揉揉眼眶,吸溜吸溜鼻子,方才恨声开口道:“是关于褚将军和当年六千精兵战亡一事!” “果然!” “娘娘知道此事?” 月华点点头:“有所怀疑,但是并不知道其中内情,还请冯伯快些讲来。” 冯晾“嗯”了一声:“此事还要从头说起,鲁三说,当初褚将军身亡扶柩还乡之后,就有一个神秘人过来找他,给了他一笔银子,让他自告奋勇,前来给褚将军守墓。” 当年寻找守墓人,褚慕白也是用了心思,因为鲁伯是父亲老部下,生活又无依无靠,最终才选定了他。 月华想起陌孤寒曾经说起过,鲁三一直在喝价钱不低的老白汾,就凭借自己每月给他的开支,他是喝不起的,原来果真是有猫腻。 “对方这样做,有什么目的?” “对方说褚将军于他有恩,他想报答褚将军的恩情,略尽一份心力。鲁三身有残疾,生活没个着落,自然求之不得,就一口应下了。那人给了他一张画像,告诉他,若是此人前来祭奠褚将军,务必要立即通知自己,绝不放过。” “画像?谁的?”月华迫不及待地问。 “副将仇正乾!” “果真是仇叔叔?快说,仇叔叔他怎样了?” “当时鲁三第一眼就认出了仇正乾,当时京中正沸沸扬扬地传说是仇正乾通敌卖国,给西凉人通风报信,以至于褚将军马革裹尸,六千精兵全军覆没。而仇正乾已经下落不明。 我们全都将他恨之入骨,恨不能食肉寝皮。那神秘人说若是仇正乾敢回长安,也许就会来褚将军墓前。到时候,鲁三一定要通知他,亲自手刃叛徒,也好为数千将士与褚将军报仇雪恨。 鲁三是个嫉恶如仇的性子,头脑又简单,就一口应承了下来,主动来了枫林,为褚将军看守陵墓。一晃就是五年,也并未见到仇正乾,而那个神秘人每隔一段时间都会过来祭奠褚将军,并且详细询问他有谁来过,说了什么,并且给他留下一笔银两。 直到去年的八月份,过了中元节,仇正乾终于出现了,他并不识得鲁三,但是鲁三却将他的样貌刻在了心上,义愤填膺,毫不犹豫地向着那神秘人传递了信号,并且想方设法拖延住了仇正乾。 不消半柱香的功夫,神秘人就率领着一群黑衣人急匆匆地赶到枫林。 鲁三对着仇正乾义正言辞地破口大骂,而仇正乾以为鲁三同那些人是一丘之貉,立即脸色大变,毫不犹豫地给了鲁三一刀,将他击落在枫林里。鲁三也为此逃过一劫,并且亲眼目睹了当夜发生的事情,听仇正乾一言便道出了那神秘人的身份。” 月华的心立即被狠狠地揪起:“那人是谁?” 第二百三十五章 热血祭枫陵 冯晾望着月华咬牙一字一句道:“常至义!” “什么?!”月华瞬间犹如遭到巨雷轰顶,整个人都麻木了,情不自禁地惊呼出声:“怎么可能?” 冯晾苦笑一声:“没错,就是常至义,娘娘的亲舅父,当初褚将军一手提拔起来的常大人!” 常至义?常至义! 全都是他在背后捣鬼!杀害了那么多无辜的人,杀害鲁伯!勾结喋血堂! 怎么可能呢? 月华震惊过后,努力稳定心神,仍旧心存侥幸:“他,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冯晾冷笑一声:“自然是杀人灭口。” “为什么?” “因为当年苍耳山一战,褚将军与六千精兵将士战亡,长安三个城池拱手相让,这都是常至义勾结西凉人,达成他自己险恶用心的一个交易。他非但配合西凉人将褚将军引到西凉人的包围圈里,还在褚将军的饭食里提前下了毒,致使褚将军在西凉人围困的时候,中毒身亡。” 月华一连踉跄数步,几乎站立不稳,手扶着一旁桌子方才稳住身形。冯晾慌忙上前扶她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手忙脚乱地倒一杯茶给她慢慢喝下两口,月华方才长舒一口气,缓缓有了生机。 原本以为父亲是命丧西凉人之手,万万没有想到,竟然是最亲的人背后捅了刀子! 自己叫了杀父仇人十几年的舅父! 月华强忍着痛哭出声的冲动,几乎目眦欲裂,刚刚养成的寸许长的指甲齐根断裂,将手心里掐出血来。 “娘娘,娘娘。”冯晾见她这样激动,焦灼地劝慰:“你千万不要太激动,缓缓气。” 一句话落,月华满眶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扑簌簌”落下来,咬牙强忍哽咽:“为什么?我父亲对他不薄,他为什么要这么做?简直丧尽天良!” “还能因为什么?娘娘,我长安只要有褚将军在,长安的军权就不会落到常家人手里,常至义永远也不可能爬到现在的位置,把持朝政,为所欲为。他们常家人,为了权势,什么事情做不出?满长安民怨沸腾,谁人不知?” “常家?”月华心里一声苦笑,曾经,常家也是她心里引以为傲的靠山,她也曾经在太皇太后亲口承认,自己也是常家人,如今,一个晴天霹雳,无异于是在告诉她,她不是,她的父亲褚陵川非但不会同常家人同流合污,更是常家人一统朝权的绊脚石,最终被自己敬重的长辈,自己最为信任的亲人,设计毒害而亡。 她宁愿自己父亲是血战沙场,光荣地死在西凉人的手里,也不愿意接受这样的事实! 可是,这才是真相,虽然残酷,但却是仇叔叔和鲁伯拼死捍卫的真相。 “后来如何了,仇叔叔他......?” 月华小心翼翼,甚至不敢问,害怕听到一个会令自己再次伤心欲绝的结果。 冯晾面色一黯,沉声道:“仇正乾怒斥他常至义的累累罪行,破口大骂,并且揭发了常至义这些年里,授意底下将领,一直暗中勾结西凉人,致使边关战事不断,常家也为此得以将长安兵权紧握在手里,并且贪墨了军费不计其数,而,牺牲了那么多的将士性命。 常至义恼羞成怒,他指使手下的人,围攻仇正乾,痛下杀手。 仇正乾知道自己不是他们的对手,肯定难逃一死,在搏斗中,用手中金刀,在褚将军的陵墓之上刻满了常至义的名字,留作线索,而自己身中十余刀,身上的热血全都洒在墓石之上,惨不忍睹。” 难怪,父亲的陵墓无端被毁,而重新修缮的时候,墓石会少了许多,原来,是仇叔叔在墓石上刻下了常至义的名字,希望能够警示自己。只可惜,全部被常至义毁尸灭迹。 “那,那仇叔叔的尸体呢?” 冯晾早已老泪纵横,语带哽咽地摇摇头:“幸好,常至义当时在专心对付仇正乾,以为鲁三已经身亡,所以鲁三才能够有幸趁乱逃离了枫林,逃出京城。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就全然不知了。” 月华实在忍不住掩面而泣,只是害怕被人听到,所以不得不强压住声音,低声呜咽。 冯晾沉默片刻,方才继续说道:“老儿所知道的事情,也就只有这么多了。鲁三他托老儿跟娘娘说一声,他对不起娘娘,识人不清,助纣为虐,害死了仇正乾,死有余辜。他唯一的希望,就是有朝一日,褚将军的血仇得报,用常至义的血祭奠那些死去的将士。 我们都是从战场上,跟兄弟们出生入死侥幸活下来的,那些兄弟们断然不应该就这样被自己人出卖,冤死在苍耳山的雪海里。所以,我们都愿意拼了自己的性命,揭发他常至义,报仇雪恨!” 月华心里悲愤难当,颤抖着声音,冲着冯晾点点头:“谢谢冯伯,如果不是你,可能我父亲的大仇就果真石沉大海了。我一定陈禀皇上,诛杀常至义,为我父亲还有冤死的将士们鸣冤昭雪!” 冯晾摇摇头:“娘娘说这话见外,老儿今日完成了鲁三所托,又亲手送鲁三上路,也算是心愿圆满了。如今唯一的念想,便是能够活着见到常至义被抄斩的那一天。娘娘若是有用得着老儿的地方,就尽管吩咐。老儿这把老骨头就算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 他冲着月华拱拱手,语带铿锵,豪气千云,月华仍旧泪落如雨,难以自抑。 他打开门,静悄地退了出去。 他的马车就在枫林外,出了枫林,坐上马车,一扬手中的鞭子,马车便辘辘而去。 今夜的月亮挺大,不过却并不亮堂,像是蒙了一层昏暗的轻纱,呈现诡异的朦胧的黄。他们都叫这种月亮毛月亮,日晕三更雨,月晕午时风,明日怕是要起大风了。 这种月亮总是令人不由自主地有一种不适的感觉,传说,有毛月亮出现的夜晚,阴气就特别重。 冯晾一直做棺木生意,胆子较大,也仍旧忍不住将脖子缩了缩,加快了速度。 城门口两盏橘黄的气死风灯遥遥在望,再晚一点,怕是城门就要关了。自家婆娘虽然胆子大,但是自己彻夜不归,她会担心地睡不好觉。 前面冷不丁地站了一个人,一身黑衣,带着斗篷,与夜色几乎融为一体,若非是冯晾手疾眼快,又是赶车的好把式,这马车怕是就径直撞上去了。 他一拽马缰,马车还未停稳,冯晾就敏锐地觉察到了一股浓浓的杀气。虽然,他并不是武林中的高手,但是,他是从战场上摸爬滚打出来的,他闻多了腥臭的血腥味道,对于杀人如麻的人,就有一种敏锐的直觉。 此人双手沾染的血腥很多。 冯晾握着马鞭的手一紧:“兄弟,借个光。” 那人转过身来,然后缓缓摘下了头上的斗篷:“冯掌柜,这是去了哪里?” 冯晾借着朦胧的夜色,已经看清楚了来人是谁,不由惊呼出声:“常至义!” 常至义慢慢抬起脸来:“冯掌柜果真是识得我的。” 冯晾开始压抑不住地惊慌,牙关开始打颤,不知道是恨还是害怕。 “常......常大人名满长安,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啊。” 常至义阴冷一笑:“冯掌柜好像很怕我?” 冯晾牵强一笑:“常大人哪里话?老儿只是敬畏常大人而已。” “是吗?”常至义微微翘起唇角,话音却越来越阴森,带着死亡的灰色气息:“冯掌柜这是哪里发财去了?” 冯晾极为小心道:“小本生意,发什么财?不过是送了一趟寿材而已。” 常至义已经向着他慢慢走过来,身上凌厉的气势更盛:“如何耽搁了这么久的时间?” “主家不懂入殓下葬的规矩,所以老儿就留下来多了几句嘴。” “那鲁坤已经下葬了?” “已经下葬了。” 冯晾极是紧张,所以常至义问起就脱口而出,不敢有丝毫的犹豫,唯恐他生疑。话一出口,自己就知道中了他的圈套,但是已经悔之晚矣。 常至义一声夜枭一般的冷笑:“你果真识得鲁坤!” “老儿见他们的灵牌之上有刻,自然知道。” 一柄长剑神出鬼没,已经抵在了他的心口之上。 “说,你和皇后说了什么?” 冯晾后悔不迭,又唯恐暴露了月华,给她招惹杀人之祸,连连摇头:“我不知道你说的话什么意思,也不知道什么皇后娘娘。” “哼!”常至义一声冷哼:“你和褚月华在竹屋里呆了那么长时间,究竟跟她说了什么?你若是老实交代,今日饶你不死。” 冯晾很想,转过身去,指着常至义的鼻子,将他骂个狗血淋头,酣畅淋漓地把他卖国求荣,害死无数将士的罪行揭发出来,然后跟他拼了。死算什么?自己这条性命,原本就是从战场上捡回来的。又多活了许多年,已经值了。 但是他不能,若是如此,皇后肯定也难以幸免于难。他常至义贼胆包天,又心狠手辣,就算是皇后,他也敢杀人灭口。 他勉强挤出谄媚的笑,装作极为惊骇:“那位夫人说我今日辛苦,所以赏了我银子,并且向我打听,有没有相熟的,懂得超度的高人,想要做一场法事。” 常至义将信将疑:“当真?” “不敢欺瞒大人。” 常至义手下挽起一个剑花,收了手中长剑,冷冷地一挥手:“走吧!” “谢常大人。” 冯晾暗道侥幸,转身欲走,常至义手中长剑已经脱手而出,自他后心直接没入。 他慢慢地倒下去,溅起一蓬尘土。 常至义弯下腰,在他腰间摸索片刻,也只摸出二两碎银,绝对不够一副上好棺木的价格,更遑论说赏钱。 “果真是在撒谎!”常至义冷哼一声:“宁肯错杀一万,绝不放过一个活口!来人!行动!” 第二百三十六章 内奸 月华仍旧在竹屋里呆愣地坐着,一动不动,只有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扑簌簌地往下落,打湿了前面的衣襟。 天色已经完全暗沉下来,屋外初九挑起了灯笼,暗黄的光晕透过窗子照射进来,落在月华的脸上,透着斑驳光影,光怪陆离。 褚慕白和子衿进宫还没有回来,应该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她不知道一会儿见了子衿应该怎样提起仇叔叔牺牲的噩耗,无情地浇熄她满心的期待。 她找出上次林嬷嬷留下的沉水碧玉牌,打算等褚慕白回来,就立即进宫面见陌孤寒。 香沉和初九在院子里小声说话,不敢打扰月华,隔着窗子问她晚上想吃点什么。 她心里纷乱如麻,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随便。” 香沉就悄声问初九,大家心里沉重,都没有什么心情,有人自告奋勇进城去买些可口菜蔬或者烧麦,初九随口应了。 月华僵坐在屋子里,也不掌灯,呆呆地凝望着窗子,心如刀割。 她觉得自己真笨,她应该早就觉察到的。 她猛然间就想起,当初李腾儿曾经吞吞吐吐地对自己说过半句话,就提及了自己父亲的牺牲。 是不是李腾儿早就知道其中隐情,她知道父亲当初是被人出卖,毒发身亡,死在常至义的手里?因为自己对她心存芥蒂,甚至视作杀父仇人,所以她忍不住想要反驳。 还有,当初她只说了半截话,便被进来的魏嬷嬷打断,将剩下的话咽了下去。她还在那时候,就提醒自己,魏嬷嬷跟自己并不是一条心。李腾儿那时候就知道魏嬷嬷是太皇太后的人,别有居心,她一眼就看出来的事情,自己为何就从来没有觉察?被一直蒙在鼓里。 自己是要有多笨? 还有,当时魏嬷嬷对于李腾儿十分忌惮,几乎是寸步不离地跟着自己,明显是得了太皇太后的授意,那么,此事太皇太后是不是一样知情? 如果自己所有的猜想都是真的,当年害死父亲的,是常至义一人?还是整个常家? 常乐侯曾经说过一句愧疚的话,言犹在耳。他说,他已经对不起她阿娘智柔一次,绝对不能再对不起她,这句话如今想起来顿时就觉得心寒,甚至于毛骨悚然,难道大舅父他们全都知情? 自己以后应该如何面对大舅父?如何报仇?他们也是自己的亲人啊?自己如今在这世间最为亲近的人,与自己母亲血脉相连。 月华想及此处,冷不丁就打了一个寒战,她发现了一件令她更加惊恐的事情。 阿娘! 常乐侯说他对不起阿娘! 阿娘当初就是回了一趟侯府,然后便决绝地抛下自己自尽了! 当年,阿娘明明答应过自己,虽然阿爹走了,但是自己还有娘亲,她会将对父亲的爱全都给自己,一定不会让她受丝毫的委屈。 阿娘是坚强的,她硬撑着料理阿爹的后事,甚至在自己面前,她都强忍着不去落泪。她在自杀的那一天清晨,还在一边给自己梳头一边安慰,含泪笑着告诉自己,月华还有阿娘,还有慕白哥哥,仍旧还是幸福的孩子。 阿娘那么疼爱自己,怎么会舍得丢下她,让她一个人承受这个世界的残酷与冷漠? 可是,阿娘回了一趟常家之后,便自杀了。月华不懂,能有多么沉痛的打击,比父亲的牺牲还要令阿娘伤心欲绝,令阿娘彻底崩溃,甚至弃她而去。 如今想来,定然是阿娘她知道了什么,她无法接受,她觉得自己愧对阿爹,但是一面是自己的兄长,一面是自己的夫君,她无法选择,所以最后不得不选择了自杀。 肯定是常家逼死了阿娘! 常家,这些年里,究竟做了什么? 父亲的死,究竟是常至义一人所为,还是整个常家的阴谋诡计? 阿娘可是常家的女儿,是他们唯一的亲妹妹啊,他怎么就忍心对阿爹下这样的毒手,毁了阿娘一辈子的幸福呢?他们又为什么连娘亲也不放过? 月华颤抖着手,掩住唇,害怕自己一时忍受不住,嚎啕大哭出来。她的一双眼睛哭得红肿,嘴唇也被咬出血渍来,一张小脸惨白如纸。 她努力隐忍的伪装的坚强,她害怕,在那一刻,就如大厦将倾,哄然倒塌下来。 她不能露出一点反常,不能被别人看到自己情绪失控。 她多想,站起来,狠狠地发泄,扑倒在自己父母陵墓之前,痛哭出声。 她多想,去找自己一向敬重的常乐侯,质问他是否知道当年的事情,是否是一同谋害死了自己的母亲? 她多想,揣上一把锋利的刀刃,冲进常至义的府第,趁他不备,将怀里的尖刀插进他的胸膛里,让他也尝尝,被自己的亲人害死的滋味。 但是,她不能冲动,什么都不能做。就像子衿说的,她的身边的人未必可靠,她露出一丁点的端倪,可能就会被对方觉察。 仇叔叔和鲁伯已经为此牺牲了,为了给自己父亲,还有六千将士,甚至于这些年里阵亡在边关的将士们,他们选择了用鲜血来警醒自己。那么,这副重担无异于就落在了自己身上。自己怎么可以辜负他们的信任?父母的仇,还有牺牲的数千名将士的仇,一定要报。 一重重的打击接踵而来,她必须使劲抗下,强逼着自己不会崩溃。 她多么希望,陌孤寒此时就在自己的身边,将她轻轻揽进怀里,斩钉截铁地告诉她:“月华,这是国仇,亦是家恨,让朕帮你报仇!” 陌孤寒与她,虽然已经走进了今天这样不堪的境地,但是,在她的心里,陌孤寒依旧是她的靠山,她心底最为依赖的港湾。 他的怀抱就可以治愈自己心里的伤痛,平复内心汹涌的狂躁与刻骨恨意。 她亦希望,褚慕白也在这里,自己能够像小时候那样,哭得歇斯底里,他会单膝跪地,蹲在自己跟前,仰起脸来,凝望着她,眸子里满是心疼,然后轻轻地擦去她的眼泪,拍着自己的后背,轻声地劝慰,哄她开心。 褚慕白在自己面前,曾经不止一次地谴责自己,他把当初父亲的死当做自己的责任。整整愧疚了六年,时时愧悔当初没有守在父亲身边,没有跟随父亲一同去苍耳山。 若是,他得知了真相,会不会也像自己这样几乎丧失理智? 灼烫的热泪,顺着指缝淌下来,月华终于压抑不住,泣不成声。 她将沉水玉牌揣在怀里,决定立即进宫,父亲母亲的仇令她心如油煎,一刻都等不下去。 门外有匆匆的脚步声,十分急促。 初九从厨房里探出头来:“你怎么空着手回来了?你买的菜呢?” 侍卫气喘吁吁,就站在月华窗前,明显有些惊慌失措:“不好了,适才给我们送棺木的那位老板被人杀死在城外了。” 月华一阵呆愣,已渐麻木的脑子方才反应过来侍卫话里的含义,一把拉开屋门,踉踉跄跄地跑出竹屋。 初九紧蹙着眉头:“他一个棺材铺老板而已,能得罪什么人?为什么会被杀?” 侍卫摇摇头:“不知道,马车还在,只是人已经被一剑贯心,惨死在半路之上,是刚刚才发生的事情。” 月华急切询问:“在哪里?” 侍卫回身一指北城门方向:“就在半路之上,我觉得事情并不简单,就着急忙慌地回来了,菜也没买。” 月华扭头就走,初九紧赶两步,追了上去:“娘娘,您去做什么?” 月华只觉得脑子里一阵轰鸣,就像是进了一窝的蜜蜂,嘈杂得无法思考:“自然是去看看冯伯。” “冯伯?冯伯是谁?” 月华不说话,只径直向外走。 初九踏前一步,拦在她的跟前:“您不能出去。” “我必须出去!” “外面很危险!” “危险也要出去!”月华此时已经几乎崩溃了,冯伯的死已经印证了他先前对月华说过的话。 简直太可怕了,对方的消息竟然这样灵通。冯伯采用了如此隐秘的方式进入枫林,对方竟然还能觉察,并且杀人灭口,说明对方的势力有多么强大,除了一手遮天的常至义,还能有谁? 月华猛然间警醒,冯伯与自己单独接触,应该只有枫林里的侍卫知道,他们是如何觉察的?难道,自己身边果真就有对方的人?否则,自己上次与邵子卿去千重湖赏牡丹,对方是如何得知消息,并且提前在忘忧泉跟前布局的? 她冷不丁站下身子,瞅着初九,一脸凝重:“我们的人里有内奸!泄露了消息!” “啊?”初九一脸惊讶:“怎么可能,这些人都是褚少将军精挑细选出来的高手。” “适才谁离开过枫林?谁有机会通风报信?”月华不答反问,满是急切:“否则冯伯不会死!” 初九心思敏锐,立即也觉察到了不对,扭头看向适才自告奋勇进城的侍卫:“是你!你有意想引娘娘出枫林?” 那人见调虎离山之计失败,自己身份败露,突然间便动了,手中寒光一闪,一柄流光便向着月华后心之处扎了过来。 初九因为拦住月华去路,正面对而立,立即觉察到了危险,惊呼一声:“娘娘小心!” 袖子一卷,将月华拉至一旁,一脚踢飞了那侍卫手中的匕首,然后一掌顺势下去,正中那人前胸。 “谁派你来的?”初九疾声呵斥。 那人阴冷一笑:“呵呵,你们跑不掉的。” 曲指放进嘴里,一声呼哨,就听有“咻咻”破空之声,四面八方密密麻麻,全是暗箭! 第二百三十八章 闯宫 枫林离城门并不远,守城士兵站在城墙之上,就能看到这个方向火光冲天,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远眺见人影憧憧,喊杀震天,以为有贼寇,不敢轻举妄动,一面差人快马进城禀报,一面已经将城门关闭,时刻警惕,只要一有情况,立即反击。 眼见褚慕白三人两骑,向着城门逼近,箭已经搭在弦上,蓄势待发。 而他们身后,黑衣人并不善罢甘休,依旧一路尾随追杀。 褚慕白隔了老远,就疾声怒喊:“我是太平将军褚慕白,城外有反贼,速速调兵剿杀!” 褚慕白这一段时间,天天出入城门,守城士兵都识得他,立即打开城门,将他与子衿放进城中,关闭城门,将黑衣死士隔绝在城外,射箭阻杀,并且快马调兵遣将。 怀中的月华已经气息奄奄,褚慕白不敢耽搁,打马直奔紫禁城。 还好,已经入夜,街上行人并不多,纷纷闪避。 两骑绝尘,马蹄声疾,长驱直入。 褚慕白紧紧地拥着月华,见她已经气若游丝,不仅心急如焚,满是恐慌,被揪得生疼。随着马背的颠簸,心潮起伏,猩红的眼中几乎滴出血来。 他在月华耳边一声声呼唤,唯恐她就这样一睡不起。 “月华,你一定要撑住,绝对不可以有事。” “月华,醒醒,哥哥带你进宫,皇上还在盼着你回来。” 怀里的人蹙眉不展,双眸紧闭,毫无反应。 “月华,你知道吗?皇上他一直都很爱你,从来都没有放弃你,他有迫不得已的苦衷,他是为了护你周全不得不这样做,他不想你在他与常家之间左右为难,他心里承受的煎熬一点不比你少。你若是敢离开我们,皇上一定会伤心难过的,你舍得吗?” “月华,你的好日子马上就要来了,皇上说,他等了半辈子,才等来一个你,他一定会用自己剩下的时光好好地疼你爱你,所以,你千万不可以有事。” “你若是不能醒来,那就是亲者痛,仇者快,常凌烟不知道会有多么得意。” ...... 他几乎是在她的耳边低声嘶吼,希望月华能够听在耳中,记在心里,支撑着她坚持下去,支撑着她记得回来。 紫禁城大门紧闭,门口御林军林立,搭弓在弦。 “来者何人?立即下马,否则杀无赦。” 褚慕白的心里一沉,这些时日,他经常夜半出入紫禁城,守门的侍卫都识得他,不应该这样反应,可莫再生事变。 他勒缰下马,怀抱着昏迷不醒的月华。 那些侍卫全都眼生得很,并不识得。 “我是褚慕白,快开城门,我有十万火急大事求见皇上。” 御林军冲着他一拱手:“褚将军,多有得罪,适才收到太皇太后懿旨,皇上今天过于劳累,所以紧闭宫门,任何人不得打扰,有事明日再议。” 这样凑巧?还是故意为之? “十万火急,皇后娘娘病危,若是耽搁了,你们担当得起吗?” 褚慕白疾声呵斥。 提及皇后,御林军心里不屑,哪里放在心上? “请褚将军也不要为难我们,若是放你进去,打扰了圣驾,太皇太后怪罪下来,我们也一样吃罪不起。太皇太后有命,无论是谁,有何要事,一律明日晨起早朝启奏。” “你们!” 子衿近前勒马,翻身而下,上前一把拽住他,低声道:“不行便硬闯吧?” 褚慕白五脏俱焚,恨不能也立即扬起长剑,打杀进去。只是宫门紧闭,无路可行,如何硬闯? 而月华伤口鲜血仍旧止不住,他一直用一只手紧紧地捂着她的伤口,根本无法执剑。 热烫的血一直顺着他的指缝流淌,他慌乱地想要堵紧伤口,猛然感觉在月华腰间触摸到一块硬邦邦的东西。 褚慕白一愣,蓦然升腾起希望来,用另一只手从月华腰间摸索出一块血染的玉牌,不由心中大喜,记得上次林嬷嬷前来枫林劝说月华,临走之时丢下了这块玉牌,月华跟他提起过,自己怎么忘了? 这可是太皇太后的信物,可以自由出入紫禁城! 他吃力地扬起手,将手中玉牌举给众御林军看:“我们乃是奉太皇太后懿旨办事,玉牌在此,谁敢阻挡?” 有御林军上前一步接在手里,拭去上面血迹,递给头领看:“的确是太皇太后的玉牌,队长,开门吧?” “皇后是太皇太后的什么人,我想你们应该比谁心里都清楚。今日皇后若是被你们耽搁,有性命之忧,你们这些脑袋,都不够砍的。”子衿威胁道。 御林军自然知道当今皇后乃是太皇太后的人,听子衿这样说,就有些犹豫,齐齐望着队长。 褚慕白疾声呵斥:“还不快些开城门!” 他指挥千军万马的气势,一怒之下,自然非同凡响,犹如排山倒海一般。 队长一时间也被骇住:“你们等着,我进去向太皇太后通禀一声。” 他一挥手,御林军里立即有人打开了大门。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褚慕白与子衿毫不犹豫地夺门而入。 那队长被撞了一个趔趄,气急败坏:“谁准许你们进去的,还不赶紧拦着?” 既然已经进了宫门,褚慕白怎么可能再停下来耽搁时间?正所谓,救人如救火,褚慕白扭头对子衿道:“子衿,对不起,连累你了,你若是后悔还可以退出去。” 子衿一竖英眉:“哪里这么多废话,不就是硬闯吗?你指挥方向,我替你开路就是。” 幸好兵器未缴,言罢“呛啷”一声,拔出紫金刀,娇斥一声:“挡路者,杀无赦!” 一把紫金刀左右开路,两人一路横冲直撞。 “好!”褚慕白抱紧月华:“今日你我便硬闯一番,尽量折腾出动静,只要惊动皇上,月华就有救。” “这倒简单,”子衿一咬牙:“杀人放火行不行?” 褚慕白一边疾行,看看蜂拥而至的御林军,沉声道:“只要能救回皇后,你就算是烧了他的乾清宫,他都不会心疼,一切有我承担!” “好!”子衿也铿锵一句,环顾四周,大殿廊檐之下悬挂着一排琉璃灯,里面使用的并不是蜡烛,而是鲸油。她平地如飞燕一般飞身而起,削落两盏油灯,脚尖一勾,便落至一旁殿宇窗台之上。灯油泼洒,引燃窗纱,立即有火焰腾起,窜起黑烟。 接二连三的灯盏落下,有的掉落进殿内,燃烧起纱帐,窜起火舌。 “走水了,赶紧救火!” 虽然火势不大,但是天气干燥,蔓延得极快。众侍卫赶紧操盆打水,也有人防患于未然,去张罗水车。 这样动静便大了起来,但是御林军也开始不断向着两人这里聚集。 褚慕白怀里抱着月华,她身负重伤,血流如注。褚慕白一手掩着她肋下伤口,哪里敢挪开手?否则即便她伤势不要紧,恐怕也要流血过多,承受不住。 他焦心如焚,无奈这里距离陌孤寒的乾清宫尚有一段距离,即便是运足了内力呼喊,只怕他也听不到。 也是月华心善,当初种下善果,今日值夜的御林军中恰有当初与君迟相熟的弟兄两人祁左和祁右。他们多少受了君迟一事牵连,被调到了外面巡夜。通过当初君迟与君晚一事,知道皇后秉性和善,如今见她性命垂危,奄奄一息,心生不忍。 两人相互使个眼色,趁人不注意,寻僻静处,一商量,决定不能坐视不管,要冒着风险,到皇上跟前禀报一声。 一来可以救了皇后性命,二来,若是皇上果真对皇后余情未了,那么此举也是大功一件,将来飞黄腾达也未不可。 两人正是血气方刚,敢冒险,计较一定,就瞅人不注意,直接向着乾清宫飞奔。 一路倒是畅行无阻,到了宫门口,两人就被御前侍卫拦住了,恰是有些恩怨,看不顺眼的:“喂,你们两人跑到这里来做什么?还慌里慌张的。” 两人只能陪笑脸说好话:“烦请大人通禀皇上一声,有要事。” 那人一声冷哼,颇为不屑,将佩刀出鞘,指点着他们鼻子:“你们想见皇上?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德行。” 事情紧急,耽误不得,正所谓富贵险中求,两人决定铤而走险,祁左上前将胸脯一挺,刀尖立即挑破前襟,有血冒出来。 他一把拽住那人刀尖:“就算不让我们见皇上,你也不能行凶伤人啊!” 那人见他撒泼,也是恼了:“扰了皇上清净,老子一刀剁了你。” 两人急赤白脸,开始争吵,侍卫们上前低声劝解,向外推搡祁左,祁右瞅个空子就往里面钻。 “喂!出来。”有人眼尖,立即惊呼出声:“你他娘的想害死我们?” 祁右自然不管不顾就向着里面闯,扯着嗓门叫喊:“皇上,皇后娘娘出事了!” 陌孤寒在书房里正烦心,总觉得心神不安,坐卧难宁。 听到外面嘈杂,心里更烦躁,还未出声怒斥,荣祥就已经打开门出去,一声呵斥:“什么人?不要命了?” 第二百三十九章 命悬一线 祁右已经被众侍卫拖住,挨了不少的拳脚,仍旧扯着嗓门叫:“皇后娘娘出大事了,快要不行了!” 陌孤寒坐在屋里,听得清清楚楚,心里一沉,就仿佛被一块巨石猛然击中一般,差点呕出一口热血来。他一惊而起,一阵疾风一般飞了出去,一把揪住祁右的衣襟,咬牙颤声问:“你说什么?你再给朕重新说一遍。” 祁右只觉一阵冷风飘过,眼前一花,陌孤寒就已经揪住他的衣襟,勒得喘不过气来,但是他的心却是放下了一半。 “咳咳,皇上,皇后娘娘重伤......” 陌孤寒面色大变,几乎心神俱裂,手上力气愈加不受控制:“她在哪里?” 荣祥见祁右被勒得哪里还说得出话?赶紧上前劝解:“皇上您先别激动。” 陌孤寒松开手,已经是气急败坏:“快说,皇后如今在哪里?” 祁右急喘两口气,一指乾清门方向:“褚将军带着娘娘闯进宫里来,被御林军拦在了外面。” 陌孤寒一抬头,见宫门口方向有不寻常的亮光,已经有人声嘈杂隐约可闻,可见他所言不虚。 一阵疾风掠过,陌孤寒已经飞身而起,不见起跃,就没了踪影。 褚慕白与子衿此时,早已恨不能肋生双翼,飞进乾清宫。眼前御林军密密麻麻,无数支箭弩已经对准了两人,再也无处可逃。 “褚将军,束手就擒吧,事出有因,想必皇上明日不会怪罪于你,但是你若是冥顽不灵,仍旧负隅顽抗,造成弟兄们伤亡,那可就罪过不小了。” 褚慕白犹如困兽一般嘶吼:“耽搁了皇后的伤势,我让你们全都陪葬!” 队长冷哼一声:“既然如此,那就怪不得我们,褚将军深夜闯宫,意图行刺,等同造反,弓箭无眼,死伤听天由命。” 子衿无畏地上前一步,将抱着月华的褚慕白挡在身后:“这里可是你们长安王朝的皇后娘娘,你们也敢下手?谁给你们的胆子?” 队长阴寒一笑:“与谋逆者同流合污,按照长安律法,杀无赦!” “朕看你们谁敢!” 一声怒斥,犹如平地惊雷。 众人仰头,只见一道人影迅如惊雷一般,倏忽而至,落至褚慕白跟前,难以置信地一声低呼:“月华。” 众人纷纷弃了手中弓弩,跪倒山呼万岁。 一身是血的褚慕白终于盼来救星,顾不得尊卑,急声怒吼:“皇上,快,月华快不行了!快传太医!” 陌孤寒经他提醒,终于缓过神来,冲着御林军怒吼一声:“快传御医,将宫中所有御医传进宫里!延误时间者斩!皇后若是有什么闪失,朕让你们全都死无葬身之地!” 适才的队长战战兢兢爬起身来,双膝酸软,几乎动弹不得。 “快,快马去请所有御医进宫。” 赤红着双眸的陌孤寒看也不看他一眼,一拂袍袖:“将这狗奴才拖下去乱棍打死!” 队长一声惨叫,连声央求:“皇上饶命,饶命啊!奴才只是听太皇太后旨意办事,不敢有违。” 陌孤寒一声冷哼,咬牙一字一顿道:“无论是谁,什么缘由,今日若是朕的皇后有什么三长两短,朕即便背负千古骂名,拼得江山倾覆,也要血债血偿!” 语气铿锵,掷地有声,寒气沁入骨髓,犹如利箭,气势更如滔天浪潮,铺天盖地。 众御林军闻之色变,全都抖若筛糠,匍匐在地,骇得魂飞魄散。 队长被人不由分说拖下去,已经吓得溺了,就连求饶的话都憋在喉咙里,一个字都不敢说。 陌孤寒颤抖着手接过月华,只觉得怀里人身轻如纸,好似一单薄纸人一般。他就着火光,见她满身是血,也不知道究竟受了多少伤,左肋处依旧血涌如注。 月华双眸紧闭,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在跳跃的火光下,已经看不到一点血色。 这样子的月华,令他感到有点陌生。 时间恍如被冻结,空气凝固,他胸口发闷,痛得窒息。 荣祥气喘吁吁地赶过来,也是面色大变:“皇上,请邵相也进宫吧?” 陌孤寒猛然抬头:“步尘,快马去请邵相,速速进宫。” 步尘领命,立即飞奔绝尘而去。 “怎么会这样?” 陌孤寒仍旧难以置信:“这是谁干的?侍卫呢?朕不是让你好生保护她吗?为什么还会这样?” 褚慕白单膝跪地:“微臣该死,微臣今日出宫赶回枫林的时候,就见火光漫天,杀手无数,侍卫们已经全部阵亡,初九也已经遇难,微臣只能救出娘娘一人。” “谁!干!的?是不是喋血堂?” 褚慕白愧疚地低下头:“微臣不知!” “不知道?”陌孤寒几乎是嘶声低吼:“朗朗乾坤,太平盛世,竟然有人明目张胆地刺杀朕的皇后?朕养了那么多的兵将,都是饭桶吗?!” “皇上息怒,下情容臣晚些回禀,娘娘伤势要紧。” 当着宫里御林军的面,陌孤寒虎目一酸,竟然就淌下一行热泪来:“御医呢!御医!” 他猛然反应过来,转身拔足狂奔。 宫里夜间值守的御医们已经闻讯慌慌张张地赶过来,心惊胆战地劝慰陌孤寒将月华安置好,上前查探伤口,只一眼,就面色一凜,蹙紧了眉头。 “皇后怎样?” 陌孤寒焦灼地问。 “看出血情况,只怕是伤及了脾脏!” “那还愣着做什么?快些治啊!” 御医们面面相觑。 陌孤寒一脚狠狠地踹过去:“若非皇后如今危在旦夕,朕一脚要了你的性命,还磨蹭什么?” 太医几乎被踹飞出去,惊慌匍匐在地:“不是微臣不救,而是无能为力。” “什么?!”陌孤寒大怒,恨不能就一掌劈下去:“那朕要你们何用?” “皇上,”太医磕头如捣蒜:“娘娘如今失血过多,微臣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给娘娘止血,吊住一口气息。她的伤伤及脾脏,医治时稍有不慎,便会造成脾脏破裂,大出血。漫说微臣,即便是所有御医全部聚齐,也没有人敢动手医治啊!” 陌孤寒踉跄后退两步,猛然间疯了一般,一掌向着身后劈下,碎木飞溅,他的手顿时血流如注。 “皇上保重龙体!” 有道是关心则乱,一旁子衿气急败坏:“先行给娘娘止血,保住性命再想办法才是!” 陌孤寒如梦初醒,恨得咬牙切齿,伸手一指:“快!快!使出你们所有的本事!” 御医们忙不迭起身,针灸用药,各显神通。 陌孤寒简直如同油锅蚂蚁,急得捶胸顿足,乱了方寸。 太医院里的御医陆续被召集过来,查验过月华伤势以后,均束手无策,跪在地上噤若寒蝉。 月华躺在床上已经气若游丝,出血虽然已经略止,但是明显已经失血过多,就连脉搏都清浅地不易觉察。躺在那里,了无生意。 “给朕打马出宫,所有医馆,挨家查问,只要有能医治皇后者,封王拜相,高官厚禄,朕都可以给!” “邵子卿呢?滚到哪里去了?” 陌孤寒困兽一般烦躁,紧紧地攥着月华的手,将最后的希望全部寄托在邵子卿的身上,他的医术虽然算不得最好,但是他见闻广博,医术也独成一格,擅于疑难杂症。 邵子卿被步尘扛着仓皇而至,满头大汗,顾不得见礼,扑在床帐前,察看一眼伤势,面色骤然一寒,双眸亦是急得猩红,手背之上青筋暴突。 陌孤寒的心就“忽悠”一下沉了下去,迫不及待地追问:“她怎么样?可有办法?” 邵子卿对于他的问话恍若未闻,紧闭着眸子,纠结片刻,终于一咬牙,孤注一掷:“臣下从未医治过这种创伤,但是曾听闻过有一种脾脏破裂修补术,但是过程中随时会有血管爆裂,脾膜撕裂等不可预见的意外,臣只有两分把握。” 陌孤寒牙关紧咬,知道月华伤势已经刻不容缓:“哪怕只有一分生还的希望,也要一试!” “而且,即便能够修补成功,过后还会有许多并发症状,她如今失血过多,能否挺得过去,臣下也心里没底。” 希望过后又是一声惊雷,陌孤寒昂起头,闭上眸子,深吸一口气,方才沉声道:“无论如何,我们都要试一试!” 邵子卿点点头,也有破釜沉舟的决心:“整个过程大概需要两三个时辰,需要捆缚住她的手脚,由内力高深者不断给她疏导真气,护住心脉。” 褚慕白毫不犹豫地上前一步,与陌孤寒异口同声:“我来!” “会很辛苦,也损害身体元气。” 陌孤寒暴怒:“废话!” 褚慕白斩钉截铁:“不怕!” “好,那就劳请皇上与褚兄一起。” 两人对视一眼,郑重其事地点头。 邵子卿对着地上战战兢兢的御医问道:“你们谁精于创伤缝合之术?” 御医们都害怕担干系,默不作声。暴怒中的陌孤寒令他们已经犹如泰山压顶,就连握笔都难,更遑论是拿针。 周远站起身来:“臣在宫外行医时,曾做过几次缝合之术,试过腹腔清理之术,成功一例。” “好,那便由你给我协助。” 邵子卿见他胆色较起其他御医都要沉稳许多,立即毫不犹豫地下了决定。然后吩咐其他人,将夜明珠,开水,灯烛,棉布,烧酒等等所需用品全部准备齐全。门窗紧闭,用棉帘密封,闲杂人等全都退出屋外。 陌孤寒亲自给月华剪开一身血衣,用烧酒擦拭,然后盖好锦被,只露出伤口。 夜明珠将床帐内照得亮如白昼。 “娘娘这种情况不能服用麻沸散,烦请皇上切莫手下留情,将她手脚捆缚结实。” 邵子卿背转着身子,将一头墨发高束,袍袖挽起,仔细净了手,含泪叮咛道。 陌孤寒的手下又紧了紧:“开始吧!” 邵子卿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来,努力稳定心神,走到近前,弯下腰来,单膝跪下,两只手仍旧忍不住轻颤。 “皇上,闭上眼睛吧?” “不,”陌孤寒咬牙恨声道:“朕就要亲眼看着,今日她所遭受的苦,遭受的罪过,来日好血债血偿。” 一句话令邵子卿也义愤填膺:“好,我们就一起救回娘娘,同上天博上一博。” 夜,深沉而漫长。 月华命悬一线,三个男人,心也如临深渊。 第二百四十章 慈安宫密谋 慈安宫。 林嬷嬷静悄地进了太皇太后的寝殿,将值夜的宫人悄声打发下去。 她轻手轻脚地走到太皇太后的帐子跟前,低声问道:“您老人家歇了没?” 太皇太后叹一口气:“歇什么啊?哀家这心里七上八下的,哪里睡得着?至义命人没头没脑地传进话来,说让紧闭宫门,千万不可以放人进来,究竟是为个什么缘由也不说。如今哀家懿旨也下了,谁知道竟然是月华重伤,褚慕白带她进宫求医。 这下皇上可记恨上哀家了,人也杀了,狠话也放了出来,褚月华今日若是不能安然脱险,就依照皇上的脾性,到时候失去理智,还不知道要掀起怎样的腥风血雨?事发突然,哀家这正发愁如何应对呢。” 林嬷嬷敛气屏息,不敢劝解,默然片刻,低头道:“禀太皇太后,二爷进宫了,如今就候在外面。” “什么?”太皇太后一惊,在帐子里坐起身来:“这样晚了,他进宫做什么?就不怕招惹皇上疑心。” 林嬷嬷大气也不敢喘:“怕是出了大事,否则二爷断然不会冒这样的风险。” 太皇太后气怒道:“让他进来,哀家正好要质问他,这是唱的哪一出?想害死哀家吗?” 林嬷嬷躬身应下,拨亮灯盏,慢慢地退出殿外,将闲杂人等全都屏退下去,警惕地四周张望一眼。 一道身披斗篷的黑影悄无声息地自屋脊翻落下来,滑进寝宫里,门在外面迅速闭合了。 斗篷摘下来,露出常至义阴鹜的脸。 “至义参见太皇太后。” 声音里有几分张惶,这是前所未有的。 床帐内的太皇太后不悦地出声道:“夜半三更的,究竟出了什么事情?皇后又是谁下的手?” 常至义跪在地上,恭声道:“是我。” “为什么?哀家不是告诉过你,皇后哀家还有用处吗?”太皇太后的声音骤然凌厉起来,怒声责问。 “当年的事情,褚月华好像已经全都知道了。” “什么!”太皇太后一惊,撩开床帐,翻身坐在床榻之上:“她怎么会知道?当初知情之人不是都死了吗?” “仇正乾在枫林被杀那一夜,守墓的鲁三目睹了整个过程,并且逃脱了。微臣一直在暗中寻找他的下落,并且在今日也终于追查到他的行踪,直接灭口了。原本以为他一死便是高枕无忧,谁想到竟然中了他们暗度陈仓的计谋。 今日晚间有一棺材铺掌柜往枫林里送棺木的时候,曾经跟褚月华在竹屋里面说了半晌话。微臣怀疑,鲁三之死只是一出瞒天过海之计,就是为了掩护那人接近褚月华。所以她定然也知道了当年之事。 当时正好褚慕白等人都不在枫林,为了保险起见,微臣就派遣了数百死士,火烧枫林,尽数灭口。谁想到褚慕白关键时刻赶到,还是救出了褚月华。” “怀疑?怀疑你就闹腾出这样大的动静,还让哀家这样明目张胆地阻止皇后进宫,即便是褚月华死了,皇上也会怀疑到哀家身上!” 太皇太后终于忍不住大发雷霆。 “事发紧急,微臣也是为了保险起见,来不及瞻前顾后。毕竟当年的事情非同小可,丝毫马虎不得。” 常至义诚惶诚恐道。 “你做事谨小慎微,这一点哀家赞同。但是你今日未免也太过鲁莽。哀家问你,你可确定皇后已经知道了当年之事?” 常至义犹豫片刻,摇摇头:“那棺材铺掌柜与她密谋半晌,委实可疑,而且微臣亲自盘问,他真名叫做冯晾,与鲁三当初都是褚陵川部下。” “那鲁三在死前可见过冯晾?” 常至义又摇摇头:“城门口自有我的人在严密把守,鲁三倒是没有机会进城。不过那冯晾可有机会出城啊!他的行踪从来没有警惕过。” “就因为他们两人有可能相识,你就认定其中有诈?” 常至义被太皇太后一连串咄咄逼人地追问下来,也开始心虚:“宁可错杀一万,绝不放过一个!” “够了!”太皇太后捶床勃然大怒:“你还嫌自己这些年造下的罪孽还少吗?当年哀家的确是暗中授意,让你找机会取而代之,想办法夺取褚陵川的兵权,我们常家也好在朝堂之上站稳脚跟。可是,哀家可没有让你做出这等卖国求荣的事情来。 你够心狠手辣,一个褚陵川,杀了也就杀了,可苍耳山一战,就折损了我长安的六千精兵,还双手奉上三个城池给西凉人。当初若非你一人降罪,常家大厦全倾,哀家就恨不能立即办了你! 如今五年过去了,你受西凉人胁迫,致使边关败战连连,将士死伤无数。就像你说的,长安只要战争不断,皇上就离不开你,离不开我常家,我常家就可以在朝堂上屹立不倒。哀家为了常家百年计,也信你! 可是你看看你如今,一步错,步步错,双手沾满边关将士的鲜血还不够,简直杀人如麻,就连自己的外甥女也眼睛都不眨一下,说杀就杀,就因为一个怀疑。 至义啊,你究竟是为了常家,还是为了你自己的富贵荣华,你以为哀家真的是老糊涂,看不出来吗?你这分明就是将我常家推到悬崖之上,必将万劫不复啊!” 太皇太后一席话,最初时说得义愤填膺,气势十足,越到后来,却愈是软了下来。 天下间没有天衣无缝的计划,若想掩埋一个罪证,就必然会露出另一个破绽,如此往复,没有终止。要想苟全,只能一直杀下去。 常至义依旧恭敬地跪在地上,头也不抬:“大丈夫成大事不拘小节,一将功成万骨枯,为了将长安兵权掌握在手中,让皇上对我们常家有所忌惮,微臣也是没有办法。更何况,微臣对于西凉从来没有做出过根本性让步,只是几场败仗而已,无关紧要,领土后来也是分毫不让。至义保住了长安内地五年和平,功大于过。” “谬论,简直一派胡言!”太皇太后一抬脚,正好踹在常至义的脸上:“若非是当初你下手早了一步,干掉边陲李将军,让他背了所有通敌罪过,如今,我常家将被长安子民人人唾骂,遗臭万年!” 常至义咬牙切齿:“所以说,这一切,全都是她褚月华无事生非,若是没有她,李将军的身份不会败露,褚慕白更不能出头,她早就该死!” “当初,我们为了拉拢褚陵川,将你妹子智柔嫁给他,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是个悲剧。智柔她无意间知道了事情真相,愧对褚陵川,又不忍心揭发你,心甘情愿地选择自杀,只余下月华这一个可怜的孩子。你这当舅舅的,心果真是铁打的。” 太皇太后感慨地叹一口气,假意唏嘘道。 常至义心里一声冷哼:“无毒不丈夫,舍小家顾大家,这可都是太皇太后您老人家教导至义的,至义自然铭记于心。” “哀家当初以为,这场陈年旧事不会再被翻腾出来,还想着这个丫头机灵,可以给她一场富贵的,没想到,反而给她招惹了杀身之祸。” 常至义低头讥讽地扯扯唇角:“太皇太后今日如何这般妇人之仁?此事若换成太皇太后,相信您一样不会心慈手软,您会毫不留情地除掉褚月华的。” “你的意思,是让哀家想办法灭口了?” “反正,事到如今,她绝对不能活!” 太皇太后也冷哼一声:“说得轻巧,今日皇上一怒之下竟然杖杀了哀家的人,这可是他第一次明目张胆地给哀家难堪,可见皇上究竟有多么宝贝那个褚月华。而且他可放出狠话,若是褚月华有何闪失,无论是谁,都要血债血偿!他宁可背负千载骂名,舍得这江山倾覆,言外之意,还用哀家说吗?今日褚月华若是不能脱险,就是他跟常家鱼死网破之日!” 常至义骇然大惊失色:“果真?!” 太皇太后长叹一口气:“褚慕白已经命人手持令牌去暗中调兵遣将了!你说是不是当真!” 常至义懵了。 “事发突然,我们措手不及,提前毫无谋划,你以为,你有自保的把握吗?” 常至义满身大汗淋漓:“可若是她褚月华醒过来,常家倾覆无疑!” “依照你的意思,若是皇上也知道内情了呢?你是不是让哀家把皇上也杀了,这皇帝你来做?” 太皇太后微微俯下身子,唇角一丝冷笑。 “微臣不敢。” “不敢?看你今日这样心狠手辣,那可真是说不准。至义啊,你也不要忘了,哀家虽然是常家出来的女儿,可是我也是陌家的太皇太后!你一而再,再而三的,这是想挑战哀家的极限是不是?” 常至义抬起头来:“太皇太后舍不得那个褚月华?” “没有什么舍得不舍得,今天皇上暴怒,你最好祈祷她褚月华没事,否则难保他不会冲冠一怒,跟我们拼个鱼死网破。他早就有心除掉常家,手中怕是早已有常家累累罪证,师出有名!你觉得你有信心?还是有反心?” 常至义沉默不说话。 太皇太后以手扶额,摇摇头极是无奈地道:“你回去吧!事情究竟如何处理,哀家自有定夺。警告你,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可是......” “可是什么?!”太皇太后疾言厉色:“如今局势已经是被你搅得一团乱麻,若是不能抽丝剥茧,看出真正风向,你所有的作为都是愚蠢的!滚!给哀家立即滚出去!” 常至义再不敢多言,唯唯诺诺地退后,轻敲两声屋门,待听到外面有回声,方才打开房门,足下一点,迅速消失在慈安宫。 第二百四十一章 还有一枚棋 林嬷嬷进来,见太皇太后呆呆地坐在床边,手扶着额头,眉头紧蹙,慌忙上前劝慰:“您老人家怎么起来了?是不是头疼病又犯了?” 太皇太后轻叹一口气:“他们这是想要逼死我啊?怎么一个个的都这么不省心呢?” 林嬷嬷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不敢多嘴,只心疼地感慨一声:“您老人家别多想,先保重自己身子要紧。” 太皇太后慢慢地转过身子,林嬷嬷上前拿锦垫给她在身子下面垫好了,转身取安神香燃上:“就别喝茶了,省得一会儿睡不着,给您盛点甜汤吧?” 太皇太后摇摇头,拍拍床前:“别忙乎了,哀家这心里堵得慌,什么也吃不下。林慧,你坐下,陪哀家说会话。” 林嬷嬷不敢坐在床上,在脚踏上侧着身子坐下,身子靠在床上,帮太皇太后轻轻地揉捏着腿。 “林慧啊,今年从过了年,哀家这心里就不得劲,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所以每天夜里睡不着的时候,就翻来覆去地想。你说,哀家处心积虑地,拉扯起自己这几个子侄,让常家荣冠长安,哀家是不是做错了?” “太皇太后,您怎么这样说呢?就像您教育皇后所说的那样,朝堂后宫,本就是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皇恩反复无常,只有这娘家才是自己的靠山和根本。” “话是这样说不假,但是,现如今,智柔没了,至礼也一步错,满盘皆输,丢了性命。至义多年前的祸端也要东窗事发,他说月华可能已经知道了当年褚陵川战亡的真相。帮他,就要错上加错,不帮,他也难逃一劫,哀家这分明就是把自己捧到了悬崖边上,向前一步,粉身碎骨,他们又步步紧逼,后面全无退路。” 林嬷嬷总算是明白了二爷深夜仓促过来的用意,联想起今夜宫里发生的事情,感慨一声:“二爷如今这胆子的确是越来越大了。” “胆子大,还不就是哀家给纵容起来的。当初闻听他惹下滔天大祸的时候,哀家选择了替他遮掩,如今,他有恃无恐,觉得反正天塌下来都有哀家给他顶着,自然就肆无忌惮,今日竟然捅下这么大的篓子,连皇后都敢动。” “适才,奴婢听闻,邵相大人也进宫了,正在全力抢救皇后娘娘。御医们都断言,怕是没有救了,皇上从来没有这样震怒过,哪怕西凉边关一次次战败,他都稳若庭岳,没有这样大发雷霆。可见,皇后的确是她的心尖宠。” 太皇太后情不自禁一声苦笑:“所以说啊,这月华是轻易动不得。我们毫无提防,若是她果真有什么闪失,天子一怒,伏尸千里,肯定就是要跟我们拼个同归于尽呐。我们怎么办?难不成还果真造反不成?师出无名,必败无疑,哀家就果真成了世人唾骂的千古罪人。更何况,皇上这样宝贝她,肯定将她保护得如同铜墙铁壁,要想下手,谈何容易? 这许多年了,你见他对谁这样上心过,即便是君淑媛当初,他也不过就是跟太后呕了两天气而已。越是这冷清的人,一旦动情才会专情。这孩子就像是一杯烈酒,看起来清冽如水,其实一点就着,哀家看着他自小长大,他的脾性,哀家比他亲娘都上心啊。” “那如今可怎么办?我们封闭了宫门,阻止皇后入宫,即便是皇后醒不过来,皇上大抵也会猜疑我们。” 太皇太后缓缓闭上眸子,一声长叹:“所以说,至义他这是将哀家扶到了虎背之上啊,哀家是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反正都会招惹皇上怨恨。 一边是娘家子侄,一边是自己的孙子,两厢为难。哀家如今也尝到了当年智柔的苦楚。哀家还不如她,她大不了一死了之,死后见了褚陵川,还是个清白的。可是哀家呢,日后九泉之下见了先皇,见了列祖列宗,还有什么脸面?” “太皇太后且莫妄自菲薄,当年先帝驾崩,皇上年幼,长安风雨飘摇,可是您老人家一手定乾坤,巩固了长安社稷,将皇上一手带起来,方才有今日的繁华。这些您老功不可没,有些事情也是情非得已,相信先帝他们都能理解。”林嬷嬷苦心劝导。 太皇太后沉默了半晌不说话,满腹心事,默然许久,方才幽幽开口道:“愈来愈觉得孤寒这孩子心思高深莫测,不明白他那样宝贝皇后,如何竟然将她遣送出皇宫去?又为何册封凌烟为妃?难道果真就是为了跟皇后赌气吗?哀家觉得心里没底儿。” 林嬷嬷犹疑道:“应该不会吧?看皇后当时可是真的心灰意冷了。否则,绝对不可能不露出破绽。” 太皇太后冷哼一声:“无论是与不是,还好,哀家去年年底的时候,为了防备万一,提前安排好了一枚棋子,就是为了预防今日这样的情况,实在迫不得已了就孤注一掷。不过,事发突然,毫无防备,哀家需要时间筹谋。 如今,这皇后的性命动不得,最好的结局,其实不是置皇后于死地,而是她暂时活下来。拖延住时间,稳住皇上,哀家才有时间谋划这一切。否则,哀家真的难以想象,皇上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来。” “可若是皇后活下来,皇上得知了当年二爷通敌一事,不是一样会动手吗?” 太皇太后揉着自己的眉心,长长地叹一口气:“所以哀家才发愁啊,跟踩在刀刃上一般,可又左右为难,怎样做都是错。就满心盼着,至义只是多虑,月华根本就不知道内情。” 林嬷嬷猛然间抬起头来,眸中闪烁,欲言又止。 “怎么了?” “老奴突然想起一事,您是否还记得,当年褚将军战亡扶柩还乡,智柔姑奶奶在褚将军遗体之上发现端倪,怀疑起死因,寻到二爷再三刨根究底。您不是从术士那里寻了一种叫做‘忘忧’的药,准备偷偷给智柔姑奶奶服下的?” 太皇太后闻言陡然大喜:“我怎么把这件事情给忘了?若是月华她能忘掉以前的事情,从新开始,非但可保常家无忧,就凭借她如今在皇上心里的地位,我常家也可以牢不可破!只是不知道,那药我们耳听为虚,不知道是否果真那般有效。” “这倒是简单,我们寻人一试不就可以了吗?睡上一觉忘了前尘往事,谁也不会怀疑,查验出效果之后,直接打发出宫就是。” 太皇太后略一思忖:“这只怕也是最好的办法了,就依你所言。这人选别在自家身边选,让寿喜选个刚进宫没个依靠的小太监就是。” 林嬷嬷痛快地应下。 太皇太后心里沉甸甸的石头终于落了地:“还有,快些找人去打听打听皇后如今是否脱险?若是有什么不测,哀家也好见机行动。” 林嬷嬷点头,立即静悄地出了寝殿,仔细吩咐下去。 当邵子卿终于精疲力尽地瘫软在地上时,天色已经微明。 月华的伤口处理起来,比他想像的还要麻烦,他的眼睛眨都不敢眨,腰酸背痛,就连手都不听自己的使唤了。 他对着陌孤寒与褚慕白疲惫地点点头:“可以了。” 两人相继缓缓收回游走在月华身上的真气,见她虽然呼吸仍旧微弱,但是已经均匀许多,不再那样紊乱。只是脸色仍旧惨白如纸,毫无血色。 “怎么样?”两人迫不及待地问。 邵子卿这才费力地睁开自己的眼睛,微微一笑:“庆幸,其他地方没有出血,如今破裂的脾脏已经修补好,但是,能不能挺得过来,那就是月华自己的造化了。” 陌孤寒疲惫地跪倒在地上,眸子眨也不眨地紧盯着月华的脸:“朕相信,吉人自有天相,月华肯定不会就这样离开的,她一定能够挺得过来。” 邵子卿点点头:“为了保险起见,微臣这几日只能暂时留在宫里,好随时查看娘娘的伤情。” 褚慕白也精疲力尽地瘫软下来,席地而坐,背靠着月华的床榻:“我们还可以做什么?” 邵子卿沉吟片刻:“她失血过多,伤口又容易恶化,前四五天的时间里,身边都离不开人照顾,寸步不离。护理需要得当,暂时不能进食,只能靠药吊着。” 陌孤寒点点头:“朕亲自守着。” “你是皇上。”邵子卿有气无力地道。 “可是躺着的这个人是朕的皇后。” 陌孤寒扭过身,眼睛依旧一眨不眨地盯着月华,唇角含笑,却语带哽咽:“ 朕绝对不允许她从朕的身边离开。” 褚慕白的脸色也有些苍白,剑眉微蹙:“虽然微臣也很担心皇后,也希望能够守着皇后娘娘醒过来。但是,微臣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皇上,微臣请旨,慕白要亲自调查娘娘被害遇刺一事,为死去的初九,还有香沉,以及那几个侍卫报仇。” 邵子卿疲惫地扭过头来:“慕白兄,这是谁干的?亲自手刃他,算我邵子卿一个。” 第二百四十二章 守护 褚慕白摇摇头,仰起脸,强忍住酸涩的泪意:“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和子衿今日出宫回枫林,隔了很远就看到枫林方向火光冲天。心里就警觉不妙,快马加鞭赶过去的时候,数百黑衣人包围了枫林,一片刀光剑影,将娘娘和初九香沉包围在中央。娘娘已经身受重伤,其他侍卫全部殉职。我与子衿冲进去以后,也只能救出月华,香沉和初九为了掩护我们离开,全都惨死。” “你说你今日进过宫?”陌孤寒诧异地扭过头来。 褚慕白疲惫地点点头,自怀里摸索出那封信,已经被月华的鲜血浸湿了,字迹模糊不堪。 他苦笑一声丢在一旁,解释道:“子衿是当初苍耳山一战幸运逃脱的副将仇正乾的女儿,她前几日寻到我们,告诉我们当年我义父与六千精兵之死另有冤情,乃是被人所害,恰恰鲁三可能就是知情人。月华以身做饵,想引出鲁三,结果鲁三昨日就被人杀害灭口了。我觉得事关重大,想进宫向皇上禀报此事。” “那为何没人向朕回禀?” 褚慕白苦笑一声:“当时皇上正在议事,我们守在御书房外,被廉妃轰赶了出去。” “又是她!”陌孤寒愤然起身:“不杀她难解朕心头之恨!” “罢了!”邵子卿有气无力地劝阻道:“昨夜若非廉妃将慕白兄赶出宫去,再耽搁片刻,谁去救娘娘?廉妃这也勉强算是做了件好事。” 陌孤寒的怒火逐渐平息下来,勉强按捺住:“昨夜下手的是喋血堂的人吗?” 褚慕白摇摇头:“不确定,但是从身手来看,不太像。皇上,臣下请旨,现在立刻出宫,调查昨日之事。” 褚慕白同样也是满脸疲态,浑身的气力也被完全抽离出去。他强咬着牙,挣扎着站起来。 陌孤寒抬着脸看这个铁打的汉子,他知道,他比自己其实还要劳累,半夜奋战,策马奔驰,精神一直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如今听到月华安然的消息,肯定也是精疲力尽。 但是,打铁趁热,趁着现在尚能有一点线索,必须要立即展开调查,否则对方毁灭罪证,再想调查起来,可就难了。 陌孤寒点点头:“好,褚慕白,朕不仅给你圣旨,还要给你一把尚方宝剑,但凡是与此有关者,不论官职大小,不需请示朕,格杀勿论。朕恨不能与你一同,荡平贼寇,血洗整个京城,将他们杀戮殆尽。朕的那一份,你就用尚方宝剑,代朕完成。” 褚慕白领命,立即抖擞精神,挺直起腰板,与彻夜未眠的子衿一同,昂首阔步打马出宫。 竹林附近早就已经戒严,严禁闲杂人等进出。 满目苍夷,遍地热血。 整片枫林被热血染红,灼目耀眼。 仍旧尚有没燃尽的青烟袅袅。 香沉和初九的尸体安详地停放在一起,唇角还挂着英勇就义前欣慰的清浅笑意。 褚慕白情不自禁地想起,昨夜自己骑在马上,那一回头,香沉冲着自己挥手,红唇噏动。 往事历历在目,月华说过的话也言犹在耳。 他比谁都明白,五六年的时间在爱着同一个人,是怎样的刻骨铭心。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这个倾慕自己的女孩子,最终,她却是为了自己而死。 如今,她对自己的好,说过的每一句话,都像是攒心利箭一般,扎得这个汉子心里鲜血淋漓。 褚慕白将她身上的箭一支一支拔下来,箭头上的倒刺勾起血肉,香沉依旧睡得安详,没有一丝痛苦。褚慕白的心却痛得无以复加。每一下,他都小心翼翼,觉得是从自己的心上拔下来,勾起的,也是自己的血肉。 他多么希望,这个丫头微微蹙起眉头,叫嚷一声“痛!” 初九的身上也已经数不清究竟中了多少刀,伤口外翻,鲜血已经凝固,满身狰狞。 往日里一起说笑的弟兄,此时已经完全没有了一丝的生气。 如今月华正在昏迷,生死未卜,将来清醒之后,若是得知香沉和初九他们全都为了保护她,牺牲在这枫林里,要有多么伤心欲绝。 有人将棺材铺掌柜冯晾的尸体运送过来,旁边停放的,还有冯晾的婆娘的尸体。 昨夜,她也被人杀死在自己的棺材铺里,圆睁着双目,一脸惊恐。 又有人无辜枉死,而且就连他家人都不放过,其中究竟牵扯了什么骇人听闻的秘密? 有士兵将调查后的结果告诉他,被杀的冯晾与鲁三原本都是褚将军的旧部,鲁三死后,皇后差人进城,在冯晾的棺材铺里定了一副寿材。昨天黄昏时分,冯晾不用伙计,自己亲自赶车将寿材送到了枫林里。 褚慕白自然而然地就将鲁三的事情与此联系到了一起,可以确定,月华被对方突如其来的袭击灭口,定然就是跟当初义父坟墓被毁一事有关联,并且牵扯了冯晾夫妇。 至于这个秘密是什么,如今所有知情的人全都死了,月华又昏迷不醒,那就不得而知了。 对于行凶的黑衣人,他们的尸体上面没有任何的线索,唯一有迹可循的,也就是他们手中的兵器。与市井之间那些乌合之众不一样,这些人服装兵器全都是统一的,所使用的弓箭钢刀都是朝廷的统一制作工艺。 这些人究竟是否是喋血堂的人,还有待商榷,但他们背后所依靠的,定然是朝堂中有权势的武将或者王爷。 褚慕白心里不由自主地浮现起一个人的名字——常至义。 种种的疑点都是指向他,毋庸置疑。 此事同常至义肯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是,他无法相信,常至义为何要对月华下此毒手?枫林之中又有什么秘密?仇正乾信中所说的那个人会不会是他? 这个想法有些惊世骇俗,但是,除了他,褚慕白又委实想不出还有第二个人选。 只是,没有证据。 脚下,有东西在蠕动,轻轻地磨蹭他的衣摆。 他低下头,竟然是月华最喜欢的两只兔爷劫后余生。两只小东西,这般顽强,竟然自火海之中逃生出来,并且在这里恋恋不去。 这令褚慕白,蓦然看到了一丝希望。 陌孤寒一连两日都没有上朝理政,寸步不离地守着昏迷不醒的月华。 从晨光微曦到月朗星稀,陌孤寒紧紧地攥着她的手不放,一遍遍给她替换额头上的帕子。 乾清宫里,死一样的沉寂,这令陌孤寒很害怕。但是宫人们若是有什么动静,他又心生烦躁,恨不能大发雷霆,将心里的火气全部一泄而空。 尤其当夜幕降临,红烛燃起,哔哔啵啵地爆起烛花的时候,陌孤寒的心里空荡荡的,比空旷的宫殿还要凄凉。 他自己打破冷寂,同月华一句句说话,说着说着自己就笑着,笑着笑着又哽咽了,泪光闪烁,一遍遍模糊了月华陌生而憔悴的脸。 这些时日里,自己满怀希望,废寝忘食,就盼着有朝一日,大功告成,自己可以大开乾清门,风风光光地将月华重新迎进宫里来,昭告天下,她褚月华是陌孤寒今生今世都永不放手的女人,是长安王朝最为尊贵的皇后。 这个信念支撑着他,夜以继日,一点点从以往的奏折中寻找可以将常家置于死地的蛛丝马迹,呕心沥血地与邵子卿褚慕白二人未雨绸缪。无数个彻夜不眠的夜里,窗口泼洒进来的月光,就是他最大的欣慰。 他以为,将月华送离自己的身边,自己佯装不爱她,狠心地不去看她,那些人就不会将目光转向她,她可以待在枫林里,安然地等到天下太平,他陌孤寒一统长安。 谁能告诉他,为什么事情会演变成这个样子?当褚慕白将他调查过来的结果一五一十地告诉他,并且将仇正乾一事也毫不隐瞒地全盘托出时,他对着懊悔不已的褚慕白大发雷霆,可是有什么用,褚慕白不比自己的难过少一点。 还是自己没用! 月华开始高烧,就和邵子卿预料的一模一样。浑身热烫,所有的汤药都好像失去了作用。 她整个人那样单薄,躺在那里,就像一张纸,似乎从窗外吹进一阵风来,她都会乘风而去。 陌孤寒心生惶恐,一双眼睛猩红如血。 “月华,你一定要坚持住,一定要赶紧好起来,朕答应你,再也不会惹你伤心。” “终于,能有机会这样守护着你,这是这些时日里,朕日日夜夜煎熬的奢望,可是,为什么,朕的心里好像刀割一般,就连呼吸都是痛的?” “你曾经向朕讨要,你想要朕弱水三千,只取瓢饮,朕说过,天下间,没有什么是朕给不起你的,只要你好起来,朕愿意当着你的面发誓,一生一世一双人,朕绝对不会再有别人。” “月华,一直以来,都是朕对不起你,一直在不停地伤害你,将你对朕的好当做理所当然,朕错了,等你醒了,也罚朕给你写一份罪己状好不好?” “你曾经跟朕说过,兔爷可以保佑百病不侵,当初,你送给朕这个兔爷,保佑太后病体渐愈,今天,朕把它挂在你的床头,让兔爷也保佑你早日康复。” “咱们的两只兔爷被褚慕白带了回来,它们很幸运,竟然没有葬身火海,可见,兔爷都是有上天保佑的。不过,你不好起来,它们也看起来病恹恹的,和朕一样。” ...... 陌孤寒一直絮絮叨叨地说,说着说着,自己就开始沉默。 第二百四十三章 转危为安 褚慕白的太平军包围了整座紫禁城,刀枪林立,闪烁着渗人的寒光。 紫禁城全都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死寂,每一个人都感觉有些战战兢兢,如临深渊的恐惧。 仿佛,陌孤寒只要一抬手,这里的一切都会灰飞烟灭,不复存在。 这样荒唐的举动,轰动了整座京城,百姓侧目,百官议论纷纷。偏生这次,太皇太后什么也不敢说,而且阻止了要进宫劝谏的文武百官。 陌孤寒已经积蕴了满腹的怒气,稍微有火星迸溅,就会像炮仗一般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响声。 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乌云密布的京城看起来风平浪静,暗中已经是风起云涌。 每个人都在密切关注着昏迷不醒的月华,她的安危已经成为搅动长安风云变幻的那千钧一发。 太后过来一趟,见陌孤寒不眠不休,双目赤红,十分心疼,再三地劝。陌孤寒一直呆愣地坐着,目不转睛地盯着床上昏迷不醒的人,对于太后的絮叨充耳不闻,犹如泥塑。 时间就像是紧绷的弦。 每个人都觉得度日如年。 月华在他的精心护理之下,高烧逐渐退下来,但是仍旧昏迷不醒。 邵子卿说月华已经转危为安,紫禁城里紧绷的弦方才缓缓松弛下来。 陌孤寒的脸上终于逐渐有了喜色。 所有的奏折,全都堆积到月华的床前,陌孤寒仍旧废寝忘食,一边批改奏折。,一边不时地抬头去看一眼月华。 实在困倦的时候,他就躺在月华的身侧,紧紧地攥着她的手,方才能够安心地眯上一会儿。 乾清宫四周,守卫从来没有这样严密过,层层护卫,重重暗卫,他仍旧不放心。 褚慕白进宫:“皇上,社稷为重,慕白守在这里,您去早朝吧。” 曾经邵子卿对月华的好,令他小心提防,可如今,却令他可以踏踏实实地信任。 今日朝中的大臣已经开始进宫劝谏,跪在乾清宫外,请求陌孤寒国事为重,社稷为重,请他恢复早朝,开始议事。 他雷霆大怒,不由分说命侍卫将他们赶出宫外。但是他自己心里清楚,自己不能一直守着月华,不为别的,就因为内忧外患,他不会给那些人可乘之机,他还要给月华报仇,他绝对不能放过伤害月华的人。 从褚慕白的话里,陌孤寒知道,月华如今身上一定背负着一个巨大的秘密,这个秘密将是自己这一段时日里废寝忘食的突破口。所以,月华很危险,不仅是病情不稳定,有性命之忧,在暗处,可能还有人在偷窥,随时准备暗算月华的性命。 他不得不谨小慎微,战战兢兢,唯恐稍有疏漏,给了对方可乘之机。 月华的药和所有流食,全都由子衿经手,从来不会假手与他人,由邵子卿检验,方才一口一口喂给月华。 他担心,自己若是上朝,会不会被人趁虚而入。但是不上朝,朝堂之上又会不会被人趁虚而入? 可是月华,他的月华,如今依旧昏迷,完全没有自保的本事。他怎么放心将她交托给别人? 他不止一次焦躁地问邵子卿,究竟是怎么会事?邵子卿表示也爱莫能助,月华失血过多,而且元气大伤,她的昏迷,这是对自己身体的一种保护。还有一种可能,是月华她自己不愿意醒过来。 邵子卿看似无意的一句话,却令他一直愧疚下去。 她自己不愿意醒过来,是的,她的思维可能还一直停留在那场灾难里,火光冲天,残忍杀戮,身边的人一个又一个倒下去。 所以,她不愿意醒来,面对着失去亲人的痛苦,面对着那场恐怖。 还有,在那场灾难里,没有他陌孤寒。他正端坐在紫禁城,身边姹紫嫣红。在此之前,他伤了她的心,将她从身边毫不留情地赶出去。 所以,在月华的意识里,可能,自己已经是无依无靠的一个人,所以,她并不想醒过来,她想逃避这个残酷的现实。 陌孤寒满腹愧疚地向着月华一次次道歉,一次次追悔,求她赶紧醒过来,回应他的,也只是月华的一脸安详。甚至,眉头都不会蹙一下。 时间就在这样的煎熬里流逝,月华的脸上逐渐有了血色,就像是睡着一样安详。 泠妃等人闻听褚月华回宫,都借口探望,前来乾清宫小心翼翼地探听虚实,均被荣祥挡在了外面,所有人都不许出入。 宫里的妃子们难得同仇敌忾。她们围拢了荣祥,常凌烟第一个开口询问:“我姐姐她如今究竟怎样了?听闻她受了很严重的伤,危在旦夕。” 若是换做平常,她这样假惺惺的问话,难免招惹来众人讥讽,但是今日,她们全都眼巴巴地看着荣祥,等待着荣祥说话。 荣祥摇摇头:“回各位娘娘,皇后娘娘如今还在昏迷,我们也不知道究竟什么时候能够醒过来。” 泠妃暗中撇撇嘴:“难道皇上就一直寸步不离地守着她吗?” 荣祥回答得滴水不漏:“这里原本就是皇上的宫殿,自然是留在这里了。” 常凌烟也收敛了嚣张的气焰,不敢多嘴。 “其实,我们就是心疼皇上,担心他身子吃不消,劳烦荣祥公公把我们的心意给带到,让皇上一定好生保重龙体。”鹤妃低声道。 荣祥就敷衍着劝她们:“皇上说了,请各位主子回宫,安心就是,娘娘吉人天相,一定会转危为安的。至于他自己,他也会保重,各位娘娘请回吧。” 常凌烟等人不甘地转身回了,只留下兰怀恩一人,固执地守在乾清宫门口,哭得珠泪涟涟。 邵子卿出去,劝慰她:“回去吧?娘娘如今昏迷不醒,你见了也没用。” 兰怀恩压抑不住哭出声来:“我就想见一面而已,我不说话,我也不哭,就看一眼。或者,兰汀就守在这里,皇上与邵大人若是有什么差遣,兰汀愿意做,给娘娘熬药,侍奉汤水,这些宫婢的活计兰汀也甘之如饴。皇后对我恩重如山,委实担心,寝食难安。” 陌孤寒派荣祥出来传话:“皇上请兰婕妤进去。” 怀恩深呼吸一口气,抹干净眼泪,轻手轻脚地进去,使劲咬住下唇,紧紧地捂着嘴,不让自己哽咽出声。 “想哭就哭吧,不用忍着。”陌孤寒头也不回,淡然道:“月华知道这里有人惦记着她,替她伤心,或许就会醒得快一些。” 怀恩就忍不住抽噎,泣不成声。 “你跟了朕多少年了?” 陌孤寒冷不丁出声问道。 怀恩一怔:“记不太真切了,好像已经有五年之久了。” 陌孤寒笑笑:“也就你和月华不将朕放在心上。别人都是掰着手指头记,恨不能精确到每一天,你倒好,跟了朕多久都忘了。” 怀恩低着头,有些不好意思。 “这宫里,每个人都在煞费苦心地讨朕欢心,争得头破血流的,你为什么不争?” 怀恩一愣:“怀恩地位卑贱,哪里有跟娘娘们争的本事?” “若是说,你有这个本事,是不是你也会争?” 怀恩郑重其事地摇摇头:“宫里娘娘们勾心斗角,大抵只有两种原因。一种是妒,一种是爱。” “怎么讲?” “便比如廉妃娘娘她们,只是为了争个权势荣华,所以才会处心积虑地讨皇上欢心,容不得皇上对别人的一点好,争得你死我活,这就是一个‘妒’字。 还有一种,就像皇后娘娘对皇上这般,是爱。她心心念念地惦记着皇上,同样也是容不得皇上心里有别人。而怀恩,恰好哪一样都不是。” 陌孤寒慢慢转过身来,用猩红的眸子上下打量她:“那你是哪一种?” 怀恩计较片刻,终于下定决心:“怀恩实话实说,还请皇上不要怪罪。怀恩对于皇上,满心满眼的,都是感激。我一直是将皇上视作自己的主子,唯命是从。这种奴性已经根深蒂固,将您奉若神明,不敢妄想,不敢攢越。所以,怀恩才不会争。” 陌孤寒眸光闪烁,叹一口气:“所以,也唯独只有你才能够和月华亲厚。” 怀恩摇摇头:“怀恩和娘娘亲厚,并不仅仅是因为怀恩不会嫉妒娘娘,更重要的一点是,怀恩的命都是娘娘给的,怀恩将娘娘视作恩人,而娘娘将我视作亲人。” 陌孤寒扭过脸去,重新盯着月华的脸:“所以朕信得过你,你愿意跟朕一起照顾她吗?” 兰怀恩又惊又喜,忙不迭地点头:“愿意,愿意。” 陌孤寒胡子拉碴,满脸憔悴与颓废:“香沉也死了,朕不知道还能相信谁?可是朕不能一直寸步不离地守着她,朕还要肩负保护她的责任,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他的话音里有些无助,兰怀恩跪在地上,泪眼盈盈:“娘娘对怀恩有再生之恩,怀恩愿意为皇上分忧,尽心尽力地照顾娘娘。” 陌孤寒无奈地点点头,恋恋不舍地松开紧握着月华的手:“邵大人会告诉你注意事项的。” 怀恩简直受宠若惊一般。 第二百四十四章 忘忧 陌孤寒与邵子卿上朝的时候,月华就交给子衿和怀恩悉心照顾。 怀恩这些时日极是操劳,但是精神看起来一直很好,好似能够守在月华身边,就这样照顾她,是一件令她极为开心的事情。 她守在药炉旁边,亲力亲为,给月华煎药,手里的蒲扇轻轻地摇晃,药锅沸腾,药香氤氲在整个院子里。 天气已经很热了,她被炉火炙烤得小脸通红,脸上,鼻尖上都渗出晶莹的汗珠来。 她身边伺候的丫头抱着一盆木炭,从内务府一路走回来,也热了一个大红脸。 “主子,木炭领回来了。” “怎么去了这么久,这木炭都快要撑不住了。”怀恩漫不经心地问。 丫头用袖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汗:“这木炭许多时日未用,堆放在地上,有些受潮,挑拣的时候费些功夫。” 怀恩点点头,用帕子垫着药锅,端起来:“你就着手加些炭进去。药马上就好了,一丁点就好。” 丫头应着,顾不得找木炭夹子,用手直接抓了往炉火里面丢。 立即有火苗升腾起来,小丫头许是烧灼了手,低低地惊呼一声,将手里木炭一股脑地丢了进去。 瞬间,烟灰四溅,一股浓烟升腾起来,冒着火星。 怀恩手里端着药锅,还半弯着腰,被窜起来的烟火熏得转了身子。 “呀,我的眼睛!” 她一声惊呼。 “怎么了,主子?”小丫头忙不迭地问。 “烟灰迷了眼睛了,睁不开。” 怀恩一厢说,一厢将药锅丢到地上,从怀里掏了帕子擦眼睛。 小丫头惊慌失措地到她跟前:“对不起,对不起,是奴婢笨手笨脚的,用不用婢子帮您吹吹?” 怀恩眼睛睁不开,用帕子使劲揉,直到出了眼泪。 “不用不用,你快些将药锅墩在药炉上盖住。怎么这样大的烟气?没有叮嘱内务府的人把受潮的炭翻出来晾晒一下么?这煎药一直要用呢。” 小丫头转身将药锅端起来,放在药炉之上,扭头见怀恩仍在不停地揉眼睛,慌忙低了头,迅速地从袖子里拿出一个药瓶,拔开瓶塞,将里面的药水顺着缝隙倒进了炉上的药汤里。然后将药瓶仍旧塞进袖口里放好。 “怎么样?您的眼睛好些没有?”小丫头关切地问。 怀恩勉强睁开眼睛,眨了几下,方才觉得不是那样难受:“以后做事仔细些,可莫一直这样毛手毛脚的。适才若是一个不小心,我手里的药锅就掉在地上摔碎了,岂不耽搁皇后娘娘服药?” 小丫头挨了教训,唯唯诺诺地听着:“是,娘娘,婢子以后定然注意一些。” 怀恩掀开药锅,用筷子将里面草药挑起来看了看:“应该快要好了。” 小丫头立即有眼力地从一旁拿过药碗:“娘娘,让奴婢来吧?” 怀恩摇摇头:“不用,我要亲自来。” 又煮了盏茶功夫,见药锅里的水煎得只剩一碗,方才垫了帕子,将药汁过滤出来,然后取出一枚银针,放进药汤里面试探片刻,见依旧光亮如新,并未变色,方才放下心来,端着径直进了寝殿。 小丫头极殷勤地开门打帘,然后按照规矩守在门口,不敢踏入大殿。 子衿转过身来:“药好了?” 怀恩点点头:“在外面晾了一会儿了,现在就可以吃。” 子衿上前接过来:“辛苦兰婕妤,您先歇会儿,我来喂。” 怀恩点点头:“已经用银针试过了,你再试一次?” 子衿摇摇头:“您有什么信不过的?” 门口的小丫头探过半个身子,床帐半遮半掩中,子衿坐在床边,将碗里汤药一勺一勺地喂下去,不时用帕子擦拭着她的唇角,专注而认真。 怀恩将空了的药碗递给门口的小丫头,小丫头微微一笑,扭身静悄地出了乾清宫。 怀恩眼见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气怒道:“这丫头跟了我许多年,没想到竟然是个吃里扒外的。” 子衿叹一口气:“太皇太后权势滔天,想要拿捏一个人的短处,让人替她卖命,太简单了,不过举手之劳而已。” “管她是因为什么原因,她这样做,无疑就是陷我于不仁不义。若非皇上早有准备,我亲手熬的药,喂娘娘吃下去,岂不百口莫辩?这样的丫头,恨不能立即就揭穿了她,审问出个一二三来。” 怀恩气势汹汹,恨不能立即便冲出去,寻那个丫头说道个明白。 子衿一把捉住她的手:“皇上不是特意交代过,不能打草惊蛇么?” 怀恩极是不甘心,跺脚低声怒骂:“这些人心肠都是黑的么?娘娘如今已经是这幅模样,她们如何还要下这样的毒手?” 怀恩一说,子衿方才猛然反应过来,扭头对着床上的人道:“步统领,你还不快些解开喉间穴道,将药逼出来么?” 床帐之上,步尘一跃而起:“早就逼出来了,原本喂进嘴里的就不多,幸亏不是皇后娘娘躺在这里。” “委实不明白,我们当场揭穿了那个丫头,审问一番,多么干脆利落,为何还要这样费力,非要步尘当着那个丫头的面,将药全都吃了下去。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厉害的药物,竟然银针都测试不出来。”怀恩愤愤地嘀咕道。 “皇上和邵相自然有他们自己的顾虑,应该就是稳兵之计,让对方误认为皇后娘娘已经服下药物,她们才会心安,不再处心积虑地动手吧?” 子衿揣测道。 步尘点点头:“我去向皇上与邵相汇报一声。你们仔细一些,千万沉住气,不要露出马脚。” 子衿和怀恩点点头,走到床边,掀起被子,摸索着按动床边机关,只听“扎扎”连声,那床板向着一侧翻过去,从下面缓缓托起床板,月华安然躺在床上,依旧睡得安详。 步尘离开寝殿,径直去了陌孤寒的御书房,将适才的事情向着陌孤寒与邵子卿一五一十地说了。 陌孤寒一声冷哼,将手里奏折愤愤地摔在案几之上:“哼,朕还没有找她算账,她竟然不死心,再次对月华下手。” 邵子卿轻叹一口气:“看来,娘娘的确是知道了很重要的事情,以至于这些人不依不饶,饶是咱们这样仔细,她们仍旧冒着这样大的风险来加害她。” 陌孤寒双眉紧锁,疑惑地道:“那么,昨夜里究竟是谁偷偷往朕的茶盏下面夹带了那张字条,提醒朕呢?” “难道皇上没有问过荣祥?” 陌孤寒摇摇头:“已经问过了,他也并不知情。因为害怕打草惊蛇,也没敢兴师动众地继续调查。” “此事机密,太皇太后做事又一向是滴水不漏,能够探查出这样的情报出来,想必一定是太皇太后身边极信任之人。应该是娘娘平日里与人为善,所以就连慈安宫里的人,都不忍心看着她被加害,所以暗中相助。” 陌孤寒苦笑一声:“朕的后宫果真是热闹,你方唱罢我登场,朕都不知道,慈安宫里竟然藏龙卧虎,还有这样一个人。你想,能够瞒过荣祥,将字条递到朕的跟前来,在宫里也要有手眼通天的本事。” “还好此人心正,没有同太皇太后一党同流合污。皇上不必忧虑。” 陌孤寒点点头:“朕只是好奇此人身份而已。” 邵子卿转过头问步尘:“她们给娘娘吃的药?你可留了?” 步尘从袖口里掏出帕子,打开递给邵子卿:“药渣已经被那个丫头倒掉了,子衿姑娘用帕子蘸了不少汤药,你能鉴别得出来吗?” 邵子卿接在手里,放在鼻端轻嗅,紧锁了眉头:“果真不是毒药!难怪银针测试不出。” “那是什么?”陌孤寒和步尘异口同声。 邵子卿斩钉截铁地道:“她们往皇后娘娘的药里偷偷添加的,应该就是字条上说的‘忘忧’没错。” “忘忧?”步尘疑惑地问:“这到底是什么药?” 邵子卿点点头:“原本是一种江湖术士炼丹修仙的圣药,据说服用以后,可忘记前尘往事,犹如初生,脱胎换骨,所以名‘忘忧’。” 三人沉吟片刻,陌孤寒一声冷哼:“她们害怕月华万一有什么闪失,朕激怒之下,会和她们拼个鱼死网破,所以就选择了让月华忘掉以前的事情。” “只要皇后娘娘忘了枫林那日所发生的所有事情,那么常家依旧可以高枕无忧,而且,娘娘依旧还是她们常家可以利用的棋子。太皇太后考虑事情一向周全。” “既然如此,朕就将计就计,让她们安心就是。只要月华能醒过来,就是她们常家的覆灭之日。” 邵子卿一本正经地摇摇头:“如今常家为非作歹的罪证已经全都搜集完毕,万事俱备。但目前最为紧要的,就是常至义的兵权,如何能够以雷霆之速,拿下常至义,这是重中之重。只要常家没有了依仗,到时候纵然朝堂之上掀起腥风血雨,常家也不能奈何。只是,从枫林一案来看,常至义背后不仅有喋血堂,怕是还私下养了一批死士,势力不容小觑,皇上不得不顾虑。” 陌孤寒眯紧眸子,踌躇满志:“朕已经等了这么多年,忍了这么多年,又牺牲了这么多。如今终于胜利在望,朕一定谨慎,斩草除根,绝对不会给常家任何可以喘息翻身的机会。这个邵相尽管放心。” 第二百四十五章 无中生有之计 皇上此次大肆兴兵,或许别人不知道茅头所指,但是作为最有疑点的罪魁祸首常至义,如何也按兵不动,这样沉得住气?我们的人也打探不到常家暗地里有什么大的动作,这点有些匪夷所思。” “谅他们也不敢,否则岂不不打自招?通过太皇太后让月华服用忘忧这一点来讲,就可以说明她们也怕了。朕如今有韩玉初秘密督造的三千连弓弩,还有褚慕白。如今太平军已经成为一支精锐之师,就凭借他如今在军队里的威望,朕相信足可以与他常家平分秋色。” 邵子卿点点头:“皇后娘娘当初大胆启用褚慕白,破解了困扰你我数年的兵权难题,否则我们如今仍在瓶颈之内。” 陌孤寒仰天叹一口气:“所以说,朕的皇后那是上天赐给我最为珍贵的宝贝。子卿,都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天,她为什么还是不能醒过来?你有没有什么办法?朕每日里五内如焚,简直一刻都等不得。” 邵子卿沉吟片刻,有些犹豫:“也不是说没有,只是怕皇上为难,所以一直没敢开口。” “是什么?快说?”陌孤寒猛然转过身来,迫不及待地问。 “听说西凉皇室珍藏着一株千年血参,聚精气,养气血,堪比灵丹妙药,娘娘若是能够服用,定然可以最快恢复。” “你为何不早说?” 邵子卿一声苦笑:“皇上有所不知,这千年血参可非凡品,关键时候,这人只要尚有一丝脉搏,就可以起死回生,那西凉皇室怎肯拱手相让?若是对方狮子大开口,借此勒索,臣下岂不是让皇上为难?” “有何为难?皇后乃是朕的无价之宝,西凉人想要什么交换尽管开口便是。朕这就立即修一道圣旨,着人日夜兼程,前往西凉,不惜任何代价,势必要将血参讨要过来。” “可若是西凉不肯呢?” “若是不肯,朕就挥师西上,踏平西凉,夺取血参,朕不怕背负言而无信,昏庸无道的传世骂名。” 邵子卿愣怔片刻,方才再次苦笑一声:“臣下就不该多嘴。” 陌孤寒心焦如焚,立即专程派人带着自己的书信,快马加鞭,星夜兼程地赶往西凉,向着西凉皇室讨要血参。 这件事情在后宫立即引起一阵不小的骚动,太医院里有太医说,那血参乃是无价之宝,如今天下间也就只有这一株,皇上对于皇后的心思可见一斑。 风声传扬进悠然殿,鹤妃恼羞成怒,摔断了手里的紫檀佛珠,滚落一地。 “褚月华已经被逐出紫禁城,还受了那么严重的伤,没想到竟然还能死灰复燃,重新活过来。” 纤歌低头从地上一颗颗捡起佛珠,这些时日里,她一直沉默寡言,只闷头做事。上次的事情使她受尽指点与嘲讽,整个人都黯然失去了光彩,像凋残的花瓣一般迅速枯萎下来,满身灰败。 鹤妃依旧盛怒:“简直岂有此理!她若是醒来,皇上肯定对她恩宠如初。宫里有一个常凌烟,就已经夺了皇上全部心思,如今好不容易被降了位份,本宫胜利在望。如今她一回来,皇上就连我的悠然殿都不再踏足。这么长时间的辛苦谋划难不成就付诸流水?” 珠子掉落在佛案下,纤歌伸长了胳膊去够,鹤妃终于怒不可遏,上前将她衣襟上兜着的珠子全都拨落在地上。 “如今都火烧眉毛了,你还捡这些劳什子的东西做什么?倒是说话啊!” 纤歌默然低着头:“奴婢委实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说什么都好啊,你心里怎样想的自然就怎样说了。” “奴婢若是劝娘娘,忠言逆耳,娘娘肯定不爱听;奴婢若是顺着娘娘说,又唯恐火上浇油,娘娘一时冲动,再行将踏错。” 鹤妃气不打一处来:“自然是你觉得怎样是对的,就怎样说!” 纤歌低垂着头,说话的声音极低,细如蚊蚋:“皇后娘娘如今就是皇上心里的心肝宝贝,谁也动不得。即便娘娘您心里再有气,也要忍着,就像兰婕妤那样,殷勤备至地照顾皇后,才得皇上待见。” “不可能!”鹤妃猛然一挥手,断然反驳:“如今我这肚子都快要气胀了,见到她褚月华就恨得咬牙切齿,恨不能咬死她,怎样都装不出兰婕妤那副下贱样。” 纤歌继续低着头,不说话。 鹤妃气哼哼地直喘粗气:“纤歌,本宫知道你向来主意多,给本宫好歹想个法子,我绝对不能容忍皇后重新宠贯六宫。” 纤歌摇摇头:“即便皇后昏迷不醒,如今已经是宠贯六宫。再说皇上戒备森严,就连靠近都靠近不得,哪里有什么主意?” “没有也要想,现在皇后还未醒转,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也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正是好时机。” 纤歌无奈地摇摇头:“万万不可,皇上如今正是满肚子火气,若是露出什么马脚,绝对死无葬身之地。” “我不管!”鹤妃一怒而起,目光狠厉而毒辣:“那你就想一个万全之策,不会被刨根究底,发现端倪的法子。” 纤歌略一沉吟,悠悠地叹一口气:“法子是有的,不过奴婢真的不建议娘娘冒险。” “哪里这样畏首畏尾的?无论成败,本宫绝对不埋怨你就是。最好就是一剂方子下去,那褚月华一命呜呼,永绝后患。” 纤歌咬咬下唇:“这害人的法子分三种,第一种最为高明的就是借刀杀人,可一箭双雕;第二种暗箭伤人;第三种才是投毒陷害。娘娘不过是气恼皇后夺了皇上的心,只要让她失宠便罢,没有必要非要她性命。” 鹤妃听她说话,终于不耐烦,迫不及待道:“究竟是怎样的方法,你就别卖关子了,快些说。” 纤歌轻轻地“嗯”了一声:“听说皇后重伤昏迷是褚慕白舍生忘死地救出来的,又一路抱着,打杀进皇宫,连自己的性命都不管不顾了。” 鹤妃点头,轻嗤一声:“这褚慕白对褚月华果真是情深意重,上次为了她怒斥廉妃,被贬罚了去巡街,风吹雨淋的。我兄长若是能有这十分之一二对我,我也就满足了。” “可惜,褚慕白不是娘娘的亲哥哥啊。” “所以说,我那哥哥更是不如......你的意思是说?” 纤歌点点头:“奴婢说一句大不敬的话,皇上疑心较重,以前就因为疑心皇后与褚慕白,在除夕宴上多加试探,并且雷霆大怒,难道娘娘忘记了吗?” 鹤妃忍不住“嘶”了一声:“你不说,本宫还果真忘记了。我记得好像是说,当初皇后的父亲褚陵川曾经做主想把皇后嫁给褚慕白来着,两人那是青梅竹马,感情好得蜜里调油。皇后与那褚慕白一同住在枫林里,又朝夕相对这许多时日,难保不会旧情复燃。否则,那褚慕白如何心甘情愿地为皇后卖命呢?” “有没有什么事不重要,即便没有我们也可以无中生有,正所谓三人成虎,流言是把杀人刀。只要能令皇上疑心,皇后昏迷又无法辩解,皇上稍一懈怠,不就给了常凌烟等人可乘之机吗?奴婢相信,常凌烟将皇后恨之入骨,肯定不会消停的。” 鹤妃几乎是立即就兴奋起来,感觉已经是胜利在望,陌孤寒听信传言后,定然心生疑窦,雷霆大怒,将皇后弃之不理。 “那,你说我应该怎么做?在宫里散播?这些宫人婆子们对于这种事情最是津津乐道。” 纤歌摇摇头:“娘娘的优势不在宫里,而是在宫外,毕竟宫外有娘娘兄长他们帮衬。您若是在宫里这方寸之地散播谣言,很容易就会被顺藤摸瓜,查到头上。在外面可就不一样了,京城这么大,怎样都查不到娘娘的头上来。由外而内慢慢渗入,可信度高,皇上才会深信不疑。” “好主意!”鹤妃兴奋地眉飞色舞:“纤歌,你果真是本宫的智多星,本宫这就立即传信给我哥哥,让他见机行事。” 纤歌低低地“嗯”一声,继续低下头检拾地上的檀木珠子,一粒又一粒,专注而认真。 鹤妃轻咳一声:“纤歌,有些事情已经过去了,就不要一直放在心上耿耿于怀。就像你劝说本宫的那般,一切全都向前看,你只有抖落掉身上的包袱,自己才能轻松。” 纤歌并不抬头,摩挲着手里的珠子,幽幽道:“只有放在心上,有些仇才能刻骨铭心。我纤歌受此大辱,绝对不会轻易善罢甘休。害了我的人,不是降个位份,找宫人顶罪就能逃脱的。我不仅要以血还血,以牙还牙,还要让她常凌烟千倍百倍地讨还回来,这是我如今活着的唯一念想。” 她的脸上平静无波,说话的声音也极柔和,就好像只是在闲话家常一般,轻描淡写。鹤妃却分明感受到了一股彻骨的凉意,直达四肢百骸,令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战。 她的声音里也情不自禁地带了一点泠泠颤音:“你我同仇敌忾,放心,本宫会助你一臂之力的。” 第二百四十六章 加封国舅爷 流言,从来都不用刻意地去传播,只要是萌芽,就会悄然滋生,像藤蔓一样疯狂地蔓延,迅速占领所有适合它生长的地方。 茶楼酒肆,那些闲来无事,无聊至顶的人,终于有了可以津津乐道佐酒的消遣。 皇宫秘辛,皇后艳史,千丝万缕联系的,还是他们心中敬仰的少年将军,这是一个多么劲爆的话题。 许许多多关于两人的风流韵事立即噼里啪啦地在市井间炸开来,就像是丢进热锅里的玉米粒,汹涌地爆裂开。 那些流言绘声绘色,被传说得有鼻子有眼,俱是有人亲眼所见。 紫禁城里仍旧昏迷不醒的皇后,迅速被推上了京城的风口浪尖。百姓们忌惮皇位,不敢肆无忌惮,但是押韵的歌谣已经在孩童口中争相传唱。 褚慕白打马走在街上,百姓在身后窃窃私语,孩童追在他的马后齐声传唱那些他们自己都不懂含义的歌谣。在褚慕白一回身的时候,就立即一哄而散。 褚慕白有些心慌,他自己问心无愧,但是他担心陌孤寒会疑心月华。 他一直在犹豫,是否应该向着陌孤寒解释,免得他先入为主,但是又怕自己越描越黑,适得其反。 可惜他还在犹豫不决的时候,那些流言已经轰轰烈烈地绕过紫禁城的高墙,蔓延进宫里去。 最初的时候,这些乱七八糟的流言并没有传进陌孤寒的耳朵里。但是后宫里的人,那是唯恐天下不乱,怎么会放过这种可以打压月华的好机会? 泠妃听下面宫人含翠绘声绘色地一通比划之后,立即欣喜若狂地跑去了太后的瑞安宫,然后添油加醋,绘声绘色地讲给了太后知道。 她满心期待,太后会勃然大怒,然后气势汹汹地去找陌孤寒,降罪褚月华。 太后虽然不待见月华,更是因为陌孤寒这些时日里的不眠不休,任性妄为而有所迁怒,恨不能除之后快。但是此事却是关乎皇家的颜面,她更不想陌孤寒会为此承受打击,因此立即义正言辞地斥责泠妃不要胡说八道,传播这些流言蜚语,坏了皇室脸面。 泠妃被劈头盖脸一顿训斥,心里不服气,泱泱地回到椒坊殿,哪里肯善罢甘休? 含翠上前殷勤侍奉,意在讨赏,见她一脸闷闷不乐,小心翼翼地问起缘由,立即挖空心思,帮她想了一个更高明的方法。 宫里有流言,自然就有传播者,哪个宫里也是不例外的,这样沸沸扬扬的消息自然有人私下偷偷议论,推波助澜。 泠妃一大早起就不由分说地命人将那些嚼舌根子的宫人当场杖责十个板子,折腾出不小的动静。 而且,地点就在陌孤寒下朝的必经之路上。 宫人们打板子,那是要裙子一撩,扒了裤子的,当着众人的面,疼也就罢了,咬牙忍忍就过去了。但是这当众赤身裸、体的算是怎么一回事儿,挺大的姑娘家以后还怎么见人? 因此几个宫人简直魂飞魄散,全都哀哀央求,拼命磕头认错。 这动静自然也就不小。 陌孤寒恰好就在这个时候经过,见宫人们哭爹喊娘地哀声央求,泠妃大发淫威,当场就沉了脸:“泠妃,这是怎么回事?” 泠妃早就接到含翠使来的眼色,知道陌孤寒过来了,佯作惊慌失措地跪下请罪:“惊扰圣驾,妾身有错,恳请皇上恕罪。” 陌孤寒微微蹙眉:“宫人们犯了错,尽管交给嬷嬷们处置,要打要杀随便。在这大庭广众之下,成何体统?” 泠妃吞吞吐吐:“实在是这些宫人捕风捉影,满嘴胡说八道,如今传扬得整个后宫沸沸扬扬,丢失了皇家颜面。妾身不得不当众小惩大诫,以儆效尤。” 陌孤寒记挂着月华,没有心思管后宫里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沉声不悦道:“传播谣言,霍乱宫廷,直接交给慎行司就好,免得鬼哭狼嚎的闹心,耳根子也不清净。” 泠妃跪在地上,不急不慌道:“事关皇后娘娘清誉,妾身不敢草率处理,就是要杀一儆百。” 转身欲走的陌孤寒猛然转过身来:“你说什么?” 泠妃这时候方才猛然醒悟一般掩住了嘴:“没,没说什么?” 陌孤寒的朝靴在她的跟前停顿了下来:“她们是在胡说八道什么?” 泠妃身子一个瑟缩,低声嗫嚅道:“启禀皇上,如今宫里乃至整个京城都已经沸沸扬扬,都是在说皇后娘娘和褚将军的,各种不堪入耳的话都有。” “什么话?”陌孤寒面色一寒,浑身迸发出骇人的寒气。 “好像,好像是说,皇后娘娘与褚将军两人在枫林里,其实已经私定终身,两人经常出双入对,格外恩爱。京城里有许多百姓都亲眼见过。所以,皇后娘娘出事,褚将军才会这样心急如焚,不顾自己的性命,擅自闯宫。还有......” “够了!”陌孤寒猛然间打断泠妃的话,已经沉了脸色,怒气翻涌,转身拂袖:“这些宫人的确该打,再加十个板子,打残为止。” 泠妃见陌孤寒怒发冲冠,心中愈加得意,喜形于色:“是,皇上。” 陌孤寒已经大踏步而去,怒声吩咐荣祥:“速传褚慕白进宫!” 荣祥早就听到了宫人之间的议论,藏着掖着,没想到还是被泠妃给捅破了,捶胸顿足,心里也忐忑不已。 旨意飞速传下去,褚慕白接到口谕,自然不敢怠慢。 荣祥就守在乾清宫门口,见褚慕白龙行虎步,雄赳赳地走过来,挤眉弄眼地暗中提醒他要小心,皇上正是盛怒之中。 褚慕白不解何意,忐忑地推门而入,小心翼翼。 一个茶盏不由分说地迎面掷过来,带着凌厉的劲风。 褚慕白侧身躲过,一抬手就接住了茶盏。 然后又有书本呼啸而至,接二连三,劈头盖脸,带着熊熊怒火,褚慕白手里端着茶盏,丢也不是,端也不是,疲于应对,又不敢还手,身上,头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两下。 “皇上?”褚慕白愁眉苦脸地央求。 陌孤寒终于消下火气,停下手,对着褚慕白冷哼一声:“你还有脸见朕?” 褚慕白不知道陌孤寒的怒气来自于何处,但是心里“咯噔”一声,隐隐约约有了猜测。 “微臣不知道所犯何罪?还请皇上明示。” 陌孤寒原本就余怒未消,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更是惹得他火冒三丈。 “不知道?朕问你,现在宫外是不是流言四起?” 陌孤寒的问话直接印证了褚慕白的猜测。他忙不迭地跪在地上:“谣言止于智者,臣与皇后娘娘谨守礼仪,恪守本分,那些流言绝对都是血口喷人。” “你果真是知道的?” 褚慕白默然。 “你竟然放之任之,就听凭他们污蔑月华清誉?朕不打你打谁?” 褚慕白愕然抬头。 陌孤寒一声冷哼:”朕不相信你,甚至于月华身边的每一个男人,朕都怀疑他不怀好意,但是朕信得过月华。” 褚慕白一直以来提着的心“噗通”一声落了地:“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微臣相信,流言自会不攻自破。” “不攻自破?这些流言明显是有人别有用心,故意散播出来的,只会愈演愈烈,怎么可能自己偃旗息鼓。” 褚慕白俯首沉吟片刻,好似终于下定决心一般,仰起脸来:“微臣恳请皇上立即赐婚!” “赐婚?和谁?”陌孤寒惊讶地挑眉。 褚慕白一咬牙:“谁都可以。” “谁都可以?”陌孤寒恍然大悟,忍不住哑然失笑,望着褚慕白简直哭笑不得:“你思忖半晌,就想了一个这样的馊主意出来?” 褚慕白抿抿唇:“请恕微臣愚钝。微臣觉得,只有慕白有了家室,才不会继续给娘娘招惹麻烦。” 陌孤寒用手指着他,吭哧半晌:“你是不是为了朕的皇后,怎样的牺牲都甘之如饴?以前为了她甘愿娶常凌烟,如今又为了她心甘情愿地让朕赐婚。朕若是遂了你的意,那些人正好是大做文章,说朕吃醋了,硬塞个夫人给你,你这纯粹是阴朕呢是不是?” 褚慕白也觉得自己的主意委实不太高明:“慕白绝对不敢,只是一时之间无计可施,愿意听皇上吩咐。” 陌孤寒自鼻端轻哼一声:“你行军打仗,排兵布阵犹如鬼斧神工,无人能敌,可若是论起这阴谋诡计,你和当年的褚陵川一样,过于耿直了。偏生,朕吃你的醋,看你不顺眼,却还要升你的官。” 褚慕白一怔,仰起脸:“升官?” 陌孤寒点点头,不耐烦地抬手示意他平身:“如今朕也不能给你太高的权位,毕竟你还这样年轻,朕的底牌没有了,将来你若是再立战功,朕就不能封赏了。暂时,就先封你个国舅吧。你陪着月华在褚将军墓前代朕尽孝,朕很感激。” 国舅只是一个虚名,以往历朝历代皆无官职,但也算是皇亲国戚,文武百官见了都要恭敬地行个礼。褚慕白本是褚陵川义子,按说不应该有这样的封号,皇上此举无异于认同了他的身份。 这些虚名褚慕白不稀罕,倒是能堵众人悠悠之口,而且那些别有用心的人见陌孤寒对于流言不以为意,也就偃旗息鼓,不再处心积虑地散播了。因此他极痛快地就应下了,谢恩后方才平身。 “此事,显而易见,那是有人想害你和月华,你还是要刨根究底地查,查清流言出处,对于伤害月华的人,朕向来是睚眦必报。” “微臣遵命。” “不过,查找出源头之后,此事用不着你亲自出面,朕这里还有更合适的人选。” “谁?” 陌孤寒神神秘秘地邪魅一笑:“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第二百四十七章 砸场子 京城闹市有一座茶馆,名曰“天圆地方”,日日宾客盈门,座无虚席,可日进斗金。 吸引茶客的,并非是这里的茶点,而是说书人。 这里的说书人,人送绰号“张乾坤”。他虽然其貌不扬,却通晓古今,一张利嘴,口若悬河,能言乾坤。 手中惊堂木一拍,古今轶事趣闻,历朝秘辛,娓娓道来。又惯会扯幌子,卡要点,情节跌宕起伏,令堂下听客如醉如痴,抻脖子瞪眼,惊呼声此起彼伏。尤其是长篇说书,更是勾引得听客们心里没着没落,茶不思,饭不想,恨不能就宿在这茶馆里歪缠着不走。 这几日,京中流言四起,这座“天圆地方”更是茶客爆棚,座无虚席。 张乾坤手持折扇,或展或拢,将一出情爱故事那是说得荡气回肠。 故事的主角乃是某个朝代的皇后,以及名扬天下的少年将军,不指名,不道姓,听客自己对号入座,以免吃了官司。 “......那皇后与少年将军原本就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少年将军更是为了皇后远走边疆,奋勇杀敌,建下这不世奇功。只可惜阴差阳错,皇后入宫成了别人的妃子,一堵高墙,就是天涯咫尺。两人数次朝堂相见,也只能暗自嗟叹唏嘘,造化弄人。 如今,好不容易,皇后寻了一个守陵尽孝的借口出宫,两人陵前再见,那是天雷勾动地火,瞬间山崩地裂,旧情熊熊复燃! 且说树林里,寂静无声,两人执手相看泪眼,道不尽的相思情,流不尽的相思泪,一番耳鬓厮磨,再次海誓山盟,私定终身。可谓孤男寡女,痴情将军,风流皇后,又是春日晴好,那一番郎情妾意......” 台下众人听得全神贯注,忽听角落处一人“噗嗤”一笑,前俯后仰。 众人的目光全都被吸引过去,说书的张乾坤微有恼意,一拍手中惊堂木,扇子一指正笑得肆意忘形的姑娘:“你笑什么?” 那姑娘好不容易止住笑声,抹去眼角笑出来的眼泪,不急不慌道:“自然是笑你荒唐,胡说八道,大家竟然还信以为真,相跟着长吁短叹。” 张乾坤气得山羊胡子一翘:“小儿信口雌黄,好大的口气。” 姑娘慢悠悠地品了一口手中碗茶,斜睨张乾坤一眼:“说得有鼻子有眼,好像你亲眼所见一般,也不知道究竟是谁信口开河。你这说道的究竟是谁,大家全都心照不宣,我们就打开窗子说亮话,那枫林自从皇后入住以后,尚有奴婢宫人相跟着伺候,俱是皇上耳目,两人如何就这般明目张胆?况且枫林闲杂人等不得靠近,你是如何得知的?一通胡编乱造,哗众取宠,玷污皇后清誉。” 张乾坤见这小姑娘辩驳得头头是道,分明就是来砸场子的,他也不留情,一张嘴一开一合,就能说死个人。 “姑娘,老儿说书以前就已经申明,乃是前朝野史,无历史考究,你若是愿意听书,便安静地听,若是不愿意,对门还有茶馆,那里清净。 不过你若是非要对号入座,辩个是非,老儿便不怕实话告诉你。咱长安皇后身边当时只有两人伺候,一个是当初将军府出来的丫头,与皇后那是沆瀣一气。另一人就是宫里出来的一位公公,名唤初九。至于枫林侍卫,那都是褚将军自己的亲信,其间门道与奥妙大家自己领会,老儿概不多言。” 众人“喔”了一声,窃窃私语:“原来如此。” 小姑娘也不争辩,佩服地点点头:“没想到你倒是果真清清楚楚,就连名字都叫得上来。” 张乾坤一声冷哼:“京中谁人不知张乾坤,我的口中何曾有过妄言?我说书有理有据,自有自己的消息门道,绝非浪得虚名。” 小姑娘郑重其事地点点头:“都说这天圆地方里能够听到有关皇后的第一手故事,看来果真传言不虚,张乾坤你果真事无巨细,均知道得一清二楚。” 张乾坤听小姑娘服软,面上浮现一丝得意,洋洋自得地自夸道:“京城独此一家,谁能有我消息灵通?” 堂下听客心急听书,不耐烦地纷纷催促:“快些讲来,跟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费什么话?” 张乾坤不紧不慢地喝一口茶,继续开腔:“且说那皇后与少年将军两人苟合在了一处,不分昼夜,颠鸾倒凤,肆无忌惮......” 小姑娘又是“噗嗤”笑出声来。 张乾坤不想搭理她,狠狠地瞪她一眼,继续绘声绘色道:“那紫禁城里的皇上并不知道,皇后骗他要去给父亲守孝,实则是为了与情郎厮混.....” 小姑娘已经是忍不住,乐得直拍桌子:“精彩,果然精彩!” 这次终于惹起众怒,纷纷谴责:“哪里来的黄毛丫头,惹人兴致,掌柜的还不寻人将她赶将出去!”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义愤填膺。那小姑娘兀自笑够了,朗声道:“你这老头果真会编,造谣生事的功夫是一等一的。你只知道当时林中有婢女太监相伴,却不知道还有一人也在。” 张乾坤一怔:“谁?” “那人就是与那少年将军褚慕白自幼婚配的未婚妻。这次闻听褚慕白班师回京,所以不远千里,来到京城,投靠他们的。你想,人家未婚妻都在,怎么可能像你说的这样肆无忌惮?” 众茶客就是一怔,这个消息委实倒是劲爆,闻所未闻。 张乾坤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听到小姑娘的驳斥,脸不红,心不跳:“小姑娘言之凿凿,好像自己就如亲眼目睹一般。谁人又能证明你不是哗众取宠呢?” 小姑娘“嘻嘻”一笑:“很简单啊,那褚慕白被皇上迁怒,罚他每日巡城,他身边都会跟着一个副手,就是那个姑娘女扮男装。人家两人好得形影不离,京中百姓应该都是亲见。” 那时候,褚慕白与女扮男装的仇子衿两人追查鲁伯线索,在京中马不停蹄地忙碌,每日招摇过市,京中百姓的确许多亲眼所见。 这时候,有人站起身来,指着小姑娘兴奋地叫:“我识得你,你就是那个女扮男装,一直跟在褚慕白身边的未婚妻吧?” 小姑娘正是仇子衿。她丝毫也不羞涩,灿烂一笑:“的确是呢。我与皇后娘娘在林中同室而居,我慕白哥哥与皇后娘娘遵规守矩,清清白白,哪曾想到竟然被他编造得这样不堪。” 张乾坤眼见被砸了场子,冷冷一笑:“原来是蛇鼠一窝,受了指使过来正名来了。” 仇子衿拍案而起,勃然大怒,指着张乾坤大声怒斥道:“你个敌国奸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阴谋么?你们纵火焚烧枫林,残害初九等众侍卫性命,想将褚将军和娘娘置于死地,所幸天佑长安,我们死里逃生,救出娘娘性命。 你们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故意散播流言,编造褚将军与皇后娘娘的丑闻,不就是想让皇上迁怒于褚将军,罢了他的官,然后你们就可以挥师攻进我长安,致使我长安家破人亡。居心叵测,狼子野心,人人得尔诛之! 你们却不知道,褚将军为人磊落光明,皇上与皇后帝后情深,恩爱不已,岂会轻信你们刻意制造的流言!今日,我便捉拿了你,交由大理寺审讯,将你们的阴谋公诸天下。” 仇子衿话音一落,举座皆惊。若是说私人恩怨,世人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顶多一旁看个热闹。可是这敌国奸细一说,关乎国仇家恨,可是令大家同仇敌忾。在座的茶客几乎是立刻就信了。 就如仇子衿所言,流言轰轰烈烈,皇上若是龙颜大怒,可不必然就是降罪褚慕白,罢官砍头,纾解心中之气么?长安没有了褚慕白,正是遂了周边敌国的狼子野心! 张乾坤眼见大事不好,还想狡辩:“胡说八道,我不过是个寻常说书人,哪里是什么敌国奸细!你可不能胡乱攀扯!” 仇子衿冷冷一笑:“你不是奸细,那你如何将护国将军陵墓里的布防知道得清清楚楚,你的消息渠道从何而来?皇后去岁直言举荐褚慕白,智破西凉阴谋,致使你们一败涂地,你们这是不择手段想要除掉皇后娘娘。是非对错,你们到大理寺说去吧!” 门外有杂沓的脚步声,伙计跌跌撞撞地进来,惊慌叫喊:“官兵来了。” 张乾坤情知祸从口出,立即转身想逃,子衿屈指一弹,一粒花生米正中他腿弯之处,“噗通”一声,便向前栽倒下去。 茶客们反应过来,义愤填膺道:“捉住他,别让他跑了!” 有离得台子近的汉子,立即踢翻桌子,箭步上前,将那张乾坤结结实实地摁在那里。 仇子衿拊掌叫好:“揍他个狗娘养的鼻青脸肿,解气了再送进大理寺。” 众人义愤填膺地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将张乾坤摁在地上一通胖揍。仇子衿一旁看得解气,高声叫好。 官兵一拥而入,分开众人,将被揍得面目全非的张乾坤,以及茶馆老板尽数缉拿了去。几人连声喊冤,捶胸顿足,懊悔不迭。 当日审问下去,不消严刑拷打,那张乾坤就哭爹喊娘地尽数招供,说是有人重金贿赂,他一时贪财,猪油蒙心。至于那幕后指使之人是谁,却毫无线索。 这个消息远比那些流言劲爆,立即以飙风之速席卷了京城的大街小巷,压住了原先的风言风语。 谁也不敢再传播关于月华的流言,唯恐一个不慎,被人举报,就冠上了“奸细”的骂名,下到大理寺的监狱里,像张乾坤那般吃了官司。 而众说纷纭的枫林纵火一案,也重新有了带着阴谋的说道,一出少年将军勇斗敌国奸细,奋不顾身地掩护皇后死里逃生的故事重新在京城里酝酿。当初西凉大捷,乃是月华谏言方才扭败为胜的旧事被重提,褚慕白的威名被冠上了英勇大义,知恩图报的光环。 京城里的百姓也开始祈祷月华能够尽快苏醒。 第二百四十八章 西凉驸马 当数日之后,西凉公主李腾儿快马进京的时候,这一风波已经偃旗息鼓,那些关于月华与褚慕白的流言迅速地销声匿迹,李腾儿听到的,只有京城百姓,对褚慕白赞不绝口的赞誉。 李腾儿以护送血参为名,带了三千铁骑,一路星夜兼程,风卷云涌而来,在城西安营扎寨。 她洗去一身仆仆风尘,便被心急火燎的陌孤寒立即宣召进了宫。 李腾儿穿一身束胸细腰裙裾,外罩薄如蝉翼的轻纱,香肩玉臂若隐若现,身段玲珑曼妙,风姿绰约,带着一点异域风情,妩媚入骨,一路步步生莲,招惹了宫中侍卫一路侧目垂涎。 褚慕白奉陌孤寒的命令候在宫外相迎,一见她顿时喜出望外,难掩心中急切,而对于她妖娆妩媚的万种风情视若无睹。 李腾儿娇笑盈盈,一个眼波,便能令周围一切黯然失色,侍卫们骨肉皆酥。 “褚少将军,别来无恙。” 声音如若娇莺婉啼,空谷银铃。 褚慕白激动地颔首:“慕白恭迎公主大驾。” 李腾儿的身子凑过来,一股幽香沁人肺腑。 “许多时日未见,褚将军想腾儿没有?” 褚慕白的脸猛然一沉,一板一眼道:“不想。” “不想?”李腾儿“咯咯”娇笑,一把挽住了褚慕白的手臂:“好狠的心,多亏了腾儿对你朝思暮想,为了见你星夜兼程,这般心焦。适才见你一脸激动,匆匆而来,还以为你也感同身受呢。” 褚慕白挣脱开李腾儿的手,后退一步,冷脸道:“公主请自重。” “木头一般,”李腾儿娇嗔浅笑:“这么怕我做什么?难不成我还会吃了你不成?” 褚慕白老老实实点头:“嗯。” 李腾儿笑得愈加放肆:“皮糙肉厚的,我也要咬得动才行。” 尾随在褚慕白身后的仇子衿早已经憋了一肚子的火气,忍不住轻哼一声:“你们西凉究竟是缺水还是缺男人?这般焦渴?” 这话只是子衿暗自嘀咕泄愤,却被李腾儿耳朵尖,听了进去,转头打量仇子衿,冲着她嫣然一笑:“不是我们西凉没有男人了,而是你们长安的女人都配不上褚将军这样的少年英雄。一个个都跟花瓶似的,需要男人捧在手心里才能生活,也难怪褚将军如今还没有看得上眼的,情愿一个人茕茕孑立。” 仇子衿被讥讽,立即不甘示弱地还回去:“你说谁像花瓶了?” 李腾儿早就闻到一股浓浓的酸意,左右看她也有些不顺眼,冷冷讥讽道:“我说错了,你连花瓶都算不上。” 仇子衿再三按捺火气,一张脸憋得通红,又忌惮着不敢招惹她:“若非你是来救娘娘性命的,定然让你尝尝我们长安花瓶的厉害。” 李腾儿重新打量她,上上下下,用挑剔的目光:“喔嚯,看来今天本公主招惹了**烦了。你算是哪根葱哪瓣蒜?” 褚慕白挪移一步,将她挡在身后:“子衿,不得造次。” 李腾儿恍然大悟:“难怪这么大的醋意,原来你就是那个没羞没臊,自称褚将军未婚妻的丫头,还将一盆污水扣在我西凉人的头上。我正想寻个良辰吉日,找你好生清算这笔帐呢。 我李腾儿向来恩怨分明,我们西凉人也没有你们这么多乱七八糟的规矩,你不服气就尽管上,正好教训教训你,让你知难而退。” 李腾儿已经下了战书,仇子衿的火爆脾气立即上来了,她原本就是江湖人,快意恩仇,不像别人那般心有忌惮。因为在宫里,她的紫金刀不能随身佩戴,冷哼一声,便赤手空拳地向着李腾儿直接扑了上去。 褚慕白担心子衿伤了这个令人头疼的女魔头,赶紧出声制止:“子衿,不要胡闹!” 他不说还罢,这一说,子衿就以为他是在护着李腾儿,愈加气怒,掌下毫不留情,对着李腾儿步步紧逼。 李腾儿今日穿着长裙长衫,几乎曳地,纤腰不盈一握,犹如风摆杨柳,娇娇弱弱。此时动起手来,那曳地长沙与挽臂竟然贯注了内力,全部化作犀利无比的武器,向着子衿犹如灵蛇一般,缠绕不放。 两个女子打斗起来,你来我往,互不相让。仇子衿英挺好似骄杨,李腾儿柔若春柳,两人一招一式,竟然格外赏心悦目。 一旁的侍卫也不知道究竟如何插手,全都津津有味地看起热闹来,暗中艳羡褚慕白好深的艳福。 褚慕白却是担心两人果真再有闪失,只能上前劝解。 李腾儿故意想招惹子衿,娇软的身子就势像牛皮糖一般,偎在褚慕白的身上,紧粘不放。褚慕白饶是武功高绝,却是正人君子之风,只觉得李腾儿身上软绵绵,香喷喷,热腾腾,触手之处皆非礼,所以不敢出手相拒,不悦地左躲右闪,那李腾儿形影不离。 这下愈加惹恼了仇子衿,掌风凛冽,愈加毫不留情。 褚慕白夹在二人中间,只觉得苦不堪言。 “住手!” 陌孤寒听到荣祥回禀,说西凉郡主李腾儿已然进宫,急忙宣召,等了半晌不见人影,迫不及待地亲自迎出来,便见到这场闹剧。一声断喝,子衿不敢继续造次,慌忙收手退出圈外。 李腾儿可毫无忌惮,一番纠缠,鬓歪钗斜,领口凌乱,轻纱半掩,看起来愈加销魂摄魄。她佯作不敌,娇软地靠在褚慕白的身上,轻抚心口,气喘吁吁。 “这是怎么回事?”陌孤寒不悦地出声问。 子衿低着头,心里不服,却不知怎样跟陌孤寒解释。 “启禀皇上,她们只是有些小误会。”褚慕白后退一步,躲开李腾儿纠缠,慌忙开口遮掩。 李腾儿可不吃他这一套,径直开口道:“回皇上,是这个野丫头在跟腾儿抢夫君。” 褚慕白瞠目,陌孤寒更是莫名其妙:“谁是你夫君?” 李腾儿抬手一指褚慕白,言之凿凿:“就是他。” 陌孤寒瞟了一眼满脸无奈的褚慕白:“他乃是我长安太平将军,什么时候成了你西凉驸马了?” 李腾儿眨眨眼睛:“上次我回到西凉之后,我父王就埋怨我不懂事,他说他最欣赏少年英雄,邵子卿那种都是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我应该将褚慕白带回西凉做西凉驸马的。所以这次,李腾儿就特意带着聘礼过来求娶了。” 李腾儿的言论有些惊世骇俗,一旁的侍卫在皇上面前不敢讥笑,但是都难忍笑意。 褚慕白一声冷叱:”慕白与西凉有不共戴天之仇,公主请莫妄言。“ 陌孤寒总算是明白了这其中的来龙去脉,微微一笑:“你凭什么认为朕会答应?” 李腾儿扶正头上簪环,眉眼流转,举手投足皆是风情:“因为,腾儿的聘礼乃是皇上梦寐以求的无价之宝。” “你是说血参?”陌孤寒眉心一跳,冷声问道。 李腾儿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我父王说了,一支血参,要么换个太子妃,要么换个驸马爷,让皇上您看着办?” 陌孤寒浑身骤然冷冽起来,眯紧了眸子看着李腾儿:“看来贵国太子对于朕的皇后仍旧不死心?” 李腾儿点点头:“我太子哥哥是个死脑筋,又是个没有见过世面的,一眼就看中了月华姐姐,我们也没有办法。不如腾儿这般好说话。” “你要知道,朕并不是很讲理的人。”陌孤寒一声冷笑:“朕向来霸道,看上的东西或许是买,也或许是抢,就看东西的主人是否好说话了。” 李腾儿无奈地叹一口气:“多亏我临行之前,听从下属的建议,将血参留在了军营里,没有带进宫,否则腾儿势单力孤,尽被你们长安人欺负了。” 陌孤寒看也不看她一眼,扭身就走:“跟朕进来。” 李腾儿整理整理凌乱的裙衫,嗔怪地回眸看一眼褚慕白:“都不知道帮我把衣服整理好,你就不怕皇上看见了,万一相中我怎么办?” 身后侍卫忍俊不禁,低声闷笑。 褚慕白也像陌孤寒那般,抬起眼,傲然地从李腾儿身边擦身而过:“放心,你在我们长安行情并不好。” 李腾儿无所谓地轻哼一声:“一点也不可爱。” 言罢颠颠地追上去,与褚慕白并排进了御书房。 陌孤寒径直在龙案后面坐下,开门见山地问李腾儿:“说吧,你们的条件。” 李腾儿也不客气,自己寻个合适的位子坐下,琉璃般的眸子在御书房上上下下转了一圈:“你们长安人果真会享受,财大气粗,一个书房都这样珠光宝气的,看着养眼。” “你们想要财宝?” 李腾儿摇摇头:“我们西凉虽然是贫瘠之地,但是父王英明,子民足可以生活富足。” “那你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李腾儿抬起纤纤素指,一指褚慕白:“一个人就可以了。” 陌孤寒唇角微勾,笑得莫测高深:“你们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情,用来投石问路,试探朕的底线。然后假装退步,提出要求的时候,朕两害相较取其轻,就会顺理成章地答应你们真正的条件,是不是?” 李腾儿撇撇嘴:“说实话,皇上你这人一点也不讨人喜欢,哪有这样直白地揭露人家女孩子的小伎俩的?” “朕从来就没有将你当作女人看。”陌孤寒毫不留情地讥讽道。 第二百四十九章 李腾儿的破绽 李腾儿顿时炸了毛,“噌”地站起身来:“这次可是你们上赶着找我们西凉帮忙的,若非是看在需要血参的人是月华姐姐的份上,我才不会不远千里亲自跑过来,一路上跋山涉水,风餐露宿,这样艰辛,你竟然这样讥讽我?简直欺人太甚。” 李腾儿跳着脚唱独角戏,陌孤寒冷着脸不搭不理,褚慕白只能认命,出言相劝,一出口却将李腾儿又气了个半死,觉得自己打遍天下无敌手的撒娇卖痴,在他们二人跟前简直是英雄无用武之地。 褚慕白面无表情地劝解:“有事说事。” 李腾儿顿时泄了气,一招手:“不说了,大不了本公主自己吃了血参,你们爱怎样怎样。” “这血参虽然是世间难求的无价宝,可一般人消受不起,擅自进补会适得其反。否则,据闻贵国太子一直缠绵病榻,身体欠安,早就服用血参医治了,又怎会送给我长安?朕说的可对?” 李腾儿咂摸咂摸嘴:“就算是你说的对又如何,我李腾儿一向喜欢损人不利己。” 她一通撒娇耍泼,胡搅蛮缠,令陌孤寒和褚慕白都有些无奈,两人对视一眼,褚慕白提议道:“要不请邵相过来?他经常去浮生醉梦,对付女人比较拿手?” “呸!”李腾儿恨声唾道:“你竟然将我与浮生醉梦的女人相提并论!” 陌孤寒的心思灵敏地就像豹子一般,立即敏锐地捕捉住了疑点,微微挑眉:“李腾儿公主好似对我们长安很熟悉?你怎么知道浮生醉梦究竟是什么所在?” 李腾儿一愣,随即便不屑地撇撇嘴:“听话听音,顾名思义就知道不是什么好的去处。再而言之,难道只许你们男人寻花问柳,就不能我们也附庸风雅?” 陌孤寒眸光闪烁,微微颔首:“公主若是喜欢,朕送你一个浮生醉梦楼如何?” 李腾儿沮丧地叹口气:“皇上您是真的小气,一个浮生醉梦就想把我打发了。” “不是朕小气,是你胃口太大。” 李腾儿思忖片刻,终于作出让步:“罢了,罢了,为了救月华姐姐,腾儿就不为难皇上了。我见好就收,皇上就送腾儿几样小物件算了。” “说!” 李腾儿瞬间又变换了笑脸,若无其事道:“听说贵国研制出一种诸葛连弩,用来打猎极好用。腾儿也不贪心,这次护送血参过来,腾儿带了三千弟兄,皇上就给我们这些弟兄一人一把连弓弩就好。” 陌孤寒猛然间盯紧了李腾儿,面色晦暗不明。 褚慕白诧异地看一眼陌孤寒,亦是满脸疑惑。 “你觉得朕会答应你吗?” 李腾儿满不在乎地点点头:“几把弓弩而已,对于皇上您来说,总是不如月华姐姐和褚将军来得重要不是?” “若是果真像公主说的这样无足轻重,西凉也不会这般处心积虑地过来索取了。” 李腾儿敛了面上嬉笑,一本正经道:“诸葛弓弩制作工艺精良,不易模仿,可惜我西凉锻造之术落后,难以和长安匹敌,也只能讨要一点,作为防身之用。 否则,等到哪天长安兵强马壮,又有弓弩神器,我等周边诸国如何自保?我们只是想要三千弓弩而已,对于长安没有什么损失,而对于我们西凉来说,也不会给长安造成任何威胁,何乐而不为?” 陌孤寒不假思索地点点头:“貌似有道理。” 李腾儿得了便宜卖乖,轻叹一口气:“若非我太子哥哥对月华姐姐用情至深,您想,这关键时刻可以救人一命的血参,我们如何舍得拱手相让?退一步来讲,若是腾儿狮子大开口,向皇上讨要那个叫做‘韩玉初’的状元郎,皇上怕是斟酌之后,也会应下吧?怎样算,贵国都是沾了大便宜。” 褚慕白尚且还在犹豫,猜度西凉用心的时候,陌孤寒已经清冷一笑:“什么时候交出血参?” 李腾儿嘻嘻一笑:“那就要看皇上什么时候肯交出弓弩了?” 陌孤寒站起身来,直接下了逐客令:“腾儿公主回营稍候,弓弩马上就送去营内。” “好,果真爽快!”李腾儿拊掌娇笑:“来而不往非礼也,长安果真是礼仪之邦。那腾儿就静候皇上的赏赐了,好歹也算是不虚此行。” 陌孤寒已经低下头,拿起一旁书案之上的奏章,对于李腾儿置之不理。 李腾儿浑不在意,媚波流转,瞟一眼伫立在一旁的褚慕白,娇嗔道:“褚将军不送送腾儿么?” 褚慕白一张脸拉了极长,像是夏日里倒影湖面的楼台暗影:“公主慢走不送。” 李腾儿依旧“咯咯”娇笑,花枝乱颤:“这次本公主就暂时饶过你,不过,可不代表我会放手喔,记得,要守身如玉等着我。” 褚慕白的脸瞬间又黑了:“公主请自重。” 李腾儿带着一股香风从褚慕白跟前过去,回眸一笑:“本公主就喜欢你这一本正经的样子。” 袅娜地出了御书房的门,见子衿竟然仍旧守在跟前,不曾离开,又上前挑衅道:“你若是离不开他,可以一起嫁到我西凉,本公主可不像你这样小肚鸡肠。” 子衿怒目而视,李腾儿已经趾高气扬,大摇大摆地行得远了。 褚慕白闭上御书房的门,有些担忧地望着陌孤寒:“皇上,您真的要将所有弓弩都交给李腾儿?” 陌孤寒这时候方才怫然色变,一脸凝重地对褚慕白道:“近半年的时间我们也仅仅只是赶制出了三千多弓弩,此事乃是秘密进行的,就连朝堂之上的诸多大臣都不知情,更遑论是数目。那李腾儿是如何得到的精确情报?” “适才臣也是觉得奇怪,觉得匪夷所思。李腾儿分明就是冲着弓弩而来,臣也不过是她虚晃一枪,虚虚实实地扰乱我们的思想。此人看似疯疯癫癫,胡搅蛮缠,实则太奸诈。” 陌孤寒点点头:“我们朝堂之上,还有西凉内奸,而且位高权重。” “此事我们小心谨慎,知情者不多,难道是常家听到了风声,故意借此消弱我们与他们抗衡的实力,借此自保?” “百密总有一疏,朕也不敢下论断。你的猜测朕也想过,不无可能。但是对于西凉而言,既然能够探查得到这样重要的消息,那么,偷取一个弓弩,对于他们而言,应该也非难事。 李腾儿不愿意暗中秘密进行,偷取弓弩模仿制造,说明,第一,可能西凉的确锻造之术跟不上,无法复制;第二,她们很急用,根本就没有时间去研究制作。所以才冒险用血参来交换。 你我的两种猜测,无论哪一种,背后肯定有阴谋。朕不答应,如何能知道是什么?” “可若是果真给了他们,岂不如虎添翼?” 陌孤寒一声冷哼:“李腾儿带着三千铁骑,一路护送血参前来,原本就是可疑之处。” “难道我们果真就将辛苦制造的三千弓弩拱手相让?那可是我们用以制衡常至义最锐利的武器。” 陌孤寒无奈叹气:“兵器没有了,可是朕还有韩玉初,可以再造,朕还可以等。月华,朕等不得了。” 褚慕白黯然地点点头:“那臣立即去办。” “朕还有事情交代你。” “皇上请吩咐。” “第一,保护好韩玉初。” 褚慕白拱手:“臣明白,韩大人乃是长安无价之宝,跟前一直有暗卫暗中追随,随身配备有连弓弩,信号烟火,绝对不会给西凉人可乘之机。” 陌孤寒赞赏地点点头:“第二,暗查浮生醉梦。” “浮生醉梦?” 褚慕白诧异地抬起头。 “不错,李腾儿虽然以前的确来过京城,我们当时也未查到她的具体行踪。但是你想,她如何对浮生醉梦印象这样清楚?你真的相信堂堂一个公主会跑去这种销金窟里寻欢?” “皇上您的意思是浮生醉梦有问题?”褚慕白疑惑地问道。 陌孤寒唇角微勾:“浮生醉梦可能就是一个突破口,朕怀疑,那就是西凉安插在京中的联络点。最不济,也是李腾儿同西凉内奸见面议事的所在。你可以顺藤摸瓜,查找出此人的真实身份。而且非但要查浮生醉梦,还有一个人要查。” “谁?” “西凉太子。” “西凉太子?那个传说中的病秧子?” 陌孤寒清冷一笑:“病秧子?朕看未必。这李腾儿的本事可不小,绝对是巾帼不让须眉。而且西凉皇室女子参政,也可以继承大统,唯贤而让,西凉史上女皇比比皆是。但是,你可曾听闻过,西凉皇上有传位给李腾儿的意思?” 褚慕白斩钉截铁地摇头:“没有。以前在边关时也曾听闻,西凉大臣有人劝谏,太子病弱,难当重任,奏请传位李腾儿,那西凉国主都从来没有动摇过。” “这就对了,这能说明什么?” 褚慕白沉吟片刻,而后恍然:“说明那西凉太子更是个厉害角色。” “对!”陌孤寒斩钉截铁地道:“要么那西凉太子是在韬光养晦,要么,还有一个可能,太子府中的病太子只是一个傀儡,真正的太子另有其人。” 陌孤寒的猜测十分大胆,也可以说惊世骇俗,褚慕白不是震惊,而是震撼。 “这,这不太可能吧?若是如此,怎么瞒过西凉百官?相信西凉朝堂也一样是风云诡谲,朝臣各怀鬼胎。那太子更是万众瞩目,若是有何不妥,定然有人大做文章,不可能隐瞒得密不透风。” 陌孤寒也是适才突然灵光一闪,脱口而出。褚慕白这样说,他自己细加思索,也觉得自己第二个猜测过于荒唐,匪夷所思。 “可能的确是朕多虑。不过,这些年里,我长安自持泱泱大国,不将周边的邻国放在眼里,闭关锁国,固步自封,对于他西凉的情况知之甚少,所以今日才这样被动。 从今日开始,我们必须一改先前弊端,做到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此事急不得,需从长计议,褚慕白,留心从斥候里面挑选可造之才,严加训练之后,秘密潜入西凉,探查一下关于这西凉太子的底细。” “是,皇上。” “还有......此事机密,你知我知即可。” 第二百五十章 秘密会见 李腾儿出宫之后,就立即敏锐地觉察到,身后有人在跟踪自己,不远不近,鬼鬼祟祟。 许是艺高人胆大,李腾儿更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所以,觉察到有人跟踪的她丝毫并不害怕,反而打发了身边铁卫,自己大摇大摆地一路慢行,沿着热闹的集市,东瞧瞧,西逛逛,十分惬意。 但凡有女儿家喜欢的吃食或者是精巧的小玩意,也驻足观望,买上一点,同掌柜热络地谈笑一番。那些掌柜都格外地殷勤热情起来,目光一路意犹未尽地尾随着她。 身后那人锲而不舍,一路紧随,不时也停顿下来,佯作若无其事地观望。 李腾儿唇角微勾,悠然自得地进了街旁茶社陶然居。 小二迎上来,见是单身一个女子,妖娆妩媚,直了眼睛:“小姐是寻友还是饮茶?” 李腾儿冲着他勾魂摄魄地一笑:“李老爷预定的雅厢。” 小二立即恍然,收敛起垂涎的笑,一本正经:“李老爷在二楼卧龙坡,小姐楼上请。” 李腾儿莞尔一笑,娇滴滴地道了一声:“多谢”,径直上了二楼。 卧龙坡在二楼直走右拐最里间,临街十分幽静的所在。 李腾儿门也不敲,直接推门进去,迎面是一落地紫檀木锦绣屏风,拐过屏风,里面茶香袅袅,一黑衣人背身而立,正全神贯注地眺望着楼下的街道,听到动静,头也不回。 李腾儿将怀里抱着的小物件一股脑地丢在茶台之上,捡起一个干净的紫砂杯,径自掂起一旁的茶壶,斟倒一杯香茗,迫不及待地一饮而尽。 “好烫!” 黑衣人冷声讥笑:“这可是极品峨眉寿牙,皇帝都喝不到,你竟然这样喝法,简直牛嚼牡丹。这荒蛮之地就是荒蛮之地,即便是贵为西凉公主,也暴飻天物,不懂风雅。” 李腾儿满不在乎:“你大概忘记了,这中原的江山原本就是我李家的,若是我李家不衰败,哪里轮得着他陌孤寒做皇帝?再说了,这茶水原本不就是用来解渴的么?我这一路走过来,都快渴死了。” “哼,还好意思说!”黑衣人极其不满地冷哼一声:“你可知道,你已经被人跟踪了?” 李腾儿淡然一挑眉:“喔,是吗?不知道。” “不知道?你来跟我见面,就这点警觉性都没有?还是,你是故意的?” 李腾儿重新又倒了一杯峨眉雪芽,优雅地小口浅酌:“不是有常大人你在么,你做事一向干脆利落,这又是你的地盘,自然有人负责杀人灭口,我怕什么?” 黑衣人回过头来,正是常至义。 “小皇帝他如今羽翼渐丰,已经今非昔比,不能不慎重。否则,一招不慎,满盘皆输。” 李腾儿浅笑:“今日面对面交手,那小皇帝果真厉害,就像是我们那里的苍鹰一般敏锐,难怪他能在你们常家的压制之下崛起。如今他文有邵子卿,武有褚慕白,再加上一个状元郎韩玉初,的确是如虎添翼,常大人你以后的日子怕是不好过了。” 常至义冷声诘问道:“你为什么要将血参拱手相让?” 李腾儿眨眨眼睛,一脸无辜:“那血参是我西凉皇室的东西,我为什么不能?” 常至义横眉怒目道:“你明知道褚月华她可能已经知道了当年褚陵川身亡的真相!” “那又如何?”李腾儿淡然道:“知道了岂不更好,最起码她知道了杀死他父亲的真正凶手,乃是她亲娘舅,而不是我们西凉,就不会再那样恨我们,我们兴许可以化干戈为玉帛。” 常至义紧盯着李腾儿的眼睛看了半晌,面色愈加阴沉:“若是我的身份败露,对你们有什么好处?” 李腾儿面对着常至义居高临下的威压,丝毫不以为意,依旧笑得灿烂:“即便你如今身份掩藏得再好,对我们又有什么好处?我们那么信赖你,你却放任褚慕白出其不意,将计就计,收复了三个城池,并且逼得我们几乎无路可退,只能投降,简直奇耻大辱。” “我说过,此事我完全不知情,都是那个褚月华暗中出谋划策,竟然瞒过了太皇太后和我。我帮你们杀了你们的心腹大患褚陵川,又将三个城池拱手相让,给了你们休养生息的五年时间,你们这是想过河拆桥么?” 李腾儿娇俏一笑:“一个大男人怎么这样小的气量,两句话便生气了?坐下慢慢说话。” 常至义气哼哼地一撩衣摆,在李腾儿对面坐下,黑着一张脸,面沉如水:“公主殿下不用拿那一套妖媚手段对付我,本官是个粗人,不吃你那一套。” 李腾儿懊恼地叹口气:“今日一天,四处碰壁,看来你们长安人也并不是像别人所说的那般,懂得怜香惜玉。” 常至义冷冷地瞥她一眼,不说话。 “当初呢,常大人跟我们合作,那可是互惠互利,各取所需。除掉褚陵川虽说是我们的心腹大患,可是不也是常大人您平步青云的绊脚石么?你是拱手相让了三个城池,可是我们西凉不是也投之以桃报之以李了么? 我们给了你五年的太平。让你在皇帝面前战功赫赫,备受赏识,借此独掌长安兵权,整个常家飞黄腾达,雄霸朝堂。否则我们早就长驱直入,直捣京都了。” “哼!说的好听,不要以为本官不知道,你们消停了这几年,那是因为你们皇室里自己闹腾了内乱,自顾不暇罢了。” 李腾儿的神色猛然一凜:“常大人这是听谁在胡说八道?” 常至义看她脸色,就知道戳中了她的痛处,得意地一声狞笑。 “你们西凉皇室以为此事瞒得密不透风,外人没人知道是么?别以为本官不知道,你们五年前宫变,皇帝在病榻上缠绵了将近一年的时间,导致朝堂动乱,内忧外患。 还有,据我得来的情报,你们西凉太子府里的病秧子太子不过只是个冒牌货而已。你们真正的太子已经在那场变故之中命丧黄泉。你们皇帝害怕再次引起其他亲王垂涎皇位,所以李代桃僵,寻人假扮顶替。” 李腾儿面色一僵,然后一丝如释重负从眉梢眼角稍纵即逝,俄尔将手中的茶水再次一饮而尽,坦然道:“常大人消息竟然这样灵通,我们瞒得过文武百官,却没能瞒过常大人您,看来在我们西凉也没少下功夫啊。” 常至义冷冷一笑:“好说好说。古语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你我精诚合作,可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李腾儿公主可不要把事情做的太绝了。那血参的事情,还希望公主慎重考虑。” 李腾儿一脸懊恼地道:“可惜迟了,腾儿适才进宫,已经跟贵国皇帝谈妥了条件,用血参换取你们的三千弓弩,这个买卖说来也不赔本。” “弓弩?什么弓弩?”常至义一惊。 李腾儿斜着眼睛看他一眼:“看来常大人对于此事果真不知情。你们小皇帝背着你,重用韩玉初,研制出了一批诸葛弓弩,威力无穷。若是褚慕白的护国军全都武装上这样的装备,就凭借常大人手里那点人马,怕是都不够给人家塞牙缝的。” 常至义一惊而起:“你说的都是真的?” 李腾儿郑重其事地点头:“自然当真。看来小皇帝对于常大人你是早有戒心了。也就你还心心念念地惦记着除去褚月华。俗话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常大人功高盖主,若是小皇帝想要除去你,还缺她褚月华口中的一个罪名吗?” “难怪他这般有恃无恐!”常至义满脸的不可置信:“这个消息我都不知道,你们是如何得到的情报?” 李腾儿笑得花枝乱颤:“我们从哪里得到的情报不重要,主要是在皇帝的眼里,这应该都是常大人你的功劳了。” 常至义紧眯起眸子,盯着李腾儿:“适才将那跟踪你的人引到陶然居里来是你故意的,你想让我和皇帝自相残杀,你好坐收渔翁之利?你带着三千铁骑,踏进长安,又向皇帝讨要了三千弓弩,说,你究竟有什么阴谋?” 李腾儿摇摇头:“常大人也太高看我李腾儿了,区区三千铁骑,在这重兵屯守的长安城,我能兴起什么风浪?不过是我孤身一人,你们长安又不太平,所以想有个人保护着心里踏实些罢了。” “最好是这样,”常至义弯身逼视着李腾儿:“虽然当初我的确是串通你们,拱手相让了三个城池,但是不代表我常至义会放任你们肆无忌惮。你若是有什么狼子野心,将我常至义逼到绝路之上,那么,我常至义也不介意同你的三千铁骑同归于尽。” 李腾儿目不转睛地看着常至义,然后以手抚胸:“常大人您多虑了,就像是您适才说的,我们可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李腾儿怎么会出卖大人您呢?若是这样的话,腾儿就不会将你们皇帝私下铸造弓弩一事告知给大人您了。这不就是让您多多提防么?” “提防?”常至义一声冷笑:“别以为我看不出来,褚月华一旦服下血参,将我害死褚陵川一事告知给皇帝知道,皇帝定然就会不管不顾地对我下手。我们一旦内乱,你李腾儿岂不正好趁虚而入? 可是你李腾儿也不要忘了,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天下这盘棋,是我们男人的战场,你这妇人之见,昭然若揭,就不要像个跳梁小丑一般折腾了。你这点小伎俩在我这里都瞒不过去,那皇帝和邵子卿等人又岂是吃素的?咱们就走着瞧,看看最后鹿死谁手!” 常至义言罢拂袖而去,带走一身熊熊怒火。 李腾儿一个人坐在原地,愣怔片刻,懊恼地一捶茶台,恨得咬牙切齿,也相跟着愤愤起身离去。 第二百五十一章 留一手 乾清宫里,褚慕白经过通禀以后,急匆匆地跨门而入。他如今手持陌孤寒的令牌,可以自由进出紫禁城,这是继邵子卿之后,第二人得此荣耀,就连位高权重的常至义,都没有这样的资格。 陌孤寒历经那夜闯宫之事,非但没有怪罪他,反而愈加信赖。 褚慕白进了乾清宫,便直接闭了房门,上前行过大礼。 陌孤寒已经将全部奏章搬至寝殿,早朝之后便寸步不离地守着月华。他从奏章之上抬起眼来,见褚慕白一脸凝重,就知道必有要事。 “出了什么事情?” 褚慕白点点头:“微臣派遣了去跟踪李腾儿的人被杀了,尸体被抛到北城门。” 陌孤寒丝毫不以为意:“李腾儿绝非泛泛之辈,她的警惕性很高,那些暗探三脚猫的本事,如何能跟踪得了她?” 褚慕白点点头:“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守城的士兵回忆说,李腾儿出城的时间是在过了午时。” 陌孤寒不过略一思忖:“也就是说,李腾儿出宫以后,在城中一共耽搁了一个时辰。” “是的,”褚慕白恭敬地点点头:“她出城的时候,手里拿着许多街边小吃和一些女人家稀罕的小东西。” 陌孤寒微微挑眉:“然后你沿路去调查过了?” “李腾儿出了皇宫之后,沿着街道慢行,打发了身边铁卫,并未骑马,的确是在街上耽搁了一些时间,但是最后,她进了陶然居。” “陶然居?什么去处?” “茶馆。” “有人亲眼所见?” “李腾儿今日穿戴那般扎眼,想不被人注意都难。而且李腾儿在进陶然居之前,从陶然居附近的摊贩手里买了两个酱猪手,大方地给了那摊贩一两银子。摊贩低头在钱袋里数铜板,抬起头来的时候,李腾儿已经进了陶然居。” “她在里面耽搁了多久?” “耽搁了一炷香的功夫,出来以后,径直就匆匆地出城去了。” 陌孤寒蹙眉思忖片刻,知道褚慕白不是大惊小怪的人,定然是有什么其他发现:“然后呢?” “然后臣命人打听过了,那个陶然居乃是常至义暗中的产业。而常至义在那段时间也恰好不在府中。” “你是怀疑,李腾儿是去陶然居和常至义见面?” 褚慕白郑重其事地点头:“假如常家不愿意让皇后娘娘醒过来的话,那么常至义一定会想方设法地阻止李腾儿将血参献给皇上。闻听李腾儿进京肯定按捺不住,立即找她劝阻。臣担心李腾儿变卦,或者是在血参上做什么手脚,毁了血参的功效。” 陌孤寒点点头:“你的推断很有道理,只是,朕和你的关注点不同。” “喔?”褚慕白惊讶地抬眼。 “朕关注的,是李腾儿。” “李腾儿?什么意思?” “根据朕调查来的情况,还有与李腾儿两次打交道的经验,知道她李腾儿可非寻常女流,那是能将西凉当作棋盘的人物,如何会这样愚蠢地留下这么大的破绽被你发现?” 褚慕白疑惑地思忖:“皇上您的意思是,李腾儿是故意露出破绽,让我们将目光转向常至义的?” 陌孤寒点点头:“月华究竟是否掌控了常家什么秘密,我们其实谁也不知道。但是如果朕知道了常至义与她西凉有勾结,定然是容忍不下。李腾儿分明是别有用心,想要让朕怀疑常至义。你想,假如朕一时冲动,与常家反目,会有怎样的后果?” 褚慕白是聪明绝顶的人物,虽然不善于这些勾心斗角的算计,但是陌孤寒一点拨,便恍然大悟:“长安内乱,而李腾儿率领三千精兵,再配备上最精良的武器,以一敌百,那么就可以趁机渔翁得利。” 陌孤寒*地把玩着手中的毛笔,唇角噙着一抹冷笑:“虽然朕并不知道,李腾儿此行究竟是有什么意图,但是,她今日绝对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她倒是提醒了朕,一时半会儿千万不要轻举妄动,免得被人趁火打劫。” “那血参?” “为防夜长梦多,常至义果真在打血参的主意,你立即前往西凉军营,换取血参!” 褚慕白拱手应命:“遵命,末将立即就去。” 过了晌午时分,褚慕白便亲自押邂着三千弓弩浩浩荡荡地出城,前往西凉驻军军营。 李腾儿亲自迎出去,迎着太阳抬眼打量骑在马背上的褚慕白,笑容缓缓绽开。 “褚将军,怎么这么迫不及待就过来看腾儿?” 褚慕白并不说话,他身后的子衿冷冷一笑:“真是恬不知耻,慕白哥哥只是奉命过来,换取血参而已。” 李腾儿斜睨子衿一眼,并不着恼,嘻嘻笑道:“子衿姑娘这是想着故意惹恼我,然后激我毁约,那样皇后娘娘就得不到血参,不能身体康复。哎呀呀,褚将军的确是对娘娘兄妹情深,但是子衿姑娘也用不着吃醋,耍这样歹毒的心肠啊?” 仇子衿被污蔑,立即气得脸色涨红:“呸!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难不成世间每个人都像你这般不要脸皮么?” 李腾儿“咯咯”娇笑:“哎呀,说中心事,恼羞成怒了。褚将军可要小心提防你身边的人喔,这女人妒忌起来,可是比那黄蜂尖,蝎子尾还要狠毒几分。” 仇子衿一抖手中的紫金刀,就要上前跟李腾儿拼命。被褚慕白拦住了:“她说什么你就只管当作听不到就好。” 仇子衿得褚慕白护着,心里方才平衡一些,愤愤地冷哼一声,将紫金刀还鞘,强忍了怒火。 李腾儿一撇嘴,冲着褚慕白抛去一个哀怨的眼神:“跟个木头一般,果真是不懂风情。” 褚慕白佯作未闻:“公主要的弓弩已经给你全部带了过来,一共三千把,一把不多,一把不少,请公主验收。” 李腾儿袅袅娜娜地走过来,行至褚慕白马下:“你就不能下马说话么?这样让本公主仰着脸看你,脖子都快断了。” 褚慕白翻身下马,将马缰搭在马背之上,依旧一言不发。 身后的士兵将几箱诸葛弓弩抬过来,打开箱盖,一字排开,请李腾儿验收。 李腾儿挥挥手,身后铁卫上前,每人从箱子里拿出一把弓弩,在手上掂掂分量,疑惑地看一眼褚慕白,然后重新仔细端详。 “启禀公主,这些弓弩都是空的。” “空的?”李腾儿一挑眉毛,上前接过弓弩,一把就熟练地打开了填充弩箭的机关,然后扭过头来,质问褚慕白:“褚将军,这是怎么回事?贵国这是什么意思?” 褚慕白紧盯着她手上的动作,心里一动,淡然一笑:“所有配备的弩箭,慕白已经命人护送前往边关,交付到贵国手上。等李腾儿公主回国,路过关口之时,可顺路带回。” 李腾儿没想到褚慕白竟然还留了这样一手,不禁一愣,:“怎么,褚将军难不成还担心腾儿我在贵国的领土上烧杀抢掠不成?” 褚慕白看也不看她一眼:“不,慕白只是担心弩箭沉重,腾儿公主一路劳顿,运送起来不方便而已。” 李腾儿将弓弩丢回去,拍拍手,径直走到褚慕白跟前,妩媚一笑:“没想到褚将军竟然还是这样怜香惜玉的人。不过,我不检查,如何知道你们皇帝有没有在弓弩之上做下什么手脚?” “公主适才手段那般熟稔,显而易见,对我们的连环弓弩内部构造了如指掌,这弓弩是否有问题,那是一目了然。更何况,公主殿下亲自护送血参而来,对于我褚慕白而言,算是大恩,我褚慕白磊落光明,不会做这种言而无信的勾当。” 李腾儿抿着嘴点点头,冲着褚慕白吐气如兰:“长安人素来狡猾,也就只有你勉强还可以相信。” 褚慕白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微微低头,向着李腾儿伸出手:“血参呢?” 李腾儿击掌,立即有士兵从帐内捧出一长条木盒。 “这血参腾儿早就准备好了,即便是你长安皇帝小气,不愿意用弓弩交换,腾儿这血参也是要给皇后娘娘的。” “是吗?”褚慕白微微转身:“慕白临来的时候,皇上曾经叮咛过,若是腾儿公主得了便宜卖乖,说出这样的话来,慕白不用太客气,可以将弓弩原封不动地带回去。” 李腾儿又是一愕:“褚将军也相跟着学坏了,跟你开个玩笑而已,怎么竟然也当真了?” 褚慕白微微一笑:“我也是跟腾儿公主开个玩笑而已,你也不用当真。” 李腾儿转身将血参接在手里,一脸为难:“可若是腾儿将血参交给褚将军,贵国再出尔反尔,不将弓弩交给腾儿怎么办?这样的空匣子要来也没有用途。” “腾儿公主是个痛快人,你说应该怎样?” 李腾儿佯作思考片刻,歪头上下打量褚慕白一眼,眯着眼睛似乎不怀好意道:“要不这样,等到皇后娘娘服下血参,身体康健之后,褚将军护送腾儿出关如何?” 褚慕白还未说话,一旁的子衿便立即一口回绝道:“不可能!” 李腾儿白了她一眼:“本公主又没有问你,再说你能当得了褚将军的主?还真把自己当做褚将军的未婚妻不成?” “谁不知道你究竟怀的什么心思?”子衿愤愤地道,毫不留情。 “那子衿姑娘便说上一说,本公主究竟是怀了什么心思?” 子衿一噎,冷哼道:“你分明就是,就是不怀好意。” “是啊,本公主就是不怀好意,怎么了?” 子衿斗嘴皮子不是李腾儿的对手,扭头对褚慕白道:“慕白哥哥万万不能答应她。” 褚慕白略一思忖,点点头:“好,我答应你,但是需要我禀明皇上定夺才是。” 李腾儿拊掌娇笑,一派烂漫天真:“全都依你就是,我听你的,你说怎样就怎样。” 言罢又炫耀一般瞥了一眼子衿,将子衿气得脸色铁青,冷哼一声,扭过头去。 李腾儿将手中血参交给褚慕白:“希望月华姐姐能够早日康复。” 褚慕白淡然道了一声“谢谢”,转身上马,招呼一声,立即绝尘而去。 第二百五十二章 练兵骂阵 邵子卿与陌孤寒早已经心急火燎地侯在乾清宫,见褚慕白急匆匆地飞奔而至,怀里抱着一长条盒子,不由全都喜出望外。 邵子卿上前一步,将盒子接在手里,打开来看,喜形于色,如获至宝:“就是它,皇后娘娘醒来有望了。” 言罢不敢耽搁,立即下去,亲自命人将血参切开,与提前准备好的药三碗水煎服。陌孤寒将药给月华喂下去,见她脸上逐渐升起血色,药立即就见了效果。 这时候,褚慕白方才将李腾儿的要求同陌孤寒回禀了。陌孤寒心情见好,竟也开起玩笑来:“难不成那李腾儿果真是喜欢上了褚将军不成?” 褚慕白俊脸一红:“西凉人素来将微臣当作仇敌一般看待,恨不能挫骨扬灰,皇上就不要取笑微臣了。” 邵子卿也是微微一笑:“那李腾儿向来奸诈,善于使用离间之计,她故意接近慕白兄,应该是希望能够挑拨皇上与慕白兄之间的关系。” 陌孤寒点点头:“邵相言之有理。褚将军乃是我长安栋梁之才,那西凉人心心念念要么挖了过去,要么要离间我们君臣之间的关系。这李腾儿委实不得不防。” “那皇上打算什么时候让李腾儿回西凉?” 陌孤寒略一沉吟:“自然是越快越好。那李腾儿素有心计,让她留在我长安,乃是隐患。” “李腾儿说是等到皇后娘娘醒过来,便要回转西凉。” 陌孤寒点点头:“她上次进宫,跟皇后看起来相处得不错,等月华醒转倒也是情理之中,只是她这次进京带了三千铁骑,各个都是高手,朕对她还果真有些不放心。” 他低头沉吟片刻,然后猛然抬起头来,冲着褚慕白微微一笑。褚慕白顿时就觉得浑身一凉,似乎是被算计了一般,上次,他命令仇子衿前往天圆地方就是这般笑容。 果然没好事。 陌孤寒冲着他摆摆手:“此事还要麻烦一下仇姑娘了。” 李腾儿正在军营里与众将领摆弄那些弓弩,就听到军营外面马蹄声疾,一片喊杀震天,不由面色一变:“怎么回事?” 话音刚落,就有士兵一脸张惶地过来禀报:“启禀公主,外面有长安的军队向着我们军营冲过来。” 李腾儿猛然站起身:“难不成那长安皇帝出尔反尔?是谁带兵?” 士兵摇摇头:“不知道。” “哼!”李腾儿一把抄起旁边的长剑:“两国有和平协约,那长安皇帝要是敢轻举妄动,就让他见识见识咱们西凉铁骑的厉害!” 旁边将领一把按住李腾儿的手:“公主莫急,还是先礼后兵,打探清楚对方的来意,再做定夺。” 李腾儿点点头:“话虽如此,但是不能让长安人灭了咱们的威风,吹响号角,排阵待敌!” 将领立即领命下去,一声雄壮浑厚的号角声响起,果真不愧是训练有素的精兵强将,犹如飙风席卷过整个军营,雄浑的号角声仍旧余音袅袅,铁卫已经全部集结完毕,在军营前严阵以待。个个雄赳赳气昂昂,杀气凛冽,好似宝剑出鞘。 李腾儿除且一身风流妖媚,威风凛凛地踏出军营,手提长剑,柳眉倒竖,悍然不惧。 士兵主动让开一条路,李腾儿踱步至对方阵营之前,对方的军队已经排山倒海一般汹涌而至,在距离西凉军营二十丈开外的地方戛然顿住脚步,一字排开,手持长矛,喊杀震天。 李腾儿冲着身边将领一使眼色,将领立即会意,上前几步喊话:“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对面士兵并不搭理,兀自列开阵营,有模有样地开始操练。 西凉士兵面面相觑,不知何意。 李腾儿冷冷一笑,上前几步,一开口宛如铜铃:“喂,把褚慕白叫出来。” 长安士兵恍如未闻,仍旧专心致志地对阵操戈。 “你们将领呢?叫他出来说话,否则我立即闯进你们紫禁城,找你们皇帝要个说法。” 远处,一人一骑绝尘而至,白马之上,一身戎装的青袍小将眉眼飞扬,挂在马鞍上的紫金刀哗啦作响。 长安士兵主动让开一条通道,仇子衿策马径直行至队伍跟前,勒住马缰,冲着李腾儿展颜一笑:“公主殿下,我们又见面了,真是有缘呢。” 李腾儿见来者竟然是仇子衿,颇有一些意外。 “这些人都是你带来的?” 子衿得意地抚摸着马背上的鬃毛,一本正经地点点头:“俗话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虽然我长安如今兵强马壮,无人敢犯,但是这操练可一刻钟都不敢懈怠,日日自省,居安思危啊。” “操练?跑到我的家门口操练?”李腾儿鼻端冷哼一声。 仇子衿回头看看远处城门方向:“貌似,这是我长安的家门口吧?腾儿公主只是我们的客人罢了。” “长安自诩礼仪之邦,原来竟然是这样的待客之道。” 仇子衿“嘿嘿”一笑:“腾儿公主说的极是。你们不远千里来到我们长安,我们自然是应该略尽地主之谊,并且负责保护好你们的安全。那这样吧,今天我们操练完以后,就不回军营了,就在此安营扎寨,也好随时保护好公主殿下的安全。” 李腾儿一挽手中长剑:“要先看看你有没有这样的资格了?今日在宫里你我没有分出胜负,这时正好好生过一把瘾。” 子衿“嘻嘻”一笑:“慕白哥哥可是告诉过我,无论你说什么,怎样嘲讽,就权当是没有听到就好。我作为将领,好勇斗狠也委实不妥,更何况,公主是客,我哪里能跟您舞刀弄枪的?若是被慕白哥哥知道了,岂不要怪责我不懂事?公主殿下自己玩,我还要操练呢,就不奉陪了。” 言罢调转马头,冲着下面士兵吆喝道:“还愣着做什么,赶紧操练起来。” 士兵得令,立即再次开始操练,喊杀震天,士气高涨。 李腾儿冷哼一声,收了手中长剑,扭头对着身后士兵吩咐道:“弟兄们,让他们那些过家家玩尿泥的人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操练。” “是!” 一声铿锵应答,直冲云霄,单纯在士气上就盖过了长安兵马。 仇子衿不急不恼,反而转身冲着李腾儿扮了一个鬼脸:“女人家不要这样凶悍,男人不会喜欢的。” 李腾儿也扭身对着仇子衿娇媚一笑:“的确是这样,我一直就是将你当做汉子来看待的。怪不得你天天守着褚慕白,他都视若无睹。莫如这样,你给我磕三个响头,叫一声‘师傅’,让我来调、教调、教你。” 仇子衿被揭了短处,鼻端一声冷哼:“像公主这样狐媚的女人慕白哥哥即便看得上,那也看不起。” 两个女人隔了数丈远,针尖麦芒,一番唇枪舌战,互不相让,只将两方士兵看得目瞪口呆。 夜幕降临,仇子衿果真下令就地安营扎寨,在西凉军营附近安顿下来,遥遥相望。 两人暂时歇战,回军营用过晚膳之后,仇子衿又卷土重来,指名道姓地喊出李腾儿,两人面对面盘膝而坐,重新开始骂阵。直到月朗星稀,夜色深沉,方才各自回营休息。 一连对阵两天,两人累了歇,歇完骂,唇枪舌战,各不相让。 乾清宫里,月华已经服下了最后一服汤药,面色逐渐红润起来,邵子卿给她扎针的时候,指尖偶尔会因为疼痛而轻颤,甚至还会微微蹙起眉头。 这些反应,都令陌孤寒三人欣喜若狂。 陌孤寒照顾得愈加细心,除了早朝,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着她,等着她清醒过来,第一眼就能看到自己。 月华依旧在沉睡不醒,呼吸清浅,没有一点要醒转的迹象。 陌孤寒躺在她的身边,伸出略带薄茧的手指慢慢描摹着她的眉眼,鼻梁和唇瓣,絮絮叨叨地说话。 夜已经深了,万籁俱寂,寝殿里红烛高烧,不时爆出“哔哔啵啵”的烛花。 陌孤寒记得,月华在烛光下拈着细针专心致志低头绣花的样子,她偶尔会站起身来,拿起手边的剪刀剪掉一截烛心,然后扭过头来,看一眼正在批阅奏折的陌孤寒,幸福而满足地笑笑。 两人在一起相处的那段时光太短暂,以至于陌孤寒都没有好好来得及爱她,宠着她,两人就不得不分开了。 太皇太后身子越来越不好,所以有些心急。而陌孤寒更加迫不及待,想要早日给月华安稳平乐的日子。若是,月华从此再也不能醒来,陌孤寒觉得,自己会后悔一辈子。 窗外月影西移,一点一点,透过澹白窗纱照射进来,陌孤寒不由自主又想起月华喜欢的那首词:“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他煎熬了那么多寂寞的月夜,相思了好久,好不容易才盼着她回到自己身边啊,她怎么可以狠心就一直对自己不搭不理? 陌孤寒抬起月华的手,将满是胡茬的下巴放在她娇嫩的手心里:“月华,你还不肯醒过来吗?是不是还在怪朕?若是你觉得不肯原谅朕的话,那你就醒过来,想打想骂,只要你开心解气,想怎样都好。” “怀恩说你今日都不好好吃东西,那样可不行,你身子不好,醒了之后哪里有气力解气呢?” “这么多人等着,盼着,这样急切地等着你醒过来,你那样善解人意的一个人,怎么忍心让我们天天寝食难安?” 第二百五十三章 苏醒 陌孤寒伸手将月华鬓边一绺散乱的发丝仔细理顺,绾到她的耳后,指尖恋恋不舍地轻轻地捻着她的耳垂,低声轻笑:“你若是再不醒的话,朕可就给你扎耳朵眼了?你不是一直想着扎耳洞,可是又不敢么?朕就趁着你昏迷,给你扎好了,等你醒了,朕就搜罗全天下最漂亮的耳坠给你戴。” 月华依旧安详地睡着,嘴唇有些苍白,令陌孤寒的心针扎一样痛。 “你说扎耳洞很痛,可是你知道吗,你一直这个样子,朕的心都被扎得千疮百孔了,比你要痛千倍百倍。” 轻声呢喃着,陌孤寒再也说不下去,喉结艰难地滑动,声音也有些哽咽。 “褚月华,朕命令你,立即醒过来,否则,朕现在立即就让你尝尝这种痛彻骨髓的感觉。朕要在你的耳垂上扎两个,不,三个耳洞。” 陌孤寒吸溜吸溜鼻子,眼角竟然有眼泪抑制不住滚落下来,热烫热烫的,落在月华手心之上。 “你敢!” 声音细若蚊蚋,带着艰涩,似乎用尽了全身的气力。 “朕怎么不敢?” 陌孤寒这话脱口而出,然后猛然间就怔住了,抬起眼,不敢置信地看着月华。 睫毛轻轻地动了动,像是晨起的蝴蝶,抖落双翼上的露珠,然后迎着晨曦金色的阳光,缓缓地张开。 仿若,是在梦里。 “月华?” 声音轻颤,好像清风拂过水面,轻轻地荡漾起涟漪。 他不敢高声语,甚至不敢眨眼,害怕这满怀的希翼就像是五彩斑斓的泡泡,轻轻地一碰,就碎了。 眸子缓缓地动了动。 陌孤寒顿时欣喜若狂,紧握着她的手情不自禁地使力。 “痛!”月华一声**。 陌孤寒这才确定,真的是醒了,月华真的醒了。 他几乎是压制不住地喜极而泣,低声一遍遍呢喃:“月华,月华!朕的月华!” 月华慢慢地扭过脸,定定地望着陌孤寒,眼睛也一眨不眨。 “你是谁?” 陌孤寒心里大惊,手骤然又是一紧,撑起半个身子:“你怎么了?你不识得朕了吗?” 他害怕地盯着月华,一颗心高高地悬起。明明,自己小心翼翼地看护着她,太后派来的人没有得逞的,忘忧也没有给她服下,她如何会不识得自己? 月华吃力地抬起手,想要抚摸他的脸,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气力,终于颓然地放下,费力地扯扯唇角:“你好丑。” 陌孤寒愕然,半晌终于反应过来,摸摸自己胡子邋遢的脸,不用照镜子,自己也知道是副怎样的样貌。这些时日的煎熬,令他双颊深陷,眼窝也凹陷下去,双目赤红,面庞消瘦,那日太后见了他都被吓了一跳,眼泪瞬间盈满了眼眶。 他想说什么,觉得千言万语,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全都酸酸涩涩地哽在喉尖上。最终也只艰难地挤出几个字:“等得我好苦。” 月华吃力地挤出一抹笑容:“你瞒得我更苦。” 陌孤寒又是一怔,觉得自己这几日废寝忘食,好像脑子变得迟钝了,压根就反应不过来。 “你都知道了?” 月华摇摇头:“你不用解释,看到你这个样子,我便什么都明白了,你舍不得我的。” 陌孤寒使劲咬着牙根,忍住泪意:“是朕不好,朕对不起你,害你伤心难过,害你受这样的伤害。” 月华再次吃力地抬手:“让我摸摸你的脸。” 陌孤寒立即凑过去,月华细白的手在他的脸上轻轻地摩挲,将他眼角残留的一滴热泪擦下来,微微蹙了眉头,满是心疼:“瘦了好多。” 陌孤寒抬手将她的手捉住,放在唇边,缓缓闭了眸子,掩住满眶湿润,哽咽道:“邵子卿说你不愿意醒过来,朕以为你再也不会原谅朕。” 月华轻轻地笑,犹如羽毛撩拨着他,痒痒的,暖暖的。 “我真的不想醒过来,梦里有阿娘阿爹,我还是当年那个无忧无虑的孩子,好多人疼宠。还有慕白哥哥娇惯着我,代我受罚,带着我在马背上奔驰。” 陌孤寒抿抿唇不说话。 月华微微皱皱鼻子:“可是慕白哥哥很讨厌,他一直在我耳边催促我,让我回来。他说你是骗我的,你是为了保护我,迫不得已才会将我送出宫里,他还威胁我说若是我不醒,你会很难过,会杀了他的头。” 陌孤寒又忍不住哑然失笑:“朕有那么残暴吗?” “你一直都很霸道,妾身很害怕,所以就不得不醒了过来。” 月华说这句话的时候很委屈。 陌孤寒望着她郑重其事道:“朕承认,朕的确很霸道,若是你真的不肯醒过来,上穷碧落下黄泉,朕都会把你翻找出来,你永远都别想逃。” 月华眸中隐约有泪光闪动。 陌孤寒担心地问:“你还有哪里不舒服?伤口疼不疼?渴不渴?饿不饿?” 月华摇摇头:“只是浑身没有气力,有些累而已,精神是极好的。” 陌孤寒方才放下心来:“今日子卿给你诊过脉,也说你如今恢复得不错。但是你昏迷的时候,子卿不让你多饮水,定然口是渴的,朕给你倒水。” 月华一把扯住他的衣角,摇摇头:“妾身不渴,只想跟皇上说话。” 陌孤寒轻轻地笑:“来日方长,左右我们还有一辈子的时光,你要好好休息,千万不要胡思乱想。” 月华低低地“嗯”了一声:“我好像昏迷了很久?” “的确很久了,久得就像是半辈子那样漫长,朕等得胡子都快白了。” “很久了......我那夜......” 月华的心一沉,然后自己昏迷以前的种种突然就全都蜂拥而至,那漫天的火光,疯狂的杀戮,还有血染的枫林。 她一直在逃避,强迫自己不会想起,但是如今,历历在目,自己好像刚刚从那炼狱之中逃出来,身上还残留着血腥的气味。她的眉心紧蹙,一脸的惊恐,就连呼吸都急促起来。 陌孤寒抬手拍拍她的肩作为安抚:“莫怕,以后有朕守在你的身边,再也不会有人伤害你。” “香沉,初九,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月华急切地挣扎着想要起身,心瞬间被狠狠地揪起来,撕扯。 陌孤寒见她脸色瞬间又变得苍白,就连嘴唇都抑制不住地轻颤,担心她的身体受不住打击,赶紧轻声安抚:“你不要激动,香沉和初九没事,只不过同样受了重伤,所以也在休养,过几日,等他们能够下床,朕让他们来看你。” 月华心存狐疑,努力回想那夜发生的事情,望着陌孤寒珠泪涟涟:“不可能的,如果香沉安然无恙的话,她一定会寸步不离地守在我的身边的,你是在骗我。我昏迷之前就看到初九受了那样重的伤,不可能逃脱的。我知道是慕白哥哥将我救了出来,可是他救不出初九和香沉。” 陌孤寒努力佯作云淡风轻,想挤出一个可以安慰她的笑容,却失败了,比哭还要难看。 月华心里紧绷的弓箭终于离弦而出,正中她的心脏,直接穿透过去,透心冰凉,痛到窒息。 眼泪泉涌而出。 “是我害了他们,连累了他们。” 陌孤寒懊恼地捶打自己的头,明明说好一定要瞒着她的,自己怎么就这样笨?他手足无措地抓紧月华的手,惊慌地劝慰:“月华,听朕的,不要再胡思乱想,千万不要激动。” 月华的心痛得撕裂,恨不能就这样重新晕过去,再次陷入沉睡里。 她咬牙切齿地一字一字恨声道:“常至义!” 言罢急促喘息,难以自抑。 “我要杀了你!” 她几乎是目眦尽裂,但是因为刚刚醒来,浑身没有任何的气力,挣扎两下,也只能重新颓然地倒下,浑身开始抽搐,骇了陌孤寒一跳。 他将她拥进怀里,低下头亲她的脸,她的眼,她的唇,轻轻浅浅,包含着无限的神情。 月华激动的情绪逐渐平稳下来,惊恐与彻骨的恨意化作汹涌的眼泪,低声呜咽,反复念叨着香沉的名字。 陌孤寒在听到“常至义”三个字的时候,印证了自己心里的猜测,就已经恨不能立即起身,不管不顾地去与他拼个你死我活。他勉强忍住这样的冲动,低声劝慰。 他知道,此时月华正是激动,而且大病未愈,并不是询问缘由的时候,但是形势刻不容缓,又容不得耽搁。 “月华,告诉朕,究竟是怎么回事?” 月华勉强忍住抽噎,恨声道:“当年苍耳山一战,我父亲与六千精兵战亡,实际上是常至义暗中做的手脚,他在我父亲的饮食中下了毒,然后勾结西凉人,暗中设下埋伏,借此夺取长安兵权。” 仅仅一句话,令陌孤寒也觉得犹如天雷阵阵,自己身体里积蕴的怒火,随着雷声就要炸裂开来。 “常至义!早知道他有狼子野心,没想到竟然这样心狠手辣!为了夺取兵权,巩固常家势力,做出这样丧心病狂,卖国求荣的事情!” 月华亦是泣不成声,将鲁三所见所闻一并说与陌孤寒知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这等叛国贼子,更是人人得而诛之,皇上,一定要为月华做主。” 陌孤寒轻轻拍打着月华的后背:“其实,上元节那次刺杀,经过子卿他们调查,便是常至义指使喋血堂而为。常至义怕是早就有谋逆之心。所以这一段时间,朕与褚慕白,邵子卿一起,一直在搜集常家罪证,准备一举夺取常至义的兵权。 朕害怕此事会牵连到你,令你左右为难,被常家人逼迫,所以不得不狠心将你送出皇宫,希望能护你周全。没想到,常至义竟然连你都不肯放过。月华,以前朕就曾经说过,这不是你一人的家仇,也是朕的,也是国恨,朕一样不会放过他。” 月华将脸埋进他的胸前,泣声道:“我真的难以想像,他如何就能这样狠心,对自己至亲之人下手。我爹,我娘,还有我,不都是他们的亲人吗?” 陌孤寒将月华揽得更紧,咬牙切齿道:“常家,为了朕的江山,为了荣华,权势,不择手段,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 怀里的人瘦弱得就像是一根枯草,那般轻盈单薄,随着轻轻的啜泣而战栗。 陌孤寒的心,却在那一刻被填满,沉沉地落了下来。 “常家,从来都不是你的亲人,月华,以后你只有我陌孤寒......还有褚慕白。” 第二百五十四章 虚虚实实 皇后终于醒了,这一喜讯在第二天上午迅速席卷了整个紫禁城。 陌孤寒箭一样从寝殿里冲出来,心急火燎地吩咐人立即出宫去请邵子卿。 邵子卿风一样地从宫外飞奔而至,满头大汗淋漓。 陌孤寒有些焦灼,一把将他拽进自己的寝宫里。 邵相再出来的时候,无可奈何地摇头,然后坐在桌前,提笔冥思苦想,药方子开了一张又一张,最终也只是唉声叹气地放下笔,愁眉紧锁。 小太监拿了方子去太医院取药,太医院的人有些奇怪,拿着方子翻来覆去地看:“皇后娘娘不是外伤么,补个气血也就罢了,如何这方子是通窍醒脑的?” “邵相大人再三斟酌开的方子,想来应该是不会差的。” 药炉上的药又一次沸腾起来,药香弥漫了整个乾清宫。 皇帝陌孤寒与邵子卿,褚慕白三人欣喜若狂之后又全都愁眉紧锁,长吁短叹。 后来,有风声偷偷地放出来,说是皇后娘娘糊涂了。 “傻了?”很多人异口同声地问。 前去伺候洗漱的宫人神秘兮兮地摇头:“人是伶俐的,就是好像不怎么认人。” 不认人又是什么意思呢? 有人刨根究底,那宫人自己也不知道如何描述:“反正就是不对劲儿。” 很多人都感慨唏嘘,替皇后惋惜。 再有人从跟前伺候着出来,否定了第一人的说法,说皇后娘娘清醒着呢,说话有条有理,还能准确地叫出伺候过她的宫人名字。 大概便是刚醒来时,一时恍惚而已。 反正,皇后娘娘是醒了。 皇上也龙颜大悦,收拾利落以后,精气神都明显不一样。 最最重要的是,乾清宫欢声笑语,奴才们终于可以喘气,不用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了。 百家欢喜百家忧。 各个宫殿里的主子捶胸顿足,惋惜恼恨,各怀鬼胎,不一而足。 太皇太后由常凌烟搀扶着,着急忙慌地冲进乾清宫,关切地问陌孤寒:“听说皇后醒了?” 陌孤寒阴沉着一张脸,笑得有点勉强:“谢谢皇祖母关心,已经安然无恙了。” 太皇太后双手合十:“谢天谢地,上天保佑我儿,月华终于苦尽甘来。” 常凌烟望着陌孤寒,更是心疼:“皇上这些时日都瘦了,要好生保重才是。” 陌孤寒望着常凌烟的时候,眸子里柔情荡漾:“这些时日因为皇后的身子,也冷落了你了。” 常凌烟终于学乖,低头娇语:“姐姐昏迷不醒,凌烟一样心焦如焚,知道姐姐已经安然,凌烟也就放心了。” 太皇太后拍拍她的手,迫不及待:“我们去看看她。” 陌孤寒面露犹豫之色:“月华身子还有些不好,皇祖母见了她,若是有什么失礼的地方,千万不要怪罪。” 太皇太后笑得和蔼:“那丫头的脾性哀家能不知道吗?如今又是病人,有什么好怪罪?” 言罢由常凌烟搀扶着,径直进了寝殿。 月华正斜靠在床上,怀恩捧着药碗,哄她吃药。 太皇太后和常凌烟进来,她撩开眼皮看了一眼,扭头怯生生地拽拽怀恩的衣袖。 怀恩扭头见是太皇太后,忙不迭地起身放下手中药碗,就要叩头行礼问安。 还未开口,就被太皇太后抬手制止了:“起来吧,不用多礼。” 怀恩站起身来,恭敬地侍立在旁侧。 太皇太后笑着坐在月华的身边,常凌烟就站在她身后。 “我儿,身子好些了没有,可是吃了大苦了。” 月华向着床里面瑟缩一下,用完全陌生的眼光打量二人,带着戒备,求助一般瞥了一旁的怀恩一眼。 “月华见过......太皇太后。” 常凌烟与太皇太后不动声色地对视了一眼。 “你身子不好,不用跟哀家多礼。” 月华抬头看了常凌烟一眼,仍旧带着几分厌憎:“常凌烟。” 常凌烟兀自欢喜道:“外间宫人都说姐姐醒来以后糊涂了,许多人都不识得,如此看来,这些宫人胡说八道,应该好生惩戒一下了。” 月华轻哼一声:“我好的很呢,妹妹怕是心心念念地就盼着本宫傻了吧?” 一句“妹妹”虽是带着讥讽,仍旧令常凌烟就是一愣。自小到大,即便是在侯府,褚月华也从未这样称呼过自己。 太皇太后唇角微微掠过一丝冷笑,一把捉起月华的手,亲昵地道:“你一昏迷就是这么多天,可急坏了哀家和凌烟了,能醒过来就好。这些时日也辛苦了兰汀了,应该赏。” 月华诧异地眨眨眼睛:“兰汀?” “怎么,不记得兰汀了么?” 太皇太后紧盯着她的脸,却是问得轻描淡写。 月华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慌乱,稍纵即逝,目光四处游离,站在一旁的怀恩向着她连连使眼色,指指自己心口。 “记得,记得,只是适才冷不丁地没有想起来。” 太皇太后亲昵地摸摸她的脸:“你向来与她最是亲近,怎么还会记不得?” 她的额头上略有微微汗湿,透着心虚。 月华愈加慌乱,故作镇定地笑笑:“叫怀恩习惯了,我倒是忘记了她小名唤作兰汀的。” 常凌烟挑了挑眉:“姐姐又记错了,这兰汀可是她原本的名字,怀恩两字是后来太后赏的。姐姐如何说话颠三倒四,难不成是那日被吓着丢了魂儿了?” 月华不咸不淡地瞥她一眼:“你还是一如既往地不讨人喜欢。” 常凌烟刚张口,太皇太后轻斥一声:“尽胡说八道,皇后她又不是小孩子,受个惊就能吓丢了魂儿,应该是刚醒来仍旧恍惚罢了。” 常凌烟就识相地闭上了嘴。 太皇太后转身看一眼怀恩,心疼道:“这些日子也委实辛苦了兰汀了,夜以继日地守着你,看着小脸都有些蜡黄了。若是你身子没有什么大碍的话,这些事情就让下人来做吧,不用兰汀亲力亲为的,她如今好歹也是个主子。” 常凌烟上前一步,主动请缨道:“不如就让凌烟留下来吧?我们姐妹们也正好说说话。” “也好,你们表姐妹感情一向要好,这多时日不见,你也正好陪皇后叙叙旧。”太皇太后笑眯眯地望着月华道。 月华望了一旁的兰汀一眼,然后斩钉截铁地摇摇头:“谢太皇太后好意,不必了。” “为什么?”太皇太后一挑眉。 月华犹豫了片刻,方才低声道:“我有怀恩照顾就好了。” 常凌烟欲开口说话,又被太皇太后一个眼色制止住了:“你习惯了怀恩照顾你也好,就是一些闲杂事情总不能全都交给她一人做,那样未免太辛苦。不若将魏嬷嬷叫来,她是伺候你长大的,帮着跑腿煮药,也好有个照应。” 月华乖巧地点点头:“听太皇太后安排。” 太皇太后满意地拍拍她的手背:“真是个乖孩子。只是怎么就有人这样狠心,竟然让你遭此大罪?你可知道究竟是谁下了这样的黑手?” 月华摇摇头:“我也不识得,全都是黑巾蒙面的神秘人,不清楚身份。” “天子脚下,竟然就敢这样肆虐横行,简直是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你义兄可在追查此事?” 月华点点头:“劳太皇太后关心,义兄正在追查,相信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那就好,”太皇太后点点头:“你也不要多思,自己好生养好身子最重要,这仇是一定要报的。” 月华垂首敛眉,恭谨道:“谢太皇太后,月华让您操心了。” 太皇太后这才放心地站起身来:“那你好生歇着,哀家就回了,你若是有什么需要的,或者想吃什么,就让魏嬷嬷过来说一声。” 月华作势要起身相送,被太皇太后一把按住了:“不要多礼,安生歇着就是。” 常凌烟上前搀扶起太皇太后,两人径直出了乾清宫。 常凌烟疑惑地问:“怎么听宫人们胡言乱语,说是她记不得以前的事情,凌烟看她好得很,哪里糊涂了?” 太皇太后冷笑一声:“纵然是失忆了,人的脾性不会改变。月华她向来聪慧,说话做事也谨慎。她若是开门见山就告诉你她已经不识得你了,那就不是她褚月华了。” “可是我看她对答井井有条,看我的时候那眼神也是恨不能吃了我似的,哪里像是糊涂了?” “她既然要伪装,自然提前就要打听清楚这皇宫里错综复杂的关系,你与她的那点恩怨,众所周知,她若是冷不丁地对你热情起来,那才是做作。” 常凌烟疑惑地紧皱眉头:“好生奇怪,她失忆就失忆了呗,这样装模作样的做什么?” 太皇太后扭头没好气地横了常凌烟一眼:“这就是你不如她褚月华的地方。若是宫里的这些妃子们得知她失忆之后,无所忌惮,肯定上蹿下跳地要在她跟前玩弄花样。反之则不然,投鼠忌器,就不敢轻举妄动。以后你做事,也要学着一点,多用用脑子,别总是想当然。” 常凌烟无端挨了训斥,缩缩脖子:“凌烟哪里用得着费心,左右太皇太后您说什么就是什么,您说怎样做,凌烟就不假思索地去做好了。” 太皇太后满意地轻哼一声:“褚月华来这一手,才是厉害,虚虚实实,让人捉摸不透。究竟是失忆了在伪装,还是伪装失忆,哀家一时间竟然也不敢定论,还是要慢慢探查。” “那魏嬷嬷可是伺候着褚月华长大的,稍加试探,也就清清楚楚。” “但愿如此,就是这魏嬷嬷一直对她主子心有愧疚,跟咱们未必就是实打实的一条心。所以这几日,你什么也不要做,没事就多去探望探望皇后,陪她说说话。一来呢,也有个接近皇上的机会,二来,多提提陈年旧事,看看她褚月华有无破绽。” 常凌烟自然那是求之不得,眉开眼笑:“全凭太皇太后吩咐。不过,她褚月华有没有失忆,跟咱们有什么关系?” 太皇太后略有不耐:“你就不要多问!只需要按照哀家的吩咐去做就是,有事记得向哀家回禀。” 常凌烟见她隐约动怒,再也不敢多问,唯唯诺诺地应下。 第二百五十五章 先帝的最后一步棋 太皇太后一走,陌孤寒便立即不放心地进来:“太皇太后她没有难为你吧?” 怀恩有眼力地退下去:“药凉了,我去给娘娘将药重新热一下。” 月华心里过意不去:“这些事情交给下人来做就好,你歇息一会儿。” 怀恩冲着她俏皮地吐吐舌头,然后悄悄地冲着陌孤寒努努嘴,静悄地退下去。 别的妃子恨不能近水楼台先得月,趁机接近陌孤寒一点,唯独怀恩,见了他能躲则躲,好像老鼠见了猫一般。 月华冲着陌孤寒摇摇头:“没有,不过是过来探探口风,试探虚实而已。” 陌孤寒冷哼一声,坐在床边:“按照朕的意思,直接将常至义拿下就算了,否则养虎为患,朕始终觉得战战兢兢,唯恐他们不肯放过你。” 月华大病初愈,又是伤了元气,直接脱下一层皮,脸色仍旧不好看。 她对着陌孤寒宽慰地笑笑:“这些时日你把心思全都放在我这里,无暇理政,而常家肯定已经做好了两全的准备。常至义私自养兵,背后有喋血堂及无数死士,势力莫测高深。更何况你为了救我,将三千诸葛弓弩拱手相让,敌暗我明,我们拿什么硬碰硬? 若是贸然发难,定然引起朝堂动荡。若是能够一击毙命,除掉他也就罢了,若是不能,打草惊蛇,岂不危险?我们已经忍了这么久,为什么要前功尽弃?” 陌孤寒站起身来,忧心忡忡:“最近朝堂之上,的确暗潮涌动,再加上西凉人虎视眈眈,朕举棋不定,委实为难,否则断然不会让你受这样委屈。” “妾身有什么好委屈的?倒是皇上统筹大局,需要四处周全,殚精竭虑,委实辛苦。” 陌孤寒默然片刻,浓眉紧蹙,明显是心有郁结。 月华抬起手,慢慢地舒展他紧蹙的眉眼:“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 “没有,别胡思乱想。” 月华莞尔一笑:“皇上的心思虽然没有写在脸上,但是却在月华的心里。” 陌孤寒沉吟片刻,抬起眼:“你素来聪慧,有些事朕原本不想烦你,但是又忍不住想跟你说说,讨要一个主意。” “什么事,皇上但说无妨。” “是朝堂之上的事情。” 月华一怔:“这朝政妾身可不太懂,也只能听皇上说说,解解郁闷。” 陌孤寒上前捉了她的手:“朕知道你在顾虑什么?月华,你我夫妻本是一体,国事家事天下事,都是一同担当。以前是朕对你颇有猜疑,不够信任。可是如今,我们一同患难,同甘共苦,还有什么好隐瞒的?你也不必忌讳。” 恩爱不相疑,这是月华以前梦寐以求的事情,可望而不可及。如今,从陌孤寒的口中说出来,月华知道,自己与陌孤寒之间,将再也不会有隔阂,从此以后,才是真正的夫妻同心。 一抹清浅而柔和的笑,在月华的唇畔缓缓绽放,愈来愈艳丽。就像是池塘里的睡莲,在如水月色里次第绽放,暗香氤氲,铺展开整个池塘。 “皇上若是信得过妾身,妾身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陌孤寒望着月华,有那么一瞬间的痴迷。他第一次见到月华这样的笑,发自内心,直达眼底,缓缓荡漾,和暖生香。那一刻,他心里的烦恼也像是被滤去了浮躁,头脑清明了许多。 他一脸凝重地对月华道:“太皇太后如今为了保全常家,怕是有意想要我皇兄浩王爷取而代之。” 月华一愣,怪不得陌孤寒看起来脸色这样沉重,忧心忡忡,这的确不是个好兆头。 去岁为了平定西凉战乱,陌孤寒不得不重用常至义,那时候太皇太后便做主赐婚,将常至义府上的一个嫡女,指给了浩王爷做正妃。难道那时候,太皇太后就已经有了这样的打算,提前将这枚棋子下到了浩王府? 若是陌孤寒有意铲除常家,常家岌岌可危的时候,这的确是绝无仅有的保全常家的好办法。 常家不能忤逆圣旨,更不能造反,那样师出无名,而且势必会留下千古骂名。 但是常家军权在握,若是太皇太后能寻陌孤寒的短处,再联合朝堂之上的常家一党集体弹劾,拥立其他王爷为新帝,取而代之,则名正言顺,可以与陌孤寒背水一战。 只要大功告成,浩王在朝中无权无势,无法与太皇太后抗衡,必是新的傀儡帝王,常至义的女儿册封为后,又可保常家数十年荣华! 太皇太后好长远的算计!没到今天这一天,迫在眉睫之时,竟然谁都没有觉察,这步暗棋的存在。 “皇上是如何得知的?相信此事应当是浩王妃暗中吹了枕头风,神不知鬼不觉,断然不应当走漏出风声来。” 陌孤寒眉头微微一蹙:“前两日褚慕白偶遇了辰王,辰王旁敲侧击地说了几句莫名其妙的话,向他提起当初窦太后在汉景帝身后意图拥立梁王继位一事,褚慕白觉得辰王意有所指,进宫的时候向朕提及,朕方才警觉起来。 那浩王因为心有所图,所以最近与朕的几位皇兄联系得密切了一点,大概是想借助他们的势力,得到他们拥戴。虽然没有明言,但是辰王的眼光何其毒辣,怎会觉察不出?” 辰王乃是人中龙凤,帝王之才,虽然如今居庙堂之远,但是却一直忧心天下。他既然借古喻今警醒褚慕白,那么此事便是十有八、九。 暂且抛却浩王的野心不谈,若是诸位王爷受了蛊惑,背后隐藏的势力与太皇太后联合起来,那也绝对不容小觑,陌孤寒未必就是对手。 所以陌孤寒只是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就令月华心中警铃大作,暗自盘算起如今的情势来。 陌孤寒见她一样也是愁眉紧锁,如笼烟芍药,心中有些心疼:“你身子尚虚弱,也不用过于焦虑,朕与邵相慕白几人都已经商议过了,多少也有计较,已经命人密切关注他们的行踪,若有风吹草动,定然当先遏制。” 月华暗自咬咬下唇,抬脸看着陌孤寒,正色道:“皇上,请恕月华斗胆,能不能问一个问题。” 陌孤寒笑笑:“有话尽管说就是,有什么不能问的。” 月华斟酌片刻,方才开口直言:“辰王大才,并不逊色与邵相,他既然是有意提醒皇上,忠心可鉴。明辨是非。而你一直对辰王赞誉有加,可是皇上为何不肯重用辰王?” “不是朕不用,而是辰王不服,不愿意为朕所用。” 月华讶然。 “他一直认为,这长安的天下应该是他的,朕与太皇太后夺了他的江山。” 陌孤寒对于月华直言不讳,也勾起了月华曾经的疑惑。那次在茶社偶遇辰王,辰王也曾这般言之凿凿。 月华也不明白,先帝诸多皇子全都出类拔萃,俱是工于心计,老谋深算的,身世背景也厉害,母妃各有依仗。为何到了最后,登基即位的会是陌孤寒。 当初太后在后宫里默默无闻,又没有什么倚靠。陌孤寒那时年幼,混沌初开,是最没有希望的一个人,最后却一鸣惊人,在太皇太后的扶持之下,扶摇直上,当了皇帝。 “月华知道,辰王对皇上多有误会,其实妾身也疑惑,当初先帝为何会将帝位传给皇上你?” 陌孤寒脸色一僵,隐约好像内心在极激烈地挣扎:“这件事情,是一个秘密,普天之下,就只有朕一个人知道,就连母后和子卿他们都不知情。” 月华惊愕抬头:“妾身多嘴了。” 陌孤寒摇摇头,坐下来揽住月华的腰,低声道:“当初是父皇秘密授意,让我去接近太皇太后的。” 月华眨眨眼睛,疑惑不解。 陌孤寒自顾道:“有些事情也是朕后来秘密调查,方才知道,说来便话长了。当今太皇太后并非父皇生母,此事你可知道?” 月华点点头:“知道。” “那你可知道父皇生母如今在哪里?” 月华摇摇头,只是听说先帝生母位份不高,所以先帝出生以后,就被太皇太后养在名下,他生母就销声匿迹了。 陌孤寒神色一凛,凝重道:“父皇生母是被太皇太后害死的。” “啊?”月华忍不住瞠目。 “太皇太后担心父皇称帝以后,自己无法掌控,会立其生母为太皇太后,或者太妃,威胁自己的地位,所以就将她活活逼死了。” 月华上次去乾西四所时,见过那里关押的一众妃嫔以及当初侥幸生存下来的端木皇后,知道太皇太后当年犯下的罪过不少,但是没想到,如此视人命为草芥,先帝生母竟然也难逃她的毒手。 “那先帝知道此事吗?” 陌孤寒点点头:“先帝知道此事的时候,太皇太后在朝堂之上的势力已经不容小觑,悍然不可动摇。父皇一心想为自己的母亲报仇,但是有心无力。他很担心,将来常家的势力一再扩大,自己无法掌控,遗祸子孙。所以,他选了朕做他的最后一步棋子。” 第二百五十六章 馊主意 月华仍旧有些疑惑,并不明白其中的含义。 “父皇最初选定继承皇位的,的确是二哥辰王,但是二哥有一个最致命的弱点,就是过于重情,优柔寡断。他的母妃一族与常家势同水火。辰王根本就无法制衡两者之间的平衡,一旦继位,他母妃一族借势而起,与常家两厢残杀,必遭灭族,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父皇临驾崩之前曾经也想孤注一掷,除掉常家,为辰王铺路,而借助的,就是辰王母妃一族。 他明白,这次冒险,必然有两种结果,一种,胜利了,顺利铲除常家,那么,就是二哥继承皇位,大展身手。第二种,也是最有可能的一种,就是失败了,辰王也将一败涂地,失去继承大统的资格。 常家不可能名正言顺地称帝,太皇太后肯定要寻一个傀儡皇帝继承皇位。那样,常家的势力就会愈加膨胀,掌控整个朝堂。” 月华此时方才明白先帝的用意:“所以,先帝有先见之明,让您故意接近太皇太后,取得她的信任。一旦失败,你就是太皇太后手中的傀儡皇帝!” 陌孤寒点点头:“我在朝中无依无靠,而且年幼懵懂,是最合适的傀儡人选,这样,我陌家的江山社稷才不会旁落。 有一次父皇考核我功课的时候,正巧有左相赵大人进来议事,父皇那日心情好,就故意逗我,让我裁断。也就是那一次,朕在父皇面前初露锋芒。朕记得很清楚,那天父皇抚摸着我的头,语重心长,感慨上苍不能多给他几年的岁月,他也好陪我长大,后继有人。 他就在那天做了这个决断,将我托付给了赵大人。他让我故意接近太皇太后,但是必须收敛自己的锋芒,尽量愚钝一些,乖巧一些,让太皇太后喜欢上我。 当年发生了什么事情,朕并不清楚,只知道辰王母妃一族被常家从朝堂之上连根拔起。父皇失败了,不久就撒手人寰,驾崩之前,依照太皇太后的意思,立朕为新君。 赵大人早就被父皇寻个缘由,官降两级,在后来的争斗中得以保全。他在这个时候寻到朕,让朕在羽翼未丰的时候,仍旧韬光隐晦,听从太皇太后的命令,不要忤逆。他交给朕一道先皇密旨,就是让朕一定要代父皇完成最后的心愿,铲除常家,捍卫我陌家江山社稷。 父皇当初保全下来不少的官员,都有赵大人暗中统领,后来赵大人病逝,朕接手过来,三请邵子卿,方才开始筹谋夺权,这也是朕为什么赤手空拳,能够逐渐掌控半个朝堂,与常家抗衡的主要原因。” 陌孤寒毫不隐瞒地娓娓道来,月华不由瞠目结舌。 自己只知道,在这风云诡谲的朝堂之争中,太皇太后是最后的赢家,能够保住常家屹立不倒,并且发扬光大,霸占了朝堂。殊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先帝临终之前,竟然已经布下了这场棋局,作为自己翻盘的退路。 同时,月华也为陌孤寒感到心疼与自豪。那时候的他,仍旧还是稚童,自己还在母亲怀里撒娇的年纪,他竟然就能独自面对老谋深算的太皇太后,并且在她面前将自己伪装得严严实实,即便是老姜弥辣的太皇太后都被他蒙在鼓里。 这需要多么坚强的心智,多大的胆识与气魄? 先帝慧眼识真金,竟然一眼就看出,陌孤寒乃是可造之材,其实比辰王更加适合执掌江山。 “所以辰王因为当年的事情,对于皇上一直心有芥蒂?” 陌孤寒点点头:“想来在所难免,他大概在心里一直以为,是朕夺了他的江山社稷。” “那皇上觉得,还有没有可能与辰王化干戈为玉帛?” “辰王在众位兄长里,文韬武略都是上乘,也是众望所归,朕倒是想与他重归旧好,但是他对朕的成见根深蒂固,谈何容易?” “成见?大抵也就是为了皇位之争罢了。皇上,你心里不必愧疚,因为这江山,不是你从他的手里夺过来的,而是你替陌家从太皇太后手里一步一步夺过来的。 当初先帝提前布下这步棋,包括叮嘱我父亲全力辅佐于你,替你铺好道路,就是有传位于你的心思,只是你当初年幼,先帝害怕你不是太皇太后的对手而已。 当初若是没有你,先帝必然孤注一掷,全力一击,如今功亏一篑,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常家狼子野心,江山易主也不是没有可能。 那么,当初辰王对于你的记恨也就完全没有理由了。更何况,通过他传信我义兄之事,可以看出,辰王还是识得大义,高风亮节,若能与皇上齐心,则又得良才将相,如虎添翼。” 陌孤寒听了月华的劝解,长舒一口气:“月华,其实朕心里一直有这样的郁结,今日你一席话开导,朕顿时觉得心中亮堂了许多,豁然开朗。朕觉得心中有愧,所以一直不敢面对辰王,也难怪误会愈来愈深,我们不够亲厚。” “那皇上?” “朕愿意一试,看看能否与辰王前嫌尽释。虽然辰王遭到太皇太后一党的打压,一再贬戍,但是他的治国之才,却是朕一直敬佩的。朕如今并无多少可用良才,韩玉初难免资历尚欠,欠缺磨炼,以至于过分依赖邵相。若是辰王愿意助我一臂之力,共同完成父皇的遗愿,那是再好不过。” 月华点点头:“那妾身就先预祝皇上马到功成。” 陌孤寒将她轻轻地揽进怀里,柔声道:“以前朕过于小心翼翼,对于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是满心提防,不愿意打开自己的心结,容纳信任别人,将朝中权势也全都紧紧地握在自己手里。是你,让朕明白,怀疑,同样是对别人的一种伤害。作为帝王,朕要知人善用,那样,路才会越来越宽广。” 月华偎在他的怀里,仰脸看他的下巴,因为消瘦,而显得骨棱分明。他背负了太多,也承受得太重,自己能够为他排忧解难,分担一些烦忧,他也能轻松一些。 “相信他一定能够体谅先皇和皇上的一片苦心的。” 陌孤寒捉了她的手,细细把玩:“那么浩王与朕其他的皇兄呢?若是他们受了蛊惑与朕为敌怎么办?总不能全都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吧?” 月华摇摇头,略一沉吟:“对于几位王爷,月华也不过只是宴席之上,有几面之缘而已,并不熟悉脾气秉性,月华不敢论断。只是他们若要一意孤行,野心勃勃的话,妾身大胆,觉得与其坐以待毙,等着他们有所行动,被太皇太后利用,兄弟相争,最后落个骨肉相残,倒还不如主动出击的好。” 陌孤寒双眉一挑:“跟朕倒是不谋而合,朕也有这样的想法,只是邵相一直劝朕以静制动。” “那皇上可有什么打算?” 陌孤寒沉声道:“让他们知道朕有所防备,他们自己不是对手,自然就不敢冒险一试。” 月华点点头,微微一笑:“那妾身班门弄斧,给皇上出一个馊主意。” “馊主意?” “对,馊不可耐,还有一些卑鄙。” 陌孤寒兴趣盎然,探过半个身子:“成大事不拘小节,快些说来听听。” “这个法子很俗,但是也是最有效的,就是人质。” 陌孤寒唇角微勾:“你的意思是,将朕几位皇兄府上的世子全都押做人质,令他们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 月华点点头:“古往今来,有例可循,只是这度不好把握,免得对方再狗急跳墙。” 陌孤寒不过略一沉吟,心中就已然有了计较:“以前宫中翰林院有皇家学府,专门教导诸位皇子功课,然后众藩王与王爷府中的世子伴读。这倒是一个好办法,只是朕如今膝下并无子嗣,没有由头。” 月华默然沉思片刻,扬起脸来:“以前太皇太后寿宴之时,曾经教导过月华,若是没有机会,便自己创造出机会来。那些世子依仗父亲权势,难免嚣张跋扈,不学无术。若是寻个机缘,让他们犯下一二错事,皇上自然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拿捏住把柄,借这个由头将那些世子接进宫里来,进学府里由师傅统一管束。” 陌孤寒一阵愕然,俄尔搂着月华的腰就是一紧:“朕的皇后简直就是女中诸葛。这件事情已经困扰了朕好几日了,与邵相反复思忖,都没个万全之法。让皇后拘于深宫之中,忙碌于蝇营狗苟的女人争风,可是屈了大才。” 月华赧然一笑:“皇上越来越会说些甜言蜜语了。邵相那是怎样经天纬地的人才,如何会连这些小事都束手无策?皇上不过是抬举妾身罢了。” 陌孤寒摇摇头:“有句话说的好,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朝堂之上错综复杂,邵相许是身在其中,所以顾虑颇多,做起事情来畏手畏脚,还不如皇后大刀阔斧,主意新颖一些。” “皇上信任月华,月华也自当不遗余力,但是毕竟是女儿身,目光短浅,考虑不够周到,皇上自己斟酌利弊就是。” 陌孤寒轻笑,目光里满是宠溺:“以后朕绝对不会放过你,你不仅要做朕的皇后,还要做朕的帝后,我长安的江山,也有你的一半,你也要多为朕分忧才是。” 第二百五十七章 常凌烟有孕 月华的外伤早已经痊愈,如今也不过是身子虚弱,需要好生将养罢了。在醒过来后第三天,邵子卿就劝说她可以尝试着下地行走,这样也利于她身体的恢复。 她重伤伤了元气,因此下地的时候,腿脚酸软,没有一丝气力。若非是有怀恩搀扶着,怕是就立即摔倒在地上了。 她咬牙硬撑着慢慢地走,不过挪动几步,便沁出一层细密的汗来。 怀恩个子也娇小,气力不大,两人最初就是在乾清宫里走动,后来月华见外面日头好,虽然已经是夏日,但是觉得好多时日没有晒太阳,骨缝里都是凉的,便蹒跚着走出去,寻个干净处坐下。 怀恩见她身子已见大好,心里也高兴,命丫头将两只兔爷抱出来,给月华逗趣。 这两日宫里的妃子们都借着探望请安的由头过来打探虚实,月华疲于应对,虚虚实实的,格外费心思。 现在坐在太阳底下,心里阴霾散尽,骤然亮堂了许多。 常凌烟就在这个时候,翩然而至,身后跟着低眉敛目的魏嬷嬷。 月华情不自禁地心里一抽,眉心跳了两下,倏忽间眯紧了眸子。 她知道太皇太后不会轻易善罢甘休,肯定会接二连三地试探自己,对于曾经背叛了自己的魏嬷嬷,她不知道究竟应该如何面对?而她看着自己自小长大,对于自己的脾性和生活习惯了如指掌,留在身边,作为太皇太后的耳目,更是令她胆战心惊。 只是那日太皇太后提及,自己不得不应承下来而已。 月华还未来得及整理好自己的思绪,魏嬷嬷远远地见了她,面上就开始激动起来,眼圈泛红,冲着月华结结实实地磕了两个头:“老奴叩见皇后娘娘。” 月华唇角掠过一抹讥讽的笑:“看来魏嬷嬷已经有了新的主子了,过得挺滋润。” 一句话惹得魏嬷嬷老泪纵横:“以前是婆子糊涂,做了对不住娘娘的事情,以后老奴定然痛改前非,尽心尽力地侍奉娘娘赎罪,还请娘娘大人大量,念在我们的旧日情分上,饶了老奴!” “你既然知道当初那事对不住我,还有脸来我跟前?”月华的话咄咄逼人。 “咦?”常凌烟上前两步,不阴不阳地奇怪道:“当初太皇太后提议让魏嬷嬷过来伺候你的时候,你可是一口应承得痛快,怎么转眼间就变了主意?莫不是有人在你跟前乱嚼了舌头?” 月华瞥了她一眼,面上有显而易见的厌憎,一声冷哼:“你我之间的那些帐,自然都在我心里记着,永远也忘不了,何须别人提醒?” 常凌烟虽然被陌孤寒降了位份,但是嚣张依旧不减,打扮得也是花枝招展,格外明艳,与月华一袭素衣罗衫,苍白的几乎透明的脸色形成鲜明对比。 她娇笑着道:“那姐姐便来说说,咱俩之间究竟有什么帐?说一两样来听听,我也好自省。” 月华一时哑然,厌恶地瞪她一眼,挑剔道:“按照规矩,你应该叫我皇后娘娘,而不是姐姐吧?” 常凌烟一怔,满是了然:“皇后娘娘这是说不出来了吧?所以顾左右而言他。糊涂了就是糊涂了,犯不着在我跟前伪装,毕竟咱们之间的恩怨那是要从头说起,宫里人是不知晓的。” 说完意味深长地瞪了一旁的怀恩一眼。 月华的脸上闪现过一抹显而易见的慌乱,色厉内荏道:“呵呵!本宫就算是糊涂了,也比以往清醒许多,是非曲直本宫明明白白,这笔账迟早清算。” 一旁的魏嬷嬷听两人你来我往,暗自心惊,在下首暗自垂泪:“娘娘这是真的忘记以前的事情了吗?” 常凌烟“咯咯”娇笑,弯下身子,一把捉起地上的兔爷,握在手心里:“所以说也就你蠢,一见面就将以前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抖落出来请罪,你家主子是早就忘了。” 一句话惹得魏嬷嬷愈加老泪纵横,“啪”地扇了自己一个耳光:“我可怜的小姐,都是婆子我的罪过,我老糊涂了,罪该万死。” 月华没好气道:“她常凌烟才是罪魁祸首,你大包大揽的做什么?” 常凌烟笑得乐不可支:“那可不一定喔,姐姐可知道,你能有今天,可全都仰仗了魏嬷嬷,包括当初......” “昭仪娘娘,求您千万别说!” 魏嬷嬷急声打断了她的话。 月华一脸莫名其妙:“说什么?” 常凌烟一愣,然后继续笑得花枝乱颤:“好好好!不说就不说,祝愿你们主仆一往情深。” 月华却打算刨根究底的样子,不肯善罢甘休:“魏嬷嬷你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月华?” 魏嬷嬷惊慌摇头:“没有了,老奴已经一五一十地向娘娘如数坦诚过了。” “哈哈,本宫已经说过了,你家娘娘已经傻了,以前的事情记不得了。”常凌烟幸灾乐祸道。 “闭嘴!”月华厉声斥责。 常凌烟手里的兔爷惊慌挣扎,反而被她握得更紧:“皇后娘娘在皇上面前伪装得楚楚可怜,就像这只兔子一般,面对着我的时候,就如此尖酸刻薄,至于么,不就是我夺得了皇上的宠爱吗?” “你放开它!”月华厉声道,说完便捂着心口,有些气喘。 常凌烟一甩手,便将兔爷直直丢了出去。兔爷在地上滚了两圈,惊慌地窜开了。 “还要提醒娘娘一声,凌烟正打算养一只猎犬玩玩呢,你这两只兔子也要看管好了,否则不定什么时候就葬身五脏庙了。” “你!” 月华暗自恼恨自己如今力不从心,否则定然将她常凌烟一把丢出去,让她也尝尝被甩出去的滋味。 凌烟占了上风,心里得意:“皇后娘娘你可知道,自己如今在后宫里已经招惹了众人的怨恨,成为众矢之的了?” 月华看也不看她一眼。 常凌烟自顾说道:“凌烟倒是很庆幸姐姐回来呢。你可不知道,你出宫的这一段时间,皇上他夜不虚度,每天都召幸凌烟,后宫里那些人吃不到葡萄,眼睛都熬成你这兔子一般红,处心积虑地想要对付我。姐姐这一回来,立即将仇恨全都拉了过去,凌烟也安全了。” 常凌烟那一句“夜不虚度”,令月华心里重新又有了作呕的感觉,虽然说,自己与陌孤寒已经前嫌冰释,恩爱如初,但是有哪个女人这样宽宏大量,可以放任别的女人在自己面前诉说恩爱? 尤其是她不在宫里的这一段时间,听说常凌烟的确极为得宠,常伴君王侧,这是不争的事实。 月华一思及当初那不堪的凌乱画面,心中就有作呕的冲动。 她用舌尖顶住上颚,努力佯作云淡风轻,淡然笑笑:“那依照你这样说来,本宫回宫以后,你岂不独守空房,一人寂寞了?是不是你也像她们那般将本宫恨之入骨?” 常凌烟一噎,冷哼一声:“才不会呢,毕竟皇上如今只是可怜你而已,心有愧疚,若论风情与手段,呵呵!” 常凌烟上下打量月华一眼,别有深意:“皇上说你就像是一块木头桩子一般,毫无生趣,看着就已经够厌烦,哪里有我一半娇媚妖娆?而且......” 她抚摸着小腹,满脸陶醉:“姐姐,我的癸水已经近两月迟迟不来,怕是,哎呀,已经有了皇上的龙胎呢。” 不可能的! 月华在心里暗自叫嚣,怎么可能?陌孤寒说过,他厌恶常凌烟,恨之入骨,他与常凌烟在外人跟前也不过是逢场作戏,他临幸她也就罢了,这已经是事实,月华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可是,常凌烟怎么会有身孕? 听说皇帝召兴妃子,敬事房的太监在事后,都会询问皇帝的意见“留”或者“不留”,若是皇帝有意让妃子诞下龙裔,那么就会淡淡地说一句“留”,若是不想,那么,敬事房明里暗里有十几种方法让妃子们无法怀有身孕。 若是常凌烟果真身怀有孕,那么就说明,陌孤寒是允许的。 那夜,自己初醒,与陌孤寒相拥着絮絮叨叨说了一夜的缠绵话,陌孤寒将此前所有事情的前因后果都向自己坦诚了,包括当初药膏一事,陌孤寒的确是并不知情,被人钻了空子。至于那人是谁,他虽然有意一言蔽之,月华那样聪慧,也立即猜度出来,是太后的意思。 太后对于自己向来忌惮,不让自己身怀有孕也是常理。常凌烟同为常家女儿,太后自然也是战战兢兢地提防着才对,怎么会允许常凌烟怀有龙胎? 陌孤寒若只是借着常凌烟迷惑常家,又怎会这样疏忽大意? 常凌烟见月华满脸震惊,心有得意:“这几日胃口一直不好,就嘴馋酸杏山楂一类的,都说酸儿辣女,我这一胎,若是怀了龙子,可是皇家的皇长子,嘻嘻,姐姐以为,就凭借你那些装可怜的手段,能拉拢皇上多久?” 月华拼命地理顺自己的呼吸,明明痛得窒息,却还要装作云淡风轻。她知道,常凌烟这是故意在惹怒自己,人在极端愤怒激动的时候,就会丧失理智,露出破绽,自己断然不能上了她的当,被她捉住把柄。 第二百五十八章 先发制人 “那可真要恭喜你了。本宫奉劝你一句,既然已经怀了龙胎,就安生在自己宫殿里呆着,别出来招人嫌。” 常凌烟身子微微前倾,眯起眸子:“谢姐姐关心,姐姐是怕凌烟将来步入君淑媛和崔昭仪的后尘么?” 果真开始试探了,月华一脸茫然,求助一般看了一旁的怀恩一眼,然后冷冷一笑,避重就轻:“本宫只是想让你给孩子积点阴德。” 常凌烟得意地笑:“姐姐放心,如今她们已经全都把目光转向了你这里,凌烟才不会傻乎乎地张扬出来,使自己成为众矢之的。我会静悄地,一直瞒下去,最后再给大家一个惊喜。” 月华目不转睛地盯着常凌烟:“那你跟我说什么?就不怕本宫动手,胎儿不保么?” 常凌烟掩嘴“咯咯”娇笑:“此事,别人可以瞒着,但是皇上与皇后,凌烟可没有必要瞒着,否则,凌烟如何跟姐姐争宠?若是凌烟腹中的胎儿有什么三长两短,凌烟又如何赖到姐姐身上?” “卑鄙!”月华愤恨地唾斥一声。 “姐姐可悠着点骂,万一惹恼了凌烟,凌烟突然倒地,有什么闪失,一口赖在姐姐身上,姐姐纵然是大病初愈,也不好在皇上跟前交代。” 月华冷哼一声:“怀恩和魏嬷嬷都是本宫的人,你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你以为皇上就果真会听信你的一面之词?” 常凌烟扭头看一眼魏嬷嬷,满是讥讽:“姐姐确定魏嬷嬷是你的人?” 月华轻笑道:“以后究竟是谁的人,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魏嬷嬷斩钉截铁地抬眼道:“娘娘您只管放心,老奴知错,以后对您绝对忠心不二,誓死不变,只求娘娘肯留下老奴。” 月华狐疑地挑眉望着她:“当真?” 魏嬷嬷坚定地点头:“当真!” 月华站起身来,笑得灿烂:“那若是本宫说她常凌烟有意谋害本宫,皇上面前你怎样说话?” 魏嬷嬷一噎。 常凌烟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哈哈,这个问题简直一针见血呢,可果真让魏嬷嬷为难了。” 得意的话音未落,就见褚月华已经软软地倒了下去,跌落在地上。 魏嬷嬷一怔,然后立即反应过来,扬声大喊:“来人呐,救命啊,廉昭仪谋害皇后娘娘了!” 常凌烟瞬间气急败坏:“胡说八道,你个老奴才,本宫什么时候碰过她一根手指头?” 魏嬷嬷头也不抬:“廉昭仪有孕,想借此陷害皇后娘娘,老奴和兰婕妤可都听得清清楚楚。” 常凌烟瞬间柳眉倒竖,咬牙切齿道:“你想让本宫将你做过的错事全都抖落出来么?” 魏嬷嬷一咬牙,沉声道:“昭仪主子愿意说就说吧,老奴总不能看着您欺负我家娘娘坐视不管,助纣为虐。就算是你借此要挟老奴,老奴也不能胡说八道,混淆黑白。” “你个狗奴才,我......” “混淆什么黑白?” 一声不悦冷叱,陌孤寒已经听闻魏嬷嬷的呼救,从乾清宫里箭步冲了出来,正好听到魏嬷嬷说话。然后低头见月华倒在地上,惊得龙颜色变,两步上前,心急火燎地抱起月华。 “月华,月华!” 魏嬷嬷仰起脸,满脸焦灼:“启禀皇上,廉昭仪适才向皇后娘娘寻衅,恼恨之下,推了娘娘一把,娘娘大病初愈,吃力不住,摔倒在地上晕倒了。” 陌孤寒抬脸见跪在跟前的,竟然是魏嬷嬷,难掩厌憎之色,但是听她说话,顿时怒从心起,哪里还有空闲去琢磨她话中何意,只是瞬间冲着常凌烟怒发冲冠大发雷霆。 “贱妇,心肠怎么这样狠毒?!看来上次给你的教训太轻了,不足以惩戒,来人呐,给朕拖下去,狠狠地打!” 常凌烟直到这个时候,仍旧还没有缓过神来,闻言“噗通”一声就跪了下来:“皇上,妾身冤枉,妾身可没有动皇后娘娘一根手指头。” 陌孤寒此时哪里听得进她的辩解,简直忧心如焚:“月华大病初愈,身子这样弱,你都容她不下?更何况她是皇后,你竟然以下犯上,罪大恶极!” 已经有士兵蜂拥而至,上前不由分说地就要拉扯她。 常凌烟吓得简直魂飞魄散,紧紧地护着小腹,再也顾不得自己先前阴谋,尖声叫嚷:“皇上,妾身已经怀了龙胎,皇上手下留情!” 一句话令众侍卫立即忌惮着退后一步,哪里还敢动粗? 陌孤寒惊愕地抬眼打量她,眸中云卷云舒,暗沉阴寒,然后一声冷笑:“当真?” 常凌烟终于抓到了救命的稻草,三两步上前,哀哀恳求陌孤寒:“凌烟不敢欺君,确实已经怀了身孕,已经找太医把过脉,今日就是过来向皇上道喜的。妾身可能是无意间冲撞了皇后,但是绝对是无心的。” 陌孤寒看看怀里的月华,担心她的身体,无心再纠缠常凌烟,冷声吩咐道:“请太医!” 言罢头也不回地大步回了乾清宫。 御医急匆匆地赶过来,先是战战兢兢地给月华诊过脉,告知陌孤寒月华只是身子虚弱,并无大碍,然后又给常凌烟切过脉,证实她的确是已经有了两个多月身孕。 常凌烟此时方才彻底放下心来,当着陌孤寒激动地掩面而泣:“妾身果真是什么都没有做,皇上就不分青红皂白要打杀了妾身,枉费凌烟对皇上一往情深。简直是伤心死了。” 陌孤寒勉强牵扯唇角,蔓开一脸欢喜:“魏嬷嬷那是你的人,朕可是心知肚明的。今日魏嬷嬷言之凿凿地指证你,朕如何不信?你既然已经有孕,就安生回去呆着,莫要四处走动。” 常凌烟委屈哒哒地抽噎着,梨花带雨:“皇上已经许久都没有去看过妾身了,妾身心里惦念皇上而已。” 陌孤寒上前哄劝:“好好好,朕错了,朕这些时日的确冷落了你了,朕这就下诏,恢复你廉妃的位份作为补偿,你说可好?” 常凌烟见好就收,方才破涕为笑,向着陌孤寒屈膝一礼:“那皇上自己也要好生保重龙体,这世间什么也不及您的身子重要。” 陌孤寒满心不耐烦,勉强好说歹说,方才将她打发了,吩咐荣祥下去张罗,挑选补品赏赐等一应物件风风光光地送去常凌烟居住的烟霞阁,并且将这一喜事昭告六宫,恢复常凌烟妃子位份。 众人散去,陌孤寒的眸中倏忽间闪过一抹冷冽寒意。 床上的月华缓缓睁开眸子,望着伫立殿中,默然不语的陌孤寒,心里酸涩上涌,重新合拢了眸子。 自己唯恐常凌烟果真借着腹中胎儿栽赃自己,令自己百口莫辩,所以先发制人,佯作晕倒,坏了她常凌烟的计划,将她有孕一事昭告六宫。 后宫里的女人全都容不得这皇长子的出生,前有三位妃子的前车之鉴,肯定明枪暗箭,各种腌臜手段全都使出来。来日,若是常凌烟腹中胎儿果真有个三长两短,盼子心切的陌孤寒,会不会怪罪自己今日之举? 常凌烟有孕,这件事情,简直就像是一只苍蝇一般,堵在月华的喉尖,咽下去恶心,又偏生吐不出来。 她此时已经明白,后宫里那些明争暗斗的妃子们,究竟是怎么样一种心态。她如今心里竟然也生了恶毒的心思,巴不得常凌烟会真的出什么意外。 这一狠毒的想法,令她自己都骇了一跳,慌忙在心里告罪。 陌孤寒慢慢地向着床边走过来:“还要继续装下去吗?” 月华缓缓睁开眼睛,挣扎着坐起来:“原来皇上都知道。” 陌孤寒在她身边坐下,扯过一旁的靠垫给她倚在身后,没好气地道:“你当初昏迷了那么多天,你昏迷的时候是什么样子,早就刻在朕的心里。这晕倒并不是两只眼睛一闭就像的。” 月华不好意思地笑笑,黯然道:“妾身若是不晕倒,你那宝贝常凌烟就要拿腹中胎儿做文章,栽赃给妾身。还请皇上恕妾身欺君之罪。” 陌孤寒轻哼一声:“吃醋了?” 月华咬咬下唇,扭过脸去,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陌孤寒上去拉她的手,月华挣扎了几下,反而被他捉得更紧。 适才心里的委屈就涌上来,眼中竟然有泪花在飘。 陌孤寒见她是动了真气,仍旧嬉笑着调侃道:“醋坛子。” 月华冷冷地甩他的手:“我就是醋坛子,怎么了?” 说完模仿着适才陌孤寒哄劝常凌烟的语调:“好好好,是朕错了,朕这些时日的确冷落了你了。” 调侃完,自己的泪珠子却不争气地“扑簌簌”落下来。 陌孤寒就上前逗她,用略带粗糙的指尖抹去她脸蛋上的眼泪,低声哄道:“若是朕告诉你一样秘密,你怎么奖励朕?” 月华轻哼一声,撅起嘴,一副小女儿情态。 “其实,朕从来都没有碰过常凌烟。” 月华愕然抬头看了陌孤寒一眼,又重新低下头去,吸吸鼻子:“骗人都不会,谁信?” 陌孤寒低哑一笑:“朕承认,朕以前有过许多女人,娶了你之后,也曾经宠幸过她们。但是,常凌烟暗中算计朕,又惹你那样伤心,大病一场,朕怎么会去碰她?” 月华睫毛颤了颤,红唇噏动,欲言又止。 陌孤寒冲着她招招手:“你附耳过来。” 月华将信将疑地慢慢转过头。陌孤寒伏在她的耳边,低声耳语几句。 月华惊愕地瞪圆了眸子,一脸的难以置信:“真的?” 陌孤寒斩钉截铁地点头,唇角微勾,满脸邪肆。 “你太坏了!”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我家皇后学的。” 月华“噗嗤”一笑:“原来妾身一直都错怪皇上了。” 陌孤寒冷哼一声:“这才知道,说吧,怎样奖励朕。” 月华羞昵地摇摇头:“您是一国之君,哪里缺什么东西?” “可是有一样东西,朕想要,却求之不得。” “什么?” 陌孤寒再次冲着她招招手,她乖乖地附耳过来,陌孤寒上前,便一口含住了她娇嫩的耳珠! 月华慌乱地推拒,陌孤寒口中的热气喷洒在她的耳蜗里,暖暖的,痒痒的,好像生了钩子。 她气喘吁吁地嘤咛一声,反而被陌孤寒搂得更紧。 “好生养身子,这世间,只有皇后才是朕最渴望想要,如今心心念念求之不得的。” 第二百五十九章 恨铁不成钢 “啪!” 响亮,干脆。 常凌烟掩着半张脸,跪在地上,有些难以置信。 太皇太后指点着她,气怒得手直颤抖。 “您老人家消消气,消消气!” 林嬷嬷赶紧上前,轻抚着她的心口:“咱不是说好不生气的吗?怎么能动这样大的肝火?” 太皇太后一张脸被气得发青,哆嗦着嘴唇“你”了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林嬷嬷愈加着急:“快些缓口气,缓口气,最近这气性怎么越来越大了。” 常凌烟被吓得手足无措,连连磕头:“您老人家千万别气,若是气个好歹,凌烟可怎么办?” 太皇太后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跺跺脚:“蠢货!” 常凌烟膝行着上前两步,扒着太皇太后的双膝,仰着脸哭哭啼啼地央求:“您打也好,骂也好,只要把心里这口气出来就行。” 太皇太后勉强忍住一脚将她踹得远远的冲动,怒声斥责道:“哀家千叮咛,万嘱咐,不让你将有孕的消息声张出去,你怎么就不听呢?你可知道,这孩子有多么重要,你就是死上千次百次,也抵不上这孩子一根指头!” 林嬷嬷搀扶着她,在身后榻上坐下,半盏温茶缓缓喝下去,勉强压住了心头火气。 常凌烟仍旧跪地哀哀相求:“凌烟不敢不听老祖宗的话,是褚月华她逼我的,我若是不说,皇上就要打我的板子,孩子一样是保不住啊!” “早就跟你说过,就你这样蠢笨,压根就不是她褚月华的对手,不是让你暂时稳当一些,不要跟她起什么争执,暂时孩子要紧。正好有她在前面为你挡那些明枪暗箭,你怎么就不知死活呢?啊?! 你可知道,你怀的可是皇长子,只要哀家还能再多活几年,就能保他册封太子,将来继承大统!你更是贵不可言,整个后宫都踩在你的脚下! 你怎么就这样不长进,一点都沉不住气,跑到她褚月华跟前炫耀什么?褚月华历经一场生死,心智非同凡响,你以为还是以前那个任人欺负的女人?她已经长出獠牙来了!” 太皇太后劈头盖脸一顿数落,常凌烟也是悔之晚矣,捂住自己的小腹,恨声道:“凌烟也没有想到,她褚月华如今竟然这样卑鄙!还有那魏嬷嬷,若非她颠倒黑白,皇上也不会听信谗言,就立即要对凌烟动刑。” 太皇太后看她一眼,无奈地揉揉额头,没好气地道:“起来吧,小心孩子。林嬷嬷,给赐个座位。” 林嬷嬷依言搬过杌子,在太皇太后下首处安置好,搀扶常凌烟站起来,慢慢地坐下。 太皇太后方才语重心长地道:“这揣摩一个人的心思,不是想当然,你觉得怎样就怎样。你是不是觉得那魏嬷嬷乃是哀家的人,与你合谋背叛过她主子一次,就一定会向着你说话才是?” 常凌烟怯生生地点点头。 “这魏嬷嬷,乃是常家的老人了,是看着皇后长大的,对皇后那是忠心耿耿。她虽然背后做过不少对不起月华的事情,但是,她出发点都是为了皇后好,就跟天下间所有用心良苦的母亲一样的心思。 这人唯一的一个缺点呢,就是没多长远的见识,好哄骗一些。她认为,能够将月华送进皇宫,成为长安王朝的皇后,对于月华来讲,那是一辈子的福分。皇后只是年纪小,阅历少,所以不懂罢了。 当初哀家,就是看中了她这一点,让林嬷嬷多加劝说,她才肯为哀家办事。或者说,是为她主子办事。她做过的桩桩件件,自个心里都是觉得是为了月华着想。包括让你冒充月华侍寝一事,那也是林嬷嬷苦口婆心一样一样在她跟前掰开揉碎,劝说了半晌,她方才应下的。 她满心以为,会给皇后增添左膀右臂,巩固她皇后的地位,却没想到弄巧成拙,皇后性子烈,因为此事,吃了那么大的苦头,甚至差点丢了性命,九死一生方才醒转过来。 这时候,你就要把自己想象成魏嬷嬷,此时的她满心愧疚,后悔不迭,只想弥补过错。而月华又失忆,忘记了她们之间的种种过节,对于她而言,那就是绝境逢生一般,欣喜若狂。你觉得她还会联合你,陷害自己的主子吗?” 常凌烟听太皇太后的淳淳教讳,点头如捣蒜,奴颜媚骨:“凌烟以为您将魏嬷嬷重新安置到皇后身边,就是当那魏嬷嬷是自己人呢。” “魏嬷嬷看着月华长大,宫里还有谁能更细致地觉察皇后的变化?” 常凌烟终于又忍不住疑惑道:“您为何非要纠结皇后是否失忆呢?跟我们又有什么关系?” 太皇太后脸色猛然一沉:“多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常凌烟顿时噤若寒蝉,不敢再问:“是凌烟攢越了,凌烟不该多嘴。” “知道就好,这不该你问的就不要多问。哀家问你,你今日与皇后交手,可看出什么端倪不成?” 常凌烟摇头:“没有。凌烟按照您的吩咐试探,褚月华说话的时候漏洞百出,颠三倒四,又惊慌遮掩伪装,凌烟确定,她必然是失忆了。” 太皇太后心里如释重负,却仍旧一声冷哼:“哀家高看了你,就凭借你这点出息,就算是皇后露出什么破绽,你也看不出来。” 常凌烟心里不服,嘴上却不敢顶撞,不甘地低下头。 太皇太后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从今天开始,给哀家回你自己的宫殿里安生呆着,切莫再出去惹是生非。需要知道,这后宫里的人可都不简单,害起人来阴谋诡计那是层出不穷,防不胜防。崔昭仪和君淑媛,包括如今冷宫里的贤嫔,她们都是你的前车之鉴。 如今整个后宫怕是都知道你身怀有孕的事情了,瞒也瞒不住。你比那褚月华还要招眼,已经是众矢之的,这个孩子能否保全下来,可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常凌烟点点头:“太皇太后尽管放心,凌烟一定小心翼翼,平安诞下皇子,为您争一口气,不辜负您的一片厚爱。” 太皇太后无奈地长舒一口气:“希望是如此吧。你若是果真能平安诞下龙子,莫说是哀家,就连太后和皇上那里,对你也绝对刮目相看。倒时候漫说一个妃子的位份,贵妃,皇贵妃,哪怕是褚月华的皇后宝座,也不是没有可能。你后半生的富贵可就都系在你的肚皮上了。” 常凌烟大喜过望:“多谢太皇太后,从今天开始,凌烟一定听您老人家的,安守本分,就老老实实地在宫殿里待着,绝对不再惹是生非。” “知道就好,也不枉费哀家殚精竭虑地将你送到皇上身边,坐胎药又给你吃了那么多。还有,这几个月胎像不稳,不要再到皇上跟前去招惹皇上,更不能侍寝,把你那狐媚的手段收敛起来,一丁点的偏差都不能有。” 再三地叮嘱,果真是苦口婆心,常凌烟唯唯诺诺地应下,方才命林嬷嬷唤人将她送回烟霞阁。 慈安宫里寂静下来,太皇太后忍不住扶额一声轻叹:“机灵的,桀骜不驯不服管束,这唯命是从的,又太愚笨。如今全部希望,就只能押在这胎儿身上了。” 林嬷嬷一步踏进来,正好听了一个尾音,忍不住疑惑地道:“太皇太后既然不放心廉妃娘娘,为什么不将她接进咱慈安宫里来照料?在您老人家眼皮子底下,岂不更安全?” “母亲才是保护胎儿最好的盾牌,她常凌烟若是住进我慈安宫,有所依仗,必然就没有了警惕,更容易被人得手。毕竟,咱慈安宫里,吃里扒外的奴才也不少。 再说,上次她常凌烟偷听了哀家与月华说话,竟然在陌孤寒跟前不管不顾地全都抖落出来,让哀家里外不是人,被皇上兴师问罪。她若住进来,哀家还要小心提防着她,怕她坏了咱们大事。” “还是您老人家考虑得周全。” 太皇太后苦笑一声:“周全什么?哀家如今是越来越后悔当初所做的决定了。这常凌烟简直不堪大用,过于蠢笨。将来就算是她平安诞下皇子,这孩子也不能交给她来抚养。作为母亲,对于孩子言传身教,影响太大。如今从她常凌烟的身上,哀家就能看到廉氏的影子,目光短浅,尖酸刻薄。” “那您说,如今皇后娘娘还有没有可能再归顺咱呢?” “你看她今日行事,风格已经与原来截然不同。以往只求自保,见招拆招,多宽宏隐忍。可是今日与常凌烟过招,先发制人,可见,她已经今非昔比,狠辣了许多。哀家当初费尽心机,都没有逼出来的狠劲,如今显露无疑。就算是她愿意主动示好,哀家也要小心提防着她的獠牙,不敢小觑了。” “唉,”林嬷嬷不由自主地叹口气:“这一团乱棋,老奴是看得头疼,也多亏您老人家英明。” 太皇太后又是无奈一声苦笑:“哀家从上元节上了那炷断香,紧跟着常凌烟折腾出幺蛾子,心里就一直提心吊胆。如今真的害怕,这一盘棋就被她一个人搅乱了,应验在她的身上。” 第二百六十章 碧玉簪 林嬷嬷想开口劝慰,自己心里也是忐忑不安,不知如何说话。 “老奴倒是觉得啊,虽说廉妃娘娘对您老人家看起来是毕恭毕敬,唯唯诺诺的,但是更应该提防。虽然她不像皇后那般聪慧,但是过于地心狠手辣了一些。” 太皇太后点点头:“她私心的确是重了一些。” “岂止是重?”林嬷嬷神色一凛:“她为了进宫,寻人加害凌曦小姐,又设计断了自己亲生母亲的双腿,嫁祸府上五姨娘,再加上悠然殿里纤歌一事,您看这桩桩件件的,六亲不认,不择手段,哪里像是个女儿家的作为?” 太皇太后一声冷哼:“你所言不错,她对待自己亲生母亲,尚且都能下此狠手,可见她常凌烟的脾性。以后咱们的事情,还是尽量瞒着她,不要让她知道,免得哪日被她反咬一口,拿到皇上跟前讨赏邀功。” “可不是呢。”林嬷嬷一口应下:“不过廉妃娘娘在皇上面前也确实吃得开,适才送她出去,就听她宫里下人回禀,说是皇上的赏赐已经到了,还给她另外挑拣了四个机灵的宫人贴身伺候着,可见皇上对于廉妃娘娘怀的这一胎,也是极宝贝的。” 太皇太后不以为然地摇摇头:“皇上若是果真宝贝,就不会是这样漫不经心的表现了。你看皇后生病,皇上是怎样照顾的?屏退所有闲杂人等,亲力亲为。即便是不在跟前,所有贴身伺候的活计都是怀恩和一个叫什么子衿的丫头来做,别人都近身不得。 皇上在这样的节骨眼儿上,又差遣了几个丫头过去伺候,要知道,下面人越多越乱,就越给人可乘之机。显而易见,她常凌烟在皇上心里的位置,就算是加上一个孩子,都比不得半个褚月华。” 林嬷嬷听太皇太后娓娓道来,有些瞠目:“老奴看事情太浅显,还是您老人家厉害。” 太皇太后顿时又心绪不宁起来:“不行,哀家委实放心不下,你还是给至义带个话,让他在宫外挑拣两个稳妥可靠的进宫,负责照顾凌烟的饮食起居吧。” 林嬷嬷得了吩咐,不敢怠慢,慌忙领命退下去安排。 悠然殿里,鹤妃大发雷霆。 她卧薪尝胆,潜心谋划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改变了陌孤寒对自己的偏见,暂时压倒了常凌烟,眼看自己就要独得恩宠了,两人的感情也日渐好起来,月华的回宫,令一切计划全都泡了汤。 上次处心积虑地散布谣言,又是功亏一篑,褚慕白还得了国舅的封赏。也多亏听了纤歌建议,假借他人之手,才没有查到自己身上来,可以独善其身。 可是,从褚月华回宫以后,陌孤寒就再也没有踏足过悠然殿。就连今日她过去给月华请安,陌孤寒都看也不看她一眼,视若无睹。这令她的心里简直就如刀割一般不是滋味。 如今,雪上加霜,常凌烟竟然有孕了!轻而易举地就重新恢复了妃子的位份,跟自己平起平坐。这若是一朝诞下龙子,常凌烟水涨船高,岂不是骑在自己头上作威作福? 她一回到悠然殿,心里按捺不住的火气终于发泄出来。她想将手边的东西全部打砸了,吓得纤歌慌忙闭了寝殿门,耐心劝解,唯恐有动静传扬出去,坏了她这些时日费尽心血维护的形象。 她委实气恨难消,总要撒气,就将手里的佛经撕个粉碎,扬得整个大殿都是。 纤歌也不知道究竟应该如何劝解,只能默默地将满地的纸屑捡起来,收拢做一处。 自从她受伤以后,就一直不敢踏出这悠然殿,畏惧别人的议论指点,害怕别人满是讥讽的目光。 若是换做寻常女子,受到这样的羞辱,怕是早就活不下去,就此了结了。纤歌也知道自己从此以后,没有任何出路。支撑她厚颜活下去的唯一动力,就是满腔的仇恨,不彻底斗垮常凌烟,看她得到报应,绝不善罢甘休。 鹤妃对她愈加关怀,甚至专门派遣了一个宫女照料她的起居,殿里的琐事也另外交代了别人去办,只是将她留在自己身边,安心做她的军师,为她出谋划策。 有一次,纤歌不小心惹恼了殿里的一个宫女,那宫女出言不逊,用极难听的恶毒的话来辱骂她,说她已经是“烂得缝不起来的窟窿”,令她在那一刻,简直无地自容。 这件事情正好被鹤妃听说了,二话不说,也不给那个宫人辩解的机会,就下令赶出了悠然殿,贬去做最腌臜的差事,跟一群太监一起洗刷宫里的便桶。 因此,纤歌对于鹤妃心里是满怀感激的。鹤妃纵然有千不好万不好,但是对于她纤歌那是有知遇之恩,恩重如山。所以,她殚精竭虑,为了鹤妃谋划,比谁都要忠诚。而鹤妃的复宠,也令她愈来愈被倚重。悠然殿里的下人谁也不敢轻慢。 鹤妃将手里的佛经撕得粉碎,最后累了,气喘吁吁地跌坐在椅子上,破口大骂:“褚月华回宫也就罢了,她常凌烟竟然又有了身孕,以后,这皇宫里还能有本宫的容身之地吗?” “宫中沉浮,宠辱不定,那都是常事,娘娘何必跟自己身子过不去?当初君淑媛有孕,不是一样风光无限,可是最后落得下场,比谁都凄惨。廉妃也不过是一时得意。” “一时得意,可是若是常凌烟果真诞下龙子,那就是一辈子的荣宠。” “即便是诞下了龙子,上面还有皇后娘娘呢,您怕什么?这个时候,您若是得宠可未必是什么好事。她们两人斗得热闹,咱们看个笑话就好。一山不容二虎,更遑论皇后娘娘和廉妃原本就有过节。” 纤歌耐心地劝解,手下不停。 鹤妃长出一口气:“道理本宫是都懂的,但是咽不下这口气!” “这往后的日子可长远着呢,娘娘,您气也出了,在外面可不要这样失态,以免被人捉了把柄。” 纤歌将所有收集来的佛经倒进火盆里,寻个火折子点燃了,立即有火焰慢慢腾起,席卷了附近的残卷。 鹤妃看着她,微蹙眉头,不耐烦地道:“寻人丢出去就是,整得屋子里都是烟气。” 纤歌用盖子严严实实地盖了:“还是谨慎一些好,莫被人寻了把柄。一会儿婢子出去把灰埋在水边花坛去,左右娘娘经常祈福,烧点纸灰没人放在心上。” 鹤妃有些愧疚,弯下身来:“纤歌,谢谢你。若不是你,本宫在这吃人的皇宫里,孤零零的,还不知道怎么熬。” 纤歌头也不抬,只是自从那件事情以后,就再也很少笑,沉默寡言的:“娘娘不用客气,纤歌的命都是娘娘的,为娘娘尽心尽力那是纤歌的责任。” 鹤妃叹口气:“放心吧,纤歌,就算是为了你的仇,本宫也能忍。谁笑到最后才是真正的赢家。” 纤歌寻个帕子垫着端起火盆:“奴婢差人给娘娘盛碗冰湃的绿豆沙,娘娘好生歇着。” 鹤妃点点头,纤歌端着火盆,打开殿门出去,吩咐殿外的宫人去盛绿豆沙,自己亲自端着火盆出了悠然殿。 她低着头,唯恐被人看到自己,顺着墙根溜到殿后,那里紧邻水榭,十分僻静,极少有人走动。可是今日,冤家路窄,水榭边有两个小丫头许是觉得天热,跑到这个僻静地儿,用帕子蘸水在洗脸,擦拭身上汗渍。 纤歌最初低着头,并没有发现掩在草木后面的二人,待到觉察有人,想要转身就走,已经迟了,那两个小丫头已经看到了她。 一人用胳膊肘顶顶另一个宫娥:“看,那是谁?” 另一个青衣宫娥抬起头来,打量她一眼,轻嗤一声:“吃了亏还不长记性,活该遭罪。” 声音不大,但是也没有避讳纤歌,被她听得真真的。纤歌并不知道她话里的含义,但是能听出其中的讥讽之意。她微微抬头,见是廉妃跟前的两个丫头,那日自己被廉妃责罚羞辱,两人是跟在身后,看了个清楚的。 她顿觉无地自容,又不敢还嘴,知道那是自取其辱。慌里慌张地转身想走,便听到先前那宫娥疑惑地问:“敏儿姐,这话什么意思?” 好奇使得她脚下一顿,支起耳朵听。 被叫做敏儿的青衣宫娥不屑地撇撇嘴:“她大概还不知道,那日廉妃娘娘为何冒那大的火,下了狠手。” 纤歌的身子一僵,难不成那日之事,还有什么缘由不成? “知道你如今在廉妃娘娘跟前得脸,就别卖关子了,快说吧?” 宫娥敏儿抬眼看看背着身的纤歌,对同伴道:“一会儿告诉你。” 同伴颇为鄙夷道:“怕什么,有话就直说呗,你还拿她当根葱呢?” 敏儿伏在同伴耳边低声嘀咕了一句话,同伴惊愕地扭头打量纤歌,脱口而出:“你说是因为那簪子?” “小点声!”敏儿狠劲拧了一把同伴:“闭上你的嘴!” 这话却已经被纤歌听了个真真的。她如今已经没有了打扮自己的心思,穿戴都颇为素俭,只是头上还依旧带着那支鹤妃赏她的簪子。自己那日被常凌烟刁难羞辱,和这支碧玉簪有什么关系? 她不过略一沉吟,猛然扭过身,放下手中端着的火盆,径直向着两人走过去。 第二百六十一章 主仆反目 两个宫娥觉察她来者不善,满是戒备地站起身来,冲着她横眉怒目:“你想做什么?” 纤歌面无表情,直盯着那个叫做“敏儿”的宫娥:“你适才所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敏儿显然是不想多嘴:“没什么意思,不关你的事情。” 纤歌抬手拔下头上的簪子,递到敏儿跟前:“你若是实话告诉我,我就把这支碧玉簪子送给你。” 敏儿如避蛇蝎一般:“你还是饶了我吧?谁敢要你的这支簪子,岂不是给自己招惹祸殃么?” 纤歌就确定了这簪子里定然有什么猫腻,脱下手腕上鹤妃赏自己的玉镯:“那我送你这只手镯。” 敏儿将信将疑地看她一眼,然后将手镯拿在手里,对着阳光看,满脸欣喜。 同伴拽拽她的衣袖,挤眉弄眼:“成色不错,是好东西。” 敏儿将手镯喜滋滋地戴在手腕上,端详片刻,然后得意道:“那我便告诉你,你头上所戴的这根簪子,皇后娘娘也有一支一般模样与色泽的,是皇上亲自雕琢了送皇后娘娘的。廉妃娘娘为此曾经也向皇上讨要过,皇上一口拒绝了,因此娘娘颇为介怀,在宫里还发过一通脾气。 那日,你不仅戴了这支簪子,还穿了和皇后娘娘相佛的衣裳,我们走在你身后,看背影,冷不丁地还以为是皇后娘娘呢。我家主子惊了一吓,能不生气吗?” 一句话犹如五雷轰顶,纤歌呆愣愣地站在原地,犹如石塑。 敏儿一抻同伴的衣裳,两人静悄地绕过她,一溜小跑地走了,敏儿犹自嘀咕了一句:“看她那样子就是仍旧蒙在鼓里呢,不知道咱家娘娘最忌恨皇后娘娘吗?她还特意去模仿皇后穿戴,纯粹自己找死!” 灰盆“啪”的一声,被两人一脚踢到一旁,纸灰撒得四处都是,就像灰色的蝴蝶一样,飘飘悠悠地飞起来。 簪子是鹤妃赏的,衣服是鹤妃给自己挑选的,并且格外开恩让自己日常穿戴着。鹤妃亲手做了糕点,却谎称自己一身油烟,让她给皇上送过去。 最重要的一点,她想起,那日廉妃临走的时候说的一句话:“跟皇上约好了用膳的......” 鹤妃肯定是早就知道,廉妃要去乾清宫陪皇上一起用膳。 那么,自己那个时辰去乾清宫,就算是路上不能偶遇,那么在乾清宫里,也一定会遇到廉妃。即便遇不到阴毒的常凌烟,皇上见自己一身穿戴,与皇后娘娘相似,又如何容忍得下?定然立即生了厌恶之心。 自己被算计了! 算计自己的,不是别人,正是适才还假惺惺地与自己主仆情深的鹤妃! 她想把自己留在身边出谋划策,但是她毁了容貌,又害怕自己捷足攢越,在皇上跟前露了脸。所以就这样狠毒地算计自己,毁了自己,彻底断了自己攀龙附凤的念想。然后再施加小恩小惠,让自己死心塌地地为她卖命。 最重要的是,她还借此博取了皇上的同情,将廉妃打压了下去。 一石三鸟。 而自己,一辈子就这样毁了,永远也没有了翻身的机会,被宫里人指着脊梁骨嗤笑羞辱。 可怜自己,还被蒙在鼓里,像一条摇尾乞怜的狗一样,为她卖命! 呵呵,纤歌呀纤歌,简直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竟然被自己看不起的人给算计了。一直以为鹤妃阴狠有余,机智不足,过于蠢笨,没想到,自己才是被玩弄在股掌之间的那一个。 君淑媛前车之鉴,自己怎么就没长记性? 纤歌在那一刻,只想将鹤妃也如这纸灰一般,灰飞烟灭! 这些时日里所受的屈辱,积攒下来的刻骨仇恨全都涌上心尖,像一柄利刃,刺得心生疼。 她一个人愣愣地站了许久,方才咬牙慢吞吞地收拾好一切,失魂落魄地回转悠然殿。 鹤妃疑惑地看着她,开门见山问:“怎么去了这么久?” 纤歌低垂着头:“盆子太烫,一不小心就扣在了地上,收拾半晌。” “眼圈怎么都红了?” “烟灰飞进了眼睛里。” “是吗?”鹤妃状似无意问道:“可是清影说你适才在殿后面跟廉妃宫里的两个丫头说话。” 纤歌心里一惊,清影是鹤妃派遣了,负责照顾自己起居的丫头。一直以来都不服气,觉得她和自己都是宫婢,凭什么要当主子一样伺候着。许是自己端着火盆出去的时候,过于小心谨慎了一些,看起来鬼鬼祟祟,所以被她偷偷地跟在身后了。 也或者,清影原本就是鹤妃差遣了监视自己的? 那么,自己与敏儿说的话,她是否听到了?鹤妃难道对自己起了疑心? 纤歌牵强一笑:“这丫头怎么也学会乱嚼舌根了?” “她许是担心你再受什么委屈,毕竟这廉妃嚣张,下面的宫人也狗嘴吐不出象牙来。” 鹤妃紧盯着纤歌的脸,满是探询的味道。 纤歌的眸子里蓦然泪盈满眶,转身就冲着鹤妃跪了下来。 “这是怎么了?是不是真的受委屈了?” 纤歌抽噎着泣不成声:“奴婢一再劝解娘娘要沉住气,不能操之过急,事情到了自己身上,才知道,是一种什么煎熬。奴婢苟且偷生,不招谁,不惹谁,她们还不肯放过奴婢,踢翻了我的火盆不说,还...还......” 已经哽咽着说不下去。 鹤妃义愤填膺道:“果然是两个丫头胡说八道,羞辱你了?本宫代你讨要一个说法去!” 若是搁在以往,纤歌定然感动得痛哭流涕,但是现在,鹤妃的惺惺作态,只令她感到作呕,是真的作呕。她总算明白了,当初皇后娘娘为何见到廉妃会呕吐不止,原来厌憎一个人,真的是这种可以翻江倒海的恶心。 她一把扯住鹤妃的裙角,坚定地摇摇头:“算了,娘娘,她们也不过只是狗仗人势而已,纵然打杀了她们,又有什么用?满紫禁城的宫婢和婆子们,背后里都是这样羞辱纤歌的呀。” 鹤妃弯腰将她从地上搀扶起来,热泪盈眶:“傻丫头,委屈了你了。” 纤歌咬牙切齿恨声道:“纤歌如今只想将廉妃挫骨扬灰!”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满腔的恨意全都毫不掩饰地爆发出来,显得面部有些狰狞,鹤妃的心里就是“咯噔”一声,有些心惊。 “会的,迟早会的!” “可是纤歌已经等不及了,纤歌恨不能现在就看到她的报应。娘娘,纤歌有一计,可以借刀杀人!” “现在?” 纤歌斩钉截铁:“对,就是现在!” 月华的身子一日比一日好起来,已经可以四处走动,甚至可以练习一些轻巧的拳脚功夫。 陌孤寒特意出宫寻辰王爷谈过,回来的时候一脸铁青,怒气冲冲,直言辰王不识好歹。 月华心里有些忐忑,一看就是辰王爷并不领情,触怒了陌孤寒,招惹得他勃然大怒。 她却又不得不小心翼翼地问:“辰王爷他难道不理解皇上的一片苦心?” 陌孤寒一声冷哼:“朕给了他好脸,他总以为朕是对他有所忌惮,想要加害于他,别有用心,话都不让朕说完。他就不想想,如今他闲散王爷一个,一穷二白,还有什么是让朕不放心,需要忌惮加害他的?简直混账!” 月华立即就明白了症结所在,原来是辰王并不相信他。陌孤寒又是火爆的脾气,肯定两句话不中听就大怒拂袖而去了。 月华嫣然一笑:“辰王与皇上如今的关系,就好比是妾身初入宫时,皇上您看我一样的。你们两人因为皇位之争而起隔阂,太皇太后为了固权又对各位王爷处处压制,偏见日积月累,自然不可能豁然开朗,立即冰雪消融。” 陌孤寒仍旧余怒难消,愤愤道:“他爱信不信,如今朕只是觉得他一身治世之才被埋没了可惜,可并不是朕求着他。等他自己相通了,自然会来求朕,难不成还让朕三顾茅庐去请他去吗?” “皇上当初可以三顾茅庐请邵相出山,为什么就不可以对自己的兄弟退让一步呢?这不正显得皇上您礼贤下士,兄友弟恭么?”月华继续耐心劝解道。 “朕不稀罕!”陌孤寒这次又耍起了倔脾气,小性子一上来,月华就不敢再劝。毕竟,他是一代帝王,有自己的傲气和风骨,轻易是不会低下自己的头。 而辰王,虽然屡次受挫,今非昔比,但是一身的傲骨会容许他向着陌孤寒妥协吗? 月华担心,若是褚慕白果真亲自护送李腾儿出京,会中了对方的调虎离山之计。李腾儿可莫是借着这个由头,有意将褚慕白支开,然后常家趁机起事才好。 若是果真若此,太平军群龙无首,常至义手握重兵,想要趁机谋逆,或者是响应太皇太后,废掉陌孤寒,改为拥立浩王的话,岂非轻而易举? 要知道,常至义与西凉原本就一直有所勾结。 若是能够劝服辰王为陌孤寒所用,虽然短时间内不可能有什么大的建树,但是最起码,在这样危急的关头,在扳倒常家一事上,辰王暗自酝酿筹谋了这么多年,肯定有自己的锦囊妙计,必然是陌孤寒的一大助力。 第二百六十二章 无事生非 月华忧心常家与李腾儿勾结,生出什么阴谋诡计来,暗自思忖防患于未然的法子,陌孤寒自然心里更加有数。 一下早朝,他便兴冲冲地回了乾清宫,对月华眉飞色舞道:“事情已经成了。” 月华已经命人提前摆好了早膳,将粥晾好,布好碗碟等着他回来。 陌孤寒脱下外面朝服,用帕子净过手,然后屏退周围伺候的宫人,上前就从身后拥住了月华,将下巴搁在她的颈窝里,轻轻摩挲。 月华忍不住出声问道:“什么事成了?” “就是办翰林书院的事情。” “这么快?”月华扭过头来,有些惊诧。 “嗯,”陌孤寒拥着她在桌边坐下来:“过几日褚慕白便要启程护送李腾儿出关,时间耽误不得。” “这就要走?” 陌孤寒点点头:“一会儿李腾儿就要进宫,专程向你辞行。她早些时日就要来探望你,朕唯恐她诡计多端,对你不利,直接拒绝了。” 月华笑笑:“用不用妾身想办法拖延她几日?” “不用。”陌孤寒自信地摇头拒绝道:“浩王不过就是个酒囊饭袋,不足为虑。唯一需要顾虑的就是常至义。这一两日,朕就会宣召他府上的独子常凌桓进宫为质。” “那皇上已经宣了旨意?” 月华亲手盛了一碗枸杞鸡茸粥捧着递到陌孤寒跟前。 陌孤寒并不急着用膳,眉飞色舞道:“今日朝堂之上就宣布了,明日各府上世子,都要进宫受管束。” “各位王爷什么反应?” “还能什么反应?被朕捉住了实在把柄,想不服气都不行。” 陌孤寒一脸的志得意满,先端起桌上的茶抿了一口,长舒一口气,酣畅淋漓地道一声:“痛快!” 月华也立即放下汤勺,迫不及待地催促:“快些说说。” 陌孤寒清清喉咙,方才娓娓道来。 原来浩王府上因为与常家的姻亲关系,两家平素多有走动,最近更是来往亲密。浩王府上有位世子,与常至义府上的独子常凌桓一来二去,就投了眼。 两人都是自小娇生惯养,养成了嚣张跋扈的脾性,如今凑在一起,臭味相投,更是无法无天,在京城里欺男霸女,劣迹斑斑。 昨日京中最大的烟花之地豆蔻韶华新进了一批清官人,老鸨叫嚷着夜里喊价梳笼,四处放出风声,想要发一笔大财。 两人乃是楼里常客,自然听到了风声,相约出府,照旧是带了几个狗腿子,寻个好位置,好酒好菜,心猿意马,摩拳擦掌。 当晚豆蔻韶华里座无虚席,闻香逐臭者接踵而至,楼里衣香鬓影,淫、声浪语,热闹非凡。 那些梳洗妆扮得千娇百媚的清官人一出场,个个怯生生,娇滴滴,梨花带雨,勾引得众芳客心痒难耐,恨不能闯到近前去一亲芳泽。 这两位小爷依仗着自己的身份,自然不把别人放在眼里,自顾逡巡着打量那些姑娘,赤、裸裸的眼光恨不能扒下她们一层皮来。常凌桓很快就瞅准了一个白净丰满的丫头,兴味盎然地紧咬住不放。 谁知道,一山更比一山高,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京中不乏家财万贯的土财主。老鸨喊价以后,有人也相中了这个丫头,跟常凌桓杠上了。 一个手握重兵,家世显赫的常府公子,常凌桓又素来是这种无法无天的性子,如何肯相让?不为了争这个丫头,就为了争这口气,他也是势在必得,对于不自量力者嗤之以鼻。 偏生那人也是个愣头青,不仅抬杠毫不眨眼,处处压常凌桓一头,嘴里也不客气,丝毫不把他们二人放在眼里,竟然还口出狂言,对于二人一通数落。 老鸨遇到这种茬,一般圆滑的,打个圆场,也就没什么事情了。偏生老鸨今日钻进了钱眼里,见两位土财主杠上了,喜不自胜,巴不得将银两抬得更高一些,还从中添油加醋。 下面看客更是看热闹不嫌事大,有人对着常凌桓二人一番冷嘲热讽,让他知难而退。 二位小爷可禁不得激将,立即就急了眼。 看那跟自己作对的人雄赳赳气昂昂,身上挂着把虎头刀,是个练家子,身边还有阿谀奉迎的帮手,自己带的几个酒囊饭袋不是对手,常凌桓就暗中吩咐人回去搬兵,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显摆个威风,找回面子。 后来,就热闹了。 常至义的兵将带人包围了豆蔻韶华,潮水一样涌进楼里,直接不由分说地对着那不长眼的刀客动了手。 刀客也不是吃素的,身边还跟了几个江湖弟兄,跟官兵在青楼里就操了家伙。 一时间哭爹喊娘,一通打砸,在京城里闹腾出了不小的动静,轰动了半个京城。 常凌桓作恶惯了,不以为意,可今日早朝之时,竟然就有大臣弹劾了常至义和浩王一本,罪名就是纵子行凶,私自调兵,扰乱京城治安。 陌孤寒自然是要雷霆大怒啊,好生一番训斥,痛心疾首! “一群公子哥,说小了,那是你们府上的孩子,朕这样发火可能是小题大做,但是,他们将来可是国之栋梁!朕的江山还要依靠他们!你们看看,他们每天在做些什么?喝酒嫖妓,争风吃醋,胡作非为,嚣张跋扈。为了争一个青楼女子竟然大打出手,调集了朕的官兵去包围青楼寻衅闹事!还有什么是他们做不出来的? 朕素来听闻他们在市井之间劣迹斑斑,民怨沸腾,朕念在他们的父亲劳苦功高,都是朕的肱骨之臣或者手足兄弟的份上,罢了,朕略微提点警醒两句,不忍苛责,可是换来的,却是他们的变本加厉! 将来,他们在百姓心目中的形象一落千丈,朕如何放心把江山交给他们辅佐?难道让百姓们指着朕的鼻子骂‘昏君’吗?难道让朕眼睁睁看着一群横行霸道,无恶不作的纨绔子弟就这样败坏了朕的江山吗? 何谓‘捧杀’?捧杀就是像你们这般,纵容自己的孩子,不加管教,放任他们不学无术,膏粱纨袴!你们不仅是毁了他们的前程,更是毁了朕的半壁江山!” 陌孤寒气怒地将案首奏章都摔了一地,一顶大帽子就严严实实地兜头罩下来。 浩王与常至义跪在地上连连叩首请罪,再三保证,回府以后一定严加管教,不敢懈怠。 陌孤寒气怒地一摆手:“罢了,朕不用你们,你们管教不好,朕让别人来管教!从即日起,恢复宫中的上书房,赐名‘翰林别院’,由翰林院挑选两位学识渊博,而又严格的大学士教导他们功课和为人的规矩。 所有王府世子,还有昨日带兵闹事的常凌桓,但凡在朝中还没有官职,未成家立业者,一律进别院读书,聆听圣人教诲。而且全院封锁,任何闲杂人等不得进入。世子们一月恩准出宫一次,家人可每隔七日进宫探望一次。没有朕的允许,谁也不得踏出宫门半步!” 陌孤寒此令一出,满场皆惊。文武百官都没有往心里去,但是王爷们和常至义心里可就犯了嘀咕。这一月出宫一次,和软禁有什么区别? 可是,刚刚出了昨日之事,让常至义如何反驳?哪里有脸反驳? 常凌桓没有一官半职,竟然敢私自从军营里调兵斗殴,这样无法无天的作为,对于常凌桓来说,已经不是第一次了,百官也司空见惯,但是在陌孤寒的面前,完全可以借此将他治罪! 陌孤寒没有揪住此事不放,治罪惩戒,仅仅只是软禁了几人,已经是法外开恩,合情合理!更何况,这世家子弟到上书房读书是历朝就有的规矩,更是皇家的恩赏。只是皇上继位时年幼,所以暂时取消了而已。 所以,一时间,几人哑口无言,面面相觑,寻不到可以辩驳的理由。 陌孤寒不由分说,就将此事定了下来,金口玉言,再也没有回旋的余地,而且借着余威,趁热打铁,要求他们明日就立即进宫。 陌孤寒叙述这件事情的时候,有些得意。月华也忍不住掩着嘴笑:“常凌桓与浩王府世子这场闹剧,是不是皇上在背后推波助澜?那刀客也是皇上的人吧?” 陌孤寒微微挑眉:“这不是皇后给朕出的主意么?什么叫无事生非?朕已经盯了他们好几日了,好不容易有这样的机会,不过是寻人扮作刀客,有意挑衅,又让人混在人群中间添油加醋,煽动煽动而已。” 月华知道,虽然自己偶尔能出谋划策,但是这玩弄权术,怎么可能是陌孤寒的对手?他虽然只比自己年长几岁,但是在朝堂上历练这许久,却已经是老谋深算的老狐狸了,尤其是对付两个嚣张跋扈的毛头小子,那是手到擒来。 一个月出宫一次,褚慕白就算是走,大概也能从西凉回来了。 “那上书房那里,太皇太后......” “尽管放心,这看管上书房的,都是褚慕白安排的人,即便是太皇太后的刀架在他们脖子上,眉头都不会皱一下,更遑论是将手伸进去。” 月华这才彻底放下心来:“浩王与常至义投鼠忌器,断然是不敢明目张胆地轻举妄动。皇上却要小心提防他们的阴谋诡计,暗中有什么动作。” 陌孤寒微微勾唇,踌躇满志:“如今朕唯一忌惮的,就是常至义暗中隐藏的那些势力,只要能铲除喋血堂和他的死士,朕就可以放手一搏!为褚将军和逝去的数千将士报仇雪恨!还长安朗朗乾坤!” 第二百六十三章 辞行 下午的时候,李腾儿便进宫与月华辞行,两天后启程回西凉。 陌孤寒正在批阅奏折,听到荣祥通禀,头也不抬:“宣。” 月华放下手里的书,站起身来,整理整理裙裾,掸掸衣袖上的皱褶。 陌孤寒抬起头,不放心地叮嘱道:“李腾儿这次护送血参进京,除了换取弓弩,怕是还别有用心。你面对她的时候,一定要小心,莫要中了她的计。” 月华觉得自己能够清醒过来,多少也有李腾儿的功劳,心底对于她虽有戒心,但是并不反感。因此莞尔一笑:“她古灵精怪,妾身其实心底颇为欣赏。只是可惜,道不同而已,自然会小心。” 陌孤寒手下的笔顿了一顿,微蹙英挺剑眉:“总觉得李腾儿眼熟,好似在哪里见过,可惜想不起来。” 月华掩唇低笑:“那日你在宴席之上第一次见她,便恍惚良久,妾身还以为你被她勾了魂去。” 陌孤寒瞪她一眼,鼻端冷哼一声:“那时候正被你迷得神魂颠倒,偏生你对朕忽冷忽热,气得这心里七上八下的,即便她国色天香,眼里也容不下。” 他无意间提及那段患得患失,情义朦胧的日子,月华心里酸酸甜甜,抿抿丹唇:“我只看到你那时对我百般挑剔,反而对泠妃她们满是浓情蜜意,怎么就没觉察你丁点心思?” 陌孤寒重新垂下头去,笔走游龙:“我家皇后这欲擒故纵之计玩得炉火纯青,左右朕是上了你的钩。一副《独钓寒江雪》,朕钓的是江山,你用一根绣花针钓了个金龟婿。” 月华遭他调侃,羞红了脸,轻嗤一声,正待反驳回去,听外面有细碎的脚步声,伴着银铃清脆,李腾儿裹夹着一阵香风飘然而至。 依旧是眉目风流,媚倾天下。弯身冲着陌孤寒与月华行个礼,如风扶杨柳,彩凤点头。 月华上前搀扶起她,还未开口,李腾儿已经迫不及待地问:“皇后姐姐身子好些了吗?” 月华点点头:“还要多谢腾儿公主的一片心意,劳驾你千里迢迢,披星戴月地一路风尘。” 李腾儿斜了一旁默不作声的陌孤寒一眼:“其实你也不用谢我,毕竟那血参是皇上用三千弓弩换来的,腾儿并不吃亏。” “你说话倒是直白。”月华无奈道。 李腾儿得意一笑:“我们西凉的水土养出来的都是直言快语的爽快性子,哪里像你们长安人都这样坏,就连皇后姐姐这样好的一个秒人,竟然都舍得下这样的毒手。” “一样米养百样人,哪里都有好有坏,哪能以偏概全?就像我不喜欢西凉人,但是偏生欣赏你李腾儿一样道理。” 李腾儿听月华夸奖,有些忸怩:“你们长安人里,腾儿也只喜欢皇后姐姐和褚慕白将军。” 然后压低了声音撇撇嘴:“皇上太坏了,一肚子馊主意,不如褚将军磊落。” 月华不由愕然,知道西凉民风开放,但是也没有想到,李腾儿竟然这样直白地在自己面前吐露自己的心思,对于褚慕白的欣赏之意毫不掩饰。 只是,褚慕白与李腾儿,就像自己与她口中的西凉太子一样,国仇家恨如天堑沟壑,是永远也不可能在一起的。 不过转念一想,李腾儿说话,向来虚虚实实,谁也不知道这个女人真正的心思。 月华避重就轻,笑笑:“腾儿公主这样说,倒是委实令月华受宠若惊呢。” 李腾儿吐吐舌头,扮个鬼脸,扭脸看陌孤寒:“皇上,腾儿可不可以跟月华姐姐说几句贴心话?” 陌孤寒纹丝不动,正在批阅奏折的手腕依旧沉稳有力,笔尖游走不停:“尽管说就是。” 李腾儿撇撇嘴:“皇上要一直在这里听么?” 陌孤寒煞有介事地点点头:“自然。” “你这皇帝,委实小气!”李腾儿娇嗔道:“差遣一个母老虎堵在我们军营门口监视我也就罢了,腾儿不过是和皇后娘娘说两句体己话,你都要小心提防么?” “朕的皇后可是无价之宝,觊觎的人多了,好像李腾儿公主恰恰就是其中一人吧?而且如今又心心念念地惦记上了我长安的太平将军,朕不防你防谁?” 李腾儿一时语结,没想到孤冷傲娇的陌孤寒毒舌起来竟然丝毫也不逊色。 月华好奇李腾儿口中的母老虎究竟是谁,忍不住问道:“谁堵在你们军营门口了?” 李腾儿撇撇嘴,委屈道:“还能有谁?还不就是那个叫做仇子衿的醋坛子!我不过只是与褚慕白玩笑了几句而已,她就看我死活不顺眼,百般挑衅,带了一群士兵守在我的军营旁,大早起就开始操练喊杀声震天,吵得我觉都睡不好。 这也就罢了,最可气的是,我去哪里她都跟个跟屁虫一样相跟着,美其名曰保护我的安全,谁不知道她是什么心思?不就是提防着我去寻褚慕白么?” 月华诧异地看一眼陌孤寒,立即就猜度出来这是他的安排。因为子衿并无官职,也无军权,一直以来也不过是男扮女装,跟随在褚慕白的身后打个下手而已,此事分明就是陌孤寒暗中授意的。 不过说到醋坛子,也并非没有可能。褚慕白年少英雄,子衿与他日久生情,暗生爱慕也是情理之中。 她低头笑笑:“这世间还有人能与腾儿公主棋逢对手么?” 李腾儿叹口气:“我倒不是怕了她,只是烦得厉害。娘娘,咱商量商量,看在腾儿与你关系好的份上,过几日褚慕白护送腾儿回西凉,你可不可以不要她相跟着一路?” 月华还未开口,一旁的陌孤寒已经毫不留情地拒绝道:“褚慕白负责保护公主,而仇子衿是负责保护褚慕白的安全的。” 李腾儿不屑地撇撇嘴:“就仇子衿那三脚猫的功夫,能保护褚慕白?” “保护一个人不一定非要用武力,有时候需要脑子,就像腾儿公主一样,你向来依仗的,从来不是你的武功。” 李腾儿笑得极灿烂:“腾儿就权当皇上是在夸奖我了。” 陌孤寒抿抿唇,就不再说话,专心致志地低头看奏折,时而眉峰紧蹙,时而舒展。 月华拉着她在一旁坐下,自然有宫人不敢怠慢,奉上茶点。 “皇后姐姐,过两日腾儿可就回西凉了,下次再见不知道什么时候。” “你若是舍不得,可以再多住些时日。”月华挽留道:“还没有尽地主之谊。” 李腾儿摇摇头:“现在天气,长安太热,我在帐篷里成日都快被蒸熟了,像个螃蟹一般。” “那就搬进宫里来,与我作伴。” 正专心致志地批改奏章的陌孤寒一声轻咳。 李腾儿斜他一眼,知道他在一心二用,偷听两人说话,几次欲言又止,是真有话憋着想跟月华说,可是忌惮着一旁的陌孤寒终究是没有开口。 她压低了嗓音:“我怕自己一个忍不住,会将这紫禁城折腾得鸡飞狗跳。毕竟,这宫里许多人真不讨人欢喜。真希望你能去我们西凉看看,我带你策马看草原广袤,大漠孤烟,可比这四四方方的围城惬意多了。” 月华守着个醋坛子,可不敢应声,哪怕只是客套两句。只能柔婉一笑:“听你一说,虽然壮观,但是总觉得有一种厚重的苍凉感,心生萧瑟,不及我长安锦绣,满目繁华。” 李腾儿握着她的手紧了紧,难掩遗憾,莫名其妙地感慨一声:“各有所好,勉强不来的。” 月华心里也存了一肚子狐疑,上次李腾儿进宫,明显是想告知自己当年父亲惨死真相的,可是被魏嬷嬷打断了。 所以李腾儿那时候起,就知道了魏嬷嬷怕是对自己有异心。 月华有些奇怪,李腾儿为什么要告诉自己这些机密的事情,她们西凉与常至义相勾结,自己若是得知真相与她又有什么好处? 李腾儿的动机一直令她感到匪夷所思,她的心思更是猜度不透。只是,她不敢试探,唯恐一个不慎,被她看出自己并未失忆,告知给常家知道,她和陌孤寒的一场谋划与隐忍就全都落空了。 两人各有忌惮,不敢坦诚,闲言几句之后,李腾儿便起身恋恋不舍地告辞了。 陌孤寒这才抬起头来,上下打量月华,酸丢丢地道:“一直都在奇怪,相中你的,究竟是李腾儿,还是西凉太子?” 月华没好气地横了他一眼:“我又不曾识得什么西凉太子,他看中我什么?” 陌孤寒摇摇头,意味深长:“当初李腾儿与你不过是宴席之上的一面之缘而已,如何就这样执着?这原本就是可疑之处。这次褚慕白奔赴边关,有些事情正好好生打听打听。” 月华不禁哑然失笑:“你什么时候对于这些儿女情长的事情也这般上心了?” 陌孤寒放下手中朱笔,搁置在笔架上,一本正经道:“只要是关于你的事情,朕向来都不会马虎。更遑论,这可是一等一的大事,不是儿女情长这般简单。” 第二百六十四章 舌战群王妃 第二日,月华就听怀恩说,各个府上的世子爷全都浩浩荡荡地进宫了,大行李,小包裹,奴仆环绕,将宫门口堵得水泄不通。 陌孤寒命侍卫守在宫门口,检查行礼,除了必要的换洗衣物,其他的东西一律不得带入宫内,奴仆更是直接打发了。送行的几位王妃全都珠泪连连,心疼得叫苦连天。 翰林别院陌孤寒命令有重兵把守,闲杂人等一律不得入内。而且,这把守的御林军,全都是褚慕白亲自挑选出来的士兵,里面伺候的清一色小太监,也都是荣祥逐个挑出来的。 这群公子哥们就算是再纨绔混账,到了这皇宫里,全封闭,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也只能乖乖地受着,谁敢在皇宫里嚣张? 两天后,褚慕白便亲率三千骑兵,护送李腾儿离京,子衿自然也是照旧女扮男装,混在队伍之中。 陌孤寒警惕了两日,见褚慕白走了以后,朝中果真是风平浪静,一如往常,连个水花都没有起,方才放下一半心来。 月华身子好起来以后,仍旧没有搬离乾清宫。陌孤寒将她当做珍宝一样呵护着,对于她的起居膳食格外精心。 怀恩不用再辛苦伺候,但仍旧经常来乾清宫陪月华说话,这是陌孤寒应允的。 七日过后,是各王府第一次可以进宫探望的日子。早朝还没有散,各个王府的锦盖马车就已经候在了宫门口,不时掀开车帘,眼巴巴地瞅着宫门,满是急切。 魏嬷嬷被月华留在了乾清宫,对她伺候得更加用心,只是极少主动到月华跟前来。 她站在寝殿外,低声禀报:“几位王爷府上家眷还有二舅奶奶过来给娘娘请安,正候在宫外。” 月华不禁就是一怔,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这群王妃们聚在一起,跑来给自己请安,怕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有什么说道。 她诧异地抬起头来:“几位王妃都来了?” 魏嬷嬷低着头:“一个不落,都来了。” 那就是说辰王妃也在几人里面,她在其中扮演的什么角色?只是随大流跟过来的?还是撺掇几人来的? 月华后来详细打听过这位辰王妃,陌孤寒说当初先帝对辰王寄予厚望,所以挑选皇子妃的时候,也格外精心。这位辰王妃出身书香世家,父亲乃是国学大儒,朝中有许多官员都是她父亲的门生。 她自幼聪颖过人,品行端方,与辰王两人婚后琴瑟和鸣,感情甚好。而辰王对于自己爱妻心里有所愧疚,所以极是疼宠。 月华对于不能笼络辰王为陌孤寒所用,仍旧是有些惋惜的,有心再探探辰王妃的口风。只是众目睽睽,二舅母也相跟着,自己如何能不动声色,还又把陌孤寒的心意转达给她呢? 月华不过略一沉吟,魏嬷嬷以为她不想见:“要不婆子找个理由将她们打发了?” 月华摇摇头,想吩咐丫头做事,“香沉”两字就差点脱口而出。自己面上一黯,发现如今身边连个可以放心使唤的人竟然都没有。 她向着外面探探头,正巧怀恩兴冲冲地进来。 月华冲着魏嬷嬷挥挥手:“请王妃们进来吧。” 怀恩一步踏进来,惊讶地问:“外面怎么有好几位命妇?装扮得一本正经的,是来拜见娘娘的么?” 怀恩以前位份低,又久处深宫,所以极少见这些王妃命妇,并不熟悉。 月华点点头:“是几位王妃进宫看府上世子,顺便过来请安。” “我就说呢,又不是年节,怎么还结了伴?” 月华冲着她招招手:“怀恩,劳烦你受累,帮着做件事情。” “娘娘有什么吩咐尽管开口就是,怎么这样客气?” 月华冲着她低声耳语道:“你帮我去吩咐底下宫人,给几位王妃沏几盏莲子茶来,其中给辰王妃的那一盏,里面多加莲心,但是不要声张给别人知晓。” “莲心?那岂不苦死了?怎么下咽?” 月华淡然笑笑:“我自有用途,一会儿再解释给你听。” “嗯,”怀恩点点头:“我这就去,正好避开了她们,看着就头大。” 言罢赶紧急匆匆地出了寝宫。 怀恩也就是前脚刚刚出去,魏嬷嬷便带着几位王妃进了外殿,一字排开,给月华请安见礼。 月华赶紧赦免平身,命人赐坐。然后笑吟吟地道:“几位王妃正好来得巧了,本宫刚刚命人煮了莲子安神茶,是太医院院正给的方子,一会儿宫人端过来,都尝尝。” 莲子茶可不是什么新鲜物件,王妃们都略有腹诽,但是仍旧恭敬地谢恩。 月华缓缓扫过众人一眼,浩王妃是常家二爷府上嫡女,她自然是识得的,司马氏也相熟,另外三位王妃年岁比自己要年长许多,只有宫宴之上两三面之缘而已,月华也只是勉强能分清各自身份。 她留心打量一眼辰王妃,虽然是常服,但是头上却带着凤冠,不是寻常装扮。极明显,她今日进宫,分明就是早就有过来拜见自己的打算。看来,几人的确就是相约好了有备而来,至于目的,不言而喻。 月华缓缓一笑,也不跟几人兜圈子,径直开门见山:“这是都去翰林别院看过几位世子了?” 众人异口同声:“谢皇后娘娘恩典,刚刚去探望过。” “几位世子都生活得还好吧?” 几人暗中频频使眼色,谁都不愿意抢先出头,所以顿了片刻之后,又都敷衍着点点头:“还好。” “那就好,皇上对于几位小世子的教导,极是用心,亲自过去巡查过几遍,再三叮咛,应该是差不了。” “别的倒是还好,就是这当亲娘的,心里惦念得很。” 司马氏依仗着自己的长辈身份,第一个开口道。 她的一句话,便令几人胆量全都大起来,纷纷诉苦道:“是呢,自小都锦衣玉食,奴仆环绕习惯了的,冷不丁离家跑来宫里,我们这做母亲的,心里日夜担心,寝食难安的。” 月华微微一笑:“我听说住处都是一水儿的江南织造的柔锦罗缎,天热时还置了冰盆,全天候消暑的凉茶、冰镇的酸梅汤备着。吃食也都是御膳房里的御厨专门负责,伺候的下人俱是荣祥公公精挑细选的机灵人,请问,大家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月华说的话,那都是事实,半分虚假也没有。但是这些公子哥不能如在外面那样自由,花天酒地,呼来喝去,处处受管束,所以一见到自己母亲都叫苦连天。但是,陌孤寒做的,果真令人无法挑剔。 宁王妃讪讪地笑笑:“皇上和皇后一片好意,我们若是再挑剔出什么来,那可就果真是不知好歹了,我们感激还来不及呢。就是娘娘还没有为人母,不知道这当娘的心思。身边冷不丁地少了他们,心里都空落落的,只巴不得平素能守在跟前。若是能隔上几日回府住上一晚,就更好了。” 这便是几个人今天来的真正目的了。 月华敛了脸上的柔和,一本正经道:“皇上原本是想等世子们学成之后便先外放历练两年,再堪大任的。听宁王妃这样说话,皇上想要委派他们什么差事还要斟酌一二了。还是宁王妃就只想让世子守在跟前尽孝?” 虽说都是王孙贵子,嫡长子又可惜世袭爵位,但是谁不想让孩子也能进朝堂有一番作为?月华一句话还回去,令宁王妃有些汗颜。 “孩子们大了,翅膀硬了,自然是要历练,但是我家世子刚刚十三岁,年岁还小,第一次离府,自然不习惯,眼看着都瘦了一圈,我这当娘的,看着要心疼死了。” 说完用手中帕子沾沾眼角,语气里颇多埋怨。 “十三岁?甘罗十二岁拜相,孙叔敖十三岁勇斩双头蛇,荀灌十三岁突围解救襄阳城,皇上十三岁已经当朝理政,我家兄长十三岁已经杀敌无数,立下不少赫赫战功了。” 月华感慨一声道:“虽然本宫如今还没有为人母,但是懂得大家这做母亲的心思。严父多忠孝,慈母多败儿,正是因为这个缘由,老祖宗以前就有规矩,宫中皇子出生以后,一律不能养在嫡母膝下,或者是寄养在皇子所,或者是皇后统一教养,就是害怕溺爱捧杀了我陌氏子孙。 我陌家的江山是陌家先祖们齐心协力打下来的,同样,固守这片锦绣河山,一样是要依靠亲兄弟。对于前些时日发生的事情,皇上痛心疾首,他说,这些孩子将来都是长安的栋梁,是要挑起我长安重担的,若是再不闻不问,放任他们继续不学无术,花天酒地,那么,将来,他如何放心重用他们? 皇上也是一片苦心,世子们在宫里依旧是锦衣玉食,还能多学习治国安邦之道。夜间宿在宫里,不为别的,就为了收收他们的心,免得老是去那花街柳巷,掏空了身子。怎么几位嫂嫂还过来兴师问罪来了?那你们倒来说道说道,他们留宿在宫里,对皇上有什么好处,对世子们有什么坏处?” 月华说这样一番话的时候,有理有据,振振有词,而且神色端凝,浑身散发出不可亵渎的威势来。 众王妃原本就听说这皇后娘娘不是简单人物,如今一番唇枪舌战,见她字字珠玑,令人无法辩驳,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开口,提前几人聚在一起,义愤填膺,准备了许多说辞,这时候全都没了下文。 第二百六十五章 有妻若此,夫复何求 “唉!”司马氏左右扫望一眼,一声轻叹:“这祸端,是我家那个不长进的常凌桓招惹出来的,却连累众位王妃与世子爷骨肉分离。我心里委实不落忍。所以,不得不硬着头皮向娘娘求个情,好歹让孩子们身边伺候的下人跟随一个,知冷知热的,我们也放心。” “二舅母这是对皇上安排伺候的人不放心了?”月华微微挑眉。反唇相讥。 “不是不放心,而是世子们的生活习惯外人毕竟不懂不是?”浩王妃立即帮着司马氏说话。 “无论什么样的生活习惯,来了这里都要适应,因为,好的生活习惯只有一样,但凡不同的,都是恶习。” 月华要让司马氏两分颜面,但是对于浩王妃自然不用太过客气,直接毫不留情地顶了回去。 她说话犀利,其他的王妃自然就不敢轻慢,出口要再三斟酌。毕竟今时不同往日,如今的褚月华可是陌孤寒的心尖宠。 一阵默然,宫人们煮好了莲子茶,端着进来,恭敬地递给几位王妃和司马氏。 月华率先转移了话题:“都尝尝看看味道如何?太医说滋补效果不错。” 几位王妃平日里也是山珍海味,自然并不稀罕这种寻常饮食,但是都敷衍着尝了一口,纷纷颔首应承:“这冰糖放得恰好,正好清甜适口。” 月华不动声色地看了辰王妃一眼,被苦得蹙眉咧嘴,吐也不是,咽也不是,勉强忍着吞咽下去,再也不敢尝第二口。也不知道怀恩往里面放了多少莲心。 一旁的浩王妃似乎是觉察到了,扭头问道:“辰王妃如何这样表情?很难下咽吗?” 辰王妃听别人说话,自然知道自己的茶定然是与她们手中的不同,如何敢直白地说出来?只能敷衍道:“这些时日着急上火,嗓子疼得厉害,一吞咽汤食就像针刺一般。” 月华正好趁势说道:“早知如此,应当用带心莲子给辰王妃煮茶,那样可以去心火,止肿痛,莲心虽苦,但是苦口利身。” 一句话一语双关,别人听不懂其中含义,但是辰王妃却是心中犯了嘀咕。她掀开盏盖,便见到莲子茶上面漂浮着一层的莲心,怪不得这样苦涩。 皇后娘娘分明是话中有话,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是嫌弃我不懂她的一片苦心?还是在暗中讥讽我们夫妻二人太多心了? 她是个聪明人,与辰王向来鹣鲽情深,有什么事情也不隐瞒她,将陌孤寒寻他的来意明说了,只是隐瞒了些许机密的事情。 她对于陌孤寒愿意重用辰王有些许意外,她也了解自己的夫君,空有一腔的远大志向,治国安邦的锦绣策略,却只挂了一个闲散王爷的名头,郁郁不得志,心底是盼望着能有一展所长的时机的。 只是他败给了太皇太后,输给了陌孤寒,只能一事无成。 当时,她也与辰王一样,心里是有疑虑的,感觉陌孤寒多疑,必然是有什么阴谋诡计,不会诚心诚意地启用自家夫君。 而翰林别院的突然成立,多家世子被拘禁在宫里,犹如风云突变。她和辰王两人那是心知肚明,陌孤寒分明就是借此掌控几位王爷与常至义。同时,两人也添了一点疑惑:陌孤寒若是真的想对自己有什么想法,可谓口到擒来,还用得着那样大费周折吗? 她不动声色,略微欠欠身:“多谢皇后娘娘一片苦心,这莲子茶的确是要慢品的,如今倒是尝出其中一点滋味来了。” “喔?若是辰王妃觉得适口的话,晚些时候,本宫命人再按照比例成分配好了,差人送到辰王府上,辰王妃也炖了给辰王尝尝。” 辰王妃也不推拒,落落大方道:“多谢皇后娘娘好意。” 其他几位王妃心里却是暗自讥讽,不过寻常的莲子茶,一个赏赐拿得出手,一个欣然接受,都没有见过世面么? 月华笑吟吟地点点头:“辰王妃膝下的荣世子在几位公子哥里,功课倒是出挑的。上次大学士出了考题,荣世子拔得头筹,皇上听闻以后很欢喜,说是奖赏了一套徽州古砚,也不知世子可否喜欢?” 辰王妃亦是一脸欢喜:“这是犬子第一次得皇上赏,自然是兴高采烈,适才一见面就得意地炫耀过了。” 月华微微颔首:“皇上说,将来几位世子可以直接同考生一样参加京试,榜上有名者自然不在话下,即便不能荣登榜首,任职也是要按照世子们平日里的表现来量情斟酌的。 世子们初来乍到,可能的确有些不太习惯,但是学习功课的情绪却是高涨。尤其是邵相满腹经纶,学富五车,有空闲时也会去翰林别院与几位世子辩论学问。 你们这做母亲的也不要着急,待到一个月之后回府,你们再考证看世子们有无长进。若是仍旧觉得,皇上此举措欠妥,本宫愿意向皇上进言,放世子们回府享乐就是。” 月华恩威并施,一番话说到了几人心坎里。王妃们的确是心疼孩子,但是哪个不望子成龙?若是果真功课好,得了陌孤寒赏识,以后的前程也就不用自己操心了。的确是比在府中游手好闲,惹是生非,自己费心管教要好。 因此讪讪地应声,也不好意思再打扰月华,行礼退下去,各自回府。 月华立即差宫人前往御书房里打听了,陌孤寒与褚慕白等人还在议事,便准备了一包莲子茶,亲自过去交给褚慕白,让他带去辰王府上。 褚慕白有些讶然,不解何意。 月华便将陌孤寒有意启用辰王的苦心说了,叮嘱褚慕白旁敲侧击地将当初先帝托孤给自己父亲的事情说与辰王知道。褚慕白立即心领神会,自然依言照做。 第二天,陌孤寒忙完以后,刚刚回到乾清宫,还未来得及用膳,就有人进来通报,说是辰王爷进宫求见。 陌孤寒有些诧异,月华却是心知肚明,笑着吩咐御膳房,备了一桌酒席送到前殿里。 陌孤寒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华灯初上,带着一身的浓醇酒气,一进寝殿便挥手屏退了宫人。 月华慌忙起身搀扶着他在床边坐下,弯下身帮他除去朝靴。刚一起身,就被陌孤寒一把拉进怀里,两人一起跌落在床上,醉眼惺忪。 月华轻轻地推拒他:“怎么醉成这个样子?妾身命人去准备醒酒汤。” 陌孤寒的胳膊已经圈住了她的腰身,紧紧地,令她挣扎不起。 “别动!” 一开口,熏人的酒气扑面,月华伸手抵住他的胸膛:“我去给您沏杯茶,好大的酒气。” “朕今天高兴,就有些贪杯,但是没有醉,心里清醒着呢。” 屋子里虽然镇了冰块,但是仍旧有些燥热,两人肌肤相贴,月华不自在地扭扭身子,佯作嗔怪:“即便是高兴,也不能喝这么多,身子总是自己的。” 陌孤寒垂下眼睑看怀里的人,胳膊揽得更紧:“昨日辰王妃她们过来你这里了?” 月华点点头。 “是为了世子们的事情吧?” “嗯,当母亲的总是操心一些。” “怎么没听你昨日提起?她们有没有为难你?” 月华摇摇头:“妾身如今有皇上护着,谁敢不放在眼里?说话的时候也自然是毕恭毕敬的。” “那便好。”陌孤寒抬起半个身子,朝着月华的唇上浅啄一口:“辰王向着朕告状,说你给她王妃喝莲心茶,半盏莲心半盏水,又苦又涩。” 月华抿着嘴笑,知道两人定然是前嫌尽释,握手言好了:“不苦一些,她们哪能理解皇上的一片苦心呢?” 陌孤寒朗声笑:“两个聪明的女人,一言不发,就凭着一盏茶便化解了我们兄弟二人之间多年的恩怨。有妻若此,夫复何求?” 月华摇摇头:“妾身不敢居功,真正化解误会的,是皇上您的诚意,只不过辰王爷也是恃才傲物,一样倔强的脾性,所以不肯俯首退步,你们两人一直僵持着而已。” 陌孤寒身子一个使力,便将她反过来压在了身子下面。 “说得这样好听,当初你还不是一样倔强,每次都是朕先让步,向你低头认错。” “才没有,是妾身一直逆来顺受,忍受着你的摧残。” 月华全身都笼罩在陌孤寒微醺的气息里,满面赤红,有些羞昵,尽显小女儿的娇羞情态。 陌孤寒暗自咬着后牙根,饮酒之后的眸子也有些赤红,凸出的喉结上下滑动,挂着晶莹的汗珠。他俯下身子,贴在月华的耳边,低声诱哄:“可以么?” 月华早就已经感受到了他的炽热,隔着薄薄的夏衫,带着灼热的温度。 这些时日,两人一直是同床共枕,因为她身体的缘故,太医说不太适合放太多的冰块,怕有寒气入侵,陌孤寒也相跟着忍着。失而复得后的他好像对月华没有了安全感,即便是秋燥依旧,稍一动弹便是一身的热汗,也贴得她很近,手里揪着她一绺秀发或者一角衣衫,方才睡得安心,就像是依恋母亲的孩子。 月华每次醒来,看到这样的场景,心里都多少有些酸酸涩涩,满溢着感动,柔情荡漾。 经常,陌孤寒搂着她,嗅着她的体香,难免会表现出难忍的欲、望。他紧绷着身子,对着她小心翼翼,强自隐忍。 月华想劝他去别的妃嫔宫殿的话都差点忍不住脱口而出。 “我会很小心的。” 陌孤寒的声音里隐约带了央求,沙哑低沉,眸光热烫。 月华轻咬着下唇,目光游离,不敢看他,也不说话。 陌孤寒抬起身子,多少有些失望:“不过我也能等。” 下一刻,他抬起的腰被蛇一样的胳膊缠住了,缠得很紧。 后来,月华埋怨他,明明说好很小心的,明明说好浅尝辄止的,明明说好不贪得无厌的。 谁说君无戏言的? 陌孤寒说,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难不成还能撤回去么? 朕明日让太医院重新配置治疗腰疾的伤药就是。 那别人若是问起来,妾身这安生养伤,腰疾是怎么犯的?妾身怎么说? 当然是如实说了! 呸!不害羞! 第二百六十六章 御花园惊变 一场暴雨之后,天空碧蓝如洗。 整座紫禁城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琉璃瓦上的浮尘混合着雨水淌下来,重新变得明净剔透。御花园里的花与草色泽都明艳起来,咄咄逼人的艳丽。 刚过了燥热的夏季,秋热似老虎,难得有这种清爽的天气,各个宫殿里的主子们纷纷涌出来透气,踮着精巧的绣鞋尖,提着裙摆,小心翼翼地迈过青石板上的水涡,向着姹紫嫣红的御花园聚拢。混合着泥土湿气的空气里,又氤氲起百花的香气,以及脂粉的甜香。 常凌烟刚刚有孕不久,还未显怀,就已经穿上了宽松的齐胸襦裙。走路的时候,昂首挺胸,一手扶腰,一手抚摸着小腹,无时无刻不是在彰显她身怀龙胎的优越,已经将孕妇的架势学得十成十。 几位妃子们在御花园里偶遇了,常凌烟趾高气昂地炫耀着自己的龙胎,雅婕妤三不五时地附和一声,恭维之色尽显无疑。 泠妃最先看不得她得意洋洋的嘴脸,冷哼一声,一拧身子走了。 鹤妃与常凌烟虽然因为纤歌的事情十分不愉快,但是面子上还是能过得去,并不怎样针锋相对,对于常凌烟偶尔夹枪带棒的冷嘲热讽只作充耳不闻。 御花园里的榴花有的开败了,有的刚刚初绽,依旧如火如荼,被雨水打过,鲜红欲滴,娇羞欲语。 常凌烟看着稀罕,挑拣开得繁茂的花揪下来把玩。枝头上有开得高的,就踮着脚尖去够。 鹤妃扬声提醒:“廉妃娘娘小心些,可别抻了腰。您可是有了身孕的,可一定要小心。” 常凌烟就从善如流,吩咐跟前的宫人们去摘,自己站在一旁,眯着眼睛看,指手画脚。 西面的方向,有一阵不小的骚动,间杂着杂沓的脚步声。 众人诧异:“出了什么事情?” 雅婕妤也好奇地向着那个方向张望两眼,不以为意:“咱们姐妹们也没人在那边住呢,听起来怎么像是乾西四所的方向?” 鹤妃撇撇嘴:“里面一群疯婆子,天天还不安生,时不时地闹腾出一点动静来。” 常凌烟如今已经不屑于与众妃嫔为伍,所以离得二人有点远,指点着丫头们取过树枝来摘花,捡着树尖上开得最火的摘。 鹤妃不放心地又叮咛一句:“廉妃娘娘小心地上湿滑,保重龙胎啊!” 雅嫔也殷勤道:“就是呢,这可是咱皇家的第一个子嗣,廉妃娘娘仔细些。” 廉妃一手扶腰,一手抚摸着并不凸显的小腹,听二人大惊小怪的劝说愈加得意:“本宫怀的可是皇上的皇长子,皇上寄予厚望,殷切期盼,我自然会小心翼翼的。” 话音也就是刚落,一道青色的人影从榴花树后面突然闪现出来,快得就像是一阵旋风一般,径直刮到常凌烟跟前,歇斯底里地一声尖叫:“你个贱妇,还我孩子!” 众人全都呆愣住了,猝不及防,没人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那人影已经向着常凌烟恶狠狠地扑了过去,将她一把推倒在湿漉漉的地上,翻身就骑在了她身上,开始拉扯常凌烟的衣服。 常凌烟跌坐在地上,就是一声惨叫:“我的孩子!” 不提倒还罢了,一说起“孩子”两字,那人更加歇斯底里。 那人影的头发有些蓬乱,满脸脏污,穿着一身皱巴巴的宫装,枯瘦如柴,愈加显得衣服松松垮垮,极不合身。她骑在常凌烟的身上,一边动手撕扯,左右开弓,一边不住凄厉叫喊:“你还我孩子,还我孩子,是你抢走了我的孩子!” 瞠目结舌的雅婕妤这时候当先反应过来,忙不迭地叫喊身边太监宫人:“还不快些去救廉妃娘娘,这是哪里来的疯婆子?” 那疯婆子听到雅婕妤叫唤,手下动作愈加粗鲁,撕扯不开就开始捶打常凌烟的小腹:“你们才是疯婆子,你们都是,你们的良心都让狗吃了,竟然连我未出世的孩子都不肯放过,你们都不是人。” 宫人们终于反应过来,一拥而上,开始拉扯那疯婆子。 那人身子看起来瘦骨嶙峋,气力却是不小,人被整个架离开,仍旧歇斯底里地叫喊,朝着常凌烟又踹了两脚,脸上五官扭曲,格外狰狞。 “哈哈,她没有怀孕,是假的,假的,你们快看,她连肚子都没有。” 常凌烟紧紧地护着小腹,扯着嗓子叫喊:“来人呐,救命啊!” 鹤妃慌忙上前搀扶常凌烟,见她扭曲着一张脸,下身已经有血迹蜿蜒,不仅骇得魂飞魄散:“快来人呐,廉妃娘娘不好了!” 此时常凌烟也害怕起来,望着下身的血迹,眼泪噼里啪啦地就落下来。 一旁被钳制的疯婆子尖着嗓门幸灾乐祸地“哈哈”大笑,然后又骂骂咧咧,扯着嗓门叫嚷:“皇上,快来主持公道啊,我已经为咱们可怜的孩子报仇了。” 疯婆子抬起头,凌乱成一团的头发下,露出一张满是仇恨的脸。 鹤妃忍不住惊讶出声:“是你?!” 宫人们自然不敢怠慢,赶紧上前,七手八脚地将常凌烟抬到就近的宫殿,然后有人飞奔着请了太医过来,乱作一团。常凌烟更是吓得六神无主,哀哀啼哭不止。 消息传递到乾清宫。 陌孤寒淡然抬头,冷冷地道:“是么?” 他一脸的冷漠,令心急火燎的小太监有些吃惊,一时间语结。 陌孤寒觉察自己反应过于冷淡,轻轻地咳了一声,丢了手中奏章,向前一探身子,眯起眼睛:“你说什么?” 太监抹了一把冷汗,重新复述一遍:“今日一场大雨,乾西四所的门被雨水浸泡,腐朽得厉害,被里面羁押着的罪妃们撞了开来,蜂拥而出。然后贤主子趁乱逃出冷宫,冲撞了御花园里的廉妃娘娘。” “那胎儿可要紧?”陌孤寒漫不经心地问。 “廉妃娘娘被抬到就近的宫殿,太医已经赶过去看诊,说是幸好平日里养得好,虽然有流红,但是胎儿勉强保住了。就是以后要静养,稍有不慎,便有危险。” “喔。”陌孤寒应一声,带着惋惜。 “太皇太后已经闻讯赶过去了。”小太监又多嘴提醒一声。 陌孤寒无奈地站起身,吩咐跟前的宫人:“一会儿你们皇后娘娘散步回来,告诉她一声,朕去探望廉妃去了。” 交代完毕,便不得不跟随着小太监“心急火燎”地冲出乾清宫。 常凌烟已经被小心翼翼地抬回自己居住的烟霞阁,太皇太后闻讯赶过来,对着她一顿埋怨。 “早就跟你说过,让你安生地在自己宫殿里呆着,就是不听,胡作非为!” 常凌烟心里十分委屈:“已经憋了许多时日,哪里也不敢去,不过是见今日天好,出来透透气,何曾想到,就会有这样的祸事。” “那么大一个人冲着你直接扑过来,你就不知道躲么?这多亏是平日里哀家命人给你调理得好,若不然,这一番摔打,孩子就算是铁打的,也保不住。” 常凌烟低垂着头,满是委屈:“当时大家伙都在看树上的花,哪里留心到有人突然冲出来,而且是直接冲着妾身而来。” 林嬷嬷见太皇太后动气,在一旁柔声劝和道:“想必廉妃娘娘心里更不好受,您老人家也消消火。太医不是叮嘱过了,让廉妃娘娘以后不能动气么?” 太皇太后无奈地叹口气:“真是不省心。” 陌孤寒已经随着通报一步跨进来,顾不得给太皇太后行礼,便直接两个箭步冲到常凌烟的跟前,一脸关切地问:“你怎么样?怎么好端端的,会出这样的意外?” 太皇太后慌忙安抚:“廉妃她没什么事,就是动了胎气,以后要好好静养,皇上别心焦。” 陌孤寒这才如释重负一般长舒一口气:“简直吓死朕了。” 常凌烟一见到陌孤寒,适才所受的委屈就涌上来,眼睛里泪花一个劲儿地打转:“皇上,你可要为妾身做主,绝对不能轻饶了那个疯婆子。” 太皇太后这时候也缓过劲儿来,沉了脸色:“此事不消你说,也定然要严惩不怠!” 陌孤寒柔声劝慰常凌烟:“你放心就是,自己好生将养身子,千万不能让孩子有事。朕这就去问个清楚明白,一定为你主持公道。” 言罢立即迫不及待地直起身来,转身问身后的小太监:“那个疯婆子呢?” 小太监恭声道:“已经被捉起来了,就捆在御花园的树上,等待皇上裁夺。” “押过来!”陌孤寒气怒地吩咐道。 小太监立即应命出去,一溜飞奔。 太皇太后也站起身:“哀家也要去看看,究竟是谁这样大胆,竟敢害我天家子孙,真是活得腻歪了。” 陌孤寒劝说道:“疯疯癫癫的,可别冲撞了您老人家,还是等孙儿审问完毕以后,再将结果告知给您知道。” 太皇太后一挥手:“哀家活了这大年岁,什么样的风浪没有经过,她一个疯婆子,哀家怕什么。” 陌孤寒便不再劝,一同出了寝殿。 第二百六十七章 审问 冲撞常凌烟的那个疯疯癫癫的妇人已经被侍卫五花大绑押了进来,口中塞着一团脏兮兮的抹布,应该是从她的身上撕下来的。 她拼命挣扎,嘴里“呜呜”地喊叫,头发凌乱,被汗水打湿成一绺一绺,覆在脸前。 侍卫凶狠地一脚踹下去,她立即扑倒在地上,蹭了一脸的泥污。 因为她被捆绑得结结实实,所以挣扎半晌也没能起来,十分狼狈。还是一个侍卫上前,将她一把扯起来,动作格外地粗鲁。 太皇太后和陌孤寒两人疑惑地上下打量她,一时间难以置信。 那疯妇人倒是眼前一亮,情绪猛然激动起来,挣扎着就要站起身,扑向陌孤寒,被侍卫眼疾手快摁住了。 在陌孤寒的记忆里。贤嫔文静娴雅,芳如兰汀,哪里是这种形容?而且那一脸的沟壑看起来憔悴而苍桑,比日日风吹雨淋的四十老妇都不如。 他将信将疑地问:“你是贤嫔?” 疯妇人听他说话,激动地连连点头,眼眶里顿时溢出热泪来,将脏污的脸冲刷得十分花哨。 “还认人,不算糊涂,把她嘴里的东西取出来吧。”太皇太后吩咐道。 立即有侍卫上前,将她嘴里的抹布掏出来,嫌恶地丢在一边。 贤嫔嘴巴得了自由,哽咽着说了一句:“皇上,妾身终于又见到你了,想得妾身好苦。” 一句话真情流露,令闻者动容。 太皇太后一声轻嗤:“谁说她疯了?这不是好好的吗?” 终究曾经是自己的枕边人,陌孤寒见她处境凄惨,心里多少就有些不忍:“你还好吧?” 贤嫔摇摇头:“不好,皇上,她们都想害我,害咱们的孩子,皇上,妾身再也不要回去,妾身要留在皇上身边。” 陌孤寒看了一眼太皇太后,太皇太后也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终究是糊涂了。” “谁糊涂了?不要听她们胡说八道,她们都是在嫉妒我!” 贤嫔的声音猛然尖利起来,好像被针扎了一下跳起来,冲着太皇太后横眉怒目。 太皇太后冷哼一声,沉声问道:“贤嫔,你可还识得哀家?” 贤嫔点点头,呲牙一乐,露出焦黄的牙齿来:“识得识得,她们都叫你老妖婆,恨不能食肉寝皮。” “大胆!”身后侍卫大声呵斥,手下使力。 太皇太后无所谓地一摆手:“喜欢说实话就好。哀家问你,你是怎么从冷宫里逃出来的?” 贤嫔瞥了她一眼,一本正经道:“为什么要告诉你?你也想逃出去么?” 太皇太后瞅一眼陌孤寒,微微勾唇:“你若是不告诉我,皇上就不喜欢你了。” 贤嫔顿时大惊失色,瞅着陌孤寒的脸色可怜巴巴:“我说,我说,那门一晃就开了。” “那你们为什么要去晃那个门呢?” “门外有香粉,一地的香粉,我们要打扮好了,等着皇上来看我们。” 太皇太后疑惑地瞅一眼她身后的侍卫:“你们在冷宫门口见到有香粉?” 侍卫摇摇头:“启禀太皇太后,她所说的香粉不过是石灰粉,看守冷宫的婆子太监们用来唬弄她们的。平时就堆在门角上,许是昨夜里雨大,给冲到门口了,留下许多白灰印记。” 陌孤寒不相信道:“你说太监们用石灰粉给她们用?” 侍卫被陌孤寒浑身的冷意吓了一个哆嗦,颤声道:“里面的人都已经不太清醒了,平时经常吵闹,怕惊到了宫里各位主子。” 太皇太后不以为意地冷哼一声:“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陌孤寒抿抿唇,不再多言。 太皇太后弯下身,继续问道:“那你又是怎么到御花园里去的,难道路上没有人拦阻你?” 贤嫔沾沾自喜道:“我要见皇上,自然不能像她们一样,穿得破破烂烂的,跟这紫禁城格格不入。纵然皇上见了,也会嫌弃。所以,我是梳妆打扮了的。嘻嘻,她们都被捉回去了,只有我见到了皇上。” “呵呵,倒是不傻。”太皇太后嗤笑一声:“那你又怎么知道皇上在御花园呢?” 贤嫔歪着头,苦苦思索片刻,方才一字一顿道:“是有人告诉我的。” 太皇太后神色猛然一凜:“谁?” 贤嫔被骇了一跳,鄙夷地摇摇头:“一个低贱的小太监罢了,我怎么知道他是谁?” “那他跟你说什么了?” “嗯......他说皇上就在御花园,陪廉妃娘娘赏花呢。廉妃娘娘已经有身孕了,是偷了我的孩子,所以皇上现在专宠她,不会理会我的。” “所以,你就按照他指引的方向径直去了御花园,然后见到廉妃,就立即扑了上去,让她还你的孩子?” 贤嫔茫然片刻,突然就变了脸,抽噎道:“不是她偷了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丢了的时候已经很大了,像一个小枕头那么大。” 太皇太后叹一口气,直起身来,对陌孤寒冷声道:“当初哀家就说,她犯的是欺君之罪,留不得,皇上不听,非要饶恕她的性命,如今被人利用,差点就害了凌烟。” “欺君之罪?不是不是!皇上是知道的,当初妾身是真真正正地怀了胎儿,是有人偷了我的孩子。皇上,你可不能听信这个老妖婆的胡言乱语,就怪罪妾身啊。” 陌孤寒也无奈地叹口气:“当初她被人算计,也是可怜,所以朕委实不忍心。而且,今日即便是没有她,别人想要加害凌烟,阴谋诡计也是层出不穷。” “哼,哀家倒是要看看,究竟是谁这样阴狠,容不得我皇家子嗣。” 太皇太后蹲下身子,盯着贤嫔,诱哄道:“你若是能认出那个给你指路的小太监是何样貌,哀家就劝说皇上封你做妃子,如何?” 贤嫔立即大喜过望:“真的?” 太皇太后讥笑着点点头:“哀家什么时候说话不算数过。” 贤嫔兴奋地连连颔首:“识得,识得,他身量不高,头上的帽檐压得低低的,遮挡了大半眉眼,说话尖声尖气,就像......就像一只小公鸡。” 然后她慌乱地扭过头去,打量宫殿里的太监,不耐烦地扭动着胳膊。 太皇太后冲着她身后侍卫使个眼色:“松绑。” 侍卫将她身上的绳子解开,贤嫔一抬胳膊,就指向了殿里的一个青衣太监:“就是他!” 太皇太后冷冷地一回头,那个被指控的小太监不禁吓得面如土色,“噗通”跪倒在地:“太皇太后英明,奴才适才一直待在宫殿里洒扫,哪里也没有去,小山子可以给奴才作证。” 他身边的小太监也立即战战兢兢地跪倒在地:“奴才可以作证,适才我们二人负责洒扫院子里的积水,不敢懈怠,没有踏出宫殿半步。” 贤嫔疑惑地打量他,思考半晌,然后重新一抬手:“不对,好像是这个才是,也不对。” 她满脸纠结,犹豫不决,显然是胡乱指认的罢了。 太皇太后沉声吩咐道:“把殿里所有的太监全都召集起来。” 有人领命下去,几个小太监战战兢兢地过来,一字排开,低垂着头,大气也不敢出,唯恐就被她胡说八道,诬赖在自己头上。 太皇太后耐着性子问贤嫔:“你再看看,那人可在这些人里?” 贤嫔小心翼翼地上前,兴奋地拍手:“就是他们,就是他们了,别以为你们适才捂着半张脸,我就不识得你们,一看这衣服就一模一样。不对,不对,你们如何这么多人,是想害我是不是?” 贤嫔目光愈来愈慌乱,紧紧地捂着小腹,最终一声尖叫,终于歇斯底里地又爆发出来:“我要杀了你们,你们还我宝宝命来!” 太监们被吓得四散,侍卫慌忙上前,钳制住她的手脚,将她重新严严实实地捆了。 贤嫔左右扭动着挣扎,凄厉地叫喊:“皇上,难道你不管我了吗?他们在害我!” 陌孤寒无奈地叹口气,挥挥手:“拖下去!”贤嫔立即被重新堵住了嘴巴,一路挣扎着被拖了下去。 太皇太后恨声道:“先关押两天,寻个御医看看还有没有救?等到情绪稳定了再追问,若是一直这样疯疯癫癫的,问不出什么线索,人就不要留了。” “不等她再缓缓吗?” 太皇太后摇摇头:“那人既然这样狡猾,想到利用她来害凌烟,就肯定不会留下蛛丝马迹,让我们追查。适才贤嫔也说了,那个太监故意遮了眉眼。宫里的太监那么多,都是一样的穿戴,如何区分?” 陌孤寒乐得此事就此了结:“此事就全凭皇祖母费心了。” 太皇太后认命地叹口气:“罢了,谁让哀家就是个操心的命呢。皇上朝政繁忙,此事你就不用再费心了。这冷宫里的管事们呐,哀家好歹可要过问过问。一群人蜂拥着从冷宫里跑出来,那都要多大的动静,他们都跑去哪里偷懒去了?” 陌孤寒正是因为冷宫里都是一些先帝的妃子,所以不方便过问,太皇太后一口应承下来,他更是求之不得。 “朕这就命人宣过冷宫管事来,全凭皇祖母发落。” 他还未开口,就见一个婆子在殿门口,探头探脑的,胆怯地向着里面张望。 然后有宫人进来回禀:“启禀皇上,太皇太后,冷宫里的管事婆子过来禀报说,逃出来的罪妃们已经捉拿了回去,唯独有一人仍旧不见踪影。” 太皇太后猛然抬起头来,厉声道:“把那贼婆子给哀家押进来!” 第二百六十八章 神秘人 侍卫领命,雄赳赳地出去,立即就将婆子押进来,丢在地上。 婆子知道今日惹下的祸事有些大,硬着头皮冲着太皇太后和陌孤寒磕头如捣蒜:“皇上饶命,太皇太后饶命啊!” “哀家问你,不见了的那人是谁?” 婆子小心翼翼地看太皇太后脸色,一脸胆怯:“启禀太皇太后,是端木氏!” “什么?!” 太皇太后大吃一惊:“竟然是她?!” 陌孤寒自然知道这婆子口中的“端木氏”指的是谁,因此站在一旁沉默不言。 “还愣着做什么!”太皇太后吩咐一旁的侍卫:“赶紧给哀家传下命令去,给哀家搜,挨个宫殿搜!务必要赶紧搜查到她端木氏的行踪。” 侍卫领命,立即惊慌地退下去,宫外立即响起杂沓的脚步声。 太皇太后气急败坏地指着婆子,冷声喝问:“那冷宫的门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婆子战战兢兢道:“年久失修,那门轴已经被虫蛀空了,一群罪妃蜂拥着摇晃,就承受不住,倒塌了下来。” “好,哀家不追究你们的失察之罪,那么,一群人吵吵嚷嚷地逃出来,你们呢?你们都去了哪里了?为什么没有及时阻止?” 婆子被问罪,噤若寒蝉,话都说不利落了,磕磕巴巴道:“昨夜一场瓢泼大雨,我们的住处四处漏水。今日放晴,就全都在修缮屋顶,只留了一个小太监在跟前守着。她们蜂拥着闯出来,一人也拦不住,就赶紧着去禀报了。” “哼,纯属狡辩!乾西四所离御花园这么远的距离,若是及时发现了,怎么可能让贤嫔闯进这里来惹祸?”太皇太后怒声斥责道。 婆子吓得几乎瘫软:“婆子不敢胡说八道,婆子所言句句是实啊。” 太皇太后已经不由分说道:“来人呐,给哀家将这个欺上瞒下的婆子拉出去,交由慎行司处置。” 婆子哀哀央求,一路凄厉惨叫着被拖了下去。 太皇太后揉揉前额,头又开始隐隐作痛。 林嬷嬷赶紧上前,从怀里摸出一白玉瓶,倒出一点油膏,给她抹在太阳穴上,轻轻地揉。 太皇太后缓缓地舒一口气:“皇上啊,你这后宫可要好好地整顿整顿了。拢共不过五六个嫔妃,天天折腾得鸡飞狗跳,照这样下去,哀家想要在有生之年,抱个重孙,看来都难了。” “看皇祖母这是怎么说话呢?您老人家长命百岁,龟龄鹤寿,漫说重孙,就算是我长安王朝千秋万代的锦绣江山,还要仰仗您呢。” 陌孤寒虚与委蛇地劝慰道。 太皇太后立即眉开眼笑:“就你从小就会说话,讨我老婆子欢心。” “孙儿只是肺腑之言。” 太皇太后笑得愈加开朗:“被你一哄,这头也就没那么疼了。你去看看凌烟吧,已经好些日子没有好好陪陪她了,心里正委屈。太医说了,以后她不能生气,要保持心情开朗,胎儿才能稳当。这剩下的事情你也不用操心,都交给哀家处理吧。” 陌孤寒点点头:“那就劳皇祖母操心了。” “对了,皇后呢?廉妃出了事情,她这做皇后的,按理来说应该过来探望一眼吧?” “她正巧出去了,不在乾清宫。孙儿听到宫人禀报就心急火燎地赶了过来,根本就没有通知她知道。” 太皇太后点点头:“哀家怎么听说她如今身子已经恢复得极好了,就是脑子有些糊涂?可曾找太医给看过了?” 陌孤寒轻描淡写道:“邵相说许是脑中有淤血,所以偶尔会有一点糊涂,无甚大碍,慢慢就恢复了。” “那就好,出来进去的,让魏嬷嬷跟着点,千万仔细。可别磕着碰着,哀家这心可禁不得再有什么刺激。” 陌孤寒皆恭敬地应下,不动声色。 今日雨后初晴,凉风习习,委实惬意。 月华在乾清宫附近散步,身后有宫人跟着,贴身照顾,小心翼翼。正是清秋宫里的那个婢子玉书,月华觉得她心思细腻,还又聪慧大胆,就经常留在跟前差遣。 月华冲着她挥挥手:“不用这样亦步亦趋地跟着,本宫就在这附近走动走动,吹吹风。” 玉书应一声,就有眼力地慢下脚步,跟得不远不近。 她沿着青石板路慢走,踮着脚尖,唯恐湿了绣鞋。 宫里的排水做的非常好,但是难免有沟沟坎坎的地方,雨水大了,就积了水。 她只顾低头,迎面有人走过来,都没有觉察。 “皇后娘娘万福。”对面的来人冲着她弯身行礼,压低了声音。 月华不以为意,只微抬下巴,示意平身,自己继续往前走。 “娘娘,有位故人托婢子给您带句话,想见您一面。” 月华这才猛然抬起头,对面的婢子眉眼很陌生,也不知道是哪个宫殿的。不过,她说的话很大胆,有些冒失。 所以月华微微沉了脸:“是谁想见本宫,让她只管去乾清宫通报就是,这样神神秘秘的做什么?” 宫婢的胆量不小,被月华问罪,竟然一点也不害怕,依旧从容淡定:“这位故人有些不太方便,她说她找娘娘有天大的喜事。” “是谁?” 婢子摇摇头:“娘娘借一步说话就知道了。” 月华回过头,宫婢玉书已经驻足,停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 那陌生宫婢压低了声音道:“希望皇后娘娘能一个人前去,切莫走露半点风声。” 月华想想自己如今的处境,一声冷笑:“本宫为什么要相信你?” 言罢转身就走,不予理会。 “娘娘不想知道当初是谁提醒皇上小心太皇太后的忘忧之毒吗?” 月华猛然顿下脚步,扭过头来,看着那宫婢,上下打量。 此事机密,宫里知道的也仅仅只是陌孤寒,荣祥,步尘,邵子卿等人,她如何会知道?陌孤寒也曾在自己跟前猜度过这个神秘人的身份,但是一直百思不得其解。 “是你递的字条?” 宫婢摇摇头:“奴婢还没有这样大的本事,是我家主子命人做的。” “你家主子?”月华微微蹙眉,愈加疑惑不解。 宫婢点点头,不卑不亢:“我家主子说,只要您敢去,她愿意助娘娘一臂之力,送你半座紫禁城。” “好大的口气!”月华讥讽一笑:“本宫怎么不知道,这紫禁城里,除了太后,太皇太后,还有这样可以一手遮天的主子。” “娘娘移步自然就知道了。我家主子说了,娘娘若是不敢赴约,也就不堪所托,婢子不用相劝。” 月华不过略一沉吟,扬起脸来:“在哪里?” “时间紧迫,还请娘娘打发了跟随的宫人,随着婢子过来。” 月华回过头去,冲着身后的玉书挥挥手:“本宫走累了,寻个地方坐会儿,你回去命人煮点凉茶,一会儿本宫回去喝。” 玉书领命,也不多嘴,立即转身退了下去。 月华淡然道:“走吧。” 宫婢左右张望,见附近并无人注意,方才带着月华转过花廊水榭,再行几步远,花木垂曼掩映里,有一处木屋,是放置杂物的所在。 宫婢上前,从身上摸出一把钥匙,打开上面的铜锁,再次小心张望四周一眼:“委屈娘娘了。” 月华不敢冒失进入,站在门口向着里面张望一眼,不禁就是一愣。 “你是谁?” 里面的人慢慢转过身子,一张布满沧桑沟壑的脸,纹丝不乱的头发,洗得发白缀了补丁的青灰布衫,冲着月华微微一笑:“皇后娘娘,别来无恙?” 月华识得她的声音,过于地清冷,就像是无风的寒冬清晨,冷冽而又平静。 她情不自禁脱口而出:“端木氏?!” 端木氏清冷一笑:“都说皇后娘娘失忆糊涂了,看来传言果真有诈。” 月华此时方才警觉自己一时惊诧,露出了破绽,倒也不急着遮掩:“你处在冷宫之中,消息倒是一点也不闭塞。” 端木氏冷笑一声:“委屈皇后娘娘屈尊进来吧,外面四处都是人,正在搜捕哀家。” 端木氏早就已经被废,她却仍旧自称“哀家”,并且一身素俭,仍旧仪态端平,难掩沉稳气度。 月华扭脸望一眼外面的宫婢,躬身进来,宫婢立即在外面落了锁。 “果真好胆识,你就不怕哀家趁机劫持你做人质,让皇上放过哀家吗?” 月华淡然道:“虽然月华是大病初愈,但是若是论拳脚,你未必便是本宫的对手。本宫既然敢进来,自然是做好了万全的打算。再而言之,你就算是挟持了本宫,太皇太后求之不得,怎么会放过你?本宫可不是什么好的人质之选。” 端木氏不敢笑出声,却将嘴咧得极大,显然很高兴。 “那日见你,呆头呆脑,哀家还以为你不过是那个老妖婆手里的一枚棋子而已,没想到却是个大智若愚的,可堪大任。” 月华不知道应该如何称呼她,像别人一样,叫她“端木氏”,觉得不够尊重,可是她如今又没有什么位份,只是罪妃而已。 “过奖了。” “呵呵,哀家虽然的确是被困在冷宫里这么多年,但是这座紫禁城里发生的所有事情,都逃不掉哀家的耳目。哀家对于这些时日以来所发生的事情,那是心知肚明。 ” 第二百七十章 娘娘救命 端木氏神色一凜,生出一股决绝无畏的大义凛然,转身对月华道:“御林军快要搜查到这里了,你快些走!” “那你呢?” “哀家何须你管?记得不要有妇人之仁,对付那些人千万不要心慈手软,免留后患,我就是最好的例子。快走!” 门锁从外面打开,门轻轻地推开一条缝,端木氏在月华身后推了一把:“别忘了你答应哀家的事情,否则哀家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一句话格外阴森恐怖,令月华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战。 门重新被锁,宫婢手指一挑,将一个尘封的蛛网挂在了门锁上。 端木氏站在门后,压低了声音:“水悠,以后皇后娘娘才是你们的主子,记得哀家的托付。” 那个宫婢眼眶里倏忽间就涌上热泪来,强忍着点点头:“婢子遵命,一定会忠心耿耿地效忠皇后娘娘。” “那快走吧,褚月华......善待她们。” 月华点点头,已经隐约听到声音嘈杂,不敢耽搁,头也不回地离开,按捺住剧烈的心跳,脚步匆匆。 她按按怀里的字条,心里就像揣了一只兔子,难以压抑的激动,同时,也为端木氏多少有些感伤。 端木氏是必死无疑的,月华从她的脸上就能看得出来她孤注一掷的决心。而太皇太后为了折磨她,让她苟活了这么多年。但是绝对不会容忍端木氏走在自己身后,今日,也就是了断恩怨的时候。 就是为了赌这一口气,端木氏在冷宫里虚度了几十年的光阴,值得吗? 月华心里感伤,低着头,行得匆忙。她迫不及待想要回清秋宫,看看那字条上面最后一个人名究竟是谁。她知道,肯定是这个宫里有头脸举足轻重的人物。 身后有人压低了声音唤她,带着急切:“皇后娘娘?” 接连唤了两三声,心不在焉的月华方才听到,转头去看,身后站着一位俏生生的宫人,看鞋子品阶不低,眉眼也有些眼熟,应该是哪个殿里得脸的丫头。 宫人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冲着月华弯身行礼:“奴婢纤歌拜见皇后娘娘。” 一提这个名字,月华就立即想起了她的身份。 关于她的事情,自己醒来以后,怀恩曾经提及过,愤愤地控诉常凌烟的心狠手辣,颇多唏嘘,也令她咋舌不已。 月华对于这个受害的丫头心里自然是颇多怜惜的,所以,她转过身来,对着纤歌颇为和气。 “原来是纤歌姑娘,你不在鹤妃娘娘跟前伺候着,到这里来可是有事?” 纤歌左右扫望一眼,满脸惊慌,犹如惊弓之鸟:“娘娘,纤歌可否劳驾娘娘,借一步说话?” 月华觉得稀罕,今日这是什么日子,怎么宫人们都这样神神秘秘的? “纤歌姑娘有什么话尽管开口就是。” 纤歌咬咬下唇,似乎是暗下决心,冲着月华“噗通”一声便跪了下去。 月华心里一惊:“这是怎么了?” 纤歌磕头如捣蒜:“纤歌求皇后娘娘救纤歌一命!” 月华左右张望一眼:“快些起来,这里人来人往,若是被人看到了,可就不好了。” 纤歌并不固执,站起身来,泪眼汪汪。 月华不过略一沉吟,见所站之处,难免有人来往,遂扭身闪至一处繁茂的花架下,纤歌自然亦步亦趋相跟了过来。 藤蔓下垂,遮掩住了两人的身形。 月华扭过身,微微蹙眉:“说吧,什么意思?” 纤歌作势又要跪下,被月华抬手制止了:“有什么话直说无妨。” “奴婢是特意来求皇后娘娘救命的,纤歌怕是性命难保。” 褚月华冷眼看着纤歌,也不点头也不摇头:“貌似纤歌姑娘需要求救的话,应该找你的主子,鹤妃娘娘才是。” 纤歌摇摇头:“鹤妃娘娘救不了奴婢,一旦事发,她只会将奴婢推出去做替死鬼。” 月华淡然道:“鹤妃娘娘救不了你,本宫更加没有这个本事。” 纤歌斩钉截铁地摇头:“如今整个皇宫里,也只有娘娘能救奴婢了。” “呵呵,那本宫又为什么要救你呢?” 纤歌一咬牙:“纤歌虽然没用,但是纤歌以后的命就是娘娘您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这是想要投诚自己? 今天究竟是什么黄道吉日? 月华知道,纤歌是鹤妃跟前最为得力的丫头,即便是纤歌受尽屈辱以后,鹤妃也将她留在身边,十分厚待,并不曾放任她自生自灭。 月华并不认为,一个心狠手辣,心肠狭隘的人,念几日佛经,就能一心向善,不过是老虎挂念珠,假作慈悲罢了。鹤妃容得下纤歌,原因只能是有一个,那就是纤歌对于她而言,有可以利用的价值。 若是搁在今日以前,或许月华会考虑,但是现在,她已经接手了端木氏在紫禁城里的势力,对于主动投诚的纤歌,一是有风险,二是有代价。 她摇摇头:“你的性命,本宫不需要,我没有必要多此一举。” “鹤妃对娘娘颇多忌惮,数次欲除之而后快,前些时日,关于娘娘和褚将军的流言蜚语就是鹤妃一手谋划,散播出去的,想要挑拨皇上和娘娘之间的感情。娘娘难道就一直这样坐以待毙吗?” 纤歌将鹤妃算计月华一事和盘托出,月华也不过微微一笑:“你在出卖自己的主子,要知道,像你这样卖主求荣的婢子按照宫规应当杖毙。” 纤歌苦笑一声:“鹤妃不是我的主子,除掉她和常凌烟,也是纤歌最迫切的愿望。” 月华知道她和常凌烟之间的恩怨,纤歌将常凌烟恨之入骨,恨不能食肉寝皮有情可原。鹤妃乃是她的主子,表面上来讲对她也不错,她这样说话,月华就有些疑惑不解了。 “本宫可听说鹤妃娘娘对你不薄?”她试探着问。 纤歌抬起脸来,打量月华一眼,然后迅速低下头,从怀里摸出那支鹤妃赏她的紫玉簪,递给月华看:“皇后娘娘请看这枚玉簪。” 月华疑惑地接在手里,见这玉簪竟然与自己头上的紫龙卧雪相仿。线条微有差异,但是无论是色泽还是风格,整体出来的效果,一眼看去,都与自己这枚紫龙卧雪一般无二。 “这是什么意思?” 纤歌低垂了眼睑:“这枚玉簪是鹤妃娘娘赏给奴婢的。” 月华不以为意,摸摸发髻:“跟本宫这枚看起来倒是有几分相似,冷不丁一看,还以为是一模一样的,细看才发现花瓣雕琢不同。” 纤歌一咬牙,恨声道:“所以廉妃娘娘那日才一时间将奴婢认作娘娘,对奴婢下了那样狠的毒手。” “啊?”月华终于忍不住惊呼出声:“单纯一支发簪而已,不过是一时巧合吧?” 纤歌摇摇头言之凿凿道:“若是单纯一处是巧合,可是两处三处呢?时间,服饰全都巧合呢?奴婢心底有数,只恨自己在鹤妃面前卖命,展露锋芒,机关算尽,将她从深渊之下救赎出来,重新荣光,在皇上面前复宠。鹤妃对奴婢多有依仗,但是又害怕奴婢取而代之,所以在暗中筹谋了这场布局,彻底毁了奴婢。” 月华对此是难以置信的,她心思纯良,对于下面的宫人全都友善相待,无论如何都不能理解,如何会有人这样歹毒? “鹤妃想除掉你,所以你想求本宫救你?”月华疑惑地问。 纤歌斩钉截铁地摇摇头:“适才冷宫大门洞开,冷宫里的主子们全都逃了出来,贤嫔主子在御花园里冲撞了廉妃娘娘,差点令廉妃娘娘流产,此事,娘娘是不是还不知道?” 月华想起适才御花园里的混乱,还有四处搜捕的御林军,以为只是端木氏搅起来的风浪,没想到还有这场变故。 贤嫔她还记得,上次她路过乾西四所,见过那个已经逐渐神志不清的女人,即便是疯癫了,仍旧拼命护着自己的肚子,哀声央求要见陌孤寒,求他保护自己的孩子。 她的事情,月华后来也听陌孤寒说起过,她当年的确是曾经怀了身孕的,因为在宫里寂寞,她在身边养了两只猫解闷,成日抱在怀里。那两只猫喜欢吃鸟雀,贤嫔就时常命人捉了鸟雀喂养,一来二去许是沾染了什么脏东西,然后传染给了她。她在怀孕第三个月的时候便小产了。 当然,这些事情都是后来事发以后,陌孤寒追查下去,从太医那里得到的说法。太医说有孕的妇人不适合饲养鸟雀和猫狗等畜生,病从口入,很容易导致胎儿不稳或者胎病。也或许,这只是太医们的推脱之辞,至于真相如何,也就无法查究了。 当时,贤嫔也只当做自己不小心,非但即将到手的富贵荣华没有了,陌孤寒和太后怕是还会怪罪自己疏忽大意。所以她铤而走险,对太医院的那个请脉太医一番威逼利诱,将小产一事隐瞒了下来,用枕头冒充肚子。最终却被揭穿,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陌孤寒体谅她失去胎儿的心情,所以并没有依照太皇太后所言,直接将她拉去杖毙,而是将她丢进了乾西四所,任其自生自灭。 今日,她如何就躲避开重重守卫,而且唯独伤了身怀有孕的常凌烟? 月华猛然抬起眼帘,紧盯着纤歌:“是你?是你暗中做了手脚?” 第二百七十一章 怎么会是他 面对着月华的质问,纤歌坦然点头:“不错,就是奴婢,奴婢实在沉不住气,所以就冒冒失失地向着鹤妃献了这样的计策。为的就是一箭双雕,除掉常凌烟肚子里的孩子,然后揭发鹤妃,使得皇上降罪于她,奴婢即便是赔上这条性命,也值了。” “大胆!”月华勃然大怒:“这皇室后裔竟然成为你复仇的牺牲品!你为了除去鹤妃与廉妃,简直无所不用其极,这样狠辣。若是一旦得逞,贤嫔,鹤妃,廉妃,还有廉妃肚子里的孩子,一共四条性命,几乎就全都丧在你的手里!你这样的奴才留着也是祸害!还敢来求本宫?” “娘娘!”纤歌哀声道:“难道您就愿意廉妃将腹中胎儿诞下来,夺走您的皇后之位?” 月华冷冷一笑,以前她或许会有一点介意,但是现在,当她得知常凌烟腹中的胎儿并非是陌孤寒的之后,她觉得无所谓了。相反,只有常凌烟一直保住这孩子,太皇太后与常家人才更加心安,不会急着轻举妄动,陌孤寒也有更加充足的准备时间。 “无论愿与不愿,廉妃她怀的都是皇家的子嗣,本宫作为一国之后,怎么能容忍你这样心狠手辣的婢子在宫中继续兴风作浪?” 纤歌摇摇头:“一直以来,兴风作浪的,都是鹤妃娘娘,不是奴婢。即便是奴婢不给她出谋划策,她一样会想出别的办法来对付廉妃。只不过,奴婢的这一计划失败了而已。” “所以,如今廉妃安然无恙,你就不能借机除掉鹤妃。而你在做事情的时候又故意露出了蛛丝马迹,好让追查的人有迹可循。如今,你害怕了,担心太皇太后追查到你的身上,那么,鹤妃一定会牺牲你,保全她自己。你左思右想,觉得危险,所以来求本宫,保下你的性命?” 月华猜测道。 一言正好道明了纤歌的想法,她央求道:“奴婢自认做得不着痕迹,唯独是奴婢仓惶逃回悠然殿的时候,遇到了廉妃跟前丫头敏儿。奴婢当时还是一身小太监装扮,急匆匆地走,她似乎将奴婢认了出来,还在背后喊了奴婢两声。不过纤歌并未搭理她,直接回了。 若是那丫头在廉妃跟前多嘴,难免招惹廉妃怀疑,到时候,查到奴婢头上来。所以,奴婢想求娘娘开恩,救救奴婢,纤歌并不怕死,但是,纤歌如今大仇未报,所以不想死。 纤歌大胆求娘娘,只要娘娘救了纤歌这次,以后纤歌的性命就是娘娘的,赴汤蹈火,在所不惜。而且,奴婢不需要娘娘出手,定然就能从中周旋,除掉鹤妃与廉妃,也免得娘娘殚精竭虑,沾染一手血腥。” 言罢,纤歌重新跪地叩头,掷地有声。 月华不过是略一沉吟,权衡利弊,心里就有了计较。 这个纤歌的确不能信任,若是按照她所言,此人太有心计,而且睚眦必报,不是可堪大用之人。但是,若是太皇太后追查下来,治罪纤歌,迁怒鹤妃,算下来同样也是不痛不痒,不能斩草除根。 最重要的一点,自己如今最大的对手,乃是常凌烟和太皇太后,留下这纤歌,若是鹤妃对她言听计从的话,不可否认,的确是一大助力。 她冷冷地瞅着她,吩咐道:“抬起头来。” 纤歌不明所以,依言抬头。 月华扬起手来,“啪”的一声,就给了纤歌一个响亮的耳光。 纤歌捂着半边脸,一时愣怔。 “这一巴掌,是本宫替皇上教训你的,毕竟你加害皇嗣,这是诛九族的罪过。这一巴掌给你一个警醒,以后行事,不得这样心狠手辣。” 纤歌低垂下眼帘,遮掩了眸中情绪:“谢皇后娘娘教诲。” “其次,”月华清清喉咙:“本宫若是救你,就必然是要替你开脱,如此一来,难免招惹鹤妃疑心。给你一巴掌,本宫赏你一个冲撞的罪名,你可懂了?” 纤歌一怔,便立即反应过来,顿时欣喜若狂,连连叩首:“谢过娘娘救命之恩。纤歌瑾记在心。” 月华挥挥手:“快些走吧,时间长了,难免招惹别人疑心。” 纤歌再次磕了三个响头,方才满是感激地匆匆走了。 月华沉吟片刻,左右扫望,见周围并无人注意自己,方才回了乾清宫。 陌孤寒不在,魏嬷嬷说陌孤寒去探望廉妃去了,又将适才御花园里发生的事情向着月华重新回禀一遍。 月华心不在焉地应着,掩了房门,然后迫不及待地从怀里摸出那张纸,颤抖着手打开。 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遍布了整张纸,其中不乏有熟悉的人名。 她跳跃过去,径直看向最后一个名字,不仅瞠目结舌。 怎么会是他?! 月华有些难以置信,再次确定一遍,的确就是他。 也难怪端木氏能够在紫禁城里有这样大的权势,她在宫里留了这样手眼通天的一个人,想要多少耳目没有? 纤歌的担忧并非多虑,事情发生以后的第二天,常凌烟跟前的敏儿便将偶遇纤歌之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常凌烟。 若是纤歌当时一身宫女装扮也就罢了,敏儿不会放在心上,偏生当时她还未来得及换下身上的太监服饰,敏儿看着自然起了疑心。 常凌烟曾经那样狠辣地对待纤歌,她会将自己恨之入骨,那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所以常凌烟听完敏儿的话,就立即将此事禀报给了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第一次驾临悠然殿,身后跟着贤嫔。 鹤妃跪在地上,恭敬地给太皇太后磕头,满怀忐忑。 太皇太后也不绕圈子,径直开门见山:“把你跟前的丫头纤歌叫出来,有位故人想要见她。” 鹤妃看一眼太皇太后身后的贤嫔,就知道是大难临头。她开始费心思量,自己应该如何撇清与纤歌之间的关系。 “太皇太后传召一声,妾身就带着她去了,怎么您还亲自劳驾跑一趟?”鹤妃讪讪地笑,心如擂鼓。 太皇太后低垂着眼皮,面色有些沉:“听说那个丫头被廉妃责罚以后就足不出户,极少踏出你清秋宫,哀家自然就亲自跑一趟了。” 鹤妃笑笑,鼻尖上已经隐约有亮晶晶的汗珠沁出:“她这些时日里,心境倒是放开了许多,经常出去走动的。再说她就是一个奴婢,太皇太后如何这样抬举她?” 回应她的,只是太皇太后一声不悦冷哼。 鹤妃讪讪地转身吩咐身边宫人,去纤歌的房间,将她传唤进来。 纤歌低着头,不慌不忙,镇静自若,按照规矩行礼,一板一眼。 太皇太后居高临下看着她:“抬起头来,让哀家看看是副怎样的眉眼?” 纤歌依言抬头。 太皇太后左右端详:“你那左脸是怎么了?如何看起来有些红肿?” 纤歌低垂下眼睑:“昨日在御花园里不小心冲撞了皇后娘娘。” “你说这一巴掌是皇后娘娘打的?这宫里规矩,一般教训婢子们是不打脸的,怎么还下手这么重?”太皇太后将信将疑。 纤歌点点头:“奴婢不懂规矩,挨打也是活该。” 太皇太后挑挑眉:“什么时候?” “昨日陪着我家主子出去透气,猛然想起殿里有事情忘了交代下面的婢子,就慌里慌张地回来,就是大概冷宫里出事那个时候。” 太皇太后看一眼身后的敏儿,唇角噙着一抹冷笑:“你的意思是说,昨日廉妃出事的时候,你是在跟皇后在一起?” 纤歌明显有些讶异:“奴婢不记得具体时辰,但是皇后娘娘饶过奴婢,奴婢回转悠然殿的时候,正是热闹。奴婢也不敢打听,觉得整张脸火辣辣的,已经肿起老高,唯恐丢了颜面,捂着脸仓惶地跑回来的。” “奇怪了,那如何会有人看到你一身太监装扮从冷宫的方向过来呢?” 太皇太后双目微眯,似乎有锋利的刀刃刮着纤歌的脸,令她胆战心惊。 “太监装扮?纤歌扮成太监做什么?难不成纤歌会分身术不成?” 敏儿也不畏惧,上前一步,得意指证:“那人分明就是你,我喊了你两声,你慌里慌张地头也不敢回,溜得比兔子还快。” 纤歌立即反唇相讥:“既然那人头也不敢回,姑娘又是凭借什么认定那人就是我呢?” “别的可以遮掩,这气度和走路的姿势,是熟人一眼就能看穿的。”敏儿也丝毫不让步,据理力争。 纤歌别有深意地一笑:“纤歌跟姑娘很熟吗?” 敏儿一噎,纤歌与鹤妃这多半年深居简出,极少在宫中露面,两人其实拢共也不过打过两三次照面。一次是纤歌被廉妃**那次,敏儿作为旁观的看客,对纤歌有了印象。第二次,便是在悠然殿后面的水榭旁,敏儿收了纤歌的玉镯,多嘴告知她廉妃**她的内情那次。 背后私自议论自家主子,可是大忌,总不能就直白地说出来吧?岂不被纤歌反咬一口? 所以敏儿对于纤歌的这句反问,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太皇太后轻嗤一声:“倒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了。寿喜,差人去乾清宫请皇后娘娘过来,就说哀家请她做个见证。” 第二百七十二章 伪证 寿喜领命,立即吩咐下去,有小太监一路飞奔,将月华请至悠然殿。 月华情知必然是冷宫事发了,心里早有准备,暗自盘算一路,向着太皇太后行过礼,看看屋里阵势,有些莫名其妙:“太皇太后宣妾身前来,可有什么吩咐?” 太皇太后也不多言,一指跪在殿中央的纤歌问道:“皇后可识得这个丫头?” 月华扭身看一眼,诧异道:“原来是你?难不成这是到太皇太后跟前给本宫告状来了么?” “皇后识得她?” 月华点点头,一声冷哼:“昨日妾身在乾清宫外散步见到了她,冒冒失失的,低头走路不长眼睛,溅了妾身一身泥泞也就罢了,还差点将妾身撞倒。妾身问她是那个宫殿的,她说话还颇硬气,妾身也是一时气怒,就甩了她一巴掌,将她好生训斥一通。没想到她倒是恶人先告状了。 什么时辰?”太皇太后咄咄逼人地问道。 月华淡然一笑:“昨日阴天,没个日头,确切的时辰妾身也不记得了,反正那时候御花园里正乱,算起来,应该就是冷宫出事那个时候。” 太皇太后盯着月华,眸光闪烁,将信将疑:“你说的是真的?” 月华微微蹙眉:“怎么了,有什么不对?昨日人来人往的,应该有御林军见到我们二人在乾清宫旁说话呢。只是这婢子出言不逊,我还真找不到见证,当时跟前的宫婢玉书刚打发回去煮凉茶。” 太皇太后微微翘起唇角:“也没有多大的事情,不过是哀家怀疑,昨日冷宫之事,与这个纤歌丫头有关系,所以追问两句。” 月华“喔”了一声,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当时事发突然,妾身虽然的确是见过这个丫头,但是其中也有可能有时间偏差,足够她来回于冷宫和乾清宫之间也不一定,妾身不敢断言。” 太皇太后点点头:“言之有理。” 纤歌心中一阵焦灼,抬头看一眼月华,解释道:“昨日我家主子差遣我回来,路上人多,见了奴婢都冷嘲热讽的,奴婢一路躲闪着走,所以才会绕到乾清宫附近,冲撞了娘娘。就算是借给奴婢几个胆子,奴婢也不敢私自动这样的手脚,还请太皇太后,皇后娘娘明察。” 一旁的鹤妃唯恐不经意间就惹祸上身,追查到自己的身上,所以一时间默然不语,心里暗自盘算。 太皇太后一脸玩味地望着她,又看看鹤妃:“那为何还有另一位故人说她曾经在乾西四所附近见过你呢?” 鹤妃的心里一沉,面上有难掩的惊慌,已经有热汗涔涔。 倒是纤歌不慌不忙,冲着太皇太后微微一笑:“纤歌在宫里向来不敢张扬,还真不知道能有什么故人。” 太皇太后一扭身,指指纤歌,对贤嫔道:“你看看这个丫头,你可识得?” 贤嫔如今情绪已经平静了许多,不再像初出冷宫那日那样激动。她歪着头端详纤歌半晌,有些疑惑:“声音听起来好像很耳熟。” 太皇太后一点也不着急,好整以暇地看着纤歌:“慢慢想,是不是你昨日刚刚见过?” 贤嫔又疑惑地摇头:“可是又不太像,那人明明是个小太监,可她是个女的。” 鹤妃有些疑惑地问:“太皇太后的意思难不成是纤歌昨日见过贤嫔?应该不会吧?昨日妾身见到贤嫔的时候,已经打发了纤歌回来,两人并未碰面。” 她一插言,贤嫔顿时抖擞起精神来,冲着她横眉立目:“你是谁?我和太皇太后说话哪里容得下你插嘴?” “贤嫔妹妹难不成忘记姐姐了?我是鹤妃啊?昨日我们在御花园里还见过的。” “御花园?”贤嫔苦苦思索:“对,昨日本宫是去过御花园,我去寻找我的孩子去了。你也在?那你见过他没有?” 眼看着又开始风言风语,太皇太后一声怒斥:“够了,闭嘴!” 贤嫔好像极怕太皇太后,立即委屈地闭上了嘴巴,不再说话。 她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疯癫,即便是指认了纤歌,怕是也做不得数,没有人心服口服。 太皇太后简直是被落了脸面,有些羞恼,冲着殿外道:“把那个丫头带进来。” 听身后有畏畏缩缩的脚步声,纤歌与鹤妃转过身,见是鹤妃差遣了去伺候纤歌起居的丫头清影,两人对视一眼,不解何意。 月华也并不识得清影,但是知道,太皇太后既然前来兴师问罪,必然就有万全的准备,不会冒冒失失地过来,被纤歌三言两语就辩驳得铩羽而归。 只是,纤歌自己说行事天衣无缝,如何就有这么多的破绽,竟然还有人证不成? 清影进到殿里,向着太皇太后恭敬地磕头行礼,怯生生地看了鹤妃一眼。 太皇太后自鼻端一声冷哼:“将你适才向哀家回禀的事情,向着你们主子重新说一遍。” 清影低低地应是,抬眼偷瞧鹤妃,正好鹤妃向着她望过来,不禁一个寒战,立即噤了口。 “怕什么,照实说就是!自然有哀家给你做主。”太皇太后趾高气扬道。 清影心一沉,下定决心,缓缓开口:“婢子是鹤妃娘娘差遣了负责照顾纤歌姑娘饮食起居的。昨日里纤歌姑娘从外面回来,眼看着心事重重,婢子就没敢打扰。只是今日晨起去给纤歌姑娘收拾房间的时候,见她昨日穿过的鞋子丢在床下。 这些打杂的活计都是婢子来做的,所以婢子就想着昨日路上泥泞,鞋底怕是沾了脏东西,应该拿去刷洗晾晒了。谁知道拿出来一看,鞋底沾了许多的白灰。 昨日婢子是听闻了冷宫里出事的事情的,心里就有些纳罕,专程绕到冷宫门口去看了一眼。虽然昨日出事以后,门口脚印凌乱,但是仍旧残留着许多被雨水冲刷的白灰。所以奴婢认定,昨日纤歌姑娘肯定是到过冷宫。” 一席话,令鹤妃和纤歌全都心中暗惊,她们自认为天衣无缝,却没想到,竟然百密一疏,留下了破绽。 昨日,纤歌是趁着看守冷宫的人都不在,偷偷在冷宫门锁上暗中做了手脚,然后故意用石灰粉引出了冷宫里的罪妃们出来哄抢,破门而出,逃离冷宫。 她极为小心谨慎,扮作了小太监的模样,因为衣服宽大,遮住了脚面,所以就穿了一双自己平日里穿的青缎素面鞋,事成之后将衣服捆在石头上丢进河里沉了,没想到鞋子上却留下了痕迹。 饶是她有心理准备,已经想好了辩解的方法,但是如今清影的出卖,令她措手不及,一时间哪里知道如何解释? “影儿,我知道,娘娘让你伺候我,你心里不服,曾经数次在娘娘跟前挑起事端,议我是非。这些也都罢了,可是你可知道,你这样捕风捉影地陷害我,一样也会连累咱家主子?你为了出这口气,做出这样卖主求荣的事情,你良心上过得去吗?” 鹤妃听她提醒,也立即明白过来纤歌的意思,附和道:“不就是你上次在本宫面前数落纤歌的不是,被本宫指责一通,你就怀恨在心了不是?” 清影面对着两人的指责,有些胆怯,摇摇头:“清影这并非是卖主求荣,也没有说一句假话,是纤歌做了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婢子就要揭发她。” 纤歌对着清影言之凿凿,沉声反驳道:“胡说八道,昨日我的确是跟随娘娘出去了不假,沿着御花园行了一周,但是从未去过什么乾西四所,你这不是血口喷人是什么?” “呵呵,纤歌,这么多的人证物证俱在,你还要狡辩么?”太皇太后冷哼一声打断了她的话。 纤歌心里叫苦不迭,此事的确是自己一时疏忽,被清影捉住了把柄,即便是皇后也不能给自己做主了。因为,自己是从冷宫过来之后,毁灭了所有罪证,再三思量,觉得危险,方才去寻的月华,其间的确是有一段时间的差距,若是太皇太后仔细深究起来,自己也无法辩驳。 只是,俗话说的好,“不见棺材不落泪”,不到最后关头,自然是要咬紧牙关,说什么都不能承认。 一旁的鹤妃眼见太皇太后搜罗了这多的人证物证,容不得纤歌狡辩,扭头对纤歌道:“当初廉妃娘娘不分青红皂白,羞辱于你的确有失妥当,但是廉妃娘娘怀的毕竟那是皇家血脉。如若你果真这般心计,陷害廉妃娘娘,就如实招认了吧?一人做事一人当,本宫念在你我主仆一场的份上,总是会顾及旧日情谊的。” 这话便是隐含了一点的警告之意,让纤歌将所有事情一并承担下来。她的广袖罗衫被汗水贴合在身上,已经隐约显出婀娜玲珑的曲线来。 果真是如纤歌所料。 月华也淡然笑笑:“此事若是果真做了,计谋虽然高明,但是手段也拙劣。这后宫里人来人往,这么多耳目,若是去了,还能没人看见?” 纤歌急得快要哭出来:“纤歌委实冤枉,那鞋底的白灰奴婢全然并不知情,简直百口莫辩。再而言之,昨日滂沱雨后,若是婢子鞋底果真有白灰,一路行过来,也早就干干净净的了,如何还会残留在上面?” 第二百七十三章 逃过一劫 月华掩口轻笑:“多大的事情,你鞋底沾染了石灰,要么就是你去过冷宫,要么就是清影去过,左右你们两人中有一人在撒谎,一查不就知道了。” “皇后娘娘看来是有办法?”太皇太后斜一眼月华,沉声问道。 “办法月华也没有,只是觉得冷宫有守卫,也有管事的宫人太监,一路上人来人往的。若是纤歌果真去过的话,难不成就没个人撞见么?只消让寿喜公公差人去问问,也好让她死得明明白白。” 月华一言既出,纤歌心里叫苦不迭,这不简直就是雪上加霜么?那冷宫里若是果真有人见到自己的踪影了,此时翻腾出来,自己的罪名也就铁板钉钉了。 太皇太后略一沉吟,许是觉得也有几分道理:“寿喜,此事你便亲自跑一趟,到乾西四所问问,昨日可有可疑的人去过那里?左右那地方荒凉,寻常也无人愿去。” 寿喜抬眼看看月华,低垂下眼皮应一声,立即转身去办。 鹤妃佯作淡定,差遣宫人立即烹了茶水端上来,太皇太后和月华坐下。月华自然礼貌性地关心了常凌烟腹中胎儿几句,说昨日陌孤寒一直在烟霞宫里,自己也没有去打扰看望。 不多时,寿喜便返了回来,身后跟着一个不起眼的青衣侍卫。 那侍卫一进宫殿就低垂着头,跪在地上,给太皇太后和月华请安。 有太皇太后在,月华自然不便多言,只低头饮茶。 “说吧?可是打听到了什么?” 寿喜回禀道:“老奴前去冷宫里逐个盘问过了,这侍卫昨日倒是的确见到有人到冷宫附近转悠。” 殿内众人全部将目光转向这侍卫。 侍卫恭声回禀道:“启禀太皇太后,皇后娘娘,昨日冷宫四处漏雨,小的奉命上了房顶,想简单修葺一番。偶尔一抬身,的确见有一个宫女鬼鬼祟祟地在冷宫门口转悠。” 宫女?太皇太后眉头一蹙,敏儿不是说,那纤歌是太监打扮吗? 她伸手一指纤歌:“那你看看,可是这个丫头?” 纤歌战战兢兢地抬起头。 那侍卫抬眼仔细打量纤歌,然后笃定地摇摇头:“不是,那个宫人身量稍微圆润些。” 纤歌心里的一块巨石“噗通”落了地,鹤妃也暗中长舒一口气,缓缓松开了紧握的手。 太皇太后撩起眼皮:“那你可还记得是怎样相貌?” 侍卫转身逡巡一周,看一眼跪在地上的清影,又仔细打量两眼,只将清影看得浑身发毛。 他伸手一指:“跟她身量倒是相似......模样看起来也有些相像。” 清影色变,纤歌挑挑眉依旧不动声色。 太皇太后疑惑地问:“你确定?” 侍卫斩钉截铁地点点头:“确定。” “那她到冷宫做什么去了?” “好像就在冷宫门口探头探脑地转了两圈,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弯腰在地上蹭了蹭就急急地转身回了。当时因为冷宫刚刚出事,所以小人比较留心。” “她手里拿了什么东西?” 侍卫摇摇头:“她一直遮挡着,看不清楚。” “你说,那人是出事以后方才去的冷宫?”月华出声问道。 侍卫点点头:“是的,娘娘。” 月华目光从清影身上缓缓地扫过去,微微一笑,重新低下头喝茶,不说话。 众人谁都没有想到,事情一波三折,竟然又有了转机。 众人打量清影的目光就别有深意。一个和她身量差不许多的人,拿着东西到冷宫门口转了一圈,弯下腰“蹭蹭”,再然后,纤歌的鞋底就沾上了冷宫门口的白灰。 这栽赃陷害的痕迹展露无遗。 此事乃是寿喜公公亲自去办,太皇太后又杀了纤歌一个措手不及,所以应该不会提前走露风声,这侍卫也不存在与纤歌串通一气,诬赖清影的可能。具体内情如何,也就不言而喻了。 清影此时自然也反应过来,心中“咯噔”一沉,语无伦次地辩解道:“不是我,不是奴婢,他认错人了,胡说八道。” “呵呵,是谁适才言之凿凿,说特意去冷宫看过?”纤歌乘胜追击,反唇相讥。 “不不,奴婢的确去过,但是奴婢断然没有栽赃给纤歌,奴婢说的句句是实。” 慌乱之间,颠三倒四,又面对着那侍卫的指证,谁还相信她的话? 这次,可是第三次打了太皇太后的脸,她不禁有些恼羞成怒,“噌”地站起身来,一拂衣袖:“回宫!” 月华此时自然也不方便继续留在这里,立即站起身来,意味深长地看了纤歌一眼,相跟着怒气冲冲的太皇太后一同离开了悠然殿。 纤歌松懈下精神,瞬间瘫软在地上。鹤妃也是劫后余生,抚着心口喘息半晌,方才稳住心神,慢慢地转过身子。 身后的清影浑身抖若筛糠,抬眼见到她满是恶毒的目光,如遭电击,知道大难临头。膝行上前一把抱住鹤妃的腿:“娘娘,奴婢错了,是奴婢一时糊涂,奴婢错了。” 鹤妃一声冷笑,格外阴森,令人心惊胆寒:“你错在哪里了?” “奴婢不该捕风捉影,指证纤歌姑娘,奴婢错了。”清影一时间磕头如捣蒜,额头上豆大的汗珠子滚落下来。 鹤妃伸出手,一把钳制住她的下巴:“你哪里有错?有错的是不该有人揭穿你,那样,你就可以踩着本宫的肩膀扶摇直上了。知道本宫为什么派你伺候纤歌吗?就是因为你傻!你蠢!你以为你讨好了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就会重用你吗?像你这种卖主求荣的奴婢,没有一个是好下场的。” 清影下巴被鹤妃钳制得紧紧的,只有眼泪害怕得噼里啪啦直落,哀声央求:“奴婢只是误会了纤歌姑娘而已,奴婢没有陷害她,真的!” 鹤妃松开手,抡圆了胳膊,使劲一巴掌下去,清影“哇”的一声,竟然被打落了一颗牙齿,混合着血水掉落在地上,可见鹤妃是多大的手劲。 “打你本宫都嫌脏了手!纤歌,你说吧,怎样处置?” 纤歌仍旧心有余悸,并不知道事情为何就突然出现了这样大的转折。她心底明白,这场劫难的确是月华救了她,但是她对于后来所发生的事情,仍旧是百思不得其解。 在她的眼里,月华如今在陌孤寒跟前的确是得宠,但是她绝对不可能手眼通天,将手伸进冷宫里去。若是她提前听闻风声,有所部署也就罢了,此事事发突然,若是还能这样不露痕迹地寻人替自己周全,还是在太皇太后最为信任的寿喜公公眼皮子底下,那皇后如今在宫中的权势简直太可怕了。 真人不露相! 鹤妃问她第二声,她方才反应过来,转头看清影,知道留不得,否则若是到太皇太后跟前再多嘴辩解,非但皇后袒护自己之事要被败露,自己性命仍旧不保。 她恨声道:“斩草除根!” 清影闻言,吓得立即瘫软到了地上:“饶命,饶命,纤歌姑娘饶命,娘娘饶命啊!” “饶命?适才你诬赖我的时候怎么不手下留情呢?我和娘娘差一点就被你害死了!我的一条贱命是小,可是娘娘呢?你有没有想过娘娘的处境?” 鹤妃受了挑唆,亦是一声冷哼:“死还不容易?要她的性命,简直太便宜她了,来人呐!” 外面立即有人应声进来。 “找人将她打发出宫,寻个生意最好的青楼给她安身立命。” “不!”清影一声惨叫:“娘娘,求您看在清影伺候您一场的份上,饶了清影,打我骂我都可以,让清影受怎样的苦楚都行,千万不要让清影去那种地方。” 鹤妃不耐烦地一挥手,清影立即被捂了嘴拖下去。 鹤妃余怒难消,愤愤道:“没想到身边竟然养了这样一个吃里扒外的白眼狼!” 纤歌亦是恨声道:“我自认做得天衣无缝,为此还特意冲撞了皇后,出言不逊,招惹她一记耳光。没想到,千算万算,竟然被自己人出卖了。” 鹤妃疑惑地问纤歌:“那冷宫侍卫是你相熟的人?如何会指证清影呢?” 纤歌亦是疑惑地摇摇头:“许是碰巧。那清影自己不是也说去过冷宫吗?那侍卫赶巧撞见了而已。要不,回头奴婢过去旁敲侧击地打听打听,也顺便感谢人家?” “你疯了!”鹤妃慌忙制止道:“你就不怕别人见到再事发吗?你暂时还是离得那冷宫远些,免得节外生枝。” 纤歌方才忙不迭地点头:“娘娘所言极是。只可恨一场筹谋,非但没有解了心头之恨,反而差点搭上一条性命。看来以后,我们要愈加小心谨慎了,都怪纤歌报仇心切,差点连累娘娘。” 鹤妃点点头:“也并非是功败垂成,那廉妃多少还是受了影响,尤其是太医说,她常凌烟需要卧床休息,尤其是不能动气,否则还是有滑胎的可能。常凌烟那样针尖大小的心眼,最是善妒,一点就着。多让人往她跟前递个话,绝对不能让她舒坦了。” 第二百七十五章 金蝉脱壳 仇子衿满是戒备地紧盯着李腾儿,好像护食的猫。 李腾儿宣战一般地微微仰头,然后扭过脸去,冲着褚慕白风情万种地笑笑:“适才走得匆忙,有句话忘了跟褚将军讲。” “什么话?” 李腾儿眨眨眼睛:“你附耳过来。” 褚慕白有些犹豫:“公主有话直言。” 李腾儿神色一凜,郑重其事道:“事关机密,难不成让我直接当众说出来么?” “好话不避人,避人没好话,慕白哥哥不要中了她的计。”子衿对于李腾儿万千提防,毫不留情地讥讽道。 褚慕白想她去而复返,想必果真是有要紧事,不过略一思忖,便乖乖地附耳过去。 李腾儿就骑在马背之上,骑术极为精湛,双脚一踩马镫,多半个身子就向着褚慕白倾斜过去,一只纤手搭在他宽展的肩上,挑衅一般地看了一眼仇子衿,轻启朱唇,吐气如兰。 “适才回去的路上本公主已经想过了,仇子衿她故意出现在城楼之上,让本公主看到她,分明就是在向我示威,告诉本公主这一切都是你的计谋,让腾儿对你敬而远之。所以无论如何,本公主也要回来报这一怒之恨,给她心里也添点堵。” 褚慕白有些莫名其妙,他并不懂女人弯弯绕绕的心思,更遑论是古灵精怪的李腾儿。 他一个愣怔,还未反应过来,鼻端香气缭绕,就感觉脸畔有娇软濡湿的触感,如清风拂过,有些麻麻的,还有些痒。 但也只是蜻蜓点水,他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身边一空,李腾儿已经调转马头,冲着他勾唇一笑,再次绝尘而去。 “褚将军,我们后会有期。” 打马扬鞭,那抹娇俏的身影,伴着如铃笑声,一路洒落。 身后的将士全都看得目瞪口呆,满脸艳羡。褚慕白生平第一次与女孩子这般亲昵,也是措手不及。 仇子衿看褚慕白一脸呆愣,似乎是意犹未尽一般,一股无名火气骤然升腾起来,气愤地冷哼一声,狠狠地一抖马缰,也率先冲了出去。 褚慕白立在原地怔忪良久,副将上前提醒:“褚将军,我们现在出发吗?” 褚慕白这才缓过神来,意气风发地一挥手:“出发。” 三千骑兵开拔,浩浩荡荡,很快追上了仇子衿,一路烟尘滚滚返回长安。 褚慕白紧抿着薄唇,看起来脸色不是太好。仇子衿心里正生闷气,见他闷不吭声,自己也自顾赶路,一言不发。 夕阳已经落山,边关空气转凉,正是行路的好时候。 唯独褚慕白好似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浑身大汗淋漓,骑在马上,有些摇摇欲坠。 仇子衿与他并驾齐驱,逐渐觉得不对,想开口询问,又不想主动示好,正赌气,就听身边“噗通”一声,褚慕白竟然自马上一头栽了下来。 他可是铁打的汉子,这一下把众人立即吓了一个够呛,齐齐勒缰下马,扑上前去,七手八脚地将他从地上搀扶起来,见他面色潮红,双目紧闭,竟然已经陷入半昏迷之中。 仇子衿急得手足无措:“他这个样子,莫不是适才中了李腾儿那个妖女的暗算?” 副将看看天色,已经逐渐昏黑,毫不犹豫地指挥下面人:“就地扎营,打马进城寻个大夫过来。” 还好这里附近便有城镇,立即有人奉命打马进城,不多时就风风火火地驮了一个老大夫过来。 众士兵搭起帐篷,褚慕白已经悠悠醒转过来,仇子衿心急如焚地守在跟前,自然忍不住埋怨两声。 老大夫上前,一番望闻问切,轻描淡写道:“只是出水痘而已,不用大惊小怪。” 仇子衿当场就急了:“出水痘还是小毛病吗?说得这样轻巧。而且你见谁出个水痘竟然这样来势汹汹的?” 老大夫见她凶神恶煞,哪里敢招惹,忙不迭地求饶:“老儿只是说这位将军的病症虽然发病急,但是好医治,绝无半分怠慢之意。” 褚慕白一声轻咳:“子衿,不得无礼。” 仇子衿向来对于褚慕白那是言听计从,立即乖乖地闭上了嘴巴。 褚慕白勉强坐起来:“已经烧热了两三天了,不过忙于赶路,所以没有吭声,没想到竟然是水痘。既然如此,那就劳请大夫给开个方子,药效猛一些的,别耽搁了行军。” 老大夫壮着胆子道:“水痘不同于寻常伤寒,治疗不当一样有性命之忧。大人这病情委实需要好生休养,而且见不得凉风。还有,水痘传染厉害,闲杂人等也要回避,否则这么多人若是病情扩散,可就棘手了。” 大夫的话绝非危言耸听,无论孩子还是大人,因为水痘不治而亡的每年不在少数。 “你这个样子绝对不能赶路。”仇子衿立即反驳道。 褚慕白唇色苍白,一脸病容,却执拗地摇摇头:“我的身子不碍事,抓紧时间回京,京中情势耽搁不得。” 下面副将不敢相劝,折中道:“骑马是断然不行了,那给褚将军备一辆马车?这一路平坦,想来也不碍事。” 褚慕白点点头:“另外给我准备面巾,要厚实一点的。吩咐士兵们都离得我远一些,不得靠近我的马车和帐篷。” 副将领命,立即马不停蹄地去办,众人全都散了出去,只有仇子衿执意留在帐篷里照顾他,又气又心疼,适才的一肚子怒火早就烟消云散。 褚慕白拿过面巾,蒙在自己脸上。 仇子衿劈手夺下来:“这样不利于病情恢复。” 褚慕白微微勾唇看着她:“你不怕被我传染?” “不怕,”仇子衿小声嘀咕道:“传染才好,那李腾儿与你一路上那样亲密,若是传染了回去生一脸麻子,看她还怎么勾引人?” 褚慕白无奈地摇摇头,径直翻身而起,生龙活虎,哪里还有适才那种病态。 “你起来做什么?” 仇子衿惊讶地问道。 “我没病,不过是装的。” “装的?”仇子衿愈加讶然:“那,那适才那大夫不是说......” “我让人给了他二两银子,骗你们的。” 仇子衿满怀担忧,心急如焚,闻言立即恼了:“为什么?白白害人这般心急!” 褚慕白一脸严肃,对仇子衿正色道:“皇上差人给我密信,常家一直按兵不动,长安如今风平浪静,没有任何变故。而且皇上启用了辰王调度兵马,坐镇长安,一时间应该没事。他让我想办法瞒过所有人,潜入西凉,打探一些消息。” “我也去!”仇子衿不假思索地主动请缨。 褚慕白摇摇头:“适才我已经想过了,京中局势不稳,此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所以我才使出这个金蝉脱壳的遁术。一会儿会有与我身量相仿的人进来假扮成我的模样,沿途与你共乘马车,率领众兵将回京。 你帮着掩护,不要走漏任何风声,回京后只管托病闭门不出。常家人知道我回京,即便是称病,那也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 “不行!”仇子衿极坚决道:“要去打探消息也是我去。西凉士兵里有许多人都识得你,万一认出来怎么办?” “我此去并不是去闯什么龙潭虎穴,只是去一个地方,验证一样事情而已。不消几日即可回京。更何况,我在边关守了这么多年,对这里了如指掌,想要遮掩自己的身份还是轻而易举。” “究竟是什么事情,这么机密,还必须要你亲自潜入西凉?” 褚慕白宽慰一笑:“的确是个机密,所以你一定要隐藏好我的行踪,千万不要让常家人觉察端倪,否则常家和西凉一直有勾结,我也可能会有危险。你的责任一样重大,知道吗?” 褚慕白三言两语唬住了子衿,子衿极不情愿地点点头:“那你必须早点回京,要小心提防那妖女李腾儿。” 褚慕白拍拍她的肩膀:“我心里有数,放心就是。” 仇子衿撅起嘴,轻哼一声:“你知道便怪,一见到她便那样神魂颠倒的,适才在边关还一直呆愣半晌,魂不守舍。” “我适才呆愣只是奇怪一样事情而已。”褚慕白无奈地解释道。 “什么事情?” “李腾儿那般狡猾,为何会轻易中了我们的计谋?一接到书信就深信不疑,立即风风火火地赶回西凉。而且她一见到你就立刻明白中了圈套,如何这样笃定?” 仇子衿原本就是心思简单的姑娘,不愿意费心琢磨这些尔虞我诈的计谋,随口答道:“这就是女人家的小心思,最为敏感。” 褚慕白摇摇头:“我感觉可能只是我们歪打正着而已。” “什么歪打正着?” “就是说西凉朝堂之上的局势并不像我们看起来那样太平,或许也如长安一般风云诡谲。可能果真是有人在打这批弓弩的主意,所以李腾儿才会信以为真,立即马不停蹄地赶回来。至于具体是怎样的情由,还要我去西凉一探方才知道。” 仇子衿并不懂这些权谋之争,在褚慕白跟前多少就有一点的自惭形秽,黯然低下头,不情愿地应承下他交代的事情。 第二百七十六章 夜探太子府 不多时,就有士兵端了药碗进来,与褚慕白换了身上衣服,两人皆用面巾捂得严严实实,只露出眼睛在外面。然后褚慕白与子衿挥挥手,端着药碗出了帐篷,扬长西去。 仇子衿率领大军,径直浩浩荡荡地回京。那士兵冒充褚慕白,称病一直躺在马车里,由仇子衿掩护,一路之上也无人生疑。 褚慕白一人打马直奔西凉都城敦煌,一路畅行无阻,在李腾儿大军之后进了都城。他乔装易容成外地客商,寻一家不起眼的客栈住下,一行一动皆与当地百姓一般无二。 他在西凉边关生活多年,与西凉人经常打交道,对于此地的民风民俗也是了如指掌,与当地百姓谈笑风生,旁敲侧击地打探朝中之事,竟也无人觉察他的身份。 他在城中偶遇过一次李腾儿,似乎是打猎回城,率领着数十骑兵从城门口凯旋而归,马上挂满了收获的猎物,就像一片乌云轰轰烈烈地从街道上席卷而过。 都城里的百姓纷纷避让,冲着李腾儿振臂欢呼。 褚慕白隐身在客栈的二楼,从窗子里看到李腾儿英姿飒爽地从街上打马而过,眉眼飞扬,与在京城时的媚骨风流截然不同。 李腾儿在西凉百姓心目中颇有威信,风头甚至压过了病居太子府的西凉太子。 西凉的太子府,守卫森严,盘查也极其严格。 褚慕白听都城里的百姓讲,西凉太子自幼聪慧,文韬武略,无所不精,治国带兵,无一不能,满腹锦绣,名冠西凉,乃是当之无愧的西凉国君之选。只是可惜天妒英才,自从数年以前一场大病,便缠绵病榻,一直不能痊愈。 所以,这些年来,太子一直闭门不出,在太子府里安生养病,不闻窗外之事,逐渐淡出了西凉百姓的视线。 相比较起明珠一般崛起的李腾儿,这个正儿八经的太子爷反而被都城的百姓们忘却了,当初年幼时的传奇故事也成为了传说。 太子府,就是这次褚慕白潜入西凉的目的。 他与陌孤寒一样,对这位神秘的西凉太子生了好奇之心。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西凉老国君垂垂老矣,这位太子将是陌孤寒将来逐鹿天下的对手。 褚慕白用了两三日的时间熟悉太子府附近的地形,他发现太子府的守卫不是一般的严格,寻常人等根本就不能进入太子府。就连给府里送货的伙计也只能将府中所需吃穿用度送到后门处,有专人验收之后就打发了。府里的事务从来不会假手于外人。 褚慕白有自信可以夜间避开府中守卫,闯进太子府里打探虚实。不过,他对于府中的情况一无所知,唯恐里面再有什么机关埋伏。毕竟自己的身份不同寻常,不能有任何的闪失,否则将引起两国之间的矛盾。 所以,他一连盘桓数日,小心谨慎地搜集关于太子府的信息,做到有备无患。可惜始终寻不到可以进入太子府的时机,只能铤而走险。 褚慕白马上功夫好,轻功也一点都不含糊。虽然太子府守卫森严,但是他借着夜色掩护,仍旧有惊无险地进了太子府。 这个时辰还早,正是晚膳的时候。 太子府很大,但是太子的寝殿极好找,灯火通明,下人们轻手轻脚地来来往往,有条不紊。 褚慕白蛰伏在对面屋脊之上,悄无声息,一身黑衣与夜色融为一体。 他需要担心的,是府里的暗卫。他们或许就潜伏在极隐蔽的角落里,警惕地保护着太子的安危,自己稍有不慎,就可能会成为对方眼中的猎物。 所以,在未打探清楚虚实之前,褚慕白选择了按兵不动。 他所在的地方极是清冷而隐蔽,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所在,整座殿宇犹如白玉雕琢,清新雅致,又是处于花木掩映中,环境清幽,明显不是下人的居所,但是也不是库房等闲置所在。 从这个方向可以看到寝院,虽然门窗大开,但是这个角度看不到里面的情景。只看到仆人端着各色菜肴鱼贯而入,然后静悄地退出来。 褚慕白数了数,一共有二十余道菜品,可见这病秧子太子胃口还是不错的,生活也够奢侈。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一探庐山真面目,已经绷紧了身子,略微弓起蜂腰,蓄势待发。 一只蝙蝠好像受了惊,猛然从对面房檐下飞起来,直冲而起,还未飞到树梢那样高的位置,便直挺挺地落了下来,掉在院子里。 院子里的下人丝毫也不惊奇,直接捡起来丢了。 褚慕白不禁惊出一身冷汗,多亏自己没有轻举妄动,否则便是那蝙蝠一样的下场。 没想到,这太子府不仅外面戒备森严,府中也安插了不少的暗卫保护太子的安全。看来,这太子对于西凉皇帝而言,是至关重要的。 褚慕白更不敢动弹,觉得今日自己恐怕就是要无功而返了。 难怪长安派遣来西凉的密探对于这位神秘太子的情况一无所知。他每日闭门不出,而外人又近身不得,如何探查虚实? 他正灰心丧气的时候,听到府外有人拖长了声音通禀:“公主驾到!” 果真是冤家路窄。褚慕白心里叫苦不迭。自己千方百计地躲着她,没想到,竟然这么巧,她早不来,晚不来,偏生就在自己夜探太子府的时候过来。 褚慕白将身子紧贴在琉璃瓦上,决定暂时按兵不动,等李腾儿离开之后再出府。 一声通禀,惊动了正在用膳的太子,放下手里筷箸,亲自迎出门来,看起来颇为心切。 褚慕白与他隔了距离,又是居高临下,看不真切对方眉眼,只看气度,还是果真风度翩翩,一身才华之气。 李腾儿轻车熟路,径直来到太子寝殿,兄妹二人在院中寒暄几句,竟然径直向着褚慕白藏身之处而来。 褚慕白心中有喜有忧,喜的是能够近身探听两人说话,忧的是,太子的暗卫都不是吃素的,万一觉察自己行踪怎么办? 李腾儿兄妹两人一路说笑,来到褚慕白所在的白玉宫殿门口,便顿下脚步。 褚慕白这时候方才借着灯笼的光看清那太子眉眼,剑眉星目,斯文秀美,眉眼风流,果真是一表人材,就是看起来好似稍有病态。 他隐约觉得此人极是面熟,尤其是如画眉目,尤其熟悉。 李腾儿与他并步而行,两人站在一起,就如金童玉女一般,皆是粉雕玉琢。 太子扭身对着半空吩咐道:“你们全都退下去,没有本太子允许,谁也不得靠近这里半步。” 暗夜里有三声齐齐应答,然后继续恢复了安静,应该是没有跟过来。 褚慕白心里紧绷的弦立即松了一点,同时也更加凝聚起精神,因为对方屏退了所有人,这般神秘,肯定是有要事商谈。 太子从怀里摸出钥匙,转身打开房间门锁,与李腾儿一前一后进了房间,然后扭身闭了房门。 褚慕白委实按捺不住,轻手轻脚地将跟前的瓦揭开一点,俯下身子向下看。 他所处的位置是在里间梁上,看不到二人,但是隐约可以听到他们说话的声音。 对方掌起红烛,自褚慕白的位置可以看到两人摇曳在地上的身影,一高一矮,男的挺拔如松,女的纤弱如柳。 “听说你前几日就回都城了,怎么今日才来看我?” 是那太子在问话。 “你知道的,那些人对我手中的弓弩极是好奇,我总要让他们看看它的威力。” 李腾儿漫不经心回答,然后转了话题:“这案上已经积了尘灰,可见有好多时日没有打扫了。” “夏日里这树木繁茂,映得屋子里密不透气,这里委实太闷,所以极少来这里。好几次都忍不住想让下人们将这周围碍事的树砍了。” 太子牢骚道。 “这府里你随意折腾,不过唯独这里,不许你动一丝一毫!”李腾儿的口气里带着命令。 那太子不说话,一阵默然:你心情看起来似乎不是很好。” “你明知道我最喜欢这里,经常会过来。”李腾儿软了口气。 太子低低地叹口气:“只要是你说过的话我自然都会记得,不过逗逗你而已。” 褚慕白见地上的影子,太子好像向着李腾儿伸出手去,想要抚摸她的发鬓,而李腾儿不动声色地躲闪开了。 他总觉得两人的相处方式有些说不出来的怪异。这种兄妹之间的亲昵是很正常的,但是太子口气里总是好像有些哀怨一般。 “我不在都城的这些时日,听说那些人都不老实,你这太子府里可安生?”李腾儿打破尴尬。 “我这里守卫森严,又有暗卫日夜轮流护卫,有什么不放心的?那些人即便是能潜进来又如何,还能被他们捉了把柄去不成?倒是你带了血参直奔长安,那些老东西气急败坏,唯恐哪天自己一口气上不来,少了这救命的良药。所以结伴到宫里闹腾过,” “侍卫长说多亏了你周旋,三言两语就将他们打发了。” “小菜一碟,”太子不以为然地笑笑:“你带着三千弓弩返回西凉,他们是不是全都惊呆了?” 李腾儿轻叹一口气:“如今有了这弓弩坐镇,他们心有忌惮,想必一时间是不敢轻举妄动的,你这太子府也可以太平些时日了。” “我是无所谓的,反正已经习惯了,更何况,本太子对付他们几个还是绰绰有余。” 太子说得轻描淡写。 第二百七十七章 来自长安的密信 李腾儿冷哼一声:“说得好生轻巧,你可知道骄兵必败!” 褚慕白正在惊讶于李腾儿声色俱厉的语气时,太子却好像是习以为常,无奈地摇摇头,说话带着宠溺:“你这是怎样的语气跟哥哥说话呢?越来越没大没小,果真是太骄纵你了。” 李腾儿明显是一顿,然后“噗嗤”笑出声来:“好好,是腾儿刁蛮无礼,皇兄不要生气。” 太子轻哼一声:“是不是果真将哥哥当做井底之蛙了?我虽然足不出户,但是西凉的风吹草动可是全都在哥哥心里装着呢。 灵王叔他们几个三番四次地上折子,说我病弱,诅咒本太子乃是早夭之相,对于皇位虎视眈眈,心存谋逆。本太子早就恨不能出府与他们一决高下,让那几个老匹夫也好知道个深浅,看他们以后还敢欺负你。” “绝对不行,”李腾儿一口否决:“若是他们质问起来,你既然并没有固疾缠身,为何要托病拘于太子府,闭门不出,你怎么说话?难不成你还果真出山么?父王说过,不到万不得已,你不能跨出这太子府一步。” 太子顿时哑然:“其实说到底,你们还是对我没有自信。” “不是没有自信,而是事实。”李腾儿一本正经道: “你只管做好你的闲散太子爷就是。朝堂上的事情自然有我李腾儿顶着。这弓弩一到手,我的三千骑兵可以以一敌百,我就不信灵王叔他们还敢轻举妄动。如今只盼着,他早日回心转意。” 李腾儿说得踌躇满志,自信满满,到了后来就有一些难掩的感伤。 太子犹豫片刻,不再反驳,小心翼翼地问:“你见到他了?” 李腾儿只轻轻地“嗯”了一声。 “他还在记恨着,不肯回来?” 李腾儿悠悠地叹口气:“他连我的央求都不听了。” “当年那场变故对他打击太大,一时之间心结难开也是在所难免。” 李腾儿有些忧心忡忡:“父皇如今身子一日不如一日,这西凉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撑起多久。说句大不敬的话,若是有一日父皇突然驾崩,措手不及,你我能稳住这群狼环伺的局势么?一旦内乱,若是长安趁虚而入,我们必亡无疑。” “你放心,他绝对不会坐视不管的。” “希望是如此吧。”李腾儿明显有些黯然。 “那长安那边呢?你与那陌孤寒交手两次,感觉如何?” “甭提了。”李腾儿垂头丧气地道。 太子一声低笑,好像是故意逗她:“怎么了?是不是不是对手?” 李腾儿懊恼道:“我果真是有点高估自己了。那长安皇帝看起来一板一眼,实际上狡猾得很。我自从进了长安就没有沾到丝毫便宜,我想,若非是他真心实意地对待褚月华,对我多少心存感激,恐怕我这三千弓弩都无法安然无恙地带回西凉来,他肯定会暗中做手脚。” 太子颔首:“暂且不说其他,他登基之后,能够在短短这些年里,与常家分庭抗礼,就说明不是简单人物,他的心智绝非常人可比。你以为就凭借一点雕虫小技,就可以挑拨起他与常家的仇恨,立即不管不顾地发作起来,被你渔翁得利么?” “原本也没有抱着多大期望,反正志在弓弩,能得手就是稳赚不赔了。” 太子“嗯”了一声:“褚月华可醒过来了?” 李腾儿点点头:“血参服用后不过两日就清醒了,她果真是个命大的,常至义那么多的死士围剿枫林,她竟然还能留了一口气息冲出包围圈。那剑若是再稍微偏差半寸,就必死无疑了。” “不知道若是褚月华死在常至义的手里,如今长安会是怎样一番境况?” “长安皇帝孤注一掷,与常家两败俱伤,对于我们而言,乃是难的的好时机。只可惜......” “英雄难过美人关,江山霸业什么的,无足轻重。” 李腾儿又是一声长叹,幽幽的带着伤感之意:“有的时候很羡慕那褚月华,这普天之下所有的好儿郎都为她奋不顾身,令人又妒又羡。” “你是在嫉妒那褚慕白对褚月华的好吧?” 听到他突然提及自己的名字,房顶之上的褚慕白心里不由就是一紧。 李腾儿气鼓鼓道:“你怎么又胡说八道?” 太子“呵呵”一笑:“当初褚慕白带军直捣我西凉境内,你就遗憾不能与他一决高下,一睹他的英雄风采。年前自长安回来以后,也一直对他念念不忘,你以为我看不出你的心思么? 听说你还找了借口,让褚慕白一路护送你回西凉,路上与那褚慕白的未婚妻争风吃醋,你敢说,你不是对那褚慕白有什么心思?你可要知道,褚家与西凉乃是世仇,褚月华不会嫁入我们西凉,褚慕白也不可能娶你。你就不要痴心妄想了。” “可是当初褚陵川乃是死于常至义之手,不是我们西凉!”李腾儿犹自倔强地反驳。 果真如此!月华说的都是真的,当初苍耳山一役,罪魁祸首果真是常至义! 褚慕白一想起当初苍耳山一役的惨状,心里一阵激动,身下的瓦片发出“咔”的一声脆响。 那李腾儿与太子立即侧身仰脸,惊问出声:“谁?” 褚慕白见行迹败露,不敢耽搁,立即起身纵跃,想要逃出太子府。 他一起身,立即惊动了府里守卫,纷纷操戈,蜂拥而至,阻断他的退路。身后李腾儿也已经跃上屋脊,向着他的方向奋起直追过来。 褚慕白不敢恋战,不过是虚晃几招,逼退迎面拦截的侍卫,还未来得及逃离,李腾儿已经尾随而至。 “你是谁?到这里做什么?” 褚慕白不敢说话,唯恐一开口便被李腾儿识破了自己的身份。二话不说,就立即提剑迎了上去。 李腾儿出招抵挡,悍然不惧:“无名小贼,待本公主生擒了你,再到那几个老狐狸那里讨要说法,就不信你还能嘴硬。” 褚慕白手中长剑犹如长虹贯日,招招狠辣,将李腾儿逼得连连后退。 “好身手!”李腾儿面对强敌,手忙脚乱,却依旧谈笑自若:“一招一式满是浩然正气,可惜就是人没有走上正途,助纣为虐。” 褚慕白知道她肯定是误会了自己的身份,疑心乃是灵王等人派遣了进来打探虚实,心中冷冷一笑,长剑犹如灵蛇一般,挽过一个剑花,直奔李腾儿面门。李腾儿仓皇闪避,剑锋将她头上的长发削下一绺来。 李腾儿惊出一身冷汗,再也不敢轻敌。 “没想到,我西凉竟然藏龙卧虎,还有这等身手!” 褚慕白趁机收势,足下一点,拔地而起,犹如展翅鸿鹄一般,越出太子府,竟比身后的如蝗箭羽还要迅疾。李腾儿率兵在身后穷追不舍。 褚慕白这些时日经常在太子府附近转悠,对于这里的地形了如指掌,在行动之前也已经寻好了退路,因此在李腾儿如影随形的步步紧逼之下,安然无恙地逃离至附近民舍,一个鹞子翻身,倒挂在一处突出的廊檐之下,紧贴着身子隐藏住了自己的身形。 听街上脚步杂沓,显然李腾儿不肯善罢甘休,仍旧在四处搜捕他的行踪。 褚慕白紧紧地屏住呼吸,敛藏了自己的气息,丝毫不敢大意。 李腾儿打马指挥着侍卫从跟前一阵疾风一般席卷而过,然后又重新折返回来:“应该就隐藏在附近,给本公主仔细搜。” 士兵分散开,挨家挨户地敲门搜查。 那病秧子太子并没有跟出府来,显然这足不出户的传言非虚。适才自己不小心整出响动,他是与李腾儿一起发现了自己的行踪,可见功夫不弱。而且他与李腾儿说话的时候,也曾踌躇满志地说过想要出府与那些居心叵测的人一决高下,显然,他的病就是刻意伪装的,而且韬光隐晦,应该是个厉害角色。 那么,他究竟是在忌惮什么?又为什么不敢踏出太子府呢? 眼见就要搜捕到褚慕白藏身之处的人家,褚慕白敛气屏息,思忖着若是有什么变故,应该如何应对。 听远处蹄声”嘚嘚“,一骑快马自街道另一边飞驰而至。马上的人风尘仆仆,见到李腾儿立即翻身落马,冲着她拱手一揖:“启禀公主殿下,有加急密信。” 李腾儿就是一怔:“哪里的?” 信使压低声音:“长安的密信。” 李腾儿伸出手,迫不及待:“快些拿给我。” 那信使自怀里摸出一封密信,恭恭敬敬地呈递给李腾儿。 褚慕白的心跳猛然间急促起来,他在犹豫,自己是否应该突然出手,夺取李腾儿手中那封密信! 那密信,或许是常家出卖长安的信笺,也或许是西凉安排在长安的细作探知的情报,反正都是朝堂机密。 会不会就是泄露了三千弓弩消息的那个人? 自己与邵相、韩玉初盘查了许久,都不知道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走漏出风声。如今,这个人的密报,可能就与自己近在咫尺。 只要自己夺了这封信,或许就可以从他的笔迹里探查出蛛丝马迹,猜度出他的身份。 第二百七十八章 放行 褚慕白一只手已经悄悄地握住了剑柄,可是就在那一瞬间,他就犹豫了。 万一不是呢?自己冒险是否值得? 万一是呢?李腾儿肯定不会让自己活着离开西凉。就凭借自己,孤掌难鸣,即便今夜能逃脱侍卫们的搜捕,也未必出得了都城。即便出了都城,李腾儿率兵追捕,自己也无法安然返回长安。 得不偿失。 就是在这犹豫的一瞬间,李腾儿已经拆开密信,看了一眼,面上露出惊诧之意,左右扫望一眼,手中密信化作齑粉,随风飘走了。 她骑在马上,愣怔了片刻,然后一咬牙,沉声吩咐:“收队回府!” “不继续搜捕了吗?”有头领模样的人出声询问。 李腾儿摇摇头:“不搜了,回府。” 搜捕的侍卫们集合,潮水一样地涌了下去,街上重新恢复了平静。 褚慕白自廊檐下一跃而下,略一思忖,觉得自己如今露了行藏,这都城已经不是可以久留之地。还是立即逃出西凉,返回长安为妙。 好在此行不虚,自己探听清楚了李腾儿奔赴长安的目的,终于明白过来西凉为何肯舍弃这价值连城的血参,换取长安的三千弓弩。原来西凉的局势已经岌岌可危,他们急需这弓弩稳固朝堂局势。 同时他心里有了底儿,这西凉太子也不像传闻那般是个病秧子草包,不过是韬光隐晦而已。但是从李腾儿的字里行间和对待他的态度上,又觉得,也未必就是什么十分厉害的角色,看来自己与陌孤寒都是多虑了。 还有,他们口中所说的那个“他”是谁? 当年的变故又是指什么? 为什么李腾儿要等着他回西凉力挽狂澜? 百思不得其解。 他四下张望一眼,看看时辰,担心明日李腾儿再不肯善罢甘休,继续搜捕,自己极容易暴露身份,还是连夜出城为妙。只要能出了都城,连夜赶路,也就万事大吉了。 城门已经关闭,但是对于褚慕白而言,却是如履平地,出城不费吹灰之力。 只是马却不得不弃了。 他躲过巡城的士兵,翻出城墙,连夜向着长安的方向赶路,准备在下一个城镇,再重新买一匹适合长途跋涉的骏马。 这时候,月上中空,月亮逐渐拨开厚重的乌云,露出淡黄色的光晕。官道两侧的树木,影影绰绰,朦胧稀疏。 万籁俱寂,连个人影也无,正好可以施展开轻身功夫。褚慕白一出城就甩开步子,八步赶蝉,急匆匆地赶路。 他是习武之人,目力极好,适应了夜色之后,目力所及,便能在数百米开外。 他猛然就顿住了脚步。 前方的官道上一人一骑,就立在道路中央,马不耐烦地踏着响蹄。马上的人挺直了脊梁,面向着来路,看不清眉眼。 褚慕白知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对方显然是特意候在这里,等着他自投罗网。 他伸手就按住了剑柄,浑身迸发出凌厉的腾腾杀气,整个人犹如绷紧的弓箭,蓄势待发。 对方似乎已经敏锐地觉察到了,幽幽地长叹一声道:“我想放了你回长安,你却想杀我。” 是李腾儿的声音,就像她的人一样,透着媚骨的诱惑。 褚慕白不由就是一怔,缓缓松开了握剑的手。 显然,李腾儿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 他有些惊讶,自己黑巾蒙面,又是一身夜行衣,即便是两人交过手,他自认也没有露出丁点的破绽。 李腾儿是如何猜度出来的? 在太子府的时候,她还在疑心自己是与灵王等人同流合污。 “你怎么知道是我?” “感觉。” “那适才又为什么放弃搜捕?却要单枪匹马一个人来捉捕我?” “适才若是捉住了你,被他们认出,你必死无疑,绝对没有生还的可能。我西凉也不会愚蠢到去跟长安的皇帝交涉。”李腾儿黯然一声苦笑:“可是我不想你死,我也更不想放你走,我在这里矛盾了好久,是否要将你缉拿回都城。本来已经下定了决心,但是一见到你,却立即改变了主意。” 褚慕白默然不语,李腾儿再次开口道:“适才我与太子哥哥说话,你听去了多少?” 褚慕白冷冷地道:“全部。” “难道你就不能骗我,说你只听到了一点?” 褚慕白摇摇头:“不想再骗你。” “可是这样我就没有了放你回长安的借口,适才我已经翻来覆去地想过了,觉得有些事情你不应该知道,更不能让你们长安的皇帝知道。” “你单枪匹马,根本就不是我的对手,这个借口算不算?” 前面骑在马上的李腾儿抬起了手:“可是我临行之前,怕你欺负我,特意带了诸葛弓弩。” “弓弩对于寻常人来说,的确是致命的,避无可避。”褚慕白自信道:“对于我而言,即便加上弓弩,你也未必是对手。” “呵呵,”李腾儿一声苦笑:“那我就心安理得了。” 褚慕白向着她的方向慢慢走近:“为什么要放了我?” “你真的不知道,还是在装作不知道?” 褚慕白又是一阵默然。 “他是谁?” 李腾儿笑笑:“你问的这个问题很愚蠢。” 褚慕白轻轻地“嗯”了一声。 “你可以将适才偷听到的话全都忘了吗?” “你问的这个问题一样愚蠢。” 李腾儿自嘲地笑笑:“我还有更加愚蠢的想法,刚才我还幼稚地想过,你是为了我才追到西凉来的。” 褚慕白斩钉截铁地摇头:“不是,我只是对你们西凉的太子感兴趣。” “如今呢?” 褚慕白答非所问:“百闻不如一见,贵国太子原来也是个厉害的角色,只是一直在韬光隐晦而已。” 李腾儿笑笑,声音里有些许不易觉察的如释重负。 “我李家的儿郎断然是没有平庸之辈,让你失望了。” 褚慕白又向前两步:“可是他好像很怕你。” “太子哥哥只是很宠我,自小就特别宠我,就像是你对待月华姐姐那般小心翼翼。” “我听他说话的语气里,对月华丝毫都不感兴趣。你这红娘怕是枉费心机了。” 暗夜里,褚慕白看不清李腾儿脸上的表情,听她的叹息声,格外伤感。 “生在帝王家里,有谁能完全称心如意。我喜欢月华姐姐,太子哥哥就一定会喜欢。” 褚慕白已经走到了李腾儿的近前,李腾儿晃晃手中的弓弩:“站住,再往前一步,我就不客气了。” “可是你挡住了我回长安的路。” 李腾儿默然片刻:“我还是在犹豫不决,在我还没有下定决心之前,不会放你离开。” 褚慕白冷声道:“我不用你放我离开,我褚慕白顶天立地,不想承你的人情。你尽管下手就是,我会凭借自己的本事回到长安。” “可是,你已经欠了我人情了,不管你承认与否。”李腾儿霸道地开口:“若是我带领千军万马,埋伏在这里等你,你觉得,你有脱险的本事吗?” 褚慕白老老实实地摇摇头:“没有。” 李腾儿手开始微不可见地轻颤:“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只要杀了你,杀了你,我西凉或许就可以长驱直入......” “不用再自欺欺人了。第一,你杀不了我,第二,你即便杀了我,你们西凉也不是我们长安铁骑的对手,第三,你应该求我饶过你才是。” 褚慕白话音一落,趁着李腾儿淬不及防,手中长剑已经脱鞘而出,电光火石间,直奔李腾儿手持弓弩的手腕。 李腾儿大吃一惊,想要扣动扳机,却终究是一时心软,将弓弩歪了一点,然后激射而出。 两人相距不过咫尺,弓弩力道又大,若是果真射中,可以透骨而出。 不过,就是这轻微的偏差,褚慕白就堪堪躲过了弓弩的袭击,然后长剑一撩,以迅雷之势欺身向前,剑尖抵在了李腾儿的心口上。 李腾儿一动不动,没有一丝畏惧。 “如今,你在我的手上。”褚慕白冷声道。 “你会杀了我吗?”李腾儿眨眨眼睛。 “我若是不杀你,你会带兵追杀我是吗?那样我就无法逃离你们西凉。” 李腾儿突然就开始啜泣起来,刚开始轻轻的,后来声音就越来越大,令褚慕白有些手足无措。 “你欺负人,你们长安的男人果真都不是好东西。” 声音娇软甜糯,带着嗔怪之意。 褚慕白的剑尖僵住了,不知道接下来自己应该怎么办。他知道李腾儿对自己手下留情了,自己这长剑若是果真刺下去,的确绝情。 “我不应该自己偷偷跑出城来见你,更不应该晕了头脑,手下留情。” 李腾儿哭起来,就像月华小时候一样刁蛮任性,哭得肆无忌惮,涕泪横流,丝毫不顾忌自己的形象。 他一咬牙,将长剑撤了下来,收归剑鞘中,转身道:“我们两清了。” 他昂首阔步地向前走,伟岸的身形挺拔如松,如玉树临风。 待行得远了,身后一直哭哭啼啼的李腾儿狠狠地摸一把眼泪,恨声道:“褚慕白,要么你欠我,要么我欠你,永远都不可能两清的。” 抬起手腕,手中扣动扳机,箭弩接连激射,褚慕白头也不回,扬剑抵挡,弓弩如蝗,纷纷落地。 终于是因为离得远了,强弩之末,轻飘飘的,没有力道。 李腾儿一直目送着褚慕白渐行渐远,调转马头,一抖马缰,胯下骏马一声长嘶,扬蹄而去。 第二百七十九章 泄露实情 月华费尽心思保下纤歌,出了悠然殿,便借口透气,带着玉书去了御花园。 她一直在惦记着端木氏。 虽然只是两面之缘,但是自己好歹承受了她这么大的人情,总是要有所报答才是。即便端木氏一再强调,让她不能有妇人之仁,可她无法做到不闻不问,过问一声总是应该的。 她不敢明目张胆地刻意去打听关于端木氏的消息,唯恐招惹了别人怀疑,尤其是,自己身边还有太皇太后的耳目魏嬷嬷。 昨夜里,她一直支楞着耳朵听慈安宫方向的动静,可是一直安静极了,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今日太皇太后看起来也是若无其事。 也许,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可能端木氏只是重新静悄地回到了冷宫里。 只是宫里看起来这样平静,月华反而觉得反常,因为,太皇太后绝对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这就是耳目闭塞的弊端。可能昨夜里,慈安宫里曾经发生过什么轰轰烈烈的事情也不一定,只是太皇太后封锁了消息,而自己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她实在忍不住,只是想着,若是端木氏果真回到冷宫里,自己或许还能为她做点什么。 她在御花园里徘徊半晌,也没有看到昨日里那个宫婢水悠。犹自不死心,下午又出来,带了两只兔爷掩人耳目,自己坐在离那木屋不远的长椅上守株待兔。 水悠终于过来,手里拿着修剪花木的长柄剪刀,蹲在离月华不远的花丛边,装作修剪花枝。 月华寻个借口打发了身边伺候的玉书。 “她怎样了?” 水悠一直低着头,月华听到有轻轻地吸鼻子的声音,然后她抬起袖子偷偷地抹了一把眼睛。 “走了,是吗?” 水悠低低地“嗯”了一声,从怀里摸出一瓷瓶递给月华:“她让奴婢交给您的。” 月华知道那是什么,默然片刻,并不伸手去接。 “可不可以先放在你那里?”她略有为难:“如今我身边也没有什么可靠的人,存放在乾清宫里不太合适。等有合适的机会,我再向你讨要,一定将她风风光光地葬进皇陵里。” 水悠不过略一沉吟,觉得月华的顾虑是对的,便重新纳入怀里。 “以后就跟着我吧。”月华轻声道。 水悠摇摇头:“奴婢这个差事可以四处走动,行事方便些。若是跟在娘娘身边,再接触别人就会招眼了。” “好,”水悠顾虑周全,月华也不勉强:“等我完成了她的托付你再来我跟前伺候,我答应她好好照顾你们的。” 水悠低低地应一声。 “你跟了她许多年了是吗?” “我父母的命都是她给的,我进宫就是为了报恩,只是并没有真正伺候过她老人家。” “她走得……还……” 月华想问端木氏走得是否痛苦,又觉得自己多此一问,太皇太后必定不会让她走得轻松。 水悠点点头:“谢娘娘关心,我家主子虽然心有遗憾,但是听说却是笑着走的,很从容。她早已经病入膏肓,能在临死之前安顿好身后事,已经是心满意足。” “我以为她会去找太皇太后同归于尽。”月华如实道:“昨夜里一直在留心慈安宫里的动静。” 水悠低着头,有些难过:“她的确原本是这样打算的,她说就算是死也要轰轰烈烈,不甘心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去了。但是昨日里御林军搜查得极严,她说自己若是能够潜入慈安宫里,太皇太后一定会疑心有人暗中助她。 若是追查下来,奴婢可能就会受牵连,娘娘与她见面的事情没准儿也会暴露。所以,她不得不放弃了。御林军搜查到她的行踪时,她不想到太皇太后跟前再受羞辱,自己撞上了御林军手里的银枪。” 她的眼泪“噼里啪啦”地掉落在脚面上,声音哽咽着,双肩一直颤抖。 月华一阵默然,心里难免就有些感慨。 人们都说:人争一口气 佛受一炉香。端木氏明明有出宫重新开始新的生活的机会,哪怕只能改名换姓,忍辱偷生。她却固执地选择留下来,在凄惶可怖的冷宫里度过了自己人生的大半时光,卧薪尝胆,误了自己的风华正茂。 她是一个顽强得就像磐石一样的女人,她一边忍受着太皇太后的摧残与**,一边暗中谋划,忍辱负重,可惜最终,却也只落得一枪穿心而过。曾经风光一时的一代皇后,殒命皇宫,却是悄无声息,连个波澜都没有。 水悠不说,月华也能猜度得出来。太皇太后听闻消息之后定然只是干笑两声,命人拖下去挫骨扬灰,连个宫婢也不如,就这样简单。 而自己,一样也是为了一个“仇”字,重新回到这座紫禁城,面对着自己的仇人虚与委蛇。 前车之鉴,自己更要小心谨慎,否则一样是落得这样的下场。 再委屈,觉得难以忍受的时候,就想想九泉之下的端木氏,她熬了数十载的时光都毫不气馁,坚持不懈,而自己,不过只是数日数月而已,有什么苦难不能忍? 瑞安宫。 陌孤寒冷着脸进来,屏退左右。 太后笑着起身:“你怎么来了?” 陌孤寒将手心里攥着的东西“啪”的一声丢在她跟前的案几上。 是一截肉桂。 太后立即便明白了陌孤寒的来意,扭身坐下,坦然承认:“不错,是哀家吩咐御膳房的人做的。” “你明知道常凌烟如今被贤嫔冲撞,胎儿正是危险,为什么还要命人在她的饭食里添加这个?”陌孤寒怒气冲冲地诘问道。 “为什么?还能为什么?”太后猛然拔高了声音:“哀家跟你说过多少次,常凌烟这个孩子绝对不能生!那是祸害!她现在正是胎像不稳,就算是滑胎,太皇太后也不会疑心!正是神不知鬼不觉。” 陌孤寒紧抿着唇,脸色愈加难看:“儿臣也三番四次告诉过母后,此事儿臣心里自有计较,母后不要多管。你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 “皇上是被她常家的狐媚子们迷惑了头脑吗?难道你就不想想这后果?一旦常凌烟诞下的是皇子,太皇太后与常家必定会将他推上太子之位。常家的权势将更加滔天,不将你放在眼里。” 陌孤寒数次欲言又止,又将话拼命咽回去,冷硬道:“孩儿再说最后一遍,我自有计较,那常凌烟肚子里的孩子坚决不能动。” “为什么?你说道出一个一二三来,母后便不再插手。”太后也是怒气冲冲,寸步不让:“否则,哀家绝对不会容忍。” 陌孤寒勉强按捺住性子,一脸凝重地沉声道:“母后可知道现在朝堂局势已经岌岌可危?” 太后见他肃然,不由一愣:“怎么回事?” “儿臣与常家如今已然对立。而朝廷的局势就悬在这孩子身上。” “这,这是怎么说的,关这个孩子什么事?” 陌孤寒正色道:“太皇太后对于常凌烟的孩子寄予厚望,当做保住常家的一条出路,所以才会一直按兵不动。若是没有这孩子,可能,他就会将目光转向浩王或者其他几位皇兄身上,立即有所行动,取而代之。” “啊?!”太后惊讶不已:“此话当真?不是你搪塞母后吧?” 陌孤寒无奈地点点头:“一直不敢告诉母后,害怕母后忧心,寝食不安。” “可,可若是常凌烟诞下龙子,又,又怎么办?太皇太后会不会狗急跳墙,立即拥立这孩子?” “不能!” “这可是说不准的事情!”太后焦灼道:“作为一时的缓兵之计可以,但是这个孩子坚决不能出生!” 陌孤寒没想到自己越解释越乱,一时情急,忍不住脱口而出:“她常凌烟怀的孩子,压根就不是我陌家子孙。” “什么!”太后这次愈加惊讶,瞠目结舌道:“她,她常凌烟......” 陌孤寒情知一时失言,对此不想多做解释,蹙眉严肃道:“此事母后就不要细究了,原本不想告诉你的,担心走漏了风声,被太皇太后知晓。可是你容不下常凌烟,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要她滑胎,朕实在担心会出什么岔子。你只管放心就是,即便常凌烟果真诞下男丁,儿臣也断然不会认。” 陌孤寒言之凿凿,太后多日里悬着的一颗心顿时放下来,释怀后也不再一直追问:“有你这一句话,哀家就放心了。以后那常凌烟就算是再嚣张跋扈,哀家也忍让着,没什么气好生了。” “那就好。”陌孤寒见终于安抚下太后,嘘寒问暖两句便要告辞:“那母后歇着,儿臣先行回乾清宫里了。” 太后笑眯眯地送出来:“还有,皇上,你前一段时间任性也就罢了,如今那褚月华身子已然大好,就让她搬回清秋宫。你总是还要宠幸其他妃子的。我皇家的子嗣要绵延,你不能对泠儿她们一直置之不理是不是?” 眼看太后又要老生常谈,陌孤寒紧蹙了眉头:“泠妃跟了儿臣已经好几年,她承受皇恩也是最多,若是有孕也早就应该有动静了。母后还是多找找她的原因才是。” “这......”太后被他一句话便毫不留情地顶了回来,哑口无言。 陌孤寒立即趁机转身逃一般地回了乾清宫。 第二百八十章 借东风 月华回到乾清宫,陌孤寒已经回来了,正斜靠在榻上,手里端着她绣了一半的绣花绷子看,饶有兴趣。 见到她回来,放下手中的绷子,抬起头:“太皇太后今日找你做什么?” 月华放下两只兔爷儿,便将事情缘由对陌孤寒说了:“事情到最后也是稀里糊涂没个结果。” 陌孤寒笑笑:“宫里的事情较不得真,许多事情都是表面一套,背后一套,这种事情你用不着掺合,只管让她们斗得死去活来就是,免得太皇太后迁怒于你。” 月华过来,坐在他的身边,陌孤寒便习惯性地将她揽进怀里,耳鬓厮磨。 “不想掺合的,这不是正巧那日碰上了,去顺便做个见证。” “朕说过许多次,不让你一个人出去,要知道,这后宫里虽然戒备森严,但是人心叵测,有许多潜藏的危险。” 月华不以为然地道:“皇上不要忘了,妾身也是会些拳脚功夫的,勉强还可以自保。” “就你这点三脚猫的功夫,朕都不好意思说娶了威震长安的护国将军之女。”陌孤寒低哑轻笑,揶揄道。 月华佯怒,挣扎着想起来,陌孤寒圈在自己腰间的手就如铁箍一般。感觉挣扎气力大些,她的腰就会断了。 “我小的时候有阿爹和哥哥护着,嫁人以后有夫君护着,学那些拳脚做什么?” 月华生气的时候并不蹙眉,只是皱着鼻子,看起来有些娇憨可人。 陌孤寒被她逗得“嗤嗤”闷笑,不怀好意地在她耳畔低声道:“这功夫好了,床上也耐些,免得天天讨饶,一碰就碎一般,朕还要格外小心翼翼。” “你!” 陌孤寒笑得愈加放肆,见她羞恼,又忙不迭地安抚:“你的好哥哥终于从西凉回来了。” “不是早就回来了么?我说去府上探望他,你还不肯,说什么水痘传染,可是病愈了?” 陌孤寒笑笑:“前些时日跟随大军一起回京的,就不是褚慕白,而是士兵假扮的。他昨夜刚刚回京。” 月华诧异地瞪大眼睛:“那我哥哥去哪了?” “他金蝉脱壳,自己去了西凉,探查对方太子府的虚实,朕害怕你担心,所以一直没有告诉你。” “你们两人怎么就那样大的胆子,竟然让他只身一人潜入西凉去?西凉大多将领怕是都识得他,而且对他恨之入骨,换做是谁也比我哥哥合适百倍。” 虽然知道褚慕白已经安然无恙地回到京城,月华仍旧忍不住气哼哼地埋怨道。 陌孤寒面对着月华的数落,极诚恳道:“这次的确是朕错了,过于轻敌。以至于褚慕白在西凉确实遇到了危险,还好虚惊一场。” “怎么回事?”月华急切地问:“是不是他的身份暴露了?” 陌孤寒点点头,将褚慕白西凉一行,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月华。只是,褚慕白刻意隐瞒了与李腾儿之间的一些恩怨。 月华呆愣片刻,忍不住唏嘘道:“没想到那李腾儿竟然这样聪慧,不过交手两三招而已,就识破了我哥哥的身份。” 陌孤寒一脸凝重地摇摇头:“朕倒是并不这样认为。朕仔细问过,她最初的时候误会褚慕白乃是西凉灵王派遣的探子,所以带领了那么多的士兵搜查他的行踪,势在必得。可是后来,她接到那封密信之后,就立即改变了主意,下令撤兵,而且只身一人前往官道之上等着褚慕白。关键就在于那封来自长安的密信。” 月华也缓缓缓过神来:“你是说有可能有人知道我哥哥去了西凉,所以飞信通知了李腾儿?” 陌孤寒点点头:“朕核算过这时间与路程,子衿她们回京以后,若是哪里露出了马脚,对方得知情报,然后飞鸽传书是完全来得及的。” “可是我哥哥潜入西凉一事,你连我都隐瞒得密不透风,又是哪里出了差错?难道是常至义?” “这就说不准了。毕竟,常家的耳目防不胜防,再加上子衿心思比较纯善简单,兴许就是哪里露出了端倪,而自己并不自知。更何况,我们朝中原本就潜伏着西凉的细作,无孔不入。” “哼,早知道西凉如今也是内忧外患,就应该想办法添一把火,让她西凉热闹起来,自顾不暇,她们就不会有这么多的诡计了。” 月华微微蹙眉道。 陌孤寒揽着她,将她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里把玩,觉得柔若无骨,细腻如玉,简直爱不释手。 “朕只关心那西凉太子对你是何居心,其他的可以一概置之不理。” “看你这堂堂一代帝王,怎么就这点出息?” 月华心里美滋滋的,却趁机调侃道。 陌孤寒听她揶揄自己,心里就越发高兴。她如今终于在自己面前展现出最自然真实的一面,可以毫无顾忌,不再像以前那般小心翼翼。 “有妻万事足,只要他西凉不来招惹朕,朕愿意给她两年时间休养生息。他西凉的太子纵然再优秀,朕也不放在眼里。当有一日,朕一统长安之时,就是四方来朝,逐鹿天下的开始。他西凉早晚臣服于我长安脚下俯首称臣。” 适才还一股小家子气的男人突然又豪情万丈,一副指点江山,笑傲天下的辽阔胸襟。 月华抿抿唇,偎在他的怀里:“你天天这般儿女情长的,可莫消磨了你的锐气。” “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常家的事情,朕一直从未懈怠,朕比你更为迫不及待。” 月华见他提及常家便愁眉紧锁,关心地问道:“怎么,喋血堂的事情还没有进展?” 陌孤寒摇摇头,轻叹一口气:“如今可以说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我们如今统筹全局已经布置得差不多了。常家的罪证一共搜集了六十多条,每一条都足够他常至义身首异处。 常至义私下养的军队褚慕白也已经暗中掌控,不足为虑。朝中常家一旦倒台,官员如何任免,邵相与辰王也有了初步规划,我们有足够的信心可以一举拿下。 若是此时动手,迅雷不及掩耳,朕有七八成必胜的把握。但是,唯独这喋血堂,令我们一筹莫展。直到现在,还是没有喋血堂多少线索。喋血堂究竟暗藏了多少人马?又有多大势力?巢穴在何处?这些我们全都一无所知。 朕害怕,万一冒然事变,常至义隐藏的这一部分神秘势力再汹涌而起,防不胜防。朕有褚慕白,不怕他叛乱,但是朕害怕黎民百姓遭殃。正所谓投鼠忌器,一时间不敢冒失行动。” 月华见识过喋血堂的本事,无孔不入,所以陌孤寒的顾虑不是没有道理。原本,他们还有连环弓弩作为依仗,如今为了救月华,拱手让给了西凉,胜算又消减了一分。 “那皇上又是如何查实,这喋血堂就是常至义的势力呢?妾身与喋血堂的人打过数次交道,感觉其训练有素,身手都绝非泛泛之辈。奇怪的是,那夜枫林里杀妾身灭口,常至义为什么要兴师动众,调集了大批功夫稀松平常的私兵,而不用喋血堂的杀手?这做法未免有些愚蠢。” 月华仔细分析,满腹狐疑。 “主要便是上次喋血堂追杀鲁三,子卿与慕白将计就计,抓获了喋血堂的人,审问以后得到的情报。而且,上元节刺杀朕,你应当还记得,喋血堂的人对你可是手下留情。可见,有八九成可能的。” “除了那次之后,便再也没有其他线索了吗?” 陌孤寒摇摇头:“喋血堂做事极其严密,而且,他们在朕的朝堂之上,还有身边,也有眼线,每次追查了一半,线索便突然中断,销声匿迹。 包括上次,朕命令褚慕白暗访浮生醉梦,觉得李腾儿与浮生醉梦或许有些关联,结果,他还未真正插手,那浮生醉梦里许多人便离奇失踪了,剩下的都是些伙计和买卖来的婢子,一问三不知。” 月华思忖半晌:“那喋血堂有些像是江湖上的组织,皇上有没有想办法探问一下江湖上的人,他们消息灵通,也许会有什么发现。” “步尘打听过了,江湖上没有任何关于喋血堂的消息。看来并非江湖组织,就是常至义秘密培养起来的。如今只要朕能够知道那喋血堂的势力有多大,摸清根底,就可以有的放矢,动手将常家一网打尽!” “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月华吞吞吐吐道:“喋血堂其实压根就不是常至义的势力,有人在故意混淆我们的视听。” “朕也有过这样的怀疑,不过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们必须要确保万无一失,方才可以动手。” “皇上难道就没有在常至义跟前布置自己的眼线吗?” “朕能够亲政也不过只是这三四年的时间而已,没有那样深厚的根基。像常至义这样的人,绝不会重用来历不明的新人,即便是安插了人手,那也是无足轻重,哪里能探听来这样机密的情报?” 陌孤寒无奈地叹口气道。 “那太皇太后有没有可能知道此事呢?” “太皇太后身边有朕的人,但是她只信任两个人,一个是林嬷嬷,一个是老伴当寿喜,其他人也只能望个风声而已。” 月华“噌”地站起身来:“皇上您先歇着,月华出去一下。” 陌孤寒揽着她的腰不肯松:“做什么去?” 月华笑着拍了他四处游弋的手一巴掌,回头娇俏一笑:“自然是去借东风。” 第二百八十一章 秘密约见 月华想见一个人,此事是万分机密的,谁都不能知道。 她候了两日,方才得到回信,约在兰陵幽境。 这里依旧还是禁区,没有人敢私自进入,所以月华有屏退身边所有宫人的理由。 她到的时候,人已经在里面候着了。 一身寻常俭朴打扮,一头银白的头发,在夜色里有些醒目。 他听到月华的脚步声,就转过头来,冲着月华规矩地行了大礼。 月华慌忙抬手示意平身:“寿喜公公多礼。” 地上的人抬起头来,精神矍铄,满面沟壑,不是寿喜是谁? “我想,你应该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月华开门见山道。 寿喜点点头:“早已经有人给老奴带过话。” “本宫委实没有想到,端木皇后留在太皇太后身边的人竟然是公公你。” 寿喜不卑不亢道:“端木娘娘于老奴有再生之恩。” “太皇太后一直以来,对公公都颇为信任。” “那是因为,老奴对太皇太后兢兢业业,忠心耿耿。” “也许。”这话从寿喜的口中说出来,月华就是一愣,觉得有些讽刺:“寿喜公公在太皇太后身边潜伏这么多年都没有暴露自己的身份,并且暗中将势力发扬光大,与你在太皇太后跟前的忠心是密不可分的。” “他们大多无足轻重之人只知道有我寿喜,不知道端木皇后,如今也不知道是在为皇后效命,自然稳妥,没有人会起疑,也不会走漏风声。” “端木皇后果真顾虑周全,难怪可以一直安然无恙。” 寿喜不争不辩,径直问道:“不知道皇后娘娘特意差人将奴才叫过来,有何贵干?” 月华也不纠结这件事情,神色一凝,严肃起来:“本宫寻你,是想向你打听一样事情。” “娘娘请说。” “请问寿喜公公跟在太皇太后身边,可曾听闻过喋血堂?” “喋血堂?”寿喜蹙眉问道:“这就是皇后娘娘冒着危险,将奴才特意传唤过来的用意?” 月华点点头:“是的。” 寿喜轻哼一声:“娘娘应该知道老奴如今的身份,整座皇宫里面所有的人都眼巴巴地盯着,娘娘不过是打探一些消息而已,便将老奴心急火燎的宣召过来,难道就不怕老奴身份暴露么?当初端木主子在的时候,我们拢共私下里也没有见过几次面。” 寿喜的话音里满是对月华的不满。 月华肃然道:“若是寻常打探消息,月华自然不敢劳动公公大驾,只是这喋血堂非同小可,乃是机密之事,不敢假借他人口耳相传,只能亲自面见公公。” 月华的解释寿喜并未听在耳里,他对于这位新主子,心里是有几分不屑的,觉得端木皇后竟然将所有的人托付于一个黄毛丫头,委实不是明智之举,只是当时被逼无奈,别无良方。所以,他的语气并不和善。 “即便是重要的事情又如何?老奴只是端木主子的一只手,不是耳目,不会做那样溜根听壁之事。当初主子说过,我是她留在太皇太后身边最致命的一击,除非有九成把握,否则绝对不会差遣老奴做任何冒险的事情。免得身份暴露,满盘皆输。” 月华极为反感寿喜的态度,但是他的说法却是认同的。她勉强按捺住火气,冷声道:“若是本宫告诉你,关于这喋血堂一事,就是对太皇太后最致命的一击呢?” 寿喜并不以为意:“老奴从未听闻过什么喋血堂,也未听太皇太后提及,更不知道,他与太皇太后有什么关系。” 月华冷声揶揄道:“喋血堂乃是常家暗中培植起来的势力,手眼通天,屡次与朝廷作对。你身在太皇太后身边,竟然一无所知,也难怪端木氏在冷宫里潜伏了这么多年,依旧一事无成。” 月华说话丝毫并不客气,尤其是对已经死去的端木氏也是毫不留情面。自己如今乃是寿喜的新主子,若是不能在气势之上压倒他,他就不会真正忠心为自己所用,俯首帖耳,言听计从。 寿喜听在耳中,就觉得刺耳。 “你以为太皇太后是皇上身边那些愚蠢至极的妃子么?三下五除二就能收拾个利落?她背后有常家作为依仗,势力在朝中还有宫里都盘根错节,悍然不可动摇。 你不知天高地厚,自作聪明,尤其是昨日,竟然为一个别人的狗奴才出头。若非老奴我打点,安排了自己人帮你圆谎,看你昨日如何下台?” “本宫救下纤歌自然有本宫的缘由,再而言之,本宫昨日确实是见过纤歌,纵然是救不了她,太皇太后也不能怀疑本宫有什么心思。而为纤歌作证,正好可以遮掩本宫秘密约见端木皇后一事,一举两得。冷宫那里本宫知道有端木氏的人,一直在暗中照拂着她,否则本宫也不会冒这样的险。” 寿喜望着月华,眸光闪烁,不确定地问:“那纤歌是你的人?” 月华冷哼一声:“你觉得过了昨日,她还能是鹤妃的人吗?” “你想假借她的手除去廉妃和鹤妃?” “未尝不可。” “只要除去太皇太后,廉妃自然不战而降,有必要单独对她出手,惹恼太皇太后吗?” “我乐见其成,不代表我会亲自出手。再说了,你觉得整座紫禁城里,有谁能有这本事除去太皇太后?”月华立即反唇相讥。 “你若是忌惮害怕,没有除去她的意思,为什么还要接手我主子的托付?” 月华借着微弱的月光打量面前这位历经三朝的老人,他忠心耿耿于端木皇后,却不动声色地在太皇太后身边隐藏了这么多年,早已经敛去了浑身的锋芒,为太皇太后兢兢业业了一辈子。 若非,是早些年间端木氏于他有恩,怕是他将享受一辈子太皇太后带给他的荣耀与荣华了。 宫里的事情果真是复杂的,扑朔迷离,真相永远都掩藏在虚假的表象之下。他承受着太皇太后的恩情,却是坚定着另一个信念,一心想要除去她为端木氏报仇,心甘情愿将自己的命运搭在两个女人的恩怨里。 月华摇摇头:“你家主子将你们托付于我,其实并非是看中了我的本事,而是皇上。因为,她忍了一辈子,直到最后都没有找到可以正大光明地除掉太皇太后的方法。她明白,只要常家的势力在,太皇太后就可以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想要除掉太皇太后,就必须要釜底抽薪,除掉常家。你做不到,我也做不到,只有皇上可以。所以,端木氏将你们托付给了本宫。而喋血堂,如今是皇上对常家最大的顾忌。本宫只能让你冒险打探关于喋血堂的根底。” 月华将端木氏的目的和想法剖析得透澈,寿喜觉得,面前这位皇后娘娘的确值得自己刮目相看。她看待事情眼光并不像其他女子那般短浅,只能看到冰山一角。她站得比别人高,所以看得远,看得广。 寿喜沉吟片刻,脸上表情愈来愈坚定,一咬牙:“好吧,老奴会想办法打探关于喋血堂的任何消息,娘娘只管安心等老奴的消息。” 太皇太后行事向来谨慎,月华知道心急不得,还要叮嘱寿喜小心谨慎,切莫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因为担心被人撞见,月华先行一步。 出了兰陵幽境,玉书仍旧在不远处候着,她们对于月华来这里并不足以为奇,也不多嘴询问。 月华越来越喜欢这个丫头,沉稳细心大胆,唯一的欠缺还是在宫里时日尚短,少磨砺。最起码,是一块好的璞玉,只要稍加雕琢,定是自己合适的左膀右臂。 两人径直回转乾清宫,月华因为有心事,所以一路沉默不语。 有宫人自悠然殿的方向说说笑笑地过来,手里掂着食盒,走的是相邻的小路。 月华识得两人,是鹤妃跟前伺候的。应该是鹤妃刚刚用过晚膳,两人收拾了残羹送回御膳房。 两个宫人并没有看到月华,依旧压低声音说得热闹。 “你说咱家主子怎么突然冷不丁地喜欢上喝酒了?每天晚上都要独饮几杯?” “唉,眼见皇后娘娘回宫以后,一日比一日得宠,咱们悠然殿里越来越冷清。好不容易,前些时日,皇上隔三差五地还到悠然殿里坐坐,闲聊两句,这冷不丁地就又被打回原形了。主子心里能不郁闷吗?也只能借酒浇愁了。” 先前说话的宫人抬头看看月色,摇摇头:“喝两杯水酒倒是无妨,不过这秋热的天,还要烫了来喝,每天自己渗出一身热汗,还要折腾我们抬水沐浴,何苦来哉?” 另一个宫人也低声埋怨道:“谁说不是呢?若是喊杂役太监抬热水也就罢了,我们也偷懒。还必须刚从井中打上来的沁凉的水,也不怕激着了闭了汗。” “反正是愈发地折腾人了。” 两人一厢发着牢骚一厢便行得远了。 月华心里低低地哼一声,祸从口出,这些丫头们背地里私自议论自家主子,若是被鹤妃知晓了,可够她们喝上一壶的。 第二百八十二章 鹤妃的反常 出了暑,早晚的时候,天气就有些凉了。 宫中妃嫔们又开始在秋裳上下功夫,日常只要聚在一起,便讨论今年流行的绣样以及款式。 月华绣工好,心思也灵巧,她的常服总是有不经意间的神来之笔,透出与众不同的精彩来,惹得宫里人争相效仿。 泠妃与常凌烟两人,都是喜欢争奇斗艳的张扬风格。 常凌烟因为身怀有孕,所以穿衣需要宽松,偏向唐朝风格,喜欢低胸高腰裙裾,金线绣缠枝芍药,外罩净面暗纹的罩衫,勾勒出胸前的丰盈饱满,又能遮掩住初显圆润的腰身,显得雍容华贵。 而泠妃因为经常练舞,腰肢细软,犹如河畔垂柳。所以她的常服总是在腰间颇为心思,用色彩艳丽,缀着宝石的带子将腰肢束成一束,走起路来,娉婷袅娜,犹如炊烟一缕。 怀恩虽然长了位份,每月份例也富足了,但是在服饰上,依旧不怎样热衷,大多时候都还是穿着去岁的旧衣,混在花枝招展的妃子中间,隐约带着一点寒酸。 最为出挑的还是鹤妃,虽然已经进入寒凉的秋季,但是她的衣服仍旧是薄纱,广袖,宽衣,淡青的烟色,笼罩在身上,被萧瑟的秋风一吹,飘逸而又雅致,似乎要乘风而去。如藕的皓腕在宽袖间若隐若现,愈加闪烁出耀目的白皙。 她如今已经摘掉了覆面的薄纱,整张脸看起来就像敷了粉,白玉一样光泽。以前的瘢痕不知不觉间便消失不见,冷不丁地就绽放出令人目不转睛的光华来。 大家晨起请安的时候,见了泠妃全都啧啧称羡。这是大家都出乎意料而又惊艳的。谁都没有想到,鹤妃脸上的伤非但可以痊愈,而且肌肤犹如新生,越发地细腻光泽。 泠妃与常凌烟都是娇蛮不可一世的脾性,见到鹤妃的转变,也忍不住心里夸赞一声,多打量两眼。 “鹤妃娘娘的肌肤简直吹弹可破,可是有什么养颜秘方,也跟姐妹们说说。” 雅婕妤姿态向来放得低,当先开口问道。 鹤妃掩唇笑笑,就连纤纤细指都仿若是白玉雕琢,新剥的嫰葱:“婕妤妹妹过奖了,哪里有什么好方子,不过是天天潜心向佛,日日被佛香熏陶。而且闷在屋子里不出来,不受风吹日晒罢了。” “也难怪鹤妃娘娘如今身上仙气越来越浓,这一身纱衣罩体,临风而行,活生生就像是要乘风而去一般。” 雅婕妤丝毫不吝啬她的赞美。 泠妃不屑地瞥她一眼,讥讽道:“如今秋风可凉了,一场秋雨一场寒,不比三伏天里。鹤妃还穿得这样单薄,可要小心自己的身子。仔细染了风寒,纵然是皇上看着你这蛋清似的脸蛋悦意,也不能一亲芳泽呢。” “劳泠妃惦念了,本宫并不觉得怎样冷寒。” 雅婕妤离得她近,见她鼻尖竟然隐约有剔透的汗珠直冒,心下纳罕,伸手去摸鹤妃的手,奇道:“果真怪了,鹤妃娘娘穿得这样单薄,手却是暖的,竟然还沁出汗来。” 大家全都纳罕,怀恩好奇地问:“娘娘莫非是有什么玄妙之法,不要藏私,也告诉我们一声。我最是畏寒了,经常手足冰冷。” 鹤妃微微一笑:“说了你们莫笑话,我每日念经礼佛,生生坐出一身的肉来。又不像你们那般擅于歌舞,便偷偷地在宫里练习《五禽戏》,汗出方才作罢。没想到,果真是有用的,现在身子骨好了许多。” 泠妃掩唇而笑:“五禽戏?也多亏你能想的起来,那多丑啊,怪模怪样的。” 鹤妃难得没有反唇相讥,赧然道:“所以我每次都不得不关起门来练,免得被人看到了讥笑。” 五禽戏乃是华佗所创的养生延年之法,月华不以为意,并不认为有什么可讥笑之处。她站在一旁一言不发,眸光闪烁,若有所思。 她的目光从鹤妃身上缓缓扫过,自她身后的纤歌身上跳跃过去,正巧纤歌也正望过来,冲着她悄悄地递了一个眼色。 月华心中一动,知道是纤歌肯定有话想对自己说,笑着对鹤妃道:“也难怪鹤妃如今气度超凡脱俗,原来竟然是练习了五禽戏。宫中御医也曾经同我说起过,只是觉得拉不下颜面,今日听你一席话,被勾起了心思,也想一试呢。” 鹤妃刚被泠妃讥笑,见月华给了台阶,立即笑着应道:“我那里有图谱,如今我练得熟了,也用不着,回头差人给你送过去。” “那我就不跟你客气了。” 一旁的常凌烟一声不屑冷哼,伏在雅婕妤耳边悄声说话,不时向着月华这里瞟一眼。 雅婕妤也掩着唇“咯咯”娇笑。 早就听怀恩说起过,雅婕妤见月华并不怎样待见她,所以就转而讨好常凌烟去了,百般奉迎,两人也迅速一拍即合,交好起来。 月华对此不过是付诸一笑,并不以为意。雅婕妤原本就是这样的脾性,若是简简单单地背靠大树,寻个乘凉之地,在宫里谋求生存也无可厚非。但是她经常趋炎附势,狐假虎威,也就有些讨人厌烦了。所以,月华才会对于她的示好视若无睹。 请安回宫,鹤妃就立即差人将《五禽戏》的图谱给月华送了过来,正是纤歌。 月华打发下人去给鹤妃准备了两笼扬州茶点作为回礼,并且指使开了她们,也有了跟纤歌单独说话的时间。 月华径直开门见山道:“你找我有什么事情?” 纤歌不放心地又扫望四周一眼,方才低声道:“奴婢想求娘娘帮一个忙。” “什么忙?” “奴婢需要一种酒。” “酒?” “传闻贵州境内出产一种极浓郁醇厚的酒,入口辛辣,嚼着香郁,圆润中挺,有许多酒贩不远千里车载以入,兑水出售以牟取暴利。此酒兑水后仍旧入口醇厚,回味悠长,犹如仙酿。婢子想要一坛这种酒。” “你要酒做什么?”月华疑惑地问。 “这样美味的酒,自然是献给鹤妃。” “鹤妃?听说鹤妃现在每天晚上都要饮用一壶热酒,为什么?” 纤歌似乎早就料到月华会有这样一问,淡然道:“大概是有了酒瘾。” 月华随手翻阅着手里的《五禽戏》图谱,微微勾唇一笑:“你若是不肯据实相告,本宫为什么要帮你?” 纤歌沉吟片刻,方才抬起头来:“不是纤歌有意隐瞒,而是纤歌自己也不确定,所以不敢妄言。” “说吧,我看看同我的猜测是否一样。” 纤歌惊愕地抬起头来:“皇后娘娘知道?” 月华摇摇头,笑得意味深长:“烈酒,五禽戏,冷水浴,吃寒食,广袖罗衫,呵呵,你以为能瞒得过本宫么?” 纤歌愈加惊诧,略带骇意。从上次月华助她在太皇太后面前逃脱嫌疑一事,她就知道皇后娘娘如今已经今非昔比,但是没有想到,悠然殿里的事情竟然也瞒不过她。 她抿抿唇:“最近我家主子的确有点反常。但是她防范心极强,我也近身不得,所以不能确定。” “已经多长时间了?” 纤歌摇摇头:“确切的说不上来,因为她并非是朝夕之间就这样的,而是一点一点改变,好像,自从娘娘回宫以后,便多少有些反常。” “你不确定,就敢冒冒失失地谋害她?不怕露出马脚?” 纤歌浑身冷汗已经涔涔而下,在月华的逼视之下,觉得有一股无形的威压,令她根本就抬不起头来。原本在心里提前编好的谎话再也说不出口。因为自己的心思,月华都已经摸得一清二楚,什么想法都无所遁形。那么,自己若是撒谎只是自寻死路。 “奴婢原本是打算借刀杀人,一箭双雕。” “借刀杀人?你以为常凌烟真的那么愚笨,可以任你玩弄在股掌之间吗?她不过是嚣张狂妄一些罢了,若是论起心计,论起玩阴耍狠,不比你差。 上次有本宫替你遮掩,你侥幸逃过一劫,你觉得自己这次还能这么幸运?本宫一直觉得你是一个不错的猎手,但是你现在明显有些焦躁急进了,为什么不肯等最佳时机呢?” “奴婢等不得了,每次看到鹤妃与常凌烟,奴婢就情不自禁地想起自己曾经受过的屈辱,对于女人来说,这样的羞辱比死还要可怕!” 纤歌的脸开始情不自禁地抽搐起来,那是狰狞混合着屈辱,泫然欲泣,纠结而出的表情。 月华略有惋惜地叹一口气:“正因为她们欺人太甚,你更不能轻举妄动。你必须要忍常人所不能,方能将自己磨砺成一把利刃。” 纤歌摇摇头:“奴婢不懂,现在不就是最好的时机么?” “你识字吗?” 纤歌点点头。 月华站起身来,从床帐里拿出一本书,递给纤歌:“你拿回去自己看吧,但是一定要小心,切莫被她发现了,看完以后就想办法焚毁了,否则会有杀身之祸。” 那本书上包着蓝色的封皮,上面空无一字。纤歌疑惑地翻开第一页,疑惑地问:“医书?” 月华微微一笑:“里面有你想要的答案。” 纤歌又翻阅几页,就是一怔,方才抬起头来,满脸惊讶,磕磕巴巴地问道:“娘娘是如何猜度出来的?” 月华微微一笑:“这症状可否相似?” 纤歌笃定地点头:“一模一样!” 第二百八十三章 寒食散 月华轻轻勾唇,一副了然于胸:“此书中记载,寒食散取五种石药炼制,延引日月精华之气,合五行,益五脏,对症则为良药,药性燥热,服用后使人全身剧烈发热,必须寒食,冷浴,行走,坦露,饮烈酒,借以将其热力和毒性散发掉。鹤妃如今应该是唯恐被人看出端倪,所以借着《五禽戏》遮掩。” 纤歌愈加心服口服:“她早就开始逐渐改变了往常的生活习惯,只是那时候天气炎热,她吃冷食,冲冷水浴,这些都不足为奇,所以婢子虽然贴身伺候着,并未觉察什么异样。如今天气转寒,她还依旧保持着这样的习性,那便令人疑心了。” “服食寒食散时日久了会上瘾,而且情不自禁地加重剂量。这些都不是她自己能够控制的。而且为了使自己皮肤白皙清透,焕发出不一样的荣光,对于这些牺牲来说,鹤妃权衡之下定然觉得无所谓。” “可是我们长安不是早就禁了寒食散,不允许长安官员们沾染吗?鹤妃铤而走险,奴婢就顺风送她一程。” 纤歌说这席话的时候,眸中情不自禁便透露出刻骨的恨意来:“婢子已经计划好了,过两日就是中秋节,宫中要举办夜宴。若是娘娘能寻到这种贵州酒,我就设计借常凌烟之手,将鹤妃平日里所饮热酒换做这兑水的烈酒。她身体里的热量散发不出,重则丧命,轻则事发。 到时候,她一定会陷入万劫不复,再也没有翻身的可能。” “糊涂!”月华一声呵斥:“暂且不说你的计划是否可行,我们假定你的计划成功,鹤妃被降罪,那又如何?罪不至死,鹤妃与常凌烟还不是一样活得好生生的。 但是,你身为鹤妃身边的丫头,自家主子服用寒食散,你以为你能逃脱干系?你以为鹤妃不会怀疑到你的身上,你以为你还能像上一次那样幸运? 既然是对敌,就要记得,你向对方出手的时候,同样也将自己最为软弱的地方暴露给了对方。要么不出手,要么一击必中,不要给对方任何反击的机会。否则,你只能将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你完全忽略了。你道听途说一点端倪,就能确定鹤妃就是在服食五石散吗?这只是你我的猜测而已。” 纤歌被驳斥得哑口无言。 “奴婢若是果真有她服毒的凭据,奴婢就直接揭发她了,哪里还需这多周折?” 月华轻叹一口气:“万一,这只是鹤妃的诱敌之计呢?不是本宫瞻前顾后,而是你要知道,你的性命只有一条。” “她究竟有没有服用寒食散,用奴婢适才的方法一试即可。”纤歌固执道。 月华看看纤歌来清秋宫时间不短,不敢多耽搁:“这本书你拿回去看看就明白了。你只知道服用五石散之后饮用劣质酒会丧命,你却不知道,那和服用剂量是有关系的。鹤妃服用时日尚短,而且她性情控制得非常好,并不见狂躁暴戾的反常情绪,可见剂量应该不大。你这个法子,除了招惹她的疑心,半分用途也没有。” 纤歌将信将疑地看一眼手里的医书:“当真?” 月华正色道:“并非每个服食寒食散的人都会出现不良反应,这是因人而异的。更何况,鹤妃如今嗜毒成瘾,就算是你不出手,她也一样自取灭亡,你又何必多此一举?” “可是,我需要等多久?十年还是二十年?我与她朝夕相处,那日所受的屈辱与刻骨铭心的疼痛,每日都历历在目,逼得我几乎发疯。 娘娘,您锦衣玉食,一帆风顺,应该从来没有像我这般恨过一个人,所以,您不懂得那种心如油煎的滋味。我一刻都无法忍受,数不清有多少次想立即手刃了她,来个痛快。” 月华怎会不明白这种扎心的感觉?忍辱负重,为何忍字当头,而忍字为何是心字上面一把刀?自己同样不是天天面对着自己的杀父仇人,还要毕恭毕敬? 在那一刻,月华心里对纤歌猛然生出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虽然,她并不喜欢这个丫头,但是不可否认,相同的处境与命运,总是会令人情不自禁地拉近距离。 “你若是真的迫不及待,就不要揭发她,反而还要帮她掩护,让她没有一点后顾之忧。”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自己好生研读一遍这本书里关于寒食散的记载就知道了。鹤妃为了争宠服食寒食散,无异于是将自己一只脚放在了悬崖边上。而你需要做的,就是帮她一把,令她更加肆意地继续服食下去,那么早晚原形毕露。” 纤歌沉吟片刻,虽然不甘,仍旧是笃定地点点头:“好,纤歌听娘娘的。” 月华挥挥手:“为了避免鹤妃对你起疑,以后有什么事情,我会差遣下面人过去与你接应,你我之间还是尽量少些接触为好。” 纤歌应声,恭敬地退下去。 月华轻叹一口气:“皇上好不容易稳住太皇太后,保持暂时的平衡,可莫节外生枝,坏了图谋。这鹤妃死不足惜,可惜常凌烟,暂时还动不得。” 秋风一起,天气逐渐转凉,宫外各地将精挑细选的贡果源源不断地送进宫里来。整座紫禁城里都是瓜果飘香的清甜味道。 月亮一天比一天圆,一日比一日明,逐渐像一轮白玉盘,悬挂在柳梢廊檐上,在金黄色的琉璃瓦上铺展一汪水银。 今年的中秋团圆宴,同往常一般,在万寿宫里举行。 日头还挂在天际的时候,各种各样的果子就用玉盘装了,鱼贯衔尾送进万寿宫里。波斯进贡的葡萄酿,用夜光杯斟倒得满当当,摆满了案头。今年不同往岁的是,案头间多了几尊形态各异的民间兔爷,一身花红柳绿的衣裳,或憨态可掬,或威风凛凛。 太皇太后,太后率领众妃虔诚地拜过月帝,就入席开始了团圆宴。 今日太皇太后兴致颇高,免了那些杂七杂八的规矩,众人围席而坐,谈笑风生,表面上一片和乐,觥筹交错。 因为八月节以后便是秋猎,陌家马上打天下,极为看重每年一度的秋猎。提前许久便开始规划路线,行程,以及赏赐等,宫中的妃子也可以相跟出行。 太皇太后年岁大了,禁不得颠簸,自然是留守在后宫。宴席之上,她提及此事,陌孤寒心情大好,允许泠妃,鹤妃,雅婕妤,包括怀恩都可以相跟出行,大家自然雀跃,兴奋不已。交头接耳议论,热火朝天。 在这宴席之上,常凌烟最为风光。她如今身孕已经有些显怀,一行一动都要别人搀扶着,格外仔细,显得有些笨拙。 太医说她的胎像如今稳妥了许多,可以四处走动,并无大碍了。所以今日宫宴,她自然按捺不住,梳洗装扮之后,过来露脸,也好在人前得意。 秋猎之事,因为她身怀有孕,自然不能随行,心里懊恼,说话就有些夹枪带棒,十分不中听。 她言谈中不断提及自己的身孕,盛气凌人,满是傲气。众人在陌孤寒跟前不好发作,也只当做充耳不闻,勉强忍了。 太皇太后心里高兴,多饮了几杯,精神不济,就先行回寝殿里歇着了,太后也起身送她一路回宫。 两位太后一走,气氛便微妙起来,大家在陌孤寒跟前争奇斗艳,不似先前那般融洽。 月华跟前有一碟乳香脆炸鸡,吃起来一股浓郁的奶香味道,焦香酥脆,月华便忍不住多吃了两口。 常凌烟眼梢瞟过去,颐指气使地一伸筷子:“我要吃那个炸鸡。” 炸鸡就在月华跟前,负责布菜的宫人有些为难,总不能跑到帝后中间去抢食吧? 陌孤寒亲手为月华夹了一根白灼秋葵:“太油腻的对身子不好,要尽量吃清淡一些。” 月华微微一笑,就着陌孤寒的筷子咬在嘴里:“脆嫩多汁,滑润不腻,的确清口。” 陌孤寒将整盘秋葵端过来,月华跟前也是堆满了菜肴的,没有空着的位置,她一指那碟炸鸡:“端去给廉妃尝尝。” 原本是常凌烟讨食,如此一来,倒是像是月华施舍给她了。 旁人都幸灾乐祸,暗中讥讽窃笑。 常凌烟落了面子,还想在陌孤寒面前一争长短,自然不肯善罢甘休,咬了一口便吐出来,一摔筷子:“冷了好难吃。” 陌孤寒视若无睹,暖春一般的眼光只在月华身上打转,常凌烟脸色就有些不好看。 月华一抬手:“廉妃如今身怀有孕,吃食正是挑剔,来人呐,吩咐御膳房重新再做一份。” 她如此宽宏大量,倒是令众人委实意外,想想她出宫以前,同常凌烟两人可是争斗得你死我活,难不成果真如传言那般,她是坏了脑子,以前的恩怨全都忘记了? 陌孤寒侧脸问月华:“你还想吃什么,吩咐御膳房一同做了?” 月华摇摇头:“不用麻烦,已经吃好了。” 陌孤寒凑到她耳根下悄声道:“这里委实无趣,不若朕带你去金雀台,登高望月,把酒言欢。” 月华一听眸子便乍然一亮,闪烁出璀璨的光泽来,迫不及待地点头。 陌孤寒便在桌子下面悄生握住了她的手。 第二百八十四章 泄密 泠妃按捺不住,冲着陌孤寒端起桌上酒杯:“皇上,今夜月色正好,我们拘谨在这屋子里隔窗赏月委实无趣,不若一同去御花园里走走,也不辜负这良辰美景。” 陌孤寒已经站起身来:“朕与皇后还有些事情要办,你们自管尽兴就是。” “可今日......” 陌孤寒已经扯起月华的手扬长而去,将泠妃晾在当地,面上颇为尴尬。 常凌烟与泠妃那是唇枪舌战的死对头,见她吃了瘪,心情大好,笑得花枝乱颤:“想献殷勤都不会挑时候,好生落了脸面。” 泠妃心里气恼,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面色潮红,狠狠地剜了常凌烟一眼:“那也比某些没有自知之明的人好,想骑在皇后的头上作威作福,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别以为皇后不跟你一般见识,就代表着皇上宠你,人家那是把你当跳梁小丑,不屑一顾。” 常凌烟最恨别人将自己与月华相提并论,冷冷一笑,抚摸着自己的肚子:“本宫分量不够,自然有龙胎镇着,可不像泠妃你,都伺候了皇上这么多年了,还一直没有动静。如今皇上又将皇后接进了乾清宫,怕是以后啊,泠妃你都没有这个机会了。” 两人经常针锋相对,最能准确地捉住对方的痛处来打,一打一个准。常凌烟这一句话又激怒了泠妃,顿时有些口不择言。 “别以为自己怀了龙胎就了不起,你看皇上何曾正眼看过你一眼?给你金银赏赐又如何?看看皇上对皇后娘娘事必躬亲,那才是真正的关怀备至。当初君淑媛有孕的时候,我们可是亲眼见皇上是怎样宝贝的,一日三餐都恨不能亲手来喂,每餐膳食都小心翼翼。你再看看自己,皇上连你的烟霞殿都不进,也不知道你究竟有什么好得意的?” “你!”常凌烟气恼地站起身来,身后的嬷嬷赶紧好言相劝:“别生气,娘娘千万别生气。” 常凌烟将满肚子的火气压了又压,怎肯在嘴皮子上败下阵来? “不就是想故意惹恼本宫吗?本宫偏生就不生气。本宫就要顺顺当当地生下这个龙子,让你这个不会生蛋,注定一辈子孤苦伶仃的女人看着眼热。” 她趾高气扬地一甩头,手扶着腰:“等到那一天,你跪下来求我,我或许会开恩,给你在冷宫里留三分地。” 这话说得猖狂,姿态也摆得高傲,更何况泠妃跟了陌孤寒许多年,一直没有子嗣。她汤药吃了无数,心心念念,却又一次次失望,这就是她心里的一根刺。 泠妃今日已经薄有醉意,一怒之下,口不择言道:“那也要你有命把孩子生下来,你以为皇上会认这野种吗?” 话一出口,泠妃顿时警觉自己失言,慌忙闭上了嘴,有些慌乱。 常凌烟并未觉察,得意地掩唇一笑:“笑话呢,这孩子是皇上的龙子,皇家的血脉,皇上为何不认?泠妃娘娘这是气糊涂了?” 泠妃听她挖苦,却再也不还嘴,任凭她冰冷的讥讽的目光从脸上刮过去,忍气吞声。 常凌烟见她哑口无言,得意地一笑,当先带着自己人离席而去。 慈安宫里,林嬷嬷给太皇太后端来一盏醒酒汤,慢慢地喝下去,沁出一身汗,脑子仍旧有些不适。 太皇太后放下碗,林嬷嬷接在手里,转身欲走,被她叫住了。 “差个人去看看常凌烟,让她早些去歇着,别跟一堆争宠的女人在一堆儿瞎掺合。” 林嬷嬷转过身子:“您老人家放心就是,宴席已经散了,廉妃娘娘回宫歇着了。” “怎么散了这么早?”太皇太后漫不经心地道。 “听说是皇上带着皇后早早离席了,廉妃娘娘和泠妃吵了两句,就不欢而散了。” “这凌烟真是不让人省心,气量就不能大些,好歹也是有了身孕了,跟泠妃有什么好计较的?” “这事儿啊,的确是廉妃娘娘挑起来的,但是那泠妃说话太难听,也怪不得廉妃娘娘气恼。”林嬷嬷轻哼一声学舌道。 太皇太后微微一挑眉:“说什么了?” 林嬷嬷当即便将听来的话学了一遍:“您说,这都是说的什么蠢话?” 太皇太后却是面色大变,一惊而起:“泠妃当时果真是这样说的?” 林嬷嬷有些纳罕:“是啊,传话的人就是这样学的,泠妃也恁大胆,这种话能胡说八道么?难怪廉妃娘娘再怎么讥讽挖苦都不敢还嘴。” 太皇太后一拍炕桌:“怕是要坏事!” “怎么了?”林嬷嬷觉得莫名其妙。 太皇太后手扶着额头,眉头紧蹙:“泠妃这话可不是空穴来风啊!” 林嬷嬷仔细咂摸太皇太后话里的意思,也猛然抬起头来:“您老人家是说皇上......” “当初月华侍寝,太后就急得上蹿下跳,暗中做手脚,想方设法不让月华有孕。凌烟得宠以后,太后和泠妃更是多少次在皇上跟前折腾。可是常凌烟有了身孕以后,太后都没什么反应,泠妃那里也偃旗息鼓,不再咄咄逼人地跟凌烟争。 哀家一直就奇怪,觉得反常。如此看来,定然是皇上在太后跟前说了什么。什么叫‘你能有命把孩子生下来’?‘你以为皇上会认这野种吗’又是什么意思?你不觉得不是一时气言吗?” 林嬷嬷愣怔在原地,手里的汤碗都有些发颤:“皇上是有那样的心思了?” “不错!”太皇太后一捶炕桌:“这分明就是泠妃到太后跟前苦闹,太后无奈之下就将口风透露给了泠妃,泠妃一时气恨,口不择言,所以顺嘴说了出来。皇上看来是容不下我们常家了,皇上想要动手了!” “怎么会,怎么会?”林嬷嬷仍旧有些难以置信:“如今皇后和廉妃都这样得宠,兴许只是一时搪塞之言,或者是廉妃娘娘一时糊涂,做了什么错事,皇上有意降罪?” “若是果真如此,他一直按兵不动,还对常凌烟虚与委蛇,又是在忌惮什么?” “皇上......总不能一直都是在逢场作戏吧?” “对常凌烟是逢场作戏,对于她褚月华,两人是一起做戏给哀家看!褚月华是否真的失忆还有待商榷。” “我们已经用两个宫娥试过那药,都很灵验。咱的人也亲眼见到皇后服下了那药啊?” “其中肯定是哪里出了差错,我们不知道而已。不行,赶紧差寿喜到皇上跟前打听打听,看看皇上这一阵子,究竟在忙些什么?他经常跟褚慕白,邵子卿几人在御书房里商议什么事情?还有,把常凌烟给哀家传唤过来,哀家要问问,这空穴来风究竟是来自何处?” 事关重大,林嬷嬷也慌乱了手脚,片刻不敢耽搁,应声立即吩咐下去,不多时常凌烟便由宫人搀扶着进了慈安宫。 她换了一身常服,也卸下了满头簪环,明显是已经歇下了。 一进门,太皇太后便立即屏退了她身边伺候的宫人,一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凝重在殿内铺展开。 “过来,”太皇太后朝着她招招手,厉色道:“跪下!” 常凌烟见她满脸凝重,以为自己做了什么错事,残留的一点睡意顿时消弭无踪。满心忐忑地蹭到跟前,战战兢兢地跪下去。 “是不是......凌烟又惹您生气了?” 太皇太后看见她,气就不打一处来:“今晚中秋宴上究竟怎么回事?” 常凌烟一缩肩膀:“凌烟只是......只是一时贪馋,也没有说什么过分的话。” “抬起头来!”太皇太后猛然厉声道:“哀家问你,你要老老实实地回答,不可以有半句谎言!” “是是是!”常凌烟一迭声道。 “你可曾做过什么对不起皇上的事情?” 常凌烟莫名其妙:“对不起皇上?什么事情?” “泠妃为何会骂你肚子里的孩子是野种?” 太皇太后声色俱厉地责问,凌厉阴狠的目光一直紧盯着她的脸。 常凌烟半晌方才回味过来她话里的含义,不由大惊失色:“怎么会?太皇太后,凌烟对皇上的一片心思您是知道的,我怎么可能做出那种水性杨花的事情?泠妃那是记恨凌烟,所以胡说八道,您可不能当真呐!” “当真?”太皇太后疑惑地问。 “若有半句谎言,天打雷劈!”常凌烟信誓旦旦。 太皇太后疑惑地思忖片刻:“你确定你肚子里的孩子就是皇上的?” 常凌烟忙不迭地点头:“自始至终只有皇上召幸过凌烟,自然是皇上的。” 她的话驳斥了太皇太后的论断,令太皇天后有些将信将疑。 “难道就没有任何反常之处?”她犹自不太死心。 常凌烟思虑片刻,其实心里也一直有些许疑虑,不过这些事情在褚月华面前耀武扬威地炫耀尚可,在太皇太后跟前就有些难以启齿。 更何况,太皇太后的表情令她满心畏惧,她力证自己的清白还来不及,哪里还敢往自己身上泼脏水,招惹太皇太后责骂? 因此,她立即下定决心,斩钉截铁道:“皇上疼宠凌烟,那些时日日日临幸,能有什么反常?” 太皇太后暗自长吁一口气,冲着她无力地挥挥手:“回去吧。” 第二百八十五章 缠绵金雀台 话音刚落,就听到外面院子里有轻微的脚步声,然后有人压低了声音说话:“寿喜公公?” 太皇太后面色一凜,与林嬷嬷对视一眼,林嬷嬷立即扭身两步上前,一把打开了房门,身形利落,裹夹着一阵疾风,哪里像是这般年岁婆子的腿脚? “是谁在说话?” 寿喜公公正站在院子中央,和一个小太监说话。听到她的喝问,扭过脸来 :“吵着她老人家了?” 林嬷嬷摇摇头:“还没歇着呢,就是听着好像是有事儿?” “是咱的人有事过来禀报。” 寿喜挥挥手,将那个小太监打发了,就朝着殿里走过来。 林嬷嬷点点头,侧着身子让过,寿喜撩帘儿进了里屋,冲着太皇太后行个礼。 还未张口,太皇太后就抬手制止了,命令林嬷嬷:“送廉妃回去。” 常凌烟知道她这是在避讳着自己,识趣地磕个头,就退了出去。 林嬷嬷左右扫望一眼,缓缓闭拢了屋门。太皇太后这才不急不慢地开口道:“说吧。” “启禀太皇太后,今夜皇上带着皇后到金雀台赏月去了,咱的人正好得闲,立即带过话来了。” “金雀台赏月?倒是会挑地方。”太皇太后轻叹一口气:“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当初在侯府的一句戏言倒一言成谶。” 寿喜低着头,不多嘴。 “说吧,”太皇太后眯起眼睛:“皇上这些时日老是神神秘秘的,跟邵子卿他们究竟商议什么呢?” 寿喜清清嗓子,抬眼看看太皇太后:“咱的人就是来说这件事情的,说是皇上他们最近一直在追查关于喋血堂的事情。” “喋血堂?什么名堂?”太皇太后疑惑地问。 “听说上元节那日刺杀皇上,与前些时日皇后娘娘三番两次遇险,血洗枫林一案,都跟这群亡命之徒逃不脱干系。皇上大怒,一直命褚将军暗中调查着呢?” 寿喜一边回禀,一边仔细察言观色。 “简直太大胆!”太皇太后有些气怒:“就连皇上也敢刺杀,目无王法。如今江湖上这些乱七八糟的帮派太多,是应该好生整治整治了。” “听说并不是寻常的江湖门派,”寿喜小心翼翼地插言道:“这喋血堂简直无孔不入,朝堂之上也有他们的眼线,就连皇上都一筹莫展,连点线索都没有。” “哼,蚍蜉撼树!就算是再野心勃勃,一个跳梁小丑还能翻了天不成?”太皇太后轻嗤一声:“不过这喋血堂跟皇后又有什么纠葛?为何老是朝着她下手?” 寿喜摇摇头:“这就不太清楚了,皇上他们也疑惑不解呢。” 太皇太后略一沉吟,冲着寿喜挥挥手:“天儿不早了,歇着去吧。” 寿喜躬身跪安,低着头静悄地出去,轻手轻脚掩上了房门,听脚步声逐渐远去。 林嬷嬷迫不及待地道:“如何又蹦出来一个什么喋血堂?” “听至义以前倒是提起过一次,不仅那次刺杀皇上是他们的人,就连皇后在宫外,也有两次差点被喋血堂的人劫持走,神神秘秘的,不知道是什么来头。只是这皇上把枫林一案也全都归咎到喋血堂的身上,哀家就有些想不明白了。皇后这失忆虚虚实实,究竟是真是假,就如雾里看花一般。” “可不是呢,”林嬷嬷附和道:“若是皇后娘娘没有失忆的话,对于枫林一案的缘由应该心知肚明才是,怎么会也算到什么喋血堂的头上。看来,咱们只是多虑了。” 太皇太后按按眼皮:“不行,哀家这右眼皮跳得厉害,觉得啊,不太保险,还是再试探试探皇后的好。万一这两个孩子是在跟哀家做戏,咱们也好有个周全的准备。” 林嬷嬷犹豫道:“您是说魏嬷嬷那档子事儿?” 太皇太后点点头:“这颗棋子是应该发挥她最后的作用了。如今她对月华满心亏欠,我们留着也没什么用处。” “老奴这就去安排。” “还有,通知至义一声,哀家要见他,有些事情要开始打算了。” 金雀台上,是整座紫禁城的至高点,视野开阔,整座京城尽收眼底,一览无余。 台上铺了一块绒毯,一壶琥珀美酒,两碟糕点,陌孤寒独坐毯上,自斟自饮。 今夜乃是一年中最好的时日,皎皎月光,澹澹月华,习习凉风,天公作美。 站得高,仿佛头顶的那轮玉盘触手可及,月上的桂花树,以及琼楼玉宇都若隐若现。陌孤寒把玩着手中的杯子,清凉的夜风将他的长发扬起,俯瞰着脚下的一城繁华,心中顿生万千豪气。 月华沿着石阶缓步而上,已经卸下满头簪环,青丝高绾,玉簪上的流苏随着步子轻轻如水荡漾。一身烟青色曳地裙裾款摆间,暗香盈动,随着清凉月香,在铜雀台上丝丝缕缕,若有若无。 陌孤寒回首冲着她展眉一笑,伸出骨节修长的手,月华伸过一只柔若无骨的纤纤素手,被他轻轻一拉,便流水一样坐进了他的怀里。 “妖精!”陌孤寒埋在她锁骨间低喃一声。 月华在他肩上轻拧一把,痒得“嗤嗤”笑:“我哪里来的妖气?” 陌孤寒低声闷笑:“一身气度倒是像那广寒宫里的仙子,不过仙子都是超凡脱俗,令人不敢亵渎的。而你不一样,朕见到了,只想将你压在身子下面,好生亵玩。” 一句话令月华羞窘不堪,张口便咬在他的肩上:“让你胡说八道。” 陌孤寒夸张地“嘶”了一声:“你丢下朕一个人跑下去,朕还没有找你算账,你倒放肆起来了?” 月华赶紧忙不迭地捉住他四处游走的手,连声讨饶:“适才是有正事呢。” 她一开口,还残留着适才的酒香,比陌孤寒杯子里的酒还要醇厚。 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丢掉手中杯子,就将月华压在了身子下面:“什么事情都不及朕的事情重要。” “不要!”月华慌乱地推拒:“露天之所,若是被人看到,羞死人了。” “朕在这里,谁敢上来打扰?” “万一......” 话刚说了半截,便被毫不留情地堵了回去。 陌孤寒的唇直接压下来,带着汹涌的情、潮,如饥似渴的探求,在她的唇舌里肆虐。 月华的眸子逐渐迷离起来,倒映着如银的月色,好似摇碎了一潭的月影。 玉簪掉落下来,璎珞一般的长发在绒毯上披展开,一片令人心神荡漾的凌乱。 红唇微肿,愈加亮泽,雪亮的贝齿轻咬,溢出一声难耐的莺啼。 柔滑的裙裾扬起,坦露在月色下一片如玉的润泽白皙,玲珑圆润。 陌孤寒居高临下,犹如是在惊艳一件举世无双的稀世珍品。寒星一般的眸子逐渐变得烧灼,滚烫,熊熊燃烧着肆虐过去。 月华弓起身子,像是拉满了弓弦的箭,蓄势待发。 陌孤寒指尖的力道猛然间粗暴起来,额头青筋涨起,像是要摧毁万物一般的焦灼。 月华的一只素白的纤手攀上他强劲的手臂,使了浑身的力道,将指甲几乎嵌入他的皮肉里。 “皇上!” 声音娇软柔糯,气喘吁吁,渗透着蜜糖的甜意。 “叫朕的名字。” 轻摇螓首,眉若笼烟:“孤寒。” 陌孤寒沉下身,瞬间疾风骤雨。 双足盘缠上他的腰身,青白色的绣鞋尖上,绣了一只红尾巴的蜻蜓,就像是在湖面上嬉戏一般,突兀地飞起,然后落下,轻点水面,再受惊一般地扬起透明的翅膀。 然后,那只蜻蜓果真飞起来了,滑过一道优美的弧度,掉落下去,瞬间不知所踪。 只露出一只嫩生生的尖尖玉莲,自水面下绽放出来。 也不知道,从哪里飞来一片乌云,遮掩了天上的皓月,月色朦胧起来,远处的楼宇,亭台,影影绰绰,都看不真实。 月华的眼前仿佛重新浮现出张若虚笔下的那副场景,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声,她身体里的浪潮汹涌,浮浮沉沉,澎湃间的贪婪好似要将那盏玉轮吞噬掉,再重新托起,周而复始。 此时的陌孤寒便是那滕海的蛟龙,奔腾,翻卷,肆无忌惮,扬起的浪花拍打着船舷,海岸,咆哮着席卷一切。 浪潮逐渐消退,明月高升,滟滟水波一泻千里,月光蜿蜒地盘绕着两个相拥的人影静静流淌,照射着金雀台,好像细密的雪珠在闪耀。 月色如霜,江天一色,清明无尘。 月华抬起一只嫩白的春笋玉足,慵懒道:“我的绣鞋丢了一只。” 陌孤寒哑然失笑,嗓音里仍旧残留着魅哑的味道:“一会儿朕抱你回去。” “可是别人问起来怎么说?” 身后的人又蠢蠢欲动,将头埋在她的脖颈中间,深吸一口气:“就说是被老鼠叼走了。” 月华慌乱地挣扎着坐起来,又被一把拽了回去:“别动,让朕多抱一会儿。” 手臂铁钳一样地禁锢着她,无处可逃。 “疼!”月华一声轻呼。 “疼什么?连个骨头都没有,怎么会疼?”大掌四处游走,不肯罢休。 月华一把按住他不安分的手:“有正事要说呢,别闹了。” 第二百八十六章 妾身就是诱饵 陌孤寒一声轻笑,恋恋不舍地在她颈窝间亲了一口:“再叫一声朕的名字就饶了你。” 月华摸摸发烫的脸,依旧情动,低声糯糯地叫了一声“孤寒”。 陌孤寒坐起身,一手撑着身子,一手缓缓地梳理她略有凌乱汗湿的秀发:“暂时饶过你,说吧,什么事情。” 月华神色一肃:“出事了,今日泠妃在常凌烟跟前一时失语,引起了太皇太后警觉。” 当下将两人走后,宴席之上发生的口角一五一十地同陌孤寒讲了。 陌孤寒握拳狠狠地锤了手心一下,不由懊恼:“这泠妃果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朕万千提防,不敢透露半分消息,就是害怕如此。前些时日母后不依不饶,非要打落常凌烟腹中胎儿。朕夹在中间委实为难,无可奈何便将其中缘由告诉了母后,母后方才消停。 当时还特意叮嘱过她,让她不要泄露半点风声。想必定然是廉妃有孕,泠妃气恨难消,所以母后为了劝慰她,就没有隐瞒。她这样讥讽常凌烟,太皇太后老奸巨猾,能不警觉吗?” “太皇太后连夜召见常凌烟,又计划召见常至义,定然是要开始筹谋了,皇上,情势危急,我们不能再等下去了。”月华郑重其事地道。 “若非是喋血堂,朕何须等到如今,给他常至义喘息的时间?” “那喋血堂,太皇太后根本就不知情。” “何以见得?”陌孤寒疑惑地问。 “妾身已经寻人特意试探过了,太皇太后应该并不知道喋血堂的根底。难道,是常至义私下里养的兵马,连太皇太后都不知情?” 陌孤寒摇摇头:“太皇太后老谋深算,虽然是在后宫足不出户,但是常家几位爷身边都有她的人,有什么风吹草动瞒不过她。” 两人一时间陷入静默之中,陌孤寒轻巧地把玩着月华的头发,忧心忡忡,感觉这谜团就像她的头发一般,千丝万缕。 半晌过后,月华方才疑惑道:“妾身觉得还是有这种可能,喋血堂根本就不是常至义的势力!因为,当初妾身被驱逐出宫,他根本就没有挟持妾身的必要。而且,枫林那晚,他若是派遣出喋血堂的高手来暗杀我,我根本就不可能有生路。” 陌孤寒点点头:”其实这也是我一直以来疑惑的地方。当初查证喋血堂背后势力的时候,常至义暴露得太简单。而关于喋血堂的其他线索,审问起来,却是一无所获。也有这种可能,对方是故布迷阵,将我们的怀疑转移到常至义的身上,扰乱我们的调查方向。” “我们的推论无论是否正确,颠覆常家已经是刻不容缓。” 陌孤寒踌躇满志:“万事俱备,朕如今只需要创造一个合适的契机。” “什么契机?” “师出有名的契机,能够抓住常至义的把柄,策动百官弹劾,一举打垮常家的理由。常家的势力根深蒂固,又有太皇太后背后撑腰,只要有一丝纰漏,就必然功亏一篑。我们只能成功,不能失败,迅雷不及掩耳,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朕一旦输了,可能就永远也没有第二次出手的机会。这个契机尤为重要。” 月华沉吟片刻,扬起脸来,转身面对着陌孤寒,一字一句,斩钉截铁地道:“还有什么比妾身这个诱饵更合适的呢?” “胡闹!” 陌孤寒不假思索地一声冷叱。 月华却是一本正经,望着陌孤寒的眸子,无比坚定地道:“若是常至义知道妾身并没有失忆,那么第一时间肯定就是要杀了妾身灭口。犯上之罪就足够成为擒拿他的理由。 擒贼先擒王,只要常至义敢反抗,就是谋逆,皇上就千万不要手下留情,立即就地正法。百官弹劾,人心不齐,必出纰漏。只要常至义一死,便绝对再也没有可以起死回生的机会。 而您千辛万苦搜集来的那些罪名,就足够堵住常家的悠悠之口,并且借此深究根底,彻底摧毁常家在朝堂之上的势力。 皇上,成大事不拘小节,不用拘泥于形势,这个方法更加稳妥,即便是常至义背后再有什么势力,到时候树倒猢狲散,也不会谋乱,遗祸百姓。” 月华的这个计谋无疑更胜一筹,更为稳妥。 但陌孤寒瞬间便发起怒火,尽量压低了声音:“朕已经尝过一次失去你的滋味,朕绝对不容许还有第二次。褚月华,这个办法绝对行不通,朕宁可以身涉险,也绝对不会同意你将自身为饵。” 月华摇摇头,一脸风轻云淡:“那妾身不做鱼饵,做鱼钩可好?他总不能将妾身吞吃了下去。” “任何会冒险的事情朕都不会允许。” 月华自绒毯之上站起身来,脱下仅剩的一只鞋子,扬手便自铜雀台上丢了出去。等了半晌,也没有听到回音,想是四周树木郁郁葱葱,不一定挂在了什么枝桠上。 她转过身,齐腰的长发一荡:“皇上,这两只鞋子原本就是一对儿,一只丢了,另外一只留着也没有什么用。妾身与皇上如今就好比是这两只鞋子,您舍不得妾身冒险,妾身又怎么舍得您处于这种狼虎环绕之地,夜夜焦虑?更何况,常至义原本就是月华的杀父仇人,不共戴天,杀了他为父报仇是月华义不容辞的责任。 只要我们好生谋划,妾身相信皇上一定能保护妾身全身而退。” 夜风轻漾,月华娉娉婷婷地赤足站立在金雀台边,及腰的长发和裙裾被夜风扬起,身后就是那轮皎洁的当空皓月,淡淡的月华沐浴在她身上,朦胧而圣洁,好似随时都会乘风而去,纤足踏着柔软洁白的祥云,回到那琼楼玉宇的广寒宫。 陌孤寒心中的恐慌更甚,坚定地摇头:“你是朕的女人,保护你是朕的责任,朕绝对不会让你以身涉险。更何况,宫中还有太皇太后,耳目遍地,万一走漏了一点风声,她一怒之下不知会做出怎样对你不利的事情。当初朕为了保护你,将你送出宫外,你我忍受了那么多的锥心之痛。如今,朕一样可以忍辱负重。” “可是皇上,如今您的心思败露,我们已经没有时间了。”月华淡然一笑,眸中光华流转,愈加璀璨:“更何况,月华自认在后宫里有自保的本事。月华心意已决,还请皇上成全月华的一片赤诚之心。” 陌孤寒犹豫片刻,也相跟站起身来,走到她的身后,圈住她的腰,低声呢喃道:“地上凉。” 月华就势转身勾住了陌孤寒的脖子,将脸偎在她的胸前:“皇上,你怎么都不问问妾身,是如何知道太皇太后的事情的?” 陌孤寒摇头:“以前朕说不喜欢你勾心斗角,如今才发现对你多么不公平,朕没有保护你的能力,凭什么这样要求你?无论你做了什么,对朕隐瞒了什么,那都是因为朕不够强大。 总有一天,朕会把你宠成心底希望的样子,你不用这样殚精竭虑,只消做你简简单单的皇后。整座紫禁城都是你的。到时候......你的也是朕的。” 月华踮起足尖,主动蜻蜓点水一般在陌孤寒坚毅的下巴上啄了一口。陌孤寒食髓知味,重新覆在了她的唇瓣之上,辗转反侧。 “孤寒。” 月华凑到他的耳边,低声娇语,温软绵甜。 陌孤寒将她从地上打横抱起:“这里风凉,我们回去......” 夜里,常凌烟回到自己的烟霞殿,听闻陌孤寒抛下一众妃子,与月华登上金雀台赏月饮酒,就动了肝火。再思及泠妃挑拨讥讽的那些话,还有太皇太后咄咄逼人的质问,心里就开始胡思乱想。觉得陌孤寒自从自己怀孕以后,就极少踏足自己的烟霞殿,除了几次赏赐,简直就是不闻不问。 她私下里询问宫里人,当初君淑媛有孕的时候,陌孤寒的确喜不自胜,经常守在她的跟前亲自伺候汤水。两厢对比,看着那些凉冰冰的赏赐,不能吃不能喝,甚至于内务府都有登记备案,自己花销还要斟酌一些。 女人有孕原本就是爱胡思乱想,如此一来,一整夜辗转反侧,焦虑难安,清晨时肚子就又有些隐隐作痛。 慌忙去请了太医前来诊脉,果真是一夜焦虑动了胎气,赶紧开了方子调理着,哪里敢怠慢? 差人禀报给陌孤寒知道,谁承想陌孤寒一句话就给无情地挡了回来:“朕也不懂医术,去了也是于事无补。她自己小肚鸡肠,容易生气,朕越惯越娇气。” 就连逢场作戏都不屑于了! 常凌烟听了回禀,当即就将手中的药碗狠狠地摔在了地上,怒火三丈。 宫人又忙不迭地回禀给太皇太后知道,太皇太后正为了昨夜之事焦头烂额,心里惶然,听到禀报,也只是一声冷哼:“告诉你们主子一声,她若是保不住腹中胎儿,立即卷铺盖给哀家滚到冷宫里去。天天作妖,没完没了。” 宫人见太皇太后也是一腔怒火,忙不迭地磕头退出去,不敢隐瞒,又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常凌烟知道。 常凌烟不懂,太皇太后原本那样宝贝自己腹中龙胎,缘何突然之间就这样冰冷地甩给自己一句话,也不闻不问起来?她想破脑子,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夜之间,全都变了。 她躺在床上胡思乱想,心里有些惶恐,她发现,自己如今除了这个孩子,什么都没有了。 侯府里众叛亲离,侯爷,凌睿,凌曦,乃至于廉氏如今见到她,都横眉怒目,视作仇人一般。就连她有了身孕,都没有一个人进宫来看望自己。倒是褚月华昏迷的那一段时间,常乐侯和常凌曦三番两次地守在宫外,寻褚慕白和邵子卿打探消息。 究竟自己是侯府的女儿,还是她褚月华是? 自己孤注一掷,进了宫,全都是仰仗着太皇太后,若是自己失去了陌孤寒的疼宠,太皇太后再对自己不闻不问,她常凌烟得势的时候没人巴结,进了冷宫更没有人理会! 这一切,全都是褚月华所赐,若非她回宫,今日,陌孤寒还只是她一个人的!她常凌烟日子不好过,就绝对不会让她褚月华安生! 第二百八十七章 杀死香澈的凶手 宫里的人开始忙碌秋猎的事情,妃子们量体裁衣,制作打猎所穿的短衫长靴,紧锣密鼓地开始练习射箭骑马的本领,准备在狩猎场上一展身手。 每一个人都开始忙碌起来,无暇他顾。 月华已经在这繁琐而又紧张的筹备中,嗅到了猎场上血腥的气味。 有的人以为自己手持弓箭,就是猎手,实际上身边可能就潜伏着更加凶猛的猎物,对着他虎视眈眈,计划着俘虏了当做腹中餐。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自己将成为这场狩猎中的那只鸣蝉,而陌孤寒能不能成为那只黄雀,至关重要。 所以,看似云淡风轻,漫不经心的陌孤寒心里比谁都紧张。 他送了月华一匹白色的小马,和一把精巧的弓箭,听说是韩玉初亲手设计打造,不用花费太大的气力,也不用刻意瞄准,就可以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月华极是喜欢,爱不释手,收拢起来,从不拿出来张扬。 陌孤寒还送了她一样稀罕物件,是一对白色的珍珠耳环。 耳环不稀罕,稀罕的是皇后没有耳孔,那对坠子是卡在耳垂上的,轻轻一按,便夹住了,力道不大不小,正正好。 月华没有耳孔,一直都遗憾不能像别人那样戴耳环,如今戴上这对坠子,一行一动,也会叮铃作响,滑过一道道温润的流光。 陌孤寒对于月华的宠爱,大家是有目共睹的,这份疼宠,整座紫禁城里的女人都在艳羡,恨不能取而代之。 泠妃等人将满腔的怨气都随着射出的弓箭,扎进不远处的箭靶里,一支又一支,绵延不断。 怀恩陪月华坐着饮茶,对此并不热衷。 常凌烟扶着腰拿腔作势地过来,看几人练得热火朝天,冷冷地讥讽:“都歇着吧,费这些功夫做什么?纵然能百步穿杨,又有谁欣赏?” 泠妃觉得,如今鹤妃总算是改掉了毒舌的毛病,又换成了常凌烟,每次只要见到她,就像一只苍蝇一般,没完没了地恶心人。 但是她自从上次中秋宴上失言之后,自己就有了教训,说话的时候注意了许多。 “劝你还是离这里远些,都是些二把刀的功夫,万一弓箭不长眼,失了准头,招呼到你的身上,哭都来不及。” 常凌烟护着肚子,撇撇嘴:“说的倒是呢,你们又没有人家皇后娘娘那样好的弓箭,专门由韩状元亲手打造,不用瞄准就能百发百中。本宫是要小心一些。” 她含沙射影地诋毁月华,怀恩就有些鄙夷,学着她撇撇嘴:“好大的酸气。” 月华抿抿唇:“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一直都是这个样子,我都习惯了。” 常凌烟见泠妃等人专注练箭,并不答理她,就转过身向着怀恩挑衅道:“兰婕妤怎么也不练练?难不成是打算相跟着皇后娘娘后面打下手了?拣点下风喝喝也不错。” 整个皇宫里谁人不知常凌烟的秉性,要是跟她较真生气,那才是跟自己过不去。但是整个皇宫就这么点地方,老是抬头不见低头见,谁也没办法。 怀恩对于她的揶揄丝毫不以为意:“皇后娘娘仁慈,跟着皇后娘娘吃香的喝辣的,的确不错。” 常凌烟不屑地冷冷一笑:“一条会摇尾巴的狗。” 怀恩在宫里无亲无故,背后又没有靠山,常凌烟面对着她,从来都不会嘴下留情。 怀恩一时气结,气恼得眼圈泛红。 月华站起身来:“常凌烟,本宫奉劝你,还是给你腹中的孩子积点口德,莫惹得人神共愤。” 常凌烟愈加跋扈,得意地笑:“皇后娘娘倒是积德了,怎么跟了皇上这么久,连个身孕都没有?” 月华懒得与她计较,扯住怀恩的手:“我们走。” “着什么急呢?”常凌烟叫住转身欲走的月华:“有一件事情,一直忘了告诉皇后娘娘。当初凌烟初承皇恩,还是多亏了你身边的魏嬷嬷照应呢?皇后还记得吗?” 这是赤、裸裸的挑衅。 月华顿住脚步,一言不发。 正在练习射弓的几个人闻听常凌烟的话,都放下了手中的弓箭,扭身看过来,幸灾乐祸,等着看好戏。 当初她设计爬上陌孤寒的床,在宫里早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但是却被传扬出不同的版本来,每一个都不一样。但是有一点大家都心知肚明,肯定是清秋宫里出了叛徒,否则常凌烟怎么可能轻易得手? 但是,当初谁都没有想到,这个人会是魏嬷嬷,月华带进宫的老人。后来,月华离开清秋宫,带走香沉,与魏嬷嬷反目成仇,人们心里都多少明白了什么。今天从常凌烟的嘴里亲口说出来,全都兴奋地双眼冒光,支楞起耳朵等待下文。 月华沉默不语,常凌烟继续道:“看来皇后是果真忘了?” 月华淡然一笑,头也不回:“有些事情,忘了就好,何必较真呢?” “若是,凌烟告诉你,魏嬷嬷还做过许多对不起你的事情呢?” “本宫都知道,不用廉妃你来提醒。” 依旧说得虚虚实实,令人琢磨不透, 常凌烟依旧笑得更加得意:“有一件事情,凌烟保证,皇后娘娘一定不知道。” 月华脚下不停,显然并无兴趣。 常凌烟待她走出数丈远,方才一声狞笑:“你知道香澈究竟是怎么死的吗?” 月华猛然转过身来。 “你一直以为是我害死的是吗?” 旧事重提,月华的眼睛里已经迸射出无法压抑的恨意。 常凌烟哈哈大笑:“你冤枉我和我母亲,甚至闯进侯府里一通打砸,诬赖说是因为我欺凌了香澈,她才一时想不开自杀,跟我好似宿世仇敌一样恨了我这么久。今天,我就告诉你,褚月华,真正杀死香澈的人是谁!” 月华浑身都开始抑制不住地颤抖,指甲深深地嵌入手心里,丝毫不觉痛楚。 “是谁?” 两个字艰难地从她牙缝里挤出来,她的心里已经隐隐约约有了不好的预感。 “你好像害怕了?” 常凌烟悠闲地踱步到她的跟前,嘲讽道。 “因为,你自己的心里已经有了答案。那天,是谁和香澈留在家里,你记得清清楚楚。” 答案已经呼之欲出,那三个字在月华的舌尖打了一个转,几乎就脱口而出。 魏嬷嬷! 不可能的,怎么会是她? 一个人要残忍到什么程度,才会对自己相依为命了许多年的亲人下手? 无缘无故,香澈那样乖巧单纯,是不可能招惹了魏嬷嬷的! “究竟是谁?”她艰涩地问道。 常凌烟疑惑地上下打量她,然后了然一笑:“你自己已经心知肚明。褚月华,所有的事情你全都记得,你根本就没有失忆。你或许言语上可以遮掩,但是,你的神情出卖了你。” 月华牵强一笑,略带讥讽:“你已经提前给出了我答案,还用我猜度吗?我只是难以置信!” 一旁的怀恩惊诧地瞪圆了眼睛,后知后觉道:“天呐,是魏嬷嬷?” 举座皆惊! 常凌烟离月华很近,一股浓腻的脂粉气味令月华极是反感,她后退一步,冷冷地望着她:“不可能的,你在胡说八道。” 常凌烟惋惜地叹息一声:“真是可怜,原来皇后真的是傻了,才会说出这样愚蠢的反驳的话。你怎么会容忍杀死香澈的杀人凶手,继续留在身边照顾自己呢?你这是想逃避真相吗?” 月华身子一颤:“真的是她?” 常凌烟点点头:“你的反应竟然跟我是一样的,当初我知道这个真相的时候,也是这样震惊呢。” “不可能!”月华仍旧斩钉截铁:“魏嬷嬷怎么可能做出这样残暴狠毒的事情?” “当然是为了让你进宫了。就是为了让你将我们恨之入骨,逼出你骨子里的狠劲,那样,你就会心甘情愿地进宫为后。不将你逼得走投无路,你如何会乖乖地听从安排?所以说,褚月华,为了你进宫,别人同样也是不择手段,你不比我高尚许多。” 月华此时,仍旧还呆愣着反应不过来,就是为了让她进宫,魏嬷嬷竟然狠心杀害了朝夕相处的香澈,处心积虑地挑拨起自己和常凌烟的矛盾,然后逼着自己一步步踏进太皇太后所设的陷阱里,乖乖地听从她们的安排。 上次质问她的时候,见她吞吞吐吐,心里便疑心还有事情瞒着自己,哪里想到,竟然会是这样残酷的内情。 怀恩搀扶着她,她几乎将全身的气力都靠在她的身上,整个人仿佛虚脱了一般。 娘娘!”怀恩觉得她手脚冰凉,整个身子好像都在颤抖,不由慌了手脚。 月华咬牙硬撑着站起身来,艰难地迈动步子:“我们走!” 她看到,魏嬷嬷正面色苍白地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满是呆愣。 这些时日以来,她都在尽心尽力地照顾自己,无微不至。 月华想,如果不是常凌烟的事情,或许,她会彻彻底底地原谅她,将她重新当做自己最为尊敬的长者。 每一个人都会犯错,就连她褚月华也不例外。如果魏嬷嬷能够幡然悔悟,一心一意地对自己,那么,她就果真忘记以前的事情,将她留在身边。 如今,不可能了。 香澈原本就是扎进她心底难忘的痛楚,如今,连根拔起,鲜血淋漓。 月华从她的身边走过去,魏嬷嬷低声啜泣:“娘娘。” 月华恨得咬牙切齿,看也不想看她一眼。她恨不能歇斯底里地冲着她甩上几个耳光,大声地责骂,拷问她的良心。但是她害怕,自己一时口不择言,会不经意间说出什么话。 这笔账,总有清算的日子。 而且,已经不远。 第二百八十八章 龙袍 月华被自己身边的人出卖算计,这在后宫里可以说是掀起了一阵不小的浪潮。没有什么比让自己最为亲近的人出卖更为打脸的了。 许多人幸灾乐祸,更多的人鄙夷魏嬷嬷的行径。当初常凌烟的事情重新被翻腾出来津津乐道。 月华躺在乾清宫里,眼睛直盯着帐顶,拼命咽下一次次涌上来的酸涩,心里就如拉锯一般撕扯。 魏嬷嬷不仅害死了香澈,若是当初没有她与常凌烟串通,可能自己就不会离开紫禁城,香沉与初九他们也不会惨死。 我不杀伯仁,但伯仁因我而死。 月华心里一直都很愧疚,她们都是为了自己而死。 今天,香澈惨死的真相,令她这份愧疚又加深了许多。 心里一直有念头在拼命叫嚣:“杀了她,杀了她为香澈报仇!” 她的手抬起又放下,如是反复。 魏嬷嬷不是寻常的奴才,她是自己的长辈,自己相依为命了这么多年的亲人。虽然心里恨极,但是让月华将锋利的刀子直接捅进她的胸膛,月华下不得手。 魏嬷嬷一直跪在大殿门口。有人来人往,皆鄙夷地看着她,不时有人悄悄地朝她吐一口口水。 她花白的头发在秋风里显得凌乱,就像是一蓬杂草。 玉书走出去,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还有脸面跪在这里?” 魏嬷嬷沉默着不说话。 “难不成你还奢望着皇后娘娘能饶恕你吗?你应该去找你真正的主子去,向着她摇尾乞怜,让她保住你这条狗命。” 玉书说话毫不客气,冷冷地讥讽挖苦。 魏嬷嬷的眼角有眼泪涌出来,浑浊的颜色。她的嘴唇抑制不住地抖动,整个人看起来好像风烛残年,颤颤巍巍。 “我不奢求皇后娘娘饶恕,只是想恕罪。” “恕罪?”玉书怒极而笑:“你一身的罪孽,你以为跪在这里就能赎清吗?我要是你,早就一头撞死在这里,以命偿命了。” “我的命不值钱,死不足惜,可是,我还不想死。” 玉书“呸”了一声,扭过身去:“说到底还不是贪生怕死,与你说话都觉得脏了我的嘴。” 三步并作两步回了乾清宫。 魏嬷嬷默然不语,跪在原地呆若泥塑。 远处,林嬷嬷眯眼一声冷笑,抿抿自己的发鬓,扭身回了慈安宫。 太皇太后正在上香,极为虔诚地冲着佛龛正中的玉雕观音像拜了再拜。 观音慈眉善目,凤目微垂,一副悲天悯人之相。 太皇太后将手里的三柱香极为小心翼翼地插进香炉之中,双手合十,默念片刻,然后退后三步,一直站在那里,全神贯注地盯着香头看。 林嬷嬷不敢打扰,静悄地掩上了房门。她知道太皇太后的规矩。她自己心里有一套看香头辨吉凶的方法,每次这样专心致志而又虔诚,那就是她心里有难以抉择的事情了。 香烟缭绕,忽明忽暗,空气里弥漫起一股檀香的味道。 太皇太后忽然开口道:“林慧,你来看看。” 林嬷嬷上前两步:“您老人家有什么吩咐?” 太皇太后幽幽地道:“为什么哀家看着今日观音大士的唇角是向下的,一副悲色?” 林嬷嬷抬头,看那尊玉雕观音唇线紧抿,唇角微微勾起,犹如丹青白描的神来之笔,流畅,柔婉,而又不失圆润。 那笑风轻云淡,有世间万物了然于胸的从容淡泊。 她摇摇头:“佛有无量相,《楞严经》说:随众生心,应所知量。这菩萨玉雕的终究只是个皮相,您老人家多心了。” 太皇太后抚抚心口,轻叹一口气:“总是觉得这心是虚的,空落落的,踏实不下来。” “您老人家这两天一直没有休息好的缘故吧?” 太皇太后转身在榻上坐下,低垂下眼皮,伸指揉揉眉心:“凌烟怎么说的?试探着怎么样?” “廉妃娘娘说了,没发现有什么异样,皇后娘娘不过就是明显激动点而已。” 太皇太后一声不屑冷哼:“她那样蠢笨,果真是指望不上。” “兴许就是您老人家多心了吧?忘忧可是没有解药的,就算是邵相医术高明,也诊断不出。” “呵呵,她常凌烟就连自己肚子里的孩子究竟是谁的都不知道,你还能指望她试探出什么来?” 林嬷嬷顿时哑口无言。 “真没想到啊,小皇帝竟然跟哀家玩了这么一手瞒天过海。哀家都被他蒙在鼓里了。” “敬事房里......” “敬事房里的人也不知道。”太皇太后笃定地道:“他第一次真正临幸凌烟的时候,你忘记了那排场?另辟幽室,铺陈焚香,当时泠妃等人还颇为艳羡来着,常凌烟也为此沾沾自喜。可是你想,以往他宠幸哪个妃子不是像吃家常便饭一般,何曾这样上心过?定然是那个房间有机关。” “可是你说,这,廉妃娘娘被宠幸了这么多次,怎么就可能没有觉察一点古怪?即便是如太医鉴定的那般,那香中掺杂了少量的***粉,那也不至于瞒得密不透风啊?”林嬷嬷“啧啧”叹道。 “她满心满眼的都是皇帝,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对他可谓言听计从,早就晕了头了。要不是哀家疑心追问下去,得知她每次进房间的时候都被蒙了眼睛,就连哀家都难以置信。那个蠢货竟然还一口咬定,临幸自己的就是皇上。” “皇上这心思也太深沉了。” 太皇太后轻叹一口气:“哀家一直以为自己是操纵木偶的那个人,可是没想到,一直以来,哀家都是在被他当猴耍!” “皇上若是不喜欢廉妃娘娘,尽管拒绝了就是,这样处心积虑的,何苦呢?就是为了给皇后娘娘出一口气?” “可不止如此,他那时候分明就是已经生了异心,分明为了稳住哀家,他好背后筹谋。就连送月华出宫,怕都是假的。” 林嬷嬷有些瞠目结舌:“如此说来,他一直都在提防我们?” 太皇太后笃定地点点头。 林嬷嬷越想越惊骇,能够瞒得过老姜弥辣的太皇太后,怎么可能? 她后知后觉地相信了太皇太后的推断:“皇后失忆难不成也果真是假的?那就太可怕了。” 太皇太后讥讽一笑:“哀家问你,魏嬷嬷现在怎样了?” “还在乾清宫门口跪着呢,皇后还没有决定如何处置。” “那就是了,哀家可以肯定,皇后就是装的,毋庸置疑。” “为什么?”林嬷嬷疑惑不解地问。 “哀家问你,如果你是皇后,你会怎样处置魏嬷嬷?” “还用说吗?一命抵一命,立即处死,给那个叫做香澈的丫头报仇,也以儆效尤,不就一了百了了?”林嬷嬷不假思索地道。 “你说的这样轻巧,那是因为,魏嬷嬷对于你而言,无足轻重,所以你不用犹豫片刻。” 林嬷嬷一愣,然后半晌方才回味过来太皇太后话里的意思:“您是说,皇后迟迟没有舍得对魏嬷嬷下手,那是因为她还在顾念着旧日情分?” 太皇太后意味深长地点点头:“所以说,褚月华自始至终还记得当年的情分,她压根就什么也没有忘!你以为哀家让常凌烟吐露这件事情,就是为了套问褚月华的话吗?那样岂不得不偿失?哀家就是要看看,她褚月华如何处置她?看她还怎么跟哀家装下去?” “那......那如今......” 太皇太后不过略一沉吟,站起身,走到佛龛跟前,轻轻地扳动旁边的烛台,“扎扎”连声,佛龛下露出一方尺余方寸的暗格来。 她伸手从里面拿出一个黄皮包袱,转身递给林嬷嬷。 “去交给至义,他自然就全都明白了。” 林嬷嬷将信将疑地接在手里,包袱里沉甸甸的,她立即就明白了里面是什么,面色一变,惊呼出声:“龙袍和九毓冕?” 太皇太后点点头:“一年一度的秋猎马上开始了,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此乃天赐良机。” “您老真的决定了?” “哀家已经问过皇帝,秋猎的时候,他会将邵相留守京中,率领褚慕白等人随行护驾。邵子卿一人独木难支,不足为虑。至义已经联络好了浩王,到时候浩王会寻借口留在京中,助哀家一臂之力。 只要陌孤寒离京,立即大开宫门,解救出翰林别院里被软禁的世子,掌控整个京城。围场那里,至义也自有妙计。” 林嬷嬷握着包袱的手情不自禁地紧了紧:“皇上那里会不会也有准备?” “即便是有准备,也要有命回京才可以。”太皇太后冷声道。 林嬷嬷见她踌躇满志,一脸的势在必得,也就不敢多言,恭声应命。 “还有,寻人看住常凌烟,不要让她踏出烟霞殿半步,免得坏事。” 林嬷嬷皆应下,觉得心里开始忐忑。扭头去看佛龛里的玉雕观音,缭绕不绝的香烟里,模模糊糊地也生了幻像,觉得观音大士的唇角缓缓勾起,那抹悲天悯人的笑意化作讥讽与嘲弄。 她的脚下一个趔趄,被门槛绊了一脚,手里的包袱差点就脱手而出。 第二百八十九章 围场狩猎 今年的秋猎虽然仍旧是在东北部的木兰围场进行,但是较起往年来,尤其隆重。 先帝在位的时候,每年秋狝会至这里,那里森林草原交错相连,浑然一体,野果飘香,猎物繁多。先帝借此水草肥美之地,进行操练,登高可俯瞰军队的浑厚与威武。 陌孤寒对于那样的场景极其向往,但是他说自己自从登基之后,战战兢兢,无时无刻不自危自省,从来不敢兴师动众地远离京城。所以,近处的南苑,就是他的狩猎之所。 帝王出行,旌旗蔽日,万军拥护,千马嘶鸣。声声呜咽的号角响起,连绵不绝,直悍云霄。 陌孤寒一袭紫色腾龙紧袖华服,脚蹬黑色麒麟朝靴,头束紫玉黄金冠,威风凛凛地骑在马上,心中顿生慷慨豪情。 他的千娇百媚们一扫弱柳扶风的娇娇怯怯,拒绝了车轿凤辇,娴熟地坠镫上马,姹紫嫣红的戎装简服,将他众星捧月一般围拢在中间。 陌孤寒向着月华伸出手:“要不要和朕同乘一骑?” 月华骑在白马之上,一身飒爽劲装,身后背着那把精巧的弓弩,意气风发地摇头:“若是马都骑不好,妾身还去围场凑什么热闹?” 陌孤寒一声朗笑:“可莫逞强,到时候到了猎场,浑身骨头全都散了架子,叫苦不迭,丢了颜面。” 月华笑嗔着看他一眼,低声问道:“不是说好邵子卿留守京城么?如何也跟来了?” 陌孤寒莫测高深地一笑:“你猜?” 月华撇撇嘴:“笑得好似狐狸一般狡猾。是不是将辰王留在了京城,邵相不过是虚晃一枪,想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陌孤寒暗中朝着月华竖竖拇指,悄声耳语:“邵相不是太皇太后的对手,相较之下,辰王比谁都了解太皇太后,乃是最合适的不二人选。” “为什么不让邵子卿也留下?不是胜算更为多些?”月华委婉建议。 “那是因为,有他们负责保护你的安全,朕更为放心。朕不知道常至义他们的计划究竟是怎样部署的,到时候一旦有事,瞬息万变,朕不想将你一人置于群敌环伺之中。褚慕白与邵子卿乃是朕最为信任的两个人,一旦朕远离你的身边,有他们在,朕才会放心。”陌孤寒斩钉截铁地低声道。 “皇上!”月华神色一凜:“您偏离了方向,京城才是重中之重!必须要守住根本!妾身一人的安危算得了什么?再而言之,辰王自己留守京城......” 陌孤寒摇摇头,冲着她使了一个眼色,示意身边人多眼杂,不太适合谈论这些。 “你尽管放心就是,朕自有计较。” 月华见他好似胸有成竹,想想他为了今天,已经未雨绸缪了许多年,朝堂上的局势定然是比自己看得清楚,便不再多言。 马队后面就是车轿御辇,妃子们也只是一时新鲜,哪里禁得住长途颠簸?不过是出了京城便叫苦连天,全都回到车轿里闭目养息。 秋猎的队伍浩浩荡荡地离开紫禁城,一路出了京城,直奔木兰围场。 慈安宫里,太皇太后慢慢地走出慈安宫,登高远眺着队伍逐渐消失的方向,叹一口气。“林嬷嬷,按照我们提前预定好的计划开始吧。” 林嬷嬷站着不动:“您老人家难道就不再考虑考虑了?” 秋风猎猎地扬起她银白的头发,吹得头皮有些疼:“但凡还有一条退路,哀家也不愿意兵戎相见。皇帝那是哀家一手栽培起来的,不是亲孙子,但是在哀家的心里,也跟亲孙子没有什么两样了。这就跟亲手毁掉自己的心血是一样的感触,哀家也舍不得。” “可是,您老人家若是踏出这一步,也就真的没有退路了。”林嬷嬷继续劝慰道。 太皇太后已经不再清明的眸子里,缓缓滑下两滴浑浊的老泪。她的嘴唇有些哆嗦,颤颤巍巍,就像是风中飘摇的烛火。 “自作孽,不可活。哀家如今真切地感受到了当初月华母亲那份刀割油煎的两难挣扎。一边是娘家的子孙性命,一边是夫家的江山社稷,哀家一样都难以割舍。这个办法,是为两全。” 林嬷嬷一时沉默。 “林嬷嬷,你是不是觉得哀家做错了?” 林嬷嬷摇摇头:“老奴跟了您老人家几十年了,您老人家步步为营,几十年来从来没有错过一次。老奴只是想给您多一点思考的时间。” 太皇太后抬头看看天,紫禁城的天,方方正正的,压在紫禁城上方,严丝合缝,好像,天下也就这么大了。 她悠悠地叹了一口气:“林嬷嬷,你年纪越大,胆子越小,说话也越发谨慎了。年轻的时候,还曾跟哀家呛着说两句,现在啊,处处看哀家脸色,顺着哀家的心意,哪怕,你觉得有些事情欠妥,也不肯轻易出口了。” 林嬷嬷诚惶诚恐:“老奴是如今愈发地敬佩太皇太后了,觉得您的话那就是真理。” 太皇太后苦笑一声:“当初,哀家选褚月华进宫,你就劝过哀家,害怕当初苍耳山的事情败露。哀家那时过于自信,觉得运筹帷幄,整个长安的江山都在哀家手心里攥着。没想到如今养虎为患,自食苦果啊。” “您老大可不必内疚,皇上早就有这样心思,不过皇后娘娘是个***罢了。” 太皇太后点点头:“其实,当初哀家舍弃了褚月华,将常凌烟接进宫里来,你就跟哀家意见相左,明里暗里提醒过哀家几次。若非是那次之后,褚月华与哀家反目,后来的事情就不会发生,月华依旧盛宠,那么,常家总是会有一条退路的。是哀家顾忌自己的身子,过于心急了。” 林嬷嬷见她满脸伤感,忙不迭地劝慰道:“如今,不是一切还没有定局么?我们还有翻身的机会。” 太皇太后黯然转过身子,深深地叹息一声:“胜败在此一举,也只能放手一搏了。准备行动吧。” “翰林书院里其他的世子爷怎么办?” “风声不要走露出去,世子们暂时还留在书院里,我们只需要掌控了书院就好。” “太后娘娘那里?” “暂时软禁,让寿喜差人好生守着,那是我们的最后一张底牌。” 林嬷嬷躬身退下去。太皇太后手里拄着寿星拐杖,步履已经略有蹒跚。 慈安宫的大门在她身后缓缓地闭合。 紫禁城上方的天,被一片乌云笼罩,阴沉沉地压下来,有些狰狞。 木兰围场。 朝廷的军队驻扎在行宫,略作休整之后,狩猎便开始隆重地拉开了序幕。 清晨的阳光喷薄而出,瞬间霞光万道,繁茂林海里开始有鸟雀欢唱。广袤的草原里,此起彼伏的汹涌草海中,麋鹿雉兔黄羊等悠闲地踱步,丝毫还没有觉察到危险的临近。 大军包围了整个围场,四周黄旗猎猎,上面绣着的紫色金龙若隐若现,犹如腾云驾雾一般。 头戴鹿角和面具的士兵,隐藏在浓密的草木间,吹响了口中的木哨,骑兵开始策马奔腾,大声吆喝着,驱赶着草原上的麋鹿黄羊,向着草场中央的位置靠拢。 原本平静安然的草原瞬间开始喧嚣起来,马蹄声疾,风声猎猎,肥硕的麋鹿雉兔等猎物惊慌失措地向着人群聚拢过来。 陌孤寒偷偷地捏捏月华的手心:“杀戮马上就要开始了,怕不怕?” 月华也压低了声音,一脸的风轻云淡,可是手心微微沁出的汗,出卖了她心里的惊慌:“妾身愿意助皇上逐鹿中原,悍然无畏。” 陌孤寒手下的劲道略微大了一些:“自己一切小心。” 月华微微颔首:“妾身等着皇上赏的庆功酒。” “好!” 陌孤寒搭弓引箭,瞄准一马当先奔驰过来的鹿群首领,一箭疾如流星,正中雄鹿头心,透骨而入。 雄鹿轰然倒地,只挣扎了两下,便再也悄无声息。 第一箭射出,预示着今年的秋猎开始,一时间,跃跃欲试的大臣,妃子,王孙贵子,皆按捺不住,急着一展身手。 一场血腥的杀戮开始,动物的悲鸣声,和惊慌失措的惨叫,令人群情绪激昂,在一望无垠的草原碧甸上策马奔腾,手中弓箭毫不留情地激射而出,伴随着胜利者的欢呼雀跃。 碧绿的草原上绽开一朵朵猩红的血花,被马蹄践踏的青草气味混合着血腥的味道弥漫开来。 猎场之上最为得意的,便是当初驰骋沙场的武将们,骑射乃是他们的拿手绝技,此时便将这围场当做奋勇杀敌的战场,意气风发地屠戮着毫无反抗之力的猎物,眉眼飞扬。 常至义与褚慕白两人带领着自己手下的将领,就像飙风一般席卷过去,所到之处箭无虚发,引起旁观者的惊叹。 陌孤寒对于这次狩猎许下了极高的赏赐,但凡猎物最多者,无疑就是长安王朝的勇士。 从朝阳初升,到日薄西山。 预计将会在这里进行长达半月的杀戮。 所有的人都乐此不疲,尤其是紫禁城里出来的女人们,就如同放飞的鸟雀,恨不能生了翅膀,翻越过林海去。 第二百九十章 调虎离山 夜里满载而归的狩猎人,将猎物清点过后,交给随行的御厨,将皮毛血淋淋地剥下来,开膛破肚,清洗干净。 有人将剥下来的皮毛收拾了,回京交给皮匠熟了以后,做御寒的棉衣。 泠妃与鹤妃等人洗净了沾染血腥的手,褪去猎场上嗜血的兴奋,重新变得莲花一样娇弱,望着那毫不遮掩的残忍手段,满脸的不忍,惊呼连连。 月华盯着御厨手里闪亮的尖刀,目不转睛。她在自危,并且自省。 她明白,自己要么做御厨手里的那把尖刀,要么成为刀俎下的猎物,两者只能择其一。 泠妃阴冷地笑:“这么残忍的手段,皇后娘娘好像很感兴趣?” 月华微微勾唇:“相比较起那把刀,更为残忍的,是扎在它们身上,令它们丧命的箭。本宫不比泠妃娘娘慈悲。” 泠妃适才还在吹嘘自己捕杀的猎物,顿时被驳斥得哑口无言。 篝火一堆堆点燃起来,映亮了围场的天空。 烤肉在架子上被炙烤得“吱吱”作响,油渗出来,再滴落到下面的篝火里,“噼啪”作响,爆起耀目的火星。 草原上空重新被炙烤或炖煮的肉香占领,远处有失去了伴侣的麋鹿在哀鸣, 狩猎者们围坐在篝火旁,安心地享受自己的战利品,用手中的薄刃片取烤焦的肉片,蘸着味碟,或斯文,或豪放,抛下身架,无拘无束。 酒坛的泥封被拍开,甘冽的酒香也弥漫开,甚至压过了烤肉的风头。 褚慕白与常至义抱着坛子大碗喝酒,邵子卿也眉飞色舞,喝得满面通红。 月华才发现,自己兄长什么时候起,也学会了虚与委蛇。 一骑快马绝尘而至,风风火火。 正是酒酣耳热,无人在意,仍旧推杯换盏。 朝中政务不能耽搁,每天都会有人快马将重要奏章送至行宫,交由陌孤寒批阅。 来人翻身下马,浑身大汗淋漓,好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大踏步行至陌孤寒跟前,翻身拜倒。 陌孤寒正与常至义,褚慕白一行人饮酒吃肉,面不改色地看一眼来人,仍旧端着手中酒碗。 来人神色惊慌:“启禀皇上,宫里出事了。” “什么事?”陌孤寒端碗的手稳如泰山。 “今日上午太后与廉妃娘娘不知何故,在金雀台上发生口角,双双从台阶上跌落下来,太后娘娘重伤昏迷,廉妃娘娘胎像不稳,怕是不保。” 喧嚣的人群瞬间沉默下来,就像是一瓢冷水浇进了滚开的热锅里。 酒液泼洒了陌孤寒一手,他瞬间一惊而起:“你说什么!” 士兵被他的磅礴气势吓了一跳,身子不由自主地瑟缩一下,磕磕巴巴道:“太后重伤昏迷,廉妃娘娘腹中龙子怕是也不好了。” “啪”的一声,酒碗掷在地上,残留的酒液遍洒。 “回宫!” 陌孤寒沉声呵斥。 人群终于也反应过来,纷纷放下手中酒碗。常至义与褚慕白当先站起身来,调集士兵,吩咐开拔。 陌孤寒从酒案后绕过身:“备马!” 立即有侍卫慌里慌张地去牵御马。 月华上前,柔声劝慰:“皇上别急,宫里有御医照顾,母后定然鸿福齐天,安然无恙的。” 陌孤寒心急如焚,一摆手,制止了褚慕白:“行军太慢,朕先行快马回宫,你们明日再开拔回京不迟。” 褚慕白上前一步,恭敬一拱手:“臣负责保护圣上安危,臣护送皇上。” 常至义也立即吩咐随从备马:“臣也自请护卫皇上回京。” 月华一阵心焦,忍不住便踏前一步:“皇上......” 欲言又止,她知道陌孤寒会明白自己的心思。 常至义心怀鬼胎,坚决要留在围场。 陌孤寒满脸焦灼,看也不看她一眼:“常至义邵子卿听命!” 邵子卿上前一步,两人齐齐跪倒在地:“微臣在!” “褚爱卿与朕即刻出发,连夜快马回京,你们二人负责维护百官与娘娘们安危,明日再调度大军及仪仗回京。” “微臣遵命!” 月华悬着的一颗心这才微微放松,犹自不放心,亦步亦趋:“夜黑难行,皇上一路小心。” 陌孤寒扭过头,深深地望她一眼,顾不得多言,翻身上马,立即绝尘而去。 褚慕白转身点兵点将,带着百十余侍卫,也立即上马尾随而去。 月华一直望着陌孤寒消失的方向,袖子里的手暗暗地攥紧,抿起丹唇。 常至义上前一步:“皇后娘娘您看这......” 月华转身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太后娘娘凤体有恙,我们自然不应该继续饮酒作乐,早些散了休息,明日日出之前出发回京。” 常至义恭声应“是”,立即转身吩咐下去。 泠妃颇有些扫兴,狠狠地剜了月华一眼:“你那表妹常凌烟简直就是个扫把星,压根就见不得我们好。早不生事,晚不生事,偏生就专门挑了这个时候。” “就是,”鹤妃也同仇敌忾,左右陌孤寒不在,无需遮掩:“好不容易出宫,这一路颠簸着过来,几乎散了骨头,又立即要回去,好生扫兴。” “太后娘娘可是泠妃你的亲姑母,对你一向疼爱有加,如今出了意外,你不关心也就罢了,如何竟然说出这种风凉话?”月华冷声斥责道。 “哎呀,好大的威风,”泠妃轻嗤一声:“皇上在的时候,小鸟依人一般。前脚刚走,就逞起皇后娘娘的威风来了。” 月华不过略一思忖,冲着身后士兵冷声道:“泠妃鹤妃二人对太后多有不敬,你们将她们二人押下去,看管好了,等回京交给皇上发落。” “你敢?”泠妃自持有太后撑腰,向来不把月华放在眼里,一听她要软禁自己,顿时就火冒三丈:“你凭什么?” “不凭什么,就凭本宫是皇后。”月华淡然道:“押下去。” 士兵可不论谁在紫禁城里更猖狂一些,只知道这皇后比妃子要大,更何况,身边都是褚慕白的亲信,应该偏向着谁他们心知肚明。立即照做,上前将泠妃和鹤妃二人送回居住的行宫,看押起来。 鹤妃聪明,吃亏之后一言不发,泠妃自然不服,一路喊叫。 月华无奈地揉揉眉心,如今情势这般危急,千钧一刻,泠妃非但毫无觉察,还总是喜欢无事生非。可莫一时大意,再让她节外生枝,坏了事情,还是看管起来比较稳妥。 月华回到自己居住的行宫,心不在焉,一直忐忑难安。 仇子衿悄无声息地走进来:“娘娘,今晚让子衿陪你吧?” 月华摇摇头,摩挲着手中的弓箭:“不用,你去歇下吧。” 子衿仍旧有些犹豫:“你身边连个伺候的人也没有。” 月华缓缓地扫视行宫里一眼,斩钉截铁地摇摇头,轻声道:“放心,他们都在。” 子衿知道月华所说的“他们”指的是谁,默默地退下去。 夜色逐渐地深了,行宫里的灯火一盏盏熄灭,万籁俱寂。 月华也不更衣,也不休息,就一直坐在床帐跟前,好像在等什么人。守夜的宫人好像也觉察到了空气里沉甸甸的凝重,敛气屏息,不敢多嘴。 房门终于毫无征兆地打开了,清凉的夜风席卷进来,外面浓黑的夜色里,站着一个人,一袭黑衣斗篷,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月华蓦然抬起头来,满脸的惊恐:“谁?!” “是我!” 外面的黑衣人慢慢踏进门来,缓缓摘下了头上的斗篷,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二舅父!”月华失声道。 “娘娘怎么还没有就寝?”常至义抬头冲着月华微微一笑。 月华有些慌乱,艰难地吞咽下一口唾液,抬手将散乱在鬓边的一绺秀发挽到耳后:“即便你是本宫舅父,可是这深夜里闯进本宫的寝殿,你不觉得很失礼吗?” 常至义缓缓地向着月华这里走过来,地上发出难听的“刺啦”声,是长剑拖地,剐蹭青石地的声音。 月华怫然色变:“你想做什么?” “事到如今,娘娘还有必要继续演戏吗?”常至义一声狞笑,在昏暗的烛火下格外狰狞。 “大胆!”一旁伺候的宫人壮着胆子沉声喝问。 话音刚落,那宫人就已经身首异处,血洒当场。 常至义眼睛眨都不眨,甚至于看都不看。 月华站起身来,浑身抖若筛糠:“你想杀我灭口?” “你果然并没有失忆。你和陌孤寒倒是好算计,竟然将我们一直蒙在鼓里。” 月华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颤抖着手握起那把弓箭:“你再向前一步,我就不客气了!” “哈哈!”常至义仿佛听到了这世间最为可笑的事情:“一把弓弩就想奈何我?你也太小看我了,当初我在战场上杀人如麻的时候,你还没有出生呢。” 凛冽的杀气逼人,他手中的长剑上沾染的鲜血在地上蜿蜒成狰狞的蛇行痕迹。 “你要知道,这可不是寻常的弓弩。”月华强作镇定,明显已是色厉内荏。 “呵呵,”常至义讥讽一笑:“我原本也以为韩玉初给你打造了怎样一把厉害的弓箭,今日猎场之上就已经领教过了,不过尔尔。” 月华颤抖着手搭弓射箭,箭弩还未靠近常至义就已经被轻巧斩落。 “你是自己了结还是让我动手?”常至义在她面前丈内站住,冷声问道。 第二百九十一章 将计就计 月华情不自禁地后退一步,背后已经没有退路。 “行宫里有这么多守卫,你竟然就敢明目张胆地刺杀一国之后?常至义,你好大的胆子!” “褚慕白已走,太平军群龙无首,其余的都是本官的兵马,唯我马首是瞻,本官有什么好怕的?” “邵子卿呢!”月华惊慌失措地道。 “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你指望他做什么?如今他早就在我的掌控之中。” “呵呵,即便是你能杀了我,你如何跟朝中百官交代?” “我想说什么,他们就要信什么,而且还都要言之凿凿。再而言之,这里原本就是围场,山险林密,若是守卫看管不力,闯进什么猎物来,也是有可能的事情。” 月华瞬间有些绝望,愤恨地望着常至义,生出孤注一掷的决心来:“难道权势富贵在你的心里,竟然比亲情还要重要?为此不惜杀害自己的亲人?” 常至义摇摇头:“你母亲不是我杀的,是她自己傻,非要跟着褚陵川而死。她大可以当做什么也不知道,我可以保你们娘儿俩后半生富贵。” 常至义一句话印证了月华的猜想,悲愤道:“呸!难道你害死我的父亲就没有一点愧疚吗?” “不错啊,就是我做的,褚陵川冥顽不化,只要有他在,我常家永远都不可能掌控长安兵马,他就是一块绊脚石,本官能容得下他吗?” 常至义说得轻描淡写,好像,他杀害褚陵川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一般。 “常至义,你勾结西凉人,陷害我父亲和数千精兵将士,命丧苍耳山,你以为,杀了本宫,你就可以逃脱皇上的制裁了吗?” 常至义得意地摇摇头:“本官知道,皇帝一直在暗中搜集我的罪证,想要将我置于死地。你以为,本官今日既然敢杀你,还会害怕他陌孤寒吗?” 月华猛然心惊:“皇上?你把皇上怎样了?” “没怎样啊,不过就是派了数千精兵在半路上埋伏了刺杀他而已,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太后病重的消息是假的?” 常至义的笑声犹如夜枭一般,令人心里渗凉,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你平素那么聪明,怎么这时候反而迟钝起来了?” 月华此时,反而平静下来,望着常至义,用鄙夷的目光,好像看跳梁小丑一般。 “你这是想弑君造反?” 常至义的笑声戛然而止,一本正经道:“名不正则言不顺,本官还不想背负这千载骂名。不过,若是皇上遇刺驾崩,重新换一个傀儡皇帝倒是不错的选择。放心,等你死后,我会给你一个殉情的美名,给我们常家的历史上再添浓墨重彩的一笔。” 常至义扬起手中的剑,森寒的剑尖直指月华胸膛。 月华毫不示弱地抬起手中箭弩,满脸毫不畏惧。 “别动!否则同归于尽。” “同归于尽?那你也要有这样的本事!” 常至义剑尖一撩,便要向着月华胸前刺去。 月华不惊不慌,抬起手中弓弩,扣动扳机,只听“噗噗”连声,弓弩之上竟然射出细如牛芒的银针来,泛着诡异的蓝光。 有毒! 常至义措手不及,赶紧闪身后退,狼狈躲闪,将手中长剑舞得密不透风。 银针叮当连声,掉落在地上。 同时,他也敏锐地觉察到了不对。 月华清冷一笑,临危不惧:“韩玉初的手艺果真不是吹嘘,这只是扣动了一个按钮,让你尝尝它的厉害,若是直接扣动所有机关,万针齐发,看你还能不能躲闪开。” 常至义见她态度与适才截然不同,满脸惊骇一扫而空,不由惊惧地四处扫望一眼:“你早有准备?” “你的狼子野心早已昭然若揭,人人得尔诛之。与你为伍,自然要小心提防。”月华大义凛然道。 “说的好!” 一声沉声怒斥,犹如迅雷撕裂长空,隐含着几分丹田之气,贯穿耳膜。 月华的身子不由一震,瞬间喜出望外,猛然扭过头去。 北墙处扎扎连声,半面墙突然就倒塌下数尺见方的口子,碎石飞溅的烟尘后面,面沉似水的陌孤寒负手而立。他的身后,是几位朝堂上的肱骨之臣。 常至义仿佛见了鬼,瞠目结舌:“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陌孤寒足尖一点,便如惊鸿一般掠了进来,袍袖一拂,将月华护在身后:“难道只许你使调虎离山之计,就不许朕将计就计么?” 月华也是满脸惊讶:“皇上你没有回京?” 陌孤寒摇摇头:“离开围场赴京的乃是步尘。朕说过,不会丢下你一个人。” “你......”月华瞬间就有些哽咽,不争气地红了眼眶。 她说过,京城才是重中之重,陌孤寒竟然这样任性,不回京城统筹全局,而是选择了留在自己身边,这要冒着多大的风险? 常至义阴冷一笑:“你倒是狡猾,派遣了步尘前去代你送死。” “朕看未必吧?你半路埋伏下的人手,如今怕是已经被步尘和褚慕白等人尽数消灭了。” “好生狂妄!就凭那百十人,能活着逃出去就已经是侥幸,还想剿灭?”常至义胸有成竹道。 “朕向来不敢轻敌,可是你忘记了,这个围场紧邻着谁的地盘?” 常至义眸子骤然眯紧:“你向漠南王借兵?” “藩王的兵将也是我长安的,不是借兵,是调兵。为了避过你的耳目,朕不能调遣太平军,只能向着漠南王伸手了。” “你们早有准备?”常至义阴狠地望一眼月华:“你一直在故意套问我的话?” 月华被陌孤寒护在身后,看着他宽展的肩,心里无比踏实:“几位大人亲耳所闻,罪证确凿。你丧心病狂,恶贯满盈,今日便是你伏法之日。” 常至义阴鹜的目光缓缓扫过陌孤寒与外面的几位官员,一声冷哼:“胜败未分,你这话说得有点早。即便我成为你的阶下囚又如何?如今整座紫禁城已经在我们的掌控之中,你想回去,怕只是自投罗网。” “是吗?” 陌孤寒自鼻端一声鄙睨的轻哼:“你想杀了朕,然后改为拥立浩王为帝是吗?” 常至义心里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这种感觉令他惊恐。陌孤寒如何什么事情都知道?好像未卜先知一般,织罗了一张巨大的网,等待着自己一头扎进来,越挣扎越紧。 怎么可能?这样机密的事情他不可能知道! 常至义逐渐心安起来,他相信太皇太后的能力,整座紫禁城都是她老人家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不可能输给陌孤寒。 “是又怎样?”常至义冷冷一笑:“皇位有德者居之,浩王礼贤下士,爱民如子,同为皇子皇孙,同样可以取而代之。” “最主要的,是他的王妃乃是你常至义的女儿是吗?”陌孤寒冷冷一笑:“当初太皇太后提及这门婚事的时候,说得冠冕堂皇,朕就知道,你们早有拉拢他的心思。” “不错,浩王继位,就会立即册封我的女儿为皇后,我就是国丈。”常至义坦然承认:“太后伤重的消息只要传到围场,就说明京城里的谋划已经成功了。太皇太后已经掌控了紫禁城。皇上,大势所趋,微臣劝您还是主动禅位的好。” 陌孤寒唇角自始至终挂着一抹讥讽的冷笑,如今听常至义说话,更是忍不住笑出声来,笑声爽朗,坦然无畏:“朕看也未必吧?” “褚慕白邵子卿如今都与你随行,来了围场,京城无人可用,全都不堪一击。我就不信,你还有能翻盘的底牌。” 陌孤寒伸手接过月华手中的弓弩,漫不经心地摩挲着上面的机关:“说实话,朕很想留你一条性命,让你看看最后究竟谁输谁赢。但是,太皇太后教会我一句话,叫做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还是,直接送你一程的好。” 常至义此时有些慌乱起来,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色厉内荏道:“你别忘记了,太后还在宫里,还在太皇太后的手上,你杀了我,她们绝对不会留下太后的性命。” 陌孤寒已经抬起了手中弓弩,直接瞄准常至义:“这银针上所淬的毒药和当初褚陵川所中之毒是一种,朕特意命韩玉初给你锻造的。” 常至义将剑横在胸前,紧盯着弓弩,满脸惊慌:“你果真敢下手?” “有什么不敢的?”陌孤寒薄唇紧抿,目中是对常至义汹涌的恨意,此时,国仇家恨已经全都涌进他的脑海里,烈焰正炽:“今日就让你死个明白,邵子卿与褚慕白都离京了不错,不过京中还有辰王,你以为他果真就那般不堪一击吗?他韬光隐晦十余年,如今是时候鲲鹏振翅,鸣皋千里了。” “辰王?怎么可能?他怎么会甘心臣服于你?你就不怕他趁机也取而代之?” 常至义满脸的难以置信。 “不怕!”陌孤寒胸有成竹道:“受死吧!” 常至义缓缓抬起手中的剑,身子一个踉跄,怫然色变:“你们什么时候给我下了毒?” 月华轻巧地拽下夹在耳朵上的坠子,上面两粒莹润的珠子已经不见了踪影。 “就在适才你离我只有丈余远的时候,我捏破了上面的珠子。两颗,一粒是解药,一粒是软筋散。” 第二百九十二章 诛杀常至义 常至义握剑的手愈加吃力,脸色也逐渐变得绝望。 千算万算,没想到将自己算计进了别人的圈套,尤其这两人在他眼里,不过是胎毛未褪,乳臭未干的稚子小儿。 他不甘心,但是也已经是一败涂地。 陌孤寒果断扣动了手中的机关,一时间万针如蝗,密集地向着常至义劈头盖脸地激射而去。 常至义仓惶躲闪,强弩之末。 陌孤寒清冷一笑,接过月华递来的箭矢,利落地搭弓引箭,霎时破空而出,激射而至。 长剑“当啷”一声掉落在地上,那支箭直透常至义心口。 他踉跄后退几步,身子缓缓下跪,嘴唇噏动半晌,终究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怦然倒地。 月华一直紧绷的弦轰然断掉,她双膝一软,身子也忍不住就是一歪,被陌孤寒眼疾手快,一把搀扶住了。 “常至义谋反作乱,意图行刺皇上皇后,当场击毙,曝尸三日,以儆效尤。” 行宫殿外山呼万岁,常家一党人人自危。 陌孤寒紧紧地攥住月华的手,激动得无以复加:“我们成功了!” 陌孤寒卧薪尝胆,呕心沥血筹谋了数载,眼睁睁看着月华误会自己,痛得锥心刺骨,却又不得不亲手将她推离,佯作绝情,就是为了这一天。 月华隐忍了许久,每每想起惨死的父亲和初九香沉等人,心里就在滴血,恨不能将常至义食肉寝皮。她在太皇太后面前强颜欢笑,面对着自己的杀父仇人还要佯作恭谨,百依百顺。今日,终于一雪前耻。 月华颔首,更是热泪盈眶,声音里抑制不住地颤抖:“我父亲终于可以沉冤得雪。” 陌孤寒将她一把圈进怀里,激动得忘形。 月华伏在他的肩头,双臂紧紧揽住他的腰,恨不能将自己与他融为一体。 “幸好,朕在。” “皇上不该为了妾身返回围场,置大局而不顾。”月华感动得热泪盈眶,仍旧忍不住埋怨:“这般任性。” 陌孤寒低声笑笑:“离京的时候你不是问过朕吗?问朕如何选择让辰王单独留在京城。朕现在告诉你,对于此次事变,朕根本就没有必胜的把握。离京之前,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朕告诉辰王,朕将三万太平军全都留给他,万一朕有什么闪失,他不用犹豫,直接率领太平军击败浩王,自己登基,断然不会将我陌家的江山再落入常家手里。” 月华的手忍不住一紧,呼吸也是一滞:“可若是你我安然,辰王他......” 陌孤寒知道她话中的含义,咧咧嘴,在她耳畔悄声道:“那朕就与你浪迹天涯,做逍遥神仙去。” 月华心中焦灼,这权势富贵虽然自己看来淡如云烟,但是世人趋之若鹜,万一辰王有一丝贪念,这江山易主岂不轻而易举? “皇上就这样甘心将江山拱手与人?您大可以连夜回京,亲自掌控京中情势的!” “嘘!”陌孤寒一脸从容淡然:“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世间安得两全法,这江山万里锦绣也不及你的安然一笑。” “那妾身岂不成了千古罪人?步尘与哥哥竟然也纵容你胡闹!”月华已经开始气恼。 “朕做皇帝,坐拥江山,但是却始终困于紫禁城这囹圄之中,无法欣赏朕的河山锦绣;朕不做皇帝,江山虽然不是我的,但是我可以与你笑傲山水,尽享河山波澜壮阔,何乐而不为?” 陌孤寒的话极有道理,就像是守财奴守着一箱的元宝,一直舍不得花销,其实这元宝始终不属于他的,他只是代为保管几十年。 但是事情能想得开,与放得下不一样。 陌孤寒继续劝慰道:“更何况,是你告诉过朕,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朕相信,辰王君子风范,磊落坦荡,也绝对不会让我们失望。” 月华方才破涕为笑:“你这样分明是将责任又分给了妾身一半。” 陌孤寒拥着她爽朗大笑:“你我原本就是夫妻,自然同甘共苦,骂名也要一同承担。” 邵子卿迈步进来:“皇上,褚慕白和步尘已经直取京城,京中也有飞鸽传书,一切全都按照原定计划在进行。事不宜迟,我们是否即刻出发?” 陌孤寒扭过头来,看一眼月华,微微勾起唇角:“那就烦请夫人再委屈委屈,回京城继续做你的皇后?” 月华不好意思地抹一把眼泪,暗中拧了他一把,娇嗔地瞪他:“都什么时候了,还胡乱玩笑?” 陌孤寒一声闷哼,扭过脸已经是一本正经:“即刻拔营,星夜回京。” 仇子衿上前,铿锵奏请:“子衿恳请皇上恩准,让子衿亲帅骑兵,先行一步,到京城与褚慕白会合,助他一臂之力。” 陌孤寒意气风发地一抬手:“准奏!” 行宫生变,早已惊动起所有随驾的文武百官,震撼之余,知道京城里肯定亦是有变故,私下里议论纷纷,人心惶然。有心怀鬼胎,与常家勾结者,意图传信,却发现,行宫四周已经被全部包围,尽数戒严,哪里还能传播出一点消息? 旌旗招展,御驾浩浩荡荡地踏上归程。 陌孤寒一行人早已随着骑兵,撕裂夜色,犹如离弦之箭一般,直取京城。 清晨的京城依旧静谧而安然,京城中的百姓竟然都不知道生了变故,一如往常那般,在鸡鸣声里起床劳作。 迎着清晨的朝曦,辰王候在紫禁城门口,冲着风尘仆仆的陌孤寒与月华行跪拜大礼。 “幸臣不辱使命,恭迎皇上回宫。” 陌孤寒紧走两步,上前将辰王亲自搀扶起来,兄弟二人犹如擎天支柱的双手交握,不用言语,四目相对,万千情绪已经尽在其中。 陌孤寒给予了辰王最大的信任,将京城托付于他,将长安的存亡兴衰交付给他。 而辰王面对着滔天的诱惑,安守于臣子的本分,也并未越雷池一步。大开城门,将陌孤寒一行人迎进城中。 “辛苦你了,辰王殿下。” 月华因为先前的猜疑,心中有愧,由衷敬佩道。 辰王磊落一笑:“兄弟齐心,其利断金。臣责无旁贷。” “太皇太后呢?” “慈安宫。已经封锁了消息,她还不知道你们回京。” “好!”陌孤寒紧握他的手晃了晃,掷地有声:“今日就你我兄弟二人,一同完成父皇所托,将我陌家的江山完完全全地收回来。” 辰王亦是缓缓舒展了眉眼,长长地吐出郁结在心里十余年的闷气,铿锵有力:“好!臣这就命令宫中的人手开始收网。” 慈安宫宫门大开。 有士兵一拥而入。 慈安宫里的宫人惊慌失措地进内禀报。 太皇太后被林嬷嬷搀扶着从观音大士像前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听到动静缓缓转身,惊恐地瞪大了双眼,难以置信。 “你,你们......不是在围场狩猎吗?” 陌孤寒一步一步踏进慈安宫,唇畔噙着一抹冷笑:“皇祖母不是差人给朕送信,说是朕的母后与廉妃起了争执,自金雀台上摔落下来,受了重伤吗?” 太皇太后心里心念电转,猜测其中究竟是哪里出了纰漏?是刺杀没有成功?还是常至义兵败了?为何都没有收到一点关于围场传来的消息? 她对于自己有着充足的自信,她不相信,如此周密的计划,竟然会功败垂成。唯一的变数或许就是刺杀失败了,毕竟陌孤寒身边高手如云,逃离了埋伏未尝不可。 但是,问题是,即便是刺杀失败,自己也应该早就收到消息才是。而且,整座紫禁城已经在自己的掌控之中。陌孤寒是如何悄无声息地进了慈安宫? 整座紫禁城里极为安静,有些诡异,好像就是一座死城。平素御林军雄赳赳气昂昂的巡查的脚步声也没有。 太皇太后终于感到惊恐,觉察出了异常。 “她们,她们如今安好,安然无恙。” “喔?”陌孤寒微微挑眉:“适才朕已经去过瑞安宫了,为何不见朕母后?” “你去过瑞安宫了?皇上是什么时候回宫的?哀家如何都不知道?”太皇太后不答反问。 “自然是收到消息就星夜兼程地赶了回来。”陌孤寒若无其事道。 太皇太后佯作镇定:“只有你和月华回来了吗?随行官员呢?” 陌孤寒志得意满地笑笑:“应该回来的自然全都回来了,不该回来的,永远也回不来了。” 太皇太后的心猛然一跳,唇角抽搐,声音里罕见地带了颤抖:“皇上这话什么意思?谁不该回来?” 陌孤寒身边的月华微微一笑:“那些欺君叛国,谋逆作乱之徒,自然善恶有报,不会猖狂太久。” 太皇太后此时终于确定,常至义兵败了。 “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不用再兜圈子了。” 这位历经几十载风云变幻,泰山崩于前向来面不改色的老人在惊慌之后,终于惊魂稍定,淡然道:“你们把他怎样了?” 月华清冷一笑:“常至义叛国谋逆,当年为了一己私欲,害死我父亲以及数千精兵强将,又逼死我母亲。多年来依仗权势,党同伐异,铲除异己,祸乱朝纲,罪不可恕,还能怎样?您曾经教过月华,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自然是就地正法!不留后患!” 第二百九十三章 软禁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闻听常至义的死讯,半仰起头,缓缓合拢了眼睛。片刻过后,重新睁开,上下打量月华一眼,一声冷笑:“好!你果真是并未失忆,全都在跟哀家演戏。哀家真是教出一条白眼狼!难道,你忘记了,你自己乃是常家的女儿吗?” “不,我姓褚,是褚陵川的女儿,当你们逼死我母亲那一天起,我与常家就再也没有任何干系了。当常至义兵围枫林,意图杀害我灭口,害死香沉初九的时候,我们之间也只是剩余不共戴天的仇恨。你们争权夺势的时候,泯灭良心,摈弃亲情,如今却想拿她来束缚我?我卧薪尝胆,等待这一天已经很久,今日就是我们彻底清算的时候。” 月华心中恨极,她以为,自己应当是咬牙切齿地说出这番话,可是当话出口的时候,她却格外平静,风轻云淡,就像是娓娓道来别人的事情。 太皇太后缓缓转过身去,手中的龙头拐杖重重地敲击着地面,铿锵有力。 “清算?就凭借你们两人?你们以为,能够除掉常至义,能够进入紫禁城,就有了和哀家对抗的资本是吗?你们忘记了,常至义带领护送你们去围场的兵马,不过是三分而取一而已,半路截杀你们的人马,也不过是暗中训练的私兵。更多的兵马,还在京城,在哀家的手里。哀家只需要振臂一呼,浩王就会率兵浩浩荡荡地攻入紫禁城,取而代之。” “皇祖母大概忘记了,褚慕白的数万太平军也只动用了三千精锐之师,其他人也尽数留在京城,足可以抗衡常至义的兵马。”陌孤寒淡然道。 “太平军群龙无首,如今早已经在浩王掌控之中,皇上,你得意得太早了。” “皇祖母您觉得就凭借浩王,能斗得过辰王,掌控太平军吗?” “辰王?”太皇太后猛然转过身来,满脸难以置信:“你将兵权交由了辰王?辰王与你势同水火,怎么可能甘心听从你的调遣?皇上就不怕前狼后虎?” “我们是亲兄弟。” 陌孤寒薄唇轻启,也只是吐露出寥寥数语。 “亲兄弟?”太皇太后仰天大笑:“帝王家里向来是同根相煎,还有手足兄弟?” 陌孤寒摇摇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当我们有了共同的敌人的时候,自然会同心协力,一致对外。为了祖宗基业,为了我们陌家的江山,有何不可?” “皇上走的好一步险棋!你就不怕将江山拱手于人?难道你忘记了,你夺了辰王的皇位,辰王一直对你心存芥蒂,虎视眈眈?即便他表面与你前嫌冰释,你能确定他忠于你?” “朕今日能悄无声息地进入紫禁城,就已经是对辰王最好的证明。” “呵呵,哀家知道你们两人最近走动得密切,但是委实没有想到,皇上竟然有这样的魄力。也更没有想到,辰王竟会心甘情愿为你卖命。” “若是,朕告诉皇祖母,朕原本就是先帝选中的皇位继承人呢?辰王会不会摒弃前嫌,为朕披肝沥胆?” 太皇太后好像是听到了世间最为可笑的事情,一惊之后仰天失笑:“皇帝记性如何这般差?当年先帝可原本是想传位于辰王的,是哀家一力辅佐你登上了皇帝的宝座,又辅佐你这么多年,消减辰王权势,平定叛乱,一力支撑起长安的天!” 陌孤寒点点头:“其实这也是朕一直以来感念皇祖母的地方,若非是常家在这些年里过于专横,为非作歹,以至于朝野上下怨声载道,皇祖母堪称功高盖世的英雄女杰。只是可惜,您为了权势,牺牲了太多人的性命,包括我的亲祖母,这是我父皇最不能容忍的地方。 可惜,他辛苦筹谋了许久,宏图未竟而身先死,最终力不从心,仍旧被你们常家夺了江山,整个朝堂被你们掌控。而我,就是父皇布下的最后一步棋子。” 太皇太后突然间眯紧了眸子:“你是得了你父皇的授意,故意接近哀家的?” 陌孤寒点点头:“父皇不仅让我接近讨好你,还让我韬光隐晦,千万不要锋芒毕露,否则,你断然是不会选朕做这个傀儡皇帝的。” 太皇太后踉跄后退数步,仍旧有些难以置信:“那时候你不过只是个乳臭未干的孩子。” “若非是孩子,皇祖母如何放下戒心,放弃浩王选中了朕?” 太皇太后缓缓摇头,紧紧闭上了昏花的眸子,她不甘心被别人看到她眸中的慌乱与懊悔,不得不掩藏起来。 “哀家自认阅人无数,精明一世,看人向来毫厘不差。没想到,竟然输在了一个几岁稚童身上。” 陌孤寒唇角微勾,难得露出得意之色:“孙儿承认,孙儿能有今日离不开皇祖母数年以来的细心教导,孤寒铭感肺腑。” 太皇太后望着陌孤寒,突然就觉得,他愈来愈陌生,自以为,对于他是了如指掌的,可是现在,她完全看不懂他,不知他的深浅,捉摸不透他的心思。 他陪着自己演了这么多年的戏,她一直都以为,他是自己手中的傀儡,被掌控在手心里。而事实上,自己才是戏台上的小丑,他一直冷眼将一切全都看在眼里,胸有成竹。 难怪,他能够在短短的时间里,就可以掌控半个朝堂,那么多的老臣对他忠心耿耿。 那么,辰王俯首听命于他也就不是没有可能。 浩王,不过是她选中的酒囊饭袋,如何跟辰王相提并论? 输了,真的输了,一塌糊涂。 太皇太后颓然地跌坐在身后的罗汉榻上,手中的拐杖“啪”的一声滑落到地上。 一声悠然长叹,包含了许多的酸甜苦辣和颓丧,从她的胸腔里,一咏三叹地出来,仿佛她浑身凌然的气势也随之消散殆尽。整个人都松懈下去,所以,她满是沟壑的脸愈加地松弛,皱纹横生,重重叠叠。 她颤抖着手,从怀里摸出一根金雀钗,目光中含着决绝。 “哀家,以你母后的性命换取你退兵紫禁城,如何?” 这是她最后的底牌,她作为高高在上的太皇太后,不想使出这样卑劣的手段,但是此时,已经是无可奈何。 陌孤寒一声冷笑:“整个长安都能在朕的掌控之中,会唯独漏下一个紫禁城吗?你确定我母后如今是被你掌控么?” 太皇太后缓缓摇头:“这座紫禁城,哀家苦心经营了几十载,哀家对它的每一个角落都心知肚明。你可以赢得整个长安,但是未必能掌控紫禁城。关押你母后的所在,你必然不知。” “皇祖母大可一试。” 太皇太后见他言之凿凿,满是自信,将信将疑地唤一声:“林嬷嬷!” 林嬷嬷应声,低垂着头。 “传令,割下太后一绺头发,送到皇上手里。”太皇太后沉声吩咐道。 林嬷嬷站着不动,犹如木塑。 “去啊!”太皇太后不耐地催促道。 林嬷嬷依旧并未动弹:“回禀太皇太后,刚刚得到消息,太后娘娘已经不知所踪,被人救走了。” “不可能!” 太皇太后一拍手边炕桌,怒而起身:“他们人呢?咱们的人难道都是废物吗?” 林嬷嬷默然不语。 陌孤寒一声冷哼:“如果你不拿朕的母后相要挟,朕或许仍旧会尊你为太皇太后,让你安详晚年和乐,依旧是荣华富贵。如今,还请皇祖母以后便安生待在慈安宫,不要再踏出这个宫殿半步!” 怎么会是这样? 太皇太后厉声叱一声:“你敢软禁哀家?” 陌孤寒冷冷地望了她一眼,缓缓转过身子:“天下间,没有朕不敢的事情。因为,朕是这长安的帝王,从今日起,率土之滨,莫非王土,率土之兵,莫非王臣。” 那一眼,令太皇太后犹如被一桶冰水浇了一个透心凉,冷不丁打了一个寒战。 她尝试着做最后的挣扎:“你敢软禁哀家,你将受万夫所指,世人唾骂。朝中大臣也不会放任你为所欲为。” 陌孤寒头也不回:“许多在你看来朕不敢的事情,朕都做了。” 这话里隐含着陌孤寒作为帝王的霸气,隐忍许久,今日终于扬眉吐气。 月华跟在他的身后,感同身受,也缓缓转过身子,昂首挺胸。 “褚月华!” 太皇太后在她身后猛然叫住她。 她的脚下一顿。 “告诉哀家,为什么?辰王纵然再厉害,他能对抗得了浩王和数万大军,他的手也伸不进这座紫禁城。” 月华自鼻端一声冷哼,扭过脸来:“你自以为在这座紫禁城待了一辈子,但是有一个人,比你待的时间更久。” 太皇太后不解其意,愕然思索片刻:“你是说她?不可能!” “许多你认为不可能的事情都发生了。”月华冷冷讥讽:“她在这数十年里,从未懈怠过,一直在苦心筹谋,也只有她,才有与你在紫禁城里抗衡的能力。” 太皇太后伸手捂住了头,她的头不仅混混沌沌,而且开始撕心裂肺地疼,好像要炸了一般。这样的疼痛已经令她再也无法思考。她在那一刻,唯一的想法,就是,陌孤寒和月华都是自己一手培养起来的人,自己怎么可能输在他们的手里? 殿门沉沉地闭合,将陌孤寒和月华的背影隔绝在大殿之外。 月华沉声吩咐:“寿喜公公,这里就麻烦您差人看守好了。” 寿喜恭敬应是。 “太后娘娘呢?” “老奴已经亲自护送她安然无恙地回到了瑞安宫。” “有劳寿喜公公。” 在那一刻,太皇太后的头被活生生地劈开了一般,一股凉风,顺着骨缝处钻进来,愈加撕心裂肺地疼。 第二百九十四章 耀武扬威 旭日自紫禁城的东方猛然喷薄而出,刹那间金光万丈,整座京城全都笼罩在耀目的璀璨里。 城门大开,训练有素的太平军潮水一般涌进,汹涌澎湃地自大街之上张扬而过。 留守在朝中的官员方才惊觉到了宫中的变故,有惶恐不安自危者,有窃窃欣喜者,不一而足。但是最多的,充斥了整个朝堂的,除了震惊还是震惊。 百官不知道,明明远在围场狩猎行乐的陌孤寒为何突然就出现在了紫禁城,而且褚慕白与向来默默无闻的辰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了常至义的兵权。 日上三竿的时候,浩王的府邸被查抄,浩王与浩王妃锒铛入狱。 朝中风云诡变,祸福不过朝夕,但是此事提前并无任何征兆,仿佛地变一般,瞬间大厦倾倒,成为一片瓦砾废墟,令人措手不及。 有消息灵通者,陆续收到了来自于围场的消息,他们知道了常至义意图弑君谋反兵败被诛的加急情报,心里隐约有了不好的预感。 常家人慌了,六神无主,试着联络太皇太后。可是他们很快发现,常家在紫禁城御林军里密布的钉子全都被连根拔起,原本的职位全都换成了陌生的面孔。 这是简直不可能的事情,他们愈加惊骇,手眼通天如太皇太后怎么可能被掌控起来? 他们还没有来得及反应过来的时候,京城里已经像是煮开的一锅油,瞬间沸腾起来。 接掌了兵权的褚慕白就像是油锅下的熊熊烈火,舔炙着锅底,将油烧得滚开。 常家人就像是收拢的渔网里的鱼,惊骇地扑腾半晌,然后又被丢进油锅里,煎熬起来。 有平素里作奸犯科,助纣为虐的人被牵连,接二连三地被褚慕白带兵捉捕起来。常家人没有想到,陌孤寒竟然快刀斩乱麻,一起就要将常家连根拔起。 原本觉得,若是动摇了常家的根基,整个朝堂都会引起动荡。可现实是,常家已经是一块腐烂的毒瘤,轻巧一剔,瓜熟蒂落,就像是平静的湖面投进一粒石子,荡起一圈圈的涟漪之后,就瞬间恢复了风平浪静。 空缺的职位顺理成章地有人接替,而且轻车熟路,并没有丝毫的手忙脚乱。 陌孤寒用了数年的时间筹谋,算无遗策,一切好像水到渠成。 满长安百姓群情激昂,拍手称快,交口称赞,奔走相告。 伴随御驾到围场狩猎的百官抵达京城的时候,一切已经成为定局,无法逆转。 陌孤寒踌躇满志地宣布,第二天朝会将恢复正常。 他已经做好了面对众臣一番唇枪舌战的准备,并且已经想好了杀鸡儆猴的对象。 憋屈了大半辈子的太后终于多年媳妇熬成婆,迎来了扬眉吐气的一天。 她自从陌孤寒一行人启程前往木兰围场那一日起,就被太皇太后的人监控起来,她也敏感地觉察到了异样,但是无可奈何。 这两日她一直都是在提心吊胆之中度过的,尤其是被关闭在极其隐蔽的密室,得知了太皇太后阴谋之后,无计可施的她,只能心急如焚,甚至有一点绝望。 生死攸关的时候,太皇太后跟前一直忠心耿耿的老伴当寿喜突然神秘地出现在她的面前,给她吃了一粒定心丸。 寿喜告诉她,自己乃是先帝布在太皇太后跟前的一粒暗棋,就算是拼了粉身碎骨,也会护得她的周全。 寿喜带给了她生还的希望,她在那一刻甚至感动得涕泪横流。 否极泰来,她自由了,陌孤寒回宫了,并且得知浩王兵败,常至义就地正法,太皇太后从此以后,再也不能在自己头上作威作福了! 她一身盛装,从紫禁城自南向北,自西向东,每个角落都走了一遍,有了当家作主的盛气凌人的感觉。 泠妃就亦步亦趋地跟在她的身后,同样能够体会到自己姑母此时的快慰与酣畅淋漓。 常家倒了,这对于她而言,是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不仅意味着从此以后,不用再看太皇太后的脸色,同样意味着,褚月华与常凌烟作为常家的女儿,也将失去最坚固的寄托。 她看不透陌孤寒和月华的这场计谋,反而自信地认为,在宫中没有任何根基的褚月华,这次树倒猢狲散,将失去所有依仗,那么,她沈心泠终于熬到翻身的时候了。 常凌烟即便是身怀龙胎,也同样不足以为虑,整座紫禁城,还是自己的天下。 她紧跟在太后身后,一同憧憬着以后的生活,并且乐此不疲地走遍紫禁城的每一个角落。 她开始沾沾自喜地想象,见到从云端跌落的褚月华以后,自己应该如何羞辱她,方才能够解了心头之恨。 太后颐指气使地指点着沿路遇见的宫人,路过慈安宫的时候,她想起,自己还没有去问候这位在宫中执掌了几十年权势的婆婆。 她在太皇太后跟前忍气吞声多半辈子,从来没敢喘过大气,如今那个老太婆终于倒了,再也没有翻身的可能,她感觉酣畅淋漓,从未有过的快慰。 慈安宫的门口重兵把守,御林军的头目她并不识得,看起来有些陌生,但是对方很轻易就认出了她。 跪伏一地,令她可以傲然俯视。 她趾高气扬地一抬下巴:“开门!” 对方站着不动:“回禀太后娘娘,皇上有命,任何人不得入内。” 她微微挑眉:“这任何人难不成还包括哀家?” 对方不敢应“是”,也不敢说“不是”,却仍旧站着巍然不动,就挡在她的跟前。 泠妃上前一步,狐假虎威:“太后娘娘让你开门,难道你聋了吗?” 对方将头垂得更低,愈加恭谨:“皇上和皇后娘娘的旨意,小人不敢违逆,还请太后娘娘恕罪。” “皇后?”泠妃顿时火冒三丈:“狗奴才!皇后与太后究竟尊卑如何,你也拎不清吗?” 太后也彻底地恼了,陌孤寒与褚月华计除常家,担心走露风声,所以提前并没有知会她,令她担惊受怕。 直到陌孤寒回宫,出现在她的面前,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她猜度出陌孤寒提前必然有所准备。 作为一个母亲,怎么忍心责怪自己的儿子顾虑不周?所以她被胜利的喜悦充斥满怀的时候,并未计较。 但是,这不代表,她不会记恨月华。尤其是泠妃的一番撺掇,令她对于月华更加心存忌惮与怨恨。她觉得,泠妃说得对,一定是褚月华暗中挑唆,皇上才会弃自己于不顾。 若非是寿喜在,自己此时可能就是太皇太后手中的人质,命悬一线。 她褚月华非但没有将自己放在心上,更没有放在眼里。 她或许就是故意想借此机会除掉自己这个太后。 此时,这个侍卫对于褚月华俯首帖耳,对于她的命令全部听而不从。 这是她绝对不能容忍的! “若是哀家命令你必须开门呢?” 太后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气势逼人。 侍卫满脸为难,不知道应该如何婉拒,磕磕巴巴地说:“皇后娘娘交代......” “啪!” 他的脸上已经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巴掌。 太后雷霆大怒:“不教训教训你,你就永远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更不知道这座紫禁城里谁尊谁卑!” 侍卫跪在地上抖若筛糠。 “呵呵,太后好大的威风!” 门内一声冷笑,就如锥子一般狠狠地刺进太后的心里,令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战。 太皇太后几十年积蕴起来的余威,在这座紫禁城里根深蒂固,她不过一声冷笑,便令太后仍旧心有余悸。 她为自己的反应有些恼怒,不冷不热地讥讽道:“有您老在,谁敢逞威风?” “太后来此,不就是为了在哀家面前耀武扬威的吗?只不过,这威风是别人抬举的,不是自己逞来的。” 门内太后说话的声音极其平静,听不出丝毫喜怒。 “哪里?”太后得意地笑道:“不过是来给您老人家请安的,不过这些狗奴才看守着大门,不让哀家进去,哀家怎么觉得就像是在探望监牢里的犯人一般,心里真不是滋味。” 太皇太后一声轻笑:“如今宫里所有侍卫都是褚慕白的人,唯褚月华马首是瞻,太后想要命令他们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褚慕白的人?”太后有些难以置信。 “原来太后还不知情呢。看来皇上是有意瞒着你。如今长安兵权两分,一半交由褚慕白,一半交由辰王,皇宫内外皆是她褚月华的人。你在这里得意忘形的时间,褚月华已经掌控了整座紫禁城。你早晚也不过是我这样的下场。” “不可能!”太后蓦然心惊:“你是在挑拨我们二人相争!” 门内有拐杖敲击地面的声音,似乎是太皇太后慢慢地转过了身子:“你们两人的关系还用得着哀家挑拨吗?你以前处处针对月华,她视你为眼中钉,肉中刺,早就意欲除之而后快了。” “除掉我?呵呵,哀家乃是皇上的生身母亲。就凭她?” “你在哀家跟前装良善谦恭一辈子,闻听哀家落魄就这样迫不及待地过来炫耀,整个情势都看不明白,果真是沉不住气,舍本逐末,难成大器。 反观她褚月华,比你目光长远,手段狠辣,统筹全局,已经将手伸到了朝堂之上,你绝非对手。哈哈,哀家等着你,迟早有哀家这一天。” 门内脚步声逐渐远去,太后气急败坏地叫嚷,门内没有了任何回应,显然已经回了寝殿。 第二百九十六章 主动请缨 月华的寝殿外,魏嬷嬷双膝跪地,低垂着头,手里挽着一个花布包袱。 宫婢们轻手轻脚地来来往往,皆视而不见。 仇子衿兴高采烈地一脚迈进来,见到魏嬷嬷就猛然垮下脸来,不屑地轻嗤一声。 长安初定,陌孤寒担心常家狗急跳墙,会对月华使出行刺等卑劣手段,所以让子衿这几日经常来宫里陪着她。 子衿冷着脸慢慢走过去,看一眼地上的魏嬷嬷,轻哼一声道:“你跪在这里做什么?难不成还奢望着皇后娘娘原谅你么?” 魏嬷嬷摇摇头:“老奴自知对不起娘娘,万死难辞其咎,更没有颜面留在娘娘跟前伺候。老奴是来求娘娘,答应老奴到慈安宫里,伺候太皇太后。” 子衿气急反笑:“伺候太皇太后?我没有听错吧?” 魏嬷嬷面无表情,僵硬地点点头:“没有。” “你竟然要去伺候那个老妖婆,果真是忠心耿耿啊?以前你巴结也就罢了,如今太皇太后落难,你竟然还主动请缨,前往慈安宫,你真是一条好狗!皇后娘娘白养了你这么多年,还心心念念地把你敬为长者,即便是你犯下滔天的罪过也舍不得砍了你的头!” 子衿向来口快心直,嫉恶如仇,闻听魏嬷嬷以前做过许多对不起月华的事情,自然讥讽起来毫不留情。 魏嬷嬷依旧面无表情,任由子衿挖苦,也不还嘴,更无颜解释。 子衿弯下腰,鄙夷地看着她:“你是褚夫人跟前的老人儿,又是从侯府里陪嫁去的将军府,那么你可知道,褚夫人是被谁害死的?” 魏嬷嬷这才抬起头,看了子衿一眼,缓缓道:“我家夫人是自尽跟随褚将军而去的。” 子衿讥讽一笑:“自尽不假,但是其中却另有情由。褚将军乃是太皇太后伙同常至义阴谋害死的,想必你应该猜得到,褚夫人是觉察真相以后,又被常家胁迫,两厢为难,所以迫不得已才自尽的! 太皇太后害死了褚将军,褚夫人,常至义为了杀人灭口又差点害死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与太皇太后可谓不共戴天。你以前不知情由,被蒙在鼓里,助纣为虐也就罢了,你如今难道还要去投奔仇人吗?” 魏嬷嬷闻听真相之后脸上并无惊愕之色,依旧低垂着眼皮,毫无波澜。 “皇后娘娘大义大仁,至今仍旧没有寻你罪过,你竟然还这样不知趣,自请前去慈安宫?” 魏嬷嬷不过略一思忖,仍旧斩钉截铁地点点头:“老奴确定,老奴愿意到慈安宫伺候太皇太后。” “你!”子衿愤愤地一甩手:“果真是奴颜卑膝的狗奴才!” 魏嬷嬷一个头重重地磕下去:“烦请子衿姑娘代为回禀。” 子衿恨恨地盯了她半晌,恨不能剜下一块肉来。见她仍旧满脸坚决,终究一甩衣袖,进了寝殿。 不过片刻功夫,重新气势汹汹地出来,像轰赶苍蝇一般,不耐烦地道:“去吧,去吧,皇后娘娘说你愿意去哪就去哪!只要不留在跟前就好。” 魏嬷嬷苦笑一声,向着寝殿的方向重重地磕下三个头,额前已有斑驳血迹:“老奴拜别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万福金安,鸿福千秋。” 子衿又是一声冷哼:“别假惺惺的了,找你真正的主子去吧!别在这里装腔作势地恶心我们!” 魏嬷嬷挣扎着站起来,颤颤巍巍地转过身子,抿抿鬓边散乱的头发,慢慢地向着慈安宫的方向走去。 子衿鄙夷地望着她逐渐佝偻的背影,狠狠地唾了一口:“真想不明白,皇后娘娘为什么还要留着她一条性命?上嘴唇一碰下嘴唇,不就了结了?” 荣祥正好自前面过来,将子衿的话听在耳里:“子衿姑娘快意恩仇,觉得这种背信弃义的奴才就应该一命抵一命是不是?” 子衿扭过脸来,自然识得荣祥,丝毫也不避讳:“像她这种人,若是换做任何一个主子,怕是也死了千百次了。” 荣祥点点头:“皇后娘娘向来不是做事犹豫不决的人,可是重情重义,这次魏嬷嬷的确是难住了她。她兴许是害怕自己一时气怒,将来懊悔,所以需要时间冷静之后再做决定。” 子衿轻哼一声:“我一见到她,这心里就‘噌噌’冒火,按捺不住想上去踹一脚解气。她怎么还有脸活下去?” 荣祥不敢过多置酌,向着里面探头探脑:“娘娘歇着呢?” 子衿摇摇头:“没有,好生生的被她坏了心情。” “劳请子衿姑娘说一声,皇上让奴才过来传个口信。” 子衿慌忙将荣祥让进来,向着月华通禀了。 月华正心烦意乱,见到荣祥强打起精神:“皇上是不是还在忙?” 荣祥点头:“前面杂事太多,摁倒葫芦起来瓢,一时半会儿的清净不了。” 月华有些心疼:“前朝议事,本宫也不太方便进出,你在跟前伺候的时候格外精心一些,一日三餐,万万不可落下了。每日劳神费心,又是秋燥,参茶什么的暂时免了,多烹点去肝火的茶饮。他若是不喜欢喝,就说是我吩咐下去的。” 荣祥痛快地应下:“娘娘放心,荣祥全都记在心里。” 月华点点头:“有你在跟前,本宫没有什么不放心的。皇上有什么事情交代?” 荣祥当即就将太皇太后撺掇太后一事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地告诉给月华知道,并且转达了陌孤寒的意思。 月华知道,太皇太后与前面朝堂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轻易动不得。听说今日就有不少朝臣上书,大肆宣讲仁孝道德,含沙射影谴责皇上软禁太皇太后此举不当。 无论其间有没有组织与预谋,太皇太后毕竟是长辈,陌孤寒是打不得,骂不得,更杀不得,这软禁已经是极限,还要锦衣玉食,不能苛待。 “皇上说太皇太后毕竟是长者,身份尊贵,若是做法不当,肯定落人口实。可她仍旧不安分,背地里这样挑唆,无事生非,那么,自然是要给她一点颜色。” “那皇上可有说要如何处置?” 荣祥摇摇头:“如今前朝的事情令人焦头烂额,皇上实在无暇分心,所以交给皇后娘娘定夺就是。” 事变平定之后,陌孤寒自己撑起朝堂上所有的风雨,并不向她透露一分,免得她也相跟着焦虑。今日将此事推给自己处置,想来定是实在分身乏术。 再而言之,太皇太后已然被软禁,竟然还手眼通天,消息这样灵通,即便陌孤寒不交代,月华也不会听之任之的,后宫需要彻底地梳理梳理了。 她眨眨眼睛,心里已然有了计较,笑着起身。 “既然太皇太后她老人家一个人寂寞,没个说话作伴的人,本宫就让慈安宫里热闹起来,也免得她无事生非,老是惦记着本宫。” 慈安宫里,林嬷嬷体贴地点燃起安神香。 香烟袅袅,整个宫殿里静谧得可怕。 太皇太后勒紧了抹额,抹额下面贴着一剂膏药。 即便是失去了权势,已经落魄,她也不允许自己有丝毫的狼狈。头发抿得纹丝不乱,依旧光可鉴人,只是卸去了满头荣华,银发绾就的发髻间,端端正正地簪着金雀钗,水晶流苏垂下来,偶尔荡漾一下,给她增添一丝活气。 她毕竟已是风烛残年,再怎样支撑也遮掩不住老态龙钟。当她听到月华的脚步声,缓缓睁开眼睛的时候,双目已经明显有些浑浊。 “您老人家又头疼了么?”月华闻到空气里有安神香的味道,当先出口问道。 太皇太后重新缓缓闭上了眼睛。 “其实,这安神香治标不治本,对于您的顽疾根本没有助益,不过是起了催眠的作用,让你能够摒弃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入睡罢了。只要你不要时时刻刻处心积虑地去费脑子,你头疼的老毛病自然就会不药而愈。” 太皇太后悠悠地叹口气:“谁不想自在无忧,可是哀家入宫的时候,就是背负了常家的兴衰荣宠,一人肩负了那么多人的命运,哀家不算计别人,别人就会算计哀家。要想活下去,就必须要时时自危。 关于这个,你褚月华应该感同身受。而且哀家没有你这样的运气,一进宫就是最为高贵的皇后,有哀家一路扶持着你稳固了自己的后位。哀家那是踏着尸山血海步履蹒跚地摸爬到今天的,背负的责任也越来越重,像你想的这样轻巧么?说丢就丢掉?” 太皇太后一向高高在上,是从没有说出过这般感伤的话来的。显然,这两日的软禁生活,对于她的心境,多少还是有了不小的影响。 “若想保住常家荣华,不是处心积虑地踩着别人的尸体往上爬,而是遵纪守法,廉洁奉公,爱民如子,那么,百姓自然会抬举着常家立于巍然不倒之地。 你为了笼络我父亲,将我母亲嫁入褚家。当你得知常至义为了夺取兵权与西凉人勾搭成奸,害死我父亲的时候,竟然同流合污,不仅替他遮掩罪行,还帮他杀人灭口,暗中谋划,一错再错。 常家已经失去了民心,被长安百姓恨之入骨,全都除之而后快,常家自取灭亡,能有今日下场只是必然。” 第二百九十七章 说话解闷的故人 太皇太后缓缓撩起眼皮,用浑浊的目光上下打量月华一眼:“成王败寇,如今哀家一败涂地,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月华摇摇头:“我固然恨你,但是不得不承认,你令我很敬佩,许多话都蕴含了一生哲理,乃是难得的真谛。唯独这一样认知,你大错特错。” “哈哈,”太皇太后突然就大笑起来,笑得泪花不止,声音里满是苍凉。 “孤寒也曾经说过这样的话,他当初比你还要虚心聆听哀家的教诲,将我奉若良师神灵。你们两个人是哀家最为得意的孩子,也是哀家最后悔教诲的。 我呕心沥血教诲你们,处心积虑地将你接进宫里,反过来,自己却败在了你们的手里。这就叫聪明反被聪明误,哀家是自作自受。若是没有你褚月华,陌孤寒绝对不可能这样轻而易举地铲除我们常家。” 月华一声冷笑:“万物有因果,不过是天理昭彰,疏而不漏罢了。” 月华说这样一席话的时候,站在太皇太后面前,居高临下,浑身都是王者风范。 这令太皇太后极是不舒服。已经有很久,没有人敢这样对自己说话了。谁见了自己不是俯首帖耳,唯唯诺诺? 她的头又开始隐隐作痛,“噌”地站起身来:“那你也要记住,你如今得罪了整个常家,在朝中孤立无援,哀家倒要看看你引以为傲的帝王宠爱能够有多长久?” 月华微微一笑:“那您老人家可要好生保重自己,否则有些道理,你永远都不会明白,即便是到了黄泉,也是执迷不悟。” “你来做什么,也像太后那样耀武扬威吗?” 太皇太后依旧雍容华贵,毫无一丝一毫作为阶下囚的卑微。 月华摇摇头:“我听说您在慈安宫里一个人极是沉闷,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所以寻了几位故人过来伺候您。也好陪您说话解闷。” 太皇太后冷声一笑:“你将哀家恨之入骨,能有那么好心?” “原本的确没有这样好心,可是您每日思虑过甚,对您的脑疾没有好处。所以,月华不得不费心关照关照您。只要你没有时间胡思乱想,那么你的脑疾才会有起色。” 太皇太后已经隐约觉察到了危险的意味,尤其是月华那淡然如风的笑,令她的心也开始“噗通”直跳。 “谁?” 月华笑笑,转身对着殿外吩咐道:“带她们进来吧。” 门外一声应答,屋门打开,有几位打扮一新的妇人低着头,缓缓走进来。 太皇太后有些愕然,眯着眼睛打量对面几位妇人。 妇人见了她也不行礼,慢慢抬起头,冲着她咧嘴一笑:“嘿嘿。” 太皇太后手一抖,手里的一串佛珠扯断,珠子“噼里啪啦”地掉落在地上,滚落一地。 她已经从那些妇人满是沧桑的布满沟壑的脸上,剥离出她们原本的样貌来。 “你们……你们……” “嘻嘻,你还认得我们吗?” 妇人满脸懵懂,歪着头,冲着太皇太后顽皮地眨眨眼睛。 太皇太后的身子隐隐开始颤抖,摇摇头,艰难地吐出几个字:“不认得!” 一个妇人猛然凑过头去,她的脸在太皇太后面前无限放大,瞪圆的瞳孔里是太皇太后仓皇躲闪的脸。 “可是为什么本宫好像识得你?” 太皇太后退后一步,扭过头去瞪着月华:“这就是你找来伺候哀家的人?” 月华抿嘴笑着点点头:“听说人年纪大了,就会怀旧,总是喜欢想起以前的回忆。这些故人一定能令您老人家想起许多愉快的往事。” 想当初,您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将先帝这些妃嫔打入冷宫里,一囚禁就是二三十年。她们全都是您的手下败将,想必,您日日面对她们,一定很有成就感。” “哀家不需要!”太皇太后厉声喝道,明显已经是色厉内荏。 月华压低声音道:“她们每次见到我,都向我打听你的消息,说要将你碎尸万段。她们如今神智已经不太清楚了,时好时坏,但是总是对你念念不忘。我很好奇,若是她们知道您就是太皇太后,你以后的日子会是怎样的?” “没想到,你竟然这样心狠手辣!” 太皇太后终于无法保持淡然,厉声呵斥。 月华轻轻一笑:“这不是您老人家一直都希望的事情吗?你为了将我锻炼成一匹狠毒的狼,煞费苦心,害了香澈的性命,这都是你罪有应得。” 太皇太后身子抖得就像风中落叶一般,气怒难当,压抑不住地愤恨。 这些嫔妃的确是她曾经随手拿捏生死的手下败将,但是如今,却是噩梦! “你不要忘了,就算是常家倒了,哀家膝下还有长公主,你这样折磨哀家,南陵王不会坐视不管的。” “折磨?”月华疑惑地眨眨眼睛:“她们可都是曾经身份尊贵的妃嫔,您的儿媳,本宫让她们承欢膝下,一起孝敬您老,比那些粗手笨脚的宫人可仔细多了,谁敢非议?” “你?!” 月华缓缓地踏出慈安宫的殿门,然后转过身子,慢慢抬起手,指向太皇太后,唇畔噙着一抹得意的笑。 “你们一直在找的太皇太后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众妇人猛然变了脸色,抬起头厉声质问:“原来你就是那个老妖婆?!” 林嬷嬷顿时觉察不妙,一个箭步上前,慌乱地左挡右突,大声叫喊:“来人哪!保护太皇太后!” 慈安宫里声音嘈杂,各种疯疯癫癫的叫喊声不绝于耳。 从今天起,太皇太后的慈安宫,就是第二个乾西四所。 而乾西四所,将空置起来,名存实亡。 月华扬起脸,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转身看看瑞安宫的方向,心里一声苦笑,接下来,自己应该如何面对太后呢? 对付宫里的妃子,或者是下人,她自然是有一千一万种手段,但是对方是太后,陌孤寒的亲生母亲,在心底里,月华自然是不想与她交恶的。甚至于,她内心深处,还希望有朝一日,能够与太后化干戈为玉帛,融洽和美地相处。 此事十成十那就是泠妃撺掇的,皇上重用褚慕白,泠妃心里不平衡,就要替沈心才讨个权势。 其实太后自己心里也应该明白,那沈心才究竟是什么材料,膏粱纨袴,不学无术,让他带兵,将会更加横行霸道,还不知道会闯出什么滔天大祸来。 道理一大堆,但是要顾忌太后的颜面,不能直白地去讲,尤其是这些道理从自己的嘴里出来,听在她的耳朵里,肯定就会变了味道。再说,自己费尽口舌,可能也不及泠妃的一个字。 绞尽脑汁半晌,也没有一个好的计较。 回到乾清宫,月华一直心不在焉,门口处有人殷勤地给行礼请安,她头也不抬。 “皇后娘娘。” 身后的小太监继续提高了声音。 月华这才转过身来,疑惑地问:“有什么事情?” 小太监手里提着一个小巧精致的藤编提篮,里面装着彤红似火的几个柿子。 “皇上差人去太行山里摘了一些水晶柿子回来,吩咐奴才给皇后娘娘送几个过来尝尝鲜。” 刚刚过了中秋节,有成熟得早的柿子已经红透了,但是真正好吃,还是要被霜打过之后,才去掉苦涩,真正甜得像蜜一样。 此时倒是新鲜,月华伸手拈起一个,漫不经心地问:“皇上那样忙,怎么还让人特意跑去山里摘柿子?” 小太监笑着道:“听说是这两日太后娘娘着急上火犯牙疼,许多果子不敢咬,随口提起一句,皇上就记在了心里。” “喔,”月华点点头:“就是看起来好像还没有熟透。” “这一路上骑马颠簸可不敢摘那捏起来软塌塌的,等回了京也就烂成了泥。若是急着吃,娘娘吩咐姐姐们用温水泡上一日,或者是放在密封的坛子里,撒点白酒,放两个苹果都可以。” 月华笑笑:“哪里就有这么馋嘴了,多放置两日也无所谓,辛苦公公专程跑一趟了。” 然后转身示意身后的玉书去接。 小太监奉迎地笑笑:“皇后娘娘客气了,贵公公说了,娘娘想吃什么果子,尽管开口就是,否则我们这些做奴才的,怕掂量不好您的喜好。” 荣贵乃是内务府的总管,也是太皇太后的人,平素里没少贪墨,暗地里也不少得罪太后。这是太皇太后倒台,见风使舵,紧赶着来巴结自己来了? 小太监不提倒也罢了,这一说,月华的心里就是一动。 她转身笑眯眯地道:“本宫还果真偏爱这水晶柿子,劳烦回去跟贵公公说一声,这摘了多少的柿子全都给本宫送到乾清宫里来。” 月华说话极是客气,柿子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件,但是小太监顿时有些为难:“可,可这柿子......” 这柿子那是皇上给太后特意寻来的,月华大包大揽地吃独食,这太后跟前可不好交代。 “怎么,很为难吗?” 小太监也是个机灵的,想着行与不行,自然上面有人顶着,还轮不到自己跟皇后娘娘说“不”。 他讪讪一笑:“哪敢哪敢?奴才这就回去传话。” 言罢一溜烟地回了内务府。 内务府总管荣贵的确为难,特别为难,比当初夹在太皇太后与太后之间还要为难。但是皇后的命令,那可不敢违逆,再而言之,太后自己定然是巴结不上的。大不了,再派人快马加鞭给太后重新寻一些来补上罢了。 两厢权衡,不敢耽搁,立即吩咐人将所有的柿子全都送去了乾清宫。 第二百九十九章 夺权 后宫,一场轰轰烈烈的夺权争斗立即开始了! 同样兴奋的,还有泠妃,她上蹿下跳地,在太后跟前叽叽喳喳地出着一个又一个主意,将算盘打得“啪啪”响。 这是一个多么好的机会,趁着此时拔出萝卜带出泥,一举除掉不服从自己的奴才,换成自己的心腹,那么,以后自己就是这座紫禁城的女主。宫里的每一个人,就像是算盘上的珠子,自己可以拨来拨去,想要如何就如何,随心所欲。 她褚月华算得了什么?让她在这里寸步难行! 太后一心一意为了泠妃谋划,又是同仇敌忾,对于她的请求也近乎言听计从。在她看来,泠妃举荐的人就是自己人,对于自己也必然是忠心耿耿的。 两人折腾出来的动静,甚至于比朝堂之上还要大。 宫里的人全都人人自危,个个提心吊胆,搜肠刮肚地思虑着平日里有没有得罪过泠妃。一时间溜须拍马,向着泠妃跟前的宫人传递好处,讨要美言的自然也不少。椒房殿里门庭若市,热闹起来。 一个个管事被撤下来,一个个新人被安插进去,新得势的人又依仗着有人撑腰,公报私仇,将以往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翻出来,把得罪过自己的人趁机报复个通透。 再加上这些人里多是除了见风使舵,没有什么正经本事的,走马上任以后将手底的差事搅乱成一锅粥。一时间怨声载道,人心惶惶,整个后宫就像煮开了一锅粥。 其她的妃嫔也终于坐不住了,这撤下的人里有许多都是她们用银钱疏通,慢慢养肥的,如今说垮台就垮台了,以后自己在这后宫里岂不被泠妃掌控得死死的? 只有月华冷眼旁观着这一切,悠闲地在乾清宫里饮茶绣花,不急不恼,稳如泰山。 泠妃愈加地变本加厉,她的人自然有恃无恐,小人得志。那些自云端跌落下来的人被踩塌在泥泞里,忍气吞声倒是幸运的,还有不少人被无故寻衅打板子,百般折磨,走投无路,而又敢怒不敢言。 这时候,有明白人站出来,给他们指引了一条明路。 背靠大树好乘凉,如今太皇太后大厦已倾,太后一党即将崛起,咱们这些无依无靠,被无辜牵累的人,为什么不去求皇后娘娘呢? 一语惊醒梦中人,皇后协助皇上智除常家,如今若是说还有谁能够力挽狂澜,与太后和泠妃抗衡,保住这紫禁城不被太后的势力渗透,非皇后莫属! 那些被降罪或者无故革职,还有已经岌岌可危,即将被撤职的小管事们私下里一嘀咕,就决定差遣两个能说会道的,到皇后跟前求情,求皇后开恩出面,周旋一二。 两人那是有备而来,带着大家的嘱托和希望,在月华跟前小心翼翼,恭谨而又谦卑。 月华端坐在上首,赏赐了两个管事嬷嬷座位,并且吩咐玉书上了茶点。这可是难得的恩宠,两个嬷嬷受宠若惊,屁股抬了又抬,慌得手都不知道应该往哪放。 月华径直开门见山:“无事不登三宝殿,两位嬷嬷都是大忙人,说吧,到本宫这里来做什么?” “皇后娘娘问话,婆子们就直言不讳了,免得耽搁娘娘金贵的时间。” 月华淡然挑眉:“直说无妨,不要藏着掖着。” “娘娘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心思玲珑的人,如今这宫里的情势想必比我们这些愚人看得清楚。我们就不多嘴了。今日来,我们两人就是想请皇后娘娘开恩赏我们一口饭吃。” 月华笑笑:“那你们走错门了,应该到瑞安宫或者椒房殿才是。” 两个嬷嬷那是精挑细选出来的主,一个会察言观色,一个舌璨如莲,斜眼看月华脸色,见她一脸淡然,胸有成竹,就知道这是在欲擒故纵。 自己找对了人了。 “我们不是那趋炎附势,会阿谀奉迎的人,一向是脚踏实地地做事,因此不讨泠妃娘娘欢喜。纵观这后宫里,只有皇后娘娘那是量才施用,没有一点私心的。所以,我们不得不斗胆求上娘娘您,赏我们一口饭,我们这些做奴才的,自然兢兢业业,为娘娘效劳。” 月华缓缓转动着手里的茶盏,漫不经心:“本宫知道,太后撤下了许多当初太皇太后的亲信之人,本宫觉得,太后此举是极为明智的。尤其,太皇太后如今对本宫恨之入骨,满宫皆知,本宫为什么要忤逆太后,救下你们,自己养虎为患呢?” 婆子一拍大腿,起身就跪在地上:“娘娘明鉴,我们委实冤枉。如您所言,太后降罪的人里的确是有当初太皇太后的心腹不假,他们狐假虎威这些年,一直将我们压得透不过气来,此举可谓大快人心,我们也全都拍手称快。 但是娘娘,更多的人那是泠贵妃她趁机固权,安插进来的自己人,一无是处。您看看这些时日宫里,那是鸡飞狗跳,折腾成了什么样子? 我们都是这宫里的老人,为了皇上可是兢兢业业了一辈子。如今老了,将我们撤下来无所谓,我们也不稀罕这位子。可是,让我们背负着这名声可不好听,将来不被人戳着脊梁骨骂么?” 月华慢慢放下了手里的茶盏,撩起眼皮看了婆子一眼:“保住你们不难,举手之劳,可是这其中底细......” 月华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她从来没有这般猖狂,只是因为她明白,自己若想要这些人以后忠心为自己办事,就必须要让她们知道,自己足够强大。 端木氏留给自己的人固然可用,但那都是暗中眼线,为了不引人注意,在宫里也没有什么职权,现在锦上添花,也是一桩美事。左右自己也要出手,保住端木氏留下来的那些人。顺带着捞起她们,既可以掩人耳目,又可以再添助力。 这后宫里为太皇太后卖命的人,都在寿喜的心里装着呢,想必已经假借太后的手,消减得所剩无几了。 现在,已经到了出手的时候。 她褚月华是放任泠妃固权,老老实实等着挨打的人吗? “娘娘放心,这宫里的事情可都在我们心里装着呢,敢到娘娘跟前讨饭的,都是对皇后忠心耿耿的老人。” 月华轻轻地摇摇头:“嬷嬷错了,你们都是在为皇上做事,不是效劳于本宫。” 婆子连连颔首附和。 “本宫丑化说在前面,其一,本宫只留知根知底,愿意效忠皇上的人;其二,太后毕竟是太后,本宫也要敬重她,此事不能一蹴而就,需要循序渐进。 本宫会先保住一部分人的差事,然后其他人暂时委屈一些时日,慢慢调度。也包括你们二人,你们两人今日来求我,暂时间,不能大用,作为避嫌。” 饶是如此,两人依旧欣喜若狂。虽然自己暂时不能如愿以偿,但是他们都要承自己的人情,以后在这宫里照样还是可以吃得开的。 因此二人千恩万谢,又拍着胸脯保证,月华如此这般叮嘱两句,方才低眉顺眼地退下去。 玉书上前,撤下冷掉的茶水。月华吩咐道:“你到御花园里,寻一个叫水悠的丫头,跟她说一声,本宫想要见一个人,让她给安排一下。记得,要保密,千万不要走漏风声。” “见谁呢?” “你一说,她自然就会明白。” 玉书聪明地并不多问,转身去办。 如今不用忌惮太皇太后,月华要见寿喜,简单了许多,不一会儿水悠就带过话来,约好了见面的时间。 水悠同样也不明白,如今太皇太后一党已经倒了,皇后想见寿喜公公,足可以光明正大,为什么还要藏着掖着。 “水悠说,你想功成身退,出宫养老?”月华一见寿喜便开门见山地问。 太皇太后的倾覆,寿喜看起来并没有多么地兴奋,反而,他的精神状态看起来有些颓废,没有了当初时时警惕的精气神儿。 “是的,皇后娘娘,老奴心愿已了,年岁大了,有许多事情也已经力不从心,所以,是时候离开了。” 月华轻轻地“嗯”了一声:“这宫里风云变幻,的确令人心力交瘁。寿喜公公想要离开颐养天年,本宫原本应该成人之美,可是,本宫最后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皇后娘娘请吩咐。” “这些时日宫里动静这样大,想必寿喜公公是知道的。” 寿喜点点头:“一朝天子一朝臣,娘娘您想除去太皇太后在宫里的余党,太后也主动寻老奴打听过了,但凡老奴知道的眼线,全都和盘托出。” “听说我们的人也多少受了牵连。” “娘娘放心,不伤根本。” “可是,本宫非但不想咱们的人因此受损,还想锦上添花,再添一些助力。” 寿喜抬起头来:“娘娘想保住那些被免了差事的人?” 月华微微一笑:“择优而选。” 寿喜如今对于这位胆识过人,而又冰雪聪慧的新主子那是心服口服,因此二话不说:“娘娘需要老奴做什么,请尽管吩咐。” “本宫在去围场之前,曾经叮嘱过你,保护好太后,而且一定要让她知道,是你寿喜公公的功劳。危急时刻,哪怕做戏,也要表现出你的忠肝义胆,相信寿喜公公已经是不遗余力。” 寿喜颔首:“幸好没有辜负娘娘所托,如今太后对老奴的确另眼相看。” 第三百零一章 作死的常凌烟 月华不怕泄露什么,再说又是陌孤寒一手策划,乐见其成的,只是这常凌烟怀了野种终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事关他的颜面。 所以也就笑笑遮掩道:“那泠妃嘴上就没有一个把门的,惹恼了什么都说,哪里能信?她们两人掐架,你就看个热闹便罢。” 怀恩瘪瘪嘴:“我听她们说今日泠妃与她狭路相逢,将她骂了一个狗血淋头,怎样难听的话都说出来了,还说常凌烟不过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气得常凌烟火冒三丈,抱着肚子直哼哼。听得我甚是解气。” “那就对了,犯不着跟一条落水狗置气。若是下次见到她,她仍旧出言不逊,实在气不过,你就一句不落地还回去。她位份好歹比你高,暂且忍忍,等皇上有空闲了,自然给你做主。” “当真?”怀恩将信将疑。 月华抿着嘴笑:“何曾骗过你?这宫里巴不得她落难的人多了去了。” 怀恩以手托腮,眼巴巴道:“皇上日理万机,那样忙碌,我要等到猴年马月呢?” 月华叹口气:“这前朝跟后宫是一模一样的,总是没完没了的事情。” “都这长时间了,那些不长眼的,还在上蹿下跳地折腾么?”怀恩漫不经心地问。 月华摇摇头:“听说是常至信当年办下了许多冤假错案,如今全都翻腾了出来,重新审理平反定案。” 怀恩适才还满是嬉笑的脸一僵:“平反?” 月华点点头:“当初皇上登基的时候年幼,太皇太后把持朝政,党同伐异,祸害了不少朝廷忠臣。皇上那时候也是无能为力,如今自然是要还他们一个公道。” 怀恩轻轻地哼了一声:“即便是平反又如何?人已经死的死,散的散,常家造下的孽是挽不回的。” 月华也是无可奈何地叹口气:“的确如此。不过皇上已经在尽力还他们一个公道,所有牵扯的官员一经查实也严办了,那些枉死的人也只能尽量给他们的家人一点补偿。” 怀恩低垂着眼帘,双手拢在袖子里:“若是家人也都不在了呢?就像...就比如......” 月华摇摇头,瞬间也有些黯然:“就像是九年前的巫蛊一案,被查抄满门,男丁问斩,女丁被发配边关,至今杳无音讯,怕是已经没有生存下来的幸存者了。皇上唯一能做的,也只有为苦主正名,追封了忠义封号。” “巫蛊一案?”怀恩抬眼灼灼地望着月华,疑惑地问:“听着好生耳熟,似乎是哪里听过。” 月华深深地叹一口气:“此事当时在京城宣扬得挺热闹,丁家满门忠烈,全都被诬陷冤死在了常家手里,血流成河,闻者动容。” 怀恩恍然大悟:“你说的是汧阳丁家!当年不是皇上下的降罪圣旨吗?他肯自醒?” 月华摇摇头:“其中另有内情。” “什么内情?”怀恩白净的额头上青筋跳了跳,若无其事地问。 “当年皇上年幼,常家横行朝野,欺上瞒下,丁大人看不过,数次当朝怒斥常至信骄矜狂妄,常家为非作歹,祸害朝纲,引得常家起了杀心。 那些时日,不知道是偶然,还是常家在皇上饮食上做了手脚,皇上一直高烧不退。钦天监有人卜算说是京城东南方有人作祟,然后常至信就率兵闯入丁家搜出了诅咒皇上的巫蛊人偶。 丁大人为此下狱,太皇太后趁着皇上仍旧昏迷不醒的时候,就给丁大人定了罪过,颁下圣旨,丁家满门男丁抄斩,女丁发配边关,永世不得入京。” “你说那圣旨不是皇上颁下的?” “是啊,”月华愤恨道:“常家狼子野心,这是害了多少无辜忠良?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的确该死,千刀万剐!”怀恩义愤填膺地咬牙道:“只是那丁家既然已经无人,这案子又是谁提出来的呢?” “皇上一直对此事耿耿于怀,心存愧疚。这次常至信被查办,皇上就下令大理寺一并追查此案,告慰丁大人的在天之灵。” “人死不能复生,这些虚名其实也不过是皇上的心里慰藉罢了。”怀恩低垂着眼帘脱口而出,语气里略带感伤:“一道旨意,就会有多少家庭就为此流离失所,骨肉分离,这追封的名号又有什么用途?又能挽回几条无辜牺牲的性命?” “这绝非是皇上所愿。”月华听她语带幽怨,立即为陌孤寒辩解道:“失去一位肱骨之臣他心里比谁都难受,所以皇上如今用人万千斟酌,不敢再重蹈覆辙。” “是啊,如此好歹能令逝者瞑目,生者也不用背负这奸臣之后的骂名,是怀恩有些偏激了。” 怀恩低下头,从一旁的盘子里挑拣了一个橘子来剥,葱白的指尖翻飞,露出肥美的橘瓣来,一股橘子皮的清香味道在两人之间浮动。 “呀!” 怀恩一声惊呼。 “怎么了?”月华关心地问。 “没事!”怀恩不好意思地摇摇头,忙乱地丢下橘子去揉眼睛:“橘子皮里的汁溅进了眼睛里,蛰得生疼。” 月华笑笑:“谁让你这般着急的,手太快了。快些眨眨眼睛,流点眼泪出来就好了。” 怀恩使劲地揉:“好生难受。” 月华嬉笑着打趣,两人正热闹,陌孤寒黑着脸一脚踏进来。 “兰婕妤这是怎么了?” 月华抬起脸,“嘻嘻”一笑:“妾身可没有欺负她。” 怀恩这才勉强睁开眼睛,忙不迭地起身给陌孤寒行礼。 “眼睛怎么都红了?” 月华歪头一看,可不是么,她两只眼睛都有些微红了,仍旧泪汪汪的,不禁忍俊不禁,“噗嗤”一笑。 怀恩看了月华一眼,暗中俏皮地眨眨眼睛:“果真是受了委屈了,所以到皇后娘娘这里诉苦来了。” “谁欺负你了?”陌孤寒漫不经心地问。 “也是妾身自己小气,廉妃娘娘挖苦两句,就忍不住哭鼻子了。”怀恩不好意思地忸怩道。 月华就是一愣,这个小丫头竟然也学会告状了,长了本事。 陌孤寒就是一愣:“常凌烟?” 月华“嗯”了一声:“跟泠妃吵了两句嘴,所以就把火气全都撒在怀恩身上了。” 陌孤寒讥讽一笑:“她竟然还不安分?朕正要去找她算账呢。” “怎么了?”月华与怀恩异口同声地问。 陌孤寒从袖子里摸出一封信,递给月华:“你们自己看。” 月华疑惑地接在手里,看看信封,上面工整小楷:韩玉初大人亲启,竟是韩玉初的信。 她莫名其妙地看了陌孤寒一眼,好奇地从里面取出一张信笺,打开来,扫了一眼,就有些愕然。 “这,这真是常凌烟亲笔写的?” 陌孤寒笃定地点点头:“千真万确。” 月华不禁哑然失笑:“常凌烟这是疯了么?” 陌孤寒一声冷哼:“以前疯不疯,朕不知道,但是以后,朕保证,她宁肯自己疯了。” 月华暗中朝着怀恩使了一个眼色,自作孽,不可活,常凌烟果真是活腻了。 此时烟霞殿里的常凌烟,丝毫没有一点危机感,还在沾沾自喜地清理着廉氏托人送进宫里的珠宝金银,满心欢喜。 对于前几日的宫变,常凌烟事先并不知道一点风声,当她无意间得知,太皇太后联同浩王秘密发动兵变,意图扶植浩王继位的时候,她整个人都傻了。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何去何从? 她对于太皇太后向来是唯命是从的,从不敢违逆分毫,就像是一条摇尾乞怜的狗。她深深地明白,太皇太后翻云覆雨,谈笑间就可以让自己灰飞烟灭。 但是她肚子里还怀着陌孤寒唯一的骨肉,自己是陌孤寒的妃子,将来没准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或者太后。若是陌孤寒倒台了,这座紫禁城将没有自己的立足之地! 但是,她被太皇太后囚禁了,哭过闹过,哑了嗓子也于事无补。 也正因为此,太皇太后倒台以后,她可以理直气壮地说自己是无辜的,她并不觉得与自己有什么关联。 肚子里的胎儿是她的依仗,同样,这个龙胎令她依旧可以不可一世,在其她妃子面前耀武扬威。 她丝毫并没有觉察到,有什么危险的存在与靠近。 而常家覆没,有许多的官员受到牵扯,负责审理的,不是别人,正是辰王与侯府女婿韩玉初。 毋庸置疑,辰王是铁面无私的,所以许多人都将目光转移到了后起之秀新科状元韩玉初的身上。 常家许多能够与常乐侯攀扯上关系的人,此时几乎将常乐侯府的门槛踏破。不仅是因为韩玉初。他们知道常乐侯府出了两个娘娘,一位极得眷宠的皇后,另一位是正身怀龙胎的廉妃娘娘。 他们带上形形**的重礼,围拢在常乐侯府,将拜帖纸片一样地递上去,希望常乐侯能够在两位娘娘或者新科状元郎面前替自己美言两句,不求升官发财,只要保住现在的权势,或者性命就好。 这些年,他们依仗着自己是常家人,在太皇太后的庇佑之下,做了太多为非作歹的事情,战战兢兢地害怕别人告发,令自己死无葬身之地。 常乐侯自然知道,拿人手短,吃人嘴软的道理,所以礼品一概不收,人也拒而不见。 他没有脸面去求月华,更不想寻那个不孝的常凌烟低声下气地说道。 而凌曦那里,常乐侯心中有愧,也不想给她招惹什么不必要的麻烦。 第三百零二章 你确定和你缠绵的是朕 常乐侯虽然性子软弱,但是是个明白人,廉氏就不一样了。她即便双腿瘫痪,不良于行,但是她每日困囚方寸之间,脑子闲不住,一直就在算计侯府的权势,钱财,心理更加扭曲。 当她听到下人禀报,得知侯府外满是送礼的人,心思就又活泛起来,仿佛看到那些人手里的金银珠宝正在向着自己招手,滚滚地涌进来。她了解常乐侯的脾性,有他在,自己将永远寻不到合适的捞金机会。 所以她三言两句就劝说了常乐侯,到状元府看望已经身怀有孕的常凌曦去,将他指使开来。 常乐侯有些不放心,临走之时,还再三叮嘱门房,千万不要放人进来打扰了夫人清净。他前脚刚走,廉氏就再也按捺不住,命人将自己抬到轮椅之上,推到会客厅里,将有求于自己的人宣进府里来。 在这件事情上,五姨娘与廉氏的想法不谋而合。廉氏承诺给她,此次所得的银两珠宝,定然分些出来,给凌洛置办一份不菲的嫁妆,然后将她风风光光地嫁出去。 所以五姨娘表现得格外殷勤,不由分说地将那些人放进府里来,鱼贯而入,听他们逐个讲述自己的名姓,官职,与常乐侯府的渊源,以及奉上的财宝数目,并且如数记录在册。两人整整忙碌了一天,赶在常乐侯回府之前,将他们全都打发了。 常乐侯被蒙在鼓里,回到侯府还觉得纳罕,那些执着地守在侯府门口,等着见他的车马全都不见了。但是他虽然疑惑,并没有放在心上。 廉氏受了别人的贿赂,将所有名单按照礼品轻重整理好,然后就辗转着托人给宫里的常凌烟带了进去。自然,随着信件一起的,还有一些价值不菲的金银珠宝。 常凌烟对于自己的处境没有自知之明,自然将此视作微末小事,而且前几天太后与泠妃拼命固权,令她也不自量力地活泛了培养自己势力的心思。她立即提笔修书一封,加盖上自己的宝印,然后给了主管审理此案的韩玉初,交代让他对于名单上的人,全都酌情办理,手下留情。 信里的语气是颐指气使的,对于袒护一事直言不讳,活脱脱就是一道圣旨。 韩玉初经常听凌曦讲起当初在侯府受凌烟欺辱之事,原本就看不惯常凌烟的为人,收到她的书信之后,就立即“大义灭亲”,上交给了陌孤寒。 陌孤寒这些时日正忙,顾不上搭理上蹿下跳的常凌烟。没想到她竟然这样狂妄,将手直接伸进了自己的朝堂之上。 荣祥一溜小跑,将常凌烟宣进了乾清宫。 陌孤寒与月华刚刚用过午膳,正坐着喝茶笑谈,欣喜若狂的常凌烟进殿之后,作势福福身子,就欣喜地上前,想要攀住陌孤寒的胳膊。 陌孤寒放下手中茶盏,一声不悦轻哼:“朕允许你起来了吗?” 常凌烟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的小腹,不依娇嗔一声:“皇上,妾身如今身子笨,哪里还能跪得下?” 陌孤寒依旧毫无表情,看也不看她一眼:“要不要朕宣进一名侍卫来帮你?他们粗手笨脚的,可不懂得怜香惜玉。” 常凌烟浑身冷不丁地打了一个寒战,已经迟钝地觉察到了来自于陌孤寒身上的逼人寒气。 “皇上,我......” “朕记得,好像你自从进宫以来,就从来没有给皇后规规矩矩地行过一个正礼。你依仗着太皇太后撑腰,从来都没有将皇后放在眼里。今天,朕就要你跪在月华面前,将以前亏欠的,全都还回来。” 常凌烟不由一怔,她知道如今褚月华受宠,只当做是月华在陌孤寒面前进了什么谗言,因此并不以为意,只是冲着月华讪讪地笑笑:“凌烟自认为与皇后姐妹情深,所以从来没有讲究过这些繁文缛节。若是皇后姐姐在乎的话,凌烟愿意跪下赔罪。” 月华端起手边的茶盏,慢慢转动着盏盖,低垂着眼帘一言不发。以前去给太后和太皇太后请安的时候,见她们经常手里把玩着茶盏,还曾奇怪,今日方才得知,原来着真是掩饰自己情绪很好的方法。 常凌烟见褚月华并无一点拦阻之意,心里暗生恼意,但是自己说出去的话,覆水难收,再转眼看陌孤寒,脸色冰冷,犹如一块千年寒冰一般,看不出丝毫的情绪。 她身边伺候的宫人想上前搀扶,被陌孤寒冷冷地瞪了一眼:“滚出去!” 这一句话,就令那宫人几乎魂飞魄散,战战兢兢地退出去,几乎酸软了双膝。 常凌烟见陌孤寒是动了真怒,识相地慢慢跪下来。因为刚刚入秋,地上还没有铺地毯,跪在坚硬的青石地上,双膝有些疼痛。 她可怜兮兮地抬起脸,冲着陌孤寒泪眼盈盈:“皇上,妾身究竟犯了什么错,你要这样惩罚妾身。” 陌孤寒一声冷笑:“事到如今,你仍然还是不懂么?” 常凌烟摇摇头:“常至义谋反一事,妾身毫不知情,一直被软禁,也是无能为力。” “喔?是吗?”陌孤寒微微挑眉。 “难道皇上还不明白凌烟对您的一片心思?苍天可鉴!” 陌孤寒深以为是地点点头,慵懒地斜靠在椅背之上,这些时日的忙碌的确令他身心俱疲。原本是不想这样着急处置常凌烟,可惜她自己不知好歹,撞上刀尖上来。 他将手里的信封冷冷地丢在她面前:“这就是你对朕的一片心意?” 常凌烟看到那个熟悉的信封,已经变了脸色。她颤抖着手将信封从地上捡起来,勉强牵扯一下唇角:“妾身,妾身......” “朕竟然不知道,朕的廉妃有这样大的本事,手竟然伸进了朕的朝堂之上,直接下了一道圣旨给朕的钦差大臣。朕果真是小觑了。” 常凌烟被廉氏书信撺掇,平素有下人恭维,已经是嚣张习惯了,自己并未觉察到事情的严重性,觉得这托个人情,法外开恩只是寻常事。 如今见陌孤寒冷声嘲讽,方才心里一颤,连连磕头道:“皇上饶命,皇上饶命,是妾身不知轻重,是妾身一时糊涂。” “原来廉妃知道这样的事情是做不得的。朕还以为,廉妃只是嚣张习惯了,过于地愚笨无知呢。” 陌孤寒愈是轻描淡写,常凌烟愈是感到惊骇。她磕头如捣蒜:“皇上饶命,妾身再也不敢了。妾身只是觉得皇后姐姐乃是六宫表率,所以事事皆以皇后姐姐为楷模而已。” 陌孤寒这些时日朝政繁忙,委实辛苦,而且局势多少纷乱,分身乏术,所以许多事情都交给月华处理,朝政上的一些事情也不避讳月华。 对此太后与泠妃等人自然背后多有非议,指责月华参政。 若是常凌烟聪明一些,认罪求饶也就罢了。但是习性难改,这样的关头仍旧不忘攀扯月华,陌孤寒顿时就怒了。 “呵呵”他冷笑一声:“你想跟皇后比?” 常凌烟低垂着头:“凌烟不敢。” 陌孤寒站起身来,一步步走到常凌烟跟前,在她跟前站定,居高临下:“你不敢?这世间还有你常凌烟不敢的事情吗?” 常凌烟抬起一张楚楚可人的脸,泪盈于睫:“皇上这是什么意思?凌烟自认并没有做过什么错事招惹皇后。” “你还敢说没有做过什么十恶不赦的恶事?你以为有些事情朕当时不追究,就是饶恕了你?当初你处心积虑,将月华逼出紫禁城,你还不依不饶地,非要将她置于死地。你以为朕不知道是你派人放蛇害她吗?” 常凌烟身子一震,纷乱摇头:“不是,不是,妾身冤枉。” “冤枉?派人绑架常凌曦,为了进宫残害自己亲生母亲,一桩桩,一件件,阴狠毒辣,禽兽不如,需要朕给你细说吗?” 陌孤寒的声音不大,却是寒气逼人,就连坐在一旁的月华都忍不住指尖一颤。 常凌烟更是惊骇地抖若筛糠,犹自嘴硬:“这都是她们诬陷妾身,妾身是无辜的。” “冷宫,或者一丈白绫,自己选。” 常凌烟惊愕地瞪圆了眼睛,满脸的难以置信:“皇上您要怪罪凌烟?您要凌烟去那种地方,一辈子再也见不到皇上?皇上,妾身知错了,以后断然不会再犯下这样的糊涂事了。求求您,千万不要!” 陌孤寒无奈地摇摇头:“常凌烟,你果真是太过于愚笨,你以为,朕真的仅仅是因为这些事情所以要降罪于你吗?” “那是因为什么?皇上,您纵然是要赐凌烟死罪,您总要让凌烟明白是什么罪名吧?” 陌孤寒嫌恶地望着她,冷哼一声:“从你假扮月华接近朕的第一天起,你的命其实就已经是暂时寄存了。你以为,朕会真的喜欢你这样愚蠢而又嚣张跋扈的女人吗?” 常凌烟呆愣在原地,半晌方才艰难地转动转动呆滞的眸子:“太皇太后曾经说过,你册封我,只是因为你忌惮着常家,你想暂时稳住太皇太后,所以,你对我的宠爱都是假的,是真的吗?” 陌孤寒看也不看她一眼,用极其冷寒的声音道:“月华那时候见到你就想吐,而朕,见到你就恨不能立即杀了你。朕忍耐得很辛苦。” “不!我不相信!”常凌烟凄厉一声长叫:“难道我们在一起相处的那么多的日日夜夜,温柔缱绻都是假的?难道你都是逢场作戏?一日夫妻百日恩,更何况我们同床共枕那么久,就算是块石头也应该捂热了吧?你可以对我无情,但是你总不会这样狠心,连自己的孩子都不顾了吧?” 陌孤寒微微弯腰,唇角微勾:“你每次都蒙着眼睛,你确定,跟你一同缠绵的人是朕?” 第三百零三章 常凌烟之死 常凌烟一张小脸瞬间变得苍白,几乎是瘫软在地上,太皇太后当初的质疑,多日里来自己心里的猜测与噩梦,还有泠妃的冷嘲热讽,一起涌上心头。 半年里来的憧憬和幻梦,就像阳光下七彩斑斓的泡泡,被陌孤寒一句话,“啪”的一声戳破了,消逝得无影无踪。 原来,那些不过是大漠里光怪陆离的海市蜃楼。 下面隐藏的真相,这么丑恶与残酷。 她连连摇头,惊骇地呢喃道:“不可能,不可能!” “你以为,朕那样恶心你,还会与你同床共枕?简直痴心妄想!” 常凌烟猛然间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地惨叫:“你骗我!” “一切都是你自己咎由自取罢了,你最不应该做的事情,就是伤害朕最心爱的女人。” 常凌烟恨恨地剜了一眼一旁气定神闲地端坐的月华。她跪在地上,需要抬起头高高地仰视她。 月华依旧是一身素淡的常服,澹白的颜色,外罩青纱,头上一支紫玉簪,没有穿金戴银,没有绫罗绸缎,除了皓白的玉腕上戴了一枚莹润的玉镯,清雅如水,却浑身散发出不凡的气度,犹如庙宇中俯瞰众生悲天悯人的观音大士。 而她,不过是跪拜臣服于她脚下的一只卑微蝼蚁。 “为什么?我究竟哪样不如她褚月华?” “这句话问得真愚蠢,你有哪一样比得上她?” 陌孤寒面对着这个疯狂而又歇斯底里的女人终于失去了耐心:“你应该庆幸,月华今天仍旧安然坐在朕的身边,否则,常凌烟,你死一千一万次,都难以弥补自己曾经对她造成的伤害。朕曾经想过无数个折磨你的方法,可是月华还念在你们姐妹一场的情分上,愿意留你一条性命。看来,你仍旧不懂感恩。” “感恩?”常凌烟此时已经泪如泉涌:“我感恩她什么?感恩她嫁给了我心仪的男人,夺走了原本属于我的一切,害我落得这样凄惨的境地?” 陌孤寒不动声色地抬起袖袍,常凌烟便如断线的风筝一般,被高高地抛起,然后掉落在地上。 “这一下,是朕代月华打的,她不忍心下手,但是朕可以。朕最后说一遍:你有今天的一切,全都是咎由自取,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常凌烟从地上艰难地爬起来,下身的裙摆上已经有殷红的血迹蜿蜒而出,染红了明镜一般的青石地面。她不禁大骇,花容失色,捂着小腹哀声央求:“皇上救救我们的孩子。” 陌孤寒冷冷一笑:“朕再最后说一遍,你肚子里怀的孩子不是朕的。” “是谁?”常凌烟强自忍着腹中剧痛,柳眉紧蹙,有气无力道。 “你确定你想见见他?” 常凌烟脸色苍白如纸,已经逐渐变得透明。她不想见,不想接受这样残酷的现实,但是,她又不想一直稀里糊涂的被蒙蔽。 她坚定地点点头,咬牙切齿:“见!” 陌孤寒轻叹一口气,扬声对着候在殿外的荣祥道:“带密室里的人进来。” 门外荣祥应声,然后有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传进来,门口的阳光一暗,被一个人影挡住了门口的阳光。 趴在地上的常凌烟做了生平最让她后悔的一件事情。她猛然间扭过头去,缓缓抬起了脸。 因为那个人是背光而立,所以坐在最里面的褚月华看不清那人究竟是什么样貌,口歪眼斜,还是满脸疤痕?她也按捺不住好奇,可是,陌孤寒很快就身子一闪,挡住了她的视线,低声温柔道:“别看!” 月华只听到一阵惊天动地的惨叫,然后是几乎翻江倒海一般的呕吐。 陌孤寒将她搂进怀里,用略有薄茧的大手摩挲着她如缎一般的秀发,不愿意她抬脸去看那个据说满长安城最丑陋的男人,也不愿意去看已经倒在血泊之中的常凌烟。 常凌烟一直在吐,吐得昏天黑地,就像是月华那日见她勾引陌孤寒,两人在清秋宫的床上翻滚一样的恶心。 她情不自禁地想起两人在床上肌肤相亲,颠、鸾倒、凤的过往。那时候,她被蒙着眼睛,心里是满溢的欢喜与缠绵。 那个男人总是冷冰冰的不说话,闷头使用各种不堪的下作手段折磨她。 陌孤寒说:“你若是敢摘下面巾偷看,朕就把你丢进豹子笼子里。” 她一次次忍住想要偷窥的欲、望,讨好与迎合床上的男人,说出令自己都脸红心跳的放荡情话。 她还引以为傲,在月华面前不止一次地炫耀,津津乐道。 她匍匐在地上,几乎呕出了苦涩的胆汁,再也没有勇气看那个男人第二眼。 全身都麻木了,原本如绞的腹痛都好似没有了知觉。 酸臭的呕吐物与血腥混合的味道弥漫开,充斥了整个大殿。 陌孤寒嫌恶地挥挥手,无情地吩咐:“拖下去!” 常凌烟已经是有气无力,恨声地,上气不接下气地道:“皇上,你好狠的心。你莫如就直接杀了凌烟吧!” “杀了你?”陌孤寒轻嗤一声:“哼,倒是便宜了你。当初月华承受过的痛,朕要千倍百倍地讨还回来!” 常凌烟歇斯底里地惨呼:“皇上,你好狠!” 人被七手八脚地拖了下去,小太监悄声进来,手脚麻利地清洗着青石地上的秽物。 月华的身子忍不住有些轻颤,也有作呕的冲动,忍不住用帕子掩住口干呕两声。 陌孤寒立即满脸紧张起来:“你怎样了?是不是不舒服?” 月华仰起脸,微微一笑:“妾身没事,就是心口突然有点闷而已。” “你是不是也觉得朕有些残忍?”陌孤寒轻声问:“朕已经忍了许久,就为了等待这一天。当初看到你难过的样子,朕的心里有多痛,就有多恨,自然就会有多狠。” 月华摇摇头:“常凌烟向来心高气傲,她今日受这样的打击,生不如死,怕是不会苟活下去。世间的事情有因必有果,而我与她便是宿命的宿敌。这样的下场,不是她就是我。” 陌孤寒弯身,将她打横抱起来:“这里空气污秽,朕带你出去透透气。” 后来,宫里的人都觉得纳闷,廉妃突然小产了,而且得了与当初皇后娘娘一样的病症,一直在不停地呕吐。 所不同的是,廉妃见不得男人,哪怕是太监,一听到他们的声音就吐,吐得昏天黑地。 廉妃一直胎像不稳,大家都说她的孩子留不住,她小产也像是瓜熟蒂落一般,不像当初君淑媛那样疼得撕心裂肺,并且彻底伤了身子。 伺候她的下人说,廉妃自始至终都没有嚷一声痛,大半个身子好像都没有了知觉。 皇上和太后全都不闻不问,甚至都没有请个太医过去给她诊脉。还是烟霞殿里的婆子给她用土方法止了血。 孩子没了,她也不哭,一直就那样呆呆地躺着,眼珠子动也不动。若非是她不时地侧过身子呕吐,她们都想上前探探她的鼻息。 常凌烟为此倒是逃过了搬进冷宫里的凄凉下场。 但是她的人就像是一朵带刺的花,原本那样鲜活,支楞起枝叶与扎人的刺。可是现在,整个人迅速地枯萎灰败下去,然后花瓣一片,一片掉落,只剩下中间枯败的花蕊与光秃秃的一根杆。 整个后宫里的人都在议论,幸灾乐祸,常凌烟这是因果报应,当初不择手段,将皇后害得那么惨,如今报应终于来了。 她平素嚣张跋扈,如今落难,自然没有人可怜她。 就连烟霞殿里伺候的宫人也因为了陌孤寒的态度,不再尽心,开始慢待。 泠妃与鹤妃等人结伴到烟霞殿里看热闹,掩着口鼻站在门口,冷嘲热讽地说了几句落井下石的话,门都不愿意进。 常凌烟就像一条死鱼一样躺在床上,没有丝毫的生气,这令她们感觉极是无趣。 纤歌跟随在鹤妃身后,一言不发,将满是恨意的目光偷偷地从常凌烟的身上,然后跳跃到心满意足的鹤妃身上,唇畔噙着一抹冷笑。 常凌烟什么都吃不下,吃了就吐,很快就奄奄一息。 她费力地问:“侯府有人来看本宫吗?” 伺候的宫人摇摇头:“没有。” “皇上来过吗?” 宫人的话音里都带了讥讽:“没有。” 她一声苦笑,气若游丝:“本宫要见......皇后最后一面。” 她已经是回光返照,宫人总是要禀报一声。 不过盏茶功夫,宫人回来,摇摇头:“皇后娘娘说不见。” 常凌烟的脸迅速地灰败下去,她想,自己快要不行了,总是要交代一下身后事才是。可是,跟谁说呢? 亲人已经不是亲人,姐妹也已经都成了仇人。 她已经是孤家寡人。 她想吐,一歪头,这次吐出的是血,触目惊心。 褚月华受过的苦,自己终于全都尝过了。可是,她的福,自己一样没有。 这一生,她好不甘心。 玉镯从她枯瘦的手腕上滑落下来,掉落到地上的血泊里,碎为两瓣。 宫人心里暗自诅咒着,上前清理快要干涸的血迹时,却发现,床上的常凌烟瞪大了一双枯槁的眼睛,早已经没有了气息,香消玉殒了。 第三百零四章 祭奠 常凌烟死了以后,陌孤寒自然不会将她葬进皇陵之中。月华差人到侯府报信,来接常凌烟的,是凌曦和韩玉初。 凌曦说廉氏得知噩耗之后,在府里要死要活,几乎折腾下天来。而常乐侯不想进宫,他觉得自己没有脸面来见月华,就委托凌曦寻一块地方将她葬了就是。 月华不知道,常凌烟的悲惨下场,给了廉氏究竟多么大的打击,廉氏由此有没有吸取教训,真心悔悟。但是常乐侯,心里肯定是不好受。 凌曦说当初褚陵川被害一事,常乐侯根本就不知情,如今得知了真相,同样也是悲愤交加,同时懊悔自己对不住月华母亲,更没有颜面面对月华,一夜白发。 对于月华而言,疼爱自己的长辈,如今也就只有常乐侯了。她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对于常乐侯仍旧是满心感激的。 她想去探望常乐侯,但是也知道,见了廉氏,她肯定会将常凌烟的不幸算在自己头上,然后又是不欢而散,所以只是将一应补品交给凌曦,让她代自己劝慰几句,表明自己的心意也就罢了。 如今,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去祭奠香沉和初九,月华在褚慕白的陪同之下,重回枫林。 虽然枫林已经重新休整过,不再是满目疮痍,但是四处仍旧可见烧焦的痕迹。在大火中幸存下来的树木顽强地重新伸展枝叶,在焦糊的灰烬里探出一瓣嫩绿。 又是枫叶如火的季节。 被热血染红的枫叶红得愈加触目惊心。 香沉,初九,和香澈的坟墓守在一起,酒香缭绕,灰色的纸钱挣扎着扬起又落下,在脚底打着转。 月华安静地站着,听飒飒的秋风呜咽着从枝叶间盘旋,以往的许多情景便历历在目。 “看来,哥哥经常过来。” 月华望着光洁得一尘不染的墓碑难过地问道。 褚慕白点点头:“初九是个真正值得敬佩的汉子。” 月华知道褚慕白是在有意逃避一些事情,子衿都已经告诉了她,褚慕白自从枫林出事那日起,就一直郁郁寡欢,经常一人到枫林里来喝闷酒,对着香沉的墓碑发呆。 香沉是他心里淤积下来的一蓬尘灰。 “有些人,有些事情记在心里就好,慢慢尘封起来,不必经常碰触,尤其是,想起来就会令自己心痛的人。” 褚慕白默然片刻:“我对不起她。” 月华的鼻子酸酸涩涩,说话的声音也有些哽咽:“哥哥,你知道吗?香沉偷偷地喜欢了你五六年了,从小就喜欢。” 褚慕白默然不语。 “我一直想把她留在你身边,让她代我照顾你。” 褚慕白喉结艰难地滑动了两下:“是我不好,辜负了她。我一直都记得,那天我骑在马背上,转身的时候,看到她拼尽最后的气力,为我们挡箭的情景。她甚至还努力地笑,那笑容就一直刻在我的心里,无数个午夜梦回里,都会一遍遍折磨着我。 那时候我在想,假如她还能活下来的话,我一定会娶她,做我褚慕白的妻子,因为,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这样善良,而又对你好的女孩子了。” 月华的泪珠子再也忍不住,纷落如雨。 “傻哥哥,她对你笑,只是想告诉你,她不怪你,只要你逃离了危险,活得幸福,她就心满意足。她是想让你替她快活地活下去,而不是将这痛苦的回忆铭心刻骨一辈子。” “我知道。” “得到太难,而失去总是轻而易举。香沉的离开让我明白,好好地珍惜自己身边爱你的每一个人,永远都不要留下遗憾。 哥哥,忘了香沉吧,不要一直纠结在过去,好好地生活,珍惜身边对你好的人。你能够幸福地生活,不仅是月华,也是香沉的心愿。” 褚慕白伸手摩挲着香沉的墓碑,满怀愧疚:“好,我都听你的,我努力去做。” 月华泪眼婆娑,但是仍旧牵强一笑,转身看着香澈的墓碑,心如刀割。 “你打算怎样处置魏嬷嬷?” 她苦笑着摇摇头:“我不知道,已经矛盾了很久了,别的我都可以原谅她,但是唯独香澈的死,罪无可恕。但是我又总是下不去手。” “我理解,魏嬷嬷看着你自小长大,情同母女,你如何能狠得下心?要不,交给我来处置?” “不了,”月华轻声道:“这是我们之间的恩怨,总是要自己了结。我只是需要一点时间冷静而已,免得一时冲动做出令自己后悔的决定。” 褚慕白缓缓地抬起手,拍拍她的肩:“你真的已经不一样了,犹如凤凰涅槃,令为兄刮目相看。” “记得哥哥小的时候,有一段时间个子贪长,总是嚷着腿疼,爹爹便告诉你,成长总是要付出一定的代价的,要完成蜕变就要历经疼痛。果真如此。” 褚慕白喉头也是酸酸涩涩:“你自己一定要小心保重,朝堂之上虽然常家倒下了,但是太后一党抓住这样的时机,屡次三番地在皇上面前参奏你,你要小心。” 月华莞尔一笑:“不过又是说我媚主祸国,常家余孽,红颜祸水一类的老生常谈吧?” “你知道?”褚慕白惊讶地问:“皇上叮嘱过我们,不能让你知道,免得你忧虑。” “皇上上次命荣祥将那些折子全都拿去烧了,正巧被我看到。乾清宫总共也就那么大的地方。” 月华苦笑一声,坦然道。 “那你打算怎么办?太后的人不肯善罢甘休,大抵是要联名上奏,势必要皇上清君侧,远离你了。” “自古至今,这么多的教训,月华自然明白。不得宠,难以保全自身,得宠,则是众矢之的,更何况,扳倒常家,常家余党将我恨之入骨,太后一党,也正好落井下石。如今我看似风光,地位却是岌岌可危。 只有两条路,其一,像太皇太后那般,在朝堂之上巩固自己的势力,使自己逐渐强大起来,无人可以撼动;其二,就是依靠皇上。” “那你?” 月华淡然一笑:“她们每一个人都告诉我,帝王的宠爱反复无常,就像是风一样,过去了就不再回来,是这世间最靠不住的东西。 但是我和皇上共同历经过那么多的磨难,我想赌一赌,将自己的命运押在他的身上。哥哥,你说月华是不是痴心妄想?” 褚慕白不假思索,斩钉截铁地摇头:“我也愿意相信,皇上是个长情的人。月华,放手追逐你自己想要的,哥哥始终就在你的身边,你不用担心跌倒。” 午后的阳光,透过枝叶,斑驳在褚慕白英武不凡的脸上。他眸子里的坚毅与沉稳,自始至终都是月华可以任性放肆的资本。 清秋宫,已经闲置了许久。 院子里的梧桐树绿了又黄了,然后金黄色的树叶打着旋从树顶飘下来,落在干干净净的青石地面上。 秦嬷嬷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打扫着院子,扫帚滑过青石地,发出单调的沉闷的“沙沙”声。 一旁闲坐的宫人垂头丧气:“皇上已经将几位姐姐叫去乾清宫里伺候娘娘去了,这里就剩下我们几个粗使宫婢,娘娘又不会踏进这清秋宫,嬷嬷你天天打扫着不烦么?” 秦嬷嬷头也不抬:“不烦。” 宫人又唉声叹气:“婢子觉得还是嬷嬷你最聪明,当初皇后娘娘离宫,太皇太后让你去伺候廉妃去,你自愿留下来做个粗使嬷嬷,也不愿意离开这里。如今那些人相跟着倒霉,只有你独善其身,最有远见。尤其是原来的魏嬷嬷,就像墙头草,如今落得那下场,人人唾骂,简直过街老鼠一般。” 秦嬷嬷一个愣怔,停下手里的动作,痴痴地想了半晌,闷头道:“我不一样是墙头草么?” 小丫头讪讪地笑笑:“嬷嬷你和她们不一样,你这叫弃暗投明,不对,应该叫俊鸟登高枝。否则你就不会留下来了。” 秦嬷嬷继续埋头清扫着地上的落叶,只给了小丫头一个背影,闷声道:“能遇到一个好的主子不容易。她可能不能带给你耀武扬威的资本,或者是富贵荣华。但是她能让你活得像个人样,把你当人看。” 小丫头懵懵懂懂地抬起头:“有什么区......皇后娘娘!” 秦嬷嬷抬起脸,月华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站在自己跟前不远的位置,笑吟吟地望着她,笑得还是那样随和亲切,没有一点架子。 她放下手里的笤帚,抿抿发鬓,然后不慌不忙地跪倒在地上:“老奴参见皇后娘娘。” 没有太多的惊讶,好像,这里就是月华的寝殿,她不过出门转了一圈而已,累了就回来了。 月华摆摆手:“你以前见了我可是从来不用行这样大礼的,怎么今日生疏了?” 一句玩笑,令秦嬷嬷顿时有些激动:“以前能天天见到皇后娘娘呢。” 月华抬眼看看院子四周,满意地颔首:“以后也是见天见,就不要这样多礼了。” 秦嬷嬷拢在袖子里的手忍不住轻颤:“皇后娘娘......” 月华径直走向自己原来的寝殿,推开屋门,见窗明几净,四处一尘不染,显然平素里打扫得勤。 新床仍旧散发着淡雅的木香,一水儿全新的帐子锦褥,月华见了仍旧忍不住喉头一紧,想作呕! 第三百零六章 宫中有喜 秦嬷嬷和子衿面色大变:“娘娘这是怎么了?怎么好端端的又吐了呢?” 月华苍白着脸摇摇头:“我没事,就是适才的鸡汤有点腻了而已。” 话音未落,自己竟然不争气地又干呕了两声。 秦嬷嬷和子衿这次可不能继续再保持淡定,月华有这样的病根,如今一靠近床帐就又干呕不止,定然是老毛病还没有痊愈。 “老奴搀扶您先去暖炕上歇着吧?昨天知道您要回来,已经命人专门烧了一场炭,暖炕上一点也没有潮气。” 月华自己也怕,点点头妥协,不敢执拗,乖乖地躺在暖炕上,觉得腹腔里好像仍旧有些翻江倒海,迫不及待地想要吐个干净。 子衿端过来茶水,让月华漱口:“实在不行的话,就不要逞强,还是搬回乾清宫,或者是换个宫殿来住吧?” 月华有气无力地摇摇头:“我真的没有胡思乱想,不过是适才吃的不舒服罢了,休息一会儿应该就无恙了。” 她接过子衿手里的茶水漱漱口,仍旧觉得喉尖发酸,抑制不住。 子衿和秦嬷嬷见劝说不动,可是又不敢擅自隐瞒下来,就赶紧差了一个丫头到乾清宫里禀报陌孤寒。 陌孤寒正在跟一众朝臣议事,换做别人谁都不敢打扰。但是荣祥知道,如今皇后娘娘那可是皇上的心尖宝贝,因此听到丫头的回禀,不敢怠慢,就悄生地走进了书房里。 正有朝臣在侃侃而谈,荣祥蹭到陌孤寒身边,小声地将月华的事情禀报了。 陌孤寒瞬间一惊而起:“可寻御医看过了?” 他的声音有点大,群臣立即顿住话音,诧异地看着他。 荣祥摇摇头:“娘娘不让惊动御医,更不让惊动您!” “邵子卿!对,邵子卿!赶紧命人快马加鞭,到邵子卿府上,把他接进宫里!告诉他娘娘旧疾复发。” 群臣立即知道,皇上这般反应,十成十是因为皇后。皇上正在议事,便因为一点小事惊扰圣驾,简直没有规矩。 正有老臣想要开口义正言辞地劝谏,一阵风卷过,陌孤寒已经没有了踪影。 陌孤寒急匆匆地赶至清秋宫,月华已经勉强平复下来,斜靠在暖炕之上,脸色仍旧不好看。 他踏步上前,一言不发,就要将她抱起来。 “做什么,皇上?” “自然是让你搬回乾清宫,难不成你还要继续硬撑下去吗?” 月华刚刚好不容易说服子衿和秦嬷嬷,见陌孤寒又是不由分说地要让自己搬离,颇有些无奈。 “妾身真的没事!”月华坚定地摇摇头:“是几个下人有些大惊小怪了而已。” “那你怎么吐了?” “皇上难道还不相信妾身?有些事情早就释怀了,难道我还会傻傻地为此跟自己过不去?” 陌孤寒见她一脸的风清云淡,也有些将信将疑:“无论如何,我们听太医的诊断,一会儿子卿过来,若是说你无恙,也就罢了,否则,必须乖乖地跟朕回乾清宫。” 月华瞠目道:“你竟然又惊动了邵相?堂堂一国左相竟然成了大夫。皇上,难道咱们宫里的御医都成摆设了么?” 陌孤寒摇摇头:“那些庸医,朕不放心。” 月华无奈地摇摇头:“御医周远医术不错,这些小病症他就能看诊。” 两人各执己见,陌孤寒不放心,月华也固执,不想他一直为难,被朝臣诟病,所以一时间僵持不下。 邵子卿被侍卫不由分说抢进宫里来,气喘吁吁地进了清秋宫,方才打断了两人的争论。 陌孤寒直起身:“皇后适才又犯了旧疾,快些给请请脉。” 邵子卿被十万火急地抢进宫里,还以为月华有什么危险。如今见她安然无恙,只是干呕了几口而已,就有些无可奈何。 他一边漫不经心地将帕子盖在月华的皓腕之上,伸指请脉,一边满腹牢骚:“微臣刚刚散朝离开皇宫不过半个时辰,回到府中早饭都没有来得及咽下肚子里,就被侍卫像拎小鸡一样捉进宫里来,在马背上颠得七荤八素,吐得一塌糊涂。微臣风流倜傥的一世英名毁于一旦,皇上您未免......” 下面的话还没有说出口,便怫然色变,变得一脸凝重。 陌孤寒的心就跟着一沉,然后又狠狠地揪起来,急切地问:“怎么了?” 邵子卿猛然一摆手,全神贯注地仔细切脉,眉头直接蹙成了一个疙瘩。 屋子里气氛倏忽间宁静起来。月华看着邵子卿的神色也觉得一惊,心漏跳了一拍。 邵子卿缓缓地摇摇头,深叹一口气:“娘娘此症,请恕子卿也爱莫能助。” “究竟怎么了?” 陌孤寒雷霆大怒,急躁得就像一头狮子。 邵子卿依旧不急不躁,站起身来,从容地掸掸身上的皱褶:“这是皇上自己的过错,怪不得别人。” 陌孤寒懊恼地一捶手心,横眉怒目:“朕知道都是朕犯下的错误,从来没有怪过别人,朕只是问你,应该如何诊治?” 邵子卿沮丧地摇摇头:“你就算是将满长安的大夫都寻来,也医治不好皇后这一症状,臣劝皇上,还是顺其自然吧。” 陌孤寒彻底地怒了:”难不成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受罪?她昨日还好生生的。” 邵子卿依旧一本正经地摇摇头:“此症应该已经不是三两日了,皇后娘娘近日经常会有食欲不振,恶心干呕的症状吧?” 月华点点头:“最近是不太喜欢荤腥,闻到气味就有些想吐。” 邵子卿无奈地向着陌孤寒摊摊手,一副“果不其然”的姿态。 陌孤寒几乎抓狂了,在原地一圈一圈地转:“那就是说,即便是搬回乾清宫,症状也不会改善多少?” 邵子卿嘴角抽搐,低头轻咳一声,再也忍受不住:“貌似来回搬动会更加不妥,会惊动胎神的。” “朕管他什么胎神?你邵相什么时候迷信起什么胎...胎...胎......” 陌孤寒结结巴巴的,语无伦次,邵子卿促狭地眨眨眼睛,终于憋不住,爆笑出声。 不仅陌孤寒,就连暖炕上的月华都有些惊呆了。 倒是身后的秦嬷嬷反应最快,“噗通”一声就跪了下来:“恭喜皇上,恭喜皇后娘娘!” 陌孤寒终于明白了这“胎神”是什么意思,一把就捉住了邵子卿的手:“你是说,是说月华有喜了?” 陌孤寒的手简直就像铁钳一般,邵子卿叫苦不迭:“皇上您先松手,松手,您要是毁了微臣这双手,以后还如何给娘娘请脉,开安胎药?” 陌孤寒一把甩开邵子卿,坐在月华跟前,激动得声音直颤:“咱们有孩子了,月华!” 月华乍一听闻这样的消息,也有些懵,自己如何就这样糊涂?身体里悄悄孕育了一个小生命,自己竟然不知道! “赏!秦嬷嬷。清秋宫里的下人全都有赏!”陌孤寒兴奋得眉飞色舞,有些忘形。 邵子卿站在一旁疼得呲牙咧嘴,悄声嘀咕一句:“也不注意自己九五至尊的身份,嘴都咧到腮帮子上了。” 陌孤寒正兴奋,哪里会怪罪他出言不逊?扭头瞥他一眼:“回头朕再跟你算账,让朕虚惊一场,吓死朕了。” 邵子卿大叫冤枉:“臣哪一句都是大实话啊,是皇上领会错了臣下的意思,怎么还反而怪责起臣下来了?” 陌孤寒回神想想,这邵子卿滑头滑脑,分明是有意误导自己,却又的确让自己抓不着把柄。 他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这次朕重重有赏,免得你又说朕小心眼。这样吧,朕赏你几个美人舞姬,拨银在你府上建一座浮生醉梦,省得你现在无处可消遣,天天叫苦连天,觉得无聊。” 邵子卿吓得连连摆手:“皇上您这是赏我呢?还是挖苦我呢?当初浮生醉梦楼里那么多人在臣下的眼皮子底下行不法之事,臣下竟然毫无觉察,一世英名都毁了。臣下都发过誓,再也不去那烟花之地。” 月华抿着唇轻笑:“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原来邵相也不例外。你劳苦功高,皇上的确是应该好生犒赏一番。自然也要投其所好,红粉美人配风流才子,也不失为一段风流佳话。” 两人合起来调侃邵子卿,邵子卿连连告饶:“若是这里没有臣下什么事情,臣下便告退了。” 陌孤寒抬手:“还有保胎药方呢?” “皇后娘娘如今身子已经将养起来了,不用刻意保胎。方子太医院里多的是,就不用臣下费脑筋了。” 一边说一边慌里慌张地向外走,一不留神差点被门槛绊了一脚,身后陌孤寒连声叮嘱:“立刻寻内务府的人过来,将门槛拆掉。小心绊了你家主子。” 邵子卿摇摇头,阴阳怪气地道:“这宫里的门槛可都有风水讲究,皇上这是要为皇后娘娘招揽别人的非议呢?” 秦嬷嬷亦低声劝诫:“皇上,这皇后娘娘有了身孕,是不宜行土木的,否则会动了胎气。” “好好好!就依你所言,不过以后你家主子出入的时候,都要着人搀扶着点。” 月华眉眼流转,低声嗔怪:“妾身哪里就有这样娇气了?当做三岁孩童么?” 邵子卿扯扯唇角,黯然一声苦笑,紧紧地攥了攥袖子里的手,扭头便默然出了清秋宫。 第三百零七章 坏了,上当了 邵子卿心事重重地走在夹道里,沿路宫人皆恭敬地向着他问安,然后恋恋不舍地用痴迷的炽热的目光一路追随着他。 他如墨长发披散在纤尘不染的雪衣之上,在飒飒秋风里扬起发梢,步步生莲,风华翩翩,仿佛是临风谪仙。 他*地敷衍,即便是一个清冷的颔首,也令那些心猿意马的宫人们欣喜雀跃,心狂跳不止。 他能感受到,那些目光的烧灼与热切的期盼,早已习以为常。 只是可惜,我之所得,非我所欲。 “邵相?邵相大人?” 身后有人急匆匆地追赶上来,一迭声地唤。 邵子卿回过头来,见是熟识之人,太后跟前最为得脸的荣福公公。 他拱手一揖:“敢问荣福公公有何贵干?” “邵相大人折煞老奴了。”荣福忙不迭地还礼:“老奴奉太后之命,在此等候多时了,请邵相大人前往瑞安宫一趟。” 邵子卿不禁一愣,自己虽然常伴陌孤寒身边,行走御书房,但是太后可从未单独召见过自己。今日为何突然想起传召,还特意命荣福候在这里? 他不过是略一思忖:“敢问公公,太后寻子卿有何差遣?” 荣福对邵子卿颇为尊敬:“老奴也不清楚,邵相去了也就知道了。” 邵子卿点点头:“烦请荣福公公头前带路。” 瑞安宫里,是邵子卿第一次来。 虽然在陌孤寒跟前可以稍有攢越,不时玩笑揶揄两句,在太后跟前,邵子卿却是有板有眼地行礼问安,一丝不苟。 太后极其热情地命人看座,又是香茗茶点,令邵子卿有些受宠若惊。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太后这样热情,莫不是有什么下文? “适才哀家听闻,皇后娘娘怀了龙胎?” 自己也不过是刚刚出了清秋宫,这月华怀孕的消息便传进了瑞安宫里。固然是陌孤寒原本就没有打算藏着掖着,看那兴高采烈的劲头恨不能普天同庆,但是这宫里消息传播也太快了一些。 邵子卿点点头:“启禀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已经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 “胎像可稳?” “一切都好。” “万幸,万幸,哀家还担心她身子底子不好,胎儿不稳呢。”太后微微一笑:“素来听闻邵相学富五车,不仅文采风流,更擅于杏林之术,难怪皇上总是惊动邵相。” 邵子卿不明白太后此言何意,谦逊道:“子卿只是胆大,敢于用药罢了。若论医术渊博,怕是不及太医院里的一个医生。” “邵相大人谦逊了。那些滑头全都明哲保身,用药不求无功,但求无过。就像上次哀家生病,不过是个急火攻心,便缠绵病榻那多时日,苦汤药和药丸子都吃了不少,如今夜里还总是心悸难安。那些庸医用药过于温良,有时候还不如个乡间郎中。” 太后愈是这样夸奖,邵子卿愈是摸不着头脑:“太后娘娘的病真正的兵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三分治七分养,急不得。” 太后叹口气:“你也不用替他们说话,他们几斤几两哀家心里清楚。这不,哀家一位外甥媳妇身子骨不好,哀家接近宫里来,想让太医给她调理调理。这群庸医竟然病灶都寻不到,更遑论是对症下药?今日正好听闻邵相进宫,所以专门相请邵相大人过来,帮哀家甥媳诊断诊断。” 绕了这么大的圈子,原来是为此事,邵子卿暗自松了一口气:“太后娘娘抬爱,子卿简直受宠若惊。能为太后排忧解难,求之不得,只怕自己医术浅薄,让太后娘娘失望。” 太后笑得极其和善:“邵相说的哪里话?这病症整个太医院的人都束手无策,邵相能医治是人情,不能医治也是常理。” 太后这样说话,邵子卿就不好再推诿:“请问少夫人现在何处?” 太后冲着宫人吩咐道:“请少夫人出来。” 宫人应声下去,听寝殿里裙带窸窣,步摇叮咚,宫人撩帘出来:“禀太后,少夫人有些羞涩,说男女有别,不肯露面,能否劳请邵相屈尊移步,至内室帘幕跟前,悬丝诊脉?” 对于宫里的悬丝诊脉大家其实都是心知肚明,那些御医大多只是依靠贿赂主子身边的奴才,问得病症,连蒙带猜而已,真正能做到悬丝诊脉需要多么出神入化的医术? 邵子卿站起身来:“子卿学艺不精,可隔了帘幕诊脉,悬丝诊脉做不到。” 太后无奈地摇摇头:“我这甥媳妇家教是甚严的,面皮又薄,岂不知疾不避医?就依邵相所言。” 邵子卿走到帘幕近前,早有宫人搬过杌子,他在跟前侧着身子坐定。 帘幕水纹样波动,暗香盈动,自里面伸出一截珠圆玉润的皓腕,搭在宫人掌心之上。邵子卿搭上帕子,仔细诊断,沉吟半晌,方才重新袖了手。 那纤润的玉手也悄悄地缩了回去。 “如何?”太后关切地问。 邵子卿一拱手:“请恕子卿无能,少夫人脉象平稳,身体康泰,除了肝火过于旺盛,内火郁积,并无什么大病症。” “那便奇了怪了,邵相,哀家也不瞒你说,既然无恙,为何她嫁入府中许多年,一直都无所出?就连妾室都接连有孕,诞下麟儿了,她却一直没有动静。” 原来太后是让诊断此症,邵子卿犹豫片刻道:“影响女子受孕的因素有许多,不良的生活习惯,或者是居所环境等等各方面都有可能。子卿不太精于此道。” “府中已经寻不少大夫检查过了,并没有什么异样之处啊。” “那子卿便不得而知了,或者只是时机未至而已。将心态放平稳,不要太焦虑,顺其自然,或许福报自然就来了。” 太后深深地叹口气:“若是邵相都无法诊断,哀家这侄女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侄女?太后适才不是说是甥媳妇吗?” “喔,她与她相公原本是嫡亲表兄妹,从哀家这里论,就是侄女。”太后脸上闪过一抹惊慌,慌忙掩饰道。 “嫡亲表兄妹?”邵子卿微微蹙了蹙眉头。 “怎么?邵相,有什么问题吗?” 邵子卿摇摇头,遮掩道:“没有没有,这是亲上加亲了。” “有什么话还请邵相直言不讳。” “姑母就不要为难他了,想来也只是沽名钓誉之徒,徒有其名罢了。” 帘幕里有人傲气凌人地讥讽,拿捏着嗓音,似乎是在嘴里含了一粒枣核一般。邵子卿听着声音隐约有一点耳熟,似乎是哪里听过,尤其是那种不可一世的语气,但是却想不起究竟是谁。 “不得无礼!”太后低声斥道:“果真是大家都宠坏了你了,邵相名满天下,能得邵相看诊那是你的福气。” “我就说不让他看诊,他那三流医术如何比得上宫中御医,那可是正儿八经的名家圣手,皇姑母执意请他过来,令孩儿自取其辱。” 饶是邵子卿心胸宽阔,不与女子一般见识,听到那人就这样丝毫不留情面的冷嘲热讽,心中也是不快。起身告辞道:“子卿无能,就此告辞,太后另请高明吧。” 太后欲挽留,帘幕后面又有冷声嗤笑道:“倒是有自知之明。” 再一再二不再三,那女子不依不饶,再三挑衅,邵子卿心高气傲,气冲头顶,冷哼一声道:“奉劝夫人还是宽以待人,谦和礼让,不要再逞口舌之快,提早多为日后盘算吧。” “站住!你敢骂我?!”女子尖锐地呵斥,帐幔后面步摇叮咚作响。 邵子卿不过脚下微顿:“子卿不过是好心劝告而已。自古就有同姓不婚的古训,姨舅表亲虽然不同姓,却父母长辈也是一母同胞,子女亲上加亲,结为夫妇,极易造成双方不育,或者后代子女染疾。这并非个例,夫人自己好生保重,早作打算。” “胡说八道!”女子一顿之后,厉声反驳:“我怎么从未听闻?” “呵呵,若是人尽皆知,子卿也便不是博学广记的邵子卿了。虽然子卿并不擅长这千金之术,但是恰好翻阅过这方面古籍。这论断并不在药典之上记载,因为一直以来尚有争议。但少夫人可以到民间打听一二,有许多表兄妹通婚或者换亲的人家,你打听一下他们的子嗣情况,心中也就有数了。” “这......”太后瞬间也有些呆愣,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问话。 那女子已经是气急败坏,声音高亢而尖锐:“不可能!” 邵子卿不予理会,言罢便拂袖出了瑞安宫,依旧气怒难消,暗中腹诽两句。 出得门来,见瑞安宫院中依旧候着几位绿衣宫娥,有瑞安宫里的小太监正跟前油嘴滑舌地贫嘴:“几位姐姐来了怎么不里面歇着?正好抽空吃点茶果。” 就这一句话,令邵子卿瞬间犹如醍醐灌顶,惊出一身冷汗,暗悔中了太后的瞒天过海与激将之计,一时口无遮拦,说了不该说的话,捶胸顿足地懊恼道:“坏了,上当了!” 第三百零八章 同姓不婚 瑞安宫,一片死寂,鸦雀无声。 太后呆坐在榻上,愁眉紧锁,忧心忡忡。 宫人们全都识相地退了下去。 过了许久,帘幕一动,泠妃自锦帐后面走出来,慢慢行至太后跟前:“皇姑母,你说邵子卿他适才说的是真的吗?” 太后吞吞吐吐道:“先祖的确是有同姓不婚的训诫,但是这表兄妹婚配,天下间比比皆是,他就有些妄言了吧?” “可是为什么泠儿一直都没有身孕呢?这宫里就属泠儿侍候皇上时日最久,褚月华进宫之前,也是泠儿承受皇上恩泽最多。眼看着她们先后都有了身孕,就剩下泠儿一直没有动静,苦汤药都喝得成了海,就连父亲特意寻来的太医石蕴海也看不出什么门道。” 泠妃沮丧地道,有些垂头丧气。 “或许只是邵子卿为了气你,故意胡说八道而已,毕竟你适才那激将法有些过甚。你也不要放在心上,这宫里妃子数年不孕的比比皆是,就像缘分,可遇不可求。”太后耐着性子劝慰。 泠妃有一些出神,呆愣着思忖半晌:“兴许,宫里许多太医也是知道缘由的,只是忌惮着我的身份,所以不敢实话实说而已。若是都如今日这般,泠儿隐藏了身份,再以死相要挟或者冷言相激,或许他们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太后自己心里同样也是没底儿,听泠妃这样一说,更是心慌意乱。 “不可能的,泠儿,你好生将养身子,坚持下去,总是会有希望。” “希望?还有什么希望?”泠妃说话突然尖刻起来:“皇上自从有了褚月华以后,再也没有碰过我们。我的椒房殿门上都已经结了蜘蛛网了!就像宫里人说的,我们是斗不过褚月华的,如今上天也在帮她,我们就不用白费心机了。” “这是哪个大胆的奴才,竟然敢背后议论主子?” “整个后宫里的人都在这样议论!她们说,太后您原本就只是一个不受宠的妃子而已。您能当上一国之后,不过是借了皇上和太皇太后的光。如今,太皇太后倒在了皇后手里,说明皇后比太皇太后还要更胜一筹。所以,就算是您帮我,我们也不是她褚月华的对手。现在,她又有了身孕,一旦诞下皇子,就是嫡长子,一切将成定局!” 泠妃的蓄意挑拨令太后瞬间恼羞成怒:“做梦!只要有哀家在,这紫禁城就没有她褚月华说话的份儿!” 泠妃的眼泪就适时地噼里啪啦地落下来:“都怪泠儿不争气,让皇姑母操心劳神。如今是再也没有出头之路了,没有子嗣,将来泠儿可能就连孤老宫中都没有资格,注定落得凄凉的下场。” 太后心疼地将她脸上的眼泪抹干净:“傻孩子,怕什么,就算是你不能诞下皇子皇孙,也不用气馁,我们还可以效仿当年的太皇太后,借腹生子,不是一样可以稳固地位么?” “可若是褚月华能诞下龙子,不是一样骑在妾身的头上作威作福?妾身同样是没有出头之日啊。” 泠妃哀声带着央求道。 太后神色一凜,格外严肃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你是想做什么手脚?” 泠妃的目中蓦然闪现出一抹阴狠之色,咬牙切齿:“皇姑母不是说过么,褚月华是断然不能有子嗣的。” “那是以前!”太后厉声打断她的话:“如今常家一党已经覆灭,褚月华在朝堂之上的势力对我们构不成太大的威胁,她有没有子嗣,就没有多大关系。 而且,皇上子嗣单薄,这么多年以来,都没人能为皇上诞下一位龙子。哀家想过,就不要太过苛刻了,无论她是什么身份,只要能为皇家绵延子嗣,哀家就接纳。” 一句话令泠妃有些瞠目结舌:“皇姑母,你不会是要向着她褚月华妥协吧?” “算不上妥协,她肚子里怀的,总是孤寒的骨血,也是哀家的嫡孙,所以,哀家绝对不容许,你们打她腹中胎儿的主意。” 泠妃瞬间就放声嚎啕大哭起来:“说到底,皇姑母还是嫌弃泠儿一直没有所出,对泠儿失望了!” “泠儿!”太后怪责道:“哀家疼你不假,甚至于比亲闺女还要疼。但是哀家也要为江山设计着想,为皇家子嗣着想,不能任你为所欲为。哀家自然会为你做主,给你谋划出一条锦绣出路,但是,你千万不要胡思乱想,做出对月华胎儿不利的事情,否则休怪皇姑母不念及咱们之间的往日情分。” 太后疾言厉色,将泠妃劈头盖脸一顿训斥。泠妃慢慢止住抽噎,以袖掩面,遮掩住了满面凶狠。 皇后有喜的消息迅速传遍了整座紫禁城,漫天的喜气笼罩了清秋宫。 陌孤寒执意要让月华搬回乾清宫里居住,月华借口需要静养,便是希望能够留在这里。 陌孤寒对于其他的事情都可以百依百顺,唯独不放心月华的身子,一再叮嘱,恨不能自己也搬进这里来,形影不离。 其实月华住在哪个宫殿委实没有多大区别,陌孤寒夜里总是要在她这里就寝的。只是朝中那些老臣总是捉住此事不放,再三谏言,月华不想他过于为难而已。 更何况,自己如今有孕,也不能侍寝,还是与他分开最好。 陌孤寒命荣祥将清秋宫里的下人身家背景又再次盘查一遍,尤其是月华近前伺候的宫人,殿里又派遣了几位暗卫暗中保护月华的安危,给她请脉一事,全都落在了周远的身上。 周远如今不仅提拔成了御医,并且在清秋宫鼠疫一事上得了陌孤寒提拔,授了副院判的职责,一步登天,年纪轻轻,前途无量。 他自知是得了月华的美言,因此对她格外尽心尽力,在她衣食住行等许多方面都十分留心。 月华寻个机会,将水遥调进了清秋宫,让她在跟前伺候。玉书虽然机灵,但是毕竟进宫时日不多,说话像香沉一般直言快语,尚欠缺磨炼。相较之下,水遥就沉稳许多,有些隐秘的事情可以交代给她去做。 月华一行一动都被限制起来,许多的事情都做不得,无论去哪里,都有十双八双的眼睛盯着,哪里还有一点的自由?在宫里的生活也变得极其无聊。 她原本是打算在后宫里寻一块僻静的地方,栽种一些菜蔬,打发时间的。听说建一个暖棚,里面盘一通暖炕,即便是现在种上了蔬菜,等到隆冬时节,只要管理得细致,一样可以有新鲜的蔬菜吃。 宫里从来都没有缺过新鲜的蔬菜与果子,月华只是有些怀念在枫林里的安宁罢了。 如今地也翻好了,肥也沤了,棚子也命人搭建利落了,陌孤寒却不许她到里面劳作。 此事怀恩自告奋勇,全部承担起来,指挥着下面奴才将暖棚里收拾得妥妥当当。 月华有孕的消息自然也传进了慈安宫。 太皇太后坐在慈安宫的院子里,晒着太阳,明显已经有些老态龙钟。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就像是被霜打过的叶子,低垂下来,无精打采。 她的手依旧保养得极为细腻,白净的肉皮下,青色的脉络就像蚯蚓一般突兀地蜿蜒拱起,略显狰狞。 那些月华送进来的妃嫔们全都被林嬷嬷关进一间屋子里,按时送去胭脂水粉,绫罗绸缎。 每天这时候,她们都会争得头破血流,在屋子里厮打,抢夺,尖声鬼叫,各种谩骂,或者是阴狠地诅咒。 但是好歹,能换来更多时候的安宁。胭脂的诱惑令她们会乖乖地听从林嬷嬷的吩咐。 太皇太后若是出现在她们的视线里,她们会骂得更加难听,各种不堪入耳,对她表现出疯狂的敌意。她原本就精神不好,这些人不分昼夜地折腾谩骂,令她精神愈加颓废。 她在阳光下坐了一会儿,就有些恹恹欲睡。 有人从慈安宫门口路过,按照往常那样,扯着嗓子一声尖叫:“皇上驾到!” 今日的声音苍凉,而且已经有些沙哑,就像是老伴当寿喜在拼尽了全身的气力在喊。太皇太后一个激灵就醒了过来,睡意全无。 顿时,屋子里关着的妃嫔们立即又精神起来,一窝蜂地涌到窗前,拼命撼动着窗户上的围栏。 “皇上来了,皇上来看我们来了。” 然后又是无休止地争吵,谩骂。 太皇太后眯起眼睛,瞅瞅紧闭的殿门,发现自己竟然也隐隐有了期盼。她也在期盼着,殿门缓缓开启,然后自己相伴了半生的夫君帝王一身耀目的龙袍,出现在自己跟前,向着她伸出手来,缓缓道:“跟朕走吧。” 都说,人若是一直频繁地回忆起以前的人和事,那么,就离黄泉路不远了。 林嬷嬷扎撒着一双湿漉漉的手从屋子里出来,气呼呼地喊:“魏嬷嬷,魏嬷嬷,她们又闹腾起来了!” 然后魏嬷嬷从旁边的屋子里拿着一本书出来,隔着窗户丢进去,扯谎道:“皇上有令,你们谁若是能最快背会这本书,就宣召谁侍寝。” 里面依旧争抢得热闹,还有人恶狠狠地咒骂着魏嬷嬷。 魏嬷嬷已经是黔驴技穷了,无奈地冲着太皇太后摊摊手。慈安宫外把守的侍卫心血来潮,就会冷不丁地嚷上一嗓子,令这些女人瞬间激动起来。宫里已经没有胭脂水粉了,而且总是一个法子,这些疯女人也学得聪明起来。 太皇太后无奈地起身,想回到自己屋里去,里面好歹安静一点。 殿门响动,是送午膳的小太监进来了,魏嬷嬷想上前去接,林嬷嬷已经快了一步,慌忙支开她:“你去忙吧。” 第三百零九章 太皇太后中风 林嬷嬷上前与那个小太监交换了一下眼色,悄声嘀咕两句,然后提着食盒走进太皇太后的寝殿里。 殿门立即在她身后合拢了。 食盒打开,饭菜一样一样摆出来,伙食不错,陌孤寒并未苛待她们分毫。 末了,食盒空了,林嬷嬷变戏法一样从篮子底儿拿出一张字条,展开来看了一眼。 “是什么?” 林嬷嬷也不隐瞒:“皇后有喜了。” 太皇太后一愣:“有喜了?” “是的。” “呵呵,老天爷还真是眷顾她。” “谁说不是呢,泠妃几人侍奉皇上这么多年,都一直没动静。她有了身孕,这皇后的位子基本上也就十拿九稳了。” “这些年,宫里接二连三地有喜事,但是最后往往都变成丧事,福兮,祸所依也,什么事情都是说不准的。” 林嬷嬷用银针将饭菜逐一试过,然后擦干净筷子递给太皇太后。 “您老人家这话真是真知灼见。眼见皇后有孕,太后一党肯定逐渐消停下来,不再弹劾劝谏,可是,皇后这下子更是风口浪尖了。后宫里人不多,算计不少。当初凌烟姑娘有孕,由您老人家保着,都难免有疏漏之处,让她们有可乘之机,也不知道皇后一人孤掌难鸣,能撑多久呢。” 太皇太后接过筷子,却没有了胃口,挑几根煮得烂乎乎的菜叶勉强咽下去。 “凌烟那件事情,哀家过后也再三思虑过,显而易见是纤歌那丫头做的没错。不过崔昭仪和君才人,还有贤嫔三人究竟是谁的幕后指使,做的简直滴水不漏,就连哀家都猜度不出。可见,这紫禁城里,除了皇后,应该还有一个厉害的角色,至今都没有现身。” “啊?”林嬷嬷一惊:“总共宫里就这么几个妃嫔,还能有谁?都不像是什么手段了得的人物啊?” “也未必就一定是妃嫔呢,或许是别有用心的人物深藏不露也不一定。” “不是妃嫔她也犯不着冒这样的险啊?对她又有什么好处?” “兴许就是单单想让陌家断子绝孙呢。” 林嬷嬷瞠目道:“难道您老人家也看不出蛛丝马迹?” 太皇太后阴冷一笑:“是谁都与我们无关了。这次褚月华有孕,此人总是应该会再次出手了。” 林嬷嬷叹一口气:“皇上也是多磨难,这么多的子嗣竟然就没有一人平安诞下来,就连凌烟姑娘这好几个月的身孕,好端端的,也......” “皇上怎么可能让常凌烟生下肚子里的孽种?迟早的事情而已。” 林嬷嬷轻轻地“嗯”了一声。 “她褚月华害得哀家这么惨,她也甭想如愿以偿。林嬷嬷,哀家记得太医院里还有咱们的人吧?” 林嬷嬷一怔,然后黯然摇摇头:“没了。” “没了?” 林嬷嬷知道早晚隐瞒不住,懊丧地道:“前些时日太后重新肃整后宫,咱们留下的人已经所剩无几。如今就连这消息打听起来都难了,大势已去。老奴见您这些时日总是睡不安生,所以,就没敢告诉您。” 半晌,没有听到动静,抬起脸来,见太皇太后呆呆地坐在那里,手还保持着拿筷子的姿势,可是筷子已经握不住,摇摇欲坠,就要掉落下来。 “太皇太后!”林嬷嬷一声惊呼:“您怎么了?” “完了......” 太皇太后唇角抽搐两下,然后滴落下一行浑浊的涎水来。 “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中风瘫痪的消息迅速被禀报到清秋宫,说太皇太后如今右边多半个身子瘫痪,口齿不清,就连话都说不清楚,人也糊涂了。 太皇太后一直以来都有头疼的老毛病,宫里的人都知道。平素里的饮食也偏清淡,就是因为御医说过,她的身体有中风偏瘫的危险。 水遥疑惑道:“太皇太后可不是寻常人,意志那样坚定,其中怕是有诈,或许只是惑敌之计,想让娘娘您放松警惕而已。” 月华低头沉吟片刻:“本宫也是觉得极是意外。” 正巧周远过来给月华请平安脉,月华差遣他跟着过去一趟,替太皇太后仔细看诊。 如今谁都知道,周远乃是皇上和皇后跟前的大红人。所以,侍卫们打开殿门,毕恭毕敬地将他请进了慈安宫里。 太皇太后躺在帐子里,见到有人进来,扭过头,“呜呜呜”地叫,口歪眼斜,涎水淌落满了枕头。 屋子里有一股奇怪的味道,点燃了浓浓的熏香,非但不能遮盖,还愈加难闻。 林嬷嬷尴尬地道:“太皇太后如今整个人好像都糊涂了,就连大小方便都不能控制。多亏了这多人伺候,清理得及时,否则屋子里压根就进不来人。” 许是太皇太后怕凉,所以屋子里门窗紧闭,丝毫也不通透,难怪腥臭味这样厚重。 若是搁在以前,周远是万万不敢表现出丝毫的不敬,但是如今太皇太后已经落魄,没有什么好忌惮的,所以他用袖子掩住口鼻,有些嫌恶。 林嬷嬷上前撩开帐子,将太皇太后一截枯瘦的手腕从被子下面拿出来。 周远坐在床帐跟前,看着那只原本保养得极是温润的手,如今青筋暴露,一层鸡皮一样的皮肤松弛地耷拉下来,就像是干枯的树皮。她的指甲缝里竟然还塞满了黄色的泥垢,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 这样的一只手令周远有些作呕,尤其是她激动地一挥胳膊,就从被子里钻出扑鼻的臭气,周远更加没有了看诊的心思。 曾经那般意气风发的太皇太后竟然落得这样凄惨的晚景,周远委实没有想到。 他挽起袖子,伸出一根中指,其他的指尖全都高高地翘起来,搭在太皇太后的枯腕之上。 那只枯枝一样的手反过来,紧紧地捉住了他的手背,太皇太后“呜呜”地叫着,好像是有什么话要说。 她的表情有些狰狞可怖,周远遍体生寒,使劲挣扎着向外抽出自己的手。 林嬷嬷歉意地笑笑:“不好意思,她老人家可能有些激动。” 林嬷嬷上前安抚太皇太后,半晌她的情绪方才平复下来。 “周太医,麻烦您了,再给她看看?” 周远伸出手,他的手背上有几点黄渍,是太皇太后指甲缝里残留的东西。 林嬷嬷低头见了,慌忙掏出帕子给他擦拭,然后直接丢了帕子,有些慌乱地讪讪一笑。 周远就明白了这究竟是什么污垢,差点当场就吐出来。 “不用了,适才已经切过脉了。”周远站起身来,就退后了三步远:“我给太皇太后开个方子,你们按时给她服药就是。” “那您看她老人家这身子......” “她的血行不畅,脉象细涩虚弱,大概是脑部血液淤积堵塞,再加上她如今年岁大了,想要完全痊愈是不可能的。若是护理得当,最多也就是能够蹒跚行走。” 林嬷嬷顿时有些愁眉苦脸,又恳求两句,周远已经忙不迭地退了出去。 慈安宫里的粗使下人尽数打发了出去,宫人陆袭作为当初得脸的宫婢,仍旧留在这里伺候。 她已经许多时日没能见到周远,猛然间闻听他过来给太皇太后看诊,顿时欣喜若狂,立即找了由头到跟前晃悠,守在太皇太后的寝殿门口,见到周远出去,喜出望外,激动地叫了一声:“周大哥”。 周远目不斜视,昂首挺胸地从她跟前过去。 陆袭瞅瞅左右无人,一把捉住了他的袖子:“周远,我是陆袭。” 周远不耐烦地一把拂开她,低声训斥:“你疯了,光天化日之下,若是被别人看到咱们两人拉拉扯扯,私相授受,小心丢了性命。” 陆袭可怜巴巴地抬眼看着他:“周大哥,我实在受不了了,我不想留在这里,天天没个自由不说,还要伺候太皇太后,端屎端尿,那样腌臜。你向着皇后娘娘求个情,把我调出去吧。” 周远自鼻端冷哼一声:“你当这紫禁城是我家吗?我想怎样就怎样?” “我听说你如今已经是副院判了,就算不向皇后求情,你说话肯定也好使,谁敢不给你面子?” 周远自始至终看也不看陆袭一眼,见她一直纠缠着自己不放,惊慌地四周张望一眼。见转角处,一个头发花白的婆子正眯着眼睛打量着自己和陆袭,那婆子他识得,正是如今宫里人人唾骂的魏嬷嬷。 他顿时冷下脸来,对着陆袭呵斥道:“胡说八道什么!我若是为了你四处求情,那么岂不招惹别人怀疑?” 陆袭顿时就有些委屈:“你如今的身份不比寻常,你足可以光明正大地向着娘娘讨了我去,还用遮遮掩掩的吗?” “我警告你!”周远的话音顿时冷冽起来:“如今正是我飞黄腾达的关键时候,你可不要四处胡说八道,坏了我的好事。” 陆袭听他说话这样绝情,顿时有些泫然欲泣:“你,你,难道你忘了你曾经对我说过的话?忘记你能有今日,究竟是谁的功劳?” 周远急于脱身,唯恐她再声张起来,招惹别人注意,软了语气劝慰道:“你暂时先忍忍,回头我再想办法。” “我......” 陆袭刚刚开口,周远已经越过她,径直出了慈安宫,头也不回。 第三百一十章 中计 陆袭是个伶俐而又有心计的丫头,看周远适才对自己的语气和态度,心里就有了不好的预感。 她愣怔在那里,一瞬不瞬地紧盯着周远离开的方向,眼睁睁看着院门缓缓地闭拢,将自己与他重新隔离成两个世界。 墙角处的魏嬷嬷将这一切全都看在眼里,走出来,轻叹一口气:“丫头,别看了,他摆明就是变了心了。” 陆袭一个激灵,猛然醒过来:“魏嬷嬷说什么呢?不过是跟这位太医大人说了两句话罢了,哪里敢高攀?” 魏嬷嬷缓缓摇摇头:“当初我们清秋宫谣言闹腾鼠疫,就是这位御医大人给我们看诊的。那时候,老身觉得他年轻有为,性情也秉正,为人不错。如今看来,也是个忘恩负义的负心人。” “胡说八道什么!”陆袭猛然绷紧了脸:“我们什么都没有!” “呵呵,”魏嬷嬷一声轻笑:“婆子没有什么意思,就是想告诫你一声,这种男人,眼带桃花,一看就是风流相。如今又春风得意,你除非掌控了他的什么把柄。否则,你制服不了他。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喂!”陆袭叫住魏嬷嬷:“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是老婆子我见多了这种负心人。如今你已经不能再带给他权势富贵,他不会将你放在眼里,而是去攀附下一个可以利用的人。你已经是过去,自己想开点吧。。” 魏嬷嬷一言中的,陆袭的一颗心沉啊沉,直接坠入暗无天日的深渊里。 周远回到清秋宫,见到月华,自然是将太皇太后的病情夸张了告诉她,言之凿凿地肯定,太皇太后如今已经瘫痪,回天乏术。 于是,整个后宫的人都知道,太皇太后已经废了。 月华开始孕吐,像前一阵子那般,吃什么吐什么,整个人都虚脱了。 陌孤寒为此还专门召见褚慕白,问他月华以前喜欢的吃食,然后命人从民间搜罗过来,献宝一般送到她跟前。 月华一张小脸瘦成巴掌大小,不忍违逆他的好心,强忍着咽下去,一转身又吐得翻江倒海。 当初自己教御膳房做给君淑媛吃的面片汤,没滋没味的,一点荤腥不沾,倒是勉强可以咽下一点。 月华白天里身体虚弱,经常昏昏欲睡,所以夜里就睡不安生,总是翻来覆去地睡不好。 她担心打扰陌孤寒休息,就将他赶回乾清宫里就寝,自己好歹也自由一些,实在睡不着的时候,起来点起灯烛,看一会儿典籍。 她的床头堆了许多从书阁里搜集来的典籍,详细记载了有孕的妇人饮食禁忌与生活中需要注意的事项。 她需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提防着来自于身边的明枪暗箭。 后来,邵子卿说她虽然吐得厉害,胎像还是挺稳,可以适当地走路活动活动,这样对她和胎儿都有好处。 月华强忍着不适起来走动,一开始只觉得头晕目眩,双腿绵软。被玉书和水悠半搀半架,在院子里走出一身虚汗,没想到胃口竟然为此好了许多,能勉强进些清淡的食物。 陌孤寒欣喜若狂,又命人督促着她多走动,方才苦尽甘来。 宫里没有多少地方可以去,御花园里倒是菊花开得正盛,但是每日千篇一律,也就没有什么新鲜。 月华突然间想起,原来自己进宫竟然已经一年了,第一次进宫怀揣着孤注一掷的决心,见到这遍地金黄还曾感慨过。如今白驹过隙,恍惚一载,自己的生活竟然天翻地覆。 那时候,怕是无论如何都不敢想,自己有朝一日竟然宠冠后宫,对那个曾经伤害过自己的男人爱入骨髓里。 而去岁太皇太后寿宴,高贵不凡,众星捧月,何曾风光?今日却是物是人非。 她站在窗前,有小太监捧着朱漆托盘探头探脑地进来,献宝一般地将送来的东西给院子里的玉书和水遥看。 两人围拢在跟前,啧啧称赞,也不知道是什么好东西。 那小太监点头哈腰,满脸谄媚,唇角处的一颗黑痣看起来极是醒目。但凡这种面相的人都是能说会道的,也难怪将她们两人哄得眉飞色舞。 玉书接了东西扭身进来,同样是献宝一般地将东西拿给月华看。 “娘娘快看内务府送来的这批丝线,染色匀称,色泽也亮,极是难得。” 月华这些日子身子不适,就连绣活都罢了手。想想过两日应该就开始给腹中宝宝准备被褥和小衣裳了,就顿时提起了兴趣。 她走到近前,将绣线翻捡开,一比对,也是眼前一亮,啧啧由衷称赞。 “这绣线倒是委实不错,这多色泽,层次渐变,尤其是这大红的颜色,纯正,亮度高,就如绸缎一般顺滑。若是给宝宝绣贴身的衣物,应该都极是舒适。” 玉书也多少受了月华的影响,喜欢做些针线活计,对于好的花样,绣线都会爱不释手。 “这内务府新来的管事也识时务,投其所好。娘娘还没有吩咐下去呢,就知道张罗了。” 月华笑笑:“即便是巴结,也是一片心意,回头拿些赏银去给了那个小太监,请他吃个茶果。” 玉书点点头:“还是娘娘心善。” 玉书刚想转身,月华又叫住她:“慢着。” “娘娘还有什么吩咐?” “也没什么要紧事,就是看这绣线喜欢,你帮我问一声,是哪里进贡来的?回头我也告诉绣庄里的掌柜一声,让他们采买一些试试。” 玉书领会过来意思,就应声下去。一打帘,与一个慌里慌张的小丫头走了对面。 “玉书姑娘。”小丫头忙不迭地弯身问安:“皇后娘娘可歇着呢?” 玉书识得她,是兰婕妤跟前伺候的。 她扭身撩开帘:“娘娘,兰婕妤差了宫人过来。” 月华应一声:“请她进来。” 宫人低着头迈进屋子,冲着月华躬身行礼:“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平身吧,你家主子呢?今日不是说好来清秋宫里陪本宫说话么?” 宫人低垂着头,恭恭敬敬:“启禀皇后娘娘,我家主子今日身子不适,不能过来陪您说话,所以特意命奴婢过来请罪。” “怀恩她怎么了?”月华关切地问。 “都是老毛病了,不过今日疼得尤其厉害,在床上翻来覆去,脸色都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 “可叫了御医?” 宫人点点头:“御医已经开了方子,婢子们正在煎药。” 月华不过略一沉吟:“本宫去看看。” “我家主子说秽气,娘娘千万去不得。” 月华对此自然不以为意,她并不理会宫人的劝告,径直起身,带着玉书一起,去了怀恩居住的关鸠殿。 殿门口看守的宫人换了一个新面孔,不知道什么时候添了新人。 她带着玉书走进去,整个院子里十分安静,鸦雀无声,也不见宫人来回走动。 “没在院子里熬药么?”月华随口问道:“怎么没有药味儿?” “我家主子说那药味闻着恶心,就命人去御药房煎好之后再端过来。” 月华点点头,刚刚走到寝殿门口,心里还纳罕,这个宫人怎么今日这般没有规矩,难道不知道前行一步开门打帘? 寝殿的门猛然间自里面打开了,身后的宫人向着月华后心猛然推了一把。 月华始料未及,脚下一个踉跄,差点被门槛绊了一脚。她勉强站稳身形,听到门外玉书惊恐地怒斥:“你们做什么?” 门在身后重重地关闭,月华大吃一惊,便知道不好,定然是中了别人暗算。 缓缓抬起脸,见怀恩被人结结实实地捆绑在寝殿的柱子之上,嘴巴里也塞了东西,只能惊恐地看着自己,却说不出话来。 “怀恩!” 月华一惊,想上前给她松绑,刚抬步,一支羽箭疾射而至,恰恰就落在她的脚前一寸处,差点直透她的脚背。 “是谁,出来吧,用不着躲躲藏藏的了。” 月华仍旧猜不出,在这守卫森严的紫禁城,是谁能够掌控了怀恩的整座关鸠殿,并且指使人将她骗至这里? 她的心里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只是觉得不可思议。 太皇太后从帷幔后面走出来,一脸阴冷,手里的拐杖“笃笃”地敲打着地面,坚实有力。 她的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林嬷嬷,手中挽着一把袖箭,适才的箭看来就是出自她的手。 月华竟然从来不知道,林嬷嬷竟然身怀绝技,是有功夫的。 “褚月华,想不到吧?” 惊愕在月华的脸上一闪即逝,她悄生观察一周寝殿的地形,向着右手边不动声色地后退两步,防止有人会突然偷袭自己。 “太皇太后看起来精神矍铄,看来也用不着月华请安了。” 太皇太后冷冷一笑:“托你褚月华的鸿福,还能留住这一口气,委实不容易啊!” 月华看了怀恩一眼:“的确是呢,所有的事情都是月华所为,与怀恩无关,太皇太后为何要将她牵连进来?” “呵呵,不借着她的名头,哀家如何才能见到皇后大驾?” “你见我想做什么?直说就是。” “想做什么?只要能将你掌控在手心里,哀家想做什么不能?” 太皇太后眼梢飘过月华的小腹,得意一笑:“以前,哀家担心你分量不够,如今哀家有足够的信心,陌孤寒定然会束手就擒,乖乖就范的。” 第三百一十一章 殊死一搏 月华的手不由自主地掩在小腹之上,有些惊慌失措。 她不怕危险,但是她害怕自己腹中刚刚萌芽的小豆芽受到一丁点的伤害。 太皇太后早已经将她的神情尽收眼底:“怎么,怕了?” 一抹清淡从容的笑在月华的脸上荡漾开,她摇摇头:“只是想不通,你已经是风烛残年,时日不久,还能有什么所求?至于放弃安逸的生活,这样铤而走险,自寻死路?” “安逸?那是忍辱偷生!活得还不如冷宫里的那些妃子!” 太皇太后厉声辩驳道:“人活一口气,佛争一柱香,你以为哀家会甘心做你褚月华的阶下囚?宁为玉碎 ,不为瓦全,你看轻了哀家。” “好吧!”月华无奈地叹一口气:“你这样年岁,朝不保夕,纵然是赢了,哪怕是赢了天下,那又如何?” “最起码,哀家可以将你们踩在脚下,可以让你们为哀家陪葬。这就已经足够了。” 太皇太后说这样一席话的时候,面上除了略有狰狞的阴狠,平静无波。 月华暗中捏了一把冷汗。她巴不得太皇太后会歇斯底里,会癫狂得意,只有情绪激动起来,她才能审时度势,有可乘之机。 太皇太后这样冷静,就像是暗夜里伺机而动的豹子,令人不寒而栗。 “你辅佐皇上继位,使风雨飘摇的长安王朝逐渐兴盛繁荣起来,原本,这是载入史册的千秋功德一件,可你今日踏出这一步,就将遗臭万年。” “史册?不过是强者为自己歌功颂德的手段而已。成王败寇,谁是强者,谁就可以改写历史!哀家警告你,不要想着打什么鬼主意,安生听哀家吩咐,否则,你会死无葬身之地。” 林嬷嬷立即抬起手中袖箭,向着月华的方向。 “老奴知道娘娘是有功夫的,但是娘娘最好不要玩弄什么花样,否则袖箭无眼,可能会误伤了娘娘。” 月华站立在原地纹丝不动,淡然笑笑:“那你们究竟想要怎样?” “替你考验考验皇上。看看在他的心目中,究竟是江山重要,还是你褚月华重要?” “你要知道,这座紫禁城如今已经不是你的天下,你以为挟持了我,就能如愿以偿吗?” “哼!太后愚蠢,乖乖地被你玩弄在股掌之间,可是哀家知道,寿喜那忘恩负义的狗奴才是你的人,如今这半个紫禁城都是你的。若非是哀家的人被你连根拔起,哀家也不至于用这种不屑的手段。所以,这只是你自食其果!” 月华不想逞强,太皇太后原本就是狗急跳墙,在做垂死挣扎,自己若是再硬碰硬,激怒了她,恼羞成怒,别再伤了自己的孩子。 她从容一笑:“既然你知道大势已去,顺势而为,安享晚年荣华不好么?” 太皇太后冷冷一笑:“你在求饶?” 月华摇摇头:“你也知道,这不是我的性子,我不是识时务的人。” “呵呵,单纯作为常家的长辈而言,其实哀家真的极欣赏你。只要你好生配合,哀家会手下留情的。” 太皇太后使个眼色,林嬷嬷立即会意,自罗帐之上扯落一条锦带,犹豫了片刻。 屋子里再没有别人,她手中拿着袖箭,若想将月华捆起来,就必须要放下袖箭。而没有袖箭防身,她又唯恐再有什么变故,凭借自己的本事,无法保护太皇太后周全。 “来人!” 屋门打开,有小太监自院子里进来:“奴才在。” “将皇后捆起来!” “是!” 小太监接过林嬷嬷手中锦带,便毫不犹豫地向着月华走过来。 千钧一发,月华心念电转,开始思忖,若是自己乖乖束手就擒,无疑,就必然会成为太皇太后手中的人质,用来要挟陌孤寒,逼迫他就范。所以,这是最后的反抗时机。 可是,如若反抗,自己又有多少胜算? 此时房门大开,正是逃出此处的最好契机。 对于外间进来的宫人与太皇太后,月华有自信可以放手一搏,但是林嬷嬷究竟身手如何,她从来没有见识过,不知道根底,单凭借适才扯落锦带的力道,就知道是习武之人。 如果她与褚慕白等人一样,乃是深藏不露的高手,自己就完全没有胜算,若只是稀松平常,那么,月华还是有逃离此处的可能。 月华紧盯着林嬷嬷手中的袖箭,既然她不肯放手,那就说明,她对于自己的功夫并没有必胜的把握! 只是,怀恩如今就在她们的手里,她们会不会恼羞成怒,对怀恩下手?而自己纵然能够逃出此处,外面院子里又有多少埋伏? 她权衡利弊,从中探查出一丝渺茫的可以反败为胜的希望。 她心里存着一分侥幸,认为太皇太后如今在宫里应该并没有太多的人手,所以才会选择防备最为薄弱的关鸠殿下手。而且,她们为了拿自己做人质,应该不会立即痛下杀手,毕竟,自己是她们能否保住性命,再谋大业的关键所在。 不过是略一思忖,月华便已经下定了决心,既然自己绝对不能落在她们的手中,那么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必须放手一搏,哪怕只有一分胜算。 小太监手里拿着锦带,已经向着她伸出手来,林嬷嬷更是严阵以待,仿佛觉察了她的意图,抬起袖箭直接对准了她:“乖乖束手就擒,不要耍任何花样!” 月华站立纹丝不动,那小太监已经将锦带缠绕在了她的肩上。 电光火石的一刹那,月华已经毫不犹豫地出手,那手就如灵蛇一般迅疾伸出,一把钳制住了他的手腕,用尽全身气力一拧,将他挡在了自己身前。 而另一只手上锦带顺势就缠绕在了小太监的脖颈之上。 林嬷嬷见突然生变,月华跟前有了人肉幌子,就身形一晃,向着她直接冲了过来,就如一道青练,不过眨眼之间,人就已经到了她的近前。 果然是真人不露相,怪不得太皇太后这般信任于她,形影不离地带在身边,原来竟然有这般鬼魅一样的身手。 “敬酒不吃吃罚酒!” 林嬷嬷一声冷叱,伸手便抓,向着月华肩胛骨抓去,看那凌厉之势,若是抓中,月华的肩胛骨怕是就要粉碎。 而月华手无寸铁,赤手空拳,怎么可能是她的对手? 危急之时,月华脑中灵光一闪,突然就想起以前枫林中,褚慕白教导自己以水袖一招制胜的功夫,拽起那锦带另一端,手腕一闪,缠绕上了林嬷嬷的手腕,手下使力,锦带收紧,林嬷嬷的手就偏离了方向,直接向着那个宫人的方向击去。 林嬷嬷没有想到月华竟然会有此招,所以被她侥幸成功,手腕竟然缠绕在了锦带里,一时挣脱不得。 月华一击得手,不敢恋战,知道自己不是林嬷嬷的对手。 她与林嬷嬷对面而立,此时林嬷嬷右手被缚,歪着大半身子,左手仍旧手持袖箭,月华此时距离门口并不远,躲过她的致命一击,从她身后逃出门去,虽然冒险,但是也有生还的希望。 但是怀恩仍旧还在她们的手上!更何况,外面还有埋伏,纵然逃出屋门,也未必能有生路。 所以月华在危急时刻,突然改变了初衷,决定降服太皇太后,毕竟她年岁已大,动作滞缓,定然没有缚鸡之力,很容易被控制。 自己虽然手无寸铁,但是太皇太后鬓间仍旧簪着那支象征荣华的金雀钗,只要自己闪身至她的跟前,用金钗刺向她的喉咙,就能反败为胜,占据主动。 有许多事情不能想,因为若是顾虑太多,瞻前顾后,必然失去先机。月华当初历经枫林一战,就明白了一个道理,拼命的时候,你的手要比心还要快。 所以,虽然未必就有胜算,她仍旧决定拼命一搏。 这一搏的底气,便是林嬷嬷不会对自己痛快地下杀手,令自己一招致命。只要没有性命之忧,为什么不试? 月华已经飞身而起,就如离弦之箭。 当她眼光向着太皇太后那里看过去的时候,林嬷嬷就已经看透了她的心思,一声惊呼:“小心!” 一声裂帛,那锦带竟然从中间生生断裂开。 而月华此时已经抢占了先机,快了林嬷嬷一步。 她若是转身而后动,未必便能阻止月华。 她毫不犹豫地抬起了手中袖箭。 月华右膝之上一阵剧痛,而后整条腿瞬间一麻,人也不由自主地向前扑了过去。 身后风声凌厉,想来是林嬷嬷后续杀招已到,月华就势前扑,一个翻滚,堪堪避过。 太皇太后已经躲避开来,离了月华两丈开外,满怀戒备。 林嬷嬷一声冷哼:“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月华还未起身站稳,她便再次狠辣出手,招招凌厉,直迫月华面门。狠厉的掌风将月华娇嫩的脸刮得生疼。 月华惊慌后退,被一直逼至绝境之处,再无退路。 “林慧,先拆了她的骨头,再直接断了她的脚筋,让她再这般桀骜不驯!” 太皇太后终于恼羞成怒,愤声吩咐道:“只要留下最后一**气即可。” 第三百一十三章 魏嬷嬷之死 “什么事情?” 月华立即敏感地觉察到了不对,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满脸殷切地望着陌孤寒。 陌孤寒略一思忖,终于点点头:“也好,原本朕的确是打算瞒过你的。可是当有一天你知道了真相,或许真的会有所遗憾......魏嬷嬷怕是快要不行了。” 月华心里骤然一惊,乍一闻听这样的消息,仍旧忍不住心被狠狠地揪起:“她怎么了?” 褚慕白慌忙安抚她:“你先不要太激动,听皇上慢慢说。而且你要答应我们,千万不能太伤心,一定要控制好自己的情绪。” 月华点点头,迫不及待地追问:“魏嬷嬷究竟怎样了?” 她以为自己仍旧极恨魏嬷嬷,仍旧不会原谅她,可是为什么,一听到她不好的消息,还会这样焦灼? “朕急着前来救你,也不太清楚其中缘由,只知道,魏嬷嬷为了引起慈安宫外留守的侍卫警觉,所以引燃了慈安宫寝殿,她自己也被大火灼伤了......伤得极其严重。” “啊?”月华极为惊骇:“她现在在哪?” “还在慈安宫。” 月华在那一瞬间就泪落如雨,闻听魏嬷嬷伤重的消息,以往的所有恩怨,全都烟消云散,心里只剩下了即将失去亲人的恐慌与伤痛。 魏嬷嬷的确是做了对不起自己的事情,甚至于为了逼迫她进宫,竟然不惜听从太皇太后的命令,杀了香澈。但是在这一刻,月华全都忘记了,心心念念记着的,只有魏嬷嬷的好。 自己痛失双亲,孤苦无依的时候,她一路的关爱;生病的时候,日夜不眠的照料,平素里无微不至的嘘寒问暖,十几载的情谊,点滴渗透了她的过往,并非是可以轻易抹杀的。 她踉跄着向外走:“我要去看看她!” 陌孤寒点点头:“你暂且稳定一下情绪,不要太激动,你要记得,自己如今已经是一个母亲。” 月华拼命咬着下唇,点点头,拭去眼里的泪:“我知道。” 褚慕白见她浑身仿佛被抽离了气力,走路蹒跚。吩咐荣祥叫了一顶肩撵,抬着月华直奔慈安宫。 慈安宫里,一片焦糊的气味,地上仍旧蔓延着水渍,人来人往,开始向外收拣被烧焦的物件。 宫女陆袭就守在魏嬷嬷的房间门口,见到月华进来,慌忙下跪。 “参见皇上,皇后娘娘。” 陌孤寒极体贴地揽着月华的腰,半搀半扶,步下软轿:“魏嬷嬷是不是在里面?” 陆袭红着眼圈点点头:“是的。” “她怎样了?”月华忍不住关切地问。 “她受了极重的外伤,再加上大火,太医说了,回天乏术。”陆袭声音已经忍不住哽咽。 “不是说只是受了火灾吗?”月华惊诧地追问。 “今日太皇太后与林嬷嬷逃出慈安宫时,为了防止我们觉察行踪,泄露消息,就在我们的饮食里提前下了毒,我们全都昏睡不醒。 而魏嬷嬷一直以来,都在小心翼翼地提防着太皇太后的一举一动,早就疑心她中风是假,怕是有什么阴谋诡计,生了警惕,所以中毒不深。待到太皇太后等人逃出慈安宫不久,她就清醒过来,挣扎着去寝殿里,方才知道不见了太皇太后踪影。 她唯恐太皇太后对娘娘不利,想出去报信。谁料到太皇太后唯恐有变故,留了一个小太监守在寝殿里。他见到魏嬷嬷醒转,就立即下了杀手。 魏嬷嬷不敌,身上中了数刀,昏迷不醒。小太监方才锁了殿门出去。魏嬷嬷情知自己断然不是敌手,无奈之时,就挣扎着打翻了案上油灯,引燃了寝殿里的锦帐帷幔,一时间浓烟滚滚,这才引起了外面侍卫注意,破门而入,发现太皇太后已经逃出了慈安宫。” 陆袭说着话,不觉动容,已经是泣不成声。 月华更是心如刀割,痛得无以复加。 当魏嬷嬷背叛自己的事情被常凌烟张扬出来以后,自己对她深恶痛疾。虽然因为纠结,并没有明确如何处置她。但是这些时日以来,魏嬷嬷受尽了宫里人的唾骂和冷眼,抗住了那么多的指责和辱骂,就连一向挺直的腰板都佝偻起来。 她忍辱负重,自请前往慈安宫里伺候太皇太后,自己在心里更是因为她的奴颜卑膝,恨之入骨。而如今,却是她奋不顾身地救了自己。 不用亲眼所见,月华也能想象得到,当她与那小太监拼命厮杀的时候,连中数刀,究竟是怎样的惨烈。当她奄奄一息,挣扎着,拖着满身的血迹,引燃屋里的帐幔时,又是怎样的决绝。 都是为了自己。 她对不起香澈,可是欠下自己的债,早就还了。 月华瞬间泪如雨下,身子战栗得就像寒风中的落叶。 “开门,让我进去看看她。” 陆袭跪在门口纹丝不动:“启禀皇后娘娘,魏嬷嬷让奴婢守在门口,告诉娘娘一声,她已经是将死之人,惨不忍睹,也无颜面见您。娘娘如今身怀龙胎,当保重自己的身子,还是不要进去。” “让开!” 陆袭一席话,令月华更是难以压抑自己的泪意,犹如泉涌。 皇后发了命令,陆袭不敢不从,一时间就有些为难,犹豫着站起身来,怯生生地看了一旁沉默不语的陌孤寒一眼。 月华一把推开她,伸手去推门,门却是拴着的。 “千万别进来!” 屋内一道极其坚定而又虚弱的声音,是魏嬷嬷。 “魏嬷嬷,让人放我进去。”月华几乎是泣声央求:“让我看看你。” “皇后娘娘,老奴自知将不久于人世,不过是弥留之际,强撑着最后一口气罢了。你能过来看我,老奴余愿已足,但是求你,千万不要进来。你胆子小,看到老奴如今这个不人不鬼的样子,夜里会做噩梦的。” “我不怕,我不怕!”月华连声否认:“你是月华的亲人,月华怎么会害怕你呢?” “呵呵,”屋子里一声轻笑,极其欢快:“皇后娘娘这样说,老奴就算是再受千刀万剐,也能死而瞑目了。” 月华拼命摇晃着屋门:“魏嬷嬷,求求你,开开门好不好?” “皇后娘娘,”魏嬷嬷强自提着一口气,又隔着一扇门,说话的声音虚无缥缈,犹如来自遥远的天际:“听话,别难过,也别哭,我们就隔着门说两句话就好。难道你忘记了,嬷嬷曾经告诉过你,每一个离开你的人,都回到了天上,漫天的繁星就是他们手中的灯笼。你的眼泪会浇灭他们的灯,令他们找不到通往极乐的路。” 月华想起自己父母刚刚去世的时候,自己日日夜夜地哭,魏嬷嬷就是这样连哄带劝,每天哄着自己入睡的。 她说,你再哭,浇灭了夫人手中的灯笼,她想你的时候,就看不到你的身影,在遥远的天上,会很寂寞。 往事历历在目,只是物是人非。 “为什么,你们一个个的,全都要离开我,你让我怎么能不难过?”月华无力而又徒劳地摇晃着屋门,泣不成声。 “娘娘放心,你这样良善,没有了婆子,还会有更多人像婆子一样代替我疼你,爱你。婆子不好,用自以为是的好一次次伤害你,婆子万死难辞其咎,早就想以死谢罪。只是心里还是没出息地放不下你,害怕太皇太后会害你。 婆子庆幸,娘娘今日安然无恙,那么,婆子纵然再死上千次万次也心甘情愿。” “不行,魏嬷嬷,月华不让你死,月华一定要救你。宫里有这么多的御医,总是会有办法。” “不可能了,娘娘。老奴强撑着这一口气,就是担心娘娘会有危险,如今知道您安然无恙地回来,太皇太后罪有应得,老奴这心也就放下了。......娘娘,老奴真的还想再听你说一句,你还恨我吗?” 屋子里的声音已经逐渐弱下去,断断续续,气若游丝,就像是风中飘摇的烛火,随时都会熄灭。 月华泪落如雨,反复念叨:“不恨,不恨,魏嬷嬷,早就不恨了,求求你,一定要活过来!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 “老奴,去见夫人去了,我一身罪孽,还要向主子请罪,也不知道她们会不会怪罪我?” 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沉,月华已经逐渐听不清。 “魏嬷嬷!魏嬷嬷!” 月华沿着屋门无力地滑落下来,被陌孤寒在身后一把抱住。 屋子里,有宫人同样泣不成声:“皇后娘娘节哀,魏嬷嬷已经安心去了。” “不!” 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声从月华喉间发出,然后整个人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月华!” 褚慕白焦灼地上前一步。 陌孤寒摇摇头:“她没事,朕害怕她情绪过于激动,所以点了她的睡穴。希望她睡一会儿会好起来。” 褚慕白方才暗中长舒一口气,放下心来。 陌孤寒微微蹙了眉头,极温柔地抹去月华脸上残留的眼泪:“魏嬷嬷大义,舍己为人,不仅救了皇后,而且救了慈安宫中众位宫人,功与过相抵,准予厚葬!” 第三百一十四章 绣线有毒 魏嬷嬷去了已经月余,慈安宫被焚毁的宫殿也重新修缮完毕,剩下的宫人尽数重新分配到别处,慈安宫空旷了起来。 太皇太后的葬仪风风光光地操办,然后依照陌孤寒的旨意,葬在了皇陵之外。 端木氏的骨灰被迁入皇陵,了却了端木氏最后的心愿。 寿喜公公心愿已了,自请出宫养老,将端木氏留在紫禁城里的势力全都秘密转交给了月华,由水悠负责联络掌控。 月华在床上休养了几日,就从悲痛中逐渐剥离。 她的孕吐已经过去,食量开始增加,腰肢也一日日变得浑圆丰满起来。 她开始准备孩子出生以后所需要的衣物和包被。 这些原本不需要她操心,其实内务府里的人早就命针工局开始筹备,就连太后也曾经亲自过问过一次。 但是月华却喜欢自己亲手缝制,一针一线全都衍生出自己的期望,以及对这个没有出世的孩子积蕴起来的深沉的爱。 她对于新生的孩子一无所知,甚至不知道,那团软软绵绵的小东西能有多大?他的衣服又应该做成怎样的样式,脱穿起来才会更方便一些,不会抻到他娇嫩的小胳膊。 她虚心请教过针工局里的老嬷嬷,选用最柔软的面料,用最细密的针线,就连一个结儿都不打,生怕米粒大小的疙瘩都会硌到他们吹弹可破的嫩肉皮。 粗略算算日子,好像孩子出生的时候要到明年的五六月份,天气正是酷热,所以,衣服都是贴身的,就不用绣花了,看着虽然好看,但是总是不舒服呢。 她一边飞针走线,一边胡思乱想,唇角微扬,整张脸上都荡漾着柔和恬淡的笑意。 陌孤寒最喜欢看她在烛光下,专心致志地缝制这些小巧玲珑的衣服,仿若静谧安然的时光就这样在她素白的指尖缠缠绕绕,她的眉眼,她的满头如瀑青丝,都衍生出不一样的风华绝代。 每每这个时候,陌孤寒总是会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帝王,月华也不是六宫之首的皇后,两人不过只是长相厮守在田间茅舍里的寻常夫妇,没有家国天下的压力,没有风云诡谲的朝堂纷争,月华操心的是相夫教子,柴米油盐,他陌孤寒憧憬的是春雨良田,稻黍桑麻。 这样的场景会令他忘记纷扰,抛却烦忧,心湖随着窗外流泻进来的月光荡漾,荡涤干净凡尘纷扰,澄明如镜。 而月华偶然间的一抬眸,莞尔一笑,更是令他感觉万千繁华都失了颜色。 记得邵子卿曾经嘲笑过以前的他,每日里喜欢在御书房里泼墨挥毫,眼底眸间都是长安的锦绣江山,不懂得红颜绝代更是另一种风华。 他还嘲笑红颜枯骨,都是遗祸万年的祸水,近不得,亲不得,曾几何时,自己也情根深种,迷恋上了这一点颜色,眼中再无其他风景。 都说,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是天下间男子都梦寐以求的荣光,而他,觉得此生有妻万事足,长安的风光锦绣,也不及月华的抬眸一笑,百媚横生。 月华只专心致志地飞针走线,天气一日日冷起来,百花凋残,百草枯萎,寒风呼啸而起,屋子里生了炭盆,逐渐婴儿初生的衣物堆满了箱子。 她开始思忖给孩子做秋衣,嬷嬷们说孩子长起来,就像是小嫩笋一般,一天脱一层皮,眼见地拔节。衣服都是要提前准备的,到时候,一心都在孩子身上,怕是就静不下心来做针线了。 稍大一些,秋风起,天气凉了,衣服挂里儿,就可以绣些精致的花样出来了。就是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儿呢?衣服上绣麒麟还是蝴蝶?需要准备虎头帽吗?就像兔爷头上戴的那个样子。 她突然想起上次内务府送过来的那批丝线,问玉书:“玉书,上次内务府送来的那批丝线放在哪里了?” 玉书应声进来:“娘娘要绣花么?” 月华点点头:“里衣准备得差不许多了,想提前绣些花样出来。” 玉书出了寝殿,一会儿就捧着那些绣线进来:“见娘娘喜欢,全都妥妥地收着呢。” 月华接过来,按照画好的绣样,比对了颜色:“想绣一对红石榴,还是这红色绣线颜色亮气。” 她将大红绣线撑好,理出线头,导出一截,不习惯用剪刀,而是凑过去用牙咬断了。这是她一直养成的习惯,怀恩试过两次,将绣线洇湿了,也总是咬不断,就取笑她“牙尖嘴利”。 她略有得意,这事情看起来简单,也是需要功夫的。 绣花针极细,针孔也小,她用唾沫抿湿了线头,搓得尖尖的,一穿就穿了过去,然后蘸着唾沫绾了一个结。整个动作犹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玉书守在一旁打下手,帮她将绣线整理好,缠成一个茧子,那样月华用起来就会方便许多,线头也不会乱。她看着月华的动作,满是艳羡。 “娘娘绣花的时候格外赏心悦目,难怪每次皇上都看得呆了,手里的折子涂得乱七八糟。” 月华没好气地啐了一声:“再胡说八道,就寻个男人把你嫁了,让你老是打趣本宫。” 玉书红着脸嬉笑讨饶。 “对了,上次让你打听的这绣线究竟是哪里进贡来的?” 玉书这才想起,上次被关鸠殿里那个小蹄子打岔,没有来得及仔细打听,那小太监就回了,后来出了事故,就忘了这事儿,。 她笑吟吟地回禀道:“那小太监倒是说了,这批绣线并非是地方上进贡的,不过是他出宫采买东西的时候,见这绣线稀罕,采买回来的。” “喔?”月华正在绣花的手微微一顿:“从外间采买的?咱们宫里的太监们什么时候这样心细了?竟然还惦记着这针头线脑的。” 玉书丝毫不以为意:“这还用说吗?如今娘娘身怀龙胎,宫里的人全都挖空心思,争相巴结,见到您喜欢的东西,肯定上赶着采买回来奉迎您呢。” 月华沉吟半晌不语,然后拿起那绣线翻来覆去地看。 “怎么了?娘娘,有什么不对?” 月华摇摇头:“没什么,只是以前自己也曾染过绣线,纵然再用心,也没有染出过这样亮丽的色泽,有些惊叹这手艺,即便宫里的能工巧匠也要自叹弗如。” “只是可惜了了,那日没有多句嘴,问问是从哪个铺子里买来的,就被打断了。”玉书随口道。 月华低着头,继续飞针走线:“内务府那个小太监总是记得的,下次还交代他去买就是。” “那小太监已经出宫了呢。”玉书漫不经心地道。 “出宫?” “嗯哪,前几日在御花园里见到管事,我就想起娘娘的叮嘱,向他打听这绣线从哪里采买的,他说那个小太监前些时日已经放出宫里去了。那以后我们再想采买,还不好找呢。” 月华“喔”了一声:“那日看他年岁不大啊?” “不过刚刚二十出头,油嘴滑舌的,一看就不是老实安分的主。” “刚刚二十出头,竟然就能混个采买太监的美差,果真是个机灵的。那为何放出宫去了?难不成犯错了?” 玉书摇摇头:“奴婢也是好奇,多嘴问了一句,那管事的李公公说,他是自请出宫的。” 月华飞针走线的手慢慢慢下来,疑惑地抬起头来:“自请出宫?” “是呢,听说宫里是有这样的先例,太监们年岁大了,身患有疾,或者自请出宫,都是可以批准的。” 月华蹙眉疑惑道:“这进宫做了太监的,大多是生活穷苦,没个着落的人家,一旦进宫,大多都是一辈子老死在宫里。你看,宫里有许多有头脸,闷头发了闷财的太监都不愿意衣锦还乡,那是因为,他们已经断了根,即便是再有权势,还乡以后也会被人指点,看不起。这小太监不过是二十多岁,又混得春风得意,怎么就想起出宫来了?” 玉书摇摇头:“不知道呢,估计是有什么好的营生了呗。” “既然他有意出宫,那还巴巴地上赶着巴结本宫做什么?” 玉书将绾好的绣线收拢起来:“娘娘若是实在稀罕这些绣线,玉书就让人打听打听,左右那小太监乡籍住所都是登记在册的,差人过去一问便知,也不费事的。” “这倒是不必。” 月华拿起一穗绣线,沉吟片刻,站起身来,径直走到窗前的鱼缸跟前,犹豫片刻,松手将绣线掉进了鱼缸里。 鱼缸里有一红一黑两尾锦鲤。绣线掉落下来,锦鲤受惊,扑腾起一捧水花,然后小心翼翼地靠近线轴,吞吐嬉戏。 月华站在鱼缸跟前,一动不动,看得玉书莫名其妙。 “娘娘是担心绣线脱色吗?那奴婢拿去洗过晾晒了再用?也免得辛辛苦苦绣好了,再染到衣服上。” 月华摇摇头,一言不发。 两尾锦鲤逐渐浮起,身子摇摆不定,犹如醉酒一般,然后翻了肚,漂浮起来。 玉书目瞪口呆,吓得将怀里绣线全部掉落在地上,“噔噔”后退两步,几乎魂飞魄散。 绣线里竟然有毒! 第三百一十五章 鹤顶红 月华缓缓转过身子,极平静地吩咐玉书:“将这鱼处理了,然后去太医院传周远大人来清秋宫一趟。” 玉书一怔:“皇后娘娘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呢?” 月华摇摇头:“就说是请个平安脉,不用大惊小怪,也不要声张。” 玉书终于反应过来月华的意思,利落地起身,将地上东西捡起来:“奴婢这就差人过去。” 小太监得了命令,飞一样地直奔太医院。 因为月华有孕,周远经常请脉,而且他的医术也得到了宫中主子们的肯定,所以不像以前那般轮值进宫,而是在御药房旁边的太医院值守室里僻了一间静室,日常就在那里待命。 他得到消息,不敢怠慢,立即背着药箱急匆匆地赶过来。 月华屏退了左右,只留玉书在跟前伺候着。 周远照例给月华请过脉,一切安好,并无什么异常。 月华命玉书赐坐上茶,留周远在跟前说话。 周远受宠若惊,连声谢恩。 月华这才缓缓开口道:“这两日天一冷,肌肤受风以后愈加敏感,经常起铜钱大小的风团。以前也曾吃过两副药方子,也用偏方洗过,总是不除根。这几日风团更甚,本宫怀着龙胎也不敢乱吃药。本宫觉得,怕是身边又有什么不受用的东西。所以想请周太医给看看。” 周远低眉敛目,格外恭谨:“请问娘娘这些时日里,吃食可有什么变化?” 月华摇摇头:“一如往常一般,忌生冷辛辣,就连虾蟹一类都极少食用。” 周远环顾四周一眼:“有的时候,新添置的衣服或者被褥等皮肤不受,也会出现风团。” 月华深以为是地点头:“经你这般提醒,本宫想起,以前自己染绣线,所用染料不对,也会导致不适反应,就是这般状况。” 言罢招呼玉书将所用绣线端给周远过目:“你给看看是不是这些绣线的原因?每次绣花的时候,指尖都会有些刺痒。” 周远接在手里,仔细辨认,然后放在鼻端轻嗅,疑惑地摇摇头,显然是觉察不到端倪。 “我也觉得这绣线古怪呢,周大人给仔细看看,千万别疏忽。”玉书着重提醒道。 周远将绣线放在舌尖慢品,然后抬起头:“麻烦玉书姑娘给端一碗热水过来。” 玉书依言照做,热水端过来,周远将绣线浸入清水之中,然后放在鼻端轻嗅,再次用舌尖慢品,面色骤然一变。 “怎么样?”月华将他的神色尽收眼底,佯作淡然地问道:“有什么问题?” 周远骇然抬头:“这些绣线娘娘用了多少时日?” “前些时日一直忙碌,没有顾上用,昨日刚刚开始绣花。” 周远将绣线与水碗放下,一撩衣摆,翻身跪倒在地:“娘娘果真是大福之人。” “这话怎么讲?” 周远不敢隐瞒,一言惊人道:“这绣线分明是被人浸过鹤顶红!” “鹤顶红?”月华讶然:“你说的可是剧毒鹤顶红?” 周远抹一把脸上的汗,仍旧心有余悸:“不错,皇后娘娘,就是鹤顶红。此药闻起来无色无味,难以鉴别,但是却是剧毒。浸在这绣线之上,娘娘每日触摸或者穿戴,慢慢侵入五脏六腑,假以时日,就算您本身不会毒发,也会连累腹中胎儿!” 月华一惊而起:“此话当真?” “娘娘若是不信,可用这绣线煮水,喂食给猫狗饮用,自然可见分晓。” 哪里还用试?适才死掉的两只锦鲤就已经可以说明问题。 将剧毒浸染在绣线之上,自己每日绣花,除了触摸,残留在手上,自肌理入侵体内。另外认针打结,都是习惯放在唇边用唾沫抿湿。乃至于有的时候绣成一根线,自己不喜欢动剪刀,总是用牙咬! 久而久之,这剧毒自然而然就会深入五脏六腑。 换而言之,就算是自己安然无恙,胎儿也不受影响,将来孩子出生以后,穿戴着用这绣线绣成的衣服,那样娇嫩的肉皮,怎么可能抵抗得了毒性入侵? 这人好生歹毒! 千算万算,百般提防,也猜想不到,对方竟然会将毒下到绣线里。 一旁的玉书也早已经怫然色变。 “请问周太医,若是本宫不慎被这毒入侵五脏六腑,将会出现什么症状?” 周远不假思索地道:“这鹤顶红并非传言那般,是丹顶鹤头顶之毒,其实与砒霜大同小异,不过颜色呈现赤红色泽。若是误服急性中毒,则会呕吐,腹痛,四肢痉挛,呼吸麻痹而亡。若是慢性中毒,则会出现肤色暗沉,毛发脱落,四肢麻木,后期咳嗽不止,腹痛腹泻等症状。那时候也就病入膏肓,无药可医了。” 月华略一沉吟,不动声色地叮嘱周远:“此事也就你知我知,断然不可外传,说与别人知道。另外,若是有人问起你,你便告诉他们,本宫身子不适,有些胸闷,轻咳,所以寻你过来看诊。至于病因,你便推脱大概只是伤寒。” “娘娘打算隐瞒下去?” 月华点点头:“你不是外人,本宫也不隐瞒你。今日的事情你也见了,定然是有人处心积虑想要除掉本宫和腹中胎儿。这绣线乃是宫中太监采办进宫,那人也自请出宫,不知去向了。对方早有准备,本宫纵然是想追根究底,也未必能查找到一星半点的线索。 而且,即便本宫躲过这次暗算,只要本宫仍旧好好的,她们的明枪暗箭就不会少,仍旧会前仆后继。 既然如此,那倒还不如本宫将计就计,就佯作中毒,也好让那些人心安,消停上一时半刻。来日若是有机会,那人可能自己就会露出马脚也不一定。 所以,周太医,你就配合着本宫演好这出戏,以后每隔几日,就来给本宫诊脉,开几个止咳的方子。别人问起,你就按照鹤顶红慢性中毒的迹象去跟别人说就是,暂且稳住那些别有用心的人。” “那皇上那里?” “皇上他日理万机,那样劳累,还是不让他操心为好。本宫自己会酌情决断。” 周远是个聪明人,知道这宫里步步惊心,因此聪明地不再多言,唯唯诺诺地应下。略一思忖,开了一个止咳润肺顺气的温良方子,交给玉书前去御药房抓药。 月华命玉书拿来赏赐,交给周远:“那以后,就要有劳周太医了。” 周远得月华看重,心里欢喜,再三保证,言之凿凿。 玉书将他直接送出清秋宫。 周远转身,看着玉书,上下打量:“玉书姑娘跟着娘娘这些时日,想必也经常接触那些绣线,不知道是否有什么不适之处?” 玉书摇摇头:“幸好绣线拿过来以后,正巧出了太皇太后一事,娘娘没有心思做针线,否则玉书怕是也早已经一样中了毒了。适才闻听有毒,慌忙去洗了手,仍旧心有余悸。” 言罢用纤手轻拍心口,胸前丰满巍巍颤颤。 周远满脸关切:“此事可不是儿戏,玉书姑娘,莫如让在下给你也诊诊脉象,免得不自知,积多成疾。” 玉书略一踟蹰:“您是院判大人,玉书身份卑微,哪里能劳烦您大驾。回头我寻个小医生给看看就是。” 宫里规矩森严,宫人是没有资格让太医看诊的,更遑论周远如今已经今非昔比。 周远一本正经地摇摇头:“玉书姑娘怎样这样客气,今日在下正好也在,不过举手之劳。再而言之,那些小医生学艺不精,怕是耽搁了病情。” 玉书面上也有松动:“只是......这不好吧?” 周远瞅一眼一旁枝蔓流瀑一般垂下的紫藤花架:“此事你知我知,这里也没有外人,我们回避一些,不被人看到就是。” 玉书也担心自己的身子,周远一再劝解,就有些心动,犹豫着点点头:“也好。” 两人走到紫藤架下,寻隐蔽的角度站好,犹如偷偷摸摸做贼一般。 玉书向着周远伸出一双白嫩的小手:“那就有劳周太医了。” 两人站立着,也没有诊包,周远就将玉书的手一把捉在手心里,然后搭出三指,搁置在玉书玉腕之上,闭目凝神。 四周皆静。 玉书只觉得周远握着自己的手好似在轻轻摩挲,指尖慢慢地在她手背之上画着圈圈,有些痒,更有一些暧昧。 她有些尴尬,想要抽回自己的手,反而被周远捉得更紧:“别动!” 周远一脸凝重,玉书被骇了一跳,乖乖地任由他继续抓握着自己的手,轻声试探着问道:“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不好?” 周远故作高深,半晌方才缓缓开口问道:“其他的倒是并无大碍,只是......” “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那在下就唐突了。”周远睁开双眼,灼灼地望着玉书:“玉书姑娘,你的月事是不是不太正常?” 一句话说了玉书一个大红脸。虽说是不能讳疾忌医,但是周远一个大男人,突兀地问起自己这样的隐秘问题,玉书仍旧觉得难以启齿。 她讪讪地抽回手,转身就要走,被周远在身后一把拉住了:“莫非玉书姑娘觉得在下是孟浪之人?” 玉书大窘,紧张地看一眼四周,静悄地并没有什么人影。 “周大人放开我。” 她满脸娇羞的样子,更是令周远动兴,手心里的柔胰滑腻小巧,愈加爱不释手。 第三百一十六章 私相授受 周远双目灼灼地盯着玉书,正色道:“你的病情很严重,拖延不得。” 他一本正经的样子,使得玉书一怔,被吓住了,放弃了挣扎:“怎样严重?不过就是每次癸水不太准时,量有些少而已。” 这些羞人的话低声嗫嚅出口,周远的身子向着她更加靠近一点,低着头,几乎呼吸可闻,一张口灼人的热气就扑面而来。 “你这乃是肝郁型经行不畅,每次月事来的时候,伴胸胁、双乳、少腹胀痛,嗳气食少,长此耽搁下去,以后不能怀孕的。” 周远的话虽然羞人,而且赤、裸裸地毫不遮掩,听起来甚至有些下流,但是一句“不孕”却是吓到了玉书。若是不能生养子嗣,乃是七出之条,以后自己嫁人,会被夫家以此为由休回的。这的确是攸关自己一生幸福的大事。 因此她强忍着羞涩,低声问道:“那可如何是好?” 周远极深情地盯着玉书,郑重其事道:“此症对于在下而言,并非难事。你服药不便,在下可以将药制成膏丸,偷偷地给你送过来,你只消温水送服就可以。相信调理一段时间,定然可以药到病除。” 玉书满心感激:“真的吗?” 周远握着她的手愈加紧了一些:“在下倾慕玉书姑娘已久,如何忍心不管不顾?此事就包在在下身上。” 这话有些逾距,宫里太医和宫女是不得私相授受的。但是周远自持如今乃是太医院院判,多少姑娘如飞蛾扑火一般奋不顾身,就盼着能够攀扯上他,做个现成的官家夫人。 被恭维得飘飘然的周远忘乎所以,极是大胆,言谈肆无忌惮,毫不遮掩。 玉书却是个遵规守矩的姑娘,又得月华悉心调、教,沾了聪慧伶俐劲儿。他若是按捺下性子,文火慢煮也就罢了,偏生一上来就这样孟浪,玉书闻言微有恼意:“周大人有些唐突了。” 周远丝毫不以为意,咧嘴一笑:“在下只是一心为了玉书姑娘好而已,别无他意。待在下为玉书姑娘详细检查过后,回去就可以开方子治药丸了。” 玉书冷冷一笑:“还要怎样检查?据我所知,这宫里御医可全都练就一手好本事,给主子们看病都不需望闻问切,悬丝诊脉即可。” “你这不是伤寒骤疾,显于言表,那样根本就无法发现真正病灶所在。”周远说着话便伸出手去,抚摸玉书小腹:“你每次癸水来的时候,是不是小腹胀痛?” 他这一行为彻底惹恼了玉书,愤愤地一甩手:“周大人请自重!” 周远没有想到玉书竟然反应这样激烈,被她一把甩了开:“玉书姑娘这是讳疾忌医。” 玉书泼辣,若非忌惮着周远的身份,怕是早就一个耳光直接上去了。 “难道周大人给宫里主子们看诊也是这样动手动脚么?待我去皇后娘娘那里问问,可有这样道理?” 言罢不待周远辩解,一声冷哼,扭身愤愤地走了。 周远这一套屡试不爽的方法在玉书这里竟然碰了壁,他有些不甘,但是也不敢造次。 原本是想着,跟玉书攀上关系,那样在皇后面前走动也方便一些,谁想到她竟然这般刚烈。自己若是得寸进尺,不管不顾,她在皇后跟前说几句自己的坏话,可就弄巧成拙,吃不了兜着走了。 他并不害怕玉书在皇后跟前为此而说三道四,这是他的经验。姑娘家吗,总是要顾忌自己的清白名声的,若是传扬出去,别人不会指责男人,反而会挑剔出女孩子家的毛病来,说是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人家为什么不对别人动手动脚,反而唯独相中了你,不就是生得妖艳,打扮得妖气,诸如此类。 世风如此,人言可畏,所以他沾了别的宫人的便宜,那些人大多都是忍气吞声,从来不敢张扬,令他愈加地肆无忌惮。 他摸摸鼻子,没趣地撇撇嘴,讪讪地转身,径直回了太医院 ,在门口的时候,正巧遇到陆袭。 陆袭应该是在这里等了他有一会儿了,将身子掩藏在树后,见到他就立即走了出来,叫住了他, “周大哥!” 声音娇娇糯糯,隐含着万千委屈,听得周远身子一震,顿下脚步。待到看清是她,脸色就立即沉了下来。 自从太皇太后殡天以后,原本慈安宫里的宫人就被打发了去做粗使活计。陆袭被分到了浣衣局,又因为当初是在慈安宫里得意的丫头,如今落魄,处处受人排挤,差事也挺辛苦。 现在天气日渐冷寒,她原本白净的手天天泡在冷水里,早就裂开了一道道口子,被污水一激,就痛得只打颤。就连以前涂脂抹粉滋润起来的脸蛋儿,如今也粗糙得就像麻布口袋。 倒是还不如原先被困在慈安宫里清闲。 她三番四次地来寻周远,请他帮忙,希望能在月华面前说句好话,或者是跟宫里相熟的主事太监招呼一声,也好关照自己,安排一些清闲的活计。 周远为此极是反感,尤其是看到她如今一身的寒酸与土气,心底生厌,从来没有给过她好脸色看。毕竟,如今太皇太后已经不在了,陆袭这里,自己也没有什么好指望的。若是跟她一直纠缠下去,岂不耽误了自己的前程? “你怎么又来了?” 周远的声音里满是不耐烦,没个好气。 陆袭委屈地抬起头:“今日好不容易才有空闲,好说歹说才跟管事嬷嬷请下假来,我想你了。” “你不好生做好自己的差事,总是想方设法地四处乱跑,难怪管事嬷嬷不待见你,总是分配辛苦的活计。” 自己挖空心思,辛辛苦苦地过来,没想到见面又是劈头盖脸一顿训斥,这是以前自己在慈安宫里当差的时候,从来没有过的。 她想起魏嬷嬷曾经跟自己说过的话,掌控,掌控,自己又没有他的把柄,如何掌控? 陆袭抬头看着周远,格外认真:“周大哥,你是不是厌弃陆袭了?当初你说好的不离不弃呢?陆袭为了你,上下打点,花光了所有的积蓄。为了能让你出人头地,陆袭一直忍辱负重......” “够了!”周远一声训斥,陆袭经常拿这些老生常谈絮絮叨叨,令他心里尤其厌烦。他承认,他的确是欠着陆袭的情,但是她总不能一直拿这个要挟自己吧? “跟你说过许多遍,如今还不是时候。现在我刚刚得到皇后娘娘赏识,正是紧要的时候,太医院里又那么多人都在紧盯着我这个差事,恨不能捉个把柄取而代之。千万不能因小失大,你怎么就不明白我的一片苦心?” 陆袭又被训斥,非但没有觉得周远绝情,反倒觉得他比起以前,男人气概强了许多。以前的他,每次见到自己,总是好像谄媚着笑脸讨好自己一般,令她忍不住想颐指气使地发号施令。 女人总是喜欢被征服,喜欢男人强大,盛气凌人。如今两人地位对调,陆袭反而愈加依赖周远。 她猛地扑进周远的怀里,紧紧地搂着他的腰:“我只是害怕,害怕你富贵了就厌弃我,忘了曾经对我的承诺。” 这里人来人往,委实不是谈情说爱的地方。 陆袭这样大胆,吓了周远一跳。慌慌张张地看了四周一眼,心虚而刺激,慌乱地推拒她。 陆袭一时情动,搂得甚紧,整个身子全部贴合上去。周远适才被玉书撩拨了一身的火,还没有消散殆尽,如今陆袭结结实实地抱个满怀,推拒间,觉得触手柔软如棉,也有些兴起。 两人在一起,虽然时间久了,但是陆袭是个聪明的丫头,从来只让他手上沾点便宜,没有将自己完全交付给他。如今眼见周远与自己渐行渐远,心里患得患失,就想孤注一掷,抓住他的心,因此今日格外热情。 周远脑子一热,就有些难以忍受,悄悄拽拽陆袭的袖子:“这里耳目太多,到我的房间说话。” 周远在值守处有自己独立的房间,别人不能随便进入。 他眼看无人注意,带着陆袭一本正经地进了自己房间,反手就拴上了房门,迫不及待地将陆袭一把抱进怀里,上下其手。 “周大哥。”陆袭一边喘息一边作势推拒:“不要。” 她的喘息声令周远愈加心急难捺:“你口口声声想我,就是这样想么?” 腰带已经被解开,露出里面的粉红里衣,周远的手泥鳅一样滑进去。 陆袭的手脸虽然粗糙,但是却养了一身的好皮肉,触手绵软,细腻光滑。周远心里的火“噌噌”直冒,熊熊燃烧。 陆袭推拒着他的胸膛,下身却贴合上去,有意无意地磨蹭。 “你如今对陆袭这样冷淡,陆袭害怕你是始乱终弃。” 周远已经将她抵在了桌子上,低下头来,将热烫的唇覆上去。 “我若是那样狼心狗肺,想弃了你,早就将你打发得远远的了。何需虚与委蛇?” 陆袭很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仍旧保持着最后一丝理智:“那你会娶我吗?” 周远的手已经加重了力道,带着焦灼,令陆袭逐渐融化成一滩泥。 桌子上的书籍尽数被扫落下来,陆袭躺在桌子上,仍旧攥紧着自己的裙带,眼神迷离。 “会吗?周远哥哥?” 周远已经是箭在弦上,迫不及待,一迭声地应下:“不娶你娶谁?” 得到了他的承诺,陆袭的手逐渐松开,被周远三两下剥成一根春笋。 “周远哥哥,轻点。”陆袭又慌又怕,还又提心吊胆,害怕被人发现,战栗得就像泠泠琴弦。 轻车熟路,提马弯弓,落红残蕊,花泥满径。 陆袭痛得咬牙蹙眉,放任风急雨骤。 第三百一十七章 女追男,隔层纱 风雨过后,雾散云歇。 周远心满意足地起身:“起来。” 陆袭紧咬着牙关,站起身来,双腿仍旧忍不住打颤,几乎支撑不住自己的身子。 “转过身子。” “怎么了?”陆袭有些不解。 “照做就是。” 陆袭羞涩地背过身子。 周远的手指摁上她的腰股之间,霎时一阵酸酸麻麻。她骇了一跳,立即弹跳起来。 “做什么?” “怕什么?只是按压你这里的穴道,那样,阳精就会尽数流出,你就不会有孕了。” 陆袭捡起散落一地的衣服穿起来,回首娇笑:“怕我怀了你的孩子?” 周远正色道:“这可不是玩笑,你若是被人发现有孕,那会丢了性命的。” 陆袭丝毫不以为意:“你是大夫,难道还怕我有孕么?难不成是怕我以孩子要挟你不成?” 周远一怔,“嘿嘿”一笑:“自然是不怕。只是这堕胎可不是儿戏,药量稍微有个轻重,可能就会彻底伤了身子。” 陆袭已经穿戴好,冲着周远一本正经道:“若是我果真有孕了怎么办?你忍心让我堕胎么?“ 周远刚刚温存完,尚有一丝温情在,柔声哄她:“怎么会?我求皇后娘娘,将你许给我就是。” 陆袭这才眉开眼笑,被周远搂在怀里,又温存半晌,好不容易消了脸上的红霞,害怕被人怀疑,才不得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 周远整理好衣帽,从房间里出来,拐进大堂里,装模作样地轻咳一声,见太医院里轮值的人都在各司其职,十分忙碌,并未有人注意他,就连平素里喜欢与自己处处作对的石蕴海,也在神游太虚一般,魂不守舍。这才放下心来。 他心里又有些暗自懊恼,明明不想继续招惹陆袭的,免得妨碍了自己的前程,却一时间忍受不住,以后这个女人来往得定然更勤快。不过,这滋味么,还是挺销魂的。 正暗自思量,身后有人叫他:“周大人?” 周远也正神游天外,满怀旖旎,没有反应。 “周太医?” 周远这才醒悟过来,猛然转过身子,却是雅婕妤院子里的宫女璇玑。 这个丫头虽然生得不算娇媚,但是却有一副好肉皮,滋养得水灵粉嫩,吹弹可破。身段也妖娆,前凸后翘,走起路来就像是风摆杨柳一般,腰肢能拧成一股麻花。 周远见了她就知道,肯定是来给雅婕妤拿珍珠粉来了。宫里的小太监不识货,所以每次都是打发宫女璇玑亲自过来。 “原来是璇玑姑娘,婕妤娘娘上次拿走的珍珠粉用完了?” 璇玑点点头,细长的手指有意无意地滑过自己嫩白的脸:“娘娘说上次那珍珠粉成色不是太好,让我特意寻院判大人说一声,问问上次的珠子是淡水的还是咸水的?” “都是上好的淡水珍珠,给婕妤娘娘的,断然不能以次充好。许是磨得不够细?” 璇玑点点头:“或许是呢,反正用着不如以前的好。院判大人麻烦给经心着点。” 周远笑得格外有深意:“这点小事,娘娘打发个跑腿的过来说一声就是,还麻烦璇玑姑娘亲自跑一趟。可是刚到?” 璇玑眯着眼睛别有深意地瞄了周远一眼:“已经到了有一会儿了呢。他们都说院判大人在忙,所以没敢打扰,就在这里候了一会儿。” 周远暗自心惊,小心翼翼地试探道:“——那璇玑姑娘一直就在这里候着?” 璇玑抿着嘴笑,脸上浮现起两抹不自然的红晕:“到里面御药房转了一圈,只是不知道哪个房间是周大人的,不敢冒冒失失地进去,就折返了回来。” 周远讪讪地笑,暗自捏了一把汗。 “一位同乡,近日活计劳累,闪了腰,就求我给看看,让璇玑姑娘久等了。” 璇玑的脸色愈加红,看向周远的目光也别有意味:“周大人还真是热心的人呢。” 周远轻咳一声:“学医原本就是治病救人,没有贫富贵贱之分。璇玑姑娘若是有什么头疼脑热,哪里不适,在下也乐意之至。” 璇玑掩唇而笑:“周大人这是盼着我生病呢?” 周远忙不迭地圆场:“哪里哪里,只是迫不及待想巴结璇玑姑娘而已。” 一句话更是让璇玑赤红了脸:“没想到周大人说话竟然这般风趣。时间不早了,娘娘那里还等着复命呢。周大人,珍珠粉可备好了?” 周远点点头:“自然,自然,早有准备。” 转身去架子上取了珍珠粉,亲手递交到璇玑手里,佯作不经意摸了璇玑手背一把,有些恋恋不舍。 “这次的珍珠粉,璇玑姑娘尽管可以放心,绝对上乘。” 璇玑娇嗔着瞪他一眼,便拿了珍珠粉,扭着回去复命去了。 雅婕妤正坐在铜镜跟前,试用新进贡的唇脂,见她回来得晚,不由责怪道:“让你去取点珍珠粉,你竟然去了这么许久,又到哪里浪去了?” 璇玑将珍珠粉交给雅婕妤,神秘兮兮道:“哪里也没有去,不过看了场热闹而已。” “什么热闹?”雅婕妤打开纸包,看一眼珍珠粉,满意地点点头,随口问道。 璇玑绕到雅婕妤身边,悄声道:“今日奴婢去了太医院,太医院的人说这珍珠粉周太医给准备好了,让奴婢寻周太医要去。当时他们都在忙,就顺手给我指了方向。我就一间间寻过去,听到啊,周太医的房间里......嗯哼......” “嗯哼什么?吞吞吐吐的。”雅婕妤没好气地道。 璇玑当先红了脸,不好意思道:“听到周太医房间里,有那种动静。” “哪种动静?”雅婕妤漫不经心地问。 “就是,就是那种,那种男男女女的......”璇玑觉得说不出口,支支吾吾道。 雅婕妤这才顿了手,猛然扭过头来:“你是说周太医和女人在房间里光天化日的,那个?” 璇玑点点头:“他的房间背,平常是没有人去的,所以大胆了一些。” 雅婕妤一声冷笑:“呵,看不出来,那周远还是个胆大的,这可是霍乱宫廷的罪过。” 璇玑撇撇嘴:“可不是呢,这大白天的,也太猖狂了些,一看那个骚蹄子就不是好东西。” 雅婕妤猛然间来了兴趣:“那个宫人是哪个宫里的?” “奴婢跟她倒是打了一个照面,留心看了,是原来慈安宫里伺候太皇太后的。” 雅婕妤顿时泄了气,撇撇嘴:“慈安宫里的,那就没意思了。” 她原本是想着,这宫人若是哪个宫殿的,自己倒是可以趁机大做文章,捉了把柄,让太后和陌孤寒迁怒。若是慈安宫里的,也就没有什么价值了。更何况,周远如今身份在这里,纵然揭发了,自己也落不着好处,还平白得罪了皇后。 璇玑轻哼一声:“看她又黑又丑的,也不知道周院判相中了她哪里?真是饥不择食,这样的货色也稀罕。” 语气里有毫不掩饰的酸意。 雅婕妤自鼻端轻哼一声:“一个小宫女能勾搭上院判,那也是人家的本事,不服你也去勾引一个给本宫看看。” 半晌听不到璇玑说话,雅婕妤一回头,见她面色赤红,神色有些恍惚,就忍不住打趣道:“喂,该不会真的是怀春了吧?这还不到时候呢。” 璇玑慌乱地掩饰:“怎么会呢?奴婢知道这宫里的规矩,哪能那样下作?” 雅婕妤心中猛然一动:“你若是果真能勾搭上周院判,本宫就做主将你许给他。” 璇玑的眼前忍不住就是一亮,望着雅婕妤支支吾吾,不敢说话。 雅婕妤一见她果真是有这样的心思,正色道:“本宫说的是真的,不是玩笑。” “真的......那可是私相授受。” “傻丫头,那还不是本宫一句话的事情?本宫应下了,那就是恩典,不应,那就是私相授受。你跟了本宫已经这么长的时间,本宫也早就想着给你寻一个好的归宿。 这周院判年纪轻轻,便有这样的作为,以后前途不可限量。你若是果真能攀上他,以后还不是吃香的喝辣的,正儿八经的官夫人?不过,人家若是有了意中人了,你未必就有这样的福气了。” 璇玑想起他递给自己珍珠粉的时候,那不怀好意的一把,忸怩道:“也是说不准的,毕竟那个宫女肉皮那样粗糙,兴许只是一时兴起解馋而已,做不得数的。” 雅婕妤听她这样说,愈加有了底儿:“那你就加一把劲儿,男人么,风流一点算不得什么。更何况,宫里下贱的坯子多的是,上赶着勾引,男人有几个能抵挡得住?你若是果真能得手,本宫就遂了你的心愿。 俗话说的好,‘男追女,隔层山,女追男,隔层纱’,本宫也帮你创造机会。明日,就再跑一趟太医院,让他亲自给本宫配置一点药茶。” 璇玑听雅婕妤这样一说,简直欣喜若狂。那周远虽然看起来是色了一点,但是人家那是正儿八经的太医院副院判,而且刚刚二十出头的年岁,人生得也是风流倜傥。自己若是果真如愿以偿,后半生岂不就有了着落?总好过在宫里战战兢兢,伺候着人,还要看人家脸色。 她不好意思露出欣喜之色,仍旧忸怩道:“那多难堪呢。” 雅婕妤知道她是在自己跟前端着架子,也不多劝:“左右机会本宫可是给了你,你若是不愿意把握,本宫就和兰草那丫头商量商量。” “不不不,奴婢愿意,愿意。”璇玑忙不迭地点头,话一出口,又觉得难堪,慌忙低下了头。 雅婕妤会心一笑:“那便这样说定了,不过此事你行事的时候还是要低调,千万不可张扬,被外人知道。毕竟啊,这周远可是皇后一手提拔起来的,你要明白其中利害。” 璇玑谄媚着点头:“多谢娘娘提醒。璇玑知道。” 雅婕妤站起身来,端详她片刻:“那就这样说定了。本宫来给你挑拣两身衣服,再配点珠花首饰,身上抹得香喷喷的,好生打扮着,可不能寒酸了。” 第三百一十八章 按兵不动 陌孤寒踏进清秋宫的时候,月华正在和玉书一同围拢在妆台前,不知道忙乎着什么,笑得玉书前俯后仰。 陌孤寒想,也只有月华能纵容下面的婢子们笑得这样放肆。 他悄悄地走近,冷不丁出声道:“玩什么呢?这么开心?” 两人吓了一跳,玉书害怕陌孤寒,慌忙跪下请安。 陌孤寒挥挥手,示意她平身。月华就转过头来,冲着他俏皮地眨眨眼睛:“给皇上请安。” 陌孤寒一低头,就是一怔。愕然半晌方才指着月华的脸瞠目道:“这,这是做什么?” 月华的脸上白一块黄一块,花花绿绿,整个一个花脸猫。 月华将手里的盒子放下,有些懊恼:“反复试了许多次,都擦不均匀,简直笨死了。” 陌孤寒慢了半拍,这时候方才忍俊不禁,大笑出声:“皇后这是想要唱戏不成?” 月华拿起手边的帕子,蘸了清水擦脸,嘟着嘴有些不高兴:“我要唱一出大戏。” 陌孤寒凑到近前,从她手里接过帕子,轻轻地给她擦拭:“你这肉皮这样娇嫩,吹弹可破,要好生温柔一些,不能这样粗鲁。” 月华被他夸奖,这时候方才高兴一些,满腹牢骚道:“若是再试验不好的话,肉皮果真就要擦破了。” 陌孤寒侧头去看她手边的盒子,里面焦黄色一坨泥:“这里面是什么?” “将花捣烂做的花泥。” 他的手下不停:“做这做什么?难不成是养颜的新法子?你的皮肤向来敏感,不要乱听信这些乱七八糟的方子。” 月华摇摇头:“哪里?不过是用来改变肤色用的,试了许多法子都不行,要么涂色不均,要么不自然。听说姜汁倒是好用,就是对面皮不好,不能长期用。” “宫里有些嬷嬷们最是精通妆扮,就算是把你的脸画成彩虹也是轻而易举,你自己费这般气力做什么?” “主要是不能让别人知道,需要保密呢。我就是为了能让脸色看起来难看一些,有些病态。偏生白里透红,看起来就容光焕发的。” 陌孤寒重新打湿了帕子,转过身来,疑惑地问:“为什么?别人求之不得呢。” 月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今日无意间发现内务府送过来的绣线里浸泡了鹤顶红。” “什么?!”陌孤寒手下猛然一顿。 “鹤顶红,就是那种剧毒。” 陌孤寒的手下一颤,帕子立即掉落在地上。他一把就握住了月华的肩,紧张得声音里都带了颤抖:“你怎么样?有没有事?那些绣线用了多久了?有没有找周远过来看过?” 月华忙不迭地劝慰他:“我没事,没事,若是有事的话,整个紫禁城里早就鸡飞狗跳的了,哪里还能这样安静?” 陌孤寒仍旧不放心:“寻太医过来看过没有?这可不是儿戏。” “已经看过了,安然无恙。您看妾身这不是好端端的么?”月华起身,将他按着坐在椅子上:“那绣线幸好是放置了许多时日,因为懒怠没有用,今日刚刚经心想着给孩子做小衣服的。刚刚穿针引线就发现了端倪。” 玉书烹了香茗进来,月华接过她手里的茶,递给陌孤寒。玉书就识相地退了下去。 陌孤寒心急如焚,哪里有心思喝茶?将茶杯丢置一旁,然后蹙眉急声催促:“究竟是怎么回事?是谁做的手脚?怎么没有人来禀报给朕知道?” 月华将今日发生的事情来龙去脉尽数讲述了一遍,丝毫也不隐瞒。 陌孤寒侥幸之余,勃然大怒,拍案而起:“简直是岂有此理!这些狗奴才简直就是活腻味了!内务府里的人也玩忽职守,轻易被人钻了空子。朕不把他们严惩,难解心头之恨。” 月华拦下陌孤寒,整个身子都挤进他的怀里软声劝慰,方才按压住他的火气:“此事妾身已经暗中打听过了,内务府里这些奴才全然并不知情,全都是那采买太监一人所为。你迁怒他们也没有用。如今那采买太监已经自请出宫,不知去向。看来那人早就有所防备,做事滴水不漏。所以,那个太监如今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呢。” “宫里太监乡籍何处,都有登记备案,你寻人打听了没有?” 月华摇摇头:“此事想与皇上商议过后再做计较,暂时没敢轻举妄动。” “你的顾虑很对,明日朕让褚慕白暗中调查那小太监的下落,严加秘密审讯,一定要逼问出这幕后之人。无论是谁,朕决不轻饶。” 月华点点头:“这件事情妾身打算暂时压下来,并不声张,稳住那人,免得她一计不成,再生一计,妾身就没有这样幸运了。” 然后将自己的打算说与陌孤寒知道。 陌孤寒勉强按压住火气,耐心听月华说完,沉吟片刻,方才点点头,认同了她的想法。 “正好借着你做戏生病,朕给你寻个可靠的医女进宫伺候,否则这些人的手段层出不穷,压根防不胜防。平日里只注意饮食,没想到她们竟然把毒下在了绣线里。下次,可能就是床帐,贴身的衣物,还是有精通此术的人贴身伺候着比较稳妥。” 月华此时也正心有余悸,因此也不逞强:“就听皇上安排吧。” 陌孤寒恨声道:“明日朕就下达旨意,若是你能平安诞下皇子也就罢了,否则你身边伺候的所有人全都陪葬,看她们以后还敢不尽心。” 月华无奈地叹口气:“这些事情怨不得她们,她们已经很仔细了。以前的时候就觉得天天步步惊心,如今有了孩子,更是提心吊胆,如临深渊。算下来比谁都谨慎,还不是一样被人有可乘之机?” 陌孤寒紧紧地攥住袖袍,咬牙道:“究竟是谁,这样狠毒,竟然一直容不下朕有子嗣?四次三番地下毒手!” 月华犹豫片刻,终于忍不住出声道:“妾身倒是有一个想法,就是不知道皇上是否愿意委屈自己,配合妾身一下?” 陌孤寒一听她说话,心里的怒火没来由地就会逐渐平复一些。软声道:“又有什么鬼主意?” 月华狡黠一笑:“妾身为皇上绣一件贴身里衣,皇上可敢贴身穿着?” 陌孤寒一怔,俄尔立即会意过来:“你想用这浸了鹤顶红的绣线?” 月华一本正经地点头。 陌孤寒的身子一低,居高临下地盯着月华,玩笑道:“你这是想谋杀亲夫?” 月华俏皮地眨眨眼睛:“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舍不得相公,自然钓不着那垂涎你的......” 陌孤寒的手已经伸进了月华的腰间,轻轻呵痒:“就说你胆子愈来愈大了。” 月华最是怕痒,左右躲闪,连声告饶:“妾身不敢,皇上饶命。” 陌孤寒住手,顺手就将她捞进怀里:“就算是果真有毒,只要你绣的,朕就敢穿。” 月华仍旧有些气喘吁吁:“倒要看看那人会不会心疼皇上,冒着危险揭穿妾身。毕竟这手脚这般隐秘,除了那幕后指使之人,怕是没人能一言道破其中猫腻。在她心里,究竟是皇上的安危重要,还是害了妾身重要,也就可见一斑了。” 陌孤寒宠溺地捏捏她的鼻尖:“又吃醋了?” “才没有。”月华娇软嗔怪。 “若是没有人揭穿呢?” 话一说完,他自己当先怔住了。 若是说,这毒下在绣线里,只是针对月华和她腹中的胎儿,那是妃嫔之间争风吃醋,不择手段。若是陌孤寒穿在身上,那人明知道绣线有毒,还放任不管,任由他贴身穿着,毒性逐渐入侵,那么,此人可绝对不是为了对付月华这么简单。 毕竟,她做这样手脚的时候,就应该想到,月华也很有可能用这些绣线为陌孤寒做衣物。陌孤寒许多贴身的衣物,月华不愿意假手他人,有空闲的时候就会亲手做。 作为一个妃子,陌孤寒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对她而言,可是没有丝毫的好处。她们如今没有任何子嗣,江山变更,自己的下场会很惨。所以一旦发现,必然想办法提醒,这是毋庸置疑的。 若是,果真,没有人揭穿,那就说明,一直以来,对宫中怀孕的妃嫔下手,并不单单只是争宠这样简单,还有其他的图谋! 弑君! 而下手之人,可能也不是宫中妃嫔,而是另有其人。毕竟,泠妃她们几个,都是太后拉拢的朝臣子女,应该不会大胆做出这种诛杀九族的谋逆之事。 陌孤寒觉得自己有些多虑了,怎么可能呢? 月华一怔过后,也是嫣然一笑:“怎么会?皇上玉树临风,风流倜傥,宫里的妹妹们全都恨不能将您捧在心尖尖里,怎么可能看着妾身害您坐视不管呢?更何况,这可是揭发妾身,让妾身可以万劫不复的好机会。既有救驾之功,又可以扳倒妾身,一举两得,何乐不为?” 陌孤寒被月华调侃,有些恼羞成怒:“果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竟然敢调侃起朕来了,欠收拾!看朕今天怎样让你哀声讨饶。” 第三百一十九章 棋逢对手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周远尝到了陆袭的甜头,对于她的请求就不能无动于衷。 恰好陆袭的管事嬷嬷身子不适,求到太医院,周远就在她跟前给陆袭求了个情。 管事嬷嬷听闻陆袭竟然是周远的同乡,自然关照。陆袭的活计猛然间清闲下来,也不再处处受气。 虽说是顺水人情,但是这已经是周远的底线。他小心谨慎,若非是陆袭肯曲意求欢,讨好他,他是断然不会冒险暴露两人的“同乡”关系的。 陆袭却是满心窃喜,觉得自己这英勇献身也是值了。管事嬷嬷特意差遣了她过来取药,陆袭就想着,应该好生报答周远。 今日周远房间门口的走廊里有人说话,一直叽叽喳喳,没完没了。尤其一人还是周远的死对头石蕴海,不时地拿眼向着他这里瞟过来,不怀好意。 这令周远很不爽利,而又无可奈何。 石蕴海那是泠贵妃的人,整个太医院的人全都心知肚明,礼让三分。 陆袭也不能耽搁太久,虽然有了名正言顺寻他的理由,但若是一再贪欢,别人也会疑心的。因此周远摸摸捏捏,撩拨起火气来,却不能发泄,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陆袭走了。 他站在门口,石蕴海与聊天的那个人也取了药材出来,交头接耳两句,说说笑笑地走了。路过他门口的时候,石蕴海还跟他打了一声招呼。周远觉得两个人的笑都有些别有深意。 他正想关门,已经过去的两个人热情地与别人招呼:“璇玑姑娘,又来给娘娘拿珍珠粉?” 璇玑摇摇头:“今个不是呢,娘娘身子不太舒坦,好像是有点伤寒,差使我过来拿点药发发汗。” 周远如今如日中天,正是修习的伤寒症,因此主子们伤寒的症状大都是寻他看诊。两人一指周远的房间:“是找周太医吧,里面房间里呢。” 周远的心就开始慌乱起来,手忙脚乱地端正自己的纱帽,掸掸衣服上的皱褶。 通过这两次的接触,周远知道,这个璇玑姑娘明显是对自己有那么一点心思的。他数次向着她发出暗号,她都做出了暧昧的回应,自己借故摸她的手,她也并不以为意。 而且,她每次娇嗔着瞪向自己的眼神,水汪汪,颤盈盈,媚波流转,就像是带着钩子一般,那风情令他半个身子都酥了。 周远决定,一定要跟她套点近乎,能有多近就多近,负距离最妙,那样以后,自己在雅婕妤跟前也能吃得开不是?多条路总是好的。 他还没有来得及收拾齐整,璇玑就已经来到房间门口,轻巧地叩叩房门。 周远佯作愕然回头,璇玑正斜靠在他的房门上,眉梢眼角都是不一样的风流颜色。 她今天好像有哪里不一样,周远眼尖,一眼就觉察了出来,她虽然仍旧是宫人的装束,但是里面的夹衣好像不那样臃肿了,是上好的锦缎面料,刺绣精致,完美勾勒出了她身材的线条。 而且,她明显是施了脂粉与胭脂,显得一张脸更加是粉腻娇嫩。那抿了胭脂的一点樱唇,应该是蘸了香油,看起来油汪汪的,透着亮泽。 陆袭这些时日做的是苦差事,风吹日晒的,皮肤黝黑粗糙,每次来找他私会的时候,都是刻意擦了脂粉。因为底色黑黯,再擦一层白的廉价的香粉,尤其是脖颈处暴露出来的粗糙,显得她一张脸就像是挂了霜的驴粪蛋,极是倒胃口。 再看璇玑,那种动人心魂的白一直延伸到领口里面,就像是羊脂白玉一般,令人忍不住就想着扒着领口一探究竟。 周远的眼睛好像都有些直了,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原来是璇玑姑娘,有何指教?” 璇玑手里攥着一块牡丹红的帕子,掩着唇一笑,风情万种:“只许别人有事没事地过来殷勤,我没事就不能来么?” 周远知道她定是看到了陆袭,世间就有这样巧的事情。 他讪讪地笑笑:“璇玑姑娘误会了,那个丫头是奉命来给她们嬷嬷拿药的,拿了药就立即走了。” 璇玑“咯咯”娇笑:“不打自招,周大人这不是欲盖弥彰么?” 她一笑,全身都在颤。 周远就知道,火候来了,这个女人和皇后娘娘跟前的玉书不一样,果真有门道。 他冲着璇玑挑挑眉毛,轻佻地问:“璇玑姑娘认为我想掩盖什么呢?” 璇玑的脸颊上“腾”地升起两朵红晕,逐渐晕染开,轻轻地“呸”了一声:“想遮掩什么,周大人自己心知肚明,问我作甚?” 周远绽放出一个自认为最是邪肆的笑意:“我是果真不懂,还请璇玑姑娘明示。” “明知故问。那丫头走路都带着一股盎然春意。有道是‘此地无银三百两,隔壁王二不曾偷’,周大人应该不会是在偷人吧?” 璇玑白了他一眼,周远的魂立即飞了。轻咳一声,一本正经道:“璇玑姑娘怕是真的误会了,有您这样天仙一样的美人,我周远不爱,怎么会喜欢那样粗陋的丫头?我周远有那样饥不择食么?” 明知道周远那是花言巧语,璇玑仍旧觉得受用,轻哼一声,羞昵娇嗔:“懒得跟你扯嘴皮子,油腔滑调的,当我不知道么,吃着碗里瞧着锅里,没个正形。娘娘让我来给她拿点发汗的药,周大人快些给拿了,免得我回去晚了挨训斥。” 周远冲着里面摆手:“璇玑姑娘请进,容我知道怎样症状,斟酌斟酌,重新调整一下方子。” 他的笑容里分明就有着请君入瓮的不怀好意,璇玑暗自笑笑,佯作不懂,带着一股香风走进来,周远在她身后不动声色地闭了房门。 璇玑四处打量周远的房间,周远静悄地站在她身后,粗热的呼吸就喷在她的脖颈处。她似是受惊一般,猛然一扭身,差点就进了周远的怀里,近在咫尺。 璇玑后退两步,周远却是趁机一把揽住了她细软的腰,紧贴在自己怀里。 “就说哪里来的一阵香风,迷得我头晕眼花,原来是璇玑姑娘。” 说罢便低下头,向着她的脖颈间轻嗅。 璇玑深谙男人的脾性,知道女人若是过于主动,反而适得其反,必须要有基本的矜持。 因此伸出手慌里慌张地推拒着周远,正色道:“周大人如何恁大胆,这是将我璇玑当做什么人了?以为我是适才那种下作,不知廉耻的丫头么?” 周远也更是个中高手,两人可谓棋逢对手。他分明从璇玑的动作里看出了欲拒还迎,因此将臂弯搂得紧紧的,并不放手。 “若是我周远是那种孟浪随意的人,何至于至今未娶,孤身一人?我一直倾慕璇玑姑娘你,朝思暮想,只是功不成名不就,不敢表白而已。暗中奋发图强这么久,所幸能有向着姑娘表白心计的时机。” 女人都喜欢听花言巧语,璇玑也不例外,她比任何一个人都更加懂得,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她冷着脸一声轻哼:”你这般会甜言蜜语的男人我见得多了,多是始乱终弃,当我好哄么?” 美女在怀,此时纵然是让周远跪下喊她“姑奶奶”也是心甘情愿的,他吸取了在玉书那里碰壁的教训,不敢再过于心急,只是在璇玑跟前各种海誓山盟,赌咒发誓。 “这宫里规矩严苛,周远这是在冒着性命危险爱慕璇玑姑娘,自然那是心仪已久,真情流露。璇玑姑娘竟然这般轻贱我的一片心意,跟那些登徒子相提并论。” 璇玑红着一张脸,媚波流转:“你说的可是当真?你会娶我?” 周远复又信誓旦旦。见璇玑已然动情,便俯下脸,将一张热烫的嘴向着她脸上,唇上四处乱亲。 璇玑也是第一次与男人这般亲热,心如鹿撞,一阵意乱情迷,与他吮舌咂唇,给了周远十足的甜头,撩拨得他欲罢不能,上下其手。 璇玑奋力挣脱出来,攥紧了裙子。 “便知道你是想要将我哄骗上床,登徒子!” 一甩脸子,转身就要走。周远一把就扯住了衣袖:“天地良心,发乎舆情,难以自矜而已,你怎么可以这样误解我的一片痴心。” 璇玑轻哼一声:“一见面就迫不及待地想要占便宜,不是登徒子是什么?” “只是你秀色可餐,委实令我情动罢了。” 璇玑眼珠一转:“自然不会让你这样轻易就占了便宜去,我要考验你一段时日。若是你果真是疼我的,那便遂了你。” 璇玑勾起了他心里的馋虫,只觉得全身麻痒,犹如虫咬一般。 “一切全都依你,自然百依百顺。” “哼!鬼才信,真正能让你百依百顺的,那是皇后娘娘。” “姑奶奶,皇后娘娘那是主子,怎么可以相提并论?” “主子?皇后娘娘究竟给了你多少好处,能让你心甘情愿地做她的奴才?” 璇玑伸出玉笋一样的尖尖细指戳着周远的胸膛,戳得他心慌意乱,一把捉住了。 “什么好处都没有,不过娘娘对我有知遇之恩。” “嘁!”璇玑轻轻地嗤之以鼻:“皇后对你那不是知遇之恩,相反,当初那是你救了她的性命。她对你应该感激不尽,好生重赏才是。结果什么都没有,你能当上太医那都是你凭借自己的本事换来的。你怎么把姿态放得这样低?” 第三百二十一章 试探 入冬的第一场雪来势汹汹,一连下了两天两夜,纷纷扬扬,京城一片银装素裹,苍茫浑厚。 陌孤寒与褚慕白几人寻个空闲出去打猎,月华眼巴巴地在清秋宫里闷了三天,宫人们害怕下雪路滑,不敢让她出门。 她心里也盼着能跟几人一同去打猎,骑在马背上意气风发地搭弓射箭,威风凛凛。上次秋猎因为常至义谋反一事并未尽兴,月华觉得有些遗憾。 这样的天气打猎极是有趣,陌孤寒说天气骤寒,那些野鸡冻得受不了,直接扎猛子进雪堆里避风取暖,只露着五彩斑斓的尾巴在外面,就像是拔萝卜一般,将它拔出来就好。还有那些野兔,前腿太短,走在软绵绵的雪地里,像是醉酒的小脚老太太。眼睁睁地看着你追上它,急得后腿乱蹬,扬起一蓬蓬的雪珠子。 月华心里满是向往,陌孤寒笑着哄了半天,答应带两块好皮子回来,熟了以后做暖袖。她方才委屈哒哒地将陌孤寒送出清秋宫,那可怜的眼神令陌孤寒的心都相跟着积雪一同化了。 陌孤寒果不食言,回宫的时候收获颇丰,猎物挂满了马背。 后宫里的妃子们蜂拥着前去迎接,他犹如一位凯旋的将军,淡定从容地指挥着侍卫们解下马背上的猎物,大家连声惊叹。 猎物里有一只火狐,还是欢腾的,被捆缚住了四肢和尖尖的嘴,柔软蓬松的尾巴就像是一道赤红的火焰,挂在马背之上来回摇晃,令大家全都眼前一亮。 泠妃两步上前,惊呼出声:“这火狐皮最是抗寒,用来做围脖定然暖和。” 迫不及待地伸手去抢,那火狐却是划了一道弯,被陌孤寒用马鞭卷起提在了手里,剧烈挣扎。 “其他随意,唯独这一样已经名花有主。” 他随手一扬,丢给了一旁的荣祥:“这火狐皮要现杀现剥皮毛最靓,命工匠熟好以后,送到清秋宫。” 泠妃自讨了没趣,恼羞成怒,鹤妃几人皆幸灾乐祸地掩嘴窃笑。 陌孤寒完全视若无睹,翻身下马:“将这些猎物收拾好了,做几个吊锅子,今晚摆宴瑞安宫,烫一坛沉缸酒,好生庆祝。” 众妃皆凑趣欢呼,满脸盼望。 这个时候的猎物正是骠肥肉厚的时候,炖在锅里,热气蒸腾了整座紫禁城,格外勾人。 晚宴就设在瑞安宫里。 太后、陌孤寒、月华、泠妃、鹤妃、还有雅婕妤,怀恩,一共也就七个人,团团围拢一桌,几个带着炭炉的锅子一上,屋子里顿时就热气腾腾起来。 琥珀一样的沉缸酒煮得热烫,筛满了杯子,霎时沉厚的酒香四溢。 几人难得没有唇枪舌战,心思全都被翻腾的锅子勾引了去,一派和乐融融。唯独泠妃仍旧心有怨恨,靠在座位之上,闷闷不乐。 太后喜欢一群人热闹,兴致极高,指点着桌上的锅子,吩咐宫人:“把这鹿肉的锅子端到皇后跟前去,那个兔肉的撤到别处。有了身孕了,就要忌口,别太馋嘴了,兔子肉是万万吃不得的,否则将来孩子容易三瓣嘴。” 太后说话极不客气,月华讪讪地收回筷子,直接忽略掉她嘴里的讥讽之意,略欠身子:“多谢母后关心。” 太后却是丝毫不领情,再次挑剔道:“给皇后上个醋碟,跟前的辣子也不能吃,酸儿辣女,你要懂得。” 太后身边的泠妃脸色极难看,怨恨的目光瞟来瞟去,不断闪烁。 陌孤寒接言道:“母后说的极是,你这几日不是一直说胸闷,有些轻咳吗?吃得清淡一些。” 月华极配合地咳了一声,慌忙用手掩住,怯生生地望了太后一眼。 “咳嗽?”太后直起身子:“你都多大的人了,怎么都不知道好生照顾自己?啊?这是药三分毒,有身子的时候吃药是不好的,所以千万不能生病。你看看你自己如今这是什么脸色?” 太后不说还没有人注意,众人抬眼去看月华,见她脸色果然好像有些泛黄,略带病态的憔悴,与平时的红润截然不同。尤其是今日屋子里热气腾腾,众人被热气熏得红光满面,她看起来尤其枯槁,无精打采。 “找太医看过没有?可有说是什么原因?” 月华摇摇头:“周太医给诊过脉了,也没说出个所以然,大抵就是屋子里炭火的气味太呛,门窗闷得又严实。” 太后忍不住又是一顿数落:“既然知道是什么原因,自己就要注意着点。这炭哀家可是叮嘱过内务府,给你清秋宫里的,那都是极顶尖的。果真就是个小姐身子,这样娇气,令人不省心。” 她絮絮叨叨地指责,月华也不急不恼,微笑着听,偶尔与陌孤寒会意地无奈一笑。 另外几人听着,各怀心思,不约而同有些艳羡。太后虽然说话刻薄,但是不难听出,还是极关心月华的身子的。 雅婕妤低垂着眼睑,偶尔抬起头扫望众人神色一眼,笑得别有深意。 泠妃拈酸地撇撇嘴:“皇姑母果真就是喜欢操心的,皇后那里自然有皇上心疼呢,照顾得无微不至。今日皇上还特意给皇后专程寻了一只火狐回来,谁也碰不得,可见多么用心,何须皇姑母您多虑?” 太后挑剔的目光就在月华的身上剜了两眼,又到陌孤寒的脸上转了一圈,心里自然也微有恼意。 天下间的婆婆都盼着儿子媳妇感情顺遂,但是儿子眼里心里若是都是媳妇了,又矛盾地泛酸,巴不得挑拨两句,生些事情出来。 陌孤寒作为男人,粗心大意,对于太后的心思浑然不觉。月华心思细腻,自然就敏锐地嗅到了酸气。 她轻咳两声,一副弱不胜衣之态:“泠妃怕是误会了,那火狐是皇上顾念着太后畏寒,一直在妾身跟前念叨,要亲自出宫去寻一只火狐回来,让本宫给太后做围脖和暖袖。” 陌孤寒扭过脸看一眼月华,手在桌子下面悄悄地握住她的手紧了紧,略有愧疚,抬眼对太后道:“可惜儿臣没有这机缘,那火狐是月华义兄卧在雪窝子里冻了一天才活捉了孝敬您的,说是一箭下去,那皮毛就糟蹋了。” 顿了一顿之后,又转头对泠妃道:“你若是想要,回头朕再命人去寻,唯独这一件,是月华有心孝敬母后的,送不得你。” 一番话哄得太后合不拢嘴:“这褚将军也是有心了。” 泠妃最是尴尬,原本有意挑唆两句,没成想反倒自己下不来台面,讪讪地解释道:“妾身也是想讨来孝敬皇姑母的,既然皇后也是这番心思,泠儿就不多事了。” “不多事最好。” 陌孤寒轻哼一声,表达了自己的不满。 太后见泠妃被落了脸面,慌忙转移话题,招呼大家吃酒,然后又开始老生常谈,絮叨陌孤寒。 “先帝当年在皇上这般年岁,都已经有了三位皇子四位公主了,可是皇上你看看你,膝下这样单薄,只有皇后一人有孕。你不着急,哀家还觉得愧对祖上呢。皇上与皇后感情深厚,后宫和睦,哀家也高兴。但是皇上......” 陌孤寒冲着月华无奈地耸耸肩膀。 两人不断眉来眼去,这小动作被太后看在眼里,心中窝火:“皇上,哀家跟你说话呢,你听到没有?” 她猛然间拔高了声音,吓了陌孤寒一跳,手一抖,碰翻了桌上的汤碗,里面月华刚刚给他盛的一碗热汤,尽数泼洒在了身上。 他赶紧起身,月华拿着帕子给他擦拭身上的油渍,可是汤水眼见就渗了下去。 太后也慌忙站起身:“烫到没有?” 陌孤寒摇摇头:“幸好衣服厚,无碍的,就是衣服怕是要湿透。” “哀家这里一直备着皇上的便服呢,直接去里间换下来就是。”太后转身招呼身边婢女:“给皇上拿一套常服来。” 陌孤寒摇摇头:“里面没有湿透,就在这里换了外衫就好。里面屋子里也没有这里暖和。” 宫女不敢怠慢,立即取来一套常服,一旁的泠妃主动起身伺候陌孤寒解开外面常服,露出里面中衣,忍不住就掩唇而笑。 月华立即就羞了一个大红脸,起身推陌孤寒:“还是去里间换吧?” 泠妃拽着陌孤寒不放:“别呀,让大家都看看呗。” 两人这样反应,立即惹得其他人全都好奇地翘首观望。 陌孤寒索性转过身来,坦然脱下外裳给大家看:“也没有什么好丢人的。” 他这一转身,众人一愣,俄尔全都“噗嗤”一笑,掩着嘴前俯后仰。 只见陌孤寒里衣乃是对襟样式,胸前正中绣着一只红眼睛长睫毛的兔子,露出两颗大大的门牙,正咧着嘴憨笑。 陌孤寒偌大一个冷硬的汉子,又是威严的一国之君,竟然穿了这样一件幼稚的里衣,也难怪众人窃笑不已。 太后看了一眼,就立即怒气冲冲地剜了月华一眼:“成何体统!皇上你竟然还任由着她胡闹!” 泠妃更是雪上加霜,娇笑着扳过陌孤寒的身子:“这衣服后面还另有乾坤呢。” 众人又抻着脖子看,原来衣服后面竟然是绣了一条毛茸茸的兔子尾巴。 好生滑稽。 众人刚刚因为太后训斥不得不板正起来的脸,忍不住又是一阵抽搐。 月华通红着脸,低声嗫嚅着解释:“妾身只是听闻兔爷是保佑世人无病无灾的,前几日内务府送来的绣线又出彩,委实爱不释手。就绣了这件衣服做寝衣的,谁想他竟然一直穿在身上。” 她偷偷抬眼看太后脸色,又不动声色地将众人神情全都尽收眼底。大家都是肩膀抽搐,低头窃笑不止。 太后脸色稍霁,仍有薄怒:“就算是绣兔爷,那也不能这样胡闹,皇上的威严何在?” 月华嗔怪地看一眼陌孤寒,老老实实道:“妾身知道错了,妾身回去再重新绣一件腾龙的小衣。” 陌孤寒挥挥手:“你如今身子不适,就多休息,别成天抱着绣架不放。这件衣服朕很喜欢,不换!” 泠妃拿起炭火之上烤得温热的衣袍给陌孤寒披在身上,极是温柔地给他收拢衣襟:“妾身倒是觉得皇上的威严气度浑然天成,即便是穿着这样丑的衣服,仍旧也是令妾身仰望犹如庭岳。” 雅婕妤也是掩着嘴笑:“妾身也觉得皇上穿这身衣服蛮有趣味,平白与我们亲近了许多。” 陌孤寒畅快大笑:“看,大家的眼光都是雪亮的。鹤妃,你觉得呢?” 鹤妃抿抿唇:“难为皇后娘娘这般巧心独具,将皇上当做孩童来打扮。” 平素里喜欢对月华冷嘲热讽的几人,今日竟然难得都向着月华说话。 陌孤寒与月华的心却是不约而同全都沉了下去。 竟然被陌孤寒不幸说中,果真是没有人站出来劝止。 在此事上面,怀恩没有这样大的权势,泠妃,鹤妃与雅婕妤的嫌疑是最大的,可是三人面上没有露出任何异常。 那么,就像是陌孤寒原先所猜测的那样。 对方的目标不仅是月华和她腹中的孩子,还有陌孤寒! 第三百二十二章 可疑的胭脂 事情过去了三四天,宫里仍旧是没有什么动静,也没有人露出任何可疑的蛛丝马迹。 陌孤寒的心也相跟着一日日沉下去。 月华失算了。 纵然那绣线已经过了无数次水,早已经没有了什么毒性,她仍旧是有些忐忑难安的,那人竟然这样沉得住气,一直按兵不动。 褚慕白调查那采买太监的消息也传进宫里来,说是已经打听到了那人的下落,只是可惜,听他乡邻讲,他已经早在半月以前生了一场痢疾病死了。 事情很凑巧,凑巧到令人不得不怀疑。 但是,却是事实,线索也就此中断了。 月华不想继续坐以待毙,她毫不犹豫地下达了命令,命自己在各个宫里的耳目查探一下,看看有没有什么疑点。 消息次第传过来,都没有什么可疑之处,就连泠妃这些时日都安分守己,格外消沉起来。 倒是鹤妃那里,纤歌托人带话,想要见月华一面。 想要安排见面,如今对于月华而言,已经是易如反掌,不像原先那般,时刻担心警惕着被人觉察。 纤歌见了月华,先是跪倒在地,恭恭敬敬地磕了几个头。 “奴婢谢过皇后娘娘为纤歌报了廉妃当初的羞辱之仇。” 月华挥挥手:“除掉廉妃,仅仅只是我与她之间的个人恩怨,你用不着谢我。” 纤歌郑重其事地摇摇头:“无论娘娘是出于什么初衷,纤歌只知道,没有娘娘,廉妃如今仍旧是在奴婢跟前耀武扬威。” 月华就不再反驳,坦然受了:“左右你的头本宫也受得起,就不用再纠结这个问题了,你找我有什么事情?” 纤歌顿时精神一振:“奴婢想请娘娘看看这是不是五石散?” 月华淡然挑眉:“五石散?你在哪里寻到的?” 纤歌点点头:“前两日鹤妃娘家托人给她带进宫里一批胭脂水粉和香饼,鹤妃当时极是小心翼翼,不假手于我们,亲自接了。奴婢心生疑窦,就寻了一个合适的时机,悄生打开看了一眼。” “香饼和脂粉?” 纤歌颔首:“鹤妃假若是一直在服用五石散的话,必然不可能明目张胆地带进宫里来,定然是夹带在什么东西里面的,所以奴婢就留了一个心眼。” “咱们宫里的脂粉与香饼全都是御贡的,千金难求,如何蒋家还要从宫外特意捎带,多此一举?” “这也是奴婢觉得蹊跷之处。” 纤歌略一沉吟,从怀里摸出一块帕子,对月华道:“那香饼鹤妃倒是一直用着的,她说宫里的香饼不及娘家送来的香气淡雅,而且用完之后连渣子都没有,干净纯粹。所以奴婢并未怎样留心。 唯独这胭脂,鹤妃如今肉皮清透,丽质天成,而且为了装扮淡雅,并不涂抹胭脂。但是她家人却给她送来几盒胭脂,奴婢觉得必有猫腻,所以用帕子沾染了一点,交给娘娘过目,看看其中有没有什么问题?” 月华狐疑地接过她手中帕子,展开来,洁白的帕子中心,果真是有一丁点玫瑰红的胭脂。她凑近了轻嗅,一股奇异的香气扑鼻,异于普通脂粉的花香味道。 月华也有些纳罕:“的确是有些独特,尤其是这香气,仅仅这么一点气味就这般馥郁,而且经久不散。不过本宫也不懂这些水粉胭脂,回头有机会,我寻别人给看看。” “这些时日奴婢严密关注着鹤妃的一举一动,觉得这些东西疑点是最多的,她也只能通过这个法子将五石散夹带进宫,而不被人觉察。” 此事月华早就已经猜了个七七八八,所以纤歌一说,她并不以为奇。 “鹤妃的娘家兄弟只念着她能恢复容貌,重获恩宠,竟然丝毫不顾忌自家妹子的死活。这五石散一旦沾染上,如同饮鸩止渴,哪还能有好?真正可气。” 纤歌心里恨极鹤妃,巴不得她挫骨扬灰,哪里还会有什么怜悯之心?讥讽道:“这也都是她自己咎由自取。当初蒋家老夫人就说将她接出宫里住,好歹后半生有人帮衬着,不会太过凄凉。是她自己心有执念,非要留下来,仍旧有侥幸。她还说要等着看一次次陷害她的人究竟是谁?” 月华有些好奇道:“当初给崔昭仪下毒,致使她胎死腹中的,倒底是不是鹤妃?” 纤歌摇摇头:“这件事情,鹤妃倒是委实是冤枉的。有人在她送给崔昭仪的补品里投了牛膝粉,以至于后来崔昭仪出事以后,皇上立刻查到她的头上来,差点丢了性命。 实际上,崔昭仪难产而亡的真正原因,是她平日里喝的党参乌鸡汤里被人做了手脚。 因为崔昭仪喜欢喝乌鸡汤进补,皇上就命御膳房里进了几只乌鸡放在笼子里一直饲养着的,隔三差五就杀了炖一只。有人在饲养乌鸡的食料里添加了*,因为毒性不大,银针也测不出来。日积月累之下,毒性蔓延到了最为脆弱的胎儿身上,胎死腹中了。” 月华面露惊诧之色:“如此说来已经真相大白了?是谁做的手脚?这手段不露痕迹,果真高明。” “此事栽赃到鹤妃身上,原本的确是天衣无缝,那乌骨鸡原本骨肉就是黑色,而且未及显现病态就杀了吃了,即便是中毒也看不出来。只是那笼子附近的虫蚁,皆偷食乌鸡的食料,死了许多,才引起别人怀疑,查找出了真相。 因为此事,御膳房里许多人被迁累,受到了责罚,不过真凶至今逍遥法外。鹤妃也只洗清了一半嫌疑。皇上迁怒鹤妃,无非就是因为那补品里同样含有药物,她存了害人的心思,不过害人未遂罢了。 而鹤妃遭受诬陷,当时宫里妃嫔人也不多,只有泠妃最为可疑。泠妃又是落井下石的心肠,恨不能踩上鹤妃两脚,让她无法翻身。再加上太皇太后有意无意地挑拨了两句,鹤妃自那以后就记恨上了泠妃,后来关系愈来愈远,最终反目成仇,水火不容了。” 月华点点头,原来泠妃与鹤妃两人之间的矛盾竟然也是事出有因,难怪就连太后都无计可施。 “那你再老老实实告诉本宫,君淑媛的死和鹤妃究竟有没有关系?” 纤歌疑惑地摇摇头:“此事奴婢也不能肯定,鹤妃容不下君淑媛,屡次三番地难为她是真的。但是有没有加害她奴婢也不知道。当时在她跟前不得重用,只知道当初鹤妃的确是命太监赵酒从宫外带了一盒蜜蜂进来,说是什么蜂疗。 喔,还有,当初因为娘娘您与那君迟相识,太后曾经借此暗中挑拨鹤妃与您为敌的,婢子好说歹说劝和住了。当时她就跟奴婢倒苦水,说是冤枉,想来应该不假。” 月华微微蹙眉,如此说来,君淑媛之死和鹤妃大抵是真的没有什么关联,自己与君迟皆是误会了她。 她突然就有些心惊了,后宫里出了这么多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看似简单,其实想要谋划起来却是不易。这人要有多大的本事与人脉,才能明里暗里做下这么多的手脚?而且,太皇太后,太后都是多么老辣的人物,竟然都追查不出此人身份。 如今,这个人仍旧还在后宫,潜伏在暗处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和腹中的孩子,图谋不轨。自己必须要尽快找出这个人,否则,即便是侥幸安然生下孩儿,随时也会有危险。 纤歌察言观色,看月华对鹤妃隐约有怜悯之意,立即道:“虽然这两件事情都与鹤妃并无关系,但是娘娘不必心软,手下留情。鹤妃做过的伤天害理的事情不少,也心心念念地想要加害您,取而代之,包括上次散播您与褚将军流言一事。这后宫里,原本就是你死我活,您对她心慈手软,就是对自己和小皇子不负责任。” 月华抬眼看看纤歌:“你的意思是想借此给鹤妃来个人赃并获,趁机扳倒她?” 纤歌点点头:“机会难得,更何况鹤妃此举已经是违反了宫规,娘娘若是除去她名正言顺。” “所以你就按捺不住,冒这样大的风险去查实鹤妃手里的东西。你就不想想,若是那胭脂里都有记号,被鹤妃觉察你动过她的东西,你还有命在?” “奴婢的命不值钱。”纤歌不假思索。 月华微有薄怒:“你这样轻贱自己,谁还拿你当人看?更何况,本宫再三叮嘱过你,千万不要操之过急,露出马脚,否则你处心积虑这么久,岂不功败垂成?若是被人觉察你的用心,难免被有心人利用,赔上自己一条性命。” 纤歌默然半晌,一咬牙:“我听娘娘的。” 月华轻叹一口气:“本宫劝你暂时隐忍,不要轻易出手,还有极重要的一个原因,是鹤妃的兄长如今在朝中身居要职,皇上倚重。若是鹤妃的事发了,难免拔出萝卜带出泥。你想,他的兄长一时间动不得,到时候皇上对于鹤妃也将不得不从轻发落。漫说如今你还没有真凭实据,即便是有,也无济于事。” 纤歌闻言略有失望之色:“奴婢记得了,暂时不会轻举妄动。” 月华轻轻地“嗯”了一声:“你这丫头聪慧,许多事情一点就透,本宫也就不用多费唇舌了。还是那句话,报仇要紧,但是你自己的性命安危更要紧。下次不要再冒险,更不要轻易就拿性命做赌注。毕竟性命只有一条,而方法总是会有许多。” 纤歌愣怔片刻,点点头,拜别月华,黯然回了。 待到月华回了清秋宫,将那帕子上的胭脂给秦嬷嬷看,她一时间也说不出所以然。 后来周远过来请脉,就拿出来给周远辨认,周远拿在手里,又闻又尝,也没有发现有什么异常之处,只是寻常胭脂罢了。 月华知道,定然是纤歌多疑误会了,这胭脂里原本就没有夹带什么五石散。立即差人偷偷地告诉她,免得她心里浮躁,再按捺不住,轻举妄动。 那帕子便随手搁置在妆台之上的盒子里,落了锁。 第三百二十三章 陌孤寒有恙 一进腊月,天气便骤然冷寒起来,西北风呼啸,不分昼夜,吹得屋檐都“呜呜”作响,刮在脸上,像是刀割一样。 宫人们全都穿上臃肿的棉衣,竖起衣领,紧缩着脖子,只露出一双眼睛来,也畏惧这凛冽的风,情不自禁地眯起。 清秋宫院子里的梧桐树,光秃秃的枝桠上,也不似先前那样热闹。以前晨起的时候,还有几只不怕冷寒的鸟雀在上面叽叽喳喳地喧闹。如今,那些鸟雀也不见了踪影。凌冽的风吹得枝桠乱晃,不时有干枯的断枝掉落下来,在青石地上摔成几段。 玉书说,那些鸟雀许是冻死了。每年冬日大雪过后,乡间未捯根的苞米地里都会有冻饿而死的家雀,冻成硬邦邦的直杆儿。 月华命她在窗台上洒了一点小米,逗引来几只觅食的鸟雀,那样清秋宫里还会热闹一些,多点生气。 窗户上早已经糊了双层的纸,棉门帘也将门堵得严严实实,仍旧会有沁凉的风灌进来。 月华偎在炭盆前,手里揣着暖炉,或者与水遥、玉书烤地瓜,栗子,天南海北地闲聊,或者一个人胡思乱想,坐久了就会有些昏昏欲睡。 偶尔有栗子爆开,发出“啪”的一声,将她惊醒过来。 那火狐皮她极为用心地做了一副围脖和暖袖,整条的狐尾做成了围脖,用羊脂白玉雕成的牡丹做暗扣,暖袖也是不拘一格,挑染出了一枝瘦梅,雪白的颜色,用黄色的琥珀珠子做花蕊,穿戴起来,喜庆而不艳俗。 她亲自用软绸包袱装好,送到瑞安宫。太后依旧端着架子,耷拉着一张脸,好似不屑一顾,目中却明显有惊艳之色。 月华知道太后与陌孤寒如出一辙的别扭性子,浑然并不在意。 谁知道,第二天她再去瑞安宫给太后请安的时候,那火狐围脖和暖袖竟然就穿戴在了泠妃的身上。泠妃趾高气昂地进来,纤纤细指自一团火焰一般的暖袖里伸出来,轻巧地搭在贴身宫人的手臂之上。 毫无疑问,她穿戴起来,贵不可言,美艳不可方物,就像那只火狐一般耀目。 她与身后的水遥都忍不住呆愣了,僵在原地。 雅婕妤目光从她的脸上逡巡过去,围拢着泠妃啧啧称赞。 当时太后大抵是没有想到泠妃竟然明目张胆地穿戴出来在月华跟前炫耀,面上有些尴尬,讪讪地道:“昨日泠妃过来陪哀家说话,走的时候起了寒风,她穿得又单薄,就让她暂时穿戴穿戴。” 鹤妃看看挑衅一般扬起下巴的泠妃,又看看略显尴尬的她,静待着好戏。 月华大度地笑笑,顺水推舟:“泠妃肤色莹润如玉,又端方丰润,被这大红的颜色一衬,就如这粒玉雕牡丹一般耀耀生辉,极是相配。” 泠妃争强好胜习惯了,因此事事想要压月华一头,死磨硬泡地向着太后讨了过来,就是想在众人跟前示威。月华这般豁达,她反倒觉得无趣。 她嫌弃地掸掸暖袖:“别的还好,就是这梅花有些小气,跟本宫的气度大相径庭。” 一旁的怀恩很为月华忿忿不平,她知道月华做这套围脖费了极大的心血,偏生落到了泠妃手里,还得了便宜卖乖,这样贬低糟蹋。 她深以为是地点点头:“梅花凌风傲雪,历经寒彻之苦,积蕴得风骨不凡,这琥珀又深沉内敛,好似的确不太适合泠妃娘娘的张扬气魄。” 泠妃冲着怀恩就是一瞪眼,讥讽一笑:“还好,本宫最近正在练习的红蕊舞,一袭红裳,点黄蕊梅花妆,与这暖袖倒是相得益彰。相信皇上一定会喜欢。” 月华早就听闻泠妃最近在苦练舞技。她当初待字闺中之时,便是因为这一曲红蕊一鸣惊人,搏了个美名。进宫之后,养尊处优,也不屑于再与舞姬一般,靠这红蕊舞献媚了。 如今闷不吭声地苦练,众所周知,定是有什么盘算,想要依靠这翩跹惊鸿的舞姿在陌孤寒跟前重拾恩宠。 过后回来,玉书和水悠对于太后的偏心背后里颇有非议,对于泠妃的什么“红蕊舞”更是不屑一顾。 她们知道月华规矩,不敢在她跟前妄自议论,也免得她心生气恼。不过却告诉月华说,泠妃请了御医石蕴海帮她用药膏调理肌理,纤腰软肢,看起来势在必得。 月华只知道石蕴海精通千金之方,倒是没想到他还有这种本事,令人刮目相看了。 她这般轻描淡写,直言快语的玉书就有些焦灼:“我们费了半天唇舌,就是希望娘娘小心提防才是。听说那劳什子的红蕊舞跳起来就如雨打海棠,风压梅蕊,盈盈颤颤,勾人魂魄,格外招惹男人可怜。皇上那里,娘娘务必留个心眼。” 月华只笑笑,男人若是喜欢偷腥的猫,你纵然是用根绳子栓起来,也是无济于事的。你给予他的纵然再美味,时日久了也是索然无味,变得寡淡。 陌孤寒...... 她手里拿起书卷,玉书和水悠就有眼力地退出去。 其实她心里浮躁,哪里有心思能看得下去?一提及陌孤寒,她就忍不住七上八下地担心。 他这几日总是往城外跑,出了城那呼啸的西北风恨不能将人都卷起来。步尘那样高深的功夫都忍不住嚷冷,脸被吹成紫红的颜色。 月华重新给他做了一双棉靴,里面不是用的棉花,而是羊毛,希望能更暖一些。 陌孤寒回宫的时候已经极晩,心里惦记月华,先回了清秋宫。 月华现在已经显怀,再穿上臃肿的棉衣,腰就有些圆滚滚的。 她赶紧递上热烫的帕子,让陌孤寒擦擦脸,然后命玉书烹一盏热烫的茶。 陌孤寒跺跺脚,不敢离得月华太近,唯恐身上的寒气冷着了她。 “冻坏了吧?” 月华将手里的暖炉塞进他的手里,他的手果真是冰凉,就像冰块似的。她赶紧转身将炭火拨得亮堂堂的,火苗窜起老高。 陌孤寒冷不丁地打了一个寒战:“可不是,怪不得人们都说‘腊七腊八,冻死叫花’,今日城门施粥,褚慕白又带人将那些孤寡人家的危房帮着加固修缮,麦秆混着泥巴还没有拌匀,就快要冻成疙瘩了。今日委实辛苦了他们。” “这些事情自然有我哥哥负责,你便好生在宫里歇着,这么冷的天出去多受罪?”月华细声劝道。 陌孤寒摇摇头:“虽然的确是冷了一些,但是心里却是热乎的。忙乎两天,百姓们就能过个安生年,熬过这个冬天了。朕绝对不能给喋血堂那些歹人任何可乘之机,就连煽动闹事的借口都不能有。” “喋血堂如今还没有线索吗?” “朕一直都奇怪,接连三次了,每次有了线索,褚慕白带兵前去围剿,总是会扑一个空,应该就是提前走漏了风声。朝堂之上这奸细不除,朕心里难安。” 月华扯着陌孤寒在炭盆跟前坐下,递上热茶:“定然还没有吃东西吧?想吃什么,我吩咐御膳房的人做。” 陌孤寒摇摇头:“没有什么胃口,中午时便吃不下。” “奔波一天,怎么会不饿?许是胃里进了凉风?要不让御膳房的人给你做碗汤面?用牛骨汤,加点辣子和食醋,配几碟清淡小菜,热热烫烫的吃了身子暖和。” 听着极是诱人,陌孤寒仍旧摇摇头:“罢了,委实不想吃。” 月华就着急了:“该不会是身子不舒服吧?” 说着话,探手去摸他的额头,一摸便骇了一跳,额头滚烫滚烫的,是发烧了! “自己发烧了竟然也不知道么?都烧得这样厉害了。” 月华忙不迭地转身吩咐秦嬷嬷:“秦嬷嬷,快些命人去请太医。” 陌孤寒如今身子被屋里热气一熏,感觉忽冷忽热,才知道自己生病,鼻子也有些不通气,头开始晕晕沉沉起来。 “怪不得今天浑身都不舒坦,觉得比往日冷了许多。不过也就是个伤寒而已,吃碗姜汤发发汗也就没事了,不用大惊小怪。” 月华嗔怪地瞪他一眼:“快些到床上去歇着,一会儿太医看诊之后再说。” 陌孤寒也不强撑,依言脱了靴子躺在床上,捂了两床被子,月华又将汤婆子塞进去给他暖着。 周远很快就颠儿颠儿地赶了过来,顾不得喘气,赶紧上前诊脉。 在月华的心里,陌孤寒就像是铁铸的一般,从来没有过哪里不适,今天他突然生病,就有些紧张。 周远一番望闻问切,起身回禀道:“娘娘莫急,皇上只是寒气入侵,内火蕴积罢了,无妨,待微臣开几幅汤药,吃下去发发汗,自然痊愈。” 月华这才缓缓出了一口气:“那就好。” “只是,”周远略一犹豫,如实道:“这伤寒也会传染,娘娘如今正有身孕,还是尽量远离为好。” “这......” 陌孤寒已经从床上坐起身来:“周太医所言极是,是朕考虑得不够周到,这便立即回乾清宫。你开好方子,将药送去乾清宫里就好。” 月华知道周远所言有理,因此也不多言,命人出去传一顶轿撵,自己拿鹤氅给陌孤寒严严实实地穿戴了,然后又叫过荣祥,仔细叮嘱他,夜里一定要好生照顾。还有记得给他传点膳食,莫空了肚子。事无巨细,再三叮嘱,只觉得自己不在身边,任是谁都放心不下。 荣祥只点头哈腰地应承,陌孤寒忍不住笑:“管家婆一般,好似没有你的这二十多年,朕就凄惶,没人管似的。” 荣祥抿着嘴偷笑,月华眸光流转,娇嗔着瞪他一眼,自己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第三百二十四章 泠妃侍寝 轿撵很快就来了,陌孤寒出门回了乾清宫,显而易见的有气无力。 月华自己吃过晚膳,在灯下做了一会儿针线,仍旧是觉得不放心,也不知道陌孤寒烧退下去没有,就想自己去乾清宫里问问,被秦嬷嬷劝阻下了。 她差了玉书过去打听打听消息,玉书应声去了,一会儿便带着一身寒气回来。 “皇上怎样了?” 玉书看起来似乎有些不高兴:“听说已经吃了周太医开的药,发了一身的汗,烧也退下来一些,只是仍旧有些迷迷糊糊的。” 月华有些心焦:“周太医不是说吃了药就没事了吗?” 一旁的秦嬷嬷赶紧劝慰道:“都说关心则乱,果不其然。娘娘您当那是灵丹妙药呢,药到病除?怎样也要慢慢退下烧热。要不怎么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呢?” 月华自己也有些哑然,的确是有些心急了:“荣祥可是在跟前守着呢?他做事还是稳妥,也细心。” 玉书望了月华一眼,欲言又止。 “怎么了?” “娘娘就不用操心了,皇上一传太医,就惊动了太后娘娘,早就安排妥当。” “那就好,皇上可用了晚膳?” 玉书摇摇头:“不知道。” “不知道?”月华略有嗔怪:“去的时候不是还叮嘱你问一声么?怎么忘了?” “不是呢,娘娘。”玉书嘟着嘴,有些委屈:“是泠妃娘娘在跟前伺候着,打发了她身前的宫人在外间守着,谁也不让进,奴婢也没见着荣祥公公,不知道问谁呢。” 原来是泠妃在跟前,月华心中一涩,自己如今不方便照顾陌孤寒,太后肯定会派别人服侍汤药,这是毋庸置疑的。而这样好的机会,怎么可能花落旁家? “那也好,跟前有人尽心就好,我也放心了,休息吧。” 玉书再次欲言又止,被水悠在身后扯了扯衣服,暗中使个眼色,悄声嘀咕道:“别给娘娘心里添堵了。” 两人静悄地退出去,玉书仍旧义愤填膺地嘀咕道:“你是不知道,那泠妃侍疾,整得像侍寝一般,如何还将所有人全都打发出来?谁知道有没有存什么不良的心思?” “说什么呢?皇上如今正龙体不适,需要静养,再而言之,泠妃那也是皇上的妃子,就算是侍寝也无可厚非,怎么就是不良心思了?” “我适才都没敢跟娘娘学舌,泠妃在太后跟前胡说八道,说皇上的风寒都是咱家娘娘给传染的,乾清宫里的小太监都跟我言说了。再说了,皇上反感她,她使那些争宠献媚的下作手段,不是不良是什么?跟当初廉妃如出一辙!” “你呀,尽胡说八道......” 两人的声音逐渐压了下去。 月华自己嘴硬,说的时候轻描淡写,心里难免也是有些介怀。黯然叹一口气,躺在床上思忖半晌心事,方才睡下去。 第二日天还未亮,就醒了再也睡不着,索性起身,洗漱完毕,心里惦记,也不知道陌孤寒睡了一夜,精神好些没有。 左右乾清宫离清秋宫又不远,月华便带上玉书,想去乾清宫里看看,问问他身子情况。 时间还早,乾清宫里依旧寂静,月华在门口遇见了荣祥。 “皇上如何了?可醒了?” 荣祥行过请安礼,摇摇头:“没呢,今日太后娘娘已经下了口谕,免了早朝,让皇上好生休息休息。我们没敢打扰皇上。” 月华点点头:“也好,现在烧应该退了吧?” 荣祥面上有些尴尬:“泠妃娘娘闭了寝宫的门,奴才也不清楚。” “里面没人值夜吗?” “昨夜里皇上服了药以后,睡得挺香沉的,泠妃娘娘就将奴才们全都打发出来了。” 月华就不知道再说些什么,讪讪道:“那我就不打扰皇上休息了。一会儿若是醒了,打发个人到清秋宫里说一声,免得惦记。” 荣祥恭声应着。月华转过身,刚走几步,就听到身后的门“吱悠”一声响了,泠妃跟前的宫人含翠满脸喜色地走出来,吩咐一旁候着的小太监:“泠妃娘娘吩咐,去到敬事房里说一声,昨夜里娘娘侍寝,别忘了登记。” 月华的脚下一顿,就愣怔住了。 身后的荣祥飞快地瞄了她一眼,然后赶紧低下头去。 月华轻轻一笑,陌孤寒是皇上,泠妃是她的妃子,侍寝不是天经地义吗?自己心酸什么? 玉书怯生生地提醒一声:“娘娘?” “想来身子定然是大好了,我们回吧。” 宫婢含翠已经看见了月华,诧异地道:“皇后娘娘,您是来看皇上的么?用婢子通禀一声么?” 月华头也不回:“知道皇上无恙就放心了,不用打扰。” 寝殿里的泠妃已经听到了两人说话,棉帘一撩,露出半张风情万种的脸来:“皇后娘娘莫急着走。” 月华脚下一顿,然后转过身来,见门帘一角里,泠妃露出来的玉臂只着水红色的小衣,袒露着玲珑锁骨,煞是单薄。 “泠妃还有什么话说?” 泠妃眨眨眼睛,有些慵懒:“请娘娘恕妾身衣衫不整,又是蓬头垢面的,不能给您行礼了。妾身只是想说,您如今身怀龙胎,就不要来乾清宫里走动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对您和皇子都不好不是?皇上这里自然有妾身照顾着,无微不至,您就放心好了。” 月华笑笑:“多谢泠妃关怀呢,等皇上醒来,代本宫问候一声便好,本宫就不打扰了。” 棉帘后的泠妃咯咯娇笑:“皇后娘娘放心,皇上如今生龙活虎,身子好的很呢,就不劳您操心了。这屋里太冷,妾身衣裳单薄,请恕妾身失礼,先回床上暖和去了。” 棉帘一动,水红的衣衫一晃,就不见了影子。 “含翠,回椒房殿将本宫跳红蕊舞的行头全都拿过来,皇上想看。” 含翠清脆地应一声:“晓得了,娘娘。” 月华黯然转身,笑里难掩落寞与苦涩。 玉书愤愤地嘀咕一声:“果真被奴婢说中了,皇上正病着呢,这泠妃竟然也不安分,趁机勾引皇上,钻了空子,真不要脸。” 月华轻轻地斥责一声:“这里是乾清宫,人多眼杂,莫要胡说八道。” 玉书这才赶紧闭了嘴,仍旧忿忿不平。 莫说玉书是这样的想法,整个后宫里的人得知泠妃侍奉卧病在床的陌孤寒侍奉出一夜恩宠来,谁不是嗤之以鼻? 听闻皇上那可是风寒,烧热得都有些烫手,即便是从清秋宫里回到乾清宫,还叫了轿撵,浑身都没有了气力。泠妃却是趁机勾引皇上。鹤妃与雅嫔等人都有些嗤之以鼻。 太后在瑞安宫里听闻此事,也有些气恼。泠妃是她的侄女,她自然是偏向的,否则也不会左右看着月华不顺眼了。但是陌孤寒那可是她的儿子,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泠妃不管不顾,一夜孟浪,她自然就有些担心陌孤寒的身体。 用过早膳以后,她便来乾清宫里探望。 陌孤寒仍旧还在晕晕沉沉地睡,紧抿的薄唇略有一点干裂。 她探手去摸,仍旧还有烧热,并没有完全退下来。 屋子里点着熏香,又闷不透风,仍旧残留着若有若无的甜腻气味。 她有些不满意,训斥跟前伺候的荣祥:“皇上正在生病,屋子里空气不仅要暖和,还要保持流通,新鲜一点最好。这熏香一股甜腻的味道,闻着我都头晕,你们这些奴才这是不想让皇上好了?” 荣祥有些冤枉,斜眼看一眼泠妃,不敢实话实说,免得两面不是人:“太后娘娘教训得是,奴才记着了。” 太后心知肚明,这是泠妃的手笔,不过不想训斥她,让她在宫人们面前没了颜面,仍旧是教训荣祥:“皇上嘴皮都干了,发烧的时候最是缺水,你们这么多奴才守着,竟然不知道喂皇上一点水喝?” 荣祥仍旧是认了:“奴才这就去端茶。” “哀家问你,皇上用过早膳没有?” 荣祥不愿意继续替泠妃背黑锅了,瞅了泠妃一眼,支支吾吾没说话。 泠妃笑笑:“皇上这一直没睡醒,妾身想着让他多休息一会儿,所以没让奴才们打扰他。” 太后勉强按压下火气,冷冷地对泠妃道:“你跟哀家过来。” 泠妃偷偷瘪瘪嘴,相跟在太后身后,满怀着忐忑,行至旁边偏殿。 太后屏退周遭下人,方才沉声对泠妃呵斥道:“简直荒唐,哀家特意制造这样的机会,让你在皇上跟前侍奉汤药,趁机培养一下感情,你倒好,直接培养到床上去了。皇上龙体欠安,正是身子虚弱的时候,你就这样亟不可待?” 泠妃被太后一番抢白,说得也是面红耳赤:“泠儿昨日也是尽心尽力,一直守到夜半,见皇上烧热退了一些,方才心安。实在困倦得不行,就想着躺在皇上身边小寐片刻的。后来......后来皇上一直说冷,妾身就抱着他,然后......就水到渠成了。” “呸!”太后轻嗤一声:“我自己的儿子我还不了解?皇上他这些时日一心扑在她褚月华的身上,对于男女之事向来不太热衷。若非是你一心勾引他,他绝对不可能主动的。你就这样亟不可待,不能等皇上身子好一些?这样很伤元气的。” 第三百二十五章 泠妃的算盘 泠妃被太后劈头盖脸一番训斥,眼圈里就开始见红,泫然欲泣道:“皇姑母,如今那褚月华有了身孕,是不是连你也不疼泠儿,容不下泠儿了?” “竟胡说八道,哀家什么时候说过容不下你了?” “褚月华她一旦诞下皇子,那就是铁板钉钉,谁也撼动不了了。泠儿认命,不争不抢,只可怜泠儿后半生是没个依靠的,早晚死在她褚月华的手里。姑母纵然是再疼泠儿,也不能护泠儿一辈子周全。并非是我淫、荡下作,而是泠儿不得不为自己的后半生谋划啊。” 泠妃说这话,涕泪横流,令太后心里忍不住就是一软。 “傻孩子,哀家不是跟你说过吗?以后后宫不管是哪个妃嫔怀了龙胎,哀家都会想方设法寄养在你的名下,让你后半生有个寄托。” “可是皇上都多久没有宠幸过宫里的妃子了?以前是褚月华,后来是常凌烟,褚月华回宫以后,皇上又是专宠她,再也没有翻过我们的牌子,更何况是再有新人?” 太后无奈地叹口气:“皇后刚进宫一年多,算是新婚燕尔,一辈子那么长,总有看腻的时候。再不济,哀家给你过继一位王爷的儿子,也算是名正言顺。” 泠妃抬起头:“皇姑母是深信泠儿不能生养了是吗?” 太后一噎:“邵相有些话,还是有些道理的。” “我不信!”泠妃斩钉截铁地摇头:“我已经让父亲帮我打听过,表兄妹成婚育有子嗣的比比皆是,邵子卿那完全就是一番谬论。问题一定是在泠儿身上,泠儿已经接连吃了好几个月的汤药,从来没有气馁过,石蕴海都说泠儿这次一定没问题的。 皇姑母,只要泠儿也能怀有身孕,那么泠儿就什么也不怕了。我有了依靠,再也不用争宠,我可以安守在自己的椒房殿里,教养子女,怡然自乐。皇姑母,再给泠儿一次机会。” 太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你这孩子,怎么就这样执着呢?” “这不是泠儿执着,皇姑母,泠儿只是为了在这深宫里活下去,泠儿也是无可奈何。” “可是皇上的身子......” “泠儿一定会好生照顾皇上,再也不敢懈怠,皇姑母,求您再让泠儿照顾皇上几天,就几天。” 太后对于自己这位侄女那是又怜又爱,但是又实在不忍心打击她:“可是以前,你侍奉皇上那么多年,都没有子嗣,你怎么就这么自信,几日时间就能让自己有孕呢?” 泠妃咬咬下唇,眼泪仍旧是忍不住“扑簌簌”地落下来:“泠儿也没有自信,泠儿只是想放手一搏,我吃了那么多药,即便是不能受孕,泠儿也认了。” “也罢,也罢,傻孩子。”太后无奈地转身:“你就一直陪在皇上身边伺候着吧,能不能有孕,就看你的造化了。” “一定能的,”泠妃斩钉截铁:“石蕴海说了,我这几日是最容易受孕的。” 寝殿里,荣祥端来茶水,试试温度刚刚好。他略一思忖,轻轻地走到龙床跟前,撩起床帐,低声唤道:“皇上,皇上?” 陌孤寒缓缓睁开眼睛:“荣祥?” 荣祥脸上堆满笑,小心翼翼道:“皇上,时辰不早了,适才太后娘娘来过,叮嘱奴才们伺候您用早膳呢。” 陌孤寒微蹙眉头,有一丝茫然:“现在什么时辰了?” “已经是辰时末了。” “朕竟然睡了这么久?”陌孤寒挣扎着起来,感觉浑身都有些酸痛。 荣祥赶紧上前,给他在身后垫上枕头:“是呢,太后吩咐今日不早朝,奴才们看您睡得香,所以一直不敢打扰您。可您烧热一直不退,总是要起来再吃一副汤药。” 陌孤寒轻轻地揪揪眉心:“你一夜没睡?” 荣祥的面色有些尴尬:“奴才睡了,是泠妃娘娘夜里在伺候您。” “是吗?”陌孤寒接过他手里的茶盏,一口气喝下去:“睡得沉,不知道。” 荣祥将空了的茶盏接过来:“皇上想吃点什么?奴才吩咐御膳房的人做。” 陌孤寒皱皱眉:“没什么胃口,你让皇后看着安排吧,她知道朕的喜好。” 荣祥犹豫片刻,吞吞吐吐道:“一大早皇后娘娘就亲自来过了。” “想必是担心朕的病情,差人过去跟她说一声,朕的身子无碍,免得她担心。” 荣祥应下,又察言观色,小心翼翼地提醒道:“昨夜里泠妃娘娘侍寝,看皇后娘娘心里多少有点不太得劲儿呢。” “什么?”陌孤寒眉峰一蹙,猛然抬起眼帘。 荣祥仔细看他神色:“今天皇后娘娘来的时候,正巧泠妃娘娘打发下面宫人去敬事房登记,皇后娘娘没说什么,但是看脸色,是有点不太高兴。” 陌孤寒一摆手:“你说朕昨夜里宠幸泠妃着?” 荣祥“嘿嘿”一笑:“昨夜里只有泠妃娘娘守着您,将奴才们全都打发了,这事儿我们也不知道。” 陌孤寒眉峰紧紧攒起,仔细回想昨夜里发生的事情,隐隐约约记得,好像是有人赤溜溜地上了自己的床,然后极热情地钻进自己的怀里,百般撩拨。他烧得晕晕沉沉,只当做是月华就在自己的身边,还曾担心她肚子里的孩子,向着床里面蹭了蹭。 后来怎样,好像就记不得了。难道,自己是把泠妃当做了月华? 简直糊涂!月华此时定然心里不是滋味。 他瞬间就觉得脑子好似要炸开一般,懊恼地捶了一下床沿,“噌”地起身,撩开被子就要下床:“不行,朕要去看看月华。” “皇上,您还病着呢,受不得凉风。”荣祥急忙劝阻道。 “给朕拿衣服过来,快点。” “皇上这是要去哪里?” 太后撩帘进来,身后跟着泠妃。 荣祥见太后来了,就站着不动。 “朕要去一趟清秋宫。” 太后立即不悦地沉下脸,吩咐荣祥:“还不快些搀扶皇上躺好,盖好被子?” 荣祥不敢忤逆,上前劝道:“皇上,您还是上床歇着吧?您身上衣服单薄,别再冻着了。” 陌孤寒并不理会他,自己站起身来,去取一旁折叠得齐齐整整的衣袍:“睡了一夜了,等回来再休息不迟。” “皇上!”太后气恼地呵斥:“你能不能不要这样任性?月华如今怀着身孕,是最容易被传染风寒的,那样对她和孩子都不好。” “朕就过去说两句话就回,不会耽搁。” “不行,”太后斩钉截铁,上前一把拽下他手中的衣服:“你这出了一身热汗,出去凉风一吹,病情肯定加重。你就这样一点也不爱惜自己的身子?不就是昨夜里宠幸了泠儿吗?怎么了?泠儿那是你的妃子,宠幸她是天经地义,难不成皇后还能寻死觅活的不成?她还真把这紫禁城,把皇上当做自己一个人的了?” 陌孤寒一激动,胸口有些滞闷,忍不住轻咳两声:“朕不过是过去说两句话而已,母后有点小题大做了。” 太后不由分说,连推带搡地将他推回床上,用被子严严实实盖了。陌孤寒面对自己的母亲,也不敢犯拧,有些无可奈何。 “有什么事情,让奴才们传个话不就是了?非要自己逞能。你不爱惜自己的身子,哀家还心疼自己皇孙呢。今天哀家就守在这里,你哪都不许去。” 陌孤寒无奈地躺下来,他知道月华自从怀孕以后,太后对她不似先前那般冷言冷语,月华又逆来顺受,善解人意,两人关系逐渐和缓了一些。自己若是执意不听,太后这些时日里对月华的好印象将会消失殆尽。 因此他认命地躺回在床上:“不去就不去,母后也用不着这般守着,自己歇息去就是,朕又不是小孩子。” 太后丝毫不为所动:“用过早膳没有?” 他闭上眼睛,任性道:“不想吃。” “不吃怎么可以?”太后在他耳边絮叨:“用过早膳才能吃药,否则伤胃的。” 一旁的荣祥插嘴道:“适才皇上说让皇后娘娘安排就是。” 太后没好气地瞪了陌孤寒一眼:“那就让皇后安排吧。” 荣祥转身,正要去传话,陌孤寒叫住了他:“突然有些想吃她包的饺子了,你去说一声。” 荣祥应命,陌孤寒冲着他使个眼色,他便立即会意,亲自飞奔去了清秋宫。 清秋宫里,月华一直心不在焉,做什么事情都没有了心思。绣架拿起又放下,在暖阁里愣着发呆。 玉书和水悠正在院子里压低了声音窃窃私语,月华虽然听不清她们究竟在说什么,但是从玉书义愤填膺的腔调里,月华也知道,一定是在数落泠妃。 若是换做寻常,她这般口无遮拦,月华定然是要训诫两句,免得祸从口出。但是今天,月华慵懒地不想动,玉书那样解气的“呸呸”唾弃声,听起来好像也蛮顺耳。 她苦笑一声,心里就像是猫抓一般糟乱,还口是心非地怪责自己过于小肚鸡肠,如是三番地劝慰自己。 偏生心里的酸涩就像不倒翁一般,摁下又起来,不屈不挠。 有孕以后,自己还曾违心地劝陌孤寒宠幸其他妃子,如今事到临头,才知道,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大度。或许,陌孤寒曾经的许诺潜移默化,已经在心里根深蒂固,认为是理所当然。 第三百二十六章 色胆包天 荣祥一进清秋宫的院子,玉书和水悠停止了议论,跟他热情地打招呼,月华便“噌”地站起身来。 荣祥得到通传,撩帘进来,还未行礼,月华便迫不及待地问:“可是皇上醒了?” 荣祥点头:“皇上一醒了就执意要来看娘娘,但是太后娘娘说您如今身子骨担不得病,好说歹说给劝阻了。” “那他身子可好?” “好了许多,只是仍旧有些烧热,太后吩咐用过早膳以后再服一剂退烧热的汤药。” “有太后在跟前,自然是没有什么好担心的。”月华闻听陌孤寒已经略有好转,便放下心来,想着他心里还是惦记着自己的,醒来知道让荣祥亲自过来说一声。 “可是皇上从昨个夜里就没有吃东西,他说他没有胃口,什么也吃不下,只惦记着娘娘亲手包的饺子。” 月华回宫以后,陌孤寒曾经与她说起过当初褚慕白偷偷带饺子给他吃,经常唠叨着让月华专门给他做。只是一直没有心愿得偿。 月华对于泠妃昨日侍寝一事仍旧心有芥蒂,半恼半怨道:“御膳房里那多好手艺的师傅,除了龙肝凤髓,什么美食做不出来,非要我折腾什么?” 荣祥是惯会察言观色,并且嘴巧的,跟在两位主子跟前久了,也会揣摩两人心思。 他必须要哄好了皇后娘娘,只有娘娘给皇上好脸色,皇上心里才舒坦,自己的日子才好过。 他笑着道:“可是太后问遍了,也没有皇上中意的,他就惦记着您亲手做的饺子。他说他昨夜里一夜晕晕沉沉的,烧得几乎不省人事,从来没有病得这样厉害过,什么也吃不下。” 荣祥一句“不省人事”,惹得月华一声轻哼,心里腹诽道:病得厉害还过不了美人关,*,若是说没有胃口谁信呢?他的胃口好得很呢,来者不拒。 自己终究是皇后,也不好在荣祥面前拈酸吃醋,再说陌孤寒这也算是向着自己主动示好,纵然心里不是滋味,也只能见好就收,拼命咽了。 “这饺子是死面的,终究不好消化,你回去跟皇上说一声,我就包一碗馄饨,吃着清淡,也连汤带水的暖和。” 荣祥痛快地应下,就高兴地回去复命去了。 月华看看时辰不早,陌孤寒竟然早膳都没有用,担心他腹中饥饿,也不敢耽搁,立即去了小厨房,有御厨帮着打下手,麻利开工。 她想着陌孤寒定然是不想吃过于油腻的,肉馅就选了七分瘦的,加少许姜末大葱,细细地剁了拌馅。然后将醒好的面团用擀面杖擀成纸一样薄的面片,用刀切开,包成元宝一样的馄饨,用高汤煮了,加点虾皮,紫菜,滴两滴喷香的小磨香油。香菜是发物,听说发烧的人不能吃,就洒了几粒葱。 出锅以后用白瓷盆盛了,严实捂着,就命玉书端着,再次往乾清宫里来。 乾清宫里,此时正是热闹,雅婕妤与鹤妃全都在,正在热络地劝泠妃回椒房殿里歇着。说她昨夜操劳一夜,彻夜未眠,定然是辛苦了。 这话说得别有深意,泠妃却丝毫不以为意。 太后轻咳一声,就立即做了决断:“鹤妃两人盛情难却,泠儿就不要逞能,暂时先回椒房殿里歇着,等傍黑的时候再来换她们,夜间再辛苦辛苦,要不你身子吃不消。” 鹤妃与雅婕妤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暗中撇撇嘴。 泠妃掩唇打个哈欠:“也好,那就有劳鹤妃和雅婕妤了,我先回去休息片刻。” 举止柔柔弱弱,好似果真倦怠,弱不禁风一般。 宫女含翠赶紧上前搀扶了,极殷勤道:“看娘娘脸色也不太好,用不用寻太医看诊,给您煲点养生汤,一会儿醒了正好喝?” 泠妃颔首应下:“今日觉得格外倦怠,就让太医给诊诊脉相。” 鹤妃勾唇就是讥讽一笑,阴阳怪气。 含翠扶着泠妃刚刚出门,就正巧看到月华和玉书端着馄饨迎面走过来,身子一横,便挡住了殿门。 “皇后娘娘,太后可是有命,让您好生保重自己身子,等皇上身子好利落了,再来探望不迟。” 月华对于她的傲慢无礼并不计较,也不想多费唇舌:“也好,那就劳请泠妃将这份虾皮馄饨给皇上送进去。” 泠妃以手扶额,弱不禁风:“那可真对不住了,皇后娘娘。皇上怜惜妾身一夜辛苦,吩咐妾身回椒房殿里歇息呢,让我晚上再来陪他。妾身就先行一步了。” 言罢便冷笑一声,趾高气昂地扬长而去,将月华晾在了原地。 月华低头黯然笑笑,一旁的小太监立即上前有眼力地把馄饨接了过来。 玉书抬眼望望月华:“娘娘,我们还进去么?” 月华脚下踟蹰片刻,刚勉强按捺下去的酸涩又涌上来,狠心一拧身子:“罢了,我们回去吧。” 陌孤寒正靠在龙床上,眼巴巴地盼着月华,见鹤妃进来,手里端着一汤盆香喷喷的馄饨,就坐起身追问道:“皇后呢?” 鹤妃清浅一笑:“皇后娘娘放下这馄饨就回了。” 陌孤寒微有失望,觉得月华定然是在生自己的闷气,所以理也不理自己。有心想寻个主意去哄她,又委实不知道如何开口,心里竟有愧意,望而生怯。 鹤妃已经用汤碗盛了一碗馄饨,坐在床边上,翘起兰花指,想亲自喂陌孤寒用膳。 陌孤寒心烦意乱地一把夺过来:“朕自己来就行。你歇着吧。” 热汤洒在手背之上,竟然也毫无觉察。 陌孤寒只是一个小小的伤寒,周远以为几剂药下去,也就好了。没想到,他的烧热一直反反复复,两三天了还没有好利落。 都说这人若是平素里经常小病不断的,病情好的也快,像陌孤寒这种,身子强壮的,一旦生病,那就是来势汹汹,真正的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要一点一点恢复。 周远给陌孤寒诊脉出了乾清宫以后,就看到璇矶冲着自己挤眉弄眼,好像是有什么话说。 他看到这个丫头就觉得心里好像有虫咬一般,痒痒酥酥,自己抓不着,挠不着,格外难受。 他提着药箱,故意慢下脚步,果真,璇矶在身后跟了过来。 他脚下一拐,就去了一处隐蔽所在。 凉亭边上堆了许多嶙峋山石,上面爬满枯藤杂草,因为天气冷寒,这里又是风口,自然人迹罕至。他以前与陆袭偶尔私会,便是来这里。 他躲在山石后面不过片刻功夫,就听到脚步轻巧,是璇矶跟了上来。 面前人影一晃,伴着香风,他一伸手,就将璇矶拽了进来,结结实实抱个满怀,然后嘴唇就迫不及待地压了下去。 璇矶慌乱地挣扎:“小心有人。” “不怕,”周远的手已经迫不及待地从她衣襟处伸了进去:“这样冷的天,谁会到这里来喝风?这里安全着呢。” 周远的手有点凉,璇矶“嘻嘻”娇笑,探手去捉:“手好凉。” 周远见她不急不恼,手下愈加放肆,又揉又捏,使得璇玑气喘吁吁。 “看你这样猴急的样子!” 璇玑一把按住他不安分的手,低声娇嗔:“好像八百年没碰过女人似的。” 周远也低声调笑:“我若是能活八百岁,岂不成了老乌龟?再说了,我本来也没有碰过女人。” 璇玑嗤笑一声,眼波荡漾:“满嘴鬼话,谁信呢?整个紫禁城,谁不知道你周大人风流?” “天地良心!”周远赌咒发誓:“宫里规矩这样严苛,我纵然是有那个贼心,也没有那个贼胆啊。” 璇玑伸出纤纤细致杵了他额头一下:“那你见了我就有贼胆了?” “这可怨不得我,谁让你生得这般勾人,一个眼神,我就魂不守舍了。俗话说‘色胆包天’,只要是能跟你春风一度,死也心甘情愿了。” 璇玑的手一松,周远的手泥鳅一样又趁机溜了进去。 璇玑的腰扭得像麻花一样:“这里不行!青天白日的,若是万一被人发现了,还要不要脑袋?” 周远急得几乎上房:“那就随我回太医院,就说是给皇上拿药。” “你那里都是刺鼻子的药味,打个滚儿出来身上都是药渣子。让我主动送上门,才不去。” “那你说怎么办?我这里快要憋死了。” “瞧你这点出息。”璇玑拍他的手:“今儿个雅婕妤要在皇上跟前侍奉汤药,宫里的人全都带了在跟前使唤,宫里只有两个屁都不懂的小丫头留着洒扫看门。要不你去我那里。” 周远连连摇头:“那我更是活腻味了,你那里可是嫔妃的宫殿。” “哼!”璇玑一声轻哼:“适才还说大话,一动真格的就偃旗息鼓了。里面又没人,两个小丫头也不敢胡说八道的。就去一旁僻静的耳房里,我将她们打发了,神不知鬼不觉的,这可是难得的机会。” “色胆包天”就是这个意思,璇玑一说,周远立即就有些心动,一咬牙:“好!” 璇玑将他探入衣襟的手抻出来,整理整理衣襟,风情万种:“我回去等你,先行将两个小丫头打发进屋,你就进来。” 周远早已经是迫不及待,眼见好事将近,急得直搓手。 第三百二十七章 捉奸在床 天色已经昏黑,璇玑在前,他离得远远的,跟在身后,就径直去了雅嫔的锦瑟殿。 璇玑进去,两个小丫头听到脚步声立即迎出来:“姑姑怎么回来了?” “一会儿泠妃娘娘就要回乾清宫值夜,咱们主子就快回来了,我先行回来打点,主子回来都是现成的,也好伺候。你们两个人先行去把寝殿里炭盆拨旺,热汤准备好,还有,主子还没有用膳,你们一个人去御膳房里看看,按照主子口味吩咐御膳房里准备着。喔对了,就候在那里一并端过来就好,免得来回折腾。” 两个小丫头诺诺应声。一人去了御膳房,另一人进了寝殿收拾打点。 璇玑指点好了一堆活计,叮嘱她忙完之后留心院子里,自己先行去歇息片刻。小丫头一口应承下来。 璇玑冲着远处的周远招招手,周远左右扫望无人,便鬼鬼祟祟地闪身进来,溜着墙根去了偏殿。 院子里静悄无声,两人偷偷摸摸地进了偏殿,璇玑背身闭门,周远就迫不及待地一把抱起她,丢在了床上。 “看把你急的。”璇玑压低了声音“咯咯”娇笑。 周远的手兴奋地直抖:“是你太勾人,我自然有求必‘硬’。” 璇玑笑得花枝乱颤:“流氓,也不知道是谁勾引谁?” 周远咽下一口唾沫,直了眼。 这次璇玑也不矫情,也不挣扎,格外主动,任由周远将她三下五除二,就剥了一个干干净净。罗裙散落一地。 玉、体横陈,白生生,颤盈盈,还娇哼婉啼,更是撩拨得周远热血沸腾,三魂七魄都不知道飞去哪里了。 璇玑一抬手,勾起手指,便将周远的腰带扯落下来。 周远赤红着眼,扒下身上衣袍,精赤着身子,一个饿虎扑食,便扑了上去,一番厮磨,马上就要提枪上阵。 璇玑娇吟一声:“轻些!” 门“嘭”的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了。一阵冷风立即随之灌了进来。 身下的璇玑轻呼一声,两人身子一紧,全都扭头看过去。 雅婕妤面沉如水地站在门口,望着床上正渐入佳境的两个人,丝毫也不掩饰眸中的冷意。 周远就觉得好像是兜头一盆冷水泼下来,浇了一个透心凉,刹那间就软了下来。 璇玑一把推开他,扯过一旁的被子裹着身子,嘤嘤而泣,抖若筛糠。 周远有片刻间的不知所措,呆愣在那里。 雅婕妤迈步进来,反手关了身后的门。 “光天化日,私相授受,**宫廷,竟然还跑到本宫的偏殿里来,你们两个人都活腻味了吗?” 周远此时方才明白,自己招惹了**烦,只要雅婕妤一叫嚷,自己怕是就有灭顶之灾。 他手忙脚乱地从地上捡起衣服披在身上,遮挡了不堪,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娘娘饶命,娘娘饶命,是小人该死,一时动情,还请娘娘恕罪。” 床上瑟瑟发抖的璇玑此时也镇定下来,跪在床上:“娘娘,此事不关周太医的事情,是奴婢不好,奴婢不应该勾引周太医。” 雅婕妤一声冷笑:“你对他倒是情深意重呢。竟然这样痴情。你可知道,这世间痴情女子负心汉,你这样草率地就跟了他,迟早要吃亏。” 周远没有想到璇玑竟然将所有过错全都承担下来,感动得无以复加:“娘娘饶命,是小人一时荒唐,恳请娘娘恕罪,周远做牛做马,报答您的恩情。” “不!”璇玑从床上爬下来,赤足跪在地上:“娘娘,要杀就杀璇玑一人吧,周太医是无罪的。” 雅婕妤恨恨地一巴掌打下去:“糊涂,男人有哪个靠得住,你竟然为了他连自己的生死都不顾了?枉费本宫对你这样好,一心一意地栽培你到今天的位子。你只要告诉本宫,是他周远意图非礼你,自然有本宫为你做主,保住你一条性命。” 璇玑一边啜泣,一边哀声央求:“奴婢辜负娘娘一片恩德,奴婢羞愧。只是,奴婢如今已经是周太医的人了,奴婢心里也只有他一人,生生世世都要跟着他的。奴婢愿意为了他去死。” “值得吗?!”雅婕妤气急败坏。 璇玑转首望一眼周远,斩钉截铁地点头:“值得。” 周远一直沉默不语。 雅婕妤扭头看着周远:“你可全都听清楚了?” 周远战战兢兢地点头:“听清楚了。” 雅婕妤无奈地长叹一口气。 “可恨璇玑这丫头一腔痴情,本宫又念及往日情分,此事暂时就不张扬出去了。你以后可要一心一意地对她,千万不能做出任何对不起她的事情。” 周远没想到事情竟然这样快就有了转机,终于逃过一劫,不胜欣喜,连连叩头谢恩:“谢娘娘成全,谢娘娘成全。” 雅婕妤重新沉了脸色:“可是我底下的宫人可不是这样任由别人欺负的。你若是诚心对她,本宫改日寻个机会,向皇上求情,将她就赏了你。你若是背地里背着她做出什么对不住她的事情。周大人,你应该知道,我们想要你的性命,那是易如反掌。” 周远一身冷汗涔涔而下,哪里敢嘴硬一句?诚惶诚恐地一口应下:“周远瑾记娘娘教诲,一定好生对待璇玑姑娘。” 雅婕妤这才开恩:“都起来把衣服穿上吧,若是进来人看到你们这幅样子,就算是本宫想要遮掩也是不能了。” 两人慌忙起身,捡起地上散落的衣服,背身穿戴齐整,重新跪在雅婕妤跟前请罪。 雅婕妤这才悠悠开口道:“你以后应该如何行事,自己应该心里有数吧?” 周远忙不迭点头如捣蒜:“小人以后定然唯娘娘马首是瞻,不敢有违。” 雅婕妤得意地娇笑一声:“果真是个聪明人,也难怪皇后那般赏识你。” “只要娘娘不弃,愿为婕妤娘娘效犬马之劳。” 雅婕妤满意地点点头,她在乾清宫侍疾,有些疲累,逡巡一周,见屋子里有一把椅子,只是不知道是否干净,片刻犹豫。 璇玑立即会意,上前拿帕子铺在上面:“娘娘今天劳累了一天,暂且委屈,坐下歇会儿。” 她勉强屈就坐下,看跪在地上点头哈腰的周远就有些居高临下。 “听璇玑这丫头说,你前几日去给皇后诊脉去了?” 周远点头。 “听说皇后所用的绣线里有猫腻,可是真的?” 周远悄悄瞥了侍立在她身旁的璇玑一眼,心里叫苦不迭。自己终日打鸟,这次却是被鹰啄瞎了眼。自以为是万花丛中过,采得美人香,如今看来,分明就是被璇玑这丫头给勾搭了。 这显而易见就是雅婕妤与她合起来,设的一个圈套。自己一头钻进来了不说,还主动讨好她,这样机密的事情也胡说八道,如今给自己招惹了祸灾。 雅婕妤拿捏了自己的把柄,以后就必须言听计从,不敢有片刻违逆。 那宫里妃子间的争斗水深火热,自己一头栽进来,不是找死吗?更何况,皇后与雅婕妤相比,究竟孰胜孰劣,纵然傻子都能一眼看出来。 他的心里叫苦不迭,面上却丝毫不敢流露。 只能据实相告:“是的,娘娘,那些绣线里被人下了鹤顶红。” 雅婕妤印证了此事,继续开口道:“如今可查到是谁所为?” 周远摇摇头:“没有,听说那负责采买的小太监已然出宫去了。” “那皇上前两日穿了一件皇后亲手绣成的寝衣,说就是用新进的绣线所绣,你怎么看?” 周远字斟句酌,方才开口道:“帝后情深,皇后娘娘应该不会用那些有毒的绣线给皇上绣制衣服。小人大胆猜想,这可能就是皇上与皇后定下的一出引蛇出洞的计谋。” 雅婕妤笑笑:“你的想法倒是跟本宫不谋而合。” 周远方才长舒一口气。 “可是呢,皇上近日突然卧病在床,烧热数日仍旧不见好转。周太医,你说,会不会就是因为他寝衣上有毒,致使皇上毒气入侵,然后发作的症状呢?” 周远摇摇头:“不会的,娘娘,虽然有些症状的确是与鹤顶红慢性中毒极像,但是有根本区别。” 雅婕妤面色一沉:“若是本宫非要说是呢?” 周远心里一惊:“娘娘想趁机陷害皇后?” 雅婕妤一声冷哼:“本宫还不至于那样蠢笨,若是投毒栽赃,皇上那里也不会信。” 周远暗自舒了一口气,若是雅婕妤真有此意,必然假借自己之手,莫说锦绣前程,自己定然那是小命不保。 “那娘娘的意思是?”他抬起眼皮,小心翼翼。 雅婕妤不紧不慢地摩挲着手腕上带着的一副鎏金麻花嵌玉镯子,一字一句道:“很简单,本宫就是想让你把这件事情透漏给泠妃知道。” “泠妃?” 周远的脑子一时之间仍旧转不过弯,半晌方才醒悟过来:“娘娘是想让泠妃揭发皇后娘娘?” “猜得对!”雅婕妤笑得意味深长:“既然皇上是在配合皇后演戏,想要引蛇出洞,怎么忍心让皇上空着鱼竿,钓不上大鱼呢?只要那泠妃揭发了皇后,那么,毒害皇后和腹中龙胎的罪名就是铁板钉钉。” 第三百二十八章 要挟 周远上位较晚,一直以来,跟着月华,从来没有接触过宫里这样尔虞我诈的腌臜事情,乍一听闻雅婕妤的计谋,那是触目惊心,骇出一身冷汗。 这岂止是谋害皇后与龙胎,这还是弑君叛逆之罪啊!泠妃的罪名一旦被坐实,岂有生还之理?就连太后都不会再保她! 他这一犹豫,雅婕妤看着他的眼光就有点冷:“怎么?周大人不愿意?” 周远在这阴冷的偏殿耳房里,生生骇出一身冷汗:“不敢不敢,小人只是在思忖,如何告知泠妃知道。” “法子么,也不难,难在如何能全身而退,不被泠妃赖在头上,让她有口难辩。”雅婕妤自信满满地道:“本宫这里倒是有一个上好的人选,就看你如何利用了。” 周远抬起头来:“还请娘娘明示。” 雅婕妤不紧不慢道:“泠妃自打进宫数年来,一直不孕。你们太医院里有个太医,姓石名蕴海,一直在为泠妃调理身子。据本宫所知,那石蕴海其实是沈家举荐进太医院的,专门就是为了给泠妃医治不孕。 最近他频繁出入椒房殿,那可是泠妃的心腹。你可以通过此人告知泠妃知道。本宫相信,他若是听闻这样劲爆的消息,肯定会按捺不住,到泠妃跟前邀功请赏的。” 雅婕妤原本与泠妃交好,所以泠妃许多事情并不瞒她,想要背后捅上泠妃一刀子,肯定能找对位置,一招致命。 这两日泠妃得意,屡次三番地在她与鹤妃跟前冷嘲热讽,对她也百般揶揄,新仇旧恨就一块涌上来,彻底惹恼了她。 “可若是泠妃不信,专程找石蕴海验证怎么办?” “那还不简单,只需要不给她时间不就可以了?相信泠妃为了扳倒皇后,向来无所不用其极。若是得知此事,欣喜若狂,肯定迫不及待的。” 周远暗自一咬牙,想想此事左右也累及不到皇后,无关痛痒,因此颔首应道:“小人定然竭尽所能。” 雅婕妤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此事非同小可,本宫给你两日考虑的时间,务必想个周全的主意。但是你要记得,如何能够自己安然脱身,不被泠妃攀赖到头上。否则,本宫也帮不了你。” 周远如今把柄被人握在手里,是听也要听,不听也要听,唯唯诺诺地应下。 雅婕妤站起身来,心满意足地得意一笑:“那便这样说定了,本宫等你的好消息。” 起身走到门前,又转过身来,冲着两人意味深长地笑笑:“不好意思,打扰你们了。你们继续,我把丫头们都支开。” 门重新严严实实地闭合了。 璇玑跪送雅婕妤,上前搀扶几乎瘫软的周远,被周远一把推开了。 周远自己勉强站起身来,璇玑已经重新贴合上去:“娘娘已经将璇玑许配给了大人,以后璇玑就是大人的人了,大人要好生疼惜才是。如何说翻脸就翻脸了呢?” 胸前的娇软在周远臂弯上揉蹭,周远觉得就像是一尾响尾蛇攀援着自己的臂膀爬上来,带着彻骨寒意,顿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哪里还有一点的心神荡漾? 他厌憎地一把挥开璇玑,冷哼一声:“你竟然阴我?” 璇玑委屈地娇嗔:“你怎么可以这样诬赖我的一片心意?” “诬赖?”周远苦笑一声:“我是真的小看你们女人了。” 璇玑知道他已经猜度出来,也是一声冷笑:“你在宫里四处留情,又何尝不是心怀鬼胎,想要利用别人?别把自己说得多高尚,我们不过是各取所需。” 周远愤愤地一拂衣袖,恨不能就朝着璇玑的脸上来一巴掌方才解气。 “为了你家主子,你倒是忠心耿耿,就连自己的清白都弃之不顾。” 璇玑听他这般揶揄自己,心里多少也有一点酸涩。女人家,名节那是比性命还要重要,谁愿意这样不知廉耻地利用自己的身子呢?只是她一心为了自己前程谋划,只要是能攀上周远,那么就必须要有牺牲,这是毋庸置疑的。 不为雅婕妤忠心卖命,雅婕妤怎会心善,为自己腆着脸皮到皇上跟前说话? 她立即眸中颤颤盈盈,泫然欲泣:“周大人这样说话,可就委实伤了璇玑的心了。璇玑承认,我的确是有私心,可我一心也是为了能和大人长相厮守不是?皇后的确是给了你方便,但是她是真拿你当做自己人吗?不若婕妤娘娘,虽然是借此要挟你,但是这把柄可是相互的,那也是将你我当做心腹不是? 你口口声声说会娶我,你若是果真娶了我,皇后心里不对你犯疑?还会像以往那般重用你?所以你就不要想着身在曹营心在汉,两头落好了。还是,一直以来,你压根就没有娶我的心思?” 璇玑一针见血的一句话,令周远也是哑口无言。他处处留情,又怎会果真为了一个小小的宫女放弃自己的锦绣前程? 璇玑冷哼一声:“看来我是果真说对了,你原本就只是想玩弄我而已,咱俩半斤八两,你还不如我情深意切一点。左右璇玑以后是果真认准了周大人你,对你那是死心塌地。你怎样对我,那就随意好了。但是始乱终弃是绝对不可能的。” 周远情知自己入了这圈套,想要安然脱身是不可能的。但是面对璇玑,满心懊恼,哪里还有一点旖旎贼心? 璇玑已经在慢慢宽衣解带,重新露出一片炫目的白,眸中是赤、裸裸的邀请。 她见周远无动于衷,整个人贴合上去,热辣的就像是一团火:“左右璇玑以后肯定就是周大人的人了,就算是你恼也罢,恨也罢,反正璇玑这辈子就属于你的了。” 周远一股热血直冲头顶,他抬起手一把捏住璇玑精巧的下巴,四目相对半晌,愈想愈恼,疯了一般将她拦腰抱起,甩在床上。 璇玑一声闷哼。 他满心的愤恨,真的很想借此狠狠地蹂躏她一番,发泄自己满心的怒火,令她痛不欲生,彻底臣服在自己的身子下面哀声求饶。 璇玑闭拢了眼睛,微微勾起的唇角,胸有成竹,令他心里一凉。 他懊丧地站起身,打开门落荒而逃。 在璇玑面前,他输了。 周远满腹心事,对于雅婕妤交代的事情,冥思苦想一天也没有想出一个周全的法子。 这石蕴海乃是周远的死对头,打过不止一两次的交道。 石蕴海主修就是千金方,专门研习妇科之道,对于其他学科不过略有涉略,在他当地好像小有名气,被沈家专程请进宫里,为泠妃调理身体。 他大抵就是因为沈家的背景,说好听一点,叫做恃才傲物,说不好听呢,就是仗势欺人,在周远得到月华赏识之前,向来是不把毫无身份背景的周远放在眼里,一直呼来喝去。在周远飞黄腾达之后,又开始拈酸喝醋,四处散布周远的坏话,心里颇不服气。 尤其是这几天,不知什么缘故,那石蕴海更是把尾巴翘上了天,颇有鼻孔看人的气势,也不知道有什么依仗。 若是此事能借机整治那石蕴海一把,自己也算是出了这口腌臜气。 不过,他石蕴海如何会听信自己的话?自己若是冒冒失失地将这样机密的事情告诉他知道,他肯定会疑心的。 还有最大的问题就是,如何能让自己全身而退? 事发以后,一层层调查下来,泠妃定然会攀扯出告密的石蕴海,而石蕴海又会说是听自己所言,那么自己又应该如何辩解? 一口否认倒是不难,关键是怎样推脱干净,皇后那里怎么相信,不是他告密呢? 心不在焉地翻翻手上的药典,有小医生进来,恭敬地递给他一包东西。 “周大人,皇后娘娘跟前的玉书姑娘差人送来一包东西,让小人亲手交给你。” 周远脑子转动着费劲,半晌方才想起来,前几日皇后传口谕说褚慕白扭伤了手腕,让他帮忙给泡一点专治跌打损伤的药酒给褚慕白备用。 他一口应承下来,转身一想,方子里有两味药材,因为里面有毒性,所以太医院并没有储备。 这对于月华而言,自然不叫事儿,转身吩咐下去,从宫外寻这两味药,说是回头差人送过来。 玉书自从那次自己胆大失礼,看他的眼神就不对,再也不曾亲自踏足太医院,都是吩咐下面人过来传话。 周远接过来,捏捏药包,应该正是这两味药。 今日正巧石蕴海也在宫中当值,见皇后给周远送来东西,鬼鬼祟祟地凑过来:“周大人,皇后娘娘这是又给你什么赏赐呢?” 周远佯作神神秘秘地往怀里一塞:“自然是好物件。” 石蕴海并不甘心,悄声嘀咕:“有什么怕见人的,这么神秘?” 周远不屑转身,却是心里一动,计上心来。他回到自己案前,趁无人注意自己,寻一便签,提笔工整书写几个小字:亥时老地方见。 用吸墨纸吸干净墨汁,然后将它折叠好,塞进药包里,就搁置在自己案上,用药典遮掩。 正巧有小医生在门口喊自己,说是有一批药材送过来,请他过目。他便应一声起身离开了。 石蕴海见他离开,不过略一思忖,便鬼鬼祟祟地走到他的书案近前,背转了身子,佯作无意拿起他案上的药典。 药典上面有折痕,随手就翻开了,上面醒目一个标题“鹤顶红”。 他并未在意,探手去打开案上纸包,见是两味微毒的药材,这令他瞬间便兴奋起来,暗自猜度皇后的用意。 他依照原来的折痕合拢药包,才发现里面竟然夹杂了一张字条,悄生打开,一眼瞥见上面几个字,石蕴海就暗中撇了撇嘴。 怪不得这周远这样得皇后待见,原来竟然是跟皇后跟前的侍婢有暧昧。 他愈加按捺不住地兴奋,将字条原封不动地放好,然后依旧用药典盖好,不动声色地走开了。 第三百二十九章 愿者上钩 亥时末,白天的风已经停了,空气干冷干冷的。 今日的天有些阴沉,天上连点星光都没有,没有灯笼映照的地方,就犹如墨染,伸手不见五指。值夜的太监宫人就偷偷猫进那些暗沉的犄角旮旯里偷懒。 紫禁城的朱墙甬道显得愈加空旷与冷寂。 因为皇上这几日身子不适,所以周远夜间都没有出宫,和值夜的太医一起,就住在太医院值守室里,随时听从召唤。 太医院已经闭了院门,里面的灯烛也都熄灭了,整个太医院全都陷入一片昏暗静谧之中。 周远从他的房间里抹黑出来,轻轻地闭拢了房门,左右扫望一眼,然后蹑手蹑脚地走到大门前,用手里的钥匙打开了门上落的锁。 他轻巧地闪身出去,然后静悄地虚掩了院门,再次左右张望一眼,便拐了方向,顺着墙根匆匆地消失了影踪。 身后的门重新打开,一个黑影闪身追了出来,向着周远消失的方向追赶上去。 周远低头慢吞吞地走在前面,佯作不察,走走停停,心里却是一声冷笑。今日他故意将字条留在案上,并且在上面放了一根自己的头发,用药典仔细压好。 回来,一切无恙,只是头发丝没有了。 他就知道,这个石蕴海一直以来就不安好心,时时刻刻监督着自己,就是想捉自己的痛脚,然后踩着自己爬上去。 和皇后娘娘跟前的宫女厮混,这样难得的把柄,他会放过才怪? 周远知道石蕴海今日偷偷和别人换了值勤,就隐蔽在太医院里,静悄地等待着自己出来。 他故意放慢了脚步,唯恐落下了石蕴海,待听到身后极细的“窸窣”声时,就知道自己的计划就要开始了。 他的身影愈加鬼鬼祟祟,一直走到那片假山石旁,东张西望片刻,压低声音唤道:“玉书姑娘,玉书姑娘?” “嘘,小点声音!” 果真有人搭腔了,就在乱石后面,接着有爬山虎枯藤断裂的“嘎巴”脆响。 石蕴海顿时来了精神,若是自己果真捉到周远与宫人私通,秽乱宫廷,拿来要挟他,或者是到泠妃跟前邀功请赏,也或者自己一个不高兴,嚷上一嗓子,都够他周远喝一壶的。 眼见周远黑影一闪,就躲进了假山之后。石蕴海慢慢摸索着靠近,又不敢靠得太近,唯恐被他觉察,可就砸锅了。 捉奸么,就必须要两人入巷,渐入佳境的时候最好,心急吃不到热豆腐。 还好今日天黑,石蕴海一直走到假山跟前,假山后面正忘情的两人也没有发现。 耳边听到“咂咂”吮舌声,两人亲热得忘形,听得石蕴海也热血沸腾。 那玉书平日里看起来一本正经,没想到竟然也这般热情放浪。 听到那女人一把推开周远,气喘吁吁:“今天不行,皇后娘娘那里我还要赶紧回去复命呢。” 石蕴海心里顿时一凜,皇后娘娘?难不成皇后是在纵容二人偷情?难怪周远对皇后奴颜卑膝的。肯定还有什么好戏,他决定暂时按兵不动。 周远的语气有些懊恼:“你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这么着急做什么?你家皇后娘娘真不善解人意。” 女人唾了一口,压低了嗓音:“如今正是非常时期,你就不能暂时忍忍?现在情形多紧急,你又不是不知道,别坏了大事。” 周远无奈地应声:“好好好,我忍着就是。你说吧,皇后娘娘有什么吩咐?” “皇后娘娘让我叮嘱你,皇上那里你千万要周全好了,莫让别的太医看出来,皇上那是中了鹤顶红的毒。这几日太后不许她踏足乾清宫,只有泠妃她们守在跟前,里面什么情况都不知道,心里慌着呢。” 假山后的石蕴海就是倒吸了一口冷气,慌忙掩住口。 果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自己原本只是想捉奸,给周远一点颜色看看,没想到却听到这样惊世骇俗的消息。 皇上不是普通伤寒,竟然是中毒!难怪一连拖了数天都没有痊愈。 这下毒之人不言而喻,周远也是帮凶! 救驾,这可是天大的功劳! 他震撼之余,立即支楞起耳朵,强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恨不能整个人全都贴在假山之上。 “你让娘娘放心就是,一切有我呢。再说了,那毒下得隐蔽,谁能想到,竟然会有人将鹤顶红的毒下在里衣绣线之上?太医院里那帮庸医大抵也想不到,这服用鹤顶红乃是穿肠毒药,日常里经常接触,同样也可以慢性中毒,医石无效。” 女人低低娇笑两声:“就你鬼心眼儿最多,才想出这样的法子来。回头娘娘成了大事,一定重重有赏。” 周远贫嘴道:“头一样就先求娘娘将你玉书赏赐给我。” 里面低声调笑两句,女人一本正经地叮嘱:“娘娘的话你可要记在心里,千万不要疏忽大意。你明日里去看诊的时候,留心看看皇上穿的是否还是那件刺绣兔爷的里衣。若是的话,你最好能寻个法子,让皇上将它换下来。娘娘也好命人仔细清洗几遍,除了毒性,那样可就真的天衣无缝了。” 周远阴冷地笑笑:“这还不简单,皇上吃了我的药,肯定会发一身的汗,我就叮嘱泠妃让皇上把里衣换了。你可记得让娘娘盯着点,立即毁尸灭迹,别把衣服落在别人手里,那可是罪证。” 女人“嗯”了一声:“那我就赶紧回去复命去了,你我见机行事就好。” 周远搂着不放手:“再让我亲两口,好不容易见面。” “看把你急的,事成之后,你我自然可以长相厮守,一辈子荣华富贵。” “远水解不了近渴。” “讨厌!” 外面石蕴海听到两人要走,慌忙一个闪身,躲藏起来,听到里面唧唧我我,恋恋不舍,就赶紧蹑手蹑脚地离开。 他想着寻个办法去向泠妃报个信,可现在深更半夜,又唯恐一会儿周远回到太医院,万一锁了院门,自己进不去,岂不露了马脚? 再说,泠妃如今不住椒房殿,一直守在乾清宫里,自己大半夜的,去找泠妃,那守门侍卫必定拦阻,一旦折腾出动静,就会惊动皇上。 此事涉及到了皇后娘娘,可草率不得,不能信口开河,还是要与泠妃商议过后再做定夺。 就这么一犹豫,听后面周远两人已经从假山石后面出来了。 他来不及考虑利弊,强自按捺住兴奋与激动,一溜小跑先行回了太医院。 前脚刚刚进了值夜房间,就听到门响,然后是落锁的声音,周远已经回来了。 周远摸到他的窗根儿下面,侧着耳朵听,石蕴海急忙发出鼾声,高低起伏,好像睡得挺香。 周远满意地长舒一口气,然后蹑手蹑脚回了自己房间。 石蕴海躺在床上,毫无睡意,就跟烙饼一般,翻来覆去。脑子里自然也不闲着,想着明日自己若是见了泠妃,将此事一五一十地一说,泠妃大悦,肯定会好生赏赐自己。 紧跟着,皇后一倒台,那这宫里就重新是泠妃的天下,自己跟着吃香喝辣,这太医院院判的位置摆明就是自己的,他周远算个屁! 可是......他心里又有一点担忧,泠妃若是重新得宠,自己...... 一会儿满心憧憬着,美滋滋的,一会儿又忧心忡忡,心里难免有感慨:这女人果真是可怕,皇上对皇后那可是一往情深,皇后娘娘平素里看起来那样和气的一个人,怎么就这样心狠手辣,竟敢做出这等弑君谋逆的罪行? 想起周远案头上那本药典,里面折着的“鹤顶红”一章,也不知道,皇上如今这病情,究竟是否还可以医治。若是如周远所言,只是慢性中毒,逐渐调理,应该是无碍的,只是损了根本。 就这样,一面憧憬,一面胡思乱想,到天明的时候,方才眯了一觉,眼见许多的金银珠宝向着自己飞过来,抱了一个满怀。 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今日值守的太医们已经陆续进宫了。 他看看时辰,鹤妃等人应该已经去了乾清宫,那么,泠妃也该回自己的椒房殿了。 四处走一遭,佯作无意间问起周远的去向,医生们都告诉他,周院判前往乾清宫,给皇上看诊去了。 事不宜迟,他立即早饭也顾不上吃,寻个借口便出了太医院,径直急匆匆地奔椒房殿里去了。 椒房殿里,泠妃刚刚回来,正在独自一人用早膳。 宫人含翠进来低声禀报道:“娘娘,石太医求见。” “他怎么来了?”泠妃一怔:“不是还没有传召他吗?” 含翠低声道:“石太医说有天大的要紧事回禀娘娘,看起来很着急。” 泠妃放下手里的筷子,略微蹙了蹙眉:“撤下去吧,叫他进来。老规矩,守好殿门,谁也不得靠近。” 含翠应声出去,指使两个丫头进来撤了残羹剩饭,石蕴海就躬身进了寝殿,给泠妃行礼问安,按捺不住的心急火燎。 含翠与丫头们出去,掩了房门,守在门口,吩咐宫人们各自去忙。 泠妃方才不悦地斥责道:“怎么没有传召你,你自己就来了?好大的胆子!” 石蕴海不待泠妃赦免平身,就站起身来,极焦灼地道:“娘娘,不好了,出大事了!” 第三百三十章 鱼上钩了 泠妃不由就是一怔:“出什么大事了?慌里慌张的。” 石蕴海兴奋地靠近两步,俯身在泠妃近前,低声道:“皇上并非是寻常风寒,他是中了鹤顶红的毒!” “什么?!”泠妃一惊而起:“你再说一遍。” “皇上中了鹤顶红的毒,下毒的正是皇后!” 言罢将昨夜里自己如何机警地跟踪周远,如何听到他跟皇后跟前的宫人玉书密谋之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泠妃。 泠妃听得那是瞠目结舌,震惊过后,不由地咬牙切齿:“你说的可是真的?” “哎呀,娘娘,小人哪敢骗您呐,句句是实。” “好你个褚月华!皇上对你可是不薄啊,你竟然这样心狠手辣,加害皇上!” “非但如此,今日一早,那周远就去乾清宫了,说是要劝说皇上换下有毒里衣,他们也好毁尸灭迹,那就死无对证了!” “绝对不能!”泠妃一听便急了,若是他们果真将皇上里衣拿走,自己空口无凭,谁会相信自己? “是啊,所以小人不敢耽搁,立即过来回禀娘娘知道。” 泠妃一咬牙:“此事你暂时不要露面,本宫先去乾清宫,阻止他们拿走皇上里衣,见机行事。若是需要,再差人传唤你去指证,有些事情还是要避讳一点。” 石蕴海点头哈腰地应下:“那小人先回太医院,听娘娘传召。” 泠妃焦灼地挥挥手,不待石蕴海离开,自己就立即急匆匆地赶去乾清宫,心急火燎,犹如一阵风。 乾清宫里,周远给陌孤寒行针之后,身上果真出了一身的浊汗。不消周远说,跟前服侍的鹤妃便开口道:“用不用妾身打一盆温水进来,给皇上擦拭一下身子?换一身干净的里衣?” 陌孤寒觉得通体黏腻,丝质里衣紧贴在身上,十分难受,便颔首道:“也好。” 周远收拣好东西躬身退下去,宫人听从吩咐端上热水,里面浸了几片黄姜,免得受凉。 鹤妃拧湿了帕子,单膝跪在床沿上,给陌孤寒将身上的污汗擦拭下去,换上一身干净的里衣。陌孤寒觉得神清气爽,好了许多。 “这周远开的药,服用下去便总是瞌睡不醒,脑子都晕晕沉沉的,莫如这行针来的快一些。” 雅婕妤笑笑:“这生病就是需要好生休息,方才好得利落一些。皇上日夜操劳,忧国忧民,若非是那药令您倦怠,怕是你又要通宵达旦地批阅折子了。” 陌孤寒着急病愈以后,好去看月华。因此一切听从周远的叮嘱,好吃好睡,只是若有紧急的国事,还是要立即处理。 鹤妃端上热茶,他轻轻抿了,雅婕妤就捡起他替换下来的里衣,想要拿出去交给外面的宫婢,送去浣衣局清洗。 一转身,泠妃就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泠妃娘娘怎么没歇着?” 雅婕妤一厢说话,一厢按照规矩向着泠妃屈膝行个请安礼。 泠妃进屋以后,一看陌孤寒已经换了干净寝衣,心里就“咯噔”一声,眼光四处逡巡,便看到了雅婕妤手里抱着的衣服,如释重负。 周远果真想方设法地让陌孤寒换下了这件里衣,看来石蕴海所言不假! 她上前两步,不由分说地一把就夺了过来。 雅婕妤一个愣怔,“噔噔”后退两步,眼见泠妃气势汹汹,有些诧然地回头看了陌孤寒一眼。 陌孤寒将手里茶盏递给一旁伺候的鹤妃,脸上有些不悦:“泠妃这是唱的哪一出?” 泠妃自顾将寝衣翻转过来,看到衣襟心口处的刺绣,捧着递向陌孤寒,一脸凝重:“皇上,妾身有要紧事回禀,您这寝衣上面有毒!” 鹤妃端着茶盏的手就是一颤,同雅婕妤一同惊诧地看向泠妃:“什么?!” 陌孤寒倒是依旧从容淡然,斜靠在床榻之上,向着泠妃挑挑眉:“泠妃何出此言?” 泠妃按捺住心神,对陌孤寒一五一十道:“皇上此次并非风寒,乃是中了鹤顶红的毒!此毒就被下在这里衣绣线之上,经常接触,则会慢性中毒。” 陌孤寒愈加来了兴趣,索性又坐起了身子,微微勾唇:“谁会这样大胆,敢谋害朕?泠妃说笑了吧?” 泠妃得意道:“此人不是别人,正是皇后娘娘。” 语出惊人,一旁的鹤妃与雅婕妤面面相觑,更是震惊:“怎么可能?” 陌孤寒意味深长地看了泠妃一眼:“那泠妃又是怎么知道的?” “启禀皇上,此事乃是皇后串通太医院新任副院判周远所为。太医院御医石蕴海偶然间得知,适才密报给妾身知道,说他们正密谋着今日晨起销毁您的里衣,所以妾身不敢耽搁,立即赶了过来。” 陌孤寒沉吟着不说话,眸底有寒冰逐渐聚拢。 一旁鹤妃与雅婕妤二人窃窃私语:“若是果真如此,皇后也太过阴狠了,她怎么可以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 “皇上对她情深意重,她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无边富贵,犯不着做这种事情啊?” “究竟是真是假,寻人过来一看不就知道了?” 默然半晌的陌孤寒冷冷一笑,意味莫名地看了泠妃一眼:“传太医院周远,石蕴海,以及院判到乾清宫。传皇后屏风后听审。” 月华正在清秋宫跟怀恩一起学做点心,听闻今日陌孤寒身子已然大好,放下心来,便想着学做两样点心,等到陌孤寒痊愈之后,做给他吃。 这两日泠妃等人在陌孤寒跟前轮班侍奉,太后命令宫人看守殿门,不让月华进内,怀恩颇为不平。 “太后那心也偏得太过厉害,打着什么为了你好的旗号,恨不能将泠妃拴在皇上的腰带上。皇上这一病,可是如了她泠妃心意。” 月华低头笑笑不说话。 “你难道就一点也不生气?” 月华抬起头来:“皇上身边若是环肥燕瘦,你气不气?” 怀恩眨眨眼睛,莫名其妙:“我气什么?” 月华没好气道:“你气什么,难道你忘记了自己也是这后宫的妃嫔?皇上宠幸别人,你不应该拈酸吃醋么?” 怀恩叹口气:“你不说,我还果真是忘了。” 月华疑惑地打量她一眼:“你是不是另有心上人?” 怀恩一怔:“娘娘如何会这样说呢?” 月华笑笑:“像皇上这样经天纬地的男人,世间罕有,有哪个女人不被迷得神魂颠倒的?唯独你,对他向来不上心,百般躲避。除非是你另有意中人,否则怎样说我都不信。世间哪里有这般大度的女人?这次我是感同身受。” 怀恩撇撇嘴:“都说情人眼里出西施,果真不假。皇上在你眼里自然那是完美的无懈可击,可是在怀恩看来,脾气暴躁,孤冷多疑,身边又环肥燕瘦这样热闹,谁若是将心思全都放在他身上,注定委屈,绝非良人。也就你把他当心肝宝贝一般。” 月华一抬手就将面粉抹到她的鼻尖上:“竟然调侃起我来了。” 两人正嬉闹,荣祥亲自过来传陌孤寒口谕,在月华耳边低声耳语一阵,月华就是一愣。 原本上次吃吊锅以后这许多天,都没有人出头提及那里衣绣线之事,月华只以为两人的计划定然是失败了,哪曾想到,柳暗花明又一村,开口揭发此事的,竟然是泠妃! 若是能坐实她投毒弑君的罪名,自己同样罪无可恕,绝无生还之理,而且又在陌孤寒跟前立了大功。看来泠妃犹豫这些时日,果真忍不住出手了! 她瞬间没有了继续做点心的心思,兴致勃勃地掸掸身上面粉,对怀恩道:“你继续做,我去一下乾清宫,一会儿回来一起吃。” 怀恩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只听荣祥说陌孤寒宣召,然后低声耳语一阵,显然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不放心地问:“是不是出事了?” 月华也不瞒她,得意地眨眨眼睛:“的确是出了一点小事,有鱼上钩了。你在这里等我的好消息,回来解释给你知道。” 顾不得换下身上衣服,从一旁的水盆里净净手,就跟着荣祥一同去了乾清宫。 到了乾清宫里,周远,石蕴海还有太医院院判全都到齐了,正站在地上等候问话。 几日未见,陌孤寒思念得紧,恨不能上前捉了月华的手嘘寒问暖,剖白自己的心迹。但是太后一直在他跟前危言耸听,他心里毕竟是有些顾忌,探起身,瞅着月华进来,眸中满是热切。 “这几日你身子可好?” 月华身孕月份不大,身子仍旧活泛,想跪下来向着陌孤寒行礼问安。陌孤寒忙不迭地吩咐她身后的玉书:“快搀扶住你家娘娘。” 月华也就就势起身,也不逞强,抬脸冲着他微微展唇一笑。 这一笑,满室华光,和暖生风,陌孤寒紧提了几日的心就沉甸甸地落下来。 一直担心月华会胡思乱想,怪罪自己宠幸泠妃,心里愧疚得难受,三番五次地命荣祥往清秋宫里跑,寻了各种讨好的借口,只是没有办法解释。今日见她气好像消了许多,也情不自禁地相跟着傻乎乎地咧了咧嘴。 第三百三十一章 哑口无言 当了这么多人的面,陌孤寒自然也不好意思说那些甜言蜜语,轻咳一声道:“你包的馄饨极好吃,这些时日卧病在床,没什么胃口,就是想吃你做的饭。” 月华自己的手艺有几斤几两,心里明白,知道他是借此表达自己的心意,低头笑笑:“妾身那里和兰婕妤一起做了点心,一会儿差人给皇上送些过来。” 陌孤寒点点头,竟然顿时觉得饥肠辘辘,没出息地吞咽了口水:“朕如今还没有痊愈,你便离得远些听就是,莫再过了病气给你。今日有一点变故,你一听就知道了。” 寝殿一旁有一架紫檀水墨屏风,后面设了座位,月华谢恩到屏风后端坐了。 泠妃等人看着心里都觉一股郁闷之气在心里左冲右突,这皇后分明就是当做被告前来问罪的,皇上非但不气怒,反而这般待遇,那口气与表情比对自己简直天壤之别。 “荣祥,将衣服拿给院判。”陌孤寒见众人已经到齐,出声吩咐道。 荣祥上前,接过泠妃手中紧攥的里衣,递给一旁垂首恭候的院判。 “你给看看,朕的这件里衣上面的刺绣可有毒?” 院判并不清楚事情缘由,有些莫名其妙,但听陌孤寒一说,就知道非同小可。将衣服接在手里,仔细辨认,仍旧看不出有什么不妥,只能摇头如实道:“启禀皇上,请恕下官愚钝,看不出这衣服上有什么毒药。” “真的没有?” 院判摇头:“真的看不出来。” 一旁的石蕴海几次欲言又止,有陌孤寒在跟前,他不敢造次,大气也不敢出。 “好!”陌孤寒点点头,转头去问石蕴海:“既然此事乃是有你揭发的,那么,就由你来说说,你是如何得知朕的里衣刺绣上面有毒的?” 石蕴海踌躇满志,并不因为院判眼拙而丧气,得意道:“昨夜里小人留在宫中当值,夜半里起夜时见周大人鬼鬼祟祟出了太医院,行迹十分可疑,觉得其中必然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所以小人就悄悄尾随了上去。行至一处隐蔽假山旁时,见到周大人竟然是在与皇后娘娘跟前的宫婢玉书私会。” “胡说八道!”周远愤慨地反驳:“石蕴海,即便是你觊觎我这副院判的位子,想要取而代之,你也不能这样血口喷人!我周远倒也罢了,玉书姑娘那样冰清玉洁的姑娘家也被你诬赖!” 陌孤寒一抬手,打断了周远的话:“且听他讲下去。” 玉书此时就跟在月华跟前,闻言也是气怒地涨红了脸,委屈得眼泪打转,恨不能立即出来,抓花了石蕴海的脸,让他再胡乱攀扯。 月华一把握住她的手,示意她稍安勿躁,一脸看好戏的神色。 玉书愤愤地一跺脚,勉强按捺住了。 石蕴海得意地看一眼周远,继续讲述道:“小人听到两人竟然是在密谋加害皇上,就忍不住停顿了脚步,蛰伏在一旁。听到玉书在叮嘱周远,说皇上如今已然中了鹤顶红的毒,数日高烧不退。而皇后被太后娘娘阻止在殿外,不能进来,她们唯恐露出马脚,被几位娘娘觉察,因此叮嘱周远,让他寻个借口,劝皇上换下身上有毒的衣服,销毁罪证。” 陌孤寒低头看看自己身上已经换下来的里衣,竟然笑笑:“有道理。” 石蕴海愈加自得:“今日周大人晨起便迫不及待地赶来销毁罪证,小人来迟,还请皇上恕罪。” 陌孤寒笑着看一眼鹤妃:“好像是鹤妃你劝朕换下那件衣服吧?” 鹤妃瞬间花容失色,一提裙摆跪在地上:“皇上明鉴,妾身只是看皇上一身热汗,这里衣贴在身上不适而已。” 陌孤寒挥挥手:“朕只是玩笑而已,鹤妃不必惊慌,谁对朕有心,朕还是看得出来的。” 鹤妃这才长舒一口气,站起身来。 陌孤寒又转头看向石蕴海:“你昨夜便知道朕的里衣上有毒,并且朕为此烧热数天,你竟然还能按捺得住,安生睡了一夜才来揭发他周远,的确是救驾来迟。” 陌孤寒的话里依旧带着一丝玩笑,石蕴海听着却是魂飞魄散,“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皇上饶命,实因是周远锁了太医院的门,小的无法出入,害怕被他觉察灭口,贻误大事。” 陌孤寒竟然又意味深长地点点头:“辩解得也有道理。” 石蕴海轻舒一口气,也不知陌孤寒话里的意思究竟是福是祸,心中凛然。 院判听到石蕴海的解释,重新再三端详手中里衣,翻来覆去,仍旧看不出其中有何不妥。 陌孤寒转向他:“院判如今可看出来了?里面是否有鹤顶红的毒?” 院判将信将疑地摇摇头:“许是下官才疏学浅,下官看不出来。而且据下官得知,肌肤接触鹤顶红,多少都会有一点皮肤损伤,虽然是因人而异,表现出的形态各异。但是也不该说,皮肤安然无恙,而身子高热不退,反应这般厉害。” 陌孤寒一派从容淡然,吩咐院判:“你且上前,给朕诊断一下。” 院判听命上前,替陌孤寒诊断片刻,再次摇头道:“依照皇上脉象显示,的确是寻常风寒,周太医的方子没有任何不妥。” 陌孤寒将头靠在背后枕上:“那这可就奇怪了,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难以论断。” 院判略一沉吟:“不过臣倒是有一个最笨的办法,将这衣服刺绣用水浸泡,然后喂给牲畜喝,若是有毒,立见分晓。” “泠妃意下如何?” 泠妃见周远与屏风后的玉书皆沉默不语,不敢辩驳,心里愈加得意,迫不及待颔首道:“自然可行。” 陌孤寒点点头,命荣祥当场照做。宫里野猫多,侍卫捉捕一只,灌下这浸泡之水,半晌之后仍旧活蹦乱跳,自然无恙。 殿内鹤妃与雅婕妤等人皆屏息以待,半晌后失望地面面相觑,拿眼偷瞄泠妃,意味莫名。 陌孤寒冲着院判挥挥手:“你暂且退下吧,这里没有你的事情了。” 院判退下去,陌孤寒再转头问周远:“现在朕给你辩解的机会,听你怎样说。” 周远清清喉咙,一撩衣摆,也跪在地上:“小人委实没有什么好辩解的。因为石蕴海是在捏造谎言,胡说八道。小人昨夜一直歇在太医院,并未外出,更不会去私会玉书姑娘。可是太医院值夜的总共我们二人,昨夜原本是他人当值,被石太医刻意调换支使走了,小人不知道以什么证明,百口莫辩。” 陌孤寒“啧啧”道:“那这可就麻烦了。” 屏风后面的月华推推玉书:“去吧。” 玉书早就迫不及待,一步踏出来,跪在地上,气愤得红了眼睛,沉声道:“奴婢恳请皇上为奴婢主持公道。奴婢昨夜里一直守在娘娘跟前,寸步不离,整个清秋宫里的人都可以作证。更何况宫里夜间闭了宫门,落了锁,奴婢压根出不得。奴婢恳请皇上传召昨夜清秋宫值夜宫人为玉书作证。” 陌孤寒唇角微微噙笑,望着石蕴海:“石蕴海你有什么话说?” 石蕴海瞬间有些傻眼,昨夜里他口口声声听到周远唤的是“玉书”,但是因为天色昏黑,自己又担心被两人觉察,所以不敢近前,其实他也压根就没有看清那人是否就是玉书。 而且,适才听玉书辩驳,那听音分明就不是一个人! 他猛然间想起昨日那字条,辩解道:“昨日玉书姑娘差人给周大人送来一包毒药,里面就有两人相约私会的字条。” “呸!”玉书恨恨地唾了一口:“那药是娘娘吩咐交给周大人的没错,那是用来泡跌打酒所用的药材。我当时原封不动地递给了一旁伺候的人,差使他往太医院跑了一趟,药包都未打开。当时娘娘与宫婢水悠全都在场,何曾约他私会?再而言之,石太医,你冤枉奴婢,怎么都没有事先打听打听,奴婢是否识字?” 石蕴海顿时被辩驳得哑口无言。 屏风后的月华出声道:“当时妾身在场,玉书的确是随手就递给了一旁小太监。而且昨夜里妾身看书一直到将近亥时末方才歇下,玉书一直寸步不离。” 周远也在一旁言之凿凿道:“难怪昨夜石太医主动寻人调换了值夜的时间,留在太医院里,原来是处心积虑谋划陷害小人。” 陌孤寒重新依靠在枕头之上,长叹一口气:“泠妃,如今已经问清楚了,你还有不明白的吗?” 此事或许鹤妃与雅婕妤听得一头雾水,但是泠妃那是心知肚明,自己输了,怕是中了什么算计! 她相信,石蕴海绝对不会无事生非,跑到自己跟前捏造出昨夜之事。那么昨夜里,分明就是周远故意设计,说给石蕴海听的。 所以她们早就提前筹谋了这天衣无缝的计划,辩驳得石蕴海哑口无言。 她首先想到的,自然就是此事乃是月华的手笔,故意引诱石蕴海上钩,然后让自己出面诬陷,好治自己的诬告之罪,坏了自己在陌孤寒心里的形象。 注:辛苦追文的亲可以看看作者君的《侍妾翻身宝典》,女主流氓无下线,男主风流无节操,欢迎勾搭。 第三百三十二章 严刑逼供 泠妃权衡利弊,审时度势,立即就看清楚了自己的处境,若是空口无凭,一口咬定是褚月华陷害自己,那么怕是无人肯信,反倒招惹陌孤寒厌弃。 她马上就反应过来,一脸慌乱地摇摇头:“此事妾身也不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听到石太医禀报,觉得事关皇上龙体,非同小可,所以立即过来回禀了。是妾身太过鲁莽,没有调查清楚事情原委,就陈禀于皇上知道,还请皇上念在妾身忧心如焚,一时间六神无主的份上,饶恕妾身。” “那石太医呢?你还有什么话说?” 石蕴海已经被吓得魂飞魄散,浑身抖若筛糠:“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小人句句是实,不敢信口雌黄,昨夜的确是亲眼所见,若有半句虚言,愿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陌孤寒点点头,冲着鹤妃等人挥挥手:“你们几人全都下去吧,泠妃,石太医和皇后留下。” 鹤妃等人眼见事情出现转折,愈来愈热闹,哪里甘心就这样出去?但是陌孤寒一声令下,又不敢违逆,只能默默地退了下去。 泠妃跟前的丫头含翠眼见自家主子情势不利,退出乾清宫以后,略一思忖,二话不说,就跑去瑞安宫通风报信。 当即有人通禀,含翠见到太后将事情经过一五一十地一说,太后闻言那是大惊失色,简直岂有此理!褚月华竟然处心积虑地谋害皇上?还是泠妃中了别人的什么圈套? 太后心里焦虑得不行,唯恐陌孤寒再偏袒褚月华,使得泠妃受了委屈,当即衣服也顾不得换,披上一件大氅,就急匆匆地直奔乾清宫而来。 此时的乾清宫里,一片死寂,陌孤寒与月华各自沉吟不语,心里全都是疑虑重重。 跪在地上的泠妃与石蕴海更是冷汗涔涔,满怀忐忑。 “皇上,妾身真的冤枉!” 泠妃终于忍不住,开口央求。 陌孤寒冷哼一声:“泠妃,如今这里已经没有了别人,朕给你留了颜面,你就如实招供吧?” 泠妃并不清楚陌孤寒这句“如实招供”背后所隐藏的深意,仍旧辩解道:“妾身真的是一时脑热,听信了石太医的话。石太医,你仔细想想,你是不是中了别人的什么圈套?” 石蕴海听了泠妃的提醒,恍然大悟,立刻改了口风:“肯定是太医周远故意演戏给小人,小人一时不察,所以中计。” “朕说的不是这件事!”陌孤寒压低了声音,已经隐约有了火气。 泠妃莫名其妙:“还有什么事?” “朕问你,泠妃,为什么要在绣线里面下毒,暗算皇后?” 陌孤寒的一句话,就像是晴天霹雳一般,将泠妃直接震懵了:“下毒?暗算皇后?什么意思?” 陌孤寒不耐烦地闭了眸子:“看来只有大刑伺候,石蕴海才会招认了。” 石蕴海也瞬间瞠目结舌:“皇上,小人断然没有胆量下毒害皇后啊!” 陌孤寒轻拧眉心,不耐烦地挥挥手:“荣祥,把他拖下去,大刑伺候!” 石蕴海惊慌央求:”皇上,皇上,小人真的冤枉啊!” 门“嘭”的一声被推开,太后面沉如水地站在门外:“皇上这是打算屈打成招吗?” 陌孤寒见惊动了太后,无奈地握拳捶捶脑袋:“朕不用刑,难不成还跟他耐心地讲道理,动之以情不成?” 太后气喘吁吁地一步踏进来,荣祥赶紧吩咐宫人搬过太师椅,搀扶太后坐下。 “此事基本情况,哀家也听说了,心里有数。此事泠妃莽撞那是不假,但也是出于对皇上紧张。反而皇后,哀家觉得真是有些可疑呢。若是周远不是你的人也就罢了,哀家或许会觉得是宫里别的妃子暗算挑拨你们两人。可是,这紫禁城上下谁人不知周远是你皇后一手提拔起来的,是你跟前的奴才。这事,未必不是圈套。” 太后直接就将帽子给月华扣了上来,不分青红皂白,反咬她一口。 “母后!”陌孤寒不耐烦地打断她的话:“此事朕心里有数,你就不要相跟着搀和了。” 太后顿时拉下脸来:”你若是能一碗水端平,哀家用得着费这心力?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泠妃她一门心思都扑在你身上,这些时日夜不安寐,端茶递水地伺候你,能狠下心来加害你吗?她若是果真有这种想法,为什么还要搬石头砸自己的脚,揭发出来?” 泠妃见太后给自己撑腰,顿时就松下一口气来,万千委屈涌上心头,哭得雨打海棠,泪雨纷落。 “泠儿委实是冤枉,若是泠儿有一丝一毫加害皇上的心思,就让泠儿立即遭受天谴,死无全尸。” 泠妃言之凿凿,信誓旦旦。 太后气怒地问:“皇上你还想怎样?这么明显的事情,分明就是皇后与周远联手做下的圈套,利用泠妃对你的心思,否则石蕴海怎么可能空穴来风?” 月华聪明地保持沉默,并不多言。陌孤寒长叹一口气:“母后,这件事情断然不是月华的主意,因为,朕的里衣绣线上有毒此乃机密,正是我们想引出背后投毒之人的计谋。” 太后听着也是一头雾水,迷迷登登:“那绣线里究竟是有毒还是没有毒?你都把哀家绕迷糊了。” 陌孤寒见此事隐瞒不得,遂将月华机敏,觉察绣线有毒,然后两人将计就计,想让陌孤寒“亲身试毒”引出那人的计谋向着太后细细讲述了。 “原本绣线里的确是有毒的,此事只有投毒之人心知肚明。若是揭发出来,其一可以栽赃给月华,其二可以领功请赏,我们已经等了许多日了。” 太后听了陌孤寒的话那也是一身冷汗,扭过脸去先问月华:“你的身子有没有事?太医怎么说的?” 月华摇摇头:“多谢母后关心,月华发现得早,身子无恙。” 太后这才开始思虑此事,慢慢就将目光转向了泠妃与石蕴海。 泠妃的脑子转动得稍微慢一些,此时也恍然明白过来,原来皇上怪罪自己,并非是因为自己诬告皇后,而是自己正好撞在了刀口上! 绣线有毒的秘密别人都不知道,这样机密的事情,自己一言道破,而且直接指证皇后,别人不怀疑才怪。 她惊慌失措地摇摇头:“皇姑母,你应该也不会是怀疑泠儿吧?泠儿适才所言句句是实,泠儿若是知道此事,怎么可能过了这么多天,见到皇上龙体欠安,方才揭发出来?” 太后失望地摇摇头:“可是,你有什么证据证明自己是无辜的?你让哀家如何相信你?” “石太医可以证明啊!” 陌孤寒一声冷笑:“石太医?石太医他自己都自身难保!他适才所言的供词都前后矛盾,一会儿说是无意觉察周远鬼鬼祟祟出了太医院方才跟踪上去,一会儿又说早就见到周远与玉书私相授受,简直一派胡言!如今皇后与清秋宫里的人都能证明玉书一直守在清秋宫,寸步不离地伺候皇后,石蕴海,你如何证明自己?” 石蕴海整个人都已经懵了,没想到事情竟然牵扯这么多,磕磕巴巴地道:“那,那跟周远幽会的那个女子就不是玉书,当时天色昏暗,小人看不清容貌。” “看不清容貌,就胡乱攀扯?你的话能信?” 石蕴海瞬间面如土色:“小人也是赤胆忠心,被别人利用了,恳请皇上明察。” 太后将信将疑地看一眼泠妃,又看看石蕴海:“皇上,此事皆因这个奴才而起,是他在泠儿跟前胡乱撺掇,才闹了今日这误会。就依你的意思,大刑伺候,看他招还是不招?” 陌孤寒淡然地挥挥手,荣祥立即会意,唤人进来就将石蕴海不由分说地拖了出去。 外面传来石蕴海一声惨叫,犹如被捅了一刀子的猪的嚎叫,整个乾清宫好像都相跟着颤了一颤。 泠妃已经是六神无主,面色苍白,一身的冷汗。 陌孤寒斜睨她一眼:“泠妃看起来很紧张,你怕什么?” 一句话骇得泠妃身子一颤,几乎就瘫软下去。她磕磕巴巴道:“妾身觉得这石蕴海罪有应得,应该立即正法,以儆效尤。” “是吗?”陌孤寒微微挑眉:“石蕴海一个奴才而已,若是没有人指使,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情?今日朕必须要追根究底,查出幕后之人。若是直接赐死,那岂不便宜了那幕后主使?” 太后听陌孤寒这样说,望着泠妃的目光也愈加疑惑,将信将疑。 “我,妾身不是这个意思......妾身只是恼恨自己听他挑唆,差点陷害了皇后娘娘。” 月华隐约记得,泠妃自从自己进宫以来,向来倨傲,还从来没有这样谦卑地称呼过自己一句“皇后娘娘”,今日这般表现,分明就是做贼心虚。 太后终于忍不住“噌”地站起身来,走到泠妃跟前:“泠儿,你跟皇姑母如实说,此事究竟与你有没有关系?” 泠妃将头摇得就像拨浪鼓:“没有,绝对没有,皇姑母,皇上,泠儿所言真的没有半点虚假。 “那你自己再想想,石蕴海对你谈起此事的时候,旁边可有宫人在侧,哀家寻来一问,与你对质,也知根底。” 泠妃眸中又是一抹慌乱一闪而逝:“当时,当时石太医说事情机密,所以,泠儿屏退了殿里所有宫人。” 第三百三十三章 此事哀家管定了 “一人未留?”太后又不甘心地追问一句,拔高了声音。 泠妃怯怯地摇摇头:“没有。” “你!”太后伸手指点她两下,懊丧地垂下手,一时间,也想不起究竟应该如何替她辩解,哑口无言。 外间石蕴海的惨叫声逐渐低了下来,然后是“哗”的泼水声,众人即便是在暖如三春的寝殿里,仍旧忍不住身上一寒。 荣祥进来,低声回禀道:“回皇上,石蕴海招了,他说所有的事情都是他一人所为,与泠妃娘娘无关。” 陌孤寒古怪地瞥了泠妃一眼,意味深长,带着彻骨的冷寒。 这摆明就是在替罪,他一个小小的御医,漫说没有理由,更没有胆量去加害一国之后。 “究竟有没有关系,还要严加审问之后,再做定夺。给朕继续审,问问他动机如何?来龙去脉?又是如何跟那采买太监相互勾结,将有毒的绣线交给皇后的。尤其是......究竟是谁指使的?” 太后听闻说石蕴海已经招认,就心里一沉,对泠妃起了怀疑。可是陌孤寒仍旧不肯罢休,还要继续审问,她也有些惊慌了。 “皇上,既然石蕴海已经招认,还有什么好审问的?这是要屈打成招吗?” “若是没有做过,他即便想招也招认不出来具体细节。朕是那昏庸无道的昏君吗?若是想屈打成招,一顿梳洗,相信这软骨头一定不敢隐瞒,朕想要什么供词没有?” 泠贵妃听到这“梳洗”二字,就忍不住冷不丁地打了一个寒战。 这梳洗可并非梳妆打扮,而是一种酷刑,与凌迟有异曲同工之处,将犯人用开水烫过,再用铁刷子将犯人身上的皮肉一点点抓梳下来,往往犯人等不到肉尽骨露,就禁不得痛楚气绝身亡了。 那石蕴海如何扛得住?还不将所有事情和盘托出? 她愈想愈怕,但是又不敢吭声,指甲掐进皮肉里都没有觉察。 荣祥领命,出了寝殿,一会儿又进来:“启禀皇上,那石蕴海不禁打,牙齿打颤,说不清楚话,然后又昏迷了。” 陌孤寒冷哼一声:“押下去,好生看守,只要清醒就继续审,全部招供为止。” 荣祥复又出去传旨。 泠妃满脸央求地看一眼太后,委屈抽噎:“皇上不就是想牵连妾身么?您就那么不信任泠儿?泠儿是愚笨,但是也不至于蠢到这样地步,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太后震怒之后,看着泠妃仍旧有些心疼,将信将疑:“既然那石蕴海还未招供,此事我们便以后再议吧,皇上?” 这是明摆着又想为泠妃求情了。 若是其他事情倒是还好说,绣线下毒那是毒害月华,以及她腹中胎儿,陌孤寒怎么可能容忍?即便是太后求情也不行。 “再议可以,但是,绝不姑息!” 太后点点头:“莫说皇上,即便是哀家这一关也过不了。查明真相以后,哀家做主给皇后严惩不殆。但是现在,一切还没有定论,难不成还让一群腌臜的奴才审问泠儿不成?那让她颜面往哪里搁置?皇上,就先让泠儿回去吧?皇后,你说如何?” 太后见陌孤寒斩钉截铁,便转向了月华。 月华笑笑:“自然一切全听母后吩咐,相信母后会秉公而断,给月华一个公道的。” 陌孤寒冷哼一声,不待太后说话,就当先开口吩咐:“来人,送泠妃回椒坊殿面壁思过,严加看管,一日一餐饭,不得踏出椒坊宫半步,也不得让任何人探望,违令者斩。” “皇上......” “母后就不要多言了,朕没有吩咐将泠妃下到牢狱之中,披枷带锁,已经是开恩。” 太后叹一口气,君无戏言,陌孤寒已经金口玉言说出口的命令,总不能让他再收回来。左右也只是禁足而已,不痛不痒,那餐饭自己自然可以通融。 泠妃也是犹如劫后余生,不敢多嘴废话,强忍了满腹委屈,叩头谢恩之后,乖乖地回了自己的椒房殿。 殿里只剩下了太后,皇上与月华三人,一时间静默。 先是太后开了口:“皇后,你如今有身孕,劳累不得,先回去歇着吧,哀家这里与皇上还有话说。” “母后,孩儿也有话跟皇后说。”陌孤寒好不容易见到月华,有些恋恋不舍。 太后笑笑:“你们两人感情好,母后也欣慰。只是皇上现在不要任性,哀家好不容易才盼来这个皇孙,日日提心吊胆的,丝毫不敢马虎。你如今病体即将痊愈,过上两日洗去一身病气,再去清秋宫里找皇后,有什么话再说不迟。” 月华知道太后是有些话不方便当着自己的面讲,是要为泠贵妃求情。她站起身来:“正好内膳房笼屉上还蒸着点心,妾身回去迟了,点心火候过了就不好吃。一会儿妾身命人给皇上送来,正好也让母后尝尝。” 太后难得的好脸色:“乖孩子,既然有孕,就不要过于操劳,若是闷可以出去走走,那些杂事就交给下面人来做就好。” 月华摇摇头:“多谢母后,一点也不累的,这都是为**子的,应该会做的事情,月华以前太笨,只能从头学起。” 太后点点头:“听皇上说,他贴身的衣服都是你亲自做的,这一点,宫里哪个人都没有你有心。” 即便只是违心的一句夸赞,月华心里仍旧隐约有一点高兴,冲着太后与陌孤寒福福身子,便静悄地退出去,冲着陌孤寒狡黠地眨眨眼睛。 陌孤寒这些日子里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月华没有跟自己怄气就好。 门被月华从外面关上了。 太后坐在陌孤寒床前,带着一点央求:“皇上,此事就这样了结吧?” 陌孤寒斩钉截铁地摇头:“绝对不能!” 太后深深地叹口气:“其实哀家一样地疼月华肚子里的孩子,对于处心积虑想要加害她的人,哀家恨不能就此碎尸万段方才解恨。只是哀家适才想过了,此事怕是果真就是别人设下的圈套而已。” 陌孤寒一声冷哼:“母后就那样信任泠妃?” “泠妃这孩子没有那么深沉的心计,也绝对不会眼睁睁地看着皇上一直穿着那里衣不管。” “没有心计?母后难道忘记了当初她假造鼠疫假象,暗算月华的事情了?那样周密的天衣无缝的害人计划一般人都想不起来。” 太后被驳斥得哑口无言。 “皇上你是关心则乱,你想想,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下毒之人另有其人,她见皇上烧热,便误以为是鹤顶红中毒,于心不忍,但是又唯恐一旦揭发了此事,皇上会怀疑到她的身上,所以就假借了泠儿的手投石问路?而石太医或者是受了别人指使,或者果真是中了圈套,屈打成招?” “那母后你的意思就是鹤妃或者雅婕妤了?左右也只有朕的妃子们,会顾虑朕的安危。” “你怎么不说可能是兰婕妤呢?” “兰婕妤是个孤儿,宫里宫外连个亲人也没有,哪有这样手眼通天的本事?” “有些人,你越是觉得不可能,她更有可能借着这层掩护暗中行不轨之事呢。那周远又是月华的人,保不准就是她们相互勾结了,暗算泠儿。” 陌孤寒无奈地轻哼一声:“母后为了给泠妃开脱罪行,谁都要攀扯吗?” 太后一怒而起:“若是皇上想要刨根究底调查下去,我们就干脆轰轰烈烈地查个究竟。左右宫里这么多人,哀家就不信那人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马脚。” 陌孤寒寸步不让:“那朕拭目以待。” “你......” 陌孤寒已经缓缓合拢了眸子,不想再争论。 “好!此事哀家那是管定了!” “随母后心意。” 太后紧盯了他两眼,见他心意已决,毫不动摇,愤愤地拂袖而去。 月华回到清秋宫里,怀恩还在,见她回来随手递给她一块刚出笼的红豆糕,自然就问起寻她去乾清宫为了什么事情。 月华也不隐瞒,将前因后果尽数告诉了怀恩。 怀恩将口中点心咽下去,连道万幸,然后愤愤地道:“这泠妃果真是屡教不改,上次因为下毒假传鼠疫一事,皇上没有治她的罪,她竟然又下毒害你。若非你觉察不对,发现了绣线里的毒,绝对难逃毒手。” 月华点点头:“原本皇上见投毒之人沉得住气,还丧气说计划失败了。没想到,误打误撞,一场风寒,炸出了泠妃。” “那皇上怎么办呢?有没有严惩泠妃。” 月华一征,摇摇头:“还不知道呢,太后与皇上有话要说,让我先行回来,估计太后定要是为泠妃求情,不会坐视不管。” 怀恩忿忿的,有些义愤填膺:“要不泠妃如此胆大,屡屡犯下这么大的罪过,全是太后纵容的。我若是背后有这样的皇姑母撑腰,我也可以为所欲为。你看,雅婕妤和鹤妃就收敛多了。” 月华疑惑地道:“其实,我心里一直有点疑惑,正好你在,帮我一同分析分析。” “怎么了?” “就是石太医举报说周远与玉书夜里私会一事。” 怀恩满不在乎地道:“你不是都说了吗,玉书昨夜半步都没有离开清秋宫。那石太医显然就是在诬赖。” 月华微蹙着眉头:“正是为此,我心里才奇怪,石太医若是想陷害周远,这手段未免也太过低劣。他们既然是提前有了准备,怎么可能都不打听一下,留下这么大的破绽一击即破呢?” 怀恩“噗嗤”一笑:“难不成你盼着泠妃的计划天衣无缝,无懈可击,如今你百口莫辩,被打压了?” “自然不是。”月华没好气地瞪了怀恩一眼:“我只是觉得有些反常而已。” “你这是多虑!” 月华笑笑,耸耸肩膀:“或许是吧。” 怀恩见月华这里也没有什么事情,便起身告辞。 第三百三十四章 敲打周远 笼屉里点心早已经蒸好,热气腾腾的一股甜香。 陌孤寒不挑嘴,甜的点心也一样爱吃,尤其爱吃豆。 月华捡好,叫过玉书,让她给陌孤寒送过去,顺便打听一下事情有没有什么进展。 玉书去了片刻功夫就回来了,冲着月华撇撇嘴:“听荣祥说,太后偏袒泠妃,跟皇上起了争执,口口声声要彻查此事呢。” 月华似乎早有预料,不过笑笑:“彻查也好,这样谁都不冤屈。” 玉书欲言又止,被月华看在眼里:“怎么了?” 玉书犹豫片刻,终于忍不住道:“其实,娘娘,其实玉书觉得,那个周远果真不是什么好人。” “为什么?”月华有些诧异,毕竟当初泠妃陷害自己,众人避而远之,也多亏了周远将生死置之度外,只身前往清秋宫,给了众人生的希望。 当初从鼠疫一事共同走出来的宫人都对周远颇为尊敬,玉书以前也曾夸赞过周远,今天如何突然转了口风? 提起周远,玉书多少有些难以启齿,含糊道:“就是看着他不像是什么好人。” “以貌取人可不好,总是要有个缘由吧。” 玉书向来直言快语,心一横:“听说他老是对宫里略有姿色的宫女动手动脚的,不怀好意。所以我想,可能石太医果真看到了他和谁私会,只是错认作是我而已。” “当真?” 玉书赤红着脸点点头。 “他是不是曾经对你图谋不轨?” 月华见她忸怩,忍不住疑惑地问。 玉书紧咬着下唇,气得红了眼睛:“的确是有一次,他借故说要给我诊病,就不规矩,被我骂了一个狗血淋头。” “简直岂有此理,本宫的人主意他也敢打!如何没有听你提起过?” “只是觉得这事难以启齿,传扬出去也不好听,左右他也占不到丝毫便宜,所以没有回禀给娘娘知道。” 月华听玉书这样说,心里也顿时疑窦顿生,毕竟鹤顶红一事除了下毒之人,还有周远也是知情的。自己与陌孤寒是先入为主,对于泠妃会投毒害自己那是深信不疑。 可是转念想想,那石韫海为什么偏生指证此事出自周远之口,难道只是偶然? 她略一沉吟,吩咐玉书道:“差人把周太医叫到这里来,我有话要问。” 玉书有些踟蹰:“娘娘,此事,玉书不想......” 月华知道女儿家的心思,玉书定是不愿意声张,坏了名声:“放心,本宫就是借此事敲打敲打他,不会提及太多,撕扯了脸面。” 玉书这才放下心来:“是,奴婢这就去。” 玉书扭身出去,吩咐一个小太监跑一趟太医院,一会儿就请来了周远。 周远自认自己的计划那是天衣无缝的,从容不迫地给月华行礼问安。 月华开门见山问道:“周远,哀家问你,今日石韫海一案你有什么想法?” 周远苦笑一声:“小人给娘娘招惹麻烦了,请娘娘恕罪。” 月华一愣:“什么意思?” “自从上次小人揭穿泠妃阴谋之后,幸运得到娘娘重用,就与那石韫海逐渐生了过节。他在太医院里处心积虑地想要与我为难,我步步退让,忍气吞声,没想到竟然助长了他的气焰,今日陷害我也就罢了,竟然还攀扯到娘娘的人身上。小人委实惶恐。” 那石韫海是泠妃的人,想必当初那伤寒三日醉的毒药泠妃就是假借了他的手。被周远揭穿,恼羞成怒,所以看他处处不顺眼,也是有可能的。 所以对于他的这个解释,月华觉得可信度挺高。 “那他如何知道此事你是知情的呢?” 周远略有惭愧道:“此事是小人一时大意。小人那日得知有人投毒暗算娘娘,感觉自己尚且学艺不精,不能为娘娘分忧,防患于未然。所以回去太医院之后,就寻了许多药典来研究,尤其是关于鹤顶红的所有记载尽数摘抄下来。许是因此招惹了那石韫海注意。他做贼心虚,就想借此除掉小人。” “原来如此,周大人有心了。” “还有一事没有回禀娘娘知道。” “什么事?” 周远抬起头来:“适才已经有御林军前往太医院搜查,在石韫海的书案夹层里发现了鹤顶红以及数味剧毒之药。” “什么?”月华不禁怫然色变:“大夫杀人,可不用血刃,害人于无形。简直可怕。” 周远拱手道:“此乃小人失职之处。虽然太医院里三令五申禁止剧毒之药,按照律法,最高可施五马分尸之刑,但仍旧有人铤而走险。小人不察,才给了对方可乘之机。以后小人定会加强这方面的治理。” 周远不仅会审时度势,一张嘴更是灿若莲花。月华一句话,他便将所有的责任全都揽到自己身上,显得胸怀磊落,坦然高尚。 月华剩下的一点怀疑也荡然无存,觉得定然是自己多疑了,才会怀疑周远。毕竟,他这样做,对自己没有丝毫的好处。 但是,她又隐隐约约觉得有哪里不对,一时间想不出来。 “此事与你没有什么多大的干系,不过周太医也要引以为戒。既然那石蕴海借此攀扯你,想必平日里你也有行为不端之处,方才给了别人可乘之机。” 周远斩钉截铁地摇头:“此事小人冤枉!周远自问安分守己,断然不敢有违宫规,有任何逾距之处。昨夜里玉书姑娘寸步未离清秋宫,此事娘娘是知道的,纯粹就是那石蕴海在胡说八道,偷鸡不成蚀把米。” 月华颔首,严肃了脸色:“周太医知道其中轻重就好。你好歹也算是这宫里的老人了,规矩不消本宫多言,这秽乱宫廷那就是掉脑袋的死罪,为了贪图一时欢愉,搭上自己的锦绣前程和性命,可是不值。万一出了什么事情,或者是有人告状到本宫这里来,本宫纵然想要保你,也是无能为力。” 月华这劝告已经是晚了一步,周远顿时浑身冷汗涔涔:“多谢娘娘劝诫,周远定当以此自省,以正自身,绝对不会胡作非为。” “有你这句话,本宫就放心了。你医术好,又是妙手仁心,得皇上看重,可谓前程无量,千万不要行将踏错一步,满盘皆输。” 周远自然忙不迭地应下,虚汗淋漓。 月华挥挥手,屏退了他,恰好荣祥过来传话,就将所有疑虑忘在了脑后。 荣祥那是陌孤寒肚子里养的一条虫儿,虽然不懂朝堂之上的沟沟壑壑,但是对于自家主子对皇后娘娘的心思摸得清清楚楚。 自家主子尚且要看皇后的脸色,更遑论是自己这个奴才? 他将太后与陌孤寒的一番争论说得绘声绘色,将陌孤寒描述成为了给自己夫人出气六亲不认的人,说得月华就于心不忍,嗔怪陌孤寒不该与太后这样争论,招惹太后伤心。 末了,荣祥道:“皇上觉得今日大好,已然痊愈,晚上去兰汤泉洗浴,然后召见褚将军,邵相大人,韩大人进宫议事,赐宴乾清宫。皇上差奴才问问,娘娘是否过去见见?” 一听褚慕白进宫,月华自然欣喜不已,自己与他已经有许多时日不见。而且凌曦比她怀孕早上一个多月,她心里关心凌曦近况,因此一口答应下来。 荣祥话带到,也就回了。 冬日天短,感觉用过午膳,小眯一会儿,夕阳就慢慢西坠,天色暗沉。 月华吩咐玉书拿了给凌曦的补品,早早地去了乾清宫。 陌孤寒已经洗去一身病气,重新生龙活虎,又命人彻底清理了乾清宫,用食醋熏过,见了月华仍旧束缚了手脚,不敢太过亲昵,只将她揽进怀里,伸手摸摸她的腰腹,便恋恋不舍地放了手。 俗话说“小别胜新婚”,陌孤寒不过是病了三五日,两人便觉得有些思念得紧。 一阵嘘寒问暖。 陌孤寒支支吾吾逃避半晌,方才尴尬地提及泠妃侍寝一事,开口解释:“那晚泠妃侍寝,朕晕晕沉沉,委实什么也不记得,更不知道如何一时糊涂,就......” 突然提起,月华心里难免仍旧有些酸涩,只觉得一股难言的醋意在心里翻腾,眸子就是一阵黯然。 她不想佯作大度,可是又不能太过于斤斤计较。无条件的宽容会让男人变本加厉,而过度的小肚鸡肠会让男人渐行渐远。 她低垂下头,放任泪意在眸子里聚集,红着眼眶吸吸鼻子,牵强一笑:“泠妃那是皇上的妃子,皇上宠幸她自然应当应分。妾身懂得安守自己的本分。” 她的故作轻松令陌孤寒愈加地怜爱,重新将她揽进怀里:“朕向你保证,朕真的是烧迷糊了,什么也不记得。这是最后一次,绝对下不为例,惹你伤心。” 月华心有腹诽,却是见好就收,破涕为笑:“妾身不委屈,只要有皇上宠着有什么好委屈的。” 她笑的时候,睫毛上还挂着一滴剔透如珠的眼泪,颤颤盈盈。 陌孤寒忍不住伸手拧她娇俏如玉的鼻子:“逞什么强?你若是果真大度,朕就要失落了,朕只想将你宠成妒妇才有成就。” 第三百三十五章 杀人灭口 夜幕还未完全降临,褚慕白等人就已经奉诏进宫。 褚慕白见了月华,自然也是难掩激动,只是一番问候之后,便不知道再说些什么。毕竟男人不能像女人那般家长里短地闲聊,可是又想着多与月华说几句闲话,搓搓手约略有些局促不安。 倒是月华不顾陌孤寒就在近前,将他一把扯到一旁,低声问道:”怎么子衿没有与你一块进宫?” 褚慕白吭哧道:“她还有公务。” “她能有什么公务?都这样晩了。” 月华欣赏子衿的磊落与爽直,有意撮合她与褚慕白。并非是自己喜欢乱点鸳鸯谱,她私下里希望褚慕白能早日走出香沉去世的阴影。 褚慕白不喜欢香沉,但是香沉却是为了保护自己与他而死,这令褚慕白十分愧疚,觉得自己当初不该那样无情地拒绝了她,令她伤心了那么久。 如今,成为了遗憾,褚慕白还是经常会去枫林,看望自己的父母,然后与初九香沉说话。 香沉是褚慕白心里的一道坎儿,而褚慕白是月华心里的一个结。 尤其是每次看到褚慕白下巴上青青的胡茬,略显颓废之色,她的心里就难过。她自私地希望,能够有人陪在褚慕白的身边,代替她照顾他,让他重新振作并且轻松起来,放下过去的包袱。 而子衿,明显是喜欢他的,虽然从来没有当着自己的面说过,但是就冲着当初她不顾自己的名声,在天圆地方众目睽睽之下,坦诚她是褚慕白的未婚妻,月华就知道,她一定爱惨了褚慕白。 为了褚慕白,子衿主动放弃了快活自在的江湖,不再回自己的故里,留在举目无亲的京城,能是为了什么?她说是想为入土为安的仇副将守孝,但是大家都心知肚明。也只有她这样敢爱敢恨的性子,才会轰轰烈烈地对褚慕白好,丝毫不避讳自己的心意。 褚慕白对待感情又向来内敛含蓄,所以,她觉得,两人真的挺般配。 她与陌孤寒商量,在褚慕白跟前给了子衿一个职位,好近水楼台先得月。女子任职,这在长安王朝来说也是有例可循,并不荒唐,所以褚慕白推拒不得。 只是两人一个追,一个跑,一直也没个结果。 月华有些着急,问话的时候带着诘问的语气。 褚慕白再次支支吾吾,不知道怎么解释。 “一个人独来独往习惯了,再说我今天一直与邵相一起,没有回府。” 月华是恨不能用一根绳子将他们二人捆绑在一起,有些心焦,对着褚慕白就是一顿数落。褚慕白手足无措,低着头乖乖听说笑,一言不发,偶尔一笑。 一旁的陌孤寒有些不高兴:“褚慕白,今日宣召你进来,就是让你招惹朕皇后生气着急的吗?你若是把月华急出个好歹,朕可绝不轻饶。” 陌孤寒虽然是兴师问罪,但是好歹解救了褚慕白,冲着月华连连告罪,躲到了邵子卿身后。 邵子卿笑着调侃:“这女人做了母亲,果真就会唠叨一些,要不怎么能叫婆婆妈妈呢?” “此话朕感同身受。”陌孤寒也添油加醋。 月华不满地瞪了三人一眼,轻哼一声,也只能跺跺脚作罢。 紧跟着,韩玉初也进宫了,身后跟着常凌曦,这令月华委实喜出望外,早就将子衿一事抛到九霄云外。 陌孤寒卧床几日,朝政耽搁下不少,稍见起色,就迫不及待地寻了几人过来,酒桌跟前落座,觥筹交错,家事国事天下事,侃侃而谈。而月华则与凌曦二人交头接耳,说起有孕之后的感受,窃窃私语,满脸兴奋。 凌曦突然说起廉氏,她说自己有孕之后,回过常乐侯府两趟,廉氏眼见有些糊涂了,见了她竟然将她错当做常凌烟,拽着她的手絮絮叨叨没完。 韩玉初站在跟前,吓得不轻,唯恐廉氏突然发难,再对凌曦以及腹中胎儿不好。 谁想廉氏只是一直絮叨说五姨娘和常凌洛两人如何苛待她,如何不把她放在眼里,要凌曦给她做主。 后来常乐侯愁眉苦脸地进来,告诉凌曦,说是常凌烟死的消息被五姨娘和常凌洛故意透漏给了廉氏知道,廉氏大病一场,折腾了两日,又呆滞了两日,醒了以后就有些糊涂了,嘴里一直念叨着凌烟和凌睿两个人。可是常凌睿有的时候站在她的跟前,她偏生又不识得。 两人也是感叹唏嘘了半晌,原本是觉得痛快,都说廉氏自作自受,后来说着说着,又都觉得她如今也是凄凉,有些可怜。 正感叹唏嘘,门外有侍卫“噔噔噔”地像风一样席卷而至,停顿在殿门口,与守在门口的荣祥心急火燎地说了两句话。 荣祥大吃一惊,转身进入殿内:“启禀皇上,是看守太医石蕴海的侍卫前来禀报。” 陌孤寒顿时“噌”地站起了身子:“宣!” 席间几人莫名其妙,均面面相觑。 侍卫已经进了殿门,单膝跪倒在地,回禀道:“启禀皇上,果真如您所料,有人意图杀人灭口,人已经抓到了。” “好!带上来!” 侍卫铿锵应命,退下去。 众人都是一惊:“有人要杀人灭口?” 陌孤寒点点头:“朕提前有了提防,命人小心看守,果真是沉不住气,趁着朕这里夜宴,便迫不及待地动手了。” 难怪陌孤寒今日初愈,便宣召众人进宫议事,原来是有意故布迷阵。石蕴海禁不得严刑拷打,那泠贵妃但凡心虚,也不会容得下他活命。这一举止比任何确凿的罪证都要打脸。 其实又何必?月华暗叹一口气,那石蕴海已经将所有事情全都一力承担下来了,听说他在京城还有妻儿,儿子尚且不足三岁,但凡是个汉子,也不会轻易招供。咬牙顶下来,沈家或许还会善待他的遗孀,泠贵妃何须处心积虑地冒险杀人灭口? 正诧异间,两个侍卫五花大绑地押解着一太监模样的人进来,一进门就手下使力,将那人一把狠狠地摁倒在地上。 “皇上,就是他,适才偷偷地往石蕴海的监牢里放毒蜘蛛,被我们捉了一个正着。” 放毒蜘蛛?好高超的手段。牢房里毒虫出没乃是常事,若是石蕴海中毒而亡,也不会留下什么把柄。 陌孤寒一声冷哼:“抬起他的头来。” 两个侍卫一人扳一边,抓着头发,就将地上跪着的人脸抬了起来。 眉眼看着陌生,不像是泠妃椒房殿里的。 “哪个殿里的?” “启禀皇上,他的身份已经查明,正是慎行司里负责掌刑的太监。今日他趁着发放牢饭的时间,鬼鬼祟祟地靠近关押石蕴海的牢房,然后从袖子里摸出一个竹筒,欲行不轨,被我们当场抓获,竹筒里装了有六七只毒蜘蛛。” 陌孤寒满意地点点头:“说吧,是谁指使你的?” 那太监仍旧心存侥幸,磕磕巴巴地争辩:“没,没有谁,只是凑巧而已。” “凑巧?”陌孤寒冷哼一声:“把那些毒虫倒进他的嘴里。” 他的话很可怕,令人不由自主地心生骇意,可是那种冷寒的语气更可怕。 侍卫还未动手,小太监已经瞬间面如土色:“皇上饶命,皇上饶命。” “想要饶命,自然简单,老实招供就是。你是慎行司的人,宫里究竟有多少令人生不如死的刑罚你比谁都清楚。与其受尽苦头再招供,倒是还不如识时务一些。” 小太监是个贪生怕死的,顿时瘫软下来,再也不敢嘴硬:“皇上饶命,小的交代,不敢隐瞒。” 身后侍卫手下一个使力:“老实交代!” 太监战战兢兢地交代道:“是泠妃娘娘跟前的宫婢含翠,今日寻到小人,给了小人两锭金子,叮嘱小的趁别人不注意,将这竹筒里的几只毒蜘蛛放进石蕴海的牢房里。小人一时贪恋钱财,就昧着良心应下了。” “泠妃?”陌孤寒一声冷哼,已经是预料之内。 “还有呢?” “没有了,小的已经全都招供了。” 陌孤寒还未说话,又有人行色张惶地闯进来,一进门就匍匐在地,不知道是绊倒了,还是腿软,头也不敢抬,冲着陌孤寒战战兢兢回禀道:“启禀皇......皇上,石蕴海自杀了!” “什么!”陌孤寒一惊而起,浑身骤然爆发出凌厉的气势:“不是让你们全都严加看管好么?怎么这样没用?” 那侍卫被陌孤寒一句训斥,便骇得六神无主,一个字也辩解不出来。 “他被关押之前,定然是搜过身的,如何还能自杀?” “他,他将自己身上的衣服撕扯,捆在栅栏锁扣之上,然后把自己的身体蜷缩着吊上去,瞬间胫骨折断而死。” “你们这么多人看守,竟然没有人觉察?朕要你们何用?” 侍卫浑身抖若筛糠,不敢辩解:“皇上饶命,饶命。适才抓到那行凶之人,奴才们是一时松懈,忙着核实他的身份,没想到石蕴海竟然会醒过来自杀。” “蠢货!”陌孤寒忍不住大发雷霆。他原本以为捉到了石蕴海,又抓了泠妃把柄,总算可以水落石出,没想到仍旧棋差一招。 第三百三十六章 无奈 殿内众人皆沉默,谁也不敢插嘴,暴怒之中的陌孤寒令人会不由自主地噤若寒蝉。 侍卫偷偷抬头,求救一般地看了月华一眼。 宫里人都说皇后娘娘良善宽宏,而皇上又对皇后极为疼宠,几乎言听计从。 最终还是月华劝解道:“石蕴海是学医的人,自然有许多奇奇怪怪求死的本事,就算是你提防得再紧,也终究百密一疏。更何况,他既然是存了寻死的心思,就算是如何严刑逼供,他也不会坦然招认。” 有月华在跟前劝解,殿里的侍卫们全都将感激的目光投向她。他们都觉得,在这一刻,在人命如草芥的紫禁城,月华对于他们而言,就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 果真,有月华劝解,怒发冲冠的陌孤寒就像是慢慢被捋顺的小猫,炸着的毛一点点熨帖下来,怒火渐消。 “滚!” 侍卫如逢大赦,连滚带爬地出了大殿,立即逃之夭夭。 陌孤寒无奈地挥挥手:“将这人送去太后娘娘那里,让太后看着处置好了。” 侍卫应命,将那太监一把拽起来,推推搡搡地送去了瑞安宫。 太后一直信誓旦旦地拍着胸脯为泠妃打包票,说她不会是投毒暗算月华的人,陌孤寒此举,无异于是逼迫着太后在他跟前认输。看来此次他是势在必得,非要较真为月华主持个公道。 宴席再继续下去,陌孤寒就有些闷闷不乐。 不过顿饭功夫,外间就有太监扯着嗓子通传:”太后驾到!” 几人都慌忙起身,跪在地上恭迎太后。 太后一步踏进殿内,冷冷地扫视了几人一眼,径直开门见山道:“皇上说吧,此事你是打算怎样处置?” 陌孤寒淡然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自然是按照长安律法惩处。” “好,既然皇上这样说,哀家也不客气。适才,哀家已经传唤了含翠那个丫头审问,人证物证俱在,自然抵赖不得,她已经供认不讳,的确是她买通那太监,意图杀害石蕴海灭口的。 哀家作为一宫之主,自然容不得他们作奸犯科,所以立即将两人送去慎行司杖毙,以儆效尤。但是,哀家也调查过了,投毒暗算皇后的,乃是另有其人,并非泠儿,所以,此事与泠儿毫无干系。” 这是摆明了睁眼说瞎话,有意偏袒了。 暂且不说原先泠妃揭穿鹤顶红一事,石蕴海的供词多有漏洞,仅仅凭借含翠杀人灭口,就已经足够可以证明,此事与泠妃逃脱不了干系。 太后却是无凭无据,一句话就推个干净,而且直接将太监与含翠杖毙了,死无对证。 “那依照母后的调查结果,投毒之人是谁呢?”陌孤寒隐约又有不悦之色,强自按捺住怒火:“母后难道忘记了,今日刚刚从石蕴海的书案夹层里搜出了鹤顶红?人赃俱获,罪证确凿。” “正所谓墙倒众人推,石蕴海一出事,立即落井下石,给他罪上加罪的大有人在。鹤顶红又不是什么罕见的毒药,不足为凭。” “那还果真是巧了。”陌孤寒一声冷哼:“巧得令人难以置信。” 如今太后理亏,所以不再像以往那般盛气凌人,对着陌孤寒说话,语气也和善了许多。 “哀家已经审问过,那些投毒的绣线都是采买太监周四经手的,如今他死无对证,泠儿想要洗清自己的罪名委实不易。但是若是那毒果真是泠儿所下,她根本不用编造一个这样愚蠢的借口来揭穿此事,轻易就被推翻,被人诟病,其中疑点重重啊!” 陌孤寒对于太后的解释丝毫不以为意:“这些疑点,母后应该去问泠妃,她可以给你解释。朕这里,只有她的累累罪证。难道母后适才就没有审问那含翠杀害石蕴海灭口的动机是什么?究竟想遮掩什么事情?” “含翠已经坦然招供,说是石蕴海经常出入椒房殿,与她平日里有见不得人的私情。她害怕石蕴海万一扛不住,供认出两人关系,所以才下了毒手,与泠儿没有任何关系。” “这样蹩脚的借口母后竟然也信?那朕这里有这么多确凿的证据母后却选择视若无睹。” 太后一时气结:“皇上是认定了凶手就是泠儿,所以母后的话压根就听不进心里是吗?” “母后若是有证据,孩儿自然信服。但若是开脱之言,那还是罢了。” 太后气急,想拂袖而去,但是为了泠妃仍旧再三按捺火气:“皇上想要罪证,母后给你找,哀家就不信,宫里众目睽睽,竟然就寻不到一点蛛丝马迹!那人还真能隐藏得天衣无缝?” 陌孤寒不温不火:“那朕拭目以待。” 太后一声冷哼:“那你便等着!哀家迟早会找到证据,为泠儿洗清冤情。” 言罢立即转身,怒气冲冲地拂袖而去。 邵子卿悠悠地叹一口气:“皇上,你就认输吧。” 陌孤寒一怔:“朕凭什么认输?” “很简单,永远不要跟女人讲道理,尤其是自己的母亲和妻子。” “这不是讲理,这是明辨是非。” “我若是太后娘娘,最笨的办法就是一直调查下去,一个缓兵之计拖延上三年五载,也就作罢。当然了,其他的方法都会高明许多。” 陌孤寒一直默然,对于自己的母亲,他的确是很无奈。她教养了自己二十多年,宫里的事务全都是她一手遮天负责操办,自己从来没有插手过。如今为了月华,他想亲自讨还一个公道,却发现,很难。 月华见他沮丧,最是善解人意,劝慰道:“莫说太后,其实我也一直觉得尚有不少疑点。母后愿意追根究底也好,否则若是果真另有其人在利用泠妃的话,岂不逍遥法外了?泠妃毕竟是太后的亲侄女,纵然她果真有错,皇上还能果真按照宫规要她性命不成?” “为什么不能?” 月华叹口气:“因为法不外乎人情,更何况,这只是我们的家务事,如何也要给沈家留个情面不是?” “那朕就将泠妃交还给沈家,让沈家人自己调、教去,朕这里容不下!” 陌孤寒说的不是气话,他已经打定主意,此事他绝对不会善罢甘休。若是太后执意想要不了了之,保全泠妃,他便退后一步,将泠妃赶出皇宫,回她沈家无法无天去。 最终宴席不欢而散,褚慕白一直心事重重。 这件事情,他全部看在眼里,心中是喜忧参半。喜的是陌孤寒对月华如今是实打实的情分,自己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忧的是,宫中尔虞我诈,月华她孤掌难鸣,自己一个人能对抗这波云诡谲吗? 他忧心忡忡地回到府上,子衿还没有休息,提前煲了热汤等他回来喝了暖身。 子衿原本在江湖上闯荡,粗枝大叶,并不是这种心思细腻的女人。但是现在,正在为了他一点一点改变,渗透他的生活点滴,他能够觉察得到。 上次在香沉墓前,月华苦口婆心地劝导他,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在劝他珍惜子衿。 他曾经想快刀斩乱麻,直接将所有事情挑明了对子衿说,希望她不要痴心错付,到头来伤心。但是月华的话,令他犹豫了,这一犹豫,就是两三个月。 他思虑了一路,纠结了一路,直到进门前,仍旧还没有下定决心。 是让她走还是留? 子衿笑吟吟地迎上来,满脸欢喜:“你回来了?” 她的手里还拿着针线,自己进宫前换下来的衣服留在桌子上。 褚慕白点点头。 “我煲了汤,你等着我端给你。” “不用了!”褚慕白慌忙制止。 “我炖了一个多时辰,虽然手艺不太好,但是胜在食材很鲜。” “我,已经吃饱了。” 子衿有些失望,但是很快就风轻云淡:“那就等我练习好了,再在你跟前一鸣惊人。” 褚慕白后面的话就咽了下去:“你在做什么?” 子衿慌张地将他的衣服藏在身后:“别看,我补得很难看,皱皱巴巴的,刚拆了半截。” “拆了做什么?”褚慕白笑笑。 子衿的脸难得有点红:“这样穿出去,未免有些太丢人了,我高估了自己的手艺,以前看皇后娘娘飞针走线都那样轻巧,到了自己手里,那细针还不如我的紫金刀听话一些。” 褚慕白伸手:“让我看看。” 子衿往后藏。急得直摇头:“不行,你会笑话我的。” 褚慕白伸手去夺,双臂就将子衿圈进了怀里。 子衿当先觉察到了一丝暧昧,身子一僵,脸“腾”地烧热起来。 褚慕白瞬间也觉得自己过于唐突冒失,愣怔了一下。 他粗重的呼吸就在子衿的头顶,有些灼烫,令她手足无措。 “我......我......”子衿说话有些结巴:“我知道自己不够好,以前没有人管束,不太像个女孩子。慕白哥哥,我会改的,我会像皇后娘娘那样,精致,娴雅,温柔如水,不再风风火火,笨手笨脚的。” 褚慕白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不动,心里却是风卷云涌一般,变得昏天黑地。 第三百三十七章 深究 子衿仍旧眼巴巴地望着他,直白而又大胆,根本没有一丁点女人家含羞带怯的不安。 “你就是你,你有自己的好,你根本就不用改变。” 其实,你纵然再变,你还只是你。这句话被褚慕白埋进了心里。 他放下手臂,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 子衿将话说出口,便抛却了所有的羞涩,鼓起勇气说:“可是子衿想变成慕白哥哥喜欢的样子。” 褚慕白笑笑,伸手去揉子衿的头发。这个动作,他在梦里记忆里做过很多遍,熟练的,带着宠溺。今天,他发现,这个女孩子与月华小的时候极像。 月华在有父母疼宠的时候,其实一样也只是一个顽劣不堪的假小子,爬高上低,舞刀弄棒。那时候,义母很是头疼的,经常埋怨义父,觉得她永远不会像那些大家闺秀一样温雅娴静。 义父还心心念念要把她培养成英姿飒爽的巾帼女英。 后来,陌孤寒继位,边关战事不断,自己在京城的时候少了,月华和义母相依为命,收敛起幼时顽劣,逐渐将对义父的思念和担忧融进绵延不断的绣线里。 他偶尔回京,才发现月华已经变成了截然不同的样子。望着他的眼神里,也多了女儿家的忸怩与羞涩。 再后来,褚慕白就不愿意想了。 他想,可能子衿是上天赐给他的另一个月华,重新给了他机会,让他可以宠着她,不用变成如今月华那样的性子。 就好比今日之事,面对着泠妃的加害,月华便委曲求全地忍下来,反而劝说起陌孤寒。若是,她的背后有坚实而又庞大的依仗,她也可以嚣张跋扈,甚至能颐指气使地说:“本宫就是要她泠妃的项上人头,你沈家能把我怎样?” 只是可惜,自己仍旧不够强大。 他低下头,极是深情地注视着子衿:“子衿,等月华诞下皇子,一切安定下来,我想求她给你我赐婚,你愿意吗?” 子衿猛然间抬起头来,眼睛睁得很大:“你说什么?慕白哥哥?” 褚慕白笑笑:“你愿意嫁给我吗?” 子衿这才明白,自己并没有听错,她的眼圈迅速地就红了,委屈的眼泪盈盈颤颤:“我以为,以为你永远都不会明白呢。” 褚慕白上前揽过她,轻轻贴在自己胸前:“傻丫头。” 子衿立即破涕为笑,伸出双臂,圈住褚慕白的腰:“你不会是说的醉话吧?明天醒来就会忘记了?” 褚慕白哑然失笑:“今日皇上大病初愈,不能饮酒,我们都只是浅尝辄止,怎么会醉?” 子衿不是个矫情的丫头,但在情爱面前,仍旧会和别的姑娘一样,患得患失,无病呻、吟。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就是觉得幸福来得太突然,有些措手不及。” 褚慕白伸出手来,抚摸着她的秀发:“若非是月华那里如今是多事之秋,我现在就进宫求皇上赐婚,你是不是就觉得安稳了?” 子衿抬起头来:“怎么了?娘娘如今有皇上疼宠,可以说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还有什么可顾虑的?” 褚慕白微微蹙起眉头,将今日晚间发生的事情也不隐瞒,同子衿说了:“月华如今有孕,所以后宫里的人处心积虑,总是想要害她。她一个人在宫里孤立无援,我心里总是忐忑不安。” 子衿沉默了片刻,终于开口道:“要不,让我进宫陪着她吧?” 褚慕白想都不想,便摇摇头:“宫里那些女人一个比一个阴狠,全都不择手段,你心思纯良,哪里能是她们的对手?” 子衿有些不乐意:“我是比较笨一些,但是,我知道月华姐姐的话定然就是对的,她说什么我就听什么,谁若是敢欺负她,我就不分三七二十一,先将她打倒就是。” 褚慕白心生感动,知道子衿只是为了讨好自己,否则断然不会愿意进那囹圄一般束手束脚的皇宫,微微一笑:“她肯定不会答应让你卷进那池浑水里的。” “你都没有问,如何知道?”子衿嘟着嘴,难得的小女儿情态。 褚慕白点点头:“好,有机会我问问她。” 子衿满脸兴奋,绽放出不一样的光华来,眸中的星星跳跃,璀璨如银。 太后为了保住泠妃,一怒之下,在陌孤寒跟前毫不示弱地说要彻查下去。其实,她的心里对于泠妃究竟是否无辜,也没有多少底儿。 尤其是泠妃竟然也是个不争气的,竟然愚蠢透顶到让含翠买通慎行司的人杀人灭口,如今被陌孤寒捉住了把柄,无可辩驳。 难道她就不想想,陌孤寒对于此案如此看重,怎么会疏于防范,给她可乘之机呢? 当陌孤寒差人将那个太监送到自己跟前的时候,她觉得,自己被打脸了。太监的供词无异于就是在承认,泠妃就是幕后指使者,毋庸置疑。 盛怒之下,她立即宣了宫婢含翠过来审问,含翠最初时面对小太监的指证,仍旧心存侥幸,支支吾吾地推脱,不肯承认。 她毫不留情地动了私刑,而且是极厉害的拶指。 十指连心,含翠皮娇肉嫩,终究是挨不过,不得不承认,指使那太监灭口,正是泠妃的意思。 她当时立即拍案而起:“如此说来,下毒毒害皇后果真是你家主子的功劳?” 宫婢含翠浑身大汗淋漓,痛得眉眼都变了形,对于此事却极坚决地否认了,说自家主子真的是冤枉的。 不论是否真的是冤枉的,陌孤寒和褚月华跟前必须要有一个交代。 她要保住泠妃。 她当时心急如焚,甚至都没有好生拷问一下含翠,既然泠妃与此事并无干系,犯得着冒险杀人灭口吗? 她只是一心想着为泠妃开脱,所以,她立即毫不犹豫地下令,杖毙了那个太监与含翠,死无对证。 她将所有的事情全都推到含翠的身上,当陌孤寒问及含翠杀害石蕴海的理由时,她心里方才“咯噔”一声,意识到了疏忽。 她随口就编造了含翠与石蕴海私通的借口,搪塞陌孤寒,硬着头皮替泠妃伸冤,其实自己心里都没谱。 回到瑞安宫之后,她第一件事情就是传唤泠妃,向着她审问事件始末。 泠妃涕泪横流,哀哀央求,翻来覆去再怎么说,仍旧就是那句话:“所有的事情都是石蕴海告诉自己的,自己并不知情。 太后将陌孤寒诘问自己的话,原封不动地还给泠妃:”你若非做贼心虚,何需杀害石蕴海灭口?” 泠妃的脸上满是慌乱之色,不过一闪即逝:“那石蕴海是个软骨头的,不过三两下刑罚便屈打成招,万一为了活命攀扯到泠儿身上怎么办?泠儿肯定百口莫辩,所以不得不先行动手,以绝后患。” 她的话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太后郑重其事地,用极严苛的目光紧盯着泠妃:“那哀家再问你最后一遍,下毒暗算皇后的,究竟是不是你?” 泠妃叫苦连天,连声喊冤,赌咒发誓。 太后半信半疑地自己思忖了半晌:“哀家暂且选择相信你,并且为你做主,将此事调查清楚,还你一个清白。你若是胆敢有隐瞒欺骗哀家之处,哀家定然不会轻饶你。” 泠妃这时候是真的有点吓坏了,抱着太后的腿嚎啕大哭:“皇姑母,如今也只有你可以帮泠儿了,泠儿真的是冤枉的。” 太后无可奈何地扶她起来:“你若是想要平冤,就好生想想,在此事上,褚月华鹤妃等人有没有可疑之处?石蕴海跟你说的话里有没有什么线索?” 泠妃低着头,冥思苦想半晌,实在想不起有什么破绽。 她急得几乎快哭出声来:“这件事情发生得很突然,猝不及防,泠儿只是一心揭穿了褚月华,营救皇上,并未思虑太多。” 太后无奈地摆摆手,也只能让她先行回去了。 太后果真为了泠妃,开始调查起此事来,她翻来覆去地想,打起周远的主意。 假如,泠妃所说的话都是真的,那么要么就是石蕴海在撒谎,要么,此事就是周远的一个圈套。 她借着诊脉为由,将太医院里自己的人寻来,仔细问起石蕴海与周远两人在太医院里的事情。 除了石蕴海与周远二人的不睦,那些人也说道不出什么有价值的线索来。 太后想,假设周远当时的确与别人在假山后面幽会,又瞒过了所有人,那么,石蕴海口中的“玉书”是确有其人的,不过石蕴海中了周远圈套,错认了而已。 太后开始寻找这位配合着周远演戏的姑娘. 细究起来,其实并不难。只消找太医院里的人打听一下就可以了。世间总是没有不透风的墙。 只是,璇玑出入太医院都是奉了雅婕妤的命,有正大光明的理由,又是一开始就怀揣了别样心思,所以小心谨慎,太医院里的人并没有觉察到她和周远有什么不清不楚之处。 太后寻人打听,也没有人提起璇玑。 不过,陆袭就没有这样幸运了。她在慈安宫里的时候,就经常寻了各种借口来找周远,两人寻僻静无人处偷偷摸摸的,太医院里有很多人都心知肚明,只是并不挑破而已。 太后问起,自然第一个被推出来,晾在台面上的,就是陆袭。 第三百三十八章 太后的计谋 太后听闻果真有戏,立即深究下去,一番盘查便知道,当初周远进宫,那都是陆袭这个小丫头给上下打点,然后走了后门,才有了报名参与考核的机会。 这个丫头可不简单,宫里宫女那么多,谁有这样的本事? 的确,她当初是在太皇太后跟前伺候的,向阳花木早逢春,别人也都上赶着巴结。但是,一个没身份,没背景的小丫头,能独立完成这样的事情,将门路走进太医院,那就令人刮目相看了。 太后并没有急着宣召她过来问话,而是先找了浣衣局里的管事嬷嬷。 管事嬷嬷闻听竟然太后娘娘宣召,激动得无以复加。她虽然是个管事嬷嬷不假,但是在宫里,这种活计那是卑贱的,见了主子们都要绕着走,免得冲撞,更不用说到主子跟前走动了。 她先是自省了一通,确认最近好像并没有犯下什么过错,然后麻利地换了一身上得台面的干净衣服,用篦子蘸着唾沫将头发抿得纹丝不乱,然后重新净了头面,就跟随着传话的小太监,慌里慌张地去了瑞安宫。 太后端坐在暖炕上,手边放了两三样茶点,她用指尖掂着一块核桃酥,翻来覆去地看两眼,然后放进碟子里,显然没有什么胃口。 婆子抻抻脖子,将嘴里的口水吞咽下去,感觉那茶点香甜的气味将自己口腔里的唾沫全都勾引出来了。 太后撩撩眼皮,吩咐一旁伺候的宫人:”将这点心赏给她。” 小宫女把盘子端到跟前,一双小嫩手就跟三月里的小水葱,婆子伸出去的手像一截老树皮一般,她自惭形秽,赶紧慌里慌张地缩了回去。隔着袖子接过盘子:“多谢太后娘娘赏。” 太后微微一笑,开门见山地问:“听说你手下有个宫女叫做陆袭,原本是太皇太后宫里的?” 婆子心肝一颤,不明所以,中规中矩地回:“是的。” “这丫头做事可规矩?” 婆子不明白太后何意,说话就折中了一些:“做事倒是也勤快,也有眼力界。” “哀家不是问你她做事如何,哀家想知道她是否安分?” 婆子讪讪地笑:“整个宫里怕是就属我们这里活计最是辛苦,她们平素里恨不能一个人劈成两瓣来使,哪有那些杂七杂八的心思?” “是吗?”太后漫不经心地应声:“我怎么听说这个丫头不**分,有些狐媚。” 婆子因为刚刚受了周远的好处,又害怕牵连自己身上,太后怪责自己管教不严,所以回话的时候多少留了点口德:“回太后娘娘话,婆子对于她们这些丫头们一向是严加管教,所以她们还真没有什么机会。” “没有机会?”太后一声冷笑:“那哀家怎么听说,你手下有宫女夜间出来跟男人私会呢?” 婆子骇了一跳,“噗通”就跪在了地上,面如土色:“怎么可能呢?娘娘,这是谁在背后胡说八道?” 太后和缓了脸色:“那你老实告诉哀家,前日夜里,那个叫做陆袭的丫头在哪里?” 婆子有些莫名其妙,不假思索:“前日忙碌了一天之后,自然是都歇下休息了。” “那怎么会有人捉到她在假山后面与人私会呢?你老实告诉哀家,哀家不会追究你的责任。” 婆子仍旧极其坚决地否认了:“不可能的,太后娘娘,那些卑贱的丫头们都是住的大通铺,夜间做完活计之后,婆子我清点过人数,然后就直接落了锁,谁也不能出来。就连如厕也只能在屋子里的便桶里解决。” 太后闻言,多少有些失望,感觉就像是好生一条线索,被人剪断了一般。 她不死心,再次追问一句:”你确定她出不来?” 婆子再次点头:“那通铺有多挤太后娘娘您是不知道,这下个炕小解的功夫,回去就躺不下了。她若是果真能跑出去,大风小气地冻个半死回来,一个屋子里住着的,肯定知道。” 太后沮丧地叹口气:“那我问你,你可知道这陆袭与太医院的院判周远有没有什么关系?” 婆子一听这个立即就精神起来,点头如捣蒜:“两人是老乡呢,陆袭在我那里大概是觉得憋屈,跟周太医说了,周太医立即向着婆子求情,让我关照她呢。” “就仅仅只是老乡?”太后眸光闪烁,继续追问。 婆子不怀好意地笑:“反正周太医是这样说的,别的老奴就不知道了。” 太后不说话,暗自沉吟半晌,然后冲着婆子招招手:“你起来吧。” 婆子如释重负,站起身来,手里仍旧端着那碟核桃酥。 太后一指桌上另一叠点心,吩咐宫人:“将这碟点心也一并包好,一会儿交给她带回去吃。” 宫人应声,端过两碟点心,下去寻油纸包了。 太后这才低声对婆子道:“哀家交代你一样事情做。” 婆子见太后说话一脸凝重,竟然无端升起自豪感,觉得自己好似得了重用一般。她探过半个身子,弓着腰,就像一只虾米。 “太后娘娘敬请吩咐。” 她的头上有一种难闻的腥味,太后闻着几欲作呕,身子向后靠了靠,掩着鼻子不悦地吩咐几句。 婆子眉开眼笑:“太后放心,此事全都包在婆子身上,铁定给您办得妥妥的。” 太后笑笑:“事成之后,莫说是几碟点心,哀家赏你一顿席面。” 婆子兴高采烈地下去,眉飞色舞,格外得意。 这几日,陆袭的差事很轻松,不再像以前那样累死累活的,还要忍受管事嬷嬷的打骂。所以,她一见到婆子回来,立即直起身来,讨好地笑笑:“嬷嬷回来了?” 婆子极傲慢地“嗯”了一声,打量陆袭时的目光有些异样。然后大摇大摆地从她跟前过去了。 陆袭被她看得有些莫名其妙,想想放下手里的活,跟上去,殷勤地问:“用婢子给您倒杯热茶吗?” 婆子又扭过身来瞅了她一眼,有些古怪,然后点点头:“也好,刚吃点心吃得有些口渴。” 陆袭立即跑去倒茶,一起做事情的宫人们不屑地自鼻端冷哼一声,满是酸意。 婆子捧着点心径直回了,陆袭丝毫并不理会别人的嘲讽,端着茶进了婆子的房间,婆子正盘腿儿坐在炕上,津津有味地吃着手里的点心。见到陆袭进来,眼皮都不撩一下。 陆袭上前,将茶水恭恭敬敬地递上去。婆子心情好,赏了她一块。 陆袭如获至宝一般,连声道谢。 婆子撇撇嘴:“要不说此一时彼一时,想当初你在太皇太后跟前伺候的时候,这点心对于你来说,怕是都不屑一顾吧?” 这话是实话,但是陆袭哪敢应着,在她跟前显露丝毫曾经的优越感? “哪里?当初也不过是个奴才而已。” “你倒是知道自己的本分,”婆子轻叹一口气:“看你这样乖巧,有些话婆子倒是想劝劝你。” “陆袭有哪里做的不好,嬷嬷尽管直言,婢子巴巴地盼着呢。” 婆子放下手里的点心:“你可知道,适才太后将我宣召过去做什么?” 陆袭摇摇头:“想来是嬷嬷一直兢兢业业,太后她老人家终于觉察开恩了?” 婆子笑吟吟道:“兢兢业业倒是有的,但是太后开恩赏赐这些点心给我,却是因为另外一个缘由。” “为什么?” “这件事情和你多少也是有些关联的。”婆子故意兜了个圈子。 “跟我有关联?”陆袭有些诧异。 婆子轻哼一声:“我问你,你跟太医院的周太医是什么关系?” 陆袭的身子轻微一震,隐约觉察不妙,面上依旧云淡风轻,轻描淡写地道:“我们两人是老乡,入宫之前就是识得的。” “仅仅只是老乡吗?”婆子继续追问:“你老老实实地告诉我,有没有别的什么关系?” 陆袭心里顿时惶恐警觉起来,觉得婆子今日说话明显就是话里有话。 她勉强一笑:“还能有什么关系呢?奴婢倒是眼巴巴地盼着有呢,也好沾点光不是?可惜高攀不上。” “沾光?到时候自己怎么死的怕是都不知道呢。”婆子又是一声冷哼:“没关系倒好,否则我也保不住你。” “怎么了?”陆袭强作镇定:“嬷嬷如何这样说话?” 婆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实话跟你说了吧,今日太后将我们几个管事婆子叫过去,好生敲打了一番。训斥尚衣局和尚食局里的管事,骂得狗血淋头,说她们御下不严,对于宫人们管教不利。倒是我这次好不容易脱了厄运,反而得了赏赐。” “那要恭喜嬷嬷了。” “那你可知道,为了什么缘故?” 陆袭摇摇头,心里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请恕婢子愚钝。” 婆子冷哼一声道:“我听说,是前日夜里,周太医和宫里的宫女私会,被人撞见了。” 陆袭手里捏着的点心顿时被捏了一个粉碎,渣子掉落满地,竟然也全然不知。 婆子佯作未见,伸手拈起盘子里的核桃酥吃,慢条斯理,假作优雅。 “还,还有这样的事情?” “可不是,若非太后听闻此事以后,勉强压了下去,如今在皇宫里怕是早就传扬得沸沸扬扬,周太医这差事和脑袋也保不住。” “真的......是周太医?” 陆袭的声音里终于忍不住带了颤抖。 第三百三十九章 捉奸 婆子唇畔隐约浮现一抹笑意:“周太医正年轻,人又生得风流倜傥,招惹宫女们稀罕那是肯定的。但是这数九寒天的,两个人跑到太医院附近的假山后面私会,被人偷听个正着,这就荒唐了。” 婆子此话一出,陆袭的身子就忍不住开始轻颤,知道她所言不虚。因为,那假山之后的方寸隐蔽之地,还是她原来在慈安宫里当差的时候发现的,与周远经常就在那里说几句悄悄话,摸摸捏捏地亲热。 难怪前一阵子,周远对自己那般冷淡,原来是另有新欢!可恨自己对他一片痴心,将自己的清白之身都给了他,他还沾花惹草,招惹出这种风流债,简直是狼心狗肺! 陆袭简直气得牙根直痒,只将手里的点心当做是那负心人。 婆子斜着眼睛看她的反应,她是多么毒辣的眼光,立即就看出这两人关系那是不一般。 而婆子审视的目光令陆袭瞬间心中一凜,收拾了满脸恨意。 “是哪个婢子这样大胆呢?” 婆子叹口气,摇摇头:“听说周太医一口否认了此事,为了周全周太医的颜面,太后也没有深究下去,否则定然将那狐媚的婢子处以杖刑,以儆效尤。毕竟,这周太医委实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又是皇后的人,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算了。” “太后娘娘果真宽宏大量。”陆袭强笑两声,心里却是醋意翻涌。 “太后也只是顾念着皇后那里,不愿意再起干戈。周太医也就罢了,若是让太后知道了,跟周太医私通的那个贱婢是谁,决不会轻饶,杖刑那是最轻的。” 陆袭“嗯”了一声,忘记了自己也是与周远有私情,随口义愤填膺地附和:“不知廉耻,败坏宫闱,千刀万剐都是应该的。” “你能这样想,那就对了。”婆子一拍巴掌,试探着问她:“那夜里跟周太医私会的人不会就是你吧?” 陆袭惊慌失措地摇头:“怎么可能呢?陆袭一向遵规守矩,嬷嬷您是知道的,前日夜里,还是陆袭帮着您清点好了人数,然后送您出去的。屋里的人如今都眼巴巴地盯着我,巴不得我有什么差池,我一夜里睡得香沉,连个身子都没有翻。” 陆袭说的倒是实话,这几日里婆子明显厚待她,她在婆子跟前又殷勤,所以那些宫人们看她的眼光都是格外鄙夷与挑剔的。若是她夜间果真有什么不轨之处,那些人岂能饶过她?怕是早就争先恐后地过来向着自己禀报了。 “不是你就好。”婆子轻轻地叹口气:“你啊,毕竟还年轻,不如我们这些活了大半辈子的人历经的风浪多,看人也周全。那周太医如今身居要位,这宫里的贱蹄子们都眼巴巴地盯着,想要高攀。可是哪里能是你们这些身份的人高攀得起的,就不要痴心妄想了,免得到头来被骗了清白身子,始乱终弃,哭都没地儿。” 陆袭自顾心里将周远骂了十八遍,并未将婆子絮叨的话放在心上:“多谢嬷嬷提醒,陆袭定然瑾记在心。” 婆子满意地点点头:“不过,有事说事,周太医的人情婆子还是记得的,他托付我多关照关照你,这不,好事就立即来了。” “什么好事?” 婆子小口吹去茶叶浮沫,不紧不慢地喝一口:“适才丁公公那里向我讨要一个负责夜巡的宫女,我就向他推荐了你。虽然一样辛苦一些,但是这品级是升了两级,而且相比较起咱们浣衣局,可委实清闲不少,你可要好好干。” 陆袭一听,简直就是喜出望外,跪在婆子脚底下,连连磕头:“多谢嬷嬷,多谢嬷嬷,您的恩德陆袭一定一辈子记得。” 婆子挥挥手:“来日方长,这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俗话说得好,宁欺耄耋翁,不欺少年穷,你是个有出息的,早晚露了头脸,以后多关照婆子我就行了。” 陆袭激动地几乎语无伦次,苦熬了这么多时日,终于见到了希望。这夜巡好歹也是个清闲差事,而且自由了许多,尤其是以后再想见周远可方便了许多:“陆袭不是忘恩负义的人,嬷嬷的恩德一定报答。” 婆子笑着挥挥手,让陆袭下去准备,一会儿就带她到丁公公那里报道去。 陆袭忙不迭地退下去,脚下生风,满脸春风。 婆子拍拍心口,心存侥幸:“这丫头看来跟那周远也是早就不清不楚了。幸亏是太后将她安排了出去,否则将来若是出了丑事,岂不连累我?” 陆袭第二日便被调到了丁公公的手下,给她分配了差事,负责紫禁城东南区域的巡夜和扫街。 太医院设在紫禁城里的轮值处就在这里。 陆袭心里犹如油煎,恨不能立即寻到周远,将他私会宫女的事情问个清楚明白。 但是她是个聪明人,冷静下来,也知道,此时周远正在风口浪尖上,自己与他尽量还是保持一定的距离好。否则一个不小心,再被人捉住把柄,诬赖自己就是那个与他私通之人,可就大为不妙了。 再而言之,她了解周远,知道即便是自己质问他,他也定然不会承认,更不会说出那个宫女的名字,肯定花言巧语地搪塞。 她经常地想,愈想愈气,逐渐就将满腔恨意转移到那个勾引周远的宫女身上。 在她看来,周远是属于她的,那么那个不知廉耻与周远私通的人,就定然是个狐媚子,勾引了周远。所以,错误不在周远身上,而是那个女人。 心猿意马,一头栽进爱河里的女人一般都会丧失一多半的判断力,变得愚蠢。 她思虑了许久,终于下定决心,一定要挖出那个女人,让她得到应有的下场。只要除去她,周远的心思就一定还会回到自己身上。 一个存了疑心的女人,她敏锐的观察能力是比京城第一神捕还要厉害,她能耐心地抽丝剥茧,一点一滴地寻找蛛丝马迹。而且她的恒心,甚至于比那些十年寒窗苦读追求功名的书生还要坚定。 她一声不响地干活,做好自己的工作,眼睛却像捕捉猎物的苍鹰一般,盯紧了太医院和御药房等处,尤其是周远当值,在宫里的时候。 来太医院的人并不多,而且多数都是太监,除非是一些不愿意张扬的难言之隐,各宫的主子才会派遣身边的宫人过来。 但是,周远与璇玑怎么可能再明目张胆地见面,授人以柄? 周远第一次在太医院附近见到陆袭,骇了一跳。这些时日宫里看似风平浪静,但是他做贼心虚,一直是处于心惊胆战的状态。冷不丁地见到陆袭竟然悠闲地出现在御药房附近,他立即变得忐忑。 当时身边有人,他佯作并不相识,从陆袭跟前擦肩而过,陆袭也没有像以往那样,冲着他抿着嘴笑,只是偷偷地目送他离开。 第二次再见到陆袭,他就确定一定是有原因的,看看四下无人,径直走到陆袭跟前,低声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陆袭笑笑,意味深长:“这是我的差事。” “什么差事?” “我的管事嬷嬷没有跟你说起么?她承你的人情,将我调到丁公公手下了。” 周远微微蹙了眉头:“仅此而已?” 陆袭勾起唇角:“你怕什么?” “我有什么好怕的?”周远这才松了一口气:“那你以后尽量不要来找我,我们必须保持适当的距离。” 陆袭佯作不知:“为什么?” 已经有人从远处向着两人这里走过来,周远神色一肃,凛然道:“别问那么多,照做就是。” 言罢就急匆匆地离开了,头也不回,如避瘟疫,明显是做贼心虚。 陆袭在身后一声冷笑。 她自然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俗话说,功夫不负有心人,更何况,是一位满心嫉恨的女人? 陆袭终于觉察到了与周远有私的那个女人是谁。虽然周远与璇玑都小心翼翼,自从泠妃出事以后,再也没有私下里见过面,雅嫔有什么事情,也是差遣了小太监跑腿,免得被太后抓到璇玑的把柄,调查到自己的身上来。 陆袭发现璇玑,还是因为璇玑自己按捺不住,挑衅到了她的头上。 她不知道璇玑的存在,但是璇玑识得她。 陆袭做事很勤快 ,每日里都是第一个起床,最后一个休息,兢兢业业,就连挑剔的丁公公都对她赞不绝口。其实,陆袭也只是想盯紧了周远罢了。 璇玑并不知道陆袭被调到了丁公公手下做事。她有一次与别人结伴偶尔从陆袭身边擦肩而过,陆袭正闷头扫地,飞扬起来的尘土扫到了她新做的鹦鹉绿绣鞋上。 璇玑算不得仗势欺人的性子,因此也只嘀咕了一声:“看着点,别跟没头苍蝇似的。” 陆袭正闷头想事情,抬脸见是一位三等宫女,知道是哪位主子跟前伺候的, 自己招惹不起,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姐姐,一时间没有注意。” 璇玑自鼻端轻哼一声,正打算迈过去,一扭脸就看清了陆袭的眉眼,抬起的脚又放下了。 第三百四十章 花言巧语 璇玑冷笑着打量灰头土脸的陆袭,眼角眉梢都是优越与得意。 “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浣衣局里出来的丫头,怪不得这样笨手笨脚的。” 陆袭奇怪她如何识得自己,因此眸光从璇玑的脸上跳跃过去,只看着眼熟,却一时间想不起是哪个宫里出来的。因为低人一等,只能乖乖听教训。 “姐姐教训得是,是奴婢做的不好。” “姐姐?”璇玑轻嗤一声:“我有那么老吗?” 宫里品阶底的宫女见了比自己高的宫女,都是称呼“姐姐”或者“姑姑”的,所以璇玑这样说话,有些鸡蛋里挑骨头的味道。 陆袭愕然抬头:“姐姐自然不老,正好是花容月貌,只是陆袭尊敬姐姐罢了。” “陆袭?”璇玑冷哼一声,挑剔而又恶毒地打量她:“你也配这么好听的名字?看看你这手,你这脸,都皴成什么样子了?简直就跟那老树皮似的。我摸一把怕是都会划伤了我的手。就你长的这德行,竟然还不安分守己,成日想着如何勾引男人,你快些省省吧!” 璇玑一席话说得陆袭眼泪直在眼窝子里转悠。她原本在慈安宫里伺候的时候,何尝不是娇娇嫩嫩的,一掐都能出水。后来进了浣衣局,风吹日晒的不必说,这手一直在那水里泡着,然后寒风一吹,一道一道的血口子,新的接旧的,从来就没有舒坦过。时日久了,脸上手上都是一层皴皮,要不周远为何看自己的目光越来越冷,被狐狸精勾引了去呢。 思及此,陆袭心里一凜,抬眼悄悄地瞄了璇玑一眼。 最初的时候,这个女人对自己并无什么恶意,为何突然就变了态度,冷言冷语不说,还讽刺挖苦起自己来了?宫里宫人之间相互压榨的事情不少,尤其是地位高的宫女对于她们呼来喝去的也是家常便饭。但是,要么有利益牵扯,要么有矛盾,哪里来的无缘无故的敌意? 女人是敏感的,陆袭随即就对璇玑起了疑心,尤其是她那一句“勾引男人”,更是直接表露了她的内心。 若是说勾引男人,她陆袭自始至终也只对周远一个人掏心掏肺地好,她识得自己,而且这么浓的嫉恨,难道,她与周远之间,有什么关系? 她抬眼打量璇玑一眼,立即被璇玑觉察了,一瞪眼恶狠狠地道:“看什么看,不服气是不是?就算是你从浣衣局里调出来了,也不过是从十等宫女提到了八等而已,离我远着呢!奉劝你,安分守己一些,别不自量力。” 一旁同行的宫女抻抻她衣服:“璇玑你今日怎么这么大的火气?跟一个杂使宫人治什么气?” 璇玑也瞬间意识到自己多少有些失态,冷哼一声:“看她不顺眼罢了。” 言罢趾高气扬地从陆袭跟前一扭身,鹦鹉绿的绣鞋狠劲一捻,踩着陆袭的鞋尖过去了。 陆袭猛然吃痛,却只能忍气吞声,愣怔在原地,紧盯着她的背影,将她的名字在嘴里反复念叨,唯恐自己忘记了。 她开始寻找与周远说话的机会,她想亲自当面问问周远,那夜里与他私会的人是不是那个叫做璇玑的女人? 虽然周远是在刻意躲避着陆袭,但是机会也是有的。 因为,周远每日都在紫禁城里当值,而陆袭的差事使得她有充分的自由。 周远见到她,佯作一本正经,看也不看她一眼。 周远的身边并没有人,他这样有些多此一举。 陆袭从他身边擦身而过,压低声音:”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说。” 周远脚下一顿,格外警惕,左右张望:“在这里说不行么?” 陆袭一声冷笑:“你若是不怕你与璇玑的事情张扬出来,被宫里人知道的话,我可就说了。” 周远的脸上顿时闪过一丝慌乱,轻斥一声:“你胡说八道什么?” 陆袭原本只是试探,没想到周远竟然这样的反应,令她的心忽悠一下就沉了下去。 “是不是胡说八道,你自己心里清楚,我在咱们的老地方等你。” 陆袭转身欲走,周远惊慌地叫住她:“换个地方吧?” 声音里略微带了一点的央求。 陆袭的心愈加沉,就像是绑了沉甸甸的石头,明明沉在水底有些窒息,偏生还浮不上来。 “你怕什么?”陆袭又是一声冷哼,她太了解周远了,所以总是很轻易就能套问出他的话。 周远的额头上已经有汗微微冒出:“后门吧?夜里只有两人当值,等他夜里睡下了,我们后门说话,那里又隐蔽。” 陆袭原本并不想给他考虑的时间,好让他编造谎言来欺骗自己。但是想想他如今的处境,的确容不得任何闪失,终究一时心软,便勉强同意了。 陆袭与一起的宫人调换了值夜的班次,极早的时候,就候在了太医院后门处。 周远听到璇玑的名字从陆袭的嘴里说出来那一刻,就已经意识到了不妙。他不知道陆袭如何会知道璇玑的存在,究竟是听谁嚼的舌头?他提心吊胆,思虑了许久,将前因后果以及利弊全都考虑清楚,也想好了好几种哄劝陆袭的方法。 对于陆袭他周远并不在乎,只是担心事情张扬出去,对自己不利罢了。他准备到时候见机行事,看她如何兴师问罪,指责自己,见招拆招,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直到夜半三更,一同轮值的太医已经睡了,他方才静悄地走到了后门处,轻轻地敲了五下后门,三长两短。 门外陆袭走过来,一声冷笑:“这般小心谨慎,周大哥,竟然连门都不敢出了?寻你说几句话,还要隔了门缝。” 周远惊骇地央求道:“姑奶奶,你小点声音,莫被人听了去,我全都是为了你好。” “你如今的心思全都被那个狐狸精勾引去了,心里哪里还会有我陆袭一丝一毫的位置?” “陆袭,我问你,这件事情你是听谁说的?”周远的声音听起来一本正经,格外严肃。 陆袭讥讽一笑:“还能有谁?自然是那璇玑自己寻上我说的。” “不可能!”周远斩钉截铁地道:“她怎么可能自己胡说八道?” “胡说八道?你们两人夜间私会的事情如今传扬得这样热闹,几乎多半个紫禁城的人都知道了,你还想瞒我吗?周远,你简直就是狼心狗肺,你的良心全都被狗吃了是吗?你忘了当初对我的承诺了?” “陆袭,你听我说!”周远顿时就急了:“这高处不胜寒,如今我坐上了这个副院判的位子,多少人都紧盯着,恨不能无中生有,将我拽下来取而代之。这些事情都是有人在背后阴我,若非皇上明察秋毫,替我洗清罪名,如今我早就性命不保。” “呵呵,阴你?若是阴你有千万个罪名,何至于用这种手段?对你周太医来说不痛不痒,又不能置你于死地。” “你若是不信,便去打听,太医石蕴海诬赖我与皇后娘娘跟前的玉书夜半私会,如今已经丢了性命,泠妃也为此被皇上禁足了。那夜里玉书是一直守在清秋宫里足不出户的。他们一计不成,恼羞成怒,自然就胡乱攀扯,诬赖我与她人,也好趁机翻案。” “收起你的花言巧语吧,周远,你当我陆袭是三岁的小孩子,那样容易被骗?”陆袭倏忽间提高了声音:“此事别人或许不知道,但是我心里却是清清楚楚,若是别人陷害你,如何知道那假山后面的方寸之地?那璇玑如何会对我有那么大的敌意?你若是坦然地就承认了,我陆袭还能高看你一眼。” 周远瞬间哑口无言,陆袭这个女人太聪明,自己与她打交道,可以说是极少占据上风,想要瞒过她怕是不易。 只是陆袭与周远二人,一个有心一个无意,所以,这用情深的,总是被算计。 他周远如今好不容易攀上今天这个位置,怎么可以让此事毁了他? 他哀声央求道:“陆袭,这次你一定要相信我,我跟那璇玑真的是清白的。若是有半句谎言,天打五雷轰,我周远不得好死!” 他说话斩钉截铁,又是赌咒发誓,陆袭毕竟是女人,又将满腔心思都放在他的身上,因此立即就软下来。 “你解释清楚就好,谁用得着你赌咒发誓,这样恶毒地咒骂自己了?” 周远在门内一听她放软了声调,知道有希望,因此哀声道:“陆袭,此事我真的是冤枉,既然你不信,那我便实话实说罢了。你说的不错,那夜我的确是去了假山那里与璇玑见面。” “你!” “你先别急,听我把话说完。我这样做其实也是被逼无奈。” “呵呵,难不成有人逼着你前去和那璇玑私会?用刀架在了你的脖子上?” 周远深叹一口气:“你经常前来太医院寻我,咱们两人的事情被那石蕴海知道了!你是知道的,那石蕴海与我向来不睦,早就有意取而代之,所以他借此要挟我。 此事我反复思忖过了,若是拖延下去,石蕴海迟早都会张扬出来,那么你一定性命不保,所以我就生出了这样的计策。” “什么计策?” “我拜托璇玑姑娘冒充皇后娘娘身边的玉书,与我夜半合演了这样一出戏,故意引诱石蕴海上钩,令他信以为真,向着泠妃那里检举我谋求功劳。然后,皇上面前对质,玉书一口否认,自然那石蕴海就落实了栽赃之名,即便是供认出你我之事,皇上也不会相信。 只是太后偏袒泠妃,一定要追查出事情的真相来。所以就听信了石蕴海所言,将你从浣衣局里调出来,有意让你负责我们太医院附近的差事,怕是原本就是一个阴谋,你中了他们的计了!” 第三百四十二章 牛膝散 檀若来清秋宫里的第四天,怀恩过来跟月华说话解闷,对于泠妃仍旧能安然逃过此劫一事义愤填膺。并且告诉月华,太后昨日去椒房殿里将泠妃好生训斥了一通。 檀若亲手奉茶,怀恩接过来,漫不经心地看了她一眼:“娘娘这里又添了新人了?” 月华也不隐瞒:“玉书那丫头大大咧咧的,就添了个心细一点的丫头,年岁大点稳当,也粗略懂些医术。” 檀若冲着怀恩福福身子:“见过兰婕妤。” 怀恩自怀里摸出两个银锞子,递给檀若:“见面礼,皇后这里我常来常往,以后免不得要经常劳烦你。” 檀若低着头,谢过赏赐,愣怔了片刻,方才转身回到月华身后,面色有些古怪。 怀恩浑不在意,立即又叽叽喳喳地说起泠妃来,眉飞色舞:“听说她这些时日饭食也吃不下去,气怒的时候,摔了不少的盘盏,然后昨日里,皇上吩咐,寻宫外的能工巧匠专门给她打造了一套铁饭碗,将她气得简直暴跳如雷,掀了桌子。” 怀恩描述得绘声绘色,月华也忍不住笑笑:“换做是谁也要气惨了。” “可不就是,看她以后还能不能再像以前那般不可一世。”怀恩满脸不屑。 檀若在月华身后轻轻地拽月华的衣袖,冲着月华悄生使了一个眼色。 月华立即会意:“你先坐着,我内膳房里做了两样点心,我去看看好了没有,你倒是有口福呢。” 怀恩忙站起身来:“哪能劳动娘娘大驾,怀恩去跑腿儿就好。” 月华摁住她:“这是我新学的手艺,你未必知道火候呢。” 怀恩笑得眉眼弯弯:“果真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怀恩恭敬不如从命。” 月华出了暖阁,檀若跟随在她的身后。 走到内膳房里,屏退了旁边闲人,月华问:“你暗中拽我,可是有什么话说?” 檀若立即神色一凜,郑重其事地对月华道:“皇后娘娘,这位兰婕妤怕是心怀不轨,您以后尽量要远离她。” 月华对于檀若这两日不时冒出的惊人之语已经见怪不怪,但是说怀恩居心叵测,却是出乎意料。 “为什么?” 檀若并不太懂宫里这些弯弯绕绕,说话直来直去:“因为,兰婕妤身上有牛膝散的味道。” “牛膝散?什么意思?”月华有些惊诧。 “牛膝散出自《太平圣惠方》,以牛膝、当归、桂心,川普消等药材合成,可医治下焦淤血,胞衣不出等。” 月华瞬间变了脸色,醒悟到檀若话里的含义:“你的意思是说,可以引起流产是吗?” 檀若笃定地点头:“奴婢唯恐她再趁檀若不备,或者支开我,偷偷下毒,对娘娘不利,所以只能冒犯娘娘,赶紧提醒一声。” 月华难以置信地摇摇头:“怀恩身上怎么会有这种药的气味?你确定?” 檀若再次点点头:“檀若出生在医学世家,自幼时起就可以闻香辨药。这牛膝散原本气味不大,但是好像是混合了黄酒,再借由体温蒸腾挥发而出,纵然是兰婕妤身上有脂粉气味掩盖,檀若离得近了,一样可以分辨得出来。” 月华一时间愣怔住了,如今宫里只有自己有孕,怀恩碰触这药做什么?她来自己这里说话,为何还要贴身带着?难怪檀若疑心。 而且,她不相信,怀恩会对自己有这样歹毒的心思。 “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月华自言自语:“怀恩与我一向情同姐妹,她的性子淡泊,向来不愿争强好胜,怎么会对我下毒手?我记得她的月事不准,每次来都痛得死去活来的,这牛膝散是不是也治此疾?” 檀若听闻月华解释,也有些不太确定了:“牛膝草的功效倒是的确可以通经活血,但是按照方子制成牛膝散,治疗月事可就牵强附会了。” 月华如释重负地出了一口气:“这便是了,我不相信她会有什么叵测的心思,不若就亲自问问她,看她如何解释再做定夺。” 言罢让檀若自小厨房笼屉里端了点心,一同返回暖阁里,依旧若无其事地同怀恩说话。 从日常吃食聊到胎儿,从胎儿聊到身子的反应,话题逐渐隐秘起来。 月华趁机佯作无意间提及怀恩月事:“我记得你每次来癸水的时候都难受,如今调养得如何了?” 怀恩面上一红:“太医跟前也觉得难以启齿,左右就是按照原来的方子吃着药,也不见什么效果。这都是以前我冷寒的天气里做事落下的病根。” 月华抬脸看一眼檀若:“你看看我这记性,檀若是懂医术的,尤其是咱们妇道人家的毛病。不若就让檀若给你诊诊脉,开个方子。你有哪里不适就尽管一五一十地说出来,也好对症。” 怀恩慌忙推拒:“不用不用,早已经习惯了,无所谓的。” 月华“噗嗤”一笑:“看你说的,这生病还能习惯?快些听话,别让我担心。” 怀恩无奈,伸出一截白玉一样的藕臂,檀若上前,伸指轻触,问及日常症状,怀恩轻描淡写地道:“哪有皇后娘娘说得那般严重,只不过就是宫寒,每次癸水来的时候,都要疼上多半日。” 檀若也点点头:“脉象上来说,倒是无碍的,并无什么瘀滞。” 怀恩收起胳膊:“就说嘛,大惊小怪了。” 檀若提着鼻子轻嗅:“兰婕妤可是在喝牛膝散调理?” 怀恩明显一愣,有些许惊慌:“没有啊?” 檀若一针见血道:“那婕妤的身上为何会有这样大的牛膝散的味道?貌似还有黄酒味,与您的身子可不对症。而且,这牛膝散可是用来堕胎化淤的,久服会伤身,这是哪个太医开的糊涂方子?” 怀恩的手紧紧地攥着袖口,有轻微颤抖,指尖都开始泛白,一脸慌乱,哑口无言。 月华见怀恩神色不对,心里也是“咯噔”一声,严肃地问道:“怀恩,怎么回事?” 怀恩看了檀若一眼,欲言又止。 月华对檀若挥挥手:“檀若,你下去吧。” 檀若犹豫了片刻,然后退下去。 “现在你可以说了吧?” 怀恩一咬牙,沉声道:“那个丫头说的不错,娘娘,怀恩身上的确有牛膝散。” 她应答得这样痛快,毫不遮掩避讳,倒是令月华有些出乎意料。 “什么?你用它做什么?” 怀恩站起身来,不说话,却抬起手来,开始慢慢地解腰带。 月华莫名其妙,紧盯着她,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衣服一层层解开,露出最里面绯色的肚兜来。怀恩撩开肚兜,白皙如雪的小腹上沾了一小块四方膏药,正在肚脐的位置。 怀恩抬手就将那药膏揭了下来,露出浑圆精致的肚脐:“娘娘自己看吧。” 月华定睛一看,在怀恩的肚脐里,竟然藏着一粒黑色的小药丸,在她如瓷紧绷的小腹上,特别显眼。 “这,这是什么意思?” 怀恩慢条斯理地将衣服又一层层穿好,系好腰带,然后“噗通”跪在了月华跟前。 “怀恩有罪,恳请娘娘降罪。” 月华愈加莫名其妙:“你实话实说就是,这用药又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能有什么罪过可言?” 怀恩默然不语,只是跪在地上连连叩首,“梆梆”有声,将白皙的额头磕得一块青紫。 月华着急地催促道:“快些起来,有什么话你说就是。” 怀恩紧咬着下唇,早已经湿了眼眶,听月华这样一说,眼泪忍不住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扑簌簌”地滚落下来:“怀恩犯了欺君之罪,罪责难逃,不敢平身。” “究竟怎么回事,你倒是说啊!” 怀恩咬咬下唇:“怀恩肚脐里藏的,的确就是牛膝散,但是并无加害娘娘之意。” “为什么?!” “因为,怀恩不想为皇上延续子嗣,所以用了这个蠢笨的方法。我看了典籍记载,说是女子癸水来潮前十四五日,用牛膝散混合黄酒封在肚脐位置,可以预防有孕。” 怀恩所说的话每一个字都令月华感到震惊:“我想知道原因。你是知道的,能够育有龙子是宫里每一个女人都梦寐以求的,这可是后半生的依靠。你这样做,总是要有一个可以令人心悦诚服的理由。” 怀恩还未开口,就已经先哽咽住了,泫然欲泣。 她一咬牙:“既然娘娘一再追问,怀恩便如实说了吧。因为,怀恩另外有心上人。” “是谁?”月华这次愈加惊骇,慌张地看了一眼殿门:“你如何这样大胆,这可是死罪!” 怀恩淡然一笑,整张脸都笼罩在极柔和极圣洁的光晕里,这是月华从来没有在怀恩的脸上看见过的。 所以,怀恩还未开口,月华就已经先行信了。因为,她可以确定,怀恩定然是不爱陌孤寒的。她在陌孤寒面前,大多数时候都是低垂着头,即便是笑起来都有些牵强,更遑论是这般如醉如痴的神采? “其实与其说是心上人,倒是还不如说是神。因为怀恩也不知道他的身份,不过一直奉若神明一般,放在心里念念不忘罢了。” 第三百四十四章 劝诫纳妃 月华忙不迭地放下手中绣活,站起身来,已经有宫人打帘,一身威严的太后迈进屋子里来。 她头上的金雀钗滑过门帘,流苏叮铃作响,然后凤目冷冷地扫过暖阁,一声轻哼:“屋子里倒是暖和。” 月华赶紧跪下身去,行个请安礼。 自从上次太皇太后一事之后,陌孤寒担心她腹中胎儿,就差人告知太后一声,暂时免了她晨起请安。听说太后也只是冷哼一声,并没有说什么。 如今太后亲临,月华可不敢恃宠而骄,立即恭敬地行个大礼。 太后上前一步,伸出手,却又极快地缩了回去,不耐烦地道:“起来吧,别崴了腰。” 月华在秦嬷嬷搀扶下慢慢站起身来,慌忙让座。 太后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大有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味道:“屋子里不能太闷,窗子要经常打开透透气。就算是再好的木炭,那也是有气味的。” 月华笑着应声:“多谢母后关心。” 太后横她一眼:“就算是天冷,也别在宫里窝着不动弹,懒得抻不出筋来。” 秦嬷嬷刚想辩解,月华一个眼神止住了,仍旧只是笑笑:“月华知道了。” 太后一番指手画脚,盛气凌人。月华皆不急不恼地应下。 太后这才走到绣架跟前,从针线簸箩里把正做了一半的五毒肚兜拿起来,脸色十分难看。 “谁教你这样做肚兜的?” 月华一愣,不解何意。自己做的肚兜就是按照寻来的绣样和样式做的,昨日还专门拿给针工局里的嬷嬷看过,还得到一通赞赏。 难不成是五毒的绣样不对?听说民间对于五毒的说法是不一样的。 太后一把抄起一旁的剪刀,就剪了下去。 月华心里微有恼意。这绣花不易,一针一线,极是熬人,她特别反感别人不珍惜刺绣人的心血,太后一剪子下去,岂不就毁了? 太后神情却极是专注,“咔嚓”几下,将肚兜下面的弧形剪得凹了进去,呈现月牙的形状。 她冷着一张脸训斥道:“这肚兜是分男女的,女娃娃的肚兜才是你做的这种样式,下面垂下来,半遮盖住孩子下身。男娃娃的肚兜则恰恰相反,要剪得凹进去,露出小豆丁,这样撒尿的时候才不会尿湿了肚兜。” 月华这才恍然,原来太后是盼望着自己肚子里怀的是龙胎,不待见小公主,所以见她绣的肚兜是女娃的样式,就立刻来气。 她微微一笑:“原来一个肚兜也这样多的门道。我们这些小辈没有长辈教导,就是孤陋寡闻呢。” 一句话说得太后心里熨帖,面色和缓不少:“当初孤寒小的时候,哀家也是没处问,做了女娃的肚兜给他穿,结果每次撒尿都会尿湿。后来啊,还是有个老嬷嬷见了,提醒了一句,才知道错了。” 太后这样揭开陌孤寒幼时糗事,月华觉得好笑,忍不住就眉眼弯弯,笑出声来。 “哼,放肆!”太后没好气地揶揄月华一句,方才在椅子上坐下来。 月华慌忙命宫人上茶。 太后接过茶盏,浅抿一口,抬起眼皮,向着一旁的座位努努嘴:“坐下吧,杵在那里做什么?” 月华此时才发现,陌孤寒的别扭脾性原来是随了太后。明明有的时候是出于好意,却偏偏落不下脸面,要恶声恶气地说出来。 她侧身在一旁坐下,低眉顺眼。 “前些时日,皇上跟哀家提起过,这除去常家,有你一份功劳。” 月华低下头去:“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太后缓缓点头:“你能不跟常家人同流合污,哀家很欣慰。” 月华依旧是颔首:“妾身明白自己的身份。” 太后满意地点点头:“今日哀家过来,咱们打开窗子说亮话,哀家也不拐弯抹角。你深明大义,能够大义灭亲,这一点哀家很满意。但是,有些事情还要叮嘱你知道。” “还请母后直言。” 太后轻咳两声:“你母亲去得早,所以呢,许多事情也没有人提点,也就只能哀家做这个恶人了。你如今身怀有孕,胎儿不稳,所以,你和孤寒切记不可同房。” 月华面上就是一红。这些有关于孕妇的一些注意事项除了御医提点几句,她的确是一窍不通,所以才会费心寻了那么多的书籍来看,这个还是省得的。按照典籍所记,有孕四个月之后便已经无碍,不过宫里自有规矩,所以她也不敢顶嘴。 “母后教训的是,自从月华有孕之后,便搬离了乾清宫,跟皇上分开了。” “你是搬离了乾清宫不假,但是皇上日日夜夜地腻在你这里,还有什么两样?!” 太后毫不留情地讥讽,令月华更加无地自容:“我们,我们都是知道的......没有,没有同房。” 太后用眼梢瞥了她一眼:“既然如此,皇后难道就不为皇上打算么?” 月华又是一怔:“打算?” 太后气哼哼地将手中茶盏往桌子上一墩,里面的茶汤顿时溅了出来。 “少跟哀家装傻充愣!即便是寻常殷实人家的妇人,不方便伺候自家男人的时候,还知道替男人张罗个通房丫头。你身为一国之母,乃是天下人的表率,怎么就这样不懂事?上行下效,以后咱长安的女子都以你为表率,岂不将那些圣人古训全都抛诸脑后?” 这是劝自己给皇上纳妃来了? 月华仍旧是愣怔着,无言以对,不知如何应答。 “皇上乃是一国之君,你自己看看,这后宫还叫后宫吗?还不及冷宫里先帝被废的妃子多!就算是京城里有上十几亩地的小财主家中妻妾都比皇上多,你这个皇后当得丢不丢人? 你如今身怀有孕,不能侍奉皇上,你还霸占着皇上不放手,不让他到泠妃鹤妃那里走动,难道皇上是你一人的不成?即便你不考虑别的,你也要为皇室子嗣计,为皇室兴旺计。皇上如今这个年岁,还没有一位皇子,可谓史无前例,你这个皇后做的难道就心安? ......” 太后一同数落,喋喋不休,劈头盖脸。月华低垂着头,不敢辩驳,唯唯诺诺。 陌孤寒叮嘱过她,以后太后若是训斥她,不用正面冲突,只消将所有的过错尽数推到他的身上就可以,有什么事情他自然会找太后解决。 月华的态度令太后极是满意,她停顿下来,瞅着月华,等着她表态。 月华抬起头,一脸懵懂,又瞬间招惹了太后的怒火。 “哀家说了这么多,你倒底懂不懂什么意思?” 月华点头又摇头。 太后“噌”地站起身来:“都说一孕傻三年,哀家看你精明的很!来人,把画像拿进来!” 月华心里苦笑一声,原来是有备而来。滔滔不绝地训斥自己半晌,正戏终于开场。 有宫人进来,怀里抱着几轴画像,小心翼翼地放在两人跟前的案几上。 “展开!”太后冷声吩咐。 宫人立即会意,上前取过一幅画像,缓缓展开,展示给月华看,正是一副仕女图。 图画上的女子也就是豆蔻年华,粉面桃腮,与身后桃花相映成趣。 太后微微挑眉:“这是漠南王府上小郡主。” 宫人缓缓合拢,搁置在一旁,继续展开下一幅。是一个身形高挑的女子,宫髻高耸,怀里抱着一只花猫,俏生生地立在芭蕉树下。 太后撩开眼皮:“南陵王异母同胞的妹妹。” 宫人收起,继续下一幅,接二连三,图中女子或执团扇,或怀抱琵琶,或回眸巧笑倩兮,多姿多态,千娇百媚。 月华漫不经心地一一看过,太后如数家珍地介绍这些贵女身份,除了朝中百官,还有几位藩王子女或胞妹。 “哀家什么意思,相信不用明说,皇后也心知肚明吧?” 月华此时自然不能继续再装傻充愣,点点头:“妾身明白。” “那皇后适才看这些画像,可有中意之人?” 月华低垂下眉眼:“还是需要皇上过目定夺,月华岂敢擅自做主?” “少给哀家推诿,这协理六宫原本就是皇后你的职责,你做主给皇上纳了妃子,皇上难不成还会晾在一旁,不闻不问?” 月华继续讪讪地笑笑:“纳妃纳贤,月华只观其面相,不敢妄言。” 太后冷冷地瞪了她一眼,屏退宫人,然后语重心长地对月华道:“你是不是心里正在骂哀家,无事生非?” 月华摇摇头:“月华不敢。” 太后轻轻地叹一口气:“你天天在清秋宫里,两耳不闻窗外事,自然是不知道皇上的难处。” 这是要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了?一套又一套,看来今天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了? 月华端正身子:“母后教诲,月华洗耳恭听。” 太后又是长叹一声,方才缓缓开口道:“你可知道,自从常家一党被皇上清除以后,朝政不稳,有多少人虎视眈眈?” 月华摇摇头:“妾身秉持古训,不敢干政,所以朝堂之上的事情一无所知。” 太后一噎,无奈之下转了话风:“也罢,哀家就和你明说,如今皇上求贤若渴,正是急需栋梁之才,巩固朝堂的时候,这样说,你可明白?” 月华点点头。 “自古以来,这纳妃选秀其实也不过是皇家用来拉拢人才的一种手段而已,这你应该也心知肚明。” 月华心有歧义,但是又不想直白地辩驳,惹恼太后,因此也只是继续点点头。 第三百四十五章 撤藩的谣言 “咱们暂且就不说文武百官,哀家唯一担心的,是这个。” 言罢太后自画卷中挑选出一卷,展开给月华看,正是怀抱花猫的南陵王的胞妹。 “这南陵王就算你孤陋寡闻,应当也听说过。乃是先祖所封的藩王,封地在大理境内,自己手下执掌了数万兵马。当初先帝在位时,南诏一直蠢蠢欲动,多次制造战乱。而南诏有高山密林,以及天然瘴气作为屏障,无法讨伐,始终是心腹大患。太皇太后就做主将她膝下的新雅公主嫁给了老南陵王为妃,巩固了南方边境,不受外敌所侵。” 对于这南陵王的藩号,月华可并不陌生,当初太皇太后可不止一次搬出来威胁陌孤寒。陌孤寒浑然并不在意,月华也就并未打听其根底。原来是与太皇太后有这样的渊源。 一个藩王,拥兵多少朝廷都有规制,南陵王私下里竟然能屯兵数万,可见这必然是太皇太后默允的,作为自己除了常至义之外的,又一权势依仗。 当初除去常家,陌孤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当消息传到南陵王手里,怕是早就已成定局,更何况,师出有名,他南陵王想要兴师问罪也寻不到陌孤寒的把柄。 月华点头:“知道。” “可惜,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太后叹口气道:“如今,那老南陵王已经不在了,承袭藩号的,乃是新雅公主所出的嫡长子。” 月华笑笑:“那好歹也算是亲上加亲了。” “妇人之见!”太后冷哼一声道:“那南陵王向来唯太皇太后马首是瞻,哪里将皇上放在眼里?皇上除去常家,长安一统,而褚慕白骁勇善战,南陵王或许会心存忌惮,不敢轻举妄动。 但是也不知道是谁,心怀叵测,散布皇上意欲撤藩的谣言,令众藩王惶恐不安。听闻他们最近联系密切,蠢蠢欲动,为首者就是南陵王。你要知道,藩王的兵力不容小觑,若是联合起来,同样会朝堂动荡,再起兵戈。” 月华一字字,一句句全都听在心里。前些时日,就听陌孤寒说起喋血堂在暗中生事,她追问起来,陌孤寒为了不让她担心,闭口不提,原来事态竟然这般严重。这喋血堂无孔不入,简直可恨至极。 “母后的意思是说,想要宣召南陵王的妹妹进宫为妃,稳定众藩王的疑心是吗?” 太后面有喜色:“对,就是这个意思。只要皇上肯纳她为妃,那就是对南陵王的荣耀与信任,同样也可以离间他与其他藩王的关系,打破他们的联合,皇上就可以高枕无忧。” 月华不过略一沉吟:“若是论方位而言,南陵王所处的位置在长安边境,并非众藩王心腹之地,他如今资历也不及其他藩王,更何况他与太皇太后还有牵扯,母后为何唯独选中了他呢?” 太后正色打量月华一眼,第一次略带欣赏之色:“那是因为南陵王手中兵权最多。当初先祖设藩的时候,规定藩王最多可拥兵一万,用以维持境内治安,以及抵抗外敌入侵。 但是南陵王境内地处苗族山区,苗人彪悍,又分散而居,难以治理。而且南诏国一直又蠢蠢欲动,有狼子野心,所以南陵王以此为借口,在太皇太后的默许之下,所属兵将逐渐增加,至今已有近四万大军。强者说话,众藩王自然以他马首是瞻。” “母后高见。只是若是众藩王果真有野心,而且这拥兵自重,始终是心腹大患,除了议亲,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吗?比如说汉武帝之时推行的推恩令?” 太后冷冷地瞥了月华一眼,知道她的心思,直言不讳道:“推恩令的实施总是要假以时日。今年藩王听信谣言,有所防备,害怕进京后会被羁押为人质,年底都未亲自进京面圣,而是差遣了亲信之人,向着朝廷呈递了问询书,讨要说法。 形势已经迫在眉睫。要么,褚慕白战场厮杀,九死一生,要么,皇上纳妃,总共也只有这两个办法。两人都是你的至亲之人,让你来选,你愿意哪一样呢?” 月华一噎,这个问题的答案那是显而易见,能够兵不血刃,和平解决自然是最好的。议亲和亲自古以来,便是弱国寻求庇护,强国拉拢附属的最好办法。 上下几千年,史官用他们手中的生花妙笔,阐述了和亲的必要性,月华仅凭借人微言轻的三言两语,如何打消太后的想法? 只是,史官手中记载的,只有和亲所带来的和平与繁荣,以及执政者的千秋功德,对于和亲的公主泪洒通途,凄凉一生,埋骨她乡的血泪却是只字不提。 再而言之,即便是陌孤寒纳了妃子,就能保证众藩王自此以后忠心耿耿,安分下来吗? 兵权掌控在他们手中,但凡有野心者,野心不断膨胀,总是会有造反的那一天,兵权才是根本。 议亲,就好比是滚开的一锅水里,添进去一瓢水,暂时止住了水的沸腾。只有,撤掉锅下的柴薪才是最根本的办法。 月华不想与太后做无谓的争论,笑笑:“自然是劝皇上纳妃,即可安抚藩王,又可以给皇上身边添几位佳人,两全其美。” 月华此言,令太后大悦:“果然是个识大体的好孩子。这件事情哀家已经跟皇上提起过两次,只是皇上一直顾虑着你的想法,所以迟迟不愿意答应。你要知道,若是众藩王果真听信谗言,闹腾起来,想要安抚,可就没有那么容易了。到时候难免再起兵戈,百姓颠沛流离,受战乱之苦。你我作为长安之后,如何忍心?” “是呢,还是母后教训的是,月华愿意好生劝劝皇上。皇上爱民如子,相信也会从善如流。” 太后没想到,月华竟然这样痛快地就应下了此事,欣喜地将一旁画像重新拿过来,一一展示给月华。 月华也不厌其烦,同太后一同对画像中的女子评头论足一番,仔细探问她们的脾气秉性。 太后难得地将月华夸赞一番,说她考虑周全,自己竟然就忘记寻人打听一下这些女子的秉性,若是有像常凌烟那般的祸害,果真宣进宫里来,岂不折腾得整个紫禁城鸡犬不宁? 婆媳二人一直家长里短地聊到将近黄昏,陌孤寒应该快要回宫了。月华殷勤地留太后在清秋宫里用膳,太后拒绝了,再三叮嘱月华几句,方才起身回转瑞安宫。 月华将太后送至清秋宫门口,一直目送着太后身影一转,消失在暮色里,方才伸伸懒腰,摇头无奈地笑笑,转身回了暖阁。 陌孤寒回到清秋宫里,月华已经命人备好晚膳,并且烫了一壶梨花白。 陌孤寒用热烫的帕子擦过脸,在月华对面坐下:“今天是不是又在清秋宫里闷了一天,有没有出去走走?” 月华摇摇头:“今日母后过来了,聊了一下午。” 陌孤寒讶然挑眉:“聊了一下午?母后?” 月华笑着点点头:“看起来母后还是挺关心我的身子,不过总是拿着架子,放不下身段来。” “母后也是一直在盼着抱孙子,以前总是张罗着给泠妃吃药,可是却一直没有动静。你怀了身子,她虽然什么也没有说,但是心里是极高兴的。那天一听到这个消息,自己就偷偷跑去祠堂里上了三炷香,应该就是祈祷列祖列宗保佑你呢。” 月华接过玉书手里的筷子,擦擦递给陌孤寒,又亲手筛了一杯酒给他。 “以前太后总是护着泠妃,所以我心里私下还是有些不舒服。今天我们聊了许久,或许也是月华如今即将为人母,所以能够明白作为母亲的一片苦心,觉得太后其实许多事情也是为了皇上着想。” 陌孤寒唇角微微绽开一抹笑意,眸子里也亮晶晶的:“这些年里,朕与母后那是相互搀扶着一同走过来的,朕也知道母后是为了朕好。只是她多少受了太皇太后的影响,有些强势,总是喜欢干涉朕的生活,包括朝政,这是朕最为反感的地方。” 月华听他这样说,不禁抿着嘴笑。 陌孤寒停下手里筷子,好奇地问:“笑什么?” 月华冲着一旁的案几努努嘴:“自己看就知道了。” 陌孤寒扭过头,就看到案几上堆积的画卷,情不自禁地叹口气:“这是在朕那里碰了钉子,所以过来难为你来了。” 月华摇摇头,慢条斯理地喝粥:“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母后说的委实合情合理,我觉得自己若是不答应的话,就是大逆不道,成为长安的千古罪人了。” 陌孤寒叹一口气,将手中酒一饮而尽:“难不成你也要劝说朕应下纳妃之事?” 月华抬起头,歪着头看陌孤寒,有一丝俏皮:“你猜?” 陌孤寒无奈地摇摇头,风轻云淡:“这些藩王称霸一方,都是土皇帝,他们的女儿个个都仗势嚣张跋扈习惯了,若是果真进了宫,一样折腾得鸡飞狗跳,定然有的热闹。” 第三百四十七章 一只会传信的鸟 泠妃被禁足椒房殿,从最开始的愤懑不平,吵嚷摔打,到后来的认命颓丧,成日唉声叹气,也就是这么几日的时间。 原本,她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委屈,冷不丁地被冤枉,被陌孤寒降罪,心里怒火滔天,心心念念是要揪出那个暗算自己的人,将她碎尸万段的。 可是一日日过去,心里的愤恨不平就像是锋芒一般,被逐渐磨平了。太后那里也没有一丁点的消息,没有确凿的证据太后无法开口求情,这件事情好像就这样被搁置了,双方僵持着,无人问津。 结果,月华为陌孤寒选妃的消息传进椒房殿,无异于在她即将熄灭的火堆里泼了一瓢油,那火气立即“腾”地窜起,熊熊地燃烧起来。 她的第一个想法,就是月华这是要趁机拉拢势力翻盘了!等到自己禁足解除,出了椒房殿,紫禁城还不成了她褚月华的天下?自己哪里还有立足之地? 她该摔的也摔了,该闹腾的也闹腾了,陌孤寒对她置之不理,而太后将她与月华对待选妃一事的态度相比对,心里窝火,也赌气不闻不问。 她才意识到,一哭二闹三上吊这一招,对于一个厌恶自己的男人而言,非但无用,还正好适得其反,遂了他的心意。 泠妃逐渐泄了气,开始安生起来,每天百无聊赖地坐在椒房殿里,四周都是安寂的。她的性子原本就耐不住寂寞,如今被囚禁在这里,整个人就像霜打的葫芦花儿,蔫蔫的,没有一点生机。 身边的宫人都很怕她,所以大气都不敢喘一口,整座宫殿就像是冰冷而又沉寂的坟墓一般,压抑得人喘不过气来。 她苦着脸说:“你们陪我说说话吧。说说宫外的生活,只要哄我开心了,我重重有赏。” 宫人陪着笑,你瞅我,我瞟你,没人敢吱声,打破这沉寂。她这些时日心情暴躁,对于身边宫人非打即骂,她们不约而同都有些忌惮。 有大胆的小丫头,初生牛犊不怕虎,壮着胆子说:“其实,冬天里也是有不少乐子的,我们在乡下,可以溜冰,旋陀螺,可以踢毽子,还可以去地里追野鸡。 尤其是下了大雪,厚厚的一层,那野鸡受不得冷风,一头将脑袋钻进雪窟窿里,只余五颜六色的花尾巴翘在外面,远看就像红缨萝卜似的。我们直接追上去就薅出来了。 还有那短腿儿兔子也最傻了,逃起命来慌不择路,眼睛全都向后看,冷不丁就撞到你身上了,像小孩儿哭一样......” 泠妃就想起褚月华养的那两只兔子,不耐烦地挥挥手:“换一个。” 小丫头咽下唾沫,有些紧张:“如今天冷,鸟雀们没地儿找吃的,我们可以在院子里张网捕鸟雀,撒上一捧苞米粒,用棍子支上一个簸箩,系上绳,远远地拽着,等那馋嘴儿的鸟雀蹦进了簸箩下面,一拽手里的绳子,就扣住了。” 泠妃眨眨眼睛,百无聊赖的时候,这个小丫头的话令她不由自主地生了兴趣。她自幼生在深宅大院,哪里接触过这些把戏,将信将疑:“真的能扣住了?那鸟雀这么蠢?” 小丫头笃定地点头,不由自主地吞咽了一口口水,眼中有了贪馋之意:“在家里,我哥哥就是用这个法子抓鸟雀烤着吃打牙祭的。连皮带毛用一团加了盐巴的泥裹了,烤熟以后将泥团儿往地上一摔,就露出红色的嫩肉,冒着香气。这野生鸟雀虽然肉不多,但是特别瓷实,吃着贼香贼香的,令人垂涎三尺。” 泠妃扭头看看窗外,正有几只不怕冷的鸟雀瑟缩着脖子站在光秃秃的枝桠上,一动不动,浓密的羽毛使它们看起来肉极肥。 “好,就听你的,我们也寻个乐子。” 一声吩咐下去,宫人们立即行动起来,准备簸箩,绳子等,隐蔽在门帘后头,全都静悄的,等待着那几只鸟雀自投罗网。 宫里的日子原本就枯燥,几个小丫头凑到一起,平白就有了一点紧张和刺激。 但凡果真有鸟雀蹦进簸箩下面啄食里面的米粒,竟然全都抻脖子瞪眼睛,紧张出一手的汗来。 每次泠妃一声令下,拽倒了竹棍,或者都跺脚惋惜,相互埋怨,或者果真有收获,听到鸟雀在簸箩下面扑棱着翅膀左冲右突,就一窝蜂地涌出去,兴奋非常。 也有的时候,簸箩一掀,那鸟雀就瞅准了机会,“噌”的一声钻进云霄里去了,剩下几人你推我搡,欢声笑语一片。 那些鸟雀倒也狡猾,上过几次当,就拼命抵制住了诱惑,再也不敢到簸箩下面去。 泠妃逐渐失了兴趣,变得沮丧。 有人紧张而又兴奋地“嘘”了一声:“别闹,有大家伙!” 众人全都凝神屏息,顺着她的目光往上瞅,果真见一只看起来颇为英武的鸟儿站在屋脊之上,歪着脖子往院子里看。 这只鸟体型较一般的鸟雀略大,凸胸短腿,有点像是鸽子。但又红睛灰羽,脖颈与尾端布满翠色麒麟点,昂首挺胸,威风凛凛,就像一位雄赳赳气昂昂的骑士一般。 泠妃一眼看上去就顿时来了兴趣,上前一把抢过那宫人手中的绳子:“这个我来。” 宫女们兴奋地围拢在她的身边,比手画脚,谁也不敢出声。 那只鸟儿看似胆子挺肥,左右机警地看一眼院子里,似乎没有什么动静,便扑棱着翅膀,一冲而下,进了那簸箩底下。 泠妃看准时机,毫不犹豫地就拉动了手里的绳子。簸箩扣下来,那鸟儿在里面惊慌失措地扑腾,马上就要顶开簸箩飞出来。 泠妃着急地一声喊:“愣着作甚,快去摁住。” 小太监们平时跑腿,腿脚都利落,反应也灵敏,一个箭步冲出去,就摁住了簸箩,然后钻进去一只手,小心翼翼地将那只鸟儿从里面掏了出来,献宝一样递给满脸兴奋的泠妃。 泠妃却不敢下手去捉,只端详着那鸟,奇怪地问:“这是只什么雀儿?” 有小太监将信将疑:“应该是只鸽子,而且,灵气逼人,绝非凡品。” 一旁的宫女一口否定:“我阿爹就饲养了几只,怎么看都不太像,鸽子哪有这样好看?而且看起来好像挺凶猛的,像是小鹰。” 那小太监就笑她:“哪有鹰的嘴巴是这个样子的?分明就是鸽子,少见多怪,品种不一样罢了,这绝对是个稀罕的。” 拿着那鸟儿的小太监惊讶地“噫”了一声,托起那鸽子:“这是什么?” “什么东西?”众人好奇地问。 小太监从鸟儿的爪子上解下一小节竹管来,拿在手里左右端详,愈加惊奇:“里面还有字条!” 泠妃上前接在手里,从头上拔下簪子,挑开一端蜡封,从竹管里挑出一张字条,展开来一看,只有黑豆大小寥寥两字:“丑时”。 再看竹管里面,没有其他东西,空空如也,就随手丢了。 “丑时?什么意思?” “就是呢,深更半夜的,什么意思?” 有宫人掩着口,惊讶地眨眨眼睛:“该不会是宫里人私通约下的时间吧?” 旁边的宫人笑着打了她一巴掌:“你真敢想,这人不想活了?即便不要脸面也要性命不是?” “那可说不准的,这见面的地方都不用写,定然是有私情。” “这人也好大的本事,专门养只鸟儿传递书信,私会倒是方便。” 几人经过适才的一番打趣,胆子逐渐大起来,相互调侃,啧啧称奇。 泠妃就是因为指证周远私会玉书牵扯上的官司,而且宫女含翠又是私通石蕴海的罪名被杖毙,因此听她们这样说,心里又生恼意,觉得有些讥讽。 她将字条一把丢了,愤声道:“不知廉耻,这样的主意也想得出来。本宫今日就杀了她们传信的鸟,让她们扑个空,冻个半死。” 那个一直对着这鸟儿赞不绝口的小太监有些惋惜:“这鸽儿看起来不错,杀了可惜了。” 先前提议捕鸟的小宫女立即插嘴说:“可惜什么?鸽子肉最香了,也最是滋补,炖汤一盅可以顶上十只老鸡。” 泠妃撇撇嘴:“党参鸽子盅本宫吃了那么多,也没见多香。” “这野生的东西经常在天上飞,肉瓷实,那些家里养的可比不得。” 泠妃听着有些心动。 一旁年长些的宫人暗中抻抻小宫女的衣服,低声道:“别胡说八道,主子那样金贵,怎么能吃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更何况还来历不明。” 小宫女缩缩脖子,忌惮地望了泠妃一眼,不敢再多言。 泠妃偏生这时候就上来了馋劲儿,不想还好,越想越想吃,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好像吃不到嘴里,心里就直痒痒。 她自己也奇怪,虽然这些日子的确是被禁足,但是有太后在,各种份例伙食从来就没有委屈她,怎么偏生就想吃这粗糙东西? 她一听那小丫头那样形容,就觉得遍口生津,有了食欲。 泠妃吩咐那小太监:“拿去内膳房,加点党参枸杞炖炖。” 第三百四十八章 信鸽麒麟王 宫中有御膳房,而瑞安宫,清秋宫与椒房殿都有内膳房,平日里可以私下做点伙食。 小太监应声,立即拿着去了内膳房,交给厨子,直接收拾干净了用小砂锅慢炖,一个多时辰方才炖好,亲自尝过,确保无虞,用白瓷盅盛了,小心翼翼地端上来。 泠妃揭开盅盖,汤色奶白,点缀着红的枸杞,青翠欲滴的香菜,鲜香扑鼻,果真是不一般。她淡然挑眉:“尝过了?” 小太监应声:“御厨亲自尝过,也用银针试过了。” 泠妃满意地点点头,用调羹舀了两口汤,入口香浓,不腻不腥,就多喝了两口。 盅底有肉,泠妃想汤汁这般浓郁,想必肉质也极好,比那吊烧的脆皮乳鸽不知怎样?舀了一口放进嘴里,入口极韧,而且鲜味都在汤里,吃肉就如嚼蜡,还有一点腥味。 她心里竟然无端生了腻味,放下汤盅,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一扭头就“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跟前伺候的宫人皆大骇,凑过来紧张地问:“娘娘怎么了?” 泠妃勉强止住吐,好不容易顺过气来,冲着那宫人劈头盖脸就是一通骂:“还不快点去请御医,脑子都是死的吗?肯定是这东西吃不得,是有毒的。” 她这一句话,令先前撺掇着炖汤来喝的小丫头瞬间魂飞魄散,几乎就吓得丢了半条命,腿脚也软了。 那宫人扭过头来呵斥她:“还愣着做什么,快些叫人去请太医。” 这是有意支开她,免得泠妃正在气头上,再一顿罪责遭殃。小宫女此时回过神来,拔腿就跑。 这种跑腿的事情都是小太监来做,闻听泠妃中毒,也是瞬间面色大变,一溜烟地跑出椒房殿,跟看守侍卫说一声,就跑着去了太医院。 其他人也不闲着,立即飞奔去瑞安宫里报信。 陌孤寒正在瑞安宫里与太后说话,小太监慌里慌张地进去一回禀,立即吓了太后一跳,惊骇而起。 “好端端的,怎么会中毒呢?谁下的毒手?” 陌孤寒倒是依旧端坐,面不改色地转动手中茶盏,稳如泰山:“这泠妃母后委实不应该继续纵容了,要好生管管,这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浑然就如市井泼妇一般。” 泠妃这些时日经常闹腾,太后听陌孤寒一说,也有点恨其不争,颓丧地重新坐下来:“唉,泠儿以前是多么乖巧的脾性,皇上一直冷落她,心里有怨气罢了,你若是得闲也去看她一眼。” 陌孤寒一声冷哼:“等她哪日真正知罪了再说。” 小太监紧低着头,小心翼翼:“启禀太后娘娘,这次怕是真的,泠妃娘娘适才已经开始呕吐了。” 小太监这样解释,太后也吃不准,将信将疑:“皇上,泠儿她这些时日一直被关在椒房殿里,也知道错了,平日也收敛了不少。你就算是顾虑着往日情分,也该过去看看她。这宫里一直不安生,吃坏了东西也是不一定的。” 陌孤寒将手中茶盏随手丢在一旁,不耐烦地起身:“母后要去自己去吧,孩儿尚有政务要忙,先回去了。” “皇上!”太后一把扯了他的袖子:“泠儿可是中毒,你就这样心狠么?不看夫妻情面,不看你们这表兄妹的情义,就算是过去查问一下缘由,给主持个公道也是应该的吧?” 陌孤寒无奈地叹口气:“母后乃是一宫之主,这后宫里的事情就交给母后定夺就是。” 太后气怒地紧拽他的衣袖不放:“就当做是陪母后去,不成?” 太后不依不饶,陌孤寒一时间脱身不得,也无可奈何,极不情愿地敷衍:“好好!朕陪着母后就是。” 太后瞬间笑逐颜开,向着小太监悄生使一个眼色,让他头前回去传信,自己与陌孤寒随后去了椒房殿。 椒房殿离太后的瑞安宫极近,两人进了椒房殿,太医还没有赶到。 泠妃躺在床上,一张脸自己骇得雪白,见了太后便嚎啕大哭,泪落如雨。 太后一见便知道不是假装,心下一沉,紧走两步上前,将她搂在怀里:“我的儿,这是怎么了?吃了什么东西?” 泠妃见陌孤寒就杵在太后身后,满脸的漠不关心,无动于衷,更是满腹委屈,抽噎不止。 那年长宫女不敢隐瞒,小心斟酌回禀道:“启禀太后娘娘,今日我们在院子里捉了一只鸟儿,看起来挺肥硕的,就命小厨房炖了汤喝,娘娘喝完以后,就吐了一地。” “什么?”太后气愤地指点着殿里宫人,横眉立目:“宫里怎样的吃食没有?想吃什么命内务府采买就是。你们竟然让娘娘吃那些来历不明的东西,若是她果真有什么三长两短的,你们十个脑袋都不够砍!” 太后发怒,吓得宫人们双膝一软,匍匐在地,连声求饶。 太后转身焦灼地问:“你现在感觉怎样?肚子疼不疼?有没有头晕目眩?有没有其他症状?” 泠妃摇摇头:“只是觉得恶心想吐。” 太后松了一口气,又是心疼又是气恼,忍不住指责道:“除了龙肝凤髓,你说你贵为皇妃,什么样的吃食没有吃过?怎么会眼馋这些粗糙东西?” 泠妃也觉得委屈,抽噎道:“他们都说是鸽子,炖汤极是鲜美,泠儿不知怎的,心血来潮,就把它炖了。” “一群蠢材!”陌孤寒也冷哼一声:“是不是鸽子你们这么多人还区分不出?” 奴才里有大胆的,正是适才那觉得惋惜的小太监,想着左右要被降罪,不如分辩两句,低声辩解道:“看起来委实就是一只鸽子,红睛灰羽,还有翠色麒麟斑点,看那头形,鼻形,还有龙骨,都特别有灵气,绝非凡品。” 陌孤寒低头瞥了那小太监一眼,漫不经心:“你会看鸽子?” 小太监战战兢兢道:“一直就好这玩意儿,只是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的鸽子,看起来极像是传说中的麒麟王。只是奴才见识不够,不敢确定。” “麒麟王?”陌孤寒的眸子骤然一紧:“宫里如何会有这种东西?那采下的羽毛呢?” 小太监机灵,爬起来直奔内膳房,从杂物桶里翻出来几根带翠色麒麟斑点的尾羽,洗干净了,飞奔回来,递呈给陌孤寒看。 陌孤寒只看了一眼,就凛了脸色。 的确就是千金难求的麒麟王! “不过是宫人们训练了用来私通传信的罢了。”泠妃见陌孤寒一直在关心一只鸽子,对于自己不闻不问,心里不是滋味,低声嗫嚅。 “传信?传什么信?” 泠妃一抬下巴:“那鸽子腿上绑了一根竹管,里面藏着一张字条,就是相约夜间幽会的。” 陌孤寒浑身骤然迸发出骇人的寒气:“在哪里?!” 立即有宫人上前,将泠妃丢弃在一旁的竹管和字条逐一翻找出来,双手递呈。 陌孤寒展开一看,面色又是一变,冷哼一声:“幽会?谁告诉你这是用来幽会的?!” 他突然的情绪变化,骇了泠妃一跳,将头钻进太后的怀里,瑟瑟发抖。 “这......这分明就是约见的时辰嘛?” “你可知道,信鸽麒麟王有多么稀有?当初褚慕白遍寻长安,想训练几只这样的信鸽,用来传递消息,动用了许多人力物力,也不过只寻到两只。你以为会有人拿它来传递私信?泠妃啊泠妃,你简直就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竟然不由分说地将它炖了喝汤?” 陌孤寒咬牙切齿,一脸愤懑,吓得泠妃瑟瑟发抖,强自辩解道:“我,我不知道,更何况,前些时日为了周远私通一事,皇上你误会泠儿,不由分说地降罪于我,我哪里还敢再去禀报,给自己招惹是非?” “你!” 太后见陌孤寒动了真火,赶紧劝慰:“吃了就吃了,不就是一只鸽子吗?回头再寻就是。” 陌孤寒狠狠地一拂袍袖:“母后!这哪里是一只鸽子的事情?此事明摆着就是宫里有人私通宫外。而且就冲着这鸽子如此珍惜名贵,背后势力绝对不容小觑。若是这鸽子仍在,朕就可以用它直接追踪,挖出究竟是何人?宫里宫外尽数一网打尽。可是现在,功败垂成!” 太后这才知道陌孤寒的意思:“这不知者不怪,更何况,若非是泠儿,我们还不知道宫里有人私通外面不是?如此一来,功过相抵,皇上就不要再怪罪泠儿了。” 言罢担心陌孤寒不肯罢休,赶紧连声催促身边宫人:“御医呢?怎么还没有来?” 御医早就到了椒房殿,听到陌孤寒在寝殿里雷霆大怒,就没敢露面。太后问起来,宫人出去探问情况,就佯作急匆匆地赶过来。 顾不得什么规矩,太医上前,跪在脚榻上,为泠妃请脉。最初双眉紧蹙,后来逐渐宽展,有喜色跃然脸上。 “太医,究竟怎样了?”太后关切地问。 太医起身,后退三步,重新跪在地上,回禀道:“启禀太后,皇上,泠妃娘娘安然无恙,不过是虚惊一场。” 陌孤寒一听,一脸的果不其然,冷哼一声,转身就要走。 “那她如何吐得这样厉害?”太后迫不及待地追问。 第三百五十章 死灰复燃 这句话可果真说到了自家主子的心坎儿里。 荣祥一个忍不住,“噗嗤”就笑出声来,慌忙轻咳两声做掩饰,低垂了头。 陌孤寒抬起头,见月华一个人俏生生,笑吟吟地站在门口,意味深长地望着自己,尴尬地笑笑,不知道怎么开口,生生在腊月天里闷出一头热汗。 月华主动走上前,抿着嘴笑:“皇上熟读兵书,想要对付妾身还用这般绞尽脑汁吗?应该顺手拈来才是。” “不,不是。”陌孤寒慌忙分辨,手足无措地看一眼一旁幸灾乐祸的荣祥,见他冲自己手里的腊梅花连使眼色,便将它一把塞进月华的手里:“算是朕负荆请罪了,你若是心里不痛快,就用它抽我两下解气也好,只要你不生气。” 月华不由就是一愣,哑然失笑,羞恼地拽拽他的袖子,压低了声音:“好歹也是一国之君,怎么低声下气地说出这样的话来,也不怕被人看了笑话。” 那腊梅的暗香在两人之间涌动,月华眉眼间含春带俏,令陌孤寒忍不住就脱口而出:“全天下朕只在乎你一个人的看法,其他人的算什么?” 月华娇嗔地瞪他一眼:“原来天下间的男子说起甜言蜜语都是天生。快些进屋子里去,这里风这样大,小心说这些违心的话闪了舌头。” 那一眼盈盈脉脉,半嗔半喜。陌孤寒觉得骨肉都仿若融了,一把拽住她,结结巴巴道:“你果真不怪我?” 月华扭过身来,眨眨眼睛:“我为什么要怪你?” 陌孤寒吭哧半晌,终究如实道:“泠妃有孕了。” 说完就紧张地偷眼看月华的脸,心里战战兢兢。 月华一怔,然后眉眼缓缓绽放,流畅的弧度就如墨笔白描的轻轻一挑,顺滑如流水,没有一丝牵强。 “以后我们的孩儿有玩伴儿了,这是喜事,还没有恭喜皇上。” 她越是这般轻描淡写,陌孤寒愈是觉得心虚,干脆一伸手,将她揽进怀里,用鹤氅将她娇小的身子严严实实地裹紧,在她耳畔轻声耳语道:“朕答应过你,弱水三千,只取瓢饮,一生一世只宠你一个的,可是朕失言了,心里委实愧疚。” 那两枝腊梅顿时被蹂躏成了花泥。 月华眨眨眼睛,也用只有两个人听到的声音俏皮地问:“皇上什么时候承诺过这些,妾身怎么都不知道?” 看她那副神情分明就是明知故问,有意调侃自己。陌孤寒的手臂猛然间收紧,惩罚性地捏了她一把:“人家都说,谎言与誓言的区别,一个是听的人当真了,一个是说的人当真了。你这样没心没肺,果真忘记了?” 月华摇摇头,吐气如兰:“皇上是当真了?妾身以为只是玩笑。” 陌孤寒有些气恼,低下头来,额头相抵,略带威胁:“你觉得呢?” 月华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潋滟的眸子里倒影着陌孤寒一往情深的脸。 她悠悠道:“皇上是要做千古第一帝么?纵观上下五千年,翻阅史书记载,除了曾经遭受万贵妃迫害,视女人如猛兽的明孝宗,有哪个帝王能舍弃三千粉黛,后宫一枝独秀?” 陌孤寒促狭地笑:“朕也是视你如洪水猛兽,所以断然不敢招惹,不得不言听计从。” 虽是调侃,却是满满的宠溺。 月华顽皮地皱皱鼻子:“其实妾身也只是想提醒皇上一声而已,免得时日久长,您再忘记了这承诺。” 陌孤寒伸手拧她的鼻尖:“口是心非,你那点小心眼朕还不知道么?” 月华鹤氅下的胳膊也伸出去,丢了腊梅,环住陌孤寒的腰:“皇上的心意月华懂得,可是皇上实在没有必要为了月华这般委屈。” “傻瓜,别人觉得是委屈,可朕认为是蜜糖,朕对她们没有兴趣,留下来,只有无休无止的争斗,那么多的前车之鉴,牺牲了那么多人的性命,难道还买不来这个教训?朕是觉得,长安初固,时机未稳,想缓些时候,慢慢说服母后的,谁想到竟然一时荒唐,出了泠妃的事情。朕觉得极是愧疚。” 月华笑笑:“皇上另有子嗣,这乃是长安的福气。以后我们的孩儿将是您的长子或大公主,作为大皇子,就要有为人兄长的德行与心胸,容纳得下江山锦绣,也要宽广如海,包容自己的弟妹们。月华作为他的母后,更要以身作则。 眉开眼笑地恭喜皇上真是违心的,但是皇上子嗣单薄,好不容易泠妃有孕,手心手背都是肉,妾身自然也应当接受。” 陌孤寒没有想到,月华得知消息以后,非但不吵不闹,竟然还反过来劝慰自己,心里愧疚更甚,觉得自己对她有所亏欠。 “月华,朕......” 月华掩住他的口,笑笑:“以前的事情就让她过去吧,不要再追究下去,太后那里也寝食不安。再追查下去,还不知道又要搅起多少的变故。明日,妾身备好赏赐,皇上陪着妾身一起去看看泠妃,让她也好安心。” 陌孤寒悠悠地叹口气:“有妻若此,夫复何求。” 月华得意地大言不惭道:“所以说妾身乃是价值连城的无价之宝,皇上切记要好生疼我,宠我,不许辜负我。” 这一夜,月华与陌孤寒相拥而卧,缠绵悱恻,自然有说不完的腻人情话。 而对于其他人来说,却注定是一个难眠之夜。 泠妃这铁板钉钉的罪名,就连太后都束手无策,却因为泠妃的突然有孕,而咸鱼翻身。 而月华原本坚不可摧的地位,许多人觉得,也有些动摇了。情势变得微妙起来。 泠妃若是诞下的是个皇子,依照泠妃背后沈家的势力,足可以与皇后抗衡! 虽然,皇后暂时有皇上的宠爱,背后有褚慕白和邵子卿,韩玉初等人拥护,与沈家势均力敌,甚至于更胜一筹。但是争不争气,还要看肚子里的胎儿是男是女,将来究竟鹿死谁手,还是一个未知数。 太后也是一夜未眠,一直辗转反侧。 原本,邵子卿的一番话,令她已经对泠妃的肚子不报任何希望,一心谋划着,将来实在没有办法的话,就为她过继一位王爷府上的嫡子,作为以后的依靠。 可是,泠妃与陌孤寒春风一度,竟然就怀孕了。 原本已经熄灭的火死灰复燃,又腾腾地冒起来,瞬间燎原。 人心不足蛇吞象,人都是贪得无厌的,所以,太后又觉得,若是泠妃能够平安诞下皇子,为什么就不能争一争呢? 泠妃的皇子一样可以做太子,一样可以继承大统,一样可以将沈家发扬光大。自己将来比太皇太后还要风光。 可是,泠妃人过于浮躁,又是跋扈习惯了的,胆大妄为,她又不愿意动脑子,这是硬伤。以前自己大包大揽,一直护着她。但她若是想有什么出息,就必须要依靠自己。 她辗转反侧,一夜难眠,第二天很早就去了椒房殿。 椒房殿里,泠妃明显也没有睡好,满脸倦意,眼睛都熬得有些浮肿。 太后将她以前的所作所为,重新翻腾出来,掰开了,揉碎了,讲解她的过错。 泠妃听得满脸不耐烦,呵欠连连。 最后太后方才郑重其事地道:“以后,你务必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将眼睛擦亮,打好这场翻身仗!” 泠妃垂头丧气:“打什么仗?我如今有什么资格同她褚月华斗?昨天皇上听说我有孕,当时那般不情愿的样子皇姑母又不是没有见到。听说昨天,皇上转头就立即去了清秋宫,小心翼翼地哄她褚月华开心,赌咒发誓的,就是怕她生气。” 太后一瞪眼:“这是谁在背后乱嚼舌根子?” 泠妃撇撇嘴:“昨天雅婕妤听说妾身有孕,就已经过来巴结过了。” 太后恨声道:“这哪里是过来看你?分明就是故意来给你添堵的,见不得你肚子里的孩子好。” 泠妃轻哼一声:“我才不会在意,那人就是墙头草,两边倒,看着谁得势,就上赶着巴结谁。” 太后忍不住又絮叨泠妃:“那又如何?当初雅婕妤跟着你的时候,可是一大助力,死心塌地的。后来是你自己不会做人,生生把她推给了外人。以后,你要想对付褚月华,还是要联合鹤妃与雅婕妤才好。三个臭皮匠,还顶一个诸葛亮呢。你们三人若是能联手,褚月华的位子也不是牢不可破的。” “谁要跟她们搀和?我还看不上呢?”泠妃不屑一顾:“尤其是鹤妃那张刻薄嘴脸,我看着就来气。” 太后无奈地叹口气,一脸的恨铁不成钢:“谁让你果真跟她们称姐道妹地实意相交了,哀家就是让你虚与委蛇懂不懂? 你这一点上,可比起褚月华差得不是一点半点。她无论跟谁都和和气气,你看如今后宫里这些奴才们提起皇后,哪个不竖大拇指,一直夸赞?清秋宫里的奴婢们也对她死心塌地,就连当初太皇太后安排进去的秦嬷嬷也倒戈相向。如今的清秋宫固若金汤一般,谁也安插不进去耳目。 若非是皇上一直专宠她,她一个人独霸了皇上的恩宠,连个肉渣渣都不给别人,这后宫里的妃子们怕是也早就被她收拾得服服帖帖了。就这一点,人情练达,世事洞明,就值得你学一辈子。” 第三百五十二章 各显神通 一过了年,三位藩王府上的郡主就陆续浩浩荡荡地进京了。 最先抵达京城的是漠南王府上一行人,为首的是漠南王府的小郡主北宫萱。 北宫萱性子木讷,原本在府上默默无闻,并不怎样冒尖,而且自幼养在深闺,终究阅历不足。所以漠南王便差遣了次子北宫昊,率领府上两位谋士,已及近千余名侍卫,一同护送前来,也好见机行事。 侍卫自然是城外安营扎寨,不能进京。可小郡主身娇肉贵,不能住在那样艰苦的地方。北宫昊与她倒是丝毫没有架子,在京城寻了一家客栈,包下整座院子下榻,并且在当天就折腾出不小的动静来。 原来是这家客栈前几日入住了两位外地客商,说是来京城做生意的,住在二楼客房。 来的时候两人是生龙活虎地来的,可是入住以后第二天,两人就开始头晕脑胀,并且发烧,出现幻觉,总是会看到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幻像。 有病自然要看大夫,客栈老板挺热心,立即给请了大夫过来,诊断半晌也没有说出个一二三,就开了几服药走了。 药服下去,兄弟二人上吐下泻了一天,好歹捡回一条性命,活了过来。准备将养好了身子就开路的,谁知道夜间病情又加重了。这次的幻觉更加离谱,两人竟然看到有白衣女人在屋顶飘来飘去。 这下,两人可就再也无法保持淡定了,连滚带爬地从房间里出来,连声叫嚷着有鬼! 世间就有这么巧合的事情,他们入住的房间果真就是死过人的,而且还是个女人。说是几年前有个外乡女子千里迢迢过来寻夫,结果丈夫发达了,在京城另觅新欢,抛弃了她,拒不相认。女子走投无路,一怒之下就悬上房梁自尽了。 就跟秦香莲陈世美一样的戏文,不过这女子没有秦香莲那好运,遇到了贵人。她香消玉殒之后,那个负心男人仍旧置之不理,还是客栈老板自认晦气,寻人将女子草草埋葬的。 所以,这两兄弟闻听这一事情之后,立即就恼了,说是客栈老板整了一间晦气的房间给自己,以至于弟兄二人如今被鬼缠身。 北宫萱一行人入住客栈当天,就正好是弟兄两人闻听了此事,然后寻客栈老板不依不饶地闹腾,非要砸了老板的客栈。 这老板那也是有背景的人,就算是真的理亏,能被一个外乡人骑在头上?见息事宁人不成,也动了真格。 客栈里死人其实并不算稀罕,京城里老字号的客栈里几乎都有入住的客官客死异乡的。店家为了图个吉利,也怕沾染官司,客官但凡有病重了奄奄一息的,就会毫不留情地往外撵。但是也有心善的,不忍心可怜人曝尸街头,就悄声瞒了,行个善事,替人家把后事办了。 但是这冤死的,那就另行一说,尤其是惹出了麻烦事。 弟兄二人身子还不好,头晕眼花,高烧不退,完全那就是虚症。两人义愤填膺地叫嚷得热闹,老板又据理力争,找了市井游手好闲的混子撑腰,自然就吸引了许多人前来围观。 其中一人愈骂愈激动,竟然“噗通”一声栽倒在地上,口唇发紫,不省人事。 人群顿时就乱了套。 北宫萱恰好由此路过,就挤在人群里,上上下下地打量那弟兄二人,微微蹙起了眉头。如今见有人晕倒,低声吩咐身边的侍卫两句,侍卫就上前拦住暴跳如雷的另一人,为客栈老板解了围。 那人不知北宫萱的身份,以为是来替客栈老板出头的,自然恶言相向。北宫萱胸有成竹,不急不恼,坦诚自己会捉鬼,可以救下他的兄弟。 那人一听,眼睛自然就亮了,但是见对方只是个女娃娃,将信将疑地打量一番,又说了两句难听话。 北宫萱丝毫不以为意,上前一把就捉住了地上昏迷的人的手腕,微微一沉吟,一声冷笑,就从怀里摸出两粒药丸,命人取来两碗水化开,递给两人,让他们喝下去,保证一炷香之后,阳气上升,浊气下降,那女鬼断然不敢再作祟。 那人狐疑地打量她,想着众目睽睽之下,她是断然不会玩弄出什么花样,就将那水尽数给弟兄灌了下去。 也就是过了半炷香的功夫,众人仍旧争执不休的档口,昏迷的那人“哎呀”一声,缓缓醒转,说自己感到神清气明,似乎已经安然无恙。 围观的众人顿时拊掌叫好,议论纷纷。 弟兄二人对北宫萱那是感激涕零,对于自己先前的鲁莽再三道歉,道不尽的感激话,连呼“高人”,请教名讳。 北宫萱这时候方才莫测高深地一笑,亮明自己的身份,道出其中玄机。 北宫萱询问二人入住客栈之后,都是单独吃了什么吃食?可是吃过什么稀罕东西? 两人思忖半晌,方才恍然,道是进京前曾在一家猎户家中投宿,猎户娘子做的山菌炖野鸡味道极美,两人上了馋瘾,临行路之时,又支付银两,求那猎户炖了许多,带在身上作为干粮,觉得如今天气冷,纵然放上几日也无碍。 如今在客栈住下,屋子里有炭盆,两人在炭火上热热就凑合着吃了。 北宫萱了然一笑,直接道出其中机密。原来有些山菌在第一顿食用的时候可能是无毒的,但是第二顿必须要充分煮开方能食用,否则极容易中毒。弟兄二人就是误食毒菌,以至于出现了中毒致幻反应。 因为他们已经吃过一次,并无任何不妥,更何况并不像寻常蘑菇中毒那般上吐下泻,所以谁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毒菌作祟,以至于第一次毒发过后,两人又吃了一顿,病情加重。 而北宫萱可不相信什么鬼魂作祟一说,自二人面色一眼就看出,弟兄二人乃是中毒,一粒自己配置的解毒丸下去,效果立竿见影。 明白了情由的弟兄二人连声赞叹“神医”,说是客栈老板请来了京城有名的大夫一番望闻问切都没能查找到病灶所在,没想到堂堂藩王府上的郡主竟然妙手仁心,救了二人性命。 立即,北宫萱的医术在京城里沸沸扬扬地传播开,而且愈传愈邪乎,说那北宫萱有起死回生之术。 一时间,慕名求医者纷纷登门,北宫萱来者不拒。但因为是女子,不好抛头露面,就在客栈里设一帐幔遮挡,求医者将手伸入帐幔之中,讲述病情,北宫萱就能对症开出药方。 据说,她的医术果真出神入化,求医者中不乏有疑难杂症者,竟然也能药到病除。 而且这北宫萱心地良善,见求医百姓中若有家境贫苦者,竟然主动施药,免除诊金。 不过短短几日,北宫萱的名头就在京中声名鹊起,得到百姓交口称赞,直呼妙手仁心,救世菩萨。 第二位抵达京城的,乃是西安王府上的郡主东方颖儿。 西安王那是财大气粗,并且与京中朝堂之上许多官员交好。东方颖儿抵京之后,就开始金砖铺路,四处打点,直接将手伸进了瑞安宫里。 太后虽然身份尊贵,但是也不能免俗,喜好那黄白之物。 更何况,她早就有意拉拢几位藩王郡主。这样好的机会定然不能放过。 几乎是车载斗量的珍珠宝石献上去,太后眉开眼笑,自然是对东方颖儿青睐有加,还未开始选妃,就已经在陌孤寒面前细数东方颖儿的好。 最后进京的,便是路途最为遥远的南陵王胞妹薛卿然。 薛卿然进京,那是好大的阵仗,仅沿路保护她安危的侍卫就将近三千,浩浩荡荡,尽显南陵王府的气魄,引得京中百姓争相围观,议论纷纷。 而薛卿然自幼生活在南方,气候湿润,四季如春,这般春寒料峭的时节来到京城,沿路之上风沙又大,舟车劳顿,就有些水土不服,起了满脸的风疹。 女子爱美,入京之后住在别院之中,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心急火燎地延医问药,忙着医治脸上的风疹。 北宫萱与东方颖儿并不知情,闻听薛卿然进京,就递上拜帖,想要一探对方庐山真面目,也好权衡自己有多少胜算。 薛卿然这幅样貌,不方便见人,就婉拒了。她原本是无可奈何,但是在北宫萱二人眼中,却是觉得她眼高于顶,有些傲慢无礼,心中多少有些腹诽。 贵女齐聚京城,月华作为长安王朝的皇后,表示要设宴招待,以尽地主之谊。 月华向来安分守己,从来没有在宫里折腾过什么动静,自然要去向一宫之主太后请示。 皇后能够这般大度,亲自为陌孤寒挑选妃子,太后心里正欣慰,听到月华的禀报,爽快地大手一挥,设宴是必须的,而且要隆重,以昭示朝廷对三位藩王的倚重。若是皇上有空暇的话,最好也能参加。 月华一口应承下来,尤其干脆,就像是顶花带刺的嫩黄瓜。然后,月华自然要询问太后是否赏脸,肯移驾前往。 太后心里已然对陌孤寒妃子的人选初步有了计较,胸有成竹,闻言也只是挥挥手:“那都是你们年青人,我这老太婆就不参与了,免得你们放不开手脚。你若是一个人打理起来辛苦,便让泠儿帮衬着。” 月华知道太后的用意,帮衬打理是假,趁机拉拢三人是真,也只笑笑,并不推拒。 “泠贵妃初有孕,若是身子爽利,愿意帮衬,月华自是求之不得。” 第三百五十三章 原形毕露 泠贵妃正是孕吐的时候,自然不能劳碌,只能擎等着现成的宴席。她学得乖觉,不像以前那样指手画脚,反而还要咬着牙根向月华说几句好话。 月华领了太后的尚方宝剑,就开始筹划宴会一事,果真是格外精心,充分显示了作为一国之母的大度贤良,无可挑剔。 宴会虽然是接风洗尘,但是也要有名目,有花样,不落俗套,而又附庸风雅。总不能将三人宣召进来,吃吃喝喝,呆坐半晌,再打发出去。那样,也看不出几人的真性情。 必须要活起来,通过乐子方能彰显一个人的脾性。 琴棋书画,这些月华并不擅长;针线女红,又略显卖弄;诗词歌赋,如今天寒地冻,没有曲水流觞的雅致,则显单调苦闷。 总是要选一样从容优雅,而又使人兴味盎然的游戏。 更何况,月华心里还有自己的一番小算盘。 这场看似平淡无奇的宴会,背后却是风起云涌,波云诡谲,丝毫差池,便会弄巧成拙。 她一个人运筹帷幄,却是要面对太后,泠贵妃,三位郡主,以及她们背后的三位藩王。 不是女人家的勾心斗角,已经上升到了朝堂之上。 行将踏错一步,满盘皆输,四面楚歌,自食苦果。 三位贵女接到月华差人送来的请柬,三日后宫宴。自然是按捺不住的激动,摩拳擦掌,势必要在皇后娘娘跟前一展所长。 北宫萱身边的谋士团里有擅于揣摩人心思者,接到懿旨之日,就到北宫萱跟前劝诫。 “传闻皇后娘娘善妒,当初皇上宠幸廉妃之时,皇后娘娘缠绵病榻月余,并且为此而负气离宫而居。这次皇后主动为皇上纳妃,并且这样殷勤地宴请几位郡主,或许是迫于无奈,或许是她想与太后在后宫平分秋色,培植自己的势力。 无论是哪一种缘由,您进宫之后,我们不能在身边出谋划策,需权宜行事,一时间不可锋芒毕露,免得招惹宫中妃嫔嫉恨,被打压了。行事当中规中矩,莫与人争一时长短,乖顺平和为好。 而且听闻此次宫宴泠贵妃也要参加,看来也是意在拉拢。在情况不明之前,小主千万不要擅自站队,冒险而为,当静观其变,大智若愚为最妙。” 谋士说话极为隐晦,他们从月华挑选的三位郡主脾性里,看出一点端倪。这三位郡主听闻都不是多么聪慧机敏的,应该就是为了日后好掌控拿捏,所以奉劝北宫萱要蠢笨一点为好,不要自作聪明。 北宫萱离开漠南之时,漠南王已经万千叮嘱,让她遇事多参考几位谋士意见,因此引以为戒,暗记在心。 她一如既往,有条不紊地在客栈中施医布药,张扬高调,谁想立即就生出了是非来。 堂中挂着的锦帐密不透风,北宫萱端坐在锦帐后面,殷殷叮嘱前来求医者,应该注意的事项。 接受施药的贫苦百姓全都千恩万谢,感激得无以复加,将北宫萱夸做观音在世。 北宫萱暗自得意。 突然,客栈院子外面一阵喧哗,有五大三粗的汉子气势汹汹地闯进大堂来,指着北宫萱便破口大骂,情绪激动。 现场有许多求医者,皆莫名其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围拢了看热闹。 那汉子涕泪横流,呼天抢地道:“庸医误人呐,简直丧尽天良。大家千万不要轻信她的诊断,免得延误了病情。我家婆娘按照她开具的方子将药煎好,一剂药服用下去,肠内轰鸣,上吐下泻,病情更加严重,差点就一命呜呼了。我寻坐堂大夫看过,说那药材早就已经发霉了!” 锦帐之后的北宫萱当场就懵了,场中门客一声冷哼,义正言辞地指责那人:”既然是来寻衅,便带上病人,带上我们施舍的药材,让大家给一起诊断诊断。你这样口说无凭,谁人能信?怕是哪个医馆里昧着良心,卖不出药去,嫉恨我们郡主夺了你们的营生,所以指使你过来闹事的吧? 我们郡主,不图名,不图利,但愿世间人无病,宁肯架上药生尘,更何况我们还会免费施药,一心造化世人。你造谣生事,挑拨离间,究竟有什么居心?” 门客一席话,有理有据,更何况求医者中有得北宫萱施药病情好转之人。有人出面作证,余者皆义愤填膺,愤声指责那人滋事捣乱,要将他赶出去。 那汉子恼羞成怒,一声冷哼,二话不说,分开众人大步上前,一把拽下了北宫萱隔在房间中央的锦帐。 帐后北宫萱一声惊呼。 锦帐落下,求医者纷纷侧目。 那人一指北宫萱:“你不图名,不图利,那你说如何解释?” 原来,锦帐后面除了北宫萱,还坐了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大夫,坐在前面,为人看诊者就是那老者。而北宫萱坐在老者身后,根本无法望闻问切。 有人惊呼:“这不是长安闻名于世的名医圣手姜神医吗?” 那汉子颔首嗤笑:“不错,就是姜神医,这不过是李代桃僵,为她扬名罢了。她一个刚刚及笄的女娃子何来这样的本事?” 北宫萱被当场揭穿把戏,面上慌乱,手足无措。 “血口喷人你,我们不过是今日请来姜大夫,针对几个疑难杂症,略作讨教而已。”门客立即反唇相讥,讨回脸面。 那汉子又是一声冷哼:“大言不惭!什么疑难杂症,即便是寻常病症,你们郡主能开出药方么?我早就寻人打听了,她北宫萱会医术不假,不过却是稀松平常,一点皮毛,平日里只是这位老大夫坐在锦帐之后,把脉看诊,帮她成就仁心妙手的美誉罢了。” 他当场揭穿北宫萱,周围的求医者却丝毫并不买账:“即便如此又如何,能义诊施药,哪怕她对医术一窍不通,也好过那些为富不仁者,我们也感激。” 那人笑笑:“原本就不关我的事,不过,我要提醒你们,她北宫萱义诊施药不过只是沽名钓誉,想博取百姓赞誉,好进宫为妃罢了。她施舍的药,你们可以拿去药房看看,都是发霉生虫的陈药,吃了会适得其反。” “啊?”众人面面相觑,心存犹疑。 北宫萱终于恼羞成怒:“胡说八道,是谁派你来此捣乱的?” 那人丝毫并不畏惧,继续添油加醋:“想打听清楚了,好暗中报复是吗?我若是怕了就不来了。你进京第一天,为那弟兄二人解毒,不过是合作演了一出戏而已。毕竟,只要能够进宫为妃,宫中御医人才济济,你的医术也无用武之地,不会害怕露出马脚。这些与我无关,但是你用假药祸害京中百姓,那就容不得了,必须要揭穿你的真面目。” 原本是行善积德的好事,一旦被扣上了谋取私利的帽子,目的变得不再高尚,而且又用假药害人,利用百姓达到自己的目的,自然就引起了围观者的众怒。纷纷上前向着北宫萱讨要说法,甚至有情绪激动者,在汉子的蓄意煽动下,开始打砸。 自古为富不仁,坏事做尽着,未必会被百姓谴责,因为他们的形象已经被定格,觉得理所当然。但是,好人做不得坏事,会立即引起人神共愤。 北宫萱原形毕露,那是狼狈而逃,一时间成为京中笑柄,惹人非议。 北宫萱身边的谋士还在就此事议论纷纷,谈论究竟谁是幕后黑手的时候,东方颖儿也遭了殃。 西安王贿赂宫中管事的流言四起,俱都有声有色,有凭有据。甚至于,哪位管事收受了多少的贿赂,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全都说得准确无误。最为令东方颖儿感到恐慌的,是孝敬太后一事也被扒了出来。 说的好听是孝敬,说的不好听,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太后这分明就是受了贿赂。 此事同样在京城里传扬得沸沸扬扬,太后恼羞成怒,认为此事机密,定然是西安王府的人办事不利,宣讲传扬出来。如今被人添油加醋,扭曲夸张了事实口耳相传,败坏了自己作为一国之后的威严。 她又一再在陌孤寒跟前夸赞东方颖儿,如此一来,简直就是被赤、裸裸地打脸,颜面扫地。 她遣人怪罪下来,直言不讳,自己无法再帮衬着她东方颖儿说一句好话。 短短两三日时间,就生了这么多的变故,令人简直措手不及。 原本,东方颖儿与北宫萱那是各行其道,井水不犯河水,谁知道竟然相继遭殃,京中风云色变,流言四起,唯独薛卿然独善其身,安然无恙,自然也就招惹了两位贵女的疑心。 难怪人家薛卿然不急不慌,吃饭睡觉闭门不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感情这是在背后玩阴的呢? 北宫萱与东方颖儿当即就想寻薛卿然兴师问罪,查问个清楚明白,被身边的谋士给拦住了,告诫她暂时先不要意气用事,免得中了别人的离间之计。 一番苦口婆心,晓以利弊,从长计较。 两人都是浑没个主意的,不约而同地咽下这口恶气,吩咐下面人严查流言出处,绝不轻饶。 第三百五十四章 熟悉的香气 转眼便是三日后宫宴,北宫萱与东方颖儿几乎是同时抵达宫门口。 北宫萱装扮清新淡雅,丝毫也不张扬。而东方颖儿较之略显丰胰,服饰富丽堂皇,显得整个人贵气十足。 她与北宫萱见面以后相视一笑,北宫萱按照谋士叮嘱,主动上前,就握住了她的手:“终于见到妹妹了,果真是天生的贵气,名不虚传。” 东方颖儿大抵是没有想到北宫萱竟然这样亲热,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自然也是客套两句:“姐姐这一身装扮超凡脱俗,令人亦是耳目一新。” 北宫萱热络地同东方颖儿攀谈,招手命人送上见面礼。 “知道妹妹出身不凡,家中富可敌国,所以姐姐委实也想不出什么合适的见面礼,能入了你的眼。妹妹可莫嫌弃姐姐这里寒酸,一片心意。” 东方颖儿一愣,同样是没有想到北宫萱竟然这样周到,自己可是空手而来。不过好在身上钗环首饰哪一样都是价值连城,随便扒下一样也拿得出手。因此也不客气,收下了礼品,解下一块血纹寒玉回赠。 一来一往,两人就拉近了关系。 北宫萱说话也不含蓄,坦诚道:“家父在我离乡之前,曾经殷切叮嘱,他与世伯乃是至交,你我同为选妃而来,若是日后果真中选,就是姐妹,自当相互扶持。” 东方颖儿也没有笨透气,听北宫萱一说,就立即知晓了她的心思。 那些京官里参选的秀女暂且不提,仅藩王中就有三位郡主参选,各有千秋,分不出孰胜孰劣,每人都有三成机会。若是二人能够结成同盟,相互扶持,孤立薛卿然,那么二人胜算略大,可能就有四五成的机会。 一提起薛卿然,东方颖儿心里的火气就开始蒸腾。 她欣然应允,两三句话以后,就提及了薛卿然。两人那是不谋而合,不屑地挑剔几句,愤愤地谴责她的所作所为,很快就同仇敌忾,结成了同盟,约定两人齐心协力,一定要相互扶持。 两人相互撺掇,其实同样也是心怀鬼胎,一路谈笑着进宫。 行至宫门外,就见到一辆锦蓬华盖的马车停在一旁,车夫头戴翠羽,一身短打扮,竟是薛卿然早就到了。 北宫萱佯作无意,询问出宫迎接二人的宫人:“卿染郡主已经到了吗?” 宫人点头哈腰,十分恭敬:“启禀两位郡主,卿染郡主多半个时辰以前就已经到了。” 北宫萱与东方颖儿对视一眼,全都心照不宣。 如今离宴会开始尚有一炷香时间,薛卿染却是提前多半个时辰就已经进了宫,摆明就是心怀鬼胎,提前进宫有所谋划。 二人也不敢耽搁,月华派了小轿前来迎接,两人一言不发地上了轿撵,直接进了清秋宫。 清秋宫里,薛卿然正与月华对面而坐,谈笑甚欢。旁边的案几之上,堆放着琳琅满目的一盒南珠。 两人在宫人的通报声里,娉婷而入,月华站起身来,满面欢喜:“两位郡主可算是盼来了。” 两人上前大礼参拜,格外乖巧柔顺。 月华上前将两人亲自搀扶起来,略作寒暄两句,薛卿然上前,与二人见礼。 薛卿然个子娇小玲珑,今日服饰偏向于南诏风情,颜色艳丽,刺绣厚重,整个人犹如一只五彩斑斓的孔雀,偏生又并无一点令人眼花缭乱的厌烦感,举手投足风情别具。 “两位妹妹姗姗来迟,可把皇后娘娘盼得望眼欲穿呢。”薛卿然巧笑嫣然,十分热络。 在皇后面前,虽然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但是表面上的功夫还是要过得去。 东方颖儿半开玩笑:“并非我们二人姗姗来迟,怕是姐姐你有意捷足先登吧?” 薛卿然不以为意地笑笑:“我也是刚刚进宫,这杌子还都没有坐热乎呢。” 北宫萱与东方颖儿不约而同地微弯唇角。门口的宫人说她已经到了多半个时辰,她却是有意遮掩,分明就是做贼心虚。 月华见两人面色不善,巧笑着圆场:“我们两人还正好在念叨你们二人,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北宫萱冲着薛卿然瞄了一眼:“薛姐姐向来消息最是灵通,这京城里有什么风吹草动,都瞒不过她,皇后娘娘找她说话解闷,可是最好的。” 薛卿然一愣,不明白二人一见面,虽然说是客客气气,但是这话音却是怎么咂摸都不对味儿,哪里来的这么重的敌意? 她原本是想在皇后面前周全个情面,谁想二人一唱一和,指桑骂槐地对她冷嘲热讽,就立即毫不相让地反唇相讥。 “这京城的天下那是娘娘的,我能说出什么稀罕话来?倒是两位妹妹都是有见识,多见地的,胸中有丘壑,卿染自愧不如。” 梁子已经结下,因此薛卿然面对着两人的讥讽毫不示弱,明褒暗贬,一番唇枪舌战,就将三人之间的战争由阴损的明争暗斗转移到台面上来。 这浓浓的药味,任是谁都能闻得出来。 月华冷眼旁观,等着火候,然后恰到好处地圆场:“既然妹妹们都已经到齐了,宴席也早就准备妥当,不若我们入席,边饮边聊,有酒助兴,高谈阔论,也好畅快。” 皇后面前不敢造次,三人立即识相地闭嘴,偃旗息鼓。 宴会就设在暖阁里。 泠贵妃与鹤妃受邀约姗姗来迟。 泠贵妃照旧是一身盛装打扮,环佩叮咚,光彩照人,满身贵气令人不敢直视。 鹤妃纵使在这样冷寒的天气里,依旧宽服大袖,轻纱曼妙,淡雅素俭,飘逸若仙。尤其是她的脸,焕发出不一样的光彩,香肌雪肤,细腻若瓷,莹润纯透,就如初生婴孩,引人赞叹。 三位贵女初见月华就满心艳羡,这气度风华天上人间,不愧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泠妃与鹤妃进来宫里,同样是争奇斗艳,各有千秋。 三人心里不由嘀咕,若是自己进的宫里来,在这朱环翠绕之间,怕是立即隐没了自身光华,黯淡无光。更有人已经生了自惭形秽的心思。 几人见面行过礼,客套两句,便宴厅落座,宫人端着酒菜鱼贯而入,琥珀美酒,琉璃杯盏,燕翅海参,琳琅满目。 月华作为一宫之主,又是东道主,自然殷勤相劝,大方得体,优雅从容。 声乐起,丝竹阵阵,轻歌曼舞,六位天仙也似的美人推杯换盏,气氛难得融洽和谐。 纤歌跟在鹤妃跟前伺候,更是将酒热得烫烫的,一杯杯斟倒下去,鹤妃酒量也好,酒到杯干,饮得满头涔涔热汗,暖香扑鼻。 暖阁里炭火烧得旺,月华也闷了一身香汗,将外裳除去,犹自觉得燥热。 泠妃冷冷地瞥一眼鹤妃:“今日暖阁里燥热,哪怕是吃冷酒都觉得燥渴难当,鹤妃如何还偏生喜欢吃热酒,闷了自己一身热汗?” 鹤妃抬手笑笑:“酒性燥热,须得热热地吃下去,才会随着汗液一同发散出来,酒醒得也快,不会宿醉头疼。这大冷天,酒若是冷酒,吃下肚子里,须得肠肚暖热,冷不丁地一激,凝结在五脏六腑,岂不伤身?老话说得好‘冷酒凉炕,药汤穿肠’就是这个理儿。” 一旁的北宫萱相跟着凑趣:“鹤妃娘娘若是喜吃热酒,不若饮点花雕,用话梅或者姜丝煮了,酒性也没有那样烈。” 薛卿染立即捉住了话音,嘻嘻一笑:”北宫妹妹可是名医圣手,说的话都是真知灼见,不能不信呢。“ 她这话摆明就是揭短儿,听在北宫萱的耳朵里尤其讥讽,立即落下脸来,满是尴尬。 月华点点头:“北宫郡主言之有理,这点本宫的确没有考虑周全。宫里倒是的确有上好的花雕,暖炉也是现成,这便差人煮了来,大家尝尝。” 几人并不贪酒,只是随口一提,听月华这样说,连声谦让“不必麻烦”。 月华格外热情,已经吩咐宫人们将上好的花雕酒抱了过来,当场拍开泥封,顿时酒香四溢,带着清甜的味道。 紧跟着,又有宫人鱼贯而入,每人手里掂着一个炭炉,放在每位主子附近的位子,将热酒锅子墩放在上面,倒入花雕,问询过各自爱好,放入梅子或者姜丝不等。 顿时,浓郁香甜的酒气在空中弥漫,令人闻之欲醉。 随着酒香升腾起来的,还有热气。屋子里愈加燥热,服侍的宫人全都大汗淋漓。 贵女们出门,随身丫鬟都带着替换的衣服以备不时之需,月华便命人带着三位郡主到一旁的房间将厚重的衣裳换下来,一身轻松。 泠贵妃就坐在月华右手边,热气上来,她身上丝丝缕缕的香气就往月华鼻子里钻。 月华心中猛然一动,好像是心中的弦被这香气撩拨起来,轻轻地颤了两声。 她扭头不动声色地打量了泠贵妃一眼,然后借着亲手筛酒的借口向着她身边靠了靠,提鼻轻嗅。 好独特而又熟悉的香气! 月华心中狐疑,忍不住又向着她望了两眼。 泠贵妃好似有所觉察一般,掩着唇:“怎么了?妾身脸上可是有什么脏东西么?” “哪有?”月华笑笑,掏出帕子,突然冷不丁伸手,在她脸上擦了擦:“就是这胭脂没有晕染开,看着略有一点突兀。” 第三百五十五章 骇人的威力 泠妃没有想到,月华竟然对自己这样亲昵,就是一愣。 月华又随口夸赞掩饰道:“泠妃涂了胭脂气色看起来愈发好了,不像我当初刚刚有孕的时候,吐得翻江倒海的,整张脸都蜡黄。” 泠妃摸摸面颊,自得地笑笑:“若论年岁,泠儿比皇后娘娘还虚长两岁呢,全都是仰仗这脂粉遮掩了。” 月华已经收了帕子,重新塞进袖子里:“这样看来,白腻里透着粉红,人面桃花,相映成趣,最是好看。只是不知道,泠妃这是用的什么胭脂,哪里的贡品?” 泠妃讪讪地笑笑,目光从对面泠妃的脸上跳跃过去:“我这里胭脂水粉过于杂乱,也记不清楚什么老字号了。不过是一方羊脂白玉的胭脂盒子,白玉莹润剔透,透着里面粉红的胭脂,倒是霎时好看。回头差丫头去内务府里问问,兴许他们知道的。” 月华摇摇头:“平素里我也极少用这些东西,就是看着喜欢,随口一问,不用费那样大的功夫。” 令人絮言两句家常,贵女们相继回来,就继续劝酒。她们两人怀有龙子,只能浅酌两杯,只有鹤妃作陪,与三人推杯换盏。 酒换做了黄酒,酒性不烈,较清柔绵甜,与鹤妃手里的梨花白自然就有了差距。几人饮酒难免失了标准。 于是月华开口劝道:“鹤妃手中梨花白太过于醇厚,她们与你对饮,又是以一比三,未免胜之不武,你就也换做这黄酒,也好公平。” 鹤妃摇摇头:“向来独爱这梨花白,不若郡主们饮三杯,我喝一杯,算下来,她们还沾了便宜,如此可好?” 三位郡主自然不敢多言,倒是泠贵妃较真:“大家都喝黄酒,唯独你一人特殊,未免扫兴。我还想提议玩个风雅的游戏,寻个乐子,输了的罚酒。当着几位郡主的面,你就委屈委屈吧?” 三位郡主也殷勤相劝,鹤妃觉得盛情难却,不好一直推拒,便勉为其难,点点头应承下来。 纤歌利落地换了黄酒,不消鹤妃吩咐,自觉地加入姜丝慢煮。 月华见大家兴起,笑吟吟地道:“泠贵妃既然有雅兴,提议寻个乐子,可有什么好主意?” 泠贵妃不过略一沉吟:“如今听闻京中流行击鼓传花,我们不若便效仿效仿?最后花落谁家,谁便罚酒。” 鹤妃当先反对:“太过于聒噪,听着心慌意乱的。” “那你来说一个?” 月华端起手边茶盏,还未放到嘴边,眼前猛然一亮:“前些时日,皇上出去,带回来一套投壶所用的掐丝珐琅贯耳壶具,一直还没有试过。听闻三位藩王祖上都是马背英雄,骑射功夫了得。想来三位郡主定然也身手不凡。不若,便将壶具搬出来,我们雅歌投壶助兴,也从容优雅,遵矩守礼,万一皇上或者太后起兴过来,我们也不至于使了礼数。” 投壶原本就是在贵族王孙之间颇为流行的助兴宴饮游戏,三位郡主在闺中也经常习练,都有一番身手,因此月华的提议立即得到了三人的拥护,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泠贵妃与鹤妃也不好反驳,吩咐下去,立即有太监抱上来投壶所用器具,果真是两尊精美的掐丝珐琅贯耳壶,壶高一尺二寸,纹饰精美,巧夺天工。 小太监将红豆倒入壶中,将箭矢毕恭毕敬地搁置在托盘之上,呈现上来。 众人抽签定好先后,司乐奏响《鹿鸣》曲,大家离席,投壶开始。 泠贵妃二人与三位郡主依次大显身手,动作配合着乐曲,犹如翩翩起舞,格外赏心悦目。 输者则按成绩罚酒,一时间兴致高涨,热闹起来。 正是酒酣耳热之时,有宫人进来禀报,说是韩夫人进宫求见。 韩夫人就是常凌曦。 月华一愣:“她这个时候怎么进宫了?莫不是有什么要事?” 鹤妃今日酒喝了不少,有些迷迷瞪瞪。 “正是热闹,请韩夫人进来一起,多个人也多份乐子。” 月华便挥挥手:“请韩夫人进来吧。” 常凌曦得到通传,一进门见过几人,也行了礼,按捺不住的欢喜。 “妾身没有打扰到几位贵人的雅兴吧?” 月华招招手:“你来的倒是正好,我不能喝酒,被罚灌了一肚子茶水,快要撑死了。一会儿若是我输了,你正好帮我喝两盏。” 常凌曦转身,见到众人正在玩投壶,冲着月华神秘一笑:“我若是给你看一样东西,保准你一盏茶也喝不到。” 月华面上大喜:“莫不是上次交代韩大人研制的东西出来了?” 常凌曦扫了众人一眼,微微一笑:“没有辜负娘娘厚爱。” “东西呢?快拿出来给本宫看看。”月华有些迫不及待:“皇上也日夜盼着呢。” 常凌曦再看周围人一眼,有些为难:“方便么?” 月华也觉察到自己有些心急,有些犹豫地摆摆手:“一会儿再看也不迟。” 泠贵妃凑上前来,好奇地问道:“什么神秘东西,这般遮遮掩掩的?” 常凌曦摇摇头:“哪里是什么稀罕东西,不过是点小玩意罢了。” 她愈是遮掩,泠贵妃等人便愈是好奇:“既然带来了,便拿出来也让我们开开眼。” 常凌曦望向月华,月华点点头:“不过是每日晨起,总是有几只鸟雀在树上折腾得热闹,吵嚷着睡不安生,就麻烦韩大人给做了一样弓弩,用来打鸟雀的。” 泠妃就有些兴致缺缺:“记得上次去围场狩猎,皇上不是就偏心让韩大人给你做了一把弓弩吗?” “那弓弩过于笨拙,想要更小巧一些的,就重新改良了一下。” 贵女中的薛卿然倒是听说过,皇上自己有一支骑兵,俱是配备的连环弓弩,威力强大无比,她有心见识一番。 “委实好奇一个小小的盒子,连个弦都没有,是如何射箭的?” 常凌曦也不再遮掩,探手从袖子里摸出一把小巧玲珑的弓弩,双手递呈给月华:“这弓弩玉初从锻造的时候便亲自把关,图纸几经改良,如今这箭矢内有乾坤,再配合上弓弩的张力,几乎可以碎石开碑,比床弩威力还要大上数倍。今日功成,玉初几乎欣喜若狂,所以妾身就迫不及待地拿来给皇后娘娘过目。” 月华接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有些将信将疑:“有这样厉害?过于夸大其词了吧?” 常凌曦笃定地点头:“妾身已经在府上试验过了,绝对比送给西凉李腾儿的那一批弓弩威力强上数倍。” 北宫萱等三人闻听此言,立即便围拢上来,瞅着弓弩,满是好奇。 陌孤寒用三千弓弩换取血参为月华疗伤的事情早就已经不胫而走,传遍长安。世人都知道,陌孤寒偷偷锻造了一批威力无比的弓弩,但是没有人真正见识过它的厉害。外界传言神乎其神,但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三位郡主也有些好奇。 东方颖儿指着那弓弩也是不敢置信:“传说中的弓弩竟然这般小巧?与小孩子家的玩物差不许多。” 常凌曦摇摇头:“军队里配置的自然要大一些,这是给娘娘用来玩的,极是轻巧。” 薛卿染眨眨眼睛:“这样精良的武器制作起来想必极是困难?” 常凌曦复又摇摇头:“研制起来困难,制作起来轻车熟路,就省劲多了。” “那可以让我们见识一下它的威力吗?” “自然可以,”常凌曦答应得极是痛快:“不过这里场地太小,不好施展。” 泠贵妃一指席上投壶所用的珐琅壶:“你便将箭矢往那壶口里射就是。” 月华看一眼那壶,摇摇头:“好生生的壶具怕是就要糟践了,莫如就出去试试威力。” 一行人簇拥着月华与常凌曦,几人出到清秋宫外,月华一指对面一块假山湖石,玩笑道:“就以那山作为靶子,免得你射不中,丢了颜面。” 常凌曦观察一下距离,接过弓弩,自信满满:“娘娘和几位郡主麻烦离得远些,莫被伤到了。” 鹤妃掩着嘴笑:“韩夫人铺设这样大的排场,一会儿可莫果真失手,在几位郡主跟前下不来台。” 常凌曦仍旧笑着劝说:“这假山石若是碎裂开,定然碎石飞溅,可别伤了贵人们的花容月貌。” 几人向着后面再退缩数步,离了足有十丈远,宫人们也远远地避开了。 常凌曦抬起手中弓弩,也不见怎样用心瞄准,再次提醒一句:“我这里马上就要发射了。” 言罢,轻描淡写地扣动扳机,就听咻咻连声,竟然一连发射出去五六只箭矢,犹如流星一般,全都向着假山的方向,划过数道白光,在假山上激起一串火星。 然后,几根箭矢竟然尽数没入假山石中! 曾有名将李广,传闻履历过人,一箭可没入青石,流传后世。 今日,常凌曦手无缚鸡之力的一个弱女子,就凭借一个小巧玲珑的弓弩,竟然能够异曲同工,达到或者说甚于传说中的效果! 众人皆震惊,瞠目结舌。 但是,这一切还不足以为奇,令人咋舌的,还在后面。 就听到扎扎连声,然后有碎小的石块从假山顶滚落。 再然后,“轰”的一声响动,烟尘飞落,假山竟然整个垮塌下来! 第三百五十六章 震慑 常凌曦得意地拍拍手,扭过脸来,笑吟吟地望着月华:“怎么样,皇后娘娘?” 众人犹自还在目瞪口呆,望着一片狼藉的假山石,仍旧不敢置信。 “怎么可能?”薛卿染率先发出疑问。 常凌曦难得露出得意之色:“这箭可并非寻常箭矢,它拥有瞬间的爆发力,就像爆竹一般,一旦正中目标,便炸裂开来,在一瞬间达到极高的杀伤力。这是我家相公偶然所得,然后应用到弓弩改制之上,射程也是原本弓弩的数倍。” 几人望着她手中的弓弩,震惊得说不出话。 这样惊人的武器,若是长安军队配置上,必将势不可挡,天下无敌,何愁不能逐鹿天下? 自家那几万兵马,在这样威力巨大的武器面前,简直犹如蚍蜉撼树,不堪一击。 月华更是不胜欣喜,吩咐宫人:“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些去给皇上报喜?” 宫人一溜烟地退下去,月华亦是兴奋得眉飞色舞:“还说拿来让我投壶,这样厉害的箭矢,若是冒冒失失地在宴客厅里用,还不炸个灰头土脸?” 三位郡主听闻宫人是去请皇上前来,哪里还有心思听月华调侃?全都瞬间意乱情迷,满是忐忑。 月华轻缓一笑,怎会不知道众人心思?她冲着常凌曦暗中竖竖拇指,将几人让至待客厅里,撤去投壶所用箭矢等,只端坐在席位之上说话。几人已经坐立难安,悄生抿鬓扶钗,整理仪容,唯恐适才投壶忘形,乱了发髻。 不多时,陌孤寒便闻讯赶了过来,亦是满脸急切。 众人起身,向着陌孤寒行礼问安,一片莺声燕语。 陌孤寒早就迫不及待,一把搀扶起月华:“朕不是说了吗?你如今身子不灵便,见了朕不用多礼。” 月华笑笑:“当着几位妹妹与郡主的面,该有的礼节自然应该是有的。” 陌孤寒的手臂已经自然而然地揽住了她的腰,抬手免了众人的礼,自顾挑眉问凌曦:“外间那山石果真就是弓弩所致?” 常凌曦点点头:“可惜目前只能连发五支箭弩,若是还能增加,威力则更甚。” 陌孤寒满面喜色,颔首赞赏道:“如此就已经很难得了。你回去问问韩玉初,若是用相同的制造方法,换做大型床弩,这个方法是否可行?” 泠妃鹤妃等人倒是并未往心里去,浑不在意,三位郡主则娇躯一震,满心惊骇。 单纯只是这种袖箭大小的玩意,就能够碎石开碑,若是换做大型床弩,那样无论射程或者威力都会得到提升。 主要问题是,床弩可就不是用来伤人那样简单了。若是用来攻城掠地,岂不犹如摧枯拉朽,瞬间樯橹灰飞烟灭。踏平一个城池,不过只是弹指瞬间。 一个新科状元韩玉初,令陌孤寒犹如猛虎添翼,可抵百万雄师。 自家那数万兵马,在这样精良威猛的武器面前,简直就是这桌上的一碟豆芽菜! 三人在离乡之前,三位藩王那是都语重心长地给自家女儿上了一堂极深刻的教育课,教导三人进京以后,应当如何如何见机行事。 如今眼见长安朝廷的威力,绝非几位藩王可以抗衡,心中自然就不约而同地有了计较。 不能抗衡,自然就是要顺从,既然顺从,就必然要攀附。那么,自己进宫那是势在必得,而且,务必要讨得陌孤寒欢心。只有自己在宫里站稳脚跟,取得陌孤寒的欢心,自家父王这藩王才能做得长久不是? 三人各怀心思,不动声色地相互打量,暗自计算自己在三人中脱颖而出的几率能有多大。暗自使了气力。 常凌曦如今做了状元夫人,底气也足,不再像在侯府中那样畏畏缩缩,回禀起陌孤寒的问话,也是干脆利落。 “皇上这见解委实妙极,这便回去告知玉初知道。” 月华娇嗔道:“姐姐好不容易进宫来陪妾身说两句话,皇上这就将她打发了出去。就不能容我们姐妹闲聊几句?” 陌孤寒宠溺地笑笑:“是朕有些心急了。你若是闷,以后就让她经常进宫陪你说话就是。” “说起闷,才觉察失礼。今日几位郡主全都进宫来陪妾身说话,皇上也一并见见。” 言罢抬抬下颌,示意凌曦退下,她招呼过三人近前,一一介绍。 陌孤寒微微颔首,打量北宫萱两眼:“朕听皇后说你进京之后,便一鸣惊人,并且这些时日里,施药义诊,为京城百姓做了不少好事。” 北宫萱得到陌孤寒夸赞,略有尴尬,心生忐忑不安:“皇上过奖,妾身不过略通岐黄之术,见到病患便身不由己,想略尽微薄之力而已。” 陌孤寒颔首:“由此可见北宫姑娘宅心仁厚,难得的良善心肠。” 望着北宫萱的目光便不由自主地荡漾了片刻。 三位郡主第一次见陌孤寒,伟岸英挺,俊美不凡,举手投足间,皆豪迈霸气,又对月华情深脉脉,细致体贴,心里艳羡之余,忍不住小鹿乱撞,芳心暗许。 如今眼见北宫萱得了陌孤寒青睐,心里就多少都不是滋味。 那北宫萱心里更是狂喜不已,强自按捺住心里的激动,眉眼风流,含羞带怯。 月华偎在陌孤寒的臂弯里,亦是笑得和气端庄:“世俗多偏见,萱儿郡主能够巾帼不让须眉,习得一身好医术,并且放下身段,悬壶济世,施医布药,妾身也觉得委实难得,满心艳羡。” 一旁的薛卿然见北宫萱拔得头筹,得陌孤寒夸赞,心里多少就有些不屑,佯作无意,掩唇笑道:“娘娘果真是真知灼见,只是这京中百姓却丝毫并不领情,不知好歹,对北宫郡主多有偏见。” 陌孤寒讶然挑眉:“喔?还有此事?” 北宫萱顿时便慌乱起来,不知所措,恨不能上前堵了薛卿然的嘴。 “难不成就是因为适才你与本宫所谈之事?” 月华这话说得挺隐晦,北宫萱当时心里就“咯噔”一声,难不成她薛卿然提早进宫,在皇后跟前长舌谈论了是非? 薛卿然有些疑惑,并不懂月华话中所说的究竟为何事:“是有人蓄意煽动,到北宫郡主义诊处闹事折腾,指责小郡主贪名逐利,弄虚作假,寻了名医李代桃僵,沽名钓誉。您说,这不是不识好歹么?” 她明褒暗贬,当场揭露了北宫萱自导自演的这场闹剧,就令北宫萱有些下不来台。 “竟是果真有此事?本宫还以为乃是谣言。” 月华惊诧地打量北宫萱一眼,目光里多少带了些与众不同的趣味。 北宫萱想开口解释,但是薛卿然这话说得滴水不露,自己想要辩解也无从说起。 陌孤寒的目光也径直跳跃过去,再也不在北宫萱的身上逗留。 适才,北宫萱与东方颖儿还是眉来眼去,格外亲昵。如今北宫萱在陌孤寒与月华跟前吃瘪,东方颖儿却是暗中幸灾乐祸,低头一言不发。她担心自己一时多嘴,薛卿然再将战火波及到自己身上来。她心知肚明,既然皇后对于北宫萱一事早有耳闻,那么,自己四处打点的传言也定然逃不过她的耳目。 月华笑笑,自顾转移了话题:“皇上既然来了,就替妾身饮两杯水酒吧。” 陌孤寒今日心情看起来不错,难得竟然在这样的场合留连起来,端坐在上首,同众人一同吃酒畅饮,一时间意气风发,显得人更加犹如高山仰止。 三位郡主心里犹如小鹿乱撞,说话的声音里都融化了蜜糖,争先恐后,各种妩媚妖娆,直听得月华浑身犹如有虫蚁在爬。而鹤妃连吃闷酒,略显急躁之色。 陌孤寒却是浑然并不在意,尤其是薛卿然舌灿莲花,他对于她说的话兴味盎然,听得津津有味。更是对薛卿然的父亲大肆褒奖。 月华心里一声冷哼,偷偷在桌子下面掐了他一把。 陌孤寒正一本正经地同薛卿然说话,扯扯唇角,佯作若无其事。 月华不解气,将手偷偷探进陌孤寒的衣襟里,朝着他结实的小腹上狠劲一捏。 陌孤寒吃痛,忍不住“嘶”地倒吸了一口冷气。满桌的人正关注着陌孤寒的一举一动,虽然桌子下面月华的小动作看不到,但是陌孤寒的表情可是全部尽收眼底。 薛卿然正侃侃而谈,顿住话音:“皇上怎么了?” 陌孤寒目不斜视,看也不看月华一眼,慌忙遮掩:“适才喝了一口冷茶,有些牙疼。” 一厢里不肯饶过月华,一把就摁住了她的手,惩罚性地捏了捏。 月华慌忙泥鳅一样地将手缩了回来,继续正襟危坐。 皇上龙体不适,这可不是小事,北宫萱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好时机,殷勤道:“皇上可取两粒花椒放在牙痛处咬实,可以立即止痛,或者是生姜切片,咬在患处也可。” 月华听陌孤寒频频夸赞薛卿然,正心里使小性,因此闻言立即唤一旁伺候的荣祥:“快去御膳房取北宫姑娘所说的这两样东西来。” 荣祥立即应声下去,不消片刻功夫,就取了生姜片与花椒来。 月华热情地端给陌孤寒,巧笑倩兮:“身边有一位精通医术的妹妹就是好,省且了许多麻烦。皇上想试用哪一种?” 陌孤寒眯着眼睛看一眼月华,促狭道:“你确定让朕用这个?” 第三百五十七章 灵光一闪 月华一脸无辜:“妾身听说,牙疼不是病,疼起来要命,皇上就暂且委屈委屈吧?” 陌孤寒宠溺地对着她笑笑:“朕记得邵相说过,这姜吃多了伤肺,还是含两粒花椒吧,辛辣的味道还小一些。” 月华难得有捉弄他的机会,仍旧不依不饶,让他将花椒含进嘴里。陌孤寒竟然果真依她所言,乖乖地将花椒咬在齿间。 一旁的北宫萱“噗嗤”一笑:“据闻邵相大人博学广记,这一句话却是有失偏颇了。民间就有‘生姜治百病’的说法,只要不是阴虚火旺,目赤红肿者,适量服用生姜还是有好处的。” 月华也凑趣一笑:“难怪邵相不喜欢吃姜,原来他也有错的时候。” 陌孤寒扭过头来,冲着月华磨磨牙,压低声音凶狠地问:“皇后怎么知道邵相不吃姜呢?” 月华一愣,知道陌孤寒这是又小心眼吃醋了,自己脱口而出,也未留心如何会知道邵子卿这个禁忌,见他心里介怀,便搜肠刮肚去想。 觉得脑子里好像有什么灵光一闪而过,就像是天边的流星一般,倏忽即逝,再也捕捉不到,当时心里就是一沉,直觉这是极为重要的一件事情。 “就是有次邵相去枫林里探望妾身,正巧香沉煲了鸡汤,里面加了几块仔姜,邵相宁肯空腹与初九饮酒,也不肯吃菜,那次便知道了。” 陌孤寒轻哼一声,这才算饶过月华。 月华仍旧在专心致志地想,她记得,好像有人在这之前就曾经告诉过她,邵子卿是不吃姜的。 是谁? 月华正思索间,却猛然感到腿上有东西蠕动,一低头,正是陌孤寒的大手静悄地伸过来,见她失神,在她腿间报复性地掐了一把。 腿内侧正是最娇嫩的地方,今日衣服又穿得单薄,月华情不自禁就是“哎呀”一声痛呼。 陌孤寒的大手流水一样缩回去,扭头关心地问月华:“皇后又怎么了?难道你也牙疼?” 月华尴尬地笑笑,暗中瞪她一眼:“我无碍的,就是,就是孩子适才狠狠地踢了我一脚。” 陌孤寒郑重其事地点点头,自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果然是朕的好儿子。” 月华干笑两声,恨得咬牙切齿,便将适才的疑虑忘了。 两人你来我往,就如同打情骂俏一般,看得三位贵女皆艳羡不已,你一言我一语,奉迎道:“帝后鹣鲽情深,乃是我长安之福啊。” “皇后娘娘对皇上关怀备至,又温婉娴淑,也委实是天下女子典范。” 陌孤寒嘴里咬着花椒,说话有些含含糊糊,只听几位贵女你一言我一语地奉迎,他深以为然地颔首。 坐在下首处闷头饮酒的鹤妃一声冷笑,极不和谐,入耳时觉得十分突兀。 众人扭头看她,她明显脸色绯红,犹如醉酒一般,领口处大敞,衣衫有些凌乱,眼神也迷离起来。 许多人打量她,她视若无睹,径直端起手边酒杯,一饮而尽。然后将领口处扒得更开,放浪形骸。 “鹤妃看起来好像是醉了。”月华关切地问:“要不让御膳房做一盏醒酒汤来?” 鹤妃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身子有些趔趄,纤歌慌忙在她身后搀扶住了。 “娘娘小心。” 鹤妃一把甩开她:“谁醉了?谁说我醉了?” 看这副形容,明显是醉得不轻。 月华吩咐身后宫人:“去吧,吩咐御膳房,用姜丝辣辣地做一碗醒酒汤来。” 宫人立即一溜小跑地下去传信。 陌孤寒不悦地说:“既然醉了就下去,免得在这里胡言乱语,让别人看了笑话。” 鹤妃站立不稳,竟然伸手指点着陌孤寒的方向,“嘻嘻”怪笑:“谁看我笑话?” 这一举动,实为大不敬,三位贵女心里有些犯嘀咕,都说宫里规矩严苛,稍有差池万劫不复,这鹤妃娘娘如何这样大胆,酩酊大醉不说,还敢伸手指着皇上,散漫无礼。 月华见鹤妃委实是酒后无状,慌忙吩咐纤歌:”快些将你家主子搀扶回悠然殿里歇着去吧,可莫果真醉酒闹了笑话。寻常时候无妨,今日可是宴请贵客呢。“ 纤歌慌忙上前,连哄带劝地要将手舞足蹈的鹤妃搀扶下去。 鹤妃犹自恋恋不舍,冲着薛卿然意味深长地笑笑,嘴里乱七八糟地嘟哝:“什么贵客?不过是三个是非人而已。这还没有进宫呢,就勾心斗角,相互打压,折腾得整个京城这般热闹。” 那一笑,令薛卿然心里有些发毛。 月华讪讪地笑笑,为鹤妃打圆场:“鹤妃娘娘乃是性情中人,喜欢饮酒,酒后率直洒脱一些而已。对于卿染郡主或许有些误会。” 她的解释有些意味深长,北宫萱等人眸光闪烁,更加猜疑。 薛卿然委屈道:“我与鹤妃娘娘素未谋面,哪里来的误会?” 月华还未说话,陌孤寒已经不耐烦地站起身来:“朕尚有公务要忙,你们自己随意就是。” 言罢便拂袖而去,隐约已有恼意。 众人大都有些尴尬,月华见已然尽兴,便散了宴席,吩咐人拿来各自赏赐,赏给三位郡主,然后命人送出宫去。 清秋宫里终于安静下来,月华站在原地思忖片刻,扭身回了寝殿,翻箱倒柜地翻捡。 玉书奇怪地问:“娘娘您找什么呢?” 月华抬起脸来:“我上次有一块沾染了胭脂的帕子,你是否记得我放在哪里了?” 玉书过去直接打开了妆台上的匣子:“娘娘素日里不喜涂脂抹粉,这匣子都快生尘了,难怪你记不得。” 月华从里面将纤歌留下的帕子拿出来,然后从怀里掏出自己的帕子,全都展开来,仔细比对。 “玉书,你来看看,这帕子上面的胭脂是不是一种?” 玉书疑惑地凑过去,仔细分辨,然后低下头闻闻香气:“好像是一种呢,这香气这么独特,好辨认。” 月华沉吟片刻:“适才泠妃所说的那种胭脂盒子,你在一旁伺候是听到的,你去内务府里问问,宫里可有进贡那种胭脂?” 玉书不明白月华如何突然对胭脂感兴趣,但是聪明地不多问,直接去了内务府,一会儿便回来,冲着月华摇摇头。 “启禀娘娘,现有的几十种胭脂奴婢都看过了,没见有这种。” 月华拿着两个帕子,清冷一笑:“鹤妃竟然送胭脂给泠妃,看来,两人表面不合,见了面还是唇枪舌战的,实际上已经勾搭在一起了,这是要瞒天过海,给我一个惊喜么?” 这是毋庸置疑的,两个水火不容的人背地里竟然能够前嫌尽释,联手一起,除了对付她褚月华,不会再有其他原因。 看来随着泠妃有孕,几个人又开始蠢蠢欲动了。这些人对自己表面恭恭敬敬,实际上背地里不怀好意,也不知道又在盘算什么。 只是,如今的褚月华已经不是当初任人欺负不能还手的孤女了,自己也不会等着挨咬以后才懂得反击,必须要防患于未然,将对方各个击破,将她们的阴谋扼杀在摇篮里。 今日利用酒水对鹤妃悄做试探,她果真放浪形骸,如同酩酊大醉。看来,她服用五石散一事那是铁板钉钉了。 如今藩王一事还在紧锣密鼓,月华无暇分心对付她,但是也绝对不会让她与泠贵妃坏了自己的计划。 她突然就想起一个人来。 悠然殿的小太监赵酒,当初吐露情报给祁左祁右,使得君迟丢了性命的那个小太监。 赵酒贪杯,人如其名,喜欢饮酒。 宫里有禁酒令,尤其是当值的时候,宫人们是一律不得饮酒的。还好,赵酒嘴甜,得鹤妃看中,能出入紫禁城跑个腿什么的,出宫之后就能解解馋瘾。 但是他也不敢贪杯,一次只喝二两,只有两分酒意,恰到好处。 他今天替鹤妃采买了不少物件,给自己夹带进来一囊酒。 赵酒有些惋惜,当初祁左祁右兄弟二人当值的时候,自己还能浑水摸鱼,走个人情,多夹带一点酒进来,如今他们两个倒是飞黄腾达,到皇上跟前露脸去了,自己出入起来,战战兢兢,十分不方便。 那些侍卫们狗仗人势,一向不把他们这些太监放在眼里,出入搜查得严着呢,还好自己机灵。 他乘着酒性,摇头晃脑,心里得意,迎面被人拦住了去路。 这是哪个不长眼的? 赵酒心里暗自腹诽,一抬眼,见是纤歌正掐着腰横眉怒目地站在自己跟前,吓了一跳。 这个小丫头虽然不厉害,但那是鹤妃娘娘跟前最得脸的,许多事情就连鹤妃娘娘也近乎是言听计从,谁敢不服? 他立即谄媚着笑脸,“嘿嘿”一笑:“原来是纤歌姐姐,这么晚了,您还没睡呢?” 纤歌依旧拉着个脸,在他跟前转了一圈,令他顿时有些发毛,提高了警惕。 “你又喝酒了?” 赵酒连连摆手:“哪能哪能呢?” 却因为紧张,打了一个酒嗝,慌忙堵住了嘴。 纤歌指点着他的鼻子,愤声骂道:“好呀你赵酒,简直就是狗改不了吃屎,人家都说吃一堑长一智,你怎么就吃了亏也不长记性?” 赵酒冲着纤歌连连作揖打拱:“姑奶奶,姑奶奶,您小些声音,可别惊动了主子。” 第三百六十章 削减兵权 此案事关三位郡主,牵扯背景过于深厚,京兆尹自然无法裁断,早朝之时上报给了陌孤寒知道。 陌孤寒龙颜震怒:“天子脚下,法制之都,竟然就敢这样仗势好勇斗狠,而且明目张胆地纵火行凶,不顾百姓安危,管中窥豹,可见一斑,这些郡主世子在自己封地之上是何等猖狂!” 陌孤寒那是一呼百应,他一开口,下面百官自然就有随声附和者。 “皇上此言绝非危言耸听,自古以来,但凡位高权重者,子女纨袴膏粱者多,全都目无王法,仗势欺人。” “臣也有耳闻,尤其是南陵王手下握有重兵,在自己封地之内,一手遮天,百姓敢怒不敢言。” 一时间,对于三位藩王多有弹劾。 群臣里自然也有与几位藩王有交情者,此时一看风向不对,哪里还敢插言?皆站立一旁,眼观鼻,鼻观心,查看事态发展苗头。 邵子卿上前一步,悠悠道:“此事影响过于恶劣,委实不能一笑置之,乱了我长安法纪。其根本就在于几位藩王这些年来拥兵自重,过于自我膨胀。依微臣之见,应当宣召几位藩王进京,小惩大诫,以儆效尤。” 陌孤寒余怒未消,转头问辰王:“辰王之意何如?” 辰王不过略一思忖:“邵相言之有理,不过,三位藩王路途遥远,若是宣召进京,未免有些劳师动众。而且,三位郡主之间好像有些矛盾,三人齐聚京城,若是都爱女心切,见面未免会有口角矛盾。 此事,依照小王来看,不管起因为何,谁对谁错,都有罪过。不如各打五十大板,给三位藩王各自下一道谴责书,斥责三位藩王纵女行凶,教女不严,依仗手中兵马,乱我长安法纪。且看三位藩王是何反应。 若是认罪态度良好,知错就改,赔偿百姓损失,消除不良影响也就罢了。若是三位藩王据理力争,不肯认错,那就自然另当别论。” 陌孤寒心中早有计较,自然清楚绝对不能让三位藩王齐聚京城,因此颔首道:“辰王顾虑极是,三位藩王劳苦功高,朕一直感念他们的功劳。此事也不想过甚追究。便依照辰王所言,立即颁下罪诏,命三位藩王深省己过,以观后效。若是执迷不悟者,其世子想必也没有世袭藩王的资格。” 几位藩王刚刚还沉浸在对于韩玉初研制出来的诸葛连弩的震撼之中,各自的密报就已经送到了手里。 送信的人将其间来龙去脉一说,三人起初时全都义愤填膺,觉得对方做事简直欺人太甚,为了个选妃竟然不择手段,将往日之间的情分也置之不顾了。 但是细咂摸咂摸,又都隐约觉得不对味儿。只是山高皇帝远,不清楚究竟是怎样的来龙去脉,也无法做出决断。 紧跟着,陌孤寒的罪诏便快马加鞭,送到了几位藩王手里。 罪诏上面说得清清楚楚,就是谴责几位藩王拥兵自重,管教不严,致使世子郡主们仗势欺人,如今整得整个京城民怨沸腾,因此皇上下旨,让几人全都自省悔过。 藩王们重金打点前来下旨的信使,又是好酒好菜地招待着,旁敲侧击地打听当今皇上的心思。 信使将朝堂之上百官弹劾,皇上龙颜震怒一事一五一十地一说,几人不约而同地心里全都打起了小算盘。 皇上这下旨让自己自省,分明就是想看看自己如何悔过,再定夺如何治罪。 自家不成器的女儿如何处置,倒是不甚打紧,这也不过就是个由头,这罪名可是可大可小。 陌孤寒差遣了前往西安王处宣旨的大臣,与西安王暗中正有交情。 西安王就请求指点迷津。 这大臣也不瞒着,直白地告诉西安王:“虽然皇上并无撤藩之意,但是向来忌惮他南陵王手中的兵权,早有削减之意。俗话说树大招风,便是这个意思。皇上此举,应该就是有削减兵权之意。” 西安王不禁就是一怔:“我若交出兵权,岂不成了待宰羔羊?” 那大臣不屑一声冷哼:“难道就凭借你手中这点兵马能与朝廷抗衡?你能抵挡得了太平将军那三万太平军?那些血肉之躯能抵挡诸葛弓弩的威力?” 西安王又是一怔,想起前几日收到的密报:“韩玉初改良过的那弓弩难道果真那样夸张?” 大臣眯着眼:“你可知道今年皇后伤重之时,西凉人用血参换走了长安的三千弓弩?” 西安王点头。 “一支血参可起死回生,那西凉国主年老体衰,却甘心将血参拱手相让,换了弓弩,你可知道为何?” 西安王摇头。 “西凉国内自己也有内乱,那老皇帝已经逐渐不能掌控,眼看江山不保。换取了三千弓弩,在那些对皇位虎视眈眈的郡王跟前展现其惊天威力,生生就扭转了自己的威势,定下乾坤。那尚且是最初研制的第一批。如今改良之后,威力可想而知。” 西安王心有忌惮,半晌沉吟不语。 “皇上莫说削减兵权,即便是撤藩,也是易如反掌。既然他肯保全你西安王的权势富贵,你又何乐不为?你养这多兵马又有何用,不就是为了子孙富贵?此乃殊途同归。皇上给你权势,即便你没有一兵一卒,那你封地的百姓也是心悦诚服。反之......嗯哼,言尽于此。” 这官员那是连哄带吓,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将西安王说得一愣一愣的。 自己细想之下,的确是这么一个道理,自己即便再多养几千兵马又有何用?再说了,硬碰硬,自己也不是朝廷的对手,犯不着跟在南陵王屁股后边瞎哼哼。 这西安王识时务,第一个就做出表率:子女狂妄,的确是自己管教不严,归根结底,祸起兵权,因此,愿意削减自己治下兵马,仅余少半,维持治下长久治安即可。 大臣吃饱喝足,带着西安王贿赂自己的金银珠宝,心满意足地回京交差去了。 陌孤寒收到西安王的罪己书,更是痛快,立即释放了东方颖儿回封地,下旨超出祖宗旧例的兵马,编入朝廷军队。西安王当以此祸事为鉴,日日自省,不可再有违背。 正举棋不定的漠北王闻听此讯,自然明白胳膊拧不过大腿,也乖乖地将兵权上缴,以求自保。 只剩下了南陵王,此时已经是孤立无援,忌惮着褚慕白的厉害,自知不是对手,也只能如其他两位藩王一般,主动求饶,以求自保。 三位郡主全都狼狈地回了各自王府,将其中前因后果仔细一说,这藩王们越咂摸越不是滋味,恍然觉得哪里不对,分明就是中了别人的离间之计。如今身败名裂,赔了夫人又折兵,偏生又都是自作自受,张扬不得,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生生咽了。 清秋宫里,月华正靠在陌孤寒的身上,眯着眼睛,慵懒得就像太后怀里那只越来越肥硕的白猫。 陌孤寒揽着她,拈了一旁地窖里取来的葡萄,仔细剥干净了皮,用牙签剔除了里面的籽,塞进她的樱口里。 月华咀嚼两下便吞咽下去,自觉地张开檀口,等待着陌孤寒喂食。 两片樱桃小口娇嫩亮泽,指尖碰触上去,觉得就像是花瓣一般细腻。 陌孤寒手下一顿,将手中的葡萄拿起一点,月华的唇长得更开,露出俏皮的丁香小舌。 猛然间唇上一片炽热,陌孤寒的唇瓣已经压了下来。 月华不满地轻哼一声,睁开眼睛,眼巴巴地盯着他手中的那粒葡萄。 对于她的不投入,陌孤寒惩罚一般加重了力道,辗转反侧,攻城略地。 月华不得不屈服在他的淫威之下,睫毛颤了两颤,然后不甘愿地合拢了,心心念念仍旧惦记着那颗没有吃到嘴里的葡萄。 陌孤寒一双骨节修长的大手轻拢慢捻,他手中月华惦记的那粒葡萄也没有了踪影,早就不知道滚落到哪里去了。羊脂白玉一样的藕臂缠绕上来,身子弓起,娇喘吁吁。 陌孤寒原本只是想浅尝辄止,结果一个逗弄又令自己欲罢不能。 他就势一个反转,就将月华压在了身子下面,尽量避开了她隆起的小腹。 月华一双水光潋滟的眸子已经意乱情迷,迷蒙而又无助。 “小妖精。”陌孤寒轻哼一声:“不仅会算计人,还会勾引人。” 月华滑腻的小手顺着他敞开的领口处钻进去,在他腰间重重地拧了一把。 “是不是我赶走了三位如花似玉的郡主,你不甘心了?” 陌孤寒猛然吃痛,低头惩罚一般地啃了她锁骨一口,给她留了两个明显的牙印,使得月华情不自禁地痛呼了一声。 “不甘心又如何?兵不血刃就削减了三位藩王的兵权,分化了他们之间的关系,朕可惹不得,怕你小脑袋瓜一转悠,将朕算计了怎么办?” 月华作势起身:“你若是不甘心,我再替你把三位美人寻回来就是,能用美男计解决的事情,我多余地多此一举。” 陌孤寒的大手将她摁得死死的:“朕就想知道这美男计在你这里是否行得通?” 月华涨红着一张脸,斩钉截铁地摇头:“天天眼巴巴地面对着,早就看得腻了,哪里稀罕?” 第三百六十一章 西凉宫变 对于月华的口不应心,陌孤寒不满地轻哼一声:“嗯?” 月华轻轻地推拒他:“外面有人,光天化日的,这个样子,被人看到了多尴尬。” 陌孤寒害怕压到她,侧躺在她的身侧,伸手拧她挺俏的鼻子:“老实讲,有没有吃醋?” “才没有,”月华绯红着一张脸:“就是觉得这国家大了治理起来委实不易,居心叵测者多,那些勾心斗角的事情也层出不穷,片刻都不安生。” 陌孤寒听她牢骚,心里也有感慨,“人心不足蛇吞象,只要有权势和欲望的地方,自然就有争斗,这是不可避免的。” “可是为何那些周边小国就这般安生?从未听闻有这些犯上叛乱之事。” 陌孤寒低哑轻笑:“那只是你没有听到而已,就像是西凉,你看那李腾儿每次来长安都威风八面的,实际上在西凉,觊觎着皇位,想要取而代之的,大有人在,她一样也是四面楚歌,战战兢兢。难道你忘记了,上次褚慕白夜探太子府,偷听来的李腾儿与西凉太子的对话?” 月华扑闪扑闪眼睛,无意识地把玩着陌孤寒低垂在她胸前的一缕头发。 “听起来,那西凉的国主好像挺无能的,一切全都是那李腾儿和太子在支撑着,他为何不干脆禅位算了?” 谈论起国事来,一扫适才的旖旎与暧昧,陌孤寒拥着月华,沉声道:“西凉内乱的事情,朕与你说过没有?” “内乱?”月华摇摇头:“并未听你提起过。” 陌孤寒“嗯”了一声:“许是朕一时忙碌,忘了与你说起。西凉平定以后,朕就命褚慕白秘密遣送了密探到西凉,打听他们内部的消息。 前些时日,派遣到西凉的探子送回的情报里,就有说起这西凉数年前的政变,只是朕那时候尚且年幼,朝政又有太皇太后一党把持,并未听闻罢了。” “政变?如何我也从未听闻过?西凉竟然瞒得这样严密?” 陌孤寒点点头:“莫说你我,就连西凉百姓都不知情,文武百官里也只是有少数几位位高权重之人参与了而已。” “怎样一会儿事情?” 陌孤寒轻笑一声,娓娓道:“此事关乎西凉太子,大抵就是他一直隐居在太子府,不肯参政的原因之一。” 月华愈加被勾引起来了好奇心:“快些说,莫吊人胃口。” “听说在七年前,西凉皇室里发动了一场宫变。西凉君王最为得宠的一位宠妃联合了西凉皇室的一位外姓王爷,以及几位重臣,暗中布局,诬赖西凉皇后与一位权臣通奸,并且指证当朝太子李晟乃是那皇后与权臣的私生子。 当时那阴谋可以说是天衣无缝,皇后罪证确凿,百口莫辩,并且是在与那权臣私会的时候被君王亲自捉个正着,还搜查出了两人意图谋反,弑君篡位的证据。 君王雷霆大怒,当场就亲手一剑杀了那位权臣。 那宠妃趁机在君王面前挑拨,举出许多罪证,证明当今太子并非君王所生。君王年老昏聩,竟然一股热血地信以为真,下令宫人前去太子府捉拿太子,滴血认亲。 滴血认亲一说原本就荒谬,更何况妖妃在后宫一手遮天,想要在清水里面做点手脚那是易如反掌。 皇后自然抵死不认,怒斥妖妃祸国,残害忠良,为了保住太子性命,无奈以死明志,一头撞死在那大殿的柱子之上,血溅当场。 君王当时丝毫没有恻隐之心,当场就要斩杀太子。幸好当时朝中有两位德高望重的大臣不知如何竟然闻讯急匆匆地赶来,救下了刀下的太子,尽数其中疑点,请求君王明察。 君王此时冷静下来,又迫于二人的压力,就应下给二人两日时间调查此事。 那二人不愧是肱骨之臣,巧妙地使了一个故弄玄虚之计,就堪破了此案,还了已故皇后一个清白。 但是那太子经此一事,禁不得吓,竟然就大病一场,朝中多少太医都束手无策。所以这些年里,太子都一直待在太子府,称病闭门不出。 或许,他是心里对于自己的父皇有怨恨,所以一直不肯原谅,执意不愿出府罢了。” 月华听了陌孤寒的话也是一阵默然:“都说虎毒不食子,那君王竟然这样昏聩,一言不合就要杀了自己的亲生骨肉。那太子又亲眼见自己母后死在自己面前,任是换做是谁,一时间也打不开这个心结,轻易就谅解。” “所以说红颜祸水,这历史上多少英明君王都是毁在那些祸国秧民的妃子手里。也多亏了那朝臣赶到力挽狂澜,否则不就酿下大错,一生悔不当初?” 月华抿着嘴笑:“那皇上这般宠月华,就不怕也把月华宠成这种祸妃?” 陌孤寒极为不怀好意地一笑:“那你也要先把朕迷得神魂颠倒才行。” “有人!”月华又急又慌乱。 外间宫人们识相静悄地退出去,掩上房门,将盎然春意尽数锁进暖阁里。 年后正月里京城又下了一场大雪,园子里的腊梅开得更加喧嚣与张扬。 腊梅一开,每个宫里的小丫头们都会摘上两捧,给自家主子寝殿里用水瓶养着,不仅是色彩鲜艳,看着养眼,味道也馥郁,比那些脂粉的香气来的要淡雅许多。 月华散步的时候,没有什么景儿可以赏,也会到腊梅园里转一圈。 在纤歌跟前旧事重提,用来离间鹤妃与泠妃的关系,令她不由自主地又想起君淑媛来。 她这些日子一直还是在想君淑媛的死,原本以为那个小太监赵酒是有疑点的,跟祁左祁右兄弟二人口无遮拦地提起蜂巢一事,怕是受了谁的指使。 可若当初陷害君淑媛果真不是鹤妃所为,那么此事无足轻重,他随口提起也就无关紧要了。 她打消了对赵酒的疑虑,在梅园里漫无目的地走,秦嬷嬷和玉书跟在身后伺候。 玉书并不明白自家主子的伤感来自于何处,雀跃道:“要不玉书摘一些回去养着吧?娘娘素来不喜欢脂粉和熏香,多点香气也好闻。” 秦嬷嬷笑着反驳道:“小丫头们就是稀罕这香味,实际上呢,这屋子里就是清清爽爽的最好,什么味道闻多了,也会觉得腻得慌,而且没有个食欲。” 月华摘下一朵腊梅,放在鼻端轻嗅:“其实这腊梅香气太浓,被雪压着丝丝缕缕的,还要清冽一点,闻着沁人肺腑,也淡雅。若是果真进了暖烘烘的暖阁里,果真就像是秦嬷嬷说的这般,腻得慌了。你若是喜欢,就摘了放到自己的床头闻。” 玉书摇摇头:“那还是不了。娘娘说出来的话总是对的,娘娘说雅致就是雅致,不喜欢就是俗气。” 玉书会说话,哄得月华也莞尔一笑:“那你难道没听说过,大俗即大雅,你看,还是摘了回去熏屋子的多。” 地上有凋落的腊梅花蕊,零零星星的,碾落进地上的泥土里。 “这是谁这般心黑手辣的,怎么摧残了一地?”玉书撇撇嘴:“摘两枝也就罢了,一看就是个贪心的。” 秦嬷嬷瞥了一眼:“怕是哪个宫里的,想要采了去做香饼,以后开春还能用。” 月华随手将指尖那朵腊梅插到玉书发鬓之上,随口道:“这倒是本事了,自己还能做香饼?怪不得有人说咱们宫里进贡来的香饼不好用。” 秦嬷嬷却是不以为然:“谁说宫里进贡的香饼不好?那可都是从大理千里迢迢进贡过来的,出自名家之手,怕是除了南陵王府上跟咱宫里,没人用的上。” “喔?”月华诧异地转过身:“莫不是徒有虚名吧?听说是嫌弃咱宫里香饼加热以后总是有灰烬,她们从宫外带进来的,用完了干干净净,可见纯了不少。” 秦嬷嬷摇摇头:“当初跟在太皇太后身边,对这个倒是有些讲究的。那热后一点灰烬都没有,是里面油脂添加得多了,就像咱宫中琉璃灯里添加的鲸油一般,其实香味远远不如这种的清雅。娘娘是素来不喜欢用香饼,其实宫里的主子们都知道,经常会用来作为赏赐赏外间的夫人或者贵女们,大家都以拥有这香饼引以为傲呢。” 月华就是一个愣怔:“真的?” 秦嬷嬷与玉书都忍不住笑笑:“若是主子感兴趣,婢子去内务府里给您取两块过来一比对就知道了。” 月华摇摇头:“就是问问长个见识而已。” 听到园子另一侧有嘈杂声,玉书蹙蹙眉头:“莫不成又来采花了不成?就不让人安生看看,非要弄得枝残叶落,一片狼藉的。” 话音刚落,果真见有三个宫人一路说笑着,结伴过来,每人胳膊上抱着个坛子。 秦嬷嬷笑道:“你这次可说错了,她们不是来采花的,而是积雪,应该是鹤妃娘娘宫里的,鹤妃娘娘每年下雪都会积点腊梅蕊里的雪水,埋在南墙根底下,用来烹茶的。” 玉书皱皱鼻子,小声嘀咕:“倒是果真会享受。” 月华心里笑笑,这哪里只是享受,不过是鹤妃当初用来讨好陌孤寒的一种手段罢了。只是陌孤寒对于这些方面,都浑不在意,她那一腔柔情,全都付诸了流水。 玉书如今这性子,感觉倒是越来越像香沉了。 第三百六十二章 果真是寒食散 听三个宫人,一直叽叽喳喳地热闹,近了才看清,原来纤歌竟然也在。 三人见了月华,慌忙跪下请安。 月华抬抬手:“地上怪冷的,快些起来吧。” 三人谢恩平身,月华和颜悦色地问:“纤歌今日怎么不在殿里伺候你家主子,竟然亲自跑出来了?” 纤歌抬抬自己怀里一个小巧玲珑的白瓷坛子:“因为纤歌采的雪和她们的不同。” 月华生了兴趣:“有何不同?” “因为她们只采集雪水,而纤歌采的,却是半苞未放的花蕊,里面雪水只得一点,连花蕊摘下来,依旧合拢了,密密麻麻地码放在一起,放置冰融之后,里面的雪水融化,浸透了腊梅的香气,比那些雪水不知道香馥几十倍,烹茶时只需要加入少许即可。” 月华诧然:“早就听闻鹤妃最是讲究,如今安心参禅,心胸意境超凡脱俗,这烹个茶竟然也这般讲究,简直前所未闻。让本宫看看,你是如何采集的,我也东施效颦,学上一学。” 纤歌低头看看坛子里,左右扫望一眼,离开身后两个宫人,走到日光敞亮处,倾斜了坛口:“麻烦娘娘屈尊到这里看一眼吧,那里光线被遮挡,看不清楚。” 月华走到近前,探身去看,纤歌压低声音道:“成了。” 月华点点头,接过她手里坛子,佯作兴味盎然。 “不仅她,还有雅婕妤,泠妃的父亲在宫外笼络了他们。” 果真如此,那么说起来,此事定然还有太后的手笔了。 月华勾唇一笑,太后,泠贵妃,鹤妃,雅婕妤,自己一打四,貌似有点吃力。 “注意鹤妃的香饼,里面怕是有鬼,若是方便,找人带一点给我。” 纤歌诧异抬头,有些疑惑不解。 月华已经将手里坛子交还给她:“这样细致的差事,怕是我宫里这些粗手笨脚的丫头们也做不来,还是罢了。” 纤歌也大着声音:“娘娘若是不嫌弃,纤歌多采一些,回头差人给您送过去。” 月华摇摇头,自嘲道:“若是别的,我定然不会推辞,只是这东西这样费功夫,你每天伺候鹤妃又忙,还是不麻烦你了。再说本宫就是一个粗人,让我喝这个,就像牛嚼牡丹一般,还是不要暴飻天物了。” “娘娘客气了,不过举手之劳而已。” 月华摆摆手:“趁着如今积雪未融,快些去吧,免得耽搁了你们,回去不好交差。” 两个小宫女早就听说月华和善,体恤下人,今日听她与纤歌说话,果真是没有丝毫架子,恭声应是,不敢惊扰她兴致,自觉躲得远远的,窃窃私语,赞不绝口。 纤歌虽然是鹤妃的贴身婢女,但是鹤妃对于有些事情提防得甚严,比如说,月华想要她拿到手的香饼。 纤歌听月华提醒,一边采摘腊梅,一边心里暗自嘀咕,自己心里也有了怀疑。 鹤妃对她并不小气,平日里多有赏赐,包括胭脂水粉,金银首饰等,她所有的金银细软也由纤歌保管,但是唯独这香饼,从来不假手于人。 原来,自己从未有过怀疑,如今想起来,的确是有蹊跷。 那香饼都是鹤妃自己就寝以前点燃了用的,她最近夜间从来不用宫女们近前伺候,就连值夜的也被赶到了寝宫外间,夜里有口渴或者起夜什么的,再唤人进去。 那香饼的确是就像她自己说的,用后连个渣子都没有,反正纤歌起来伺候的时候从来都没有见过。放置香薰的炉子里干干净净的。是鹤妃自己清理了,还是果真没有? 她上心以后就留心了两三日,晨起时起得早,推门进去伺候梳洗的时候,鹤妃还在床上,屋子里仍旧残留着淡淡的清香,但是香薰炉上干干净净,的确是什么也没有。 偏生,鹤妃对于那些香饼看管得特别严,全都锁得严严实实,钥匙也是自己保管,极少离身。 以前纤歌从来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现在留心看来,果真疑点重重,不禁暗自恼恨,以前自己怎么就没有发现呢? 觉察到这一秘密之后,报仇心切的她更加心里像猫抓一样,坐立难安。 鹤妃的确是在提防着纤歌,不是因为她怀疑纤歌有异心,而是担心纤歌太过聪慧,自己掌控不住。所以,有很多事情,鹤妃都在隐瞒着她。包括自己前些时日打算与泠妃合作一事。 天色一黑,鹤妃就打发了身边伺候的宫人,按照往常一样,洗浴完毕,点亮灯烛,备好佛经,她要念一会儿经文,然后才就寝。 其实,宫里近身伺候的宫人们都知道,鹤妃这不过是做给别人看的而已,那些经书都摩挲得起了毛边,里面的经文,她还念不通顺呢。 大家全都心照不宣,谁也不会点破。反正鹤妃屏退了她们之后,屋子里一直亮着灯烛,外人说起来,就是在念经为皇上祈福。 大家都各自歇着,谁也不敢高声说话,唯恐吵嚷到了她的清净。 突然,窗子上“噗通”一声响,一道黑影骤然窜了过去。 屋子里的鹤妃一声惊呼:“谁!” 有杯盏掉落在地毯上的声音。 纤歌一把推开她寝殿的门:“怎么了?娘娘?” 鹤妃正站在香薰炉跟前,屋子里浅香袅袅,她手里拿着的茶盏翻滚在地上,有白色食盐样晶体洒落。 鹤妃惊魂未定,见纤歌进来,慌乱地上前一步,裙裾遮掩了地上洒落的东西,一手一指黑洞洞的窗外:“适才是什么东西?” 纤歌上前,壮着胆子将窗子推开,探出身子左右看了一眼:“什么也没有啊?” “有的,适才有一道黑影飞一般地过去了,撞得窗子好大的声响。” 话音刚落,头顶处果真有黑影一闪而过,吓得纤歌“妈呀”一声,差点跌坐在地上。 “喵呜!” 那黑影受惊,立即逃得远了。 “这是谁这样马虎,白日里将鸟笼挂在廊檐下忘记摘下来,引来一只野猫。” 虚惊一场,纤歌心有余悸,忍不住牢骚,重新闭了窗子。 鹤妃轻拍心口:“简直吓死我了,一道黑影过去,还以为有人呢。” “就是,这一开春,野猫就开始折腾了,应该让宫里侍卫们好生清理清理,也免得吵嚷着,打扰了休息。” 纤歌一面唠叨一面转过身,看到地上茶盏,满面关切:“呀!有没有烫到娘娘?” “我没事。”鹤妃强作镇定。 纤歌弯腰去捡地上的茶盏。 鹤妃慌忙弯下腰,先她一步,将茶盏亲自捡拾起来:“还好是空的,刚拿起来想倒杯水喝。” “娘娘怎么不叫奴才们进来伺候?这双心壶保温不错,别烫到您了。” 纤歌缓缓站起身来,一厢说一厢去接她手里的茶盏:“我给您换一个干净杯子。” 鹤妃连连摆手:“不用了,这一惊吓,突然又不渴了,你下去歇着吧。” 纤歌点点头:“那娘娘有什么吩咐就叫奴婢。” 静悄地出去,反手掩上了屋门。 身后脚步声响,屋门被栓紧了。 纤歌抬起手,手心里握着一丁点白色食盐样的亮晶晶的东西。她掏出帕子,小心翼翼地包好,微微一笑。 周远这两日有点焦头烂额,心里烦躁,脾气也不顺。 他成日闷在自己的医室里,闷头捣鼓药方子。 清秋宫里的小太监进来:“周太医,我家娘娘请您过去清秋宫一趟,请个平安脉。” 周远猛然想起,隔了已经有十余天没有去给皇后娘娘请脉了,听说皇上给她寻了一个医女贴身伺候着,就不常传唤他了。 他慌里慌张地将手里的医书与方子放下,立即起身相跟着去了清秋宫。 问过月华这两日的膳食,又请过平安脉,一切安好,周远就准备退下。 檀若尾随着出来,唤住他:”周太医烦请留步。” 周远转身,冲着檀若躬身一礼:“檀若姑娘有何吩咐?” 檀若笑笑:“周太医不必这般客气,檀若受宠若惊。只是有个问题想要请教周太医。” 周远谦逊道:“听闻檀若姑娘精通药理,周远怎能班门弄斧?” 檀若笑笑:“术业有专供,檀若只修习千金一方,孤陋寡闻。许多事情还是要仰仗周太医。” 周远心里得意,依旧客气道:”相互切磋而已,檀若姑娘请讲。” 檀若抬手递过来一个纸包:“劳烦周太医给看看,这是什么药材?” 周远小心翼翼地接过来,将纸包拿在手心里,展开一看,不用仔细辨认,便脱口而出:“寒食散?!” 檀若并不震惊,依旧一脸淡然:“果然是,只是如何与寻常寒食散不同呢?我一时间竟然不敢确认。” 周远拿起纸包,掰下一点放在舌尖上略作品尝,然后点点头,侃侃而谈地卖弄道:“这寒食散自古有之,盛于魏晋,其方子并非只有一个,仅仅唐孙思邈的《千金方》中录散方就甚多,民间流传下来,不经考究者更是泛泛。 而我朝一直禁食此方,民间有江湖术士将此物藏于丹药之中,变换了方子。这种五石散可经过煅烧,去其部分烈性,养颜效果甚佳。敢问檀若姑娘自何而来?” 檀若提前得到月华叮嘱,并不透露实情,敷衍道:“听闻京中如今有驻颜秘药售卖,千金难求。身边有姐妹求得数颗,我见她服食以后喜食凉食,觉得诧异,就讨要了来研究。从里面发现了此物。” 周远劝道:“宫中禁此物,奉劝檀若姑娘不要携带进宫,以免招惹祸端。” 檀若谢过周远,周远便告辞径直回了太医院。 第三百六十四章 这个孩子不能要 璇玑回了锦瑟宫,雅婕妤正站在廊下逗弄上面挂着的画眉。 “现在风正大着呢,娘娘肉皮细嫩,可别吹着了。” 璇玑将手里珍珠粉递给旁边的小丫头,殷勤地劝道。 雅婕妤不屑地撇撇嘴:“肉皮保养得再嫩,又有什么用?就像鹤妃那般,水嫩得一掐都出水了,皇上的心思还不是都在皇后身上,看也不会看她一眼。” 璇玑摸摸自己的脸,语气里也酸丢丢的:“以前呢,就听说有吹弹可破这个词,还奇怪怎样的皮肤能是那般形容。如今见了鹤妃倒是不得不服气。她这也算是因祸得福了,原本毁了一张脸,坑坑洼洼的都惨不忍睹,谁承想如今生了新肌,竟然白瓷一般,还清透水嫩。听伺候她沐浴的丫头说,她那一身肉皮如今也跟新生婴儿一般,连个瑕点都没有。” 雅嫔心里也不是滋味:“你不是找她宫里的丫头打听了,她如今究竟是换了什么吃食或者脂粉,滋养得这样好肉皮?” 璇玑摇摇头:“除了喜好烫点热酒,吃些冷食,与往日也一般无二。” “那就奇了怪了。”雅婕妤一厢思忖,一厢撩帘回了屋子:她除非是吃了什么养颜圣品,否则绝对不可能脱胎换骨一般。以前她是怎样的肉皮我们可全都有目共睹的。” 雅婕妤一句话,勾起了璇玑的心思:“您说起这养颜圣品,今日周远倒是的确跟我提及了一样东西。” “什么?”雅婕妤漫不经心地问。 “五石散。” “五石散?好好的怎么提起这个了?” “我去的时候他不在,见他正在研究五石散和秃鸡散的方子,就顺口开了个玩笑。他解释说去皇后那里诊脉,皇后跟前的檀若问起他。” “嘶,不对啊,她们问起这个做什么?” “我也是觉得奇怪,就说皇后如今身怀有孕,她断然是不应该会服用这个东西的,然后周远就解释说,应该是用来美容的。” 雅婕妤慢慢地坐下来,一厢思忖,一厢自言自语一般:“这五石散听说的确是美容的好方子,原本是张仲景先生治疗伤寒所用,魏晋时候,特别流行,被人们津津乐道,服食五石散者何晏何平叔,他敷粉何郎名称的由来便是源于此。这五石散服用会上瘾,而且燥热急痴,须寒食寒衣,热酒,轻裘缓带,缓带......” 雅婕妤猛然睁大了眼睛,惊呼出声,呼吸因为激动都有些急促起来:“璇玑,你说鹤妃她的症状跟这个是不是很像?” 璇玑听她提醒,也是瞠目结舌:“是呢,是呢,娘娘,虽然鹤妃一再在苦心遮掩,但是听你这样一说,的确就是这个症状。难不成,鹤妃娘娘她......不会吧?这五石散可是已经被禁,她怎么敢冒着这样大的风险,这这......简直匪夷所思。” 雅婕妤一声冷哼:“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鹤妃为了争宠,什么样的手段使不出来?没有什么好惊讶的。” “那,那若是皇上知道了,岂不......” 雅婕妤一摆手:“皇上即便是知道了,能怎样?蒋家如今在朝中也是如日中天,正得皇上赏识。不过就是打进冷宫里,不屑于理会罢了。悠然殿如今跟冷宫又有什么区别?” “娘娘的意思是?” “既然要玩,肯定就要玩个大动静的。” “怎样大动静?” 雅婕妤一声冷笑:“忍气吞声这么长时间,终于让我等到机会了。怎样折腾我还没想好,要见过周远仔细打问清楚才能定夺。既然皇后已经淌进来了浑水,怎么可以不带她一起玩?” 璇玑冷不丁地就打了一个寒战。 好不容易熬到夜色降临,陆袭便迫不及待地到后门处等着周远。 这个地方极隐蔽,鲜少有人经过。而且,周远连门都不敢开,即便是有人经过,他缩在门后也暴露不了自己。 陆袭苦笑一声,依靠在墙根下,将两人从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全都一遍一遍地回忆。 她以为周远是喜欢自己的,但是那是在以前,她在慈安宫里当值的时候,她在太皇太后跟前还挺吃香。周远每次见了她,就像是看见骨头摇尾乞怜的狗。 如今,他见了自己,就像是在轰赶一条紧追不放的狗。 陆袭想,一会儿他见到自己,会说什么呢?今日里说的那都是气话吧?等到冷静下来,他会不会还是惦记着自己肚子里的孩子?会不会后悔对自己的冷言冷语?一会儿见了自己,可能会诚心诚意地忏悔,然后一口承诺,让她出宫做正儿八经的院判夫人? 陆袭抱着这样的幻想,在后门的瑟瑟寒风里,等到月上中空,四周万籁皆寂,方才听到身后有脚步声。 她的腿已经有些麻木了,艰难地挪动步子,竟然有些生怯。 后门轻轻地叩响,陆袭艰涩地开口:“我在。” 周远长舒一口气:“好不容易等到轮值的人睡着了,我们长话短说,我要赶紧回去。” 陆袭不知道应该如何开口,复又艰涩地笑笑:“你说。” 门缝里窸窸窣窣,有东西从门缝里伸出来。 “快拿着。” 陆袭伸手接在手里,借着夜色,可以看清是几根近五寸长的黄色树根样东西,尾端捆缚在一起,有冲鼻的麝香味道。 “这是什么?” “土膝根。” “土膝根?什么意思?” “你听我说。”周远吞咽了一口口水,压低了声音:“陆袭,这个孩子我们暂时不能要,必须要打掉。” “周远!你究竟有没有良心?!” 陆袭一声痛斥,骇了周远一跳。 “陆袭,你小些声音,听我解释。上次我就告诉过你,我受人陷害胁迫,成了众矢之的。如今整个太医院里的人都在虎视眈眈地盯着我,盼着我出事。皇后娘娘那里重新请了医女过来,好像对我有了戒心,不再信任我了。这样关键时候,若是你有孕的事情张扬出去,我们两人都是死路一条!” “我说过,我可以暂时不要名分,你只要让我出宫就好,这对于你来说,难道就那么难吗?” 周远几乎是哀声央求:“陆袭,你想想,她们为什么要给你换差事,给你机会接近我?她们已经对咱们两人的关系产生了怀疑。我若是无缘无故地突然出面让你出宫,她们肯定会觉察刨根究底的。 陆袭,我答应你,只要你堕掉这个孩子,她们抓不到把柄,我就立即想办法让你出宫娶你。孩子我们可以以后再要,并非只有这一次机会。难道非要将你我二人的性命安危系在这个孩子身上吗?” 门外的陆袭已经是泪流满面:“周远,我还能再信你吗?” “陆袭,你只有信我,你没有别的选择,否则我们谁都逃不掉。” “可是你一定还会有别的办法的,你怎么忍心亲自害了我们的孩子?他好歹也是一条生命,眼巴巴地许是盼了多少年,方才有投胎转世的机会。你若是害了他,那将是你我永远也还不清的罪孽。” 里面的周远语带哽咽,懊恼地扇自己的脸,只听到“啪啪”轻响。 “你以为我作为父亲就忍心吗?我心里有多恨自己的无能为力吗?可惜我们全都身不由己,竟然不得不亲手扼杀了他,我也是心如刀绞,恨不能自己去死。” 原本,对周远满腔的恨意,随着周远的几句甜言蜜语,陆袭觉得瞬间烟消云散。是啊,他如今虽然是太医院的院判,人前风光,但是这个位子一样也是岌岌可危,而且高处不胜寒,那么多人盯着他,想害他,自己应该理解他,支持他才是。 更何况,除此之外,自己的确别无选择。自己已经将命运系在了周远的身上,如今有了身孕,愈加被动,不打掉也只有两败俱伤,死路一条。 陆袭心思松动,手里紧紧地捏着那几根土膝根:“可是我身份卑微,到哪里去熬药啊?” 周远见终于说服了她,勉强按捺下心里的欣喜:“这个不用煮的。我这里更不能给你煎药,太医院里的人都是人精,一闻汤药的味道就能分辨出来。陆袭,这个不用内服,土膝根原本就是堕胎猛药,我在根须上抹了麝香,你只要将它放进你的下身,只需要一天,孩子就能掉下来。” “不行的。”陆袭望着手里近五寸长短的土膝根满脸惊骇:“我不能歇着,我每天都要不停地干活,尤其还是体力活。这,这怎么可以?会要了我的命的。” 周远急声安慰:“只要把根蒂扎紧,没问题的。你要相信我,我也是为了你好,服用堕胎药的话太伤身子,以后容易不能生育的。这个法子乃是《秘录奇方》里的,绝对好用,而且不伤身。” 陆袭不懂药理,听周远一番解释,将信将疑,仍旧一脸为难:“可是,这,这么长......” “绝对没有问题,你放心好了,我的医术你还信不过吗?” 周远急匆匆地道:“记得立即用,否则时日越久越伤身子。只要你堕下孩子,我立即就去求娘娘开恩,放你出宫做我周远的夫人。现在我要走了,否则一旦被他们发现我不在,就坏了大事。” “可......”陆袭还没有想好自己想要说什么,里面脚步声匆匆,周远已经离得远了。 陆袭手里拿着那几根土膝根,站在那里呆愣良久,方才咬咬唇,扭身回了。 第三百六十五章 堕胎 陆袭暗自思虑了一日,除了懊悔,她的确别无选择。她决定最后再听信周远一次,仅仅就只有这一次。 按照周远所说的时间来盘算,她决定在第二日夜里的时候开始使用那土膝根。那么,自己白天的时候有时间歇息,胎儿堕下来的时间就是夜半,那样不会被别人觉察。 她第一次堕胎,并不知道需要准备什么,又不敢询问别人,惴惴不安而又无助。若是周远能陪在自己身边,就什么也不用害怕了。可惜......自己对待周远那样卑微,注定如今自尝苦果,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陆袭见过宫里的妃子小产,也听得多了,知道需要备好来癸水所需要的物件,还要多备。 宫里的宫女们大多是用月经带填充炭灰或者草木灰,她以前好歹品阶高,一直是用惯了棉花。知道那个东西好用。所以这次奢侈了一把,用了一块已经黑乎乎的棉花套子,仔细清洗干净,然后在炭灰里煨干,提前垫好。 她努力强忍着下身的不适,装作若无其事,熬过一夜,白日里就开始小腹隐隐坠疼,她知道定然是药效起了作用。咬牙强忍着,到了天色昏黑需要当值的时候,胎儿还没有下来。 她身子已经开始不舒服,冷寒的天气里,浑身直冒冷汗。因此就央求同自己一班的姐妹,能不能调换一下时间,辛苦她再继续值守。 对方也是辛苦了一天,因此她期期艾艾地一开口,对方顿时就急了,横眉立目,一口否决。 旁边有人问她怎么了,如何脸色看起来不太好? 陆袭又害怕给别人看出端倪,连声支吾搪塞,然后就咬牙爬起身来,出了自己居住的屋舍,继续上工。 今夜里有风,春寒料峭,格外冷寒。 陆袭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提着灯笼,寻过两个宫殿,许是寒从脚起,逐渐腹部的不适愈加厉害,已经是腹痛如绞了,佝偻起身子,每挪动一步,都是困难。 她知道差不多已经到了火候,应该是开始发作了。清理好身子,左右看看,没有管事的在附近,就想寻个避风处,暂时偷偷懒,捱过这一阵。 她一口吹熄了手里灯笼,寻个墙角,瑟缩起身子来,觉得腹痛越来越厉害,好像是有一只大手在肚子里翻搅着,向外狠劲撕扯一般。然后身子下面一热,有热乎乎的东西缓慢地淌下来。 孩子这就没了吗? 陆袭摸摸小腹,苦涩一笑,为了周远,为了两人能有一个未来,孩子,对不起,你千万不要走远,回头再来找我做你的阿娘吧。 她感觉头晕晕沉沉的,身子下面的血好像止不住一般,一直往外淌。 她心里隐约开始惊慌起来,她猛然想起,以前君淑媛没的时候,听说就是一碗红花汤下去,血止不住,流了好多,彻底伤了身子,后来性命也没有保住。 该不会,自己也像她一样吧? 求生的欲望使她挣扎着想站起身来,打算去找周远,周远一定会有办法的,他不会坐视不管。 支撑着墙壁站起身,摇摇晃晃,就连双腿都是软的,根本就迈不动脚步。 她扭过身子,借着昏暗的月光,她看到,自己坐过的地方,一片血迹,自己的裙带上,仍旧淅沥不止。 她吓得“噗通”一声,就跌坐在了地上,流了那么多的血,自己还能活吗? 她终究年轻,遇到这样的事情,六神无主,骇得立即小声啜泣起来,压抑不住。 “谁?谁在那里?” 有人低声叱问。 陆袭吓得赶紧掩住了嘴。 脚步声却是越来越近,三个人提着灯笼从这里路过。 “是谁啊?” 陆袭终于听出了那声音,也借着对方手里的灯笼看清楚了究竟是谁。 她颤抖着声音道:“禀皇后娘娘,奴婢是巡夜的宫人,正在巡夜。” “巡夜的,怎么也不吱一声,好歹提个灯笼,这黑灯瞎火的,吓了我一跳。”走在最前面引路的秦嬷嬷抱怨道。 “灯......灯笼适才风大,被......吹熄了。” 月华刚刚从乾清宫回来,拢紧了头上的斗篷:“秦嬷嬷帮她把灯笼点着吧,要不黑灯瞎火的,一个小丫头家,肯定胆小,听她吓得都说不清楚话了。” 秦嬷嬷应一声,就往陆袭跟前走:“庆幸遇到的是娘娘吧,否则你这个样子惊了驾,要你好看。” 陆袭害怕秦嬷嬷近前,吓得惊慌失措:“不用了,不用劳烦嬷嬷,我,我看得到。” 因为害怕,她一时紧张,终于支撑不住,眼前一黑,身子发软,“咕咚”一声,就瘫在了地上,不省人事。 月华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晕了?” 秦嬷嬷已经走到近前,吸吸鼻子:“好大的血腥味!” 然后抬起手中灯笼,骇得几乎立即丢在地上:“好多的血!” 月华一步想上前,被身边搀扶着她的檀若拦住了:“娘娘小心有诈,让奴婢先上前看看。” 秦嬷嬷已经壮着胆子,挑起手中灯笼,又是一声惊呼:“陆袭!” 月华这时候方才想起这个小丫头,当初自己刚进宫,住在慈安宫里,被陌孤寒误会摔伤了腰,她还曾经体贴地帮助过自己一次。只是后来太皇太后一死,听说宫里的下人们都被太后贬去做粗使活计去了,也忘记打听她究竟如何了。 她惊讶地走到跟前:“她怎么了?” 秦嬷嬷颤颤巍巍地挑着灯笼,檀若俯下身子,看一眼她的身上,并无伤口,然后搭上她的手腕,脸色就是一沉。 “怎么了?”秦嬷嬷也识得陆袭,多少有点交情,因此也追问道。 檀若有些为难,吞吐道:“她好像是小产了。” “小产?!”月华与秦嬷嬷同时惊呼出声。 宫女私通有孕,这原本就是死罪。 月华震惊过后,问檀若:“她人怎样?还有救吗?” 檀若点点头:“就是失血过多,只要能止住血,应该就没事了。娘娘是要救她吗?” 一旁的秦嬷嬷有心给陆袭求情,又无法张口,欲言又止。 月华略一沉吟,吩咐她:“你回去咱们宫里静悄地喊两个人过来,把她抬回咱们宫里去吧。记得千万不要让别人知道。” “不行,娘娘,这可是不吉利的,尤其是您现在正身怀有孕,会冲撞到您的。” 秦嬷嬷斩钉截铁地一口回绝道。 “救人一命,就当是为我的孩儿积点福德。” “您要知道,您肚子里的龙胎可不是您自己的,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太后那里可没法交代。您要救她老奴也巴不得,可是不能去清秋宫,不若就近寻个避人耳目的去处就好。” 月华知道秦嬷嬷说的也是实情,因此并不固执,略一沉吟:“我这里倒是有个去处,干脆就到暖棚里去好了,那里烧着暖炕,也没有闲杂人等。” 这倒的确是个好地方,可以掩人耳目。计较已定,秦嬷嬷不敢耽搁,立即唤来两个小太监,将陆袭抬至暖棚里安顿好。 檀若正是精于此道,几粒丸药用水化开,撬开牙关灌下去,不多一会儿,陆袭就悠悠地醒了过来。 她睁开眼睛,缓了半晌,方才想起发生了什么事情,顿时骇得魂飞魄散,立即就要翻身起来给月华下跪请罪。 檀若一把摁住了她。 “你失血过多,身子不好,就好生养着,别胡乱动弹了。” 陆袭吓得战战兢兢:“我,我,皇后娘娘饶命啊!” 月华肚子大,站得时间久了有些吃力,玉书跟过来,端过一个墩子,上面铺好小褥子,搀扶着月华坐下。 月华不紧不慢地开口道:“你是宫里的老人了,这宫里的规矩想必你比谁都清楚。” 陆袭紧咬着下唇,艰难地点点头:“陆袭知道错了,求娘娘饶恕陆袭吧。” “他是谁?” 陆袭一怔,然后摇摇头:“陆袭不能说,娘娘若是要怪罪,就怪陆袭吧,是陆袭不争气。” “你宁肯自己抗下所有的罪责,也不肯坦然招认?” 陆袭低下头,斩钉截铁地“嗯”了一声。 “何苦?”月华轻哼一声:“其实就算是你不说,本宫也知道他是谁。” 陆袭猛然抬起头来,满脸惊诧。 “这宫里男人不多,懂医术会堕胎的男人更少。” 月华这话分明已经是意有所指,陆袭原本就已经苍白的脸色更加白了几分,声音里微微带着颤抖,矢口否认:“不是的,不是的。” “周远原本就与你相识,他能进宫当上太医,听说也有你的一部分功劳。陆袭,周远好歹也算是帮过本宫几次,你为什么不让他到本宫这里说一声,放你出宫就是,非要自己这样作践自己呢?” “他说他有自己的难处......”陆袭这话无疑是已经承认了自己与周远之间的关系。 “难处?”月华一声冷哼:“男人若是心疼你,再大的难处也是自己扛,断然不应该让你一个人承受。由此可见,那周远也是个无情无义之人。” “不是,不是的。”陆袭仍旧害怕在月华跟前坏了周远的形象,再毁了他的锦绣前途,强自辩解:“他也是无可奈何。” 月华无奈地叹口气:“檀若,你来跟她说。” 第三百六十七章 暖棚有问题 月华叹口气:“那你打算怎么办?” 陆袭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毕竟,自己这是犯的死罪,已经没有了主宰自己命运的资格。以后应该如何是好,她压根就没有想过。 “出宫去吧!” 陆袭忍不住就是一愣:“出宫?” 月华复又叹口气:“这件事情本宫替你遮掩下了,等你养好了身子,就可以出宫,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 她说着话已经站起身来,暖棚里太闷,而且又湿又潮,带着肥料的腥臭味道。她呆的久了想出去透透气。 “娘娘真的愿意饶了陆袭?”陆袭仍旧难以相信,将信将疑地问。 秦嬷嬷偷着拽拽她的手:“傻丫头,遇到皇后娘娘这样的菩萨,是你的造化,还不赶紧跪下磕头谢恩?” 月华叹口气:“宫里你已经留不得了。若是周远与你情投意合,本宫愿意网开一面,替你做主,成全你们。但是如今你也见了,周远这人品行不端,并非良人,不足以托付终生。出去之后自己擦亮眼睛,寻个可以依托的老实人,重新开始吧。” 陆袭这才猛然醒悟过来,顿时涕泪交加:“多谢娘娘,多谢娘娘饶恕奴婢。” 月华叮嘱檀若:“你留下来再费心给她诊断诊断,若是身子没有大碍,便安排早些出宫,免得夜长梦多。事情万一走露了风声便不好了。” 檀若不知为何有些心不在焉,听到月华吩咐,连连颔首。 月华又无奈地吩咐玉书:“明日通知她总管,就说是她夜间突发急症,送出宫里去了。” 玉书也一一应下,尾随着月华身后出了暖棚。 “娘娘打算怎么处置那周远?” “你说应该怎么处置?” “像这种人渣即便是千刀万剐了都不解恨。” 月华略一沉吟,笑笑:“他虽然品行不端,但是还罪不至死。更何况一身医术也委实可惜。等明日我寻个时间,问问他前因后果,看他认罪态度如何,然后将他打发出宫就是。若是他能悔改,洗心革面,一身医术也可以造福京城百姓。” 玉书小声嘟哝道:“娘娘就是过于心慈手软了一些。” 月华无奈地笑笑,那笑意有几分凄凉:“那是因为,我比谁都知道,一条性命有多么可贵。” 玉书知道自己的话勾起了月华的伤心事,慌忙劝解:“今日竟然折腾这样晩,娘娘想必倦了吧?” 月华点点头:“每天这时候早就歇下了,这肚子一天比一天笨重,委实辛苦。明日我要睡个懒觉,全都补回来,养精蓄锐好生盘问盘问那周远。” 玉书笑笑:“娘娘怕是忘记了明日是什么节日吧?” 月华一拍脑袋:“你不说果真就是要忘记了,明日不是二月初一么,要去给太后请安,商议二月二做春饼的事情,看来懒觉是睡不成了。” 二月初二龙抬头,轩辕黄帝出生的日子。 民间有初二清晨煮面供土地爷的习俗,宫里也有不少规矩,皇娘送饭,御驾亲耕便是说的这一日,民间还有谚语,二月二,龙抬头,天子耕地臣赶牛;正宫娘娘来送饭,当朝大臣把种丢。春耕夏耘率天下,五谷丰登太平秋。” 亲自耕种倒是用不着,不过后日陌孤寒要亲自出宫巡视民间春耕情况,太后要率领众妃一同打春饼,然后等陌孤寒回宫之后,一同欢宴,预祝今岁风调雨顺,庄稼丰收。 去年的时候,因为泠妃假造的一场鼠疫,搅乱了后宫,一切从简,今年太后早就开始盘算着这一日要好生热闹热闹。 明日懒觉自然就是睡不成了。 月华晨起打着呵欠起身,梳洗过后强撑起精神去太后的瑞安宫里请过安,回到清秋宫里,檀若正一脸凝重地守在寝殿门口等着她回来。 “怎么了?”月华*地问:“那陆袭身子怎么样?” 檀若低垂着头:“回禀皇后娘娘,陆袭姑娘身子已然无碍,已经着人悄悄送出宫去,安顿好了。” 月华点点头,走进暖阁里,檀若尾随着跟了过来。 “是不是有什么话说?” 月华在炭盆跟前坐下,将袖子拢在炭盆上烤。 檀若郑重其事地点点头:“娘娘,今日我与陆袭发现了一样事情不太对劲儿。” “喔?什么事情?”月华微微仰起脸。 檀若低声道:“那暖棚里的菜蔬娘娘以后还是不要吃了,需要什么,皇家暖棚里应有尽有,或者采买就是。” 月华知道檀若稳重,不会无的放矢,也严肃了脸色:“那些菜蔬怎么了?” 檀若细声解释:“昨夜在暖棚里,就觉得热气蒸腾,潮气中隐约混合着刺鼻的气味。奴婢以为是温泉水的问题,并未怎样留心。 直到今日天亮以后,奴婢见那红彤彤的蕃柿引人垂涎欲滴,有些嘴馋,擅自摘了两个,温泉水泡热了,一个递给了陆袭尝鲜。 陆袭比奴婢有见识,拿着那蕃柿,无意中说起,咱们的菜蔬与外间种植的不同,有些奇形怪状。她说像那种歪瓜裂枣,在乡下,百姓们都说是受过灾,吃着不好的。奴婢留心看过那蔬菜与泥土,颜色也不正常,土里面定然混合了乱七八糟的东西。” “啊?”月华微微蹙眉:“你的意思是说泥土不好,种植出来的菜蔬食用起来对身子也不好么?” 檀若笃定地点点头:“与使用毒药饲养乌鸡,有异曲同工之处。” 月华闻听不仅怫然色变:“是不是果真就是那灌溉所用的温泉水的原因?” 檀若摇摇头:“应该不是,因为那泥土并非是大面积都有问题,而是只有两三个地方。那些地方长出的蔬菜都是畸形卷曲的。只是奴婢才疏学浅,看不出究竟是什么原因。但是为了保险起见,还是不要食用的好。” 月华听她这样解释,不由也是心中一凛。不是温泉水的原因,那么显而易见,便是有人暗中做了手脚,与当初崔昭仪被害一样的手段。少量食用对于身体无碍,但若是日积月累,慢性中毒,深入膏肓,任是大罗神仙也难以救助。 万幸,这些时日里,大都是食用御膳房里的膳食,内膳房开火时候少,可以食用的那几样菜蔬也没有吃多少。 自己千防万防,就是为了这吃食安全,特意搭建了暖棚,没想到,竟然被人趁机钻了空子。 简直岂有此理! 自己一时心善,救下陆袭,没想到竟然偶有所得,发现了其中端倪。否则,不仅自己,就连经常来清秋宫里用膳的陌孤寒怕是也难逃毒手! 能是谁,竟然这样心狠手辣。一而再,再而三,还罔顾陌孤寒的安危?会是宫里妃子吗? 月华瞬间没有了审问周远的心思,命檀若将负责管理菜棚的两个小太监唤过来。两人得知情由之后,吓得抖若筛糠,连声求饶,任是如何审问,都是一问三不知。 这菜棚并非是什么看守严密的所在,平素里也无人看守,谁都可以偷偷潜入进去,也未必就是二人的责任。 月华审问半晌,没有个结果。只能挥挥手命二人退下,寻个借口将暖棚废了,没敢惊动陌孤寒,给他添乱。 第二日清晨散朝早,陌孤寒赏了众大人朝食,然后就率领着众臣浩浩荡荡地出宫去了。 宫外炮仗声早就此起彼伏,太后率领着众妃到大佛堂里上香,并且按照民间习俗,将几碗素面供奉到供台上,等到上罢香,撤下来,这面就是福面了,吃了以后福寿绵延。 所以,面端下来以后,宫人们就恭恭敬敬地端给了宫里的几位主子。 面里就是加了盐和香油,洒了几粒小嫰葱,比较清淡,而且因为供了一会儿,所以都不太劲道了,口感极差。 泠妃皱着眉头挑了挑,就把碗搁置在了一旁:“一股烟火气,怕是碗里落了香灰,好难吃。” 太后瞅了一眼,小口小口吃得津津有味:“今天这面无论如何都要吃一些,你就算是吃不进去,也要强忍着吃一口,一餐一饭当思来之不易,若是丢弃了,田地公公会生气降罪。” 泠妃撇撇嘴,不甘愿地端起碗,强忍着吃了一口。 月华是受过清苦日子的,所以并不觉得有多么难吃,相反觉得这素面正好突出了面的原味原香,吃着顺口。 雅婕妤不知道是不是忌惮着太后,想要讨她欢心,低头勉强下咽。 鹤妃因为一心向佛,所以今日来大佛堂,是带了抄写的经文的。众人鱼贯地退出来,她仍旧跪在佛堂地上,亲手将经文投进火盆里,虔诚地跪拜半晌,口中念念有词。待到福面几乎冷了,众人都快要吃完,方才跪拜完毕出来。 佛堂里的宫人将面呈上,她端起碗吃了几口,津津有味。 泠贵妃唇角抽搐了一下:“有这么好吃么?” 鹤妃点点头:“虽然熏得有香火气,但是味道真不错。” 泠贵妃讥讽地笑笑:“听说神仙吃过的东西是没有味道的,就如同嚼蜡。鹤妃这潜心向佛,修为就是比我们要高。” 一厢看着自己手中的面愁眉苦脸。 太后看着不忍,但是话已经说出口,总不能在泠贵妃这里破例。只能站起身来,催促道:“若是吃完了福面,我们就去准备做春饼了。” 当先站起身,其他人自然相跟着,泠贵妃如逢大赦,将面碗丢下,就跟在最后面一起走了。 第三百六十八章 怕是要出事 做春饼的确是个手艺活,做起来需要手底下的功夫。 月华觉得,可能也就是做个样子罢了,去御膳房里站一站,团一团面,擀一擀,大多的活计还是御厨们忙乎。到时候陌孤寒率领群臣回来,赏赐下去,说是娘娘们亲手做的,以示恩宠,也就可以了。 怀恩今日穿了一件窄袖的锦鼠皮夹袄,袖子一挽,干净利落。 她低声问月华:“你会做春饼么?” 月华老老实实地摇摇头:“以前跟香沉学过,总是做不好,被她嫌弃。” 怀恩掩着嘴笑:“那你今天担保就能学会了。” 月华一怔,反应过来:“难不成还实打实地做吗?” 怀恩郑重其事地点点头:“以前太皇太后在的时候,对于这些习俗规矩向来看重,每年都很折腾人,说什么躬亲劳作方能体会民间百姓疾苦,知道一餐一饭来之不易,才能勤俭节约。如今太后当家执政,想必也不会敷衍了事。” 两人正私下里叽叽喳喳说话,御膳房里管事已经率领着众御厨出来,行礼问安,然后向太后回禀一共和了多少的面粉,准备了哪几种蔬菜或肉做馅。 太后点头表示赞许,然后就率领着几人浩浩荡荡地杀进了御膳房。 里面早就一切准备妥当,半寸厚的饼铛也已经烧在了炭火上,一踏进御膳房里,就觉得一股热浪迎面扑过来,热气炙人。 月华挽起袖子,这才注意到,就连平素里向来宽袍大袖的鹤妃今日竟然也破天荒地换上了紧袖裙,她一进御膳房就忍不住蹙紧了眉头,想来是不喜欢这种燥热。 太后当先净手后,开始揉面,擀饼,其他人自然也不能闲着,上前开始忙碌。 泠妃不顾尊卑,当先占了太后身边的位置。月华不过淡然笑笑,不愿意在她下首位置,夹在她与鹤妃中间,招惹是非。索性就站在后面与怀恩一起,也好说话。 月华以前在枫林里经常帮着香沉做事,所以这些事情做起来很快就能得心应手,将饼擀得又圆又匀称。 她与怀恩相邻,一厢说笑一厢做事,看着面饼在饼铛上被烙成两面金黄的色泽,整个御膳房里弥漫着一股白面混合着香油的香气,觉得颇有食欲。 泠妃不过沾沾手,就作势欲呕,说是受不得这油腥的味道。太后宝贝她,就慌忙应允她出去了。 过不许多时,她身边的丫头进来,悄声跟御厨说了两句话,从一旁笼屉里端了几样点心出去了。 怀恩暗里撇撇嘴:“你如今怀孕的月份比她还大,也没有这般娇气,太后就不知道也问你一声么?” 旁边有厨子忙着烙饼,怀恩不得不压低了声音。 月华笑着“嘘”了一声,示意此处说话要小心,怀恩吐吐舌头,不好意思地笑笑,挤眉弄眼道:“一会儿我让玉书寻个借口把你喊出去歇着。” 月华笑嗔着瞪她一眼:“没想到你也会逃懒。” 怀恩抿抿嘴:“当初我在皇上跟前都敢偷懒打瞌睡的。” 月华忍不住摇摇头,哑然失笑。 怀恩用胳膊肘捣了捣月华:“看!” 月华抬头,见怀恩冲着自己努嘴,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见一旁鹤妃满头大汗淋漓,手里拿着擀面杖,手背之上青筋直冒,将面板上的面团乱擀一气,好像是在发泄着熊熊怒气一般。 “谁招惹她了?”月华压低声音问。 怀恩摇摇头:“适才吃面的时候还好好的呢。” 月华又悄悄瞟了一眼,耸耸肩,表示不明白。 太后也注意到了鹤妃的反常,有些不悦地沉声问:“怎么了,鹤妃?你若是不愿意做,你也可以出去,哀家不会说什么的。” 鹤妃一个机灵,抹抹脸上汗,牵强笑笑:“没有没有,只是今天的面感觉不听使唤,擀了几个都不尽如人意,所以焦躁了一些。” 太后不满地斜睨了她一眼:“这擀饼就是要心平气和,你这般心浮气躁,怎么能行?枉你还修行了这长时日。” 鹤妃连连颔首,努力放慢了手上速度,可是不消片刻,眼见就又烦躁起来,就连额头青筋都如蚯蚓一般蜿蜒暴突。 月华看她形容,不由心中一动,觉得她今日委实反常,不似往日风格。记得上次在给几位藩王府上的郡主接风的时候,她那次饮了度数极低的花雕酒,殿内闷热难当。好像就有过这样一次,心浮气躁,放浪形骸。 据说,五石散有毒,经常服用会致幻,服用者心浮气躁,脾气暴躁。就像是竹林七贤之一的嵇康服用五石散后,会举着宝剑追赶一只苍蝇,由此可见一斑。 难不成,是她服用五石散已经过量,所以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但是据纤歌的说法,她平日里接人待物一直心平静和,不应该如此才是。 纤歌在跟前伺候着,见鹤妃满脸大汗淋漓,掏出袖间帕子:“娘娘,擦擦脸上的汗吧?” 鹤妃接过来焦躁地抹一把脸,微微蹙了眉头:“晨起脸上扑了一层桃花粉,如今沁出汗来,特别黏腻,你去用凉水把帕子浸湿了给我。” 纤歌领命,到一旁缸中取水,唤离她最近的玉书:“玉书,帮我倒着点水,这里的盆子感觉都有些油腻。” 玉书放下手边的活计,过去操过一旁的水瓢,舀了缸中冷水,弯腰直接倒在纤歌手中帕子上,纤歌将帕子搓两把,又叮咛玉书:“水瓢再低一些,水溅到脚面上了。” 玉书依言照做,腰弯得更低。纤歌将帕子拧干了,道声“谢谢”,转身交给鹤妃。 鹤妃好像有些迫不及待,接在手里,将打湿的帕子贴在脸上,惬意地长舒一口气。 月华将手中的饼擀好,玉书接过去,手腕一翻,却不小心碰洒了案板上的一碗香油。香油倾洒,直接淌了月华一身。 她忙不迭地后退一步,身子倒是避开了,罗裙上只落了两点,香油顺着案板淋淋漓漓地淌洒下去,落在了脚面上。 玉书慌忙请罪讨饶:“娘娘恕罪。” 月华无奈地掸掸罗裙,慌忙用帕子擦拭:“下次可要注意一些,别这样毛手毛脚的。” 太后瞥一眼,也冷声道:“可惜了好好一碗香油,果真是不中用的,做什么都做不好。” 月华对于太后的冷嘲热讽并不计较,也只是笑笑。 玉书劝道:“娘娘,我打发丫头回去拿件罗裙,去一旁暖阁换了吧?” 月华满不在乎道:“左右一会儿做完了春饼还要换,就暂时脏着罢了。” “这衣服倒是不打紧,可是绣鞋上沾了香油要打滑的,这御膳房里原本地面就滑腻,可莫摔着。”玉书执意道。 太后闻言也扭过头来,不耐烦地挥挥手:“赶紧去换了绣靴,哀家也好吩咐人把你脚底下清理清理,可别真的摔一跤。” 太后的命令月华自然不能违逆,拍拍手上的面粉,净了手。玉书上前搀扶着,小心翼翼地出了御膳房。 御膳房附近有暖阁,专门供妃子们歇脚的去处。玉书搀扶着月华坐下:“奴婢这就差人回去拿鞋子,娘娘稍等。” 月华抬眼疑惑地看着玉书:“玉书,你是不是故意寻个借口让我出来的?你平时做事可一向稳当,而且那香油碗离你手腕那么远,怎么不小心,也不会这样巧碰洒了。” 玉书点点头,直言不讳:“的确是的,娘娘。” 月华笑笑:“你们一个比一个会逃懒,不过是多做两个春饼而已,犯得着使这种小手段吗?” 玉书一脸凝重地摇摇头:“不是的,娘娘,奴婢并非偷懒,而是适才纤歌让我帮她倒水的时候,偷偷告诉我,让我想办法把你带出来。” 月华的笑猛然僵在了脸上,心中就是一凜:“为什么?” 玉书摇摇头:“不知道,但是我见她一脸凝重,好像是要出什么事情一般,心里直敲鼓,就依言照做了。” 月华猛然起身:“坏了,果真是要出事!” 她语气凝重,骇了玉书一跳:“出什么事?” “适才看着鹤妃就满是烦躁,肯定是纤歌那丫头忍不住,不管不顾地下手了!” 月华一厢说,一厢就往外面闯。 玉书一把就拉住了她:“那娘娘去做什么?” 月华焦急道:“肯定是要想办法阻止啊!看看事情还有没有可以挽回的余地。” “娘娘若是明说,岂不就是害了纤歌,而且所有的事情就都暴露了?” 月华摇摇头:“我知道,可是顾不得许多,万一鹤妃药性上来,不管不顾,伤了屋子里的人怎么办?” 玉书死死地拽住她:“伤了就伤了,满屋子有谁会心疼娘娘呢?” 月华好歹是习武之人,比起玉书身手要利落,一拧手腕,手就像游鱼一般脱离了玉书的钳制,向着御书房的方向一路小跑。 玉书在后面可骇了一个魂飞魄散,娘娘这样不管不顾,就不担心自己腹中的胎儿吗? 她一声惊呼,也立即拼命一般追赶上去。 还未到跟前,就听到御膳房里一阵嘈杂,混合着惊呼声,动静不寻常,已经是出事了! 第三百六十九章 鹤妃发狂 月华刚刚离开御膳房不久,鹤妃就明显地重新焦躁不耐起来,一把撕扯开了自己的领口,袒露出一片细瓷一般白皙的胸口。 她的皮肤与众不同,果真就像是无暇白玉一般,闪烁着莹润的亮泽,格外晃眼。 一旁的御厨们做事逐渐心不在焉,低着头,眼梢的余光不断地向着她领口的方向飘来飘去。 太后身边的嬷嬷偷偷地捣捣她的胳膊,冲着鹤妃的方向努努嘴。 太后一眼看过去,就觉得扎眼,无名火“腾腾”直冒,不悦地冷哼一声:“鹤妃,难不成你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鹤妃低着头,紧咬着牙关隐忍,手上的擀面杖格外使力,将面板敲得“铛铛”响,对于太后的训斥充耳不闻。 太后不耐烦地冷声呵斥道:“注意自己的仪态,看看你自己这幅样子成何体统!简直丢人现眼!” 鹤妃猛然抬起头,恶狠狠地瞪了太后一眼,鼻端“呼哧呼哧”地喘,牙关也咬得“咯咯”作响。 太后忍不住就是一怔:“怎么?哀家训斥你两句,你还不服气是不是?想要造反?” 话音也就是刚落,鹤妃的眼中就猛然迸发出凶狠的光来,腾起两簇愤怒的火焰,好像一匹饿狼一般,一纵而起,手上的擀面杖就向着太后的头上招呼下去。 太后那是一万个没有想到,鹤妃竟然会突然发难,以下犯上,一声惊呼,就抬手护住了头。 一擀面杖直接敲在她的胳膊上。 太后一声惨呼,愈加刺激了鹤妃,猩红着眼睛犹如拼命一般。 “老恶婆!我让你说,让你没完没了!” 御膳房里人不少,齐声惊呼,愣怔过后反应过来。但是中间有面板相隔,谁也不能立即扑过去相救。 只有雅婕妤离鹤妃最近,就在她下首位置,奋不顾身地扑上去,从身后抱住了鹤妃的腰,使劲向后拖。 鹤妃被禁锢住身子,张牙舞爪地扑腾,满脸凶狠,歇斯底里地叫嚣。 太后身边的嬷嬷也立即反应过来,上前护住了太后,大声叫嚷:”保护太后!” 鹤妃打不着太后,已经是失去理智,六亲不认,挥舞着手里的擀面杖,就给了身后的雅婕妤两下。 雅婕妤吃痛,痛呼两声,人们已经蜂拥而上,捉手的捉手,夺擀面杖的夺擀面杖,将几乎疯狂的鹤妃摁在了地上。 太后惊魂稍定,上前左右开弓,不由分说就是两个耳光,方才消减了胸中闷气,然后指挥着众宫人:“给哀家将这疯婆子捆起来。” 众人领命,立即寻过来侍卫,将鹤妃严严实实地捆了起来。 鹤妃左右扭动,犹自躁动不安,破口大骂,出口的话各种不堪入耳。 “太后您怎么样?”雅婕妤当先上前,关切地询问:“可是伤到您哪里了?” 太后身边的嬷嬷立即反应过来,扯着嗓门吩咐:“快些传太医!太后受伤了。” 太后这才醒过劲来,捂着胳膊呲牙咧嘴:“胳膊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果真是疼得厉害。” 雅婕妤小心翼翼地挽起她的袖子:“可别伤了筋骨。” “适才这疯婆子好像也伤到了你,没事吧?”太后关切地问雅婕妤。 雅婕妤瞬间红了眼眶:“只要太后您没事就好,妾身多挨几下也无碍。” 太后紧攥着她的手:“好孩子,多亏了你了。” 雅婕妤柔顺地笑笑:“这都是妾身应尽的本分。太后,妾身搀扶您到暖阁里歇着,吃杯参茶压惊?” 太后颔首:“也好,你跟哀家一起,一会儿让太医给你也好生检查诊断。” 扭脸见一旁鹤妃仍自在上蹿下跳地怒声大骂,心里火气更甚:“愣着做什么,还不把她的嘴堵住?简直脏了哀家的耳朵!” 月华和泠妃同时急匆匆地进来,月华一看里面场景,就已经猜度到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泠妃大呼小叫地上前:“皇姑母,你怎么了?没事吧?” 太后瞪她一眼,恶声恶气地冷哼一声:“死不了!” 扭身便被雅婕妤搀扶着去了暖阁。 怀恩上前,将适才突然发生的事情低声与月华说了,月华抬脸逡巡一周,见纤歌正站在人群后面,见她望过来,慌忙游弋了目光,有些心虚。 月华便知道,今日鹤妃突然无缘无故发狂,此事怕是不简单,一定是纤歌偷偷做了什么手脚。 今日这事,太后定然不会善罢甘休,一定会彻查下去,纤歌作为鹤妃的贴身婢女,今日又一直是她在近前侍候,是绝对逃脱不了干系的。 而在出事以前,纤歌想办法让玉书将自己带离御膳房,说明她并不想自己参与此事,也或许,是担心鹤妃突然发狂,一时难以掌控局面,再被无辜殃及。 如今众目睽睽,自己当谨言慎行,想要寻纤歌打听一下情由看来是不成了。 月华暗中轻叹一口气,多少有些气恼纤歌不听自己的劝说,擅自行事。她递给她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决定暂时按兵不动,静待事态发展。 太后受伤,自然是要先行为太后医治伤势要紧,其他的暂时搁置一旁。 众人齐聚在暖阁里,太医替太后仔细查验过伤势,所幸冬日棉衣厚重,所以受伤并不厉害,没有伤及筋骨。差人跑去御药房,取来药膏,宫人们给太后和雅婕妤涂抹按揉了,又给太后服下安神汤,一通忙乱。 其他人小心而恭谨地围在暖阁里,大气也不敢出。 门外脚步匆匆,有小太监扯着嗓子通报:“皇上回宫。” 拖得长长的话音未落,陌孤寒已经一撩棉帘一阵风一样地卷进来。眼光在暖阁里急速逡巡一圈,看到月华无恙,跳跃过去,落在太后身上,满是关切。 “母后,您怎样了?” 太后自打陌孤寒一进门,就眼睛盯着,看他第一眼落在月华身上,就有些不满,冷哼一声,拖长了尾音:“哀家没事!” 陌孤寒上前两步,单膝跪倒在太后跟前,满脸焦灼:“快让儿臣看看伤势如何?一进宫就听到宫人禀报,说是鹤妃突然发狂,在御膳房里伤了人,可吓坏孩儿了。” 太后终究是心疼自家孩子,一抬手:“起来起来吧,没多大事儿,就是胳膊上挨了那鹤妃一擀面杖,痛得抬不起来,已经上过药了。” 陌孤寒站起身,仍旧不放心,小心翼翼地挽起她的袖子,确认无碍,方才放下心来。 ”好端端的,鹤妃如何会突然发起狂来?”陌孤寒不解地问:“她如今脾气秉性都收敛不少,温婉柔顺,豁达平和,如何就出了这种事情?” 不提还好,一提起来太后立即怒火熊熊:“哀家不过是看她品行不端,训斥了她两句而已,谁想到她竟然就突然翻脸,以下犯上,那是想要一棍子直接杀了哀家。” “她如今人呢?” “已经着人捆了,就在外面呢。” 陌孤寒怒气冲冲地站起身:“将她带进来,朕要亲自审问。” 下面人领命下去,立即将五花大绑的鹤妃押解上来。 鹤妃拼命挣扎半晌,已经是精疲力尽,整个人被连拉带拽地拖上来,披头散发,哪里还有一点往日的风骨? 陌孤寒上前一步:“抬起头来?” 鹤妃将头低垂,似乎充耳不闻,犹自在低声嘟哝着什么。 “鹤妃,朕让你抬起头来!”陌孤寒的声音提高了些许。 鹤妃“嘿嘿”傻笑两声。 后面侍卫上前一步,毫不客气地扯着鹤妃头发,将她的脸抬起来。 陌孤寒心中一惊,暖阁里众人也是面面相觑。 鹤妃目光呆滞,略有涣散,冲着陌孤寒“嘿嘿”一笑,嘴角处竟然还淌下一行涎水来。 就如“鬼上身”一般,众人都觉得诡异,不约而同地缩缩肩膀。 “这,这是怎么回事?” 太后恨声道:“适才还那样精神,生龙活虎地想要跟哀家拼命,想是害怕,所以装疯卖傻呢。” 陌孤寒略一沉吟,吩咐荣祥:“再去一趟太医院,重新请个太医过来。” 荣祥领命,转身吩咐身边的一个小太监一溜小跑飞奔去了太医院。 这次跟着一起过来的是周远,给众位主子请过安以后,他领命走到鹤妃跟前,一番望闻问切,脸色就愈来愈凝重。 “怎么样?”陌孤寒忍不住出声问询。 周远转过身来,匍匐在地,郑重其事地道:“启禀皇上,鹤妃娘娘这是服食了五石散。” 周远一句话,犹如石破天惊,顿时在暖阁里惊起千层浪。 陌孤寒更是震惊:“你说鹤妃她服用了五石散?” 周远笃定地点点头:“是的皇上,因为服用了五石散,所以才会情绪狂躁,一时间失去理智,做出伤人之举。” “呵呵,简直笑话,五石散毒害不轻,我长安自从开国之后就严禁五石散传播,没想到今日竟然在我皇宫里出了这种事情。是谁?是谁下的毒手?” 月华的眼光就忍不住转向了纤歌。她站在人群后面,低眉敛目,面色平静无波,从容淡定,看不出丝毫惊慌。 “鹤妃跟前伺候的宫人呢?”太后也相跟发话。 众人的第一反应,就是鹤妃定然是着了别人的道。 第三百七十章 揭发鹤妃 纤歌上前两步,跪倒尘埃:“启禀太后娘娘,皇上,我家主子昨日整理佛经有些晚了,今日晨起起得迟,就立即赶往大佛殿,在悠然殿里并未进食,水也未曾喝一口。只有在供奉完毕之后,吃了一碗素面。” “那就奇了怪了,”太后疑惑道:“供奉的福面撤出来之后,我们每人随意端了一碗来吃,大家全都安然无恙啊?” 泠妃暗拍心口,一副侥幸:“说的也是,虽然鹤妃的确是最后一个吃的,但是众目睽睽之下,那宫人怎么做手脚?还是说,鹤妃倒霉,正好剩了一碗有毒的面?” 月华心里疑惑,虽然鹤妃平日里的确是在服用五石散,但是看纤歌今日的表现,好像早有预谋一般,她的病发应该并非偶然才是。那么,期间究竟是谁做了手脚?若是纤歌,又是什么时候下的手呢?纤歌究竟是想做什么?又怎样替她自己开脱? 太后颔首:“此事究竟是偶然还是有人蓄意谋害,此时还未可知,将佛殿里伺候的宫人传唤过来审问审问,就知道端倪。” 下面跪着的周远听到几人议论,抬起头来,吞吞吐吐道:“启禀皇上,按照微臣给鹤妃娘娘诊脉的脉象来看,鹤妃娘娘服用五石散时日不短了,应该是积毒甚深,而今日御膳房里空气燥热,她身上的热量得不到散发,所以就发作起来。” 周远的论断再一次令暖阁里炸开了锅。 “天呐,鹤妃这是不要命了?”发出这声惊叹的是泠妃。 雅婕妤也立即掩住了口:“难怪鹤妃最近这般反常。” 她的话又提醒了泠妃:“你这样一说,我才恍然大悟,她原本一张脸已经毁了,现在看起来肌肤吹弹可破,犹如婴儿初生一般粉嫩诱人,原来都是五石散的功劳。” 这次就连怀恩也没有忍住,多嘴一句:“早就听闻魏晋之时寒食散风靡一时,人人趋之若鹜,上层子弟个个轻袍缓带,面若敷粉,鹤妃娘娘此举无异于饮鸩止渴,何苦呢?” 陌孤寒的眸子愈眯愈紧:“纤歌,周太医说的话可属实?” 纤歌面色大变,连连磕头:“启禀皇上,奴婢知道服食五石散乃是大忌,如果奴婢知情,定然会劝阻或者禀明皇上的。奴婢从未见过我家娘娘服用。” “那她平素里可有什么异常?” 纤歌略一沉吟,然后犹疑着摇摇头:“好似是有和往常不同的一些生活习惯,不过奴婢孤陋寡闻,并不懂这些。而且,娘娘现在心慈,不想我们操劳,夜间都不用我们近身伺候的。” 陌孤寒转过头去,看一眼已经精疲力尽,几乎陷入昏迷的鹤妃:“周远,有没有办法让她清醒?” 周远点点头:“一副解石散,或者一瓢冷水即可。” 周远这是留了一个心眼,想要鹤妃清醒,其实只消一瓢冷水泼下去,就能知晓人事。不过鹤妃毕竟是妃子,需要颜面的,那就要费些周折,熬一副汤药了。究竟怎样取舍,全在陌孤寒身上。 陌孤寒还未发话,太后已经一声不屑冷哼:“费那些功夫作甚?来人,给哀家将她泼醒。” 立即有宫人领命,取来一瓢冷水,仍旧冰寒刺骨,迎面给鹤妃泼了下去。 鹤妃被泼了一个激灵,然后悠悠醒转过来,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眸中已经一片清明,不再那般呆滞。 待她看清自己的处境之后,不禁就是花容失色:“这,这,皇上,妾身这是怎么回事?你为何绑着妾身?” 陌孤寒清冷一笑,不答反问:“鹤妃,朕问你,今日为何突然凶性大发,刺杀太后?” “刺杀太后?”鹤妃怫然色变,恍惚半晌,仍旧想不起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您是说妾身适才刺杀太后?” 太后余怒未消,望着鹤妃,恨不能咬下一块肉来生啖:“这是装傻充愣么?蒋云鹤,哀家待你可不薄啊?适才在御膳房里,好端端的,哀家不过是训斥了你两句而已,你就疯了一般扑上前来,用擀面杖意图打杀了哀家。众目睽睽,你想狡辩也是不成的。” 鹤妃大骇,花容失色:“太后饶命,皇上饶命,就算是给妾身十个百个胆子,妾身也不敢以下犯上,谋逆行凶啊!妾身适才也不知道究竟是因为什么原因,突然就觉得心烦气躁,满腔怒火,如何都压抑不住。然后就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就什么也记不得了。” “那你就给朕说说,为何就突然失去了理智?若是原因说得过去,朕倒是可以考虑饶了你。” 鹤妃冥思苦想,哪里能有什么借口:“妾身定然是被什么脏东西附体了,所以失去理智,恳请皇上明察。” 众人适才已经听周远说明了情由,如今听她狡辩,竟然说是被脏东西附体,就觉得可笑,全都一脸讥讽地望着她。 泠妃更是落井下石:“我们刚刚从大佛殿里出来,鹤妃娘娘你又是虔诚向佛之人,怎么会被鬼神附体呢?鹤妃说话可要仔细,你这可是无中生有,妖言惑众呢。” 鹤妃被辩驳,一时间也是哑口无言。想起前几日,泠妃还一副姐妹情深拉拢自己为她所用。一转眼自己遭难,她非但没有拉扯自己一把,反而落井下石,心里顿生恨意。 陌孤寒不想浪费唇舌,径直开口问道:“朕问你,你是不是在偷偷服用五石散?” 陌孤寒的声音很沉,带着清冷的寒气,一开口就吓得鹤妃几乎瘫软在地上。 她将头摇得就像拨浪鼓一般,矢口否认:“没有,没有,皇上,妾身没有。” “鹤妃,你这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么?机会朕适才可给了你。” 鹤妃此时那是面如土色,可若是果真承认了,同样也将永无翻身之地。她咬紧牙关,一口否认:“妾身冤枉,皇上,妾身怎么可能做出这种荒唐事?” 陌孤寒转身坐下,不悦地蹙眉:“行刺太后,和服用五石散,这罪名你自己选一个。在座的人都不是傻瓜,许多事情都是心知肚明,朕念在你我旧日的一场情分上,给你一条生路。” 陌孤寒的话已经说得很清楚,只要是聪明人都知道应该如何做出选择。行刺太后那是死罪,恐怕还要株连九族,可若是应下了自己服食五石散,他会念在旧情面上,从轻发落。 偏生鹤妃就是不想承认。第一,她不甘心放弃这个妃子的位份,仍旧对陌孤寒怀着一股痴念。第二,也是最重要的一条,她觉得,自己真的是被算计了。 她一口咬定,斩钉截铁:“妾身真的没有服用什么五石散,皇上,适才妾身一定是中了别人的算计,别人一定是在妾身的饮食中做了手脚。” 陌孤寒极是头疼这些女人之间的蝇营狗苟,难过朝堂之上的尔虞我诈。这朝中官司最起码可以明辨是非,有个论断。偏生在一群后妃跟前,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全都言之凿凿,舌璨如莲。 他无奈地叹口气,冲着荣祥挥挥手:“带人搜查悠然殿。” 这委实是无奈之举,一个妃子居住的所在,被一群男人翻腾,私密的东西也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纵然是无罪,也失了颜面。 鹤妃自认隐秘,无人知晓,因此并不畏惧,坦然无畏。 雅婕妤低头在太后耳边悄声说了两句话,太后点点头吩咐周远:“周远,他们一帮浑人,并不识得什么五石散,你跟着一起去。” 周远欣然领命,站起身来相跟着出去了。 月华的心里就是一沉,周远是见过从香饼里分离出来的五石散的,一眼就认了出来,显然是精于此道。他前往悠然殿,那么,鹤妃的伎俩怕是就要败露了。 适才,雅婕妤附耳在太后跟前说了什么?提议让周远去是不是她的主意?前日夜里听陆袭所言,周远如今已经搭上了雅婕妤,那么,今日这事,是不是与雅婕妤也有关系? 思及此,月华身上渗出一层细密的白汗来,若是按照自己的推理,纤歌有没有可能也是受了雅婕妤的指使?雅婕妤,纤歌,再加上周远,联手布了此局! 还是,雅婕妤只是就势落井下石? 鹤妃这次是真的百口莫辩了。 陌孤寒看月华一直静默不语,脸色也不好看,轻声问她:“你怎样,适才有没有受到惊吓?” 月华牵强一笑,轻轻地摇头:“回禀皇上,妾身侥幸安然无恙。” 一旁的太后冷哼一声:“皇上放心就是,适才皇后娘娘就压根没在御膳房,人家未卜先知,直接躲了出去。倒是雅婕妤,在危难之时,奋不顾身,救了哀家一命,身上也结结实实地吃了苦头,皇上好像关心错了人了。” 陌孤寒无奈地转过头来:“雅婕妤怎样?身子可要紧?” 雅婕妤轻笼一双寒烟眉,娇娇怯怯:“就是身子上有些火辣辣地疼,别的无碍的。” “可看过太医?” “已经抹过祛瘀消肿的药膏。” 循例关心两句,陌孤寒就再也不知道说什么,抿唇保持缄默不语。 第三百七十一章 被周远指证 太后心疼地紧攥雅婕妤的手:“皇上,雅婕妤这次救哀家有功,忠心可鉴,你看应该如何嘉奖?” 陌孤寒对此并不上心:“全凭母后做主。” 太后点点头:“哀家那里的赏赐自然是少不得的,一会儿命荣福送你锦瑟殿里去。皇上这里么,不若这般,皇上,泠儿如今身怀有孕,已经恢复了贵妃的位份。雅婕妤跟了你这么多年,今日又立下大功,不若晋升个位份,你看如何?” 太后虽然没有点明,但是言外之意,就是想让雅婕妤接替泠贵妃原本的妃子之位了。 陌孤寒自己心里早有计较,几人位份如何,对于他而言,并无多大干系,左右低于月华就是。但是,他不想给她们太高的权利,她们位份越高,权利越大,宫人们奉迎,对于月华的威胁也就越大。 因此他略一沉吟,婉言道:“母后,这雅婕妤今日的确是有功,朕自然应当重重有赏。至于位份么,不若就恢复她贵嫔的身份好了。” 陌孤寒装傻充愣,并没有达到太后的心思。太后有些不悦,看一眼一旁的泠贵妃,想想也是各有利弊,因此也见好就收,颔首应允:“那就依照皇上所言。” 雅婕妤心里小有失落,佯作喜出望外,欣喜若狂地跪下谢恩。 不多时,周远与荣祥等人已经自悠然殿回来,果然如同月华预料的一般,周远的手里捧着鹤妃自己视若珍宝的香饼。 鹤妃一见,脸色大变,一脸难以置信,被陌孤寒尽收眼底。 周远上前,跪地启禀道:“启禀皇上,我等不负圣恩,在悠然殿鹤妃娘娘寝殿之内发现了这个。这香饼采用特殊工艺手法,外层油脂燃尽之后,里面夹杂有寒食散。” 围观者皆瞠目,小声窃窃私语。 怀恩都忍不住向着月华探过半个身子,小声道:“这法子倒是机密,鹤妃这次可是百口莫辩了。” 月华抿抿唇不说话。 周远纵然再厉害,也不是火眼金睛,如何就能这样精准地找到五石散隐藏之处?看来,果真如同自己适才所猜想的那般,纤歌报仇心切,这是被雅婕妤利用了。 陌孤寒冲着鹤妃一声冷笑:“现在,你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吧?” 鹤妃满脸汗如雨下,红唇噏动半晌,不知如何辩解。 她一开始敷衍解释神鬼之说,是害怕抖落出五石散的事情,如今被陌孤寒一言揭穿,也就索性不再隐瞒,膝行两步上前,仰脸看着陌孤寒,梨花带雨,哀哀央求。 “皇上恕罪,妾身为了恢复旧日容貌,的确是在偷偷服用一点药剂。但是,这药已经是经术士们炼制过的,消除了大半毒性,而且妾身只服食一丁点的剂量,无论如何也不会药性发作,丧失理智。妾身一定是中了别人算计,恳请皇上明察秋毫,还妾身公道。” “呵呵,不见棺材不落泪,如今罪证确凿,方才知道害怕承认了?”太后拍案大怒:“我紫禁城里可容不下你这样的妇人,为了争宠不择手段,罔顾律法,性情狠厉毒辣,罪该万死。你也用不着求皇上,此事......” “母后!”一旁的陌孤寒冷不丁地打断了太后的话:“鹤妃罪无可恕,您犯不着为了她动这样大的气性,交给孩儿来处置就是。来人呐,将鹤妃先行押进冷宫,等待发落。” 鹤妃可不仅仅只是服食五石散,她还伤了太后!罪无可恕! 众人没有想到,陌孤寒竟然没有当场治鹤妃的罪过,而是轻描淡写地打入了冷宫里,而且并未剥夺位份。 只有月华明白陌孤寒的心思,他并非是对鹤妃念及旧情,念念不忘,而是在给蒋家留情面。 荣祥不待太后说话,立即上前接旨,吩咐侍卫将连声喊冤的鹤妃押解下去。 鹤妃被从轻发落,却不懂见好就收,仍旧一路挣扎哀嚎。 太后余怒未消,缓缓环顾一眼四周,继续发难,审问纤歌:“你这丫头,你寸步不离地伺候你家主子,她偷偷服食寒食散,你竟然毫不觉察?” 纤歌从容淡定,叩头道:“启禀太后,我家主子这香饼从来不假手我们,都是夜里自己取用,天明不留一点灰烬,所以我等并不知情。不过奴婢愚钝,多少也有失察之罪,还请太后责罚。” 陌孤寒看她一眼,低声劝太后:“这个丫头就是先前遭受廉妃为难的那个宫女,受了大罪,就从轻发落吧?” 常凌烟那也是太后的死对头,太后一听闻陌孤寒的解释,气就消了大半,心生恻隐,颔首道:“也难为她了,罢了罢了吧。” 还未发落,一旁的周远抬起头来,吞吞吐吐道:“小人还有下情回禀。” 陌孤寒与太后均转过头来:“说。” 周远抬眉望了月华一眼,月华的心里“咯噔”一声,就有了不好的猜测。 果然,周远一指月华,一字一顿地语出惊人:“小人在皇后娘娘那里见过这种五石散。” “什么?”太后讶然惊呼。 陌孤寒的脸色也猛然一沉:“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周远感觉好像头顶上压了一座山一般沉重,脖子都抬不起来,他硬撑着,战战兢兢道:“上次去给皇后娘娘请脉,檀若姑娘曾拿出一块这种五石散给小人看,带着这种香饼的气味,正是从这香饼里取出来的。 她向着小人打听这是什么东西,小人并未在意,以为只是寻常的医术探究,就一五一十地跟檀若姑娘详细说明了。” 太后听得清楚,扭过脸来,冷声问月华:“你早就知道鹤妃一直在服食五石散?” 月华此时已经完全可以肯定,周远就是受了雅婕妤的胁迫,否则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攀扯到自己身上来。 昨日里因为暖棚一事,自己并未有暇提审周远。而周远做贼心虚,一定是在暗中留意陆袭的消息,打探到了什么风声,知道自己插手此事,早晚怪罪到他的头上,索性就孤注一掷,撕破伪装了。 这的确是月华始料未及的,她原本以为,雅婕妤只是在打鹤妃的主意,却没有想到,她竟然是想一箭双雕,借此一并除掉自己。 此事,若是坦然承认,就会牵扯出纤歌与许多事情,若是不承认,一时间措手不及,如何应对? 月华还在踟蹰,不知道怎样回答太后的质问,纤歌已经当先开口,坦然承认道:“启禀太后,那五石散是奴婢交给檀若姑娘的。” 月华就是一怔,想要开口制止:“纤歌!” 纤歌冲着月华淡然一笑,一脸恬淡,不急不慌,竟似早有准备。 月华剩下的话就卡在了喉咙里。 雅婕妤听闻纤歌辩解,也是明显一个愣怔,暗中狠狠地剜了她一眼。 太后微微挑眉:“怎么说?” “大前日夜里,我家主子窗台上闯过来一只野猫,惊了主子。奴婢闻声进屋,见她手里茶盏掉落在地上,她手忙脚乱地掩盖住了。当时奴婢没有在意,在第二天进屋伺候的时候,从地毯缝隙里发现了一丁点白色碎末,闻着略带香饼气味。 当时奴婢想起鹤妃娘娘惊慌失措的样子,心里有些疑惑,就捡起来交给了檀若姑娘,扯谎说是自己胭脂里发现的,用着感觉极不对劲儿,请她帮我看看是什么。 当时檀若姑娘说她并不识得,回头去向周太医打听打听,奴婢就回了。至于后来檀若姑娘怎样问的,周太医又是怎样说的,奴婢就不得而知了,也不知道,当时交给檀若姑娘的,竟然就是五石散。同样,檀若姑娘也不知道这五石散的真正来历。” 太后一脸玩味地看看她,又看看月华,眸光闪烁,将信将疑:“此话当真?” 纤歌敛眉低目:“太后娘娘可以寻悠然殿里的婢女们来查问,每一桩,每一件,俱都有人可以作证,断无半句虚言。” 太后那也是在宫闱争斗中历练出来的,对于纤歌有意地替月华开脱怎会听不出来?脸上阴晴不定,灼灼地盯着纤歌,半带讥讽:“你倒是对你家主子很忠心呢?” 纤歌头也不抬:“我家娘娘对纤歌有不弃之恩,纤歌铭感肺腑,愿意自请到冷宫里照顾我家娘娘起居。” 月华怎会不知道纤歌的心思?陌孤寒因为暂时需要重用鹤妃娘家兄长,不愿意将此事追根究底,免得牵扯出鹤妃娘家往宫里捎带五石散的罪过来,仓促间暂时了结了此案。纤歌对鹤妃恨之入骨,这是要追进冷宫里赶尽杀绝!拼个同归于尽!不死不休! 偏生月华此时要谨言慎行,不能出面劝阻,因此欲言又止。 太后已经颔首冷笑道:“那哀家就成全你一片忠心耿耿,希望,你不要让哀家失望。” 纤歌跪地叩头,站起身来,微微一笑:“多谢太后,皇上,皇后成全。” 月华心里叹一口气,知道纤歌心意已决,纵然十头牛也拉不回了。 纤歌心愿得偿,昂首挺胸地转身,慢慢走出暖阁的门,她低垂了这将近一年的眉眼缓缓舒展开,重新意气风发。 第三百七十二章 搭救纤歌 月华眼睁睁地看着她身影消失,转回身,恰恰便捕捉到了雅婕妤脸上一晃而逝的气急败坏。 辛苦谋划了半晌,舍弃周远来指证自己,试图一箭双雕,除掉自己与鹤妃二人。如今却是给纤歌出面尽数揽在自己身上,功败垂成,她怎能不气? 月华心里也是一声冷笑。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往日里你雅婕妤好歹是夹着尾巴做人,我褚月华从未难为过你,今日你竟然算计到我的身上,那本宫自然也就不客气了。 月华唇角微微勾起一抹洞察一切的冷笑,雅婕妤看在眼里,浑身不由一阵恶寒。 她想仔细解读月华那一抹笑里的含义,月华已经转了目光,看向地上的周远。 “正好今日皇上太后都在,周远,本宫免了你太医院所有的职位,也正好不用请旨了。” 周远愕然抬头:“皇后娘娘饶命,小人适才不过也是实话实说。” 他的言外之意,便是月华对于他的揭发怀恨在心,要公报私仇了。 月华昨日里还在惋惜周远的一身医术,觉得治他重罪,委实可惜了,想小惩大诫。没想到他竟然助纣为虐,此时还不知道醒悟。 月华冷哼一声:“周远,念在你当初有功,本宫原本还想留你一条退路的,没想到你竟然先行倒打一耙了,本宫还不至于那么小的气量。” 周远心虚,结结巴巴道:“那,那小人所犯何罪?” 陌孤寒更是莫名其妙,心疼月华站了半晌辛苦,吩咐宫人搬过杌子,让她挨着自己坐下,顺手就将她的手揣进了自己怀里。 月华脸上一红,却是坦然受了:“周远,本宫问你,这与宫人私通乃是何罪?致使宫人身怀有孕,意图重药谋害其性命,掩盖罪行又是何罪?” 周远听月华这样一质问,立即就知道是陆袭的事情犯了。他早已经想好了数种应对之策,因此月华问起,也只咬牙不肯承认。 “小人不懂娘娘此言何意?” 月华冷声一笑:“就知道你不会承认,前日夜里陆袭那丫头若非是遇到了本宫,怕是性命都没有了。本宫命人去太医院请你大驾,你竟然都拒不露面,周远,你可果真是好狠的心思。” 周远心中惊骇,印证了自己心中不好的预感,面上却是无所畏惧:“陆袭那丫头数次跟小人攀扯交情,小人置之不理,她怎么可以血口喷人,诬赖小人?小人愿意跟她当面对质。” 月华不知道周远为何这般有恃无恐,想来是有自己的底牌。但是她问起陆袭之事,也不过只是抛砖引玉而已。她想要降罪一个太医,还真用不着这样大费周折。 所以,月华对于他的要求避而不谈,只是清冷一笑:“陆袭说你已然变心,喜欢上了雅婕妤跟前的璇玑姑娘,看来此事果真不假。” 这一句话,不仅周远,就连雅婕妤都怫然色变,周远与陆袭之间有私情,她是知道的,但是陆袭如何知道周远与璇玑之间的事情,她却被蒙在鼓里。否则,有些事情就要仔细斟酌了。 如今听月华一语惊人,她心惊胆战,立即脱口而出反驳:“胡说八道!” 陌孤寒不悦地冷哼一声:“雅婕妤这是在说谁胡说八道呢?” 这可是以下犯上,雅婕妤纵然抬了位份,那还只是个贵嫔,吓得她立即跪倒在地上,磕头请罪:“妾身一时情急,口不择言,还请皇上恕罪。” “降不降罪,你应该问皇后。”陌孤寒眼皮也不抬。 雅婕妤抬眼去看太后,太后却被月华一句话触动了前面搁置下来的旧事,也有心盘根究底,盘查个清楚。因此太后一旁保持缄默不语。她只能转身给月华磕头:“妾身一时情急失言,请皇后娘娘恕罪。” 月华不开口,雅婕妤就只能匍匐在自己脚下跪着。 “雅婕妤护奴心切,本宫可以理解,但是就想问问雅婕妤,本宫是怎么胡说八道了?” 那璇玑就在暖阁里跟着伺候,适才雅婕妤一步登天,她还在暗自得意,此时猛然自云端掉落下来,知道若是自己与周远一事败露,那么所有的计划就全都浮出水面了。 她也一步上前,跪在雅婕妤身后:“娘娘明鉴,璇玑一向洁身自好,绝对不敢私相授受。” “是呢,皇后,这说话可要有凭有据,尤其是关乎一个女孩子家的清誉,不可道听途说。” 太后亦是将信将疑地道,试探月华手中有无凭据。 月华摇摇头:“我还真没有凭据,而且是道听途说。” 雅婕妤明显就松了一口气。 “荒唐,没有凭据你就胡说八道,还要撤了周太医的职位?”太后立即抓住把柄,斥责道。 月华淡然一笑:“我只是听陆袭说起的,她说当初石蕴海揭发了周远夜间与人私会一事,她心中存疑,因为那夜周远与人私会的地方正是她们两人往日里约见的地点。所以那石蕴海当时并没有说谎,唯一错误的地方就是,当时与周远约会的人并非玉书,而是另有其人。 这些时日她一直都在留心,每天在太医院外面借着巡查之便,暗中留心观察与周远相好之人究竟是谁。她终于发现了璇玑姑娘,并且周远在她的逼问之下,也不得不承认了。 周远说他与石蕴海之间旧有罅隙,为了除掉石蕴海,所以伙同璇玑一同布下此局,引石蕴海上钩,诬告玉书与本宫。 但是,适才周远一口否认了自己与陆袭的关系,那么陆袭对我坦诚的一切,可能的确有待商榷了。所以说,我如今没有凭据。” 月华一席话,将当初石蕴海一事揭发了出来,太后是知道陆袭的存在的,也相信陆袭与周远之间肯定是有那种暧昧关系,也是她故意将陆袭调出了浣衣局,监视周远。所以,月华一说,她立即就醒悟过来其中的猫腻。 周远与璇玑有私,若是那夜是周远与璇玑私会,也就是说,这必然是刻意布下的局,幕后之人究竟是谁,也就呼之欲出了。 太后沉默着不说话,脑子却是转得飞快,很快就将其中的来龙去脉,全都联系在了一起。愈想愈是心惊,望着雅婕妤的目光也越来越凉,越来越寒。 月华慢慢站起身来,满脸疲态:“皇上,妾身自晨起就没有歇着,委实疲累,觉得承受不住,想先行回去歇着。” 陌孤寒一听,立即相跟着站起身来:“朕送你回宫。” 他背转身冲着月华挤眉弄眼,想要跟她一起出了暖阁,将这烂摊子交给太后处置。 月华狡黠地抿唇一笑:“身边有宫人跟着呢,哪里用得着劳烦皇上御驾?您今日晨起就开始操劳,回宫之后,又让您费心劳神。妾身愧疚,不能为您分忧了。” 陌孤寒气恼地偷偷捏捏她的手心,她借着袖子掩护,暗中挠了两下,撩拨得陌孤寒瞬间没了火气。 玉书上前搀扶着月华,慢慢走出暖阁,离得远了,玉书方才不解地问道:“娘娘为何不乘胜追击,直接揭发了那雅婕妤?” 月华微微勾唇:“为什么要揭发她?” “自然是让皇上治她的罪过。”玉书忿忿不平地道:“竟然算计到娘娘您的头上来了。” 月华笑笑:“无论皇上治不治她的罪过,皇上心里都没有她,她的荣宠与否,又有什么区别?” “那娘娘您......” “只要将话点到了,太后自然会帮我查找出雅婕妤的罪证。毕竟泠贵妃那可是她的心头宝,她怎么会允许加害泠贵妃的人逍遥法外呢?” 玉书懊恼地一捶脑袋:“看我这笨的。看来今天雅婕妤一番忙碌是要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人心不足蛇吞象,她想着一箭双雕,也要看自己有没有好的箭法才是。” “这么精彩的热闹,娘娘不看岂不可惜了。”玉书有些惋惜:“真想看看那雅婕妤如今的狼狈样。看她适才封了贵嫔多么风光,转眼间就要焦头烂额了。” 月华神色一肃:“我着急一个人脱身出来,不想继续趟这趟浑水只是其一,更为重要的,是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做,陪她们耽搁不得。” “怎么了?”玉书看她神色,也不再嬉笑,疑惑地问。 月华略一沉吟:“那纤歌虽然报仇心切,被人利用,做了别人手中的刀子,但是对我,倒是情真意切。我不想眼睁睁地看着她去送死,还想最后尽尽心力。” 玉书了然:“娘娘这就不用多虑了,鹤妃如今的确是被打入了冷宫,但是那又不是龙潭虎穴,一时之间是没有性命之忧的。纤歌姑娘不会有事。” 月华忧心忡忡道:“鹤妃今日被降罪,进了冷宫之后定然左思右想其间来龙去脉,万一对纤歌有所怀疑怎么办?” “那鹤妃自己服用五石散,自取灭亡,纤歌姑娘又什么都没有做,怕什么?” 月华摇摇头:“鹤妃服食五石散,我也曾经暗中试探过,她服用的剂量掌控得很好,哪里可能这样快就发作?虽然你我看不懂雅婕妤究竟是怎样投毒的,但是肯定有纤歌暗中帮助,也或者说,就是纤歌出手的也不一定。 鹤妃那是怎样阴狠的性子,即便是捉不到真凭实据,她也绝对不会饶恕纤歌的。” “那岂不坏事?纤歌姑娘那般聪明的一个人,怎么还上赶着自投罗网呢?离得鹤妃远远的岂不正好?” 话音刚落,自己也恍然大悟:“难不成她还不死心,想要跟鹤妃同归于尽不成?” 月华默然片刻:“你去跟咱们在冷宫里的人说一声,让他给纤歌带个话,千万不要轻举妄动,我会想办法将她救出来的。还有,让咱的人密切注意着点鹤妃,提防她对着纤歌下手。” 玉书应声,不敢怠慢,立即吩咐下去。 第三百七十三章 不举 暖阁里,太后阴沉着一张脸,铁了心要盘问个清楚明白。 她吩咐荣福带了人下去盘查,太医院,锦瑟宫,包括陆袭原本做事的地方,看看有没有知情的人。 周远,璇玑全都跪在地上,自然是一口否认,连声喊冤。 雅婕妤对着陌孤寒哭得梨花带雨,泣声央求。 宫里的人听说太后盘查璇玑与周远的事情,自然不乏有落井下石的,墙倒众人推,有人出来作证,尽数两人的不轨之处。虽然多是捕风捉影之言,但是三人成虎,太后和泠妃就愈加笃定这周远和璇玑之间定是不清不楚,有猫腻。 甚至还有人在石蕴海揭发周远假山私会那一夜,亲眼目睹璇玑大半夜里鬼鬼祟祟地回到锦瑟宫。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雅婕妤宫里的丫头香草。她与璇玑不睦,众所周知,平日里处处被璇玑压一头,如今听闻璇玑与周远有私,立即雪上加霜,给璇玑一记当头棒喝。 矛头全都毫不留情地指向了周远。 面对着众人指证,璇玑百口莫辩,跪在地上战战兢兢,手足无措。而周远缄默不语,眸光闪烁,不知道究竟在暗中盘算什么。 你来我往,争辩不休。 陌孤寒终究是不耐烦,冲着荣祥使了一个眼色,荣祥立即会意,寻个借口,说是御书房里有大臣等待议事,将陌孤寒从苦海里拯救出来。 陌孤寒一走,雅婕妤更是失了能为自己做主的主心骨,六神无主。 太后转向雅婕妤,唇角带着一抹讥讽的笑意:“雅婕妤,此事你如何解释?” 雅婕妤自然是一口咬定自己冤枉,一把鼻涕一把泪,将自己推脱一个干干净净,如何都不肯招供。 “太后,妾身伺候了您这么许久,是怎样胆小如鼠的脾性您是知道的,如何会有这样大的胆量?更遑论是诬赖泠妃娘娘?您可不能听信这些奴才们的一面之词,就冤枉了妾身。即便是有,妾身也毫不知情。” 泠贵妃讥讽一笑:“若是说陆袭一事,是那丫头凭空捏造,诬陷周远,也就罢了。可是如今这么多人指证你的丫头,那可就委实解释不通了。最简单的法子,让宫里嬷嬷给璇玑验身,看看是否还是清白的丫头,不就真相大白了?” 璇玑一听,骇得那是花容失色,浑身抖若筛糠,连声哀求。这可是顶顶丢脸的事情,以后还如何在宫里抬起头来? 太后亦是一声冷哼:“哀家年岁虽然大了,但是还不至于老糊涂,谁是谁非,这青红皂白也看得清清楚楚。你们若是不肯招认也无妨,哀家也没有这么大的心力盘问下去,直接交给慎行司处置好了。看看是你们的骨头硬,还是慎行司的皮鞭厉害?” 璇玑闻听动刑,骇得面如土色,慎行司里转一圈,出来不死也要脱层皮,人也就废了。 这两种,她哪一样都不想沾。 已经有小太监上前,就要拉扯璇玑。 璇玑无奈之下,硬着头皮啜泣道:“奴婢,奴婢愿意接受验身。” 她坦然应下,泠贵妃倒是又一声冷笑:“即便没有破了身子,也不代表你们两人没有私情。” 一旁沉默的周远终于忍不住,膝行两步上前,对着太后咬牙语出惊人:“太后,小人真的冤枉!小人素有顽疾,一直不举,莫说是让那陆袭有孕,就连云雨都力不从心。又何来的与璇玑姑娘私会一说?此事乃是有人蓄意栽赃陷害,恳请太后明察,还周远一个清白。” 周远一句话,犹如平地一声雷,在座的众人全都惊呆了,瞠目结舌。 一个男人,若是敢于当众这样揭自己的短,那便应该是八九不离十了。毕竟这种毛病对于一个男人来讲,那可是奇耻大辱。就算是保住了自己的性命,以后在人前也抬不起头来。 太后有一点犹豫,因为若是周远此话当真的话,就如周远所分辩的那般,别说璇玑一事,就连陆袭有孕之事,也有待考量了。 “你说的可全都当真?”太后将信将疑地问。 周远又是一个头重重地磕下去:“太后娘娘,小人怎敢拿这样的事情玩笑?一直以来,小人都在研究怎样治愈自己的病,若是太后不信的话,可以差遣侍卫到小人的药室翻看,小人平素看的医书全都是诸如此类的方子,否则,小人如何会对五石散这般了解?” 一番话说的言之凿凿,令人毋庸置疑。 太后和泠贵妃二人面面相觑,哑口无言。 雅婕妤的眼泪还挂在脸上,璇玑依旧还是手足无措的姿态,却在那一瞬间就不约而同地挺直了腰板。 “恳请太后明察,还我们一个公道。” 明察?这种事情怎么察? 太后和泠贵妃顿时呆愣住了,不知道究竟应该如何继续下去,信还是不信? 太后身后的荣福小心凑过来,伏在太后耳边低声道:“这种腌臜的事情交给奴才去检查就好。” 太后扭头看看荣福,想想也是,何须寻太医过来给他诊断,宫里的阉人们对于这种事情最有自己的门道。 太后轻咳一声,挥挥手,冲着荣福道:“交给你们了。” 荣福立即领命下去,对周远那可是丝毫不客气,连拖带拽地就带进一旁的侧室之中。 荣福作为首领太监,自然是懂得与人方便,自己方便的道理,但是唯独,他自己作为阉人,最是痛恨这宫里侍卫或者太医与宫人有染,因此看着周远那是横竖不顺眼。 他望着周远就是冷冷一笑:“周太医,真不好意思,上面交代的差事,小的也不敢马虎,为了能替你洗清罪责,多有得罪。” 周远心虚,骇得大汗淋漓,连连说好话。 荣福轻嗤一声,转身就吩咐跟前的小太监:“去,牵条没牙的老狗进来。” 周远不知道他究竟是用什么手段,又惊又骇:“荣福公公,本官真的是冤枉的,还请荣福公公手下留情。” 荣福斜着眼睛看周远:“周太医不用害怕,小的知道分寸。只要你乖乖地配合,一会儿查验完毕,就可以交差了。周太医,麻烦你把裤子解下来吧?” 周远紧紧地扒着自己的裤子,哪敢松手,万一那不长眼的畜生一口下来,自己岂不就跟这群阉人一样,断了命根了? 荣福见他拒不配合,一扭头,尖声尖气地吩咐:“扒了。” 小太监们立即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就将周远裤子扒了下来,摁倒在地上。 老狗已经牵了过来,耷拉着脑袋连点精气神都没有。 荣福伸手接过一旁小太监递过来的半瓶子香油,狞笑着尽数倒在了周远的裆上,然后冲着那牵狗的太监努努嘴。 众人哄笑声里,那人上前两步,就松开了手里的绳子。 老狗因为掉了牙,饥一顿,饱一顿的,闻到香味早就抬起头,垂涎三尺。绳子一松开,上前就埋下头,“呼哒呼哒”地开始舔舐。 这下可将周远吓得不轻,手脚都被小太监钳制着,丝毫动弹不得,又不敢挣扎,唯恐一个动弹,那老狗再一口叼了。他紧紧地闭着眼,吓得几乎魂飞天外。 荣福和几个小太监眼巴巴地盯着,见那老狗“呼哧”半晌,周远耷拉着脑袋,丝毫反应都没有。 有人将信将疑地问荣福:“福总管,这办法行不行?周太医这就算是有通天本事,吓也吓软了。” 一阵哄笑,令周远一张脸火烧火燎,红了又紫。 旁边的小太监捣捣他:“要不你试试?” “滚!哪壶不开提哪壶!” 荣福低垂下眼皮,斜着看周远无动于衷的裆部一眼,轻嗤一声:“怂货。” 然后一抬手:“罢了,让周太医把裤子提上吧。” 小太监放了手,周远受此羞辱,颜面扫地,恨得简直咬牙切齿,却不敢表现出来,低垂着头提起裤子,一声不吭。 荣福“呵呵”一笑:“周太医以后,这可是前途无量啊,众位主子们铁定待见你。” 言辞里话中有话,多含讥讽,这言外之意便是周远患了这暗疾,便算不得男人了,以后宫里娘娘们若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肯定都会寻周远看诊。 周远一张脸憋成紫色的茄子,哭丧着,还要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太后那里还劳请荣福公公据实禀报。” 荣福冷冷一笑,扭身就回去向着太后交了差。 “启禀太后,周太医所言句句属实。” 这话一出,就连下面的雅婕妤与璇玑心里都犯了嘀咕,偷偷地对视一眼,面有诧色。 她们俱都不知道,上次周远与璇玑在偏殿房里偷情,被雅婕妤石破天惊地一吓,那周远顿时就疲了,自此以后再也没有重振雄风过。他自己苦恼了这许多时日,寻了许多的法子都无济于事。 也正因为此,可以说是因祸得福,他才敢有恃无恐地面对月华的质问,面不改色。 原本是掌握了许多的罪证,眼看胜利在望,被周远一句“不举”全都推翻开来,逼进了死胡同。 周远喊一声冤,雅婕妤顿时抖擞起精神来,士气高昂:“太后娘娘明鉴,那陆袭压根就是在胡说八道,挟私报复。周远又揭发了皇后,所以皇后娘娘心里对周远也有记恨,才攀扯上我家璇玑。” 此事太后心里有底儿,所以即便雅婕妤辩解,仍旧是将信将疑。泠妃却是听信了她的辩解,觉得自己的确中了月华的离间之计。 “若是只有陆袭一人攀扯也就罢了,这么多人全都指证,又该作何解释?再说了,周远那是御医,想要在身体上动点手脚,蒙混过关,那是轻而易举。” 雅婕妤见太后仍旧心存疑虑,眉头一皱,便计上心来,趁机倒打一耙,反咬月华一口。 “太后娘娘,暂且不说别的,您想想适才妾身救你的时候,皇后娘娘不是说去换衣服去了吗?如何去而复返?她身上的衣服如何原封未动?她可是与贵妃娘娘一块回的御膳房。您想想,这暖阁离御膳房多远?就算是听闻了惊变也不能立即赶到啊?这就是疑点啊。 而且那纤歌为何对皇后那样偏袒,主动站出来给她开脱罪行?皇后分明是害怕我们查到她的头上,所以故意将这脏水泼在妾身身上,转移您的视线。” 这俗话说的好,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便是这个意思。一时间太后被整得晕头转向,自己也理不出个头绪来。 正头大的时候,有宫人慌里慌张地闯进来,吓得面如土色,一进门就跪倒在地上,禀报道:“启禀太后娘娘,出大事了!” 第三百七十五章 同归于尽 纤歌抬起脸看天,紫禁城上空的天是碧蓝的,被破败的屋檐映衬得就像是无暇的宝石,在乾西四所的上空,就那样四四方方的一块。 纤歌以前一直以为天是圆的,就像是一口大锅扣在地面上。直到她跟着自家小姐进了紫禁城,住进了悠然殿,才发现,天,可以是各种形状的,不过,那种像锅底一样的天,她再也没有见过。紫禁城的红墙金瓦总是遮挡了她的视线。 她站在廊檐下,愣怔了许久,看到最后一缕午后的阳光跳跃着,隐在长满了狗尾草的高墙后面。 那个遮挡了她的阳光,令她一辈子生活在黑暗里的人,此时应该已经香消玉殒。 她叹一口气,转身慢慢推开了斑驳的屋门。 她准备好的一声惊叫卡在了嗓子里。 鹤妃正端坐在椅子上,面朝着门的方向,见到她进来,咧了咧嘴。 纤歌一怔,然后从容地关闭了身后的门,不慌不忙。 “说吧,你是谁的人?”鹤妃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咬牙切齿,满脸狰狞。 纤歌一脸淡定:“我谁的人也不是。” 鹤妃一声冷哼:“今日你什么时候给我下的五石散?” 纤歌摇摇头:“但凡我有机会往你的饮食里下药,只需一包毒药就可以了,我还用得着这样大费周折吗?” “那是什么?” “那药不是五石散,不过是可以致幻,令人狂性大发的迷幻香。混在你的佛经里,当燃烧的时候,就被你吸入了体内。” 鹤妃以为纤歌会对着自己解释,否认,或者是求饶,没想到她会供认不讳。 “你想害我?” 纤歌点头:“你害了我一辈子,永远都不能昂首挺胸地做人,你不配活在世上。” “你早就知道了?”鹤妃也不想遮掩。 纤歌摇摇头:“不算早,但是也不算晚。” 鹤妃“呵呵”一笑:“你隐藏得倒是深,我竟然丝毫都没有觉察。” 纤歌讥讽地冷叱一声:“你是主,我是仆,除了隐忍,静待时机,我没有别的办法。” “今日差点就被你得逞了,多亏我留了一手。” “不,我已经得逞了。”纤歌得意摇头:“即便你识破了我的计策,又有什么用,你留在这里也不过是生不如死。” “你一个宫女,连出宫的机会都没有,是没有本事拿来毒药的,本宫知道你背后有人帮你。而且,我明明是中了迷幻香,周远却诊断说是五石散,你们早就串通一气。我只要知道谁在背后害我,我还有机会出去。” 鹤妃也不笨,当她明白了纤歌的意图之后,心念电转,立即就觉察了其中的疑点,心里重新升腾起希望。 纤歌冷笑一声:“你以为我会说吗?” 鹤妃丝毫不以为意:“用不着你说,本宫也猜得出来,能利用你和周远,是皇后对不对?她曾经救过你一条命,那时候我就应该怀疑的。” 纤歌仰天“哈哈”大笑:“所以说你蠢,皇后早就知道你在服用五石散,她想除掉你,还用这样大费周折吗?简直易如反掌。更何况,此事原本皇后也是被算计的一部分。 原本计划就是想利用你凶性大发,混乱的时候除去皇后肚子里的孩子的。那样无论你怎样央求,皇上都不会饶恕你,必然让你死无葬身之地。可惜被她逃过一劫,你仅仅只是伤了太后,也侥幸保住了性命。” 鹤妃厉声问:“那是谁?是谁害我?泠贵妃还是雅婕妤?” 纤歌猛然变了脸色,从小腹前摸出一把利刃:“是谁?你自己到九泉之下问阎罗王去吧!” 鹤妃没有想到,纤歌竟然私藏利刃,躲过了宫里的搜查,而且胆敢明目张胆地对自己动手,不由一惊而起:“你敢谋杀本宫?” 纤歌笑得犹如夜枭啼哭:“我来这里就是要陪你同归于尽的,我死都不怕,还有什么好怕的?” “到时候皇上一定会调查这匕首的来历,你以为你能逃得掉吗?” 纤歌面露狰狞之色,阴狠地望着鹤妃:“我压根就没想逃!没想活着离开这里!你害得我不人不鬼,今日便与你同归于尽!这里有你留下的血书,即便他们怀疑又怎样,如何去查?你畏罪自杀,我自杀徇主,忠义可嘉!” 鹤妃惊恐地后退,纤歌手里寒光闪闪的匕首上,映照出她逐渐绝望的脸。 “救命!” ...... 月华回到清秋宫,已经是过了午饭时候,多少吃了一点点心,喝了碗莲子羹,玉书就回来了,回禀她一切全都安排妥当。 月华委实是有些累了,脱了衣服,躺在床上,想要小寐一会儿。 胡思乱想了半晌,方才逐渐有了朦胧睡意,隐隐约约地听玉书和秦嬷嬷在外间一边做针线一边压低了声音说话。 “其实玉书一直不明白,咱们娘娘冰雪聪慧,若是要收拾起她们几个来,只要稍费心思,便是易如反掌。可是娘娘为何放任她们上蹿下跳的,却一直忍让呢?” “心里格局不一样,所以作为也大不同。”秦嬷嬷漫不经心地回道。 “什么意思,这么玄妙?” “娘娘心胸大,心思就没在后宫这些尔虞我诈的争斗上,都随着皇上呢。” “可收拾了不就清净了?” 秦嬷嬷“嘘”了一声,示意玉书小些声音,背后里私下议论主子们,这可是罪过。 她悠悠地叹一口气,带着笑音低声道:“皇上心里头没有泠贵妃她们几个,她们怎样都与咱们娘娘无关,所以斗与不斗没有必要。相反,若是皇上心里头没有咱家娘娘,娘娘纵然是将她们几个全都收拾了,还会有第六第七个,应接不暇,斗,一样也是没有必要。 娘娘聪慧,知道她唯一需要做的,就是一心一意地对待皇上,只要皇上的恩宠在这里,即便是她们将娘娘踩在脚下,皇上一样将她重新捧在手心里。其他的,都是徒劳。” 玉书恍然大悟:“也就是说,其实泠贵妃娘娘她们本末倒置,只盯准了争宠中的争字,却忽略了宠字。” 秦嬷嬷笑笑:“不是她们不懂,而是争也争不走,只能靠算计别人往上爬。” 玉书似懂非懂地“喔”了一声。 月华心想,这丫头如今胆子也大了,竟然背后议论起自己来了,晚点要敲打敲打她。 笑笑,就慢慢进入了梦乡。 好梦正酣,听到外面好像有人齐声请安,还未醒过盹,门帘一撩,陌孤寒黑着一张脸迈步走了进来。 门在外面关上了。 月华睁眼,外间阳光正刺目,不由又重新合拢了起来。 身边一凉,陌孤寒撩开她的被子,整个人都挤了进来。 “皇上。”月华向着一旁瑟缩了身子,娇声软哝。 “自己说,朕怎么罚你才好?”陌孤寒紧绷着脸,语气里带了三分怒气。 月华将头扎进他的胸前,衣襟有些凉,但是只能忍了。 “月华犯下什么罪过了?”声音有些委屈。 “哼,你丢下一把火就跑得利落,还没心没肺睡得这样香甜,把朕一个人丢在那里,耳朵上刑。” 原本憋了一肚子火气,温软的身子一贴合上来,顿时绷不住了。 “身边朱环翠绕,别人梦寐以求的事情,到了皇上这里,怎么还成了上刑?” “少幸灾乐祸!”陌孤寒大手一伸,想将月华搂在怀里,又怕自己身上凉,让她着了寒气:“她们整整折腾了这半晌,将太医院,还有雅婕妤宫里的丫头们全都叫过去逐个问话。母后审问,泠贵妃在一旁添油加醋,雅婕妤哭哭啼啼地分辩,全都让朕做主。若非是荣祥机灵寻个借口将朕喊出来,她们怕是还没完没了地闹腾呢。” 此事原本就在月华的预料之中,月华暗自庆幸,昨日就吩咐人将陆袭送了出去,否则陆袭肯定也要卷进来,性命不保。 “妾身即便留在那里又有什么用?”月华无辜地眨眨眼睛:“若是我果真能做主,就干脆一人三十大板,打完了各回各家,干脆利落。” 陌孤寒的手暖过来,不再那么凉,就开始不老实:“又在装傻,你明明知道所有事情是不是?” 陌孤寒的喉结就在月华眼前,一说话就上下滑动,月华小时候总觉得那是偷偷含了一块糖。 月华把嘴凑过去,撒娇一样咬了他喉结一口:“猜得到,可惜没有凭据,又有什么用?” 陌孤寒就觉得月华的舌尖温温软软,滑溜溜地从自己喉结上溜过去,还带着温热的呼吸,顿时就是一窒,低下头来,伏在她的耳边:“你在勾引朕?” 月华整个人都被他笼罩在热烫的气息里,烧灼着脸:“我就是想看看你是不是在偷吃糖,哽在了嗓子里?” 她的声音软软糯糯,娇憨可人。陌孤寒闷声低笑:“那你尝尝朕的嘴里甜不甜,不就知道了?” 月华“嘻嘻”一笑:“不用尝便知道,今日一回来就兴师问罪,连个哄人的话都没有,怎么会甜?” “不说朕差点忘了,早就说好生教训教训你的,否则你怕是就要造反了。” 月华已经感受到了他略带急促的呼吸,和掌心处传来的焦灼,轻咬下唇,强忍住心中的悸动和燥热:“母债子偿,要打要罚,你找你儿子清算。” 陌孤寒邪魅一笑,唇已经雨点一般细细密密地落下来:“都说棍棒底下出孝子,朕是应该提前教训教训这个顽皮的家伙了。” 月华嘤咛一声,热烫的呼吸与陌孤寒粗重的鼻息混合在一起,缠缠绕绕。 锦帐垂落下来,遮挡了亮光。 湖水绿的金丝帐子水波一般地荡起层层涟漪,然后,像是有锦鲤跃出水面,漾起大的水花。 再然后,疾风掠过,水面上掀起惊涛骇浪,伴着细细碎碎的吟喔呢喃,帐子上的流苏剧烈地晃动,颤颤巍巍,好像风急雨骤,雨打海棠,落下一地泥红香消。 第三百七十六章 纤歌自杀殉主 风歇雨住,云散日出。 月华蜷缩在陌孤寒的怀里,浑身香汗淋漓。 陌孤寒低声哑笑:“一场云雨,落了你遍身海棠。” 月华累得眼睛都不想睁,顺手拧了他胸前一下:“喂不饱的狼,让你温柔则个,偏是不听。” 陌孤寒恍然闷笑:“你不说倒是忘了,适才给你带了春饼过来,此时怕是早就凉透了。” 月华吸吸鼻子,觉得果真好像有些饿了,扑闪扑闪睫毛,勉强睁开眼睛:“果真饿了。” 陌孤寒撩开她略有汗湿的秀发,看她娇娇弱弱,依旧弱不禁风,格外楚楚可怜,低下头在她额前轻轻啄了一口:“你歇着吧,朕起来,给你传膳。” 月华挣扎着就要起身:“那怎么可以?” 一起身,浑身酸痛,忍不住就是蹙眉一声嘤咛。 “朕照顾自己的夫人跟儿子,天经地义,有什么不可以?” 陌孤寒扶她重新躺好,自己起来披上衣服,出去吩咐下去,御膳房早就准备好了膳食,只等一声传唤,立即流水一样地端过来。 陌孤寒命人取来炕桌,屏退下人,撩开床帐,亲自将炕桌放在床上,按照月华的口味,将她喜欢的菜品端过去。 月华以手支着下巴,看着陌孤寒亲手忙碌,慢条斯理。他的领口没有掩好,半敞着,袒露出如玉的健硕的胸口,透出阳刚的厚重气息。 陌孤寒扭身见她正痴痴地盯着自己心口看,低头瞅一眼,坏笑一声:“是不是看看就饱了,秀色可以充饥?” “没有,越看越饥肠辘辘,压根不顶饥的。”月华也红着脸玩笑回应。 “那朕今日就不走了,委屈委屈自己,将你喂得饱饱的。” 月华脸皮一热,斜他一眼,坐起身来,锦被滑落,慌忙捡起一旁的裙袄披上了。 长发慵懒地散落在肩上,脸颊上仍旧残留着一抹绯红,娇弱无力,弱不胜衣。 陌孤寒已经端起饭碗,用象牙筷夹了一片灯影牛肉:“朕来喂你。” 一句话一语双关,月华面上又是一烫:“我自己来。” 陌孤寒侧身在她身边坐下,将碗筷递给她:“吃饱些才有气力,你适才就是身子太弱了,连声讨饶,好似连个骨头都没有,让朕都不忍太过癫狂。” 一句话令她脸上几乎滴出血来,虽然知道这些闺阁调情都是人之常情,但是她仍旧会觉得难堪,无地自容。尤其是这些不正经的话,从一本正经的陌孤寒的嘴里出来,令她心慌意乱,脸红得几乎滴出血来。 “皇上你愈来愈坏了,以前你不是这个样子的。” 月华闷头扒饭,头也不敢抬。 陌孤寒并不怎样吃,只眼巴巴地看着她:“这是在床帷之间,难不成让朕跟你一本正经地谈论国事朝政不成?” 月华怕他再说出让人脸红心跳的话来,慌忙转移了话题。 “有些事情正要告诉给皇上知道。” “什么事?” “就是关于周远的。” “他与璇玑的事情是真的?” 月华点点头:“虽然是陆袭的一面之词,但总是八九不离十。” 说完也不隐瞒,将关于周远的事情,自己所知悉的,尽数告知给了陌孤寒。 陌孤寒觉得自己被绕得头大:“罢了罢了,你还是不用告诉朕了,怎么里面这样多的弯弯绕绕?竟然比朕的朝堂之上还要风起云涌,错综复杂。” 月华也蹙蹙眉:“莫说皇上,就连妾身都百思不得其解。您说,既然石蕴海当初是中了周远的圈套,泠贵妃对于鹤顶红一事委实不知情,丫头含翠为什么还要急着杀害石蕴海灭口?那石蕴海既然是冤枉的,当时又没有定罪,又为什么心甘情愿地自杀呢?难道果真就像母后所言,含翠与石蕴海不清不楚?” 陌孤寒冷哼一声:“这些奴才们果真是胆大包天,这种秽乱宫闱的事情屡禁不止。那石蕴海与含翠有私情,出事之后,一个无情无义,害怕被牵扯出来,索性就一不做二不休,杀人灭口。一个情深意重,担心自己熬不过招认出来,宁肯自杀保住这个秘密。” 月华撇撇嘴:“听说那石蕴海在宫外还有妻儿,他倒是有情有义,轻贱了自己的性命,可是妻儿怎么办?他也算不得重情之人,死了也不可惜!只是那含翠倒是本事,去哪里寻来那多的毒虫?” “此事多多少少与泠贵妃逃脱不了关系。”陌孤寒随口分析道:“她们在宫里自然有自己的门路。就像是鹤妃服食五石散一样,宫禁处盘查得严,不是一样夹带进来?” “其实鹤妃在服用五石散,妾身一直有所怀疑。”月华如实道:“只是看她平素接人待物,不急不躁,应该不至于突然发作,失去理智才对。可是妾身又委实猜不透,是谁背后动了手脚?又是什么时候?” “无论是谁暗中下的毒,还是鹤妃自己毒发,都是一样的。祖上有规矩,宫里的妃嫔们一律不能碰这些害人的东西,更何况,她今日还伤了太后。只是当时朕唯恐太后追究下去,问起五石散来源,连带出鹤妃背后的蒋家,所以就暂时将她打入了冷宫里,回头再盘问盘问。” 月华点点头,陌孤寒的筷子已经伸过来,给她夹了一筷子蔬菜。自从她有了身孕以后,莫名地就变了口味,竟然喜欢起吃肉,对于清淡的蔬菜反倒不屑一顾了。 月华看着那蔬菜没胃口,手腕一转,偷偷地就把它埋进了碗底下。 她的小心机立即被陌孤寒捉了一个正着,第二筷子又伸过来,直接塞进了她的嘴里。 “你刚刚怀孕几个月,这肚子就这般圆滚滚的,像个球一般,朕都抱不动了。” 月华遭到嫌弃,不悦地嘟嘟嘴,将蔬菜吞咽下去。 “听宫里嬷嬷说,女人生了孩子,身子就会变形,男人会嫌弃。我这孩子还没有生,皇上就嫌弃了。” 陌孤寒盯着她一颦一笑,都觉得风情万种,格外赏心悦目。即将为人母的月华就像熟透了的水蜜桃,自内而外散发出甜香,可是因为了自己的宠溺,她说话开始肆无忌惮,又添了一丝娇憨的孩子气,这就是他以往一直希望看到的。 而且,他希望,自己能再宠她多一些,能宠出泠妃的那种嚣张跋扈,才说明,他这个夫君没有失败。 “朕倒是巴不得你天天吃了睡,睡了吃,胖一些,左右朕养得起。” “那岂不成了猪了?”月华“噗嗤”一笑。 就是盼着这样,也好给朕生一窝的小猪仔才好。” 月华刚刚吃进嘴里的饭忍不住喷出来,咳呛得几乎流眼泪。 陌孤寒看她难得出糗,朗声大笑,拍背递水,一通忙碌。 两人打情骂俏正热闹,荣祥在房门外小声回禀:“启禀皇上,皇后娘娘,冷宫里出事了。” “什么?” 两人全都怫然色变,骇了一跳:“出了什么事?” 月华的心里更是“咯噔”跳了一下,有了不好的预感。 “是鹤妃娘娘一时间想不开,自杀了。” 月华赶紧放下手中碗筷,手忙脚乱地穿衣服:“好端端的,怎么就想不开了呢?” “确定是自杀吗?”陌孤寒扭脸冷声问。 荣祥恭声道:“是的,皇上,鹤妃娘娘留下了遗书一封,就悄悄地去了。” 陌孤寒仍旧呆愣着坐在床沿上,月华已经穿上鞋子下地,梳理头发:“拿进来吧。” 荣祥应声,一路低垂着头进来,目不斜视,将手里一张血迹斑斑的白布恭敬地递呈到陌孤寒的面前。 陌孤寒并不接在手里,只扭脸看了一眼,抬头黯然道:“她仍旧坚持自己是冤枉的。” 月华正在挽发的手一僵:“她性子竟然也这么烈,竟然以死明志。” 陌孤寒点点头:“她心里在怨朕。” 月华愈加默然。她记得,纤歌好像曾经说过,鹤妃被毁容以后,不愿意出宫,一方面就是想调查清楚,当初陷害她的人是谁。令一方面是放不下这富贵权势,不能舍弃陌孤寒。 可惜一直到最后,仍旧没有如愿以偿,爱而不得,最终抱怨而终。 她想,鹤妃刚刚进了冷宫,就立即选择了自杀,结束自己的生命,除了完全没有了希望,心如死灰,另外应该就是纤歌在一旁撺掇的结果。 纤歌那是怎样的一张嘴,一开一合间,添油加醋地给她分析其中利害,令她完全没有了一丝一毫的希望,鹤妃怕是就立即承受不住,心如死灰,无奈之下选择了命归黄泉。 “她身边的那个丫头纤歌呢?”月华出声询问。 荣祥的声音也沉了下去:“自杀殉主了。” 月华的手一颤,指尖的簪子差点就掉落在地上。 殉主,对于将鹤妃恨之入骨的纤歌而言,是不可能的。 原因只有一个,鹤妃也不是自杀,纤歌自认逃脱不了罪责。 已经再三叮嘱,不让她做傻事,为何最终还是不肯放过自己? 月华心里比谁都明白,纤歌若非是顾及她的安危,让玉书将她寻个借口支使出去。混乱之中,雅婕妤断然不会放过这样好的,可以伤害她的机会。但凡她有任何的闪失,陌孤寒绝对不会饶过鹤妃。 最关键的时候,纤歌保全了她,结局,便是自己奋不顾身地与鹤妃同归于尽。 第三百七十七章 雅婕妤的阴谋 陌孤寒沉吟不语,月华已经三两下收拾好了自己的仪容,过来帮他将衣衫整理好:”我们去看看鹤妃吗?” 陌孤寒点点头:“朕原本并没有想治她死罪的。” 月华低低地“嗯”了一声:“妾身明白,皇上节哀。” 陌孤寒站起身来,明显心里是有些失落的。月华不知道鹤妃留给他的遗书里究竟说了什么,使得陌孤寒突然就这样伤感起来。 月华一把握住了他的手,安慰道:“鹤妃的死是她自己的选择,皇上不用太过自责。服食五石散,原本就是饮鸩止渴,对身子大有损伤。” “她服用寒食散,其实就是为了能让自己漂亮一些,希望朕能够瞧她一眼。” 陌孤寒喉结滚动,显然鹤妃的死,他多少还是有些愧疚。 外表看起来那般冷酷的一个男人,其实他的心比谁都软。 月华轻轻地抱抱他,体贴地给他一点安慰,陌孤寒揽着她的腰。两人一起走出清秋宫,向着冷宫走去。 冷宫里,鹤妃的尸首已经抬了出来,停在斑驳的门板上。 因为她进冷宫的时候,陌孤寒并没有夺了她妃子的位份,所以太监们不知道应该如何处置。 冷宫里经常会有人横着抬出来,不用请示,立即就送去养蜂夹道,一把火焚烧了,丢进枯井了事。 若是陌孤寒不过问,那口枯井也是她的去处了。 纤歌的尸体就停在鹤妃身边,一把匕首插在心口的位置,殷红的血染红了胸口的衣襟,立即在这天寒地冻的天气里,冻结住了,血玉一般的颜色。 纤歌还在笑,咧着嘴,笑意就那样僵硬在脸上,看着有些诡异。 鹤妃略微体面一些,虽然也是一身鲜血染就的罗裙,但是面上覆了一块大红的帕子,和她心口的血一样红艳。 泠贵妃等人已经得到消息,也全都赶了过来,远远地看着,不敢近前。 泠贵妃指指鹤妃脸上的帕子:“怎么遮着脸呢,最后送行,怎么也要瞻仰瞻仰遗容不是?” 月华淡然道:“想必这是纤歌给她们主子盖上的,鹤妃向来爱美,这横死之人凸目翘舌,面目狰狞,最是难看,用帕子盖住容颜,留最后一丝尊严吧。” “那也不能用大红的帕子!这可不吉利,死后会变作厉鬼的。”雅婕妤战战兢兢道。 一旁的泠贵妃趁机挖苦:“雅婕妤这是在怕什么?纵然鹤妃果真是变作了厉鬼,也只会寻害过她的人报仇。你用得着这般胆战心惊?” 雅婕妤轻哼一声,色厉内荏:“我怕什么?不过是好心提醒两句罢了,免得日后不安生。” 泠贵妃意味深长的笑又跳跃到月华的脸上。 “听说鹤妃一直到死,都还在叫嚷冤枉,难道其中果真有什么冤情?听说冤死之人怨气最为深重,肯定会回来索命的。” 月华知道陌孤寒心里不舒坦,所以一直保持缄默不语。听两人越说越过分,忍不住低斥一声:“这些怪力乱神的事情乃是宫中大忌,两位慎言,不要危言耸听。” 泠贵妃看不出个眉眼高低,斜眼看看月华,勾唇讥讽一笑:“其实泠儿一直不明白,皇后娘娘是如何得知御膳房里要生变故的,那样慌慌张张地赶回来?衣服鞋子都没有换?” 月华抿抿唇,看一眼一脸阴沉的陌孤寒,不予辩解。 雅婕妤轻哼一声道:“自然是皇后娘娘可以未卜先知,否则又怎么好巧不巧地将陆袭送出宫去,面对周远的指证,可以反打一耙,诬赖他与璇玑有私呢?” “只是可惜啊,最终棋差一招。这周远周太医身有暗疾,与璇玑和陆袭私通一事便是子虚乌有,令陆袭有孕更是滑稽荒唐。否则你可就跳进黄河里也洗不清了。” 泠贵妃阴阳怪气地讥讽道。 月华与陌孤寒都走得早,并不知道后来暖阁里所发生的事情。听泠贵妃这样说道,月华虽然明知道她是意有所指,指桑骂槐,仍旧忍不住侧目,诧异地问:“暗疾?什么暗疾?” 泠贵妃自鼻端轻哼一声:“皇后娘娘不知道么?周太医就像咱们宫里的阉人那般,是个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的。那陆袭摆明就是故意挑唆,栽赃给他。你如何竟然就轻信了?还栽赃到雅婕妤的身上?” 月华不由就是一愣,不知道周远是如何替自己开脱的,竟然能想出这种借口来,难怪他面对自己的质问,一脸淡定从容,不惊不慌。 也难怪,自己急着搭救纤歌,出了暖阁之时,泠贵妃与雅婕妤还是一副不共戴天的样子,转眼间两人竟然就达成了同盟,一唱一和的,这样配合。 “是吗?”月华清冷一笑:“周远真有手段。” “究竟是谁有手段,还未可知呢。可惜鹤妃以死明志,一了百了,这害人的凶手仍旧逍遥法外。” 泠贵妃话里有话,分明就是在暗指月华。 陌孤寒一直负手而立,紧蹙着眉头,听泠贵妃语气不善,咄咄逼人,不悦地沉声呵斥一声:“闭嘴!” 泠贵妃自认终于拿捏了月华的短处,迫不及待地在陌孤寒跟前揭露出来,好将月华踩进泥泞里。谁料陌孤寒竟然不予过问,而且出口训斥自己。她委屈地看了陌孤寒一眼,立即不甘地闭上了嘴巴。 冷宫里瞬间安静下来,死一般地寂静,落针可闻。 月华低叹一口气,轻声劝道:“鹤妃已经不能复生,皇上节哀,还是早些入土为安吧。” 陌孤寒阴着脸,点点头。 荣祥小心翼翼地问:“皇上,内务府过来请示,鹤妃娘娘后事如何操办?” 陌孤寒摆摆手:“既然她的位份还在,那么就按照妃子的丧事来办,但是一切从简。” “那纤歌这丫头呢?” 月华上前一步:“看在她忠心耿耿的份上,便厚葬了吧,也给后宫里的宫人们做个表率。” 陌孤寒点点头:“依照皇后所言。” 荣祥略有一点踟蹰,纤歌的丧事倒是好说,顶多也就是一方厚点的棺木风光下葬也就是了,不过这鹤妃,按照妃子规制,还要从简,就不好掌握这个度了。许多琐碎的事情,管事们自己不好做主。 “那皇上,这鹤妃娘娘的丧事有谁主持呢?” 陌孤寒一愣,这后宫里向来是有太后与太皇太后主持,这种事情自己还真的没有操心过。 月华略一沉吟,清冷的目光缓缓扫过雅婕妤,对陌孤寒道:“如今母后一人掌理六宫,分身乏术,再说这晚辈的丧仪也不该由长辈参与。而我与泠妃此时全都身怀有孕,与白事冲撞不好,不如就劳烦雅婕妤辛苦一二?” 月华的建议极是恰当,虽说雅婕妤因为璇玑与周远一事,封贵嫔的圣旨耽搁了下来,仍旧还只是个婕妤,但是的确后宫里也没有比她更合适的人选了。 陌孤寒点点头:“也好,全都交给雅婕妤来操办吧,一切琐事她斟酌着定夺就是。” 雅婕妤如今就在月华和陌孤寒跟前,闻言上前领命,心里却是叫苦不迭。 能够执掌丧仪,按说这的确是份荣耀,可是对于她而言,却是避之唯恐不及的。 正如月华所料想的那般,她猜度出鹤妃一直在服食五石散之后,心中就有了计较。她暗中寻到纤歌,三言两语就点破了她卧薪尝胆,留在鹤妃跟前意图报仇的心思。 不待纤歌辩驳,她就立即抛出了一句话:“跟我合作,我帮你立即除去鹤妃。” 纤歌早就被仇恨冲昏了头脑,一直被月华勉强按捺着,方才再三隐忍。雅婕妤的提议对她很有诱惑。 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就点头:“说吧!” 方法很简单,雅婕妤递给了她迷幻香。 纤歌并不知道她还有其他的意图,她只知道,雅婕妤安排好了人,只要鹤妃当众发狂,伤了人,她就有办法揭穿鹤妃服食五石散的事情。那么,顺理成章,鹤妃将万劫不复。 这个方法很隐蔽,纤歌可以全身而退,顶多也就是服侍不力,受个牵连,所以她立即照做了。 只是,纤歌不知道,雅婕妤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真正想要借机除掉的,是月华和泠贵妃肚子里的孩子。 而雅婕妤也不知道,纤歌其实是月华的人。 她原本打算得很好,一石三鸟,环环相扣。 即便是在御膳房里,几人也是要按照位份来站的,泠妃和月华必然会有一人离鹤妃颇近,当鹤妃发作起来的时候,即便不会伤了二人,混乱之中,跌跌撞撞,肚子磕了桌角,或者是被谁不经意地绊倒在地上,都是会有的。 谁料到,人算不如天算,泠妃恃宠而骄,抢占了太后跟前的位置,将月华挤到兰怀恩跟前去。而泠妃娇气,又借口出了御膳房。那样,鹤妃就与太后为邻了,而自己也守在了鹤妃跟前。 更令她气恼的是,月华竟然在关键的时候,离开御膳房去了暖阁,两个算盘全都落空。 还好,自己还有一个奋不顾身搭救太后的机会。 一切都很顺利,鹤妃被降罪,打入冷宫,永无翻身之日。 周远又可以趁机指证月华隐而不报。 只是,她也没有想到,后来又生出许多变故,而且鹤妃竟然这样刚烈,刚进冷宫就选择了自杀。纤歌也相跟着死了。 而自己,那是罪魁祸首。 第三百七十八章 诈尸受惊 当雅婕妤第一眼看见鹤妃死气沉沉的尸体,就触目惊心,心里一阵惊恐,恨不能离得远远的。 如今皇上又听从月华的建议,将鹤妃的后事交到她身上,心虚的她单纯就想想,就觉得毛骨悚然。 陌孤寒已经转身走了,月华从她跟前过去的时候,小声叮咛:“鹤妃留给皇上一封血书,说她死得冤枉,死后化作厉鬼,也会回来报仇。雅婕妤可要记得好生超度超度,免得鹤妃的怨气不走,果真就折腾出什么动静来。” 雅婕妤冷不丁地就打了一个寒战,牙齿也咬得“咯咯”作响。 泠妃也“啧啧”连声:“我也听说这怀孕的女人是不能往灵前凑的,否则,一旦冲撞了,死者会走得不安心,甚至,坟都会炸开。鹤妃又是睚眦必报的性子,我还是躲得远一些,免得她小肚鸡肠,再记挂着以往的一点恩怨。只能辛苦雅婕妤了。” 雅婕妤勉强地扯扯唇角,比哭还要难看。 天色已然昏黄,西方的天际还残留着一缕如血晚霞。红得诡异,妖艳欲滴,而且奇形怪状,格外狰狞,就像两只巨手,狠狠地攫住了她的心。 雅婕妤最怕这个时候,触目皆是一片昏黄,万物都逐渐失去原有的光彩,显得有些凄凉。 老人说,黄泉路上就是这种颜色,没有生机,满是颓废,好像是漫天荒芜的黄沙。 有婆子上来请示:“婕妤娘娘,天色不早,趁着还没有天黑,快些将装裹的衣裳换了吧?一会儿身子僵了,就不好穿戴了。” 雅婕妤畏惧地看了一眼鹤妃和纤歌的尸首:“你们按照规矩来就行,不用请示我。” 婆子恭声应是:“还要多嘴请示一声娘娘,停灵在哪里呢?” “停什么灵?” “按照规矩,今日新丧,要停尸三日,方才入殓,停灵七到四十九日,查黄道吉日,方才发丧。如今鹤妃娘娘已经出了悠然殿,又是从冷宫里去的,这停灵的地方......” 雅婕妤微蹙眉头:“皇上交代按照妃子规制办,就是给个体面,就依旧在悠然殿里停灵。不过这时间么,皇上也吩咐了要一切从简,如今泠妃与皇后娘娘又都身怀龙胎,丧事越快越好。所以,就停灵三日便发丧吧。” 婆子有些为难:“可是这金铺银盖,凤冠霞帔,裙氅玉蝉什么的,预备起来可都要功夫。三日时间......” 雅婕妤便勃然大怒:“你没看到皇上适才那般堵心么?鹤妃停灵一日,皇上就要多难过一天,早些操办完了,皇上也就从心里放下了。通知内务府加派人手赶工就是,我就不信堂堂一个内务府,就没有准备个现成应急的。实在不行,到外间丧事铺子里买。” 雅婕妤一顿数落,婆子唯唯诺诺地退下去,哪里还敢争辩? 雅婕妤心里窝着一通火,不知道往哪里发泄,阴着一张脸。偏生这琐碎事情又多,不断有人上前请示,片刻脱身不得。只是不敢往鹤妃跟前凑,远远地站着,指挥得宫人团团转,心里愈加浮躁。 鹤妃的尸体运回悠然殿,停在逍遥床上,纤歌的则在院子里搭了一个临时的棚子。 婆子们端了淘米水给鹤妃换装裹,塞饭食,不断有窃窃私语的声音钻进雅婕妤的耳朵里。 “这人已经死了这么久,又是天寒地冻的,怎么身子还软绵绵的?” “可不就是,外面那丫头是死在后头的,早就冻得硬邦邦的,身上的血衣都是用撕扯开的。” “看这肉皮,这样水灵,好像这血管都看得清清楚楚。” “果真怪事,栩栩如生,就好像成仙了一般。” 雅婕妤心里积郁的火气再也忍不住,冲上前就给了那说闲话的婆子一巴掌:“死者为大,更何况还是宫里的主子,你们竟然还敢悄声议论,简直就是活腻歪了。” 几个婆子没提防给她听了去,吓得跪在地上,噤若寒蝉,连声求饶。 雅婕妤泄了心里的火,眼睛就忍不住也瞟了一眼,跳跃昏暗的烛光下,见鹤妃的肌肤此时比那白玉还要清透,泛着一股青灰,不知道是肌肤原本的颜色,还是血管透出的。 眼睛再不由自主地向上瞄,却被吓得差点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鹤妃的脸此时揭下了蒙面红巾,婆子正在用刨花水和头油给她梳头,开脸。她的五官狰狞扭曲,凸目呲牙,明显恨极。而且就连含的玉蝉也露出一角在外,好像是食人的血盆大口,仍旧在咀嚼骨肉一般。已经完全看不出鹤妃原本的样貌,简直犹如地狱恶鬼。 雅婕妤就在那一刻,手脚冰凉,慌乱不已,几乎是逃一般地出了大殿,感觉身后有黑影在步步紧逼地追赶。 也就是刚出门,就听到“喵”的一声猫叫,有黑影从她的头顶“嗖”的一声过去。 雅婕妤再也支撑不住,一声惊叫,重重地跌坐在地上。 黑猫越过她,又是一个跳跃,径直扑向院子里纤歌的尸首。 跟前的长条櫈上除了香炉,还供了一碗倒头饭和小八件,那才是野猫的目标。 殿里的宫人慌乱地惊叫:“哪里来的野猫?赶紧赶走,千万不要让它靠近尸体,会诈尸的。” 有人操起棍子轰赶,那野猫原本并未受惊,如今众人吵吵嚷嚷地轰赶,立即弓起身子,惊慌地瞪着众人,浑身的毛全都炸开来,眼睛里跳跃着烛火,凶狠而诡异。 有人虚张声势地轰赶,野猫纵身一跃,碰翻了长命灯,然后爪子带起盖在纤歌身上的白布,上面压着的盐碟滑落下来,“啪”的一声摔碎了。 纤歌的尸体突然动了,一只胳膊直挺挺地抬了起来。 “诈尸啦!” 不知道是谁惊恐地叫嚷了一嗓子,众人吓得几乎屁滚尿流。 雅婕妤一直心惊胆颤,这时候终于忍不住,两眼一翻,彻底晕了过去。 鹤妃的丧事还没有办,雅婕妤便病倒了,大病一场,在床上躺了多半月。 虽然事后有人解释,说纤歌“诈尸”其实不过是那只黑猫一纵,带起了盖尸布,然后纤歌的指甲就挂在了上面。但是雅婕妤仍旧是惊惧不已,身边离不开人照料,一到夜里,有什么动静便吓得瑟瑟发抖。 尤其是,她对于猫更是生了惊恐,就连太后跟前养的那只白猫也无端畏惧起来, 春天,正是猫闹腾得正欢的时候,即便是防卫重重的皇宫里,难免也会有一两只野猫混进来。以前大家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怎样理会的。只有那猫叫得委实聒噪,令人心里躁动不安的时候,主子们才会吩咐一声,轰赶出去。 现在因为雅婕妤怕猫,太后开恩,命令侍卫们在宫里搜查了一个底朝天,将宫里的野猫全都或捉或赶,清理了一个干净。 而她一向宝贝的那只白猫,也忍痛割爱,送出宫去寻人养着。 紫禁城的这个春天,尤其安静。 而璇玑与周远之事,也因为鹤妃的死,雅婕妤重病,被暂时搁置了起来。 那日审问的事情后来传进了月华的耳朵里。还夹带着宫里人背后对于月华的猜疑。其中自然不乏有雅婕妤的功劳,添油加醋,推波助澜,将自己置于千般委屈的境地,而月华,成为了处心积虑害人的刽子手。 雅婕妤跟前出卖璇玑的那个丫头香草听说也被贬去舂米,受这苦刑去了。 水悠等人全都义愤填膺,咽不下这口恶气,劝月华寻陆袭回宫与周远对质,辩个是非黑白。 月华也只是一笑置之:“她们愿意如何想我,那是她们的事情,我无所谓,从来不会放在心上。左右皇上是不会相信的。更何况,陆袭若是回宫对质,怕是性命不保。相比较起一条人命,我受点委屈算得了什么?” 她的一席话更加令下面宫人肃然起敬。 事情后来并没有人继续纠结下去,虽然的确有人在背后煽风点火,引得众人议论纷纷,将一些旧事重提,各有猜疑。但是很快就偃旗息鼓。平息这件事情的,不是别人,是泠贵妃。 月华也没想到竟然是泠贵妃出面圆了此事,说事情已然过去这么久,如今宫里也就只剩了几位姐妹,还是得饶人处且饶人。 月华有些始料未及,没想到泠贵妃竟然突然大度起来,这还真不是她的一贯作风。 让月华相信她如今真的改过,宽宏和善那是不可能的,反正此事是逐渐风平浪静下来。 周远虽然暂时没有得到惩罚,但是他身患暗疾,被一群太监围观了的事情在宫里传扬开,人人嗤笑,背后指点议论,令他在太医院非但没有了威望,还失了颜面。 更何况,太医院里的人那都是看主子眼色的,知道周远得罪了皇后,立即落井下石,撤了他副院判的职位,将他打回原形,甚至比原来还不如。 他委实不堪羞辱,灰溜溜地向着太医院请辞,太医院的人禀报给月华知道。 月华不过一声轻笑:“周大人医术高超,出神入化,让他出宫岂不可惜了一身医术?更何况他以后都不能娶妻生子,做个阉人,就在太医院里留用吧。” 第三百七十九章 子衿进宫 檀若对于纤歌诈尸一事心里一直都有疑虑,她终于忍不住问月华:“皇后娘娘,檀若一直百思不得其解,您说纤歌怎么就那么好巧不巧的,被野猫给整诈尸了呢?那悠然殿里可是供奉了佛堂的。 我以前在宫外,可听说过不少这样的事情,听说还有人被黑猫附身重新活了过来的,专门吃小孩,一个干瘦的老太婆四五个壮汉都摁不住,而且六亲不认,长得也越来越像老猫,特别吓人。” 月华因为怀孕月份大了,这腰就有些酸,正半卧在床榻上,让檀若按揉腰,舒服地眯了眼睛。 “不是说是那只猫弹起的时候,爪子勾住了盖尸布,而好巧不巧,那白布又勾住了纤歌的指甲吗?” “那野猫胆子都小,从来不往人跟前凑的,怎么就这样大胆,众目睽睽之下,跑到纤歌跟前的条案上偷吃东西呢?”檀若又追问,对于月华的解释显然并不认同。 月华唇角微微一勾:“那是因为,纤歌经常拿剩饭喂它,它已经习惯了,自然就不怕。” “您说那只野猫是纤歌喂养的?怎么她们悠然殿里的人都不知道呢?” 檀若手下的力道不轻不重,月华舒服地“嗯”了一声:“难道你忘记了,纤歌那日在暖阁里替咱们开脱的时候,曾经说起过,鹤妃有一次夜里被猫惊吓到了,纤歌就是那个时候拿到的五石散。 世间哪里就有这样巧合的事情?那只野猫分明就是纤歌故意喂熟的。生灵们认人,饶是纤歌就躺在那里,身上盖了白布,它一样能感受得出来,那就是它的主子,所以就不管不顾地扑过去抢食了。” 檀若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说实话,奴婢还一直心里犯嘀咕,觉得是不是泠贵妃故意放野猫吓唬雅婕妤呢?” 月华叹口气:“这泠贵妃有孕之后,小心翼翼地护着胎儿,哪里还有闲心又祸害别人?更何况,她听信了周远的狡辩,对于雅婕妤和我,如今是各打三十大板,都有所怀疑,自然不会去专门针对雅婕妤。” “看那日她与雅婕妤两人一唱一和的,怕是又沆瀣一气呢。”檀若小声提醒。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倒是不怕两人折腾什么幺蛾子。最为担心的,是那下毒害人的一直隐藏得极深,我每日里都是提心吊胆,小心翼翼的。” 檀若轻轻地“嗯”了一声:“我听秦嬷嬷说起过,说是这宫里一直不太平,先前已经有几位有孕的妃子遭了毒手。” 月华也微微蹙起眉头:“对方的手段极是高明,一点不露痕迹,明显就是下毒用药的高手,就像是那暖棚一事,防不胜防,而又无所查证。所以我对于吃食才会这般谨慎。” 檀若手下不停:“要告诉给娘娘知道才好,这流产不仅是局限在用药上,包括这推拿手法也是可以致使孕妇小产的。所以娘娘若是腰痛,就唤奴婢给您按揉,可千万不要让别的丫头给您乱按一气。” 月华诧异地睁开眼睛:“这也可以?” “可不是呢,”檀若笑道:“皇上后宫寥落,妃子不多,所以娘娘有所不知。在以往的宫廷里,皇上宠幸位份低贱的小主,这敬事房都要在事后请示皇上留是不留。若是皇上说不留的话,敬事房里的人便是通过按压穴道避免受宠小主怀有龙嗣的。我适才所讲便是异曲同工。” “今日长了见识了,竟然还有这种手法。” 檀若手下一顿,在月华腰股之间轻点几处穴道:“便是这几个地方,娘娘切记,不可以让别人胡乱按揉。虽然您如今胎像已经稳了,但是仍旧会有滑胎的危险。” 月华宝贝自己孩子,自然暗中记在心里。 两人正聊得热闹,门外玉书禀报,说是子衿姑娘来了。 月华自然高兴,陌孤寒应允了子衿和凌曦经常进宫陪自己说话,但是已经有了些时日没有见到她了,也正想问问她和褚慕白如今进展得如何? 她起身披上衣服,坐起身子,就慌忙命人传唤子衿进来。 子衿不拘小节,早就候在门口,屋里月华一说话,她便已经一头闯了进来:“给皇后娘娘请安。” 嘴皮子上勤快,却也只是敷衍一礼。 月华抬眼,见她竟然背着一个花皮包袱,就是一愣:“给我带了什么好东西?” 子衿调皮地眨眨眼:“把我送给娘娘要不要?” “只要哥哥舍得,我为什么不要?左右养得起。” 子衿皱皱鼻子,不满地牢骚:“每次一见面就打趣我。” 月华巧舌如莲:“你若是不愿意,那我就去打趣别人,叫别人嫂嫂。” 子衿两步上前,捉住她的手:“我错了不成?大不了厚着脸皮就是。” 月华暂且饶过她,拉着她在跟前坐下,玉书已经有眼力地端上来茶果点心。 子衿那是自来熟,跟玉书也不客气,反手还抛给她一根香蕉。 “我是说真的,我这次进宫暂时就不走了,多住几日。玉书,给我安排住处,跟你睡一起也好。喔不,还是跟檀若一起,向她讨教讨教外伤清理之术。” 她三言两语安排好了自己的住处,月华这里还没有点头应允,诧异莫名:“你不在将军府里跟我哥哥你侬我侬的,跑到我皇宫里来做什么?” “自然是陪娘娘聊天。”子衿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月华撇撇嘴:“我倒是求之不得,就是怕你夜里想我哥哥想得睡不着,再夜半哭鼻子。” 檀若和玉书皆掩着嘴笑,子衿俏脸一红:“你再乱说,这机密大事我就不告诉你了。” 月华一听顿时来了精神:“什么大事?” 子衿舔舔嘴唇,一本正经地道:“前日里韩玉初韩大人被刺杀了。” “什么?”月华就是一惊:“他怎样了?有没有事?凌曦呢?” 玉书慌忙劝慰她:“都说关心则乱,您看子衿姑娘这幅悠然的样子,像是有事吗?” 子衿瞥一眼玉书:“你越来越鬼了。” 月华没好气地道:“说话大喘气,快些仔细说来。” 子衿嘿嘿一笑:“娘娘莫急。此事慕白哥哥早就提防着呢。尤其是上次藩王郡主来京,您和凌曦夫人设计在这里展示连环弓弩的威力,这消息散播出去之后,慕白哥哥对于韩玉初韩大人更是谨慎。寻常宵小之辈怎么可能得手?” “若是那弓弩果真有那么惊天动地的威力,我自然是不怕的。可是你又不是不知道,那日那假山石是提前动了手脚的,一碰便垮,哪有那么厉害的弓弩?究竟是谁这样大胆,竟然敢向着他下手?” 子衿敛了脸上的嬉笑,一本正经道:“是喋血堂。” “又是他们!”月华惊呼出声,义愤填膺:“想来是韩玉初的弓弩坏了他们的离间之计,又忌惮着我长安有了他,如虎添翼,所以除之而后快。” 子衿撇撇嘴:“慕白哥哥虽然一直调查不到关于他们的线索,但是始终都没有放下戒备之心。这次更是早有预料,将计就计,还有了新进展。” 月华已经有些迫不及待:“快些一口气讲完,莫要一直卖关子。” 玉书与檀若两人也眼巴巴地看着她,连声催促。褚慕白在她们的心里就是英雄,关于褚慕白的事迹,即便是当着子衿的面,也是毫不掩饰地着迷。 子衿嘻嘻一笑:“这次可是我的功劳。” 月华作势就要上前拧她:“快说!说完了再好生夸你。” 子衿忙不迭地点头:“我在江湖中有一个朋友,养了一种特殊的蜂鸟,可以追逐百十公里内的金钟花花香。我朋友用金钟花秘制成一种香味持久的百香粉训练它们,送给我押镖的时候以防不测。若是一旦有人劫镖,我就可以用他的蜂鸟闻香寻到镖物所在。 那日里无意间跟慕白哥哥说起,他便灵机一动,将那百香粉交给了韩大人跟前的侍卫,让他们见机行事。 前日里,喋血堂的人突然出现,乔装改扮想要行刺韩大人,被韩大人提前识破他们身份。那些侍卫手中有连环弓弩,对方自然不是对手。而且他们趁对方不注意,将香粉洒在了对方的衣襟之上,故意放走了几人逃生。 我们用那蜂鸟一路跟踪,直接寻到了喋血堂在京中的一个秘密巢穴,出其不意,大获全胜,活捉了上百人。目前慕白哥哥和邵相,韩大人他们正在抓紧审讯呢。” 褚慕白调查喋血堂许久,一直都没有实质上的进展,这个消息简直大快人心。 月华愤愤道:“刺杀韩大人,对于喋血堂而言有什么好处?他们为什么要一再地跟朝廷作对?要知道,韩大人的聪明才智对于强我长安而言,举足轻重。这次一定要审问清楚了喋血堂的狼子野心。” 子衿冲着月华挑了挑大拇指:“慕白哥哥也是这么怀疑的,他说很可能一开始,他就被喋血堂的人牵着鼻子走,故意误导了他,才会怀疑到常至义的身上。他怀疑,喋血堂要么有谋逆之心,要么,就是附近敌国潜入长安,故意与朝廷为敌的奸细。” “那后来呢?审讯结果怎样?”月华迫不及待地追问。 第三百八十章 上门挑衅 子衿摇摇头:“后来我就主动请缨进宫来了,我就不知道了。” 玉书和檀若二人也正听得入迷,“哎呀”一声:“这不是吊人胃口么?” 子衿没好气地瞥了两人一眼:“听故事重要还是你们主子安危重要?” 两人就是一愣:“自然是娘娘安危重要。” “那不就对了。”子衿扭头对月华道:“难道你忘记了,喋血堂的人曾经三番两次对你下手。皇上和慕白哥哥担心喋血堂受此大创,会狗急跳墙,对你不利,所以就派遣我过来了。” 月华不以为然地笑笑:“这是防守重重的皇宫,又不是当初的枫林,怕什么?” 子衿不屑道:“这皇宫对于真正飞檐走壁的高手来说,一样是来去自如。皇上虽然给你派了暗卫,但是总不能十二个时辰一直跟在身边吧?还是我比较合适。” 月华想想,陌孤寒他们的顾虑不无道理。喋血堂先后对自己下过三次手,第一次上元节刺杀陌孤寒,自己奋不顾身地挡在陌孤寒跟前,结果对方的剑生生偏离了方向,避开了自己。 第二次,深夜潜入枫林里,被褚慕白惊走,对方的目的也不得而知。 第三次,在千重湖,迷晕了自己和邵相,想要带走两人,被子衿出现救下。 喋血堂行事向来诡秘,而对方却三番四次冒着危险对自己下手,说明,自己对于他们而言,定然是有什么可以利用的价值。如今自己又身怀有孕,难保对方不会挟持自己,要挟陌孤寒。 月华笑笑:“那你便留在宫里暂住一些时日,正好陪我说话解闷。” 玉书也格外欢喜,知道子衿闯荡江湖,经历惊险刺激,比那些话本或者说书先生的故事还要精彩。立即欢喜地下去安排子衿的住处。 下午的时候,陌孤寒来清秋宫,月华立即迫不及待地问起喋血堂一事,询问有没有什么进展。 陌孤寒摇摇头:“喋血堂原本就是江湖中一个神秘的帮派,原本好像是叫庆龙帮,在武林中小有名气。几年前有一个戴着面具的神秘人血洗帮派,一人单挑了他们的两位帮主,震慑群匪,成为号令他们的新主子,才改名喋血堂。 此人手段高明,短短几年的时间就将整个喋血堂训练得强大无比,以“日”字为标,势力迅速扩张,遍及整个长安。他们内部制度特别严苛,褚慕白查抄的也仅仅只是在京中的一个堂口。而此人的身份很神秘,没有人见过他的庐山真面目,平日里大小事务都由原来帮里的长老打理,发号施令。 那些虾兵蟹将嘴里也审问不出什么有价值的线索来,那个分堂的堂主又是个嘴硬的,无论如何都撬不开他的嘴。褚慕白不善于逼供,朕已经吩咐京城里几个有名头的捕快协同审理,日夜轮流拷问,势必要彻底摧毁他最后的防线。” “既然喋血堂堂主的身份这般神秘,而且规矩又严苛,当初邵相与义兄怎么会那么轻易就审问出有关常至义的情报来?可见,当初我们的确是中了对方的计谋吧?” 陌孤寒轻轻地“嗯”了一声:“此事褚慕白也专门又审讯过了,当初的确是喋血堂故意布下此局,栽赃给了常至义,或者说有意将我们的视线转移,那样我们就不会继续追查他堂主的身份了。” 月华略一沉吟:“我总觉得这个喋血堂的主子其实就在我们的身边,我定然是识得他的,而且他清楚我们的一举一动。” “所以朕很担心你的安危,你自己一切都要多加小心。朕可不想给他任何可乘之机。” 月华不以为然地笑笑:“这紫禁城总共也就这一亩三分地,我无论走到哪里,身后都一堆人相跟着伺候,能有什么事情?倒是你自己,若非有什么紧要事情,就不要冒着风险出宫。虽然步尘功夫登峰造极,但是喋血堂的人手段过于奸猾,防不胜防,要小心才是。” 陌孤寒听她叮嘱,低头从腰间解下一个精巧的香囊,亲手给她挂在腰间。 月华低下头,看那香囊绣工精巧,颇为爱不释手。 “这是什么?” “特意命人做了这个香囊给你,里面装的是百香粉,万一喋血堂再打你的主意,你可以拆开香囊,朕就能循着这香味找到你。” 月华立即明白过来这就是子衿所说的那种金钟花花蜜炼制的香粉,不由笑笑:“你这算不算是监视我?以后岂不没有自己的秘密可言?” 陌孤寒抬手亲昵地拧拧她的鼻子:“以后你的行踪朕都要了如指掌,想要逃离朕的手掌心,那是不可能的。记得千万不要摘下来,也不要跟别人说起它的用途,免得走漏风声。” 月华皆乖巧地一一应下。 第二天,怀恩听闻子衿进宫,便立即跑过来看望。两人当初在月华重伤昏迷的时候一起看护她,关系比较要好,拉着手坐在院子里,一边晒太阳嗑瓜子,一边说说笑笑,不时地交头接耳,眉飞色舞。 月华隐隐约约听到子衿经常提及褚慕白,便笑着打趣她:“这紫禁城里的女人一半倾慕邵相,一半倾慕慕白哥哥,你可千万不要将慕白哥哥一直挂在嘴角上,将他夸得像朵花一般,小心被别人惦记上。” 怀恩哭笑不得:“这紫禁城里的女人多半是在惦记皇上才是,皇后娘娘不照样每天将皇上伺候得那般精神,你可不知道,皇上龙行虎步,从那红墙高檐下走过,多少人背地里脖子都抻得直了。” 如今陌孤寒的生活起居大半是月华在亲自料理,就连晨起,春困正浓的时候,她也迷迷瞪瞪地起来,给陌孤寒梳头更衣,不愿意假手于人。 宫里专门给陌孤寒梳头的老太监手里磨得发亮的牛角梳都快生尘了,怪不得怀恩打趣。 偏生月华又不能打趣她,每次玩笑,她便面上一黯,格外伤感。毕竟这一堵高墙,天人永隔,一生都不能再见,是一件很残酷的事情。 月华也犹豫过,是不是应该寻个方法,将怀恩放出皇宫里去,让她去勇敢地追求自己的幸福。但是,她是亲自尝过一个无依无靠的女人在外生存有多么不易,不知道自己的这个想法究竟是对是错,会不会害了她? 月华被打趣,摇头无奈地继续低头做针线。 子衿一看到她飞针走线就有些头疼,虽然她也很羡慕月华的手艺,但是委实不是拈针走线的性子。 怀恩拉着她继续交头接耳,两人叽叽喳喳,无所不谈。 怀恩愤慨地向她提起这些时日宫里所发生的事情,令子衿感到咋舌不已。 在她的认知里,江湖就是险恶的,但是一通打杀,是没有什么解决不了的。后来陪着褚慕白行走官场,官场也是风云诡谲的,但是她平日里在军营中,跟一帮老粗打交道的多,谁若是不服气,拳脚一样解决。 唯独这皇宫里,一群看似白莲花一般无辜柔弱的女人们争斗起来,这些弯弯绕绕的套路,令她瞠目结舌。 尤其是,怀恩一番添油加醋,令她对于泠贵妃和雅婕妤格外义愤填膺,就恨不能提起拳头将二人揍个鼻青脸肿方才解恨。 所以怀恩的话音未落,她就已经“哇哇”叫着蹦起来,横眉立目,格外气恼。 这便是月华一直以来不愿意她留在宫里的原因,过于地嫉恶如仇,而又性子直率,定然看不得泠贵妃那样的腔调,担心她再惹出什么祸端来。 月华赶紧好言好语地劝她:“不过是女人间几句口角而已,怀恩有些小题大做了。” 怀恩轻哼一声:“她们都是真刀实枪地想要害你,也就你这般轻描淡写,不当成一回事情。任她们背后说三道四,诬赖您,难怪她们得寸进尺。” 子衿也深以为是:“你可是皇后,如何还被两个跳梁小丑压在头上?简直欺人太甚!有道是‘有仇不报非君子’,给她们一点颜色尝尝,她们才知道马王爷生了几只眼睛。” 月华可不想子衿没有轻重,生出是非,给她自己树敌:“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再旧事重提,显得小肚鸡肠,更何况原本也就是一点小矛盾而已。” 这厢里,火气还没有摁下去,泠妃和雅婕妤竟然自己送上了门来挑衅。 泠妃是一如既往地趾高气扬,雅婕妤低眉顺眼。 雅婕妤就是这一点,令月华委实佩服。上一次璇玑之事,明明几乎是撕破了脸皮,雅婕妤见到她和泠贵妃的时候,竟然还能一如既往地亲热,各种奉迎。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月华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那一页暂时翻了过去。 而雅婕妤对于泠贵妃,好像是因为了泠贵妃的宽宏大量,既往不咎,她又像月华最初进宫时那般,对着泠贵妃各种谄媚。 月华心里明白,雅婕妤那就是一条饿狼,伪装成一条摇尾乞怜的狗,不定什么时候就一跃而起,咬你一口。 所以月华对她自始至终是敬而远之。 泠贵妃一进清秋宫,便各种阴阳怪气:“皇后娘娘这里好生热闹。” 第三百八十一章 惹毛仇子衿 怀恩立即起身,暗地拽拽子衿的手,示意她同自己一同请安。 子衿虽然气恼,但是却是识大体的,不想月华为难,就跟着怀恩一同,向着泠贵妃行礼。 泠贵妃却是看也不看两人一眼:“皇后娘娘请恕妾身身怀有孕,不能行礼了。” 月华低着头一针一线一丝不苟:“泠妃不必多礼,玉书,赐坐。” 玉书立即领命,从屋子里搬出两个锦凳来,放在月华下首之处。 泠贵妃坐下,看着月华飞针走线:“皇后娘娘怎么就这般喜欢做针线?皇子们的衣服内务府里自然会命令针工局精心准备着,何须自己亲自劳作?” 月华不以为然地笑笑:“闲着也是闲着。” “那今日泠儿可是来对了,这送礼也送对了地儿。” 月华淡然挑眉,才发现一旁的雅婕妤怀里抱着一匹绸缎。 “太后特意寻了两块龙凤呈祥流云锦给我,让我给孩子做包被。皇后知道我是个懒人,手脚也笨拙,做不来的,一块给了内务府置办,这一块我也用不着,所以就想到皇后这里了。这匹流云锦样子最是时兴,颜色也艳丽,就跟晚霞一般色彩,最是适合皇后娘娘的手艺。” 一旁的子衿听着这话就不爱听,堂堂一位皇后娘娘还需要你一个妃子施舍么?同是怀有龙嗣,这太后偏心得也是没谁了,将泠贵妃捧在手心里,天天一惊一乍的,正儿八经的皇后这里,却是不闻不问。 她正想出口讥讽两句,月华已经当先觉察了她的心思,扭头给她使了一个眼色,自己颔首应道:“泠妃有心了。” 玉书上前,接过雅婕妤手里的流云锦,就是一愣。 子衿和怀恩两人都站在一旁,打眼一瞧,鼻端也是一声冷哼。 泠贵妃给月华拿过来的流云锦好看是好看,也的确是难得的珍品,色泽流光溢彩,暗纹精美华丽,只是上面的花纹,却是振翅欲飞的凤凰。 龙凤呈祥流云锦,显而易见,泠贵妃是留下了金龙腾云的那一匹,这凤凰于飞的,送到了月华这里。分明就是借此暗喻月华肚子里的孩子是个公主。 月华也一抬眼,看在眼里,微微一笑:“这凤凰的花色的确最是适合本宫用,别人用不得的。” 泠贵妃就是这样的脾性,说话定然是要占尽上风。月华让着她,不予争辩,她心里就得劲儿,得意洋洋。好似刚刚看到子衿一般,眉梢一挑,阴阳怪气地道:“吆,这不是子衿姑娘吗?什么时候也进宫来了?” 子衿不想给月华招惹麻烦,低垂下眼皮,不咸不淡地道:“昨日刚刚进宫的。” “这是住下来了?” “是的,进来陪皇后娘娘解个闷儿,顺便帮着赶赶苍蝇什么的。” 泠贵妃知道她这话意有所指,讥讽一笑:“褚国舅对于咱皇后娘娘那真是没的说,这样细心。宫里这么多宫人环绕,竟然还不放心,将子衿姑娘送进来当使唤丫头。” 一旁的雅婕妤也掩唇道:”可不就是,听说子衿姑娘倾心爱慕褚将军,正是爱屋及乌,否则怎么会甘心屈就呢?” 这话明显有挑拨的意味。 月华正色道:“泠贵妃与雅婕妤怕是误会了,子衿进宫只是来陪本宫说话解闷的,可不是什么使唤丫头。” 泠贵妃恍然:“那子衿姑娘这究竟是什么身份?感觉好生尴尬,就如同当初那廉妃初进宫一样的借口。” 怪不得两人今日突然冷不丁寻个借口过来串门,这是来探子衿突然进宫的虚实来了。 她还未开口,一旁的子衿已经是忍不住顶了回去,带着浓浓的呛味:“皇后娘娘那是这宫里的主子,想要宣召谁进宫,怎么还必须要寻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堵住某些人的嘴巴不成?这是什么道理?” “吆喝,看子衿姑娘这火爆脾气。”雅婕妤不阴不阳地道:“这宫里可就有宫里的规矩,名不正则言不顺,不像是你们那乱七八糟的江湖。你若是进宫伺候的丫头,就要懂得丫头的本分。这要是主子呢,见了我们应该行什么礼,说什么话,都是要有规矩的。怎么能胡来?” “雅婕妤说的话可是句句在理儿。”泠贵妃也立即一唱一和地接道:“难道皇后娘娘忘记了,当初廉妃进宫的时候,那不清不楚的尴尬身份,我们也没法调、教,后来越来越嚣张,最后不就踩在你的身上,爬上了皇上的龙床?” 话里带着浓浓的讥讽味道,而且将子衿与常凌烟相提并论,令人听着尤其刺耳。子衿顿时怒火中烧,又要发作,被怀恩拽住了。 月华心里冷冷一笑,感情子衿进宫以后,住在自己的清秋宫,两个人草木皆兵有了危机感了?害怕自己如鹤妃那般行事?先是挑拨两人关系不成,再是一顿冷嘲热讽,故意挑衅探问虚实,未免也太不可理喻。 月华微微撩起眼皮:“那依照你们二人的意思,本宫应该给子衿姑娘一个什么名分?” 雅婕妤假作谦恭:“这可是皇后和皇上定夺的事情,我们怎么敢妄议?” 月华冷哼一声,轻嗤道:“既然知道自己不应该妄议,那你们两人这一唱一和的,又是何意?催促本宫到皇上跟前替子衿讨要名分?” 两人被月华揶揄得哑口无言。 雅婕妤尴尬地笑笑:“这,这不是害怕皇后娘娘一时太忙,顾虑不够周全吗?” 月华“呵呵”一笑:“泠贵妃如今已经身怀有孕,雅婕妤以后再有什么乱七八糟的心思最好不要去撺掇泠贵妃,尽管到本宫这里丁是丁卯是卯地问就是了。你这样拐弯抹角的,你累,我们相跟着更累。” 月华一句话,还真说到了点上,今日的确是雅婕妤撺掇着泠贵妃过来探听虚实的。 她闻言不由就是红了脸:“皇后娘娘委实多心了,我们就是过来陪您说说话,解解闷的。这话若是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还请您见谅。” 月华不置可否,低下头继续做针线,对于二人置之不理。两人自己在月华这里碰了钉子,也觉得尴尬,起身告辞了。 两人前脚刚走,被惹毛了的仇子衿就忍不住义愤填膺,气哼哼地“呸”了一声道:“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我进宫里来关她们什么事情,立即巴巴地过来问东问西?” 怀恩掩着嘴笑:“这是怕你这幅小脸蛋勾人,万一勾了皇上的心思去怎么办?想挑拨两句,让皇后娘娘早点定下你和褚将军的婚事。” “呸!”子衿红了脸,愤愤地啐道:“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可见这两人平日里在宫里是如何兴风作浪的,完全不将你放在眼里。皇后娘娘你就这般容忍她们?” 月华笑笑:“嘴巴是长在她们身上的,愿意沾几句便宜,就随了她们去就是。这宫里的好处咱们占了,她们天天过得憋屈,还不兴发发牢骚么?” 怀恩也气哼哼地道:“那雅婕妤最是可恨,上次的帐还没有清算,就又跑出来作妖。都说吃一堑长一智,这泠贵妃被害了也不长记性,又被她当枪使。” 月华自嘲道:“这就叫做同仇敌忾,面对着我,她们总是能团结起来,一致对抗。” 子衿可是光棍眼里揉不进沙子:“在我们老家,像雅婕妤这种人,就叫做搅屎的棍子,她就看不得别人一点好,挖空心思地就想搅浑了水,她好浑水摸鱼。早晚让她尝尝这苦头,得到教训就安生了。” 月华担心子衿性子纯良,又嫉恶如仇,再果真寻那雅婕妤不痛快,慌忙摁着:“你可不要去搭理这种人,她是一肚子坏水往外冒的,精于算计,跟泠贵妃一起就好比是狼狈为奸中的短腿狈一样,少招惹为妙。” 子衿艺高人胆大,那是江湖中历练出来的胆量,何曾怕过谁?轻嗤一声:“我也不是莽夫,就非要跟她明着单打独斗,她还不配。” 月华被她逗笑了,忍俊不禁:“怎么,你还要在宫里玩江湖上那一套,动不动比试一场,刀剑说话,胜者为王?” 怀恩在一旁偷着抻子衿的袖子,一双清透的眸子滴溜溜一转,冲着子衿暗中使了一个眼色。 子衿立即就闭了嘴:“我知道在这里拳脚功夫是吃不赢的,进宫之前慕白哥哥叮嘱过我,让我什么事情都听你的,不给你招惹麻烦就是。否则我一手一个,早就把她们两个撂倒了,直接揍个七荤八素,下次见面铁定安生。” “你呀。” 月华无奈地摇摇头,却是更加稀罕子衿这种磊落赤诚的性子。她想,假如自己当年没有经过那场变故与劫难,如今自己还在父母的关爱中的话,应该这是这种直白性子,甚至比子衿还要莽撞顽劣一些。 子衿“嘿嘿”地笑,缩缩脖子。 怀恩与她两人暗中相互交换了一下眼色,偷偷地一前一后溜出清秋宫去了。 月华正低头绣花,没有看到两人眸中一闪而逝的狡黠与得意,也并未放在心上。 第三百八十三章 真的见鬼 陌孤寒紧走两步,进了廊下,月华才发现是雅婕妤居住的锦瑟宫已经到了。 她慌忙挣扎着下来,收拢了雨伞,立即有宫人上前接过来。 “你们主子怎样了?”她当先开口问道。 宫人恭敬道:“回皇后娘娘的话,婕妤娘娘已经醒了,就是明白一阵,糊涂一阵的。” 陌孤寒仍旧不放心地牵着她的手,径直向里走:“怎么回事,这里这么多伺候的下人,怎么偏生就冲撞了她了?你们这些做奴才的是怎么当差的?” 宫人跟在身后,小心翼翼道:“今日婕妤娘娘回来,因为外面下雨寒气重,所以这寝殿的门是关闭着的。娘娘湿了绣鞋,一回来就吩咐我们去拿干净的鞋子,还让准备热汤沐浴,所以宫人们全都退下忙碌去了。只有奴婢跟着娘娘,不过就是在门口收雨伞的功夫,娘娘自己推门进去了。 也不知道屋子里什么时候钻进去了一只野猫,门一开就受了惊,迎面跳出来,差点扑在娘娘身上。我家娘娘就惊叫了一声,我知道她最近怕猫,所以慌忙拿手里的雨伞去追打轰赶,就听身后‘咕咚’一声闷响,娘娘就倒在了地上,不省人事了。 我们慌忙七手八脚地将娘娘搀扶起来,她就开始高烧,一直说胡话,叫嚷着有鬼,至今还不怎么清醒。” 月华听宫人解释,这才长舒了一口气:“我还以为是什么惊骇的大事,原来是被猫吓到了,幸好幸好。” 陌孤寒一声不耐冷哼,带着浓浓的不满:“就知道是大惊小怪。” 月华拽着他的手,径直进了寝殿。里面仍旧弥漫着一股冲鼻药香,门窗紧闭,灯火通明,点了足有二三十根红烛。 雅婕妤的帐子撩开着,两人进去,许是脚步声惊动了她,她猛然间睁开眸子,惊恐地瑟缩起身子,颤抖着声音:“谁?是谁?” 一旁伺候的宫人请安平身后轻声道:“是皇上皇后娘娘看您来了。” 雅婕妤抬身扭脸,吓了月华一跳。昨日还好生生的顶花带刺的雅婕妤披头散发,面色苍白,五官因为惊恐也有些扭曲。 她的眸子瞪得极大,犹如铜铃一般,然后涣散的目光逐渐聚集,看清果真是陌孤寒,瞬间就有些崩溃,浑身开始轻颤,压抑不住地呜咽出声:“皇上,有鬼有鬼,这里有鬼。适才鹤妃她回来了。” 陌孤寒不悦地紧蹙眉头:“尽胡说八道,一只猫就吓得你一惊一乍的,这样没完没了地折腾。” 雅婕妤的泪珠子已经“哗哗”地落下来,战栗着嚎啕大哭,声音无助而惊恐:“皇上,是真的有鬼,妾身亲眼看见的,是鹤妃,鹤妃她回来了!” 这句话顿时令陌孤寒更加厌烦:“人死如灯灭,一了百了,这世间哪来的鬼?你一直在怕什么?这样胆战心惊,无休止地折腾。” 雅婕妤非但没有得到安慰,反而被陌孤寒一顿训斥。他身上冰冷的气魄压着她,令她暂时忘记了害怕,只觉得满腹委屈。 “是真的,皇上,妾身一进门,便有人影从天而降,就穿着鹤妃寻常穿的那件轻纱广袖的衣袍,脸上还盖着那块红帕子,心口处全是血,妾身看得清清楚楚。” 雅婕妤说得斩钉截铁,月华忍不住扭头看了陌孤寒一眼。 陌孤寒蹙了浓眉,转头问适才那个丫头:“你见到了没有?” 小丫头看看雅婕妤,又看看陌孤寒,心有忌惮,战战兢兢,不敢说话。 “你如实说就是。”月华柔声道:“说错无妨,不会怪罪你的。。” 小宫女咽下唾沫,怯生生道:“启禀皇上,皇后娘娘,婢子听到我家娘娘惨叫,就赶紧一步迈了进来,什么也没有看到。窗子也是紧闭的,屋子里并无半个人影。” “看,我就说是鬼,人影一闪,就没有了。”雅婕妤哭叫道。 一句话令殿里的宫人们全都心惊起来,惊骇地四下张望一眼,好像是害怕果真有鬼从哪个角落里猛地钻出来。烛光摇曳,映照得角落处影影重重。有胆小的,牙齿已经开始打颤。 “净胡扯,自己看花了眼了吧?”陌孤寒不耐烦地训斥:“一只猫吓得你丢了魂,所以看什么都毛骨悚然,生了惊恐,疑神疑鬼。” “不是,皇上,妾身可以确定,不是眼花,那女鬼裙摆一荡,还从妾身的脸上扫了过去,冰凉的,湿漉漉的,带着雨腥味道,妾身感受得很分明。今日是清明节,肯定是鹤妃回来了。” 月华一直默然不语。 “鹤妃若是回来,她自然会去找害死她的人报仇去,你怕什么?”陌孤寒冷冷地讥讽道。 雅婕妤顿时一噎:“妾身与鹤妃生前有些小过节,起过口舌之争,再加上鹤妃的丧事妾身身子不争气,又没给办好,肯定是她不甘心,所以回来吓我。皇上,求求您,让妾身寻个高人进宫来给看看吧?” “荒唐!”陌孤寒斩钉截铁地冷叱一声:“朕堂堂真龙天子就在这里,浩然正气,威震乾坤,鬼神敬而远之,何须那些江湖骗子进来胡作非为?你若是继续妖言惑众,扰乱得整个后宫人心惶惶,别怪朕对你不客气。” 雅婕妤满心盼望着陌孤寒回来,能劝慰自己两句,没想到他竟然这样劈头盖脸一顿训斥,丝毫不留情面,雅婕妤心里忍不住就有些委屈。 “皇上,妾身说的句句都是实话,妾身全都是亲眼所见,没有一句虚言。妾身也知道鬼神之说,乃是宫中大忌,若非是委实无奈,怎敢妄言?” 陌孤寒愈加不耐,面沉似水。 “朕若是信这些子虚乌有的东西,以后还如何教化子民?岂不被天下人耻笑?” 月华低声劝道:“这鬼神之说,就是一个心理作用。既然雅婕妤心里难安,不若便依了她,寻人进来做场法事,超度祈福也好,免得宫里人心惶惶。对外也只说是到大佛殿谈经论法。” 雅婕妤简直涕泪交零:“皇上,妾身求你,求你救救我,否则鹤妃一定会害死我的。她的性子您又不是不知道,活着的时候心狠手辣,死了定然也是睚眦必报的恶鬼。” 月华求情,陌孤寒无奈地挥挥手:“明日朕命人去庙里请两位高僧进来,到悠然殿里超度两日。你也适可而止,若是再借此蛊惑人心,朕定然严惩不贷。” 雅婕妤心里委屈,却又不得不强装笑脸:“谢谢皇上恩典。” 陌孤寒一声冷哼:“再服一剂汤药,明日烧热兴许也就退了,别再胡思乱想。” 雅婕妤唯唯诺诺地应下,陌孤寒拽拽月华的手:“我们走!” 月华轻轻点头,低低地“嗯”了一声。 “皇上!” 雅婕妤突然开口唤道。 陌孤寒扭过头来:“怎么了?” 雅婕妤几乎就要哭出声来,哀哀央求:“皇上,妾身委实害怕,你能不能留下来陪我一夜,就一夜!” 这样低声下气地央求,可见果真是害怕极了。 月华知道她害死了鹤妃和纤歌,心里有愧,所以害怕。这是因果报应,一点也可怜不得,自己刚刚还在为她求情,她便得寸进尺,有什么想法不成?不让她吃点教训,她是不会长记性的。 月华心里一声冷哼,却温婉一笑:“皇上,雅婕妤病重,又是高热,最脆弱可怜的时候,需要人陪着,那妾身先行回去了。” 陌孤寒剑眉一簇,抿着嘴唇,对于她的大度明显有些不满,凶巴巴地瞪了她一眼。 人精荣祥察言观色,已经率先开口道:“外面下雨路滑,娘娘身子不方便,您稍等片刻,奴才去叫一顶肩撵过来。” 话音未落,月华许是心不在焉,刚走几步便脚下一滑,一个趔趄,被荣祥眼疾手快,一手搀扶住了。 “娘娘千万仔细。” “怎么这么不小心?”陌孤寒也骇了一跳,上前一步圈住她的腰,随口责怪道。 月华低头,见净如明镜一般的青石地上,竟然有一片水渍。因为屋子里点的灯烛亮堂,那水渍倒影了烛光,就比较醒目。 她脚下一顿,不动声色地用鞋尖抿了抿那水渍,扬扬脸,然后笑道:“许是适才脚上沾了泥,所以有些打滑。不碍事的,妾身仔细些就是。” 身后的雅婕妤只当月华是故意,满是恼恨,泫然欲泣地唤一声:“皇上?” 眉间微蹙,声音泠泠颤颤,令人一听便生恻隐。 荣祥早就体察到了陌孤寒的心思,为难地低声道:“婕妤娘娘,您今日身子不适,让皇上留下来可不合适,万一过了病气给皇上,这责任奴才们可担当不起,我们可是要吃太后的板子的。” 荣祥抬出太后来,雅婕妤理屈,不敢执意挽留,只可怜兮兮地望着陌孤寒,目中满是央求。 陌孤寒沉声道:“朕那里有辟邪宝剑一把,回头朕差人给你送过来,挂在帐前,百邪不侵。” 雅婕妤这才不甘心地泣声谢恩,目送陌孤寒与月华两人出了锦瑟宫,觉得心里万千委屈,而又凄凉。 第三百八十四章 驱邪 第二日,月华懒觉,送走陌孤寒以后,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方才起身。洗漱过后水悠进来问她想吃些什么。 她思忖半晌,突然想起昨日出去路过一家山西面馆,招牌上写的几样面食蛮独特,好像是什么转盘剔尖,莜面栲栳栳,剪刀面等,听名字便有些好奇,就让水悠去御膳房里问问,可会这门手艺? 过了不一会儿,水悠从御膳房里回来,果真端了两碗面,说御膳房里恰好有山西籍的师傅,就是食材不凑手,所以只做了一碗剪刀面,一碗叫什么豆面抿曲。 月华见那碗热烫的雪菜豆面抿曲煞是稀罕,加了一丁点芝麻辣椒油和山西老陈醋,尝一口特别劲道滑溜,豆面香气浓郁,就情不自禁地惦念起子衿来,想吩咐丫头们叫她过来尝尝。 外面院子里静悄无声,月华感觉奇怪,往日里这个时候,子衿早就在外间大呼小叫着跟几个丫头热闹了,怎么今日静悄的没有动静? 她抬头问水悠:“子衿呢?怎么今日不见人影?” 水悠正在忙着收拾床褥,漫不经心道:“今日一早,兰主子就过来,把子衿姑娘叫走了。” “她们两人没说做什么去?”月华胃口大开,吃得一头涔涔热汗。 “两人神神秘秘的,也不说。但是听说今日宫里来了两个道士开坛,她们定是看热闹去了。” “道士?” 月华有些奇怪。昨日陌孤寒的确是应下寻人进宫来给鹤妃超度的,但是按照常理而言,应该是请僧人才是,如何竟然请了道士进宫? “宫里这种事情不是都是请得道高僧的吗?怎么竟然换成道士了?” 一旁的水悠不以为然:“和尚和道士不是一样么?” 月华摇摇头:“自然是不一样的。僧人讲究慈悲为怀,普渡众生,所以若是有什么丧事,都是请和尚前来念经超度,做一场法事,期盼故去的人可以早登极乐。 道士可不一样,道士开坛做法那是降妖除魔,愚昧一点的说法,若是有什么污秽之物,道士可以降服,或者祛除,手段说起来比超度要残忍一些。 就是因为此,皇家礼佛敬佛,宫里建的大佛殿,向来都是请和尚进宫的,这请个道士进来,又是去的悠然殿,在我们看来一般无二,但传扬出去,若是被鹤妃的家人知道了,想法可就是天壤之别。 请僧人超度是皇上的恩德,请道士作法可就是镇压亡灵,蒋家能乐意吗?” 水悠恍然:“竟然不知道一僧一道,竟然还有这样的说法。听说,是昨日里泠妃去瑞安宫太后跟前说了什么,然后太后就做主今日请了道士进宫。” 泠妃竟然也搀和了进来,可见雅婕妤昨日叫嚷着闹鬼,言之凿凿,泠妃心里多少也是有些心虚的。 月华略一思忖,放下手中筷子,站起身来:“不行,我还是去看一眼稳妥。” “毕竟鹤妃娘娘刚刚新丧不久,那些地方不太干净,娘娘身怀有孕,还是不要去为好。” 月华刚吃了一头热汗,摇摇头,用帕子擦干净,从一旁取过一个斗篷,连头一起罩住:“你不知道,这鹤妃虽然去了,但是鹤妃娘家的兄弟如今在朝中仍旧官居要职,皇上还要继续依仗。这稍有不对,可别出什么岔子添乱,让皇上为难。” 水悠慌忙停了手里的活:“还是娘娘顾虑得周全,奴婢跟你一起去。” 月华点点头,不敢耽搁,与水悠一同出了清秋宫,打听着,那道士一进宫,便先去了雅婕妤的寝宫,然后耽搁片刻后,去了鹤妃的悠然殿。 月华立即脚下一拐,便径直去了悠然殿。 悠然殿里,门口围拢了不少的宫人,抻着脖子静悄地向着里面张望。原来是太后和泠妃宫里伺候的宫人们,想来太后与泠妃定然是都在。 月华和水悠一来,宫人们自然跪下齐声请安,月华径直急匆匆地进了殿里。 一个身穿道袍的白眉道士正盘膝坐在院子的蒲团之上,身下八卦图,身背铜钱剑,头戴道冠,单手念决,闭目喃喃自语。身后立着一个小道童,头束双抓髻,缀着两串红绳编的铜钱,眉清目秀,灵气十足。 太后和泠妃就站在两人跟前不远的位置,怀恩垂首立于一旁,子衿混在宫娥堆里,见到月华进来,冲着她挤眉弄眼地笑笑。 月华上前见过太后,太后一抬手,示意她起身。眼睛仍旧专心致志地紧盯着两位道士,一言不发。 子衿偷偷地摸到月华近前,月华低声问:“怎么样了?” 子衿掩嘴偷笑:“好戏还没有开始呢。” 子衿也是江湖上闯荡久了,各种蒙骗人的把戏都见过,更是不信鬼神之说。别人看着那道士都是满脸虔诚,她却是当做热闹来看。 “这是做什么呢?” 子衿又往月华近前凑了凑:“这道士还是有两把刷子的,适才一出手就镇住她们了,你看看她们全都紧张成什么样子了?看得目不转睛,一惊一乍的。” “怎么说的?” “一进宫就奔着锦瑟宫去了,查验过雅婕妤的气色,就满嘴胡说八道,说雅婕妤是撞了邪了。” 月华自然也是不信这些子虚乌有的东西,讥讽道:“不说是撞邪,如何彰显自己的本事呢?他们惯会两样把戏,一样察言观色,一样便是见风使舵,胡说八道。” “嗯,”子衿点头神秘兮兮道:“适才那道士随意拿了一枚鸡蛋,在雅婕妤后背上滚了一圈,然后敲开来,那蛋黄里面竟然就果真有一个黑色的小人样的东西。他说那就是雅婕妤撞到的鬼祟。我到现在还琢磨不清楚究竟是什么猫腻呢。” 月华笑笑:“这个倒是简单,我在杂记里面见过相关记载,是提前将鸡蛋用醋浸泡,那蛋壳就变软了,可以用细草杆扎进去,将墨汁一类的东西灌注到蛋黄里。等过上一段时间,鸡蛋壳重新变硬就会恢复如初。到时候使个障眼法,调换了手上鸡蛋,就没人会疑心是提前做的手脚。” 子衿恍然大悟:“怪不得人家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在江湖中见多了这种故弄玄虚的江湖骗术,竟然还不及你足不出户知道的多。” 月华伸指戳戳她的额头:“进宫几日,学会了奉承了。” 子衿抿着嘴笑,指指那院中老道,示意有好戏。 月华扭过头,见院子中央的道士装腔作势,故弄玄虚一番,方才睁开双目,冲着太后道:“烦请太后娘娘差人备一张红纸,一个空碗,一壶清水。” 太后并不多问,立即吩咐宫人们照做,片刻功夫,东西便准备齐全。 白眉道士冲着身后的道童一努嘴:“请神。” 道童接过红纸,低头三两下就撕成一个人形,取笔口中念念有词,在纸人背面写下几个大字。月华看不真切,大抵便是什么天尊之类。 白眉道士接过纸人,转身走到寝殿门口,冲着道童一伸手,道童从随身挂着的包袱里摸出一铁钉递给老道。老道接在手里,将铁钉扎进纸人心口位置,然后一转身徒手将钉子按进了门框之上。 小道童与老道配合颇为默契,不用白眉老道吩咐,便将那空碗递给了他师傅。 老道端着水碗,放在纸人心口靠下一点的位置,然后将那纸人的两只胳膊抬起,圈住了水碗。 月华看得莫名其妙,不知道他是何意。 奇迹发生了,老道慢慢放下手来,口中念念有词,那水碗竟然被纸人牢牢地抱在怀里,四平八稳! 纸人,片纸之力。 竟然承受住了水碗的重量! 一旁围拢的众人皆啧啧称奇。 这还不算!老道接过水壶,竟然是慢慢地向着空碗里注水。而且一连注入了多半碗水,那水碗依旧空悬在纸人怀里,稳稳当当。 这次,就连月华也无法保持淡然了。虽然明知道,世间没有那些怪力乱神的东西,但是这术法委实神奇。以前听闻过剪纸为马,撒豆成兵,难不成就是这种法术? 四周惊呼声一片,此起彼伏。 太后与泠妃更是瞠目结舌,连连惊叹。 那白眉道士目中难掩一抹得意,唇角轻轻抽搐,努力隐忍,扮作仙风道骨,云淡风轻。 月华身后的子衿悄声嘀咕:“这是什么戏法,倒是果真没有见识过。难不成那碗和纸人有古怪?” 月华摇摇头:“不可能的,水碗是宫人刚刚端来的,能有什么古怪?若是有什么蹊跷,应该是在那枚钉子上面。” 子衿点点头:“这老道倒是有些本事,徒手就能将钉子钉进木板里,看来是练家子。” 白眉道人浑然不觉月华与子衿正在研究他的把戏,自顾莫测高深地捻须颔首:“仙人抬碗,清水指路,果真是有阴气。” 子衿又窃笑道:“装模作样。倒是挺像的。那碗和纸人肯定有猫腻,看我怎么揭穿他。” 手腕一翻,月华低头,见她指尖已经多了一粒绿豆。顿时明白她的用意,是想用绿豆射向那水碗,只要掉落在地上,肯定就能清楚那纸人上面有何玄机,拆穿道人把戏。 子衿分明就是有备而来。 第三百八十五章 顾全大局 太后等人全都眼巴巴地盯着那水碗看,目不转睛,啧啧称奇。 月华担心子衿露出马脚,被太后怪罪,慌忙一把摁住了,冲着她轻轻地摇摇头,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 太后被道士唬住,惊慌问道:“道长可知道究竟是什么在作祟?” 道士掐指略一沉吟:“这宫中自有真龙天子坐镇,寻常秽物怎敢接近?定是亲近之人,身上沾惹了皇家贵气,所以才敢这般肆无忌惮。这宫殿里最近可有人去世......或者说横死?” “有的,有的,”泠妃迫不及待应道:“刚刚有妃子逝去。” 太后横了她一眼,示意她噤声:“这宫里人多,死上个把人并不稀奇,这不好妄言。” 道士莫测一笑:“太后娘娘许是信不过贫道的本事。不若这般,贫道不问,太后娘娘自己来问好了。” 太后诧异道:“我怎么问?” 道士一抬手,身后小童拿出一根竹筷:“贫道的徒儿将这竹筷插进水碗之中,太后念叨宫中最近逝去者的名讳,念对了,这竹筷自然立起。” “怎么可能?竹筷那么尖,怎么能立在水碗之中?” 众人窃窃私语,皆异口同声地表示难以置信。 道童并不多言,抬手便将竹筷立在了那纸人抬着的水碗之中,单手虚扶。 老道对着太后高深一笑:“太后娘娘请吧。” 太后将信将疑,低声试探着念叨:“太皇太后?” 筷子倾斜,站立不住。 “是不是水遥?” 还是依旧立不住。 太后又一连说了三四个今年故去的宫人名字,那筷子东倒西歪,哪里能站立? 泠妃拽拽太后衣角,胆战心惊道:“怕就是她了。” 太后心一沉,缓缓开口道:“鹤妃?” 道童慢慢松手,那筷子眼见离开他的手,就稳稳当当地站立在水碗底部。 月华心一沉,扭头对子衿悄声迅速道:“想办法击落了筷子。” 子衿一愕,不懂月华的用意,但是仍旧照做,手中那枚绿豆激射而出,目标并不是众人瞩目的水碗,也不是筷子,而是小道童的胳膊。 小道童没有提防,绿豆正中他的手肘,胳膊一颤,指尖扫中那筷子,立即紧跟着歪倒了。 小童慌忙去扶,被白眉道士狠狠地瞪了一眼。 月华心里暗笑,两人分明就是提前谋划好了。这宫里不比寻常庄户人家,死了一个妃子,虽说算不得家喻户晓,但是也能轰动半个京城。 这白眉道士接下这样重大的活计,那肯定要提前打听仔细了,来到锦瑟宫里再察言观色,提前探问一番雅婕妤的口风,发病起因,心里怎么可能没谱? 老道撩起眼皮,轻嘶一声:“有渊源,太后娘娘再试一次吧?” 小道童慌忙凝气屏息,不敢马虎大意。 太后还未开口,月华已经见缝插针道:“既然是有渊源,莫非是纤歌那个丫头?不是听说那日入殓的时候,有黑猫从她身上跳过去,她的胳膊都炸了起来?” 道士斜眼瞄了月华一眼,他适才从宫里人请安的恭谨中揣度出了她的身份,不敢妄言反驳。 月华对着他正色道:“鹤妃娘娘固然是红颜薄命早夭,但是娘家弟兄蒋家府上重情,仅道场就做了七天七夜,又秉承皇恩浩荡,早登极乐,断然不会在这里盘桓作祟......吧?道长法力深厚,岂会连这个都不知?” 月华一席话一语双关,又是一脸凝重,将那白眉道士就惊了一身冷汗,细思之下,瞬间醍醐灌顶,暗悔自己考虑不够周全,多亏了月华暗中提点。 鹤妃人是的确没有了,但是娘家还有人在朝为官,自己若是胡说八道一通,出了这皇宫,就立即没了性命。 这妃子攀扯不得。 老道干笑两声:“明白,贫道明白,只是仙人暗示,略有渊源而已。” 言罢冲着那道童使了一个约定的眼色,道童立即心领神会。 月华见他已经知晓其中利弊,抢在太后开口表态之前便出声问道:“纤歌,是不是你回来了?” 道童慢慢放手,那筷子立即稳稳当当地立在了水碗之中。 这下旁观的人全都目瞪口呆了,俄尔反应过来,惊骇地面面相觑。 “果真是纤歌,纤歌回来了!” “纤歌那是自己寻死的,又没人逼她,她回来做什么?有什么冤情?” ...... 众宫人又惊又怕,低声议论。 白眉道士不时地偷偷扫向月华,看她脸色,谨言慎行,哪敢再顺口胡诌,胡乱妄言? 月华微微一笑:“道长,这人故去之后仍旧不肯离开,是不是有什么心愿未了?” 白眉道士点点头:“要想送走亡魂,就要圆满了她的心愿。” 月华不待泠妃与太后有所反应,开口道:“纤歌,你是不是觉得葬得不够风光?” 筷子依旧屹立不倒。 白眉老道踟蹰着摇摇头:“不是。” 泠妃试探道:“纤歌在廉妃那里遭了大罪,难不成还记恨着?” 月华摇摇头:“廉妃已经死了,还有什么仇恨是化不开的?更何况,冤有头,债有主,若是记恨廉妃,跑到雅婕妤那里去做什么?” 月华这句话意味深长,围观的众人心里就犯了疑忌。 泠妃看一眼月华,小心地轻声道:“纤歌对鹤妃一向忠心,莫不是觉得自家主子死得冤枉,来替主子鸣冤来了?” 太后立即瞪了她一眼,示意她不要胡说八道。 月华轻咳一声:“鹤妃临去之前,的确是留下一封血书鸣冤,可见是受了委屈。纤歌,你尽管放心就是,此事本宫一定会还你家主子一个公道的。” 话音刚落,那立在水碗里面的筷子立即“啪”的一声倒了。 众人皆色变。 道士微微一笑:“这就是了。” 泠妃惊惧地左右扫望一眼:“她就在这里吗?” 道士莫测高深地点点头:“怨气深重,自然还在。” “那,那就快些降服了她,或者让她魂飞魄散,这青天白日的,也觉得阴风阵阵,令人毛骨悚然的。” 白眉老道不自觉地又看了月华一眼,似乎是在征求意见一般。 月华眉头微蹙:“纤歌好歹也是义仆,对自家主子忠心耿耿。让她魂飞魄散未免有些过于残忍。若是能够超度或者送走最好。” 泠妃冷哼一声:“皇后娘娘如何这般护着纤歌?她死后还不安生,折腾得整个后宫鸡飞狗跳的,用得着手下留情么?还是永绝后患的好。” 月华不迷信,坚信人死如灯灭,但是她觉得这是对故去的人的一种尊重,所以坚持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更何况纤歌只是觉得自家主子死得冤枉。若是鹤妃冤屈得伸,她自然也就不会继续作祟了。” 泠妃一直对月华也有疑心,听她言之凿凿,磊落坦然,扭脸对着太后道:“皇姑母,您看此事怎么了断?” 太后这半晌一直在沉默不言,紧盯着月华和那白眉道人。见二人一直眉来眼去,心中生疑。但是今日请道士进宫乃是自己临时间仓促决定,这老道也是自家人举荐,按说月华与他应该并不相识,也不可能提前勾结才是。 她细思适才两人之间的对话,冷不丁地警醒过来,月华此举的用意。她心里也是懊悔不迭,暗悔自己过于草率,顾虑不够周全。 因此她转首对着那白眉老道吩咐道:“就依照皇后所言,说两句好话,送走即可。” 泠妃大惑不解,不明白太后为何突然向着月华说话:“皇姑母!” 太后冷着脸一摆手,立即打断了她下面还没有说出口的话。 老道领命,命人拿来一碗水饭,也没有了故弄玄虚请赏的心思,按照套路,手中念决,口中念念有词,背身泼洒了水饭,就说已经将纤歌送走了。 泠妃心里不服,数次欲言又止。太后心里乱糟,也没有了较真的心情,赏了两个道士银两,打发出宫,然后满意地看一眼月华,冷声道:“既然这该送走的也送走了,以后后宫也就安生了,全都各自散了吧。” 月华第一个恭声告退,带着子衿出了悠然殿,其他人也各自散了。 子衿相跟在身后,一路撅着嘴,明显有些不甘。一进清秋宫,便忍不住问月华:“皇后娘娘为什么不让我揭穿了那臭道士的把戏,反而让他领了赏银走?” 月华转身坐下,慢条斯理地接过水悠递过来的茶,将宫人们全都打发下去,然后开门见山地问子衿:“你为什么要揭穿他们,对你有什么好处?” 子衿气哼哼道:“他们一旦得逞,那雅婕妤岂不心安了?也太便宜她了。就应该让那心术不正的人担惊受怕,惶恐度日才好。” 月华放下手里的茶盏,正襟危坐:“你就是为了这个,故意惊吓雅婕妤?” 子衿一愣,低头不安地揉搓着衣襟:“惊吓?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为什么要扮鬼故弄玄虚?” 子衿的脸上忍不住就是一红,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我不知道您这是在说什么。” “清明那日,你趁我不在,偷偷爬到锦瑟宫寝殿的房顶上,揭开琉璃瓦,放进黑猫,然后用绳子垂下人偶,故意惊吓雅婕妤是不是?” 第三百八十六章 心生罅隙 月华紧盯着子衿的脸,仔细捕捉着她脸上一闪而逝的慌乱。她性子简单,并不会撒谎和遮掩。 子衿讪讪地笑笑,泄气地一屁股坐下来:“你是怎么知道的?我自认为做得很机密。” 她的回答无异于印证了月华的猜测,月华微蹙眉头:“这世间原本就没有天衣无缝的计划。你自认为做得机密,没有人会觉察,可是我不信这些子虚乌有的东西,而雅婕妤又言之凿凿,很明显那就是有人在故意装神弄鬼。 那日你潜伏在锦瑟宫的殿顶之上,因为是雨天,琉璃瓦上积了雨水,所以你揭开琉璃瓦的时候,立即就有雨水顺着那空隙流下来,落在寝殿的青石地上。若是那日有明白人在,肯定一眼就能揭穿了。” 子衿惊讶于月华的聪慧,仍旧不服气地低声嘟哝道:“她们即便是可以猜度出方法,但是宫里那么多人,也不会猜到是我做的。” “我能猜想得到,别人一样也可以!”月华正色道:“如今后宫总共也就只有四个妃子,怀恩向来从不招是惹非,泠妃又与雅婕妤表面交好,最近走动得亲近,此事显而易见,谁都会怀疑到我的身上来。再而言之,你又刚刚进宫,大家都知道你身手好,擅于飞檐走壁,那么此事不就显而易见了么?即便是捉不到证据,也会疑心。” 子衿缩缩脖子:“那雅婕妤一肚子坏水,做了坏事还倒打一耙,诬赖在你的身上,惹得宫里人背后非议。不给她一点教训,她怎么知道收敛?” 月华叹口气:“是不是怀恩和你一起商量的?这几日就见你们二人鬼鬼祟祟的,我就担心你们要闯祸。” 月华一言中的,但是子衿向来义气,怎么会出卖怀恩?立即大包大揽地自己应承下来:“此事和怀恩一点关系也没有。她又不能飞檐走壁,能帮上我什么忙?” 月华轻哼一声:“你刚刚进宫,人生地疏,若是没有怀恩帮你,我问你,你哪里来的人偶?又是从哪里捉来的野猫?” 子衿被一言揭穿,吐吐舌头:“其实哪里是什么人偶?就是用一个可以收缩的衣服架子,撑起一套鹤妃以前穿过的衣裙而已。那雅婕妤心里有鬼,看什么都是鬼。衣衫一晃,就吓得她立即软了,两眼一翻,‘呃’的一声,就晕了过去。” 子衿说得眉飞色舞,颇为得意,月华无奈地轻抚额头,正色道:“你这脾气,在这步步惊心的皇宫里,总是要收敛一些。多亏了这是怀恩,若是换做别人,给你煽风点火,撺掇两句,你就上了圈套,岂不正好被人利用?” 子衿见月华隐约有些气恼,站起身来,嬉皮笑脸道:“这也就是怀恩,别人我自然是信不得的,不会冒冒失失地惹祸。” “还说自己不冒失,”月华抬眼端详她片刻:“你明明知道那道士也是练家子,用绿豆给他捣乱,你就不怕那老道觉察是你在暗中做手脚?那样你不就露出马脚来了?” 子衿闻言得意洋洋道:“自然不怕,那黄豆上我灌注了内力,击中目标之后就会瞬间化作齑粉,谁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暗器,肯定捉不到把柄。” 月华心里猛然间就是一颤,好像有什么在心里灵光闪现,如同闪电一般转瞬即逝,然后带来一阵惊雷。 这手法如何这般熟悉? 她苦苦思索,一时愣怔。 “我知道这宫里人心眼都坏着呢,进宫之前,慕白哥哥便一再叮嘱过我,所以做事情自然是小心谨慎,保护着你比起我当初押镖还要经心,你放心就是。” 月华被她打断思绪,哭笑不得,又不忍心苛责她。毕竟这进宫保护自己,也是委屈了她向来无拘无束的性子,一片好意。 她无奈笑笑:“这是谁教你这些鬼心眼?” 子衿欲言又止,将几乎脱口而出的话咽回去,“嘿嘿”一笑:“保密。” 她不愿意说,月华也不再追问,只是再三地叮嘱她,以后不可以再冒失行事,免得招惹下祸端,令褚慕白到时候左右为难。 子衿笑着应承下,心里却觉得她有些大惊小怪。自己好心为她解气,她非但不领情也就罢了,反而劈头盖脸将自己一顿怪责,心里略有懊恼,微生罅隙。 中午的时候,陌孤寒从瑞安宫里陪太后用过午膳方才回清秋宫,给月华带了几个黄灿灿的香瓜回来。 这个时节还早,香瓜还不到成熟的季节,因此就比较稀罕。而且这几个香瓜的香气极是浓郁,混合着蜜的甜味,月华一见便忍不住垂涎,命人立即切开了端上来。 陌孤寒宠溺地揉揉她的头发:“母后叮嘱让一顿少吃一些,不可贪食。” 月华抬起亮晶晶的眸子,微勾了唇角:“这是母后给的?” 陌孤寒微微颔首:“这香瓜并非是皇室菜棚里种植,而是有官员自巴蜀进京,千里迢迢地带来孝敬母后的,这时节比较稀罕。母后特意留了几个给你尝鲜,叮嘱朕带来给你。而且,母后可是第一次那般夸赞你。” “夸我?”月华诧异地抬头:“夸我什么?” 陌孤寒抬起手,帮她将嘴角上的瓜汁擦拭干净:“今日母后顾虑不周,多亏了你从中周全。否则若是泠妃和雅婕妤果真折腾出什么事情来,攀扯在鹤妃身上,不管不顾地胡乱作为,鹤妃娘家的弟兄们问起来,朕委实无法交代。 我们纵然是都不相信这些怪力乱神的说法,但是总是对死者的不敬,遭人诟病。鹤妃已经去了,再借此大做文章,岂不无事生非?” 月华抿唇一笑:“那雅婕妤如今身子可好些了?” 陌孤寒点点头:“原本就是心里有鬼,被吓破了胆子。如今太医院里几剂汤药下去,肯定见效。” “皇上没有去探望探望么?”月华揶揄道:“人家那样眼巴巴地盼着你。” 陌孤寒作势欲夺她手里的香瓜,月华赶紧扭身躲过去,“嘻嘻”一笑。 “看你这般小气的人,每次还故作大度。朕若是果真去探望她,某些人嘴上不说,心里还不是暗自生闷气?” 被陌孤寒一言说到了心坎里,月华不好意思地笑笑,索性坦然承认道:“好吧,我好像确实做不到那样贤惠。一开始,总觉得自己也可以三从四德,也可以活成他们标榜的那种贤德女人。可惜,慢慢地就不受控制,自私,善妒,活成了自己也讨厌的样子。” 陌孤寒一把将她揽进怀里:“你只需要活成最率真的你,哪怕一身的缺点,朕负责包容你。” “甜言蜜语。”月华皱皱鼻子:“比妾身手里的瓜还要甜。” 陌孤寒朗笑,发绳上缀着的玉珠子垂下来,就荡漾在月华的面前。月华伸出一只手去捉,猛然间想起来,出声问道:“你能将这玉珠子弹出去,然后击中目标的时候碎为齑粉吗?” “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陌孤寒也把玩着她胸前的一缕秀发,漫不经心地问。 “冷不丁想起一件极重要的事情来,觉得疑惑,所以问问。” “什么事情?” 月华张口欲言,想了想又咽了回去:“现在只是觉得蹊跷,等到确定了再告诉你知道。” 陌孤寒也不追问,低头瞅一眼自己发绳上的玉珠子:“这倒不过是微末的雕虫小技,但凡修习过内功心法的人都可以做到。” “那若是这样暗箭伤人的话,岂不隐蔽?被击中的人也不会觉察究竟是被什么所伤。” 陌孤寒摇摇头:“若是用来暗箭伤人的话哪里需要这样麻烦?这需要将所有内力灌注在珠子内部,既要震碎它的内部结构,还要使它凝聚在一起,不能分散。自然而然,它伤人的威力就会大打折扣,真正打到人身上的力道只剩不到两成。如此算下来,就是多此一举。” 月华情不自禁紧蹙了眉头:“那便奇怪了。” “奇怪什么?” 月华淡然挑眉:“奇怪是谁这样笨,想出这种方法来。” “自然就是那些居心叵测想害人,但是又担心被人觉察的人想出来的。” 月华略作沉吟,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安,站起身来:“你先歇着,我有些事情,出去交代一声。” “怎么了?” 月华若无其事地道:“没什么事情,去跟子衿说两句话便回。” 一出门,她就见到子衿在殿门口正探头探脑地向着寝殿里面张望,好像有什么事情,见到她出来便缩回了脖子。 月华冲着她招招手,子衿脚下踟蹰片刻,涎着笑脸,走到近前,“嘿嘿”陪笑。 “怎么了?如何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月华没好气地问道。 子衿望着她,一脸为难,低头用脚尖捻着如镜地面,欲言又止。 月华愈加疑惑:“是不是闯祸了?” 子衿挠挠头发:“可能的确是。” 月华的心里就是一沉:“又闯什么祸事了?” 子衿左右张望一眼,见四周并没有人注意自己,低垂着头,小声道:“如实说了你可不要怪我。” 第三百八十七章 露出马脚 子衿愈是遮遮掩掩,月华心里越是焦急。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今日刚刚叮嘱过她,如何又招惹了新的事端出来? “快些说就是,想要急死个人么?”月华的声音蓦然提高,真的有些焦急。 子衿吞吞吐吐道:“其实也没有什么,适才你将我说了一通,我也觉得有些不太保险,害怕那装神弄鬼的事情败露出去,就跑去殿后面的花榭那里去了。” “你到那里做什么?” “就是,昨日装神弄鬼所用的衣裙和架子被我团成一团压在一块石头下面藏着呢。” “你......唉!” “我已经知道错了,就是觉得不太稳妥,害怕被人看到,所以就专程跑去那里,想着把衣服取出来,藏个更加严密的地方,或者直接毁了。” “然后呢?”月华心里不禁升腾起一阵不好的预感。 子衿的头垂得更加低,紧盯着自己的鞋尖,小声道:“结果,那些东西全都不见了。” “什么,不见了?!”月华大吃一惊。 子衿讪讪地点头,挠挠头发:“我明明藏得挺隐秘的,想着谁也不会那样无聊,跑去挪动那块石头。谁想还是被人发现了。也不知道那人会不会联想起来。” 月华无奈地叹口气:“这宫里人多眼杂,每个区域都是专门有太监宫人负责清扫的,每一个角落他们了如指掌一般。你挪动石头换了位置,自然就会容易被觉察。” 子衿懊恼不已:“都怪我太疏忽大意了。” 月华见她自责也只能反过来安慰她:“罢了,左右那人即便是发现了那衣服和衣架,也可能不会联想起此事,更不知道就是你藏起来的东西。你就权当做不知道罢了。” “可,可关键问题是......” “又怎么了?” “适才我去看的时候,不小心被一个小太监撞见了,他问我在找什么?” 月华伸手拍拍自己前额:“那你是怎么说的?” “我说我在找油葫芦蛐蛐。” “这......”月华已经不知道如何说教了,毕竟现在虽然的确是开春三月,但是这拿蛐蛐可真不是什么好借口。 “那个小太监是哪个宫里的,你可识得?” 子衿摇摇头:“这宫里的太监我看着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委实分辨不清。” “那他又是如何说的?” “什么也没说,就是笑笑就走了......有点那种高深莫测。” 月华愈加不安,这太监若是偶然路过,见到子衿也就罢了,可若是哪个宫里的宫人发现了子衿藏在石头下面的衣裳,惹得怀疑,特意守株待兔,可就大事不妙了,岂不很容易就攀扯到子衿的身上? 子衿又心思简单,若是直言不讳地坦然承认了,装神弄鬼,惊吓妃嫔,那可是杀头杖毙的大罪过。 而且,此事未免有些太巧了。子衿昨日里刚刚将衣服藏下,今日就立即被发现了。 月华有些后悔,将子衿留在清秋宫里了。 她无奈地叹口气:“发现就发现了吧,你自管放宽心抵死不认就是,此事我来周全。” 子衿像个办错事情的孩子一样,怯生生地看了月华一眼:“这件事情你是不是很为难?一人做事一人当,我绝对不会让你替我背锅的,若是有人问起来,我自然要承认的。” “好了,你就不要添乱了!”月华心里烦躁,说话的口气也重了起来:“无论是谁问起,你都推脱不知道就是,千万不要承认。” 月华心里有自己的顾虑,若是果真事发,自己倒是容易超脱事外,但是太后追究起来,子衿在朝中没有任何根基,自己与褚慕白定然不会袖手旁观,岂不与太后和雅婕妤等人直接交恶?闹腾大了,背后所牵扯的朝堂之上的大小势力也会泾渭分明,对立起来。 正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这就是自己一直以来不与泠妃等人计较的原因之一。 子衿一愣,嗫嚅着不说话。 月华却没有心情去劝慰她,而且将自己想要找她问询的事情忘到了脑后,直接唤过玉书来:“玉书,这几日你陪着子衿说话解闷,不要让她自己在宫里胡乱走动。” 她话里的意思明显就是让玉书看好子衿,免得惹是生非。而且因为一时着急,直言不讳,并不委婉。 玉书看一眼子衿,不解何故,也不多嘴,乖巧地点点头:“娘娘放心,玉书一定陪好子衿姑娘。” 子衿心里委屈,并不明白月华的苦心,但是此事的确是因自己而起,所以欲言又止,将话咽了回去。 月华心里七上八下,也只能盼望着安然无事。 一连数日,宫里倒是平静无波,并没有什么变故。 雅婕妤的烧热退下去,癔症逐渐地好了,就是夜间仍旧会做噩梦,一惊而起,通身大汗淋漓,再也不能安睡。 锦瑟宫夜里仍旧灯火通明,烛火彻夜不能熄灭,值夜的婢子换做两人,寸步不离地守在她的床前,只要她惊醒就要立即凑到跟前去,稍晚一些,就会受到责骂。 雅婕妤除了对那日的事情心有余悸,还担心着此事留下来的影响。 据说宫婢纤歌是回来给自家主子鸣冤的,万一陌孤寒果真过问起来,严厉地追查下去,自己会不会露出马脚?牵强附会攀扯到月华身上的疑点,能不能经得起推敲?而周远被月华留在太医院,又终归是个祸患,万一他熬不住了呢? 她日夜思虑,不过几日功夫,就明显消瘦下来。 宫人进来通禀,说是泠贵妃前来探望。 雅婕妤已经下床走动,闻言重新躺回床上去,冲着宫人挥挥手,有气无力:“快些请进来。” 话音刚落,泠贵妃已经一步踏进门里来,身后跟着的婢子手里捧着两盒老山参。 雅婕妤作势挣扎着起床:“妾身参见贵妃娘娘,给娘娘请安。” 泠贵妃两步上前,按住她的身子:“不用多礼,在床上安生躺着就是。” 雅婕妤从善如流,重新躺下去:“竟然劳烦贵妃娘娘亲自过来探望,妾身愧不敢当,哪里过意得去?” “你我姐妹还用得着这样客气?”泠贵妃微微嗔怪:“也没什么好东西,翻腾半晌,找出两支老山参,可以定神补气。你身子可好些了?” 雅婕妤点点头:“身子是无恙了,只是仍旧经常心悸心慌,夜里梦魇。” “这心病还须心药医,今日,本宫就是给你治这心病来了。” 雅婕妤不解地抬头:“怎么治法?” “本宫问你,你那日可是确确实实撞见那脏东西了?你可要实话实说。”泠贵妃一本正经地问。 “连您也不相信我么?那日一进门就将我骇了一个魂飞魄散,确确实实就是有人影在我脸前晃荡,可是身后的婢子又没有见,不是鬼是什么?”雅婕妤言之凿凿。 “那我问你,那人影是什么样貌?” “我吓得魂都散尽了,哪里还能看清楚相貌?就是鹤妃平日里的穿戴,穿着烟青色广袖罗裙,头上却是蒙了一方大红的帕子,就和她死那日一模一样。若是说这女鬼乃是纤歌,我还果真不信。” 泠贵妃微微一笑:“那你看看,可是这幅样子?” 她拍拍手,雅婕妤莫名其妙地向着门口望过去,见一烟青色人影飘忽着进了寝殿,身上好似没有骨架一般,面上就如她适才所言,蒙着一方大红似血的帕子。 雅婕妤原本就心有余悸,瞬间就瞪大了惊恐的眼睛,一声惊叫:“鬼!” 泠贵妃似乎早就了然于胸,上前轻轻拍打着她的心口,劝慰道:“别怕,别怕,你看看那是什么?” 雅婕妤紧闭着眼睛,蜷缩成一团,抖若筛糠,根本就不敢睁眼:“走走走!千万别过来!” 泠贵妃强硬地掰开她捂着脸的手:“青天白日的,你怕什么,不过是件衣服而已,你睁开眼睛看看!” 雅婕妤听她说话,将信将疑地睁开眼,惊恐地从手指缝里向外看,见床前立着一小个子的小太监,正抬手提着一个衣架,衣架上就挂着一件烟青色广袖罗衫。 她慢慢放开手,瞪大了眼睛去看,不过略一思忖,便恍然大悟:“你,你的意思是说,那日吓唬我的不是鬼,而是有人故意装神弄鬼。” 泠贵妃郑重其事地点点头:“不错。” “可是,可是璇玑她们闯进来的时候,屋子里什么都没有,空空如也啊。那人即便再迅疾,也不能趁乱逃出去。” 泠贵妃笑吟吟地看着她,意味深长:“你可知道这身衣服我是从哪里来的?” 雅婕妤疑惑地摇摇头,迫不及待地追问:“哪里?” “是从清秋宫后面花榭的一块石头下面发现的,被人团了严严实实地压在石头下面。” “皇后?”雅婕妤蓦然拔高了声音。 泠贵妃笃定地点点头:“下面人回禀给我知道,我当时就立即起了疑心,想起你受惊一事,觉得有蹊跷,但是不敢确定,就命人暗中守在那附近留心。结果你猜猜看,看到了什么?” “什么?”雅婕妤已经不自觉地被泠贵妃牵着鼻子走了。 泠贵妃兴奋地咽下一口唾沫:“我的人看到皇后跟前的那个仇子衿,竟然鬼鬼祟祟地跑到跟前翻开石头,想找这身衣服。” 第三百八十八章 谁教你的 “是她?!” “不错,就是仇子衿。你想,仇子衿功夫那么好,飞檐走壁,来无影去无踪的,她若是想要背后暗算你,岂不轻而易举?” “是皇后想害我?” 雅婕妤犹自难以置信,眸光闪烁,唯恐中了泠贵妃的离间之计。两人面和心不合,暗自猜度。 “除了她,你想这个宫里还能有谁?她成日在我们跟前装贤良大度的好人,可是背地里却暗做手脚。上次诬赖你不成,被周远反驳了回去,肯定是怀恨在心,就利用仇子衿飞檐走壁的功夫,故意扮作鹤妃的模样来吓唬你,要不,好端端的,她突然让那仇子衿进宫做什么?” 泠贵妃一席话可谓是有理有据。 “简直欺人太甚!”雅婕妤恨得咬牙切齿:“难怪她那般好心,劝皇上答应宣召高人入宫,原来是一出连环计。” 泠贵妃冷哼一声:“可不就是,明明是她背地里行这种腌臜之事,竟然还倒打一耙,跟那道士一唱一和,说什么纤歌回来找你复仇,她主子死得冤屈。你说,这不是故意为难于你是什么?如今整个宫里都在议论纷纷,说鹤妃之死与你有关呢。” 雅婕妤那是惯会挑拨离间,挑唆别人的人,没想到今日却中了泠贵妃的圈套,深信不疑,简直恨不能立即起身,去寻月华拼命。 “我与她褚月华不共戴天!这就到皇上跟前告状去,让皇上给我主持公道!” “皇上如今那是被她迷了心窍了,会听你说话才怪!”泠贵妃立即出言劝阻:“弄不好你被她再反咬一口。” 雅婕妤终究是被月华捉住了把柄心虚,立即泻下气来:“那我应该怎么办?总不能就放之任之,不出心里这口恶气。” “唉,妹妹,谁让人家是最尊贵的皇后呢,你我也只能忍气吞声了,否则还能怎样?当我听说此事以后,当时第一个想法也是想寻皇上主持公道的,不过转念一想,那是不自量力。 可是又闻听妹妹你一直缠绵病榻,身子不见好,这才忍不住过来,将实情告知给你,消除你心里的这块郁结,身子也早些好起来,我就放心了。” 雅婕妤恨得牙齿“咯咯”作响:“我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 泠贵妃得了太后教诲,手腕高明许多,懂得虚与委蛇,亦是同仇敌忾:“暂时忍耐忍耐吧,我们惹不得。如今只能你我姐妹二人相互扶持,同心协力,否则这皇宫里只怕都没有你我二人的容身之地啊。” 雅婕妤一声冷哼:“你可以忍,但是我坚决不能忍,就算是鱼死网破又怎样,绝对不能让她褚月华安生了。” 泠贵妃假意劝慰几句,却是暗中添油加醋,令雅婕妤怒火蒸腾,恨得几乎通红了双目。 她原本嚣张跋扈,在雅婕妤跟前是直来直去的脾性,如今肚里的肠子生了花儿,雅婕妤没有提防,终日打雁的人反而被雁啄瞎了眼睛。 两人在锦瑟宫里嘁嘁喳喳地一直论道了多半日,全都将月华恨之入骨,不定又生出什么是非来。 俗话说“心病还须心药医”,这句话一点不错,雅婕妤得知闹鬼的真相以后,心里不再生惧,身子很快就好起来,逐渐恢复。 这件事情,就像是一颗火种,埋在她的心里,随时都有可能熊熊燃烧起来。 而月华的身子愈加不方便,仅仅七个多月便像是十月怀胎一般,圆滚滚的,显得十分笨拙。 陌孤寒已经提前找好了接生嬷嬷,物色了奶娘人选,住进宫里,调养身体,众星捧月一般伺候着她。 秦嬷嬷经常喜滋滋地盯着她的肚子看,欢喜从心底里发出来。她一辈子没有嫁人,看着月华有了孩子,就像长辈的隔辈亲,是真的小心翼翼。 尤其是接生婆子们经常背地里议论,说自家娘娘这肚相,还有这一脸的福气,一看就是生皇子的命,而且没准儿,还是一双! 月华不喜欢别人的奉承之言,但是唯独这夸奖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就甜滋滋的,就算是夸下天来,天花乱坠,都不觉得过分。她也满心地憧憬着,能够如了太后和陌孤寒的心愿,能是一个白白胖胖的皇子。 而子衿那是无拘无束的洒脱性子,初来皇宫的新鲜劲儿过了以后,就觉得枯燥无聊,恹恹的提不起精神。 皇宫总共就这么点地方,偶尔路遇泠贵妃与雅婕妤,她就立即像斗鸡一般精神起来。 泠贵妃和雅婕妤依仗着自己的身份,故意想激怒子衿,就盼着她出言不逊,也好治她的罪过。因此每次都是指桑骂槐地冷嘲热讽,一唱一和地招惹子衿。 偏生子衿又是不肯忍让的,自然会反唇相讥,嘴下毫不留情。 月华担心她吃亏,拦着挡着,一再地劝解她不要与泠贵妃二人一般见识。子衿比较执拗,不会忍气吞声,她有时候口气难免会重一些。 逐渐地,子衿就愈加地闷闷不乐,私下里觉得憋屈。明明自己是一心为了月华好,偏生她不领情也就罢了,还会偏向于泠贵妃二人,有时候当着她们二人的面训斥自己,看着她们幸灾乐祸,子衿就暗自气恼。 再加上月华担心她再不管不顾地闯下什么祸事,她不在她身边的时候,差了玉书平日留意她的行踪,就像是监督一般。子衿没了自由,心里对月华也逐渐生了意见,心存芥蒂。 怀恩有时候过来寻她说话,看她闷闷不乐,就会开导她,颇为顺遂她的心意,每一个字全都捅进她的心窝里,特别暖心。她向着怀恩牢骚两句,长吁短叹。两人也都是属于比较开朗的性子,关系日渐亲密起来,无话不说。 月华一心也是为了她好,竟然一时间没有觉察到她这样细微的心思变化。只是觉得自己平日里喜静,不像别人那样跳脱,许是子衿觉得自己呆板无趣,所以才会有所疏远。 不过喋血堂一直按兵不动,宫里相安无事,月华就想寻个机会,同子衿说一声,让她自管出宫回将军府去,不用拘束在宫里委屈自己。 还未开口,子衿爬树摘香椿嫩芽,一脚踩空,从树上跌落下来。虽然有功夫,一个鹞子翻身,勉强稳住了身形,却把腰扭了一下。 檀若给她包了药包敷腰,两三日便有了好转,出宫一事却也耽搁了下来,迟迟未提。 子衿不能如往常那般跑跳,四处走动,就安安分分地守在清秋宫里,月华刺绣做女红,她坐在太阳下,无聊地打瞌睡。 这些时日,月华因为胎儿越来越大,活动得也频繁,压着腰部,极为不适,可以说是坐卧难安,难受极了。而因为有孕,寻常的膏药又不能用,担心对胎儿不好。 陌孤寒在的时候,并不表露出来,多是咬牙忍着,一如往常那般谈笑自若。陌孤寒不在的时候,她才呲牙咧嘴地牢骚两句,实在顶不住,就让檀若给自己揉揉,不适略有缓解。 她站着累,坐得久了,就坐不住,不得不站起身来,手扶着腰轻轻地捶打。 她唤了檀若两声,想让檀若进来给自己揉揉,檀若没有应声。 子衿站起身来,自告奋勇:“不就是揉腰么?让我来吧?檀若好像是去御药房给我抓药去了。” 月华将信将疑:“你还会揉腰?” “小看人!”子衿轻哼一声:“我虽然手法不够娴熟,但是若是论穴位,怕是檀若都没有我找得精准。” 这倒是实话。月华勉强直起腰,抿着嘴笑笑:“那你可知道哪个穴位对症?” 子衿“嘿嘿”一笑:“没吃过猪肉,还没有见过猪跑么?更何况,我也刚刚扭了腰,不是有句老话,叫做久病成医么?她们给我按揉,哪个位置比较舒服一些,我还是心知肚明的。” 月华想想也是,就躺在榻上,侧卧着身子。 子衿上前,手扶着腰小心翼翼地坐下。 月华扭过头来:“你自己还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呢。看你难受成这个样子,手上也未必敢使力,还是算了,一会儿檀若回来再揉吧。” 子衿一把摁住她:“你放心,不碍事的,我的腰都快好了。” 月华这才扭过头。子衿伸出手,在她腰间轻轻地揉捏。 “这个力度可好?” 子衿是习武之人,手指上的力道比檀若要大,按对了地方就觉得酸酸麻麻,犹如有电流通过一般。 月华舒服地闭上眼睛:“竟然比檀若按得还要舒服。” 子衿有些自得:“那是,等我熟能生巧了,就抢了檀若的饭碗。” “这又不是什么好差事。”月华笑笑,打趣她:“不过你若是练习得娴熟了,倒是可以出宫,回去让我哥哥安生享受一番。” 子衿羞恼,指尖一个使力:“又取笑我!才不会管他。” 月华吃痛,忍不住就是一声惊呼:“这是恼羞成怒了?” 子衿一声轻哼,手一路向下,迤逦至月华尾骨之处:“你每日久坐,这里有个穴位应该经常按压,那样腰就不会这般酸痛了。” 指尖微微使力:“我试过,特别舒服。” 月华却猛然惊坐起来,一把拍开她的手,怫然色变,疾声道:“这是谁教你的?” 第三百八十九章 问罪 子衿突然就呆愣住了,望着疾言厉色的月华莫名其妙:“怎么了?” 月华正色问:“我问你,这是谁教你的?” 子衿站起身来,隐约间也有了怒意:“没人教我,就是这两日扭了腰,怀恩给我按揉的时候,经常会按在这里。我觉得特别舒服,所以才给你试试。若是有什么不对,你就尽管说好了。” “怀恩?”月华神色一凜,微蹙了眉头,正色道:“我问你,你要老实回答我,上次在锦瑟宫里,你想用绿豆拆穿那道人把戏的手段,是不是也是怀恩教你的?” 子衿想也不想,立即矢口否认:“不是,她又不懂得功夫,哪里会这些手法?” “当真?”月华将信将疑。 子衿没好气地道:“即便是又如何?我们全都是一片好心,想要替你出一口恶气而已。即便是事情败露了,也断然不会牵连到你的身上,坏了你的富贵荣华,你只管放宽心就是。” 她的话音里隐隐有些许讥讽,月华立即明白了,这些时日里,子衿究竟在与自己呕什么气。她大抵是觉得,自己对于泠贵妃等人处处忍让,只是为了保全自己皇后的位子,所以忍气吞声,失了气节不说,还为此迁怒于她。 月华想有必要把话挑明,免得两人误会下去,关系再恶化,而且她也觉得适才自己的语气有些过于严厉,子衿不明所以,难免着恼。 她不再继续纠结适才的问题,极是诚恳地歉意道:“对不起,适才一时情急,所以说话过于厉害了一些。” 子衿依旧觉得委屈:“算了,是我多事,明明什么都不懂,还毛遂自荐,到你跟前逞能。” “不是的,”月华听她说话有些赌气,慌忙分辩:“的确是我适才过于敏感了,此事事出有因,这个穴位檀若曾经告诉过我,并非是可以治疗腰疾的穴位,而是......” 话还未说完,外间有细碎的脚步声,有人一撩帘走进屋子里来,是水悠。 月华便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原来子衿姑娘果然在这里。”水悠笑笑:“适才玉书还在找你呢。” “找我做什么?” “听说好像是褚将军进宫了,托人带话说正在前面等您,想见您呢。” “真的?”子衿面上明显一喜,眉飞色舞。 水悠并未觉察屋子里的尴尬气氛,抿嘴一笑,打趣道:“玉书还说讨了赏银才告诉你呢,都怪我嘴快,错失这发财的机会。” 子衿早就将适才的不快抛到了脑后,冲着水悠皱皱鼻子,迫不及待地跑出清秋宫,适才还别别扭扭的腰哪里还有一点异样? 月华沉吟片刻,扭过脸去,一脸凝重地对水悠吩咐道:“水悠,吩咐下去,帮我调查一个人。” 褚慕白仍旧会经常来宫里走动,出入御书房与陌孤寒商议国事。有时候出宫的时候,可能会遇见后宫里的妃子们,平素里就是行礼问安,低头过去了。 今日他从御书房里出来,天色已经不早,在门口的时候巧遇了雅婕妤。 雅婕妤叫住了他:“褚将军?” 褚慕白顿下脚步,微微有些诧异:“婕妤娘娘,请问有什么吩咐吗?” 雅婕妤眼梢冷冷地扫过褚慕白:“吩咐不敢当,但的确是有几句话实在不吐不快。” “婕妤娘娘但讲无妨,慕白洗耳恭听。” 褚慕白说话十分客气,但是并不像邵子卿那般一副谦谦君子的风范,而是生冷而疏远的,生人勿近的那种冰冷。 雅婕妤个子不高,需要抬眼看褚慕白,但是目光里却满是鄙夷。 “褚将军性格直爽,本宫也不跟褚将军拐弯抹角地废话。你将仇子衿安排进宫里来,保护皇后娘娘,本宫没有什么话说。她平素里嚣张跋扈,对本宫和泠妃娘娘恶言恶语也就罢了,谁让她是你褚将军的红颜知己呢,有目空一切的资本,我们也忍了。 但是,希望不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招惹我,尤其是上次那种事情,委实过分,我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 褚慕白被数落得一头雾水,莫名其妙,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惊诧地道:“子衿她自幼生于江湖门第,个性率真不羁,若是有失礼之处,慕白在此向着雅婕妤赔罪,还请您大人大量,海涵一二。” 雅婕妤讥讽一笑:“她在宫外怎样折腾,反下天来,也不关本宫的事情。可是在宫里,自然就要守着宫里的规矩。别以为有皇后娘娘给她撑腰,她就可以为所欲为,可别忘了,宫里还有太后娘娘呢。” “雅婕妤此言何意?”褚慕白惊讶地问:“子衿她是不是惹祸了?” “褚将军是真不知情,还是装作不知?” 褚慕白摇摇头,正色道:“有什么话,还请雅婕妤据实相告。慕白只是单纯想让子衿进宫保护皇后娘娘,许多事情顾虑不太周全。” 雅婕妤上下打量他两眼,一身正气,英武逼人,令人不敢咄咄直视。她方才一声冷哼:“前几日本宫宫里闹鬼一事,褚将军大概也听说了吧?” 褚慕白点点头:“略有耳闻。” 雅婕妤讥讽一笑:“那褚将军觉得,这世界上真的有鬼怪么?” 褚慕白一愣,不解何意:“此事慕白不敢妄言。” “呵呵,褚将军如今竟然也会打官腔了,说话滴水不漏。不妨明白告诉你,此事就是你那仇子衿搞的鬼。” “什么?”褚慕白大惊失色:“不可能吧?” “若是没有真凭实据,本宫会到褚将军跟前兴师问罪么?她利用衣架撑起鹤妃的衣服,扮鬼惊吓本宫,害得本宫卧床多日,还被人看了笑话。如今,那套衣服就在本宫的宫殿里存放着,准备交给太后主持公道,看看究竟是她自己肆意妄为,还是皇后主使的?褚将军,你说,本宫这样做不过分吧?” 褚慕白一头冷汗已经涔涔而出,他相信,月华定然不会主使子衿做出这种荒唐的事情。前一阵,风闻雅婕妤与月华之间有些矛盾,难保不是子衿嫉恶如仇,擅自做主,给月华出气去了。 他对雅婕妤说话客气,但是不代表愚笨。若是雅婕妤手中果真有什么确凿的证据,怕是早就迫不及待地捅到太后和陌孤寒那里去了。偏生特意跑到自己跟前质问,要么是套取他的话,要么就是有什么诡计。 他挺直脊梁,微微一笑:“此事雅婕妤若是果真有什么真凭实据,便到皇上跟前去言说言说,让皇上给主持公道。子衿顽劣,也应当受到惩罚才是。” 雅婕妤“呵呵”轻笑:“看来那仇子衿在褚将军心目中的位置也不过尔尔,褚将军这是不打算管了。” “子衿如今身在宫中,那雅婕妤打算让微臣如何管教呢?” 雅婕妤伸指掸掸衣袖:“这就是褚将军你自己的事情了,本宫如何敢指手画脚的?本宫今日就是好心提醒你一声,这仇子衿这般放肆,早晚惹下滔天大祸来,到时候,连累了皇后不说,褚将军怕是也无法独善其身了,你自己三思而后行吧。” 说完这席话,看也不看褚慕白一眼,扭身便扬长而去。 褚慕白站在原地沉吟片刻,也昂首阔步地转身离开,直接奔清秋宫方向而去。 他作为朝廷官员,自然不能随意在后宫走动,但是太监宫人们都识得他,说一声,便立即有小太监飞奔着去了清秋宫,告知给玉书知道,将仇子衿喊出来。 子衿这些时日在后宫里闷得快要生霉了。冷不丁地听到水悠说褚慕白在前面等他,顿时喜出望外,一阵风一样地卷出来,脚底生风,就扑到了褚慕白跟前。 眼见自己朝思暮想的情人就在自己面前,子衿雀跃着,一把就拽住了褚慕白的手:“慕白哥哥,你可来看我了,子衿头顶快要闷出豆芽来了。” 身边还有太监在,褚慕白将她的手一把甩开:“这是在宫里,规矩一些。” 子衿悄生吐吐舌头,扮作鬼脸,拖长了声音道:“知道啦,像个老夫子一般说教。” 褚慕白对于她的不以为然有些不满,正色道:“这不是说教,是常理。” 子衿满心欢喜,见褚慕白一本正经,就像是被泼了一瓢冷水一般,弯起的唇角慢慢耷拉下来。 “我怎么了?做错什么了?一见面就劈头盖脸地教训我?” 褚慕白将她一把拽到一旁僻静处,低头盯着她,一字一顿道:“进宫之前便叮嘱过你,要你谨言慎行,千万不要给月华闯祸,你是不是没有做到?” 子衿扬起脸,满是委屈:“我已经尽量约束自己了,成日遵规守矩,给这个磕头,那个请安的,还想让我怎样?” “我并没有让你怎样,就是让你安分一些,听月华的话就好。我问你,雅婕妤宫里闹鬼一事,是不是你做的?” 子衿这两日心里的愧疚早就被恼意取而代之,面对着褚慕白的质问,立即反问:“是谁告诉你的?” “你不要问我是谁告诉我的,我就问你是不是真的?” 褚慕白的语气极重,望着子衿剑眉紧蹙,声色俱厉。 第三百九十章 争吵 子衿心里的火“腾”地冒出来:“是皇后她跟你告状了是不是?是不是嫌我在这里给她添了麻烦?” “不是!”褚慕白冷声呵斥道:“她什么也没有跟我说!” “没有说你怎么会知道?”子衿委屈得立即红了眼圈,泫然欲泣:“我是为了保护她才进宫的,我一点都不稀罕这里,甚至讨厌这里。我为了她已经在尽量收敛自己的脾气,委曲求全。她不喜欢就尽管将我打发出去就好,为什么还要在你跟前说我的不是?” 原本褚慕白只是想找子衿好生说说,让她以后收敛了自己的脾气就好,如今见子衿一点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错处,反而强词夺理,数落月华的不是,心里的火气就压不住。 “够了!”他声色俱厉地打断子衿的话:“我再说一遍,月华没有说你任何的不是!是我听别人说起的,你不要无理取闹。” 他不敢直白地告诉子衿,适才雅婕妤寻自己兴师问罪一事,担心子衿再气恼之下,非但不会收敛,反而变本加厉地寻雅婕妤麻烦。 子衿愣了一愣,然后瘪瘪嘴,眼泪“扑簌簌”地就滚落下来:“你竟然凶我?” “我没有,”褚慕白一时间也不知道究竟该如何劝慰她:“我就是一时激动,声音大了一点而已。” 子衿抹一把眼泪,后退一步,委屈得不能自已:“盼了这么多天,好不容易见到你,你竟然就不由分说地一顿训斥。我知道,我不如皇后好,不如她聪慧,隐忍,我粗鲁呆笨,一无是处,所以你看我不顺眼,是不是?” 褚慕白这才知道,原来女人生起气来这样胡搅蛮缠,有些头大:“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你我之间的事情为什么非要攀扯月华进来?” “不是我攀扯她进来,是她一直横亘在我们之间。是她到你跟前挑唆是非,让你过来寻我兴师问罪。我一直将她当做好姐妹,当做你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真心实意地待她。可是她看我不起,呼来喝去不说,还容不下我。” 仇子衿气怒之下,口不择言,这些时日里积蕴的酸楚喷薄而出。 “胡说八道!”褚慕白一声怒斥,薄唇紧抿,从未有过的严厉。 子衿被他吼得又是一个愣怔,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瞬间泪如泉涌:“早就知道你心里没有我!” “我......”褚慕白想开口,却不知道怎样哄。 子衿眼巴巴地等着他开口,见他欲言又止,对于自己的伤心无动于衷,也不反驳,最终心灰意冷,一扭身哭着便跑开了。 褚慕白想追上她解释,可是这后宫里,自己委实不方便,只能摇摇头,叹一口气,黯然出了皇宫。 子衿哭哭啼啼地跑回去,却没有地方可以去。清秋宫里自然是不能回的,她不想见到月华,若是她问起来,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应该如何回答。 自己哭得这样狼狈,也不能去怀恩那里,被她看了笑话。她只想找一个没人的地方,哭个痛快,然后抹干净眼泪,装作若无其事地回去,明天就向着月华辞行出宫。这里,她是一刻都不想待了。 皇宫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平日里觉得那样空旷,可是想寻个僻静没人的地方,却也不好找。总是有巡夜的宫人提着灯笼来回走动。 子衿在花架旁边的石椅上坐下来,抱着自己的膝盖,将脸埋进臂弯里,压抑着声音,肩膀耸动,哭得撕心裂肺。 她虽然以前没有喜欢过一个人,又是大大咧咧的性子,但是她见过陌孤寒是怎样无微不至地对待月华,韩玉初又是怎样宝贝常凌曦,经常不自觉地拿他们跟褚慕白做对比。 一来二去,就觉得褚慕白对自己太冷清了,完全都不像是一对情侣之间应该有的亲密。没有花前月下,卿卿我我的海誓山盟也就罢了,还粗心大意,对自己漠不关心,倒是还不及当初在枫林里,对待褚月华细心一点。 有一次她身子不舒服,在床上躺了多半日都没有起床。褚慕白听闻以后,也仅仅只是到门外礼貌性地问候了一声,问她需不需要寻个大夫来看看。 因为是女儿家的毛病,她羞于启齿,谎称自己没事,不过是困倦而已,他竟然就果真淡漠地“喔”了一声,转身走了,再也不闻不问。 想当初在枫林里,她褚月华咳嗽一声,他都会紧张半晌,特意从城里带回梨膏糖。 他究竟就是这种木头一样的性格呢?还是心里压根就没有自己? 还好她仇子衿不拘小节,不是那种多愁善感,无病呻、吟的多事性子,强迫性地将此事抛在脑后,一如往常地对他好。 其实,她自己心里也偷偷想过,假如是她褚月华生病,褚慕白断然不会也是这种淡然反应。 子衿一边想一边暗自落泪,愈加酸楚,不敢大声,唯恐被人听到。 可是冤家路窄,她最不想见到的两个人偏生就眼尖,看见了她。 “哎呀,这不是子衿姑娘吗?”泠贵妃一手扶腰,有些幸灾乐祸。 雅婕妤就跟在泠贵妃身后,也大惊小怪地道:“果真是呢,都这么晚了,子衿姑娘如何还一个人在这里?哎呀,怎么还哭了?” 子衿不想这样狼狈,被两人看了热闹,狠狠地抹一把眼泪,站起身来:“关你们什么事情?” “好心当成驴肝肺,”泠贵妃讥讽道:“一看就是那皇后给了气受,跑到这里来撒气来了。” 雅婕妤也掩着唇笑:“她自己不长眼,非要腆着脸皮跑到人家跟前讨没趣,能怪谁?” 子衿今天不想跟两人多舌争辩,她害怕自己一个忍不住,给两人一人一巴掌,将那泠贵妃微微凸起的肚子拍扁了。上次自己不过轻轻地推了她一把,她便捂着肚子惺惺作态,害得自己被月华说教。所以她扭身就走。 泠贵妃与雅婕妤在她身后对视一眼,冷哼一声道:“褚月华压根就看不起她,能给她好脸色才怪呢。” 子衿猛然扭过头来:“皇后的名讳也是你们张口就叫的么?” “哎呀,傻妹妹,你还这样袒护着褚月华呢?人家都是将你当做傻子一样看待。你可知道,那褚月华跟褚慕白可是青梅竹马的情人,两小无猜,论过婚嫁的。 她吃着碗里瞧着锅里,贪恋权势,可是又放不下他褚慕白,看你能顺眼么?褚慕白对你好那是为了掩人耳目,堵悠悠之口,而褚月华估计心底里巴不得拆散了你们两人才好。” “胡说八道!”仇子衿愤慨地叱骂一声:“当初这流言不过是有人故意造谣而已,你们竟然还翻腾出来诋毁皇后?” 泠贵妃与雅婕妤不约而同地轻嗤一声,一唱一和:“也就你信吧?” “就是,还不顾自己的名节跑去给两人正名,那说书先生究竟是不是敌国奸细你比谁都清楚。他们两人的关系究竟如何,你自己跟他们相处时日那么久,怕是心知肚明。” “我再最后说一遍,皇后和褚慕白两人是清白的,你们若是再诋毁他们,我就绝对不客气。” 仇子衿有些气急败坏,心里却是已经中了泠贵妃两人的圈套。 “究竟是不是清白的,不是我们说了算,也不是你说了算,你就自欺欺人吧。” 泠贵妃一拽雅婕妤的衣服:“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们言尽于此,你自己好自为之。” “就是,褚慕白这么宝贝褚月华肚子里的孩子,还专门派遣了她进宫保护,大家背后都议论纷纷,也就她傻傻的,被人利用,玩弄在股掌之间。” 两人冷哼一声,边走边往子衿伤口撒盐:“你看她如今刚刚怀胎七个月,那肚子就已经那么大,难保不是谎报了受孕时日,反正那周远可是她一手提拔起来的,愿意怎样胡扯都可以。” 两人一边无中生有,雪上加霜,一边走得远了。 子衿是个心思简单的人,她不懂那些乱七八糟的弯弯绕绕,也想不到宫里女人有那么多害人的手段。原本就觉得褚慕白喜欢月华比自己多,适才还听了月华挑拨训斥自己,现在又被泠贵妃和雅婕妤一顿挑唆,子衿的心里就更不是滋味。 她心乱如麻,慢慢地抽噎着止住眼泪,想着红肿着眼睛回去不好,思忖半晌,还是脚下一拐,去了怀恩那里。 怀恩正在一个人没滋没味地用晚膳,见到她突然不请而至,有些惊喜,慌忙起身拉着她在桌边坐下,忙碌着吩咐宫人添置碗筷。 这离得近了,又是在烛光下,就见到子衿两只眼睛红肿得像铃铛一般,急忙问:“这是怎么了?如何这幅模样?谁招惹你了?” 子衿摇摇头:“我今日心情不太好,不想回清秋宫,你能不能差人过去说一声,我今天就住在你这里了?” 怀恩那是求之不得:“早就想你搬过来跟我做个伴了,就是不敢冒失开口。你住在我这里,皇后身边可就没个人保护着,这样好吗?” “皇上会到清秋宫里过夜,没有什么不好的。”子衿心烦意乱,有些口不择言:“再说我又不是使唤丫头,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怀恩见她心情似乎不是太好,就不再多言,立即吩咐宫人前去清秋宫跟月华打声招呼,说留下了子衿在自己这里住一夜。 第三百九十二章 争执 御书房外侍卫林立,褚慕白的随从就规规矩矩地守在跟前,显然还在。 水悠是识得他的,径直上前,冲着那随从福福身子:“敢问褚将军是不是还在御书房里?” 那随从拱拱手,作为还礼:“正是,还在议事,可是皇后娘娘有什么吩咐?” 水悠点点头:“那就劳烦一会儿褚将军出来,大人跟褚将军说一声,皇后娘娘在后花园湖心亭里等他,有话要讲。” 随从一口应承下:“只是这皇上议事,可没个时辰,兴许就晚了。用不用提前进内通禀一声?” “无妨的,并不要急,到时候差个人去清秋宫里通传一声就可以。” 随从点点头:“水悠姑娘尽管放心,一定将话带到。” 水悠转身,仍旧不放心地叮咛一声:“千万不要忘记了,皇后娘娘定然是有正事。” 那随从也唯恐自己健忘,随口跟御书房跟前的侍卫们打声招呼:“一会儿我若是忘记了,记得提醒一声。” 恰好褚慕白中途有事,出了御书房,传达陌孤寒的命令,那随从就将玉书来过的事情告诉了褚慕白,让他议事后到花园湖心亭里见皇后娘娘。 这时候陌孤寒正与辰王,邵子卿等人商议科考一事,与他没有甚么干系,得了陌孤寒应允,打发随从到清秋宫里传口信,然后自己去了御花园。 湖心亭位于碧波湖上,三面环水,一面直通浮碧亭。亭子修建得小巧玲珑,犹如漂浮于水面的一艘画舫,是宫中妃子们投食湖中锦鲤的绝妙所在。 正是暖春好时节,立于亭中,凉风拂面,袍袖猎猎,犹如凌波而立。 褚慕白比月华早到,看着月华小心翼翼地从浮碧亭方向迤逦而至,一袭澹白罗衫,身子圆润,腰身略显臃肿,已经褪去了去岁时的青涩,看起来越加沉稳,仪态万方。 褚慕白上前两步,伸手去搀扶她,月华借势上来,手抚心口:“以前来这里不觉得怎样,飞一样轻巧地就飘过来。现在身子笨重了,走在这摇摇晃晃的链桥上,觉得脚下都是虚浮的,好像踩在云端一般。” 褚慕白笑笑:“你有什么事情,尽管让我去清秋宫里吩咐就是,怎么还亲自跑来这里?” 月华也不拐弯抹角,径自开口道:“主要是想问问你关于子衿的事情,怕在清秋宫里不方便,被她听到了尴尬,另外还有一样机密的事情交托你来做,所以就走两步,这里也安静,三面环水,免得被别人听了去。” “子衿怎么了?又给你闯祸了?” “又?”月华立即敏锐地捉住了褚慕白的话音:“她没有闯什么祸啊?你昨日见她跟她说了什么?” 褚慕白不想在月华跟前多言,摇摇头:“没说什么,不过闲聊两句而已。” “哥哥你一向不会撒谎的,你每次撒谎都不敢看我。”月华一言就戳穿了他:“昨夜里听说子衿哭了,跑去怀恩那里住了一宿,今天回来情绪明显就不对,还想出宫去。你肯定是跟她说了什么。” 褚慕白微蹙了眉头:“真的没有说什么过分的话,不过是叮嘱她在宫里安分守己,不要给你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哥哥特意寻她就是为了说这个?子衿一直都极安分,你是不是听到什么话了?” “你不用替她遮掩,她装神弄鬼吓唬雅婕妤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 月华心中一凜:“你怎么会知道?谁告诉你的?” “无意间听说的。”褚慕白不想说出雅婕妤兴师问罪之事,敷衍道。 “不可能!”月华沉声道:“此事拢共也就子衿,我,还有怀恩三人知道。” 褚慕白默然片刻,如实道:“是昨日出宫的时候,见到了雅婕妤,她向我兴师问罪。” “雅婕妤?她如何会知道?” “她说子衿假扮鹤妃装神弄鬼的那一套衣服就在她的手里。” “雅婕妤已经知道了?”月华有些焦急:“如果她果真到太后跟前告状,那么子衿岂不麻烦?纵然是凭据不够充分,子衿是怎样的性子你是知道的,只要她们一口咬定是我指使,她肯定就大包大揽地全都如实招认。” “雅婕妤她们的目标是你,正是因为借此扳不倒你,所以她们才会忍气吞声,没有张扬开,而是到我跟前挑拨。” “也难怪子衿今日见了我,神色不对。她一定是怀疑我到你跟前给她告状去了。”月华释怀道:“等回去我向她解释清楚便好。免得时间久了,日积月累,就成了隔阂。” “许是我昨日里,一时情急,所以语气重了一些。” 月华点点头:“等有机会了,你还是要自己哄哄她,女孩子心思都敏感一些,喜欢患得患失的。” 褚慕白点头“嗯”了一声:“你说还有机密的事情要我去办,究竟什么事情?” 月华一本正经道:“我想让你帮我调查一个人的根底,不过不要动用你军中的人,最好是江湖上的朋友。” “什么事情竟然这样机密?还有所避讳?”褚慕白疑惑地问道。 “机密倒是算不上,只是不想走漏了风声,到时候大家全都难堪。” “没问题,你让我调查的人是谁?” “不是别人,正是......” “谁?!” 褚慕白厉声疾喝一声。 月华一愣,才反应过来,褚慕白并不是在问自己。 “出来,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月华扭过头去,见是子衿,畏畏缩缩地从前面亭柱后面闪身出来,垂首紧咬着下唇。 “是我。” “你怎么在这里?遮遮掩掩地做什么?”褚慕白冷哼一声,紧蹙了眉头,沉声质问。 月华一拽他的袖子,笑着招呼:“原来是子衿,正好慕白哥哥也在,他有话要跟你说哩。” 子衿偷偷抬眼,见月华拽着褚慕白衣袖,看起来颇有些亲昵,心里就不是滋味。 她适才一个人在屋子里翻来覆去地想,心里越来越烦闷,听到外面玉书和宫人们说话,才知道月华出了清秋宫,到这里见褚慕白来了。她心里一动,就立即尾随过来,想避开守在外间的宫人,偷听两人究竟在说些什么。 可惜月华和褚慕白两人所处的位置正好位于湖心之上,她根本就听不清两人说话,反而露了自己的行踪。 她素来磊落,觉得这偷听委实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心里有鬼,支支吾吾地不知道怎样说话。 “过来吧?”月华催促。 子衿抬眼看褚慕白,面色十分不好看。索性心一横,觉得自己也没有做错什么,便大踏步地走进湖心亭里。 “我......我听说慕白哥哥在这里,所以就过来看看。”她结结巴巴地解释道。 褚慕白像训斥部下那般绷了脸,面沉似水:“那你在那躲躲藏藏地做什么?” 月华回身瞪了他一眼:“适才自己还在检讨,对子衿过于厉声厉色,怎么一转身就又忘记了?” 褚慕白立即就软了声调,脸色也和缓下来,低低地“嗯”了一声。 仇子衿看在眼里,心中愈发不是滋味,情不自禁地就红了眼眶。 “除了训斥我,你就没有别的话说了是吗?” “不是的,子衿,适才哥哥还说要跟你道歉来着,他昨日说话语气太重,伤了你的心了。” 月华朝着褚慕白连连使眼色,褚慕白却是缄默不语。 “我用不起,不稀罕!”仇子衿冷哼一声,扭过脸去:“左右他是看我不顺眼,怎样做都是错!我都这样委屈自己了,他不领情也就罢了,还百般挑剔。” 对于两人之间的感情,月华不想过多掺和,但是事情总是因为自己而起,再加上褚慕白脾气冷硬,还不如陌孤寒会花言巧语一些,月华就想从中周旋一二,将两人误会解开。 她“噗嗤”一笑:“谁说我哥哥不领情了,就是嘴硬不会说话罢了。愈是亲近的人,他愈会忽略对方的感受。他把你当成最亲的人,所以就粗心大意。” 子衿却是一直拿眼睛余光看着褚慕白,见他一直薄唇紧抿,默不作声,心里就更加气恼。哪怕他只是向着自己笑笑,说一句软话,也就罢了。适才与褚月华还谈笑风生,怎么自己一来,就一直缄默不言。 她心里存不住话,又是气恼,口不择言,赌气的话就脱口而出:“皇后娘娘也是他心里最亲近的人,他为什么就能面面俱到,那样关怀备至?唯独我,呼来喝去,一点都不顾忌我的感受。” 这话一出,月华就有些呆愣,明白其中症结所在,一时间也不知道究竟应该如何解释劝慰,神色难免一黯,低垂下头。 褚慕白立即厉声呵斥道:“胡说八道什么呢?!” 既然话题已经挑明,子衿自然就毫无顾忌,抹一把夺眶而出的眼泪,哽咽道:“难道不是吗?若是你天生就是粗心大意,不解风情的人也就罢了,可是当初在枫林里,我是亲眼见到你是怎样细致入微地对待皇后娘娘的。可是我,伤心了,委屈了,甚至生病了,你都一概不闻不问。你是真的把我当做你未来的妻子吗? 我的确是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你可以把我当做铁打的汉子来看。但是,我也是女人,我为了你留在这个举目无亲的京城,你不能只给我一个名分,骗我一心一意,全力以赴地喜欢你,却是始终抱着一块冷硬无比的石头!” 第三百九十四章 患难见真情 雅婕妤不待子衿说话,抢先掩唇偷笑:“也没什么,就是昨日我与贵妃娘娘从御花园里过,见子衿姑娘刚刚与褚将军生了闷气,一个人坐在没人的地方哭,就上前劝解了两句。子衿姑娘对皇后娘娘的怨气可不小呢。” “褚将军一向疼宠皇后娘娘这个妹妹,难免招惹子衿姑娘疑心,情有可原,唉!”泠贵妃话里有话。 仇子衿此时一直强忍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扑簌簌落下来,纷乱地摇头:“不是不是的,皇上,这些话都是她们两人有意挑拨说的。子衿当时真的只是想挣脱开皇后娘娘,只甩了甩手而已,真的没想害娘娘,她们二人血口喷人。” 褚慕白也想驳斥雅婕妤颠倒黑白,但是顾忌到雅婕妤要揭发子衿装鬼一事,唯恐子衿罪上加罪,不敢多言。更何况月华是被子衿推落下去的,这是事实,只能将罪过揽到自己身上。 “此事全都是慕白的过失,恳请太后娘娘,皇上饶恕子衿。” “不不!此事都是子衿自己无中生有,招惹的祸事,不关褚将军的事情。是杀是打,子衿愿意一力承担罪过。” “仇子衿,别胡说八道!”褚慕白大声呵斥:“此事与你无关,你强出头做什么?” 一旁旁观的陌孤寒气急反笑:“呵呵,果真是患难见真情啊,你们相互替对方开脱,奋不顾身,性命都不要了,是吗?朕就成全你们。来人呐,给朕将谋害皇后娘娘与皇嗣的两个凶手押下去严加看管,明日午时,午门问斩。” 一石激起千层浪,立即在殿里掀起轩然大波。 殿内众人那是皆大惊。褚慕白可是一朝功臣,安定长安的栋梁,陌孤寒竟然就不由分说,说杀就杀,丝毫不留情面。 这......这是动了真火啊! 太后也觉得此事牵累了褚慕白,多少有些不太妥当:“皇上,此事褚将军固然有责任,但是罪不至死啊。” 陌孤寒一声冷哼,缓缓扫过面前众人,咬牙一字一句道:“但凡是有蓄意谋害皇后与皇嗣者,一律杀无赦,以儆效尤,大家引以为戒。” 泠贵妃与雅婕妤偷偷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就打了一个寒战。 仇子衿不怕死,可是听到陌孤寒这命令,也是吓得不轻,急得几乎变了声:“皇上,皇上您听我说,此事的确是子衿的错,千刀万剐都不过分。可是,褚慕白是无辜的,不应当受牵累。” 陌孤寒冷冷地一挥手,满是厌烦:“拉下去,拉下去,别让朕看到他们。” 侍卫一拥而入,在众人震撼的瞩目中,不由分说将两人押了下去,关押起来。 泠贵妃二人幸灾乐祸,微微勾起唇角,相视一笑。太后倒是顾全大局,有心替褚慕白说两句好话,见陌孤寒正在气怒之中,也保持了沉默。 仇子衿一直哭哭啼啼,后悔不迭,青了肠子。 褚慕白低声劝:“别哭了。” 仇子衿愈发懊悔,哭得更大声。 “别哭了!” 褚慕白提高了声音。 “你还凶我?”仇子衿抹一把眼泪,瘪瘪嘴,声音抽噎着逐渐小了下去。 褚慕白柔声问:“冷不冷?” 仇子衿一楞,抬起头来,一脸的眼泪,糊得热闹。 “夜里凉,你冷不冷?” 仇子衿“哇”的一声又哭出来:“冻死我也是活该,明天性命都要没有了。你怎么那么傻,原本不关你的事情的,你非要搅合进来做什么?” 褚慕白笑笑:“你是我未来的妻子,我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你一个人被治罪?上穷碧落下黄泉,我陪着你就是。” 仇子衿愣怔了许久,一扭身,便扑进了褚慕白的怀里,将他搂得死紧:“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只是轻轻地一甩手,想要甩开皇后娘娘的,我也没想到,竟然气力那样大。” “我知道,”褚慕白轻轻地拍打她的背,安慰她:“你这么善良,怎么会害她呢?再说,那围栏就算是再年久失修,腐朽不堪,也不至于轻轻一靠,便立即碎了不是?” “我不怕死,可是我真的害怕你会怪我,刚才一直都很忐忑,害怕你不相信。” 仇子衿这样说,令褚慕白喉尖一噎。他知道子衿喜欢自己,很喜欢,但是他绝对想不到,生死关头,自己对她的看法与态度,竟然已经超越了死亡带来的恐惧。 他瞬间就软下了声调,耐心地哄劝:“怎么会呢?适才我只是一直在思虑这件事情,想为你开脱而已。” 仇子衿吸吸鼻子,觉得褚慕白的怀里真的好温暖。她浑身透湿,如今被关在这阴冷的屋子里,卸下周身故作坚强的防备,忍不住有些瑟瑟发抖。 “是不是冷?”褚慕白抬手搂着她,将她拥进自己怀里,抱得极紧。 仇子衿点点头,将头也偎过去:“能跟你这样一起,心里热腾腾的,死我也不怕啦!” 褚慕白一手抚摸着她仍旧湿漉漉的头发:“净说傻话。” “不是傻话,只是实话。子衿死不足惜,可惜连累了慕白哥哥。” 褚慕白无畏地笑笑:“还是怪我平素里对你关心不够,一直以来都忽略了你的感受。我一心只觉得自己亏欠皇后娘娘多一些,所以在不停地弥补,却没有想到,同时也亏欠了你。” 褚慕白的话令子衿愈加难过:“不是,不是,是我自己太任性,又太笨,听了别人三言两语的挑唆就无理取闹。进宫之前你就再三叮嘱,皇后娘娘也耳提面命,我一直当做耳旁风,甚至不耐烦,对她恶言相向。今日吃了亏,后悔也来不及了。” 褚慕白将她揽得更加紧,低头清浅地轻触她的额头:“不怕,反正我一直都在。” 清秋宫里,水悠掩着嘴,从外面嬉笑着进来,一脸神秘。 月华迫不及待地起身:“怎么样了?” “成了。” “快说快说!” 一旁的陌孤寒一声轻咳:“忘了太医的叮嘱了吗?” 月华瘪瘪嘴,安生坐下。 水悠强忍住笑意,将适才偷听来的情况全都一五一十地讲给月华听,眉飞色舞,添油加醋。听得月华按捺不住,“啧啧”连声。 “如今两人心结打开,好得蜜里调油一般,果真是患难见真情。子衿姑娘一直觉得褚将军对她关心不够,今日褚将军舍命相陪,将子衿姑娘感动得一直‘哇哇’地掉金豆。” 水悠也由衷地替两人高兴。 陌孤寒冷哼一声:“如今可得意了?” 月华听得意犹未尽:“哼,若非是檀若大惊小怪,说我动了胎气,我一定让檀若给两人配一副合、欢散,给他们两人助助兴,趁机把好事成了。” 陌孤寒冷冷地瞥了她一眼:“明日朕就打发那仇子衿出宫,你跟她一起这些时日都学了什么乱七八糟的?” 月华吐吐舌头,这才想起,这“合、欢散”的确是听仇子衿说起的,说是江湖中的采花大盗惯用的伎俩。 水悠抿嘴偷笑,识趣地退下去。 陌孤寒冷着脸道:“如今咱们两人之间的帐也应该算算了吧?” “什么帐?”月华眨眨眼睛,莫名其妙。 “不止仇子衿,其实朕也觉得褚慕白对你太好,朕也吃醋。” 月华“噗嗤”笑出声,半坐起身子,揽住陌孤寒,朝着他的脸“啵”的一声,狡黠一笑:“这样可好?” 陌孤寒唇角微微上扬:“不够,还差得远呢。” “那皇上说如何?” 陌孤寒佯作思忖,阴险一笑,还未开口,听寝殿外有脚步声,荣祥在门外低声回禀:“启禀皇上,盘查情况的人回来了。” 陌孤寒慌忙起身,整理整理衣襟,一本正经道:“进来。” 荣祥应声推门而入,冲着陌孤寒和月华行个礼,一直低垂着头:“适才领命特意去查看过湖心亭的围栏,发现非但是娘娘落水之处,就连另外三面,也全都被暗中动了手脚,一碰即毁。” “果真不出朕所料!”陌孤寒冷声道:“可查出究竟是谁做的?” 荣祥略有为难:“奴才暂时还不敢确定,只是,听御花园里的奴才们说,今日下午,雅婕妤带着璇玑姑娘一直在湖心亭里喂鱼着,别人没人敢靠近。婕妤娘娘前脚走,褚将军后面就到了。” “雅婕妤?”陌孤寒倏忽间眯了眼睛:“好大的胆子!” 月华亦是心惊:“难怪子衿说昨日两人故意挑唆我们之间的关系,子衿竟然就傻傻地上当,被她们二人利用。只是,雅婕妤如何就知道我与哥哥约在湖心亭里,提前动手脚呢?” 陌孤寒微微蹙眉:“此事还有谁提前知道?” 月华略一思索:“水悠知道,她提前去了御书房通知给了哥哥跟前的长随。” 陌孤寒微微一抬下巴:“荣祥,把水悠叫进来。” 水悠领命进了寝殿,月华问起,就将昨日前去御书房传话一事如实说了。 “奴婢觉得这是光明正大的事情,没有必要藏着掖着避人,所以就当着众侍卫的面叮嘱的。没想到竟然给娘娘招惹来灾祸,奴婢该死。” 陌孤寒挥挥手:“下去吧,以后行事注意一些就是,你应当知道,这宫里许多人居心叵测,对着你家娘娘虎视眈眈的。” 水悠再三请罪,告退出来。 陌孤寒吩咐荣祥:“昨日水悠过去传话,一直到出事,那是一个侍卫班次,他们应当寸步不离地守在御书房跟前才对,消息是如何传递出来的?过去盘问一声,可有人中途离开,或者说,此事还有谁知道?全都打听清楚,明日午时之前,必须要给朕一个交代。” 荣祥立即会意,静悄地退出去。 第三百九十五章 强辩 褚慕白与子衿两人相拥相抱,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夜,倾吐自己的心声,只觉得时间宝贵,恨不能将这一夜当做一生来过。 一直煎熬到午时,有御林军推门而入:“褚将军,对不起,得罪了,请跟我们走吧。” 褚慕白与子衿两人站起身来,整理整理身上的衣服,十指相扣,神色坚定无畏。一路跟随着御林军出了羁押自己的房间,心里已经生出视死如归,同赴黄泉的决然。 走到乾清宫门口,侍卫停下了脚步,一抬手:“进去吧。” 褚慕白有些诧异,不是要去午门吗?如何到了乾清宫? 他握着子衿的手一紧,心里就升腾起希望来,肯定是月华在为自己周旋求情。 他与子衿两人对视一眼,缓缓走进乾清宫里,发现,不仅陌孤寒,太后,雅婕妤等人竟然都在,颇有三堂会审的架势。 褚慕白与子衿松开紧握的手,上前跪倒在地上,恭敬地磕头。 太后诧异地问陌孤寒:“皇上把我们全都叫到这里来,所为何意?” 陌孤寒面上平静无波,看不出喜怒,不答反问:“母后,你说蓄意谋害皇后,以及她腹中胎儿,是不是无论是谁,都应该杀无赦,以儆效尤?” 太后昨夜里回去想了半晌,觉得这仇子衿固然死不足惜,但是这褚慕白毕竟是可造之材,皇上若是为此迁怒,立即斩杀了他,有些得不偿失。 因此,陌孤寒这样问,她说话就有些许转圜:“我长安以仁德治天下,这若是蓄意谋害,自然死不足惜,可若是无罪,也不应当牵连无辜。” “母后所言极是。” 陌孤寒淡然地扫了雅婕妤一眼,意味深长:“昨日宫人来报,说是湖心亭另外三侧栏杆也被人动了手脚,全都不堪一击,略微使力依靠在上面,就会整个人栽落进湖里。” 太后闻言立即大吃一惊:“有这种事情?” 陌孤寒点点头:“昨日在湖心亭里褚慕白与仇子衿受人挑拨,有了争执。月华上前劝解,想要挽留住仇子衿,子衿不过是轻轻地甩了月华一下,原本无甚大碍。可惜,那围栏被人提前做了手脚,所以月华倚靠之下,立即断裂开,然后她整个人都落入水中。” 陌孤寒有意提及挑拨一事,雅婕妤与泠贵妃就暗中对视一眼,略有心虚,尽数被陌孤寒看在眼里。 “简直岂有此理!是什么人这样大胆!”太后怒气冲冲地喝问。 陌孤寒一指跪在地上的褚慕白:“朕已经打听过了,昨日只有雅婕妤在湖心亭里呆了约莫多半个时辰,她前脚刚走,褚慕白就如约而至。所以朕要审问审问,这褚慕白莫不是蓄意想要谋害皇后?” “怎么可能?”太后不假思索地反驳道:“整个长安谁不知道褚将军最是护着......” 还未说完,太后已经缓过味来,将疑惑的目光转向了一旁的雅婕妤。 雅婕妤被她这意味深长的一瞥,看得心猛然提到了嗓子眼。 褚慕白也立即出声辩驳:“皇上明察,慕白绝对没有谋害皇后娘娘的半分心思,否则,昨日里慕白也就用不着出手相救了,毕竟微臣的水性极差,勉强也就是自保而已。” “雅婕妤,此事你可有解释?”太后冷不丁一声冷哼。 雅婕妤猛然间反应过来,慌里慌张地跪在地上:“太后明察,妾身哪里有这样的胆量?” “那便奇怪了,这围栏如此松动,无法承重,雅婕妤喂鱼的时候多半个身子倚靠在上面如何都安然无恙?”陌孤寒咄咄逼问。 雅婕妤脸色大变,犹如土色:“妾身在的时候,那围栏还是好端端的。妾身如何会有这样未卜先知的本事,提前毁坏了围栏?” 陌孤寒又是一声冷哼:“传唤御林军窦举。” 外间一声应答,不过须臾,有御林军自殿外入内,单膝跪地:“小人窦举参见皇上,太后,诸位娘娘。” 陌孤寒淡然挑眉:“将你今早与荣祥所言一事告知大家知道。” 窦举点头:“启禀诸位主子知道,昨日小人奉命传信路过御花园的浮碧亭,见有两个相熟的太监在亭子里修缮,手里提着一桶朱漆,就好心提醒了一句,说皇后娘娘晚些时候约了褚将军在湖心亭里见面,那朱漆可别糊脏了皇后的罗裙,到时候被怪罪下来。 当时雅婕妤正在湖心亭里喂鱼,锦瑟宫里伺候的宫人就守在浮碧亭里,小人和那两个太监说话,应该是听得清楚。” 陌孤寒微微一笑,挥手示意那窦举退下去。 众人全部将疑惑的目光投向了雅婕妤。 雅婕妤可是百口莫辩。 跪着的仇子衿见有了生还的希望,立即指证道:“启禀皇上,前日里就是雅婕妤故意挑拨子衿与褚将军之间的关系。” “呸!”雅婕妤扭身一声唾:“仇子衿,你装神弄鬼吓唬本宫的事情,本宫还没有跟你算账,你反而恶人先告状不是?” 褚慕白担心子衿上了雅婕妤的圈套,立即出声道:“雅婕妤,你前日故意在御书房外等着慕白,细数子衿不是,将此事栽赃给子衿,令我误会于她,找她兴师问罪,连累我们两人发生口角。你又趁机撺掇子衿离开月华,原来竟然是这样的居心。你步步谋划,处心积虑,好险恶的用心。” 太后和陌孤寒已经听到了雅婕妤说话,立即出声问道:“什么装神弄鬼?” 雅婕妤哭哭啼啼地抢先道:“上次我的寝殿里闹鬼,就是她仇子衿做的手脚,利用鹤妃平日里穿的一套衣服吓唬妾身。” “婕妤娘娘这样说话,可要有真凭实据。”褚慕白冷哼一声:“否则就是栽赃陷害。” 陌孤寒眸光闪烁:“你是如何得知的?” 雅婕妤抬眼看看泠贵妃:“是泠妃娘娘告诉妾身的,那身衣服如今就在妾身的寝殿里。” 陌孤寒将严厉的目光转向泠贵妃:“说吧。” 泠贵妃心里暗自恼恨雅婕妤将自己牵连进来,吞吞吐吐道:“是宫人无意间在清秋宫后面的石头底下发现了那套衣服,觉得怪异,就禀报给了妾身知道。妾身联想起雅婕妤受惊吓一事,觉得有关联,就按兵不动,没有张扬,只命人仔细留意着。结果发现子衿姑娘跑去那里翻找。 妾身见雅婕妤因为此事,一直缠绵病榻,身子不见好,就好心告知她一声,除了心病,也好早日痊愈,没有其他的意思。” 陌孤寒将目光又重新转向子衿,满是探询。 此事子衿早已经得了月华的叮嘱,不慌不忙道:“子衿那几日委实无聊。宫里有小太监说殿后面石缝里已经听着蛐蛐叫了,让子衿可以捉两只来斗蛐蛐。子衿在那附近翻找的时候,的确有人问我在找什么,我也如实说了,可是没想到竟然是有祸事在里面。 子衿奇怪,难不成只许贵妃娘娘跟前的人到清秋宫附近的石头下特意翻找什么衣服,就不许子衿捉蛐蛐了么?更何况,那人寻获了衣服,若是怀疑,为何不上交给太后或者皇后娘娘,偏生交给贵妃娘娘呢?” 子衿一句质问,令在场众人心里也都犯了嘀咕。要是说这衣服藏在石头下面,泠妃的人未免也太勤快了一些,没事跑去翻石头做什么?难保不是泠贵妃从中挑拨吧? 陌孤寒冷声问:“也就是说,泠妃你也没有真凭实据就能证明这装神弄鬼的人就是仇子衿是么?” 泠贵妃怯生生地看了陌孤寒一眼,就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太后。 太后轻咳一声:“子衿姑娘听说可以飞檐走壁的,这装神弄鬼倒是的确信手拈来。” 生死攸关,仇子衿立即毫不客气地反唇相讥:“这宫里比子衿身手好的可多了去了,难不成都有可能?再而言之,贵妃娘娘认定是我仇子衿,那请问,我又是怎么装神弄鬼的,又是怎么安然从众目睽睽之下逃脱出来的?” 这也正是泠贵妃与雅婕妤不能解释之处,顿时哑口无言。 此事若是深究,对于子衿没有什么好处,褚慕白立即将风头转移了:“原来雅婕妤就是因为这个误会就对皇后娘娘和子衿怀恨在心的。因为没有真凭实据告发,所以就背后生出这种陷害的方法。” “胡说八道!”雅婕妤见锋头重新对准了自己,立即厉声反驳:“本宫没有!昨日本宫就在湖心亭里耽搁了片刻时间,我与璇玑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如何在那牢固的围栏上暗做手脚?” 陌孤寒半晌沉吟不语,眸光闪烁,闻言淡然挥挥手:“雅婕妤不说,朕还忘记了。是应该好生审问那个丫头一番。” 荣祥立即会意,冲着璇玑笑笑:“璇玑姑娘,请吧?” 璇玑就跟在雅婕妤身后,不明白这战火如何就蔓延到了自己一个无辜的丫头身上,慌乱地对陌孤寒与太后央求道:“太后明鉴,皇上明察,我家娘娘所言句句是实。璇玑可以作证。” 陌孤寒不耐烦地使了一个眼色,荣祥就立即会意,命人将璇玑不由分说地拖了下去。 第三百九十六章 供认不讳 众人以为,陌孤寒不过是命人单独审问璇玑两句,没想到,拖下去之后,不一会儿就传来璇玑的几声惨叫,声声凄厉。 竟然是直接动了大刑? 太监们下起手来,那是格外阴狠的,专门寻着那皮娇肉嫩的地方招呼。听着璇玑一直哀嚎连连,雅婕妤心里就忧心如焚,相跟着心肝直颤。这分明就是要屈打成招!那些折磨人的手段,即便是铁打的汉子也承受不住啊! 雅婕妤膝行上前,央求太后道:“太后娘娘饶命,太后娘娘给做主啊,这样下去,璇玑肯定受不了,铁定会屈打成招的。” 太后看一眼陌孤寒:“皇上,这件事情毕竟还没有个定论,就这样拷打逼问好像确实不太妥当吧?那璇玑好歹也是雅婕妤跟前得脸的丫头,这雅婕妤以后在奴才们跟前哪里还有颜面?” 陌孤寒一声冷哼:“朕日理万机,可没有功夫和耐性仔细审理。这是最便捷有效的办法。” “皇上这是不相信妾身吗?此事分明就是有人故意栽赃陷害。”雅婕妤委屈地雨打梨花:“就因为妾身去过湖心亭,皇上就认定是妾身所为?” “错,”陌孤寒冷声反驳:“是只有你去过湖心亭。湖心亭周边视野辽阔,御花园里的宫人有目共睹。” 雅婕妤终于知道了百口莫辩是怎么一种滋味,咬牙斩钉截铁地反驳:“可是此事的的确确不是妾身所为。我问心无愧。” “那你告诉朕,你故意挑拨仇子衿与褚慕白和月华之间的关系,又是意欲何为?” 雅婕妤哑口无言,她总不能告诉陌孤寒,自己就是想赶走仇子衿,暗算月华也好有可乘之机吧? 太后在此事上面,倒是一碗水端平,毕竟受害的,是她的嫡亲孙子,她心里也是气恼,所以并不明显偏袒。 “皇上,让那些人手下留情,可别真打坏了那丫头身子。这若是果真屈打成招,雅婕妤岂不冤屈?” 陌孤寒冷哼一声:“朕心里有数。” 话音刚落,听外间璇玑的惨呼声落下去,凄厉大喊:“别打了,别打了,我招,我全都招认。” 一句话令雅婕妤顿时心惊胆战,慌乱得手足无措:“皇上,妾身冤枉,璇玑这分明是熬不住酷刑了。” 陌孤寒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微微勾起唇角:“你放心,朕不会只听信她的一面之词,一定会让她与你当面对质的。” 雅婕妤一张脸变得煞白如纸,强作镇定,嘴唇却是忍不住地开始哆嗦,牙关怕得“咯咯”作响。 不过盏茶功夫,荣祥一路小跑进来,面色略有激动:“启禀皇上,璇玑招了!” “不可能!”雅婕妤矢口否认。 陌孤寒只淡淡地看了她一眼,转头看荣祥:“招什么了?” 荣祥咽下一口唾沫,躬身道:“这谋害皇后的罪名没有招,谋害鹤妃的罪过倒是供认不讳。” “谋害鹤妃?” 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诧异地面面相觑,有人忍不住惊呼出声。 雅婕妤一张脸瞬间就变得铁青。 陌孤寒自鼻端一声冷哼,似是了然:“说!” “是,璇玑适才熬不过,主动供认,说雅婕妤串通了鹤妃跟前的宫人纤歌,还有原太医周远,给鹤妃下毒,致使她神志不清,冲撞了太后娘娘。” “呵呵,”陌孤寒一声低笑:“简直就是意外,雅婕妤,朕还真是小看了你。” 雅婕妤自知璇玑一招认,自己是无论如何都辩解不清楚了,顿时瘫软在地上,满脸惊惶,就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太后也是一惊而起:“雅婕妤,璇玑供认的可是真的?” 荣祥继续落井下石:“非但如此,当初也是璇玑与周远合谋演戏,故意让泠贵妃娘娘出面揭发鹤顶红一事,让皇上误会贵妃娘娘的。” 这次,泠妃也无法淡定了,站起身来,直接冲到雅婕妤跟前,不待她出言辩解,扬手就是一个耳光,使了全身的气力:“当初怀疑你,竟然被你三言两语狡辩了过去,还将过错全都推到皇后身上,撺掇我与你同仇敌忾,这次你还有什么话说?” 正所谓墙倒众人推,荣祥简单的两句话,就令太后和泠贵妃两人将怒火全都蔓延到了雅婕妤的身上,望着她的目光恨不能就将她吞噬了。 雅婕妤哪里还能分辩?只是不甘心就这样认罪。一旦认罪,就真正地完了。 “不是的,是璇玑在胡说八道。”话说出口,却是强弩之末,透着心虚。 “胡说八道?简直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她胡说八道怎么不攀扯别人去?更何况,盘查的乃是皇后落水一事,她用得着自己翻腾出旧案来罪加一等吗? 这严刑逼供的法子果真是好的,这当面对质也就罢了,实在不行的话,就让雅婕妤也适当地尝点苦头。这宫里审讯的法子一样样由浅入深,看她那骨头是不是比璇玑还要硬。” 太后恼羞成怒,愤恨地提议。 雅婕妤自然知道这严刑逼供的滋味,简直生不如死,慌里慌张地就向着陌孤寒哀哀央求。 “皇上,妾身是真的冤枉,妾身真的没有做!” 陌孤寒唇角勾起一抹讥讽,微微弯下身子,鄙夷地看着她:“用不用再宣召周远过来,与你当面对质?像他那样贪生怕死又趋炎附势的人,不知道又能熬过多久?能抵御多少的诱惑?” 雅婕妤颓丧地垮下肩,审时度势,知道自己今日怕是难逃此劫,就算是她不肯招认,罪行也将全部败露,徒然白受皮肉之苦而已。 她不再嘴硬,泣声央求:“皇上,皇上,妾身知道错了,妾身有罪,皇上饶命啊!” 陌孤寒冷冷地望着她,那目光比冰冻了数千年的寒冰还要令人心惊胆寒。 “你认罪了是吗?” 雅婕妤哭得涕泪横流:“妾身的确是利用了纤歌。可是那纤歌当初被廉妃所害,都是鹤妃在背后推波助澜,一手策划的。所以纤歌对她恨之入骨,一直跟在鹤妃跟前,忍辱负重伺机报仇。 妾身不过是给她提供了迷魂香而已,是她将迷魂香混合在了经书里面。当鹤妃自己留在大佛殿里焚烧经书的时候,就中了毒。 其他的,都与妾身没有干系,妾身什么也没有做。那鹤妃服食寒食散也是千真万确。妾身也没有想到,她竟然会突然丧失理智,加害太后娘娘。妾身奋不顾身地救下太后,是不是可以将功抵过?” “那鹤顶红一事呢?究竟是不是你下的毒?” 雅婕妤拼命摇头:“不是不是,妾身只是听周远说起,皇后的绣线里面有鹤顶红的毒。又恰逢皇上龙体有恙,担心皇后是想借此暗算皇上,所以借助贵妃娘娘,告知皇上而已。” 雅婕妤的辩词多少有为自己开脱之意。陌孤寒无意于深究,左右已经成为事实,什么前因后果也就没有关系了。 倒是太后与泠贵妃俱都义愤填膺:“狡辩!” “那昨日在围栏之上暗做手脚,加害皇后一事呢?” 雅婕妤纷乱地摇头:“此事妾身真的冤枉,真的不是妾身所为。” “你已然是罪行累累,多一样不多,少一样不少。” 雅婕妤涕泪交加,糊了满脸:“妾身自知难逃罪责,自然供认不讳。可是,这件事情妾身真的冤枉。还请皇上念在我服侍您这么多年的情分上,饶恕妾身这一次吧?妾身以后诚心悔过,再也不敢了。” “饶恕?朕记得,这可不是你第一次加害皇后吧?就是因为当初轻易饶恕了你,你才会变本加厉!你便是害群之马,有你在,这宫中便没有片刻安生。” 雅婕妤此时是真的怕了,匍匐在陌孤寒脚下,伸手紧紧地攥着他的衣袍,卑微央告:“妾身真的没有加害过皇后娘娘,皇上明鉴。” 陌孤寒轻哼一声,懒得再看她一眼,转身吩咐荣祥:“去,告诉那璇玑一声,她的主子已经尽数招供,让她就不要再冥顽不灵了。所有的罪过招与不招,也都是一样的下场,还免得受皮肉之苦。” 荣祥意味深长地笑笑:“遵命,皇上,我们会想办法让她一字一字招供的。” “什么!”雅婕妤犹如听闻惊雷,瞬间瘫软在地上,慢慢放开了手,犹自难以置信:“皇......皇上,你是在骗妾身?” 陌孤寒“呵呵”一笑:“不错,璇玑嘴硬得很,一直不肯招供,朕只能故弄玄虚,各个击破了。适才那惨叫与求饶声,也不过是寻会口技的说书人模仿的罢了。” 此时的雅婕妤心里自己也说不清是怎样的滋味,浑身气力都被抽离,瞬间犹如一摊烂泥一般。嘴干张着,却是说不出一个字来。 有什么比被自己最心爱的男人算计更残酷,令人瞬间心如死灰的?她在那一瞬间,甚至连央求的气力都没有了。 这世上,最冷硬的,犹如铁石一般的,就是不爱自己的男人的心。 一直以来,自己隐藏起锋芒,执拗地算计,卑微地讨好,被人鄙夷与不齿,都坚强地佯作满不在乎。却在这一刻,犹如堤坝决堤,输得一塌糊涂,无法救赎。 生又何欢,死有何惧,生与死之间,还有什么区别? 第三百九十七章 事情的真相 清秋宫里。 月华因为需要卧床静养,一直在忐忑地等待着来自于乾清宫里的消息。 水悠从外面静悄地进来,就顺手关上了身后的屋门。 月华坐起身来:“怎么样了?事情有结果了?” 水悠点点头:“璇玑听闻雅婕妤尽数招供,她也就不扛着了,将所有的罪行全都招认了。” “所有?” “嗯,包括毁坏围栏,蓄意谋害娘娘您的罪行。” “雅婕妤呢?” “一声不吭,也全都认了。事情和我们猜想的差不许多,全都是雅婕妤在背后搞鬼。” 月华心里一直悬着的石头落了地,多少也有点不是滋味:“当她知道皇上算计了她,想必就没有了强撑下去的必要。罪过,多一样,少一样,对于一个心如死灰的女人而言,也无所谓了。” 水悠点点头:“皇上已经下令处死了璇玑,赏了周远五十个板子。慎行司的人收了泠贵妃的好处,下手使了巧劲,看着没有皮开肉绽,腿已经是断了。人是拖着出宫的,估计是熬不过三两日了。” “雅婕妤是如何处置的?” “太后也当场大发雷霆,说是要赐雅婕妤一丈白绫,以儆效尤,被皇上暂时拦住了。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鹤妃虽然是自己寻死,但蒋家必然不会善罢甘休,肯定要闹腾到朝堂之上,讨要说法。皇上是要给蒋家一个交代的,雅婕妤纵然有背景,也逃不脱。” “我是不是有些太心狠手辣了,水悠?” 月华一直在安静地听水悠说话,突然悠悠地问道。 水悠惊慌地回身看一眼窗外,低声道:“娘娘,以后这样的话就不要说了。端木皇后不是告诫过您吗,千万不要心慈手软,妇人之仁。雅婕妤与泠贵妃相互勾结,上蹿下跳地次次加害您,您不为自己着想,也要考虑这腹中龙子的安危。除去雅婕妤,势在必行。” 月华点点头,抚摸着肚子:“原本还没有下定决心,可是哥哥说雅婕妤已经知道了子衿装神弄鬼之事,若是我不主动出击,子衿就危险了,哥哥肯定不会袖手旁观,倒时候也会受牵连进来,最后为难的,还是皇上。” “这样想就对了。”水悠劝慰道:“雅婕妤得知闹鬼实情以后,不吵不闹,那就是背后憋着坏水呢。她一直处心积虑地挑拨子衿姑娘和您,您能预料到她背后究竟是什么阴谋吗?到时候来个措手不及,若是明的还好,有皇上护着您,可若是像昨日那种情况,果真来阴的呢?若是昨日您去的不是湖心亭,而是堆秀山上的御景亭,摔下来可不是玩笑的。” “道理我是都懂,就是觉得心里难安,要不人家都说,千万不能做亏心事呢。”月华苦笑一声道。 “就算是没有昨日之事,雅婕妤这犯下的罪过也不小。轻则打入冷宫,那是生不如死。” 月华点点头:“这也的确是无奈之举,我委实有些力不从心了。这些日子许多事情纷至沓来,有些心累,可能的确是怀孕的原因,总是喜欢胡思乱想,疑神疑鬼的。觉得有的人高深莫测,难以捉摸。” 水悠也是见多了宫里争斗,正色道:“奴婢倒是觉得娘娘您的顾虑是对的。她能够安安分分地在宫里一呆这么多年,连个错处别人都抓不到,这原本就是疑点。您昨日不是说让褚将军私下里给调查一下吗?说了没有?” 月华摇摇头:“没来得及说,子衿便过来了。他们如今怎么样了?” “不知道呢,还是要看皇上怎么处置。褚将军是有功无过,可是子衿姑娘多少还是要受点教训。” 月华轻叹口气:“这次委屈她了。” “事情看两面,子衿姑娘吃一堑长一智,未尝不是好事。再而言之,她这是因祸得福,如今就算是受皮肉之苦,瞅着褚将军,心里也是乐开花呢。” 月华也忍不住被水悠逗笑了:“就你这张嘴会安慰人。我还多少有些愧疚呢,昨日我断开围栏,佯作落水,她奋不顾身地跳下去救我,我就有些于心不忍了。” 水悠掩唇笑笑:“娘娘看起来这样娇弱,没想到竟然还有这样大的气力?” 月华瞥她一眼:“你也太高看我了,我纵然是可以一掌劈开那围栏,在我哥哥跟前定然也会露出马脚。那块围栏的确早就松动了。有次子衿受了雅婕妤与泠贵妃挖苦,将气全都洒在那里,狠狠地踹了两脚。 我原本是想找人修缮的,结果后来忘记了。昨日靠在栏杆之上,不过灵机一动,手下略一使力,便断开了。” 水悠恍然:“我就说呢,我差使别人过去做手脚,毁坏另外三面围栏,还费了番辛苦呢。” 月华担心地问:“不会露出什么端倪吧?” “您就放一百个心吧,大家全都关注事发以前谁去了湖心亭,可是事发之后乱糟糟的,人来人往,没人注意。” 月华这才长舒一口气:“帮我去前面看看,我哥哥与子衿怎样了,可别果真受牵连才好。” 水悠一厢安慰月华一厢往外走:“娘娘您尽管放心就是,皇上就算是看您的面子,也不会太计较的。” 月华点点头,慢慢靠在靠枕之上,缓缓地抚摸着肚子,有些黯然。 还有不到两个月,孩子就出生了,自己一定会再三小心,不会给任何人可乘之机。只要有人在打这个孩子的主意,她褚月华绝对不会心慈手软。 水悠前脚刚走,陌孤寒就回了清秋宫。 他在月华的身边坐下来,月华立即关切地问:”事情怎么样了?” 陌孤寒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她滚圆的肚子:“还能怎样?和你预料的一般无二。不过略施手段,她们便尽数招认了。” 他从袖中摸出一张纸,递给月华:“这是璇玑那个丫头的供词,你看看吧。” 月华接在手里,打开来,逐字逐句地看。陌孤寒低下头,将耳朵伏在她的肚皮上,专心地倾听。 月华的眉头微微地蹙起,一言不发。 “怎么了?”陌孤寒奇怪地问。 “没什么,就是觉得有些事情有些蹊跷。”月华轻描淡写地道。 “什么事情?” “按照这供词来说,当初鹤顶红一事,的确就是雅婕妤故意撺掇泠贵妃的,也就是说,泠贵妃是无辜的。可是,皇上,泠贵妃当初为什么要杀害石蕴海灭口呢?毕竟只有石蕴海才是唯一可以证明她清白的人。杀了他,不就百口莫辩了?若非是雅婕妤今日坦然承认了罪过,她不是要一直背负着这个罪名?” “嗯,”陌孤寒头也不抬,漫不经心道:“你儿子说他也不知道。” 月华被气得哭笑不得:“跟你说正经事情,你却敷衍我。当初母后审问,说什么含翠与石蕴海私通,唯恐事情败露,所以自作主张杀人灭口。这个理由压根就不经推敲,最起码,没有泠贵妃授意,含翠去哪里寻那些毒虫?” 陌孤寒不过略一思忖,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宫里尔虞我诈,乱七八糟,能有几个是干净的?想必石蕴海跟着泠妃时日久了,手里一定是掌握着她的什么把柄。泠贵妃担心严刑拷打之下,这个罪过再被石蕴海招认出来,所以就先下手为强了。” “不可能的,”月华一口就否决了:“还有什么罪过能比谋害我更为严重的?她杀了石蕴海,万一不能洗清自己的罪过,那不一样也是大罪?” 陌孤寒换一个耳朵贴在她的小腹上面:“那你等等,朕问问你家儿子怎么说?” 月华无奈地翻个白眼:“你当他是三头六臂的哪吒三太子呢,是不是?” 陌孤寒伸手做个一个嘘声的动作:“朕的儿子那是大太子,三太子还要叫他一声兄长。” 月华“嗤嗤”闷笑,花枝乱颤:“究竟是儿子还是女儿还不知道呢。” 陌孤寒低垂着头,一言不发地轻轻摩挲,深情而专注。 月华知道今日雅婕妤之事虽然是断得干脆,但是陌孤寒是重情之人,心里定然不舒服,遂见好就收,也轻描淡写地带过去,不再纠结泠贵妃的事情:“我儿子的舅舅和未来舅母皇上是怎样发落的?” “此事与褚慕白没有多大干系,就是仇子衿大罪可免,小罪难逃,是必须要小惩大诫的。念在她出手救了你的份上,朕罚她去京兆尹报道了。” “去京兆尹做什么?”月华惊讶地问。 “她不是嫉恶如仇吗?不是喜欢管闲事吗?朕就让她每天上街管闲事去,这京城的小偷都归了她,她愿意怎么折腾就折腾好了。” “呃......皇上您都知道了?”月华小声嗫嚅道。 陌孤寒伸手揉揉月华的头发:“雅婕妤一说,朕就知道,这是她的做事风格。” 月华抿抿嘴,不好意思地笑笑:“是妾身没有看管住她,惹下这么大的罪过。” 然后偷偷地斜眼看陌孤寒:“皇上不会是要惩罚妾身吧?” 陌孤寒绷紧了脸:“看在我儿子的份上,暂时就先饶了你。将这本帐先记着。” 月华缩缩肩膀:“大不了妾身再写一分罪己诏。” 陌孤寒就想起月华第一次写的罪己诏,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月华敛了嬉笑,一本正经道:“昨日找哥哥,原本是有重要事情交代,让他帮忙凋查一下的。如今子衿去了京兆尹,有职务之便,便交给子衿来做,正好将功赎罪。” “什么事情?”陌孤寒问。 “这件事情,妾身需要亲自和子衿交代,没有真凭实据,即便是我说了,皇上怕是也不会相信。” 第三百九十八章 雅婕妤之死 锦瑟宫里。 泠贵妃得意地推门而入,身后跟着的宫人手里,捧着丈余白绫。 雅婕妤猛然间扭过头来,见是泠贵妃,眸中一闪而过的失落,尽数被泠贵妃捕捉在眼底。 “怎么,婕妤妹妹还在盼着皇上来看你呢?你看到我好像很失望?” 雅婕妤扭过头去,慢条斯理地梳理着一头浓密的秀发,一言不发。 “想不到,最后会是本宫来送你上路吧?” 雅婕妤拿着玉梳的手一顿,从铜镜里已经看到了那一丈白绫,手颓丧地慢慢垂下来,艰难地扯扯唇角,一声冷哼,满是讥讽。 “没有什么好得意的,我的今日也不过只是你的明天而已,兴许,你的下场还不如我。” 泠贵妃明显就是一愕,然后掩唇而笑:“人家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妹妹低声下气,奉迎了别人一辈子,这临死了,难不成就不能跟本宫说两句好听的,将来清明年节的时候,也好命人在你灵前上两柱香?” “那是因为,我知道,你泠妃是断然没有那么好心。如今我听你撺掇,冒冒失失地下手,落得这样下场,你得意还来不及呢。” “不不,”泠妃一本正经地摇头道:“你可真说错了,正所谓物伤其类,兔死狐悲,见到皇上对你那样绝情,其实我心里也不是滋味。可是没有办法,谁让这就是咱的命呢?还好,本宫比你有福气一些,后半生有了依靠。” 雅婕妤不屑地上下打量她一眼,冷声讥讽:“依靠?你以为就凭借你肚子里的那块肉,你就能高枕无忧了?一直以来,你所依仗的,也不过是太后娘娘罢了。若不是太后护着你,你都死了不知道多少次了。 你应该盼着自己诞下的是个女儿,那样你还能勉强保住性命。否则,早晚是她褚月华的手下败将。不信,你就走着瞧吧。” 泠贵妃笑得花枝乱颤:“雅婕妤啊雅婕妤,你一直跟在我的身边,你是怎样的人本宫那是心知肚明。你以为你现在故技重施,这样挑拨离间,本宫还能相信你吗?” 雅婕妤一声苦笑,将手中的玉梳“啪”的一声丢在妆台之上:“死了死了,一死百了,我都是将死之人了,以后你们如何那都不关我的事情,你自己好自为之就是。” 泠贵妃得意地啧啧连声:“这一点,你就不必替我杞人忧天了。你的话,有一句最起码是对的,我的依仗果真就是太后。我沈家有太后庇佑,权倾朝野,我自然可以有恃无恐,在宫里横行霸道,将你们踩在脚下。 这两年你战战兢兢,阿谀奉迎,一直跟在本宫后面忍气吞声,为什么?还不就是因为你父亲不过是个从四品的外放官员,还是沾了你的光,刚刚提拔起来的,你在这宫里没有什么依仗吗? 所以这次,你犯下的罪过,明明皇上可以网开一面的,但是你娘族不争气,为了明哲保身,屁都不敢放一个,更不敢跟蒋家据理力争。蒋家就不一样了,鹤妃虽然已经死了,但是蒋家依然屹立不倒,皇上就算是心软,也要掂量掂量。” 雅婕妤心酸地笑笑,有些黯然:“皇上不会因为我迁怒于我的家人就好。” “这个你倒是可以放心,太后有命,只要你识相,以死平息了蒋家与你母族的事端,她会告诉皇上,你是认罪自缢。皇上念及你顾全大局的份上,也会善待你的家人。” 雅婕妤抬眼看看那丈余白绫,微微勾起唇角一声苦笑,满脸平静:“这个死法倒是体面。” “相信你家人也会念及你的好的,你的死可以保全他们的富贵。”泠贵妃掩唇而笑,带着如愿以偿的得意,和胜利者的高傲。 雅婕妤安静地站起身来,上前拿起那托盘上的一丈白绫,缓缓地抚摸着,抬眼看看雅婕妤:“用不用我撕下来一半留给你?” 泠贵妃顿时色变,愤愤地拂袖:“好心送你来上路,你却这般不知好歹,活该这般下场。” “哈哈,这样的下场就是你的明日,今日我上路有你相送,等到你丧命那一日,还不知道有多么凄惶。” 雅婕妤的脸有些狰狞,笼罩着一层灰蒙蒙的雾气,泠贵妃心里发毛,猛然间生出无限的心虚来,惊慌地逃出去,抚着心口,好像虎口余生。 身后雅婕妤的笑声犹如夜枭哀啼。然后,是断断续续的哭声,泣不成声,再然后,寂然无声。 泠贵妃也觉得心里渗凉。 短短一年多的时间,君淑媛被人算计香消玉殒了。 常凌烟无缘无故小产暴毙了。 鹤妃被雅婕妤算计,一柄匕首了结了。 如今雅婕妤也罪有应得。 身边的人都相继去了。一座座宫殿都空置起来,大门紧闭。 这座紫禁城愈来愈荒凉。走在那高高的空旷的朱墙下,没来由地觉得压抑,有一种凄凉荒芜,心中杂草丛生的感觉。 原本她不止一次地想过,陌孤寒的女人能少一点,再少一点,最好只剩下她沈心泠自己,一身花团锦簇,耀目地走在这紫禁城里,万千荣宠。 可是现在,她突然就发现,这里满城锦绣,其实原本就应该姹紫嫣红开遍,无数百媚千娇的美人来衬托。 雅婕妤走了,她如今就连说个话,找人发发牢骚,或者是炫耀的地方都没有了。 如今的紫禁城,是她褚月华的天下,她不过是蹙蹙眉,娇娇怯怯地说句话,自己爱到骨子里的那个男人,就会立即言听计从。 自己能是她褚月华的对手吗? 她轻轻地抚摸着逐渐笨拙起来的腰身,指尖都忍不住开始轻颤。 有宫人上前,恭声回禀:“回禀贵妃娘娘,婕妤娘娘已经去了。” 泠贵妃抬起手来,抚抚心口:“葬了吧。” 后来的一些时日里,雅婕妤带来的震撼逐渐平息,被众人淡忘,紫禁城重新恢复风平浪静。 宫里的宫人们打扮得愈加光鲜亮丽,随着逐渐转暖的天气,褪下厚重的棉裙,显出婀娜如扶风杨柳的腰肢来,行走在万紫千红的初夏里,给这座寂寞的紫禁城添了一抹颜色。 泠贵妃却是卸下不少的珠翠,整个人显得慵懒起来,疏于妆扮。 她冷冷地看着那些争奇斗艳的宫人,唇畔始终噙着一抹冷笑。 这座屹立了许多年的古老的紫禁城里,已经折了这么多不安分的女人,但是权势与富贵的诱惑,仍旧会令这些寂寞的女人如飞蛾扑火,前仆后继地奋不顾身。 都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但是泠贵妃她比谁都清楚,一个毫无依仗与依靠的人,在这紫禁城里,崛起需要究其一生,陨落,则如流星。 她对太后愈加地恭谨,费劲心思讨好,并且开始谋划,为自己族中的人,包括沈心才,谋求更辉煌的前程。 只有沈家枝繁叶茂,她沈心泠在宫中方能根深蒂固。 月华在床上安生静养了几日,宫外就传来喜讯,说是常凌曦为韩家平安诞下一个七斤多的大胖小子,把韩玉初兴奋得忘了自己姓啥,就连上朝走路都是昂首挺胸,一路带风。 韩家世代单传,更是宝贝得不行,韩家老夫人早就进京等待临产,如今心愿得偿,高兴得团团转,吩咐人在韩府门口摆下粥场,连续施粥半个月。 陌孤寒赏赐下去,月华执意要亲自前去府上,看看那初生的婴儿是什么模样,沾惹一点喜气。 陌孤寒传唤御医过来,给月华仔细诊过脉象,确定没有什么大碍,陌孤寒便勉为其难地应下了。 但是因为陌孤寒临时有事情要忙,不能出宫,只能叮嘱步尘带着一路御林军寸步不离地相跟着,护送月华。 月华自然是觉得他大惊小怪,不过是离宫去一趟韩府而已,半日功夫便回来了,至于这样小心翼翼吗?更何况阵势闹腾得太大,难免劳师动众,在大街上也引人侧目。好说歹说,陌孤寒才勉强同意,让她带着步尘一同前往。 月华换上一身常服,并未动用凤驾,而是一辆马车静悄地出了紫禁城。 因为韩家正门口摆了粥场,月华思虑着,从正门进难免要闹腾出不小的动静,所以就想绕行到后门,静悄地进去算了,也免得再给韩家添乱。 韩家的宅子不小,正门处在闹市,后门则是在一条僻静的胡同里。 步尘一直绕行到胡同口,安顿好马车,二人便按照记忆逐家寻找。 京城的胡同,就如同蛛网一般错综复杂,星罗密布。再加上上次月华与陌孤寒两人被追杀,误打误撞进入韩家是在夜里,这次找起来就有些费力。三拐八绕,竟然就不知身在何处了。 月华自嘲地笑笑:“上次本宫与皇上是运气多好,才撞到韩家的宅子里。这故意来寻,都找不到所在。” 她天生是路盲,刚开始进宫的时候都会迷路,出入都要带着宫人。如今蒙上眼睛转个圈,兴许就不知道东南西北了。她无奈地耸耸肩:“步大统领竟然也不识得?” 步尘不好意思道:“上次着急,直接翻墙越脊的,如今走在这胡同里,委实哪哪看着都眼生。要不微臣上去探查探查位置?” 月华无奈地翻个白眼:“青天白日的,你这堂堂大统领可别扰了民宅,被人当做入室打劫之徒。还是寻户人家打听打听。韩家如今谁人不晓?” 两人径直向前,走过六七户人家皆是角门紧闭。听前面隐隐有说话声,夹杂着幼儿啼哭,妇人抽噎,便循声径直向前。 第三百九十九章 石蕴海的妻儿 月华与步尘循声走得近了,是一位妇人哀哀央求的声音:“管家爷,求求您,帮我们在大公子跟前求求情。我相公已经不明不白地去了,只剩下我们孤儿寡母的,这座宅子好歹还是个安身立命的所在,我们若是出了京城,举目无亲,能去哪里啊,连个遮风挡雨的地方都没有。” 二人齐齐脚步一顿。 然后是男人凶神恶煞的声音:“你这是敬酒不吃吃罚酒,都已经三番四次地警告过你了,让你三天之内,滚出京城,你这是当做耳旁风呢,还有脸让我给你求情?” 妇人不停地抽泣,呜呜咽咽地哭:“我们要是搬出去,那就是走投无路啊。管家爷,但凡是有一条出路,我们这孤儿寡母的也不敢不听您府上的话啊。求求您,就高抬贵手吧。” “你这是打算跟我们府上硬抗到底了?”声音里带着**裸的威胁。 妇人急得都变了声:“妇人不敢,妇人就是委实不明白,你们为啥非要让俺走呢?俺安分守己,可从来没有做过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情啊。这孩子他爹尸骨未寒,孩子刚刚两岁,管家爷,您不能不给我们活路啊!” “为啥让你走?”男人冷哼一声:“这宅子可是我们府上的,你赖着不走还有理了?” “我们搬出去,我们搬出去行不行?”妇人继续无助地央求,低声下气,退而求其次:“我们哪怕是寻个破庙栖身也好,总不能将孩子他爹一个人孤零零地丢在这里,我们背井离乡。” 管家终于失去了耐心:“真是得寸进尺,这好声好语地跟你说,你还蹬着鼻子上脸,讨价还价呢?不怕明白地告诉你,要想活命,现在立即收拾东西给爷滚蛋。要不没准哪天你这小命兴许就完了。” 面对着赤、裸裸的要挟,妇人不知道如何应对,只能哀哀地哭。然后有孩子抽噎着,哭泣着喊娘,声音里满是被惊吓过后的惊恐。 月华听得那是义愤填膺,简直就是没有王法了,这不是明摆地欺负人家孤儿寡母,无依无靠吗? 两人向前走两步,见门户大开,敞亮的院子里,站着几个凶神恶煞的狗腿子模样的人,院中一片凌乱,衣服丢了遍地。一满脸横肉的管事站在中间,掐着腰,指点着地上的妇人气急败坏。 那妇人满脸憔悴,双目浮肿,头发凌乱,只能无助地搂着一个两三岁孩童哀声哭泣。 那孩子早已经被吓得满脸惊恐,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哭得几乎背过气去。 管家“呸”了一口:“天天哭丧一样,怪不得你家男人短命呢,留在这里真是晦气。这机会可给了你了,是你自己不听,怪不得我们。来人呐,把她们娘俩请出京城。要是让我看到你们再在京城里出现,可别怪我手黑。” 狗腿子摩拳擦掌,妇人顿时慌乱起来:“不,不,我们不走!管家爷,你们不能这样绝情。我家男人好歹也是给你们府上卖命这么多年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们不能过河拆桥啊!” 管家一拧身,不耐烦地挥挥手:“拖走!” 跟前的狗腿子立即上前,捉的捉,拽的拽,不由分说,就要拖行着妇人往外拉扯。 孩子“哇”的一声又哭出来,拼命搂紧妇人的大腿。 其他的狗腿子进了屋,就将里面的破衣烂衫一并生活用品一股脑地丢出来,乒乒乓乓地摔打,桌椅倒地,一片糟乱。 “啪”的一声,一块木牌摔在院子里,断为两截。 妇人回头立即凄厉一声喊叫:“俺孩儿他爹的灵位!” 她拼命挣扎,奈何胳膊被人钳制得死死的,根本挣脱不开。 月华听清楚了来龙去脉,终于忍不住,厉声呵斥:“住手!” 半路杀出一个程咬金,那管家扭脸看一眼月华与步尘二人,讥讽地“呵呵”一笑,脸上横肉直颤:“哎呀,多管闲事的来了。奉劝你们两位一句,这门外面道路宽着呢,可别往这浑水里趟,你吃罪不起。” 月华一声冷哼:“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若是说这宅子是你们府上的,强行将她们母子赶出去,虽然不合情但是勉强合理,我管不着。可是这京城可不是你家的,你又有什么权利 ,不允许人家留在这里?” 管事吹吹胡子,一蹬眼睛:“凭什么?就凭我家老爷就是这京城的王法!” “好大的口气。”月华一步迈进院子里来:“你们是哪家府上的,竟然这般猖狂?” 那妇人见月华气度不凡,顿时犹如见到了救星,哭诉道:“夫人,他们胡说八道,这座宅子确实原本是他们沈家的不假,可是他们已经给了我家相公。如今我家相公一死,他们就要收回去,而且让我们孤儿寡母的搬离京城,永世不得再露面。” “沈家?”月华微微蹙眉:“哪个沈家?可是吏部侍郎沈家?” 管事一挑拇指:“吆喝,看不出还是个有见识的。不错,就是沈大人家。当朝太后那是我家大人的亲姐姐,泠贵妃那是我家大人的千金,我家大人掌管长安官员升迁考核,门生遍天下。你说,今天这闲事,你还管不管?” 沈家官职不大,但是权势不小,的确不容小觑,京中人人闻之色变。 月华微微勾唇:“不管了。” “这就对了。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吗,识时务者为俊杰。” 月华冷声道:“让沈侍郎自己改过就是。” “哈哈,我没听错吧?”管家瞪圆了眼睛:“好小子,你比爷还狂呢。” 月华轻哼一声,指指那妇人,冷声道:“放开她。” 话音不高,气势却是震慑人,两个狗腿子就是一愣。 妇人趁机挣脱开两人的钳制,扑过去,就将地上断裂的牌位捡在怀里,擦去上面的灰尘,泪落如雨。 身后的步尘悄悄拽拽月华的衣袖,冲着那妇人努努嘴:“您看。” 月华不解何意,顺着步尘的目光望过去,见那妇人手里抱着的牌位上,清晰地刻着几个大字:亡夫石蕴海之灵位。 这妇人口口声声所说的“孩子爹”竟然是石蕴海! 月华知道石蕴海是沈家送进宫里,为泠贵妃调理身体的,如今横死,沈家过河拆桥,收回这宅子也就罢了,为何非要将她母子二人赶出京城? 她瞬间就改变了主意,此事有必要过问一声了。 “你们的主子呢?”月华问。 管家上下打量她,鄙夷一笑:”你算哪根葱,哪根蒜?爷为什么要告诉你?” 月华不想多说废话:“自然是管闲事的人。” “你装什么大尾巴狼呢?适才是看你人模人样的,给你三分颜色,你若是不识好歹,非要插上一杠子,可就别怪爷不客气。来人,教训教训他们,让他们也知道个好歹。” 身后的狗腿子仗势欺人习惯了,向来肆无忌惮,立即上前气势汹汹地想要动手。 月华冷冷地吩咐步尘:“打了狗,主子听到叫唤自然就出来了。” 步尘立即会意,身形一晃,那是手到擒来,几个虚张声势的狗腿子哪能是他的对手?顿时间哭爹喊娘,惨叫不断,三招两式就被拆了胳膊,滚在地上**不止。 管事知道碰到了硬茬,不敢硬碰硬,色厉内荏地放下狠话:“你小子行,有种就在这里等着。” 月华冷声道:“好。” 几人立即连滚带爬,夺门而去。 月华上前搀扶起跪坐在地上的妇人:“你没事吧?” 妇人一拽身边的孩子,两人在月华跟前齐齐跪下:“恩人,求您开恩,救救我们,妇人实在是无奈。” 月华弯腰比较吃力,直起身子:“起来好生说话。” 妇人摸一把眼泪,站起身来:“俺委实不知道应该怎么说,不想拖累恩人,可是又委实走投无路。” 月华抬眼看看那哭得花脸的孩子,直接开口问道:“他们为什么非要逼你们离开京城?” 妇人摇摇头:“我相公原本是个小有名气的妇科圣手,我们日子过得也殷实。可是三年前沈家慕名找上他,说让他进宫做御医,天花乱坠许下许多的好处。这是件好事,我们就变卖了所有家产,跟着来到京城,住进了这宅子里。 我相公果真就在沈家的打点之下进了宫。后来才知道,是沈家送进宫里的女儿,当今的泠贵妃多年不孕,沈家寻他进宫就是为了给泠贵妃治病的。这正好是我家相公最为擅长的症候,他当时极有自信,踌躇满志,说泠贵妃身子无恙,许是没到机缘而已。只要运气一到,他一定能借此扬名。 而当时沈家说的是好好的,这宅子就给我们,作为背井离乡的补偿。一直就这样相安无事了两三年。 可是好景不长,突然就收到了我家相公暴毙宫中的噩耗,简直就如晴天霹雳一般。我家相公死得不明不白,沈家自始至终都没有给妇人一个说法。 沈家说我家相公乃是自杀,但是缘由闭口不谈。妇人知道自己无依无靠,招惹沈家不得,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将这冤屈忍了。 可是三天前,沈家突然找到这个院子里来,开门见山就是让我们搬离京城。妇人实在无处可去,当时也是好话说尽,各种央求,沈家皆无动于衷。这不今天三日期满,他们便上门来,逼着要赶妇人走。” 第四百章 训诫沈心才 月华与步尘二人面面相觑,觉得莫名其妙,不知道沈家为何要为难一个妇人。他沈家财大气粗,应该不至于非要计较这么一座小宅院吧?更何况,石蕴海好歹也是因为泠贵妃身亡,沈家不赔偿道歉也就罢了,怎么还雪上加霜? “沈家真的没有告诉你,你家相公是因为什么原因暴毙的?”月华试探着问道。 妇人摇摇头。 “你竟然也没有追问?”月华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自家相公不明不白地自缢而亡,即便是在宫里,作为妻子的,也应该问问什么缘由吧? 宫里自古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宫人在宫中寻死乃是大忌,一旦自杀未遂被发现,会死得极惨。所以宫里宫人们不到实在走投无路,鲜少有自寻死路的。 妇人叹口气,低垂下头,凌乱的头发遮掩了半张脸:“他自己作死,丢了性命不过只是迟早的事情。有什么好问的?问了也是丢人,自取其辱。” “为什么?”月华有些讶异,心中一动:“难不成他还敢做出什么大逆不道之事?” 妇人抹把泪,轻叹一口气:“我们都是小地方来的,哪里敢做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夫人就不要问了。” 月华却是不肯善罢甘休:“你让我们帮你,若是不肯实话实说,我们如何帮?” 她一问,妇人更是难过,顿时泣不成声:“不是俺不敢说,而是羞于启齿,他在宫里有相好的人了。” “啊?” “俺虽然见识短,但是俺知道,宫里那是什么所在,他这样胡作非为,若是哪天事发,肯定会丢了性命。俺一直苦劝,他都不听,唉声叹气,逼得急了,就冲着俺娘俩发一通脾气。俺也不敢劝了,得过且过吧。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但是没有想到,竟然来得这么早,不过几日的时间便事发了。” “不太可能吧?”月华敷衍道:“宫里宫规那般严明,他怎么可能敢以身试法?” 妇人又抹一把眼泪:“不是俺疑神疑鬼,俺好歹也是出身行医世家,平日里帮他抓药收拣,对于药材还是略通一二。他有一日回来,身上带着一股甜香味儿,被俺觉察了。因为他平日里身上的药香味儿俺太熟悉了。” 甜香味? 月华疑惑不解。 妇人已经赤红了脸:“那是欢颜香的气味,俺在他的里衣衣袖上发现了点燃过后的欢颜香灰烬。以前在故居的时候,曾经有人向他寻过这下作的东西,为此我还同他生过一场气。所以那天我觉察以后,跟他立即大吵了一架。” 月华这才明白这欢颜香是什么东西,感情就是合、欢香一类,她心里一声冷哼,这祸乱宫闱的事情一直都是历代宫廷里的忌讳。周远就因为犯了这样的罪过,被雅婕妤拿捏住,落得个不好的下场。没想到石蕴海竟然也色胆包天,做出这种腌臜的事情来。 当初泠贵妃跟前的含翠就曾招供说是她与石蕴海有私,自己还不相信,以为是太后偏袒之辞。如此看来此事不假,只是太医与宫女私通,并不便利,石蕴海竟然还用了欢颜香这种下作手段,难道其中还有什么隐情?含翠莫不是中了他的算计,所以心中生恨,杀人灭口? 月华心有疑窦,忍不住又问道:“他亲口承认了?难道你就没有仔细追问追问那人是谁?” “怎么没问?这哭也哭了,闹也闹了,他一直缄默不语,抵死不肯承认,就说我是胡思乱想。我那两日都是提心吊胆的以泪洗面,现在还懊悔不跌,若是那时候多劝上两句,后来的事情可能也就不会发生了。” 男人变了心,那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的。月华心里轻轻地叹口气:“既然人已经没了,以往的过错就忘了吧?自己一切都要向前看。” 妇人点头:“就是因为这个,我也没有找他沈家折腾,讨要说法。可是如今,这是逼着我们娘俩走投无路啊。” “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妇人摇摇头:“走一步,算一步。若是沈家果真收回这座宅子,妇人那点微薄积蓄,是真的连个遮风避雨的院子都买不起。我又没有田土,老家也回不得,后半生还不知道怎样讨生活。不过车到山前必有路,还能坐吃山空不成?如今唯一的希望,能留在这京城。最起码,孩子大了,还能给他爹上上坟,不至于让他留在这里孤苦伶仃的。” 话音刚落,就听到门外有杂沓的脚步声,吆喝声,由远及近。 步尘一声冷哼:“他们回来了。” 话音刚落,就有人气势汹汹地将门一脚踹开,适才逃走的管家一指院子里:“少爷,他们还在呢,就是他们两个多管闲事。” 妇人见到管家去而复返,还搬来了救兵,不由面色大变,磕磕巴巴地道:“怎......怎么办?” “没想到,这京城里还有人敢管我沈家的闲事,让本少爷看看,这是谁活腻歪了?” 声音刻薄而尖锐,月华听着极熟悉,知道是那位正主沈心才来了。 狗腿子开路,气势汹汹地闯进来,将院子围得水泄不通。 沈心才一脚踏进院子里,眼光逡巡一圈,脸上得意的笑就凝固住了,唇角抽搐,眼皮子狂跳,十分地精彩。 “皇......皇后?” 月华微微一笑:“沈大公子,别来无恙。” 今时不同往日,如今的沈心才哪里还敢对着月华冷嘲热讽,再行放肆? 他震惊过后,讪讪地后退两步:“走错门了,走错门了。” 月华冷声一笑:“沈公子,这见了本宫,就这样无礼?” 沈心才的脸色愈加难看,他虽然有太后和泠贵妃作为依仗,但是最近也听多了陌孤寒如何疼宠月华的事情,如今在紫禁城里,皇后就连泠贵妃也是招惹不得的。他早就心里忐忑,唯恐月华记着那日茶肆里的仇。可是没想到,竟然今天在这里狭路相逢。 皇后不在深宫,如何会寻到石蕴海家偏僻的院子里?她来这里又是意欲何为? 沈心才双腿打颤,“噗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皇后......皇后娘娘千岁千千岁!” 他身后的那群狗腿子立即也惊呆住了,半晌方才反应过来,知道招惹了最招惹不起的人物,“哗啦啦”趴了一地:“皇后娘娘饶命,饶命!” 那妇人眼巴巴地望着月华,犹自还在呆愣,难以置信:“皇......皇后?” 月华微微一笑:“不用怕,这里自然有本宫为你做主。” 妇人这时候才身子一软,跪倒在地上:“民妇有眼无珠,不识得皇后娘娘大驾,恳请恕罪。” 月华冲着她抬抬手:“你起来吧,别吓到孩子。” 妇人心里那是又惊又喜,连连谢恩,然后站起身来。 月华冲着地上的沈心才一声冷哼:“传闻沈公子在京城里横行霸道,果真名不虚传啊。两次偶遇,竟然都这样巧,坏了沈公子好事。” 沈心才立即识相地膝行两步,对着月华”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皇后娘娘饶命,小人那时候有眼不识泰山,满口喷粪,您别跟我一般见识。” “有眼不识泰山?沈公子这是掩耳盗铃吧?本宫那时候虽然布衣裙钗,但是沈公子的眼睛可毒的很,一眼就识出来了。”月华冷冷讥讽道。 “不,不是。”沈心才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应该怎么解释。当初皇后落魄,出言不逊的的确是他:“小人那时候是脑子抽筋了,皇后娘娘大人大量,就饶了小的吧?” 这泠贵妃的面子可以不给,但是太后那里怎么也要顾忌。所以月华不想太过于难为沈心才,上前两步,走到沈心才跟前,居高临下地望着他:“沈心才,御医石蕴海究竟是因为什么缘由自缢身亡,想必你是心知肚明的吧?” 沈心才愁眉苦脸,点头如捣蒜:“知道知道。” “那这座宅子就归了她们孤儿寡母如何?本宫这样判定可公平?” 沈心才哪里还敢多嘴:“公平,公平。” “那你沈家为何非要将她们驱逐出京,你能不能给本宫一个合理的解释?” 沈心才眼珠一转,巧言诡辩:“没说要让她们出京啊,我就是想收回这座宅子,让她们搬出去而已。” 月华冷哼一声:“你的意思就是说,本宫听错了?” “不不,”沈心才哪敢点头:“一定是下面奴才领会错了我的意思,倒行逆施。” “可......”管事刚想分辩,就被沈心才狠狠地瞪了一眼,他立即麻溜地将没有说出口的话咽了下去:“是奴才领会错了少爷的意思,狐假虎威。” “好,此事本宫就不再继续跟你追究下去。你记得适才说过的话就好。以后这妇人与孩子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传进本宫的耳朵里,本宫就唯你是问。” 沈心才赶紧一口应承:“是是,皇后娘娘的旨意,小人一定照办。” 月华知道,这沈心才面对自己也不过是阳奉阴违,口服心不服。再说自己也不能给他什么惩戒,与太后明着闹僵。 她冲着沈心才挥挥手:“今日之事便这样作罢。不过你姑母贵为我长安的太后,你作为沈家子孙应该多为你姑母积德行善,在民间博一个好声名。而不是依仗权势,欺压良善,横行霸道。你自己好自为之,否则本宫定然禀报给皇上与太后知晓。” 第四百零三章 讨好太后 月华此次韩府一行,心有感触,有心想同太后关系更近一步。路上自老字号糕点铺子过,就下车进铺子里,给太后挑拣了几样招牌点心。 宫里虽然有御厨,而且手艺也极好,但是这铺子里的糕点自有特色,而且清淡不腻,太后应该会喜欢。 她回宫之后,点心还有些温热,因此不耽搁,衣服都没有换,就直接去了瑞安宫。 月华除了每日晨昏定省,极少主动来瑞安宫,因此太后听到宫人禀报,也是有些惊诧,不知道月华来此何意。 月华行过请安礼,落了坐,也不隐瞒,对着太后如实道:“前两日妾身表姐喜添贵子,今日承蒙皇上恩典,出宫去探望了一眼。回来时顺路去清风斋里买了几样扬州点心,带回来给母后品尝。” 太后一听月华出宫,就有些不悦,沉下脸来:“你现在身子这样笨重,怎么还如此任性,亲自跑出宫里去?若是半路有什么意外怎么办?” “母后教训得是,是月华考虑不够周全。只想着宫里离韩府不远,不过盏茶的功夫,就有些大意了。” 月华这般恭顺,太后心里的气就消了一些,一声轻哼:“你肚子里的可是皇长子,哀家眼巴巴地盼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才盼来,你可不能掉以轻心。” 月华低头暗中吐吐舌头,只将太后的话当做是在关心自己,连连点头应是,命人将点心摆出来:“这点心现在还热着呢,最是松软,母后尝尝可合口?” 太后性子别扭,并不愿意轻易就给月华好脸看,不屑地瞥一眼:“这些粗糙的吃食哪里有宫中的一半精细?” 月华端着的手一僵,多少还是有点尴尬。但是她也明白,两人之间的关系僵了这么久,不是一蹴而就,三言两语就能和缓的。 她依旧笑得极甜,将端着的盘子往前面又凑了凑:“您就勉为其难尝一口,就当做体验民间疾苦了。” 其实这点心哪里有太后说的那般不堪?丝丝缕缕的甜香味道直接钻进鼻端,还带着隐隐约约乳香的味道,太后还是有些心动。 她强撑着面子,努努嘴:“搁一旁就是,哀家又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什么样的吃食没尝过?等会儿哀家再吃。” 月华却是不依,亲自挑拣了一块最为精致的,直接递到太后嘴边:“您就尝一口不行?看孩儿这样眼巴巴地求着您,连点情面都不给。” 这话里多少带点撒娇的意味,就像是母女相处时那般亲昵。太后不由就是一怔,扭脸看月华,见她眯着眼睛,正笑得满面春阳,情不自禁地就张开了口。 月华将手里的点心递到她嘴里,她咬了一小口,入口即化,极为绵软,甚是合口。却是轻哼一声:“也就那样。” “是吗?”月华将信将疑,竟然就将太后咬剩下的那半块直接丢进了嘴里,依旧笑得灿烂:“若是母后不喜欢,下次月华再给换别的口味的。” 她的举止有些反常,过于亲热,太后瞬间有些呆楞:“你这......” 月华“嘿嘿”一笑:“又嘴馋了,都说好以后要少吃一些的。” “胡说八道,”太后正色训斥道:“这有身子的人就要吃多点,吃好点,怎么能少吃呢?” 月华面对太后的斥责,丝毫不以为意,咧嘴笑笑:“母后您是没见到韩状元家的小公子,那样白胖,凌曦生他的时候可受了罪了。” 一提孩子,太后顿时有了兴趣:“那孩子多重?几斤几两?” 月华也是眉飞色舞,将今日在韩府的所见所闻与太后一样样说起,尤其是提及老夫人给孩子取名一事,将太后也逗得前俯后仰。 “当初心才小的时候,家里也是娇惯,还想取名叫栓柱来着,就因为他属马,这样能栓住不跑。” 月华想起今日沈心才那般耀武扬威的嚣张模样,配上这般土气的名字,也忍不住笑。 正是融洽热切的时候,泠贵妃自殿外慌里慌张地一头就冲了进来,额前微微沁汗,惊慌地望了月华一眼。 “怎么这样慌慌张张的?”太后不悦地轻斥一声:“忘记自己是有身子的人了是不是?” 然后立即站起身来,吩咐宫人搀扶她坐下。 泠贵妃极是古怪地瞅了月华一眼,默默地坐下来,仍旧有些气喘吁吁。 “怎么都没有人一路搀着?”太后继续嗔怪。 泠贵妃摇摇头:“这不急着过来见皇姑母吗?” 太后无奈地摇摇头:“心才走了?” 泠贵妃又看了月华一眼,然后点点头:“走了,让泠儿跟皇姑母说一声,就不来打扰您了。” “这孩子就是规矩。”太后笑着夸赞。 月华心里却是一阵狐疑。按照太后这般说,沈心才是在自己回宫之前就进宫了。 这些时日,听说泠贵妃一直在张罗沈心才的差事,他经常宫里行走。就是不知道他今日迫不及待地进宫,与适才自己救了石蕴海妻儿一事有没有关联? 难不成是恶人先告状来了?他害怕自己在太后或者陌孤寒跟前揭穿他的罪行,所以就先行过来跟泠妃打个招呼? 还是急着回禀那妇人之事? 若是按照这样推断下来,要将那石蕴海妻儿赶出京有没有可能是泠贵妃的意思? 泠贵妃处在深宫里,犯得着为难一个妇人吗?沈家又家大业大,为了一所宅子也说不过去。 月华低头思忖,泠贵妃今日也频频向着月华这里看过来,目光古怪,听太后说话心不在焉。 “皇姑母跟皇后娘娘这是聊什么呢?聊得这样投机?”泠贵妃试探着问:“我适才怎么听到还提起我哥哥来了?” “刚刚从韩大人府上回来,正跟母后说起呢。”月华一语双关地道。 泠贵妃笑笑:“适才哥哥也说起这事,他说自己与皇后以前有些误会,多有冒犯,还请皇后娘娘海涵,不要同他计较。” 太后微微诧异:“怎么?心才见过皇后?” 月华点点头,还未开口,泠贵妃已经抢先解释道:“有一点误会而已,如今已经过去了。” “既然知道是误会就好,都是一家人。心才那孩子向来刚正,容易得罪人。” 月华心里也不过只是一声冷哼,泠贵妃这是先发制人,以后自己即便是在太后跟前提起,太后只怕也只会说自己小肚鸡肠。 她和缓一笑:“就是因为都是一家人,所以今天就偏向了他一点,轻描淡写地将事情一笔带过了。否则这事要是追究起来,沈公子还真是理亏。” 太后顿时被勾起了好奇心:“什么事?” “是一个刁民霸占着咱家的宅子不肯搬走,哥哥手底下的人气不过过去轰赶,正好被皇后看到了。怎么?皇后娘娘,是不是那人恶人先告状,说了什么我哥哥的坏话?” 月华无心在太后跟前争辩是非,因为即便是将沈心才说得十恶不赦,太后也是护着的。她冲着泠贵妃淡然一笑:“没有,不过是聊了一点她去世的相公的事情。” “什么事情?”泠贵妃迫不及待地追问。 月华意味深长地笑笑:“泠贵妃很关心她?” 泠贵妃轻咳两声:“一时好奇而已。” “原来是个寡妇,”太后插言道:“那你就让心才大度一些,咱沈家又不缺一座宅子,她一个妇道人家也不容易,就当积德行善了。” “是呢,”泠贵妃忙不迭地接话:“我也是这样说的,哥哥应下了,说以后会多关照。” 太后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心才进宫做什么?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泠贵妃摇摇头,笑吟吟道:“没什么大事,就是问问过几日皇姑母的寿辰,他准备什么心意。” “难得这个孩子这么有心,每年都惦记着。你就没有问问他,想做个什么差事?老是在家里这样游手好闲的可不行,心思要使在正地才是。” 泠贵妃讪讪地笑笑:“他也想着能为皇上分忧,可是皇上总是信不过,老是给他些受累不讨好的差事。” “皇上那是想着磨练磨练他呢,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总不能一蹴而就,直接封王拜相吧?”太后不悦地道。 “他倒不是挑肥拣瘦,辛苦一点也没关系,就是觉得这心里不得劲儿,总是有人背后说三道四。” “说三道四?说什么?”太后挑挑眉问道。 泠贵妃欲言又止。 “说,吞吞吐吐地做什么?” 泠贵妃这才望了月华一眼,意有所指道:“即便不能一碗水端平,像褚将军那样一步登天,做个大将军,好歹也不能太寒酸了,丢了皇家的颜面不是?” 月华就知道,泠贵妃在有意向着自己身上攀扯,微微一笑:“我义兄褚慕白自小跟随我父亲马背之上长大,出生入死,早就立下战功无数,军营中早有存档。只是我父亲怕他年少气盛,早年得志未免过于轻狂,有意磨炼他,从未授予一官半职。但是,他在军中的威望那是有目共睹的。 我父亲去了以后,义兄也是从普通士兵做起,在常家的压迫下,韬光隐晦,不屈不挠,屈就于火头军数载,得遇皇恩方才一鸣惊人,立下赫赫战功,封了将军。 如此算下来,我义兄在军营中磨砺了有十几载,无论是资历还是能力,请问泠贵妃,哪一样不够资格?” 一番话据理力争,将泠贵妃驳斥得哑口无言。 第四百零四章 大有来头 太后一直以来,也觉得褚慕白是借了月华的关系,方能春风得意,扶摇直上。也曾力荐沈心才执掌军权。但是她不糊涂,从宫变一事后,就知道太平军在褚慕白的治理下果真是突飞猛进,方信不是浪得虚名。 因此这次倒是没有偏向于泠贵妃:“月华所言有理,你也不能一味地顺着心才的意思,让他脚踏实地地作事,这么多人帮衬着,还能没个作为?” 没想到太后竟然偏帮着褚月华说话,泠贵妃心里十分不得劲儿,口里应着,暗中却狠狠地剜了月华一眼。 有泠贵妃在,说话就无端没有那么随意了,而且太后对待泠贵妃嘘寒问暖,比起对待自己的态度天差地别。 月华识趣地告辞,泠贵妃竟然也相跟着走出来,一离开瑞安宫,顿时就弥漫了**味。 “皇后娘娘适才也见了,我皇姑母最是疼爱我哥哥,所以有些话,劝你在太后跟前还是不要说,免得自讨没趣。” 月华脚下一顿,扭过身来,对着泠贵妃笑笑:“你就那么害怕我将此事告诉给太后知道?” 泠贵妃轻嗤一声,轻描淡写地道:“我有什么好怕的?又不是什么罪大恶极的罪过,说到哪里我们也占了七分理。” “是呢,”月华意味深长地笑笑:“对于沈公子而言,的确是无足轻重,不过对于泠贵妃来说么......” “对我又怎样?”泠贵妃面上有慌乱一闪而过。 月华适才见她惊慌闯入瑞安宫,打断自己与太后说话,又多次小心翼翼地出言试探,心中便无端起疑。如今见她慌乱,明显是心虚,色厉内荏,不由莫测高深地微微勾唇,虚张声势:“我可什么也不知道,就是猜到了石蕴海被灭口的原因而已。” 泠贵妃瞬间花容色变,一张脸变得惨白,哆嗦着嘴唇,强作镇定,声音里带着微不可见的轻颤:“石蕴海不是被灭口,是他心甘情愿地自己寻死,逃脱宫中责罚。” 月华见她害怕,笑得愈加肆意,深深地望了泠贵妃一眼,也不点破,便扭身走了。 她回到清秋宫,将泠贵妃的话仔细梳理一遍,对于沈心才进宫一事,心里多少还是有一些警惕。她担心那沈心才与泠贵妃两人再为此生出什么阴狠的主意。因此就命水悠寻个机会到椒房殿里打探一下风声,看看沈心才进宫究竟所为何事? 水悠去了不久便回来,告诉月华,沈心才今日进宫,径直去了椒房殿,便与泠贵妃屏退了所有下人,在泠贵妃的寝殿里不知道在谋划些什么。 沈心才带来的人就抱肩守在殿内门口,谁也不让进。 月华有些奇怪:“如何沈心才还带了人进来?” 水悠摇摇头:“不知道呢,听咱的人说是个浑没有规矩的,守在殿门口一言不发,还凶巴巴的,颇为自大。” “什么模样?”月华想,该不会是今日与自己交手的那个管事吧? 水悠又摇摇头:“一直低垂着头,头上包巾遮了半张脸,所以也看不清眉眼。” 月华点点头:“咱的人一点风声也没有听到?” “没有呢,自始至终只有小太监友德进去送了一盏茶。” 这样谨慎,想来也是没有说什么正大光明的话。月华也只能作罢,因为忙碌太后寿宴,很快将此事忘在脑后。 再过四、五天,就是太后的寿诞。往日太皇太后在的时候,按照皇家的规矩,晚辈不能过寿,所以从来就没有操办过。 今年,宫里太后最为尊贵,早在一月以前,陌孤寒就提议想好生操办,大肆排场一番。 可是这后宫里的事情那都是太后在一手掌管,寿宴琐碎,总不能让太后自己操心劳力。月华与泠贵妃又都身怀六甲,劳累不得。更何况,月华即便有心,也不能主动大包大揽,免得太后再疑心她是要趁机揽权。 太后说自己还没有那个福气,暂时就免了吧。 语气里带着压抑不住的遗憾。 过后月华与陌孤寒就商量着,不大肆地劳师动众,到时候将几位王爷,还有嫁出去的长公主,朝中几位重要的肱骨之臣全都请过来,给太后贺寿。再请个戏班,杂耍,既不铺张琐碎,还又哄了太后高兴。 太后眉开眼笑地应下,陌孤寒当场就将筹备寿宴一事交托给了月华。 陌孤寒体恤她的身子,再三叮嘱,一切从简,不用过于辛苦。宫里的老人们以往操办太皇太后的寿宴都有经验,月华只需要吩咐下去,斟酌个主意,下面人就能全都办得妥帖的。 月华却是有心趁此机会,与太后能够亲近一点,所以格外用了心。已经忙碌了数日,如今临近,琐碎事情就多起来。 安排宴席,布置寿堂,烧制寿碗,事无巨细,月华都要亲自过问一声。有遗漏的,宫人也直言不讳地提醒。若是有自己拿不定主意的,月华就去瑞安宫里请示太后一声,全都按照她老人家的意思来办。 虽然辛苦一些,太后与她说话的口气仍旧不善,还百般挑剔,但是她的脸色却是越来越和缓起来。有时候还会没好气地提醒月华一声,让她不要傻乎乎地什么都管,交给奴才们做就是。 月华听在心里,按捺不住地欢喜。 这日月华自内务府忙碌回来,玉书和檀若两人已经将晚膳准备好。 今日的晚膳尤其丰盛,除了她经常吃的鸡丝什锦卷,水晶虾饺,蟹黄小米粥等膳食,还蒸了桂鱼,上了翅肚,另有几样精致山珍,琳琅满目,堆了满桌。 月华平日里吃食极为简单,不喜欢铺张浪费,晚膳一般就是两样点心,两碟清口小菜,两种米粥,或者是面食,搭配好,吃着舒服便是,极少这样奢侈。即便是陌孤寒来清秋宫里用晚膳,也不过是添两三样菜肴而已。 “今日这是怎么了?”她一面净手,一面漫不经心地问。 “适才皇上跟前的荣祥公公差人过来带话,说是皇上议事散了以后,带着褚将军过来用膳。” “哥哥要来?”月华顿时有些兴奋,虽然一个京城里住着,褚慕白也经常进宫,但是极少像一家人那般在一起用膳,月华一听,自然兴奋。 玉书了解自家主子的心思,抿着嘴笑:“皇上这果真可是莫大的恩宠,平时外官都是极少进后宫的,更遑论是留膳?” 月华笑着瞪她一眼:“再多嘴就让你去跟廊下那只鹦鹉聊天去。” 陌孤寒送了月华一只鹦鹉,挂在廊下,进来时已经着人**过,可以说几句简短的吉祥话,玉书稀罕,没事的时候就过去逗它。 玉书吐吐舌头:“说实话都要挨罚,简直没道理。” 两人正插科打诨地逗趣,听廊下鹦鹉叽叽喳喳兴奋地叫:“皇上驾到,皇上万岁!” 陌孤寒极爽朗地大笑:“看见了吧,褚爱卿,就连一只鹦鹉都会拍马屁,你着实应该学着点了。” 月华立即迎出去:“皇上若是喜欢听这样的吉祥话,那就把这只鹦鹉拿回乾清宫吧,天天听,听腻了为止。” 陌孤寒伸指点点她的额头:“朕说句玩笑话都不行了,这样护着你哥哥。” 月华也学着适才玉书那样吐吐舌头:“我哥哥笨嘴拙舌的,谁都知道,皇上偏生要强人所难。再而言之,我这也是阿谀奉迎而已。” 陌孤寒已经握住了她的手,两人转身进了宫殿里,自然就有宫人上前,奉上湿热的帕子。 陌孤寒与褚慕白两人净了头面,在桌前坐下,宫人有条不紊地奉上热茶,斟酒布菜。 陌孤寒挥挥手,将宫人全都屏退,仅余三人。 月华不能饮酒,听从御医建议,晚膳喜欢吃些流食养脾胃。她自己慢条斯理地喝粥,给两人不停布菜,挑拣着好的吃食堆满了两人跟前的碟子。 两人酒过三巡之后,就有些随意下来。 陌孤寒缓缓开口道:“将调查的结果告诉月华吧。” 月华正埋头喝粥,闻言顿时抬起头来,眨眨眼睛莫名其妙:“什么结果?” 陌孤寒放下手中调羹:“你前些时日不是让子衿托江湖上的朋友前去信阳城调查兰婕妤的根底吗,如今有结果了。” 月华闻言顿时精神起来:“怎么样?有没有什么线索?” 褚慕白清清喉咙,压低声音道:“子衿江湖上的朋友亲自前去信阳城,托当地的朋友给查问过了。按照户籍之上所登记的,当地的确是有这样一户贫苦人家,如今只余一老妪,她也的确是有个相依为命的小孙女儿名叫兰汀。可是,早在六七年前,就死于天花,早夭了。” “啊?”月华饶是早就有所怀疑,闻听此言仍旧忍不住大吃一惊。 陌孤寒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当初太后想要抬了兰汀做主子,就曾经专门差遣宫里的人按照她的乡籍快马前往信阳城查问过,竟然就没有盘查到这个根底。也不知道究竟是下面人办事不利,敷衍了事,还是有人遮掩住了事情的真相。” 月华微微一笑:“所以说,怀恩并不像我们所看到的那般简单,应该大有来头。” 第四百零五章 宫中刺客 褚慕白惊诧地问:“其中或许是有什么误会,也或许是户籍官登记错了,也不能就此认定兰婕妤就有问题。” 陌孤寒亦是满腹疑惑:“兰婕妤陪了朕这么多年,如何朕竟然就没有怀疑过?” 月华笑笑:“那是因为皇上你对于她从来没有真正地用心。” 月华给他盛了一碗鸡丝莼菜汤,而后娓娓道:“其实妾身也从来没有怀疑过怀恩,毕竟妾身进宫以后,她是妾身唯一可以说上知心话的人,与妾身交好,还曾经不止一次地帮助过我,我也不愿意相信,所以才一次次打消了对她的怀疑。 即便是后来,她在子衿面前,操之过急,疏于防范,再三露出破绽,妾身也不想去揭穿她,唯恐是对她误解,伤了我们之间的感情。” 陌孤寒脸上神色一凜:“她曾经暗害过你?” 月华默然片刻:“妾身也不知道究竟算不算。第一次是檀若进宫以后,觉察到她身上有可以导致落胎的牛膝散气味,妾身那次直言不讳地询问她,被她遮掩过去了。 后来子衿进宫,就发生了她自作主张,跑去雅婕妤寝殿里装神弄鬼之事,正是怀恩暗中撺掇的。怀恩平素在宫里向来忍气吞声,对于别的妃子的冷嘲热讽一律隐忍不发,这次却撺掇子衿去为我解气,这并不是她平日里的风格。而且子衿将衣物掩藏于清秋宫附近的石头下面,竟然第二天就被人翻找出来,回禀到泠贵妃那里,未免过于巧合。 这也就罢了,后来道士进宫做法,子衿利用内力贯穿于绿豆之上,给那道士从中作梗,可以不着痕迹,令人捉不到把柄。当时妾身就猛然想起一件事情,就是太皇太后诈病逃离慈安宫,意图挟持妾身做人质那次,不知道你和哥哥是否还有印象?” 褚慕白不过略一思忖,便恍然大悟:“那次你在与林嬷嬷交手之时,被人偷袭,正中膝盖。最初你以为是林嬷嬷手中的弩箭,结果发现膝盖之上并没有任何伤痕,而且我们在殿内没有寻找到暗器。” 月华点点头:“当时我背对林嬷嬷,中招的部位却是在右膝侧面,哥哥当时的解释是说用了什么特殊的手法,所以当时我们谁也没有怀疑。可是,林嬷嬷她起了杀意,压根就不用这样大费周折,她也根本就无需担心伤到我,为什么不用手中弓弩呢?” 陌孤寒蹙了眉头:“后来你问过我,暗器如何在射中目标之后,瞬间化为齑粉,就是因为你心中有了怀疑?” 月华肯定地点点头:“将内力集中在暗器之上,这样大费周章,皇上也说过,只有一个可能,就是为了不被对方觉察。所以,妾身就有了一个很大胆的猜测。” “你怀疑当时出手的人并非是林嬷嬷,而是兰怀恩?”陌孤寒一言揭穿。 “嗯,”月华轻轻地点头:“当时怀恩寝殿之中一共有四个人,太皇太后与那个助纣为虐的小太监都不会功夫,林嬷嬷手持弓弩,即便是暗箭伤人,也没有必要害怕被我觉察。那么,就只有怀恩。 虽然当时她的确是被捆缚住了,但是假设她有功夫的话,而林嬷嬷又大意轻敌,所以,当时可能根本就没有捆绑结实。她完全可以随手拽下衣服上缀着的珠子,屈指一弹,不着痕迹地伤了我。最为重要的是,她当时所处的位置,恰恰就是我膝盖被打中的方向。” 陌孤寒与褚慕白对视一眼,然后重新转向月华:“当时若非我们赶至,你就会被林嬷嬷所擒,利用你来要挟朕,你和腹中胎儿也将会有性命危险。” “我当时也不敢置信,因为我与她无冤无仇,算下来,还曾经救过她一次性命。而且,怀恩亲口告诉过我,她心里根本就没有皇上您,也没有因妒生恨的可能,所以,妾身也只是将这怀疑重新藏在了心底。 直到后来有一次妾身腰痛难忍,子衿自告奋勇给妾身按揉腰部,所按揉的部位正好是宫中敬事房里太监们预防妃子有孕泄阳的位置,极易导致落胎。妾身追问之下,才知道是怀恩误导的子衿。 这件事情令妾身加深了对她的怀疑。或许一次是偶然,但是四次三番,便没有这样凑巧了。” 褚慕白的神色愈来愈凝重:“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尤其是来自于身边亲近之人。委实没有想到,兰婕妤竟然包藏祸心,对你不利。你为什么不当场揭穿她?” 陌孤寒深吸一口气:“那是因为,兰怀恩既然身怀武功,却又身怀不露,想必并没有那么简单,应该大有来头。月华不想打草惊蛇。” 月华点点头:“不错,既然她包藏祸心,就说明她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样简单。她一个宫婢出身,在宫里孤立无援,能够在后宫里的风起云涌中安然无恙这么多年,就绝非侥幸。当时我的想法仅仅只是想先查证她的身份,不想立即去兴师问罪,假若只是我个人的猜想,会坏了我们之间的感情。万一是真的,那就打草惊蛇了。” “她能够冒用兰汀的身份进宫,而且成功地瞒过了前去调查的人,可见的确有背景。” “也或许是她买通了那个出宫太监呢?”褚慕白分析道。 月华拿起筷子,给他们两人布菜:“给我时间,让我将此事理清头绪。虽然她的确露出了破绽不假,但都是我的猜测,她完全可以矢口否认,并且轻而易举地就解释清楚自己冒用兰汀身份的缘由,不能作为给她定罪的依据。” “嗯,朕会寻人将她监控起来,你自己也要多加小心,尽量不要再与她单独接触,给她加害你的机会。” “一时间她是不敢轻举妄动的,她还没有这样大的胆量。还有......” 月华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外面一阵杂沓而又急促的脚步声打断,远处隐隐约约有呼喝声。 出事了! 荣祥站在门外,惊慌回禀:“启禀皇上,宫里发现刺客。” “什么?”陌孤寒一惊而起:“宫里有刺客?” 褚慕白也已经倏忽站起身来,打开屋门:“哪里?” 荣祥一指方向:“御林军已经出动,将刺客包围了。刺客身手极好,御林军担心有同党,所以过来禀报,保护皇上。” “太后那里呢?” “皇上放心,已经派遣了人手过去保护。” 褚慕白回身看一眼陌孤寒,带着询问,陌孤寒一抬下巴:“去吧,朕这里有步尘在。” 褚慕白得令,足尖一点,立即就没有了踪影,好快的身手。 月华也跃跃欲试,向着远处翘望,有些不甘心。 陌孤寒沉了脸:“你如今已经有了身孕,就安生一些,等着回禀,那些危险的地方不要去。” 月华无奈地耸耸肩,回来安生坐好:“只是觉得这刺客太蠢笨而已。” 陌孤寒端起酒杯正要喝,闻言挑挑眉:“何出此言?” 月华谄媚地看一眼他:“如今满长安谁人不知道皇上宠我,那刺客若是想打你的主意,就应当直接来我清秋宫,跑到那里做什么去?” 陌孤寒被她哄得心花怒放,伸手捏捏她凑过来的脸:“算你还是有点良心,知道朕宠你。” 月华“嘻嘻”一笑:“难道皇上就一点也不好奇,这刺客是谁么?” 陌孤寒冷哼一声:“是你自己好奇吧?上次上元节遇到刺客,还没有吓破你的胆子。” 月华不好意思地笑笑,托腮望着陌孤寒:“你说这次会不会是喋血堂的人?” 陌孤寒慢条斯理地吃菜,摇摇头:“一会儿褚慕白回来了自然也就知道了。” “这般稳如庭岳,”月华撇撇嘴:“难道你就不担心我哥哥的安危?” 陌孤寒夹了一筷子芙蓉虾球递到月华面前:“别说是一个小小的刺客,褚慕白可以手到擒来。即便是千军万马攻入紫禁城,有太平将军一夫当关,朕又有何惧?” 这话月华受用,就着陌孤寒的筷子吃了虾球,连连颔首。 殿外脚步声响,是褚慕白很快去而复返。 月华站起身,惊诧地问:“刺客呢?” 褚慕白摇摇头:“请恕微臣无能,晚去了一步,被刺客逃走了。” 陌孤寒有些出乎意料:“那么多的御林军,竟然捉不到一个小小的刺客,被他来去自如,如入无人之地?” 月华招呼褚慕白:“坐下说话。” 褚慕白在原来的位置上坐下,仍旧面有愧色:“那刺客身手不凡,的确不容小觑。” 陌孤寒把玩着手里的酒杯:“什么来路?” “浑天罡气!” “什么?”陌孤寒猛然间抬起头:“就是名震江湖的天罡老人的浑天罡气?” 褚慕白郑重地点头:“那刺客许是急于脱身,所以就显露了他的真功夫,利用浑天罡气伤了与他交手的御林军,然后趁机逃脱了。” 月华自然不懂什么叫做“浑天罡气”,忍不住插言问道:“这浑天罡气很厉害么?” 褚慕白点点头:“虽然我们都不在江湖中,但是也知道天罡老人的浑天罡气,那是一种极为厉害的内功心法,可以将内力转化为排山倒海一般汹涌的刚劲之气,显于无形,收放自如。练到炉火纯青,甚至可以隔空取物,远距离操控别人的一行一动。” 第四百零八章 虎口逃生 玉书一个人站在原地,眼见月华就没了踪影。 陌孤寒是三令五申过的,她们这些宫人一定要好生照顾皇后,不能玩忽职守,所以玉书也有点不放心,焦灼地向着这个方向张望,犹豫是否应该追上去。 一群人簇拥着自不远处径直过来,玉书抬头一看,顿时吃了一惊,忙不迭地跪倒在地上请安。 “奴婢参见太后娘娘。” 太后早就看到了玉书,见她一个人在这里焦灼地东张西望:“你在这里做什么?你家皇后呢?” 玉书略一犹豫,筹措措辞,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才更得体。 她这一踟蹰,太后的眼眉就是一竖,厉声喝问:“嗯?你家皇后去哪了?” 玉书不敢隐瞒,如实道:“奴婢与娘娘正要去太后娘娘宫里请安,适才远远见到一人,好像是邵相,娘娘说去跟邵相说两句话就回来。” “说话?去哪里了?” 玉书抬抬头,瞄了一眼月华去的方向:“就在那海棠林里。” 太后扭脸看看,海棠树枝繁叶茂,影影重重,压根就不见人影。 看看天色,已经朦朦胧胧见黑,太后就心生疑窦,觉得月华与邵子卿说话,还故意屏退了宫人,寻个僻静处,这孤男寡女的,也不知道避个嫌。 能有什么机密的话要说?就不能光明正大地交代么? 她顿时有些不悦,沉了脸色,扭身吩咐道:“你们在这里候着,哀家过去看看。” 身边荣福应一声:“天色都黑了,太后娘娘,让老奴跟您一起,也给看着点路。” 太后比较信任身边的这个大太监,平素里不会多嘴多舌,最为沉稳,又是忠心耿耿,因此点点头:“也好。” 两人顺着玉书适才所说的方向找过去,太后怀着要捉奸的心思,有意放轻了脚步,一面走一面东张西望。 “说个话跑到哪里去了?还有什么见不得光的秘密不成?” 太后小声在心里嘀咕。邵子卿艳绝天下,与月华在进宫前便是旧识,来往密切,超脱出了寻常的情分,可莫有什么私情才好。 刚刚行至林中,就听到前面一声惊呼!带着惊惧与惶恐。 “是皇后娘娘!”荣福惊讶地失声道。 太后的心顿时就漏眺了一拍:“莫不是摔了!哀家的孙子!” 荣福赶紧忙不迭地搀扶住她:“您老慢些,别着急!吉人天相!” 太后不着急月华的安危,但是心疼孙子,慌里慌张地就循声往前冲:“若是哀家的孙子有什么三长两短,哀家绝不轻饶她。” “咔咔”连声,好像是树枝断裂的声音,夹杂了又两声惊呼。 太后满是心慌,没有多想,荣福却觉得不妙。 宫里规矩严苛,谁敢折腾出这样的动静来,简直不要命了。而且听那惊呼声,仓皇急促,好像是在逃命一般,半截就卡顿在嗓子眼里,说不出完整的字。 他仍旧还在思虑的时候,就听到月华一声求救高喊:“有刺客!” 这一句话,就将荣福与太后吓得魂飞魄散! 宫里守备森严,竟然闯进了刺客! 也就是话音刚落,月华已经鬓歪钗斜,气喘吁吁地闪身出来,花容失色,煞是狼狈。 她身后一白衣刺客犹如跗骨之蛆,紧随而至,手中一柄雪亮的长剑,犹如灵蛇,招招刺向月华要害之处,狠厉毒辣,如影随形。 月华手无寸铁,压根就没有招架之力,仅仅凭借着灵活的身手仓惶躲避,脚下踉跄,险象环生。 是真有刺客,不是闹着玩的! 荣福这时候也猛然间反应过来,扯着嗓门大声惊呼:“来人呐,有刺客!” 宫后苑总共就那么大点地方,这一声呼喊,顿时惊了守在外面的宫人,虽然不会功夫,但是保护主子要紧,也都奋不顾身地向着这里蜂拥过来,虚张声势,扬声惊呼。 只是御林军刚刚巡查过去,相隔得远,听闻消息,就慢了片刻。 刺客对于荣福的呼救声充耳不闻,对于四周蜂拥而至的杂沓脚步声也毫不理会,只是手中长剑向着月华的方向步步紧逼,毫不放松,犹如是有刻骨仇恨一般,显然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死士,原本就没有打算活着离开紫禁城,不杀了月华是不会罢休的。 月华原本就是半吊子的功夫,适才侥幸,因为早有警惕,所以逃过了白衣刺客的第一剑,并且借助褚慕白教授自己的几招逃命功夫暂时逃离出对方的杀招。面对着刺客玩命一般的迅猛攻击,自然疲于应对,连连败退,剑尖数次擦着她的衣襟而过。 荣福也是手无缚鸡之力,上前还不够那刺客练准头的,但是主子有难,必须要奋不顾身地上前相救啊! 他刚上前两步,月华就一眼看到了他怀里的拂尘。 他的拂尘和别人的不一样,别的太监是木柄,他的是太后钦赐的黄金杆,触手虽然沉甸甸的,但是那是荣耀。 月华一声冷叱:“拂尘扔给我!” 荣福作为奴才,服从命令习惯了,不假思索地就将拂尘丢了出去。月华一拧身子接在手里,就对上了刺客的长剑,顿时一溜火星,震得虎口发麻,拂尘差点就脱手而出。 荣福再次奋不顾身地向着刺客扑过来,还未靠近,刺客不耐烦地一挥袖袍,他整个人都被卷起来,飞至半空,跌落在一旁,摔得七荤八素。 他是个机灵的,否则也就做不到今天这个位置了。他知道不能力敌,扫视身边一眼,旁边有乱石堆砌的假山,二话不说,捂着腰爬起来,一瘸一拐地上前扒了石头,瞄准了朝着那刺客奋不顾身地砸。 刺客武功高强,但是这一分神,手中的剑难免也受影响,令月华略有了喘息的机会。 太后久处深宫,听过不少惊心动魄的事情,但是何曾亲身经历过?她第一次见这样的阵仗,也是吓得不轻,双膝酸软,迈不开步子,又担心自己的孙子:“荣福小心,别伤了皇后。” 月华手里的拂尘尾稍尽数被削落,只剩一根光秃秃的黄金杆,早已经是咬牙硬撑,虎口都毫无知觉,渗出血来。 眼见御林军杂沓的脚步声向着这个方向聚拢,时间不多,刺客手里的长剑愈加凌厉。 石块接二连三,碍了他的手脚。他剑尖一挑,削中一块飞来的石块,竟然就向着一旁太后的面门之处飞了过去。 荣福距离太后稍远,想要飞扑过来相救已经是来不及,不由就是一声惊呼。 “太后闪开!” 月华见状不妙,不假思索地就整个人飞身而起,一抖长袖,卷向那石块。 如此以来,她整个人自然就暴露在刺客手下,毫无还手之力。刺客怎会放过这样好的机会?一撩手中长剑,尾随而至。 正是千钧一发,那剑尖距离月华后心之处不过寸许,一支长箭破空而至,夹带着凌厉劲风,直接击中了刺客手中长剑。 这支箭矢力道千钧,刺客手中长剑犹如烧灼一般,脱手而出,“呛啷”掉落在地,“噔噔”后退两步。他不甘心,拼尽所有气力,又一掌向着月华直接袭击过来。 月华长袖卷落了那块飞石,一拧身,眼见掌风排山倒海一般向着自己逼近,避无可避。她第一个反应,就是紧紧地护住了自己的肚子,不让自己腹中的孩子受到任何伤害。 刺客的掌风逼近,犹如凌厉的刀子滑过月华的脸,迫得她不得不紧闭了眼睛。 她已经预感到,那汹涌澎湃的内力,落在自己身上,是怎样一种惊涛拍岸的天晕地旋。胸口的血会瞬间喷涌而出,化作血雾染红脚下的土地。 等待了好似漫长的许久,也好似千钧一发,头顶被掌风扫落的树叶簌簌落下,她方才感到一股汹涌气浪,迫得她连连后退,终究是脚下不稳,一个趔趄,就摔倒在地。 宫人们仓皇赶至,团团围拢了太后,将她护在中心,只有玉书一声惊呼,飞身扑在月华身前。 那刺客如今赤手空拳,却仍旧不肯罢休,疯了一般直冲月华,玉书大义凛然地以身为盾,毫不退缩。 太后气急败坏地焦灼大骂:“一群废物,快救皇后!” 就这样一弹指的功夫,陌孤寒已经风驰电掣一般,先御林军而至,一挥衣袖,就接住了刺客随之而来的招式,玉书转危为安。 御林军随之蜂拥而至,将刺客团团包围起来,手中火把将这里照得亮如白昼。 月华终于缓了一口气,轻抚着心口感觉紧张得喘不过气来:“皇上小心。” 太后两步上前,从地上搀扶起月华,急切地问:“你没事吧?” 月华摇摇头,挣扎着站起来,劫后余生,心有余悸,也是浑身虚脱一般:“幸好有惊无险。母后,我没事。” 太后一出口就是埋怨:“你个傻孩子,不过一块石头而已,就算是砸中了母后,那也死不了,你怎么还傻乎乎地扑过来,给那人可乘之机?” 月华微微一笑:“当时第一反应就是要救下母后,压根没有来得及思虑其他。” “愚蠢!”太后急切地上下打量她,手下摸摸捏捏:“有没有伤到哪里?这一跤孩子没事吧?” 月华心里慌得厉害,胸口也隐隐发闷,连连摇头:“没事没事。” 第四百零九章 动了胎气 说话的功夫,步尘与大内高手赶至,上前团团包围住了刺客,将他笼罩在刀光剑影里,布下天罗地网。 原本步尘的功夫是在陌孤寒之上,不过关心则急,陌孤寒与邵子卿辰王等议事刚散,走出书房,一听闻有刺客,别人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当先担心起月华,率先向着宫后苑这里冲过来,犹如离弦之箭,所以将步尘等高手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当时情势危急,他腾空在御林军肩上疾行,远远地见到月华奋不顾身地搭救太后,立即不假思索地一个飞身,自御林军箭匣之中抽出箭弩,使尽全部内力,击落了刺客手中长剑,生死千钧一发的时候,救下月华。 陌孤寒这才抽身而退,跃出圈外,冲至月华跟前,紧张地上下打量:“你怎么样?” 月华摇摇头:“多亏皇上来得及时,妾身安然无恙。” “这是怎么回事?”他心里又急又恼,口气也顿时严厉起来:“为什么会自己跑到这里来,身边连个宫人也没有。” 月华自知自己理亏,过于轻敌大意,悄生拽拽他的袖子:“我错了,就是看到他假扮做邵相,行迹可疑,就偷偷地尾随了过来。” 陌孤寒经她提醒,扭头一看,这才发现那刺客一袭雪衣,的确是邵子卿的寻常装扮。 “既然觉得可疑,你更不应该以身涉险,朕跟你说过多少次,这宫里也不安生,尤其是这些时日喋血堂被追捕得紧,唯恐会狗急跳墙。那些奴才竟然也不长记性,多吃几板子下次就不敢了!” 月华一听他要迁怒于自己身边的人,顿时就急了:“这不关她们的事情,是妾身留下她,不让她往跟前凑的。” “不自量力!” 陌孤寒一声冷哼,黑着一张脸,显然是真的生了气。 场中那刺客在步尘等人的合力进攻之下,败下阵来,终于不敌,被步尘长剑抵在了心口之处。 刺客一脸无畏,冷笑着看着步尘等人,视死如归。 “说,你是什么人?是谁派你来的?” 刺客一言不发,仍旧只是冷笑。 邵子卿腿脚慢,气喘吁吁地自远处跑过来,大声吩咐:“步尘,千万留活口!” 说时迟,那时快,那刺客一咬牙,捉住步尘手中的剑尖。身子往前一倾,步尘想要撤回已经是来不及,长剑穿心而过,血溅当场,未来得及挣扎,立即毙命。 邵子卿上前,俯身探了探他的呼吸,摇摇头惋惜道:“可惜了。” 陌孤寒缓缓地扫过众护卫军,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一股慑人的威力,犹如黑压压的乌云罩顶,众护卫军战战兢兢。 “这么严密的防守,朕养了这么多人,竟然还让一个刺客混进宫里来!而且是明目张胆地穿着一身白衣招摇过市。都是酒囊饭袋吗?朕要你们何用?” “噼里啪啦”,声震如雷,兵器全部拿握不住,掉落在地上,乌压压跪倒一大片。 “皇上饶命!” “饶命?!轻易饶了你们的命,然后你们就可以玩忽职守,放刺客进来要了朕的性命是不是?” 邵子卿仍旧在弯腰检查地上的刺客尸体,紧蹙着眉头:“皇上,看身份应该是职业杀手。” “杀手?” 邵子卿点点头:“虎口,兵器,身上密布的伤痕,还有胸前刺青等各种迹象,应该就是专业杀手。” “杀手又怎样?昨日宫里已经进过刺客,朕下令加了布防,多么严密?褚慕白与步尘亲自检测过,虽然不能说无懈可击,但是也不至于让一个刺客假扮成你邵子卿的模样,在御花园里大摇大摆地出入吧?” 邵子卿看看地上的人,摸摸鼻子:“他竟然假扮微臣?死不足惜,该死。” 陌孤寒一声冷哼:“今日之事,必要严查,但凡玩忽职守者,一律严惩,以儆效尤。” 跪在地上的御林军抖若筛糠,大气也不敢出。 “适才是谁跟着皇后身边伺候的?” 玉书哆哆嗦嗦地抬起头,牙齿打颤,“咯咯”直响:“启......启禀皇上,是......奴婢!” “好!”陌孤寒自牙缝中挤出一个字,带着凛冽的寒气。 “皇上......” 月华可怜兮兮地看着他,满是央求。 陌孤寒却是动了真怒,依旧紧绷着脸,面沉似水,连丝笑意也没有,令月华也有些胆战心惊。 “是妾身笨,中了那刺客的圈套,适才是玉书奋不顾身地扑在妾身跟前......” “哼!”陌孤寒一瞪月华:“你的帐一会儿再算!” “我......” “来人呐,把这奴婢拖下去狠狠地打,打死打残,听天由命......” 一句话令玉书简直魂飞魄散,顿时瘫软在地上:“皇上饶命!” “皇上!”月华一拽陌孤寒的袖子,皱着眉头:“我,我肚子疼!” 陌孤寒扭头又瞪了她一眼:“这招没用!” 月华已经紧紧地咬住下唇,变了脸色:“妾身是真的肚子疼。” 说完,捂着肚子,身子慢慢地向下滑下去。 陌孤寒这才大吃一惊,伸手去扶,将她拥进怀里:“你怎么了?” 月华深吸一口气,紧紧地咬着牙关:“疼!” 太后上前一步,顿时也慌乱了手脚:“该不会是适才动了胎气?” “那怎么办?”陌孤寒早已经忘了发火,手足无措地问。 一旁的邵子卿焦灼地嚷:“赶紧请太医啊!太医呢?!” 步尘瓮声瓮气地提醒:“邵相大人,您自己好像就会医术。” 果真是关心则乱,邵子卿经步尘提醒,这才缓过神来,上前两步,顾不得尊卑礼数,一把拉起月华的手腕,三指切脉,略一沉吟。 “皇后娘娘动了胎气,可能要生了。” “可......不是还不到时候吗?”这时候的陌孤寒傻呆呆的,已经完全没有了思考能力。 太后终究是过来人,一扯他的衣袖:“还愣着做什么!快点把她抱回去,请太医,请婆子!这是要早产!” 陌孤寒这时候仍旧没有反应过来这“早产”是什么意思,反正就是听太后的话,立即将月华打横抱起,着急忙慌地往清秋宫里冲。 太后一指跪在地上的人:“都还傻愣着,赶紧去帮忙!” 玉书反应过来,从地上爬起来,就跟上去,浑身仿佛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脚下磕绊,无法生根。 护卫军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能帮什么忙。太后已经被搀扶着急匆匆地跟了上去,简直乱了套。 邵子卿扭身吩咐道:“这刺客尸体暂时不要处置,差人看管好,然后各司其职去吧。等皇上气消一些,再给你们求情。” 众护卫军领命,千恩万谢,各自忙碌,祈祷着月华平安无恙,否则自己断然没有好果子。 清秋宫里,也早已经忙乱成一锅粥。 虽说生产用的东西早已经提前准备好,但是谁也没有想到,皇后娘娘竟然动了胎气,提前就要发作,来了一个措手不及。 还好宫里的接生嬷嬷都是身经百战的,此时就像指挥若定的大将军,指挥着殿里的人开始烧水,准备白布,剪刀等所需物件,然后将陌孤寒极客气地请了出去。 陌孤寒急得抓耳挠腮,心如油煎,在殿前来回踱步。 太后懊恼地反复念叨:“这个傻孩子,要是不救我,不就什么事情都没有了?非要逞能,这下得不偿失。如今还不满九个月,俗话说七活八不活,若是有个三长两短,这让哀家心里如何过得去?” 泠贵妃与怀恩闻讯全都赶到清秋宫里来,守着太后劝慰:“皇后吉人天相,一定会母子平安的,放心就是。” 陌孤寒原本心里就像十几只老鼠抓挠一般,听三人在一旁嘁嘁喳喳地说话,愈加心烦意乱,吩咐宫人:“搀扶太后到偏殿里歇着。” 太后轻哼一声:“哀家哪里也不去,就在这里守着!甭想赶我走!” 陌孤寒将拳头攥得死紧,怎么还没有动静? 听着屋子里月华痛苦的**声的确是小了。 檀若一撩帘子出来,吩咐宫人:“让内膳房给煮一碗牛肉细丝面或者鸡汤面过来,还有,参汤也要备着。” 宫人一溜小跑去传话。 陌孤寒就是一怔:“谁吃?” 檀若佯作气定神闲地笑笑:“皇后娘娘这阵阵痛过去了,抓紧时间让她吃点东西,一会儿好有气力。” “还要多久?”陌孤寒懊恼地问。 “这是说不准的。”檀若摇头道:“虽然皇后的身子养得好,但是毕竟是早产,那是生剥一般,要比瓜熟蒂落辛苦许多,所以皇上要做好心里准备。” “生剥?”陌孤寒不禁面色大变:“有危险没有?” “女人生孩子,那都是鬼门关上,一脚里一脚外,早产更是危险,尤其是孩子。所以娘娘更需要补充体力,做好准备。” 陌孤寒更加忧心如焚:“不行,朕要进去陪她!” “不可!”太后一把就拽住了他的袍袖:“已经见红了,里面晦气,男人家进去要有血光之灾的。” “里面一个是朕的妻子,一个是儿子,为了他们,血光之灾我这个男人也要扛着!” 第四百一十章 双生 “皇上!”月华在殿里有气无力地应声道:“妾身没事,妾身一定会安然无恙的,你放心就是。” “可是朕不放心。” “妾身现在这么狼狈,断然不让皇上亲眼目睹。你若是进来,妾身以后就不理你了。” 月华第一次这样撒娇一般地要挟陌孤寒,陌孤寒一迭声应着:“你说如何就如何,朕全都应着。” “还有......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许怪罪他们。”月华低声道。 陌孤寒就是一愣,整个眼窝里全都湿润起来,怒声呵斥:“胡说什么呢?!” 月华在里面却已经“噗嗤”一笑:“你答应我我才会心安,要么一直忐忑。” “这一件事情,朕偏生就不应,你最好是拼命好好的,否则,朕一个不饶!” 这功夫,内膳房里已经飞速做好了汤面,一路飞奔着端进去。月华强忍着疼痛,勉强吃下去,觉得恢复了一点气力。 阵痛一阵比一阵厉害,一直紧咬牙关的月华终于忍不住又痛苦地**出声。 里面原本气定神闲的接生嬷嬷们也逐渐手忙脚乱。 一盆盆水端进去,又一盆盆血水端出来。 太后终于支撑不住,整个身子也酸软下来,坐在椅子上,紧抓着泠贵妃的手,捏得变形。 邵子卿也没有出宫,候在清秋宫外,与闻讯进宫的褚慕白两人明明急如热锅蚂蚁,头上都沁出细密的汗,却又故作镇定,如坐针毡一般。 仇子衿里外奔走,传递着月华的消息。 众人翘首以待,紧张而又焦灼。 整个清秋宫里,所有的灯盏全都亮起,天上的星辉也被隐没。 夜,逐渐地深了,往日寂然无声的紫禁城,因为了月华的难产,变得躁动不安,四处灯火辉煌,彻夜不眠的宫人小心翼翼地等候差遣。 皓月已上中天,被乌云遮住,整个夜空愈加深沉。殿里的**声断断续续,隐忍而又痛楚。 接生嬷嬷慌里慌张地出来,将参茶端进去,又出来,脸上满是汗。 陌孤寒焦急地问邵子卿:“有没有什么办法?快些想办法!” 邵子卿无奈地摇头,强作淡定,额头同样青筋直冒:“微臣也无可奈何,微臣从来没有研究过这个。” 陌孤寒也觉得自己是病急乱投医,依旧是焦灼地来回踱步。 宫里太医全部候在清秋宫外,战战兢兢,只恨平日因为偏见所学太浅。 远处有更声响起,已经是第二日子时了,月华整整痛了近两个时辰,已经是精疲力尽。 檀若从殿里出来,抹一把脸上的汗,小心翼翼看陌孤寒的脸色,鼓足勇气。 “皇上,假如,假如,皇后娘娘和孩子有危险,只能保一个,接生嬷嬷问......” “屁话,这纯粹就是废话!”陌孤寒低声咆哮,一双眸子熬得通红,犹如困兽:“朕都要!皇后与孩子都要平安无事!” 檀若为难地看了一眼太后,慌忙转移了目光。 太后盼孙心切,能为皇后着想吗? 泠贵妃原本呵欠连连,闻言立即提起了精神:“皇家子嗣贵不可言,可千万不容闪失。” “皇后娘娘乃是一国之母,更不能出事!”怀恩斩钉截铁地反驳。 泠贵妃的心里,自然是盼着月华出事,一尸两命最好。但是相较之下,除掉月华便是斩草除根,至于孩子么,无足轻重,自己揽在名下,还不是揉圆捏扁凭自己心意?若是自己怀的公主,这没娘的孩子还能给自己锦上添花。 陌孤寒狠狠地瞪过来,眸光犹如两柄锋利的利刃,将她欲反驳怀恩的话截在唇边。 她怯生生地后退,隐在袖子里的手悄悄捅了捅太后。 太后一言不发。 陌孤寒居高临下看着檀若,咬牙一字一句道:“什么都不及皇后的安危重要,因为,她的命就是你们的命,明白不?” 檀若情不自禁就打了一个寒战:“奴婢明白,定然全力以赴。” 檀若转身,泠贵妃小声催促太后:“皇姑母,您倒是拿个主意啊。” 太后撩起眼皮,看一眼陌孤寒:“依照皇上所言,一定想方设法保住皇后性命。” “皇姑母!”泠贵妃顿时就急了。 太后不耐烦地冲着她挥挥手:“孩子没了,还有你肚子里这个,难道你希望皇后出事,皇上伤心欲绝吗?” 泠贵妃瘪瘪嘴,觉得无所谓,没有了子嗣与依仗的褚月华,同样不过是落魄的凤凰不如鸡。 陌孤寒无心同她计较,狠狠地搓一把脸,抬起头看看天,清风拂过,乌云吹散,一轮皓月刹那间腾空而出,绽放出如银的月华来。 整个清秋宫,一片噪乱,只有滴漏有条不紊地传递着夜的宁静与时间的流逝。 伴随着月华撕心裂肺一般的痛呼,一声响亮的小儿啼哭声,伴随着那皎洁月光,穿透万物,洒落紫禁城。 “生了!” 坐在椅子上瘫软无力的太后猛然站起身,浑身斗志昂扬。 接生嬷嬷扎撒着手,从殿里跑出来,跪在地上,也是兴奋得语无伦次:“启禀皇上,是皇子,皇子!恭喜皇上!” “皇后娘娘呢?” 陌孤寒迫不及待地问。 “虽然孩子不足月,但是母子平安!” “谢天谢地,这是陌家列祖列宗保佑!”太后此时哪里还有丝毫偏见?也是喜出望外:“这是我陌家的第一位皇子,一出生就天降异兆,与月亮同辉,将来必有作为!” “快点抱出来让我们看看啊!”子衿雀跃着催促道。 陌孤寒迫不及待地就要往屋子里冲,刚刚走到门口,就被檀若拦住了:“皇上留步。” “为什么?”陌孤寒心情好,并不计较檀若的无礼。 檀若面上说不清是什么表情,牵扯牵扯唇角:“皇后娘娘肚子里好像还有一个。” “什么?!”陌孤寒瞠目结舌。 “皇后娘娘怀的是双生儿。” 被宫人搀扶着尾随过来的太后闻言就是眉头一皱:“双生儿?!” 檀若点点头:“不过皇上太后娘娘放心,第二个孩子会顺当许多。” 刚放下的心瞬间又狠狠地揪起,陌孤寒再次被极为客气地请了出来,在门外焦急地来回踱步。 太后沉吟不语。 泠贵妃得意一笑,阴阳怪气道:“双生子,可是国之凶兆,皇姑母早作决断吧。” 她这话并非空穴来风,月华或许并不知道,双生子在皇室是极为避讳的,相传双生子弟兄二人长大后往往会骨肉相残,给整个国家带来厄运,要么溺亡一人,要么全部送出皇宫。 太后叹一口气,面露不悦,心里又是难以割舍,又是矛盾难安。 陌孤寒原本就心里焦躁,泠贵妃又在一旁煽风点火,不由怒发冲冠,扭头愤愤呵斥:“要么闭嘴,要么滚!” 就连窃窃私语的清秋宫宫人也全部噤声,望一眼泠贵妃,满是敌意。 小皇子被清理干净后,包好了抱出来,太后接在怀里,欢喜得爱不释手。 许多人围拢着,说着吉祥话,连声夸赞着小皇子的清奇相貌。陌孤寒看也不看一眼,满心满眼的都是屋子里的月华。 泠贵妃受了训斥,丝毫不以为意,已经开始在心里暗自盘算,明日如何让父亲煽动群臣进言了。 还好,果真如同檀若所言,第二个孩子顺当了许多,没有让月华受太多苦楚。 接生婆子颠儿颠儿地跑出来,眉飞色舞:“皇上大喜,太后娘娘大喜,皇后娘娘这一胎是位漂亮的小公主!难得的龙凤胎!” 双生子在皇室视为厄运之兆,龙凤胎便截然不同,龙凤呈祥,实为大吉! 月华果真是有福之人。 太后一直悬着的心也顿时放了下来,笑得那是合不拢嘴。 陌孤寒再也忍不住,一把掀开帘子,一个箭步就冲了进去。 屋子里仍旧残留着血腥的味道,令陌孤寒心惊胆颤。 月华疲惫地靠在床上,脸色苍白,头发汗湿紧贴在脸上,整个人就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 “月华!”陌孤寒上前,弯下身子,一把捉住了她的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疼痛,月华的手仍旧有些轻颤。 “皇上?”月华缓缓睁开眸子,有气无力地道:“你怎么进来了?妾身这个样子好丑,还没有来得及梳洗。我......”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已经看到了陌孤寒眼眶里的热泪,顿时咽了下去,愣住了。 陌孤寒的手也开始颤,他无论如何都控制不住。 “月华,只有这一次,以后我们再也不要生了,朕实在是承受不住。” 月华努力勾起唇角,费力地笑笑:“皇上,你这个样子就不怕被人看到了笑话?” 陌孤寒紧咬着牙关,将月华的手放在唇边:“天下间,除了失去你,再也没有可以让朕害怕的事情。” 檀若端过来热烫的姜水,煞风景地打断了两人的亲昵:“皇上,让奴婢帮皇后娘娘擦拭一下身子,简单梳洗一下吧?她一身大汗,容易受凉。” 陌孤寒紧攥着月华的手不放,只是让开了空隙。 月华羞昵地推开他:“去看看孩子。” 陌孤寒见她安然无恙,才放下心来,心里也按捺不住地好奇,自己那对能折腾人的皇子公主是什么样子。 第四百一十二章 同一个刺客 一旁伺候的檀若半开玩笑地插嘴:“这个还是不要说了,婕妤娘娘,皇后若是听了夜里惊梦可不好。” 月华也有些好奇,冲着檀若摆摆手:“这个倒是无妨,出生入死也不是一两次了,胆子早就练出来了。邵相检查尸体做什么?又不是衙门破案。” 怀恩偷偷吐吐舌头:“我偷听到皇上与邵相的一点谈话,邵相说,尸体同样是能开口说话的,所以处置之前,他想再最后检查一遍,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 月华点点头:“我也真是纳闷,与人无冤无仇的,怎么就有人雇佣了杀手拼了性命也不要,处心积虑地杀我?而且他还冒充了邵相,显而易见,那背后主使之人也是相熟的。” “可不就是,您身边一直都有暗卫保护着的,这次暗杀的机会应该不是偶然,而是蓄谋已久,否则不可能就有这样巧合的落单机会。” “邵相心思缜密而又睿智,有他插手,相信一定能够找到线索。” 怀恩以手托腮,眨眨眼睛:“被你这样一说,我都有些好奇邵相他们验尸的结果了,我要不要去偷听呢?” 月华瞥她一眼,揶揄道:“你当咱宫里的侍卫果真都是吃素的吗?你还没有走到跟前就被捉起来吊打一顿了。” 怀恩愁眉苦脸地道:“可是我这心里跟有小耗子抓似的,真真地好奇,你说这人都死了,还有能什么线索?这刺客那是自己寻死,撞到剑尖之上的,又不是像说书的那般,仵作检查一通,就能循着其中蛛丝马迹捉到杀人凶手。” “也不尽然,最起码,也许可以通过他身上的蛛丝马迹,判断出他的落脚之处,或者是由鞋底沾染的泥渍,判断出他的进宫路线,进而有线索调查,他最近和什么人接触过,这样就可以盘查出幕后之人。” 怀恩瞠目结舌:“原来还有这么多的说道!” 月华笑笑:“你放心就是,一旦有什么消息,我一定第一个告诉你,免得你寝食不安的。” 怀恩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要是有娘娘您一半聪明,我就自告奋勇去和邵相并肩作战,调查这个案子,一定揪出那幕后凶手,将他碎尸万段。” 她一时兴奋,说话的声音有些大,床上的小家伙不满意地皱皱眉头,“吭吭”两声。 檀若赶紧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怀恩不好意思地耸耸肩,就站起身来,冲着月华福福身子,做了一个假寐的手势,然后静悄地退出去了。 檀若一直目送她出去,蹙蹙眉头,犹豫片刻,轻声道:“娘娘,奴婢说一句攢越的话,您是皇后娘娘,就甭指望着这个宫里会有哪位主子真心实意地对您好,不管是谁,都要小心提防着。” 月华侧身目不转睛地看着孩子,脸上晕染着慈蔼与满足:“怎么了?是不是觉得兰婕妤哪里不对?” 檀若摇摇头:“这人就是个眼缘,虽然兰婕妤看起来烂漫单纯,极讨人欢喜,但是奴婢就是看着她不合眼,觉得捉摸不透。上次奴婢提醒您她身上有药味,也不知道她是如何跟娘娘解释的,反正我是在用提防的心思来看她,觉得她若是果真是对您好的话,就不应该在您坐月子的时候,尽捡这些乱七八糟烦心的事情跟您添堵。” 月华笑笑,依旧不解释:“兰婕妤她性子看起来极为淡泊,在这宫里明哲保身,不争不抢,所以本宫一直都很信任她,将她视作姐妹。本宫不知道,她有什么害我的理由。” “也许只是她掩藏得好而已,我们看不出不代表没有。奴婢并非是有意挑拨娘娘与婕妤的关系,只是提醒娘娘小心。毕竟,如今您九死一生,平安生产。小公主便罢,小皇子就相当于离开了您的庇护,应当更加小心提防才是。”檀若苦口婆心地提醒。 月华认真颔首:“本宫知道你是为了我好,我全都记在心里,我若是有不周到之处,你要帮着照拂。但是在兰婕妤面前,记住千万不要表露出来。” 檀若冰雪聪慧,颔首恭声道:“奴婢记得。” 寿宴一直到下午日落西山才散。陌孤寒回来的时候脚步匆匆,一身的酒气。 他一进来就迫不及待地撩开床帐,被月华一巴掌嗔怪着拍开了,冲着外间努努嘴。 “你怎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他问话的时候有些焦灼,一张口还有微微发酵之后的酒气。 月华摇摇头:“没事,我好得很啊。你先去洗漱再来说话,不然孩子都要被熏醉了。” 陌孤寒乖乖地出去,净面漱口,重新换了一身干净的常服,方才进来。自己也知道小心翼翼,只抻着脖子看了两眼解馋,就撂下床帐,搬个锦墩坐在床侧,捉了月华的手,跟月华说话。 “你果真没事吗?胸腔哪里有没有什么不适?隐隐作痛?” 月华摇摇头,疑惑地问:“没有啊?怎么了?” “没事,就是担心你身体。”陌孤寒捉着她的手,放在鼻端轻嗅:“有一股奶味。” 月华的掌心被他的胡茬摩挲得有点痒,“咯咯”娇笑,还要压抑着声音:“那是咱们宝宝身上的味道。” “好闻。”陌孤寒贪婪地深吸两口,干脆将脸埋进月华掌心里。 “孩子的名字可起好了?” “朕昨夜一夜未眠,想了两个名字,取自叶适《鹿鸣宴诗》中的‘朝阳羽翙翙,春梧绿蕤蕤’,朕的皇子,大名朝阳,字翙(hui),是腾飞之意,希望我儿长大以后,如日中天,朝阳普照长安。朕的小公主,名照君,字蕤(rui),取郁葱繁茂之意。你可喜欢?” 月华轻声念叨:“翙儿,蕤儿, 朝阳,照君,这照君莫不是‘愿逐月华流照君’中的‘照君’两字?” 陌孤寒点点头:“一个是我长安的太阳,一个是朕捧在手心里的月亮,正好是一个‘明’字,希望他们将来能撑起长安的一片天,给朕的子民带来光明普照,永世长安。” 月华掩着唇笑:“名字好是好,妾身极是欢喜,就是福气有些太大,妾身怕他们承担不起。再说了,以后皇上再有皇子公主,这名字如何起?岂不全都比拟了下去?” 陌孤寒坚定地摇头:“朕有他们就心满意足,昨日便说过,绝对不会再让你冒险,我们不生了。” “可是......泠贵妃还有身孕。”月华不想提,可是又不得不提:“皇上也要一视同仁。” 月华这样说并非是违心之谈。 泠贵妃腹中的也是皇上的骨肉,泠贵妃固然是不讨人喜欢,但是她腹中的孩子,的的确确就是皇家的子嗣。月华也希望,将来皇子们能够像辰王与陌孤寒这般,兄弟齐心,而不是因为了大人的恩怨,一出生就争斗个你死我活,手足相残。 陌孤寒的态度很关键。他若是不待见孩子,孩子极容易自幼便心理扭曲,自然而生嫉恨。所以,他作为父亲,引导很重要,不能因为不喜便逃避责任,疏于管教。 一提起泠贵妃腹中的孩子,陌孤寒的兴致顿时就消沉下去。 他勉强应和一声,便转移了话题:“今日褚慕白进宫了,他送了两个孩子一对金镶玉的长命锁。说这原本应该是孩子外婆送的,他这做舅舅的代劳了。只是时间仓促,准备的不够贵重,等到孩子满月的时候再补上。” “他什么时候竟然也学会了客气?”月华笑笑:“对了,今天调查的结果怎么样?” “你怎么知道?”陌孤寒淡然挑眉:“我叮嘱了她们让你安心休息,不要在你跟前乱说的。” “我都睡了一天了,就当做听故事解解闷也好。” 陌孤寒“嗯”了一声:“昨日那刺客与前夜里在关鸠殿附近发现的那黑衣人应该是同一人。” “同一人?”月华疑惑道:“可是妾身跟他交手,虽然招式的确狠辣,但是感觉哪里像是哥哥所言那般厉害?否则昨夜里也就不会被逼无路,选择自杀了。” 陌孤寒点点头:“朕刚一开始的时候,也曾经有过怀疑,觉得两人的武功路数截然不同。可是今日褚慕白与邵相到你们交手的现场看过,那里有被浑天罡气所冲的痕迹。再加上护卫军指证,两人身形的确相似,所以才认定,两人应该就是同一人。” “也就是说,前天那人进宫,应该就是意在刺杀我,不过误打误撞,去了关鸠殿?” 陌孤寒点点头:“极有这样的可能,毕竟皇宫这么大,一般人进来都会晕头转向。适才他们一说,便吓了朕一大跳,听说浑天罡气伤人,有的症候可能当日并不发作,隔上两三日方才显现。虽然今日太医请脉,说你安然无恙,但是朕信不过他们一群庸医,所以慌张回来了。你试着提气运行一下内力,看看有无不适?” 难怪他适才着急忙慌地进来,一进门便一迭声追问自己,胸腔有没有隐隐作痛。 月华依言照做,运行通畅,确实无碍:“那刺客学艺不精,浑天罡气不过学了皮毛,看着惊天动地,打在身上却是无关痛痒。” “他许是被朕那一箭震伤了经脉,仅用了一成内力。他那夜在护卫军包围之下安然逃脱,又得褚慕白赞誉,怎会只是皮毛?” 第四百一十三章 解剖后的发现 月华点头,丝毫不以为意:“不过他的胆量委实太大了。前日侥幸逃脱,昨日竟然又卷土重来。” “那是因为,这宫里有人接应他。”陌孤寒冷声道。 “有内应?” 陌孤寒点点头:“邵子卿那里有更惊人的发现。” “什么发现?” “仵作在刺客的胃里发现了残留的食物渣子。” “啊?”月华惊讶地瞪圆了眼睛,一思及那血腥的场面,有些隐隐生寒:“他们怎么会想起来......” “这也是无意间的发现。因为邵子卿发现那刺客尸体有异样,好似是中了毒。为了调查中毒原因,就请仵作大胆解剖了尸体,结果发现,刺客生前最后一餐饭食里,被下了****。” “也就是说,当时刺客即便不自杀,稍晚一点,也会毒发身亡是吗?”月华忍不住猜度。 陌孤寒点点头:“对方很谨慎,唯恐他会活着落入我们手中,供出主使之人。所以就提前下了毒药,掐算好时间,毒发会稍晚一些而已。昨日刺客当场立毙,邵子卿当时并未发觉端倪。不过因为是剑伤,正中心脉,死亡以后仍旧血流不止,才显现出一星半点的迹象来。若是因为其他原因丧命,可能就天衣无缝了。” “好缜密的心思,这是早就有预谋的。”月华忍不住感叹:“就是不知道这毒药是不是那人心甘情愿服下的?果真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杀手自取灭亡的生意都敢接。” “非但如此,还有更大的线索。” “快说快说。”月华摇晃着陌孤寒的手催促道。 陌孤寒得意一笑:“那刺客胃里残留的食物乃是御膳房里制作的。有春笋烩糟鸡,八宝糯米鸭,以及芙蓉开边虾。” 月华顿时瞠目,片刻方才反应过来:“这不是昨天午膳的菜品吗?” 陌孤寒点点头:“对,朕已经唤过御膳房膳正问过了,昨天中午这样的菜式一共做了八品,分别是瑞安宫,椒房殿,清秋宫,兰婕妤那里,昨天中午朕留辰王,邵子卿他们在宫里用膳,上了三品,所剩余的一品,分着给了宫里几个有头脸的管事。” 月华听他这样一说,顿时也就明白过来,恍然大悟:“如此说来,那刺客是与宫里的人有勾结!” 显而易见,刺客不可能是吃了残羹剩饭或者偷食,因为那食物中是被添加了毒药。 而且,谁吃到了这三道菜,谁就有嫌疑! 昨日自己剩下的饭菜赏给下面人,立即欢喜地分而食之了。 太后,自己,陌孤寒,辰王,邵子卿都可以刨除,自然答案也就呼之欲出! 要么是泠贵妃,要么是兰怀恩! 对方聪明反被聪明误,留下了这么大的破绽! 恐怕她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投毒以防万一,堵住那刺客的嘴,没想到反而引得邵子卿怀疑,对尸体进行了解剖! 陌孤寒点头,知道月华肯定也猜度得到,径直道:“邵子卿审问过宫里的那几个管事,嫌疑已经基本可以排除。他不方便审问泠贵妃与兰婕妤,所以朕立即差人唤了她们跟前伺候的人过来问过了。 泠贵妃跟前的人说昨日泠贵妃每样菜品多少吃了一些,剩下的膳食一共五碟,全都赏给了她宫里的小太监友德。友德也承认不讳。而兰婕妤宫里的下人说她们主子胃口好,吃了大半,剩下的汤汁倒掉了。” “也就是说都有人可以作证,那些膳食并没有给别人?” 陌孤寒“嗯”了一声:“总是应该是有人在说谎。而且相比较来说,兰婕妤的嫌疑要稍微大一些,因为她自己用膳,并没有宫人在近前贴身伺候着,究竟是否是她自己食用了也未可知。而且,前日那刺客被发现的时候,就在关鸠殿附近,我们那时候就怀疑,刺客与兰婕妤有勾结。昨日又出了这样的事情,她太可疑了。” 月华低头思忖片刻:“既然这宫里有人接应掩护,也就是说,那刺客潜入宫里还不知道多少次了,只是一直以来,并没有找到合适的动手机会而已。而前日行踪败露,我们又加强了防范,使他更加没有了动手的机会,所以最后不得不孤注一掷,生出冒充邵相,将我引出御林军保护范围,进行刺杀的诡计。” 陌孤寒点点头,伸指揉揉眉心:“这件事情自然有朕追查,你就不要忧心了,自己好生休养身子。好不容易才有这么重要的线索,自然不能善罢甘休,明日还要继续盘问。” 月华见他面有疲惫之色,想起他昨夜也是一夜未眠,今日又劳累一天,便催促道:“快些去休息休息醒醒酒吧,有什么事情明日再说就是。” 陌孤寒使劲搓搓脸:“今日委实兴奋,寿宴散了,留下褚慕白和辰王他们几个又喝了不少。” “用不用吩咐她们给你煮一碗醒酒汤?” 陌孤寒摇摇头:“休息一会儿,也就好了,什么也吃不下。” 月华这里自然是不太方便留宿,陌孤寒站起身来,径直回了乾清宫。 两个小家伙正在熟睡,蕤儿嘟着嘴,一脸娇憨,紧握着两个小粉拳。翙儿睡觉的时候则半睁着眼睛,好像有点合不拢。 秦嬷嬷说孩子半睁着眼睛睡觉那是在防贼呢,一看小皇子就是守江山的操心人。 两个小家伙都太小了,夸张一点说,还不及一只小猫大小。而且看起来那样娇弱,令月华看一眼,心都化了。 女人为水,为母则刚。以前,她可以放任这宫里的明枪暗箭,自己小心提防。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如今自己是一位母亲,身上背负着两个孩子的安危,她不允许任何人再打自己孩子的主意,就算是有这样的意图也不行!她必须一觉察到苗头就将她扼杀。 她不介意再像对付雅婕妤那般,无事生非,双手沾满血腥。 沈心泠,兰怀恩,两人中的一人。 这两人是都有嫌疑的,月华不会相信她们两人中的任何一个人。 从她们处心积虑地挑拨自己与子衿的关系,让自己脱离子衿的保护那一天起,月华就怀疑,肯定是有人在背后谋算着这样的主意。 她一直都小心翼翼,尽量不会脱离下人的保护,但是没想到,百密一疏,竟然还是让她们钻了空子。 她差点就丢了性命,差一点,自己的两个孩子就不能来到这个世间。 这次,她绝对不会心慈手软。 她一再地思虑那日事情发生的经过,翻来覆去,从中抽丝剥茧,寻找其中的疑点。 许是因为她思虑太甚,心中焦虑,第二天上,仍旧没有一点奶水。 这令她很焦灼,宫里的催乳嬷嬷又给疏通按摩过,仍旧没有一点胀痛感。 檀若劝慰她顺其自然,不用强求,更何况,这宫里的女人为了保持自己的身材,生产过后都是将孩子交由奶娘喂养的。月华自己也是无可奈何,除了继续咬牙吃那些通乳的汤食,还让檀若对于几位乳母的饮食更加慎重。 两个小家伙倒是能吃能睡,眼见一天一个样,就如同脱胎换骨一般,迅速白胖起来,肉皮水灵灵的,像是三月里的小嫰葱。 陌孤寒说两个孩子那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非昔日之阿蒙。” 宝宝长开了,虽然是龙凤胎,但是并不像别人家的那般一模一样,蕤儿眼梢微挑,天生就带着一股精俏与妩媚,自带桃花,而且性子顽皮,总是喜欢腻人。抱着的时候睡得香甜,一放下就开始“吭吭”着不情愿,天生缠人。 而翙儿长得像月华多些,但是性子十成十地像陌孤寒,平时除非是饿了或者溺了,否则就是呼呼大睡,极少像蕤儿那样闹腾。 都说夫妻相,夫妻相,陌孤寒与月华,一个阳刚如铁,一个恬淡如水,大相径庭的两种性子与长相。如今有了宝宝,大家议论起来,各执己见,倒是分不清孩子像谁多些了。然后再端详月华和陌孤寒,就觉得两人的相貌也相像起来。 太后经常过来看孩子,并没有因为那日寿宴之上沈家的挑唆而心存芥蒂,一口一个“心肝”地叫着,都稀罕得不行。 尤其是月华手巧,做的小衣,两个宝宝穿起来,更是映衬得像是玉雕娃娃。 太后对于月华,最初的时候仍旧端着架子,即便是关心地问一声身体,那也没个好气,盛气凌人。对于月华给孩子穿衣,也是横挑鼻子竖挑眼,今日穿得多了,明日穿得少了,总是没有个正好的时候。 月华只是抿着嘴笑,也不反驳,唯唯诺诺地应着,给足了太后的面子。 其实,太后自己是心里有亏欠,总觉得月华早产,两个孩子身子弱,跟自己多少是有一点关系的,那日月华若不是为了救自己,可能也不会早产,如今孩子足斤足两足月生下来,一落地就白白胖胖的,多壮实。 但是她极是要强,不肯在月华跟前低下头来服软,就恶声恶气地表现自己对两个孩子的疼爱。 月华不得不卧床静养,什么都做不得,勉强压抑下心里的烦躁,努力让自己平心静气。 第四百一十四章 鱼目混珠的猜测 邵子卿费尽周折查实了这个刺客的身份,的确是江湖上小有名气的杀手,原本早就已经在武林中销声匿迹,许久不见他的消息,不知道如何突然就出现在皇宫里,并且犯下这么大的案子。 子衿动用了她江湖上所有的渠道,查实他这些年里的行踪,以及最后接触了什么人,全都一无所获。 一时间,事情没有了进展,就像澎湃奔涌的洪水被高坝拦截,不得不僵持下来。 陌孤寒无可奈何之下,又转身将目光放回宫里,看看有没有什么新的线索与发现。 怀恩作为最有嫌疑的人,接受了盘问。而她宫里的下人众口一词,证明事发那一日,怀恩因为前夜受惊,一直都在关鸠殿里,并未外出,除了月华差遣了前来探望的水悠,也没有接触任何的其他人。 一时间无法定论。 陌孤寒一筹莫展,护卫军那里也没有任何线索,不明白一身醒目白衣的刺客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混进宫里来的。甚至于,陌孤寒调取了宫门处那些时日所有人进出的登记簿,想从中探查出什么端倪。 进宫的人全都有凭有据,一一盘问起来,都是得了差事,没有什么可疑之处。 陌孤寒自嘲地道:“那刺客飞檐走壁,那么好的身手,定然是不会这样笨,光明正大地进宫,授人以柄。朕这是病急乱投医了。” 他一筹莫展,灰心丧气地将手里的登记簿丢下。 月华不想他操心国事之余,再为了此事劳神,强作无所谓地道:“查不到就罢了,妾身相信,这世上就没有天衣无缝的计划,到时候自然就水落石出。” 陌孤寒心里焦灼:“可是朕不能忍,一日不抓到这幕后之人,一日就不能心安。朕总不能让她逍遥法外,再对你不利。更何况,此事明摆着,就是泠贵妃与兰婕妤之中一人所为,可是朕干着急,就没有凭证。” “就算是有凭证又能如何?泠贵妃如今身怀六甲,皇上能治她的罪过吗?” “如何不能?!” 陌孤寒猛然转身:“虽然我长安有律法,孕妇不行刑,但是胎儿能保她十月,不能保她一辈子。” 月华淡然笑笑,捡起陌孤寒丢在自己手边的典册,漫不经心地翻翻,半开玩笑:“就算是皇上舍得,母后也舍不得啊!” 她突然就怔住了,若有所思。 陌孤寒敏锐地觉察到了她的反应:“怎么了?哪里不对?” 月华紧蹙起眉头:“容妾身想想。” 她指点着典册上的日期,思忖半天,然后问陌孤寒:“这一日,是不是妾身出宫探望凌曦那一天?” 陌孤寒凑到近前,瞥了一眼:“正是,上面你出宫进宫的时间都有登记,一看便知。” 月华往下看,柳眉紧蹙,拧成一个疙瘩。 “究竟是哪里不对?” 月华扬起脸:“不知道是不是妾身多虑了,总觉得其中有古怪。” “什么古怪?”陌孤寒在床边坐下来,接过月华手里的典册翻阅两页:“记载得清清楚楚,没有什么不对之处啊?更何况这都是事发前五六日了。” 月华侧过身子,指点着典册之上的人名道:“是这里不对。” 陌孤寒定睛一看:“友德?就是泠贵妃宫里那个小太监。酉时初回宫,申时一刻出宫,奉泠贵妃之命,前往瑞祥斋购得咸蛋腊肉粽子一笼,这没什么不对啊?咦,不对,这出宫时间是后来补充的,前面申时没有记载?” 这宫禁处登记宫人进出,皆是按照时间排序,先出宫的人员自然就排在前面,然后当天回宫,就在下方登记一个时辰就可以。而友德登记的位置前面,还有几人是在申时一刻之后出宫的。也就是说,他是后来补上的。 “并不是因为这个。” 月华斩钉截铁地摇头:“那日妾身从韩府回来,正是将近酉时,泠贵妃那时刚刚送走沈心才。因为妾身与沈心才在韩府后院附近刚刚结怨,妾身疑心他进宫的目的,所以特意多嘴问了一句。得知沈心才酉时出宫之前,那个小太监友德就在椒房殿里伺候着。他如何又分身出了宫?” “可是这友德出宫与那杀手又有什么关联?”陌孤寒疑惑地问。 月华摇摇头:“妾身暂时还不能确定,妾身需要先知道,这其中究竟是哪里不对?当时,友德究竟是在椒房殿还是在宫外?这记载有没有出入?是不是一时间侍卫玩忽职守,登记错了时辰。” 陌孤寒猛然起身:“这个好办,典册上面都有当日负责登记的御林军签名,朕立即将他传唤过来一问便知。” 突然间峰回路转,陌孤寒立即吩咐荣祥,先是秘密传唤了泠贵妃殿里的宫人,盘问之下,宫人战战兢兢地交代,申时初,一直到将近酉时沈心才离宫,小太监友德一直都在椒房殿里,最后还奉命进入寝殿奉了一盏茶,期间寸步未离寝殿。 陌孤寒问起酉时初,沈心才离宫之后友德的行踪。宫人回忆说那日泠贵妃闭了殿门,不允许宫人进出,她一直以为友德留在殿里伺候,所以当他突然从殿外回来,一言不发径直进了寝殿里,自己还曾奇怪。 核实过以后,再传唤御林军。不消盏茶功夫,就将那日看守城门的侍卫传唤过来。陌孤寒在外殿审问,月华在帷幔后面悄声听着。 那侍卫一进门就立即满怀忐忑地跪倒在地,恭声请安。 陌孤寒沉着一张脸,径直开门见山,将手中典册丢给那人。 “这椒房殿里的小太监友德进出宫登记是怎么回事?” 那人将典册从地上捡起来,疑惑地看了两眼,再三思忖,不解何意。 “小的斗胆请问皇上,是哪里不对?” “这进出宫时间可有出入?”陌孤寒耐着性子问。 那人目光游离闪烁不定,明显是有些心虚:“友德公公的确是酉时初进宫的,千真万确。” “那出宫呢?” 那人抹一把冷汗,战战兢兢道:“这,这是小人一时失职,当时友德公公出宫的时候正好沈公子进宫,当时又忙乱,所以没有立即登记在册。后来友德公公回宫,这才补上。” “你的意思是说,友德的的确确是在申时一刻出宫的,是吗?” 陌孤寒冷声质问。 那人禁不得陌孤寒的威压,顿时将头埋得更低:“是......是的。” 陌孤寒一声冷哼:“那你给朕解释一下,为什么申时一刻之后,友德还在椒房殿里?” 那人顿时噤若寒蝉,连声讨饶:“皇上饶命,皇上饶命,是小的一时疏忽,许是看错了时辰。” “嘭!” 陌孤寒拍案而起:“朕让你当差,就是这样稀里糊涂的吗?还在朕的面前欺上瞒下,你可知道,你这乃是欺君之罪!” 那人几乎吓得溺了。欺君之罪,那是要杀头的。 “皇......皇上,小的全招,如实招供。那日其实,其实友德公公究竟是什么时候出宫的,小的也不知道。见他回宫,小的登记典册的时候才发现上面没有他的名字。他说他出宫的时候,正好沈公子进来,他将出宫腰牌递给我检验过后,我就忙着张罗去了,没有理会他。小的也以为是忙起来忘记了,就重新给他登记了时间。其实,其实小的真的没看见。” “当真?” “小的不敢有半句假话。” 陌孤寒沉吟片刻,心中就有了计较,吩咐一旁的荣祥:“同他一并回去,盘问那日值守宫门的御林军,有没有人看到友德出宫?” 那人提心吊胆半晌,见陌孤寒竟然没有怪罪自己,顿时如释重负。 “若是查问之后情有可原也就罢了,否则你疏忽大意,还谎言遮掩,试图蒙混过关,还是要严惩不贷!”陌孤寒冷冷地一句话又将他的侥幸瞬间打落下来。 荣祥上前,与那人一同出了清秋宫,片刻时间一路小跑回来,禀报陌孤寒,那日门口值守的所有御林军,都并没有见到友德出宫,更遑论是申时一刻那个时辰。 一切全都印证了月华的猜想,陌孤寒转头问月华:“你是怎么看的?” 月华微微一笑,斩钉截铁道:“妾身有一个极为大胆的猜测。友德的出宫时间不是申时一刻,而是酉初。” 陌孤寒并不知道其中细节,因此无法猜度:“即便是在酉初,也应当有人看到才对?” “宫门口重兵把守,友德出宫不可能没人看到,他不过是变了装扮,鱼目混珠,钻了这些御林军漫不经心的空子而已。他应当是酉时初跟随沈心才一同出的宫。当时沈心才进宫的时候,身边带了一个人。” 陌孤寒心中一凜:“你的意思是说,沈心才身边带着的那个人正是刺客,他出宫的时候,刺客与友德对调了身份,友德假扮做刺客的样子出宫。然后虚晃一枪之后回来,那刺客就隐藏了自己,其实一直留在了椒房殿,并未出宫。” 月华笃定地点头:“那日泠贵妃与沈心才在椒房殿里说话,那人就守在门口处,任何人不得进入。在最后的时候,泠贵妃将友德唤进去上茶,然后沈心才就带着那人离开了。皇上您说,有没有这种可能?” 第四百一十六章 寻死觅活 太后立即上前一步,横眉立目,咄咄逼人地反驳道:“皇上,你贵为一国之君,说话办事那都是要凭证,不可以听信别人的挑唆之言,就妄下判断。整件事情起因也不过就是友德出宫,御林军一时疏忽,登记错了时间,你就无中生有地怀疑到泠儿的身上。你这样做,简直太伤人了。” 陌孤寒对太后不敢不恭,耐着性子解释道:“母后有所不知,邵子卿前两日解剖那刺客尸体发现了刺客胃里残留的食物,就是我们那日午膳的菜品,说明刺客是与后宫里的人有所勾结的。朕已经特意询问过了,整个后宫只有泠贵妃与怀恩最有可疑。泠贵妃说她吃剩的菜品全都给了友德,友德,那些菜你吃的时候,可有人给你作证?” 友德闻言面有难色:“奴才这得了娘娘恩典,吃独食呢,怎好寻个宫人在跟前眼巴巴地看着?自己是躲在房间里吃的,盘盏也是自己收了送回到御膳房里的。” 泠贵妃抽噎一声:“皇上怎么不问问兰婕妤那菜都去了何处?就因为她与皇后交好,你们就信任她,将矛头全都对准了妾身是吗?” 太后也立即捉住了陌孤寒话里的把柄:“就是啊,皇上,再而言之,那刺客前一天还曾经出现在关鸠殿附近呢,难保不是兰婕妤与那刺客有所勾结。你既然是要调查,那就全都公平一些,这无中生有地攀扯上泠儿,委实令她心寒呐。” “那依照母后的意思,兰婕妤也应该一并调查了?” “为什么不查?不调查她,水落石出,如何还泠儿清白?” 陌孤寒点点头:“那就依照母后所言,自今日起,泠贵妃与兰婕妤全都被禁足各自宫殿,御林军严加看管,直到此案查明为止。友德交由慎行司拷问,朕会让邵子卿与内务府,一同仔细盘查,就不信,查不出蛛丝马迹!” 太后偏袒泠贵妃,因此坚信她是无辜的,对于刺客又同样是深恶痛疾,因此也颔首道:“的确是应该严查,对于那幕后指使者严查不怠。相信有邵相在,那人定然无所遁形。但是,这禁足就不必了吧?尤其是泠儿如今这身子......” 陌孤寒正色道:“适才母后也说了,一视同仁,为了防止还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必须严加看管。” “皇上!”泠贵妃委屈地抚抚自己日渐笨拙的腰身:“泠儿被禁足无所谓,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受些委屈也无妨,可是你就不为泠儿腹中的胎儿想想?” 陌孤寒一声不吭,转身欲走。 “皇上!”泠贵妃加重了声音,上前两步:“她褚月华怀的是你的骨肉,是皇家的骨血,难道泠儿怀的就不是?自从泠儿有孕以后,你不闻不问,从来没有关心过一句,也就罢了,可是你突然就将这莫须有的罪名扣在泠儿的头上,不容辩驳,就要将泠儿禁足,丝毫也不考虑泠儿的感受。 泠儿已经跟了你这么多年,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你厌倦了,弃了,不想要泠儿了,泠儿这些都能理解。自古以来,这宫里,都是只闻新人笑,不见旧人哭,泠儿也想通了,不争不吵不闹,安分守己,可是她褚月华为什么还是不肯罢休,非要将泠儿置于死地方才高兴是吗?” 泠贵妃一番话,哀哀切切,真情流露,令闻者动容,陌孤寒却只是清冷一笑,头也不回。 太后看着心疼,也略有气恼道:“泠儿话已经说到这份上了,皇上,你还无动于衷吗?” 陌孤寒转过身来,眸中冷意更甚,犹如千里冰封,万里飘雪,极目处尽是荒凉:“若是泠贵妃果真这般气度,朕自当刮目相看,怕只怕,口不应心。” 泠贵妃满腔的希望破灭,“噔噔”后退两步,一脸决绝道:“那皇上就查吧,查个清清楚楚。泠儿是不想活着继续受这样的屈辱,被自己的枕边人怀疑。再活着也没有什么希望,还不如死了一了百了!” 她左右扫望一眼,太后已经心生警惕,惊呼出声:“泠儿,你要做什么?” 泠贵妃一咬牙,跺脚道:“皇姑母,请恕泠儿不孝,以后不能膝前尽孝了!” 小太监友德身后有根盘龙柱,泠贵妃一提裙摆,就向着那柱子冲了过去。 太后被吓得几乎魂飞魄散:“友德,快拦住她!” 泠贵妃一番作势,殿里的人都有了准备,因此她不过行了两步,就立即被小太监友德起身一把拦住了:“娘娘,千万使不得!” “放开我!” 泠贵妃一边啼哭一边挣扎:“让我去死了,别人才会如愿,以后也不会为难皇上。” 太后也慌里慌张地上前拦住她:“泠儿啊,你不为自己想想,也要为自己肚子里的孩子着想啊!” “皇上从来都没有看一眼这个孩子,即便是生下来,也是凄凉,受人冷眼,泠儿就不该将他带到这个世上来,碍了别人的眼!” 泠贵妃每句话都是意有所指,含沙射影地指责月华。原本她一番真情流露,我见犹怜,还令陌孤寒心里稍有一点不忍,觉得有愧,她这样一番撒泼卖痴,又处处针对月华,仅有的一点愧疚立即荡然无存,面色阴沉得几乎滴下水来。 这种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对于陌孤寒这种自幼养尊处优,发号施令习惯了的男人,并不是很好用。他从来不会向谁低头,更厌憎受要挟,更何况,这一套把戏,太后早已经玩得炉火纯青,泠贵妃的演技还稍微差了一点。 陌孤寒只冷眼看着泠贵妃又哭又闹,既不上前劝解,也没有服软的打算。 这一瞧,他才发现,小太监友德身形匀称,那高矮胖瘦可不正与那刺客相仿?若是换了衣裳,紧低着头,遮掩半张脸,完全可以以假乱真。 沈心才耀武扬威习惯了,守城的侍卫谁敢盘查?怕是立即点头哈腰地放了出去。 太后焦灼:“皇上,你还不赶紧好生劝劝她?非要一尸两命遗憾终生吗?” 陌孤寒面无表情,一针见血道:“泠贵妃究竟是觉得自己被禁足委屈,才寻死觅活的,还是心虚,害怕朕调查下去?” 泠贵妃顿时就是一愣,显而易见的色厉内荏:“我......我有什么好怕的?自然是希望皇上能够调查清楚,还泠儿一个清白。” “那你这样装腔作势的,又是为了什么?” 泠贵妃捶胸顿足,一脸的伤心欲绝,反而被陌孤寒说成装腔作势,狠狠地抹一把眼泪:“皇上这样对泠儿,泠儿生也无趣,委实心寒。” 她说得决绝,满以为陌孤寒会好生哄哄自己,谁料他也仍旧只是清冷一笑:“朕这样对你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朕认为,你应该是习惯了才对。” 泠贵妃自己闹腾半晌,犹自下不来台,果真是动了真肝火。她弯下身子,抱着肚子,紧蹙了眉头,面有苦色。 太后一见大惊:“泠儿,泠儿,你怎样了?别吓皇姑母!” 泠贵妃咬牙断断续续道:“疼,皇姑母,我肚子好痛!” 一句话吓得太后差点软了手脚:“早就跟你说,不能生气,不能动肝火,你就是不听!太医,赶紧宣太医!” 她转身冲着陌孤寒嚷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些将泠儿抱到床上去,怕是动了胎气!” 陌孤寒冷眼看看泠贵妃,她面色显而易见地苍白起来,有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滚滚而落,不是假装。 但是陌孤寒不愿服软,依旧无动于衷。 “呀,见红了!” 太后一声惊呼,满是恐慌:“泠儿,这孩子可千万不能有事啊!你要记得皇姑母跟你说过的话,千万保住孩子。” 陌孤寒低头,果真见泠贵妃的裙摆之上有星星点点的血迹,如红梅朵朵飘零。 他顿时也有些惊慌起来,弯身一把抱起泠贵妃。泠贵妃就势捉住了他的衣襟,雨打梨花般泣声道:“皇上,求求你,我不想失去这个孩子。我吃了那么多的汤药,好不容易才怀上他,妾身已经失去了你,这一辈子,就只有这一点指望了。求求你,救救泠儿。” 陌孤寒那是面冷心热,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先前泠贵妃一番寻死觅活,他全都无动于衷,甚至厌恶。如今她放下身段,哀声央求,又卑微可怜,陌孤寒也有些心生怜悯。将她放在床榻之上,软声劝慰了一句。 “放心,不会有事的。” 泠贵妃恋恋不舍地紧捉着他的手:“皇上,妾身害怕。你不要走。” 陌孤寒抿抿唇:“朕不走。” 太后手忙脚乱地吩咐宫人拿垫子,太医闻讯立即心急火燎地赶过来,陌孤寒趁势起身让开,太医上前,跪在地上请脉。 泠贵妃仍旧止不住地抽噎,眼巴巴地看着陌孤寒,双眼通红,委实可怜。 “太医,泠贵妃究竟怎样了?她腹中的胎儿没事吧?” 太后当先急切地追问。 太医长舒一口气,转过身来:“启禀太后,贵妃娘娘的确是一时激动,动了胎气,臣马上施针保胎,再给贵妃娘娘开两剂保胎药,暂时还没有十全的把握。” 第四百一十七章 得寸进尺 太后和泠贵妃的心顿时就提到了嗓子眼,一迭声地催促,太医连声劝慰: “微臣自当竭尽全力,贵妃娘娘千万急不得,也不要激动,尽量保持心情平和。” 泠贵妃觉得心里委屈,那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抽噎不止。 太后埋怨地瞪一眼陌孤寒:“孕妇就不能动怒,有什么事情要好说好商量,你说你好端端的,整这一出!” 陌孤寒抿抿唇,默然不语,听凭太后数落埋怨。 泠贵妃可怜兮兮地看着陌孤寒:“皇姑母,不关皇上的错,是妾身错了,妾身不应该任性,差点害了我们的孩子。” 陌孤寒想说什么,欲言又止,咽了下去。 太医利落地收针,抻袖子抹抹前额的汗:“暂时没有什么大碍,卧床安心养胎,平心静气,不得动怒,否则下次可就没有这样幸运了。” 太后轻拍心口:“谢天谢地,简直吓死哀家了。” 泠贵妃咬唇忍着泪意:“以后皇上说什么就是什么,哪怕再委屈,泠儿也言听计从,逆来顺受,再也不敢激动了。” 太后就犹如绝境逢生一般:“简直就是万幸,皇上,泠儿有些地方可能做的的确不够好,但是她的一片心思你是知道的,全都一心牵挂在你的身上。你一直冷落她,不闻不问,今日好不容易主动来椒房殿,又是劈头盖脸一顿训斥,疑神疑鬼地冤枉泠儿,也怪不得泠儿伤心欲绝。 哀家如今承认,月华这孩子不错,但是,你也不能对泠儿太绝情了。如今,什么事情都不及泠儿肚子里的孩子重要。关于刺客那件事情,哀家做主,暂时就此了结。” “这......” 陌孤寒面对太后明显的包庇,自然不忿。 “这什么?月华不是平安无事吗?难道皇上非要闹腾得泠儿丢了腹中胎儿,这后宫里她褚月华*方才甘心?若是褚月华不服,你就尽管让她过来找哀家理论!” “这件事情不是月华的主意,是朕不想纵容那背后之人。”陌孤寒知道,月华为了能与太后和缓关系,做了极大的努力,他不想为此再让太后与月华的关系进一步恶化,因此出声辩解道。 “不是月华的主意那就更好,哀家问你,皇上,哀家的话你听不听?” 陌孤寒自然不能说不听,但是就此罢手,让那人逍遥法外,就意味着,月华下一次还会有危险,怎能善罢甘休? “若不然这样,哀家也后退一步,皇上若是觉得不甘心,等泠儿平安诞下腹中胎儿再做计较!那刺客哀家同样深恶痛疾,到时候你愿意继续追查下去,哀家绝对不拦着。” 如今刚刚事发,正好是追查的好时机,等到过上两三月,风平浪静,那人肯定就会将所有的痕迹抹杀干净,还如何调查? 一旁的泠贵妃掩面而泣:“皇姑母,你就不要为难皇上了。明日就宣召邵子卿进宫,来椒房殿审问泠儿吧?泠儿会忍住这心酸和委屈,尽量摆好心态。” “皇上?!”太后望着陌孤寒疾言厉色。 陌孤寒原本盘算得极好,没想到一番交战,竟然败北,只能无奈地妥协:“就依照母后所言。” 太后满意颔首:“这就对了,家和万事兴,什么事情都要大家退让一步,平平安安,不必争个你死我活,非要论出个是非对错来要强上许多。” 陌孤寒一个头两个大,不想再多言一句,转身便拂袖而去。 身后泠贵妃一声抽噎:“皇上......” 他头也不回。 陌孤寒没有想到,自己在朝堂之上运筹帷幄,所向披靡,今日竟然铩羽而归,败得一塌糊涂。非但没有兴师问罪,降住泠贵妃,反而还被太后自作主张,阻止了他继续调查下去。 这世上,他对两个人无可奈何,一个是月华,一个就是太后。 月华听他怒气冲冲地讲述完其间经过,免不得好生劝慰一番。 在她的心里,陌孤寒那是做大事的人,而女人间的这些手段,是不应该让他搀和进来的,只会消磨掉他一身凌云霸气。 月华也劝慰他暂时放下此事,不要再计较。正如太后所言,什么事情都比不得泠贵妃腹中的胎儿重要。若是她果真有个三长两短,只怕这以后也将成为陌孤寒心里的一大憾事。 反正,泠贵妃怎么也逃不出这紫禁城,若是那刺客果真与她有关联,总是会露出蛛丝马迹。 两人歇下,一夜无话。 第二天陌孤寒起身上朝,心里仍旧有些愤愤然,因为不能为月华讨回公道而感到内疚,却又不得不忍气吞声,顺了太后心意。 谁想到,沈家竟然还得寸进尺,不肯善罢甘休,在朝堂上闹腾出了极大的动静来,一下子惹毛了陌孤寒。 沈侍郎上朝的时候,直接将沈心才一并带了过来,而且是五花大绑。 沈侍郎在朝中的官职算不得大,但是在太后一党里却是首脑,他利用手中职权提拔起来的门生也多,因此在朝中影响力颇大。 众臣候在外面,见到这番情景不解何意,就自然上前打听了来龙去脉。 同样一件事情,换了一个说法,自然就是截然不同的效果。皇上听信皇后撺掇,无中生有,降罪泠贵妃,这一番添油加醋,简直就是人神共愤。 沈家一党,顿时义愤填膺,纷纷表态,必须要讨要公道!这长安岂能让牝鸡司晨,乱了纲常? 月华的独宠原本就断了他们利用裙带关系往上攀爬的路子,视作绊脚石,处之后快,如今捉到把柄,自然要借题发挥。 陌孤寒龙椅之上坐定,沈侍郎就推搡着沈心才上了金殿,一脚踹下去,沈心才踉跄两步上前,然后跪倒在地上。 陌孤寒一看这架势,也知道沈家葫芦里是卖的什么药。 他居高临下,看着沈心才,面上微微露出诧异之色:“沈大人这是什么意思?贵公子可是犯了什么罪过?” 沈侍郎一撩衣摆,跪在地上,铿锵道:“臣请罪,犬子前些时日因为收回我沈家旧宅一事,对皇后娘娘有所冒犯,恳请皇上降罪。” 沈心才与沈侍郎俱是早有准备,提前一番谋划。听自己父亲开口,立即应声附和:“皇上饶命,是罪民顾虑不够周全,因为有刁民抢占我沈家旧宅,赖着不走,一怒之下,言辞不周。 被皇后娘娘训斥以后,心才已然知错,并且改过,主动将旧宅赠予那刁民,再不敢讨要,还请皇后娘娘不要怪罪。而且此事心才一人做事一人当,与贵妃娘娘并无关系,还请娘娘不要误会。” 沈心才话中有话,名为负荆请罪,实为兴师问罪。一番话言外之意,就是月华依仗手中权势,强取豪夺,并且因为此事迁怒于泠贵妃,才挑拨陌孤寒与泠贵妃为难。 陌孤寒还未开口,沈侍郎扭头对着沈心才呵斥道:“闭嘴!皇后娘娘岂是那小肚鸡肠之人,怎会因为此事迁怒于贵妃娘娘?休要辩解,说你有罪便是有罪!” “可是,孩儿那日进宫只是因为太后娘娘寿辰一事,并无他意,皇后娘娘缘何就误会心才另有图谋?” 沈侍郎与沈心才父子二人一唱一和,配合得天衣无缝。 陌孤寒冷眼旁观,不急不忙。那些受了煽动与蛊惑的朝臣立即出列奏请道:“微臣今日也有听闻,皇上因为刺客一事误会贵妃娘娘,臣等斗胆请问,皇上是否有真凭实据?” 陌孤寒打眼一看,原来是刚从地方上提拨起来的一位都察院副都御史,姓蔡。正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这是急着在沈家人面前表功呢。 真真地不开眼,竟然连谁才是真正的主子都分不清了。 陌孤寒冷冷一笑:“蔡爱卿在地方上想必也是断案无数,政绩醒目,所以才步步高升,进入我朝堂之上。朕就奇怪了,你在地方上断案提审嫌疑犯人是证据确凿方才提审,还是有疑点就要开堂审问?” 一句话将他噎了回去,哑口无言。什么叫嫌疑,自然就是有疑点才叫嫌疑,若是证据确凿,那就是案犯无疑了。 陌孤寒慢条斯理地打开面前的奏章,看也不看他一眼:“朕在追查刺客的过程中发现新的线索,因此过去询问一声,怎么,不应该?天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这贵妃就不能审了是不是?还是朕没有这个权利?” “呃......微臣认为,沈公子进宫,并不能作为可以怀疑的凭据,有些牵强附会。”蔡御史仍旧逞强,壮着胆子道。 原本心里就不爽,看着沈家在朝堂之上结党营私,横竖不顺眼,这位蔡大人还不知趣,马屁拍得”啪啪“响。 陌孤寒“啪”的一声,将奏章合了起来,微微勾起唇角:“蔡大人简直高见。若是论起断案,朕委实应该自叹弗如。不若这样,此案呢,朕原本是想暂时作罢的。可是沈大人对于朕处理家务事的方法明显是不太满意,觉得朕委屈了泠贵妃。 朕也想快刀斩乱麻,还泠贵妃一个公道,还沈家一个清白,否则这样稀里糊涂的作罢,岂不让沈大人背了不清不楚的罪名?索性就将刺客一事交由蔡大人审理,给你三日期限,届时期满,希望蔡大人能够给朕一个圆满的答复。” 第四百一十八章 沈心才升官 三天? 宫里关系盘根错节,此事错综复杂,自己怕是还没有清楚来龙去脉,限期就到了。 蔡御史顿时浑身汗如雨下,限期破案可不是说着玩的,刺客已死,邵子卿都束手无策,就是个无头案。更何况,宫里那都是主子,自己敢审问谁? 皇上摆明就是寻了一个正大光明的借口要自己的项上人头。 他环顾四周,求救一般地看看那些适才还义愤填膺,撺掇自己的官员,见他们全都眼观鼻,鼻观心,低头默然不语,无一人救场,不由就是暗中唾骂一声:全都是一群老油条!老狐狸! 适才在朝堂之外,全都振臂呐喊,一个个精神抖擞,比斗鸡还勇猛。如今动了真格的,自己被撺掇着做那出头鸟,被陌孤寒一箭毙了,他们反而悄声地做缩头乌龟,头也不敢露,在一旁静待风向发展。 陌孤寒这堂而皇之地迁怒他,杀一儆百,偏生还真让人挑剔不出什么来,想要保命,只能认输。 蔡御史一缩脖子:“微臣愚钝,怕是不能胜任,还请皇上恕罪。” 陌孤寒一声冷笑:“愚钝?那就不要指手画脚的,做你力所能及的事情,参你职责所在的本。若是难以胜任,就再下去磨炼几年。” “是是是!微臣鲁莽妄言,再也不敢。”蔡大人连声应是,颓丧得犹如斗败的公鸡,灰头土脸地败下阵来。 沈家一党字斟句酌,在腹中打草稿,谁还敢冒失出头,被捉住小辫子? 陌孤寒冷冷地扫望殿下的沈侍郎与装模作样的沈心才一眼,原本已经是打算退让一步,可是沈家欺人太甚,想要趁机反将一军,诬赖月华,陌孤寒护妻心切,怎会容忍?战火已经挑起,那便奉陪到底。 “此事朕昨日已经答应太后暂时不予追究,既然沈大人主动提及,那么朕就多嘴问一句。沈公子,你说朕是误会了你和泠贵妃,那么,那日同你一同进宫的那人如今身在何处?不若让他进宫,出面与椒房殿里的奴才们对质一番。不做别的,就让他沿着那日进宫之时的路线重走一遍即可。你说如何?” 陌孤寒的这个提议极其犀利,沈家说得可怜,如今只需要将那日陪着沈心才一同进宫的那人宣召过来,排除了李代桃僵的嫌疑,即可证明清白。 宫里的路错综复杂,但凡第一次进宫者,皆晕头转向。而沈心才正好又身在朝堂之上,两人不能串通,若是月华的猜测有误,果真错怪了泠贵妃也就罢了。若是那人果真就是那刺客,如今沈心才到哪里去找一个可以冒充顶替的人?更何况,那人出入椒房殿,许多宫人有目共睹,若是有什么差异,也会被指认出来。 沈心才偷偷地望了跪在前面的沈侍郎一眼,不安地挪动一下身子:“皇上,这......” “皇上!”沈侍郎打断他的话:“紫禁城里的路弯弯绕绕,老臣走过许多次,每次尚且需要宫人引路。那家仆不过是行走过一次,而且进宫之后,懂得宫里规矩,目不斜视,头也不敢抬,让他重走一次,好像有点强人所难。” 这次他说话倒是立即有许多人纷纷点头应和:“沈大人的顾虑不无道理。” 陌孤寒并不计较:“那他进宫之后说过什么话,做过什么事儿,照实讲述一番,总不是强人所难吧?” 沈侍郎颔首应道:“理所应当,老臣这便差人回府,唤他进宫对证。” “爹!”跪在地上的沈心才急急出声:“他,他已经被我差遣前往金陵办事去了,现在不在府中。” 陌孤寒意味深长地伸指轻叩龙案:“好巧!” 沈心才讪讪地点头:“的确凑巧。” 陌孤寒并不纠结于此,将目光转向邵子卿:“邵相,你将你那日的解剖发现说与大家知道。” 邵子卿应声出列,朗声道:“那刺客在行刺之前就已经提前服食了毒药,邵某在他的胃残留物中发现了当日御膳房做给宫中几位主子的午膳,经过核查,可以证实,出自椒房殿或者关鸠殿。” 陌孤寒淡然道:“对于此事,关鸠殿里的兰婕妤自请接受审问。而泠贵妃那日的午膳,据她自己说,是赏给了小太监友德。而友德在当日御林军的出宫典册记录中,于酉时初回宫,而出宫时并未有任何人查验过腰牌,也没有任何人目睹他出宫,为他作证。 另外,典籍记录的出宫时间里,他还仍旧在椒房殿里。宫人皆可以作证。请问诸位爱卿,朕借此几个疑点,审问泠贵妃有何不妥?又如何就成了皇后娘娘挑唆滋事?” 陌孤寒一席话有理有据,百官面面相觑,皆缄口不语。 “沈大人,你觉得朕对于泠贵妃有失公允,所以借此申诉,你的心情朕理解。可是你也要知道,朕也差点失去自己的皇后,以及一双可爱的子女。朕一没有无凭无据地给泠贵妃定罪,二没有质问贵公子,你这番作为又是为何?” 沈大人讪讪道:“老臣只是觉得犬子行事荒唐,冒犯了皇后,因此真心实意地前来负荆请罪而已。” “喔?是吗?”陌孤寒淡然挑眉:“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既然沈大人也觉得贵公子行事不端,那朕就不再多加训斥了。亡羊补牢,为时不晚,不知道沈大人打算如何训诫管教他呢?” 沈侍郎没有想到,陌孤寒竟然会顺杆往上爬,咄咄逼人地逼他自己开口。轻了,是骄纵,重了,舍不得。他这是吃了一个哑巴亏,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不得不认了。 “臣会命令犬子将功补过。自今日起,在北城门连续施粥行善半月,让他体察民间疾苦。” 陌孤寒连连颔首:“沈侍郎如此关爱长安黎民,朕颇为欣慰。俗话说,玉不琢,不成器,心才说起来比朕还要年长一岁,早就应该有所建树才是,沈大人应当严格管教,切莫溺杀。” 沈心才的确是沈侍郎的一块心病,高不成低不就,寻了偌多的差事都做不久长,反而闯下祸事来,一直在家里游手好闲,驾鹰斗狗,京城里众所周知的膏粱纨绔。 他低首汗颜道:“臣也希望,犬子能有机会为皇上精忠报国,报效长安。” 这是向着陌孤寒讨官来了。 陌孤寒郑重其事地点头:“这些时日,太后也一直跟朕说起,要给心才一个差事,让他脚踏实地地做些事情。官职也不能太寒酸,最少三品。” 三品?不低! 沈心才顿时喜出望外,这可是耀武扬威的资本。他抬起头来:“心才一定兢兢业业,鞠躬尽瘁,不辜负皇上厚爱。” 陌孤寒笑笑:“太平军里刚成立了豹营,乃是从数万大军,以及民间精挑细选的最优异的能人志士组成,配备我长安最精良的弓弩,最为优厚的待遇。只要能坚持通过训练,便直接享受五品官职。这可是长安所有儿郎的荣耀,以及梦寐以求的机遇。 心才就不必参加选拔了,直接加入训练,并且担任小队长一职,授予从三品头衔。明日即可到豹营报道,享朝廷俸禄。” 陌孤寒的话还没有说完,沈心才的脸就猛然垮了下来。 豹营,对于那些军中热血男儿来讲,的确是削尖了脑袋都要拼命往里挤的好差事,但是对于沈心才而言,那就是炼狱一样的非人折磨。 他自己几斤几两还是心知肚明的,跟一群铁打的汉子一起,千锤百炼,别人出来是百炼成钢,他是烂泥扶不上墙,越摔打越软,连骨头都瘫了! 更何况是什么小队长,训练肯定更为严苛,那就是陪练的活靶子。 “皇上,心才......心才不敢与那些精锐相比,心才怕是不能胜任,辜负了您的期望。” 沈心才愁眉苦脸,一张脸皱成苦瓜一般。 “事在人为,谁是天生的将军?只要你对自己有信心,全力以赴,朕相信你,绝对能够突飞猛进,脱胎换骨。只要,你能通过最后的考核,令人心服口服,将来的权势富贵,朕还能亏待你吗?军中许多官职,任你挑选!褚慕白都可以为你牵马坠镫!” 这么诱人的条件!陌孤寒对于沈家是真的开恩啊,绝对鱼跃龙门的好机会。 只是豹营,顾名思义,那还真不是人待的地儿。听说参加训练的士兵们陪练是一群饥饿的豹子,进去了不死也能脱层皮。 邵子卿忍住窃笑,冲着沈侍郎拱手,连声恭喜,笑得就像一朵幸灾乐祸的花儿。 “哎呀,这可果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皇上对沈公子可果真是青睐有加,沈公子飞黄腾达指日可待。褚将军,你可要提前有牵马坠镫的心理准备啊,沈公子只要有心,那是手到擒来。” 他一开口,朝中许多官员也立即纷纷道贺。 沈侍郎这是骑虎难下,应也不是,不应更不是,僵硬着一张脸,哭笑不得。 陌孤寒心里冷冷一笑:“沈心才,还不磕头谢恩吗?” 第四百一十九章 采买小太监的供词 沈心才被陌孤寒“提拔”进了豹营,在大家不约而同的“关照”之下,简直生不如死。 陌孤寒散朝之后,便将自己的良苦用心告知给了太后,做出最为天花乱坠的承诺。因此,面对沈侍郎的央求,太后非但没有心软,还进行了一番淳淳告诫。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不让心才历经一番磨难,如何担当大任?皇上如何堵众臣悠悠之口,令人心服口服?这操练不过是走个过场。 偏生,沈心才那不是吃苦的料。他进了豹营之后,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历经了最为惨绝人寰的折磨,犹如刑部地牢里的十八般酷刑。 浑身没有一处不疼,可是又全身完好,一块皮都没破,连个淤青都不显。 沈心才心知肚明,自己是受到了特殊的“优待”,吃了哑巴亏。他为了逃离豹营,走投无路之下,一狠心,从高处跳下去,摔断了自己的左臂。 终于如愿以偿回到侍郎府的沈心才嚎啕大哭,招惹得泠贵妃珠泪连连,心疼唏嘘,太后对陌孤寒一通埋怨。 泠贵妃依仗着太后的袒护,暂时逃过一劫,并且因为了太医的诊断,愈加骄纵,宫里人谁也不敢招惹,担心一句话不合适,再惹祸上身,对于她退避三舍。 当然,这并不代表着月华就会就此善罢甘休。 今时不同往日,她褚月华以前可以容忍泠贵妃的为所欲为,甚至数次暗算自己也就罢了。但是现在,自己有了一对可爱的儿女,他们就是自己的责任,绝对不允许有人在背后打什么阴险主意。 若是此事就此罢了,只会换来对方愈加地猖狂,肆无忌惮。 不能正大光明地调查,那就暗中搜查蛛丝马迹,寻找可以一举击倒泠贵妃,令她再也没有翻身机会的证据。 只有杀一儆百,才会令这紫禁城里的人全都对自己心存敬畏,不会认为自己软弱可欺。 原本对于刺客的来历,月华的确是有所怀疑而已,在她与怀恩之间左右摇摆不定。 但是泠贵妃的反应,太过于激烈。她好歹也是大门大户沈家出来的女子,教养得体,不是市井之上的泼妇悍民,但是她在陌孤寒跟前却自毁形象,使出这种寻死觅活的手段来,更能说明,她做贼心虚,害怕陌孤寒追查,已经是黔驴技穷,狗急跳墙。 她的疑点,就更加加重了一分。 她想,刺客想要杀自己,一半的原因,是因为自己的存在,独占了陌孤寒全部的疼宠,所以对方容自己不下。 但若泠贵妃果真就是幕后真凶,所有的事情如同自己预料的那般,就还有一个可能,对方是想杀人灭口。 时间太巧合。 自己与沈心才在韩家后门处狭路相逢,扪心自问,并未对沈心才咄咄逼人,而是轻巧地一抬手,事情也就轻描淡写地过去了。他为什么那样害怕,立即就带了人进宫,密谋要杀害自己呢? 还有泠贵妃那日在瑞安宫里那样心虚的反应。 难道是因为石蕴海的事情? 可是石蕴海已经死了,这件事情也了结了,纵然是石蕴海在宫里果真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出格事情,与含翠有染,已经是一死百了,死了也就什么事情都烟消云散了。 不过,沈家为什么要赶石蕴海的遗孀出京,不允许她在京城居住呢?难道石蕴海的妻子还有什么事情在隐瞒着自己? 还有,自己那天在韩府大门口,正好遇见了当初宫里的那个采买太监,难道是因为此事沈心才才要杀人灭口,不想让自己深入调查?若是果真因为此的话,那就说明当初绣线内藏鹤顶红一事沈家是知情的。 可雅婕妤跟前璇玑招供,鹤顶红一事分明是周远有意透漏给泠贵妃知道的,虚虚实实,究竟真相如何? 许多事情堆积在一处,就犹如一团乱麻,怎样都理不清头绪。而且也不知道究竟应该从哪里插手才对。 暂时间还没有那个采买太监的消息,月华就将目光转移到了石蕴海妻子石氏的身上,她想暂时先从她的身上着手,看看究竟有什么原因令沈家这般忌惮。 月华想见谁,自然是轻而易举,只消一句话吩咐下去就可以。但是她担心过于直接地传诏石氏,会令沈家瞬间生了提防,再作出什么不利于她的事情。因此就暗中传话给凌曦,让她若是有机会就寻那石氏,聊天一般,暗中查探查探。 带话的人回来,一并带了一个好消息给月华,那个采买太监已经找到了,褚慕白已经带进宫里来。 陌孤寒因为她正在月子里,不想她忧思过甚,所以想隐瞒了她,亲自审问一番。她得到了消息,自然坐不住,陌孤寒就将那采买太监提审到了清秋宫里。 小太监一身褴褛,显而易见出宫之后相当窘迫,否则,他也不会出现在施粥的人群里了。 他被褚慕白像提一只小鸡子一样提进来,一把贯在地上。 小太监浑身抖若筛糠,战战兢兢地叩头不止,哀哀央求。 月华与陌孤寒坐在榻上,居高临下冷冷地看着他。 “什么名字?” “小人钱进,原来宫里人都叫我小金子。” “说吧,你应该知道我们将你捉进宫里来是为了什么。”陌孤寒清冷地开口道。 小太监身子一震,低垂着头,磕磕巴巴地道:“不知道。” “”不知道?”陌孤寒一声冷哼:“不知道你为什么那么急着出宫?” 小太监紧张得语无伦次,却是依旧油嘴滑舌:“奴才……奴才知罪。奴才在宫里趁着采买之便捞了点油水,心里颇虚,唯恐事发,小命不保。所以,不得不自请出宫。” 一派搪塞之言。 陌孤寒不想废话,冲着褚慕白使个眼色,褚慕白就立即会意,上前一把就钳制住了他的肩胛骨,手下猛然使力,小太监一声惨叫,顿时汗如雨下。 “再有一句谎话,立即先拆了你的骨头。”褚慕白冷哼一声道。 小太监抱着胳膊痛得整张脸都开始抽搐变形:“奴才不敢。” “说!” “奴才,奴才其实是净身的时候没有净干净,如今又生了凸肉。马上这就五年大查了,宫里若是有净身不净的,都会再挨一刀子刷茬,那生不如死的滋味奴才尝过,委实不想再尝第二次了。 正好奴才手里多少也有了一点积蓄,就想着,自请出宫,到宫外逍遥快活,也能享个人伦之乐。所以奴才就提前趁着职务之便,在宫外添置了田产,将细软转移了出去。” “这就是你自请出宫的理由?” 陌孤寒莫不经心地问。 小太监忙不迭地点头:“奴才早就已经跟总管请示过了,句句是实。” 陌孤寒头也不抬,只一声冷哼,褚慕白上前就要再次动手。 小太监吓得面如土色,惊慌道:“还有,还有。” “说吧!”陌孤寒慵懒地道:“不见棺材不落泪。” 小太监苦着一张脸:“奴才所言句句是实,果真是因为这个原因自请出宫的。结果,这件事情不知道怎么就走露了风声,在奴才出宫前那几日有人找到奴才,以此事相要挟,将一些绣线交给奴才,让我出面献给皇后娘娘。” 终于说到正题,陌孤寒抬眼看了他一眼,厉声问:“什么人?” 小太监摇摇头:“奴才也不知道。” “你不知道她是什么人,就敢受她的胁迫为虎作伥?” 小太监瞬间涕泪横流:“皇上,皇后娘娘,不是奴才糊涂,而是那人以此事要挟奴才,说我若是不听她的吩咐,就将此事回禀给您知道,说我意图秽乱宫廷,隐而不报。到时候就不是重新刷茬这么简单的事情了,是要掉脑袋的。 奴才原本都已经为将来铺好了路,好日子就在眼前了,突然冷不丁地冒出这样一件事儿,奴才委实是犹豫了两日,被逼无奈才应下的。 那人神出鬼没,漫说她是什么身份,就连她的样貌奴才都不知道。她想要奴才的性命那是易如反掌。奴才想着,不过就是些绣线而已,总不会有什么猫腻,就无奈照做了。” “那人是男是女?” “女的,女的!”小太监忙不迭地回答道。 “高矮胖瘦,年纪?有没有什么显著特征?” “是个年轻的,个子不高,有些娇小,身材么,裹在一袭黑衣里,好像不胖。” “相貌?” “她脸上蒙了黑巾,严严实实的,大多时候都是背对而立,奴才也没见到。” 身材娇小,个子不高,而且还神出鬼没,功夫不差,竟然是练家子。月华一阵狐疑,难道不是泠贵妃?泠贵妃自幼养在深闺,应该是没有这样的身手。 “那她后来有没有再找过你?”月华疑惑地问:“既然你不知道绣线有毒,又何须诈死金蝉脱壳?” 小太监笃定地摇摇头:“她倒是言而有信,我将绣线给了娘娘之后,就再也没有来找我的麻烦。几天后,总管在我一再催促下,就批准了奴才出宫了。当时,奴才害怕那绣线果真会招惹什么麻烦,而且那人手眼通天,再寻上门来,就无处可逃了,因此留了一个心眼。 奴才回去乡里之后便诈死,然后隐姓埋名回京城里享福来了。谁知道当初购置田产,竟然被人骗了,来到京城发现自己一无所有,又不敢报官,害怕泄露了身份,只能吃个哑巴亏。 再后来,银两花光,又无处可去,就流落街头行乞,遇到了皇后娘娘。” 第四百二十章 胎记 听小太监这样说,应该是不假。 月华追问道:“假如让你再见到那人,你还能认得出来吗?” 小太监是油滑之人,害怕陌孤寒一怒之下再将自己拉出去杖毙了,俗话说,好死不如赖活着,自己若是应下,陌孤寒肯定就会暂时留自己一条性命。 万一以后破了案子,与自己没有牵连,岂不还有一线生机? 因此忙不迭地应道:“能,能!” 陌孤寒一声冷笑:“你又看不清她的脸,如何识得?朕相信她与你说话定然也是刻意改变了声音的。” 小太监不假思索:“感觉,还有她的手。” 陌孤寒与月华疑惑地对视一眼:“她的手有什么显著的特征?” 小太监吞吞吐吐道:“她头脸都蒙得严实,上下一笼统都是黑的,奴才委实没有留心有什么特别之处。不过......她将绣线递给奴才的时候,奴才见她的手特别的白腻,显然就是平日里用油膏滋润着的,感觉就是宫里的主子。最为重要的是,她的右手手心里模模糊糊有一块胎记。” “胎记?什么形状?”月华立即升腾起希望,迫不及待地追问。 小太监摇摇头:“当时我害怕想转身逃,她向着我肩膀打了一掌,因为是在夜里,看不太清楚,而且就那样一闪而过,也就是鸽蛋大小。其实,奴才也不敢确定,究竟是胎记,还是墨迹?就觉得那样一双手,应该不会沾染上污秽,胎记的可能比较多。” 胎记?月华仔细思忖,这宫里选秀那都是经过严格的检查的,尤其是主子,身上是不允许有明显的胎记等瑕疵。而陌孤寒身边的众妃嫔们都是太后所选,或许是没有经过正儿八经的验身,但是也从来没有听闻有谁手心里有胎记的。 月华望望陌孤寒,陌孤寒立即摇头一口否认:“泠妃鹤妃她们手心里都没有胎记。” 那就不是宫里的主子了,或许只是谁跟前得意的宫女而已。 这倒的确是一个极有价值的线索。陌孤寒与月华二人皆有些欣喜,感觉犹如拨云见日。只要将宫里所有的宫人召集起来,查验一番也就立即水落石出了。 陌孤寒询问地看了月华一眼,月华点点头。陌孤寒冲着那小太监挥挥手,命令道:“暂且看押起来。” 小太监捡回一条性命,并不央求,知道自己犯下的罪过不小,陌孤寒定然不会轻易饶恕自己,早有心理准备。监禁就监禁,左右还有一口饱饭吃,比在宫外流浪还要安逸。 陌孤寒扭过头来问月华:“怎么样?有没有发现什么其他的线索?” 月华摇摇头:“原本还觉得找到了他,就能顺藤摸瓜,查找到主使之人,没想到那人竟然是这样谨慎,没有露出丝毫痕迹。如今也只能将希望寄托在他说的胎记之上。” 陌孤寒起身:“事不宜迟,就要让对方猝不及防。朕这就立即命人调查下去,你等朕的消息。” 月华点头,陌孤寒立即唤来荣祥,传下命令,吩咐下去。 不消一个时辰,荣祥就回来复命,说宫里所有的宫女,包括嬷嬷,全都查验过了,并未发现有手心处带胎记之人。 这个消息令月华和陌孤寒满怀的希望瞬间破灭下来。 小太监言之凿凿,并不像是撒谎,怎么会没有呢? “或许,真的只是手心里有一点脏污罢了,只是天黑看不清楚,因此他误认为是胎记。”陌孤寒思忖片刻之后猜度道。 月华有些垂头丧气,懊丧地道:“或许真是如此,好不容易有一点线索,如今又没有了。” “也正是因为他并没有掌握那人的任何线索,才能活到这个时候,否则,怕是早就被杀人灭口了。”陌孤寒随口道。 月华心里却是一动,既然他知道的不多,没有任何灭口的价值,那么,刺客刺杀自己,因为此事的可能性也就自然而然地可以排除了。最后,只剩下一个可能,就是石蕴海的妻子。 月华想亲自再见她一面。 因为仍旧在月子里,不能外出,诸多忌讳,月华只能想办法让她进宫。 有了孩子以后,时间其实过得挺快。 一般早产的孩子身子都会极差,三不五时地闹点小毛病。但是这两个孩子很争气,在月华的精心呵护之下,能吃能睡,眼见就白胖起来。出了满月之后,更是脱胎换骨,成了水灵的小粉团。 太后勉强端着的架子,终于慢慢放下来,尤其是面对着两个孩子的时候,总是笑得合不拢嘴。 她早就唠叨着要给孩子办一个极其热闹的满月,月华担心孩子体质不好,到时候人多又杂,一番折腾下来,再承受不住,就托了陌孤寒去劝说太后,等孩子再稍微壮实一点,百日那一天再宴请群臣不迟。 太后也疼孩子,因此立即应下了,满月这一天,就一家人吃一个团圆饭也好。 现在的家宴,极其简单,宫里总共也就这么几个人,太后年岁大了,越来越盼着能够一家人和乐美满,在一起热闹。 民间里孩子满月有挪尿窝的讲究,孩子满月这一日,就可以出来见外人了,挪挪窝以后孩子性子敞亮。 月华父母已经都不在了,满月酒那日,陌孤寒就请了褚慕白与常凌曦作为月华的娘家人,来抱抱孩子,应应风俗。 褚慕白与凌曦除了备下大礼之外,还按照民俗,给两个宝宝准备了虎头鞋,虎头帽,红肚兜,鸳鸯裤。 这些东西月华都自己早就准备下了,没有想到褚慕白与凌曦竟然这般细心,另外准备了两套。 她吃过阿胶糖水,闷在被子里发过汗,除掉潮气,用姜水沐浴过后,就起身给两个宝宝穿戴好,感觉清清爽爽,精神也抖擞起来。 终于熬出了月子,自己也可以亲自披挂上阵了。 宴席陌孤寒原本是打算设在清秋宫里的,太后说总要给孩子挪挪窝,所以就换做了瑞安宫。 月华去的时候,太后与怀恩一堆人正围拢了凌曦家的孩子热闹。小家伙足月出生,又被凌曦养得白胖,现在被人一逗,知道咧着嘴笑了。 月华一进去,凌曦就忙不迭地要行礼,被太后拦住了:“免了免了,今天都是一家人,就不要那么多虚礼了。” 泠贵妃自然也就顺理成章不用给月华请安。 月华上前,看看比自家孩子大了将近半个个头的韩家小公子,就有些羡慕。 陌孤寒给孩子赐的字叫“启昱”,翙儿名朝阳,他名“昱”,陌孤寒私心里希望韩玉初的儿子以后顶天立地,鼎力辅佐翙儿之意。 “你没有请奶娘,自己一个人就将孩子喂养得这样白胖,简直是人比人,气死人。真是恼恨自己不争气。” 凌曦笑笑:“你怎么就不说,你一胎便儿女双全,羡煞了我呢?天下间有几个人能有这样的福气?再说你这是劫后余生,不幸之中的万幸。好运全都被你占尽了,非要那般要强做什么?” 太后今天心情极好,也轻哼一声道:“这宫里哪个主子生养下来皇子不是交给奶娘养大的?当初先帝虽然养在太皇太后名下,可是自幼都是另外辟宫而居。皇上小的时候也是三个月就被抱去了皇子所里,就是为了让皇子们自小不被这当娘的溺爱。你偏生非要较这真做什么?你可不知道,这女人回奶受多大的罪过。” 这话太后脱口而出,似乎就是家长里短,原本月华不应当多心,但是泠贵妃接下来的一句话,却令她的心瞬间就提了起来。 泠贵妃笑着道:“皇姑母果真是高瞻远瞩,若非当初冷硬下心肠,皇上如何能有顶天立地的坚毅气魄,习得一身经天纬地的文韬武略?有皇姑母和皇后娘娘做表率,泠儿也自当效仿。” 月华心里立即就警钟长鸣,警惕起来。长安皇室里的确是有这样的先例,祖上为了避免生母过于宠溺皇子,教养出一身骄纵的脾性,所以皇子一落地就交由奶娘另外辟室而居,或者搬进皇子所里,一群奴才伺候着。让小皇子自幼便能自己做主,养成果敢自立的习惯。 月华并不太苟同这样的教养观念,她认为孩子自幼就应该在无法取代的母亲关爱之下长大,人生才能圆满。自然,到了能够明辨是非,应该独立的时候也绝对不能手软,应该放手经受磨炼。 皇子在一群奴才的恭维与奉迎之下成长,有不对的地方也没有人敢于指正,久而久之,更容易让孩子武断跋扈,不肯听从别人的意见。 更何况,孩子若是脱离了自己的保护,不就相当于送入虎口? 所以,孩子一出生以后,月华就一再强调这个问题,就是再苦再累,孩子也要自己亲自教养。 对此,太后从来没有说过什么,今日为何突然就变了口风?尤其是泠贵妃在一旁一唱一和,难保不是她在撺掇。 月华自然是不会让两个孩子离开自己的保护,也绝对不会给别人任何可乘之机。 第四百二十二章 石氏的线索 凌曦好不容易将石氏带进宫里,月华什么都没有问出来,就被泠贵妃打断了。 石氏紧咬牙关,看来轻易是不会透露什么。看似一无所获,但是月华从石氏惊慌回避的态度以及泠贵妃色厉内荏的表现来看,她觉得,自己怀疑对了方向。这妇人那里应该就是有什么令泠贵妃忌惮的秘密,只是一直都没敢说出来罢了。 月华一直心有思虑,翻来覆去地想,决定将这件事情追根究底。 只是如何才能撬开她紧闭的嘴? 她不想再让陌孤寒烦心,他每天日理万机,朝中政务就已经令他焦头烂额。而且,陌孤寒论治国理政,那是雄才大略,但若是说起这些女人间的阴谋诡计,他心胸广博,总是不会太细心。 月华如今带着孩子,有诸多不方便,自然不能出宫亲自去探查,步尘和褚慕白又都是粗心大意的男人,即便是有什么蛛丝马迹他们也觉察不出来,子衿也更不必说了。 只是可惜,凌曦如今也是在哺乳中,自己总是不忍连累她为了自己操心劳力。莫再像自己这般,忧虑过甚,断了奶水。 思前想后,她决定请邵子卿出面帮忙去询问一番。一来,自然是邵子卿睿智多谋,二来,此事来龙去脉邵子卿也知道,若是果真有什么端倪,他比起别人也要敏锐许多。 计较已定,月华就请步尘帮忙,将此事拜托给了邵子卿。邵子卿自然欣然同意。 月华又担心折腾出动静,会给石氏招惹更大的麻烦,所以细心叮嘱邵子卿,尽量避开耳目。 邵子卿出马,盘问一个没多少见识的妇人,自然是手到擒来,第二天,他就给月华带来了令人震惊的结果。 月华也没有什么好避讳的,直接命人将邵子卿请进了清秋宫,下人屏退下去,只剩下水悠在跟前伺候着。 两个孩子月华是形影不离,一直在身边眼睛都不眨地守着。即便是奶娘喂奶,也从来不敢脱离她的视线。 邵子卿走进殿里的时候,月华正弯腰在婴儿床跟前逗弄着孩子,一缕璎珞一般的长发垂下来,被孩子紧紧地攥在小手心里。 她低垂着眼帘,浓密的睫毛在眸底投下一道轻盈的剪影,忽明忽暗。 邵子卿站在门口,就能看到她微微勾起的唇角,感受到满溢的欢喜与恬静。 他有那么一刻的恍惚。仿佛时光在那时也停滞了匆匆的流动,只有暖风掠过,百花生香,安宁与祥和在眸底缠缠绕绕,瞬间定格。 月华抬起头来,冲着他微微一笑,犹如昙花初绽,月光压在枝间,圣洁而温柔。 “来了?” 就像是久别重逢的好友,有片刻的欣喜。 邵子卿撩着衣摆的手一顿,衣摆从指尖滑落下去,微微弯起的双膝也为此直起。他不想跪下行礼请安,筑起壁垒,隔断两人之间的这份随意。 他点点头,也像是好友间的家长里短,嘘寒问暖。 “来了。” 月华抬起指尖,从孩子手里将头发轻轻地拽出来,邵子卿听到不满意地“哼哼”声,似乎是在抗议。他也按捺不住地好奇,想知道月华的孩子应该是怎样的容貌,因此就踮了踮脚尖。 婴儿床里的孩子欢快地舞动着手脚,邵子卿觉得,就像是水里胀大着肚子奋力划水的小青蛙。 月华笑着嗔怪:“就你最不听话,你看看哥哥多乖,从来不淘气。” 然后还极温柔地低头给她整理整理身上的小衣。殿里镇了冰块,月华担心她肚子着凉。 邵子卿觉得,这幅画面,像极了月色下的荷塘,静谧轻轻地流淌,而月华就是那娇羞低头的水莲花,不胜轻柔。 “等着阿娘喔,不许闹,阿娘跟邵叔叔有事情要说。” 月华并不自称母后,而是阿娘,就亲近了许多。 她直起身来:“邵相请坐。” 邵子卿唇角自始至终都挂着一抹笑意:“孩子长得真快。” 一提起孩子,月华脸上的笑绽放得更加灿烂:“感觉就像是吹起来的一般,但是比起凌曦的孩子,仍旧差了许多。” “小嗣胃口好,特别贪吃。” “小四?”月华诧异地挑眉。 “子嗣的嗣,老夫人请庙里僧人给起的小名,让我们背地里帮着多叫叫。” 总是比“刘丫头”好听多了,看来老夫人与凌曦是各自退让了一步。 月华笑笑:“从名字就可以看得出来,韩家对于这个孩子有多么看重。凌曦是有福的,老夫人看起来也心善。” 邵子卿轻轻地“嗯”了一声:“石蕴海的孩子上次受了惊吓,病了一场,看起来孤儿寡母的,很是可怜。韩家老夫人看着不忍,明知道石氏与沈家有瓜葛牵连,仍旧答应凌曦,让她到韩府做事,平日里特别照应。” “那就好。”月华抬手示意邵子卿坐下来:“我还真有些担心沈家会继续为难她。虽然石蕴海与我有些摩擦,但是他妻子一个人带着孩子举目无亲,也是可怜。” 邵子卿脸上神色一凜:“我想,若非是你将她的安危交给了沈心才负责,可能她真的会吃亏也不一定。” “怎么了?”月华惊讶地问:“是不是沈心才迁怒于她,又难为她了?” 邵子卿摇摇头:“倒是没有难为她,不过威胁她了。” 水悠静悄地奉上香茗,就转身去逗弄两个孩子。 “威胁什么?事情不是已经了结了吗?难不成还是想让她搬走?” 月华想起那日在石蕴海的院子里,自己离开时,沈心才便特意寻了借口留下,难不成就是有什么居心? “石氏说沈心才极是紧张,再三追问她跟你说了什么。并且要挟她不要在你跟前胡说八道,否则就要了那孩子的性命。” “简直岂有此理!”月华愤恨道:“这沈心才竟然拿一个无辜的孩子来要挟人。难怪上次她进宫,我还未张口,她就一脸惊恐,推脱说什么也不知道,三缄其口。” 邵子卿轻哼一声道:“最初那妇人有所忌惮,饶是子卿如何追问,什么也不肯说,一再敷衍推脱。我觉察到有异常,所以就自作主张,将宫人含翠杀人灭口一事告诉了那妇人。” “你全都说了?” 邵子卿点点头:“事关重大,你不能一再有妇人之仁,若非激起她对沈家的恨意,她如何会将知道的事情全都和盘托出?你是不是担心那妇人知道内情之后,会找沈家理论?” 月华颔首:“她势单力薄,若是果真一时想不开怎么办?” 邵子卿摇摇头:“你放心,她就算是为了孩子,也绝对不会做那种不自量力的事情。我也再三劝导过了,晓以利弊,她虽然恨沈家,但是决计不会犯傻。” 月华想邵子卿的做法委实无可厚非,再说那妇人也应该有权利知道。 “权势面前,性命犹如蝼蚁,那妇人明白这个道理就好。” “妇人得知真相之后,非但有问必答,还与我说起许多石蕴海生前的反常之事。” 月华点点头:“她也曾经跟我提及一事,说石蕴海在宫里不守宫规,有苟且之事。倒是与泠贵妃跟前那个叫做含翠的丫头所言吻合,男欢女爱,人之常情,宫里一直屡禁不止。” “她也如数说与我知道了,她怀疑这就是石蕴海心甘情愿自缢的缘由。” “我也曾经是这样想过,相信含翠当初的供词,认为她口中所说的那个女人应该就是泠贵妃跟前的宫人含翠。可是后来泠贵妃反常的反应,以及宫中刺客行刺一事,令我生出疑惑来,觉得其中定然还有隐情。 更何况,含翠下毒的手段并非是一个小小的宫婢能够做到的,分明应该就是受了谁的指使才对。若仅仅只是一个私通的罪名,也犯不上为此冒险杀人灭口吧?” 邵子卿并不反驳,只是伸手从袖子里摸出一样东西,递给月华看:“你看看这是什么?是否识得?” 月华狐疑地接在手里,不用细看,就立即认了出来。 “你从哪里得来的?” “是石蕴海的妻子交给我的,她从石蕴海的遗物里面翻找出来的,看起来是女人使用的物件。” “这乃是贴身之物,怎么会到石蕴海那里?”月华有些难以置信。 “这究竟是什么?” 月华轻叹一口气,如实道:“这是当初你们狩猎,带回来的那只火狐,我做了一套围脖给太后,上面缀了这个玉雕牡丹作为扣子。结果,太后将它送给了泠贵妃。” 想当初,泠贵妃为了此事沾沾自喜,还特意穿戴着给太后请安,极为尖酸刻薄地贬低这暖袖,当众给月华难堪。 “你说这是泠贵妃的东西?”邵子卿也是怫然一惊。 月华点点头。 “如何会到了石蕴海那里?” 月华略微思忖:“那一阵子泠贵妃为了取悦皇上,听说在习练红蕊舞,让石蕴海帮她调理肌理,消肌柔肢,经常出入椒房殿。许是捡到了就私藏起来,毕竟这是上好的和田玉雕琢,也值些银两。” “那妇人还对子卿说了一句话,若是娘娘知道了,想必更加惊讶。” 第四百二十三章 惊骇的发现 邵子卿巧妙地卖了一个关子,引起月华的好奇心。 “什么话?” 邵子卿望着月华,一副意味深长的笑,郑重其事道:“石蕴海的妻子说,她上次进宫,与泠贵妃擦肩而过的时候,闻到她身上的脂粉味道极是熟悉。” “熟悉?什么意思?”月华疑惑追问。 “意思就是,她曾经在石蕴海的身上闻到过!不止一次!” 一抹讶然自月华眸底一闪而过,然后转化成一抹了然。 但凡学医之人,对于气味都比较敏感。尤其是那些时日,有欢颜香的前车之鉴,石氏对石蕴海有所怀疑,平日里定然留心他身上的反常之处。难怪她是那么笃定石蕴海在宫里必然有人,换成任何一位妻子,也定然敏感得心细如发。 “泠贵妃身上那是脂粉与椒房殿里熏香混合的味道。那一阵子,石蕴海每日出入椒房殿,身上沾惹上一点气味也在情理之中。”月华说服自己道。 邵子卿低头沉吟半晌不语。 “邵大人若是有什么想法尽管直言,不必隐瞒。” 邵子卿抬起头来微微展唇一笑:“的确是有些想法,不过惊世骇俗,所以不敢冒失直言。” 月华扭过头去,对水悠道:“水悠,小皇子和小公主应该是要饿了,你吩咐奶娘们沐浴之后就在院中候着。” 水悠最是有眼力:“娘娘放心就是,奴婢就候在门口,若是有什么吩咐就尽管喊一声。” 月华轻轻地“嗯”了一声,水悠出去掩上了房门。 殿内静悄起来,落针可闻。 月华在尽量避免与邵子卿单独相处,但是她心里隐隐有预感,接下来两人所要谈论的话题,非同小可,必然机密。 她冲着邵子卿微微一笑:“还请邵相大胆直言。” 邵子卿也不隐瞒,低声道:“你对此事难道就没有一点怀疑?” 月华摇摇头:“不敢想。” “其实你心中也有狐疑是不是?当初鹤顶红一事与泠贵妃并无什么干系。那么泠贵妃为何要急着杀害石蕴海灭口?若是与石蕴海有私情的人是含翠的话,泠贵妃没有必要。 后来宫里一直风平浪静,结果你去了一趟韩府,偶遇石蕴海遗孀,沈心才立即如临大敌,当天下午就进宫面见泠贵妃。若是按照你的推测不假,当时那刺客就已经跟随沈心才进了宫。只是一直都没有下手的机会,而且偶然间在关鸠殿附近泄露了行藏。 后来宫里加强守卫。他们害怕夜长梦多,最后狗急跳墙,使用诱敌之计,对你下手。 你想,沈家究竟在怕什么?为什么在石蕴海死后,还要难为孤儿寡母,让她们必须搬离京城?有这个必要么?你不觉得他们是在有意遮掩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这些事情在月华的心里翻来覆去早就想过无数次,只是她真的不敢往有的方面去想。 她咬咬下唇,狐疑道:“我去韩府,正好是雅婕妤刚刚事发不久,对于雅婕妤交代的有些事情,皇上还在命令内务府进一步查证。想来泠贵妃是因为此心惊,害怕牵扯出什么事情,所以才迫不及待地想要将石蕴海的妻儿赶出京城。” “子卿,还有一事,想告知娘娘知道。” “什么事?” “当初你刚刚有孕,子卿进宫之时,曾经被太后诓骗了去给泠贵妃诊病。” “泠贵妃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因为她进宫以后,一直无孕之事。” 月华点点头:“泠贵妃为此吃了不少的汤药,沈家特意寻了石蕴海进宫,就是有此意。石蕴海刚进宫的时候,听说踌躇满志,认为自己定能药到病除的,谁知道也是耽误了两三年的时间,方才令泠贵妃心想事成。” 邵子卿莫测高深地一笑:“那是因为,泠贵妃身子极好,压根就没有什么症候。” 月华有些奇怪:“那为何她进宫那么多年一直未孕?” 邵子卿笑得愈加意味深长:“依据臣下当时的判断,她是因为与皇上乃是近亲的缘故。” 月华不懂:“皇上与泠贵妃乃是姑表亲,众所周知,这也会影响有孕吗?” 邵子卿笃定地点头:“这样亲近的表兄妹成婚,的确是不容易有孕,或者是诞下怪胎。” 月华怫然色变:“那泠贵妃如今腹中的胎儿可莫有什么异样......” 邵子卿摇摇头:“娘娘难道就不觉得,泠贵妃数年不孕,然后一朝侍寝,竟然就能成功受孕,有些过于巧合了吗?” “邵相的意思是?” “皇后娘娘是怎样的想法,子卿就是怎样想的。”邵子卿莫测高深地笑笑,说话意味深长,并不点明。 “不......不可能的。”月华越想越是惊心:“她怎么会这样胆大?这可是株连家人的罪过。” “自古至今,这种事情屡见不鲜。与其坐以待毙,倒是还不如拼死一搏。做得机密了,一样可以瞒天过海,博取一世荣华。” 月华仍旧有些难以置信,呆愣着坐了半晌,心里纷乱如麻:“为了权势,为了能成为这紫禁城的主人,的确是没有什么不敢做的。” “只是可惜,石蕴海已经被灭口,丫头含翠也已经死了,全都死无对证。即便是石蕴海的妻子能够作证,但是因为石蕴海的关系,沈家一样可以反咬一口,说是她挟私报复。更何况,石氏所知道的,也不过只是一点痕迹,并非证据。此事可以说是天衣无缝了。” 月华点点头:“若非是雅婕妤事发,泠贵妃一时心虚,想要将石蕴海的妻子逐出京城,怕是还不会节外生枝。但凡她坦荡一点,不那般紧张,我也不会起了疑心,继续追查下去。不过也只是怀疑,口说无凭。” 邵子卿也无可奈何地点点头:“泠贵妃腹中的胎儿就是沈家的依仗,再加上有太后撑腰,娘娘想要扳倒她委实不易。” 月华深深地叹一口气:“如此说来,这刺客一事十有八九便是沈家所为了,与她人没有干系。” 邵子卿略一犹豫,出声询问道:“听说这件事情前些时日还牵连到了兰婕妤,她也是有疑点的?” “是我哥哥与你说起的吧?” 邵子卿摇摇头:“没有,是听说兰婕妤自请皇上审讯,以证清白。” 月华毫不隐瞒,对他坦然道:“其实不瞒邵相知道,最近我也有些怀疑怀恩。” “为什么?”邵子卿有些惊诧:“当初娘娘卧病,子卿经常到兰婕妤的宫殿里为娘娘诊病,见你们感情颇好,亲密无间的。” ”只是觉得她好像并不简单,而且心术有些不正,我拜托哥哥差人到她的原籍查问过,发现她入宫时的身份竟然是假的。而且那日这刺客正巧在关鸠殿附近出现过,所以便加深了怀疑,以为刺客与她有牵扯。如今事情又重新有了转机,我心里也有些狐疑,可能的确是误会了她。” “难不成她有害你的心思?”邵子卿追问道:“什么时候的事情?” 月华便将那日与林嬷嬷在关鸠殿里交手,自己被偷袭一事来龙去脉简明扼要地说了:“或许当时的确是有其他暗器,只是我们没有找到也说不定。” ”为什么不去质问她?或者交给内务府的人审问。” 月华不知道应该如何解释对怀恩更深的揣测,再说了,这是自己与她之间的一点恩怨,一言半语也无法解释清楚,便摇摇头道:“一切只是我多疑猜测而已,做不得数,不想冒失伤了姐妹情分。” 邵子卿点点头:“娘娘说的对,这世上没有天衣无缝的罪过,所有的事情都会水落石出。若是这些事情果真与兰婕妤有关联,倒时候再质问不迟。现下,还是先调查泠贵妃一事重要,一再拖延下去,怕是会对你不利。” 月华苦笑着看看自己的手:“有没有觉得我如今已经不同于往日?也是这般有心计,像她们一般勾心斗角?” 邵子卿紧抿薄唇,郑重其事地摇摇头,沉声道:“月华,对于任何事情,对于伤害过,或者是一直在意图除掉你的人,不要有负疚感,那会让你一时心慈手软,被人有可乘之机。” 月华转头看看床上的孩子,苦笑着点头。 “谢谢你。这件事情不能让皇上知道,我一时间也不知道究竟能跟谁商量。” “你用得着与我客气么?”邵子卿微微一笑:“我很高兴,你在需要帮助的时候,还能想到我。” 月华一时间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好,两人有些沉默。 殿里愈加安静起来,殿角冰桶里的冰逐渐融化,水一滴一滴地滴落,散发出幽幽的凉意。 婴儿床里,两个宝宝一边津津有味地吃手,一边“呜呜”地自言自语。 月华频频抬眼看两个孩子,逐渐心不在焉。 邵子卿恋恋不舍地起身:“那微臣就不打扰娘娘休息了。有什么事情,子卿愿意随时听候差遣。” 月华也站起身来:“以后怕是少不得要麻烦你。” 邵子卿微微勾起唇角:“乐意之至。” 两人相视一笑,和暖生风,恍如初见。 第四百二十四章 警惕 对于泠贵妃的怀疑,月华已经逐渐理清了头绪,接下来,她需要抽丝剥茧,从中寻找确凿的罪证印证自己的猜测。 这件事情非同小可,必须保密,所以她要亲力亲为,亲自探听一下消息。 两日之后,水悠方才寻到合适的借口,掩护椒房殿里的人来到清秋宫。 月华开门见山,询问她道:“当初泠贵妃习练红蕊舞的时候,是不是经常宣召太医石蕴海到椒房殿里?” 那宫婢点点头:“回禀娘娘,的确是的。” “石蕴海每次到椒房殿里,需要耽搁多长时间?” 宫婢略一思忖:“那时候听含翠说,服用滑肌丸需要推拿行针,所以石太医每次都要耽搁将近一个时辰。” “那每次他来,谁在跟前伺候着?” 宫婢摇摇头:“每次泠妃娘娘都将我们支使出来,只有含翠在她身边守着。” 月华略一沉吟:“含翠与你可相熟?” 宫婢再次摇摇头:“含翠那是沈家送进宫里的宫婢,一进宫就觉得比我们高一头,平日里心高气傲的,还经常依仗着泠贵妃撑腰,对我们呼来喝去,所以宫里都没有几个人与她走动得亲密。” 月华“喔”了一声:“那你那段时日里看那含翠,可有什么异常之处?” 宫婢蹙眉思忖半晌,方才疑惑地摇摇头:“就是那段时日,泠贵妃经常打赏她些首饰,她穿戴了炫耀,其他的,好像也没有什么。” “她与石蕴海走动得是否密切?” “在我们跟前都是一板一眼,十分规矩的,背地里就不好说了。” “背地里?含翠平日里有与石蕴海单独接触的机会吗?”月华再次追问。 宫婢斩钉截铁地摇头:“含翠是贴身伺候贵妃娘娘的,形影不离地听候差遣。平日里腿脚都懒,又拿架子,有什么差事,都是顶多动动嘴巴,指使我们去做。我们其实都纳罕,她进宫时日又不长,是怎么与石太医搭上的?” 宫婢的话再次印证了月华的猜测。月华见追问不出什么,就让她回了。 夜里,陌孤寒留在太后那里用晚膳,月华以为他或许就直接宿在乾清宫里不会来了,就早早地哄着孩子歇下了。 现在寝殿里已经安排了值夜的宫人,奶娘也就宿在一旁的偏殿里,一夜要折腾起来几次。 月华坚持将两个孩子留在自己寝殿里,就算是有的时候孩子淘气夜啼,总是频繁地醒过来,她就不得不起身换尿布,抱着哄,困得眼睛都睁不开。 所以,她夜里睡得也早。 一般时候,都不会让陌孤寒留宿,担心他相跟着休息不好。 陌孤寒来了清秋宫,知道她歇下了,不想打扰,可是又忍不住想看看孩子,就屏退了左右,悄悄走到床帐跟前,想要偷看一眼。 谁知道,手刚刚搭上床帐,已经熟睡的月华便一惊而起,出手如电,直接向着他的面门就招呼过来。 陌孤寒怫然一惊,后退两步,一把将她的手擒在手心里:“月华,是朕。” 月华适才睡得还香沉,瞬间惊醒,没有一点初醒的迷瞪。听到陌孤寒的声音,方才长舒一口气:“吓死我了,你如何走路连个声音都没有?” 她睡觉这样警醒,显而易见,是要有多么大的警惕心,始终是绷紧了心里的那根弦,片刻不敢松懈。 陌孤寒坐在床沿上,有些心疼:“朕知道你辛苦,就想偷偷看一眼你们,害怕打扰了你休息。其实,这宫里朕已经再三加强了防卫,清秋宫里也有暗卫,你不用这样提心吊胆,连休息都不肯放松自己。” 月华向着床里坐了坐:“皇上是不是觉得妾身大惊小怪了?” 陌孤寒依旧紧捉着她的手,一脸哀怨:“朕只是在想这两个小家伙什么时候能不霸占着你?把你还给朕。” 月华抿着唇笑笑:“檀若已经说过了,孩子再有两个月身子壮实一些,就不用这样操心了。” “那到时候是不是就可以交给奶娘来带?” 月华微微一顿:“可能还要再过些时日,妾身不是太放心。” 陌孤寒也是低低地叹一口气:“原本,这保护妻儿应该是朕的责任。你贵为一国之后,却连这最基本的安全感都没有。” 月华摇摇头:“只要皇上在身边,妾身就什么也不用怕。但是您不在跟前,妾身自然就要承担起这责任。” 陌孤寒站起身来,宽衣解带:“那朕今天就宿在清秋宫里,不回乾清宫了。” 这床宽敞,月华向着床里又挪了挪:“只是怕孩子夜里要醒好多次,皇上您歇息不好。” “无碍的,”陌孤寒在月华身边躺下来:“让朕尝尝这辛苦滋味,才知道你有多么不易,感同身受。” 月华轻轻地翻身,拥住陌孤寒,嗅嗅他身上熟悉的气味,顿时觉得心安了。 陌孤寒伸出胳膊,将她搂进怀里,然后轻轻地摩挲着她的肩:“你是不是在暗中调查泠贵妃的事情?” 月华猛然抬起头来:“皇上怎么知道?” “今天晚膳的时候,太后跟朕提起的。” 月华一阵默然,知道定然是泠贵妃在太后跟前哭诉了什么,太后是要给她撑腰的。 “是不是难为皇上了?” 陌孤寒一声轻笑:“朕有什么为难的?只是想提醒你一声,自己一切要小心,尽量不要与泠贵妃正面冲突就是。其他的,自然有朕扛着。” 月华在他怀里点点头:“上次石蕴海的妻子进宫,我与她说话的时候被泠贵妃听到了,她有些恼羞成怒。” “泠贵妃也同朕说起了,她说你有意煽动石蕴海的妻子诬赖她。” 这是恶人先告状了?若是自己果真从石蕴海的妻子那里打听到什么线索,以及不利于泠贵妃的什么凭证,说出来也就是印证了她的话,没有人肯信。 月华眨眨眼睛:“沈心才早在我前脚离开石蕴海家的时候,他就用孩子要挟过石蕴海的妻子了。如今她见了我,犹如见到洪水猛兽一般,我还能多嘴么?” “要挟?” 月华点点头:“让石蕴海的妻子不要胡说八道。” 陌孤寒就沉默着不说话,月华的言外之意已经再明显不过,那就是石蕴海一定是掌握了沈家什么见不得光的机密。泠贵妃害怕月华追根究底,所以就让太后出面,想要阻止月华继续追查下去。 陌孤寒知道,月华不是得理不饶人的人,泠贵妃三番两次地加害她,她为了不让自己夹在中间左右为难,都主动退让一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但是这次刺客一事,危及到了孩子,真正惹怒了她。而且沈家不懂见好就收,还妄想倒打一耙,在朝堂之上煽动群臣寻衅,任是换做谁也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月华一直以来,对于泠贵妃和太后的隐忍,陌孤寒都是心有亏欠的,十分愧疚她屡次三番地受难为。他心底更是盼着能够亲自给她讨还公道,所以,他适才在瑞安宫里的时候,太后兴师问罪,他就没给什么好脸色。 陌孤寒伸手抚摸着月华如缎一般的长发,低头在她额间蜻蜓点水一般亲了亲。如今月华的身上多了一股淡淡的香甜奶味儿,极是好闻。 “委屈你了。” 月华的玉臂攀上来,搂住他的腰:“怎么会这样说呢?妾身丝毫不委屈。反倒是皇上日理万机,这样辛苦,还要时时刻刻惦念着妾身,令妾身觉得心里有愧。原本,这后宫诸多杂事,妾身都应该打理得井井有条,让您在劳累一天之后,回到后宫里,享受的是安宁与祥和。可惜,妾身无能为力。” 陌孤寒突然就堵住了她的嘴:“不用说了,这些都不是你的错,朕心里有数。” 月华的手臂更紧。 陌孤寒俯下身子,细细密密地轻啄她微蹙的眉心,她的鼻梁,她的唇,厚实的掌心逐渐变得热烫。 “好想你。” 月华羞昵地轻轻推拒他,身子向后缩了缩:“皇上,还不到时候......” “朕觉得自己现在好像被打入了冷宫,只剩下幽怨,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熬出头?” “可......” “哇!”一声清脆而霸道的啼哭声在月华的身后响起。 陌孤寒无奈地抬起身子,蹙眉看一眼那个手舞足蹈地表示抗议的小家伙。 “一听这声音就知道定是蕤儿。” 月华早已经翻身而起,将适才的旖旎忘在脑后,将她一把抱起:“乖,不哭,小心吵起哥哥来。” 小蕤儿挥动着拳头“吭吭”两声,就听话地安静下来。 月华无奈地皱皱眉头:“蕤儿太调皮了,夜里睡觉也不安生,老是将哥哥吵起来。” 话音也就是刚落,睡得正香的翙儿也不耐烦地皱皱眉头,撇撇嘴,开始扭动身子。 月华看一眼便已经了然:“可能是尿湿了不舒服,否则他极少闹腾的。” 陌孤寒坐起身:“朕来看看。” 月华抿着嘴笑:“你会不会?要不我喊水悠进来吧?” “治理偌大的江山朕都可以得心应手,换个尿布而已,如何就做不来?” 他笨手笨脚地解开薄包被,孩子穿的是开裆裤,伸出两个手指,将尿布小心翼翼地打开。瞬间一股水柱冲天而起。 因为帐子挡着,外间的灯又拨得极暗,光线不好,所以陌孤寒不得不凑近了去看。这热乎乎的童子尿一点都没有浪费,全都撒在了他的脸上。 陌孤寒瞬间就愣住了,月华也呆住了,眼睁睁地看着那小丁丁又使劲翘了翘,挤出最后两滴,方才不甘心地老实下来。 第四百二十五章 浮出水面的赵酒儿 陌孤寒猝不及防,瞬间目瞪口呆,就连嘴巴都是张着的。 月华终于忍不住,先是肩膀抽搐,然后胸膛起伏,花枝乱颤,憋不住就闷笑出声。 陌孤寒抬起手来,抹了一把脸,呸呸吐了两口:“竟敢太岁头上动土,你小子有种。” 月华怀里的蕤儿此时倒是睡得香,没有被惊醒过来。月华轻轻地放下她:“等妾身给你拧块帕子擦擦。” 陌孤寒竟然丝毫不以为意,一把拽住她:“免了,免了,都已经用袖子擦干净了,你就不要折腾了。” 自己利落地将上衣脱了,抹抹脸,丢在一旁,转身饶有兴趣地去逗弄孩子的豆豆:“这家伙威力可不小,快跟上韩玉初的千机弩了。” 月华嗔怪地轻轻拍了他手一巴掌,弯身提起宝宝两个小脚丫,然后利落地将屁股下面的尿布抽出来,重新换好。 “皇上还是去乾清宫里歇着吧,这小家伙一晚上要醒许多次。” 陌孤寒重新又凑过来:“朕今天就睡在这里,夜里他们要是醒了,朕起来照顾,你安生休息一夜。” 两人以手支额,眼巴巴地瞅着两个重新入睡的孩子,月华突然冷不丁地问:“皇上,你说宫里的太监去势以后,真的能重生吗?” 陌孤寒不满地瞥她一眼:“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了?” 月华支吾片刻,觉得羞于出口,忸怩道:“就是有些好奇,他们重新发芽是什么样子的?怎样鉴别?” 陌孤寒眯起眼睛,威胁一般瞪了她一眼:“很丑的,看一眼会做噩梦。你想看?” 月华伸手推了他一把:“谁要看?想什么呢?妾身不过是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来。” “什么事情?” “就是那个采买太监钱进,他说那个神秘的女人用那件事情要挟他。妾身觉得这样隐秘的事情,那女人如何会知道的?他去势不干净,想必平时的时候定然极为小心,以免走漏风声,招惹祸事,又怎么会被别人知道?” 陌孤寒“嘶”了一声:“朕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个问题?” “那天审问那个太监的时候,妾身就有这样的疑虑,不过是羞于出口,没好意思问出来。今日在这床帏之中,就厚着脸面问问。” 陌孤寒思忖片刻道:“这些阉人进宫净身的确是要受一番非人的折磨,极其残酷,往往痛得心肝碎裂。第一步倒是勉强还可以忍受,第二步要求最为高,做不好就要刷茬,受二茬罪,生不如死。 这一刀下去,割深了,以后如厕会像扇扇子,割浅了,就像他这种,仍旧留有余势,里面的脆骨就会凸出来。尤其是像他这种进宫早的,假以时日,慢慢发育,有可能还会像正常的男人那般。若是有人留心,还是能一眼就看出端倪的。 朕小的时候好奇,曾经偷看过他们如厕。十个太监里,总是会有几个做得不好,如厕的时候湿裤子。所以,他们自己也觉得丑陋,又是愧对祖宗的事情,如厕都是背人的。 当然,里面也有一肚子坏水的人,会撺掇了其他人扒别人的裤子,叫‘偷瓜’。朕记得有一年,就是因为这种玩笑,结果发现了一个净身不干净的小太监,被拉去砍了脑袋,后来就再也没人敢开这样的玩笑。 “可是他作为采买太监,在宫里好歹有点地位,也不像那些粗使太监一样,许多人睡一个大通铺。平日里自己肯定要小心捂着,不会轻易示人。” 陌孤寒点点头:“你说的有道理,朕明日差人再过去问问,看看他能不能回忆起来什么线索。” 月华点点头,脸上就明显有些倦怠,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 “早点睡吧,看你每天好生辛苦。”陌孤寒小声哄劝。 月华轻轻地“嗯”了一声,又仔细地帮两个孩子盖好肚子,方才与陌孤寒相拥着,沉沉睡了。 第二天陌孤寒记挂着这件事情,散朝以后,就立即差人提审了那采买太监钱进。钱进听陌孤寒这样一问,就立即斩钉截铁地道:“这个问题奴才其实也早已经反复想过许多遍,心里早已经有了答案。若是说有人知道,那就定然是与奴才同住的小太监赵酒知道。” 赵酒?! 采买小太监说得斩钉截铁,原因也很简单,两人一个屋子里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夜里如厕就在尿桶里解决,平日里也没少挨挨蹭蹭,开个下作的玩笑,趁着不备脱下裤子摸个瓜什么的。 有一次那赵酒就曾经斜着眼睛打趣他:“你小子撒个尿尿那么远,准头又好,不像我们老是分叉湿了裤子,该不会是又发芽了吧?” 他当时为了遮掩心虚,手忙脚乱地提上裤子还给了赵酒儿一脚:“你又不是那旷了身子的娘们儿,咋老盼着我发芽儿再挨一岔儿?” 钱进笃定地确信,除了赵酒儿再无他人。 对于赵酒儿这名字陌孤寒或许并不知道,也不放在心上,月华可不陌生。 当初君迟的两个好兄弟祁左祁右就是从赵酒儿口中打探出鹤妃从宫外寻找蜜蜂,从而酿成君迟的惨剧的。 当时君迟跟月华说起的时候,月华还曾经疑惑过,就是说这赵酒儿好歹也是鹤妃跟前受待见的,怎么嘴上就没有一个把门的? 后来听说那鹤妃寻蜜蜂不过是为了医治寒症,并非是多么机密的事情。再加上赵酒儿又的确喜欢贪杯,所以月华就打消了怀疑,并且还曾授意纤歌借助此事挑拨泠妃与鹤妃之间的关系。 今天,赵酒儿的名字从采买太监口中又一次说出来,月华的心里不由就是一凛,世间哪有那么多的巧合?这赵酒儿绝对不简单。 她面有诧异之色,被陌孤寒尽收眼底。 “怎么,你认得赵酒儿?” 月华点点头:“赵酒儿曾经是鹤妃悠然殿里的小太监,挺得脸的,经常能帮鹤妃跑腿出入紫禁城。” “是鹤妃的人?那此事……” 月华摇摇头:“只怕是身在曹营心在汉,那赵酒儿未必就是替鹤妃卖命的。” “何以见得?” 陌孤寒并不知道其中来龙去脉,诧异地问。 月华当即便将当初祁左祁右一事同陌孤寒讲了。 “你的意思是说,那赵酒儿有可能是故意透露蜜蜂一事,引得君迟怀疑鹤妃?” 月华点点头:“无论是与不是,妾身都觉得这赵酒儿确实可疑。” 陌孤寒略一沉吟:“荣祥!” “奴才在。” “这个叫做赵酒儿的小太监现在何处?” 荣祥得到吩咐,应声退下去,不过片刻功夫就回转:“启禀皇上,皇后娘娘,奴才已经打听清楚,这鹤妃娘娘去了以后,悠然殿里的宫人们全都被重新分配下去,赵酒儿顶替了那采买太监的差事。” “喔?” 陌孤寒愈加惊诧:“这赵酒儿倒是本事,别人这种境况,大抵都是要从不得意处重新熬,他倒是一步登天,又有了好差事。” 荣祥点头:“奴才也觉得有猫腻,顺便问过,说是内务府里林公公点名要的。” “林公公?” 陌孤寒冷笑一声,“这是用银子贿赂攀上的,还是另有靠山?” 月华一脸凝重道:“怕是这宫里,那人的关系网错综复杂,犹如星罗密布,可不止赵酒儿与林公公这两人。” “秘密调取那些时日里赵酒儿的出宫记录。”陌孤寒沉声吩咐。 荣祥办事极利落,不过盏茶功夫,登记簿拿过来,果真,就在鹤顶红事发前,钱进被要挟那两日,赵酒儿先后出宫三次,理由都是替鹤妃采买物件,出宫时间也不短。 鹤妃如今已经不在,无法查证赵酒儿究竟是用什么借口骗取鹤妃应允自己出宫的,盘问了两个以前悠然殿中的宫人,也说不出所以然。 因为怕打草惊蛇,陌孤寒不敢再盘问其他人,而且也没有什么必要了。 月华望着他,征询他的意见。 陌孤寒不过略一沉吟,果断道:“立即抓捕赵酒儿,刻不容缓。” 赵酒儿今天又得了一个肥差,自己一个人出宫采买布缎。娘娘们的吃穿用度那都是进贡的,可着满长安挑选最好的,那样的肥差还轮不到自己。 可是这小物件断不了出宫采买,比如今日,他这差事就不错,选购几批轻薄吸汗的料子给御膳房里的御厨们做衣裳。 东西不多,但是这宫里出来采买,那些老板们都猴精,会狮子大开口,价格要得离谱,然后赚取的银两自然少不得孝敬采买宦官。 他一个人出宫,有看上眼的,老板自然会差伙计给送到宫里去。他是个老滑头,才不会多带一个人出来分秋风。 早早的将银两揣进腰包里,还不到正午,他思忖着去常去的那酒家抿二两酒,然后再偷偷地带回去一壶。那老板专门给他寻了鹿皮囊装酒,绑在身上,可以逃过那些御林军的检查。 现在时辰又早,到时候寻个安逸所在喝两盏茶,去去酒气,闭宫门之前回宫就可以。 俗话说“朝中有人好办事”,这顶头的林公公那就是自己人,还有什么好忌惮的? 春风得意的赵酒儿一脚跨进酒铺的门,就看到了多日未见的老熟人。 第四百二十六章 套话 祁左祁右正好说说笑笑地从酒馆里出来,与赵酒儿走了一个对面。 “好你个赵酒儿,又偷着买酒是不是?” 赵酒儿见是他们两个,一把拽住了:“今天不当值么?” 祁左摇摇头:“明天家里乡邻有喜事,告了假,这不正给人家喜事上踅摸点好酒呢。” “那你们今天就不进宫了呗?我还指望你们两人帮我浑水摸鱼多带点酒进去呢。” “这算什么事儿,以后想带酒跟我们兄弟俩说一声,我们跟守门兄弟打声招呼就是。” 赵酒儿“嘿嘿”地笑:“知道你们兄弟两人如今攀上了皇后娘娘,发达了,多少人巴结。” 祁左一拳捶在他肩上:“得了吧,你小子还不是一样?这刚从悠然殿里出来,别人正狼狈呢,你倒好,直接春风得意,混了个好差事。” 祁右也点点头:“苟富贵 勿相忘,更何况咱是贫贱之交呢,有啥好处别忘了我们。” 赵酒儿是个滑头,知道祁左祁右今时不同往日,要巴结着,上前勾肩搭背:“走,兄弟请客,喝两杯去。” “成啊,就是你小子又不能多喝,喝个半截不上不下的,吊着多难受。” 祁左一口应承。 “怕什么!”祁右拍着胸脯保票:“晚些咱们两人送他进宫不就得了。就算是他喝成一滩泥,咱们两人把他抬进去,谁敢说什么?” ”说的也是,“祁左抬眼看看外面日头:”这还不到正午,就算是喝多了,按照赵酒儿这酒量,一会儿也就醒了。就这么滴,今天啊,谁要是敢偷奸耍滑,喝不醉,就是装孙子。” 这喝酒贪杯之人闻到酒香就走不动路,遇到同样好酒的,更是豪情万丈,恨不能将自己泡进酒缸里。 赵酒儿一听两人这话,摸摸腰间的银子:“得,就依照你们两人说的,今天酒管够,就是这宫里的差事耽搁不得,我要是喝多了,你们两人要负责把我送回去。” “多大的事儿!” 弟兄二人拍着胸脯打包票,三人寻个僻静的雅厢坐下,酒菜点好了,就开始推杯换盏,喝得酣畅淋漓。 赵酒儿原本就见了酒没命,更遑论是祁左祁右兄弟二人殷勤相劝,没一会儿,舌头就开始打直。 三人天南海北一顿胡扯,扯来扯去就扯到宫里来了。 ”你小子厉害,什么时候攀上的林公公,我们怎么都不知道?” “这个还用说嘛?自然是孝敬出来的。”赵酒儿敷衍道。 “切!少来!”祁左轻哼一声:“你在悠然殿里鹤妃跟前能捞几点油水?当我们不知道么?顶多也就是赚壶酒钱。上次咱们喝酒,你还是喝廉价的烧刀子呢,哪来的油水孝敬林公公?那些人胃口都是被撑肥了的,一般人填不满。” 赵酒儿被戳穿,讪讪地笑笑:“是有那么一丁点私下里的交情。” 祁右意味深长地打量他:“听说这林公公跟沈家交情不错,老实说,你小子应该不会是在给泠贵妃卖命吧?” 赵酒儿“嘿嘿”一笑,莫测高深地摇摇头:“错!” 祁左祁右两人不动声色地对视一眼,祁右重重地将筷子搁在碟子上:“卖什么关子?还兄弟呢?怕我们抢了你的路子?这御前侍卫跟你们内廷可搭不上边,我们也犯不着巴结他。” 赵酒儿反倒是有心巴结祁左祁右两人,忙不迭地给祁右筛满酒:“不是兄弟我不说,我只知道,这内廷里也是分帮派的,咱跟了人家乘凉,就要给人家办事,但是至于上头是谁,兄弟也不知道。” “分帮派?”祁右诧异地问:“难不成你们内廷比我们御林军里还复杂?” 赵酒儿酒喝得晕晕乎乎,这嘴里就没有把门的:“你们御林军跟我们比那就是小巫见大巫。暂且不说这后宫里的奴才们全都各为其主,免不了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勾心斗角。 单说我们这群不全乎的人,说一句自贱自轻的话,少了一咕噜肉,那都是多了一个心眼,全都长进心里去了。这做事全都是挖空心思,怎样损怎样来,若是在宫里没个护着自己的,你是不知道要受多少欺负。” “照你这样说,林公公在后宫里那是自成一派,有些本事了?” 赵酒儿深以为是地点点头:“虽然我不知道,这林公公背后依靠的是哪位主子,但是这本事不是吹嘘的,宫里有个风吹草动什么的,绝对瞒不过他。” “合着你为别人卖命,都不知道是谁?”祁右不屑道:”反正除了泠贵妃,那就是皇后娘娘,还有兰婕妤,宫里总共也就这几位主子。“ 赵酒儿将杯里酒一口干了:“皇后娘娘刚进宫多长时间?没那本事。” 祁左佯作漫不经心道:“可是兰婕妤那也是刚从个小才人起来的,更没有这能耐,不摆明了还是泠贵妃么?你还不敢承认。” 赵酒儿双目都开始有些迷离:“我当初也是这样认为过,所以特意留心了,不是。” “何以见得?” “你对这感兴趣?” “感个屁兴趣!”祁左不屑道:“如今我们哥俩有幸得皇上皇后赏识,后宫里管她哪个主子,哪个也不放在眼里。” 赵酒儿轻哼一声:“人不可貌相,再说了,皇后再厉害,再受宠,她也禁不住明枪暗箭不是?” 祁左佯作骇了一惊:“难不成她还敢向着皇后下手?” 赵酒儿说到这里就刹了车,有了警醒:“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我就不信你不知道。”祁左神秘兮兮地对赵酒儿说:“你知道吗?原本跟你住一个屋的那个小太监钱进被抓回来了。” 祁右瞪了他一眼:“别胡说八道。” 赵酒儿指点着祁右的鼻子:“一看你就不实在,都是兄弟有什么好隐瞒的?” 祁右将酒给赵酒儿满上:“不是兄弟不实在,这可是机密,上边特意叮嘱过不能外传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告诉你了没准儿给你惹事呢?” 赵酒儿将酒一饮而尽,满意地打了一个酒嗝:“看把你吓的,不就那点破事儿吗?我跟他住在一块儿,什么事儿不知道?” “你不知道的事情可多了去了,这些可都是机密的见不得光的事情,又不是吃喝拉撒的。” 祁右说话不客气,赵酒儿听着像是在挑衅,就立即杠上了。 “哼,机密?你们知道的事情我全都知道,你们不知道的事情,我也全都心知肚明。” 祁左祁右对视一眼,异口同声:“不可能!” 赵酒儿莫测高深地笑笑:“不信就算。” 祁右得意地看着他:“我说一样事情,虽然你跟他一个铺上睡着,担保你不知道。” “说吧。”赵酒儿满不在乎地道。 祁右咽咽唾沫,神秘兮兮道:“你可知道,那钱进究竟是为啥自请出宫?他下、身儿犯事了!” 赵酒儿不屑地“嘁”了一声:“不就是发芽了吗?少见多怪。” 祁左祁右惊讶地瞪圆了眼睛:“你知道?!” “稀罕!早就说了,你们不知道的,我也知道。” 祁左殷勤地给赵酒儿把酒满上:“哎呀,救星,财神,我怎么把你给忘下了,这次你可得帮帮兄弟。” 赵酒儿斜着眼睛看了一眼祁左:“啥事?” 祁左将半个身子凑上前,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道:“ 今日说话,哪说哪了,千万可别告诉别人知道。我听说那小太监钱进被捉回来,就是因为他加害皇后娘娘。皇上与皇后可是亲自审问,前几天折腾得挺热闹的,满宫里的宫人检查手心,好像就是为了找那个指使他的人。兄弟我可跟别人打了赌,就赌那人就是泠贵妃,赌了三十两银子。” “这么多?”赵酒儿有些诧异。 “可不是,话赶话,那不就撂在那里了,这话说出去,其实就有点后悔。可是这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只能打肿脸充胖子。你看,这兰婕妤跟皇后娘娘交情不错,应该不会是她,泠贵妃那是屡次三番地加害皇后,众所周知,这次也绝对跑不了。你说,那钱进是不是靠着泠贵妃呢?” 赵酒儿嘬嘬牙花子:“你这赌怕是要输,兄弟劝你早点收回来。” “为啥?万一赢了呢?” “赢不了,绝对的。” “不是泠贵妃?你能肯定?”祁左疑惑地问。 赵酒儿笃定地点头,纵然已经八、九分醉意,仍旧三缄其口,并不吐露究竟是什么原因。 “那兰婕妤呢?照你说,我应该押谁?” “不押最好。” 祁左格外殷勤,频频劝酒,赵酒儿摆摆手:“真的不能再喝了,再喝下去的话,晚点醒不了酒了。” “那究竟是为了个啥?往日里蛮痛快的一个人,今天怎么吞吞吐吐的,急死个人!” 赵酒儿醉眼惺忪,“嘿嘿”地笑:“因为这案子压根就破不了,死案!” “死案?” 赵酒儿抿一口酒,咂摸咂摸嘴儿,故意卖个关子:“你把那酒干了再说话,一点点酒磨磨唧唧不痛快,真不是爷们儿。” 祁左端起杯子利落地一饮而尽,迫不及待地追问:“为啥是死案?” 第四百二十七章 捉捕林公公 赵酒儿“嘻嘻”一笑:“这件事情那就是天衣无缝,就连那钱进都不知道自己是受了谁的指使,怎么破案?” “你知道不?” 赵酒儿迷离的眸子里仍旧有精光闪耀,一本正经地摇头:“不知道。” 一旁一直沉默不言的祁右斜着眼睛看他:“我知道是谁。” “喔?”赵酒儿挑挑眉:“是谁?” 祁右冷哼一声道:“是你和林公公同谋,将他拉下水。他背后的指使者就是你们的主子,对不对?” 赵酒儿一愣,眯着眼睛盯着祁右,酒醉心不醉:“你在故意灌醉我,套我的话?” 祁右转动着手里的酒杯:“是你小子狡猾,一直兜圈子,不肯跟我们说实话。那绣线就是你经手从宫外带进来,交给林公公的,是也不是?” 赵酒儿直着舌头:“你有啥凭证?” “你那背后的主子其实就是指使钱进的人,你也见过是不是?所以你才认定,一定不是泠贵妃。” 赵酒儿“噌”地站起身:“胡说八道!” “谁胡说八道了?”祁右突然抬手,一杯酒泼了赵酒儿一脸:“你帮着你主子做了这么多伤天害理的事情,你能不知道她是谁?当初是不是你主子授意你,故意到我们兄弟二人跟前透漏,说鹤妃让你寻蜜蜂进宫,以至于君迟一时意气用事,毁了鹤妃的脸,然后自己也落得惨死的下场?” 赵酒儿顿时瞠目结舌,愣了片刻,火气也上来了:“是......是你们兄弟二人故意套取我的话,我也是实话实说,你们自己误会,关我什么事情?今天又想着从我嘴里套话好去邀功请赏吗?这多管闲事可是会惹祸上身的。” 面对着赵酒儿略带威胁口气的话,祁右杠头脾气就上来了,顿时就怒了:“你承认就好,爷有一样东西,专治不服。” 他作为御前侍卫,平时都是刀不离手,养成了习惯,因此一扬手,就将腰间的刀抽了出来,抵在赵酒儿的脖颈上:“究竟是谁指使你的?” 赵酒儿害怕地低头看一眼那闪着寒光的刀刃,酒顿时醒了一半,不得不说了软话:“哥,哥,喝多了不是?有话好好说不行?一点点小误会,这动刀动枪的多伤感情。” “说,到底是谁指使你的?” 赵酒儿愈加害怕,愁眉苦脸地双手乱摆:“我是真的不知道。” 祁右的刀离他咽喉又近了一点:“你给她卖命这么长时间,能不知道她的身份?” 赵酒儿此时脑子里那是一片空白,压根就无法思考,更不知道这祁右为什么就突然翻脸不认人了呢? “你今天就算是真的杀了我,我也啥都不知道。” 祁右手下一沉,把赵酒儿吓得连声尖叫:“会出人命的!手下悠着点儿。” “说还是不说?” 赵酒儿抖若筛糠:“不是不说,是真的被蒙在鼓里。有什么任务那都是林公公交代的,包括透露蜜蜂一事给你们两人。我只管卖命。其实主子是谁,我也想过不止一次两次,可对方隐藏得极深,从来就没有露过面。不过,这次加害皇后娘娘,林公公倒是不知情,好像是上面主子亲自出马。” “你怎么知道?” “因为那绣线是我采买夹带进宫的,我并不知道那是用来害人的。后来事发之后,宫里人都在传言说那些绣线里面有毒。我就试探着问过林公公,林公公当时很是诧异。” “那他有没有说绣线交给了谁?” 赵酒儿摇摇头:“对于上面那人林公公一向讳莫如深,只字不提。” “那你那绣线是从何处采买的?” 赵酒儿好言央求:“那绣线就是寻常的绣线,不过是染色稍微亮泽一点而已,我随手所取,断然不会有毒。” “那钱进之事你又与谁透露过?” “林公公,林公公叮嘱过我,他需要笼络人手,让我暗中留心身边的宫人平素里有没有什么致命的把柄,也好被他所用。” “既然你不知道她究竟是谁,你又如何就能肯定不是泠贵妃呢?” 赵酒儿愁眉苦脸道:“我也只是猜的,因为鹤妃没了以后,林公公原本是想着寻个机会将我送进椒房殿里,让我监视椒房殿里的一举一动的。不过泠贵妃十分警惕,命沈家从宫外选了两人进宫,顶替差事,不愿意用别的宫里的人。您想想看,若是上面主子就是泠贵妃的话,林公公还用多此一举吗?” 如此说来,此事果真是与泠贵妃没有多大的关系,而且此事赵酒儿是果真并不知情,不过就是代人跑腿受过而已,一时间祁左祁右也不知道究竟应该怎样审问了。 “将他押回宫里交由慎行司继续审讯吧。” 门外有人沉声道。 “是,将军!” 祁左祁右恭声应是。 赵酒儿瞬间就瘫软下来,吓得差点溺了,比祁右手里的钢刀还要骇人。将军,除了褚慕白,还能有谁? 看来此事,并非是祁左祁右想要邀功请赏,那是皇上知道了,命他们兄弟二人设下这个圈套,套问自己的话。平日里自己是足够机警的,嘴巴绝对严实,可惜今日酒后误事,竟然口不择言,胡说八道这么多。 祁左一脚踹下去:“起来,走!为虎作伥,丧了良心了你。” 林公公在内务府里不算是老人,原本也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杂事太监,在宫里不受待见。若是让宫里人说,他是如何起来的,谁也说不上,反正他就是一步一步,稳扎稳打,几年的时间就做到了一个小主管的位置。 这个位子自然是跟总管比不得,也没有多大的油水,但是他暗中却有流水的银两上下打点,所以在内务府里那是如鱼得水,顺风顺水。 他的人并不起眼,所以很多人都没有将他看在眼里,若非是赵酒儿将他吹嘘得那样厉害,谁都不会怀疑起,这个平日里看起来憨厚老实的人,能有什么背景。 陌孤寒也想放长线钓大鱼,暗中监视看看他究竟是在与谁暗中勾结。但是赵酒儿说他消息很是灵通与警惕,如今赵酒儿被捉,即便是在宫外,宫禁了仍旧不回,他一定很快就能收到消息,若是有所准备,也就大事不妙了。 所以,步尘立即领命,带人前往内务府,抓捕林公公。 林公公提前没有得到任何的消息,所以当褚慕白带人闯进来的时候,还有一点惊诧,莫名其妙。 “哪位是林公公?” 内务府里的人不约而同地望向他,他站起身:“杂家就是,褚将军,有何吩咐?” 褚慕白一挥手:“将他绑起来。” 林公公慌了手脚:“褚将军,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一会儿见了皇上,你自然就知道了。” 御林军来势汹汹,林公公心里尚且存了一丝侥幸,许是自己哪里没有做好,有什么闪失,所以被怪罪? “这......这我究竟犯了什么错?” 褚慕白只是一言不发。 御林军已经上前,将他双臂反绑,然后搜遍全身,并没有发现有什么武器与致命的毒药。 褚慕白吩咐其中几人:“你们立即带几个人到他的房间搜查,务必仔细,有任何可疑的物件都立即交到乾清宫。” 几人领命,立即退下去。 林公公脸上顿时闪过一抹不易觉察的慌乱,眼皮情不自禁地抽搐了两下。 内务府里的人全都远远地围拢了,指点着林公公窃窃私语,猜度着他究竟是犯了什么罪过,又与自己有没有关联? 褚慕白一扭头:“走!” 御林军推搡着他,径直向着乾清宫的方向。 林公公不安地扭动着身子,忿忿不平地大声抗议:“褚将军,老奴究竟是犯了什么罪过,还请明示。” 褚慕白一言不发,并不理会他的质问。 他走两步,停一停,大声喊冤,御林军则一边推搡一边叱骂。引得宫里人纷纷侧目,悄声议论。 他叫嚷得更热闹:“你们御林军就能随便入内廷捉人吗?我林全向来遵规守纪,勤勉本分,究竟犯了什么错?” “林全”两个字咬得尤其清楚,那是他在宫里的名字。 褚慕白心里突然警醒,他这般张扬地叫嚷,莫不是在意图向着别人传递信息?他被捉的消息传扬出去,人尽皆知,背后的人定然会有所准备。 自己太疏忽大意,这林公公也太狡诈。 褚慕白转身吩咐侍卫:“堵住他的嘴,拖去乾清宫!” 林公公杀猪一般地嚎叫,挣扎着妄图脱离侍卫的钳制,着实吃了一点苦头。 一时混乱,再加上周围宫人的指点议论,有些嘈杂,但是不能妨碍褚慕白极为敏锐的听觉。 他听到了暗器破空之声,极为细微,犹如春雨润物,但是裹夹着凌厉的风声与杀气。褚慕白没有想到,在这皇宫大内,竟然会有人躲藏在暗处偷袭,他猛然扭过头,一声呵斥,犹如斗牛:“谁!” 身后的侍卫猛然抽出腰间佩刀,环顾四周,静悄无声。 而正在不甘心地左右挣扎的林公公,却突然停顿下来,圆睁着双目,愈睁愈大,好像眼珠要从眼眶里挣脱出来一般。 第四百二十八章 拦路虎 褚慕白暗道不妙,两步上前,林公公嘴角已经流出白沫来。 褚慕白一把扶住他的身子,见他后面脖颈处有三支牛芒一般的细针,正闪着幽幽的诡异蓝光。 “是谁?”褚慕白逼问林公公:“你应该知道是谁杀你灭口。” 林公公挖空心思传递消息,却没有想到,竟然给自己招惹来了杀身之祸。正所谓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危急关头,他低估了人心,没有想到对方竟然如此心狠手辣,为了保全自己,胆敢光天化日之下,明目张胆地杀人灭口。 他嘴里“支支吾吾”想说话,却已经发不出声音,费力地抬起手,大抵是想指引一个方向,却已经是无能为力。 颓废地垂下来,瞬间已经是气绝身亡。 好厉害的毒针,简直就是见血封喉。 众侍卫皆大惊失色,紧张而又警惕地环顾四周,提防着不知道从哪里猝不及防飞来的暗器。 褚慕白机警地四处张望一眼,他适才并没有听到什么动静,显然,那人应该还没有离开,仍旧还潜伏在附近某个隐蔽的角落。 他内功高深,听风辨位,回忆暗器破空传来的方向,临近是一座花墙掩映里的暖阁,供后宫的主子们歇脚的所在。低垂的廊檐的确是隐蔽的好地方。 褚慕白毫不犹豫地拔足而起,犹如鸿鹄一般,向着延伸而出的廊檐直扑而去。与此同时,掌下蓄积了可以碎石开碑的力道。 一道人影一跃而起,犹如一缕袅袅炊烟一般升腾,明显是位女子。她一身青衣,素纱蒙面,就连头发全都笼统罩起,仅露出一双眼睛在外面,面对着褚慕白,竟然毫不畏惧地挥掌相向。 那身形娇小,看起来柔柔弱弱,可是掌风一出,犹如排山倒海,带着浑天罡气,直逼褚慕白面门之处。 褚慕白早有防备,不过出手却是比那人慢了一步,再加上提气直冲,泄了两分力道。掌风一出,虽然轻而易举地接下对方一掌,但是对方的掌风铺天盖地,犹如一张网一般兜头笼罩,扫过自己时,简直犹如利刃,令他不得不闪身躲避。 而且,就在这个时候,褚慕白眼尖地发现,那人掌心之处,的确好像是有赤红胎记一闪而过,分外明显。 是她!利用绣线想要暗杀月华的人! 钱进所言不假,就是她!绝对没错! 褚慕白肯定了她的身份,怒从心起,怎肯轻易放过她?足尖一点,有了受力,掌风立即绵延不断地向着对方面门之处毫不留情地扑过去。 对方明显功夫底子不算扎实,一击不中,第二掌便接济不上,弱了力道。面对着褚慕白咄咄逼人的进攻,手忙脚乱,逐渐招架不住。 “你逃不掉的,”褚慕白面对着她游刃有余,从容自若:“劝你束手就擒,别自讨苦吃。” 蒙面女子面对已经蜂拥过来的御林军,一言不发,指尖一翻,手里就多了一样拇指粗细的黄铜管,向着褚慕白抬起了手。 褚慕白一惊,想起适才刺杀林公公所用的毒针,情知不妙,不敢冒失上前逼近,一个后掠,退至丈余开外。 三支毒针已经接踵而至,褚慕白惊慌闪避,毒针擦着衣角而过。 就这一闪身的功夫,对方借力身形一跃,已经躲避了数丈远,身轻如絮,轻功显然不错。 “追!” 褚慕白一声令下,一马当先,就向着对方的身影追了过去。 蒙面女子显然早就已经想好了退路,对于宫中地形也了如指掌,几个腾跃,褚慕白等人还未来得及逼近,就闯进了椒房殿。身形一晃,立即消失了身影。 褚慕白追到近前,待看清上面牌匾,就略有犹豫。 果真是冤家路窄,这刺客偏生挑了这么一个所在掩藏自己。 这宫里任何一所殿宇,他都敢闯,哪怕是乾清宫,唯独这椒房殿与瑞安宫,他不敢冒失行事,若是翻墙越脊地闯进去,岂不被泠贵妃倒打一耙? 御林军的身手慢,没有褚慕白与那神秘人的好身手,只能虚张声势地在下面紧追不舍,赶至椒房殿已经晚了许多。 “包围椒房殿,千万不要让刺客跑了。”褚慕白不过就是略一沉吟,就下定了决心,冷声吩咐。 御林军领命,立即分散开,将椒房殿团团围拢,堵了一个水泄不通。 他冲着身边的侍卫一挥手:“刺客逃进了椒房殿,你速去乾清宫,有请皇上过来。” 侍卫领命,自然知道褚慕白的顾虑。这泠贵妃招惹不得,更何况褚将军与她原本就有过节,肯定不能冒失搜查。此事必须要皇上出面才是。他一拱手,立即便飞奔着前往乾清宫报信去了。 这里脚步杂沓,动静不小,立即惊动了泠贵妃,得到宫里人惊慌通传,趾高气扬地走出来,见是褚慕白,立即不悦地蹙眉道:“褚将军?这是什么意思?” 褚慕白拱手一揖:“启禀泠贵妃,微臣正在抓捕刺客,亲见她闯入了椒房殿。唯恐刺客再对贵妃娘娘不利,所以擅自命人包围起来。” 泠贵妃闻听有刺客闯入椒房殿,先是一惊,俄尔就有些不屑。 因为,对方带兵的不是别人,而是褚慕白。 泠贵妃冷哼一声:“怎么?褚将军,上次刺客一事,你们诬陷不成,这是又要故技重施是不是?还想诬赖我与刺客勾结?” 褚慕白有些心焦,唯恐那些御林军不够机警,再给了那人可乘之机,逃出椒房殿。 “微臣断然不敢,适才的确是有刺客暗杀林公公之后,逃至了椒房殿,众弟兄们全都亲眼目睹。为了娘娘的自身安危,还请贵妃娘娘恩准,微臣带人进去搜捕。” 泠贵妃回头看一眼椒房殿,“呵呵”冷笑两声:“搜捕?你说有刺客就是有刺客?这皇宫里什么时候轮得到你一个将军来搜查了?当我这椒房殿是什么所在?你想查就查吗?” 褚慕白满心焦灼:“贵妃娘娘误会了,慕白所言句句是实,慕白亲眼所见,那刺客进了你殿中。” “你亲眼所见?我们这么多人都在,还可以证明,压根就没有人进来呢!褚慕白,你们欺人太甚!以为寻个借口就可以进来搜捕,羞辱我么?就算是有皇后给你撑腰,你也不能在紫禁城里为所欲为。” 褚慕白瞬间有一种“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的无奈”,偏生事关紧要,丝毫退让不得。若是换做寻常刺客,他褚慕白早就转身袖手旁观了,可是,此人可是暗算月华的人!而且牵扯颇广! “贵妃娘娘,兹事体大,这刺客慕白必须要抓捕归案,绝对不能纵容,对不起,今日得罪了,等到捉捕了刺客,慕白再来负荆请罪。” 泠贵妃身形一晃,就挡住了褚慕白的去路,横眉怒目:“本宫今日倒是要看看,谁敢?!” “若是耽搁了时间,被刺客潜逃,泠贵妃,这罪过你担当得起吗?”褚慕白一着急,也是慌不择言。 泠贵妃趾高气昂地一挺身:“你一个外官,没有皇上手谕,就想进入嫔妃寝殿搜查,还这般理直气壮。本宫如今是落魄,但是我沈家也容不得你褚家这样欺负。告到皇上跟前,你吃罪得起吗?” 泠贵妃往跟前一站,那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尤其是如今身怀有孕,谁敢动一根头发丝试试? 双方剑拔弩张,顿时有些胶着。 褚慕白正束手无策,心急如焚,听到远远地太监通传:“皇上驾到!” 没想到皇上竟然来得这样快,他顿时暗自松了一口气,犹如来了救星,扭头见陌孤寒正自乾清宫方向箭步匆匆而至。 陌孤寒在乾清宫里,早已经听到了侍卫前来禀报,知道林公公被灭口,刺客潜逃。他慌忙下令宫中加强守卫,保护好皇后与太后,自己在步尘的护卫之下,亲自前来,查探事情发展。 褚慕白差遣了前去报信的小太监在半路之上便遇到圣驾,将刺客逃入椒房殿一事如实回禀,陌孤寒便知紧急,加快了脚步。 正赶上泠贵妃堵住了椒房殿的门,浑身扎着刺儿恼羞成怒。 陌孤寒紧蹙眉头:“怎样,刺客抓到没有?” 褚慕白愧疚地摇摇头:“微臣无能,被刺客逃入了椒房殿。” 陌孤寒抬眼一看,就立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了解泠贵妃,是绝对不可能放褚慕白进内搜查的。 事态紧急,他二话不说,一挥手:“给朕进椒房殿搜查刺客,绝不放过。” 御林军铿锵应声,有了皇上的旨意,一扫适才的窝囊,理直气壮。 “皇上!”泠贵妃气恼地娇嗔一声,气急败坏:“里面可是妾身的寝室,怎么可以让一群腌臜的男子进内搜查?这让妾身颜面何在?” 陌孤寒冷冷一笑:“泠妃就没有想过,若是这刺客不能捉捕归案,藏匿在你椒房殿,你就连性命安危都难以保证?你能安心?” 泠贵妃被驳斥得哑口无言,仍旧强硬辩解:“可是,可是妾身一直就在殿里,并未看到有刺客进入,他褚慕白难保不是公报私仇,借机羞辱妾身。” 褚慕白应声斩钉截铁:“微臣亲眼目睹,绝对不会有错!” 第四百二十九章 打脸泠贵妃 褚慕白言之凿凿,陌孤寒微微勾唇,对着泠贵妃意味深长地道:“朕也相信褚将军。泠贵妃,你相信朕吗?” 他这般说,泠贵妃纵然是觉得委屈,那也不敢阻拦:“妾身自然是相信皇上,可是......可若是褚将军看花了眼呢?” 褚慕白心中焦灼,担心迟则生变,立即不假思索地道:“听凭贵妃娘娘处置。” 陌孤寒想要阻拦已经是来不及。 泠贵妃得意一笑,闪身让开:“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褚将军,请吧!本宫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将这委屈忍了。” 御林军潮水一样地涌进来,四下分散,开始严密搜查。 因为这些刺客,御林军这些时日里没少挨训,若非月华求情,还差点有人为此丢了小命,因此他们对于刺客都是深恶痛疾的。而适才泠贵妃的一番刁难,御林军心里全都憋火,搜查得格外仔细。 衣柜,床下,包括房梁,各个可以藏人的地方全都搜查遍了,踪影全无。 或许,褚慕白适才与泠贵妃交涉的时候,那刺客已经借机逃了。也或许,刺客原本就是故弄玄虚,虚晃一招之后便遁了。 御林军垂头丧气地上前禀报,十分沮丧。 泠贵妃顿时得了理,气恼道:“褚将军究竟是亲眼见那刺客进来,还是有意过来寻本宫麻烦?如今怕是整个宫里都知道,你带兵搜查我椒房殿了,本宫这脸面何处安置?” 没有搜查到刺客,褚慕白就有些理亏,纵然是他亲眼所见,但是说出来也没有凭证。再加上最近,月华与泠贵妃矛盾频生,自然无法摆脱他假公济私,寻衅报复的嫌疑。 褚慕白不得不低头道:“适才刺客闯入椒房殿的确是慕白亲眼所见,是慕白办事不力,未能抓捕到刺客,还给泠贵妃带来麻烦,慕白知罪。” 泠贵妃一声冷哼:“别以为本宫不知道你究竟安了什么心思?若是果真有刺客,她自然应当逃出皇宫才是,反而跑进这后宫里自投罗网,难道刺客都傻吗?还是你褚将军傻?” 褚慕白低声解释道:“那刺客乃是一个女子,微臣怀疑,就是后宫中人。” “女人?”陌孤寒惊诧地问。 褚慕白郑重其事地点头:“而且,她用的乃是浑天罡气!” “浑天罡气!”陌孤寒这次愈加惊讶了:“与前些时日刺杀皇后的刺客乃是同谋?” 褚慕白不敢冒失论断:“若是论武功路数,应该是相识。” 陌孤寒打量泠贵妃的眼光就有些冷意。 他原本便怀疑那行刺月华的刺客乃是泠贵妃指使,如今这刺客惊慌逃窜之时,又潜入了椒房殿,泠贵妃还百般阻挠褚慕白进内搜查,或者说有意拖延时间,那么......此事显而易见,与泠贵妃逃脱不了干系。 泠贵妃并不懂什么浑天罡气,但是从陌孤寒打量自己的目光里,她顿时有了危机感,逐渐醒悟过来两人话里的含义。但是一时间,又无法出声解释。 无论怎么说都是错,那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陌孤寒冷声吩咐:“继续搜!仔细看看殿内有无机关,或者可以藏人的夹层。” 他的怀疑并非空穴来风,当初那刺客能在椒房殿里潜伏数日之久,就必然有藏身之处。 泠贵妃的脸色变了又变,然后恢复了镇定,冷笑一声,无畏坦然道:“皇上这是怀疑起妾身来了?搜就是,妾身磊落,行得正,站得端,不怕你们搜查。” 陌孤寒望着她的目光愈加意味深长,勾在唇角的一抹凉意,就像寒风骤起,凛冽如刀。 他饱含深沉冷意的目光缓缓扫过椒房殿里战战兢兢的宫人:“褚爱卿,你看一下,那刺客可是混在她们里面?那女子蒙面,若是换了装束,你是否还能辨认得出?” 褚慕白如实道:“启禀皇上,适才臣与那女刺客交手的时候,看得清清楚楚,那刺客手心里的确有一块赤红胎记。” “胎记?”陌孤寒心惊道:“是她?!” 褚慕白点点头。 陌孤寒转身面向众宫女:“全都把手伸出来。” 宫女们怯生生地伸出手,褚慕白亲自上前,一一查验,皆白白净净,没有胎记。 泠贵妃鄙夷地冷哼一声,向着褚慕白伸出手来:“褚将军,用不用也检查一下本宫的手心?” 褚慕白分辨得清适才那人的身形,分明比泠贵妃娇小许多,因此摇摇头,“微臣相信不是泠贵妃。” “不是本宫,你也可以栽赃在本宫头上,告诉皇上那刺客就是我。左右如今皇上对你深信不疑,我是百口莫辩,趁机打杀了多好。” 泠贵妃的话里满是冷冷的讥讽与揶揄,望着褚慕白咄咄逼人。 褚慕白并不善言辞,窘迫道:“慕白不敢。” 泠贵妃得理不饶人,更何况这样好的时机? “不敢?这世间还有你褚家人不敢做的事情么?一环一环,紧紧相扣,就是想要将本宫置于死地方才善罢甘休。” 褚慕白不知如何分辩,热汗淋漓而下。 陌孤寒正待出声,有侍卫自泠贵妃的寝殿里匆忙跑出来,双手捧着一样东西交给褚慕白:“褚将军,适才在泠贵妃娘娘的寝殿里搜到了这个东西。” 褚慕白诧异地拿起来,神色不由就是一凛。 那东西就是一样黄铜打制的拇指粗细的铜管,一端封闭,一端只露出极细的针孔,铜管之上还有按钮。 适才他与刺客动手的时候,就是因为忌惮这个暗器,被刺客趁机逃脱。 褚慕白心里一动,冲着无人处按动铜管之上的按钮,只听“咻咻”连声,三道蓝色光芒自那针孔之中射出,直接钉在对面的树干之上。 泠贵妃有些瞠目:“这是什么东西?” 褚慕白上前,自袖子里摸出一方帕子,小心翼翼地拔出那三枚细针,正是淬了剧毒的绣花针。 他直起身来,紧蹙着眉头,对陌孤寒解释道:“这正是适才杀害林公公灭口的剧毒绣花针,见血封喉,不过眨眼时间,可以比对为证。” 泠贵妃的脸瞬间就变得惨白:“它怎么会出现在我的寝殿里?” “这也正是朕想要问你的问题。泠妃,它怎么会在你的寝殿?”陌孤寒冷声叱问。 “不可能,这是你们栽赃!”泠贵妃一指那侍卫:“是不是褚慕白暗中授意你们栽赃本宫?” 侍卫将头摇得像拨浪鼓。 褚慕白并不辩解,陌孤寒也只当做没有听到她说话,上前接过褚慕白手中那铜管。 褚慕白立即叮嘱道:“皇上小心。” 陌孤寒看了泠贵妃一眼,然后转头问那个侍卫:“从哪里搜出来的?” 侍卫低垂着头:“回禀皇上,是在贵妃娘娘的床帐里。小人想搜查看看床上有无暗道机关,结果就发现了这个。” 陌孤寒掂量掂量,扭头冷声问泠贵妃:“给朕一个解释。” 泠贵妃立即明白,自己这是要大祸临头了,连连摇头:“妾身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东西,更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 陌孤寒冷冷一笑:“你适才不是还信誓旦旦地说,确定没有人进入你的椒房殿吗?” 泠贵妃面如土色,顿时惊慌失措:“是妾身没有看到,许是那刺客功夫太高强了,神出鬼没的。” “太高强?”陌孤寒讥讽一笑:“朕怀疑你是有意包庇那刺客,故意拖延时间,不让褚将军进内搜查,就是为了放走她!” “不是,不是啊!”泠贵妃顿时觉得真是百口莫辩,也顾不得自己身孕,跪在地上:“皇上,妾身委实冤枉,妾身真的并不知情。” “这话,你留着去宗人令跟前说吧。” 泠贵妃顿时大惊失色,紧紧地揪住陌孤寒的衣摆:“皇上,妾身真的冤枉,这一定是那刺客故意栽赃给妾身的,妾身这些时日一直足不出户,殿里的宫人都可以作证。” 那些宫人此时也反应过来,跪在地上,齐声道:“皇上,奴婢可以为贵妃娘娘作证。” “足不出户并不代表你就与刺客没有勾结,就像适才你自己所言,刺客飞檐走壁,进入皇宫就如入无人之地。” “不,不!”泠贵妃慌乱辩解,语无伦次:“妾身与那林公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犯不着杀他啊!” 正僵持间,又有御林军自外面匆匆闯入,单膝跪地禀报道:“启禀皇上,小人搜查林公公房间有新发现。” 陌孤寒大喜:“发现了什么?” 御林军双手过头,恭敬地递呈上一方乌木盒子:“在房间芦席之下的暖炕夹层发现了这个盒子。” 藏得隐蔽,想必定然是重要的物件。 褚慕白上前一步,接过盒子,上面有牛鼻搭扣,挂着一把铜锁。他手下一个使力,铜锁被拗断,盒子打开,里面有几张银票,还有一枚白玉印章。 转身递呈给陌孤寒,陌孤寒信手先将那印章拿在手里,拿眼一看,就面色大变。 “褚慕白,你看!” 褚慕白抬眼,仔细端详那印章上的纹路,也是大吃一惊,忍不住就脱口而出:“喋血堂!” 第四百三十章 给朕继续搜 那印章纹路正是褚慕白一直在追查的喋血堂用以联络的印纹。 陌孤寒得到肯定,双眉忍不住攒成一个疙瘩:“林公公竟然是喋血堂的人?朕知道喋血堂无孔不入,但是没有想到,他们的势力竟然渗透进了朕的后宫,而且成了这么大的气候!” 褚慕白将盒子里的几张银票打开,全都是大额银票,而且并非同一银号,看不出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他冲着陌孤寒摇摇头:“就是普通银票,共计数万两,看来喋血堂在这宫里下了不少的功夫,大手笔。” 陌孤寒仍旧在端详手中那枚印章,翻来覆去:“喋血堂,他们为什么要选用“日”字作为联络标志呢?与他们的主子又有什么关联?原本以为喋血堂只是乌合之众,没想到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潜伏渗透到了朕的身边,朕竟然毫无觉察。 而且,可以看得出来,这位喋血堂的主子实力倒是不弱,在朕的后宫里还不知道花费了多少银两上下打点。他凭借一人之力收服喋血堂,并且用了短短几年的功夫便将喋血堂发扬光大,可见的确是个手眼通天的人物。朕委实有些迫不及待想会会他了。” 一旁的泠贵妃已经从他们的话里多少揣测出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褚慕白追查的乃是刺杀林公公的凶手,而林公公又是喋血堂安排潜伏在宫里的人,她愈想愈是心惊,感觉似乎有一座沉甸甸的大山压在自己身上,令她喘息起来都有些困难。 这些时日以来发生的事情,所有疑点全都编织成一张密密麻麻的网,将她兜头笼罩起来,纵然左冲右突,都寻不到可以突破的地方。 陌孤寒踱步走到她的跟前,居高临下:“泠贵妃,说吧,你跟喋血堂有什么干系?” 泠贵妃这次是真的害怕了,她虽然不关心前堂之事,但是她也知道,喋血堂就是去年上元节刺杀陌孤寒的凶手,这一年多以来,在长安兴风作浪,没少做那些违法乱纪,对抗朝廷之事。 若是自己果真同那喋血堂牵扯上干系,谁都保不住自己,而且整个沈家也要受牵连。 打死也要咬紧牙关,不能承认。 她瞬间涕泪交加,纷乱如雨。 “皇上冤枉,妾身是真的不知道什么喋血堂。” “交出适才那个刺客。” 陌孤寒已经失去了耐心,狂风骤雨聚集在深沉的眸子里,云卷云舒,瞬间就可以电闪雷鸣。 泠贵妃又一次尝到了百口莫辩的滋味:“妾身什么也不知道啊!真真地并未见到那刺客的踪影。” 陌孤寒冷冷地紧盯着她,缓缓开口:“给朕继续搜,仔细地搜!” “住手!”殿外一声呵斥,气急败坏。 陌孤寒心里便无奈地一声轻叹。转过身,正是太后得到消息,急匆匆地赶了过来,一进椒房殿里,就是大吃一惊,雷霆大怒。 “皇上,你这是做什么呢?你不是已经答应哀家,此事暂不追究吗?如何还要折腾?” 陌孤寒这次再也不给太后留任何情面:“事关江山社稷,母后还是不要插手的好。” 泠贵妃眼见太后赶来,顿时好像看见了救星,膝行上前,就拽住了太后的裙带,再也不松手:“皇姑母救我,泠儿简直冤枉死了。” 太后心疼地弯下腰,想将泠贵妃从地上搀扶起来:“快起来,起来,你如今是有身孕的人了,哪能一直跪在地上?你忘了自己不能激动了吗?这太医的叮嘱都当做耳旁风了?” 泠贵妃这次知道事关重大,不是自己一哭二闹三上吊就能保全的。她跪在地上执意不起:“皇姑母,泠儿快要冤死了,我沈家也要有灭门之灾,哪里还顾及得了这腹中孩儿?” 太后瞬间气急败坏:“皇上,你这又是哪一出?泠儿究竟犯了什么罪过?” 陌孤寒看也不看太后一眼:“私通喋血堂,算不算是罪过?” “什么?”太后的手一颤:“私通喋血堂?开什么玩笑?” “林公公乃是喋血堂安插在宫里的眼线,朕好不容易才将他挖出来,押解到清秋宫的半路上,就被一青衣刺客杀人灭口了。褚将军追捕刺客来到椒房殿,泠贵妃挡着不让进内搜捕。朕来了以后,刺客已经逃得无影无踪,只从她的寝殿里搜出这杀害林公公所用的暗器来。” 太后难以置信地看着泠贵妃:“不可能,不可能的,我沈家对皇上可谓忠心耿耿,怎么可能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 泠贵妃痛哭流涕:“皇姑母,泠儿真的不知道什么刺客,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才阻止褚将军进内搜查的,这肯定是有人故意栽赃给泠儿。” “皇上,其中定然是有什么误会,哀家深信,泠儿断然不会如此胆大。”太后斩钉截铁道:“你怀疑沈家,就是怀疑哀家!” 太后态度强横,毋庸置疑,这摆明就是倚老卖老。 “是与不是,一会儿搜查完毕再说!” 陌孤寒毫不退让,冷声道。 陌孤寒的脾性太后了解,更何况此事非同小可,太后顿时也不敢草率盲目袒护,恨铁不成钢地一把甩开了泠贵妃的手。 “为了证明你自己的清白,泠儿,就让皇上搜上一搜吧?” 泠贵妃一咬牙:“搜便搜吧,泠儿平日里虽然的确任性了一些,但是对皇上是怎样的心思,皇姑母也是知道的。泠儿问心无愧。” 陌孤寒一声不屑冷哼,抬手吩咐:“搜!” 御林军得令,这次再也无所顾忌,进了泠贵妃寝殿就是一通翻找,“噼里啪啦”就连衣箱妆匣都翻腾了一个底朝天,乱七八糟地丢了一地。 适才是寻人,这次是翻找罪证。 太后的面色愈加难看。 陌孤寒视若无睹,吩咐身后荣祥:“荣祥,你陪着褚将军一起进去搜查搜查。” 他这样自然是有自己的顾虑,褚慕白机敏,但凡若是搜查出什么东西,又怕泠贵妃反咬一口,说是褚慕白栽赃陷害,荣祥是自己的人,跟在跟前,自然就不一样了。 荣祥与褚慕白领命,太后想拦阻,又委实没有理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两人进了泠贵妃寝殿。 无论是否真的搜查出什么可疑的物件,泠贵妃的寝殿里被一群御林军搜查,陌孤寒是真的没有给她留一点情面。 褚慕白进了泠贵妃的寝殿,里面已经被御林军翻找得乱七八糟。但是从摆设里可以看出往日里的奢华,仅多宝阁之上镶嵌的明珠就价值连城,比起月华这个皇后的寝宫不知要华贵奢侈多少。 他命御林军将搜查过的地方全都重新收拣齐整,自己左右逡巡,自然格外留心。 若是果真有什么机密的罪证,泠贵妃是断然不会搁置在寻常地方。更何况适才她一脸无畏,明显是有恃无恐。 “四处全都翻找过了吗?”他问负责搜查的御林军。 “全都找过了,并没有发现有什么可疑之处。”御林军回禀道。 褚慕白点点头:“看看有没有机关暗格之类,还有友德的住处,也要仔细。” 御林军领命,在寝殿内四壁之上敲敲打打。 褚慕白和荣祥二人在寝殿内四处逡巡,并未发现有任何异样端倪,逐渐泄气。 荣祥撇撇嘴:“这些奴才真不经心,这风水树都焦黄了,怎么都不知道让内务府里换一株?” 褚慕白拿眼一望,正冲寝殿门的位置有一盆景,枝叶繁茂,正是有讲究的风水树。不过叶子已经明显有些枯黄,与泠贵妃殿里的摆设不太相宜。 荣祥一探头:“原来是残茶全都泼进了花盆里面,难怪会枯死。” 褚慕白踱步至近前,见花盆里上面覆着一层泡过的茶叶,但是并不均匀,中央泥土松动,似乎被翻开过。他不禁心里一动,用手扒拉开上面泥土,下面竟然露出几段粗实的灰黄色物件来。 “这是什么?”荣祥见到了,有些诧异。 褚慕白摇摇头,冲着一旁的御林军一抬手:“纸。” 御林军立即会意,从一旁拿过一张白纸,褚慕白掰下一截树枝,将那灰色物件从泥土里扒拉出来,放到纸上,然后交给荣祥。 “好像是熏香?”荣祥将信将疑道。 “若是寻常熏香,直接丢了就是,何须费尽心思掩藏起来?” 荣祥略一思忖,的确是这么一个道理,遂立即拿着出了寝殿,走到陌孤寒跟前,将手中东西递呈给他:“启禀皇上,我们在花盆的泥土里发现了这个东西。” 一旁的泠贵妃瞬间有些惊骇,脸色显而易见地难看起来,就连手都忍不住地开始颤抖。 “这是什么?”陌孤寒眯着眼睛看她,开门见山地询问:“不要再告诉朕,你还是不知道。” 泠贵妃的额头上已经明显有汗冒出,嘴唇轻颤,说话犹如琴弦被拨动,却强作镇定。 “只是,只是安神香罢了。有孕以后害怕对胎儿不好,所以便弃了不用。” “安神香?”陌孤寒唇角微微勾起,意味深长:“那泠贵妃将它埋到花盆里做什么?” 第四百三十一章 欢颜香 泠贵妃目光游离,牵强一笑:“这......这香前些时日连日阴雨受潮了,妾身害怕直接丢掉,被皇上怪责不够节俭,所以就偷偷地埋到了花盆里。” 陌孤寒狐疑地看她一眼,并不接那香,只低头看看:“宣太医和内务府奉香太监过来鉴定一下,究竟是什么?” 荣祥一抬下巴,就立即有跑腿的领会过来,飞奔去太医院与内务府。 泠贵妃整个身子都忍不住直颤。她知道,陌孤寒这次已经是铁了心肠,势必要捉住自己的把柄,就算怎么解释哭闹都无济于事。 她低下头,慌乱地思忖,寻找可以掩饰的借口。 不过片刻功夫,褚慕白等人再无所获,从寝殿里出来,冲着陌孤寒摇摇头,太后方才轻舒一口气,面色和缓,放下心。 太医与奉香太监奉诏先后匆匆赶了过来,跑得气喘吁吁。 荣祥上前,将手里捧着的熏香交给两人,太医接在手里,拭去上面泥土,用手掰开,两人仔细轻嗅辨认,面有惊诧之色。 陌孤寒淡然追问:“是什么?” 奉香太监小心翼翼地摇摇头:“请恕奴才愚钝,孤陋寡闻,并不识得这熏香,不是出自内务府。” 太医的脸上已经隐约有汗冒出:“皇上可否允许微臣仔细辨认一下。” 他这样说,要么的确是难以辨认,要么就说明此香绝非一般,所以他不敢冒冒失失地就说出来。 陌孤寒点点头。那太医又小心翼翼地掰下一丁点,用纸卷起点燃,放在鼻端轻嗅,然后赤红着一张脸,“吭哧”半晌,方才小声向着陌孤寒回禀道:“启禀皇上,是欢颜。” “欢颜?”陌孤寒并未听闻过这种名称,有些诧异。 太医愈加声如蚊蚋:“就是合、欢香。” 陌孤寒顿时就愣住了,一旁的太后也听到了太医的解释,一张老脸变得赤红。 也多亏了太医忌惮,说话的声音极小,否则从堂堂贵妃娘娘的寝殿里搜查出男女合、欢药,臊也能臊个半死。 陌孤寒冷冷地瞥了地上噤若寒蝉的泠贵妃一眼,满眼的厌憎。 荣祥看事,急忙命令院子里的宫人和御林军全都静悄地退了出去,褚慕白自然也不方便留下,退出了椒房殿。 院子里,只剩下陌孤寒,泠贵妃,与太后,荣祥、荣福二人候在稍远处,等候差遣。 “说吧,”陌孤寒负手而立,背对着泠贵妃:“朕给你脸面,这里只剩下了我们三人,老实交代,这药是什么意思?” 太后那里还仍旧没有缓过劲儿来,不是搜查与喋血堂有关的罪证么?如何竟然搜查出了这种下作的东西来? 泠贵妃满面赤红,小声嗫嚅道:“这......这,原本皇上对泠儿不闻不问,泠儿的确是有这种腌臜心思,想方设法地讨了来。可是泠儿知道这是大逆不道的,所以一直没有用。留着又怕殿里人多眼杂,别人看到了没有脸面,就......就把它埋进了花盆里。” 陌孤寒眸光闪烁,一直紧盯着泠贵妃:“朕那几日生病卧床,你侍疾的时候是不是给朕用过这个?” 泠贵妃哪里敢承认,将头摇得像拨浪鼓:“没有,没有,绝对没有。” “可是,朕绝对不相信,朕那夜里只要还有一丝清醒,就不会无缘无故地宠幸你。而且,朕第二日醒来没有丝毫的印象。” 泠贵妃愈加慌乱:“许是皇上因为皇后有孕,许久未曾同房,所以,所以就......” “皇上,”太后插言道:“无论泠儿做过什么,你宠幸她这是事实,泠儿如今怀有龙胎也是铁板钉钉的事情。她纵然是手段下作,难登大雅,但也是事出有因,被逼无奈。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还计较什么?今日不捉住泠儿的把柄你不甘心,是势在必得是吗?” “计较什么?”陌孤寒面对太后毫无底线地袒护终于失去最后的耐心:“以往她处处刁难月华,我们暂且不提,仅仅是大的罪过,罪证确凿的,一桩桩,一件件,三番五次地暗算月华,你全都替她遮掩,袒护了。朕不计较,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月华,她贵为皇后,凭什么就要一再地忍让? 可是月华为了不让朕与母后伤了和气,默然受了,于是泠妃变本加厉,不择手段,竟然连给朕投毒这样的事情都能做得出来。还有雇佣刺客暗杀,如今又勾结喋血堂,这都是多大的罪过?你还要护她到什么时候?正因为有你的袒护,她才胆大包天,什么样的事情都做得出来!” 面对着陌孤寒毫不留情的指责,太后并不糊涂,心知肚明,但是偏心就是偏心,就觉得理所当然:“可是这件事情,那不是还没有确凿的证据么?皇上就以此来定下泠儿的罪过?” “母后你一再阻拦孩儿调查,孩儿如何取证?” 太后理亏,却仍旧强硬道:“哀家只是觉得泠儿如今怀有身孕,不太适合情绪激动,想着等泠儿诞下皇子之后,再做调查,非要急在一时,逼迫泠儿吗?” “朕可以等,但是他们会等吗?时机会等吗?线索会等吗?他们更加肆无忌惮!母后,你知道月华为什么再苦再累,也要坚持自己守着两个孩子吗?就是担心他们的加害!她夜间都不能安枕,稍有风吹草动比谁都机警,整夜难眠。 她因为提心吊胆,忧思过甚,所以不能亲自哺乳,心中愧疚,为此耿耿于怀。你却还听信泠贵妃的挑拨,大做文章,想要将孩子送去皇子所。那些奴才能尽心吗? 你看看,喋血堂那是无孔不入,在朕的眼皮子地下,褚慕白的亲自押送中,都可以瞬间杀人灭口。孩子没有了月华的看护,你觉得能逃得过他们的毒手?” 陌孤寒一直不敢在太后跟前替月华抱屈,就是担心太后误会是月华挑拨,加深两人的误会。今日肆无忌惮,一股脑地说出来,顿觉酣畅淋漓。 “月华安分守己,一心为了孩儿的江山社稷谋划,奋不顾身地从喋血堂的剑尖下救过孩儿的性命,举贤不避亲,帮着孩儿挖掘将才褚慕白,边关大捷,收服失地,圆满了儿臣多年以来的心愿。 常家狼子野心,虎视眈眈之时,儿臣一筹莫展,求贤若渴。她巧妙化解儿臣与辰王之间的误会,请辰王出山,使儿臣如虎添翼。 面对着太皇太后的篡位之争,她以身为饵,大义灭亲除掉常家。藩王听信喋血堂蛊惑,蠢蠢欲动,月华又以离间之计平息动乱,收复藩王兵权,解了儿臣心腹大患,稳固江山,功劳堪比朕朝堂之上的任何一位功臣良将。 可是母后容不得她,处处刁难,觉得儿臣过于袒护她。月华却是以德报怨,就是希望能与母后您和睦相处,不愿意孩儿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可是母后您呢,一次次将刀子捅进月华心里。 您怪责儿臣对泠贵妃不够上心,冷落了她。母后您想想,她这一年多以来,除了处心积虑地争风吃醋,明争暗斗,接连在宫里掀起轩然大波,又为儿臣做过什么?相比起月华,她自己都应该自惭形秽。 以往的不论,今日就事论事,泠贵妃身上疑点重重,已经不仅仅是暗算月华,危害宫廷,而是关系到了长安的长治久安,儿臣的江山社稷。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任何一个人犯了错,那都应该得到应有的制裁,否则,只会让朕的臣民全都寒了心! 母后,您确定还要插手,偏袒下去吗?” 陌孤寒一时间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细数月华的好,愈说愈觉得月华委屈,自己为她所做的不够多。 有妻若此,夫复何求? “够了!” 太后猛然呵斥道。 陌孤寒话语一顿,见太后满脸颓丧,眸中隐约渐有泪意。那泪光跳跃,就像是风中摇曳的烛光,忽明忽暗。 他惊讶地发现,其实太后也已经老了,风华不再。以前有太皇太后在,太后在他的眼里,始终是精神抖擞,斗志昂扬的。如今,太皇太后不在了,陌孤寒觉得,自己母后其实也已见苍老。 她的头发是什么时候变得花白的,自己这个做儿子的,竟然从来都没有留心。她的脸上也已经皱纹横生,尤其是在这一刻,她的颓丧,令她脸上的皱纹全都松垮下来,眼角,嘴角,眉梢,再也没有那种意气风发的精神。 太后疲惫地挥挥手,低声嗫嚅:“别说了,母后心里都懂......只是,我不敢承认。” 她垮下肩膀,显而易见的疲惫。 陌孤寒的心里在那一瞬间,也涌起一阵感伤。 “对不起,是儿臣一时失言。” 太后牵强地笑笑:“宫里的人背后说的都对,她们说哀家糊涂,糊涂了一辈子,就是有个好福气,生养了一个好儿子,娶了一位好皇后。 哀家不服气,哀家一直在逞能,其实,心里早就已经泄了气。的确就是哀家愚蠢,故意一次次为难月华,证明自己的存在与位置。 以后,这宫里的事情,哀家不管了,皇上想怎样就怎样吧。若是这样能让宫里消停起来,哀家也高兴。” 第四百三十二章 试探怀恩 太后话越说声音越小,隐含着酸涩,嘴唇颤抖,眼里强忍的眼泪颤颤巍巍,马上就要夺眶而出。 陌孤寒不知道太后这是说的真心话,还是在赌气,他一时间呆愣,不知道应该如何应对。 泠贵妃紧紧地捉住太后的手不放:“皇姑母,你不能不管泠儿,他们全都在处心积虑地加害我,泠儿四面楚歌,已经是孤立无援,只有皇姑母你能为泠儿做主。如今泠儿只有你这一个依靠了,皇姑母,你不能听信她们的谗言。” 太后慢慢地将泠贵妃紧攥不放的手指一根根掰开:“不是皇姑母不管你,泠儿,如今能证明自己最好的方法,就是配合皇上的调查,那样才能洗清你自己的罪过,还自己一个清白。而不是皇姑母凭借着手里的权势,一味地不明不白地袒护你。皇上不糊涂,假如没有确凿的证据,相信不会降罪给你,你自己好自为之。” “不,不,皇姑母,皇上不会相信泠儿的,她褚月华一定会想方设法将泠儿置于死地。皇姑母,难道您就真的狠心坐视不管?” 太后将她从地上搀扶起来:“你若是问心无愧,坦坦荡荡,就站起身来,昂首挺胸,保留你作为沈家女儿最后的一丝骄傲,而不是跪地央求。还有,不要胡思乱想,多考虑你腹中的孩子,你应该知道这个孩子对于你而言究竟有多么重要。” 泠贵妃依旧泪如雨下,哀哀央求:“不,皇姑母,皇上若是不相信泠儿,泠儿生下这个孩子又有什么用?” “你自己都不心疼这个孩子,你还指望谁心疼?”太后一声呵斥:“一点小事就要死要活的,没个出息。今日哀家已经言尽于此,你自己好生保重吧。” 太后甩开泠贵妃的手,转身狠心黯然离去,荣福紧跟在她的身后,小心虚扶。 陌孤寒站在原地也愣怔良久,沉声吩咐荣祥:“通知宗人令,接手这个案子。三日之内,朕要结果。” “皇上......”泠贵妃痛哭出声,踉跄着去捉陌孤寒的袖袍。袖角从她的指尖滑过,残留一阵虚无缥缈的风。 林公公被半路杀人灭口,褚慕白带人追查刺客,追至椒房殿,这个消息几乎同时就传进了清秋宫。 月华听完褚慕白长随回禀,立即站起身来,不过蹙眉略一思忖,吩咐水悠和玉书:“你们两人看好小公主和皇子,本宫出去片刻。” 月华照顾两个孩子一向形影不离,今日竟然舍得丢下他们,定然是有什么要紧事。 “娘娘去哪?”玉书追问。 月华头也不回:“檀若,跟本宫一道去一趟关鸠殿。” 陌孤寒急匆匆赶往椒房殿的同时,月华已经叩响了关鸠殿紧闭的大门。 半晌,怀恩跟前的宫人隔了门缝问:“谁呀?” 檀若应声:“皇后娘娘前来探望兰婕妤,开门。” 小丫头自然不敢怠慢,忙不迭地上前将殿门打开。 “你家婕妤呢?今日大白天的,怎么闭了殿门?” 小丫头向着外面张望一眼:“我家主子就在寝殿里歇息,听说宫里又来了刺客,嬷嬷就赶紧命人将殿门闭上了。” “那刺客飞檐走壁的,即便是关了殿门,也无济于事。”檀若随口道。 小丫头笑得眯了眼睛:“我们都躲在自家屋子里栓了门的。” 说着话,怀恩已经自寝殿里慌忙迎了出来:“娘娘怎么来了?听说这时候宫里不太平,你怎么还自己四处走动?” 月华浑不在意地笑笑:“这不是听说宫里有刺客,有些不放心,赶紧过来看看你,命御林军加强守卫。” 怀恩不好意思地耸耸肩:“怕是让你见笑了,我胆子小,早早地闭了殿门,适才你敲门都吓了我们一跳,谁都不敢出来开门。” 今日日头有点大,月华不得不抬手遮挡着热辣辣的阳光:“这几日宫里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老是不太平。看来还是要有一技傍身才好,就像上次我遇到刺客,勉强还能支撑片刻。不若你闲来无事的时候也学点拳脚功夫,也好强身健体。” 怀恩摇摇头:“我活蹦乱跳的,身子好得很,才不去受那罪过。” “你那身子才需要调理呢,每月都死去活来的。喔,正好檀若跟我一同过来的,让她再给你请请脉看看?” 怀恩强笑两声,将手向着身后微不可见地瑟缩了一下:“不用了不用了,反正已经习惯了。” 檀若主动上前一步:“让檀若给您看看吧?看看这些时日饮食调理有没有效果?不行就开个方子。” 怀恩紧蹙着眉头:“最讨厌吃那些苦汤药了,宁肯痛着。” 她见月华一路行来,鼻尖上已经沁出热汗,也不知道是走路太急,还是阳光太毒。就转移了话题:“娘娘到里面说话吧,这里太热。” 月华也不客气,捉了怀恩的手,与她一同进了殿里。左右张望一眼:“这里花木掩映,倒是阴凉,不过也遮挡了风。” 怀恩跟前伺候的嬷嬷迎上前,冲着月华行个请安礼。 月华上下打量她一眼:“这嬷嬷好像也跟了你许久了?” 怀恩应一声:“以前我在针工局里做事的时候,她就对我十分照应,所以就讨了来,有个说话作伴的。” 月华点点头,佯作随意问道:“在忙什么呢?怎么一手心的汗?” 言罢抬起手用手里的帕子去擦拭她的手心。 怀恩忙不迭地抽回手:“一手的臭汗,我去洗洗,可别脏了你的帕子。” 月华笑笑,并不勉强:“你跟我怎么还这样客气?” 怀恩到一旁融化的冰盆里洗洗手,又打湿了帕子擦擦脸:“正打络子呢,新学的花样,编了拆,拆了编,笨手笨脚的,心里毛躁。再加上适才您冷不丁敲门,愣吓了一手的汗。” 月华打眼去看,桌子上果真放着编了一半的络子,看不清是什么雏形。 “这是编的什么?” 怀恩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想研究研究编个铃铛娃娃逗小公主呢。” “你太有心了。”月华夸赞道。 “我这后半辈子就指望小公主和小皇子照应了,自然要上赶着巴结。” 怀恩随口玩笑,转身丢了手里的湿帕子,去衣箱里翻找片刻,转过身来,冲着月华不好意思地笑笑。 “其实,我还给两人一人做了一件包被,就是跟你的比起来,过于寒碜,就没有拿出手。” 伸手捧着递给月华看,月华接在手里,留心看她向上的手心,白白嫩嫩,如玉无瑕。 不是怀恩!是自己多疑了! 她心里没来由地感到一阵轻松,漫不经心地将包被展开,上面绣的是各样古灵精怪的十二生肖,盎然有趣,绣工精细。 月华自然忍不住夸赞两句,重新叠好递给檀若:“这么灵气十足而又新颖的绣工,一眼就欢喜,回头若是有空闲,就多给绣两床。” 怀恩脆生生地应下,两人闲言两句,月华便起身告辞了。 回到清秋宫里,陌孤寒也已经回来了,见到月华,问道:“听说你适才去兰婕妤那里了?” 月华点点头:“一无所获,找借口看过怀恩的手心了,什么痕迹也没有,也许,的确是妾身冤枉了怀恩。” “究竟能是谁呢?简直匪夷所思。”陌孤寒懊恼道:“今日褚慕白搜查泠贵妃的寝殿的时候特意检查过,她的宫人里也没有人掌心带胎记。” “适才真的很想直白地盘问怀恩,也总好过这样猜疑,日后若是查明与她没有干系,只是误会,也两厢尴尬。”月华坐下来,长舒一口气。 “万万不可,”陌孤寒果断阻止道:“此事并不简单,关系到喋血堂。现在只剩下这一条线索了,千万不能再打草惊蛇。” 月华大吃一惊,她只是听来人回禀林公公被人杀人灭口,掌心有赤红胎记,并不知道事情后来发展的情况。 “喋血堂?此事与喋血堂竟然有关系?” 陌孤寒屏退了左右,遂将适才在椒房殿里所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讲给月华知道。 提及欢颜香时,月华心里便不由一颤,觉得这名字没来由地熟悉,一时间却想不起究竟是在哪里听过。 她呆愣了半晌出神,直到陌孤寒叫了她两声,方才猛然想起,是听石蕴海的妻子说起过!石氏说过,石蕴海从宫里回去,里衣袖角里沾染了欢颜香的灰烬,她为此疑心石蕴海在宫里是有了外心。 若是说椒房殿里的熏香及脂粉味道,石蕴海沾染到身上,也就罢了,毕竟他经常出入椒房殿。但是这欢颜香......可就不言而喻了。 自己与邵子卿的猜疑应该是十有八九,石蕴海作为御医,自然懂得长安律法,知道轻重,更何况还肩负着妻儿的责任,如何胆敢染指皇帝的妃子?那摆明就是要杀头的罪过。想必是泠贵妃不择手段设了圈套,而石蕴海面对天仙一般的妙人儿,又是早有贼心,禁不得诱惑。 她一时沉默不语,陌孤寒出声唤她:“想什么呢?” “没,没什么,就是在想,皇上要让宗人令审问泠贵妃,那沈家……” 第四百三十三章 如实相告 “此事事关喋血堂,非同小可,沈家但凡明智一些,也不敢在朝堂之上跟朕叫板。否则朕将他们一起办了。更何况,还有母后,这次母后看起来极为灰心丧气,应该也不会任由沈家胡闹。” “这,这妾身觉得还是不要让宗人令插手的好。”月华心里犹豫,不知道是否应该将自己的顾虑和盘托出,说话吞吞吐吐。 “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觉得,觉得会令泠贵妃极没有颜面。” “她若是要颜面,还如何做出这种下作的事情?” 陌孤寒余怒未消,仍旧极为愤慨。 月华小心措辞,极委婉地问道:“皇上您说……泠贵妃她竟然私藏欢颜香?” 陌孤寒面上一僵,点点头,有些恼意:“朕一直都觉得奇怪,泠贵妃侍寝那晚朕如何没有一点印象?即便是朕烧热昏迷,也不应该这样糊涂。显而易见,那夜里应该就是中了门道。她竟然敢算计朕,将朕玩弄于股掌之中,罪该万死!” 月华迟疑片刻,终于忍不住问道:“那香是不是一股甜腻的香气?” 陌孤寒摇摇头:“朕如何知道?只隐约记得第二日醒来的时候屋子里好像有股甜香,极为腻人。母后为此还怪责泠妃护理不当。” “那……那皇上,难道对那夜的事情一丁点的印象都没有?” 陌孤寒眨眨眼睛,盯了月华半晌,唇角一勾,探过半个身子,满脸邪魅:“皇后似乎对于此事很感兴趣?朕若是详细说了,你确定不会生气?” 月华讪讪一笑:“妾身就是想知道皇上究竟有没有宠幸泠贵妃,这细节之处便罢了,您自己留着回味吧。” 陌孤寒并不知道月华的用意,轻哼一声:“被人算计这种奇耻大辱,朕难不成还要记着?” 月华严肃了脸色,一本正经道:“难道就一点印象也没有?” 陌孤寒摇头:“朕那夜头晕脑胀,疼得好像要炸开一般,服下周远开的药之后,便晕晕沉沉地睡下了,隐约是记得好像有人上了朕的床。朕当时只以为是你,还惦记着怕传染到你,背转身子向着床里缩了缩。后来就睡过去,什么都不记得了。一直到天亮,荣祥跟朕说起方才知道泠贵妃夜间侍寝一事。” 月华紧蹙了眉头,不过略一思忖,对陌孤寒极为坚决地道:“这个案子,皇上听妾身一言,最好还是不要交给宗人令来侦办,或者,交代一声,欢颜香一事作罢,就不要深入追究了,只追查刺客来头及行踪吧。” “为什么?”皇上一声冷哼:“她竟然胆敢给朕下药,难道不应该追究一下这药来自何处,出自谁人之手么?为什么宗人令不能接手?” 月华揉揉鼻子:“大抵泠贵妃也只是求而不得,所以就不择手段吧?反正慎行司那里,此事就忽略过去,不必小题大做了,皇上也丢颜面不是?” 陌孤寒望着月华,眸光闪烁:“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在瞒着朕?” “没有,怎么会呢?” 月华赶紧敷衍。此事事关皇家颜面,若是宗人令追根究底下去,难免泠贵妃的丑事要败露出来。陌孤寒身为一代帝王,这颜面何处安放?岂不成为天下人的笑柄? 月华想,这件事情,自己悄悄调查一番,若是果真属实的话,就随便找个借口,惩处泠贵妃便好,这私通有孕的罪名能隐瞒便隐瞒了吧。 更何况,此事如今还只是自己在怀疑,没有任何的真凭实据,若是冒冒失失地告诉陌孤寒,他会不会冲冠一怒,也或者,怀疑自己造谣生事? “朕说了这么许多,你为何不关心其他的,包括喋血堂的事情,唯独却问起这欢颜香一事?你这样吞吞吐吐,有什么顾忌?” 月华略作沉吟:“只是,只是这石蕴海当初被灭口,好像就是关乎此事。妾身暂时没有任何凭据,所以不敢乱说。” 陌孤寒蹙眉道:“如今你要照顾两个孩子,无暇分身,而且此事容易与沈家结怨,所以朕不想你多有牵扯。若是发现泠贵妃有什么可疑之处,你便直言不讳,不要有什么顾忌。朕交给别人去调查,自然能辨别真假,免得你再有危险。” 月华踟蹰半晌,觉得自己的确是有些力不从心,终于下定决心,将自己这些时日里调查所得一五一十地与陌孤寒说了,唯独隐瞒了自己与邵子卿的猜测。 陌孤寒强按捺着性子,听月华一字一句地讲完,一点一点的疑点堆积,不用月华说,自己心里已然就有了结论。此事那是显而易见的,任是换做是谁也会有所怀疑。 他的脸色铁青,冷哼一声嗔怪道:“你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朕?” 月华被他骤然吓了一跳,低声嗫嚅:“此事非同小可,妾身哪敢捕风捉影,胡说八道?若非是今日泠贵妃事发,皇上您要刨根究底,事关皇家颜面,妾身是断然不敢吐露一个字。纵然你我感情再好,恩爱不相疑,这种事情也是横亘的一根刺,说不得。” “有何说不得?”陌孤寒明显有些气恼:“若是有一日事发,你们全都知情,唯独朕一人被蒙在鼓里,难道就好么?” 陌孤寒许久都不曾用这样的口气与月华说话,月华心里忐忑,怯生生地看一眼他,一提裙摆跪在地上:“妾身知罪。” 陌孤寒紧抿着薄唇,脸上的线条都冷硬起来,怒气使他整个人都犹如刀削斧刻一般,有棱有角。 月华瑟缩了一下双肩,低垂着头,楚楚可怜。 陌孤寒紧攥的青筋暴突的拳头缓缓松开,将月华搀扶起来,仍旧有几分勃然怒气:“知罪?与你有何干系?” 月华紧咬着下唇,目光游离:“妾身惹得皇上生气,就是妾身的罪过。” 那副委屈的模样泫然欲泣,陌孤寒轻叹一口气,立即和缓下冷硬的脸色:“以后所有的事情都不许瞒着朕,这样紧要的事情你擅自去调查,难道就不知道危险?那泠妃雇佣杀手,怕就是因为你一时逞强,令她疑心你已经得知了内情,处之后快。” 月华低垂着头,生如蚊蚋:“妾身害怕皇上会像别人那般,觉得我是在别有用心地蓄意挑拨。” 陌孤寒握着她的手一紧,令她吃痛,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你是怎样的脾性,难道朕不知道么?再说了,她泠贵妃如何,朕也犯不着放在心上,更犯不着生气。” 月华惊讶地看他一眼,委屈地低垂下头:“那皇上你适才......” “朕生气不是因为泠贵妃的背叛,与秽乱宫廷,对于她,朕从来没有放在心上。从她第一次害你的时候,朕就没有将她当做妃子看待了。她依仗着腹中孩子多行不义,如今也是时候让她自食恶果。 朕气恼,她竟然是为了遮掩这种不堪罪行,对你痛下杀手。而且此事,明摆着沈家也有干系!而你却铤而走险,全都瞒着朕!朕才是你在这世上唯一的依靠,最应该信任与依赖的人!危难的时候,你将朕置于何地了?” 月华低低地“嗯”了一声,不敢辩解。 “此事你就不要插手了,朕自有计较,的确是不应该交由宗人令来审问,朕还是亲自出面的比较好。” 月华稍有为难道:“可是,此事,还没有确凿的证据,泠贵妃怎么可能承认?” 陌孤寒一声冷哼:“还有比朕更好的证人吗?” 泠贵妃又一次惹恼了陌孤寒,而且这次是人证物证俱在,听说还牵扯上了陌孤寒最为深恶痛疾的喋血堂。 上次因为刺客一事,沈侍郎在朝堂之上折腾出了不小的动静,但是最终却是静悄地偃旗息鼓,没有占到丝毫的便宜不说,还赔了夫人又折兵,差点搭上了沈心才的一条手臂。 这一次,旧案又被翻腾出来,惊动了宗人令,而且罪名更大。 沈侍郎听闻消息以后自然是大吃一惊。 他不知道,处在深宫之中的女儿如何就一直麻烦不断,接踵而至?上次被诬陷雇佣杀手暗杀褚月华,还差点伤了太后,他便立即义愤填膺地叫上畏畏缩缩的沈心才,上朝兴师问罪。 结果,自己被陌孤寒三言两语辩驳得哑口无言,败下阵来。对于儿子明显心虚胆怯,难以自圆其说的反应,沈侍郎当时也有所怀疑,担心是自己的这一双儿女背着自己做了什么胆大包天的错事。 回府后沈心才面对质问,一番巧言善辩,信誓旦旦,再加上侍郎夫人的袒护,事情不了了之。第二天来不及审问沈心才身边的那些奴才,沈心才就被招去了豹营,丢了半条命回来,将他心疼得老泪纵横,将月华恨之入骨。 旧仇未泯,又添新恨。 这次如何就跟喋血堂牵扯上了关系? 喋血堂究竟是什么名堂,他虽然并未深入打听过,但是也有所耳闻。那就是谋逆造反的一伙儿土匪,跟他们有牵扯,岂止是死罪,那是诛杀九族的。 而且若是女儿的罪名被坐实,沈家也绝对逃脱不掉。 第四百三十五章 皇上有请 陌孤寒突然下令,暂时撤销了宗人令对案件的审查,泠贵妃心中窃喜,觉得他许是顾念旧情,手下留了情面。 她日夜不得安枕,一直在思虑,应当如何面对陌孤寒的审问,如何为自己开脱。 她自前至后,一点点思虑,想要编造一个完美得无懈可击的借口。 她自认为,知情人含翠已经被杖毙,石蕴海也自杀了,那个杀手更是死无对证,陌孤寒也仅仅只是怀疑,没有确凿的证据,绝对不会轻易降罪自己。 再而言之,自己还有腹中的孩子,那是自己最为坚固的屏障,没有人知道当初的真相,这个孩子不仅能保住自己平安,还能继续给自己后半生带来荣华富贵。 正所谓,富贵险中求,她从来没有后悔过当初的决断与冒险,若是没有这个孩子,在褚月华面前,自己什么都不是,怕是早就步入了鹤妃与雅婕妤的后尘。 唯一后悔的,是自己不该心慈手软,留了后患,早就应该直接杀了石蕴海的妻子,那才是真正的天衣无缝。 还有,她应该早些将剩余的欢颜香处置掉,不留痕迹。当初她舍不得,觉得这欢颜香果真是个好东西,想着留下来,没准哪天陌孤寒想起自己,来到椒房殿里探望,她还能用得着,还能借此挽回陌孤寒的心。 这欢颜香,她放了数月,直到月华出宫遇到了石氏,她有了一点危机感,方才想起这东西,觉得留着也是后患,必须早些处置。 她因为养胎出不得椒房殿,又不敢假手于人,干脆就将花盆里的土掘开一点,把欢颜香埋进了花盆里,然后将泥土盖好。 她还担心露出痕迹,便将残余的茶水连带茶叶泼进花盆里掩盖,希望下面的欢颜香遇水也就融了。 应该就是这香或者茶叶的原因,那风水树的叶子很快就开始变黄,大抵是根已经烂掉了。宫人询问她,是否命内务府的人将这花换掉,她有些心虚,便一口拒绝了,担心内务府会掘开泥土施肥。 虽然欢颜香少见,寻常人并不识得,更何况是一群阉人,但是万一呢? 没想到,他褚慕白眼睛竟然这样毒辣,想到掘开泥土去探查其中的东西,还引起了怀疑。 如此一来,自己在陌孤寒心里的形象怕是一落千丈,万劫不复了。 泠贵妃恼恨地反复思量,这一年多来,自己沉沉浮浮多次,哪次都能安然渡过,因为,自己有皇姑母,背后有沈家,如今腹中又有胎儿,定然安然无恙。 她是这样安慰自己,但是心里的惊惧逐渐不受控制地膨胀,令她日夜烦躁难安。再加上有孕气血虚,晨起时,头发大把地往下掉,头心处直接露出铜钱大小的一块白生生的头皮。 梳头的小丫头手一颤,玉梳掉落在地上,摔成莹润的两瓣。 她听老人说,这是“鬼剃头”,要走霉运的。 泠贵妃正在想事情,被吓了一跳,一扭头就看到了一地的头发,触目惊心,顿时火冒三丈。 一扬手,不由分说就是一个耳光。 “贱蹄子!怎么给本宫拽下这么多的头发,皮痒了是不是?” 这些时日,自家主子脾气暴躁,小丫头早就领会得透透的。别家的贴身丫头都跟着主子吃香喝辣,自己却得了这个苦命差事,成了出气筒。 她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地求饶,心里却在暗中咒骂,这鬼剃头的霉运还是早些降临到她泠贵妃的身上吧。 泠贵妃一边喋喋不休地骂,一边凑近了照镜子,镜子里的脸放大了,然后猛然拉扯得变了形。 “怎么会是这样?”泠贵妃慌乱地用手拨拉着头发,骇然色变。 “一定是有人害我!有人给我下毒!” 她猛然转身,恶毒地盯着跪在地上的小丫头,嗓子里“呼哧呼哧”地直喘粗气:“是不是你?是不是你串通了皇后害我?” 小丫头被她一脸狰狞吓得花容失色,惊慌失措地摆手:“不是,不是,奴婢不敢!” 泠贵妃急促地四处扫望,好像困在笼中的野兽,令小丫头感到惊悚。她知道,泠贵妃是在寻找一样可以伤害自己的利器,花瓶?剪刀? 椒房殿里贴身伺候的奴婢都没有什么好下场,外面的人都这样说。 她在犹豫,是逆来顺受,还是反抗? 泠贵妃的目光已经在一枚簪子上定格,阴狠而又毒辣。 小丫头再也顾不得其他,爬起来就跑。 椒房殿的大门是锁着的,她逃不出去,拼命地拍门,叫喊救命。那枚尖利的簪子肯定会划开自己的脸,令自己皮开肉绽。 门外有动静,门上的锁”咣啷“作响,殿门被推开。 是两个锦衣侍卫,皇上身边的。 小丫头觉得自己犹如劫后余生,“噗通”就跪在了地上,磕头不止。 “两位大哥救命,求求你们,放我出去吧,让我做什么苦差事都可以,我留在这里会没命的。” 两个侍卫并不理会她,径直绕过她身边,走到寝殿门口,扬声喊:“泠贵妃,皇上有请。” 泠贵妃手里握着那枚簪子,已经气急败坏地追到了外殿,听到陌孤寒传召,心里难免还是一喜,手中簪子“当啷”掉落在地上。 皇上传召自己,是他心生恻隐了吗? 她忙不迭地拢拢发鬓,一抬下巴,恢复从容:“你们暂且退下去,容本宫梳洗。” 那锦衣侍卫却是极为鄙夷地看了她一眼,那眼光令她十分地愤怒,在这紫禁城里,谁敢那样打量自己? 另一个侍卫用更为鄙夷的语气道:“皇上有令,宣泠贵妃速速前往乾清宫听审,不得有误。” 听审?泠贵妃的心里就是“咯噔”一声,皇上是要审问自己。 她勉强按捺住心里对两人不敬所产生的怒火,出言询问:“案子是不是有了新的进展?皇上是不是捉到真正的凶手了?” 侍卫摇摇头,极为冷硬地甩给她一句:“不知道。” 这是什么态度? 泠贵妃的火气瞬间又升腾起来,还未出声诘问,两人已经更为无礼地闯进寝殿里来:“泠贵妃,请吧。” 泠贵妃不傻,她从两人对她的态度里,已经敏锐地觉察到了不妙。 宫里的人见风使舵,那眼睛都尖的好像针鼻一样,他们不可能无缘无故用这样的态度对待自己。但凡事情有转机,或者太后给自己撑腰,这些奴才也不敢怠慢。 两个侍卫上前,毫不客气地催促道:“走吧,皇上等得急了,我们吃罪不起。” 泠贵妃满怀忐忑,惊慌地摸摸头发,恶狠狠地瞪了门外畏畏缩缩的小丫头一眼,“死了吗?一直杵在那里!快些寻个帕子给本宫把头发包起来!” 小丫头战战兢兢地跑进来,手忙脚乱一通翻找,翻出一方黑缎帕子,将泠贵妃的头发包起,指尖一顿,略一犹豫。 “好了没有,磨磨蹭蹭的?” “好了。”小丫头垂下手。 泠贵妃伸手摸摸头上帕子,跟随两个侍卫来到乾清宫,一路上心里就和敲鼓一般,乱糟糟的,十分不安。 乾清宫正殿的大门大敞,门口侍卫林立,面无表情,犹如罗刹,显得格外森严。 这里是泠贵妃惯常来的地方,今日里换了一种心境,就觉得那檐柱上的描金腾龙,院子里的瑞兽石雕,还有那彩漆描绘,都有些狰狞。仿佛铺天盖地地向着自己砸过来,就连喘息都有些困难了。 贵妃娘娘请进吧! 侍卫一摆手,仿佛请君入瓮一般。那黑洞洞的殿门就像是大张的怪兽的嘴,一口就能将她吞噬。 她脚下生怯,在门口踟蹰了上片刻。 “怎么,泠贵妃,你在怕什么?” 门里传来陌孤寒冷硬的声音,没有丝毫的温度。 泠贵妃一咬牙,提起裙摆,迈过那道朱漆门槛。 大殿里,陌孤寒居中而坐,带着鄙睨万物的盛气凌人,那浑然天成的霸气令泠贵妃不得不昂视,心生敬畏。 这个男人,是她穷其一生所敬慕的,举世无双,独一无二的伟岸男子。面对他,犹如高山仰止,犹如面对浩瀚的星空。哪怕,陪伴了这么多年,那种敬慕丝毫未减,反而根深蒂固。 虽然,她为了能永远留在他的身边,为了后半生的幸福,不择手段,背叛了他。 泠贵妃抚摸着已经滚圆的小腹,娇滴滴地唤了一声:“皇上。” 殿门在她的身后缓缓合拢,阻断了外面的最后一缕阳光。整个大殿里变得阴森起来。 “坐吧。” 陌孤寒冷不丁地出声,声音就像结了冰,毫无波澜。 他的龙椅下方一丈开外有一把椅子,提前准备好的。 泠贵妃一步步蹭到跟前,坐下来,就要抬着脸看陌孤寒,中间隔着一直无法逾越的距离。 “皇上。”她又一次委屈开口,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月华说,你好歹也是个孕妇,无论犯下多大的罪过,都不能苛待了。” 陌孤寒的一句话,就引燃了泠贵妃心里的委屈和愤恨。自己今天所有的一切不好,全都是她褚月华所赐,她还这样假惺惺的,装作什么好人? 月华说,月华说,她褚月华说什么都对,都要言听计从! 第四百三十六章 认罪 “皇上,泠儿冤枉,是有人陷害我。”泠贵妃信誓旦旦地脱口而出。 陌孤寒抬手就打断了她的话:“你这话千篇一律,朕听了许多次,已经听腻了。” 泠贵妃后面没有说出口的话就卡在了嗓子里,戛然而止。 陌孤寒缓缓开口:“今天,朕问什么话,你只消回答是或者不是即可,朕不想听你什么辩解。” 泠贵妃欲言又止,在陌孤寒的逼视之下,乖巧地点点头:“嗯。” “第一件事情,朕那日卧病在床,你在跟前侍疾,在朕寝殿里点燃了欢颜香。可实际上,那夜因为周远给开的药剂量重,药性猛,也或许是朕伤寒鼻塞,一直晕晕沉沉,半昏半睡,所以朕其实压根就没有宠幸你,是吗?” 泠贵妃猛然抬头,面色大变,满脸惊骇,在接触到陌孤寒满是探寻的目光时,慌忙低垂了头,整理自己的思绪,遮掩满脸的恐慌。 这话不可怕,但是那是她唯一一次“受宠”,如今有孕,这话背后所牵扯出来的含义太恐怖。 陌孤寒不说话,就一直在耐心地等,双目如锥,直透人心。 过了许久,泠贵妃才艰难地摇摇头,满脸难以置信:“皇上怎么可以这样猜度泠儿?” “是或者不是?” 泠贵妃纷乱摇头,斩钉截铁:“不是,怎么可能?妾身为什么要骗皇上?” 陌孤寒一声冷笑,淬着寒冰:“还果真是将朕当作傻子呢?” 泠贵妃面如土色,暗自一咬牙,权衡利弊:“妾身承认,的确是用了卑劣的手段,在乾清宫里悄悄点燃了欢颜香。但是皇上宠幸泠儿这是事实,没有人可以抗拒欢颜香的作用。只是药性使然,皇上醒来忘记了罢了。” “好,此事你不承认也罢,左右也无关紧要。那你与石蕴海私通一事,你总抵赖不掉吧?” 陌孤寒的声音不大,但是很沉,犹如一道惊雷滚过,伴着令人目眩的狰狞闪电。 泠贵妃的手紧紧地扶着椅子,以免自己被这道惊雷击中,支撑不住,瘫软下去,露出原形。 她的脸开始抽搐,牙齿不断打颤,“咯咯”作响,就像小鸡啄食米碗,却又不得不强做镇定。 明明想好了那么多辩解的说辞,如何到了陌孤寒的跟前,面对着他的质问,哑口无言,慌乱了手脚? 好像,自己已经原形毕露,就像是跳梁小丑,任何辩解都仅仅只是笑话。 “没……没有。” “朕倒要看看你能抵赖到什么时候。”陌孤寒一声冷哼。 泠贵妃心知肚明,陌孤寒此话并非空穴来风,后面,接二连三,还会有令自己万劫不复的罪证。 “因为鹤顶红一事,朕命人对石蕴海严刑拷打,石蕴海骨头软,禁不住大刑,屈打成招,对下毒一事供认不讳,全都揽在自己身上。 朕下令继续盘问,你担心他清醒过后,万一熬不住,供认出你们二人私通一事,所以你就命含翠杀人灭口。 当时那慎刑司小太监利用毒虫暗杀不成,被侍卫抓获。而石蕴海领会了你杀害他灭口的意图,或者说受要挟,顾及到在你们沈家人手里的妻儿性命,所以就迫不得已选择了自杀。 而太后为了袒护你,直接杖毙了含翠与那个小太监,并且编造了含翠与石蕴海私通灭口的借口,歪打正着,掩护了你们的不堪。 此事暂时了结,后来雅捷妤一事败露,为你洗清罪过,但是与此同时,也令人起了疑心,再次怀疑起石蕴海的死因。你思前想后,自认天衣无缝,但是做贼心虚,以防万一,就命沈心才前去驱赶石蕴海的妻儿出京。 结果此事正好被离宫前去韩府探望常凌曦的月华碰到。月华走后,沈心才不放心,留下来逼问石蕴海妻子究竟对你说了什么。 当他知道月华知道了欢颜香一事以后,就以孩子性命威逼石蕴海妻子以后不得胡说八道。他当机立断,想要杀害月华灭口,但是又忌惮着步尘,没有下手的时机。遂立即带了他暗中秘密勾结的杀手,带进皇宫,与你密谋暗杀月华。而你早有此意,立即不谋而合。” 陌孤寒说到这里,话音一顿,冲着泠贵妃微微一笑,“朕说的一字不错吧?” 泠贵妃整个脑子里已经一片空白,张口结舌,哪里还能说话? 陌孤寒冷哼一声,继续娓娓道来:“你们利用小太监偷梁换柱,瞒过所有人,将杀手潜伏在椒房殿里,伺机而动。结果他夜间行刺时,行至关鸠殿附近,不慎行迹败露,宫里加强了防范。 他不能一直逗留在椒房殿,时日久了难免露出破绽。无奈之下,他不得不铤而走险,冒充邵相,将月华引至僻静处暗杀。这些,朕也都没说错吧?” “不,不对。”泠贵妃慌乱摇头:“压根就没有的事情。” 陌孤寒轻轻地用手拍拍龙椅扶手,再次一言惊人:“朕所说的这些,沈心才已经全都招供画押了,你觉得还有嘴硬的必要吗?” “哥哥?”泠贵妃骇然色变:“你骗人,不可能的!” 陌孤寒冷冷地一挥手,将一卷供纸丢在了泠贵妃怀里:“自己看!” 泠贵妃颤抖着手打开供词,只一眼,就万念俱灰。 她惊慌地将供词丢了极远:“心才怎么这样糊涂!” “他不是糊涂,是明智,当一件事情,人证物证俱在,无法抵赖的时候,还是坦然承认比较好。” 泠贵妃直接像面团一般,从椅子上慢慢地滑落到地上,脸上有那么片刻的呆滞。 “其实你承认与否已经不重要,这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事实。朕与你浪费这唇舌,不过只是让你死得清楚明白。” “清楚明白?我怎么清楚明白?”泠贵妃抬起头来,满是幽怨地盯着陌孤寒:“她褚月华抢走了所有属于我的东西,我不过是要夺回来而已,有什么错?” “属于你的东西?沈心泠,什么是属于你的?” 陌孤寒的一句辩驳令泠贵妃瞬间有些哑口无言。 是啊,什么是属于自己的?这荣华富贵不是,这滔天的权势也不是,看起来自己拥有天下间女子所艳羡的一切,其实也不过是镜花水月,从来都没有真正属于自己。 就连面前这个男人,自己一度曾经认为,他是自己的。但是褚月华来了之后,她才知道,这个男人从来没有将自己放在心里过。他真正地爱一个人,原来是这个样子,也可以和缓了冷硬的眉眼深情如水,也可以嘘寒问暖百依百顺。 以往的他,也不过是碍于太后的面子敷衍自己而已。 这么多年了,他从来没有像凝望褚月华那样地凝望自己一眼,没有那样温情款款地笑过,没有将自己拥进怀里耳鬓厮磨,甚至从来没有牵过自己的手,一起在这紫禁城里走过。 自己,只是太后塞进他怀里,他迫不得已接受的一个玩物而已,甚至于曾经自己认为的温情缱绻,如今想起来,赤、裸裸地攀上龙床,然后再赤、裸裸地出来,一个人黯然披上衣服,走出仍旧残留着暖意的乾清宫,然后余温被门外的寒风瞬间吹散,消失无踪。 陌孤寒这样带着讥讽的一句问话,就像是兜头一盆冷水泼下来,泠贵妃觉得,这些回忆,相比起褚月华所享受的万千荣宠,简直就是耻辱。 以前不觉得啊,因为每一个妃子都是这样的,好像理所当然。可是如今呢?有了淋漓尽致的对比,就变成了犀利的伤害。 她瞪圆了眼睛望着陌孤寒,朦胧的雾气开始凝聚,最终眸子再也承受不住这湿意,眼泪“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即便我一无所有,你什么也没有给过我,最起码,没有她褚月华,皇上,你不会对泠儿这样狠心啊!” “朕对你们何曾狠心过?我可曾苛待过你们?朕早就说过,即便是你们厌倦了这里的生活,想要出宫,朕也绝对不会拦着。从来,你们在朕的心里,也只是过客而已。” “可是泠儿不想出宫,泠儿心里只有皇上,只想要陪着皇上。” “荣华富贵可以给你,权势朕也不吝啬,唯独人,做梦!”陌孤寒冷哼一声:“而且,请你不要侮辱心这个词,跟石蕴海私通就是你报答朕,心里只有朕的方式吗?” “呵呵,”泠贵妃一声苦笑:“我只是想要一个孩子,想拴住皇上的心,能够留在你身边罢了!最初真的是抱着这样卑微的想法。可是后来,皇姑母说,她褚月华的孩子不配做长安王朝的帝王,我才会逐渐生了一较长短的心思。” 陌孤寒一阵默然。他相信,泠贵妃说的是真的。 “所以,你就用浸泡了鹤顶红的绣线毒害月华?” “没有,妾身没有。”泠贵妃斩钉截铁地否认:“就算是皇上您不相信,妾身也要说,那绣线之事与泠儿真的没有丝毫关系,泠儿更没有与喋血堂勾结。那日毒杀林公公灭口的那刺客泠儿千真万确毫不知情。您若是不相信,泠儿可以发下毒誓,万劫不复!” 第四百三十七章 沈家倒台 “你还要狡辩吗?”陌孤寒怒声诘问道:“朕早就调查过了,当初指使太监钱进将绣线交给月华,以及暗杀林公公灭口的乃是同一人,她所使用的就是浑天罡气。这浑天罡气当年乃是武林不传之密,可不是谁都会练两手的小擒拿。 而正巧,听命于你和沈心才,潜入宫中刺杀月华的刺客,也同样会浑天罡气,可见乃是蛇鼠一窝。你既然已经承认了刺客乃是你指使的,就应该想到,这鹤顶红一事也会败露。” “泠儿不知道什么浑天罡气,泠儿只知道,确实没有做过。” “于你而言,这罪名多或者少,已经没有多大差别了。” “泠儿认罪,泠儿承认,那日刺杀褚月华的刺客的确是我指使的,但是,刺杀林公公的女刺客,泠儿并不知情,更不可能勾结喋血堂,危害长安江山社稷。妾身所言句句是实,皇上,真的是有人故意栽赃陷害妾身,想置我于死地。” “你认为,朕会相信吗?”陌孤寒望着她眸光闪烁,质疑道:“你已经是死罪,别人何须再多此一举?” 泠贵妃已经是泪流满面:“难道,就连最后的一点信任,皇上都不屑于留给泠儿了吗?” 陌孤寒弯下腰,紧盯着泠贵妃的眼睛,猛然抬手,捏住她精致的下巴,一字一顿道:“给朕一个可以信任你的理由。” 泠贵妃下巴吃痛,眼泪愈加汹涌:“你我这数年的感情算不算理由?” “不算!”陌孤寒斩钉截铁地道:“这些年的情感,在你嚣张跋扈,肆意妄为里已经消磨殆尽了。” “这么多的罪过我都已经认了,还有什么是我不敢认的?可是皇上,妾身真的没有做过。我久处深宫,自十五岁就跟了你,我如何接触什么喋血堂?” “朕相信,你一样没有机会接触杀手,可是你一样做了!” 陌孤寒一甩手,泠贵妃身子一个歪栽,就匍匐在了地上。头上的帕子没有系紧,立即滑落下来,露出她头顶上斑秃的一块。 她手足无措地去遮掩,手忙脚乱,十分狼狈。 她在陌孤寒面前,从来都没有这样无地自容过。即便是哭闹,也是梨花带雨,自认为最楚楚可怜的姿态。 陌孤寒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眸中清冷,没有丝毫的怜悯。 “你的所作所为,死不足惜!简直令朕感到恶心!” 泠贵妃的手一顿,心里又恼又怕,终于忍不住崩溃,嚎啕大哭。 “说,那个女刺客你究竟将她藏在何处?喋血堂的主子究竟是谁?” 泠贵妃纷乱摇头,泣不成声:“没有,真的没有!妾身不知道。” “朕单独审问你,不过是给你留最后一点情面,非要让慎行司和宗人令的人插手,严刑逼供吗?” 泠贵妃涕泪横流,哀声央求:“不,皇上,泠儿知错了,泠儿以后再也不敢了,求你饶过泠儿吧?” 陌孤寒厌恶地低头看了一眼匍匐在地上的泠贵妃,眸中是彻骨冷寒的凉意,自牙缝中挤出三个字:“不可能!” 殿内的屏风后面,传来一阵悠悠叹息,带着苍凉的轻颤。 泠贵妃顿时如逢大赦,膝行向前:“皇姑母,皇姑母,救救泠儿。” 太后自屏风后面走出来,望着哀哀央求的泠贵妃,愤恨,失望,厌弃,令她深恶痛疾:“枉费哀家那样疼你,将你当做亲生女儿一般,可是你竟然做出这种见不得人的腌臜事。你有什么脸面求我?” 泠贵妃一把捉住太后的衣摆,痛哭流涕:“泠儿只是一时糊涂,皇姑母,求求你,饶恕了泠儿。” 太后一把挥开她的手:“晚了!如今整个沈家都毁在了你的手里,你已经成为了沈家的千古罪人!哀家真的恼恨自己,当初你第一次犯错的时候,哀家就不应该留那情面,袒护你,以至于你越陷越深,最后胆大包天,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 泠贵妃抹一把脸上的泪:“我真的知错了,皇姑母,留泠儿一条性命吧?” “若是真的知错,你就应该如实招供,将功赎罪。哀家保你不得。” 泠贵妃强忍抽噎,摇摇头:“或许两个刺客之间的确有什么关联,可是泠儿真的没有勾结喋血堂。皇姑母,泠儿若是敢有半句谎言,天打雷劈,五马分尸,不得善终!” 太后犹豫着看看陌孤寒:“皇上,其中是不是真的有什么误会?” 陌孤寒见太后终究是心软,多言无益,又要争执,一声冷哼,头也不回地出了乾清宫。 泠贵妃抱住太后的腿:“皇姑母,泠儿应该怎么办?” 太后深深地叹一口气:“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泠儿,勾结喋血堂可非同小可,如今皇姑母也保不得你。要么,抵死不认,要么,你自己全都认罪,保住你父兄,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沈家也倒了,当初长安朝堂之上,最为显赫的两个世家,常家与沈家,全都相继如大厦倾倒。 邵子卿亲查沈家勾结喋血堂一事,却并没有查问到什么线索,但是泠贵妃勾结喋血堂,数次暗算皇后的罪名却是坐实了。 泠贵妃一夜之间,落了半数的头发,变得不人不鬼。 她平静地走出椒房殿,告诉门外的侍卫:“转告皇上一声,我全都招认了。” 她将所有的罪过自己全都承担下来,包括勾结喋血堂。但是对于女刺客的身份与行踪,却是依旧缄默不言。 沈侍郎对于所有的事情一概不知,始终被蒙在鼓里,终究是因为太后的关系得到轻判,举家流放至了西北苦寒之地。 沈家的破灭,代表着长安朝堂之上结党营私的格局被重组。 满朝文武,除了邵子卿与褚慕白,没有人知道究竟是因为什么缘由,皇上会雷霆大怒,毫不留情地就连根铲除了沈家。 泠贵妃与石蕴海私通的消息被瞒得密不透风,就连宫里也没有外人知道。 宫人们只知道,泠贵妃因为买凶杀人,勾结贼匪,暗算皇后,获罪之后被关押到了乾西四所。 这还是皇上留了情面,说长安律法,罪不及胎儿,在泠贵妃生产之前,暂时不予追究死罪。 泠贵妃已经即将临盆,宫人们都窃窃私语,说她终究是占了怀了龙子的光。但是翻身,已经是不可能了。 太后自沈家倒台之后,便极少迈出瑞安宫,一个人闷在宫里,寡言少语,闷闷不乐,不再像以前那样趾高气昂。 她命荣福将后宫的印玺直接送到了清秋宫里,也不再插手后宫的事务。 月华借口要照顾孩子,无暇分身,三番四次地上门请太后重掌后宫。太后皆避而不见。 月华在侯府中就掌管着整个侯府所有的琐碎杂事,治理后宫就如管家一般,她得心应手,并不怵头,只是现在,不是接权的时候。 小事,她便自作主张,处理得井井有条。大事,即便斟酌出应对得体之法,也故意拿着相反的主意,指使管事到瑞安宫里回禀。 太后那是操了十几年的心,担子岂是说放就放?最初时端着架子,不肯吱声,后来实在忍不住,就指手画脚,说道出不一样的主意。 只是,她依旧不肯见月华,再三拒之门外。 翙儿与蕤儿一眨眼就会笑了,“咯咯”声逗得人心里都是痒的,恨不能将他们抱进怀里,狠狠地亲上一口。那晶莹剔透,真的犹如粉雕玉琢一样的脸面也完全舒展起来,眉眼都越来越生动。 尤其是蕤儿,跟前离不得人,只要有人逗她,她便“咯咯”地笑个不停,挥舞着短胖的,好似玉藕一般的小胳膊小腿,手舞足蹈。一旦跟前离了人,就不高兴地哼哼唧唧没完。 翙儿则沉稳许多,极少哭闹,好像是自觉地将众人的宠爱分给了自己妹妹。他躺在婴儿床里,即便是无聊地啃自己的手指,反复吐泡泡,自娱自乐,也不会像蕤儿那样耍赖。 都说会哭的孩子有奶吃,蕤儿的性子更加招惹众人欢喜,当她“嗯嗯啊啊”地开始回应的时候,就将众人逗得捧腹大笑。 月华命水悠抱着蕤儿,檀若抱着翙儿,浩浩荡荡地直奔瑞安宫。 瑞安宫里,太后呆愣着坐在窗前,松弛的眼帘耷拉下来,遮掩住了眸底的黯然与寂寞。坐得久了,昏昏欲睡。 荣福悄声进来,脸上挂着欢喜:“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带着两位皇子公主来了,在宫外求见。” 太后身子一震,猛然抬起头,向着窗外张望两眼,口中却是忙不迭地道:“不见不见,就说哀家仍旧身子不适。” 荣福轻轻地叹口气:“太后娘娘,何必呢?老奴知道您想念小皇子小公主得紧呢。” 太后抿一抿鬓边头发,有些慌张:“你今天怎么话这样多?说不见就不见,快些回了去。” 瑞安宫门口,围拢了宫里的几个婆子,啧啧称赞。 她分明听到有孩子“咯咯”的笑声,那样悦耳,就像银铃一样,勾得她望眼欲穿。 荣福欲言又止,终究不敢违逆,出去传命令去了。 第四百三十八章 前嫌尽释 太后扒着窗子向外瞅,见清秋宫里两个宫女,好像是叫做水悠与檀若的,一人抱着一个孩子,在院子里,被众人众星捧月一般围着。那两个小家伙,全都粉嘟嘟,胖乎乎,扎撒着圆滚滚的胳膊腿儿,甭提多招人欢喜。 “荣福!荣福!”太后长一声短一声地唤。 荣福扭头颠儿颠儿地进来:“太后娘娘,您有什么吩咐?” “不是说不见吗?怎么孩子抱进院子里来了?皇后呢?” 荣福眉开眼笑:“回禀太后娘娘,适才内务府有事过来请示。您说身子不适,皇后娘娘不让打扰您,相跟着去了内务府。她说是宫里今日琐事多,孩子也没空管,就暂时丢在这里让照看一下。” “走了?”太后将信将疑。 荣福点头:“走了,太后您是不知道,如今小皇子和小公主出落得多讨喜。就跟那画里走出来的一般。宫里的婆子们你一把我一把,把他们的脸都快掐出水来了。” “什么?!岂有此理!”太后一听就急了:“哀家的皇孙是她们那粗手笨脚的能摸的吗?” 一拍大腿,就着急忙慌地迈了出去。 荣福在她身后掩嘴一笑,缩缩脖子。还是皇后娘娘这主意好,适才还病歪歪的太后瞬间就跟打了鸡血一般,精神头这样大,走起路来都噔噔的,好像要把青石地都踩出一个窟窿来。 院子里,嬷嬷与宫人们围拢了两个孩子,拍手跺脚,挤眉弄眼,逗弄着他们开心,一片欢声笑语。 太后阴沉下脸,不悦地轻咳一声。 “哼!” 众人全都扭过身来,看她脸色,垂手而立,格外恭谨。 水悠和檀若抱着孩子,弯膝行礼。 突然的寂静,令蕤儿诧异地瞪大了眼睛,然后也顺着众人的目光扭脸看太后,诧异地眨眨眼睛,嘟着嘴,然后一眼就瞅准了太后头上的金雀钗,咧开嘴“咯咯”地笑,挥动着两只小胳膊,像是要飞起来一般。 就是这一笑,令太后的心瞬间就软化了,眼睛直丢丢的,再也移不开目光。 檀若怀里的翙儿不安地扭动扭动身子,竟然也向着太后的方向伸出小手。那小手手背上,整整齐齐一排肉窝。 “天呐,果真是骨血相溶,我们逗了半晌,这小皇子金贵的,看都不看我们一眼,太后娘娘一出来,竟然就迫不及待地让抱。” 嬷嬷里有巧嘴的,察言观色,就立即开了腔奉迎。 她一说话,其他人也全都随声附和:“就是呢,小公主性子跳脱,并不认生,听说小皇子可轻易不让别人抱,这天生就会讨人欢喜。” 众人七嘴八舌,全都说进了太后的心坎里,就像灌进了蜜汤。 她向前两步,就接过翙儿,抱在了怀里。 软软糯糯的一团,又是许多时日没有亲热,眼见就出落得粉雕玉琢,可把太后给稀罕的,看看手,捏捏脚,爱不释手,眉开眼笑。 一旁的蕤儿惯会凑热闹,见自己哥哥被太后接了过去,气哼哼地表达了自己的不满,“啪”一巴掌就拍在了抱着她的水悠脸上。 这下可把众人逗坏了,全都哄堂大笑:“小公主这是见到太后,就嫌弃水悠姑娘了。” 太后心底里那是重男轻女,不待见小公主的,可是这小公主就是生得讨喜,顿时把太后给哄得心花怒放。 “快来,快来让皇祖母抱!” 瑞安宫里沉寂了这多时日,终于热闹起来,雾霭散尽。太后抱着两个孩子,一手一个,说什么也不放手,笑得一张脸都僵了。 嬷嬷们评头论足,自然是捡着那不要钱的好听话,可劲儿地恭维。 适才还病恹恹,无精打采的太后,这一天精神的,活生生就是像一个老顽童,挖空心思地哄两个孩子欢喜。 后来两个孩子玩得累了,就有些瞌睡。奶娘都在一旁候着,喂了奶,两个小家伙还不睡,左右不安地拧着身子瘪瘪嘴,“吭哧吭哧”地闹腾。 檀若笑着道:“贪恋着玩,就连觉都不安生睡了。” 水悠抬眼偷看太后脸色:“平素里都是皇后娘娘亲自哄小公主和小皇子睡觉的,这么小,难不成就认人了?” 太后直起身子,终究是年岁大了,这一通忙碌,胳膊都累得抬不起:“皇上小的时候两个月就认人了,会闻味儿呢。” 正说着话,荣福进来,冲着太后回禀道:“太后娘娘,皇后娘娘过来了,说是小皇子怕是困了,想接回去呢。” 太后顿时不悦地沉下脸:“怎么?我瑞安宫里就不能睡了?就她清秋宫里金贵是不是?” 这是又挑理儿了。 檀若陪笑道:“若是这样说,估计我家娘娘求之不得呢。就是怕辛苦您呢呗。您看这小公主,最是挑剔,也累人,平时睡觉极不安生,经常让娘娘通宵地抱着,放不下。” 今日太后看了一下午孩子,精疲力尽,自然知道这亲自教养两个孩子究竟有多么辛苦。 她不悦地冷哼一声:“孩儿的娘,耳朵长,她倒是能掐会算,让她进来吧。” 月华今日狠心将两个孩子丢在瑞安宫太后这里,在乾清宫里猫了半晌,心里满是忐忑,一直让底下人来回打探着消息。当听说太后终于按捺不住,将蕤儿和翙儿抱进瑞安宫里,方才长舒了一口气。 她知道,因为了沈家一事,太后心里并非是赌气怨恨自己,其实,多少是对自己有些愧疚,所以才一直避而不见,并且总是恶声恶气的。 两人之间,如今也只隔了一层窗户纸,一捅就破。 她主动前来求见过许多次,都被拒绝了,连门都进不得。 陌孤寒说太后闷在瑞安宫里,老是唉声叹气的,迟早会闷出毛病来。 所以,月华就想了这样一个干脆的法子,一狠心扭身走了。 她一直心神不安,坐卧不住,陌孤寒还打趣她,如今眼里只有两个孩子,不将他放在心里。 两个孩子可从来没有离开过自己这么长时间,万一,不听话怎么办?万一,她们给她吃了不能吃的东西怎么办?心里满是忐忑。 好不容易熬了半晌,觉得两个孩子应该困了,就忙不迭地寻这个借口,过来了。 她一脚迈进瑞安宫里,还未行礼问安,蕤儿已经听到她的声音,吃力地向着她扭动,“呀呀”地叫。 “给母后添了麻烦了。”月华直起身子,立即将蕤儿接在怀里,小家伙得到满足,紧揪着她的头发,安生下来,眼皮就开始发沉。 翙儿冲着她咧咧嘴,委屈得想哭。 月华上前,在他脸蛋上亲了一口:“翙儿最乖,肯定没有像妹妹这般淘气,让皇姑母生气吧?” 翙儿笑得烂漫,冲着月华“咯咯”笑了两声。 月华横着抱着蕤儿,轻轻地摇晃,娴熟而且温柔:“阿娘哄睡了妹妹就抱翙儿啊?” 太后突然就觉得,自己这个儿媳妇其实真不错,自己以前为什么就有那么多的偏见,非要处处为难她呢? 她舍不得两个孩子走,搜肠刮肚寻了一个借口:“孩子既然睡了就不要挪地儿,会掉魂儿的。” 老人们都有这样的说法,说是孩子们睡着了,那魂儿贪玩,会自己跑到别处玩耍,若是抱着孩子挪地儿,孩子的魂儿就容易丢了,必须要一声声地喊着。 月华抿抿唇:“听皇上说,母后这些日子身子也不爽利,孩子们一惊一乍的,别打扰了您休息。您也赶紧歇着吧。” 太后精神抖擞:“哀家没事儿,我命人将这床上的单子全都换了,就让他们在这里困一觉吧?” 太后这话明显就有些小心翼翼。 月华忙不迭地道:“不用这样麻烦,让他们睡在您老的床上,沾沾福气也好。就是别淘气给尿了,上次翙儿可尿了皇上满脸。” 月华这样说,就惹得太后心里敞亮了许多,一边哄着翙儿,一边小声道:“皇上小的时候,也是这般,看起来老实,蔫坏蔫坏的。有一次宫宴,他脾气上来,一个打挺,呲了满桌子的尿。那时候可把哀家给吓坏了,唯恐太皇太后怪罪,跪在地上两下就把额头磕破了,鲜血直冒。太皇太后这才解了气,高抬贵手。” 当初惊心动魄的事情,如今当做笑话一般讲出来,太后的话里难掩涩意。 月华清楚,当初太后在太皇太后跟前受过多少的窝囊气,自然就有多少厌烦常家与自己的理由,根深蒂固。 她轻笑出声,主动忽略了后面不愉快的事情:“妾身还以为,皇上自幼便是这般老成呢。” 提起陌孤寒,太后眉角眼梢都弥漫起笑意:“他小的时候淘着呢,这老成的性子,那是后来哀家没有本事,怕他惹祸,生生给管教出来的。” “皇上还说自己自小就乖巧呢,不像蕤儿这样淘气,还老是贼喊捉贼,质问妾身,蕤儿究竟是随了谁的脾性?” 月华撇撇嘴,见蕤儿已经熟睡,轻轻地将她放到床上,又伸手接过翙儿,并排放着,给两人盖上肚子,顺势就坐在了床沿上,与太后面面相对。 两人之间的气氛难得的融洽,太后笑着讲起陌孤寒幼时的事情,毫不留情地揭露他的短处。 月华听得掩嘴窃笑,不时插两句嘴。 静谧安然的时光,就这样在瑞安宫里缓缓地流淌,殿外的宫人也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脸上洋溢出了然与欣喜。 第四百三十九章 泠贵妃难产 自那日以后,月华与太后的关系便融洽起来,经常地走动,蕤儿与翙儿也在清秋宫与瑞安宫里变成了香饽饽。 太后在对于儿子所有权的争夺中败下阵来,将所有的精力与关爱全都放在了两个孩子身上。 隔辈亲不是虚的,它实实在在,甚至是宠溺。更何况,太后望眼欲穿,眼巴巴地盼了这么多年。 对于后宫的所有事务,太后压根就无暇打理,完全做了甩手掌柜,全都推给月华。自己就像忙碌的陀螺一般,围着两个孩子打转,精神百倍。 夜间太后也舍不下蕤儿与翙儿,将他们留在自己的跟前不撒手,或者与月华一人一个,都有了解闷作伴儿的。 两个孩子如今夜里都睡得香沉,不再像以前那样经常整宿地闹腾,不睡觉。就是月华会觉得空落落的,极为不习惯。 虽然太后也同她一样谨慎,不愿意假手于人,形影不离地守着两个孩子,月华就是失落,尤其是蕤儿同太后越来越亲密,不再那般依赖她的时候,她觉得就好像丢失了最重要的东西,心里空荡荡的。 或许,这就是自古以来,婆媳关系难以相处的一个潜在缘由。 月华玩笑着表示嫉妒,太后挤眉弄眼地打趣她:“将翙儿和蕤儿交给哀家,你和皇上抓紧时间再生两个,那样宫里也热闹一些。” 月华顿时哭笑不得。 委实,现在皇宫里少了那些是非,没有了勾心斗角,有些**静了。 她与陌孤寒对于皇宫里的宫人们重新拉网一般调查过,但凡与林公公有干系的人,一律严查,宫里很是风声鹤唳,紧张了一些时日。 左右如今主子少了,许多奴才都清闲起来,整个皇宫就显得臃肿。再加上喋血堂的残余仍在,危险就一直在身边潜伏。陌孤寒与月华两人商议过,决定裁剪一些宫人,只留下身家清白,又做事勤快的,其他人有出路或者依靠的,给些银两打发回去,没有出路的,打发到皇家的农庄里做事。 人员简单了,杂七杂八的事情也就少了。就连怀恩也好像要销声匿迹一般。 泠贵妃将所有的罪过自己承担下来,月华对于误会了怀恩有那么一点愧疚。想着哪日里寻一个时间,将以前的事情说开,是对是错,解开其中疑惑,两人也好坦然相处。 怀恩好像也敏感地觉察到了月华对她怀疑,所以,她一直在关鸠殿里足不出户,极少再主动到清秋宫里来。两人见面,虽然依旧有说有笑,但是不约而同地有了一丝尴尬与隔阂,不似原先那般无间。 原本,即便是沉默,两人之间涌动的空气也是鲜活的。如今,不经意间的话语停顿,便是瞬间的空白,所有的一切都凝固起来。 月华许多未出口的话也戛然而止,说不出口。 再次打破皇宫里安静的,是泠贵妃生产的消息。比预算的要稍微早了一些。 泠贵妃虽然是被打进了乾西四所,但是太后平日里的用度也没有亏待她,对她格外开恩。她身边也有年老的婆子专门伺候着,并不怎样艰难。 虽然当初风光无限,但是终究只是个过气的主子,再加上她一直颐指气使习惯了,从来不会对下面人和气谦让,这婆子逐渐生了意见,对她怠慢是肯定的。 她开始阵痛是在午后,断断续续,并不怎样厉害,所以婆子也没有禀报。 但是一直到夜半,就开始痛得受不了,大呼小叫,叫得有些凄惨。婆子开始慌了,可是掂量之下,夜半三更的,又不敢惊动主子。 她虽然并不知道这泠贵妃怀的是个孽种,但是她明白,这孩子是不得皇上太后待见的。因为这么长时间,皇上从来都没有过问过一声。 她对于生孩子也是经验老道的,守在泠贵妃跟前,没好气地说:“你若是命大,就安生将孩子生下来。否则,也只能明日天亮了,再回禀给太后知道。” 泠贵妃痛得撕心裂肺,挣扎着死去活来。 婆子满脸不耐:“生孩子的,婆子见得多了,谁生孩子不是鬼门关上走一圈,疼个半死。要不说当娘不容易。但是也没人像你这样娇气。” 她絮絮叨叨地说,仍旧并未重视,只当做泠贵妃身娇肉贵,禁不住痛楚。 天色蒙蒙亮的时候,泠贵妃已经死去活来晕倒了两次,人都奄奄一息了,孩子还是没有动静。 婆子打着哈欠,掀开单子,就骇了一大跳。 床上许多的血,触目惊心。 这时候,她才意识到事态严重,忙不迭地跑去敲门,大声叫嚷:”泠贵妃难产,怕是不行了,快些禀报太后娘娘!” 婆子怠慢,这看守冷宫的人一样也不会将泠贵妃放在眼里,被吵起来,磨磨蹭蹭地颇不耐烦。 婆子怕晚了再担干系,惊慌地催促:“是真的,泠贵妃马上就不行了,快些禀报给太后娘娘知道吧。” 侍卫一合计,这出了人命了,还是禀报一声的好。 立即有人飞奔去瑞安宫,“咚咚”地敲开门,就将这一消息回禀给了瑞安宫里值夜的宫人。 太后睡眠浅,宫人还在思忖究竟是否打扰太后安寝的时候,太后已经不悦地压低声音问道:“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宫人小声地回禀道:“启禀太后娘娘,是乾西四所那里传过话来,说是贵妃娘娘难产,怕是快要不行了。” 太后顿时就觉得心惊肉跳,一惊而起:“什么!” 宫人又小声地将话复述一遍。 “不是还不到日子吗?”太后惊慌地起身穿衣,值夜的宫人拨亮灯,忙不迭地拿鞋子伺候。 “别管哀家这里了,快些去将宫里懂接生的婆子叫到乾西四所里。” 宫人慌张地去了。 今日蕤儿恰好在太后这里,依旧睡得香甜。太后又唤进来荣福:“你亲自跑一趟清秋宫,将蕤儿交给皇后。记着,手脚轻些,别冷不丁地吓着孩子了。” 她自己双腿有些打颤,在宫人的搀扶下,跌跌撞撞去了乾西四所。 荣福将熟睡的蕤儿一路唤着抱去清秋宫,清秋宫里的宫人已经起身开始洒扫,伺候陌孤寒上早朝。 月华见荣福这么早就将蕤儿送回来,还吓了一大跳,问清发生了什么事情以后,多少也有点不放心。 “皇上,妾身去乾西四所看看泠贵妃吧?”她征求陌孤寒的意见。 陌孤寒已经穿戴好龙袍:“有这个必要吗?” “母后她一个人,有什么事情心慌,多个人也多一个主意不是?” 陌孤寒点点头“嗯”了一声:“朕去上朝了,有什么事情差使个人通知朕一声。” 月华不敢耽搁,顾不得梳洗,就命水悠和玉书看管好两个孩子,自己带着檀若直奔冷宫。 冷宫的门大敞,接生嬷嬷已经赶过来,出出进进,一派紧张。 太后守在门口,紧张得直跺脚,见到月华,一把就捉住了她的手:“这可如何是好?” “泠贵妃她怎么了?”月华向着里面探探头,出声询问。 太后咬牙道:“泠儿她从昨天就已经开始阵痛了,这伺候的婆子怠慢,压根就没有放在心里。昨夜里疼了一夜,结果胎位不正,难产出血,最后都昏迷了,婆子怕担干系,才想起来禀报。接生嬷嬷适才问我,危急关头,到底是保大人还是保小孩?” “当然是保大人了。”月华不假思索地道。 太后的手有些轻颤,老泪纵横:“我也是这样说的,可是,可是,婆子说有些难,她出血太多,根本就止不住啊!” 太后说着话,泪珠子又“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月华理解太后的心情,泠贵妃是她嫡亲的侄女,她是当做亲生女儿一样看待的。虽然泠贵妃的确是犯下了不小的过错,但是孩子在大人的心里,永远是占有一席之地的,怎么能不疼? 她轻声劝慰道:“母后您放心,泠贵妃她吉人天相,绝对不会有事的。宫里的接生嬷嬷们又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段,我那时候还不是有惊无险?” 太后紧紧地捂着嘴,强忍住不会嚎啕大哭。 有婆子慌张地跑出来,心急火燎,好像烫了屁股:“太后,皇后娘娘,宣个太医进来吧,泠贵妃她又昏迷过去了,灌了一碗参汤都提不起劲儿,这样下去可了不得,孩子也会窒息,胎死腹中的。” 如今虽然开了紫禁城的门,但是太医还都没有进宫,早就宣召来了夜间值守的年轻太医,开了止血的药,但是对于生产方面,帮不上什么忙。 太后关心则乱,六神无主,月华已经见势不妙,命人出宫去传太医,但是远水不解近渴,一时半刻,怕是还不能及时赶到。 月华转身对檀若道:“你去看一眼,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吧。” 檀若应声,一溜小跑着进去,隔了半晌,才听到泠贵妃悠悠醒转,再次痛苦地**,断断续续,已经明显气力不及。 太后紧握住月华的手,就连指甲嵌进月华的手背上都不自知。 月华见她脚下虚浮无力,身子也紧张地直颤,慌忙命人搬来锦墩,搀扶着她坐下,耐心劝慰。 第四百四十二章 隐形刺青 第二天,陌孤寒便颁下圣旨,饶恕了沈侍郎的罪过,允许他回到关内,担任一个边陲小镇的县丞。 大富大贵是不可能,但已经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殷实富足。传旨的太监数日后回宫,同时也带来了泠贵妃诞下的女婴夭折的不幸消息。 太后听闻之后,也不过唏嘘两句,并没有什么悲痛伤感。相反,沈家的安定,令她终于卸下了沉甸甸的包袱,面色明显红润起来。 月华嘴里说要褚慕白和子衿的亲事再拖上一拖,可是过了几日就将她们唤进宫里来,商议着,年前就为俩人赐婚。 褚慕白与子衿早已经捅破了窗户纸,大家也全都心知肚明,如今摆在明面上来谈,不过调侃两句,两人便全都羞窘了一个大红脸。 褚慕白木讷,“吭哧”半晌也没有一个痛快话,子衿平时直言快语,豪爽泼辣,如今事关自己的终生大事,难得羞涩,躲得远远的,去逗翙儿和蕤儿。 月华远远地追问,带着调侃:“百里不同俗,贵府上有什么风俗讲究,需要什么彩礼,你总是要吱一声,免得我们不周到,到时候被怪罪。” 子衿索性便背转过身子,不好意思地闷声道:“全都依照京城的规矩办就是。” 月华“嘻嘻”地笑:“这新娘子倒是好对付。” 褚慕白挠挠头,瓮声瓮气地回应:“我们简简单单地就好,就不大肆操办了。” 月华忍不住掩唇而笑:“我的傻哥哥,人家费心费力养大的外孙女跟了你,这彩礼可少不得的。回头我差人去子衿故乡里打探打探,咱们不能失了礼数。” 褚慕白点点头,“嗯”了一声:“全凭皇后娘娘吩咐。” 一旁的陌孤寒也难得打趣道:“你这做舅舅的成亲,翙儿是要给你打灯笼的,到时候封银可少不得。否则,以后每年正月里,朕就让翙儿和蕤儿拿着剪刀去你府上拜年,讨要压岁银两。” 月华诧异地问:“拜年为什么还要带着剪刀?” 陌孤寒冲着自己的头发比划了一下子,月华立即醒悟过来,嗔怪着锤了他一拳:“去你的,这是什么馊主意?谁若是敢教唆两个孩子正月里剪头发,我铁定跟他急。” 陌孤寒朗声大笑。褚慕白坦然起来,不再那般窘迫:“能劳动翙儿给打灯笼,天下人可都求之不得,封银自然是应当应分的。” 几人谈笑风生,月华眉飞色舞地替褚慕白规划成亲那日细节,宫人就将酒菜琳琅满目地摆满了桌子。 月华转身去招呼子衿,子衿随身带着短笛,正放在唇边呜呜咽咽地吹,两个小家伙目不转睛地看,然后伸出小手去够。 子衿故意逗他们,一边躲闪,一边断断续续地吹,笑得眉眼弯弯。 翙儿性子也躁,眼见够不着,急得憋红了脸,“啊啊”地叫。 月华愣怔着,一言不发,若有所思。 “怎么了?”陌孤寒奇怪地问。 月华一抬手,打断他的话,一脸凝重,专心致志地听。 褚慕白与陌孤寒两人不由面面相觑。 月华突然扭过脸,郑重其事地问褚慕白:“这个调子是不是你在枫林里曾经吹过的那一个?” 褚慕白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反正我就会吹这一个边关小调,曲子简单,没想到子衿听过两次就学会了。” “你曾说这是西凉的边关小调?” 褚慕白点点头:“边关附近的牧民们都会这个曲子。” “西凉……”月华一个人喃喃自语。 “怎么了?” 陌孤寒和褚慕白异口同声地问。 “我突然想起来,这个调子是在哪里听过了,是怀恩,怀恩在我面前曾经无意间用树叶吹奏过!” 怀恩?西凉? 陌孤寒仍旧无法将这两个词联系到一起。 “怀恩怎么会西凉的边关小调?” 月华缓缓摇头:“她说她自幼颠沛流离,许是到过边关也不一定。” 褚慕白常年行军打仗,对于西北部自然了然于胸。随口道:“我长安陕西一带与西凉接壤,你上次不是也怀疑她是陕西人士?她会这些边关小调也极是正常。” 月华点点头,苦笑一声:“是我每天思虑太多,所以有些草木皆兵了,听风就是雨的。” 陌孤寒极为体贴地给她斟倒了一杯茶:“朕也记得你好像说起过,怀疑兰婕妤祖籍是在汧阳一带?” 月华点点头:“不过是听她偶尔提及的风俗习惯推测出来的,也未必就是她的祖籍。” “正好,汧阳丁家已经差遣了人过来,想要将丁大人的尸骨运回汧阳安葬,列入祖祠之中,接受丁氏一族的香火供奉,朕应下了,相信不日就可以抵京。你可以将兰婕妤的画像交给他们,回去之后打听打听,万一有什么线索呢?” 月华摇摇头:“女大十八变,兰婕妤已经入宫这么久的时间,除非是至亲之人,旁人谁能认得出来她的相貌?更何况一个妍阳那么大,哪里就有这样凑巧了?还是罢了,俗话说‘上面动动嘴,下面跑断腿’,他们当做圣旨来做,即便是没有消息,也会胡编乱造了过来应付差事,更加打乱我们的方向。” 陌孤寒轻轻地“嗯”了一声:“的确如此,这寻人便如大海捞针一般,哪里这样简单?不过多句嘴,便是多一个希望。” 月华便不再坚持,抬眼看看子衿:“哥哥叫她过来一同吃酒吧,商议的都是你们两个人的婚事,她又是江湖儿女,什么时候竟然学得这样扭扭捏捏的了?” 褚慕白摇摇头:“她喜欢小皇子和小公主,就让她在那里热闹吧,再说了,她也不能吃酒。” “为什么?”月华随口问道:“我记得她酒量是极好的。” 褚慕白无奈笑笑:“她前些时日突然喜欢上那些花花草草的,跑去花房里待了一天,不知道如何就不受,起了一身的红疙瘩。不喝酒还好,一喝酒就厉害,那些红疙瘩立即就冒出来,没法见人。” 月华也无奈地摇摇头,知道子衿那是三刻钟热度,喜欢什么入了迷,就闷头去做,可是一会儿便罢手,再也提不起兴趣。 “宫里的御医学识广博,兴许有这种方子可以调理。我初进宫时,荨麻不受,也犯了这样的症状,坚持喝过两副汤药,如今已经无恙了。” 褚慕白摇摇头:“平时只要不喝酒就好了,压根看不到。” 月华抿唇一笑:“岂不就和那隐形刺青一般了?” “什么隐形刺青?”陌孤寒听着新鲜,扭过头来问道。 月华冲着他不怀好意地眨眨眼睛:“皇上难不成不知道么?” “怎么,朕应该知道?”陌孤寒立即反问道。 月华“嘻嘻”一笑:“我当初离宫之后,难道常凌烟没有再向皇上展示展示她的天降祥瑞?” 陌孤寒莫名其妙,愣怔半晌,方才想起这“天降祥瑞”究竟是什么意思。 “你说是去年除夕宴上,常凌烟胸前的那个火凤凰?” 月华郑重其事地点点头:“没错,当初可是惊艳了全场呢,百官异口同声,说是天降祥瑞。皇上怎么就不好奇,没有再问问常凌烟其中的奥妙?” 陌孤寒从月华的口中已经听出了隐约的调侃之意:“朕从来不信这些子虚乌有的东西,自然也没有放在心上。究竟什么奥妙,就不要继续卖关子了。” 月华勉强忍住笑:“我听兰婕妤说起过,常凌烟胸前的那个火凤凰其实就是一个隐形纹身罢了,用一种红睛白羽的鸽子血纹刺而成,平时压根就看不到,只有饮酒,或者是剧烈的运动过后,方才会显现,等到人平静下来,那刺青也就没有了。” 剧烈的运动? 陌孤寒终于明白了月华的言外之意,冲着她恶狠狠地瞪了一眼,一副“等着瞧”的威胁含义。 月华趁着褚慕白闷头倒酒,没有注意,冲着陌孤寒悄悄吐了吐舌头。 “难怪常凌烟后来在宫宴之上极少吃酒,即便是吃,也不过只是两三盏,原来是怕事情败露。她那刺青就在那样显眼的位置,若是一激动,可不就立即显露出来?” 月华握着茶杯的手一颤,热烫的茶泼洒在手背之上,竟然全然不知。她突然就站起身来,吓了褚慕白和陌孤寒两人一跳。 “怎么了,一惊一乍的?” 月华满脸激动:“我终于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什么怎么回事?”陌孤寒一头雾水。 “那胎记!那个刺客手心里的赤红胎记是怎么回事!” 陌孤寒也猛然间反应过来,眸子骤然紧缩:“是隐形刺青?” 月华兴奋地点点头:“这隐形刺青我们一共发现过两次。第一次,是采买太监钱进被那女刺客威胁,肩部中了她一掌,他说那女刺客掌心里有胎记。第二次,就是她暗杀林公公,哥哥与她交手,同样发现她的掌心中有朱红胎记。 这两次,都是那人将内力逼至掌心处,所以那图案便显现出来。换言之,平素的时候,那人掌心就与常人无异,压根就没有丝毫破绽。所以,我们在后来的检查中,才一无所获。而且,因为那胎记就在掌心里,平素即便是因为过于激动,或者是饮酒等,显现出来,只消攥紧手心,或者手心向下,同样不会有人发现这个秘密。” “若是这样,就可以推翻以前我们的许多论断,许多不可能的人也就变为可能了。” 月华将拳头紧紧地握起,斩钉截铁:“应该就是她!” “谁?”陌孤寒与褚慕白不约而同地问。 “兰怀恩!” “兰婕妤即便果真会功夫,也未必就是会浑天罡气的那个人。” 月华笑笑:“上次林公公被刺杀,我立即赶到关鸠殿,怀恩一直都遮遮掩掩,百般推脱,不肯让我检查她的手心。后来,她借口手心有汗,跑去冰盆里洗手,冷却以后便坦然向我伸出手来。她懂得这隐形刺青的秘密,所以说,就是她无疑。” 第四百四十四章 供认不讳 月华一阵默然:“冤有头,债有主,你不辨是非黑白,害了那么多无辜的人,沾染一手血腥,成为最为阴狠的刽子手。她们与你的灭门之仇有什么关系?尤其是那些未出世的孩子,何其无辜?” 怀恩握着酒杯的手开始轻颤,显然心里也在激烈地挣扎。不过片刻,她心里的仇恨就完全占据了上风,自通红的眸子里迸射出来。 “我只知道一点,陌孤寒要了我丁家满门性命,包括刚刚出世未满月的婴儿!以血还血,以牙还牙,我也要让他断子绝孙!” 她的脸有些狰狞,就连鼻孔都张开,“呼哧呼哧”地直喘,就像是被红布刺激了的公牛,随时都会扬蹄狂奔起来,给周围的人或者事造成致命的摧毁。 这种仇恨根深蒂固,已经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令她良心发现。所以,月华不予争辩。 “所以,君晚她们都是你害死的吧?” “不错!”怀恩供认不讳:“崔昭仪,贤嫔,包括君淑媛,她们肚子里的孩子,或者直接,或者间接,都是被我害死的。” 月华握着酒杯的手也是骤然一紧,虽然早就有了猜测,但是听她亲口承认,而且是这种轻描淡写的口气,她忍不住感到愤怒。 “你如何忍心?!” “若是说不忍心,或许只有君淑媛。其她人全都心思歹毒,满手血腥,都该死。她们一次次作践嘲讽我的宫女出身,百般刁难,让我一次次想起自己在边关尝受过的屈辱。而这些,全都是朝廷所赐,令我愈加刻骨地仇恨,怎么可能放过她们?”怀恩毫不犹豫地道。 “那我呢?我自认对你兰怀恩不薄!”月华盯紧了怀恩的脸:“你为什么还要一次次地加害我?” 怀恩不说话,垂首默然不语。 “当初在你的关鸠殿里,当时你被太皇太后挟持,我为了救你,放弃自己逃生的机会,结果膝盖上中了暗器,扑倒在地,差点就被林嬷嬷废了。那暗器应该就是你的手笔吧?” 怀恩沉吟片刻,然后终于在月华的灼灼注视之下,点了点头:“不错,我知道太皇太后逃出慈安宫,闯进我的宫殿,就定然是想对付你和皇帝。所以,我乖乖地束手就擒。林嬷嬷养尊处优习惯了,我想反败为胜易如反掌。她手中那绳索对于我而言,不过只是摆设而已。 你向着我冲过来的时候,我早就扯落了袖口的一粒珍珠,将内力蕴藏在珠子之上,命中你的膝盖之后,那珠子便化作齑粉了。我自认天衣无缝,你不应该觉察的。” “若非你故技重施,提醒子衿用这样的方法破坏那道士做戏,我的确不会觉察。你还命人搜出子衿装神弄鬼所用的衣服,交给泠贵妃,分明是故意想让子衿暴露自己是不是?” 怀恩苦笑一声:“算我聪明反被聪明误。原本只是想给你招惹一点事端的。” “你为了对付我,果真是煞费苦心,不择手段,就连子衿都利用。” 怀恩抬眼看看一旁的檀若:“你的身边可谓固若金汤,不将仇子衿从你身边赶走,别人想要害你,还如何下手?我总要给雅婕妤创造一点机会。” “你说的好像极有道理,若是怀恩一直在,泠贵妃就不会大胆到雇佣杀手进宫。” 月华唇角微微勾起,冷冷地问道:“毋庸置疑,绣线里的鹤顶红自然也是你的功劳,你太了解我平日里做针线时候的习惯了。” 怀恩并不否认,依旧是点头:“你果真幸运,这样隐秘的事情竟然都被你逃过一劫。” 月华不愿辩驳,亲自动手给怀恩筛满酒:“你还故意教授子衿泄、精之手法希望能够借刀杀人,借着子衿的手害我?” 怀恩一愕:“我以为子衿并没有机会。” “还有吗?” 怀恩如实点头:“有。” “什么?” “我还往你种植的蔬菜里下过毒,可惜,终究没能如愿,我应该是想办法提前除掉檀若的,子衿头脑简单,不足以为虑。” 月华再次深深地叹一口气:“我实在不想再问了,问一句,我的心就会沉一点,委实压抑得难受。” 怀恩又是咧嘴一笑:“你一直都是聪明的女人,有些事情不用刨根究底,调查得那么仔细。其实真相即便你知道了又如何,不过是给自己添堵罢了。” “为什么?”月华低低地问:“花费了这么多的心思,一而再,再而三,你很恨我是吗?” 怀恩神色一黯,摇摇头:“算不得是恨吧?” “那你为什么要害我?我一直以来都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你在背后捣鬼,就是因为,我实在找不到你加害我的理由。你并不爱皇上,也不会像其他人那样处心积虑地想要取而代之。给我一个理由。” 怀恩微微一笑,笑得极是恬淡:“没有理由。” “就只是因为我有了身孕,你也不至于将我置于死地?” 怀恩依旧还只是笑:“真的只是因为不想让你生下他陌孤寒的孩子而已。” 月华摇摇头,慧目如炬:“我不相信。” 怀恩苦涩一笑:“信与不信,我也只能给你这个理由。” “喋血堂呢?” “是我的。我为了给家人报仇,在数年前就已经开始谋划,杀了原本喋血堂的主子,取而代之,做了喋血堂的堂主。” “你还没有这样的本事。” 怀恩抬眼看看月华:“可这是事实。” “那么,你的功夫是谁教的?” “天罡老人。” 月华再次摇摇头:“我还是不信。” “依旧还是那一句话,信与不信,这都是事实。” “虽然我没有与你交过手,更不懂什么高深的功夫。但是我知道,天罡老人当年名震武林,多少人梦寐以求千金相聘,想要拜他为师,他都无动于衷。他所选中的徒弟定然是天赋异禀。你的功夫还不足以成为天罡老人的徒弟。你所学习的,也不过只是其形,并未领会到其中精髓。你在骗人。” 怀恩自鼻端轻哼一声:“女人很聪明了,真的很讨厌。我特别讨厌你这一点,所以在你的面前,一直都要小心翼翼,就是唯恐被你看出破绽。你就算是拆穿了我的谎言又如何呢?我想说的,不用你问,我也会说,我不想说的,你即便是将刀剑架在我的脖子上,也没有用。” 月华紧盯着怀恩的眼睛,一直望进她的心底:“那么,他是谁?” “什么他?”怀恩明显怫然一惊。 “就那个救了你,并且将你送进皇宫里的男子。” 怀恩一愣,摇摇头:“不过是我编造的一个故事而已,你也相信?” 月华点点头:“我信,因为当你跟我讲述这个故事的时候,你发自于内心的那种神采是佯装不出来的。我知道,就凭借你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你绝对没有这样大的本事,重新颠覆自己的命运。 你逃离了朝廷追捕,重新为自己制造一个身份,习练了一身的功夫,与下毒之术,然后利用这全新的身份进宫,在一群宫人中出类拔萃,引起皇上与太后的注意,成为才人,婕妤,并且在后宫的疾风骤雨里安然无恙这么多年。 你更不会,为了报仇,就不惜毁了自己后半生的幸福,委身给自己不爱的人。若是你是心甘情愿跟了皇上,也就不会千方百计地躲着他了。我想,也必须有这样一个人,令你死心塌地地为了他做事情,哪怕是出卖自己,拱手献上自己的性命,也不肯招认出他的身份。” 怀恩眸光闪烁,佯作从容,脸上却是显而易见的惊慌:“没有这样一个人,你错了。当时只是我想出了这个借口,敷衍你而已。我身上的确是带了牛膝散,就是想趁你不备,堕掉你的胎儿,所有的事情全都是我一人所作所为。” “就冲着你暗算崔昭仪等人的那些投毒手段,你也不会做出这种明目张胆投毒的愚蠢行为。我相信,你那天跟我说的,都是真的。你的的确确不想为皇上诞下子嗣,你在心心念念地想着,有朝一日,能够离开皇宫,重新回到他的身边。” “你愿意如何猜测那是你的事情,承不承认那是我的事情。” “是吗?”月华的目光缓缓下移,紧盯着怀恩的手:“相信你的手心里的隐形刺青会给我答案,不是吗?” 怀恩突然就笑了,微微展唇,笑得极是灿烂。她的眸子一直都很清透,笑起来水光潋滟,就像摇碎了满池璀璨的星星。 “我当然不会给你答案。” 月华心里顿时升起一阵不好的预感:“你要做什么?” 坐在她对面的怀恩突然就向前伸出了右手,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她的面前有一个吊锅,底下点着木炭,乳白色的汤翻滚着,散发出浓郁的香气。 怀恩的目标就是那吊锅下面的木炭。 月华想出手阻止,已经是来不及。 一阵焦糊的味道,伴着“吱吱”的皮肉烧焦的声音,怀恩眉头都没有蹙一下,不过额头上却是冒出了豆大的汗珠。 第四百四十五章 搜查关鸠殿 月华愣怔住了,檀若和水悠也全都瞠目结舌。 怀恩的脸上笑得极灿烂。眉眼因为痛楚忍不住地抽搐了两下。 “你看不到了,我的手心已经烂了。你在酒里添加了活血的药材,不就是想看我手心里的隐形刺青吗?我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手心里的字,就是他的名字,我就是想要把他一辈子都掌握在手心里。” 月华愣怔在原地,她没有想到,怀恩竟然会用这样过激而又疯狂的方法来毁灭手心里的罪证:“果真,你一直爱的都是他。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他自始至终只是在利用你而已。” 怀恩惨然一笑,眸中泪光隐隐闪烁:“我知道,早就已经知道了。” “那你觉得,你为了他做这些事情值得吗?” “有什么值得与不值得,若是没有他,早就没有了我。我早就死在了苦寒的边关,化作一抔黄土。我讲给你的那个故事,便是我的真实遭遇,生与死,不过是一瞬之间。不同的是结局,当初我咬紧牙关,跟在他的身后两天两夜,最终,他收留了我,教我武术防身,教我许许多多以前从来都没有接触过的东西,给了我全新的生活。 从那时候起,我就已经暗中发下毒誓,一辈子都会为了他活。我的命,我的人都是他的。这些,你不懂,你没有尝过刻骨的绝望,所以永远都不会懂新生的喜悦,更不会明白,我为什么会爱得这样奋不顾身。” 当她平静地述说这一切,语气里没有一点的歇斯底里的偏执,却能让人听出毋庸置疑的坚决。 爱与恨,她终于撕破了脸上的伪装,第一次展示得淋漓尽致。 “他就是那个会浑天罡气的男子是吗?那夜在关鸠殿被御林军围捕的那个刺客?” 怀恩一脸的风轻云淡,坚定摇头:“你不用妄想在我这里打听到一点关于他的消息。我是什么也不会说的。” 月华低低地叹一口气:“那就只能对不住你了。” 怀恩轻轻一笑:“我不会让自己落在你们手里,遭受那些惨绝人寰的折磨的,我知道,自己或许挺不过。” 她的眉眼突然凌厉起来,满布如刃杀气,抬起另一只完好的手,却是怫然色变:“为什么?为什么我凝聚不起真气?” 月华就站在她的对面,不远不近的距离,稳如庭岳:“因为适才的酒里,檀若添加了化功散。她知道你是用毒高手,所以只能借助辛香的药味儿来掩盖。你非但凝聚不起来真气,你身上的气力相信也正在一点点减少消失。” “呵呵,”怀恩一声苦笑:“你终究还是技高一筹,我中了你的计。我以为,酒里只有活血的药。” “那你还打算继续负隅顽抗吗?” “我死都不怕,还怕什么?不用枉费心机了。” 月华盯着她,一瞬不瞬地看了半晌,方才沉声道:“来人,将兰婕妤押下去,好生看守,等候审讯。” 外殿里有侍卫铿锵应声,一直隐在暗处,负责保护月华安危的褚慕白率人走进殿里来,侍卫一抖手中的绳子。 月华疲惫地挥挥手:“不用捆了,带下去吧。” 褚慕白点点头。 怀恩微微勾唇,既不挣扎,也不反抗,满脸平静地从月华的身边趾高气扬地走过去,毫无一丝狼狈。 “满心仇恨的女人真可怕,简直丧心病狂。”水悠情不自禁一声喟叹:“纤歌当初恨极了鹤妃,但是最起码不会牵连无辜,没有泯灭自己的良心。” 檀若亦是叹息一声:“这便是叫做一错再错,兴许,她已经知道自己错了,但是却不肯承认,所以宁肯执迷不悟地一再错下去,用自己的得逞来证明自己的对错。” 月华颓丧地跌坐下来,对着褚慕白满是懊恼道:“我也真是笨,眼瞅着就能真相大白的,一时没有提防,又断了线索。” 褚慕白出声劝慰:“你也不用着急,兰婕妤在宫里生活这么久,一定会有蛛丝马迹,即便她不肯招认,我们也总是能盘查出来。她身边伺候的宫人那么多,难不成她能瞒过所有人,全都滴水不漏不成?一定会有同党。” 褚慕白漫不经心的一句劝慰,令月华突然警醒过来:“她身边一直跟随着她的那个嬷嬷想必定然知情。我们速去关鸠殿,一定要先发制人,打她们一个措手不及。” 褚慕白点头:“我这就召集人手,包围关鸠殿。你放心,谁也逃不掉。” “嗯,皇上呢?” “还在同辰王说话,有要紧的事情。” “那我们便先斩后奏,先行搜查关鸠殿,看看还有没有什么蛛丝马迹。” 褚慕白与月华片刻不敢耽搁,率领侍卫直奔关鸠殿,将关鸠殿团团包围起来。而后一声令下,众人一拥而入,在怀恩寝殿里仔细搜查。 殿里宫人被聚集在院子里,都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诧异地面面相觑,窃窃私语。 最近宫里是多事之秋,接二连三地出事,令她们不约而同地全都有了紧张感。 贴身伺候怀恩的嬷嬷正混在人群里,眸光闪烁,满脸惊慌。见月华与褚慕白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向着自己张望过来,赶紧低垂下头,忍不住抖若筛糠。 褚慕白伸手冲着她一指:“将人抓起来。” 宫人纷纷闪开,如避蛇蝎。侍卫立即一拥而上,将那嬷嬷五花大绑了。 婆子瞬间面如死灰,也不挣扎反抗,只冲着月华哀声央求:“娘娘,宽恕则个,婆子犯了什么过错?” 月华并不答话,冷冷地盯着她,一扭头:“带到殿里审问。” “冤枉啊,娘娘,老奴遵规守矩,可没有做过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情。” 月华一声冷哼,自顾进内寻个位置坐下,侍卫押着婆子进内,手下使力,将她一把按在地上。 婆子愈加惊恐,牙齿打颤,“咯咯”作响。 月华居高临下地注视着跪在地上的婆子:“闲话不说,我问你什么,你便老老实实地交代,本宫饶恕你一条性命。否则,梳刑与凌迟你选一样就好。” 婆子瞬间面色大变,她宁可自己死九次,也不愿意受一次凌迟之刑。 她冲着月华磕头如捣蒜:“婆子什么也不知道啊,娘娘,我家主子什么事也不告诉我。” 月华冷冷一笑:“你怎么知道本宫问的是关于你家主子的?” 婆子抬起头来:“我家主子看起来极是和气的一个人,可是婆子觉得她有些古怪,老是神神秘秘的,所以婆子认为,她肯定是背后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 “你一句话推脱得倒是干净,本宫若是没有掌握一点关于你的证据,会直接命人将你押进来吗?” 婆子低了头,磕磕巴巴道:“婆子可真的什么都没有做过啊。” “上次本宫来关鸠殿,兰婕妤亲自迎出来,将你留在寝殿里,你应该就是在替她毁灭罪证吧?”月华一针见血地问。 婆子的脸色又瞬间变了又变,脸都僵硬起来:“是,是兰婕妤她......” 月华抬起一根手指:“我只数三下,一......” 月华的“二”字还未启齿,婆子就已经浑身汗如雨下:“婆子招,婆子招供。” 月华俯下身子,微微眯了眼睛:“这就对了,你是什么人?” 婆子支吾道:“婆子在这紫禁城里已经呆了有三十年了,是这宫里的老人,一直兢兢业业,从来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就是,就是一时糊涂,做过两次偷偷摸摸的事情,被林公公以此相要挟,又替他暗中做过几件亏心事,上了贼船。 后来,兰主子被册封,需要人手,林公公就命婆子过来伺候。他们手里拿捏着婆子的把柄,又威逼利诱,婆子不敢不从。可是,婆子真的不是他什么喋血堂的人啊。” 月华轻嗤一声:“你的消息倒是灵通,喋血堂都知道。” 婆子噤若寒蝉:“原本的确是不知道的,是前些时日林公公被捉,婆子看到以后,回来禀报给兰主子知道。她当时立即变了脸色,说林公公要是泄露了机密,我们两人都没有活命的可能。所以她让我掩护她偷偷出了关鸠殿,去刺杀林公公。 婆子当时六神无主,又惊又怕,就应下了。而且,这些时日,我也一直都在关注事情的发展,悄悄打听,才知道,自己这是助纣为虐,林公公竟然是喋血堂的人。” “还有呢?”月华继续追问:“这些时日,你家主子有没有跟宫里什么人联系?有没有可疑的行为?” 婆子思忖半晌,斩钉截铁地摇头:“没有,这些时日,她一直都在安心养伤,闭门不出,也没有与谁联络。” “养伤?”月华忍不住蹙眉:“什么时候受了伤?” “那日她刺杀林公公,被褚将军所伤,回来的时候,脸色苍白,就紧捂着心口,踉踉跄跄的。还来不及喘息,然后娘娘您就在外面敲门了。 她什么也顾不上,慌慌张张地换下身上的短打扮,将那衣服交给婆子,让我想办法藏好,她出去敷衍你。 那日您前脚刚走,她就吐了一大口血,昏迷了过去。婆子我也不敢叫御医,没有声张,她就这样自己养了许多时日。” 第四百四十六章 兔爷小样 月华紧盯着婆子的脸:“还有呢?” “还有......还有,喔,我家主子还曾受过一次伤。” “什么时候?” “记不清具体是哪一天了,反正那天娘娘过来寝殿探望她来着。她前一夜夜半就出去了,天色将明才从外面回来,好像也是受了很严重的伤,吐了好几口血。婆子刚给她擦拭完血迹,出去泼水的时候娘娘您恰好来了,正好走了一个对面。 当时情况紧急,把婆子吓得手足无措,还是我家主子她急中生智,说是来了癸水肚子疼,所以才不得不卧床休息。这才蒙混过关。” 婆子这样一说,月华立即想了起来,那次自己与陌孤寒得怀恩从中周旋前嫌尽释,自己专程极早就去探望她,一进寝殿便闻到极浓的血腥味,自己还瞬间奇怪过。可惜警惕心太差,竟然被她三言两语便蒙混了过去。 “她夜里做什么去了?难道你不知道?” 婆子摇摇头:“我家主子向来神神秘秘的,不许我多问。我只知道那日好像是有一只鸽子从后窗飞进来,落在她手上。她当时特别激动,就将婆子指使出去,然后夜里早早地梳洗装扮,涂脂抹粉,换了一身紧身衣,让我掩护她,她自后窗翻墙越脊地出去了。所以,婆子猜测,那只鸽子定然就是通风报信的。” 涂脂抹粉?不言而喻,怀恩应该就是去见那个男子去了。她虽然能够飞檐走壁,但是想要躲过宫中侍卫的巡逻,自由进出紫禁城,是不可能的。两人见面,应该就是在宫里。 那男子能够进出皇宫与她私会,如入无人之境,要么武功出神入化,要么,就是对皇宫布防了如指掌,也或许,那男子可能一直就潜伏在皇宫里。 “与兰婕妤见面之人,难道你一次也没有见过?宫里也没有什么人经常会过来找她?” “漫说什么可疑的人了,即便是林公公也从未踏足过关鸠殿。我家主子以前就是这宫里的宫人,她对于宫里的人许多都熟识,屏退了我们说说体己话什么的,也不足以为奇。不过......好像,好像的确有人来找过我家主子。” “什么人?” 婆子又是摇摇头:“当时我家主子提前屏退了我,让我在她寝殿门口看守,谁也不让进,婆子也不知道那人是谁,只能隐约听清,是个年轻男人的声音。” “他们说了什么?” “听不真切,只隐隐约约能听到我家主子在低低地哭。” “还有呢?”月华继续追问:“你还知道什么?” 婆子这次摇头更加坚决:“婆子知道的也就只有这些了。并非是婆子知情不报,而是老奴从未做过什么助纣为虐的坏事,顶多也就是望望风,遮掩遮掩而已。” “那你们关鸠殿里其他的人呢?有没有其他人特别得你家主子看重?” “我家主子以前不受待见,原本也就只有我和另外两个宫人一个太监伺候着。婆子也不知道其他人里究竟有没有林公公安排过来的。” 问了半天也没有多少有用的线索,月华有些沮丧:“那你家主子平素里有没有什么比较宝贝的物件,都放在哪里?” “要是说宝贝的东西,好像也只有一本书,平时就放在她的枕头边上,经常拿出来翻阅,只是不让我们动。” “什么书?” “就是本寻常的《女诫》,有一次婆子帮她收拾床铺,无意间就拿了起来,被她一把就夺了过去,十分紧张,那是第一次冲着婆子横眉怒目。” 月华立即站起身来:“在哪里?带我去找。” 婆子立即颠颠儿地带着月华径直去了怀恩寝殿,寝殿里早已经被侍卫们翻找了一个底朝天,面目全非,就连床帐里也没有放过。 婆子上前撩起散落的被子,果真从里面抖落出一本书来,双手恭敬地递给月华:“启禀皇后娘娘,就是这一本书。” 月华疑惑地接在手里,见果真就是一本寻常的《女诫》而已。随手翻翻,里面也没有笔记,也没有折痕,并无一点异样。倒是里面夹着一张被磨毛边的纸。 月华将那张纸打开,就呆愣住了。 那纸上用彩墨画了一只兔爷!而且正是她送给陌孤寒的那只兔爷模样。 怀恩手里怎么会有这个?她宝贝这本书,显然并非是因为这本书有什么珍贵之处,而是在于这张画,这画有什么机密或者令她留恋的地方? 为什么会是一只兔爷? 这兔爷有什么含义?又代表了什么?关键是,这兔爷是谁画的? 褚慕白凑到跟前来,也紧蹙了眉头:“这不是兔爷吗?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这个图样。” 月华笑笑:“哥哥竟然还记得?” 褚慕白点头:“好多年不曾见了,今日猛然见到,感慨良多。怀恩这里怎么会有?你给她的?” 月华摇头:“我也正在奇怪呢,不知道这画样是谁画的?怀恩为什么这样宝贝?” 褚慕白反复端详:“怎么看起来倒像是皇上的杰作?皇上的画风一向都是这般豪放,落笔遒劲,收笔洒脱。” “皇上?不可能吧?”月华并不相信,明明怀恩并不喜欢陌孤寒的,为何要珍藏他的墨宝,还当做宝贝一般?看样子是经常拿出来欣赏的。 “是与不是去问问皇上不就知道了?” 月华点点头,将画收起来:“搜查的结果如何?” 褚慕白耸耸肩:“一无所获。” “林公公前车之鉴,怀恩定然不会再犯,被我们轻易翻找出线索。走吧。” 褚慕白点头,命人继续盘问关鸠殿里的一众宫人,看看是否还能有所斩获,自己与月华两人径直去了乾清宫。 乾清宫里,辰王已经离开了,陌孤寒坐在龙椅之上,手里拿着一封信,不知道在思忖什么。 月华与褚慕白进来,便将今日搜查关鸠殿之事与陌孤寒一一详细说了,拿出那张兔爷,铺展开给他看:“看看这幅画。” 陌孤寒低头一看,便是微微一怔,然后拿在手里,左右端详,面露诧异之色:“这是哪里来的?” “怀恩那里搜出来的,她极是宝贝,一直珍藏着。” “这画怎么会跑去她那里?”陌孤寒漫不经心道。 “皇上识得?”月华不答反问。 陌孤寒哑然失笑:“记不太清楚了,好像是朕画的。前些年经常信手涂鸦这种兔爷图样,随手就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果然是陌孤寒画的,月华瞬间灰心丧气,还以为其中蕴含着什么玄机,如此看来不过是自己多疑了。 不过,怀恩犯得着这样宝贝吗?又是白白空欢喜半晌。 陌孤寒随手便将那画丢在一旁:“难怪兰怀恩会打出兔爷的络子,令朕当年还误以为是你,欢喜半晌。原来她是见过这幅兔爷画像。” 月华望着陌孤寒,眼睛扑闪半晌,直盯得陌孤寒莫名其妙。 他伸手摸摸脸:“怎么了?朕的脸上有花不成?” “我记得你以前对我说过,当初将兰怀恩调到乾清宫里当差,就是因为她会打兔爷络子。” 陌孤寒点点头:“对啊,朕以为是你,大喜过望,立即跑去针工局里查问,才知道不是。但是见她心灵手巧,人又机灵,就留在了身边。” “那会不会是你无意间在别人面前说起过兔爷的事情,所以被人留意,兰怀恩是有意借此接近你,想要趁机报仇?” 陌孤寒不过略一思忖,就明白了月华的意思:“你我之间的事情,朕从未同别人提起过。不过,朕倒是经常随手画这种兔爷,乐此不疲。后来,与邵相筹谋大计,便没有了这种闲情逸致,极少再动笔。” 月华“喔”了一声,心里愈加费解。 陌孤寒不再纠结于此,将手里的情报拿给褚慕白看。 “刚从西凉快马送来的加急密信。” 褚慕白接在手里,打开来看一眼,惊讶地抬起头。 陌孤寒微微一笑:“是不是你也觉得奇怪?” 褚慕白点点头:“西凉国君病重,为何要将朝事尽数交给李腾儿处理,而不是那个太子李晟?明明李晟养病只是个托词,而且听起来也不是个简单人物。” 月华听二人在商谈国事,就识相地不再打扰,安静地坐在一旁听。 “你的疑虑与朕和辰王不谋而合,朕也觉得奇怪。朕不否认那李腾儿是个厉害角色,但是对阵几次之后,她思想局限性太大,可不适合继承大统,西凉国君作为她的父亲,知女莫若父,不可能不知道,将国事当做儿戏。” 褚慕白深以为是:“尤其是西凉国君病重,若是有意将皇位传给李腾儿的话,应该趁着自己健在,立即禅位,也好替她稳固江山政权。否则有朝一日驾鹤西游,那些虎视眈眈地觊觎着皇位的亲王定然不服,想方设法地难为李腾儿。” “这件事情,重点还在这太子身上,就是这太子为何这些年来足不出户,称病闭门不出?难道因为当年的那场宫变,他们父子二人仍旧有仇隙?” 第四百四十七章 相府拜师 褚慕白一拱手,主动请缨:“用不用微臣再次前往西凉,探查虚实?” 陌孤寒瞅一眼月华,然后郑重其事地摇摇头:“如今太子府上早有提防,肯定不会像上次那样幸运,让你探查到有用的消息。更何况,上次让你潜入西凉,朕就挨了好生一通埋怨。” 褚慕白自然明白他意有所指。 月华凶巴巴地瞪他一眼:“你们谈你们的正事,提我做什么?” 两个男人会心一笑。 陌孤寒叹一口气道:“看来那西凉太子与李腾儿之间,也如你们兄妹这般要好,否则,那西凉太子如何心甘情愿地让李腾儿执掌西凉政权?” 褚慕白摇头:“可是在臣看来,那李腾儿对西凉太子好像颐指气使一般,满是不奈。” 月华忸怩道:“以前我小的时候不懂事,对于哥哥还不是一样刁蛮。” 褚慕白摇摇头:“李腾儿姿态高傲,说话明显就是高人一等的口吻,许是她骄纵习惯了。” 月华冷不丁便出声道:“你们说,喋血堂有没有可能和西凉人有什么关系?” 两人全都扭过脸来看她:“怎么突然这么说?” “你们想想,喋血堂这些年来做的事情,包括上元节刺杀你,以及蓄意煽动百姓闹事,挑唆藩王与朝廷作对,一桩桩,一件件,自取灭亡,对于他们而言,有什么好处?” 褚慕白也不过是略一思忖:“皇后说的极有道理,就凭借喋血堂那些乌合之众,想要谋反,那是螳臂当车,蚍蜉撼树,但是他们一直不死心,总是在不断地行些不轨之事,兴许就是一直在妄图制造内乱,好坐收渔翁之利。” “你们看,怀恩是丁家的人,当初获罪被发往西北苦寒之地,与西凉接壤。那男子救她的时候,也是在西凉边关。她心里满心仇恨,没准儿就投靠了西凉啊。若是有西凉人帮衬,喋血堂在长安星火燎原岂不轻而易举?” 陌孤寒点头:“只要是你的话就有道理!” 月华气恼地瞪他:“我说的都是正经的。” 陌孤寒有些无辜:“我夸奖你也是正经的。” 月华无奈地翻个白眼:“明明那么敷衍,好像哄小孩儿一般。” “你难道忘记了,当初我们第一次怀疑常至义,还是喋血堂的人故意透露的消息,引导我们调查他?常至义可是与西凉勾结的,拔除他对于西凉有害无益。” “可......可也有可能,常至义对于他们而言,已经没有了利用的价值。而且,对付常家,稍有不慎,便是两败俱伤,西凉人正好坐收渔翁之力。” “不无这样的可能。但是,喋血堂如果是西凉的,那又为何对你感兴趣?还曾经想过绑架你,她的同党也出手救过你,而另一面,兰怀恩又是处心积虑地害你,又是如何解释?” 月华瞬间偃旗息鼓,不知道究竟应该如何辩解。若非是陌孤寒无条件地信任自己,单凭那人危急关头出手搭救,自己就要被治一个私通贼匪的罪过。 “好吧,我承认,是我异想天开。” 陌孤寒笑笑:“朕可没有否认你,毕竟这喋血堂的行事风格,朕也委实琢磨不透。” 月华起身:“现在脑子就像是一团浆糊一般,什么也理不清,我想自己需要冷静一下。” 陌孤寒也站起身来:“不要想那么多,反正兰怀恩如今就在我们手里,朕已经命人严加看守。假如,兰怀恩对于喋血堂而言,十分重要的话,他们要么杀人灭口,要么就会想办法过来营救,总是不会按兵不动。 我们即便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以逸待劳就好,事情总是会水落石出。你不要一直将自己逼得太紧,否则,我们这些七尺男儿,被你置于何处?” 褚慕白也明白月华给自己的压力太大,因此也相跟着劝慰道:“就是,这些事情还有我跟皇上,邵相,你就不用太心焦了。明日开始,我就命人开始审问,总是会有蛛丝马迹的。兰婕妤一个女子,能扛得住多少刑罚?” 月华笃定地摇摇头:“严刑逼供对于她没有用的。” “何以见得?”陌孤寒奇怪地问。 月华低低地叹一口气:“她为了那个男子可以搭上一辈子的幸福,可以不顾近在眼前的荣华富贵,还可以为了他,委曲求全委身与皇上,你想,要多么惨烈的刑罚,才能撬开她的嘴?” 两人全都一阵沉默,默认了月华的话。 褚慕白不懂刑讯,审问兰怀恩,便交由了邵子卿负责。 怀恩果真是同月华所预料的一般,自始至终紧咬了牙关,一声不吭,再未招认过半个字。 她的脸上一直挂着一抹淡然从容的微笑,轻轻绽放,自内而外,含蓄而不张扬,就像月光下悄悄吐蕊的昙花,带着一种谜一般的高深莫测。 这种不惊不慌不惧的笑意,令审问她的官员反而生出怯意来。 月华盯得久了,忽然就想起一个神话传说来,昙花一现,只为韦陀。 花神受了白衣韦陀扶持之恩,念念不忘,竟然心甘情愿地化作一朵圣洁的昙花,在朝露初凝,韦陀如风而过的地方,耗尽千年修为,绽放出绝代的风华,只为了唤起韦陀的红尘记忆,给自己垂怜一顾。 可惜,怀恩心心念念的白衣韦陀心里只有那一串富贵佛珠,清浅拨弄,机关算尽,怎会理会这一枚弃置不用的棋子? 怀恩从未灰心丧气,依旧笑得安详,缄默不语。即便是审讯的官员恼羞成怒,面对酷刑的恐吓与折磨,咬紧牙关,风轻云淡。只是喋血堂,再无一丝动静。 最终,邵子卿轻叹一口气:“微臣委实无可奈何。” 陌孤寒因为心里对丁家的一丝亏欠与内疚,所以如何处置怀恩,左右犹豫,一时间拿不定主意。 审讯的人便撤了。 关鸠殿里的婆子在进一步的严刑拷打的审讯中,终于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和盘托出,喋血堂在宫里的所有势力全都连根拔起,一网打尽。 只是可惜,她们全都是听命于林公公与怀恩,对于喋血堂在宫外的势力,以及那位神秘的男子的身份,一概不知。 事情暂时没有什么进展,暂时被搁浅下来。 陌孤寒一直计划着带蕤儿和翙儿亲自前往相府,拜邵子卿为师,被怀恩一事耽搁了下来,现今方才有了空闲,月华相跟着一起,置办了拜师礼,亲自前往相府。 邵子卿不知道两人竟然会亲自驾临,所以有些措手不及。 下人一路飞奔着前往书房禀报,邵子卿大吃一惊,顾不得更衣,忙不迭地亲自迎出来,回身闭了书房的门。 陌孤寒已经踏进了院子里,冲着邵子卿玩笑道:“邵相书房里难不成金屋藏娇了,如何遮遮掩掩的?” 邵子卿大礼参拜,然后尴尬地笑笑:“皇上您要进去查看便进去,不过皇后娘娘那里么,您好歹给子卿留一点颜面,里面......里面有点太狼藉,跟子卿这形象不太相宜。” 月华掩唇而笑:“看来邵相的确是缺一位红袖添香的红颜知己。等我回宫以后,一定帮你好生参谋几位。” 邵子卿顿时汗颜:“你们今日驾临我府上,就是来寻子卿开心的不是?” 陌孤寒极爽朗地大笑:“罢了罢了,就暂时饶过你,谁让朕今日是有事相求呢。” 邵子卿看一眼月华怀里满脸好奇的蕤儿,以及两人身后宫人抬着的数色富贵礼盒:“今日风寒,莫让小公主着凉,还是屋内说话。” 他慌忙将帝后二人让至前堂,茶台前落座,命下人拨旺炭炉,烫杯淖盏,亲手烹煮香茗。 一时间茶香袅袅,萦绕满室。 蕤儿与翙儿被窗前吊着的一串铃铛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玩得极是兴奋,不时“咿咿呀呀”地叫,笑语欢颜。 陌孤寒与月华,邵子卿三人盘膝而坐,一边品茗一边闲话。 “好像上次喝邵相亲手煮的茶,已经是许多年前,我们初见。至今仍旧历历在目,那茶香也余味犹存。” 邵子卿点头:“臣下也记得,皇上三顾茅庐,亲自前往子卿茅舍相请出山,那是子卿一辈子的荣耀。” 陌孤寒浅酌一口杯中香茗,顿觉遍口生津,余香绕舌:“能够请得邵相出世,助我一统长安,巩固我长安的百年基业,也是朕生平一大幸事。” “承蒙皇上抬爱,有幸得遇明君,子卿自当鞠躬尽瘁,全力以赴。所幸不辱使命,助皇上成就千载霸业。” “子卿受命之时,正是朕势单力孤,风雨飘摇之时,你我君臣二人并肩携手,呕心沥血,可谓是历经千般困难,披荆斩棘,朕都铭感肺腑。如今长安固若金汤,百姓安居乐业,富贵,权势,朕都还亏欠邵相一些。” 邵子卿摇摇头:“子卿出山之时,便与皇上说过,子卿不稀罕这些过眼云烟。” “那你想要什么?朕竭尽所能。” 子卿低垂下眼睑,遮掩了眸中的情愫:“皇上可还记得,您那时候答应子卿的几个条件?” 陌孤寒一阵默然:“自然记得,朕金口玉言应下,自然一言九鼎。” 第四百四十八章 践行 月华自然知道当初陌孤寒答应邵子卿的两个条件是什么,她也立即觉察到了两人之间的瞬间微妙,轻轻一笑:“你们两人这你来我往的,算不算是相互吹捧?” 邵子卿与陌孤寒两人相视而笑。 陌孤寒当先抢占话风,开口玩笑道:“你今日带着蕤儿与翙儿前来拜师,自然要有诚意,不多恭维邵相两句,他万一嫌弃两个孩儿愚钝,不肯倾囊相授怎么办?” 邵子卿就是一愣:“拜师?” 陌孤寒郑重其事地点头:“朕想代蕤儿与翙儿恳请,能得邵相应允,做两个孩儿的授业恩师。希望你能够不弃两个孩儿蠢笨,收为弟子,将你经天纬地的旷世绝学传授一二。” 邵子卿低了头,不说话,手下不停,提起炉上茶壶高冲淋顶。 “邵相难道不愿意?”月华直白地问道。 “翙儿与蕤儿这般讨喜,谁看了都会爱不释手。” 邵子卿微微一笑,将新沏的茶双手奉送给陌孤寒:“皇上是懂茶之人,您来品评一下,这茶水与数年前的茶可有不同之处?” 陌孤寒接过杯子,放在鼻端轻嗅,然后依旧是小酌一口,舌尖上打了一个转,然后咽下去,轻轻地合拢了眼睛。 “茶是极为上乘的好茶,这泡茶手法更是无可挑剔,只是这味道么,的确是约略有些不同。” “哪里不同?” 陌孤寒左右端详手里的茶杯:“好像是这茶具有些生了,不若原本的茶具被养得熟了,就连茶具上都是浓醇的茶香。如今的茶,入口是甘甜的,但是回口的时候,就沾染了这紫砂的土腥。” 邵子卿点点头:“我好茶道,追求了茶叶的品质,水的甘冽,茶具的赏心悦目,唯独如今没有了当初闲云野鹤的心情。茶具摆在这里,案牍劳形,国事劳心,经常一个月可能都喝不了一次自己亲手泡的茶。 即便是泡一次,这茶水里透着的,不仅仅是茶具的土腥味,还有我自己已经被凡尘俗世玷污了的浮躁,全都落进了这一瓮茶水里,不再清心养性。” 陌孤寒默然半晌,终于开口挑明:“你想走?” 邵子卿点头:“皇上答应过子卿。” 陌孤寒点点头:“朕一言九鼎,答应过你,当你想要离开朝堂的时候,朕要放你走;你邵子卿若是犯下了什么罪过,朕要留你一条性命。” 气氛一时间沉重起来,月华起身,上前接过翙儿:“我们换个地方玩耍。” 她带着奶娘丫头径直去了别处,茶台前的两个人一时间全都陷入了沉默之中。 “臣下一直不艳羡这权势富贵,只想寄情山水,做闲云野鹤。当年皇上诚意相邀,为了长安百姓,为了国泰民安,子卿答应出山,助皇上一臂之力。 如今,你我当年共同立下的志愿已经完成,江山一统,再无后顾之忧,相信皇上只要励精图治,国富民强,百朝来贺指日可待。子卿,大可以大言不惭地说一声,功成身退了。” 陌孤寒抬起头来:“不走不行吗?朕承认这些年的确辛苦你了。以后,朕可以给你自由,你不用天天上朝,只要辅佐朕,指点治国良策就可以。” 邵子卿坚定地摇摇头:“皇上如今文有辰王,武有褚慕白,定国安邦还有器械奇人韩玉初,现在不拘一格选拔人才,长安人才济济,皇上已经不需要子卿了。” “可是朕的锦绣江山你有功劳,朕还想与你同享富贵权势。” 邵子卿隔着袅袅热气看陌孤寒:“当初皇上答应过子卿,你不会挽留。” 陌孤寒重新低了头,郑重其事:“真的没有回旋的余地吗?” 邵子卿斩钉截铁地摇头:“我只是要离开朝堂,隐于山水,子卿还是皇上的子民,我们还有一同品茗的机会。” 陌孤寒将杯中的茶当做烈酒一饮而尽:“好!什么时候离开。” 邵子卿微微一笑:“尽快。” “褚慕白他们可知道?” 邵子卿摇摇头:“谁都没有说,怕他们聒噪。” 陌孤寒笑笑:“朕还想给你设宴送行。” “罢了吧,静悄地走,免得大家全都徒增伤感。” “那你去哪里?可有想好?” “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自然是先游山玩水,洒脱些时日,等到倦了,再寻一处好山水安定下来。” “说实话,朕很羡慕你。” “满天下的人都在羡慕皇上,皇上却不知足。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何等逍遥,何等的霸王气概?” 陌孤寒无奈地笑笑:“权力有多大,身上的担子就要有多重,否则邵相如何半路做了逃兵?” 邵子卿对于陌孤寒的话不置可否,低垂了眼帘。 “换酒吧?”陌孤寒提议:“算作朕给你践行。这茶总是过于寡淡了,不及几杯酒落肚,豪气千云,磊落慷慨。” 邵子卿点头:“好!” 立即茶台变作酒桌,烹茶的泥炉开始煮酒。两人觥筹交错,忆及这些年来并肩作战,共同历经过的风雨,感慨唏嘘。 陌孤寒敞怀畅饮,酒到杯干,甘冽的酒入喉,化作豪气千云,化作这几年里的举步维艰,呕心沥血,勾起往日并肩作战的回忆。 男人之间,没有太多的絮言,一抬杯,一个眼神,便已经足够心领神会。 月华推门进来的时候,两人已经全都醉眼惺忪,空的酒坛散落在地上,满屋子的酒气。 她无奈地摇摇头:“如何就都醉成这样?” 陌孤寒自顾抱起手边酒坛,一通豪饮:“多少年了,没有喝得这般痛快淋漓。” 月华夺过他手里的坛子,搁置在茶台之上:“即便是心里再高兴,也不能这样贪杯,喝得烂醉如泥。” 陌孤寒蹙眉望着她,身子已经开始摇晃:“邵相要走,朕挽留不住。他还大言不惭地说他爱美人不爱江山,朕一直在处心积虑地给他搜寻绝世美人,也好让他有个留恋。谁知道,那些庸脂俗粉,他全都看不在眼里,尽数拒绝了,如今终于要走了。” “满口的醉话。”月华笑嗔道:“邵相安然无恙,你倒是把自己喝多了。” “朕没有醉,哪里来的醉话?” 他身子晃了两晃,以手支额,双目迷离,勉强睁了睁,终于沉重地落下去。 月华无奈地摇摇头,推推他的肩膀:“你好生坐好了,我去叫人搀扶你上马车。” 陌孤寒纹丝不动,醉得颇沉。 月华不放心地扶正他的身子,一转身,手腕却冷不丁地被对面的邵子卿捉住了。 他的手心极烫,烧灼着月华的手腕,有些疼。 月华扭过脸去,见邵子卿正双目炯炯地看着她,一眨不眨,犹如跳跃的两簇火焰,炽热而深情。他的脸颊上也是一片潮红,显而易见,也已经有了八分醉意。 “我这两日就要离开了。”邵子卿低声道。 月华不动声色地想挣脱开邵子卿的钳制,他的手很紧。 “我已经料到了。” 月华只当他醉酒失态,略蹙了眉头:“皇上将你当做长安的功臣,很舍不得。但是我们全都尊重你的选择。” 邵子卿黯然地松开手,将手紧紧地蜷缩在袖口里,轻微地颤抖。 “以后,怕就是天各一方,此生再也不能见。” 月华故作轻松地笑笑:“这是哪里话?紫禁城的大门对于你邵相而言,还是敞开的。你随时都可以来京城小住,与皇上谈天论道。” 邵子卿艰涩一笑,那抹笑意就一直萦绕在唇畔,牵强而落寞:“当初的一转身,就已经是咫尺天涯,两个天地。如今一别,便是真正的海角天涯。再相见,还不知道又是怎样一番心境。或许,就是刀剑相向了呢。” 月华极是害怕一本正经的邵子卿,更担心他每次正经了脸色之后,所出口的话。尤其是今日,邵子卿赤红着双目,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带着轻颤,好似喉尖哽咽,艰难地挤出来一般,令她的心无端有些沉重与慌乱。 月华嗔道:“果真都是醉了,满嘴胡言乱语,如何就忽然胡说八道起来了。你是邵子卿,我长安王朝的邵相,永远的功臣良相。” 邵子卿低低地“嗯”了一声,半开玩笑:“你不会将子卿忘了就好。” 月华害怕他会再说出什么逾越的酒话,两厢尴尬,扬声唤道:“水悠,玉书,叫两个侍卫进来。” 殿外玉书听到吩咐应一声,然后便出去找人去了。 邵子卿趔趄着站起身来:“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子卿在长安能够得遇皇上,结识褚慕白,又邂逅了你,可谓人生一大幸事,不过,也是毕生一大憾事,追悔莫及。” 月华对于他话里的含义心知肚明,默然片刻:“你醉了。” “是吗?......你说如何便是如何吧,我听你的。” 邵子卿深深地望了她一眼,灼热的目光仔细描摹过她的眉眼,唇瓣。这一眼好似用尽了他全身的气力,垮下肩膀,艰难地勾起唇角,苦笑一声,转身踉踉跄跄地向外走。 “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 第四百四十九章 李腾儿的布偶 邵子卿与走进来的侍卫正好走个迎面,身子一歪,立即被侍卫搀扶住了。 月华收敛起心里的黯然,无奈地吩咐道:“搀扶邵相下去休息,然后回宫。” 侍卫领命,将邵子卿搀扶着交给相府下人安顿,再转身回来搀扶陌孤寒。 陌孤寒已经撩开沉重的眼皮,摇摇晃晃地自己站起身来,一把握住月华的手,握得极紧:“我们回宫。” 月华吃痛,挣扎两下,陌孤寒流水一样圈住了她的腰,将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倚在她的身上。 月华挣脱不得,搀扶着他上了候在门外的马车。翙儿与蕤儿早已经玩得累了,被奶娘抱着睡着了,另外乘坐了一辆马车。 陌孤寒将头靠在月华的身上,轻揉眉心。月华出声问道:“用不用唤人给你端杯茶?” 陌孤寒摇头,睁开一双灿如寒星的眸子:“酒劲儿已经过去了。” 月华一惊,手就忍不住一颤,好像正在做贼的时候被捉了一个正着,莫名地心虚。也不知道适才自己与邵子卿的对话,他又听了多少去。 “什么时候?” “就你刚才唤人搀扶朕的时候,就已经完全清醒了。” 月华不动声色地暗自舒了一口气。 陌孤寒轻哼一声:“邵子卿一直喜欢你是不是?” 月华低低地道:“或许是有吧。” “其实朕早就知道了。喜欢一个人就算是掩饰得再好,只要有心,就会觉察出来。” 月华默然不说话,低垂着头,好像做错了事情理亏的孩子。 “朕知道你们会发乎情,止乎礼的......你喜欢过他吗?” 月华略一犹豫。 “不要想,平心而论。” “或许是有。” 怀里的陌孤寒身子轻微地一僵。 月华抿着嘴笑笑:“也或许,更多的,是感激。” 陌孤寒的大手静悄地握住了她,手心濡湿,显而易见的紧张。 “最初他奉了你的旨意照顾我,那时候我就像是溺水的人,认定他是枫林里救我的那个人,满心感激。再加上邵相那般云端高阳一般的男子,女人想不喜欢都难。不过,只是昙花一现,那份欢喜还未来得及萌芽,便枯萎了,烟消云散。 我们两人相处的时候,中间总是好像隔了一种莫名其妙的隔阂,说不清,道不明,我捉摸不透他的想法,他不明白我的心思。反正总是不能坦诚以待,经常会生出尴尬来,或许,是缘分这东西太奇妙。他不是月华的缘分,所以,即便是触手可及,也捕捉不到。” 陌孤寒冷哼一声,惩罚一般地手下使力:“多亏了朕那个时候觉察苗头不对,寻了许多事情推给他邵子卿做,让他无暇去招惹你。” 月华哑然,她从来不知道,陌孤寒竟然还有这样的小心思,忍不住就是“噗嗤”一笑:“你那个时候那般厌恶我,犯得着么?” 陌孤寒自然不肯坦然承认自己的别扭心思,将月华的手放在自己唇边,略微使力地咬了一口,霸道道:“朕不管你以前喜欢过谁,暂且全都饶恕,只要你记得,从今往后,心里只能有朕一个人就可以了。” 月华只觉得事情挑明之后,心里便轻松许多,笑着嗔怪一声:“醋坛子。” 两人回到宫里,已经晚了。陌孤寒虽然醒了酒劲儿,但是仍旧头晕目眩,不太舒适。因此立即洗漱过后歇下了。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头痛欲裂,无奈便罢了早朝,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月华早就起身,将翙儿与蕤儿抱出寝殿外玩耍,也好让他睡得安生。 陌孤寒觉得口中焦渴,唤了两声,外间候着的宫人立即应声进来。 “你们娘娘呢?”陌孤寒睁眼就问。 宫人福身道:“娘娘就在寝殿外面陪着小皇子和小公主呢。” 陌孤寒这才松了一口气。 “皇上需要洗漱用膳吗?” 陌孤寒身子倦怠不想起身,伸手揉揉额头:“叫你们娘娘进来就好。” 宫人应声出去,不一会儿,月华便抱着蕤儿进来,将她放在床上:“去,将你父皇揪起来。” 蕤儿瞅瞅陌孤寒,似乎是嫌弃他身上的酒气,坐着不动。 陌孤寒勉强睁开眼睛,嘟哝道:“昨夜里一直在做梦,梦到朕几年前请邵子卿出山时候的情景,醒来就觉得历历在目,好像是在昨日一般。晨起做梦又不见了你,吓得一个冷战就醒了,心慌得‘砰砰’直跳。” 月华嘻嘻一笑:“昨日喝了那么多的酒,伤了肝肾,可不就做梦了呗,尽胡思乱想的。” 陌孤寒大掌一捞,将蕤儿捞进怀里,蕤儿使劲扭着身子,躲避他身上的酒气。 “竟然遭嫌弃了。”陌孤寒轻笑,想用胡茬去扎蕤儿的脸。 蕤儿性子泼辣,立即气哼哼地一甩手,就将手里紧抓不放的东西甩在了陌孤寒的脸上,冲着月华拼命扭动身子。 “朕堂堂一国之君,如今是一点威严都没有了。” 月华赶紧上前将蕤儿抢在怀里:“快些洗漱吧,一身的酒气难闻死了,也难怪蕤儿不喜。” 陌孤寒坐起身,适才蕤儿丢在他脸上的东西便滑落下来。他拿起来,左右端详:“这是什么?” 月华探身看了一眼:“难道皇上忘记了?这就是李腾儿送给月华的布偶啊。上次泠贵妃与雅婕妤以此大做文章,还是皇上替妾身解了围。妾身一直是将它放在箱子里的,谁知道前日里翻找东西时被蕤儿看到了,哭闹着要玩,没办法就拿给了她。” 陌孤寒手里拿着那布偶,翻来覆去地看,眉头愈蹙愈紧。 “怎么了?哪里不对?”月华见他一脸凝重,奇怪地问。 陌孤寒抬起脸来,犹如恍然大悟,急声问:“月华,你还记不记得,当初朕第一次召见李腾儿的时候,曾经说起过,朕看她好似从哪里见过?” 月华点点头:“自然记得,你直勾勾地盯着人家看,那般失态。” “朕终于想起,是在哪里见过了,就在昨夜的梦境里!” “梦境?”月华假作虎了脸:“至于这般念念不忘么?” “不是!朕昨夜里梦见了自己前去三顾茅庐请邵子卿出山。朕第一次去他的茅舍的时候,他案上就摆放着一个这种人偶,那眉眼就是李腾儿。” 月华并不以为意:“数年前,李腾儿还只是一个孩子,女大十八变,如何能一样?只是巧合罢了。” “巧合?这么巧?” 陌孤寒紧盯着手里的布偶,若有所思。 蕤儿见自己的布偶被陌孤寒拿在手里,就挣扎着,探过半个身子去要。 月华耐心哄劝道:“蕤儿乖,我们出去拿好吃的,跟哥哥玩去。” 蕤儿只是不依,“咿咿呀呀”地顶嘴,一张小脸涨得通红。 陌孤寒突然起身,将手里布偶递给蕤儿,并且不顾她的抗议,在她的脸上啄了一口。 “你简直就是父皇的小福星。” 然后顾不得更衣,便往外走。 “外面冷着呢,皇上。”月华急忙劝阻:“妾身唤人进来给你更衣。” 陌孤寒急匆匆地转身,拿起衣架上的衣裳,急声唤:“荣祥,荣祥!” “奴才在!”荣祥应声,急颠颠地进来:“皇上有何吩咐?” 陌孤寒手忙脚乱地穿衣,推开荣祥:“朕这里不用你伺候,速速通知褚慕白进宫!快!加急!” 荣祥见他一脸焦急,知道定然是有要事,不敢耽搁,赶紧出去传命。 月华将蕤儿交给宫人抱出去,亲自伺候陌孤寒穿衣:“怎么了?这么着急?” 陌孤寒急声道:“如今西凉国君病重,西凉正是多事之秋。而兰怀恩又恰好被擒,你不觉得邵子卿偏生这个时候提出离京,有些过于巧合吗?” 月华正在束腰带的手就是一僵:“皇上的意思是......” “你前些时日里猜测兰怀恩与西凉有勾结,朕不相信,反驳你的话你应当记得。” 月华点头:“可是妾身委实不知道那喋血堂的人为什么会对妾身网开一面。” 陌孤寒紧蹙着浓眉,激动得几乎语无伦次,就连呼出的鼻息都变得急促而粗重:“假如,喋血堂的主子是邵子卿,你觉得,你的推断是不是就合情合理了。” 月华猛然抬起头来,满脸的难以置信:“皇上您是说,邵子卿就是救下怀恩的那神秘男子?” 陌孤寒点点头:“邵子卿有意于你,所以喋血堂的人不敢对你下手那是自然。还有,那次他拐了你去千重湖散心,偶遇喋血堂的人,遭遇黑手,幸得子衿相救。这可能原本就是他自导自演的一场闹剧,不过是最后未遂罢了。” 月华的指尖忍不住轻颤,她从陌孤寒紧蹙的眉间已经感受到了风云突变的沉沉压力。 昨日,两人还在开怀畅饮,一同怀念过去,肝胆相照,无所不谈。 一夕之间,风云变幻,朝夕相处的贤臣良相竟然就要成为敌人! 昨日,邵子卿醉酒之后,还在说:“当初的一转身,就已经是咫尺天涯,两个天地。如今一别,再相见,还不知道又是怎样一番心境。或许,就是刀剑相向了呢。” 月华慌乱地摇摇头:“不可能!我委实不敢相信!” 第四百五十章 人去楼空 莫说月华,即便是陌孤寒这般睿智,若非是昨夜猛然回忆起往事,瞬间醍醐灌顶,他也难以置信。 “朕也不敢相信,所以他以前就曾经露出过那么多的蛛丝马迹,我们竟然从来没有放在心上。包括当初的浮生醉梦,邵子卿经常出入的地方。朕怀疑与李腾儿有瓜葛,命褚慕白前去查证,那浮生醉梦里的人就提前得到了消息,全都散了隐蔽起来,仅余一个空架。我们谁都没有怀疑他的身份,全都在盲目地信任他!” 月华颤声道:“如此说来,邵子卿有可能是西凉的奸细?” 陌孤寒斩钉截铁地点头:“是与不是,朕已经宣召了褚慕白,等他进宫,朕问问他每次剿杀喋血堂的时候,是不是邵子卿也是知情人!否则为何每次都走漏消息,令喋血堂的贼寇逃之夭夭?你应该知道,褚慕白并非是大意轻敌之人,口风也紧,不会多言泄露机密。” 月华的心瞬间就有些沉甸甸的,压抑得透不过气来。若是说,能够顺利地找出私通西凉,一直以来与朝廷作对的人,她应该欣喜若狂才是。但是,她委实高兴不起来,整颗心好像都在颤,没有着落。 这种感觉,就像是自己当初得知了魏嬷嬷对自己的背叛一样。邵子卿潜伏在她的身边,她与陌孤寒都将他当做知己好友,功臣良相,可是到头来,他竟然是西凉的奸细!利用了她,陌孤寒,褚慕白三个人对他的信任,将他们玩弄于股掌之间,背地里做出私通西凉,危害长安的斑斑恶迹。 这令她委实无法接受,无法轻易地相信这个事实。 可是当她按照陌孤寒的推理细思起来的时候,越来越多的疑点向着她铺天盖地地涌过来,令她甚至觉得惊恐,不敢再想,深入地去思索其背后隐藏的真相。 不是没有怀疑过,只是不愿意相信罢了。 如今陌孤寒瞬间醍醐灌顶,指引了方向,就像是一条深邃的水渠,猛然拉开水闸,然后平日里点滴汇聚起来的疑点,就像是洪水浪涛,奔涌着,咆哮着,沿着水渠的方向,直接汹涌地汇入邵子卿的身上,将他瞬间吞没。 不用陌孤寒说,她已经自己说服了自己。她愣怔在原地,颓然地低垂下眸子,两人自相识那日的许多事情一起涌上心里,心中简直就是五味杂陈。 陌孤寒匆匆穿戴好,见她满脸黯然,却顾不得劝慰她:“此事必须要当机立断,拖延不得,不是多愁善感,难过的时候。朕要立即去御书房,若是一经查证,就必须立刻限制邵子卿的自由,不能有半分优柔寡断。” 月华自然明白这样的道理,长安的江山,不仅是祖宗留下来的百年基业,那还是长安百姓安居乐业的根本。捍卫江山与子民,是陌孤寒的使命,任何人都不能妄图动摇,邵子卿也不行。 月华站起身来,即便脚下虚浮,仍旧坚定如松:“我跟你一起!” 再难的抉择,再难以割舍的情分,两人都要并肩,一同面对。 陌孤寒颔首,向着她伸出坚实的手,月华将自己轻颤的柔胰放进他的掌心,贪婪地汲取陌孤寒带给自己的安稳与决心。 褚慕白被十万火急地宣召进宫,一路自然畅通无阻。 一脚踏进御书房,还未行礼,陌孤寒已经焦灼抬手:“免了免了!” 语气里满是急躁。 他就知道,肯定是出了什么事情,便顺手掩好了身后的门。 陌孤寒直接开门见山:“朕问你几件事情,你必须老老实实地回答朕,不可以有一点隐瞒。” 褚慕白正色道:“皇上请讲。” “那日朕吩咐你暗查浮生醉梦,这件事情,邵子卿知不知道?” 褚慕白不禁一愣,看一眼坐在一旁沉默不言的月华,颔首道:“微臣认为邵相对于浮生醉梦里的情况最是清楚,所以私下里向他打听过。” 陌孤寒满是了然,继续问道:“你每次调查喋血堂一事,邵子卿知与不知?” 褚慕白如实回禀:“喋血堂一事一直都是我与邵相在联手追查。我负责追捕,他负责审讯!” 陌孤寒狠狠地一捶龙案:“难怪这么久了,什么线索也没有,总是中断。” 褚慕白这时候也觉察了不对,再看一眼月华暗沉的脸色:“皇上,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陌孤寒冷哼一声:“看来,邵子卿的确是有问题!朕的怀疑是对的。” “邵相他......”褚慕白听到这句话,惊讶程度绝对不亚于月华,简直瞠目结舌:“怎......怎么可能!” “疑点重重,已经不由得我们不信!”陌孤寒并不多做解释:“朕怀疑,邵子卿就是喋血堂的主子,同时,也是西凉派遣入我长安的奸细。” 褚慕白讶然地摇头:“可是邵相跟了您这么多年,立下这么多的汗马功劳,他如何会是西凉奸细呢?再说了,邵相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他也不懂武功啊。” “只有邵子卿,只有他,出手搭救月华才合乎情理。”陌孤寒斩钉截铁地道。 “不用怀疑了!”一直黯然不语,心事重重的月华抬起脸来:“邵子卿会武功,而且,正好就是你们所说的浑天罡气。” 陌孤寒与褚慕白一起将目光投向她:“你见过?” 月华点头:“我第一次进宫,太皇太后寿宴之上,我曾经失手,掉落了太皇太后赐给皇上您的九龙金碗,结果,那金碗竟然生生在半空中顿了一顿,然后才稳稳当当地落进邵相的手里。 我当时最初便怀疑是有人用内功暗中相助,但是环顾四周,都是寻常宫人,皇上距离我也有数尺之遥,再说那时候您也不可能主动出手助我。我便想当然地以为是自己眼花。如今想来,也只有一个可能,邵相其实会武功,只是深藏不露罢了。” “隔空操控物件,的确是浑天罡气无疑。”褚慕白的一句肯定,令月华最后残存的一点侥幸也消失殆尽。 陌孤寒颔首:“你那日被刺客刺杀,有人用浑天罡气暗中相救。朕记得,邵子卿也在宫里,不过他是在刺客落败以后方才赶到。若是他果真便是那神秘人,功夫应该是在朕之上,未尝不可以同朕同时赶至后花园,出手救下你,而后才现身出现。” 褚慕白惊呆在原地,听着陌孤寒与月华二人分析,变了脸色。 “如此说来,邵相与兰婕妤岂不是一丘之貉?” 月华长叹一口气:“兰婕妤以前便识得邵子卿。” 陌孤寒轻轻地“嗯”了一声:“她以前在乾清宫里当值,邵子卿频繁出入。两人自然是相识的。” 月华苦笑着摇头:“以前妾身也是这样认为,所以,还有一件事,当初与皇上在招待藩王府郡主宴席之上,妾身便曾灵光一现,有所怀疑,不过当时却没有放在心上。” “什么事?” “以前邵相到关鸠殿里为我诊病,怀恩亲手做了牛肉馅的棋子烧饼给他,就曾经无意间透露过邵子卿不喜欢吃姜。这足可以证明,怀恩对于邵子卿的生活习惯是足够了解的。我猜想,邵子卿,可能就是当年救下怀恩,令怀恩倾心相许的那个人。” 陌孤寒狠狠地一捶手心:“如此看来,邵子卿应该就是喋血堂的主子无疑!试想天下又能有几个人能够将一个江湖上名不见经传的武林帮派在短短数年的时间里,改头换面,发扬光大?他邵子卿满腹韬略,还又深藏不露,朕小觑他了。” “微臣也一直觉得邵相腹藏锦绣,磊落光明,乃是举世无双的真君子。所以屡次三番大意,微臣有罪。” 陌孤寒猛然抬起头来:“邵子卿有没有说过,他什么时候离京?” 月华略作思索,摇摇头:“没有。” “邵子卿怕是已经离京了。”褚慕白突然出声道。 “什么?!”陌孤寒与月华同时大吃一惊。 “今日我府上的侍卫说邵子卿晨起的时候,曾经乘车从将军府门口过,撩开车帘,询问我在不在府上。臣当时恰好未归,邵子卿便一言不发地走了。侍卫同我说起的时候,我还并未在意,以为他许是偶尔路过。” 陌孤寒猛然起身:“快!快点差人前去相府!怕是迟了!” 褚慕白这时候也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一拱手:“臣亲自前往相府一探虚实。” 陌孤寒颔首,褚慕白二话不说,起身便出了御书房,急速狂奔,出宫翻身上马,率领御林军,风风火火地直奔相府。 果真已经是人去楼空。 整个相府空空荡荡,就连下人也全都不见了踪影。 终究是晚了一步。 谁都没有想到,邵子卿会走得这样仓促,昨日里与陌孤寒饮酒时还谈笑风生,只字未提今日要离开的事情。 好像,昨天他的道别也只是陌孤寒提及拜师一事临时起意而已。 而今天,陌孤寒仍旧还在宿醉之中,没有醒来的时候,他已经沐浴着朝阳出了城门。 褚慕白片刻呆愣之后,立即差遣士兵到城门处问过了,说是邵子卿城门一开,就已经驾车自南城门出城扬长而去。 褚慕白知道,他虽然自南城门离开,但是南面应该不是他真正想要去的地方。 相府里也绝对不会留下一星半点的线索,因为,他是邵子卿。 第四百五十一章 怀恩的苦难往事 褚慕白颓丧地收兵回宫,回禀给陌孤寒,陌孤寒闻言也是呆愣了片刻,然后苦笑一声:“邵子卿不愧就是邵子卿,简直神机妙算。” 褚慕白主动请缨道:“邵子卿若是果真是西凉派遣来的奸细的话,那么此时定然应该西去才对。微臣立即带兵追赶,将他擒拿回京。” 陌孤寒叹口气:“即便是手无缚鸡之力的邵子卿,计谋百变,那些寻常士兵怕是也擒拿不住他。更何况,他得天罡老人真传,功夫出神入化。那群酒囊饭袋哪里会是他的对手?此事,也只有辛苦你了。” 褚慕白懊恼不已:“都怪微臣轻信,与他朝夕相处,竟然丝毫都没有觉察他有异样之处。” 陌孤寒挥挥手,一声苦笑:“莫说是你,就算是朕,不是一样被蒙在鼓里?邵子卿那是怎样的鬼才,岂会轻易露出破绽?若非是心系月华,屡次出手,可谓隐瞒得天衣无缝。” 褚慕白默然不语。 陌孤寒无奈吩咐道:“传下命令,就说国库失窃,邵相被贼人挟持,全国搜捕盗匪,营救邵子卿。尤其是往西去的各大关隘,一定要严防他易容遮掩身份。若是有一点线索,立即快马上报。” “末将遵命!” “还有,通往西凉的最后关口至关重要,步尘,你对邵子卿一言一行应该了如指掌,你便亲自前往,严把关隘,千万不能放他西去。” “另外关口呢?邵子卿会不会绕道回西凉?” 陌孤寒斩钉截铁地摇头:“他若绕道其他地方,等到达西凉边境,已然提前进入雪季,大雪封路,一路凶险。更何况,西凉国君病重,西凉情况瞬息万变,朕猜想,他邵子卿定然归心似箭。西凉关口是他必经之处。” 褚慕白应声,立即下去吩咐。 一时间,长安各地衙门,全部出动起来,四处搜捕邵子卿的行踪,自然如陌孤寒所预料的一般,一无所获。 邵子卿的马车出了南城门之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犹如石沉大海。 相府被查抄,越来越多的蛛丝马迹显露出来,也证实了月华的推测。 而平素里与邵子卿走动得密切的官员也被大理寺传唤过去问话。 邵子卿的身份逐渐地遮掩不住,朝中百官有了臆想与猜测。 后来,邵子卿的身份便传扬出去,人们都知道了他喋血堂堂主与西凉奸细的真实身份,纷纷撇清自己与他的关系,人人自危。 并且,他们努力回想邵子卿平素里有什么可疑之处,全都如数回禀到陌孤寒跟前来。弹劾他的奏折多如雪片,纷至沓来。 那些朝臣因为自己一直以来被邵子卿愚弄在股掌之间,而且被他抢夺了自己在陌孤寒跟前的风头而感到义愤填膺,不约而同地奏请,一定要拘捕邵子卿,格杀勿论。 月华小心翼翼地问过陌孤寒,假如有朝一日,捉捕了邵子卿进京,是生是死,如何处置? 这问题令陌孤寒忧心忡忡地犹豫了许久。 他对此也十分纠结,毕竟他与邵子卿并肩作战许多年,可谓是同患难,情同手足,感情比谁都要深厚,下令斩杀他,他一时之间下不了决心。 更何况,自己与邵子卿曾经约法三章,有言在先,邵子卿手里有免死金牌。 杀,他陌孤寒便是出尔反尔,言而无信。 可是不杀邵子卿,无异于放虎归山,蛟龙入海,他那样经天纬地之人,回到西凉,必然会有一番作为,终成大患。 更何况,他邵子卿谋逆弑君,意图篡位,罪无可赦。 一时之间,陌孤寒也下不了决心,没有一个万全的办法。 月华斩钉截铁地道:“杀,一不能审,二不能张扬,只能悄无声息地取了他邵子卿性命。不杀,皇上也必须当机立断,早作打算,否则,到时候百官谏言,你一定骑虎难下。” 兰怀恩被羁押在牢房里已经数不清有多少时日,陌孤寒和月华并没有再难为她,遣人严刑拷打。所以,她并没有吃太多的苦头。 最初的时候,她还在心里默念着算日子,可是后来,日子长了,她就记不得究竟过了多少时日。从牢房的小窗口里,她能看到日影慢慢地西斜,再然后,在她期待的目光里,逐渐地沉下去,就像她的心。 只是,日影第二天仍旧会爬上她的窗口,而她的心,却只能一寸寸地陷落,再也看不到曙光。 宫里的人全都是乌合之众,自己与林公公相继被挖掘出来,那些人或者销声匿迹,或者为了撇清与自己的关系,挖空心思挖掘出自己的罪状,给自己雪上加霜。 所以,那几天里,每天都有人过来审问,不同的罪状,她用睥睨不屑的目光看着那些人,一言不发。 她坐在牢房里,并不觉得这里的生活有多么艰苦,因为,这样的日子相比较起她幼时所受过的苦,不过是小巫见大巫。 她当年亲眼看着自己家人惨死,血流成河,甚至,家人热烫的鲜血就溅落在自己的脸上,眼睛里。她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一片刺目的血红,直接灼伤了她的眼睛。 自己从百人疼宠的千金小姐瞬间沦落成孤苦无依的罪犯,而且,还要忍受万人唾骂。 年幼的她在那一年才明白,一个人想要生存下去原来竟然这么不容易。命运,不过是掌控在那些翻云覆雨的人手里。 她忍受了无休止的打骂,唾弃,边关刀子一般的风沙不仅摧残着她的脸,还折磨着她生存下去的勇气。 她咬紧了牙关,忍辱负重,苟且偷生,就是因为,父亲在临死之前曾经吃力地抬起带着枷锁的手,抚摸着她的头,语重心长地叮嘱她:“无论经受什么折磨与苦难,一定要咬牙活下去,千万不可以放弃自己的生命。因为,你是我们丁家唯一留下的血脉,记得给我们伸冤,洗清爹爹背负的骂名。” 人都已经没有了,要一个清白名声有什么用? 可是,她还是一次次死里逃生,一次次从鬼门关将踏进去的一只脚又抬回来,一次次挣扎着活下去。 有的时候,她忍受着伤口的疼痛,忍受着饥肠辘辘,累得精疲力尽,躺倒在地上,还会埋怨自己的父亲,为什么要在她的身上寄托了这么沉重的希望? 但是,那抽打的鞭子雨点一样落下来,皮开肉绽,她还是要咬牙站起。 她受不了这样永无止境的折磨,四周暗沉漆黑,看不到一点曙光,继续熬下去,也只是死路一条。 尤其是她逐渐在边关的风沙里出落得亭亭玉立,那些恶人贪婪的目光犹如跗骨之蛆一般往她破烂的衣裳里钻,想尽了各种借口将她往隐蔽无人处拖。 她像草原上的饿狼一样,露出獠牙与锋利的爪子,捍卫着最后一样属于自己的宝贝,宁死不屈。 一次侥幸,两次侥幸,她不确定,自己能否还有第三次逃脱的机会。 她瞅准了机会,趁着内乱,头也不回地逃出了奴隶们的圈地。 她瞅准的,是城墙之外,另一片天地,虽然那里一样有贪婪野蛮的掠夺者,她宁肯死在他们的手上,也不愿埋骨在这片肮脏的土地。她疯狂地跑,任凭耳边有箭弩裹夹着风声,“咻咻”地飞过。 身后追逐的人大声地吆喝,她不管不顾,反正停下来也只有死路一条。 马蹄声逐渐地逼近,三五人将她团团围拢在中央。 为首的人狞笑着:“这逃奴若是拒捕,是不是可以当场击杀?” 旁边的人咂摸着嘴,眼中已经冒出了猩红的光:“这里一年死上几百上千个罪奴,也不会有人追问,更没人追问是怎样的死法。” 她盯紧了那些人腰间的剑,最奢侈的愿望,就是能快点死在那剑尖之下。 没有历经过这种刻骨绝望的人不会明白,当有人从天而降,给了你生还的希望,绝境逢生时,你那种欣喜若狂的心情。 她将他当做珍宝一般深藏在心底,沾沾自喜,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同别人讲述过那个年轻男子究竟有多么的优秀。除了褚月华。 但是褚月华那种自幼养尊处优的人,怎么可能明白自己当时的绝望与新生的狂喜?她也更不明白,自己究竟有多么迷恋那个男子。 她追了那男子两天两夜,斩钉截铁地告诉他:“要么带我走,要么,让我死。” 那个男子仍旧不屑,从腰间摸出一把金色弯刀抛给她,淡漠地从薄唇里吐出两个字:“随便” 她立即毫不犹豫地拔刀,割向自己的咽喉,整个动作果断,狠辣,好像杀的并不是自己。 可是那个刀就在自己咽喉前一寸处停住了,前进不得。 那个男子站在原地纹丝不动,他如玉竹一般修长的手指依旧拢在如雪一般的白色袖袍里,不沾染一丁点的尘世烟火。只有,下巴上刚刚冒出一丁点的青涩胡茬,略带稚嫩。 她以为,自己果真遇到了神仙。 翻身跪倒在他的面前,虔诚而敬畏。 后来,她跟随了他,才知道,那叫浑天罡气,是一种惊世骇俗的内功心法。 第四百五十二章 叙旧 那个男子将她丢进喋血堂,练武,识毒,以及各种细作手段,将她磨练成一柄好刃。然后将她带在身边,亲自指点了一年。 甚至,毫不吝啬地教导了她浑天罡气。 那是她这一生,最为快活的一年,每一天,每一刻,都好像沉醉在浓香的蜜糖里。 她可以与他朝夕相处,尽情领略他的绝世倾城,可以为他烹茶筛酒,做他喜欢吃的棋子烧饼。她细心地将姜挤出汁调牛肉馅,他说那是他吃过的最美味的东西。 漫不经心的每一句话,她都当做圣旨一样记在心里。 她将自己像一朵花一样尽情地绽放,在他面前表现出最美的姿态。 她心里多少是有一点自卑的,觉得他是云端的骄阳,而自己却只是从泥泞里蹒跚走出的一只丑陋的癞蛤蟆。她唯一的愿望,就是能陪伴他一生一世,哪怕只是端茶递水的一个丫头。自己只想每天能见到他,就已经足够。 可惜,好景不长。 后来极长的一段时间,她都没有见到他,失去了他的消息。 再次见到他的时候,依旧白衣胜雪,只是好像不一样了,他有了新的身份。 他问她想不想为自己的家人报仇。 她斩钉截铁地点头,又摇头,因为她觉得,报仇与陪在他的身边比起来,好像已经不再那么重要了。 他对于她的心思好像了然于胸,淡然一笑,薄唇轻启:“若是说那样,你就可以经常见到我了呢?” 那一笑,风华万千,像边关的风沙一般迷眼,她迷迷糊糊地就一口应下:“愿意。” 结果,她成为了紫禁城针工局里的一个籍籍无名的宫女。 再后来,她成为了陌孤寒身边的婢女,也果真在陌孤寒的书房里见到了他,经常见,不过,却只能装作不相识。 再后来...... 兰怀恩轻轻地叹一口气,抬脸去看窗前的那一抹残阳。 这阴冷潮湿的牢房里,唯一的一点温暖。 牢房的门“咣啷”作响,是链锁被开启的声音。 若是她没有中了褚月华的算计,她可以一跃而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击败来人,然后逃出这间牢房。 她在进来的时候,被蒙了眼睛,但是她心里一直在暗中数步伐,她基本上可以确定,自己被关押的大致位置。这些时日里,也在暗自回忆宫中的布防,寻找可以逃走的最佳路线。 她想去找他,像以前那样,守在他的身边,细致入微地伺候他。自己的人生也就圆满了。 牢房门打开,有人走进来,还是老一套,看守的侍卫搬来椅子,搁置到她的面前,请审问自己的人坐下。 怀恩的眼皮抬都不抬。 无论对方是威逼,还是利诱,她从来都没有吐露过一个字。这些人不屈不挠的,一再浪费这些功夫做什么? 今日看守的侍卫态度格外恭谨,也殷勤备至。而且来人的身上有一股淡雅的香气,缭绕在鼻端,令她终于懒洋洋地抬了抬眼。 “是你?你来做什么?” 月华端坐在对面,侍卫去而复返,奉上一盏热茶。 月华接在手里,微笑着问她:“你要不要来一盏茶暖暖身子?这里好像有些冷。” 怀恩讥讽地望着她:“劝你就不要白费心机了,任何把戏在我这里都没有什么用处。我一个字都不会吐露。” 月华淡然笑笑,自顾浅酌一口茶水,笑容里也带了温暖的温度:“今日只为叙旧而已,你这里已经没有任何我需要知道的东西了。” 怀恩低着头抠自己的指甲,如今不能养尊处优,这指甲长了,缝里都有了污泥,看起来真腌臜。再看月华的纤纤细指,即便是在这种鬼天气里,也保养得犹如凝脂一般,莹润通透。 “那就是为了到我跟前炫耀你胜利者的姿态吧?”怀恩冷笑道:“毕竟这胜利的喜悦若是没有人相跟着分享会很寂寞。” 月华摇摇头:“不是,我并没有赢了你,因为,被他逃了。” “逃了?”怀恩笑笑:“你又想故弄玄虚套问我的话?这一招你在雅婕妤的身上用过,泠贵妃也是前车之鉴,你觉得,我还会上当吗?” “你也不相信,他会丢下你不顾,自己逃了是吗?”月华一本正经地问,逐字逐句:“可惜,我们全都错了,如今,相府已经人去楼空。” 月华这一句话,令怀恩整个人都瞬间呆若木鸡,然后惊愕一闪而逝,若无其事地笑笑:“你们怀疑邵子卿?” 月华郑重其事地摇摇头:“不是怀疑,是事实。褚慕白前几天带兵包围了相府,那时候,邵相已经提前一步离开了京城,回转西凉。你对他痴心一片,可惜,他却抛弃了你,弃之不顾。” 怀恩的身子已经开始微不可见地轻颤,她在努力地隐忍,不让褚月华觉察到自己的失态。 她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觉得褚月华这话,并非是在故弄玄虚,而是,在陈述事实。 洞中方一日,世间已三年。 她被困守在这方寸之间,而紫禁城外,已经是风云变幻,天翻地覆。 月华紧盯着她的反应,轻咳一声:“他为了自己的野心与阴谋,竟然将你亲手送进紫禁城,送到皇上身边,他利用你,不择手段,你觉得自己就这样为他赔付上一辈子,值得吗?” 怀恩低垂了头默然不语。 月华继续道:“我一直都很欣赏邵子卿的为人,哪怕他与我们为敌,与长安为敌。但是他的满腹经纶,与经天纬地之才委实令人折服。只是可惜,在对待你的态度上,令我觉得不齿。这世间,他可以利用的人很多,喋血堂里也有那么多死心塌地的死士。他却唯独利用了你对他的一片痴情,伤害一个原本就凄苦悲凉的人,令我委实不耻。” 怀恩已经不懂得,究竟应该如何掩饰自己的情绪。她害怕被月华看到自己的狼狈,恼羞成怒,脱口而出:“胡说八道!” “我是不是胡说八道,其实你自己心里比谁都要明白。邵子卿为了他的宏图霸业,帮你伪造了身份进宫,又亲手布局,让皇上对你引起兴趣,将你推进了皇上的怀里。你非要自欺欺人么?” 怀恩不想承认,她害怕月华只是在套问她的话。但是,月华一字一字,一句一句,都分明是在告诉她,她自以为隐瞒得天衣无缝的实情,其实早已经昭然若揭,她的顽抗,已经没有了任何的意义。 她最后一句嘴硬:“你在挑拨离间。我们之间如何,他如何对我,都与你没有任何关系。你凭什么置酌?” 月华自袖口里掏出那张兔爷的画像,展开来给怀恩看。 怀恩的目光骤然间热切起来,然后努力地遮掩。 “我不明白你这是什么意思。” 月华咄咄逼人地问道:“你以为,这幅画是邵子卿所画,所以一直舍不得毁掉,留在身边珍藏是吗?” 怀恩默然不语。 月华冷笑一声:“你在邵子卿身边待了一年之久,他的笔风你识得,相信你自己也应该有所怀疑。实话告诉你,这幅兔爷是皇上画的。这是我幼时赠送给他的一个兔爷香囊。皇上经常反复临摹,若有所思,所以邵子卿觉察到了他的心思。 他偷偷地将这幅画像给你,让你按照这个图样编织络子,或者是刺绣,并非是他对这兔爷情有独钟,只是为了能让你引起皇上的注意,然后将你安插在皇上的身边。” 怀恩依旧低头不语,月华敏锐地看到,她的睫毛已经有些濡湿,香肩也在微不可见地抖动。 她知道,自己陈述的这个事实,对于满怀痴念的怀恩来说,就像是无情地揭开了她身上的伤疤,令她瞬间体无完肤。 “我相信,当初太后做主,让皇上纳你为答应的时候,你肯定是求助过邵子卿的,那时候,邵子卿肯定已经明确地拒绝过你的倾慕。你自己,也明白,这兔爷其实就是邵子卿编织的一个陷阱。而你自己,始终不肯承认,还将错就错,固执地珍藏起来。” “够了!”怀恩突然抬起头来,歇斯底里地嘶吼一声:“我承认,是我一厢情愿,是我自作多情,如此够了吧?他邵子卿是心仪于你褚月华不假,我也承认,我嫉妒,我怨恨,你用得着在我面前这样耀武扬威吗?” 月华揣摩地打量怀恩片刻:“这就是你将我恨之入骨,数次想要将我置于死地的真正原因吧?” “是又如何?” 怀恩深吸一口气:“我将他奉若神明,言听计从,那样刻骨铭心地爱他。可是他却弃如敝履,对我不屑一顾,只将我当做他江山争霸的工具而已。而你褚月华呢?你始乱终弃,你忘恩负义,你水性杨花,你攀权附势,你抛弃了他爱上陌孤寒,他却对你念念不忘,数次为了你,不管不顾,差点暴露自己的身份。 其实,我早就应该杀了你的,在你还没有得到陌孤寒的疼宠之前。若是没有你,我们就不会功亏一篑,不会坏了千秋大计。” 怀恩的话里满是怨恨,尤其刺耳,恨不能用天下间最为恶毒的语言来辱骂讥讽月华。但是有一句话是对的,那就是她说邵子卿为了月华,差点暴露自己的身份。 邵子卿在陌孤寒身边潜藏了这么多年,从来都没有露出过任何的蛛丝马迹,但是两次奋不顾身地出手相救,冒着极大的危险。不得不承认,邵子卿对于自己,的确是情真意切。 第四百五十三章 因妒生恨 月华不想与怀恩争辩,因为偏见都是固执的,即便自己解释得再清楚,兰怀恩对于自己的恨意也不会消减半分。 当初她承受的打击,令她的性格出现反常的偏激与执拗,许多事情,明明知道错了,反而一再地一错再错,不肯回头。包括,对邵子卿铭心的倾慕,也包括,对陌孤寒刻骨的恨意。 她明知道,真正害了自己全家性命的,不是陌孤寒,而是常家,却仍旧不肯承认自己的过错,固执地归咎到陌孤寒的身上。 她明知道,邵子卿不爱她,只是将她当做一枚棋子,仍旧将错就错,保存了那张兔爷,作为心底的安慰。 她明知道,月华不爱邵子卿,却固执地将邵子卿不爱她的原因归咎到月华身上。 她需要有人为自己的过错买单。 她的性格使然,使她心里的恨意,就像滚雪球一般,逐渐膨胀。 “当初你故意接近我,就是为了想要杀我吗?”月华问。 怀恩摇摇头:“最初你从太后手里救下我,我的确是对你十分感激的,并且发自于心底地喜欢你。可惜,他在我的心里毫不留情地捅了一刀子。 他让林公公带来消息,让我拼尽全力保护你,不惜一切代价。我得知这个消息的那一刻,顿时就懵了。因为我从喋血堂里出来,太明白这个不惜一切代价究竟是什么意思,他是让我用自己的性命保护你的安危。 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他对于你的一片心思,只幼稚地认为,或许,你是对他而言,有什么利用价值。” 月华不说话,只安静地听。 “可是后来,褚慕白击退西凉,凯旋归来,李腾儿进宫,在见到李腾儿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我震惊之余,觉得无所谓,我喜欢的是他的人,他究竟是谁,对于我而言,真的无所谓。 相反,你与西凉有血海深仇,你们两人,永远都不可能。 可是李腾儿告诉我,他喜欢的人是你,所以才会让我不惜一切代价保护你,所以,他才会一意孤行,留在长安。那时候,我对你便生了嫉妒之意。” “可是,最初你并没有害过我,相反,你一直在努力撮合我与皇上,令我很感动,觉得你是真心待我。”月华苦笑一声道。 怀恩抬起眼,看了月华一眼,冷冷的,带着讥讽:“我只是想让你彻彻底底成为他陌孤寒的人,那样,子卿才会彻底断了念想,死了这份心! 可是,你知道他是怎么对我的吗?当他得知我故意将你推给陌孤寒的时候,他竟然亲自冒着风险进宫,向着我兴师问罪,并且恼羞成怒之后,将我一掌打成内伤!” “就是那天我去你的寝殿,你佯装不适卧床那次,是吗?” 兰怀恩点点头:“你说,当我面对着你假惺惺的关怀时,心里是什么滋味?我恨不恨?” 月华默然。 “就是从那天起,我兰怀恩才会因妒生恨,彻底生了除掉你的心思。” 兰怀恩咬牙切齿地望着月华:“但凡他邵子卿不是对我那么无情,我怎会铤而走险,在你眼皮子底下,一次次下手?假如他邵子卿爱的不是你,我会听他的话,尽职尽责地保护你,咱俩将永远都情同姐妹。” 月华无奈地摇头,又是苦笑一声:“瞬间觉得自己很无辜。” “你无辜?你分明是自己招惹的!你知道吗?你生病在我关鸠殿里养病的那段日子,他可以经常出入,我每天都能见到他,我心里是多么激动。甚至于,那段时间,我可以无所顾忌地与你聊起他,听你讲述他在朝堂之上的事迹,在京城里得百姓啧啧称赞的美名。 但凡,你与他关系远一些,不会那般亲密,谈笑风生,我也不会那样恨你。他为了哄你开心,竟然从宫外偷着带糖葫芦给你,看见你,脸上就笑得神采奕奕。他为你做了这么多,却从未正眼看过我一眼。” 月华听她滔滔不绝地倾述,仍旧不予辩解。那段时日,怀恩反常地兴奋,眉梢眼角都是柔情荡漾,话也多了起来。可惜她那时满腹心事,只当做是怀恩为了哄自己开心。 那段日子,自己活得太自我,太封闭,多少人围着自己打转,而自己却忽略了身边所有人的感受。 “在我重伤昏迷的时候,皇上那般信任你,你应该有机会对我下手。” 兰怀恩惨淡一笑:“下手?你知道他怎么威胁我吗?” 她顿了一顿,自顾说下去:“他说,只要你有任何闪失,不论是谁,上天入地,他都会让她生不如死!这话一语双关,分明就是在威胁我。哈哈,大概你永远也想不到,他那样温良如玉的一个人,竟然能说出那样狠绝的话吧?” “那你后来又为什么敢对我下手了?”月华疑惑地问:“你不怕他对你动手吗?” “我若是不杀了你,我就永远都不可能有机会!更何况,我每次都会极小心,根本就没有像以前那般,动用过他安排在皇宫里的人。他即便是有所怀疑,也不能肯定就是我下手的。” 月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你杀人的手段的确很高明,不留痕迹。” “虽然你是在夸奖我,但是我却丝毫高兴不起来。” “那说明,你还有一点最起码的良知。”月华讥讽一笑:“贤嫔,崔昭仪,你加害她们的手段可谓是天衣无缝。” 怀恩对此供认不讳:“对于我来说,并不难。更何况,她们的身边都有我的人。” “那君晚呢?她身边那个被杖毙的宫人,也是你指使的?你于心何忍?” 怀恩略微一怔,然后点了点头:“我其实并不想要她的性命的,是太后下手太狠了。” “究竟是你狠,还是太后狠?你才是始作俑者!”月华愤愤地谴责:“好歹,太后仅仅只是打掉了君晚腹中的胎儿,可是你呢?你不肯罢休,又让赵酒儿故意透漏消息给君迟,利用君迟毁了鹤妃的容貌,害得君迟又无辜惨死,白白搭上一条性命。” “你知道的真不少。” 怀恩微微勾起唇角:“原本鹤妃的生死与我无关,我不想除去她的。可惜,新年初一那日,我见到邵子卿,当时有些失态,被鹤妃看在眼里,对我冷嘲热讽,话里有话。我担心她起疑,再在皇上跟前胡说八道,所以就想除掉她而已。” 怀恩对于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丝毫也不隐瞒。月华听得触目惊心。 “一条人命,在你的眼里,就这样微不足道吗?” “微不足道?你问问陌孤寒,在他们这些皇家人的眼中,谁的性命又不是微不足道的?一个‘杀’字,伏尸千里,血流成河。更何况,我在喋血堂承受了那么多非人的折磨,也仅仅只是明白了一句话,‘适者生存,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为了自己活下去,那些挡住我生路的人,就必须要除掉。” 月华心里怒火蒸腾,一抬手,便将手里已经冷却的残茶兜头泼在了怀恩的头上。茶水顺着她的发梢淋漓落下。 怀恩一怔。在她的心里,月华温温婉婉,从来都没有对谁这样发过脾气,所以一时间她有些呆愣。 “你我都是从卑微如蚁的底部一点点走到今天的,怀恩,我们深知生存的不易,所以更应该尊重一条性命。而你,就为了报仇,竟然就一而再,再而三地杀人,灭口。若非是我揭穿了你的身份,是不是你还要继续无休止地残杀下去?” 怀恩一声讥笑:“你是天之骄子,有这么多人疼你,宠你,你不要将自己与我相提并论。你虽然与我一样,有杀父之仇,但是你有褚慕白护着,你有陌孤寒没有底线地疼宠,你更剥夺了我唯一的邵子卿! 你自然不需要被仇恨蒙蔽双眼,不需要自己双手沾惹血腥。因为,你需要什么,你想要谁死,不过就是勾勾手指,自然有人替你筹谋,替你除掉障碍,你依旧可以做你一尘不染的白莲花。而我,只能靠自己。” 月华气怒地站起身来:“冥顽不灵!你的父亲忠君爱国,是万民称赞的好官。而你,却为了一己私欲,勾结西凉,助纣为虐。看你死后如何面对你的列祖列宗?” 怀恩抬起脸,惨淡一笑:“当一个人生存下去都困难的时候,还要什么名声?廉者不受嗟来之食?志者不饮盗泉之水?那都是你们这些站在顶尖的人统治绑架我们的教条!狗屁!要杀要剐,随意就是!” 月华居高临下,鄙睨地看着她:“你残害皇嗣,又勾结喋血堂,谋逆造反,的确罪无可恕。三日后,本宫亲自送你上路,这些辩驳的话,你留着去见九泉之下的丁大人吧。” 言罢,她转身就走,再也不看兰怀恩一眼。 “不!”怀恩这时候方才猛然反应过来:“我不要死!” “这由不得你说了算。”月华清冷一笑,头也不回。 怀恩挣扎着起来,想扑向月华,可是浑身酸软,有气无力,重新颓丧地跌倒下来。 牢房的门,在月华的身后被重重地关闭,又重新落了锁。 她呆愣地跌坐在地上,一阵失神。 第四百五十五章 喋血堂的新主子 兰怀恩清楚喋血堂设在京城的暗桩,但是风险太大,她不敢前往接洽,她趁着天还未亮,直接潜出了城门。 她害怕自己身后再有追兵,像步尘与褚慕白那样的身手,若是跟踪在自己身后,自己可能也不会觉察。所以她出城之后,提气一通狂奔,至下一个城镇,四次三番地易容,金蝉脱壳,确定身后无人跟踪,方才一路北行。 每一个人,都认为,邵子卿乃是西凉的奸细,那么他离京之后,肯定会直接西去。所以往西的官道上定然盘查重重。 可是怀恩知道,邵子卿一定还没有回到西凉,他不会那样笨,自投罗网。 北行,有一片荒芜的峡谷地带,最初时荆棘遍布,看似渺无人烟,径直向里,过一片高山密林,行一天一夜,是人迹罕至的峭壁悬崖,顺着藤蔓下去,行至半山,绿藤掩映里,有天然密道,里面流水淙淙。 沿着流水直行,过九曲十八弯,豁然开朗,是一片避世桃园。 那里是喋血堂原本的巢穴。当年邵子卿以一人之力,单挑了喋血堂,击毙堂主,降服堂众,做了喋血堂新任的堂主。 只是,他自始至终都戴着半块银质面具,所以喋血堂里的人都不知道他的庐山真面目,更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只有怀恩知道,那面具之下隐藏的,是怎样风华绝代的一张脸。 只有她知道,这位令堂众们心惊胆战的新堂主,乃是长安大名鼎鼎的白衣邵相邵子卿。 现在,她也知道了,邵子卿背后所隐藏的,是另一个声名显赫的人物身份,如雷贯耳的名字。 她在这个避世之居住了三年,轻车熟路,每一个地方都不陌生。 她想,邵子卿无处可去,这里应该就是他的藏身之处。 她用冰凉刺骨的泉水,荡涤干净满脸的尘沙,仔细梳理着满头秀发,褪去一身狼狈。她不想,让超凡脱俗的那个男人嫌弃自己的一身狼藉。 就算是在逃命,也要从容,优雅。 她还没有来得及梳洗干净,就立即被喋血堂的暗哨发现了。 那人并不识得她,自暗处闪身出来,拔刀相向:“什么人?” 怀恩一路奔波,嗓子都有些沙哑:“自己人。” “自己人?”那人上下打量她,将信将疑:“暗号?” 怀恩一怔,她已经离开这里这么久,哪里还知道什么暗号?她又应该怎样说明自己的身份呢?兰汀?兰怀恩?都不是,自己原来的名字,这里没有人知道,她在喋血堂里的名号是叫血仇,她来这里的第一天,邵子卿给她起的。 那人握紧了手里的刀柄,警惕地望着她。 她清清喉咙:“我是血仇。” 那人一顿:“你是兰怀恩?” 他竟然是知道自己的,怀恩心中一喜:“正是,正是我!咱们主子提前交代过是不是?” 他人一把丢下手中钢刀,单膝跪地,拱手道:“属下参见主子。” 这一声称呼,令怀恩惊诧莫名:“什么主子?我不是主子,我就是来找主子的。” 那人恭声回禀道:“主子交代过,会有一位自称‘血仇’的姑娘过来找他,她就是我们喋血堂新任的主子。” 怀恩愈加惊呆了:“主子猜到我会来?” 那暗哨颔首:“是的,主子说您迟则半月,少则两日,就会寻到这里。” 怀恩大喜,原来,他一直都相信,凭借她的本事,一定能够安然脱身而出。 “那主子呢?是不是还在老地方?” 那人摇摇头:“主子已经离开了。” “离开?”怀恩顿时好像被泼了一瓢冷水一般,浑身如坠冰窟:“去哪里了?” 那人老老实实地摇摇头:“不知道。” 怀恩几乎是踉跄着后退了数步:“什么时候走的?” “就在昨日。” “昨日?”怀恩心里立即升腾起一种不好的预感,自己前天凌晨逃离皇宫,辗转来到这里,用了将近三天的时间。邵子卿恰好是在昨日启程离开,难道他是在有意逃避着自己? 她心里残存着最后一丝希望,艰涩地继续开口问道:“主子还说什么了?” 暗哨恭敬地摇摇头:“其他的也没有多说,就是交代了堂中的一些事务给长老。让我们以后跟随着你,听从你的命令和指挥。若是有机会,还会再见的。” 怀恩一时间有些失神,愣怔在原地,苦笑两声:“我跋山涉水过来,原本就是为了见他一面,他却有意躲着我。将喋血堂留给我,他一定是走了。以后天各一方,山水迢迢,还如何再见?我要这喋血堂又有什么用?” 那暗哨并不懂怀恩的反应,在他看来,能得主子器重,升任一堂之主,是一件多么荣幸的事情。 身后突然就传来一声悠长的叹息声:“痴心女子负心汉,兰怀恩,这次你应该明白了吧?” 兰怀恩身子整个一震,难以置信地慢慢回过头去,失声惊呼:“褚慕白!仇子衿!” 褚慕白与子衿二人并肩站在来路上,也是一身风尘仆仆。 身后暗哨大惊失色,骇然惊呼:“什么人?!” 话音刚落,喉咙间便中了仇子衿一镖,凸目结舌,扑倒在地。 仇子衿摇头叹气:“这里这样隐蔽,寻常人如何能发现?俗话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驻扎在这里的人警惕心远远不及外间的杀手高。” 怀恩震惊过后,终于反应过来:“你们如何会追到这里?我再三确定过,身后没有人追踪的。” 有仇子衿在,褚慕白是一直保持沉默寡言的,并不多舌。 仇子衿得意道:“都说狡兔三窟,一点不假,你果真狡猾,使了那么多金蝉脱壳的手段。即便是身手再好的人,追随在你身后,也会被你甩脱了。不过还好皇后娘娘有先见之明,在你身上留下了香气。” “香气?” “对啊,我的百香花花粉。” 怀恩听子衿以前沾沾自喜地说起过那百香花花粉一事,所以心里也有提防,三番四次地易容,将身上的衣服也尽数换了。 她们如何还能循着香味找到自己? 她苦笑一声道:“是褚月华当时兜头泼下来的那盏茶里有鬼?” 子衿深以为是地点点头:“就算是你狡猾,换了衣服,但是这天寒地冻的,你一定没有机会清洗头发。所以那香气还一直残留在你的身上。” 怀恩勉强扯扯唇角:“你们两人打算单挑喋血堂?” 褚慕白摇摇头:“皇上说过,作为将领,不能事必躬亲,否则那就不是将领了。” 来路之上开始响起密集的“唰唰”声,好像蚕食桑叶,是许多人在行路。 怀恩紧紧地握起拳头:“看来,我今天想要逃走是不可能的了。” 褚慕白笃定地点头:“我调查喋血堂这么长时间,今天终于能够一网打尽,肯定是要经过周密的安排,绝对不允许有任何漏网之鱼。即便你喋血堂还有密道,也无济于事,因为,就连附近所有的路口也已经全都被封闭了。你们只有乖乖投降。” “我不想投降。”怀恩极平静地道:“我必须杀出一条血路。” “你还想去找他吗?”子衿抬眼问道。 怀恩点头,斩钉截铁:“我必须要见他。” 太平军已经沿着来路蜂拥而至,褚慕白一抬手,就有人率领着向里面包抄而去。 子衿撇撇嘴:“每一个人都说我傻,其实我也承认自己不机灵,但是我觉得,你比我还要笨。” “或许是吧?”怀恩惨然一笑:“我的确是很傻。” “邵子卿对你这般绝情,你还这样恋恋不忘,想要见他一面,何苦呢?不过就是让自己的心跟着一块死了罢了。” “那我也愿意!”怀恩执拗地恨声道:“即便是死,我也要死在他的面前,让他愧疚,记着我一辈子。” “愧疚?”正在指挥兵将的褚慕白转过身来:“难道你还不明白吗?” “明白什么?” “邵子卿那是怎样的人才?他早就预料到,你一定会逃出皇宫,然后寻到这里来。而我们也定然是将计就计,一路尾随而至。所以,他利用你引开我们的视线,然后自己一走了之,将喋血堂留给你。那样,你就可以依仗着喋血堂负隅顽抗,与我们抗争。而他,趁机就可以逃出长安,回到西凉。” 褚慕白一字一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柄锋利的刀子,刺在怀恩的心上。 他的话虽然很残酷,但是的确是事实。她在逃出皇宫的时候,那样轻而易举,就已经猜度到月华这是有意放虎归山,然后顺藤摸瓜,找到子卿的所在。 而邵子卿独自家中坐,可知天下事,又怎会猜度不到? 昨天,他应该就是提早一日收到了自己逃离皇宫的消息,然后立即离开了。 也或许,从最开始搭救自己出宫,便是出于这样的目的。 “呵呵。”怀恩苦笑两声:“被利用又如何?我心甘情愿,只要他能安然离开长安,其他的,无所谓。” “真傻!”一旁的仇子衿不屑道:“为了一个不爱你的无情男人,值得吗?” 第四百五十六章 同归于尽 怀恩将已经有些涣散的眸光重新凝聚起来,然后看向子衿:“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你自己还不是一样么?你能比我好到哪里去?你问问你身边的这个男人,他的心又在谁的身上?他是真的喜欢你吗?别傻了,他褚慕白喜欢的人是褚月华!你不是一样奋不顾身地喜欢他?” 褚慕白听她挑拨,便忍不住想要一步上前辩驳,被身旁的子衿一把拉住了。 子衿笑笑,对怀恩道:“其实,我们两个人的遭遇,真的很像。我的家人同样也是惨死在常家人的手里,我背负了多年通敌卖国贼女儿的罪名与唾骂。但是,我从来没有像你这样恨过,怨过。我就是这样傻乎乎地对待身边的每一个人,所以,他们逐渐全都接纳了我,并且与我成为要好的朋友,兄弟。” 她瞥了一眼身边的褚慕白,唇角微微勾起:“我知道慕白哥哥心里一直都有欣赏的人,我受你们的挑拨,心里也曾嫉妒过她,甚至于你那样的恶念也曾经在心里一闪而过。 但是,慕白哥哥他教会我,爱是付出,不是占有。喜欢一个人,并不一定非要朝朝暮暮地陪伴,不一定非要完完全全地占有。只要,对方生活得幸福,自己能够以另一种方式默默地守在她能够看得到的地方,便是心满意足。 还好,我很幸运,我以最长情的陪伴,能够换来他的欢喜。他宁肯舍弃自己的性命,也要保护我,这就已经足够了。假如这还不算是爱,那么,还有什么是?非要那样苛求做什么? 怀恩,你太聪明,所以你不知足,想要的东西,总是要不择手段地得到。邵子卿都会厌烦你,甚至躲避着你,你即便是见到他又如何?他除了让你伤心,还能给你什么?” “我什么都不要!我也从来都没有想到必须要彻底地拥有他,我的愿望也很卑微,只是想守在他身边。哪怕他另外有心仪的人也好。可是,我比他更明白,他不能喜欢褚月华,褚月华会毁了他。若是没有褚月华,他早就离开这里了,是褚月华牵绊住他,毁了他的雄心壮志。” 山体里面,已经传来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凄厉的惨叫在空荡荡的山体里回荡,被无限扩大,动人心魄。 里面流出的泉水里,荡漾出血红的颜色,欢快地奔涌着,流淌而出。 怀恩的脸色变了又变。 子衿一声长叹:“到现在你仍旧是执迷不悟。我觉得自己对你说再多也是无济于事。我太笨,太傻,而你太聪明,我们压根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怀恩轻叹一口气:“所以,今天,你我必须刀兵相见,一决生死吗?” “你还想负隅顽抗?”子衿蹙眉问道:“如今的形势你仍旧看不明白吗?你压根就没有与朝廷抗衡的能力,不自量力也只有死路一条。” 怀恩惨淡一笑:“无论怎样选择,我都逃不掉死路一条。生与死于我而言,无所谓。我逃出紫禁城只是想见他最后一面,即便是死在他的面前,我也心甘情愿。” 怀恩的遭遇,子衿已经听月华说起过,也是免不了一阵感慨唏嘘,替她可怜。 当初,怀恩接近自己,与自己交好,的确是别有目的不假,但是子衿耿直憨厚,恼恨之余,听她依旧冥顽不灵,不由哀其不幸,恨其不争,气怒道:“你非要执迷不悟吗?如今你还看不清他邵子卿的真正面目吗?” “不许你这样评判他!”怀恩突然就发怒道:“他不是无情无义的人,他有他自己的遭遇与无奈。” 子衿冷笑一声:“怀恩,投降吧,束手就擒。我答应,不杀你,带你去见他。” 怀恩突然就愣怔住了:“你说的可是真的?” 子衿唇角微勾:“虽然你不仁,但是我不会不义,相交一场,我满足你最后的愿望。” 怀恩不过是略一思忖,再次斩钉截铁地摇头:“不,为了他的安危,为了他能够安然逃离长安,我决定,还是要完成他留给我的最后一个任务,掩护他安然离开。” 子衿见劝说她不得,便只能放弃:“话已至此,你依旧冥顽不灵,我也没有办法,出手吧。” 怀恩缓缓抬起手来,冲着子衿凄冷一笑:“知道他为什么处心积虑地要将你们引到这里来吗?” 子衿见她笑得胸有成竹,心里顿时升腾起一阵不好的预感:“为什么?” 话音未落,便听到地下有轰隆隆的巨大响动,好像是闷雷,也好像是一块巨石落地,使得地面都颤了几颤,头顶碎石纷纷掉落。 褚慕白侧耳倾听,也知道情势不妙,猛然扭头问怀恩:“地下是什么?” 怀恩听到那响动也是瞬间面如土色,嘴唇轻颤:“是一口井,里面蕴藏着极为丰富的石漆,只要,负责堂中事务的卢长老见势不妙,就会开启石井,使石漆喷薄而出,一经点燃,火势汹涌,地动山摇,山洞崩塌,这里的人,包括你我,同归于尽,将全部化为灰烬,一个都逃不掉。” 子衿面色大骇:“值得吗?为了一个不爱你的人,送上自己的性命?” 怀恩眉眼缓缓绽放,她那双最为璀璨的眸子里,迸射出妖艳的光华来,风采无限。 “当他白衣飘然而至,走进我的生命里,那一刻起,我就已经成为了他的附属品,再也没有自我,即便粉身碎骨,没有值得与不值得。你们快些逃吧,这里距离洞口最近,你们两人或许还有生还的希望。” 褚慕白毫不犹豫地欺身而上,迅疾如电,剑尖抵在了怀恩的咽喉之上,急声道:“你能坦白,说明你良心未泯。但是,他邵子卿可以用你们的性命伪造同归于尽的假象,我不能丢弃我的兄弟们不管不顾,自己逃生。密道洞口在哪里?带我们去阻止他。” 怀恩不由就是一怔:“他已经进入了地宫,开启石井之锁用不了多长时间,你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你确定要和子衿一起陪葬吗?” 子衿坚定地上前一步,满脸无畏:“敢于同生共死才是真的感情,舍生忘死方为人间大义。难道,你就真的忍心,让这里数千上万的人尸骨无存,他们的妻儿尝受你曾经那种颠沛流离的日子?” 褚慕白眉头紧蹙,握剑的手稳如泰山,毫不犹豫:“你这是在给邵子卿徒增杀孽,或许,他可以诈死暂时逃离长安。但是你以为,长安百姓会饶恕他吗?我长安铁骑就算踏平西凉,血流成河,也要杀了他为无辜枉死的弟兄们报仇雪恨!” 地下的震颤声已经逐渐停息,怀恩的脸色愈加苍白。 “怀恩!”子衿急得双目赤红:“生死,善恶都是一念之间!这么多的性命,拖延不得!” 怀恩缓缓转动眸子,她紧咬的下唇上,已经泛起殷红的血丝,可见内心是怎样复杂的挣扎。她看了子衿一眼,平静地向着褚慕白伸出手:“把剑给我。” 褚慕白一怔,然后毫不犹豫地将手中长剑交到了她的手心里。 怀恩利落地挽起一个剑花,一束秀发自肩头缓缓滑落。 “把这头发带给他,见发如见面。” 子衿抬眼,见怀恩同样是赤红着一双眼,眸中泪意闪烁,影影点点,就像洒落池水里的璀璨星光。那原本应该是一双清澈通透的眸子,不沾染尘世间的任何杂质。 “你......” 怀恩一声凄凉苦笑,决绝地回过头去:“石洞口有千钧巨石,用这把削铁如泥的宝剑自内斩断锁链,可瞬间落下巨石封住洞口,暂时阻止石漆向外喷薄。你们或许还有半刻钟的时间向外撤退,生死由命。” “可是,巨石落下,封了退路,你还如何逃出来?”子衿向前两步:“我们跟你一起去阻止他!” 怀恩头也不回:“你们的出现,只会令卢长老狗急跳墙,立即毫不犹豫地引燃石漆!若是想大家一起死,就来吧!” 褚慕白一把拽住子衿的手,手下情不自禁使了气力,带着轻颤:“她说的对,卢长老对她不会有太多警惕,只有她能暂时稳住局势,我们去只能适得其反。赶紧撤吧!” “不!” 子衿恨极了怀恩对月华不择手段的加害,但是如今眼睁睁地看着她以身赴险,自己去送死,仍旧满是不忍。 怀恩扭过头来,指指地上那绺秀发,冲着她微微一笑,然后身形一拐,便消失了踪影。 褚慕白揽紧了子衿不断颤抖的肩,一声怒斥:“撤! 子衿眼眶里的热泪再也忍不住,“扑簌簌”地滚落下来。适才的恼意,恨意,全都瞬间烟消云散,泣不成声。 地动山摇,犹如山崩地裂。 然后火势熊熊而起,漫天火光,烧红了半边天际。 长安白衣邵相邵子卿,与太平将军褚慕白,以及数千太平军同归于尽于深山之中,一场大火,尸骨无存。 这一惊天噩耗,随着呼啸的西北风,迅速席卷了大半个长安。 第四百五十七章 李晟太子 西凉边关。 黄沙渐起。当一轮朝阳挣扎着,即将从极目荒凉巍峨的城墙上升腾而起时,通往西凉的城门缓缓打开,拖着沉重而又沙哑的疲惫声调。 守边士兵揉揉依旧惺忪的睡眼,呵欠连天地吆喝着急于出城的商旅。 出了边关,一路向西,要有整整一天的路程,还要马不停蹄,不能停歇。 所以前往西凉的客商与行人都会选择在晨起城门一开的时候,便出城赶路,以便在天黑之前,能够在杳无人烟的路上,抵达第一个落脚的所在。 自从两国签署了停战合约之后,西凉与长安互通有无,便加强了相互之间的经济往来。每日关隘城门一开,都会有西去的商旅早就候在了关内。而关外,也会有晚归,不得不宿在关外的行人。 城门内外,一片嘈杂的马铃叮当,夹杂着众商旅们窃窃私语的议论声。 今天的人尤其多。 可能,这就是今年最后一趟生意了,他们需要赶在大雪封路之前回来。 那些商旅虽然服饰各异,又操着迥然不同的口音,但是又有许多的共同点,比如皮肤被风吹日晒,变得粗糙而通红,比如肩上磨得锃亮的褡裢,再比如一直辛苦赶路,几乎透了鞋底的靴子。 守关的士兵凭借着自己多年以来积累出来的经验,一眼就能分辨得出,这些商旅们从事这个行当的年头。 商人们牵着手里的马,马上驮着此行需要交易的货物,或者是茶叶,或者是丝绸蔗糖,将长安文化散播到关隘之外。 士兵们无精打采地查验着他们手里的文牒,然后抬眼打量两眼,问询几句,大概都是带了什么货物,大概几日返回等等。 这几日,关口检查得严,守城的士兵全都换做了边关的老人,他们对于经常出入于关口的一些商人全都熟识,生人也能一眼分辨出来。 排得极长的队伍缓缓地向前蠕动,队伍后面的人怨声载道,低声发着牢骚。 “若是按照这样的进度,等到出关大概是要日上三竿了,今夜就不能抵达风口客栈,那就要受大罪了。 这样的牢骚立即得到大家的附和。 “天寒地冻的,露宿在荒郊野外岂止是受罪?都怕自己睡着便冻僵了醒不过来,这更是要命呢。” 有人更粗鲁夸张:“爬出帐篷撒个尿都要随身带着木棍,一边尿一边敲,这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罪过,若非迫于生计谁愿意受?天天有什么好查问的?” 大家异口同声,于是就有人开始催促:“官爷,能不能快一些,我们全都急着赶路呢。” 守城的兵将一脸不耐烦:“你们嫌麻烦,我们还嫌辛苦呢。上面传达下来的命令,自然不敢怠慢。免得被贼人浑水摸鱼,混出关外去。” 就有与士兵相熟的,出声问询:“以前顶多也就是查验出关文牒,从来不需要这样麻烦,最近怎么检查得这样严格?究竟是在捉捕什么人?” 士兵不耐烦地挥挥手,示意跟前的人放行,然后一指城门口张贴的告示:“自己看,上面有画像。” 众人抬眼看看,嗤之以鼻:“邵子卿?官爷,你的消息未免也太不灵通了。那邵子卿与褚慕白前些时日便在北荒山里同归于尽了,连个灰烬也没有剩。满长安都传扬得沸沸扬扬,感情你们还不知道呢?” 众人纷纷附和,接连催促,有意向前拥挤。 “那都是传言,我们还没有收到上面的命令,就要继续执行。” “命令?如今皇后娘娘悲痛欲绝,皇上哪里还有心情撤销命令?怕是早就忘了。” 一位黑脸武将守在城门处,低垂着眼皮,一脸的若有所思,听众人纷纷议论,愈加沉了脸色。 士兵逐渐地也开始不经心,放人接二连三地通过。也有手续不够齐全的,被耽搁下来。 那些人就开始躁动,向着士兵解释央求,希望能够网开一面,放他们通行。 城门处开始热闹起来,人声鼎沸。 一面膛黑红的中年汉子上前,将文牒交给守城士兵,操着半生不熟的长安口音。 士兵斜睨他一眼,循例敷衍着检查过他马背上的货物,然后放行。 汉子低下头,一脚已经踏出了城门。 黑脸武将身形一晃,挡在了他的面前。 汉子咧嘴殷勤一笑:“官爷,还有什么吩咐?” 黑脸武将一抬下巴,依旧阴沉着一张黑脸:“有故人专程过来给你送行,连个招呼也不打么?邵相,留步吧。步尘已经在此恭候多时了。” 汉子不由就是一怔。 “你乔装改扮,并且心细如发,的确可以骗过大家的眼睛。但是,你却是忽略了一点,常年行走在西凉与长安之间的商人,因为经常手执缰绳,所以,他的虎口处都应该有一层硬茧才是。更何况你我相交一场,你的风骨岂是换个皮囊便能遮掩的?” 汉子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手背粗糙开裂,包括手心也染成了黑红之色,乍一眼看去,与那些商旅皴裂的手一模一样:“今天一眼见到步统领,心里就有些忐忑。” “你的人太愚蠢,他把泻药直接加进了我的茶里。就不想想,我是江湖里摸爬滚打出来的,岂会识不破这点小伎俩?所以,我知道,你肯定就是这一两日出关,专程在此恭候。” 没想到聪明反被聪明误,汉子苦笑一声:“单凭你自己,也未必留得住我。” “若是还有褚某人呢?” 身后有人冷不丁地出声,声音高亢清朗,压过人群沸腾的声音,令城门处顿时鸦雀无声。 ”邵相果真打算就这样一走了之?” 邵相?众人面面相觑,皆面露讶色。 大汉身子一僵,慢慢扭过头,摘下下颌处的胡须:“我以为慕白兄这个时候,应该不会出现在这里。” 身后数丈开外,果真是一身英气逼人的褚慕白,骑在高头大马之上,威风凛凛。 “按照邵相大人的安排,此时的我,应该是葬身于山谷,尸骨无存了,是吗?”褚慕白讥讽道:“你我相交一场,虽说道不同不相为谋,可是你留给褚某人的大礼也未免太大了。” 邵子卿默然片刻:“你很幸运。” 褚慕白点点头:应该不仅仅只是幸运。” 邵子卿手牵马缰,仰脸对着褚慕白笑笑:“她呢?” 褚慕白双目如箭,居高临下地紧盯着他,自鼻端一声冷哼:“你说呢?你还会顾及她的死活吗?” 邵子卿低下头,垂下的眼帘遮掩了他眸底复杂的情绪,默然半晌,方才一声凄凉苦笑。 褚慕白冷冷讥笑:“曾经我极为敬重邵相的满腹经纶,磊落光明,当做以命相交的知己。如今才发现,你是最为高深莫测的一人,慕白看走眼了。” 邵子卿仰脸看褚慕白的时候,正好迎着初升的太阳,金色的阳光跳跃在他的脸上,有些刺目,不得不眯起了眼睛。 “我还是我,心胸依旧还是原来的心胸,只不过,各为其主罢了。” 褚慕白自腰间将剑缓缓抽起,高举过顶,在阳光下,折射出炫目的亮光,好像自天而降的战神。 “你说的很对,各为其主,所以,得罪了,李晟太子,麻烦你跟我一同回长安。” 褚慕白的一句话立即在城门处引起了轩然大波,好像狂风掠过海面,惊涛骇浪瞬间席卷而起,浪涛拍案,碎玉飞溅,惊天动地。 邵子卿的名号在长安那是家喻户晓,人尽皆知,围观的士兵与商旅并不清楚,如何陌孤寒与邵子卿突然之间会反目,下令缉拿他。现在,褚慕白一句话,众人震惊得无以复加。 李晟的名讳,对于这些经常来往于西凉的商旅来说,并不陌生,简直如雷贯耳。 在数年前,李晟这个名讳在西凉,乃至于长安都是一个天才的传奇,在西凉创造过一个又一个的奇迹,天资聪颖,过目不忘,令多少大儒自叹弗如,百姓推崇备至。 只是可惜,天妒英才,数年前一场大病,太子李晟逐渐淡出于人们的视野,拘于太子府内足不出户许多年,慢慢归于平庸。 如何就摇身一变,成了名震长安的邵相? 众人惊骇过后,纷纷窃窃私语,交头接耳,谁还顾得上验看文牒出关?这可是百年难遇的大事要闻。 邵子卿依旧站立在城门中央,众人纷纷退避三舍,将他一人孤立在场地当中。虽然是一身油腻的商旅装扮,面膛黑红,满身邋遢臃肿,但是在那一刻,周身所散发出来的气度,却是如东方天际初升的太阳那般耀目。 “慕白兄高抬了,如何会认定在下会是那西凉太子?” 褚慕白笑笑,挽起一个剑花,将剑收在胸前,摇摇头:“慕白愚钝,哪里能猜度得出来,邵相若是想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露出的破绽,就等一会儿面见皇上与皇后娘娘之后,自行解惑吧。” “月华也来了边关?”邵子卿抬眼疑惑地问。 褚慕白不答反问:“你只有在她面前,才会毫不设防,露出马脚是吗?” 邵子卿苦笑:“虽然我很想跟你一同前去见她,但是,这样的关头,或许,离开这里更为重要。” 褚慕白一声冷哼:“你觉得,我会放你离开吗?” 第四百六十章 一言定罪 也难怪,当初自己父亲褚陵川乃是被常至义所害,这样机密的事情,李腾儿竟然想要告知给自己知道,背后又是怎样的盘算?是想消除自己与西凉之间的仇恨,让自己心甘情愿地嫁入西凉,还是想要借助这仇恨,让自己失去太皇太后的庇护? 陌孤寒将面前的酒杯端起,一饮而尽:“从那时候起,你就开始了部署,所以在上元节那日,安排了第一次明目张胆的暗杀,暴露了喋血堂。” 邵子卿不置可否,只是反复摩挲着手里的杯子:“这是下下策,我以前从来没有想过要用这种龌龊的手段对付你。我期待的是,一场公平的对决,在战场之上,你我二人决一生死,或者以天下为棋,你我各执黑白,杀个痛快淋漓。” 陌孤寒不急不恼,像是与友人对饮,将自己壶中酒斟倒在邵子卿杯中,唇角微勾:“朕是无论如何都猜想不到,暗算朕的,竟然是你,虽然当时那刺客在刺杀朕的时候,已经露出了马脚,但是朕仍旧没有怀疑到你的身上。” 邵子卿抬眼看看月华,无奈地苦笑一声:“为了周全起见,我不得不费尽心机地去遮掩,想方设法让你们怀疑到常至义的身上,那样,他残害褚陵川的罪行方能大白于天下。” “若是换做别人,不是月华,你露出这么多的破绽,兴许就会杀人灭口了,是吗?” 邵子卿笑笑,略有醉眼惺忪:“说不定。一条人命远远没有千秋霸业来的重要,唯独月华不一样。” 月华默然片刻,终于忍不住开口:“你醉了。” 邵子卿换做浅酌,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然后仰起头来,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 “许许多多的日日夜夜,我一直都是这样过来的,放浪形骸,青楼买醉,可惜,从来就再也没有醉过。” 陌孤寒不悦地轻哼一声:“当着朕的面,邵相最好是收敛自己的言行,有些话还是藏在心里的好。” 邵子卿拿过他跟前的酒壶,自顾给自己的杯子筛满酒:“如今邵某已经是阶下囚,生死不过是在你的一念之间,还有什么好怕的。有些话,再不说出口,只怕就永远没有机会了。” 陌孤寒阴沉着脸,举起杯子,酒到杯干。 “你觊觎朕的江山,朕可以容忍,毕竟,这江山是天下所有人全都梦寐以求的。但是,你垂涎朕的皇后,朕无法容忍。你应该努力撇清关系才是,兴许还能给你一条生路。” 邵子卿不以为然地笑笑:“如论我是否说出口,我喜欢月华都是不争的事实,就像是巍峨泰山一般屹立在这里,你我全都心知肚明。我为什么要欲盖弥彰?” “说的也有几分道理,”陌孤寒咂摸咂摸嘴,似乎是在回味酒的甘冽:“就算是你费尽心思遮掩,你仍旧是无法掩饰自己的内心,朕早就知道你喜欢她。” 邵子卿将他跟前的酒杯斟满:“所以,在我照顾月华的那段时间里,你才会吃味,安排了那么多的差事给我,让我无暇分心去陪她。若非那时候,我心有忌惮,对月华若即若离,态度隐晦不明,我相信,月华绝对不会爱上你。” 陌孤寒颔首,微笑着看一眼月华:“或许,毕竟你邵相温润如玉,举世无双,这魅力世间怕是没有人能够抵挡得了。” 邵子卿自嘲一笑,不置可否。 “我有几句话,想跟月华单独说。” “话无不可对人言。”陌孤寒不假思索地拒绝。 “你在害怕?” “呵呵。”陌孤寒清朗一笑,站起身来。 “若是在以前,朕不得不承认,你邵子卿在世人,包括朕面前,都可以有优越感。你才比子建,可分八斗,貌若潘安,雅盖王侯,胸怀经天纬地之才,身负武林不传绝学。若是说这世间运气有十分,你邵子卿可独占八分,真正的得天独厚。朕也自惭形秽。 所以,有你比拟,朕曾经对月华没有丝毫的安全感,害怕自己不够优秀。但是如今,哼......” “如今怎样?” “你连一点男人的担当都没有,不过是区区鼠辈,何足挂齿?朕又有什么好怕的?” 邵子卿握着酒杯的手就是一僵,猛然使力,那白玉杯瞬间在他的指尖碎裂,碎玉直接扎进他的手心之中,殷红的血渗出来,一滴一滴滴落在碎玉之上。 陌孤寒的一句话,比这碎玉还要锋利,直接扎进了他的心里。 “胡说!”他一向从容淡然的脸上难得的慌乱。 陌孤寒讥讽一笑:“你自幼太优秀,所以你容不得自己失败。每次有困难或者难以抉择的事情,你总是选择逃避,懦弱而没有担当。 当初西凉宫廷宫变,你让李凌风代你入宫,面对生死,面对暴怒之中的父皇与一心治你于死地的妖妃。 你母后惨死,你不敢面对自己的过失,所以选择了逃避,远离西凉,让李腾儿用羸弱的肩代你承担了家国重担。 月华向你求助,你害怕将来自己身份暴露,难以面对与西凉有血海深仇的月华,所以你再次选择逃避,袖手不管,让月华独自面对困难。 如今,你的计划失败,你又一次可耻地选择了逃离,将喋血堂丢给了为你舍生忘死的兰怀恩,让她用性命代你承担后果,代你在最后关头做出艰难的抉择。 俗话说,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每个人都有缺点,但是你的懦弱却是最致命的,是品行的扭曲!一个男人,没有担当,不懂责任,遇到困难就像一只乌龟一样躲藏起来,让爱你的人替你遮风挡雨,你只会躲在阴暗里,搞这些蝇营狗苟的阴谋诡计。你还算什么男人? 朕就算是再一无是处,最起码,朕懂得作为丈夫最起码的责任,懂得将自己的妻儿捧在手心里,而不是举在头顶上!你以为,月华会喜欢上这样的你吗?朕有什么好怕?” 邵子卿的手越握越紧,那些残留的碎玉扎得更深。血迹蜿蜒,顺着指缝淌下来,滴落在他的白衣之上,缓缓绽开一朵又一朵妖艳的红梅。 月华心生不忍,站起身,轻轻地拽拽陌孤寒的衣角,却紧抿着唇,不知道说什么。 陌孤寒的讥讽很无情,就像一柄利刃,伤得他体无完肤,可是也直接捅进邵子卿的旧伤里,可以割掉腐肉,新肌重生。 怀恩的结局,令月华对于邵子卿也瞬间生了寒意。 陌孤寒勉强按捺下满腔的怒火,伸出厚实的大掌来握住月华的手:“朕就守在外面。” 他这是应下了邵子卿的请求。 “我......” 陌孤寒微微勾唇:“只当做还他数次对你出手相救的情义。” 月华轻轻地点头,松开了紧握的手,陌孤寒深深地看了邵子卿一眼,转身出了门。 邵子卿低垂着头,呆愣着看自己的掌心,仍旧默然不语,气氛一时之间有些尴尬。 月华转身在他对面坐下:“你想说什么?” 邵子卿缓缓抬起头来,抄起身边的酒坛,仰脖一通豪饮。放下酒坛时,眸子里已经泛起血丝:“你要不要也喝一杯?” 月华摇头:“我的酒量很差,还是算了。” 邵子卿自斟自饮,眸光也逐渐迷离起来。 “说什么呢?其实我也不知道究竟应该从何说起。毕竟,时光不能重来,所有的一切已经全都成为了定局,我除了忏悔自己当初的瞻前顾后,优柔寡断,委实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可是,不说,便是生离死别,以后再也没有机会。” 月华也是一阵默然:“自从一开始,你是西凉太子,我是褚月华,这就已经注定了今日的结局,毫无悬念,与你当初的所作所为,没有任何关系。” “假如,那一天,你来寻我,让我帮助你逃脱进宫的命运,当时我答应了,今日,或许就是不一样的结局。”邵子卿仰脸看看屋顶,将眸中逐渐凝聚起来的雾气生生逼散。 月华略一犹豫,给了他与陌孤寒一样的回答:“或许。” “这是我邵子卿,生平最为后悔的一件事情,足以令我抱憾终身,成为一辈子刻骨铭心的痛楚。” 月华淡淡摇头:“或许,过程会被改写,我与他成为永远的不可能,我不再出现在他的人生轨迹中,但是你我之间的结局,还是一样,我不可能嫁给自己的杀父仇人。” “你的杀父仇人不是我西凉,是常至义!” 邵子卿突然一改先前的伤感,有些激动起来:“当初如若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我何至于拒绝你?他说得对,我就是害怕,当有朝一日,你得知了我的真实身份,你会将我恨之入骨,所以,我不得不狠心拒绝了你。 当你走后,我便立即后悔不迭,前去寻你,谁料阴差阳错。你可知道,当我从腾儿那里得知,当年害死褚将军的人,不是我西凉,而是常至义的时候,我心里有多么高兴,又有多么恨!多么悔!” “没有区别,不过是主犯与从犯的位置颠倒了而已。即便我父亲不是死于你西凉人之手,我,褚月华,也断然不会嫁给西凉人。” 邵子卿轻轻地笑了,低垂着头,睫毛略有湿润:“你这句话真的残酷,一言定罪,可以令我万劫不复。” 第四百六十一章 谁比谁残忍 “这样狠绝的话,我应该早一点说,那样,后来的许多事情就不会发生。”月华狠心道。 “燎原的火焰,不是一盆冷水就可以浇灭的。我对你的心思,也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转移。自从你进宫以后,他对你并不好,让你受尽委屈。我无时无刻不是在受折磨,想要将你拯救出来。 我承认,在常凌烟进宫之后,我在他的面前的确是有意挑拨,阻止他将实情告知给你知道,并且令你们误会逐渐加深,愈加疏远,令你负气出宫。 我那时候,就是觉得,他根本就不值得你原谅,你不应该被他的甜言蜜语所蒙蔽。我细致入微地照顾你,看着你一点一点康复,我想,你会忘记他,忘记带给你苦痛与折磨的紫禁城,会跟我远走高飞,可是你却毫不留情地拒绝了我。” “那你也不应该骗我去千重湖,设局用**迷晕我。” “我没有时间等,等你逐渐消除了心里对他的怨气,重新再回到他的身边,我只是想带你走,海角天涯。” 月华一阵默然:“我很感谢你曾经为我做过的事情,可是你我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结局,早晚也是殊途陌路,你又何必强求呢?” “我只相信事在人为。我最开始犯下的错误,只要自己千倍百倍地补偿回来,你会回心转意。”邵子卿斩钉截铁地道,伸手一指门外的陌孤寒:“我比他更爱你,他能给予你的我也可以做到,他不能给予你的,我一样也能。” 月华淡然摇头:“我爱他,不是因为他能给我什么,而是因为,我们原本就是彼此的全部。” 邵子卿酒意上涌,一张脸全部赤红起来,醉眼迷离,使得他的眸子,就像是深邃得不见底的大海,带着神秘而又深情的漩涡,充满着炫目的诱惑,瞬间就可以将人吸入进去。 “他从我身边抢走了你,霸道地让你爱上了他,却一次次利用你,将你置于危险的境地,一次又一次地伤害你。你竟然还傻傻地以为,他是真的爱你? 月华,你要知道,一直以来,在背后默默地保护着你的人,是我,不是他!我为了你,放弃逐鹿天下的野心,为了你,暴露自己的全盘计划。他的微末情义就令你感动,终生相许,我为你做了这么许多,为什么你却是无动于衷?” 月华默然片刻:“感情不是以付出多少来衡量的。就像是我,从来都没有为你做过什么,却仍旧成为了你的执念。也许,他不如你为我做的多,但是我知道,无论我需要他做什么,他都会愿意。” “都愿意?”邵子卿一声苦笑:“让他为了你放弃江山,他愿意吗?” “他已经在我与江山之间做出过选择。”月华极其平静地说。 “你说的是,上次木兰围场狩猎,他留下来保护你那一次吧?” 月华颔首:“回京,就是保全江山,回围场,就是保护我。紧要关头,他选择了去而复返。” “你只看到他留下来保护你,你为什么就没有看到我?我一样也在!只是,我不能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手刃常至义而已。你不知道的是,我留在长安,谋划了这么多年,又处心积虑地,数次挑拨他与常至义的关系,为了什么? 我与他并肩,治理长安,使得长安繁荣昌盛起来,打压了常家的势力,与常家抗衡。已经万事俱备,就等着他与常家拼个鱼死网破,然后渔翁得利。 原本,只要你们全都离京,我就可以掌控京城,直取王座。可惜临行之前,他对我心有忌惮,换下了辰王,让辰王留守京城,坏了我的满盘部署。 这也无所谓,我同样可以趁机暗杀他,与腾儿内应外和,手持连环弓弩直捣长龙。可是,你却以自身为饵,诱敌深入。 我也面对着两难的选择,起事,你有危险,我无法顾全你的安危。按兵不动,我将错失良机,以后,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 若是换成他,你觉得他会怎么选择?他不会善罢甘休,就凭借他一次次舍得让你铤而走险,他就不会放弃。 可是,千钧一发,我放弃了!就为了你能安然无恙地逃离常至义的毒手,就是为了你能大仇得报,能够绽开欢颜。 失去了这一次机会,没有第二次,从那以后,我就知道,再想要图谋,已经变作了不可能。陌孤寒他一人掌控了朝堂,长安在他的治理之下,必将逐渐固若金汤。非但,我逐鹿天下的梦想破碎,以后,西凉也会随着长安的逐渐壮大,岌岌可危。” 月华握着杯子的手有些轻颤。她知道,邵子卿所言,都是真的。这件事情令她的心都是沉甸甸的,压得有些沉闷与压抑。 虽然,在江山的谋划里,邵子卿所担任的,只是不光彩的掠夺者身份,但是成王败寇,有傲气与野心的人都会认为理所当然。 当初木兰围场事变,自己就已经觉得是惊心动魄,竟然不知道,暗中暗潮汹涌,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如此看来,当初自己赢得果真是侥幸,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看来上天果真还是眷顾我们的,但凡棋差一招,也是满盘皆输。” 邵子卿冷声地笑:“果真是上天眷顾么?果真仅仅只是侥幸么?你我都不知道,只有他自己心知肚明。” 他伸指指向陌孤寒负手而立的背影:“他许是那时候就已经对我有了疑心,觉察到了什么,所以宁肯启用辰王,做最坏的打算。如若失败,辰王可取而代之。他利用你引出常至义,因为你的安危,我才会投鼠忌器。” 月华斩钉截铁地摇头:“不是,你错了,他心中磊落,从未对你有过怀疑,也未想过让我制衡你。以身为饵,是我自己主动提出的,与他无关。他想让你跟随去围场,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他担心到时候情况瞬息万变,他不能顾全我的安危,你与我哥哥都会奋不顾身地保护我,仅此而已。 倒是你,一直在暗中谋划,费尽心机,相比较起他对你的磊落与坦诚,你不得不承认,自己略逊一筹。” “是呢,我不够光明,一直只能活在黑暗里,哪怕是出手救你,帮助你,也只能默默无闻,不敢张扬。” 月华眨眨眸子,一片清明:“太皇太后寿宴之上,是你出手接住寿碗,免去节外生枝?” 邵子卿点点头,算作默认。 “泠贵妃派人暗杀我,也是你出手用浑天罡气,化去那刺客的掌风?” 邵子卿复又点头:“我自然不能坐视不管,即便是暴露自己也在所不惜。” “那夜里,关鸠殿附近发现的神秘刺客也是你?” 邵子卿苦笑一声:“我暗中吩咐兰怀恩她保护你,关照你,可是,她却违逆我的命令与心愿,暗中撮合你与陌孤寒,后来又数次暗下毒手。三番四次地加害你。你让子衿暗中调查怀恩的身份,我才知道她背着我做了这些事情。我一怒之下进宫找她审问,也就是那次,在关鸠殿附近露了行藏被发现。 第二日恰好泠贵妃暗中买通杀手刺杀你,出手救下你之后,我便将计就计,一步步引导你们将所有的疑点全都归咎到泠贵妃的身上,除掉了沈家,替怀恩和我自己开脱。但我也知道,这不过是权宜之计,你对于怀恩已经有所怀疑,长安不是久留之地。” 月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你不觉得,让一个深深地挚爱着你的人,来保护我,会令她最终在点滴的折磨里丧失理智吗?”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残忍?可是我从来没有给过她任何希望,一直都是她在一厢情愿啊。我并不认为自己有错。是她阳奉阴违,结果事与愿违。” 月华轻轻地咬咬下唇:“石漆喷涌,山洞倒塌,怀恩已经是尸骨无存。” 邵子卿将壶中残酒一饮而尽,眸子逐渐变得猩红:“我已经猜到了。” “她一辈子都是在为了你活,你不应该对她这么残忍。” “她是不是很恨我?” 月华略一踟蹰,然后摇头:“她一直到死,仍旧对你念念不忘。她临死之时,最为卑微的一个愿望,就是能死在你的怀里。可惜,没能如愿。” “她是我安排进宫的不假,也是我有意让她接近陌孤寒的身边。可是,我从来没有勉强她做过什么。她自己一直活在仇恨里,所有的事情,全都是她自作主张作出来的。” “可是你利用了她,利用她对你的感情,让她心甘情愿地付出,这比强迫更可怕!你是她漫天仇恨里唯一的一缕阳光,她将你奉若神明,可是你却亲手将她带进了地狱。” 邵子卿双眸紧盯着月华,眸底一片受伤:“我不明白,为什么你对这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那么宽容,唯独是对于我,你却这样苛刻与残忍?你为她们每一个人着想,可以原谅他陌孤寒犯下的许多错误,可是唯独我,在你的眼中,就非要那么完美? 我不接受兰怀恩的情义,对于你而言,就是残忍吗?让你接受一个你不爱的人,你是否愿意?我从来没有给过她任何希望,自始至终,我也没有欺骗过她的感情。她心甘情愿地为我付出,我就必须有回应是吗?那么,我为了你付出这么多,你给我什么回应?你比我还要残忍!” 第四百六十二章 妾身有罪 一席话,驳斥得月华哑口无言。她不得不承认,这一生,她问心无愧,谁也不曾亏欠,却唯独邵子卿的情义,她永远都不可能做出回报。 自己向着他做出谴责的时候,的确是没有想过,自己对于他而言,是否公平。 兰怀恩的存在,对于邵子卿而言,是一种困扰,同样,邵子卿的执着与疯狂,对于月华而言,同样也是负担。 情债情债,这个世间最说不清道不明,最难以偿还的,就是这一个“情”字。 邵子卿虽然背后谋划了这么多,做了许多对不起陌孤寒,不利于长安的事情,但是,他又帮了陌孤寒这么多年,助他一步步成长,问鼎长安。 更何况,自己当初重伤危在旦夕,是邵子卿亲手救了自己的性命,将自己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刺客掌下,也是他出手救了自己,和腹中的两个孩子。 他是可恨的,但是月华恨不起来。 面对着他咄咄逼人的质问,月华反而还要低声嗫嚅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 邵子卿趔趄地站起身来,头发垂下,遮住他多半张脸,身形摇晃了两下,然后黯然地转过身,大笑着走出屋外,踉踉跄跄,脚步沉重。 屋外一片刀剑出鞘的声音,邵子卿毫无畏惧地狂笑,然后逐渐变成苦笑。 “为君沉醉又何妨,只怕酒醒时候断人肠......归去也!” 这一声笑,癫狂里又隐含了几分凄凉,使他的背影都无端萧瑟起来。尽管是努力挺直了脊梁,肩头却好像背负了沉甸甸的枷锁,每挪动一步都是难以割舍的牵扯。 月华情不自禁地想起世人对于邵子卿的评价。 一蓑烟雨任平生。 如今,满是沧桑烟雨,洒脱不再。 陌孤寒轻轻地走进来。 两人都不说话。 良久之后,月华收敛起思绪,终于忍不住打破平静:“皇上打算怎么处置他?” 陌孤寒微微挑眉:“你认为呢?” 月华又默然半晌,默默地站起身来,一提裙摆跪在地上。 陌孤寒上前一步,执起她的手:”这是做什么?快些起来。” 月华固执地跪在地上,低垂着眼帘,缓缓开口:“请皇上以律治妾身先斩后奏之罪。” 陌孤寒微微蹙起剑眉:“朕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朕也不想知道。” “可是皇上分明早就觉察了。”月华轻轻地咬着下唇:“即便月华不向您坦诚您也知道。” 陌孤寒默然片刻,终于开口:“起身说话吧。再大的罪过在你的身上也就不叫罪过了。” 月华抿抿唇,依旧跪在原地不动:“妾身侍奉皇上,向来谨小慎微,从来不敢擅自揣摩圣意,更不敢自作主张,唯独这一次,月华未经皇上您的同意,先斩后奏,犯下弥天大罪,不敢侍宠生骄,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思虑之下,觉得还是向皇上坦诚认罪的好。” 陌孤寒沉吟片刻:“朕知道你这样做一定有自己的道理,你为什么不先向朕说明呢?” “毕竟,邵子卿所犯下的罪过不小,他又是西凉太子,妾身担心,告诉皇上,会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到时候百官参奏,皇上就不能自己做主了。您与他的情分在这里,您当初又是亲口答应过要免去他一死,您不能失信与人,失信于天下。” “所以,你就暗中授意褚慕白在关口当众揭穿邵子卿西凉太子的身份?如此一来,朕就不能以不知其真实身份的借口斩杀邵子卿。” 月华生如蚊蚋,怯生生道:“是的,皇上可以借口不知道邵子卿的真实身份,当机立断斩杀他。妾身也知道,这样会放虎归山,留下后患。也会让皇上骑虎难下,可是,妾身又委实没有第二个可以保住邵子卿性命的办法。” 陌孤寒紧绷着脸,阴沉得好似乌云密布的雷雨天空。 “明知不妥而为之,朕希望,你能给朕一个最为妥当的理由。” 月华摇摇头:“我只是单纯不想让他死,就像皇上这些时日里纠结的一样。” “你对他余情未了?” 月华突然就抬起头来,望着陌孤寒,斩钉截铁地摇头:“皇上为什么要这样怀疑妾身?” “你只消说是或者不是?”陌孤寒紧抿着薄唇,看起来薄有怒意。 “不是!” 月华的回答掷地有声:“妾身留下他的性命,顾及他的情分是其一,皇上有言在先是其二,天下黎民百姓安居乐业是其三。 月华饱受战乱之苦,不想再因为他的一条性命,引起两国交战,动荡不安,两国百姓流离失所。明明可以和平解决,为何非要斩草除根?以血腥来祭奠自己的千秋功德? 月华此计,张扬地宣告邵子卿的身世,定然会引起西凉内部动荡。西凉国主若是能力排众议,不惜一切代价换回邵子卿,皇上可以趁机令西凉臣服于长安。 若是西凉分裂,李腾儿没有能力掌控西凉,则必然动乱。皇上可以匡扶邵子卿的名义发兵西凉,或者是直接趁虚而入,将西凉纳入怀中,都可以说是事半功倍。” 月华振振有词,有理有据,陌孤寒依旧浓眉紧攒,略有厉色:“纵然你说得再有道理,你不应该瞒着朕!自作主张!” “当时哥哥奉命仓促离京,朝中百官众口一词,要求当场立即斩杀邵子卿,永绝后患,皇上与他们据理力争,明显不忍。妾身众目睽睽之下,不敢开口求情,便自作主张,偷偷告知了哥哥,让他见机行事。 妾身相信,只要皇上宽厚仁德,放他回西凉,西凉子民将来一定会感激皇上您的恩德,西凉也将臣服于我长安,了了皇上一直以来的夙愿。” 陌孤寒缄默不语,月华低垂着头,心里七上八下,满是忐忑地等待疾风骤雨。 陌孤寒纵然再疼宠自己,可毕竟是一国之君,自己这样冒失行事,挑战他的威严,他气怒也是在常理之中。 “此事你行事的确鲁莽,罪无可恕,但是念在你我情分一场,朕可以饶恕你性命。你自己说吧,如何将功赎罪?” 月华暗中长舒一口气,老老实实道:“单凭皇上吩咐。” “这可是你自己亲口说的,无论朕让你做什么,你都不得反悔。” 月华心里猛然间就升腾起一点异样的不详感,但是来不及思索,就在陌孤寒气势逼人的注视下,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月华再次点头:“一言九鼎。” “好,月华,你可要给朕记得,从今日起,你就要对朕百依百顺,朕要你做什么,你就要乖乖地做什么。” 月华惊愕地抬起头,见陌孤寒双肩耸动,努力绷紧了脸,薄唇微微抽搐,早就笑不可抑。见她抬起头来,一脸惶恐,终于忍不住,朗声大笑。 月华这个时候,方才明白,自己是真的中了陌孤寒的计。气恼地站起身来,一声轻哼:“我......你是故意的!” 陌孤寒乐不可支,邪魅地眯起眼睛:“其实,朕早在褚慕白离京之前,就已经暗中修书给步尘,命他见机行事,一定要在捉捕邵子卿之后,将风声传递给李腾儿知道,想方设法引起西凉内部动乱。咱们不过殊途同归而已。 朕已经看了许久你的脸色,成日诚惶诚恐,今日终于扬眉吐气。记着,以后要对朕言听计从,朕让你往东,你就不能往西。” 月华羞恼得简直无地自容,一拧身子:“不算,你使诈!” 陌孤寒凑过脸去,唇角微微勾起一抹坏笑,得意地眨眨眼睛:“一言九鼎......准备一下,晚上侍寝,朕说怎样就怎样。” 第二天傍晚时分,西凉的使臣便已经星夜兼程地赶至关外,求见陌孤寒。 正如陌孤寒所料,为首之人是李腾儿,随行的,还有假西凉太子李凌风。 前往迎接的,是褚慕白。 陌孤寒说,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这世间,能够降得住李腾儿的,除了邵子卿,便是褚慕白。 李腾儿望着褚慕白一人一骑屹立在关内,威风凛凛,不由眨眨眼睛,莞尔一笑:“褚将军,好久不见。” 她身旁的李凌风用挑剔而又充满了敌意的目光打量褚慕白,撇撇嘴,满脸不屑。 褚慕白视若无睹:“腾儿公主,里面请。” 李腾儿打马进关,李凌风跟随在她的身后亦步亦趋。 褚慕白一伸手便拦住了他:“我家圣上有命,只请李腾儿公主进关。” 李凌风浓眉一竖:“我与公主同在。” 李腾儿回转身:“你就在这里等我吧。” “我不放心。” 李腾儿看一眼褚慕白:“这里面不是龙潭虎穴。就算是,你跟着也于事无补,抵不过长安的千军万马。” 李凌风愤愤地瞪一眼褚慕白,后退三步:“我将公主交付给你,若是她少一根毫毛......” “少了又如何?”褚慕白闷声闷气而又傲气凌人地道:“自大而又浮夸,你是怎么冒充了邵子卿这么多年的?” “你!”李凌风顿时横眉立目,想要拔刀相向。 李腾儿苦涩一笑:“褚将军,他如今好歹也是我西凉的驸马,这点情面,你还是要给的。” 褚慕白惊讶地看了李腾儿一眼,然后又难以置信地看一眼李凌风。 李凌风听到李腾儿这样介绍自己,明显极是满意,冲着褚慕白挑衅一般地挑挑眉。 褚慕白已经转过身去:“腾儿公主,这边请吧。” 李腾儿轻轻地“嗯”了一声,翻身下马,与褚慕白并肩而行:“我哥哥还好吗?” 褚慕白点点头。 “可是我们西凉人一听闻这个消息全都炸了。” 褚慕白依旧不说话。 李腾儿自顾道:“局势很乱,我自己已经无法掌控,多亏了李凌风挺身而出。” “所以你就答应了嫁给他。” “嗯,”李腾儿轻轻颔首:“他虽然出身不好,只是我哥哥当初的一个伴读,但是这些年里,我一个人孤立无援,一直都是他在暗中帮我。” “邵子卿听到这件事情,一定会为自己的任性与懦弱感到内疚。” 李腾儿面对着褚慕白的时候,有些伤感:“我一直都明白自己的宿命与责任,我逃脱不掉,我不能对着自己喜欢的人肆无忌惮地放手去爱,只希望哥哥能够幸福。我私心里,也是希望我哥哥能够心愿得偿的,我也很喜欢月华姐姐能够做我的嫂子。可惜,我们全都未能得偿所愿。” 褚慕白知道李腾儿话中一语双关的含义,避而不谈,只闷声说了一句话:“他趁人之危,配不上你。” 李腾儿在他身后,看着他伟岸的背影,宽展的肩,“噗嗤”一笑,然后“咯咯”娇笑出声,再然后,就笑出了眼泪,自己偷偷地抹了。 第四百六十三章 大结局 宴客厅里,陌孤寒与月华正端坐上首,并未着龙袍凤冠,简简单单的便服,但是仍旧不减两人的慑人威严。 李腾儿“嘻嘻”一笑,跪在地上:“腾儿参见皇上,皇后娘娘。” 她故作轻松,手却是不由自主地攥紧了衣袖,手心濡湿。 月华却只是像对待邻家小妹那般,冲着她抬抬手:“一路星夜兼程,腾儿公主辛苦,赶紧起身坐下吧。” 腾儿谢恩起身,就有下人递上热腾腾的手巾,沁着一股暖意。腾儿接在手里,拭去一脸风尘仆仆的疲惫,然后跪坐在月华跟前,格外规矩。 “你哥哥现在很好。”月华率先打破了沉默。 腾儿低垂着头,低低地“嗯”了一声:“谢谢皇上,皇后娘娘不杀之恩。” 陌孤寒淡然挑眉:“朕当初答应过邵子卿,喔不对,应该是李晟,答应过他饶过他一次性命,朕言而有信。” 腾儿抿抿唇:“我为哥哥犯下的罪过,向皇上请罪。” 陌孤寒摇头:“他是个男人,他应该为自己犯下的过错买单,而不是让你一味地替他担当。” “腾儿是哥哥的妹妹,愿意为哥哥背负所有罪过,宁死不辞。” “你是你,他是他。”月华微微蹙眉:“你明明知道不可能的。” 李腾儿一阵默然,而后跪伏在地,诚恳道:“只要能换回哥哥回转西凉,腾儿愿意留在长安为质,岁岁纳贡,年年参拜。” 陌孤寒毫不留情地一口回绝:“朕答应饶过邵子卿一条性命,但是放他回西凉是不可能的,他将终生被监禁长安。腾儿公主还是早日回西凉,早作打算吧。回得早了,西凉还是你的,回得晚了,兴许就会易主了。” 李腾儿低垂着眼睑,斩钉截铁:“腾儿没有回头路。” 陌孤寒靠在椅背之上,唇角挂着一抹玩味的笑意:“不错,你是确实没有退路了。邵子卿回转西凉帝都,兴许可以力挽狂澜,震慑住那些对着皇位虎视眈眈的人。他回不去,你西凉也就散了。” 李腾儿沉默片刻,沉声道:“不错,换回哥哥是腾儿此行的使命,势在必得。皇上仁慈,希望能够给我哥哥一个机会。” 陌孤寒漫不经心地转动着手上的翡翠扳指,若有所思:“放走邵子卿,西凉在他的励精图治之下,必将逐渐强大,对我长安造成威胁。扣押邵子卿,西凉内乱,朕就可以乘机挥师西下,收复西凉,一统西北版图。李腾儿姑娘,换做是你,你会怎样选择?” 李腾儿被陌孤寒驳斥得哑口无言。他所言句句在理,任是换做是谁,也不会轻易放邵子卿回国。 屋里有片刻的沉默,几人都不说话,默然不语。 李腾儿头上的汗珠已经一滴滴滑落下来,一双白玉一般的手上青筋直冒,攥紧又放开,如此反复,显然心里在历经矛盾的挣扎。 过了许久,她终于一咬牙,似乎是下定了决心:“西凉愿意臣服长安,只要皇上愿意饶恕我哥哥。” 陌孤寒终于等来了李腾儿主动开口,颇为满意。这就是与聪明人商谈的好处,一点就透,不用费太多的气力。 “朕想要收复西凉,同样可以不费吹灰之力。”陌孤寒漫不经心地道:“给我一个理由。” “如此皇上可以不费一兵一卒,殊途同归,又何乐而不为?皇上以仁德治天下,相信也不愿意看到天下百姓再受战乱之苦。” 陌孤寒假作勉强:“西凉臣服我长安之后,邵子卿不能称帝,改为藩王。” 李腾儿略一犹豫。 “前有狼后有虎,你没有拒绝的资本了。”陌孤寒淡然挑眉。 李腾儿颔首:“皇上也要答应,西凉藩国也罢,独立也罢,西凉的天下始终世袭为我们李家,皇上要扶持我哥哥统治西凉。” 陌孤寒微微一笑:“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朕不怕他邵子卿重新崛起,朕更期望,西凉在他的治理之下,子民安居乐业。” 李腾儿郑重其事道:“腾儿愿意代我父王应下贵国的条件。” 陌孤寒继续缓缓开口:“还有,我长安的军队要驻扎西凉,设监督衙门。” “这,似乎不太合适吧?” “朕可以不参与你们西凉的政权统治,税收,以及货币流通等,但是必须掌控你西凉的军队数量。” 这一招很致命,若是这监督衙门应用的人选得当,西凉想要翻身,怕是就难了。 因此李腾儿一时间仍旧有些为难。 “朕不勉强你立即做决定,兴许你回去与你们的使臣一商议,他们可能不愿意让邵子卿回国呢。” 这句话又是一针见血。李凌风为人自大而又浮夸,觉得自己足够可以稳定西凉的局势,或许私下里,真的是不希望邵子卿回国。那样,李腾儿就可以顺理成章地继承皇位,而他作为驸马,一步登天,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李腾儿一直觉得,陌孤寒不过尔尔,他能一统长安,那是自己哥哥辅佐的功劳。今日真正交锋,洽谈起来,他不关心朝贡,不提赔偿,却是直接扼住了西凉的咽喉。他并不咄咄逼人,却是步步为营,令人无法推拒。 李腾儿已经是箭在弦上,不答应也要答应。正所谓,两害相较取其轻,如今西凉的形势刻不容缓,她没有第二个选择。只有保住邵子卿,留得青山。 这就是李腾儿在西凉危难之时,仍旧坚持亲自出关的原因。只有她,才会设身处地地为了自己哥哥打算,换做任何一个人,也会心存侥幸,宁肯舍弃邵子卿也不肯放手西凉政权。 陌孤寒与月华已经站起身来,作势离开。 李腾儿紧咬着下唇:“好!” “你能当西凉的家吗?”陌孤寒质疑。 “如今西凉已经臣服于长安,皇上说谁能当家谁就能当家。” 陌孤寒朗声大笑:“好!好!具体事宜朕将派遣褚慕白与李腾儿公主进行洽谈。妥当之后,朕会立即派兵,护送邵子卿回国。” 李腾儿一声苦笑,点点头:“立即!” 陌孤寒执起月华的手:“李腾儿公主这样爽快,相信明日,朕与皇后,就可以为邵子卿送行了。” 长安连夜起草了文书,以及相关条文,交由陌孤寒过目指正之后,与李腾儿连夜洽谈,寸步不让。 李腾儿也唯恐夜长梦多,迟则生变,陌孤寒再改变主意,因此并未同李凌风一行人商议,便签署了协议。 第二天,当边关的鸟雀在晨风中苏醒,站在挂着寒霜的枝头欢唱的时候,李腾儿已经站在出关的城门处,等待邵子卿出现了。 城门缓缓打开,拖曳着沉重的声音,李凌风一行人候在城门之外,看着城门内褚慕白率领的威风凛凛的骑兵,不解何意。 “怎么回事?”李凌风心里顿时升腾起一阵不好的预感。 李腾儿笑笑,将手里的合约递给他:“褚慕白护送我们回国。” 李凌风不敢去接那合约,也或者说,是陌孤寒的圣旨,他能够猜想得到,里面的内容。 “你终于还是决定了?” 李腾儿点头:“他是我哥哥,怎么可能还有第二个选择?” “可是这是丧权辱国,将会一辈子将他钉在耻辱柱上,使他成为西凉的千古罪人,你有没有征求过他的意见?你认为,倾国换取他的性命,值得吗?” 褚慕白一声冷哼:“以后,西凉乃是藩国,这西凉驸马也要由皇上册封,在未下达册封圣旨之前,还请李公子认清自己的身份。值与不值,还轮不到你来置酌。” “你!”李凌风瞬间气急败坏,却又哑口无言。 “为什么不值?”李腾儿也愤怒道:“他是我哥哥!权势在你眼里就这么重要吗?” 李凌风还是有些惧怕李腾儿,这是长期以来,李腾儿带给他的震慑与压迫,久而久之,已经成为了习惯。 “你愿意就好,我听你的。” 他有些不情愿地道,望着褚慕白的目光满是敌意。 一辆马车自远处扬鞭辘辘而至,车帘撩开,一双修长如玉的手伸出来,晨起的阳光跳跃在指尖上面,映照得整双手苍白得近乎透明。 李腾儿瞬间屏住了呼吸,眸光热切起来。 邵子卿从马车上跳下来,穿着一袭月白色锦袍,胸前绣着一只展翅而飞的鲲鹏。裁剪合体,绣工细致。 他一下车,就掸掸衣袖,抻抻衣襟处的一点皱褶,一丝不苟,显然极是宝贝。 “哥哥!”李腾儿一看见他,眼眶情不自禁就有些湿润,立即哽咽着唤了一声。 邵子卿抬眼看看她,微微勾唇一笑:“傻丫头。” 李腾儿再也忍不住,飞奔着扑过去,一头扎进他的怀里,泣不成声。 邵子卿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眸中泪光闪烁:“对不起,腾儿,是哥哥不好,连累你受苦了。” 腾儿的手臂紧紧地圈住他的脖颈,委屈地哽咽:“父王他说,他对不起你,所以,就算是用整个西凉来换,他也愿意。” 邵子卿仰起脸,将眼泪生生地逼回眼眶,喃喃自语:“是哥哥一直太任性,拖累了西凉。腾儿放心,哥哥以后定然发奋图强,绝对不会一蹶不振,让父王与小妹小觑,也不会让你再受一丁点的委屈。” 李腾儿含泪笑着点头:“好,有哥哥在,腾儿可以像以往那般嚣张跋扈。哥哥我们回家吧,一家人团聚。” 邵子卿也点头:“好,回家。” 立即有随从上前牵马坠镫,请二人上马。 邵子卿脚下一顿,转过身来:“等等。” 李腾儿不解地问:“怎么了?” 邵子卿黯然一笑:“带一个人回去。” 他一招手,马车车夫上前,将手里的包袱递给他。 他接在手里,默默地抚摸片刻,背在身后,方才一抬腿,上了马背。 李腾儿知道,他所说的“她”指的是谁,因此也不多问,心中同样五味杂陈,相跟着上了马。 蹄声嘚嘚,径直出了城门,寒风呼啸,面前极目一片开阔荒凉。 邵子卿骑在马上,深吸一口气,朗声道:“虽然成王败寇,但是我李晟今日立下重誓,十年之约,西凉在我李晟治下,定然国富民安,兵强马壮。而我李晟有生之年,也必将光大西凉,与你长安决一雄雌!” 城墙之上,陌孤寒与月华背着朝阳迎风而立,陌孤寒指点江山,一派意气风发。 “你忘记了,你就算是旷世奇才,你也是孤军奋战。而朕,有褚月华!你想赢朕,莫说十年,朕给你一生的时间,一直奉陪!” 邵子卿缓缓抬起手臂,微微勾起唇角,他袖口上的银线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陌孤寒眸光闪烁,伸臂紧揽着月华的腰,低头问她:“邵子卿好像是在炫耀他这件衣裳?当朕没有见识么?” 月华心虚,“嘿嘿”一笑:“他兴许只是在举手盟誓。” “是吗?”陌孤寒将信将疑。 城墙脚下,邵子卿一声响亮的“驾!”,一夹马腹,骏马一声长嘶,驮着他扬踢远去,逐渐消失在西方的旷野里。 陌孤寒紧紧地执着月华的手,转过身来,迎着朝阳,居高临下俯瞰长安锦绣河山,寒风猎猎,志得意满。 城墙之下,众士兵纷纷单膝跪伏在地,山呼万岁,恭贺西北一统,天下太平,声震九霄,欢声雷动。 陌孤寒望着月华和暖一笑,十指紧扣,掷地有声道:“传朕旨意,我长安西北一统,天下太平,皇后褚月华功不可没,封为‘帝后’,为天下之母仪,妇德之表率,外辅朕躬,共参朝政,同掌山河。废六宫,赦天下,普天同庆,国之幸甚!钦此!” 番外二 十年之约 狗腿子立即就急脸了:“嘿,这是谁家的小王八羔子?老子你都敢骂,简直活腻歪了!” 老板一见两个孩子要吃亏,赶紧上前劝解:“不过是两个孩子,童言无忌,您大人大量,千万不要跟他们计较,咱坐下喝茶。” “管你屁事!” 狗腿子一把将老板甩开,恶狠狠地又补了一脚。 “老板伯伯!”蕤儿一声惊呼,扑上前将老板费力地搀扶起来,小脸涨得通红。 “敢惹我妹妹生气,你才是活腻歪了!” 翙儿也“噌”地站起身来,浑身散发出一股凌厉如腊月寒风的气势。 “吆呵!好大的口气!”狗腿子讥讽一笑,“啪”的一声,将手里的皮鞭一抖,就要向着翙儿身上招呼:“让我代你们爹娘好生管教管教你!” 翙儿看也不看,一抬手,手里的粗瓷大碗就在那人脑门上开了花。 一个小孩子,按说气力不大,但是那狗腿子竟然一个趔趄,顿时眼冒金星,额头上冒出殷红的血来。 蕤儿拍掌雀跃:“哥哥好厉害。” 狗腿子摸一把脑门,黏糊糊的都是血,顿时就暴跳如雷。 “老子你都敢打,造反了!” 乌漆马车的车帘撩开一角,里面的人大抵是听到了外间喧哗,向着外面张望,星目朱唇,如玉温朗。 蕤儿一双月华澹澹的眸子淡然扫过,眼前一亮,眸光欢快地跳跃。 车帘后面的人一阵恍惚,默然不语。 后面的肥官儿见自己人挨打,一声冷哼,肚子上的肉都在流水一样乱颤:“刘坤儿,你越来越不中用,竟然被一个孩子打了,本官的颜面与官威都被你丢尽。” 被叫做刘坤儿的狗腿子在自家主子面前丢了颜面,恼羞成怒,立即便凶狠地向着翙儿扑了过来。 蕤儿非但不怕,反而兴奋地眉飞色舞:“哥哥,他嘴巴最臭,先打他的嘴巴!” 翙儿对于蕤儿一向有求必应,只是个子小,只能一点足尖,飞身而起,敏捷得就像一只小豹子,左右开弓,向着刘坤儿就是几个耳光。 刘坤儿彻底懵了,若是说适才被那茶碗打中,只是凑巧,但是依照这小子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身手,分明就是练家子。 肥官儿自然也立即看出了端倪,脸上顿时挂不住,冲着身后的狗腿子们一摆手:“还愣着做什么?都给本官上啊!” 蕤儿伸手一指他肥得生腻的五花脸:“真不要脸,这么多人一块欺负我们小孩子。” 她原本便生得娇俏可人,生起气来一张婴儿肥的脸嘟成包子,声音软软糯糯,茶摊老板心疼得心都化了,将她护在身后:“孩子,别逞强了。” 肥官身后的狗腿子全都耀武扬威习惯了,压根不管不顾,上前便向着蕤儿的胳膊伸出铁钳大手。 蕤儿一声轻哼:“妖妖,咬他!” 她玉藕一般的手腕上挂了两圈红玛瑙一般的手镯,不过话音刚落,那“手镯”便突然一跃而起,闪过一道红光,径直扑向那狗腿子。 狗腿子一声惨叫,整个手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青紫。 红光乖乖回来,盘踞在蕤儿手腕之上,“嘶嘶”地吐着蛇信。 “毒蛇!”狗腿子骇然色变,踉跄后退,一屁股差点就坐到乌漆马车车夫的身上。 车夫手都未抬,狗腿子整个人已经飞出了丈许远。 蕤儿眨巴眨巴眼睛,唇边掠过一抹坏笑。 翙儿踢飞了另外两个飞扑过来的狗腿子,冲着蕤儿撇撇嘴:“你越来越懒了,老是指使小妖,自己就不能动弹动弹么?都快吃成圆球了。” 蕤儿揉揉肚子:“我这不是肚子有点饿么,有气无力的。早知道把小鬼也一并带出来,狗咬狗,才热闹。” 肥官儿眼见自己这多手下竟然不敌两个小孩子,气得七窍生烟:“都是一群废物,连个小孩子都打不过,操家伙啊!” 茶舍老板面色大变:“傻孩子,好汉不吃眼前亏,快些跑吧!” 蕤儿斩钉截铁地摇头:“可我还等着吃包子呢。” 翙儿挡在她的面前,面对着手持刀剑,凶神恶煞一般的狗腿子们,面无惧色:“我妹妹想吃包子,就必须要吃得到。” 蕤儿“嘻嘻”一笑,冲着那辆乌漆马车呲牙道:“哥哥,你就看着他们一帮坏人欺负我们袖手旁观么?” 肥官惊愕地一扭头,看向马车,带着凶狠。 翙儿一扭头:“蕤儿,别乱攀扯,会给别人惹祸的。” 蕤儿压低声音道:“哥哥你不知道,他的车夫功夫很好的。还有,马车里的大哥哥生得特别好看,比爹爹和舅舅还要秀色可餐。” 翙儿无奈叹一口气:“你自己就可以将他们打发了,不耽误你吃包子。” 蕤儿一声轻哼:“爹爹说过,女孩子是用来疼的,他难道就不想英雄救美吗?” 他们说话的声音很低,但是仍旧被马车里的人听了一个清清楚楚,“噗嗤”一声轻笑:“说到这般情分,好似我不出手便有些不合情理。” 不用发号施令,一旁一直静坐着袖手旁观的车夫缓缓站起身来。一句废话也没有,手里皮鞭一扬,瞬间就觉得好像有疾风吹过,跟前几个张牙舞爪的狗腿子齐齐被卷飞起来,狠狠地摔落在地上,哭爹喊娘。 就连一向少年老成的翙儿这次也忍不住目瞪口呆:“好厉害!就差一点点就可以跟舅舅不相上下。” 狗腿子们心中大骇,只虚张声势地吆喝,谁也不敢再近前。 肥官原本便是欺软怕硬的主儿,见车夫气势不凡,主子更是神秘,心里便有些惊惧:“大胆,你们知道本官是谁吗?就敢如此无礼!” 马车里的人还未说话,翙儿已经率先开口:“不就是进京述职的四川知府陆大千吗?一看就是横行霸道,欺压良善之徒。想来你往年功绩不过是弄虚作假,如今恶贯满盈,好日子到头了!” 乌漆马车的车帘猛然撩开,马车里的人惊愕地抬目打量翙儿,满脸惊讶。 肥官也狐疑地盯着翙儿:“你......你如何知道?” 这便是承认了。 蕤儿从翙儿身后探出小脑袋,琉璃一般的眼珠一转:“还用问么?你身上衣袍乃是四川织造的繁华锦,又是最为流行的川绣手法。因为川地多雨,靴底不似京官乃是白色厚底皂靴,乃是牛皮延边封底儿登山云头鞋。你的狗腿子又一口一个‘老子’,叫得顺口,不是四川知府是谁?” 肥官忍不住便是瞠目结舌:“好家伙,有见识,竟然连本官名讳都知道,该不会是提前打听了故意碰瓷找茬儿吧?” 翙儿鼻端一声冷哼,胸有成竹:“莫说名讳,就连你祖辈官至几品,为官如何,我也是心知肚明。依仗祖宗荫德,皇恩浩荡,对你委于大任,你不思报效长安百姓,反而仗势欺人,横行霸道,平日为官如何可见一斑。劝你还是乖乖反省己过,将功赎罪,保住自己狗命要紧。” 肥官被翙儿顿时给镇住了,觉得这孩子虽然不过是十来岁年纪,这浑然天成的霸气与威慑却好似积蕴得深不可测,令他有些心惊胆颤。 “你......你们究竟是谁?” 蕤儿扭头问车里人:“他问你是谁呢?” 车里人淡然一声轻笑:“你们不知道我是谁,可我知道你们是谁。” 翙儿眉尖微蹙:“你怎么可能知道?” “能教养得出如此优秀的儿女,父亲是长安经天纬地之人,母亲精通女红刺绣,舅舅武功盖世,身上又有江湖中百年难得一见的赤练蛇,想不知道是谁都不行。小皇子殿下,公主殿下,果真不愧是月华教养出来的一双儿女。” 一句话,令那肥官顿时就瘫软在地上,丝毫动弹不得。 莫说长安官员,就连长安百姓,谁人不知这一双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天之骄子? 蕤儿眨巴眨巴眼睛:“能对我家里情况如此了如指掌,还敢直呼我阿娘名讳,又生得这般风华,蕤儿也知道叔叔是谁了。” 车里的人顿了片刻:“你娘亲曾经跟你提起过我?” “自然!”蕤儿听他并不反驳,想来所料不差,兴高采烈地一拍手:“叔叔,蕤儿可以跟你一同去西凉玩几日吗?” 车里的人一声苦笑:“今日怕是不行。” “为什么?你不喜欢蕤儿和翙儿不是?” “不是,是因为,你阿娘和你父皇已经寻过来了。” “啊?”蕤儿一张樱桃小口张成圆形:“这么快?” 车里的人淡然吩咐车夫:“我们回吧,长安不必去了。” 车夫一跃而起,径直端坐车辕之上,挥动马鞭,调转了方向。 远处,马蹄声疾,已经隐隐可闻。 “叔叔,你做什么去?”蕤儿仍旧不死心地上前一步。 车里的人沉默片刻,终于开口道:“跟你们父皇和母后说,子卿前来赴十年之约来了。我输了,心服口服,立即回转西凉。” “输了?为什么输了?”翙儿好奇地问:“父皇说西凉这些年在叔叔的治理之下日新月异,百姓安居乐业,他都自愧弗如。” 马车侧窗上的帘子掀开,邵子卿露出半张温润的脸,冲着翙儿和蕤儿微微一笑:“你们两个是你们父皇最为骄傲的资本,叔叔没有。” 蕤儿恋恋不舍地向前一步:“叔叔,那蕤儿以后可以去西凉寻你玩吗?” “自然!”邵子卿一扬手,将袖中一张大红请柬丢向翙儿:“叔叔的请柬,请你们来西凉吃叔叔的喜酒。” 马车辘辘,绝尘而去。 翙儿将请柬接在手中,一拽仍旧呆愣在原地的蕤儿:“快跑!阿娘追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