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字珠玑小福星(清水1v3)》 从开始到结束 几乎每年高考都会下雨。或者早一点,或者晚一点,但总归都是六月初的这几天。 她按照约定,提前一小时起床,洗漱,化妆,换上裙装,像迎接某种盛事的重要仪式。晨间,云层阻隔了热烈的阳光,正与水汽一同酝酿着细雨的气息。这一切都与自己走入考场的那天太过相似:安静,明亮,有小雨的预兆。 她来到学生家,等他下楼。大约五分钟后,他来了。难得见到少年身穿校服的模样,似乎没什么变化,又似乎添了几分乖顺,收敛了一些随心所欲。他们走向停在大门外的出租车,唯独此刻,人们不必担忧奔赴终点的路途是否通畅。 “别担心,就像以前一样,只要把试卷写满就没问题。” 车内,她希望缓和紧张的氛围。身旁的人起初只望着窗外,此时微微侧身过来,看向怀里的背包。 “等考试结束,姐姐会给我回答的,对吧。” 他语气沉静,却不是只说给自己听。 “嗯,我会的,一言为定。” 不到二十分钟,车子已经临近校门口。她从他背后往前轻推了一把:“去吧!从现在开始,我所有的好运都给你。”他回过身,露出一如既往的笑容,朝她挥了挥手。 老师、家人和朋友们被拦在外侧。学生自四面八方而来,有的穿了校服,有的没有。她握紧手中的雨伞,目送少年走入人群,直到他消失在教学楼后面。 小叶是个好孩子,她短暂地闭上眼睛想。 过一会,周围变得拥挤了,她准备离开,前往距离学校最近的大型书店。十分巧合,今天,她曾经参与制作的新书也正式开售。那本书最后被折磨成了什么形状?她有些好奇。 天色明亮不减,灰白天空却开始掉落雨滴。伞下,她慢慢往目的地走,回顾这段时间以来的记忆。 在绮丽的花园里行走,穿越森林,从雪天的山崖向下坠落。丰实而漫长,像一场绮丽的梦。 书架前,室友已经在那里了。他随手翻阅着店内新书,前额深黑色的头发垂下来。她早有预感他会在。 他拿起那本书,递给她。封面,蓝色像水彩正在晕染,上面的题目是“旅行信简”,小字置于下方,写着“当代青年的一百次停留”。她翻过扉页查询目录,他的文章排在第五位,文字完整,内页设计也保持着她当初把控的样子。 她长舒了一口气,随即笑起来:“太好了。” 室友站在身侧,以注视作为回应。他一贯如此,可如今,她能够明白那眼神之中有什么。 “我中午要去接学生,所以先不打算回家。要在这里逛逛吗?”她仰起头向他耳边询问,随后得到对方沉默的许可。 书柜如楼宇一样高耸林立。他们穿梭于几个区域之间,并肩挑选心仪的书册。她感觉到他身上令人平和的气息,像在森林中穿行而过,带着松林的清息和拂过草木的风。 然而,单肩包内的震动打破了这份宁静。她接起电话,对面传来一道男声,温柔,而且熟悉:“阿黎……” “怎么了?”她小声问。 “上次说过的……” 旁边,室友手捧书籍,静默地阅读。她似乎感受到他的目光微微一顿,但立刻又汇入文字的洪流之中。高考已经开始,她想到小叶,想到他能否镇定地面对那些跳跃而捉摸不定的考题。 云团裂开了一个缝隙,书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时间仿佛停滞了。她举着手机,思索着,知道不是只有电话对面的人在等待她的回答。 开始之前,先做作业 简单淋浴后,她披着毛巾坐在客厅里,赤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窗子附近,白色木质方桌显得整洁干净,桌面覆了一层明亮的橙黄色。初冬,这样的日光并不多见。符黎没有擦干头发,只是静默地待在光里。半小时前,她向心仪的出版公司投递了简历。在得到答复之前,她知道自己只能胡思乱想。 屋子里是有第二个人的,符黎确信。 自第一天搬来新小区已经有叁个多月,当初,她本想拉着大学室友一起合租,可惜租赁中心的男士表示“一号房间早有人住了”。虽然重返大学校园的美梦被打破,但这里的位置和装修都让她心满意足,难以割舍。合适的房子太难找了,如果室友是个正常人就签约吧,她暗自犹豫着。正当此时,门外又传来另一位中介工作人员热情激昂的话音。 “我签了!”没等竞争对手进门,她就抢先说道。 结果呢? 一方面,结果当然很好,毕竟许多事情都需要从一时冲动开始。小区地理位置极具优势,走出大门就有地铁站和公交站,前往兼职家教的工作地点只需大约半个小时——这在繁华而辽阔的城市里简直不可思议。卧室朝阳,晴天时采光充足,经过一番装饰后看起来竟也十分温馨。客厅算得上宽敞,整体以浅色为主。厨房与浴室都不大,但前者动线合理,后者具备干湿分离的设计。如果房租再便宜那么一丁点儿,就真的算是完美无瑕了。 而另一方面,她很难给出个是好是坏的定论。符黎从未与一号房间的神秘室友正面相迎,一次也没有。甚至连对方的性别、年龄、长相,从哪来到哪去,什么时候会搬走,全部一概不知。她曾经仔细观察过房子里的蛛丝马迹,试图发现一些端倪。譬如厨房冰箱里的气泡酒会在第二天减少一瓶,客厅书柜里的书籍常常增减,屋内也会散发出衣物洗涤后的清香。最后,她发现这些线索即使拼凑起来,也无法推断出他的具体形象。它们只能证明一件事:一号房的室友还活着,不会闹出命案。仅此而已。 算啦,目前看来对方是个很爱干净的人,这就够了。符黎想。就这样各自安好,互不打扰,不就是现代都市人的生活方式吗? 下午一点半,窗外阳光又变得热情了几分。无端的回想消散了,她趴在桌上捋了捋潮湿的头发,萌生出一些困倦。室友总处于缺席状态也算是件好事,起码在白天,偌大的公共区域可以被她一个人独占。 符黎慢慢阖上双眼,打算小睡一会,可手机传递到桌面的震动声又让人突然清醒。她听见自己砰砰的心跳,不知道是因为一时惊厥,还是对未知的东西感到恐惧。有时,或者说人生70%的时间,她都害怕被拒绝。 她小心翼翼地滑开手机锁屏,用手挡住消息栏,再一点点挪开。幸好来信标识是绿色的,不是出版公司的拒绝邮件。 “小符姐姐,刚从同学那知道下周要全校模拟考,能不能临时加课半天?拜托了!” 对方的头像是一朵简笔画的红色小花,消息后面跟了一个可爱的表情贴纸,小兔子正捧着“谢谢”两个字反复跳跃。她轻轻笑了一声,回到房间拿出辅导材料和小镜子,准备化了淡妆后就去赴约。 ※ 家教兼职的地点在靠近市中心方向的小区。可能算不上最高档,却是她二十四年来出入过最豪华的住所。她裹紧长长的黑色大衣,一手按住头顶的帽子,一手在包里翻找小区侧门的门禁卡。十一月末,街景萧瑟,阳光终究抵不过干涩的寒意。她加快步伐进入单元楼,试图寻求室内的温暖,随后,伴随着短暂的失重感,密闭空间内的荧幕数字快速上升至13。 迈出电梯,就已经到了学生的家。门留着缝隙,应该是家政阿姨提前打开了,里面隐约飘来一阵弦乐。符黎走进门,暖融融的空气迎面而来,每一缕暖意中又夹带着悠扬、稳重的提琴声,将她围绕。学生又在练琴,她表面毫无波澜地走向琴房,心里却跟着长线条的旋律自由起舞。每朝房间深处走一步,那乐曲声就近一些,时而慵懒,时而灵动。她喜欢爵士乐,喜欢他的琴弦,如果再来点钢琴和鼓就更好了。 琴房里,叶予扬站在窗边,面前摆着谱架。他与平时判若两人:垂下的眼睛,挺拔的姿态,投入演奏时略显忧郁的气质。唯有此时,她觉得小叶并不只有十七岁。这种感觉只来源于乐器吗?符黎没有打断他,只是站在门口欣赏,等待他完成最后一个纤长的尾音。 “姐姐你来啦。”叶予扬放下琴弓和中提琴,用一块蓝色方巾擦拭,然后将它们放入柜子。房间内有不少透明的恒湿保养柜,除了中提琴,还保存着几把小提琴、大提琴和电吉他。至于角落里那体型巨大的,符黎以前不曾了解,直到小叶解释后才知道它叫做低音提琴。 “好听吗?我新练的曲子。”他挽起卫衣袖口,身上带着窗边的冰凉气息,双眼亮晶晶的。 “当然啦,我以前说过很多次了,你可是青年提琴演奏家,考中心音乐学院肯定没问题。”符黎回应,心中想他果然还是个小孩子。 “哎,别这样……”他径直往书房走,符黎也轻车熟路地跟上。虽然还在念高叁,可他的肩线早就越过她的下巴。现在的少年都长得太快。 “待会补课内容先挪用明天的,看我们的进度,今晚我再决定明天的新内容。”她边走边说,其实心里已大致有了补课的方向。 “好,我都听小符姐的。你知道吗,我上次见班主任,她特别惊讶,还问我从哪里找到这么优秀的家教。” 符黎笑了,也不知他是为了反击那句“青年演奏家”还是发自真心。 书房在最东侧,距离琴房最远的位置。熟悉的宽桌上整齐摆放着文具、高中教材和几个笔记本,叶予扬坐在靠近后方书架的一侧,而她在他对面。门开着,不必关上,向来如此。他的家很大,即使高声讨论也不会影响到任何人。况且,现在家里应该只有阿姨和他七岁的妹妹予清。 符黎从抽屉里取出便携白板,拿出包里的一沓试卷。学生最薄弱的科目是历史和政治,她了解。为了考取理想中的音乐学院,他需要付出大量时间与琴弦磨合,直到有把握在来年叁月的校考中拿下一个名额。而那些必须反复记忆才能摸清门道的学科,则由她担负起大部分责任。关于学习和考试,她一向聪慧,能够拨开迷离的薄雾,直接捕捉到问题的核心。 “下周模拟考是全校排名吗?”符黎问。 “对啊,好像说一轮复习结束了,所以要来个模拟考,老师自己出题。” “嗯……”她思考着,“正好试试你能超过去年的艺考线多少分。” “姐姐,”小叶摸了摸头发,“你确定我真的能过吗?” 符黎在他面前打了个响指:“就指望这两天啦。” ※ 他们在花园里缓步慢行。 夜晚,温和的植物全都蒙上一层绚丽诡异的阴影。四周危险丛生:玫瑰的刺,绿色荆棘,夹竹桃和罂粟。地面覆盖着泥土,潮湿柔软,下面不知有什么,一不小心就会深陷进去。叶予扬能望得很远,却难以辨认正确的出口。他跟紧了符黎的背影,那些安宁的、通向未来的道路,他相信她能看清。 一旦讲起课来,时间就过得飞快。冬季,夕阳如火,将半面天空的云染成澄澈的橘红暖色。 小叶写好兼职教师反复叮嘱的答题原则,撂下笔,整个人朝后仰倒,伸展放松。四个月了,似乎每次见面,他都会成长一点。这个念头在符黎心间一闪而过。 她不会放任自己的好奇心漂流远逝。究竟成长在哪里?是他清亮的目光,还是日渐清晰又明朗的轮廓呢。 但很快,窗外景致又吸引了她的注意。她绕过书桌,拍拍叶予扬的肩,指向外面迢遥的天色。 “快看,好漂亮。” 叶予扬顺着她的指尖望过去,随即也起身,两人一起走到窗边,凝望天上的云。 过了一会,他问:“姐姐,这种自然景象有什么文字可以配得上吗?” 符黎沉吟片刻:“我觉得,这种景色当然就是‘不可说’。也许交给文学家和诗人处理最好,可即便是他们,也没办法准确地复刻每个人当下的心绪。” 小叶看着她的侧脸,认真听着。 忽然,她发觉与学生的对话不该偏离课题太远。“……如果语文作文想写记叙文的话,也是有很多技巧的。我可以帮你整理出来,不过稍微需要花点时间,因为我平时不太喜欢那种很多矫饰的语言风格。” “所以,拿高分的规则其实不太合理,对不对?毕竟判卷老师也各有喜好。” 符黎慢慢放低了音量:“我觉得哦,用分数和固定的标准评判一个人的语文素养,原本就不太合理呢。可是,这已经是目前最公平的办法了。每位考生都在800字里尽量展示自己,而几个判卷老师也仅仅通过这800字去给他一个结论。只是这个标准如果能再包容些就好了……” 他点点头,又去看天。太阳西沉,夜幕融入了云里,半边橘红慢慢变为浅淡的粉紫色。 冬季,日光很短,黑夜漫长。她正打算启程回家,此时手机荧幕猛地蹦出一条讯息: 您好,恭喜您进入佳日文化的笔试初试。请于明晚11时前交付附件内注明的作业,我们将根据您的表现决定是否进行面试…… “啊……”符黎视线扫过前几行,心跳简直漏了一拍。 作业的陷阱 叶予扬见她一脸惊诧,轻声问:“……是我妨碍你了吗?” “不,不是。”符黎回过神来,匆忙摆手否认。她本应告诉他自己正在寻找工作,但在小叶真切的眼神下,她竟然迟疑了,就好像自己做错了事一样。 “那是什么?” “其实……我中午投了简历,可是忘记了他们还有笔试环节。” “姐姐要找别的工作吗,”他眉宇间流露出的紧张神色还来不及松懈,“现在这样做家教不好吗?” “没有不好,真的。你很让人放心,予清也很可爱。”符黎怕他多想,于是一字一句地表示真心。她曾经感叹过,究竟多么幸运才能获得这样的兼职机会,薪资不菲,学生有艺术天赋,在文化课上也不愚钝。 “那就一直做我们的家教好了,等明年高考之后,小妹就要上叁年级了,肯定也需要学习辅导。” 叶予清才七岁,就已经在美术课外班和跆拳道场里探索兴趣了。符黎回想起童年,好像除去义务教育,并没有这样丰富的选项摆在眼前。大约是时代和身份的距离吧,她想。 “干脆就住在我家怎么样,和王阿姨一样,只是她负责做饭,你负责讲课,我听提琴班的同学说这种好像叫‘住家教师’……” 她多少了解过这项在有钱人家流行的新兴职业。通常,父母们工作繁忙,无暇参与小孩的学习过程,就以高薪聘请名校毕业生填补这份空缺,让他们提供陪伴,辅导全科课业,有时也负责日常起居和接送上下学等等。由于更倾向儿童的启蒙教育,住家教师与管家得以区分,成为一种颇受欢迎的工作。 “可是……”如果在古代,这应该叫做陪读吧?符黎展开想象,如果接受了,那前阵子刚拿到的驾照正好能派上用场。 “我可以让他们签合同,保证正规。” 她欣慰地笑笑:“不用啦,谢谢你,小叶。我觉得我呢,辅导和考试相关的科目还可以,至于予清,还是需要读过儿童心理学的人来教比较好。” 叶予扬的视线缓缓向下坠落,他总归还是很年轻,习惯把心情都写在脸上。“那找到新工作,你以后就不来了吗?” 即使将过往相处的细节全部搜索一遍,也找不到关乎时间的任何承诺。事实上,她随时可以拿钱离开,况且她的毕业院校并不属于顶尖水平,她也并非优秀到难以替代。但从情理上来说——尤其是在眼下的这幅场景里——符黎很难做到这么绝情。 “我会尽量兼顾的,相信我。而且新工作还没到手呢,万一被拒之门外的话,我就可以全心全意陪你到六月了。” “真的?”不知不觉中,小叶凑近了些,能清楚地看见他鼻梁上一颗浅痣和纤长的睫毛。 “真的。但是……”她向后挪了一小步,用玩笑般的语气,“如果我在这期间表现不好,还是会被辞退的。” 他微皱起眉:“那姐姐直说不就好了?其实还是看我考得怎么样。” 兼职教师对学生的机敏感到满意。说话的工夫,外面天色完全黯淡了,剩下路灯和楼宇间暖黄的光亮。适时阿姨送来餐前水果,告诉他们晚餐半小时后准备好。符黎自认为不是小叶的同龄人,所以总是喊一声“王姐”,每次都能收到她亲切的回应。白色瓷盘摆在书桌,盛放着草莓、蓝莓和车厘子。她突然在心底发出疑问:十一月是蓝莓成熟的季节吗?但叶予扬并不为之困惑,对于这种生活,他大概习以为常。 她打开手机邮箱,打算预估“作业”的工作量。邮件附件是一份超过3000字的文档,以风趣幽默的口吻向读者简单介绍古国S的历史,而作业要求是对文章进行校对审核,提出修改意见,包括但不限于语言风格、逻辑错误和语病等。 起初她仅仅扫了一眼,每部分的小标题尚且算得上生动,但越往后看,杂乱无章的感觉就越强烈。就像一座深不见底的泥潭,奋力挣扎之际,眼中只有雨水和泥土的混合物。现在,笔试考核不仅要求被缠住手脚的人顺利脱身,还要他们爬起来,在泥潭上修葺一个能勉强遮风挡雨的小木屋。 “笔试很难吗?”叶予扬悄悄移到她身后。以他的身高,当然可以顺利读取手机荧幕的内容,但他没有那样做。 “想不想今晚再加课?”符黎撂下手机,给了他一个狡黠的笑。 “但是,我在想,能不能,先吃晚饭……?”他眨了眨眼。 ※ 父母都不在的时候,他们很少齐聚在餐桌前。予清有阿姨陪着,躲在某个房间边看动画片边吃饭,而符黎则跟随小叶去了餐厅。沾了兼职工作的光,她时常能享受到和重要客人一样的待遇,尝一尝阿姨的精湛手艺,顺便偷师几招绝学。她喜欢做饭,尤其喜欢在备菜时放空自己,反复地听同一档文学讲评播客。虽然长达百期的节目已经听过整整叁遍,可她仍然能从里面察觉新的东西,仍然能从中获得宁静。 今天是个例外。符黎没有太多心思钻研菜式,只一心挂在佳日文化的笔试作业上,匆匆吃过几口饭,就开始琢磨那篇文章的修改该从何下手。四四方方的白色墙壁之前,一行行文字飞速流淌。她走上前去抓起一个,那字形就立刻拆分成偏旁部首,以底部为轴,原地旋转起来。接着,所有文字都随之飞舞,逐渐分崩离析。 这样不行,必须找到它们背后最关键的成因。符黎在这纯白囹圄的正中央,仰起头,目光紧随那些在空中高速奔走的笔画。别着急,慢慢看,她想,修正不合格的东西比把一切推翻了重来更加困难,但只有这样才能获得理想行业的入场券。横竖撇捺在周身划过,不断地,没留下半点可追溯的痕迹。重点不是那些一眼就能望见的错乱,一定不是。主语混淆,缺乏宾语,句式杂糅,逻辑错误……除此之外还有什么? 蓦地,符黎高高跃起,伸直手臂用力一握。 两个汉字部首被她牢牢固定在掌心。微风透过四面围墙吹进来,她终于揪出了这篇文章背后的致命陷阱。 “小符姐!”回过神来,叶予扬已经把碗筷送进了厨房的洗碗机,“今晚学什么?” “能不能借我电脑用一下?”她问。 “好啊,但是……在我的卧室。” “诶,可以拿出来吗?” 小叶揉了揉头发:“恐怕不行,不是笔记本电脑。” “那帮我打印一份文章怎么样?”她顺手把文档通过社交软件传给他。 “你等我一下,我去找小妹要便携打印机。”他说着起身,推回座椅。 小叶真是个好孩子。他白皙的手搭在椅背上时,符黎心中又浮起那种感受。她时而观察得细致,会注意到旁人口中“没那么重要”的事。他会把椅子归回原位,会把餐具码放进洗碗机。面对还在上小学的妹妹,他从不直接与她共用学习用具,而是先向她询问。符黎可以预见叶予扬待人处事的方式,即使是低龄儿童,他也将对方当做完整的人。 父母到底要花费多少心思才能教育出像他一样的孩子呢?她轻叹一声。这里面肯定没有她自己的功劳,因为自从第一天见面时,小叶就已经是这个样子——他优雅得体的行为习惯形成于更早的时期。 转眼,两人再次回到书房,开始晚间课程。 符黎双臂架在书桌上,将打印出来的文章推过去一份。“临时加一节语文课,免费的,第一步,先改病句,我们一起读。” “可是这种题型只有一道选择题的分数吧。” 她大方承认:“但在高考之外,这个知识点也非——常重要的。” 他点点头,拔出笔,跟上符黎的阅读速度。尽管正值精力旺盛的十七八岁,可人总有难以避免的疲惫。偶尔,叶予扬会走神。黑色音符活灵活现,好像跃上了她的耳朵和头顶,在她笔尖下舞蹈。他看着她玫瑰般的唇色,耳边响起白日练习过的古典协奏曲。他想起手掌在提琴上的肌肉记忆,想起揉弦时手指时缓时急的颤动。莫名的,他感到指尖细微的疼痛。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所以呢,病句一共就是21处,有待商榷的10处,全挑出来不算太难吧。” “啊,对。”小叶装作认真听讲的样子附和道。 “这里面有一个极其致命的用语,无形中传递出一种非常危险的观念,如果一不小心就真的会掉进这个陷阱,你猜猜是什么?”符黎面带微笑,稍稍歪着头与他眼神交汇。 她期待着他的回答。耳畔,古典乐章还在继续,正演奏到温和平缓处。他心知肚明,就算回答错误,姐姐也不会责怪。但他不想交付白卷。少年人的心性是任何事都想作出尝试。叁十秒内,叶予扬扫视过密密麻麻的历史文章,希望自己在其中选出了正确答案。 大题大作 “是不是像这种,”他按照纸上的字句复述,“‘公元前600年,在国王的继续努力下,S国终于征服了C国’。” “那是什么原因呢——为什么这种表达极其致命呢?究竟是哪个词汇呢?” 她一双杏眼睁得圆圆的,身子忽而前倾,认真地追问道。 片刻后,叶予扬向她服软,像只亟需安抚的大型犬。“……姐姐,你就告诉我吧。” “答案就是‘继续努力’四个字,”符黎再度狡黠地笑起来,面对小叶略有疑惑的神色抛出下一步问题,“说起继续努力的话,一般我们会想到什么?” “练琴和练视唱的时候,”他答道,“还有补课刷题之类的。” “这些都和学习有关,还有别的吗?” “还有继续努力完成一件事,一幅画,一场比赛。” “没错。就我们平时使用语言的习惯而言,‘继续努力’往往和正面的、积极的事与物相关联。而且它听起来是很轻的,偏口语化,譬如老师会对学生说‘这次考得不错,继续努力啊’。” “但是,S国征服了C国……”小叶发现了其中的症结。 “归根结底是一种侵略行为。”符黎稍作停顿,留给他反思的时间,“换句话说,作者正在向读者传达——S国王继续努力,终于成功侵略了C国。可以发现这里面微妙的差别吗?” “会不会作者只是写错了?这篇文章一共有30多个病句。” “他的确写错了,我们可以看出来,可以不以为然,就当它是微不足道的小错。”她特意强调了“我们”二字,“可如果读者是予清呢?” 这个想法引领他再返回到文中浏览。3000字就概括了S古国的历史,语言虽然漏洞百出,却仍向简单幽默的风格靠拢。确实,很大概率上,这篇文章是想写给年纪较小的读者们。 符黎继而说道:“我们都知道侵略战争是非常残酷的,背后有悲剧,有无数家破人亡。可如果儿童事先对战争毫无概念,他们领会到的就只有轻飘飘的‘继续努力’。万一,这四个字曾经在他心里打下烙印,以后又会产生什么影响?” 她一步步指引,终于来到致命的核心。他恍然顿悟,叶予清尚且处于天真可爱的年纪,但纯真不意味着要将沉重的历史真相与相对轻盈的言语划上等号。 “再做个危险的假设。如果所有人都觉得‘征服C国’是‘继续努力’就能办到的,我们的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叶予扬无言以对。或许人们首先会放弃艺术,放弃文学,然后放弃爱,放弃理性,放弃和平,纷纷“努力地”投身于熊熊战火之中,最终迎来流离失所,满目疮痍的结局——世界本不应该是这样的。 “这就是语言的力量。”最后,符黎沉静而坚定地道出结论。 他沉默了许久,一时间,屋内徒留笔尖与纸面摩擦的刷刷声。过了一会,叶予扬又轻轻问道:“这些内容,是小符姐的新工作吗。” “嗯,可能吧……”一场严谨的引导教学后,她耸下双肩,像霎时泄了气似的,和刚才威风凛凛的气势截然不同,“小叶,你会觉得我的想法太小题大做吗?” “怎么可能,这完全是大题啊——” “但,我怎么知道你的回答不是碍于我们的关系呢……” “关系”两个字令他骤然警惕,仿佛那已经淡出的古典乐又补上两个清丽的滑音。 然而符黎没有发觉任何异样,只是坦诚地分享自己的担忧:“而且,亲近的人之间更容易相互影响。就像,我说的话可能比陌生人说的话更具说服力,因为我们是师生,或者,如果我没有自作多情的话,也是朋友。” “不是的!”他即刻反驳道,“……我是说,即使不太熟的人也一定能理解的。姐姐不信的话,后天我去学校和同学讲一遍,到时候再告诉你他们的反应。” 他就读的高中每学年都会进行重新分班。自从九月开学,他就一直在家准备高考之前的音乐学院校考,想来和班里的学生没见过几次面。不过,和不太熟的同学也能讨论这样深入的话题吗?符黎不禁开始设想小叶在校园里与同龄人谈笑的模样。 “怎么,很好笑吗。”他赌气道。 “没有,我是在想,我们青年演奏家在学校的人缘好像挺不错的。”她左手撑在脸颊旁调侃。 ※ 待课程结束,夜的帷幕已完全占据了天空。 叶予扬坚持不让她独自回家,于是由阿姨开车,全家陪同,送符黎回到租住的房子。她认为自己添了麻烦,但看王姐笑眯眯的,予清也把夜晚出行当做冒险,便又深深觉得温暖。为节省时间,车子拐进近道,小路黑漆漆的,两旁连路灯也不见一盏,惟有远处居民楼的微光与偶尔来往的车前灯。 “这条路……看起来有点不对啊。”小叶将信将疑。 “能到的,导航也显示了,就是晚上没有灯,有点……”以前她图方便走过许多遍,却是第一次见识这里夜晚的面貌。周遭简直伸手不见五指,甚至没有手机的光亮——大概行人都不会主动选择这条路。 阿姨放慢了车速:“突然杀出个人可不好,我得慢点开。”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说起晚饭如何,明天吃什么,上午乐理老师心情不好,小学班上的男生又在调皮捣蛋。然而,某个瞬间,交通信息广播里一条重要信息却传进她的耳朵。 “各位路面上的听众朋友,紧急插播一条新闻。据反映,目前,涉嫌重大刑事案件的在逃人员苏某藏匿于本市,若您有相关线索,请及时与公安部门联络。接下来通报该人员的相关特征,苏某,男,22岁左右,身高……” 一阵恐惧攀上心头。蓦然间,他们都不说话了。过一会,叶予清用稚嫩的嗓音模仿起播报员:“通缉犯!” “阿姨,车开到楼下吧。”予清的哥哥向前探身说。 “好嘞。” “真的麻烦你们了……”符黎双手合十道谢。 车程并不长,尤其在夜晚道路通畅的情况下,大约只需二十几分钟。她推开车门,冷空气掠过额头、耳际,寒冻刺骨。该找出厚衣服了。她按住围巾,对车窗内的叁人挥挥手,互道“明天见”,待轿车驶出后转身拉开单元楼门。楼道内一片静谧,她走入电梯,按下六楼,感受轿厢被钢丝绳慢慢拉向上方。不知是不是因为寒冷使感官变得鲁钝了,她竟然觉得电梯的速度格外迟缓。 不出意料,家里没有人为她留灯。她熟练地摸到右侧墙壁,啪的一声拍开客厅的灯光。门垫旁边,一对鞋柜并排放置,她打开属于自己的那扇,将靴子放进去。这种加装密码锁的柜子常常被用于楼道玄关,如今也用在合租的场合,给陌生的同居人提供便利。萍水相逢,本不相识,只是因为高昂的房租被迫居住在同一屋檐下,自然是划清界限最好。 符黎撂下包,挂好大衣和衣帽。她从没见过室友的衣物出现在衣架上,也许他不出门,或者不情愿与别人共享家具。实际上,他只会使用书柜、冰箱和洗衣机。每次洗漱时,洗面台上只有她的东西。刚刚搬来那段日子,她还会仔细将洗浴用品都收回卧室,以为这是不言而明的共识。直到后来她忘记收拾,才发现根本没有人在意。 ——看起来,一号卧室应该有独立卫生间吧。他洗完衣服会晾在哪里呢?假如是卧室飘窗,那只要从楼下找个角度望上去,就能戳破他一部分真面目,起码能辨别他究竟是男是女。 “但是,没必要啊……” 她喃喃自语。客厅窗帘严密地遮住落地窗。室友来过,只是不想过多地留下痕迹。相对的,她也可以将隐私保护完整。 这样很好。 她告诉自己,这样很好,别再多想。 马上就快十点,符黎打开电脑,将今晚与小叶讨论的意见加以整理,完成她的笔试作业。中途,手机不时震动,但她埋头沉浸在修正工作中,直到一口气快要耗尽才想起看消息。 对话框内,大学好友在例行吐槽今日健身房的见闻。符黎欢笑着回复了许多话,又点开那朵简笔画头像。 “小符姐,我觉得你的新工作很有意义。” “以后还有,记得讲给我听。” 两条文字,后面跟着他惯用的小兔子表情包。她也回了一个玩具熊表情,并嘱咐他早些休息。一些孤独感涌了上来。说实话,她羡慕予清和予扬,羡慕他们是彼此的兄弟姐妹。相较之下,独生子女的成长过程总显得落寞。那种血缘间天然的联结,与生俱来的亲密,她也一度想贪婪地拥有。 回复之后,符黎又给大学好友发送了语音。深夜,她就迫切与她约定,要在几天后见一面。 “——好啊!去哪里!” 还没点开消息,她就能预料到她活泼兴奋的语调。手指移到手机屏幕上正要触及,瞬间,一阵碰撞的金属声划破空气,传到她的卧室。 那声音很近,似乎在用重锤敲击着什么。像邻居装修时的动静,但又去掉了电钻声,比那种噪音更小、更清晰,而且颇具规律。 铛铛,铛铛,铛铛…… 敲打几下后,又变换节奏。 铛、铛、铛…… 符黎看向熄了灯的客厅,心中猛地升起一种不祥的念头。 钉子与离奇梦境 她即刻起身关紧房门,为了尽量减小对方的疑心,等待时机,找准金属撞击的那一刻,“咔哒”一声拧上门锁。 发挥联想是人之常情,也是人类规避危险的本能。她给租房中介留言询问状况,而后迅速用笔记本电脑搜索交通广播中的讯息:苏某,一级通缉犯,在逃,22岁,身高1.85米上下,协助公安部门侦破案件者最高可获悬赏50万…… 隔壁,声响按照固有的频率,好像在把巨大的钉子锤进什么东西里。她窝在椅子里看向卧室的门。这里两间卧室只有一条宽敞走廊,无论从远近还是方位,都能判断异响是从一号房传出的,确定无疑。 时钟指向夜里十一点半,符黎不禁心生遐想。他以前不会制造任何响动,包括正常生活发出的声音。她曾经因此认定对方是一位略有洁癖,喜欢安静的女孩——即便敲击键盘和关闭抽屉时,她也会小心地注意分贝。 可如今,那种臆测全部破碎了。为什么要在深更半夜做工匠活儿,还偏偏是今晚?特地选择了极具穿透力的金属音,难不成是一种示威?是钉子吗?在往什么地方钉呢? 符黎凑到门边,尽力吸了一口气,幸好没嗅到浓烈的血腥味。但那道刺耳的响声就如同敲在她心脏,每砸一下,恐惧就攀援到全身一分。她爬上床,塞好耳机,用羽绒被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急忙给好友颜令儿拨打语音通话。 “决定好下周去哪里吃了吗?”她几乎立刻接听了,还是熟悉的女声。 “还没,你先听我说……” 她用手圈住有线耳机的麦克风,小声把忧惧和疑虑全盘托出。 “你会不会想太多啦!”颜令儿永远以乐观为人生第一要义,“我们现在是大数据时代诶,一级逃犯怎么能签订房屋租赁合同呢,除非你那个中介不正规。是哪家中介来着?” 符黎点开手机屏幕的文件夹:“是‘蛋糕公寓’。” “哦,不是吧,他们家好像前些天刚爆出新闻,说是房东和房客的信息采集出了问题……” 话音刚落,不约而同的,她们沉默了一瞬。颜令儿紧接着补充道:“怎么可能那么巧啦。” 异响没有丝毫要停下的意思,反而变本加厉,比方才更快,更急躁。暴力倾向,她在心中暗想。可刹那间,新的可能性又无端冒出头来,如烛火般时隐时现,似乎马上就要熄灭。她拨开幕帘,向黑暗深处走去,注视着那束火苗。敲击的规律有其他用意吗?金属音尖锐刺耳,会不会是尖叫声的另一种形态呢? “令儿,你记得SOS求救信号吗,是叁长叁短还是叁短叁长?” “我记得是叁长叁短啊……等等,你不会怀疑他在求救吧?”她感到不可思议,“别傻啦,姐姐,能独立租房的一定是成年人,有空在这里敲钉子还不如直接打急救电话爽快。” 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 碰撞声仍不绝于耳。符黎掀开被角又看了看卧室门,低声回应:“万一是精神类疾病呢,像孤独障碍之类的,因为会丧失社交能力,大概没办法直白地向外界呼救……” 颜令儿依旧不相信,但见好友真心实意的忧虑,也退让了一步。 “你真是太善良了……好吧,现在有叁种可能。第一,他是个危险人物,很暴躁,必须提防。第二,他是个可怜人,急切需要帮助。第叁,他是个神经大条的普通人,半夜突然想起买了新柜子还没组装,就开始叮叮当当,不顾邻居死活。”她分析得头头是道,“第叁种的概率是百分之九十,不对,百分之九十五。” 符黎深知好友的作风:乐天派,直来直往。两人一起出门时,手机还剩下叁分之一电量,她就会拿出移动电源,而令儿总看见快要关机才认为“手机没电”。这是天赋,也是一种幸福,但符黎往往难以做到。 “听我的,你立刻去敲他的门,大喊‘还让不让人睡觉啦’,保证管用。” “好,我知道啦。” 兴许受好友影响,突如其来的惊恐徐徐消退了。挂断通话后,她决定采用折中的办法与对方沟通。书桌上,四五本书堆在小台灯旁,她从最下方抽出一张A4纸,用橙色荧光笔写下“需要帮助吗”几个字,随后轻声走出卧室,将白纸塞入对面的门缝。 这扇门一直保持紧闭,未曾敞开过。App内或租赁网站上不会提供已出租房间的实景照展示,符黎无法得知一号房的构造,只能选取手边最大的纸张,使用鲜艳的颜色,希望他能注意到。幸运的是,白纸塞进去了,很顺滑,好像没有东西抵在房门背后。至少说明他没在干什么违法的勾当,她想。 捶打之声进入缓慢的区间,每次间隔都比先前更长。她仍放心不下,便躲回卧室里。大约两分钟过去,响声戛然而止,久久不见下一次刺耳的重击。她竖起双耳聆听,确认外面再无其它异动,才把门拉开一道细小的间隙向外观察。 一号房一如往常从内部上了锁。木门是米白色的,靠近边缘处有一圈笔直的花纹,相当简约。把手毫无转动迹象,她视线下移,落到门底。白纸,同样一张A4大小。符黎飞奔出去,蹲下,捡起,再关门回到原地。笔迹纤细清秀,用蓝黑签字笔写成,仅仅六个字: “谢谢”,“不用”,“抱歉”。 胸口起伏的波澜终于重归安宁。她闭上眼睛深呼吸,感到久违的疲倦。向令儿报备这场结局后,符黎迅速做好睡眠准备,在明天来临以前坠入梦境。 ※ 当晚,她做了离奇的梦。 不知道为什么,夜深时分,符黎又走出房间。对面,门竟然开了,室友扎着高马尾,身穿一袭洁白连衣裙坐在桌前。 还不睡吗?她问。对方摇摇头,继续伏案创作。她貌似在绘画,但白纸上只有蓝黑色的凌乱线条,令人不明所以。这些是什么呀?她又问。而那女孩惜字如金,只说一个“画”字,就不再理会她。 符黎只好打量起周围。奇异的是,这里根本没有独立卫生间,甚至比二号房更狭窄。窗子旁有一张上下铺,上层摆满诸如纸箱、书册、药盒等杂物。地板也显得拥挤,四处堆着衣物和画具,几乎难以迈开步伐。墙面贴着海报,歪七扭八,大小各异,但似乎都是同一个美少年的脸。她不想忍受压抑的气氛,打算离开。可离去前,透过遥远的、狭长的穿衣镜,她却意外撞见一丝不挂的自己。 轰—— 伴随着一声嗡鸣,身体急速坠落,浮出噩梦的水面。心脏猛烈鼓动,像被什么东西给予了重重一击。耳边朦胧回旋着钉钉子的响声,但仔细一听,又发现只不过是幻觉。还好是做梦,她迷迷糊糊想着,没过多久又沉沉睡去。 次日,符黎醒得很早。 气温持续走低,她从衣柜里翻出长羽绒服和毛线帽,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隆冬。今年好像比往年潮湿一些,也许十二月就会下雪。早餐普普通通,用面包机里弹出的吐司夹片芝士,再配一杯无糖杏仁奶。 九点左右,她脱下毛茸茸的睡衣,收拾好着装,再次前往小叶家。昨日是个例外,在来年叁月,音乐学院的校考之前,叶予扬通常每周只需要补习一次。符黎心中早有预料,以他的水平,超越艺术生录取分数线绰绰有余。当然,兼职家教从未因此就敷衍了事。自接下工作起,她就认定要背负起这份责任。 路上,中介传回答复,简要介绍了一号房租户的情况:“一位女性,大约二十五六岁”。果然,那种字迹大多出自女孩之手。公交车外日光明亮,噩梦与忧惧都悄然远逝。笔试作业提交了,已经尽可能写得周全。至于结果,她换上令儿的语气,“管它什么结果呢”。 终点是十叁楼,景致一如往常,唯独听起来有点不一样。 音乐生的乐器不常离手,可以随时随地练习,偶尔拉几段流行的曲子,最近又沉迷于爵士乐。但现在,轻柔摇摆的弦音下似乎多了一层沉稳的底色,像水波中的小气泡,将提琴声向上托举。那无疑是精彩的。节拍比昨天更鲜明了,两个声音游走交织,勾起美妙的、无拘无束的律动。 符黎被音乐吸引着再次来到琴房。房间里有新朋友,她以前没见过。也是一名男孩,也很年轻,大约二十岁上下,头发染成发灰的棕色。他坐在叶予扬左边,低头看谱,手中拿着暗红的电吉他——就是平时被锁在透明橱柜里的那把。 看来年轻漂亮的孩子都喜欢扎堆一起玩。她感慨道,随即躲在门口侧耳倾听。想到昨夜自己竟然因为钉钉子的异响忧心忡忡,她不禁觉得好笑。中途,手机又一声震动,佳日文化的回复邮件表明她通过了笔试,将于下周二进行第一次面试。 然而,符黎既不兴奋,也不过度紧张。她只想好好享受当下这个轻松惬意的时刻。 竹马从天而降 爵士名曲令人联想到复古电影:主角踏着音乐迈入巷口的小酒吧,灯光幽暗,却浪漫。她得向老板点一杯酒,要多加些小青柠汁。紧接着,镜头扫过人群,移向简单装饰的小舞台。 后续会发生什么还没揭晓,两种乐器却一前一后地停了下来。 “啊,刚才那个音。”琴房里,弹电吉他的男孩率先抬起视线。 小叶随之停止:“我错了吗?” 提出问题的人点头示意,但提琴手并不买账。他随即凑过去看琴谱,用手指了指。“是这里吧”“可是应该没错啊”,两人倒不至于争吵,只针对特定的音符讨论起来。 “不然,你再拉一次让那边的客人听听看。” 符黎忽然被卷入战局,小小地吃了一惊。“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偷听的。”她从走廊转身进门,向两人挥挥手打招呼。 “已经十点了吗?”叶予扬问,似乎完全忘记了时间。 “嗯,十点十分了,”男孩站起来,身体朝向她,微微颔首,“您好。” 他的笑容干净而且友善,很想让人亲近。小叶放下琴,开始介绍:“这位是小符姐姐,我的高考家教老师。这位是夏,搞流行的朋友。” “你好,小夏。”她再度心生感慨,轻声低语,“好年轻啊……” “啊,但是,我们应该是同代人吧。”不巧的是,姓夏的男生听力极佳。 “真的吗?”符黎略显讶异。她想起有一次陪予清看动画片,怀念起自己童年时期丰富多彩的电视节目,但旁边的叶予扬却表示一个也没看过。想来也对,他才不到十八岁,自幼就有电子产品陪伴长大,不可能再回头去看过去时代的产物。 “真的,”小夏说着放下电吉他,转而拾起一旁沙发里那件木质的,“……起码听过的歌是一样的,我们小时候音乐课会学这首。” 他手指拨弄吉他弦,轻而易举弹奏出轻快旋律。她记得这曲调,一首改编于异国民谣的儿歌——“我们打从阿拉巴马来,还带着五弦琴”。小学不知几年级时,在音乐教室,阶梯合唱台的第叁排,她手捧大本音乐书,和同学们一起跟着老师唱过。一瞬间,回忆涌入脑海,符黎兴奋地应和:“对,这个我也学过!” 明明我也听过,小叶喃喃道,虽然不是在音乐课上听到的。看那两人即将谈笑风生的架势,一等曲子结束,他就唤醒正在拍手的符黎,让她去客厅帮忙取东西回来。 “你该走了吧。”待她离开,叶予扬对姓夏的男孩说。 他似乎立刻心领神会,又或者同他有心照不宣的默契,便背上木吉他一挥手。“Bye,记得排练再喊我。” 另一边,符黎拿了乐谱急忙返回,但到琴房时,新朋友已然不见踪影。“小夏呢?”她问。 叶予扬耐心收拾着中提琴和吉他,将它们放回原位。 “他去约会啦。” 走了吗,她在心中疑惑,可是回来时没撞见他。也许琴房有其他出口,就像电影和动画片里那样,有钱人家的房子总会开几扇暗门。但符黎一边想,一边否定自己——没必要这么夸张。一阵冷风吹了进来,她看向敞开的窗,窗帘正随风飘起。难道是从窗口离开的?可这里是十叁楼啊…… “你们关系不好吗?”她忽而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没,夏挺厉害的……”叶予扬兀自看着琴盒,“就是已经有对象了。” “是啊,感觉很受欢迎。”符黎笑笑。小夏像是一起玩音乐的那种朋友,随时现身,来去自如,因为年轻所以了无牵挂。她心中羡慕,而且有几分向往,却忽略了他话里不自然的地方。 上午,课程仅短短两小时。兼职教师拿出自己精选的模拟题,和学生一起解决。叶予扬学得很认真,但不仅于此。深夜,花园里,月光又映出植物诡秘的形状。一座巨型提琴伫立于花园中心,被层层绿意包裹,隐约露出一段圆滑的琴身。他朝那里望了望,紧跟上她的步伐。 休息时,困意席卷而来。叶予扬看得出来,于是试探性地问:“姐姐昨天没睡好吗。” “嗯,一直做梦。”她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没告诉他室友的事。小叶的成长环境优渥,这个年纪也无需考虑校园生活以外的世界。他大概不知道自己还有室友,而且完全陌生,连招呼都没打过。 叶予扬本想问她梦见了什么,但忽然觉得冒犯,所以没问出口。得知下周符黎即将去面试,他表示祝福,也感到一丝不安。他知道,她一定能被录用。 ※ 面对考试一类事情,符黎不是特别容易紧张。她总是尽可能准备周全,从补习时出其不意的题型到面试可能会提及的问题。她也一向相当幸运。记得高考时,面对一道历史选择题,她毫不犹豫选了C。但渐渐的,四个年份在脑海中发酵膨胀,让熟识的记忆混作一团。临交卷前,她猛地抄起答题卡,将那道答案改成了A。最终,她答对了,如愿以偿以高出录取分数线1分的成绩跻身理想院校。 后来她认识了令儿,以及一众寝室好友。学校名声不错,专业也是她的首选。走在校园宽敞的主干道上,看着身边同学擦肩而过,她常常想,如果那道答案没有更改,录取结果就会滑向第二志愿,去稍微普通些的学校,过上完全不同的生活。 好运伴随着符黎。虽然中学时朋友们总拿“运气守恒定律”开玩笑,但事实上,比起幸运,她更在意最后一刻的选择。像高考的选择题一样,人生究竟会通向哪里,往往只是一念之间的事。 一念之间…… 周二下午,距面试时间还有7分钟。来时她选乘公交车出行,但那辆车迟迟不来,酿成现在的局面。早知道就坐地铁了,她低头按住帽子,一心逆着冷风往前小跑,呼吸不断化作一团团白雾。千万不能迟到。进入大厦,寻觅电梯位置,奔向那里,只要一气呵成就还来得及。 可未曾设想,意外就在此时降临。符黎发丝飘动,侧身而过,竟还是在拐角处撞掉了一位男士怀中的东西。啪啦一声,A4纸、资料和书籍在空中散落,铺了满地。她几乎立刻蹲下,一边道歉的话说了十几遍,一边帮忙收拾。纸上绘有图像,似乎是产品概念设计图。另一些资料在透明文件夹里,装帧得像论文封面,她只是偶然地扫过一眼,唯独看清了姓名栏的那行字。 卫澜。因为特别,她深深记得这个名字。 会是同名同姓的人吗?她抬起头。那个人的外套是大地色系,衣服穿得层层迭迭,却仍显得清瘦。他的眼睛很好看,尤其是眼尾柔和的弧度。与对方视线交汇之际,时间仿佛凝固了。她现在拥有无数个瞬间,下潜,到记忆的海深处寻回那段日子。 童年时期,符黎在儿童医院住过一阵。那时年纪不大,约六、七岁,因为抵抗力差得了心肌炎,每天输液吃药,被关在病房里,受护士姐姐管教。印象中,斜对床似乎十分遥远,但她能清晰回忆起那个人的脸。他有时坐立在病床上借着阳光读书,有时趁护士长不注意悄悄溜出去。 她也想出去,买点零食,看晚上六点档的少女动画片,可拙劣的效仿总是失败。有一次,她蹑手蹑脚跟在他身后,不敢靠近,又得保持适当距离,以免被白衣姐姐们发现。那天,在电梯门口,他却突然回头,让小符黎愣在了原地。 “你也想出去吗?”小少年问。他大概十岁左右,两个人都还是稚嫩的小孩子。 她用力点点头。 他牵起她的手,牢牢握着。第一次,她感觉到心脏不自然的跳动。她自以为了解那是种什么心情——像动画里的美少女和并肩作战的同伴男孩。他们顺利离开病房楼,但无法走得太远,只是去医院餐厅饱餐一顿。“下次带你去个好地方。”他说,“我叫卫澜,守卫的卫,波澜的澜。你呢?” 日后再回忆起来,那竟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冒险。那个名字因此而深植于心中,每逢天朗气清,令人情不自禁望向天空时,她就会想起它,一遍一遍。 “不好意思……”道尽歉意后,她大胆发问,“也许打扰了,请问您小时候有在市儿童医院住过院吗?” 他的手停在一份资料上。符黎将那视作防范的疑惑。 “抱歉,因为我不小心看到你的名字。我以前住院时碰到的男生,他……” “阿黎?” 久违的称呼。除了卫澜,没有人这样喊她。他完全变了,幼年没到变声期的小男孩,如今嗓音却磁性温柔。他也完全没变,眉眼处依稀可见往日容貌,仍吸引着她的目光。 符黎张了张口,一时说不出任何话。过了十几秒,又继续低头,迅速收起地面的薄画册。 “你赶时间吗?” 对,当然,还有4分钟就迟了。我还要等电梯,整理衣服,好好消化这次突如其来的意外。可是…… 一张深色卡纸递了过来。“我的名片。”他说,“你快去吧,电梯来了,后面再联络。” 卫澜收好全部资料,扶她起身。符黎连声谢谢都来不及说,就飞速跑向电梯。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已经回到无忧无虑的小时候,在夜晚逃出病房,接着朝那座更高更远的大楼奔跑。 面试第一关 “你选择出版行业的原因是什么呢?”主编办公室内,美女HR坐在桌子内侧,照着电脑屏幕宣读问题。 出乎意料的久别重逢扰乱了她的思绪。符黎用力平复呼吸,尽量以冷静沉着的状态回答。 “我本身对文字具备一定敏感度,主要想从事与文字相关的工作。这个岗位可以发挥我的优势,我也可以帮忙制作出优质的作品。” HR用手指捋了捋她羊毛卷的头发,又向下滑动笔记本电脑的触控板。 “……你的沟通能力怎么样,有什么沟通的策略吗?” “我不是很难说话的人。与别人沟通最重要的是真诚,虚假的东西总是一戳就破了。将心比心地交流才能更有效,更长久。” HR点点头,但没表示什么,随即又推来一本书。 “这里是本司的新书,你简单浏览一下,然后说说感受。” 书本比常用的A4纸更大。好难阅读——这是她的第一感受。封面以绿和粉的渐变作为底色,几个东西方人像或站立或正坐,下面是硕大的标题“戏说历史”,另附一行小字“100个不为人知的历史故事”。 符黎心怀疑惑,谨慎地翻开书册。它整体很薄,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装下100个故事,大概是一系列的某一册。内页面积很大,文字篇幅却很短,像一些碎片掉落至各自的角落。插图只有色块,而非线条,构成页面里最吸睛的主要元素。她翻过一页,又一页,又一页,只是翻着,没有任何内容能让她停下来。 HR等待着她的反馈。她合上书,以几乎细不可闻的气息长舒了一口气。 “抱歉,现在可能由于体力原因,我暂时没办法领会这本书的重点……” 符黎没有说谎。虽然看起来像航班上座椅里放的杂志,但也许只是此时的环境、气氛和心绪造就的。HR对此并无异议,收回书,紧接着提出下一个问题。她长得漂亮,却像个高度仿生的人工智能。 招聘面试大多千篇一律。自我介绍、专业技能、职业规划、发展潜力,除此之外也再无其他。HR没给求职者留下提问的时间,当聊起具体薪资,对方只表示“这要找老板谈”。半小时左右,符黎走出主编办公室。离开前,她向大家的工位望了一眼。仅五六个人,沉默地与电脑面面相觑,空气里有呼吸声,还有敲击键盘的声音。 回家路上,她试图进行反思,却发觉那短短几十分钟如同一场清晨的梦。她好像说了很多——像期末考试时写满卷子那般细致——又好像什么也没说。想知道他们对笔试作业的评价,却石沉大海,惟那封通知面试的邮件证明她“通过了”。车辆川流不息,温热逐渐从身体周围散去。她仰起头,望向附近那座造型独特的几何状高楼,看见城市中央商务区以它为圆心向周围辐射。虽然不知晓未来会发生什么,但此刻,新奇感正稳稳占据上风。 该怎么消磨剩余的时光呢? “下午有单节瑜伽体验课吗?”符黎询问好友。颜令儿身高一米七五,身材也相当匀称。她讨厌日日夜夜被绑在办公楼的格子间里,于是大学毕业后选择成为一名瑜伽教练,凭借专业能力和外向开朗的个性迅速独当一面。 “有,”令儿很快甩来一个二维码,“扫码关注免费领一节。记得和前台妹妹说选我啊,叁点半的。” 她一贯注重正当程序,或许同系出来的学生多少都有这个习惯。符黎步伐轻盈,钻进附近地铁,直朝她工作的健身俱乐部出发。入口安检处,民警在例行核查身份信息,却放过了全部女性。猛然间,她又想起一级通缉犯涉足本市的新闻。幸好,他们有安检机器,有负责的警察。一名逃犯尚不足以影响广大市民的正常生活。 叁点二十,刚好赶上即将开课。冬天,健身人士仍然不少。存好衣物,她穿越器械区,来到瑜伽教室。“来啦!今天是针对肩颈放松的,很简单。”颜令儿在她肩上重重一拍,只嘱咐一句,给好友指了个位置,便来到教室前准备上课。 进入工作状态,她收起平时大大咧咧的性子,细心而认真地教学。令儿手长腿长,也有力量,做起瑜伽动作本就赏心悦目。她的讲话方式也很特别:在瑜伽教学专用的术语之外,用语言代替手掌,尽量避免与学员们直接触碰,即使她们大多都是同性。 “腹部发力支撑,以肩的位置为水平线,再下沉10°角左右。” 一个后仰动作,她的手悬在学员眼前,声音轻柔。 “好,保持一下,记得控制呼吸哦。” 一节课下来尽是如此。只有当谁无法保持平衡时,颜令儿才会及时伸手搀扶,以免对方受伤。符黎不常做瑜伽,课后,她瘫在地板坐着,看大家围着好友问问题,像是缓解腰背酸痛、想要塑形之类的要求。令儿一一回应了,丝毫没有不耐烦的意思。待其他人全离开,符黎才站起身走到她身旁。 “要不要一起吃个晚饭?” “太好了!我正愁怎么拒绝隔壁那个同事呢。” “隔壁?有其他人约你吗?” 颜令儿瞥了瞥嘴角,相当无奈:“对啊,有个男教练最近开始约我吃饭。不过我准备和他说我已经有男朋友了。” “咦,”她眼睛一亮,“有吗,我怎么不知道。” “没啊,假的。但是最近有目标啦,吃饭的时候告诉你。”令儿眨了眨左眼。大学期间,她交往过男生,也曾和女孩形影不离。她对此毫不忌讳,在寝室夜谈时坦荡承认“我爱人,不管是什么人”。好酷!那天夜里,符黎心中跃出称赞,也把那句话记了很久很久。 工作日傍晚,购物中心不比平时热闹。寒冷时节,吃烤肉最合适不过,再来一道冰淇淋甜点缓解店内过热的暖风。颜令儿点了啤酒,边喝边聊她新的心仪对象。符黎“啊”了一声,惊觉原来就是在前台兼职工作的那个女生。 “还是大学生吗?” “才20岁不到。不过年龄不重要啦,恋爱最重要的就是开心!”她塞了叁块肉进嘴里,满足地嚼着。 “那对方会接受吗……” 颜令儿摇摇头:“不一定,哎,人生漫长,到时候再说嘛。你下午面试如何啊?” “还好吧,就是所有面试都会问的那些……”符黎说着,突然想起了什么,埋头到包里一阵翻找,在令儿迷惑的眼神下将那张深墨绿色的名片展示给她。 “这不是游戏公司吗?” “啊,对,我应聘的不是这家公司。但是,上楼的时候,我碰到一个小时候住院一起玩过的男生……” “什么?”颜令儿的表情显然需要她再重复一次。 “我在面试的那个楼里,碰到小时候在医院一起玩的男生。”符黎思索了一下,“儿童医院,大概是十七、十八年前。” “哈,这也太巧了吧!等等,你怎么能认出来啊,小孩子十八年没长个儿吗?” “不是啦,因为他的名字我一直记得。”面对好友的奇妙想法,她忍不住笑出声,又描述了一遍电梯外两人的偶然相遇。 颜令儿一边烤肉一边连连点头:“你俩都挺特别,一个蔚蓝,一个狐狸。” 从小到大,她的姓名没少被同学开玩笑,不过待年纪稍长,反而觉得狐狸狡黠聪慧,倒也不在意了。据姥姥说,父亲早早就决定不论男女,都单名一个“离”字。但妈妈认为寓意不好,便改为黎明的黎。相应的,颜令儿也讲过自己名字的由来——她原本叫做“另儿”,顾名思义,就是“另外那个女儿”。 “原来的也不错,另类的另,另辟蹊径的另。但一想到是那个男的起的我就生气。”符黎记得她曾在大学寝室说过。为了朋友们称呼方便,令儿选择了同音字,在大一上学期末独自跑完了所有更名手续。等到二月份再见面,已然是焕然一新的她了。 “是帅哥吗?” 符黎夹起烤熟的肉,裹满料汁。刚放入口中,令儿就抛来难题。他的面容熟悉而陌生,明明语气温柔,却引领她走向冰雪覆盖的天地。 “感觉……像雪山。”她没头没尾地应答。 颜令儿会心一笑。以前寝室夜谈时大家达成共识:帅哥能让人善用比喻。烤肉焦香与滋滋声不断诱惑食客大快朵颐,在晚餐结尾,舀着草莓冰淇淋享受冰凉口感时,符黎忽地抓起手机,说后天即将进行第二次面试。 会不会太快了呢,她担忧道。对方只觉得好笑,大声宣布“明明是因为你相当优秀”。她大口灌下啤酒,由衷为朋友感到高兴。谈恋爱是为了快乐,归根结底工作也是,任何事都是。符黎满怀善意,时常顾及他人感受,而这种性格的背面就是思虑过多。她深深了解,但没关系,因为她随时做好准备,在背后轻轻推她一把。 最佳合伙人 当晚,饱餐过后,她们各自打道回府,临分别还约定下次要吃西餐或者火锅。坐几站地铁就到了租屋附近,出站时,天已入夜。在冬至之前,夜晚会越来越长。小区门口,寒风令呼吸产生刺痛感。她用围巾遮住半张脸,屏息快步前行。今年冬天比往年更冷,似乎离下雪的日子不远了。 家里仍旧寂静。那夜过后,室友没有再敲过钉子,或发出一丝响动。她缩退至自己的领域,两人也不再发生交集。符黎换了家居服,躺在床上盯着卫澜的名片发呆。从没想过能与他相遇。卡纸上印着白色字体,知名游戏公司,美术策划。他大概读了艺术系,而且出类拔萃,未及叁十岁就已身居高位。底下有座机及手机号码。如果没记错,他似乎的确说过“再联络”之类的话。 她在通讯录输入那串数字,检查,保存。他在那座大厦里工作,可她不一定。符黎打算等待面试尘埃落定后再作联系,但又想到这么做太不礼貌,便还是发送了问候短信。倘若以整个世界为尺度,人与人相见相识的概率本就极低,更不必提相识后重逢的特例。这一切太过梦幻,却又真实地发生在眼前。当天,卫澜迟迟未回复。她不在意,只觉得神奇,难耐悸动,还打算明天去买一注彩票撞撞运气。 次日清晨,符黎一边享用早餐一边观看电视节目。她已经这样独占客厅许多次,无需担心打扰室友,或被室友影响。晨间新闻往往是昨日的旧事。新闻主播正襟危坐,报道远郊举行的马拉松活动。荧幕下方有一条滚动的小字,提醒每位市民若发现逃犯相关线索,应及时向公安部门反映。 嫌疑犯尚未落网。符黎自然是广大市民之一,有责任再次记下他的体貌特征。 适时,叶予扬传来消息。模拟考的分数远超音乐学院去年的录取线,他连发了叁个神情得意的贴图,似乎期待着夸奖。兼职教师也以表情包回复,仍是惯用的米色玩具小熊。她早知道小叶天资聪颖,但想不到他能考出如此高的分数。 “不要掉以轻心喔,”即便成绩极佳,符黎依然柔软地提醒,“离高考还有半年呢,得保持到那时候才行。” 对话框显示花朵头像正在输入,又消失,又正在输入,反复几次后终于送来一个点头的兔子。 过一会,卫澜突然回复了短信。自此,她的即时通讯软件里多了一名好友,头像是深蓝色,没有备注——从使用这个app起,她就一直靠记忆和印象识别所有人。一两句友好往来后,他向久违的小女孩发起邀请。 “周末一起吃个午饭怎么样。” 符黎想到小叶上次要求这周加开语文作文课,无法赴约。对方便改为周六晚,那时得了空闲,也没有理由再推辞,于是她看了看账户余额,缓缓打出一个“好”字。 ※ 周四下午。 时间宽裕,第二次面试显得不紧不慢。这天美女HR不在,一位娇小的女性在门口等候。她留着不长的披肩发,是鲜艳的红色,极其扎眼。 “来面试吗?主编正在忙,先在这稍等。” 她让符黎坐在门口的待客区域。黑色皮质沙发,白色桌椅,左手边有两个靠墙树立的泡沫塑料板。书被塞进泡沫不规则的空隙里,大多是外文的和精装版本。对面,实木书架上摆着一座金灿灿的荣誉牌匾。“众阅出版社最佳出版合伙人奖”,获奖人为李争青,应该就是待会要与之对谈的主编,而获奖项目正是《戏说历史——100个不为人知的历史故事》。她看着那明晃晃的几个大字,不禁怀疑起自己的眼光。 “你可以去了。”满腹犹疑之际,红发女性过来招呼她。进入办公室时,一位捧着电脑的女孩刚走出来,长发及腰。里面,戴着金属框架的男人正等着她。 “你好。”主编一个手势请她入座。椅子已经被拉开了,符黎坐下,将简历调转方向,递给他。 “你是N大毕业的,不错不错。”李争青没有自我介绍,也没让她自我介绍,只是对着简历勾勾画画。“看过我们之前出的书吗。” “有看过‘城市地图系列’。”她如实答道。 城市地图是佳日文化的招牌,为一系列月刊杂志,选题十分新颖,不拘泥于提供旅游指南,还囊括当地人的生活状态与人文故事,像是海岸城的海滩特辑,小岛城的深夜便利店特辑等等。加上杂志精美的插图与优秀的版面设计,曾在叁四年前风靡一时,属于纸媒中畅销的奇迹。 “我们出的历史套书看过吗。”主编又问。 “还没细看,我想后面会再钻研一下……”符黎渐渐心虚了起来。 “嗯。我们以后出书就以那套为标准,主要做‘100个’系列,打造新的百科全书式的品牌。”李争青并不与她对视,而是看向办公室巨大的落地窗。她盯着这个男人的侧面,感觉眼前有许多汉字在排队前行,一会向左,一会往右,像广场上游行的鼓乐队。 “A牌百科全书你知道吧,我们的目标是更本土化,更多样,更生动。不只是知识,还得有别的,范围要广要大。历史那套书卖得很好,非常奇怪,后来发现是因为我们的审美轻轻松松符合了市场需求。”李争青用手比出两个高度,“我们的审美在这儿,而市场的审美才到这儿。” 符黎只是随声附和。 她也做不了什么,因为汉字正在来回走动。整个房间皆是游玩场地,它们排着整齐的队列,行进得有条不紊。很多方块。一眼望去,所有字先从正方形开始变得清晰。忽然,她明白了那本书难以阅读的原因:他们意图模仿外国杂志的排版风格,但横平竖直的汉字并不适合被切割成碎片。 李争青十分健谈,又说了一些话,譬如“我们的编辑都要跑在前面”“负责一本书从出生到成长”之类。期间有几个宏大的词汇,诸如“解构”、“体系”、“去中心化”,令人感到遥不可及。 “我们后来出过一两套针对儿童的,可惜都不成功。”他指指桌角的书堆。 “可是,我觉得完成了就已经成功了。” “……对,你说的没错。但是在商业上是另一种状态。” 接着,李争青询问她对编辑工作有多少把握。符黎的回答和两天前一样,这是独属于她的一技之长。 “我近年来也非常注意语言的内涵以及外延。比如我和别人讨论问题的时候,我会先确定我们说的究竟是不是同一个东西。这样挺好的。”主编依旧望着落地窗,随即看看手表。符黎也顺势看见了,仅一眼就知道价格不菲。 “然后,现在还有叁个问题的时间,你可以自由提问。” “……好。”她缓缓地问,“请问您有看我的笔试作业吗。” 李争青一只手摸着下巴:“看了,写得不错。嗯。” 空气凝滞了十几秒,符黎意识到他已经说完了。 “那请问您这边员工的性别比例怎么样呢。” “目前嘛,女多男少。包括我去其他出版社,来接待的来办事的全都是女孩。挺奇怪的,这个行业里就是女孩多,不知道为什么,难道男的都不看书吗?” 这时,主编旋转了座椅,正对着她。“之前我们有个男孩,非常好,是个直男,就不太知道怎么和女生交流。我们出去爬山的时候也只有我俩一起走,后来他就离职了。其实我本来想招男孩,但是没办法,来应聘的没有。” 他耸耸肩,等待她最后一个问题。 “我可以问一下薪资吗?” “哦,当然,”李争青作思考状,“入行第一年,你大概能拿到不错的月薪,但需要加上绩效、提成和奖金。那么你会问绩效是怎么来的呢?最主要是靠选题,不过主要的选题还是得我来把控。” 其实她并不在乎工资多少,只是依照脑内面试的一般流程询问。若想追求高薪,倒不如选择互联网公司。比起金钱,她更在乎工作的价值。 “好了,如果没问题就先这样。最后问一下你最快什么时候能到岗?” “下周……”她略一犹豫,“下周二吧。” “感谢你今天的时间。”临走前,李争青说道。她随手关紧了办公室门,心想它的隔音效果一定很好。 接下来要做的事不多,唯有等待。主编个头不高,看上去不过四十岁左右,是个导师式的男人。中间有些话语符黎没听进去,只感觉他滔滔不绝,热情洋溢,似乎与未来规划和理想有关。电梯里,她想起大学时的论文导师,一位来自水城的老教授,学识渊博,虚怀若谷。他关注学生的想法,说话常常以“这个问题我不敢说我有研究很深,但我觉得……”开头,还爱请大家喝咖啡。 毕业两年,符黎时而恍惚,觉得自己还身在校园。想念他,想回去看看。但老爷爷有太多学生,一届一届离开,又一届一届入学,她不过是茫茫春草中的一根小苗罢了。学生与教师的关系天生无法对等,无法平衡。电梯迅速下降,轿厢一侧做成透明的,能看见大地迫近,令人产生从高空坠落的错觉。她身体一阵酸软,忽而心间又掠过一丝好奇。同样作为师生,在小叶的眼中,她又是什么模样? “约会” 周六,十一月的最后一天。 预报说初雪就在今夜。早上,拉开窗帘,天空阴沉沉的,大片灰色云团遮住了光。确实有雪的预兆,她满怀期待。书架上,摆放顺序变了。可以根据变换的书目来推测室友读了哪些,但符黎不想,因为感觉那样像一种监视。她只希望她喜欢下雪天,即使不出房门也能透过窗户看见。 离补习时间还有很久。前几个月每周只需一天兼职,但大约看高考临近,这两周,叶予扬频频提出加课。作为高叁生,小叶聪明,而且自律,她自然乐意帮忙。考虑到傍晚还要去高档餐厅,她选择了与平时不同的装扮:一身浅色系,毛衣、长裙,搭配小巧的耳饰和斜挎包。尽管到了晚上妆容几乎会消失殆尽,她还是化好了妆,当作迎接降雪的一种仪式。 冬季,出门需要勇气。符黎带了暖贴,特意绕路去买了几杯热饮。寒风凛凛,手心冻得僵硬,她快步走着,以免温热在冰冷的空气里散尽。这天叶予扬没有练琴,而在客厅陪妹妹做手工作业。予清选位置和拼贴,他负责从报纸和儿童杂志上剪下素材,一同完成老师规定的主题。 “小朋友们,来喝饮料啦。”她悄悄走过去,把袋子放到桌上。予清十分有礼貌,抬起头叫一声姐姐好。叶予扬则同时反抗道“谁是小朋友啊”。 “不是小朋友不能喝哦。”符黎笑了笑,将热饮拿出来让妹妹先挑。她买了五杯,考虑到小孩子牙齿健康,都只选了少糖。予清左右为难,不知道哪个口味更好。“这个橙子的怎么样?”现在正是橙子的季节,茶底清淡,更凸显新鲜水果的甜。 “那我呢。”小叶跟着问。 “待会要长时间学习,大脑需要糖分。”符黎推过去一杯黑糖珍珠的。他看似不喜欢被喊作小朋友,但接过奶茶,还是乖巧地来了一句“谢谢姐姐”。还有叁杯,虽然预想到纯茶口味更适合中青年人,她仍然都交给阿姨自行选择。 几分钟后,他们移动至书房。兼职教师搜集了许多作文素材,有耳熟能详的,但更多是对于高中生而言不常见的。为避免跑题的风险,她需要他的论点平实、不跳脱,而以新颖的论据获取高分。 小叶匆匆读过一遍打印好的素材:“写记叙文不可以吗?上次不是说记叙文也有技巧来着。” “是可以啦,不过我后来又仔细想了一下,觉得记叙文难度还是在于深层次的阅读积累,不像议论文能快速提升。” “我还以为有生活体验就够了。” 叶予扬热衷于提问,而符黎恰好欣赏这一点。也许有人会反感,觉得麻烦,可她深知追问与辩论往往能令事情变得明晰——这种观念,差不多80%来自千百年前海洋国的哲学先师。 “生活体验的确重要,但我想,并非天生所有人都具备超凡的感知能力。同样一件事情,迟钝的人和敏感的人体会到的可能千差万别。那他们写出来的东西肯定也有高低之分吧。” 小叶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说道:“啊,确实。” “所以要靠阅读来丰富感知,来唤起一些情感上的联结,包括和事物、和身边的人,或者和更广大的群体。其他艺术形式也能做到,可我相信读书是最好的。你知道有那样一句话吗——‘you are what you read’。” 小叶接着问到底读哪些书比较好。首选是高中语文老师推荐过的书单,但符黎藏有一点私心,也一并推荐外国女性作家的当代小说。真正好的文学可以超越性别的成见,而男作家的书总是充斥着过多的男性气质。 “如果想深入了解,我回去准备一下,我们拿出一天专门研究经典文学的文本。” “小符姐,”他趴在桌上埋起脸,双手握着奶茶,“……谢谢。” “……嗯?”她的好奇心又被勾起来。 “什么条件都答应,我没遇到过你这么好的姐姐。” 老实说,符黎才应该是表达谢意的那个人。理想的学生与老师之间会形成互动,像一场棒球训练赛。她率先投球,对方挥击,她牢牢接住,再度投出。白色球体蕴含着力量,每次飞回手套中时,都让她迸发出更多灵感。况且小叶天资聪颖,为教师提供了更宽广的发挥空间。在这份工作里,她由衷地感到开心。 “我很好吗?”虽然心怀感恩,但一缕离奇的念头突然冒了出来。她想开个玩笑,简洁又恐怖的那种。“你有没有想过,我‘这么好’,其实不是为了你。” 叶予扬环绕着杯子的手指顿了顿。 “我只是为了能在未来的简历上添一笔:曾经教出过考上中音的优秀学生。” 不知道利己主义的玩笑能不能刷新小朋友的认知,符黎换上坏心眼的面具,等待着。 “是吗……”他抬起头看着她,一时说不出什么,只是看着,随后移开视线。他眨了眨眼,没露出以往开朗的笑容。那种神色只在他投入演奏时才会浮现。蓦然间,她心虚了,觉得自己是在故意打碎橱柜里的玻璃制品——如果中学生得知教师的心境是这样,当然会感到落寞。 “不是,我开玩笑的,别当真!我没有那么想过,对不起,只是……” 符黎一股脑地安慰,直到小叶又埋头下去笑出了声。你们学艺术的小朋友演技都这么好吗,她默默道。 但他得意不了多久。下午,作文课结束,兼职教师借用洗手间补了妆。天色未暗,再不多久就是落日时分。叶予扬在门口与她道别,犹豫片刻,终于把埋伏了一整天的心声说出口。 “姐姐今天看起来风格不太一样。” “待会要去约会呢,”符黎无心之中借用了小叶描述好友的说辞,“先走啦,明天见。” 门关上了。他留在原地,听见深夜的花园里,巨型植物轰然断裂崩塌。 ※ 他们约在一家北部餐厅。从外面看,白色古典圆柱支撑起高处的拱券,旋转门与店名题字是深古铜色,颇有异国风情。傍晚,符黎站在门外的小广场等候。乌云后面,太阳正在降落。雪什么时候会来呢。渴望令人忘记寒冷,却平添了几分不安。 卫澜如约而至,没有迟到一分钟。他的外衣颜色柔和,与初雪的冬夜相得益彰。 “久等了。”他说,伸手递来百合花束,“路过一家很好看的花店,正好买来送你。” “啊,谢谢!”人生中收到鲜花作为礼物的次数屈指可数,符黎感到一阵惊喜,笑得眼睛亮晶晶的。“我也有礼物送给你,这个,不贵重,但是很可爱。” 她拿出一个小礼物盒。里面装着卡通吊坠,来自他们童年偷跑出病房时看过的动画,经典人气角色,诞生已逾二十年,时至今日依然广受世界范围内人们的喜爱。 卫澜也向她道谢,并表示等到回家后再拆开。两人并肩而行,进入透明旋转门。餐厅内,光线温暖自然,墙壁装饰着不同画幅的油画。许多细节尤为复古:深色木质桌椅的雕花,方形桌布,红色天鹅绒窗帘,画中在田野上的姑娘。他们选一处靠窗的位置坐下,她在里侧,而他在对面。 符黎把点菜的决定权交给对方,自己则悄悄观察。他左手戴了指环,不止一个,有的在手指第一二个骨节之间,有的迭在一起。好看,而且有点性感。她不赞成配饰只专属于女人的说法。如果女人需要耳环、戒指、吊坠,那么男人也应该需要。如果女人可以喜欢那些,那么男人也可以喜欢。 “来杯红酒怎么样?” “好呀,不过我酒量一般。” 她平时不喝太多酒,但今晚欣然接受。 卫澜简单问了她偏爱的口味便点好单,轻车熟路,似乎不是第一次来。他不知从何处觉察到符黎的目光,将关节戒摘下,呈现给她。 “这个是朋友设计的,有时候我会戴。喜欢吗?之后带给你。” 她下意识伸出手心,接住戒指。但她的大脑此刻一片空白。他刚才明明在看菜单,为什么能注意到自己的视线?小时候,他明明一直向前走,为什么会毫无征兆地回头? “不好看吗?” 符黎回过神来,摇摇头:“好看,很特别。” “那我选几个,下次见面给你。” “真的?谢谢……”她低头笑了笑,将戒指还过去。有很多无法拒绝的理由,譬如来回推辞反而失礼,譬如好奇卫澜会选择什么款式。 “你周二怎么会在?” 他取回戒指再戴上,指尖难免轻触到她的掌心。 “我……”她缩回手,放在百合花束上,“那天去面试,佳日文化。” “那么巧,在我楼下3层。” “那我假如收到offer的话,以后可以一起吃午餐吗?” 符黎稍稍欠身问。在完全陌生的环境里,熟悉的人能带来一些安全感。卫澜应允,但说这几个月经常开会,有时要去南区的新楼办公。谈话间,菜品陆续上齐了。香煎鹅肝、奶油烤鱼、红汤,还有几样小菜和甜品,相当诱人。服务生为他们斟好红酒,有种浓郁而醇厚的果香。 “干杯。”他率先举起玻璃杯。 符黎也拿起杯子,和他的轻轻碰撞。 初雪 两个人一边喝酒一边聊了很多。她猜想卫澜读了美术或设计专业。他回答是,而且对美术的兴趣来源于童年时期的电视节目。她记得那个节目——男教师会教授艺术创意和手工技巧,拼出超大幅的画,或者用白乳胶混合水、报纸和硬纸板创造出有趣的小玩意。但她不喜欢,因为播出时间在周日晚,看到了,就说明第二天又要上学。 卫澜大她叁岁,和她拥有相似的成长经历。聊天话题总是绕回十几年前,她感觉自己正在缩小,在沙滩上,等海浪退潮后捡起闪闪发亮的贝壳。 “还记得烟花吗,你带我去看过的,在医院顶楼。现在都没办法了,真可惜。” “可是其他城市还有呢。” “那怎么会一样啊……” 你好可爱啊。他笑着,好像说了这句话,又好像是她听错了。周围不经意间变得嘈杂,隔壁桌的闲聊、交谈、心跳、杯身相碰、刀叉落在盘子上……很多声音放大了,互相纠缠着涌入耳朵。不知道这种状态是否叫做微醺,她意识清晰,只是偶尔心神不宁。 晚餐结束时已将近九点。卫澜结账后,他们一并走入夜幕。四处亮着街灯,餐厅位于复古建筑群中心,到出口还有一段距离。 “我手机转账给你。”从大学的寝室生活养成习惯,无论吃饭还是其他娱乐活动,符黎都习惯与朋友AA制。朝夕相处难免会有摩擦,算清账目能够规避许多麻烦,尤其是某些潜在的危机。她们彼此全部同意这项规则,默契地遵守着,也始终没发生过什么矛盾。 “不用,以前你请过我零食,现在算请回来。” 他说的“以前”只能是六岁多住院的时候。“可是……那才几块钱而已。” “别忘了通货膨胀。” “膨胀几百倍吗?” “是啊。”他认真地表示肯定,语气中却含了笑意。 符黎忍俊不禁,双手藏在袖子里,握紧花束。才见面时,寒冷令嗅觉短暂失灵,而现在,她闻得到卫澜身上的气味。一款温暖却具有诱惑力的香水,让人想起清晨时的白色床单与恋人的体温。 “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没关系,我坐地铁很快就到了。” “那,送你到地铁站。” 她小声道了句谢。越向外走,灯光越亮,城市的夜晚才刚刚开始。她朝天望了望,一如往常,看不见星星,也没有雪的痕迹。有点遗憾。分别时,卫澜说“改天再见”。符黎挥了挥手,转过身去。如果没收到offer,又该用什么理由再见呢。 在餐厅里她忘了看手机,此刻,绿色通讯软件一下蹦出十几条消息。大多来自小叶,有的从六点发送,有的隔了几十分钟,中间夹着音乐链接和几张小狗贴图。 “姐姐和谁去约会啊……”“去吃好吃的吗?”“明天我们上什么课呀。”“姐姐,我朋友发了新歌。”“是那天弹吉他的朋友。”“还是去看电影啦?” 指尖被冻得冰冷,打字不如平时利索,但她还是及时回复了他的留言。对不起,在吃饭所以没看到消息。和小时候玩过的伙伴一起。我听听看。明天上英语和数学哦,先复盘模拟考的卷子。 地铁入口处,她没有乘扶梯下楼。她决定徒步回家。时间还不晚,而且说不定能赶上飘雪的瞬间。她从包里翻出耳机,点开那首歌。是小夏吗?歌曲下面的评论最早可追溯至今年年初。“真的是新歌吗……”符黎喃喃自语。 得益于耳机的降噪功能,任何细节都能听得清清楚楚。低音鼓点,吟唱,和声,属于冬季的柔情与空灵。是近年来流行的电子风格,却不落窠臼,令人惊艳。她立刻就被吸引,连步伐都变得轻盈。 “你朋友好厉害!”符黎边走边打字回应。 “对啊,天才。” 不知道他们认识了多久,叶予扬以前未曾提起过这个好友,直至那天叁人在琴房碰见。根据不负责任的臆想,如果他俩关系不错,小孩子一定早就拿出来夸耀一番。可在此之前,小夏从来不会成为课余的话题。符黎看着“天才”二字,像拆解折迭的纸张一样展开想象。难道……是因为有一点嫉妒吗? 她边走边想。夜晚,车辆飞驰,跟随灯光即是回家的路。她穿得单薄些,有时冷风拂面,教人忍不住皱了皱鼻子。卫澜身上的香味似乎还萦绕着,挥之不去。收起手机后,眼前落下了片片白色细雪。终于来了。她伸出手,感到轻微的目眩神迷。也许是酒的作用,是他引人遐想的香气,抑或不断循环的电音歌曲。所有能称之为浪漫的东西都交织在了一起。 雪越下越大。符黎独自走着,几乎忘记了一切。假如她是化作人类的野生狐狸,此时大概已经现出了原形。热衷于下雪天,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喜欢。意识在雪中翩翩起舞,等到回过神来,路线已经偏移至那条无灯的小道。唯独今夜,她大胆起来,打开手机的手电筒一味向前走。 这条路虽然黑暗,但比绕远省时省力。正想着,音乐在接近尾声处戛然而止。手机电量耗尽了。周遭没有重归喧嚣,反而异常宁静。真神奇啊,她感慨道,简直是与世隔绝的一条路。人行道上,光秃秃的树木陷入深眠,雪静默地下着。只有她的呼吸和脚步。 音乐停止,空气失去了色彩,变为纯粹的黑白。酒精在血液里游走,早已抵达身体最深处。想压抑住眩晕和强烈的心跳,但抵不过生理机能的反应。符黎确信自己喝醉了,甚至生出几道幻觉——后面有个人影,很模糊,和黑夜融为一体。 一种深重的危机感缠绕住心脏。她想起悬疑电影,想起手持镜头的晃动,随后,她想起一级通缉犯的特征。 仅匆匆一撇就能知道那个影子超过了185公分,而它还在逐渐靠近。得快点走,但不能被发现。符黎悄悄加快了步子,却隐约感觉背后的人也步步紧跟。怎么办,我会成为刑事案件的受害者登上社会新闻吗。 她开始发汗,浑身麻木。倘若平时,她不会放任手机的电量处于危险状态。恰好今天,她背了精巧的挎包,放不下移动电源,还连接了蓝牙耳机沉迷于音乐。没有了光亮,无法求救,只能依凭双眼与直觉。为什么不加装路灯?为什么偏偏走了这条路?想要借助黑暗暂时躲起来,可地面已然铺开一层积雪,那道黑影拿着手机,跟着脚印就能发现她的藏身之处。 符黎一边小跑,一边在内心撰写遗言——希望外星文明可以晚几十年再降临地球,让亲人和朋友们先过完平安的一生。她胡思乱想,不敢再回头看,只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始终保持着距离。渐渐的,小溪汇入了大海。她终于来到宽敞的明路,跑进小区。出门玩雪的人们救了她,有大人,有孩子,众目睽睽之下,通缉犯应该不敢再继续尾随。 难得深夜时分,外面还充斥着欢声笑语。该出去的都出去了,楼道里依旧寂静。她迅速上了电梯,按下6楼的按钮。电梯门即将关闭,却又缓缓敞开。一个黑色的人走了进来。就是他!符黎捂住了嘴,不敢呼吸。酒精让思维变得混乱,那时,她竟然试图屏住呼吸假装自己并不存在。 他没有按电梯楼层。她从一团乱麻中抽出一根清醒的线,把所有数字都按过一遍,然后在2楼离开。那人没跟过来。她推开楼梯间的门,两步一个台阶地往上迈。马上就到家了,到家就安全了。爬楼爬到最后,身体轻飘飘的,简直像在跳跃,像做梦一样不切实际。 没想到,这场竞速比赛符黎输得彻头彻尾。她爬上六楼,远远看见那个人站在自家门前。他在撬锁。天啊,她几乎要尖叫出来,为什么要这样穷追不舍?明明素未谋面,他怎么知道自己住在哪里,难道她已经被尾随很久了吗?他技巧熟练,不到二十秒就推门而入。符黎不愿意再逃跑了。她累了,想和他当面对峙。但就在输入密码,踏进玄关的刹那,她突然幡然醒悟。 客厅的灯亮着。他在拉窗帘,因为听见关门声而转身。她向前走了两步,又愣在原地。那个人穿了一身黑色,身材高挑,肩颈处有流畅纤细的线条。好像……不是逃犯,是时尚杂志的模特。符黎眨眨眼睛,但他没有消失,反而朝门口走来。 “上周六晚,抱歉。” 毫无前后文提示,他蓦然开辟了一个新的语境。在酒精影响下,她歪了歪头,表示疑惑。但他似乎惜字如金,并不想多作解释。 “啊,你是说钉钉子的事吗,没——关系!”话音刚落,符黎发觉自己好像把“没”字拉得很长,“我,那个,我喝酒了,现在说话可能有点……” 他摇了摇头,面无表情。没有笑,大概是因为他本身就不爱笑。 “我记得中介说,我的室友,是个女孩子来着……” 红酒让房间里萌生出一些若有似无的雾气,在那之中,他显得很朦胧。今夜有今年的第一场雪,记得早晨时,符黎还希望隔壁房的女生喜欢下雪天。 “为什么骗我……”她瞬间红了眼眶,“他骗我,明明说好的是女孩,为什么现在变成帅哥了……” 紧绷的神经松懈了,导致情绪骤然泛滥。她呜呜地哭起来,泪如雨下,好像遭了万分委屈。明明知道不该这样,可她就是无法夺回身体与大脑的控制权。 “我要和令儿讲,中介骗我!他骗我!为什么啊……是不是有二房东,为什么租了房子不住,呜呜……” 一贯神秘的室友只是站在那里,默默看着她流泪,什么都不说。那天之后,符黎立下誓言:绝对不会再喝红酒。 情书与新人编辑 夜里有深长的梦境。小区楼下,雪积了厚厚一层。她在光洁平整的雪地里打滚,却没有留下任何压痕。原来是梦。意识到这一点,她变得肆无忌惮,任由自己和雪花亲密接触。四处空无一人,触感寒冷,却柔软,让人流连忘返。 梦结束后,符黎感到浑身疲惫。身体酸软,伴随着轻微头痛。昨天好像说了很多话,前言不搭后语,甚至忘记了那场面怎样结束。她缩在被子里,像是还没从梦中彻底清醒。 另一边,颜令儿还在做清晨瑜伽,手机就收到好友的消息。 “啊?所以是女二房东把房子租给一个高冷帅哥吗?”她飞速厘清状况。 “确实,就是字面意思的高和冷。” “记得嘱咐他别再半夜扰民!”令儿义正言辞,下一秒态度又峰回路转,“那个词怎么说来着,C什么的?” Crush,短暂的、突如其来的迷恋。昨晚,符黎确实感觉到心跳加速,但那大多是因为酒精和气喘吁吁的爬楼运动。 “算了吧……而且我昨天喝了点酒,完全在他面前乱讲话。” “那又怎样,他之前那么吵,你俩现在扯平了。” 颜令儿的语气似乎能从文字背后透过来,让人轻松不少。她掀开被子,起床。客厅茶几上,百合花被拆掉包装纸,放在简约的透明玻璃花瓶里。对了,那是卫澜送的花。后来她几乎都忘了自己手里还捧着花束。 是室友做的吗?符黎不记得具体发生了什么,却能记起他的容貌。一身黑色:衣服,头发,眼瞳。高个子,比卫澜和小叶还要高一点——她甚至没发觉潜意识竟然擅自拿他们作为比较——但身体很薄。他一定很适合戴项链。她想着,同时取出白纸,写下歉意和谢意留在桌上。 ※ 一夜过去,路上的积雪已不见踪影。幸好车辆无法通达的地方还残存着雪景,抵达叶予扬家时,他正在小区公园里和妹妹堆雪人。他们都穿着黄色外套,一只像芒果,一只像柠檬,完全是两个刚从树上摘下的快乐的水果。 雪人大体有了身形,还缺少眼睛和鼻子。他看见符黎,挥了挥手,蹲下身与予清说了几句话便跑来。大雪难得一见,比起补习,她宁愿小叶留在户外。 “让予清一个人没问题吗?” “小妹才不是一个人,她有几个好姐妹一起玩呢。” “其实今天就在外面玩雪也不错。考试临近,需要适当放松心情。”符黎停顿了片刻,“反正我高考前是这样。” “……不要。”小叶看着地面,回答得干脆。 她忽然察觉到异样:他好像不是刚才那颗快乐的芒果了。在高叁巨大的压力底下,一切悠闲惬意都让人心生愧疚。 符黎想表示些安慰,想拍拍他的肩膀,告诉他不用这么紧张。但直至进入书房,她才发现他异样的真正原因。书桌上放着一封信,淡粉色,用心形贴纸密封。她自然知道那是什么。 “情书吗?”她忽而燃起熊熊的好奇心。 “唔。”小叶揉揉头发,勉强承认。 “真好啊……年轻真好。”她感叹道,“我以前也写过情书呢,只不过是替别人写。怎么样,你打算接受吗?” 他视线越过她,看向门旁的书架。“我看不太懂,很多拼音缩写。” 她一时失望,因为拼音首字母通常无法展现语言的妙处。 “小符姐喜欢什么样的?” 符黎想了想:“平铺直叙的。简明,不矫饰,但尽量详细地传达那种心情。不过,假如我十七八岁,可能也会用上拼音和缩写吧。那时候总是想方设法制造一些谜题之类的,又想藏起来,又想让别人知道。” “十七岁和二十四岁的差距有这么大吗?” “当然啦。尤其是二十岁以后,很多观念都会飞速更新。” 叶予扬没说什么,似乎在为这件事苦恼。 “小叶,你……会好好回复的,对吧。”她轻轻叹息,用近乎恳求的语气。她希望他能好好梳理内心,无论同意还是拒绝,都要给对方一个确切的答案。有种流行的说法,“我喜欢你,你是自由的”,但那份“自由”之中需要包含友善与深思熟虑。出于礼貌,出于尊重,他应该恰如其分地回应。当然,任何人都应当如此。 “肯定啊,我已经想好怎么讲了,而且我们班主任不让谈恋爱。” 好男孩。她感到欣慰,随后试图悄悄深入一步:“是之前一直帮你拿作业的女孩吗?” 小叶点点头。高中时期,有时候,帮没来的同学带作业是件有点暧昧的事。你拥有责任,拥有权利,拥有几分或羞怯或活泼的心机。 “年轻真好,”她再度说道,“而且她还很勇敢。” “为什么?” “因为一不小心就要从朋友变成陌生人,得下定决心才能跨出这步。” 叶予扬微微低头垂下眼睛,若有所思。她看着他,心想这大概不是小叶第一次接收他人的好感。可是,他真的因为这件事才不开心吗?明明昨天还很正常,难道情书是昨晚收到的? “我觉得还可以继续做朋友啊……”他拾起奇异花园里崩塌的植物残骸。它们遮蔽了去路,让过路者在迷宫中失散。叶予扬明白她说的那种心情,想让对方了解,又想要小心翼翼地藏起来。但至少可以确认,她还没离开这里。在天亮之前,还有机会和她再次相遇。 ※ 周二,符黎如愿以偿,抱着笔记本电脑到佳日文化入职。这种情况她第一次见:昨天收到offer,次日就要来报道上班。虽然离奇,不过她毫无怨言。 上午十点。李争青和美女HR都不在,只有那位红发女性带领新人进入主编办公室。她手里拿着两张文件,让符黎坐在对面。 “我是Elena,你可以叫我lena姐,暂时是你的对接人。你的工作原则上和主编直接沟通,但由于他最近在外地出差,比较忙,所以目前我代为掌控。没问题的话就在合同上签字吧。” Elena个头不高,但浑身散发着压迫性的气息。符黎盯着她的钻石耳钉,感觉那股气势颇为熟悉。是什么呢,她拿起碳素笔默默想着。每个人生命中都会出现相似的人。浓烈的香水味让她差点咳嗽起来,渐渐的,Elena的形象与中学时代的女同学合而为一。 有好学生就会有坏学生。初中时,那些每天抄作业、谈恋爱、放学约架的男女生被统称为“道上的”。一旦迈入这个门槛,他们就天然地连接起来,人脉从1班伸展到14班,覆盖整栋教学楼。当时,班里有位道上的风云人物。她娇小,染了扎眼的红发,每周不停换男朋友,指使他们为了自己打架。 就是那种气质。得出结论后,她马上谴责了自己。不该这样看待别人。 “上个编辑不负责任,干到一半就走人了,她交接的东西也不能用。但选题我们已经报给众阅出版社了,所以你得在这个选题范围内,把她留下的改成符合我们审美要求的。具体你自己看吧,都在这个PPT里。” 作为职场新人,她只能优先回应“好的”。 “两天之后把大致的架构给我过目。” 对方收好合同,带她到走向办公区。工位上有六个人,叁男叁女。在Elena飞速点名般的介绍下,他们各自抬了抬头,尔后又立刻沉浸到繁忙的工作当中。无人交谈,只有打字声和呼吸声。她发现那名长发及腰的女孩不见了,那天,在主编办公室前,是她们初次也是最后一次撞见。 符黎脱下羽绒服,拉开自己位置的椅子,打开电脑,全程蹑手蹑脚,害怕惊扰这份寂静。她双击桌面上的PPT,快速浏览。新书的选题是地理文艺故事,既要囊括城市的自然及人文地理特征,又要兼具戏剧性和可读性。书籍共计十册以上,版式与佳日文化制作的百科全书系列相同,皆是难以掌握于手中的大尺寸。插图以盛典国着名插画师的作品为范例,突出凌厉的线条感。 符黎看着看着,眉眼皱成一团。这些内容大约是那个长发女孩留下的,不知道她完成这份报告时用了几分真心,又有多少屈服于主编的要求。她无法提出专业编辑那般一针见血的意见,但至少,作为有点积累的读者,她可以代表自己在市场上避免这类作品。 很容易想明白这其中的原因:地理专业知识与文艺故事结合,除非出自大师手笔,否则只会像社交媒体上流行的段子,有种不伦不类的幽默。主编意图复刻《戏说历史》的成功,于是让员工策划了这部《戏说地理》,但他似乎根本没考虑过地理适不适合被“戏说”。Elena说选题已经报给众阅出版社,言下之意是已经无法再更改了。忽而,符黎从这句话里挖掘出一个潜在的事实—— 大学生毕业时需要进行论文答辩,众阅出版社扮演着校方和答辩导师的角色,而佳日文化仅仅是诸多学生中的一个。换句话说,他们其实不具有出版图书的资格。 危机午餐 她早该想到的,从发现李争青那枚“最佳出版合伙人奖”时,事实就已经摆在眼前了。工位之间没有隔断,她目光偷偷朝旁边移动,像要窥视这里深藏的秘密。隔壁女孩专注于电脑荧幕里,没有发觉。大家似乎都知道佳日文化隶属于众阅出版集团,而她早晚也会知道。严格来说,这算不上是欺骗,公司的人并未说谎,他们只是暂时闭口不谈。 好吧,她想,也许主编、HR和Elena都没有说明的义务。这对工作内容也并无影响,实际上,符黎已经有了初步修改方案的灵感。如果制作百科全书行不通的话,可以退一步,制作百科全书式的书籍。只要保留广博的特点,塞入名义上的一百个条目,就能与《戏说历史》成为孪生兄弟。除了修改,Elena没做任何规定,作为初次入行的新人编辑,符黎不具有太多职业技巧,仅仅希望把它塑造成自己认为最好的样子。 中午本应有一小时午休,但到了十二点仍旧无人休息。又半小时过去,同事陆续下楼,提着外卖回来。大家都坐在工位前面的小餐桌旁,挤在一起用餐,神色木然,似乎谨慎地遵循着先人“食不言寝不语”的教诲。 她完全没考虑要吃什么,正犹豫时,卫澜向她伸出援手,在即时通讯软件里发来消息。 “你是不是来上班了,一起吃午饭吗。” “当然!” 符黎万分欣喜,亟需有人拉她一把,好从寂静可怖的氛围中逃离。办公区的门敞开着,门外,卫澜已经在那等候。见到他时,她顿时松了一口气。她想起以前,中学时期,班级分裂成几个小团体,彼此僵持不下,暗流涌动,空气迫人几近窒息。正巧那时,隔壁班的好友来了。可能他只是来借书或者借作业,但寻常的无心之举却暂时拯救了她。 “你怎么了,脸有点红。”他顺势朝门内望了一眼,角度正好将办公区一览无余。 “有吗,我都没注意……”符黎用手碰了碰脸颊。屋内确实有种压抑的燥热,反倒是走廊里凉爽得令人舒适。 “嗯,就一点。” 他微笑起来,像是认真的,又像是在捉弄她。电梯轿厢内略显拥挤,符黎想悄悄借用金属门的倒映检查仪容,然而游离的视线很快就被他捕获。 “看什么呢?” “没……”她连忙否认,岔开话题,“我们去哪里?我中午只能休息一个小时。” “放心啦,来得及。” 办公地点位于城市中央商务区。一到午间,路上人就多了起来,全是在附近工作的上班族。卫澜带她前往一家小居酒屋,藏在小巷拐角处,稍不留神就会错过。虽然主营各类酒品,但店家也提供工作日午餐,价格适中,相当友好。屋内装潢与每间居酒屋相似,密闭,暖光幽暗,像夜晚一样。 “这个,”点餐后,卫澜递来一个小首饰盒,“上次说要带给你的,我挑了几种。” 里面装着四个戒指,是戴在关节上的极简款式。 “要戴上试试吗?我盲选的,不知道大小合不合适。” 符黎连忙道谢。过程中,他为她指定位置,指尖悬在她手指侧面。 “戴这里比较好看。” 卫澜对美感的把控游刃有余,让人不自觉就听从他的指引。上菜速度很快,昏暗的灯光下,两人都没注意服务员已经走近了。伸手去接餐盘时,他的指尖划过她的手,冰凉的,蜻蜓点水般的。有什么东西隐约浮现出来,但随即被他温柔的笑意掩埋。 午饭后,他们回到大厦。他们恰好搭了观景电梯,上行时,符黎无意中看向透明侧。熟悉而微弱的晕眩感,仿佛大雪纷飞之际走在高峰山顶的狭道上,一不小心就会落入万丈深渊。恐高症每次发作的症状都不尽相同,有时浑身无力,有时则萌生一跃而下的冲动。悬崖下面有什么呢?她站在山崖间,想捂住双眼,又想凝视脚下。突然,卫澜用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走啦。” “你不是在二十层吗……?” “啊,这里是十七层啊。”他和符黎一并走出电梯,似乎才反应过来。再走几步即将进入佳日文化的领地,卫澜将错就错,顺势陪她直到门口。 “晚上几点下班呢,合适的话可以一起。”临分别时,他问,像约定傍晚放学一起回家那样。 “今天要七点才能走了。”符黎的眼神坠下来。 “好,我知道啦。”卫澜笑着挥手,转身离开。 回工位时路过餐桌,两名同事抬眼看了看她,继续埋头吃饭。一名男生睡倒在待客区的黑色沙发里,趁着午休时间补眠。符黎坐回原位,想象那座雪山山底的景象。轻度眩晕的余韵终于令她失足坠落,摔进一片无穷无尽的湛蓝色。回忆随着海水涌上来,将全身包裹,蔓延至心底最深处。 小时候,手机和网络皆不普及,许多事全靠人们口口相传。不知何时起,各种新鲜传闻在内科病房的小朋友之间流传开来。 “你知道周五晚上有什么活动吗?” “有个叫行为艺术家的阿姨要放烟花!” 那时,符黎还不懂得什么叫做行为艺术家。住在病房里的孩子年纪相仿,想必大家都不太明白,但至少知道周五的夜晚注定热闹非凡。下午输完液,她跑到卫澜床前,提议周五晚带大家出去集体观赏烟花。她当时根本没考虑过可行性,只觉得他像精灵一样无所不能。可想而知,卫澜果断拒绝了这项无理要求。后面的谈话早已模糊了,仅仅记得那晚莫名变成了独属于他们两人的历险。目标不再是地下的医院餐厅,而是另一幢高高的门诊楼。后来,无数个夜晚,她依然会梦见自己向着那幢更高更远的大楼奔跑。也许时间拉长了距离,她跑着,跑着,感觉终点遥不可及。但符黎的确登上过那幢楼,周五夜晚,卫澜牵着她的手,爬上顶端,通向天台的门没有锁,一切顺利得像个奇迹。 他们踮起脚尖,看见远方夜空中五光十色的花朵。早些年,点燃烟花不需要什么特别的理由,它可以填满任何时刻,甚至被视为艺术。而如今,这座城市不再容许人们私自燃放焰火。成年后,符黎对于烟花的记忆越来越浅淡,唯独那晚,那场私密的出逃在梦境中反复上演,不断描绘着它绽开的声音与形状。 Crush,现在,坐在办公区,符黎想起颜令儿说过的流行词。她确实拥有过短暂而单纯的迷恋,在六岁半时,对同病房的十岁男孩。现在想起来有些荒唐,她都不记得那年在读幼儿园还是小学一年级,却记得卫澜出院后自己失落的心情。后来,符黎试图为那种现象寻找原因——她曾经亲眼见识过已被列为禁忌的东西,与他一起。 符黎盯着手指上的戒指出神,觉得恍惚,不可思议。似乎冥冥之中命运自有安排,让那晚天台的门锁松动,让他们今天再度相遇。“谢谢你……”她默念,向卫澜道谢,也对天上不知名的存在心怀感恩。“我们这次不会再错过,一定能成为好朋友的。” 从心事中抽离出来,才发现Elena在身旁站了好一会。“戒指挺好看。”见新人神情疑惑,她抚了抚红发说。 “这个吗,”符黎啪的一下握住手,不知如何回应,只好实话实说,“是朋友送的。” “嗯。”Elena抱起胳膊,“对了,方案改好明天下班之前给我吧。主编刚刚通知这套书进度要加急。” “好的。”她看似回答得行云流水,实际上,她也只能这么做。新人没有权利说“不”,尤其在试用期内,上班的首日。 “干活吧。”Elena抬抬下巴说。 从离开座位算起,休息时间还剩五分钟。符黎翻开电脑,手刚放在键盘上,就被旁边飞来的纸团精准击中。里面有一串字:“Elena生气了。你中午去哪里了?” “和朋友一起。她为什么生气?”她取出碳素笔在下面续写,然后放在两张办公桌中间。 “新人要和Elena吃第一次午饭的,但是你中午不见了。” 符黎投以惊讶的眼神,正好被那女生接住。她紧接着写道:“可是!没有人告诉我!” “是吗,那她大概忘记说了。” 她们写得仓促,字迹潦草,已占据了所有空白。女生示意符黎把纸团丢掉,但她没直接扔进桌子旁的垃圾桶,而是顺手丢进了包里。和Elena吃午饭,在哪里,那张拥挤的小桌上吗?她明明没有提前通知,那么就不应该算作自己的过错。该向她道歉吗?符黎迟疑着,打算问问卫澜的意见,片刻后,他回复了讯息:“不用解释,保持不知道的状态就好了。” 顿时,她感到心安。他已然算得上事业有成,令人不自觉地信服,而且,这也正是她所期待的答案。符黎向往这份工作,但不想讨好任何人,只是为了制作理想中的书籍。 像论文答辩一样 冬天,五点半左右天色就完全暗了。同事们陆陆续续离开,七点十五,除了Elena还有两名男士留在原位,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燥热和沉默的低气压束缚住她的全身,明明工作已经超过八小时,符黎却不敢轻易离开。她看了看窗外,象征商务区中心的几何状大楼内灯光夺目,变得晶莹剔透。周遭其他高厦亦遥相呼应,释放属于城市夜间的光芒。 符黎默默叹息。她想起初中时,老师对六点的放学铃充耳不闻,总是留堂到七点才放他们走。在学生面前,教师是天生的权力者。她好像失去了那部分记忆般,感到好奇:难道同学们没有反抗过吗? “还在忙?” 绿色app又传来卫澜的消息。符黎晃动身体向门外看去,见他果然又在门口等待。剩余的回家再做吧,她忽然就下定决心,收拾东西,用公司规定的软件打卡下班。 “该不会第一天就加班吧。”走廊里,卫澜打趣道。 “没有强制加班,可还有几个同事没走,所以我也……”她说着说着,眼神黯淡下去。 “不用这样,”正巧电梯门开了,里面空无一人,“如果一直给自己这么大压力,没办法坚持太久的。” “是啊,我也不想……”符黎有些自责。下班不回家的人只会扰乱职场环境,最后伤害的仍然是劳动者本身。她不想被迫成为帮凶。 “这周我提醒你,怎么样。” “好啊。”她心情立刻由阴转晴。他的话似乎只说了一半,她便很自然地追问下去,“下周你要去南区了吗?” 他点点头。两人走出电梯,大厦外灯火通明,昭示着城市最为繁华的地带。周围尽是下班的人,各自步履匆匆,在寒风中赶回家,由不得你有半点停留。不久以前,符黎对这里还充满向往,但真正涉足于此时,才亲身体会到高楼只适合远距离观赏。 “工作内容还好吗?”去地铁站的路上,卫澜关切地问。 “还可以吧,本来说两天交方案,结果中午又改成明晚交,所以有些参考资料我得今晚回去准备。” “别把工作带到晚上啊,阿黎。”他语气中略含责备,但仅轻轻掠过,没有真的要怪她的意思。“如果一开始就混淆工作和私人时间,以后想脱身都难了。” “……好。”她想了想,暂且接受卫澜的意见,然后真诚发问,“还有什么职场注意事项吗?” “那个红发女性……是佳日文化的管理吧。” “对,她说她叫Elena。我们有八个人,只有她是英文名诶。”大家都以姓名坦诚相见,唯独她被称作“Lena姐”。等等,他是怎么知道的? “我有一次走楼梯间,看见她在那训斥别人,因为红色头发很醒目,所以一下就记住了。” 卫澜好像在回答符黎没说出口的疑问。好神奇,她想。每当此时,她都觉得自己的某部分能被他轻易看透。 “感觉是很麻烦的上司,还是小心一点比较好。” 脾气差,却可以成为佳日文化的核心员工,她一定是哪里存在过人之处吧。她迅速想象了一下,同他一前一后搭上扶梯。 七点半,城市依然处于下班晚高峰,等待地铁列车的队伍快要将通道淹没。他们的方向恰好一致,可以短暂地同行。勉强进入列车门后,符黎又一次体验到这座城市的噩梦。我真的是人类吗?不,是穿着厚衣服的沙丁鱼挤进罐头罢了。沙丁鱼生前都比现在狼狈的模样更有尊严。她不算矮,但此时被人群固定在中间,伸手也碰不到上方的栏杆,还得紧紧抱住笔记本电脑以免滑落。没有支撑就没有安全感。列车飞速前进,即将进站。门开了,许多乘客要下车。符黎的背包被卷进前后左右人的缝隙里,他们匆匆涌出去,像一阵汹涌的潮水。 海里的游鱼是如何对抗风浪的?身体向前倾倒时,她想。幸而卫澜及时从人海中把她捞了回来,上车的乘客又将她推回他身边。无论什么季节,地铁列车都时刻保持通风。熟悉的香水味若隐若现,干净,缠绵。 “你要去哪?”他的眼睛就像他的名字,是泛起波澜的湖水。刚刚包被夹住了,符黎别开视线,小声解释道。他帮女孩整理好斜挎包的肩带,然后指了指电脑,顺势接过来保管。 “站稳啦。”卫澜笑着低声说。 大约五六站,他们就此分别。出站后,她去了趟附近超市买面条,打算用冰箱里剩余的食材做个简餐。回到家将近八点,身体已经相当疲惫。厨房内,她打开常听的文学播客。节目听过两遍,却仍觉得新鲜,在女性教师沉稳的嗓音里,她逐渐平静下来,清洗蔬菜,切菜,烫熟牛肉片,最后调成一锅味道还不错的酸汤面。 食物香味四处飘散,面条膨胀了,盛出来足足有两碗,吃不下,又不想浪费。她走出厨房,室友房间的门紧闭着,依旧安静。不知道他在不在。符黎效仿之前的沟通方式,在纸条上写下留言,从门缝递进去: 吃过了吗?我晚饭做太多,放在餐桌上,不介意的话请品尝。(如果不在家请无视,12月X日) 为避免与他撞见,她端起自己那碗缩回卧室,准备边吃边挑选周末补习的内容。虽然已经决定不在私人时间内工作,但一翻开电脑,思绪还是慢慢飘向了那份修改方案。她希望这本书能成为言之有物的好书,于是参考了许多名家的散文集和文学作品,丰富资料储备,以便全方位展示企划修改案的优点。此前,符黎不具有太多工作经验。她假设自己在参加论文答辩,预想Elena可能提出的问题,思考从何种角度为新方案辩护。待到内心皆想过一遍,已过十点。她拉开门去厨房洗碗,却见锅和碗筷整洁摆在水池边。 是室友做的,连料理台都清理好了。看样子是个细心的人。不知何时才能向他搭上话,问问租户信息的事,可想起酒后情绪崩溃的那晚,又退避叁舍,想着别再见面才好。 收拾过厨房,手机里传来叶予扬的几行消息,好像他早已忘了情书的困扰,手里捧着宝物飞奔而来。 “姐姐,这周六要不要一起去音乐节!” “夏要上台唱歌!” “我负责弦乐伴奏!” “有免费门票!” 符黎被他四个惊叹号感染,几乎马上就要回复一个“好”字。然而新的工作立即把她拉入现实。经过一周通勤,到时候还有力气去远郊的公园参加音乐节吗?说不定还要加班,或者筋疲力尽,只想在家躺着休息。 “能不能过两天再决定?” 说实话,去看小夏的现场演出,顺便见证自己的学生登台,她求之不得。冬季的音乐节少有,想来十分新鲜,错过了就再难遇见。如果推迟一周入职就好了,她握着手机,深深感到无奈。 ※ 周叁下午,符黎将修改好的PPT交给Elena过目。 中午,卫澜叮嘱过不要提前完成任务。“老板知道你的效率很高,下次就只会给一天时间,再下次就是半天。”但她不想拖到傍晚,免得耽误下班。她也相信Elena不会那样做。上司应该具备身为上司的能力,包括估计工作量与工作时长。不断提出过分的标准,反而暴露了对方缺乏合理的认知。 “你跟我进去说吧。” Elena的高跟鞋踢踏作响,香水味扑鼻。符黎跟在后面,看见她头顶黑色的发根。并不奇怪,只是头发原本的颜色。 “先说题目吧,你修改的这个,有什么依据吗?” 她坐在主编的座位上,抱起胳膊进行拷问。 “我想要配合先前方案的定位,突出人文地理知识与文艺故事相结合的特性,所以改为《旅行信简——当代青年的一百次停留》。副标题的数字刚好契合之前其他图书的题目,表明它们属于同个系列,又突出一些新意。” “这个名字,我觉得相比之下不是很吸引人。” Elena手指点着电脑键盘说。符黎忽而愣住了,感觉心脏一阵紧缩。难道她的意思是《戏说地理——100个扣人心弦的城市故事》更好一些吗? “而且你完全在强调旅行。”她说到一半又打断,“算了,先看内容吧。要求是尽量以书信体为主,散文亦可,内容需兼具城市环境、地理特点与作者亲证的体悟。什么叫亲证的体悟?” “就是作者身为一个异乡人旅居至全新的城市,通过生活经历,通过双眼所看见的,流入他内心的东西。然后他内心又会生发一些新的东西,这样形成循环,其中值得书写的以文字呈现出来。” 她发觉自己不得不徒手刨开泥土,向下深挖,直至露出树根。那是她的精神世界,平日掩藏在大地之下汲取养分,安然生长。她不愿轻易暴露,但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解释清楚。 “你觉得这种套路能符合我们的定位?8岁到80岁都可读?” Elena嘴唇很薄,像条短线,狭长的细眼仿佛睥睨着她。这是种表达不满的方式吗?符黎感到惶恐。她觉得自己此生都无法做出那个表情。 成为更好的自己 “从原则上来说,真正好的作品适合所有年龄。如果小孩子还没有独立阅读的能力,父母大多会参与到这个过程中。”她尽量镇静地回应。 “不,你没明白我的意思。”Elena翻开手边其他书籍,有戏说神话的,戏说诗人的,风格与《戏说历史》大同小异。“非常容易读下去,能随时随地拿起来,也能随时随地放下,这才是我们做书的标准。成功案例已经摆在面前了,抄都不会么?” 她所吐出的每个字都透露着骄傲。符黎迅速扫视那些书页,反复思考话中的含义。“我们的审美在这儿”,面试时,李争青曾经用手比划着。难道他们真的认为这些书具有美学价值吗?也许作为杂志,作为书架上象征潮流的装饰物,它是勉强合格的。可毕竟书籍与杂志分属于两个类别。大多数书籍并不适合被随时拿起或放下。短视频和倍速播放功能已然统治了这个时代,为什么就连相对严肃的出版物也要追求效率和速度呢。 究竟是为了降低阅读门槛才允许低质量的文稿出版,还是因为只能收到这种文稿才转而追求“拿起放下”呢? “可是,地理知识好像很难按照同样的范式书写……历史、神话和诗人的生平都有资料记载,它们本身就已经是故事了。”她从事先预想的角度反驳,“但地理知识不同。如果仅仅罗列出来,可能会很无趣,也可能会和历史系列的内容重复。” “所以?” “先前的方案是将知识点与原创故事结合,但恐怕不够严肃,不适用在书籍当中。我想在此推进一步,把内容设定为类似旅游文学的形式。外来者刚刚到达陌生的地域,无论习惯与否,都会把新城市与自己长期生活的地方进行比对,自然会对当地的气温、物候、人文传统有一个细致的观察。” “那你的创新在哪?和十几年前的月刊杂志有什么区别?” Elena不耐烦地用手敲击着键盘,却没发出太大声响。 “我希望作者是当今青年群体,他们多少可以反映出时下的一些问题,各种方面的。书信体的写作方式也能加深与读者的互动感。” 符黎愈发从容了,只要对方提出问题,她就能一一解决。 “那版面设计呢,你能保证和我们之前出的书一致吗?” Elena在明知故问。是挑衅吗?她明明已经将版面设计方案写进了PPT,放在相当醒目的位置。 “这个……恐怕没办法。”为了维持平稳的交流氛围,符黎说得有所保留,“对于稍微有些文学性的文稿,尽量像传统书籍那样横向排布才更方便阅读。我是站在读者的角度考虑的。” 啪的一声,红发女性大力合上电脑。办公室一时陷入沉默,符黎看向书架里堆迭的外语书,等待对方发号施令。 “我再说清楚点吧,我们做的不是内容,是品牌。” 她听见导火线燃烧的声音。细小的火苗移动着,危机一触即发。Elena语出惊人,但顺着这条思路说下去就可以找到回应的方式。真的要这样做吗?她举棋不定,因为知道即将脱口而出的这句话背后意味着什么。 “你做的方案不行,还有一天时间,回去重做。” 红发女人手持利斧,砍向大树的根,毫不留情。忽然,符黎感到内心一阵疼痛。无法责怪别人,因为是她自己先动手剖开了土地。 “既然是品牌,应该也要分高端线和低端线吧。” Elena没再多说,也不动摇,丢下一句“重做”就离开了。她被深深的愧疚感淹没,暂且坐在椅子里不想起身。原本不打算说出来的。在爱书之人眼里,书籍怎么能有“高端”“低端”之分呢?她抱着些微希望一时选择了顺从,用违心的言语作为工具,企图说服Elena,却换来从开始就注定的结果。旷野中,孤树被砍得伤痕累累。她双手捧起尘土,重新将树根埋起来,等待它慢慢自行疗养。 过了一会,符黎回到工位,准备继续工作。她心里是有点坚持的,认为编辑有责任为市场提供优质作品,而不是生产只能使用一个季度的快消品。但在佳日文化内部,目前,Elena拥有无上的权力。想要继续待下去,就必须把方案改成上司中意的样子,就连图书公司也不例外。 “Lena姐,这个稿子你看一下。” “不行,写得云里雾里的,让撰稿人去改。” “但是撰稿人表示……” 办公区依旧燥热而沉闷,唯有男同事要上交阶段性任务,与Elena交谈着。符黎从公共书架借来《戏说》系列,依次翻开,以作参考。依照主编的说法,这套书似乎在商业上大获全胜。是因为好运吗?她在年轻人常用的社交媒体上搜索书名,读后感不少,看样子还来自真实用户。不难发觉那些短文的共同点:用户大多为女孩,反复提到了同一个名字。 偶像演员,号召力令人叹为观止。他在日常上传的照片中曾露出《戏说历史》的封面,粉丝便一呼百应,贡献了绝大部分销量。她根据相关信息摸索下去,发现这套书后来被官方后援会大量采购,捐赠给了山区的几所希望小学。原来如此,她早该想到的。近年来,粉丝群体频频以偶像的名义开展慈善活动。一方面是件好事,可另一方面,如果换作是她,大概会精挑细选后再作决定。 隔了一行工位,身后,Elena叁言两语把男同事打发走。办公区重归寂静,伴随着敲击键盘和鼠标的声响。符黎心血来潮,查看历史册扉页,见主编那栏赫然写着“李争青”,而内容监制一栏则是个陌生的名字。“元依依”。她向来觉得迭字十分可爱,与此同时,Elena莫名骄傲的口吻又回荡起来。 “成功案例已经摆在面前了。” 元依依会不会是Elena的真实姓名?因为制作出畅销书而晋升为佳日文化的核心员工,感觉的确说得通。符黎继而浏览起偶像演员的话题,网络上,对他的赞美如同深不见底的海洋,在那之中,她意外撞见一名个人用户在角落自言自语。 “听说做书的编辑大大也是我们小演员的粉耶!这是什么追星赢家啊!” 评论里有几位小姐妹和她互动,头像和昵称皆与那位偶像演员有关。 “我也要向编辑大大学习,努力成为更好的自己呀。” “追随着小演员一步一步向前走吧!我们都会看到最好的未来,总有一天能与他相见的!” 空气好像更热,更稀薄了。符黎关闭浏览器,转而新建了一份ppt去容纳新方案。效仿“爆款”对她而言不是很难,更何况这项工作无需再向自己内心深处挖掘。只要单纯完成任务就好,她想。 ※ Elena未交待新方案的具体时限。当天,她没有多留一秒,准时打卡下班。卫澜在门外,不能让他等待太久。 “怎么了,今天好像不太开心。” 他像善解人意的学长,面对繁重的课业游刃有余,微笑着给予后辈鼓励和关怀。真可靠啊,符黎往围巾里缩了缩,默默感叹,如果能与他共事就好了。 “……我自己觉得还不错的方案被否决了。” 因为没有值得隐瞒的理由,她如实向朋友倾诉。 “那个红发女人很难办的……不过我刚工作的时候也一样,美术设计改了七版以上,最后老板还是要用第一版。” 卫澜以工作经历作为安慰。她不忍让对方再回忆一遍艰辛的过去,几句话后便转而说起其他事。“待会我想去对面快餐店买一下汉堡。” “好啊,我也一起买个晚餐。” 离快餐店还有一小段距离,他们各自拿出手机提前点单,再到柜台自取。走在卫澜身侧,她想起很久很久以前自己坐在亲人的摩托车上,被载到附近唯一的快餐店吃宵夜。那里曾经有小小一方游戏角,有小朋友们举办的生日宴会。后来,忘记了从什么时候起,生活方式完成了极度现代化的跃进。用手机就可以了,人们已经习以为常。 由于快捷、干净和平价,童年的乐园如今成为了附近通勤群体的好选择。熟悉的地板和装潢,暖风也比其他店更充足。取餐处人不算少,他们便站在外围,等待荧幕上的号码变换颜色。 是不是有点慢呢,她想。“再稍微等等吧。”卫澜像再次读懂她的心声似的,适时回应。 大约五分钟过去,前排渐渐有人退了出来。他们向前走了几步,能看见后厨姑娘正在捞起刚炸好的薯条。取餐柜台处,一位高个子店员负责打包出餐。他不会开口靠声音喊号码,只维持着与顾客最低限度的交流。符黎视线在他身上停留片刻,几乎下意识地一个转身躲到卫澜背后。 不会吧,最近我生命中的巧合是不是太多了…… 她拉起围巾上沿盖住半张脸,竭力阻止自己惊叹出声。感觉应该没出错,一定是他。深沉的黑发,快餐店的黑色制服,模特般的身形。 “帮我拿一下!” 符黎用手背往卫澜肩膀上轻轻敲了两次,小声说道,然后快速飞奔出去,祈求室友没有发现自己。 乙女游戏的主角 不知是哪天夜里,梦境再次缠绕上来。 远方,红色云层在地平线附近慢慢腾挪。空中飞沙走石,预示暴雨即将迫近。她行走于空旷原野,感受到世界的气息。没有风,但云呼吸着,犹如巨大而神秘的生灵。 她的树正在自我疗愈。某个瞬间,其它绿意骤然生长,围成一座森林。难以抵抗这种诱惑:继续向前走,直至被自然的深绿色轻轻环抱。身体变得松软,轻飘飘的,再回头望去,已经辨认不出树木破损的痕迹。 ※ 工作的首周一晃而过。 由于睡眠质量急剧下降,她这两天过得浑浑噩噩。既然休息不好,就干脆挥霍体力吧,符黎想着,答应了好友的邀约,到新开业的酒吧小聚。新方案交上去了,但Elena忙着参加众阅出版社的会议,迟迟未回复。尽管如此,她还是得时刻盯紧手机,等待不知何时才会下达的命令。没办法不这么做。如果面试勉强算是双向选择,那么自从正式踏入佳日文化的第一天起,就是寄居异处,俯仰由人。 明明只想做出一本书…… 纯粹的愿望尚且支撑着她的意志。周五晚,符黎走进酒吧,选了边角的座位等待颜令儿现身。店内灯光幽暗,泛着轻微的蓝色。她听着慢节奏的爵士歌曲,看向吧台后的酒架和冷柜。这里不是那种必须展露疯狂的地方——虽然现在她也乐意疯狂起来。人们只是静静喝酒,聊天,享受零碎的闲暇时光。 没多久令儿就来了,毕竟迟到不是她的作风。她们不约而同选了高甜的酒品,外加两块提拉米苏蛋糕。 “糖分加酒精,双倍的健康杀手。”符黎端起杯子。 “是啊,”颜令儿附和道,去和她碰杯,各自喝下第一口,“挺好喝的。” “这杯也是,不过我要慢点喝。” “对哦,你明天还得去音乐节吧。”令儿用叉子切下蛋糕。 “要不要一起去?应该有多余的票……” “不用啦,我和妹妹约了一起逛街呢。” 她略为得意地笑笑。钢琴声流淌着,旋律悠长,男声正用外语唱到“你曾比较过吗,我的吻和其他人的”。符黎觉得身体微微变热了,抬起双手撑住脸颊。 “诶,你们……” “还没还没。”颜令儿摆摆手,继续喝酒。但情况应该不差吧,她想。谁会不喜欢乐观大方的高挑靓女呢?倘若从陌生的环境与她相识,而非大学室友的身份……符黎粗略展开想象,认真思考着其中的可能性。 “你明天是和那小鬼一起去吧,他该不会喜欢你吧?”令儿犀利地打断了她脑内的测算。 “不会啊。”她只是理所当然地表示否定。 “真的假的。” “不可能啦。” “为什么?” “因为你不会轻易怀疑一个小你七岁的人喜欢你呀。” 几番来回后,符黎说得顺理成章。这是她的自知之明,她的默认和常识。他们相差七岁:初次踏入校园时,叶予扬还没出生;十八岁那年,小叶才上小学六年级。年轻的孩子应当注视那些同样出现在他青春里的角色,活泼可爱的同学,或者伙伴。 “拿出男人的信心啊!”殊不知,对面的靓女突然提高了声量,“我有个同事的男客户,大我一轮了,每次来都要和我搭腔,真的是每次!人家都可有自信了呢!” “啊,那是骚扰吧……”她不禁蹙眉。 “也没那么严重,反正我打得过他。哎,重点不是这个。”颜令儿含含糊糊吞下一口蛋糕,然后从随身携带的小包里翻出化妆镜,探身过去,直到镜面清晰映出她的脸,“你看看你,标准的小美女,要是去公立学校当老师,隔壁班的都要申请到你们班来上课。” 符黎一边躲避镜子一边笑,还要护着桌上的酒杯。“不不不,算了算了……小心别碰倒杯子。” “好吧。”令儿撇撇嘴,收回了手,话锋一转,“说不定他也不是好苗子,这个时代的小孩心思可多了。” 她握着杯子轻轻去碰令儿的,一声清脆的响,仿佛暂且为话题画下句号。朗姆酒的烈性被青柠缓和了,但仍然与冰块一同刺激着唇舌。她让酒精和糖滑进胃里,然后忍不住期待第二口。 过一会儿,好友看见符黎左手的关节戒指,忽然来了兴趣。 “你平时不戴戒指吧。” “是卫澜送的,他朋友设计的。” “那个竹马吗?”令儿又开始给别人盖上奇怪的称呼。她大学时就常常这么做,记不全同学的名字,所以用简称代替。单把“竹马”两个字拎出来还挺可爱的,符黎点点头,想着。 “品味不错……”没想到她接下来语出惊人,“他不会是姐妹吧。” 正巧杯子送到嘴边,符黎呛了一下,咳嗽起来。 “我就有个姐妹,人超好的。有一次出去吃甜品,我和他第一次见面,每个人都点了不一样的,他会先用公共餐具把他自己的分出来一些放到我们盘子里。” 令儿描述得绘声绘色。但是,把自己的甜品率先分给同伴,真的很像卫澜会做出来的事。 “我们当时就感叹,‘天呐,你也太好了吧’。因为取向原因,你知道他不是为了讨人欢心或者谄媚,不是为了从你这获得什么。” “啊,我懂。”符黎表示认同。她相信纯粹的友善关系,不论性别。人与人之间本应存在更宽阔明亮的交往空间。随后,她不禁想起卫澜的脸。他和十八年前不太一样了。成长当然是必经之路,可那种温柔的气质、时而闪烁的话语和香味,仍将她渐渐指引至那条思路上。 “是吧,这么想就觉得他更好了!”令儿接续说道,同时也燃起她心中的明灯。这么想就觉得他更好了——只是单纯想与你分享。符黎喝下一大口酒,不知不觉开心起来。 酒吧里客人多了,甚至吧台也不余空位。蛋糕很快就一扫而光,还剩下小半杯酒慢慢喝。两人聊着聊着,好友的焦点又转移到她神秘的室友身上。 “对了,室友怎么样了,后来你们有见面吗?”颜令儿突如其来地发问。 “没有正式碰面。我不确定那天晚上我说过什么,所以……”符黎小声说,“不过这周我有分给他做多了的晚餐。” 令儿挑了挑眉毛,竖起大拇指。“有照片吗?” “过一阵找找有什么合法的方式拍一下。”她感觉可能性不大,于是描述起来,“他就是……身体的比例很像模特,头发是像染过的黑色。还有这里很细。” 符黎右手离开酒杯,双手交握,圈住自己的脖子。 “嗯,是网黄啊。” 令儿口中忽而又冒出新鲜词汇。符黎皱起鼻子,投以疑惑的表情。凭借大学时期朝夕相处的默契,她接住她的疑问,解释道:“网上不是会有那种人吗,因为自己某个部位好看,所以拍一些局部的暴露的照片。哎,我找给你看。” 说着,颜令儿掏出手机,手指迅速滑动。不一会儿,性感照片占据了整个屏幕,被她送到眼前。图片里,男人躺在床上,穿着略显透明的白色衬衫,扣子只系了一半,露出下颌线与锁骨。 “其实,我看过这种图。”符黎端起酒杯,轻轻笑起来。 “那你还问!”令儿直起身体,装作不悦的样子盯着她。 “因为很难想象他会拍……” “现代人表面和私底下的反差可大了!如果声音好听,他们还会录限制级的音频,还带剧情呢。” 话题意外地走向了微妙的领域,但符黎没有闪身躲避。相反,她竟然有点兴趣。 “汉语的吗?” 颜令儿打一记响指以表肯定:“等我回去找找分享给你。” 记得大学毕业后一年,她们曾经讨论过这个话题。符黎发现市面上的产品大部分令人不适,而且当你有所察觉时,那幅画面已经渗入脑海,起码需要半个月才能清除干净。为了避免类似的伤害,不如从开始就选择女性创作的、女性视角为主导的产品。令儿也十分同意,最后,两人一致得出结论:正视自己的欲望没什么不好。对于许多事情,她们早已过了羞于谈论的年纪。 “小鬼,竹马,网黄,叁个人。”好友喝下杯中的最后一口,掰起手指数着,“这是什么乙女游戏配置啊。” 爵士乐不停播放,愈发优柔和缓。酒饮尽了,还想再来一杯。她知道何为“乙女游戏”,更清楚游戏与现实的区别。 “我们符女士就是傻白甜女主角。” 颜令儿嬉笑着调侃,换来符黎看似郑重的否认。她不是“傻白甜”叁个字就能概括的,作为将近六年的好友,令儿当然了解。依稀记得大学一年级时,大家在寝室为她庆生,在室友们的玩笑声里,她把默默许下的愿望说了出来。 “希望全宇宙的生物都能平安幸福。” 怎么能想出这样的愿望?她们纷纷笑起来,假意指责符女士的敷衍。可那时,熄灯后黑暗的房间内,颜令儿借着烛光看见她的眼睛——也许为了有趣,也许是突然闪过的念头,但她不像是在说谎。后来,令儿总能想起她十八岁时的生日愿望,奇妙,又饱含真挚。 “去做女主角吧!” 冰块快要化成了水。她高举酒杯,向她眨眼示意。 Live的魅力 举办在冬季的音乐节并不常见。 前夜,低浓度酒精让睡眠沉稳绵长。晨间,她取下书架的文学作品,窝在沙发里继续阅读。书签还夹在一周以前的页数,已经四五天没移动过了。工作像只啮齿动物,一点点啃噬着心力。她无法完美切割上下班时间,即使回家后,办公区的氛围和高峰期的地铁依旧令人心神不宁。于是,符黎开始简短地写作。她捡起冷落许久的社交媒体账号,以文字记录那些感受,作为释放压力的出口。 约两小时后,她随意吃了点东西,如往常一般简单梳妆,穿上厚厚的短羽绒服。也许会用到野餐布,总之先塞进包里。期间,室友的门仍保持紧闭。他还没醒,或者其实彻夜未归。她想起那天在快餐店看到的人,有时确信无疑,有时又觉得是幻觉。不知道他周末会做些什么。她走出家门,前往与学生约定的地点。 出了地铁站,音乐节专车正在等候乘客。叶予扬朝她招手,他们匆匆检票,赶上这一班车。目的地是城市远郊的大型音乐公园。他明明可以让阿姨接送,却执意要和符黎一起坐大巴车前往。 “你的琴呢?”在汽车发动机轰鸣的噪声里,她不得不凑到小叶的耳边。 “夏帮我带过去了。”他说,随后从包里拿出一袋泄了气的薯片,还有用胶带黏贴的小块威化饼干。记得中小学时期,春秋游往往要求学生自备午餐。有些携带零食的技巧,譬如充气的膨化食品太占空间,就事先剪开边角,尽量压缩过后再装进书包。每次客车刚一离开学校,大家就开始聊天、唱歌,把食物递给前后座的同学,互相传递着分享。那时候,最快乐的永远是出行前一晚,以及去程的路途中。 但现在,叶予扬似乎并不快乐。他把薯片放到她手上,没有笑容,甚至略显呆滞。她了解那不是故作成熟的状态。 “你在紧张吗?”她拿起一片青柠味薯片。 “……没有啦。”他低头靠向前座椅背,撕开威化饼干的包装,“好吧,有一点。关键是我不想拖后腿。” 难得见小叶蔫头蔫脑的模样。符黎本打算开个玩笑活跃气氛,但他的后半句话却让思绪往深处走了几步。“天才”,他曾经这么评价朋友,虽然在她眼里,他也不算平庸的普通人。 “别想太多了,音乐节又不是考试。如果大家都像我一样是外行,搞砸了也没人听得出来。” “这是安慰吗……”小叶一口咬下半块威化饼干。她笑着,又郑重其事地说“没问题的”。 音乐公园坐落于远方,大巴车一路飞驰,从城市中央开往郊区。窗外掠过无形的寒冷与萧瑟,风景渐渐变得陌生、稀疏。上方不断送来暖风,车子摇晃着,乘客们大多都睡了,而他们仍然清醒。也许说话能缓解紧张,符黎陪他小声聊天,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小孩子还不太会掩饰自己的心情,他完全把“不安”两个字写在了脸上,不时蜷缩起来,让她想起宠物视频里受了委屈的边境牧羊犬,眼神直直的,耷拉着耳朵,喉咙发出嘤咛。 小夏的演出被安排在下午两点。车辆在宽敞的路面盘旋,终于抵达了公园停车场。乘客们纷纷下车朝入口走去,大巴车在旁侧来来往往。空气热络起来,即使天寒也抵不住大家奔赴音乐节的热情。他们跟随队伍,走过狭长的土地,到达一片小广场等待安检。园内已经响彻振奋的摇滚乐。周围有人蹦跳着,有人跟唱,她呵气温暖着双手,也跟随节奏轻轻摇晃起来。 “时间还来得及吗?” 人声鼎沸,符黎贴近了,问他。 “来得及。”叶予扬看了看时间,离好友上场还有四十五分钟。无奈的是,手机右上角的信号只剩下一格,根本无法发送消息。“这里信号不太好,我待会直接去侧面的西舞台,小符姐能不能去那等我演完?” “好。”小叶微微俯身低头,靠得很近。她看着他长长的睫毛和侧脸,感觉心里的期待即将溢出水面。 为了减少干扰,他戴上了降噪耳机。场内音乐越来越近,等候的过程也并不显得漫长。 “你快去吧!”通过安检帐篷后,符黎拍了拍叶予扬的肩膀大声喊道。 少年迅速迈开步伐朝西舞台奔跑,短发飞扬,留下轻盈而灵动的背影。 年轻真好,她喃喃自语,尤其是体力方面。主舞台上换了一组歌手,正在进行谈话环节。公园内地势开阔,四周低,中央高,以一座缓缓凸起的山丘为圆心,划分出叁个区域。草坪覆盖了整座场地,似乎是天然的,在冬季泛出淡淡的嫩黄色。午后,阳光为大地添了些暖。她踱步从人潮中穿行,爬上山丘。 在公园的最高点可以俯瞰叁个方向的盛况。符黎找到西面的位置,慢慢走下去。两侧的演出空间较小,台下没有设置摇滚区,表演时间也要为主舞台的歌手让位。露天场地难免声音交杂,还能听见小山丘另一边,女孩弹唱着脍炙人口的民谣。马上就开始了,这样听起来会不会显得混乱?但当他端起提琴架于肩上,那种担忧顿时荡然无存。 舒缓的弦乐如潮水般将听觉覆盖。中提琴独奏并不常见,温柔圆润的音色正好作为歌曲的引入部分。前排已然没有缝隙可以靠近,她站在外围远望,目不转睛。他褪下外套,只穿着白色毛衣,手臂运弓的动作娴熟、松弛,身姿显得挺拔而优雅。下一秒,摄影机给了特写镜头。舞台旁的大荧幕上,叶予扬垂眸注视着琴弦,此刻,那就是他的全世界。 符黎不记得长线条的弦音持续了多久,也几乎忘记了为她的学生松一口气。现在她只是一名合格的观众,放任自己沉浸在这首歌里。小夏气息沉稳,显然接受过专业训练,不是那种校园乐队中仰仗一腔热血的主唱水平。无论录音技术多么发达,现场演出的魅力依然无可替代。提琴,旋律,他唱歌时的语调,恰到好处的混响,自发的合唱,一切向心脏涌去,凝结为美妙的冲动与悸动。 音乐令人不觉寒冷,半途,提琴又加入进来,搭成衔接两个段落的桥。听起来就像是传统印象里的华语抒情歌,正统、规整,却很新鲜,好像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了。最后,词作的内容近乎叹息。歌曲以弦乐为开端,又以弦乐结尾,在欢呼和掌声中落幕。 符黎也跟着鼓掌,直到手心刺痛起来。工作人员趁间隙把复杂的设备搬上舞台,而音乐人则需要用谈话填补此时的空白。他先介绍了歌,然后简单地介绍自己。她记下了他的姓名,忽而觉得和小叶的名字有异曲同工之处,都轻飘飘的,似乎一阵风就能吹走。 “你们觉得冷吗?”台上,小夏向观众发问。 “不冷——!”男女生齐声回应,当然,女孩子的声音更大些。 “之前在想冬天的音乐节应该选什么歌来表演,后来觉得我们可以顺应,也可以对抗。所以,接下来还有两首歌,一首有冬天的氛围,另一首属于夏天。” 惊叹声掠过人群。他走到键盘前,把话筒放在架上。 符黎记得这段前奏,是那天微醺后,让她撞见初雪的曲子。前半段梦幻、空灵,柔情似水,直至电子音渐进,引领听者自云端坠入广袤的雪地。现场演绎比录音室版本更加生动。周围,空隙越来越窄了,有其他方向的观众移动过来。他们都在等,等待音乐犹如雪花绽开的刹那。 台上,歌手语气轻柔,就连呼吸声都十分迷人。有股力道从后方握住了她的手臂,让她往左侧移了两步。符黎知道小叶会回来,但不知道为什么恰好是这个时刻。他重新穿上了羽绒服,像颗熟透的芒果。 重低音落地的瞬间,人们不约而同向上跃起,而她下意识地转向他。叶予扬是跑来的,彻底停下后,也放开了她的手。距离对于普通师生而言太近,可此时,符黎允许自己作出解释。有种神奇的效应:隔阂与陌生在某些场合内消失了,人们迅速变得亲近,然后随着时间流逝又恢复原状。她明白就是现在。她明白她可以这样。人潮涌动,鼓声敲打着脉搏,旋律明暗交织,逐渐增强,仿佛来自未来。分秒慢下来,她从云雾缭绕的半空缓缓掉落,在厚重的雪里融化。冬季独有的极致浪漫扩散着,在她和小叶之间,以及和所有听众之间。那首歌调度起她内心深处的渴望。有些东西慢慢高涨、澎湃。音乐,只要有音乐,她愿意拥抱任何人。 冬季音乐节 无形无状的雪下个不停,但歌曲终将落幕。大家显然意犹未尽,而音乐人则借此机会向他们发问。 “要不要再来一遍?” “要——!” 偏偏在一片激情的肯定声中,小叶双手凑到脸旁,大声唱起反调。“不要——” “这么不捧场啊。”符黎惊讶地笑出来。 “他肯定不会再唱了。”果然,歌手遗憾地表示自己只有叁首歌的时间。“你看。”登台表演的困扰消散后,他恢复了开朗的样子。明明几十分钟前还像被封印了一样,她想。 最后是首复古情歌,很适合摇摆,仿佛令时光倒流回叁四十年前的夏季。符黎听得过瘾,也好奇小叶的感受。作为新世纪出生的孩子,他的生活环境已然和从前大不相同。她视线悄悄从大荧幕移开,落到旁边人身上——他只是一个劲的开心,好像高考都结束了,彻底进入人生中最为无忧无虑的漫长暑假。 音乐人唱着夏天的热烈,而人群是起伏的波浪。她喜欢他的歌词:没有生僻字,却组成诗一般的语言。可惜快乐唯有短短叁分五十秒,中途,手机还不合时宜地震动起来。她急忙查看即时通讯软件,幸好不是Elena,而是纯蓝色头像的竹马。他打来语音电话,可她没有接到。 “和猫玩误触了通话”“抱歉”,两行文字信息后,跟着一只灰白花纹的幼猫照片,大眼睛正盯着手机镜头,好像道歉是小猫说的。 “没关系,我在音乐节,可能没办法及时回复。” 符黎想使用语音转换文字的功能,但她双手冰冷,一时犯错,直接将语音发了出去。歌曲仍在进行,不知他能不能听清。正打算再输入一次文字时,对方传来新讯息。 “和谁?”卫澜的嗓音似乎近在咫尺。还没等到回复,叶予扬又探身过来,在音乐声里作出口型。“谁呀,工作吗?” 几乎同时,两人各自提出疑问。她没有说谎的理由,于是先当面告诉小叶是“上次一起吃饭的朋友”,再打字发送“兼职带课的学生”。可信号忽然又变弱了,无法传送成功,为了省电,只好先把手机收起来。 夏天最后的旋律即将响彻。叶予扬多少有点弯弯绕绕的心思:如果“一起吃饭的朋友”是姐姐重要的约会对象,那么她就不会答应今日的邀约。所以,他们真的是朋友。他觉得花园里的奇花异草正在重发新枝——不仅因为这首情歌。 歌曲结束,安可与掌声久久不息。音乐人一边帮忙收拾音乐器材,一边向大家诚恳道谢。看得出主办方真的只给了他叁首歌的时间。符黎忽地感到困惑,他还很年轻,看起来能成为高人气的偶像歌手,为什么没得到公司的资源支持。 “应该是不想频繁抛头露面。”小叶答道。音乐在远方响起,听众慢慢散开了,陆续移到其他两个舞台。 “啊……可以理解这是个人选择,但总觉得可惜,”她说,“明明非常优秀,却没有被更多人了解。” “其实现在这样很适合他,搞创作和幕后,有时间再演出。” “你很了解嘛。”符黎用陈述的语气说道。 “姐姐之前说过,每个人先天的感知能力不同,对吧。”他罕见地愿意聊起好友的事,“我觉得他就是那种超级敏感的人。” “对音乐吗?” “还有很多方面吧……”小叶停顿了一下,“他以前是重度抑郁症,好像还接受过电击治疗。” 符黎睁大了眼睛,盯着已经空空荡荡的舞台。在短暂的接触中完全看不出他的异样,她轻轻问:“那是不是会失忆……?” “我也不清楚……不过幸好没把做歌的灵感忘掉。” 只在原地站着,寒冷再次爬上四肢。回头望去,熙熙攘攘,视线尽头又是另一片热闹。她莫名感到一阵落寞,随即好像从那落寞里拾起了什么。敏感的人更加痛苦,在任何情况下都是。 “不过认识他的时候都好得差不多啦。”他继续说。 “难道,你之前那么紧张,和小夏的抑郁状态有关吗?” “有一点,我怕表现不好……关键以前都是一起玩,没有真的表演过。”叶予扬笑得有些心虚,他当然不会告诉她,他真正担忧的是在她面前出错丢脸。“走吧,我们去正面!” 他牵起她的袖口,朝小山丘上跑去。符黎没有抓住拒绝的时机,便一路随小叶任性地跑着。上次被人牵引着奔跑是在什么时候?空气寒冻,脸颊却温热着,她脑袋里不经意间蹦出颜令儿的玩笑话。 ——“他该不会喜欢你吧。” 不会……吧。 东边,吉他、贝斯和鼓声划破天际。摇滚的节奏令她想起十几分钟前心跳的频率。今天,因为音乐,保持清醒反而显得十分扫兴,想必他也一样,许多人都一样。符黎再次否决了那个想法。这一切都是自然的,也是短暂的,等到音乐静止就会冷却。在那之前,跟随歌曲一起蹦起来才算不虚此行。 舞台附近人满为患,他们没有靠近那里,而是越过山丘,到平坦处停下。无人表演的空档,许多人铺开野餐布,手捧热饮,坐在草地上休憩。她大口喘着气,因为低气温而感到犹豫。叶予扬从包里翻出几片暖宝宝,递给她。“这个给你,我还有好多,为了上台保暖带的。” “谢谢。”她笑了笑。 适时,两名女孩在他们旁边兴奋地交谈着。“找到了找到了”“是他吧,没错吧”,人声嘈杂,但符黎听得格外清楚。她能预料到会发生什么,趁小叶在看手机,提前默默地和他拉开距离。可过了大约五六分钟,其中一名女孩才走过来,羞涩地挥挥手。“打扰了,你的小提琴拉得好棒,可以给我一个好友位吗?” “呃,谢谢,其实……”叶予扬早就习惯了大家的误解,“是中提琴。”他略显尴尬,正想拒绝,却感觉符黎从后面往前轻轻推了他一把。女孩一时呆住了,好像为她的错误感到窘迫。 “对不起对不起,我没看出来是中提琴……” “没关系,那你加我吧。”小叶顺从了姐姐的暗示,礼貌展示出通讯软件的名片,将手机朝向她。女孩一边道歉,一边道谢,扫下二维码后飞速逃开了,像只撞了电线杆的小鸟。待她们走远,符黎从他背后跃出来。 “为什么推我?”他转过去,看似有些不悦。 “看你开始没答应,想鼓励你正视她的勇气。”她一字一句地认真回答,“那个女孩考虑了很久才敢过来的,起码现在别让她伤心吧。” “哦……”见她笑意盈盈的样子,叶予扬刚要燃起的气焰立马被浇灭了,“好吧。” 距离主舞台下次演出还有二十分钟。夏打来电话,问他需不需要多余的面包和热咖啡。入场安检时,观众不被允许自带食品,只能购买园内小吃摊里昂贵的食物。叶予扬让姐姐在原地休息,自己朝公园隐蔽的后门跑去,与演职人员擦肩而过,寻找他们专用的帐篷。而事实上,几乎没人会在里面休息,天气寒冷,他们都在附近的车上候场,演完了就离开。 朋友常坐的车外形张扬,一眼就能辨认出来。他跑过去敲了敲副驾驶车窗,窗子便缓缓下降,随后好友推开了车门。“这个给你,摩卡和热巧克力,还有几个刚烤出来的面包。”夏递来保温袋,外面有熊耳朵的可爱图案。 “谢啦!”叶予扬往车子里看了一眼,“你们不再多待会吗?” “太冷了,所以在附近转转就回去了。” “那下周见?” “好啊,琴房等我。” 他挥别好友,红色轿车离开了,年轻的志愿者姑娘们正在从帐篷里搬运器材。他护着饮料匆匆原路返回,一路想着符黎的笑容。她真的很温柔,有时,她说的话,好像很多年前母亲也曾经说过。小山丘下人海流动,主舞台的演出推迟了,人们席地而坐,或者四处游走。他差点就迷失了方向。 等找到了位置,她正躺在野餐布上抬头望天。看起来是个很冷的姿势。叶予扬把保温袋放到餐布上,绕去她的头顶,向前俯身。两人四目相对,颠倒着,一面是灰色的天空,一面是草绿色的格纹布。符黎眨着一双杏眼看他,双唇微微张开。有两秒钟,他觉得心中埋藏的秘密几乎快要决堤。但他及时遏制住了那种冲动。他十七岁了,再过两个月即将成年。他懂事,知道应该保持什么样的分寸。 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用手势示意小叶让出位置,然后撑地起身。“有什么热乎乎的东西吗?”符黎满心期待地问。 “摩卡和热巧,姐姐选一杯。”他打开保温袋,纸杯还温热着。 “我要热巧吧,”她双手合十,显得格外客气,“谢谢。” 甜蜜和温暖在味蕾扩散。他们一起坐下,等歌手登上舞台。冬季,待在原地不动只会让手脚冻得麻木,幸好贴在衣服内侧的暖宝宝持续散发着热量。园区外,大巴车一辆辆来往,观众还在不断进场。收敛的阳光之下,云絮悄悄发生了变化。 城市与文明 天黑了,从黄昏到夜幕,似乎只是一转眼的事。 符黎站在山丘下,远远望着大荧幕。表演者远道而来,唱功极佳,富有感情和穿透力,是这一代人自少年时期就开始听的歌手。时间过了九点,即使天愈发冷了,观众也舍不得提前离开。东西两侧的演出早已结束,此时,全部光源都集中于主舞台,而下面是黑漆漆的人海。 失散也是一转眼的事。一小时前,东面的摇滚乐迷互相起了摩擦,双方争执不下,还动了手。安保人员迅速赶到,不率先劝架,反而先去没收其他乐迷自带的披风和旗帜。这些都是她事后从陌生人的谈论中听到的。当时已入夜色,场面一片混乱,像突然爆发的海啸,而他们各自在海里被推往不同的方向。 “你在哪里呢。” “Hi!” “我在调音台附近……应该是调音台吧。” 手机信号在拥挤的人群里十分差劲。电话打不通,消息也没法发送出去。她开始后悔当时没紧紧抓住他的衣袖。歌曲极其动听,但连安可曲目都结束了,仍然找不到小叶的身影。最后,歌手嘱咐大家注意安全,主舞台灯光熄灭,所有观众被指引着陆续走向大门。 旁边是山间公路,路灯下,队伍长长的,一眼看不见头尾。手和耳朵冻得麻木,她几乎认不出这条路是不是白天入场的那条。无论如何,他一定会搭专车回到城市中心,希望他们有点默契,各自先离开公园,最终在停车场相见。正想着,冰冷的水滴落在鼻尖上。“下雨了”“糟糕啦”,周围人说着,加快了步伐,几乎要小跑起来。她冷得牙齿打颤,只能迈开僵硬的双腿跟上,并诚心祈求不要发生踩踏事故。 等战战兢兢跑到停车场,噩梦才现出原形。那里有六辆大巴车,分别通往城市不同方位,但很明显,开向城市中心的那辆乘客最多。队伍散了,人们拧成一个大毛线团,围在车子入口推推搡搡。符黎站在外围,听见早高峰通勤时乘客嘴里的话。 “别挤了!” “哎哟……” “没位置了!后面的等下一辆!” 哀嚎,埋怨,还有不知真假的叫喊。大巴车司机不断按下喇叭示意车辆满员,其他人只得退下,远离,等待下一辆车子就位。车来得很慢,在此之前人们仍然无法形成序列。远郊的气温更低,冬季夜晚,小雨打在外套上,更加剧了人群的恐慌。有人选择叫车软件,拿出手机,又气冲冲地放下——前面早已排了几百号乘客正在等待。一整天内,音乐节的观众自由择时进场,却全部要在此刻离开。远处,那条长长的沿着公路的线还移动着,向停车场而来。滞留在冬夜雨天的人只会越来越多。 符黎抬起双手放在头顶遮雨,眼睁睁看着他们在下辆车的前门争抢、嘶吼。天啊,她小声惊呼,感到无比沮丧。所有人都为此付了不菲的车费,却要去抢夺才能获得一个位置。为什么主办方无法提供足够的车次?同样的,也没人维护秩序,似乎乘客注定要靠凶狠和力量才能回家。雨夜,寒冷的半山腰变为原始丛林。如果没记错的话,这里明明也属于城市的一部分。 哪里都看不到他的踪影。符黎被挤来挤去,几乎是一片身不由己的浪花。突然,海风把她吹向海底的珊瑚。不知是谁越过小雨和人流,抓住了她举过头顶的手腕,指引她调转方向。“找到你啦。”出乎意料,不是小叶,而是姓夏的男孩。 符黎飞快脱离人群,前往他的身边。他们只正式见过一次面,短短十分钟,他就能记住自己的模样。她想到叶予扬说过的重度抑郁和电击治疗。天生敏感的人像一件透明容器,什么颜色的光都能照进去,留下痕迹。 “幸好没费太多时间……”他拨通电话向朋友示意,随即对她说,“谢谢你看我演出。” “我才是,谢谢你们的门票和食物。”她走在小夏身侧。 “不知道雨会不会变大。”他说。 “唉,我记得天气预报没说今天会下雨。” “……偶尔,也有不准的时候吧。” 他带符黎走到空荡荡的公路附近,左侧是长长的奔赴停车场的队伍。昏暗的路灯底下,叶予扬也刚刚赶到,站在车子旁边,一看见他们就大力挥舞双手。 “快上车吧!” 车内流动着暖融融的风。她坐在后排,终于放松下来,整个人被安全感包裹。如果今天原本是一个人出行,可能连家都回不去吧。她不擅长抢夺,不擅长扒开别人的身子给自己让路。雨确实大了些,从车窗玻璃上一滴滴滑落。不知道其他观众能否顺利离开,她有些担忧,却也无能为力。 小夏在副驾驶座,开车的人是他的同伴。车子平稳缓行,他打开音乐播放器,柔和的古典乐流淌出来。后排一片黑暗,手机荧幕也持续休眠,只看得见前方车灯照亮的路。好困。睡意和疲倦忽然涌上来,但符黎还是凑过去,和他说了几句话。 “抱歉,那时候一回头就看不见你了,手机信号太差,电话也打不出去。” “是吗,我还以为姐姐故意和我分开的。” 她困得一时反应不过来。 “开玩笑的,当时太乱了,我被卷到小吃摊那边,还听了好多乐队的八卦。姐姐后来去哪里了?” 小叶还很有活力。她悄悄打了个哈欠:“在正对主舞台的调音台左边。” “我在右边!好可惜,差一点就能找到你了。” 他言语中透露出遗憾,好像输了什么比赛似的。那是符黎睡着前听见的最后一句话。夜行车很适合睡眠,况且车内还播放着古典乐。她闭上眼睛,睡得时深时浅。有时觉得已经躺在家里的床上,梳洗完毕,准备一觉睡到明天中午。有时又感觉车子开进了熟悉的路,能听见他们聊天的内容断断续续浮在空气上面。 …… “反光镜什么都能看见。” …… “今天晚上?回去都十一点多了。” …… “那个乐队的主唱……” …… “你准备什么时候……” …… 两人在音乐声里低声交谈,她偶尔捕捉到几个字词,很快又陷入安睡。待自然醒来时,车子已行驶到租屋附近。雨势没有变本加厉,冬天,这座城市也很难下起大雨。小叶轻轻拍了拍符黎的上臂,隔着绵软的羽绒,能感受到他落下的手指。“要到家了。” “太感谢了,不然真的不知道怎么回来。” “不用客气,我们后来在那边闲逛,刚好回来听最后一场。”小夏尽力转过身来对她说。 下车后,她遮着雨冲向单元门前,再目送轿车离开。这一天实在太过漫长,兴奋和波折过后,疲惫就显得尤为沉重。电梯轿厢上升时,符黎想起他们在舞台上光芒四射的样子,又回想起半梦半醒间听到的话。不知车子会开往何处,今夜他们似乎还有其他安排。年轻人的精力实在不容小觑,尤其当高叁学生难得放纵之时,她一边钦羡,一边输入密码走进家门。 十点半左右,灯没关,窗帘密闭,但电视竟然开着。室友坐在沙发上,一身黑色,此时沉默地投来目光。平日里,无论哪一方,无论多晚回来,彼此都不会撞见——除了那个初雪的夜晚。现在,她的心早已飞向柔软的床铺,而身子却愣在原地,全然不知所措。 “游戏,要玩吗?” 室友拿起主机手柄,向她示意。 “呃……”大约两秒钟的犹豫后,符黎还是选择了实话实说,“可以改天吗?我今天太累了。” 他依然面无表情,放下了手柄,用几乎不可察觉的动作幅度点了点头。她飞速挂起外套换下鞋子,回到房间。没必要为那个糟糕的夜晚感到尴尬了,他看起来显然毫不在意——当然,不如说看起来对任何事都不太在意。符黎想到故事里生活在魔法森林的精灵族,修长,美丽,一向沉默着独来独往。 十点四十分,手机的持续震动打断了无端的想象。不是小叶。时隔叁日,Elena终于给出了方案反馈。 “主编同意你品牌高端线的idea,所以接下来按照原方案进行,也就是你修改的第一版。你可以开始准备了,周叁交给我样张,以一个城市为单位。若看到消息,回复‘收到’。” 即时通讯软件里,文字拆分成好几行发送,生怕她周末看不见。得知原来的想法被肯定,她喜忧参半:一方面,她认真策划的东西有机会得到落实;另一方面,主编竟因为“高端线”的想法才被说服,可能他根本不爱书,只是觉得这种方法能让品牌变得更好看罢了。 “时间会不会太赶了?”她问。周叁交出样张,意味着她不仅需要找到合适的撰稿人和插画师,还得督促他们紧急完成稿件。 “不赶,”对话框显示Elena正在输入,“你要设想自由职业的人一周七天都在工作。” 她说得理所当然。 “那稿费呢?”符黎问。 “我发送稿费标准给你。” 一个简陋的文档被甩过来,她困倦地点开,随即揉了揉眼睛,反复确认没有看错。文稿千字X元,画稿Y元一张。不,不可能的。没人愿意干。堂堂佳日文化图书公司,五六年前打下《城市地图》招牌基础的高名气纸媒,只拿得出这么一点资金吗? “对了,我发一份参考,你再写一个试稿邀请和稿费详情,专门给插画师和撰稿人用。记得先确认对方的合作意愿,再告诉他们稿费。” 深夜十一点,通讯app被Elena的工作消息塞满。她尽量平息着呼吸,感觉内心有个机器控制的巨大铁球,像以前拆除违章建筑那样,每次砸出去都会摧毁一座名为理想的楼宇。 作家 当晚,身体像一块沉石横在床上,梦境却忽近忽远,时刻准备把她从安睡中拽起来。工作,工作,还是工作。被Elena下定期限后,她就无法睡得安稳。 次日六点,天还没亮,符黎就从浅梦里清醒。起床洗漱后,她随便咬了几口面包,倒了一杯杏仁奶,然后坐在餐桌旁掀开电脑。半小时后,试稿邀请完成了,却没有可以发送的对象。公司不提供任何资源,接受低廉稿费的创作者本就寥寥无几,假如真的存在,编辑们也不愿相互分享。时间紧迫,只能先向身边人求救,问问好朋友和大学同学们。她首先想到卫澜,但点开对话框时,发现聊天内容里有一个醒目的红色惊叹号。 她完完全全忘记了这回事。昨天,他们的对话中断了,停在她发送失败的回答上。她赶忙重传信息,道歉,解释音乐节上的信号状况。愧疚感随之而来——如果不是当下有求于他,或许等到傍晚自己也不会发现。她手指悬在手机荧幕上,打出一行字,又删除,放下。恰巧这时,小叶发来消息,说因为感冒头痛,想取消今天的课程。 “好的,多睡会吧。记得补充水分和维生素,多吃点水果蔬菜。”文字后跟了一个玩具熊表情,表示安慰。 连续两日外出活动后,工作又重重压下来,多少有些分身乏术。她稍稍松了一口气,继续浏览通讯软件的好友列表,小范围询问大家对这份邀请的兴趣。时候尚早,周末,多数人都还没起床。她忽然感觉自己做的不是编辑,而是刚入行的保险业务员,为了完成初月业绩,只好先从身边的亲戚朋友们开始推销。 早晨七点,尚且无人回应。符黎打开社交媒体网站,把走投无路的心情记录下来。因为想全方面地隐藏真实信息,她故意换上了与平时风格迥异的口吻,写得幽默,顺带着自嘲聊以慰藉。当然,实际上根本没有人会关注这些东西,互联网内容物浩瀚如星海,它们只是其中的一粒沙尘。 虽然不抱太大希望,但她还是注册了各大社交平台的新账号,试图寻觅合适的合作对象。稿费固然是不好意思拿出手的,至于叁天左右的时限就更是痴人说梦了。急活要出大价钱,Elena不可能不明白。可身为一个小员工能怎样呢,只好硬着头皮干下去。也许Elena也是被迫无奈,她上面还有主编,还有众阅出版社,甚至更上级的压力。她想起幼儿园的传话游戏,小朋友们挨个咬耳朵,说悄悄话,再简单的词汇到了结尾也会变得离谱。 符黎在各社交网站上搜寻了十几位账户,先发送私信询问是否有撰稿意向,再把试稿邀请寄送至他们的邮箱。少部分人干脆没有回复,而一半的人停在了接受邮件这一步。剩下几名创作者有的十分热情,添加了她的即时通讯方式,连连追问。 “我很感兴趣!请问字数限制呢,写哪个城市都可以吗,什么时候交稿呢?” “您问的这些,试稿邀请里都有非常详细的说明哦。” “好的,我再仔细看看。那么稿费呢?可以了解一下吗。” “当然,是千字X元呢,最终以出版物的字数结算。” 她对着这一行话犹豫再叁,终于按下回车键。对面也非常爽快:“哦……稿费太低了,抱歉。” 同样的往来上演了六七遍。有的人甚至拒绝得相当刻薄,语气中还带点鄙夷。 “佳日文化这么穷酸的吗?” “不好意思,不接了哈。” “你们做梦啊!” 虽然稿费标准和员工没什么关系,但她还是不可抑制地沮丧起来。是啊,确实在做梦,一场白日大梦。后来她学聪明了,把试稿邀请和稿费标准一起寄出,也省了一来二去拉扯的麻烦。结果可想而知,自然是全部石沉大海,杳无音讯。 她连连叹气,对此无可奈何。不知不觉已经接近十点,纯蓝色头像忽而跃上对话栏首位。 “这有什么好道歉的,玩得开心就好。”卫澜回复了讯息。 “也很累的。你的猫真的好可爱。”往上轻轻一划,就能看见那只幼小的猫咪照片。 文字发出去,对面反而没了动静。周末,他大概也有安排,比如享受私人时间,回避社交之类的。但过了几分钟,手机上方又忽然晃过新消息。是一张图片,灰白花纹的小猫窝在他怀里,像一团柔软的芝麻棉花糖。很难说这张照片的视觉中心在哪,但她第一眼看见的好像是他衣袖下面露出的手腕。 她发送了几个贴图表示喜欢,脑海中又莫名闪过令儿的话。 “说起来,我这里需要插画师做个急活,或许你那边有老师愿意接一下吗。” “但是佳日的稿费很低吧。”他回复道。 “是的……你怎么知道?”难道已经成为业界共识了吗,她心中疑惑。 “在一栋楼里偶尔听说,这次单价多少?” “……是Y元呢,哈哈。”她捧着手机,心虚地笑了笑。Y元,按照现在的物价,可以买大约两杯新鲜的水果茶。 “学生一般不在乎价格,我帮你问问看学弟学妹,找到靠谱的人通知你。” 符黎反复道谢,同时感到愧疚,好像她在利用学生的热忱和向往为自己做事。可转念一想,做这行的大多数人或许都在凭着一厢情愿支撑下去,毕竟薪水也少得可怜。 十点左右,她站起身,给茶几上的百合花换水。朋友们也陆续婉拒了请求,他们关注的重点不是稿费,而是自身的写作能力。她需要一篇详细的范文,于是走到书架前,翻阅那些文学册子。她发现室友的书换了一批,有的被取走了,空位由新的填上。架子宽度有限,但总能刚好放满。他们习惯阅读类型相似的书,不知道他对写作感不感兴趣,如果他喜欢那些,也许能写出她想要的东西。 正当那时,室友的房门松动了。他衣着齐整,仍是大片黑色中夹带着一点白色。她打算去问问他,反正已经走投无路了。他起初只是平静地走出来,看见她之后便像想起了什么,从口袋里拿出手机,让它传出音乐。符黎站在原地,微妙的不可思议的感觉阻止她向前。不知道为什么,他好像应该在别处:T台上,童话书里,所有距离遥远的地方。 室友把他的手机横过来,呈现给她。屏幕里,一名女性表演者正在坚实有力的音乐声里舞蹈,释放生命的野性。他是个热爱女子偶像的人吗?而且那张脸似乎有些眼熟…… “你上次说的。” 画面切到正脸时,符黎突然认出了她,是从出道起就拥有天赋,两年前却宣布退出所在团体的女孩。她竟然有了新作品! “上次?”惊讶之余,她疑惑地问。 “十一月,下雪的那天。” “我说了什么……?”嘭的一声,心里有瓶气泡水被打开了,碳酸争先恐后地喷薄出来。 “以后再也看不到她了,你很难过。” 他平淡的转述令记忆蓦然苏醒。那晚,她一边抹眼泪一边痛斥。能想起自己的语调,哭喊着,泣不成声。“我再也看不见这个妹妹了……才十七岁啊,偶像中的天才!为什么啊……明明几年前还好好的,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原来热爱女子偶像的人是自己啊。完了,内心的气泡水四处流淌,淹成一片汪洋。符黎低下头,目光游移,找不到合适的落点。以后绝不会再喝过量的红酒,她又一次郑重发誓。 “谢、谢谢你告诉我……” 虽然尴尬,但至少还有收获。那个天才少女复出了,带着超越年龄气质的野心和魄力,起码观众们是幸福的。室友没再说话,好像准备离开。 “可以请问你的名字吗?”一无所有的人反而无所畏惧,她上前叫住他,“我叫符黎,符号的符,黎明的黎。” 室友转过身,回到书架边,一伸手就轻松越过她的头顶。她从侧面看着他的肩背,幻想他站在森林树木的枝杈,纵身跃下。是模特吗?自第一次直面相见,符黎就猜想着他的身份。他取下一本书,指向作者栏。她被他修长的手指吸引了注意力,过了几秒才回过神来。 “你是……” 符黎听过那个名字,甚至读过他的文字。仲影,这两年来名气逐渐上升的青年作家,出版过长篇悬疑小说和短篇的文学集。他不在社交媒体上露面,也无心打造自己的公共形象,但不妨碍他的作品成为优质的畅销书。真的是他吗?她接过那本书睁大了双眼,无声地惊呼,像是捉住了救命稻草。 “请问,看在同一屋檐的份上,仲老师有时间帮我供稿吗……?” 有些唐突,但管不了那么多了。他不爱说话,却是个好脾气的人——不然怎么能忍受陌生室友醉酒后的胡闹呢。 “嗯。” 仲影似乎毫不犹豫答应了她。 她抱着那本书:“真的吗,但是稿费只有千字X元,只能买七份汉堡连锁店的招牌快餐……” “好。” 一切进行得太过顺利,以至于符黎开始怀疑这里究竟是不是现实世界。她感到一阵眩晕,但大脑仍在飞速运转。快说点什么!快留住这个瞬间,以免它彻底沦为美梦! “我、我会用工资补贴到叁倍的价格。我还会做饭,可以负责你的早餐晚餐。还有……还需要什么?只要我能做到就没问题!” “不用。”他说,但简短地提出了另一个要求。 两个人的厨房 他出门后,她花了几十分钟才冷静下来。 她知道他不会说谎,尽管他们还根本不熟,但她就是知道。九月以来,她曾经觉得室友是个神秘的危险人物,但现在,她会说他是个伟大的青年作家、从天而降的神明以及不折不扣的好人。醉酒,二房东,工作时限……所有偏离轨道的事凑在一起,在冥冥之中走向了幸运的结果。 卫澜下周会暂时更换上班地点。考虑到账户余额,她不打算再到餐厅吃饭;以前没少见识外卖餐食里的头发和飞虫,所以也不想再冒险尝试。最后,符黎下定决心,准备制作工作日便当,于是兴致冲冲去超市逛了一圈,顶着十二月的寒风抱回一大堆食材,几乎能塞满整个冰箱。 她买了炒面料汁,把丰富的蔬菜随意切碎,再放入面条一起翻炒,做成一顿简单的午餐。吃东西时,卫澜又传来消息。她的儿时玩伴仅过了两个小时就找到四位愿意试稿的艺术系学生。他的人脉十分广博——先前两人聊天时符黎就察觉了,如果在校园内,他就是那种会频繁出入学生会和各大社团的风云人物。“大恩不言谢,”她回复道,“下周我来请客吃饭好不好?” “好啊,然后要不要来看看我的猫。” 是的,当然了,猫是一种万分可爱的动物。况且现在,符黎内心正经历着飘摇起伏,任何邀请——或者要求——她都会同意。 趁着在兴头上,午后,她读了仲影用来指示的那本书。比起长篇悬疑的精妙诡计,短篇小说更注重对生活和人性深层次的洞察。她喜欢这样的作品:即使被提前告知结局,也不会影响阅读的欲望。他的笔触细腻、克制,不会放任作者的人格和自我跳脱出来。如果不是亲自从他那接过这本书,符黎会倾向于猜测这些文字出自一个女人之手,一个成熟、冰冷、目光敏锐的女人。 作为一个业余读者,她的意见实在不重要,但毫无疑问,那算是她心中对小说的至高评价。她倚着沙发读了整整两个小时,在字里行间游走、漂浮。他没说下午要去哪,大概率是去连锁快餐店做兼职工作。叁点左右,她进入厨房,播放熟悉的文学播客,备菜。女性教师的嗓音极具说服力,令人无比平静,一心只在文学和菜谱上,便忘记了时间。过了许久,灶上起了两口锅,各自咕嘟咕嘟地冒着泡,食物的香味飘散开来。 抽油烟机的噪声盖过了他开关门的响动,她偶然回头,发现室友已经站在厨房外。“抱歉,我在炖牛肉。”她走出去,打算完成午前他提出的条件。他没有顺势离开,而是将目光移向旁边。 案板上放着许多食材,切好的,完整的,七零八落。“需要帮忙吗。”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稳,不像是个疑问句。 “可以吗,”她看了看那边剩下的蔬菜,有几个又圆又白的草本植物正在发出诱惑,“可以……帮我切洋葱吗?” 墙壁上挂着两个收纳袋。仲影没有多说什么,从袋子里取出酒精湿巾清洁双手,随后拿起刀。符黎以为室友不经常下厨,但他竟然知道物品的位置,握刀的手法也相当娴熟。她一边寻找调味料,一边偷偷用余光观察。他们只见过叁两次面,每次,他都冰冷而沉默。她觉得那样很安全:有时候,过分展露情绪就意味着把自己完全交出去。可她仍然有好奇的欲望,想看他流泪,看看他脸上会不会浮现其他表情。 洋葱被去掉了两端。他的手覆在它圆润的弧线上,包裹住,又准确,又稳定。他的指尖形状纤细,手指用力时,粉色的指甲会轻微泛白。他没有用几分力气,刀落在案板上却发出结实的响声。那双手写下了那些冷峻的文字,握着钢笔,抑或在薄膜键盘上轻轻敲打。还应该做点其他什么事——不仅仅是把食材切碎——但她不能再想了,她正等待洋葱辛辣的气味飘上来。 符黎深深吸了一口气。全都是牛肉香味,除此之外几乎没有别的。他也没有流泪,理所当然。白色洋葱比紫色的少些刺激,多了几分甘甜。早知如此,几小时前在超市里挑选紫洋葱就好了。她明白她不该生出这种冒犯的念头,但多少还是有点惋惜。正当那时,仲影利落地切好洋葱丁,放入干净的盘中。他微微侧身,似乎在问还需要做些什么。 “我有好多好多的分装盒,打算做一周的工作日便当,冷冻保存。但现在分量有点多,如果你不介意,我们可以一起做成两人份。” 他的目光落下来时,她感到局促不安,便下意识地说了许多大方的话。也许她本来就是这么打算的,因为蔬菜和肉类显然不止是一人的分量。 “好。”他说,让她有些开心。 虽然动线设计合理,可厨房空间毕竟不算大。他们不会发生冲突,但偶尔会挨得很近。烤箱里,肉圆正在慢慢变熟。南瓜排骨可以出锅了,符黎用玻璃饭盒分装成几份,放进冰箱的冷冻区,再着手熬制浇在虾饼和肉圆上的番茄汁。不是所有蔬菜都适合二次加热,想必他也有同样的顾虑,所以犹豫着要不要处理一旁的菠菜。 “那个可以做炒杂菜,当做晚餐。”她说。 他没有说话,只是把它们投入沥水篮。 “你吃苦瓜吗?” “嗯。” “太好了!都给你,我不吃。”符黎不知道室友是不是出于礼貌才这么回应,但刚好能消耗掉因为打折一时冲动而买的苦瓜。 “……” 他们一起完成了剩下的料理工作,还想办法把多余的食物做成晚餐。今天以前,她从没想过室友是一位畅销书作家,而且居然如此年轻。如果她遥遥望着,停在适当的位置,一定会心生崇拜。可当他们处于同一屋檐下,情况就不太一样了。距离过近时,她难免以实用的角度去思考问题,譬如做两个人的饭菜肯定要比做一人份更方便。 因为要和插画师们沟通,他们错开了吃饭的时间。他仍旧固守着身为室友的边界。等符黎坐下时,他已经在移动至厨房收拾料理台,留给她的是二分之一的晚餐,还有两双摆在盘子上的公共餐具——这种习惯也正和她意。厨房传来水声和锅碗碰到桌子的声音,不急不躁。叁个多月了,她难得听见室友真切的生活的响动。 ※ 后来,她兑现了承诺,用电视旁新添的两只手柄和白色主机。 很久以前,电子游戏被称作“电子海洛因”,但她的家人并不真的把它当成禁忌。她五岁就会玩亲戚堆在储物柜里的老游戏机,和姥姥一人一个手柄,控制小型电视里的像素小人扔下炸弹,等它爆破妖怪和障碍物。所以,当仲影提出供稿的条件,她反而觉得自己占了便宜,毕竟他提供了主机和游戏光碟,少说也要几十倍稿费的价格。 游戏是双人合作模式,要跳跃闯关,要解谜,要射击,有时甚至要扮演魔法师和敌人战斗,最重要的是利用双方手里的道具互相帮助。她第一次玩,立刻就得心应手。而身旁的人就连玩游戏时都保持冷静和沉默,即使偶尔操作失误,也只是看着他操纵的人物摔下去,说声“抱歉”。那晚,他们流畅地、默契地向前,很快就通过了两个章节。 周一清晨,一切又重归寂静,好像整个房子都独属于她一人。拥挤的通勤路一如往常,符黎千辛万苦来到工位,打卡,掀起电脑。上午十点左右,仲影用即时通讯软件传来文稿。“这么快吗?”她感到欣喜,发了一个表示感动的表情。 “毕业游学时写的,只稍微改了一下。” 以文字沟通时,他终于能多说一些话。 “可以冒昧地问一句,仲老师是什么时候毕业的吗。” “去年。” 竟然比我还小一岁……符黎一时哑口无言,内心却对他的写作天分充满敬意。她双击他发送来的文档,静下心来阅读。几乎不必怀疑,那就是她想要的:一封旅居途中写给自己的书信,透露着异国他乡的物候和天气,以及作者时下的心境。她喜欢那种语调,那种朝深处发问的自我对话,他似乎轻而易举地超越了她的期待。 中午,几名同事陆续下楼取回外卖,挤在餐桌旁吃饭。公司没有明文规定午休的具体时间,但当大家都开始休息时,她便也只能那样做。她从冰箱里取出便当盒,放进微波炉,两分钟后取出,找了个边缘的位置打开盖子。周一的午餐有杂粮饭、黄油杏鲍菇、西蓝花和芝士番茄肉丸。复热的菜品香气不减,令人食欲大动。 “哇!”她左边工位的女孩也坐了下来,对符黎的便当盒发出惊叹,“好漂亮呀。” 同时,Elena越过女孩背后,从冰箱里拎出一个外卖塑料袋。餐桌只剩了一处空余,符黎和右边的男同事分别挪了挪,给她腾出空间。她扔掉了袋子,把里面的两个小盒放在桌上,又拿出新订的一份外卖。 “……这是上周五的吧,还能吃吗?” Elena坐下后,与她同组的男性同事问。 “没事啊,小菜这么咸,不会坏的。” 不行的吧。符黎回想起一条在社交媒体上见过的新闻:男子吃了隔夜凉菜后,因亚硝酸盐中毒进入了ICU。她想阻止Elena,但一看见她满头火焰似的红发,又连连退却。 “是家人做的吗?”左边工位的女孩指了指符黎的便当盒。 “啊……是呀。”她那时心不在焉,根本没听清女孩问了什么,只模模糊糊地回答。那名男性同事不阻止Elena,周围的同事们也无动于衷,她就更不敢率先出头,害怕会伤了上司的面子。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应该具有生活常识。或许Elena的那两道小菜是腌渍物?她看不清那究竟是什么,打算左手握紧手机,时刻准备帮她叫救护车。 苦中作乐 结果,担心是多余的,事实上什么也没发生。 同事们边玩手机边吃饭,有时会低声交谈几句,围绕午餐时最安全的话题:这个好吃,这家店性价比高,那个味道不行。她承认这反而让人更自在,不必分心应付饭桌上多余的闲话。过了一会,各种外卖盒被扔进垃圾桶。Elena不仅没事,还把塑料袋系好,又丢进冰箱里,似乎准备当做明天的饭食。她看起来十分健康——只有健康且无忧无虑的人才能用这种方法珍惜食物。符黎感觉到胃的饱和,但低头看了看,还是将剩余的一个肉丸吞了下去。 饭后,两个男同事躺倒在门口附近的沙发上补眠。大家回到工位上,又开始忙碌,或者装作很忙碌的样子。她点开与室友的对话框,想知道室友对冷冻便当的评价,然而很快就发现那只是个说辞。 她真正好奇的是面对一个沉默的、冷淡的人,怎么才能让他多说几个字。 符黎删除了原本输入的“午饭好不好吃”,改为“午饭怎么样”。 “好吃。” 两个字,至少比“好”多一个。但手机上方仍显示“对方正在输入”。 “都吃掉了。” “谢谢。” 足足叁行消息。她对着手机轻轻笑起来,自我宣告这是一次小小的胜利。 ※ 大约一点半左右,高跟靴踢着地板,发出哒哒的脆响。Elena用咖啡机做了杯美式,每天下午,同事们都用咖啡因应对困倦。而今天,符黎刚好在神游,看见她端着杯子,走向了沙发。 入职以来,她很少与Elena以外的人有交集。每天上下班,大家都不打招呼,各走各的。但她依旧通过实名工作群——即使根本无人讲话——辨别出他们的特征和姓名。其实并不困难。群组内共有九人,主编、Elena和自己,以及另六位同事。根据头像的线索,再加上排除法,很容易就能知道每个人分别是谁。沙发那边,左侧男士是王戚,胖乎乎的,十分面善;右边的是姚佳诚,戴一副无框眼镜,个头不矮,显然还是个来实习的大学在校生。 Elena用手指点了点那两人的肩膀,喊他们起床。真难得啊,符黎想。有时,她对那鲜艳的红发和硕大的耳环感到畏惧,不仅因为她无意错过了入职当天的新人餐,还因为Elena总是用睥睨的眼神打量一切。有时,就像现在,她又觉得她本性温柔,而那种严厉则是伪装出来的假象。虽然她们对书籍的审美旨趣截然相悖,但分歧并不等于敌对,大家都是普通人,没有理由非要去区分“敌”和“我”。她相信她们总有一些时刻能站在一起。至少,她一定也反对职场性骚扰。乍见孺子入井时,她一定也有怵惕恻隐之心。 适时,工位左边的女孩又扔来一个纸团。如果没猜错的话,她是群组中负责运营社交媒体账号的姑娘,名字是沉莹。 “你看出来了没,Elena喜欢姚佳诚诶!”纸条上,字迹潦草,显然是飞速写下的。 “真的吗?”像久远的中学时代那样,符黎写在她的字下面,然后折成一个方块丢了回去。 “以前没人敢在中午睡觉,姚是第一个,后来E就开始叫他起床了。E脾气超级差,但永远不会骂姚。”第一行旁边,沉莹用圆珠笔签出一条线,补充道:“王戚真的很敢凑热闹,他根本没看出来吧。” 仿佛目睹了班级中大绯闻的诞生,符黎匆匆写道:“这里允许办公室恋情吗?我看入职规定上没讲。” “E是领导耶!可以为所欲为的。而且一共就八个人也搞不来办公室恋情……” 王戚已经回到工位。待两人传了几回合,姚佳诚才被彻底叫醒。难以想象他们说了什么话,用了怎样的肢体语言。听见高跟靴走动的声响,符黎立即把纸团藏进包里,又拆开一盒黑巧克力,悄悄递给左边的女孩。 她右侧没有人,其他同事全部在背后,但能感觉出Elena一归位大家就都支棱了起来。办公区恢复常态,逐渐沦为一片干枯的死寂,让人不时想要以抽烟为借口下楼透透气。忽然,她又觉得这场面有点幽默。Elena像个走上讲台的班主任。原来刚才她们俩讨论的是老师的八卦,而且她和姚佳诚还是一场暗流涌动的师生恋。 下午,符黎又仔仔细细读了仲影的文章。尽管它已经足够好,但她仍需要履行自己的工作职责,提一点微小的建议,成字字珠玑之美。她不是那种霸道独断的编辑,只朴素地希望自己能够帮上忙。对方显然已熟知了与编辑来往的那套流程,沟通起来也毫无负担。 另一边,正如卫澜所说,艺术系学生真的不在乎稿费,只是冲着《城市地图》系列的名声而来,或者为了一次“锻炼的机会”。他们的速度也出乎意料:交线稿、按照要求修改、上色……一气呵成,大约只花了不到一天的时间。趁着领导心情尚好,符黎速速把画稿交给她过目。Y元一张,能买下这些画简直是抬举了价格,但得到的反馈只有“不行”、“不行”和“不行”。Elena应该也有绘画相关的专业背景,指出稿子“最大的问题是没有色调感”,命令她通通打回去修改。 可究竟什么才是色调感?起初,符黎以为这是属于艺术领域的专有名词,会挥画笔的孩子们一听就能心领神会,就像她们大学宿舍里的“实体”和“叁段论”。但当她原封不动地转述Elena的意见时,才发现原来他们也不清楚色调感的具体含义。 “就是色调还不够统一,对吗?” “大概是的……不好意思,麻烦了。” “没问题,我尽快改好。” 符黎本该追问到底,却又多想了一层:难道Elena不知道自己没说清楚吗?不是的,她完全有能力说得明明白白,这很简单,只要把“色调感”扩写成十个字以上的句子。很大概率上,她只是不想那样做。既然对方不想,那么何必再去问呢?现在,她只是觉得罪恶,觉得愧对学生们的热情。自己像个勒索者,用一点小钱就让他们言听计从。 公司是弹性上班制度,只要待满九小时便可离开。经过卫澜的锻炼,她已经学会到点准时下班,走得潇洒,一分钟也不多留。当然,这里面也有点技巧在。她会把笔记本电脑放在办公桌上,关机,但不关合,制造出自己暂时下楼办事的假象。明明员工可以按时下班,明明公司规定和劳动法都提供着保护,但仍然感觉不够安全。她甚至还多买了一个电脑用于在家办公,只为不必担惊受怕地迎来傍晚。 五点四十五分,冬季的都市被夜幕与流光溢彩环绕。进地铁站前,她往熟悉的快餐店走去,准备随便买点什么,顺便看看室友在不在。为什么选择来这里打工呢?这附近没有青春,没有欢愉,只有无穷无尽的忙碌和快节奏。 她提前点了一份餐,外面天寒地冻,而店内又过于燥热,俨然是两个温度带。店员们有的穿上了短袖制服,黑衬衫、深红色领结、黑帽子和灰色围裙。他也一样。符黎没有看错,他确实站在那。她忽而生出一种朦胧的想法,觉得他像一张黑色白纸,上面写有短诗。这想法很不确切,前后矛盾,而且只属于她自己——毕竟除了当下的她,没人能理解什么是黑色的白纸。 也许他是来进行观察的,他会从那些步履匆匆的面孔中取材,成为创作的灵感来源。过不了多久该取餐了,可她会被当做跟踪狂吗?因为在这里相遇实在是件过于巧合的事,而最近,已经有太多巧合接二连叁地发生。 “3751,3751……”机械女声报出数字。符黎拉高了围巾,低着头,把手机上的订单号码展示给他。光滑的大理石桌面上,小票压在纸袋底下。 仲影流利的动作稍稍停了一秒。她看不见他的神情,可想而知,他也不会动容。此刻,她的确不了解自己。为什么非要买汉堡套餐?如果不想被当成可疑人物,直接回家就好了。为什么不打招呼?装作匆忙的样子直接忽略他岂不是更尴尬? “今晚,”他向前推了推属于她的那份纸袋,声音低沉地混入快餐店的嘈杂里,“还可以玩游戏吗?” “好啊!”她如释重负,露出开朗的笑容。根本没必要想那么多,他真的是个好人。 夜晚,符黎自然不能再被迫加班,到家后吃饭、卸妆、沐浴,等待仲影回来一起推进游戏剧情。什么样的困难都难不倒他们。她把手机丢到一边,握着手柄,操纵人物在平台上灵巧地跳跃,感到全身心的放松。工作就应该在工作时间内处理,在家里的沙发上,她只想和室友合作解决眼前这道关卡的谜题。 更饮一杯 渐渐的,夜晚显得短暂又局促了。但她并不慌张。她知道自己想要的只是拖慢游戏进度,适当分散注意力,偶尔制造些不要紧的失误。她想让剧情的终章来得晚些,想一直攥着这拒绝加班的借口。 可是仅仅如此吗? 十一点半,裹在被子里,她又想起令儿在酒吧里展示的那张照片。有些愿望——或者倾向——其实已经呼之欲出了。深夜,如果梦境要来,她会梦见一只干渴的梅花鹿在森林寻找水源,而他就在一条清浅的溪底沉睡。他呼吸平稳,神色静默,领口敞开着,衣服也被浸得透明。梅花鹿垂下头去,舔舐甘甜的溪水,她在一旁看着,也将手探了过去。 只是后来,符黎又清醒了。她深知大脑正在被体内某种水平急剧上升的激素所控制。她以前谈过恋爱,尽管对象远不如梦里的人,但那种感觉往往是熟悉的:也许即将消退,也许即将让她丢失自我,可无论哪一种她都觉得不够完美。再想想自己,平时就算赶早高峰也要画上淡妆,唯独在家里不修边幅。镜子里,女人戴着粗大的黑框眼镜,皮肤黯淡无光,头顶上还夹着五颜六色的廉价发卡,至于宽松的居家服底下,更没有曼妙多姿的身材。 “算了吧。”符黎拨开洗手台的水龙头。她也只是想把手伸进溪水,倒没想过他从水里出来的时候。梦只是梦,永远都不是现实。他们这样就很好,他略显孤僻,她也是,现在因缘巧合凑在一起做室友。说到底,她也不了解他们究竟算不算孤僻。仲影只是不爱说话,却能写出精妙准确的文字。她没有固定玩游戏的伙伴,但如果翻开好友列表,应该总能找到一两个。 那晚,她没再梦见鹿和水,反而梦见自己又穿上校服,回到了高中,每天上班、听课、写家庭作业。她感到奇怪,为什么已经拿到学士学位了,还要重读一遍高中呢?课堂里的人大多眼生,课间,她在教室里四处穿梭,终于找到一位面熟的小学同学。 “你晚上作业写得完吗?”符黎问。 “写不完呀。”那个小男孩说。 “那怎么办呢。” “我一周只写两天,来这里上课也只来两天。”他说。 “还能这样啊?”她惊叹,仿佛找到了自己疲惫的原因。别人一周只上两天课,唯独她每天都去,还要为没写完的作业发愁。梦消散得很快,转眼间又是天还没亮的清晨。该去通勤了,地铁内,人们自愿化身为沙丁鱼,纷纷钻进铁罐头里。 ※ 平日里,仲影的话不多。正因如此,在符黎眼中,他越来越像个沉默的树洞,能交予许多心事。上班族不是每个夜晚都有精力玩游戏,实在倦怠的时候,她会向他吐露与工作相关的真情实感。 开始,一切还都正常。餐桌上摆着面包房买来的法棍、一盘北非蛋和几片芝士。仲影做了简单的晚饭分享,虽然看起来像一顿丰盛的早餐,但既好吃又省事,还能当作下酒菜。她一冲动,从便利店买了酒、各种饮料和四个冰杯。此时先倒出冰块,粗暴地将酒和可乐随意兑到一起,用吸管插下去。 “要来点吗?我还有很多,任意组合。” 符黎把所有饮料瓶挨个拿上桌:碳酸汽水、巧克力牛奶、绿茶和乌龙茶等等。不久之前,她因为醉酒下过决心,但威士忌可不是红酒。糖分和酒精,公认的双倍健康杀手,然而,遇见如此夜晚,仿佛不喝些什么就无法消愁。 “不用了。” 仲影拒绝了,却没有转身离开的意思。符黎喝下一大口酒精饮料混合物,感觉牙齿被冰得发颤。 “能和我聊一会吗?” “嗯。”他说。 “我真的很乐意做分内工作,但是现在领导把我用成了一个销售人员。没有说销售人员不好的意思,只是,如果他们想要销售,为什么要招出版编辑呢?” 他抬起了眼睛,似乎等待她继续讲述。她又喝了一口酒,好像刚才没尝出味道似的。可乐的气泡掩盖了酒的涩,就像在酒吧里和令儿点的那杯,让人忍不住想喝更多。 “我的领导,让我通知几个撰稿人改稿,但是他们先前的稿对应的是初版方案。公司一向规定,我不知道是不是业内的规则,而且这个规定合同上没写——他们规定稿费结算以出版物实际采用的字数为准。也就是说,要让他们重写!如果不重写,稿费就没有了!仲老师,你能理解吧,我怎么和撰稿人传达啊……” “这不公平。” “……是啊,太不公平了,等于出一份钱让别人干两份的事。” “为什么非改不可?” “主编突然觉得之前的方案不好,新方案是我出的,他同意了,但是不愿意承担成本,压榨以前的撰稿人写新的。” 渐渐的,她又觉得朦胧了。威士忌可以兑可乐,兑绿茶,甚至兑桃汁和巧克力牛奶。酒的味道微乎其微,不经意间她也越喝越多。 “他们真的很吝啬,简直不可思议。昨天说内页设计师的费用是单页Z元,还要找专业的来做。Z元,差不多是十年前的稿费水平。根本没办法找啊,所以最后我自己做的,还要假装和什么无中生有的设计工作室沟通。” 仲影没说话,趁她去拿法棍面包时将酒瓶移得远了一些。 “就几页而已,真的一点都不难呢。”符黎喃喃自语,呆呆地笑了。 后来,他也没再发表意见,只是安静地吃着晚餐,听对面的酒鬼把杯子碰得叮当响。她又讲了很多,包括写在社交媒体账号里的,直到脑海中云雾缭绕,找不到话语的头和尾巴。 “有点头晕……奇怪了,我没喝很多啊。”符黎迷迷糊糊地举杯观察起来,里面只剩下冰块,正在随着屋内温暖的气温而融化。 “碳酸会加剧酒精发作的速度。”他说。今夜以后,她会记住这个常识。 “是吗?”她揉了揉眼睛,“对不起,我知道这种喝法挺不讲究的。” “……不用对不起。” 桌上的菜已经变凉了。符黎沉默片刻,双手沾满了水珠,像是眼泪,像经历了一场无声的哭泣。 “我不是经常醉酒的人。”她说,“我从小就想做文字编辑,现在当上了,觉得美梦成真了,可是为什么在这个工作里我一直在伤害别人呢……” 真的不想这样,对先前的一批撰稿人施威,利用学生们的热情和他的人情谋利。她狠不下心,天生就喜欢和弱势的一方站在一起,这些都注定了她无法成为完美的甲方代理人。她的确错了,的确工作能力不够强,完不成上司安排的工作。可如果这些工作内容必须踩在别人身上才能做好,那她宁可自己一辈子都做不成。 时针持续向前走动着,夜越来越深。仲影看着她,又不动声色地移开酒瓶旁的饮料。 眩晕感席卷而来,符黎趴在桌上,脸颊泛红,但还保留着几分理智。忽然,她又莫名其妙地对他笑了。 “喝一点吧,仲老师。” “下次吧。” “我好像……喝了酒,就会乱讲话。” “嗯。” “上次……”符黎皱了皱眉,“我说什么了,你还记得吗。” 仲影别开视线,思索了一会:“中介,天才偶像,红酒……” 她差点都要忘了二房东的事,可能他的稿子就是封口费——别告诉中介,他的卧室是从原本的房客那里租来的。 “没有了吗?”在酒精的作用下,她的语气略显懵懂。 “还有,理想型。” “啊……我的?”她指了指自己,“是什么样呀?” “你说,喜欢比你走得早的人。”他淡淡地回答。 符黎噗嗤一下笑出了声,此刻,她比上次喝红酒时清醒些,还能为自己奇怪的喜好做出辩护。 “因为,我对好的爱情的想象,就像文学书的开头或者结尾……八十多岁的老太太,坐在家里,一个人,很枯瘦,看着外面的雨,看着花盆,看着相册,怀念她去世了的老伴儿。” 她真的醉了,否则不会贸然说些不着边际的话,除了一起煮饭、打游戏、居住在同一屋檐下,他们好像也没有多么熟悉。但此时,她似乎看见他脸上浮现出微弱的动摇,像森林里的树木被风拂过,碧绿的叶子正轻轻晃动。 宁静时刻 日子愈发寒冷,夜也渐长。这不仅让人回想起天还没亮就骑车上学的中学时代,还令人从中学时代的梦里获取一些生活的灵感。终于,符黎学会了如何与领导相处。 术业有专攻,Elena虽然在插画上吹毛求疵,却不喜欢阅读汉字。她看得出来,因为样张交上去,不过多时,就被指出“文章太深了”“根本读不下去”。每个人的偏爱和习惯都不尽相同,现在,她不会再感到难过,也不准备把上司的意见传达给撰稿人。她发现问题不是“文章不好”,而是“如何让好的文章得到掌权者的认可”。 除了修改文章,她还有许多事要做:偷偷读书,撰写短小精悍的博文,或者去网络文学网站寻找有供稿意向的作者。她打算冒一个险,到时候只字不改,再将样张交上去。Elena今日不仔细读,届时也不会有耐心读下去,只要一口咬定这是改过的,让她去怀疑自己的阅读水平吧。说到底,符黎固执地认为Elena的看法并不重要。可以想象,她分明更喜欢杂志、图片、视觉性的刺激。 ※ 周末,又是例行补课的上午。临近寒假,学校为了唤起高叁生沸腾的热血,组织高叁年级去郊外攀登名胜古迹。小叶平日里就不常出现在课堂上,这次得了重感冒,又没能参与。休息时间,符黎看着男孩睡得翘起的发丝,忽而担心他会不会感到孤单。 “太久不去上学,同学们还记得你吗。”她问。 叶予扬戴着白色口罩,说话时仍略带鼻音:“当然了,不记得我也记得往空座位上扔卷子。” 她想起自己的高叁,同窗们有学艺术的、练体育的、受伤留级的、转校的,最后只剩了二十几人,彻底变成小班教学。每次从第一排往后传卷子,总有学古琴的男生一份,久而久之,他的桌上堆满各科试卷,七零八落,通常是学习委员过去帮他整理好。最近听说他们在一起了,时隔六年,兜兜转转又回到高中时暗暗酝酿的恋情。 “写情书的女孩怎么样啦。”她问。 “啊?哦,那个,”小叶揉了揉头发,“挺好的,我都说清楚了……” “音乐节加你好友的女生呢。” “我说我是高中生,那姐就没理我了。”他回答得漫不经心,好像并不在意。 “我想也是。”她早就料想到了,女孩们通常不会对高中生有什么特别的想法,除非她们本身也是未成年人。“小夏身体还好吗?” “挺好的,没感冒,”他起身去书柜旁的桌上拿纸巾,“小符姐很喜欢他吗。” “我已经是粉丝啦。”他兼具音乐人的才华和偶像的脸,如果自愿走进市场,大概没人会不喜欢。 叶予扬整理完,又戴好口罩坐回来,想着如何自然地提出他的请求。 “那,我有个关于夏的谜题,如果没猜出来,明年叁月就陪我去学校的成人礼,怎么样。” “成人礼,我去合适吗?”话一出口,符黎就觉得已然暴露了心思。她时而羡慕小叶青春年少,也时常怀念从前,如果有什么独属于学生时代的事,即使在局外旁观,也想跟着凑个热闹。 “那天学校不查人,我就说你是姐姐,而且小妹也会去。”他顺着接了话,没注意到任何异样。 “好呀,出题吧。”她笑了笑。 叶予扬让她猜测为什么小夏屡次拒绝网络电视剧和综艺节目的邀约。她首先想到他的病症,重度抑郁,或其他相伴而生的精神类疾病。她把孤独障碍、思觉失调、解离症都说了一遍,才被告知“与生病无关”。她又想到钱、时间,但小夏看起来不是十分在乎性价比的人。其实,符黎几乎毫无线索,而小叶一开始就没打算让她说出正确答案。不过她又觉得有趣:从原则上来说,这里存在无数种可能性,她可以任意发挥感知力,像个没头没尾的推理游戏。 “因为……感觉自己实力不足,怕效果不好,所以干脆拒绝了。” ——那个人确实用过类似的推托,他甚至犹豫了一秒该不该把它当做正确答案。 “唔……要不然,你再猜猜。” “我知道了!”她轻轻拍了一下手,“一群人,在特定的场合里变得亲密,但等那段时间一结束,他们就得回到各自的生活里。他不喜欢这样,所以从一开始就避免它发生。就好像你知道自己很难出戏,就干脆不去演戏。” 小叶怔了几秒。如果否决了这个答案,实在也想不出更新奇的借口。虽然不想承认,但他还是选择了实话实说。 “你们是失散多年的亲人吧!” “那你猜猜是不是。” 符黎朝他眨了眨眼,知道这差不多就是正确答案。她也觉得奇妙,自己抓住了一闪而过的灵光,而那恰恰是从玻璃制品中折射而来的。小叶吃了惊,然后泄了气。白色口罩上方,他的目光耷拉下去,把“心情低落”四个字都写在眉头上。 兼职教师故意默不作声,翻了一会卷子。两叁分钟后,她手底翻出一张最重要的递过去,又清了清嗓,小心翼翼地问:“那中提琴演奏家的成人仪式,我还有机会见识一下吗?” 他刚拿起笔,眼睛又忽然亮了起来。“当然有!啊对了,班主任说那天可能安排我拉琴,不在体育馆就在礼堂,到时候我再提醒你。” 她答应了一句,看了看手机荧幕上的时间。“音乐学院校考的时间定了吗?” “嗯,寒假回来就差不多初试了,复试在叁月底。” “好紧迫啊。”符黎不由得感到心脏微微紧缩。她不惧怕考试,但仍然为学生感到紧张。“以后周末要不要留给你专心练琴?我看了前几年的分数线,你完全没问题。” 她明白自己的任务不是帮艺术生从零分考到及格,而是从七十分提高到九十分。但他完全不必这样,只要专业课高分通过,文化课只需过线即可。 “可是,我周一到周五去老师家练,回来也练,周末等你走了练,你来之前我还在练。” “好了好了,我知道啦。现在不练了,叶同学,我们先完成这几道漂亮的选择题。” 符黎拿起碳素笔,在草稿纸上和他一起解题。偶尔她会刻意追求这种感觉。如今回头看过去,高中的考试题并不复杂,至少,它永远拥有正确答案——多么单纯,曾经有多少高中生对此深信不疑。她看着低头做题的男孩想,如果这个世界也这么简单就好了。 ※ 下午,她提前了一小时结课,买了薄底披萨、小食和苏打汽水,走向一座陌生小区。墙体颜色和窗户形状都透露着年代感,旁边,老人和小孩子们与她擦肩而过。她按照他说的,看见第二个快递柜左转,进入第一幢楼。五层,按下门铃后,卫澜打开了门。 她打了招呼,把装有食物的保温袋递过去。“来,”他迎她进来,“外面冷吗。” 符黎点点头:“头发都要冻住了。” “喝热巧吗?” “好啊。” 他的房子是一居室,装修风格简约而温馨,适合一个人住,抑或与朋友同居。玄关处,地上有一双为她准备的拖鞋,粉色,毛绒绒的,上面有几个草莓图案。太贴心了,她想。尽管她警告自己不该胡思乱想,但自从上次酒吧相聚之后,她再也无法忘记令儿声情并茂的渲染。 过了两分钟,卫澜把咖啡杯端到茶几前。“谢谢,”符黎说,“对了,可以帮我挑一款项链吗,我想送给撰稿人作为他供稿的回礼。” 糟了。她脸上笑着,却在内心敲打着自己的脑袋。请男性朋友帮忙挑选配饰,难免有迎合刻板印象的嫌疑。 “没问题,你有大概的范围吗。” “嗯……”符黎思索了一下,“我想要找珍珠一类的项链。” 卫澜坐在她旁边,用手机搜索。她凑上去,动作十分自然,他也大方分享手机页面,像一对亲密友人。网站里全部是美丽的女性模特,他似乎误会了撰稿人的性别,但符黎想到仲影的身体,觉得“女款”反而更适合。况且,除了尺寸问题,这些东西本来也没必要有男女之分。 很快,他们一起选出了几种心仪的款式。不愧是专业的,符黎感叹,假如换作和令儿一起挑,她肯定挑着挑着就开始捣乱了。 “感觉饿了,你饿吗?” “吃饭吧,我去拿水果过来。” “啊,等等,你看外面。” 她发觉窗外的景色,叫住了他。冬天,昼夜交接之际最为珍贵。天亮着,十几分钟后就会彻底转为黑夜。夕阳缓缓下沉,降落,坠入云端的水面。半边天都是橙红的,像火焰的边缘温润地晕染开来。语言难以形容那些云团的形状与层次,符黎站在卫澜身边,望得出神。十几年前,她也是这样在他身边,看见夜幕中近乎不可思议的美景。而此刻,她忽然又想起了那种感受:宁静,豁然开朗,即使这世界就此停止运转也不会遗憾。 “这种画面,”卫澜缓缓开口,“如果能和喜欢的人一起看见就好了。” “我小时候也是这么想的,”她笑着回应,“后来觉得和朋友一起也很好,比如现在这样。” 他转向她,却没露出一贯温柔的笑容,只是喃喃复述着她的话。 “现在……这样。” “对啊,”符黎又开朗地补充道,“和陌生人一起分享也不错呢!” 旋转拨号盘 “所以……我和陌生人一样?” 过了大约几秒钟,卫澜恢复到平日游刃有余的状态。 对符黎而言,这句话却不仅仅是个轻松的玩笑。必须承认,她喜欢过卫澜。儿时,稚嫩的怦然心动曾经在夜色与烟火之下逐渐饱满、膨胀。很多年间,无数次,她的梦里仍然在重现他们牵着手跑向大楼的场景。 但是,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她成长了,而他则走向了另一条路。也许应该感谢上天的安排——如果那种短暂的、突如其来的迷恋注定无法发展,也就不会遭受倦怠、争吵、歇斯底里,最终狼狈地破灭。它只是纯粹地存在过,然后在最恰当的位置停下。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认真地摇了摇头。 她只是想表示,有些宁静浪漫的时刻本身就已经足够好了。但转念一想,这可能是独属于社会多数派的傲慢。关于爱情的取向,她没有受到歧视——起码暂时没有——所以才心安理得地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然而,在另一些情境下,当她和阴影中的人群站在一起时,同样会诞生更多身不由己的想法。现在,符黎注视着他湖水般波澜的眼神,觉得自己不该再去说服他。 “吃东西吧!”她回到沙发上。 他准备了水果,也和晚饭摆在一起。薄披萨吃起来很新鲜,每咬一口,符黎都思索着里面的馅料和火候。 “音乐节好玩吗?” 电视播放着娱乐节目作为背景音。“还不错,就是太冷了,”她说,“而且散场的时候很乱……” “你和学生关系不错。”他说。 她咬着披萨,连连点头:“我的学生可优秀了,音乐生,文化课成绩也不低。关键是他很聪明,家教很好,有时候感觉比高叁学生更成熟。不过我的参照标准是我那个时代的同龄人,可能现在的小孩想得都比较多吧。” “那以后就可以写在简历上了。”他笑着说。 “是呢。”她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也用笑容回答。在她看来,这是把话语变成玩笑的最简单的方式。 卫澜没有再作出回应。他注意到另一件事,拿起纸巾,探身过来,伸出手,在她唇边沾了一下。他的动作十分轻柔,感觉像露水与花瓣的短暂亲吻。 “有番茄酱。” “谢谢。” 她没有本能地后退躲避。他顿了顿,话题又转回到冬季音乐节,问符黎是否有值得推荐的好歌。是啊,她想,有很多,尤其是送我回家的那位音乐人的作品,甚至我的学生也参与了一部分。可这些好像都不重要。她仍旧好奇,像一团棉花堵在心里,想要去确认某些东西,以便厘清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也许她必须发出信号,例如,假装在音乐节上听见了某个颇负盛名的曲子。 “你知道‘菠萝超开心’乐队吗?他们有首歌叫《彩虹的世界》。” “挺有名的,”卫澜说,“是为少数群体发声的代表作吧。” 符黎悄悄皱了皱眉。这听上去有点奇怪,因为他的语气好像过于冷静,几乎到了置身事外的程度。 突然,一阵铃声打断了对话,吓了她一跳。手机和网络普及后,大多数人家都取消了固定电话的安装,而出租屋里自然也不可能拥有座机号码。她倍感惊讶:那种古旧的、似乎缠绕着朽木气味的老式机械铃,她已经很久没听过了。 “抱歉,我去接个电话。” 卫澜放下手中的碳酸饮料,起身去往卧室。她边吃薯条边看电视,假扮一位坐在快餐店里等待小伙伴来赴约的中学生。二十分钟过去,直至娱乐节目播到下集预告,他才回来。 “那么久吗,披萨都要凉了。” 他叹了一口气,耸下肩膀:“工作上的事,确实烦人,手机没理他们,没想到电话能追到家里。” “那……需要加班吗?” “不加,根本不是我们部门的问题。” “真潇洒啊。”她羡慕地感叹。 “你也尽量不要加班。” “我尽力了……” “还有记得别和同事太亲近,他们会拿你私下说过的话去告状。”他又叮嘱道。 符黎应了一声,心里却想她原本也没有和同事亲近的机会。 “我能看看你的电话吗,现在还有座机的家庭不多见了。” “看电话吗,”他笑着打趣,“我感觉其他朋友来都是为了看猫呢。” “我都看!”她高高举起一只手示意。 于是,午饭后,符黎小心翼翼地进入了他的卧室。房间整体是蓝色的,既宽敞又简洁。双人床上,那个毛绒绒的小动物窝成一团,双眸像含着水波一样俏皮灵动。 “小猫!”她不由自主地放软了声线,对幼猫的呼唤脱口而出。 “她叫面面。”他说着,拉开写字台的抽屉翻找东西。 “面面!”她又重复道,“你是个面面俱到的小猫呀。” 面面朝她喵喵叫着。它背上有黑灰交织的花纹,柔软的毛散发出吸引力,让人忍不住想去抚慰。与小动物四目相对时,人类仅需双手就能传递爱意,而且那份爱——尽管可能是自我意识的投射——终究还会回到自己身上。符黎用手缓缓靠近,面面也往前凑了凑,但那时,忽然,她注意到它淡粉色的鼻子和嘴巴下面隐藏着幼小而尖锐的牙齿。 它才几个月大,能有什么威胁呢。她本来也不是十分胆小的人。可现在,一种直觉让她停下,手顿住了,伸直的手指也慢慢蜷缩回来。她可以确保自己不会伤害动物,她对自己丰沛的情感持有自信,但也仅此而已。面面等不来人类的抚摸,似乎觉得没了趣味,收起了牙齿,用爪子磨蹭起床单。她站起来,走到卫澜身边,看见桌上一台古旧的电话机。 “天呐,”她说,“这个还能用吗?我是说,通话信号的技术好像早就革新了。” “嗯,很神奇,还能接听,可能因为是老小区吧。前任房主没带走,我也没拆它。”他一边翻找东西一边回答。 在他的房间里,这是唯一一件时代的遗留物。不同于拥有数字按键的固定电话,这台电话机使用的还是旋转式拨号盘。它当然已经饱经风霜,橙色的外壳上存在多处破裂和划痕,拨号盘的边缘也变得参差。符黎拿起上方水平放置的听筒,右手食指插入圆盘的数字里,顺时针将其旋转,拨到以金属片为标志的底端。手指松开时,圆盘自动旋转复位,发出咔咔的机械发条声,连续、清脆、无比熟悉。 “天呐,”她又感叹道,“我好想念这个声音!” “没想到你喜欢这个……”他的眉梢动了动。 “我小时候去奶奶家,每次都会用这个电话打给家里人,觉得特别好玩。”她欣喜地放回听筒,又不断转着拨号盘。 “是吗?我记得我以前都是用按键的。” “这个真是老物件了,”她说,“不知道还能不能拨出去。” “你试试看。” 她查看了手机通讯录里寥寥无几的名片。近年来,人们逐渐用即时通讯软件替代了通话和短信,而手机号则沦为注册各大网络平台账号的赛博空间通行证。她准备尝试拨给她的学生,因为其它的号码分别属于大学时的老师、租房中介、物业和修理水管的工人。数字从1开始,随后是两个8,每次都要用手指插进拨号盘的圆形孔隙,带动它转到底部,再等待其自然复位。1的位置距离金属片很近,但8就有些远了,等拨到倒数几位数时,听筒里已然传出了忙音。 “好像不行,”她惋惜地说,“拨号超时了。” “那就没办法了。”终于,卫澜从抽屉里找出了他想要的,一套飞行棋。“如果你喜欢这个电话就拿走吧。” 符黎连连摆手:“那不行,那你用什么。” “我正好可以取消固话,这样也不用周末被其他部门的人打扰。” 事实上,她真的对此颇为心动。这种古老的物件好像能带她重新回到儿时:刻进了记忆深处的机械声音,狭窄的小院,院子里巨大的香椿树,冬天的炭火,还有已故亲人的音容。但是,她看了看电话机表面的岁月痕迹,仍然决定放开手。“这是前任屋主留下的,她肯定不希望你把它送给别人。就让它待在这里吧。” “……好,都听你的。” 卫澜笑了笑,把桌游盒放到床上,随后一只手撑着床沿,坐在地面柔软的地毯上。来玩飞行棋吧,符黎好像听见十几年前的男孩对他说。有时候,白衣姐姐在病房里徘徊不去,他俩逃不走,就凑在一起玩飞行棋。游戏的规则是骰子丢到数字6才能出发,以前玩这款游戏时,她总能率领自己的几架飞机遥遥领先。 “来吧。” 她也靠着床坐下来,接受挑战。果不其然,只要符黎开始玩飞行棋,这项规则简单的游戏就会变得更不平衡。因为她会先掷出几个6和5,让棋子走在前列,再适当地丢出1或2,让它们跃进刚好终点。然而同样一个骰子,在卫澜手中却只有普通的作用,像每个运气平平的人那样,通常,在起飞时,他们差一点就能走出第一步。 “不会吧。”他的笑容凝固了,微微眯起双眼。 你忘记了吗? ——符黎想问他,因为当年在病床上她也是这样赢的。在掷骰子、刮奖券、抽选卡片时,一些微小的、无关紧要的幸运会主动迎上来,钻进她的手心。过去,她把部分成因归结于一念之间的抉择,可是谁都知道,掷骰子并不需要什么信念。 “你再试一次我看看。” 他提出要求。她又随手一投,这次,一直窝在床角的面面冲了上来。也许在幼猫的眼睛里,任何动态事物都极具吸引力。它基于天性,猛地朝骰子扑过去,而他立刻伸出手臂去捞。应该躲开,无论从意识上还是肢体上,她都这么做了,结果却撞上了卫澜前倾的身体。 符黎想不通他们是怎么纠缠到一起去的。他的双臂支撑着床沿,那股洁净的、具有诱惑力的香水气息又隐隐扩散开来。她被禁锢住了,腿部弯曲着,唯一的出路是向上,学会飞翔。他反常地没有露出任何表情,只需再向前些就能让她彻底失去自由。刹那间,她恍然察觉到先前的猜测不过是些荒唐的臆想。骰子不知丢到了哪里,幼猫爬到地上,慢慢张开嘴。符黎看见它的尖牙,感觉浑身像撞进高山上的雪那样寒冷。 叛逆 上大学时,体育课每学期都有两周理论课程。她通常带着专业课的书去教室,其他同学大概也一样,总之没有人会仔细听讲,老师讲的东西左耳进右耳出,如今也剩不下什么了。惟有一件事她当天记得清楚,日后也不时浮上水面。那是一张布满彩色标识的数据图,以年龄和性别为标准,清晰展示出不同人群的双手握力差异。结果一目了然:青春期后,代表男性的蓝色就乌泱泱地压在上面,好像它们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男女的身体力量先天悬殊,经过后天锻炼,也只有少部分女性能达到男性的平均水平。这意味着如果他不想放开,她就只能老老实实待在这。幸好,他身上的香气迅速隐去了。“对不起,”卫澜直视着她的眼睛道歉,随后拉开了距离,“我右手没撑住。” 符黎摇头表示宽慰。他顺手抱起面面,在它头顶摸了摸。她四肢仍然冰冷僵硬,站起身时还伴随着一阵短暂的眩晕。和他之间自然的亲昵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尴尬。令儿猜错了,刚才,她的直觉火速修正了她们错误的想法。挑选项链时,她差一点就挽住他的手臂了,还好自己没这么做。 随后他们又聊了一会。卫澜看上去没有丝毫异样,他一贯温柔,从容不迫,反倒是她心虚不已,没过多久就找借口离开了他家。八点多,夜色深重,细密的小雪在灯光下飘落着,冷空气刺痛脸颊,把耳朵冻得通红。不知道为什么,她再度想起初中的遭遇。那年班里有个“道上的”男生,起初和班长交往,等红发转校生来了,又成为她暂时的男朋友。他挺酷,个头高,篮球打得厉害,从来不肯好好写作业。有一次,符黎到校时间早,匆忙趴在桌上争分夺秒补觉。大约两叁分钟后,那男生敲敲课桌把她喊醒,问数学作业能不能借来抄抄。 她一向惹不起道上的男生,于是揉揉眼睛,找出作业本甩给他。没想到他接过作业,猛然弯下腰靠过来,静静盯着她,不说话。两人相隔仅仅十几厘米,她被吓得心中一颤,紧接着,那男生扯起嘴角,装模作样地笑笑,又快速退了回去,说:“没想到你不戴眼镜的时候挺好看嘛,小狐狸。” ——自以为是的不良少年,还叫了让她羞耻的外号。现在想来,傻瓜才会因为这点小把戏就心动。可是那年,她十四岁,真的当了一回天真的傻瓜。没过多久,他和红发转校生分手了,两天后又交了新女友。小孩子的恋情总是草率而轻浮,她不喜欢这样,但也幻想着是否有一天会轮到自己。后来,她忍不住偷偷往篮球场眺望,也常常打听道上的团体的消息。不止一次,她发誓要勇敢一些,但班主任对所谓好学生的格外关照让她始终无法踏出第一步。初中毕业后,她升入区重点高中,而他则不知去向。大叁,符黎从遥远的初中同学口中得知他已经为人父母。 他们的人生轨迹相差甚远。如今符黎得出结论:他并不是个合适的暗恋对象。她只是想起了那段经历,感觉它似乎以另一种形式重新上演了一次。那间干净的卧室,那种近距离接触,那道若隐若现的香气……让她觉得危险和诱惑并存。十四岁时她是个会彷徨犹豫的乖女孩,可如今不是了。假如大胆一点会发生什么呢?可以把那缕香水味视作他的邀请吗? 好冷。她把指尖缩回羽绒服袖口,深深吸了一口潮湿而冰冷的空气。算了,符黎想,错过也是一种机缘。她快速奔向地铁,回到家后,客厅又是一片寂静。今晚他在忙。她看了看隔壁紧闭的门,也关上了自己房间的那扇。 ※ 周日上午,意想不到的情形发生了。 符黎按时来到高档小区的十叁层,今天,为她开门的不是熟面孔,而是一位气宇轩昂的中年男士。九月初他们见过一次,简单聊了聊补课计划,后来他就消失了,至少在周末上课时她没再碰到过。 “付老师,你好。”穿黑色羊绒衫的男人走上前,伸出右手。她看了看他,保持尊敬,但感觉刻板印象又即将从心里跑出来作祟——他真像那种传统的商业成功人士,繁忙,时常出差,记不住孩子的班级和兼职老师的姓氏。她想澄清“其实我姓符”,但由于谐音,听上去又是另一层含义,就只好视而不见了。 “您好,”她迎上去,微笑着与他握手,“今天需要听一下课吗?” 叶父摇摇头,说:“听课就不用了,名校生的能力我们都很放心。但还是想问问老师,予扬平时表现怎么样?” “他……很认真,而且非常聪明,照这样保持下去高考成绩是肯定没问题的。”符黎思索了一下,换上严肃的口吻。 “好吧,请跟我来。” 叶父眉头紧锁,说得相当庄重。她察觉到事情有点不妙,跟着他去了通向琴房的走廊。叶予扬正站在那,身体紧贴着白色墙面,一动不动。他对面的地上立了一台手机,开启录像模式,似乎构成一种无声的监视。 “把头抬起来。”叶父说。 叶予扬依旧低着头,对父亲不理不睬。他的头发有点长了,可能不符合高中校园的规范。 “把头抬起来!”严苛的父亲突然怒吼道。 符黎心中一惊,忽然连呼吸都放缓了。而那男孩赌气仰起下巴,咬住嘴唇,眼睛却垂直向下,看着地板。 “和老师说说你为什么在这里罚站。” “……” “你这样对得起我给你花的钱吗?” 天啊,别这样,她在内心默默想,他都十七岁了——更何况即使是七岁的孩子,这么惩罚也会毁了他的自尊心。符黎打算出口阻拦:“如果他犯错了,可以闭门思过,让他自我反省,但没必要迫使他把狼狈的一面展露给我这个外人。”她暗暗打着腹稿,希望和小叶产生眼神交流,可她又突然想到,难道他的错误和音乐节有关,那岂不是自己也成了罪人? 叶予扬用沉默挑战着父亲的权威。他的手攥成拳,双眼似乎也泛红了,但依旧一个字也不肯说。父亲的嗓音像一把粗重的砍刀。他私密的花园就这样被闯了进来,那些鲜活的植株、叫不上名字的花和随风摇摆的树——一切他珍视的东西都被劈成了碎片。他咬紧牙关,注视着他亲生父亲的所作所为。“好,”他想,“你就继续吧,等它们都消失了,你会看见中间剩下了什么。” 此时,符黎只是十分后悔。她不该跟过来的,正因为有她这个“外人”在场,他们反而更不可能轻易和解。叶父四十岁出头,用“传统”的“俗话”来说,正值盛年。可以想象这富裕的家里有四分之叁的财产都是他带来的。性别、年龄和成就决定了他在家庭中的地位,他站在叁角形的尖顶上,而退让意味着有损颜面,他一定不会这么做。 “说话啊,说你昨天晚上都干什么了!” “……” 两个人僵持不下,谁也不肯让步。她听见是昨晚的事,悄悄松了一口气,又看见小叶的身体在微微发抖。不知道他被罚了多久,现在,她必须介入这场战争了。 “呃,叶先生,能让我和小叶单独谈谈吗?”符黎放缓语气,微微前倾身体,尽量表现得柔和。“孩子……难免会做错事,也有可能出于压力下的报复性补偿心理。我读过教育心理学,我所学的专业也非常适合进行引导。如果原因是心理问题,真的需要及时解决。” 为了避免被拒绝,她抓住机会说了很多,而且故意夸大其词。没想到叶父竟然动摇了,长叹一声,若有所思。叶予扬目光仍垂落下去,不与任何人对视。大约半分钟后,他看看腕上的手表,对她说:“老师,先交给你了。我晚上再来收拾他。” 说完,男人朝走廊另一头大步走去。他消失在转角处,但两人仍绷紧神经,直至王姐路过,小声向他们说“走啦,走啦”。符黎道过谢,松懈下来,查看地上那台手机。 “小叶,你站了叁个小时?” “你别看。”叶予扬捂住眼睛去了洗手间,临走前撂下一句“在书房等我”。符黎把手机交给王姐,心中不禁疑惑:他究竟犯了什么滔天大罪,能被罚站那么久。她进入书房,坐在熟悉的位置上,把辅导材料和卷子都一一摆开。往日,她只羡慕小叶年轻朝气;今天,面对家长时,他突然被打回了原形,现出叛逆期高中生的倔强模样。其实这不是什么严重的问题,毕竟到了高叁,大家都会变得奇奇怪怪。她回忆起自己高叁时因为压力在课间大哭的情景,而那已经是六年前的事了。 “我没看手机录像!”她说。 小叶在书桌对面坐下,前额的头发被打湿了。她看得出来他洗过脸,还换了一件上衣。她也是从青少年时期成长过来的,明白在朋友面前被父母责罚近乎耻辱,为了维护小孩子的尊严,她得抢先说点什么表示安慰。 “年轻真好啊,站叁个小时也不累。你最近是不是又长高了?刚才和墙一对比特别明显。” “……我昨天刚量过,和上周一样。” 小叶趴在桌上用手臂埋起脸,声音闷闷的,但没有鼻音。他今天没戴口罩,看来感冒症状已经痊愈了。 符黎见他没再闹别扭,轻轻一笑,问:“所以……我可以问问吗,你昨晚到底干了什么事,让爸爸这么生气。” “根本就没什么,”他抬起脸,眨着纤长的睫毛,“我昨天夜里和朋友打了一会游戏而已……” “哪种游戏?”她问。 “FPS游戏。” “那可不行。” 叶予扬刚要继续解释,符黎却郑重地批评了他。 拒绝电子游戏的理由 “是吗……”小叶的目光骤然黯淡下去。 符黎解释得头头是道:“首先,你马上就要校考了,在此期间需要保护双手。其次,FPS游戏玩多了会伤到手腕。” “可我觉得不会啊。”说话间,他的眼神又上移了一些,好像发现了某种新鲜事物。 “会,等你发现就已经晚了,因为……” 因为大学期间有一款多人竞技FPS游戏风靡一时,她趁着年轻痴迷过,甚至能打出不错的水平。当年她常常和朋友一起熬夜玩,结果过度投入,握鼠标的右手得了腱鞘炎。 “这是我的前车之鉴。”她说。 忽然,小叶的双眼重新焕发光泽。 “小符姐也玩FPS吗?” 符黎抱起双臂,语气带了几分骄傲。“我以前可是挺厉害的呢。” 他直起身子,一脸期待地问:“那能不能一起!” “现在不玩那种类型了。” “为什么……” “等你再长几岁就能发现,反应能力和体力都会逐步下降。”她微微皱了皱鼻子,虽然24岁不算大,但在电子竞技领域却与18岁具有巨大落差。谁也抗拒不了衰老,幸好与仲影玩双人合作的休闲类游戏时,她还能发挥一些天赋。“其实十七八岁是玩FPS最好的时候,这种游戏就是越长大越力不从心。所以我希望你好好享受,但不是昨天和今天,而是等校考结束之后。” 小叶认真地看着她。她仿佛拥有魔力,能令花园里毁坏的植物起死回生。“好,我听你的。可是……等到六月也不能一起玩吗?” 符黎被他说得心动,问:“是我想的那款FPS吗,叁人组队的大逃杀。” 他眼里闪着光,连连点头。 “你的固定队友是谁呀。”她心中突然有了某种猜想。上次音乐节散场,回程的车上她睡着了,隐约听见他与小夏密谋着什么,对方则因为时间太晚而表示犹豫。 “夏,还有他的……朋友。他朋友超厉害,我感觉能打成职业选手。” 果然,看来他昨晚已经不是第一次偷偷玩游戏了。但她不会给他泼冷水,反而被激起了兴趣。“是吗?” “是啊,我有录像,要不要看。” 他们离开了书房。她有一些借口,譬如时间还早,或者只有这样才能让受伤的学生了解她的真诚。男孩显然没来得及整理房间,一打开门,小叶就冲向书桌,把各种东西往怀里塞。他的卧室没有跳脱出这座房子的风格。唯一不同的是,他把个性贴在了墙上:电影、古典乐演出和游戏宣传的海报,拍立得相片以及胶卷洗出来的老照片,还有几个彩虹元素的装饰物。 “打扰啦,”符黎慢慢靠近房间角落的台式电脑,“我可以先开机吗?” “好的!”他将杂物通通塞进书架下的柜子里。 硕大的显示屏沉睡着。这台机器价格高昂,能让游戏画面像发生在眼前一样流畅、鲜活。寻找开机键时,她偶然瞥见音箱旁边的木制相框。相片上大概是一位女性的身影,还来不及细看,叶予扬就飞奔过来,从右侧握住鼠标。“我要输密码啦。”他说。 符黎配合地遮挡视线,等待过程中不小心从指缝窥见他的手指落在键盘的顺序。最后几个数字是“0916”,也许是谁的生日。她对日期并不敏感,所以总觉得时光荏苒,一转眼就告别了少女时代。为了不撞见硬盘里客人不该知道的东西,她往后靠了靠,身体紧贴着电竞椅背的弧度。他的家长真奇怪,如果不想让孩子玩游戏,为什么还要给他买齐一整套设备呢。 “你可以松手了,我的电脑很干净的。”小叶在她右边蹲了下来,像只大型宠物犬。她仿佛生出了幻觉,看到他背后有一条左右摇摆的毛茸茸的尾巴。 突然,她萌发出一些多余的想法:十七岁,假如在某个问题上他的认知出现了差错,也许还来得及挽救。他是个好男孩,所以她常常希望他在任何方面都能如此这般的好。可她没有资格去修正什么,她被聘来补习高考科目,而非教授青少年性知识启蒙课。同时,这类讨论一旦说出口,就意味着她对小叶其实有所期待。她不能这样。 “在这呢,你看。” 小叶双击录像文件,画面是第一人称视角,来自夏的朋友。游戏进行到第四回合,右上角显示还有6个小队,而他们队伍中仅剩他还活着。周遭枪声四起,他利用加速技能占领了楼梯的二层转角,用投掷物逼迫楼下的对手离开掩体,抓准稍纵即逝的时机开枪。 “好准啊……”她惊讶道。短短几秒内,他几乎弹无虚发。但大逃杀游戏不只依靠枪法,还需要智慧与运气。警报声嗡嗡作响,广播中的女声提示安全区域开始进一步缩小。有人丢出了终极技能,狭小的落脚处铺满延迟爆炸的红色导弹,在交织的枪线中,他先扔下跳板,原地高高跃起躲避爆炸伤害,落地后再次向前跳跃,停在高处的广告牌上。 “这个位置,好聪明。”她说。地下有为数不多的一处掩体,还剩下其他5个队伍,场面一片混乱,没有人会抬头注意上方。他只是冷静地等待着,轻松坐收渔翁之利。 流畅的游戏操作会激起观看者跃跃欲试的心。符黎看了叁四个录像视频,不知不觉就过去了二十分钟。不能再看了,起码现在还有很多该做的事,她督促自己。 “刚才你答应我高考之前不玩了,一言为定。”回书房的路上,她再次强调。 “……那高考后小符姐和我们一起。”小叶狡黠地笑着。 为了让他安心备考,她暂时答应了。回书房的路上,王姐迎了过来。“扬扬,符老师,我接了个电话,要给清清和她妈妈送东西去,中午来不及回来做饭了,真的不好意思。” 小叶只是“哦”了一声。符黎平时被王姐关照有加,连忙说道:“没事没事,您去吧,注意安全。” 王姐客气地点点头,套上手里的羽绒服急匆匆地出发了。他转头向符黎提议:“我们出去吃吧!” 他的心情忽明忽暗,令人捉摸不透。她必须控制他们之间的距离,于是委婉地表示:“还是点外卖吧,我花了二十分钟看你们的朋友玩游戏,得利用中午补回来呢。” “好吧……” “小叶。” “嗯?” “可能我的立场不该这么说……不管怎么样,不要产生恨意,那只会伤害你自己。”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说出这番话来,但是小叶似乎听进去了,为此,她感到欣慰。 ※ 当天回家后,符黎打算如法炮制,再利用夜晚的时间作出一周分量的工作午餐。然而半路杀出个颜令儿,打电话来说明天休息,要带着大餐到她家享用。 “对了,顺便让我看看帅哥吧。”电话那头,好友兴致盎然,一下把气氛拉回了大学时期。那些年她们脑袋里装满了小聪明,记得有一次符黎发现了校园里外形出众的陌生人,戳了戳令儿让她看。结果她一个箭步冲到前面,越过目标,再向后转身朝自己挥手,一边假装打招呼一边光明正大地见识了那个人的脸。 符黎和好友说笑着挂了电话。出门后,仲影刚好进门回家,身上携着一股冰凉的寒气。 “仲老师,晚上我有朋友来聊聊天,你会介意吗?” 他侧身将外衣挂在门口的衣架上,以前,他从不这么做。 “不会。” “那一起吃晚饭吗?”她问。 “我吃过了。” “那……待会继续玩游戏吗,到第五章了。” “等我一下。” 相比十七岁少年提起游戏时的兴奋,他显得如此沉着冷静,似乎也会永远冷静下去。符黎立即拿起手机给令儿发送消息:“你快来,我拖住他了。” “马上就到,”令儿回复道,“正在打车前进!” 他到房间换了一身居家服,又走出来,打开电视旁的主机。他们打到游戏后半段,故事逐渐变得黑暗,甚至让人感到疼痛。符黎喜欢这款游戏的关卡设计与美术场景,但对剧情颇有微词——一对即将离婚的夫妻即将通过这场奇妙旅程重归于好,标准的大团圆结局,可是仅凭一时的外力又能让他们的亲密关系维持多久呢? “我觉得他们其实不会长久。”她控制手中的男角色跳跃着。 仲影没说话,只是紧跟其后,但她知道他在听。 “现在需要合作逃出去所以才暂时和好,而且还有奇妙的、浪漫的元素,好像可以升华感情。等到一切都消失了,生活回归平淡,两个性格针锋相对的人仍然会吵架,冷战,考虑离婚……” 在她眼中,爱情最不能缺少的是天生的“合适”。 “仲老师怎么想?”她又问。 “你说得对。”他们的想法不谋而合。 游戏继续进行着。手机不时震动,令儿传来消息,随时汇报着自己的行踪。 “路程过半!” “正在下车!” “正在上楼!” “正在敲门!” ——叮咚。门铃响了。他按下了暂停,符黎站起来,小跑着去给好友开门。 “嗨!”颜令儿一只手探进门打招呼,热情似火。她穿了紧身裤和长靴,即使冬日严寒,也掩不住修长的身体线条。仲影从沙发中起身,他虽然待人冷淡,却相当礼貌。“你好。” “这是我现在的室友。”符黎接过保温袋,招呼好友进门,同时向双方介绍道。“这是我大学寝室的室友。” “你好,打扰啦。”颜令儿没化妆,可依旧光彩照人。她朝符黎微微一笑,又眨了眨左眼,那表情有几分暧昧,又像是一种褒扬。 自我争辩 仲影打过招呼就回了房。吃过晚饭,她们也藏进卧室里简单聊了几句。听闻颜令儿与心仪的对象正式开始交往,符黎衷心地感到高兴。她觉得她们的情节就像一部电影:昏暗,绵密,初次见面就已经一拍即合。令儿向来行事爽快,敢爱敢恨,总是能迅速地、坦然地进入一段关系。这是她难以做到的事。 “所以,你和外面那个帅哥有戏吗?”她双眼放光,似乎迫不及待地要做红娘。 符黎像只卡壳的发条玩具般摇起头。 “为啥啊,你们都一起玩游戏了诶,他一定喜欢你!”颜令儿开始起哄。 “那是因为那款游戏需要两个人,线上连接还不稳定,可能找我是最方便的选择。” 颜令儿皱起眉头,故作嫌弃道:“你怎么总是找外在的原因呢?为什么不能是他想和你玩,所以才选了这个游戏?” “退一万步说,假如真的是那样,我也觉得不太好。”她拿起卸妆水往化妆棉上倒,准备卸妆。 “为什么啊?”好友疑惑不解。 “最好的状况是他想玩那款游戏,而且恰好他认为我是个不错的对象。如果他特意找了必须两个人才能玩的游戏,总感觉有点勉强。” 她在“恰好”和“特意”处强调,令儿却听见话中另一个关键词。 “勉强?”她忽而提高了音量,随后记起符黎过去种种周全缜密的奇思妙想,又叹了一口气。她了解她就是这样的人,总是瞻前顾后。“真像你会说的话。” 化妆镜旁的手机震动了一下。符黎放下手中的化妆棉,用密码解锁了屏幕。 颜令儿语气一转,用手比划着:“那你有没有想过,两个不改变形状的铁块要想互相契合,是一件特别看运气的事。” 是啊,符黎想。爱情的本质不就是运气吗?我是个固执的等边叁角形,想在茫茫人海中寻找另一个类似的等边叁角形,但不知要花费我多长时间,也许两叁天,也许叁五年。可能上天注定,所有与我契合的都散落至天涯海角,而人群始终无序地流动着,两个本该结合的人或许终其一生都无法相遇。况且,我又怎么判断他就是我想找的对象呢?有时,她不得不承认——就像错误地喜欢着初中那个“道上的”男生——她会心生幻觉,错以为梯形就是等边叁角形。然而就连缕幻觉,终究也是由运气酿就的。他只不过一时兴起才突然靠近,她却因为那小小的无意的举动彻底陷入迷恋。 “嗯……”她拉长了尾音,表示赞同。 颜令儿根本没考虑那么多,她也懒得去想,懒得去总结一种适用于天底下所有人的万能理论。爱情对她而言既是运气也是直觉,但那都无所谓——她的目的是劝说好友勇往直前,仅此而已。 “所以他肯定喜欢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运气超好。” 没想到她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这个结论,符黎笑起来,岔开话题,让她看一眼手机。 “去租个别墅玩一夜”“可以带男朋友吗”“我们31号下午出发好不好”……大学寝室的聊天群里,室友们正在七嘴八舌,商量跨年要到哪里小聚。毕业后,她们去了就近的城市读研、工作,每年都至少要见一次面。 “今年夸张一点吧,去海边看日出!”符黎飞快地输入文字,跟上大家的节奏,随后和令儿搭话。 “你要叫上箫凝吗?” “当然啦,我现在就问问。” 她们开始计划跨年旅行,暂时把其他没头没尾的话题抛在了脑后。 ※ 后来又下了一场小雪,淅淅沥沥,像阵雨一般,没过多久就融化了。圣诞节不见雪,唯有商场和购物网站上张灯结彩,有种狂欢的征兆。时间过得飞快,符黎按部就班地忙碌,同时应付着Elena。她想在被限制的框架内做出最好的内容,如同戴着镣铐也要跳成一支舞。而她的临时上司果然没察觉其中的玄机,看了新的样张,用即时通讯软件回了句“通过”。 十二月最后一天是工作日,上班族无法请假,只好傍晚再赶去车站。乘火车需要两个小时就能抵达最近的海边,颜令儿和孟箫凝特意等她下班,再一并出发。她们看起来亲密无间,又和好朋友没什么两样,有滔滔不绝的话要聊。符黎戴着耳机,左臂支在窗边,看外面的夜景飞驰而过。 工作的事还在心里盘桓,她烦恼着,不知道自己究竟该不该耍小聪明。她没有按照要求修改文稿,仅仅改变了样张的排版方式——大概Elena真的没有耐心阅读吧,所以才没发现两次的文字其实一模一样。说到底,她诚心诚意地认为仲影的供稿近乎理想,不希望它出任何差错。可事到如今,真的还有坚持的意义吗?这份工作只值城市最低水平的薪水,时常无偿加班,还要看Elena的脸色做事。干脆做她的傀儡吧,只要把自己的心关闭,在流水线上重复着机械的动作就好。 符黎有些困倦。夜色深重,有的路段早已熄了灯,看不清窗外是田野还是一片荒芜。手机亮起了异样的通知,她在社交网站上的自言自语突然有了回复,令人惊惶。好在对方是个同行,格外体恤同为出版编辑的辛苦,评论也十分真诚,透露出同病相怜的意思。 她迷迷糊糊的,还是顺应留言客气地回复了,随后点开对方的头像,浏览他生活的点滴。大多是图片:雪景、餐食、路间遇到的狗子,还有黑夜里天上的星星。“一颗小福星”,他写道。他的时间线仿佛漫长无尽,她看着看着,慢慢放下手机睡了,直到火车即将到站才被令儿喊醒。 叁人趁夜在海边最近的旅馆入住。大厅内,符黎见到了南南和阿苗,以及她们各自的男友。“你们好!好久不见!”她热络地向姐妹们及其家属问好,再上楼去放东西。进门后她碰见了另一熟悉的身影,便冲上去抱住她。“小乐啊!”符黎几乎喊了出来,两年不见,小乐依然留着一头圆乎乎的短发。 “她们都有男朋友女朋友,就剩咱俩住一屋啦。”小乐说。 “是啊,就我们自在。”她笑了笑。虽然毕业两年有余,可毕竟是同居四年的伙伴,叁言两语,彼此就又贴近了。 夜间十点多,几人去周边买了宵夜,也翻出行李里带的食物和酒,挤在一间屋子里伴着跨年晚会聊天。荧幕上,明星们的节目一个接着一个,有些演员离了本行,唱得出奇离谱。符黎想起小夏,为他不肯轻易上镜而感到遗憾。朋友们纷纷打开易拉罐,举杯相庆。她又想起自己屡屡在仲影面前醉酒失态,连忙默念“我不能喝,我不能喝”,去拿一旁的饮料瓶。 “来,干杯!”令儿挽着箫凝的手,高高举起酒瓶。 箫凝也落落大方,跟着说:“干杯!” “干杯!” “一年过得真快啊,”诸人碰杯后,南南说,“想起咱们上次见面……” 阿苗接道:“还是上次。” 南南的男朋友一脸好奇道:“这种就是形式逻辑里的同一律吧?” “同一律是什么?”阿苗的男朋友问。 “就是A等于A。”令儿回答。 “那不是废话吗。”他说。 小乐说:“‘咱们上次见面还是上次’也是废话啊。” “我觉得‘上次见面还是上次’和‘A=A’倒是各有各的意思。”符黎笑着说。 时间如同流沙从指缝间漏了下去。他们随意聊天叙旧,在即将迈入新年之际再次举杯,一起倒数。 “新年快乐!”大家不约而同地庆祝,将剩余的酒一饮而尽。颜令儿感叹道:“要是几年前,没准还能看见烟花呢,可惜现在都被禁了。” “对啊,没想到这边也不能放。”阿苗说。 “还不是为了环保吗,禁了也是件好事。”南南说。 “如果为了环保,明明还有很多其他的问题……”令儿说。 小乐岔开话题,问:“大家想要通宵还是先睡一觉再去看日出?” 他们划分为两个阵营,符黎高举起手,加入睡觉的那一方。她回房间匆匆梳洗,睡前拿起手机,想向今天缺席的室友安子说声新年祝福。零点左右,通讯软件的对话列表中已经有了新消息,还不止一人。可能因为太过疲惫,她的身体竟然微微发热了。 “姐姐新年快乐!今年我十八岁了,小妹还给我画了新头像,你看看怎么样?”小叶把简笔画小花换成了简笔画肖像,依然富有童趣。他似乎很喜欢妹妹予清,让人觉得既心暖又羡慕。 另一边,仲老师也发了“新年快乐”四个字,除此之外再无别的。他向来沉默,以前也常常行踪不定,神秘莫测。但这周,他主动做了冷冻便当分给符黎,好像是为了感谢她上次的食物供给。她有些动容,也私自想象着如果两人能一直轮流下厨就好了。至于更多的想象,只能暂且留在梦里。 “新年快乐,阿黎。希望新的一年可以平安健康,事事顺心。”卫澜的消息是刚好零点发来的。看他的动态,大约今晚有部门聚会,而他正是聚会的焦点。为什么呢,符黎总觉得,人越多的地方,他越是如鱼得水。她深知自己不是同类。 “想什么呢,皱着眉头。”小乐走进门,见她直勾勾盯着手机蹙眉。 “没有啦。” “我有点好奇,小黎怎么后来没恋爱呢,最近在专心搞事业吗?” “事业……”符黎沮丧地说,“我的事业一没前途二没收入,全凭一腔热血了,没什么好搞的。” “谁不是呢,大家都一样。”小乐说。 符黎一一回复了那些消息,又趴在床上和小乐闲聊,拖到了两叁点才睡,一夜安稳无梦。 海,心意 次日六点,颜令儿挨个打电话,直到把所有人全部喊醒。天还未亮,空气寒冷湿润,携着微咸的气息。朋友们叁叁两两往海边走去。海面呈现近于深黛的蓝色,一直延伸至远方,同漆黑的天际浑然一体。四下寂静,海浪声一层覆着一层。符黎缩在长羽绒服和厚围巾里,冷得瑟瑟发抖。她仿佛看见浪花拍打在沙滩上,缓缓迫近,又缓缓退却,若即若离。 多么美妙的声响。她阖眼走着,再睁开。前面不远处,令儿和箫凝牵起手,前后摇摆,大步流星地向前。胸口处有股朦胧的雾霭袅袅冒了出来,绕着心门打转。符黎不愿再说什么“祝天长地久”之类的陈词滥调。更重要的是,她们可以如此果决地敲定心意,那在她看来是种难得的天赋。 一群人走到海边高台,寻找通往沙滩的路。她打了个寒战,不知不觉就落在了后面。明明知道黑夜在渐渐褪色,等待日出的时候仍不免感到空虚。海洋意味着什么?浩瀚无边,失去控制,危难,恐惧,绝望。深海下有人鱼吗?好像没人能完全否认。他们睡在海水中,用摆尾巴的花样当作语言。为什么“喜欢”两字指称的是喜欢,而左右甩尾是厌恶呢。或许在另一个世界里一切都颠倒了,“爱”即是恨,鱼尾横摆则是欢心。在语言诞生之初,文字与意涵是怎么一一对应的呢?大概都只是偶然罢了。 符黎四肢冻得僵硬,脚下差点被坑洼绊倒。令儿说她有好运,可实际上,她也没少经历倒霉事——譬如恋爱。早些年无疾而终的暗恋就不说了,两叁年前,她与隔壁大学的男生结识,冲动之下成了男女朋友,后来在无尽的怠慢和争吵中相互折磨,也不欢而散。她不敢说到底是谁先变得奇怪了,总之最初的心动慢慢熬成了敷衍和厌倦,现在留下的只有两败俱伤,狼狈不堪的痕迹。她没和室友们提起过这段恋情。在匆忙的恋爱里,她感觉她变成了另外一个陌生的人。她难以面对,不想承认那真的是自己的模样。 天色转亮时似乎只有一瞬。他们并肩走到沙滩上眺望远方,海平线附近雾蒙蒙的,天上是一片灰蓝色,天海交接处,太阳遥遥升起,映出橙红的光辉。像当初与小叶一起站在窗前那样,符黎一时想不起能形容这幅画面与当下心境的好言辞。她张开双手,想把初升的晨光拥进怀中。冬季,太阳即使出来了也不觉得温暖——太远了,但正因为远,才不用顾忌海浪高卷的危难。只有合适的距离才能让景致赏心悦目。符黎目不转睛,见橙黄颜色沾染了云翳和天空。 “真的好久好久没看过日出啦。”令儿说。 “咱们来拍张合照吧!”南南提议。 “快快快,抓紧时间。”阿苗催促道。 他们背对朝阳,由南南的男友高举手机,八个人在沙滩上来来回回,终于挤进一个镜头里。方向逆光,拍得每个人的脸都又暗又模糊,海边日出的景色只放在了边边角角。“拍得是什么呀”“这不就是我们寝室的风格吗”,她们一边欢声笑语地嫌弃,一边互相传到聊天群里,当作宝贝存起来。 ※ 那天日出之后朋友们又住了一晚,第二天才回到各自的城市。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休假结束,符黎又投身到通勤上班的劳碌中。新的一年,工作也依旧毫无起色。愿意接单的撰稿人和插画师仍“凤毛麟角”,Elena还要她每天都汇报工作,她甚至想自己换个身份供稿,但又腾不出大段写作的时间。 某个星期五,符黎终于要处理仲老师和艺术系学生们的正式合同。她下意识地细细看了一遍,赫然发现其中一处刺眼的疏漏。合同中写道: 稿费结算采取以下第(1)项: (1)截稿日交付50%稿费,剩余50%在图书出版后结清。 (2)以图书正式出版为准,1个月内结算剩余50%稿费。 (3)稿费千字X元,以出版物最终字数为准。 …… 下列共5项,5项相加才应该算一项完整的条例,但合同上白纸黑字,写明只采取第1项。符黎不禁皱起眉。它们应当是并集,成并列关系,缺一不可,否则就意味着第2至5项都只是摆设,而剩余的一半稿费可能在图书出版后叁十年才结清。 她悄悄撕了一条便签纸,准备投向沉莹。“你之前看过合同吗?” 沉莹提笔,刷刷写着。“没,我一直负责社媒运营,没看过,怎么啦。”她把纸条丢回来,又飞速敲着键盘,十分繁忙。 符黎不想再打扰同事工作,于是写下“没事”,连同一块果汁糖一起递过去。这份合同从头到尾都看似精致规整,却在稿费结算处粗心大意。她盯着最后一句“最终解释权归佳日文化所有”,默默叹息。合同模板是他们惯用的,难道从来没发现过里面有错误吗?她考虑再叁,还是点开了Elena的头像。 “一直都是用这个签的,没出过问题。没有人像你这么咬文嚼字的。”Elena回复道。 咬文嚼字。 符黎又不禁长叹一声,感觉背后似乎投来一道尖锐的眼光。她裹上外衣,进入电梯,去楼下便利店买了一盒最便宜的烟。元旦的新年氛围只停留了几天,现在,中央商务区宽敞的街道上车水马龙,令人头昏眼花。她食指和中指夹一根烟,抬起手放到眼前,仔细观摩。气温降到零度以下,寒冻的空气几乎麻痹了嗅觉。事到如今,符黎才知道原来他们不需要咬文嚼字的人。小腹传来一阵迟缓的疼痛,她指尖撵着香烟,觉得今天的温度格外刺骨。 “阿黎?”熟悉的温柔男声在耳边响起。她一回头,见卫澜从便利店里出来,手中拿一杯热咖啡。新年以来,这是他们第一次碰面。 “啊,你回来上班了吗?”符黎心里觉得凑巧,想用笑容回应,却感觉脸都冻僵了,不知道露出了什么样的表情。 “下午要在这边和合作方开会。”他湖水似的眼睛泛起新奇,视线朝她手边看去。“你会抽烟啊。” “嗯,”她装模作样地呵出一团白雾,“不会。” 卫澜笑了,唇角勾起好看的弧度。“不会抽烟怎么在手里拿着?” “找个借口出来透气而已。”符黎说。她知道卫澜会继续问下去,问怎么了,是不是碰到了心烦的事。她感激他的温柔,但此刻如果他再追问,她无法保证自己不会哭出来。“你抽烟吗?” “抽过那种杏仁奶油味的,焦油含量低,不会上瘾。”他说。 符黎想起那类轻度香烟在网络上的评价大多是“适合女孩子”“女生入门”,没想到他会喜欢。她讨厌烟草呛人的气味,但杏仁奶油恐怕只会让人愉悦。 “改天我也试试。”她说。 生理期前夕,她的身体渐渐脱离了掌控。 次日上午,在小叶家,Elena发来消息,逼问纸质合同是否寄出。她当然没有。她的撰稿人和插画师不顾稿费低廉配合工作,已经仁至义尽,她没办法做违心的事,连蒙带骗地催促他们掉进甲方的陷阱。符黎如实回复了,随后把Elena设置为免打扰,不想再在周末听见她的话。她说她咬文嚼字,但对于契约来说,文字即是权力,Elena——甚至主编以及拟定合同的人——怎么能熟视无睹?是故意的,还是根本不在意?上学时老师强调程序正义,她在课堂上深以为然,以为这是社会人的共识。为什么会这样?工作建立在不义与欺骗的基础上,办公室里的人不会觉得愧对良心吗? 她一时钻进牛角尖,眼泪涌了出来。幸好小叶忙于埋头做题,没发现兼职教师的失态。符黎起身,抓起单肩包和外套,用几乎狂奔的速度跑了出去,离开了他的家。 “抱歉小叶,我突然不舒服,今天没办法讲课了。我让朋友过来代替,她的高考成绩比我更好。” 下行的电梯里,符黎飞快输入着,一出轿厢门就按下发送。她知道令儿今天休息,午后大概没事,问了两句,对方恰好自告奋勇,说待会就出发。她打车回家,泪水不断淌着。车上,小叶打来两个电话,她没有接起也没挂断,只是让它响着,每次都几乎听过了半首铃声。 “姐姐你还好吗”“要去医院吗”“怎么不接电话”…… 手机荧幕上方的通知再叁闪现。符黎很久没收到过广告以外的短信了,此时,因为通讯软件不见回复,小叶只能从各种渠道急切地问候。 “我没事,生理期到了,别担心,谢谢。”她抽泣着回复,心绪杂乱无章,觉得自己突然消失太没礼貌,又羡慕他年轻,可以随心所欲——至少不用以工作的名义做愧对他人的事。如果成长意味着麻木和冷漠,她希望全世界全宇宙的人都不用长大。 近距离 到家后,符黎进入浴室,用手机播放起抒情音乐,在淋浴花洒下放声大哭。 她知道这一切的冲动来自哪里——每个女孩或许都知道。就像醉酒之后十几年前的委屈都能历历在目,她感知世界的敏感神经放大了,被困惑与痛苦冲昏头脑。但那种情绪如同一阵雷雨,乌云很快就会过去,雨水也很快就会停下。等待生理期结束,一切又都会好起来。 她捂住下腹,扶着门框走出浴室,疼痛波及腰部、骨盆和胃,甚至双腿也无处安放。体内的某个部分正在剥离、脱落,向下挣坠拉扯。大地震动时,哭泣的岩层也是这种感受吧。她失去力气,想靠墙休息一会。 几分钟后,痛楚不减反增。新一轮折磨开始了,身体内部变得紧张,似乎有一只手将器官捏在一起,又前后肆意摆荡。她觉得头晕恶心。每个月痛经时她都希望她是个男人,而这样的事她已经想了十二年。 符黎最大限度窝成一团倒在地上。 顾不了那么多了,总归家里只有自己。谁也不会了解她的躯体正在进行一场温吞的撕裂。忽然,有人碰了碰她为了淋浴而扎起的丸子头,动作轻得像一种错觉。 “你还好吗?”他问。仲影走出了卧室,蹲下身,看着她。原来他在家啊,符黎想。他仍旧冷静,不显露太多表情,但过近的距离好像能让她读懂一些东西。 “没事,就是生理期……” 她感觉不久之前才解释过。 “我有止痛药。”他说。 符黎脸色苍白地回答:“我吃常见的止痛药会有副作用。” 他目光下落:“去床上休息吧。” “可是还想看电视……” 她身体虚弱,语气也松软,莫名其妙说了一句任性的话,最奇怪的是现在还躺在地上。真没礼貌,她想着,又分不出余力再去解释。仓皇之际,她不小心错过了仲影想要扶起她的手。他并未退后,手臂反而向前探去,撑起她的腰背。符黎早就应该意识到,无论身材再怎么像一张轻盈的纸,他都拥有成年男性的力气。可她知道不是每个成年人都能轻而易举把她横抱起来。他的锁骨清晰分明,身体肌肉却匀称紧致,隔着不算薄的居家服,她听见他胸口强烈的心跳声。 仲影抱她去了沙发,随后又从房间拿来一件干净的白色毯子。符黎蜷缩起来,用毛绒玩具当作枕头。他的东西不是黑色就是白色。“谢谢。”她遮住半张脸,低声说。 “不用谢。” 他打开电视,顺势坐在沙发附近的地毯上。她已经在这个地球上生活了二十四年,却只在偶像剧和浪漫的黑白电影里见过公主抱。以前她研究过,这不是种轻松的姿势,而想要在荧幕上呈现出好看的姿态,身体就更得处处紧绷。但她完全没力气那么做。不知道在他眼里她是什么样子的。也许那不重要,也许重要的是,被施以援手的人应该感到心动——如果不处于生理期,没有被痛经折磨的话,她一定会的。 “看什么?”他问。 “……什么都行。” 仲影用遥控器启动网络电视应用程序。他选择了一部电影,名字叫做《大熊猫》。 “要吃东西吗?” “不……” 痛经的时候不吐出来已经是万幸了。符黎专注地看着电视,试图转移注意力。熊猫们块头不小,憨厚可掬,毛发细密柔软,在繁育基地里悠闲自在地生活着。只看了开头,她就知道这部电影没有虚构的故事,是个纯粹的动物纪录片。来世做个熊猫吧,符黎想。它长得可爱,牙齿也尖利。 “为什么纪录片会在电影分类里……”符黎有气无力地搭话。 “也算电影,”仲影面对电视,“我在电影节看过。” “你那么喜欢熊猫啊。”她心中忽然有了不切实际的想法:他的东西不是黑色就是白色,难道和熊猫也有关吗? “因为我家那边没有这种动物。”他平静地回答。 趁着疼痛稍微退却,符黎夺回了一丁点思考的能力。熊猫的发源地不是这座城市,但她从不会说“我家那边没有”——因为它们被照料得很好,慢慢脱离了濒危行列,分散在全国各地享福。除非他的家位于遥不可及的地方,否则不会采取这种说法。 “仲老师,”她双手按住腹部,“你家在国外吗。” “在雪国。” 雪国。在北边,地球的另一边,勾起许多想象。那里有仙境般的森林、连绵的雪山,还有流传数百年的雪国神话。漫长的冬季里能看见极光,也有极昼和极夜的日子。有时符黎觉得他像个精灵,如今看来,在那个国度,他真的可以拥有一片森林。 “完全看不出你是外国人……” “我一直在学习。” 他能够用中文写作,所以符黎从未想过他的成长环境与自己的不同。他的小说偶尔带着外语译文般的生疏感,起初她还以为那是遣词造句的技巧。 “假如以后去雪国旅游的话,可以请你……”她说着,被身体里撕扯的痛感打断了。 “嗯,”他依然看着电视,“不过我也很久没回去了。” “你是混血吗?” “不是。” “那大学……”她想问他的大学是在哪里读的。 “就在这里。”他回答,意思是这座城市。 符黎尽可能蜷成一团,诉说着自己的好奇心。初次与他相遇时她喝多了酒,觉得一切机缘巧合皆如梦幻泡影。她甚至想过,前世他是株天上的仙草,今生下凡来还她灌溉的恩情。现在,慢慢的,她拨开了他身边的迷雾:雪国广袤,临近世界的尽头,人们难免孤僻;一向沉默,则可能因为汉语并非自幼使用的语言,所以惜字如金,只说有把握的话。这些都有现实作为解释,不是梦,也不是白日的幻想。 “……我想睡一会。” 她没心思再说话,隐约听着电视里述说熊猫生活习性的旁白。经期能睡觉是种幸运——或许任何痛苦的时候都是——睡着了也就不觉得痛了。 “睡吧。”他说。 符黎随后闭上眼睛。仲影始终没转过来正视她,只是坐在沙发旁,面朝电视的方向。不论出于什么原因,她都希望他别转过来看见自己憔悴的脸,而他恰好也那么做了。“谢谢”,她仿佛在梦里对他说。 语言真是奇妙啊,半梦半醒之间,她想着。大学时她见过某位学弟,既乖巧又儒雅,后来才知道他来自江城,普通话一般,许多事情埋在心里,不知道怎样表达。如果揭开语言的封印,呈现出来的面目也会截然不同。那么他呢?他有几分性格被语言封印了呢?幸好文字是难以造假的,无论再怎么矫饰,都会在字里行间显出人的底色。 电影的声响不断钻进耳朵里。她梦见仲影回了雪国,越过雪境,和熊猫一起在森林里漫步。然后他的黑白衣服融化了,也变成一只熊猫,冲她爬过来,对着她笑。但符黎知道那笑容不属于他,是小叶吗,还是卫澜?它裹着树叶翻滚,肚皮朝上,手脚贴在土地上。她伸出手,又立刻收回,像触电一样。“对不起!”她惊呼道。 后来她掉进漆黑的无底洞里,腹部像被捶打似的疼。过了一段时间,血汩汩地流出来,宣告生理期正式开始。符黎昏昏沉沉睡了叁个小时,睁开眼睛已经到了下午两点。清醒后,她发现仲影将电视的声音调小,又播放了一部海洋动物纪录片。他还在客厅里——没藏起来也没离开——站在书架前端详。 符黎攥紧毯子,看着他的背影发呆。他腿长腰细,肩膀宽而直,让人很难移开目光。 “吃饭吗。”仲影侧过身问。她发觉他很擅长用冷漠的语调说关切的话。 “我自己来就好。” 最艰难的疼痛暂且过去了,符黎翻下沙发,把白色毛毯迭好,走向厨房。他把炒饭和几道小菜装进了她的玻璃饭盒。他们流着类似的血液,也同样喜欢用冷冻和冷藏的方式保存食物。她用微波炉热了饭菜,香气四溢。胃里空荡荡的,像漏了一个窟窿,幸好他为她留了午餐。 符黎用勺子舀起饭,在厨房站着吃起来。如果生理期过去,换作有兴致时,她会想在梦里征服他。如果通勤没那么辛苦,如果她没被工作折磨得不时焦虑,如果她先前没在他面前喝醉过两次,她会想要爱上他。而现在还是算了吧,只做读者、室友和游戏玩伴就好。 蜂后综合症与除夕夜 星期一,寒风凛冽。 符黎提前来到公司,在高厦的大厅里藏起来,伺机而动。上班时间是弹性的,Elena每天都在十点钟准时进门打卡,但她九点就会到工位,姚佳诚也是。 那个戴眼镜的斯文大学生一走进旋转门,符黎就迎了上去。 “你好,同学。” 工作以来,他们第一次交谈。姚佳诚愣了愣:“你好……” “不好意思冒昧打扰了,我想请问你们组用的合同也是这份吗?”她拿出事先打印好的空白合同。 姚佳诚匆匆扫了一眼:“对啊,是这个。” “不觉得稿费结算的部分有点问题吗?” 她一五一十地讲出自己发现的错误。 “你这么一说还真是,我以前都没注意……”他说,“你和Lena姐讲了吗?” 符黎眼神飘忽了一下,说:“讲了,但她还没给出解决方案。” “那等她来了我再沟通一下吧!” “好呀,这个请你喝。”她从包里拿出一瓶热饮送过去。 “谢谢。”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电梯,却也没挨得多近。符黎扯了个小谎:Elena不是没给出解决方案,而是根本不想解决。如果她真的对姚佳诚抱有好感,也许至少会试一试。这件事说好听了叫做方法,说难听点叫做利用,但符黎已经不想再在原地踏步了,她发现了问题,就不能装作没看见——否则,Elena也没说过员工没有修改合同的权力。 今天沉莹破例来早了半个小时,满面笑容和她打招呼。 “这么早啊。”符黎也回以笑容。 “对啊,早写完稿早收工。”她说,又在掌心里放了一团迭成厚方块的纸条。上面写着:“我过年后就不来啦,试用期到了,正式工资太少,活儿又多。” 符黎立刻提笔回道:“好可惜。不过确实工资少,事情多,每天都感觉人心惶惶的。你找好下家了吗?” 她写道:“正在找,我打算回老家发展。这边租房太贵了,生活节奏也快。找这份工作是看在佳日文化以前出版过有名的杂志,想进来学点东西,没想到被捆住了。” “是啊,不知不觉就开始主动加班。”符黎深有同感,但又对另一件事颇感好奇。“话说回来,为什么我们每次都要做笔友,不用聊天软件说话呢?” 过一会,沉莹递回字条,一笔一划写下的字迹令人触目惊心。 “我之前的公司会用网络监控员工的言行,所以……对了,你要提防Elena,据我观察,之前坐在这个位置的编辑就是她挤走的。” 符黎迅速回头,望了望Elena的工位。座位空着,桌上堆满书籍,还有偶像演员代言的饮料瓶。网络监控,提防……她顿了顿,感觉寒意爬上脊背。 “不会吧,为什么?” “Queen bee syndrome。”沉莹写下一串英文。 蜂后综合症。顾名思义,一个蜂巢里只能有一个蜂后。为了稳固自己的地位,身居要职的女性反而对同性处处贬损、苛刻——也许出于嫉妒,也许想通过诋毁其他女性来和男人打成一片。“我工作起来不像女的那么拖泥带水,我雷厉风行,像个男人。”Elena不是没有可能说出这种话,而且在同样具有性别歧视的男性眼中,这正是蜂后们向上攀爬的管道。 “……”符黎无言以对,画了个哭泣的表情,又添了六个圆点。 “反正E就是很拼命,很疯,我听说之前众阅出版社的责编一直拖延她的审阅,她就去那个责编办公室和对方吵架,盯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审。总之,你要小心啦。” “好。但是,话说回来,我们的上级不应该是主编吗?” “你还没发现吗,李争青已经很久没来了。”随着字数增多,沉莹的字迹逐渐潦草。“他只是个挂名的主编,抠门的土财主,现在都不知道去哪儿了,估计也不参与这边的业务了。” “……” 正写着,鼻尖闻到一股刺激的香水味。Elena来了。她把纸条挪过去,接住沉莹同情的眼神。 而后在姚佳诚的推波助澜下,Elena命令“负责人”重新修改了合同。公司的财务人员从未显露真容,就连当初负责招聘的HR也再没出现过,至于法务则更不可能有。她不知道究竟是谁负责拟定各种合同,但总归修正了稿费结算的错误。看着Elena今天的办事效率,符黎想起高中时期的地理老师。她是一个明显偏爱男孩多过女孩的人,会在课堂上讥讽班里青春靓丽的女学生,却偏袒在自习课打闹的男同学。那群最漂亮的女生说“因为她老了,所以嫉妒”——如今觉得荒诞不经,但那时候她们都习以为常。 打那天起,沉莹成了办公室里最自在的人。既然下定决心离职,也就不再背着包袱,不必看别人的眼色。走出这栋死气沉沉的灰色大楼,一切身份、地位都会沉没于芸芸众生里。但符黎没法做到。正如沉莹说的,她被捆住了,不能轻易逃脱。Elena是她最畏惧的对象,因为红发转校生和地理老师——以及成长过程中她遇见的所有蜂后——都汇聚在她的身上。 符黎谨小慎微地躲避着,中午吃饭的时间也尽量与Elena错开,好在暂时相安无事。工作依然繁重:不断向乙方推销佳日文化的品牌,又不断被拒绝,幸而过程中还有一些人肯大发慈悲。无意间,她发现先前涉足本市的一级通缉犯已经落网。要不是浏览器自动推送了每日新闻,她根本记不起自己当初曾经为此心惊胆战。通勤和工作似乎能让人忘记很多东西。 卫澜好像回到了这里办公,但自从在便利店门口碰面后,他就像销声匿迹了一般。在漫长萧瑟的冬季里,他似乎只想短暂地出现一下。她甚至怀疑他与内科病房的男孩究竟是不是同一人,因为在一幢楼的转角与旧友迎面相撞属于少女漫画的剧情,而她毫无疑问,正身处于焦躁麻木的现实。也许他也在忙。到了阴历年底,所有人都忙碌起来。 ※ 今年春节早,过了新年没多久就是除夕。符黎要回去和家人们团聚,还要看看半年才见一次的亲戚们。许多人不喜欢春节聚会,尤其是讨厌他们各种翻出花样的旧观念——譬如攀比和催婚言论。但她的亲戚少,几乎没有同辈,也不值得厌烦。恰恰相反,她很期待,因为感觉可以回到小时候。 过年时,仲影没有选择回家。他说路途太远,在写完手里这本书之前,他不会去任何地方。为他准备的礼物终于邮寄到家:一条珍珠项链,漂洋过海,美丽,细腻。离开租屋前,她把礼物送给了他。 “仲老师,谢谢你帮我供稿,还有春节快乐。” 符黎是有点私心的,她想看看室友收到这份礼物的反应。但他脸上没有显露任何异色,一如往常。“要戴上试试吗?”她满眼期待。他修长的手指拎起项链一端,让珍珠贴在另一手掌心。他不需要镜子,轻轻一挽就戴好了。项链不长,刚好贴在颈侧,成为他浑身上下唯一的亮色装饰。 “谢谢。”仲影说。 正合适,再长一点都不行。她盯着他的锁骨。珍珠衬得他更具时尚模特的氛围,或者添了几分遥远他乡的异国情调。不,也许她不该这么认为。她不确定。但项链的紧缚感和圆润的光泽总是引人遐想。 离开的时候,符黎承诺会早点回来。这需要极大的勇气,因为不知道他是否需要另一个人的陪伴,但至少,那个游戏还差一点才能通关。除夕当天,家人开车来接她。夜晚,她收到一众好友的祝贺消息,大多是初中、高中同学,群发。虽然平日里早已不联系,接到消息时,她仍觉得欣慰,一一把祝福的话回送过去。 烟花被禁止,屋外响起了电子鞭炮的声音,震耳欲聋。符黎听着那响动,却惦记起小叶不久之后的考试。学音乐的人会对这些声音更敏感吗?正思索着,她恰好接到他打来的电话。 “姐姐,明天我们出去玩吧……” “什么?我这边听不清。” 春节晚会与鞭炮声交织成一张网,几乎揽住对面所有话语。 忽然,叶予扬在电话那头,觉得可以大声说出他的无理要求。 “我说,明天我们出去玩吧!” 突然的碎裂 符黎想拒绝他。因为明天是春节,一年的起点。即便不是特殊的日子,她也不该答应与异性学生一起出行。她用手机贴近耳朵,感觉意识正被鞭炮驱赶着,兵荒马乱地逃到天际之外。有种莫名的不详预感幽幽升起:如果这次不去,她就会后悔,而且会后悔很久。有时候,并非时时刻刻,符黎能感受到这种呼唤——或者说她站在生命的分岔路上,察觉到另一种选择的代价。假如她真的足够幸运,那么就应该遵从此刻的不安。 “可是我回家了,离你比较远。”符黎说。 “啊?上次我们开车去的地方不是你家吗?” “那是我租的房子。” 她能想象到小叶的惊讶。这座城市太大了,以至于她要从边缘搬到交通便利的地方。起初,这绝非多此一举。可后来,进入佳日文化后,她仍旧成了沙丁鱼罐头里身不由己的那一枚。 当晚,符黎没再像往年那样熬夜守岁。更齐整的家族聚会安排在初二,所以今天空了下来,足够出趟远门。平日里徘徊在城市的人早已回到家乡,让这座城的边沿还原为本来的面貌,清净,却略显寂寞。过年时,高速公路畅通无阻,小叶打车过来,早早就到了她家门口。她顶着惺忪的睡眼化妆,出门。春节到了,春天已然不远,但说话时空气还会凝结为团团白雾。 “新年快乐!春节快乐!” 叶予扬又穿了那件黄色羽绒服,高举双臂远远和她打招呼,扮演一颗无忧无虑的芒果。他的笑容明亮,发自内心,有和春季节日相得益彰的活泼朝气。 “春节快乐。我们去哪?” 两人一起并肩往外走。他们经过路边光秃秃的树,但今天它们看起来正在焕然新生。他想了想,说:“去庙会吧!” 不论他回答什么奇怪的地方——虽然无外乎庙会和商场——符黎都打算同意。难得过年期间不堵车。小叶在后排,而她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与司机闲聊。话题首先围绕着目的地,开车的中年人表示近年来的庙会已经没了趣味,只剩下人山人海。是啊,她附和道,尽管她上次去庙会还是五六年前。 “哪像你们,小情侣一块去,还有那种气氛,是吧。”司机师傅调侃道。 “不是不是,他算是我的……客户。” “大年初一不忘工作,厉害啊。” “您不是也一样吗。” “嗨,我这是家里亲戚都没了,不出来拉活也没事干。” 中年人说得坦然,就好像无人相聚只是一件习以为常的小事。符黎感觉鼻子一酸,无言以对。司机明显不希望车子里就这么一直沉默下去,立刻提起别的:“这路,真顺畅,一年也就这么几天好开车。” 她赶快接住了新的话题,谈起平日的交通状况。在那之前,她不小心瞥到后视镜,看见小叶用手揉了揉眼睛。 天空仍旧灰蒙蒙的。远方,高楼像融进了雾里。他们在灰色的城市里穿梭,大约一个多小时后被送到庙会附近,比平时节约了近叁分之二的时间。“谢谢,再见。”关上车门时,符黎说。她有些佩服那位中年人。他能够笑着说那些话,轻而易举地揭开自己的伤痛,而她绝对无法做到。随后,她又想到一种可能性:也许他也不能完全释然,而在出租车里和乘客们简单地诉苦就是他排解痛楚的方式。 “走吧,”符黎说,“带个路。” 庙会举办在市中心的大型公园内,里面坐落着存留百年的历史建筑,行人只能在景点附近下车,慢慢走进去。春节期间,一半的人口离开了城市,而另一半好像都聚集在这,正如司机所说——人山人海。离公园入口还有一段远路,她跟着小叶绕进清净的小巷。 “学校官网通知校考的具体时间了吗?”符黎边走边问。 “嗯……下周五。”他漫不经心地回答。 “那么快?为什么感觉又提前了……” “计划赶不上变化,不过幸好考试曲目没变。” “别紧张就好,一切顺其自然。”她安慰道。 “我还好……你知道吗,招生简章说今年有二十六个名额!我猜过来考试的人都凑不齐二十六个。” “怎么可能没有,中心音乐学院是国内水平最高的音乐类大学了,大家肯定都想来试试的。” “但是,姐姐,我学的是中提琴啊……” 叶予扬缓缓侧过头,自嘲道。他的语气里好像带了点幽怨,又好像没有。自从当上他的私人家教,符黎也自行了解过一些古典乐知识,包括乐团构成、经典曲目以及网络上关于中提琴的无良笑话。因为名气小、独奏曲目少等一系列原因,中提琴在提琴家族的地位比不上乐队里的贝斯。不过这也有好处,关注度小,竞争自然也小,就像小叶说的,二十六个名额的考试对他而言不算绰绰有余,但也不至于太过艰难。 “其实我早就想问了,”符黎小心翼翼地开口,“可以采访你一下吗,叶同学,当初你是如何决定学中提琴的呢?” 她言下之意是为什么不选择备受瞩目的小提琴或大提琴。叶予扬很容易抓住话里的重点,想来没少回答类似的问题。 “就……”他看向地面,注意脚下不时翻起的砖石,“现在想想没什么特别的。因为当初大家都扎堆去学小提琴,我觉得那样一点都不酷,所以学了中提。” “原来如此。” 很像年轻人的真心话,从小就想要特立独行,于是不计后果,选择了与众不同的道路。当然她不认为中提琴有什么不好,玩笑只是玩笑而已,恰恰相反,它在古典乐团中不可或缺。而且他还有个近乎天才的朋友,能帮他创作出适合中提琴音色的流行旋律,从各种方面来说,他现在的状态都是最好的结果。 他们为了避开人群而躲入小巷,再走到街道上时,目的地好像越来越远了。她看见路旁的店铺,前两年,它们的招牌更换为统一风格,宛如低预算电子游戏里的劣质贴图。偶然间,她一抬眼,看见马路对面的两行大字——“法律咨询”和“财务外包”——死气沉沉地黏在白色背景板上。她顺便也看了看身旁的店面招牌,上面写着“公司注册”“代理记账”。如果不是必经之路,这条街实在不值得一逛。 符黎不是为了走入某种禁忌而来的。忽然,她觉得天上一晃,好像太阳出来了,同时心里的不安又摇曳起来。前方有个男人拉开店铺的门走了进去。他关门的动作不轻快,反而怒气冲冲,似乎迫切需要律师的帮助。门是玻璃的,市面上最常见的款式。她想起偶尔看电视时撞见的新闻:洗澡时玻璃突然爆炸,男士不幸被割伤。 她发誓,她只是这么简单地想了一下。 走到那间咨询事务所门口时,小叶正说着什么“糖葫芦的馅”“豆沙”“山楂”之类。她没有精力仔细去听。惶惶不安之中,一声诡异的响动划破耳膜,简直像在应验她的担忧。右边的门裂开了,整扇门从顶端倾塌而下。新闻挪移到了这一秒。无数碎片扎向她的身体,唯一能做的只有转过去,避免玻璃溅进眼睛。 记得当年,大学四年级,隔壁学院有个认真复习考研的女孩临考前摔伤了胳膊。试卷上满眼都是复习过的题目,她的右手却打着石膏,无法奋笔疾书。同学们纷纷表示安慰:“复习得这么好,你明年一定可以”——除了轻飘飘的安慰,他们还能说些什么呢?备考的人都知道再来一年意味着多少痛苦和煎熬。长辈们会施压,社会一贯的运行方式会嫌恶你跟不上它们的步伐。无论如何辩白,在大多数人眼里,那都是一种浪费。也许小叶不该遭受如此折磨,也许任何人都最好避开这些意外。厚实的羽绒服提供了保护,符黎感到手背一缕跳动的痛。幸好,她想,她始终走在右边。 叶予扬呆滞了足足一秒才反应过来。他的表情被吓得凝固,抬起手,却不知所措。“急救……救护车,救护车。”他把符黎拉远了些,掏出手机就要打120。多亏了卷在背后的羽绒服帽子,玻璃没插进头发里,只是刺伤了耳朵和手。 “不用叫救护车,”她及时阻止了小叶,“你没事吧?” “没……对不起,姐姐。我们去急诊!现在就去,我打车,你坚持一下。” 店里为数不多的人也受到惊吓,围上来看。现在,符黎才感觉眼前像被抽空般一片空白。她感到后怕。如果此刻是夏天,她穿着薄薄的裙子,大片皮肤裸露在外,结果会怎样?右耳和双手都淌着血。叶予扬焦急地低着头,在背包里翻找着酒精棉片。疼痛在冷风里麻木了,她只是静默地将目光投向那个店铺的招牌。 寓言 “现在想来,哪些事情早有预兆,而你当初没发现?” 恍惚间,符黎想起网络小组里的帖子。她没有点进去看,因为没有勇气。你能预想到里面的内容难免触及不幸和死亡。与之相关的还有另一词汇:一语成谶。在幼小的年岁,那个复杂的“谶”字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 医院的急诊部里,她算不上伤得很重。其他患者们真正面临着悲惨的预兆,头破血流,或者备受急性病症折磨,甚至性命垂危。她感到难过。除了触目惊心和一些朴素的感同身受之外,人们无能为力。 “你看我现在是什么。”为了止血,符黎始终保持上臂平直,举起双手,放在耳侧。 叶予扬站在旁边,陪她等待急诊护士空闲下来。意外的是他说出了符黎心中所想的答案——一个长寿游戏及其改编动画的角色,属于最初的世代,不太显眼,被主角的妈妈当作居家伙伴。 “你竟然知道!”她惊讶地说。 “是啊,好歹我也看过……”小叶并未因为他们意外的默契感到开心,反而看起来闷闷不乐。“不会痛吗?” “当然会了。” “那你怎么还笑得出来?” “觉得今天很幸运啊,幸好我走在右边,不然如果你的手受伤了,下周还怎么参加校考呢。” “对不起……”他懊恼地垂下眼睛,随后又道歉了一次,“对不起,我没想到玻璃会突然爆炸,下次我一定能……” 他没有说完,也许是想到了不该再有下次。 “好啦,没事的。”符黎说。 过了几分钟,她被拉进了急诊室。负责的护士既温柔又有耐心。因为不敢直视伤口,她始终注视着她白色帽子下利落的短发。包扎得很快,无需缝针,只要按时涂药就好。过程中,护士一边操作,一边问“这是怎么弄伤的”。 “走在路上,旁边的玻璃门整扇裂开了。”她回答。 “天呐,你运气真好。”护士惊叹道。 离开时,叶予扬抢先替她交付了治疗费用。庙会是不方便去了,现在,她的双手和耳朵都被纱布紧紧缠住。“也许我得回那家店一趟。”符黎说。 “对,我和你一起去。”他振作起来,准备为受伤的女士出头。回到那间法律事务所时,门前还没打扫干净。男孩态度强硬——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他生气的样子——说我们不如叫警察来处理。店里的人多多少少懂点法律,不再辩驳,立即赔付了医药费。那里的老板是个中年男人,在他脸上,符黎看见了一丝庆幸,就好像你犯了错误,但只需几张百元纸币就能摆平。所以你根本一点也不在乎。 小叶送她回了家。也许应该请他进去坐坐,可她不知道如何向父母介绍这位小七岁的朋友。考虑到剩余的时间和校考日期,她把小叶赶走了,嘱咐他回去好好练习考试曲目。“拜拜”,他依依不舍地挥手,直至符黎关闭单元楼门。 “哎呀,怎么出去一趟弄成这样了。”母亲问。 符黎又解释了一遍事情经过。“如果有监控拍下来的话,没准能上本地新闻台呢。” “因为这种事上新闻台啊,还是不要了吧……”母亲看了看她耳朵上的纱布,“好在没啥大事,你歇着吧,我去切个水果啊。” 说着,女人走进厨房。按照惯例,今天该是母亲执刀,父亲负责清洁和打扫。他们自有一套相处模式,关于家务,以及方方面面。她的母亲和蔼温柔,而她的父亲人至中年仍然风度翩翩。符黎从未怀疑过他们之间的感情,可想而知,她是在健全的爱里长大的孩子。 ※ 初五那天下午,她提前返回了出租屋。 仲影过着一如既往安静的日子,关上卧室的门之后,几乎听不见他的任何响动。冰箱里添了许多东西:冰淇淋、甜品、丰盛的蔬菜水果和(她不愿再见到的)红葡萄酒。他看起来有在好好生活。她想象到他独自推着购物车在超市采购的场景,在冷柜前,他拿起一瓶饮料,仔细阅读瓶身上的文字。 明天纱布才能彻底拆掉。符黎给仲影发了消息,告诉他自己已经回来。他没有立即出来,而是过了几分钟。“新年快乐,”她说,“我带了草莓,放在冰箱了。” 他暂且没有回应,只是看着符黎的手指和左耳。 “你受伤了。” “嗯,小问题,不影响拿手柄。”她笑了笑。 适时,手机里传来卫澜的讯息。经历一阵不长不短的失踪后,他终于愿意再次出现。可实际上,他无需必须经过她的生活轨迹,不是吗?每个人都是自由的。无论什么原因她都能理解,更何况卫澜表示最近他对办公室的关系感到焦躁,切断了网络,把自己锁在家里。这让她以为他们多多少少有些相似了。 “抱歉阿黎,作为赔偿,我有一场艺术展的门票,如果可以,还请赏光。” 她可以去,也可以不去,但最终还是答应了。如果这一切是个养成类游戏,那么去艺术展应该能够增加一些她的鉴赏数值,以提高在工作中的效率。太功利了,她随后感叹道,换作以前,她不会这么想。 与他交谈之际,仲影洗好草莓,摆在茶几上,再推到符黎面前。 “谢谢。”有时候他像个贴心的仿生人管家,当然,这句话她不可能堂而皇之地说出来。 “没事。” 符黎拿起一颗草莓放入嘴里,顺便浏览聊天软件里尚且热闹的家族群。亲戚转发来一则短视频,拍摄者正在围观庙会上一出闹剧。她知道其中的症结——拥挤,摩肩接踵,即使城市走掉一多半的人,也依旧不松快。 “好惨……”她不禁感慨。 “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想起挤地铁的窒息感,每天上班都觉得像在慢性自杀。”她转过头去,看见他正巧咬下半颗草莓。他吃得很干净,没有让果实的汁液滴下来。 “好想去雪国看看啊。” “那里很冷清。”他说。 “清净点反而更好。” 罐头里的沙丁鱼不会认命的。在这座城市里生活了五年,他想必也见识过。 他沉默半晌,说:“大概夏天结束,我会回去。” 那你不回来了吗?符黎顿了顿,随即改口道:“如果到时候我闲下来,可不可以……” 仲影一定会同意。之前他已经答应过一次,无论做导游、地陪还是做朋友。他习惯形单影只,囿于雪国的环境,或者天生如此。或许每个执着于写作的人都是孤独的。可是为什么?明明他是这种性格,符黎却感觉自己在慢慢靠近。 ※ 休假最后一天,她去赴了卫澜的约。 虽然身心都与学生时代大不相同,但总有种错觉,以为正月十五之前还能晃在悠闲的寒假里。“怎么明天又要上班”成为他们见面时第一句话。穿梭于艺术展览的洁净走廊,符黎难以心静,感觉有些东西在她身上悄然作祟。 “阿黎,几天不见,你好像变了。” “我吗?” “你好像又变漂亮了。” “别闹啦。”她泄气似的笑了。 “我是认真的。” 她仔细注视着卫澜的眼睛。说谎的人会躲闪,会笑场,但他的目光只像一潭深不可测的湖水,和往常没什么两样。是啊,一句普通的称赞而已,符黎却产生了多余的怀疑。她真的变了。自从工作持续深入,她愈发焦躁,情绪也居无定所。 展品具有各种各样的形态:一座纸塔、一些玻璃碎钻、一个红色水泥墙……以及最常见的雕塑和画作。像每个后现代艺术作品那样,她无法完全读懂。卫澜说,策展人是他的大学同学。按照顺水推舟的人情,这些创作也大多出自在校生和毕业生之手。 符黎站在一双挂在墙壁上的羽翼前面观摩。柔软的鸟类羽毛们被黏合在一起,像天使的翅膀,但看不出更多名堂。卫澜向远处的人迎了过去,把陌生的“艺术家们”带回到身边。那一刻,她意识到,在这长长的白色走廊里,交际才是第一要务。 他们殷切地打招呼。即使在冬日,接近零度的温度下,艺术家们也穿着张扬的服装,颜色出挑,配饰大胆。 “澜学长!好久不见!”其中一位女性艺术家给了他一个拥抱,卫澜接下了她的热情。随后,他们开始聊天,提及久远的校园趣事和复杂的人际关系。可以听见一些人名:“阿鸿”“狗狼”“圆圆”……很多很多,也许同音不同字。过程中,女艺术家还滔滔不绝地讲解了她的作品。符黎杵在一旁,握紧单肩包的带子,礼貌地微笑着。 没几分钟,卫澜告别了他们,又去迎接一群新的同窗。他们对于服装的自信和无畏令人羡慕,同时让她感到不自在。如果大多数人都是这副做派,那么注重保暖的普通穿着就像个傻瓜。符黎显得格格不入,只能用心虚的笑容加以掩饰——仿佛回到中学时代,畏缩,胆小,害怕自己与周围人不同。明明去年夏天还不是这样的。 她已经在心中默默计划逃跑路线,正准备悄悄钻出人堆时,却突然被话题砸中了。 “她是谁?” 另一位面生的女艺术家像发现了落单的猎物,从上到下来回打量,语气带刺,眼神也是。实际上,她讨厌这种场面。大家就不能好好相处吗?有些时刻,明明她们都会遭遇相同的困境啊。但眼下,符黎不打算走了。她反而看向卫澜,靠近他,换以镇静的笑容。 “我是谁呢?” 她左手绕上卫澜的手臂,轻轻地问。他愣了片刻,立即又恢复了往日波澜不惊的模样。 “这位是阿黎,我的朋友。” 略显奇怪的介绍,但艺术家们纷纷表示理解。高傲的女艺术家收起了锋芒。她会怎么想?符黎已经无暇顾及,头脑放空,直至恼人的哄闹往下一个社交目标转移。 等到周围重归安静,她才放开了挽着卫澜的手。 “你没告诉我看艺术展还需要社交。” 归根结底,她不想和女艺术家竞争什么。她只是在生他的气,所以假装变得亲近,把不悦的心绪全部抛给他。如果想和朋友叙旧,何必带着局外人来。刚才,他明明把她晾在一边。 “抱歉,我没想到会遇见他们。”他说。 “可是你知道策展人是谁,你应该能想到展出的都是你同学的作品。” 符黎没再说下去。展出了某人的作品并不意味着他们就会出现在现场,她明白。难道真的只是一场巧合吗?恰好他的校友们决定今天前来小聚;恰好他选择了今天前来观展。她直视着卫澜的眼睛,想看清湖底的景象。他让人捉摸不透。她失败了,反倒被迫回了雪地高山之上,下面是万丈深渊。 “对不起。” 符黎想努力地辨认他的话语是否真挚。然后,他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张硬卡纸,比常见的明信片更大一些,方方正正,上面有静谧的色彩和透明般的夜景。 “这个给你。之前很忙,我最近才画好。” 很容易就能看出来画里的人是她。一模一样的衣服和头发长度,以及执笔者赠送的指环。在绘画方面,他是专业的。小时候,她曾经幻想过拥有属于自己的动画形象,如今,卫澜替她圆梦了。 “……谢谢。” 画上的女孩笑容明亮,仿佛在夜幕之中笼罩着一层柔光。细腻的笔触,比任何一具在场的艺术品都更好懂。这下,该轮到她感到抱歉了。 “可以原谅我吗,”他问,“现在你想去哪,我陪你一起,要先出去吗?” 他的温柔让符黎无地自容。已经有很多巧合发生了,为什么如今她却不愿意再多信一个?为什么不考虑到他其实也对艺术家们应接不暇?她不该怀疑。可是太多谜团仍然像泡沫一样在心中膨胀。危险,又失落。 直觉告诉她,这是一种患得患失。 成人礼 假期结束后,符黎又被卷入城市通勤的漩涡。 沉莹离开了,办公室又换了新的女孩,但对气氛无济于事,依旧死气沉沉。渐渐的,她彻底变成了另外一类人。如果说她从仲影身上学到了什么,那就是不会轻易把情绪显露在外,甚至趁其生长时就伸手掐掉,让它们死在心里。她越来越像个流水线上的机器,工作,按时下班,偶尔明目张胆拿着烟下楼透气。美中不足的是,Elena“塔塔”的高跟鞋声和磨咖啡的声音还是令她焦虑。 书的进度有序进行着。作为第一本书,符黎觉得成品应该不错,因为在这过程中她实在殚精竭虑。有一天,Elena命令她提前写好这本书的营销策划。这本应该是进度接近尾声时才需要准备的内容,而现在,书稿尚未集齐,也还没给众阅出版社的责任编辑过目。但她不再询问,不再产生多余的想法。社交账号上类似日记的文字也不再写了。她学会令行禁止——在职场人眼中,这反而叫做“成长”。 幸而,沉闷的日子里还能传来好消息。小叶通过了校考初试。复试名单上只有叁十个人,如果今年音乐学院真的破天荒地为中提琴专业准备了二十六个名额,那么复试的录取率将高达86%以上。她相信结果不会太糟糕。 周五中午,符黎请了半天假,回到家重新描绘妆容,换一身轻盈的浅色装束。她盯着镜子前新买的银色耳夹,犹豫了几秒,伸手去拿。她原本是喜欢冬天的,现在却每日坐在工位上都盼望着换季。如今叁月终于来了。 高中校门完全敞开着,两旁有新发绿意的梧桐树。“快走快走!”学生催促着,和家长们小跑起来奔向喷泉附近的体育馆。孩子们都盛装出席,褪去宽大的校服后,好像稚气也消退了些。与七年前自己的成人礼不同,除了常见的西装革履、长裙礼服,他们也会选择汉服、中山装和旗袍。符黎手捧一束鲜花,跟随进入体育馆的队伍。 因为绕远去了花店,她错过了宣誓环节。馆内明亮宽阔,座位一圈一圈,错落成阶梯。她来得晚,从二层进入,坐在最后最高的那一排,将底下的景象一览无余。节目丰富,学生们能凑成流行乐队,也能演出古典歌舞。这场面似曾相识。很久以前,她也曾坐在相似的位置为台上的人鼓掌。 叶予扬的次序还算靠前。上场时,他的身边有一具巨大的琴。因为离得远,符黎竟然一时分辨不出究竟那是大提琴还是低音提琴。他没有选择表演最拿手的曲目,反倒另辟蹊径,与其他几名同学组成弦乐五重奏。灯光熄灭,又再度亮起,乐章缓缓流淌出来,像一缕绵长的晨曦从头顶洒落。 作为外行,她不知道究竟谁出错了,只听出有几处差强人意的地方,就像听得见乐队主唱的抢拍和走音。但已经够了,足以撑得起成人礼的场面。一曲落幕,五名学生起立,一并鞠躬。她的视线始终没离开他。从高处看去,他的身形可爱地缩小了,仿佛能置于掌心。演奏时,他显得端庄肃穆。退场时,他匆忙朝四周望了望,似乎陷入迷茫。 眼看着又有学生和家长进来,座位紧张,于是符黎及时起身让出位置。天气不算完美,早春寒凉,灰白的云层后面透着浅浅的蓝。林荫路上,校方用巨型气球制作了一道“成人门”,供大家自由合影。等体育馆的成人仪式结束,那里就会变得熙熙攘攘。 课间,高二和高一的学生也跑出教室围观。符黎站在操场外的高树下,给小叶发消息,问他在哪。期间,她看见予清和妈妈牵着手从路中间走过,刚想喊住她们,却被身后的一声询问打断了。 “学姐,你是高叁哪个班的?”那男孩穿着校服,大概上二年级,身高过人,是打篮球的好料子。 “不好意思,我是学生家长……”她有些诧异,眯起双眼笑了笑。 那名学生立刻愣住了,耳朵突然泛起红色,丢下一句“对不起”就跑得无影无踪。符黎忙说“没事”,朝他的背影挥了挥手。 过几分钟,还有家长把她当作学生问路。符黎不清楚路线,但心中轻快,觉得自己仿佛也在变得年轻。无论是孩子们在向前走,还是她在后退,今日,她和他们之间的差距不像七年那样遥远。 上课铃响了。小叶打来电话,迫切询问她的位置。她说在操场东边,靠近乒乓球桌。 叶予扬远远地从体育馆外的高台上看见她。他穿了一身纯白,深红的领带攥在手里。碍于衣物的束缚,没能放开身子跑动,只是快速地向她靠近。 “成年啦。还有,恭喜通过初试!” 符黎双手递上花束。小叶一只手接过,道谢,笑容灿烂。 “领带怎么散开了?” “刚刚不小心,帮我系的同学现在又不见了。” 她伸出一只手,问:“要系上吗?” “好。” 他微微前倾、低头,等待领带的缠绕。空气冷嗖嗖的,夹着一丝她身上的香味。她的手轻轻碰到耳后的碎发,随即在他颈前灵巧地翻转。 “好厉害。”他感叹道。 “当然了,我很会打结的。对了,刚才看到予清从那边过去,你不去找找她们吗?” 他似乎如梦初醒:“……不用,先让小妹玩一会。我带你逛逛吧。” 这座高中在市内以美景和绿化面积着称,有一片偌大的湖水,冬季还能上去滑冰。其他年级还在上课,湖边无人,仅一些同样逃出体育馆的高叁生在拍照留念。 “成人仪式还没结束,没问题吗?”他们走在湖边的石桥上,符黎问。 “没事,只有一开始需要点人数,后面就没人管了。其实现在直接回家也行。” “走,回家练琴。”她果断地说。 “啊?”小叶睁大了眼睛。 “开玩笑的。”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符黎始终觉得今天他举止有些拘谨。明明她意外受伤的事早已过去,上周补课时,他也一切如常。“不喜欢那束花吗?”她问。 “喜欢!”他连忙答道,“怎么可能不喜欢……” “那你举着,我帮你拍张照片。” 符黎左右寻觅,为他选定了位置。花束是娇嫩的粉色。她怕小叶嫌弃,出于一些传统的不可理喻的原因。更重要的是,她害怕失望。但他没有任何抗拒的意思,一手捧花,配合地对着镜头露出笑脸。她更换了几次角度才按下拍摄键,想要拍下他最生动的模样。 “叶予扬——!”忽然,远处传来清亮的呼喊,一名女生跑过来,叫住他。“待会教室里班级活动,带着家长,别忘了去。” 她穿着靛青色汉服,和他碰到一起,有种跨越时空的戏剧感。 “我知道啦。” “相机只等到叁点,一定要来啊。” 等女孩走后,符黎凑上去,问:“是班长,还是组织委员?” “班长。”他说。 “一直帮你拿作业的女生吗。” “不是,姐姐你怎么还记得这事啊。” 班长反复叮嘱后,他反而带着符黎走向湖边的小树林深处。她解锁手机屏幕,离活动结束还有一个小时。 “哪边是高叁的教学楼,我们往教室走吧。” 叶予扬沉默不语。他看上去真的不开心,就连对待班长都心不在焉地敷衍。 “不想去吗?”符黎绕到他身前,倒退着走。 他止住步伐,她也随之停下。一阵冷风拂过,让湖面起了波纹。 “我没有家长。” “可是,我明明看到予清和……” 刹那间,符黎发现自己没法说完这句话。她自以为心细,应该早就有所察觉才对。在小叶家上课半年,从未亲眼见过他和母亲有什么交集。叶予清和他相差十岁有余,刚才,那位女士也远比他的父亲年轻。她想起琴房里被安静保护的低音提琴,那会和今天的是同一具吗? “姐姐,”他猛地低下头,“我妈妈不会来了……” 突然,很多事情都有了解释。他和父亲的关系;他家教良好的原因;为什么他选择冷门的中提琴,为什么他今天反倒表演了相对陌生的乐器。可以想象,小叶的亲生母亲是一位温柔的低音提琴演奏家。她因病,抑或因意外与世长辞,后来,有钱的男人迅速再婚,生下他们的女儿。 他用手遮住了双眼。继母对他而言是陌生的外来者,父亲则习惯了在教育中缺席。但他十分珍爱予清的儿童画。也许你怨恨他们在母亲去世后还能得到幸福,你把这视作一种背叛,可你仍然觉得妹妹是无辜的,对吗? 天上,云翳被风吹散。太阳出来了。很多东西在脑海中翻涌着,喷薄欲出的情感、抉择、一些结果。其实他不擅长演奏低音提琴,虽然已经努力过,却还是会出错——在重要的典礼上出错。 她已经走了很多年,随着成长,他甚至慢慢淡忘了她的面容。他以为自己可以释怀,以为能接纳新的人,但某个瞬间,记忆的碎片还是会一闪而过,让他疼痛。她的衣着,她说过的话,她的习惯。有时候,在梦里,他们还能相见。她有一张模糊的脸,但他确信那就是他思念的人。 “对不起,妈,我练得不好。” 叶予扬在心中道歉,尽管知道永远都不可能再得到回音。随后,他感觉到另一副身体的温度。符黎走近,抱住了自己,携着柔和的香味。他泣不成声,几乎无法将谢意说出口。他从来没有混淆过她们。他知道他无法再拥有一个母亲。他清楚地知道,他对符黎的感情是热烈的迷恋。 过了许久,直到悲伤渐渐平息,她才轻轻地拨开小叶挡在眼前的手,从食指,到整个手掌。就是这只手在琴弦上滑揉、颤动。 “你现在像个红眼睛的大兔子。”她递出干净的纸帕,背过身去,留给他自行整理的时间。 “可是我想当北极熊。”他带了鼻音,没头没尾地接话。 符黎松了一口气,轻轻笑起来。远处,透过树林的缝隙,学生们随着下课铃鱼贯而出。临近周末,又逢成人礼,大家都精神振奋,即使休息十分钟也要出来逛一逛。 “姐姐,和我回班里吧。” “好啊,去干什么?” “班级活动,要和家人拍照,我想和你一起,还有小妹。” 他调转方向,去往高叁的教学楼。体育馆的成人仪式结束了,高叁生们走过成人门,到达湖边、凉亭和操场。学校里到处都是他们成长的痕迹。回班级的路上,小叶被其他班的同学拉到草坪上,抢先一步进入景框。他在春日阳光下焕然一新。符黎远远望着,已经可以预想到,多年以后,她依然会对这一幕念念不忘。 修罗场 时间究竟是什么呢?符黎趴在狭窄的办公桌上思考。对面,冰箱附近传来重重捶打的声响。天暖和了,Elena想喝冰咖啡,却把水冻成了一整块。 人们都说岁月无情。可她现在觉得,时间好像一块彩色的橡皮糖,有喜欢的颜色,有不喜欢的颜色,可以缩短也可以抻长。短是时光一晃就临近初夏,长是此刻在封闭的高楼里备受煎熬。 耳旁叮叮咣咣地响,没有一刻安分。最近,上班时,符黎越发不知所措。同事们似乎在有意无意地制造隔膜。上次Elena拎来一袋偶像演员代言的饮料,放在门口,说“请大家喝”。她以为每个人都有,晚了一步,发现袋子里竟然什么也没剩下。“谢谢Lena姐”,他们此起彼伏地道谢,只有她两手空空,悻悻回到座位。原来人早晚要经历一遭这样的事,学生时代幸运,躲过了,如今又在职场卷土重来。 她隔叁差五地和卫澜吃午饭,更多时候则和仲影做出一周的工作餐。某天深夜,符黎面对电脑显示器的光,发觉自己弄丢了很多东西。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文字在眼前跳跃飞舞了。她相信,每个人降生的时候都先天地拥有一种灵光,少数人将其发挥至极致,而大多数的则在生活的磋磨中消失殆尽。 ※ 复试放榜那天,他们没有继续补习。周六,符黎在市中心的商业街游荡,因为惦念着小叶的考试结果,总是心绪不定。四周有成双成对的热闹,惟她一人形单影只,在周边商家的员工眼中,这正好是极佳的推销对象。 “小姐姐,披萨要看看吗,正宗窑炉烤出来的,新店八折优惠!” 门口负责宣传的女孩递来传单。在外面,符黎一向不想为难女孩。 “有玛格丽特披萨哎。”她看着传单上的菜单自言自语。 “对的,如果您可以发送照片到社交媒体上,还能买一送一。”女孩耐心地讲解。 “买一送一?”符黎双眼发亮,“好啊好啊。” “那麻烦您拍一个店的招牌,再加上咱们的宣传语吧!” 女孩满怀热情,又亲切地为她推荐披萨的口味。认真工作的人总会得到回报,符黎想。 “宣传语是‘谷雨时节,和我一起回家’。” 为了八折加买一送一的难得优惠,她一字一句地发在了聊天软件的社交圈里。平日里她极少暴露自己的动态,也没有太多好友,便以为大家都不会在意。 她打包外带回家,中午室友也在,于是玛格丽特披萨作为两人的午餐,再配上一丁点的红酒。午后,仲影说要做一份六寸的圆蛋糕。 “我也来帮忙吧!” 他们走进厨房,按照网络上教的方法制作蛋糕体和红茶风味的内馅。烘焙食材繁多,一应俱全,摆满整个料理台。“怎么突然要做蛋糕呢?”她撕开黄油的包装,问。 “只是想试试,”他说,“可能会失败。” 厨房空间不算宽裕。符黎紧挨着他,想起两人第一次做饭的情景。那时候她想看他被迫流泪的表情,可惜白洋葱偏柔和,不够刺激。后来又不依不饶地试了几次,依旧没能成功。尽管如此,她也不曾反省自己。天气渐暖,立夏将至,人们穿得越来越轻薄。在家里,仲影已经穿起了短袖衣服。他的肌肉线条流畅得恰到好处,不松垮,也不过分健硕。他们手上忙碌着,混合黄油、牛奶和鸡蛋,不经意间,她的手背会轻轻滑过他光洁的皮肤。忽然,她后悔了,觉得刚才喝红酒时应该故意打翻一些,让那些透明香醇的液体落到他身上。 叮咚—— 突然,门铃声打断她的臆想。符黎站在外侧,便顺理成章地去开门。屋子鲜少有人上门,就连快递都是放在寄存柜里自行去取,她还在想是不是仲影的客人,但他不拦她,也没提前说明,显然不太可能。 “姐姐,我通过了——!” 符黎略有踌躇,却没想到开门的瞬间就迎来一个巨大的拥抱。小叶带着室外初夏的阳光,张开双手飞扑过来,她倒退了两步,才勉强接住那份热情。 “真的吗?太好了!”她下意识地感到开心,拍拍他的背,紧紧拥了他一下,又迅速放开。“你怎么特意跑过来啦。” “本来想发消息,但是看见你的动态,所以我特意去那家店买了披萨来。” 他把欣喜和期待写在脸上,仿佛正等待着她的夸奖。只是这时,仲影从厨房走了出来。叶予扬原本只看着符黎,随即视线落在衣架、地板、餐桌,最后逐渐聚焦于那道漆黑静谧的身影。 刹那间,内心的悸动转换为警铃大作。 “忘了介绍,这位是我的室友,”符黎撤出半个身位,侧对他们,“这位是我做家教在带的学生。” 仲影仍面无表情,只浅浅颔首,算作点头之交。小叶懵懵的,断断续续地回应:“您……您好。” 他是个优秀且贴心的室友,此刻,注重边界感的习惯又让他回到厨房。 “好高啊。”小叶喃喃自语。 “怎么了?”符黎没听清,问。 “姐姐,你没说过你有室友……” 倘若人们的工资租得起一整间房,谁还愿意与陌生人共享呢?但小叶果然还不了解这一点——当然,他也不必了解。 “没办法啊,我们只能这样。”她用手机展示出租赁平台的房源,告诉他合租只是在大城市生存的常态。 他盯着每间卧室的价格发愣。 逃过一劫。她莫名其妙地想,等到回过神来又急忙翻开社交圈的动态。她的学生和青梅竹马都点了赞。该怪那个披萨店的宣传语有点暧昧不清吗?可顾客们确实是在“和我(披萨)一起回家”。 “我们刚才在做蛋糕。先坐一会好吗?给你倒杯果汁。” “啊,谢谢。” 叶予扬听见“我们”两个字,心一下又沉了下去。完了。他以前只提防着姐姐“约会”的对象,却从来没想过如今这种情形,更何况那人还相当具有竞争力。他接过冰橙汁,一时间魂不守舍,甚至连通过艺考的喜悦都被冲淡了许多。 叁人身处同一屋檐下,不知怎么,竟然有一丝尴尬蔓延开来。于是他们不约而同地开始打电话,他打给夏,而她打给令儿和箫凝。只要人更多些,氛围就不至于显得奇奇怪怪。通话挂断,叶予扬背靠沙发不停调台,但无法决定停在哪里。上周学校组织春游去游乐园,他要练琴所以没能去成。也许明天是个好日子。 门铃响了。夏一向移动迅捷,但今天格外神速。他主动起身转动门把手,准备和朋友一通诉苦,可开门时,外面的人抬起眼眸,完全是一张陌生的脸。 他尚且不着急进门,只是朝房间内打量,眼中好像有水波流转。 “是我来得不巧了。” 陌生男人微微挑眉,说。 小叶满腹疑惑,但还是保持着礼貌的态度:“请问您是……” 符黎听到响动,又出来一探究竟,看见原本不该相遇的两人站在门口,竟然有种梦境与现实倒错的幻觉。 “你怎么也来了?” “阿黎,没什么要紧的事,我就是来看看你。”卫澜笑容和煦,令人如沐春风。只是说话前,他发觉衣架上有两种不同风格的男装。 “阿黎”,叶予扬在心中跟着默念了一遍,感觉胸口砰砰直跳。他从来不敢喊得这么亲昵,是不是在称呼上,他就已经输了其他人一截? “那先请进吧,我再介绍一下。”符黎感觉自己在重蹈覆辙,如果这是一场梦,她想看看究竟走到哪一步才会清醒。“这位是我兼职做家教的学生,这位是我的室友,这位是小时候在医院一起玩的伙伴。” 今天以前,他一直以为这里是符黎的家,而不是租屋。卫澜眼神一暗,但立刻恢复了微笑。很容易察觉到不请自来的并非只有他一人,否则,她不会用那种颇具距离感的方式介绍彼此。 “是我冒昧了,没想到今天这么热闹。”他说。 “不,你先坐。”她说。桌上又多了两份披萨,看来客人们必须留下来了。 像逃避似的,符黎提前拿出几个杯子,把各种饮品和酒摆出来。“想喝什么都行,游戏机也可以开!”她丢下这句话,匆匆回到厨房。仲影低头,用刮刀翻拌着玻璃碗中的材料。明明他一个人也能做好,现在比起帮忙,她更像过来添乱的。 “他们都是你的追求者。” 他常常惜字如金,顺便隐藏身为外国人的迹象,但“追求者”这几个字却在日常言语中显得生疏突兀。她笑了,连忙否认:“不,是朋友。”可话音刚落,竟然觉得像劣质的谎言一样心虚。 客厅电视播放着幼儿动画片。起初,他们无话可说,叶予扬喝光了橙汁,盯着茶几上低浓度的酒精饮料。他选来选去,终于决定拿起那罐白桃味的,手伸到半路,却被卫澜抢先一步。 “未成年还是别喝酒了。” 卫澜单手从上方握住罐子,用食指打开拉环。啪的一声,气泡窸窸窣窣地上升,冒着清爽的气息。 “我已经成年了,叔叔。”生日还没到,但过了成人礼就是成年。叶予扬笑眯眯地回应,心想不就是单手开易拉罐吗,我也会。 卫澜手中用力,把罐子捏出响声,面不改色,仍然微笑着。“成年了,还没过青春期吧。” “是啊,”他顺着说下去,“不过我不想过得那么快。男高中生有什么好,叔叔你也应该知道。” “我倒是知道人的智慧是随年纪增长积累起来的,”他顿了顿,“不,确切地说是心智水平。” 可恶!叶予扬暗暗攥起拳头。此时门外又有人来,他确信这次一定是他的朋友。 “不好意思,打扰了——”尽管屋子的主人们不在客厅,小夏还是一边打招呼一边走进来。 又一个。阴郁神色在卫澜眼中划过,转瞬即逝。如果不是今天凑巧,所有人都赶在一起,他也不会知道原来符黎身边存在多重选择——难怪他等了那么久都等不到她主动卸下心防。 后来,女孩子们也按时赴约。颜令儿帮高叁学生上过半天课,虽然只是看着他写写卷子,但两人也算认识。“嗨,小叶子。”她朝里面探了探头。“哇,好多人啊!待会我们玩桌游吧!” 令儿是大大咧咧的性格,甩下一句热闹宣言就拉着箫凝跑去厨房。回到客厅时,她们正用遥控器打开电视上的网络平台,商量着选择那部精致的古代宫廷剧。 “我先回去了。”蛋糕送入烤箱,仲影房间的门又再次紧闭。 电视荧幕里,太后语重心长,教导皇帝要深谙平衡之道。 符黎也打开一罐酒精饮料。她的心里杂草丛生,又毛茸茸的,似乎藏着一只好动的小东西,随着春季走入深处愈发明显。时间不多了,她能预感到,自己必须尽快想清楚答案。 告白,然后分别 这座城市很少有这么舒适的天气:阳光是夏季的明媚热烈,温度却如同春日般宜人。叶予扬选了个好日子执行他的大计划。他之前还记得保持学生的分寸,从来不会任性缠着她,但昨晚,大家都散了,他不肯走,直到她同意第二天和他去游乐园。 符黎原本想婉拒,可他说因为练琴,连高叁最后的春游都错过,又不禁心软。记得当年,她的学校为避免学生出现心理问题,叁番五次拉着高叁生出校郊游。好吧,她想,那就叫上朋友们一起。 “我买了两张票。姐姐,我只想和你去。”小叶似乎能料想到她的退路。他的表情坚定,好像这个请求颇为严肃。 于是第二天,符黎翻出薄卫衣、牛仔裤和棒球帽,让宽松的衣物掩盖自己的性别特质。她荒唐地以为这样能避开什么,像是某些呼之欲出却没有勇气面对的事。周末,游乐园不算清冷,到处是一家叁口和成群结队的年轻人。初夏有初夏的颜色,在五彩斑斓的人群里,她已经可以一眼就捉住他。 小叶高高举起一束花向她挥动,是用牛皮纸包裹的明黄色,像分了一束太阳光辉。他朝符黎奔跑,带动身边的空气一起飞扬。 “给你的!”他把向日葵花束送到她眼前。 怎么突然给我送花?符黎想问他,但被一阵轰鸣打断了。过山车从半空中呼啸而过,游客们像蝙蝠一样倒吊着,被送往下一个环状轨道。 尖叫声让周遭一切持续升温。她不明白那种无情的庞然大物何以令人感到快乐,但小叶好像就是为了这些惊险刺激的项目才来的。“姐姐,玩那个吧!”他兴奋地提议。 “好啊,你去玩,我在出口等你。”符黎立刻拒绝。 小叶失望地垂下眼睛,说:“你不喜欢过山车吗。” “不太喜欢失重感。说起来春游的时候老师都在休息,所以我只在下面看着就好。”为了不扫兴,她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膀。“快去吧,趁现在人还不多。” “好吧,”他妥协了,“那你等我一下,待会我们去找旋转木马。” 说罢,他又奔向排队入口。其实他们完全可以直接奔向那些温和的游乐设施,他也想这么做,但很多情况下,舒适的环境反而令人更加温吞。 符黎走到过山车的出口等待,路旁不乏绿植、小店和快餐推车。游客们一群一群地出来,对此津津乐道,可如果换作她自己亲身经历,便只能称作“劫后余生”。这种差异不能归结为年龄或者性别,只纯粹是属于个人的偏好。事实上,她并不厌恶刺激,恰恰相反,她很迷恋另一种更为舒缓的危险。需要改变的只是速度和角度。已经大约半年过去,即便再迟钝的人也应该能意识到了。 大约十几分钟,叶予扬就安全着陆,比想象中要快。“走吧。”他看上去不像过山车的狂热爱好者那样神清气爽。 “然后去哪里?”她问。 “去玩碰碰车吧!”他提议。 “好啊。” 她的兴致忽然被点燃,驾照到手许久,却几乎没遇上能开一次车的场合。小叶展开地图,寻找位置。奔赴目的地途中,她又想起那次两人一起前往远郊的冬季音乐节,那时候他依然青春活泼,却为了登台演出显出微小的紧张与不安。路边,很多游客擦肩而过:情侣,青少年,家庭,情侣,情侣。好多情侣。 “离高考还有多少天?” “大概……五十天吗。” “下周该照常到学校上课了吧。” “是啊,有好多模拟考。不过你也知道我们的分数线,不是很难。” 确实,虽然艺术生的高考分数线逐年飙升,但他聪明勤奋,只要通过校考,正式录取就已十拿九稳。在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语境下,这是多么值得庆祝。等到六月一切尘埃落定,他会迎来崭新的校园生活继续成长。人无时无刻不在变化。她经历过,也明白十八岁以后观念变幻得多么迅速,所有偏爱、倾向、执念都会被一一抛弃,然后再重新塑造。成长就是不断否定自己,把一部分东西扫进堆满灰尘的角落。 “来吧!” 符黎卷起袖子,手握上碰碰车的方向盘。这项游乐设施提供疯狂的乐趣,在有限的时间和安全的范围里让人尽兴。换作数百年前,“自然”刚刚起源的时候,人们应该难以想象会有一种车子被改良出来专门用作冲撞,可现在看来却稀松平常,甚至有些老套过时。 时间在移动和排队的路上流走。他们吃了汉堡、冰淇淋和棉花糖;体验4D技术;在丛林间漂流;观看必定会湿身的特技表演,再在太阳下晒干。游乐园面积广阔,很快就会筋疲力尽。在所有热门的游乐设施里,摩天轮似乎是最终的保留项目。登上属于他们的座舱时,符黎后悔了。她以为只要不向下看,恐高症就不会发作。 密闭的空间,一多半都是透明的,视线稍一移动就会坠落下去。平缓的上升亦是一种折磨。她看过许多摩天轮的意外,例如升至最高点时失去电力,或者突然失控崩溃,由于惯性和重力疯狂摆荡。小叶一如往常,青春活泼的脸上染了金色的阳光。他看起来并不担心这种小概率事件。 慢慢的,地面上的人越来越小,最终化作无数彩色的圆点。在高空之上,大地上的东西如此渺小。符黎的心跳开始加快。他们正在接近云——柔和,层层迭迭,宛如伸手就能采撷。白云后面是湛蓝的天。别看下面,她告诉自己,但心脏仍旧不可抑制地快速鼓动着。 座舱没有被固定。突然,毫无征兆,小叶往前倾移了身体,导致另一边猛地坠下去。一阵失重感袭来,她倒吸一口凉气,急忙离开座位,在舱门附近蹲跪下来以保持平衡。天旋地转。她持花的手扶上舱门侧面的栏杆。小叶察觉到了她举止有异,于是握住符黎的手腕。如果她此时依然心细,会发现他的手掌也冰凉得反常。 “小符姐,我……” 有时候,说话比在提琴的公开演奏还要难,尤其是剖白埋藏已久的心声。语言和文字拥有力量,他的姐姐不止一次传达过这样的观念,所以接下来的每句话,他都要慎重,都要诚心诚意。 “嗯?”符黎回过神来。她的帽檐压得低,几乎遮住双眼。恐慌吞没了其他感官,以至于她错过了小叶的话。“对不起,你说什么?” ——她没听见。是怪他说得太小声吗?她竟然没有听到。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却没被接住,就像一拳打在软绵绵的棉花上。 “我说,”他轻轻叹气,“小符姐,我喜欢你。” 这次她应该听到了:一句清晰的告白。恐高症让心跳持续剧烈,再这样下去她就会被吊桥效应所控制。 “还没到生日,但我已经十八周岁了,而且你很快就不用给我上课了……” 他想说他是成年人,想说他们不是师生关系。他似乎明白她所担忧。已经不能再逃避了。早有迹象表明会迎来这一天的,符黎隐约记得,他电脑的开机密码里包含着他们初次相见的日期。现在,她必须拒绝他。可是要怎么开口呢?对高空的畏惧让她冒出冷汗,而他们的座舱甚至还未升至最高点。符黎感到万分愧疚——如果她真心想阻止这一切发生,就应该在更早的时日,在令儿说出“他该不会喜欢你”的猜测之时,就彻底远离他。 小叶等待着她的回答。见符黎不说话,他又悄悄往前移动,长长的睫毛忽闪着。 “可是我们差了七岁。” 左手被他握着,她没有收回来。 “七岁……很多吗?我爸再婚的时候,小妹她妈妈也只有二十六岁。” “……” “……” “……” 终于,摩天轮转了半圈,送他们到离蓝天最近的地方。 “姐姐,你该不会恐高吧。” “嗯……有一点。” “对不起,我都不知道。”他轻轻地笑了。 符黎也默默朝天上的云层道歉。从以前开始,她就觉得他是个新鲜多汁的水果。他们仅仅背靠座位,在狭小的空间里挨得很近。一股温暖自心口流出,涌向腹部,然后涌向四肢。他的手逐渐恢复了温度。也许未来某一天,他会反悔,认为今天是有欠考虑的鲁莽结果。也许成长的过程让他不再被年岁稍长的女性迷恋。但眼下,符黎只看出他的真诚。如果换作她十八岁时喜欢上什么人,她的心里一定也充满了炽烈的执着。 又一阵沉默。她被帽子遮着大半张脸,缓慢诉说自己的想法。 “如果……我只会伤害你呢。” 座舱在下降,距离地面越来越近。地上的喧哗和热闹在迎接他们。 “那我也喜欢你,姐姐。” 小叶说。接着,就好像这句话的分量还不够重似的,他又注视着她补充道:“我只会喜欢你。” 相似的句子。但重音不一样。摩天轮旋转的速度似乎放慢了。符黎握紧了向日葵花束,感到高度带来的慌乱正在消退。理智重新占据上风时,她心想,在高考之前,他们不能再见面了。 告白,然后哭泣 在叶予扬吐露心声后,符黎把补课的工作交给令儿和箫凝。她依旧负责备课,把材料组织成适合他的东西,但周末不再前往他家。日子过得飞快,只剩下了四次课,她承诺,高考结束后就会给他答案。 ——那么谁又能来给她答案呢。有没有一种可能:真相不在左边也不在右边,不是黑色亦不是白色?到了工作日,她又得拼命挤上地铁,在诸多无表情的面孔中自娱自乐。如果这么痛苦,为什么不干脆放弃呢。 是啊,放弃。 她走入那座高楼,刷电梯卡,按下相应的楼层。门口,美女HR正在待客区的沙发上翘着脚喝咖啡。她们只见过一面。她羊毛似的卷发打理得很好,将近半年过去也没有走形。 “你来了,和我到主编办公室说吧。” HR挡住她的去路。可如果符黎执意走向工位,凭她的体型不可能拦住她。忽然,当初签订合同的场景在眼前一闪而过。当初也是如此——HR面容姣好,身材又娇小,所以符黎轻信了她的指令。在这里签字。急忙翻页。在那里签字。好,我收走了。因为信任,所以她根本没仔细研读合同上的内容。 “今天找你谈话,主要是想通知你,你的试用期结束了,很遗憾你没有通过,不能成为我们的正式员工。” HR坐在主编的座位上,双手交叉,眼睛直视面前的笔记本电脑。 “现在你需要交接工作,把文件拷到这个硬盘里就好。” 她递来一块移动硬盘,小巧,就像她的手一样。 从结果来看正合我意,不是吗?这份工作拿到手的工资连房租都交不起,她竟然还能待满接近六个月的试用期。但无论公司做什么,都需要一份正当的理由。这段漫长的煎熬的时间里,符黎从没有怠慢过这个岗位。 “好,”她微微笑了笑,“那么请问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HR皱起眉头。 “提前终止试用期合同也需要一个原因,否则,劳动仲裁委员是不会理解的。” 符黎开始虚张声势。从很小的年纪起她就懂得以此保护自己。小学,同桌是个好成绩坏心眼的女孩,经常偷她的钱包和文具。老师不相信她们眼中聪明伶俐的学生会欺凌他人。于是有一天,她神神秘秘地透露自己的家长在教育局工作。社会的规则在小孩子眼里就已经生效,她编织了一个谎言,就不惮于编织下一个。尽管后来,她时常为此感到忏悔。 美女HR嘴巴里发出无意义的单音节,仿佛在思考。 “因为……你在社交媒体上,发布不实信息,就是,所以……对我司造成了名誉方面的损坏。” 她说得磕磕绊绊。 社交媒体,信息。 怎么会?符黎心下一惊。 “能说明白点吗?损害名誉不是一件小事,我想,你们得拿出证据。” “就是……”HR噼噼啪啪地敲击键盘,“因为有人报告给上级,主编认为你不再适合这项工作。” HR展示了一张截图,上面赫然显示着她的社交媒体账号。但她明明在两个月前就停止了书写。那些内容阅读量极低,没有转载,不可能被佳日文化的人看见。 “我不否认,”符黎用手支住一边脸颊,故作轻松,“这些是我写的,但请问你觉得有哪句话损害了你们的名誉吗?” “嗯,比如说……” HR当下才认真地第一次看图片上的文字。符黎等她发话,却只是在想究竟是谁挖出了她的账号,再“报告”给所谓的上级。李争青在她心中的形象早就崩塌了——一个眼里只有生意的中年男人,一个挂名的主编,他大概也不喜爱读书,而是热衷于装模作样和夸夸其谈。中间还有谁参与了?是Elena吗?还是姚佳诚?本以为做好分内工作就能相安无事,如今想来,她还是太过天真。 “比如说,你写了稿费低,工资也低,然后工作难以进行之类的……” “这些不是事实吗。”符黎淡淡地回道。 “即使是事实,作为本司员工,你也不应该……” “应该做的和不应该做的事都在员工手册上。”她打断了HR的话。“我会把我刚入职时收到的那份提交给仲裁委员的。另外,我都要走了,所以合同该给我了吧。” 当时说好一式两份,拿去盖公章,但符黎手上那份始终没有拿到。 “是的,呃,在这,给你。” 她变得语无伦次。很容易设想,这份合同上一定也处处皆是陷阱。假如当初自己没有付出过多的信任,而是一字一句地看过这些白纸黑字,她恐怕会扔下笔杆直接离开。可能——退一万步想——这位女性也不是HR,只是李争青的哪个亲戚朋友,只负责让小作坊看起来更体面些。 符黎把合同塞进包里。工作成果马上就要落入别人的口袋,她不想那样,却无法反抗。只有交给旁人,这本书才能继续得以完成。 办公区一片寂静。推开沉重的门,走出主编办公室时,同事们纷纷朝她望了一眼。那天面试之时,与她擦肩而过的长发女孩也曾经遭受过这样的目光吗。不过她还不打算离开——至少得弄清楚是谁在中间通风报信。她去了楼道,靠在走廊尽头的窗边。狭窄的通道开出一个供人呼吸的小窗口,无数高楼林立,遮蔽了天空的形状。 “我被解雇了。现在有时间吗,见个面好不好。” 符黎给卫澜发送消息。现下,只有他离得最近。 “在你那层的楼梯间等你。” 她并非希望他能提供任何线索,当然,因为他只是个局外人。其实她多多少少需要一些安慰。每个被开除的员工都会怀疑自己:是我做得还不够好吗?早些年,人们相信天道酬勤,相信努力就会有所回报。可如今,走入工作就意味着身不由己。纯粹的好人无法获得世俗的成功,她早该知道,世界上根本没有那么多公平可言。 “阿黎,你还好吗。” 他一只手按上她的头发,轻轻摩挲,表示关切。温柔的眉眼,符黎从他的神色里看出一种习惯。 “发生什么了?” 他问。她完整地复述了羊毛卷美女的话,过程中,卫澜抬起手,看了看手表的时间。忽然,她想起跨年那天,有人在她的博文下留了言。唯一的留言。 “小姐姐,我也是做编辑的,好辛苦,每天加班到十点。”陌生账号说。 “是啊,做这行全部都是为爱发电呢。”陌生账号说。 “你在哪里呀。”陌生账号问。 “不会是那个有名的《城市地图》杂志的公司吧。”陌生账号问。 符黎翻开手机,疯狂地向下滑动屏幕,找到那天的对话。她再次点入陌生人的头像,查看他发布的内容。代言饮料的偶像演员。画展,不,是艺术展,还展出了他的作品。小动物。工作状态。一只意味不明的戴手表的手。美食。偶像演员,偶像演员,偶像演员。天上模糊的星星。 这是Elena的账号,对吗? 她不寒而栗。无论如何,她不会看错那名偶像演员的脸。但沉莹早就提示过,那红头发的女人是个蜂后。她的恐惧并非来自Elena的伎俩。 符黎抓住了卫澜的手腕,单手,勉强握住。她的力气难与他抗衡,但或许肾上腺素激发了她身体的潜能,让她死死钳住他,拽过来。 一模一样的手表。 “阿黎……” “把你的手机给我。” 趁他愣住的空当,符黎甩开他的手腕,直直按上他的喉咙。他的喉结贴在掌心,微微颤动。皮肤冰凉。 “你……” “把你的手机给我。” 她又重复了一遍。愤怒已经冲昏了头脑,使她收紧了掐着他的右手。不用担心楼梯间会有人来,除非突发火情,否则人们永远都会选择电梯。第一次,他改写了表情,从游刃有余到惊惶错愕。也该轮到你站在被动的位置上了。她向前迫近,右腿插进他的双腿,将他牢牢固定在自己和墙面之间。用力,再用力,直到指尖泛白。他的某一部分在跳动。那时,符黎在想,为什么会有人在床上喜欢窒息的感觉。 卫澜想要说话,张了张嘴,却吐不出声音。出于生理性的反应,他流泪了,一向平静的湖水也有泛滥的一天。他从外衣的内兜拿出手机,他只能这么做。奇怪的是,他甚至没有反抗。 密码是四位数字。符黎输入他的生日,错误。随即输入自己的生日,顺利解锁。但她并不会因此就觉得他的心思清晰易懂。右手刚一放开,卫澜就弯下腰咳嗽起来,眼泪仍然止不住地流。她打开他的即时通讯软件。她在置顶的位置,稍稍往下一翻,就看见那个刺眼的名字。 元依依。 Elena的真实姓名。 符黎不禁冷笑一声。她嘲笑自己,怪自己不够敏感。艺术展上有Elena的画,那天她瞥见了,只是潜意识不愿意相信。他们毕业于同一所艺术大学,她的外号还出现在那些校友的口中。原来你认识她,原来你们有不浅的交情。为什么你从不肯承认?为什么每每你提起她,语气就像全无交集的陌生人?你究竟在隐瞒什么? “为什么骗我?” “对……不起……我……” 他断断续续地道歉。抽泣的声音。可怜的声音。她仿佛用蛮力剖开了他的内心。毫无尊严,但他已经顾不上了。 “是啊。我和你只是小时候短暂的病友,怎么能和大学四年的时光比呢。” 符黎无力地垂下胳膊。 “对不起……对不起……” 他蹲在地上,拉住她垂下的手。手心湿湿的,沾了泪水。他真的在哭泣。你原本是爱哭的人吗,那为什么你平时都在笑呢,那也是你的谎言吗。卫澜捂住了眼睛,试图遮住自己狼狈的模样。他不断道歉,再道歉,希望符黎别走。她的力度恰好抵达了危险与安全的临界点,但颈间仍然残存着钝痛。窒息感与空气重新灌入的冲击作为他说谎的代价。 “我太用力了吗?” 他噙满泪水,看见符黎再次伸过手来。 告白,然后献身 这座城市里的人像喝水那样喝咖啡。 大约十点,她坐在咖啡厅里,独自一人。平时,轻度的过敏让她对这项流行饮品敬而远之,但今天,那些异常症状似乎全部不值一提。咖啡因有振奋之效,也许还能令人清醒。除了味道的享受,符黎不知道自己到底需不需要这个——可能喝酒才是对的。 店内的空调开着冷气。她手指滑过手机荧幕,浏览社交软件的朋友动态。无意间,她发现有一位初中同学在那里公布了他的工作检讨书。符黎仔细看了看,发觉事情的起因不过是叫错了某个经理的姓。“五千字,”他写道,“领导说写不完不让下班。”因为这芝麻大点的小事。 比起同情,更多的是不解。有许多证据可以提交到劳动仲裁庭,譬如工作过的痕迹以及歪七扭八的劳动合同。网站上甚至存留着佳日文化一年前的公开庭审案件——很不幸,她以前却没看到——足以证明他们对待员工一贯如此。但令她困惑的是,为什么人们会默认上司拥有越界的权力。他们是老板,不是皇亲国戚,毕竟今天尚且属于二十一世纪。可即使法律在上大睨高谈,人们进入社会后,依然自动划分成了叁六九等。 热拿铁在冰凉的空气里迅速失去温度。喝到一半的时候,符黎再次打开自己的社交账号主页。就像茫茫人海中籍籍无名的那个,没有浏览,没有关注,只有系统塞给她的一小群僵尸粉丝。多亏了Elena能找到。那间办公室真的在通过网络监视员工的线上行为吗,即使一共只有不到10个人?她不知道。 突然,符黎想起许久之前的梦境。类似的场景早就施与过提示:她梦见自己一丝不挂地走入挂满偶像海报的房间,里面的女性不说话,只是自顾自地绘画。是啊,她好像被卫澜和Elena携手耍得团团转。她惧怕这样的女人。早先工作中,她甚至还自行找借口为她开脱。从小到大,她都更惧怕女人。为什么小学同桌能够毫无愧疚地藏起她的笔袋和钱包?为什么红发转校生和地理老师总是处处针对其他女孩?我们不是都会遭遇相同的困境吗?狼和老虎称霸了森林,兔子们不应该天然地携手共进吗? 同样是背叛者,她可以向卫澜发泄,却无法对Elena做什么。她个子矮,身材比自己整整小了一圈,符黎站立起来能看到她的头顶。原来被蜂后的刺蛰中了会这么痛啊 。以前残留的一丝幻想也荡然无存。当然,她也不打算就这样默默离去。除了劳动仲裁,还得留下点什么,不是吗?她阅读着自己以前写下的东西——关于工作,关于运气——感到有些自满。让他们看吧,她已经不惮于展示心中所想。 半小时后,符黎回到佳日文化。Elena连头也不抬,只一味地盯着电脑屏幕。她把打印出来的材料放到每个同事桌上,上面印着她的文字,以及赛博空间里的圈套。最后一步,符黎走到所谓的上司身边,把纸张轻轻挡在她的电子文档前面。 “元依依,”她平静地说,“这个白色头像的人是你吧。” Elena的双手没有从键盘上移开。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惯用的说辞。她用肢体语言表示拒绝与符黎对话。 “好吧。那就请大家都看看,元依依通过一些手段获取了我的个人账号信息,并在下面留言,诱导我承认公司是佳日文化,并且让李争青以‘损害名誉’为由将我解雇。” ——就像此刻正在陈述一个毫不关己的事实。剩余的人会看见那些文字,犹如碎片,犹如松散的叹息。他们自然会有所评判。 “我不想再待在这了。元依依,我们劳动仲裁庭见吧。” 符黎利落地抄起笔记本电脑。她本就没有太多东西,剩余的,她也不想要了,随便怎么处置。直至离开,元依依也没再多解释一句。走进电梯时,她感到咖啡因的效用开始发作。 ※ 在那之后,符黎上交了劳动仲裁申请,并整理好证据,准备开庭。 书稿已经提交给众阅出版社的责任编辑,过不了多久就会出版上市,假如他们不修改她的方案,那么届时最大的改动应该只有责编的修正和制作人员的名单变更。她的名字不会出现在上面,取而代之的大约是元依依。但这些也没有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她对仲影抱有歉意,而且必须向他说明——向每个撰稿人和插画师说明。 周末的家里,符黎窝在沙发上。他们刚刚结束了对公共区域的大扫除,包括厨房的油烟机和瓷砖。他买了扫地机器人用在这间租来的房子里。记得先前他说过,等夏季结束就会回到他的国家。时间不多了。 “仲老师,”她欲言又止,“我最近……没有上班。” “我知道。”他说。 是啊。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怎么能瞒过他呢。 “我以后不会再去了,所以,你之前的文章……我没办法保证它到最后还是原来的样子。” “没关系,”他顿了顿,“我只想在当时把它交给你。” 谢谢,符黎默念道。 “这个给你看。” 仲影从书架上取下新的书稿,递给她。是他正在进行写作的内容,悬疑小说,抑或叫做社会派推理。 “啊,我可以看吗?” 她指了指自己,再叁确认,而他只是以默认作为回应。初版草稿用A4纸打印,第一页就是正文,伴随奇妙的开篇进入剧情初期。仲影留给她独自阅读的空间,却没有回到自己的卧室。忽然,手机响了,符黎才刚踏入他的故事,就被一通意料之外的电话打断。 “喂,您好。” “什么?” “现在吗?” 电话对面的男人约她到市中心的某个商场见面。一小时后,不堵车的话还来得及。也许把一切交给劳动仲裁委员才是最好的选择,但如今,既然有了这个机会,她便一定想要问问究竟哪句话、哪个字能被判定为损害了佳日文化公司的名誉——即使她心里清楚,这只是个辞退员工的借口。有时,性格里的某一部分注定她会执拗,不可弯折。她必须找到那个男人讨个说法。 “抱歉仲老师,我有点急事要出去一趟,等回来后再好好看!” 符黎匆匆回房换了上衣。临走时,他的目光跟随着她。 初夏,天热了起来,仿佛很适合奔跑。她用手机叫了一辆出租车带她前往繁华的商场。一路上,文字在脑海中反复排演,直至形成逻辑性的话语。她要做好万全的准备,要和李争青辩论,争出一个事实。她不害怕与男人争吵,越是自大的男人破绽就越明显,大学所学的专业一向无用,唯独到了需要辩驳道理的时候能给人十足的信心。车窗外是一片落日余晖,覆盖了城市中的欢愉与热烈。车水马龙。通常,她以为喧哗就代表安全。 李争青的面目早已从记忆中消散了。他像那种街上随处可见的中年男人,只有坐在主编办公室里才显出几分气质。所以她记不住,只能茫然地在西餐厅门口寻觅。服务员笑脸相迎,于是她走进去,说要等人,希望他能主动找上来。想说的话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她停止更新账号不是因为适应了工作,而是她发觉自己已经写不出任何东西。现在,渐渐的,也许那抹对文字的感知还能再回到身边。 大约二十分钟后,一名着装质朴的中年人进入餐厅。他个子也不高,戴着框架眼镜,是一张过目即忘的脸。符黎犹豫着自己该不该起身——如果两人都是站姿,她比李争青还要高上一点。而对方显然记得她,也认出她,径直靠近。在那之前,她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她想好了开场白,势必将所有不合理的反抗都倾倒在那个专制的老板身上。 直到李争青亮出了刀。 不是桌上用来切割食物的刀叉,而是一柄水果刀,黑色刀柄上有尖锐锋利的刃。这样的工具在生活中随处可见,不同的是,此刻被一个中年男人拿在手上。他要干什么?刀可以伤人,甚至可以杀人。所以他特意过来根本不是为了与员工讲和,而是想要动用暴力。 ——这个疯狂的中年男人想要杀了她,在众目睽睽之下。 “快跑!” “快报警啊!” 周围几名食客纷纷尖叫出声。得想办法逃跑才行,但门在李争青的背面,无论如何都得先越过他。随即,大脑开始失去控制,就像灵魂出了窍,远远地站在身体之外。符黎没有主动去想,但眼前再现的场景是去年寒冷的初雪之夜。像梦一样模糊,像梦一样虚无缥缈。那道黑色的身影。 有没有那样一种可能:关于他的全部都来自于她的幻想。那天晚上,因为雪夜的浪漫与酒精的双重效用,她捏造出一个现实世界中不存在的人——只有我能看见的人。 随着咚的一声响动,李争青突然被制服在地。 他的动作迅捷,宛如一道凌厉的风,符黎几乎没有看清。为什么他会在这里?这一切不是梦吗?她掏出手机,立刻拨打报警电话。神志昏蒙之际,那本悬疑小说的初稿文字又跃上心间。仲影救了她的命。他见她匆忙出门,心中隐隐不安,跟了过来。但她知道他挺身而出的理由。小说开篇,男主人公躲在卧室里敲钉子,精神临近崩溃,却收到从门下递来的关切留言。 他把她写进了故事里。翻至第叁页时,符黎意识到了那种冷静的、收敛的爱意。 不是女主角,是女主 “天啊。” 颜令儿端着手机,反复播放视频。网络营销账号为这段监控录像配了一段激烈的背景音乐,由于她不断用手指拉回进度条,安静的房间里便始终回荡着同一段惊险刺激的声响。 “天啊!” 她再次惊呼道。 符黎坐在对面,优哉地喝着低因咖啡。这是最好的选择,既能满足味觉和欲望,又不会带来过重的身体负担。 她仍在循环播放那段视频。这一幕被西餐厅的监控摄像头完整记录,然后不知怎的在网络上流传开来:影像内,一名高挑的黑衣男子从身后袭击持刀歹徒,救下了手足无措的女性受害人。 “好帅啊,”令儿一边感叹,一边伸手比划,“好像学过擒拿术。” 她的好友就是画面上的当事人,而拿刀的男人是她前公司的老板兼主编。事发当日,颜令儿急忙赶去陪伴,并在好友的工作聊天群里得知了犯罪者的疑似作案动机。符黎被解雇时揭露了某些事情,导致其他员工也接二连叁地辞职,并因劳动合同纠纷集体提交了仲裁申请。这意味着佳日文化要拿出一大笔钱来作为赔偿费,在业内的口碑也一落千丈。犯罪者认为她的反抗断了自己的成功之路,于是计划持刀行凶,实施报复。 简直是荒唐的理由!这个人活了四十几年,只剩下了气急败坏和穷凶极恶。可转念一想,如果是男人,尤其是自大狂妄的男人,倒真有可能这么极端。最近新闻报道中,非自愿独身者蓄意伤人的案件激增,不出意外的话他也是其中之一。如果有老婆孩子,谁还会去犯罪?——哦,不,她怎么能这么想?颜令儿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赶紧拿起碳酸饮料灌了几口。 “所以,你们在一起了吗?” 放下杯子,颜令儿暧昧不清地笑着问。 符黎快速地摇头,说:“没……没有。” “咦——为什么?他喜欢你吧,这么好的机会得抓住啊。” 她故意做出一副嫌弃的表情。 “因为感觉不太真实。你知道吗,我们本来不该是室友的,他租了二房东的房间,所以才……”好友慢条斯理地表示担忧。 “那怎么啦,不更说明你们有缘吗?你身上有幸运加成,一定会在爱情里无往不利。”颜令儿说。 “但是从二房东手里租房子其实是不受法规保护的,也就是说这份缘分,或者幸运,可能并不正当。而且,假如有好东西从天而降,我真的有能力接住它吗?” 唉!颜令儿双手撑到桌子上,无奈地叹了口气,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她不会说她是个“圣母”——毕竟她们可是近六年的好友——但符黎的性格多多少少有点接近这个词汇。她总是温吞地自我反省,思虑总是过度周全。早在当初,她在过生日的夜晚说出那个奇特的愿望时,颜令儿就知道她内心有几分超出常人的慈悲。这会绊住她,让某些事情停滞不前。 “你也想太多了吧,不愧是给全宇宙的生物许愿的女人啊。”她揶揄道。 “你怎么还记得那句话,”符黎说,“那是因为我刚好在读地球人殖民外星的科幻小说。” “是吗?” 颜令儿眨了眨眼。也许她的好友其实没有那么“圣母”,或者,她其实并不像外表看起来那么温顺。 “是啊。” “嗯……”颜令儿不置可否。现在,她得想办法说服符黎做出抉择。“你说外国仔把你写进了故事里。” 她给仲影起了新的外号,每次符黎一听到都觉得有些好笑。“确切地说,只是我做过的一件事而已。” “我在想,”颜令儿打了个响指,“他好像是先写了这段故事,才碰到你。” 符黎怔了片刻。是啊,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巧合的事已经堆积如山,为什么不再多信一桩?某个平行世界的深夜,仲影模仿了他笔下人物的举动,却意外遭遇和故事内容雷同的情节。恰恰相反,她才是自幻想走入现实的那个人。或许他的爱意不是逐渐生发的,而是早在那晚就一锤定音。 她垂下视线,若有所思。得亲自问问他才能知晓答案,但她害怕这么做会破坏两人之间环绕的朦胧感——有时像雨,有时像雾,一下一下在心尖上明灭。那感觉似曾相识,在这间屋子和小叶家都发生过。 颜令儿也低下头,点进那段监控录像的评论区。短视频市场的下沉有目共睹,一个明显的标志就是那些刺眼的汉字和点赞数量。部分留言是有感而发,例如称赞外国仔身手矫捷,抑或争论“救朋友算不算见义勇为”。而另一些则空穴来风,揣测叁人的关系。不知道为什么,芸芸众生总是偏好把年轻女孩歪曲成老男人的情人。这样很有趣吗?那些留言者真的以为有钱有权就能为所欲为,还是他们根本毫无尊严,想做权力者膝下的附属品?但她阻止不了任何人,于是有所谓“知情者”发布了故事的全貌,说女孩背叛了金主,给他戴了绿帽子才惹来杀身之祸。另一版本则是说女孩联合外遇对象陷害糖爹入狱,好拿着他的钱在外挥霍享乐。 再向下翻就更加不堪入目了。颜令儿已经怒气冲冲地回复了好几条,又猛戳手机屏幕,给那些评论点“踩”。 “你怎么啦?” “哦……没什么,”颜令儿把手机扣在桌上,“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大概先计划出国旅游,然后……”符黎说。 “那你们还回来吗?” “你也觉得换个城市生活比较好吗?”她反问道。 颜令儿心下有几分不舍,但也没有办法。 “发生这种事,正常人都会害怕吧……不如在外国仔那儿多住一段时间,记得给我寄点明信片,还有本地的美食!对了,如果结婚的话,你是不是直接能拿雪国绿卡了?那边人少,医疗好,工资高,你学学语言,再找份工作,后半生岂不是衣食无忧啦。” 简直是人生的捷径啊,她心想。由于雪国支持同性婚姻,所以颜令儿详细搜索过那里的移民方法。当然,也只是看看而已。 “我是很想去人少的地方……但是啊,突然更换一个国家和语言环境也没有那么容易吧。”符黎还没潇洒到能够一走了之。以前,她真的想过以结婚来获得绿卡,但她不知道该如何割舍与故乡的感情。“而且,卫澜说,他有点人脉,可以把我塞进众阅出版社工作。” “什么,”颜令儿一脸惊诧,“你还和他有联系呀,那个撒谎精。” 因为他哭了,符黎默默在心中回答。他的确是个说谎精,她撞见了许多件巧合,但与他相关的都要被剔除在外。事后回想起来,就连那次不反抗的哭泣都像经过了精心设计——奇妙的是正中下怀,她刚好喜欢会哭的男人。 “不过这样也好,众阅出版社是佳日文化的上层公司,你要是去,就该轮到红发女拿你没辙了。” 颜令儿已经编排好了运镜和场景:视角抖动着推进办公室,等稳定后自桌角上移,逆光中,那张微笑的面孔逐渐清晰。如果这一幕真的发生了,她该多么震惊?此刻最需要那些陈词滥调作为注解:“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唉……”可好友似乎感到为难,“我只是觉得可怕。” 遭到元依依暗算后,她终于明白不能轻易交付自己的信任,对人,对任何由人构成的事物。工作后期,有些撰稿人找上门来,声称两年前交付的稿子至今尚未结算稿费。符黎发觉她至多只能帮他们获得程序上的正义,最终,劳动者能否拿到报酬仍取决于老板的脸色和心情。 这就是现实和原则的区别,但现实本该是这个样子吗?一些梦破灭了,可她还有几分固执的理想。如果在社会中生存的法则就是勾心斗角,那她宁愿躲起来,躲得远远的。 “我还是再考虑考虑吧。”符黎补充道。 咔的一声,手机聊天软件传来新消息提示音。颜令儿翻过手机看了看消息栏,随后清了清嗓子:“我委婉地问一下,小叶子……还有戏吗?” “真委婉啊。”她笑道。 “对啊,快点,你也委婉地回答一下。”令儿催促道。 “我们差七岁。”符黎说。 “那咋啦?” “我已经上大一了,他还在读小学五年级哎。女大学生会在小学里找男朋友吗?”她夸张地说。 “可那是很多年前啊!年龄差会随着年纪增长缩小的,18岁和25岁听起来差很多,但27岁和34岁就没什么差别了啊。” “但是,其实,我觉得我知道他喜欢我的原因,”符黎双手握上咖啡杯,“他大概一直会被年长的女性吸引,你能明白吗。” 颜令儿下意识说道:“是原生家庭吗?” 她支支吾吾地承认。小叶不愿意主动提起妈妈的往事,但如果令儿主动猜出来,那么也不算作是她泄露秘密吧。 颜令儿摸摸下巴,呈思考状,说:“我想想……因为家庭教育中母亲缺位,所以倾向于喜欢上稍微成熟点的人么。没想到啊,小叶子居然是被动型的。” “被动”两字让符黎挑了挑眉。“我也只不过是偶然走到他生活里的。比起我,可能音乐学院的学姐更适合他吧。” “为什么?”她不经意间提高了音量,“可这是他的一片真心啊,不是换谁都能接得住的。” “也对。但是,”符黎又说出一个回避的理由,“他现在还小,小时候的决定总是有点幼稚吧,如果……” 她没再说下去。颜令儿聪慧,又是情场的老手,一下就捉住了她话里的玄机。 “你在患得患失吧。” 她想逗一逗符黎,却没想到对方竟坦然承认了。 “是有点吧,所以我才没法做出决定。” 什么?颜令儿睁大眼睛。她感觉到了:她确实在动摇,徘徊不前,但并非出于一些怯生生的、无趣的心理。她真的和外表看起来不一样。即使是兔子也有锋利的牙齿,也会咬人——颜令儿只想到这一层。 对面的兔子耷拉下耳朵,仿佛踌躇着,又缓缓开口:“最近,我发现了一件事。” 她作出倾听的姿势。符黎探过身子,趴到她耳边去,用寝室夜谈般的声音说出自己的内心——那股最深处的,蠢蠢欲动的幽影。每次,当她凝视他们时,它就冒出来,一次次提醒着那道真实的欲望。微不足道,又离经叛道,但她就是想要这种,想在特定场合掌握主动权,把柔情似水的角色推给另一方。来试试吧,如果他们饱含爱意的话。 “我喜欢……” 她准备了许许多多的解释,期待着颜令儿大吃一惊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