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狼奴》 小狼奴 第1节 小狼奴 作者: 摘一朵影子 文案: 小公主从斗兽场上捡回来一个伤痕累累的小奴隶。 小奴隶像个小兽物,旁人一靠近他便双目猩红、呲牙低吼,凶巴巴要咬人。 独小公主除外。 小公主只是伸伸手,他便乖顺地低下脑袋,睁着湿漉漉的黑眼睛,“呜呜”地求她摸摸。 日子寂寞,贪玩的小公主就将他当只好玩的小宠物养了。 教他说话、教他写字,还用一双小笨手给他做丑衣服穿。 后来小公主长大了,请旨尚公主的高门权贵踏破了门槛。 小奴隶渐渐懂得了成亲的意思。 夜里,他悄悄卧上她的床榻,用湿漉漉的睫毛蹭她脸颊,低呜着撒娇:“殿下娶我,娶我……” 小公主又心软了,没设防,让春风入了罗帷。 月色下,小奴隶吻着小公主的指尖,眼睛亮晶晶地想,从此他和殿下就是夫妻了。 *两个崽崽一起成长的故事 *架空,部分资料参考明朝 预收《柳娘子》文案如下,求收藏~ 文案: 打江南来投奔亲戚的柳娘子在京城西街巷支起了个水豆腐摊子。 她每日坐在摊子前,一根荆钗松松挽着乌发,撑腮垂眸闲闲拨弄算盘,烟青色的袖子滑到肘部,露出一段霜雪似的皓腕。 下至贩夫走卒,上至身份尊贵的公爷公子,常有人来她的摊子买豆腐脑吃。 街坊邻里都说柳娘子行为放浪,不知检点,情郎多得能从西街排到东街。 柳娘子却从不在意这些难听的闲话,甚至不惮于坐实。 * 永安巷宣平侯府家的世子宋砚知人如其名,端方如砚,知节守礼,未至弱冠便名冠京华,是梅尖新雪般干净剔透的人物。 两人本该毫无交集。 直到某日清早,马车停在西街巷,宋砚知掀帘往外看时,恰看到说着一口吴侬软语,旋着一握柔媚腰肢迎来送往的柳娘子。 少年心动,如春雨绵绵,浸润墙缝,滋生出大片大片见不得光的阴湿苔藓。 辗转反侧,寤寐思服。 从此柳娘子的水豆腐摊前,多了位会捏紧折扇扇骨,红着耳朵问她要一碗甜豆腐脑的少年。 再后来,这位白日里看都不敢多看她一眼的少年,会黏腻地埋进她的颈窝,眨动微潮的眼睫,低低地央问:“就要我一个情郎,好不好?” 【存于2022.11.13】 内容标签: 天作之合 天之骄子 甜文 成长 搜索关键字:主角:楚言枝,狼奴 ┃ 配角: ┃ 其它:更多预收可见作者专栏噢! 一句话简介:【正文完】公主遇狼,双向养成。 立意:热爱生活 第1章 “被狼养大的东西,算不得人。” 身形袅娜的宫婢撩起云霏缎织的纱幔,挂上了缠丝银纹帘钩,室内暖香便随她们的走动清清浅浅地散了出去。 暖香浮动,站在帘前的楚言枝却仍未抬头,她的视线里只有自己那双绣了粉色菡萏花骨朵的旧锦鞋。 锦鞋前端颜色稍深,是在外头沾的雪水。昨晚雪又下了一夜,路上积了厚厚一层,虽有宫人撒盐洒扫,她从马车下来走进上林苑的一路上,还是濡湿了鞋尖。 这鞋还是去年娘亲一针一线亲手给她做的,用的是云熟绢绒线。刚穿上的时候嫌大,如今已有些挤脚了。 今年的鞋,娘亲只来得及描了个样子,是缠枝秋海棠的。但针线未动,娘亲便病倒了。 楚言枝今晨早起穿衣的时侯,就听见重华宫中殿那传来了一阵比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重华宫不大,坐落在皇宫西北端的角落,没有前后殿,只有东西配殿,除了与娘亲交好的几位娘娘,平时几乎无人过问。可重华宫也很大,只住着她们母女和大小两个宫女,一个小太监。 自娘亲半年前病重,她就搬去了西殿翠云馆。娘亲在中殿碧霞阁咳一下,她坐在翠云馆的床上,都能隐约听见。 娘亲的病又重了。 卯时三刻遣去太医院请御医的太监小福子,巳时才两手空空地回来,抹着眼泪说,他在门口干等半天,还是没有御医愿意来给美人瞧病。 病了半年,姚美人原本莹白的脸已变得蜡黄,楚言枝到的时侯,她正阖眼面朝里卧着,胸膛以几乎不可见的幅度轻轻起伏着。盖在她身上的那床锦被,似压在枯柳上的积雪,随时能将柳枝压折。 年嬷嬷捧着刚从绣芙蕖的迎枕下掏出的血帕子,把楚言枝拉到殿外,哽咽着说,美人从后半夜就开始咳,硬生生忍着,染了血的帕子都悄悄塞在了枕下。若非血气太重掩盖不住,连她都瞒过了。刚刚美人连粥都没喝几口,只灌了一大碗药下肚,这才勉强止住咳,昏昏沉沉地睡下了。 楚言枝捧着这些血迹颜色或深或浅的帕子,手都在抖,抽抽噎噎地骂那些御医坏。 娘亲缠绵病榻半载,他们却始终不肯来瞧,只会开些保养的方子。 可只骂一句,楚言枝不再骂了。她不知道该骂谁。娘亲身子还好些的时侯就对她说过,御医也有御医的难处。 宫嫔以下患病,御医不得入内,只能以症取药,这是宫规。便是皇后娘娘病了,也只能隔帘悬丝诊脉,何况是她一个不受恩宠的美人。 楚言枝不明白到底为什么要这样。但不可逾越的宫规无所谓她明不明白,始终就像压在穹顶的厚重云层,灰蒙蒙遮天蔽日,只有冰冷的雪扑簌簌地往下砸。 娘亲没睡多久,巳时六刻便醒了。住在毓庆宫的江贵人前来探视,又送了好些炭火和新鲜菜蔬来,陪她们用了膳。 等姚美人再次睡下后,江贵人把楚言枝拉到中殿正房门前,看着院子里被皑皑白雪覆盖着的腊梅与南天竹,悄声与她说了许多话。 “每年天一冷,宫里就会有人染上风寒。宫婢命贱,若吃了药还不好,就会被发往安乐堂等死。我原先身边的夏星和秋云都是在那死的。一个死在了成安三年,一个死在了成安九年。” 楚言枝隐约记得那个叫秋云的宫女,好像长着一张圆脸,一笑两靥还会凹出酒窝。每次一来看到她,秋云都会弯下腰,两手握成拳,让她猜猜哪个里头藏了饴糖。 但等楚言枝四五岁的时侯,就再没见过秋云了。她记得自己好像追问过,但那时的江贵人只说秋云是想家了,等在家里玩够了,就会回来。 小孩子忘性大,后来长久没见,她也没再过问。 直到三年后的今天,她才知道,原来秋云不是回家了,而是病死在了安乐堂。 江贵人是陛下潜龙时就跟着的老人了,看惯了生生死死。她没有子嗣,一向很关爱楚言枝,这个连圣上自己都不一定记得的女儿。 她幽叹一声,将视线从南山竹刚结的红果上收回来,看向楚言枝一双朦胧泪眼,语调温和:“可前年坤宁宫有个宫婢,病得都快死了,后来却莫名其妙好了,你可知道为什么?” 楚言枝仰着一张稚嫩的小脸,水亮的大眼睛一眨,眼尾处的泪痕便深了些许。她懵懂地摇头,语含迫切:“为什么?” 一旁的侍婢红裳蹲下来给她擦眼泪,拿着帕子的手上都是皲裂的冻疮。 她接了话:“小殿下没出过门,奴婢时常出入二十四监,倒是听说过此事。那人名唤阿香,原是针工局的掌事姑姑,也是三公主殿下身边的大宫女。病重之时,是三公主向陛下求情,求来了请御医给她近身看病的恩典。” 三公主年方豆蔻,是郑皇后的小女儿,太子的嫡亲妹妹,圣上最疼爱的公主。楚言枝曾在御花园里远远地见过一面,只记得她美得不似凡人。 她一直知道自己有这个姐姐,但始终难以相信,这样亮眼的人,真的会是她的姐姐。 江贵人点头:“虽说自那之后她便被撤了针工局掌事一职,但只要能活命,这算得了什么呢。枝枝,” 江贵人牵住她幼嫩的小手,把她揽到怀里。楚言枝闻到她身上淡淡的皂角香,一如这双总发着暖意的手,教人心安。 “你娘亲总说你年纪还小,不用懂这些,可多大才算长大呢?她不可能陪你一辈子。再这般病下去……她能不能熬过今冬,都成问题。” 听到这样的伤心话,红裳背过身去,肩膀轻抖。 楚言枝心里沉沉的,知道这是再没有御医来治,娘亲很快就会死去的意思。 她哽咽着:“可我没见过陛下,我去求他,他能答应我吗?” 这话更叫人伤心了。 江贵人眸中的爱怜深了又深,话在喉间滚了几滚,最终却只避开视线,轻轻道:“这世上除了三公主,恐怕没有谁能让他答应破规矩的事。枝枝,你要去求你的三姐姐,楚姝。她虽张扬骄傲,目下无尘,求了不一定有用,但如今,你只有这条路可走。姚美人的病,不能再拖下去了。” …… 重华宫里没有车舆,酉时一刻的时侯,江贵人命人把自己宫里那辆青帷布的抬了过来。 她探听到消息,说宣王殿下会悄悄带三公主去上林苑看斗兽,就在今晚。 临近腊月,这将是今年压轴的最后一场斗兽赛,虎狼互搏,三公主一定会去。 宣王殿下楚璟是三公主嫡亲的二哥哥,前两年刚封王建府,与端方持重却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太子殿下楚珩不同,他性子随和,对三公主几乎有求必应。 他们既是偷偷出宫的,楚言枝的马车只要悄悄跟在后面就能一同出去。若半路上被发现,那便在半路上求;若顺利跟到了上林苑,便在他们等候两兽上场的时侯求。 小福子驾着简陋的马车一路疾行,楚言枝终于在戌时前领着红裳站在了斗兽场天字阁楼的帘前,自报了家门,说明了来意。 见帘子被挂起,她藏在袖子里的手拧得指节发白。 但她仍记得临走时江贵人交代过的话,便朝前端端正正地一福身,嗓音清脆道:“枝枝见过二哥哥、三姐姐,枝枝给你们请安了。” 阁内端茶送水的宫人们仍然井然有序地走动着,影子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来回游动,像一朵朵姿仪舒展的云,并未因她而停。她们的步子轻极了,好似踩在了楚言枝的心尖上。 过了好半刻,里头终于传来青瓷杯盏被搁下时发出的轻微响动,少女莺语似的懒声跟着入耳:“你方才说,想让我帮你娘请御医?” 楚言枝郑重点头。 “凭什么呢?” 楚言枝声线发抖,回忆着江贵人教过的话:“因为,因为三公主是枝枝的亲姐姐,三公主人很好很好……” 红裳将一个紫檀木长盒捧出来,楚言枝连忙接过,上前两步打开,露出里面一对白玉坠子。重华宫没有这样的好物件,是江贵人给的。 她低颈将之举过自己的额头:“这是枝枝给三姐姐带的礼物……” 对面传来一声嗤笑。 “二哥,你听见没有?你又有个新妹妹了,还一上来就要你的旧妹妹替她出头违反宫规呢。” 少女的声音那么脆亮,像打在她脸上的一个巴掌。 楚言枝视线里的那对淡粉花骨朵霎时模糊了,她忍不住抬头,最先看到座上少女脚下的一双孔雀线珠芙蓉软底鞋。 小狼奴 第2节 簇新的颜色,隔着远远的距离,楚言枝都能看见那绣金线在灯光下流溢出的光泽。 天字阁内四角都摆放了白云铜盆,盆里烧着上好的银丝炭,只余看台处的两扇支摘窗透风,是以寒天冻地里,阁内竟温暖如春,楚姝手里还懒懒摇着一柄牡丹薄纱菱扇。 她正偏头和二哥楚璟说话,楚璟的目光闲闲落在楚言枝那两汪泪眼上,挑了挑眉,笑道:“重华宫的七公主……我竟一时想不起来是哪位。但瞧着怪惹人怜的,做她哥哥姐姐,也不亏嘛。” 楚姝当即就不乐意了,直接把扇子往他头上丢,哼道:“你是随了父皇的性子,就爱和长得好看的亲近!” 楚璟长指一抬,夹了那菱扇,指节弯起将扇柄递回给她,勾着天生自带三分笑意的桃花眼道:“所以我才和你最亲近啊。” 这话恰到好处地取悦了楚姝,她嘴角抿不住笑,接了扇子,却只拿扇柄抵着桌面转圈把玩。光影透过扇面明暗交替地晃在她的脸上,更显得她容貌明媚,神韵贵气。 再度瞥向楚言枝时,楚姝声音又冷几分:“拿来我瞧瞧。” 陪侍在她身侧的宫女阿香走下台阶,接了楚言枝手里的木盒。盒底两端被小姑娘握得温热。 送至面前,楚姝看了一眼,随意拿扇柄一指,漫声道:“成色还好,颜色太素。回头赏了人吧。” 差点要落下泪来的楚言枝终于悄然松了口气。她知道,只要三姐姐愿意收下东西,娘亲的事就有希望。 可楚姝以扇掩唇,打了个呵欠,并未多说别的,只问放好长盒回来的阿香:“等半天了,两兽还没上场吗?” 阿香正给桌上两只青瓷茶盏里换新茶,拿茶匙在盏底翻了翻,便捧起炉上坐着的紫砂供春壶倒入滚水。 女子玉指纤纤,水线弧度完美无瑕,入盏不溅,坐在一旁的宣王楚璟始终侧眸看着。 闻言,阿香将供春壶放回火炉上煨着,给楚姝递盏时回话道:“司苑太监说,这回猎者从北地雪山上弄来了个有趣的野畜,只是难驯得很,那铁笼子都险些被撞破了。他们正想办法往上抬呢。” 楚姝撑腮,看盏中茶芽三起三落,斜倚着木椅问:“不是说今晚看虎狼互搏嘛?到底是什么野畜?” “狼孩。”楚璟抬盏啜饮了口,兴味甚浓地起身,“今晚这场压轴赛,你一定喜欢。” “狼孩?传闻中被狼群养大的孩子?那倒确实有趣。” 恰这时,斗兽场四面齐齐敲出一声锣响,锣声从四面荡来,各处聒耳的嘈杂喧嚣霎时皆停。 这是两兽上场的信号。 兄妹俩起身,随侍宫婢皆拥来为他们披衣系氅。 楚姝弃了菱扇,捧上鎏金刻麒麟的手炉,系了绛红色兜帽披风,华贵不可逼视。楚璟一身疏落绯色圆领补服,外头套了半袖狐绒鹤氅,衬得整个人愈发神采英拔。 两人并肩往看台走。 眼见他们要离开,仍站在原地的楚言枝慌了神。没个准话,她不确定三公主到底愿不愿意帮她。 她惶惑地往前望着,这阁楼里上悬十八面琉璃宫灯,盏盏映在大理石地面上,上下辉映,亮堂得人心里发慌。 她揪紧手指,既想跟上,又怕被嫌不识眼色。 “既然来了,便一起看吧。” 门槛处,一只脚都已经踏出去的楚璟忽而停住了脚步,背手侧身立着,冲她扬了扬下巴。 楚言枝怔了一瞬,反应过来后,立刻跟上。 绕过一座红木镶贝壳花卉的四扇屏风,跨过内门槛,就进了天字阁楼的看台。 看台呈方形,悬伸在半空中,被一圈石雕汉白玉栏杆围着。左右开了支摘窗,上挂六角蝴蝶浮雕绫绸宫灯,中间放置酸枝木的圆桌锦杌和几把黄梨木的圈椅,桌下是烧着炭的暖炉。桌上除了茶盏等物,还摆了红漆木的果篮子,旁边放着干净的汝窑果盘。 楚姝熟门熟路地在视野最好的位置坐下,楚璟坐在了她身侧。 楚言枝领着红裳,默默立在栏杆右侧角。 这栏杆高度刚到她的肩膀,楚言枝偏头往下看,只看一眼,顿觉心如擂鼓。 这看台竟有上下五层! 层层或站或坐满了人。她从没见过这么多人,就是去年无意在御花园撞见陛下轿辇,她偷偷抬头看了眼,跪着的乌压压一片人头也没此刻多。 这五层看台中间围出了个足有十数仗宽的草地赛场,比重华宫东西配殿加起来还要大。 沿着赛场,布置了数不清的明灯与火把,将这方天地照得亮如白昼。 此刻,赛场两端分别放置了一架大铁笼。 楚言枝心里怕得紧,但到底年纪小,耐不住性子踮起脚偷偷看了一眼。 离得近的那只铁笼里,关了一头吊睛白额大虎。 大虎一身黑黄相间的皮毛,生得油光水滑。四肢健硕如柱,爪锋刺趾而出,不停扒拉着笼子,似乎随时都能冲破牢笼。 这就是年嬷嬷讲的武松打虎里的恶虎? 楚言枝脚底生寒,缩回脖子不敢再看。可她余光瞥见坐在对面的楚姝仍然神情慵懒,饶有兴味地往赛场另一端眺望着。 楚言枝掐了掐拇指,犹豫片刻,屏息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是一架比虎笼更大、更坚硬的铁笼。 铁笼上的铁杆排布细密,四面包裹了一层铁丝网。笼子内部上下八角都挂了比她小腿还粗的铁链,全数缠缚在了笼中那头身量只有猛虎一半大的“野兽”身上。 铁链被它挣得铮铮作响,整个巨大铁笼都在前后剧烈晃动着。 可发出这么大能量的“野兽”,长得并不壮硕。透过铁丝网的空隙,能隐约看见它被吊起的纤瘦臂膊上,紧绷着的肌肉线条畅美,无一块突兀的虬结。 人群翕动,楚言枝颤着双唇失声道:“那是人……” “被狼养大的东西,只会茹毛饮血,算不得人。” 楚姝不屑轻笑,如玉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恰看到底下有几个太监捧着银盘与账册上来了。 她忽然将视线投向楚言枝那张微白的小脸,逗弄似的问:“你不是想让我请御医帮你娘治病吗?你那寒酸东西无趣,我瞧不上。你这可怜样子倒有点意思,敢跟我打个赌吗?” 作者有话说: 开新啦,大家好呀,前三章留言会随机掉落红包噢 第2章 野性。 “楚姝,你别玩太过,我可没同意带你来参赌。要被大哥知道了,你以后都别想来了。” 刚好这时司苑太监领着人走到了门口,楚璟眼睛一瞪,他立刻止步低首,不敢进了。 楚璟对这个妹妹再了解不过,一听这话便知她定是想和楚言枝赌兽。 上林苑斗兽,向来是给贵人们取乐的。但只看两兽厮杀,难免无趣,于是有了所谓的赌兽。 几月前有人从乌斯藏弄来了一头体型硕大的苍猊犬,被安排和野猪搏斗。犬彘互嘶互咬,当时场上血肉横飞,哀嚎不断。去年还有人安排两匹母马互斗的。也不知是谁想出的主意,互换了它们刚诞下的马崽,绑在各自的背上,逼它们相斗。斗到最后马崽不是被勒死就是被甩下来踩死,二马斗得两败俱伤,伏倒于地,悲鸣不已。 场面如此血腥,人群却无比兴奋。因为谁家凶兽要是斗赢了,不但押宝的人能大赚,猎者还可从中抽成。那头苍猊犬的主人就是经此一战后,直接在京城永安巷买了宅子,安了家。 不过来斗兽的大多是男子,唯有三公主楚姝从不肯落于他人之后,一有机会便来,一来就出大手笔。 圣上疼她,见屡劝不止,干脆直接辟了天字阁楼。天字阁楼上视野绝佳,底下的人却望不见这里面的情形。 作为长兄的太子楚珩却比圣上严厉得多,前几日刚放过话,说她若再去上林苑看斗兽,就禁足三个月,大小宴会都不能参加不说,连上元夜观灯也不准去了。 楚姝嘴上答应得好,转头就央求了二哥宣王楚璟。这压轴的虎狼互搏赛,她怎么可能甘心错过? 楚璟已有了自己的府邸,比楚姝自在得多,但也顾忌自家大哥,更不敢让他知道自己偷偷带妹妹出来看斗兽的事。一旦楚姝参赌,上了账册,这事便瞒不住了。 然而不等他多劝,楚言枝清脆的嗓音响起了:“我敢!” 犹怕对方反悔,她还往前迈了一步。 楚璟皱了眉。 楚言枝察觉到他的不悦,垂下了眼睛,但仍立在原处不动。 楚姝撑着下巴看她,话却是对楚璟说的:“今日我不赌钱,不上账册,就由二哥您给作证,和她赌两兽哪方能赢。若我输了,就勉为其难帮她一帮。若我赢了……” 楚姝食指轻点脸颊,美眸流转,漾出笑意:“就让她给小黄豆做一个月的丫鬟,伺候它洗漱玩乐。” 小黄豆是楚姝养的一条白面黄狗,喂得膘肥体壮,楚姝常带它出门。不过就在几个月前,它被那场犬彘互斗赛吓得不轻,回去后不吃不喝好多天,楚姝心疼,好些天没带它出去了。 宫里不许养狗的,楚姝是那个例外。 楚言枝见过黄豆,也是那回在御花园里。当时楚姝抱着它,陛下笑说搂着这么胖的狗行礼多不方便,免礼吧。 “你真要帮她?”楚璟问。 楚姝瞪他:“我观斗兽好几年了,不可能输。你到底站哪头?” 楚璟嫌弃地别过脸:“都知道自己一定会赢了,那还有什么赌头?真是劳你辛苦,想让人家服侍黄豆,还特地费心找个理由。算了,只要别被大哥知道,随你们怎么样。” 楚姝听了,也不生气,赏看着自己指甲上新上的蔻丹,悠声道:“就是要找个理由啊。” 听说天字阁不赌钱,司苑太监掩下脸上的遗憾,说着吉祥话领人行礼退下,到其他看台一一登记去了。 楚姝站起身,趴到看台上,扣弄着手炉上的金镂麒麟,看了半晌后,才语气随意道:“我赌老虎赢。” 她既选了虎,楚言枝当然只能赌“狼”赢。 楚言枝湿热的手掌贴上冰凉的汉白玉栏杆,心灰了大半。 那头猛虎在她眼中变得更加可怖。 若对面是一匹真狼,她或许还能抱一点期望,但那是人,一个看起来比她大不了几岁的人。 武松打虎尚且艰难,这些围观的人,哪里是真想看虎狼互搏呢?分明是想看恶虎食人。 这是一场必输的赌。 半刻钟后,赌册登记好了,各个看台的桌面上也摆放了装着细沙的漏壶,用以计时。 一切准备完毕,四面密鼓声顿起,“咚咚咚”似一场能将人淹没的暴雨。 “开笼!” 司苑太监一声令下,刹那间,人群中爆发出兴奋的呼喝,七八个小太监上场,分别拿一根长长的铁锹,同时撬开了两只巨笼。 楚璟也站到了看台前,瞥了眼腿脚发软的楚言枝,淡声道:“实在害怕就躲到后面去。” 楚言枝一手紧握栏杆,一手死死揪着红裳的袖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下方。 猛虎几乎是在瞬间破笼而出,而她押的狼孩还被数根锁链捆缚着,迈不出铁笼半步。 失去一层铁栏与铁网的遮蔽,楚言枝清晰地看到了它裸露在破布之外的长手长脚与绷出筋脉的胸腹,上面全是流着血或结着痂的伤。 几个小太监管不了那么多,扔下铁锹,直接迅速跃入事先打好的地洞,麻利地合上了地板。 小狼奴 第3节 本就力量悬殊,竟还不给他解绑!这怎么可能赢? 场上的人只听得尖啸一声,便见那猛虎已四爪腾空跃起。血盆虎口大张,露出了两排钢钉般锋锐的利齿,朝着狼孩的方向扑去。 “啊——!” 人群中尖叫声炸响,楚言枝下意识扑进红裳的怀里,整个人抖成一团。 红裳也白着一张脸,却温声细语地安抚着她:“殿下别怕,别怕,下面还好好的……” 她抱着红裳的腰抽抽搭搭地哭起来。这狼孩才一上场就输,娘亲该怎么办?她该怎么办? “真有意思,果然比下面好玩多了。” 楚姝已经坐了回去,抬盏品茗,模样无比惬意,仿若置身戏楼茶馆。 只不过赏看的对象是哭得可怜的楚言枝。 楚言枝哭声顿住,抬起了满是泪痕的脸。 三姐姐目光戏谑,周围的宫婢似乎也在笑她,她顿时觉得难堪极了,悄悄从红裳手里拿过帕子,哽咽着自己擦眼泪。可眼泪越擦越多,她只能勉强忍住哭嗝,重新转过身来。 一边哭,还一边深深吸气,脚往栏杆前挪动。 一点点,再一点点。 等她重新站回原处,才发现那狼孩竟真的没死,还好好地站在笼子里。 只是猛虎凶横,势如山洪,一口咬在了它面前的铁栏上。 粘着口水的利齿几乎已经贴上了它的脸。 楚言枝颤着唇后退半步,但水汪汪的眼睛仍死死盯着场下,一声不吭。 楚璟好笑地挑了挑眉。 铁锁倒映寒光,直至此刻,众人才看清了那“野兽”的脸。 五官深浓,却因极致的用力而显得格外狰狞,小小的脸上灰垢与血痂黏在一起,唯有一双如蒙水色的漆眸格外明澈,正无畏地瞪视着猛虎的眼睛。 全然是不可能被驯服的野性。 看着看着,楚言枝突然没那么怕了。 它浑身脏兮兮的,连人都不算,只被当作畜生看待,就算是死也是它死,比她可怜多了。 楚言枝将那口气缓缓吐出来,看了眼桌上的铜漏壶。细沙才刚没过壶底,这比赛离结束还早得多。 万一它能赢呢? 楚言枝放下帕子,攀紧了栏杆,强忍着畏惧,探身往下继续看。 楚姝见她这模样,勾勾唇,望向了底下的猛虎。 那猛虎已松了齿,此刻两爪往地上按着蓄力,想再度扑向它。 楚姝眨了下眼。 只这一次眨动间,铁笼“砰”一声翻面坠下,大虎与它皆被扣在了笼中。 她听见小丫头在暗暗地抽气。 笼子里,虎口再次大张,而它一甩链,竟直接栓住了虎嘴,接着灵巧敏捷地一跃双足,攀上了虎背。 它似狼般呲着利齿,毫不犹豫一口咬在虎颈上,嗓子里连连发出“呜呜”的低吼声。 楚言枝的眼睛瞬间亮了。 她一激动手心重重拍在了栏杆上,跟着人群叫好。刚刚还怕得直哭,现在竟然恨不得半个身子都探出去细看。 楚璟轻轻笑了下,抬手按住她的肩膀:“别掉下去,否则老虎该吃你了。” 楚言枝全神贯注地看着场下,没分心注意身边人是谁,直接拂开了他的手:“红裳你看,它能赢!” 楚璟微愣,反应过来的红裳忙将情绪激动的小主子往后拖了拖,又向他躬身致歉。 楚璟只揉了揉手,并未多言。 场上押老虎赢的人已经有些不淡定了。 楚姝的脸上却没多少意外。 她不咸不淡泼了盆冷水:“都在一个笼子里,等它没力气了,你们说,老虎会不会把它甩下来当场吃了?” 似乎是为了印证她的话,猛虎真的开始左右狠甩,妄图挣脱。 不过半刻钟,趴咬在虎背上的它,就被这激烈的反抗甩松了口,劲瘦的身体跟着那层肥厚虎皮晃动着,随时都有掉下来的可能。 楚言枝的笑僵在了脸上。 第3章 像一个与狼群走散的幼崽。 漏壶里的细沙已积至三分之一处,笼内二兽还在僵持着。 半个时辰过去,场上观众的情绪才刚被调动起来,楚言枝却觉得这时间无比漫长,手心的汗出了便干,干了便冷,一冷她就想往回缩。 楚姝轻笑,故意问她:“一会儿老虎吃它的时侯,你也盯着瞧吗?我可见过老虎吃鹿、吃马时的样子。先一口咬断脖子,再用虎爪扒开肚皮,捞里头的肠子。那血流得满地都是,它就撕咬猎物肋骨上的肉。今儿我还是头一回见老虎吃狼呢。” 楚言枝的脸白了。 那不是狼,是人。 可三姐姐不爱听忤逆的话,自己有事相求,更要事事顺着她来。 她该说一些讨好的话。比如每次施婕妤来时年嬷嬷说的那些,也比如今天红裳面对守苑太监时,一边塞银裸子一边笑着说的那些。 要迎合,要好听。 但怎么迎合呢?说老虎吃就吃了,只要三姐姐能高兴,就是死得其所? 可那是人,她也是人。 见楚言枝闷不吭声,楚姝只当她在害怕,缓步走到她面前,挑眉道:“或许我赌错了。我该赌那匹狼赢。你说,如果那东西被老虎吃了,但你赢了,我给你娘亲请御医,你是会高兴,还是会难过呢?” 楚璟皱眉喊她:“楚姝,她才那么点大,别太吓她。” “那也只能怪她胆子小,跟二姐一样懦弱。我五岁被父皇抱着出去狩猎的时侯,哭过吗?不过说几句话,还能把你的宝贝新妹妹吓傻了不成。那就劝她趁早别当我妹妹,反正妹妹那么多,我一个都不稀罕。” 楚璟听得出来,她话里话外,无非是在抱怨父皇。和大哥一样,她讨厌父皇封的那群妃嫔和同妃嫔们生下的一串串孩子。 楚璟抿唇,指指场下:“你还看不看了?不喜欢看我以后就不带你来了。” 楚姝轻哼,把奶足底的手炉搁在栏杆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挑着竹节提柄打旋儿,也不怕给掉下去。 楚璟看了眼她身侧。 阿香正将几个小宫女切好的京白梨摆上折沿样式的天青色汝窑果盘,又亲手剥了鲜橙和黄岩蜜桔,点缀在白梨中心。 她捧着果盘端至楚姝身前,楚姝拿签子戳了块梨吃,微拧的眉心舒展开。 这京白梨是七八月还未熟透便采摘下来运送到上林苑冷库储藏的,催熟后汁水丰沛甘甜,冬季吃正合适。 阿香这才笑着道:“宣王殿下知道您爱吃梨,次次来之前就让人将这些备好了放着。您可得多吃几块,免得回了宫,娘娘又不让您沾半点凉的,馋的没法儿。” 阿香将果盘往桌上放去,楚姝不自觉跟着她的步子重新坐下,又拈了块梨吃,嘟囔道:“你可别跟着二哥坑我。我心里明镜似的呢,母后不叫我多吃凉的是为我好,你们这般纵容我,怕不是想害我吧。” 楚璟顺手把那手炉拿过来,放回她面前,嘲笑道:“是是,三公主聪明的不行,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楚姝嚼着梨瞪他,楚璟笑得桃花眼弯起,陪侍的宫人们脸上神情也渐渐放松。 楚言枝好奇地看了眼那果盘,很快又收回视线。 她倒不是没见过,住在延禧宫的施婕妤和莫美人前些日子来看望娘亲时,就各带了三个京白梨过来,让年嬷嬷切了和红枣、银耳、枸杞等物一起炖煮,说能清肺止咳,开胃护肝。 六个梨子,一天煮一个,早晚各吃一盅,那些天娘亲咳得确实没那么厉害了。 可惜各宫的果蔬本就有定例,更不是每个宫、每个殿都能有的,毓庆宫就只有贤妃娘娘有,住在后殿的江贵人就没有。施婕妤和莫美人本也没几个,还大半都给了她们,吃完了,也就没了。昨晚天冷飘雪,娘亲咳得自然厉害些。 楚言枝没吃梨肉,但年嬷嬷嫌那些削下来的皮丢了太可惜,另外煮了汤给她喝。味道有些涩,楚言枝不太喜欢,最后都赏给红裳和小福子他们喝了。 娘亲想她也每天喝上一盅银耳梨汤,楚言枝当然不肯答应。她抿了一口就皱眉吐舌头,说难喝极了,她一点都不喜欢。 娘亲只是睁着一双在病中仍然清亮的眼睛,好似真的被她骗到了,无奈地轻轻叹了口气。 楚言枝没有办法想象没有了娘亲自己该怎么办。 她又望向那只果盘,果盘旁是放着各色水果的红木篮子,篮子里头堆了好些个雪白的梨子。 就算请不到御医,她求三姐姐给她些吃不完的梨子带回去,三姐姐会答应吗? 她一时想得出神,等场下爆发出一阵惊喝的时侯,吓了一跳。 众人望下看,才发觉笼中情形已然斗转,方才还骑在虎背上的狼孩被甩在了地上,那双明亮的眼睛痛得眯起来。 老虎一口尖牙直往他脖颈处扎去。 楚言枝眼睛瞪得大大的,浑身血液凝固了般。 红裳忙捂住她的眼。 眼前一黑,耳畔的声音都变得模糊。红裳捂着楚言枝眼睛的那只手在发抖,抖得控制不好力道,楚言枝的眼眶被按得生疼。 她脑海里的画面还停留在老虎扑食的那一瞬。 狼孩仰躺在地上,袒露着最脆弱纤细的脖颈,同时还在与自己身上的锁链挣扎着。 像三姐姐说的那样,它下一刻就会被咬断脖子,开膛破肚,被吃得连骨头也不剩。 这是死亡,从会动到动弹不得的死亡。 娘亲也是。 楚言枝浑身开始颤栗,紧颌的牙关发出不可控的磕碰声。 然而一团模糊的意识里,她听见有人兴奋地惊呼:“没死……它没死!胜负未分!” 红裳的手松动了,一缕缕光从她的指缝渗到楚言枝的眼皮上。 楚言枝发着抖扒开了红裳的手。 眼周还在回血,她的视线有些模糊,但仍看清了下方的情形。 小狼奴 第4节 它竟又跃回了虎背上。 与之前用铁链拴住虎口不同,这一次,它用铁链勒住了老虎的脖子。 一切发生得太快,没有人看清它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只能看到现在,它一只手腕挽着锁链,锁链末端却在另一只手腕的镣铐上。它勒得越用力,两只手腕同样被铁锁勒得越严重。 但它全然没有对自己心软的念头,上身不断用力地往后掰着。 那老虎的命门就在喉口,当即拿两只前爪去扒,却如何也扒不开。后腿也开始乱蹬,想将它再度甩下去。 许是有了经验,狼孩用脚腕上的铁链同样去裹虎身,身体贴着虎背,不肯分离半寸。 老虎往地上打滚,它也打滚;老虎甩头,它也跟着甩链子;老虎喉间呼呼地怒吼,它也要紧牙根,半点不松。 漏壶里的积沙已快堆至最后的标刻线。 它手腕与脚踝上的生铁镣铐几乎嵌进了皮肉里,鲜血顺着锁链淌,一部分滴答滴答落到地上,另一部分沾红了老虎颈间的白绒环鬃毛。 老虎趴伏地面,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小,最终只剩那根钢鞭似的尾巴无力地甩动着,击打在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音。 很快,连虎尾都纹丝不动了。 狼孩还用力地扯着锁链,手臂上的肌肉绷紧,汗与血混着淌。 “咚——” 四面锣声再次响起,上上下下五层看台都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赢了赢了”与“真是怪物啊”两种话语交杂在一起,一起涌入天字阁楼众人的耳中。 楚言枝到现在还懵懵的。 红裳难掩激动,但毕竟沉稳守规矩,只用力地握了握楚言枝冰冷的小手。 楚言枝感觉自己的肩膀被拍了一下,她抬头,看到宣王楚璟歪着头弯腰笑问她:“高兴得呆了?” 楚言枝犹不敢置信,两手扒在栏杆上,踮脚往下看。 那个在所有人目光中心的狼孩比她更茫然,它仍保持着拉扯锁链的动作,但在察觉到来自老虎那端的张力消失不见后,惶然无措地张望向了四周。 刚才还野性张狂的它,此刻却眼神稚拙得像一个与狼群走散的幼崽。 它呲牙低吼,警惕地从已经死透了的老虎身上下来,四肢伏地,一点点往角落挪动着,欲图已此种方式让围观的人群害怕远离。 “我输了?” 楚姝放下了扎梨块的签子,慢条斯理地从宫女端来的盘中拿过帕子,按了按唇角。 楚言枝立刻回头,下意识想应答,又忍住了,只用饱含期待的目光无声地看着楚姝。 楚姝懒懒地靠在圈椅上,看司苑太监再次从楼梯那爬上来,报了比赛结果。 确实是“狼”赢了。 她垂下眼睛没说话,指腹还捻着那只绣竹叶兰花的丝绢帕子。 阁内一时无声。 楚璟显然是不打算插手到这件事中来的,他拾起小太监端来的账册翻看了几眼,笑道:“赌赢了的人不少呢。也不知他们是因为猎奇,还是真看中了那狼孩禀性不凡。” “二哥是笑话我看这么多年斗兽赛,也有看走眼的时侯?” 楚璟摇头:“偶尔看走眼没什么的。” 楚姝只是笑,徐徐站起身,侧眸看向楚言枝,淡声道:“输便输了。我楚姝既然敢赌,就不怕输。” 第4章 那被狼养大的野畜,竟还通点儿人性。 楚言枝眼睛睁得更大,她激动地一福身,身上那件淡青棉织氅衣跟着浮落触地:“谢谢三姐姐!” 楚姝仍一副懒洋洋的样子,没有理会她。 她走过去抽走楚璟手里的账册,翻到首页看了眼,忽而笑道:“我道是谁呢,又是范悉。前半年没见有他的猎物出场,我还当他不做这生意了,没想到是去了北地捕狼。这狼确实不错,叫他进来受赏吧。” 楚姝不但爱看斗兽,还爱听猎手捕猛禽的故事,这是要范悉进来回话了。 司苑太监余仁笑得满脸褶子,忙打发人下去喊,还殷勤地赞了句:“要说年年上贡的这些猎手,真没几个比得过范悉的。也真难为他,为给众位贵人献猛禽,天天伏沙卧雪,这回还瘸了一条腿,我瞧他比往年更老更瘦些了。” 不论是哪个猎者赚了大钱、受了大赏,最后总会有三四成落到余仁手里。范悉比其他猎者还大方,每回都给五成,余仁自然要多说两句好话。 阿香捧来一个银匣子,楚姝放下账册,坐回圈椅上。 楚璟看了眼那镶金嵌珠的匣子,目光随阿香的走动落到桌面上,随口问余仁 :“他儿子今年有十五了吧?” “是,过了年十七,听说这些年一直跟着他走南闯北,没两年就能接手了。” 楚姝敛眸抿了口茶:“听这意思,以后他都不猎了?” 余仁正想回话,楼梯口那上来两个人影,前面那个行走间右脚微微跛着。 场下小太监们正拿铁锹重新锁笼。 狼孩刚经历过一场激战,镣铐又没卸下来,四爪都酥软着,这时候锁笼最安全。楚言枝一直踮着脚尖看着,两弯眉毛皱在一起,不知在想什么。 听见楼梯口那传来动静,她回头望,正瞧见一身形壮硕,穿粗葛布衣的男子迈步上来。她忍不住往红裳身后躲了躲。 男子看模样约莫五六十岁,鬓发粗短,夹杂几根微白,上身斜罩半张虎皮,粗壮的小腿上绑着皮札,右脚踝骨那凸起一块,看着别扭。他头戴笠帽,灯光一照,笠帽上水光明显,想必是顶着风雪从外头过来的。 等他立到灯前向楚姝楚璟行完礼看过来的时候,那张黝黑的脸完全露了出来。眉眼粗浓,眼角折痕又多又深,嘴角向下紧抿着,显得整个人沧桑严肃,让楚言枝莫名想到水浒里的江湖人。 他身后跟了一个比他高出半个头的少年,肤色稍白,块头没那么大得吓人,却也比楚言枝在宫里见过的太监们壮实多了。 看见楚言枝,父子俩都没反应过来这位面生的小姑娘是谁。想她虽然穿得不如其他两位主子,也不是之前见过几位公主郡主,但能站在天字阁楼上,至少也是哪家的贵女,便再次跪下来 余仁在旁边提醒道:“这位是七公主殿下,今儿头一回来。” 父子俩磕头齐声道:“草民见过七公主殿下。” 楚言枝看眼正喝茶的楚姝和把玩茶盏的楚璟,暗暗清了清嗓子,让他们起身。 等他俩站起来,又面向圆桌俯首立着的时候,楚姝抬了抬下巴,示意侍婢捧了匣子过去。 范悉说着蹩脚的奉承话,不肯伸手接,阿香笑道:“拿着吧,这是三殿下赏你们这半年的辛苦钱。” 范悉这才接了。 “往年也不是没猎过狼,怎么这回耽搁了这么久?”楚姝问。 范悉道:“北地路远,一来一去费时。再者此狼非同一般,性烈狡猾,草民捕杀了一整个狼群,草民的儿子又用硫磺烟熏狼窝,守了整整七天七夜,才抓到了它。” 楚姝来了兴趣:“你们是特地过去抓它的?” “这倒不是。草民原本想猎的是那头狼王,那天好不容易抓到了,还没关进笼子里,白茫茫的雪地上就突然窜出个黑黢黢的东西。草民看都没看清是什么,它哈赤一口咬在了草民的小腿上。” 范悉指指自己那样子怪异的右脚,粗如老树皮的脸上却显出一抹笑,显然是将这道伤作为一种荣誉的象征,“就是这,当即被撕下来一块肉,踝骨碎裂。要不是发哥儿反应快,提了把刀砍它,恐怕草民的右脚就没了。能不能站在这向几位殿下回话,还两说。” 在场的几个宫婢和太监虽还捶腿的捶腿,倒茶的倒茶,耳朵却全竖着在听,就连正走动着的都不自觉放缓了步子。 楚言枝拉拉红裳的袖子,红裳微微俯下身,就觉得她温热的气声都喷惹到了自己的耳廓上:“他抓人家领头的王,被咬了不是活该吗?” 红裳不好应声,只抿嘴笑了一下。 楚姝吃着阿香新切的京白梨,让范悉继续说。 “还真教它把狼王救走了。它拖着狼王往雪山上跑的时候,草民才发现它竟然不是狼,是个人,瞧样子还没十岁大。草民当时就反应过来了。老人常说,会有狼叼了婴孩入山养大,那孩子长大就成了狼,这估摸着就是狼孩了!您说这也真奇怪,北地雪山四野那都是望也望不见一个人影的地方,这孩子是从哪儿叼来的呢?” “草民心里寻思着,哪怕不为斗兽,也得把这怪物抓回来,给各位贵人瞧个新鲜不是!这狼孩行止似犬似狼,身上没毛,披着兽皮,可虎牙尖得很,咬合力竟不比真狼差。草民这腿算是被他咬废了。可草民虽然不才,到底打了大半辈子的猎,狮子老虎哪个没活捉过?它越难猎,草民就越是要猎它。却说草民受了伤,不得不回暂住的猎洞里养着,它夜里竟领着狼群回来报仇了。” 范悉那双锐利的眼眯了眯,回忆道,“那晚风雪大得不得了,草民窝在猎洞里躺着,发哥儿拿大石挡了洞门,在旁边烧柴,炉子里还在煮雪兔子肉汤。北地天黑得快,不到酉时就黑得不见五指了。草民半躺着,一面想这腿伤多半好不了了,一面想等过了这段日子,天越来越冷,能吃的东西越来越少,这狼王跟那怪物出来游荡的时候只会增多,草民跟发哥儿早晚能猎到它们。结果就在这时候,外头起了狼嗷声。” 楚姝皱了眉,语气微急:“你们就不能躲远点?怎么还回那猎洞。都说狼鼻子比狗厉害得多,你们被它们跟上了,我看也不奇怪。” 范悉叹一声:“三殿下有所不知,草民当时伤得实在厉害,止不了血,天又容易黑,万一遇上雪崩,那真是必死无疑,所以不敢躲远,只能回猎洞。发哥儿性子也警惕,一路上又是埋血迹又是撒硫磺粉的,等到了猎洞,还搬石头垒住洞门,捧了雪封住缝隙。原以为一切万无一失,哪知道它们会那么快就摸清我们的位置?现在想想,恐怕早在之前猎狼王的时候,那怪物就知道我们住哪了,一直盯着呢。” “别听姝儿打岔,你就说那天晚上你们是怎么逃脱的?”楚璟催他。 范悉舔了舔干裂的唇,忙道:“到了晚上,那怪物带着狼群围了我们的猎洞。真是!贵人们不在现场,哪知情况险急?草民窝在破草床上,就听见那狼鼻子个个往洞里嗅,想想,多大的风声!这都掩不住,就跟贴着你耳朵窝子吐气似的。发哥儿毕竟年轻不知事,提了长.枪大刀,竟还想着跟它们对抗。我苟活大半辈子,正应了那句古话,小心驶得万年船。我不出声,就给发哥儿使眼色,幸而发哥儿是草民亲生的儿子,明白了草民的意思,忙往后稍了,搬出所有能堵的东西,恨不得直接把这洞口封死了。” 众人听得入迷,听到这后面笨拙的俏皮话都笑了。 楚姝搁了签子捧茶喝,另一只手里还抛玩着一个黄岩蜜桔:“你们该不会跟狼群死耗了一夜吧?” 范悉摇头:“不是死耗一夜,是死耗了整整一个月!” 正给楚姝锤肩的小宫婢没忍住“啊”了声,忙掩住唇,低了头。 “一个月?你们俩在洞里待了一个月,没出去过?”楚璟摩挲着下巴,“吃的喝的都够用?” “哪能够用呐!本就是远途跋涉,干粮在路上就消耗了大半。为捕狼王,又吃得只剩几袋饼了。哎,那一个月哪是人过的日子?洞里的草根都被咱爷俩一舔一个舔绝了,到最后肚里就剩雪水。可哪怕饿死,也不能入了狼口呐。” 说到这,苦着一张脸的范悉又笑了,“不过,草民后来都报了仇了。能杀的都给杀了,发哥儿还拿硫磺烟赌了狼窝整整七天。总算出了这口恶气。” “说来也好笑,那被狼养大的野畜,竟还通点儿人性。那狼王是个母的,它恐怕小时候就是喝了这母狼的奶长大的,认做娘了。那天发哥儿用捕兽夹抓住了母狼,直接拘在窝口杀的。那怪物被硫磺烟熏得久了,还饿了好些天,爬都爬不出狼窝。它就睁着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母狼气绝,流了两行泪下来。” 第5章 “殿下,畜生听不懂人话。” 后面范悉又细细讲了他们父子从洞里出来后是如何一一反击捕杀狼群,又是如何在回来的路上数次制止那怪物逃跑的。 但楚言枝都没听进去了。 所有人都专注地听着,她的视线却从雕兽描花的宫灯上移下来,落在那红木篮子上,又慢慢地移向身后的栏杆,最后落到场下的大铁笼里。 它脊背紧贴冷硬的铁栏,两手成爪状伏在地面,脏兮兮的脸上神情凶恶,但楚言枝分明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一丝强撑与恐惧无措。 她问红裳:“他们会放它走吗?它已经杀了老虎,要赚钱的人,也都赚到了。” 红裳摇头,小声道:“这般难猎的东西,上林苑不会舍得放归的。日后会养在牲口房,要斗兽了再拉出来,一直斗到死。其他畜生,也都如此。” 楚言枝心脏噗通噗通地跳,她抓紧了栏杆:“可他是人,他还帮了我。他什么都没做错,只是想救他的娘,他为什么要被抓过来当畜生养?他在北地狼群生活的时候,狼群肯定不会把他当作畜生看,都是那些坏人……” 红裳神色微变:“殿下。” 楚言枝情绪一激动,声音便控制不住地放大了。天字阁本就安静,范悉声音一顿,她稚嫩的嗓音就格外凸显。 所有人都看向她。 小狼奴 第5节 楚言枝从这怪异的氛围里察觉到不对,住了声。 她嘴角轻抿,眼睛却始终迎视着他们。 楚姝凤眸轻抬,睨着她:“怎么不说了?” 楚言枝不语。 范悉笑了下:“小殿下性子单纯,殊不知畜生哪能和人作比。它虽长着人样,其实已与恶狼无异。咱们猎者最忌讳对猎物发善心了,否则不被它们害死,也要被穷死、饿死。这世上,哪那么多坏人呢?” “和她说这些干什么,她懂什么?我们可都是坏人。”楚姝放下茶盏,丢了橘子,揉着眉心打个了呵欠道,“时辰不早了,你们都下去吧。” 范悉忙带着范发行礼,让范发走到跟前来,躬身道:“草民年迈,此次又伤了腿,日后就要由草民的儿子替各位贵人狩猎了。发儿,快跪下,见过各位贵人!” 范发忙跪下磕头。 楚姝已经起身往内门槛走了,楚璟对他们说了几句客套话,另外给了赏,余仁才引着父子俩下去了。 楚言枝仍站在看台前。 宫婢已经将两边支摘窗关上了,风声渐消,楚言枝心头的血却越来越烫。 红裳碰碰她的肩膀:“已过戌时七刻了,咱们得跟上三殿下,尽早回宫。” 楚姝既已答应会帮忙,那这两天应该就会有御医登门,红裳心里稍稍安定了些。想着美人还卧在榻上,只有年嬷嬷一人服侍,肯定忙不过来,免不得催促她。 楚言枝跟着她往外走。 她低头看自己一会儿短一会儿长的影子,既懊恼刚才说错话惹三姐姐生气了,又忍不住想,底下的狼孩真的会被囚禁至死吗? 他斗赢了老虎,她的娘亲才有得救希望的。他不知道这点,可她自己不能装作不知道。 楚言枝盯着自己的影子跨过内门槛,绕过屏风,再抬头就见宫婢们都在有条不紊地收拾着东西,楚姝和楚璟已经在下楼梯了。 余仁在前面殷勤引路,变着花样地说着吉祥话,前后左右十数个宫婢,提灯的提灯,捧香炉的捧香炉……全都围着他们转。 楚言枝远远地跟上,脑海里冒出一个念头。 如果她是三姐姐就好了。 被所有人喜欢着,想要什么……就能有什么。 从天字阁楼下来,穿过斗兽场外围的抄手游廊,不用路过十属部门就能走出上林苑。抄手游廊每五步守着一对宫人,专门护着贵人出行。 斗兽赛结束,不少胆大的人从看台冲到场下去看已死的老虎和被锁好的狼孩,乌泱泱一片,吵吵嚷嚷。 楚言枝踏上游廊,侧眸看去,忽而停住脚步。 她轻声道:“红裳,我想去看看他。” 红裳看了眼那个方向,犹豫道:“您是公主,外面那么多人,您不能过去。” “有几个人认得我这个公主呢?”楚言枝默默松开她的手,转身踏出游廊,正对斗兽场站着,“公主和公主,是不一样的。 红裳原本想劝止她,可听见这话,一时间喉口艰涩。 小殿下从出生起就几乎没离开过重华宫,每天只关心美人会给她做什么样的衣裳,年嬷嬷晚上会给她说什么样故事,小福子可不可以逮到宫墙上的麻雀…… 偶尔哭一次,也是因为美人不教她多吃甜的而装可怜。 不知世事,单纯快乐,和寻常百姓家的孩子没什么不同。 直到今年美人病了,小殿下的眼泪多了,笑容少了。隐约间,似乎也感知到了重华宫外沉闷残酷的氛围。 公主和公主,是不一样的。 红裳抬头朝前看,另一位公主殿下已经快要走到游廊的末端了。 他们是偷偷跟着出来的,回去也必须跟着偷偷进宫门。如果跟不上,就进不去了。 外面又下起了雪。 红裳将伞撑好递给楚言枝,理了理她的兔绒兜帽,道:“奴婢去请求二位殿下脚程慢些,殿下看完了,就快点回来,当心别摔着了。” 她从袖子里掏了又掏,掏出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帕子,里三层外三层地打开,露出几个银裸子。 她掬着笑走到那个最年长面善的守廊太监面前:“这般冷的天,真是辛苦各位公公了。奴婢没什么好孝敬的,几点碎银,权当请诸位喝杯暖身酒。小殿下今儿是头一回出门,想去场上看两眼,还望各位照看一二……” 楚言枝撑伞站在廊下,呜呜的北风拂乱廊下的灯光,灯光晃悠着映在红裳红肿的手上。 她有些后悔提出要去看一看了,可那太监已笑着收了红裳手里仅剩的银裸子,朝她走来。 守廊太监拿过她手里的伞,招来另外两个太监,三人一起护着她往里走。 楚言枝扭头往回看,红裳正理着自己短得盖不住手腕的袖笼,见她看过来,露出了个温和的笑,忙转身朝前面那一行人追去了。 楚言枝收回视线,由三个太监拥着,一步一步踩着雪,踏入了场内。 不来看一看,她也会后悔。 守廊太监一边走一边拂散人群,伞沿之外的世界渐渐明晰,与她在看台俯视时所见的并不一样。 人群目光复杂地看着她,既知道她身份尊贵,又对她并无多少尊敬之意,只是窸窸窣窣地让开条道,讳莫如深地交换着眼神。 这就是那个怪物眼中的世界吗? 楚言枝转而看向那个怪物。 这铁笼比她以为的要大,足有四五个她那么高;这铁栏修得比她以为的要密,恐怕连她的手都伸不进去。 他伏在地上,脊背贴着铁笼角落,铁笼在轻轻发抖。 他像个蜷缩在雪地上濒死的狗崽。 楚言枝绕过铁笼,走到他躲着的那一角落前。 她站在伞下,站在笼子之外,于皑皑白雪之中,看到他的眼睛望向她的眼睛。 这不像一匹狼的眼睛。 像春日潮湿的雨后,檐上积水滴答滴答落下,在阶石凹处攒下的一汪清水。温煦的阳光从云层后面泄出来,撒在一圈一圈清浅的涟漪上,涟漪便镀上了一层暖光。 也像枯枝上抽出的新芽。柔软的风拂过梢头,幼嫩的芽叶便轻轻地抖晃着,随时可能被拂落在地。 楚言枝放轻了呼吸。 他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可怖,她也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害怕。 “你……”楚言枝想对他说话。 守廊太监在旁笑道:“殿下,畜生听不懂人话。” 楚言枝半张着唇,眨了下眼睛。 笼中的野畜竟也动了动,拖动铁链往前挪动。 众人下意识往后退了退,唯独楚言枝仍一动不动地看着,看着他湿红的舌尖舔过干裂的唇,蓬乱乌发下露出带有铁铐勒痕的光裸脖颈,汩汩鲜血从他手腕伤口流出,渗进雪里。 他的眼睛始终看着她。 守廊太监觉得不妙:“殿下……” 楚言枝却问笼里的他:“你渴吗?” 他似在思索她启口时发出的音节是为何意,停住了爬行的动作,头往一侧微微歪着。 他睫毛上有一层白霜,一眨眼,白霜便轻轻地颤动。 楚言枝拉拉守廊太监的袖子,仰面说:“公公,我想喝水。” 守廊太监立刻吩咐其中一个小太监端热茶去,又弯下腰哄她:“殿下,这儿这么冷,咱们看过了,就回廊下吧。” 楚言枝仍看向那个时不时舔唇的怪物,看他的舌尖从白齿中探出,在她懵懂的视线下,捧着自己伤痕累累的手腕,舔舐铁铐之下的伤。 许是伤口太疼,他舔舐时还会发出低呜声。 已有人在笑了:“我家狗也是这么舔伤口的,果然狼与狗是同宗!” 楚言枝想到三姐姐养在坤宁宫的黄豆。 黄豆很受三姐姐喜爱,从不会受伤,吃得好穿得好,有专门的宫女伺候它。 狼与狗是不同的。 第6章 他睫毛沾了水珠。 小太监端着茶盘回来了。 守廊太监给她倒了一杯,茶气氤氲,微微有些烫。 楚言枝两手捧过枣木制的茶盏,啜饮一口。 笼中正舔血的他,停下了动作,歪头看向她。 楚言枝又喝一口。 “呜——” 他靠近她这一面的铁栏,仰头盯着她手里的杯子。纷纷大雪落到他的脸上,他探出舌尖卷去唇角那粒雪花,舌尖一点鲜红的血沾落在了唇畔。 楚言枝放下茶盏,想了想,还是踮脚拎起了茶盘上的那只粗陶侧提茶壶。 茶壶有些重,她得两只手搂在怀里。 守廊太监看出她的意图,皱眉道:“殿下莫要多管这畜生,当心被它所伤。渴了饿了,自有人管它。” 楚言枝感受着掌心粗糙微烫的壶身,眼睛看着那怪物勉强攀握住铁栏的几根细长手指,轻声道:“有这样一只笼子在,他伤不到我的。” 她屏息朝他走近。 守廊太监朝那几个手持铁锹的小太监使了眼色,小太监们都朝这边围拢过来。虽有铁笼在,还是要以防万一。 人群微有骚动,都想看这胆大得令人意外的小公主究竟要做什么。 楚言枝在离铁笼半寸的位置停下,垂眸看那个脏污的野畜。 他仍盯着她瞧。 那眼睛太干净、太黑白分明,她几乎能从里面看到自己的倒影。 这让楚言枝觉得不舒服。 小狼奴 第6节 她想起曾经被自己不小心捂死的小麻雀,它还会动的时候,她透过指缝往里看,那双眼也是这么干净透亮。 风雪横亘在她与铁笼之间,偶有雪花扑落到白兔绒兜帽上。 楚言枝的脸被冻得发僵,温软的白气随口鼻间的吐息缭绕而出,她轻声道:“喂你这一壶茶水,就当作我谢过你了。” 她一手持壶柄,一手托壶底,只将细长的壶嘴,对向伏跪于笼的他。 温水汩汩流出,孱弱的水汽与月光混在一起浇在雪上,雪面化出一个清浅的坑。 他本能地用手抓水,水流到灰蒙蒙的爪上,悉数流尽。他立刻往铁栏上贴来,想去抓壶嘴,奈何四肢皆被锁链紧缚,即便全身奋力向前,也够不到分毫。 楚言枝垂下微颤的眸,放低了茶壶的高度。 他用力仰高纤弱的脖颈,颈线绷直,灯光与雪光之下,那铁铐留下的红痕格外刺目。 水流打在他的额头,顺着稚嫩的眉眼流下,混合血污与泥垢淌入他的唇角、滴挂到他的下颌,延伸至咽动的脖颈。 于人而言这是何等屈辱的姿态,他却浑无所觉,始终努力张唇接饮。那双因水珠溅动而眨个不停的眼睛,也湿漉漉地盯着她瞧,越眨,竟越显得温软。 “呜呜——”他不断舔润着干裂的唇,殷切地从喉尖挤出催促的声音。 但一壶水很快倾尽了,楚言枝收回了探入铁笼的壶嘴。 铁笼里的他还保持着仰跪的姿态,湿润的唇微张着,露出里面嫣红的舌与雪白的牙尖。 他睫毛沾了水珠,眼睛迷蒙半睁,不像狼。 像一只求喂的狗崽,目光所及,只有他会无条件信赖的主人。 楚言枝静立片刻,转身把茶壶放回茶盘上,对守廊太监道:“公公,送我回去吧。” 守廊太监眉头松开,挥手让围拢的小太监们散开些,弯腰护她往回走,嘴里念叨着:“殿下身份尊贵,以后切不可这样了……” 楚言枝正要点头,身后忽然传来沉闷的一声“砰”,众人都低呼着往后急退。 楚言枝回头看,铁笼在剧烈摇晃着,笼中的野畜竟发疯了般挣着锁链,甚至用头去撞笼壁。 “他怎么了?” “殿下别担心,快随奴才出去。” 守廊太监立刻将她护到身后,快速往游廊那边小步移动着。 一直在场上候着的那几个小太监即刻挥退人群,拿细长的铁锹伸进铁笼里,捶打那不安分的野畜。 野畜身子抖得更厉害了。 它不停扭动着,既想冲破牢笼又想躲避捶打,嗓子里不断发出嘶哑的低吼。 雪光之下,寒芒毕现,楚言枝这才发现原来铁锹那端裹满了细小的尖钩,往野畜的皮肉上一锤一拉,立刻能刮出一道深深的血沟。 它避无可避,一开始还挣扎得激烈,没几下便整个缩到了角落里,只能勉强拿锁链去挡。 毕竟它不久前才经历过一场与猛虎的激战,如何招架得住这般捶打。 楚言枝在惶杂的人影里回望,隔着铁笼,恰与他对视。 仍是那双清亮到让人心里发寒的眼睛,怒气滚滚,恨意滔滔,却在看到她回头的一瞬间,莫名变得柔和许多,还包含着不该有的期盼。 它再度艰难起身,朝她的方向爬过来。 铁锹锤得更猛更密了。 楚言枝不由得停下步子,雪刮在她的睫毛上,迷了她的视线。她拉住守廊太监的衣袖,声音微抖:“别打他了,他根本出不来!” “它出不来,那把你送进去呗。” 少女娇俏矜傲的声音从游廊的方向渺渺传来,四散的人们连忙扭头去看,还未看清那声音主人的面容,便都齐刷刷跪下,高呼殿下。 场上霎时一片寂静,唯余北风呼啸,人声回荡。铁笼颤动,笼中野畜还在闷闷地喘着粗气。 楚言枝亦福身行礼。 楚姝从游廊那边走来,两个宫女在前面引灯,一个宫女在旁撑伞,身侧还有几人陪侍,红裳缀在末尾。 茫茫大雪之中,红裳远远没人给小殿下撑伞,急得想过来,又不好动作。 楚姝拢了拢身上的狐裘斗篷,遥遥望向铁笼,话对楚言枝道:“收收你那没用的慈悲心吧。连自己的亲娘都救不了,还想救一个畜生?” 没有油纸伞的遮蔽,楚言枝冷得肩膀发颤,咬了咬牙关,哽声道:“枝枝确实没用,但枝枝想尽力而为。” 她没什么见识,胆子也小,但不论是冒险跟出宫向三姐姐求情,还是靠近铁笼给它喂水,她都是怕也要做的。 簌簌风声难掩铁笼里低闷急促的喘息声,楚言枝抬起眼睛看向楚姝。 灯火幽微,楚姝顿了一下,略微撇开视线,语调依然矜傲:“不论是畜生还是人,要想不被打骂,就得乖乖听话。这道理你娘没教给你吗?” 乖乖听话…… 楚言枝掐得手指上留了一排月牙印子。她能感觉到三姐姐话里有话。 她今日出来已是违反了宫规,冒险求她更是不守规矩。现在还擅自靠近笼子看野兽,确实跟乖乖听话一点沾不上边。 娘亲和年嬷嬷也常教导她要懂事听话。譬如糖两三天吃一颗就够了,门一个月出一次就行了,不论见到哪个贵人,都要会行礼、会喊人。 她从前确实不怎么爱听话,想天天吃糖、天天出门,但如今她很听话了,糖都攒下来留着没吃,已经攒够一小盒了。除今日外她没乱出过门,每次江贵人和施婕妤、莫美人来,她都会端端正正地福身行礼,给她们请安。 今天是例外,江贵人教她的例外。江贵人说,她该懂点事了。 她懂得的。身边没有人能救娘亲,除了三公主殿下,因为三公主殿下是陛下最喜爱的女儿,什么都有,什么都敢做,不需要那么听话。 楚言枝回望一眼笼子。一个畜生要想少吃点苦,就得乖乖听话。像黄豆那样,乖巧无害,才能讨主人的喜爱。 可她并不明白为何他前一刻还温驯地跪着喝水,下一刻就发了疯般开始撞笼。 是水没喝够吗?那再给他喂一次,他是不是就能乖下来了? 不论如何……总强过就这么被打死吧。 楚言枝抿了抿唇,对还跪在地上的守廊太监道:“公公,再给我端壶热茶来吧。” 守廊太监等了几息,没听见面前的三公主有别的话,便连忙爬起身,将伞重新撑起递交给身后的太监,应声退下了。 楚姝让人都起来,红裳忙上前,接过那太监手里的伞,拂落楚言枝肩上、兜帽上的雪花,还哈着气给她搓手。 最懂体贴的余仁亲自端来了一把玫瑰椅,命人捧来白云铜炭盆,放到了廊上。楚姝有心看热闹,顺势坐了过去,细呷着一盏万春银叶茶。 没过一会儿,守廊太监端着侧提壶过来了,楚言枝领着红裳再度往那铁笼走去。 她步子迈得小,红裳也迈得迟钝,压低了声音在她耳畔道:“刚才听说您在后头,三殿下来了兴致,说要亲自过来看看您要作什么。宣王殿下还候在马车里。殿下,其实三殿下说得不无道理,咱们哪里管得着一个怪物的死活呢……天这么晚,美人一定等急了。” 楚言枝的心咚咚地狂跳着。她想到母亲,也有些埋怨自己在旁的事情上浪费时间了。 她不必过来看他,更不必给他喂水的。像三姐姐和其他所有人一样,把他当作一个低贱的畜生就可以了。他的生死……和她有什么关系呢? 但楚言枝还是再次站在了铁笼前。 在她走近的过程里,它渐渐平静了下来,伏在地上的同时,还对她殷殷地眨着眼睛,指尖用力地往前伸着,勉强探出铁栏,停留在她织棉大氅的衣摆前。 他的指尖很脏,有血有泥。 而这是风再往前吹一吹,就能触碰到的距离。 第7章 “我不可以养自己想养的畜生吗?” 楚言枝抱起了茶壶。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到斗兽场的中央,看小公主蹲下了身。 她淡青色镶白兔绒的衣摆触地,被它脏污不堪的手指勾住了。而她的茶壶对向它的脸,缓缓地,再次倾倒水流。 那令人畏惧的低贱野畜依然是伏跪于地的姿势,只是身体比前一次抖得更厉害,无比贪恋地汲取着水流,样子乖顺,半点不见方才的疯劲儿。它的指尖揪着小公主的衣摆不放,像狗崽无意识地扒着主人的衣角。 红裳紧张地看着,直到茶壶里的水倒完,它伏着脑袋开始舔.弄地上的残水与半化不化的雪,才松了口气,拿过楚言枝怀里的茶壶,要扶她起身:“殿下,咱们走吧。” 楚言枝被她拉起,衣摆跟着上扬,却被蓦地拽紧。 她垂眸看,它抬起仍在流血的额头,眼神温软地望着她,“呜”了一声,轻轻拱蹭着铁笼。 楚言枝松开红裳的袖子,微微俯下身,向它的脑袋伸出手。 红裳却立刻将她的手握住,急声道:“殿下,它是狼,能把你的骨头咬碎!” 红裳的手很冰,冰得楚言枝一下子清醒过来。 她想起范悉跛着的右脚。 她轻声问:“他为什么要咬我?我并没有欺负他。” 红裳不知道该怎么跟如此天真年幼的小公主解释,只能道:“如果他不会咬人,犯不着把它关到这么大的笼子里。” 楚言枝沉默着看向攥住自己衣摆的那两根手指。 如果他能像黄豆那样乖乖不咬人,便不会挨打了吧? 但范悉就是活该,谁要他非要杀他母狼的。 楚言枝想不通这些,索性不想。她别过脸,揪着氅衣,想把自己的衣摆从他的指尖抽出来,温声道:“你乖一点吧,不然会死的。” 见她力气小,挣了几下没挣出来,红裳拎着她的氅衣往上用力抬了两抬,那两根还受腕部铁锁束缚的手指即刻被甩开了。 衣摆处的兔绒被扯下许多,血混着泥留下了深深的印记。兔绒沾在那两根无措的手指上。 红裳揽着楚言枝的肩膀,扭过她的身子,擎着伞快步往外走。 “呜——!” 她们刚转身迈出一步,身后传来一声悲鸣,铁链和铁笼的晃动声又响起了。 楚言枝心一抖,揪紧红裳的袖子,红裳步子更快了。 她们走得越急,他嗷喊得越激烈,令人心惊肉跳的“砰砰”撞笼声不断回荡在这个冰冷的雪夜里。 手持铁锹的小太监们纷纷靠近铁笼,铁锹上的尖钩映着寒光。 楚言枝没忍住,停了脚步。 红裳蹙眉:“殿下!” 楚言枝被她推着,不得不继续往前走。 小狼奴 第7节 雪好像越下越大了,雀替上挂着的宫灯险些被风吹落,守廊的太监们连忙踮脚伸手去扶。风雪灌进他们的衣襟袖摆,冷得他们忍不住打摆子。 坐在廊下的楚姝却依然闲适惬意,她身前身后摆了三四扇玉石螭龙纹的屏风,宫人们恭肃地围靠着,身旁炭盆火炉俱全,她手里还摆弄着一盏温热的茶。 楚言枝一脚一雪坑地走进来,刮落到脸上的雪碴子融化成几粒水珠,挂在她的脸上。她立在廊前任由红裳为自己解下披风抖雪,抖完再披上系好。 这一路她没有回头,两耳却充斥着他弄出的动静。 她侧身迷茫地往那个方向看去,低低地问:“他要是一直这样,会死的吧。” 余仁笑道:“这可怨不得我们这些坏人手狠,您自己瞧瞧,哪是我们要弄死它?分明是它自己不想活。这种事咱上林苑可见过太多了,今年光不服驯化死在笼子里的野兽就有三四十头呢。” “他刚刚喝水的时候还好好的,你们不给喂水吗?”楚言枝问。 “也就小殿下会对畜生有这样好的耐心,咱都是直接泼过去,它能喝到多少算多少,谁叫它不服管呢?人一靠近就又咬又抓,水壶放进去全被打翻……”余仁说着说着,忽然笑了下,“但这畜生好像对小殿下格外温驯,怕不是认了主吧?” 楚姝觉得有些热,正抬手松着狐裘的系带,听到这话,挑眉瞥向楚言枝:“认主?” 余仁点头,望着斗兽场的方向,咂舌道:“听听,得多疼,真撞到天亮恐怕头骨都能裂了。可刚刚小殿下在的时候,它就乖得跟条狗似的。” 楚姝揉了揉太阳穴:“不管它了,学不会听话,活该死路一条。” 她放下了茶盏,宫婢们收拾起东西,准备回去了。 红裳拍拍楚言枝的肩膀,催促她跟上。时间经不住耽搁,也怕把三殿下等恼了。 楚言枝闭了闭眼,不再想余仁的话,也不去听那惨烈的声音,往前挪动步子。 这一来一去,鞋上又沾了不少雪,雪水渗进鞋底,冰得她脚掌快没了知觉。 游廊深长,宫灯摇晃,地上人影幢幢。 楚言枝走着走着,走不动了。 她脑海里蹦出个荒唐的想法。荒唐,但越来越笃定。 她停下了脚步,启口时,心跳声几乎要掩盖过话音:“……我想养他。” 红裳惊得停下,游廊上的太监们面面相觑,宫婢们脸上露出奇怪的笑。就连走在最前面的楚姝,也顿下了步子。 红裳焦急道:“殿下莫要开玩笑……” “他只是个畜生,我不可以养自己想养的畜生吗?”楚言枝眼睫微垂,声音低下去,“……我也是公主。” 宫规甚至不禁止太监宫女们养猫逗鸟,施婕妤宫里一个叫桃月的宫婢就养了一只叫月饼的狸花猫。 至于猛禽,听江贵人说,先帝爷爷喜欢养大象,住在西南地的蜀王叔爱养食铁兽,他儿子还爱养豹子。那豹子咬伤了人,蜀王世子却只担心豹子的牙口有没有受损。这些可比“狼”难养多了。 反正她待在重华宫没人管,只要不违反宫规,为什么不可以养呢? 楚姝只看了她一会儿,什么也没说,继续往前走了。 楚言枝的眼睛盯向能决定上林苑野兽去处的余仁。 她是公主,他是奴才,他该听她的话的。 但余仁掠过了她的目光,亦步亦趋地跟上了楚姝。 太监们收回目光,挂宫灯的挂宫灯,宫婢们收敛了脸上的笑,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了。雪没停,身后的嗷喊声也没有要停的意思。 除了红裳在旁边柔声细语地哄着她,楚言枝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她缓缓低下头,揪紧了袖摆,但仍迈不开脚步。 她确实妄想了……连给娘亲请御医都做不到,竟还想带一头“狼”回家。 楚言枝不能明白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她眼眶发热,一眨不眨地盯着鞋尖上精致却根茎羸弱的花骨朵,一直到模糊的视线重新渐渐变得清晰,她吸了吸鼻子,听红裳的话,顺着游廊的道往前走。 她不是三姐姐,也不可能是三姐姐,所以救不了自己想救的任何人。 第8章 “狼哪会认主。” 前面的几道身影忽然都停下了。 楚言枝跟着停下,听到楚姝漫不经心地问她:“真想养?” 楚言枝喉间微哽,低着头道:“想。” “它会咬人呢。” “……他不会咬我的。” “真咬了呢?” 楚言枝睫毛颤了颤,声音小了些:“那再杀了他也不迟。” 楚姝似笑非笑:“这么快就学会赌了?” 楚言枝茫然地抬起头,楚姝已再度转过身,对余仁道:“她要养,就给她养呗。反正出了事也怪不到你头上。” 余仁一愣,看了眼楚言枝,低头应“是”。 楚言枝懵懵地看着楚姝越走越远的背影。 雪夜风寒,天空漆黑如墨,少女身披绛红色的大氅,如一把烈火,将这深深的游廊烧出一个洞来。 三姐姐竟肯帮她……为什么呢? 她身侧的红裳慌了,哑口喊了声:“三殿下……” 楚姝已拐过前面一道弯,快要走出游廊了,没有回头。 红裳看着垂目不语的楚言枝,轻轻叹了声气。 穿过抄手游廊,立在垂花门前,能看到庑廊外停着两三辆车舆。最前面那辆银顶黄盖红帏,悬挂蝙蝠珠片八角料丝灯的车辇规制最大,坐在里头的宣王楚璟正以扇挑帘,望着外头的雪景。 几个娉婷袅娜的宫婢立在后头那辆车辇旁守着,车辇上挂了六瓣团花编珠盏灯,灯与美人交相辉映,很是赏心悦目。 阿香指挥几个宫女收整着车辇内的东西,又亲自拍落了门帘上粘的雪花,命人将车辇里的炭盆搬出来,换上烧得通红的兽金炭,在上面罩好铜丝网再小心地放进去。 等做完这些,楚姝恰已漫步绕出了抄手游廊,站在了庑廊下,正嫌弃着提灯的小宫女手脚太粗笨,灯影晃得她头晕。阿香快步过去接了提灯,笑着说了什么,楚姝神色松动,跟着她往这边走。 楚璟的目光也移过去,手臂撑着车窗,扬声问:“凑到什么好玩的热闹了?耽搁这么久。” 楚姝哼笑道:“你那小妹妹和那个畜生叙起话来了,这不好玩?不光叙话,她还要带回去养呢。” 楚璟脸色不太好,转而问小步跟在楚姝身后的楚言枝:“她说的是真的?” 楚言枝点了点头。 “那可不是什么狗,什么猫,是连老虎都斗不过的东西,你养它做什么?” 红裳迫切地看着楚璟。 “二哥那么紧张干嘛,人家说了,她是公主,公主养个畜生怎么了。你府上不还养过老虎崽子吗?” 楚璟瞪向楚姝:“那是我养着玩的,不足一年就送出去了。她那不一样,一口能咬碎人踝骨的东西,万一冲破笼子把她吃了,我看你怎么交代。” 楚姝刚踩着轿蹬跨上车辇,闻言笑容冷下来:“交代,向谁交代?父皇母后吗?父皇整日忙于政事,母后恨不得跟皇祖母一起住进佛堂,谁在乎她。别说他们,二哥,过去好半天了,你想起来她生母是哪位了吗?” 不等楚璟回答,楚姝已转身进辇,甩下了门帘。阿香把挂到灯上的帘角小心拿下来,看了眼楚璟,跟着进去服侍了。 楚璟一时无言,嘀咕道:“真是把你惯得无法无天了。” 他看向楚言枝。 父皇宫中后妃众多,皇子皇女分为两序,前年施婕妤才给他生了八弟,比大哥家的满哥儿还小两岁。皇子倒还好,父皇都很重视,时常接触他不至于认不清,可底下的几个妹妹,不常出来,年龄差的又大,除了自己看着长大的楚姝和林昭仪所出的二妹楚清,他就记得有对双胞,好像是哪位婕妤生的。 他确实想不起来七公主是哪一号人物。模糊地记得重华宫似乎是在太后所居慈宁宫后面的哪个角落,平时没人会去那。她乘坐的那辆青帷车辇倒比她眼熟,应该是在毓庆宫见过。毓庆宫里住着贤妃与江贵人,贤妃喜好奢华,这车辇多半是江贵人的。 江贵人性情好,喜欢小孩子,儿时在东宫他常去她哪里玩。不过渐渐长大,先帝去世,父皇登基,他出宫建府,不常见面了。回想上次见到她,还是在中秋宫宴上。 兴许是哪个与江贵人交好的妃嫔的孩子。 楚璟不像楚姝,他想大家都是父皇的子女,血脉联系斩不断的,态度何必那样尖锐。他勾手示意身侧的随侍赵符上前,吩咐了两句。 赵符退下了,他扬下巴让楚言枝走过来。 她身量不够,小脸冻得微白,小步走过来,仰头站在庑廊下:“二皇兄。” 倒知道唤人。楚璟回想她今天一路跟过来,虽然难免怯弱,但大体还算规矩识礼,她娘亲教养得不错。 “你再好好想想,确定要养?” “要养。” “你若只是想它不那么痛苦,我可以让人好好待它,不用你带它走。你自顾尚且不暇,就算带走了,能把它养好吗?有银子给它治伤吗?” “他一直撞笼子,再撞下去会死的。”楚言枝拧着氅衣的系带,回头望了一眼,还能隐约听见里面的动静,“但是我给他喂水的时候,他很乖。他们说他可能认我做主人了,我想我把他带走的话,他会听话的。” “嘁。”楚璟没忍住笑了,指尖随意敲着框槛上雕的龙首纹,“哄孩子玩的话,你也信?狼哪会认主。” 楚言枝微愣,红裳忙在她耳边小声道:“是呀殿下,这话信不得,咱不能什么都往家里领。” 风吹着冷,楚言枝避开红裳的怀抱,往廊柱旁躲了躲。她睁着澄明如水的眼睛:“哄我玩便哄我玩吧,但我没有玩笑。不是哄你们玩,也不是哄他玩,我确实想养他。” 她童言童语,态度却格外认真。红裳有苦难言。 养不养得了另说,带一个怪物回去,不就是带一个麻烦回去吗?小殿下总归太小了,不能明白重华宫的处境有多么艰难。她只能寄希望于宣王殿下,希望他能劝服小殿下,打消这个莫名其妙的念头。 楚璟摩挲着木质纹路,长久没有说话。 他发觉眼前的女孩子,并不如他想的那样怯懦畏缩。但倘要是个皇子还好,在本朝,作为一个公主,太有主见、太过刚强,并不是好事。他如今便隐隐为楚姝的未来担忧。 可他不像太子,管教底下人能说一不二,对待弟弟妹妹能苛刻如严父。他觉得楚言枝的要求不算过分,楚姝的话也不是没道理。 赵符回来了,身后跟着两名穿厚袄的太监,一个手里拎着两只果篮,另一个端着罩铜丝的炭盆,他自己手上还捧着一只漆器描金镶红蓝宝石的匣子。 赵符向楚璟行礼,楚璟让他把东西都搬到末尾那辆青布车辇上。 楚言枝看他们朝后面去了,看看红裳,又看向楚璟,便听楚璟笑道:“人不大,还挺难哄。养就养吧,但是注意着点,事情交给下人做就行,别自己上手,更不能把它放出笼子。一有不对劲,赶紧找江贵人,让她差人把它运回上林苑。那匣银两是你今日赌兽赢得的,回去交给你娘。” 楚言枝忙朝他福身道谢,楚璟放下了帘子。 红裳未料到宣王殿下非但不阻止,还同意了,一时心乱如麻。 庑廊外不远处有一片草地,草地那端是一面八字墙。没过一会儿,余仁领着太监们把大铁笼搬到了草地上,另有两个太监扛着死虎。 楚言枝顺着庑廊往那个方向走。 铁笼里的野畜扒着铁栏,在看到她的那一刻安静了,“呜呜”作声望着她,乱糟糟的头发上覆了一层薄雪。 小狼奴 第10节 楚言枝提起红裳放到一边的灯,走近笼子,见蛋羹掉落的地方干干净净,都被他舔吃干净了,叹声气:“这怎么行呢,你又不是狗,更不是真的狼。” “殿下又说傻话了。”红裳笑她。 左耳房那走出来个人影,是小荣子边披着衣服边“啊啊”地往这边来了。他被这的动静惊醒,以为出事了。 走近了见红裳还好端端地站着,楚言枝正蹲着一勺一勺地把蛋羹往笼子里倒,他拍拍胸口,放心了,然后走到红裳面前,指指被子,指指笼子。 红裳道:“不妨事,你去睡吧。” 小荣子摇头,比划着。红裳勉强看懂了他的意思,笑道:“你放也不行,它可只听小殿下的。” 楚言枝扭头,也说:“小荣子,你睡吧。” 他是江贵人借给她的人,跟着他们在上林苑外头受了大半宿的冻,怎好再让他做事。 小荣子还“啊啊”的不肯走。 楚言枝把剩下的蛋羹都倒进笼子,看狼奴乖乖吃着,就起身去抱红裳怀里的棉被。 棉被透着久压箱底的味儿,但洗得更干净。 她抱不动,红裳拖着大半,帮着她往侧边大一些的空隙里塞。 察觉有人靠近铁笼,狼奴果然警惕地看过去,见是楚言枝,他眯起眼睛“呜”一声,也不吃蛋羹了,就歪着脑袋看她塞被子。 等被子塞进去好多,他过来抓咬住被角,帮着往里拽。全拽进来了,他欢喜地眨眨眼睛,又羞又想邀功的样子,拿脸轻轻蹭棉被。 小荣子去厨房拾了根长棍回来,递给楚言枝,楚言枝拿长棍伸进去,红裳握着她的小手,把里头的被子铺展开。 铺好了,楚言枝拿长棍点点白棉被,对狼奴道:“笨狼奴,睡上去。” 作者有话说: 枝枝养狼第一天:好像养小狗。 第12章 暖阳照狼奴。 连下三天大雪后,昨夜雪停,终于放了晴。掌印太监汪符命人撩开景阳宫倦勤斋内的帘幔,让阳光透过槅门照进来。地面光斑点点,香几上错金螭兽的香炉上方轻烟袅袅。 此刻紫檀雕云龙纹嵌金银丝的座屏前摆置了一方棋盘,棋面上黑白两子正胶着着。 对面身穿鸦青银丝暗纹直缀常服,腰佩双兽纹玉的青年指腹捻磨着一枚白子,沉吟片刻,将白子下在了棋面看似寻常之处。 身着帝王常服的成安帝眉宇微拧,执黑子停顿半晌,不由轻笑:“你倒不肯让朕。” 楚珩敛目:“是父皇一直让着儿臣。” “不,输就是输了,难道你父皇会连这点度量都没有?” 辰时下早朝后,成安帝便与太子楚珩进了倦勤斋对弈。云开雪霁,钦天监监正赵清随上奏说今年不会再有雪灾之患,父子二人皆松了口气。兴起下棋,久未分胜负。 还有三日就到冬至节假了,若再发生像成安十年那般规模的雪灾,上上下下都会过不好年。好在雪终于停了。 “父皇和皇兄能不能理理我?”楚姝忽然拂开珠帘迈着小碎步跑进来了,腰上系着的妃色绣金海棠褶裙翻飞如浪,晃散了一室轻烟。她张开五指在二人面前挥了挥,“黑黑白白有什么好看的,看我呀!” 她半个时辰前就来了,汪公公却说他们在下棋,就给她搬了椅子,沏了雨前龙井,端了十八样果干攒盒和几碟茶点,让她坐在外间等。但楚姝是用了早膳来的,翻翻书喝喝茶便等得不耐烦了,开始往里探头和成安帝与太子楚珩说话。 他们正下得难舍难分,却也耐着性子应和她。楚姝便将自己昨晚在上林苑赌输了兽,今早不得不请御医给宫人看诊的事说了。 说完后,久久没有得到父皇与皇兄的回应。 楚珩拾起放置旁侧的棋谱,轻轻拍在少女带着玉钏的手腕上:“没规没矩。” “诶,”成安帝却拉了楚姝的手,掌印太监汪符早已将玫瑰椅轻轻挪放到了她身后,成安帝拉着她坐下来,“你说的话朕都听见了,但不管你是因为打赌,还是因为别的什么,私自请御医给宫人诊治,就是触犯宫规。你去年已犯过一次,这么快就忘了?” 楚姝鼓着小脸:“那父皇难道要教儿臣敢做不敢当,失信于人吗?” 她指指棋局:“您自己都说,输就是输了,凭什么儿臣就要做不敢输的人?” “那我教你的,你就不听了?二弟总是纵容你。”楚珩指尖轻点棋盘,淡声问:“今年的上元观灯,你还想不想去了?” 楚姝故意不理楚珩,只缠着成安帝撒娇:“父皇,您要罚儿臣,儿臣也认了,反正御医已经被儿臣遣过去了。但都要过年了,儿臣还想在年宴上见人呢,别罚得太重了好不好?” 成安帝上下打量她,觉得好笑:“从小到大,朕就算罚你,又何时打过你的脸?怎么会让你没法儿见人。” 楚姝低头抠弄他袍袖上的龙爪纹,隐有哭腔地嘟囔道:“儿臣要是被罚重了,会天天以泪洗面,两只眼睛肿得像蟠桃,两边脸上长泪沟,很丑很丑,当然没办法见人了嘛。” 成安帝失笑,挥手命汪符收了棋局。他起身坐到桌案前,细品着一盏口雨前龙井,没说话。 成安帝已年过不惑,但眉直眸亮,气质典则俊雅,龙行虎步。此刻只是坐而不语,空气中便透出令人不由自主屏息的威压。 楚姝与楚珩皆起身,跟着过去,楚珩立在旁侧,楚姝却直接坐到了成安帝身侧,抱着他的手臂:“父皇,您就罚儿臣抄两卷佛经好不好?抄了给皇奶奶供奉佛堂,也是尽了孝心。” “你不如去抄《女德》《女戒》。连你也念佛,朕这一家子,哪还有活人气?”成安帝的笑容淡下来了。 楚姝松开他的手臂,稍稍坐正了些,但仍噘着嘴。 “珩儿,你去坤宁宫请过安了吗?” “去了。” “怎么,她今日没去慈宁宫陪同太后念佛?” “儿臣走后,母后摆驾去了慈宁宫。” 成安帝慢慢转着玉扳指,喝了口茶。 楚姝看了眼楚珩,楚珩没看父皇,他垂眸看着桌案,脸上没什么表情。 楚姝也垂了眼睛。 母后自她幼时记事起,就爱同太奶奶礼佛。一天十二个时辰,倒有六个时辰浸在佛堂里。 不论什么场合,什么时候,见到父皇,母后的反应总是淡淡的。父皇常去坤宁宫看她,却不会同母后多说几句话。他们两个,永远一个问她今日玩了什么游戏,另一个回答她哪也没去。好像不围绕她和两位哥哥,夫妻俩便无话可说了。 成安帝忽然问:“姝儿,还记得去年你非要给那个宫婢医治的时候,父皇交代过你什么吗?” 楚姝转着手帕:“记得嘛,父皇说,下不为例。” “你就只会记得朕原谅你的话。还有呢?” “嗯,还有,还有对那些有意谋私,蓄意靠近的,该及时惩治,而非听之任之,让堂堂公主被他们牵了鼻子走。” “记得这么清楚,你还犯?”成安帝抬眸看她。 楚姝却哼了声,也抬起眼睛,漫声道:“谁叫这回害我赌输的人,是父皇不知从哪个角落冒出来的七公主殿下呢?我哪里敢罚您的女儿。” 成安帝神色微怔,随即皱起眉头。 原来是她的女儿。 喝完一盏茶后,成安帝罚楚姝在冬至前抄完《女德》《女戒》,禁足三日。身边一应宫婢太监,未能及时阻拦公主违反宫规,各罚三个月月例,以示惩戒。成安帝还罚了宣王楚璟半个月的禁足。 一起从倦勤斋出来后,楚姝没要乘坐步辇,和楚珩并肩走着。 她脸色恢复如常,一改方才娇憨任性的模样,问楚珩:“皇兄知道重华宫的那位姚美人吗?她从前是不是因为什么事触怒了父皇?” “没有。” “那为什么……” 楚珩语气轻描淡写:“她是当初皇奶奶随手一指,指给父皇的人。” 楚姝神色微顿,一瞬间了然于心。 父皇与皇祖母虽是母子,话却比面对母后的时候还少。父皇讨厌皇祖母为他做的一切决定。 怪不得他会冷落姚美人多年,对楚言枝不闻不问。在得知御医是为她请的时候,内心也没有任何波动,对自己的责罚轻之又轻。 因为厌恶和不在乎,所以姚美人被御医近身看诊这件事,还没一个宫婢来得让他恼怒。 昨晚吃完面睡下后已经很晚了,楚言枝人小觉多,又受了折腾,辰时末才醒。 暖阳照人,红裳正在扫洒院中积雪,一回头看到楚言枝趿拉着鞋,裹着锦被扒着门框站着,吓了一跳。 “御医来了没有?”楚言枝眼巴巴地问。 红裳放下扫帚,搓搓冻红的手笑着把她领进殿,一边给她理衣服,伺候她洗漱,一边喜气洋洋道:“来了来了,正在碧霞阁给美人悬丝诊脉呢!来的还是太医院院判,刘太医!年嬷嬷在那陪着,要我过来守着小殿下睡觉,我这心哪静得下来?噗通噗通直跳,刚把各处该收拾的收拾了,又来扫院子……” 楚言枝刚漱了口,立刻要拉红裳往外跑:“快带我去看看!” “哎呀殿下别急,鞋子还没套上呢!” 楚言枝边跑边提鞋子,到门口的时候,一时不留神被门槛绊倒了,她手臂撑着,“嘶嘶”直抽气,又马上爬起来,一步一停地往中殿那跑。 等到了碧霞阁,就瞧见小福子和小荣子都站在门口往里张望,楚言枝轻了脚步,也探头望,就见年嬷嬷一脸笑意地从外间轻步出来了。 年嬷嬷挥退小福子和小荣子,领着她和红裳往外走出好一段路,才轻声道:“刘太医在看诊呢!悬丝诊脉,多大的本领!可不敢惊动,万一差了分毫怎么办?小殿下,你也别在这等了,快去厨房用膳,嬷嬷给你蒸了兔儿豆包呢。等用完了,这边估计也诊好了,你再来看美人好不好?” 楚言枝也怕自己在这会添乱,捂着嘴点头,拉着红裳就往外走。 等出了中殿,走在去东殿的道上,楚言枝高兴地跑跑跳跳,和红裳说话的时候却又压低了气音,生怕自己的声音会传到碧霞阁去,乱了那位老太医的耳朵。 “娘亲会好的对不对?” “会,当然会!” “娘亲好了还能给我听我讲故事,还能给我绣锦鞋!” “是呀,是呀!” “娘亲还没有见过我捡回来的狼奴,等娘亲能下床了,我要带她来看看!” “那恐怕会吓着美人吧?” “娘亲胆子才没有那么小……” 进了东殿,绕过主屋,顺着青砖道走,眼前就是小厨房。 红裳去小厨房收拾碗碟拿膳食了,楚言枝踩着未化完的雪,走到大铁笼前。 冬日巳时的太阳正正好,不燥不烈,洒下的光像一抔温水,浸润着这雪后的琉璃世界。 阳光格外亲厚,即便隔着数十道冷峭刚硬的铁栏,还是恩赐般地照在了狼奴伤口斑驳的身体上。 他蜷缩在雪白的棉被上,手无意识地成爪状抓握着被子,脸也枕着被子,浓黑的两扇睫毛随呼吸在和煦的阳光下轻轻翕动着。 神情那么放松满足,像一只枕着大狗睡觉的小狗,好像那些伤一点也不痛。 他脏兮兮的,恶浊得如同一株长在阴沟的杂草。 小狼奴 第11节 但这株杂草,并不受暖阳的偏见。 第13章 教笨狼奴吃饭。 狼奴睫毛颤了颤,半睁开眼睛。 他似乎还并没有看清楚言枝站在哪里,就迷糊着眼睛凭气息朝她爬过来了。他到铁栏前停下,轻轻“呜”了一下。 楚言枝仰头看看太阳,再看看被子。雪水一化,被子濡湿了大半,他真能睡那么香吗? 见楚言枝不理自己,狼奴弓腰打个呵欠后,开始跪坐着舔伤口。他四肢还带着镣铐,手腕伤得尤为严重,被大喇喇的阳光一照,瞧着比夜晚时更让人心惊。 楚言枝有点不敢看他舔伤的动作,摸摸自己的肚子,问他:“狼奴,你饿不饿?” 狼奴知道她在对自己说话,却不理解她发出的声音是什么意思,歪着脑袋看向她的肚子。 “你肯定饿了,你就是不会说话。”楚言枝点点自己的喉咙示意。 狼奴以为自己明白了,放下两只手,伏坐着仰起脖子,眯着眼睛张嘴轻轻“嗷”了一声。 他“嗷”完了,期待地看着她,拿额头碰碰铁栏,好像在等她夸一夸自己。 楚言枝看他仰起脖子,就怕他像昨晚上那样突然发出一声长叫。万一传到碧霞阁惊着老太医诊脉了怎么办? 她皱眉,食指抵在唇间:“不许叫!” 狼奴茫然地眨动眼睛,看看铁栏,再看看自己,不明白是碰铁栏让她不高兴了,还是叫的那一下让她不高兴了。 他爪子扒了扒地面,又拿手背蹭了蹭自己的额头,嘴巴闭得紧紧的,嗓子里却有“咿唔”声冒出来。 脑袋还微微垂着,眼睛不看她了,盯着地面眨。 显然是不高兴她突然的训责,不满地要辩驳,但也不愿意真的忤逆她,想通过这别扭的举止讨好她。 楚言枝似懂非懂,蹲下来捧着脸看他:“你不高兴啦?” 狼奴不理她,那双澄澈得藏不住任何情绪的眼睛却动了动。 他好像还会装听不见,又开始舔伤口了。 楚言枝咬着自己的指节,小声道:“等刘太医给娘亲看完诊了,我让他给你看一看吧。宣王殿下给了我好多银子,够买很多很多药,养得起你的。” 不过想到这件事,楚言枝犯起愁。 她欠了江贵人一对白玉耳坠,欠了三殿下救命的恩情,欠了宣王殿下好多的银子。她不知道该怎么还清了。 但只要娘亲好起来,就会教她的。娘亲很聪明,什么都会、什么都知道,小菜圃就是娘亲让年嬷嬷辟出来的,里面能长出好多能吃的菜。 红裳提着小桌子和一只食盒过来了,她把桌子支在菜圃前面阳光最好的位置,打开食盒招呼楚言枝过去,又进去端了两只榉木凳子回来。 两只碟子,一只碟子里卧着三只拳头大小的兔儿豆包,仔细看每只兔子情态还不一样。一只兔子耳朵往后耷拉着,歪着脑袋往后瞧;一只兔子耳朵竖着,前爪微提;另一只兔子耳朵竖一根耷拉一根,像在趴着睡觉。每只兔脑袋上都点了两个红点作为眼睛。 年嬷嬷是姚美人的奶娘,当年跟着她一起进宫的。姚美人是苏州人,年嬷嬷不光会做各种好吃好玩的面点心,还会苏绣。不过年纪越大,她的眼睛越不好使,有时候晚上不点灯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楚言枝对这三只小兔子爱不释手,左挑右挑,挑了那个睡着觉的兔子,捧着玩了一会儿,才慢慢揪下它的耳朵和兔尾巴吃了。兔儿豆包蒸得暄软香甜,楚言枝又喝了半碗粥,吃了点腌萝卜干。 红裳没动她的兔儿豆包,吃的是玉米面做的窝窝头。见她吃饱了还晃着小腿盯着两只兔儿看,红裳笑问她:“给你收起来,中午再热着吃好不好?” 楚言枝摇头:“你吃一个呀,很好吃。” 红裳想推拒,楚言枝却已经拿起一个往她嘴边递了。 红裳只好接了。其实她知道,年嬷嬷蒸这么多,也是想她吃上一两个。 楚言枝站起来,拿起自己那半碗粥和碟子里最后一只兔儿豆包,“蹬蹬蹬”跑到笼子前。 狼奴早不再垂着脑袋盯地面了,他提着两只手,像楚言枝手里拿的那只提着前爪的兔儿豆包一样,扒着铁栏往外面看。 他可怜兮兮地看着楚言枝跑近,好像一只被丢弃的小狗终于等到主人回来捡他了,根本不记得自己刚刚闹过小脾气。 楚言枝把碗放到一旁,把兔儿豆包递到他面前,另一只手指指地面,摇了摇:“这是给你吃的,但是不准放地上吃。不然就再也不给你吃饭了。” 放地上吃多脏,好好的白兔子都会变成黑兔子。就算是养小狗,楚言枝也不想自己的小狗吃地上的东西。 狼奴不确定她往笼子里伸手是什么意思。 他原以为是要他帮她舔一舔的,但她手上又没有伤。而且昨天他只轻轻舔了一下,她就很凶地缩回去了。 明明不要他舔,为什么还要伸过来? 但狼奴不想她又走开。他凑过去,嗅了嗅她手里的兔儿豆包,嗅一下,就退开一点,歪头小心地打量她的神情。 楚言枝努了努嘴,回头朝红裳招手:“红裳快来,教笨狼奴吃饭!” 红裳放下碗,拿着那个刚吃一半的兔儿豆包过来了。 楚言枝拉拉红裳的袖子:“他好笨,我拿着给他吃他都不会。你在旁边吃,教教他。” 红裳忍俊不禁。她看向笼子里的那个野畜,正蹲坐着,随楚言枝的动作歪头看她,样子比昨晚见到的时候乖了许多。 以前她家养的大黄也是这样,总是歪着头懵懵懂懂地看人。 不过狼奴看她的眼神并不如看小殿下时那般温驯乖巧。隐隐的,透着敌视。 这让红裳有些害怕。但隔着大铁笼,小殿下也在自己身边,红裳压下心底的不适,移开了视线。她把那一半兔儿豆包递给楚言枝,蹲下来,任由楚言枝悬拿着喂给自己。 红裳不喜欢这样。可她偏偏心里很明白,小殿下并非存心折辱人,她只是不知道这样的姿势意味着什么,且把这当作一个教狼奴像人那样吃饭的游戏。 但就算小殿下知道且有意如此,作为奴婢,她也不该有什么喜欢或者不喜欢的念头。 楚言枝接过兔儿豆包,侧头看了眼狼奴。 她正要说,你要看好了呀,忽而瞥见红裳微微低垂的眼睛。 楚言枝又看了眼蹲坐着仰头的狼奴。 楚言枝收回了手。 她在红裳面前蹲下了,把豆包递给她,捧着脸仰面说:“我想吃你的豆包了,喂一喂我吧。” 作者有话说: 看到红裳蹲下来,笨狼奴内心os:要她舔手手,不要我舔了?qaq 第14章 “小殿下是把狼奴当狗训了?” 红裳弯身将豆包喂给楚言枝,楚言枝张圆了嘴巴,衔咬下一口豆包,边咀嚼边回头含糊地问狼奴:“会了没有?” 狼奴坐着没动,只是眨眼睛。 楚言枝起身拿起最后那只豆包,递到笼子里:“过来吃。” 狼奴这才缓缓靠过来,垂着眼睛嗅豆包。这回他竟控制好了,没有把鼻息喷到她的手指上。 楚言枝做出咬东西的动作,教他:“这样,啊呜一口,咬它。” 狼奴看看她,再看看豆包,过了会儿才学她的样子不露齿地张开嘴,轻轻咬住了,然后眨眼睛微一甩头,揪下一块。 楚言枝满意了:“对,就是这样吃。” 狼奴咬着那块白软的豆包,懵懂地盯着她瞧,却并没有要卷到嘴里咀嚼的意思。他仍乖乖坐着,看着像听话地叼了一朵花。 作为生在雪地的狼,他吃惯了难以撕咬的活物生肉,饿得再厉害,也不会对这豆包有什么食用兴趣。 但楚言枝不明白,她想豆包这么好吃,就连从不贪嘴的红裳都没有办法拒绝,何况是很久没好好吃东西的他呢? 她以为笨狼奴连嚼东西都不会,就上下关合齿列,企图教会他:“嚼呀。” 狼奴眉心都拧在一块儿了,伸出舌尖把豆包裹到嘴里,两边腮帮子鼓鼓的,发出“呜”声,听音调有点委屈的意思。 “他恐怕不爱吃这个。”红裳想了想,“从没听说有狼吃素的。” 楚言枝“啊”了声,看着手里剩下半块豆包:“真挑食。” 她要是只吃荤腥不沾素食的话,娘亲定会故意板着脸教训她的。不过年嬷嬷总能把甜辣辣的白萝卜变成脆爽的萝卜干,把气味不好闻的韭菜做成喷香的韭菜烙饼。她没有多少不爱吃的东西。 楚言枝也故意板了脸,凑到铁栏杆前对他道:“不可以浪费,你都咬了,咽下去吧。” 她把另外半块豆包也递进去,指指他被铁铐束缚的手,然后做一个抓握的动作给他看:“拿着。” 狼奴伸出手去够豆包,笨拙地抓住了,但下意识要扑到地上去。 楚言枝急道:“拿好了!” 狼奴茫然地捧着白软软的豆包,嘴里还含着半块,跪坐着歪头。 他常歪头,楚言枝知道这是他听不懂的意思,耐着性子手舞足蹈地给他解释:“拿在手里吃,就是你的爪子呀……” “小殿下,小殿下!红裳!”小福子的声音从外头一路喊进东殿,还没跑到跟前他就气喘吁吁地大声道,“刘太医诊完脉了,正开方子呢!快去看看!” 红裳脸上一喜,忙放下东西要拉楚言枝往中殿去,楚言枝一高兴,动作比她还快,迈着小腿就要往外跑。 “呜——” 楚言枝边跑边回头看了眼。 狼奴见她突然要离开,急得把脸都贴到铁栏上了,又不敢松手弄掉豆包,就那么捧着,巴巴地望着她跑远。 楚言枝步子稍稍停了一下,指指自己的嘴巴,再指指地面,摇头示意他:“不准丢地上,全都吃掉!” 小福子见了嘻嘻笑:“小殿下是把狼奴当狗训了?我听说坤宁宫的黄豆会用两只前爪走路,小殿下什么时候能教会狼奴?” “别浑说了,小殿下可没把它当狗。再者说,它好像还没站起来过呢。” “站过呀,他打老虎的时候是站着的。”楚言枝一边往外面赶,一边打断小福子和红裳两人的话,认真道,“他都能学会的。” 到了碧霞阁,刘太医已写完方子,正站在外间嘱咐年嬷嬷一些注意事项。 楚言枝脸都跑红了,在外头急急停步,转着圈缓缓呼吸,才进去站到年嬷嬷身边听刘太医讲话。 刘太医长了好长一段白胡子,都垂到胸口了,说话的时候习惯性地用手抚着。那双手养护得很好,看起来倒比他的脸年轻,修长干净,手背上没什么褶皱。 他说话慢,即便是面对一个不受陛下宠爱的美人的宫婢,语调也温和极了,并不傲慢凌人:“……饮食上要忌腥忌燥,室内需多通风,但绝不可让病患受凉。按方子用药,半月即可见效,三五月便能基本养全。” 听说姚美人的病真的能治好,年嬷嬷大松一口气,还没说话,眼泪就涌上来了,哽咽着跪下来:“谢刘太医救咱们主子的命,您的大恩大德,我们没齿难忘……” 小狼奴 第12节 小福子和红裳也噗通跪下,刘太医刚要去扶,楚言枝提着衣服,朝他板板正正地跪下了,声音清亮道:“谢谢刘太医能来救我娘亲。不然……我可能就没有娘亲了。” 粉雕玉琢的小公主说到后面,声线抖了两下,抖得老太医心肝跟着颤。他忙将她扶起来,连道折煞,解释道:“宫规森严,此次是三公主殿下命老臣来为姚美人诊治,若非有三殿下担保,老臣绝无这等魄力。” 御医若擅自给嫔位以下的宫人及宫婢看诊,轻者革职,重者潜回乡里影响一族仕途。去年那名叫阿香的宫女也是刘太医诊治的,私心来说,他并不愿意冒这个风险,但那时三殿下与宣王殿下软硬兼施,他别无选择。 楚言枝点头,她都明白。 起身后,小福子正要引刘太医出重华宫门,刚要折步进内室看姚美人的楚言枝却忽地想起什么,忙让年嬷嬷请刘太医先到西殿坐下喝茶稍歇。 为了方便看诊,姚美人躺在一张架子床上,床前里里外外垂了数道帐幔,帐幔与碧纱橱之间还隔了一道珠帘。 床头榆木质的矮柜上摆了一只瓷盅,里面剩一点凉透的梨汤。这梨子是宣王殿下那晚上给的。 红裳将帘帐一层接一层地撩开挂好,楚言枝趴到床沿,对枕头上那张苍白病弱的脸唤了一声:“娘亲。” 姚美人缓缓睁眸,见是她来了,眸中意绪转了又转,最终语调轻缓地叹了声道:“枝枝昨晚上……受苦了。” 楚言枝本想笑着对她说许多话,却因为她这句话,渐渐湿了眼眶。 第15章 狼奴总是那么听她的话。 怕姚美人劳神,楚言枝没和她说太久话。小福子抓药去了,年嬷嬷招待刘太医之余还要煮药、做午膳,楚言枝便让红裳留在这照顾姚美人,自己去了西殿。 临出去前,她从宣王给的那只匣子里拿了几个金裸子,用帕子裹了,放进荷包,挂在了腰间。到西殿正厅见到刘太医后,楚言枝问:“我捡回来一个奴,受了很多伤,刘太医给他看一看好不好?” 御医给太监侍卫诊治并不触犯宫规,只需要花银子,无关他们地位高低。楚言枝不懂这些,但比起懵懂地质问,她已学会了顺从规则。 得知那奴并非女子,刘太医果然无有不从,由年嬷嬷在前引着,楚言枝在旁相陪,一起去了东殿,绕到了厨房后头。 年嬷嬷本还不放心,没想到小殿下竟能周全,瞧着日头差不多了,就提篮子从菜圃里拔点菜,先去厨房做饭了。 “就是他。”楚言枝指向笼子。 刘太医见到笼子里脏得快看不出本来面目的男孩,不由皱起眉头。 男孩约莫八九岁,大冷的天,竟只披了块灰蒙蒙不知什么动物的皮毛。胳膊腿都露在外面,没有穿鞋,成人手掌大的脚踩在积雪上,身上目之所及都是伤。不仅如此,有四根粗长的锁链锁住了他的四肢,勒得他腕部伤口深红。连脖子上也有一圈可怖的勒痕。 他举止怪异,不似常人,手指曲成爪状按在地上,见到有生人过来立刻呲起了雪白的牙。眼神凶恶警惕,嗓子里连连发出低低的闷吼,一副随时准备往前扑的样子。 不那么像人,像一匹幼狼。 “他是我从斗兽场带回来的,他们说,他是被狼养大的。猎人杀了他的母狼和狼群,他在斗兽场上杀了一头好大的虎。” 楚言枝一边解释,一边走近笼子,弯下腰安抚狼奴:“不要怕,他是来给你治病的。把牙齿收回去,不要这么凶。” 狼奴看她一会儿,又看向刘太医,急得连连发出“呜”声,手扒扒铁栏,好像怕她会被刘太医吃了一样。 楚言枝把手伸进笼子里,这可把刘太医他老人家吓坏了,惊得喊她:“殿下——” 楚言枝的食指指尖点在了狼奴那颗格外尖利的虎牙上。 刘太医已经作势要将这胆子忒大的小公主扯开了,不想那笼子里的狼奴竟真停下了扒笼子的举动。 他安安静静地蹲坐在那里,原本凶厉乖张的眉眼忽然变得温软了,明净的黑眸一瞬不瞬地盯着小公主瞧。他呲起的嘴也渐渐放松,盖住了那一口雪亮的牙,转而慢慢探出一点红舌尖,小心翼翼地舔在了小公主白净柔软的指腹上。 楚言枝“哎呦”一声要把手抽回来,他却懂得害羞似的,纤瘦的肩膀微微缩一下,低头用力蹭了蹭她的手。 楚言枝看着自己那只灰了掌心的手,嫌弃地皱起小脸:“好脏呀你!” 她赶紧把手收回来了。他那头黑发的触感还残留在掌心,比她以为的要蓬软。 可实在是太脏了,楚言枝都没信心拿帕子擦,急忙跑向厨房喊年嬷嬷:“嬷嬷,我要洗手!” 她完全忘了刘太医,把他落在了笼子前,独独和那只茫然委屈的狼奴对视。 狼奴又把牙呲起来了。 刘太医:“……” 等楚言枝洗完手回来,就见刘太医抱着个药箱,离铁笼三丈远远站着,而狼奴已经一口咬住了铁栏上,“呜呜”低吼,一副要把铁栏一根根咬断钻出来的架势。 “狼奴,不准凶!”楚言枝小步跑过去,挡在刘太医身前,“他是给你看病的好人!” 狼奴一见她来,立刻松了口,乖乖蹲坐在那里,朝她轻轻叫了一下。 还知道装乖。 但楚言枝并不怎么吃他这套,竖着眉毛走过去,凶巴巴地开始训他。 怕他听不懂,她两只手还忙碌地上下左右比划着。 狼奴低垂着脑袋听训,那两只乌润透亮的眼睛却会跟着小公主的手指转啊转的,显然思绪完全不在小公主说了什么上面。 刘太医一脸汗颜,倒想起自家那个虽然天资聪颖却格外顽劣调皮的小孙子了。 年嬷嬷把米饭蒸上,又把小福子抓来的药和去御膳房买的老母鸡洗干净剁好煮上,用围裙擦着手出来了,瞧着笼子外和笼子里的两个孩子笑。 笑着笑着,年嬷嬷想起什么,眼神虚化起来,无声叹气。 楚言枝训累了,看狼奴睁着乌溜乌溜的眼睛转,朝笼子伸出手:“把爪子递给我。” 狼奴歪头,惶惑地眨眨眼,下意识想把自己的脑袋蹭过去,但想到楚言枝碰到他头发后立刻跑走的反应,他控制住了,又仰脸尝试着把那颗虎牙朝她露出来。 这是以为她想摸他的牙齿? 楚言枝真是好无奈。 她疲惫地指指他按在地上的手,又把自己的左手摊开,右手成拳,轻轻放在左手上,示意给他看:“会没有?把爪子给我呀。” 她把手伸进笼子里,朝他摊开掌心。 这笼子是用精铁专门为他打造的,铁杆分布得极密,楚言枝能勉强将小臂伸进去,他却只能抓握住铁杆,连手腕都伸不出来,更别提他还有粗重的镣铐了。 见她不要摸自己的牙齿,狼奴失落地闭上嘴,把牙尖藏住了。 不过他勉强看懂了她的意思,手在积雪上扑两下,才学她握起来,微微歪着脑袋,格外小心地悬放到她的手心上方。 楚言枝一边想自己手白洗了,一边耐心地哄着他:“来,放上来。” 狼奴看着自己的爪子,无比轻缓地落到她温热的手心上。 他手冷得像冰块,楚言枝收紧五指握住,并不能握全,忽然感受到狼奴浑身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他眼睛眯起来,乖巧地“呜”着。 楚言枝咬着下唇,握住他的手努力往笼子外面拽。狼奴总是那么听她的话,拖着四根铁锁,艰难地跟着她往前挪,足腕被勒得厉害也不顾忌。 他看楚言枝接过刘太医诊脉用的冰蚕丝线,期待又好奇地等着她后面的举动,竟一点也不怀疑她会不会害自己。 那些猎者和上林苑的太监们,抓住他的手,就只是为了给他戴上镣铐,把他死死地锁进铁笼。 然而楚言枝拿着蚕丝线,握着他的手,却茫然地停了动作。 镣铐有三指宽,完全覆盖住他的手腕,割出了两道深深的切伤。 蚕丝线细如头发丝,一旦覆上去,极容易陷入伤口。 会勒得极痛。 作者有话说: 刘太医:当时我害怕极了 第16章 “又不是不要你了。” 一直没说话的刘太医面容严峻道:“殿下,依老臣看,不必着急为他把脉了。能在狼群活到这么大,幼龄之岁就能与虎搏斗,还斗赢了,寒天雪地里受这么多伤竟没有危及性命……这般体质,绝非寻常医理可以解释。” 楚言枝拧眉看那些狰狞的伤口,碰都不敢多碰一下。她抬头问:“那难道不给他治了吗?” 刘太医沉吟片刻:“若要治伤,至少得先卸下他身上的锁链,清理身上的污垢,然后上药、吃药。特别是他四肢的镣铐,若不卸下来,就算治好了,伤口也会反复开裂。” 楚言枝握着那只又僵又冰的爪子,不知道该怎么办。 宣王交代过,绝不能让他出笼子。他虽然很听她的话,却半点不肯以同样的乖顺对待其他人,万一出了事,谁都负不了责。 而且就算不考虑放他出笼的后果,这铁笼哪里是寻常人能打开的?八角八钩,角钩相扣,必须由八个人同时牵住机关,用特制的长钩铁锹一齐动手。若是其中任何一环差了力道,都无法打开。 刘太医虽从不涉朝政,但本朝斗兽风气盛行,他对这铁笼也有所耳闻。这本是皇上身边那位司礼监秉笔太监,时任东厂厂督的钱锦专为刑犯设计的一款铁笼,名为千巧笼。关上简单,打开却费事,许多人进去后就再没能出来。因为牢固好用,不容易破开,才下传到上林苑用来关野兽。 只有东厂的贴刑官和上林苑的守笼太监才能打开这笼子。 虽然一时无法近身为狼奴诊脉,刘太医仔细看了他身上的伤口后,还是给他开了个疗养方子,内服外服都有。 楚言枝拿出金裸子作为诊金给他,刘太医几番推拒不过,收下了一只,由小福子引着出重华宫回太医院当值去了。 午时过半,小厨房里飘出的饭香愈浓,年嬷嬷先给楚言枝盛上,又给碧霞阁送过去,让红裳伺候姚美人吃饭吃药。回来见楚言枝又蹲到笼子前了,正要催她用膳,走过去一看,她面前摆了个陶制汤盆,汤盆里是鸡汤泡饭,还混着几块白菜。她正用小勺子往里面剃鸡腿肉。 狼奴就乖乖伏坐在笼子里,认真地地看她做这些。 年嬷嬷是有些怕狼奴的,但不怕被关在笼子里的狼奴。她站到楚言枝身后,弯下腰问她:“殿下自己不吃鸡腿了?” “吃呀,我只给他一半,皮也给他。”她最讨厌鸡腿皮了。 “这盆放不进去,小殿下要一口一口给他喂?” 楚言枝剃下一半鸡腿肉,把带骨头的那半放到自己碗里。她喜欢啃鸡腿两边的脆骨。她拿勺子搅拌搅拌汤饭,喂进去一勺,苦恼道:“不然怎么办呢?” 年嬷嬷摸摸楚言枝的脑袋,笑道:“多麻烦,不如直接倒地上让他舔干净。” 楚言枝不肯。 狼奴看到年嬷嬷的手碰向楚言枝的脑袋,又“呜呜”呲牙叫,却被楚言枝凶了回去:“不准吓嬷嬷!” 狼奴闭紧嘴,两只手不安分地抓抓地上的雪。 楚言枝尽量把勺子往里伸,递到他嘴边:“张开。” 狼奴不明白,咬着下唇露出虎牙“呜呜”叫。 “没有让你闭嘴嘛。张嘴,啊,吃饭。” 狼奴听话张唇,仰头含住勺子,但下意识就要“嘎嘣”把勺子咬断连同汤饭一起咽下去,像早上撕咬豆包时那样不管不顾的。 楚言枝连忙制止,他才迷惘地松开齿关,咕嘟把汤饭咽下去,也不嚼一嚼。 小狼奴 第13节 但能吃下去不被饿死就不错了,楚言枝照旧这样一勺勺喂进去,喂完了要他趴回棉被上睡午觉。 虽然有些事狼奴会有点不情愿,譬如吃豆包、咽奇怪的东西,但哪怕不情愿,他也什么都听她的。他乖乖趴到被子上侧身卧着,睁大眼睛看她。 楚言枝要回翠云馆睡午觉了。狼奴看她越走越远,即便想她一定还会再回来,就像前几次那样……可他忍得住不扑过去扒铁笼,却忍不住朝她的背影发出几声可怜的“呜”。 楚言枝打着呵欠回头:“又不是不要你了。” 各自吃完饭后,年嬷嬷去碧霞阁照顾姚美人,红裳回翠云馆守着楚言枝午睡。 临近腊月,午后阳光虽然暖人,但外头还在化雪,寒气沉沉往室内逼进,红裳没敢开窗。炭盆是半刻钟前备下的,用的是黑炭,刚烧到芯子,正是暖炙的时候,红裳给搬到内间绣屏旁放着了。 听里头小殿下翻翻身无意识地哼了两声后,呼吸声逐渐轻缓,红裳轻手轻脚拿来绣筐,在床头正对直棂窗的锦杌上坐下,把绣筐放到膝头,拿起绣绷一针一线绣起来。 她绣工一般,比不得年嬷嬷和姚美人,堪堪能用罢了。现如今姚美人病了,年嬷嬷眼睛越来越不好使,每天还得里里外外忙活,红裳必须得多做点绣活添补。 暖洋洋的光从窗棂泄进来,浮尘游动,晒得她一双长了冻疮的手又暖又痒。红裳一边绣那片兰花叶子,一边细细打算。 天越来越寒,美人去年戴的昭君套已经旧了,得换新的;小殿下虽体暖康健,却不能轻忽,暖炉套子得多做两个;昨晚上她穿的那件兔绒氅衣被狼奴揪下了一大撮毛,也得赶紧补上;还有三天就到冬至了,那两件阳生补子蟒衣要从箱笼里翻出来晒晒…… 院子里的树除了几株罗汉松和旁侧两丛楠竹,基本都光秃秃的,褐色的枝干上覆着雪,时不时扑簌簌跌下两块。几只瓦雀吵架似的在檐角来回蹦跶,从窗前掠过两道活泼的影子。 约莫未时三刻的时候,楚言枝睡醒了,从床上软绵绵地坐起来,并不急着洗漱,绕着帐内挂着的香袋流苏玩。 红裳缝完昭君套最后一针,把线头铰下来,起身活动活动筋骨,开了南边窗子透气,然后端炭盆出去,叫小福子端热水来。 楚言枝正给香袋流苏编小辫子玩,编到一半,,外面脚步声近,帘子被掀开了,红裳笑着催她:“江贵人来看望美人了,正在东殿坐着陪美人说话呢,殿下快起来去问安。” 上午小福子送小荣子和车辇一起回毓庆宫的时候,把刘太医来过给姚美人看病的事说了,江贵人听了高兴得不得了,等用完膳,晌午觉都没好好睡,就急匆匆过来了。她本想先过来看楚言枝的,没想到姚美人已经醒了,就直接去了碧霞阁。 简单梳洗过后,楚言枝穿了身杏色的对襟小袄,配鹅黄色的撒花裙子,高高兴兴往碧霞阁跑去。 娘亲今天醒得竟比平时早那么多,看来刘太医的药果真有效。 碧霞阁南北各开一扇窗通风,床前放置了一扇屏风,床头床尾各烧一盆炭。 姚美人捧着手炉虚虚靠坐着,面向坐在床沿的江贵人,露出一个温和的笑。 与宫里大多长相娇艳明丽的妃嫔不同,姚美人的五官似江南的温山软水,透着水墨画般的婉约。由于久病,这种婉约染上了一抹秋雨似的凄愁,一颦一笑愈发牵动人心。 江贵人握了握她发凉的手,欣慰道:“以后可切莫再说什么,把枝枝托付给我照料的傻话了。你不好好活着,怎知我会不会待枝枝好?谁都比不得亲娘。就是为着她,你也得把这条命挣出来。” 姚美人回握住她:“我知道。” “你知道?你知道就不会不争不抢八.九年,还突然一夜病倒,差点撒手人寰!”江贵人没好气地责备她。 “我这回,这回是真知道了。” 姚美人仍虚弱地笑着。吃药睡一觉后,她的精神头比前段时间好很多,同江贵人认真道:“只是,还得问问枝枝……” 楚言枝恰好这时候喘着粗气跑进来了,朝江贵人娇娇俏俏地福身问安,扑到姚美人怀里:“娘亲!” 姚美人摸摸她的头,抚着她的背,揽着她坐下。 江贵人一看到楚言枝,脸上就都是笑,转头让宫婢流云把点心食盒和干果攒盒拿过来打开给楚言枝吃。 红裳端来小几,流云在上面把食盒跟攒盒打开。点心有三样,攒盒里有十二样干果。 姚美人拍拍楚言枝的肩膀,楚言枝从床沿跳下来,跟着红裳沏茶、倒茶,端到江贵人面前,弯身将茶盏举过自己的眉眼,恭敬道:“枝枝请江贵人用茶。” 江贵人掩唇笑,接过茶:“好好,我用枝枝的茶。” 姚美人声音浅浅道:“若不是你出了让枝枝向三殿下求情的主意,我……” “和我说这些,是想和我生分吗?”江贵人嗔怪她,顺手将她的被角掖紧些,“你呀,养好身体就行,别总想这些有的没的。” “对了,你们要真想谢,得去谢人家三公主才是。”江贵人忽而道,“是她一早让人遣刘太医过来的,从倦勤斋出来的时候,被陛下罚了三日的禁足呢。宣王殿下被罚得更厉害,整整半个月的禁足。” 姚美人微微一怔。楚言枝正坐在旁边为娘亲剥桂圆,听到这话,也停下了动作。 第17章 他很好玩,也没那么难养。 姚美人点头:“是这个道理。今天已有些晚了,红裳,你明天带枝枝去坤宁宫给皇后娘娘请安、探望探望三公主殿下。” 红裳道“是”,楚言枝“嗯”了声,继续低头剥桂圆。 刘太医能来完全是楚姝一手促成,她本可以把那个赌约当个玩笑话或干脆装作忘记的,但还是冒着触怒陛下的风险依诺请了人,于重华宫而言这是天大的恩情。 楚言枝从没去过坤宁宫,她内心有点忐忑,还有一丝奇异的、说不上来的难过。 姚美人的状态虽比之前好了,江贵人也不敢让她太费心神,再聊两句后就和楚言枝一起出去了。 走在回翠云馆的路上,江贵人摸着她的头,压低声音问:“你娘亲知道你带了头狼回来吗?” 楚言枝摇头:“还没有,等娘亲好了我再带她去看。” 江贵人捋着她脑后垂着的碎发,叹气:“你呀,又调皮了?怎么能把狼带回宫养!听江姨的,晚上让人偷偷送回上林苑去好不好?” 楚言枝脚步慢下来,再次摇头:“不好,送回去他会死的。” 她拉拉江贵人的手,忽而折步往东殿的方向走:“江姨跟我去看看他吧,他很好玩,也没那么难养,很听我的话。” 江贵人拗不过她,只能边走边劝。红裳在旁笑道:“不是真的狼,贵人去看看就知道了。” 江贵人心里奇怪。小荣子是个哑巴小福子倒话多得很,把昨晚上发生的事原原本本说了遍。什么就因为喂了一次水,枝枝一离开,恶狼就会发疯,彻底赖上了枝枝…… 不是真的狼,那还能是什么?莫非是乌斯藏的苍猊犬? 江贵人一路猜,一路心惊胆战。苍猊犬并不比狼温顺多少,听说能把体型硕大的野猪活活咬死。 到了东殿,左拐右拐穿到厨房后头,江贵人站在廊下,看到铁笼里的狼奴,惊得掩唇:“……作孽啊,那不是人吗?!” 她快步走到笼子前半丈远的地方站定。 狼奴本趴在棉被上用一双秀气的眼睛追着树梢的瓦雀玩,还时不时低头舔手腕上的伤口,听到动静,他立刻警觉起身,四肢伏地,低吼着对江贵人露出凶恶的表情。 江贵人又怕又挪不动步子,往后踉跄两步,立刻被流云扶住了腰。楚言枝忙跑过来,这回没轮到她出口斥责,狼奴就乖顺地坐下来,冲她卖出一副欢欣又可怜的样子。 “枝枝呀,这孩子到底怎么了?”江贵人平生最看不得孩子受苦,瞧见他脏兮兮满是伤的身子、小兽物一样的举止,眼泪都要落下来了。 红裳把狼奴的身世细细说了遍,听得江贵人愤懑不已:“天杀的!再怎么说,这都是个孩子,下手这么狠,就不怕遭天谴吗?抓了他不算完,还杀了一整个狼群,把他关到千巧笼里……莫说是个狼要撞笼子,那些文臣骨、武将魂进了去,哪个不哭天喊地的?” 楚言枝用力点头:“是呀,他是个人呀!” 她蹲下来,拿一根不知从哪折的树枝伸进去逗狼奴玩,狼奴一会儿用手去抓树枝,一会儿拿脑袋去拱,“嘤呜嘤呜”地叫。 江贵人见他确实很听楚言枝的话,擦擦眼角的泪,蹲到楚言枝的身侧目光温和地想同他说话。 狼奴已经明白出现在楚言枝身边的人都不可以凶,他歪着脑袋看江贵人双唇张合,明明听不懂,有时候却知道配合地叫两声,然后一脸希冀地看向楚言枝,好像等着她夸夸自己。 楚言枝拿树枝末端碰碰他的脑袋,他惬意地眯起眼睛,若非有四根锁链在,他恐怕要翻身在地朝她打滚了。 江贵人发觉确实无法与他沟通后,缓缓站起身:“听说狼性本烈,他暂时会因为你待在笼子里不乱动,可时间长一点,他还出不去,定然会昼夜撞笼。有一年番邦进贡了一匹白狼,不服打不服驯,还不吃不喝。最后为了能出去,它不惜咬断了自己的后腿。” “那它出去了吗?”楚言枝紧张地问。 “没有。断了一条腿,就算出了笼子,又怎么逃得动呢?” 楚言枝捏着树枝沉默,江贵人看不下去了,背过身往回走:“上林苑直属于东厂,这笼子得找东厂的人打开。可惜我人微言轻,哪里和他们搭得上话……” “那如果我去求……”楚言枝话说到一半,自己先否定了自己。 她已经害得三姐姐被禁足了,明天是要去看望她的,怎么可以得寸进尺呢? 江贵人沉吟道:“坤宁宫与司礼监的关系,确实不错。但若让人知道你在宫里养了这样一个人,恐怕会有麻烦。三殿下何等受宠,当年想要养一只小虎崽都被陛下拒绝了,只给她找了只狗养着玩。” 楚言枝在宫里无人问津反倒是好事了,至少能偷偷养着狼奴。 可只是把他关在笼子里养,并非长久之计。万一他真把自己撞死了,那和把他送回上林苑,有什么区别? 除了东殿,江贵人深深吸了口气,缓了缓情绪。 她又问了年嬷嬷和红裳关于冬至节安排的事,叮嘱了几句,见他们这没什么事就回去了。 过了两个时辰,正是要用晚膳的光景,小荣子搬了个箱笼过来。年嬷嬷打开一看,都是些诸如拨浪鼓、木头小玩偶等逗小孩子玩的物件,甚至有几件小衣服。 江贵人虽无生养,但因为喜欢小孩子,总会备下这些东西,等他们去了,她就拿出来逗玩。楚言枝早过了玩这些的年龄,这些恐怕都是送给狼奴玩的。 小荣子直接把箱笼送到了翠云馆去,没让姚美人看见。 楚言枝陪着姚美人用膳,等红裳收了碗筷下去,年嬷嬷端药去了,姚美人拉着楚言枝,让她靠在自己怀里。 楚言枝抓了把攒盒里的杏仁细心剥着,递到姚美人唇边,姚美人含了,理着她被压皱的袖子,忽然温声问她:“枝枝羡慕三姐姐吗?” 楚言枝又剥了一颗,慢慢放到嘴里嚼着,有些含糊:“什么?” “娘亲问,枝枝见到三姐姐,觉得羡慕她吗?” 楚言枝低头小幅度地摇头:“才不会。” 姚美人叹气。她的枝枝真的长大了。昨晚上她回来趴到自己床头的时候,她只说了句“受委屈了”,枝枝的眼泪就流下来了,还强忍着不想让她瞧见。 都是公主,她得偷偷跟着出宫去求,才能求来三公主同意救她娘亲的一句承诺。地位待遇天差地别,成人尚且难安于心,何况是年仅七岁的她呢? 姚美人抱着她,微微凹陷的眼望着跳动哔剥的烛火,嗓音微沉道:“娘亲再也不会让枝枝受这样的委屈了。” 楚言枝茫然抬头:“……娘亲?” “有些东西,娘亲会亲自为枝枝争取。枝枝,你不用再求任何人。” 冬日的夜晚四野阒寂,被风吹动的窗纸发出唰唰的响动。 楚言枝窝在娘亲温暖却瘦弱的怀抱里,内心又恢复到了从前的安宁。 年嬷嬷过来给姚美人喂了药,服侍她躺下,放下了帷帐。红裳领着楚言枝出殿,楚言枝在翠云馆披了厚衣服,从江贵人送来的箱笼里挑了几个好玩的小东西,往东殿去。 红裳在旁边打着灯笼。天黑又冷,狼奴却好像并不知道困倦,他正揪着雪化后地面上露出的小杂草玩。 楚言枝要他过来,然后把小木偶伸进去丢给他:“拿去玩,江姨给你的,她很喜欢你。” 狼奴上身一扑,爪子摸摸小木偶,凑近了嗅。 他闻出有楚言枝的气息,嘴巴一张,咬着小木偶抬起头,凑到她面前给她看。 今夜的星星比昨晚多,他一仰头,璀璨星河好似都在他的眸中跃动。 “给你玩的,我是大孩子了,我不玩。”楚言枝指指他身后的被子,“快去睡觉吧,明天再来看你。” 狼奴看看她指的方向,咬着小木偶过去了,卧倒在被子上后,他松口搂着,伸出一点点舌尖小心翼翼地舔在木偶上。 翌日清早,外面还黑黢黢的,红裳就把楚言枝摇醒了。 小狼奴 第14节 那件兔绒氅衣红裳已经连夜给她补好了,氅衣里头配了茜红色棉纱小袄,绣折枝小花的石榴裙。收拾打扮好,红裳提着年嬷嬷一早做的几样苏州风味小点心和楚言枝坐上向江贵人借的车辇,一起去了坤宁宫。 坤宁宫在交泰殿后面,重华宫则在西南处的一个小角落。车辇晃晃荡荡行了足有小半个时辰后,才终于在西侧门停下了。 楚言枝领着红裳从西侧门进去,一直走到坤宁宫大门前站着。红裳刚要请人进去通报。身后忽有脚步声传来,太监尖细的声音响起:“陛下出行,速速避让——” 楚言枝心里一抖,被红裳拉着跪下。她盯着冰冷的金砖地,看到陛下的华盖车辇影子稳稳地从她面前路过。 车辇一直抬进了坤宁宫大门,路两边的太监仍低首伏跪,不敢挪动分毫。 大门将要关阖之际,楚言枝伏在地上,抬头看了一眼。 为首着帝王龙袍的男子从车辇上下来,身后跟着个披红袍的太监。他们缓步进去,不曾有什么惊动他回头。 第18章 只有东厂的人能开狼奴的笼子。 跟着众人起身后,红裳拿不定主意是要现在请人进去通传,还是等陛下出来了再请见。 楚言枝拉着红裳往前走。 “殿下——” 楚言枝脚步不停,一步一步拾阶而上。走到上面来,她才发现坤宁宫与别处殿宇都不同,上头用的是棂花槅扇窗,地上铺的是花斑石砖。 楚言枝站定后,对停在内门外没进去的红袍太监道:“我是重华宫的七公主,劳烦公公进去和皇后娘娘、三殿下姐姐通传一声,我是来向皇后娘娘请安的。” 红袍太监瞧着三十来岁的年纪,生了一双笑眼和一张自然上翘的唇,不动声色时也像在笑。他打量楚言枝好半晌,就在楚言枝以为他要拒绝自己的时候,他朝对面守门的小太监一扫拂尘,小太监忙不迭进去了。 红裳紧张地站在旁边,不知自家小殿下怎么胆子突然变得这么大。明明那天晚上出去找三殿下的时候,还被吓哭了好几次呢! 很快小太监回来了,打开侧门,引她们进去。 坤宁宫有东西暖阁,孟皇后平时行动坐卧都在东暖阁,太子和宣王殿下一个搬去东宫一个外出建府后,西暖阁就由三公主楚姝住着了。 小太监引她们往东暖阁走。东暖阁敞有两间,前檐通连大炕一座,后檐落地罩木炕每间一座,落地罩上面还有仙楼两间(1)。刚一进去,暖气扑面而来。 楚言枝心如擂鼓,回过味儿来后,也觉得自己莽撞了。 像娘亲说的那样,她羡慕三姐姐,很羡慕很羡慕。 小太监停步,楚言枝还没看清皇后娘娘与皇帝陛下的脸就垂下眸,指尖发着抖朝前面的方向跪下。 坤宁宫富丽堂皇又不失含蓄大方,比上林苑的天字阁楼漂亮许多。地板又滑又冷,楚言枝手心的潮气在上面氤氲出了两个小小的印子。 “枝枝见过皇后娘娘,给皇后娘娘请安了。”她顿了一下,才稍稍挪膝,朝东上位又磕了个头,“枝枝见过陛下,给陛下请安。” 空气中流淌着一段让人心里发慌的沉默。 “地上凉,快起来吧。听说姚美人病了,她好些了吗?”久不见身边执卷看书的成安帝有何表示,孟皇后放下茶盏,声音轻柔地让楚言枝起身。 楚言枝依言谢恩,站起来后视线却不敢落到东侧分毫,只盯着孟皇后脚下金丝楠木的足承,点头道:“好些了。只是美人身子虚弱,还不能下床,无法亲自来给皇后娘娘问安。” 红裳走上前两步,将食盒递到楚言枝面前,楚言枝捧过,低眉道:“重华宫没有名贵之物可以孝敬娘娘,美人让枝枝给您和三公主殿下带了点心来。点心还热热的,请娘娘尝一尝。” “有心了。” 楚言枝悄悄吸了口气,避过红裳要伸来的手,自行屏息走上前,将食盒轻轻放在了紫檀木雕龙凤的炕几上。她犹豫了下,打开食盒盖子,将里面几样点心一一拿出来摆好。 余光里,孟皇后肤质白腻的手腕上戴了一串成色极好的黑檀佛珠,而成安帝的臂肘斜撑在炕几另一角。 由于太紧张,她摆得凌乱,炕几上成安帝忽而臂肘往上一挪,将书合上放下了。 书页拍动一线暖光下的浮尘,楚言枝心里咯噔一下,眼睫毛抖了抖,看向孟皇后。见孟皇后仍然神色温柔,才小步往后退下了。 “别站着了,坐到你三姐姐那吧。”孟皇后指了指一直撑着额头趴在朱漆描金云龙纹琴桌上抄书的楚姝。 楚言枝点头,快步走过去。这束腰方凳有些高,她扶着琴桌才坐了上去。 楚姝轻叹一声,意有所指道:“楚清才走,又来一个。咱们坤宁宫的点心多得只能喂黄豆了。” “姝儿!”孟皇后蹙眉斥她一声,“那是你二姐姐,这是你七妹妹,人家好心来看你,你还不领情?” 楚姝嘟嘟囔囔的,继续抄书了。 楚言枝安安静静坐了好半刻,才将视线稍稍挪过去,看向楚姝正抄的书。 她还不曾习字,娘亲去年才教会她握笔,写“壹贰叁肆伍陆柒捌玖拾”几个数字。她倒会背一点千字文和几首李白、杜甫的唐诗。楚姝抄的东西,她并不能完全看懂。 “今日怎么没去慈宁宫?”成安帝拂开那碟做成六瓣莲花样的五色馅心糕,语气低沉地问孟皇后。 “姝儿总静不下心,我得看着她抄书。” “哎呀母后,您难得陪我,就是为了陪我抄书吗?”楚姝再度泄气地搁下笔,她身侧的阿香忙将笔山摆正,以免墨汁飞溅到书页上。 楚姝心里明白,若非她被禁足坤宁宫,母后不会这个点了还留在东暖阁,父皇也不会一下了早朝就过来。他们虽为夫妻,却总见不到面。 “不看着你,你何时能抄完?别等到了冬至节,人家都在宴上,就你还点灯熬油地写。” “那该怪父皇罚得太重了嘛。”楚姝转着细丝绢的手帕,小声嘀咕道。 成安帝被她逗笑了:“听听,抄那两卷书一共才几个字?” 孟皇后嘴角抿出一抹微笑,目光和蔼地看着娇俏动人的楚姝。 阿香给楚言枝端了茶,楚言枝细细吹着,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喝。 茶气缭绕,楚言枝的视线有些模糊。她指腹摩挲着青花瓷盏上雕蝶戏丛花的玲珑纹案,思绪乱乱的,情绪也乱乱的。 楚姝一边懒懒地抄着书,一边语调轻快地说着俏皮话,帝后二人时而嗔怪她,时而耍笑她,气氛和谐极了。 约莫着快到用午膳的时间了,楚言枝喝完第三盏茶,在他们三人笑语的间隙起身请辞:“美人应该要醒了,枝枝得回去侍奉美人用膳,下次再来向皇后娘娘、皇帝陛下、三殿下姐姐请安。” 她分别朝他们福了三福,孟皇后点点头,停顿片刻道:“你们重华宫素来少与别宫走动,听说人手紧缺得很,是本宫疏漏了。碧珠,去挑两个手脚麻利、心思伶俐的宫婢跟着七殿下回去。” “是。” 碧珠从孟皇后身后走下来,引楚言枝往外走。她从守在殿外的一排宫婢里挑了两个分别叫疏萤、知暖的,一直送他们走到内门外。 疏萤长相标致,柳叶眉、杏仁眼,气质沉静。知暖举止轻盈,眉眼带笑,主动要来搀扶楚言枝下台阶,还问她的车辇停在何处。 红裳在楚言枝另一侧走着,见知暖扶楚言枝胳膊的手细嫩修长,默默捋了捋袖子。 疏萤过来和红裳搭话,红裳笑着应了,视线却落在楚言枝身上。楚言枝走下两步台阶,停了脚步。 她回头看向红裳,朝她招招手让她快点跟上,又看向那个仍然站在内门外的红袍太监。 只有这个太监与其他太监不同,穿的衣服规制高,又是陪同陛下来的……他是司礼监的太监吗? 楚言枝想起江贵人说的话。 ——只有东厂的人能开狼奴的笼子。 东厂厂督由秉笔太监提督,而秉笔太监又受制于掌印太监。楚言枝分不清他到底是哪一位。但不论是哪一位,总能和东厂的人搭上话。她拉了拉知暖的袖子:“他是掌印公公吗?” 知暖回看一眼,笑道:“汪公公哪有这么年轻?那是今日随龙值班的秉笔钱公公,他还提督东厂呢!” 她压低了声音,在她耳畔道:“就是汪公公见了他,也得礼三分呢。” 楚言枝悄然琢磨着。没想到她今日不仅见到了皇帝陛下,还见到东厂厂督钱锦。 她不好再去求三姐姐,但除了三姐姐,她不知道还能求谁。 既然如此,那不如直接去求他。反正不管怎么说,太监是奴才,她是主子,就算他不同意,也不能太落了她面子的。 想定了主意,楚言枝提起裙摆,忽然往回走了。 知暖差点没反应过来,疏萤与红裳对视一眼,忙跟了上去。 楚言枝在钱锦面前站定,开门见山地问:“你是钱公公?” 钱锦垂眸看她。小公主身量尚小,厚厚的冬衣在她身上并不显臃肿,倒显得玉润可爱,仰头同他说话的时候,红唇间还会隐约露出几颗小奶牙。 他稍稍弯腰:“是,七公主殿下有何吩咐?” 楚言枝没想到他会这么好说话,揪了揪衣角,声音反而比刚才更大了些:“你可以借我八个人吗?” 钱锦觉得有意思,用哄孩子的语气问:“为何呀?” “我想开一个千巧笼。你可以借吗?” 钱锦捻磨着金顶三山冠系带下的垂珠,遗憾道:“奴才今日随龙值班,可走不开呢。” 他竟然同意开!且也不问问为何开、开哪个。不然她一时间真不好回答。 楚言枝忙道:“不用你走得开,你借我八个人过去就行了。” 钱锦笑了一声,本就看似含笑的五官霎时盈满笑意。 他直起身,吩咐身侧的一个小太监:“去班房叫赵秉笔过来,说东厂有事,劳他暂代杂家半日的班。” 楚言枝愣愣地看那小太监去了,本以为钱锦会在原处等那位赵公公来了再走,不想他直接弯身以拂尘作引,对她道:“小殿下,带路吧。” 作者有话说: (1)摘自中华家具网的一篇文章,原句如下:“东暖阁为敞两间,前檐通连大炕一座,后檐落地罩木炕每间一座,落地罩上面仙楼两间。”感谢在2022-11-30 17:10:00~2022-12-01 21:19: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心有猛虎,细嗅玫瑰 12瓶;苏浅夏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9章 “狼奴,出来吧。” 钱锦弯身跟她说话的时候,声音并不似她方才在殿外听到的那样尖细,放得低低的,且足够柔和,像一线雨珠从檐瓦滑落,润湿一片草叶。 楚言枝将信将疑,领着三个宫婢再次下阶。 临到西侧门拐角的时候,她回头看了眼,钱锦真的跟上来了,离她们三丈远的样子。 知暖的话一下子少了,等和红裳一起扶楚言枝坐上车辇后,她立到侧边,望望后头,才压低声音问红裳:“你家小殿下怎么突然把这位请来了?难不成就听他厉害?哎呀!都说他是笑面虎,多少主子都不敢招惹,性子古怪还手段多……” 红裳皱眉,没应她的话,默默迈快了步子。 知暖抿了唇,转而亲亲热热地和坐在里头的楚言枝搭话了。 楚言枝没注意外头的宫婢和她说了什么,她盯着车辇里摇摇晃晃的玉鱼坠饰,一会儿想刚刚在坤宁宫见到的、听到的,一会儿想那晚宣王在上林苑跟她交代的。 小狼奴 第15节 宣王不让她开笼子,说如果有什么危险,可以让江贵人想办法把狼奴送回去。他大概没料到江姨见到狼奴,第一反应是怕他再撞笼子撞死。 楚言枝决心不听他的话,她要把笼子打开。 车辇落地,楚言枝下来后,朝后面的钱锦招手:“快一点。” 钱锦脚步微滞,才几步迈过来,随她一起进了重华宫的门。 小福子平时机灵,今天却愣愣地站在门口不动,还是红裳提醒了才赶忙跑进去通传。 楚言枝先带钱锦到东殿去,刚走到中殿前面,年嬷嬷就从里头迎出来了,最先看到楚言枝身边那个长得高高的披红袍的太监,然后才看到她另一侧两个眼生的宫婢。年嬷嬷满面笑地边往前给钱锦带路,边笨拙地寒暄道:“今日重华宫竟劳钱公公大驾光临,不知公公……” “杂家一个奴才,为主子办点事是应该的,怎好用大驾二字?这位嬷嬷,慎言。”钱锦眉眼依然温和。 年嬷嬷两手交握,不自在地搓了搓,只能连道:“是,公公教训的是。” 年嬷嬷内心激动又忐忑。她并不知道钱锦何为要来重华宫,但看情况,至少不是来问罪的。那会是皇后娘娘听说姚美人和小殿下过得不太好,特地让他来看看的吗?听闻皇后娘娘与司礼监及东厂的关系都不错。可即便如此,随便找个奴才就够了,何必劳动这位厂督? 楚言枝问年嬷嬷:“娘亲用过午膳了吗?” “用过了,刚吃了药,正在歇晌呢。” “精神有好些吗?” “瞧着比昨日更好些。刘太医真是神医!” 等走到东殿,眼看就要往后去了,年嬷嬷终于意识到,原来钱锦是为狼奴的事来的。 楚言枝走在廊下往笼子那里望,狼奴竟还趴在棉被上,搂着那个木头小玩偶睡觉。 其实也不算睡觉,他一直睁着眼睛盯着笼子外面。等楚言枝走过来了,他才叼着小木偶拖着锁链挪到她面前。 楚言枝发觉他今天与前两天不太一样。 眉眼有些恹恹的,眼神里欢喜的光都黯淡了,只无限委屈地看着她。他松了齿,抬起两只手,抱住小木偶,一声不吭,既不“呜”,也不“嘤”。且那沉沉的锁链竟开始让他的腕子轻微发抖了。 笼子里一角倒有汤饭,还放了不少肉,但看样子他没动过。 年嬷嬷道:“殿下没回来,奴婢想也不能饿了他,就给他倒了点饭菜,可他就是趴在那不动,看也不看一眼。” 狼奴自顾自抱着小木偶,也不再看楚言枝了,伸出一点红舌尖舔着小木偶的脑袋,很认真,像猫儿给猫崽洗澡一样。 “我来得晚了……”楚言枝蹲下来,学他平时听人说话时歪头的样子,想看他的眼睛,“你是不是生气了?” 其他人听到这话都笑了。也就小殿下会关心狼奴有没有生气。 狼奴把小木偶翻了个面,继续给它洗澡。 他的手其实很灵活,并没有因为总是保持屈爪的动作而变形,只是作为狼他不习惯用手。他摆弄小木偶的时候,动作轻柔又小心。 “狼奴。” 狼奴用下巴蹭了一下小木偶的脑袋,他大概是认得自己名字了,终于看了楚言枝一眼。 这一眼几乎能让人忘了他是个狼奴。哀哀的,水亮水亮的,像夏夜映在小池塘里的月亮,一碰就要碎了。 “原来是那天晚上被七殿下领走的狼孩。”钱锦看了狼奴许久,又看眼这铁笼,“殿下确定要为他开笼?不过开了好像也没必要怕……他现在没力气伤人。” “他怎么了?” “他早就伤痕累累,精疲力尽。这几天,小殿下有喂他吃足够的肉吗?” “……我们宫没有太多肉。他吃很多饭也不够吗?” 钱锦叹息道:“做惯了狼,吃惯了肉,只吃饭相当于只喝水。” 楚言枝站起身,下意识拽钱锦的袖子央他:“公公快叫那八个人过来把笼子打开好不好?” 钱锦垂眸,看她拽自己袖子的两根细软手指,神情似乎恍惚了一下。他再次看向这笼子,往侧边走去,在靠墙的角落停下:“不用那么多人。” 他单膝蹲下,修长的手指伸进贴墙的笼角,掌心贴上铁栏,指尖压在地面。楚言枝还没看明白他要做什么,忽听到铁笼八角一齐发出一道震动的嗡鸣声,锁链清脆落地相砸,几个角钩开了。 他打开笼门,铁杆“吱呀”摩擦,终于再没有什么能够阻碍阳光,所有光线全都利落地照在了狼奴伏坐着的身体上和他微微仰着的,始终对着小公主的脸上。 楚言枝一步步走到笼子里,光被她遮住许多,狼奴的眼睛里只有她的影子。 她朝他伸手:“狼奴,出来吧。” 狼奴缓缓地歪了一下头,看向小公主干干净净不染纤尘的手掌。 他似乎思索了一下,终于重新衔咬起小木偶,轻轻地放到了她的手心。 作者有话说: 狼奴:不要我了,连它也不留给我了吗?qwq tvt对不起大家今天更晚了,因为摘影这两天有些生病,一顿饭吃三种药,一个饭前一小时吃,一个饭后半小时吃,还有一个要在两种药吃完后间隔两个小时吃……我真的栓q了,耽搁好多时间。明天会加更补回来的!大家在本章留评会降落红包,抱歉抱歉让大家久等了,以后不会啦。感谢在2022-12-01 21:19:56~2022-12-02 23:49: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心有猛虎,细嗅玫瑰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0章 他如幼兽呢喃:“…奴,奴奴。” 小木偶是个脑袋圆又大,四肢短小的娃娃,它现在脑袋潮潮的,都是狼奴口水。楚言枝凭本能地想丢掉,但没有丢。 狼奴放好小木偶,仍拖着沉沉的锁链,趴到了棉被上。 他看起来累极了,好像全身的力气都被那只小木偶抽走了,脸蹭在棉被上,身体蜷缩着,眼睛很快就闭得紧紧的了。 这样的画面让楚言枝没由来的害怕。 他不是最想出去的吗?不是为了出去不惜把自己弄得浑身是伤的吗?为什么笼子打开了,他却不愿意出去了? 她握着被狼奴小心爱护的小脏木偶,茫然地回头,看看年嬷嬷,又看看钱锦。 他们也都奇怪地看着狼奴。 “许是他太累了。”钱锦缓步走进来,离狼奴三步远站着,垂眸看他四肢的镣铐。 每个镣铐都很紧,每道伤都触目惊心。且这些伤不似表面看起来那样只是被磨切破的,因为镣铐内还嵌有寸长的暗针。暗针是钢质的,不仅能扎进皮肉,还能扎穿骨头。他只要动一动,钢针就能扎得更深,或是将伤口划得更长。 这些钢针总能在审讯行刑的时候发挥出令人满意的效果。因而千巧笼几乎每次都可以让那些嘴比石硬的文臣、骨比金坚的武将说出该说的话、承认该承认的事实。钱锦一直很满意自己这个杰作。 虽然早就知道狼奴是个怪物,钱锦还是惊讶于他能顺利地活到现在。 唯有他知道狼奴每动一次将承受多少痛楚。 若放在几日前,狼奴还能激烈地用头撞笼子的话,钱锦不会置自己于危险之地,开他的笼子还离他如此之近。但如今的狼奴已完全力竭,看起来和路边奄奄一息的野狗没什么区别。 “钱公公,帮一帮他。”小公主仰头晃他的袖子,“把他的链子解开吧。” 钱锦不作声,但伸出了手,打算去握狼奴的腕子。 狼奴骤然睁眼,呲起牙发出低弱的“呜”声警告,运力想要反捉他的手。 “狼奴!”楚言枝把小木偶塞到他伸出的爪子里,努力同他解释,“他是帮你的好人呀!” “咔哒”一声,镣铐开了一只。 钱锦撩起眼皮,瞥了眼一脸焦急的小公主。 四肢上的镣铐悉数解开后,狼奴被钱锦亲自抱到了小福子住的那间左耳房。狼奴始终死死盯着钱锦,一只手用力地攥着他系带上的南红玛瑙垂珠,一只手握紧了楚言枝递还给他的小木偶。 钱锦把他放到床上,他仍不松手。钱锦只好扯断系带,将这垂珠送给他了。 小福子去太医院请人了,红裳和疏萤去了厨房劈柴烧水,年嬷嬷被楚言枝催着去做肉给狼奴吃。知暖站在耳房外头,往里面张望着,眉头皱得紧紧的。 怎么重华宫里还养了这么个小怪物?还不如黄豆干净。 钱锦掸了掸被狼奴弄脏的红袍,掸不干净,他干脆解开盖在了狼奴身上。 楚言枝见状跑到床头,打开小福子的箱笼,翻翻找找,找出一件破洞漏棉花的袄子。她难为情地踮脚递给钱锦:“穿上吧。” 钱锦里头只收腰穿了件御赐的百花蟒配犀角带,好看是好看,但这样的天出去走一遭定会冻出病来。 钱锦接过楚言枝递的破袄,手指填填从洞里冒出的棉花,披上了。 他一转头,却见狼奴掀开了红袍子。狼奴蜷缩在一角,那双刚刚还凶得不行的眼睛懵懵然看着楚言枝,竟然还含了雾气。 耳房窄小,钱锦望望外头,先出去了。 楚言枝把小凳子搬过来,坐到狼奴对面,戳戳他手里的小木偶,叹气道:“不要难过了,我不是故意这么晚来看你的。” 狼奴抓着小木偶的手松了松,巴巴地望着楚言枝。楚言枝对他笑:“你那么喜欢它?” 楚言枝并不怎么对他笑,狼奴仍旧看她。 小福子很快就把刘太医领来了。太医院的人见他是重华宫的太监,都以为是姚美人要看诊,没愿意去的,小福子只好也只能请了院判刘太医。 楚言枝把凳子让给刘太医,站到旁边戳玩起狼奴的手指和他手里的小木偶。刘太医拿过狼奴伤得骇人的手腕诊脉,狼奴竟没有一丝反抗,乖乖地卧着。 诊完脉,刘太医抚了抚胡须,开始检查狼奴的伤口。四肢自不必说,他胸腹腰背上还有好多深深浅浅的伤。有的在愈合了,有的沾了脏灰开始溃烂,必须及时剜除。 刘太医打开药箱,要掀去狼奴的兽皮为他处理伤口,楚言枝必须回避了。 刘太医站在床尾,拿金疮药和棉质绷带的动作慢下来,想到上回来时狼奴咬着铁栏想冲出来吃他的样子,一时犹豫:“……他如今也愿意听别人的话了?” “他没有力气不听话了,刚刚钱公公抱他,他都乖乖的。”楚言枝收回自己的手,准备往外走,“而且我就在门口守着,有事我就凶他。” “呜——!” 一直没有对她出声的狼奴忽而叫了一下,他松了抓小木偶的手,小木偶“啪嗒”落到地上,他的爪子揪住了楚言枝的袖摆。 楚言枝回头,他拽得更用力了,身子不停地往前挪蹭,苍白干裂的唇张合好几次,终于发出了个模糊却极尽努力的声音:“奴……奴。” 楚言枝愣了一下,走回床边,看到他发音时跟着努力眨动的浓密长睫。 “你说什么?”楚言枝弯身将耳朵凑近了些。 冬日耳房门口挂了葛布缝的棉帘子,冷风和阳光同样有隙可乘,室内气息冷热交杂。但在这一刻,都被小公主突然的贴近打乱了。 昏暗的光线下,小狼奴那双乌润透亮的眼睛怔怔地望着她,即使轻轻屏住了呼吸,他还是嗅到小公主的颊畔,有如他在雪崖边打滚时遇到的一朵花的香气。 那时他是北地最快乐的小狼。白天母狼教他猎食,夜间他和狼群一起宿在山洞,他们一起对着一轮明月嗷叫。他还不会叫的时候,他们会蹭着他的脖子教他,还会带他一起在雪地里打滚。玩困了,他们头靠着对方毛茸茸、暖呼呼的肚子,听着彼此的呼吸声和心跳声一起睡去。 有时候狼群猎不到东西,母狼会从雪下扒出先前备好的食物分给他们,自己跟几头成年壮狼远赴几十甚至几百里外觅食。他和剩下的小狼就从山洞里探出来,嗅嗅这个、嗅嗅那个。满鼻腔的冰雪气息里,唯有花香不同。 狼奴的手指紧张地攥着什么,他已分不清了,他本能地把自己脏兮兮的脑袋蹭过去,仍是努力地挤压嗓子,发出幼兽般的呢喃:“……奴,奴奴。” 狼奴的吐息喷惹在楚言枝的耳畔,痒得她眨动眼睛。她离得远了些,对上他满是希冀的视线。她明白他是不想她离开,他叫的是自己的名字,只是还不会说“狼”,更不会说别的复杂的词。 小狼奴 第16节 楚言枝摸摸他拽自己袖摆的手指:“可你都要脱光了,我不能看你脱光。你知道羞吗?” 狼奴殷切地眨眼睛,他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他只想楚言枝不要又这样离开。 楚言枝很为难。 她把小木偶捡起来,递到他怀里:“它陪着你呢,我就在外面看着你。” 狼奴看着自己的手指被小公主握住,然后又被一根一根掰开了。狼奴没有多少力气了,他再想用力,也挣不过她。 楚言枝往外走,掀开葛布棉帘时,回头看了一眼。暖黄的阳光铺陈在她白净的侧脸上,一线光落到狼奴的眼睛上。狼奴缓缓眨了一下眼睛,好像有什么晶润的东西滑过他的鼻梁骨,没入了她看不见的暗处。 她放下帘布,背对着门,扬声道:“狼奴,不要凶刘太医。” 狼奴没有应声。 刘太医擦擦额头的汗,拿着清理伤口的器具和金疮药,开始为他处理伤口。 狼奴始终搂着小木偶,不动也不叫,唯有尖锐的刀片剜去伤口腐肉的时候,他才怔怔地蹙眉,垂着眼睛轻轻地哼一声。 楚言枝靠着墙,用脚尖在地上画着圈玩儿。知暖殷勤地过来问:“殿下饿了吧?想必厨房已备了膳,奴婢端些过来?” 楚言枝确实有点饿,但没什么胃口,她心里堵堵的。 明明已经把狼奴从笼子里弄出来了,也请来刘太医给他治伤了,他为什么那样伤心?是因为他不明白这些人是在做什么吧……他应该也不明白她在做什么。 楚言枝最开始只是想给母亲治病而已,但从上林苑回来后,她的心变大了,想要的东西越来越多,想要做成的事也越来越多,让狼奴活下去便是其中一件。 为什么要让狼奴活下去?她说不清楚,反正不想他死,她不想任何人死。 等厨房把水烧好,饭菜也做好,耳房的门帘终于动了,刘太医吐出一口长气走出来,对楚言枝道:“药上好了,切忌伤口不可沾水。药三天一换,以他的体质,应该很快就能痊愈。” 楚言枝松口气,忙让年嬷嬷去取诊金付给刘太医。 她掀帘子进去,本以为会一如往常撞见那双一直盯着自己瞧的眼睛,却发现狼奴睡着了,嘴里还咬着小木偶。 刘太医贴心地从床头那只打开的箱笼里挑了几件衣服给他穿上了,小福子个头不高,但这衣服在他身上仍显得太过松大。他枕着枕头,盖着被子,除了太脏了点,看起来和寻常人家的小孩子并无不同。 年嬷嬷炖了骨头汤,烤了叫花鸡,还做了一大盘狮子头,和红裳疏萤一起端过来了。 楚言枝想起什么:“钱公公呢?” “啊,饭没熟的时候就有几个公公过来找他把他叫走了。奴婢本想留他用膳,哪怕是喝口茶呢?可惜他太忙……” “嬷嬷您这话说的,别说人家钱公公忙,就是不忙,也未必看得上咱这的饭啊茶啊的嘛。”知暖瞧他们端着饭进来了,才跟着掀帘走进来,眼睛往桌上一扫,嘴上就接了这话。 年嬷嬷抿了下唇角,却不好说什么,她毕竟是皇后娘娘拨给的人。 耳房太小,站不下太多人。中殿那一会儿没个人看着,年嬷嬷的心就悬着,赶紧先去了,疏萤跟着出去,问自己可有帮得上忙的地方。 红裳正要服侍楚言枝用膳,知暖却挤过来拿起了桌上的碗筷,率先夹了块狮子头:“来,殿下尝尝?” 楚言枝皱眉:“我自己吃。” 知暖讪讪地放下了碗筷。 狼奴是酉时末醒的。 那时天已黑得透透的,耳房里只有一豆昏暗油灯,他扭头看,看到一个人正裹着袄子窝在桌上打盹。 狼奴认得他的气息,被楚言枝带回来的那天晚上,他闻到过。 狼奴发觉自己的手脚暖暖的。镣铐已除,举止都轻便了。他掀开被子,也不嫌冷,歪头看今天那个下巴长了白毛的人给自己缠的布带。布带上洇了血迹,他松开齿关,搂坐着小木偶想要舔咬干净。 “啊,啊!” 小荣子醒了,瞧见睡在床上的小孩儿起来了,又怕又激动地往外跑去通传。 狼奴奇怪地看他跑的方向,发觉自己舔不干净布带上的血迹后,转而舔起小木偶的脑袋。 楚言枝正坐在碧霞阁和姚美人、江贵人聊着今日在坤宁宫见到陛下的事。 “他没有问起你?”江贵人问。 楚言枝摇头,翻弄着之前姚美人手抄的那本千字文。 “也没有……问起你娘亲?” 楚言枝还是摇头。 姚美人笑了:“姐姐,陛下怎么会问起我?” “怎么不该问一问?不论如何,枝枝是你为他生下的女儿……” “我生枝枝的时候,不为他,只为了枝枝。”姚美人摸摸楚言枝的头发,目光慈爱道,“他于我而言从来就不重要。如今我想要争宠,也只是为了枝枝。” “既要争宠,又怎能任凭他半点不在乎自己的女儿?”江贵人不理解,愤懑道,“见到了,他连正眼也不给一个……我们家枝枝多好的孩子!” 楚言枝捏着纸页,不知道为什么,鼻子忽然就酸了。她将脸埋到姚美人的怀里,半晌后,抽抽噎噎地哭起来。 第21章 小奴隶脏脏的,笨笨的,但是很乖… 这把姚美人和江贵人都心疼坏了。姚美人轻轻哄拍着她的背,江贵人软语安慰着,还想拿牛乳酥糖转移她的注意力。 可楚言枝已经不再是那个能被一颗糖哄住的小孩子了,她伤心与吃不吃糖无关。 姚美人搂着她,眼眶一时发酸。 以前楚言枝总爱问为什么父皇不来看她,那时姚美人从无争宠之心,只想把这日子平平淡淡地过下去,便说因为她不需要父皇。 姚美人甚至想,成安帝最好永远想不起来枝枝。 本朝不许公主嫁去番邦和亲,但也不许公主嫁给重臣高官,为了防止外戚,往往是由民间适龄男子自行去礼部报名,再由宦官亲去考察拟定人选。成亲以后,不准和离,也不准改嫁。 宦官势大,几乎完全决定了公主的命运,尤其是对不受宠的公主。实际上受宠又怎样?后妃选秀皆来自平民,一进宫便不许再与外界有半点往来,一点凭靠都无,她们所出的公主,除了身份尊贵,连个切实的倚仗都没。那些太监收了底下的银子,有什么不敢干的? 尚华长公主楚妙不就是如此。 先帝那么喜爱她,着人认真挑选驸马,后来的确挑中了个品貌不凡的贵公子,就给封了个临清伯的名衔,让楚妙欢欢喜喜地嫁过去了。结果楚妙嫁过去发现那人竟是个将死的病秧子。他父母为了给他冲喜,不惜收买太监让他迎娶公主。两人成亲三日,还不曾洞房,这位临清伯便呕完最后一口血死了。 先帝大怒,清算了所有涉事太监,但这又如何?先帝再疼爱楚妙,也没让她回宫,更没让她改嫁。 后宫里人人不言,但人人都知,天之骄女尚华长公主之所以会落到这样的结局,是因为她的生母徐太嫔当初得罪了一个叫汪贵的洒扫庑廊的小太监,只是后来这位小太监一路高升,竟权掌司礼监,一掌便是十数年。而先帝处理这件事时,竟未动汪贵分毫,只罚了他一年的例银。 徐太嫔哭坏了眼睛也无济于事。 姚美人宁愿楚言枝一辈子不嫁人,也不想她一辈子就被这么草草安排。反正在重华宫里,她能把她保护得很好。 但自打病后,姚美人便后悔了。她要是死了,枝枝就真的什么都没了,无依无靠,任人欺凌。而不死却无势,枝枝未来亲事的风险亦不能免除。 她得立起来,得主动去争。 姚美人想起今天来过的钱锦,等楚言枝的抽噎渐渐平息,自己拿帕子把眼泪擦干净了,才柔声问:“钱公公是穿了小福子的破袄子走的?” 楚言枝打了个哭嗝,哽着气点头。 “枝枝觉得他人如何?” “……好人。” 姚美人和江贵人对视一眼。 虽然她们深居后宫不涉半点朝政,但司礼监和东厂总归是个特别的存在,有关这群太监的风声从没停过。 钱锦在前朝的名声可差极了。东厂是皇上的一把刀,指哪里便杀哪里。有时候这把刀也会主动地将鱼肉置于砧板之上,呈好罪名,等一声令下便剃鱼鳞、割腥膻。 姚美人的父亲虽说只是苏州府连安县的一个小小典吏,但听到东厂二字,也要唾口唾沫。姚美人从来都对东厂没有好感。 但如今她在后宫生活,还是个公主的母亲,她不能再厌恶东厂。与钱锦这样的大太监交好,于她们母女而言很重要。 提到钱锦,在拿银钗挑灯花的年嬷嬷适时插了一句嘴:“奴婢瞧着,那个钱公公是真不错,那几个太监来找他,瞧见他身上披着破袄,都想脱了自己的跟他换,但是钱公公一概没理,自自在在坦坦然然地走了,临走的时候还跟奴婢说,他明天会把衣裳还回来。嗐,奴婢哪敢让他还?可他还把那件红袍子给了狼奴……” “狼奴?” 年嬷嬷笑容一僵,自觉说漏了嘴,忙看向江贵人,又看向已止了哭,正就着江贵人的手吃牛乳酥糖的楚言枝。 楚言枝含着糖,搂住姚美人的脖子撒娇:“他是我捡回来的小奴隶,脏脏的,笨笨的,听不懂人话,也不会说话,但是很乖……娘亲让我养他好不好?” 姚美人笑着蹭蹭她软嫩的脸蛋,应道:“添个人,添双筷子的事,养吧。怎么不带给我瞧瞧?” 江贵人正想对她细细说狼奴的来历,守在外间的疏萤领着跑得气喘吁吁的小荣子进来了,小荣子对江贵人比划示意,江贵人站了起来:“他醒了?” 小荣子用力点头。 楚言枝从姚美人怀里抬起头,一边下床,一边对姚美人道:“我去看一看他。等把他洗干净了,就带给娘亲看看。” 披好衣服,捧好手炉,江贵人和楚言枝一起往小福子住的左耳房走去,红裳和流云在前面提灯。看着这行人的背影渐渐远了,和疏萤一起守门的知暖跺跺脚,嘀咕道:“不是都病了吗?怎么还这么能聊……” 楚言枝撩开帘子一进去,就见狼奴正咬着小木偶,跪坐在床沿,面向窗外那轮当空明月仰着脑袋。 狼奴看见她了,即刻收回望着月亮的目光,但也不看她,咬着小木偶缩回床角坐着玩了。 他精神比白天的时候好很多,但想必是饿极了,咬小木偶的时候总让人以为他会给吞下去。 楚言枝让年嬷嬷把温在锅里的那些菜都端过来,又让红裳在这屋里多点几盏灯。 等屋子里亮亮堂堂,全是饭菜香气后,窝在角落任由楚言枝怎么靠近、怎么唤他,他都不理会的狼奴终于咬着小木偶坐起来了,眼睛看向桌子。 楚言枝戳戳小木偶已经有了牙印的木头腿:“不要咬它了,我给你喂饭好不好?” 楚言枝接过红裳递来的盛满肉骨头、肉圆子、叫花鸡的陶盆,用勺子挖了一只足有她拳头大小的肉圆子,往他嘴边送。 狼奴不松口,眼睛也不看她。但他的眼睛仍藏不住情绪,不仅流露了不高兴、生气、委屈,还流露出一丝淡淡的渴望。 “狼奴。”楚言枝手都有点儿举累了,干脆放下勺子,朝他哼气,“你不吃饭,我就不要你了!” 狼奴听不懂什么是“不要你了”,可他听得懂楚言枝的语气。 她不高兴了。 楚言枝记得自己小时候左哄右哄不肯吃饭,娘亲就会让年嬷嬷收走碗筷,干脆饿她一顿。后来她就晓得乖乖吃饭了。 狼奴终于歪歪头看向她了,但仍没有放下小木偶吃饭的意思,眼神变得有一丝丝怯畏。楚言枝认得这种眼神,每次她要走的时候,这种眼神就会变得格外浓烈迫切。 楚言枝把陶盆递给红裳,提着衣服从凳子上站起来,故意每一步走得慢慢的,一边走还不停说:“不要你了噢,不要你了噢……” 她的眼睛明明还往后瞄着。 江贵人掩唇笑,小孩子玩起来就是这样好玩。 狼奴终于在楚言枝走出第三步的时候,嗓子发出“呜”的一声,一个音转两个调子,听起来不情不愿,但又很是渴切。 小狼奴 第17节 楚言枝侧身回头,扬下巴问他:“吃不吃饭?” 狼奴的眼睛又不看她了,瞥到别的地方,但默默松了小木偶,舔它光溜溜的脑壳。 楚言枝想了想,解开自己系在腰间的小荷包,拿出一颗牛乳酥糖,走回床边,递到了他唇边。 狼奴本还是不想理她的,但在她一步步往回走的时候,他乌黑如墨的眸子滴溜溜地偷看了她好几回,眼神里的不高兴,渐渐的被一种他自己一点都不想要的欢喜笼盖住了。 现在她捏着什么东西往他唇边放了,狼奴想装作没有看见,两扇睫毛却已乱了分寸,胡乱地眨着。 楚言枝把糖往他唇边塞,一边伸手摸他的脑袋:“乖嘛,吃一点。” 狼奴的动作一下子停住了,他像是不敢惊动什么,连脖子都僵。他抬起眼睛,看向楚言枝,既欢喜,又惶惑,好像怕她在这之后,又要把自己丢下。 他叫了一声,确认楚言枝真的在轻轻柔柔地摸自己的脑袋后,才轻轻含住了那颗糖,脑袋往她手心拱蹭,还揪住了她的袖子想她摸得更用力一点。 楚言枝坐下来了,他还抱住她的手臂,嘴里低低地唤:“奴,奴……” 众人都目光柔和地看着,只有红裳看到小公主被蹭得越来越脏的衣服,愁得眉头紧锁。 狼奴又跟楚言枝和好了,楚言枝拿起陶盆,喂他吃了一只肉圆子。果然吃肉的时候他是明白咀嚼的,眼睛微微眯起来,吞咽的时候咕嘟咕嘟的。 但楚言枝并不打算以后每次都喂他吃饭。不然谁是谁的小奴隶呀? 他总要自己学会像人一样吃饭嘛。 吃完整整一盆肉后,狼奴的肚子终于鼓圆了,但只要楚言枝还往他嘴里递东西,他就会乖乖地张开嘴,等着她再夸奖似的摸自己脑袋。 喂完饭,楚言枝又掏出一颗牛乳酥糖,她本下意识想递进自己嘴里的,奈何手上不是狼奴的口水就是狼奴脑袋上的脏灰,她只好都喂给狼奴了。 明天让小福子给他洗个脸、洗个头吧。 作者有话说: 十二月比较忙,更新时间后移到22:30前,如果特别忙会更迟一点,但不会缺席,一定会更。 感谢在2022-12-03 22:00:26~2022-12-04 22:02: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拾年 4瓶;析木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2章 他是北地最会狩猎的小狼。 楚言枝得回去睡觉了。 她让狼奴躺好,把被子盖到他的下巴,小大人似的叮嘱他不可以踢被子,看他听话没闹,才离开了。 狼奴仍不想她走,她每次一走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但他又隐约明白,楚言枝不能时时陪着自己。她不是能陪自己同窝同睡的小狼,她兴许是需要出去狩猎的。 狼奴抱着小木偶,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她,手指一点点松开她的袖子,最后用脑袋蹭了蹭她的手心。 楚言枝有点意外他的懂事,满意地捋了捋他的头发,这才和江贵人一起出去了。 狼奴看着她一步步走出去,直到棉帘遮住了他的视线。他用脸蹭蹭小木偶,把它搂得更紧了。 他也会狩猎的,他很会很会狩猎,是北地最会狩猎的小狼。 他已经从笼子里出来了,明天就可以给她猎来好吃的兔子、牛、羊,比她吃的那些白软软的奇怪东西好吃得多。她会喜欢的。 这样就不需要他等她回来,而是她等他回来,给她投喂。 狼奴闭上了眼。虽然他不喜欢在夜里睡觉,但她要他睡,他就乖乖地睡。 从耳房出来后,月凉如水,江贵人紧了紧身上的披风,让红裳赶紧送楚言枝回去睡觉,她自己也打算回毓庆宫了。贤妃是个不好相与的,回去太晚弄出动静来,第二天定要找个由头同她掰扯。 今天小荣子拉车辇来重华宫的时候,不知怎的就让贤妃身边的海棠撞见了,非说他弄出的动静大,吵到他们娘娘安歇,还扰到两位皇子温书了。江贵人没办法,只好亲去毓庆宫主殿聆心阁给贤妃赔罪。 如今宫里皇后娘娘之下,就只有她与惠妃、宁妃三个妃位,她比那两位还得脸些,育有两个皇子,分别是十三岁的四皇子和十岁的五皇子,惠妃育有一位已经出嫁了的大公主楚欣和十六岁的三皇子楚玳,楚玳好吃懒做不爱念书,宁妃就只有一个过年才九岁的六皇子楚琥。 贤妃人就轻狂得很。每次皇上来毓庆宫,十有八九都是去她那,除却承宠外,她最爱显摆自己两个儿子的才学。 啧。想到此事,江贵人浑身都要起鸡皮疙瘩。 她从没见哪个母亲能对自己孩子那么狠的!卯时多她进去赔罪,就看到两个孩子跪在门口背书,一句接不上来,贤妃就在里面说什么“再加跪半柱香”。俩孩子嘴唇都快冻紫了,旁边的宫婢太监连件衣服都不敢递。 五皇子楚瑜人小还不懂事,靠着哥哥的肩膀眼泪鼻涕流满脸,好不可怜。楚琼比他年长三岁,已经是个半大少年了,大冷的天还被母妃罚在众人面前下跪,脸色沉得几乎能滴出墨水,脊背却挺得笔直。 江贵人也不敢多看,直接扭过脸进去了。她也关照过这两孩子,甚至在贤妃罚他们的时候试图劝两句,但换来的只有贤妃的冷眼和变本加厉的罚。久而久之,她只敢装作什么都没看见,等他们兄弟俩偶尔从她的居所凝玉阁路过了,才命人拿盒点心送去,叫他们路上偷偷吃。 江贵人总是想,贤妃当不好母亲,这孩子不如给她养算了。 江贵人心有所感,临踏出月洞门前看了眼耳房的窗子。她想到那个对小木偶爱不释手的狼奴,想到楚言枝给他喂饭的时候,他乖得不行的模样。这是个没娘的孩子,太可怜了。而楚言枝呢,是个没父亲的孩子。 楚言枝脱下脏衣服,洗干净手脸窝到被窝里睡了。床尾和靠墙的床边上都放了汤婆子,室内又燃了炭,倒不怎么冷。 楚言枝盯着帐顶的承尘,一时有些睡不着。再过一天就到冬至节了,那时候会有年宴。以往娘亲并不带她参加,只会领她去慈宁宫见见太后,然后回重华宫他们几个关起门来自己过节。这次娘亲身子没好透,还不能下床,但应当会让她去的吧? 东殿除了主屋已经没有空房了,主屋自然不能留给下人住,年嬷嬷就将疏萤知暖两个宫婢安排到了西殿的侧厢房。有时候红裳会睡在那里。 等她安排好了回到碧霞阁,竟见姚美人还没睡下,凝视着正哔剥的烛火,不知在想什么。 “美人,您身子还病着,怎能再熬下去?”年嬷嬷为她掖掖被子,吹灭了灯。 姚美人垂眸,看向黑暗中年嬷嬷那张皱纹越来越多的脸,良久才道:“……嬷嬷啊,当年我要是没进宫多好?” 年嬷嬷微愣,酸意顿时上涌。 姚美人的父亲虽说只是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官,可与她母亲夫妻恩爱,她上面还有个极疼爱她的哥哥。她在家的日子从来都过得顺顺心心的,又因为性子好,还没及笄就有好些人家上门提亲,包括县太爷的嫡子、连安县首富柳员外之子。 姚美人最后差一点就与柳员外的儿子柳言棠定了亲。谁知上头选秀,选着选着,选到了她身上。 最后就因为太后随手一指,她深居后宫□□年,再无法与亲人相见。 这辈子都见不到面了。 年嬷嬷没有应她的话,默默扶她睡好后,松了床帐,对着黑暗心疼得饮泣。 如果美人不用进宫,留在连安县嫁人生子,她也不用与自己的女儿分离了。她女儿是嫁给一个屠户做妾的,她们进宫那年,她女儿正怀头胎,听说生产凶险,差点一尸两命…… 翌日清早,楚言枝还在睡着,红裳抱着木桶收拾了两位主子的衣服,到院里的水井旁洗衣。木桶沉到井里过了会儿才装满水,红裳搓搓手哈口气,提着绳子往上拽,刚拽到一半,旁边伸来一双白白净净的手,帮着她把木桶提溜上来了。 红裳有些不好意思:“疏萤姐姐怎么过来了?” 疏萤帮她把水倒进盆里:“怎么能不过来?我怎好看着你做事,自己睡懒觉。” 她又打了桶水,坐下来帮她洗衣。冬天的井水并不冻人,但没洗一会儿她的手就搓红了。 红裳同她搭话:“知暖姐姐还在睡着?” “她贪睡些。”疏萤笑道,“她这人就是心气高,凡事想做最好的,从前在坤宁宫,我和她都是伺候黄豆的,她便不怎么情愿,想到里头伺候。可坤宁宫那么多人,哪轮得到我们?如今来了这,她就想往上爬一爬。” 红裳嗤笑:“也不怕姐姐笑话。咱们重华宫,主子都要做活,她便是往上爬,能爬成什么样呢?我看她不如找个机会回去算了。” “是啊。”疏萤笑笑,手搓得越来越红,思绪也越来越沉。 其实自己伺候黄豆得力,曾被三殿下多次夸赞,三殿下是有意提她到身边伺候的。但这回碧珠姑姑忽然把她调来这,自己再想找机会回去,也没法子啊…… 楚言枝睡醒后,过来伺候她穿衣洗漱的是知暖。楚言枝不喜欢她,也不习惯被不熟悉的人照顾,带着起床气哼哼两声,把她推开,自己洗脸扎头了。 她扎不好,头发又乱又散,知暖想来帮她,她干脆把兜帽一戴,不扎了。 见不到红裳,楚言枝往院子里找人,刚好看到她和疏萤两个人一个提桶一个抱盆,有说有笑地走过来了。 “殿下醒了?方才奴婢和疏萤姐姐把衣裳都洗出来了,包括昨日钱公公给的那件红袍……等晾干了,要不要叫小福子送回去?” 楚言枝揉揉眼睛,困困地抱住红裳的腰:“不知道,等干了再说吧。红裳给我扎头发。” 红裳领她回殿重新洗漱,知暖耷拉着嘴角,一甩手直接回厢房去了。 红裳忍不住道:“殿下,咱们重华宫虽然缺人,但养这么个眼高手低的,也太不值当了。” “又没办法。”楚言枝捧脸叹气。她可不是三姐姐,想要谁就能留谁。皇后娘娘塞给她的人,她还不敢安排她做太重的活。 “殿下!” 红裳刚帮楚言枝把头梳好,忽然看到年嬷嬷急匆匆跑过来了,一进来就扶着门框捂着胸口道:“狼奴不知道怎么回事,一大早在院子里扑野猫儿呢!” “啊?” 楚言枝懵懵起身,随年嬷嬷到了东殿的院子,就见小福子畏畏缩缩地躲在柱子后头仰头喊道:“祖宗,您下来吧!” 众人随小福子的目光去看,就见穿了一身松垮衣服的狼奴趴在屋顶上,正与一只炸了毛的三花猫对峙着。 猫儿的尾巴卷曲着甩在屋瓦上,低吼着一步步往后退,狼奴则呲着牙,一步步朝它靠近。 瞅准了时机,狼奴猛地朝猫儿扑去,猫儿“喵哇”一声狂叫,楚言枝在下面赶紧喊:“别吃它!” 狼奴的注意力一下子被楚言枝的声音吸引走了,但身体还保留着狩猎的习惯,直接扑住了那只猫,咬住了它的后脖颈。 猫儿一下没声了,狼奴顺着耳房较矮的那处房檐一跃而下,叼着那只猫,一脸神气地在楚言枝面前坐下了。 然后一扬脖子,嗓子里发出模糊的“呜”声,蹭向她抱住胸口的手臂。 楚言枝被吓了一跳,好在狼奴齿尖并无血迹,那只三花还在甩尾巴,并没有真的被咬死。 楚言枝伸出手指在狼奴的脑袋上敲了一下,竖起眉毛凶他:“为什么抓它?你不是吃饱了嘛!” 狼奴没料到她会突然凶自己,眼神瞬间变得茫然又委屈,焦急地用猫脑袋蹭楚言枝的手,提醒她,你快吃呀,快吃呀。 作者有话说: 狼奴:看吧,我是北地最会狩猎的小狼。(骄傲.jpg) 猫儿:栓q 第23章 “……奴奴的殿下。” 楚言枝的手被瑟瑟发抖的猫脑袋蹭得痒痒。 她把猫儿搂到怀里,猫儿直把脑袋往她臂弯里钻。 狼奴一脸期待地等楚言枝咬断它的脖子,剥开它的皮毛,吃它骨头上的肉。但楚言枝还是一脸生气地凶他:“狼奴,不要坐在地上!” 狼奴困惑地歪歪头,“呜”着把自己的脑袋蹭过去。 小狼奴 第18节 楚言枝怀里的猫儿再次炸毛,后腿一蹬直接脱开她的怀抱跑没影了。 狼奴的牙又呲起来,身子一转就要去追。 “狼奴!回来!” 楚言枝追出去两步喊他:“再不听话我不要你了!” 狼奴不甘心地停了动作,扭头对着楚言枝失望地叫了下。 他不明白,为什么她不肯吃自己猎来的食物?食物跑了,还不让他追。 “小福子,把他从地上拉起来。我不要养一个连路都不会走的小奴隶。”楚言枝推推还躲在柱子后头的小福子。 小福子哭丧着脸:“他会咬人啊殿下……” “他不敢。他咬你,你就咬回去。”楚言枝继续推他。 年嬷嬷跟着推他:“快去吧快去吧。” 小福子只好缩着肩膀抽着鼻子朝蹲坐在地上的狼奴走近,嘴里嘀嘀咕咕:“衣服给你穿了,床也给你睡了,现在命都要给你了……” 他视死如归地去抱这个浑身是伤还脏兮兮的小孩,狼奴却下意识要反抗,楚言枝气势汹汹地拿着一截梅树枝指着地面:“站起来!” 狼奴看着她,被小福子抱着站立起来。 狼群永远四肢伏地,他自然也是。而被猎人关进笼子送到这个奇奇怪怪的地方后,他看到的所有人都是站着的,包括楚言枝。他们不是狼,狼奴不想像他们那样。 可是楚言枝指指自己的膝盖,又指指他的腿,要他必须站着走路。 狼奴听她的话。 他不自在地站着,身上松松垮垮的衣服裤子拖到了地上。 但狼奴长了一身漂亮的骨架,他随意立着,衣服随便披着,人也显得精神挺拔,像有无穷的野劲儿要冲破他的皮囊,迸到这四方天之外。 且他一站起来,楚言枝就要仰头看他了。 这几日阳光好,沾着雪水的琉璃瓦被照得反光,红墙映得人心里热热的。楚言枝拿手挡在额头前,微微眯起眼睛看向狼奴晶润的眸子:“在重华宫,你只能跪我和娘亲。我不让你跪,你以后就不准跪,晓不晓得?” 有楚言枝在,小福子就没那么怕狼奴了。见狼奴不说话,他拍拍他的肩膀:“晓得没有?别歪头了,点头!” 狼奴被小福子吵得烦,一甩肩膀,把他的手震了下去。 “小福子,给他洗头洗脸,脏死了。” “得嘞!”小福子甩甩手,忙不迭下去烧水了。 年嬷嬷去东殿主屋搬了一条长凳和一只榉木盆子,又去右耳房翻出两条巾子。红裳想起楚言枝还没吃早膳,和疏萤一起去厨房拿食盒去了。知暖听到这边的动静,想着也是无聊,躲到了庑廊角落刚好有阳光的地方,抓了一把西瓜子磕着看热闹。 楚言枝瞧见了,没理会她,拉着狼奴站到庑廊底下,把他的长袖子卷上去看他手腕上的伤。 纱布上的血色变暗了,应该已经止了血。她刚要把他的袖子再放下来,忽然不知什么东西滑了出来,狼奴俯身一捞,再直起身抬头时,嘴里叼住了那只小木偶。 “你怎么把它藏这了?”楚言枝笑了,颇为嫌弃地点点那只脏木偶。 狼奴咬着木偶肚子,朝她眨眼睛,顺手拽住了她的袖子。 楚言枝好像猜到他要做什么了,往后退一点儿:“不许蹭我,我才换的干净衣服。” 她拎着狼奴的袖子,拿下他嘴里的小木偶交给年嬷嬷:“嬷嬷,给他洗洗。” 狼奴迷惘地看自己的小木偶被楚言枝递给了别人,着急地揪紧手里细软的布料,唤她:“奴,奴……” “我才不是奴,你要叫我殿下。”楚言枝把他拉到院子里的长凳上坐下,总算不用仰视他了,一字一顿地教他,“殿、下。” “殿,殿,殿下……”狼奴艰难地学她的吐音,连眼睫毛都在努力,眨个不停,“……奴奴的殿下。” 他说完了便一脸期盼地仰望着楚言枝,把楚言枝的袖子揪到怀里蹭。 楚言枝眼睛一亮,没想到笨狼奴也不是很笨,学得挺快的。 她来了兴致,年嬷嬷和红裳疏萤也觉得稀奇,都围着狼奴坐下来,想教会说更多的话。 “狼奴,叫嬷嬷,嬷、嬷。” “叫姐姐,姐、姐!” …… 但狼奴一概不理会她们,他的眼睛只知道盯着小公主瞧。小公主坐在椅子上,两手捧着年嬷嬷蒸的三角糖包吃,一边吃一边晃晃小腿。 “糖包,这是糖包。”楚言枝揪下一块递到他嘴里。 狼奴张嘴接了,手里还攥着她的袖摆,跟着她说话:“糖、包。” 年嬷嬷把小木偶用皂角洗了一遍,擦干净了,递到他怀里。 失而复得,狼奴搂着小木偶蹭脸,还想咬到嘴里去,楚言枝想他大概是需要磨牙的,就没管他了。 才教会狼奴说“木偶”“凳子”“椅子”这几个常用的物件,小福子担着整整两桶热水过来了。 疏萤和红裳又帮他打了两桶井水,楚言枝站起身,要狼奴乖乖躺到长凳上。 狼奴嘴里咬着小木偶,手里攥着她的袖子,眼睛迎着冬日暖融融的太阳光,巴巴地望她。 楚言枝也怕自己把他的手拽下来后,他会闹腾,伤到人就不好了,就任由他拽着了。 见小福子把狼奴的头发放下来,置到水盆里要开始洗了,楚言枝干脆让年嬷嬷帮着给他洗脸,自己则拿帕子浸了温水,搓洗他灰蒙蒙的爪子。 她动作轻轻的,指腹又软又暖,狼奴的心跳声不知为何噗通噗通变得燥乱起来,他的脸都被年嬷嬷搓红了,目光愈发温软,凝视着楚言枝微垂的眉眼。 像那天晚上她给他喂水时一样,她的表情始终淡淡的,如同天上那层浅浅的月光。但狼奴就想靠近她、永远挨着她,攥到她的衣角后,怎么也不想放手。 小福子边给狼奴洗头发,边“咦”着说好脏好脏,一盆水接一盆水地泼;年嬷嬷搓完狼奴的脸,开始搓他的脖子,眼看他原本细白的皮肤显露出来,“乖乖”着感叹;红裳怕楚言枝的衣服被弄脏,想办法帮她把袖子卷上去,可顾着了左手又顾不到右手,两边来回转反而把自己的衣服弄脏了;疏萤则帮着他们几个洗帕子、拧巾子…… 没一会儿东殿厨房后头的小院子淌了满地的水,刚刚那只被狼奴咬住后脖颈的猫就窝在屋顶上,边看狼奴被锁着四肢不敢动,边惬意地舔着自己的毛,还想扑停在雀替上的肥瓦雀。 钱锦漫步走到这的时候,恰好看到众人忙忙碌碌给狼奴洗头的场面。他静静立在庑廊下,感受冬日火烤般的暖意,看着那个小姑娘抓着狼奴的爪子细细搓洗的身影。 他想起在许多年前的青州城,也有这样一个大好的暖阳天。那时候他的母亲还没死,就坐在门口给他缝跌破了的衣裳,嘴里絮絮叨叨地叮嘱他去学堂的路上要当心,不然过年都不敢给他穿新衣服。 其实他的衣服不是被跌破的。钱锦漫不经心地听着,眼睛看向院子里光秃秃的树,和树下正给在村头滚了一身泥的大狗洗澡的妹妹。大狗一摇头抖水,水就到处飞溅,妹妹破洞的衣裳都被打湿了。 妹妹那时也才七八岁的样子,最喜欢揪着他的袖子,央他带糖回来给她吃。 钱锦喜欢捉弄妹妹。有一回他把一个泥丸子搓圆,裹上一层薄薄的糖霜骗她,她还傻乎乎地吃了,边吃边怀疑地问:“哥哥,怎么会有泥巴味的糖呀?” 庑廊下靠柱而站的钱厂督笑了,他一笑,惊飞了雀替上的瓦雀,猫儿扑了个空。 角落里嗑西瓜子的知暖站起来,远远地躲了,院中给狼奴洗澡的众人回头看过来,一时都噤了声。 楚言枝还握着狼奴的爪子,回过头看到他,朝他招手:“钱公公,你看,干净的狼奴!” 钱锦一步步踏出庑廊,走到阳光底下,像多年前看向妹妹指着的湿漉漉的大狗一样,看向躺在长凳上,嘴里还咬着小木偶,满脸潮气的狼奴。 确实洗得很干净了。狼奴的头发比之前更黑更韧,显得那张脸极白,和楚言枝竟不相上下。想来北地常年下雪,是晒不黑人的。 小福子把他的头发拧干,年嬷嬷把巾子搭在他的肩头,扶他坐起来。狼奴就乖顺地歪着脑袋坐着,一手抱着小木偶,一手抱楚言枝的手臂。他明明生了一对野性难驯且灵气逼人的眉眼,但坐在楚言枝面前时,就温驯得如同那只很听妹妹话的狗儿,黑亮亮的眼睛里只掬着楚言枝的身影。 楚言枝还摇摇狼奴的手臂,指指钱锦,教他说话:“这是钱公公,钱、公、公。” 钱锦便笑了,负手立着,等狼奴说话。 但狼奴坐在木凳上,晃起了腿,“呜”一声,抱住楚言枝的手臂蹭脸,不肯叫,还拽得楚言枝踉跄了一下,离钱锦站远了一大步。 狼奴不想楚言枝对这个人说话。 他和那些把他关进笼子里的人,太像了。 第24章 “我捡的狼奴,会讲话了!” 楚言枝觉得奇怪:“你怎么不听话?” 狼奴却搂着她的手臂不松手,仰视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道:“殿、下……乖。” 年嬷嬷听笑了:“殿下,狼奴要你乖呢。” 楚言枝觉得好没道理。他才是不懂事的那个,怎么还反过来教她乖呢? 钱锦并不介意狼奴对自己的抵触,他侧身朝廊下跟着自己来的两个太监招了下手,那两个太监便抬着一个红漆木的大箱笼过来了,放到地上没水的地方打开。 楚言枝凑近一看,里面是好些冬衣,胸口都绣着口吐瑞气的山羊,是冬至节要穿的阳生补子。按宫规,宫眷内臣不论品阶大小,冬至节都要穿阳生补子蟒衣,不过重华宫人少,少与外界往来,也没那个条件,往年就只有姚美人和她两人有的穿。 钱锦让人把箱笼搬到东殿主屋去,对楚言枝道:“多谢殿下昨日给奴才的袄子,只是下面人拿去洗的时候,没仔细让里头的棉跑出来不少,不好再还给殿下了。这些是补偿给殿下的,希望殿下不要嫌弃。” 楚言枝都听愣了,下意识接道:“当然不会嫌弃……” 钱锦没在重华宫多做停留,他教楚言枝念九九消寒诗,见那两个太监放好了箱笼,便以东厂事务繁忙为由走了。 小福子将他毕恭毕敬地送走了,一回来就猴儿似的钻到主屋去开那个箱笼,把衣裳一件件拿出来看,发现下面还有个夹层。打开夹层一瞧,最底下有个描金箱子,放的是给姚美人与楚言枝的两套冬衣。 年嬷嬷拿起最宽大的那件往自己身上比划,手里摸着料子,忍不住道:“钱公公真是个周全人!昨儿一眼就记住咱宫里的人了,还给每个人都备了衣裳!” 小福子一副与有荣焉的表情:“钱公公收了我的袄子,还白送我件新的,不愧是厂督,真大气!” 知暖不知什么时侯挤进来的,翻翻找找没想到还真有自己的那份,一边美滋滋地摸上面的绣纹,一边哼气:“这对他算什么?手指头缝里泄出的一点小恩小惠罢了。也就你们没见识。我和疏萤在坤宁宫的时侯,每年冬至节都能收到半袋子的金裸子……” “知暖。”疏萤忙岔开话题,“我这件像是小了些,要不咱们换换?” 大家拿着新衣服爱不释手,楚言枝满心疑惑地坐下来,把玩狼奴垂落胸口的一缕湿发:“那是件破袄子呀,我给他的时候就是破的。他为什么要给我们这些?” 他还把自己那件红袍子留给狼奴当铺盖了呢!哪里用得着补偿她? 狼奴始终跟着楚言枝前后左右地转,任由她摆布自己的头发,还想悄悄坐到她旁边。 红裳也觉得心里不安,年嬷嬷却揉揉楚言枝的脸蛋,欢喜道:“兴许是见殿下生得玉雪可爱,钱公公才要多关照呢?不然他这样的人物,昨日怎会因为殿下一句话就推了差事,跟着过来给狼奴开笼子?” 听说钱锦做事一向随心所欲,常年跟着他的人都未必猜得透他的心思。年嬷嬷想,他们重华宫要钱没有,要名势更是半点也无,正所谓光脚不怕穿鞋的,至少钱锦不会是为着什么东西故意亲近他们。 楚言枝的脸都被揉红了,她哎呦一声躲开年嬷嬷的手,让红裳搬上那个描金小箱子,跟她去中殿碧霞阁找姚美人。 她嫡亲的姐姐三殿下在面对她救命的请求的时候,都要问她一句凭什么,楚言枝不相信钱锦什么都不图就对他们这么好。且就算他什么都不图,这些东西,她们还不起呀。 她才走出去几步,身后传来噗通一声,转头一看,是一直默默跟在后面的狼奴想朝她跑过来,结果因为不习惯用两条腿走路,重重摔了一跤。 他努力地支撑自己爬起来,长期惯性使然让他的膝盖不由自主地屈着,可他又不愿让膝盖触碰到地面,就艰难地直着小腿,往后挪动着站立,样子笨拙极了。 见楚言枝回头了,他眼睛亮亮地朝她唤:“殿下,奴……奴等!” 他说话还乱七八糟的,但楚言枝听得明白,是要她等等他。楚言枝想起娘亲说想见他的事,如今他身上的伤包扎好了,头和脸也洗干净了,可以去见娘亲了。 小狼奴 第20节 狼奴还不太理解这个地方吃饭与狩猎的关系。但是他知道,总要吃才能活,一切食物都须通过自己的努力得到。 他要告诉她,他是最会狩猎的小狼,是能养活一整个狼群的小狼,不管她要吃什么猎物,他都能猎到,他会很有用。 她不用把他丢掉的。 作者有话说: 狼奴:奴奴要做有用的小狼,不被枝枝丢掉的小狼。 周五,也就明天要入v啦,当天会降落万字肥更。三天后上夹子,夹子后每天日更六千,如无意外每天22:30前更新,迟一点就是零点前,承诺绝不断更~谢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 感谢在2022-12-07 15:07:53~2022-12-08 01:04: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若零苓彤 10瓶;yoyoyogurt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章 殿下仍觉得他只是一头没用的小狼吗? 五更天将过, 小太监开了慈宁宫的门,嘴里哈着白气,领人往四处扫洒。穿了赭石色阳生补子的如净嬷嬷领着一队宫女进了主殿暖阁, 倒去香炉、铜盆里的灰,换上新的, 又亲自撩开床帐,服侍荀太后起身。 不论寒暑, 荀太后习惯早起,洗漱完后会先到慈宁宫后殿的大佛堂礼佛半个时辰,再回暖阁用素斋早膳。 “去把那盒松子糖拿过来。”礼完佛,荀太后背对一架绣了双鱼戏莲花的炕屏坐下, 用着一碗百合莲子粥。 如净嬷嬷让末尾的宫婢上前, 将紫檀盘上雕婴戏图的酸枝木小果盒打开给荀太后看,里面整整齐齐摆放了二三十颗檀木珠子大小的松子糖。 荀太后并未抬眼,如净嬷嬷又将底下那个小盒子打开了, 里头是雪白香甜的椰丝糖,也有二三十个。除这两盒糖外, 盘子上还摆了个百宝嵌螺钿的点心盒子,里头有各种蜜饯凉糕。攒盒上有个绛红色绣平安万福四字的荷包,鼓鼓囊囊的。 “放下吧。”荀太后吃了一块藤萝饼和两只银芽鸡丝春卷便搁了筷子, 让人撤去东西,把那几个盒子放下来。 如净嬷嬷依言放好,荀太后已闭上眼摸捻起佛珠了。 院子里的光线透进来不久,小太监进来通传, 说重华宫的七公主来请安了。 平时最常来是慈宁宫的孟皇后, 来了她也不与荀太后多说话, 两人径直去大佛堂礼佛, 一同用膳时才会聊几句。但每到节假,孟皇后需要操持宴席,抽不出空,以往这时候,姚美人就会带楚言枝来给她请安。不过最近一年姚美人重病,她们母女也没怎么来了。 荀太后仍在念佛,手上那串十八子黑檀佛珠在阳光底下透出一种温厚沉静的光泽,一如她舒展的眉眼,看不出丝毫情绪。 楚言枝放轻了脚步,站在珠帘前看向临窗而坐的荀太后,给她请安:“枝枝给皇奶奶请安了,祝皇奶奶冬至安康,事事如意。” 荀太后这才睁开眼,看了眼如净嬷嬷。如净嬷嬷扶楚言枝起来,让她在炕桌对面坐下,还将她的大氅脱下来放到熏笼上烘烤。 荀太后让如净嬷嬷将荷包递给楚言枝。 楚言枝双手接了,依照昨日娘亲和年嬷嬷交代过的话恭恭敬敬地道谢。 如净嬷嬷将炕桌上的几个食盒都打开,让楚言枝吃。 楚言枝看了眼荀太后,她老人家见她收了荷包,又闭上眼念佛了。 楚言枝脱下小手笼,拈起一块椰丝糖小口吃着,另一只手在袖子底下不安地抠弄起荷包上绣的字。她既想说话,又不是那么想说话。 慈宁宫安静又暖和,但室内所有摆设都沾有沉香味,连她吃的椰丝糖都好像染上了一点。外头的鸟雀吵不到里面,楚言枝不敢乱动,静静地看着窗外那株柿子树。太过安静了,她总觉得自己的呼吸声都能把皇奶奶惊着。 如果娘亲在的话,就会用温柔的语调与皇奶奶聊几句话,然后再寻个由头离开。 楚言枝准备吃完这颗糖,再问皇奶奶能不能带她参加宴席。 “你娘的病怎么样了?” 楚言枝刚把糖塞进嘴里,正擦着手指要端茶盏喝一口,一直不言不语的荀太后忽然开口问她了,音调很平。 “娘亲好很多了,昨天还给我做了昭君套和小手笼。”楚言枝坐直身子,也不喝茶了,摘了自己脑袋上戴着的卧兔儿给荀太后看。 荀太后看了一眼,点点头,又闭上眼不说话了。 如净嬷嬷把茶端起来,喂楚言枝喝了两口。 口齿间甜腻的味道被这盏君山银叶冲散了些,楚言枝捏紧昭君套,终于道:“……皇奶奶,我也想去吃冬至宴席。” 荀太后摸捻佛珠的动作顿住,没有说话。 如净嬷嬷打量着一脸紧张的楚言枝,笑问她:“殿下怎么突然想吃宴席了?” 楚言枝想了会儿,直说道:“我要做个正经公主。别的公主有的,我都要,别的公主会的,我要学。” 这话足够令如净嬷嬷震惊。她本以为楚言枝是馋了才会突发奇想,毕竟这年纪的小孩子都贪嘴,而楚言枝胆子一向很小,想要的无非是吃的和玩具,很少能意识到自己是位能提要求的公主。 她突然说自己想做一个正经公主,便是意识到自己在这宫内许多人眼里根本算不上公主了。 如净嬷嬷边为她添茶边想这几天外头发生的事,心思渐渐平静下来。也难怪楚言枝会变了心态,她想要救自己的娘,还得触犯宫规去求亲姐姐。同样是公主,差别太大了。 “皇奶奶,我娘亲病了去不了,你带我去好不好?”楚言枝还是不太敢对荀太后撒娇,她两手握住炕桌小角仰头期盼地望着她问。 荀太后依然没什么表情,将珠串绕两圈戴在手腕上后,倚靠在迎枕上,轻轻点了点头。 楚言枝的眼睛瞬间亮了,像只觅到食的鸟儿,欢快地跳下来朝她行礼。 她一动,室内静沉沉的香雾就被搅散了。荀太后看看冰裂纹窗棂外的柿子树,淡声道:“后花园有架秋千,你在这坐不惯,去那里玩吧,饿了就来吃些茶点。也别玩得太过,现在日暖风凉,出了汗便容易受寒,你这昭君套还得戴好……” 话到一半,见楚言枝睁着一双明澈杏眼期待地看着自己,荀太后止了话音,朝如净嬷嬷招手示意了下,继续闭眸念佛了。 如净嬷嬷领着楚言枝往后花园走,让几个小太监和宫女在旁边看着,红裳扶楚言枝坐上秋千,轻轻地晃荡起来。 充斥鼻腔的檀香味与沉香味散去不少,楚言枝打个呵欠,脑袋靠着秋千绳想方才皇奶奶的反应。 皇奶奶前两年刚办过六十大寿,鬓发上却不见一丝白。许是因为很少做表情,连话都很少说,她脸上也没多少褶子。楚言枝一直觉得她太严肃了,两年前宫里给她办寿宴,整个皇宫都热热闹闹的,唯有她自己始终淡淡的,甚至都没出去露面,只在慈宁宫里吃了一碗长寿面。这面还是娘亲给她做的。 楚言枝虽然每次过节都来看她,但这些年跟她说过的话一只手都能数得来,完全没料到她会这么轻易就答应自己的请求。 她连自己的寿宴都不出席,竟然愿意带她参加今晚的冬至宴席! 楚言枝发觉自己最近的运气特别好。给娘亲请到了御医,把狼奴救出了上林苑、放出了笼子,自己今晚上还能参宴。但她觉得这不止是因为运气好,也是因为自己主动踏出了一步又一步。 楚言枝抓着两边秋千绳,望着光秃秃的枝丫上一个个火红的柿子,央红裳用力点推。 荀太后让如净嬷嬷把槅扇窗打开,听着后院传来的一阵阵笑语,她缓缓地躺靠下来,看着茶盏上方缭绕的水汽。 如净嬷嬷将楚言枝未喝完的茶盏换下去,给荀太后沏了盏新的,然后在足承旁坐下,为她揉捏腿脚,轻声道:“七殿下还是个孩子,兴许只是想吃点好吃的。” 荀太后目光无波:“孩子都会长大的。” 如净嬷嬷点头:“这也是姚美人的意思吧。病了一场,她想为七殿下争一争。您要帮她?” “当年本就是我害了她。”阳光照在荀太后平整的眉眼上,她又摩挲起腕上的佛珠。 那是成安四年,成安帝入主紫禁城以来头一回选秀。她一向不愿管宫中的事,但礼部要她亲自指一个秀女出来,说这样才合规矩。一眼望过去,最顺眼的就是姚窕,她便指了。 成安帝从小就对她这个亲娘不亲近,她一生鲜少有为他做决定的时候,只这一次决定,他都厌恶极了。 姚窕进宫后,一直未得他诏幸。直至年末,所有秀女他都宠幸了个遍,其中两位连孩子都生下了,他才在百般催促之下诏幸了一次姚窕。 隔年姚窕诞下楚言枝,但成安帝半点不在乎,反倒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将去年生下四公主楚宜萱的安婕妤封了嫔,赐封号顺。 无非是在向她这个亲娘表明态度。 荀太后清心寡欲多年,对皇帝的事,她自觉无能插手,亦不愿插手,她并不在意成安帝对她是何态度。但她对不起姚窕,也对不起楚言枝,所以姚窕若想为楚言枝争一争,她甘心为她们铺路。 荀太后没有躺太久,感到膝盖的酸乏褪去些后,她起身坐到书桌前,燃香开始抄念《金刚经》《僧伽托经》。 送楚言枝她们出门后,年嬷嬷正准备回去服侍姚美人吃药,转头却看到狼奴孤零零站在廊道上,歪头盯着门,不知在想什么。 年嬷嬷知道这孩子身上有股疯劲儿,楚言枝在的时候,他还能压着这股疯劲儿,她一走,他就像被主人家丢到路边的野狗,逮谁咬谁。 但野狗再疯,也只是个可怜的狗儿。狼奴就是个八九岁的孩子而已。年嬷嬷悄步朝他走近,探身问:“奴奴,饿了没有?” 狼奴已会叫自己的名字了,他知道年嬷嬷是在对自己说话,但还不能够完全理解她到底在说什么。 他想到殿下是很亲近年嬷嬷的,年嬷嬷能给他们所有人弄到食物,是这里最有用的人。 他要学便要找最有用的人学。 狼奴抱着小木偶,拽住年嬷嬷的袖子,眨着眼睛努力地说:“嬷嬷。” 年嬷嬷一惊,眼尾笑出了褶子:“狼奴这么聪明呢?都会喊嬷嬷了!” 不管狼奴之前是什么模样,他如今洗干净了头脸,散着一头乌黑长发仰头唤她嬷嬷,年嬷嬷便觉得心窝子化成了一汪水,拉着他的手腕,像哄别的孩子一样:“奴奴是不是饿了?嬷嬷做饭给你吃好不好?” 狼奴不习惯被人牵住爪子,这让他觉得危险。但看到年嬷嬷脸上的笑,他潜意识判断她并无恶意,且他还要请她教自己狩猎,狼奴便没有挣开。 他走路走得慢,还容易摔跟头,但偏偏是个倔强性子,摔了不要人扶,非要自己挺着小腿站直,再一步步往前走。年嬷嬷想起楚言枝小时候,她学走路就不这样,要是摔了,能抽抽噎噎趴地上磨蹭半天。姚美人倒也耐得住性子,坐在一旁不让人去扶,就等她自己个儿爬起来。 等他们走到东殿,太阳已经完全出来了。 年嬷嬷让狼奴在凳子上坐下来,然后盛了碗羊肉汤,给他夹了两个肉馅包子,放到桌上让他吃。 狼奴握着勺子,面对桌上的东西有点无措。 他歪头问对面正择一筐韭菜的年嬷嬷:“殿下,吃?” 年嬷嬷不明所以地点头,玩笑着问他:“放心呢,殿下是吃过早膳才走的。殿下刚走,你就舍不得啦?” 狼奴若有所思。 殿下为何会爱吃这些呢? 他用勺子挖碗里的羊肉汤喝,由于举止兽性未脱,几次差点翻了碗。 年嬷嬷哼着江南小调,也不管他听不听得懂,开始自顾自地闲话起来:“你要想到哪都跟着殿下,可不能就做个狗尾巴,你总得会点什么。瞧瞧,连碗汤都不会喝,以后要你给殿下倒茶怎么办呢?” 狼奴并不爱喝这烫烫的东西,他把肉包子整个塞到嘴里,又被里面的肉馅汤汁烫到了。他不满地哼唔两声,还是都给乖乖咽下去了。 狼奴边吃边想,这些都是处理过的死物,殿下不吃沾血带毛的,她要吃这些。 而年嬷嬷会处理,还能处理得很好。 年嬷嬷听到他哼唧,又笑了:“不服气呐?不服气可没用,你既不是太监,也不是宫婢,还想留在殿下身边,那不得会点儿别的什么?” 看狼奴眨巴着眼睛喝汤,头发都快落到汤碗里去了,年嬷嬷放下韭菜筐子,洗了个手回来,把他脑袋顶松松垮垮的红发带摘下来,重新绑了个高扎发。 “狼奴呀,你看看你,自己的头发都不会扎。一个小奴隶,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怎么指望你照顾殿下呦!” 扎到一半,年嬷嬷忽然想起还在碧霞阁睡着的姚美人。哎呀!她得服侍主子起身喝药的呀!怎么就被这孩子打岔打忘了呢? 年嬷嬷赶紧顺手打上一个蝴蝶结,匆匆忙忙端上药就要往中殿去。 狼奴发根一痛,抬起茫然的小脏脸,就见年嬷嬷脚步飞快,念念叨叨地端上东西往外走了。 她还没教他狩猎,没教他怎么处理殿下爱吃的食物呢,她不能走! 小狼奴 第21节 狼奴放下勺子和碗,控制着腿脚追上去,刚追到东殿外,就见年嬷嬷将药盅递给疏萤,一面笑说麻烦了,一面擦着额头上的汗往回走。 年嬷嬷转头看到小狼奴歪着脑袋用黑亮亮的眼睛盯着自己瞧,不知为何心里一暖。 殿下小时候也爱黏着她,总是嬷嬷长、嬷嬷短的,大了一些,就不爱黏她了,喜欢缠着小福子和红裳给她逮麻雀、编花草篮子。 年嬷嬷看着楚言枝就会想到姚美人小时候,想到姚美人小时候,就会想起自己的女儿。 那年她家里遭了荒,丈夫去修堤服苦役的时候被大水冲走了,村里人说她克夫,才成亲一年出头,女儿刚出生丈夫就死了,母女俩都是祸害。 为着养活女儿,年嬷嬷把女儿托给亲哥,去姚家做了奶娘,一个月都见不到女儿一面。她亲生的女儿也才几个月大,但从那之后就只能喝米汤了。 后来女儿长大一点,姚老爷让她把女儿接过来一起在府里住下,年嬷嬷心里欢喜得很,连夜赶车回娘家,女儿却不愿意跟自己出来,怯怯地拉着舅母的衣角不愿意不撒手。 那时候年嬷嬷心里真是悲哀极了,可看哥哥一家对女儿不错,与亲生女儿没两样,又有点儿安慰。她哪里猜得到在那之前哥哥就已经把女儿卖给了当地一个屠户家做将来生养用的妾。 年嬷嬷抱着韭菜筐子,眨干眼底的潮意,不想了。她问一直盯着自己手上动作的狼奴:“你也想择菜?” 狼奴指指筐子:“菜。” 年嬷嬷便端来一把小凳子,让狼奴坐到自己身边,教他择韭菜。 掐黄去泥,狼奴学得很快,就是嗅到韭菜的味儿会皱起脸来,嘤嘤呜呜说不清楚意思,但看样子是很嫌弃。 择好菜,小福子也从御膳房那买完鸡鸭鱼肉回来了,撂到桌上,帮忙生完火继续守门去了。 年嬷嬷便把狼奴吃饭吃脏了的脸擦干净,拉他坐到灶台前看火,自己开始给鸡鸭拔毛,给鱼剃鳞片。 狼奴似乎没见过火,看到锅洞里那跳动的火苗,竟然还趴着往里嗅,伸手要去摸。年嬷嬷吓了一跳,赶紧把他拉开,不敢让他坐在锅洞前了。而他烫了手指,还一脸好奇地盯着伤口瞧。 狼奴站在案板前,开始对着鸡鸭留了满盆的血水咽口水。他咬着小木偶,指着死鸡死鸭,克制地道:“……吃。” 年嬷嬷直接拍落他的爪子:“不行,你要是吃了,殿下闻到你臭烘烘的,非得把你关笼子里扔了不可!” 狼奴歪歪脑袋,眨动着眼睛:“狼奴弄。” 他刚刚看年嬷嬷的动作明白了,要拔毛,他会呀。 年嬷嬷将信将疑地看他咬住小木偶,抓住那只鸡的爪子,眼睛不带眨一下地开始拔毛。 动作又快又准又狠,拔了一撮又一撮,没一会儿就拔得干干净净了。 年嬷嬷接过这只光溜溜的鸡,看他一边开始拔鸭子毛,一边看她拿起刀剁鸡。等他把鸭子毛拔干净了,还知道要舀水冲一遍,放到砧板上。 年嬷嬷不敢让他拿刀,正要让他退开些,却见他手往鸭脖子上一拧一揪,此鸭便尸首分离了。 狼奴白净的小脸溅上了几粒血珠,他却一点不在乎,顺着鸭脖子上的伤口扒开鸭胸,拆鸭翅拆鸭腿,把内脏全掏出来,像模像样地放到旁边的瓷碗里。 看到他一双血糊糊的小手,年嬷嬷腿都软了。 狼奴把鸭子撕成方才年嬷嬷切的鸡一样的块数甚至是一样的形状后,一脸骄矜地看向面如土色的年嬷嬷:“狼奴会了!” 年嬷嬷差点拿不住刀。 荀太后常年念佛,慈宁宫内用的都是素斋,比姚美人近日的饮食还要清淡。但慈宁宫厨房的厨子是做素斋的好手,楚言枝最爱吃这儿的什锦千张包。每次她来,桌上都会有这道菜。 喝完一碗热乎乎的素汤,楚言枝困意上涌,荀太后便让她睡到自己的靠榻上去。 楚言枝很少会在慈宁宫呆这么久,娘亲还不在身边,总觉得不自在。但她今日起得早,困极了人不清醒,就想窝到暖暖的地方睡一觉。 荀太后走到靠榻旁,垂眼看睡颜香甜,总要把两只胳膊搭到外面去的楚言枝,命如净嬷嬷将炭盆拿得远一些,免得有烟跑出来呛着她。 如净依言端起炭盆放到屏风旁,荀太后握住楚言枝柔软的手臂,轻轻放到被窝里。 楚言枝却无意识地翻身朝她睡过来,抓着她手里的佛串不松手了,还要往嘴里塞:“……娘亲,糖,糖。” 荀太后哑然失笑,竟任由她抱着佛珠,将被子给她提到下巴处,看她觉出佛珠不甜不再吃,也没再乱动了,才慢慢回到床上睡下。 如净嬷嬷回来看到被楚言枝抱着的佛珠,惊得抽口凉气。这可是先帝爷命人从三佛齐带回来的黑檀佛珠!全天下仅此一串,太后平日保养得极好,从不轻易放下。 等楚言枝睡醒了从靠榻上坐起来,就见外头的光线已暗下去不少,皇奶奶就坐在珠帘外的书案上,由如净嬷嬷磨墨,抄写着什么。 她起身穿鞋,一站起来就听“啪嗒”一声,什么东西落到了地上,如净嬷嬷忙走过来,捡起了地上的黑檀珠串。珠串上还带着温度。 楚言枝慌了:“它怎么到这来了?” 如净嬷嬷用绸质帕子擦拭佛珠的动作虽然又小心又焦急,脸上却笑得温和无奈:“小殿下梦里要吃糖,差点把太后娘娘的佛串给吃了呢。” 荀太后将笔搁到笔山上,接过如净递来的佛串。感受到佛串上的温度,她眉目平顺,起身道:“准备走吧。” 如净嬷嬷开门,让红裳和其他几个宫婢进来给楚言枝梳洗。等她洗漱完穿戴好东西坐到车辇上,已经申时过半了。 车辇稳稳地往乾清宫驶去。 成安帝在天坛祭天行礼后,又在保和殿同前朝朝臣们办了祈谷宴,申时乾清宫的后宫冬至宴会正式开始,申时三刻他才到。 太子楚珩与宣王楚璟立在孟皇后身侧,楚姝竟把那只白面黄狗抱来了,缠着他们不知在说什么。其余妃嫔在孟皇后身后跪候,未成年的皇子皇女皆侍立在旁。两年前出嫁的大公主楚欣与她的驸马安伯爷已经落坐了。 看到安驸马,成安帝面色微沉。他朝孟皇后走去,视线却落到东上座,那里果然空空荡荡。 成安帝步至殿中,四周窸窸窣窣的声响全部停下,三呼万岁见礼。 成安帝扶起孟皇后,与她共同行至上座坐下,这才让众人起身,一一落坐。 “都到齐了?” “是。除了……”孟皇后想了想,“除了皇太后与重华宫那位抱恙的姚美人。” 成安帝理着袖口,皱眉道:“都是不妨事的人。” 孟皇后一时无言。 楚姝一直到坐下来,还在逗弄着怀里的黄豆,成安帝头疼地瞪她一眼:“姝儿,你带它来做什么?” “儿臣就给它喂点骨头啃嘛,不会给您添乱的。中秋宴上您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这回也依了儿臣吧。来,黄豆,给父皇作个揖。” 这只叫黄豆的白面黄狗身上还套了件杭稠的红色短衣服,胸口绣着阳生补子,听到楚姝的话,还真颠颠地走到殿前,抬起两条前腿,朝上面的帝后二人作了两个揖。边作揖,边含糊地喊“千岁”“万岁”。 宴上众人见怪不怪,都配合着惊奇称赞,成安帝眉头渐渐舒展,被黄豆作揖的动作和楚姝训狗时认真的模样逗笑了。 他一笑,所有人都跟着松口气,有意招手逗弄起黄豆来。楚姝唤黄豆:“回来吧。” 然而黄豆见许多人拿或吃的或玩的东西往它跟前晃,它一时起了性儿,摇着尾巴一会儿咬咬这个,一会儿闻闻那个,逛到后面,见有个空位,直接钻了上去,跟人似的把前爪搭在了案上。 它越像个人样,众人越爱逗弄,还有人想给它斟酒。 孟皇后皱眉:“阿姝,管好你的狗!” 那是姚美人和楚言枝的位置。虽然他们次次不来,但一些重大的宴席上,孟皇后还是会命人安排到位,不得疏漏。这是她作为中宫皇后的责任。 楚姝却不以为然:“本就不会有人来坐嘛,就当是给黄豆准备的了,母后何必动怒?” “你眼里还有规矩吗?你……” “大过节的,跟孩子动什么气?”成安帝按了按孟皇后发凉的手背,淡声道,“别那么死板。” 孟皇后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手抽回来,笼到袖子里。 不少后妃有意无意地将视线投过来,觥筹交错间交换眼神,神色微妙。 成安帝面色不变,抬盏缀饮,拾筷示意开席。 席面既开,自不会再有人追究黄豆能否坐在那个空位上,众人更加肆无忌惮地逗弄它,借此向楚姝示好。 二公主楚清坐在楚姝身侧,同她敬酒时笑道:“黄豆真是愈发机灵了,不愧是三妹妹调.教出来的狗儿。” 楚姝神色懒懒的,接了她这一敬,眼底却有冷意。 隔着楚清,大公主楚欣与驸马互敬,余光中她的生母惠妃始终紧紧盯着她,眼眶瞪得微红。楚欣没回一次头。 宴上热闹起来,孟皇后避开成安帝放到案前的一盏酒,目视那只众星捧月的狗儿,冷声问:“你不觉得荒唐吗?” “有何荒唐。姝儿是我们的女儿,朕便是娇纵她些,又如何?” 孟皇后嗤笑一声,抬起左手边的茶盏看其中自己的倒影,轻轻晃了下:“姝儿未出生前,你也很疼欣姐儿。她是你第一个女儿,为何今日见到她,不同她说两句?” 成安帝眸光渐冷:“她已出嫁,朕便是有所嘱托,也不该在宴上。” “楚言枝也是你的女儿,见不到她,你为何不多问一句?那只狗坐的是她的位置。” 成安帝将杯盏放下:“你是姝儿的母亲,你管她们?” “我是大周的皇后,理应为陛下照顾所有子女。”孟皇后与他对视,提醒他,“陛下,您理当教育好自己所有子女。” 帝后一时僵持不下,这时楚璟端着酒走过来,抱怨自己禁足之期过长,把他闷坏了,二人又相视笑了,同寻常父母一般与他谈着。 外面的大门忽然被人打开了。 “太后驾到——” 司礼监掌印太监汪符从外亲自进来通传,扬声高喊,一时间席上所有人都停了举动,包括正拍着楚璟肩膀说要加罚他几日的成安帝。 成安帝持杯盏的手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他压下眸中那抹异样的情绪,领众人起身,恭肃地面向殿外站立。 已经快至酉时了,冬日天黑得早,殿内殿外皆点上了灯。荀太后牵着楚言枝,缓缓踏入殿内。 成安帝携众人皆下到殿中,朝她行跪礼。 楚言枝环顾四面,找自己应该坐到哪儿,却在一片酒席中看到一只穿了衣服的狗坐在末尾的位置上,正摇着尾巴咬桌上的酒杯。 她心中微沉,转而看向此时此刻跪在荀太后面前,亦是跪在她面前的每个人。为首的是她的父亲成安帝。 荀太后淡漠地看了黄豆一眼:“枝枝坐哪,皇帝可知道吗?” 成安帝无言,额角的青筋却鼓了起来。 孟皇后在旁边硬着头皮要解释:“七公主的席位理应……” “罢了。枝枝没有座位,哀家总会有吧?” 荀太后领着楚言枝慢行穿过跪着的众人,一直到东上位坐下,将她搂抱到怀里。 坐在高位之上往下看,楚言枝才发觉原先那个在自己眼里顶天立地、无所不能的父皇,除却那身威严庄重的龙袍,跪在地上的模样也会显得如此普通。 荀太后让众人起身,成安帝这才同孟皇后站起来,看向脖子上戴着那串黑檀佛珠的楚言枝。 小姑娘头上戴了缠枝秋海棠的昭君套,那昭君套绣得极细腻,灯光一照便流溢出鲜亮的光泽。她两只手还揣在鹅黄色的小手笼里,任由荀太后抱着,乌溜溜的秋水瞳大胆地与他们每个人对视,不见丝毫怯意。 荀太后也不松手,就这么抱着,对楚言枝道:“枝枝,向你父皇母后请安。” 楚言枝便看向孟皇后:“枝枝见过母后。” 她又看向成安帝,乖巧地笑起来:“枝枝见过父皇。父皇,枝枝叫楚言枝,是姚美人取的名字,枝枝今年七岁了,九月十六过的生日。” 成安帝神色晦暗不明,荀太后则命人将桌案上的东西拾起一些过来,问楚言枝想吃哪个。 楚言枝却摇摇头,担忧道:“皇奶奶,父皇还没有饭吃。” 小狼奴 第22节 荀太后面上难得露出一笑:“是哀家疏忽了。皇帝,快落座吧。” 成安帝在原地站了片刻,才沉着脸领众人再度落席。 阿香忙把黄豆抱了下去,楚姝撑着下巴看向那个坐在荀太后怀里的楚言枝,不知在想什么。 楚清朝她凑过来,低声道:“三妹妹,这便是那天求你救命的七公主?也太没规矩了,怎能坐到那里去,还那般对父皇说话……” “人家有皇奶奶做靠山呢,你管得着吗?”楚姝淡淡道。 楚清脸色不太好,对面皇子席位的四皇子楚琼不知何时过来了,冷笑接话:“皇奶奶,也算靠山吗?” 众人都明白楚琼的弦外之音。 如果这真是个有用的靠山,为何当初楚言枝不直接去求这座靠山,而要冒险去求楚姝?不还是因为皇太后甚少理会宫务,更不会轻易触犯宫规,且与皇帝陛下关系不好么。 荀太后素来不沾荤腥,楚言枝被她抱着问要吃什么的时候,她没好意思往桌上的鼓板龙蟹、乌龙吐珠、金蟾玉鲍等菜品上看,只点了离得最近的那道籽冬笋。 荀太后却夹了海参放到她面前的碗里:“想吃什么便吃什么。” 席间众人不怎么说话了,眼睛都往上面打量,一会儿看帝后二人的表情,一会儿瞄楚姝的动作,一会儿又看楚言枝和荀太后。 本朝以孝道为重,成安帝再不待见荀太后,他也不能失了规矩仪典,用膳时得向她时时问安。 见楚言枝吃得差不多了,荀太后才觉得有些乏了,放她下来,也不管众人想什么,直接牵着她往外走。 成安帝又须领众人跪下,目送她们离席。 楚言枝坐到车辇上,揉着自己鼓鼓的肚子,掀帘往乾清宫看了一眼。 荀太后坐在对面,问她:“枝枝喜欢父皇吗?” 楚言枝摸着来时皇奶奶戴到自己脖子上的佛串,低头道:“他不喜欢我,我便不喜欢他。” 她抬头问:“皇奶奶喜欢父皇吗?” 荀太后的目光怔了一瞬,随即坦然道:“无喜无怒,方得自在。皇奶奶无所谓喜不喜欢他。” 荀太后让车辇一直往后驶到重华宫门前,由如净嬷嬷扶楚言枝下车,亲自看楚言枝随红裳进了门,才收回视线,回了慈宁宫。 年嬷嬷一早就候在重华宫门前了,见皇太后的车辇停下了,忙领着小福子和疏萤跪下。一直等听到车辇辘辘远去,感觉到小公主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她才站起来,拥着问小公主和红裳今天都遇着了什么事,可还顺利吗? 红裳忙不迭一一回答着,楚言枝含着椰丝糖,哼着歌儿要往碧霞阁去找娘亲,却被年嬷嬷叫住了。 年嬷嬷指指东殿的方向,她转身看过去,就见绑了红发带的狼奴站在不远处眼巴巴地望着自己。宫墙两边点有宫灯,他站在路中间,反看不清他的神情,唯有那双眼睛流露出的情绪让人怎么都忽视不了。 “殿下。”狼奴抓着小木偶,朝她跑过来,“……吃饭。” 楚言枝仰起头,这才看到他脸上沾了好些面粉,爪子上也有,连小木偶都脏了。他犹豫又大胆地拽住她的袖子,脸上有莫名的骄傲与神气,像那天咬着三花猫叼到她面前时一样,急于展现什么。 楚言枝在宴席上吃得饱饱的,怀疑地问他:“笨狼奴,难道我没回来,你一天没吃饭吗?” 狼奴困惑地歪歪头。 楚言枝从荷包里掏出刚装进去的几颗松子糖和椰丝糖,让他张嘴,塞了两颗进去。 狼奴不习惯吃甜的,他眼睛眯起来,哼两声,模模糊糊地唤她:“殿下……狼奴的殿下,吃饭。” 他想,这就是殿下狩猎一天带回的食物吗? 不好吃,而且很少。 他牵动楚言枝的袖子,要带她往东殿厨房走。 楚言枝现在只想去碧霞阁看望娘亲,一天都没见到她了,她想把今天的事都讲给她听,根本顾不得狼奴要做什么,便挣了挣袖子,蹙眉道:“狼奴,你要学会自己吃饭,不要我看着你才知道吃。嬷嬷,他现在要吃,就把饭端去碧霞阁吧。” 楚言枝把他的手从自己的袖子上揪下来,把装满糖的荷包解下来丢给他,转头往碧霞阁跑去,欢喜地喊着:“娘亲!枝枝回来了!” 狼奴愣愣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地看着殿下跑远。他下意识想追上去,然而抱着小木偶和小荷包,他想不明白殿下为何要抛下自己。 是因为殿下仍觉得他只是一头需要她狩猎才能养活的没用的小狼吗? 狼奴双唇动了动,想说不是的,他给殿下弄到了好多她爱吃的东西,他学得很快,年嬷嬷会的,他都会了,他是很有用的小狼。 可直到楚言枝的背影消失在中殿门前,狼奴“呜呜”几声,也只艰难地喊出了几个字:“奴,奴……殿下!”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2-08 01:04:26~2022-12-09 11:56: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拾年 6瓶;不吃香椿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7章 “奴会给殿下做饭…奴有用。” 狼奴望着碧霞阁的方向, 喉口艰涩,慢慢闭上了唇。 年嬷嬷看楚言枝跑没了影儿,狼奴急得想说话却连发音都难, 拍拍他肩膀上落的灰,弯腰道:“殿下暂且顾不上你, 她在外面宴席上也吃得饱饱的了,不会再吃你做的饭了。你还一直没吃呢, 嬷嬷先带你吃饭好不好?” 狼奴仰起脸,静静望着年嬷嬷,不愿意说话。又过了会儿,年嬷嬷还没走, 他乌润的眸子动了动, 继续看着那个方向,沉沉道:“……等殿下。” 年嬷嬷还想劝他,他却站着不肯动, 手指扣着小木偶,几乎要把小木偶捏碎了。 楚言枝这趟从慈宁宫带回了不少东西, 得一一收拾归置,厨房那还要劈柴烧水、备下姚美人夜间用的梨汤,需要忙的事太多了, 年嬷嬷见他不听劝,只好把他身上的衣服收紧些,先去忙活了。 楚言枝走进碧霞阁,姚美人正对灯翻看一本书。楚言枝凑过去细看封面, 上面写着什么安, 什么老, 四个字倒有两个字不认识。 “《安老怀幼》。”姚美人见她面露疑惑, 将书面翻过来,一个字一个字指过去教她认。 楚言枝拿手指在手心比划,开心道:“枝枝会写了!安、老、怀、幼。” 姚美人摸了摸她脖子上戴的黑檀佛珠,目光柔和道:“皇奶奶很喜欢枝枝。枝枝今天见到父皇了?” 楚言枝爱惜地摸摸佛珠,摘下来捧给她:“皇奶奶送给我了,我本不要的,她直接给我戴上了。我要是弄坏了怎么办?” “皇奶奶既然敢给你戴上,就不怕你弄坏。”姚美人给她戴了回去,理了理她的衣襟,握握她暖呼呼的小手,搂她坐到床沿上来。 楚言枝便翻弄起姚美人放置膝上的书:“那好吧。我今天和父皇说话了,但他好像不想跟我说话。我说,我叫楚言枝,我的生日是九月十六。他记得住吗?” “早晚会记住的。”姚美人语调依然温和,“父皇跟皇奶奶说话了吗?” 楚言枝点头:“说了,但说得好假。我和娘亲就不会那么说话。看皇奶奶的样子,她也不喜欢听。” 姚美人便笑了,额头蹭蹭楚言枝的脸颊,继续听她说着偶尔逻辑不连贯的话。 楚言枝很享受这种被娘亲抱在怀里,不用在意话说得对不对、会不会惹人不开心,甚至不用管意思有没有表达清楚的感觉。一直等她把慈宁宫的的柿子树上长了多少枚柿子、如净嬷嬷一笑眼尾会出多少层褶子说完了,外头传来一阵热闹的笑语。 小福子跑进来通传道:“美人,江贵人和施婕妤、莫美人到了!” 红裳上前扶了扶姚美人的迎枕,姚美人调整了下躺靠的姿势,没一会儿三人便进来了。 江贵人熟门熟路地坐到了楚言枝身旁,见她正低头翻书,就伸手揉她的脸。穿水红褙子,披妆花缎袄的施婕妤长了一双潋滟桃花眼,于灯下也顾盼生辉。奶娘抱着八皇子跟在她身后,她便坐到了红裳搬到床边的椅子上,坐之前让跟着的宫婢桃月往椅子面上扑了扑,垫上羊毛毡坐垫。 莫美人性子活泼些,一进来便解了披风,坐到江贵人旁边探头问:“枝枝,外头站着的那个就是你捡回来的狼奴?” 楚言枝皱皱眉毛:“他还站在门外啊?” 莫美人搓搓手,故意用冰凉的指尖摸她的脖子逗她:“可不嘛!抓着个破烂木偶傻愣愣地盯着里面瞧,但也不进来。你江姨带来好些小玩具,拨浪鼓都拿来了,我还以为是给珀哥儿玩的,结果是给他的。可他就是不要,拿大木偶换他小木偶都不愿意。恼了,还呲牙想凶人,眼眶子红通通的,我都不敢挨他!” 楚言枝觉得脖子又凉又痒,躲又躲不过,就钻到江贵人怀里撒娇:“姨姨,莫姨欺负我,你拦她,拦她!” 江贵人护着她,不让莫美人碰,还笑着责备莫美人:“过完年你都二十有二了,是能有自个儿孩子的年纪了,怎么还这么爱闹?你看看小施,比你小四五岁,珀哥儿都快能说话了。” 被奶娘抱着的八皇子楚珀还真咿咿呀呀地哼起来了。 莫美人被她打了手也不在意,还跟楚言枝玩左躲右躲的游戏:“好玩儿还是别人的孩子好玩儿,要我自己生?那还是算了吧!我最怕疼了。” 楚言枝两手搭在江贵人的肩膀上,搂住她的脖子问:“狼奴真站在外面呢?” “是啊,”江贵人叹气,“穿得真薄,小福子的衣服又不合他身,裤脚能拖到地上。我在殿里左翻右翻也没翻出一件适合他穿的。怎么也不给他多披件袄子?” 楚言枝郁闷地躲开莫美人伸过来的手,下床穿鞋子,嘟囔道:“这傻狼奴。等我干什么?” 穿了鞋,她往外面跑出去,红裳拎着衣服边喊边追。 施婕妤看着她跑远了,回头伸手试试姚美人的手温,叹道:“最近一直没得空,好容易放了冬至节假,我和阿莫散了宴才能过来瞧瞧你。怎么样,身子好些了吗?” 姚美人点头:“御医看过后开了对症的药,一日比一日好了。” 施婕妤松口气:“陛下这两日赏了钟粹宫好些炭,我和阿莫带了一箩来,让人放到东殿了。夜里你和枝枝都燃上,不够用了就同我们说。说起来,我今日在宴上见到枝枝,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呢!” “是呀是呀!”莫美人见楚言枝跑了,往炭盆边上靠了靠,抱起手炉开始暖手,凑过来笑道,“枝枝脖子上戴的那佛串是太后娘娘的吧?咱们家枝枝这回可威风了,坐在太后娘娘怀里吃的席呢!底下多少皇子皇女都看呆了眼。别瞧咱家枝枝平时不吭声,从今往后,哪个人还敢看轻她?” 说到这莫美人又生起气来:“咱这都是自己人,我就直说了。三公主殿下真不像话!天天抱着那只狗,今天还让它坐到了给重华宫留的位置上,多少人躲在底下笑……哎,要不是我没什么能耐,真想把那只狗拎出去揍一顿,剁了炖汤喝。” 姚美人却拍拍她的手背,嗔道:“话可不能这么说。三殿下性子率真,并无恶意。若她真是那等有心轻辱人的,又怎会犯险救我。” 江贵人点头,冷笑道:“这都关孩子什么事儿?那人要真想立规矩,当初就不会让她养,养了不会让人见着了不敢拦。你当他逗的是狗?分明是把孩子当狗逗!” 江贵人这话又说得太重,说完她自觉后悔,让流云端了茶来喝。 施婕妤将珀哥儿抱到怀里哄着,听完江贵人的话便笑了,但也不往心里去。珀哥儿是位皇子,一出生就被成安帝赐了名。皇子跟公主可不是一样的养法儿,她心里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愁。 只是想到楚言枝在席上的表现,她心里有点异样,捏了捏涂蔻丹的指甲,并不同莫美人一起往炭盆那凑,而是问姚美人:“看样子,你今后是想让太后娘娘护着枝枝?这倒也是个办法,可她老人家素来吃斋念佛不问俗务,到关键时候,能顶用吗?” 姚美人整理了下那本搁在膝上被楚言枝翻乱了的书,清楚地知道施婕妤问这话时心里的念头。她是两年前选秀进的宫,才十九岁的年纪就为陛下诞下皇子,可谓圣眷正隆,但并不是争强好胜的性子,否则也不会跟自己这个一年到头见不到皇上一面的美人相接触了。 虽然明面上不争,坐到这重华宫里,施婕妤的真心实意之下却也难免.流露出一点优越的意思。姚美人自然不在乎这个,自己这样的身份地位能被她时时挂念,已当十分感激。可既然决定要争宠,且是不得不争,姚美人不好在她如今风头正盛的时候提起这话,否则多少会惹她心里不痛快。 反正自己身子还没养好,所谓争宠,入手点也不在成安帝身上,姚美人不急。等她真的争起来了,施婕妤自会感觉到,那时她会有何想法,再细谈不迟。 姚美人叹气道:“我如今也想不了长远的事。不论如何,太后娘娘愿意疼一疼枝枝,枝枝将来就能少受点委屈。” 施婕妤心有戚戚,也叹声气,柔声宽慰她。 楚言枝一路跑出碧霞阁,跨过门槛果然看到还站在那里动都不知道动一下的狼奴。 冬日的风又干又冷,吹得他长发凌乱,簌簌往他脸上扫。他生得白,许是因为没怎么眨眼,眼眶确实红得厉害。他还抱着个木偶立在风口,宫灯摇晃拉长他的影子,打眼一瞧,教人心里怪怕的。 楚言枝倒没觉得他可怕。他最可怕的时候是在笼子里与虎搏斗,斗完被人拿铁钩子锤,浑身是伤精疲力尽却还有生命力撞笼子、仰头接水喝的时候。 看到她忽然出现在碧霞阁的门口,狼奴终于眨了下眼,往前迈了两步。 风吹散了他的声音,但楚言枝还是能听到他用极郑重认真的语调,尽量流畅地对她喊道:“殿下,奴,饭……奴给殿下吃饭!” 红裳追上来,给她披上了厚衣服。楚言枝猛地从里面出来,也觉得有些冷了,就往旁边躲了躲,避开风口。她再抬头,狼奴已一步步朝她走来。 他身上的衣服确实很薄,风一吹就从他的袖子鼓到衣襟口,存不住一点暖意。但他好像并不懂得怕冷,在她面前站定后,比之前更用力地攥住了她垂落的袖子,用力得楚言枝能顺着衣袖感觉到他的手在轻轻发抖。 他眨动眼睛,每个字都说得很费力,却也很努力:“奴会给殿下做饭……奴有用。殿下,会爱吃。” 小狼奴 第23节 第28章 “殿下…摸摸狼奴。” 楚言枝这才明白原来他之前说的吃饭, 不是要她喂,也不是要她看着他吃,而是他想让她吃他做的饭。 她怀疑地问:“你会做饭?” 楚言枝拉过他拽自己袖子的手, 但他不肯松一点,她只好拿起他攥木偶的手。 又僵又冰, 她一碰,还会轻轻发颤, 如同缀在屋檐的冰棱被春风吹过后开始一点一滴地融化。 狼奴放轻了呼吸,一眨不眨地看小公主牵起自己的手,摸他食指指腹的烫伤和落了面粉灰的手背。 楚言枝拿过他的小木偶,于灯下细细看他手腕上的绷带, 上面泛着潮意, 还有残存的血迹。 她抬头,狼奴的眼睛也如水洗过的黑葡萄般涌动着将出未出的雾气。 “狼奴会。”他拽拽她的袖子,殷切道, “殿下,吃饭。” 楚言枝被他拉着往东殿走。 走进东殿厨房, 年嬷嬷正撑着脸坐在药炉旁扇火,听到动静回头看见狼奴和被他拉进来的楚言枝,打着呵欠站起来:“奴奴真把殿下领来了?” 狼奴仍不肯松开楚言枝的袖子, 他对年嬷嬷一字一顿道:“嬷嬷,饭,狼奴的,给殿下。” 红裳搓着手放下厨房帘子, 多点一盏灯放到桌上, 给楚言枝搬凳子坐下, 闻言道:“殿下晚上吃得可多了, 哪里还吃得下东西?狼奴自己吃了没有?” “他不肯吃,非要等殿下回来。”年嬷嬷抻抻腰,揉揉眼睛,掀开锅盖把一直焖着的葱香白面馒头与韭菜饼、清蒸鲈鱼、菱角老鸭汤和香菇蒸滑鸡都端到桌上,对楚言枝道,“狼奴聪明!殿下,这些都是他帮忙做的。他学东西真快,歪着脑袋放油放盐,竟分毫不差。看我甩几次铲子,他也会了,有模有样的,我小时候学做菜都没这么快。” 狼奴知道年嬷嬷在夸自己,他站在楚言枝旁边,脸微微仰着,嘴角抿出一个又骄傲又矜持的弧度,眼里的得意与欢喜却半点盖不住,迫切地等楚言枝作出反应。 楚言枝托腮看看桌上的几道菜,又仰脸看看狼奴。 她心里惊奇。狼奴好像学什么都特别快,吃饭会了,走路会了,说话也说得越来越流畅,竟还学会了做饭。这才短短几天! 他为什么突然想学做饭了? 楚言枝让红裳再端一个凳子,拉狼奴坐下来。 狼奴仍牵着她的袖子,见她拾起筷子端起来碗了,才悄悄放开,磕磕巴巴地对她报菜名。 楚言枝夹了一碗的菜,却连同勺子都递给了他:“吃吧。” 狼奴的话音戛然而止,看看碗,再看看她,有些无措:“……殿下吃。” “我不饿。”楚言枝摇头,“我要你吃。” 楚言枝没和他客气,她在宴席上吃得实在太饱,饭前饭后还吃了很多糖与果子,这些又都油腻腻的,光闻着胃里就不太舒服。 “……要殿下吃。”狼奴的语调比方才更郑重,以为她可能是不明白自己的意思,每个字都说得很慢,强调道,“狼奴给殿下吃。” 楚言枝避开他的视线,并不打算因为他这般殷切可怜,而勉强自己吃不想吃的东西。 他是她的小奴隶,只有她要他做什么他就必须做什么的份,绝没有他让她吃什么东西,她就得听话的道理。 “我很饱,我不吃。”楚言枝也强调,搁了筷子,“我现在要你吃。” 这是拒绝与命令的口吻。狼奴终于意识到,殿下不是没听懂他的话,而是真的不愿意吃他做的食物,连嗅一嗅、尝一尝都不愿意。 他侧了侧头,看着那满满一碗菜,艰难思索着。 狼群向来珍爱食物,猎到后会根据各个狼在狼群中的地位排先后顺序一一食用。他想向殿下证明自己有用,是能狩猎的小狼,所以绝不肯先她一步吃。 而狼群的常态是饥饿,捕食是它们刻进骨子里的生存本能。有时候狼奴再不想吃东西,也会尽力地吃。 殿下不是这样的。殿下在外狩猎吃饱了,回来便不肯碰他的食物。这与他的认知不一样。 狼奴眼里的光渐渐黯淡下去,他缓缓垂下眸子,浓长的睫毛随呼吸颤动着。 他接了碗,乖觉地握住勺子,一口一口往嘴里塞,一次一次往下咽。 他听殿下的话。 楚言枝捧着脸看他吃。桌上点了一豆油灯,照在他鼓鼓的两腮和雾气愈浓的眼睛上。她养的小奴隶很好玩。 狼奴吃完一碗,楚言枝要他再自己盛。 狼奴照做,低头继续往嘴里塞肉。他抓勺子的动作仍然钝钝的,但看得出来在尽力控制着。 这样一双手,腕上的伤都没好透,却能挥动铲子炒菜做饭吗? 年嬷嬷给他盛了碗鸭汤,拍拍他的背:“傻狼奴,怎么都不嚼一嚼?来,喝汤。” 狼奴没有理会她,又吃完一碗,才抬头望向楚言枝。 楚言枝问他:“吃饱了吗?” 狼奴习惯性偏偏头,思索她话里的意思。 楚言枝以为他不明白,就伸手摸向他的肚子,有点鼓鼓的。晚上吃太多了不好,她让他把碗放下。 狼奴的呼吸却在楚言枝的掌心覆到自己肚子上的那一瞬间屏住了。她即来即去,他却浑身僵住,用自己的手掌轻轻摸上她触碰过的地方,感觉那一抔陌生的暖意正一点点流逝。 “你想学做饭,等伤好透了再说吧。”楚言枝见他发愣,把他手里的碗拿下来,又将他的腕子拉到灯下细看,嫌弃地点点绷带上面有些洇湿了的血痕,“刘太医说了,不能让伤口碰水,嬷嬷,不要让他做饭了。” “他非要做,拦不住。”年嬷嬷一边掀开药盅看药的成色,一边应声道。 “他得听我的话。小福子,”楚言枝朝门外唤,“你还有冬衣吗?借他穿一穿。” 小福子正在外间劈柴,闻言吸吸鼻子:“……我晚上再翻翻!” 楚言枝还想再问问正收拾桌上碗筷的红裳这两天能不能给他做一套,手忽然被狼奴握住了。 他指尖还泛着冷,指腹却有微潮的热意。他小心地抓握住她的手,不敢太用力,又想整个裹住。 楚言枝吓了一跳,直接抽出来,拿手背往衣服上蹭:“你干什么?” 狼奴望望她蹭红了的手背,又看看自己的手,隐约感知到自己是被殿下嫌弃的。 他垂下眼睛,却将腰背挺得更直,耳朵根红通通的,冷白色的脸颊也在灯下透出一抹淡淡的红:“殿下……摸摸狼奴。” 红裳把碗碟放入盥洗盆,舀了热水开始洗,回头见他那又羞又大胆渴望的样子,想到自己曾养过的狗。大黄喜欢缠人,格外兴奋的时候会在地上打滚,露着肚皮要人摸。 她笑道:“殿下,狼奴在撒娇。” 楚言枝“啊”了声,袖子再度被狼奴攥住了。 他已不敢再碰她的手,便试探地将她的袖子往自己那里拽,把作为一头狼最柔软也最易受害的肚皮展露给她:“狼奴乖,殿下摸狼奴。” 楚言枝蹙起眉头不解地看他,他却扯动唇角,露出一个不熟练的笑。他一笑,楚言枝才发现他右侧颊有个浅浅的笑涡。 狼奴还不能明白关于人的许多事,但狼的情绪与情感从不比人少一分。他知道笑是善意,所有人都会对殿下笑,殿下也对他笑过一次。殿下喜欢会笑的人。 他就算没用一点,殿下也愿意摸他的肚皮,狼奴心里那抹被拒绝后涌起的失落感与难以言说的难过终于被这种欢喜掩盖了。 他希望殿下明天不要出去狩猎了,可以吃他做的饭,知道他可以养殿下。 听了红裳的话,楚言枝反倒有些莫名地不太好意思摸他肚皮了。 从来只有她同娘亲、江贵人和年嬷嬷她们撒娇的份,没有谁会向她撒娇。她一撒娇,她们就会抱着哄她。 她不是那么想把狼奴抱在怀里哄。他比她高比她壮实……且他是她的小奴隶。她为什么要哄一个小奴隶? 楚言枝心里乱乱的。 狼奴见她手指拧啊拧的,就是不碰自己,又轻轻拽了拽,眨动黑润的眼睛,央她:“殿下……奴奴的殿下。” 楚言枝瞥他一眼,终于胡乱地揉了一把他的肚子,旋即抽回手,套进小手笼里,站起身道:“狼奴,你……” 狼奴被她一揉肚子,羞得更厉害了,眼睛不由自主地眯起来,喉尖溢出低低的“呜”声。 他们狼族最喜欢在窝里互相枕着肚皮睡觉,亲密且安全温暖。狼奴讨厌铁笼,但也不喜欢在那个黑漆漆的小房子里独自睡觉。他喜欢被殿下揉肚子的感觉。 楚言枝想了想,又觉得自己有点儿奇怪。不就是摸摸肚子嘛! “你,你早点睡觉吧。”楚言枝不看他了,转身掀帘走出小厨房。 红裳加紧速度把最后一只碗涤干净,擦擦手正要提灯跟上,就见狼奴反应过来后,起身追了出去。 楚言枝走在庑廊下想,要是再回碧霞阁,莫姨定会再闹自己。她闹不过莫姨,且娘亲同三位姨姨说起话来也顾不上她,不如等她们走了,年嬷嬷进去给娘亲喂药的时候她再跟过去看看。 楚言枝往翠云馆走。重华宫人少,为省灯油钱,只在各殿门前点了两盏宫灯,好在这几日天晴月明,楚言枝扶着廊柱走也辨得清方向。 她身后响起凌乱沉重的脚步声,狼奴喊她:“殿下!” 楚言枝回头,狼奴放缓脚步,一面笨拙地走向她,一面弯起眼睛生涩地对她笑:“殿下,要奴。” 他会说的话还太少,只是想殿下不要再把他留在那个只有他一个人的小房子里了。 楚言枝站在月光底下,脖子上戴的十八子黑檀佛珠流溢出温沉静润的光泽,映着她白皙的脸庞,衬得她如不知世事的天上仙童。 她看着他,一时没有说话。 狼奴耳上的热还未褪,眼睛明明在笑,却流露出怕被拒绝或被责怪时的纠结。他抓着同他一样身躯破烂的小木偶,仍向她走近。 作者有话说: 小时候摸肚子:小狼撒娇罢了。 长大后摸肚子:…o(*////▽////*)o 从周一起每天日六,当天上夹所以更新在23:30之后 感谢在2022-12-10 01:38:58~2022-12-10 21:41: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不可以随便开玩笑 42瓶;你冲锋我后盾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章 她一定是把他当可同窝睡觉的小狼了。 狼奴到她面前停住了:“……要奴啊, 殿下。” “要你做什么?”楚言枝不明所以,偏头问他。 狼奴不知道该怎么更精确地表达自己的意思,他揪了揪小木偶, 单手搂到怀里,用力摸着小木偶的脑袋与肚子, 眼睛亮晶晶地同她说:“奴和它,殿下, 殿下和奴。” 小狼奴 第24节 楚言枝看着那个被年嬷嬷洗干净后又被他弄得脏兮兮的小木偶,想起莫美人来的时候说,江贵人要拿大木偶和他换,他都不肯。 他怎么就这么喜欢这个小玩意儿? 楚言枝想, 小奴隶看着比她高比她壮, 实则比她还要小孩子呢。 楚言枝对他摇头:“我不要抱你。” 狼奴眼里显出一丝困惑,颊畔微僵的笑涡愈发显得他无辜了。他听得出来,殿下又在拒绝自己。 他不明白, 殿下刚刚都愿意摸他肚子了,为何又不要他了? 是因为他说不清话, 殿下没有懂吧? 狼奴再朝她走近一步,怯怯地攥住她的袖子,侧身指向那个没有点灯的耳房, 又揉揉小木偶:“奴和它,不要它。” 楚言枝看眼那个黑漆漆的小屋子,懂得他的意思了。 他不想睡耳房? 她蹙眉:“小福子每天都睡在门房,这屋子如今只睡你一个人, 为什么不要?” 年嬷嬷与红裳、疏萤与知暖, 都是共用一间耳房, 她们想单独睡一间还不能呢。 狼奴把袖子攥得更紧了, 口吻却越急越模糊,到最后恨不得“呜呜”地用狼的嗷叫同她说话。 楚言枝听半天听不明白,直到红裳提灯追上来,劝狼奴松手:“殿下要回去睡觉了,狼奴别闹。” 狼奴一贯不愿理会除楚言枝以外的其他人,仍不松手,用那双恨不得也学会说话的眼睛迫切地望着她。 楚言枝倒不急着去睡,但她嫌外面太冷,再看看狼奴身上又长又单薄且极不合身的衣裳,想着确实不好再让他受风吹了,便干脆带他回翠云馆躲躲风,顺便找找有没有他能穿的衣裳。 楚言枝任他抓着自己的袖子,转身往西殿走。狼奴的呼吸霎时轻了,脚步却自然而然随她而动。 红裳见状便走到前面为他们两个提灯照路。 干冷的冬夜,雪已尽消,天上弦月如钩,地上枯枝影乱。庑廊深长,灯笼随红裳的步子微微晃着,几人脚下的影便如同夜间嬉戏的猫,从这头缠玩到那头。 狼奴的眼里只有楚言枝未全部梳起来垂到肩背上的发,和混在她发间一晃一动的那串黑色珠子。 进了翠云馆,红裳进去把各个灯点上,楚言枝拉狼奴一路进来,坐到炕上。 灯一盏盏亮起,狼奴看向这间散着和楚言枝身上一样气息的小窝,心跳骤然加快,揪她袖子的指尖想松开,又不敢松开。他怕自己一放手,殿下就会把他趁机赶出去。 楚言枝指指炕桌对面,对一直站在自己面前,显得很是无措的狼奴道:“笨狼奴,坐那里。” 红裳搬来炭盆放到足承旁,给楚言枝沏了盏清茶,提醒她:“殿下不嫌狼奴脏?他可一直没洗过澡。” 而且按规矩,奴如何能同主子同起同坐?年嬷嬷是姚美人从家里带出来的奶娘,楚言枝小时候也大半是由她在带,平时为图方便才会坐上一坐,红裳是从不会坐的。 楚言枝看看狼奴攥自己袖摆的爪子,大概是因为帮着年嬷嬷做饭,这爪子被年嬷嬷揉洗得很干净,只手背上留有一点面粉灰,瘦长的五指白白净净,指甲不知什么时候都给剪掉了,细看下指际都有茧,想来是他茹毛饮血那些年为抓猎物磨出来的。 她再打量他身上,这身衣服实在难看,看不出什么脏与净的。 “红裳,把我那件旧补子拿给他穿吧。”楚言枝打量半晌,只对她这般道。 红裳动作微顿,将茶沏好,搁在炕几上,应声往侧厢房走。走两步她还是犹豫地转过头:“那毕竟是殿下的衣裳……” 楚言枝正点着狼奴的几根手指,想给他一根根掰开,闻言不假思索道:“狼奴又不懂自己是男孩子,没关系的。” 红裳欲言又止,过了片刻才点点头,缓步走去。 殿下还太小,心里的尊卑观念仍不明确。主子赏奴才什么,奴才当然都得欣然领受,但主子贴身的东西,如何使得…… 不过殿下与狼奴都是小孩子,看美人的意思,也不曾把狼奴当奴才使唤,只将他当成殿下的玩伴养着。重华宫没别人,殿下少些累赘的规矩讲究,倒没什么,但再大点就不好了。 莫说狼奴连太监都不算,就算真是太监,也断不能穿殿下的旧衣裳啊。 红裳满腹思绪地走到侧厢房开箱笼,把那件前些天才掏出来晒过,后来又塞回去的补子衣拿出来。 其实楚言枝还有许多穿旧了的衣裳没扔,但都太小了,而这件阳生补子是两年前从针工局领的。小孩子长得快,未免麻烦,姚美人让她特地要大些的,这样能多穿几年。 所以这些衣服里,估摸着只有这件能让狼奴穿得下,又足够厚实。 红裳拿上衣服,正要将侧厢房的灯吹灭出去,门口传来知暖带笑的声音。 她磕着西瓜子,倚在门框上看她:“七公主让你拿这个给那玩意儿穿?” 红裳抿了下嘴角,照旧将灯吹灭,抱着衣服一边走出来一边笑着岔开话题道:“这样晚了,知暖姑娘怎么还不睡?” 知暖在碧霞阁守了半晚上的门就不乐意了,现在留疏萤一人在那站着,自己连日躲闲。 红裳对她实在没一点好感,但主子们都不好对她明确表示态度,自己当然不能随意轻怠,只是能避开就避开。 知暖懒洋洋地哼哼两声,分了半捧瓜子递给她:“不尝尝?我花三两银子从御膳房买的。” 红裳另一只手还提着灯笼,瞥了眼那点西瓜子,摇了摇头,继续往正堂走。 知暖乐得收回手,冲她打听:“没几个人能把那玩意儿当人看,连太监都不如的东西,七公主怎么就那么喜欢?” 红裳避着光线,侧头悄悄翻了个白眼。 虽然一开始她半点不认同殿下把狼奴带回来,但殿下的话没错,狼奴斗赢了老虎,三殿下才能那般干脆地同意她们的请求,姚美人才有救。再者,他都来好几天了,除了太缠着殿下了点……平时不但不给殿下添麻烦,今天还学会了做饭,红裳对他有几分佩服。 也许是因为知暖来得比狼奴还晚几天,红裳心里更愿意维护狼奴一点,她嗯嗯几声敷衍过去,走到门前才对知暖她露出个真挚点的笑容:“翠云馆没什么活了,知暖姑娘忙一整天想必也累着了,快去休息吧。” 不必她说,知暖的脚步就已在门前停下了,隐约听到里头楚言枝在一个字一个字地教狼奴说话,撇撇嘴转身走了。 一开始她还有心同楚言枝亲近亲近,想着重华宫没几个人,自己要是能哄住她了,说不定会比在坤宁宫伺候狗要强些。可这七公主年纪小脾气却不小,几次都不教她靠近,只让红裳和年嬷嬷服侍,知暖心头那几分热度就迅速冷下去了。 她悠悠哉哉回到侧厢房躺下,掏出一同从御膳房买的半袋乌梅干往嘴里塞了两颗解渴,想着这样也挺好。重华宫一共就两个主子,还都不怎么敢使唤她,虽然没什么往上爬的希望了,可至少不累人还舒坦啊。 “她真讨人厌。”楚言枝看门口那道影子走了,对正关门的红裳埋怨道,“那么懒,还占了你睡觉的地方。” 已经松了楚言枝的袖子,乖乖坐在炕桌对面,两手放置膝上的狼奴跟着楚言枝鹦鹉学舌:“讨人厌。” 红裳抿着唇笑了,抖着衣服上的灰走进来,道:“不碍事,咱都不理她。” 楚言枝接过那件旧衣裳,先往自己身上比了比。还是大了一圈,她过去一年好像没怎么长高啊。 楚言枝有点泄气,闻了闻上面经阳光曝晒后留下的轻暖气息,踩足承下去,让狼奴站起来。 她也晃晃手臂学红裳的样子抖衣裳,然后仰头往狼奴的肩膀上比。 离得这样近,迎着小殿下仰面投来的目光,狼奴的耳朵又红了。他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瞧,她却只打量以他的身形能不能穿得上这衣裳。 楚言枝心里还想着知暖的事,不高兴道:“我不要她,我要把她赶走。” 狼奴听见楚言枝面向自己说出“不要”两个字,心尖抖了一下,下意识又攥她袖子:“殿下要奴!” 楚言枝正踮着脚尖把衣服往他两边肩膀上贴,突然被拽住袖子,动作受滞,只好放下两臂抱着衣服,蹙眉对狼奴道:“没说不要你嘛。” 狼奴惶惑地望着她:“狼奴不讨人厌,殿下要。” 红裳端着灯离他们站近些,方便楚言枝给狼奴比对身形,听到这话便笑了:“是呀,狼奴不讨人厌,讨人厌的是那位。” 她想了想,又道:“疏萤倒不错,知事懂礼,不像她那般轻狂。” 楚言枝搂着衣服捏捏狼奴的手指,多用了点力道作为强调:“知道了,你放开好不好?” 狼奴的手最经不得她用指腹一下一下的揉捏,即便她多用了点力道,对狼奴而言也只是徒增了一股令他忍不住轻颤的痒麻。 他看着她的眼睛,确信她没有骗自己后,终于轻轻松开了,对她弯弯眼睛笑:“奴好。” 楚言枝便把衣服丢给他:“笨狼奴,你这么聪明,总要学会自己穿衣服了。” 她这么大,有人服侍,都会自己穿很多衣服了。他是小奴隶,总不好让小福子每天帮他穿吧?那多委屈小福子。 狼奴拿着小殿下扔给自己的衣裳,嗅到格外熟悉的气息,整个人都有些羞了。殿下不但给了他小木偶,还给他这个,她一定是把他当作可以同窝睡觉的小狼了。 作者有话说: 本来想凌晨再发一更的,但是困意上来了,tvt还有一更明天补,周一比较忙所以晚了,很抱歉呜呜tvt周二一共更九千,在22:30,晚一点就是24:00之前 感谢在2022-12-10 21:41:18~2022-12-12 23:58: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神秀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神秀 50瓶;爱妃朕这是喜脉 26瓶;飒沓、sssssophie、熏熏 10瓶;25824739 2瓶;沉迷书本爱情的少年、旗野野、gill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章 驸马到底是谁,就不能是他吗? 楚言枝见他只知道抱着衣裳歪脑袋笑, 按按他肩膀:“傻狼奴,穿衣服呀,你不知道冷?” 楚言枝只好再踮脚牵起袖子帮他套上, 一边套一边比划着教他:“要这么穿,会了没有?” 右边袖子刚套到一半, 狼奴里头那件宽大的袖子里忽然露出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 楚言枝拿起一摸,是她回来的时候丢给他的糖袋子, 还沾有他温热的体温。 “你怎么什么都喜欢藏袖子里?”楚言枝问他。 狼奴见荷包掉出来了,殷殷切切地道:“殿下给奴的。” 他虽然觉得殿下狩猎带回来的这东西一点都不好吃,但仍然很珍惜,始终揣在袖子里不轻易拿出来, 想等没有食物的时候再吃。 楚言枝打开糖袋子, 于灯下一照,雪白的椰丝糖和棕褐色的松子糖都黏在一起变了形状、变了颜色。她两条眉毛皱到一起,直接给丢到了炕几上:“黏糊糊的, 都不能吃了。” 狼奴见她突然扔了小荷包,下意识就想扑过去接住, 楚言枝忙拽住他穿到一半的衣服,不让他动:“别碰,黏手!” 红裳用热水拧了巾子, 拿过来给楚言枝擦手,心里还想着楚言枝刚才的话:“殿下说要赶知暖走,可她毕竟是皇后娘娘给的人……” 楚言枝自己拿了巾子,把每根手指都细细地擦一遍, 又把狼奴那只抓着糖袋子, 不想放开又不敢不放开的爪子拉过来擦, 一边擦一边闷声道:“我让娘亲想办法。反正不要留她和我们一起过年。” 狼奴紧张地盯着被殿下再度丢到炕几上的小荷包:“要……奴要。” 楚言枝瞥狼奴一眼, 埋怨他:“你把糖都捂化了,你要吃,就自己捧着舔吧。” 红裳却笑着拾起糖袋子,在狼奴灼灼的目光下将里面黏成一大块的糖倒在一方干净的丝绢帕子上,另外拿来一只吃空了的小木果盒装上,再套上干净的荷包,放了回去。 趁着殿下给狼奴擦手,狼奴还不敢乱动,红裳抬手帮他提溜好衣领,铺平衣角。 这衣裳套在狼奴身上还是显得十分紧绷,他两边肩膀撑得肩袖上的绣纹都有点变形了,不过这总比只穿里面那件薄衣裳强得多。红裳又把他从里头露出来的长袖子剪短掖进去,把衣摆卷好遮好,走远两步,打量站在灯下的狼奴。 楚言枝也放下他越搓越热的手,站到红裳旁边跟着歪头打量。 狼奴一头乌发拿红发带半扎着,他抱着个小木偶格外乖巧地站着任殿下看,视线终于肯从那只脏荷包上移过去了,眼睛里含着楚言枝一时间没领悟到的期待感。 “秀气得像个女孩儿。”红裳如是评价道。 小狼奴 第25节 楚言枝笑了:“这本来就是我的衣服!” 狼奴见殿下对自己笑了,跟着牵动唇角,知道羞似的用肩膀蹭蹭脸颊:“殿下……” 楚言枝走过去,垂眸把那只装了木头果盒的荷包系到狼奴腰间,感觉到狼奴又轻又颤的呼吸后,故意拍了下他的肚子:“不可以把糖揣到怀里,要这样系着,会了没有?” 狼奴本还不舍得那个被楚言枝丢掉了的红包,这下被她系了个新的,还揉了肚子,呜呜哼哼地喘气,眼睛又眯起来了,甚至想把脑袋蹭到楚言枝那里去。 见他又要撒娇,楚言枝拉过红裳,躲到她身后,冲狼奴笑:“你好不知道羞呀!” 狼奴茫茫然地看着摸完自己肚子又跑走了的殿下,期期艾艾地朝她走近:“殿下,摸奴呀……” 楚言枝又躲又笑,不顾红裳无奈的哎呦声,一次又一次避开狼奴想拽自己袖子的手。 狼奴一开始还不明白,以为自己又惹殿下不喜欢了,急得用胡乱的语言解释着,直到发现楚言枝一直在笑,一会儿探出来招他,待他靠近了又笑着躲开,他才意识到原来殿下没有生气,是在同他玩。 他在北地的时候,也有小狼爱和他这样玩,亲昵地过来假装要咬他,等真的咬住了,又一下子卧倒在地跟他打滚。 狼奴便兴致勃然地去捉殿下,抓住她的袖子,露出曾被她摸过的那粒虎牙假装要咬她。但被殿下一凶,他赶忙遮住了虎牙,半咬着下唇无辜地望着她。 楚言枝朝他扮鬼脸。 红裳被两个小孩子夹在中间闹,最后实在受不了躲开了,站到炕几旁边看楚言枝被狼奴拽了袖子躲不开,狼奴还想拉她的手摸自己肚子,她想挣挣不开,急得脸都红了。红裳捂着唇笑。 “坏红裳!”楚言枝冲她抱怨。 闹了一会儿,外间传来年嬷嬷的声音,她打着呵欠推门进来了:“还没睡呐?殿下,您那三个姨姨走了,美人刚喝完药,让奴婢叮嘱你早点睡。” “娘亲已经睡下了?”楚言枝停下和狼奴的打闹,侧头往外问。 “是啊,快一更天了。红裳,去厨房端水来给殿下洗漱吧。”年嬷嬷传完话转身便要走。临转步前,她忽然瞧见穿着一身女孩衣服的狼奴,手里竟还拽着楚言枝的袖子不放,忙朝他招手,“奴奴,回去睡觉了!” 狼奴把楚言枝的手拉到自己肚子上揉,舒服得想仰起脸来,听到年嬷嬷的话,对楚言枝露出一个又羞又期盼的笑:“奴不回,殿下要奴。” 红裳端了洗脸架上的盆往门外走,对正撑着门框皱着眉往里面瞧的年嬷嬷道:“嬷嬷,可快点把狼奴哄走吧,有他一直在这缠着,殿下今晚都没法儿睡觉了。” 年嬷嬷迈步进去,见狼奴不松手,对楚言枝道:“殿下,别同他玩了,一会儿得让小福子给他换药呢。” 经年嬷嬷一提醒,楚言枝想起来了,狼奴得三天一换药,小福子劈完柴还要去守门,不能误了他睡觉的时辰。她拍拍狼奴的手背:“放开,你得回去了。” 狼奴摇头,还对她笑:“殿下玩奴,奴要殿下。” 楚言枝知道,他的意思是以为她还在跟他玩闹,他还想和她待一块儿。 楚言枝干脆站起身,拉着他往外面拽:“我玩累了,要睡觉了,快走啦狼奴!” 狼奴怔怔然被楚言枝拉动了两步,很快就止住脚步,立在那让楚言枝拖也拖不动了。他扯扯她的袖子提醒她:“奴跟殿下,一起睡觉。” 年嬷嬷听了,“啊呀”一声打在他的手背上:“狼奴!要死啊你!” 楚言枝也被他的话惊到了,恍然间明白在庑廊时他抱着小木偶指向耳房时的意思。 她又惊又气,骤然用力甩开他的手,躲到了年嬷嬷身后,皱眉对他道:“狼奴,你没有规矩!” 她是殿下,他是小奴隶,他竟想和她在同一间屋子睡觉?太放肆了!而且他是男孩儿,就算是太监也不能跟她同屋睡的! 楚言枝脸都被恼红了,推着年嬷嬷:“嬷嬷,你把他带走!” 狼奴先是被年嬷嬷打了手背,又被楚言枝一连串的反应弄懵了。见年嬷嬷撸着袖子靠近,他抱紧了小木偶,往后躲:“殿下,不要嬷嬷抓奴!” 年嬷嬷要去拽他的手腕,但想到他腕上有伤,只好叉着腰语气严肃地教育狼奴:“奴奴,你是奴!殿下同你玩是对你好,但你自己心里不能失了分寸!饭不可同殿下一起吃,坐不能同殿下一起坐,睡觉更不成了!想你是狼窝里出来的,说了这等大逆不道的话,殿下能原谅你一次,以后再这样,殿下定要把你送回上林苑去!” 年嬷嬷说得太快,狼奴已不能完全明白她到底在说什么,但知道绝不是什么好话。他急得对躲在年嬷嬷后面凶巴巴冲自己皱眉毛的殿下“呜呜”地叫,怯怯地唤她:“殿下,殿下……不要抓奴……” “不许叫我!”楚言枝实在太生气,还有点陡然袭来的害怕与委屈。她知道自己是女孩儿,是这一宫的公主,绝不可以被一个奴隶这样轻辱,否则是触犯宫规,会被重罚,娘亲也会受牵连…… 她话都气乱了,哽咽着凶他:“……你不乖,明天就让钱公公把你锁回笼子里!” 这话狼奴听懂了。 “不乖”是说他惹她生气了,“钱公公”是那个很讨厌的人,“笼子”是那些讨厌的人用来关他的东西。 狼奴突然不动也不躲了,他抱着小木偶的手臂松了松,脸上耳上的红都迅速消褪,原本饱含欢喜与期待的眼睛怔忪着垂下了。 他想着殿下说的这些话,想她肯摸他肚子,肯拉他进自己的小窝,肯把自己穿戴过的皮毛套到他身上,还肯和他玩闹……他以为这些是因为殿下很喜欢他,把他当作最亲密的小狼。他以为从此就可以和殿下睡在一个窝里,不用自己一个人窝在那个又冷又黑的地方了。 但殿下并没有想留下他。嬷嬷说,他是奴,奴不可以和殿下睡在一起。 狼奴内心在今夜积累的所有欣喜与期望都在这一刻碎了,他想对殿下解释,但嗓子哽得难受,他很努力也只能发出一点微弱的“呜”声。 年嬷嬷拉住他的手,见狼奴没有半点反抗,便把他往门外带。 狼奴带着最后一丝希望回头看向殿下,希望她看到自己真的乖乖听话了后能别再那么生气,却看到殿下往旁边连躲了好几步。这是对他极其嫌弃的意思。 狼奴的腿像一下子忘了怎么走路,突然左脚绊住右脚,把自己绊倒了。 年嬷嬷忙弯腰扶他,他甩开她伸来的手,两手撑着地面,仍然以不肯使膝盖触地的姿势强迫自己站起来。 他不要年嬷嬷拉着自己,也不再回头看,只紧紧抱着殿下那天丢进笼子送给他的小木偶,一步一步,主动离殿下远远的,跨过门槛往那个黑冷的屋子走去。 狼奴走了,年嬷嬷站在门口看他小小的身影一点点没进黑夜里,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儿。她知道,狼奴说想和殿下睡在一块儿,其实并没有多脏的心思。他毕竟是个还什么都不懂的孩子。 红裳端着洗脸水从厨房那一路走过来,见状问年嬷嬷:“狼奴怎么了?” 年嬷嬷眉头蹙了蹙,往四面张望了下,推着红裳进屋,不以为意似的扬声回道:“他打翻了殿下的糖盒子,被殿下凶走了!” 疏萤提着灯从碧霞阁那走来,正想喊年嬷嬷说美人已经睡下,该由她换值了,就见年嬷嬷张望着把红裳揽进翠云馆,还把门关上了,心里不由泛起疑惑。 她转而走到侧厢房问靠在门框上捧着茶喝的知暖:“这是怎么了?” 见她回来了,知暖拢了拢身上厚厚的冬衣,让她赶紧进来,把门关上,自己则躺倒床上摸出一把西瓜子边嗑边道:“小孩子玩闹呗。狼奴有没有打翻糖盒子我不知道,我就看见他穿了七公主的旧衣裳。哎,果然是从穷人家出来的,住么,现在也是住在最偏僻的地方,上上下下一点规矩都没有。” 疏萤放下灯,开始收拾自己睡的铺盖,闻言动作微顿:“他穿了殿下的衣裳?” “是嘛,你说说,见过这种事没有?”知暖连声啧啧,“这不就相当于给黄豆穿三殿下的旧衣裳?三殿下那般喜欢黄豆都不会做出这样的事!哎你说,要这事儿被捅出去了,他们不得遭殃?” “行啦,你磕一天瓜子嘴皮子不痛吗?”疏萤收拾好自己的铺盖,埋怨了她一句,接着提桶出门打水洗漱去了。 知暖撇撇嘴,觉得没意思,放下那半捧瓜子,端茶解渴,喝完就吹灭灯窝回床上直接睡了,也没给她留点光。 疏萤一路走到东殿厨房,看到有光从左耳房的门帘缝里透出来,便站定了脚步,隐约听到小福子的说话声。过了一会儿,她觉得风有些冷,进厨房舀完水就回去了。 小福子拿着药罐子站在床边哄狼奴把衣服脱下来,狼奴却怎么都不肯。一着急,小福子就想直接上手给他扯下来,狼奴却立时呲起牙,作势要咬他,五指还一下捏住他伸过来的手腕,疼得他叫都叫不出来了。 看到小福子眼里都闪有泪花了,狼奴想起自己里面那套衣服上有他身上的气息,手渐渐松了。殿下对他也很亲近,如果自己伤了他,殿下定会生气。 狼奴松了手,趁小福子哎呦着揉手腕的时候,拉着被子把自己和小木偶紧紧裹住,对着窗外的月亮一动不动地躺着。 他小心翼翼地嗅了嗅自己的袖口,对小福子左求右饶的话充耳不闻。 狼奴觉得冷。 他一遍遍回忆殿下对自己说过的话、对自己做过的事,还有年嬷嬷叉着腰说的那些。是从哪里开始有问题的? 是因为他对殿下没用处,所以殿下不喜欢他吗?可如果不喜欢,殿下为什么要摸他的肚子……如果喜欢,又为什么不许他与她在同一处睡觉呢? 奴,是因为奴奴是奴吗? 这几天,狼奴能模糊地感知到,在重华宫里殿下与美人是地位最高的人,像狼族中的狼王一样,其他人都要听她们的话。 可为什么红裳可以与殿下睡在同一个窝里,他却不可以……归根到底,还是因为他没有用吧。 红裳会给殿下倒水,给殿下穿衣服,给殿下洗脸……这些他还都不会。 那是不是只要他全都学会了,殿下也会同意他跟自己同窝睡呢? 狼奴的眼睛又亮了。 他都能学会的!明天就能! 想通这一点,狼奴心里重新燃起希望,把这绷得身子有点儿难受的袖子往外抽出一小节,用脸轻轻蹭了蹭,然后小心地枕在脸下。 他身体蜷缩得更厉害了,用小木偶抵着下巴,尽量把自己与小木偶完全包括进这能让他感到安心些的气息里。 他闭上眼,心里想,熬过这一夜就好了。 小福子看狼奴这样,没了办法,把药膏放回床头,提上灯笼缩着脖子去门房睡了。 好心给他换药都不肯,狼奴真不知好歹。 小福子心里埋怨着,但临出门的时候,还是把门与窗都关得严严实实的,不让风透进去。 翠云馆内,听隔壁没了动静后,年嬷嬷把红裳与楚言枝都拉到内堂,只留一盏灯点着,一边看红裳洗巾子给楚言枝擦脸,一边小声叮嘱道:“殿下切莫再对狼奴太亲近了!红裳啊,以后也绝不能再让狼奴随便进翠云馆了。” 红裳自从听年嬷嬷说了刚才这儿发生的事,眉头就没松开过。狼奴确实太不像话。怎么能说出要和殿下一起睡的话来? 别说殿下是大周的公主,就算是寻常人家的女儿,也断没有与男孩子同席而眠的道理。哪怕是待在一起玩,也要有大人在旁看着。 这话若被有心人听了去,整个重华宫都没好果子吃。 楚言枝擦了手脸,坐在床上,一边看红裳给自己脱袜洗脚,一边抽抽噎噎地摇头:“……他真不懂事。” 年嬷嬷觉得心酸又好笑。小殿下自己才多大点?就知道什么叫懂事,什么叫不懂事了。 见楚言枝气得直哭,年嬷嬷知道她心里对这些男女大防的规矩已经有点忌讳了,稍稍松了口气,坐到她旁边,帮她把佛串摘下,理她细软的碎发,轻拍着她的背哄道:“狼奴也不是故意的,回头嬷嬷再好好教狼奴说话。他才刚有个人样,事事都要人教呢。” 年嬷嬷帮她把佛珠放到小妆奁里,拿梳子回来给她一下一下慢慢梳头。 楚言枝的情绪从年嬷嬷这一下一下轻柔的梳弄里缓过来了。等红裳帮她洗净擦干了脚,她窝到床上躺下,感觉到四肢暖意渐起,闷不吭声想狼奴走时的样子。 年嬷嬷便亲自给她灌了汤婆子,套好棉套子给她塞进被子里,然后坐在床头讲些燕子回巢的故事,转移她的注意力。过了一会儿,楚言枝困意上浮,眼皮子都开始打架了。年嬷嬷这才住了声,轻脚出去了。 红裳送走年嬷嬷,回来给楚言枝掖好被子,松了床帐。等听到她的呼吸声愈发平缓,红裳轻轻叹息一声,吹灭灯到外间去睡。 躺下来后,红裳开始为这事发愁。狼奴虽是殿下的小奴隶,但毕竟男女有别,再大些怎么办呢? 难不成把他送到净身房里?倒不失为一个办法……但也太可怜了些。 听小福子说,他当初就差点死在了净身房。要不是遇上他那位愿意耐着性子一口一口给他喂粥喝的干爹,以他这身板,哪里挺得过去。 这事还是让姚美人和年嬷嬷想办法吧。红裳屏退思绪,也沉沉睡去。 年嬷嬷从翠云馆出来的时候,抬头望了望天。那钩下弦月已经渐往中天移去了,照得地上似覆了一片白霜。 年嬷嬷揉捏了下鼻梁,拢拢袖子盯着提灯底下,扶着墙慢慢往东殿的方向走。 她的眼睛在夜里愈发难以失物了,走到廊前的时候,她差点被台阶绊倒。她揉揉膝盖,不耐地用苏州话骂了句:“这瞎翘石头!” 左耳房内,狼奴的耳朵警觉地动了动,睁开乌亮的眼望向被风微微吹动的门帘。 作为北地最会狩猎的小狼,狼奴有一双在夜间亦能视物的眼睛,任何一点陌生的动静都能使他惊醒。 他把小木偶抱得更紧了,屏住呼吸等待着,直到门帘一掀,属于年嬷嬷的气息一发涌进来,他浑身肌肉才在这一刻不由自主地放松了些。 狼奴仍睁着眼睛,看那提着灯却还两手胡乱摸索的妇人走进来,眯着眼睛费劲地点亮一盏灯,端着放到床头,慢慢坐到另一边的床沿上。 她似乎没发现他还醒着,嘴里低低嘟哝道:“狼奴啊,今天摔了多少回?疼不疼呐。” 小狼奴 第26节 看到床头的药膏,年嬷嬷拿起来放到灯下看了看。她伸手摸向狼奴的肩膀,身上还穿着殿下那件旧衣裳呢,想必小福子没能让他脱下衣服换药。 感受到掌心下那纤瘦的身躯在轻轻抖颤着,年嬷嬷轻叹一声,拍拍他的肩膀:“还没睡呐?狼奴,乖乖脱衣裳让嬷嬷给你上药好不好?” 狼奴没动,但也没反应激烈地要拧年嬷嬷的手臂。 年嬷嬷耐心地同他讲道理:“殿下看你可怜,才把你捡回来的。你以前是狼,可从今往后在重华宫,你就是人,和我们一样的人。你同嬷嬷与红裳还不一样,你是男孩儿,不能总缠着殿下不放。殿下身边只能由宫婢伺候。你懂了没有?” 狼奴不想听这些,可他即便闭上眼,也阻止不了年嬷嬷絮叨的声音一下一下地钻进自己的耳蜗。 狼奴只听出来自己与殿下是不同的。不止因为他是奴,还因为他是男孩儿。这让狼奴困惑极了。他只知自己是狼,而殿下是待自己最好最好的人。 年嬷嬷也不管他能不能听进去,一点一点把他这身衣裳解下来,拆开肩背上的绷带给他换药。 模模糊糊看到那些还没愈合或正在愈合的伤,年嬷嬷咂舌道:“狼奴啊,你怎么活得下来的!” 她拿药匙挖了药膏给他细细涂上。狼奴感受到后背变得一片清清凉凉后,咬住了小木偶的手臂,在她碰到极深的伤口时,忍不住发出闷闷的“呜”声。 年嬷嬷想着今天发生的事,心里已有了个不是法子的法子。 她知道姚美人近日已决定不再躲在重华宫,而想要为殿下挣一份恩宠了。那狼奴必不能像现在这样,天天紧缠着殿下不放。因为殿下是公主,这总归是不合规矩的,如今没人理会当然不要紧,可万一在将来成了人家对付他们的把柄怎么办? 年嬷嬷想过直接送狼奴去净身房,这绝对是个一劳永逸的法子。但年嬷嬷是穷苦人家出身,最看不得这般大的孩子受苦。她一想到今天狼奴乖乖巧巧帮自己杀鸭子剔鱼鳞烧火做饭的样子,就不忍心极了。 好好的,为什么要给弄残了呢? 再者,殿下带他回来的初衷,就是不想他被关在笼子里受打受骂,最终撞死或者与野兽搏斗而死。如果送他去净身房,他很有可能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且这般屈辱苦痛,与让他直接死在上林苑有何区别? 他原先可是北地的狼啊。 小殿下也定不会同意送他过去的。 不如把他送去东厂。年嬷嬷看着自己身上这件阳生补子,想到对重华宫态度极为和善的东厂厂督钱锦。 东厂不是只有太监,里头不少贴刑官都是由锦衣卫担任。虽然听说锦衣卫指挥使辛恩素来不屑与阉党为伍,更不愿同钱锦结交,但毕竟有那么一层关系在。狼奴体质卓然,以后若能好好习武,进锦衣卫,那就能随意出入皇宫内外,绝没人敢说什么,更何况宫里还有钱公公呢?他多少能庇护着一点重华宫。 年嬷嬷想着想着,便同狼奴慢慢说了。 狼奴哪里听得懂这些,但听到钱公公三个字,他就觉得讨厌极了。殿下今天才说过要让钱公公把他关进笼子里的话。 他甚至觉得,比起自己,殿下好像更愿意跟那个钱公公亲近一点。怎么可以这样呢?钱公公不是好人……他是狼,狼的感知能力一向很灵敏。 年嬷嬷听到狼奴极不乐意时嗓子里发出的低呜声,忍不住笑了。她一边帮他缠上新的绷带,一边笑着问他:“奴奴以后想光明正大地跟着殿下吗?要是想,那就听嬷嬷的,以后找机会习武,练就一身本领,能守在殿下身边不让她受人欺负,殿下就能让你跟着她了。” 狼奴有些听得懂这段话里的意思了,他终于肯抱着小木偶转身面向年嬷嬷。 他眨眨眼睛,郑重地问她:“跟着殿下?” “是呀,你要是能保护殿下,殿下去哪都会带上你。” 年嬷嬷把药罐子收拾好,正要帮他重新套好衣服,就见狼奴摇着头避开了她的手,自己笨拙地牵起袖子往手臂上套,不无骄傲道:“狼奴自己会穿!” 说到后半句,他声音又小下去了,垂颤着睫毛:“……殿下教奴的,奴会了。” 说完他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教会他做饭,又半夜过来给他涂药的老嬷嬷。狼奴知道,年嬷嬷是和殿下一样好的人。 今天她打他的手,是为了维护殿下。一定是因为他说了不好的话,嬷嬷和殿下才会不高兴的。 狼奴拽拽年嬷嬷的袖子,压低声音困惑地问她:“嬷嬷,奴不可以和殿下一起睡觉?” 狼奴从没一下子说这样长的一句话过,年嬷嬷心里惊喜得很。他果然是极聪慧的孩子,能从狼群嘴里活下来,又能躲过猎人的捕杀,还斗赢了老虎,现在话也越说越利索了,若能真的好好习武,必定会有所成就。 殿下和美人身边将来能有人护着,年嬷嬷也能放心了。 她耐心地同狼奴解释道:“狼奴不能和殿下睡觉,谁都不可以,除了美人与她将来的驸马。狼奴这话大逆不道,说了不但对殿下不好,你自己还会被拉出去杀头的。杀头怕不怕?就是一刀从你脖子上切过去,比杀鸡还快呢!” 狼奴对年嬷嬷说的杀头,不但不害怕,还有些好奇。他歪着脑袋想半天,还是更想问问她前半句:“驸马,殿下的驸马?” 年嬷嬷便笑了,点点他眉心:“你还小,不懂别问。总而言之,这天底下所有男子里,只有驸马能与殿下同床共枕。狼奴今后也要帮殿下看着,要想办法为她寻一门好郎婿。千万不能让她落到像那两位长公主与大公主的境地去……” 这话说得远了,狼奴当然听不明白。年嬷嬷累一天,也没精力继续跟他说下去了,就让他安心躺下,等过两天她给钱公公送还衣服的时候,再看看能不能提送他去习武的事。当然,前提是得跟姚美人商量好。 狼奴还有一肚子的疑问。他原以为自己能像红裳那样会这个、会那个,殿下就能同自己亲近了,原来不能吗?只因为他是男孩儿? 什么叫男孩儿,什么叫女孩儿? 那驸马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为什么他能同殿下亲近?驸马到底是谁,就不能是他吗? 狼奴不想给殿下找驸马。他想自己做与殿下最亲近的小狼,不要别人。 但年嬷嬷困得不行了,且他大多数时候,说话还是太乱,根本表达不清楚意思,狼奴没办法再缠着她一口气将这些疑问全部解释清楚了。 年嬷嬷让他继续乖乖睡下,灭好灯出去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2-12 23:58:59~2022-12-13 23:58: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双层金砖鳕鱼堡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1章 “殿下,狼奴在看你呢。” 楚言枝有两天没去看狼奴了。 到用膳的时辰, 她也不去东殿了,要么陪着姚美人在碧霞阁用,要么让红裳端着去翠云馆吃。越到年根底下天越寒, 年嬷嬷她们也乐意她这么做,免得总出门受风吹。 狼奴也再没踏出过东殿。年嬷嬷说他还是整天抱着小木偶不放, 但会帮她生火做饭,歪着脑袋听他们几个说话, 然后跟着学。 听小福子说,他夜里睡觉的时候好像会轻轻发抖,不知是不是冷的。年嬷嬷给他放了汤婆子,还烧了炭盆, 但他始终保持蜷缩的姿势不动, 一听到动静就会睁圆眼睛盯向窗外的月亮,咬着小木偶“呜呜”地低叫。 楚言枝搅弄着年嬷嬷端给她的一碗红枣枸杞梨汤,喝两口就放下了, 撑腮听年嬷嬷同娘亲说话:“……冬至节假都过了,想必钱公公没那么忙了, 他还有件红袍在咱们这呢。要不明日奴婢给他送过去?只是要同他开口提狼奴的事,不带点什么,恐怕不太好。” 姚美人已听年嬷嬷说了关于送狼奴习武, 然后想办法让他进锦衣卫的想法,也认同这个法子。可这事说着简单,实际上钱公公与重华宫的交情并没有很深,要想他答应为着一个狼奴而向那位脾气不太好的锦衣卫指挥使摆笑脸, 恐怕要费上几番功夫。 况且他素来凭心情办事, 那天觉得枝枝好玩, 才看在枝枝的份上照顾重华宫几分, 拿来了他们本就应该领到的补子蟒衣。当然,只这几分照顾,也够重华宫享许多好处了。小福子早上还说,他这几日去御膳房等处采买的时候,那些人一瞧见他身上崭新的补子衣,就要问东问西的,给的份例都比以往厚实了。 姚美人用手炉暖了暖手,继续拿起绣绷,不紧不慢地绣着什么,她沉吟片刻,问正趴在炕几上发呆的楚言枝:“枝枝觉得,送钱公公什么礼物好?” 年嬷嬷停下帮她理针线的手,也看向楚言枝。楚言枝不解道:“枝枝没有好东西可以送给他啊,除了皇奶奶给的……但是枝枝哪一样都舍不得送给他。” 那天从慈宁宫回来,如净嬷嬷给她抬了一整个箱笼的东西。里面并不都是什么贵重至极的宝物,毕竟荀太后一心向佛,除了常抄的几卷传世佛经孤本、常拜的几座沉香木菩萨像和从前惯不离手的黑檀佛珠,平素吃穿住行皆按定例,每逢节假、寿诞所收礼品也皆交由十二监归整,并不存放于慈宁宫内。 那只箱笼里,有千年人参和天山雪莲各两株,姚美人让年嬷嬷挑了,分别给江贵人、施婕妤和莫美人送过去,她们还不太肯收。余下人参一株,年嬷嬷主张留下来给姚美人自己补身子,楚言枝也极力认同,便不好再给钱锦送去。除开这些药材,便是给楚言枝玩的一串和田玉质九连环、一个大红酸枝木孔明锁和一个鲁班球,还有一个掐丝珐琅婴戏莲蓬的十二角八宝果盒子,专门用来摆在桌上给楚言枝装点心干果的,别说楚言枝舍不得,其实本就都不适合送给钱锦。 姚美人却笑问:“那枝枝舍得送给他什么?” 楚言枝捏捏汤匙,又纠结又不好意思,试探地问:“糖行不行?” 年嬷嬷不准她多吃糖,那些糖就只能放在盒子里挠她的心。楚言枝无所谓舍得不舍得的。但她也知道,只拿几盒糖作为还人家送阖宫上下新衣服、给狼奴开笼子的恩情,太拿不出手了,便跟着补了句:“还有那袋金裸子,给他一半。” 姚美人点头:“好。红裳,按殿下说的去给钱公公备礼。嬷嬷,一会儿烦你陪枝枝去一趟司礼监值房将那套红袍还给他。” 楚言枝手一松,汤匙柄碰到白瓷碗沿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叮当声。 “我也去?” “是呀,钱公公上次是为枝枝送的衣服,这次该是枝枝还礼。狼奴的事……也唯有你最适合同他开口。” “因为我是小孩子?”楚言枝隐约明白了什么。 姚美人笑着默认了。 红裳去翠云馆收拾东西,年嬷嬷放下针线筐,欢欢喜喜地端起楚言枝未喝完的梨汤喂她,喂完了再拉她起来披衣裳。 楚言枝被年嬷嬷催着喝完梨汤,边套袖子边嚼着红枣问姚美人:“狼奴也去吗?” 姚美人挑针线的手一顿,问年嬷嬷:“他如今话说得怎么样了?” “已经能说大半的话了!搁谁能相信,他之前只是个会一个劲儿呜呜叫的小狼呢?还是老婆子我会带孩子。”年嬷嬷喜滋滋的,过会儿又皱了眉,“但规矩还没怎么学会,这恐怕得小殿下来教。” 譬如他只肯对楚言枝和美人下跪,若出了重华宫,冲撞到别宫贵人可怎么好? 楚言枝想到狼奴那天晚上临走时候望向自己的眼神,心里有点说不出的别扭。她当时气他不识规矩,乱说话轻辱了自己。可年嬷嬷的话提醒了她,他几天前还是个被关在笼子里的狼呢。狼哪里会懂什么规矩。 而且说起这些规矩,其实楚言枝自己也不甚明白男女之别到底别在何处。以她的理解,无非是男子要穿男子的衣服,女子要穿女子的衣服。她的那些皇兄皇弟们,到八岁就可以进文华殿读书认字,将来封王出宫建府,而她与皇姐皇妹们只能留在各自的宫里学女红,认字就只需要认得两本叫女什么的书上的字就可以了。她们成不了王,更不可能做皇帝,一辈子都是公主。凭什么呢? 楚言枝也不太明白太监和男孩儿的区别在哪。她小时候就追问过,大人们支支吾吾的不肯说,她跑去问小福子,小福子通红着脸说不出话,她再一问,他就开始掉眼泪了。楚言枝便没有问过了。 年嬷嬷为她穿好衣服,整理好头发,红裳端着装红袍的木箱子和果盒过来了。楚言枝领着她们一起出门。 走出中殿,她往东殿的方向望了一眼。廊道上被扫洒得很干净,树上的叶子早掉光了,近日也没有雨雪覆盖,白日不会点灯,显得此处空空荡荡的。 “我想去厨房那拿点心吃。”楚言枝脚步一停,转步往东殿走。 年嬷嬷与红裳对视一眼,会心一笑。 楚言枝走到庑廊下,就见狼奴正面对墙站着,身上还穿着那天她给他套上的补子衣,下身穿着不知从哪弄的收腰棉裤,脚下穿一双破洞的旧皂靴。此刻再看到他穿着自己的衣服,楚言枝有点难为情。 她仗着他不懂什么男孩女孩的事就给他穿了这件衣服,却又因为他一句话就怪罪他不懂男女的规矩……楚言枝的脚步慢下来,有点后悔过来拿点心吃了。她别过视线,靠柱子停下,只盯向厨房的门,对红裳道:“我要吃豆包,半个就够了。” 红裳去了,年嬷嬷拍拍她的肩膀:“殿下,狼奴在看你呢。” 楚言枝却往柱子后面躲了躲,低头玩脖子上的黑珠子:“他看我干什么。” 年嬷嬷笑笑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她扭头往前面望:“……红裳怎么还不回来。” 狼奴的身影再度出现在她的视线里了,他抱着小木偶,远远站着不动,眼睛也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楚言枝便正过身子,垂眸问他:“你看我干什么?” 狼奴睫毛一颤,不知所措地眨动眼睛,揉捏着小木偶。他不敢问,但片刻后,还是轻声问了:“殿下,不是来看奴的吗?” 楚言枝的手指抠弄着柱子上斑驳的旧漆:“当然不是,我是来拿豆包吃的。” 狼奴唇角的弧度一下子平了许多,他不再揉捏小木偶的木头脑袋,偏过脸挡住楚言枝投来的视线,不说话了。 红裳把豆包拿过来了,却不是半个,而是个完完整整的兔儿豆包。 楚言枝看着盘子里卧着睡觉的兔子豆包,责怪她:“红裳,你拿多了,我吃不下这么多。” “呀,奴婢一时疏忽,忘记殿下方才的交代了。”红裳懊悔不已,“那奴婢再去拿刀切一切?” “算了,等再拿回来就凉了。”楚言枝拈起小豆包,掰成两瓣,举到她面前问,“这一半你吃不好不好?” 红裳摇头:“奴婢早上吃了三只窝窝头呢。” 楚言枝举向年嬷嬷,年嬷嬷也摇头:“美人吃不下的早膳都进了奴婢肚子,奴婢现在也吃不下一点东西了。” 小狼奴 第27节 楚言枝捧着两瓣兔儿豆包,纠结了一会儿,冲站在墙角的狼奴道:“狼奴,过来吃豆包。” 狼奴僵了一僵,很快转过脸来,如同遮蔽在星星前的乌云忽然被一阵风吹走了,他原本黯然无光的眼睛霎时变得明亮起来。 但他仍不敢迈动步子,要向楚言枝再确认一遍:“殿下叫奴?” 楚言枝冲他点头。 狼奴忙抱着小木偶跑到廊柱底下,隔着一排栏杆停下,紧张地仰头望向楚言枝。 楚言枝走近一些,将那半只豆包递到他唇边。 狼奴的视线却始终不在豆包上,只凝视着她的脸,在她递过来时,小心翼翼地咬住豆包,连眼睛都不敢轻易眨动一下。 楚言枝的指尖感受到他含咬住豆包时那细微的力道与清浅温热的呼吸,抬眸与他对视。 狼奴长翘的睫毛终于动了动,没有在殿下淡淡的神情下看到生气或嫌弃厌恶的情绪后,心尖涌上一股澎湃的欣喜与庆幸。他不由自主弯了眼睛,对她露出一个欢喜至极却又十分乖巧的笑。 见他两三口吃完了豆包,楚言枝收回手,也收回了视线。她揪下小兔耳朵,一小口一小口斯斯文文地吃。 狼奴怕殿下吃完就要走了,忍不住要对殿下说话。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如果像那天一样说错话,惹殿下生气了怎么办? 殿下一直不来看他,一定是还没有原谅他…… 狼奴两只手捧起小木偶,期期艾艾地对楚言枝道:“殿下,狼奴刚刚教它说话了!” 楚言枝看了眼那个牙齿印子比两天前还要多出许多的小木偶,觉得狼奴好傻。他不知道木头不可能会说话吗? “你为什么要教它说话?” 狼奴见殿下真的肯跟自己说话了,耳朵尖浮上一抹红。他小心牵扯出唇角的弧度,阳光照耀下,右颊畔露出的那个笑涡显得这抹笑格外真挚动人。 “它陪奴,奴陪它。它只有奴呀。” 楚言枝默了默,咬了一口兔子脑袋。 它一个木头小人,才不要他陪呢。是他自己要它陪吧?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2-13 23:58:51~2022-12-14 23:59: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5682449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gill、双层金砖鳕鱼堡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他将来很快就能知道如何做一个驸马。 见楚言枝不说话, 狼奴略显局促地收回小木偶,轻轻摸了摸它的脑袋。 他犹豫许久,眼看楚言枝快把豆包吃完了, 终于垂着眼睛低低地道:“殿下,奴知错了。” 楚言枝咬下最后一口豆包, 听到这话,齿尖不自觉磨了一下食指指甲尖。 她垂眸拿帕子擦手:“……你知道了?” 狼奴点头:“奴再也不说那种话了。殿下, 不要把奴关回笼子里好不好?奴会乖乖睡在那个屋子里,不会到处乱走的。” 说到最后,他语调微颤,眼神却格外坚定, 暗含渴望。 楚言枝把手擦了一遍又一遍, 擦得手指都红了。她声音小了一些:“我以后会给你换大屋子住的。” 狼奴勉强笑了一下,郑重地“嗯”了声。 楚言枝将帕子塞回袖子里,再度打量狼奴身上穿得乱七八糟的衣服, 问他:“我要去找钱公公,你想去吗?” 狼奴不假思索:“去!” “那你要听我的话。如果我让你朝他下跪, 你会不会跪?” 狼奴脸上显出惊喜过后懵懵然的神情,他轻声问:“钱公公?” “是他。” “……殿下要他关奴?”他轻轻吸了口气,把小木偶贴紧自己的心口, 好半刻终于下定了决心般,微微点了点头,“好,奴不怕。” 他又抬头看向她:“可是殿下教过狼奴, 奴只能向殿下和美人下跪。奴不跪他。” 楚言枝避开他的视线, 脚尖点着地面:“我没说要他关你啊。好不容易把你放出来, 为什么要把你关进去?在重华宫里, 你是只能向我和娘亲下跪,但出了重华宫……” 楚言枝抿了抿唇:“我还要向好多人下跪呢,你怎么能不跪。” 这对于狼奴而言有些难以理解。他知道,下跪在人的世界里是为表臣服,而殿下是最好最厉害的人,他只愿意跪在她和她的娘亲姚美人面前。可如果殿下要他向旁人下跪……他跪是不跪呢? 他讨厌钱公公。殿下应当知道他有多讨厌的。 但殿下也说,她不会再把他关进笼子里了。她原谅他了吧? 狼奴眼巴巴地望向楚言枝的袖摆,揪了揪小木偶的手臂。 年嬷嬷让红裳把空盘子端回厨房洗洗,叮嘱她等中午时辰到了就把饭蒸上,萝卜和排骨都已经处理干净放锅里煮了,她只要看着火就行。红裳点着头去了,年嬷嬷转头看到狼奴那个样子,笑着提醒他:“奴奴,嬷嬷这几天怎么交代你的,你都忘了?” 狼奴看了眼年嬷嬷。 年嬷嬷一直对他说,钱公公是好人,他得求钱公公带他习武,将来进锦衣卫,保护殿下,给殿下找个好驸马…… 除了保护殿下几个字,狼奴对这些话厌恶极了,一点都不愿意听。他不相信钱公公会是好人,更不愿意将来给殿下找那个不知道为什么就可以和殿下同一窝睡觉的驸马。 他要自己做驸马。他想问问怎样才可以做驸马,但他知道,一旦问出口,嬷嬷定会生气,还可能会对殿下告状。殿下就更不会原谅他了。 他没有骗殿下,他确实知错了。但知错是知错,狼奴从不怕犯错。他敢冒险,敢挑战,敢做殿下的驸马。只是还不敢让殿下知道。 狼奴靠近一步,一只手扒在栏杆上,仰头问楚言枝:“殿下要跪他吗?” “当然不,他是奴才,我是殿下。”楚言枝道。 “那奴也不。奴只跪殿下,狼奴是殿下最要好的奴。” 年嬷嬷又笑又无奈:“狼奴还是不懂这重华宫外头的规矩。” 楚言枝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这些奇奇怪怪的规矩,被他这么看着,她有些不自在。 “算了,不跪就不跪。反正钱公公知道的,他是不懂事的狼奴。”楚言枝对他招了招手,“走吧。” 年嬷嬷端起木箱子、提起果盒子,等楚言枝走到前面了,跟到她身后。狼奴咬着小木偶,手一按栏杆,便不知怎么地翻过来了,吓了她一跳。 年嬷嬷把果盒子递给他:“奴奴,帮嬷嬷拿一拿。” 狼奴偏偏脑袋,两只手接过了,打量这盒子。他一手捧着盒子,一手攥着小木偶,问年嬷嬷:“奴不懂事?” 年嬷嬷点头:“是不懂事。” 狼奴眼睛一垂:“钱公公懂事?” 年嬷嬷忍笑:“钱公公比狼奴懂事。” 狼奴低着头,把果盒子捏得紧紧的。 他抬头望向走在前面的殿下,年嬷嬷走得实在太慢了,总是会与她间隔好大一步的距离。狼奴不管年嬷嬷了,他走到殿下侧后方的位置,亦步亦趋地跟着。 楚言枝听到狼奴总是比常人要重几分的呼吸和显得格外凌乱的步子,用余光瞥了瞥他。 狼奴的眼睛还盯着她的袖子瞧,想她那天晚上揉过自己的肚子……那天她真喜欢他。殿下今天终于又过来了,但不是为了看他的。 “殿下……”狼奴轻轻唤了她一声。 楚言枝侧眸,等他的下文。 狼奴紧张地抠果盒子,也紧张地抓小木偶,察觉到她的视线过来了,立时把眼睛垂下了,闷闷地问:“殿下,每天都来看奴好不好?” 楚言枝脚步慢了一些:“我不是每天都能来看你的。” 狼奴咬着下唇,不说话了。 他已知道殿下出门并不都是为了狩猎,自己就算会做饭也不能留住她。嬷嬷说,他要想永远跟着她,就得会功夫。要想会功夫,就要去求钱公公…… “呀,差点给忘了。狼奴可不能穿这一身出门见人!”年嬷嬷脚步一停,惊呼道。 楚言枝转过头来,就听见年嬷嬷对着狼奴叹气:“奴奴,跟嬷嬷回去把衣服换下来吧,不然殿下可不能带你出门。” 狼奴揪住自己的衣领摇头:“狼奴不换,这是殿下给奴的!” “要被外人看见你穿了殿下的旧衣裳,你就完了!”年嬷嬷不管他说什么,放下木箱子,伸手拉他。 狼奴还要躲,楚言枝把他往年嬷嬷那里推:“听嬷嬷的,换下来。” 楚言枝的手落在了他的腰眼上,狼奴身子轻抖了一下,手一软,差点让小木偶落了地。他被楚言枝推到了年嬷嬷那,又被年嬷嬷拉着往耳房去。 狼奴还有点茫然,回头望向楚言枝。明明是被她推了一下,他不知为何却红了耳廓,眼睛里浮出一层浅浅的笑意。 殿下又愿意碰他了。 年嬷嬷见狼奴这呆呆的样子,心里愁起来了。他要是以后还只听殿下的话可怎么办?别到了其他地方,被人嘲笑欺负。 楚言枝跟着走到耳房门口,在狼奴被年嬷嬷拉进去前,对他道:“反正这衣服送你了。你要是实在喜欢,回来再换上嘛。” 年嬷嬷应和道:“是呀,嬷嬷这两天熬着眼睛给你做了件新的呢,奴奴乖,进去换上。” 狼奴揪着衣摆,把小木偶往衣服上蹭了又蹭,想它多沾一点这气息。等年嬷嬷再度伸手要推他进屋,狼奴甩开她的手,不要她跟着进去:“……奴自己会!” 他掀帘子进去了,还把帘子遮得紧紧的,露出脑袋对年嬷嬷道:“嬷嬷不准进!” 楚言枝歪头看他,他又一下软了眉眼,格外乖巧地唤她:“殿下……” 楚言枝以为他又要说出不该说的话来,往后退了两步:“我可不进!” 狼奴眨眨眼睛,红着脸放下了帘子。 年嬷嬷在外头提醒他:“新衣服就在床头箱子里,狼奴找找!” 说完了她对楚言枝笑:“这衣服昨儿就做出来了,他怎么都不肯换,非要穿那件。” 楚言枝小声道:“狼奴真不知羞。” 不想她这句话被里头正换衣服的狼奴听到了,他冲外头喊道:“奴,奴知羞!” 年嬷嬷又被逗笑了,扶着腰大笑道:“是嘛!都知道不准嬷嬷进去看了!” 楚言枝想到他刚才探头唤她的样子,那神情分明在说“殿下进来”……一点都不知羞! 小狼奴 第28节 但她又想到那天是自己主动要给他穿那件衣服的,顿时觉得难为情得很。当时她好像也忘记什么知羞不知羞的了,红裳竟也没提醒她。 狼奴换完衣服出来了。站在门前有意让殿下打量他似的,乖乖立着不动,脸上露出几分腼腆的笑。这衣服一看就知道是年嬷嬷给他量过尺寸做的,处处贴合,虽然布料都是旧的,里头塞的棉花也是陈年老棉花,但看着比楚言枝的那件旧衣服适合多了。 他怀里仍抱着那只木偶,只是原本扎得好好的头发有些散了,松松垮垮垂在两边肩头,衬得一张脸又白又乖。 楚言枝指指他头发:“嬷嬷,再给他扎一扎。” 狼奴却摇头:“奴也会!” 他咬着小木偶,抬手开始笨拙地解发带、系发带。他似乎还不能很好地控制力道,系带的时候猛地一拉,眼睛跟着用力眨动了一下,楚言枝看着便觉得头皮有点痛。 扎完了,他对楚言枝笑:“奴会好多事了。” 会自己洗脸,自己换药,自己穿衣扎头,还会……还会给殿下洗脸,给殿下穿衣梳头,给殿下倒茶。 他学什么都很快。将来,也很快就能知道如何做一个驸马。 楚言枝并不知道狼奴都想到哪里去了,她满意地点头:“狼奴很聪明。” 司礼监值房在南三所,几乎是离重华宫最远的地方,当然不可能步行过去,小福子去江贵人处把小荣子和车辇都借过来了。临上车辇前,楚言枝看看狼奴的两条腿,招了下手:“你也上来吧。” 狼奴愣了愣,年嬷嬷倒没说什么。这车辇原本就小,平时红裳进去还好,她身子重,进去了对小福子和小荣子都是负担,以往每次楚言枝或姚美人要她跟着进去,她都不肯。 狼奴本就和殿下一般大,且他这几日学走路,明面上看着是越来越利索,实则不知摔了多少跤,膝盖上都是伤,夜里小福子给他上药的时候都直叹气。 狼奴见殿下唤自己上去,下意识迈动步子,然而临踩上轿凳之前,还是停住了,不确定地问:“殿下,奴,奴是奴……” 奴不能和殿下同起同坐,这是年嬷嬷教他的,他记得的。他能和殿下进这同一个大木头箱子吗?会不会是他弄错了殿下的意思?等他进去了,殿下就会生气…… 楚言枝对他点头:“是啊,你是我最要好的奴,上来吧。” 狼奴怔怔望着她,看她转身进去,放下了帘子。 他转头看年嬷嬷,年嬷嬷已经候在车辇旁边了,正嘱咐小福子一会儿抬稳一点,别颠着了殿下。 狼奴踩上轿凳攀上车辇,轻手轻脚掀起门帘弯腰走了进去。 楚言枝坐在靠榻上,撑脸看着窗外,见他进来了,指指下面的小杌子:“坐那里。” 车厢太小,狼奴看看自己一直起上身就会撞到的木质车顶,不自在地咬咬唇,乖乖在杌子上坐下了。他紧紧抱着小木偶,动都不敢动的样子。 他不喜欢这个木头盒子,一进来,甚至很想立马冲出去。他总觉得,他像是被自己关进了黑漆漆的笼子里。 楚言枝见他一进来就闭上了眼,垂在肩头的头发丝都在微微抖颤着,投在眼睑上的睫毛影也在一下一下地眨,就伸手戳了戳他的脸:“你怎么了?” 狼奴察觉到那一点温热的触碰,眼睫却颤得更厉害了。他迷蒙地睁开了眼。这时外头的年嬷嬷却在指挥小福子与小荣子抬起车辇了。车辇前后两边往上一抬,再往同一方向一带,坐不惯车辇的狼奴没能及时稳住身体重心,脑袋直接往前倾去,眼看就要砸上中间那道小香几。 香几一倒,就会碰翻底下的炭盆。 楚言枝忙支起身去扶他,在车辇稳住的那一刻,连同他肩膀和小木偶都抱住了,这才发觉他抖得厉害,浑身都发着寒意。她低声喊了他一句:“……狼奴!” 熟悉的气息猛地涌入五感之内,狼奴更加剧烈地抖了一下,喉尖低低“呜”着,下意识紧紧攥住楚言枝的袖子不放,脸抵着她的肩膀,无措地哽咽了下。 楚言枝懵了,不明白他为何突然变得这样伤心。 刚刚不还好好的吗? “殿下……”狼奴含糊地唤着她,这几日夜间强撑着捱过的痛苦一发袭涌而来,他连小木偶都不要了,紧拽着她两边袖子,把眼睛也埋在她纤小的肩膀上,想用她身上熟悉的温暖气息把自己完全裹住。 楚言枝想把他推开,却因此而推不开。小木偶搁在她怀里,按得她心口疼。楚言枝拍他肩背:“狼奴,不准撒娇!” 狼奴迷茫地“呜”了几声,许是听见了楚言枝的声音,他才意识到这里没有人能听得懂自己在呜什么,终于呢喃着:“奴好冷,殿下,奴冷……” 他的声线同他的身躯一起无助地颤动着。察觉到楚言枝想推开他,他渴望地用额头蹭蹭她的肩膀,却不敢太用力或太放肆,只轻轻地挨蹭着,一遍遍央她:“要奴,殿下要奴……奴听话,奴会很听话……” 他似乎并不是在撒娇。楚言枝被他拽着袖子,两只手都动弹不得了,只能抱住他的肩膀。他至少比她高出一个头,现在却紧缩在她怀里不肯走,真是好奇怪的感觉。 楚言枝只好像自己伤心难过躲到娘亲怀里时,娘亲哄自己那样,小手一下一下地拍着他的背,轻声道:“狼奴不难过,狼奴不难过,殿下在呢。” 狼奴却在这出乎他意料的安抚里显得更无措了,额头轻轻贴上她的脖子,凉得楚言枝嫌弃地拱拱肩膀,要把他扯开:“狼奴!” 一直守在车辇旁的年嬷嬷觉得有点不对劲了,一边问一边要掀开帘子:“怎么了殿下?” 听到外面年嬷嬷的声音,狼奴躲得更厉害了,还小幅度地摇着头,似乎不想被别人看到自己这个样子。 楚言枝也不好意思被别人看到自己现在的样子。一个公主,抱着一个小奴隶哄着,算怎么一回事?就算那个人是年嬷嬷,她也觉得不好。 “没事呀嬷嬷,笨狼奴喝茶把茶叶子喝进肚子里了!” 年嬷嬷手扶着窗槛笑:“那是真笨,可殿下别总叫狼奴笨狼奴啦,伤了他的心,他朝你哭鼻子怎么办?你小时候莫姨叫你笨枝枝、傻枝枝,你不知哭了多少回呢。” 楚言枝脸红了,但并不是因为回想到自己小时候被莫姨说哭的事,而是因为,因为狼奴真的在朝她哭鼻子。 可她没有招他哭呀! 楚言枝哼几声,不理年嬷嬷了,拍着狼奴肩膀的动作却慢下来。狼奴在她耳边嘤嘤呜呜地低哼着,和她哭起来不一样,是听起来像幼兽一样细嫩而压抑的声音。 “狼奴,狼奴。” 楚言枝尝试把他的手从自己袖子上掰下来,却翻到了他的袖口。她摸着有些奇怪,拉到光底下一瞧,他这套新衣里面竟还有裹着一层。 他没把她那件旧衣裳脱下来。 楚言枝心头浮上怪异的感觉。 狼奴感受到她指尖在自己腕部的触碰,闷闷地哼了一声,把她的手往自己肚子上带:“摸奴呀,殿下。” 楚言枝也顾不得许多了。她庆幸重华宫离司礼监远得很,一时半刻到不了,也怕这么长的路程,都不够她哄好狼奴的。她手心往狼奴的肚子上认真地揉了又揉,狼奴紧绷着的躯体果然放松了许多,脑袋伏在她肩头舒服得喘气,像猫儿被挠了下巴时一样,格外乖觉地趴在人的手臂上。 车辇一步一晃,有微光从帘缝中照进来,落在狼奴的眼皮上。他纤长的睫毛颤了又颤,意识在楚言枝一下比一下轻柔的抚拍中清醒过来,喃喃道:“殿下……奴只有殿下,殿下多,多……” 殿下多陪一陪奴,好不好? 一起外出狩猎,一起吃,一起同窝睡,不分开,不分开。 可狼奴不敢说出口。他知道,这些殿下都不想同他一起做。因为她是殿下,他是奴。 狼奴愿意永远做殿下的奴,但他不想因为是奴,就不能做同殿下最亲近的小狼。 楚言枝不知道他想说什么,见他不再像刚才那样发抖了,只是听声音还有点发闷,就抬手把他从自己怀里扒开一些,把小木偶塞回他手里,掏出帕子擦自己的脖子和肩膀上的潮意。 她脖子都被他的脸捂红了。楚言枝是真嫌弃他,怎么哭起来这么难哄? 一抬眼看到狼奴尚还湿黏的睫毛和雾气蒙蒙的眼睛,楚言枝从香几抽屉里拿出一块新帕子扑到他脸上:“你自己擦一擦吧。” 狼奴接了帕子,猛地意识到自己刚才是在殿下怀里哭了好久……他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朵根。 他搂紧小木偶,惶惶然望着楚言枝皱着眉毛擦脖子的动作,心里却没有这之前那么难受无助了。 殿下好嫌弃他,但还是愿意哄他。殿下一定没有那么讨厌他吧。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2-14 23:59:03~2022-12-15 23:59: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雁归川 6瓶;旗野野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3章 狼奴很想抱一抱她。 巳时末的时候, 车辇停到了司礼监值房门前,小福子和小荣子放下车辇,年嬷嬷把楚言枝从里面抱了出来。 狼奴提着那个木箱子和果盒子, 单手扶着车辕,也不踩轿凳, 一跃而下,脚步紧紧跟在楚言枝身后, 眼睛却大胆地看向四处。 十二监皆设在南三所,各个值房看起来都灰扑扑的,包括十二监之首的司礼监,红色墙体被雪水打得斑驳, 墙根处甚至爬有脏污的青苔。司礼监于朝野内外名声何等响亮, 其值房规格却并不如它的名气那般阔大,只是个两边带耳房的屋子,旧门半掩着, 那层厚厚的棉帘子看起来不比东殿耳房前挂的那个好多少。 来来往往路过的公公们朝他们这看了两眼,年嬷嬷脸上挂着真诚且拘谨的笑, 在他们的视线投过来时轻轻点头。公公们只打量楚言枝,有认得她脖子上那串黑檀佛珠的,对她露出个浅浅的笑。楚言枝不甚明白, 也不搭理他们,只教狼奴把小木偶擦干净些。 小福子和小荣子把车辇抬到墙侧角落候着了,年嬷嬷从狼奴手里接过东西,见狼奴眼睛跟着墙头一飞而过的瓦雀转过去了, 拍拍他的肩膀:“狼奴, 记得要听殿下的话。” 狼奴歪歪头, 随楚言枝的视线看那棉帘子掀动从里面走出来的一个个人。他们大多都穿厚袄, 戴前圆后方下巴系结的皂色梁冠,且是弓着腰,低着头背对门退到帘子前了,才慢慢转身出来,手里捧着一块金质牌子或是一方素色奏折。 已经快到用午膳的时候了,司礼监值房还进进出出的,年嬷嬷让楚言枝往墙边站了站,自己往外张望着。过会儿棉帘子里终于不再一个个冒人了,有两个小太监从里将两边帘布打开,便见一个覆着红布的肚子先从里头冒出来了,一个穿红袍的胖太监哈着白气搓着手,走到屋前阳光底下,抻了抻腰。 楚言枝探着头打量他那圆滚滚的肚子,怀疑他是不是在里面塞了个娃娃。她晃晃年嬷嬷的手臂,小声问她:“嬷嬷,太监也能生孩子?” 年嬷嬷知道只有司礼监的四位大太监能穿红袍,这恐怕就是那三位秉笔太监之一的赵关赵秉笔了。她正要朝他恭恭敬敬地行一礼,就被楚言枝拽袖子问了这话,一时想笑又不敢笑,只能低头偏过脸提醒:“殿下,这是赵秉笔!” 赵关正松着坐僵了的筋骨要唤小太监端膳食过来,隐约听到楚言枝的话音,扭头看过去。小公主披着青梅色的披风,头上戴的兜帽帽沿与披风两襟都缀着白兔绒,一手拉着那个嬷嬷,上半身探到阳光底下,说话间口鼻缭绕出一圈浅浅的白气,显得人极鲜活。 瞧见他望过来了,她便对他眨眼,毫不掩饰眼中的好奇。 赵关对她笑了笑,脸上的一圈肉把他眼睛挤成了两条弯弯的细缝。他把身上的红袍抖了抖,对守在门口的小太监报了几个菜名,又朝里面问:“二位,你们还有什么想吃的?” 里头没话声,他也不觉得尴尬,走过去朝楚言枝略行一礼,问她:“七殿下是来找钱厂督的?” 楚言枝没想到他不仅认得自己,还猜出来她是来做什么的,打量了他一会儿后,才走出檐下,站到年嬷嬷身前,问他:“那他在吗?” “在里头呢,不过心情不太好。”赵关又看向她身后那个看似乖巧,眉眼间却露着锋芒的男孩,提醒楚言枝,“要不殿下改日再来?” 年嬷嬷已经在下意识点头了,楚言枝却皱了眉。他们废了半天的功夫才到这,钱锦人也在,为什么要回去?她首先是来还东西,其次是送礼,最后才是问他能不能收下狼奴。 楚言枝摇头,正想让赵关进去和钱锦传个话,又想到自己再怎么说也是个公主,司礼监的太监们权威再大,也是奴才,断没有她要找他还得让人进去通传的道理。 楚言枝对赵关简单谢了两句,直接绕过他往司礼监的值房门走去。狼奴一步不停地跟上她了,年嬷嬷的反应还慢了半拍,跟在后头对赵关赔了个笑脸。 赵关拢拢袖子,又在外头透了会儿气,正打算跟着进去,忽然被人叫住了:“赵公公。” 来人穿银红色袄裙配软翠色比甲宫女装,走到他面前微行了一礼。 赵关俯身回礼:“碧珠姑姑也是来找钱厂督的?” 碧珠笑容微顿:“听赵公公的意思,钱公公正忙着?” “重华宫的七殿下来了,刚进去呢。” 碧珠恍然一笑:“想不到七公主今日不在重华宫内,我们娘娘刚派人去重华宫向她和姚美人赔礼呢。” 赵关见里头一时半刻聊不完,便引碧珠先往侧耳房小坐一会儿,一面走一面问:“是为那日冬至宴的事?” 碧珠点头:“娘娘自责了好些天,只是这几日节假里里外外要忙的事太多,实在抽不开身。今日空下来了,就立马派人送了好些东西过去。没想到,原来七殿下在这。不知她来此,是为何事?” 赵关叹气,撩开帘子让碧珠先进去,又示意守门的小太监倒茶去:“这我就不知了。不过就冬至宴这事来说,倒也不能怪娘娘。” 碧珠坐到锦杌上,接过茶暖了暖手,无奈道:“谁说不是呢。” 楚言枝走进司礼监值房正屋,就见两把太师椅上都坐了人。钱锦坐在东位,指尖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摆在束腰方桌上的茶盏,垂眸不语,脸上却含有若有似无的笑意。 另一边坐着的孙留孙秉笔个头不太高,身材偏瘦,与其说是坐在太师椅上,不如说是窝在里面,手捏着扶手,眼睛微微瞪着钱锦。 小狼奴 第29节 楚言枝放下帘子的时候,恰听到孙留压低着声音语气发冲道:“……重修宗人府是汪公公指给我的差,东厂就非要插手吗?” 眼前一明一暗,帘子掀动,察觉外头走进人来,孙留不耐地咒了句:“哪个不识规矩的东西!” 钱锦掀眸瞥了一眼,见进来的是楚言枝,脸上神情僵了片刻,随即声音冷了下来,站起身偏头对孙留道:“孙公公好大的气性,敢指使东厂就罢了,怎么还敢骂主子不懂规矩呢?在孙公公眼里,还有规矩二字?” 孙留这才扭脸看过去,认出楚言枝就是那天冬至宴席上被荀太后抱在怀里打了陛下脸的小公主,脸色变了几变,良久起身朝她跪下,磕了个头:“……奴才眼拙,一时没瞧清殿下!” 楚言枝没想到自己一进来就被人骂了,眉头早皱到了一块。她身后的狼奴反应更大,眼里甚至迸出了杀意,楚言枝忙暗暗抓住了他的手腕,年嬷嬷也按着他的肩膀。 “我确实不识规矩,都不知道该怎么罚你。”楚言枝声音清脆,隐隐可听出愠怒,“钱公公,可否告诉我,我该怎么罚一个以下犯上的奴才?” 楚言枝仰头问钱锦。 钱锦接过楚言枝脱下的披风,并不挂到一旁已放了两件红袍的衣架上,而是仔细地叠两下,用自己臂弯揽着,勾手指让门口的小太监拿巾子洗了,把另一边的空衣架子擦干净。 狼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钱锦的动作,眼中杀意反而更浓了。 钱锦不紧不慢道:“这自然看主子心情。轻则掌嘴,重则挨板子、送刑……” 楚言枝是生气,但也没到要人半条命的地步,便对孙留扬下巴道:“你自己掌嘴,要二十个!” 孙留咬着后槽牙不动,瞥了眼侧后方钱锦干干净净还绣着如意纹的皂靴,好半天才下定决心般左右开弓起来。 “孙秉笔,你平日的眼色都到哪去了?非要殿下吩咐一声,你才能知道不可在殿下面前脏了她的眼吗?”钱锦低笑一声,靴尖踢了踢孙留的脊梁骨。 两三个巴掌下去,孙留两边脸已肿了起来,闻言他动作微顿,慢慢趴起身往外走。临掀帘前,他深深看了楚言枝一眼。 再怎么说,他可是司礼监的秉笔太监,是陛下跟前的人,这不受宠的公主,背靠一个不管事的太后娘娘,就敢如此不顾及陛下的脸面吗? 孙留愤愤然出去了,跪在门口继续掌嘴。掌完了,他才让小太监进去自己的红袍拿过来,披到身上大步流星地走了。 钱锦示意楚言枝在他方才坐过的位置坐下。楚言枝打量了眼屋中陈设,发现这里确实不像原先她想象的那样。四面刷的白墙已发黄发旧了,两边分别摆有两张书案,书案之上堆着不少文书,不过帘柱前放了铜炭盆,里面烧的是银丝炭。 狼奴想跟着楚言枝站到她身后去,却被年嬷嬷拉了手,按着不许动。楚言枝也看了他一眼,要他听嬷嬷的话。狼奴抓紧了小木偶,眼尾还泛着尚未完全擦去的一点潮意,有点可怜兮兮地望着她。 钱锦见楚言枝坐下了,抬头将她的披风挂到已擦过两遍的衣架上,一边朝里间走去,一边问:“不知殿下今日找奴才,所为何事?” 楚言枝看他拿了一套新茶盏回来,又提起茶壶将之烫了两三遍,才将茶泡上,轻轻放到她那边。 茶盏里头漂浮东西不像是绿叶子,楚言枝迎着水汽看了好一会儿,也没看出来里头沉沉浮浮的黄色小块是什么。 钱锦笑道:“是蜜饯金橙子泡茶,味虽甜却不失清冽爽口,殿下应该会喜欢。殿下还没用过午膳吧,喝了也可开脾胃。” 楚言枝平时其实并不爱喝茶,娘亲倒是爱品,但总说好茶不常有。每年入了秋,年嬷嬷倒会摘桂花泡成木樨青豆茶或是酿成桂花蜜给她冲水喝。 “我是来给你还衣服的。” 茶太烫还喝不了,楚言枝放下了茶盏。年嬷嬷闻言便捧着木箱子递到钱锦眼前,笑着道,“已经洗净了,狼奴给拽下的那粒珠子也擦洗好一并放进来了,还请钱公公收好。” 钱锦接过木箱子,放到一旁的高几上开了锁扣,见到里面叠得整整齐齐的红袍,笑着对楚言枝道了谢。 年嬷嬷却又将一只雕了岁寒三友的果盒子捧了过来,楚言枝坐在太师椅上,捧着足有她半张脸大的茶盏吹气,白气熏着她的眉眼,她弯眸对钱锦笑道:“这是送给你的礼物。” 钱锦接了,摩挲着上面的花纹,想着送礼送榉木质的果盒子,确为孩童作风。他再次笑着回应:“谢殿下厚爱。” 楚言枝见他没掂掂盒子的重量,只看了上面的花纹就要放下,有些担心他会不会嫌她的礼物太轻了,那她一会儿要说的事就不太好开口了。 她侧头问:“钱公公不打开看看吗?” 钱锦见她满眼期待,长指一勾开了果盒。果盒里面躺的不是各式各样的果子,而是一只红荷包和一只四方小盒子。他先开了小盒子,见里面装着白与棕两种颜色的糖,不由失笑。他再打开荷包,看到里面的金裸子,倒是意外地挑了挑眉。 “这荷包应当是太后娘娘给送与殿下的吧。”钱锦将小方盒拿出来,把果盒子盖上了,走到楚言枝面前,放到了桌上,“这就足够了,剩下的,奴才不能收。” 楚言枝蹙了蹙眉,放下才喝了一口的蜜饯金橙子泡茶,直起身道:“不行……你要收。” 钱锦从小方盒里拾了块松子糖入口,左边腮帮子便微微鼓了起来。他淡淡道:“殿下便是有事要奴才帮忙,也是奴才分内之事,无需赏金赏银。” 他竟知道她这回来是有事相求。 楚言枝心中微惊,垂敛目光重新捧起茶的时候,脸上显出一抹尴尬。想想也是,若只要还换衣服,随便派个人来就行了,根本无需她亲自过来。她人都坐到这了,还非要他把礼物盒子打开看,不就点明了自己有事相求吗? 见楚言枝喝了半盏茶还不开口说话,钱锦便收了小方盒,转而看向一直站在年嬷嬷身后紧盯着自己的狼奴。狼奴一只手抱着小木偶,一只手拧着系在腰间的一只荷包,荷包里似乎也是个方盒子。 他走过去,先问年嬷嬷:“他身上的伤都好了?” “回厂督的话,已好了大半,话也会说了,您瞧,他走路也利索得很,是个聪明孩子……” “殿下的意思是……” 年嬷嬷搓了搓手,把狼奴拉到近前,狼奴本还不肯,被楚言枝看了一眼,他只好站到了年嬷嬷身旁,仰面轻瞪着钱锦。 “殿下想着,狼奴体质非同常人,应该是个习武的好材料,只苦于深宫无门,听说东厂和锦衣卫……”多的年嬷嬷怕说错话,低头舔了舔嘴,两手交握到手指发白,才笑着微声道,“钱公公,不知您可否帮忙寻个门路?” 钱锦将口中的糖块从腮边卷到舌尖,腻人的甜味儿让他眯了眯眼。 楚言枝从太师椅上下来,拉了狼奴抓着小木偶的那只手,仰头对钱锦道:“钱公公,他真的很聪明,学什么都很快。你给他找个师父好不好?” 发觉身旁狼奴的眼神凶意难掩,楚言枝捏捏他的手心。狼奴一下子手僵了,身子也颤了,目光不由软下来移到了她身上。楚言枝晃晃钱锦垂落的袖子:“钱公公爱吃糖吗?我还有好多,都可以给你!” 钱锦笑问:“殿下想给他找个怎样的师父?” “不用特别厉害!只要会武功,然后愿意教他就可以了。” “辛恩如何?” “……啊?”楚言枝眨了眨眼,看向年嬷嬷,年嬷嬷也惊得睁大了眼。 年嬷嬷今早和娘亲谈天的时候说过,锦衣卫的指挥使就叫辛恩。辛恩武功高强,会飞檐走壁,一等一的厉害。当然,不厉害,也当不上如今炙手可热的锦衣卫的指挥使了。 “辛恩功夫实在一般,为人也愚钝,但品性上,不得不赞一句刚正。他脾气不太好,不过知道惜才,如今四五十岁了,也该收个徒弟了。” 钱锦咽下糖块,不问楚言枝,问狼奴:“你可愿意吗?” 狼奴与他对视,黑白分明的眼睛仍藏不住情绪,若其中的厌恶与恨意能化作刀子,恐怕已经将钱锦扎个穿了。钱锦并不介意,他几乎每天都能看见比这更恨意滔天的眼神。 “……我听殿下的。”狼奴暗暗反握住楚言枝的手,把她的几个指尖都攥到了手心里。 楚言枝悄悄甩了甩,却怎么都甩不开。好在他没乱说话,她便不管了,只把两人的手往背后藏了藏,对钱锦道:“那就多谢钱公公安排了。下回,下回我还送糖给你吃!” 钱锦应声点头,忽而听见外头有脚步声,侧眸看去,机灵点的那个小太监掀起了一半棉帘。 是三五个太监端着膳食往旁边的耳房过去了。 他转而问楚言枝:“若殿下不介意,一会儿留在司礼监用膳如何?膳后,奴才带您亲去一趟北镇抚司。” 北镇抚司坐落在内皇城外承天门前,在五军都督府西面,东面就是六部等外衙门了。楚言枝除了那回去上林苑找三姐姐外,就没真正出过内皇城,闻言眼睛顿时亮了。 她用征求意见的眼神望向年嬷嬷,年嬷嬷暗暗点了下头。 钱锦又问她可有什么想吃的,楚言枝报了两道菜,门口那个小太监跑着去了。耳房门口的太监见这边有人出去取膳食,就走到门前,向钱锦通报坤宁宫处的碧珠来了,正坐在耳房内等着。 钱锦捻了捻系带上的垂珠,正身对楚言枝行礼道:“奴才有些事要处置,烦请殿下稍候片刻。” 楚言枝点点头,钱锦便去了耳房。 等门口没人影了,楚言枝将狼奴的手一根根扒开,蹙眉质问他:“谁准你抓我手的?” 狼奴轻声道:“是殿下要……” “不可以瞪钱公公。他在帮你,你明不明白?”楚言枝又责问他当时的眼神。 狼奴沉默地点了点头,还是忍不住倔强地解释了一句:“狼奴没有瞪他,狼奴只是看着他。” 楚言枝哼了一声,坐到太师椅上,要年嬷嬷再给她把茶添上。她喜欢这种酸酸甜甜的味道。 狼奴却跑到年嬷嬷之前,先她一步提起来坐在火炉上的茶壶,对楚言枝露出一个小心翼翼的笑:“奴也会给殿下倒茶。” 楚言枝不说话,看他动作略有凝滞倾倒起茶壶,壶嘴流出的水线微晃,年嬷嬷怕溅出来烫着了她,揽着她的肩膀往后靠了靠。一盏斟完,狼奴把茶壶坐了回去,还知道把隔热用的白布叠好放回矮几上。 楚言枝低头看了看,杯盏里留有一指宽的空余,倒得刚刚好,不至于太少也不至于太满溢。 狼奴乖巧地站着,等着殿下夸一夸自己。 楚言枝却看向他要么抱在怀里,要么咬在嘴里的小木偶,抿唇道:“狼奴,如果你以后跟着师父习武还带着它的话,会练不好武功的,那师父就会生气。钱公公说,辛恩脾气不好。” 狼奴脑袋朝她稍稍偏了偏:“奴不能带着它一起练吗?” “你早晚要把它放下的,难道你长成大孩子了,也要走到哪里都抱着它吗?别人会笑话你的。” 狼奴沉默了一下,低低道:“奴不在乎他们。” 楚言枝垂下眼睛,不再看他了。兴许狼奴还没意识到自己是个人呢,怎么会在乎人怎么看他。 她想起来时在车辇上狼奴倾倒在自己怀里哽咽着的样子,连小木偶都扔到一边了,只抓着她的袖子靠着她的肩膀流泪。她又记起年嬷嬷说他夜里很难入眠,就算睡着了,也很容易醒,整个人蜷缩成一团,抱着小木偶不肯动一下。 他是怕自己一个人吗? 楚言枝捧起茶吹了吹,抿了一口,放下茶盏时看到狼奴紧紧攥着小木偶的手,忽然回想起当初在上林苑时那个猎者范悉说的话。 狼喜欢群居,很少有单独行动的时候。 狼奴没有狼群了,范悉杀了所有同他一起长大的狼,而他被带到上林苑后又被带到了重华宫,和她一样住在四四方方的天地里。 楚言枝用茶匙捞起盏底的蜜渍橙丁吃了两口,心里则想,等狼奴有了师父,慢慢的也会有朋友,便不会总是黏着她不放了。 可惜她不会有师父,也不会有朋友。她永远都会住在重华宫里。 门帘被人从外面掀开了,为首的太监对楚言枝恭敬道:“回禀殿下,午膳来了,可要现在布上?” 司礼监的值房并不大,这几个人一进来,立时显得这里又闷又窄了。楚言枝点头,那太监便让人搬来方桌,指挥太监们依次将膳食与碗筷摆好,然后问是否需要侍膳,被年嬷嬷打发走了。 楚言枝撑腮看桌上的菜,越看肚子越饿。 等她第三次要狼奴添茶的时候,钱锦回来了,手里正叠着一张薄纸。看到她眼巴巴地望着满桌子的菜,钱锦将薄纸塞入袖中,启声问:“殿下为何不用膳?” “等你啊。”楚言枝拿起了筷子,抵着下巴嘴巴一张一合道,“娘亲说,与人吃饭的时候,人不到齐就不可以吃。” 钱锦尚未说话,狼奴便目光灼然地看向楚言枝。 年嬷嬷说,奴不可以和殿下同吃同坐。那为什么,殿下会等他? 钱锦看楚言枝两手握住筷子,筷尖抵着碗底,筷头却抵着下巴的样子,想起有一段时间里,他的妹妹也是这样等着他回家吃饭。 他只拿帕子擦手,并不看她,淡声道:“从没有奴才和主子一起用膳的道理。殿下饿了便快用吧,奴才已在那边用过膳了。” 这道理楚言枝自然懂得。只是她想着这一桌子菜里面有三四道都是他点的,自己又坐在他的值房里,留一堆残羹冷炙给他总归不太好,毕竟今天是她求他办事来的。她本也没打算一直等,料想他没披红袍,应该很快就会回来,这才一直忍着饿没吃。 他既这么说了,楚言枝便要年嬷嬷给自己盛饭夹菜。吃过之后,她又让年嬷嬷和狼奴吃。狼奴如今也愿意咽一点米饭了,但看表情还是有点儿痛苦不情愿。而且握筷子的动作于他而言太精细太困难,他抓得不太好,偶尔会掉菜漏米。 吃完饭,钱锦抬手要把楚言枝的披风拿下来,却被狼奴抢了先。架子太高,狼奴得踮起脚去够,抓住衣服的时候,他动作又极轻柔,低头认真地将之展开,拦住钱锦走向楚言枝的路,紧张地站在楚言枝面前,低声道:“奴会给殿下穿。” “那你给我系上吧。”楚言枝把有些歪了的昭君套摘下来,要年嬷嬷给自己重新戴好,听到狼奴这话也没拒绝。 狼奴走到楚言枝面前,展开披风,围到楚言枝身上。他拿着两边系带,清晰地感受到殿下清清浅浅的呼吸拂在自己面前,是很近很近的距离。他抬起眼睛看着她,她正伸着两手帮年嬷嬷调整昭君套的位置,并没有看他,瞧他盯着自己,才偏头问:“你不会系吗?” 狼奴垂下眼睛,看着自己泛凉的指尖,回想自己系发带时的动作,左穿右绕,最后系的时候却没敢用多少力道。 小狼奴 第31节 钱锦听到辛恩这话,反倒笑了。他转而朝楚言枝走去,躬身将手臂搭过去,示意楚言枝扶着起身:“殿下,辛大人既已对奴才下了逐客令,看来是愿意收下狼奴了。奴才护送您回宫。” 辛恩欲言又止地站起身,楚言枝还没来得及将手搭上钱锦的小臂,已被狼奴紧紧揪住了袖口。 他惶惑地望着她的眼睛:“殿下,要抛下奴?” 楚言枝起身,抬手理了理他稍显凌乱的头发,对他笑道:“你要留在这好好习武,将来让辛大人收你为徒。等你学好了,哪里都能去。” 年嬷嬷也对他道:“奴奴,记得嬷嬷跟你说过的话,一定要好好学。等到腊月二十四祭灶的时候,殿下和嬷嬷就接你回去过年,你在这要听各位大人的话,不能到处乱走……” “殿下!”狼奴几乎要将楚言枝的袖子拽下来了,指节都泛起了白,“二十四要好久?奴,奴想天天回家,就睡在东殿,听殿下的话,哪里都不去!” 楚言枝垂下了眼睛。她转而拿过狼奴的袖子,把他的袖口掖了又掖,不让里面那层透出一丝一毫来,声音低低的:“傻狼奴,学武功不好吗?我很想学。” 她抬眸与他微红的眼睛对视:“你学好了,就回来教我吧。” 狼奴渐渐明白了什么,但仍不愿意放手:“奴不想和殿下分开。” “哪里分开了?你还是我的小奴隶。而且也就二十日左右,一眨眼就过去了。”楚言枝开始轻轻地掰他的手指。 狼奴被她掰了好几次手指,已懂得如何把力道控制得刚刚好,不让她轻易掰开了,可楚言枝只要暗暗捏几下他的指尖,他整只手臂都会变得软下来,根本做不到忤逆她的意志,自然而然就一根根松开了。 楚言枝握住他的手腕,把他拉到辛恩面前:“辛大人,他身上还有伤,太医说要三天一换药,他已经学会自己换了,天黑之前我会让人把他的药跟其他东西都送过来。他是个不懂事的小狼,我把他交给你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2-16 23:59:12~2022-12-17 23:50: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gill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5章 “师…师父。殿下要我听你话。” 狼奴眼睁睁看着楚言枝戴好兜帽, 迈步跨出门槛,走到院中时,回头对两手扒在门框上的他抬了抬下巴:“狼奴, 我要你待在这,你就待在这。我要你听辛大人的话, 你就要听辛大人的话。我走了。” 她眼睫微动,转步往前, 一直到走出大门,也没再看他一眼。 狼奴的脚步止在门槛之前。 他把小木偶按在自己的心口,很久都没动一下。忽然“啪嗒”一声,小木偶那段早遍布牙印的木头胳膊断裂了, 掉落到地上。 狼奴一言不发地捡起来, 颤着手指往木偶裂口处去拼。他控制不好力道,也控制不住颤抖,那截木块甚至被磨出了木屑。 “哎呀这样拼不上去, 这孩子怎么就把这么块烂木头当宝?”赖志诚对这个钱锦亲自送来的孩子虽有同情却没有好感,转身问一直沉默着的辛恩, “大人,您真要留下他呐?” “下午的操练马上就要开始了,你不去巡视?吉鸿, 下去让人给他收拾出一间屋子。”辛恩没理会赖志诚的话,走到狼奴身边,按住了他持木块的那只胳膊,沉声道, “粘合木料要用鱼鳔胶。” 吉鸿拉着还想嚷嚷的赖志诚下去了。 狼奴的手还在抖, 呼吸又重又急促, 顺着按住自己胳膊的那只手瞪了过去。看到辛恩那张不苟言笑的脸, 狼奴想到殿下临走时候对自己交代过的话,无声地垂下了头,继续一下一下地拼这块断了的木头。 辛恩松了手,支开两位属下后,反而更不知道怎该么同这孩子说话了。 他干脆坐回原位,唤人上前,去取鱼鳔胶和藤子尖刷来。 狼奴把断了胳膊的小木偶护在心口,歪着头用力或轻柔地拼,然而怎么都无济于事。他歪了歪头,搂住它,捧到了脸前,对着它木制嶙峋的伤口探出一点微红舌尖,轻轻舔舐上去。 他抚着木偶的脑袋,偶尔溢出轻“呜”声,想用自己用了多年的处理伤口的方式为它治伤。 他再去拼,仍然拼不上去。狼奴手脚发冷,茫然失措地用脸贴着木偶冰凉的身躯。 辛恩看不下去了,问他:“你可知自己今年多大了?” 狼奴不愿意回应他,然而还是摇了摇头。 “这木偶是谁给你的?” “……殿下。” 下人将熬成稀浆的鱼鳔胶和藤子尖刷都取来了,辛恩对狼奴招了下手:“拿过来。” 狼奴抬起红通通含着雾气的眼睛,抓着小木偶,良久未动。 “你家殿下让你听我的话。” 狼奴这才提步走过去,把小木偶递给他,只是辛恩去接的时候,他还用力攥着不肯松手。 辛恩也使力拽住,看着手里的那截木偶腿道:“再不松手,它这腿也要断。” 狼奴指尖微颤,松开了。 “把那个木头块给我。” 狼奴不甘心地将木头胳膊放到了他摊开的手心上,紧紧盯着他的动作。 辛恩用藤子尖刷沾了胶浆细致地刷在断裂处,再将那截木块对准黏上去,把木偶平放到了桌上。 狼奴见小木偶的胳膊被他装了回去,伸手就要把它搂回来,却被辛恩抬手挡住:“还没黏牢,再等一等。” 狼奴眨了下眼,眸子如水洗过的黑曜石般,亮得能让站在他面前的人清晰地看到自己映在其中的倒影。辛恩见他唇上有几处干裂,倒了满杯茶,朝他指了指。 狼奴两手捧起,却没自己喝,略想了想,朝他递去。 辛恩意外地看着递到自己面前的茶盏。 小殿下说狼奴不懂事,其实他似乎什么都懂。 楚言枝拢着衣襟走出北镇抚司的大门,坐上车辇,趴在了小香几上。年嬷嬷这回如何也不愿意同钱锦坐在一处了,实在心慌得紧,不用楚言枝说,自己就跟着上来了,坐到了狼奴坐过的小杌子上。 年嬷嬷想着今日的事,脸上喜气洋洋的,拉上两边窗子的挡板后,拿出放在小香几抽屉里的香膏挖了一点出来,给她额头两颊都点上一点,让她自己摸匀。小殿下皮肤嫩,出来走了一天,别给冻皴了。 “钱公公真是厉害,真给狼奴找了个好师父。就是这辛指挥使跟钱公公的关系……哎。”年嬷嬷说到后面,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叹了声气。 他们这些官大人的事,年嬷嬷不懂,也不敢懂,但好赖还是分得清的。她有预感,狼奴在北镇抚司的日子不会太好过。 楚言枝涂好了脸,开始涂手背。她按了按右手虎口那块还没完全消下去的红痕,撑着腮要年嬷嬷打开一边的窗子,她想多看会儿外面。 年嬷嬷还在念叨着狼奴,闻言话音顿住,又心疼起自家的小殿下来。 她生在深宫,别说宫门了,连重华宫都很少出去。七八岁的年纪,正是好玩好动的时候,却连个玩伴都没有。美人当年在家的时候,因为性子好,交到了不少手帕交,有什么事都能聊聊。等小殿下再年长几岁,到那生出少女愁绪的年纪,不定会有多寂寞。 年嬷嬷把窗子打开,任楚言枝撩开帘子往外面望。 申时将尽,乌金西沉,天边晚霞铺陈,风却愈发冷了。车辇摇摇晃晃,楚言枝的指尖按在小香几上,即便年嬷嬷还在絮絮叨叨地同她讲话,她还是觉得这小车辇太空了,空得让她心里没由来的惆怅。 车辇拐过北镇抚司和前军都督府同在的那条街巷,步入承天门与大明门之间的宫道上,视野里出现一个个头戴乌纱,穿圆领绣禽类补子衫服的男子,他们还都配着悬而不着腰的腰带。这与楚言枝素日见到的人都不同,她转头问:“是那些文官们下值了?” 年嬷嬷点头,让她往后躲躲,避免被路人看见脸。 文官们相互寒暄几句后,上轿子的上轿子,骑马的骑马,还有的骑上了驴。楚言枝没见过驴,指着问年嬷嬷为什么他们坐下的马儿又矮又小。年嬷嬷笑道:“那是乡下百姓用来耕地的驴。在京城,骑驴的都是七品以下的官老爷们。在咱们大周只有三品以上的官才能坐轿子。” 楚言枝便把视线投向最前面的几辆轿子,恰看到有个黑楠木车身,挂金镶玉字牌的帘子被人从里掀开了一角,里面那人的目光似乎落到了后面钱锦那辆车辇上。 年嬷嬷忙拉下楚言枝的手,将窗板关上了。 车辇继续往前行驶,外面人越来越多了,楚言枝趴回小香几上,轻轻叹了口气。 等他们回到重华宫的时候,天已经快黑透了。年嬷嬷去东殿给狼奴收拾东西,让小福子一会儿送过去。说是收拾东西,可狼奴根本就没多少东西。年嬷嬷收拾完了,看着那个小小的包袱,没让小福子拿去,而是转身进了厨房。 年嬷嬷今天一天不在,做饭的事就落到了红裳身上,红裳手艺一般,但没想到疏萤很擅长烹煮膳食,帮着她把饭做好,两人一起端到了碧霞阁。 楚言枝在翠云馆换好衣服就去了碧霞阁,走到中殿门口时,她脚步停下,望着这条通往东殿的廊道,忽然想起那天晚上狼奴抱着木偶迎风傻站着等她的样子。 现在廊道上空空荡荡,宫灯依然随风摇曳,将她的影子拉长又缩短。 吃饭的时候,姚美人见她垂着眼睛不怎么说话,把她揽到了怀里,温声问她:“枝枝怎么了?是不是想狼奴了?” 楚言枝眉头皱起来:“我怎么会想一个小奴隶?而且,他才走了不到半天呢,有什么好想的?” 姚美人将她额前碎发捋到耳后去:“那枝枝在想什么?” 楚言枝把还剩了点米饭的碗放下,掏出帕子擦唇角:“……我不想要知暖留在这。娘亲,她太懒了,说话不好听,还占重华宫的屋子。可不可以想办法把她送走?” 现在碧霞阁内只有红裳在,疏萤在外守门,年嬷嬷在东殿收拾,知暖则不知窝在哪个角落躲懒。姚美人刚喝完药,拾了两颗蜜饯浸在口中压苦味,闻言语气淡淡道:“好。” 楚言枝转过身:“那娘亲打算怎么做?” “给她拾两块银子,让年嬷嬷明天领她回坤宁宫。” 楚言枝睁圆了眼睛:“直接送回去?那,那皇后娘娘……” 听红裳说,孟皇后为表对冬至宴席那事的歉意,今日特地亲自挑了好几匹缎子、一对玉如意和一只汝窑玉壶春瓶,派人送到重华宫,还带了不少给楚言枝吃的、玩的东西。那明天重华宫就把之前孟皇后送过来的婢女送回去的话,她会作何感想? 姚美人合上蜜饯盒子,倚靠在迎枕上,漫声道:“皇后赏赐,不论是人是物,重华宫不敢不受。但知暖这般态度,显然是不情愿做我们重华宫的宫婢了。她不情愿,我们就成全她。像枝枝说的那样,我们重华宫也是饱受其扰,不想忍便不忍了。皇后娘娘宅心仁慈,体恤宫人,不会因此就怪罪于我们的。” 楚言枝还是有点怕,她原以为娘亲会想个委婉点的法子的。 姚美人看出她眸中情绪,轻轻握住了她拧帕子的手,笑道:“知道娘亲那日为什么要你找皇奶奶带你去参加冬至宴席吗?” “不是因为娘亲下不了床,不能带我去吗?” “不全是因为这个。娘亲是想提醒他们,你也是陛下的女儿。不光是提醒他们,枝枝,娘亲更想你自己意识到,你是位公主。这天底下,只有你的长辈,也就是皇太后、陛下和皇后娘娘能评判你。皇太后在先,若皇后娘娘送给你的宫婢服侍不好你,你便可以将她退回去,不用顾及皇后娘娘会如何看你。在这件事上,你本就无错。” 姚美人的指尖虽还泛着冷,手心却是暖的。楚言枝被娘亲捂着手,心里也浮上了暖意。她靠到姚美人怀里,摩挲着姚美人肤质细嫩的手背,点了点头。 “那天被皇奶奶抱在怀里往下看的时候,枝枝是什么感觉?” “连父皇都跪在我面前……”楚言枝仰面道,“我觉得畅快。娘亲,权势真是个好东西。” “是啊,权势是个好东西。”姚美人笑了笑,眸中却显出一抹落寞。 为防外戚,大周选秀只从平民或小官小吏家里选。姚美人没有权势,也对权势无意,但为了让重华宫的日子好过些,让楚言枝未来的婚事圆满些,如今不得不倚靠权势。但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她必须手里攥住点什么。 锦衣卫需要管的事务大小成堆,前面五军都督府都一个个灭灯了,北镇抚司各处还亮着灯。 黏合木偶手臂的鱼鳔胶凝固后,狼奴把小木偶小心翼翼地搂到怀里,一个人坐在门槛上,望着外面不动。 辛恩写好文书与需亲呈陛下过目的奏折后,封好蜡站起身,准备早点下值回府。明日就要去南直隶办差了,顺利的话也要正旦才能赶回来,不论如何他得回家一趟。 为行俭省之风,北镇抚司上上下下都不许点太多灯,甚至纸张素绢要双面使用。辛恩的值房里只在桌案两旁点了两盏,等他昂首走至帘前,才发觉门槛上还坐着个人,恍然间记起来今日下午七殿下塞给了自己一个徒弟。 “他们已将你睡的屋子收拾出来了,为何不去?” 听见辛恩的声音,门槛上的身影动了动,狼奴声音闷闷的:“殿下说,会给奴送药。” 辛恩抬头望了望外面的天,月明星稀,北风愈紧。七公主说她会在天黑之前让人将东西送到,也不知是什么缘故迟了这么久。 “恐怕他们明天才能送到了。你要在这一直等?” “……殿下说,今天会送到。” 小狼奴 第32节 辛恩唇线绷直,唤外面的侍卫进来,正要吩咐传饭,外头忽然有人通报:“大人,重华宫处来了人,说是送东西的。” 狼奴抱着小木偶站了起来。 没一会儿小福子喘着粗气跑进来了,把一个鼓鼓囊囊的大包袱塞到狼奴怀里。 他顾不得擦汗就忙不迭对辛恩解释道:“大人勿怪,重华宫离承天门实在太,太远了……” 辛恩对宫里的太监从来不会有什么好态度,但看他这样,也不由别开了视线,命人端茶水来。 小福子却不敢在北镇抚司逗留太久。他抖抖身子,连连挥手拒了端到自己面前的茶,把紧紧抱着包袱的狼奴拉到一旁道:“我好几件衣服都在里面了,你在这脾气可好点吧,别动不动对人呲牙。嬷嬷怕你吃不饱,一回去半刻没歇就给你揉面包包子。哎呦我这一天,我这一天扛着轿子跑半天不说,又去御膳房买肉,又去钱公公处借腰牌,还跑来给你送东西,腿都能断了……” 他抱怨一遭,压低了点声音:“包子都在里头,起码够你吃两天的,嬷嬷说,你要在这受了什么委屈,回来就跟咱们说,殿下会给你做主的。” “殿下……”狼奴仰起头,殷殷切切地问,“殿下什么时候来看狼奴?” 小福子挠了挠头,把他往辛指挥使那推:“哎呀你就在这老老实实待着,我得回去劈柴了!” 向辛恩行完礼,小福子转头走了。 走出院门,小福子抬头看了眼北镇抚司的又高又大的牌匾,鼻头泛起了酸。习武多好,能有什么不乐意的。他抿紧嘴把脸上的汗擦干,把衣襟往上提了提,双手拢进袖子里,尽量避着风口朝承天门的方向跑去。 “我的值房,平时没有我的准许,你不能进来。”辛恩踏出门槛,指了个侍卫过来,“带他回南房,端点饭给他吃。” 狼奴抱着满怀的包袱,看了他一眼,偏着头:“师……师父。殿下要我听你话。” 辛恩皱起眉:“我还未曾答应过要收你为徒。” 狼奴站在原地,看着他转步走远。 守门侍卫冷嗤一声,推了狼奴肩膀一把:“就你还想做咱们辛大人的徒弟?走吧,蹭完这几日的饭,回你的狼窝——啊!” 夜色太黑,守门侍卫根本没看清狼奴是怎么动作的,就被他掐住了腕骨,用力之大,几乎要将之生生捏碎。 他一叫,其他各处的侍卫都有了动作,朝狼奴围拢而来。 狼奴只用那双水亮的眸子凶意毕露地瞪着他。虽未呲牙,但总让人怀疑他是不是下一秒就会攀上来咬断那人的脖子。 “我听殿下的,习武。”狼奴还在收紧力道,那名侍卫整只手臂都在抖了,“殿下不接我,我哪里也不去。” “狼奴!” 辛恩听到这边的动静,立刻折步回来,劈手打在他的臂肘上,迫他不得不松了手。 辛恩的祖父是定国公元帅,他父亲从小体弱,未能继承衣钵,倒是他自小有副好体魄,日夜跟着祖父习武,练得一身好功夫。后来又巡游四海,身上沾染了几分江湖气,功夫已自成一派。整个大周,都找不出几个能与他打成平手的人。 狼奴在野外生存了好些年,腕力、咬合力都绝非寻常,但辛恩这猛地一劈来,还是震麻了他的手臂。 “你家殿下没交代你吗?不准在这伤人!”辛恩一把扯过他的手,将他往南房拉,“你若真伤了我的人,明日我就把你送回重华宫!” 狼奴被他扯着往前走。他固执地扭着手臂,并不那么想听他的话。 他也想回重华宫,但是狼奴深知自己若真被辛恩送回去了,殿下一定会很失望,很生气。 他不能被送回去,他要听辛恩的话。 狼奴渐渐松了手臂的力道,把小木偶咬在嘴里,另一只手搂紧了大包袱,直至踩上一粒石子,他重重跌了一跤。 辛恩皱眉,抬臂将他提了起来。 狼奴闷闷地“呜”了声,手腕轻抖。 辛恩一边继续拉他,一边将他的手腕翻过来,就着月色看了看。 只看一眼,辛恩面色就沉了。他袖口之下的手腕上竟缠了一圈厚厚的绷带,现在伤口裂开,血迹已经慢慢洇出来了。 辛恩松了手,脚步慢下来。狼奴观察着他走路时的样子,学着他也放缓了步伐。 走到南房,只有角落那间矮房没有点灯,辛恩把门推开,用随身带的火折子点亮油灯,侧身道:“你就在这睡。” 狼奴抱着包袱进门,转身用澄亮如寒潭映星的眸定定地望着他,似乎在等他的下文。 辛恩瞥了眼他抱包袱的手和穿着破皂靴的脚,想起七公主说过,他身上有很多伤。辛恩从怀里掏出一只小瓶,掷到桌上:“这是金疮药,一会儿你自己涂到伤口上。我已经让人给你备饭了,很快就会端来。明日我出去办外差,不会过来。你要想练什么武,就去找两位指挥同知或者两位镇抚使,他们会带你去操练场上练。你要是不想练,就等二十来天后七殿下接你走,别再来了。我们北镇抚司,不会养闲人。” 狼奴仍站着不动,直至他关门离去,脚步声渐远,才走过去坐到那张只铺了层铺盖,放一张薄被的床上,将包裹轻轻柔柔地放了上去。他摸着包裹上的结,没舍得就这么打开。 不知道里面有没有殿下给他的东西。 狼奴将小木偶从口中拿下来,将它擦了一遍又一遍,小心地摸着它的伤口,又怕那粘胶不粘,它的胳膊会掉下来,摸了几下就不怎么敢摸了。 这屋子很小,摆设又少,虽然比小福子的那间耳房收拾得干净,但一豆油灯之下,狼奴只能看到自己映在墙上的影子。床对面的窗户是扇破予直棂窗,十道竖木栏,两根横切木栏,整扇不可活动,上面糊了一层薄纸,隐约能看见外头一点月光。 “吱呀”一声,门再度被打开了,另一个侍卫没好气地把食盒放到桌上,说了句“吃完放门口”就走了,门也没关。 狼奴走过去把门关上,但没理会桌上的那只食盒,也没理会辛恩留在这的那个小瓶子。他将那盏油灯捧过来,放到床头的小几上,然后一点点打开包袱,果然看到里面有整整五大包油纸,里头都是年嬷嬷现蒸的包子。他一一拿起来,还都温热着,只是有的被挤压得变了形。他回忆小福子来时的样子,应该是被他捂在怀里一路送过来的。 狼奴把油纸包都先放到一边,将包袱里的药盒和一大卷绷带拣出来,再把小福子给的一堆衣服放到床头,轻轻抖了抖这块布,里面却已没有别的东西了。 狼奴学着年嬷嬷叠东西时的样子,默然将包袱布叠好,和那堆衣服放在一起,然后将小木偶重新捧到怀里,解开其中一个油纸包,木然地一口一口往嘴里送。 他手冷唇冷,唯有手里的包子是热的,烫得他眼眶一阵一阵地发酸。屋外有不少人来人往的走动声,时不时还能听见咯痰的恶心动静。狼奴吃完大半,笨拙地将油纸包叠起来,放回了小几上。 他悄悄从怀里掏出今天在车辇上殿下甩给他擦眼泪的那张帕子,看了又看,终究没舍得用,又塞回去了。他把那床薄被抖开,蜷缩着抱紧小木偶,睁着眼睛盯对面墙上自己那道在轻轻颤动的影子,把自己和它都裹紧了。 过了会儿,他脱下这身年嬷嬷给他新做的外衣,盖到被子上,嗅了嗅殿下这件旧衣裳的袖口,终于能有那么一丝微弱的安心了。 他好好听话,好好习武,再有二十天,殿下就会接他回家。 接狼奴回家,接狼奴回家,殿下接狼奴回家。 作者有话说: 经评论区一位读者朋友提醒,之前枝枝对荀太后的称呼“太奶奶”错了,已全部更正为“皇奶奶”或“皇祖母”,感谢大家的捉虫~感谢在2022-12-17 23:50:14~2022-12-18 23:59: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知屿 10瓶;look 5瓶;析木、iforgetit 2瓶;gill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6章 狼崽子学武功。 冷风从门缝里呼呼地灌进来, 窗外月光未消,睡在南房的锦衣卫校尉们已经开始收拾去校场整队了,铿铿锵锵动静不停。狼奴彻夜未眠, 闻声警觉地拿起衣服披上,等了一会儿, 察觉人一个个都走了,他才抱着小木偶起身, 开了门。 床头桌上的油灯已不知什么时候灭了,弦月悬在天际,寒霜遍地。还有零星几个人边披衣服边往后面赶,狼奴快步追上去, 到了校场上。 南房是三大排黑瓦房, 里面都是大通炕,睡有百来人。这些人都是锦衣卫十四所之首甲所的精锐,直接听命于指挥使。他们夜里宿在北镇抚司, 收到任务即刻去办,若无任务便操练一天, 或去其他卫所督工。校场就在南房之后,宽六十丈余,上面种植了耐踩踏的早熟禾, 如今深冬,都已成了枯黄色。 狼奴四面环顾,没看见昨天见过的吉鸿和赖志诚,只看到看台上有两个穿过肩式飞鱼服的高个男子在左右巡视。 校场上人已全部来齐, 乌压压一片, 那两人吆喝几句, 做了几个手势, 底下便声震云天地操练起来。狼奴歪歪头,想了一会儿,一步步往看台走去。守卫之中已有不少人认得他了,知道他虽看起来小小一个,实则性如凶兽,光腕劲儿就能拧断人的胳膊。辛指挥使虽对他态度一般,但到底是留了下来,他们这些人也不敢上来故意阻拦。 看台上的是正副镇抚使董珏、杜颂二人。董珏长了一双细长眼,鹰钩鼻,留有两撮短胡须的嘴角向下撇着,见狼奴上来了,捻了捻胡子,似笑非笑地冲杜颂扬扬脸:“辛大人的好徒儿来了。” 杜颂身形板正,生得眉浓眼大,闻言只侧过了身,既没看他,也没看狼奴。 董珏静等狼奴走到自己面前。 “我要学。”狼奴指指底下,“教我。” 董珏觉得好玩,抱着手臂踢来一把椅子坐下,翘起二郎腿:“钱公公叫你来咱们这学的?钱公公功夫不赖嘛,为什么不跟着他?” “我不喜欢他。”狼奴再度郑重道,“师父要你们教我。” 董珏和杜颂其实昨晚就收到了吉鸿的交代,说要是狼奴想学的话,就给他安个位置,闲了教一教。杜颂脾气倔,素来厌恶东厂作风,听了没应声,吉鸿只好让董珏多照看一二。 与其他几位同僚不同,董珏对东厂没多少成见,听狼奴这般说,来了兴致,又多问了几句。 狼奴答了他两句便不答了,一张白净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歪着头用黑沉沉的眼睛望着他。 等他终于闭了嘴,狼奴还是那两个字:“教我。” 董珏面上显出几分不悦,朝他勾了下手指:“行啊,过来。” 狼奴朝他走近了两步, 董珏放下二郎腿,脚尖一抬,朝他怀里的小木偶踢去。 小木偶的胳膊坏了,狼奴夜里搂着的时候都不敢太用力,怕又弄伤了它的手啊腿啊的,站在这的时候,也只用手臂松松抱在怀里,贴着自己的胸膛。听董珏要自己过去,狼奴一心要看他如何教自己,没料到他会有这一招,等他五指成爪状抓握住董珏的腿肚时,木偶已飞旋悬空。 狼奴下意识要把五指掐进董珏的皮肉里,却在这一刻想起昨晚辛恩说过的话。如果他伤了他的人,他会直接把他送回重华宫。他不能就这么被送走。 狼奴伸出另一只手去捉落下的木偶,董珏被他桎梏住了一条腿,挣一下没能挣开,两撇胡子几乎要竖起来了,仗着比他高出几个头,一把先他一步捏住了木偶。 “还给我。”狼奴恶狠狠地瞪着他,另一只手掐住了他另一条胳膊。 董珏一手一脚皆被他所缚,隐有痛感,一张脸已沉得快滴出墨来了。 好在他还勉强能站稳,董珏高举起木偶,垂眸冲狼奴嗤笑:“你见这里哪个人抱着块木头习武?小东西,你既要让我们教你,你自己就得拿出点态度来。我和老杜天天训的都是锦衣卫的精锐,你毛都没长齐,睡觉还要抱玩具,学什么武?” 狼奴仍一字一顿道:“还给我。” 底下那些操练的人见到看台上的动静,不少停了动作,交头接耳起来。董镇抚使的那双细长眼平日总爱斜下瞥着看人,这回他虽不至于被那小孩撂倒在地,可姿态实在滑稽,连那双眼睛都瞪大了许多。难得能看到他有困窘的时候,有的人脸上已浮现了讥讽的笑容。 “一个个不好好操练,早午饭不想吃了是不是?都给我加练一个时辰!” 杜颂一扬鞭子,地上灰尘乍起,众人纷纷惊散到原位,哼哼哈哈地练起来,比方才更卖力了。 杜颂转身夺过董珏手里的木偶,皱眉对狼奴道:“放开他,这像什么样子?” 狼奴见木偶落到了杜颂手里,直接松了掐住董珏手腿的爪子,明明心急却还是放柔了动作,从杜颂手里接过小木偶,轻轻按在了心口上。 “有它,我也可以练。”狼奴定定地看着杜颂的眼睛,“教我。” 杜颂扶了扶站稳后一脚踢倒椅子的董珏,沉声道:“你既答应了教他,那就好好教。你教你的,他学成什么样是他的事。等到了日子,他自然就走了。” 董珏把自己胡子上落的灰拈下去,拍了拍手掌,眯眼看着狼奴:“你倒有几分能耐,但也就这几分。想学是吧?过来。” 他步下看台,狼奴的眼睛却还盯着杜颂,想让这个看起来更壮实些的人教自己。杜颂却仍然只看着看台底下,察觉到狼奴的目光,他转头往另一面走:“我不教,找他去。” 董珏抱臂站在台阶上,斜着眼睛冲狼奴笑道:“不想学?那正好,省得我费功夫了。” 狼奴搂紧小木偶,朝他走过去。 董珏领着狼奴一直走到校场最末的位置,用脚尖在地上围着他画了个圈,又把前面那个校尉叫过来:“扎给马步给他看。” 那名校尉依言做了,两腿成马步半扎,双手成拳握于腰侧两边,目视前方炯炯有神,一动不动。 董珏指指狼奴:“扎。” 狼奴看看那个校尉,又看看前面做着各种动作或拿着各种奇怪器具操练的人,问董珏:“我要学武功,不学这个。” 董珏不知从哪拾了根草放嘴里衔咬着,闻言哼笑道:“没点基础功,你就敢跟他们学了?不想扎可以,我不教了。” 小狼奴 第33节 见他要走,狼奴仰头问那名校尉:“基本功?” 校尉移目看看他,点了点头。 狼奴把小木偶放嘴里咬着,两腿一字排开,也把两手握拳夹住腰腹,眼睛则看向那个校尉。 校尉原本绷着脸,他一看过来,不由分了心,结果狼奴还咬着木偶对他眨眼,一副好奇研究的模样。校尉没忍住,迸出一声笑。 周围其他明里暗里往这看的校尉都笑起来,董珏一一瞪过去:“都想扎马步?来!排好了,扎!我倒要看看会不会有哪个不争气的倒在这小娃娃之前。” 后排这一溜人都收了笑,被董珏甩着鞭子催到那校尉旁边排成一行,面对狼奴扎起了马步。 晨曦渐露,枯黄的早熟禾上覆着的白霜渐渐消融,整排人都稳稳扎着马步,打量着还真能做到一动不动的狼奴。 董珏让人搬了椅子,盛了一海碗的肉酱面,吐了草根坐下来,蒙着一脸白气吸吸溜溜地吃起来。 这些校尉天不亮就起来操练,早一肚子酸水了,见董镇抚使又跑来他们面前吃早饭,一个个都吞起了口水。 董珏吃相没半点文雅样,抻着脖子挑筷子,看他们那模样,干脆站起来,慢慢地走到他们面前,眼睛往下一一睨过去:“才过去两刻钟,这小娃娃还没喊饿,你们就不行了?” 他又故意走进那个圈子,在狼奴面前喝干净最后一口汤,打了个饱隔,将碗筷随手往侧一扔,即刻有人在那头接住了。 “小东西,饿不饿?” 狼奴皱眉,嫌弃地偏了偏头。 董珏掏出白帕子细细擦干净了胡子,擦完手贱,还想来碰他嘴里的木偶,狼奴发狠怒瞪着他,嘴里甚至发出警告的低吼声,像极了炸毛的小兽物。 董珏便收回手,踱步坐回椅子上,眯着眼睛打起盹来。天一日比一日晴,照得人身上暖洋洋的。 但这太阳对于饿着肚子操练的众人就太不好受了,嘴里还干得紧,只能盼着这小狼崽子能赶紧晃晃腿别扎了。可直等董珏一个盹眯过去,其他校尉连加练的那一个时辰都练完回饭堂抢饭去了,狼奴还保持着之前的姿势没动,下盘稳得不见一丝颤抖,甚至脸上也没出多少汗,仍用那双乌溜溜的眼睛望着他们。 他们都是锦衣卫的精锐,一个个又正当二三十岁的壮年,扎一天马步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好受。本以为狼奴再厉害,一个八九岁的孩子,撑一两个时辰就顶了天了,谁知道等董珏在他们面前把午饭吃了、午觉睡了,狼奴还好端端地站着,只是脸上开始落汗,脚腕处轻微地抖动起来。 下午的操练都快开始了,其他人没了歇晌午觉的兴致,又围过来看,啧啧称奇。 杜颂过来了,见董珏还窝在官帽椅上懒懒地睡觉,便走到朝狼奴面前,看了一会儿,声音依旧又沉又冷道:“脚疼就别扎了。” 狼奴微微歪头看向他。 杜颂挥手让前面那一排校尉起来,场上顿时扬起一连串的呼气声,甩腿的甩腿,扭手腕的扭手腕。狼奴见他们都起来了,才收了动作,把小木偶从嘴里拿下来,从怀里拿出帕子,爱惜地给它擦干净。 董珏这才伸着腰从椅子上站起来,对那一排人道:“行了,赶紧吃饭去,要是迟了下午的操练,夜里加练。” 那些人忙去了,其中一个校尉回头朝狼奴招手:“喂,那小孩,吃饭啊!” 狼奴确实有点儿饿了,眨眨眼抱着木偶朝他们走过去。 看狼奴被那些年轻校尉簇拥着问东问西走了,董珏撇撇胡子:“小狼崽子是有点能耐,钱公公还挺会挑人。” “阉党送来的,越是天赋惊人,越是要警惕。” “何必分这么清。” 话不投机,杜颂拍下董珏搭到他肩膀上的手,往看台走去。 进了饭堂,那几个校尉还围着狼奴,有的看他脸虽冷,两边颊肉却微鼓,还想上手捏两把,狼奴眼睛一瞪,对方立时不敢了,却仍笑容热烈道:“小孩,你可是除辛指挥使外头一个能治董镇抚使的人!就他那张臭脸,一天天的真是看够了!” “就是!长得不好看还到处转,嘴瘪得都能挂尿壶了,天天笑笑笑,不知道在笑啥子。” “笑傻子嘛,哈哈哈,就你这样的!” “去去去,去你的!” …… 几个人笑笑闹闹打了饭,还给狼奴盛了一份。北镇抚司的伙食一向不错,比五军都督府的都要好,他们几个虽来迟了,倒还能盛到几个糖醋肘子,挖到几勺土豆炖鸡、凉拌猪耳朵等菜,各个碗里堆得满满的。一坐下来,他们都默契地不说话了,扒着碗就往嘴里送,嚼都没见嚼几下,油盐混着米饭一起滚进肚子。 狼奴筷子尚拿不熟练,在重华宫的时候,人人吃饭都细嚼慢咽的,特别是殿下和美人,没一个像他们这样的。狼奴对他们这样的吃相感觉更亲切些,可殿下绝不喜欢他这样吃饭。狼奴便用筷子捣着那只肥硕的肘子,一口一口慢慢咬着吃。 已有人伸着腰剔牙了,见他这样,笑道:“小孩,你在这斯斯文文,往后可是吃不饱的。” 狼奴不理他。等他啃完肘子,长桌上的人都撂下了干干净净不见一粒米的碗,擦擦嘴整理整理护袖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对狼奴叹气道:“再有半柱香操练又要开始了,小狼崽子,你要是再扎马步,可去服服软吧,这么冷的天,咱们手脚都快僵成木头了。” 他们一走,饭堂顿时安静了。 狼奴继续用筷子一下一下地挑饭吃,落了几粒米在桌上。过了片刻,一个左脸上有刀疤的中年男人衔着烟斗过来收碗筷了,动作利索干脆,碗碟噼噼啪啪叠成一摞,却没一个破损的。收完了碗筷,他又洗抹布擦桌子。 狼奴歪头看了一会儿,那人笑一声,指指他的碗:“吃干净点,别浪费我的饭。” 作者有话说: 崽崽历险记√ 感谢在2022-12-18 23:59:21~2022-12-19 23:59: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渡清 10瓶;gill、64636776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7章 给狼奴做衣服。 连日的大晴天, 年嬷嬷晨起便交代红裳把各殿积压的被子都拆下来洗洗,快过年了,该清理的都得清理干净了。 疏萤起来后也过去帮忙了, 年嬷嬷服侍姚美人和小殿下洗漱用完膳后,依照姚美人的交代, 拿了几个银裸子和一对素银镯子,到西殿厢房掀开了知暖的被子。 知暖睡得正香, 身上一凉,闭着眼抱住被角哼哼唧唧地往下拽,年嬷嬷直接把被子卷手臂上,一面卷一面走到院子扔给正拆被子洗的红裳。 知暖一下子醒了, 一边往身上裹衣服一边趿拉着鞋往外追, 倚在门框上指着年嬷嬷的鼻子骂:“你这肥婆娘,早起作什么死!” 年嬷嬷拍拍衣服上的灰,冷笑道:“知暖姑娘在咱们这僻冷地方也能捂着暖?老婆子我也不跟您废话了, 小殿下说留你在这没用,要我今天就把你送走。知暖姑娘, 快收拾好东西,回去伺候您的狗祖宗吧。” 知暖一愣,顿时困意全消, 手脚发起冷来。她当然想回坤宁宫,但不能是被这么赶回去啊! 她忙把衣服穿好,上前揽住年嬷嬷的胳膊,露出笑脸来:“嬷嬷, 您这说的什么玩笑话?今儿要晒被褥?哎呀您瞧瞧疏萤也真是, 怎么不跟我说声!” 她跑过去伸手拿起红裳正拆的被褥那端, 帮着撕起线头来, 红裳却扭头抱向疏萤,扬声道:“知暖姑娘金尊玉贵,十指不沾阳春水,怎好让您做这等粗活?” 知暖还想争辩,却听厢房里头传来一阵动静,她赶紧进去看,年嬷嬷正收拾着她放在床头的瓜子果仁,一样一样往她来时带的箱笼里放。 年嬷嬷不跟她废话了,不顾她的拉扯替她收拾完东西,一手提着箱笼一手攥着知暖两个手腕就往外走,对红裳道:“去把小福子叫过来帮忙,老婆子我拎不动她这么多东西。” 红裳“哎”了声,擦擦手就往门房去了。 知暖意识到是要来真的了,一边哭一边道:“小殿下年纪小,嬷嬷您是知道事儿的,我再不济也是皇后娘娘指来的人……” “知暖姑娘要还记得自己是打坤宁宫来的,就不该天天窝着吃闲饭,丢了皇后娘娘的脸。” 知暖不服气,还攀扯起正蹲在那搓洗被罩的疏萤。 疏萤权当没听见,年嬷嬷一直把知暖拽到了西殿门口,却见红裳神色焦急地跑回来了:“嬷嬷,小福子病了!躺床上直发抖,估摸着是这几日冻着了。” 年嬷嬷“啊呀”一声,让她赶紧先拿银子去太医院给小福子抓点药回来。 红裳忙走了,知暖两条腿还往后拖着不肯跟年嬷嬷走。 年嬷嬷看了眼手脚麻利一个人连拆几个被褥的疏萤,扭脸哼道:“知暖姑娘,这箱笼你要自己不愿意提的话,我只好请疏萤姑娘帮忙了。到时候一起进了坤宁宫,您看自个儿还能剩几分脸面?” 知暖再糊涂,也知道那场面不好看。两个人一同来的,就自己被退回去了,站那一对比,恐怕她连伺候黄豆都别想了,能做个小厨房的烧火丫头都算碧珠姑姑大发慈悲。她自己过去,年嬷嬷顾念着主子们的脸面,应当不会添油加醋说得太难听,她私下里还能为自己辩解辩解。 知暖吸吸气,抹抹眼泪,主动提起箱笼,跟在年嬷嬷后面走了。 楚言枝趴在中殿门口眼看着知暖被年嬷嬷带走了,跑回碧霞阁坐到了姚美人床前:“娘亲,她走了。” 姚美人捋着针线筐里的各色丝线,点了点头,过会儿才问正摸玩着脖上佛珠的楚言枝:“要过年了,枝枝想好送皇奶奶什么礼物了吗?” 楚言枝不好意思地摇摇头,她一向不懂得如何送礼物,一是实在没东西可送,二是没什么拿得出手的能耐。她小时候不懂事,还没那么怕皇奶奶的时候,抓了只蝴蝶两手捧着,说要亲自送到慈宁宫让蝴蝶飞给皇奶奶看。路上下了雨,等到了慈宁宫,皇奶奶让如净嬷嬷拿了琉璃罐子去装,说等下午出太阳了再放飞,可等她小心翼翼地把手打开,里头就剩一片蝴蝶翅膀了。 皇奶奶看了笑,笑了后连声罪过,楚言枝忙躲到娘亲身后,头都不敢探出来一下了。她都不敢想,自己曾经不小心捂死了一只鸟,这在皇奶奶那该是多大的罪孽。 去年她学会写那几个字后,洋洋得意地让年嬷嬷给装裱上,分别送到毓庆宫、钟粹宫和慈宁宫去。楚言枝现在想想都要脸红,歪歪扭扭的几个字,算什么礼物? 姚美人从针线筐里挑出一个莲花样子给楚言枝看:“上回你说皇奶奶觉得你的昭君套漂亮,那枝枝亲手给她老人家做一个,如何?” 楚言枝看看姚美人那双玉指纤纤的手,再看看自己的,犹豫地绞着帕子:“我字都写得很丑,肯定绣不好看的。” “有娘亲教你呢,离过年约莫还有一个月,好好学,皇奶奶不会嫌弃你的。” 楚言枝从小就看娘亲和年嬷嬷做女红,绣什么像什么,也曾拿起针线试图缝补衣服过,但她人小拈不住针,扎了几次手指后就再没动过了。姚美人说,等她大些了再教,谁知去年就病了,楚言枝甚至以为自己再也没有机会学娘亲的绣技了。如今娘亲的病症越来越轻,不再咯血了,只夜里会咳嗽几声,都有精力教她做女红了,楚言枝想想心里就欢喜,便脱了鞋袜,窝到床里侧,靠着姚美人的手臂,看她从最基础的剪样、套针教起。 等楚言枝学到倚着姚美人的胳膊打瞌睡的时候,年嬷嬷从坤宁宫处回来了,喜气洋洋地进来回禀道:“美人,殿下,奴婢把知暖送回去后,皇后娘娘非但没生气,还让奴婢向您转达歉意。听说咱们宫没有车辇,皇后娘娘让人挑了辆好的,亲自检查无碍后叫人送过来了,就摆廊道上呢,可大可漂亮!帘子都用的杭稠。又知道咱们这唯一一个小太监今天病了,她还命人去找钱厂督,说今日就要挑四五个好的送过来。奴婢心想,钱公公挑的话,那应当都是能干老实的小太监了……” 楚言枝学刺绣,学得脑袋都昏了,听说重华宫从此有了自己车辇不用每次去江贵人那借了,下床穿了鞋就拉年嬷嬷带她去看。 年嬷嬷只能放下才喝了一半的水,拍着楚言枝拉她袖摆的手央道:“殿下殿下,慢些!” 楚言枝围着那车辇转了一圈,车辇很大,至少坐得下四个人,里面的束腰香几是紫檀木的,雕了缠枝纹作装饰,车顶悬下一只银玲珑香囊,两边靠榻都放了鹅毛软枕。车辇外罩着一层茜红绉纱,车头角檐挂了两个琉璃宫灯。又漂亮又稳当,果然是极好的车辇,不比三公主那辆差多少。 小福子裹了棉被哆哆嗦嗦地出来看了,年嬷嬷一边责骂一边把他往里头推,他还一咳一下地问那四个新来的太监在哪,往后自己可就是他们在重华宫的头儿了,得来训训话。 年嬷嬷都被他气笑了,直接把他按床上盖严实被子,从那四个小太监里挑了个看着最稳重的进去照看。 楚言枝一边看车辇,一边想,她是不是也得送皇后娘娘和三姐姐一点礼物?还有宣王殿下楚璟,在上林苑那天,他也帮过她。可离过年只剩一个月不到的时间了,她能不能做好送给皇奶奶的昭君套都是问题。再者,皇奶奶或许不会嫌弃她的手艺,皇后娘娘、三姐姐和宣王殿下就不一定了,三姐姐当初还不怎么看得上江姨给的那对白玉耳坠…… 楚言枝揉了揉脸,感觉自己的脸皮实在还厚不到那个地步。她还是再多练练,等将来弄出更能拿得出手的东西了再说吧。 她又回了碧霞阁,喝了杯茶后继续认认真真地看娘亲教她的针法。 到腊八这天,小福子的病好得差不多了,已经能下床对那新来的四个小太监训话了。这几日他们都睡在了左耳房,年嬷嬷见实在挤得厉害,就和红裳疏萤两人一起把东殿主屋堆的东西收拾到了西殿厢房,又让他们自己搬木料进去打床打柜子。以后他们四个轮流夜里守门,小福子和狼奴一起睡在左耳房。小福子听了不乐意,说狼奴实在太凶,他怕自己哪天睡着睡着就醒不过来了,宁愿和那四个小太监挤一起。 年嬷嬷把重华宫各殿不够睡人的事说给姚美人听了。从前五个人住嫌冷清,如今多了六个人就挤得不成样子了,这才三个宫女,往后再来两个,都该安排到哪儿去呢? 姚美人想了一会儿,似乎只能把中殿的两个厢房收拾出来了。但不分宫女大小品级,都安排到主子那处,到底不合适。 那将来要么得扩建,要么得搬走了。 楚言枝听了捻着针线笑:“我们下次添人,要好久呢。” 更别提扩建和搬走了,楚言枝这一年里已对娘亲和自己的处境有了足够清晰的认知,无人问津还没有合适的理由,哪个都不可能做到。 姚美人却将她下错位置的针脚挑到了二十四瓣莲花鹅黄色的蕊上,指导她用套针法绣,悠声道:“不会太久的。” 楚言枝用已经裹了层后棉纱布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戳刺上去,思绪却自然而然飘到了那个又空出来了的左耳房上。 狼奴害怕自己一个人睡觉,那他现在在北镇抚司,是单独睡一间房,还是和别人一起挤呢?跟旁人一起挤的话,会把旁人吓得睡不着觉的吧? 她后知后觉地担心起自己那件旧衣服会不会被别人发现了。 “啊——”楚言枝心思一分,一针下去,手指上又见了血。 姚美人期初还会心疼,如今已经见怪不怪了,接过年嬷嬷递来的帕子就帮她擦干净了血,重新裹上干净的棉纱布。 小狼奴 第34节 楚言枝既埋怨狼奴不听话,让他脱他非不脱,又埋怨自己疏忽大意,当时在途中发现的时候,就该让他在车里换下来的。 她皱着眉把最后一根鹅黄花蕊绣好,换线准备绣花瓣,心里又想,狼奴表面上听她的话,实则骨子里倔得很,恐怕等他再回来,里头穿的还是那件。 总不能就这一件衣服穿到老吧!楚言枝不仅觉得危险,还觉得脏了。 “嬷嬷,你上回给狼奴做衣服,还有剩的布料棉花吗?” “有啊,那是奴婢特地去针工局买的,好大一匹,原本想过年的时候再给小福子做一件应当就差不多了,谁知道这一下子多了四个人,小殿下提醒奴婢了,明天得再去多扯两匹回来,还有那棉花,得打新的来……” “嬷嬷去拿过来吧。” 年嬷嬷理丝线的手一顿:“小殿下要用?” 楚言枝还在抖着手指往绣绷上扎,闻言点头道:“我想给狼奴做套衣服练练手。反正我做的东西,除了皇奶奶,他们都会嫌弃,也就狼奴笨笨傻傻的,给他什么他都会要。”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2-19 23:59:28~2022-12-20 23:45: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琅嬅 20瓶;卷卷 2瓶;,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8章 他好想殿下。 腊八这日成安帝于奉天门外赐下百官宴, 北镇抚司的正副指挥同知和正副镇抚使都去了,锦衣校尉们早起操练结束后便一起去饭堂吃腊八面和腊八粥。 这几天董珏还是每天让狼奴扎马步,但狼奴边扎边观察校尉们的动作, 竟也学会了几个招式。有时候赖志诚和吉鸿也会去看看,赖志诚没什么好脸色, 吉鸿倒会问问他身上的伤如何了,药还够不够用。 狼奴被校尉们拥着进了饭堂。 他并不爱喝甜粥, 喝了半碗就搁在桌上不动了,开始低头擦小木偶。今日腊八只用早上操练,众人吃饭都不似往日那般急了,嚼着包子吸溜着粥或面大声谈天。只是有时候谈到什么令众人哄堂大笑的话题, 会有人干咳着提醒, 讳莫如深地看一眼狼奴,把话题转移过去。 “别浪费我的饭。” 一只铜烟斗突然往狼奴面前的桌上敲了两下,烟灰扬出来了好些, 众人忙把碗端起来躲着。 狼奴抬头看,是那个后厨掌勺的刀疤男人, 锦衣卫校尉们都叫他刀疤余或老余。他腿脚不好,每至下雨或下雪天会疼得一瘸一拐,听说他早年跟着安国公江霖打过鞑靼, 如今安国公还留在北疆驻守,他跟那些受了伤的兵士们一同下来了。老定国公和安国公是忘年交,帮着安置了他退下来的兵士们,老余因为擅长烹饪, 就被安排进了北镇抚司的后厨。 都说得罪谁也别得罪医者和厨子, 坐狼奴身旁的锦衣卫校尉金参见老余面色不好, 帮着狼奴解释道:“嗨呦, 这我给他盛的,哪知道他不爱吃……老余你跟个孩子计较啥,我盛的我吃嘛!” 这些校尉不是家里有狼奴这般大的孩子,就是有他这般大的弟弟妹妹,见他总不爱说话,以为他害羞,每回都给他把饭盛得满满的。狼奴虽吃得慢,倒也能吃得干净。 金参是这些人里头年纪最小的,十七岁的锦衣校尉,平日就是被照顾的那个,只能喊别人大哥,如今来个比自己还小的狼奴,就格外关照他。 “让他吃完。这么大的孩子,还能不会自己盛饭?”老余拿烟斗往金参伸去端碗的手上一敲,金参“嗷”一声甩手跳起来。老余收了烟斗一坐一抽,饭堂里顿时烟雾弥漫。 狼奴皱了眉。倒不是因为他的话,而是因为烟味太难闻。他讨厌这种东西。 “你不要抽,我吃不下。” 老余哼笑,又抽一口,吞云吐雾着:“我给你饭吃,你还烦我抽烟斗?” “难闻。你的饭好吃,闻着就变难吃了。” 众人都笑起来,金参也道:“刀疤余,你可少抽点吧,我姑舅姥爷抽得天天咳,最后一口痰没上来,硬生生卡死了,就几年前的事儿。” “你小子敢咒老子?”老余扬烟斗作势又要打过去,金参偏身一躲,烟斗落了空。 金参嘀嘀咕咕抱怨两句,老余往地上磕了磕烟斗,别回了腰上。 众人笑闹着开了饭堂的窗,待烟味儿散去后,狼奴捧起比他脸还大的碗,皱着眉头把粥喝完了。 年嬷嬷也说过,不能浪费粮食,他要做懂事的小狼。 刀疤余这才满意了,起身去拿木质推车,开始收拾桌上的空碗碟。众人见状纷纷自觉地把碗摞成一摞给他放推车上。金参伸手要拿狼奴的海碗,却被狼奴摇头拒了。 他一手捧碗,一手拿着小木偶,歪头打量着被老余慢慢往前推的推车,在离推车还有一丈多的位置,他忽然如使飞镖般手腕运力把碗扬了出去,霎时间众人惊得直抽气,只听“嗙啷”一声,那大海碗竟不偏不倚完完整整落在了那堆碗碟上。 饭堂内安静了一瞬。 狼奴冲也明显愣住了的刀疤余仰起脸,黑眸微弯,说话时颊边笑涡一隐一现:“狼奴会了!” 刀疤余上下打量一眼狼奴,没想到这孩子每天只是看着他收碗碟,就能五步之外撂准碗了,这天分足够令所有人震惊。 不过想他是从狼窝里头活下来的,要是适应环境的能力弱,恐怕早死了。 刀疤余看了他一会儿,没说话,继续推车摞碗走了。 趁着晌午太阳暖,校尉们一边赞叹着狼奴人小能耐却不小,一边出了饭堂准备去澡堂子里泡泡。金参拍拍狼奴的肩膀打量他:“伤好得差不多了吧?从你来我就没见过你洗澡,天天操练出汗,不得臭啊?来来来,哥哥们带你洗澡去!” 狼奴却躲过金参过来拉他腕子的手,皱眉道:“我自己洗。” 他悄悄把袖口掖了掖,耳朵泛起红,眼神微有闪躲地看着地面。 “哈哈哈!怕进澡堂子?人不大倒知羞得很!” 几人笑起来,勾肩搭背地往校场旁边的大澡堂过去了。 金参问他:“知道怎么打水吧?要不知道哥给你弄好放你那屋去。” 狼奴摇头:“我自己会。” 金参嘁嘁地笑:“那成,要是弄不好就来喊人。” 人都走了后,狼奴去水房咬着木偶把浴桶拖到了自己独自睡着的矮房内,又打了热水、冷水,踮脚把浴桶放满,探手试了试水温。 这是他向小福子学的。有时候小福子会在耳房泡会儿澡再去门房守门,说这样全身都舒坦了,再喝点小酒下肚,能御寒。每次洗完了,小福子还会嘲笑他洗不了澡,身上脏得很。 狼奴原先在北地的时候还是只干净的小狼。北地四面都是雪,他常常打滚,脏的臭的都滚下去了,只是在狼窝里睡了许多年,他身上沾染了同类的气息,人好像都不喜欢那个味道。后来他被猎者抓住,一路颠簸受难才脏得看不出五官的。 殿下很嫌弃他脏兮兮的样子。狼奴还记得自己头一回用脑袋蹭殿下手的时候,殿下叫着跑开了,洗了很久手后还在用帕子擦手。 他跟年嬷嬷说自己要洗澡,年嬷嬷却不肯,说他身上伤太多,贸然碰水不利于恢复,要他等好得差不多了再里里外外洗个干净。 准备好后,狼奴把门关紧,还把桌子移过去挡住。南房这通风条件太好,风直接从北向南刮过去,偶尔夜里的时候会把这门突然吹开。 屋子里只剩那扇糊了纸的破予直棂窗还透着光,落在浴桶濛濛水汽上,熏得人脸发烫。 狼奴望了望那个窗子,又把浴桶往暗处移了移,这才把自己身上的衣服一件件褪下来,每褪一件都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榉木凳子上,唯有殿下给他的那件旧衣裳,他脱下来后用脸蹭了又蹭,才叠起来放到被子底下藏着。 这件旧衣裳已经有几处被他撑得裂了缝,特别是两边肩膀和腋窝,几乎快要散架了,里头的鸭绒塞都塞不住。 狼奴既心疼又舍不得脱下。 年嬷嬷不许他穿出来的,他当时还没想到会被殿下丢在这里,要好些天才能回去,就偷偷掖里面了。也幸好带出来了,否则这些夜里,他不知道怎样才能睡得着。 狼奴胸腹腰背上的伤大部分已凝血掉了痂,唯有手腕脚腕上的镣铐伤总会被反复撕裂,断断续续到如今还没好全。狼奴就留了四肢上的绷带,踩进浴桶里坐下。 干燥的身体一点点没进微烫的水线之中,狼奴对这种感觉既陌生又新奇。过了片刻体温渐渐适应水温,他眯着眼睛“呜”了下,脸被熏得愈发滚烫了。 泡了一会儿后,他认认真真地把自己身上的污垢洗干净,一面洗一面想,殿下要是知道他会自己做许多事,包括洗澡吃饭,一定不会还觉得他不懂事了吧。 他好想殿下。 每天都在想,想她能过来看看他,能再拉拉他的手、摸摸他的头,甚至像那日在车辇上时一样,抱一抱他。 还有整整十六日殿下才能接他回家。 狼奴暗暗地想,他一定要学会很多很多东西,回去教给殿下。 水快凉透的时候,狼奴从浴桶里出来了,擦净水给自己还没完全好透的伤口上药,上完药换了干净衣服,外头照旧罩上年嬷嬷给他做的那身棉服。殿下那件旧衣服,他不敢再穿了,只能严严实实地藏进被子里。 狼奴想到年嬷嬷和姚美人都会用长长的线穿进一根尖尖细细的东西里把布和布连结到一块,他们说是缝衣服。他又莫名想到了那个怪脾气的刀疤余。 他们说,刀疤余脸上的刀疤是他自己在战场上缝合的。 肉都能缝好,他一定知道怎么缝衣服。 狼奴用巾子裹了头发,擦到不滴水后咬着发带系好,把浴桶搬出去倒水。 去澡堂泡澡的那些人也差不多都回来了,一个个搬了椅子惬意地躺在南房墙下晒太阳。转头看到他浴桶里灰蒙蒙的水,都来逗他玩了:“狼奴,好脏的水!都是从你身上洗下来的?” 被人说脏,狼奴脸更红了,瞪他们一眼后把浴桶里里外外洗刷干净,搬回了水房。 等伤好透了,他要天天洗澡,不要再被殿下嫌弃了。 “老余在哪里?”狼奴问一回来就仰躺在靠椅上,头发散在椅背后晾干的金参。 “找他?” “我要找他教我缝衣服。”狼奴把外棉衣袖子展示给他看,上头有个寸长的口子。 “这算什么难事?咱们干这行的,衣服哪天不破?谁不会缝?等着。”金参拿巾子搓搓还在滴水的头发,进屋摸了会儿,拿出一个小线卷出来,线卷上插了粗粗细细四五根针,不知道的还以为在给谁扎小人。 他对着光抿线穿针,拉过狼奴的袖子就是一顿缝,没一会儿收了针线:“怎么样?不错吧。” 看着袖口虫一样的缝纹,狼奴眉毛紧皱,直接上口咬断,一边拆一边道:“太丑了。” 金参脸上的笑一僵,几个年长些的校尉哈哈大笑着过来了,喊着“我来试试”,一个个都把年嬷嬷给狼奴做的这件棉衣袖子当作了绣绷子,结果试一个狼奴拆一个。 金参嘟囔道:“人不大还挺挑剔,衣服能穿不就行了嘛!” “就是!要不然下回休沐让我媳妇儿给你缝缝?” 众人连声应和着,狼奴仍整理着袖子上的线头:“我要自己学。老余在哪里?” 他要缝的是殿下的衣服,不可以缝丑。 金参只好指指饭堂后面:“往那走,拐个弯就是。” 狼奴接了金参给的插满针的线卷,把自己矮房的门关紧了,才抱着木偶往那走去。 到了饭堂后面的那间土房子前,狼奴站在门外喊:“老余,你在不在?” 屋里没动静。 狼奴歪了歪头,又喊了两声,还是没人应。 他站到阳光底下,把头发散开,准备等干透了再敲门问问。殿下就喜欢在这个时辰睡午觉,兴许刀疤余也在睡。 等狼奴头发晒干,浑身都暖洋洋的了,身后的门终于“吱呀”开了,刀疤余眯着刚睡醒的眼,就见狼奴搂着木偶仰头道:“老余,教我缝衣服。” 刀疤余站在门口拿了茶水漱口,哼笑道:“娘们唧唧的事儿,老子不会。” 狼奴指他脸上的疤:“你这个比他们缝的衣服好。” 提到这道疤,刀疤余脸色阴了阴,把杯子往桌上一放,拿巾子一摸脸:“脸能跟布一样?” 毕竟是拿出去见人的脸,刀疤余这伤正是少年爱风流的时候受的,躺地上的时候看到那几个行军医者给人缝的歪七八扭的伤口,捂着脸不愿意让他们缝,宁愿自己忍着疼,也要练一整天针线自己动手。 小狼奴 第35节 平日穿的衣服,刀疤余就不怎么在乎了,破一两个口子不管,破得厉害了直接扔,哪有这闲心次次缝,没两年他就不不知道怎么缝针了。 狼奴却道:“我的布,比你的脸漂亮。” 刀疤余把洗脸巾扔架子上,抱臂倚着门框打量狼奴。但凡换个人,他都会觉得定是对方在故意挑刺儿,可偏偏这话是郑重其事的狼奴说的。狼奴有时候实在太实诚,特别是那双眼睛,瞒人都不会。 刀疤余干脆进屋端了椅子来,朝狼奴伸手:“拿来。” 狼奴把线卷递去,也把自己的袖子伸到了他面前。 刀疤余皱着眉,眯眼睛看半天,左穿右绕缝起来,结果缝到一半,线“啪”地断了。 狼奴的眉头皱得比他还紧,看着那杂乱无章的针脚:“……好丑。” 刀疤余一抿嘴,把他爪子一扔,捻着线头道:“都说了不会缝,还不信!” 狼奴低头拆着线头,不以为意道:“信了。” 他转身开始往回走,心里想着只好自己慢慢学了。 “给你看看,什么是爷们儿用的针。” 刀疤余嗤笑一声,忽有疾速风声擦耳而过,狼奴面前的那棵树猛地一震,百千根枝丫上还未掉完的枯叶簌簌而落,淋在了他的发顶与肩头上。 狼奴回头看看刀疤余,跑到树前观察好久,终于在树干上发现了一个极小的针孔。 刀疤余慢步走过来,把线卷扔给他,转身回屋了。 狼奴追上前两步:“老余,教我!” “老子一会儿还要给你们做饭,没空。” “我能帮你做。” 刀疤余隔着门嗤笑一声:“你个子比灶台才高多少?烧个火我都怕你把自己个儿点着了,玩你的去。” 换好衣服,刀疤余径直往饭堂后厨走,狼奴抱着木偶跟上去:“我会做,嬷嬷教我的。” 刀疤余背着手没理会,等到了后厨,直接进去把门关上,隔窗指指墙上那块木牌:“小文盲,‘厨房重地,闲人免进’。” 狼奴偏头对那木牌上八个方方正正的图案看了半晌,没看明白是什么,但刀疤余的话他能听懂,意思是厨房不能随便进。 狼奴咬住木偶,低头专心研究起小线卷。现在上面还有四根针,他不确定自己缝衣服会用坏几根,至少要给金参留一根好的吧。 刀疤余甩针也像撂碗那样运力吗? 狼奴拈起一根针,动了动腕子,朝前面甩去,不想逆了风向,指尖运力的方式也不对,那根针只迎风打了几个旋就落了地。 狼奴弯腰去捡,再抬头时,眼前却忽然出现了几道身影。 董珏拿柳木牙签剃着牙,啧啧道:“呦,小狼崽子甩银针呢,是想刺死谁?该不会是我连让你扎几天马步,你就对我起了歹心吧?” “哈哈,小董,还是你小子嘴损。”赖志诚拍拍他的肩膀。 注意到狼奴露着一口棉花的袖子,吉鸿上前一步,微微弯腰:“衣服破了?回头让他们给你缝缝,不必自己缝。” 狼奴却摇头道:“我要自己学。” 说完也不理会他们四个,把针插回线卷上后就继续往回走了。 赖志诚从董珏的牙签盒子里抽了一根,呲个大牙剔着,啧道:“你们说,辛指挥使将来真会收这呆孩子为徒吗?” “赖兄,你要真以为他是呆孩子,那您是真有点儿呆了。”吉鸿开玩笑道,“听那几个校尉说,他学什么都只要看一下。” “是嘛小董?” 董珏把用过的牙签随手一丢:“虽没那么夸张,但也差不多。辛大人那般惜才的人,忍得住今年不收,明年也会给收了的。” 一直没说话的杜颂率先转身往他们的值房走去:“我看未必,都别忘了,他是阉党送来的人。” 狼奴仍旧是最后一个吃完晚饭的,一直等刀疤余叼着烟斗把所有碗碟都收拾起来了,他的眼睛还盯着他的手看。刀疤余不屑一顾,只要自己不甩针不出招,他就没机会偷师。 出饭堂回了小矮房,狼奴点亮油灯,窝到床头对着光,睁着乌黑的眼睛把线穿进细小的针孔,还是用年嬷嬷给他做的那件棉服练手。 偶尔不小心戳破了手指,狼奴就轻轻舔干净血珠,扒着年嬷嬷在棉服别处留下的针脚对照着缝。到后半夜,那只小口子缝了又拆,拆了又缝,已破得不成样子了,狼奴只好先给它缝起来,换另一只袖子划破个小口子练。 困劲上来的时候,狼奴就把木偶套进殿下给他的旧衣服里,两个一起抱着睡,这样既可避免小木偶的腿脚再被折断,也免得这衣裳穿上去后被他撑出更多的口子来。 狼奴数着日子,从月初一直数到腊月二十三。他白天扎着马步观察校尉们的举动,吃饭的时候观察着刀疤余的动作,夜里点着油灯把年嬷嬷给的棉服越缝越破,终于敢对殿下的衣裳动手的时候,他缝了整整一夜。 缝完后的补子蟒衣,针脚虽比不上原先的齐整漂亮,但至少不会漏鸭绒了,穿上去该是肩线的地方是肩线,该是腋线的地方是腋线。 狼奴抱着木偶和殿下的旧衣裳,望着窗纸外朦胧的月色,低低呢喃:“明天殿下就接狼奴回家了,接狼奴回家了……” 流星飒沓,辛恩披着夜色连夜进京时,成安帝于倦勤斋内将汪符方才递上的票拟全数挥掷在地,怒不可遏道:“好他个内阁首辅姜廉姜系舟!勾结了几个省的总督巡抚,还找上了钦天监监正,把南直隶连下十几日雪灾的事瞒着朕,拖到如今底下将有反意了才呈报,要下放十万石的赈灾粮不说,竟还想让户部再拨二十万两的赈灾银,他是把朕的大周当成了什么?他姜家的财库?!” 龙颜大怒,殿内司礼监四人立时跪下,汪符道:“陛下息怒!” 成安帝一脚踢倒棋盘:“息怒?你叫朕如何息怒!” 倦勤斋内鸦默雀静,只余黑白两子交织触地之声与成安帝渐渐平息下来的呼吸声。 “东厂还查到了什么?”成安帝一指跪在汪符侧后方的钱锦。 “回禀陛下,东厂除了查到内阁勾结地方欲以最大力度侵吞赈灾银与赈灾粮外,还查到内阁今年年初说要拨给后湖黄册库用以重新检修黄册的九万两白银,真正用上的……还不到两万两。” 成安帝沉默片刻,揉按了下太阳穴,冷笑道:“两万两就能检修完挤压数十年的黄册,朕是不是还要夸他们一句能干?” 汪符重新捡起地上的一沓票拟,在成安帝示意时双手奉上。 成安帝接过看了又看,正要问钱锦辛恩到何处了,外面忽有人通传锦衣卫指挥使辛恩于殿外求见。 成安帝看了眼司礼监众人,并未屏退他们,直接命辛恩觐见。 司礼监众人纷纷起身,退立到一旁,看着那位满身风尘的辛指挥使快步进殿跪呈奏章:“微臣参见陛下!陛下,南直隶已连下了大半个月的大雪,这是微臣去南直隶探访五日记录的见闻和查到的内情,请陛下过目!” 辛恩从这月初一路快马加鞭赶到南直隶时,只见冰封江河,水路不通,雪覆屋瓦长街,竟十步可见雪下埋一尸,流离失所者已将城门口围挤得水泄不通。所见所闻之触目惊心,任何言辞都显得苍白了。 辛恩此去南直隶,原为探查各地官府民情,以及查阅后湖黄册修检效果,计划最短也要正旦才能回来,见此灾情,辛恩顾不得许多,连日带人查了灾情详况便星夜赶回,马都跑死了三四匹。跪在此处的辛恩,已足有五六日没能阖眼了。 成安帝看完这份后展开足有一臂之长的奏折,久未言语。 “爱卿连日奔波,辛苦了。”成安帝下阶亲自将辛恩扶起,命汪符端茶来。 辛恩连道不敢,两番推拒后还是接了茶盏,但捧着没喝,语气之中难掩焦急道:“南直隶总督盛泽与巡抚汤曹竟为一己之私勾结地方官僚对朝廷瞒下弥天大谎,置国家安危于不顾,视百姓性命如无物,陛下,还请严惩他们,速遣忠良之臣前往南直隶主持赈灾!还有这京城内外,必有人与之相勾结,否则如何能上瞒天听至此地步?还请陛下召内阁学士共商此事……” 成安帝在他面前按了按手:“爱卿先把水喝了,静了心回去好生歇息歇息。” 辛恩心急如焚:“可是……” “朕让你回去歇息,是要你养精蓄锐过两日为朕彻查此事,至于这些人如何处置,朕心里会不比你清楚吗?” 辛恩忙躬身行礼:“陛下圣明,微臣明白!” 成安帝再度指了指他手中茶盏:“看看你,累得唇上裂了好几道。” 辛恩勉强笑了笑,将温热的茶水一饮而尽后行礼退下了。 成安帝坐回原处,放下辛恩呈递的奏折,将那几张票拟看了又看后,沉声对汪符道:“赈灾要紧,这张先批了,黄册那张驳回,等南直隶的事过了,再来处置。” “是。” 汪符接过票拟,其余三人亦躬身准备退下,成安帝忽然道:“钱锦留下。” 钱锦闻言止步躬身,待汪符领人出去后,成安帝让钱锦沏了新茶端过来,细呷之后,才悠声问:“皇后近日还是想打探四川府那边的事?” “月初的时候来问过一回,奴才就把孟家今年喜添二丁的事儿告知了,但孟老爷子逝世一事,奴才没敢说。” “你便是不说,等过完年开春,驿站消息也该抵京了。” 成安帝面色微凝,忽而转了口吻:“朕听说,你近日极关注重华宫?那日重华宫退婢至坤宁宫,是你让皇后备了东西,安抚重华宫的?” 钱锦笑道:“天下万事没能躲得过陛下慧眼的。皇后娘娘日夜操劳六宫诸事,重华宫又素不喜露面,难免疏漏,这才叫奴才挑了车辇,拨了几个人过去。” “既是在规矩之内,给她们这些算不得什么。但皇后乃后宫之主,重华宫退婢之事,太失妥当。” 钱锦心中已了然大半:“那陛下的意思是……” “全宫上下禁足七日,好好反省悔改。” “是,如今夜深,奴才先服侍陛下歇息,一等天亮便去查办。” 成安帝点点头,便由钱锦搭着手走出倦勤斋,去往寝殿歇下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2-20 23:45:13~2022-12-21 23:54: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是星星呀 2瓶;gill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9章 “殿下不要我了?” 回到司礼监值房后的榻房, 钱锦挥手止住要上前伺候他洗漱的小太监,亲自倒了一盏滚烫的松子泡茶喝下后,静立片刻, 才勾勾手指带上人再次出门。 刚下台阶,就听见立在对面门槛往地上吐痰的赵关用鞋底捻着脏物, 扬声问他:“钱公公,今日下值都这般晚了, 您还不睡,是要去哪?” 钱锦瞥他一眼,脚步停都未停,冒着夜色继续往外而去。 赵关的脸色沉了沉, 低咒着吐了口唾沫。直到钱锦领人彻底消失在视野里, 他才转身进了自己的榻房。 进了司礼监的太监,哪个不知道事事都要按陛下的喜好来办?钱锦虽已提督东厂,地位只在掌印太监汪符之下, 但若想瞒着陛下做些忤逆之事,陛下也不会轻饶他。一次两次可做敲打, 再多来几次,恐怕这东厂厂督一职,就要落到旁人身上了。 譬如对待重华宫, 七公主上个月才在冬至宴会上借着太后娘娘的势让陛下当众下不来台,钱锦竟还屡次示好,怎能不让陛下厌恶? 想不到他钱锦一世聪明,也会有犯这种糊涂的时候。赵关脸上又露出了笑, 哼着曲睡下了。 到了御膳房, 钱锦叫来这的提督光禄太监, 要他带自己检查一遍各宫在祭灶节至上元节期间所需的食材、调料、器具等物是否准备齐全了。 钱锦夜半忽召, 光禄太监衣服扣得歪歪斜斜,鞋还有一只未能提上,在旁边躬着身一一应答问话。 “明儿就是祭灶节了,各宫都需准备往后二十几日的点心储肉,坤宁宫尤甚,耽搁不得,一等天亮,就得先一步送去,可明白?” 光禄太监点头应是,心里却起了疑窦。几年前钱公公看他人机灵,处事得当,才把他提拔上来做了御膳房的光禄太监,几年下来,他焉能不知宫里各处过节的规矩?此事,怎需劳动钱公公亲自过来提点…… 光禄太监一直跟着钱锦走到食库门前,终于听钱锦吩咐那几个小太监道:“把这些搬上。” 小太监忙上前将几袋米面和今日才宰杀完储备在冷库中的鸡鸭鱼羊猪肉扛上运了出去。收拾好后,钱锦走出御膳房,回头看了光禄太监一眼。光禄太监忙低头道:“儿子明白,绝不让底下人多嘴,干爹放心!” 钱锦这才转身走了。 小狼奴 第36节 走在去往重华宫的路上,为钱锦提灯挡风的小太监忍不住道:“干爹,今儿陛下突然留您说话,定是因为赵关那狗东西悄悄告了密,回头儿子叫人好好看着他,别叫咱们抓着他什么把柄,否则有他好受的!只是,有一事儿子想不明白……” 见钱锦未打断自己的话,小太监咽咽唾沫继续道:“看陛下的意思,是不满您插手重华宫的事儿,您为何还要……” 虽说外人都道干爹做事向来少有章法,但跟着钱锦这些年,他就没见干爹真因什么凭心情的事吃过亏,倒是会屡屡从中受益。有的时候他能想明白,这回的事,他是真想不通。陛下对重华宫,可算是没半点好感! 钱锦只轻笑道:“他要告密便告吧。这宫里盯着咱家的人,何止他一个。至于咱家,咱家从不做亏本的事儿。重华宫要真没半点本事,冬至那日也闹不出那么大的动静了。你且等着吧。” 翠云馆内,楚言枝睡得正熟却被红裳和疏萤晃醒了。 屋里已点亮了好几盏灯,刺得她不得不皱着眉头睁开眼,哑着嗓子埋怨道:“天没亮呢……” “殿下乖,快起来,钱公公来了正在外头候着,说陛下有旨,让阖宫上下都去听旨!” 楚言枝就着红裳端来的凉茶漱了漱口,终于清醒了些,听到陛下二字,心跳都快了几分。 “什么旨意?为什么半夜来传?” “奴婢也不知道,小福子看过说,钱公公来了后是先叫人抬了好些东西送到东殿厨房,而后才提这事儿的,实在叫人猜不出来。” “娘亲也起了吗?” “嬷嬷在那伺候呢,美人这两天才堪堪能起身,恐怕要耽搁一会儿。” 说话间楚言枝已穿戴好了,被红裳和疏萤抓紧扶出了翠云馆。 楚言枝从西殿走到中殿前的廊道上,刚站定,姚美人也恰从碧霞阁缓缓步来。 “不知公公深夜来此,所传何旨?” 眼前两个小太监打灯,灯光照在钱锦总含三分笑意的脸上。见年嬷嬷于姚美人面前放下一张跪垫,姚美人被搀扶着跪下后,钱锦才温和道:“陛下口谕,重华宫前段日子贸然退婢回坤宁宫,这事做的有失妥当,罚禁足七日,正旦再解。” 楚言枝跪伏于地,寒气瞬间顺着膝盖钻入骨髓,流入肺腑。她怔了又怔,才跟着姚美人领旨起身,眼睛还茫茫然地看向钱锦。 因为退走了一个不好的婢女,父皇就要以“有失妥当”为由,罚他们阖宫禁足整整七日? 什么叫“有失妥当”?什么才不算是“有失妥当”? 明日就是祭灶节了,往年到这时候,她都开心得不得了,因为年嬷嬷几乎每天都会做不一样的好吃的,也不再掬着她吃糖,娘亲和红裳也会尽量陪着她玩。江贵人和施婕妤、莫美人还会带好吃的来看她,一群人围在一处说说笑笑,吃着果子喝着茶,要有多开心就有多开心。 禁足令一下,不但她和娘亲出不了门,江贵人她们来不了重华宫,就连一些该得的节日份例他们都领不到了,年嬷嬷还怎么做那些好吃的? 陛下当初罚三姐姐的时候,只罚了三日,是特地避开冬至节的三日…… 钱锦看了眼姚美人身畔碎发凌乱,眼眶微红的楚言枝,垂眸整了整袖子,淡声道:“三更方至,奴才已命人将重华宫未来一二十日要用到的份例都带来了,包括几个节要穿的补子蟒衣,不算违了规矩。夜深风寒,美人和小殿下身子单薄,快回去歇息吧。不过……” 钱锦看向始终面容平静的姚美人:“宫里的日子不好过,美人心里比奴才明白。活得过今儿,明儿的坎还不知在哪等着。可人不能只等着摸黑绊坎不是?好了,前头就是慈宁宫,太后娘娘最忌夜间喧哗,奴才先告退了。” 话毕,钱锦躬身行礼,撩袍欲行。 “钱公公!” 楚言枝忽然上前拽住了他的袖子。 钱锦回头,楚言枝迟疑了片刻,仰头小声道:“我原本答应狼奴明天接他回来的……钱公公,可不可以帮我把他接回来?” 到了祭灶节,各处都会放几日假回去过年,到时候北镇抚司就没人了。 狼奴什么都不懂,话都说不利索,过年不过年的无所谓,楚言枝怕他饿死在那里。 钱锦眉头轻蹙了一瞬。锦衣卫同东厂关系不好,上回他能带人直入北镇抚司,是因为那时他们还没怎么防备,拦不住他。可这回他要是再去,恐怕不一定进得了门。 钱锦眸色微动,颔首道:“好,奴才尽力而为。” 楚言枝松了他的袖子,缓了口气,朝他端正福身道:“多谢钱公公。” 起身后,她下意识摸向腰间,空空荡荡没系荷包,只好收了手,微声道:“……等我禁足解了,就让人给钱公公送糖吃。” “殿下客气了。” 钱锦笑了笑,领人踏出了重华宫门。 姚美人朝他的背影微微福身,抬手轻轻摸了摸跑过来抱住自己腰的楚言枝。 钱锦这话算是提醒,也算示好。 前几次他的示好,并不能算作是对整个重华宫的,而更像是在哄玩楚言枝。这回则是在明明确确地告诉她,可以通过荀太后争宠,为重华宫搏一个出路来,而他愿意合作。 “娘亲,陛下他……”楚言枝喉尖哽了哽,半晌才道,“好讨厌。” 姚美人收回思绪,只将她微潮的碎发捋到耳后,并未说话。 回到翠云馆重新洗漱一番躺下后,楚言枝睡不着了。 红裳已经在外间睡下了,偶尔能听见她的叹息声。 楚言枝干脆轻手轻脚披衣服下床,坐到了炕上,也没点灯,自己倒了点茶喝,又悄悄拿出一颗椰丝糖含在嘴里。 甜味一点点晕开,渐渐将她浮上心头的苦意压下了。 反正她这个父皇,有和没有是一样的,再怎么对她,她也不奇怪。不能出门便不能出门吧,反正之前她也不怎么能出门。 她有娘亲就够了。 楚言枝支着腮,抬头想看看月亮,却发现夜太深,月亮都快移到西边天际去了,透过这窗子根本看不见。 她只好伸手拿起炕桌上的针线筐,百无聊赖地摸着这几天自己好不容易才绣了大半的昭君套。 还差一点儿就完工了,做得很粗糙,经不得细看,针脚毛毛躁躁的,只是能看得出来绣的是二十四瓣莲花和缠枝纹。 她放下针线筐,将底下垫着的那套棉衣服拿了起来。 里头棉花塞得满满的,手感不错,就是不太好看,左边袖子比右边袖子稍稍短了些。当时她裁布的时候不小心看错了尺寸,后来想改,嫌太麻烦,想着应该不碍事就没管了。 虽然这是件丑衣服,但小奴隶能穿她亲手做的衣服,已经是极大的殊荣了。楚言枝把这衣裳重新叠好放回去,嚼碎糖咽下去后,又喝了一盏茶解腻,这才慢吞吞躺了回去,睁着眼睛数更漏声。 天刚蒙蒙亮,狼奴就睁开了眼,抱着昨晚就已经收拾好了的包袱,往北镇抚司前院走去。 昨晚本已有些锦衣卫校尉回去过祭灶节了,特别是金参,下午操练一结束,晚饭都不吃,直接回家去了。但不知为何今日院子里来来往往的人又多起来了,而且个个行色匆匆。 狼奴避过他们,一直走到北镇抚司的大门口,咬着木偶抱着包袱坐到了台阶上,眼睛往北边望着。 过了一会儿,守门的侍卫过来道:“别在这坐着,影响咱们北镇抚司的门面。” 狼奴看了他一眼,没听,仍看着当初殿下离开的方向。 殿下马上就会来接他了,他要走得近一点,让殿下一下车辇就能看到他,把他领走。 守卫见劝不动,怕他会一言不合动手,只好先进去通报一声。 片刻后吉鸿面色严峻地过来了:“狼奴,进来。” “殿下今天要接我回家。” 狼奴转头看他一眼,说这话时眼睛都是亮着的,下巴还轻轻蹭了蹭包裹。 “辛大人有要事需办,里里外外都不可马虎,要你必须进来。”吉鸿又对两边守卫道,“把门看紧,不准任何人进出,不论是谁从门口经过,都要进来回禀。” “是!” 狼奴站了起来,蹙眉看着吉鸿,不明白他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吉鸿强调道:“你师父让你进来,你不听他话?” “他回来了?” “多的你别问,快进来!” 狼奴见吉鸿平日的温和儒雅都快不见了,神色越来越急,思索了片刻,还是跟他进了门。 殿下交代过的,他要听师父的话。如果殿下今天来了,知道他没听,会生气的。 见狼奴终于肯进来了,吉鸿指指后面:“去你睡的那屋等着,若殿下来了,会有人告知你。别乱走耽误你师父的正事。” 狼奴跟着他走了两步:“师父不是还要好多天才能回来吗?” “狼奴,不该问的别问。” 话毕,吉鸿先进了辛恩所在的值房,甩手关紧了门。 与平时不同的是,今日这门关得紧紧的,不透一丝光,连窗子前也松下了竹帘,路过之人听不到里头半点动静。不过在吉鸿开门进去的那刻,狼奴确实透过门缝看到了辛恩的一片衣角,也嗅到了他的气息。 狼奴等了会儿,还是先回了矮房,坐在门口的凳子上等着。 望着已经完全跃出云层的太阳,狼奴仰脸想,殿下此刻一定起床了。年嬷嬷做好了饭,红裳正服侍她吃着。 吃完饭,殿下会去看看美人,然后再出来乘坐车辇,走很久很久,走到太阳又亮又暖的时候才能到这。 所以他要有耐心,要好好地等,乖乖地等。 到了这,殿下看不到狼奴,一定会问狼奴在哪里。 殿下也许会进来找他,也许不会。不管会不会,他都要跑向她,告诉她自己一直很听话、很懂事,学会了很多很多事。 可直到狼奴等到脚下的影子变短又变长,天上的太阳从东边移动到西边,也没等到有人对他说,殿下来找他了。 “大人,东厂来了人,是说要找……” “他们还有脸来!”赖志诚一拍桌子,打断了守卫的话,“天天净做些伤天害理的的事,这回南直隶的事铁定跟他们脱不开关系!把他们给老子赶出去,靠都不许靠近一步!” “老赖,你先别激动。”吉鸿转而问那守卫,“他们是来传旨的吗?” “不是。” “那还不快赶走!”赖志诚直接一把推开守卫,“这种时候过来肯定没安好心,我去把他们撵出去!” 吉鸿追了两步没追上,只好无奈地回来了,再度把门关紧。辛恩劳累数日,如今满眼血丝,正坐在上座揉按眼角,听那守卫说东厂过来无关陛下旨意,一时也懒得理会了。 “大人,属下知道您心急,但陛下的话没错,您的身体重要,还是先回去歇歇吧。今日还是祭灶节,您有大半个月没回家了,也该回去看看才是。”董珏为辛恩倒了盏茶。 辛恩摇了摇头,沉声道:“正是因为祭灶节,才不可松懈。这京城内外波云诡谲,身为陛下亲卫,我们怎可掉以轻心。董珏,杜颂,你们二人一会儿就按我先前说的去办,查点其余十三卫所的精锐,时时准备听候陛下旨意。吉鸿,你去宫门前守着,一有什么消息,立刻回禀。” “是。” 其余人都出去后,辛恩揉了揉眉心。其实他心里清楚,他们在这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又如何?马上就要过年了,南直隶的灾情再严重,陛下也未必会率先处置。便是要处置,也极可能会让东厂去办。否则昨夜他在殿前回禀之时,陛下不会一直让司礼监众人留在那听着。 如果陛下真要将此事交给东厂去办,后果定会不堪设想。也不知内阁的各位大人有没有收到他昨夜递去的消息。 辛恩满腹愁绪,却无计可施,正要站起身去校场上亲自看看,忽而头脑发晕,眼前一片漆黑,昏倒在了座上。 没有传召,外人不得进入他的值房,直到董珏杜颂二人办完事进来回禀,才发现他竟面色苍白地趴在桌案上,一直未醒。 辛恩勉强从他们的呼唤中清醒过来,坚持要自己站起身:“我没事。你们事情办得如何了?” “已经办妥了,大人放心!大人,您还是回去歇歇吧。” 左劝右劝之下,辛恩确实觉得自己的身体有些熬不住了,只能点头道:“那你们好好在镇抚司守着,不论大小事,一定要第一时间向我回禀。” 小狼奴 第37节 他甩开两人想要过来搀扶的手,扶着自己腰间的剑,挺直脊骨大步往外迈去。推开门,才发觉天已经黑透了。 他刚走到北镇抚司大门前,却听到赖志诚满口火气的声音:“……回去,别等了,你这呆孩子听不懂人话是不是?!” 辛恩朝他身旁看去,那个抱着包袱的身影仍然不为所动,脸朝北边望着。 辛恩蹙眉上前,问赖志诚:“怎么了?” 赖志诚叉着腰正要答话,狼奴听到他的声音后,慢慢回了头。 夜色漆黑,无星无月,北镇抚司门前也只挂了两盏灯,却仍映得他眼睛乌润透亮。 他张合了下唇,说话时神情有些茫然:“……师父,殿下不要我了?” 第40章 “师父,会送狼奴回殿下身边?” 辛恩话音顿住, 连赖志诚的火气也偃了大半。赖志诚别过脸,声音小了些,但仍不悦道:“不来接就算, 回去睡你的觉!咱北镇抚司又不差你一口饭吃。” 狼奴缓缓眨了下眼,还是问辛恩:“……殿下为什么不要狼奴了?” “许是有什么事耽搁了。”辛恩俯身捏捏他的肩膀, 才发觉他在轻微发抖,语调不禁软和下来, “祭灶节太忙,殿下可能明日才能来接你。” 狼奴不说话,心里却明白,殿下若还记得他、还要他, 至少会让小福子接他回去的。 “我要等殿下。”狼奴回身继续面向门外, “也许殿下不小心忘记了,她一定会来接我的。” “半刻钟前宫门就关了,七公主又不像三殿下那样能肆意进出, 她根本来不了了!”赖志诚急得挠头道。 狼奴努力理解着他话里的意思,眼睛又亮了亮。 也许是因为殿下白天忘了, 晚上才想起来,但是已经没办法出来了,才没来接他的。 “我要找殿下。”狼奴抬起眼睛, “师父,我要找殿下。” 殿下不可以不要他。就算真的不要了,他也要自己想办法回去。 辛恩闻言却犯起了难。 锦衣卫平时确实可以自由出入宫闱,但昨日陛下几次三番命他回去休息, 意思就是暂时不想他再插手南直隶的事。如果他不得传召就带人进宫, 被东厂借题发挥, 后面的事会更加难以转圜。 赖志诚火气又上来了, 伸手要把狼奴往里头拽:“找什么找?你一没腰牌二没身份,对宫里人来说什么都不算,根本不会放你进去!难不成你要借那些阉党的名头?那就得拖累咱们北镇抚司!” 本来锦衣卫和东厂的关系就错综复杂,既敌对又不得不相互牵连,引得朝中部分清流不满,许多事都不好办,眼下这个节骨眼,锦衣卫还要和东厂有所牵涉的话,南直隶的灾还想不想救了? 狼奴怔怔地止了话音。 在来这之前,年嬷嬷对他说过关于身份的事。年嬷嬷说,奴奴要成为锦衣卫,才能光明正大地站到殿下身后。狼奴那时还不能完全理解,他以为自己只要成为对殿下有用的小狼,就可以永远陪着殿下了。 在北镇抚司生活的这些天过去,狼奴懂得了,殿下需要的是有用的人,不是有用的小狼。 而他没有人的身份,就像赖志诚说的那样,什么都不算,所以连主动去找殿下的资格都没有。 殿下若真不要他了,他便没有办法再回到她身边。 狼奴通红的眼眶中渐渐蓄了潮意,只是迟迟不落。他无意识地呢喃着:“奴不要离开殿下……不要离开殿下……” 看到他这失魂落魄的模样,赖志诚跺跺脚,急得原地转了个圈,拍拍手掌咬牙切齿地问:“你这心里怎么就只想着小公主呢?!” “奴是殿下的奴。”也不知狼奴是在回答他的话,还是在自言自语,声音越来越低,到后面隐约带了细弱的颤音,“奴是殿下的奴……” “狼奴。”辛恩心里不是滋味,面上神情虽无波澜,却轻轻晃了晃他的肩膀,蹲下身正声道,“殿下把你交给了我,我还在这,你怕什么?” 狼奴痴痴地蹭着木偶和包袱,看着辛恩的眼睛,没有说话。 辛恩视线略别开了一下,忽然拉住他的手,站起身:“跟我回家。” 狼奴的手已冰得不成样子了,被他攥进手心的时候,下意识要挣扎。然而辛恩的手掌温厚宽大,一握他便挣不开了。 赖志诚愣了下:“大人,您真要带他进宫?” “我还没那么糊涂。镇抚司这的事就交给你们几个了,我回家一趟。”辛恩牵着狼奴便往外走。 赖志诚望着他的背影欲言又止。 狼奴不知在想什么,挣一下没挣开就如行尸走肉般由着辛恩带自己出门,直到要被他掐着两腋抱上马时,他才瞪视起警惕的眼睛。辛恩正要耐着性子同他解释,狼奴又反应过来面前的人是他了,放弃了挣扎。 辛恩骑上马,低头看了眼面前乖乖不动的狼奴。他头发绑得紧实利落,衣服穿得整齐干净,把自己收拾得济济楚楚,与刚来的时候完全是两个样子。可见这些天他一直都很懂事。 “驾——” 辛恩催马扬蹄,想着狼奴应该是头一回骑马便刻意放缓了速度,迎着冬夜的风慢慢踱行而去。 到定国公府后,辛恩抱他下马,领着他一路往内院走,赶忙出来迎接的管家瞪大了眼睛,看看主子又看看主子身边跟二公子差不多大的那个孩子,一时话都忘记怎么说了。 辛恩身心疲惫,并未注意来往下人的惊异神情:“夫人睡下了?给这孩子收拾间屋子出来,动静轻点。” “……是!” 辛恩低头对狼奴道:“这是我家,你就留在这过年。等这段日子风声过去了,我再送你回殿下身边。” 狼奴一直失焦的眼睛终于定了定:“送狼奴回殿下身边?” “嗯。” 然而辛恩还未带他走到后院,前面忽有一道穿海棠色袄裙的窈窕身影气势汹汹地过来了,正是辛夫人,她身后还领着一众家仆,一站定就指着辛恩的鼻子开骂:“好你个辛恩!你办外差办外差,你还办出个孩子来了?!还想留他过年?门都没有!说,到底是哪个绝色美人勾了你的魂?!怪不得你天天不着家,原来是因为这个啊……” 辛恩见到夫人,脸上神情软和了不止一点半点,还没来得及问她怎么还未睡下,就被这劈头盖脸一顿责骂,茫然了好半天他才终于反应过来,拉拉还在歪着脑袋眨眼睛的狼奴急忙解释道:“夫人莫要多心,不是你想的那样……” 辛夫人正在气头上,根本听不进去他的话,手一拧就提起了辛恩的耳朵,辛恩“嘶嘶”弯了腰,任她骂半天,半晌都没找着插嘴的机会。 狼奴一脸新奇地看着他们吵架,搂紧包袱和木偶悄悄往辛恩身后躲了躲,这时却看见辛夫人身后也有一双眼睛正好奇地看着他。 那人见自己被发现了,干脆站了出来,察觉自己没他个子高后,又刻意叉起腰扬着下巴睨着眼睛,语气不善地问他:“你跟我爹是什么关系?” 狼奴眨眼看了他好一会儿,发觉他眉眼间长得很像辛恩,才答道:“他是我师父。” “师父?我爹没收过徒!” “殿下说,他是我师父。” “殿下,你家殿下是谁?” “是狼奴的殿下。” “狼奴是谁?” “是殿下的狼奴。” 那男孩指着他大声嘲笑道:“是个呆子!娘,他肯定不是我爹在外头生的野孩子,我爹生不出来这么呆的!” “鞍哥儿!”辛恩刚跟夫人费力地解释完狼奴的身世就听见了辛鞍的话,也顾不得揉自己被拧得通红的耳朵了,厉声问他,“谁教你这么说话的?向狼奴道歉!” 辛鞍被父亲一凶,立马躲回了辛夫人身后:“我说的实话嘛!” 辛夫人却直接顺手把他拉出来了。得知事情原委的辛夫人虽然还没来得及软化脸上的神情,看向狼奴的眼神却变得不自在起来,她把辛鞍推过去:“道歉!” 辛鞍这下老实了,耸耸肩膀,不那么情愿地对狼奴道:“……对不起。” “家里没给你吃晚饭啊?” 辛鞍抿抿唇,声音放大了好几倍:“对不起!” 狼奴仍略显懵懂地盯着他瞧。 “爹,他根本就听不懂嘛……” 辛恩一掌拍在他后脑勺上。 “咳,都还没吃饭吧?老陈,让厨房下两碗面端过来。” “娘我也要吃!” “你都吃一天了吃什么吃!” “我又饿了嘛!” “能吃是福。”辛恩对夫人笑道,“男子汉多吃才能多练。” “练什么练?练得天天不着家,办外差办外差,没点事儿都不舍得回家一趟是不是!” 辛恩一面温声哄着辛夫人,询问辛鞍这一两个月的课业学得如何了,一面手按着狼奴的后背,领他跟着往前走。 狼奴看看辛恩,又看看辛恩和辛夫人两人眼睛一直看着的辛鞍,心头浮上一抹奇怪的感觉。 虽然他们对辛鞍说的话听起来都有点凶,但这样的眼神分明是,是……狼奴会的词语仍不够多,形容不上来。他收回了视线,转而盯着自己脚下的影子。 等到了后院正厅,围着正中的八仙桌各自坐下后,下人端着三碗阳春面过来了。 辛恩推给狼奴一碗,问他:“会不会用筷子?” 狼奴点头,但直到辛恩先挑面吃了一口,他才乖乖低头,一小口一小口嚼着吃,连衔着碗沿喝汤时都没发出多余的响动。 坐在对面的辛夫人见了,再看看自家只知道一个劲儿吸溜面条的父子俩,嫌弃地摇了摇头,抿唇轻声问狼奴:“一碗够不够吃?” 埋头苦吃的辛鞍含糊道:“够了够了!” “谁问你了你这小子,你看看人家,从小没爹没娘被狼养大的都比你懂事!你能不能学学?” “……夫人。”辛恩喝汤的动作一顿,低声提醒了下。 辛夫人自觉失言,歉疚地看了眼狼奴,狼奴却恍若未闻,还在安安静静地吃面,许是暖意上来了,他原本显得极苍白的脸也红润了些。 “狼奴,够不够吃?”辛夫人试探地问。 “狼奴够了。” 狼奴放下干干净净的碗,抬起眼睛对她道。 说完他还从袖子里掏出一张不知从哪裁下来的布,布料粗糙,洗得倒很干净,认认真真地擦完嘴,他才叠两下塞回去,乖巧地坐着,歪头与她对视,不知在打量她什么。 身为锦衣卫指挥使的夫人,定国公的儿媳,辛夫人平素没少被人打量过,也没少打量别人过。这些打量不论善意恶意,总会让人觉得有点儿不舒服,狼奴的打量却与这些不同。他像趴在屋檐上往下看来往行人的猫儿,也像刚被主人领回家的幼犬,好奇地看着家里每一个对他说话的人。 辛夫人心已软了大半。 辛夫人又关切地问了几句狼奴的身世,狼奴却不怎么答得上来,听得她直叹气。 辛鞍吃完面,摸着肚子打了个饱嗝,悄悄看了眼辛恩,怕他会趁机考察他的课业,忙装模作样地打了个呵欠道:“好撑啊,娘,既然爹没给您领小儿子回来,我就先去睡了!” 也不等辛夫人应声,辛鞍一溜烟就跑没了影儿。 “这孩子。” 小狼奴 第38节 辛夫人翻了个白眼,转而指指用袖子擦嘴的辛恩:“没规没矩,都随了你了!” 吃完饭修整了一下后,辛恩和辛夫人领着狼奴走到已打扫干净了的客房:“这几日你就在这睡,若有什么事朝外喊人即可。” 狼奴没忍住问:“师父,会送狼奴回殿下身边?” 辛恩摸了摸他的头:“嗯。” 交代几句后,辛恩半揽着辛夫人的肩膀走了,狼奴进屋将门关好,在床沿轻轻坐下。 他没有心情看这屋子里摆了什么,也没有心情想明天要做什么。他把包袱打开,拿出藏在最里面的那件旧衣服,套在了小木偶身上,然后轻轻侧卧到床上蜷缩起来,依赖地用脸蹭了又蹭。 狼奴回忆着那天在车辇上,自己趁着殿下睡着牵住她的手蹭她披风时的感觉,先前眼中已被风吹干了的潮意再度袭涌而来,渐渐洇湿了旧衣裳上的花纹。 “殿下,要奴。殿下,殿下……” 被成安帝下旨禁足之后,重华宫内的气氛阴沉了一天。 虽然该有的过节份例钱公公都提前送到了,他们不用再为过年的事发愁,但年嬷嬷还是一大早上就开始忍不住地叹气,等到在碧霞阁服侍姚美人用药的时候,她仍蹙着眉一脸愁绪。 “也不知钱公公能不能把奴奴接回来……他才那么点大,北镇抚司一个个都是身强体壮的男人,说不准受了多少欺负……” “嬷嬷,你在瞎担心。”楚言枝还在挑线绣那只昭君套,闻言不以为意道,“狼奴身手很好啊,那些人有几个打得过老虎呢?” 年嬷嬷点头:“这倒是,可是,他孤孤单单一个小孩子……” “没关系的,钱公公会把他领回来的……嘶。”楚言枝蹙眉把指腹上刚戳出的血珠擦掉,继续绣了下去。 “枝枝不是前两天就不会扎到手了吗?”姚美人无奈地递过去一张干净的帕子。 原本姚美人已经能够下床走动走动了,可昨夜出门受了风,年嬷嬷怕她病情会加重,又掖住她的被角不让她起来了。 “不小心的。”楚言枝干脆用那帕子把手指裹起来,头也没抬道。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2-22 23:59:16~2022-12-23 22:48: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若零苓彤 10瓶;析木 2瓶;随忆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1章 “什么是女孩儿?” 心情再不好, 年嬷嬷还是领着红裳她们蒸了许多糖饼、糯米花糖、黍糕、枣栗子之类的点心祭祀灶君,小福子也领着几个小太监做了纸灶马,把各个殿宇屋子都清扫了一遍, 连院子里的枯枝枯木都给捡拾起来了。 上午过去,吃过午饭, 楚言枝留在碧霞阁睡了午觉,但没睡太久, 醒了洗好脸就望向外面,问正给姚美人打络子的年嬷嬷:“没有人过来?” “咱们被禁着足,谁能来呢?”年嬷嬷摇头又想叹气,觉得太不吉利, 忍住了。 络子打到一半, 年嬷嬷看看正低头慢吞吞掰糖饼吃的楚言枝,忽而反应过来她方才问那话的意思,道:“钱公公还没把狼奴送回来呢。” “钱公公那么忙, 而且,而且他没那么容易把人送进来的, 兴许要趁天黑才行。”楚言枝同她解释。 “那奴奴等一天,心里一定不好受。” 楚言枝把剩了一半糖饼放下来,就着红裳端来的茶喝了几口, 没答话了。 姚美人听着她们的对话,心里却知钱锦想把狼奴带回来,恐怕没那么容易。重华宫不准进出倒还其次,主要是北镇抚司和东厂的关系尴尬, 听年嬷嬷说上回他们去北镇抚司, 锦衣卫指挥使辛恩差点就和钱锦吵起来了。 姚美人一时也想不明白为何钱锦一定要让辛恩收狼奴为徒。原本她和年嬷嬷的设想是找个差不多合适的人教他一些防身的本领, 长大了能做东厂的贴刑官, 可以庇护枝枝就可以了,哪里敢想让堂堂锦衣卫指挥使做狼奴的师父。钱锦便是再喜爱枝枝,也完全不必要做到如此地步啊。 除了燃炭声和红裳疏萤端茶、添茶的走动声,碧霞阁内安静得教人心生悲凉,没什么过节的氛围。年嬷嬷见楚言枝脸上一点不见往年的开心欢快了,便不再提狼奴的事了,决心说点好玩的转移她的注意力。 “美人可还记得?咱们江南人过祭灶节,跟京城、宫里的规矩可不一样!街上的乞丐都会在自己脸上涂黑灰扮鬼扮无常,鸣锣击鼓、沿门叫跳,朝路人讨豆粉团吃。那年您才十三四岁吧?央大公子带您出门,带了满荷包的糖跟点心,才走到剪子街路口就给发完了。” “记得,原本就不够发,大哥还问我要着吃,吃完了黏着手就要牵我手腕,说怕我走丢,结果他自己先迷了路,还是我把他领回的家。” “哈哈!大公子就您这一个妹子,哪能不疼?说起来,过完年令哥儿也该有,该有十三了吧?” 提到娘家的亲人,姚美人的神色愈发柔和,点头道:“是,令哥儿比枝枝大五岁。” “令哥儿是谁?” “是你的亲表哥。”姚美人笑道,“你若在家,你外祖父、外祖母和舅舅定会很疼你,比疼你表哥还要疼。” 楚言枝很少听姚美人提起这些人,端了茶递到她面前:“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老爷夫人和公子多宠美人啊,知道美人爱看书,老爷便请城里数一数二的举人老爷做西席,城里一有什么时兴的缎子妆花、香膏胭脂,下完值都会买回家。美人和柳公子定亲的时候,老爷夫人备下了足有十个黄梨花大箱笼的嫁妆,地契田产虽不多,却也……” 提到那场差一点就能成了的亲事,年嬷嬷忽然止了声,歉疚道:“美人……” “嬷嬷,都过去了。”姚美人接了楚言枝端的茶,神色平常地喝了几口。 楚言枝并未注意到他们话语间的停滞,撑腮畅想道:“我好想见见他们。他们和娘亲长得像吗?” 年嬷嬷点头道:“当然呀,一家人,哪有不像的?美人的眼睛随了夫人,鼻子随了老爷,大公子生得有些女相,俊秀得很,十五六岁的年纪就有媒婆惦记着给他和哪家闺女说亲了呢。” “后来他娶了谁?漂不漂亮?” “娶了他的青梅竹马,隔壁兴合县县令家的小女儿。公子夫人在家时虽是庶出,模样却极好,品性端庄灵秀,婚后与大公子琴瑟和鸣。她和你娘亲的关系也好,是无话不谈的手帕交呢。要是知道美人生下的小殿下如此玉雪可爱,他们一定好喜欢你。” 楚言枝被年嬷嬷夸羞了,捂脸笑了一下,问姚美人:“那娘亲是不是也很喜欢那个小表哥?” “你小表哥从小就聪明懂事得不得了。”姚美人回忆道,“周岁抓阄的时候一手抓笔一手拖算盘,都往他爹娘手里递,明明话还说不清,却知道要把笔递给他总写字的父亲,把算盘交给他需操持家事的母亲,惹人喜欢得紧。” 楚言枝哼一声,低头翻着自己的衣摆玩起来,一副闹小脾气的样子:“幸好他不在。我就没他聪明,抓阄只会抓鸡蛋,还自己剥掉吃了,被莫姨笑话好多年。娘亲肯定会更疼他是不是?” 年嬷嬷和红裳疏萤都笑了,姚美人刮刮她的鼻子:“怎么会呢?枝枝才一岁就会自己剥鸡蛋吃了,明明很聪明,比小表哥聪明得多,他既不会拿笔写字,也不会拨算盘。” 这话反倒让楚言枝更不好意思了,她别扭不过,又吃着糖窝到她怀里央她多说点以前的事来。 屋子里的人都围着她哄着。 得知自己几次遣去北镇抚司的人都被拦在了门外,还被那位姓赖的指挥同知赶回来了,钱锦坐在值房太师椅上,摩挲着扶手,许久未言。 小太监为他添上茶,犹豫半晌,终于小声问:“今儿是祭灶节,宫里有汪公公值班,各处都忙着,好容易闲下来,干爹要不要家去一趟?” 司礼监的太监都在宫外置了宅子田地,不光赡养亲人,还买女人养着。钱锦也置了个钱宅,只是里面空空荡荡没什么人气,他一年到头顶多回两三趟,还是办完差路过歇脚的时候进去略坐一坐。 钱锦没说话,指腹绕着杯沿打旋,淡声问:“北镇抚司现在里头还都是人?” “是,辛恩回去后就没出来过,里外戒备森严,我们的人进不去。” “现在什么时辰了?” “酉时三刻,还有一刻宫门就关了。” 钱锦沉默几息,起身拿起衣架上的红袍披上:“走吧。” 今日陛下只和汪符商量了南直隶赈灾的事,显然已经因为他最近的举动对东厂产生了不满。不过钱锦并不为此忧心,陛下仍需要用东厂来和锦衣卫制衡,临近年关也不大可能会降他的职。 早朝时太子楚珩主动提出要前往南直隶赈灾,陛下犹豫了下才答应。陛下子嗣虽多,却只有太子与宣王年龄稍长些,三皇子今天才十六岁,且被惠妃养成了个好吃懒做的性子,难成气候。让太子去赈灾,也是无奈之举,毕竟那里民情沸腾,必须尽快安抚。 陛下让楚珩在宫里过完祭灶节再走,但暂时只说要派两个朝中新贵一起过去帮扶他。实在是朝中老臣里能干的他已不能完全信任,能完全信任的能力又不够。但以钱锦对陛下的了解,最后一定会让东厂和锦衣卫各自派人过去。 东厂是陛下用以钳制那些所谓清流的,锦衣卫则是用以警醒那些所谓佞臣的。清流未必清澈见底,佞臣也未必都是天子之贼,一切只看陛下要用谁。譬如这次南直隶的事,那些清流阁臣群情激昂一个个要为民请愿,但查下来,能拖到如此境地,和他们根本脱不了干系,不过陛下只会通过东厂敲打他们,许多主意还得他们来出。 钱锦看得明白这些,也知道今天几乎不可能把狼奴从北镇抚司接出来了。但出了宫门后,钱锦的车辇还是往北镇抚司的方向去了。 行至半途,却有太监前来回禀:“厂督,辛恩已经将那孩子领走了。” “领走了?” “是,去了定国公府。” 钱锦敲着窗槛的手指一顿,看来七日之内他想接回狼奴都难了。他有些后悔当时贸然答应了楚言枝的请求。 “那干爹,咱们还去吗?” “回钱宅吧。” “是!” 不同于其他几位公公将宅子置在了皇城不远处,钱锦的钱宅在京城外城,一路快马驾车过去也要至少半个时辰。 钱宅并不大,是个二进院子,修的青州样式,用的黑瓦青砖,没什么特别的地方,里面只留了一个脊背佝偻的老头看守打理。 见钱锦竟回来了,刘老高兴得手忙脚乱,一边迎他进去,一边问主子可用过晚膳。 钱锦只点了几样青州点心和家常的几道菜,略看了看打扫的一尘不染的院子就先进了内宅。 内宅偏堂祭着灶神,案上摆了黄羊、猪头、鲜鱼,还有一小碟子饴糖。 钱锦拈了一颗饴糖入口,又想起自己那个错把泥巴丸子当糖吃的蠢妹妹。 蠢妹妹那么爱吃糖的人,十六岁死在青楼的时候,是含着一口药渣没来得及咽下去死的。刘老说,咽气前,她嘴里还含含糊糊地喊娘喊哥哥。 小时候每逢祭灶节,妹妹都会牵着他的袖子或者衣摆,眼巴巴看着别人手里的灶马,再仰头看看他,摇头说自己不想要。 明明他还没问。 不过钱锦也不会问,他嫌幼稚嫌麻烦,从没给她做过,也没钱给她买。后来她大些了,跟着娘做针线,卖绣品攒了钱,祭灶节那天买了个印制的灶马,但没留着自己玩,非要送他。他不要,她还说,要留给未来的侄儿玩。 那只灶马最后被叔父一脚踩得稀烂。钱锦后来让人把叔父剁了个稀烂。 想到这,钱锦笑了下,把糖嚼碎咽了,然后解了红袍随手扔下,坐在桌前,撑腮望着黑漆漆的院子,不知在想什么。 这一夜狼奴没能在定国公府睡着,但一直等到天亮,他也没松开套了殿下旧衣裳的木偶,始终维持着之前的姿势,直等眼睛酸涩了,才愣愣地眨下眼睛。 定国公府虽是定国公府,实则老定国公和定国公都不住在这,常年留在老家济州府。辛恩忙于公务,除非有什么大事,这几年很少回去。不过辛夫人很会操持家务,辛家又名声显赫,来府里走动的人家很多,不管过什么节,都热热闹闹的。 不过今日例外,看到辛恩累得那个样子,辛夫人让府里把原先预备放的花炮都停了,有什么拜帖都先推一推,等两日再说。现在院子里走动的下人们脚步都放得轻极了。 唯有二公子辛鞍例外,吃完早饭就去爬假山了,管家老陈满院子地追都追不上他,还不知怎得就一把推开了狼奴的门。 彼时狼奴还一心想着如何才能见到殿下,师父说的话会不会是哄自己的,门外的光线就猛地扑进来了。 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他把木偶和衣裳死死裹进了被子里。 “藏什么呢?”辛鞍见他一脸警惕,走过来拽了他被子一角作势要掀开。 狼奴已从床上坐起来了,压紧被子,两手按着被角,瞪起雪亮的眸子。 辛鞍被他的眼神吓到了,而且狼奴那头使得力气特别大,他整个人使劲儿往后蹬都拽不动这被子分毫。他轻咳一声收回手,抱臂扬下巴道:“不给看就算了,谁稀罕!” 狼奴不理会他的话,两只眼睛还带着凶意跟着他转。如果不是之前殿下交代过,他早已呲起牙要恐吓对方了。 辛鞍退了两步,眼珠子一轱辘,指了指门外:“我爹,也就是你师父,要我喊你起来吃饭去,还说要我看着你起来。你不听他的话吗?” 狼奴仍不放松警惕:“你骗我。” 小狼奴 第40节 狼奴在辛鞍把石子击向鸟窝的瞬间垂下视线,心头跃上一抹奇异的欢喜和说不上来的紧张。 他想明白了。 男孩儿和女孩儿同窝睡觉,就会生出小娃娃,但是小娃娃只有夫妻才可以生。 嬷嬷怕他和殿下生出小娃娃,所以不许他和殿下同窝睡觉。 狼奴的脊背靠上廊住,抱着膝盖,把小木偶放到怀里,却发觉自己难以想象如果他和殿下有了小娃娃会怎么样。 小娃娃不是小木偶,会不会很难养? ……小娃娃到底是怎么出来的呢? 等到天黑都没等到钱公公把狼奴送回重华宫后,年嬷嬷意识到,狼奴恐怕真的暂时回不来了。 楚言枝和她们玩一天也玩累了,吃过晚膳就端了凳子坐到院子里,仰头看玉台楼方向放的各种花炮。 重华宫离玉台楼很远很远,她并没有去过,坐在这伸长脖子,也只能看到一点模糊的光,烟花爆裂的声音传到耳边,却如隔云端。 楚言枝心里空荡荡的,一会儿想那个只见过几面的父皇,一会儿想父皇最疼爱的三姐姐,一会儿想她到现在也没能接回来的小奴隶。 她的日子太无聊了,无聊到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在后悔把他送出去了。那么好玩的小奴隶,要是没有了,就找不回来了。 陛下这回一定很生气吧,气到要在半夜让钱公公传来禁足的口谕,气到连钱公公都接不到狼奴了。 娘亲怕受风,没到院子里来,年嬷嬷在那陪着唠家常。疏萤在里面收拾,红裳蹲在一旁为她翻弄炭盆,院子里留了两个小太监在廊下守着。 楚言枝看看红裳今年冻得格外厉害的手,轻声道:“手炉有点冷了,红裳,帮我换一个好不好?” 红裳立刻起身去了。 楚言枝继续撑腮望向天空,璀璨的烟火一簇升空,一簇绽放,一簇湮灭,风冰凉凉的,吹得她脸发僵发紧。 楚言枝掏出帕子,盖在脸上,吐出一口薄薄的气,没忍住哽咽起来。 她抱住膝盖,把脸埋进怀里,裹紧了身上的披风,小声小声地哭。 她有点羡慕娘亲小时候,有爹爹,有哥哥,有好多朋友,可以出去玩,可以学写字。 她不明白做这样一个公主有什么好的。 如果娘亲不是陛下的美人,没有远嫁,作为娘亲的女儿,她就可以有疼爱她的外公外婆,舅舅舅母,陪她一起玩的小表哥,还有娘亲朋友的孩子们。祭灶节她可以带一大袋子的糖去分给扮鬼的乞丐,上元节可以去看花灯,七夕可以带面具出门放河灯…… 还会有疼爱她的爹爹。楚言枝难以想象如果父皇能像疼爱三姐姐那样疼爱自己会怎么样。一个不疼爱她的父皇,她宁可不要。 真想换个爹爹。 听到有脚步声过来了,楚言枝把帕子拿下来,松下抱着的膝盖,继续托腮看那一下亮一下熄的花炮。 红裳把新手炉递给她,还多拿了一只小毯子和围脖,把她裹严实了,又倒热茶递来,问还冷不冷。 楚言枝被裹得快成一只球了,她艰难地摇了下头。 红裳见此松了口气,正要把她换下来的手炉拿到里面去,颠了颠却不禁道:“这手炉还挺热的,再热点会烫着手的。” 楚言枝喝了口茶,掩下微哑的嗓音:“那你先帮我拿着吧。” 红裳微愣:“这怎么好……” “帮我拿着嘛。”楚言枝冲她撒娇,“陪我多看会儿烟花。” 红裳心尖一暖,轻轻点了点头。 祭灶节后,年味一日比一日浓,到除夕这日,年嬷嬷和红裳、疏萤三人从中午吃过饭开始就在厨房忙碌了,申时末便在中殿主屋一张大圆桌上摆满了菜。 姚美人下午也起身了,带着楚言枝帮年嬷嬷她们一起包饺子。 这夜外头的烟火声更响,姚美人让年嬷嬷和红裳、疏萤三人都落座,年嬷嬷拘谨地擦了擦手,道几声谢便坐到了楚言枝身边,红裳和疏萤对视一眼,怎么都不肯。 姚美人却拿起两只碗,亲自盛了饺子,放到圆桌另外两边,不跟她们商量:“坐下。” 楚言枝指指那边的清蒸鲫鱼:“红裳,坐那里帮我夹一点吧,我够不到。” 年嬷嬷道:“别辜负了主子们的一片好意。” 见美人和殿下实在坚持,再经年嬷嬷这么一劝,红裳这才诚惶诚恐地拉着疏萤一起在位置上坐下了。 楚言枝又冲还在外面守着的小福子和另外四个小太监喊了声,让他们过来自己端碗盛饺子,站在旁边一起吃。 小福子今天穿上了年嬷嬷新做的袄子,瞧着比之前精神许多,有了几个帮手,病过之后的他反能养起肉了。 小福子挠挠头,脸上的笑容又大又不好意思,两手捧着碗,弯腰接下了小殿下亲自盛来的饺子。 这下原本显得有些清冷的主屋热闹起来,碗筷相撞,年嬷嬷还给大家倒上了她酿的果酒。楚言枝喝了几小口,脸上就红通通的了,身上穿的又是大红绣百蝶戏花的袄裙,两相映衬,如同年画上的娃娃一样让人喜爱。 年嬷嬷趁她有些醉醺醺的,揉了好几把她的脸,楚言枝哼哼地往姚美人怀里躲:“……嬷嬷欺负枝枝!” 众人便笑,红裳也忍不住过来逗她了,旁边的疏萤原本还想劝,看到楚言枝左右招架不住,跺脚指着柱子叫人不许跑的样子,也不禁笑得前仰后合。 姚美人将散落的碎发捋到耳后,头靠在年嬷嬷的肩头,看着他们逗楚言枝的样子,无奈道:“原本还想睡前交代她一些事呢,嬷嬷给她喂这么多酒,明天不知道要睡多久才能醒了。” 年嬷嬷笑道:“过年嘛!现在天还不算晚,让殿下早早睡下,明天起来要是头晕,就喝点儿醒酒汤。那点果子酒,其实根本不醉人,就是殿下不禁喝,才两小盏就站不住了。” “她小呀,嬷嬷。” “好好,小姐,奶娘知道错啦。” …… 吃完了年夜饭,年嬷嬷把迷瞪眼的楚言枝抱到了碧霞阁,给她脱鞋袜洗漱。 姚美人把楚言枝的头发松下来,从怀里拿出红荷包,在她眼前晃了晃:“枝枝看,这是什么?” “红包!”楚言枝捧了又笑起来,要放到枕头底下去。 年嬷嬷给她洗完了脚,转身突然拿了一双崭新的鞋子过来。 “殿下,瞧这是什么?” 楚言枝揉揉眼睛,接过一看,是双绣缠枝秋海棠的新鞋,用的是云熟绢的料子,针脚细密紧实,纹路精致,光彩熠熠,鞋头还各簪了一枚拇指大小的绒球。 “嬷嬷绣的?” “漂不漂亮,殿下喜欢不喜欢?”年嬷嬷摸摸她的头,“咱们小殿下去年一年没穿到新鞋呢。” 楚言枝拿着这双鞋子,半晌没说话,突然抬袖子擦了擦眼睛。 年嬷嬷立时有些紧张,蹲下身问:“殿下不喜欢?” 楚言枝摇头,拿手背一遍一遍擦眼泪,摩挲着鞋尖上的小绒球:“喜欢。嬷嬷不是眼睛不好吗?” “不好也不是瞎了嘛!”年嬷嬷笑,“好啦,喜欢,那嬷嬷给你换上好不好?明儿咱们的禁足就解了,小殿下可以出门给姨姨们拜年啦。” 楚言枝点头,看年嬷嬷轻柔地帮自己套上漂亮的新鞋子:“还有接狼奴回来。” “对,接狼奴回家。” 年嬷嬷做的鞋子永远那么合脚,楚言枝下来走了两步,喜欢得不得了,差点没舍得脱下来。后来实在困了,才收拾好重新钻回被窝里,被姚美人拍哄着背睡着了。 翌日天未亮透,外面各种声响就起来了,皇城内外都是爆竹声。 楚言枝伸伸胳膊,碧霞阁里暖和得很,透过帘帐能隐约看到外头黑漆漆的夜色。她拿额头蹭了蹭娘亲的脸,嘟嘟囔囔地撒娇:“好吵呀。” 姚美人早已醒了,闻言帮她理好脸上的碎发,轻声道:“一会儿吃完饺子,枝枝就带上礼物去慈宁宫给皇奶奶请安。” “娘亲不一起去?” 姚美人摇头:“皇奶奶要是问起来,枝枝就说娘亲身子还没好透。” 楚言枝隐约明白了什么,趴在被窝里,指尖绕着娘亲乌黑顺滑的头发问:“娘亲想要枝枝做什么?” “现在寅时刚过,你父皇大概已经在奉天殿开大朝会了。开完了就会去慈宁宫给你皇奶奶的请安。以往我们都是特地避开他去的,但这次,娘亲要你赶在父皇之前到。且有些话……娘亲要教给你说。” 卯时三刻,年嬷嬷和红裳进来服侍她们起身了。 楚言枝被她们服侍着穿衣洗漱,脑子里还在回味着娘亲方才交代的话,人有点懵懵的。 姚美人从盒子里拿出那串三佛齐的黑檀木佛珠为她戴上,扶着她的肩膀,与镜子里的她对视,贴了贴她的脸,笑道:“从今年起,娘亲不会再让枝枝受委屈了。” 疏萤端了两碗饺子过来:“嬷嬷往其中一只饺子里包了铜钱,谁吃着了,谁能福气一整年呢!” 姚美人让楚言枝自己挑,楚言枝端了一碗,拿勺子慢慢吃着。 吃到一半,牙尖一硬,吐出来看果然是枚铜钱。 年嬷嬷喜道:“咱们的小殿下今年可要心想事成,开开心心一整年呐!” 都收拾好了,姚美人送楚言枝坐上那天皇后娘娘送来的车辇,年嬷嬷和红裳陪着进去,四个小太监各抬一角,小福子在最前面引路。 楚言枝怀里抱着那只装了昭君套的盒子,一会儿抬头看车辇内悬挂的坠饰,一会儿看自己脚下年嬷嬷做的新鞋子,有些杂乱的心跳仍然难以平静。等车辇停下被扶出来,脚下踩住实地,她忽然不紧张了。 如净嬷嬷引她进了后面的大佛堂,一进去,鼻息之中溢满了沉香味,荀太后就跪在菩萨像前,左手立在胸前,右手轻轻敲着木鱼,闭眸默念着什么。 楚言枝看了眼如净嬷嬷,如净嬷嬷带她进去,于荀太后身边的蒲团上跪下了。 楚言枝歪头看看她,又仰头看看眼前的菩萨像,也像模像样地合掌于胸前,嘴巴一张一合地学起来。 两盏茶的功夫过去,木鱼声停了,楚言枝睁开眼,便见荀太后望着菩萨像轻轻叹了口气。 “皇奶奶为什么叹气?” 荀太后轻声答道:“……因为有所忧愁。” “皇奶奶愁什么?” 荀太后闭了闭眸,又是一声轻轻的叹息:“你娘亲身子没好?” 面对菩萨像,楚言枝有种莫名的心虚,她闭上眼睛点了点头:“但是快好透了。” 荀太后心中了然。 见大佛堂内一片静寂,如净嬷嬷留了两个稳重的宫婢在门口守着后就慢慢了退出来,立到慈宁宫大门前静侯着。 几刻钟后,成安帝明黄色华盖的车辇于门前停下了,钱锦掐着尖细的嗓音通报:“陛下驾到——” 如净嬷嬷上前相迎,成安帝忙完大朝会和赐宴之事后已是一脸不耐,平时若非必要他都不会进慈宁宫的门,只是今天大年初一正旦,他必须在后妃之前赶来给荀太后请安。 “太后起身了?” “回皇上的话,太后娘娘一个时辰前就起了,现在在大佛堂。” 听到佛堂二字,成安帝的脸色更差了。从他记事起,太后就喜欢礼佛,见到佛比见他这个亲儿子还亲,也就先帝会那么肆意地宠着她,可先帝去世之时,她连滴眼泪都没掉,只会念什么阿弥陀佛。 根本就是个无心之人。 可恨的是,不知从那年起,他那位皇后突然也爱泡佛堂了,一念佛便不管其他。那日他同她说起珩儿要去南直隶赈灾的事,她竟也只是垂敛着眸,道一句愿臣民万安。 小狼奴 第41节 “既然太后在礼佛,朕不便打搅,还是先去前厅等着吧。只是朕政事繁忙,不可久留。”成安帝提步转了方向,话里的意思很明白,若荀太后要再耽搁半个时辰之久,他便把正旦这日的请安之礼也免了。 如净嬷嬷恭敬福身道:“太后娘娘平时早起都要在佛堂跪礼许久,每至正旦,不到巳时四刻,恐怕不会出来。” “现在什么时辰?”成安帝抿唇问钱锦。 “回陛下,辰时二刻。” 那还要等整整一个多时辰。 成安帝一脸不悦,正欲说什么,钱锦躬身道:“今儿是正旦节,在民间是一年里最热闹的时候,家家团圆,奴才想,陛下既然来了,不妨也进佛堂看看,便是遥遥说上几句,也算尽到陛下的孝心了。” 成安帝眉头微松,这样倒好,不管什么打扰不打扰的,他在门前给她请安,她若应声最好,不应,他也能直接回倦勤斋去。南直隶的事一出,上上下下要打理的事太多,他确实很忙。 成安帝朝如净嬷嬷挥了下手,如净嬷嬷便在前面引路去了大佛堂。 临到门前,成安帝刚站定,却听见里面传来一道童稚嗓音:“……皇爷爷很爱皇奶奶吗?” 荀太后轻轻笑了下:“枝枝也懂得什么叫爱?” 楚言枝眨了下眼:“懂呀,这世上有很多人爱枝枝,枝枝也爱很多人。” “那枝枝最爱谁?” “娘亲和皇奶奶,还有年嬷嬷。” 荀太后捋了下她额前碎发,余光中恰看到门口那片明黄衣角,低声问她:“没有你父皇吗?” 楚言枝的神情一下变得失落许多,过了好久才道:“……他不爱我。” 立在门口的成安帝抿了下唇角,眉头微皱,却更想知道荀太后会说什么。 荀太后摸摸她的脸,半晌却道:“他未必不爱枝枝。” 楚言枝哽咽道:“……皇奶奶骗人。枝枝不傻,如果陛下真的爱枝枝,为什么枝枝一点也感觉不到?他记不得我的名字,不知道我多少岁,见到我的时候也不会像见到三姐姐那样笑得很开心。他根本就一点也不喜欢我。” 荀太后沉默了下,楚言枝擦擦眼泪,继续问她:“皇爷爷去世好多年了,皇奶奶还能记得他会早起趁您睡着的时候给您涂蔻丹、每回喝茶都细心地等茶温刚好了再递给您、歇午觉的时候会把帘子刚好遮到您的眼下……皇奶奶也很爱皇爷爷,是不是?” “是。”荀太后低低道。 “枝枝从前还以为,以为皇奶奶只喜欢菩萨。那皇奶奶也很疼爱父皇呀?” 荀太后摩挲了下她脖子上的佛珠,点头道:“可你皇爷爷是皇帝,他如今也是皇帝。” 楚言枝不解:“皇帝有什么不好的吗?” “当然没什么不好。只是,皇奶奶不好。”荀太后又抬头看向菩萨像,“皇奶奶年轻的时候,胆小怕事,甚至现在也怕。我父亲种了一辈子的庄稼,我竟进了宫,做了秀女。在你先帝爷爷之前,宫里其实有个规矩,现如今恐怕少有人会提起了。” “什么规矩?” “宫中所有秀女,若在圣上生前未能诞下子嗣,圣上驾崩之后,都要自缢殉葬。” 楚言枝瞪大了眼睛:“陪陛下死掉?” “先帝雷厉风行,外人都道他性情难以琢磨,皇奶奶一个小地方来的秀女,哪里敢接触他,可又怕死得很。即便后面侥幸得了圣宠,得以诞下皇嗣,我也怕自己张扬太过,会引宫中嫉妒,不敢放肆。对于孩子……其实皇奶奶就希望他能平平安安地长大,可你先帝爷爷说,他这般聪明,将来应当继承皇位。” “继承皇位,不好吗?” “皇奶奶不知道如何教养一位皇子,一位将来要做皇帝的皇子。”荀太后苦笑了一下,“我不识字,不会作画弹琴,连女红都做得一般。我怕我同他太亲近,反会害了他。” 成安帝偏头冷笑了一下。这样的话,也就那么点大的孩子听了会轻易相信。可饶是这样想,他也未移动步子。 楚言枝听了沉默良久,忽而道:“枝枝好像明白了,皇奶奶爱佛,是不得不爱。” “为什么这么说?” “佛面前,众生平等呀,不管皇奶奶是庄稼人的女儿,还是先帝的宠妃、陛下的母后,皇奶奶都不用顾忌自己的爱会不会被佛轻视,会不会给佛带来不好的影响。在佛面前,皇奶奶还能安安心心地为他们祈福,对吗?” 荀太后听后笑了,揉揉楚言枝的脸:“枝枝呀,枝枝。我记得你父皇极小的时候,我还敢抱抱他的时候,他就像你这般机灵,会说好听的话哄我开心……” 荀太后的嗓音渐渐落寞下来:“可惜再也不会有了……” 作者有话说:【看小说公众号:玖橘推文】 感谢在2022-12-25 00:01:54~2022-12-25 23:59: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2299650 20瓶;时弊 6瓶;花花家的小白坡 2瓶;gill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3章 “陛下在问枝枝吗?” 成安帝转了转扳指, 垂眸不语。 里面的楚言枝沉吟了下:“为什么再也不会有了?皇奶奶,既然您爱父皇,您就该告诉他呀。他现在已经是这天下最厉害的人了, 您不用怕会影响他,他也有能力让您不再害怕了。” 荀太后放下了手, 半晌道:“……有些话,年纪越大, 便越说不出口。” 楚言枝歪头笑了,伸手搂住了荀太后的脖子,倚在她怀里撒娇:“枝枝就敢说,枝枝爱皇奶奶!” 荀太后笑得眼尾绽出了几道褶, 轻轻抚拍着她的背:“好, 好,皇奶奶也喜爱枝枝。” 听到这话,楚言枝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长盒子, 冲她眨眼:“皇奶奶猜一猜,枝枝今年给您带了什么礼物?” 荀太后摸了摸盒子上简单的雕纹, 拿过来掂了掂,这盒子不大也不重,应该装不了什么。 “是什么?” “皇奶奶猜猜嘛。” 荀太后便认真想了想:“松子糖?” “枝枝已经八岁了, 早就不是只会吃糖的小孩子了!”楚言枝哼一声,从荀太后的怀里起来,跪坐在她面前,临要将盒子打开时, 又害羞地慢了动作, 小声道, “这礼物是枝枝亲手给皇奶奶做的, 皇奶奶可不要嫌弃。” 盒子打开,里面那只蓝底绣二十四瓣莲花的昭君套出现在眼前,荀太后微怔,将之拿出来细看。 针法尚还稚嫩,色彩搭配却做得极好,花瓣饱满,莲叶浮波,瓣尖点胭脂色,极为灵动。 “这是枝枝自己绣的?” 楚言枝有些矜傲地点点头,但还是补充道:“娘亲一点点教我的,绣了好多天呢。皇奶奶喜欢吗?” 荀太后握住了楚言枝的手,于烛光下细细地看她的指尖,果然看到几个针孔印子,不由心疼地抚了抚。 “皇奶奶,痒。”楚言枝蜷起了指头。 荀太后这才松了手,摸着她的头发,一脸慈爱道:“皇奶奶很喜欢。” 楚言枝便从她手里拿过昭君套,兴冲冲地站起来道:“那枝枝给皇奶奶戴上!” 荀太后被她这一弄不由得失笑,任由她用那双嫩软的小手拿着昭君套往自己额头上按,偶尔拨扯到几根发丝,荀太后也只是蹙一下眉。 “正正好!” 荀太后点头:“是,正正好。” 楚言枝坐回她面前,捧脸仰视她道:“枝枝的手还是太笨了,做得不够好看。等过两年绣得更好一些了,我就给皇奶奶做衣服鞋子。” “只给皇奶奶做?” “还给娘亲和年嬷嬷做。” “不给父皇做吗?” 楚言枝笑容僵了一下,旋即低头不语。 “枝枝刚才不是还说,心里要是爱的话,就要说出口吗?难道枝枝其实是和皇奶奶一样的胆小鬼?” 楚言枝揪着自己的手指头,声音弱下来,还有点儿别扭道:“反正我做了他也要不会要的。” “所以枝枝不打算为他做了?” “……我会偷偷地做。” “偷偷做?” “就是,做了之后不给他。不然的话,皇奶奶,”楚言枝抬起头,声音有些落寞,“看到他不喜欢,或者压根一点也不在意,枝枝会伤心啊。枝枝是很喜欢父皇,想每天都能见到父皇,每次过节的时候,也给父皇送自己亲手做的礼物……可如果见到父皇就要被他忽略,送礼物就要被嫌弃笑话,那枝枝宁愿不去见,也不去送了。皇奶奶就当枝枝很小气吧。” 听完这话,荀太后似乎想到什么,调整昭君套的动作顿住了,眼神也虚化了片刻。 门外的成安帝亦停住了转扳指的动作,思绪却骤然回到许多年前的一天。 彼此的成安帝还不是成安帝,是大周朝的才刚过五岁生辰的三皇子楚翊。永和帝见他聪慧,亲自挑了朝中名满天下的阁臣教他读书习字。他记得很清楚,第一天他就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又央着学写“椿萱并茂”四字,几位老师都赞他聪敏异常。 他在文华殿练了整整一天,拿给父皇看,父皇龙颜大悦,赏赐他好些东西。楚翊志得意满地拿着这卷字画跑回怡和殿拿给当时还是连妃的荀太后看,一个字一个字指过去解释给她听:“椿是父皇,萱是母妃,父皇母妃健康长寿,事事顺心!” 荀太后听了却变了脸色,一把将这字卷撕了,低声道:“我只是个妃子,怎么可以和你父皇‘并茂’?以后这种字画,你要呈就呈给未来的皇后娘娘看,别给我。” 楚翊当即就愣住了,着急地拾起地上碎成几片的纸,大声同她争辩:“父皇看过了都没有生气,母妃为何要生气?就算生气,何至于撕了?我听大哥二哥说,他们把自己写的第一个字给他们母妃看的时候,他们母妃都很高兴……” 然而荀太后早已不管他在说什么了,又躲进了内室之中,对着佛像跪下,一遍遍念诵着难懂的经文。 楚翊后来也动过几次给母妃送礼物的想法。譬如自己的第一幅画,象牙雕的如意,亲手烧制的白瓷梅瓶……无一例外,荀太后看过之后顶多点点头,说一句“有心了”,脸上从不见丝毫欣喜之意。回想起来,其实每次先帝送她什么的时侯,她脸上也淡淡的,偶尔还会蹙眉道一句不应该。至少,不像现在收到楚言枝做的昭君套后脸上出现的这种笑意。 先帝一直十分宠爱她,即便她脸上连表情都很少做。他十岁那年,先帝清肃朝野后,就将她封为了皇后。只是本以为她做了皇后之后,能够稍微放开些,没想到反更爱束缚自己了,左一句身为皇后该如何,右一句作为皇后不该如何。 一次次冷水泼下来,楚翊再没动过诸如此类讨好这位冷心冷清的母妃的心思了。反正不管是用心还是不用心,她都不在乎,那与其自取其辱,不如就此放弃。 “皇上……” 钱锦在旁低声唤了一句,成安帝恍然间回神,这才发觉自己的视线竟有几分模糊。 他皱眉用指腹揉按了下眉心,不动声色地将那点潮意眨去,佛堂内交谈正欢的祖孙二人听到动静,齐齐起身,往这边看来。 “……皇上驾到,为何不通传?”荀太后在愣神之后,沉声责问站在门前的如净嬷嬷和立成安帝身侧的钱锦。 如净嬷嬷正要解释,成安帝缓步迈到门前,视线投向堂中的荀太后与她牵着的楚言枝身上。 察觉到他的视线,那个一直偷偷抬眼睛看他的小姑娘如同受惊的兔子,一偏身躲到了荀太后的身后,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似的探出一点脑袋,悄悄打量他。 成安帝忽然想起冬至宴会那天,她被荀太后抱坐着,睁着水亮的眼睛大胆地望着他。其实当时他看得出来,那眼神大胆之中,还透着一抹渴望。 双方久不说话,这沉寂佛堂内的气氛更令人不自在了。成安帝轻咳一声:“母后可用过早膳了?” “不曾。”荀太后道。 如净嬷嬷在旁解释道:“回禀陛下,太后娘娘习惯礼佛之后再行用膳。” “朕行朝会之后,亦觉腹中饥馁,朕记得慈宁宫中素斋做得不错?” 钱锦笑着道:“回皇上,慈宁宫中的那班素斋厨子是先帝爷命人从江南隐灵寺请来的,乃天下一绝。” 小狼奴 第42节 成安帝点了点头。 荀太后却始终垂敛着目光没什么反应,直到楚言枝悄悄瞥了眼成安帝后,轻轻拽了拽她的袖子。 荀太后这才看了成安帝一眼:“既然如此,皇上便留下来陪哀家一块用膳吧。” 言罢,荀太后牵着楚言枝从佛堂内走出来,径直往主殿而去。成安帝脚步几顿,还是跟了上去。 到主殿正厅后,如净嬷嬷扶着荀太后在上位坐下,楚言枝立在她身旁,一时间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成安帝也坐下了,见她背对着自己站在那里抓着荀太后的手不放,淡声问:“为何不落座?” 楚言枝指尖微凉,试探地侧了下身子,察觉到他的视线果然在自己身上后,才轻声问:“陛下在问枝枝吗?” 成安帝朝钱锦示意了下,钱锦上前拉开了他与荀太后之间的那只锦杌,对楚言枝道:“殿下请落座。” 楚言枝这才坐下来。 很快几个宫婢端了素斋与素煮饺子过来摆上,如净嬷嬷服侍着荀太后与楚言枝用膳,钱锦则服侍成安帝用膳。 楚言枝在重华宫里吃过了饺子,现在不怎么有胃口,就吃了两只什锦千张包。荀太后向来少食,吃了几个饺子用了点燕窝粥后也放下了碗。 成安帝亦沉默不语,只是偶尔抬头的时候,会看到祖孙二人各自不动声色打量自己的神情,这让他心里莫名有些受用。 “母后新戴的这只昭君套样子倒不错。”成安帝放下筷子,状似无意道。 楚言枝眼前一亮,嘴角抿出一个浅浅的弧度。 成安帝摩挲着扳指,又将视线抬向荀太后。荀太后摸着昭君套上的莲瓣,神情和蔼道:“这是枝枝送给哀家的正旦节礼物,她亲手绣的。” “儿子也为母后备了礼,只是母后素来不喜俗物,就让人先送到了后殿存放。母后有空了可去一观。” “好,皇上有心了。” 又是这句意料之中的话。但不知为何,成安帝这回心里没那么堵得慌了。他看了眼正捧着茶喝的楚言枝,见茶气缭绕,氤氲着她恬静灵动的眉眼,忽而问道:“你就只为皇奶奶备了礼?” 楚言枝抬起脸,便听钱锦笑着提醒道:“照规矩,殿下该为陛下与皇后娘娘各备一份新年节礼才是。” 楚言枝小脸微红,又害羞又难掩欢喜地道:“如果陛下不介意枝枝绣技不好,枝枝就在上元节的时候,给陛下和娘娘补一个礼物。” “既然是你的一番心意,朕自然不会介意其他。”成安帝神色不变,但在她颊边碎发垂落的时候,抬指自然而然地帮她拂了上去。 楚言枝坐在原处不太敢动,成安帝已起身行礼,领着钱锦往外走了:“儿子还有政事要处理,先回去了。慈宁宫安静,七公主在此,也算替朕尽了一点孝道。晚些时候儿子再来看您。” 荀太后起身,和楚言枝一起目送成安帝离开。等到成安帝快要走出宫门之时,楚言枝忍不住跟到了影壁前,躲在后面往前面望着。 被钱锦扶上车辇前,成安帝回头看了一眼,看到小姑娘扒在影壁侧面还没来得及收回的几根细白手指,脸上不由露出一抹淡淡的笑。 作者有话说: 下章小狼崽崽就回来啦,本来今天还想写很多内容的,但是身体不太舒服,明天多更~ 大家做好防护噢 感谢在2022-12-25 23:59:54~2022-12-26 23:50: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ppledog 10瓶;布布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4章 殿下只是摸一摸,不会生小娃娃的吧? 成安帝走后, 楚言枝暗暗松了口气。 荀太后看着桌上成安帝用过的碗筷,眉头微蹙,朝如净嬷嬷挥了下手。 如净嬷嬷便让人上前将这对碗筷单独收走, 吩咐道:“下回陛下来的时候再拿出来用。” 楚言枝看着宫婢们将桌面打扫干净,如净嬷嬷扶荀太后坐到炕屏前, 心里有种奇怪的预感。 “枝枝,皇奶奶今天有点累了, 一会儿别宫还会来许多人,你先回去吧。”荀太后半倚着炕桌揉按太阳穴道。 楚言枝回神,立刻行礼道:“好,那枝枝过两天再来看皇奶奶, 皇奶奶好好歇息。” “嗯。” 如净嬷嬷送她出慈宁宫, 亲自扶她坐上车辇,见年嬷嬷和红裳也都坐进去服侍了,才放心地点点头, 看车辇往后面的重华宫抬去。 “往后他少不得要来了。”荀太后接了如净嬷嬷递来的茶,却尝也未尝就放下了。 如净嬷嬷笑道:“左右不算什么坏事。” 荀太后闭了闭眸:“若再有后妃过来请安, 便说哀家乏了,已经歇下了。” 如净嬷嬷点头应是。 重华宫门前,一看到年嬷嬷满面的笑容, 姚美人便知道事情成了。 楚言枝从车辇上跳下来,扑到她怀里,半天却没说出别的话。 知她心里一时还想不通那些事,姚美人也不急, 带她先回碧霞阁坐着了。 因为是正旦, 皇城内外热闹非凡, 这个时辰江贵人、施婕妤她们都在坤宁宫处坐着, 楚言枝不好过去给他们拜年,就让一个小太监带了几盒糖先去司礼监等钱公公晌午下值,拿到腰牌后,她就出宫接狼奴回来。 也不知道这一个月下来小奴隶怎么样了,别饿死在外头了。 小太监才刚走没多久,小福子进来通禀道:“美人,殿下,钱厂督来了。” 楚言枝立刻起身,钱锦已缓步走到了碧霞阁前的庭院,朝她们行礼道:“听闻七殿下近日在学做女红,陛下赏了些东西叫奴才送来,请姚美人和七殿下听旨。” 年嬷嬷和红裳各自扶着姚美人与楚言枝跪下接旨。 “妆缎两匹,彩缎十匹,各色金银蚕丝线三十卷,银针十套。” 太监们将锦缎与丝线卷一一展示过后搬进了屋里。 姚美人牵着楚言枝领旨谢恩起身,朝钱锦道谢。 “听说小殿下一会儿要去北镇抚司,奴才正巧也要过去传旨,不若一会儿同去吧。” “那有劳公公照看枝枝了。” “美人言重了,这是奴才该做的。” 楚言枝还在看那些东西,脸上并没有多少欣喜之意。若换作以前得知父皇给自己赏赐东西了,她定会高兴不得了,但现在她已明白,不论他赏不赏,都没有多少真心。 况且,赏这些针线,什么意思呢?鼓励她往手指上多戳几个洞出来吗?还是说要用点好材料给他做礼物,别到时候真让他闭着眼睛都收不下去? 以前施婕妤也会和她们说皇上赏赐了什么东西给她或八皇子珀哥儿,大多是金银器物、好玩的玩具,不一定实用,但瞧着就让人高兴。 从没听说赏针线的。 听到钱锦的话,楚言枝回过头来,解下了自己腰间的荷包递去:“不知道钱公公收到送去的糖没有?这些是皇奶奶今天新赏我的龙须糖,都给你。” 钱锦没有推拒,长指握着这只小荷包,唇角笑意若有似无:“殿下不怪奴才这么久都没能把狼奴接回来,也没能过来传话吗?” “钱公公自己也说是没能做到了,又不是故意的。”楚言枝踮脚帮他把荷包打开,“尝一个吧,很好吃。” 钱锦默然点头,拾了一颗入口。 休整一番后,楚言枝再度坐上车辇,和钱锦一起出承天门,去了北镇抚司。 狼奴自被辛恩带回去后,就一直住在定国公府。因为是过年,辛夫人三令五申要辛恩只要不进宫晚上就得回家,辛恩这几天基本都宿在了府上。但白天的时候,狼奴就会抱着木偶背着包袱,眼巴巴地跟着他出门,生怕他去找殿下的时侯不带上自己。 辛恩无奈,只好去哪都带上他。不过宫里一直都没传来有关南直隶的消息,辛恩也去不了什么地方,除了待在北镇抚司,就是去另外十三个卫所督察。 过年期间不用上族学,辛鞍天天野不够,觉得狼奴好玩就拉着他往这往那去,发现他只愿意跟着自己爹后,辛鞍干脆也赖上了辛恩,白天和狼奴一起在北镇抚司玩。 七殿下和东厂厂督钱锦来北镇抚司的消息传到狼奴耳里的时候,他正被辛鞍拉着一起去爬树,他不肯,咬着木偶瞪辛鞍,随时准备把对方的爪子甩下去。听到董珏的话,狼奴愣了足有两息之久,猛地把手一振,不顾一屁股跌在地上“哎呦”的辛鞍,提步飞快地往大门跑去。 他把包袱背好,还没下完台阶,就看到前面那辆车辇的帘子被人从里挑开,殿下穿着崭新的衣服踩着轿凳下来了。他的腿脚忽然忘了怎么走路,直直地杵在原地,动弹不得。 “殿下……奴,奴……” 楚言枝抬头看过来,就看到自己送来时还有些邋邋遢遢的小奴隶洗得干干净净,捧着牙印子更多了的木偶,用一双水雾濛濛的眼睛望着她。 他朝她走过来,离她越近,步子反而越缓,最后了停在离她半丈远的位置。狼奴眼圈已经完全红了,下唇被咬出了一道血痕。 他渴望地想伸手,可五指蜷两下又缩回去了,转而紧捏住怀里的木偶,声音又轻又小心:“殿下,接狼奴回家了?” 年嬷嬷过来要摸他的头,他脖子一偏下意识躲过去了,却借此离楚言枝站得更近了一点,看她明亮的杏眼,额前蓬松干净的绒绒碎发,还有颈间那串十八子黑珠。 “是啊。” 楚言枝有点不知道说什么。走之前,她答应过二十四祭灶节那天来接他,但终究没有兑现承诺。 不过他是她的小奴隶,她当然没有理由同他解释为什么。楚言枝确实不打算解释,只是说完后视线就移向了别处,不太想看他眼睛里那两粒晶亮的东西。 狼奴右颊上的笑涡立刻显出来了,试探地用两根指尖牵住了她的袖子,笑得有点傻:“殿下要狼奴!狼奴……狼奴很乖。” 楚言枝只不甚在意似的点了点头。 辛恩从里面迎出来了,行礼过后请楚言枝进去,只是看到她身旁的钱锦时,脸色很难看。 钱锦口中还含着龙须糖,见状便笑了:“辛大人不必用这种眼神看咱家,咱家此次来不是为了吓唬谁,更不是逼谁收徒弟,是给锦衣卫传旨的。” 辛恩心中暗道不妙,见他真的从身后小太监端的锦缎盘中拿过了一卷圣旨,只好命人去将各位同僚叫来,一起跪下听旨。 “……锦衣卫指挥使辛恩于查办南直隶灾情一事有功,特赏田宅、白银、锦缎若干,即日便领锦衣卫与东厂同去南直隶协助太子赈灾,钦此。” “臣,领旨,谢圣上隆恩。” 辛恩接了旨,钱锦捻着那粒南红玛瑙垂珠,悠声道:“辛大人,看来未来几个月,咱家都要与您共事了。” 辛恩睨他一眼:“陛下的旨意既已带到,还请公公速速离开,我要清点锦衣卫,备上物资,几个时辰后就得出发。请公公莫要耽搁了南直隶数十万的人命。” “爹,你又要办外差?”辛鞍皱眉,“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见钱锦低笑一声后转身走了,辛恩顾不得许多,先朝已经被引入座的楚言枝行礼道:“微臣还有公事要忙,恕不能招待殿下了。 他又低头看跟过来的辛鞍:“别妨碍我,要么在这好好呆着,要么回去找你娘。” 撂下这话辛恩便领着指挥同知和镇抚使几人往校场去了,辛鞍追两步没追上,跺了下脚:“又这样!” 他转头看向堂中的狼奴,他正半蹲半跪在地上,仰着脑袋望着那位矜傲的小公主,手里牵着她的袖子,眼神像粘牙的麦芽糖。 辛鞍心里不爽,走过去叉腰道:“亏我爹对你这么好,平时左一句师父又一句师父的,现在他要出门了,你就一点都不管?白眼狼!” 楚言枝顺着他的声音看过来:“你是谁?” 辛鞍扬高了下巴,脸却微微发烫,余光瞥到小公主时又立刻缩回去,底气不那么足道:“定国公的世孙,锦衣卫指挥使辛恩的儿子,狼奴的大哥,辛鞍!” 小狼奴 第43节 楚言枝眉心微蹙:“狼奴的大哥?” “是啊。”辛鞍抬手想拉狼奴,“起来!” 狼奴却转身一瞪他,把楚言枝的袖子攥得更紧了,望着她,又望望她的手臂,一副很像蹭上去的样子:“奴不和殿下分开。” 辛鞍真受不了他这样,正要和他好好理论一番,就听楚言枝道:“他是我的小奴隶,他不听你的。” 楚言枝拾了一杯茶给狼奴:“喝吧。” 狼奴果然乖乖接了,双手捧着,也不管茶凉茶烫,喝得干净,先前被咬破的下唇覆上了一层薄薄的水渍。喝完了,还一脸等夸似的仰望她。 “狼奴,你真像小狗!”辛鞍指指他身上的鞋和衣服,“你穿的鞋是我的,衣服是我娘和我爹给你置办的,现在我爹要走了,你就只知道跟这个连件好衣裳、好鞋子都不谁舍得给你穿的女人玩!” 经他这样一控诉,楚言枝才发现狼奴穿的衣裳换了,不仅服帖保暖,还很好看,袖口衣襟都绣了云纹,脚下穿的皂靴也暗缝金线,衬得他整个人挺拔疏朗,哪怕是以仰视她的姿态蹲跪在她面前,看起来也大不一样了。 不像她刚把他送来的时候,瞧着和从路边捡回来的脏猫脏狗没什么区别。 可他本来就是她捡回来的啊。 楚言枝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不舒服,她一脸无所谓地把自己的袖子从狼奴面前收走捋好:“那狼奴,你要谢谢你的师父和师母。” 狼奴察觉到殿下不开心了,他巴巴地凑过去,想再牵住她的衣角,却被楚言枝推开了:“你不管你师父了吗?听我的话,辛大人好像一会儿就要去南直隶了,很多天不回来,你该去看看他的。” 狼奴微潮的眼睫轻轻颤了一下,回味过楚言枝话里的意思后,才如梦初醒似的愣愣点头。只是在站起来之前,他把小木偶擦了又擦,递到她怀里,有些怯怯地问:“殿下帮奴看着它好不好?” 楚言枝看着这只破破烂烂,胳膊还裂了条缝的小木偶,不太想接。 它有什么需要看顾的?又不会有人偷走这样一只木偶。 不过狼奴一直都把它看得跟眼珠子似的,他的笨脑袋似乎并不知道除了他这世上没人会觉得这小木偶有多重要。要是弄丢了,他大概会真的很伤心。 楚言枝便任由他把木偶放到自己的膝盖上,但也没把它拿起来,只对他淡淡地点了点头。 狼奴这才没那么忐忑了,依她的话起身。 从见到楚言枝起,狼奴就想着殿下立刻带自己回家,旁人什么话都没怎么听得进去,现在被辛鞍拉住了手腕,他才有余力思索师父要离开的事。 辛鞍拉他往外跑,狼奴还未走出两步就回头再度望向楚言枝,见她膝上还躺着那只小木偶,眼里才漾出一层欣喜,跟着辛鞍出去了。 年嬷嬷拿干净杯子给楚言枝重新沏了一盏,笑道:“奴奴这孩子,哪里是要殿下帮他看着小木偶,是要小木偶看着殿下,别让殿下不带他就偷偷跑了吧!” 楚言枝伸手指戳了戳小木偶牙印斑驳的脸:“它是个死东西,怎么看得了我。” “那殿下会扔下它先走吗?” “……我答应帮他看着了。” 年嬷嬷就笑着给她递茶。 半刻钟后,辛恩领着狼奴和辛鞍回来了,对楚言枝再次行礼道:“南直隶灾情刻不容缓,微臣不知何日能归,殿下领狼奴回去后,请别再送来了吧。” “辛大人不是已经收他为徒了吗?”楚言枝抓着木偶站起身,“等回来了,可以再继续教他啊。” 辛恩抿唇,吉鸿拱手道:“殿下,武门收徒讲究颇多,辛大人确实暂时还没收狼奴为徒。” 楚言枝想到年嬷嬷之前跟她讲过的故事,江湖绿林好汉的确都是不会轻易收徒的。辛大人是顶厉害的高手,他回来还没几天,兴许没考察够狼奴,所以暂不愿收他,不妨等他从南直隶忙完回来了,再让狼奴努努力。 楚言枝让他们都快起身,又让狼奴向他们各自道过谢,才道:“既然辛大人要忙,我就先带狼奴回去了。等过了上元节,我再让人送他回来。” 辛恩他们点头应是,狼奴却慌了一瞬,有些可怜地望向楚言枝,似乎没料到自己过几天还得回来。 辛鞍在辛恩后面叉腰道:“行啊,到时候有我这个大哥罩着他呢。” 楚言枝却没看他,把木偶丢给狼奴,走在前面出了门,坐上了车辇。 狼奴寸步不离地跟着她,搂着木偶眼看着她上了车。他心如擂鼓,不知在期待什么,直到看见年嬷嬷和红裳都进了这辆大车辇,他才难掩失落地垂下脑袋,在年嬷嬷的催促之下跃了进去。 车辇里面,楚言枝看他犹豫半天才进来坐到年嬷嬷身边,便对年嬷嬷道:“狼奴有点胆小,嬷嬷还是搂着他吧。” 别到时候身子抖啊抖的,把桌子碰翻了,或者眼睛眨来眨去流眼泪,怪丢脸的。 狼奴的脸一下变得通红,他避开年嬷嬷伸过来的胳膊,往楚言枝那挨了挨:“奴不胆小……” 楚言枝轻轻哼一声,却没多说别的。 狼奴的视线落到她的右手手背上,难抑渴望地咬住了下唇。 有年嬷嬷和红裳在,他顶多只能牵住殿下的袖子。 但他好想殿下摸摸他,脸,头,肚子…… 只是摸一摸,不会生小娃娃的吧? 狼奴心里又浮上这层令他心悸的念头。 不会的,不会的,摸肚子不是做夫妻,才不会生小娃娃。要是会的话,年嬷嬷早就把他打死了。 可是不会年嬷嬷也连殿下摸他肚子都不许。 狼奴有些怨怼地离年嬷嬷远了些。年嬷嬷还在问他这几日过得怎么样,有没有受欺负,就见他一脸失落地往旁边躲,心里急了,忙问:“奴奴真受人欺负了?” 楚言枝也看向他:“嬷嬷问你呢。” 太久没见了,狼奴一听见楚言枝对自己说话或者见她也看着自己,睫毛就忍不住要颤两颤,身子莫名地有些发软。 他害羞地垂下眼睛,却仍大胆道:“没有受欺负,但是狼奴想殿下了,好想殿下。” 楚言枝被他说得脸有点发热,瞥他一眼,皱眉道:“……你还是不知道羞。” 狼奴听得出来,殿下似乎有点嫌弃他这种话,但并没有生气。他脸上掬起笑,也不看年嬷嬷,只看向正为她剥杏仁吃的红裳:“狼奴想坐殿下身边。” 红裳一愣,旋即笑道:“我得服侍殿下呢。” “奴也会。” 车辇早已开始行驶了,狼奴却朝楚言枝那边挪过去,红裳没办法,只好把锦杌端到里面,给狼奴空出位置来。 楚言枝靠坐在鹅绒软垫上,见一身玄色新衣的狼奴忽然朝自己靠近,视线下意识往旁边偏去。她不动声色地往里面坐了一点。 狼奴察觉到了,落寞地垂了下眸,但仍朝她尽量靠近,嗅着她的气息,弯了唇角。 他咬住木偶,先掏出帕子把自己两只手都擦干净,才抓起果盒里的杏仁给她细心地剥过去,剥完了放到白瓷小碟子上,然后提起茶壶给她泡茶。 动作娴熟,五指灵活,半点不见当初那抓筷子都滞涩的笨拙模样。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2-26 23:50:44~2022-12-27 23:59: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ssssophie 5瓶;gill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5章 殿下心软,他多央一央就能愿意摸摸他了。 下车辇后, 楚言枝先领狼奴见过姚美人。她本还想去毓庆宫和钟粹宫给江贵人、施婕妤她们拜年的,可是时辰太晚了。想着她们晚上应该还会过来,而楚言枝跑一天人已经困乏了, 姚美人就让她先回翠云馆歇歇,等她们来了再出来请安。重华宫被禁足多日的事她们都知道, 应不会怪罪她今日的一点小小失礼。 年嬷嬷要去厨房备晚膳,拉着狼奴的手弯身道:“小福子现在也不住耳房了, 嬷嬷给你那屋收拾得很干净,去看看好不好?” 狼奴眼睛只盯着楚言枝看,见她被红裳护着往翠云馆的方向走,忍不住要跟上。但他还记得年嬷嬷不许自己进殿下屋子的话, 被年嬷嬷按了肩膀后就乖乖止了步子, 勉强点一下头。 他不想和殿下分开,可是嬷嬷和红裳她们不许他离殿下太近,连他牵殿下袖子的时候, 都要有意无意地盯着。 要是能支开她们就好了。殿下心软,他多央一央就能愿意摸摸他了。 狼奴看了眼院子, 重华宫来了好几个生面孔,年嬷嬷和红裳先前还会很忙,如今没什么事了就会一直围着殿下转。 一路上年嬷嬷一会儿问他在北镇抚司都学了哪些东西, 饭能不能吃饱,一会儿又问他有没有认识什么新朋友,辛指挥使的那位二公子是不是和他玩得挺好的。 狼奴心不在焉地答道:“他,他是个不知羞的人。” “哈哈, 告诉嬷嬷, 他怎么不知羞了?” 狼奴想到那天辛鞍说的话, 脸又红透了, 他拧拧衣角,皱眉道:“……就是不知羞。” 年嬷嬷笑着牵他进了左耳房。耳房门上贴了福字,窗上糊纸贴了窗花,那天小太监们在东殿主屋打床打柜子的时候,年嬷嬷让他们进来也给狼奴打了一排,还涂了一层红漆,擦得干干净净。不过狼奴实在没什么东西,年嬷嬷就把他那床被褥拆洗晒好放了进去,现在床上铺的是套半新不旧的。 床头几上放了一盏油灯,油是新添的,烧得很亮堂,旁边还放了一碟豆沙团子小点心,是早上现蒸的。 年嬷嬷把点心端过来让狼奴吃,狼奴坐在床沿,还晓得道谢了,一小口一小口吃着,脸上的笑涡便在咀嚼时若隐若现。 年嬷嬷看他这样,感慨地叹了口气。这孩子似乎长得格外快些,一个多月前还窝在铁笼子里不会走路、不会说话,如今已会把自己收拾干净,还能照顾别人了。 若他身世好些,哪怕只是在一个普通人家长大,也必不会落到这样的地步。辛指挥使的儿子瞧着与他一般大,但在年嬷嬷看来,并不如狼奴聪敏懂事。 年嬷嬷抬手把狼奴遮到唇畔的头发捋到脑后,过了会儿,轻声问他:“奴奴,殿下的那件旧衣裳,你放到哪儿了?” 狼奴咬豆沙团子的动作一顿。 “你走那天我给你收拾东西就没找到,祭灶节那天洒扫,还是没找到。是不是被你带走了?” 狼奴的眼睛开始乱眨了,他继续强作淡定地吃团子,嗓音因此听起来有点黏糊不清:“我,我没有……” 由于心虚,他不太敢看年嬷嬷的眼睛。他怕她生气,也怕殿下知道了生气,然后把他扔到耳房里,不来看他,也不来和他说话。 “奴奴,你是不会撒谎的孩子。”年嬷嬷语气依然温和,只是更加无奈了。 狼奴把那只团子剩的最后一小口吃下,掏出藏在袖子里的帕子擦手,擦得拧巴而纠结。 察觉到年嬷嬷要再度启口,狼奴终于垂着眼睛道:“我带走了,在包袱里,没有人知道它是殿下的衣服。” 年嬷嬷起身要去拿他进来时放到了柜子上的包袱,却被他握住了手腕。耳房里光线暗,他的眼睛就显得尤其亮,润着一层露水似的:“嬷嬷,我把它藏得很好,不会让人发现的,不要把它拿走好不好?” 年嬷嬷正身耐心道:“旁的东西无所谓,但殿下贴身的衣服不可以,上回嬷嬷和你说过的,你都忘了?” 狼奴仍不松手:“它是殿下给我的,殿下不收走,我不给。” 年嬷嬷不禁笑了,他倒明白了,在重华宫里所有人都得听美人和殿下的,她的话,他不愿意听。或许原本就不愿意听,只是之前他惹哭了殿下,没办法才听她唠叨。 “那你猜,殿下知道了会同意你继续留着它吗?” 狼奴这才不说话了。 “那天要走的时候,殿下就让你脱下来,你没脱。她要是知道你把它带出宫去了,能不生气吗?奴奴,你现在已经有衣服穿了,瞧瞧,多好看,哪一件不如殿下那个?那还是个女孩儿衣服。” 狼奴不懂什么好看不好看,也不在乎是不是女孩儿衣服,他垂敛了目光,微声道:“我要殿下,没有殿下,我睡不着。” 片刻后,他又抬起眼睛,几近央求:“嬷嬷,狼奴不会乱说话,也不会乱违规矩的,殿下不让狼奴进她的屋子,狼奴就不进,殿下不让狼奴一直跟着,狼奴就不会一直黏着她不放。我只要殿下给的木偶和衣服,这是她给我的,我……” 年嬷嬷被他说得有点心软了。他虽懂得一点事了,但不能完全明白那些规矩,毕竟还小。 小狼奴 第45节 狼奴猜到那是什么,咬着木偶拿开针线筐,伸出要把它拿起来。 可指尖还没碰上,狼奴又收回了手。他期待这是,又好怕不是。 狼奴把针线筐放到炕座上,两手捧起衣裳,用脸贴了贴。 熟悉的感觉涌入肺腑,狼奴不知为何鼻尖发了酸。他小心翼翼地把这衣服展开,往自己身上比对了一下。 来的时候他没披衣服,现在身上只有一件薄薄的里衣。他把木偶也放下,在这四周危险的安静之中,套上了袖子。 好暖和,好暖和。 狼奴眼睛不由自主地眯起,差点没控制住要呜出来了。他欢喜地把衣角整平,只是肩线和腋线处有些紧,他动作不敢放肆。 右边袖子比左边袖子短一点,殿下定是想到他练武的时候总要挥右手,所以特意这样做的。 狼奴心里暖洋洋的,他也不管小木偶了,听到后面有动静,盯着屏风后的红裳扯了扯被子后又继续睡了,才悄步走向最里面的架子床。 殿下睡的床帐香香的,狼奴不认得这是什么香味,温和轻飘,像花像月亮还像太阳。他用微凉的指尖拨开帘帐,终于在夜色中见到了自己朝思暮想的殿下。 殿下睡得很安稳,细长的眉舒展,卷翘浓长的睫毛每一道弧度都像弯到了他的心尖上,白腻的鼻下是湿泽红润的唇。 狼奴贪恋地看着她,将帐子放到了自己身后,漏窗外的光也渗不进来,好似这天地间只有他与殿下了。 狼奴蹲跪下来,手触上她身上盖着的薄被,又看向她搭在枕头上的胳膊。 他好喜欢殿下,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想和殿下挨靠着入眠,每时每刻都不分开的那种喜欢。 狼奴把脸贴上她的被子,透过被子,似乎能感知到她平稳轻快的心跳,还能听见她绵长的呼吸。 困意在此刻久违地拢上来,但狼奴不敢睡,也舍不得睡。 他拉住殿下的手,努力克制着喜欢,没敢太用力。再留下印子,红裳问起来殿下恐怕会起疑心。 他把殿下的掌心移向自己的肚子,触上的那一刻,浑身的血液都暖起来,他惬意地枕上殿下的锦被,忍不住于这万籁俱寂的时刻,轻轻唤了句:“殿下……” 殿、下。狼奴的殿下。 楚言枝的手指忽然动了动。 狼奴警觉地抬头望向她仍闭着的眼睛,却没舍得松手。这一刻他竟有些希望殿下能够一睁眼就看到自己。 他忍不住期待,期待殿下能同样喜欢他,同样想和他永远不分开。 但楚言枝只是蹙了蹙眉就嘤咛着什么侧身朝外,枕着胳膊继续睡了。 狼奴跪在床下,看着殿下无意识间贴近自己,她的呼吸与他的呼吸交织在了一起。狼奴不敢动,却没忍住将脸离她蹭得近了一点,抓着她的手更用力地揉自己的肚子。 这架子床不大,帐子一垂落,便显得这像一个小山洞,而他和殿下在同一个山洞里。 他甚至想抱住殿下,把脸贴上她的脸,互相依偎着入眠。他明白不可以。他可以在同一个窝里守着殿下,却绝不能和殿下同窝而眠,否则殿下有了小娃娃,事情瞒不住,他就再也不能靠近殿下了。 明知不能,狼奴又很想和殿下有小娃娃。许是因为不理解夫妻间有小娃娃到底意味着什么,他实在太好奇。意味着可以永远在一起吗?像辛鞍说的那样,公主和驸马,永远在一起。 且年嬷嬷和红裳她们越不许他做什么,他就越想做什么。除了殿下的话,他谁的话都不想听。 不过比起有小娃娃,狼奴更想像红裳那样陪着殿下,或者是年嬷嬷那样。殿下总会抱住她们,还埋到她们怀里。狼奴既想抱住殿下,又想殿下抱住自己。他发觉自己无比贪心,只要是能和殿下亲近,他便什么都想要。 狼奴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等他回过神来时,外面的花炮声已经完全停歇了。红裳他们总是起得很早,再不走他很有可能被发现。一旦被发现,被谁骂无所谓,狼奴怕自己会被关进笼子,再也不许出来,再也不许见殿下。 他最后轻轻揉了下殿下的手背,确保没有留下印子后,悄悄给殿下放回了被子里。殿下睡得极熟,又极不安分,他给放回去,她又给抽出来。 狼奴趴在她面前,也不怕她会听见,弯着眼睛轻声道:“殿下,奴喜欢殿下……好喜欢殿下。” 殿下连睫毛都没动一下。 狼奴不舍地把身上的新衣服脱下来,重新叠好放回去,又咬起小木偶,轻手轻脚出门,用木偶胳膊继续小心地把门栓上去。 等他跃出西殿,快步走到东殿时,竟已有小太监起来点灯烧火了。狼奴屏息走进庑廊,摸黑往耳房走,却在踩上石子路的时候迎面与站在主屋门口提灯伸懒腰的小福子撞见了。 小福子揉揉眼睛辨认了一会儿,看是一脸若无其事的狼奴,扬下巴问他:“你怎么起这么早?” 狼奴已经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会撒谎人了,所以不抬眼睛看他,只有模有样地卷着袖子答道:“习武。” 小福子倚着门槛。接了小太监递来的热茶喝了一大口,感觉身上热乎多了:“大过年的,好好歇歇嘛,至少等天亮了再起来练啊。怎么不穿多点衣服?” 狼奴点头:“知道了,我去穿。” 他提步走进耳房,关上了门。 小福子摇头:“呆孩子。小安子,给他送壶热茶进去吧。” 院子里泛起白霜的时候,年嬷嬷从碧霞阁那过来了,她利落地指挥人扫洒劈柴,自己则和面起锅做饭。 狼奴听见动静了,只是想到自己夜里去见殿下的事,心里又满足又惆怅,困劲儿便袭了上来,没支撑自己起身去帮忙,睡了过去。 等到天大亮,嬷嬷把奴才们的饭做完了,看四五个小太监围桌喝粥,便一边给过来打水的红裳和、疏萤灌水,一边朝耳房这边喊:“奴奴,起来吃饭了!听小福子说你早起来习武了,肯定饿了吧?” 年嬷嬷越喊,狼奴越心虚。明明房里没有别人,他还是脸红了,磨磨蹭蹭地把衣服穿好后出来了。 年嬷嬷端碗盛粥,给他挑了个肉包子递去:“下回别那么早起,天冷,冻坏了怎么办。” 虽然她也晓得这孩子耐冻,但就是看不得他受冻。 狼奴点头不吭声,过了会儿才问:“……殿下醒了吗?” “没呢,殿下人小觉多,约莫还要半个时辰才起。怎么,你又想殿下啦?” 狼奴确实又想殿下了。不过他不敢说,越说越不敢抬头。他也怨自己,明明已经陪殿下一夜了,怎么还要想她? 好像也怨不得殿下待他不亲近,他太黏她了,重华宫里没有一个人会这么黏她。殿下自己也不会黏别人。 “那一会儿嬷嬷带你去碧霞阁服侍殿下和美人。来,多吃点。” 早饭才吃到一半,小太监突然通报说外头来了人,是钱公公遣人送了一副腰牌和别的零碎东西,说他今天就要出发去南直隶办差了,恐怕几个月都回不来。期间要是重华宫有什么事,可以用这只腰牌出行,也可以拿着去东厂或去司礼监找汪公公。 年嬷嬷接了腰牌,千恩万谢后赶忙先去了碧霞阁,狼奴也跟了上来,只是里面还没收拾好,他得在外面等着。 两三刻钟后,姚美人已从床上起来,坐到了炕座上,楚言枝这时也从翠云馆来了,她今天穿了大红撒花遍地金的裙子,眉心还点了一只红花钿,跑跑跳跳着过来,便像一团活泼的小火焰。 瞧见守在外面的狼奴,楚言枝招了下手:“进来吧。” 狼奴羞了一会儿才抬头看她,挤在红裳前面跟着进了碧霞阁。 “殿下……”狼奴试探着牵住楚言枝的袖子,没看到她手背上留有什么印记后,才问她,“殿下睡得好吗?” 楚言枝坐到了另一边炕座上,看姚美人簪发。自能下床走动了,姚美人的气色一日比一日好,不用涂口脂唇就红得像三月桃花。楚言枝喜欢看这样的娘亲。 她随口道:“好啊,娘亲睡得好吗?” 姚美人点头,回头嗔她一眼:“听红裳说你夜里又没好好盖被子,往后要是睡觉再不老实,就回来和娘亲一同睡吧。” 楚言枝却捧着脸笑道:“好呀。” 狼奴眼皮一抖,紧张地攥紧楚言枝的袖子:“不可以……” 楚言枝奇怪地看他:“为什么不可以?” 姚美人在她眉心点了一下:“狼奴都知道你大了,不好和娘亲一起睡了呢。枝枝懂不懂得羞?” 楚言枝皱皱鼻子:“就想和娘亲睡嘛,狼奴才不懂。” 话一出口,楚言枝立时有些后悔,她好像说错话了。她先抬眼看姚美人,姚美人正细看着年嬷嬷递过来的腰牌,似乎并未注意她方才说了什么。 楚言枝转而看向狼奴,却发现狼奴正红着脸,两只手拧着她的袖子编花似的转着,都把她的袖子弄皱了。 楚言枝手不动了,垂眸状似无意地问:“你难过了?” 她说狼奴不懂自己想和娘亲一起睡的心思,恐怕是让他想起自己被猎者提在眼前杀死的母狼了。 狼奴听见她问话,眼睛眨得更厉害了。明明能感觉到殿下并不知道他夜里悄悄去看她的事,也不知道他说那句“不可以”,本意是不想殿下和美人睡一起后自己不能再在夜里偷偷去看她,但不知为何,狼奴就是心虚得脸上快着起火来了。 殿下说他不懂羞,他好像确实不怎么懂羞,夜里趁她睡着了去看她,还拿着她的手揉自己肚子…… 不是第一次,也绝不会是最后一次。这一天才将将开始,他就已经期待天能快点再黑下来,自己再去单独陪着殿下了。 楚言枝见他还低头不说话,也开始拧手里的帕子。她纠结了一会儿,却只是道:“别难过了,我不是故意的。” 她知道自己应该道歉才对,可是,他只是小奴隶,她对他做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无需道歉啊。 楚言枝不管他能不能听得进去了,接过红裳端来的粥舀了一口细细吹着。 狼奴拿木偶冰凉的身子贴了贴自己滚烫的脸,殷切地扯了扯楚言枝的袖角:“奴没有难过,殿下,奴以后,以后会知羞的。” 楚言枝一时没体会到他这话时什么意思,忽然听见姚美人惊声问了句:“去南直隶办灾情的外差?南直隶什么灾情?” 年嬷嬷回忆道:“还真没听钱公公他们细说,那天在北镇抚司,奴婢隐约听到钱公公宣的旨还有辛指挥使的话,好像说是牵涉数十万灾民。哎,咱们久居深宫,外头的消息,真是一点听不见。” 姚美人觉得不对劲。数十万灾民,皇上同时派去了东厂和锦衣卫,这是大灾情…… 苏州府隶属南直隶,不知姚家会不会受牵连。想来也难以不受牵连,每次有灾情,苦的都是最底下的百姓,她父亲只是典吏之职,是百姓的父母官,这般灾情之下,绝不会独善其身。 姚美人立刻唤小福子进来:“去挑几样东西给钱公公送去,再好好打听打听,南直隶到底发生了何事,若有必要,若有必要……请他关注关注苏州府的灾情,苏州府是南直隶富庶之地,年年缴税都占南直隶大头……快去。”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2-28 23:59:10~2022-12-30 00:06: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gill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7章 他好喜欢殿下主动挨近的感觉。 姚美人探身望着窗外, 见小福子弯腰跑远了,眸光微怔。 楚言枝晃晃她的胳膊:“娘亲,怎么了?” 姚美人回神, 摇头道:“没事。昨儿陛下问你要礼物,枝枝想好要绣什么了吗?” 楚言枝不太高兴地收回手, 翻搅着碗里还有点烫的粥:“没有。” 给皇奶奶绣昭君套的时候,她虽然学得艰难, 还总受伤,但心里高兴,因为知道不管自己做成什么样,皇奶奶都不会太嫌弃。现在被陛下本人要求着送礼物, 楚言枝都能想象出来他看到那凌乱的针脚后皱起的眉头。 他不喜欢便不喜欢, 楚言枝还不乐意给他做。 “你父皇虽不必亲自批阅奏折,平日却也少不得动笔,如今天冷, 你不妨为他做副护腕或手套。皇后娘娘常年陪伴你皇奶奶礼佛,膝盖受寒厉害, 你可以为她做套护膝。” 姚美人说着已拿纸描样了,只是神思似乎不在这上头,等楚言枝吃完早膳, 她已将绣样剪下来放到了小筐里,望着自己那碗只动了一半的粥愣神。 小福子回来了,进来禀道:“美人,奴才已经尽快跑过去了, 可他们说钱公公几个时辰前就走了, 没法儿把话带到……” 小狼奴 第46节 姚美人心头一紧, 不禁站起来踱了两步:“那可有探听到南直隶到底发生了何事?” “他们说是雪灾, 连下了十几二十多日的雪,死了好多人。先前太子殿下连年都没过就走了,为的就是赈灾。” 年嬷嬷不禁扶住了姚美人的胳膊:“小姐……” 她们的家乡都在苏州府,心里最牵挂的人也都在那里。 年嬷嬷意识到事情不妙后,眉头已皱成了川字,却不敢叹气,温声宽慰道:“陛下既已派太子殿下和东厂、锦衣卫的人去了,想必灾情很快就能平定下来。您也说,苏州府是富庶之地,仓廪丰足,一定能度过灾年的。” 姚美人虽然忧心,却也知道自己身处后宫根本做不了什么。她拍拍年嬷嬷的手背,笑道:“哪年无灾,兴许往年就有,只是这回恰被咱们听见风声罢了。大过年的,咱不想这些。” 姚美人重新坐下来,见楚言枝拿着绣样在看,指点她几处道:“娘亲今天有点累,枝枝回翠云馆做好不好?要是有什么不会的,中午再过来,娘亲和嬷嬷教你。” 楚言枝思索片刻,心里隐约猜到娘亲在为什么发愁了,几天前她们才聊起过外祖家的事。 钱公公出了远门,她们没法通过他打听更多消息。陛下呢? 楚言枝认真想了想,后宫不得干政,但如果是三姐姐兴起问几句,陛下大概率会告诉她,而要是她问,陛下一定会发怒。要是她能像三姐姐那样受宠,娘亲就不必为这些事忧愁了。 楚言枝拿起绣样,对姚美人撒起娇来:“娘亲累了要好好歇息,枝枝中午再过来陪你。枝枝手笨,没有娘亲教,绣不好。” 姚美人笑着拉平她发皱的袖子,揉了揉她暖乎乎的小手:“好,先让狼奴和红裳陪你玩着。” 楚言枝领着狼奴红裳出门,临出院门前回头看了一眼,姚美人眉心微蹙,怔怔绞着手里的帕子,瞧她望过来了才露出一个笑。 “殿下,美人不开心了?”一直走出中殿了,狼奴才歪头问她,“嬷嬷也不开心。” 楚言枝踢着脚边一粒小石子,踢着踢着石子进了草丛,她才抬起头:“说了你也不明白。” 狼奴跑到草丛边把那粒石子捡起来,擦干净了捧到手心里递给她:“殿下,不要不开心。” 楚言枝看了一眼他白净掌心上的石子,进了翠云馆的门:“谁要这个。” 狼奴困惑地收握五指,站在门槛外望着楚言枝的背影,余光里那丛金镶玉竹正随风簌簌而动。 “进来呀,笨狼奴。”楚言枝侧身看向他,“娘亲要你陪我玩。” 狼奴欢喜地跨过门槛跑向她,只是一进翠云馆,想起自己夜里做的事,他心里发虚,头都不太好意思抬了。 见太阳不错,红裳把门窗都打开,撩开珠帘和帐幔,让阳光都透进来。 楚言枝踩着足承坐上炕座,把针线筐捧到怀里,瞥到底下那件衣裳,对红裳道:“把这个收起来。” 狼奴一进来就眼巴巴地看着那件衣裳,以为殿下终于要把它送给自己了,结果看见红裳拿起就朝外间的箱笼走去,忍不住拉拉楚言枝的袖子:“……殿下,好好看的衣服,是殿下的吗?” 光线明媚,落在楚言枝脸上,她偏头顺着狼奴的视线看向红裳拿着的丑衣服,继续拿绣样比对绣绷:“是挺好看的,但是我不爱穿。” 她想起那件被狼奴偷偷带走的旧衣裳了,见红裳把衣服放好回来了,指指脚边炭炉上坐着的茶壶:“里面水不够了。” 红裳拿起茶壶,用铁夹翻了翻底下,炭确实都烧得差不多了。她探身对正在外头扫落叶的小太监道:“去中殿取些炭来。” 她抱着茶壶往外走:“奴婢去厨房打热水,一会儿就回来。” 临转身前,红裳又多看了眼狼奴:“殿下,要不和狼奴在院子里玩一会儿?” 楚言枝知道红裳在顾虑什么,点点头:“知道了。” 见红裳和外面的小太监都快步出去了,楚言枝看向狼奴:“关上门。” 狼奴不知道殿下要做什么,只是心跳已快了起来,他咬着木偶拿木栓栓门,看到木栓内侧几个磨出来的小坑,指腹磨了又磨。 “过来。”楚言枝坐在炕座上,脚尖点着才能碰到足承,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命令他。 楚言枝没管狼奴有些闪躲的眼睛,拿住他的手腕就开始翻他的袖口。 被她一碰,狼奴身子有些发软,弯眸轻声问:“殿下,要摸狼奴?” 楚言枝瞥他:“我的旧衣服呢?” 狼奴微怔,心一颤,忍着失落道:“……在被窝里。” 楚言枝脸一烫,丢了他的手,竖眉凶道:“你有新衣裳了,就不许穿那件了。一会儿,一会儿你还给我。” 殿下果然生气了。 狼奴牵住楚言枝的袖子:“狼奴没有让人发现,没有人知道它是殿下的衣裳。” 楚言枝甩掉他的手:“不行,不能留在你那。” 狼奴只好松了手,犹豫片刻,眼睛转向外间的屏风:“那殿下给狼奴别的衣服好不好?” “我别的衣服就更不行了啊。” 狼奴这才意识到殿下似乎不想给他那件衣服了。他立时怀疑是不是自己做了什么事让殿下不高兴,所以她改了主意。 他做错了什么事呢? 除了偷偷带走了殿下的旧衣服,就是昨晚悄悄来看殿下…… 难道殿下知道他昨晚来过了? “嬷嬷说,殿下给奴做了新衣服,殿下,穿上新衣服,奴就不会那么想殿下了,就算没有那件旧衣裳,奴也能睡着了。”狼奴的视线随楚言枝的动作落到绣绷上,看她拈着针半晌未落,坦然且忐忑道,“奴每天都很想殿下,奴害怕被殿下丢掉。” 楚言枝无意识地用针尖在绣绷上划了两下:“谁说要丢掉你了。” 没想到嬷嬷竟然把那件衣服的事告诉他了,这让楚言枝莫名有种被嬷嬷背叛的感觉。 她抬眼看他:“不要胡思乱想。那件衣服是挺好看的,你想要,便给你吧。只是,只是在你师父的地盘,你当然要穿他给的衣服。” “那狼奴穿在里面,殿下不想让人知道的话,奴不会让任何人知道的。” 楚言枝放了针,终于小幅度地点点头:“你自己去拿吧。” 狼奴立刻绕过屏风跑到外间,开了箱笼,忽而他耳朵一动,抬眼看向窗外:“殿下,红裳回来了。” 楚言枝忙望向窗外,殿门前没什么动静。她下去把门打开,狼奴也抱着衣服出来了。 等他们走到院子里,红裳果然已提着茶壶跨进了门槛,抬头看到狼奴怀里的衣服,又看向正折枯枝往地上乱画的楚言枝。两孩子脸上都有点红红的。 一会儿小太监把装满红炭的炭炉端来了,放到内室桌旁,红裳把茶壶放上去,对院外道:“殿下,外头冷,还是进来喝茶吧。” 楚言枝丢了树枝,跑进去喝茶,拿三只厚皮橘子放到铜丝网上烤。自从和钱公公搭上关系,该有的份例重华宫都不大缺了,以往吃几个梨子还得等别人送,如今去二十四局领还会被多送几个。 以至于楚言枝觉得,能和钱公公打好关系的话,娘亲和她就不用争宠了吧?可娘亲说,司礼监的太监或许会换,东厂厂督也会换,但陛下只有一个。若非陛下,司礼监何来这天大权力? 那七天的禁足就是最好的例子。只要陛下不喜欢她们,谁对她们好都起不了大用处。 想到南直隶灾情的事,楚言枝再度拿起绣绷,愁眉苦脸地绣起来。她很讨厌陛下,但为了娘亲和自己的日子能好过些,她愿意讨好讨好他。 狼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把那件衣裳套上了,手里还拿着楚言枝刚才丢下的树枝。 见楚言枝正不情愿地下着针,轻声道:“殿下,狼奴也会缝衣服,殿下不喜欢做,狼奴可以帮殿下。” 楚言枝眉梢一挑,看看他的手再看看他晶亮的眼睛,摇头道:“这不是玩。你干嘛把垃圾捡进来?” 狼奴歪头看了会儿树枝,有些辨不清什么东西叫垃圾。他以为殿下碰过的东西,至少不会太讨厌。 “殿下不要的东西,以后不要捡了。”红裳从他手里拿过树枝,折几下扔到炭盆里烧了。 狼奴看着那树枝燃起一小簇火,很快又燃尽,继续转头看楚言枝穿针的动作:“殿下……” 楚言枝抬头看他,她不知扎了多少次手指才学会一些基本的针法,小奴隶连针都没碰过,之前连筷子都抓不好,怎么可能会绣。 “奴不玩,奴真的有点会。”狼奴央道,“殿下,让奴试一试。” 楚言枝撑着腮,丢给他一只线卷和一盒细针:“你先穿根针给我看看。” 狼奴接了,把木偶放到一旁,捻线对孔穿了进去,手竟分毫不抖。 楚言枝一愣,点点绣绷上的一片竹叶轮廓:“你知道怎么套针?” 狼奴歪头看了一会儿:“不会。殿下教教奴。” 楚言枝弯了眼睛,指指另一边炕座:“就知道你不会,坐上来。” 红裳沏了两盏蜜饯金橙子泡茶放到桌上,上回钱公公见楚言枝喜欢,送了两大罐子。 狼奴坐上炕座,上身朝炕桌探去,看殿下细软的手指拿着绣绷,用微红的指尖点着上面的纹样教着他:“从这起针,落到这,再从后面穿过去。竹叶叶尖颜色深,还垂着一颗露珠,你看,这里不要绣错了。” 狼奴点头,耳朵滚烫,接过绣绷后捏着楚言枝方才捏过的地方,照她的话起针、落针。 他捧着绣绷低头拈针绣,楚言枝则两肘抵着炕桌探身看他的针法,挨得近极了,近到狼奴觉得殿下夺了自己的空气,让他不敢呼吸。 他忍不住悄悄抬眼看了一眼殿下,殿下白皙微粉的脸颊上在光下看有细小的绒毛。 狼奴想到殿下曾摸过他的脸,他很喜欢那种感觉。 他突然很想碰一碰殿下的脸。 这太逾越了。不用谁来批评他,他自己只是想想也要羞得垂下眼睛。他是殿下的小奴隶,殿下想摸他的脸就摸了,他怎么可以摸殿下的脸。 楚言枝忽然皱起眉,伸手指着那片竹叶的叶脉处:“歪了。” 她抬眸看狼奴,狼奴的眼睛眨了好几下才重新找回焦点似的,视线落到她指的地方,露着笑涡道:“那奴改。” 他细致地挑出线头,重新下针,楚言枝满意点头:“你还挺聪明的。” 楚言枝又看向他身上穿的衣服,好几处针脚都很凌乱,甚至缝线都是歪歪扭扭的。她默默咬住了下唇。这样显得她手很笨啊。 娘亲和嬷嬷说,女孩儿就要学好女红,虽然楚言枝没由来的不喜欢这种话,此刻心头还是会涌上挫败感。 “殿下,露珠怎么绣?”狼奴仰头看她。 “露珠有光泽,得换至少三种颜色的线。先这样……” “好,奴会了。”狼奴自己挑线穿针,继续对光绣下去,只是绣的时候还忍不住偷偷抬头看楚言枝。 但楚言枝看他绣了一会儿就坐回去了。她重新弄一个绣绷,开始绣另一对竹叶。她得好好练,不能绣得比小奴隶差劲。 察觉殿下退开了,狼奴心里空了一瞬。 他好喜欢殿下主动挨近的感觉。 红裳见他们两个对坐着刺绣不说话,拾起铜丝上的几只橘子放到盘子里,都剥好了才递到楚言枝面前:“殿下,趁热吃。” 楚言枝放下绣绷,拿起一个掰着吃,烤过的橘子似乎更甜一些。她看了眼狼奴绣的东西,并不怎么样,不过还算有个样子。第一天就能绣成这样,娘亲看到了,一定会夸他有天分。 她把盘子推向狼奴:“吃一个。” 见狼奴拿了,她端向红裳:“烤多了,吃不完,红裳吃吧。” 吃完橘子,喝完茶,也差不多到了用午膳的时辰。楚言枝领着他们到碧霞阁,年嬷嬷和姚美人正对坐着闲话,看到她来了,又止了话音,端来膳食同她一起用膳。 楚言枝明白她们是不想她听到了也发愁。所以她也并不主动问,只让红裳拿出两个绣样,递给姚美人和年嬷嬷,兴冲冲地问:“娘亲和嬷嬷猜猜,那一个是我绣的?红裳,不许提醒她们。” 红裳抿唇笑,年嬷嬷和姚美人换着看了,啧声故意道:“技法都挺生涩,红裳的绣技最近倒退了呀。” 小狼奴 第47节 年嬷嬷指指没沾露珠的那几片竹叶:“这是红裳的吧?虽然倒退得厉害,但瞧着还是要比殿下强些的。” 楚言枝松口气,捧脸笑道:“这是我绣的,那个是我教狼奴绣的。我教得好不好?” 年嬷嬷和姚美人果然吃了一惊,问狼奴:“真是你绣的?” 狼奴点头:“殿下教奴的。” 姚美人笑了:“狼奴聪明,枝枝这么快就会教人了,悟性很高。” 年嬷嬷欢喜地摸摸狼奴的头:“虽说狼奴一个男孩儿用不着绣着绣那的,但手巧以后学别的东西也快。” 楚言枝脸上的笑稍稍僵了一瞬。 她仍有些不明白,为何女孩儿能学的东西,要比男孩儿少?但这样的问题提出来,嬷嬷和娘亲也给不了太明确的答案,她已学会不问了。 狼奴听到美人和嬷嬷夸自己,骄傲地望向有些失神的楚言枝:“奴会好好学,以后帮殿下绣。” 他要给殿下绣好看的衣裳,漂亮的手帕,戴在头上的卧兔儿,套到手上的小手笼…… 他是殿下最有用的小狼,红裳和嬷嬷能做的,他都能做。将来驸马要会的东西,他也都能学会。 吃完午膳,楚言枝照旧留在碧霞阁歇晌,年嬷嬷服侍她们睡下后,带狼奴回了东殿。看着他身上殿下做的那件新衣裳,年嬷嬷低声问他:“这回该把殿下那件旧衣服交给嬷嬷了吧?” 这已经答应了殿下,狼奴再舍不得,也还是乖乖交出了衣服。他爱惜地最后摸了摸:“嬷嬷,不要丢了它,要是有一天殿下觉得它是没用的垃圾了,就再赏给狼奴吧。” 下午楚言枝醒了,就一直待在碧霞阁绣手套,姚美人要她再把另一只重新绣一遍,多练练技法。楚言枝虽然嫌麻烦,但还是应了。狼奴便一直捧着绣绷在旁边跟着学。 一天熬过去,吃完晚饭,天终于黑了,狼奴破天荒没缠着楚言枝一直走到翠云馆才止步,远远看到她进去了,他懂事地挥挥手:“殿下,明天奴还要服侍您。” 楚言枝揉揉眼睛:“睡觉吧,不要起太早。” 狼奴心里暖融融的,殿下的关心既让他欢喜,又让他隐隐有些愧疚,但更多的还是隐秘的兴奋。他还是那头爱冒险甚至爱犯错的小狼。 天完全黑下去了,狼奴窝在被子里轻轻嗅着新衣裳的气息,想着白天时殿下对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唇角忍不住一直扬着笑。 今夜烟火停得早,等东殿那的说话声渐渐小了,隐有鼾声传来,狼奴轻手轻脚起身,推门出屋,朝西殿而去。 有过第一次后,他用小木偶胳膊戳弄木栓的动作熟练了不少。撬开门,确保红裳未醒后,他悄然进了架子床的床帐内,蹲跪在床头,大胆地看着熟睡中的殿下。 狼奴揉了揉楚言枝的手,放到自己的肚子上,惬意袭涌而来,他枕着床头一角,低低地唤她。 他想到白天时与殿下挨得很近,殿下看着手下的针线,而他悄悄看着殿下的脸。 寂静的黑夜让狼奴心尖滋生出许多不该有的大胆念头。 他趴在床边,看着殿下白腻的脸,忍不住伸出了泛凉的指尖。 作者有话说: 抱歉大家来晚了,以后会尝试在晚十点前更新感谢在2022-12-30 00:06:57~2022-12-31 01:01: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8200120 11瓶;appledog 10瓶;gill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8章 他好像有点长大了。 比想象中的还要软。 狼奴甚至以为自己是在点触一团云, 柔若无物,又分明带着独属于殿下的温度。 他碰了一下不敢再多碰,却偏偏生出无数奢念, 总想再近一点、再近一点。 似乎察觉有异,楚言枝眉心蹙了蹙, 搁在他肚皮上那只手没了束缚便肆意乱动起来,于翻身侧来时压在了他的手腕上。 狼奴的呼吸瞬刻间停滞住了, 楚言枝半梦半醒间却抱住了他的手腕,贪凉似的挨蹭着他微凉的手指:“……娘亲,要糖。” 狼奴心如擂鼓,心慌意乱地想把手抽回来, 楚言枝忽然含咬住了他的食指指尖, 吮糖似的舔润了下。 狼奴浑身颤栗,如下入滚水的面条般发软发烫,温浸着的那一节指骨仿佛成了殿下的, 再不是他的一部分了。 只舔了一下,没尝到甜味楚言枝便蹙着眉心松了口, 仰躺着哼了两声。 脑海里像炸开了无数烟花,四周越静,狼奴越觉得血液喧嚣。他直起脊背, 触碰到垂落着的床帐,才发觉自己身上的里衣已经汗透了。 他犯错了。犯错了…… 狼奴不敢再看殿下,他软着手指起身想要拨开床帐离开,忽然听到外间传来动静, 红裳在窸窸窣窣地披衣, 摘下提灯往这走过来:“殿下要什么?” 狼奴立刻收回拨帐幔的手, 腰一矮挪膝钻进了架子床下, 一手捂唇一手捂已经失律的心脏。 食指指尖还泛有温热的潮气,落在颊畔,狼奴反应过来,张齿咬住了自己的掌心。 视线里出现红裳的脚步,接着床帐被掀开,顶上的床板动了动,是殿下在不安地翻着身。 红裳忍不住叹息:“这么冷的天,还蹬被子,受冻了怎么好……” 重新给楚言枝掖好被子后,红裳并未第一时间离开。她走到床尾,弯身拿铁夹把炭盆里的炭翻了翻。 狼奴看见红裳微肿的手,屏息往后挪了挪。 放下铁夹,红裳正要往回走,余光看见不知怎么乱了方位的绣鞋。提灯光线昏暗,红裳猛一起来视线还有些模糊,只当这鞋是自己刚刚过来的时候碰歪的,又弯腰将之摆好。狼奴已整个人缩到了墙边,乌溜溜的眼睛跟着红裳手部的动作移动,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 红裳摆好鞋便往屏风走去,路过束腰方桌时还不小心磕着了一只锦杌。她把锦杌轻轻移回去,顺便给自己倒了杯热水,然后才拢拢衣服挪到外间,把提灯挂好,坐进床榻倚靠着枕头,捧着热茶慢慢地喝。 夜深人静,狼奴能清晰地听见她吹热茶的响动,他贴着地面,下巴也搁在地面上,灰尘涌入口鼻,嗓子微微发痒。 狼奴生生忍着,睁开眼能看见轻薄的床帐与殿下那双已摆放整齐了的绣鞋,闭上眼又能听见自己狂乱的心跳和顶上殿下轻之又轻的呼吸。 这隐秘的刺激已快把狼奴逼疯了。小狼再爱犯险,也从没犯过这样的险,明明没有生命危险,却让他觉得自己随时会死在殿下的床下。 红裳喝完茶,轻手搁下杯子,盖好被子舒舒服服地睡下了。 狼奴终于觉得自己能喘口气了。 他缓缓松开强捂着的口鼻,仍不敢太放肆地呼吸,也不敢使用自己的右手食指了。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这根指节不是他的了。是殿下的,是殿下的。 不知过去多久,狼奴长久未动的身子已僵得发麻,贴身里衣上的汗都干透了。确保外间那没任何危险的动静后,他匍匐着朝外挪动。 将将移出大半个身子,狼奴才蹲坐起来,还没撩帘出去,身后又起了动静。 狼奴听到架子床发出轻微的响动,侧身回眸一望,幸而并未与殿下那双明亮的眼睛对视上。她仍闭眸睡着,只是又把红裳掖好的被角掀开了。 殿下浑身都散着暖意,翠云馆有地龙还燃炭,却只开一扇支摘窗透气,殿下觉得热。 狼奴回身重新蹲跪下来,看着殿下一无所知的睡颜,眨了眨眼。如果他能和殿下同窝睡觉,他就把殿下抱得紧紧的,他身上也可以很暖,殿下怎样都不会受凉的。殿下要蹬被子,他能随时把被子提上去,不会像红裳这样,掖一次殿下掀一次,不能时时照顾。 狼奴小心地给她掖掖被子,却再不敢碰殿下的手和胳膊了。他忍着想挨近的喜欢,逼迫自己走出床帐,走到门前,将冰冷的木栓一点点抽出来,然后推门缝出去,再小心地关上。 直到一步一回头地走出翠云馆,狼奴才觉得自己的心跳终于正常些了。他大口喘气,因为嗓子发痒,躲在树影底下低咳了一阵,这才回到东殿耳房。 此刻月亮还挂在中天之上,三更方过。窝到被子里后,狼奴把殿下给自己做的新衣裳紧紧贴在心口,感受着指尖的余热,久违的充满安全感的困意一点点泛上来,他慢慢闭上眼睛睡着了。 晨起洗漱完到碧霞阁用膳的时候,楚言枝总觉得狼奴今天有些不太对劲。 他躲在年嬷嬷身后,不怎么过来扯她袖子了,但还会主动给她递东西,只是她接过时如果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他的脸能瞬间红到耳朵根子,不敢抬头看她。 狼奴总会有莫名其妙害羞的时候,楚言枝已经习惯了,她主动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事,见他摇头不说话,便没有深究。 重华宫的日子简单,姚美人闲了便同他们谈天说话,教楚言枝刺绣,或者趁太阳暖和的时候在院子里逛一逛。 上元节一天天的接近了,楚言枝做完手套还得做护膝,累极了她就把脸埋在桌子上唉声叹气,或者拿针挑着自己的头发丝玩,抱怨为什么女孩儿就要学女红。 讨厌的陛下,要什么礼物啊。 楚言枝把陛下给的十套银针都拿出来,无聊的时候就用这些针在布上拼拼画画,偶尔不慎戳伤了手指,她还会有把这些针都卷一卷扔到炭盆里烧掉算了的念头。 那天不小心被殿下含了手指后,狼奴没再敢总去夜里找殿下了,他忍着隔天或隔两天去一次,去了也不敢乱动,就蹭蹭殿下的被角,拿殿下的手揉自己的脸或肚子。 好几回他都差点被红裳发现,不过有了经验后,狼奴已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去,再神不知鬼不觉地出来了。十来天下来,小木偶胳膊那块磨损严重,他不得不暗暗地收集细树枝,甚至是筷子。 狼奴容易害羞,每次白天时见到殿下,他都觉得自己夜里犯了天大的罪孽,可一到晚上,他又好似忘了白天时的羞愧,满心只有去见一见殿下的念头。 等到十五上元节,他又得回北镇抚司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殿下。 “殿下不喜欢这些针吗?”狼奴把绣绷放下,他学东西总是很快,如今已能独自完成一件绣品了,虽然好看不到哪去,但可以帮楚言枝打下手,绣些简单的纹样。 楚言枝用指腹滚着布上的一排银针,撑着腮百无聊赖道:“没有意思。你喜欢刺绣吗?” “喜欢。”狼奴把自己刚绣完的一块云纹绢布拆下来,递给楚言枝,“奴很喜欢。” 楚言枝看着上面或卷或舒的几朵祥云:“嬷嬷说,没有男孩儿会喜欢做这个的。狼奴,你像女孩儿。” 狼奴眼睛微亮,他喜欢像女孩儿,女孩儿能和殿下多亲近,男孩儿就不行,男孩儿和殿下亲近,会弄出小娃娃。小娃娃既让他兴奋地期待,又让他害怕,以至于他不敢在殿下的小窝里睡着,他怕自己一着不慎睡着了,第二天殿下就会怀上他的小娃娃。 这些忧虑狼奴不敢告诉殿下,他望着楚言枝,认真道:“奴喜欢就喜欢了,不关奴是男孩女孩的事。” 狼奴的话让楚言枝心有所感,她戳弄着这些针:“我也觉得。我也想进文华殿读书,想去北镇抚司习武,想出宫去更远的地方看一看。可是娘亲说,我是公主,公主最重要的是将来能找到一个好驸马。我是公主呀,为什么公主的日子,要倚靠别人?” 头一回从殿下口中听到驸马两个字,狼奴心跳陡然加快,他攀握着桌角:“殿下不想要驸马?” 楚言枝划弄着桌面,赌气似的蹙着眉道:“我为什么一定要?这世上,我只有娘亲,我只要娘亲。” 狼奴望着殿下湿润微颤的长睫,心揪得疼了一下。他下意识伸手想为殿下擦掉眼角的泪,余光里却看到一旁红裳深究的目光。他记起了自己为奴的身份,再三犹豫,只将帕子捧了过去:“殿下。” 楚言枝接了帕子,看到小奴隶也泛着微红的眼眶,擦着眼泪问他:“你怎么了?” 狼奴抓了抓自己的袖子,与她对视道:“殿下难过,奴也伤心。” 他从没见过殿下在自己面前流泪。他那天难过了,会向殿下撒娇,赖在殿下的怀里不起来,殿下却不会这样。很多时候殿下以为他什么都不懂,连为什么难过都不愿意告诉他。 今天他知道了一个原因,殿下不想要驸马。狼奴说不清自己在得知这点时心里是什么滋味,但当他发现自己知道了也不敢好好地安慰殿下时,内心忽然涌上无限悲哀。 他是一头聪明的小狼,在北地时知道如何又快又狠地狙击猎物、避杀猎者,来到这个全是人的世界后,他也知道如何把自己变成和殿下一样吃熟食、用两腿走路的人。如今他已经明白何为奴。 他高兴自己是殿下的奴,他愿意永远只做殿下最乖、最听话的小狼。但如果因为是奴,而不能在白天光明正大地安慰殿下,像殿下抱着他哄那样为她擦眼泪的话,狼奴不甘心自己只是殿下的奴。 不是殿下的奴,他还能是殿下的什么? 殿下的驸马。 他不是女孩,不能做殿下的宫婢,所以还是做能和殿下生小娃娃的驸马吧。 “我才没有难过。”楚言枝掩唇打个呵欠,“我只是困了。” 她把帕子还给狼奴,把这些针随意收拢一下放回针线筐,然后趴在桌子上望向窗外,看对面屋檐上又在扑鸟的三花猫。 嘴上说着不难过,其实她心里有许多说不出来的委屈。这些委屈没有办法向任何人说,因为她知道,谁都帮不了自己。 娘亲那么温柔聪明,这么多年也无法见外祖父外祖母一面;年嬷嬷那么心灵手巧,也没办法探听到亲生女儿的消息;红裳这么勤快的人,能攒下的钱还是少之又少,一辈子出不了宫,做不了自己的主;江姨人情练达,还是和那位贤妃娘娘处不好关系;施婕妤看起来那么淡然无波的人,也不能不为珀哥儿的未来做打算;莫姨看起来每天那么开心,可这么爱玩的人,待在四四方方的宫墙里,能有多开心呢…… 小狼奴 第48节 楚言枝讨厌自己是陛下的女儿,是一个名不副实的公主,但心里很清楚,总比她们要强许多。 她羡慕三姐姐,羡慕太子楚珩,也羡慕宣王楚璟。一个是真正的公主,一个是能继承大统的未来天子,还有一个,是随性自在的闲散王爷。他们心里一定没有什么烦忧吧。 狼奴攥着帕子,眼底那抹酸意却在想通后渐渐褪去了。他看看那些被殿下随意放置的针,弯眸道:“殿下,奴知道银针有另一个用处,殿下应该会喜欢。” 楚言枝下巴抵着小臂,偏头看向他:“什么用处。” 狼奴把这些针仔细地收好,放进小盒里盖紧,握在掌心里。他大胆地看着殿下的眼睛,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腕,主动牵她往外走。 楚言枝不明所以,一直被他拉到院子:“到底干什么?” 狼奴停下脚步,微微发汗的手还隔着衣袖触碰着殿下的腕子。他轻轻放开了,从盒子里拈出一根银针,看向墙角那丛金镶玉竹:“殿下喜欢哪片叶子?” 楚言枝并没有想要的叶子,但隐约猜到他要做什么了,心里仍不敢相信。她头也未抬就随手指了一指:“那片吧。” 狼奴将银针夹在食指与中指之间,风静的一瞬间,手腕一转飞将之甩出去,只见三丈之外竹身轻震,有片竹叶似乎沾在了墙面上。 他重新拉起殿下的手带她跑过去,殷切期待地指给她看:“奴会飞针。” 楚言枝踮起脚,果然在红漆墙面上看到一根插着一片竹叶的银针,整根银针两寸长,足有一寸半都深插在墙体之中。 楚言枝拿下叶子,回头再看狼奴,风摇枝动,冬日暖阳仍毫不吝啬地落在他身上,他两睫微弯,乌润的眼睛里有等待被夸奖时的骄傲,也有被她注目时难掩的羞意。 楚言枝头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她捡回来的小奴隶,已经不再是那个不会说话、不会走路,饭都不知道要用筷子夹着吃的小脏狼了。 他好像有点长大了。 作者有话说: 掐指一算,崽们快长大了。 第49章 “狼奴,你干什么?” 楚言枝捻着那片竹叶:“教教我, 我也要学。” 狼奴果然露出又欣喜又害羞的神情,颊畔笑涡在日光下显得尤为耀目。他把盒子递给楚言枝,楚言枝从中拿了一根出来。 他走到楚言枝身边, 伸指犹豫了下,侧眸唤了声:“殿下……” 楚言枝摆弄着, 学他刚才那样把银针夹在食指与中指之间,但不确定对不对, 手朝他摊开示意:“教我呀。” 狼奴呼吸微屏,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将银针拨到她第二指节侧际,嗓音微颤:“这样, 甩出去的时候用手腕发力。” 狼奴掌心温热干燥, 指尖有茧,掌面比她的大,手指也比她的长, 楚言枝的手几乎被整个包裹住了。她觉得哪里有些奇怪,却说不上来。 他怎么握得这么熟练? 她偏脸看他, 狼奴皮肤白净,耳廓哪怕全红一片,也能透光似的。他的眼睛明明在看着她指间的银针, 余光却在她转头的一瞬避闪开了她的视线。 “然后呢?”楚言枝问。 狼奴收了神,拇指在殿下虎口处轻摩了下,忽然带动她的腕子将银针朝前飞甩。 楚言枝只觉得手腕似乎震了一下,有什么东西从指际间飞梭而过, 便见不远处的墙面上扎了根针。 她走过去一看, 扎进去的深度并不像狼奴刚才自己甩出去的那么夸张, 针头嵌了一点, 一拔就出来了。 楚言枝走回原位,自己尝试着甩了一下,银针在风里旋了几转便落了地。 狼奴弯腰把针捡起来,擦干净了才重新递给她,不知是真心夸赞还是刻意鼓励,眼睛亮亮地望着她:“殿下就快学会了。” 楚言枝瞥他:“就落在脚边,还不如直接丢,哪里快会了。” 狼奴歪歪头,认真道:“奴头几天的时候也这样,后来一直看刀疤余的动作,就会了。” 楚言枝听他说起过那个刀疤余,很深藏不露的样子。 她接过银针,重新摆好,闷闷道:“你学得快。再教教我。” 狼奴再度殷切地握住她的手,一遍遍地教。 越教他还越热情,越有耐心了,楚言枝的信心却在一次次失败里被打击得不轻。到后面她抿着唇不说话,拨开他还要握来的手:“我自己练练。” 狼奴的左手摸了摸还留有余温的右手掌心,站在旁边看殿下不服气地把针一根根甩出去,他便弯下身将落到她脚边的那部分都一一捡起来,放到帕子上擦干净,放到另外的小盒子里。 红裳正在擦拭着翠云馆的各类器具,见他们兴致勃勃地玩着针线,就备了茶水点心放到院中的石桌上:“殿下,累了就来喝口茶。” 楚言枝觉得手指都磨得有些痛了,走到放了软垫的石凳上坐下。 见狼奴还在那里捡地上的针,楚言枝郁闷地叹气。为什么她学东西就很慢? 红裳把刚擦完石桌的抹布叠好放到一旁,擦了手给她倒茶,见那只自从被狼奴逮过一次后就喜欢待在屋檐上不下来的猫又在打滚了,无奈道:“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咱们那只木栓上有好几道坑坑洼洼的印子,不像磨出来,倒像老鼠咬的。但若是有老鼠,不可能听不到半点动静啊。” “老鼠?”楚言枝一惊,没注意到院子里浑身僵住了的狼奴,她望向翠云馆的门,“我们不是每天都收拾得很干净吗?东殿厨房里都没老鼠,这里怎么会有?” 红裳道:“奴婢想着也是。可最近,奴婢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譬如早上起来,总能看到床边床角落了许多灰尘。” 楚言枝松口气:“不是老鼠就好。” 狼奴捡完银针回来了,全都收拾干净放到小盒子里,垂眸状若无意道:“是吹进来的灰尘吧。” 最近太阳好,但是风大,翠云馆总开窗透气,难免落灰。 红裳把茶倒好,又给剥了些干果,拿起抹布准备继续回去打扫,闻言道:“兴许是吧。” 狼奴悄悄看了楚言枝一眼,她似乎并没有把红裳的话放在心上,拾了颗糖渍山楂吃,抿出核朝那只猫丢了过去。 那猫懒懒伸个腰,扭头顺着墙沿走,不知跳哪去了。 到正月十四立春这日,吃过春饼菜后,姚美人和年嬷嬷一同赏鉴了楚言枝做的那副手套和护膝,满意点头道:“枝枝绣技进步很大。” 楚言枝并不怎么高兴得起来,狼奴只经她指点几次,都学会给小木偶做衣裳了,里外几层,还不止一套,有女孩儿穿的裙,也有男孩儿穿的袍,今天穿玄色的,明天穿青色的,后天穿湖蓝色的,他还拿红绳子把它绑了,系在自己腰间,走到哪里带到哪里,不知道的远远一看还以为他挂了个小孩子。不过这样他就不用整天衔咬着或捧搂着了。 狼奴自己还总要穿她做的那件衣裳。楚言枝真是不忍看那一只长一只短的袖子。那个辛什么鞍要是看见了,肯定又要说她苛待小奴隶。 算了,随他怎么说吧,她是公主,就算苛待一点,又怎么样呢? 狼奴也心情低落,等到中午吃过饭,殿下就要把他送回北镇抚司了。他问了年嬷嬷,年嬷嬷说,一个月后的清明节和五月初五的端午他才能回来各待一天,下半年就只有中秋和年节的时候能回来了。 狼奴有些后悔好几夜自己没去悄悄看殿下了。 用午膳的时候,席间只有年嬷嬷说话,她一边给主子们夹菜,一边叮嘱狼奴,一定要好好习武,多学学那些男子汉们做的事,等辛指挥使回来了努力拜他为师。 狼奴一一听了,默默点头。 小福子指挥四个小太监把车辇抬到殿门口,这回年嬷嬷就不跟着过去了,她得留在宫里和疏萤一起准备明日上元节要用的东西,红裳便跟着楚言枝坐了进去。 每到这时候,狼奴既羡慕红裳,又讨厌红裳。她和殿下单独待在一起的时间可以有那么多,但是他没有。这些天和殿下待在翠云馆玩,她总要看着他们,现在他都要走了,红裳还在。 每回他去翠云馆,总提防着的不是殿下,而是她。 狼奴挤到楚言枝身边,再次攥住她的袖子不肯松手了,一会儿给她递茶,一会儿给她剥橘子,看到她手指上有这几天练飞针、学刺绣留下的针印,还要央问自己可不可以揉一揉。 楚言枝知道小奴隶又在黏自己,任他揉了。小奴隶虽然手指上长有许多茧,揉按得动作却轻缓得很,楚言枝才吃过饭,被他揉得困劲上来了,便撑着头看他垂眸时微微颤动的长睫道:“别忘了我的话,不许认辛鞍做你的大哥。” 狼奴抬眸,两颗黑润的瞳仁里只掬着她的倒影,郑重点头道:“奴都记得。” “还要多久?”楚言枝问红裳,红裳掀帘朝前看了眼,“离承天门还远呢,殿下要是困了就先睡一会儿吧,奴婢守着您。” “奴也守着。”狼奴拉拉她的袖子,主动将她垂坠下来的披风往靠榻上盖。 楚言枝便让红裳放下靠枕,解了披风盖到自己身上,把手从狼奴掌心里抽出来,脸朝里小憩。 车厢内一下沉寂下来,狼奴巴巴地看着殿下,又看了眼红裳。 见殿下睡着了,红裳把香几上的东西收拾好,靠坐在车壁上守着。 这车辇虽比江贵人那个稳当,一摇一晃的,坐久了还是会让人犯困,红裳守着守着,眼皮禁不住阖上了。 午后的阳光勉强透过帘布照射进来,车厢很大很暖和。那几夜下来,狼奴已能迅速判断红裳和殿下睡得有几层熟了。红裳特别容易醒,可能只是哪个小太监踩到粒石子稍稍颠簸一下,她都会醒过来。 没有黑夜作挡,狼奴的勇气消散许多,可是想到自己下了车辇就要等很久很久才能见殿下…… 他时时注意着红裳,左手悄悄伸进披风一角,触碰到了殿下的手。 他不敢多碰,只揉了揉殿下的手背,眼睛则移到殿下睡得并不太安稳的脸上。 他想到那夜指尖触碰到殿下的脸时那奇异的感觉。明知是错,他却在懊悔没有再多碰一碰。 狼奴渴盼地挨近靠榻,无比怀念被殿下抱着的感觉。 他悄然半站起身,更近距离地看殿下,殿下微抿着唇,呼吸匀长,他的影子半投在她身上,让她瞧着与夜里不太一样。 狼奴渐渐弯下身,在轻晃的车厢里将自己的脸贴向她的脸。 车辇忽然悬停住了,是到了承天门前,要给侍卫出示腰牌。 红裳醒了,睁眼便蹙眉低声问:“狼奴,你干什么?” 狼奴弯身站在靠榻前,若无其事地把披风往上提了提,掖在楚言枝下巴处,轻声道:“你睡着了,没看到殿下受凉了。” 红裳低眸看了眼,总觉得他有些奇怪,可他举止又没什么不对,盖披风的时候手都是避着殿下的脸与脖子的。 她起身从他手上拿过披风,重新把殿下的手脚都捂好:“再有这种事,把我叫醒。” 车辇只停顿几息的功夫就继续往前行驶了,狼奴闷不吭声地坐回了小凳子上。 到了北镇抚司,楚言枝才醒过来。她睡得头发有些乱了,就没下车辇,让狼奴自己拿上包袱下去。 狼奴看着殿下睡后目光微有迷蒙的样子,失望地应了。 等他下去了,楚言枝撩开窗上的帘布,看狼奴背着包袱一步步爬上爬上台阶,最后站在那块牌匾下望向她。 又是那瞧着很可怜的眼神。他勉强朝她露出了一个笑:“殿下,狼奴很懂事,会乖乖等殿下再来接狼奴。” 楚言枝点点头:“乖就好。” 她放下帘布,过了会儿,红裳朝小福子喊了声,小福子便领着四个小太监再次抬起车辇,调转方向往承天门回去了。 狼奴的视线跟着投过去,偶有风吹起帘布,又被里面的红裳抬手压下了,他看不见殿下的脸。 好想殿下。 返程的路上,红裳给楚言枝重新梳扎好头发。快到上元节了,宫里宫外从正月十二就开始布灯,重华宫也把所有灯都挂出来了,不过因为舍不得油钱,并未全都点上。隐约听到外头的动静,楚言枝想掀帘看看,却被红裳伸手挡了,说这时候人多,恐会惹出是非来。 楚言枝想起三姐姐,好像每到上元节的时候,太子楚珩或是宣王楚璟都会带她出去逛灯街。 虽然之前太子殿下说三姐姐要是再去上林苑观斗兽,就不带她出去看花灯了,但如今他不在京城,而宣王早已出了禁足之期,三姐姐明天应该还是能出去的。 她也想去看看。 小狼奴 第49节 每年上元节的时候,她顶多被娘亲和江姨牵着去御花园瞧瞧,一两次新鲜,多了她便倦了。毕竟宫里的花灯再好看,御花园四季之景再漂亮,也就那么块地方。 狼奴在北镇抚司,不是里面的锦衣卫校尉,明天应该也可以去逛花灯。真可惜,他或许根本看不懂吧? 见楚言枝送完狼奴回来了,姚美人先同她在碧霞阁吃晚膳,吃完便牵她在院子里逛。今天下午年嬷嬷领着疏萤在天黑之前把灯都点上了,重华宫没什么样式复杂的灯,只显得院子里亮堂堂的,多了些过节的氛围。 姚美人边走边交代她明天去坤宁宫要注意的事。楚言枝听了,心里也有了自己的判断,知道什么样的情形下要说什么样的话,面对什么样的人要摆出什么样的态度。 到上元节这天,姚美人先领着楚言枝去慈宁宫给荀太后请安,荀太后和姚美人聊了几句,知道她们还要去坤宁宫,就没久留。 正旦节那天之后,成安帝在初八的时候来过一回慈宁宫。慈宁宫大佛堂内点了一百零八盏灯,以往这天荀太后都会闭门不见任何人,要独自祭星,这回却不同。成安帝到了,等荀太后起身才走进去,看灯看了许久,两人皆未言语。 坤宁宫内摆了午宴,各位妃嫔皇子皇孙分坐两边,姚美人和楚言枝来得不早不晚,人才到了一半,两人就找到末尾的位置坐下了。 姚美人平时都躲着不出门,今日众人猛地一看,一时都没认出来她是谁,若非看到楚言枝和楚言枝脖子上戴的十八子黑檀佛珠,只当她又是宫里哪位没名没姓突然被宠幸的才人了。 姚美人的姿容在这六宫之中虽称不上绝色,却有清婉若芙蓉的气质,脸上难见岁月痕迹,看了便让人觉得如沐春风。特别是久病之后的她,行走间不急不缓,眉眼温和含笑,于这酒肉席间更显温柔。 莫美人就坐在她们身边,往这挪了过来,一会儿逗楚言枝,一会儿又和姚美人搭话。 席间也有其他没怎么见过的妃嫔打招呼,姚美人一一回应过去,直到帝后二人相携着从内间走来,众人都安静下来,走出席位行叩拜礼,高呼万岁千岁。 只是帝后二人的神情都不太好,孟皇后冷脸甩开成安帝过来相扶的手,连面对众人时脸上都露不出丝毫笑意了。 成安帝沉声令众人起身,众人谢恩过后一一落座。 隔得太远,楚言枝看不清前面发生了什么,但能感觉到大家都战战兢兢的,就连最前面的三姐姐和宣王楚璟都格外安静。 开席后有教坊司和钟鼓司的舞者乐者进来挥舞水袖或弹拨丝弦,贤妃见孟皇后怔怔坐着,眼眶越来越红,而成安帝只抬盏饮酒,便抿着一丝笑起身相敬道:“值此上元佳节,臣妾恭祝圣上龙体康健,圣心得宜,皇后娘娘青春永驻,事事如意。” 孟皇后移目看向她,又看向满目歌舞,轻叹一声,竟落下泪来,喃喃道:“楚翊,楚翊,我嫁给你这些年,这些年……” 这些年什么,她到底没说出口,在成安帝微瞪的视线下漠然起身,留下一句“本宫乏了”便转身走了。 楚姝起身追上去,楚璟也站起身想跟上,但犹豫地看了眼脸色越来越差的成安帝后,还是老老实实坐下了。 楚言枝探颈往前面看,见皇后娘娘真的走的,她摸着桌上装护膝的盒子,有些失落。 一旁的惠妃宁妃也站了起来,宁妃瞥了眼贤妃,阴阳怪气道:“贤妃姐姐,您平时多有眼色的人,没看见皇后娘娘今日情绪不佳吗?” 贤妃“哎呦”一声,主动上前把成安帝刚喝尽的酒盏斟满,弯身奉上道,“是臣妾疏忽了,只是臣妾想着,今天这日子,便是有再多不快,皇后娘娘也应当……臣妾不过说两句吉祥话罢了。” 宁妃还想呛她两句,却见成安帝眉头紧皱,接了贤妃捧来的温酒一饮而尽,低声道:“连你都懂的道理!” 这话听着不像夸,但总归不是责骂,贤妃自以为碰对了,走到成安帝身旁,温声宽慰道:“陛下,兴许皇后娘娘近些日子太忙了才会有些控制不住情绪,等下了宴,臣妾便领众姊妹去看看她。对了,最近琼哥儿和瑜哥儿又有长进了,嵇先生说他们开年就能学些新东西。臣妾不通诗文,陛下博古通今,若得闲了,可以考校考校他们。” “刚过完年,急这些做什么。”成安帝语气不耐,席上已直身看过来的四皇子与五皇子又收回了目光。 宁妃这时笑道:“琥哥儿就不如他这两位皇兄聪明,《诗义折中》《书经图说》这两本日前才背熟读通,让他作诗作赋,还不能立刻写出来,这不,正旦那天就要他写篇诗赋呈给陛下,他愣是磨磨蹭蹭好些天,写废了好些纸张都没写出来,臣妾问他怎么就难到这地步了,他挠着头边写边说,送给父皇诗赋怎可随意而作……” 江贵人趁着热闹坐到了姚美人身畔,抿着温酒压低声音笑道:“宁妃娘娘这番话说得聪明,那两本书都是给九岁孩子学的,这才正月十五,六皇子距离九岁生辰还有半年呢,就已经读通了。” 楚言枝望向对面皇子席位,就见坐在四皇子和五皇子身后的六皇子楚琥正百无聊赖地抛着橘子玩,似乎并不怎么在意自己母妃如何明贬暗褒地在父皇夸奖他。 姚美人淡笑道:“六皇子确实聪慧。” “施姐姐怎么不过来?”莫美人给楚言枝挑了好吃的点心放到她面前,奇怪地看着打了几次招呼都没理她的施婕妤。 姚美人和江贵人看了一眼,八皇子珀哥儿在奶娘怀里闹腾了几下,施婕妤一边轻声哄着,一边时不时地观察贤妃与宁妃二人和那几位皇子,哪里顾得上别的。 成安帝听了宁妃的话,果然脸色好了不少,让汪符把最是聪颖顽皮的六皇子叫来,要他当面把赋念给自己听。 六皇子昂首负手去了,站在正中摇头晃脑地直接给背出来了,意思虽没那么精深,用词也稚嫩,但语调抑扬顿挫很流畅,听着听顺耳。 贤妃朝四皇子和五皇子使了好几个眼色,很快他们两人也上前或作赋或作诗,明争暗斗起来。 成安帝听多了就嫌烦,撑着头闭眸等着,扳指转了一轮又一轮。他睁眼看向席间,平时总能逗他开心的楚姝不在,楚璟已经大了,却不愿意娶妻,也是看着就烦的主。三皇子楚玳更别说了,吃吃吃,脖子上都能挤出两圈肉了。二公主楚清倒是温和性子,但和她娘一样,太规矩,没什么意思。其他几位公主,要么太闷,要么身子太弱,不爱讲话,还爱哭,成安帝也就每逢她们生辰的时候会去看看,赏些东西。 成安帝思绪一顿,莫名想到正旦节那天在慈宁宫看见的那几根扒在影壁上的细软手指。 “今日七公主来了?”成安帝偏头问汪符。 汪符遥遥一指,答道:“回皇上,来了,正和姚美人坐在一处。” 所有人的动静都不由得随陛下投去的目光停滞了,纷纷看向末席。 感知到后,姚美人牵着楚言枝起身,楚言枝与成安帝对视片刻,端正行礼,脆声道:“父皇。” “是枝枝?怎么来了也不上前请安。那日你说要给朕做的礼物,是不是忘记做了?”成安帝语含笑意。 楚言枝拿上其中一只方盒,起身走上前去,在三位皇子之前站定后,似羞非羞地摇头道:“当然没有忘记,只是,只是枝枝笨嘴拙舌,脑袋不够聪明,绣出来东西也不够好看……” 虽然嘴上这么说,她还是把盒子主动放到了成安帝面前,几分怯意几分期待地道:“枝枝希望父皇能够喜欢。” 成安帝扣开方盒打开一看,是一双绣了滴露竹叶的手套,眉头不禁一松。 汪符微笑赞道:“七公主真是用心,定是想着天冷,怕您双手受冻特意做的。” 楚言枝揪着手指小声道:“可惜枝枝送晚了,没能在最冷的时候送给父皇。” 成安帝将手套亲自戴上,意外的合适,笑道:“又不是只有一年冬天。” 楚言枝眼睛一亮,欢喜地点头。 成安帝看到她那双白软的手似乎有些发红,勾了下手指问:“十五日就做成了一副手套,受了不少苦吧?来,给朕看看。” 楚言枝依言上前,摊开了掌心:“没有很痛,都快好透了。” 成安帝看她这般懂事的样子,心里一软,捏了捏她泛红的手指。 楚言枝轻轻“嘶”了下,并未抬眸,脸上仍摆着笑,谁看了心里都要滋生出怜惜来。 不过楚言枝有些心虚,其实这些伤都是她学飞针和玩针的时侯受的,连这副手套,也有不少部分是狼奴帮她完成的。 她并没有受多少苦,受了很多无聊倒是真的,心里就没停过对这位父皇的埋怨和讨厌。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2-31 23:01:48~2023-01-01 23:54: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饭团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look 21瓶;appledog 18瓶;知屿 10瓶;25824739、双料葱油饼 6瓶;饭团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0章 最大最漂亮的灯,应当是他的殿下的。 “今日去看过你皇奶奶了?” 楚言枝点头:“皇奶奶今天精神很好, 还逗枝枝玩来着。” 成安帝微怔:“皇奶奶总爱逗你玩?” “是呀。”楚言枝抬手自然而然地帮成安帝把手套的几个指套整理好,“每回去慈宁宫皇奶奶都会和枝枝聊很久,两年前她过生辰, 美人还给她做了长寿面吃,我们三个在慈宁宫一起玩。” 成安帝垂眸看小姑娘认真地理着手套, 思绪一时有些凌乱。他儿时很缠母妃,但母妃很少哄他, 总是让奶娘抱他到外间或院子里去哭,更别提亲自逗一逗他了。 难道真因为他是皇子,她不敢亲近才这样吗? 回想他这几个孩子,楚珩楚璟儿时去看她, 她也避之不及, 楚姝生得晚,两个哥哥有了经验,便不怎么带她去了, 孟皇后还说太后不怎么喜欢小孩子。其他妃嫔见孟皇后都讨不到好,而他素与太后不和, 有事没事都不会去慈宁宫讨嫌。 楚言枝是个例外,她娘亲姚美人当初是被太后指进来的。她生得好,确实讨人喜欢。 成安帝看着她眉心点的红花钿, 拉着她的手让她在自己身边坐下,对汪符道:“让姚美人也过来。” 汪符弯身退到末席请人,姚美人恭恭敬敬地上来,朝成安帝盈盈一拜:“臣妾见过陛下。” 成安帝打量她一眼:“你把枝枝教得不错。” “皇上谬赞, 臣妾不敢。是陛下圣行如松, 枝枝素仰龙威龙德, 孺慕不已, 深受感念。” 姚美人眉目温软,声清如莺,态度既不过分谄媚,也不过分清冷。成安帝捏着楚言枝的小手,想到自己这些年都没去看她们,她们脸上竟不见丝毫仇怨,不由语调轻缓道:“起来吧,以往是朕忙于政事,疏忽了,日后会去多看看你们。” 姚美人起身,汪符已亲自在成安帝身畔按了个席位,要扶她坐过去。姚美人面露惶恐,连声推辞,成安帝笑道:“枝枝年纪小,还有些怕朕,手都发凉。有你在这,她能安心些。” 姚美人这才姿态谦卑地坐下了。 短短几刻钟,宴上情形就变了一通,贤妃和宁妃干瞪着眼,不甘地领几位皇子坐回去了。没想到这位姚美人平时不吭声,一上来就直接让这宫里变了风向。这个七公主,明明上回在冬至宴会上见到的时候,还把圣上气得不轻,怎么今天陛下就对她如此不一般了? 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坐席上,林婕妤看了二公主楚清一眼,楚清默然收回目光,久未动筷。 楚言枝自从对这位父皇的讨厌多于敬仰之情后,就没那么怕他了,便指指桌上稍远些的菜问能不能帮她夹一夹。 成安帝心烦意乱了一天,听着她的温声细语,呼吸都觉得通畅许多,还真亲自给她夹了菜,甚至剥了橘子。 歌舞轮换过两班后,楚姝回来了,她神情有些木然,直到看见成安帝身边坐着的楚言枝和那个面生的姚美人。 楚言枝抬头看到她,不由站起身,楚姝却只对成安帝嘟囔道:“父皇,你只管疼七妹妹,不要姝儿了?” 楚姝过完年瞧着身量又拔高不少,容貌娇艳,站着就像一朵将要盛放的海棠花,成安帝见她并未因为孟皇后的心事受影响,心情顿时好了不少,松开拍着楚言枝肩膀的手,朝她招了招:“父皇怎会不要你?尽爱瞎说。过来,你七妹妹年纪小,你平时也该多带她玩玩。” 楚姝哼道:“父皇要我过去,我就过去?都有七妹妹陪您了,还要姝儿做什么。” 她赌气地扭头回到席位上坐下,鼓着脸让宫婢阿香给自己倒酒。 阿香回这桌上没有置酒,她侧身就要去二哥楚璟的桌上拿,楚璟不让,两个人抢起来。 成安帝看到他们两人闹就想笑,故意板着脸责问楚姝:“姑娘家家的,喝什么酒?快还给你二哥。” 楚姝却挡开阿香的手,自斟自饮起来,还一副愁容道:“姑娘家家,就没有愁了吗?父皇不还是喜欢借酒浇愁。我都是随了您。” 说完她将一整盏酒往自己嘴里灌,成安帝急得站起身来,楚姝含了这口酒,顿时脸皱成了一团,吐着舌尖抱怨:“……好辣!” 成安帝彻底被她逗笑了,让汪符过去给她倒茶清口,坐下来笑话她道:“可别说你这酒量是随了朕。” 二公主楚清轻轻抚拍着楚姝的背,闻言笑道:“父皇,您这么说三妹妹可真要难过了。” “父皇才不会管我难不难过。”楚姝看了一眼楚言枝,“毕竟他可有七妹妹陪着呢。” 楚言枝略显局促地垂下了头,过了一会儿,她捧起自己刚剥好的一盘橘子,走下台阶送到了楚姝的席案上,行礼道:“三姐姐,吃些橘子解辣吧。” 楚姝瞥她一眼,低眉顺眼的,倒还规矩。成安帝见状正要说些什么,楚姝一脸嫌弃地拿了两只橘瓣放进嘴里,有些含糊道:“……哼,酸死了。” 这句酸,也不知是在说橘子,还是在说她自己。成安帝忍俊不禁,放下心来。他本以为这两个孩子会闹起来,大过节的伤了和气就太让人心烦了。 楚言枝忙道:“那枝枝再去挑甜的给三姐姐吃。” 她跑回去又拿了好几个橘子,成安帝抬手一挡:“不给父皇留点甜的了?” 小狼奴 第51节 红裳笑道:“我那时也好奇,没忍住拆开看了,殿下猜这灯是什么做的?是竹丝编的!编了几层圆圈箍着里面的灯芯,不管你怎么转它,灯芯都不会颠倒,也不知匠人怎会有这么巧的心思。” “天底下所有的巧思恐怕都让匠人得了,我小时候也有过一盏灯,是人偶形的,做得惟妙惟肖,灯柄上带个小机关,一摁就会眨眼,也是元宵那天,我跟几个姐姐一起回了家,她们要我去睡,我不肯,我娘放了热水就不管我了,我提着灯上了二楼阁楼,悄悄把灯放到奶奶床头,不出声等着她翻身。”疏萤说到这,红裳和楚言枝的眼睛都望过来静等下文,她脸有些红,掩唇笑道,“她迷迷瞪瞪地翻身了,半睁着眼看到床边竟然站了个小人,吓得个半死!差点把床都掀了!” 红裳笑着指她:“殿下你看看她,平时看起来多稳重一姑娘,小时候竟然这么爱闹腾!你奶发现了不得把你打个半死?” “我奶最疼我,哪里舍得打我,就哎呦着哎呦着拍胸口,还问我是不是怕得睡不着,才来找她的。” 疏萤说到这,目光有些怔忪:“也不知她老人家现在怎么样了,身子骨还康健不康健。” 楚言枝捧着脸,一会儿看外面的灯街,一会儿看说得眉飞色舞的红裳和疏萤,红裳拍拍疏萤的肩膀安慰两句,疏萤又笑了:“进宫这些年,哪有空想她。也就三年前的一个夏天,我突然梦到她了,她还是那副小老太太的样子,牙快掉光了,口齿不清地叮嘱我夜里不能贪凉,要盖好肚子……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你说她呀……” 疏萤忽然哽咽了下,红着眼圈别过脸。 “我记得红裳家在通州,你家在哪里?”楚言枝给她倒了杯茶。 疏萤摆手不肯接,接了红裳递来的:“济州,离京城很远。” 楚言枝对这天下地理没什么概念,听了点点头,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好。 不过疏萤很快就收拾好了情绪,继续和红裳跟她讲解灯会的事。等楚言枝下了车辇,已经把这一路上的花灯样式都了解得七七八八了。 在宣王府喝了点清茶,楚琥迫不及待地催促楚璟出发,楚姝懒懒起身:“再吵再烦,你就留在二哥府里玩吧。” 楚琥一下老实很多,撺掇地推了推楚玳。楚玳嘴里咬着茶点,手里数着银锭,不防被推了一下,嘟囔道:“着什么急。” 楚璟揉了揉额角,觉得这里面没一个省心的。之前大哥在的时候,他还能躲躲懒,顶多陪楚姝玩一会儿,其他时候都能自己逛逛,今天他一个人得看五个弟弟妹妹,心里还记挂着母后,实在没什么心情。 “六弟,且等三哥吃完茶点吧。”楚清帮楚言枝调整好幕离,又走向站在门槛仰头不知在看什么的楚姝,温声问道,“三妹妹,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多问什么。你不守着七妹,在我面前碍什么眼?”楚姝今天说话的语气尤其冲,蹙眉瞥她一眼,催促楚璟道,“走吧,母后说她想吃城南王记糖葫芦了。逛完早点回去。” 楚玳把那块还没吃完的茶点囫囵个地塞进了嘴里,颠颠地往外跑:“我也要吃糖葫芦!” 楚言枝很少戴幕离,还不太习惯,只觉得看什么东西都隔着一层白纱很不适应,步子就慢了些。 楚清牵着她的手带她往外走,楚璟断后。 出了宣王府,穿过长安街,进入十字街口,迎面是一道悬灯牌坊,往前望去,楚言枝才知刚才在车辇上看到的其实根本不算什么,此刻才真是灯火连阡陌,不仅有灯,舞龙舞狮、喷火杂耍应有尽有,各种欢声笑语、杂乱聒耳的响动充斥五感,仿佛天地间的烟火气全都汇聚到此,她心底升出从未感受过的雀跃。 哪怕是隔着一层纱,她也看什么都稀奇。 为免张扬引闲人注目,他们一行人都没带太多宫人,穿着也以轻便为主,但走在路上还是频频惹人侧目。 楚言枝第一回 出来,其实看到什么热闹都想凑一凑,但楚璟和楚姝一路往城南的方向走,脚步没停下过几次,她不好意思因为自己让所有人多等,遇到感兴趣的就只悄悄掀开一点幕离多看两眼。 许是被刚才楚姝的话伤到了,楚清看起来情绪也不太好,对外面这些热闹兴致缺缺。 唯独楚玳和楚琥两个人一个爱吃,一个贪玩,在后面落了一大截路,楚璟几次回头催促。 这才没逛多久,楚玳身后的两个宫人身上都挂满了东西,他自己两手也捧着吃的,嘴里含着吃的。楚璟回头又催,他就嚷嚷道:“二哥,我都十六了,你管他们就行管我干什么啊!我就在后面慢慢走,你们要赶路赶你们的好了。” 楚璟还没来得及说话,楚琥两手各提一盏走马灯和鱼龙灯,脚下还踢着一只滚灯,玩得不亦乐乎:“我跟三哥一起!一会儿我跟三哥猜灯谜赢楼阁灯去。” “别想了,那灯是我的。”楚姝这时脸上才浮出一点笑,“来之前我就让人去西街巷守着了,一等它挂上就开始猜灯谜。那人可是我从东宫借来的幕僚,没人能赢得过他。” 楚琥急了:“你又这样耍赖!” “什么耍赖,没本事就是没本事。”楚姝不理他了,转头时看了眼被楚清牵着四顾张望的楚言枝,嗤笑一声,“二哥,我看不如就分成三队好了,今儿我累得很,买了糖葫芦拿了灯就想直接回家,不想被他们拖着。” 楚璟也想楚姝快点回去多陪陪母后,他得看着其他皇弟皇妹,脱不开身。他回头看了眼,二妹楚清今年十四了,性子沉稳,七妹楚言枝也是个乖巧的,不用太操心,就是楚玳楚琥两个人,空长了年龄,没什么脑子。不过他们身后都有护卫和锦衣卫保护,应该不会有事。 楚璟朝赵符挥了下手,赵符分别给楚清和楚玳身后的宫婢留了一袋碎银,趁此让他们身后跟着的护卫都小心注意着。 “清儿,阿玳,一个时辰后再回宣王府汇合,都别迟了。” 楚清回神应下,楚玳又新得一袋钱,已经喜滋滋地往一个烤物摊子前凑了。楚琥弃了刚玩到一半的滚灯,忙去拉他:“快点啊,再不去灯就真被人抢走了!” 楚言枝这回终于可以好好挤在人群里看一回杂耍了,见到正中那光膀汉子竟攀着一根由底下人单臂持着的竹竿爬了足有五仗高,怕得抓紧了楚清的手。 “要是摔下来怎么办?会死人的……” 楚清摇头道:“不会的,这是他们从小练的本事。枝枝看那边。” 楚言枝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竟另有一队看起来不过十岁的孩子互相搭着肩膀,一个接一个地站上去,垒起一道与那竹竿差不多高的人墙。 最底下的孩子挪动步伐,往前走,那道小人墙就随之晃动起来,摇摇欲坠的样子。那站到竹竿上的汉子见状就抓握住最顶上那孩子的肩膀,顺着往下爬。他还没落到地上,顶上的孩子踩上了竹竿,他脚不大,死命并拢蜷在碗大的竹节上,那些孩子便一个接一个地往上攀,竟在竹竿上垒起了一道更高的人墙。 看官越围越多,但因为有人暗中相护,楚言枝并未被挤到,两只耳朵快被他们的激动的掌声和欢呼声吵聋了。 楚清也微笑赞道:“好功夫。” 楚言枝一面佩服,一面觉得脚底直冒凉气。这么高……这些孩子里有的还没她高,都很瘦,怎么做得到一次不掉下来?恐怕多掉两次,就直接残了废了或者死了。根本不是他们不会掉下来,而是掉下来人早站不到这里了。 很快旁边一男一女一个敲锣大声朗念着口音别扭的吉祥话,一个捧着铁盆弯腰屈膝地朝人群过来求有钱的捧个钱场。 见铁盆快朝这边过来了,楚言枝解下荷包,从里面抓了一大把银子,刚要掏出来,却被楚清按了手。楚清低声道:“给一点儿就好了,财不露白,小心惹麻烦。” 楚言枝动作顿住,见楚清只往那盆里放了一块碎银锭,而盆里更多的是铜钱,纠结半晌,从里面摸了块大点的银子扔进去了。 她暗暗扯了下身后红裳和疏萤的衣摆,两人会意,分别从自己的荷包里掏了两块银裸子丢进去。 除了这类杂耍,还有耍猴子戏大象,以及打铁花的。最令楚言枝震惊的是打铁花,几个光膀汉子和少年锤着烧得滚烫的铁水往天上扬,铁水亮如星子,堪称火树银花,疏疏砸落,偶有零星落到了他们光.裸着的身上,烫得他们脊背直缩,脸上却都笑着,周围人群大笑不已,有的孩童还指着嘲笑,想把手里的炮仗也砸到他们身上去。 楚清看了一阵就想拉她走,低语道:“看着怪脏的,一个个不穿衣服,有碍观瞻。枝枝,我们走吧。” 楚言枝跟着她继续往前走,也不知拐了几条街,头顶脚下到处是灯,她两腿越来越酸。 街上那些吃的,楚言枝尝试过几样就不感兴趣了,要么太油要么气味太冲,年嬷嬷和姚美人都是江南口味,做饭偏清淡,便养得她也不怎么接受得了这些。不过红裳和疏萤挺爱吃的,楚言枝就多买了一点让她们带回去和小福子他们一起吃,她则专挑一些黏糊糊的小甜点吃。 戴着幕离吃起来不方便,她把东西伸到底下,看着脚下的路偷偷地吃。忽然楚清停下了脚步,楚言枝听到周围有楚琥的声音:“……都怪你三哥,人家都快猜完了!” 她抬头一看,只见眼前有一道由各色挂灯围搭起来的灯廊,长长灯廊的最前面是一盏比人还大还高的灯,做成了楼阁模样,其中大到庑殿顶、殿柱,小到门扇窗棂,甚至是垂花柱和雀替都做得精细无比,远远一看犹如梦中楼阁。 原来这就是他们一直说的楼阁灯,怪不得三姐姐和六哥都想要。 她也想要。 想要归想要,楚言枝无意和他们争抢,也知道自己不可能抢得过。这里的花灯下面都垂了一张字条,上面写谜面,灯廊中的人格外安静,都在慢慢走动着,一个个猜过去写下来,口中念念有词。应该是以谁猜对的灯谜多来定奖项。三姐姐说她早早请了人来猜,六哥都比不过的话,更别提她了。 她……她字还不识几个呢。 楚清见她眼睛就没离开过那盏楼阁灯,笑着牵她走进灯廊:“要不我们也猜几个玩玩?” 楚清试着念了几个,有猜字的,也有猜物的,猜字的不用说,猜物的楚言枝只猜得到团扇、梅瓶、油灯等几个她常见的东西,楚清倒猜出了许多有关琴棋书画的雅物。 楚言枝慢慢跟着楚清往前踱步,认真想着她方才念的谜面,突然手被人握了一下。 她下意识以为是红裳,想回头央她松开,却猛地意识到对方的手是细长而干燥温热的,指际有茧,指尖泛凉,与红裳的不同,但让她觉得熟悉极了。 他在她虎口磨了一下。 楚言枝心惊回头,那人的手却在这一刻松开了,隔着幕离,她只看到周围人来人往,没有谁停下驻足。 “小姐怎么了?”红裳见她回头张望,探身问道。 “刚没有人过来吗?” 红裳觉得奇怪,更多的是紧张,警惕地往周围暗暗探了一会儿:“小姐是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吗?” 楚言枝见他们的神情都紧绷起来了,忙道:“没有,我,我猜到了这个灯谜,想同二姐姐悄悄说,不想被别人听见。” 楚清笑了:“放心吧,没人能近我们的身。你在我耳边小声说就是了。” 楚言枝心里一沉,没人能靠近?那为什么她会觉得好像狼奴来过了? 错觉吗? 楚言枝摩挲了下手背和虎口,那一瞬间的暖意和轻痒还没完全消褪。 楚清已经侧耳过来要听她的谜底了,楚言枝放下思绪,随口说了一个。 不远处,辛鞍拽着狼奴的手:“赶紧帮我猜灯谜啊大哥!你不会还想跑人家姑娘那里偷听谜底吧?” 狼奴的视线仍落在那个方向,万千灯火从他点漆似的眸里一晃而过,他却只看着那道穿粉色袄裙,戴淡青色幕离的身影。 是他的殿下。 即便隔着很远很远的距离,他也能嗅出来人群之中有她的气息。 他随她的目光看向灯廊最后那盏精美巨大的楼阁灯上。 “一定要猜谜才能拿到那盏灯?” 辛鞍虽然知道自己基本不可能拿到那盏灯了,他忘了自家大哥大字不识一个,连走在路上看到人卖的面具都要问他是什么。但他参与感依然很强,抓耳挠腮地想答案,遇到不认识的字还要拉出跟过来的随从问,奈何随从也不认得几个字,他成这群人里学识最高的了。 “是啊,不过你要是钱够多也不是不行,好像是去年吧,景家那位大小姐派的人没能猜出最多的灯谜,楼阁灯被别人赢走了,她就花了三千两银子直接买下来了。所以你看这儿这么多人在猜,有的不是图灯,是图那个钱。” 狼奴沉默了几息。那些纸上方方块块的图案他都不认得,辛鞍念出来,他也听不明白。至于钱,这一路走过来他明白了,就是能跟人换东西的东西。三千两银子是个很大的数,用辛鞍的话说,足以买几万个小木偶。 他只有一个小木偶。黄色的石头和银色的石头,他都没有。但是在他眼里,木奴抵得上千千万万的木偶。 狼奴的左手护在了木奴脑袋上,辛鞍看到了一时语塞:“……大哥,你不会以为会有人偷它吧?” 狼奴不理会他话里那股淡淡的讥讽味道,朝前一步步跟着楚言枝他们的步伐挪动着。 辛鞍急了在后面喊着让他等等,狼奴脚步微顿,回头道:“大哥有事,你自己玩。” “今日楼阁灯得主已出!” 他才跟着走了一会儿,灯楼上锣声一响,众人都看了过去,惊声道:“这不是才开始吗?好多人都还没猜完呢!” “对啊!我们都猜出好多了,就差三十几个了!” “我就差五个了!” 灯楼上主持这场灯谜赛的东家是个留两撇八字胡的中年胖男人,他笑眯眯道:“方才有位公子已将所有谜题一个不落的猜出来了,所以,这楼阁灯的得主已经确定了。” “那就请这位公子出个面,我,我家小姐想买他的灯!”说话的是个文人气质的干瘦男人,脸都涨红了。没想到他来得这么早,还是被人抢了先。作为太子幕僚,此次没能跟去赈灾就罢了,为三公主猜个灯谜竟也落了后,看来往后前途是一片昏暗了…… 狼奴抱着木偶,歪头看他们一上一下说话,视线搜寻起来,便见几个伙计把那盏楼阁灯摘下来了,放到了一只推车上,要推着穿过这条灯廊。 这里人多,殿下头上还戴着那个奇怪的东西,并未看到他。狼奴既有些庆幸,又有些失望。要是殿下发现他什么都不认得,猜谜都不会,恐怕会很嫌弃他。 他跟着推车往后走,想要看看到底是谁得了它。 “抱歉,不卖。” 众人顺目看去,是一位身穿程子衣,头戴方巾,气质疏朗温润的少年。他接了伙计递来的推车绳子,朝那位文人遥行一礼,转身便要离开。 那幕僚见是他,心里一凉,但还是赶紧道:“嵇公子,三千两如何?我家主子,您应该认得的。” “千金不换。”那位被他称作嵇公子的少年侧身道,“嵇某此行只为称心尽兴。这位先生,如此想要这灯,等明年再努力就是了。” 那幕僚一噎,既羞恼又着急,不知到时候该如何向三公主交代。 他正急得跺脚,灯廊那头却有一豆蔻少女缓步行来,她撩开幕离一角,眸光疏冷地看向那十七八岁的少年:“若我非要买走它呢。” 小狼奴 第52节 少年神色不变,语调依然温和有礼:“不卖。” “三千两白银不卖,五千两黄金,你也不卖吗?” “南域尚有万千冻死骨,灯价何曾值千金。嵇某不敢受之。”少年拱手行礼,带着楼阁灯绕过楚姝,不紧不慢地走了。 楚姝蹙眉看他走远,本就不悦的心情糟糕到了极致,冷声对阿香道:“那幕僚认得他是吧?回去让他想办法用这个人把他自己换下来,若连这点事都办不到,他也不必在这京城待下去了。没用的东西,怪不得大哥没带走他。” 见这群人围着说了一堆难懂的话后,楼阁灯被那个人推走了,狼奴再顾不得一直缠着自己的辛鞍和已经把视线收回去的殿下了,他甩开辛鞍的手,混在人群里快步跟上那个少年,终于在街角将他拦下。 少年看着眼前这个歪头打量自己的孩子,见他只睁着乌黑的眼睛盯着自己瞧,却不说话,正要问他想做什么,是不是迷路了,对方忽然把怀里那只穿着红裙子的小木偶捧到了他面前,视线则投向他身后的楼阁灯:“先生,不要金子换,木奴可不可以?” 少年神情微怔,狼奴难掩不舍地把木奴的脑袋揉了一遍又一遍,把它身上穿的衣服理了一下又一下:“他很乖,不会乱叫,不会乱动,是我最喜欢的人送给我的。我给他做了很多小衣服,他还没有来得及全部穿完,我可以一并都给你……我想要那个灯,送给我最喜欢的人。” 见眼前这人眉心微蹙,眸色晦暗不明地看着木奴和自己,狼奴似有所觉,目光落到了地上。好像这世上真的只有他觉得木奴不是木头,不是玩具。 什么是值钱,什么是不值钱呢? 狼奴头一回感受到自认为的珍贵被旁人轻视后的不甘与难以形容的难堪。也许木奴在他们眼里,就像殿下当初随手折的树枝或随便踢一踢的石子,是垃圾吗? 可即便是垃圾,他也只有这个了。狼奴再度抬起眼睛,把木奴捧出去,同他认真道:“木奴或许不值钱……先生要是想要很多黄石头或者银石头,我以后会有的,有了一定都给你。” 作者有话说: 不要啊崽,留点老婆本嘛 感谢在2023-01-02 23:56:45~2023-01-03 23:57: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闪光水母灯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2章 “狼奴是殿下养的小奴隶。” 少年看了一会儿:“它是你最喜欢的人给你的, 你既如此珍视它,又何必用它换东西送给对方?” 狼奴垂眸,想到那天在北镇抚司, 他想让殿下帮自己看着木奴,殿下没有拒绝, 只任他把木奴搁在膝盖上,其实碰都不怎么愿意碰的样子。 他一直没忘记, 木奴是他还在笼子里的时候,殿下为了逗他玩,随手丢给他的。他自己也是殿下随手捡的。 兴许在殿下心里,他和地上随脚踢的石子和从树上随手折的枯枝没有什么不同, 都是因为一时觉得有趣或者怜悯, 才捡回了家。 他必须得有点用才能一直做殿下的小奴隶,否则就像石子和树枝,会被当成垃圾丢掉。 木奴在殿下心里是不是已经成为垃圾了呢? 丢给小奴隶的东西, 她不会放在心上,也不会再想要了。 狼奴忽然有点难过。 可是楼阁灯, 殿下会喜欢的。 他抓握着木偶,露出一个人人都喜欢的笑脸,对少年道:“我喜欢木奴, 她不喜欢。她喜欢这个灯。先生如果也不喜欢木奴……” 狼奴收回了手,话音一顿,茫然地发现自己好像真的没有其他东西能够换来殿下想要的灯了。 少年见他神情中流露出一种难言的迷茫与落寞,摩挲了下手中推车的拉绳。 他回身将这盏精致无双的灯上下看了一通, 把拉绳递向狼奴:“送你吧。” 狼奴黑如一点浓墨的瞳仁轻轻颤了一下, 看他许久, 才低头把木奴的系带整理好, 重新捧到他面前:“谢谢先生。” “不用。君子不夺人所好,好好收着吧。”少年把拉绳挂到了他的手臂上,言罢抬步离去。 狼奴追了两步:“那先生想要什么?先生不喜欢这盏灯吗?” 为什么别人给的钱不要,他给的木奴也不要,他却还愿意把灯送给他? 少年只背对他挥了下手:“称心尽兴而已。” 狼奴站在原地看他一步步走远,渐渐没入人群之中。 辛鞍喘着粗气追上来了,看到他手里拉着的楼阁灯,“哇”一声叫出来:“狼奴,你不会把人家打了吧?!” 他绕着灯转了一圈,还专往地上找:“那人呢?被你打死了?” “没有。我听殿下和师父的话,不打人。”狼奴牵着拉绳往回走,仔细探着殿下的气息,不忘提醒他,“你要叫我大哥。” 辛鞍不相信:“那你怎么弄到这灯的,你抢人家钱买的?” “他送给我了。”狼奴把木奴重新系回腰上,“我记住他的气息了,以后会报答他的。” 辛鞍难以置信,看看他腰间的木偶,再看看那盏自己梦寐以求的灯:“难不成你是用这木偶跟人家换,人家看你可怜所以送你了?” 这是辛鞍除却大哥用暴力抢夺的方式之外能想到的唯一一个可能性。 听到可怜二字,狼奴长睫微动,恍然间似乎明白了刚才那位少年的眼神。 是可怜吗? 狼奴独自往之前那个灯廊的方向走,越走心中的迷茫越浓。 这个明亮的世界里全是人。 除了他。 在北地,狼奴从来不用思考这些奇怪且难以理解的问题,每天的困扰只有如何活下去。 狼与狼的相处也很简单,一起狩猎,一起吃猎物,然后窝在山洞里互相取暖睡觉。 他曾是北地最会狩猎的小狼,能带领狼群奔袭千里找到猎物,让狼群捱过一个又一个艰难的冬天。狼群的每一只狼都很喜欢他,他也很喜欢每一只狼。 可是来到这里后,他成了最没用的人。除了殿下,没有谁愿意要的人。 获得想要的东西的方式,交换不成,只能用可怜吗? 怎么可以用可怜? 辛鞍开始拉他的手臂央求:“大哥,让我玩一会儿行不?反正你一时回不去,这灯你送不到的,就给我玩一两天吧,又不会玩坏……那让我牵着走一会儿行吧,就一会儿!大哥,你是我亲大哥……” 任他怎么说狼奴都无动于衷。这条街口汇集的人越来越多了,气息杂乱,狼奴于无数错乱灯影中找寻着,然而灯廊里没有殿下的身影。 他穿过摘下楼阁灯后被疏通了的灯廊,无数人的目光落在他与他身后的楼阁灯上。这可是价值千金的宝灯! 辛鞍与有荣焉地站在他身边,下巴扬得高高的,不知道的还以为这灯是他赢下的。 狼奴终于在一处灯桥前停下了。 他的殿下正站在桥上,明处暗处许多人簇拥着她,她手里提着一只兔儿灯。隔着一层纱,狼奴也能看见她在笑。 他顺着她的视线往天上看,天上亦有千万盏灯,水天辉映,河面光波流动,随人群的笑语微微荡漾。狼奴心里既有有淡淡的欢喜,也有浅浅的难过。 他不敢出现在她面前了。辛鞍说,这灯是别人看他可怜才给他的。 不是他以为的两相交换,最终也确实没能交换成功。 殿下的小奴隶,北地最骄傲的小狼,为她得到一盏灯的方式不是靠赢,是靠可怜。 他摸了摸腰间挂着的木奴,他几乎一刻也离不开的木奴。 就算最终真的用木奴交换成功了又怎样?一头原本靠着锐爪与利齿在茫茫北地存活的小狼,一头猎杀过无数猛兽,所向披靡的小狼,如今想要得到一样东西,竟然是用自己心爱的木奴去交换…… 好无能。 不是木奴不值钱,是他不值钱。 他真的是殿下没用的小狼,没用的小奴隶。 狼奴回头看这盏灯,灯真的很漂亮,殿下一定会很喜欢很喜欢。其实只要殿下喜欢,又有什么关系呢? 可他不要做一只可怜又没用的小狼。 狼奴望望空旷天空中越飞越高的天灯和这广博大地上无数的人,又望向河面上一摇一晃渐渐飘远的灯影。上元节的风还很冷,却混杂了各种喧闹的气息刮过来。 有的孩童唱着他听不懂的童谣,提着灯从桥上手拉手跑过;有的孩子坐在大人怀里,一手搂着大人的脖子,一手拿着糖葫芦啃;有人在摊前相视而笑,有人在河边桥上放了孔明灯许愿…… 狼奴渐渐垂下视线。 他本以为自己穿着和他们一样的衣服,吃着与他们一样的饭,说着与他们一样的话,就成为人了,原来不是的。 在这个世界,锐爪与利齿也换不来他想要的东西。 他得看得懂方块形的图案,听得懂辛鞍念的书和那位先生说的奇奇怪怪的话,猜得出这世上所有谜题…… 他还得有很多很多钱,可以用来报答他想报答的人,可以为殿下买来她喜欢的一切东西。 这样才是殿下有用的小狼,有用的小奴隶。而不止是会为殿下做饭,为殿下缝衣裳。如果这些都做不到,他凭什么再待在殿下身边,凭什么做殿下的驸马呢? 殿下在桥上停留一会儿,要走了。 狼奴下意识拉着推车去追,可是这灯太大了,有辛鞍在后面扶着也怕它会掉到地上摔坏。他想喊出口,然而“殿”字的音节才滚到唇畔,他想起殿下这回出门戴在头上那个东西。殿下不想让别人知道她是殿下。 他在桥边停住脚步,人来人往擦肩相过,殿下的身影即将消失在他的视野里了。 有两个字在他心口越滚越烫,越冒越响…… 他心跳加快,终于在殿下即将下桥时喊了出来:“枝,枝枝!” 狼奴一出口脸就烧起来了,愧疚感与罪恶感迅速将他吞没,他知道自己在犯一个极大的错。 嬷嬷都不会叫殿下枝枝的,重华宫里只有殿下的娘亲会这样叫她。 他怎么能这样称呼殿下? 好逾越,好放肆,好没有规矩。 一头没用的小狼,一个没用的小奴隶……这样称呼他的殿下。 但在逾矩之后,他仍站定在原处,等他的殿下回头。 楚言枝听到熟悉的声音,逆着人群转身,但幕离上垂坠着的白纱遮挡了她的视线,白蒙蒙一片中所有人的脸与身形都是模糊而相似的。 听错了吗? 楚言枝心想,小奴隶怎么会敢叫她枝枝。 而且,就算他出门观灯了,这么多人里,她还戴着幕离,他怎么可能认得出来呢? 楚言枝提着兔儿灯转回身,打算跟上在前面挑孔明灯的二姐姐。 才走两步,那道声音却又近了,含着迫切与期待地喊了一声:“枝枝。” 小狼奴 第53节 楚言枝不由得再度停下步伐,一旁的红裳和疏萤也听到那动静了,不禁问:“怎么像是狼奴的声音。” 楚言枝撩开幕离上的白纱,搭在了顶上,于豁然开朗的视野中看到点满全城的明灯和无数人带着笑的脸,以及那个逆着光一步步走到她面前的小奴隶。 小奴隶穿着束腰玄衣,脚上踩着金线云锦靴,看起来那么神采英拔,好多路过的人都在悄悄打量他。 不像个奴隶。 只有她知道,他里面一定偷偷穿着那件丑衣服。 小奴隶腰上一边系着穿红裙子的小木偶,一边系着那只装糖盒的小荷包。他每走一步,小木偶就跟着动一下。 小奴隶的眼睛藏不住他一切情绪,越靠近楚言枝看得越清晰。 他在离她半丈远的位置停下了,直到此刻,楚言枝才注意到他身后跟着一个比他还要高的楼阁灯。 楼阁灯很亮,似乎比这全城的灯都要亮,门扇窗格清晰可见,比刚才遥遥观望时看到的还要好看。 “殿下,”他声音轻极了,轻到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小心翼翼与虔诚,“奴给殿下的灯。” 楚言枝垂眸,看到他手掌上搭着的那条拉绳:“哪弄的?” 狼奴在这一刻眼睛里流露出她从未见过的神情,羞愧、难堪,还有迷惘与难过。他甚至不敢抬头看她了。 楚言枝心头浮上不祥的预感,难道是他犯了什么错吗? 狼奴什么都没,别说银子了,铜板都没有一个,怎么弄得到连三姐姐都没法儿得到的灯的? 靠打人吗? 楚言枝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应当给他一些钱的,如今他既不算重华宫的人,也不算北镇抚司的人,没有人给他发月例银子。可他总会有用上钱的时候。 楚言枝静静等着他自己开口,她知道的,狼奴是个不会说谎的人,更不会对她刻意隐瞒。 “……是那位先生送给奴的。”狼奴终于艰难地将这句话说出来了,下一刻轻轻拽住了楚言枝的袖子,抬起黑润的眼睛迫切道,“殿下,不要嫌弃奴,奴以后会有用,会用自己的本领给殿下赢灯,用自己的钱给殿下买喜欢的东西,不会再被人可怜了……奴会是殿下最有用的小狼。” 楚言枝垂眸看了一眼,他手指攥得发白,好像还在微不可察地发着抖。 每次特别怕她会把他丢掉的时侯,他就会是这个模样。 但她不太明白小奴隶的话。 她不用他为自己赢灯,更不用他给自己买东西。她是殿下,他是小奴隶啊,她要是有喜欢的东西,自己就能买了,还等着小奴隶养她不成? 不再被人可怜……当初她带他走,其实就是因为看他可怜啊。 楚言枝看着他身后的灯:“他可怜你,所以把灯送你了?” 狼奴微微点头。 “和他说过谢谢了吗?” 狼奴又点头。 “你能再找到他吗?” “狼奴能。” “那就等你下回有什么好东西了,再送给他。娘亲说过,礼尚往来,只要你心里惦记着这件事,时时不忘就好。” 狼奴怔怔地望着她,眼睛里那抔光重新一点点聚了回来。 楚言枝朝他走近,抬手摸了摸他的头:“笨狼奴,不要总说自己没用,你不是会做饭还会刺绣吗?他或许不需要灯,但会需要别的,你可以送他需要的东西。” 狼奴僵着身子不敢动,殿下的手柔软且透着一抹近乎于虚幻的温暖,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主动摸过他了。 狼奴心底百种情绪交杂在一起,最浓烈的一种是好想立刻抱住殿下。或者是殿下抱住他。 想蹭她的脸,想把下巴搭在她的肩膀上,想她的手揉一揉自己的肚子。 可众目睽睽之下,狼奴知道不可以。且就算殿下不嫌弃他,作为一头骄傲的小狼,他也无法接受被除殿下以外的人可怜。 他一定要学会做殿下最有用的小狼。 “殿下,狼奴想你了。”狼奴忍住再挨近她的冲动,低低道。 “我们昨天还在一起玩。” 狼奴笑得有些苍白,殿下并不明白他有多想她。 “狼奴,快松手回去吧,这里人多。”红裳和疏萤一直帮着在旁边挡着,怕会有太多人看到楚言枝的脸。 这时楚清身边的一位宫婢走过来了,问她们可是遇到什么事了,怎么一直没过去。再有一刻钟她们就得回宣王府了。 不用楚言枝主动去掰,狼奴自己松开了手指,把拉绳放到了她的手心:“殿下,奴会有一天送殿下一盏更大更漂亮的灯。” 楚言枝接了拉绳,一直在他后面站着的辛鞍不太乐意了,手还搭在推车上不肯松,推了推狼奴的肩膀:“大哥,我也要啊!” 听见辛鞍叫狼奴大哥,楚言枝眼睛笑弯了,看向狼奴:“乖狼奴,你都做大哥了,别再说自己没用了,这会让小弟抬不起头的。” 辛鞍脸涨红了:“……你,你!” 狼奴瞪他:“不许凶殿下。” 辛鞍立马老实了。 楚言枝摘下还剩大半袋银子的荷包,放到狼奴手里:“这是本殿下赏你的钱,请你的小弟好好去吃、去玩吧。明天我让小福子再给你送一些,要是不够用,你再同我说。” 狼奴拿着荷包,懵然地歪了下头:“殿下养狼奴?” “是呀,你是我养的小奴隶。” 楚言枝才说完这句话,楚清就已经往这边走回来催促了,疏萤忙把楚言枝幕离上的白纱放下来遮面。 楚言枝把拉绳递给红裳牵着,回身朝楚清跑去:“二姐姐!” 狼奴在原地看着殿下如一只粉色的蝶跑下桥,和她的二姐姐手拉着手头也不回地走了。他握住装满金石头和银石头的荷包,眨了下眼。 辛鞍心疼地看着那盏大花灯被拉走了,嘀嘀咕咕道:“……什么公主啊,这时候才想起来给钱,早干嘛去了。” 话音未落,他肩膀上忽然传来一阵剧痛,他瞬间龇牙咧嘴,扒着狼奴成爪状抓握的手:“大大大大哥!疼!” “不许说殿下坏话。” “不说了,啊啊我保证不说了!再说是小狗!呜呜疼——” 狼奴慢慢松了手,把荷包同那个荷包系在一起,眼睛里漾出笑意:“狼奴是殿下养的小奴隶,殿下对狼奴最好了。” 辛鞍敢怒不敢言。 等到殿下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视线之中,狼奴才依依不舍地转身下桥。 一边走,他一边观察路上各种灯的样子,还回忆着那盏楼阁灯的形态,对辛鞍道:“大哥会给你做一个灯。” 练一练手,将来给那位先生和殿下再分别做一盏大灯。 辛鞍怀疑地看他一眼,但没吭声。他连面具是什么都不认得,来的路上不知道向他这位小弟提了多少问题,做灯?怎么可能嘛。 而且据说那盏楼阁灯是由百位顶尖匠人花一年时间打造的,说是百工灯也不为过。他想做成,实在异想天开。 楚清看到那盏楼阁灯,惊得一时失语,半晌才难以置信地低声问;“七妹妹,莫非刚才那位猜出所有灯谜的公子,是你派的人吗?” 楚言枝连忙摇头:“当然不是,是,是他把这灯送给了我一个小奴隶……” “小奴隶?”楚清惊讶不减,什么奴隶会有这么大能耐,到底是用什么手段弄来的? 楚言枝说不清楚,干脆转移话题:“刚刚三姐姐买到想要的孔明灯了吗?” 楚清感知到她并不想多谈,笑一下回道:“买到了,也给你买了一个。来,我们放了祈愿,然后就回去。” 楚言枝从未放过天灯,其实在今天之前连见都没见过,看楚清拿了那两张字条在上面写字,她也兴奋地给自己的愿望打着腹稿。 楚清写完自己那份,转头问她:“枝枝有什么愿望?” 楚言枝凑到她耳边悄声说了。 楚清点头写下。 捧着挂好字条的孔明灯,楚言枝忍不住问楚清:“二姐姐许的什么愿?” 楚清看着灯芯上的那一烛火光,本想说说出来就不灵了,但想到如今宴席上父皇对楚言枝的态度和楚姝总对自己不冷不热的样子…… 她微微笑了,手一松放飞了孔明灯,看灯越飞越高,越飞越远,最终与其他灯盏混在一起,再也分不清了,她才双手合十,却并未闭眼,轻声道:“一愿娘亲身体康健,二愿我能得一段好姻缘。” 楚言枝本以为二姐姐不愿意告诉自己,正准备把自己的灯也放飞出去,突然听到了她的愿望,不禁转头笑道:“林婕妤人那么好,二姐姐长得这么美,上天一定会为你实现愿望的。” 楚清仍看着天上聚在一起渐渐飞远的天灯,叹息道:“枝枝,你还不明白,这个愿望没那么容易实现。” 楚言枝已经把自己的孔明灯放飞出去了,她也学着楚清的样子,合十仰望,小声说了愿望。 一起看着两盏灯飞到看也看不见之后,两人坐上车辇回了宣王府。 楚姝没能弄到楼阁灯,从灯廊出来后就直接气冲冲地回宫了,楚玳楚琥两人到现在都没玩够回来。 楚璟坐在正厅,仰靠在太师椅上揉按眉心,听到动静回头见是两个妹妹回来了,起身问要不要先送她们回去。 楚言枝其实已经很累很困了,在车辇上的时候就打了一会儿盹,希望能够赶紧回去洗漱睡觉。 但楚清听楚璟这般问了,忙道:“二哥既已遣人去找三哥和六弟了,他们应当很快也会到,怎好让二哥送两趟,我和七妹在这等一等吧。” 楚清拉着楚言枝在正厅坐下了。楚言枝支着头,都忘记把幕离摘下来了,胳膊抵着桌面捧脸打瞌睡。 “……都路过安府了,你为什么不进去看看?干嘛这么急着回来嘛!”楚琥推搡着楚玳进来了,这充满活力的说话声音一传进来,楚言枝瞬间清醒了。 楚玳不耐道:“不进就是不进,大姐不喜欢我。” “不喜欢就不能进去看看她了?我听说惠妃娘娘很想她啊。” “你能不能不要烦了!” 楚玳这回真生气了,努力睁着被肉挤成两条缝的眼睛瞪他。 楚琥这才不吱声了。 见人齐了,楚璟伸个懒腰,让他们喝完茶就上车辇回宫。 半刻钟后大家都把该带上的东西带上了,楚言枝看着那盏大花灯有些发愁。太大了,车辇根本装不下。 楚清也是爱莫能助。 楚琥看到这楼阁灯,原本以为是楚璟想办法帮三姐弄到的,没想到竟然是楚言枝的,他瞪大眼睛打量了她好几遍。 竟然是她的? 虽然楚言枝在今天的宴会上算是出尽了风头,但楚琥对她还是不怎么在意。一个不受宠的公主,还能一下子变得比他一个皇子还受宠不成? 他这一天都没正眼瞧她过。 小狼奴 第54节 直到此刻,他不得不怀疑这个楚言枝背后是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人相助了。太后吗?太后真有这么厉害,能把手伸这么远? 楚琥往周围望了望,十分遗憾三姐姐今天竟然这么早就回去了,不然撞上这盏灯,可就有好戏看了。 楚璟见楚琥发愣,催他赶紧上了车。 等楚琥楚玳都吵吵嚷嚷地坐进去了,楚璟看到站在这灯面前的楚言枝,蹙眉打量半晌,到底没问她是从哪弄的,只安排了王府里的几个下人帮忙小心地护送到重华宫去。 楚言枝实在困得厉害,一挨着靠榻就睡着了。等她被摇醒下辇,只觉得头都有点晕乎乎的,得红裳和疏萤两个人一起扶着才能走稳路。 重华宫的灯都还亮着,但因为没什么人,显得安静极了。年嬷嬷从里头迎出来了,见楚言枝困得这样,也不同她多说话了,忙和红裳她们一起服侍她洗漱睡觉。 作者有话说: 小狼的成长之路比较艰难,但会越来越好的~ 后面的时间线会走得稍微快点,但不会跳得特别夸张,慢慢过渡那样子 很快崽崽们就能谈恋爱啦(苍蝇搓手) 感谢在2023-01-03 23:57:17~2023-01-04 23:42: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潇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3章 狼奴给殿下亲手做的小裙子。 楚言枝一觉睡醒, 年嬷嬷都把午膳做好了。姚美人是申时从乾清宫寝殿回来的,回来后补眠也到这时方醒。 楚言枝吃完饭就给姚美人看自己从灯会上买回来的小物件,说起一路上见到的新奇事物, 还拉她去西殿看那盏挂在主屋正中的楼阁灯。 楼阁灯精美至极,每处细节都值得细观, 姚美人也赞叹了许久。 “我在想要不要把这盏灯送给三姐姐呢?她先前帮了重华宫很多,但我一直没想到怎么回报。”楚言枝摸摸楼阁灯上可活动的紫檀木门扇, 纠结地问姚美人。 姚美人摇头道:“三殿下想要这盏灯,并不是因为有多喜欢,而是因为这灯全城瞩目,能者方能得。不论这灯是旁人送给狼奴的, 还是狼奴用别的手段弄来的, 总之这灯落到了你手里,你再送给她,她反会心生罅隙, 以为你刻意炫耀。她性子骄傲,宁肯不要, 也不愿受人所赠。” 听到最后一句话,楚言枝忽然想到狼奴昨晚拽住她袖子说的那番话。 因为性子骄傲,所以当这灯是旁人赠予时, 他会觉得羞愧难堪? 那他何必一定要弄到这灯呢?她虽然喜欢,但也没非要不可。 下午时小福子从外进来通传,说成安帝已从慈宁宫处过来了。年嬷嬷和红裳手忙脚乱地收拾起来,姚美人揽着楚言枝缓步走至中殿前的廊道, 等汪符的扬声高喊“陛下驾到”时才朝成安帝行礼。 上元节节假未过, 但成安帝已收到了太子和东厂、锦衣卫以及南直隶加急发来的邸报。灾情之事虽各方都已有相解之法, 却仍令他烦忧。 而孟皇后自从昨日得知孟老爷子逝世一事, 不仅在宴会上失了态,还到现在都不肯用膳,连楚姝特地为她买回来的糖葫芦都不愿意尝一口。他忙完政务去看她,她还借口体弱不肯相见。连带着楚姝这两天也情绪不佳,对他这个父皇有失关心。 成安帝心情烦躁,本想去钟粹宫看看施婕妤,恰遇上八皇子吐奶闹腾,哭得他头疼。施婕妤毕竟年纪轻不知事,不怎么哄得好孩子。还是汪符说慈宁宫清净,可去散散心,他才去陪荀太后用了午膳。 成安帝对荀太后仍心有芥蒂,不过最近这几次相处下来,他能感觉到荀太后似乎对他没那么疏离冷漠了。她特地让人给他备了专门的碗筷茶盏等物,许是想他往后能常去看看她。 他思来想去,先皇能那么宠爱她,让她宠冠六宫,应该不可能说是从未得到过她的回应。或许是因为她不善言辞表达,得让人细细体会吧。 不论如何,在慈宁宫坐了一会儿后,他确实觉得心静了不少。汪符提醒说重华宫就在慈宁宫之后,他便顺道来看看。 出去一趟后,楚言枝瞧着比之前活泼许多,一等他叫她们起身,她就小步跑到他面前,用那双饱含崇拜与欢喜的水亮杏眼仰望他,乖乖巧巧地唤他父皇。成安帝不禁笑了,摸摸她的头。再看姚美人,姿容清丽,婉转承欢时亦可娇可媚,他心头一软一痒,牵着她的手,三人一同进了碧霞阁。 姚美人素手为他沏茶,温声软语令他眉心舒展,楚言枝则像只刚出巢的鸟儿,既亲近他,又对他保有的敬畏,成安帝时不时会因她天真的童言童语发笑。 成安帝干脆在这用了晚膳,汪符则命人摘下了重华宫前的两盏宫灯。今夜照旧由姚美人侍寝。 姚美人接连两次侍寝的消息一经传出,后宫中便有些人不淡定了,但都只在各宫中悄声谈两句。 直到二月开春,成安帝还数次召她侍寝,又见重华宫伺候的人不够,特地让司礼监挑了人送去。姚美人却将那些人都送了回去,说承蒙陛下厚爱,只是重华宫屋室不够,住不下这么多人。 汪符照原样把这话送到了,隔日成安帝来重华宫用午膳时,就下旨封姚美人为昭仪,赐居长春宫。 姚美人跪下谢恩,却面露犹疑。成安帝追问一番,她才隐晦地提了提施婕妤。 施婕妤是去年中秋前后诞下八皇子的,宫中后妃凡育有皇子,位分都在婕妤之上,按理来说她该进一进位份了。只是今年正旦恰逢南直隶雪灾,诸事烦扰,半月不去看她,成安帝已经把这桩事忘了个干净。 姚美人自觉无功,受之有愧。 “何妨。你把枝枝养育得如此懂事,便是上等之功。顺嫔这些年,不也只为朕诞下了个宜萱。至于施婕妤,等中秋过了珀哥儿的周岁礼,再为她进封也不迟。”成安帝扶她起来,抚了抚她的手背,“你还年轻,若真不敢受之,往后再给朕生个皇子便是。” 姚美人抿唇,双颊微红。 要搬去长春宫那日,楚言枝捧着脸坐在翠云馆,望着院子发了好久的呆。 重华宫位置偏,在皇宫的西南角,空气流通不太好,光照也一般,不少殿宇的墙根底下都会在春夏季的时候蔓上青苔,发潮发黑。年嬷嬷见不得这些,总会叫上红裳和小福子,三人一起拿铲子铲了,用力洗刷干净,以至于不少墙面的红漆都褪了色。 楚言枝爱在中殿和西殿的院子里玩,她记得中殿后面的一处角落里有个小洞,是她小时候不懂事挖的,藏了各种奇奇怪怪的宝贝在那里。后来有天被年嬷嬷打扫出来了,才知她的那些宝贝就是些花形的石头、三层花纹的贝壳之类的东西。 不过她小时候最爱待的地方其实是东殿。每年春天年嬷嬷都会在小菜圃种上新菜,去年种了白菜和萝卜,重华宫人一多就吃得差不多了。今年年嬷嬷本打算搭竹架子种黄瓜的,看来是种不成了。 年嬷嬷总是提着筐在小田埂上挖荠菜、除杂草,或者锤着锄头翻地,楚言枝就喜欢脱了鞋袜,提着裙摆踩进去帮她,只是很多时候会帮倒忙。年嬷嬷从不怪她,还任她泼水玩,说权当帮她浇地了。 那只三花猫其实是月饼去年生的猫崽子,年嬷嬷为了给小厨房逮老鼠抱来的。重华宫也没怎么特地养它,就把每顿剩的饭菜放到厨房边上,让它饿了自己下来吃两口。 红裳和疏萤正指挥着新送来的那几个宫婢搬东西,里里外外忙碌着,楚言枝走到院中那丛金镶玉竹前,仰头看墙面上那根深嵌进去的银针。 她试图拔了拔,还是拔不出。 也不知狼奴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气。她把银针分给他一半带走了,剩下的留了自己练。一个多月过去了,她练得效果很一般,针虽能飞出去,准头和力道却都差得远了。 楚言枝泄气地轻轻踢了一脚墙,余光却瞥到那丛金镶玉竹里生出的小竹笋。她记得去年重华宫最艰难的时候,年嬷嬷就摘过这的竹笋,和腊肉一起炒着吃,味道很鲜美。 她蹲下身看破土而出的笋尖,却发觉丛深之处有一块浅浅的凹陷,有几根竹子是往四面斜长的,像被什么压到过。 她抬手拨了拨,积着竹叶的地面上似乎有半个足印。 楚言枝眉头微皱,是红裳他们浇水或修理枝叶的时候不小心跌出来的吗? 小福子从东殿那里跑过来了,见她蹲在地上不知看什么,凑过来禀报道:“殿下,狼奴那只笼子怎么处理?是留在这还是带过去?昭仪让奴才问问您的意见。” 楚言枝起身,略想了一想:“狼奴又不住里面了,留着干什么呢?叫人搬了,还给上林苑吧。” “好嘞。” 重华宫虽然小,住这么些年下来,也积攒了不少东西,搬了两三天才全部置办完。姚昭仪让年嬷嬷和红裳照着碧霞阁和翠云馆之前的样子置办了长春宫的主殿和东侧殿。 长春宫很大,不过因为在西六宫,靠近慈宁宫,这些年只安排了两位不受宠的才人住在西侧殿。她们搬过来的第一天,两位才人就过来探望请安了,略坐了一坐才走。 虽然很舍不得从小住到大的重华宫,但是看到这又大又漂亮的长春宫,楚言枝还是高兴得不得了。 长春宫主殿最大,四面自围成一院。院两侧的屋子按宫婢大小品级进行了安排,院后方的那排屋子则成了太监们的值房。主殿两边厢房留了一间给年嬷嬷住,另外一间空着,另有一个耳房给了疏萤住。东侧殿虽没主殿大,却也空了不少屋子,楚言枝挑了挑,把通风最好的厢房安排给了红裳。 东侧殿这显得有些空荡,楚言枝逛了一圈,干脆让人把东殿后院最大的那间主屋收拾出来,作为狼奴的房间。 先前答应过给小奴隶住大屋子的,她可没有食言。 二月二十六清明这日,楚言枝去北镇抚司把狼奴接回来了。 得知美人成了昭仪,大家都不住在重华宫了,狼奴坐在车辇里,拽着她的袖子,轻轻用脸蹭了蹭,说舍不得。 楚言枝注意到他五指上有两根手指都拿白纱包扎着,拿起来看了看,蹙眉问他:“你手怎么弄的?” 狼奴红着脸,看着殿下揉自己的手指与手背,感觉心都在泛痒,他垂敛着目光道:“……练武不小心伤到的。” “你不是学什么东西都很快吗?练武也用不着着急,不然受了伤学得更不好。”楚言枝嫌他这伤口包扎得太丑,一个个拆了,仔细看着他手指上细碎的伤口。 狼奴乖乖点头:“奴都记住了。” 他抬起眼睛渴盼地望着认真打量自己伤口的殿下,在红裳低头找药的时候,悄悄轻握住了她的手,央问着:“殿下,心疼奴?” 楚言枝把自己的手抽出来,拍了他手背一下:“我是殿下,犯不着心疼一个小奴隶。” 她不管他的伤了,让他自己上药。 殿下态度陡变,狼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说错什么话了,紧张地挨近她,不顾伤口攥着她的袖摆不放:“奴错了,殿下不要生气。” 楚言枝窝在靠榻上,瞥了眼他的爪子,抽了抽袖子:“没有生气,你松手。” 红裳把药放到香几上,看向狼奴,狼奴终于松了手,只是神情落寞地开始给自己涂药。 涂完了,他笨拙地用另一只手缠纱带,再用嘴咬着系紧,稍有不慎便再度挫伤了伤口,很疼似的暗暗“呜”两声。 楚言枝看了一会儿,看不下去了,让红裳再剪几截纱带出来,然后重新拿了他的手,一边怨他笨,一边给他一一绑上新的纱带。 狼奴屏着呼吸凝视着殿下侧脸。离得好近,近得能感觉到殿下的呼吸都撩到了他的指尖上。 只要他再往前凑近一点点的距离…… “好了,这样好看多了。”包扎好后,楚言枝松了手,再度倚回靠榻上,只是看着那几个实际上比原先还要潦草的纱带结,她神情有些不自然。 狼奴欢喜地看着自己的手指,抿着笑涡点头。 到了长春宫后,楚言枝先带他见过姚昭仪,然后去了东侧殿,领他站到后院主屋门口往里看:“年嬷嬷和小福子一起给你置办的,好看吗?” 这间屋子比原先重华宫的那个耳房大了足足一倍,两边设窗,因为天要慢慢热起来了,现在挂上了可卷上去的竹帘。靠西窗的桌子上摆了一只收口细瓶,插了两枝开得正盛的桃花,应该是从院子里现剪的。床上的被罩被褥都是崭新的,叠得整整齐齐,床头的柜子和后面的衣柜也都是新打的,上了红漆。 楚言枝指了指柜子:“打开看看。” 狼奴走进去开了柜子门,里面竟然塞得满满当当的,有被褥等物,也有许多新衣裳。 狼奴忽然眼眶有些发热,他回头轻声问:“都是狼奴的。” 小公主正站在门槛上一会儿脚尖点地,一会儿脚跟点地地玩着:“是呀,本殿下很有钱了,给小奴隶置点新衣而已,不算什么。” 狼奴爱惜地摸着这些衣裳,想到自己包袱里才绣到一半的裙子,脸又滚热了。 这些天他问过辛鞍和金参他们怎样才能变得有钱,他们说,他得快点长大,最好是入职锦衣卫,好好办差,这样就能有很多钱。等积攒一些钱了,他就可以采买田地,置办店铺,钱会越攒越多,然后就能娶媳妇。 狼奴不太明白娶媳妇是什么意思,追问下去,他们又说,他还小,不需要知道得那么清楚。 狼奴的心思飘远了,等他回神时,殿下已经往外走了。 他跟着出了主屋,抬头看向殿下如今居住的兰心阁。很近,没有两面院墙阻隔。他细细观察着,如今服侍殿下的已经不止红裳一个人了,还有另外十二个宫婢、六个小太监。为方便服侍殿下,宫婢都住在了东侧殿后院的两侧边,太监则住在了他这间主屋的旁边。 人太多了,而且听红裳说,夜里会有人轮流值守。稍有不慎,他就会被发现。 可他实在太想殿下了……他好想殿下再摸一摸自己。 清明这日皇宫内外都要祭扫,楚言枝天未亮的时候就去过慈宁宫大佛堂了。吃晚膳之前,她让宫婢端了只香炉到狼奴住的主屋,教他祭拜当初被猎者所杀的母狼。 狼奴并不明白祭拜的意义。在北地,生生死死是常有的事。狼奴很想念狼群,很痛恨猎者,但自那晚悲嗥之后,他已学会了不再去想。 用辛鞍拿字纸教会他的话来说,就是“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小狼奴 第55节 活着的小狼会有一天为他们报仇的。 天黑之后,狼奴洗漱完早早地进了主屋,把门关得紧紧的,一边仔细听着外面各方的动静,一边对着油灯,拿出包袱里还没有绣完的裙子继续绣。 这一个多月来,他白天练功夫,吃饭的时候让辛鞍和金参他们教自己学写字,空余了就掏钱去买木材,然后蹲在匠人旁边,看他们打家具、做木具,回到北镇抚司,再抽空自己做。夜里的时候,他就会练刺绣。他也想亲手给殿下做衣裳。 狼奴已经学会上街买东西了,每上一次街他都能学到新事物。只是做木匠比他想象得要难,他用废了很多木头和竹丝纸糊,就做出来一些简单的灯样。殿下给的钱,已经攒不下来多少了…… 他好想快一点长大,做锦衣卫校尉,跟金参他们一起出去做任务,赚很多很多钱。 由于几根手指上缠了纱带,狼奴拿针的动作没先前那么熟练了,绣得尤为困难。没能跟着姚昭仪和年嬷嬷学太久,他会绣的纹样不多,绣技也不太好,但慢慢练下来,至少能做到绣什么像什么了。 他刚把裙褶上的一只缠枝纹绣好,门突然被敲响了,是年嬷嬷的声音:“奴奴,还没睡?” 狼奴忙把裙子针线都放到被子底下藏好,抱着木奴下床开了门。 年嬷嬷是来给他送宵夜吃的。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年嬷嬷总觉得狼奴每见一面都是一个新样子,个子蹿得很快。怕他吃不饱会饿,她特地亲自做了点东西送来。 狼奴仰头笑着道谢,年嬷嬷把食盒放到桌上打开,坐到一旁目光慈爱地看着他斯斯文文吃完了,才带着空食盒走了。 狼奴一直送年嬷嬷走出东侧殿,才回了后院主屋。他一面走,一面打量着周围。 殿下明明已经睡下了,长春宫各处点的灯却都没有熄灭,难道是要彻夜亮着吗? 狼奴攥紧了木奴,没想到没了两面墙作为阻隔,他去看殿下反而变得更困难了。他确实得快点学会飞檐走壁…… 狼奴回到主屋,一直等到后半夜,刺绣绣得眼睛都有些发酸了后,他才收了针线,悄然推开门,凭借着绝佳的夜视能力避光而行,一直到兰心阁后门前的廊住才停下。 后门仍有两个宫婢守夜,透过两边窗棂,能看到两盏燃着的灯。今天白天他只在门口往里看了一眼,兰心阁很大,殿下睡的内室在东面,那看来外间也有一人守着。狼奴心头一紧。 他再会撬门栓也没用了,除非殿下内室的那间窗子是开的,他能无声无息地跳进去。 有了这个想法,狼奴屏息绕着廊住走,一直到兰心阁的前面,果然看到一扇半开的支摘窗。 ……窗口太小了。 木质窗子极容易发出响动,想要在一瞬间偷偷打开并恢复成原样,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因为不光外面有人守着,里面也有人守着。他必须以所有人都来不及看清的速度无声地跃进去,再无声地落地,多耽搁一息的功夫都极有可能被发现。 狼奴躲在柱子之后,不甘地看着那扇半开的窗。他期待回来的这天已经很久很久的,他就是想多见见殿下…… 要是还在重华宫就好了。可是狼奴又希望能有这么多人照顾殿下。他看得出来,殿下搬到这里后,日子比从前要好过多了,她成了比以前更厉害的殿下。 狼奴挨着廊住缓缓蹲了下来,脊背靠着冰凉的柱身,不愿意离去。 清明假只有一日,狼奴在长春宫待了一夜,没能怎么陪伴殿下,吃过午膳便又要走了。 他怀着最后的期待,希望车辇能行驶得慢一点,这样就能多陪一陪殿下,没想到姚昭仪说,殿下如今和从前不同了,从前的出行是受限制,如今的出行是要受注意,她不好连着出两回宫。 而他既已熟悉了北镇抚司到长春宫的路,那往后可以直接派小福子拿腰牌接送他,不必再让殿下费功夫。 狼奴背着包袱,一步一回头地看着站在门口不知在同身旁宫婢说笑些什么的殿下,还是跟着小福子走了。 他心里难过,可是他清楚,殿下变成了更厉害的殿下,他要想跟紧她,就要快一点变成更厉害的小奴隶。 院中种植的桃花和海棠花开过一轮凋谢了,枝叶上渐渐长出浓密的绿叶。夏至之后暑气渐热,辛夫人命人给狼奴做的新衣裳才送到,长春宫给他送衣裳的小太监就来了。 狼奴收了这几套衣服,一时有些苦恼。天越来越热,日光也越来越烈,他练武多练一会儿就出能满身的汗,不可能再穿好几套衣服了。殿下之前给他做的那件,也断不能再穿了。 狼奴很舍不得,但还是把它仔细地洗干净晒好,放进了柜子里。只是每晚睡觉前,他都要拿出来看一看,确定它还在不在。 换了节气,狼奴也给小木奴重新做了几套轻薄衣裳。先前要送给殿下的那条缠枝纹褶裙他早早做好了,就等端午回家,能够亲手送给殿下。 殿下会喜欢它吗? 狼奴一想到就会忐忑得心跳加速。不喜欢也没有关系,小奴隶会越做越好的。 距离端午还有三五日的时候,辛恩终于从南直隶回来了。 雪灾灾情最严重的时候,往往不是大雪冻死人、压倒无数房屋之时,而是灾后农田损毁严重,长时间内不能种粮食带来的危机。 解决好灾民的安置问题与民变的隐患后,太子楚珩在两月前回了京城。身担辅助之职,锦衣卫和东厂本也该一同返京,但辛恩怕后续南直隶还会出现先前那样骇人听闻的瞒报事件,便请旨再多停留一段时间,等南直隶大部分农田都重新种上稻子了再回来。幸而圣上允了,不过东厂也留了下来。 在南直隶这段时间,东厂没少与锦衣卫和朝中清流之臣作对。但和钱锦的几番交锋下来,辛恩又不得不承认他确有几分本事在,例如提出在发放给灾民的粥里的撒入沙子,说这样才能让真正的灾民喝到粥,又例如在南直隶粮食紧缺的时候,故意抬高城内粮价,让外府的粮商不远万里将粮食运过来,却因为卖不出去而让粮商不得不主动降低粮价来卖,从而使南直隶的百姓都能买到粮…… 这些日子,辛恩偶尔会想起钱锦先前说过的话。 东厂和锦衣卫,到底有何区别? 他一回来,狼奴就开始寸步不离地跟着他,问他何时能收他为徒,教他飞檐走壁和轻功水上漂。 辛恩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对轻功如此执着,后来听辛鞍和董珏说了才知道,狼奴竟已在这几个月内将那些锦衣卫校尉们会的东西都差不多学会了,只是还需多加练习,但已经可以学一些更高深的内容了。 辛恩本还对是否要收狼奴为徒有些犹豫,南直隶之行后,他变了想法,干脆决定在端午这日,正式收狼奴为徒,往后用心传承衣钵给他。 毕竟确如钱锦所说,习武之才可遇不可求。 然而狼奴听他说要在端午那日举行拜师仪式后,心情反而肉眼可见的低落下来了。 这样一耽搁,端午他就不能回长春宫见殿下,送殿下自己亲手做的小裙子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1-04 23:42:15~2023-01-05 23:49: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勇敢女宝不怕困难 5瓶;gill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4章 他想偷偷地,不那么听殿下的话。 端午这日一大早, 赖志诚、吉鸿和董珏、杜颂一干人等都聚在了北镇抚司辛恩的值房内,分两列立在旁侧。 正堂中间摆置了一张香案,香案之上挂着辛祖师的画像。辛恩领着狼奴擎香叩拜, 而后坐到了上首。吉鸿作为司仪在旁诵读疏辞,狼奴则跪下将拜师帖举过头顶, 像模像样地朝辛恩行三叩首大礼。 辛恩抬手让他起身,杜颂忍着想叹气的冲动, 朝狼奴端来盖碗茶。狼奴接过茶,朝辛恩奉上。 辛恩的手悬停在茶碗之前,垂眸看低敛目光,乖觉奉茶的狼奴。他出行几个月回来, 狼奴长高了些, 也不再总像从前那样抱着木偶歪头懵懵懂懂地看人了。他的思绪不禁回到钱锦刚把他送来的那日,他立在门槛前,呆愣愣地看着七殿下走远, 不慎折了木偶的胳膊。他让他喝茶,他却懂事地把茶端给了他。 不收徒便罢, 既然收了,他辛恩往后会认真教他,对他尽责。 辛恩接过茶, 拿碗盖撇去浮沫后饮啜几口,这拜师礼算是成了。 他搁下茶碗,对狼奴朗声道:“你虽无父无母,但素言师者如父。‘狼奴’二字是七殿下为你赐的名, 作小名便罢了, 往后你行走人世, 再用着终究不妥。为师今日便赐你一名, 辛鞘。鞘者,刀室也,虽钝却可护剑利。望你日后藏钝于器,尽脱野牲性气,可通心神之窍。” 狼奴眸中闪过一丝茫然,他字都认不全,哪里听得懂这文绉绉的一番话到底是什么含义。董珏在旁朝他使了个眼色,狼奴看看他,再看看辛恩,从辛恩和蔼的微笑中领会到其中意思后,再度板板正正地跪下了,朝他叩首谢师恩。 辛恩起身亲自扶他起来:“我师门最重正气,为人在世,定要以本心立行,以诚待世。辛鞘,你明白吗?” 狼奴眼中含光地望着他,野性与稚气皆未全脱的眉目似一柄锋锐的剑刃,藏敛不住意气。但他仰面露着笑涡郑重应下时,样子又显得十分乖巧晓事。 辛恩摸了摸他的头。 辛夫人亲自来北镇抚司安排了狼奴拜师的庆宴,把府里的厨子都拨了过来帮刀疤余布置席面。不少锦衣卫校尉家去一趟过节后又回来了,都在饭堂内围桌而坐,热热闹闹地等着开宴。 不过一看到辛恩和另外几位指挥同知、镇抚使来了,饭堂内霎时鸦雀无声,一个个端坐如钟。 辛恩平素不苟言笑,辛夫人怨怼地一掌拍在了他后脑勺上:“拉着一张脸干什么?是不是没人怕你你就干不成事了啊?” 辛恩握住辛夫人的手揉了揉,笑着小声道:“夫人,也给为夫留几分面子吧。” 辛夫人朝他暗暗翻了个白眼。 众人都忍不住要笑了,董珏率先在最大的那张桌子上姿势不甚雅观地坐下了,吃吃笑了起来。辛恩也不理会,挽着辛夫人的胳膊一起入了席。辛鞍拉着狼奴也跑过去坐下,兴奋道:“大哥,你真成我大哥了!” 饭堂内的氛围顿时热络起来,刀疤余领人上来布菜,看到正歪头坐着与桌上那道松鼠鳜鱼的死鱼眼对视的狼奴,不禁咧嘴笑了下。 办完拜师宴后一天就已过去了大半,狼奴本想如果时辰还早就快点回长春宫一趟的,但是没有腰牌,小福子不来接他,他就没法儿回去。小福子早上来过一趟了,得知他今日拜师不能回,反而更高兴,艳羡地看着他说,狼奴,你以后要有大出息了。 晚上辛恩领着狼奴回了定国公府住。如今夜里还不是很热,辛夫人给狼奴备了绸质的薄被子,怕会有蚊虫,又给他帐上挂了一两个驱虫的香囊。 狼奴抱着木奴睡在薄被里,手指摩挲了下木奴额心的一点红,轻声呢喃道:“殿下,狼奴有名字了。辛鞘,辛鞘,狼奴是殿下的辛鞘。” 因为是端午日,长春宫各殿门前都悬挂了艾草叶,即便狼奴不在,也没落下他的门檐。楚言枝拿勺挖着蜜枣馅的粽子慢慢吃着,她最近开始换牙了,几颗乳牙都在隐隐发痛,不太敢随意吃东西。听小福子说狼奴今天要拜师不回来了,楚言枝目光微有怔忪。 她命红裳端了一盘银锭来,又唤人去找年嬷嬷打听民间拜师有何礼仪,然后照着年嬷嬷说的备了一份礼,连带那盘银锭都让小福子一同送去给北镇抚司。不想年嬷嬷知道后,直接亲自准备了东西,和小福子一起去了。 蜜枣粽才吃到一半,楚言枝嫌腻,先丢到了一边,饮了半盏蜜饯金橙子泡茶。原本那两罐都喝见底了,钱公公回来后,又送来了几罐,还另外给了松子泡茶、福仁泡茶、榛松泡茶等各一罐。这怕是喝三年都喝不完了。 钱公公偶尔会派人给娘亲递些话,娘亲也赏了不少东西下去。自姚昭仪承宠以来,楚言枝已经明白了许多事,知道长春宫如今也算站在了风口浪尖上,上上下下都得注意着言行。 江贵人时常会来看望她们,且因为毓庆宫离长春宫更近些,来的次数比以前更多了。不过施婕妤和莫美人来的次数就要少许多,莫美人一开始还经常单独过来瞧她们,带话说施婕妤因为身子不爽利或是珀哥儿闹得厉害不方便过来,可一两个月下来,不可能次次都说这样的话,莫美人便也不大来了。 姚昭仪也常领她去毓庆宫凝玉阁找江贵人,江贵人膝下没有一子半女,凝玉阁总显得冷寂许多,每回见到她们去,她都高高兴兴地招待。不过有时候撞见同住在毓庆宫主殿的贤妃和那两位总捧着书本干念的四皇子和五皇子,楚言枝难免会遭到那么一两句阴阳怪气的暗讽。姚昭仪怕给江贵人惹麻烦,便不好总去。 姚昭仪也几次带她去钟粹宫看望施婕妤和莫美人,可每回过去施婕妤不是在忙这个,就是在忙那个,姚昭仪尽了心意,知了她的意思,便不去了。 楚言枝坐在玫瑰椅上,看几个宫婢沏茶的沏茶,扫洒的扫洒,她放下茶盏,叹了声气。 父皇最近很宠爱娘亲,也很疼爱她,赏了长春宫许多东西,这套汝窑瓷盏就是昨日新赐的。自入夏之后,他还命人给娘亲和她做了许多新衣裳,柜子都塞不下了。 听说孟皇后和陛下的关系更差了。孟皇后依然常去慈宁宫大佛堂礼佛,但不知为何身体每况愈下,更多的时候是倚在坤宁宫内,只让楚姝相陪。成安帝只好把治理六宫之职暂托给了贤妃、惠妃、宁妃三人。 楚姝参加宴会的次数也少了,楚言枝在心底悄悄比较了下,发觉父皇还是更疼爱三姐姐一些,赏下去的东西中拔尖出挑的都会给三姐姐留着,还不止一次对她说,要常和二姐姐楚清去陪陪她,她虽不说,他却知道,她近日心情太苦闷了。 楚言枝尝试去坤宁宫找她,可是三姐姐并不给她什么好脸,上回更是直接瞪着她说,你以为父皇如今真有那么疼你吗? 楚言枝比她清楚得多,没有。父皇现在之所以对她好,不是因为她有多好,而是因为太后示意。她曾问娘亲为何父皇会突然因为三言两句就对太后改变了态度,娘亲说,这天下没有孩子会天生恨自己的母亲。陛下是在为自己找个台阶下。 晚上楚言枝去了主殿陪姚昭仪用膳。长春宫也辟了个小厨房,月例银子多了后,每日的菜品都很丰盛。不过楚言枝还是更爱吃年嬷嬷做的菜一些,年嬷嬷也乐意经常下厨给她们做饭吃。 楚言枝捂着左边腮帮子慢慢嚼着一口菜,年嬷嬷逗她:“长痛不如短痛,要不嬷嬷帮殿下把牙直接拔了可好?” “不要!”楚言枝用两只手捂住脸,怕年嬷嬷真会上来掰她嘴似的往后面躲了躲,“碰一碰都疼,拔了会要命的!” 年嬷嬷笑了,也不逗她了,服侍已经吃完了的姚昭仪漱口。 等楚言枝吃完了,姚昭仪半搂着她,检验她近日绣技可有进步,又教她几个别的针法。楚言枝照她教的练了一会儿,有些犯困的时候,姚昭仪忽然摸着她的头问:“枝枝想要小妹妹或者小弟弟吗?” 楚言枝揉眼睛的动作一顿,手指无意识地戳弄着灯罩:“……喜欢呀,他们可以陪枝枝玩。” 楚言枝内心其实不太想要弟弟妹妹,尤其不想要弟弟。她听二姐说,原先大公主楚欣是个极开朗的性子,可自从惠妃娘娘生了三皇子楚玳,就对她少了关心,还常常以姐姐要让着弟弟为由让她受委屈。大公主的笑容一年比一年少,后来更是与惠妃娘娘关系僵化,惠妃娘娘不同意她嫁给安驸马,她却在明知安驸马瘸了腿情况下,还要违背母意嫁过去。 但二姐说,要不是林婕妤身子不太好,她也想要个弟弟。因为只有同胞的亲皇弟或者亲皇兄,未来才能庇护她。看太子楚珩,虽然端行雅性,能将每个皇弟皇妹都照顾好,但他偏心楚姝也是有目共睹的事。 楚言枝知道,娘亲问她这个问题,就是在考虑再生几个孩子固宠了。楚言枝无所谓什么受不受庇护,她相信娘亲不论再生几个弟弟妹妹,将来都会很疼爱自己。娘亲若还想晋位分,生皇子一定是最快的办法。只是生孩子太折磨了,当初施婕妤生珀哥儿,算得上九死一生…… 楚言枝没说“想要”,只说“喜欢”,姚昭仪便明白了她的真实想法。姚昭仪揉了揉她方才练针法磨出印子了的指腹,贴了贴她的脸,温柔道:“娘亲不生。娘亲答应过枝枝的,往后绝不会再让枝枝受委屈。枝枝往后也不必为此事发愁。” 楚言枝仰头:“可这样……” “陛下已经有八位皇子,七位公主了,你太子哥哥正是能为他分忧的年纪,后妃再为陛下诞龙子,顶多是锦上添花,没什么必要。”姚昭仪想了想,补充道,“至于你的婚事,娘亲心里已经有了盘算……” 小狼奴 第56节 楚言枝心头一跳,茫然地问:“什么盘算?” 姚昭仪却止了话,只笑道:“且再看一看吧。好啦,天晚了,回去睡吧。” 姚昭仪将她从怀里放下,唤红裳进来带她回东侧殿歇息。 楚言枝躺在东侧殿的床上,想着娘亲说的话,翻来覆去睡不着了。她实在觉得气闷,起身赤脚把支摘窗完全打开,深深吸了口带着艾草叶香的空气。 宫婢听到动静过来问,楚言枝摇头不理,叠臂搭着下巴,望着星空。 她不想嫁人,不想离开娘亲。 楚言枝走后,年嬷嬷领着几个宫婢进来服侍姚昭仪洗漱睡下。临要吹灯的时候,姚昭仪拉着年嬷嬷的手,要她在床沿坐下陪自己说说话。 “嬷嬷,芸姐儿的事,我已经托钱公公去打听了,钱公公说,苏州府今年受灾尤其严重,不少人都离家远走,他虽无意间将姚家安置好了,一时却难找到那个苏屠户……” 年嬷嬷眼泪已经下来了,捂嘴偏头哽咽着,姚昭仪拍了拍她的背,又揽住了她的肩膀,像儿时自己受了委屈窝在她怀里哭时一样,轻轻抚拍着安慰道:“虽然艰难,东厂厉害着呢,一定能找到芸姐儿的,钱公公说,只是要劳您多等等,兴许要等个一年半载。” “只,只要能找到她,知道她过得还算过得去,老婆子我甘愿等,这些年不也是这么熬过来的么……” 年嬷嬷擦擦泪,拉下了姚昭仪的手,不太好意思道:“您瞧瞧我这,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还哭鼻子呢……老爷他们一家还好好的,才真是万幸!现今虽然老爷没了典吏之职,却一家都被钱公公安置到了京城,不管怎么说,咱们总算都在一处了。” 姚昭仪也不禁鼻子发酸:“只是终难相见。” “平平安安,就是福。” 姚昭仪亦点头。 自拜辛恩为师后,狼奴就不与其他锦衣卫校尉在一处练功了,辛恩让他在自己常待的值房后面那间院落里练,所教内容也比其他人学的要艰深许多。 但狼奴天赋奇绝,往往只需要旁人展示几遍,就能学得七七八八了,不过一两个月的功夫,就已经学会了轻功最基本的功法。 辛鞍比他早练两三年,却不如他步法轻盈,又不服气,常拉着他在院子里打闹互练。不过辛鞍得上族学,辛恩时常得出去办差,更多的时候是狼奴自己在那练。 七月盛夏,宫里要给二公主楚清办十五岁的及笄礼,辛恩恰要进宫向成安帝呈奏近来所办的差事,转头看见狼奴握着剑在地上戳戳画画的样子,想到他近日有几回在自己要进宫的时候欲言又止,差不多明白了他的想法,遂问他:“你想回长春宫一趟?” 狼奴饱含期待地抬头问:“师父可以带辛鞘去吗?” 辛恩见他已经“歘”一下把剑收了鞘,转身往外走,扬声道:“给你一刻钟收拾收拾,不可耽误我办正事。” 他话音还没落下,狼奴就不见了踪影,只听几片瓦响,他已跃出了两道院落,去了自己住的那间房。 过了一会儿狼奴就背着一个不小的包袱站在北镇抚司门口等他了,辛恩不多说,率先上了马,后面的狼奴也跨上了那匹通身乌黑鬃毛的马儿,跟着他一起往承天门的方向而去。 这匹黑鬃马是辛恩六月份刚让人从辽东马市带回来的,还有另外一匹性子温和点的枣红马,留给了辛鞍。鞑靼那近两年还算安分,马市越开越多了。辛鞍见这匹黑鬃马的四肢比那枣红马更雄健,毛发油光水滑,连打响鼻都气势雄昂的,非要和狼奴换。狼奴不肯,辛鞍就嚷嚷着亲爹偏心,不疼儿子。 辛恩干脆带他俩到都马场上试试去,看谁能先把这匹黑鬃马驯服。最后的结果毫不意外,狼奴一跨上黑鬃马,就扯着缰绳死不松手,愣是咬着牙不肯被它甩下来。辛鞍坐上去了,臂力不够,腿部夹力也不够,半圈没跑满就被摔在了地上,好几次要不是他和狼奴去救,他说不准就折了胳膊断了腿。 从马场上下来后辛鞍就不多话了,欢欢喜喜地牵着枣红马回家去了。 狼奴和这匹黑鬃马一经撞上,好似在瞬间激发出了他刻在骨子里的野性。马场上的灰足足扬了半月有余,狼奴终于将它驯服了。驯服那天,他骄傲地坐在马背上,驭马疾行,停在他面前,烈阳之下肆意张扬着眉眼道:“辛鞘会了!” 两人到了承天门前便下了马,将马匹交给下属牵去喂后,辛恩直接领着狼奴进了宫门。送他到长春宫门口后,辛恩嘱咐他最晚要在下午酉时前回去,然后就率先去了乾清宫。 狼奴不等小太监进去通传,就拉着胸前的包袱系带跨进了门槛,径直往东侧殿而去。 殿下的气息越来越近了,他的心跳每每都会在这时候剧烈跳动,像那个殿下捡他回家的夜晚一样。 楚言枝理着两袖间的披帛,急匆匆往外走。昨天在清乐宫和二姐姐说话忘了时辰,夜里就没睡好,还多喝了水,起来眼睛有点发肿,红裳拿鸡蛋给她滚了好久才消下去。马上二姐姐的及笄宴就要开始了,到场的不止有京中贵女,还有几位亲王家的郡主和大长公主们、长公主等人,她得稍微早点到,不能失了规矩。娘亲作为与林婕妤同辈的姐妹,半个时辰前就已经先过去帮忙准备了。 才一踏出东侧殿的门,迎面看到一个系红发带穿玄色束腰绸衣的小郎君,楚言枝愣在了原地。 众位忙忙碌碌的宫婢也在此刻止了动作,空气霎时安静了一瞬。 “你怎么回来了?” 狼奴已迈步走到了她面前,几乎想要与她足尖对着足尖,却还是克制地稍往后退了半步,拱手行了一礼:“殿下,狼奴回来看你了。” 楚言枝意外地打量他,半年没见,他高了,壮了,原先半垂落的头发全都高高扎起了,显得利落又干净,只是用的竟还是她从前用过的红发带,都要褪色了。 楚言枝见他对自己行礼,一时还真有点不适应。以往见到她,他总是恨不得整个贴到她身上,如今竟也懂得许多规矩了。看来辛大人果然将他教得很好。 “起来吧。”楚言枝抬了下他绑了护腕的小臂。 狼奴低垂的眉眼软了又软,甚至觉得自己整只小臂都在泛着一阵一阵的软。他抬起头,凝望着他想了一天又一天的殿下,声音都轻了,攥着她的袖子道:“殿下,奴好想你。” 他总是说这句话,楚言枝已有些见怪不怪了,但许是因为隔了半年没见,她有些不自在,就把自己的袖子从他手心抽了出来:“有什么好想的?” 红裳看了看日头,着急道:“殿下,咱们得赶紧过去了。” 楚言枝眸色几转,不顾狼奴又亮又可怜巴巴的眼神,径直往前走:“你在长春宫乖乖等一等。” 狼奴忍不住追了一步,还想抓她的袖子,却最终连她飘扬的披帛都不敢多碰:“……奴是殿下的奴,殿下带狼奴一起去好不好?” 楚言枝侧身看他一眼。 可除了在看到她的时候,狼奴看起来太不像个奴隶了。楚言枝总觉得他越长大,就越像一头不可控的狼,哪怕有无数规矩缠缚在他身上。 楚言枝打量他的衣服,他穿的好像是她先前让人送过去的那几套之一。他要是穿辛恩给他的衣服倒还好,可以作为辛恩的人出入宫闱。他穿着这个跟着她……算怎么一回事呢? 早知道不给他挑这么好看的衣服了。 楚言枝回头继续往外赶:“不行,要你待在这你就乖乖待着。” 狼奴眼睁睁看着殿下带着七八个宫婢鱼贯而出,他追到门槛前,到底没跟上去。 他眼睛有点发酸。为什么这么多人都可以时时刻刻地陪伴殿下,就他不可以? 他好努力好努力地学很多东西了,他也想快点长大,可是时间过得太慢了。 这么久没见了,他有很多很多话想对殿下说。例如他有了名字、学会了轻功和四十九种剑法、拥有了一匹属于自己的小马,还会做木机关、绣小荷包……那条小裙子,他两个多月前就做好了,一直没能送给她,他夜里点着灯,又为她做了一条新的,裙摆上绣了十二只白毛的小狼。 不过看到殿下越来越漂亮的衣服,狼奴有点不敢送出去了。殿下会不会连看都不愿意多看? 狼奴眼看着殿下坐上车辇,车辇缓行往宫道尽头驶去,不甘心地抬头看向这一道道宫墙。 宴会要很久,殿下回来的时候,恐怕就已经过酉时了吧? 他回这一趟,就是想黏在殿下身边,就是想多看一看她。要是不行,他还得再等一个月,等中秋的时候才能和她待那么一小会儿。太难熬了,他不甘心今天就这么结束。 他想偷偷地,不那么听殿下的话。 几息的功夫,狼奴就已观察好了周遭的环境,趁年嬷嬷他们过来之前,他提步一跃跳上宫墙,悄步跟上了殿下的轿辇。 他一路避着侍卫,尽量放轻步伐,只是他的轻功才练了几个月,到底不熟练,依然难免弄出细碎的动静来。兴许是因为今日坤宁宫处有重大宴席,管乐丝竹声几乎铺满了各宫,侍卫们竟都未注意到。 楚言枝的车辇在坤宁宫停下后,她不敢耽搁,忙小步跑了过去,直到进了正殿,才放慢步子,缓了呼吸,对正被众人围拥着的楚清甜甜笑道:“二姐姐!” 不过想到自己左腮帮里面掉的一颗牙,她又稍稍收了点笑。被人看到那只小黑洞就不好了。 楚清听到动静,朝她招手,楚言枝跑到她面前,和她亲亲热热地拉着手坐下了。 席上众人认出来她就是近日风头几乎要胜过楚姝的七公主楚言枝,都明里暗里打量着。她年纪小些,不像楚姝,今年十三,过两年及笄就也要嫁出去了,届时她不就成宫中最受宠的公主了吗? 狼奴屏息跃入了坤宁宫,避身站在楚言枝带的那些宫婢之后,躲着所有人的视线,悄悄望着他的殿下。 几个侍卫见了,不免心中暗忖,怎么辛大人的徒弟跟着七殿下来了还要偷偷摸摸的? 作者有话说: 狼崽子终于有名字啦 “鞘者,刀室也”引用自《说文解字》 第55章 “为什么殿下不想奴?” 孟皇后较之上回见又清减不少, 宫婢碧珠搀她坐上正位,正位之下宫妃与众位命妇分立两侧,林婕妤坐在旁侧下位。吉时到后, 楚清依礼官之言换上五重华服,站在坤宁宫殿外等候着。待礼官扬声高喊, 楚清方由宫婢在旁引着,一步一行端庄进殿。 一直走到皇后正位之下, 楚清跪下叠手于眉前行叩礼拜,一连三拜后方起身,踏阶至孟皇后面前行礼。孟皇后起身,一下没能起来, 由碧珠搀起后才笑着将楚清扶起, 拾起托盘上的笄、簪、钗分别为她绾发。 及笄礼成,宴会方始。楚清换上云霏妆花缎织对襟上裳,配大红刻金丝的撒花裙, 接受各位正宾的赞贺和所送的及笄礼。 楚言枝坐在席上看着,总觉得二姐姐温和清丽的眉眼间还笼着一抹似有还无的愁意。昨晚她拉着她聊了许久, 一会儿提父皇,一会儿提东厂,一会儿又提礼部。二姐姐是在担心自己未来的婚事。 楚言枝偏头看正百无聊赖拨弄茶盏的楚姝。楚姝察觉到她的目光, 移目看过来。楚言枝一时避闪不及,对她笑了下。楚姝没什么表情地收回了目光。 楚清重新回到座位坐下后,那些命妇与同龄贵女们都过来与她们攀谈。楚言枝不像楚姝她们平时就常和这些人打交道,一个个脸生得很, 她从几天前起就对着名册画像记背了, 这才差不多将她们认全, 不至于喊错称呼。 “二表妹, 大半年没见,瞧你长得都比我高了!”说话是承安侯的孙女薛华,其祖母正是成安帝的姑姑大长公主楚宵。薛华几月前才办过自己的及笄礼。 “我倒羡慕你身量小巧。”楚清任她挽着自己的胳膊,走到了楚姝和楚言枝之间坐下。 “这有何好羡慕的?从小祖母要是叫我面壁或是抄经誊卷,我总坚持不住,一歪身就倒了,过后反受责骂。” 楚清笑道:“皇姑奶治家严苛,薛府亦有人人称道的好家风,这不才教得你性行淑雅,教得表哥典则俊雅?” 楚清和薛华从小关系不错,儿时也常去承安侯府,长大就去得少了。她眼里看得真切,虽然传闻说大长公主楚宵当年并不情愿下嫁薛家,但这些年大长公主与老承安侯夫妻琴瑟和鸣,如今儿孙满堂绕膝,实是得了个极好的归宿。对于本朝公主而言,夫家前程是其次,重要的是能安生过日子。否则若像那两位长公主姑姑…… 楚清余光看了眼旁席的尚华长公主楚妙和安平长公主楚娴。她们今年该有四五十六岁了,一个保养得当,一个浓妆亦难掩疲态。 尚华长公主楚妙过门便开始守寡了,听说自那之后就变了性情,虽不能改嫁,却养了不少幕僚在府……此刻她正闲闲吃着案上的瓜果,既无人主动过来与她搭话,她也不理会旁人。 安平长公主与夫家永荣伯闹和离闹了不知多少年,次次都被驳回,如今他们的独女盛随盛大姑娘都二十有一了,还未出嫁。也算成了对老冤家。 盛随今日也来了,正坐在楚娴身侧,持盏相敬想和尚华长公主搭话。她生得端庄美貌,前几年提亲的人家就没断过,她却没一个看得上眼的,永荣伯曾想逼嫁,安平长公主却以匕首抵颈相护,任她留到了这般年纪。 这几人婚事不美,虽受礼邀却不好在及笄礼这般重要的日子过来靠近她们这些年轻姑娘。 薛华听了楚清的话,笑着点头,却没接话。祖母对姑娘家何止是一般严苛?还总劝她莫要手高眼低,找个差不多的人家便罢了,她就不爱听那些。她好好一个公侯小姐,公主的亲孙女,要嫁就嫁顶好的人家。顶好的人家,那便莫过于皇家。 薛华摩挲着手里的茶盏,见楚姝正要让阿香添茶,凑去笑道:“日子过得真快,过两年姝儿也要及笄了吧?你这些年只爱去上林苑看斗兽,都不爱来承安侯府同我们姊妹玩了。宣王殿下怎也由着你?” 阿香添完茶,楚姝懒懒喝了几口,瞥了眼薛华,淡声道:“他爱由着就由着了,表姐年龄也不小了,这般好家风好教养,还是少打听这些的好。” 话罢她起身,提裙上阶到正位前,替孟皇后推辞了几盏茶酒,亲扶她回东暖阁去了。 遭了楚姝的冷言冷语,薛华倒不觉尴尬,和楚清说了两句后,又想同楚言枝聊。楚言枝见二姐姐一直忙着与人周旋,三姐姐也走了,一下对这及笄宴兴致缺缺了。她对姻缘婚事的话题感到烦躁,一直悄悄揉着泛酸的左腮帮,连茶都想放凉透了再喝。 除了薛华,又有几个命妇之女与郡主县主想来同她说话,楚言枝虽一一笑着应了,实则已经想找个借口离开了。正值暑热,外头蝉鸣不休,殿里人又多,她心里烦闷。 可今天是二姐姐这些年以来最重要的日子,从今天起礼部与司礼监就会为她挑选驸马了。一旦出嫁,她和二姐姐相处的机会就少了。楚言枝长这么大,很少有能陪自己玩的哥哥姐姐,二姐姐是第一个,她舍不得她。 “殿下,你瞧后面。”趁这些贵女开始和楚清聊京城最时兴的花样子和胭脂水粉了,红裳突然拍了拍楚言枝的肩膀。 楚言枝回神,撑腮转眸看去,目光寻了好一会儿,才定在红裳所指的柱子上,赫然看到一片墨黑色的衣角。那柱子临近殿门,甚少有人过去。 “他过来了?”楚言枝蹙眉,“竟然不听我话了?” 隔这么远红裳都发现了他,这个笨狼奴该不会仗着有点儿功夫就以为自己能藏得很好了吧? “要不奴婢过去跟他提个醒儿?” 小狼奴 第57节 “单你一个过去反而显眼。”楚言枝往周围看了眼,拉了拉楚清的手,“二姐姐,殿里太热了,我出去透会儿气再回来。” 楚清点头,见她额发都有些汗湿了,拿帕子在她脸侧轻轻按了按:“好,一会儿我让人再搬两个冰鉴放你这。” 道了谢,楚言枝领着几个宫婢往外走,路过那柱子时,脚步刻意顿了顿。 出了坤宁宫,楚言枝绕过侧殿,到了后殿的荷塘旁。公主及笄宴重大,几乎所有人都在前面或两边侧殿忙碌着,这里反倒显得清净。荷塘内菡萏朵朵迎风招展,亭亭玉立,偶有蜻蜓落上莲蓬蕊心。楚言枝没去石亭,只让宫婢们都在侧殿路口等着,自己则在檐下阴影处的大石上坐下了。 风一吹过,带来荷香阵阵,确实舒适,楚言枝两手撑在石上,歪头赏荷,心里不禁想下回若要绣荷花,就绣蜻蜓立荷尖的图景。 地上忽有一道黑影轻掠而过,楚言枝迎着日光仰面看,果然是狼奴。 她匿在暗处,唯有身下鹅黄绣白玉兰的挑线裙子散在石上,裙摆与悬摆着的梅团花锦鞋在明媚的阳光下荡漾着。 狼奴立在烈阳下,凝视着殿下微露几点薄汗的琼鼻,垂眸道:“殿下……奴知错了。” 楚言枝嫌他太高,坐着仰视他尤其感觉阳光刺目,视线又转向荷塘:“为什么不听话?” 狼奴嘴上说着知错,实则能单独站在殿下面前同她说话,哪怕是被斥责,心里也欢喜着。他仍望着她:“想你。” 楚言枝没忍住要瞪他:“不许再说想我。” 狼奴心一颤:“这是狼奴的实话。殿下不要狼奴说实话?” 楚言枝发觉他比以往会顶嘴了。 “不许想我。”楚言枝收回撑在石上的手臂,整理勾了些灰的披帛。 狼奴从石上牵起她几乎要垂到地上的那角披帛,在楚言枝再度仰看过来时,蹲下了身,转而仰视她。他乌润的眼睛经阳光一照,竟显得十分剔透,仿若玉石。弯睫一眨,犹如蝶翼。 “殿下为何不许奴想你?奴和殿下已经很久没见了,奴天天想你。” 小奴隶满眼掬着阳光和她的影子,楚言枝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 她觉得他好玩,又不是那么好玩,一挨近她心里不自在。是因为分隔太久了吧?再者,她近来认字后,父皇开始要她读《女德》《女戒》了,她虽讨厌,却对男女之防更有了概念。 她有点后悔没让红裳守在自己身边了。 狼奴见她不说话,离她更近了,将她的披帛放到了她的膝上,转而牵了她的袖子:“奴酉时就要走了,殿下,摸一摸奴好不好?” 楚言枝觑他:“我不摸你你还要哭鼻子不成?你如今有了师父,有了小弟,还有许多朋友,在宫外不比待在宫里开心?” “不开心。”狼奴垂了眼睛,握了她的手腕,再抬眼时,双眸竟真浸了一层薄雾,“为什么殿下不想奴?” 楚言枝没想到他真露出了在第一回 送他去北镇抚司时的那种无助又可怜的神情。 她想别开视线命令他起来,手却整个被他握住了,他轻轻晃了晃,央她:“殿下不想同奴玩吗?殿下有了好多别的宫婢陪着,还有了姐姐妹妹,所以不要奴了?明明过年的时候,殿下喜欢奴陪着你玩的……” 越说他语气越委屈了,眼睛里的伤心几乎要溢出来。他真是半分藏不住情绪。 楚言枝看着狼奴,他个子比她高那么许多,实则根本不如她成熟,还是整天想要玩。 她倒想竖起眉毛凶一凶,让他别再这么缠人了,可再一想想,他才有个人样没多久,性子还像一头不懂事的狼,似乎也正常。他毕竟没了同窝的狼,身边也只有她和辛鞍两个人与他年纪差不多,辛鞍那人她一看就觉得有些讨厌,恐怕和他玩得并不怎么好,他憋了半年想同她玩一玩,不算什么不可饶恕的错。 嬷嬷也说,狼奴还小呢。 楚言枝在他手心挠了两下:“别伤心了,等过年你又可以在家待久一点了,那时候我们还能一起玩。” 狼奴的睫毛似乎都因那点湿潮有些黏连了,光下看着更加黑浓。他声音闷闷的:“奴懂事的,奴知道要过年才能多陪一陪殿下。可是奴想殿下,不是奴不让自己想,就能不想的。” 楚言枝莫名觉得小奴隶伤心得恰到好处,这样看着十分好玩。她揉了揉他垂首时显得微鼓的脸颊。 她每揉一下,狼奴眼睫就颤一下,耳朵尖的一点红迅速蔓到脸上,楚言枝明显感觉到指下的温度升了,笑弯了眼睛:“那你偷偷想呀,别让人知道。不然别人听了会笑话你,你辛指挥使的关门弟子,竟然会想本殿下想到哭鼻子,都不知道到底丢了谁的脸。” 狼奴被她揉得眼睛眯起,像只惬意的猫儿,自然而然把下巴垫在了她的膝上一点,脸颊小幅度地悄悄蹭了下她的手心:“奴想殿下,不丢脸。奴是殿下的,离开殿下当然想殿下。” 楚言枝觉得自己好像养了一只黏人的宠物,性格算乖,样子也讨巧。 她心里那些奇怪的不自在因这个想法散了不少。狼奴是她养的小奴隶,也像个小宠物,只要不在人前惹人多想,她想同他玩耍的时候,就少些防范,没什么要紧的。 毕竟宫里的日子实在很无聊。要么是些宴会,要么是各宫互相拜访,父皇会来看她,可她看见父皇就烦,总拘着她读那些奇奇怪怪的书。长春宫是很大,可再大用脚步丈量也逛不了一天,住的日子稍微久一点,就让人觉得没意思了。 回想起来,这几年她玩得最开心的时候,确实是过年和狼奴待一块儿的那段日子。狼奴虽然总是什么都不懂,可越这样,越显得好玩。他们一起玩针线,一起烤橘子吃,她还记得狼奴想给她亲手剥橘子,结果糊得手上脸上都是黑灰的样子。 楚言枝由他把自己的手放到他的肚皮上揉了,不知怎的,总觉得他这动作极自然极熟练。 狼奴的手心散出了薄汗,蹭在了她的手背上,楚言枝有点嫌弃,揉一会儿就不愿意揉了。 看看墙上的影子又往上移了一段,楚言枝约莫着出来的时间够久了,就让他起来:“这回看你态度好,我不同你计较。但是下回不准这样了,我要你待在哪里,你就得待在哪里,不听话的奴我不敢留。明白不明白?” 狼奴见殿下对自己温柔许多,还肯主动摸他、揉他了,此刻心满意足,统统乖巧答应了:“奴明白了,奴什么都听殿下的,奴是殿下最听话的小狼。” “那你先回长春宫去,再过一会儿时辰到了,我自然就回了。” “好。” 楚言枝又让狼奴给自己展示轻功,他骄傲又害羞地抿着笑涡,劲长的腿一迈就不知怎么飞到那边檐上了,他不敢出声,只朝她招手示意,轻轻松松跃动几下就没了踪迹。 不过看得出来,他身法还不稳,有那么一两跃楚言枝都怕他会跃不过去跌到地上。 楚言枝回了宴席坐下,众人并未起疑心,她席面四面还多了两盆冰鉴,里头的冰块都很大,发着白雾,还冰着鲜果。 楚言枝拿起就要吃,忽然想到这只手被狼奴攥了好久,又放下了,拿帕子擦了好一会儿。 狼奴回到长春宫后,就乖乖地坐在殿门前的台阶上等殿下回来,年嬷嬷知道他过来了,想他别再窝在太阳底下受晒了,他却不肯。年嬷嬷只好陪他在台阶上坐了会儿,问他最近过得怎样。 狼奴等着殿下回来,可直等到酉时都快过一刻钟,辛恩从承天门那寻他来了,也没能等到。 殿下一不小心骗他了。 狼奴心里失落,又庆幸自己方才跟过去了。虽然这回被发现后殿下有些不高兴,但只要他下回藏好一点……他再多练一练,就能做到不被所有人发现了。 辛恩脸色很不好看,狼奴知道师父这是生气了,心里也愧疚,起身跟在他后面就要走。年嬷嬷抱着一个比他带来的那个包袱还要大的包袱赶出来了,一闷气塞到他怀里:“这,这是嬷嬷刚给你蒸好的各类点心,你都尝一尝,要是吃不完,就分给辛小公子和其他校尉吃,晓得没有?中秋回来了,嬷嬷给你做月饼吃!” 狼奴接了:“谢谢嬷嬷。” 跟着辛恩出了承天门,还未骑上马,辛恩冷声问:“今天你在宫里乱窜什么?” 狼奴攥缰绳的动作一滞,很快明白过来,殿下都发现了他的话,恐怕宫里那些侍卫们的眼睛,他也都没瞒过…… “辛鞘错了,请师父责罚。”狼奴在他面前跪下了。 辛恩瞥他:“若非钱锦特地来告诉我,这事若被有心人知道了,反会殃及七殿下。也幸而这人是钱锦……他同长春宫近来关系不错。” 狼奴还不甚了解这些弯弯绕绕,但听到殃及七殿下几个字,心里顿时一凉。怨不得殿下要生气,他闯祸了。 “拜师那日,为师如何交代你的,你又还记得吗?以诚待世,以诚待世,来时交代你要在酉时之前在承天门等着,为何一直赖在长春宫不走?” 狼奴不语,知道自己这回彻底惹师父生气了。他今日一连犯了两个大错。 他脸红了,羞惭得抬不起头,朝辛恩更郑重道:“辛鞘等殿下忘了师父的交代,请师父重罚辛鞘。” 辛恩仍板着脸,也不介意这是人来人往的承天门,只是看到他这模样,又难免撇开视线,声音更沉道:“回去面壁半个月,夜里加练两个时辰,还有,下回中秋不许再回来。” 狼奴跪在原地,不动分毫,就在辛恩以为他心里终是不服气,还想违令的时候,他往地上磕了个头:“辛鞘领罚,往后绝不再犯了。” 及笄宴其实在申时就结束得差不多了,楚言枝本打算直接坐车辇回长春宫,却再度被那些命妇贵女缠住,明里暗里打听着、讨好着。好不容易应对完她们,二姐姐又把她请到了清乐宫单独谈心,楚言枝不好推拒,只好应了。等她从清乐宫出来,乌金西沉,酉时二刻都过了。 她回了长春宫,果然没看到狼奴的身影。她回到东殿洗漱一番,换了轻薄衣服,倚在兰心阁临窗的美人榻上懒得动。天热,动一动就容易出汗。 天色昏黄,宫婢点了两盏灯放上来,耳边各种虫嘶不断,楚言枝嫌这屋里人多了就热得格外厉害,且宫婢们跟着她走一天,身上汗味不轻,就吩咐她们自去洗漱歇下,独留了红裳。 红裳沐浴完把方才年嬷嬷刚送来的包袱拿来了,递给楚言枝:“狼奴的,非要殿下亲自打开。” 楚言枝正又一下没一下地点着棋盘玩,见此来了兴致。小奴隶还给她留东西了? 红裳把包袱放到桌上,楚言枝动手解结,可也不知道这是狼奴用多大力气系的,那只结死死的,楚言枝手指头都酸软了也没能解开。 她忍不住怨:“到底防谁呀?” 最后没办法,她从针线筐里挑了剪子出来,把结铰了,一层层打开。 东西不少,但收拾得挺整齐,零碎的东西都用小盒子或者小荷包装着,楚言枝一一打开看了,比她当年收藏的小玩意儿还要小玩意儿,月牙形的石头、压瘪晒干成签的樟树叶子……真是比她小孩子得多。 除这些外,还有一小罐盐渍梅子干,也不知是他买的还是做的。楚言枝本想拿一颗尝尝,可她的乳牙们近日实在不舒服,又刚漱了口,就先合上了盖子。 这些小东西底下还垫了两块缎布。楚言枝拿起来分别展开看,竟然是两条裙子。 “狼奴知道给殿下买裙子了?”红裳也觉得新奇,于灯下细看,笑道,“就是做工太糙了。” 比起楚言枝柜子里那些穿不完的新衣,这两条针脚虽密却难掩绣法僵硬的裙子确实算不得精细。 楚言枝看了两转就放回桌上了,拿着其中一条的裙摆蹙眉看上面十二团白绒绒的小狗:“狼奴真幼稚呀,谁这么大了,还穿绣小猫、绣小狗的裙子?” 红裳笑:“殿下也没多大嘛。” 楚言枝不认:“总比他成熟多了。” “是是,那殿下,要留着穿吗?” 楚言枝嫌弃道:“当然不穿,他喜欢,那等他回来了,逗他自己穿吧。” “狼奴是男孩儿。” “有什么,他是我的小奴隶,就在长春宫里玩一玩嘛。” 红裳忍笑,不禁想象起狼奴穿裙子的画面来,应当不算难看,就是等他长大了想,会害臊死吧。 七月一过,菡萏渐凋,八月桂花一开,年嬷嬷领着几个宫婢开始捋枝上的花做木樨青豆茶和桂花蜜了。 楚言枝留着那两条裙子,就等狼奴回来哄他自己穿上。进了月中,却有北镇抚司的人来传话了,说辛鞘受了师父的罚,中秋夜回不来了。 年嬷嬷听了直叹气,等人走了就连连抱怨:“辛指挥使也太狠心了些,孩子一年到头,拢共才几天能回来?怎么这样罚……”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狼奴一定是没好好听师父话被罚了,他该受着。”楚言枝小口小口掰着年嬷嬷做酥皮月饼吃,才掰了两下,酥皮就散了好几层,她尝试拿勺挖着吃,又险些翻了碟子,不由怨道,“笨勺子。” 姚美人也宽慰年嬷嬷:“严师出高徒,辛大人知道狼奴恋家,故意这样罚他,否则如何长记性?若换成打板子、抽手心地罚,嬷嬷会更心疼吧?” 年嬷嬷点头:“是这般道理。那奴婢下去给他备几样月饼果酒送去吧,孩子回不了家,哪能不伤心?” 作者有话说: 小狼崽子:绣十二只雄赳赳气昂昂的猛狼,殿下一定会喜欢的。 枝枝:幼稚鬼,谁家裙子上绣十二只肥狗。 注:开头关于公主行及笄礼的描述借鉴了一篇芝士回答,原文如下: 皇后高坐在地坤殿正位,两侧下便是依等级站着的众内命妇。公主身着五重华服于地坤殿外静候着,礼官严肃的传公主上殿,宫女搀公主一步一步踏进殿内,之后宫女放开手,侧身在内命妇队列最后垂首而立。剩下的路,该由公主一个人走。 公主迈着步子向前走,在接近正位之时,双膝跪地,叠手举至眉间,深深叩拜在地,起身再叩拜,三叩拜。 行过大礼,公主再次前行,踏着汉白玉筑的台阶缓步走到皇后面前,再叩礼。皇后娘娘为公主绾了发,插上宫廷御制的鎏金琉璃八宝簪,皇后(或是生母)上前扶公主起身,面向众位内命妇。 这段资料没有更明确详细的来源介绍,可能不够准确,只是写的时侯做个参考,至少文中的大家不必当真~ 感谢在2023-01-06 23:50:33~2023-01-07 23:50: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小狼奴 第58节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沐~榎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6章 “奴一直在偷偷想殿下,没有人知道。” 中秋吉日, 夜宴上成安帝封施婕妤为昭仪,钟粹宫增了份例,改了规制。 又过几日是八皇子珀哥儿的周岁宴, 成安帝着司礼监安排,在案台上放了文房四宝、金匙银筷、犀杯玉器等物, 给珀哥儿抓周。 珀哥儿穿着肚兜,咿咿呀呀还说不清话, 由奶娘抱放到案台前后茫然懵懂地望望施昭仪,“啊啊”地伸胳膊要抱。 施昭仪和奶娘弯身笑着催促:“珀哥儿,瞧那些哪个好玩,拿给娘亲好不好?” 珀哥儿摇摇晃晃地走回案台前, 手在一只白玉盏上停了停, 转而拾起了个颜色鲜艳雕了花的金匙,颠颠走向施昭仪要递给她。 施昭仪脸上带笑地接了,却不禁犹疑地悄悄看了眼成安帝。拿了汤匙, 恐怕会让陛下觉得珀哥儿日后会成个贪馋孩子吧? 成安帝却朗声笑了,抬手在珀哥儿脑袋上摸了两把:“知道挑贵重的给你, 往后是个孝顺孩子。” 施昭仪忙笑道:“全赖陛下孝心感念,臣妾是沾了陛下的光。” 汪符不动声色地皱了下眉,施昭仪自知失言, 脸色微白两分,忙从桃月端的茶盘上端了杯盏,朝成安帝面前奉上。 成安帝听了施昭仪的话,脸上并无什么变化, 只是没理会施昭仪的动作, 照旧捏着珀哥儿肉乎乎的小拳头逗弄, 珀哥儿咯咯笑不停, “啊啊”地朝案台伸手,还想拿东西给他。 出月到了重阳,往日原本没多少人会来拜访的慈宁宫前来了不少宫妃,但最终如净嬷嬷只让姚昭仪和楚言枝进去了。又过片刻,成安帝下朝后带了东西来,几人坐在一处,吃着暄白香甜的重阳糕。 重阳糕上抹了年嬷嬷做的桂花蜜,成安帝尝后亦赞不绝口。楚言枝倚靠着他,一会儿同他说话,一会儿又逗荀太后开心,一来一回成安帝与荀太后之间的话便多了。只是荀太后精神不大好,留他们小半个时辰后,又推说困倦疲乏要歇下了。 成安帝临去前,荀太后忽在后添了句:“皇后有段日子没来看哀家了,听说她身子不太爽利。你们年少夫妻相持到今天,实也不易。多去看看她吧。” 荀太后甚少主动与他说话,成安帝听后笑容一顿,默然点头,带着姚昭仪和楚言枝一起走了。 成安帝并不愿意想荀太后的交代。自年后他不知去坤宁宫去了多少趟,还守着太医亲为孟皇后看诊,她却始终不肯露几个好脸。再好的耐性,也该磨没了,何况他是帝王。 虽然如此,荀太后有一言没错,到底是年少夫妻。成安帝走了两步,忽然望着高悬的秋日叹了口气。 楚言枝的手还被他牵着,她望了望成安帝的脸,停下步子道:“父皇,去看望看望三姐姐吧。” 姚昭仪在旁轻声道:“今日重阳,皇后娘娘心中定也记挂着太后,只是因故不能亲至。臣妾和枝枝也能替陛下同她说说太后近日的情形。” 成安帝随手拨了拨楚言枝的额发。是啊,今天是重阳,她心里定然更加放不下远在四川府的家人。 “既然枝枝想念三姐姐了,父皇就带你去看看她。”成安帝笑着将她抱起,走到帝驾车辇旁,带她同坐往坤宁宫的方向去,姚昭仪的车辇跟在后面,她临时又拨了两个腿脚快的小太监跑回长春宫带一盒年嬷嬷现蒸的重阳糕来。 楚言枝跟在成安帝身后走进了坤宁宫,她抬头望着四面通透的棂花槅扇窗,想到自己去年第一回 来的时候,连细细端详这上面的雕纹都不太敢。如今她虽然敢了,心里却也不见有多少欢喜。 孟皇后所居的东暖阁内有一股熟悉的苦药味儿,楚言枝心头一紧,转头看见珠帘所隔的内间榻上,孟皇后正倚着迎枕望着外头白茫茫的日光。楚姝手里端着半碗药,同她一起望着。她分明没去搅弄汤药,那白瓷汤匙却与碗沿碰出了细弱的颤叮声。 听到通传声,楚姝转看向珠帘之外,黑白分明的眼睛微微瞪着,楚言枝隐约从中看到了无声的愤恨与愠怒。然而等宫婢将两边珠帘撩开后,她眼里又带了笑,仿佛刚才所见都是她的错觉。楚姝侧头问成安帝:“父皇看过皇奶奶回来了?” 成安帝微绷的神情在看到笑如花般的女儿后软和下来了,他自然而然走进来,坐在汪符搬来的椅上,看向她手中已经凉透了的药,再看孟皇后,她已在他靠过来的那一刻将身子转回了床帐之内。 “你七妹妹说久不见你,想你了。” 楚姝放下药碗,让阿香快去将底下行礼的楚言枝扶起,等她坐下了才笑着递了杯茶去:“哪有长久不见?珀哥儿的周岁宴上,我们不还一处玩呢么?分明是七妹妹忘了。” 楚言枝两手捧着茶:“约莫快一个月了,如何不想?” 楚姝笑吟吟的,只没接话。 姚昭仪朝孟皇后行礼,片刻后,孟皇后摆手示意她起身。姚昭仪走近,细心地为她将垂落的被角提了一提,整平迎枕褶皱后,才柔声同她说话,提起慈宁宫诸事。 听闻荀太后挂念自己,孟皇后果然有了情绪变化,招来碧珠将两份经书拿来,交给姚昭仪,托她回去的路上,顺道将这超度经文递交给如净嬷嬷,请荀太后帮忙供奉佛前。 姚昭仪接下应允,这才退坐到一旁。 成安帝的视线在那两份经书上落了几落,探身轻轻握住了孟皇后交叠于腹前的手。孟皇后下意识要挣出,然而久病之下,她连这点力气都腾不出了。成安帝摩挲着,语气微轻:“……瘦了许多。” 帝后相顾无言,孟皇后闭了闭眸,似有泪光从她眼角滑出,孱弱地横过鼻梁浸入枕下。 “千般命,天自定。阿妍,你如何不知这个道理?” 孟皇后依旧不语,抬起另一只手硬要将他的手褪下。 成安帝一手拢住她两手,稍用力按了按:“孩子们都大了,三年之选也从今年起停了。你我自幼的情分,难道真要到老时,反不能安生白头吗?” 孟皇后气息微哽,成安帝神色更软:“知你记挂亲朋,朕几月前就已令东厂去接你那两位侄孙过来了。只是他们都同珀哥儿一般大的年纪,受不得远路颠簸,来得就慢些。如今约摸着已过黄河了,最晚不过年后,定能接他们进宫来……” “你既知他们年岁小受不得远路颠簸,为何非要他们过来?”孟皇后深深吸了口气,早不顾忌是否有外人在场,挣扎起半身含泪瞪视着成安帝,“自幼情谊,自幼情谊……你我之间,若还有情谊在,怎会相顾却不相知。” 成安帝脸色沉了几分,但看她这般病弱之态,不忍与她计较,宽和道:“你想见孟老夫人,还是想见你那两位兄弟?孟老夫人年事已高,比之侄孙更经受不住路途,两位国舅虽心中惦念你,但仍不敢违背祖制。朕是没了法子,才让你大侄儿带两个侄孙过来瞧你。阿妍真不明白朕的心意吗?” 孟皇后垂下眼眸,缓缓躺靠回去,却只微声道:“……陛下,阿妍累了,想歇歇。” 成安帝面色几转,才终于肯放了她的手:“那你好好歇着,朕过两日再来看你。” 孟皇后侧身朝里,由碧珠和楚姝重新提上锦被后,缓缓闭上了眼。 姚昭仪和楚言枝皆起身,跟随成安帝出了慈宁宫。 成安帝好似忘了还有她们,一路出殿坐上车辇,甚至忘了吩咐汪符去哪。汪符朝后面的姚昭仪弯身示意后,便让人抬着回乾清宫了。 一直等车辇拐进西六宫,始终沉默着倚在姚美人怀里挑弄她指甲玩的楚言枝才闷闷道:“娘亲,看到皇后娘娘和三姐姐这样,我就想起去年我们在重华宫……皇后娘娘为何会与父皇吵成这样?因为见不到家人吗?” “进了宫的女孩儿,哪个见得了家人。”姚昭仪语气唏嘘,“皇后娘娘与我们格外不同的是,她父亲是当年的内阁首辅孟阁老。” 楚言枝明白了:“官宦之女若要嫁入皇族,本家就不能再任先前之职,还得举家远离京城?” 姚昭仪点头:“皇后娘娘当年是抛舍了家眷亲族嫁给还是太子的陛下的。既是她自己做的决定,以她的通透性情,这些年虽有后悔,应也不至于生怨。可帝心难测,同行数十年,两人早有分歧……多的,也难说。” 楚言枝对大人间的事还是一知半解。她发觉自己身边好像少有真正快乐的人,连自己曾经无比羡慕的三姐姐,如今也让她看得心里揪疼。 陛下只有一颗心,为何能分给这许多人?为何皇后娘娘和娘亲、江姨他们就只能守着他一个? 为何公主到了年龄便要嫁,一嫁便决定一生,皇子却可以安安心心读书,娶了皇妃还能娶侧妃? 三姐姐爱看斗兽会被人诟病,宣王殿下也爱看斗兽,却从没见有人说叨他。当初他受罚,罚是罚在他带妹妹去看斗兽。 楚言枝回过味儿来,觉得这一切好生奇怪。若是她将这些疑问问出来,娘亲或许不会说什么,但嬷嬷定会说,向来如此,有何奇怪?怪就怪在殿下多想。 “娘亲,帮一帮三姐姐吧。”楚言枝搂紧了姚昭仪的脖子,埋在她的怀里,感受到独属于母亲的温度后,依赖道,“如果不是她帮了我,我可能早就见不到娘亲了。皇后娘娘人很好,我也不想她将来突然有一天,有一天……” 姚昭仪轻轻拍着她的背,良久温声道:“总得对症下药,这事需从长计议。” “娘亲有办法?要多久,年前可以吗?” “娘亲有办法也是笨办法。快则一两年,慢则三五载。” “这么久,我怕皇后娘娘可能……”楚言枝不敢说了。 “这便是对症下药的意思。药用对了,她才能慢慢好起来。” 楚言枝若有所思。 过完重阳节没几日,许久未见的施昭仪与莫美人来长春宫了。施昭仪瞧着比几月前要容光焕发得多,互相见了礼后在椅上坐下了。椅面是疏萤特地为她铺的羊毛毡垫。 “姐姐这般客气,我哪是这等娇贵人。”施昭仪一面坐下一面熟络地和姚昭仪说话。 “妹妹毕竟年轻,少受些寒气得好。” 几句寒暄下来,几人像从前那样说说笑笑着,直到夜里一更才散。过两天姚昭仪便带楚言枝同去钟粹宫走动了。 自决定要帮孟皇后与三殿下一把后,姚昭仪平时除却带楚言枝各处走走外,也常领她去坤宁宫请安。楚姝对楚言枝依然态度冷冷,姚昭仪素与人为善,又是久病过的人,几番交谈下来,孟皇后竟也开始在坤宁宫处为她留把椅子了。 成安帝得知后,对姚昭仪更满意了,去长春宫的次数比以往更多。 黄叶落尽,秋也将尽,这年十月方出,京城便下起了大雪。 北镇抚司辛指挥使值房后的院落内,狼奴迎雪飞上屋檐,手握一柄雪亮长剑,只堪堪一扫,这片屋瓦上积了足有一夜的飞白竟霎时成空,不见一粒。底下被雪砸了满脸的辛鞍哆嗦缩抖着衣领衣摆,气急道:“辛鞘!你能不能注意着点儿底下?扫雪也不是这么扫的!” 狼奴却在檐上抓逗起被自己惊得振翅欲逃的瓦雀了,一把握两只,放了剑就地坐下,双手捧着,专朝它们的眼睛哈白气,见它们瑟瑟抖颈快速眨动眼皮的样子,他就露着颊边的酒窝笑。 “再有一个多月,狼奴就能回家了。我要把它们送给殿下。” 辛鞍抖着腰身从底下飞上来了,叉腰道:“不还有一个多月吗?你高兴得也太早了。” “你才不明白。”狼奴捧着两只肥瓦雀,拾起剑一跃跳下屋檐,要寻个笼子装它们。 辛鞍才上来,还没怎么控诉他,他就下去了,不服气得很,也想跟着下去,可临到檐前,还是顿了脚步,手扶着瓦沿对准了一摊积雪才跳下去了。 越到过年的时候,北镇抚司就越忙。去年忙南直隶的雪灾,今年要忙各地雪情是否有所瞒报。朝中各方势力好像也有了变动,这几日辛恩甚至在北镇抚司待的时间都少了。 狼奴盼着能回家,他把两只小瓦雀放进一只自己亲手打的木头笼子里。木头笼子共有六十道垂栏,里面镶了一只小食盆和两个供鸟儿站立的秋千荡。他每天亲自给它们喂食,捧着脸看它们吵架似的斗嘴,有些担心会不会太吵了,殿下不喜欢。 下了三场雪后,终于到了腊月二十四祭灶节这天,天还未亮透,狼奴就自己牵了马,背着满满当当的包袱,一手牵缰绳,一手提鸟笼,一路飞鸿踏雪泥,直到承天门停下。 辛恩本打算亲自领他进宫的,但要忙的事太多,昨夜收到急务就带人出了北镇抚司,连去哪都没来得及说。没有腰牌,狼奴只好等着长春宫派人来接他。 师父说,等他再练两年,个子再长高一些,能跟着他们一起出去办任务了。进了锦衣卫,他就能有属于自己的腰牌。有了腰牌,他就能像嬷嬷说的那样,随意出入宫闱,永永远远待在殿下身边。 再也不分开。 小福子穿着崭新的厚袄子,领着两个小太监出了承天门,正要往北镇抚司的方向去,不防被一匹通身乌黑的骏马拦了道。 他打眼一瞧,大雪纷纷落在同样一身玄衣的小郎君身上,他发上拢了碎雪,两边肩膀和身后的包袱、手里的鸟笼子上都积了一层薄雪。 不知冷似的,他连件氅衣也不披,白净的脸上眉眼俱浓,唇却是红的,一瞧见他便笑了:“小福子,狼奴回来了。” 要不是这句话点醒了他,小福子几乎要以为这是哪家贵人的小公子。 一年前他还是个遍体鳞伤的臭狼崽子呢。凶得要死,除了小殿下,谁挨近都要咬。 小福子咧着白牙仰面笑,看他翻身利落下马,霎时又变得比自己稍矮一个头了,伸手替他掸落肩上的雪:“倒省得我跑那么远路接你了,走,咱回家过年去。” 进了承天门,小福子让两个小太监帮狼奴提东西,狼奴却摇着头不肯,小福子便亲自扒了他的包袱帮忙提着,狼奴这才不说什么。 走了没几步,狼奴嫌小福子太慢了,又把包袱拿了回来:“你快一点走,我要回去见殿下了。” “哎!” 小福子伸手欲拦,狼奴却已叼着鸟笼,两臂轻展飞身上檐,如一只轻盈的燕子,在茫茫大雪里飞跃而去。 “干爹,这孩子真厉害!那雪面上好像都没留印子!” “那是,咱长春宫的人!”小福子神里神气地拢着袖子,领他们照原路往回走了。 楚言枝今早起来喝粥的时候,门牙下边那颗牙忽然掉了,幸好没咽下去,红裳拾起给她洗了,说要扔到最高的地方去。怕太高的地方实在够不着,扔不准落进雪里、泥里寻不见,红裳便没去长春宫最高的正殿屋檐丢,而是站在东侧殿的院子里,想掷到兰心阁的屋檐上。 楚言枝拿帕子捂着下半张脸,站在庑廊底下避着雪,怕红裳扔不准,便跳着指:“近一点近一点,手再高些!” 小狼奴 第60节 狼奴把包袱放到柜子里,并不急着洗漱,而是吹灭了灯,只等外头与兰心阁那边静下来。 将近一个时辰过去后,夜静无声,狼奴控着力道推开门出去,反手将门阖上,门夹没发出半点声响。 他踩着未能全部扫尽的雪,跃上墙头,隐匿在暗处,几息功夫就贴墙站在了兰心阁侧面。 外头的风很冷,两个宫婢穿得厚厚的,低着头缩拱着肩膀,动也不动。 “阿嚏——” 其中一个宫婢掩住口鼻压抑地打了个喷嚏,再抬头忽见右边的窗板好像动了一动。 她提着灯悄步靠近去看,窗子还是原来那样,连撑木撑起的幅度也没什么变化。这窗子连结外间与内室,是留着透气的,除非冷极了,平时都开着。她往里望了望,屏风上挂着的提灯和案台上留的油灯散着一点朦胧的光,并无任何异常。 “怎么了?”另一个宫婢看她举止不对,跟来低声问。 这宫婢张望了下,想着外间有人,后门也有人,便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他们也能发现。方才兴许是自己困花眼看错了,毕竟天这么黑。 宫婢摇摇头,两人重新回到门口守着了。 立在洗脸架旁,以纱帘作挡的狼奴感知到那两人的气息渐渐远了,才悄步迈出,也不多张望、多停留,径直走到四簇云纹的架子床畔,撩开了床帐。 殿下总是睡得这样熟。 狼奴将指尖在手心攥了又攥,没那般凉了后才伸出,碰了碰殿下轻易就染红了的耳朵。 似乎觉得痒了,楚言枝不舒服地用肩膀蹭了蹭,狼奴这才把手收回来,握住了她搁在枕上的手腕。 殿下从不会想他想得睡不着。 也从不期盼他回家。 即便是在没有任何人知道自己存在的黑夜,狼奴也不敢在她的床沿坐下。他蹲跪在她床头,将头靠在她也在枕着的锦枕上。 明明离她离得这么近,狼奴还是觉得伤心。 伤心不能长长久久陪着殿下,也伤心殿下似乎并不在乎有没有他长长久久的陪伴。他还伤心自己怎么长得这么慢,不够高,不够壮……还没有钱。 楚言枝睡梦中转了转手腕,似乎想要挣开,狼奴忽然不想松手。他不怕她醒来,可也知道殿下从无烦恼,并没那么容易醒。 果然楚言枝只试着挣了挣,没挣开便将自己的腕子旋到一个舒适的角度,继续睡了。 狼奴在她白润的腕内侧揉了揉。 他眼底泛上微潮,心里有千般万般的话想同她讲。他原先在北地的时候,其实也是头爱嗷叫的小狼。 可是白天的时候他没有机会对她说,天黑了他怕说。 狼奴想抱住殿下,想把自己整个裹进殿下的气息里。反正她总也睡不醒……狼奴还是没敢这样做。 他不甘心只是用指尖碰一碰殿下的耳朵或脸,终于用温热的手掌轻轻拢在了她的脸上。 他朝她靠近,像白日同她说悄悄时一样,将自己的语息落到她耳畔,伤心地一遍遍用气音说:“狼奴最喜欢殿下,殿下可不可以喜欢狼奴一点点……喜欢狼奴一点点,就一点点……狼奴最乖了,殿下,狼奴会很乖……” 他不知为何有些哽咽了,滚热的眼泪落进她散在枕上的乌发里。 他只想待在殿下身边,可如今为了留在她身边,反离她离得那么、那么远。 殿下怎样才能多想念他一点,多喜欢他一点呢?至少要肯多对他笑一笑呀,狼奴回想起来,殿下对那几个宫婢笑的次数都比对他多。 楚言枝眉心蹙了又蹙,睡梦中她好像在小厨房的灶洞前坐着。灶洞里烧着滚热滚热的柴火,火红一片,她偏过脸跟正切菜的年嬷嬷说话,另外半边脸和耳朵、脖子都被热气烘烤得滚烫。 忽然厨房里下雨了,细细绵绵的,把她的脸和头发都缠湿了。又热又潮,好难受的滋味儿,楚言枝想叫年嬷嬷一起跑出去,可一抬头,年嬷嬷不见了,砧板不见了,厨房变成了一摇一晃的青布车辇。 她的手腕被捏住了,人被挤到了车辇角落里,那个散着潮热的灶洞变成了伏在她肩膀上的狼奴。 她抬手推他,推不开,他好像在哭,眼泪全落在了她的脖子耳朵上。 她好像听见他说冷,说什么殿下……狼奴……殿下。 楚言枝意识朦朦胧胧的,努力张口想叫他别哭了,把她松开,可她发不出声音,他也不肯,一直小声小声地啜泣。哭得又伤心又可怜,他像被人欺负了。 楚言枝的思绪乱乱的,听到车辇外头有年嬷嬷的声音。嬷嬷说,狼奴犯错了,辛大人罚他中秋不许回来。 楚言枝推不开狼奴,她拍了拍他的脊背,突然感觉手掌上黏糊糊的,拿起来一看,上面都是血。 娘亲不知什么时候坐到了她对面,拿勺子把碟子上细碎的月饼酥皮都拢起来,对外头的年嬷嬷说:“……打板子、抽手心的罚,嬷嬷更要心疼了。” 年嬷嬷叹了声气。 楚言枝把手上的血一点点都抹到狼奴的肩膀上去。他还在低低地呢喃,说想她。 楚言枝不知道怎么办了,她被小奴隶哭得也有点儿伤心。 小时候她不愿意睡觉,嬷嬷吓唬她,说午门外有好多被板子打死的孤魂野鬼,专找不睡觉的小孩儿吃。 狼奴被打死了吗?狼奴是鬼吗?狼奴要吃她吗? 他好像在轻轻地抖,楚言枝不推他了,她搂住了他的脖子,抽抽噎噎地摸摸他后脑,也不知道是哄他,还是安慰她自己:“笨狼奴,狼奴你乖一点……别被师父打了……不许和辛鞍玩,他是坏孩子,会欺负你……” 床帐之内,忽然被殿下另一只手臂抱住脖子的狼奴僵住了。 他不敢动,只感觉到殿下的脸在蹭着他的额头,温软的手则落在了他后脑。她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的话音落在耳畔:“别打他……辛大人,我把他交给你了……狼奴乖一点。” 外间原本匀长的另一道呼吸声顿停了。 狼奴屏息,用手掌轻轻捂住了殿下还在无意识间说着梦话的口唇。 他心跳声剧烈,像澎湃的海浪将他浇湿,又送他颠入浪尖。 他把自己的脸贴到殿下的脸上,手掌堵了她的话音,肋骨却挡不住自己的心跳声。甚至这心跳无关于这一切会不会被外间宫婢发现的紧张,只在于殿下好像比他想象得,要在乎他一点。 外间的宫婢似乎竖耳静听了一会儿,确认无异样后,躺卧了回去。 似乎一梦而过,楚言枝眉头渐松,搂他脖子的手臂松开了,还要无力地推一推他,另一只被他攥着的手腕旋了又旋,最后带着他的手一起落到了枕上。 狼奴重新跟着枕回去,眼角潮意渐渐眨干了,唇畔的笑弧却始终没落下。 一觉睡至天明,红裳领着宫婢们进来服侍的时候,楚言枝还不大想起来。她昨晚好像做了个奇奇怪怪的梦,但具体是什么样的梦境,又想不起来了。 “殿下的手腕怎么了?”红裳心细,见她坐起来了,忙给她披衣服,捋袖子的时候看到她腕上的一块红痕,忙往床上四面打量。 楚言枝捧着这只手腕看,确有一道像被按出来的印子。 梦里的某个画面一闪而过,好像是在那个小车辇里……狼奴抱着她在哭,按着她的手不肯松。 楚言枝清醒多了,觉得有些害怕。她梦到狼奴被师父打死了,然后他的魂找到她,也不知是要吃掉她还是想把她一起带走,抓着她不肯放。她又怕又伤心,只好哄着他。 只是梦而已,为什么她手腕上真红了一片? “殿下眼睛也有些肿。”另一个宫婢道。 红裳端详了一番:“殿下是不是做噩梦了?” 楚言枝心想,这何止是噩梦,简直是见鬼。 可这梦毕竟不吉利,一大早的,又是将近过年的日子,说出来别吓着她们吧。 “没有,我夜里睡不着,倒了杯水喝,重新上床的时候不小心撞着床架子了。” “殿下想喝水怎么不叫人?” 红裳已瞪向昨晚守夜的那个宫婢了。那宫婢低着头不敢说话。 楚言枝摇头:“口干得厉害,没叫出声。昨天吃太多果干了。” 红裳一面吩咐人拿鸡蛋来,一面帮楚言枝把衣服都穿好:“那殿下从今儿起可不能再吃那么多干货了,多喝点茶的好。” 楚言枝闷闷应了,心里还悬着一件事,等坐到梳妆台前梳头了,才看着镜子问:“狼奴呢?” “早起来了,在院子里呢。” 红裳让人把窗上的白雾擦了,楚言枝透过去一看,果然看到在前院舞剑的狼奴。 楚言枝暗暗松了口气。 她摸了摸手腕上的红痕,心中疑虑未消。她听年嬷嬷说过许多稀奇古怪的故事,喜欢听又不敢听。这些故事里真假掺半,她记得有个说法,是说有的梦能警示人。 别哪天狼奴真被辛大人打死了吧。又或者不是被辛大人打死,是犯了什么错,被拖到午门外打板子…… 楚言枝让正打着呵欠擦窗户的绣杏去把狼奴叫过来。 狼奴进来了,他腰上悬着剑,挂着木奴,还挂有一个小荷包,浑身散着扑面的寒气与朝气。 红裳给她编着发,楚言枝偏头仔细地打量他,发现他眼下有淡淡的青灰色,瞧见她看着他了,那双仿佛会说话的眼睛掺入了许多她看不懂的情绪。 “你这一年,有没有好好听辛大人的话?” “听了,狼奴很乖。” “中秋的时候,辛大人怎么罚你的?” 狼奴黑亮的眸子微微动了动,凝睇着殿下挖香膏涂手腕红痕的动作:“罚狼奴不许回家。” 楚言枝只看着自己的手:“只是这些?” “还有面壁,每天晚上加练两个时辰。” “……他没有打你吗?” “师父不打狼奴。” 楚言枝涂好了手腕,让人把香膏盒子阖上,似无意般问:“你那天晚上是不是哭了?” 眼下这么多人在场,被殿下这样问,狼奴的脸又红了。他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仍望着她道:“不能见到殿下,奴很伤心。” 楚言枝仍不能松口气。虽说狼奴只是她的小奴隶,但小奴隶的命也是命,她不想这世上,特别是她的身边,有任何一个人死掉。 活着不一定高兴,死了一定不高兴。 何况小奴隶很好玩,弄没了就找不见了。 “狼奴过来。”楚言枝对他道。 狼奴走到她面前,看她的脸,看她的口唇,看她两条藏在袖下的胳膊。他们昨晚挨得好近好近,他守着她一直到天将明。 楚言枝要他蹲下。 狼奴照做了,楚言枝摸了摸他的头,第一次如此郑重地叮嘱他:“从今以后,不许犯错,不许被罚,不能被打。” 狼奴仰视着她,从这郑重里,感知到殿下对自己一定一定,有关心,有担心。 她一定没有那么不在乎、那么不喜欢他。 只要有这样一点点在乎和喜欢,狼奴就能好开心好开心地做她听话的小奴隶。 “狼奴记住了。” 小狼奴 第61节 楚言枝还是不能完全放心:“回去你要多背背本朝律法,还有宫规,每个字都要记住。” 说到这,望着小奴隶懵懂的眼神,她猛地想起他如今只是在外习武,不曾读书认字。 是了,是了,这梦果然是警示。他一个小狼,又不识字,怎会懂得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能做。 更何况这里是皇权森严的皇城,是宫规压死人的皇宫。 作者有话说: 小狼:一辈子都忘不了的美好夜晚。 枝枝:完了,灵异事件。 第58章 殿下竟然穿了他做的衣裳。 祭灶节该走访的, 姚昭仪昨日就已带楚言枝走访过了,今天在正殿用完早膳,稍坐一会儿后楚言枝便回来了。 雪停云霁, 宫人们扫洒着院子里的积雪,楚言枝碰了碰自己的下唇, 想到那个黑洞,忍不住地愁。娘亲和嬷嬷都说不要紧的, 莫美人却吓唬她,说枝枝以后要变成缺牙的小老太太了。 她当然不会相信,就是心里不太舒服。 楚言枝让人备了笔墨纸砚,她站在黄梨木的书桌之后, 看向身边的狼奴:“这几天上午我教你认字写字, 下午你教我舞剑。你得好好学,将来读很多很多书,要明理懂礼, 知道哪些事可以做,哪些事不可以做。” 狼奴看着殿下执笔的手, 心尖跃动上一抹欢喜。他看她在纸上写下了“辛鞘”二字,对他道:“这是你的名字,你好好认一认。” 殿下的字迹端庄秀气, 练的是簪花小楷。狼奴其实早在去年上元节后就开始央着身边人教他读书写字了,如今大半的字他都识得。辛夫人本还想让他跟着辛鞍一起入族学的,师父却说,他如今样样都想学, 反而样样学不精, 还不如抓紧把功夫练好。反正日后他也不靠笔墨吃饭, 以他的身体资质, 这年纪不好好练功才最可惜。 狼奴认真端详,楚言枝让他拿起另一只笔,学着自己的手势抓。狼奴只学两下就会了,楚言枝很满意,让他照着写。 狼奴抓握着笔,却在纸上笨拙地点了一团浓点,起笔落下又是一团乌黑,一道横划过去,直接盖住了上面大半个点。楚言枝蹙眉看他往下又落两点,两点黏在了一处。这字还没写到一半,就已不能看了。 楚言枝真是看不下去了,放下自己手里的笔,靠过去包握住了他的手。狼奴持笔的手指一颤,又一滴浓墨晕透了纸张。 他手比她大,楚言枝握不下,就拢着他那几根手指,另起一处落下:“这样写,下笔稍微快一些,别太使力。腕子不要动。” 楚言枝带他写下一点一横,发觉他手指倒比她预想的要听话,基本都随了她的力。 狼奴身子微僵,视线虽在纸上,心思却已全然不再那一笔一划上了。 殿下半个身子都挨着他。暖煦的光透窗照来,她身上也散着温暖的气息,渐渐充盈了他的五感。 狼奴悄悄移目,看她在光下透出乌金色光泽的发,看她莹润的脸与卷翘的睫毛。 比昨晚还近。只要他一伸手,就能将她整个抱住。 狼奴想要和殿下抱在一起,就像在北地时和小狼们扑在一起玩时一样,脸挨着脸。 “看,这样写是不是好看多了?”楚言枝转头看他。 狼奴立刻将视线重新落回那个“辛”字上,察觉到这屋里除了殿下还有许多其他人后,他克制地点了点头:“好看。” 楚言枝松开他的手,接过红裳递的茶喝了一口:“自己再试试看。” 狼奴持笔落墨,这回写得好多了,笔划疏密有致,墨也没结成一块儿。虽然没顿没锋算不得多漂亮,但至少成个字样了。 但临到最后一笔竖下来的时候,狼奴稍微多运了点力,那条竖又粗又黑,跟中间那两点沾一块儿去了。 楚言枝夸奖的话才说一半,不由再皱眉:“毁在这笔上了,再练。” 旁边的宫婢撤下这张纸,铺了新的上来。 狼奴在砚上蘸了蘸墨,含羞似的地拉拉她袖子道:“殿下,狼奴笨,再教教奴。” 楚言枝叹气,搁下那半盏茶,重新握了他的手:“写字是很难,你再好好看看我怎么写的。” 狼奴感受着手上独属于殿下的温度,忍不住离她靠得越来越近。只要他的头再偏一偏……就能贴上她的发。 但狼奴只敢在脑子里想一想。 一个上午过去,练了一沓纸,狼奴才堪堪学会写自己的名字和狼奴二字。楚言枝一下子理解当初教自己写字的时候,娘亲为什么总无奈地摇头了。 不过再一想想,原来狼奴也不是学什么都快都好,她心里稍微平衡了一点。 中午吃过午膳,楚言枝照旧歇晌,狼奴则把自己的包袱抱来了,在她的困乏劲儿还没完全消下去,正捧着一盏浓茶喝的时候,殷殷切切地打开包袱,骄傲期盼地给她展示自己后半年攒下来的东西。 可活动页面的团扇、鹧鸪哨、小泥人……还有木头雕的小狼。这里头有不少新奇的东西楚言枝没见过,还真有点喜欢。她玩了一会儿,狼奴把最底下的那只手炉套子和那件绣白狼的对襟缎袄拿出来了,脸红红地展开给她看:“殿下……” 楚言枝转头看来,缎袄用的是银朱底色,衣襟袖口都绣了滚云纹的金边,左下角绣了只仰着脖子朝月亮看的小白犬。苏绣绣法,这小白犬的毛发根根分明,虽算不得十全精细,却也耐看极了,看起来毛茸茸的。 楚言枝摸了摸:“你这么喜欢小狗?” 狼奴笑容一僵:“这是小狼……” 楚言枝想到了那两条裙子。这缎袄比那两条裙子好看多了,配色用料都算上乘,不知他是从哪买的。 “给我穿的?” 狼奴害羞地点头,又期待地望着她。 楚言枝捧着脸,她不想穿带小狗的衣服。看着太幼稚了,莫姨见了会笑话的。她也从没见三姐姐、二姐姐,还上面其他几位姐姐们穿过。虽然狼奴说这是狼,但瞧着分明就是小肥狗嘛。 楚言枝正要把缎袄放下,狼奴试探地问:“殿下喜欢那两条裙子吗?穿上,好看吗?” 楚言枝揪了揪缎袄的绒毛,随意看着上面的绣纹,觉得这针脚绣法有些眼熟。她没多想,答道:“我裙子太多了,轮不到穿它们。” 过了一会儿她抬头,看见狼奴眼睛里的失落几乎要溢出来了,鼻尖似乎也透出了一点红,不禁问他:“这么喜欢小狼,为什么不见你自己穿?” 楚言枝先前起过逗他穿裙子的想法。狼奴总是很好玩,又不太懂男女分别,看他的小木奴,经常这天穿男装那天穿女装,恐怕它在他眼里并没有性别。 楚言枝不得不承认狼奴长了副极好的皮囊。明明天天在太阳底下练功,他肤色还是很白,比辛鞍白得多,眉毛眼睛黑黑的,鼻子高高的,嘴还红红的,扮成女孩应该很好看。就是身子不大适合,肩膀太宽,腰太窄,胳膊也粗。 不过如今天冷了,楚言枝无心刻意让他受冻,况且每见一面他就是副新样子,那裙子本就不大,他早穿不下了。 这缎袄嘛,也小,确实合她的身,但估计落他身上就得绷线。 狼奴拧着包袱一角,还没从殿下上一句话里缓过神来。 殿下漂亮衣服确实太多了,尚衣监四时八节都会送新来,姚昭仪还会亲手给她做,她自己也能做。哪里轮得到穿他做的衣服呢? 况且他做得确实并不怎么样。 狼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的问题。 他当然喜欢小狼,他自己就是小狼。殿下并不明白,他为她绣带小狼的衣服,是希望她多喜欢小狼一点,想她知道,小狼就算离她很远很远,心也永远留在她那里。 楚言枝没听到他的回答,且他看起来有些失魂落魄的,便没再问了。她再度想起昨晚那个奇奇怪怪的梦,狼奴哭得很伤心,神情与此刻有些相似。 “走吧,教我练剑。”楚言枝放下缎袄,转而去拿他腰间的剑。 狼奴任她取下自己腰间的剑,跟着她走到院子里。 楚言枝抱着他的剑跑到院子中央,双手握住剑柄,想把剑抽出来。可这剑实在太重,她穿得又太厚,手臂不好活动,实在拔不动。 狼奴不知从哪折了根树枝递向她:“殿下先用这个练吧。” 楚言枝瞥了眼,心里不是很服气。挥树枝谁不会?她就是想练剑。小奴隶都会飞檐走壁了,她却连把剑都抽不出来…… “教我拔剑。”楚言枝捧起剑仰面看向狼奴。 狼奴丢了树枝,在她面前停顿片刻,才一手落在她握刀鞘的手上,一手落在她持柄的手上,使力带她一抽而出,剑光寒芒乍现眼前。 他未松手,转而走到她身后,帮她把剑彻底拔出,于她头顶道:“殿下,剑很锋利,奴带你挥剑。” 楚言枝点头:“好,我不怕它锋利。” 狼奴将剑鞘放置于地,握着她的手腕,配合剑势挥动起来。 楚言枝虽然平时也爱玩爱跳,但练功舞剑毕竟与玩闹不同,没几下就累得气喘吁吁了。她拱了拱狼奴的胳膊:“松开吧,我累了。” 感觉到殿下的手滑出掌心的那一刻,狼奴眼神微黯,收了剑。 楚言枝在石桌上坐下,宫婢们围着给她擦汗递茶,他甚至找不到个离她近点地方站。狼奴心里更难过了。 红裳也给他递了盏热茶:“喝点吧。” 狼奴摇头拒绝,反而趁她走离殿下身边的时机,站到了楚言枝身侧她空出来的位置。 红裳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又无奈又无语。 歇过一会儿,楚言枝让宫婢们该忙什么忙什么,又拾起了狼奴放到桌上的剑。狼奴正要握她的手帮她,她却不肯:“我总要自己学会拔的。你退远些。” 楚言枝拧着眉毛,努力地抽剑,抽到一半喘口气继续抽,等她终于把剑抽完了,就看见狼奴一脸紧张地守在前面。这剑都快有她人一般高了。 她扬扬下巴:“让开一点,你刚刚教的,我都会了。” “奴守着殿下。” 楚言枝不管他了,两手握着剑柄,回忆刚才狼奴带她挥动的姿势,破风使剑。 前两下还好,她能控得动剑,后面就不行了,这剑实在太重,她单手一甩差点把人给带倒了。 宫婢们看得心惊,在旁边劝她别练了。 楚言枝虽不服气,却也知道后怕,即刻想把剑往回收,可她手臂早练酸了,一时发软,剑尖直往后摆。 红裳忙丢了手边的东西要去帮她,脚步还未来得及动,忽有一道黑影闪身至楚言枝面前,抬手握紧了剑柄。 重剑总算被控住了,然而狼奴来得太急,剑尖前摆时勾断了他腰间的那条红系带,幸而没伤到别处。 系带断了,木奴应声落地,剑一脱手,楚言枝的身子顿往前倾。她脚跟刚要站稳,却有一臂揽住了她的腰。 她被拥进一个散着微寒的怀抱里,狼奴的手似乎在发抖,他贴蹭了下她的脸,将她抱得紧紧的:“殿下……” 楚言枝拍拍他肩膀:“我没受伤,松开我吧。你伤着了吗?” 狼奴迟缓地摇头。 宫婢们围靠过来,问东问西,楚言枝一面挣着狼奴的手臂,一面拨开她们的手:“我还好好的,别担心了。” 狼奴抚在她脊背的手微顿,旋即松开了。他拾起剑收回鞘,站在原地看殿下拍拍身上落的灰和雪碴子,正回应着红裳的话。 殿下确实无恙,狼奴暗松了口气,心里却还是闷闷的。 这剑不适合殿下。他看着手里的剑,决心要为殿下打一把最轻巧灵便的剑。 剑柄上要刻一只小狼。 楚言枝拾起地上那只穿挑线裙子的木奴,见这系带断裂不能用了,就让宫婢再去拿条新的来。 这小裙子做得挺精细,楚言枝细看了下。去年的时候她就见狼奴给木奴做衣服了,不过他的绣技不怎么样,虽有个版样却不经看。 小狼奴 第63节 楚清并不在意这个。楚言枝脸软心软,旁人说过的话,哪怕是很小一句话,她都能用上心,只要她愿意帮她同钱锦说一说,估计也能说动楚姝帮她。她们二人是成安帝最喜爱的公主,又素与司礼监的太监们关系不错,说上一句话,能顶清乐宫送百两千两的银子。 楚清朝楚言枝暗示了几句,楚言枝这两年下来也明白这种事了,让她别太焦虑紧张,她会请钱公公帮忙仔细相看未来驸马的。 楚姝拿着一只鲁班球拆解着,除楚清进来时瞥了她一眼外就没抬过头。等楚清和楚言枝聊过后要请辞了,她才放下刚重新组装好的鲁班球,淡声道:“这都没什么好忧心的,好好备嫁吧。” 楚言枝从坤宁宫回来,正要命人去司礼监值房找钱锦说话,钱锦却亲自带人过来了。 他来得匆匆,进门时先往姚昭仪和楚言枝身侧看了眼,而后站定朝她们行礼。 姚昭仪起身问:“是陛下有诏吗?” 钱锦沉吟片刻才道:“确有些话,只可昭仪和殿下听。” 姚昭仪眉头微不可察一蹙,即刻遣散了宫婢,包括年嬷嬷和红裳她们,关紧了门窗让钱锦在椅上坐下说。 钱锦不坐,总带笑意的脸沾了几分凝重:“去年昭仪吩咐奴才去查的那事,已有了结果。东厂的人最后是在兖州府滋阳县找到的陈家。陈屠户好赌,早在七八年前就败光了在连安县的家业,回了山东老家继续靠贩肉过活。” “那他们没遇上去年的雪灾,芸姐儿还活着?”姚昭仪不免激动起来。 钱锦唇角微抿:“她在成安五年就死了,难产死的。” 姚昭仪瞳孔骤缩,一口气堵在心尖。 她是成安四年进的宫,刚接到入选消息的时候,年嬷嬷的女儿刚要生产。年嬷嬷带了东西,本想亲去照顾芸姐儿坐月子的,却被那屠户打了出来。带的两只鸡三只鸭一筐子鸡蛋都被陈家人夺了。 年嬷嬷的眼睛就是从那时渐渐哭坏的。后来进了宫,没得念想,年嬷嬷再不提芸姐儿的事了。 楚言枝担心地拉了拉姚昭仪的手,钱锦则避着楚言枝,更低声继续道:“奴才让人找到了当时给她接生的婆子,说当时孩子的头卡着出不来,最后陈家人拿剪子剖了给她取出来的。她头胎本就凶险,月子里还不曾好好保养,恶露两个月没好全,又怀上了,避不掉的难产……孩子一出来,她也断了气。” 姚昭仪脸色发白,拧着帕子半晌才问:“她那两个孩子呢?” “都是女孩儿,大的那个,长到五六岁被卖给连安县一户农家做童养媳,去年雪灾冻死了。小的陈二姐,今年十岁,定给了滋阳县一个老地痞。” 姚昭仪正要起身,钱锦为她倒了茶递上:“奴才已让人把陈二姐带回京城了,届时交由姚家二老教养,昭仪以为如何?” 姚昭仪终于松了点气,点头道:“好,好……多谢钱公公。” 手边没东西,姚昭仪即刻拔下发上一只金累丝嵌宝石的点翠步摇递去。 钱锦未接:“上回小殿下给的糖,奴才还未吃完,娘娘何必多言谢。” 即便钱锦已经将声音压得很低了,楚言枝还是听到了他方才说的一些内容。她后背脚底一阵一阵地泛凉气,不寒而栗。 见钱锦要走了,楚言枝才回神忙道:“公公还是收下吧……我也想拜托您一件事。我二姐姐……” 钱锦脸上露出一个淡淡的笑:“这本就是奴才分内之职,定会尽心去办,殿下放心。” 钱锦走后,姚昭仪连喝两盏茶才缓了些。她叮嘱楚言枝不许把今日听到的事告诉嬷嬷。嬷嬷平时越不提从前的事,其实心里越记挂。她怕嬷嬷到时候会受不了。 能瞒多久是多久吧。 楚言枝郑重答应了。 六月下旬的时候,东厂查出礼部选出的那三人中有一人身有不足,一人谎报家世,只余下最后一人堪算过得去,但个头稍矮,难与二公主相配。 成安帝得知后龙颜大怒,趁此将礼部诸人洗清了一波,责令由东厂和锦衣卫督察着再选一次。 这一选就选到了九月,最后定了京城顺天府通州九品县尉之子。定了人选,成安帝总算能省点心了,封楚清为静敏公主,婚期定在了十月末。 楚清出嫁那天,楚言枝和楚姝等其余几位公主在清乐宫陪楚清说了许久的话。楚言枝眼泪擦湿了两条帕子。最后还是楚清笑着宽慰她们:“就在京城,不远。往后我还能时常进宫,像今天这样同你们坐着一块儿叙叙话的。” 楚姝想到当年大公主楚欣出嫁的场景,别过脸没说话。 楚清盛装坐上红轿,楚言枝眺望着,看她一路出宫门,由驸马接引而去。楚言枝努力想看清那匹高马上坐着的裴驸马,然而隔得太远太远,只看得出是个清瘦端正的少年。 沿路十里歌乐吹打,红妆如绸,直至晚时方休。 楚言枝心里说不出的惆怅。她好不容易有个能多说说话的姐姐,才两年光景就嫁出去了。 三姐姐明年二月及笄,好像也快了。 楚言枝望着楚姝渐垂的眼睛,止了到唇边的话。 不光是三姐姐要嫁……再过五年,她也会离开娘亲,不知嫁给谁、嫁到哪去。 成安十五年的冬天来得晚,去得也晚。及至隔年一月末,竟还隐有飞雪。 楚姝及笄礼宴上,孟皇后未能出席亲自为她插笄,成安帝请了荀太后代行这一步骤。 及笄宴后,孟皇后又与成安帝大吵了一架。 孟皇后伏在床榻上,眼泪似乎都要流干了,最后几近央求地说:“放阿妍走吧,阿翊,我真的……真的悔了。” 她已病到不能起身,连女儿的及笄宴都不能亲至的地步了。成安帝枯坐在床沿,松了她的手,缓缓叹出一口气。 孟皇后望了他一眼,才惊觉他的脊背竟已显得有些佝偻了。 孟皇后想起到当年刚刚嫁给他的时候。 龙凤双烛一直燃至天明,他撩开她的盖头,弯着一双清俊眉眼对她说,阿妍,孤下半辈子还会继续待你好。 平心而论,他确实待她很好,封她为皇后,封她的儿子为太子,最疼爱的公主也是她的女儿。可他不止是待她一人好。 她怀璟哥儿的时候,他就收了如今的惠妃,后来又收了江贵人。孟皇后深知,他是太子,是将来的帝王,六宫七十二妃,再应该不过。可她还是高估了自己的耐力。 他对她越来越冷,她也对他越来越冷。本想就这样过一辈子,无非成一对怨偶,没什么的。她可以把心寄予佛堂,换片刻安静。 可她爹死了,她都要隔上大半年才能得知消息的时候,她再受不得了。 当年她执意要嫁给他时,信了他的话,以为等他登基为帝便会召父亲回去,继续为他辅佐江山。她等到他与旁人有了孩子,等到自己父亲的死讯传至京城,也没等到他兑现承诺。 到如今,她怎能不后悔。 她想回家了。 成安帝在这坐了片刻,忽然按了按眼角,起身走了。 因挂念着孟皇后的病情,楚姝请求成安帝再留她陪母后几年,别太早将她嫁出去。成安帝也舍不得她,竟真的应了,让礼部明年再择人,婚期定到后年。 又是一年夏时,年嬷嬷这夜再三问姚昭仪,钱公公那是否查到了芸姐儿的消息。 姚昭仪始终无言,勉强糊弄了过去。年嬷嬷隐约能感知到昭仪和殿下都在瞒着她什么,转而来了兰心阁问楚言枝。 楚言枝正倚着四簇云纹的架子床把玩一把双面绣狼的扇子。这扇子一面绣望月的白狼,一面绣正扑蝶的仕女,是狼奴端午回来的时候送给她的,连带着还有一把剑,说他学了一年打铁,还是打不出满意的样子,只好攒钱请人为她打了一柄,但剑柄上的那只小狼是他亲手雕的。小狼旁边还刻了两个极小的字,“剑奴”。 楚言枝从没听说谁家武林高手的剑会叫剑奴这种名字的,就不太喜欢。狼奴如今聪明极了,很会揣摩她的意思,夜里的时候就把那两个字给磨掉了,重刻了“斩霜雪”三个字。 以他现有的文化,能想到这三个字,也真难为他了。 兰心阁内燃了驱蚊虫的香,年嬷嬷调整了下香笼盖子,在她身旁坐下了,夸狼奴这扇子做得精巧,绣技虽还不如殿下,却已胜得过大半闺秀了。 楚言枝听了这话便想笑。 狼奴较两年前又长了个子,整个人如抽节的青竹,她让人送去的衣服总是赶不上他长的速度,穿着穿着就不合身了。后来她就特地让人把衣服做大些,省得都浪费,好歹能多穿段日子。 狼奴不光长个子,他如今功夫也不错,听辛大人说,他都有些教不动他了,想过两年他父亲老定远侯从济州过来了,再请他往深里教一教他。这两年狼奴就先读读书,跟着底下那几个指挥同知和镇抚使办办杂务,这样将来入职锦衣卫,处理事物能更顺手些。 楚言枝自是没意见,狼奴却不大高兴的样子,还说他觉得自己已经比大部分的锦衣卫校尉都强了,应该能入职了才对。辛大人只摸着他的头,说他还是不够高,瞧着就十三四岁的样子,还得再长两年。 狼奴虽然不高兴,可听殿下说,他确实该多练练,免得将来办危险的任务受了伤、丢了命,那双眸子又露出了笑意,还歪着脑袋眨眼说:“奴不会让殿下担心的。” 真是,谁有那么担心他了,怎么这么大了,还跟小孩子似的。 楚言枝把扇子丢下了,问年嬷嬷来是不是有什么事。 听年嬷嬷又是来打听芸姐儿那事的,楚言枝心里发紧,忙推说太困了,直接缩床里睡去。 几次三番下来,年嬷嬷心里已经有数了。她捋了捋鬓边已有些花白的发,望着烛火用力眨了眨越来越昏花的眼睛。 楚言枝不忍看她这样,过了会儿平躺下来,用扇子捂着唇,像小时候那样伸手拽了拽年嬷嬷的袖子:“嬷嬷,天儿太热了,明天给我做莲房饮喝好不好?他们做的都没你做的好喝。” 年嬷嬷听了果然回了神,带茧的手指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笑道:“小殿下呀,今儿你都喝多少了?哪能天天就喝凉的,你渐渐大了,得学会养护身子。” 楚言枝哼一声,把年嬷嬷的手拽下来了,脸微红道:“我身子好着呢!每天就喝一点,不会有什么的。” 年嬷嬷往她颈下些微的起伏处看了眼:“那也不能不注意着。等大时你就知道了……好啦,嬷嬷也累了,殿下好好睡吧。” 年嬷嬷叹声气,起身提灯走了。楚言枝放了扇子,坐起身望她走远,看到她已半白的头发,垂头也叹了声气。 恐怕嬷嬷已经猜到芸姐儿不在了。不过跟她差不多大的那个陈二姐,听钱公公说养得很好,原本干干瘦瘦都快病死了,如今已是个很爱笑的小姑娘了。 年嬷嬷要是知道有她在,应该心里会宽慰不少吧。 过了片刻,红裳领人进来了,问楚言枝可要现在睡下。 楚言枝仰躺在床上,一下又一下地抛甩着扇子玩。天太热,白天刚下过雨,空气又很湿潮,到处都是聒耳的蛙鸣声,吵得人难受。即便室内放置了许多冰鉴,她也不怎么睡得着。不过想着这些灯点着,恐怕只会让屋里更热,楚言枝还是让她们把灯都吹灭出去了。 等人都退下,室内重归宁静,楚言枝侧身朝里翻了翻,睡在玉质席簟更凉一些的那半边,又将薄被拢到了床外侧,对着墙面眨了眨眼。她思绪乱糟糟的。 前两日二姐姐过生辰,和那位裴驸马回了一趟宫。她如今和裴驸马过得很好,婚后一年多就生了松哥儿。松哥儿养得白白胖胖的,逢人就笑。大姐姐楚欣嫁去那么些年,至今还没有生孩子呢。 虽然松哥儿很可爱,但是楚言枝很怕生孩子,也没办法想象生孩子这件事。两年前她听说芸姐儿遭遇的时候,浑身都想打冷噤。 二姐姐也说她当时生孩子很艰辛,痛得几乎想要干脆咬断舌头立刻死掉算了。幸而生下来是位哥儿,驸马和家中长辈见了都很高兴。驸马从此更疼她了,也很疼孩子。她想着等松哥儿再长两岁,就给他生个妹妹。 这话听得楚言枝整个人像被浸在了冰水里。她再看看二姐姐,二姐姐如今已作了妇人打扮,再不像是当初会牵着她的手,温声问她要许什么愿望,然后和她一起望着孔明灯越飞越高,直到望不见的二姐姐了。 往后她也不可能再那样陪着她过上元节了。她的愿望已经实现,有了驸马、有了孩子,就算要过上元节,也是和他们一起过。 楚言枝认真想过了,等她要及笄了,就向父皇恳请,也多留两年再嫁。等实在不行了,再想别的办法。看三姐姐的样子,她应该也不愿嫁,楚言枝决心就照着她的做。 她实在没办法想象和别的男子同床共枕这件事。别说睡在同一个被子里了,枕头放同一边枕她都受不了。她干干净净的一个女孩儿,一个公主,为什么要和男人睡在一处? 譬如这床,她一个人睡能自在地从这翻到那,多一个人就不成了。 偶尔她会去北镇抚司亲自接狼奴回来,天热的时候站在北镇抚司的门口,都似乎能闻见空气里一阵一阵的汗臭味,光是想想她都觉得脏,后来她就再没去过了。 狼奴倒还算干净,知道每次都把自己洗干净了再回来,袖子里放了许多备用的帕子,连木奴的衣服都是一天一洗、一天一换的。 可这天底下的男人又不都像她养的小奴隶一样,万事都能顺她的意。 楚言枝将团扇随手丢在了枕边。 她不想嫁人,甚至起了要仿效尚华长公主的念头……不如就找个快死的男人嫁去直接守寡好了,一辈子都干干净净的。小时候听他们说尚华长公主可怜,现在想想,哪里可怜呢?既不用像安平长公主那样和人天天吵,也不用像大公主那样跟人冷脸对冷脸。最重要的,是不用九死一生生孩子。 那年在三姐姐及笄宴会上再看到尚华长公主的时候,楚言枝就发现了,她比前两年看着还要显年轻,指甲涂的红蔻丹,脸白白的,眼睛很亮。不像安平长公主,越来越憔悴。她的独女盛随瞧着倒很好看,听说和尚华长公主走得很近。 但楚言枝暂且只会想想,并不敢真的这样做,主要是怕娘亲担心她。娘亲说,她已对她的婚事有了打算。 楚言枝猜不透是什么打算。反正不管怎么算,都是要她嫁给男人,和男人同床共枕,给男人生孩子。 越想越烦,楚言枝不想了,又把扇子盖在了脸上,迷迷糊糊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1-10 23:33:40~2023-01-11 23:55: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小狼奴 第64节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若零苓彤 50瓶;西二西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0章 长大啦。 礼部才将三公主楚姝的三位驸马候选人择定上报, 坤宁宫内,孟皇后与成安帝对峙一番后,忽然昏迷过去, 其后两天两夜未醒。 后宫诸人皆跪在坤宁宫外殿内,成安帝坐在一把椅上, 窗外夕阳光将他墙上的影不断拉长。 三妃上前欲要开解他,却又七嘴八舌地吵起来了, 成安帝一掌掷案命她们都退下,最后独留了姚昭仪一人。 姚昭仪望着他颓丧的神情,并未多言,只绕到他身后, 为他揉捏肩膀。 等察觉到成安帝紧绷已久的筋骨渐渐松弛下来, 姚昭仪才温和道:“臣妾在家的时候,每回父亲下值回来,母亲都会这样为他按摩。父亲整日操劳, 筋骨都是僵的,母亲每运着巧劲儿揉按, 都能疼得他嘶嘶抽气,欲呼不得。” 姚昭仪声线平稳,成安帝凝视着地上她的影子:“你父母倒恩爱。” 姚昭仪点了点头。 “看来你并未传你母亲的衣钵, 朕两边肩胛骨还硬着,没什么感觉。”成安帝捻着拇指上的扳指,轻笑道,“不妨多用些力。” 姚昭仪笑了下:“臣妾素闻按摩之道, 便是三五壮士躺下任按, 也有可能会疼得想叫哭, 陛下莫要嘲笑臣妾劲小, 其实只是没有专往您的痛穴上按。” 成安帝嗤笑:“朕九五之尊,难道还会怕你一介妇人的腕下之力?你大可放心按,只要能让朕舒体通畅,比什么都强。” “是。”姚昭仪笑着应了,旋即以拇指发力,旋按着他的秉风穴和曲垣穴等处。 成安帝眉头渐渐蹙起,但仍盯着地上光滑的金砖,于寂静中细听着内室里楚姝压抑的哭声。 孟妍都是当祖母的人了,连最小的女儿明年都要嫁出去了,为何还犟着要走……走到哪去?回四川府吗?这世上只有被废黜封于冷宫的废后,从未有与天子和离回娘家的皇后。 她既已忍了这些年,为何之后那些年,就不能再忍忍了。 成安帝抚了抚自己微散的鬓边。他是帝王,帝王为这天下,有多少不得已,这么多年过来了,她不是不知。 如今他倒宁愿她能每天都在慈宁宫坐着,冷言冷语总强过恨声恨气,也总强过明明是他吵赢了,她一倒,他反不如输了。 她近日总说,阿翊,放阿妍走吧。 她当初明明是宁愿抛舍下一切,也要同他在一起的。 为何一定要走? 在一起这些年来,最难的日子都熬过去了,为何就非得离开他? 成安帝心里隐隐明白,他就算死命攥着不放手,她也会走的。离了这人世,不要他,也不要珩儿,璟儿,姝儿。 姚昭仪不轻不重地揉按着他的穴位,两人的影子交叠在一处,她指下的肩膀忽然轻轻颤动了一下。 颤一下,便有二下、三下。成安帝鼻息渐重。 姚昭仪手下的动作微有停顿,旋即继续为他按摩着,佯作不知。 不知过去多久,成安帝朝她极缓地摆了摆手,又将她的手从自己的肩膀上拿下来,合在掌心上握着。 “姚窕,朕知道,你向来聪明。你实话告诉朕,她身子到底如何。” 姚昭仪垂眸:“臣妾不通医术,亦不敢欺瞒陛下。方才御医诊过,皇后娘娘的身子应如他们所言,已是强弩之末。” “她说她想走。朕便是愿意放她离开,也断不能让大周有个离经叛道非要和离的皇后。朕是没办法。” 姚昭仪将自己的手缓缓从成安帝的掌中抽出,于他身前跪下,行叩首礼道:“陛下,您若愿意放手,让皇后娘娘归家安享最后的日子,臣妾便斗胆献上一计。” 成安帝垂敛目光望着她卑躬屈膝的模样,缓缓叹出一口气:“这些天,是你要她同朕敢争敢吵,同朕闹着要走的?无非是在赌朕对她能心软到几分……你们竟也不怕输。其实她要是有你这般聪明……肯将这般聪明的心思用在朕身上,她和朕决计不会走到今日这般地步。” 姚昭仪跪坐着:“臣妾是微人之心,行微人之事。若皇后娘娘真如臣妾或其他姐妹那般整日为俗思俗绪所扰,又岂会还是她自己。” 成安帝觉得累了,有什么堵在喉口,却始终未能化作字句吐出。 阿妍便是不同他争吵,只每日眼神无光地呆望着,又能熬到哪年哪月呢?他心里其实早有了答案,这与姚窕所谓的心计无关。 是孟妍选了与他吵至决绝,是他自己选了由着她在这条道上走下去。 他真要看着她死在病榻之上吗? 成安帝在微黄的夕阳中回忆着自己初至孟太傅府上时隔帘与她对望的场景。那时她眼睛明亮,笑靥如花,是最好的年纪。 情谊已尽,他们之间不会再有更好的结局了。 “你有何计。”成安帝眼神微沉地盯向姚昭仪。 像是回光返照,孟皇后在隔日的清晨醒了。她望着窗外的潺潺秋雨,摸了摸床头楚姝的发。 楚姝察觉到,立时抬头,孟皇后还未言语,外面的成安帝已掀帘走进,先隔着两丈远与她对视许久,才缓步走至她床边。 半个时辰后,汪符急诏太子楚珩与宣王楚璟进宫。 皇后病重,时隔多年,她终于再次心平气和地倚在床上,和成安帝说了许久许久的话。 她从少时情窦初开聊起,笑着说那些山盟海誓,又在提到那夜新婚时顿了话音。 “是朕对不住你。”成安帝将她颊畔的发拂去,“却也该做一件对得起你的事了。” 孟皇后轻轻点首:“你是对不住我。” 成安帝反因她这话笑了:“你还是喜欢得理不饶人,从不肯松一点牙关。” 孟皇后苍白的脸上仍噙着一丝笑。 成安十七年秋,夜半时分,皇后孟氏薨逝,年四十七,谥号庄烈,帝哀恸不已。 二十七下鸣钟声声传至长春宫内,楚言枝从梦中惊醒,匆匆洗漱和姚昭仪赶至坤宁宫处。 丧礼庄严,直至身披白麻跪在灵前,身后门外熹光渐露,楚言枝才渐渐回神,泪流满面地看向前面面如枯槁的三姐姐楚姝。 礼部对孟皇后薨逝一事似早有准备,一切进行得有条不紊。成安帝立在棺前,已收整了先前悲痛之态,静静看着色沉如墨的棺椁。常伴他左右的司礼监诸人今日竟缺了三个,只赵关随侍着。 本朝守丧遵循旧制,以日易月,二十七日后内外百官除服,仍穿素衣,及至百日后才渐着颜色浅淡的衣服。 “你那年送给母后的护膝,她穿着带走了。”楚姝忽然淡声对楚言枝道。 楚言枝眼泪断断续续流半天,此刻正红着眼眶望着膝下的蒲团发愣。皇后娘娘是没熬到娘亲给她想办法吗?怎么还是薨逝了…… 听到楚姝的话,楚言枝鼻子酸意更浓了。皇后娘娘待她很温和,每回她随娘亲去了,都会笑着摸摸她的脸,说枝枝长高了,长得更好看了。皇后娘娘还让她和三姐姐坐在一处,说以后枝枝要多陪三姐姐玩啊,三姐姐虽脾气不好,看似不喜欢其他姐姐妹妹,其实很希望有人关心她的。 楚姝看她眼泪又要流出来了,别开了视线:“母后解脱了,这其实没什么不好。” 楚言枝哽哽咽咽,半晌才闷闷“嗯”了声。 回到长春宫后,楚言枝眼睛鼻子还是红红的。这两年她个子蹿得格外快些,体态渐不是娇娇可爱的小孩儿模样了,下巴尖润了几分,腰肢也纤软了,如今哭起来也和小时候不同,像一朵夜里泣露的水芙蓉。 姚昭仪领她进了正殿内室,屏退了旁人,才在她耳边轻声道:“枝枝别难过了,皇后娘娘回家去了。” 楚言枝惊得抽气,不禁担忧地小声问:“回家……哪个家?四,四川府吗?” 姚昭仪点头。 楚言枝咬唇:“娘亲,这是你是和钱公公一起筹谋的吗?要是被发现了,这是欺君之罪……” 她虽然是很想帮一帮皇后娘娘和三姐姐,但绝没有到愿意为此付出娘亲和自己乃至其他所有亲朋性命的地步。 “这是经陛下首肯的结果。陛下心里早有了答案,顶多是借我之口说出来罢了。” 得知是父皇亲允的,楚言枝眉头终于松开了,但仍不能完全放心。她清楚自己父皇是什么样的人,怕就怕哪天出了什么事,他会让娘亲出来顶包。在他眼里,恩宠就如流水,未必有多少真心。 姚昭仪理了理她熟布盖头下的发:“此事陛下全权交由汪公公和钱公公去办了,我并未经手分毫。” 楚言枝抱住姚昭仪,额头在她肩膀蹭了蹭,半晌道:“我想所有人都好好的,但最想娘亲好好的。” 姚昭仪将她搂紧了些。 孟皇后逝世后,楚姝以想要为她守孝三年以尽孝道为由,请求成安帝推迟她的婚期,三年后再重新为她择选驸马。 这理由无可辩驳,满朝上下无不动容,成安帝只得允了。 宣王楚璟也以此为由再度拒了择宣王妃的事。 正旦节前,百日过了,阖宫照往年过年。开春之后,三月中旬的一日,成安帝封长春宫姚昭仪为嫔,赐封号为和,仍主长春宫。 经这一封,长春宫规制更加不同,光楚言枝身边就多出了十多个宫婢太监,一切衣着饰品、用度器具都上了一阶品级。 不论如何,这对她们而言都是一件喜事,江贵人和林婕妤、宁妃等人都送了礼来,姚窕一一收了,及至晚间,又收到了施昭仪和莫美人送的礼。 年嬷嬷高兴得不行,哪想得到自家小姐还有升为嫔妃的一日。前两年的时候她还想劝小姐再为陛下诞下个龙子或龙女固固宠的,小姐却不愿意,说她这辈子所有对子女的爱,都只会给枝枝一个孩子。不论是妹妹还是弟弟,对枝枝而言都没那么重要,她作为母亲,自会为她争取想要的一切,而非利用另一个孩子,来保全她的未来。 年嬷嬷听了虽然觉得有所道理,但心里一直暗暗想,不生孩子,小姐要还想升品级,可就难了。 有此喜事,年嬷嬷去小厨房亲自做了许多点心,先奉到正殿和东侧殿去,又让人把剩下的都拿去分,然后从中每样各挑一些出来,装了满满两大食盒,找小太监送到北镇抚司去。 两个小太监一路提着食盒跑到北镇抚司,却没见着狼奴的面。 今天是北镇抚司五年两度择新人入锦衣卫的日子。 小太监们对视一眼,即刻走近府门,决心看场热闹。 北镇抚司的校场上,早熟禾已成葱翠色,百来名锦衣卫校尉们都围在外场,各种兴奋的呼喊声不断,而辛恩与其余几个同僚正站在看台往下望着。 “哎呦——好,好!” 只见场上一道挺拔黑影轻点足尖于空中旋翻几下,忽踢中对面欲要飞身踏来者的胸口。看似只是轻轻一踢,对方却似被巨石所击,当场失了重心,双腿在地上拖擦三五丈,仍不能站定,后背朝上重重倒地。这才三五个回合,他身上各处都已负伤,隐觉五脏六腑皆在出血了。可是始终……他都没能近这少年的身。 青年握拳抵地,另一只手捂着胸口,强撑着自己还想起来,却见对面那身量颀长的玄衣少年缓步走到了他面前。少年一头劲韧黑发只由一根洗得发了白的红发带高扎着,腰间以红绸系了只穿了小衣服的木偶。他停步,逆光冲他微微偏头,垂睨着一双乌溜溜的俊眼问:“不疼吗?你断三根肋骨了。” 青年犹觉一口老血涌上,心中愤愤,目眦欲裂。可在三番五次尝试起身失败后,他不得不咬紧钢牙承认:“……疼。” 少年弯身提起他还完好的那只胳膊,单手扶着他往场下带:“过两年再来吧,今年第一是我的。” 青年心中憋闷,但在下场之后,还是勉力朝他行了一礼:“多谢。” 看台上,赖志诚看得无比激动,以拳击掌大笑道:“好,这脚踢得好!” 董珏却唉声叹气地拉把椅子坐下了,挑着腿转着脚踝:“赖大人,您都喊了几百次好了啊,怎么也不换换别的词儿?” 赖志诚还在兴头上,哈哈道:“管他什么词儿,爷高兴用那就是好词儿!” 董珏啧声点头,又往旁边目不转睛的那位看了眼:“辛大人,我看您徒儿快赶得上您了啊,这么些年,我头回见这么无聊的选拔赛,最长的没超过两炷香就被他打下台了,一点看头都没。” 辛恩唇角上扬,连下巴都不由自主地抬了抬:“鞘儿一直很努力。” “您啊,天天鞘儿鞘儿的不离口,怨不得辛小公子总说您偏心了。他两刻钟前是被辛鞘踢下台的,您不瞧瞧他去?” 小狼奴 第65节 “他伤不会太重,辛鞘心里有分寸。” “嘶,那您也该去关心关心嘛。” 辛恩喝了口茶:“被踢下台的人多了去了,我还要一一去关心不成?” 知道辛恩素来不怎么会聊天,董珏轻啧一声,干脆双臂枕脑,打算晒着太阳睡一觉。 然而等他堪堪入眠,整场赛事竟已结束了,主持赛事的指挥佥事将入选名单奉上,辛鞘的名字赫然列在最前。 结果毫不意外。往后翻了翻,还好,辛鞍这些年练得也还算过得去,最后几行也有他的名字。 底下那些锦衣卫校尉们高兴得跟自己升了官儿似的,围拥着辛鞘,托着他的身体把他往空中一下一下地抛甩,还热烈地谈着等过几日闲了,要不去哪个酒楼喝一杯。 辛鞘长大了,已经是能喝酒的年纪了。 狼奴听了他们的话却不肯,被抛着往前行了几步后,就不大乐意了,一个利落的翻身站起,脚尖在其中一人的手掌微微接力,旋即一跃飞身至看台上,亮着眼睛站到辛恩面前,又立刻将自己的衣服整了整,朝他单膝拱手于眉前行礼:“师父,辛鞘赢了。” 那边辛鞍拖着条刚包扎过的腿上来了,愤愤瞪他一眼:“好大哥好大哥,叫你这么些年好大哥,你就不能下脚轻点嘛!” 狼奴眨眼:“很轻了,没踢断你骨头,也没踢坏你脑袋、踢丑你的脸。腿是你自己摔伤的。” “谁让你把我踢那么高的!换谁从那么高地方不得摔残啊……嘶,爹你捶我干嘛!我实话嘛!” 辛恩瞥他一眼:“你轻功还比辛鞘多练两年,但凡有他一半好,也不至于被他踢飞的时候稳不住重心,找不到着力点翻身起不来。” 辛鞍不服气地揉了揉被亲爹锤了一记暴栗的脑袋,哼哼两声,翻着白眼对狼奴道:“喂,大哥,恭喜你了,总算不用日日夜夜掰着指头算回家的日子了。哼,一天到晚身在曹营心在汉……” 狼奴期待地仰起脸,望向辛恩:“师父……腰牌。” 辛恩已在指挥佥事递来的名帖上写下了狼奴的名字,盖了章,而后将这封金面素装的名帖递给他,笑道:“腰牌还要再等至少半个月,吏部他们着人去做总得要点时间。” 狼奴眼里的光肉眼可见地黯淡了些,他眨动几下浓黑的长睫,乖乖双手接过了名帖,朝辛恩磕头:“谢师父。” 辛恩让他起身,他犹豫了会儿,视线落在地面自己的影子上,轻声道:“师父之前说,辛鞘今年帮忙办了五个任务,都办得很好,要奖赏我的……师父,今天带我回家好不好?” 想到回家,他右侧颊的笑涡明显了几分,有些赧然道:“奴要告诉殿下,奴终于可以永永远远陪在她身边了。” 听到这话,辛鞍笑嘻嘻地嘲笑他:“大哥,你偷吃了多少块狗皮膏药啊,黏死人了!” 一直站在旁边没说话的杜颂摇了摇头。 赖志诚摸摸下巴,冲狼奴皱眉道:“你跟你师父学了这一身好功夫,就不能多点出息吗?” 狼奴不明所以:“保护殿下是狼奴最重要的事。” 辛恩也很无奈。作为师父,他当然希望狼奴能够凭这一身好武艺多做实事、造福百姓,或者至少给他自己谋一份好前程。只做七殿下的侍卫,实在大材小用了。 可同样也是作为他的师父,辛恩不打算插手他的未来。当初他收他为徒,并不图他什么,既不图他如何回报自己,也不图他对这黎民百姓如何帮扶。就图一个不浪费习武的好材料。 如今一身本事尽传于他,便相当于让他多了无数个选择。每个选择都有意义,从不同视角看,各自有高低。但只有他乐意,这高低之论于他而言才算有意义。 他父亲老定国侯已经带着萱儿从济州那边过来了,应当中秋就前能到京城。届时他会让父亲再指点辛鞘一二。 “吃过饭吧。”辛恩扶他起来,“回去换身衣裳,收拾收拾。” 狼奴捧着名帖起身:“谢谢师父,我催刀疤余做饭去!” “喂,喂!大哥你真不管我啊!” 狼奴一闪身就没踪影了,辛鞍拖着条瘸腿别说追了,连他的一片衣角都摸不到。 董珏被这动静吵醒了,收腿起身,负手在后老神在在地绕着辛鞍走一圈,逗他:“辛小公子,您这样子可别被隔壁裕平伯家的小姐瞧见了啊。” 辛鞍瞪他一眼,脸微红:“……瞧就瞧见了呗。男子汉大丈夫,习武受伤常有的事!” 自被辛恩收为徒弟后,狼奴就从原来那个小矮房子改住到了离辛恩值房近些的后院小屋。小屋虽然不大,但处处收拾得干净整齐,窗子时常开着透气,桌面不落一点灰。 他去水房打了热水来,刚把门窗关上,脱衣坐进浴桶里,外头那些吃完饭的校尉们来敲他门了:“走啊狼奴,哥儿几个可把珍藏好些年的美酒都拿出来给你庆祝了,洗什么澡啊!” 狼奴被水汽蒸得脸都红了,抽出湿漉漉的胳膊用内力一挥,“嘭”一声,离门最近的那只双开门黄梨木柜子挡在了门前。他冲门外喊道:“……不去!酒气熏人,殿下不喜欢。” 外头几个趴门上的校尉被这动静一震,忙退远了好几步,一个个嬉皮笑脸:“不去就不去,挡什么门!还怕我们偷看你洗澡不成?多大的小子了,羞什么羞嘛。” 狼奴被说得脸更红了,洗得脸上身上各处淋水。他鼓着脸沉声道:“不要你们管。” 洗完澡,狼奴拧干头发,换上昨晚就已经准备好要穿上回去见殿下的衣裳,把桶里的水提去倒了。洗完衣服,他搬把椅子坐在院子里,晒着头发认认真真地给光溜溜的木奴穿新衣服。 他这些年只要有空了就练绣技,木奴的衣服也越来越漂亮了。有一回他走在街上要去打木料、挑剑器,一个小孩儿拽了他的衣摆,问他小木偶的衣服哪里买的,她也想要。 狼奴骄傲极了,说不卖,他只给殿下和木奴做衣裳。 很快,他就能天天待在殿下身边,保护她、陪着她,给她做很多很多漂亮的衣服和小东西了。 狼奴给木奴系好衣服,洗完澡后脸上的热意还没完全褪去。 这几年他虽然回去的机会少,但已经将长春宫乃至皇宫各处都摸得很熟了……就算夜里殿下不愿意带他进兰心阁里守着她,他也能随时随地悄无声息地出入,不被任何人发现。 等头发晒干了,狼奴也不带别的东西了,只带着木偶跑去找辛恩,然后两人一起骑马至承天门前进了宫。 辛恩能同意带他进宫,也是因为他自己有些事要去处理,两人在路口分别,照旧约定于酉时在承天门汇合。 狼奴一路奔至长春宫,根本等不及小太监去通传,一跃便跃至兰心阁门前,红着耳朵朝里面喊:“殿下!狼奴得第一名回来了!” 然而兰心阁内动静乱糟糟的,一时竟没有人理会他。 狼奴隐约闻到空气中有一抹极淡的血腥气,心头猛地一跳,立时从窗子直接跳进去了,紧张地撩开珠帘要往里走:“殿下……” 作者有话说: 终于长大了,温馨提示,现在时间线是成安十八年,枝枝十三岁,小狼十五六岁。 查过古代女性生理资料,关于少女初.潮有说多在12岁的,有说多在14岁的,这里折中十三岁,作为枝枝长大的标志性事件~ 感谢在2023-01-11 23:55:21~2023-01-12 23:54: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不要随便更新晋晋 9瓶;gill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 卷二:春风入罗帷 ?? null 第61章 “殿下在流血?” 宫婢们被这动静惊得立时回头, 正贴身服侍楚言枝往床上躺下的红裳令人放下帐子,拨开众人拦下立在珠帘前的狼奴:“没殿下亲允,你怎么敢进来的?快出去。” 红裳推他肩膀, 然而狼奴如今个子比她还高了,硬邦邦地杵在那不为所动, 视线已越过珠帘落到了床帐上,怀疑地看着她:“殿下受伤了吗?” “问这么多做什么?去, 外面等着,殿下要休息。” 狼奴见她左顾而言他,其他宫婢也一脸讳莫如深,有的抱着床布躲在角落, 有的端着水站立难安, 都躲着他的视线。 空气中的血腥味做不得假,狼奴睨了红裳一眼,即刻要挥帘走进, 宫婢们惊声欲拦,红裳也想拽住他, 帐内的楚言枝忽然出声道:“笨狼奴,出去!” 她气息微促,隐有哭音, 但不见孱弱,应当没有生命危险。狼奴心思定了两分,仍不动步子,紧张问:“殿下哪里受伤了?” 红裳趁此朝门边的绣杏使了个眼色, 绣杏折身出去了。 楚言枝靠坐在帐内, 手里拧着被角, 捂着腹部, 听到狼奴的问话,脸颊浮红,微恼道:“没受伤,你快出去。” 中午歇晌睡醒的时候,她发现床上竟沾了一滩血,还以为自己哪里磕碰到受伤了,可找了半天也没寻见伤口,怕得半天没敢唤人进来。最后褪了外裳,才发现亵裤上也全是血。 她抽出帕子擦,怎么都擦不净,血流个不停。不光流血,她还觉得自己小腹上有根经脉一抽一抖得揪着疼。楚言枝想起自己曾经听过的故事,有的毒药吃下去就是这样的反应,穿肠破肚、筋脉俱裂,血流不止。 她窝在床角,拿被子把自己裹住,眼泪流了满脸,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误食的毒药。恐怕她撑不过两刻钟就要死了……血流而亡,横死在床,娘亲和嬷嬷知道了,一定会好难过…… 一直守在外间的红裳听到里头的啜泣声过来了,掀帘见小殿下抱膝缩着,两眸噙泪,鼻尖透红,又怕又伤心地颤声道:“……红裳,我要死了。” 结果红裳见了床上的血迹,反笑着要恭喜她:“殿下从今日起,再不是小女孩儿了。来,奴婢唤人进来服侍您换衣,一会儿就把这消息告诉嫔娘娘去。” 楚言枝懵懵地央问她好半晌,才明白自己是怎么一回事。原来她不是误吞毒药要死了,而是来了月信。 红裳说,每个女孩儿都会来月信,这说明她长大了,而且以后每个月都会来,三至七日才能去干净,得拿月事带垫在身下。 虽然红裳和其他宫婢都说这是好事,楚言枝只觉得难堪烦人极了。怎么女孩儿就要来这腻人的东西?她浑身都不舒服,更想哭了。 等她噙着泪把衣裳换好坐到干净的床垫上,谁想到竟然听到了狼奴的声音。 狼奴还不肯走:“奴闻到有血气,就在殿下身上。奴不添乱,殿下告诉奴,伤在哪里?” 他还闻见了。 被一个小奴隶闻见了。 楚言枝心里更难受了,感觉自己这辈子都没如此难堪过。 她把被子拉到胸口,气急凶他:“说了没受伤,不要你管,听话!” 狼奴心一紧,不明白为何殿下如此抗拒自己。这几年他时常会跟着锦衣卫出去办差,多少懂得些事,不禁怀疑会不会有人拿刀架住了殿下的脖子。 他睃了那几个宫婢一眼,却见她们中有的在忍笑,有的在避着视线,气氛诡异,很不对劲。 红裳都不知道该怎么和狼奴解释好,只一个劲儿把他往外推:“有我们在呢,兰心阁内怎会有危险?再不听殿下的话,惹恼了殿下,她可再不要你了。” 狼奴听得出来,殿下确实生气了,她一生气声音就会颤颤的。 总堵在这不是办法,狼奴退到珠帘外,回头见她们都还防着他似的死命挡着,只好先出了兰心阁的门。 他一出去,红裳就让人把槅扇门关紧了。 殿外绣杏领着年嬷嬷疾步过来了,年嬷嬷眯眼瞧清是狼奴的身影,笑着唤他:“奴奴,回来了怎么也不去看看嬷嬷?嬷嬷今早还让人给你送点心了呢,喜不喜欢吃?” 狼奴仍立在窗下,见年嬷嬷来了,往前挪了两步,视线却不由自主移向也被关紧了的窗:“……喜欢,他们也很喜欢。” 年嬷嬷站在院中朝他招手:“今儿娘娘晋位份成嫔娘娘了,快跟嬷嬷向她请安去。来呀,奴奴,殿下她没事,你还能不信嬷嬷的话?” 狼奴歪头看向暖阳下笑容极和蔼的年嬷嬷,思忖片刻:“那嬷嬷知道殿下怎么了吗?” “殿下呀,呃,今晨二十四局送了两筐荔枝和两篮子樱珠来,殿下贪甜,这些小宫婢也不晓得拦着她,吃多了可不就上火流鼻血了?糊了一脸血,殿下羞出门呢。” 狼奴细思着嬷嬷的话,旁边的绣杏笑着搡了年嬷嬷的肩膀一下道:“我们年轻些,哪像嬷嬷懂得这许多?殿下吃还爱带着我们一起吃,更没人拦着了,荔枝壳子和樱珠核丢了足有半框。下回我定拦着她们!” “你肯定吃得最多,她们是没你会卖乖!”年嬷嬷点了点她的脸。 狼奴心头的疑虑渐渐消了些,但眉心还蹙着。殿下流了鼻血,却只避着他,不避旁人,定是因为他守她守的时间最少,所以待他最不亲近吧。 嬷嬷又催他去正殿了,狼奴侧身朝窗子的方向轻轻喊了声:“殿下,奴一会儿就回来。” 姚窕今日被封了和嫔,整个上午都在忙着。午晌起来听说了东侧殿那的事,她心里喜忧参半,正准备去看看楚言枝,跟她说些来月信该注意的事,年嬷嬷便被绣杏喊去了。这会儿见个子又拔高许多的狼奴过来请安,且听他说已顺利入职锦衣卫,半月后就能拿到腰牌了,姚窕心情更加复杂。 小狼奴 第66节 孩子长得都快。 “嫔娘娘,狼奴酉时就要走了,您要和殿下说,让殿下身子好了,就找陛下把奴要了来。” 他半个月也不想等了。 姚窕回神,笑着答应了。 请完安,狼奴一边应答着年嬷嬷絮叨的问话,一边往小厨房的方向走。进了小厨房,他直接翻出个汤盅,动作麻利地洗了两只梨子,拿刀转刀花似的削了梨皮,切成大小一致的小块和银耳、冰糖一起炖煮。 年嬷嬷在旁边看着,一脸欣慰。狼奴如今大了,一心只有殿下,绝不忤逆,又有着满身功夫,将来在殿下身边会是个极好的保证。 炖好能去燥去热的梨汤,狼奴小心端去了兰心阁。里头似乎已经收整好了,四面窗都开着透气,宫婢们一部分在院里做事,一部分陪在内室。 楚言枝仍倚在床上,百无聊赖地绕着帐上香囊坠饰的穗子玩,听绣杏说狼奴来了,她霎时想到他说的什么闻见不闻见的话,心头一阵烦乱。 这狼鼻子,干嘛乱闻…… “我难受,不想同他玩。让他回去吧。反正过几天,过几天他有了腰牌,随时可以回来啊。”楚言枝扯下银勺勾着的帐幔半遮住了自己的脸。 绣杏照原话转告给狼奴听了。 狼奴立在阶下,垂眼看汤盅盖子小孔上冒着的水汽,眼眶被熏得也有些发热了。 殿下要赶他走? 明明他还没见到她的面…… 他还没对她说自己打了第一名的事,还没给她看自己的入职名帖,也没听她亲口答应会找陛下要他…… 殿下为什么要赶他走? 狼奴仰面,不理绣杏,只朝里面问:“长久不见,殿下是不是讨厌奴了?奴给殿下炖了梨汤,梨汤不讨厌,殿下喝一点好不好?” 他上阶直至门前,却听楚言枝的声音闷闷传来:“……谁说讨厌你了。先别缠我,我心里烦。” 狼奴长睫微颤,手指难受地磨了磨端盘。 他抬头望望天色,快至酉时了。他把汤盅递给绣杏:“给殿下。” 绣杏接了端盘,抬头就见他没了影儿,便抬步进了内室:“殿下,狼奴走了。” 楚言枝视线随着她的话音落到窗外,果然没见到他黑黑的影子,不禁松了手中的穗子。 她现在躺在床上动都不敢动,流血的感觉明显得让她害怕。 红裳把那汤盅端来揭开了:“殿下尝尝吧,去去体内寒气,暖暖肚子。” 楚言枝瞥了眼,银耳梨汤炖得出了胶质,稠度正好,腾腾冒着热气。 她发觉自己今天从午后起情绪就不太好,语气也不好,也不知这心头的气到底是从何处升来的。刚才娘亲过来同她说月信的事,还有意提什么及笄,什么择驸马,她好烦乱,没忍住就拿被子盖住了脸。 她以前同娘亲说话从不会这样的。 今年过年的时候,百日祭扫还没结束,北镇抚司就遇上一桩党争案子,牵扯人数众多,听说连内阁里都清算了一波人。楚言枝不了解前朝的事,总之就连狼奴都被喊去一同操办了,没能回来过年。 从去年中秋算起,他足有大半年没能回来了。 红裳舀了一勺喂来,楚言枝含了,入口温和清甜,倒真把她心头的燥热去了几分。 “他是往承天门去了?”吃下半盏,楚言枝不吃了,擦着唇畔问绣杏。 “奴婢也不知道,他来无影去无踪的。” 红裳把汤盅放下,见楚言枝眉心仍微微蹙着,轻声问:“要不要让人再接他过来?” 楚言枝有点别扭,况且也不知道狼奴再来的话,自己该怎么面对他。 他鼻子过分灵敏了。 “不要,等过几天好全了,我自会找陛下要他做长春宫的侍卫。我又不是会食言的人。” 狼奴到了承天门,背靠着墙面,脚尖点着自己的影子思忖着。迎面看见辛恩过来了,他正要上前,承天门外忽然停了两辆马车。 辛恩移目看去,马车前后下来两位分别身穿绣鹤、绣锦鸡补子圆领袍的中年男子。辛恩拱手让礼,两人朝他点头示意,并不攀谈,旋即往宫内行去。 辛恩看他们走远,目光幽深。朝野变了风向,原本最默默无言的嵇嘉竟一跃成了内阁首辅。所谓清流,其实他们的内部之争也从未停过。他近来愈发不明白,究竟何为清,何为浊了。 “师父。” 辛恩回神,便见狼奴神情全然没了来时的欢欣鼓舞,眼尾竟有些发红,总透着锋锐的眉目微垂着。 “发生了何事?” 狼奴屏了口气,不光眼神委屈难受,语气也极低落:“殿下今天不舒服,辛鞘不放心,想守她一天。” 辛恩挑眉:“明日是你入职第一天,未得调令,回宫便是擅离职守。想请假?月例恐怕要减半。” 狼奴心揪得一疼。他深知钱有多重要,也深知钱有多不好赚。他到现在还是个只能靠殿下与师父养着的没用小狼。 可他不放心殿下,也不甘心就这么带着殿下的厌烦离开。他想知道殿下到底怎么了。 “好吧。”辛恩见他这样,叹了声气,拍拍他的肩膀,直接往外走了,“明日酉时前得回来。” “好!” 辛恩听他声音霎时远了好些,转头一看,人不见了,只远处的琉璃瓦上跃动着一个敏捷的黑影。 红裳本要给楚言枝传晚膳来的,楚言枝却推说没胃口,只想睡觉。 她晌午已睡过半个时辰了,这太阳还没完全落下去,一时半会儿如何睡得着?红裳知道她是今天心里憋闷还表达不出来,所以想一个人静会儿,便不多言,在她床边香几上摆了热茶和茶点,点了安神的香,又让人把后面的两扇窗关上,才领着所有宫婢退出来,只留四人在外守着了。 楚言枝随意把玩着手里的九连环,待所有人都出去后,掀开被子看了看床面,并无血迹。她又抚了抚胸口。 不光肚子泛胀,这儿也有点胀。她咬唇掀开衣襟往里看了看,虽每日每月的变化不明显,但确实愈发鼓满了。 娘亲说,这是正常的。意味着从此后她进入了可以谈婚论嫁的年龄。 楚言枝满心不乐意,她还没及笄呢…… 可对于自己身体的变化,她感到害羞的同时,又有些期待。 三姐姐便是越长越窈窕美丽,颈如天鹅,腰如细柳,如今她们越玩越亲近,她常和她挽臂逛御花园。有时候她顾着看三姐姐,反忘了看花。 楚言枝也想自己越长越好看,但这和嫁不嫁人无关。难道她往美丽了长,就为着嫁人吗? 最愁的是三姐姐还能以为孟皇后守孝为由拖三年,她到时候怎么办呢…… “殿下。” 楚言枝心尖陡然一跳,下意识掩好衣襟,提上被子,探颈往窗外看。 方才是狼奴的声音?他不是走了吗? 楚言枝怀疑自己听错了,却又听门口的宫婢道:“……可是殿下才睡下啊。” 楚言枝刚顺着把视线移向门口处,离架子床最近的那扇支摘窗忽被人从外头揭开了,一只修长如竹的手攀着窗槛,狼奴上半身疏落挺拔的侧影被橘黄色的夕阳光打在了朦朦胧胧的窗纸上,他声音低低的:“殿下让奴见一见面,好不好?” 他语气可怜,连投在窗上的影也显得可怜,眉弓下睫毛卷长的投影如同停留在窗前振翅欲飞的蝶。 楚言枝把手边几个随时备用的月事带塞进被子里掩好,按了按喉口,才尽量自然道:“那你进来吧。” 狼奴立时松了那窗板,楚言枝只见那影子唰得不知掠去哪了,脚步声都未曾听见几分,珠帘处就传来了动静,他已到了她床前,格外熟练地在她床头蹲跪下来了,紧张地打量她的躯体,又用那双极明亮剔透的眸子往她脸上看。 他一进来,守在外头的宫婢进来了两个,都面朝里垂首站在外间,门也给打开了。 楚言枝越被他这样看,越觉得浑身不自在,拿手掌推了推他的额头,几乎是用气音问:“……乱看什么。” 狼奴久未被她触碰,只额头触上她手心一点温度,脸就泛起红来了。他不敢太放肆,只趁此悄悄攥了她的袖子,眼含微光:“殿下真的没事吗?” 楚言枝怀疑他是又闻见什么了,泄气地把手里拧着的帕子丢了:“你又不是真的狼,怎么什么都要闻?” 狼奴懵然地眨眼:“奴是小狼,殿下的小狼。什么都能闻见,不好吗?” 想到后面要说的话,他欢喜得略垂了眉眼:“……以后奴天天守在殿下身边,不管有什么异样,都能察觉,就可以很好地保护殿下了。” 楚言枝看他脸红,自己的脸不知怎么也发起热来。 天天守着,什么异样都能察觉?那这烦人的血腥气,往后哪里瞒得过他。 可楚言枝也说不清为什么要瞒着他。 她思绪正杂乱着,狼奴握了她的手腕,手肘抵在了她的被子上,视线从她腿腹处一掠而过,犹疑着问:“殿下还在流血?” 楚言枝的脸彻底红了。 她想把他再推开,可又觉得自己那样做太莫名。 她在害羞什么呢? 楚言枝吸了口气,若真要瞒着他这事,就不可再让他做她的侍卫。甚至往后每个月的那几天都不能同他见面。 这也太奇怪了。 因为她彻底成了个女孩儿,所以就不要小奴隶了?不对,不是因为她成了女孩儿……该怪他长了只狼鼻子。 因这个不要他,这理由不通,还惹人发笑。 那怎么办才好,干脆不瞒他吗? 楚言枝不能理解这个思路,难道说女孩儿成为真正的大女孩,得月月流血,男孩子就不用吗? 凭什么不用? 还是说,他们也流血,但不愿意说,只瞒着吗? 楚言枝因这事心里涌上无限的好奇与不忿。她看着狼奴永远藏不住心事的眼睛,知道她的小奴隶,不论什么时候都不会骗她、瞒着她什么事的。 他是男孩儿,他们之间得有所防。但他也是她的小奴隶,从小玩闹着长大的,私下里时,她不必什么都防着。反正他笨笨的,长这么大了,还有好多不懂的东西,偶尔听人说话,还喜欢歪着脑袋。 楚言枝把自己的手腕从他手里抽出来,在狼奴骤然失落的视线里瞥了眼外间那两名宫婢的身影,而后不动声色地重新拾起帕子,朝他轻轻招了下手。 狼奴会意,探身向前,还没怎么挨近,两只耳朵都红得快要熟透了。 楚言枝自然也瞧见了,小奴隶肤色白得胜于寻常男子,充血的耳朵背光一照,透得几乎能看清里面极纤薄细弱的血管。 她持帕子的手临要以作遮挡时,反戳碰了下他滚热的耳廓:“耳朵红什么?” 狼奴正心如擂鼓地等着殿下靠近同自己说悄悄话,猝不及防被殿下柔软微凉的指腹碰了,嗓尖难以自禁地溢出了一点闷闷的呜声。 他忍不住伏低脑袋,笑涡时深时浅:“……奴害羞。” 楚言枝垂眸,见他还像小时候那样容易羞,更觉得自己某些疑虑太多余了。她甚至怀疑狼奴的心智是不是一个长不大的小孩子。 她倾身靠近,帕子挡在脸侧,控着语息把自己心里的疑问给问出来了。 才一说完要收回身,袖摆一紧,小奴隶的五指骤然收得死死的。他另一只扶在床畔的手指节也泛起了白。 小狼奴 第67节 楚言枝满心狐疑,却见他这下不光耳朵红了,脖子那一大片也透出了粉色。楚言枝霎时想起当初自己头一回听他说悄悄话的时候……他那算什么悄悄话嘛。 狼奴整个人像要羞得不行了,再受不得了似的,把脸埋到了被子上,脑袋还要往她怀里暗暗地蹭一蹭。 其实他都没怎么听得进去殿下的话,她声音太轻了,不光声音轻,语息又弱又柔,像春风故意拿柳絮缠他的耳朵,把他惹得血都在泛痒。 血……狼奴终于反应过来殿下方才问的问题了。 他抬起眼睛,又不太敢看她,连声音都有点黏糊了:“奴那里,不会流血……” 楚言枝绞着帕子:“你这么大了,都不会流?” 狼奴的眸子润在了一层薄薄的水雾里,越眨越明亮。他扶着床畔的手以不知何时落在了她背后的迎枕上。这样挨近,让他有种自己正拥抱着殿下的错觉。 “奴长大会流吗?奴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师父也说奴大了,可以永远保护殿下了。” 楚言枝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她心里更奇怪了。男孩儿真不流血?为什么?都是一样珍贵的骨血,凭什么女孩儿的血要白白流掉,男孩儿的血就变成要在战场上建功立业地流?怪不得这世上鲜少有女将军。 狼奴渐从楚言枝此刻的沉默与方才的问话中体会到了什么,稍稍偏了偏头,也用和她一般轻的声音问:“殿下那里在流血?” 经他这一问,楚言枝顿有种连这被子也被他看透了的错觉。她再次丢了帕子,也不知道那无端的气到底从哪儿冲出来的,只暗暗压抑着,瞥了小奴隶一眼:“对啊。” 虽然殿下语气不太好,但狼却悄然松了口气。殿下并不瞒着他什么,他们之间,至少是像殿下和那些宫婢们一样亲近的。 可是,为什么殿下会流血?是不是很痛?难道不要想办法止血吗? 狼奴担心地朝她挨了挨,晃晃她的袖子:“奴怎么帮殿下?” 见他这样,楚言枝摩挲着锦被上的绣纹,又觉得自己不该莫名其妙冲他发脾气。他又不懂什么。 “没人能帮我。娘亲和红裳她们都说,只能任着流。流好几天,流够了就不流了。” 狼奴听着心里泛凉意。他的殿下除了偶尔会被针扎伤手指,从来就没这样流血过。 熟悉的哀伤几乎在瞬间将他整个人笼罩了,他紧拽迎枕的手落在了楚言枝的背上,脸上的红迅速消褪,惶惑地问:“殿下病了吗?就算病了也不能任它流啊……奴不要殿下死掉。” 作者有话说: 今天突然多了好多收藏,怎么回事,扑街惶恐,大家是从哪里找来的呀? 感谢在2023-01-12 23:54:37~2023-01-13 23:54: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gill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2章 让奴抱着你睡着…我们生小娃娃好不好? 腰背上突然覆上一抹炽热的温度, 楚言枝脊骨一麻,即刻挺直了,微瞪着将他的手拿下来, 却又避着外间宫婢的目光,低声道:“不许乱碰我。谁要死了?我不会死。” 狼奴不能理解, 仰着头懵懂地望着她,手指蜷了蜷, 克制地按住了她的手腕:“殿下不骗奴?” “为什么要骗你?这我也说不清楚……反正她们都说是正常的,每个女孩儿都要这样月月流血。谁晓得为什么你们男孩儿就不用。” 狼奴想起小时候辛鞍对他说过的男孩儿与女孩儿的差异。其实这些年他一直不明白,没有那个……女孩儿该怎么…… 难道因为没有那个,所以会流血吗? 狼奴不敢细思这奇怪的问题, 他一想, 鼻尖就故意要寻那缕血腥气似的,他的目光也不由自主地想往殿下小臂半捂着的腹部去瞥。 可不想,也忍不住好奇。 “殿下睡觉怎么办呢?黏糊糊的, 会很难受。”狼奴依赖地揉了揉她手腕内侧,担忧地问。 且不说那几年北地的狩猎生涯, 狼奴这些年练功、参与任务,也偶有受伤的时候。他知道血迹黏在身上的感觉有多不好受。 楚言枝察觉到他偶尔掠过的余光,不禁把旁边的小枕头放到了自己的怀里抱着, 一边拨弄着枕头角,一边不动声色地把他带茧的手从自己腕子上旋下来,掀开里侧被子一角:“有月事带,就像受伤了裹纱布一样, 血都留到纱布上, 就不会弄脏其他地方了。” 她拿了只月事带出来, 想到是得贴身带的东西, 并不给他碰,只给他看了眼下就塞回了被子里。 “好了,你别瞎想了,娘亲也说我以后来着来着就能习惯。”楚言枝瞥他,“不许用狼鼻子乱嗅,他们说这东西有点儿忌讳。” 尽管身边人有各种各样难以理解的忌讳,狼奴心里却没那些。不过涉及殿下的隐秘事、男女孩儿的不同之处,他也晓得害羞,点点头应了。 他从怀里掏出那封名帖,双手捧到楚言枝面前,欢喜道:“殿下看,狼奴今天打了第一名,他们都佩服奴。” 楚言枝接过,看到上头笔锋遒劲的“辛鞘”二字,再越过纸封瞥着底下他期待的眼神,点头随口夸道:“很争气。” 狼奴脸上掬了笑:“奴会是殿下最争气的小狼。等殿下能起身了,要找陛下要奴啊。” 他心里时时牵挂着这事,不得殿下许诺便放不了心。 楚言枝合上名帖还给他:“我今天是第一回 来葵水,实在难受,不知道明天会不会好些。要是能好些,自会找陛下去。” 她指了香几旁的凳子,让他坐下。 狼奴见殿下待自己亲近,心里高兴,一边熟练地给殿下热茶倒茶,一边同她说自己跟校尉们办的案子,以及今日选拔赛上发生的事。 听到辛鞍摔断了腿,楚言枝抿唇笑了:“我记得他这人自小就狂傲。” 狼奴见殿下因这件事发笑,反而莫名有点后悔提起辛鞍了。他搓揉着殿下滚织银线的袖口,垂眸闷声道:“他还从小就不要脸。” “为什么这么说?” 狼奴喉结微动,指尖贪凉似的触上她的手腕,状似无意地揉着:“……奴就喜欢一个人洗澡,他非要拉奴和他们一起。奴不愿意,还故意开奴的门。” “他偷看你洗澡?” “嗯,非要笑奴羞得不像男孩儿。”狼奴眨眼道,“奴不管男孩儿女孩儿的事,奴比他们爱干净。” 楚言枝越听越讨厌这些不爱干净不知道羞的男人了。自从搬来长春宫,她和娘亲与各宫都有了来往,便发觉有些皇子格外讨人厌。特别是宁妃宫里的六皇子楚琥,原本只缠着三皇子楚玳还好,前两年楚玳被封为瑞王出宫建府了,他就无法无天起来,常要欺负几位姐姐和她。只有宣王和三姐姐能治一治。 但也不是什么时候都能治得住。有几回他想对三姐姐身边一个专给黄豆洗澡的宫婢动手脚,三姐姐知道了,直接把他提到了陛下面前。然而陛下只是笑笑,竟没说什么,过后还想让三姐姐把那位宫婢送到宁妃身边伺候。三姐姐有气发不出,又去找了太子殿下,好在太子殿下一向严苛,厉声斥责了他。 才老实下来没两天,听说前些日子宫里几只野猫儿发.春情,他故意让人去逮,闹得夜里都是乱糟糟的猫叫声,也不晓得他这一天到晚哪来这么许多无聊的精力。 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到晚间,狼奴见室内渐渐黑了,正要起身点灯,楚言枝掩唇打了个呵欠,扶着迎枕侧躺下来,云鬓松散堆落颈侧肩头,懒懒道:“不用点了,我困了,你也回去睡吧。” 夜色淡如水墨,逐渐湮进天际尽头的金乌只散着一点微白的光。月色渐浮,楚言枝随手从里搭下薄纱帐子,伏在枕上阖眸吐息。 狼奴落在灯罩上的手微顿,透过那一层薄薄的纱帐,朦胧间看到殿下软白的脸,颈下随呼吸微动的锁骨,以及锦被下时凹时伏的腰腿线条。 狼奴的心尖浮上一层异样的酥痒。殿下不一样了……不仅仅是长高了。 她这样静静地、毫无防备地睡着,让他格外想贴近她。 从她身后后将手臂落在她的腰间环住,下巴抵上她的肩膀,脸埋进她的颈窝……殿下整个都在他一人的怀里。 狼奴的心脏突然飞速搏动起来,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渴求感自踩不到实地的虚空处往上升起,他放下了手里的灯罩,指尖转而往那层薄纱上触碰。 身后脚步声近了,宫婢轻声问:“殿下睡了?” 狼奴长指一蜷,克制地落于身侧,点了点头。 两个宫婢把外头那两层纱幔也放下了,殿下被这重重厚重的云层遮蔽着,狼奴再难看清她。 但鼻尖仍能嗅到一抹奇异的气息。独属于殿下的温软气息,以及新添的那缕淡薄的血气。 宫婢们将香几上残留的茶水茶点收下去,换了新的上来备用,狼奴的手按在木奴的脑袋上,心绪纷乱地离开了兰心阁。 得知狼奴下午又回来了,年嬷嬷这边见疏萤领着宫婢服侍姚窕歇下后,拎着食盒来看狼奴,怕他晚上只知道陪殿下,不知道吃饭会饿肚子。 狼奴回了后院主屋,拾起桌上已凉透的茶喝了整整两大盏。他仍觉不够,正要再去添些,嬷嬷便来了。 嬷嬷给他带了几个菜,狼奴却并无胃口吃。他浑身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干燥感,很想把自己泡在一汪水里,甚至是将口鼻也一并淹进去。 但狼奴知道满心期待做的饭菜若被对方拒绝会有难受,他乖乖拾了筷子,在嬷嬷愈发慈祥和蔼的目光下都吃尽了。 送走年嬷嬷,狼奴去打了水来,刻意把水温放凉些了才泡进去。 那股奇异的燥热感并未因此褪散,反而因为这水温凉,让他想起了方才兰心阁薄纱帐后的一幕。 经昏沉沉的天光一照,殿下的脸看起来很软凉,乌浓的发下,那白皙的颈部也凉。还有她裸在袖口外的腕子、未能完全贴合着薄被的腰线…… 应当同此刻的水温一样,凉得让他渴望,渴望得想触碰。 狼奴让水线淹没自己的口唇下巴,让浑身每一处肌理都浸在这温凉里。这让他感受到最接近于拥住殿下的触感。 直至这水完全凉透,外面静悄悄的了,狼奴从浴桶中出来,囫囵地擦净水,换上干净衣服。将水倒了,狼奴回到屋中,给木奴换衣服,换完将木奴冰凉的脸贴向了自己的脸。 二更时分,狼奴跃进了兰心阁内。 这些年,只要是回到长春宫过夜,狼奴几乎夜夜来此。渐渐娴熟之后,他本不会再那般紧张了,今日的心跳激烈得却几乎要胜过当年第一次撩开殿下床帐的时候。 窗棂外月光如水,他从中穿梭而过,临到掀开纱幔时,又止了步子。 但他指尖的动作只停顿了一刻。狼奴拨开濛濛雾气般的纱帐,沉默着垂眸看躺在床榻之上的殿下。 殿下早换了睡姿,此刻正平躺着,眉心舒展,乌鬓乱散,锁骨下有盈盈起伏,锦被则已斜滑至了她的腰下。 狼奴蹲下身,渴盼地将自己的脸贴向她的脸,并不敢蹭,只维持着这轻柔的姿势不动。 他不满足。 狼奴将她的手握住,茫茫然地贴上自己的心口,不明白自己今天怎么了。 兴许是因为和殿下分离太久后,又乍然太亲近,殿下贴着他的耳朵说悄悄话,说流血……月信…… 他的心跳太烈,呼吸也发促。狼奴咬唇忍了忍,松开了殿下微凉的脸颊。 他静静看着她,忽再度贴近,笨拙地用唇去贴她的脸。 唇是他最软的地方,也是他最敏感的地方,只这样轻轻碰一碰,都能让他好满足。 贴了几回,狼奴感觉到自己的心尖血不再那般躁动了。他将殿下的手从自己心口移下,握在掌心里。如今他已能很好地控制力道,即便殿下睡得没那么熟,也不会轻易因他的举止醒来了。 狼奴抬手要为殿下盖好被子,指尖触到被子内侧温热的触感,心念微转。 他的视线落在殿下的腰腹处,又忍不住地想再往别处移。 他想起白天殿下在他耳边的问话。 “你那里会不会流血?” 男孩儿与女孩儿是不同的。 不同在哪? 有那个,没那个。没那个,那会有什么? 北地的狼永远都有好奇心、冒险心,这些在夜间格外强烈。 小狼奴 第68节 但狼奴不敢揭开殿下的被子,怕突然一凉,殿下就会醒来……也怕看到不该看的。 他很想看一看。 狼奴忽地屏息,被自己这个无比僭越的想法震住了。 看什么? 狼奴松了手,却也没将被子提上去。 殿下的手指动了动。 狼奴立刻回神,才发觉是自己的胸腔在震,手心在发烫,殿下于睡梦中感知到了。 他将殿下的手放于枕下,殿下不适地翻翻身,背对着他朝里躺了。 狼奴看她乱掩玉颈的发,看她纤薄的背,看她凹陷的腰,起伏的臀胯。 他睫毛乱眨,将脸轻埋在被角上,双唇轻张努力缓解着呼吸。 他将眼闭上,脑海里却出现了另外一个画面。 他的手臂从后环上殿下的腰,卧上她的床榻,脸埋在她的颈窝,她整个都被他抱住,他安安心心地嗅着殿下的气息直到睡着…… 不对,不对。这样会有小娃娃的。 狼奴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这突如其来的渴念将他整个人搅进了熔岩里,浑身都烫,呼吸也烫。 殿下抱起来一定是凉的吧。 不行,他不能总想着抱殿下。他怎么可以抱殿下?还是在殿下完全不知道的情况下。 可他已经偷偷亲了殿下……只是抱一抱,只是抱一抱的话…… 狼奴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脸。掐完清醒的那刻又有些后悔。这么用力,掐出了印子,他怎么同殿下解释? 他咬住唇,遏制住那些不该有的冲动与想法,提起殿下的被角,想要为她盖好后即刻离开。 他第一回 如此后悔踏进兰心阁,第一回在进来后,分明没有遇上任何一点危险的境地,却被自己不该有的想法震慑得想走。 狼奴牵握住被子往上提,睡梦中的楚言枝察觉到后,无意识地挥动着手,要把这被子再褪下,嘤咛着又变作了平躺的睡姿。 狼奴望着殿下这样子,唇角抿出了一丝笑弧。殿下长大好几岁了,睡觉仍不爱盖被子。殿下的脾性也与从前没什么两样,她根本没有长大,还像小孩子。 殿下没有变,为何一见到她,他的心思就完全变了?因为他长大了吗? 他发觉自己再不像从前那样只是想要和殿下贴近那么简单了,他想要得更多。可是到底要多少,他自己也不清楚。 但不论他想要什么,既然殿下不知道,他就不能全然趁着她睡着的时候肆意取夺。 他早该满足了,能静静看着她、拿她的手触碰自己,甚至贴她的脸、揉她的脸,这怎么能不满足呢? 何况殿下今天本就心情不好,身上一直在流血。殿下说,肚子偶尔还会一抽一抽地发痛。 狼奴愈发觉得自己方才的想法太过分了。 他碰了碰殿下平坦柔软的肚子,歪头想了想,催动内力将之输进去。 楚言枝本还轻蹙的眉心渐渐松了。 狼奴的心跳渐趋平缓,他轻柔地扶了抚殿下的腹部,想到这里会有鲜血不断流失,心口却又一阵一阵地发痛了。 为什么要他的殿下受这个罪? 如果非要流,为什么不是男孩儿流? 娃娃要女孩儿生,血也要女孩儿流,好不公平。 狼奴甚至希望殿下能是同他一样的男孩儿了,省得受这种想着就可怕的折磨。 提好被子后,狼奴从殿下的床里侧摸出一只月事带,在月色下细看了一番。 白天的时候殿下只给他看了一眼,他还没看清就给收回去了。他明白,殿下一定是有点害羞了,这毕竟是贴身的东西。 殿下肯给他同他聊切身的事,又肯给他看贴身的东西,狼奴心里很欢喜,整个人都暖洋洋的。 这月事带约有三指长,四指宽,摸着软厚软厚的,四角各有一条长长的系带。系带应该是往腰上系的。料子是绸棉的,里头塞的芯子是鹅绒或鸭绒一类的东西。 殿下流着血,狼奴不知道自己能为她做些什么分担她的难受,不如给殿下做月事带吧。他要用世上最好的料子和最柔软干净的材质来做。 反面要绣一只小小的狼。 狼奴脸红通通的,总感觉把小狼绣在这上面,若殿下愿意带的话……让他有一种隐秘的兴奋与刺激感。 狼奴将这月事带放回去,再度给殿下提好被子后,跃窗回了后院主屋。 卧回床上,狼奴紧紧搂住木奴,望着窗外的月亮,睡意却始终淡淡。 他闭上眼,调匀呼吸,迫使自己睡着。 风突然吹开了他的房门。 三月夜里的风还带有几分凉意,狼奴睁开睡眼,抱着木奴起身,穿鞋将门关上。 回头时,他榉木质的床上忽垂下了一层薄薄的帐子。帐随微风轻动,于月下如水纹漾开。 空气中渐渐弥漫出一道微弱的血气,这血气和殿下的气息搅弄在一起,那股异样的感觉再一次浮上来了,他的心尖血跟着往上涌动。 狼奴走近些,看到自己的床榻上卧着一道影,一道独属于殿下的影。 她面朝他卧着,手无意地放置于胯部,呼吸绵长得像在吐丝,每一缕丝线都勾住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像黄昏时一样,立在帐前伸出指尖,想要掀开帐子。 这次没有烦人的宫婢上前打断,他将帐子撩开了,但殿下似有所觉,朝里翻去睡了。 床榻上空出了一块。 他垂眸看着,殿下睡得安然舒心,全然不知有他在窥伺。 清醒时被努力压抑的冲动此时如同一头蛰伏在密林之中的狼,双目炯然如炬,只盯着眼前无知的猎物。 他最恶劣、最不堪、最不该有的念头烫得沸腾,足以将他所有的乖巧与听话都煮成瘫软的死物。 狼奴想抱住殿下。 不考虑殿下是否知道,不去顾忌殿下是否愿意。 手臂环腰、脸埋颈窝,完完全全地占据殿下的体温。 狼奴将木奴丢在了地上,大着胆子将膝盖跪上榻沿,手则覆上殿下的肩膀。 他渴切地将脸贴上殿下的背,感受她纤薄之下的温度,待他已跪坐在床时,殿下似被忽然沉了几分的床榻弄醒了,睁着迷蒙的眼看向他。 狼奴浑身的血液并未因此而变得沉冷下来,他静静与她对视,脑海里闪过无数个借口。 但不论哪个借口,他都不打算先说出口。 殿下看着他,就在他以为她会竖眉瞪眼,要大声凶他放肆的时候,她弯着眼睛笑了,头靠在他的手臂上,仰着视线望他:“狼奴?” 狼奴喉结滚动,手竟也不由自主地抚了抚她散落在脸畔的乌发。柔顺软滑,让他的指尖贪恋。 “殿下。”他微微俯下身,贴近她的脸,又唤了她一声,“殿下。” 楚言枝眨着眼睛,月色下她像一柄通体泛光的剑,但这光是软的,软到让人几乎忘记她是一柄能破骨刺肉的剑。 “你想我了?” “想。” “你一想我,便每天夜里都要偷看我吗?” 狼奴将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又慢慢移向自己的脸,眼睛难抵惬意地眯了眯:“是。” “你不怕被我发现了,我赶你走吗?把你关进黑黑的小耳房里……或者锁进千机笼,送回上林苑做一头被关到老死的狼。” 她两臂搂住他的脖子,朝他故意张嘴呲牙,做出了一个很好看很好看,让他心发痒的鬼脸:“嗷呜——让老虎这样咬你。” 她含住了他抚上她脸颊的食指指节,齿尖衔咬着,如水杏眸只盛着他一个人的影子。 狼奴呼吸骤然急促了几分,另一只手捧住了她的脊背。他想到白天自己情急时不小心落到了她背上,却被她极嫌恶似的甩开的手掌,渐渐收紧了五指,不肯放松。 “奴不许殿下赶奴走。”狼奴朝她倾身,把她抱得紧紧的,唇落在她的脸上,又啄弄到了她的耳垂,“要去笼子,那殿下和奴一起,奴便不怕。” 楚言枝的耳朵像说悄悄话的时候一样红了,落到他唇上时也极滚烫。 可她竟没拒绝他的拥抱,脸只稍稍往旁边难抑地躲了躲,搂他脖子的手便也环住了他的腰。 狼奴身体猛地一颤,她还对他笑,眼睛里除了月光,仍然只有他一个:“好呀。” 狼奴亲她的脸,亲她的额头,又亲她轻颤的睫毛。 他将她紧紧抱住,却犹嫌不够,摸着她的腹部,拘着她的腰,让她的背靠在自己的胸膛,而他的脸凑近她的脖子。 不止是她的背,她的每一处都被他笼在了怀里。 她肌肤微凉,像晚间时他浸泡的那一汪水,让他满足,又让他无法满足。 他不知怎么消解连拥抱都无法消解的渴望了,一遍遍蹭着她的脖子,又揉她的肩膀和腰窝,他鬼使神差地问:“殿下,让奴抱着你睡着……我们生小娃娃好不好?” 殿下又侧头来看他了,没有疏离或嫌弃,只有亲近。她笑着同他说:“好呀。” 狼奴更用力地将她拥紧。 他嗅着她的气息,感受着她的体温,心跳仍激烈着,直至睡着。 不知过去多久,薄白的眼皮渐被一层曦光覆盖,狼奴睁开了眼。 他的视线在那扇窗上定了定。 没有床帐,没有血气,没有殿下的气息。 他往身侧看,空空荡荡,连被角都整齐。 狼奴坐起身,看到木奴不知何时跌到了床下,落在他的鞋上。 是做梦。 狼奴按在自己的心口,心跳做不得假。可那的的确确只是个梦。 殿下怎么可能会让他上她的床榻,还肯让他抱着她睡觉,同意说,说和他一起生小娃娃…… 狼奴落寞地垂下眼睛,贪恋地想,要是这个梦永远都不会醒过来就好了。 他弯腰拾起地上的木奴,正要起身,忽然意识到腿.间有一片湿凉黏腻。 狼奴立刻回身看床垫,没有血。 小狼奴 第69节 他从柜子里拿出新的换洗衣服,褪下来看了,确实不是血。 是,是…… 狼奴屏息,不知道这是怎么了。 来不及多想,他换上干净衣服,将被子叠好,把木奴挂到腰间,将那扇每晚都栓得很紧,根本不可能被风吹开的门打开了。 他避着所有人的视线,不理会他们的招呼,迅速打了水进屋,一遍遍地清洗自己和换下来的脏衣服。 作者有话说: 长大了,不能再玛卡巴卡了 感谢在2023-01-13 23:54:59~2023-01-14 23:52: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桃沫 6瓶;羽山山山 5瓶;gill 3瓶;x、知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3章 这种由肖想殿下而起的舒服是种罪。 葵水初至的第二日, 楚言枝照常起身了,只是行动间仍觉不适,就没出去走动, 姚窕也让她先好好在东侧殿待着,少受些风。吃的喝的也得热得温温的了才能入口。 实在无聊, 楚言枝捧了本诗集看。虽然陛下每每都说女孩儿家只要通读女四书就够了,但上回听三姐姐会作诗, 他也很高兴。 三姐姐最近同她说,她想去文华殿同皇子们一起读书,只是还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和陛下提。楚言枝央她若陛下同意了,要带上自己。她也想多读一点书, 而不是现在看诗集还总要圈圈画画问娘亲那些掌故、典故。 绣杏在门边太阳底下站着, 回头朝里道:“殿下,狼奴在外头转好久了,不知怎么, 一直没进来。” 楚言枝翻过一页:“他在院里掉东西了?” 绣杏张望了下:“看着也不像是在找什么……诶,他过来了。” 楚言枝指着诗集上的字一排排看过去, 从红裳手里拿过蘸红墨的笔在“丝”与“枝”下各画了个小圈。珠帘一动,狼奴携着外头一阵繁杂的花香进来了。 楚言枝没理会,把那首李白的诗通看了两遍, 才搁下抬眸。 狼奴视线一避,落在那页诗上。 楚言枝让宫婢端了锦杌在跟前放下,示意狼奴坐下说话。 狼奴听话坐下了,再抬目看过来时, 楚言枝总觉得他的眼神像被窗外的阳光给晒烫了, 含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 浓如春风的意味。 “殿下还难受吗?” “好多了。” 狼奴看向桌上的书:“殿下在读诗?” 楚言枝吃了只盐渍梅子:“是啊。最近你有温习大周律吗?” “奴每个月都会翻一次, 已经全会背了。” “那我考一考你。” 楚言枝让红裳把架上那本备用的《大周律法》拿来,随手翻开,垂眸扫着上面的条目,启唇念了,问他当如何罚。 狼奴一眨不眨地盯着楚言枝映在窗下的脸,看她透着微粉的指尖,以及念字句时轻张的口齿。 在他昨夜那个旖旎又肮脏的梦里,殿下便是用这样的眉眼对他笑,张着这样的唇,同他说,“好呀”。 狼奴用拇指磨了磨自己隐隐泛上酥麻的食指。他知道,他不该来的。即便只是在梦里逾越放肆,也是对殿下的不敬。 但殿下并不知道他的梦。 不论他在梦里如何恣意妄行,如何肖想她……她都不会知道。 楚言枝久未听见他的声音,轻蹙眉看他:“这都忘了?” 狼奴敛目,动着笑涡道:“凡谋杀人造意者,斩;从而加功者,绞;不加功者,杖一百,流三千里……” 那三十卷篇目早被他烂熟于心,不需多加思索就能完整流畅地背出来。他心里在纠结另一桩事。 他的身体不对劲。 从昨天和殿下对着耳朵说话起就有些燥热,临走时见到掩在纱帐后的殿下,更是升了体温。而那个梦,那个梦…… 弄脏他亵裤的不是血,到底是什么? 他生病了吗? 狼奴从没生过病,也不觉得这会是病。一切好像都是那个梦惹的祸。但也不全是因为那个梦,是因为他心里总想着殿下。 这样的想和以前的想不一样。他一直都希望能和殿下在一起挨着,想夜夜都和她睡在一处,白天也跟在她身后。可昨天在梦里,他竟然有一种把自己全身上下每一处都融进殿下的怀抱,和她变成同魂同魄的冲动。 或者说是欲望。 这欲望把他弄脏了。他既茫然又羞愧,可到现在头脑还都被这欲望占据着。 他没办法同殿下说出口。 殿下都不瞒着他任何事,他却想瞒着她了。 楚言枝点点头,另翻了别的问他,却发觉他在背书的时候还目光灼热地看着自己,觉得奇怪,将书合上了:“你在想什么?” “想……”狼奴回神,霎时止口,转而以气音悄声道,“想殿下。” 楚言枝白了他一眼。背着书,也能发痴?都是个头快赶上他师父的人了。 殿下这样也好看。狼奴反而脸红了。他并没有说谎,他的脑海里确实全都是殿下。 “殿下在读什么诗?”狼奴见殿下又拾起了那本诗集,视线跟着看去。 “李白的《春思》。讲女孩儿心事的,你大概听不明白。” 楚言枝抿出齿间的梅子核吐在方帕上,直接翻到了下一首。 “李白先生有写讲男孩儿心事的诗吗?” 楚言枝看向他:“你有心事?” 狼奴有些羞地点点头。 楚言枝有点好奇,他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小奴隶,能有什么心事? “我明天就去找陛下要你了,你别发愁。” 狼奴不说话,只看着那一页页透光的纸,心里竟然想,要是他能变成那首诗就好了。被殿下的指尖轻柔地捻摸过每一寸躯体,又被她一字一句细细读过每一缕思绪。她的眼睛,全神贯注之下,只有他。 狼奴滚了滚喉口,悄悄将自己的下裳往前理了理。 下午等殿下歇完晌,陪了她一会儿后,狼奴就在临近酉时的时候回了北镇抚司。他不敢迟到,怕师父会把他还没拿到手的月例银子全都扣光。 楚言枝能感觉到今天狼奴有些怪怪的,总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那眼神也奇怪,看着真像是有了心事。 兴许是怕她反悔,不去找陛下要他吧。 楚言枝不做多想,打算明日去给陛下请安的时候提一提。恰好钱公公也已经从四川府那办完差回来了,明天大概率是他或汪公公轮值,到时候能帮她说说话。 可等第二日,她才提着嬷嬷做的小点心站定在乾清宫内,殿外忽传贤妃请见陛下,说有要事需禀奏。 成安帝自从孟皇后离开后,每日郁郁寡欢,唯有和姚窕在一处的时候心思才能定一定。他近日去佛堂的次数也多了,看到孟皇后之前托荀太后供奉佛前的那几卷经书,总要叹气。 如今皇后之位空缺,后宫诸事早在孟皇后病重之时就已交由三妃处理了,偶有解决不了的事来问,成安帝也是驳回去让她们自行商量,实在不行就去问汪符。 成安帝才让楚言枝起身过来,就听到贤妃来了,眉心蹙起,打发汪符照原来的话说去。 汪符一去一返,禀道:“贤妃娘娘说,这涉及后宫某位娘娘的秘辛,不可与另外二位娘娘商议。” “到底是谁?朕没空和她打哑谜!去问!” 汪符再度折身去了,回来时看了眼楚言枝:“是和嫔娘娘……” 楚言枝攥食盒的手指一紧,成安帝却冷笑一声:“她倒这些年始终如一,但凡朕身边有个出挑些的人,她都要插进来多嘴。让她进来吧。” “父皇,那枝枝先……” “枝枝怕什么,你不要给自己娘亲撑腰?” 楚言枝见他态度倒还鲜明,心里有了数,照常把食盒打开,给他一一整齐地摆上来。 她如今手脚麻利,早不是那年连摆盘子都摆得凌乱的小孩儿了。不过如今若有了陛下的疼爱,不论她摆成什么样子,都能有人夸,夸得陛下更疼爱她。 贤妃进来了,抬头时与她对视片刻,唇角牵起了一丝笑。 楚言枝视而不见。她对这位贤妃娘娘的印象一直不好。江贵人和她同住在毓庆宫,自小她就听说过许多她刁难人的事。听说她身边没几个宫婢身上没伤,她所出的四皇子和五皇子也被养得一个性格阴郁,一个讷讷不敢言。 想到那两位皇兄,楚言枝这些年虽常出来到各宫走动了,却很少有机会和他们打照面。什么上元节观灯会、端午赛龙舟、乞巧节放花灯……他们一概不参加,只有陛下在场的时候才会站出来展露自己的才华,出出风头。 头两年四皇兄楚琼见了她还偶尔会说些阴阴阳阳的话,不过自从她和二姐姐的关系变得很好后,他对她的态度也渐渐和善起来。 楚琼同二姐姐的关系貌似不错,还记得那年二姐姐及笄,在场只有女宾,皇子们都不出席,一直等宴席散去,她陪着二姐姐在清乐宫聊完天出来,就看到他一直站在那条宫道上不动。 她本想装作没看见离开的,却被他拦住了。楚琼将一只螺钿刻百蝶百蝠的方盒递给她,托她再进去送给二姐姐,说这是他为她准备的及笄礼。 楚言枝记得自己当时好像急着要回长春宫做什么来着,劝他自己去送,他却如何也不肯,过了会儿就被贤妃娘娘身边一个老嬷嬷喊走了。 那盒子被嬷嬷看见了,他便收回袖子里,什么也没说走了。 二姐姐出嫁的时候,许多皇子都在场,他自然也不例外。姐姐们都在掉眼泪,皇子们都在笑闹着,唯有他一言不发地看着二姐姐的轿子抬出宫门,眼眶好像有点儿发红。 还有前两年二姐姐抱了松哥儿回来省亲,二姐姐同他说话,让他抱一抱养得白胖胖见谁都笑的松哥儿,楚琼却只揉揉松哥儿的手,摇头不肯抱。 二姐姐曾说,四皇子其实人挺好,就是从小被贤妃娘娘磋磨得狠了。小时候她常见他被罚,心里不忍,接济过几次,他一直都记得。可惜后来他性子越来越阴沉了,她不敢再多接触。 当时听到这话,楚言枝是全然相信的,不过以她现在对二姐姐的了解,她觉得二姐姐当初接济四皇子不排除是为了寻个皇子兄弟做倚靠的可能性。毕竟除太子与宣王外,只他年龄与她相近。即便当时是纯粹的同情,那后来与他疏远,应该也是看出他被贤妃控制得太狠,且在陛下面前说不上什么话吧。 “七殿下,一会儿我要说的话,恐会伤了长春宫的脸面,你要不先回去等着陛下的旨意?” “你倒会揣摩朕,朕还一字未说,你便知道朕要下什么旨意了?哼,汪符,看来你这司礼监掌印太监一职,确实被太多人眼红了。” 汪符忙躬身连道不敢。 楚言枝虽不知道贤妃到底告哪门子状,但长春宫从来没做过逾矩的事,并不怕她。 楚言枝轻轻笑了,语气诚恳道:“枝枝确实胆子小,可也没到不敢听贤妃娘娘说话的地步,您尽管说就是了。倒是贤妃娘娘这般胆大的人,怎么父皇才说一句话,您就吓得要发抖了?是太冷了吗?” 贤妃咬紧牙,懒得和她多费唇舌了,径直对成安帝跪下禀告道:“陛下,实是此事干系重大,臣妾不敢不报!日前,臣妾偶然听宫人说,盛放皇后娘娘贵体的那口棺……是个空棺。” 楚言枝摆弄食盒的手顿住,成安帝亦神色微变。 小狼奴 第71节 “朕的后妃,配不配升嫔位,轮得到你来定?”成安帝语气愈冷,“你既如此嫉妒她的嫔位,朕给你便是。” 贤妃脸色骤变:“不,不陛下……” 成安帝对身后的汪符道:“写诏书去,贤妃德行有失,殿前无仪,从今日起降为嫔位。” 汪符迟疑片刻:“禀陛下,四妃之位本就有所空缺,如今皇后之位亦未能及时填补,这恐怕……” 成安帝转了转扳指,不顾贤妃的哭喊,提步往回走:“那便提和嫔为妃,此后后宫诸事,照旧由三妃处理。” “是。” 东厂与锦衣卫的查办撤去之后的几日之中,都无人敢来长春宫走动。江贵人是顾忌着同住在毓庆宫的贤妃,其余人则是不明确此事的真假,在陛下的旨意下来之前,不好轻易表明态度。 谁想到经此一事,和嫔非但全身而退,最后还被册封为妃,要知道后宫原本的三妃之中,膝下都至少育有一位皇子呢。和嫔无过无功,竟就这么莫名其妙在一个月内连升两级,实在匪夷所思。 楚言枝对这样的结果并不意外。若单凭恩宠,娘亲并没有无双才艺,也没有绝世容颜,极难走到今天。但她成功借着陛下那点心思,顺水推了一把舟。 陛下毕竟不如前些年那般精力充沛了,自孟皇后薨逝,前朝许多事他都慢慢放手交给太子去做了,来后宫的次数也少起来,诏幸姚窕,更多的时候也只是同她闲唠家常似的聊聊。 楚言枝如今对陛下的情感又变化了几层。比起不喜欢,她对他更多的是不理解。 他偏疼皇后所出的子女,对其他皇子皇女态度都很一般,可孟皇后在时,也没见他对她有多么在意;他有威严,将后宫前朝都紧紧把控着,却也时常显得力不从心,总以情绪办事;他在意皇奶奶,但又因为觉得她对自己疏于关心,而以更大的疏离与厌恶作为对她的报复,即便皇奶奶似乎至今都不在乎这些…… 他像个空壳人,好的时候让她觉得假,不好的时候,反让她觉得那才是他的本质。 她不知道是不是天底下的父亲都这样,还是说,因为他是皇帝才这样。 两天后成安帝下早朝来长春宫看她了,一会儿看她读诗,一会儿看她舞剑,允了她要寻个锦衣卫校尉做贴身侍卫的请求。 他看起来很疲惫,倚在桌案上,姚窕在后为他按摩,他的眼睛空洞地看着楚言枝手里的诗集和那把轻盈的剑。 北镇抚司内,狼奴坐在床沿,手里摩挲着那块杜颂刚送来的腰牌,不确定要不要即刻回去见殿下。 他很想她,可是想过头了…… 但是今天不回,明天也要回,他是一定要回到殿下身边的,要长长久久地守着她。纠结这一时半刻,似乎没有意义。 他起身开始慢吞吞地收拾包袱,没收拾一会儿,刚给他送完腰牌的杜颂又过来了,站在门边道:“宫里刚下了调令,要你今日起做长春宫七公主殿下的侍卫,时刻护殿下周全。除非北镇抚司另有紧急之事,不得擅离。” 狼奴系包袱的动作慢下来,闷声应了句“知道了”,接着拿了另一个包袱布摊开,专门用来放木奴的衣服。 杜颂这些年很少与狼奴交流,一直觉得他来北镇抚司是因为钱锦别有用心。之前赖志诚也跟他抱有同样的想法,但日子长下来,就变了态度。整个北镇抚司,似乎就他对辛鞘最冷漠。 现在宫里的调令下来,辛鞘还真要再回到宫里去了,杜颂发觉自己先前恐怕确实太过较真了。 见狼奴反应淡淡的,杜颂将调令诏书放到桌上,拿油灯柄压着:“给你放这了。” 狼奴看了眼:“好。” 杜颂转身离开,跨出门槛时止了脚步,回头道:“别只知道用包袱装东西,你这些年,攒下的零碎东西不少,让人提几个箱笼过来吧。也别急着走,老余说今天中午他特地给你备了几桌饭菜。” 杜颂走了,狼奴系好这只包袱结,又呆呆地坐了一会儿,才走到院中望了望。 这院里有一棵高大的柏松树,四季常青,叶如细针。偶尔没针用的时候,狼奴就会拔它的松针来练飞针。师父说,这树是当年他父亲老定国侯和安国公一起种的,分明感觉只是眨眼的功夫,竟已有这么高了。 当时的狼奴还没有多少体会,直到今日回忆起来,才意识到这树的确长得很快,原先才刚出屋檐一点尖尖,现在已经比屋檐高出一大截了。 这松树后面的那一块屋檐上,有几块瓦看着要比旁边的新一些,是他当初刚练轻功不熟练,不小心踢掉了后,师父亲自上去补的。 补的时候辛鞍还想爬上去玩,勉强爬上去了就朝外头乱丢石子,气得师父在他后脑勺上来了一下。辛鞍不乐意,一脚踩空往下跌,师父又急得一手抓瓦片,一手提辛鞍的脚,把他重新甩回了屋檐上,结果把他的裤子褪下来了大半。 辛鞍平时那么口无遮拦没皮没脸的人,当众被扒了裤子反而知道羞了,着急忙慌地系腰带,一边系一边往师父身后躲,那瓦片就噼噼啪啪往下掉,他还气急败坏地指那些嘲笑的人,喊大哥快揍他们。 狼奴没揍他们,因为连师父都在笑,还指挥他把那些掉下来的瓦片都及时接住,别都给砸碎了。 狼奴全都接住了,但是辛鞍的面子也都丢尽了。最后他坐在修好的屋檐上不肯下去,饭也不肯吃,和所有人赌气,特别是跟他赌气,说他不配做他的大哥。除了吉鸿和杜颂,其他人都懒得哄他下来,他就在屋檐坐到了天黑。 狼奴那时候还没完全学会与人交往,见他一副要哭的样子,就一直学着殿下曾哄自己时的做法,拍他的背,让他别哭了。辛鞍抱怨他在哄小孩儿,说男人和男人之间,得用男子汉的方式发泄情绪。 狼奴才不明白什么男人女人,他顶多给他丢帕子擦眼泪。最后辛鞍抱臂哼气道:“我要喝酒!要喝赖志诚藏在床底下的西凤酒!” 狼奴为了哄这个烦人的小弟下来,把刚睡下的赖志诚推醒了,找他要酒喝。赖志诚不肯,说小屁孩儿喝什么酒,顶多尝点果酒算了,他底下那西凤酒怎么可以给你们糟蹋。 最后他拿了坛海棠酒,说反正那小子没喝过也尝不出来,糊弄糊弄算了。赖志诚见他犹豫,又让他去找刀疤余做点好菜佐酒,其实辛鞍就是觉得没面子才闹脾气,现在肚子饿了还不好意思承认,弄点好吃的给他喂饱就成了。 狼奴照做了,半夜敲响了刀疤余的门,让他给自己钥匙,他想做进厨房做点菜。 刀疤余骂骂咧咧地起来了,但不肯给他钥匙,披着衣服叼着烟斗带他进了厨房,边骂边炒了盘花生出来,又切了两斤熟牛肉、半只烧鹅,还挑了对卤鸭腿和翅子。 刀疤余帮他把这些东西都弄到了屋檐上,然后也不肯下去了,抽着烟斗指他怀里抱着的酒坛:“辛辛苦苦给你们弄半天,酒也不舍得给我一口尝尝?” 狼奴没想到刀疤余也想喝酒,只带了两只酒碗上去,刀疤余干脆给他俩各倒一碗,自己拎着酒坛往嘴里灌了。 辛鞍就在旁边一手塞牛肉一手塞烧鹅,含糊地喊好,男子汉就算流泪也要把泪流到酒碗里。 可到后面他一碗酒还剩个底子没喝完就醉了,靠在他肩膀上说,“大哥,你永远是我大哥。” 狼奴当时一身衣服都被熏了酒气,真是好嫌弃他。 刀疤余控尽坛底最后一滴酒,打量着他们的眉眼,看了好久才说,他们很像当年的辛指挥使与安国公江霖,他们之间也是这般要好。 没过一会儿,金参带着几个锦衣卫校尉提了三四只大箱笼从前院那过来了,说要帮他收拾东西。 狼奴收回思绪,让他们放下箱子就可以了,他想自己收拾。 金参今年已经二十来岁了,为显得自己成熟了,唇上蓄了胡须,见他这反应就笑了。狼奴不愧是被狼养大的孩子,领地意识从小就强,不喜欢别人碰他的东西,也不喜欢人进他的房间。金参让人把箱子放下,又嘱咐他一会儿记得去饭堂吃饭,这才走了。 狼奴屋里东西确实不少,他见到什么好玩的东西都想送给殿下,可他能与殿下见面的机会太少了。好多东西放着放着,他就觉得没那么好了,不好意思再送给殿下,但因为是花钱买的,也舍不得扔。 他还经常学着做东西。几年前董珏帮他寻到了一块极好的大木料,他不敢浪费,一有空就去看人家怎么造房子,就这么看了半年才开始雕楼阁灯。前后花费两三年的时间,他才给做好了,虽然没灯会上的那盏精致,不少细节都挺粗糙,但在夜里点亮挂起来,也很好看,似一座仙阁。 恰缝那场洗清内阁的案子,今年上元节的时候他没能亲自把灯送给殿下,只好托人传话,让殿下派人拉进宫去。可惜殿下说,她已有那个灯了,再不用别的,要他自己好好留着。 狼奴喜欢给殿下做东西,做她喜欢的,或是需要的,但殿下拥有的太多了,能为她做东西、送东西的人也太多了,并不在意他送的丑灯笼或是丑衣服。 狼奴那几年常为这样的事伤心,但慢慢的也习惯了。殿下不想要就是不想要,不在意就是不在意,他不能因为自己很想殿下接受,就要殿下一定接受。殿下之所以是他的殿下,是因为殿下本就可以完全凭着自己的意愿决定任何事,包括对他。她想怎么对待他,就能怎么对待他。 纵使能够想通,狼奴一看到那只自己努力了很久才做出来的灯,心里还是难过,只好把它送给了辛鞍。 辛鞍倒是很喜欢,又高兴地拱他肩膀说,“大哥,你永远是我大哥!” 狼奴把东西都分门别类收整好,放进箱子里,临要阖上最后一只箱盖时,不知道去哪儿玩了半天的辛鞍抱着一捧拿蓝布裹着的东西神神秘秘地进来了。 他回脚一踢将门关紧,毫不客气地拉开他桌前的椅子坐下,手臂撑在椅背上,兴奋地朝他招手:“大哥快来!我可给你带好东西来了!” 狼奴将箱盖阖上,看他一眼:“什么?” “书啊!来呀来呀,你前些天不是说想看李白的诗集吗?我给你买回来了!” 狼奴擦净手,一手撑桌面,一手朝他怀里那捧蓝布包的东西伸去。 辛鞍却抱着往旁边躲了躲,轻咳一声:“先说好,这里头不止那本诗集,还有其他几本我花大价钱找了半天门路买回来的宝贝……是宝贝啊!你要是看不懂,那是你自己笨,可不准骂我!” 狼奴不明所以:“写的什么?” 辛鞍神秘一笑:“写的男人该看的东西。” 狼奴想到之前殿下提到那首诗时,说是写女孩儿心事的,他问李白先生有没有写男孩儿心事的诗,殿下没回答。想来殿下是女孩儿,并不知道他有没有写。 狼奴最近心事实在太多了,可是每一件都有关殿下,没有办法向旁人说。 辛鞍能察觉出来他情绪不好,但一开口就要说他偷偷烧脏衣服的事,他心里烦乱,更不可能同他说。 狼奴想让自己正常一点,不要再睁眼闭眼都只想着殿下了。 “写的心事?”狼奴长指在桌面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给大哥看看吧。” 辛鞍又咳咳一声,从里头翻找了下,找出本《品花录》放到桌上。 狼奴正要掀开,辛鞍摸着下巴按住了封面:“怕你看不懂,里面还有很多刻印的插画,咳咳这个……算了你要不一会儿自己看吧啊,喏这本是诗集,这几本也送你了,其他的我得拿回去看,你要是喜欢下回咱们再换着看……” 辛鞍边说边从蓝布包里抽出四五本书,把剩下的裹了裹,直接抱着就往外跑。 看他走得匆匆,还差点被门槛绊倒了,狼奴觉得奇怪。 他坐下来,捧书翻开看了看。 入目是张刻印的画,这画没什么特别,像是一间民居,院里种有花草树木,屋中有两个人坐在床上说话,门外面还立了个人,眼睛往门缝看着,耳朵往门缝凑着,在偷听他们说话。 狼奴讨厌这个人,别人说话也要偷听。在兰心阁的时候,他同殿下说想念她,都要很小声地说,就怕有这种讨厌的人听见了让殿下不高兴。 他又看屋里的那两个人,是个女孩儿和一个男孩儿,他们手拉在一起,人抱在一起,看起来很亲密。 狼奴心跳快了些,脸也有点红。果然这世上不是只有他想像这样和喜欢的人抱在一起吧? 他往后翻了一页,还是那个女孩儿和男孩儿,他们还抱在一起。但是很奇怪,这回女孩儿躺靠在了枕头上,脚上没了鞋子,光着搭在了男孩儿的两边肩膀上。 地上是一堆衣服。 狼奴的脸骤然涨红,他立刻将书合上了,意识到这不对。 人怎么可以不穿衣服抱在一起? 书合上了,但是狼奴的脑海里开始翻涌出其他各种奇怪凌乱的思绪。 他有很多不明白的东西,但不是完全一点不明白。 他那些本就难以消褪压制的欲望,会因为这图画引起的各种联想而变得更加浓烈。可这欲望是关于殿下的……抱着这种欲望,他怎么面对殿下? 狼奴把桌上这些书,连同那些诗集一起胡乱地叠起来冲根本没走远,还躲在院子角落往这边看的辛鞍丢出去:“把你的脏书拿走!” 辛鞍还躲着不出来,冲他喊道:“哪里脏了,你自己眼睛脏才看啥都脏,我就不觉得这事儿脏!作为我大哥,怎么可以连做男人都不会?你好好学!” 狼奴阴沉沉地看着他:“拿走,不要让我说第二遍。” 辛鞍被他那眼神看得心里发毛,又和他怼了几句,狼奴却把手搭上了腰间的那把重剑。 辛鞍知道怕了,认输地走回来,嘀嘀咕咕地捡起地上的书,囫囵地塞进蓝布包里:“哼,不肯学,有你以后后悔的。” 收完书,辛鞍又回头看了他几眼,而后才慢吞吞走出了院子,跟做贼似的,生怕被人瞧见。 明明知道不可以看,竟然还看,狼奴不理解他,还有点看不起他。 他回身拾起桌上半凉的茶,一连喝了几盏,有些不耐地坐下了。 方才看过的画面又浮上了脑海,连同这些天的梦境。 狼奴觉得讨厌,拉开凳子起身,决定先把这些箱子搬到外头的马车上,使出点力气,去去浑身的燥气。 脚边踩到了什么,狼奴垂眸,是那本《品花录》。 方才扔得急,把这本落下了。 狼奴忍着嫌恶将之捡起来,拎着往外走。 临到门前,他忽而停了脚步。 小狼奴 第72节 狼奴看了看手上的书,那些画面再度围拢而来。他将之慢慢卷起,回头走到最后那只箱笼前,静立片刻,还是开了箱盖。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1-15 23:57:22~2023-01-16 23:57: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gill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5章 “奴梦见,殿下很喜欢奴。” 狼奴不喜欢一个人坐车辇, 在饭堂和大家吃完饭后,杜颂给他安排了两个伙计驾车,他则自己骑马到了承天门。 下了马后, 狼奴摸着马儿乌黑油亮的鬃毛,交给了那两个伙计, 让他们帮忙带回去。 从此以后,他时时待在殿下身边, 不需要骑马了。狼奴回头望了望四方墙之外的天空,转身进了宫。 得知狼奴终于能长久地在长春宫住下了,年嬷嬷领着人过来给他收拾后院主屋,临要打开箱笼放置东西的时候, 狼奴却抬手挡了, 不肯让别人帮忙。 年嬷嬷还想坚持,他连连拒绝好几次,年嬷嬷只得算了, 回去让人给他备好晚饭。狼奴慢慢吃完收整一番,才去了兰心阁, 将调令交给楚言枝看。 外头天已经黑了,楚言枝正倚在玫瑰椅上撑着腮和几个宫婢一起下棋,见他来了, 便让人给他端锦杌,随意看了眼调令道:“宫里很安全,让你做我的侍卫,其实只是给你按个合适的身份待在长春宫, 不要太紧张, 我们还像从前一样就可以了。从明天起, 出门我都会带上你。” 对面绣杏推推身边红裳的肩膀:“下这下这!堵住殿下的路!” 楚言枝捻着黑子笑, 静静等着红裳落子。 红裳持着白子,犹豫了下,最终却没听绣杏的,下在了另一处。 楚言枝眉头稍蹙了下,思绪重新汇聚到棋面上了。 狼奴立在灯下,在所有人只顾着看棋面的时候,默默凝睇着她。 因为是晚间,殿下已把头上装饰的珠翠都摘下了,一头乌发随意挽了个发髻,愈发显得脖颈修长白皙。她的手很纤白,指尖微粉,这粉透过光洁如瓷釉的指甲,于暖黄色的灯光中流溢出一种别样的光彩。那粒玉石质地的黑子就被她的指腹用感受温度般的方式一遍遍抚捻着。 狼奴喉口发紧,转而看她抵在手背上的尖润下巴。 每时每刻都陪在殿下身边,明明是他梦寐以求的事,他本该觉得心满意足了……但现在,他的心思变了。想见殿下,又不敢见殿下;一见殿下,反而更加想念。 他根本不满足,他想做殿下的驸马。 他们说,驸马就是能和殿下同床共枕的人。他想和殿下同床共枕。 狼奴无声走到楚言枝身畔,垂眸大胆地看着她微弯的皓颈,轻声问:“殿下,奴晚上睡在哪里?” 楚言枝一个人同对面四五个宫婢下棋,每一步都走得艰难,对他的话不假思索道:“原来睡哪里就睡哪里。” “奴是殿下的贴身侍卫,应该时时刻刻保护殿下……” 楚言枝刚理好的思绪被打断了,她不耐地搅弄着翠青釉棋罐里的黑子,也打断了他的话:“等一会儿说。” 几个小宫婢都暗戳戳等着她把棋子下到错的地方去,互相拿眼神打量着棋面。 绣杏见红裳不肯听自己的,跑到楚言枝这边来,指着某一处道:“下这下这!下到这她们就都拦不住殿下了!” 红裳嗔笑道:“你是墙头草?方才还要我们堵殿下呢,这就要帮殿下拦我们了?” “绣杏就是这样,心思可深了,就想着法儿朝殿下讨巧呢!”几个宫婢嬉闹起来。 绣杏抬抬下巴:“就是墙头草,就是朝殿下讨巧儿了,你们想讨还讨不着呢,看殿下听谁的!” 楚言枝手一抬把棋子落到了一个没人注意的角落,冲她扬眉道:“我可不听你的,说不准你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借着讨巧儿想让她们赢呢。” 众人大笑起来,都指着绣杏玩闹。 楚言枝也跟着笑。 狼奴始终站在楚言枝旁侧,看她眼睛里什么都有,唯独没有他,心里空落落地难受。 从前殿下身边顶多有个红裳,他是殿下唯一的玩伴。现在有太多人可以陪着她了。 他努力很多年,才能光明正大地站到她身后,但她们轻而易举就能实现。殿下喜欢和她们玩,还因为顾着和她们玩,而嫌他烦。狼奴嫉妒她们。 他想殿下的眼睛里也有他,最好是只有他。他还想从殿下看向他的眼神中,看到和那些梦里的一样的光彩。 这些想法都很逾越,对殿下的肖想更是不对。不论是身体的欲望,还是心里不为人知的欲望,狼奴知道,都很肮脏。 作为殿下的小奴隶,他绝不能存亵渎殿下的心思。 但为什么他的欲望就一定是肮脏的? 只因为他是殿下的小奴隶? 辛鞍问他,为什么要嫌自己脏?人人都有欲望,这欲望是正常的…… 既然是正常的,他为什么一定要去压制? 狼奴沉眸看殿下再度拈子,慵懒地斜倚着,身上只松松披了条茜红色的披帛,继续和宫婢们下棋,并不在意他此刻在想什么。 殿下对他没有欲望,没有任何欲望。她对他的在乎,也只有一点点,可他已经无法满足那么一点点了。 狼奴在这一片笑闹中细细思索着。 他想抱殿下,想贴着她的脸,想和她亲密无间。但于他而言,太亲近殿下是僭越。 那如果殿下主动抱住他呢…… 如果殿下对他也很喜欢很喜欢呢? 既然人都有欲望,那为什么殿下不可以对他有欲望? “赢了赢了!”楚言枝搁下了手里剩余的黑子,对那几个哎呦着垂头丧气的宫婢道,“说好的啊,要是你们输了,过几天给红裳过生辰,你们都得出份子钱凑。” 绣杏苦着脸:“我们都穷,只好让红裳姐姐过个简陋的生辰了。” 楚言枝一边看宫婢将棋面撤下,一边理了理身上的披帛笑道:“不要和我哭穷,哪个月的月例少你们的了?” 转过面来,看到一直垂眸不知在想什么的狼奴,楚言枝喝了口绣杏端来的茶问:“你方才要和我说什么来着?” 狼奴抬眸,看殿下浸着一层薄薄茶水的唇,并不刻意避开视线,只耳朵泛了红:“……奴已经是殿下的贴身侍卫了,那不论早晚,都应该守在殿下身边。” “你不用太较真呀。”楚言枝将剩了一半的茶放下,解下发髻用五指轻轻梳拢着,“刚才我说得很明白了,侍卫一职只是给旁人看的,你以后安安心心住在长春宫就可以了。你想跟着我,我自然也可以带着你,守夜就不必了。长春宫一直都很安全,她们每天都轮流守着我。” 狼奴长睫微动,有许多话堵在心口说不出。 他往后还是只能每天夜里悄悄翻窗进来找殿下吗? 正在里间铺床的红裳接话道:“狼奴,你毕竟是男子,不合适。再说了,我们都守多少年了,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宫婢们收拾好东西,扶楚言枝到里间洗漱去了,楚言枝也让他快回去,三姐姐约她明天上午下棋的,不能起得太晚。 除了那年偷偷跟去坤宁宫,在柱子后面遥遥守了殿下那么一会儿外,狼奴还不曾见过殿下除姚窕以外的亲人。 狼奴满腹心事地出了兰心阁。 要怎样殿下才能多关注他一点呢? 夜里躺在床上,狼奴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本就是不易入眠的体质,近来更是如此。 他心里在赌一个莫名其妙的气。他不想在回来后,还每天只能偷偷摸摸地去见殿下了。他想和殿下独处,想像那幅画里一样,在只有他和殿下两个人的地方,说很多很多话…… 狼奴又想到了第二个画面。 似有一股火腾地从底下窜上来了,狼奴浑身发燥,难受地起身开窗,吹着凉风想让自己冷静一些。 翌日清晨,楚言枝同姚窕吃过早膳后,就坐上车辇往坤宁宫去了。狼奴被留在了车辇旁边跟行,另有两个宫婢在内服侍她。 对楚言枝来说,有没有狼奴在她身边做侍卫,生活都没什么变化,她心里惦记着的还是那几桩事。 到了坤宁宫,楚姝正抚着那只名叫黄豆的狗儿逗玩着。为着守孝,她头上只簪了几个素银白玉的饰品,衣服样式也极寡淡,但更衬得她气质清越卓群了。 黄豆如今已有八九岁了,于狗而言这年纪绝算不上年轻。它虽然精力还好,身上的皮毛却没从前那般细腻顺滑了。到了掉毛的时侯,还往往一摸就是一手毛。 楚姝并不让楚言枝见礼,让她直接坐下。宫人上来服侍沏茶,而她面前已摆了一方棋盘,两边各放着一个装棋子的汉白玉玉罐。 楚言枝才坐下,楚姝发觉怀里的黄豆突然发起抖来,不由顺着黄豆那双狗眼看去,看到楚言枝身后那名玄衣佩剑,腰间带着一只精致木偶的少年。 “当年我以为,你是养不活他的。”楚姝淡淡收回视线,将怀里躁动不安的黄豆放开,擦了擦手后,拈起一粒白子随意落下,“没想到都养这么大了。” 两个侍养黄豆的宫婢上前,把还想到处乱跑的黄豆抱起,去往外间了。 楚言枝回头看了眼立在自己身后的狼奴,狼奴正眸色沉沉地盯着那只还在宫婢怀里发抖的狗儿。 她拍拍他手臂:“是三姐姐当年救了你。狼奴,过来谢过三姐姐。” 狼奴回神,眨眨眼看她,又短暂地看了眼楚姝,不太愿意动。这些年,其实他一直记得在上林苑闻到的各种气息,包括楚姝。他对这些气息没有任何好感。况且除了殿下与师父外,他不想对其余任何人下跪。 楚姝不在意他们两人间的眼神交流,懒懒道:“我可没想过要救他。只是看你当时的样子可怜,顺手帮你一把而已。” 楚言枝只好作罢,拿起黑子,想了片刻才在白子周围下下去了:“没有三姐姐帮忙,我母妃可能连那个冬天都熬不过,狼奴也早撞死在上林苑了。” 楚姝不太愿意回忆那几年,脸上没什么笑意,只叹了声气:“帮了你,也是帮了我自己。” 多的不必多说,楚言枝静静与她下棋。 楚姝毕竟常和成安帝、太子宣王他们下棋,棋艺算上乘,楚言枝是这两年才开始接触围棋的,虽能赢得过长春宫里的宫婢,面对楚姝还是很快落了下风。 她撑腮苦苦思索着,对面的楚姝在这空档里品了品新沏的白毫银针。 楚言枝抬头看了一眼,自从孟皇后离开,三姐姐的性子与从前不同了,变得不爱笑,不爱说话,连脾气都很少发。她原本就对旁人冷淡,只对成安帝和两个哥哥亲近,但现在也很少主动和他们说话了。 “三姐姐好像有几年没去上林苑看斗兽了……”楚言枝勉强找到个地方落子,“是如今不喜欢看了吗?” “一是觉得无聊,二是我母后信了半辈子的佛,我怎好拆她的台。”楚姝笑了下,“我那时幼稚,以为做别的女子不敢做的事,就能拼得过那些男子了。实际上并没有意义。” 楚言枝摸着微烫的茶盏:“所以三姐姐其实并不爱看斗兽吗?” “也不算不喜欢。我生来对争强好胜的事感兴趣,野兽拼杀很对我胃口。现在嫌无聊,只是因为我已没那般幼稚了。”楚姝又放置一子下去。 楚言枝绞尽脑汁,一边纠结怎么下,一边道:“我也很不服气,为什么同样是人,女子和男子就不一样。三姐姐,难道我们真拼不过他们吗?” 楚姝半晌没说话,宫婢上来添了新茶,又调了调香篆。 与她来回了几子后,楚姝才缓声道:“那边的消息传回来后,父皇近日心情好些了。我想等他来了,和他直接提进文华殿同皇兄皇弟他们一起读书的事。反正我如今也不急着嫁人。” 那边指的是四川府,昨日楚言枝也听娘亲说了,皇后娘娘已平安回到了孟家,用的是新身份,只是身子还未调养好。 许是因为无聊,下这盘棋的时候楚姝有意让着她,勉勉强强下到最后,楚言枝都想认输了,倒是狼奴开始有意无意凑近她,看那眼神似乎是想提醒她往哪里下。 别说楚言枝不想作弊了,他又没学过,怎么可能会下?楚言枝根本信不过。 小狼奴 第73节 巳时末,成安帝来了坤宁宫,行礼之后,成安帝笑着让她们坐回原处,他则站在棋盘前,一会儿摸摸楚言枝的脑袋夸她有进步,一会儿又笑楚姝让棋让得太明显了。 成安帝指导了楚言枝几次,这棋才总算是下完了。约莫到了传膳的时辰,宫人将膳食一一摆上,伺候他们用膳。 狼奴一身玄衣立在楚言枝身后,瞧着最打眼,让人想不注意到都难。成安帝打量他一眼,笑道:“辛恩倒舍得把自己的宝贝徒儿送进宫来,给你做侍卫。” 楚姝吃了几口就慢慢放下了筷箸,闻言道:“只要陛下愿意,便是让他辛恩亲自给枝枝做侍卫,又如何呢?” 成安帝今天心情格外不错,朗笑道:“姝儿这话说得不错!枝枝想要什么,只要朕想给,他哪里有舍得不舍得的?” 楚言枝笑着卖了几句乖,主动给他夹了几道菜。 楚姝便趁此提了读书的事。 成安帝笑容微顿,并不赞成。 楚言枝晃着他的胳膊软磨硬泡地撒娇,楚姝则神情落寞地轻轻叹着气,起身欲要离席。 成安帝这些日子以来,除却回想过往种种不堪之外,就是最心疼性情变得愈发沉默孤僻的楚姝。他不由想起自己当初也很疼爱的大公主楚欣,她也是年纪大了以后,渐渐与他离心的。 楚欣主要是因为同胞兄弟楚玳的缘故,楚姝则是对孟妍的事无法介怀。即便她强忍着不说,成安帝也知道,她对自己这个父亲心里是有怨气的。 随着年纪变大,成安帝觉得一天比一天疲惫了。孩子一个个长大,而他在乎的人,不是变得越来越老,就是一个个要离他而去。楚姝今年十八,便是因为守孝一拖再拖,拖不了二十也该嫁人了。枝枝到那时也已及笄,拢共不过两三年,他在这宫里,真要成个孤家寡人了。 公主去文华殿跟着皇子们一起念书,即便不合祖宗法度,念两年又能怎样呢?如今边疆安稳,国事安定,虽有小毛小病,但大体来说绝对算得上是盛世。太子越来越堪用,他没那么多需要操心的事了。 “好,好。既然都想去,那朕允了。只一点,届时你们可不能搅扰到皇兄皇弟们的学习。念书不是什么好玩儿的事,要是觉得没意思了,即刻回来。” 楚言枝眼前一亮:“谢谢父皇!那我和三姐姐什么时候能去?” 成安帝沉吟片刻:“这得跟翰林院那几个老先生商议商议。下个月吧。” 敲定了这桩喜事,楚言枝从坤宁宫出来到回长春宫的路上都高兴得不行,在车辇里和红裳绣杏商讨着下个月去文华殿读书该带些什么东西过去。 狼奴在外面默默听着,又替殿下高兴,又觉得失落。 明明离殿下这样近,殿下分享喜欢的时候,却想不到他。他好像成了一道只能站在殿下身后的影子。做殿下侍卫的滋味,并没有他这些年想得那样好。 狼奴的睡眠越来越差了。 这些天殿下有时候会去各宫走动,有时候就只是待在长春宫里玩。出去走动的时候,狼奴寸步不离地跟着,看殿下与旁人聊天;在长春宫的时候,她也是同那些宫婢玩得更多点,他努力找机会同她说话,她对他的态度仍旧没什么特别的。说着说着,注意力还会被别人转移走。 殿下也不像小时候那般爱动了,偶尔才会拿起那把名叫斩霜雪的剑和他一同练,练的时候也不要他手把手地教。 狼奴只能借着给她调整剑势的时候碰一碰她修得圆润整齐的指甲,从身后将她虚虚抱住。 就这么一点小小的触碰,狼奴当夜又做了个荒唐的梦。 梦里殿下不小心跌进了他怀里,他紧紧抱着她,她也紧紧搂着他的脖子不松手,两人的心跳都碰在了一起,体温也越升越高。她突然用指尖戳了他的耳朵,戳得他耳朵痒,心也痒,问他,“你耳朵红什么?” 狼奴努力控制着自己不要在晚上去找殿下。实在控制不住的时候,他就抱着木奴悄悄站在兰心阁的墙边上,风从他身上一股一股地吹过去,他的后背也贴着冷硬的墙,可心头血始终滚热。 如是忍了几天后,狼奴决定不忍了。 什么肮脏不肮脏,亵渎不亵渎,他都不想管了。他就是想殿下,无时无刻不想殿下,想和她黏成一块再也不分开。 他想她能喜欢自己多一点,想她的眼睛里可以满含欢喜地望着自己,就像自己每每看向她时一样。 他还想夜夜同她共枕而眠,想从身后抱住她,嗅着她的气息安安心心地睡着。 他忍不住下去了。 红裳已将内室架子床上的被子铺好了,楚言枝被绣杏扶到梳妆台前,拆了发髻洗漱。 狼奴静静看着,在几个宫婢再度启口要赶他走时,拂开珠帘走到了镜台前,与镜子里的殿下对视着:“奴有话想同殿下单独讲。” 散了头发后,宫婢们拿梳子细细地给她梳着头发,楚言枝瞥了眼镜子里垂着眸的狼奴,发觉他近日总是闷闷不乐的。 照理说,能回到长春宫住下,他该很高兴才对,怎么看着反而没有从前开心了。难道是觉得这皇宫窄小且无聊,没有外面的世界好玩吗? 楚言枝也觉得皇宫无聊,从很久以前就这么觉得了。但因为有娘亲和年嬷嬷她们陪着,她早习惯了,学会了从中找点乐子消遣。 狼奴毕竟在北地当了那么多年自由自在的狼,又在外面跟着师父学了好些年的武功,如今哪也去不了,只能跟在她身后……是后悔了吧? 楚言枝没说话,让红裳先领了人都出去。红裳不放心,自己带了另外一个宫婢在门口守着。 楚言枝拾起桌上刚被人放下的发梳,自己慢慢梳起来:“想说什么就说吧。” 兰心阁内安静得只剩下他们的呼吸声和梳子梳过发丝时发出的一点轻微响动。这响动也足以扰乱狼奴的心,他忍不住朝她靠近,指尖在身后几番犹豫,还是没敢触碰殿下的肩头。 狼奴万般心事不知该从何说起,便在她身前蹲下了,握住她松松搭在膝头的那只手腕:“殿下,奴……奴最近总是梦到你。” 楚言枝不知为何竟觉得心头有根紧绷的弦松了。 她把玩着梳子:“梦到我什么了?” 狼奴眼神炽热地望着她,几度犹豫后,收紧了五指:“如果奴实话实说了,殿下可以不责怪狼奴吗?” 楚言枝想不明白小奴隶这是什么意思。要是不好的梦,他大可以瞒住不说,何必特地为此找她,还怕她责备? 莫非他在梦里犯了什么罪,不敢说,但如果不说,又觉得对她愧疚? 楚言枝对这小奴隶唯一的担心就是怕他像那夜自己做的梦一样,因为犯了什么错被活生生打死,变成鬼了还抱着她哭个不停。 “既然只是梦,不管你在梦里做了什么都不算,我自然不会怪你。”楚言枝顺势摸了摸他的头,垂眸道,“说吧。” 狼奴感受着殿下掌心的温度,拇指在她虎口悄悄碰了碰,仍旧紧紧凝视着她的眼睛:“奴梦见,殿下很喜欢奴。” 楚言枝动作一顿,神色微僵地和他对视着。 狼奴眼睑微垂,脸红了:“奴长大了。殿下,奴虽不会流血,但是会流……” 狼奴到底觉得难以启口,站起身扶出那边的椅背,俯身凑到楚言枝耳边说出了下半句话。 温热的语息乍然拂来,楚言枝还未将那几个字眼完全听清便下意识要往旁边躲开,却又碰上了他拦在椅把另一边的手臂。 狼奴的眼神殷切炽热,又难掩羞赧,暗含忐忑:“奴和殿下一样,长大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1-16 23:57:24~2023-01-17 23:56: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糖 12瓶;gill、随忆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6章 “哄一哄奴,殿下,当在哄一条小狗。” 狼奴那根混在发间的红发带垂落下来, 落到了楚言枝的胸前。楚言枝抬手撩开,肩膀却还抵在他的小臂上,整个人被他圈在椅中。 他的眼神和他说话间的吐息一样灼热, 悉数笼罩着她。楚言枝心里起了异样。她别开视线,微恼着蹙眉推他:“长大了还不识规矩吗?” 似有一盆冷水迎面泼来, 狼奴缓缓敛目,却并未收回手, 反而顺势扶上她的肩膀,将她往自己跟前捧了捧。 他掌心与指尖也热,弄得楚言枝胳膊上泛起奇异的麻。她不适地想躲,低声斥道:“别乱碰我!” 狼奴指尖微动, 松了手。他背光而立, 眉眼隐在一片暗处,连同方才各种热烈的情绪都压下了。 他直起身,握住那根被她碰过的褪色红发带, 无声看了一会儿,才嗓音略微沉哑道:“奴是因为殿下长大的。” 楚言枝不耐地站起身, 拾了台前的团扇慢慢扇着,走几步到离他足有半丈远的案几旁站着:“我听不明白你的话。你长大便长大了,管我什么事?” 察觉到她的疏离, 狼奴侧身看向她。 她越是想躲,狼奴越想靠近。像追逐猎物,对方每一步都在他无声的计算之中。狼奴无意把殿下当作猎物,也无意算计殿下的心思, 但殿下的一言一行都在牵动着他的五感, 待他自己反应过来时, 脚步已慢慢踱向了她。 楚言枝眼睁睁看着已长成少年郎君的狼奴缓步朝自己靠近, 一种奇怪的压迫感也随着空气的流动浮来,她不自觉加快了扇扇子的动作。 她站着不动,不想因这小奴隶莫名其妙的几句话落了下风。要动,也应该是小奴隶在她的命令下乖乖停步或离开。 狼奴停在离她三步之远的位置,在殿下停了挥动扇子的动作,启口欲要制止他时,低低地问:“殿下讨厌奴吗?” 楚言枝抱着胳膊肘,用团扇遮了口唇。小奴隶今天尤其不对劲,那些年一直压抑在层层人衣下的野性蓬发起来,绷着每一寸针线,像随时会变成一头狼。 可即便如此,他看起来仍有些乖顺可怜。楚言枝实话实说:“不讨厌。” “那喜欢奴吗?” 楚言枝哑口与他对视,半晌说不出话,最后才避开视线道:“梦与现实都是反的。你既然在梦里梦到我喜欢……那应该分得清这些吧。” 狼奴仍望着她不动,很久才用极轻极轻的声音问:“一点也不喜欢吗?” 楚言枝心情有些烦躁,她大概明白小奴隶说的喜欢是怎样一回事,但内心更多的是对于未知的不安。 狼奴觉得有什么在一寸寸地撕着自己的心肺,殿下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只是避着视线站在他面前,就让他难过起来。 “三公主很喜欢自己养的黄豆。”狼奴几度忍下喉尖的酸涩,仍用那双黑亮的眼睛盛着所有情绪看着她,“殿下对于奴,连那样一点喜欢都没有吗?” “……它是小狗。”楚言枝仍不想看他的眼睛,手里的扇子再度小幅度地快速扇动起来,“你何必拿自己和它比?” “奴是殿下的小狼,是殿下养大的小奴隶。”狼奴足尖往前挪了半步,“奴不知道自己还能和谁比。年嬷嬷,红裳,还是绣杏她们?她们不管来得早,来得晚,殿下都更愿意和她们说话,和她们玩,对吗?” “她们都是女子,只有你是男子,这当然不同。” 狼奴再度沉默了。 楚言枝手心出了一层薄薄的汗,滑得扇柄握起来都不舒服了。她干脆放下团扇,却看到上面绣的那只白色小狼。 这是狼奴几年前送给她的了,因为觉得他绣技进步很大,图案设计得也好看,她便一直留着用了。 楚言枝看了一会儿,忽然想,这头笨狼兴许根本不懂什么叫喜欢。 她喜欢年嬷嬷,喜欢红裳,也喜欢绣杏她们几个。她们既是主仆,又是一起生活的朋友。她也喜欢三姐姐和二姐姐,她们是能一起谈心的姐妹。 她对狼奴当然不能说喜欢,哪怕他是个小太监也不行。自小到大,楚言枝不是没听过各种风花雪月的故事。男男女女之间的喜欢,叫做情爱。 她对情爱没什么兴趣,本就不会对哪个臭男人动心,又怎会对一个小奴隶动心? 小奴隶确实没必要拿自己和三姐姐养的狗儿作比,但在她心里,他也与这世上其他男子不同。他是她的奴,顶多算个侍卫,作为公主,她已经对这世上男子挑剔不已了,根本就不可能会对他产生情爱。 否则这难道不是一种自轻自贱吗?公主配奴隶,闻所未闻,太荒唐了。 何况娘亲几年前就说,已经在为她未来的亲事做打算了,哪怕真逃不过要嫁人,她也得是按照娘亲的安排嫁给一个至少不会害了她的人,根本轮不到他。 狼奴似乎还不明白,他口中的喜欢,意味着男女间的情爱。 楚言枝不知道他对自己的情感是何时变味,又怎么变成这样的,但她确信自己对他的定位从没变过,他就是陪她玩大的小奴隶,只不过这个小奴隶恰巧是个男孩儿。 “往后不许再跟我说什么喜欢不喜欢的话了。”楚言枝将团扇翻了面,露出那个仕女图,抬眸看着他,“我不信你不知道,这是一种僭越。” 狼奴鼻尖晕出一点红,眼尾也透出了淡淡的颜色。他心头的燥热悉数散去,冷意浮涌而来。 小狼奴 第74节 他知道,他当然知道,从小就知道。他对殿下只能有仰视着的喜欢,绝不能让这喜欢掺杂上一丝不干净的欲望,更不能奢求殿下对他有平视着的喜欢。 但凭什么呢?凭什么小狼对殿下的喜欢就是一文不值?凭什么殿下对他的喜欢还不如旁人对待一条不会说话、不会绣扇子、不会做灯笼的小狗的喜欢多? 他对殿下有欲望,是努力压制也压不住的欲望。为什么这欲望一定就是不干净的?而他同殿下坦白,是因为瞒不住,也是因为不想瞒。 狼奴想殿下能和他一样,有欲望。 他要的不多,只想殿下能多分给他一点目光,能多摸一摸他、抱一抱他,能让他感觉到,她对他的是有些喜欢的。 楚言枝见他这样,干脆和他直说了,什么叫喜欢,什么叫情爱。他们之间从小时候开始就在顾忌男女大防,更何况是现在?他都知道自己长大了,心里该更有数才对。 狼奴眼里的光完全黯淡了。 楚言枝不再看他,想坐回妆台前,唤宫婢进来服侍自己洗漱了。可她脚步才抬,狼奴便不动声色地拦了她的去路。 这是这几刻钟里他不知道第几次逾越忤逆她了,楚言枝开始生气,再一次提醒他:“你不听话,我是随时可以把你赶走的!” “奴是听话的小狼,殿下。”狼奴透亮如黑曜石眸子浸在了一层雾气里,每眨动一下,里面的哀伤都会更浓几层。他嗓音比方才更低更卑怯了,“殿下若顾忌奴是男子,所以不肯对奴亲近……那殿下便不要再把奴当作男子吧。” 楚言枝眉头更蹙,他却拿起了她刚刚放下的团扇,抚过那年自己在灯下一点一点绣出来的纹样:“把奴当作这把扇子,当作棋罐里的玉石棋子,当作枕头,当作书本……要是殿下愿意,把奴当作一条真正的小狗,也可以。” 他仍用指腹爱惜地抚摸着扇子,神情越来越伤心,之前的那股压迫感已全部化作了他低迷的情绪,反让楚言枝浑身激起一阵颤栗。 她盯他盯了许久,依然无法理解他的思路。他确实是她的小奴隶,但真的不必把自己当作狗…… 他们是一同长大的,身份差距再大,楚言枝也不至于那样过分。 狼奴哀哀地看着她:“殿下,用对小狗那样的喜欢对待奴,就够了。” “可是……” 狼奴把扇子重新递到她手里,牵住她的袖子,在她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什么的时候,一点点地往自己这边拉动:“殿下,你就当在抱一条小狗吧。” 楚言枝被他拉近了两步,接着狼奴将脑袋低下来,下巴轻柔地慢慢触上她的肩膀。 他顺着袖子握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手臂环上自己的腰,抚上自己的背,他则将五指蜷起,虚虚地搭在她的两边肩膀上,鼻音微浓:“哄一哄奴,殿下,当在哄一条小狗。” 楚言枝抱着个比自己高出至少一个头,肩膀比自己宽出许多的少年,一时间分不清到底是谁在抱谁。 他的心跳声热烈烈地撞来,将他所有的难过与伤心也都带来了,楚言枝便是想挣开他,也挣不开、不太忍心挣开。 她想起那天在坤宁宫的时候,狼奴看黄豆的眼神。她还以为他是见到类狼的动物才情绪不好,故意吓它,原来……原来他想的是,自己其实不如一条小狗吗? 他哪里不如小狗了……当他还在笼子里的时候,楚言枝就一直没把他当什么野畜看。否则后来也不会想办法送他出宫找师父、学武功了。 哪怕说他是她的小奴隶,其实他已经是长春宫上下待遇最好的那个人了。如今他顺利进入锦衣卫,可以随意出入宫闱,要是愿意出去做别的什么事,楚言枝也不会拦他。 因为皇宫确实又小又无聊,她一个从小到大长在这里的人都觉得日子一天比一天难熬了,何况是他? 可是一头好好的狼,一头原本很骄傲的狼,宁愿自己撞死在笼子里,也不愿永远被囚禁的狼,为什么要心甘情愿地跟着她困在这里?甚至到如今,连让她把他当作一条小狗的话都说出来了。 楚言枝五指僵硬地摊放在他的脊背上,团扇啪嗒掉在了地上。感受到他轻微的颤抖,越来越多的疑问出现在她的脑海里。 因为情爱吗? 他懂什么是情,什么是爱吗? 楚言枝自以为是懂的,无非是些虚幻的山盟海誓,靠着这些山盟海誓搭建起一个家,然后两个人互相熬着直到老死。她不相信情爱,因为从未见过。 在她的世界里,只有父皇是个真正的男人,可他有很多的伴侣。他唯一认定的妻子是孟皇后,而娘亲……娘亲算他的什么呢?妾?若想冷待,便七八年想不起她;若想优待,便给予点随手撒向的荣宠。听说民间的妾是能典当,能卖能送的,与其他器物并无什么不同。娘亲与她们的不同之处只在于,她的买家是九五之尊的皇帝。 二姐姐如今和二姐夫过得很幸福,但他们之间有情爱吗?以楚言枝对二姐姐的了解,恐怕并没有。二姐夫只是二姐姐能挑中的最合适的那个人而已。二姐夫对二姐姐好,也是因为她是公主,且能为他生育孩子。 现在她不得不思考,狼奴对她到底是什么情感。 可是狼奴不顾她在想什么了,他伏在她的肩膀上,依赖又怯怯地拿脸蹭她的脖颈,讨好似的:“殿下,殿下……” 楚言枝抱着他的腰,犹豫许久,才拍了拍:“别难过了,我没有真的要赶你走。” 狼奴搭在她肩膀的手,终于极小心地一点点摊开了,转而移到她背后,捧着她的背,将她抱紧了些。 他仍问:“殿下愿意把奴当小狗来疼了吗?” 楚言枝语塞,他语气里竟带了几分迫切与欢喜:“奴很好满足,只要殿下时常摸一摸奴、抱一抱奴,非常开心的时候,能,能亲一亲奴的脸或额头……就可以了。” “奴会是比黄豆更乖的小狗,黄豆不会说话,但奴会说,能给殿下解闷。奴会给殿下做很多很多东西,还会赚钱,赚到都给殿下。奴功夫好,能保护殿下,谁都别想让殿下做不愿意的事……” 他一连串说了许多,楚言枝根本插不进去话。 平心而论,狼奴确实是很乖的小奴隶。她刚把他捡回来的时候,他就想着跟嬷嬷学做饭,后来还学做刺绣,学很多东西。这些年,他也从未给她闯过祸,基本她让他做什么,他就一定会做什么。 只是他们长大了,他对她似乎确实……楚言枝听他说什么喜欢不喜欢的,有些害怕。她明确地知道自己对他没那个意思,也绝不可能有那个意思,他要是真生出不该有的念头,她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他。 小奴隶蕴藏在骨髓里的属于狼的疯劲儿其实从没有消失过。 但不管什么情,什么爱吧,只要小奴隶还肯乖乖地听话,不过分,楚言枝可以照往常那样对待他。 “我知道了,你很乖,很好。”楚言枝哄他,摸着他的脑袋,不太熟练地一下下抚摸过去,“别伤心了,狼奴。” 狼奴反而在这一下比一下温柔抚摸里彻底红了眼眶。他忍不住将她抱得紧紧的,嗅着她的气息,眼泪一颗一颗往下砸,砸湿了她的衣襟。 楚言枝有些无措,不明白他怎么还哭了,把他从怀里拉开些,回头摸摸他的脸:“……我的话让你更难受了吗?” 狼奴被她带着在最近的那只锦杌上坐下了,楚言枝坐在他面前的椅上,真学着三姐姐逗黄豆那样捧住了他的脸,摸着他的头拍着他的肩膀。 狼奴却顺势将下巴搁在了她的腿上,蹭着她的怀抱,勉强露出一个笑:“奴不难受,奴很满足。” 他一面牵住她的袖子,一面暗暗扶住了她的腰,在殿下一心哄着自己的时候,又渐渐握住了她的手。 他仰望着她:“殿下,奴奴就算对您有欲望,那欲望也会是干净的。” 楚言枝立时想起刚才坐在梳妆台时前狼奴起身凑在耳边说的话。她对男女情.事不太懂,但有朦朦胧胧的感知,心里是抵触的,且觉得有点恶心。 但女孩儿来葵水是正常的话,狼奴说的那个……既是男孩儿的正常,似乎她也不该觉得脏才是。身体上的事,谁能完全控制呢?只要处理得干净,便算是干净吧。 楚言枝拿帕子给小奴隶的泪痕擦净:“你是梦见我喜欢你,才有那个的吗?” “嗯,奴忍了好些天,忍不住了才来告诉殿下的。奴实在没有办法了,才想殿下碰一碰奴、对奴好一点。” 楚言枝经这么一说,有些好奇了,过了会儿才问:“你的欲望,就是想我摸你抱你?真怪,我来葵水就想发脾气,谁都不想理睬。” 狼奴依赖地拿她的手摸向自己的肚子,像小时候那样企图从她的触碰里得到满足,眯了眯眼道:“只要殿下愿意理睬奴就好。” 楚言枝被他拿了手揉肚子,能感觉到小奴隶的身体也早不是小时候那副身体了,隔着衣服也能很明显地感受到硬邦邦块垒状的腰腹肌。 楚言枝正要再问他些别的什么,外间传来一点脚步声,已经在门外守了很久的红裳站到了屏风前往里道:“殿下,时辰不早,该歇下了。” “知道了,我在同狼奴谈,谈北镇抚司的事。”楚言枝应了声,“你们先去给我备水吧。” 红裳默了一会儿才道:“是。” 单独待的时间太久,哪怕什么事也没有,外头的宫婢们也会不放心,楚言枝便让狼奴起身,收拾收拾快点出去,她自己则重新坐回了镜子前,拿起梳子准备继续梳头。 狼奴把掉到地上的那把团扇拾起放到了镜台前,却并未即刻动身,只眼巴巴地望着她,再度覆上了她握梳子的手。 楚言枝回头,他又蹲下来,颊畔那颗笑涡羞得时隐时现,轻轻道:“殿下,亲一亲小狗。” 楚言枝脸色微红,忍不住瞪他:“你不要太过分。” 狼奴摩挲着她的手,轻轻抚动着她的指尖,慢慢触向自己的脸:“小狗喜欢亲啊,好多人也会亲小狗的。殿下……满足奴一点点,好不好?” 楚言枝的视线开始瞥向外间,狼奴半起身,将脸凑得更近了些,眨着眼睛凝睇她略微慌乱的神情:“奴一直听着外面的动静,他们不会发现殿下亲了奴的。” 楚言枝还是抗拒,不禁拿手背抵了唇:“不是说摸摸抱抱就够了的吗?” 狼奴把眼睛垂下了,勉强点点头,闷声道:“可是奴,忍了太多天,要忍坏了……” “怎么就忍坏了?”楚言枝越听越不懂了,“你那个能忍吗?不是任流吗?” “奴的欲望就是殿下,忍欲忍得很辛苦。”狼奴也不知道怎么形容,只好笨拙地打比方,“如果殿下饿了好几天不吃饭,不会饿坏吗?” 楚言枝纠结地蹙起眉,怀疑地问:“吃饭是不得已,但难道天下男子都要天天摸摸抱抱亲亲吗?这不是小孩子行径吗?” 见殿下不太肯上当,狼奴又将她轻轻抱住了,蹭着她的脸:“别的男孩,奴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办的……他们都不干净,一定是用了不干净的办法。殿下,奴只要你待奴亲近一些,就可以了。” 楚言枝仍旧有点抗拒。从小她就不太喜欢别人对她太亲近,几个姨姨想抱她,她都得犹豫很久才能答应,更不要说亲了。小时候江姨可喜欢亲她的脸了,楚言枝都被亲得有点怕了。 怎么小奴隶就这么想要亲呢?还从小就黏人,每回回来都暗戳戳地要碰她的手。后来那几年他没那么黏人,至少不会每次睡觉前还赖着不动了,楚言枝只当他是懂事了,没想到长到如今这么高,他要求比从前更过分。 狼奴捧住了她的脸,微凉的唇有意无意地擦过她的耳朵,果然感觉到还在愣神中的殿下猛地激颤了下。 她偏头躲开,脸与脖颈比方才更红了:“……别蹭了,你又不是真的小狗。” 狼奴望着她:“奴愿意做殿下的小狗,愿意做殿下任何想要的一切。殿下,不要有负担,把奴当作任何东西,摸奴、抱奴。” 楚言枝揉了揉自己红得发烫的脸、红得更厉害的耳朵,又被小奴隶的话弄得不是滋味儿了。 亲一下,当在亲小狗那样亲吗? 她也没亲过小狗呀。 狼奴把她这只手也拿下来,放到了自己的脸上,揉了一会儿,才将那只笑涡露出,凑到她面前:“殿下,假装很喜欢这只小狗吧。足够喜欢,就会很想、很想亲了。” 他夜里悄悄亲她的时候,便是喜欢得没法儿了,怎么忍也忍不住。 院外传来一道“哗啦声”,其中一个宫婢抱怨的声音模模糊糊地传进来了。红裳笑着在门口道:“……再去打一盆来吧。” 楚言枝被外外面的动静惊了下,狼奴却仍渴盼地凝视着她。 楚言枝被他看得没法儿了,闭上眼胡乱地在他脸上碰了碰,下一刻便没忍住拿起放到桌上的那只帕子用力地擦了擦嘴。 擦到一半,抬眸看到狼奴脸脸红红地正用手指轻轻碰着那个地方,她忽然意识到这帕子是给他擦眼泪的那块,又立刻丢了。 狼奴拾起那只帕子,攥在手里,眼睛含着亮晶晶的笑意:“奴今天知足了。” 楚言枝起身推他出去:“知足了就快点回去睡觉。” 一直在门口守着的红裳听到了点动静,立刻探身问:“殿下谈好事情了?” 狼奴将那方帕子藏进袖子里,这才出了兰心阁,也不管红裳打探深究的目光,几个翻身跃去了后院。 红裳即刻走近内室,便见楚言枝正百无聊赖似的拿乌发拢着自己的脸,困困地打了个呵欠,直接往床那边走:“狼奴说话太啰嗦。” 她把帐子松下来一层,直接半掩住脸,揪着帐子玩,又把鞋子褪了:“快些洗漱吧,我困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1-17 23:56:19~2023-01-18 23:56: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不要随便更新晋晋 10瓶;62237254 7瓶;是星星呀 5瓶;gill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小狼奴 第75节 第67章 “不舒服是什么感觉?痒,还是麻?” 宫婢重新打了热水进来, 红裳拿巾子过水拧干后摊开递给楚言枝。 楚言枝一手仍牵着纱帐,另一手拿了热巾子便往脸上扑了扑,但没立刻拿下来, 而是摊铺在脸上,手臂撑向身后, 微微仰头等着宫婢为她脱袜洗脚。 等双足上的水都被擦干了,楚言枝才慢吞吞地把脸上的巾子拿下来, 换了红裳递来的新的那块擦手。 红裳看她被热巾子烘得双颊浮粉,又将视线下移,发现她脖子也红,肩膀处的衣服还有点皱, 一时没说话。等宫婢们有条不紊地收拾好退出去后, 她才一边服侍楚言枝睡下,一边低声道:“殿下,您和狼奴毕竟不是小时候了, 不可同处一室太久,免得被不相干的人留意了, 惹出麻烦来。” 楚言枝心思微沉:“偶尔谈谈正事而已。” 红裳将被子给她盖好掖紧后,理了理帐幔:“有心之人可不会管是不是正事。” 楚言枝不说话了,她心里清楚, 红裳的担心不无道理。可她如今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对待小奴隶。赶走,怕是赶不走的,他没犯过什么错,她也没必要赶他走。毕竟有自小长大的情分在那里。 可不赶走, 他一直黏着, 也教她甩不开, 连让她把他当小狗的话都能说得出来。再就是像红裳说的那样, 惹人闲话,没错也会成有错。 楚言枝想不通这问题,干脆催促道:“我真的困了,再说吧。” 红裳欲言又止,见她翻身朝里睡去了,只好将灯吹灭,去了外间守夜。 红裳心里思忖着,若再有这种情况,她就得知会嬷嬷与和妃一声了。 狼奴进了主屋,脊背抵着门,指尖还触着自己的脸,心脏噗通噗通地乱跳。 殿下果然还是心软的,小时候心软把他捡回家,如今心一软,还肯亲他。 被她主动亲一下的感觉,和他悄悄夜里偷亲的感觉,一点也不一样。 殿下的唇很软,鼻息又轻又柔,一落到他颊畔,就像烙下了一点微弱火星,却足以将他整个人点着。 狼奴努力缓了缓呼吸,洗漱完毕坐到床畔时,还在一遍遍回忆着那一瞬间的感受。 他要殿下也喜欢他,喜欢到愿意摸他、抱他、亲他,而不必自己次次央求。狼奴不介意这样的喜欢到底意味着什么,是对小狗的喜欢也好,对小奴隶的怜惜也罢,只要殿下眼里心里有他就好。 他躺到床上,把木奴放在自己心口虚虚搂着,睁眼闭眼都是殿下微红的脸、泛凉的耳廓、透着浅淡馨香的脖颈。 想到殿下那一下的颤栗,狼奴盯着窗外一线月光,忍不住想,如果他当时不止是碰了她的耳朵,还吻在她的脸上、颈侧呢?殿下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越想越睡不着,狼奴手往枕下探了探,摸出了那本书。他翻身起来,对灯掀页。怕燥气会腾腾往上乱窜,窜得他又睡不着,狼奴不敢往后翻,只盯着第一页的那张刻印图看了半晌。 虽然后面的内容他还没看过,但依凭着自己对殿下的那些欲望,他能大概猜出是什么。 看这东西不对,就像他肖想殿下,是不对的。但如果殿下能和他一起看,如果殿下也对他有欲望,那么天大的错,也是对的。 狼奴决心要勾引殿下,把错变成对。 去文华殿读书的事,进展得并不如楚言枝想象得那般顺利。 朝堂上几位内阁大学士对两位公主去文华殿与其他皇子一起念书的事都不赞同,说宫中女子不论贵贱,读《古今列女传》与女宪、女诫内训二十篇即可,根本无需读男子治国之书。需之无用,用也贻害。 再者说,本朝种种规矩,都是为谨防外戚干权而立,若公主能同皇子一同读书,未来就有可能同皇子一起治国理政,女子干政乃大忌,汉唐时的教训还历历在目,不可不鉴。 成安帝听了觉得有理,回来便如是对楚姝说了,还说若她实在想去文华殿,他可以找两位学士给她们专门讲解女四书,别的就不必学了。反正那些东西学着也枯燥无味,费脑子得很,何必呢? 楚姝却直言自己不想再学那些了,她就想学点不一样的,为何公主和皇子一起读书就能扯到干政了?只是读读书,朝中那些臣子至于如此紧张吗? 可不光朝臣反对,几日后太子楚珩与宣王楚璟也先后来了坤宁宫,劝她这两年安分待嫁即可,别再折腾了。 楚言枝听楚姝面容平淡地说完这些后,沉默许久,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三姐姐。 “我母后在这困了一辈子,我这辈子,也要继续被困下去。”楚姝摆弄着棋子,却始终没下到棋面上,语气亦无波无澜,“贵为公主,只是想读点不一样的书而已,都能被他们批驳成大逆不道。你说,他们在怕什么呢?” 楚言枝纠结了一会儿,将热茶捧到了她面前,轻声道:“三姐姐,其实咱们向父皇要点他们看的书,我陪你一起读,也是一样的。” 楚姝接了茶,看着茶水里自己的倒影:“不一样。枝枝,你甘愿将来这样浑浑噩噩地成亲嫁人,然后在另一个地方被困完下半辈子吗?” 这话戳中了楚言枝这些年以来最难受的点,她垂眸看着棋面,缓缓摇了摇头。 “我从不觉得我比我两位哥和底下那几个皇弟差。”楚姝将棋子落下,“从小和他们下棋,父皇夸我悟性高,但我总是输。后来母后告诉我,我其实悟性一般,父皇只是在哄着我玩。他对两位哥哥就不一样了,很严格,特别是大哥,一着不慎,就会批评。我不甘心永远落在他们的下风,所以我努力地练、努力地学,到后来,我也能赢得过他们了。” “我大哥骑射厉害,二哥也不差,但其实我也会骑马。第一回 参加秋狩的时候,我是被父皇抱在怀里看他射出那一箭箭的。阖天下没多少女子比我胆子大,枝枝,你记得吗?你七岁那年在上林苑吓得直哭。我五岁就开始去了,不管场面多血腥吓人,我都能直勾勾地看着,一点也不怕。” 楚言枝当然记得那一次。 “那三姐姐想做什么?” 楚姝看着已被黑子层层包围的几点白子,勾了唇:“他们越怕我做什么,我越要做什么。” 输了棋局,楚言枝的心思却不在这上面。她回味着三姐姐的话,心里预感不妙。楚姝见她心不在焉,便不留她用膳了。 在长春宫正殿和姚窕用完膳后,楚言枝陪娘亲坐在午后阳光充盈的窗下,打了几个络子。几番犹豫后,把楚姝同她说的话说了。 陪侍在旁正眯着眼睛涤洗茶盏的年嬷嬷惊得抽了口气,手里刚浸过滚水的茶盏骤然往地上坠。 年嬷嬷“啊呀”着弯腰去捞,却见狼奴迅速地将手一伸,等她再直起身时,茶盏稳稳已回到了桌上。 年嬷嬷顾不上夸他,反而让他去屏风那守着,别教人靠近。 狼奴看了眼还在低头理丝线的殿下,见她没多说什么,便提步去了。 待狼奴立在了门前,姚窕将劈成二绒的丝线穿针而过,抬头浅声问:“枝枝怎么想?” 楚言枝放下了刚打好的那只红络子,摇了摇头:“没什么想法,就是担心三姐姐。” “是该担心。”姚窕叹口气,“枝枝,你也想和她一起吗?” 楚言枝的心跳莫名加快了许多,她看着娘亲纤指下丝绒分明的针线,想到娘亲这双手不止会苏绣,还会下棋、写字,但这些年以来,她都不曾踏出过皇宫一步,再快的心跳,也慢慢沉静下来了。 “想,也佩服三姐姐,但我不敢。” 隔着桌案,姚窕看着自己在暖阳下面容愈发俏丽成熟的女儿,放下了细针。她转而去看冰裂纹的窗,看窗外于四月晚春里长出层层翠叶的海棠枝丫:“不敢便好。娘亲能力有限,你其他愿望娘亲都可以尽力为你实现,干政这一条,娘亲做不到。即便能做到,也要担天大的风险,而这风险,没人承担得起。” 楚言枝也随她的视线看去。枝摇影动,她已静下来的心跳又慢慢地发沉了。 她明白,本朝的公主注定不可能像汉唐的公主那般光耀璀璨。在皇爷爷之前,所有未出子嗣的宫妃还得殉葬呢。普通女子的命不是命,公主虽比她们幸运,却也不敢奢求太多。 二姐姐说的不错,皇姑奶大长公主楚宵的一生已经是本朝公主能得到的最好的归宿了。安安心心认命,就能锦衣玉食地过完一辈子。二姐姐算是实现了多年的愿望,没多余的念头,活得自在。至于其他公主么,虽然不少都婚姻不幸,却也绝对不愁吃喝,胜过这世上太多人了。 三姐姐如今郁郁寡欢,便是想要的太难实现。 父皇为防着当年的孟家,宁与皇后娘娘彻底离心,也不肯让孟家稍有些力量的人来京城一趟,便足以证明这点。他疼爱三姐姐,也许最后真能让她进文华殿读书,但若她不止想要读书而已,这点疼爱在忌惮之下,恐怕连一箭都挡不下来。 楚言枝有自知之明,她学东西不快,看的书不多,对这民间疾苦也缺乏切身的体会,根本没那能耐干政,是本朝养就的最老实安分的公主。她也没胆子冒险,她只想所有人都好好的。 日子无聊,无聊便无聊吧,只要有在乎的人陪着一起吃饭、一起玩,就足够了。 姚窕拾起她刚打好的络子,亲自调整了些细节给她看,继续闲聊般道:“等过两年你出宫了,会比现在自在得多,能做的事也多起来。大局上的事,咱们管不了,一些小事,却可以慢慢插手。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很多事不是一个人两个人,甚至说一代人两代人能够解决的。” 楚言枝思索着点了点头。 五月端午过后,天热起来,清晨还让人觉得雾气寒凉,不到晌午又觉得薄衫浸汗,楚言枝就专挑在上午出去走动,一等太阳挂上来便留在兰心阁内哪也不去了,连午膳晚膳也在这用。姚窕想着她,倒总从正殿那里过来陪她,等她中午犯困要睡了再离开。 楚言枝发觉自己越来越惫懒了,怕腰上多长出肉来,等下午太阳差不多要落山了,便想让狼奴在院子里陪她舞一会儿剑。 但舞了几回后,楚言枝就不想舞了。狼奴一挨近她,就让她感觉像有一团火蹭蹭地往自己身上贴。特别是他要为她调整姿势的时候,不论是眼神还是说话间的吐息,都让楚言枝有种些微的不适感。 不过舞剑的时候,只有几个宫婢在旁边看着,她们看不明白,倒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 “不练了。”楚言枝甩开狼奴替她扶剑鞘时状似无意按在她指尖的手,“唰”一下收了剑。 她提步直接往兰心阁内走,狼奴在原地看了会儿,才缓步跟上。 红裳去正殿和年嬷嬷疏萤她们整理东西去了,时令一换,各处都得收拾,估摸着晚间才能回来,此刻兰心阁就两三个宫婢在内守着。 人多了楚言枝嫌闷热,便只留了绣杏在旁边为自己倒茶扇扇子,让其余人都到别处忙活去。 狼奴站在她面前,无声地盯着她瞧。 天气越热,他越喜欢看殿下。看殿下启唇喝茶,看殿下柔软的发被风轻轻吹拂起,看殿下撑腮时懒懒斜垂着的眼睛…… 近来他仍想尽办法要和她独处,然而机会太少,每次时间也短,他还没怎么勾引殿下,殿下胡乱地抱抱他的腰、揉揉他的脸便放开了,连主动亲脸都很少。 红裳也盯他们盯得越来越近,几乎寸步不离,往往他才和殿下没谈两句心,她就要在外头催促了。 她就像那幅画上的门外人一样讨厌。 不光如此,他给殿下做了很多比她们做的还要精美柔软好用的月事带,殿下却都不肯收,更不肯用,他可怜兮兮地磨了半天,她才说,是因为怕这东西被宫婢们拿去处理的时候发现,不好解释。毕竟他绣的小狼太明显了。 狼奴没办法,只好把那些月事带都收起来,也不知道它们什么时候能派上用场。 难得一回红裳不在,狼奴拎了拎茶壶,对绣杏道:“水凉了。” 绣杏朝门外宫婢喊道:“打热水来。” 其中一个宫婢应声去了。 “殿下帕子不够用了,你不去拿?”狼奴见楚言枝正仰靠在椅子上擦着脸上的汗,瞥了眼绣杏。 绣杏不甚在意道:“你去拿呗。红裳姐姐叫我不许离开殿下半步。” 狼奴蹙了下眉。又是讨厌的红裳。 他拿出了自己的帕子,一一摊放在桌案上。楚言枝只看了眼:“擦汗哪里用得着那么多,一块就够了。我脸又不大。” 说着她两手各拈起帕子一角,玩儿似的往脸上扇动着。绣杏为她扇的风便将这帕子时不时吹动一下,狼奴默默看着这层薄薄的帕子后面殿下慵懒浮红的面容。 他不动声色地将殿下才放到桌上的剑拾起抽出,拿出帕子擦拭,从剑柄一直擦到剑身。 “唔——” 他忽然闷哼一声,绣杏奇怪地看了眼,扇扇子的手一停,不禁“嘶嘶”抽气:“怎么擦个剑还把手擦破了?” 楚言枝收了帕子,见小奴隶眉头不皱一下,正拿刚才用来擦剑的帕子裹手指,血都顺着剑尖往下滴了,不由直身:“也不是第一回 受伤了,怎么这么处理伤口?绣杏,拿药去。” 绣杏犹豫,狼奴道:“劳烦了,我手疼,没办法亲自去找。” 药这东西在兰心阁并不常用,在外间不知哪个柜子哪个格子里放着,离得不远,就是难找。外间的东西一般都是由红裳收整,其余人平时不敢乱碰,绣杏不好让旁人去翻,只好把扇子先递给了狼奴:“那你先帮殿下扇着吧。” 狼奴接了扇子,那只伤手还想收剑,楚言枝从他手里拿过剑,皱眉颇为嫌弃地把上面的血擦掉,收进了剑鞘内。 狼奴走到方才绣杏站的位置,听着外间窸窸窣窣的动静,一面为殿下扇风,一面拿了殿下手里沾了血迹的帕子,带血的手直接握了她细白的指,看着她问:“殿下嫌奴的血脏吗?” 楚言枝眼睁睁看着他破了个大口子的食指挤贴了上来,血还不断往外冒着,全顺着指缝沾到了她的手上,不由站起身推他的手腕:“你就不怕疼?” 狼奴任她推着,只悄然将那只血迹斑斑的帕子握到自己手里,扔在了桌案上,垂着乌润的眼睛道:“疼,但奴想殿下摸摸奴。” 楚言枝帕子确实不够用了,一到夏天她一流汗就想擦擦,基本用一张丢一张,洗的跟不上她用的。手上沾了黏糊糊的血,她嗔瞪着他,把手落到他的袖子上,故意抹了抹:“所以你就这样?” 狼奴眸光一黯,当初他还在笼子里的时候,殿下碰一碰他的手指都要拿帕子擦很久。殿下嫌弃他,简直就像天生的本能。 那时他确实脏脏的,但如今他很干净了,每天都洗澡,每天都换衣服,全身上下每一寸都洗得很白很干净。血又怎会是脏的呢? “殿下有三天没摸摸奴了。”狼奴把扇子放下了,耳朵听着外间绣杏找东找西的动静,蜷指搭上了楚言枝那边肩膀,于她耳畔道,“该摸一摸,抱一抱了。” 小狼奴 第76节 又是这种感觉。他就不嫌两个人挨太近了很热吗? 楚言枝推开他,正要凶他两句,狼奴又闷闷地哼了声,豁着大口子的手指似乎撞上了桌角。 楚言枝看那伤口都有些怕,她练剑这些年都很少把自己弄伤,他不是辛大人的得意弟子吗?该不是为了支开绣杏,故意把手划伤的吧? 他这半身仍虚虚地伏在她肩膀上,趁着哼气的时候,不满地拿脸蹭她脖子:“殿下这么快就不喜欢小狗了吗?” 他拿了她的手去环自己的腰,受伤的那只手则轻轻揽住了她的腰窝,撒娇似的低喃道:“奴夜里又梦见殿下了,梦里殿下就是这样抱奴的。” 楚言枝被他整个抱住,夏天身上穿得轻薄,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宽厚温热的胸膛,而他的脸也在她颈侧相蹭着,越蹭越热。楚言枝鼻尖沁出一层细细的汗,正想再把他推开,狼奴搁在她腰窝的手渐渐扶上她的背,接着温凉的唇落到了她耳下的位置。 楚言枝霎时又红了半边脸,可推他肩膀的手臂力道竟软了三分。她为自己这奇怪的反应感到羞恼,然而狼奴还贪凉似的将唇一点点往她脸上移,她不得不难受地偏开脸:“不许亲我!” 狼奴终于不知足地松了手臂,眼神却像黏了丝,继续无声地凝睇着她。 楚言枝想往后退些,但后面是案几,再后面是床榻。退开也意味着躲避,她为何要躲小奴隶?难道她还怕他不成? 楚言枝捂着自己刚被他惹红了的脖颈,与狼奴对视时,看到他红得似涂了口脂的唇。方才就是这张能说出无数可怜话的唇,不听话地碰了她的耳朵和脸。她不由别开视线。 但狼奴如今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了,只疏疏落落地站在这,便能占据她不少视野,她的视线往旁边移,是他宽宽的肩膀。裁合得当的衣物熨帖地裹着他劲瘦修长的胳膊与小臂,这手臂在方才揽她腰的时候,她几乎能隔着衣物感受到其中紧实的肌肉。 楚言枝忙把视线往下移,却又能看到他窄瘦的腰腹和肌线条畅美修长的双腿。这腰看着细,实际她的手被他拿着去环抱的时候,还总感觉抱不住。 狼奴感受着她对自己身体明里暗里的打量,并不躲,仍有些害羞地问:“殿下不喜欢奴亲你吗?” 他朝她走近些,几乎与她鞋尖对着鞋尖,把她的视线全汇到了自己的身上,让她躲也躲不开,再度轻声问:“真的不喜欢吗?” 青天白日的,太阳都还未完全落下去,外头宫婢的说话声都能隐隐听见,更别提外间还有个在胡乱找药的绣杏了。楚言枝没心思和他谈这个,还觉得莫名紧张,怕有人突然进来,或者是绣杏找到了药,转身踏出外间。 但隔着这么近,她又能清晰地看见他微颤的眼睫与说话时浅浅牵动的笑涡。他眼尾竟流溢出了有几分蛊惑意味的笑,乌黑的眸子几乎在直白地告诉她,他有多少欲望等待抚慰。 恐怕不是摸一摸抱一抱就能轻易糊弄得了。 楚言枝被他看得实在想躲,手不自觉从颈侧划到心口,也不知是否由衷,声音轻弱了很多道:“……你亲得我不舒服。” 狼奴耐心地问:“不舒服是什么感觉?痒,还是麻?” 他似无意般将她肩膀上那绺发拂去,带茧的指际隔着一层薄薄的纱衣,在她肩头摩挲而过,语气依然坦诚真挚道:“奴被殿下亲的时候,就感觉又痒又麻的,好似那一块肉都不是奴自己的了,被盖上了属于殿下的印章。明明是奇怪的感觉,但好像有瘾一样,只想殿下再亲一亲,亲用力点。殿下也是这样吗?” 楚言枝一时无言,确实又痒又麻,浑身的血都拼了命地往上面蹿来,以至于她腿脚都有点发软了。但什么盖印章不印章的…… 狼奴循循善诱,在她思忖之时,又问了一遍:“是不舒服,还是不习惯?”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1-18 23:56:56~2023-01-19 23:56: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不要随便更新晋晋 10瓶;勇敢女宝不怕困难 5瓶;三石三思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8章 “往下面亲一点。” “哎呀, 终于找着了。”绣杏一手端着药盘,一手拍着身上沾的灰绕过屏风过来了,掀帘一看, 却见楚言枝手上、脖子上竟然有不少血迹,而狼奴正持着扇子目光微深地朝她慢慢扇动着。绣杏惊声放下药盘来看:“殿下该不会也被划伤了吧?” 楚言枝已重新坐回去了, 经她这一说才意识到自己刚刚是用脏手碰的脖子和心口,这下都沾上血了, 便皱眉让外头宫婢再备洗漱用的水来。 “殿下嫌我扇得不好,想自己扇,血是从扇柄上沾的。”狼奴自顾自从药盘上拿了药,打开洒在伤口上, 娴熟地裹好纱布。 确认殿下真的没受伤, 绣杏松了口气,旋即眉头又皱紧了:“那也不会有这么多血啊……你手是有多笨,扇风都不会?” 绣杏赶紧洗帕子给楚言枝擦手和脖子, 察觉到狼奴还一眨不眨地盯着殿下瞧,不由道:“还站着干什么?殿下一会儿换衣服你也守在这吗?” 绣杏比红裳她们几个年纪小些, 想的没那么深远,单纯嫌狼奴弄脏了殿下的手脸和衣服。回来红裳瞧见了,定会责骂她没照顾好殿下。 温热的巾子落到脖子上, 楚言枝绷紧了颈线,在绣杏对狼奴的质问声里别过脸,却看见狼奴还在慢条斯理地擦着扇柄,眼睛分外无辜地看着她:“殿下还没有回答奴, 是不舒服, 还是不习惯?” 楚言枝一懵, 当即脸红了, 绣杏还在这,他就非要问明白吗? 绣杏觉得奇怪,洗了巾子正欲继续给她擦心口的那点血迹,却见她颈下衣襟口的皮肤都透出了淡淡的粉色:“殿下哪里不舒服?” 湿热的巾子一往皮肤上落,楚言枝就不自觉回想到刚才狼奴双唇碰上自己耳畔脸颊的触感,即刻抬手挡了绣杏的动作:“……你擦得不舒服,我自己来。” 她攥过巾子,然而绣杏拧的巾子没红裳拧的干,一着不慎便有水滴顺着她的衣襟口滑了进去。 她下意识用余光去看狼奴,狼奴果然在看她,乌溜溜的眸子既害羞又大胆,欲躲不躲的。 楚言枝恼了:“……你出去啊!” 狼奴垂敛目光,把刚用过的药罐一一盖好收拾齐整,绣杏见殿下自己擦着,便去内室挑换洗的衣物了,闻言也赶他:“殿下让你出去!” 狼奴终于没再磨蹭了,临走出去时却扶住门框侧身对楚言枝道:“殿下,奴感觉得到,您是喜欢的……慢慢会习惯。” 楚言枝既想凶他,又不知道怎么凶,怕说得多引人多想,只好瞪过去。 等他真走了,楚言枝才缓了吐息,将已经凉透的湿巾子往水盆里一丢。 她看着盆里的水渐从晃荡变为平静,狼奴临走前的那一眼和说话时的口吻却浮现于脑海中。 绣杏抱着衣服过来了,问她想换藕荷色的还是豆绿色的挑线裙子,楚言枝扯扯刚刚擦血时被弄湿沾肤的衣领,起身往内室走,一直到床沿坐下道:“不换了,我想直接洗澡睡下,晚膳也没胃口吃。” 绣杏望望窗外天色:“会不会太早了?” 楚言枝不多说了,只催她准备洗浴用的东西去。 绣杏依言唤人服侍她沐浴,才洗到一半,红裳从正殿那回来了,几个小太监在后头抬着东西,是湘妃竹帘、大红酸枝木的凉榻等物,要进去一一替换。见兰心阁侧厢的水室关了门,隐有水声传来,红裳倒未起疑心,只让小太监们先把东西放到庑廊下,等明儿再搬进去换。 等绣杏和另外几个宫婢扶着楚言枝从水室出来慢慢往内室走了,红裳把从正殿那带来的紫粉葡萄和新鲜杏梅洗净摆到了案几上,随口道:“天一热殿下身子就懒乏起来了,今日这么早就要歇下?” 楚言枝让绣杏给自己剥了几个葡萄慢慢吃着,也随口应着。 平时话多的绣杏就低头坐在床边的锦杌上,剥了葡萄又给杏梅削皮。 红裳见楚言枝洗了澡脸红红的,人也懒懒的,亲自把灯点上,把窗掩上就先往外走了,今夜是绣杏睡外间。 走到珠帘前,看到案上的几罐药和旁边的斩霜雪,红裳不禁问:“殿下舞剑伤着了吗?” 绣杏这才想起自己忘记把药盘放回去了,忙道:“不是,是狼奴要给殿下擦剑,擦破了手指。” “狼奴也太不小心了。” 红裳端了药盘去外间放好,叮嘱绣杏几句后出去了。 水室门开着,两三个宫婢在其中进出拾掇,红裳停步,见其中一个宫婢端了盛放衣裳的木盆路过,抬手把她拦下了。 她低眸看了眼,殿下今天穿的空青色薄衫对襟,怎么瞧着像有血色? 红裳将这衣衫翻出细看了番,襟口、袖口都有血水洇湿的痕迹。 宫婢抬头问:“红裳姑姑,怎么了?” 红裳把衣衫卷卷放回去:“没怎么,送完衣服回来就歇下吧,天热殿下睡得早。和妃娘娘赏了一篮子龙眼给咱们,每人都能分到三五个,记得去拿,别叫人吃完了你没得吃。” 宫婢喜滋滋道:“那我这就去拿,拿了路上走着吃着!” 看她快步去了,另外两个宫婢动作也快起来,红裳教她们仔细些,而后才回了自己的厢房。 夜间睡在床榻上,楚言枝抱着被子往里缩了缩,手指按在心口处。 狼奴走时隔帘传来的话音犹在耳畔,“奴感觉得到,您是喜欢的”。 ……他是怎么感觉到的? 喜欢?她哪里喜欢了呢?她从小就不喜欢被人亲脸。 可那一刻的回忆几乎在瞬间翻涌上来了,和以往被嬷嬷或姨姨们亲时的感受不一样。被她们亲,她觉得有点儿肉麻,被狼奴亲,除却麻外有种陌生的新奇感。 他嘴上向她索抱,实则是他抱着她不肯松手。宽宽的肩膀完全裹住了她,探颈时喷热的呼吸都落在她身上,唇却又泛着凉,一下一下如蜻蜓点水地亲。 楚言枝咬住被角,只觉得自己这边耳朵又如火烧般地红了,那种又痒又麻的感觉迅速占领了她半个身子,不禁将脸埋进了枕头里。 她忍着这莫名的羞意,认真想着狼奴的话。 她喜欢被他亲吗?喜欢这种不舒服的感觉吗? 好像也不是那么抗拒和讨厌…… 小奴隶确实长了副好皮囊。那双黑黢黢藏不了秘密的眼睛一旦流露出引诱的意思,便如冰鉴里蒙了水汽的饱满葡萄,勾着人去享用。 可他又是放肆的,借着不甚高明的手段哄她主动,还要她承认自己喜欢被他亲。 楚言枝裹着被子打了个滚,撩开不透光的纱幔,想多些凉气扑过来降降脸上的温度。 也许就是因为小奴隶长得高、长得好看,她才对这种感觉脸红心跳的。想想那些好吃的点心、漂亮的首饰,只是摆在那里就能勾动她去品尝、佩戴,何况小奴隶会说话、会眨眼,身体结实还暖暖的呢? 那他想抱她、亲她,也是同样的道理吧?这种欲望,应该是倾向于食欲的,吃了还想吃,直到饱胀为止,是正常的。 想通这一点,楚言枝松了口气。可她又纠结起男女防范的事,虽然她心底其实并不觉得抱抱亲亲有什么大不了的,小时候喜欢她的长辈们都爱这样哄她,但长大了再和狼奴如此,算怎么回事呢? 狼奴说喜欢她,不时常摸摸抱抱他就难受得睡不着,楚言枝既觉得不该答应,又不忍不答应。但既然他让她把他当小狗来看……她喜欢被小狗嗅脸,也是正常的吧? 是他自愿当小狗的,她往后就把他当小狗来哄。三姐姐疼宠黄豆都没问题,她疼宠一个小奴隶,不被人瞧见,应当也不算问题。 夏日烈阳高悬,晒得院中花草都蔫巴了,到下午日跌时分,小太监们提了桶浇水,水顺着干裂的地缝流进去,各种会跳会蹦的小虫都跃了出来。 楚言枝无聊地在庑廊底下看着,红裳指挥着几个挂宫灯的宫婢,绣杏则在旁边扇风。她想起在重华宫住着时,年嬷嬷亲自辟出的那两畦菜地。夏天年嬷嬷浇水除草,她就爱在田埂上捉蚱蜢玩,小小一块地方,够她玩一整天。如今她大了,再不会觉得那些小虫有意思了。 前日钱公公递了消息来,说陈二姐已被姚家认为义女了,取名姚念,还未及笄已有几家媒婆上门了。姚家这些年一直没再回苏州府,在京城盘下了个田庄和两个绸缎庄的产业,日子过得平顺,她那位小表哥姚令前年还进了国子监。楚言枝一直想见见他们,可是深宫所隔,太难相见。 年嬷嬷头两年总问芸姐儿的消息,得不到答案后渐渐不问了。楚言枝心里过意不去,问娘亲要不就告诉她吧,至少让她知道芸姐儿还有骨血留在这世上,娘亲却说,说了又见不到面,只要不把实话说出来,嬷嬷心里就永远能有那么一点芸姐儿还活着的念想,靠着这念想日子才会好过许多。 宫里的日子多难熬,也就只能靠这点念想了。 楚言枝想着想着叹了口气,脸却被点了下。她蹙眉拍落狼奴不安分的手,恼道:“干什么。” 私下里只要不甚过分她都能接受,怎么大庭广众地还动手动脚起来了? 狼奴眨眨眼,声音微哑:“有蚊子要咬殿下。” 楚言枝正要说什么,红裳闻言回身道:“外面蚊子是多,几个香囊都难驱得很,殿下不妨到阁内歇下吧。狼奴,你就不必跟进去了,反正殿下一会儿就要睡了。” 本就很难和殿下独处了,现在竟然连跟陪着都不让了,狼奴忍不住怨怼地看了眼红裳,红裳却不理会他,直接揽着楚言枝的肩膀一同进了兰心阁。 “回去吧!”几个宫婢知道他最黏殿下,都逗他,笑闹着将门也关上了。 狼奴走到窗前,在一堆乱走乱动讨厌的影子里,专盯着殿下的影子看,看她一会儿坐到妆台前,一会儿坐到床榻那里,最后屋里的光一灭,他连影子都看不到了。 狼奴暗暗地想,要是再总不让他见殿下,他就只好等她们都走了,趁殿下没睡着的时候去找她了。 七月末时,北镇抚司接了急令,说西南地有几个州府旱情严重,需锦衣卫遣人速速查探一番,狼奴便回了北镇抚司一趟。 小狼奴 第77节 经过一番商讨,辛恩单独找了他,问他要不要一起去,辛鞍已经申请同往了。 狼奴问这一去要多久,得知至少也要三四个月,摇头拒了。 辛恩心情复杂地拍拍他的肩膀,知道他仍然一心只有深宫里的那位七公主,也不多劝,只让他多留意留意定国侯府的消息,他师公老定国侯说是中秋前后能到的,要是到了便让他再指点指点。 狼奴欣然允了,还说一定会帮他照顾好师公的。 但等过了中秋,狼奴也没听说师公抵京的消息,定国侯府派人打听去了,人刚派过去,不到九月,反而收到了辛恩从西南地传来的邸报,邸报上说老定国侯得知那里旱情严重,干脆折道赈灾去了,还是带着老夫人和辛大小姐一起去的。 狼奴捧着脸想半天,也没想明白为何他们都喜欢去赈灾。他那两年虽然跟着他们做了点任务,但那些任务都在京城范围内,大多是些复杂的勾心斗角,他不懂也不想懂,一切跟着师父的指令做就是了。 师父和辛鞍去赈灾,是因为他们有这责任,师公又不用。师父这些年常教导他要眼观天下兴亡,居高而怜下,但狼奴其实很难和他共情。他不是历经人的一切长大的,他本质只是头喜欢在北地领着狼群狩猎的小狼而已。 除了惦记在皇宫的殿下以及京城的师父师娘他们,狼奴眼里的天下,还是那一望无际,白茫茫一片的雪原。 京城也会下雪,殿下捡他回家的那天就在下雪。但这雪很小,风也不够烈,与北地足以吹折万物、压倒一切的风雪不同。 冬天殿下怕冷,且爱热闹,便让人都聚在兰心阁内陪她。狼奴更拘谨了,只能暗暗地攥她袖子,避着所有人的目光悄悄地摸殿下的手。然而他发现红裳越来越警惕了,往往他的手才碰上殿下的袖摆,她就要故意做点什么将所有人的视线都引到他们那里去,以至于他和殿下连这点触碰都不能有了。 一连大半个月没能和殿下亲近些,狼奴在床上躺到天亮,脊骨一酥,梦里残留的痴念又把他弄脏了。 狼奴已完全弄清了殿下身边宫婢们守夜的次序,五人轮守,头一个是红裳,最后一个是绣杏,恰好红裳睡眠最浅,绣杏睡得最熟。从前有睡得比绣杏更熟的,但因为殿下夜里起身喊人没人应,第二日就给换下去了。 除夕这夜恰好是绣杏守夜。 这是狼奴第一回 跟着殿下过一个完整的年,从盛大的年宴一直跟到高高的玉台楼上看烟火,回来还到长春宫守正殿岁,看殿下收到许多红包,开心地被所有人簇拥着。 所有人都在玉台楼仰头看烟火的时候,狼奴的眼里却只有殿下,光线明灭的黑夜让他生出强忍也忍不住拥抱她的冲动。可他是她的小奴隶,顶多算个侍卫,时时刻刻,不能与她并肩而立,只能站在她身后默默地看着。 他在人群中悄悄握住了她的手,殿下笼在袖子里的手下意识要躲,他干脆整个都握住了。 殿下没回头,漂亮的眼睛里依然盛着璀璨升空绽放的烟花,到底没把他挣开。 守夜守到一半,殿下终于困极了,被宫婢们搀到兰心阁洗漱歇下了。 狼奴一直等阁内暗下来、静下来,才一翻身跃进了窗内。 怕被闷着,殿下没把帐子散下来。许是因为刚睡下,殿下的被子还盖得严严实实的。 绣杏忙碌一整天,在外间一翻身,几乎是眼睛刚阖上就睡着了。 狼奴站在殿下的床前,握住了她没过一会儿就伸出了被子外的手。 “殿下。” 狼奴低唤一声,楚言枝将要睡着之际,没什么防备心地哼两声甩了甩手臂。 狼奴晃了晃她的手,又唤一声:“殿下……” 他俯身在她脸上贴了贴,捋去了她脸上乱散的发。 感知到他微凉的手,楚言枝睁开了眼,看到狼奴贴近的脸。他半咬着下唇,乌润的眼睛盛着欲念,直勾勾地看着她。 他突然出现在这里,楚言枝下意识以为是不是有什么危险,即刻坐起身来启唇要问。 然而狼奴见她倾身朝自己这边起来了,眼睛瞬间涌上一层欢喜,热烈地抱住了她,在她耳朵边上暗含委屈地道:“奴想你。” 楚言枝冷不防被他一抱,困意消去许多,也反应过来了,他找她就为了抱她? 狼奴的唇碰着她的耳朵,还断断续续地说着自己的思念,即便他们几乎一整天都没分开过。 楚言枝已经对小奴隶常人难以理解的黏人程度见怪不怪了,被他亲红了耳朵也不介意。 他先前说的话不错,是会亲习惯的,几次下来楚言枝已经不觉得那痒痒麻麻的感觉是难受了,且由于是干冷的冬天,尤其喜欢他热烘烘的怀抱。 她有些困,下巴放松似的搁在他肩膀上,呢喃道:“……往下面亲一点。” 殿下极度困倦与放松下的身体比平时抱起来还要软,整个绵呼呼地陷在他怀里。狼奴心跳骤然激烈了下,讨好似的将唇一点点往下亲,亲到她的耳垂,忍不住舔.吮了下。 楚言枝低哼一声,嫌他乱舔,没什么力气的手指揪了一把他的耳朵和脸。狼奴无措地停下了,转而享受她手心指尖轻软的力道。 “不准把口水弄我身上……笨小狗。”楚言枝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乖奴,亲这里。” 狼奴拥着她,听她也在自己耳边吹着气,唤着他乖奴,只觉得心都快软成一汪水了,不禁握了她点在颈侧的手,唇一遍遍地亲上去,越亲越舍不得放开她,脸和额头都要努力地在她身上蹭一蹭,恨不得把自己融进去。 困到没力气思索的楚言枝被他亲得满足了,眯了眯眼睛。回想起来,也怨不得小奴隶喜欢抱和亲的,酥痒麻之后,确实会有种充盈的愉悦感。 狼奴在殿下雪白泛粉的脖颈上亲吻着,几次都想探舌,却又忍住了。殿下会嫌他脏的。他隐藏在后的虎牙也想碰碰她的皮肤,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殿下的皮肤生得太好,他会很想用齿尖轻轻地磨一磨。 狼奴握着她的手,另一手臂伏在她腰窝上,唇又落到了她另一边耳朵上,黏糊糊地道:“殿下,亲一亲奴啊,奴也想被殿下亲。” 楚言枝还是不大愿意亲他,脸埋在他肩膀上,眼睛缓慢地眨两下便再度阖上了。 狼奴又讨好地亲她脸来,抚着她的背央求:“殿下,殿下……” 楚言枝的手指在他脸颊戳碰了下,才启唇说了半个字音,外间那张床上传来轻微的一点咯吱声,是绣杏坐起来了。她还未完全睡死过去,隐约听到殿下似乎哼了两声,便坐起细听动静。 楚言枝仍困着,没注意那头的声音,狼奴身子一僵,将她抱得更紧了,凸着青筋的修长五指锁着她的肩背,感受着殿下平稳的心跳。 没有厚重的冬衣所隔,殿下全然信赖地窝在他怀里,他渐渐感觉到殿下的身体与从前不同了。 他脸愈发红了,心跳也更为激烈,以至于楚言枝没听见外头的细微声响,反而被他胸腔内的心脏给震着了,嫌吵似地偏了偏身,口齿不清地嘟囔着。 绣杏以为她是要喝水或者起夜,睡迷糊了说不清楚话,这便拢着衣衫下榻。 狼奴察觉到后,不由放松了点自己的怀抱,于殿下耳畔低声道:“不要让绣杏过来,殿下,别让她过来。” 楚言枝被他急热的语息一喷惹,清醒了些,睁眼却看见屏风后挂着的那盏提灯被取下来了。 她反应过来了,然而双臂还搂着狼奴的脖子。 她想立刻喝停绣杏,但若是喝停了,绣杏定会更加紧张,问她怎么了。这场面……这场面,她怎么解释? 绣杏怎么就起来了……楚言枝眼睁睁看着那提灯从屏风那边晃悠着移到这边了,狼奴的手一只落在她肩窝处,一只还握着她的手,似乎是想把她拉开。 都这种时候了跑又怎么跑得掉!他功夫再厉害,这么大一团从眼前掠过去谁看不见? 楚言枝心一横,干脆回身掀了被子,另一只手臂仍搂着狼奴的脖子,带着他往床帐内躺去了。 狼奴正打算一闷气松开殿下后钻到床底下去,猝不及防被她往前一带,整个人拥进了馨香的帐内。只怔愣了短短一刻,狼奴放在她肩窝处的手从拉开的动作变为了收紧,抱着殿下以轻之又轻的举动滚入了被子里。 绣杏提着灯拂开珠帘进来了,便见楚言枝正伸出一只手松开了床头这边的帐子,另一只手臂还窝在被子里。帐子一松,立时遮住了床榻上半边的情形,绣杏不禁问:“殿下要松帐子?怎么不叫奴婢来。” 楚言枝大半边身子还被狼奴滚热的身体紧紧搂抱着,他的下巴就搁在她那半边的锁骨上,未加刻意遮掩的吐息都在被子里那狭小且炽热的空间内往上翻涌着,又促又烫地烘着她上半身。 楚言枝心如擂鼓:“忘,忘记了。” 绣杏不疑有他,把提灯放下后,转步走到那边,将那边的帐子给松下来了:“看来殿下困厉害了。” 松了帐子,她又站了会儿,看着殿下掩在薄纱之后隐隐绰绰的脸:“听殿下嗓音有些干哑,是不是渴了?奴婢倒水喂您喝吧。”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1-19 23:56:20~2023-01-20 23:56: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不要随便更新晋晋 10瓶;gill、seomeki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9章 该怎么勾引殿下呢? “不用了……” 楚言枝才勉强说完, 绣杏已捂着唇打着呵欠倒了满杯温水端过来,坐到床沿要撩开帐子扶她起来喝:“喝些吧,您一天又是吃干果又是喝果酒的, 这屋里还烧着地龙燃着炭,哪能不渴?” 楚言枝只觉得自己几乎整个人都被被窝里的那只狼锁住了, 他一只手臂压扣着她右边肩膀,一只手臂紧环着她的腰, 脑袋则窝在她朝里的肩膀处。他不敢动,以至于她也动不了。 眼看着绣杏把帐子掀开了,楚言枝无比后悔方才那一刻把这头狼藏进了自己被窝里。 一片炽热的黑暗中,狼奴明显感觉到殿下.体温的升高, 她颈上有一层薄薄的湿凉, 不知是他鼻息遇冷凝结出的雾气,还是殿下自己肤上渗出的汗,鼻尖那原本淡淡的馨香变得愈发浓烈起来。 心跳撞着心跳, 躯体贴着躯体,狼奴觉得燥热极了, 偏生连动都不好动一下,唇便寻凉似的碰着她的皮肤,轻柔地舔吻着。 隔着锦被, 狼奴听见殿下闷闷“嗯”了声,那只一直挤在他腰腹间的手无措地用力推他,却让他更燥热了,扣她肩膀的指尖颇为自主地半褪下她肩颈处的杭稠寝衣, 掌心贴上微凉的圆润肩头, 忍不住用力抚了抚。 “殿下起不来吗?”绣杏见她似乎难受地偏了偏头, 忙把茶水先放下, 点了桌上的灯,放到床边的案几上。 楚言枝怕她看见被子不正常的隆起幅度,一翻身朝里躺卧,抱紧了那头还不能安分下来的笨狼,在他腰上狠狠掐了一把:“我就是不想喝水……困得很,你回去睡吧。” 狼奴被掐了也不敢乱动分毫。殿下的手本就没多少力气,他的肉紧实,并不怎么掐得起来,掐得他没觉得有多少痛,反而感觉酸酸麻麻的,不由将她抱得更紧。殿下骤然一翻身,他跟着往里躺靠,额头就抵上了她的喉口,那只原本握住她肩头的手顺着往里滑去,捧住了她光洁纤薄的背,掌心之下扣着一只羸弱的系结。 他手心炙烫,楚言枝下意识挺了挺脊骨想避开,他却搂得更用力了,高挺的鼻尖与温软的唇都贴在她心口上。 和抱了只火炉也没区别! 绣杏虽不如红裳细心,人却机灵,见楚言枝缩拱在被子里似在发抖,不由探身看去,关切道:“殿下脸怎么红成这样了?又懒怠起身……奴婢瞧您像是染上风寒发热了。” 她拿手背碰了碰楚言枝的额头与脸,果然有点烫。楚言枝努力避着:“没有,你想多了,快吹灯吧我困死了。” 绣杏更担心了:“风寒就是叫人有气无力,想睡又睡不着,拖不得。奴婢这就唤人找太医来。” 绣杏赶紧提上灯一边扣衣服一边往外跑,朝厢房的方向喊道:“殿下好像病了,快叫太医来瞧瞧!” 楚言枝惊得想起身制止,然而除夕夜大部分人都因为守岁还没睡下,绣杏才出珠帘外间就有人拥进来了,很快红裳也披衣过来,叫人把灯都点亮。 狼奴连掀被子踏出床榻的机会都没有,楚言枝慌得困意全无,除了把最里面那层薄帐拢紧些外,不知道还能怎么办。 她忍不住埋怨绣杏事多,也埋怨自己,就算是养小狗,也不能把小狗抱到床上养啊! 怪狼奴,半夜来亲她! 狼奴却没感觉到她此刻对自己的怨怼,只感觉殿下把自己抱得更紧了,下巴抵在他的脑袋上,不断把他朝里挤压着。 被子里的空气早不够用了,狼奴的呼吸越来越粗,既紧张,又兴奋。 红裳探手撩帐来了,楚言枝忙道:“……别掀开,我难受怕风。” 绣杏已经叫人火急火燎地找太医了,她再推说自己没病也没用了,不如顺着话头想办法掩过去。等太医来了隔帘悬丝诊脉,发现她没病,人自然而然就散了。只是这帐子绝对不能被掀开,灯都点亮了,明眼人,特别是红裳一看就能看出端倪。 红裳听了果然眉头深皱,想着风寒确实不能受风,便没掀帘子,还叫人把外头的帐幔也放下来,窗子关紧些别漏了风。 楚言枝觉得度日如年,但想到这帐幔足够厚实,终于敢把被子稍稍掀开一点了。 掀开一看,狼奴趴在她心口上,窝在被子里只露出了半个脑袋,像趴伏在暗处的兽物,正睁着黑润的眼睛仰视她,脸也红得厉害。 见她垂眸看自己,他唇畔的笑涡还露出来了,好像半点没意识到这是多危险的境地。 他表情再无辜,楚言枝也要瞪他,抬手把他脑袋从自己身上扒下去,把他还揽着自己肩膀的手抽出来,提了提肩膀处的衣襟。 狼奴却抱住了她另一边手臂,殷殷切切靠墙躺靠着,把她的手心往自己胸口放。 小狼奴 第79节 殿下分明也是喜欢他亲她的,只要他亲得她满意了,她再大的火气都能消去许多。偶尔遇着开心的事,他几次央求后,也愿意亲他一点。 不让绣杏跟去文华殿,恐怕是因为一看到绣杏,她就会想起那晚的事。可惜红裳比绣杏看得还紧,若她也时时跟着,狼奴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有点儿跟殿下亲近些的机会了。 楚言枝脸微红,拍落了他的手。 狼奴收回了手,拇指轻轻抚摩着自己的手背,目光如糖丝般黏在她的一举一动上,心里则想,他近来已越来越不满足只是亲一亲而已了。 他还想要更多,该怎么勾引殿下呢? 作者有话说: 咱们过年,崽崽也过年啦。 感谢在2023-01-20 23:56:58~2023-01-21 23:50: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南瓜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0章 “殿下喜欢吗?” 因为师父和辛鞍都去了西南地赈灾, 老定国侯也带着老夫人与辛大小姐转道过去了,定国公府冷冷清清,狼奴每月都会回一趟北镇抚司, 再去一次定国公府看望师娘。 除夕那夜楚言枝特地让人安排了果蔬酒品送去,初二那天狼奴也带了自己亲手雕的黄梨木梅花傲雪茶水垫盘作为送给师娘的礼物去了。 每年狼奴都会收到辛夫人给他包的红包, 他收下后都攒了下来,没敢乱花。今年是他入职锦衣卫的第一个年头, 他想着自己已经长大了,能赚钱了,绝对不可以再收师娘的压岁钱,可师娘显然是惯会对付这套的, 最后把红荷包系在了木奴的脖子上, 他怎么都推脱不掉。 一月末辛恩和辛鞍终于回来了,洗尘宴那天狼奴去了北镇抚司,就看见辛鞍整个人黑了好几层, 一笑露出两排大白牙,说着这一路上的见闻, 还朝他展示自己长进了不少的酒量。可惜底子在那,还是三杯就能倒。师父很有海量,师娘亦不输于他, 也不知辛鞍是怎么回事。 他们回来后没一个月,二月下旬,老定国侯辛铭终于姗姗来迟,辛恩亲自来了一趟长春宫, 把狼奴领回去了。 老定国侯的模样与狼奴想象中的不同, 他个子不高, 灰白的头发随便扎了个短髻, 胡子修得短短的,刚盖过下巴,身上穿的衣服却十分鲜艳讲究,腰间不配刀剑,只挂美玉香囊。 他原以为师公会是个比师父还要严肃,比师父还要高壮的人,没想到一见到他,师公就眯着眼睛围绕他打量半天,说了句“好眼熟的小子”。 老夫人的个子比师公高出半个头,打扮得干净利落,腰上佩剑,脸上的皱纹少而稍深,听到这话便说:“你个老花眼不还是逮谁谁眼熟。别磨叽,试他几招。” 师公哈哈一笑,从怀里掏出个银镶边的圆圆透明薄片放到了眼睛前面,继续打量他:“确实眼熟嘛。” 狼奴看着薄片上师公放大了的眼睛,好奇地观察了会儿才问:“师公可以给辛鞘看看这个吗?” 老定国侯听这话便抛甩了下这圆片,专在他眼前晃了晃,笑道:“没见过这好东西吧?从西域胡商那买来的叆叇!喏,给你长长见识。” 老定国侯随手把圆片丢向他,狼奴抬手接住,捧在手心里认真看了会儿,又拾起学着方才老定国侯的样子放到了眼睛前面看。 晕,很晕,什么都看不清。狼奴忙放下来了,蹙眉揉着眼睛。 “哈哈哈!”老定国侯扶着他肩膀笑,“这是给上了年纪视物不清的人用的,多玩几回你好眼睛也该折腾坏了!” 他刚笑道一半,老夫人一掌拍在了他脑后:“老不正经的东西,逗他干什么。逗坏他眼睛你就高兴了?” 老定国侯揉着后脑勺,和老夫人拌起嘴来,辛夫人忙上前劝阻,辛恩和辛鞍则在旁边看热闹。 “师公,这个在哪里可以买到,很贵吗?”狼奴掏出帕子小心翼翼地把这圆片擦净了递还给他,“我也想买两个。” “那当然贵,有市无价的宝贝!不托跟我有过命交情的朋友,哪里买得到。” 狼奴神色微黯,继续细观那块透明水晶片,一时判断不出这是用什么东西做的。 有价无市,那以他每月五十两白银的薪俸,攒到什么时候买得起呢? 他正式成为锦衣卫已经快有一年了,十个月共得五百两白银,因为一直住在长春宫被殿下养着,他用不了多少钱,每月只领七八两当零用,剩下的都交在师母那存着,很多时候他连那七八两都用不完。算下来,他现在大概有四百四十两左右的资产了。 在京城二百两就能买一座繁华地段上三进三出的大宅子,这钱对于平民而言绝不算少。但对于如今的殿下而言,实在算不得什么。 狼奴今天本打算顺便向师母支出些银子去兰扉书肆给殿下买漂亮的砚台、笔山或镇纸等物的,殿下很喜欢漂亮的文具,对那个钱公公送的笔洗就很爱不释手。可这个叆叇,他也很想买…… 钱真是个好东西,可惜太难赚了。狼奴苦恼地看着师公把圆片收了回去。 老定国侯捏捏他的肩膀,又绕到身后展开他的手臂,一边摸试着他的筋骨,一边哼笑着问:“买不起吧?” 狼奴点头:“我太穷了。” 还是很没用,养不起殿下,买不了自己想买的东西。 他正想着,忽有一道劲风从下盘袭蹿而来,狼奴下意识反踢回去,却落了空,接着双臂被反剪起来。狼奴手肘运力一挡,即刻旋而脱身,退离半丈之远。老定国侯拍拍手掌,再度上下打量他:“是不错,比鞍小子强多了。” 辛鞍还在吃茶点,脚后跟呲在石凳沿上,坐姿极放肆不雅,闻言哼道:“我大哥嘛,当然要比我强。” “呦,你小子也有服人的时候?” 辛鞍灌了口茶,摆着臭脸不理他了。 辛恩目露自豪道:“他从小就刻苦,不像小鞍,武不好好练,书也不好好念,功不成名不就的。” “爹你前几天在司里不是这么说的啊!我这回也是立了功的!” “就那点功也值得你到处宣扬?” “总比什么都没有强吧!” …… 辛鞍这回抓住了当地一个贪墨赈济款的县丞,这回回来能领到三百两银子的封赏,抵得上他半年的薪俸了。 狼奴不怎么羡慕,倒不是因为嫌辛苦,而是他想着如果当时自己也跟着去了,便有半年见不着殿下。这半年他时时刻刻陪着殿下,一直感觉很幸福很满足,三百两银子换不了这任何一刻。 可他也不能总这么穷下去。 看出他心不在焉,老定国侯从怀里掏出了两只银镶边的叆叇,甩给了他。 “这东西不经摔,我兜里有几十个备用的呢,你这么想要,这两个就送你玩吧。” 狼奴茫然地接住了,下意识拒绝道:“辛鞘不能收……” 老定国侯瞪了他一眼,被辛夫人扶到石桌前坐下喝茶的老夫人闻言道:“你是小恩的关门弟子,作为你师公师奶,本就该给你送点见面礼,收下吧。不管什么用处不用处的,你喜欢重要。” 辛夫人笑道:“鞘儿,还不快谢过你师公师奶。” 狼奴看向辛恩,辛恩赞许地点了点头。狼奴红着脸谢过收下了。 长这么大了,面对想要得到的东西,怎么还要靠人送呢?狼奴不禁觉得自己白长大了。 不过这样的送,和当初被送楼阁灯时的送,似乎并不一样。师父一家都待他很好,是把他当作家人看待的。狼奴心里虽然有些羞愧,但更多的是感恩。他要再努力长大,将来回报他们。 狼奴用帕子把叆叇包起来小心收好,老定国侯便就他方才的几下对练间展露出的几点瑕疵指导了一二。这些瑕疵若说是问题其实倒也不算,多是可以改进的细节。狼奴领悟得很快,不过一个上午的功夫,功夫竟又上了一层楼。 晌午定国公府办了接风洗尘宴,但并未邀请辛恩的朝中同僚,或辛铭当初的老友,只邀了平时走动较多的四邻,院内摆了两张八仙桌。 狼奴留下来和辛鞍坐在了一处,定国公府与其他高门显贵的人家不同,并不讲究男女分席,家宴更无拘束,比辛鞍大两岁的辛大小姐辛鞣坐在了辛夫人身侧。 辛鞣幼时体弱,被留在了济州府由老定国侯夫妇教养长大,原本想养到七八岁了便送回来,可惜那几年朝中局势复杂,辛恩常年在外奔波没法去接,老定国侯夫妇也不能擅自离开济州府,更不放心托人送她回去,就一直耽搁了下去。时局宽松些后,再要去接,辛鞣已在济州府生长惯了,反而不愿来京。 辛鞣已及笄有一两年了,济州府人家素闻其嘉名,提亲的人不在少数,但辛夫人还是想她嫁到京城来。老定国侯夫妇把她疼得如眼珠子般,在济州府挑挑拣拣几年没看上眼的,干脆也想上京看看,一行人这才往京城来了。 辛家基本都是军旅之人,老夫人性情严肃,辛夫人亦有些泼辣,唯有辛鞣不同,形貌端庄,淡衣素服,不怎么爱说话,若无事便不出屋。 平时能在各种场合下游刃有余的辛夫人此刻坐在她身旁竟显得格外拘谨,不知该怎么跟这位长到十六七岁,却根本没见过几次面的女儿交谈,只一味的给她夹菜,但辛鞣并不怎么动筷子,也只一味地道谢。 几次下来辛夫人眼圈便红了,辛恩默默揽住了她肩膀,对辛鞣直接问道:“今日的菜,都不合你口味?这厨子是你母亲从几月前就找来的济州师傅,好歹也动两口,你从小身体……” 辛鞣捧着碗,并未抬头,只笑了笑,正要说话,辛恩忽然“嘶”了声,是老定国侯辛铭的筷子尾落到了他头上,毫不给他面子地道:“这话什么意思?鞣儿忌口的东西多,你们不清楚给她乱夹就算了,她都把自己能吃的拣吃干净了,废话个什么?嘶——” 他话音刚落下,老夫人的筷子尾也落到了他头上:“不还是你这老头子能吃,莲儿找的这济州厨子做的饭菜大半都是你爱吃的。要不顾忌你,能这样?” 一边说,老夫人一边拿了辛鞣的碗,把她碗里剩的拨到了自己碗中,重新夹了她平时能吃、爱吃的菜递去,辛鞣自然而然地接了。 辛夫人在旁看着,心头涌上无限酸楚,愧疚地看向辛鞣,却也不知该说什么。 狼奴见辛恩和辛铭都被敲了脑袋,起身给他们都斟上了酒奉上。辛鞍在旁边鼓着一腮帮子的菜边嚼边道:“嘿呦怎么吃着饭也能打起来?”他拱拱辛鞣的胳膊,“哎姐,你要有想吃的够不着跟我说啊,我给你夹!” 辛鞣仍是道谢,但忍不住往旁边避了避,显然并不想和他有过多接触。辛鞍挠挠头,继续想着话题跟她聊。虽然他与父亲在西南地的时候就已经和她见着面了,但他们公务繁忙,整天脚不沾地,没几顿饭是能在一起吃的。老定国侯夫妇也从不闲着,每日给灾民布棚施粥,辛鞣一直跟着他们。她颇通药理,为防止暑热生疫,煮了许多能清热解毒的凉茶或粥品发放给当地的灾民,还会接待病患,但绝大多数病患都是女子。 辛鞍发现她在外和在家其实算得上是两个样子,在外的时候能极有条理地安排各项事务,和祖母的行事风格很像,有点风风火火的。在家的时候她却总很沉默,天天捧着医书不出门,对不熟的人极其客气。 狼奴没怎么注意席上众人的情绪,他一直在心里默算着自己那点资产,还悄悄地和辛鞍作比较。 虽然辛鞍这回比他多得了三百两,但他平时花钱很大手大脚,五十两银子能花去三四十两,甚至有时候还要找他来借。算下来,资产定没有他多。 狼奴明白开源节流的道理,常去市集走动之后,他也差不多了解到一些行情了。皇城郊外的田地均下来大概十两银子一亩,听说江南那里的田地肥沃,相应的也贵许多,要二三十两一亩。以他如今的薪俸,两三年应该能置办出一个百亩左右的田庄。但田庄里不能只有地,得有耕农…… 京城的铺子也算不上太贵,一二百两便能盘下个地段还算不错的店面,但做生意,狼奴不懂,身边也没人能教他。他至今也不能熟练地和人相处,弄不明白那些人心里的弯弯绕绕。辛鞍和金参常说,幸而他遇到的都是好人,不然早活不到今天了。 狼奴确实遇到了很多好人,遇到了最好最好的殿下,他也遇到过坏人,当初与他同窝生活的狼族家人都死在了他们的手里,他从未忘记过。坏人也差点弄死了他,是殿下救了他。这些年狼奴一直在找他们,但没能在京城嗅到他们的气息。 报仇这件事,狼奴不敢对身边的人说,包括殿下。虽然年嬷嬷和师父师娘他们都对他很好,但他心里清楚,他们都是人,人很难理解他们狼的情感,毕竟那两个猎者做的事在人间根本不算错事。他要是对师父说他想找他们报仇,便是为难师父。 殿下一直都在让他记背大周律法,一直告诫他绝不能犯错犯罪。狼奴知道她一定是不想他因此而受伤丧命,但同样的,也是不想他报仇…… 狼奴的爱和恨都很浓烈,也很简单。他讨厌复杂的人,可这世上大多是复杂的人,他无法应对,没有一点经商的头脑,想通过这条路子致富,几乎不可能。 那便只有买田买地了。 狼奴若有所思地吃着,吃到一半,另一桌席位上的裕平伯过来同辛铭与辛恩敬酒了,辛鞍也站起了身,拉他一起过去凑热闹。 裕平伯笑说辛鞍出去历练一番人更精神了,辛鞍又呲着大白牙笑,竟有几分不好意思。 宴席撤下去后,狼奴把自己要支银子买东西的事同师母说了,辛夫人还关切地问他钱够不够,又想从府上支银子给他添补,狼奴不敢要,拿上四百两银票就跃出了定国公府。 狼奴盘算着到了城西那家常被京中文官朝臣和读书人光顾的兰扉书肆。这些文人用的东西总是很贵,狼奴进来过几次,稍微漂亮点的就值百两银子以上,数千、数万两的亦不在少数。 他曾经起过自己学着做这些东西的念头,但很快就被吉鸿董珏他们提醒了,这些东西工艺倒还其次,难得是材料,他要学要练,会浪费很多材料,算下来不如自己去买。譬如那盏楼阁灯,他最后虽然做出来了,但耗费的时间精力巨大,且到最后……殿下连看都没看一眼。 有些钱还是给别人赚吧。 兰扉书肆很大,前后左右四间隔房,分别摆放文房四宝、典籍藏书、珍贵字画等物,狼奴直接进了东间,便有各种墨香、字纸香充盈而来。 狼奴虽然衣着气度不凡,但一看便是对文墨淡薄的习武之人,店家并未在他身边待太久,简单介绍一番便去招待旁人了。狼奴也不在乎这些,他的视线从摆放在中间的笔墨纸砚上一一看过去,并不敢多往两旁看。两旁的都太好看了,一看就知道恐怕把他自己卖了也买不起。 小狼要为殿下挑好礼物,但也不能把自己弄没了。 狼奴拾起几个玉质或瓷质的笔山看了看,最后挑中了一块太湖石笔山。石身呈红白两色,石质剔透晶润,触手生温,其中洞漏天然和谐,不见丝毫斧凿痕迹。 殿下一定会喜欢这个。狼奴抬头问店家:“多少钱?” 店家看了眼:“二百八十两。” 狼奴不自觉松了口气,还好钱够。 “劳烦帮我把它包起来。” 小狼奴 第80节 狼奴一面递出笔山,一面掏出了三张银票递去。 店家刚拾过笔山,手才碰上银票,狼奴忽然一怔,五指紧了紧。店家皱眉,正欲说两句不好听的,余光却见店外不远处有一气质清隽儒雅的青年缓步而来,当即脸上堆了笑,连狼奴手里的钱都不管了,几步越去相迎:“嵇先生好些日子没来光顾小店了——” 狼奴鼻尖微动,转身看去,那人提步上阶,简单应和了那店家两句便径直问了:“那件铜五峰笔山送来了吗?” “到了到了,先生里面请坐,这就叫人拿来。” “坐就不必了,我只是路过。” “是是,那您先喝口茶,那茶是小的新得的万春银叶——” 嵇岚才走进来,眼前忽立了一道黑影。少年眉目纯稚,神采英拔,腰佩长剑,却还系了只穿空青色对襟小衫的木偶。 嵇岚一时觉得熟悉,静候片刻,便听对方问道:“您是成安十四年上元灯会赢走楼阁灯的那位先生吗?” 嵇岚神情微顿,看着那只木偶反应了下,笑道:“原来是那位要拿木奴换灯的小郎君。” 狼奴没想到他还记得自己,抱着木奴,想说很多话,却不知道该怎么启口。 那店家见他们竟然认识,讪笑着赶紧拿锦盒亲自将那只太湖石的笔山装好奉上:“小郎君,您要的笔山。” 狼奴接过锦盒,递去了银票,忍不住问:“先生这些年不在京城?” 嵇岚点头,并不多做解释:“看你如今装扮,是入了南北镇抚司,或是五城兵马司?” 狼奴也点头,店家连带着邀他一起入座,斟上两盏茶,笑着在旁边道:“嵇公子自成安十四年去应天府后湖修黄册,这一去便是三年,又养了一年的病,去年才回了京城备考,今年这一考便高中榜首,实在可喜可贺……” 嵇岚似乎极不耐烦听这些,又催了遍笔山的事,店家这才下去了。 狼奴明白了,怪不得自己一直没能找到他,去年他跟着殿下在宫里,没什么机会出来,出来了也就去北镇抚司或定国公府,几乎不可能和他有任何交集。 狼奴一直想回报他,却未能实现,每每想到那晚被送灯的事,他就为自己当时的无能而感到羞愧,这几乎要成了他心里的一个结。没想到今天会意外相逢。 如今他已与当年不同了,他会了很多东西,将来也会变得越来越厉害,想要什么东西,都能靠自己的力量得到。 嵇岚与他聊了几句,见他竟还惦记着当年的事,颇感意外。当初他去赢那盏灯,其实只是想临去之前给家中庶母留些念想,路上遇见个那么想要的孩子,觉得亦可亦不可,便送出去了。 “先生府邸在哪里?以后我可以去找你吗?” “十字街巷路口东南角的嵇宅便是。” 狼奴用心记下了。 店家将那只铜五峰笔山收装好捧来了,嵇岚打开看了眼,见其层峦连绵而不失沟壑锋芒,点头满意盖上,让随从将银子奉上,接了笔山。他最后看了眼仍一直看着自己的少年,微笑示意后坐上马车离开了。 狼奴抱着刚买回来的太湖石笔山又向店家买了只锦盒,用来装放叆叇,又回了一趟定国公府,将花剩下的钱重新交给了辛夫人收管。辛夫人感慨不已,越看辛鞍越不顺眼,问他能不能也学辛鞘俭省懂事些,让她少操点心。 辛鞍就只会朝她扮鬼脸。 狼奴没多逗留,见快至酉时了,与他们作别后就回了长春宫,临走前辛恩和辛铭还叮嘱他每个月都得记得至少回来一趟,教他些新的身法回去练习。 狼奴回来率先进了东侧殿兰心阁,却没看见殿下,稍一想猜出她定在正殿陪同和妃娘娘用晚膳,直接折道去了。 殿下果然在,嬷嬷也在。 临走到楚言枝面前时,狼奴步子又放缓了,他牵牵她的袖子,欢喜道:“奴回来了。” 楚言枝刚放下碗筷,听了娘亲的话正在愣神,眼前不妨出现了一只精美锦盒。 狼奴殷殷地对她道:“奴给殿下送的礼物,是奴用自己的钱买的。” 楚言枝接了锦盒,一边问是什么,一边不甚在意地打开了,看到里面卧着的那块太湖石笔山。 她拿起细看了看,随即把玩起来:“挺好看,花了你多少钱?” “殿下喜欢吗?”狼奴期待地问,“去读书的话,殿下愿意用它吗?” “用啊,比我原先准备的那块好看。”楚言枝心里还在想方才娘亲的话,在手里过了两遍后,就把笔山放回去,盖好递交给了红裳,“和那些放一起吧。”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1-21 23:50:19~2023-01-22 23:55: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阳敌来一瓶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不要随便更新晋晋 10瓶;x 2瓶;gill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1章 “殿下,您月信来了。” 殿下反应平淡, 不像收到那只笔洗时看很久都没松手,狼奴虽然早有预料,心里还是不免失落。 方才的话题因为狼奴回来而中断了, 见楚言枝还一脸若有所思,对狼奴带回来的礼物都没什么兴趣的样子, 姚窕笑着喝了口茶,让红裳将那太湖石笔山拿来, 仔细看过一番后,真心实意地夸了句狼奴眼光很好。 狼奴颊畔抿出了笑涡,但视线仍落在楚言枝身上,及时给她递上要用的漱口茶, 似乎还巴巴地等着她主动对自己说话, 问起他这一天出去的见闻。他有很多话想对殿下说,但殿下此刻看起来心情并不好,怕惹她心烦, 他不敢随便启口。 年嬷嬷年纪大了,近些年好像老得格外快些, 姚窕心疼她,平时只让她陪在自己身边说说话,需要多操心些的事都交给了疏萤和底下提拔上来的几个宫婢安排。用完饭, 姚窕开始催她回去歇下了。 年嬷嬷不肯,还问姚窕和楚言枝明早可有想吃的早点,她早起了去厨房做。姚窕知道她是忙活大半辈子习惯了闲不下来,无奈地劝她别总起太早了。 年嬷嬷又笑着和她自嘲起来。 狼奴见殿下仍蹙眉想着事, 并不关心他在旁边做什么或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 见殿下没有需要他做的事了, 才走到坐在姚窕身边的年嬷嬷面前,掏出了一只小锦盒递去:“嬷嬷,这是师公给我的,我想送给你。” 年嬷嬷意外地看看锦盒,又看看他,疏萤和红裳都笑道:“虽是借花献佛,狼奴知道要孝敬嬷嬷呢。” 年嬷嬷忙抬手推回去:“呀,奴奴呀,这……这你师公给你的,嬷嬷怎么能收?” 狼奴把锦盒打开,拿出一只叆叇,弯身放到她眼睛前:“师公说这是给上了年纪视物不清的人用的,狼奴用不着。嬷嬷看看。” 年嬷嬷没见过这东西,本还眯着眼睛打量,半天没反应过来是要拿眼睛透过去往外看,不由局促地笑了,粗糙的手在两膝盖上揉了揉。 狼奴闭上一只眼,把叆叇放到自己睁着的那只眼睛前给她示意:“这样看。” 年嬷嬷这才接过了,学着他刚才的动作,往圆片外面一看,眉头瞬间舒展开来,惊喜道:“竟真能看清!啊呀,老婆子我多少年眼前没这么清爽了……” 狼奴把另一只也拾起递给她:“嬷嬷先试试看,明天我给它做一个支撑的柄连起来,像弹弓那样,就可以一只手拿着看了。” 狼奴细观着年嬷嬷的眼距,不想嬷嬷手背揩揩眼角,又是笑又是哭起来:“……奴奴真长大了。” 楚言枝将脑海中纷乱的思绪放到一边,走过来抱住了年嬷嬷一边肩膀,看着那两只圆镜片,回想起自己似乎在父皇的倦勤斋里看到过。宫里寻常宫婢奴仆哪有机会用这样的东西。 她抬头看正叠着手帕,想给嬷嬷擦泪,又不知怎么动手,因而显得格外无措的狼奴。 送这个嬷嬷,小奴隶很有心了。 楚言枝从他手里接了帕子,给年嬷嬷擦着眼泪道:“狼奴是乖孩子……嬷嬷对他那么好,他懂知恩图报的。” 年嬷嬷握了她的手,目光慈祥地看看她,又看看狼奴。孩子都长得太快了,好像昨天他们还一个拉着她的手说要吃嬷嬷做的兔儿豆包,一个咬着小木偶站在灶台前挥着锅铲问她这样炒对不对,怎么今天就一个长成了亭亭玉立的端庄姑娘,另一个就长成了能肩担万难的少年郎君呢? 明明这是她当年每天盼着看到的,盼小殿下长大,将来走出这宫墙,嫁给如意夫婿,快快乐乐自由自在地过完这一辈子;也盼着小狼奴长大,永远护在小殿下身边,跟着她走出去,做不回自由的狼,也至少做个开心的人。 都别再回来了。 可真要临到这日,年嬷嬷又舍不得放开他们的手了。凭私心来说,她真不想眼睁睁看着他们走远,而自己被留在原地萎败成一颗挪不动根的树桩,任这深宫雨打风吹。她真想他们能永远在她面前长大,长大,永远长不大。 一流泪,年嬷嬷眼睛便开始发痛,她强忍住了,放开他们的手,推说自己确实累了,由小宫婢搀扶着回了厢房。 楚言枝送她走过门槛,侧身回头往里看,便见娘亲孤身坐在椅上,两边柔和的灯光笼罩着她,她却眸光微怔,似也蒙上了一层雾气。 从正殿回兰心阁的路上,小宫婢在前掌灯,绣杏和红裳正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绣杏指着天上的星星,问这是什么星,那是什么星,红裳有的能答上来,有的也不认识,后头有的宫婢认识,又一个个抢答。一行人这样走着,竟也不显冷清了。 楚言枝却仍觉得心底散凉气。她抬头往天上看,四方墙之上偶有几粒星子,孤高的明月映在檐角树后,看不清晰。 她曾以为如果娘亲和自己足够受宠,不用担心吃药、吃饭、穿衣的问题,能被许多人簇拥着行走,便不会有烦恼了。可原来就算住进比重华宫大两倍、大三倍的长春宫,看到的天,还是只有这么四四方方的一块。 夜风愈发凉了,楚言枝仍望着那轮始终看不清的月亮,思绪纷乱。 忽有温热的指尖轻轻探至她的袖口,温柔且坚定地握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整个她发凉的手裹进了掌心。 楚言枝没挣开,转而看向自己斜后侧,狼奴眼如凝星地看着她,见她望来,那颗笑涡深了些,欲语还休地同她对视。 灯影照着脚下,月亮照着宫墙,没有人发现她与他之间悄悄相握的手。 楚言枝故作无意地收回视线,将发凉的指尖往他炽热的手心缩了缩。 狼奴心如擂鼓,握得更紧了。 到三月初三这天,楚言枝起了个大早,五更天不到便吃了早膳提裙坐上车辇,去往文华殿。 她生性贪睡些,这些年除了必要的节假日,很少早起。今天勉强起来了,早膳都是眯着眼睛吃的。本想着在车辇里打会儿盹,但感觉眼睛才闭上,就又被红裳推醒了。 楚言枝拢拢衣服下去了,看到处处点亮明灯的文华殿。正殿文心斋内,有几道读书声朗朗传来。 这还是她第一回 来文华殿。楚言枝看看红裳,红裳笑道:“没迟到。” 虽然如此,楚言枝没好意思从正门走,由后侧门领着红裳和狼奴进去了。站到门前,她先往前面看了眼,前面案台前立有年老、年青两位讲师先生。楚言枝没多看,视线往四下一扫,堂内只摆置了两列三排共六张鸡翅木束腰的云纹书案,却有十多人或坐或立在其中。 这些年陛下停了三年选秀,宫内将近有十年没新人进来了,陛下去后宫的次数也愈发少了,有一半还停留在长春宫。和妃久未育子,其他后宫诸人里只有冯贵人去岁生下了九皇子。 贤妃被降为嫔后,今年已十九岁整的四皇子楚琼被封端王,出宫建府了,他同胞的兄弟五皇子才十六,仍跟着贤嫔住在毓庆宫内,每日需来文华殿读书。六皇子楚琥就坐在他身侧的位置,手按在书脊上,撑头斜眼看着旁边宫婢给他磨墨的手。 七皇子坐在五皇子身后,他身体弱,出来的少,他娘亲梅昭仪也是淡如菊花的性子,平时没什么人注意。一旁的八皇子楚珀今年七岁了,只比他小一岁,好动得很,嘴里虽还念着之乎者也,却已把书页卷叠起来玩了,心思根本不在上面。 后面两张桌案空着,只摆了笔架笔筒等物,显然是给三姐姐和她留的了。 楚言枝在右边靠门的那张桌案前坐下了。红裳让狼奴把书箱放下打开,却见狼奴正蹙眉盯着前面,不禁催了他一声。狼奴收回视线,把东西一一摆上来了。 听到动静,坐在前面的楚珀立刻回头,虎头虎脑地冲她喊了声:“七姐姐,你来啦!” 虽然这些年施昭仪与娘亲走动得相对少了些,楚言枝对这个算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八皇弟还是很有好感的,特地从荷包里拿了糖出来给他。她如今已不怎么爱吃糖了,但嬷嬷还是习惯性地给她的糖包里装满糖。 楚珀捧着糖正要跟她道谢,前面桌案一响,那位年青些的讲师先生启口温和道:“八殿下,请继续温书。糖等下了早课再吃吧。” 突然被点了一下,楚珀连糖都不敢拿,直接放下转回去捧书继续读了。楚言枝亦有些羞愧,把糖拨到一旁,朝前看了一眼。 这位应该就是娘亲那天和她说起的嵇编修嵇岚了,确实姿如玉竹,面如冠玉,言谈举止稳重端持。 楚言枝看向旁边尚还空着的席位。 嵇岚是今年的新科状元,如今在翰林院任编修一职。除此身份外,他还是当今内阁首辅嵇嘉同族的庶出侄子。传言他与嵇嘉的关系并不好,早在几年前便已单独出府另立新宅,但如今同在朝堂之上,同姓一族出来的,哪还有关系好与不好这一说。 文华殿讲师先生共有六位,每三天一轮换,按照父皇的安排,往后她和三姐姐都将由这位嵇先生教导了。 三姐姐与嵇岚之间有一层渊源在。 楚言枝翻开书,视线落在那一个个方块字上,思绪却回转到几年前她和二姐姐、三姐姐他们一去出宫观赏上元节灯会时的情形。 那夜的记忆实在难忘,尤其是那盏硕大精美的楼阁灯,现在还放在兰心阁后院的一处库房内,每到过年的时候就会被拉出来点上,是狼奴送给她的。 小狼奴 第82节 她转身跨出了后侧门,狼奴紧跟着她,寸步不离。 堂内又静了片刻,很快众人各自安坐,嵇岚继续语气不疾不徐地讲课了。 文华殿内外站着许多护卫,楚言枝脚步不敢停,直到走到车辇边上,背靠着车厢才停步,眼圈渐渐红起来。 本来一切好好的,都怪这葵水…… 可来葵水难道真是什么错吗?明明是每个女孩儿都会来的东西,是正常的,那为什么都要讳莫如深? 要是能放到人前大大方方地谈,她就可以直接说清楚,而不必为着月事带让大家都不能好好上课了。 楚言枝正要拿帕子擦眼泪,狼奴忽然靠近一步,伸出长臂揽到她肩腰位置,将她紧紧搂到了自己怀里:“殿下……你难过,奴也难过。他们都不好,奴讨厌他们。” 这里没有旁人,楚言枝便没有挣开他的怀抱,反而把眼睛埋在他肩膀处,用他的肩袖把溢出来的眼泪擦净了。 也就她的小奴隶不会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脏心思了。 可红裳才去不久,还要好长时间才能回来。她先出来就是不想三姐姐因为她和那些人吵起来,那样对他们谁都没有益处。 她推推狼奴,嗓音还带着闷腔:“我去拿别的帕子先垫一垫,换条新裙子,你帮我守着。” 狼奴却抚着她的脊背,并未松手,而是拿出了一块四方的厚白帕子递给她:“殿下,奴带了。” 楚言枝意外地接过来摸了摸,还带着他的体温。她展开看了看,是方雪白厚实,料子绵软干净的月事带……背面还绣了只小狼。 “……你怎么才说你带了?” “奴没有机会开口。”狼奴见殿下眼里似乎仍有泪意,再度抱紧她,贴了贴她的脸,“红裳看得太紧了,先生也不叫人说话。他们都讨厌。” 楚言枝又被他抱了会儿,内心五味陈杂。 把这方月事带重新叠好后,楚言枝让他扶自己上了车辇,把帘子窗板全都放了下来,她才找出备在靠榻下方抽屉立的干净衣裳,在车厢里换上。 帘子掀开,一直警惕着往四面八方看的狼奴立刻回头,伸手将她再度扶了下来。 系上了干净的月事带,也换上了干净的衣服,楚言枝这才感觉身心舒畅许多,把脸上的泪痕也都擦净洗去了。只是想到如此贴身的东西,是狼奴一针一针亲手缝制出来的……她又有些难为情,触上他掌心的指尖都忍不住蜷了蜷。 下了车辇,楚言枝并未即刻往文心斋走,仍立在车厢后方,抬眼问狼奴:“你一直把它放身上吗?不怕被人瞧见?” “奴把它叠得很好,也藏得很好,”狼奴按了按自己心口的位置,脸上也起了同她一样的红晕,“不会有人看见的,就算看见了,也只会以为是奴留着自己用的白帕子。” 楚言枝揪了揪臂上的披帛,抠弄着上面的兰花绣纹,半晌道:“你有心了。” 她提步要往前走,狼奴却轻握住了她的小臂:“殿下小腹还难受吗?以往每回来的前一两天,殿下都难受得只想躺着。奴看你唇色也淡了。” 楚言枝停步,抚了抚自己腹部,又走回了他面前,往别处看了看后才小声道:“是有些疼,再给我输些内力暖暖吧。揉得轻一点。” 每回她来月信腹部抽痛了,狼奴都会避着人给她传点内力。一开始她是不愿意的,总感觉被人揉肚子很奇怪,她又不是什么小猫小狗。可实在疼得受不了了,她也管不了那么多,什么法子都愿意试一试。一试才知道,内力可真是个好东西。 可惜这不是想要就能有的,狼奴如今内力雄浑,是因为他自小天赋高,又吃苦肯练,要是她来练,没个十年二十年绝积累不出这么深厚的内力。楚言枝只好放弃了自己练内力的想法。 看殿下主动走回自己面前,还抬起一条手臂轻轻放在了自己的后背腰窝上,声音轻柔地央他揉轻些,狼奴骤然感觉自己周身筋骨酥了,本握着她小臂的手却不由自主揽住了她的腰,忍不住想要收紧再收紧。 楚言枝催他:“别看我脸呀,揉一揉。” 她拿了他的手往自己肚子上放。她还得在文华殿那个冷板凳上坐一上午呢,一疼就疼得脸发白,那还会有心思念书? 狼奴五指修长,指尖与指关节都透着微粉,手背却纵横着凸起的青筋。楚言枝腰腹细软些,他长指一覆,掌心基本整个拢住了她的腹部。 狼奴尽量把视线从殿下脸上移开,落到她腰腹位置,运着内力一遍一遍揉起来。 他揉得力道刚好,源源不断的温厚内力汩汩涌进去,楚言枝感到原本紧绷的那两根筋像慢慢松弛下来了,不再一抽一抽地发痛。 楚言枝腰被他揽着,肚子被他捂着,自己的手臂也搭在他的腰际,一时觉得舒服,干脆把脑袋埋进了他心口,整个人的重心都托到了他怀里,放松地蹭了蹭他的衣襟。 本就起得早没睡够,还在堂内受了委屈,楚言枝身心俱疲,恨不得原地眯一会儿。 狼奴感觉殿下像一朵附上他枝干的花儿,无意识地被风吹着往他怀里缩蹭,却把他的心给蹭乱了,另有无端的欲.火节节攀上,迫他难以自禁地与她相拥着,唇则在她趴靠在他怀里时落到了她的脸上。 殿下安安心心地靠着他,无比依赖地阖上了眼睛,只一会儿央他揉重些,一会儿央他揉轻些…… 狼奴发觉自己好喜欢这样的殿下,喜欢她无条件、无顾忌地陷在他怀里,像他喜欢她那样。 他一边给她时轻时重地揉着还会抽痛的肚子,一边颇趁她之危地亲她的脸,连睫毛也想亲,亲得她想眨眼又不好眨眼。 楚言枝竟也任他亲了。她本也不怎么抗拒他亲自己了,还觉得舒服,此刻更是只要他能让自己放松些,随他想亲脸还是睫毛。 没被殿下推开,狼奴心跳更快了,揽她腰的手往上游走,碰在了她肩窝处,把她往怀里扣着,顺着她的脸颊往下亲到她的颈侧。 殿下喜欢他亲她的脖颈,说会有种又热又痒、酥麻酥麻的感觉,前几回不好受,渐渐习惯后,却愈发喜欢了。 狼奴也喜欢这样亲她,温软的唇贴着她的脖颈,几乎能感觉到她经脉处鲜活的搏动,忍不住一直轻轻柔柔地缀吻着。 可惜殿下还是不太愿意亲他,哪里都不喜欢亲,偶尔才会在他脸上的那颗小坑上碰一碰,说觉得一戳一陷得很好玩。狼奴不满足这些,他想她能亲亲自己的每一处地方,也不止是亲,可又说不上来到底是要怎样…… 心里到底惦记着听讲的事,楚言枝觉得肚子温温热热的了后开始推他的手,揉揉眼睛理了理自己的头发:“松开我吧,不难受了。” 狼奴还亲着她的脖子,闻言心里一沉,有种自己被用掉后直接被她抛掉的错觉,假装没听见,继续搂着她亲。 楚言枝虽是喜欢他亲的,但一直被亲也不觉得有多舒服了,何况是青天白日的,还急着做正事,不由推着他的肩膀把他往外拉:“别亲了。” 话音才落,她忽觉颈侧被他吻着的湿热间传来了一瞬轻微的麻痛感。狼奴探出了他一直藏着的利齿与舌尖,在她纤薄的颈侧皮肤上碰了碰。 楚言枝蹙眉,手不禁抓了抓他的耳朵和脸颊,颈线绷直了些,低声警告他:“不许咬我!” 狼奴的脑袋还搭在她肩膀上,闻言并不吭声,只闷闷地环搂住她两边肩膀,嗓子里低低地“呜”了声,像欲望未被填满时的索求,又像被凶后不服气却不得不讨好的撒娇。 “奴要殿下……”狼奴顿了顿,蹭着她的肩颈处闷声道,“要殿下对奴好点。” 楚言枝还是要推他:“我对你哪里不好了?吃是一起吃,穿是给你买最好的穿,住也是给你住大的那间屋子,你想跟着我,我就让你时时刻刻跟着了,哪里不好了?” 狼奴不松手:“可殿下都不愿意亲奴。好几回,好几回了都是奴亲殿下,殿下碰都不愿意碰奴。” 他颇有些伤心地捧了她的脸,神情委屈地垂眸凝视着她:“……奴也想被殿下亲得舒服。” 楚言枝不喜欢被人捧脸,扯了扯他的手臂,可看他这样子,又不能凶了,只得好好哄他一哄:“我是殿下,你是小奴隶,当然要以我舒服为先。我想亲便亲,不想亲便不亲。我不许你咬我,你就不准咬。你不是很乖很聪明的小奴隶吗?你早该明白这道理了。” 狼奴怨怼地看着她:“殿下最喜欢叫奴笨狼奴,现在又说奴很聪明,殿下是真把奴当笨狼哄吧?” 楚言枝别开视线,继续扒他手腕:“你看现在是说这种事的时候吗?这像是说这话的地方吗?” “这就是最好的时候,最好的地方。没有旁人知道,也不会有人看见。”狼奴喉结微动,探身来几乎是碰着她的耳垂,勾着她道,“殿下随便对奴做什么,都不会被发现。” 楚言枝被他弄得耳朵红了,呼吸莫名促了两分。 她难得茫然地看着小奴隶又深又亮的黑眼睛,看他更加湿红了的唇。他一只手捧她脸,一手落在她后背肩脊处,都散着炽热的温度。 她想到除夕那夜自己不慎把他拥进了帐内,以至于惊动了整个长春宫,连太医院都惊动了。她养着养着,把小奴隶养到了自己的床帐内。这不对,一定不对,可她竟不觉得自己真的做错了。 连带着此刻,她明知道是不可以被别人看见和小奴隶抱在一起、被小奴隶亲着的,可为着那点舒服,她又一次又一次纵容自己避着所有人这样做。 是做错了吧?可这确实是让她身心愉悦的,难道愉悦了就是错吗? 她又立刻回想起自己方才在堂上驳斥六皇子楚琥时说的话。 她看不起他连自己和母妃身边的宫婢都要染指……那她自己呢?她自己不还是贪图这一时享乐,染指了亲手养到大的小奴隶? 即便并没有真的发生什么,但他们此刻做的事,也是不被允许的。 狼奴见殿下望着自己不说话,又凑来贴她的脸:“亲一亲奴,殿下。” 楚言枝又被他弄得眯了眯眼睛,手不自觉也捧住了他的脸。 小奴隶皮肤很白,摸着也软,真不知道他在北地那种地方活那么多年,是怎么做到还保养如旧的。在北镇抚司的时候,他也不论刮风下雨都坚持练武,别人早晒脱几层皮了,他还跟新的一样。 想到小奴隶方才给她揉了肚子,时刻为她带着月事带,那月事带还是他亲手缝的……虽然楚言枝觉得这些都是作为小奴隶他该做的,但心里还是有点动容的。毕竟就连红裳和年嬷嬷有时候都不一定能做到如此细致用心。 看他把脸洗得这样干净的份上,楚言枝踮起脚,依他的话在他脸上亲了亲。 她是公主啊,是殿下啊!什么允许不允许,错还是对的,反正她和他已经亲过抱过了,不差这几回。何况六哥都能收下那么多宫婢侍女还不曾被重罚,她只对小奴隶这样,还不叫人发现,能算什么错呢? 狼奴被她亲得也惬意地眯了眯眼,侧头露着自己的脖颈:“也要殿下亲这里,可以舔,可以咬,殿下怎么对奴都可以。” 楚言枝不上他的当,虽然他脖子也洗得干净,但舔咬也太怪了吧。 楚言枝搂住他的脖子,闭眼在他脖子上碰了碰。 狼奴又闷闷地“呜”了声。自长大后,他很少再发出这样的声音,除却舒服极了的时候。 楚言枝瞥了眼他脖子上凸起的那块喉结,伸手触了触,又摸了摸自己的喉口。好像男子才会长这碍事的东西。 可她只是轻轻地碰了碰,狼奴的喉结就又动了动,落在她耳畔的呼吸声也急促了。 楚言枝觉得他这反应好玩,搂着他的肩颈往下拉,迫他探身低头,然后亲了亲这奇怪的凸起物。 狼奴霎时又把她搂紧了,还想箍着她的腰往自己跟前贴,在她耳畔低喃道:“殿下亲得奴好舒服……好喜欢。” 楚言枝总感觉他腹腿处怪怪的,推推他:“可以松开了吧。” 经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催,狼奴终于肯把她放开了。 他倒还好,除了脸和脖子红了点,看着没什么,倒是她头发又被他刚才抱得散乱了,不得不拿梳篦重新拢一拢捋好。她脸上的红也格外难褪些,楚言枝没办法,用帕子把脸侧和脖子都擦了擦,然后扇风似的往脸上扑着。 狼奴抬手给她理着微乱的披帛,又动作自然地将她肩膀处发皱的衣襟整了整。 楚言枝拍落他的手,拿了搁在车厢边上的团扇,半掩住脸快步回了文心斋。 他们这一去耽搁了约莫三四刻钟,嵇岚已经讲完了自己要讲的那部分,立在门侧等着那位老先生讲了。 看到楚言枝回来了,他闲闲看去,却见她半掩在团扇下的脸与脖子都透着红,连那始终没怎么抬起来的眼睛也似乎蒙有水汽,不由抿了抿唇。 他方才的话有那么重吗?也值得她跑出去哭那么久?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1-23 23:57:07~2023-01-24 23:56: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gill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3章 他心底因而涌上一股满足感。 楚言枝心思定了定, 又给狼奴拿了纸笔,让他继续默写大周律法,别总盯着她看, 看得她无心学习。 没有红裳在场,狼奴虽乖乖默写起来, 眼睛却不受控制地直往殿下的脸与脖颈上瞧。几乎每一寸,方才他都用唇吻过, 也只有他知道吻上去是什么样的感觉。 他心底因而涌上一股满足感。 书翻过两三页后,红裳终于从后侧门进来了,攥了攥楚言枝的手示意她可以跟自己出去换换衣裳了。 小狼奴 第85节 他是狼,喂不熟的狼……她把一头狼养在自己的身边,他说要她把他当小狗养,她还真信了。 她望着他怔怔不说话,狼奴去握她紧拢着锦衾的手,她却立时缩了回去。 狼奴的手悬停在半空,极缓地收了回去。 他后悔了。 他今夜不该去找她。一个人强忍欲望固然难受,但被殿下这样深深地厌恶、抗拒,甚至是害怕,比拿钝刀子一寸寸割他的心还难受。 殿下该永远高高在上地对他笑,对他无比信赖地直接说出所有想要做的事才对。他今天却把她惹哭了。 他从前能清晰地意识到不能把自己的意愿强加到殿下的身上,就像不能因为自己做了饭、做了衣服灯笼要送给她,就得要她必须接受一样。可今天是怎么了呢?他要告诉殿下对她有欲,却不曾想过她愿不愿意知道。 双方久不说话,月色中的寒气渐渐浸透了每一寸呼吸。 楚言枝先启了口,腔音依然有点闷,但她情绪上已经镇定了许多:“把我送回去吧,你若知道错了,我可以当作今天晚上什么也没发生过。要是……” 她话音微顿,视线落在别处,干脆不说了。 狼奴明白她的意思。要是他再想放肆,就把他赶走,甚至杀掉。殿下还是心软,所以不说出来,便是想等他自己认错,以后还能好好地待在她身边。 好好地待在她身边……像以前一样,像小时候一样,永远隐在她身后,顶多可以抱住她,在她允许的时候讨好地亲一亲她。 狼奴不甘心。 殿下说自己懂得什么是情爱,什么是喜欢,可她懂得什么是爱欲吗? 他今天若再退缩,以后便没有机会了。 狼奴先在她面前蹲跪下来,依旧用仰视的目光望着她:“不论是走,还是留下,奴要问问殿下,你是怕奴有欲,还是不准许奴有欲。” 楚言枝垂眸看向他,以往有很多次她能感觉到他长大了,但没有一次比此刻的感受更清晰。 他虽然仰视她,但眼里没有可怜,没有期盼,也没有欢喜,只有沉静。他好像真的只是要问出一个答案而已。 或者说,他虽还称呼她为殿下、自称为奴,实则已经把他们之间的这层关系隔开了,并不是以小奴隶的身份来问她这话。 他打算离开她吗? 他打算离开她…… 楚言枝心头突然空落落的,那一瞬间头脑里闪过许多画面。她曾隔着笼子给他喂水喝,曾把自己的衣服丢给他穿,还教他说话,教他写字,每回节假都去北镇抚司接送他…… 他的确是个很乖的小奴隶,这些年,其实真的很少忤逆她。会给她做衣服,给她做灯笼,给她缝制月事带,她最喜欢的那柄团扇也是他绣的。他还教她学飞针,虽然至今她的力道都使得不够;还他教她学剑法,虽然她仍旧只会舞而不会武…… 她不舍得他离开。楚言枝不自觉把手放在心口,能感觉到自己此时此刻很难过。为什么难过?她大不了可以再去养一只小奴隶啊,她甚至可以养一头真正的狼。她是父皇最喜欢的公主,她是殿下!她想要什么,就可以有什么。 可是楚言枝抬起眸,却发现自己眼前的他模糊了,有一层水汽蒙住了她的视线,她看不清他的神情。 她也没有欺负过他吧,她给他的是最好的吧,她也很少凶他、责怪他。今夜是他太放肆,她才说了重话,说要赶他走,甚至说要杀了他。她其实没想真因为这样的事撵他。小奴隶当真了吗? 他不是最怕离开她吗? 楚言枝先前不怕在他面前掉眼泪,今夜却不愿让眼泪再滚下来了。她把视线移到那扇斜开的那个窗子上。她知道他怕一个人睡,所以刚搬来长春宫的时候,特地叫人打了两扇大大的双开槅扇窗,夜里都打开的话,月光能铺满整个屋子。 她一直不说话,狼奴也忍不下心去再看她盈满泪水的眼睛,便错开了视线,看她锦衾上的百花万字纹:“殿下,回答奴。” 楚言枝睫毛一颤,一颗眼泪顺着她眼尾砸下去,不知落了哪。 他以这样命令式的口吻与她说话,她竟觉得伤心大于生气。她为自己这不符合公主身份的情绪感到恼怒。这有什么好伤心的?小奴隶这样忤逆她、违背她,她就该生气,气得想要骂他、捶他、打他。 “……我不知道你说的什么欲。”楚言枝眼泪一颗接着一颗往下落,她抬手背一一去擦,尽量让声线平稳,不让自己在他面前显得太弱势。 “奴的欲,就是想和殿下抱着、亲着,想殿下摸奴每一寸地方,待奴比这世上所有人都亲密。” 楚言枝瞥他一眼:“不止吧?” 他今夜明明是想她往那里摸的。她虽然不知道男孩儿那里是什么样子,但也明白,绝不可以瞎看瞎碰,这是极其不该的事。 狼奴略一点头,却没再说了。他还想当她的驸马,和她做夫妻,做长长久久的夫妻。这话一说出来,怕真的会把她吓着,恼得她真把他撵走。 楚言枝继续擦眼泪,擦不完了似的,蹙眉道:“帕子呢?” 狼奴掏了新帕子给她,却没亲自给她擦的意思。 楚言枝接了,又擦一会儿,声音小很多,但语气仍带着矜傲:“你以后要永远听本殿下的话,要说一不二。” 狼奴没立刻应下,静静看着她。 楚言枝丢了帕子:“你还要怎样?” 狼奴接了帕子,转而握住了她的手,坐到她身旁,将她搂到怀里,紧紧抱住。 楚言枝心里别扭,把他挣开了。 他又在给她下套吧? 狼奴任她挣着,片刻后却声有哽咽:“奴以为殿下真的不要奴了……奴好喜欢殿下,殿下不要赶奴走。如果真不要了,殿下亲手杀了奴,也好。” 楚言枝心惊肉跳了一阵。他方才难道是真在盘算着死吗? 楚言枝不挣了,捶了他一下,手臂才环抱住他的腰,在他背上一下一下地哄拍着:“谁要杀人了,我最讨厌血了。” 狼奴感受着她的怀抱,在她颈侧蹭了蹭。 过后彼此的心律都趋于平常了,狼奴拉了她的手,往自己腰上放,眼睛乌润润地看着她:“殿下见见完完整整的奴好不好?” 楚言枝明白他的意思,脸红的同时还有些抗拒。 狼奴亲了亲她的脸:“殿下答应奴了,要待奴比这世上所有人都亲近。殿下不好奇奴的样子吗?” 楚言枝睫毛乱眨了下,凭心而言,她确实好奇。小时候她还问小福子他是怎么变成太监的来着。 她又看了看小奴隶,他脸长得好,身体也长得好,那里想必也不会丑到哪去。 可是好奇怪啊……他不是最会害羞的吗?被别人看了那里,他不会羞死过去吗? 恐怕得拿东西把他眼睛蒙上,别让他感觉自己在被看着才是。 狼奴拨了拨她颊边的发。他手上的茧磨得她又痒又不舒服,楚言枝抬手拿下来了,揪着他的拇指玩,微微点了点头。 狼奴的脸这时才渐渐红起来,一边带着她的手去解自己的腰带,一边搂过她的肩膀,把自己的脸埋进她身上披着的锦被上,嗅着她的气息,直到感觉自己腰上的那层束缚越来越松,越来越松。 楚言枝本有些勉强的,看他真羞起来了,又觉得他好玩。其实小奴隶一直都很好玩,害羞起来格外好玩。 “实在不好意思被看,就算了吧。”楚言枝往回收手,开始劝他。 狼奴却抓了她的手不肯松,继续着,等感觉下腹凉了一片,才立时松开,搂住她的脖子,把脸埋得紧紧的。 明显感觉到怀里的人僵了僵,狼奴忐忑地闷声问:“……殿下看到了?” 他一边问还一边搂得更紧了,显然是怕她跑开。 楚言枝看了会儿,犹豫很久:“好奇怪的东西。” 狼奴闷闷“嗯”了声:“怎么奇怪?殿下这里与奴不一样吧。” “当然不一样……”楚言枝咬了咬唇,“好狰狞,丑丑的。天天带这么个累赘东西,你习武真能好好习吗?” 狼奴努力往下瞥了眼,转而仰看着她的脸:“以前很乖,但是近些年,一想到殿下,它就很不听话,我制不住它。殿下知道的,奴无时无刻不想你。” 楚言枝立时回想起从小到大每次从外头回来,他都会凑到她耳边,说想她。就是如今能每天见到面,几乎每时每刻不分开,他也要说。她不止一次嫌他太黏人了。 “你一想我它就胀?” 狼奴亲她的下巴,乖乖地点头:“胀得痛。” 楚言枝不想再看这奇怪东西了,一点没小奴隶本人好看,抬手重新去系他的腰带。 因为羞得不行,狼奴已把她顺着往床上躺了,楚言枝在床沿坐半天,脚半露在外,早觉得冷了,便躺下来缩了缩。 殿下愿意看一看,狼奴今夜的目的已达到了许多,他长指翻动几下系好,抚着楚言枝微鼓的脸颊,轻声问:“殿下就没有哪里会发胀吗?” 狼奴隔着锦衾仍抱着她肩背。楚言枝想了想,在被子底下抚了抚自己的心口:“来葵水的时候,小腹偶尔有点胀,还有,还有胸口。” 她眉心蹙起,看着他相对平坦的胸膛:“摸着发硬,稍碰一下还疼。你不会这样吧?” 狼奴与她清亮的眉眼对视片刻,视线跟着往下移了移,喉结微动。天然的欲望让他浑身发痒,手也落到了她的腰部:“奴不会。那殿下不会觉得很难受,然后很想,很想……” 他往她跟前又凑几分,话音落到她耳畔:“不会想要揉一揉吗?奴胀得疼的时候,就特别想殿下能摸摸揉揉奴。” 楚言枝恍然间明白这些日子以来为何他总想她亲或者抱了,不禁觑了他一眼。 想吗?楚言枝说不上来,她也就不舒服的时候会碰一碰,偶尔会在躲在被子里掀开衣襟看一看。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1-25 23:56:35~2023-01-26 23:56: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双料葱油饼 10瓶;西二西 8瓶;gill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5章 “就要亲。” 狼奴看着她, 等她回答。 楚言枝有点难为情了,说不明白自己在跟小奴隶做什么。这是可以同他谈的话题吗? 可是又为什么不能谈呢?她既然好奇他,他也会好奇她。她把他完完整整的样子都看过了, 和他聊一聊自己,不算什么的吧? 那她之前生气算怎么回事呢? 楚言枝按着心口, 仔仔细细地打量躺在自己面前的小奴隶。小奴隶的眼睛干净又明亮,心思却坏得透透的, 他在把她往坏里带。 狼奴见她盯着自己不说话,凑来亲她的眉眼,鼻息落在她的额间,手则在她腰窝处调弄似的揉着。楚言枝觉得痒得发麻, 却又忍着没动。小奴隶的话不假, 这痒与麻会教人上瘾,越想躲,越不愿意躲。 这便是了, 他之前亲她搂她的时候,她不知道是错吗?她知道, 可是心里愿意,甚至享受其中,觉得舒服, 所以一次次纵容了他,也纵容了自己。 连方才的生气,也生得潦草,好像更多的是气他忤逆, 而非气他诱着她犯错。 楚言枝的手不由自主也落在了他的脸上, 半晌道:“揉了便不痛吗?” 狼奴的手已拨开了她身上的锦衾, 顺着寝衣往她肩背上抚, 故作无知地道:“殿下自己的事,奴怎么会清楚?殿下自己没碰过吗?” 楚言枝一时无言:“……碰过啊,但有事没事,谁会去揉啊。你自己会揉?” “为什么不揉?”狼奴感受着她颈上与肩膀处细滑的皮肤,唇则绵绵密密地亲在她下颌线处,迫她不得不将颈部往上绷起。他语气里似含了笑:“奴可不会连自己的身体都不敢面对。还有奴的欲望,它越嚣张,奴越要直面它。” 楚言枝半晌说不出话。想到自己刚刚看到的那东西,闭了闭眼,脑海里却浮现出小奴隶捧着它的样子。好奇怪好奇怪……这画面既让她觉得羞耻不雅,又让她的脑子不断地胡思乱想。 小狼奴 第86节 小奴隶还一边亲着她,一边低语道:“一想到殿下,便不安分,不安分,奴就难受。好多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殿下却不知道。殿下要奴怎么办?” 他故意停了亲吻,摸着她已然红透了的脸,看着她轻张的唇,眼神里透着有意装出来的无辜:“殿下亲自帮奴揉吗?” 楚言枝羞恼地瞪他,可她自己的眼神却先弱下来了。她搡搡他靠得越来越近的胸口,视线偏到了别处去:“那是不能做的事。” 狼奴却抓了她的手,在她脸上用力地亲了一下:“这就是可以做的事吗?” 他捧着她的脸,不管她躲还是不躲,都亲了个遍,亲得楚言枝觉得这实在太腻歪了,手指扯着他的衣襟口:“……别亲了。” 狼奴腻腻乎乎地贴着她:“就要亲。” 楚言枝靠在他身上,拿了他还捧着她脸的手,定定地看了一会儿。 常年习武,又在北地当过那么些年狼,他的手比她的粗糙许多,掌心还有她刚刚咬出来的伤痕。楚言枝抚了抚齿印,回想起那一刻自己杂乱的情绪。 她抬眸,与他的眼睛对视:“你想摸我?” 她骤然问得直白,狼奴呼吸微屏,心虚地眨了下眼。可她语气不似在质问,狼奴又点点头。 楚言枝仍看着他:“摸哪里?” 狼奴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接着移向她雪白的颈部,颈下盈盈之处,看了一会儿他又羞得不怎么好意思看了,重新与她对视:“都想摸。” 楚言枝尝试屏一屏呼吸,却感觉心脏要从喉口跃出来了。她越屏,越屏不住,还愈发凌乱。 她干脆不屏了,垂眸时睫影抖颤得像一只慌张的蝶。她拿着他的手,把他的指尖轻轻搁在了自己的锁骨窝上。 触上一瞬间,狼奴泛凉的指下意识缩了缩,旋即又依她的放了回去。 他喉结微动,看着自己的指尖与指尖下微凸的那截锁骨,“砰砰砰”一时辨不明到底是谁的心跳在疯狂撞击着肋骨。 殿下的身躯如她此刻的睫毛倒影,在极轻极轻地颤动着,可她胸腔因呼吸而起的幅度又与这不同,像在害怕什么,又像在期待什么。 狼奴反倒在这时冷静了,指尖往旁处移,落在了她微敞一点的衣襟上:“殿下想被狼奴摸吗?” 楚言枝感觉他是故意的,这指尖的触碰太过轻柔,因而碰得人发痒。她也感觉自己是昏了头了,躺在小奴隶的床上,和他谈这样的话,还拿着他的手…… 她清晰地知道自己是昏了头了,所以也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声音:“想。” 不过一瞬的事,他微凉粗糙的手半撩开了她的衽领,另一只手臂则从她腰间搂来,楚言枝的鼻子即刻撞到了他的肩膀,心跳则隔着肋骨撞上了他的掌心。 楚言枝也紧紧搂住了他,揪着他的衣服在他掌心发抖。 狼奴的呼吸声从没比此刻更粗重过,他的膝盖也提来压在了她的膝盖上,唇则半磨半含地咬住了她的耳垂。 楚言枝觉得他好割裂,手那么凉,凉得她想发抖,唇齿却那么热,也热得她想发抖。 狼奴却觉得她哪里都在发烫,尤其掌心之下。 这感觉比楚言枝预想得还要刺激,她把额头抵在他心口,感觉到他带茧的手掌没轻没重地从这剐蹭到了那。 楚言枝搂住他的脖子,声音也在抖:“乖奴……” 她声音太柔了,且又唤他乖奴。每每她要夸赞或者安抚他的时候,就会这样唤他。狼奴缠缠绵绵地亲到她的唇畔,与她贴紧:“乖奴在呢。” 楚言枝缓了缓呼吸,却长久没再说话。 狼奴继续亲着她,手掌覆盖着她,还要从那抚到这。楚言枝终于忍不住了,把脸埋在他颈侧,小声道:“别了,好麻,还胀疼。” 只这一下,殿下就已伏在他颈窝欲泣不泣了,狼奴不舍地蜷了蜷指,这才上抚至她的颈侧,捧着她的脸,很听话似的对她点头。 他指腹变得温热了,楚言枝垂眸拢了拢自己的衣襟,另有一重被勾起的不满足让她难以启齿。 她看了他一眼,狼奴又来亲她了,唇轻轻碰过她的下巴,碰上她的颈线,落在她的锁骨心上。 他一只手按了她的肩膀,让她平躺着,另一只手则又把她微松的衽领往肩头上剥。 楚言枝仍搂着他的脖子,在感觉到他的意图后,按住了他的额头,突然轻声道:“……好晚了,送我回去吧。” 狼奴望了她一阵,手指翻动几下,才慢慢地给她整好了衣服。 楚言枝还心跳得厉害,她拿被子把自己裹紧,让狼奴重新抱起自己,从兰心阁的窗子跃入,把她放回自己的床上。 回到熟悉的床榻之上,楚言枝忽然不敢看狼奴了,直接背对着的床里侧,要他快走。 狼奴的影子投在她的身上,她眼看着那影子渐渐退离,最后窗子那发出极轻极轻的声响,连他的气息也一并消失在了兰心阁内。 楚言枝咬住被角,紧紧闭上眼,催自己快点睡着,快点睡着。 可方才那陌生的触感还是一遍遍揪着她的心。楚言枝不禁拿被子紧紧捂住了自己的胸口。 日已上三竿,内室却还未传来殿下摇铃唤人的动静,宫婢们也不去主动唤她起身。红裳特地叫人在外面洒扫的时候动作轻些,别扰了楚言枝休息。殿下一来葵水就浑身不舒服,往往要睡很久,不过今天起得格外迟了点。 姚窕听从东侧殿那过来的绣杏说楚言枝到现在还没能起身,不由摇头失笑。这么大了,怎么还喜欢赖床? 嘴上虽这么嗔怪着,姚窕还是让厨房备了滋补的燕窝等物,命疏萤端上和她一起往兰心阁去。才踏出正殿的门槛,守门的小太监却从外进来通传说钱公公来了。 姚窕只好带着东西又坐回了正殿,不过一会儿钱锦到了,是来送成安帝赐给楚言枝的笔墨纸砚和字帖等物的。 若只是递东西,钱锦平时都是叫小太监来送,并不会次次亲临,毕竟东厂事务近年来越来越繁杂了。姚窕会意,等简单寒暄之后,就遣了所有人出去,直接问了钱锦的来意。 “七殿下昨日是不是命人去嵇宅送了一副砚屏和一只嵌宝石的金如意?” 姚窕眉心蹙起。这两样东西长春宫确实有,放在了东侧殿的库房内。但这事楚言枝并未告诉过她。正殿与东侧殿各有一个库房,属于楚言枝的东西都放在了东侧殿的库房内保管,姚窕偶尔会看看账目,并不会管着她与别宫的礼物往来,所以钥匙也由楚言枝自己保管着。但以往楚言枝要想送什么礼出去,基本都会来问问她的意见。 钱锦见她沉默不语,神色也有些凝重,低声道:“陛下昨日特地问了奴才这件事。娘娘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姚窕只稍稍细想一番便明白了他的意思,顿时手脚一阵阵地发寒。 成安帝之所以能同意三殿下和楚言枝去文华殿读书,并非是因为有多么疼宠她们,疼爱到愿意实现她们所有心愿的地步,而是想借着楚姝的亲事来打压内阁首辅嵇嘉的势力。现在楚姝和嵇岚之间还没发生什么,楚言枝却与嵇岚有了私下往来……楚言枝也是公主,成安帝也可以利用她的亲事来达成目的。 可枝枝从来不是这么莽撞又糊涂的孩子啊……姚窕立刻起身道:“这件事,我还不清楚,我先去问问她。” 一遇上有关楚言枝的事,姚窕便无法镇定了。钱锦亦起身道:“娘娘先冷静冷静。现在事情的关键不在于七殿下为何会与嵇岚产生交集,这一点陛下昨日就已经命奴才查清楚了。长春宫内是不是有一盏楼阁灯?那是成安十四年七殿下从上元节灯会上领回来的。那灯笼是嵇岚送给狼奴,狼奴又转送给七殿下的。七殿下昨日之所以突然要给嵇岚赠礼,说是为了谢他赠的那盏灯。” 姚窕沉默了番。这般行径倒到符合枝枝,她从不喜欢欠别人人情,一有机会便想都还回去。这件事在她自己眼里也许并没有别的意思,但在旁人,特别是成安帝眼中就不同了。 三殿下楚姝又能与嵇岚有什么关系呢?不过是在那年的上元节灯会上与他有了一面之缘,成安帝却刻意安排让嵇岚做她的老师,想借着这层关系让皇族与嵇家结成姻亲,以此达到削弱嵇家在内阁中势力的目的。 原本这件事姚窕不想插手的。楚姝有野心,这势必会让她自己受伤害。如果她再插手,也必对长春宫有极大的不利。也是她疏忽了…平时总听枝枝说自己不想嫁人,且枝枝相对楚姝来说年纪还是小了些,以为成安帝应当不会把念头转到她身上,便没有对她也跟着去文华殿读书的事想太多。 枝枝绝不可以与那个嵇岚产生不该有的交集,更不可以嫁给他,哪怕他们之间非彼此不可!嵇氏一族如果真因为与皇族有了姻亲关系而失去以后的仕途机缘,枝枝哪里能从他们那落到什么好处?姚窕这些年最忧心的就是楚言枝的婚事,她早就有了打算,绝不可能眼睁睁的看着这种事情发生。 “多谢钱公公告知,长春宫又欠了您一个大大的人情。” 姚窕亲自倒了一杯茶递给钱锦,深深行了一礼。钱锦忙推脱,连说不敢,最后还是接了茶,却没喝,只探身问:“娘娘对此事有何打算?” 姚窕忧心不已,却也镇定多了:“不论有何打算,都不能轻举妄动。正好这几日枝枝身体不适,后面那几次课就先不去了吧。劳烦钱公公去给姚家递个信,若是可以的话,尽快安排枝枝和姚令见上面。” “陛下近年以来愈发倦怠了,今年的端午龙舟赛也不打算办了。娘娘若觉得合适,今年七夕乞巧的时候让七殿下到长安街的集市上逛一逛,其他的届时奴才自会安排明白。” 七夕距此还有三四个月之久,细思之下已经是钱锦能够安排的最好的时间了,既不会让陛下起太大的疑心,又不会让这件事彻底变味。 早在当年钱锦将姚家众人全部从苏州府安置到京城以后,姚窕心里就已有了对楚言枝婚事的盘算,即让她嫁到姚家去。她认认真真想过了,这世上没有她能够信得过的人,除了自己的母家。枝枝若能嫁过去,往后一生都可以无忧无虑了,她也能放放心心地在这深宫里独自到老。 原本她想的是等到明年上元灯会的时候再让他们见上一面,然后让姚令在第二年礼部为楚言枝择驸马的时候去报名,现在却不得不把时间提前了。 这些年她和年嬷嬷常在楚言枝面前提起姚家众人,楚言枝对那位素未谋面的小表哥心里多少有些好感,也一直很想见见他们。听钱锦说,姚令如今生得一副好相貌,又品行端正有礼,身边干干净净从不与旁的女子接触,只要多见几次面,枝枝应该会喜欢的。 送走了钱锦以后,姚窕立刻让人带上东西去了兰心阁。到了兰心阁,站在门口,姚窕停了步子,静静地往里看着。 楚言枝才刚刚洗漱起来,许是因为睡得太久,人还显得懒洋洋的,脸上带着艳若桃李的红晕。她的女儿已经这般大了。 绣杏红裳她们正与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狼奴就站在她身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姚窕想到了红裳之前来正殿和她隐晦提过的事。狼奴确实也越长越大了,还对枝枝无比维护,把她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可毕竟男女有别,万一他们之间传出了什么不好听的,必会对枝枝将来的姻缘不利。 绣杏收整好一摞线卷子,端着笸箩想放到外间去,转而看到和妃娘娘站在门口,立刻笑着迎上来,朝里道:“和妃娘娘来了!娘娘,您怎么不让人通传一声?” 平时总是和颜悦色的姚窕今日脸上却没什么笑容,只让身侧的疏萤带着其他人出去。 绣杏见情况不对,敛了笑福身低头跟着出去了。 楚言枝懵懵地看着红裳也和其他几个宫婢走了,不禁起身问:“娘亲,这是怎么了?” 姚窕却看了一眼狼奴:“辛鞘,你也出去。” 狼奴和楚言枝对视片刻才提步跨出了兰心阁。 宫婢们将兰心阁的门窗都关紧了,姚窕由楚言枝扶着,缓步走到桌前坐下。她定定地看了楚言枝许久,柔了声音问:“枝枝昨天命人去嵇宅送礼,真的只是要为狼奴还人情而已吗?” 楚言枝难得见娘亲如此神情严肃地与自己说话,内心忐忑许久,此刻听她这么问,心头的不安感更浓烈了。 难道娘亲是知道她昨天来月信,然后狼奴给她写了那句话的事吗?那她会不会也知道嵇岚看到了那句话?可娘亲是怎么知道的,嵇岚透露出去的吗? 她又立刻想到自己昨晚和狼奴之间说了许多话,还……还有了过分的行为。 楚言枝的脸忍不住红了,越被娘亲注视,越有种一切心事都被窥探干净的恐慌感。她几乎从不瞒着娘亲任何事,也一直很乖,没犯过错,除了和狼奴之间的似错非错。 要不要把事情的原委告诉娘亲?如果娘亲知道狼奴和她之间关系过密的话,会怎么做? 姚窕看她一直低着头不说话,眼神也闪躲,心里沉了又沉,轻轻叹了口气:“娘亲知道你久居深宫这些年,并未见过其他男子,又是青春萌动的年纪,那嵇岚生得仪表堂堂,二十来岁便高中状元,正春风得意着,你动心也是正常的。可先前娘亲不是告诉过你,你和三殿下能进文华殿读书是因为什么吗?你当时还说你父皇心太狠了些,怎么自己就要犯这样的糊涂了呢。” 楚言枝听得头脑发懵,但立刻反应过来,原来娘亲说的和她想的不是同一件事,心里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不禁皱起眉:“娘亲以为枝枝喜欢那位嵇先生?” 姚窕习惯性抬手理了理她额前的碎发。 “娘亲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要是可以,娘亲也希望你能够和自己真正喜欢的人相守一生。可那个人绝对不能是嵇岚,原因你也清楚。你不是会犯糊涂的孩子。枝枝,还记得从前我和你提过的姚令小表哥吗?” 姚窕笑了笑:“过几个月就是七夕了,到那时便让你三姐姐带你一起去护城河边放花灯吧,钱公公会安排你们见面。最近至少一个月的课,你就别去上了。” 楚言枝还在消化着她前面的那些话,一时心乱如麻。看来她昨天闯祸了,不用深想就知道一定是陛下先误以为她和嵇岚之间关系非同一般,或者说希望她和嵇岚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所以把原本动到三姐姐身上的念头,转到了她身上。 “娘亲之前为我选定的人,就是姚令表哥?” “是,没有人比他更合适,也没人比他能更让我放心。” “现在谈这样的事还太早……三姐姐都还没出降呢。” “三殿下也就明年的事。至于她和嵇岚之间会有何解,不是我们能决定的。”姚窕亲自把食盒里的燕窝端出来,放到她面前,“娘亲知道这对你来说有些突然,可为着你的以后考虑,实在不得不把这些安排告诉你了。你一上午都没用膳,把这吃了吧。” 燕窝还散着腾腾热气,楚言枝搅弄了几下,一口一口沉默着吃净了。 小半个时辰后,姚窕唤了人进来把食盘等物收拾干净,叮嘱楚言枝这几天好好休息,切忌贪凉,之后便回了正殿。她还得再去想想办法让成安帝尽快打消那个可怕的念头,和姚家联络的事,也必须做得不露马脚。 红裳见楚言枝脸色不太好,并不多言,继续做着手头上的事。绣杏把刚才楚言枝还没打完的样子重新拿过来了,坐下来便忍不住问:“殿下在忧心什么事吗?” 楚言枝敷衍了两句过去,绣杏的注意力很快被别的话题吸引走了,又和红裳聊起来。 狼奴悄悄将手搭在了她的肩膀,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将她垂落肩头的发绕在自己的指上抚着。 即便只是这若有似无的触碰,楚言枝也感知到了,顿时心口那又麻又凉又胀痛,说不清是舒服还是难受,激得她忍不住直颤栗的感觉仿佛也跟着侵袭而来,她忽然捂住了自己的脸。 “殿下不舒服吗?”狼奴以为是自己不小心牵痛了她的发,立时俯身来问。 红裳和绣杏也注意到了,关切地倒茶来。 小狼奴 第87节 楚言枝咬了咬唇,眼眶蓄起了点雾气。她掩饰地接茶喝了口,又暗暗地避开了狼奴想抚拍她背的手。 昨天让他触碰的那一下,她就有些后悔了,只是因为贪图身体对陌生触感的反应而让冲动占据了头脑。刚刚醒来时,虽然狼奴看她的眼神比以往更加炽热,但她想着除他外没有人会知道昨晚的一切,也能自安。 直到娘亲来过,和她说了她惹的麻烦,以及先前就已经为她决定的亲事,楚言枝真真切切地后悔了,她做了错事。 她能与一个男子如此亲密吗?不可以,就算是驸马,婚前也绝不能和他有这般放肆的行径。更何况是和一个小奴隶…… “狼奴,你这个月是不是还没回过北镇抚司?你一会儿就去,不急着回来,不是还要你师公教你新的身法嘛,学会了再来吧。”楚言枝收整了一番情绪,尽量自然地同狼奴道。 狼奴立在原处不动,这才月初,他一般都是月中和月末回,前些日子才去过一趟。 “殿下要赶奴走吗?”狼奴蹲下身,让她不得不看着自己的眼睛,手则偷偷地放在了她的膝上,紧紧抓握着她的手,似乎想通过她的眼睛与她手心的温度看穿她真正的意图。 “奴不走,殿下,你看起来好难过。”狼奴神色也跟着染上了一层低迷的情绪,“奴要陪着殿下。”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1-26 23:56:44~2023-01-27 23:54: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饭团 10瓶;gill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6章 她俯身以唇碰了碰。 可楚言枝现在不想看见他。一看见他, 她就会想起昨晚自己和他做的荒唐事。 “要你去你就去。”楚言枝把自己的手从他掌心抽出来,即刻起身往内室走,“你要对我说一不二的。” 红裳和绣杏见她情绪突然如此低落, 拖拽着狼奴赶他:“还不快走?” 狼奴不得不先出了兰心阁。他想往窗内看看,可他的影子才一落上窗框, 屋内殿下的声音便起了:“你去呀!” 狼奴敛眸,缓步走了。 几个宫婢服侍着楚言枝, 楚言枝坐到罗汉床上拿起小绣绷,眼见狼奴的身影一点点从窗前移尽,又把她们都遣出去了:“我没睡好,还是觉得累, 想自己待一会儿。” 想到方才和妃娘娘来的时候神色不虞, 还叫人关了门窗单独和殿下密谈,恐怕是有什么不好的事让殿下忧心不已了,红裳给还想说话的绣杏递了个眼色, 再度领人都跨出了兰心阁。 “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别吵着殿下了。”红裳挥人散去, 绣杏担心地回头看看,拉拉她的手臂,“红裳姐姐, 我跟你一起给殿下守门吧。” “你话多得很,别没站一会儿又要同我说些废话。” 绣杏正要辩解,却见眼前黑影一掠,狼奴不知从哪个角落翻身下来了, 动作轻盈得像只猫, 半点声响都没发出。 纵使早被他吓过不知多少回了, 绣杏还是吸着气掩住了唇, 张口皱眉就想责怪他。 狼奴只看着红裳,又瞥眼紧闭的门,压低了声音:“我有话想问你。” 他站在阶下,红裳抿抿唇打量他,朝庑廊下的宫婢招了招手,让她过来替自己守着,这才下阶隔着半丈远跟他往后院走。 到了主屋旁闲置着的厢房处,狼奴并未进去,只站在檐下,迎着灿灿照来的三月暖阳,黑眸如结了冰的深潭:“你跟和妃娘娘说了什么?” 后院大多是小太监和粗使的小宫婢们在往来收拾,偶有路过的便停下朝他们行礼。狼奴一概不理会,红裳笑着点点头回应,揉了揉手。这些年她的手过冬也不会发红发肿了,殿下有意不让她操劳,但她和年嬷嬷一样,是操劳惯了的人,手脚都闲不住,以至于手上的皮肤粗糙更甚了。她抬眸道:“不管我说了什么,你既然知道这么问,应该也知道自己不能和殿下走得太近吧?” “我是殿下的小奴隶,也是她的侍卫,当然要寸步不离地守着她。” “你如今是站起来个头比谁都高的少年郎了,用得着我把话说得那么明白吗?”红裳皱眉,“你以为你那点心思瞒得过谁?” 狼奴长睫微动,旋即直视着她:“我没瞒过我的心思,我要殿下,殿下也要我。” “殿下只是因为心软才要你,你总缠着她,会害了她。” “我怎么可能会害殿下!” 红裳淡淡地看着他:“你还是头莽撞的狼。殿下将来是要和驸马成亲生子的,你在他们之间算怎么回事?殿下还小,不明白这些,等她成亲了,定会亲自和你说明白。” 见狼奴不语,红裳移开目光,提步准备回去了。 “我会做殿下的驸马。” 红裳脚步一顿,立刻不敢置信地回头,把他从头到脚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通,忽然冷笑了下:“你拿什么做殿下的驸马?” 她一步步走回来:“拿你的奴籍,还是拿你连买个笔山都快要花尽了的积蓄?是,本朝公主不嫁权贵之族,你知道你自己姓甚名谁吗?你有家有族让殿下去吗?你连个像样的宅邸都没!你甚至不算民,你只是个卑贱的奴。一个奴怎么敢想做殿下驸马的?” 狼奴在她一声声的逼问中神色出现了片刻的茫然。 姓名,家族,身份,钱财……他都没有。他原本就只是头在北地野生野长的小狼而已。要这些才能做驸马吗? 他沉默着想,他从前也有娘,有兄弟姐妹的,他是那片雪域的小狼王。北地的风雪足以吹折万物,其实刮在脸上很疼,不过他生来面对,疼惯了也就不疼了。 狼奴小时候也困惑过为什么自己和别的小狼崽子不一样。他们都有白绒绒的毛发,剔透的蔚蓝色眼睛。他们的牙齿锋利,跑得很快,狼奴浑身光溜溜的,骨头也脆,抢食物抢不过他们,追猎物也追不过他们。但是狼王母亲对他很好,会给他舔舐伤口,会教他狩猎,他拼尽了一切对生的本能,把自己变成了一头优秀的狼,终于在北地活了下来。 狼王死了,狼群没了,他被关进千巧笼,四肢被重铁镣铐锁着,镣铐里嵌着长针。他挣开过,也想过把自己的腿脚咬断逃脱过,可他的伤太多了,猎者有弓有剑,他又被抓回去了,然后就被带了到这个奇怪的没有狼的人间。 但是他遇到了殿下。殿下温柔地看着他,给他喂水喝。水是温的,殿下是干净的,茫茫大雪里,狼奴相信她是最好最好的人,像他还在襁褓里时遇到了最好最好的狼王母亲一样。 殿下把他领回了重华宫,他以为重华宫是他的家了。后来殿下搬来了长春宫,他以为长春宫是他的家了。直到今天他才知道,原来不是的,殿下的家是殿下的家,他没有家。 狼奴再度抬眼,眼神依旧迷茫,他不知道自己是在问红裳,还是在问他自己:“殿下不能要奴?奴会做饭,会做衣服,会做灯笼,会打铁,会武功,会写字……奴什么都能学会,奴什么都能学会……殿下不能要奴吗?” 红裳别开视线,话在喉间转了几转,还是道:“你会的再多,也只能是殿下的奴。驸马不需要会这些。” 狼奴还是怔怔的。 红裳背身往回走。 走到院中暗处,红裳侧头看了眼,那个已长成俊朗少年的小狼奴还迎面站在阳光底下。他长久地站着,一动不动。 仍有来来往往的人向他打招呼,他投在墙上的影子渐渐落到了地上,日色将落,寒气浸透衣衫,狼奴挪动步子,一直走到兰心阁前。 兰心阁的门开了,殿下应该是在用晚膳,他能隐约听到里面宫婢陪她说话的声音。狼奴想起昨晚殿下躺在他对面时说的话,又想到中午她甩开他手时说的话。 狼奴出了东侧殿,出了长春宫,出了承天门,迷茫地走在路上。临近酉时,店铺打烊的打烊,小贩收摊的收摊,有一群小孩儿手拉着手笑闹着跑开,有卖桂花油的货郎哼着悠长的调回家去了。狼奴路过他们,一直走到了定国公府。 自从老定国侯与老侯夫人、辛大小姐从济州府来了京城,为陪伴他们,辛恩与辛鞍几乎每天都会准时下值回来了。狼奴走进门的时候,就看到辛鞍正骑在墙头上往树上掷石子,老定国侯叉着腰仰头骂他,辛恩和辛夫人并肩站着,在与坐在庑廊下看书的辛鞣和老侯夫人说着话。 狼奴的脚步停在院门前,没再往前了。 这是师父的家,师娘的家,辛鞍的家…… 他们待他很好,所有人都说,他就像师父的亲儿子,师父还给他赐了姓名。可是狼奴从小知道,他和辛鞍不一样。 “诶大哥回来了!”辛鞍刚把树顶最高的那片叶子击下来,看到站在院门口似乎在发呆的狼奴,一跃而下过来揽着他的肩膀往里走,“来了怎么不说呀!” 师娘最先走过来,问狼奴吃过饭没有,师父师公过来捏捏他的肩膀,问他这几日身法练得怎么样了。 他们都在和他说话,狼奴应着他们,很快下人在院子里摆了桌子,点了灯,布置好了饭菜。辛鞍按着他肩膀要他坐下,狼奴一口一口吃师娘夹来的菜,喝辛鞍给他递的酒。狼奴酒量很好,只是不喜欢喝,这酒很辣,比当年的海棠酒辣得多,他咽下去时能感觉到五感在发烫,鼻尖烫,眼眶也烫。师公说这是他从济州带来的秋月白。 热热闹闹地吃完饭,师父师公和辛鞍把他拉到院子里,要看他练的身法。狼奴拿着当年师父送他的剑,漂漂亮亮地展示着,听他们边吵边争到底好不好。 天很晚了,师娘过来催他们各回各屋睡觉,狼奴跟在师父身后,耳边辛鞍叽叽喳喳个不停。师父领他到他睡的厢房,命人点上灯,这便要离开了。 狼奴一下子想起当年师父第一次把他领回定国公府的时候。那时他以为殿下不要他了。 他牵住了师父的袖子,师父明显怔了一下,回头看他。 狼奴张了张唇,看着眼前面容似乎一年比一年慈祥了些的师父,轻声道:“师父,师父可以做辛鞘的爹吗?” 师父的眼神微微变了,狼奴隐约明白自己的话十分冒犯。可他还是问:“师父可以做辛鞘的爹吗?师母可不可以做辛鞘的娘?” “鞘儿……”辛恩望着有些失魂落魄的少年,手搭上他的肩膀,素来不善言辞的他唇角扯动好几遍,才问出口,“你想爹娘了?” “我没有爹娘啊。”狼奴再度迷茫了,重复了遍,“奴没有爹娘啊……” 狼奴今夜在定国公府睡下了。他抱着木奴,望着窗外的月亮,想起北地的那个夜晚。他在狼洞里,哺育他的狼王母亲在洞外,猎者提着她的两条前爪,一寸寸割了她的喉咙放血,把她的皮一点点撕下来了。 猎者说,真是一块好皮啊。狼奴知道,很柔软很柔软,他曾靠着狼王母亲柔软的肚皮,安心地睡着过很多个夜晚。 狼奴只在定国公府住了一夜。吃早饭的时候,师父师娘关心又小心地问他要不要帮他寻亲生父母去。狼奴摇了摇头。小时候师父就问过他了,他说不想也不要。他不想麻烦他们,也不要认不认识的人做爹娘。 狼奴无心学新的身法,可是出了定国公府,他没地方去了。他又回了长春宫。 狼奴走到正殿,没去给和妃娘娘请安,他往后院走,看到正在小厨房前面和人唠家常的年嬷嬷。 年嬷嬷现在走到哪里都会带着他送的那副叆叇。叆叇用银柄镶着,上面刻了三十六道缠枝葡萄纹,中间有一头仰着头看葡萄的小狼。 年嬷嬷转身看到他,先用那叆叇放到眼睛前看他看很久,笑着说:“奴奴啊,奴奴……奴奴长大喽。” 狼奴忽然很想流眼泪,他扶着老得越来越厉害了的年嬷嬷,一直到太阳底下坐着。 年嬷嬷收了叆叇,用微眯着的老花眼看他,拍拍他放到膝上的手:“奴奴是不是难过了呀?” 狼奴没说话,很久才点点头。 “告诉嬷嬷,奴奴为什么难过?” 嬷嬷像在哄小孩子,狼奴想他早不是小孩子了,他已经是能保护殿下的人了。只是殿下不要他,他学会再多的东西也没有用,因为他是北地的小狼,小狼没有爹娘,没有家,没有钱,做不了殿下的驸马。 覆在狼奴手上的那双粗糙生斑的手被几滴泪打湿了,年嬷嬷拿帕子给他擦眼泪,狼奴坐着不动,看向她:“嬷嬷的孩子呢?” “已经死了。”年嬷嬷语气寻常,发现从没在她眼前掉眼泪的小狼奴今天眼泪擦也擦不净后,叹了声气,“投新胎,认别人做娘去了。” “狼死了也会投胎吗?” “六道轮回,会的呀。” “我娘很好,嬷嬷的孩子可以找她做娘。” 年嬷嬷气息颤了颤:“……好。” 狼奴一连十几日都没再出现在楚言枝面前了。窗外下着三月春雨,楚言枝坐在案前读诗,有句“燕草碧如丝,秦桑低绿枝”。 “丝”与“枝”字上还留有她上次读到时划的两个小红圈。人在秦地,看到桑叶层层叠叠压弯树枝,怎么会想到燕地的青草已经长得如丝线般细韧了呢? 楚言枝让宫婢将支摘窗开了一角,她望着院子里被细雨润得愈发翠碧的树叶与花草,想起北镇抚司的院子里好像也种了很多树,其中有颗松树不知种到了哪里,树顶都比屋檐高了。 “狼奴还没有回来吗?”楚言枝合上了诗集,听着雨声问。 红裳手边还做着细碎的活计,低着头很久才道:“没呢。” 楚言枝继续望着窗外,看雨滴把院外一片葱翠淋得模模糊糊。 这些天她哪里也没去,连正殿都很少过去了。偶尔三姐姐和江姨她们会来看她,楚言枝不太想见。成安帝也来看过她几回,她不想见也得见见。 楚言枝的心在这段时间里渐渐静了下来。再想到那天晚上,她已不会觉得羞耻得想躲起来了。她发现自己对小奴隶的身体是有欲望的。 不考虑对错,她确实喜欢他手掌从她心口抚过的那一瞬间的感觉。如果旁人知道她这样的想法,会骂她□□放荡吧。 她不得不考虑对错。她将来要嫁给小表哥……她不想嫁,不想嫁给任何人。但她没得选择,小表哥是娘亲为她选出来的最优项。 小狼奴 第88节 她怎么可以再和狼奴有那么过分亲密的举动呢? 楚言枝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风吹雨丝斜,又问自己,为什么不可以有呢? 有欲望就该被骂放荡□□吗?她是公主……即便不是公主,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人,也不可以因为这个骂她,她又没有害过人。 而且她不是还没有嫁给小表哥吗?嫁给他之前,她亲一亲狼奴,能怎么样呢?狼奴是她养得很干净的小奴隶啊。 绣杏给她沏好了一盏雨前龙井,问她:“殿下想狼奴啦?” 红裳瞪了绣杏一眼,绣杏觉得莫名,但还是噤了声,看楚言枝抿了口茶,转而问:“殿下怎么开始喜欢品茶了?” 楚言枝感受着舌尖些微的苦涩,摇头道:“我不爱喝,可是放着不喝太浪费了。” 绣杏又就着这个话题聊今年要新酿什么样的泡茶,楚言枝却似作无意地问:“我看起来在想狼奴吗?” 绣杏先偷偷看了眼红裳,不明白为什么她好像不高兴了,小声道:“不想的话,殿下又怎么会这么问呢?” 楚言枝默了默,指尖放在自己的心口上,感觉到那如雨润青石的跳动,微声道:“我确实想他了。绣杏,唤人传话叫他回来吧。” 绣杏奇怪道:“他一直在长春宫啊,就那天出去了一趟,第二日就回来了,就是都躲着我们,待在后院没出来过。” 红裳打量着楚言枝的神情,启口想说什么,但想到狼奴既然这些天都乖乖地没出来,应该知道自己是不可能做殿下驸马的了吧?只要他能摆正自己的位置,不对殿下逾越,红裳可以容忍他待在殿下身边。至于殿下成亲以后的事……那时再操心应当也不迟。 楚言枝捧起茶盏,把微苦的茶都喝完了才起身,领着几个宫婢走出了兰心阁。红裳给她打着伞,绣杏帮她理着披帛。楚言枝很少踏足后院,临到院前,还有些犹豫。 她完全可以让人把他喊过去,为什么一定要来找他呢?这太不符合她的身份了…… 楚言枝踏入后院,顺着微潮的庑廊走。才走出几步,她顿了步子。 一身玄衣的小郎君站在对面的庑廊底下,隔着两道雨帘望着她。 察觉到她看过来了,他忽然足尖一顿,不知跃去了哪里。 楚言枝确信他是在躲着自己了。 小奴隶好像从来没有这样过。 以往不论她怎么说他、责怪他、赶他,他都会巴巴地牵着她的袖子不撒手,央求她不要丢下自己,别不要他。 她那天说的话过分吗?她只是想静一静,特别是不敢看到他,所以要他出去。 “狼奴,你出来吧。” 楚言枝对雨幕喊了声。 雨幕之下没半点动静。 绣杏也喊:“狼奴!辛鞘!你怎么和殿下耍小脾气啦?” 狼奴也没应。 楚言枝怀疑他是不是跑远了,没有听见。 她心里莫名忐忑。他在和她耍小脾气吗?不管是不是吧,她主动过来找他,已经很好了……她可不会主动去哄一个小奴隶。 楚言枝犹豫了会儿,提裙往回走。 才迈了几步,庑廊顶上传来他闷闷的声音:“殿下为什么找奴?” 楚言枝停步,往上看去,连片衣角都没看见。他倒躲得很好。 楚言枝想了想,仰面道:“我想你了。” 檐瓦发出了轻轻的碰撞响动,他没立刻下来,又问:“是想见奴?” “是啊。” 狼奴声音更闷了,混在风声雨声里,有点模糊:“……奴不想殿下了。” 楚言枝微愣,旋即收了视线,几息后道:“你不想有什么关系?我要你出来,你就得出来。你是我的小奴隶,你得听我的。” 狼奴没说话,也没出来。 楚言枝也站在原地没动,她有些迈不开步子了。 他听起来好像伤心了。是在怪她对他挥之即来挥之即去吗? “狼奴,你不想殿下还等在这干什么呢?”绣杏跟旁边的红裳开玩笑,仰头逗着顶上的少年,“你要真不想,怎么不回北镇抚司呀?殿下,咱们走吧走吧,他不出来就算了,天底下功夫好的人多的是呢,您回头再去北镇抚司挑一个呗。” 楚言枝被她催着继续朝前走了。 连绵的雨幕却在顷刻之间似被一阵轻盈的风破开了,扎着泛白红发带的少年翻身落到了面前,隔着半步远眼眶红红地看着楚言枝。 他又望望她的手,克制地蜷了蜷手指,乌润的眸子再度看着她的脸,声音轻,鼻音却略浓:“殿下不要找别的小奴隶。” 楚言枝拧了拧手里的帕子,朝他靠近了些:“你怕我找别的小奴隶?” 狼奴点点头:“奴怕。” 楚言枝面对他这般神情,长睫动了动:“我不找别的小奴隶。跟我去兰心阁玩吧。” 她朝他伸了手。 狼奴看看殿下白净的掌心和纤细如玉的指,即刻想去握住,却又看了眼她身旁的红裳。红裳别开了视线。 狼奴轻轻握住了殿下的指尖,并不敢多碰。 楚言枝想到他以往都喜欢把她的手整个裹住牵的,便把指尖从他的手里抽出来,转而抓住了他的手,带他往兰心阁去。 到了兰心阁,宫婢们收了伞进来要收拾,楚言枝站在珠帘前道:“你们陪我一天也累了,都去歇歇吧。绣杏你在外面守门。” 红裳刚要说话,楚言枝对她道:“上回我跟娘亲一起画的花样子忘记拿了来,你去给我重新描一幅来吧。” 红裳知道她是特地要支开自己,不由蹙了眉,视线移向狼奴。 楚言枝却直接问:“红裳是不放心狼奴,还是不放心我呢?我和他谈谈心而已。” 红裳只得道:“那奴婢这就去,约莫三五刻钟回来。” 宫婢们散去了,兰心阁内只余潺潺雨声。 楚言枝坐回窗前,定定地看向始终垂着眸子不说话的狼奴:“你怎么了?” “奴没有怎么。” 楚言枝指了指底下那个锦杌:“坐呀。” 狼奴依言坐下了。 楚言枝继续看着他,十几日不见,他样子没变,可情绪神情变许多,不再那么炽烈地望着她了。换作平时,她一遣了人出去,他就已过来亲她的脸了。 楚言枝稍稍探了探身:“狼奴,过来。” 狼奴眸光微动,抬起脸朝她凑近了些。 楚言枝搁下团扇,忽然伸手捧住了他的脸。几乎是鼻尖对着鼻尖,她和他对视着,清晰地看到小奴隶黑眸中自己的倒影。他的呼吸一下子乱了,胡乱地撩在她的脸上。 楚言枝移目看他略微干涩的唇,那天晚上还湿红湿红的,怎么今天成了这样子。总咬的吗? 她俯身以唇碰了碰。 第77章 “奴最喜欢殿下了,永远喜欢殿下。” 触感很软, 楚言枝指际摩挲着他耳畔细绒的碎发,又亲了亲,他却始终一动不动。 楚言枝望着他的眼睛, 他也望着她的眼睛。他黑蒙蒙的眸子渐被一层水汽覆盖,小心翼翼地攥住了她的袖口。 “你怎么了?” 狼奴却只唤了她一声:“殿下……” 楚言枝在他脸颊那颗笑涡上亲了亲:“你伤心了?” 她一亲来, 他呼吸就发颤,睫毛也克制不住地眨, 攥她袖口的手指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好久才“嗯”了声。 楚言枝垂眸,指腹在他泛红的眼尾处抹了抹:“我当时心里乱, 越看到你心就越乱, 不知道怎么面对你。” 狼奴眸光微凝,仍说不出话似的望着她。窗外偶有携湿带雾的风撩进来,惹动殿下脸庞的发, 狼奴总觉得自己呼呼气都能把她吹不见了。 他哪里会因为殿下那几句话就伤心得躲着不见她呢?要他真是在为此伤心就好了,那此刻听到殿下这样剖心的解释, 他一定会很高兴。 可他伤心的不是这个,从来不是这个。 楚言枝纠结来纠结去,还是对小奴隶说不出道歉的话。她凭心道:“你也看到了, 他们不许我对你很亲近,但那晚我们……” “奴知道,殿下,奴都知道。”狼奴任她柔软的指腹擦碰过他的眼尾或睫毛, 声音轻轻的, “殿下是殿下啊, 殿下要和驸马在一起。” “……嗯。” 狼奴慢慢松开了她的袖口。 楚言枝却倾身搂住了他的脖子, 在他浑身僵直时抚了抚他的后颈:“可我还没有驸马啊。狼奴,我对你也有欲。” 她想了想:“我以后都不赶你走了,不伤心了好不好?” 狼奴呼吸微屏,还是有眼泪不断地打下来。他不知道该怎么对殿下讲,他不想殿下有驸马,不想她要除他以外的男孩子。可是他拿什么对殿下这样说呢? 红裳说的对,他只是一个卑贱的奴。一个什么都没有,只能靠殿下养着的奴,怎么可以对她提要求。便是可以提……殿下身边随时都有可能会出现第二个人,而她并不会为着他放弃对方。提与不提,有什么分别。 楚言枝发觉他比方才更伤心了,抱着他问:“你不喜欢我了吗?” 狼奴将两臂极轻地搭上她的腰,鼻尖轻嗅着她的气息,依赖地道:“奴最喜欢殿下了,永远喜欢殿下。” “你有心事瞒我。”楚言枝揉着他发红的耳垂,看他颈上也渐渐浮红,学着他之前的样子,亲着他耳下颈侧,“你在为什么难过?” 狼奴难抑渴望地喘息了下,迷惘地思索着回答:“难过殿下不喜欢奴。” “笨狼奴,不喜欢就不会亲你了。” 狼奴久未应声,感受到殿下给他带来的似春雨润叶般陌生的触感,清醒地想,殿下对他的喜欢,只是对小狗那样的喜欢而已。是宠物,是玩具,不是他自己。 可是作为奴,他又能奢求多少呢? 狼奴眸色定了定,有一个念头跃上心尖。是宠物也好,玩具也罢,他都要做她身边唯一的那个。红裳不是怕他对殿下和她将来的驸马不好吗?那他就让这世上所有人,都做不成殿下的驸马。 对,让所有人都做不成殿下的驸马,只有他才能待在殿下的身边。 狼奴环她腰的手臂渐渐收了力道,嗓音略闷地问:“殿下不怕奴对你欲望太重,将来把你教坏吗?” 楚言枝这些天也一直在想这个。她倚在他肩膀上:“难道和小奴隶亲了抱了就会变坏人吗?我不会因为任何人变坏,我要是哪天轻易变坏了,是我原本就不好,只是暴露了本性而已。你说过的话,我也想过,我的欲不会害到别人,那便不是错……狼奴,我确实想你了。” 小狼奴 第89节 话才落下,狼奴忽然将她完全搂到了自己怀里,楚言枝原本还坐在高座上,骤然因此稳不住身体了,也不得不抱紧了他。 狼奴让她坐到自己身上,抚着她的腰,方才还蒙雾似的眸染上了欲念,渴盼地望着她:“是殿下要奴回来的,以后再也不要把奴丢下了。” 楚言枝刚要说话,他扶了她的后脑,似吻似啄地将唇贴上她衣襟口裸.露的皮肤上,慢慢地往上亲她的颈与下巴。他从来没这样亲过,楚言枝不禁抓了他的耳朵,他却攀着她的下巴,亲在了她的唇上。 他不满足只是碰一碰而已,吮咬着给她覆上了一层湿泽。 楚言枝被他亲得呼吸促了好几分,门外却传来了绣杏和红裳说话的声音。 也没听见红裳说什么,她似乎脚步一刻未停,就径直来了内室。 “殿下,这是方才您让奴婢去描的花样子。奴婢本想照着描一份来的,娘娘听说你要用,让奴婢直接给拿来了。” 红裳说着将花样奉上,视线却在正坐在窗边捧茶喝的楚言枝与底下坐着不动的狼奴脸上几度逡巡。 见他们脸上都有些红,眼里还都有水光,红裳一时拿不准,试探地问:“殿下和狼奴吵起来了?” 楚言枝把那盏刚倒的陈茶搁下,视线转向窗外,似作无意地将衣襟口掩了掩:“他总气我,我忍不住骂他。” 红裳问狼奴:“为何要气殿下?你是做奴的,这么不知规矩吗?” 狼奴太讨厌红裳了,可也是心虚,他别过脸去,声音还有点闷:“我没有气殿下,是殿下自己脾气不好。” 狼奴几乎从没有说过殿下的坏话,红裳心头那点疑虑消了些,转而去把那壶凉茶拿下来,换了滚热的水给楚言枝泡了杯木樨青豆茶,劝道:“狼奴是不懂事些,殿下别为着他生气。” 楚言枝干脆演到底,擦了擦眼尾的一点湿润,把她刚端来的茶放到了一边,扭头让外头的凉风尽量把脸上的热吹下去些:“我哪会为他生气?小奴隶而已……他再不听话,我真把他换了。” 背对着她们的狼奴身体僵了一瞬,即便知道殿下是刻意说这话给红裳听的,他的心还是颤了颤。 他话音里真粘带了几分怨气:“殿下换不到比奴更好的了,奴比谁学东西都快,比谁的功夫都要好。师父都快打不过奴了。” “你是说我还非你不可了?”楚言枝呛声,别在窗前的脸却又忍不住露出几丝笑意。 “奴不敢这样讲,但殿下这样想,也对。” 楚言枝又要用更大的声音跟他吵,红裳忙来劝。劝到最后,把狼奴气走了。外头的绣杏问要不要去找他,楚言枝说不用,他爱去哪里就去哪里。 他们这样一吵,红裳果然不再用那般眼神打量了,只是开始问楚言枝要不要真哪天把狼奴换走,换个女护卫在身边。 楚言枝又拧着帕子道:“那也得是个能打得过他的女护卫……不然真如他所说,换个还不如他的人,岂不是助长了他的气焰?” 红裳思索一番,便不再说什么了。毕竟护卫,甚至是女护卫都好找,要找比狼奴身手还好的,恐怕难如登天了。 这倒可以和娘娘提一提,然后找钱公公问问。功夫好的女护卫难找,功夫好的宦官还是有的。 吃过晚膳后,楚言枝又早早地洗漱好,将人都遣出去了。因为天色还早,外间并未留人守着。楚言枝倚在罗汉床上卷起竹帘,外面的雨已经停了,将要彻底淹入云层的乌金散着泛黄的余晖,院中树木枝叶上的水珠滴滴答答往下落着。 她才看了不过一会儿,眼前一暗,搁在窗槛上的手被那双熟悉的手握住了,接着卷到一半的竹帘“唰”地落下,身上沾着雨气的少年翻进来了,搂着她的肩背,将她抵在了窗下,紧紧抱着她,眼睛不知怎么又红了一圈:“殿下,奴再不惹殿下生气了,殿下可不可以非奴不可?奴什么都没……只有殿下。这世上殿下不要奴,就再也没人要了。” “你把刚才的话当真了?”楚言枝想笑,看他这么认真的样子,又不忍笑。他一伤心便很难哄,还是不逗了。 她两臂搭上他的肩膀,把他微潮的发丝拢到一边:“我确实找不到比你更好的小奴隶了。刚才不是有意说那样的话,红裳她不许我和你走得太近。他们都不许。我装作跟你吵架,她便能少点疑心,管我管得少些。” 狼奴跨在罗汉床上,贴贴她的脸:“奴明白。以后我们都要这样吗?” 楚言枝点头:“以后在人前,你不许勾我,遣了人你再来。” 狼奴脸上仍不见笑,只默默搂住她的腰应了。 春雨渐停,四月孟夏,楚言枝自从那回去文华殿听了一讲之后,已有将近一个月未再去了。成安帝为此特地来了长春宫一趟,竟开始催她去了,说只去一次受了点委屈便不再去,传出去会让朝臣们笑话的,这不是让父皇丢脸为难吗?哪怕再无心学习,走个过场也好。 姚窕尝试为楚言枝推脱,没说几句,成安帝却已经把脸板起来了。楚言枝见他态度实在坚决,只好再继续回堂上课了。 约莫一个月没再来过,楚言枝发现三姐姐在堂上对两位讲师的态度都有了些微的变化,尤其是对嵇岚,不再那么剑拔弩张了,经常语气谦逊地主动问他问题。 嵇岚倒还是像之前那样,不论说什么都总一副淡淡的神情,即便楚姝主动追着他问,他也是能推给老讲师就推给老讲师。 楚言枝悄悄问了三姐姐,三姐姐说,她发现嵇岚这人确实有些真才实学,跟着他能学到不少东西。 楚言枝总觉得这样的话听起来不太妙,怕三姐姐是不是真动了心。但娘亲说得对,这不是她能操心的事,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其实三姐姐比她清楚得多。 楚言枝坐在堂上,早已没了第一回 来时那么强烈的学习愿望了。她不得不认命地想,无论自己是在文华殿读书,还是在长春宫里捧着书看,学习对她而言都只能作为一种消遣而已了,上回来这,明明也没做什么,却差点惹了大麻烦。为了尽快消除父皇对她的那点念头,楚言枝即便遇到问题也不敢再去主动问两位讲师了。 特别是嵇岚,好几次楚言枝见他欲言又止地看着自己,心里都忍不住要咯噔一下,忙把头低下去,生怕他过来主动搭话。 她那天让人送个礼就能让父皇变了心思,还是借着小奴隶的由头送的,要是再多说两句话,别直接把赐婚圣旨打下来了吧。 嵇岚似乎感知到了她的抗拒,再没那般看她了,连路过打照面也是能避则避,不会抬眸与她对视。 又勉强上了一两个月的课,楚言枝便以夏日炎热,而长春宫和文华殿距离太远,文华殿堂上放置的冰块又太少,她实在怕热为由,向成安帝请求停一段时间。 事到如今楚言枝已经管不了什么闹笑话不笑话的了,六皇子如何讥讽她,她也尽量视若无睹。成安帝显然还未死心,责怪她没耐性怕吃苦后,要求她过了八月中秋一定要再继续去听讲。 楚言枝对自己这位父亲心一天比一天死得更透了。 小时候仰慕他,大了些有接触了开始看不起他,可他待她好一点的时侯,她还是会忍不住庆幸自己是个有父亲的孩子。但更多的时侯,她都明白,父皇是个没有心的人,对她没有,对三姐姐没有,就是对于娘亲、孟皇后,那点心也很虚无缥缈。 转眼到了七月,楚言枝想到娘亲和钱公公秘密安排的事,愈发忧心了。小奴隶感觉到了,无人的时候开始一遍遍问她怎么了,是不是又不想要他了。 自从那天之后,尽管楚言枝总能和他私下见见,待他也越来越亲近,他脸上的笑容还是一天比一天少了,似乎总没什么安全感,随时怕自己被丢掉。 楚言枝更不确定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他了。 七夕前日,姚窕带她一起去了趟坤宁宫,问楚姝可想和楚言枝一起去长安街护城河那里放河灯。 楚姝这些年对外出游玩的事兴致越来越低了,但姚窕都亲自过来问了,楚言枝最近又总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楚姝隐约意识到什么,想想便也答应了。 “你姚令表哥如今身长七尺,在国子监读书,气质温文尔雅,到时候他会在长安街南巷靠近一棵挂红绸的榕树旁的河灯摊贩上等你。他右手虎口处有颗黑痣,你若认出他来了,也不必和他交谈,只管和你三姐姐去放灯许愿。等那榕树下站满了人,你再过去看热闹,钱公公有做安排,他会和你说上话的。” 姚窕拉着楚言枝的手再一次仔细交代着,末了叹气道:“今天你把嬷嬷也带上吧,让她去见见姚念。” 楚言枝抬眸:“要告诉嬷嬷她是陈二姐吗?” “我没说她是陈二姐,我只说,她是芸姐儿那年生的孩子。我也没说芸姐儿已经死了,只说钱公公找到了芸姐儿,她却不肯跟过来,钱公公就把她的孩子单独带来了京城。到京城后,我兄长嫂嫂就认她做义女了。” 直接开口说芸姐儿已死,姚窕还是做不到。年嬷嬷就像她半个娘,哪怕知道她应该猜出来芸姐儿不在人世了,姚窕也不忍看到她得知真相时的神情。 歇完午觉,楚言枝正要起身摇铃唤人进来服侍她洗漱,转眸就见床头趴着个少年。狼奴叠臂搭着下巴,见她醒了,长睫眨了眨问:“殿下不要瞒奴了,今晚要去见谁?” 楚言枝坐起身,手梳拢着头发。夜里他也会跟上,现在不说,他到时候知道了,恐怕会更难过。 楚言枝一点也不想嫁给姚令表哥,但确实很想见见他。她经常想,如果娘亲没进宫,而是嫁到了一个离家近的寻常人家,她和表哥一起长大,兴许还真有可能会想嫁给他。 再者,她还从没见过娘亲那边的亲人,能有这样的机会很难得,娘亲一定很想念他们,她去了回来也好说给她听一听。 但这些话,怎么同狼奴解释呢? 好像也没什么好解释的……他又不是傻子,专在这里等她醒来问,想必都猜出来了吧。 “我表哥,一个叫姚令的人。” 狼奴黑眸微垂:“殿下未来的驸马吗?” 楚言枝刻意不看他了,起身去拿梳子梳头:“娘亲有这个意思。” 狼奴从她这样的反应里确定了一切。没想到殿下这么快就要择驸马了,他原以为还要至少一两年的…… 楚言枝在妆台前坐下,久没听见他的声音,透过镜子往后看。狼奴在慢慢地走向她。 楚言枝本以为他会有很大的反应的,见他如此,本想松下来的那口气非但没能松下来,反而堵在了心口,欲出不出的,闷得她难受。 狼奴娴熟地从后拢住了她长长的发,拿了她手里的梳子为她梳着。他的手一向很巧,看几次那些宫婢为她梳头后便都学会了,可惜很少有为她梳的机会。 “他是最好的人选吗?”狼奴问。 楚言枝开了一只香盒,指腹擦了点香粉,涂到手背上轻轻嗅着,闻言道:“娘亲和钱公公为我选的人,错不了的。” “殿下以后会和他同床共枕,会和他生小娃娃?” 楚言枝垂眸:“我没想那么远。” “会吗?” “……至少现在我是不愿意的。要是可以,我不想嫁给任何人。” 狼奴为她盘发的手顿了顿,看着镜子里的她:“殿下愿意的话,奴可以帮你。” 楚言枝蹙眉,警惕问:“你想做什么?” 狼奴敛目,手腕几转便为她挽好了个分心髻:“带殿下离开这里。” 楚言枝笑了:“你说傻话呢。” 狼奴没笑,拿出盒里的几只玉簪替她簪上:“奴攒了一笔钱,在京城郊外十里巷那置办了个宅子,三进三出,很大很漂亮,雇了人每天在那里打扫守门。奴还买了南山脚下的一处庄子,有五十亩地,雇了很多农家帮奴种。钱是奴做东西托人去卖换来的,现在还剩三百两银子,奴每天做东西、卖东西,可以赚很多很多的钱。奴养得起殿下,可以把殿下养得很好很好,殿下想要什么奴都能买到……” “你疯了。”楚言枝觉得他像魔怔了,回头一把握住他的手,才发现他的手很凉,还在抖。 狼奴感觉到她指尖的暖意,唇角牵出一个勉强的笑:“为什么这世上没有人姓狼呢?” 楚言枝要拉他坐下,他不肯动,看着她道:“如果奴有爹有娘,有家有族,有钱有财,可不可以做殿下的驸马呢?辛是师父的姓,不是奴的姓……奴为什么不是人呢?” 楚言枝沉默着:“……你从前不是说,让我像喜欢小狗那样喜欢你吗?” 狼奴神情怔忪片刻,是的,是的,他是殿下的小狗,是殿下的宠物、玩具,唯独不是他自己。他这些天不是每天都这么告诉自己了吗?为什么又生出妄念了呢。他说这些,只会让殿下有压力。殿下说她不想嫁人的,自然也包括不想嫁他。不对,她是一定从没考虑过他,因为她比他清楚得多,他是小奴隶,她可以和自己养的小奴隶亲近,却绝不会想和小奴隶做夫妻。 狼奴也沉默了一会儿,才尽量用寻常的语气问:“殿下有想过嫁人之后,把奴放到哪里吗?” 楚言枝近来一直在回避着这个问题,此刻却不得不想一想了。 “至少一两年内我还不会嫁给他呢。就算嫁了,你也还是我的小奴隶、侍卫,可以照旧跟着我。” “那殿下还可以亲奴吗?奴还可以抚摸殿下吗?” 楚言枝想回头重新坐下了:“这不是还没到那个时候……我们可以先不想这些的。” 狼奴却从后将她抱住了,像之前几次独处时一样,手落到她的心口,扣着她的颈与锁骨,吻则落在她的唇畔:“我们还可以这样吗?” 楚言枝躲了他的吻:“那时再说吧。” 狼奴没太纠缠她,她眉心一蹙,他就松了手。 楚言枝做回妆台前,继续擦香粉。只是她看起来有些烦了,差点打翻了香粉盒子。 这些日子以来,殿下很愿意哄他,为了哄他会主动亲、主动抱,有那么几回狼奴产生了错觉,错以为殿下对他很喜欢很喜欢。 但实际上,殿下对他只有欲,没有爱。 殿下是怎么做到把爱欲分得如此清楚的呢?狼奴甚至难以想象她真正喜欢一个人、爱一个人会是什么样子。他也没办法接受她真的爱上另一个人。 他再次想起那天红裳说的话,等殿下有了驸马,他在他们之间,算怎么回事呢? 殿下不想嫁人,其实他还有个办法,只是没敢说。 他可以杀了姚令。 可姚令是她的表哥,且他杀了这一个,还会有下一个……把这世上所有男子都杀掉,殿下才能不嫁人吧。 小狼奴 第91节 她大概骨子里就是不服那些束缚枷锁的,所以小奴隶只是勾一勾她,她就跟着犯错,还不断说服自己这些没错。 楚言枝没什么好怨小奴隶的,她说过,她不会因为任何人发生改变,顶多就是暴露本性。她兴许本性就不安分。 “我喜欢你亲我摸我,”楚言枝也说得直白,“但是不可以过火。什么爱不爱的……你怎么会整天只想着这些?别总把问题想得那么深,我们快快乐乐每一天不好吗?以后的事,以后再讲。” 她率先迈步走出榕树下,狼奴跟着她,隔着幕离看她朦朦胧胧的脸。 该怨他想得太多吗?好像确为如此,殿下可没有主动承诺过他什么,是他自己忍不住欲望勾引她。勾得殿下对他防线越来越低,他却喂不饱似的,有了殿下的欲,还要殿下的爱。 如果到最后他仍没办法做殿下的驸马,那不妨退而求其次吧。让殿下娶他,他做殿下的什么都可以,插在他们中间那便插吧,他比世上任何人都要了解殿下,随便来一个驸马,哪里比得过他呢? 狼奴一步步走进人群,他知道人间有许多男子不止一个妻子,他们有妾,有外室,还会去什么什么楼找别的女子。如果他们这样做是对的,那殿下贵为公主,她这么好的人,除驸马外,多养一个他这样好看、听话、什么都会的小奴隶作为“妾”,能怎么样呢? 殿下的父亲不就是这样,有很多妻子。作为他的女儿,她也可以这样才对。 狼奴当然不甘心眼睁睁看着殿下再去选别人,但殿下是殿下,作为小奴隶,他要是没有能耐得到殿下独一的爱,也没有能力获得身份娶她,他不能强迫殿下……强迫也没有用,只会适得其反,殿下会生他的气,毕竟作为小奴隶是随时有可能被丢掉的。不像驸马,一旦与殿下绑定,除非死了,就会和殿下一直在一起。 狼奴越想越嫉妒驸马,嫉妒那个傻愣愣的姚令。凭什么他什么都不用做,什么努力都不用付出,仅仅因为是殿下的小表哥,就可以做她的驸马?他爱慕她……他凭什么爱慕她? 狼奴不介意以后和他争宠,应该很好争。他长得笨、说话笨,手上还有那么大、那么黑的一颗点子,殿下爱干净,说不定连碰都不会让他碰一下的。 不像他啊,每天都会把自己洗得很干净,虽然殿下总说他是笨狼奴,但也会叫他乖奴,哪怕是对小狗那样的喜欢,他也是她独一无二的小狗。 楚言枝并不知道身后的狼奴在想什么,等他迈两步跟上牵住她的袖子时,他的眼睛好像又恢复到了几月前的明亮,眼神炽烈得像两团火,渴盼且欢喜地望着她。 楚言枝觉得他这变化奇怪,但不知为何,一直闷在她心尖的那口沉气似也随他这目光的望来而被燃成灰吹走了。 “你想通了?” 狼奴抿抿唇,并不瞒她:“以后殿下收奴作‘妾’吧,奴保证不跟驸马争风吃醋。” 楚言枝吸了口气,震惊的同时,又觉得这话从小奴隶的嘴里说出来,好像也不是那么奇怪。 至于不争风吃醋……他实在不是会说谎的人,此时此刻隔着层纱,楚言枝都能轻易看清他眼里那没什么用的小心机。分明在说不但会争,还一定能争得过。 他好像确实争得过。 ……怎么还真思考起这个问题了! 楚言枝赶紧打散这想法,握了他的手腕凶他一眼:“胡思乱想!” 狼奴摩挲着她的手,暗暗地对她撒娇:“殿下要奴嘛。” 楚言枝正要回他,狼奴忽然警觉地抬起头,沉了声音:“嵇先生走过来了,还有殿下的三姐姐。” “那赶紧走吧,嵇岚就是个大麻烦。”楚言枝拉着他就想跑,狼奴却直接单臂环住她的腰,在无人注意时一运轻功带她跃上夜空。 这些年楚言枝没少让狼奴这样抱着自己在长春宫玩过,双脚一离地她就自然地靠在他怀里。狼奴轻功很好,脚步又快又稳当,风吹开了幕离,楚言枝望着星河一般的热闹人间,又渐渐垂了视线。 一直到三公主府附近,狼奴才把她放下了,慢慢走到停着的车辇前,扶她坐了进去。 车辇里亮着灯,红裳正给阖眼躺靠在对面靠榻上的年嬷嬷扇着风。夜里虽没白天那么热,车辇里也有冰鉴,但年嬷嬷年纪大了,身子重些,越来越受不得热。 楚言枝不觉放轻了脚步,年嬷嬷好像越来越嗜眠了。她记得小时候到很晚了,年嬷嬷还会进屋给她掖被子。每晚临睡前又是劈柴又是和面的,准备第二天做早膳要用的东西,更别说会挑灯连熬几夜给她做衣服鞋子了。 楚言枝正犹豫着是继续等三姐姐回来再走,还是遣人报个口信先回去,小太监便来报了,说三公主今夜会在公主府歇下,七殿下可先回宫了。 楚言枝感觉哪里不太对劲,也不好多想,依言让小太监抬辇走了。 回到长春宫安置好年嬷嬷后,姚窕来了兰心阁,等她洗漱完,让宫婢们都出去了,才点着一盏灯问她今夜情况如何。 楚言枝照实说了。 姚窕又问她对姚令感觉如何。 楚言枝回想了下……一回想,都是狼奴那句“他手没洗干净有黑点”,“他不好看”,以及姚令说话时他跟着一言一语,故意吻她、抚她带来的密密麻麻的痒感与欲念。 对姚令感觉如何?没什么感觉,只感觉小奴隶的醋劲快把她淹了。 姚窕见她垂着眸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心下隐约不妙,宽慰道:“头回见面对他没什么感觉也是正常的,以后钱公公还会安排,多见两面,多熟悉就好了。” “也不必多见了吧,”楚言枝下意识拒绝,面对娘亲打量的目光,移开了视线,转而揪着帐子一角玩,“反正我一切听娘亲的,若真要嫁给他,以后总有相处的机会。” 别让他在这两年里干扰她的生活了,小奴隶并不好哄。 “这样想也好。”姚窕感觉心里的大石落了地,又问了她几句姚家和姚念的事后,才让她歇下,出去找了红裳,问她年嬷嬷的情况。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1-29 23:56:13~2023-01-30 23:56: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双料葱油饼 10瓶;双层金砖鳕鱼堡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9章 奴被酸死了,殿下也不会心疼的吧。 从慈宁宫回来后, 成安帝坐在倦勤斋内凝视着面前空荡荡的棋盘,足有半炷香的时辰过去了,才朝侍立在旁的汪符挥动了两下手指。 汪符躬身上前, 等成安帝拈起白子慢慢落下后,才小心地拿起黑子, 半点声响不发地放置上去。 闲闲下了几回合,成安帝轻叹一声:“她身子骨瞧着没以往好了, 这么热的天,怎么能得风寒。” “夏日炎热,更教人喜冷贪凉。佛堂一向清净僻冷,太后娘娘常常一待就是好几个时辰, 稍有不慎, 冷热交替,才叫寒邪入了体。陛下且宽心,太医说太后娘娘身子一向健朗, 好生安养着,不过月余, 定能令您无忧。” “朕有什么好忧心她的。”成安帝低笑一声,过了一会儿又道,“不过是怕枝枝那孩子会多想伤心罢了。她性子单纯绵软, 随便身边什么人有个头疼脑热的都要关心,得了好药材,先选送给太后了,剩下的都让人炖煮完给那个老嬷嬷吃。姚窕养的孩子就是与阿妍养的不同些。” 汪符笑笑:“都是陛下您的孩子, 老奴瞧着都承了您的龙威龙气呢。” 成安帝抿着唇角摇头:“姝儿性格太硬, 枝枝又太善太软。可惜姝儿不是皇子, 也幸好枝枝不是皇子。七月七那日的事你们都看明白了?” 汪符略微沉吟, 陪侍着的钱锦与孙留亦绷紧了神色。 “紧张什么?”成安帝将攥在手里还未下的棋子随手往棋盘一掷,于碎玉乱声中躺靠在了椅背上,拿手背盖住紧皱的眉头,“她一个女儿家,朕也想不明白,怎么就生了那么大的野心。” 那夜楚姝要与楚言枝一同外出放灯,成安帝特地叫汪符跟石元思安排了她与嵇岚的偶遇。楚姝近几个月对嵇岚似有仰慕之心,那夜之后得知她夜宿公主府,并未回宫,成安帝有些愠怒于她的过火,可在得知她与嵇岚不过同行两段路就分别,并没在公主府相聚后,他反倒失望了。 第二日回宫,她便对他提出要搬出坤宁宫,去公主府住。东厂的人一查,查出来她竟想培养自己的幕僚与死士,且不是一两天的事了。 成安帝一直自认为了解这个疼爱多年的女儿,聪明、娇俏、爱争抢爱出风头,可他万没想到她真要把这聪明劲用到这上头。她不同于他设想的那样,他以为长久相处下来,她会爱上嵇岚,心甘情愿放弃那些不该有的念头,也让嵇家在朝堂的势力减下来,像她母后当年一样。 她倒很是清醒,接近嵇岚,是想收他为自用。 成安帝的心越来越沉,沉到谷底时却笑了,手握成拳在自己额心敲了两下,转头看外面热辣辣的太阳。 阿妍养的女儿,同她一样性格硬,但也像他。 女子绝不可干政,外戚绝不能擅权,这是祖宗法度,是历朝历代累下来的教训,成安帝绝不会给楚姝这样的机会,更不能让她这样的野心继续留存下去。 他若不及时遏制,等将来楚珩即位,下手只会比他狠得多。姝儿毕竟是按照公主的养法儿养到这么大的,平时没机会读那些书,根本没理解那些道理。 楚珩虽是疼爱她的哥哥,但将来成了帝王,也不会任由自己的妹妹坏规矩的。先帝当年对亲妹妹大长公主便是如此,给她最大的保障就是一门好姻缘,至于别的,不能妄想。 这几年承安侯薛家的小孙女薛华一直留着没许人,一有机会便探听着楚璟的消息,成安帝看得明白,她这是生了嫁入皇家的心。成安帝不动手,但也不可能给他们这个机会。 楚璟这孩子也真让他不省心,一年年的,到底拖到什么时侯才愿意成亲…… “四川府的消息什么时候能递来。” 钱锦回道:“禀陛下,那儿的消息是一月递两回,下回的要在七八日之后。” “看紧些。记住朕的交代,这些消息,半年给姝儿递一次就够了。” “奴才明白。” 回完话,钱锦再度低首。成安帝没了下棋的兴致,起身要去看奏章,汪符正要搭手去扶,成安帝一个趔趄,竟险些从矮阶上摔下来。 众人即刻围上,成安帝紧抓着汪符的手臂,站稳走了几步后,重重拍了两下,笑道:“都老啦,都老啦。她老成了那个样子,朕做儿子的,怎么能不老。” 钱锦敛目,慢慢跟在汪符身后走出倦勤斋,抬头看了眼晒得正毒的烈日。 月末该入秋了才是,今年夏天长得过了头。 陛下把楚姝的事单单交给了汪符和石元思去办,到底是因为对东厂信不过,还是因为已经知道了姚家的事?今日也没让石元思跟来陪侍,只和他们说了这话……想是防着孟皇后的事不叫更多人知道。石元思就像之前的赵关,只是心思比他少些,不一定是最好用的人,但一定是最好把控的那个。 不论陛下到底知不知道姚家,既然没插手阻止,便算默认了吧。七殿下和三殿下不一样,她虽没陛下想得那么软弱,但绝不会有逾越的心思,陛下这些年对她的疼宠并不全是随意的。她嫁给姚令,是最好的选择。 前面几道身影突然停了脚步。钱锦垂目等着,成安帝在廊下长吐了一口气:“自成安三年赞兰山一战,北边鞑靼安分不少,这两年他们又总内乱,算算江霖一家在边关守了有,有……” “有二十多年了,一直没回来过呢。”汪符忙禀道。 成安帝扶了扶自己腰间的赘肉,深感体衰无力。有些事还是尽早谋划得好,珩儿治国理政的事虽做得不错,但若腕子一时不够硬,届时乱起来,亏都在后头吃。 长春宫内,楚言枝正跟姚窕翻着两本医书看,翻着翻着就丢了书,把脸凑近冰鉴感受着从里头散出来的丝丝凉意。 冷烟屡屡,楚言枝捧腮发呆,一会儿想皇奶奶的病,一会儿想又开始织绣衣服鞋子荷包等物的年嬷嬷。 皇奶奶虽病了,但精神还好,她每天晨起都会过去请安,陪她说话,或是念经给她听,她总笑着摸她的头。如净嬷嬷是个极细致小心的人,一向把皇奶奶照顾得很好,她私下问皇奶奶怎么会突然得了风寒,她犹豫了会儿才说,那天夜里皇奶奶从梦中惊醒,走到外头站着吹了好久的风,她要给披衣裳,皇奶奶却摇头不让。皇奶奶说她梦见先帝了,第二日她就病得没能起来身。 当初皇奶奶送的十八子佛珠,楚言枝早已没法儿戴到脖子上了,一直放在兰心阁内,轻易不会拿出来。她还记得当初皇奶奶说的与先帝爷爷的往事。可是除那回之外,其实皇奶奶很少会提到先帝爷爷,楚言枝一度怀疑她当时那番话其实并无多少真情实意。 年嬷嬷眼睛坏成了那样,却还每天对窗绣东西,说是要托钱公公转送给姚念。娘亲心疼她心疼得不得了,几次想劈手夺了她的针线筐,可年嬷嬷就抿着唇局促地笑,说自己没别的能送给她,趁眼睛还没全辖,能绣多少是多少吧。 姚窕没办法,只能看着她尽量在白天绣,选最好的缎子针线等物给她用。 三姐姐定在中秋之后搬离公主府,但每次还会继续去文华殿上课。她的公主府也快要建起来了,是父皇让她自己挑的地方,楚言枝选了和三姐姐前后街的位置,不为别的,也为离皇宫近。 及笄之后公主就能得封号搬出去了,但只要不想离开,出嫁之前都还可以住在宫内。楚言枝自然是想能在娘亲身边陪多久就陪多久。 她才刚想到这,姚窕手扶着她的肩膀,把她拉回来一些,嗔怪道:“挨一会儿便罢了,一直贪凉别也病了。冰饮也要少喝。” 旁边几个宫婢都在扇风,楚言枝懒懒地拿起团扇挥动两下,不太乐意地应了。 姚窕也合上了手里的书,转而拿起笸箩做针线,淡声道:“等公主府建好了,你便搬出去吧。” 楚言枝心一紧,坐直了身子:“娘亲要赶我走吗?” “怎么会。虽然舍不得你,但你看年嬷嬷这样子……你出去了,和姚家人见面的机会就多,既能和姚令多相处相处,又能时常看看姚念,不用通过钱公公两头跑消息。” 听到这话,正悄摸摸把冰鉴往殿下身旁移去的狼奴霎时抬起眼睛。 楚言枝感觉到他的视线,转了转扇子柄:“到时候再说吧。” 姚窕摇头叹气:“哪能把事情都放到最后再想?早做打算才是正经。你呀,别总回避这些。” “皇奶奶年纪大了,年嬷嬷也是,娘亲本就寂寞,我也走了,长春宫便没人陪你了。我不想离开你。” “总要离开的。你再拖,也只能拖一年半载。你说你对姚令表哥还是不够了解,那你不妨用这一年去多了解了解他,毕竟往后和你过一辈子的人是他。” “奴也会和殿下过一辈子。”狼奴剥了葡萄喂给楚言枝,闻言便接了话。 小狼奴 第93节 可不是每个地方都能像北镇抚司那么干净,北镇抚司干净是因为他们的头子辛指挥使身正影正,能力高强,做的事也都是明面上的干净事。旁的地方,钩心斗角、尔虞我诈,其实从没消停过,譬如东厂,也譬如内阁。 狼奴只会以一颗真心待人。要是有人摆着张笑脸对他耍心机,他看不出来的。 楚言枝打消了让狼奴离开的念头。他狼性未脱,一是怕别人害他,二是怕他闯祸,别下场和她当年做的那个梦一样。再就是,她确也舍不得他,便是把扇子,用久了还舍不得丢开呢。 留他在身边,她安全了,他也安全。 楚言枝看了眼在院外廊下踱着步等狼奴出去的辛鞍,对狼奴交代道:“把冰鉴里头那剩下的半只寒瓜带上,路上分给辛鞍吃。绣杏,那两挂葡萄也给他包起来。虽不是什么格外好的东西,但宫里下来的都是最新鲜甘甜的,带给你师父师娘他们尝尝鲜也算尽了你的心意。” “这是殿下的心意。”狼奴把拆完重新装好的九连环放下,抿着笑涡道,“殿下真疼奴。” 楚言枝嫌他腻歪,看绣杏和几个宫婢把东西都弄好了就催他:“快去吧,别让人家等太久了。晚上回不回来,叫人留个信,省得年嬷嬷担心。” 狼奴乖乖点头去了,楚言枝继续拆着九连环玩,回忆着刚才小奴隶的拆法,过了一会儿透过窗子去看,就看小奴隶手一掰破了大半块寒瓜,但把两瓣都递给了辛鞍。 辛鞍还真不客气,擦擦汗两只手捧了,一口这边一口那边,嘴里似乎还在说着什么,和狼奴一起出去了。 吃相真磕碜,寒瓜汁水估计落了不少,定会招蚂蚁的。楚言枝皱皱眉,心想辛指挥使的儿子怎么从小到大都这样一副德行?还好没有把她的小奴隶带坏,否则她都不想要了。 狼奴迎着烈日和辛鞍并肩走着,一直出了西六宫,辛鞍终于把寒瓜吃干净了,一手捧着两半瓜皮就想拿袖子往嘴上揩。狼奴丢了两张帕子过去:“你真不讲究。” “我们天天办外差、忙内务,脚难沾地不说,有时候连撒泡尿都不行,只能憋□□里!谁像你这么穷讲究。”辛鞍说着拿两张帕子叠一块儿,揩完嘴又抹脸上的汗,呼出口气,“畅快!宫里的瓜就是甜。” 狼奴默默离他走远些,他身上的汗味儿实在太大。辛鞍却非要过来勾搭他肩膀,还把用完的帕子往他身上丢,嘿嘿一笑:“诶呀大哥,你就不准备问问我为啥找你吗?惊喜啊,惊喜啊!快问我快问我!” 狼奴想不出能有什么惊喜,他心里还惦记着殿下,本打算夜里再去勾引勾引她的。 他臂肘一拱击在辛鞍胸口,手碰都没碰,使着劲风把两张臭帕子甩回了他脸上:“不想说就不要说。” 辛鞍翻个白眼:“你真没意思。你几个月前回来的时候,不是,呃,咳咳,不是问我爹能不能认你做干儿子吗?” 狼奴的脚步明显放慢了。 辛鞍把帕子掖进怀里:“说真的,这些年我已经把你当亲哥看了,但要我爹收义子,事情没那么简单。什么异姓不养、归宗与否,麻烦着呢,搞不好乱了宗族,大家日子都很难过。” 狼奴垂眼看着脚下的影子:“我知道。我只是随口问一问而已。” 辛鞍又凑来了:“哎呀大哥别不高兴,我话还没说完呢!” 出了承天门,辛鞍把他那匹黑马牵来给他,两人一起翻身骑上后,并不急着回去,在路上慢慢踱着。 辛鞍的话勾起了狼奴的心事,他拿着缰绳,抚着坐下马儿的鬃毛。 见他没什么聊天的兴致,辛鞍终于不卖关子了,走着走着,支吾着道:“我爹他……他派人去找你亲生爹娘了。好像找到了,就在我家。今天镇抚司要忙的事多,他脱不开身,所以叫我赶紧领你回去见见他们……” 身旁的马蹄声停下了,辛鞍转头看,道旁高大的香樟树枝叶浓密,燥热的风徐徐吹来,光斑淋在狼奴身上,他却凝滞着眼神,半晌才终于抬眸,拿黑如玉石的眼睛看向他。 辛鞍牵牵座下还乱动蹄子的马儿,低头摸摸马首。 风来叶动,狼奴轻声问:“他们长什么样?” “嗯……北边人的样子,晒得脸上有两团红,眉眼很浓。我瞧着吧,不丑,生出大哥你这模样,应该也合理。” “怎么找到他们的?” “呃,就北地最南边的几个村落小镇,我爹派人一一去探查,费了好大功夫。那的人都说常有人外出被狼啊豹子啊老虎啊叼走再没找回来的,十几二十年前,被偷走的孩子也不少。现在没什么人住那了,北边没啥战事,能往南边来的都来了,好几个村子直接空了。这俩夫妻一直守在那没走,说要守着死在那的孩子,别将来魂都没人要。” 狼奴把木奴从腰上撸到怀里紧抱着,他仍看着辛鞍:“他们姓什么?” “你爹姓刘,你娘姓李。” 狼奴的手紧揪着木奴身上的小衣服,过了好半天才说:“……我不认识他们。” 辛鞍抬头看看他,又挠挠头。大哥之前不想让父亲去找爹娘来着,辛鞍知道,但那天听了他那样的话,父亲愁得一夜没睡着。一家人商量来商量去,还是说,去找吧。没找着便算了,找着了,不是皆大欢喜的事儿吗? 大哥不想找爹娘,估计是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认识他这么多年,他从没听他提过想爹想娘的事,只有很偶尔才会说起在北地那些年和他一起同窝睡觉的小狼们。他甚至能说出每只小狼气息、毛发、个性的不同。什么有的爱舔毛,有的不爱舔,有的最爱吃黏连在骨头上的肉,有的喜欢把肉藏到雪里冻着吃……大哥内心深处好像并不是那么想做一个人,他喜欢狼。 骤然说,他有一对是人的爹娘,大哥恐怕会想不通自己到底是人是狼。毕竟他在这方面的脑子,有时候真不太好使。 可是如果真的不想要爹娘,他那天怎么会用那么伤心的语气问父亲能不能做他的爹爹呢? “去见见嘛,从不熟到熟,都是要时间的。你跟我们当初,不也不熟?现在辛家就是你的家。” 狼奴一时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他思绪成了一团乱线,理也理不清,剪也剪不断。 如果他们真是他的爹娘,他有了爹娘……他是不是就可以娶殿下了? 可他怎么能认不认识的人做爹娘呢?狼奴知道这问题在旁人眼里好傻,他们都说,生了他的人才是他的亲生爹娘。但狼奴并不这么想,他心里唯一的娘是狼王母亲,然后是年嬷嬷,还有师娘……她们都对他好,一个喂养他活下来、教他在北地生存的本事,一个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疼护,一个像人间的母亲一样关爱他。 他和别的小狼不一样,但是狼王母亲没丢了他;他当初那么脏,殿下都嫌弃,可年嬷嬷不会,她给他洗脸、教他做饭、跟他说话;他只是个被殿下丢给师父的小奴隶,但师娘会把他当辛鞍那样教养…… 狼奴不想要认旁人做娘。他唯一能认定的爹,也只有师父。虽然师父不可能做他的爹,但他们都说师者如父啊。 狼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辛鞍看他这样,带着马儿踱到他身边,拿了他手里装葡萄的篮子,拍拍他的背:“走吧哥,再晒下去葡萄都要蔫巴完了。” 狼奴跟在他身后,一步一步往定国公府去。 下了马,还未进门,一阵一阵的哭诉声就从院子里传出来了。狼奴手扶在墙壁上,辛鞍拉拉他:“我陪着你呢哥。” 狼奴抱着木奴进了门。 庑廊下立着一群人,有小厮有婢女,师娘和师奶、师公、辛鞣都在,他们围着中间两团模糊的身影。察觉到他们从这过来了,人都往旁边散开,里头那两人也拨开人往外看。 确如辛鞍所言,他们眉眼很浓,皮肤黑,脸颊有两团红,还有很多淡色的点子。穿的衣服样式和这边不一样,有点杂乱,这么热的天,襟口袖口竟还裹着绒边。那绒边看着不像丝线制的。他们哭得厉害,特别是那个女人,一看到他便捶胸顿足地想扑过来,混在哭喊声里的话音听着也和他从小学的不一样,他有点听不明白。 众人忙去拉住他们,教他们情绪稳定些。狼奴被他们抓了手臂,听到他们激动地喊:“孩子!咱的孩子……” 辛夫人过来拍拍他的背:“鞘儿别怕,来,咱们到屋里说话。他们有好多话想对你说呢。” 狼奴跨过门槛立到堂中,那两人经过好一顿安抚,终于平静些了,含着泪眼看他。坐在女人身旁的男人眼眶通红,但比女人隐忍很多,吸吸鼻子拿手掌揩了揩脸后,咳声清嗓:“乖,乖宝啊……” 才说了几个字,见少年歪着头望着他们不说话,男人声音抖了,捂着脸偏过头,肩膀一震一震的,本就红的脸更红了,额角青筋绷凸着。 老定国侯安慰道:“孩子在这儿呢跑不了!都冷静啊,都冷静。” 他眯眯眼睛看向狼奴,招招手:“不来和他们说说话?庆来镇多偏多冷的地界……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就他们夫妻俩还守在那。看你年纪和辛鞍差不多,成安三四年间,那儿丢了孩子的一共两户人家,另外一户也找着了,现在住太原府,可他们说丢的是个女孩儿,最后在半山腰上找到的尸骸。原本不放心,又扩到成安一年到成安五年里去搜,排查出了两三户,这两三户里有的不知搬去了哪,有的也说早被野狼野狗吃得只剩骨头了。就他们符合。哎呀,那几年边关乱啊……” “是,是乱,日子本来就难过,鞑靼还往这儿打,眼看着他们从那边村打到这边村,抢了粮、夺了女人、杀了男人,孩子都掳去给他娘的那群狗货做奴隶。咱百姓心里苦啊!本来……哎,本来这日子凑活着不是不能过,咱孩子又夜里叫狼叼走了,他娘哭啊,喊啊,叫村里的人帮忙找啊,那时节哪有人敢夜里出去蹿!就零星几个人拿着棍啊刀啊的帮咱找,从这山头翻到那山头,来回找来回找,找一天一夜,没找着,没找着……” 老定国侯要给他拿巾子擦脸,男人受宠若惊地摆手:“不,不敢……” 他拿手背抹抹脸,尽量挤出笑对那垂了眼睛的少年笑笑:“你,你叫辛鞘啊,长这么大了,多高,多漂亮……” 他又偏过了脸,搓搓额头,对那还在抽噎的女人道:“瞧着,瞧着不像咱,他多贵气的孩子。” 狼奴揉着木奴的头脸,沉默很久道:“我是狼养活的,狼没有吃我。” “是,是,我们知道!”女人不住地拿眼睛打量他,哽咽着道,“真真是老刘家修了八辈子福换来的!三代单传的孩儿。” 一直没说话的老侯夫人上前道:“其实依我看,大家都先别太早下定论。也别怪我说话难听,事实就是,你们那孩子要是被狼叼了,那狼基本都是没吃的了才下村子,得手了怎么会留着不吃,自己喂奶养呢?” “那……” “辛鞘的身世,其实几年前小恩就在小范围地查,太难查了,再加上一些别的缘故,不太好大张声势地查。那两个猎者说,他们是在离庆来镇还要远千百里路的北地找到的狼群。辛鞘也说,他小时候并未见过人。狼群走动大是不错,它们也不傻,靠近人就更可能遇到猎者。这几年京中兴盛斗兽就不说了,那两年狼皮卖得好,庆来镇有一半人家都猎过吧?不到万不得已,狼群不会下村。你们孩子丢在冬天,狼饿了实在没道理不吃。” 男人和女人听半晌听明白了老侯夫人话里意思,局促地点点头,但还是忍不住一直看狼奴,想靠近他,又不太敢靠近的样子。 一直陪在狼奴身边站着的辛鞍探出头:“就是说,他们很可能不是大哥的父母了?那这就把他叫回来干啥啊。” “只是事情存在疑点,不能确定罢了。他们是我们能查到的最接近的人家。庆来镇已经是离北地最近的地方了,余下几个镇子,要么在那几年之前就基本全搬迁走了,要么就是离北地太远,没什么可能性。”老定国侯叹声气,“倒是想再往更北边去查,但江……” “咳。”老侯夫人使了个眼色,老定国侯便转了话音,抬袖喝茶。 北地那边有江家军驻守。江辛两家前面几辈都是开国功臣,永和三十七年老安国公逝世,如今的安国公江霖袭爵后被下旨举家去了边关守疆土,辛家定国公则在先帝的施压下选择举家告老还乡,主动交出所有兵权,但独把辛恩留在京城,继续作为锦衣卫为陛下效力。 老定国侯的父亲定国公今年九十多岁的高龄了,当年还走得动的时候,坚持要骑马去送他们。老定国侯至今回想起来,往事仍历历在目。江霖那时还年轻,带着一抔故土,只说不必送,然后高歌驾马而去。马蹄扬尘,风散朗声,往后二十三年,不见故人一面,鱼雁难闻。 又过两年,先帝逝世,新帝继位,当今陛下先扶植出了东厂,又继续扶植锦衣卫,为着各方,老定国侯一直待在济州府,再不曾踏足京城,直到这两年,眼见各方稳定,为着鞣儿的事,不得不想办法出来了。 可联系江家,甚至只是触及北地那边的事,辛家仍不敢轻举妄动。正是天下太平的时候,有些人日子过得太舒坦,什么话都说得出来,有关江家是否在北边拥兵自重的言论甚嚣尘上。辛家与江家是旧相识,万一有什么把柄被人拿出去做文章,到时候两家都要受牵连不说,鞑靼南下,遭殃都是百姓,受害的可是国本啊。 狼奴听到一半,慢慢直起脖子,定定看着那对夫妇,轻声问了句:“你们也猎狼吗?” 那男人笑容僵了僵,搓搓粗糙的手道:“为着生活,没办法的事。在咱们那,人跟狼是宿敌啊。” 狼奴抓着木奴的手松了松,收回视线,无声点了点头。 猎物和猎人,当然是宿敌。他就曾是猎物。 辛鞍听这话,感觉不对,伸手揽住狼奴的脖子转身要带他往外走,对众人道:“不确定的事儿那还说个啥,就凭着推测,连个依据都没,判断不了嘛。” 辛夫人闻言便问那对夫妇:“你们真想不起来孩子身上有没有什么痕迹吗?哪怕是枚痣也好。” 辛鞍脚步一停,把狼奴拉到一边悄声问:“哥,你身上有没有啥东西?长这么大我都没跟你一块儿洗过澡。” “没有。”狼奴把木奴身上揪皱了的小衣服整平,“有很多疤。” 辛夫人听那两人说真的没有后,也不由叹息,如果他们真不是辛鞘的生身父母,那辛鞘可能终其一生都再难找到了。 辛恩让人把他们带过来,便是怀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如今既无法判断,狼奴对他们的态度也一般,这事难办得很。 堂内沉寂片刻后,狼奴拿开了辛鞍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把装葡萄的红木果篮子放到桌上:“殿下要我带来的,师公,师奶,师娘,你们尝一尝吧,都洗过了。” 他想了想,把其中一挂递给了那夫妇:“尝尝吧。” 这夫妇看着都是老实人,在北边住了大半辈子,哪见过这么漂亮的葡萄,听他说“殿下”二字,更不敢随便接了,还拍拍衣服起身,把坐过的椅子也拿手抹抹灰,弓着腰往后退,说既然一时没法儿认,他们也不敢随便攀了亲,哪好赖在这住着,还不断道着歉,说教他们费功夫了,他们自己心里也不好受。 只是一边往后退着,还忍不住回头看狼奴,越看越伤心,泪流不止。 辛夫人忙上前说和,叫他们先在府里住下,往后相处着,说不定就能找出更多线索。就算狼奴不是,等有机会了,也会再去帮他们找找。 他们这才安安心,去了辛夫人先前安排好的客房歇息。 狼奴捧着那挂葡萄,放回了篮子里。他脸上没什么神情。 辛夫人温声道:“这事于你而言是突然了些,你师父他是想……” “师娘,辛鞘都明白。”狼奴弯弯眼睛,“师父是为我好,他知道我想要爹娘。” 他如今个子很高了,辛夫人也不好摸他的头,便叹声气,柔声道:“你也不用有太大的心理负担,反正还没确定,你就自然而然地和他们相处,一切凭心就好。” 狼奴很想依她的话点点头,可话到嘴边,还是道:“我不想和他们相处。不论他们到底是不是,我都不想。” 辛夫人神色微僵,和老侯夫人与老定国侯对视了一眼。 狼奴抬眸,解释道:“我一时间有点想不通,我是被狼养大的……如果不是殿下,我就死在猎者手里了。他们猎狼,真的是我爹娘的话,我不知道怎么办。” “这我们也想过,但辛鞘,你是人啊,不是狼。” “哎呀娘,大哥说他不想就不想嘛,这不还没确定?”辛鞍拎起那串葡萄,直接悬在嘴上咬着吃,抿出了皮往空篮子里一吐,“就算确定了,实话说,不管什么缘故,他们这些年没养过大哥,大哥以后给他们多送点钱啊啥的尽尽生予发肤的孝,也差不多了吧?没必要非去相处认他们老刘家的宗嘛。” “我也这么觉得。”一直坐在角落喝茶不说话的辛鞣轻声道,“这事强求不来。” 原本听了辛鞍的话,辛夫人还想辨两句,辛鞣此话一出,她顿时觉得喉口一噎,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小狼奴 第94节 她这些年也没能亲自教养她,来京这些天,她虽没一开始那般话少了,但待她和辛恩还是不如公婆亲近。辛夫人能理解,但做母亲的,还是难免伤心。也是因为同为母亲,她见不得那夫妇哭诉往事的模样,所以忍不住多劝狼奴几句…… 辛鞣只是随口一说,看到她这般反应,怕她是多想了,便住了接下来的话。 “好啦,天渐渐晚了,叫厨房备饭去吧。辛鞘,今晚就在府里住下。”老侯夫人招呼着,又对辛鞣道,“鞣儿,前几天刘太医才过来给你开过药,叫你少喝凉茶,这放久的陈茶就别碰了。” 厅堂里人渐渐散了,狼奴托了小厮去宫里传话,辛鞍这便拉着他到后院练剑,老定国侯在旁边看着。 一边练,辛鞍一边同他说话:“哥,别有负担嘛。其实说起来,这事儿我们瞒着你做,不管是啥结果,该是我们自己承担。我们本意是想为你找到爹娘后,你能开心起来,你要是反而因为这俩人更不开心了,那我们……” “我都知道呀。”狼奴比辛鞍更快更利索地练完一套剑法后,收了剑,拍了拍手掌的灰,“我心里没有负担。我只是想殿下了,想明天就回去。” 老定国侯哼笑道:“那么急着走干什么?不为他们,为我新教你的身法,你也该多住两天。那小公主这么黏你啊?怎么每回你搁咱这待不了多久,就急着要回去了?” 狼奴被师公说得脸红,辛鞍还在旁边笑得极不正经:“祖父你不知道,压根不是那女的黏他,是他自己个儿跟狗皮膏药似的,从小离了她就嗷嗷哭!” “那辛鞘这可不行啊,你不是暗卫,你是锦衣卫,将来娶了媳妇儿,也这样不成?那你婆娘天天得吃多少坛子醋。你师奶就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我年轻时候那叫个英俊潇洒,就因为骑在马上往街楼上看了眼,她提我耳朵提了一天……” “……我就要殿下,不要别人。”狼奴并不理会他们的玩笑话,擦着剑柄与剑鞘上的灰尘,郑重道,“这辈子只要她。” 辛鞍还在嬉嬉笑笑,老定国侯唇角抿了抿,忍不住幽幽叹气。 他突然问爹娘的事,其实是为了那小公主? 这不是自毁前程。可想想其实他心里从来没有过前程二字,以他如今的能耐,做什么不能一飞冲天?怎么就把自己困在了一个女子身边。 关键是他们之间几乎不可能有结果,困一辈子也困不出个名分。 翌日陪师娘他们用完早饭后,狼奴就回了长春宫。临走时师娘鼓励那夫妇跟他多说点话,狼奴尝试着去回应他们,但实在装不出好心情,勉强谈两句就走了。 辛鞍本想送他,结果刚骑上马就被人喊去办差了。狼奴独自骑在路上,临要到承天门时,他停下望望巍峨却始终沉着一股死气的皇宫,调转马首,往京郊的马场去了。 才到辰时,阳光还未完全铺陈而来,马场上的早熟禾凝着微凉的露水。狼奴扬鞭驭马跑了十数圈,感觉到座下马儿累了后才缓缓停下。 他让马儿在旁吃草,自己则漫无目的地走了好一会儿。 好想做殿下的驸马,光明正大地陪她一辈子,和她只做彼此的夫妻。 他其实真的一点也不想做殿下所谓的妾,他想独占殿下,把殿下牢牢锁在自己身边,让她唯他不要。 可他不能这么做,他很爱殿下,所以既希望她眼里能够只有他,又希望她能永远做高高在上着的殿下。高高在上的殿下应当有选择看任何人的权利,也当然该有决定爱不爱他的权利。 他只好努力地勾引她,教她爱他。要是做不到,是他无能,又怎么能迁怒殿下,对她产生怨愤。 他心里有好多遗憾,殿下都不知道。 狼奴没有在这里逛太久,等早熟禾上的露水全都凝干了,他又骑着马进了宫。 楚言枝已经听说昨天定国公府发生的事了,她还倚在兰心阁内室靠窗的美人榻上,解那着只九连环,见他来了,淡淡问了句:“他们是你亲生爹娘吗?” “不知道。” 楚言枝又解了一会儿,还是解不开,她把环放到了桌案上,抬眼看狼奴,见他眉眼微垂,又稍稍移开了视线:“我原先,原先好像没有问过你爹娘的事。你这些年很想他们吗?” “不想。” 楚言枝抚着新上了淡粉色蔻丹的指甲:“我这几年是疏于对你这方面的关心了,你不用瞒我的。很想的话,我也可以拜托钱公公帮你找。” “殿下,奴不想。”狼奴坐在她下首的锦杌上,仰着晶亮的眼睛看她,“奴能待在殿下身边就很满足了。” “少有人能真的不想。”楚言枝依然不与他对视,“我小时候很想父皇能多看看我,虽然我并没见过他。可越是见得少,越是想。在重华宫时就不说了,后来搬到长春宫,我也不曾问过你这些事。我确实疏忽了。” “殿下问过。”狼奴拾起她放下的九连环,长指翻动着解,“每年清明殿下都会让人在奴的屋子里摆上香炉,还有祭牌,让奴祭拜死去的狼群。这世上只有殿下明白奴的心。” 楚言枝看他再次三五下解了环,不由看向他乌亮的眼睛。 “奴是殿下的小狼,小狼的娘是狼王,狼群的故乡在北地。奴爱他们,也爱殿下,不需要人间的爹娘。” 楚言枝不语,抿了口茶水,又叫人泡茶给他喝。 她在想一件事。 小奴隶太黏她了,以至于她常常忘记,其实这世上有很多其他人也待他很好,甚至比她待他要好。她还记得当年她头一回去北镇抚司接他的时候,辛鞍责怪她没有给他好衣服好鞋子穿,他当时穿的衣服是他后来的师父师娘给的。就是现在,他们也待他很好很好,不像她,会忘记问一问他想不想爹娘,也不曾主动地提一提给他找爹娘的事。 他要是走出宫去的话,他的师父可以保护他,他的朋友可以保护他,并不是离开她,他就真的活不了了。 并不像她,她从来没什么朋友,亲生父皇也待她没几分真心,唯有娘亲和皇奶奶、年嬷嬷、红裳她们是真真切切地待她好。小时候她好希望能离开皇宫,到远远的地方去看一看,可是等长大了,她又害怕离开了。 她害怕离开娘亲,害怕失去皇奶奶、年嬷嬷,好像这辈子只有红裳可以陪她陪得久一点。还有狼奴。 可是她也知道,红裳这些年一直想念在通州的家人,光是那条大黄狗,她就记了好多好多年。哪里能不想呢?她心里有个打算,如果最后真和姚令表哥成亲了,她可以把红裳带出去,然后放她回家。 等她一走,她身边就只有小奴隶了。 楚言枝看小奴隶接了茶,正于氤氲的水汽之后弯着眸望她,其实看起来真的有点傻。怎么会有人这么多年始终如一只知道瞧着另一个人看呢? 养太多年了,她舍不得小奴隶。那个被他掳到后院主屋的晚上,他用那样的眼神看她,用那样的口气和她说话,她甚至真的以为他想离开了。其实他要走,她完全可以做到把他丢开……再舍不得,等习惯了,应该也没什么吧。 “辛鞍这些年立过很多功,对吗?”楚言枝闲闲问着。 狼奴怕听到殿下提到别的男孩子,就算是常被她嫌弃的辛鞍,他也怕,他垂了眼睛道:“还可以吧。那两年奴帮着师父做任务的时候,做的比他好,立了很多很多功。奴很能干的,比他们都能干。” 楚言枝“嗯”了声:“可我身边一直很安全,你跟着我,有可能这辈子立不到功。” “那不是很好吗?”狼奴望着她笑,“殿下永远安安全全开开心心的,比什么都要重要。” “那天晚上你放河灯许的愿,也是关于我吗?”楚言枝的指尖在杯沿上慢慢打着旋,转了话题,“你有没有想过,将来有一天你的生活里,也是可以没有我的。”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1-31 23:55:56~2023-02-01 23:56: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酒盅、西二西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1章 殿下以为奴这些年还活着是因为什么 狼奴眼里的光在这一刻黯淡了, 脸色也变得灰暗:“奴的生活里怎么可以没有殿下呢?” “哪有人会离不开另一个人的,我又没掐着你的命线。” 狼奴把茶盏放下了,在周围宫婢的视线下克制着到她面前咬着她唇再问一遍的冲动, 良久才红着眼眶问:“殿下以为奴,以为奴这些年还活着, 是因为什么?” 楚言枝指尖微顿,她收了手, 捻着帕子擦着指腹的水珠。 狼奴见她不理自己,起身攥她袖子晃了晃:“殿下。” 楚言枝抬眉看他:“我随便问问而已,又没说不要你。” 宫婢们眼睛盯得紧,楚言枝把他的手拿开了。 狼奴身体微僵, 她既这么说了, 他好像也再说不了别的。 随便问问……明明是真心想问,却借着这个由头哄他罢了。 进了八月,天气就凉得快些了, 经过仔细将养,荀太后的病终于好了, 中秋那天姚窕带着楚言枝去给她请安,三人在御花园里逛了很久。 楚言枝看着荀太后鬓角越来越多的银丝和说话时牵动出的面部皱纹,心里沉沉的。 中秋一过, 楚姝就从坤宁宫搬出去了,楚言枝去送她,在宫门口分别的时候,楚姝脸上扬着笑, 石榴红的裙摆一晃一动, 出了宫门一路往前走。夕阳光迎面洒下来, 她坐上了车辇, 并不回头,于辘辘车声里离开了。 楚言枝想起那年在上林苑,当时才豆蔻年华的三姐姐也是这样背身往前走,走在深长深长的游廊里,摇晃的宫灯映在她绣牡丹的衣裙上,她像一簇烧破了一方黑暗的火。 虽然不曾谈过,但楚言枝能感觉到,三姐姐要做一些绝不会被父皇应允的事了。自从孟皇后离开后,她再没见她笑得这样张扬肆意过。 长长的车队渐渐行远了,楚言枝转身往宫道上走回去。脚下的影子被阳光拉得很长,好像也要长得看不到尽头了。她往身旁看了看,有红裳有绣杏,还有其他几个宫婢,唯独小奴隶不在。哦对,他回定国公府看师父师娘,还有那对夫妇去了,今晚不会回来。 近些日子三姐姐和嵇岚走得比从前近了,楚言枝借着躲懒的由头说不要再去文华殿上课了,成安帝却没允,理由还是先前那套。楚言枝心知肚明,他好像还没打消那个念头。 没办法,楚言枝只能继续每隔三天去一趟文华殿,去了虽还会认真听讲,到练字的时候就不留下来了,尽量减少和嵇岚的接触。 又到下半年了,兰心阁内各种节礼的事离不开红裳的安排,楚言枝便让她留下来,也好带着绣杏那几个小宫婢学做事,将来好接她的班。为了让红裳放心,她又挑了个叫莲桃的宫婢陪着一起去文华殿。莲桃不识字,有时候狼奴在旁边写字递话给她就方便多了。 楚言枝本来每次还让狼奴默写大周律法的,默了百来遍后他就不肯了,说这样并没有什么意义,只会浪费纸张,他想学别的。 楚言枝就把自己的书拿给他看,可他看着看着也不想看了,说虽都能记背下来,但有很多内容他没有办法理解。楚言枝试了他几次,发现他思考问题的方式确实与常人不同,跟他讲什么三纲五常、天地君亲师的朝本国纲道理,他就只会用那双乌黑剔透的眼睛懵懂地看她,问到底为什么要有这些规矩? 楚言枝自己也答不上来。他既然不愿意看,她也不强求,让他爱学什么学什么去了。 在末尾的位置上坐下后,莲桃从书箱里拿了书本摊放到楚言枝面前,又将笔山、砚台等物搁置好,为她磨着墨。 楚言枝捧着书跟着其他人一起晨读,正困倦得想打呵欠时,转头看到狼奴手里也拿着一本书在看,但眉尖皱着,唇角抿着,脸上还透着红。 书封上没有字,楚言枝抬手给他压下来,拿书挡着脸低声问:“看什么呢?” 骤然被打断,狼奴抬起略微迷离的眼睛:“看书啊。” 楚言枝一边把书拿过来,一边道:“我问你看的什么书。” 狼奴见她视线落在字纸上,神情瞬间僵住,又抿出了笑意,轻声道:“教夫妻生小娃娃的书。” 楚言枝才看清几个字就立刻把书页合上丢给了他,脖颈与脸也红了一片,低斥道:“不准看!这是哪你不知道吗?” 她才说完,还没见狼奴把书收下去,另一边的莲桃轻轻拽了拽她的袖子。 楚言枝会意,是上面的讲师看过来了,忙悄悄坐正了身子,继续念着书本上的字。旁边的狼奴竟也不怕被当众发现,又大大方方地重新掀开书一字一句认真地看了。 晨读结束两位讲师轮番开始讲课,楚言枝却没心思听了,她身边的小奴隶翻书翻着翻着,就无声地朝她看过来,气息重,眼神也直白。 其实只要不乱出声打搅别人,两位讲师都不会管他们这边,楚言枝虽然被他看得烦了,也只能把斥责的话写下来给他看。可狼奴就算收了书,还是要用那种眼神看她,楚言枝突然后悔没把红裳带来了。 好不容易挨到能走的时候,回去的路上楚言枝不准狼奴陪她坐车辇了,吃午膳也不理会他,任他夹什么、递什么都不要。 姚窕和年嬷嬷见了,笑他们两个这么大了还闹这种别扭。楚言枝觉得这事实在难以启齿。 私下里他把那种书拿来给她看她便不说什么了,但是怎么可以带到文华殿去?那么多人,随便瞥两眼就能发现。他可不是六皇子楚琥,反讥讲师还不用受太重的责罚。 回到兰心阁,等人都出去了,楚言枝下榻拿木栓把窗子抵住,料想狼奴一定进不来后,倒了盏茶喝才走回去睡。 她有时候就是太放纵他,生气时吵不了两句就会被他那些未经开化的逻辑带歪,一次比一次放纵,别等将来真要犯下大错。 亏她之前还想着把他放出宫去谋前程,就他这样子,不吃眼前亏也要吃身后亏。 窗子上忽然发出一声轻响,楚言枝忙回头看了眼,就见天光一明一暗,那团矫捷的黑影竟然就已落了地。窗子关得严丝合缝,不见痕迹,少年则嘴里咬着一只长木栓,一手持细颈口的玉瓶,一手提着只差点被碰倒的炕屏。 外头有宫婢听到动静了,走到窗前查看,狼奴不动声色地把东西一一放下摆好,趁着楚言枝拂开帘子往这走来,两步跨到她面前,在她要启口时一把揽了她的腰,捧着她的后脑吻下来,把她将要出口的声音悉数堵了回去,还一边吻,一边带动着她往内室去。 他一亲起来就没完没了的,楚言枝要咬他、锤他,可他显然已十分了解该如何让她服帖下来了,把她抱坐到床沿后,舌尖几下勾弄,手不安分地从腰往上时松时紧地揉。 楚言枝闷哼两声,手臂却软了,除了往里外躲无计可施。 小狼奴 第95节 外面的宫婢还在查看窗子。 “刚有野猫过去了?” “没看见,许是风刮的。” “秋风就是一阵比一阵大,一阵比一阵凉——” “快别说话了,殿下在里头睡觉呢。” 两个宫婢走开了狼奴还不肯松开她,浓长的眼睫毛时不时会碰到她脸上。 他一时忘情,移来一边膝盖把她扣在了床角,楚言枝找准了时机,往他大腿里侧使着巧劲儿狠狠掐了一把。 狼奴眉头稍稍蹙了下,终于捧着她的脸愿意把唇移开了,拿指腹擦了擦她唇畔水泽,不满道:“奴疼。” 楚言枝嗔瞪着他:“我许你亲我了吗?!许你把腿放我床上了吗?!” 她要推他,狼奴慢慢把腿收下去,手还没从她的脸与腰上移开:“奴亲得不好吗?” “……我还在生你气,你看不出来?”楚言枝又推他胸膛一把,摸到什么,从里面一掏,果然又是那种书。 她把书往地上一掷,书没掉地上,狼奴随手一接就接住了:“殿下还难为情看这些吗?” 他不管她许不许,依赖地搂住她,蹭着她的脸道:“我原来也难为情,还骂辛鞍来着,现在不了。” 楚言枝挣不开他的怀抱,抬手揪他的脸:“现在你脸皮比城墙还厚了!” “疼啊,殿下。”狼奴讨好地亲她,拿了她的手往自己肚子放,“摸这里。” 楚言枝不摸,可他了解她,松了她的衣襟口,长指拨惹几回她的声息就乱了。 她不掐他也不推他了,狼奴再次把膝盖悄悄移上来,亲她的脸:“奴学习伺候殿下呢,这没有好难为情的。在堂上他们也不会管奴看什么。就算管,奴功夫好,不会叫他们知道。” “那你,你看了为什么要用眼神勾引我?”楚言枝挺了挺脊骨,却还要推他的手腕,眸里含了一层薄薄的水色。 “在想怎么伺候殿下。”狼奴一下一下亲着,指腹绕着打旋,“奴看了很多书,已经学得七七八八了,只差试一试。纸上得来浅,深的得要躬行啊。” 楚言枝想对他翻白眼,却又咬了唇,偏身靠在迎枕上。心里明明是不想理他的,可他揉得她很舒服,她总会因为这点舒服放任他。 狼奴见她两颊浮起红,欢喜地抱住她亲:“奴学得是不是很好?殿下看起来很喜欢。” “你不能在那种地方看那种书。”楚言枝抱住被子,虽然没看他的眼睛,语气已经被方才软和很多了,“就算不会被别人发现……学堂里怎么能看。你太不害臊了。” “学堂不是用来学东西的吗?”狼奴捧着她脸,“为什么之乎者也可以在那里学,这些就不行?太没有道理了。” “……不行就是不行。” 狼奴只好点点头,转而问她:“奴不带去看了,那奴在这里和殿下一起看好不好?” 楚言枝斜他一眼:“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注意。你想趁我意志不坚定的时候爬上我的床勾引我。” 狼奴捻捻她的发丝:“再过两三个月,殿下又要去见小表哥了。奴再不爬上来,殿下就被他勾走了。殿下还总想丢了奴,奴害怕。” 楚言枝垂眸:“我没说要丢了你,是你自己想多了。” “那天殿下还说奴的生活里可以没有你。”狼奴把脑袋埋到她颈窝依赖地啄吻着,“明明就是不想要奴了,还变着法子问奴。” 他幽怨地望她一眼:“殿下是不是已经喜欢上小表哥,为了以后独宠他,不让他受委屈,所以想办法把奴赶走?” 楚言枝不知道他是有意这样说,还是真这么以为的,忍不住笑着拍了他一下:“你说话好奇怪。” “殿下就说是不是吧。” 楚言枝摇头:“不是。” 狼奴真稍稍松了口气的样子,又问;“那为什么问奴那样的问题?别说只是随口问的,奴不是笨狼,没有那么好骗。” 楚言枝撑着他的肩膀坐正了些,抱了枕头在怀里。 她指指他那只膝盖,狼奴不那么甘心地收下去,蹲跪在了床头,仰面虔诚期待地凝视她。 “你……你功夫很好,确实不笨。”楚言枝把自己松了不少的衣襟拢了拢,视线落到枕头上的祥云纹,“同样是辛恩教的,甚至辛鞍是他亲生的儿子,你比辛鞍优秀多了,在外人面前提起来,辛恩也总是一直把你挂在嘴边。你师父一直很为你骄傲,你没有感觉到吗?” 狼奴敛目,眸光里的欲意也淡了些:“奴知道,师父对奴很好。” “你是他唯一的弟子,辛家所有的好功夫都传给你了,你师父师公他们,不会希望你只是做我身边一个侍卫而已的。” “可是奴不能离开殿下。奴活着就只为着能一直守在殿下身边。” “你之前不在我身边的时候,不也活得很好吗?这世上不会有谁离了谁就活不了的。” 狼奴气息微哽:“如果没有将来能回到殿下身边,长长久久陪伴殿下的盼头,狼奴那些年也活不了的。” 楚言枝蹙了蹙眉,觉得他这话说得太夸张了,好像威胁她似的。 “我不曾对你下蛊吧?我就没有见过你这么糊涂的人。”楚言枝点了点他的眉心,“我那么舍不得娘亲,也知道总有一天要舍得下。狼奴,那天晚上我跟姚令说,他见过的女孩子太少了,所以才会喜欢我的,你不觉得你也是吗?你身边只有我一个女孩儿,你长大了,什么有了欲,你发不到旁人身上,只有发到我身上,才叫你以为自己没了我不行的。” 狼奴不语,良久握住了她的腕子,看着她细白的手指,轻声道:“殿下不爱奴,所以不理解奴。” “我怎么不了解你?你是我养大的小奴隶,说话、吃饭都是我教会的你。” “那殿下爱奴吗?”狼奴抬眸直视着她,见她愣住了,替她回了,“殿下不爱奴。” “我不是对你说过吗?情情爱爱没有意义,我看那些什么才子佳人的书,都是写来骗人的,尤其是骗什么都不懂的女孩儿。你也什么都不懂,轻易就相信了。” 狼奴摩挲着她手腕内侧细嫩的皮肤,一遍一遍轻轻地抚,抚得白中透出一层粉了,才又轻轻地揉:“殿下不爱奴没有关系,殿下的身体还是喜欢奴伺候的,奴可以让殿下的身体离不了奴。” 楚言枝见跟他说不通,把自己的腕子抽走了,回身朝里去。 狼奴明白,这是殿下又赶他走的意思。 殿下怪他患得患失,也怪他把书带到文华殿去看,但狼奴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殿下的话,师父和师公都对他说过,连辛鞍、金参、刀疤余几个人,也这样劝他,劝他离开殿下,去做更厉害的事,建功立业、保家卫国、名留青史。 可他们都忘记了,他原先那么努力地学所有事情,就是为了能留在殿下身边,不是为了那些,他也不觉得那些事有什么意义。 小狼本可以撞死在笼子里的,这便算了却了一头狼该有的命。哪有狼会甘愿被困死在一个四四方方的地方?但殿下把他带走了,他的命就只是殿下的。 他从小就想做殿下的驸马,如今知道做不成了,他没有别的办法。为了能长长久久地留在殿下身边,他必须很努力很努力。 否则他拿什么和她的姚令小表哥争呢? “奴夜里再来找殿下。”狼奴把书拿上,给她理理帐子,回身往外走。 楚言枝坐起身,隔着帐子同他道:“你可以不爱我的。虽然你是我的小奴隶……但连驸马都不必要爱我,你为什么还要爱我?你不会觉得不公平吗?我当然不可能爱你,你只是我的小奴隶啊。” 狼奴的脚步停在了珠帘前。 他想回头看看殿下,看看殿下此刻是用什么样的神情说出这样的话,可是他做不到。 不可能爱他,不可能爱他……殿下还是承认了。他明知道的,他当然一直都知道的,本不该再伤心了。 狼奴牵动唇角,看向窗外投来的那束光,尽量安抚着自己的情绪,控着微颤的声线道:“奴并没有那么小器。殿下不爱奴有什么关系,能让奴再爱着殿下就好。” 楚言枝不能理解,她又不是在害他,只是实话实说而已。问他前程的事就更不是害他了。他不小器,难道她小器吗?她意思很明确了,不是要赶他,而是他可以有自己的生活,将来要过自己小日子的时候,她也不是不能放他离开。 毕竟她大概率是要嫁给姚令的,细细思来,“宠奴灭夫”太不厚道了。他是她的小表哥,是娘亲的亲哥哥和嫂嫂用心养大的孩子,她虽然没得选,他好像更没得选,这几年直接被告知一定会尚一位没见过面的公主表妹,身边不准出现别的女孩儿,她要是真做出“宠奴灭夫”的事,他爹娘和祖父母怎么想?他的爹娘,是她的舅舅舅母,他的祖父母,更是她的亲外祖父母。伤了他们的心,不就是伤了娘亲的心。 她是很想任性,任性地凭借公主身份肆意妄为,但也仅限于想想,并不打算真的那么做。她这些年被小奴隶勾引得昏了头…… 娘亲说得对,不能把所有事情都积在最后再想,所以她也得认真理一理自己和狼奴的关系。 第一点,她喜欢和他有身体接触,但对他的喜欢,就是对小奴隶的那种疼宠,绝不可能有爱。 第二点,如今姚令还没被选定为她的驸马,他们也不曾成婚,她现在和小奴隶接触,自然不算对不起他。 所以第三点,成婚之前,小奴隶要伺候她,她虽然有时候会羞于齿口,但不会全都拒绝,她就想图个舒服快乐。等婚事确定下来,她就得跟小奴隶断一断这方面的关系。 最好的结果,就是在这之前,让狼奴把对她的心思淡淡,放到更有意义的事情上去,心甘情愿地离开她。一直待在她身边能有什么出息?爱不爱的,楚言枝不太在乎,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最会骗人了。孟皇后当年不就被骗得很惨? 小奴隶太幼稚了,净纠结这个。 楚言枝盖上被子不想了。 狼奴抱着木奴回到主屋,怔怔坐了很久都没动。 他把眼泪擦干净,把书放好,打了水给自己和木奴洗澡。 洗干净后,他坐回床上,又愣了很久。 他不知道要做什么。 在殿下身边时,想为殿下做所有事;不在殿下身边,他就好想她。脑子里除了想她,别的什么都没有。 狼奴决定不纠结这些了。努力勾引殿下,比胡思乱想一整天一整夜要有用得多。姚令那个脏兮兮的蠢笨丑八怪能有什么用处? 狼奴感受着自己总时时蓬勃的欲望,思绪飘到了别处。 殿下嫌它丑,总不愿意看,不愿意碰,他要是给它打扮打扮呢? 木奴也丑,两只眼睛分得好远,嘴巴有点斜,胳膊还断了一只。但是给它穿上他做的漂亮衣服就不一样了,走在路上总有小孩儿羡慕地看它。 狼奴决定给它也做漂亮衣服。殿下还喜欢蝴蝶结,他也可以给它打。 狼奴翻出了自己放针线的小笸箩,对着光穿起了针。 到下午一直没看到狼奴过来,绣杏都忍不住问了:“他今天脾气怎么这么大?殿下不理他,他还真敢不过来伺候了。” 楚言枝百无聊赖地磨墨练字,心说他倒不是脾气大,是心太脆弱,总认不清现实。 不过她也有点担心小奴隶会不会因为自己那句话伤心过头了。上次他伤心,躲了十几天不见她,她哄了好久。 “不来就不来吧,我不惯他。”楚言枝练了首李白的《春思》,左看右看不满意,让宫婢掀开揉揉扔了,铺上新纸重新练了一遍。 等吃了晚膳,洗漱完毕还没见到狼奴的身影,楚言枝有点儿怀疑了。他不会真要像上回那样一直躲,直到她主动去找他吧? ……那也好吧。她暂时还不想他,等想他了再去找。也别怪她对他挥之即来挥之即去,他是她的小奴隶嘛。 楚言枝躺到床上睡下,却又觉得太闷,忍不住把帐子拂开,手也贪凉地露在床外边。 灯都吹灭了,更漏声滴滴答答,楚言枝翻了下身。 窗外还是有月光投进来的,打在帐子上,勉强能透在朝里的墙上。楚言枝一直盯着云纹镂空的影瞧。 什么动静都没有。 她拿被子盖住脸,脑子却在想中午的时候小奴隶那个热烈的吻,以及他指尖颇有技巧的抚弄。 楚言枝碰了碰自己的心口,并没有被他触碰时那种麻而痒的奇异感觉。 她的身体还真能离不开他了不成?他还没怎么勾引呢。 楚言枝又想,她要是真跟姚令成亲,总归避免不了要和姚令做夫妻的。做夫妻哪里避得开身体接触。 要是他碰她,她也会有那种感觉的吧?小奴隶有什么稀奇的,男人而已,这世上很多啊……不过姚令是个读书人,手掌应该没有茧。 小狼奴 第96节 楚言枝努力地想,却又想到了姚令右手虎口上那颗黑痣。 “他手没洗干净,有黑点子”。 楚言枝再度拿被子闷住头脸。 都怪小奴隶,她本来没觉得有痣能怎么样的,怎么这时候越想越觉得恶心呢?姚令要是真用这只脏手碰她,她,她…… “笨蛋殿下,闷着睡觉好难受的。” 楚言枝的思绪戛然而止,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很近,可又很轻,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可下一刻脸上的被子都被人抬手剥下来了,穿着白色单衣的少年俯身用晶亮晶亮的眼睛看着她,见她没睡着也抬眼看过来了,那颗笑涡就若隐若现的:“奴好想你啊。” 楚言枝的心跳忽然加快许多。她声音弱下去,还是那个问题:“……我们不是白天才见过面?” “有好几个时辰没见了,奴好想好想。”狼奴过来抱她,用脸贴她的脸,身上淡淡的皂角香都蹭到了她身上。 楚言枝觉得自己该推开他的,但还是没有推。她挺喜欢这个拥抱。 “你不是要闹脾气,躲着我不出来的吗?”楚言枝把他那根发带尾绕到自己的指尖上,一边绕一边状似无意地问。 “奴没有和殿下闹脾气呀,奴不会那么不懂事,像姚令那种丑人才做得出来。”狼奴把她抱在自己的怀里感受着,说话都有点黏糊糊的了。 楚言枝有一下没一下地扯弄着他的发带,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听他提起姚令,她没那么反感了,还觉得好玩,唇角都扬了上去。 “他可不丑。” 狼奴僵了僵,很久才“哦”了声:“那该怪奴,奴怎么可以随便说小表哥丑呢,殿下会好心疼的。” “是啊,你以后还这么说他吗?” “……就要说。”狼奴亲亲她的脸和脖子,最后咬了咬她的耳垂,“谁让奴从不会对殿下撒谎呢。” 楚言枝咬唇吸了口气,舒服得眯了眯眼睛:“你没有闹脾气,那你下午是回定国公府了吗?出门不报备,年嬷嬷知道了会担心。” “奴今天没有出去,奴,奴……”狼奴害羞了,把声音压得更低了,“殿下准奴爬床吗?” 楚言枝推他:“当然不可以。” “奴想要殿下摸摸奴,奴给自己打扮了很久呢。殿下不许奴上来,奴带殿下去主屋好不好?” 楚言枝松开了他的发带,在不甚明晰的夜色中打量他,没说话。 狼奴热烈又胡乱地亲她、央她:“殿下去呀,跟奴去吧,奴一会儿就把你带回来。” 楚言枝心里觉得,自己去小奴隶的床上坐着,和小奴隶到她的床上躺下,好像逾矩的程度差不多,不论哪一个,对于一个公主而言,都好不应该。 “你哪里打扮了,我怎么没看出来?”楚言枝摸摸他的脸,光光滑滑的,什么都没有。 狼奴蹭她手心:“殿下跟奴去就知道了。跟奴去吧。” 也不等她再多想,他已经抬手拿被子给她裹起来了,楚言枝抿抿唇:“一个时辰内,必须把我送回来。” 狼奴一把将她抱起,把她的额头贴近自己怀里亲了一口,手臂搂得紧紧的。 平时少有机会抱到殿下,更少有机会是殿下心甘情愿被他抱着,狼奴很享受这种感觉,能让他有种殿下其实也很喜欢他的错觉。 到了后院主屋,狼奴把楚言枝放坐到自己的床上,终于不用顾忌那么多了,他在她身旁坐下,把她从裹得紧紧的被子里剥出来,压在枕头上亲了好一会儿。 楚言枝被他亲得有点头晕,咬了他的唇要他别再亲了,狼奴这才将她松开。 怕殿下冷,狼奴要自己的被子也拉过来给她披上,楚言枝不肯,她还是有点儿嫌弃小奴隶的,被子什么的,她心里也避讳。 狼奴只好拿她的被子把她的腿脚与腰都盖紧,然后先下榻点了烛台上的灯,将烛台拿到了床头放下。 “你点灯做什么?” 这灯一亮,楚言枝顿时有种自己被照得无所遁形的感觉。夜里黑乎乎什么都看不见还好,在灯底下算什么呢?让她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正在犯错,犯着个跑来小奴隶床上坐下的错吗? 她真是一个不自爱的公主。如果她和小奴隶的事被那些朝臣知道,不,不用被他们知道,光是被陛下知道,他都会震怒不已,骂她不知廉耻吧。何止是要骂她……回想一下,本朝还没有出现过哪个未出嫁就与自己的小奴隶天天挨在一起犯错的公主。父皇会对皇子宽容,但绝不会对公主也那么宽容。 女四书她也看过不止一遍,都会背了,好像随便拎出来一条都够她去死的。 “不点灯,殿下怎么看得清奴的打扮。”狼奴重新回来坐下了,还要来抱她。 楚言枝心里却有点不好受,她贪图欲望,贪图享乐,她好像在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堕落。 她拿手挡了光:“把灯吹了吧,刺眼睛。” 狼奴默了默,挥指使着劲风灭了灯。 光影一息,楚言枝霎时松了口气。好像越和小奴隶这样相处,她就越喜欢黑夜,黑得她看不见别的东西,也看不见自己。 “灯一灭,殿下看不到奴的打扮了……奴打扮得很用心。”他把床头的木奴拿过来,给楚言枝摸他身上的衣服,“是比这还漂亮的衣服,穿上就不丑了,奴把毛发也修平整了。” 楚言枝从他这奇奇怪怪的话里渐渐明白了,他该不会是给那丑玩意儿做衣服了吧? 狼奴拿了她的手,揉了又揉:“衣服上有很多漂亮的绣纹,虽然殿下看不见,但殿下可以摸摸。” 楚言枝看着小奴隶比先前更鲜亮的眼睛,能从里面看出那点小心思。无非是要哄她动手摸罢了。 楚言枝不太乐意,那天晚上虽然黑漆漆看不清什么,但那很显眼,又狰狞又丑,看一眼就够她嫌弃半年的了,以至于她一度无法把小奴隶的脸和那联系到一块儿想。这反差太奇怪了。 狼奴继续央她:“殿下,奴的好殿下,奴做了一个下午,好辛苦的。” 楚言枝拿他没办法。她想,她毕竟今天下午伤了他的心,纵他一回也没关系。但她又想,也许她纵他,并不是为着下午时他的那场伤心,而是自己也想依了他的话,想看看小奴隶被她触碰,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楚言枝很勉强似的点头:“那好吧。” 见殿下真的依了自己,狼奴又来亲她,亲了一会儿抬手放到自己的腰间,却犹豫好久,还是没能拉开系结。 狼奴又央她:“帮奴脱吧,殿下,奴不好意思了。” 楚言枝瞥他,小奴隶真红了脸,搂着她的脖子不松手,殷殷切切地看着她。 ……什么都好意思,这时候又不好意思?楚言枝发觉他害羞的点奇奇怪怪,大胆的点也奇奇怪怪。 狼奴拿了她的手移过去,楚言枝便不管了,给他解了结,然后立刻移开了视线。 狼奴捧她的脸:“殿下,穿衣服就不丑了,你看看呀。” 楚言枝快速地睃了一眼,脸也红了,又立刻想到他来时说想她的话。 狼奴继续拿那她的手去碰那所谓的衣服。 是杭绸的料子,触手细腻顺滑,只这料子不适合御寒,裹不住温度,一碰温温热热的,是他从中透出的体温。 “呜——”她指尖才轻轻碰,狼奴闷闷地喘了口气,伏在她耳畔,继续屏息让她摸一稠面上绣的花和蝴蝶。他知道她最喜欢这些了,而非动物,特别是带小狼的,她总能认成小白狗,然后不愿意穿带小狗的衣服。 楚言枝心如擂鼓,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一连数出了十二朵花和十二只蝴蝶,小奴隶还拿着她的手往他跟前探,说还没有数完。 怎么他一下午能绣出这么多东西? “殿下,嗯,殿下瞧这是什么?”狼奴难抑气息地要她再去看。 楚言枝摸着感受了下,小奴隶在她耳边又闷闷哼哼好几声。 “蝴蝶结?”楚言枝很想笑,他倒还知道不好意思,打扮来打扮去,就把自己打扮成这样?也亏他想得出来。 狼奴眼睛里已有蒙有水色了,于朦胧的月色下更显明亮:“奴打扮得好吗?殿下喜欢不喜欢?” 楚言枝实话实说:“还是丑,有点花里胡哨的。而且这衣服做小了吧,感觉绷得厉害。你不难受吗?” 狼奴哀怨地看着她:“本来刚好的,想殿下想得发胀,殿下还,还那么轻地……现在很难受。” 楚言枝不认他的指控:“你自己拿着我的手摸的料子、绣纹,不能怨我吧。” “那奴要是再拿着殿下的手……”狼奴趴到她耳朵边,用气音问,“压一压欲,好不好?” 怕她不答应,他又企图撒娇,亲她的脸、咬她的耳垂,手又去把她肩膀上的衽领往外剥。 楚言枝耐不住他那样,而且,而且还挺喜欢小奴隶趴在她耳朵边哼哼着喘气的样子,犹豫几息,还是答应了。 狼奴欢喜极了,知道殿下终于又被自己勾到了一步。用不了多久,殿下也能把丑看顺眼的吧? 狼奴蜷指成拳搭在她肩膀上,想要抱住她,可是又怕把殿下身上弄脏了,只好努力耐着,一会儿央她这样一点,一会儿央她那样一点。 楚言枝本以为不过一两柱香总能好的,结果等她困得眼睛都阖起来了,小奴隶才终于避开她,拿被子盖住了微颤的腰身。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2-01 23:56:55~2023-02-02 23:56: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重 19瓶;gill 5瓶;勇敢女宝不怕困难、风霁月哈 3瓶;沐~榎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2章 “殿下好漂亮。” 楚言枝蹙眉问:“你怎么了?” 狼奴额头抵在她的锁骨上, 嗯嗯哼哼地喘息了几下,把被子掀开了,下去说要把自己洗洗。 楚言枝后知后觉地感觉到有点脏。 她坐在床沿上始终没动, 等着狼奴打水回来。 坐在他的床上孤零零地等他回来,屋里除了一片月光外什么都没有, 照得屋里亮堂一片,这实在让她有点, 有点不好意思,又羞人又嫌弃。这显得她不像他的主子,不像一位合该自矜的公主…… 他怎么做到始终如此坦然的?一点也不觉得冒犯过分,不知道害臊不知道避讳, 总是有什么说什么, 要做什么就做什么,现在弄得这屋里的气息都很不好。 连带着楚言枝都无法面对自己刚刚摸过那小衣服的手了。 狼奴终于回来了,楚言枝冲着他的背影凶了一句:“你好脏!” 狼奴把刚打来的水放到凳子上, 并不避着她,解了那兜着浊物的小衣服丢到另一只铜盆里, 撩着水清洗自己。 他尾音有点沙沙的,听起来像微风拂过枝头,叶与叶相错摩梭时发出的响动:“可这就是奴, 殿下见到了,奴每晚对你的欲就是这样。” 他洗也不知道避一避,楚言枝偏过头,闷声道:“我要洗手。” 狼奴洗完把盆里的水倒了, 换了只新盆打温水过来, 放到楚言枝跟前的案几上。 狼奴伸手要去拿她的手伺候她洗, 楚言枝回身避开了:“你手才, 才碰过,也脏!” “奴自己的手当然会碰自己的身体。洗得很干净了,殿下闻闻?” “不要!” 楚言枝抬手背把他拍开,手伸进盆里洗了好几遍,狼奴给她递了茉莉香皂,楚言枝短暂犹豫后还是接了,搓到最后手都红了。 小狼奴 第97节 狼奴拿巾子裹住她的手擦水,隔着布楚言枝便没拒绝。 “奴每次都是把自己洗干净了才碰殿下的,”月光打在他浓长的睫毛上,他脸上有满足的笑,“殿下今天终于愿意碰奴了。” 水擦净了,楚言枝把手抽出来,用被子把自己裹得更紧:“快点把我送回去。” 狼奴过来抱她,又趁机亲了亲她陷在被子里的脸,垂着眼睛笑:“殿下好漂亮。” “把我送回去!”楚言枝躲了躲他的视线,隔被子捶了他一下。 重新回到兰心阁,等狼奴走了,楚言枝咬着被角戳弄着墙壁上的镂空云纹影。 怎么感觉那股味道还在。 楚言枝闻了闻自己的指尖,是好闻的茉莉味。她又闻闻被子,被子上也没沾到。 她想到狼奴伏在她肩膀上时难耐的喘息声,心脏跳得有点激烈了。 她竟然不讨厌他在她面前的刻意展露,虽然是有点脏……但是,但是他那反应又让她喜欢。 楚言枝摸了摸自己滚烫的脸,又摸了摸自己的心口,睁眼闭眼好像都能看到狼奴那双望着她笑的眼睛。 好奇怪,刚刚不是才见过面,说了好多话,她怎么有点想他了? 还好这天不用去文华殿听讲了,楚言枝在屋里睡了好久才起床,可眼睛底下仍有两团淡青色。 她最近总心有愁闷,睡不好觉,红裳以为她夜里又失眠了,便让小宫婢去看看是不是昨晚的安神香点到一半熄了。 绣杏给她梳着头发劝道:“前儿殿下去慈宁宫请安看过,太后娘娘的病真的已经好全了,年嬷嬷的身子虽然不好,但和妃娘娘一直把最好的药留给她吃呢。三殿下更不用说,昨上午殿下还和她一起在文华殿听讲,您不也说她笑容比以往多了?大家都好好的,殿下怎么还每日发愁?” 小宫婢过来说香都燃完了,这屋里的余味儿还没散呢。红裳听了绣杏方才的话,拿剥了壳的鸡蛋仔细地给楚言枝滚着,眼见这青黑难消得很,开始心疼起来。 小殿下从小是多易眠的体质,只要没什么动静,困了就能睡着,睡得安安心心的。那时候的重华宫吃的东西少、穿的衣服也不好,她都没什么烦忧,怎么到了长春宫,日子好过那么多了,她反而老是愁得睡不好了呢? 楚言枝近来确实心情不太好,以前能把这些烦恼说给她们听,现在很多烦恼都难以启口了,连说给娘亲都不行,只能闷在心里。 红裳给她滚完鸡蛋,又给她簪头发。楚言枝手里闲闲把玩着一只璎珞,往帘外看了眼,没看到狼奴的身影。以往她一起身他就来了,难道他也没睡好? “哎,对了,狼奴今早见殿下一直没起,说自己要回定国公府看看去,明早上再回来。”绣杏帮她把头发弄好后,又开了几个香粉盒子问她用哪个,一边说了狼奴让她传的话。 楚言枝看着眼前三五个颜色不一的粉盒子,想了想,随口道:“用那个茉莉的吧。” 清晨集市上热闹,狼奴便没有骑马,一路闲步往定国公府走。他感觉自己的身体从没有这样畅快过,昨晚是他这些年以来睡得最舒服的一觉。 狼奴在集市上买了师娘和师公他们爱吃的点心才进了定国公府,甫一进门,就迎面撞见那对夫妇正往这走来。 他们身上穿得干净,各背着一只包袱,打扮比几个月前看起来清爽多了,只是脸上神情依然有些局促不自在,正不顾辛夫人的相劝,执意要走。 “……即便辛鞘公子真是我们老刘家亲生的孩儿,他不愿意认,我们怎好一直赖在您这住着。” “再者,呃,也不怕您听了笑话觉得我们心里藏私,”那妇人身子微躬,眼睛只畏怯地盯着辛夫人衣上的绣纹,说着嘴角便抿出个不太好意思的笑,“他如今有大好的前程,又有您与辛大人亲自教养他,我们这种人家把他认回去,岂不是反而害了他。” 辛夫人无奈道:“这说的是哪里话?他是辛恩的徒弟,师父对徒弟好是应该的,和他家世有何关系?听我的,你们就安心在这住下来,往后日子还长……” “师娘。”狼奴跨了门槛进来,看了那夫妇一眼,敛眸喊了声,“刘叔,刘姨。” 那夫妇一看到他,脸上的神情更不自在了,且眼睛里面又有泪水打转。 狼奴对他们并没有什么感觉,这几个月间他回来的次数并不少,但一见到他们,他心里就有些发沉,还是不习惯和他们想处。师娘偶尔会责怪他,他认真反思之后,仍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他这辈子最讨厌猎者了,更不可能接受猎过狼的人。 “你们要走了吗?”狼奴上前,解了自己腰间的荷包,连同那提油纸包的点心都递给他们,“路上吃吧。” “你这……”辛夫人皱了眉头,俩夫妇忙推拒了狼奴的东西,连声道,“收不得收不得!我们有干粮。” 他们一递一句说了半晌,辛夫人见劝不住,只好拉了那女人的胳膊叹气道:“你们是我辛家找人给带过来的,断不能眼见着你们就这样离开。天要冷了,还回庆来镇不成?依我的话,过了年再走。” 见他们还想推脱,辛夫人把那妇人往回揽:“知道你们恐怕是住不惯这里,要是不嫌弃,我在京城十里街还有一处宅院,倒是不大,两进两出的院子,你们就在那住段时间。北边那地界日子多难过,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你说你们回去做什么呢?不如在这重新寻个活计安家。” 辛夫人一面走一面劝,狼奴见他们说着话,就先去了正堂,却没看到老定国侯和老侯夫人,门前倒立了两个锦衣校尉守着。 见他往里走,两人还要拦他,坐在正堂右下座上翻书看的辛鞣听到动静,起身让他进来了,解释道:“父亲和祖父祖母在偏堂谈事,你且在这等一等吧。” 狼奴把剩下一提点心放到桌上,没接侍婢给倒的茶,看了眼偏堂紧闭的门:“师父今天没有去镇抚司?” “辛鞍去了。”辛鞣谢过他带的点心后并不多说别的,坐下继续看书了。 狼奴垂眸再度看向外面,辛夫人已经把那夫妇劝回去了,隐约能听见她说今儿下午就叫人收拾那宅子去,将来再给老刘寻活计。 他们应该是要在京城长久地住下去了,以后免不了常见面。 辛夫人让管家按她说的去办,进来后先看了眼偏堂,神色微沉。 转头见狼奴坐在这,辛鞣也在另一边坐着,辛夫人到底没能把责怪与规劝的话说出口。他不愿意认,强求有何用,看来以后只能顺其自然了。 简单问过狼奴这几日在长春宫的境况后,偏堂的门终于开了。 辛恩与老定国侯、老侯夫人的脸色都有些复杂,分别在位上坐下了。 老定国侯看到桌案上的点心,拆了见都是自己喜欢吃的,直接捧在手里吃了几块,还给旁边的老侯夫人递,含含糊糊地对狼奴抬抬下巴:“你小子倒还算有点孝心。” 老侯夫人嫌他吃相磕碜便没接,让他自己吃去。 狼奴过去给他们三人倒茶,问辛恩:“师父,出什么事了吗?” 辛恩抿了口茶,抬眸看看他,又看看外面,搁下了茶盏。 这里没外人,辛夫人过去在辛恩身旁坐下,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陛下今晨出的旨意,召我们一位故人回来了。” 狼奴歪了歪头:“那不是很好吗?” “哼,好什么好?他打量别人都是傻子?当初要他们过去是因为忌惮,现在要他们回来,不还是因为忌惮?” “少说两句,吃着东西还堵不住嘴!”老侯夫人夺了他手里吃剩一半的点心撂到了桌上。 老定国侯的身子并不算十足健朗,一急还真噎着了,连灌两盏茶才缓过来,擦了擦嘴,哼道:“小江一家在那守多少年了,从没叫回来过。当年他母亲身子太弱走不了,留在了京城,没能熬过两年。人死了,连个给他递消息的人都没。整整过了一年呐,说想回来给亲娘祭拜,都没给答应。” “我看陛下这两年精神大不如以前了。”辛恩沉默半晌才道,“他确有些疑心,但不是位糊涂的陛下,兴许只是为了……” 因着避讳,辛恩止了声,其余人会意,也都陷入沉默。 狼奴并不能完全明白他们话里的意思,他在长春宫见到成安帝的次数不少,他一年比一年胖了,走路需要两个太监扶着,所以经常能看到汪符和钱锦或者是孙留与石元思一起出现在他身边。 狼奴对这位陛下没什么感觉,殿下对他的情感倒是很微妙。殿下说,她小时候很喜欢这位父皇,可是越长大越不喜欢,如今既讨厌他,又怕真的失去他。 狼奴心里没有对于父亲的概念,但他很喜欢师父,师父待他很好。 “算啦,想这些也没用。”老定国侯起身在堂中踱了几步,“算算路程,要是不耽搁的话,恐怕二三月他们就能到了。二十多年没见了……也不知道江霖这小子现在什么模样。到有一点,他们回来了,江家军虽大部分还留在那驻守,可守将不在,往近了说,春冬季正是鞑靼缺粮爱往南下夺食的时候,往远了说,万一他们回过味儿来,起兵南下,不就乱了套了。” “这话不是刚刚才谈过?出来了就别再说了。”老侯夫人板着脸制止道。 狼奴知道有些话自己不方便听,解了剑问辛恩:“师父还回镇抚司吗?辛鞘最近功夫又精进了,师父师公来帮我看看好不好?” 老定国侯闻言笑呵呵地拍拍他的肩膀,拉上辛恩一起往后院走:“你这小子是有点天赋,比我当年练得轻松多了。” 老定国侯目光又深了深:“等你江伯伯回来了,叫他把他们江家的好功夫也都传给你。他那小子藏得好东西可多了……” 看他练了一个多时辰后,老定国侯开始喊饿了,又拉着狼奴和辛恩往正院去吃饭。 饭快备齐了,辛夫人安排人都一一上座,狼奴坐在了辛恩旁边,等老定国侯与其他几位长辈都动了筷才吃起来。 每次看到他斯斯文文的吃相,老定国侯都要感慨,老侯夫人与辛夫人则要各拍老定国侯与辛恩、辛鞍一下子,叫他们爷孙三人好好看看学着点,别整天在家也狼吞虎咽的。 饭吃到一半,却听见辛鞍的声音从外头一路传过来了:“哎呦饭呢饭呢,小爷要吃饭!娘,给我备副碗筷!” “喊什么喊,没规没矩的,大中午的怎么就回来了?”辛夫人起身过去,辛恩也侧头皱眉问,“镇抚司出什么事了?” “没啥事儿,刀疤余不想干了,要走,大伙儿都在那劝,没人做饭吃啥啊,我就回来了。娘,咱家厨子都忙完了吧?叫他们帮忙去。” 辛夫人抿抿唇,让管家找人去了。辛恩搁下了筷子,一时没说话。 “老余为什么要走?”见辛鞍在旁边坐下了,狼奴嫌他身上汗味儿重,往旁边避了避,蹙着眉问他。 辛鞍塞得一嘴饭菜,口齿不清地要去搂他肩膀道:“穷讲究啥啊哥。谁知道他,我也觉得莫名其妙。董珏杜颂他们几个正搁那儿劝呢。” “我也去劝他。”狼奴拿开他的手臂想起身,辛鞍要把他拽下来,可劲儿没他大,只好仰头道,“哥你去能有啥用,当年你还偷学了人家的飞针术呢,别看到你更气更想走了。” “飞针术?你们说那刀疤余,就那老余是吧。回来到现在,我到还没见过他。”老定国侯叫人给自己盛了一碗饭,扒拉了两口菜,沉吟道,“一晃竟也十几年过去了。” 辛恩碗里还剩一半就不吃了,招来其中一个锦衣校尉让他备马去,说他得过去看看情况。 狼奴跟上他要一起去,老定国侯闻声叹气,交代道:“稍微劝劝得了,实在劝不住,放他走也好。那事儿是他心里一个结,【看小说公众号:玖橘推文】他想躲再正常不过,不然等老江回来了,彼此见面那场面也不好收拾。” 狼奴听得出来,刀疤余要走的事应该和那位姓江的安国公有关,只是不好开口问。 他是跟刀疤余学会的飞针术,那些年在北镇抚司的时候,他对他很不错,狼奴一直都记得。他不声不响要走的话,他也有点舍不得。 回想起来,狼奴听他们说过,刀疤余是从北边儿下来的,可能在安国公手里做过事,他那条一到雨天雪天就犯瘸的腿就是在那伤的。 到了北镇抚司,前院还一派肃穆,穿过校场往后排走,就能听到饭堂那乌七八糟的动静。 定国公府派过来的厨子已经在后边厨房忙活了,百来个锦衣校尉大半都围在堂中,其余饿得不行的,已经在找早上吃剩的东西的啃了。 见到辛恩来了,饭堂内各种嘈杂人声都静了下来,董珏和杜颂朝他行礼,刀疤余背上背着只瘪瘪的包袱,忽然朝他跪了下来,磕了两三个响头道:“这些年,多亏了您和老侯爷收留,让我做这后厨的差,您的大恩大德,我余采晟没齿难忘!” 辛恩看着他,一直没说话。他瞥了眼董珏和杜颂,两人立刻让那些锦衣校尉们都别看了,坐下来等吃饭去。 “跟我过来。”辛恩沉声道。 刀疤余低着头在地上跪了半天没动,狼奴把他拉起来:“师父要你过去。” 刀疤余本还不肯动,狼奴直接把他扶着站起来,然后拖着他的手臂,推着他的背跟辛恩到了他值房的后院。 狼奴常在这后院习武,见辛恩把其余人都挥退了,主动搬了两只椅子过来。 辛恩正对着那棵参天松树坐下了,刀疤余梗在那不动。 “当年你本就是老安国公收留下的,后来跟着江霖带兵打仗,立过功,那年的事……” 狼奴意外地看了眼刀疤余,刀疤余仍然沉默不语。 辛恩琢磨着话,到底不知道该怎么宽慰人,便让狼奴倒茶去。 狼奴依言去了,等端着茶盘回来了,就见刀疤余和辛恩正站在那棵松树下,低声低语说着话。 他隐约感觉到自己还不能过去,等了好一会儿,辛恩终于重新坐回去了,他才将茶盘放到桌案上。 接了茶,辛恩又简单劝了刀疤余几句,刀疤余这才勉强点点头,算是应了。 狼奴觉得他们之间有点奇怪,但师父既然特地避开了他,他当然知道不能随便问,就跟刀疤余一起往他住的屋子去了。 刀疤余沉默地走着,狼奴其实很多时候都不知道能跟他说什么,于是也沉默。 等到了刀疤余住的那间屋,刀疤余停下脚步,把站在阳光下歪头看着自己的少年深深地看了一眼。 “别老歪着头,多大的人了。”刀疤余从包袱里掏出那只铜烟斗,衔在嘴里开了门。 他又瞟了眼他腰间的木奴,叹气道:“你怎么跟长不大似的。” 小狼奴 第98节 狼奴不高兴听这种话,他没长大?他比他高,飞针术比他熟练,功夫都快比师父还要好了,哪里没长大? 连殿下也说他长大了…… “是你老了,看谁都是小孩子。”狼奴跟着他进去了。 刀疤余向来生活节俭,屋里没什么东西,连说收拾要走,也就收拾出了那么个瘪包袱。 “这么好的太阳,晒晒呗。”刀疤余提了两只凳子出来,放到门口靠墙的边上。 狼奴跟他挨在一起坐下了。 他偏头看了眼,明明是和师父差不多的年纪,刀疤余的头发已经有些发白了,脸上那道刀疤隐匿在其余皱纹里,倒不那么显眼了。 “你就是没长大,看辛小公子,哪回办差不是拔尖的那个?你丫学了我的飞针术,就没想过用到正途上?” 狼奴最不爱听这些话了,可刀疤余要说,他又没法儿堵了他的嘴。 见他不说话,刀疤余搡了他一下。 狼奴皱眉:“干什么。” 刀疤余往地上磕了磕烟斗:“你喜欢七殿下?还想做她驸马,是不是?” 狼奴微僵,垂眸“嗯”了声。 “你不怕没结果?” “怕。” “怕你还犟什么犟?” “没有犟,我爱她。” 刀疤余笑一声:“你就是个孩子。” 狼奴懒得和他多讲。 “总出去做任务,也不好,毕竟危险。你待在她身边,挺好。”刀疤余吸了口烟斗,嗓音深沉,“她喜欢你吗?” “喜欢,但是不爱我。” “那怪可惜。不过对她来说,不算坏事。她要真爱你爱得寻死觅活,反而对谁都没好处。” 狼奴抬眸:“为什么?” “你小子你说为什么?她是大周的公主,别说她是公主了,你看哪家的小姐要是爱上了府里的下人,非那下人不嫁,你猜她跟那下人是个什么下场?” 狼奴揪着木奴身上的小衣服,轻声问:“不能爱吗?你们人都好奇怪,凭什么不能爱?” 吸不出来烟,刀疤余把空烟斗靠墙放着了:“她是该清醒,不能像你这直脑子一根筋。我也劝你别陷得太深,辛大人和辛夫人不是为你找爹娘了吗?你该把心思放到别处了。” 狼奴不想跟他谈这些,起身把凳子放到他屋里,抬腿要走。 “喂。” 狼奴回头,眉头已经皱得很深了:“干什么?” 刀疤余看着他的眉眼,良久才别过了视线:“没啥,你走吧。” 在定国公府过完夜后,狼奴准备回去了。临走前,他喊了辛鞍一起走,辛鞍揉着眼睛打着呵欠,嘴里还叼着个包子,一边嚼一边跟他往外走,然而狼奴没往承天门的方向去,反倒去了市集。 “哥,你想买啥?” 狼奴走了好一会儿都没说话,等他又问一遍了,才停下脚步,问他:“你知道去哪买避子的药吗?” 辛鞍愣住了,吃一半的包子“啪嗒”掉到了地上。 路边盯了半天的狗一探头给叼走了。 狼奴见他这样,抿唇回身继续往前走。 “哎哎哎不是哥,你你你,你……”辛鞍上前拉住他,结果“你”了半天也没把话说完整。 狼奴尽量板着脸,不让自己脸红,再度道:“我问你,哪里能买到避子的药。” “不是,不是哥,你去年的时候,连遗.精都不懂,看到那种书,脸红得跟猴儿屁股一样,你这,你这……” 辛鞍感觉他这变化太突然了,但很快笑容变得下流起来:“大哥,你悄悄告诉我,我保证不告诉别人!你是要给哪个小姑娘避子啊?” “给我自己避。” 辛鞍又愣了一下:“啊?” 狼奴嫌他耳朵不好,声音大了些:“我不能让她怀我的小娃娃。” 辛鞍想笑,然后真拍着他的肩膀哈哈大笑了半天。 狼奴拍了他一下:“不准笑。” 他越不准,辛鞍越想笑,最后笑得捂着肚子,恨不得直接躺地上打滚。 狼奴不理他了,径直往前走。 “哎呀哥哥哥,你别生气嘛哥,我,噗嗤,我不故意笑的,我是真憋不住啊。那个,那个‘她’,谁啊?” 狼奴当然不能让他知道:“一个女孩子。” “你不废话嘛,我问你她谁家的,叫啥名儿!”辛鞍推他,“你跟我讲,我真不告诉别人!也绝对不告诉你家小殿下!该不会是她身边哪个小宫婢吧?哎哥我跟你说,这糊涂你可不能犯啊!这私通的大罪!” 狼奴长睫微动:“不是。” 他与殿下这般,也叫私通吗?但殿下只是疼宠一个小奴隶而已,他不会让任何人发现的,会把殿下保护得很好,等将来殿下离开皇宫,嫁给了驸马……他就给她做“妾”,也是名正言顺的。 “那是谁嘛哥!哥,你只要告诉我,我就告诉你这药到哪买!”辛鞍一脸郑重。 “我不会告诉你的,我要保护她。你不说,我自己找,总也能找到的。” 辛鞍死磨赖磨,愣是没从他嘴里磨出一点信息,只好拉了他一把,垂头丧气道:“好嘛,不说就不说。哥你是不是傻了,药当然是到药铺买。” “我去京城所有的药铺都问了一遍,都没有。” “怎么会?” 狼奴别过脸:“我说了,给我自己避,就是给我喝的药,他们说没有。” “你上哪找这种药去?不开玩笑嘛,我从来没听哪个男的能想让自己吃这药,跟当太监有什么区别?” 狼奴沉默着,辛鞍打量他:“不对啊,哥,你到底是要为那女孩子好,还是要害她啊?你想跟人家做那种事,为什么不娶……” 问到一半,辛鞍心里咯噔一下,脸上收了笑。 他哥这人,拢共才认识几个人,女的就更别说了…… 他也不是那么不靠谱的人,真要看上了哪个姑娘,肯定会对人家好,不会作出这种事。只要跟他爹娘说了,爹娘一定会为他做主的。这些年,他可就对宫里那位小公主黏得不行。难不成,难不成…… 这还不如跟宫婢私通呢。 一直叽叽喳喳的辛鞍不说话了,狼奴回头看他,他避开了视线。 狼奴立在他面前:“你不是很懂这些事吗?真的没有这种药?” 辛鞍支支吾吾:“哎呀一般不都是给女子喝避子药,哥,既然买不到,那这事就算了呗?你要不换个能为你生孩子的女孩?你跟爹娘说,挑个清清白白的人家,找媒婆提亲去。你这好,相貌,想要什么样的没有?” 狼奴嫌他这话恶心,皱眉道:“你怎么可以这样想?” 辛鞍不说话了。 有这结果,好像也不奇怪,他上回还说,说什么一辈子只要殿下。他当时没多想,在他眼里,他哥还是个什么都不懂,连那种书都不肯看的人。可毕竟男人嘛,有些事儿,那就是本能啊…… 事情都到这一步了,劝他千万别做这种事儿,肯定已经徒劳了。辛鞍脑子飞速地转,那个高傲的小公主难道也能答应和他那个吗? 最好是不答应……正经公主都不能答应的吧?大哥那么听她的话,她不答应,那这事儿肯定成不了,成不了,大哥就是安全的。 就怕她不知廉耻地答应了,甚至是勾着他做这种事。 “咳,那大哥实在想买,我帮你打听,弄到了就告诉你。那个,你应该不舍得让那女孩子喝避子汤吧?大哥,不舍得,就不要做,对你们谁都好。抵住诱惑啊!” 辛鞍拍拍他的肩膀,转头往镇抚司的方向快步走远了。 狼奴立在原地,看辛鞍左拐右拐进了去镇抚司的那条路,心思微沉。 他又到临近的几个药铺问了问,还是问不出结果,天色也不早了,他只好回了长春宫。 隔了整整一天的时间没见,狼奴分外想念殿下。 殿下看他的眼神与他之前回来的几次有点不一样了,狼奴说不上来到底哪里不同,就是感觉殿下眼睛比从前亮,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的时间也比之前长。 楚言枝看着小奴隶走近自己,想到那晚的事,脸不受控制地红了。 人前衣服都穿得好好的,人后又…… 楚言枝把撑着脸的手拿下来了,也把视线移开,过问了下定国公府的情况。 得知那两位夫妇今天就搬离定国公府了,楚言枝又不禁替小奴隶发愁。辛大人去找都没能找到,狼奴以后还能找到爹娘吗? 他虽然说自己不需要人间的爹娘,楚言枝并不怎么信。有空了还是问问钱公公能不能帮忙找吧。 秋尽冬藏,雪飘之后,又是一年除夕。楚言枝有预感,这可能是她在宫里陪娘亲和年嬷嬷过的最后一个除夕夜了。 荀太后入冬之后,又生了一场病,病得比上回严重,仍然是每天煮药吃药。楚言枝坚持每天清晨都去给她请安,她却劝她别总过来了,天太冷,越是早起,越是容易得风寒。她身上有病气,还容易过给她。 未免她担心,楚言枝就选在每日午后去,能多陪她一会儿就多陪一会儿。 慈宁宫的院子里有几株柿子树,叶子掉得光秃秃的,只剩下一挂又一挂红灯笼似的柿子,太阳一照,橙黄橙黄的。 三姐姐为孟皇后守的三年孝期已经过了,礼部提出要为她选驸马,成安帝应了,也让他们帮宣王殿下物色宣王妃的人选。宣王想反对,但架不住群臣相劝。毕竟他今年已经二十八岁了,其他几位王爷嫡出庶出的孩子都有三五个了。 二姐姐楚清又有孕了,正月回门她让她摸她的肚子,说圆圆的,这胎应该是个女儿。她气色很好,光彩照人,只是为着养胎,身形已不比从前轻盈了。 松哥儿会说话会走路了,那□□着楚言枝张开手臂,奶声奶气地喊“姨姨抱抱”。楚言枝抱了他,心里五味杂陈。 等过完九月十六的生日,她便要正式议亲了。 上元节前一日,下了今年第二场雪,小奴隶陪她在院子里堆了好多雪人。他手巧,每个雪人都雕得惟妙惟肖。 这两三个月间,楚言枝至少被他抱去主屋了四五回,他诱着她触碰他、抚摸他,告诉她他每一次颤栗时的感受。楚言枝发现自己的底线总能为他一破再破,如今她竟然能坦然地看小奴隶不穿衣服时的样子了,也不嫌那与他的脸反差太大。 她还是不太能接受自己在他面前被剥光,有一回他解了她的小衣,问能不能亲一亲、咬一咬,说会很舒服。楚言枝拿被子盖住了自己的脸,在黑暗中“嗯”了声,可等他真要把她上身衣衫褪去的时候,她又怕了。 狼奴最后没褪她的衣服,他隔着那层小衣亲了咬了吮了,像个狼崽子。 楚言枝耐不住那样的刺激,没忍住哼出了声。 堆完雪人,楚言枝让宫婢在廊下搬了椅子、炉子、桌案,她围着暖衾,抱着小手炉,让红裳和狼奴都坐在自己身边,一直看到雪停下,太阳从云层出来,照在那几个看起来有点傻的小雪人身上。 小雪人会化,她要和太多人分离了。 小狼奴 第99节 小奴隶仍不愿意离开她,她也发觉自己越来越贪恋和他一起犯错的滋味了。譬如此刻,明明只是坐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她却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到某种渴求与欲念,好像在约定今晚要给他留窗子。 楚言枝托着腮想,如果她是男孩子,有小奴隶这样一身功夫,还能甘愿留在另一个人身边哪也不去吗?也太傻了,但凡有机会,她都不愿意被这个地方困着长大,且长大后,又搬到另一处别人的家里继续困完下半辈子。 她想,为着小奴隶好的话,该劝他走。但被这样一个小奴隶全身心地爱着,又让她觉得是一件很好的事。 就这样过着吧,等到了那一日,再说不出口的话也要说的。 上元节这夜,楚言枝还是没答应带绣杏出门。因为钱公公和娘亲又安排了她和姚令小表哥的见面,这回与七夕那夜不同,想着天实在太冷,钱公公就让她届时到灯楼上观灯,他会提前肃清灯楼,她可以坐下来和姚令好好地谈一谈。 楚言枝想着这样也好,省得小奴隶又要醋劲儿大发,躲在暗处对她动手动脚的。 可狼奴见她这松了口气的模样,无人时又吃味儿地说了许多酸话,黏答答地央她哄他。 酉时出宫门,酉时七刻楚言枝带着狼奴上了灯楼。红裳扶着年嬷嬷去见姚念了,原本这回不准备让他们见面的,但年嬷嬷的身子愈发差了,娘亲说,她怕每拒绝一次,将来都会成为不可挽回的遗憾。 灯楼周围布置了许多灯,前前后后有灯笼遮掩,外人看不到里面的情形。 “枝枝表妹。”姚令今日穿了一袭靛蓝色程子衣,身披锦裘,头戴方巾帽,似乎比上回见面时更显成熟儒雅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2-02 23:56:14~2023-02-03 23:56: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嘻嘻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3章 小狼给殿下簪花。 楚言枝正要同他福身见礼, 狼奴却伸手暗暗扣住了她拢在氅衣之下的腰肢,不让她动,语气不善地对姚令道:“这里没有别人, 姚公子,见到七殿下, 你该行大礼。” 姚令愣了一下,旋即露出温和的笑:“这位想必就是辛鞘辛公子吧?” 狼奴隐在楚言枝侧后方, 双眸森寒地盯着他。 姚令察觉到来自他的莫名敌意,不觉尴尬,便真要朝楚言枝跪下行礼。 楚言枝立刻上前一步:“表哥别这样,既然没有别人, 我们何必讲究那些虚礼。狼奴就是有点死脑筋, 你别介意。” 姚令犹疑地抬头看了眼,撞上狼奴比方才更冷的眸光,不由望向楚言枝, 仍要坚持跪下。 他毕竟是平辈的亲表哥,楚言枝不愿受他的礼, 忙伸手去扶他的手臂。 手才伸到一半,连姚令的袖摆都没碰上,楚言枝眼前忽然视线一暗, 狼奴将她半挡在了身后。 楚言枝什么都没看清,再迈步上前时,姚令已站直了身子,只是脸色微白, 紧捂着手臂, 笑得不甚自然道:“枝枝表妹, 我失礼了。” 狼奴没什么表情, 走到旁边拉开了方桌前的椅子,扶她过去坐下。 楚言枝一时无言,她就知道把他带到这是个错误,偏偏娘亲他们不放心,说此事隐蔽,陛下派的锦衣卫也都被钱公公支开了,唯有狼奴能够保护她的安全。不过要是真不带他来,他只会醋得比现在还厉害吧。说来说去,她不该出来见姚令。 姚令也在对面坐下了。 揉了半天胳膊肘后,他脸上的笑有几分青涩腼腆,亲自煨火沏茶,倒了三盏,捧起一杯递给楚言枝,又起身给狼奴递了一盏。 狼奴抱剑站着,瞥了眼茶,直接别开了视线,往楚言枝身边挨了挨。 姚令略微尴尬地将茶盏放下了,一边坐回去,一边笑道:“有辛公子这般负责的侍卫保护枝枝,我与家中亲人都能放心了。” 接茶时看到他虎口处的那颗黑痣,楚言枝不动声色地蹙了下眉,抿着笑接过后,却没什么喝的欲望。 听完他的话,楚言枝又有点心虚,暗暗睃向狼奴,狼奴却抬手动作自然地理着她氅领上的绒毛,见她望来了,很乖似的弯眸露出笑来。 “自七夕夜一别,你我有半年未见了,枝枝表妹,近来如何?” “还好,舅舅舅母和外祖父外祖母他们怎么样了?听钱公公说,外祖父年前摔了一跤?” 姚令神色微凝,点点头道:“不过枝枝不必担心,祖父只是闪着了腰,如今已经养好了。他们都很牵挂你们母女,上回你我见过面后,围着我问了许多问题。” 他脸上再度露出不太好意思的笑:“家里人都很期待你,你能嫁过来……母亲已经在为我们布置婚房了。不知枝枝可有什么想要的摆设器件?家里一定会为你安排妥帖。” 怎么就突然扯到婚房了……楚言枝搁下了茶盏,捧着小手炉笑了笑道:“我还有半年才及笄,婚事未定,无需太早布置。” 姚令闻言脸微微发红,又给她添了点茶,有些局促地理着袖口道:“是表哥唐突了,枝枝勿怪。” “知道唐突,就不要乱说乱问了。”狼奴轻哼一声,揪了揪楚言枝的袖子,“枝枝殿下,没有什么好聊的我们就回去吧,天好晚了。” “……坐下来还没一刻呢。”楚言枝把他的手从自己臂间拨了下去。 不过除了谈彼此的境况与宫里、家里的事外,楚言枝确实不知道该和这位小表哥说什么。 听他们说这就要走,姚令表情微僵,接着想起了什么,从袖中掏出了一方檀木小盒子,双手捧给楚言枝,笑着道:“听钱公公说,枝枝从小就爱吃糖,这里面都是苏式风味的莲蓉糖、椰丝糖、酥心糖……不知枝枝吃不吃得惯。” 楚言枝正要接,狼奴很懂事般伸手拿了,扣开盖子摆到她面前,有意无意地道:“钱公公没有我了解枝枝殿下,枝枝殿下长大后不爱吃糖了。姚公子,送东西,你该问我的。” “我,我主要是想到别的东西枝枝若是收进宫中可能会引旁人猜疑。怕给枝枝添麻烦,所以准备了送糖。枝枝可有别的爱吃的?我一会儿可以去给你买……”姚令忙道。 毕竟是对方的一片心意,楚言枝悄悄瞪了一眼狼奴,拾起一颗糖含入口中道:“我一直爱吃糖,长大后虽然吃得少了,偶尔吃一次还是喜欢的。表哥安坐吧,要有喜欢的东西,我自会派人采买。” 狼奴不说话了,闷闷地立在她身后不动。 姚令见她腮帮微微鼓起一边,黛眉舒展,唇覆红泽,不由红着脸别开视线,轻声道:“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枝枝,若能娶你,夫复何求。” 楚言枝“咯嘣”咬碎了糖,与此同时听到身后传来狼奴攥拳时指关节发出的声响。 楚言枝左手背在椅子后,拉了拉狼奴的衣摆。 她本意是想安抚他,然而也不知道狼奴是不是故意要误解她的意思,上身朝她慢慢贴近,还凑耳将语息喷惹到了她脸上,嗓音似也黏了糖丝:“枝枝殿下要同奴说什么悄悄话?” 楚言枝偏过脖子,低声斥道:“走开。” 对面的姚令不明所以,问狼奴:“辛公子,是出什么事了吗?” 狼奴还弯身探在楚言枝颈间,闻言将手扶在了她的椅背上,漠然抬眸道:“你说话太冒犯,殿下听了不适,这都看不出来吗?” 姚令微愣:“我只是说出心中所想,我确实爱慕枝枝,并以能娶她为妻而感到三生有幸。” 三生有幸…… 狼奴笑了下:“何止三生。你哪里配得上殿下?除了是她表哥外,没有……” “狼奴!” 听他越说越过分,楚言枝抬手按在他的胳膊上,瞪了他一眼,才转回头对姚令道:“他口无遮拦,表哥不要介意。不过,我确实不太喜欢听你说那些话,你知道,加上今天我们也才见过两次面,我不了解你,你也并不了解我,谈不上什么爱慕不爱慕。” 姚令面上闪过一丝错愕,即刻微笑道:“我理解表妹的意思。但我相信,感情是可以通过相处培养出来的。枝枝的公主府已经建好了,听钱公公说,是打算及笄之后搬过去?届时我们再见面,就能方便许多了。” 楚言枝仔细打量姚令的神情,干脆也不隐瞒自己内心的想法了:“表哥,要是我们真的成亲了,我会尝试喜欢你,但单凭喜欢,没那么容易过日子吧,我想我们还是平常心比较好……” 她和狼奴相处这么多年,不也没有爱上他,又怎么可能会在之后的短短一年里对他滋生出太多的喜欢。楚言枝也并不觉得婚姻里互相喜欢对方有多重要,能不欠着彼此就不错了。 至少她是不理解为什么姚令能单凭几面就对她说出爱慕二字的,喜欢与爱,难道是什么轻贱的东西,能随意说出口吗? 姚令没想到她会有这样一番话,不禁有些着急道:“没有喜欢,又怎么陪对方过完往后余生?枝枝,你好像在抗拒接受我。” 楚言枝心脏猛缩了下,她略微困惑地按住了自己心口,对姚令笑道:“怎么会,我只是觉得,没必要强求两个人相爱吧。” “我爹娘一直很相爱,他们算得上是青梅竹马。我爹爱吟诗诵月,十首诗里,有□□首都是送给我娘的;我娘是外柔内硬的性子,既能将家里上上下下打理得井井有条,又能督促我爹读书、做生意,他们常在一起相处,就算偶有争吵,到最后也都是以笑语结束。我祖父母也很相爱,虽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成的亲,但多年来一直相互扶持。祖父那天之所以会摔伤了腰,其实是为了给祖母摘梅花簪发……枝枝,如果两个人不相爱,日子会过得就像你眼前这盏凉透的茶,无滋无味,冷肺冷胃。” 楚言枝垂目拾起杯盏,他说的这些,她也曾听娘亲提起过,但都离她太遥远了。写诗、簪梅花,她就想象不出来如果父皇这样对待娘亲会是什么样的场面。娘亲么,娘亲倒会为父皇绣些东西,或是亲自做点什么羹汤给他,但更多时候,其实是把她绣废了的改改,为她炖煮羹汤的时候,顺便给他盛一份…… 他们并不相爱,不过也算不上夫妻吧,帝王家哪有夫妻可言。父皇和孟皇后之间就更不用说了,夹杂了太多惨痛的事。 “虽然凉了,也不是不能喝,解渴而已。”楚言枝抿了一口。 她刚要放下,杯子被狼奴拿了过去。 他运内力给杯中茶加热,对面的姚令正忙着拿杯子给她沏新茶。 “殿下要想喝热茶,奴随时随地都可以弄到,要多温多热的都可以。”狼奴并不理会姚令方才那番话的意思,只卖乖似的把已经重新温热的杯盏递到了楚言枝手里,“才不像有的人,只会说空话,笨手笨脚。” “嘶嘶——”恰好姚令倒茶时被烫到了指尖,差点翻了茶壶。 楚言枝忙拿帕子起身过去:“表哥你怎——” “不就是被烫到了,泡都没起,血也没流,姚公子好脆弱。”狼奴稍稍一抬指,便把将要坠地的茶壶拍回了桌上,茶壶豁楞豁楞转半圈,壶盖严密地贴着壶口,一滴水都没漏出来。 他上前拿过姚令被烫到的那只手腕,不顾姚令瞬间扭曲的表情,从自己怀里掏了帕子,三下五除二地把他那根食指缠得死紧,还系了个漂亮的结:“姚公子,不要这样装可怜呀,这不是存心让殿下过意不去吗?” 姚令捂了手腕,又捂手指,勉强把表情控制住好:“辛,多谢辛公子包扎……” “你太客气了,不用谢。”狼奴扶他坐回去,“这伤不难养,回去好好练习端茶倒水,不要再这样吓殿下了,殿下心疼也是疼,你忍心让殿下疼?” “不不,我只是一时手抖而已……” “手抖?是病吗?那你要好好治病啊,总不能要殿下爱慕一个病人,否则脸皮实在太厚了。” “……” 狼奴走回楚言枝身边,再次看了眼外面:“月亮升得好高了,枝枝殿下,我们回去吧,让姚公子也快点回去养伤治病,他这么弱,要是耽搁坏了怎么办,到时候心疼的还是殿下。” 楚言枝拿开他要来扶的手,走到姚令面前。姚令正拆着那只帕子,然而狼奴手指过分灵巧,就那么翻动几下,帕子头尾都找不着了,他拆半天都没松开一点。 楚言枝早听明白狼奴那点浅薄的心机了,当然不会上他的当。她伸手想帮忙拆,结果又看到了姚令虎口处的那枚黑点,指尖悬到半空微一停顿,狼奴过来握住了。他拉她到身后,不言不语地拿过姚令的手给他解开了。 姚令再呆,也意识到狼奴很讨厌自己了,甚至非常有敌意,他立刻起身往旁边退:“多谢多谢,不劳烦您了!” 楚言枝也觉得尴尬,拍了一下狼奴后,对姚令解释道:“他不懂事,我回去教训他。表哥别,别介意……” 手上的痛感渐缓后,姚令脸上恢复了方才温和的笑意:“我明白辛公子的意图,一定是怕枝枝所托非人,所以要百般敲打我。枝枝能有这样好的侍卫是再好不过的事。” 他又对狼奴恭敬行礼道:“请辛公子放心,你交代的,我回去一定会多加注意学习,绝不会再让这种事情发生了。下次和枝枝见面,一定不让你失望。” 狼奴的拳头又攥得直响了。他忍了又忍,在殿下投来责怪愠怒的目光时,对姚令露出一个善意真挚的笑:“你明白我的苦心就好,我失不失望有什么所谓,我只是个殿下的小奴隶,但你不能让殿下担心心疼,不能让和妃娘娘和年嬷嬷不放心。对吧?” “对,在下谨记了。” “那我带殿下回去了,天这么冷,你一定不舍得让殿下陪你在这里受冻吧?” “当然当然,枝枝表妹,我们……我们有机会再会。”姚令朝楚言枝行礼,“我之前的话,希望你能再好好想一想。” 楚言枝怕再在这待下去,狼奴会把姚令欺负惨了,也行了一礼:“好,再见。” 走出灯楼与姚令分别后,楚言枝抬头看看月亮,还未至中天呢,周围烟火不绝,人群熙熙攘攘,正是热闹的时候。 “天还早,奴陪殿下逛灯会去,好不好?”狼奴的语气听着都比刚才松弛太多,帮她把大氅拢得更严实了,还把她的兜帽戴得紧紧的,不漏一点风进去。 楚言枝一言不发,继续朝前走。 狼奴走在她侧后的位置,悄悄去握她的手,楚言枝直接把手缩进手笼里,加快了脚步。 小狼奴 第101节 “怪不得小郎君要寻避子药呢,小娘子这般生猛,也真非常人能消受。”老先生回身取了药和纱布,给狼奴处理着烫伤,“小娘子啊,光买烫伤药不够吧?” 老先生指指自己的脖子:“这要被小郎君的兄弟朋友看到,免不得笑话你呦。” 这乱七八糟的,楚言枝听糊涂了,什么避子药?生猛? 但看老先生这意味深长的眼神和后面几个闲人时不时交汇的目光,楚言枝意识到这些人肯定是误会了什么。 楚言枝抿唇抬手想把幕离拨下来,手才抬一半,她才忽然意识到没戴,她竟给忘了……落在了那灯楼里。 狼奴也不帮她拿上,她说怎么今天出来感觉视物格外清晰些。 狼奴听出老先生是误会了自己和殿下之间的关系,也不解释,反而用空着的那只手给楚言枝整理着兜帽,弯睫笑着道:“她自己不怕,非要咬的。” “那还是要注意安全喽,脖子啥地方,命脉啊。”老先生给他裹好两只手指,把另外治创伤的药推到案前,抱臂趴在那,冲楚言枝笑笑,“够不到啊,小娘子自己咬的,自己处理吧。” 楚言枝想反驳谁是他娘子啊,怎么这老先生跟某些话本里的假人一样,乱把路过的年轻男女配成对,还让人一时反驳不出口……反驳了,这牙印怎么解释?总不能说是大冬天被蚊子咬的。 可是谁要和小奴隶配成对啊。 楚言枝把药瓶子推回去,暗暗狠瞪了狼奴一眼,往医馆外面走去:“谁自己作弄的,谁自己心里清楚。” 医馆里不少人笑起来,还起了哄,要狼奴快去哄哄小娘子。 狼奴牵住了她的袖摆:“我自己弄,枝枝等一等我,你一个人站外面,我怕。” 楚言枝不想理他,但他拽了又拽,抵不过那些闲人的笑闹之语后,楚言枝没出去了,躲到药架后面的一处角落里站着,脸上表情不太好看,掩着怒。 不过她也怕离开狼奴视线太久会遇到危险,她小时候听年嬷嬷说过,人间有很多极坏的拐子会拐小孩儿,连她这么大的女孩子也不放过。 老先生让狼奴凑过来,给他脖子上贴了一圈指大小的纱布。狼奴给了银子,那老先生笑笑,又看了眼站在那里戳弄着手笼玩的小姑娘,把刚才伙计拿来的布包递给狼奴道:“避子的药没有,但不想生孩子,办法多着呢。喏,上好的羊肠衣,一般都拿来缝合伤口用的,银子带的够不够啊?一共八十一只,一只十五两,打包全带走我就算你便宜点,抹个零,一千二百两。” 老先生解了布包,打开给狼奴看,狼奴感觉到殿下发着质问似的灼热目光,脸红了大半,仍故作镇定地拿起其中一个看了看。 这羊肠衣被剪成了约两指宽四寸长的长形,晒得干干的。 “只有这么大的吗?”狼奴放下了,“太小了,要再长三寸、宽两指。” 老先生愣住了,看看面前的羊肠衣,又看看楚言枝,最后再次看向少年明亮不似作伪的眼睛。 他一时不知该夸他们之间哪个天赋异禀,老脸一红,手指挠挠发白的额鬓:“呃,这个,泡水用,泡完了你试试,应,应该是行的。” 狼奴直接把荷包里的钱全倒出来了:“应该有五十两,你算一算能买几个。” 楚言枝听到刚才的数字了,这包白色羊肠竟然价值千两,她是久居深宫的公主不假,这些年几次出来上街听到各种叫卖也知道了,这钱起码能买整整一间屋子的花。 “你要这个干什么?”楚言枝探身看了看,薄薄的,还带着一股淡淡的羊味儿,怪恶心的,立马退开了,拽拽狼奴的衣服提醒他,“你这么穷,别乱花钱。” 她一靠过来看,狼奴的脸就红得不成样子了。 “很重要的东西,不能不买……” 不过这应该还是没有直接喝汤药来得保险,他怕会从里头溢出来,那就还是有可能弄出小娃娃的。 楚言枝眼看着老先生拿戥子把狼奴的钱都给称出来了,说一共五十二两,方才的两样药一共收他七两,剩下四十五两刚好能买三只羊肠衣,余下的几厘抹零,剪成碎银找给了狼奴。 老先生另外拿只盒子给他精心装好了那三只薄薄的肠衣。 “三个够吗?”楚言枝看狼奴眼睛都好像不敢直视她了,以为他是因为钱不够,被她说太穷了而觉得羞惭,不由道,“你是我养的,不够和我说呀,我这还有钱。” 虽然没有千两,也有百两,她出宫不敢带太多银子。剩下的等回去了再补给他呗。 狼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老先生一边笑眯眯地拿过楚言枝递来的荷包称钱、数银票,一边了然地笑笑,对狼奴道:“小郎君好福气啊!要不,老夫再给你开点儿滋补的药,年轻人嘛,也要注意保养。小娘子,这点钱应当还是舍得花的吧?” 楚言枝自然而然道:“当然啊,他身体有亏损吗?亏就补。” “没有亏……”狼奴真是受不了这个口无遮拦的老先生了,也不好意思花殿下的钱买这个,可他确实很想尽量多买点。将来再把钱还给殿下,或者买别的东西送给殿下吧。 “预防嘛!你们日子长着哩!”老先生美滋滋收了钱,又往那盒子里多放了二三十只羊肠衣,喊小二抓补药去了。 狼奴忍无可忍,拿上盒子,抓上他找剩下的钱,拉住殿下的手就往医馆外跑。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2-03 23:56:02~2023-02-04 23:52: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羽山山山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桃沫 35瓶;meaningless 20瓶;羽山山山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4章 吻落到了她的锁骨窝上。 “你跑什么?药还没有抓好呢。”楚言枝停下脚步不让他往前跑了。 市集上车水马龙, 烟花爆竹阵阵,狼奴在时明时暗的光线下又害羞又大胆地看着她,还没启口, 医馆里的人都冲他们的方向调笑起来,特别是那个老不正经, 喊着说剩下的羊肠衣和刚没拿走的补药都给他留下了,下回记得来买啊。 “老伯伯, 药我们马上拿——” “殿下。”狼奴很小声地唤着她,“他们在笑话我们。” 楚言枝知道,但是不明白他们到底在笑什么。她给自己的小奴隶买他想要的东西和补身体的药,又没碍着他们。 “我有钱, 你别怕他们笑, 就算钱不够了,也可以叫人回宫取。你真以为我养不起你吗?”楚言枝仰面笑道。 又不像当年,连给他置办身像样的行装都不能, 还得被他的小弟嘲讽。 “不是,他们不是笑我们没有钱……”狼奴把她一点点拉到角落站着, 凑到她耳边道,“是笑我们,笑我们……感情太好了。” 楚言枝还是理解得朦朦胧胧的, 买药能看出她和他感情好?就算是吧,感情好,很好笑吗?好闲的人啊。 狼奴看殿下思索时微凝的眉眼与在暗处时更显娇艳明媚的脸,捧着她的脸亲了好几口。 他总逮着机会就亲, 楚言枝嫌他实在太腻歪了, 别糊得她脸上都是口水, 偏脸躲过去了。 她拿过他手里的木盒子, 好像还能闻到那股淡淡的味儿,丢给他了:“你买这个干什么?还挺贵的。” 他一个月的俸禄都只够买三只。 “套它身上的小衣服,免得行完房事后,那堆东西流到殿下身体里,让殿下怀上我的小娃娃。怀上了就会被发现,被发现就不能再和殿下行房事……” “你,你,你别说了……” 楚言枝脸一下涨红了,直往后退。这种话……亏他怎么说得出口! 狼奴把木盒子系到木奴身上挂着,眨眨眼睛靠近她:“奴不光要说,还要做,做很多很多次,攒钱买很多这东西。千百种做的方式,奴都已经学会了。” 他看得出来殿下是最羞于听这种话的,特别是在这种随时有可能被第三个人听见的境况下。但往往也是这时候的殿下最弱势,弱到他碰碰她的耳朵,甚至只是头发丝,她也会轻轻颤起来。 狼奴又抱住她了,揉着她的耳垂把玩:“怪殿下一直不肯和奴一起学,以后只能由奴把那些一一教会给你了。” 他故意加了句:“小表哥没奴聪明,花样也一定没有奴多,殿下信吗?” “你不要提他……”楚言枝果然完全缩到了角落里,他手上揉得越厉害,她人也缩得越厉害,却只能窝在他怀里,怕被闲人看见。 狼奴也讨厌提到小表哥,可他忍不住。他就是酸,酸得恨不得刚才在灯楼里的时候就把茶壶拍他脸上,然后把殿下掳走,掳到他在十里街买的那座三进三出大宅院里,锁上所有门窗,把殿下按在床榻上和他做夫妻,一直做下去,做得一辈子不下来床,让世上任何人都没办法从他身边夺走她。 这是他内心最深处的阴暗面,他知道不可以,只能在心底偷偷地想。他很爱殿下,怎么可能真的这样对她。 狼奴亲吻着她:“奴不提了,殿下,今晚……” “不可以做。”楚言枝睃他一眼,即刻收了视线,脸虽然还红着,声音却镇定许多,“我还没过生辰,你明白吗?” 狼奴当然明白,但也快了,九月十六,九月十六……还有八个月零一天。 他弯弯眼睛:“殿下想得好远,奴没有这个意思啊,奴只是想去找殿下玩,让殿下玩奴。” 楚言枝受不了他的口无遮拦,搡搡他,抬眸望视着他的眼睛:“走吧,我们该回去了。” 狼奴指腹摩挲着她的脸颊,没听见似的还要亲。 透过他肩膀往外看,隐约能看到来往行人,他们各个都提着灯,楚言枝总感觉自己和狼奴在被他们用余光打量着。可踩他脚没用,咬他脖子也没用,楚言枝只能压低气音在他耳边央道:“乖奴,我们回去再亲吧。” 狼奴看看她,这时倒讨巧了:“奴当然都听殿下的了。” 整了整氅衣,又拿帕子擦过脸与唇后,楚言枝先打量了眼周围,才绕开狼奴走出来,准备回去了。出来的太久,红裳和年嬷嬷她们可能会担心,要是惊动东厂或是锦衣卫的人过来找他们就更不合适了。 “快快,快让让,让让——” “哎哪来的乡巴佬,撞什么撞啊我孩儿糖葫芦都给你撞掉了!急死鬼投胎。” 那抱着孩子正要弯身捡糖葫芦的男子皱眉骂了两句,对方脚步一沉,他抬头一看,见眼前几人穿着不一般,且皆面色不善,赶紧摆上笑脸:“我,我我我骂我自己个儿呢,您请您请!” 街道上忽然传来几道厉喝声,狼奴警觉地牵住楚言枝的手,又往旁处避了避。楚言枝扒着他的手臂往外看了眼。 是三个身披甲胄的男子,其中两个披黑甲,长得人高马大,面容粗犷,拳头握起来能有那小孩儿一张脸大。中间那个披银甲的,看起来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个子高挑,眉目张扬,但紧捂着一边手臂,有血从他指缝里汩汩冒出来。 那小孩儿看这三人威势甚重,张嘴“哇哇”就要哭,男子忙弃了糖葫芦丢了灯,捂住孩子的嘴跑开了。 有不少行人都停下来噤声看着。 见那两人拥着少年往医馆走,楚言枝皱起眉,上元节的京城里会穿甲胄正装招摇撞市的,只有五城兵马司里的巡查队,但看他们的装扮,一点也像啊,连说话的口音也与京城人士不同。 他们一定身份不简单,楚言枝摸不准怎么回事,拉拉狼奴的胳膊要他赶紧带自己离开。 狼奴揽住她的腰,正欲转身,却见那三人稍稍停了步子,立在医馆门口,中间那少年转头看了过来。 这般年纪,该有几分稚嫩的,少年的脸上却深沉多于青涩,幽深的眸光投过来后,先淡淡打量了眼狼奴,再度转向他身侧的楚言枝。 狼奴小幅度地偏了偏头,目光直视回去,不动声色地把楚言枝完全藏到了自己身后,另一只手才按在了腰间重剑上。 对方眸中却漾出一丝玩味的笑,抬步踏入医馆中,喝来医者治伤。 “乖奴,我们回去。”楚言枝预感不对,虽然她和狼奴此次出门都换了寻常衣裳,但狼奴的剑仍是锦衣卫携带的样式,眼力好的恐怕能认出来。 一直等医馆里的动静正常下来,确认周围没有什么可疑的危险后,狼奴才应声带她运轻功回去。 “我刚刚嗅到钱锦身上的气息了,他应该就在附近。”等进入内皇城,周围声息渐静,狼奴才对楚言枝道。 钱锦武功极高,能时时掩住气息不被旁人发觉,狼奴是凭着好鼻子才能勉强感知到他的存在。 楚言枝第一反应是担心自己回去得太晚,让钱公公担心了,但转念一想,他若真是来找她的,不会隐在暗处不出来。难道和刚才那三个怪人有关吗? 回到车辇上后,红裳和年嬷嬷果然已经坐在里面了,年嬷嬷这回的状态比上次出来要好很多,正倚靠着车壁和红裳谈天。 都坐定后,红裳看到狼奴脖子、手上的纱布,立时紧张发问:“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殿下和姚公子的见面不顺利吗?” “呃,很顺利。”楚言枝借着捧茶喝的动作遮掩自己略微闪躲的眼神,“我们聊了很久。” 狼奴虽总学不会撒谎,但长久下来,也早能做到自然地应对红裳了:“小表哥似乎有点病症,倒茶还手抖,差点翻了茶壶,我为了保护殿下烫伤了手指,脖子也被烫到了。” 小狼奴 第102节 年嬷嬷赶紧要起来去看他手和脖子上的伤,狼奴乖巧摇头:“一点都不痛,都包扎好了。” 年嬷嬷确认他无大碍后,又细问姚令所谓的病是怎么回事。 楚言枝了解狼奴,让他说,那他肯定会添油加醋,主动解释道:“没有的事,表哥很好,嬷嬷不用担心。” 确认姚令不是真的有问题后,年嬷嬷和红裳都松了口气。狼奴看了眼楚言枝,不甚高兴地垂了头,默默理着木奴的衣服。 红裳又打量着楚言枝,楚言枝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不由瞥向狼奴,靠里坐了坐想离他远些,别被红裳看出什么端倪。 红裳却笑道:“殿下鬓间这朵粉山茶倒簪得很好,衬得人比花娇。是姚公子簪的吗?” 她的语气里多了调侃的意味,连年嬷嬷都不禁笑了:“看来小殿下和令哥儿是真的聊得很好喽!” 楚言枝没有反驳,抬手取下了花,坐在旁边的狼奴目光更深了,眼神中还添了几分委屈与幽怨。 粉山茶花瓣柔嫩,不妖不艳,清而不俗,楚言枝捧在手心看了会儿,心脏再次“咚咚咚”撞起来。 她该把这朵花丢掉的,她有点怕这种心跳加快的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想脱离她的掌控。 “嬷嬷瞧,殿下被咱们说得不好意思了!”红裳笑了,拈起她手心的花,“别脸红嘛,奴婢帮您簪回去,回头给娘娘瞧瞧。” “娘娘这回可该安心了!”年嬷嬷欣慰道。 楚言枝任红裳帮自己簪好了花,狼奴则伸手在袖笼底下牵住了她。楚言枝转眸看去,他歪头对她笑,像在看她,又好像在看花,方才眼睛里那点委屈和幽怨变成了欣喜与自得。 楚言枝嗔他一眼,这下误会不小了。其实她不太想让娘亲和红裳她们觉得自己和姚令关系很好,因为这不是事实,事实是,是……算了,这并不重要,反正她总归要嫁给姚令的,关系一般也得变成关系很好。 回到宫里,姚窕看到楚言枝鬓间的粉山茶,听红裳说是姚令给她簪的,果然也笑着调侃了她几句,还想详细问问她和姚令都聊了些什么。 楚言枝不想多谈,装困避过去了,姚窕却以为她是害羞不好意思说,点点她的鼻子走了。 临睡前,楚言枝躺在帐内捻着花茎转着玩,手一松花落到脸上,温温软软,带着浅淡的香气,莫名使她想到狼奴微潮的唇贴来时的感受。 她唇角抿了笑,把花丢到了枕头边上。想到自己睡觉不太老实,可能会把花压着,楚言枝支起身撩帘子要给放到床头案几上去。 才摸黑放下花,手被一只熟悉的掌攀住了,楚言枝转脸看去,狼奴微潮的唇落到了她的眼睑、鼻尖、脸颊与唇上,他另只手扣了她的肩膀,将她往榻上压去,闭着眼睛享受般地吻她。 楚言枝已习惯了他没任何预兆的到来,承着他的吻,给予他回应,他吻得愈发认真,极舒服时还要把两膝压到床沿上。 终于分开时,楚言枝懒懒仰躺着张唇微微喘息,抬起水亮的眸与拨弄她发丝的少年对视。 她知道他又放肆地攀上了床来,今天却忽然不想斥责他滚下去。她就这样和他一直对视,也不说话,直到这没皮没脸的少年竟也被她看害羞了,非要往她眼睫上亲过来。 楚言枝没拒绝,仍这样看他,狼奴亲了几回,低了声息:“殿下别这样看奴,奴会忍不住。” “忍不住什么?” “殿下知道的……” 楚言枝看着他笑了,平时总透着几分疏远的眸微垂着往他腰看了眼,再与他对视道:“大不了穿好小衣服,我帮一帮你。” 她一大胆起来,狼奴反而没那般放肆了,只用她的话来反驳她:“殿下,你说谁不知羞耻?” 楚言枝任他的手在自己腰腹慢慢往上游抚,映着清浅月光的眸含着一点笑意:“你的意思是我吗?” 狼奴不应声,吻落到了她的锁骨窝上。 楚言枝碰到他颈间的那块白纱布,庆幸自己当时带他去找了医馆,否则那牙印被谁看到都不好解释。被红裳她们看见,更了不得。 联想到老先生和那群闲人调笑的话,楚言枝的指按在了狼奴的肩膀上,犹豫几次,到底没有推开。 他们误以为她和狼奴是夫妻,狼奴还买那个东西,所以更叫他们误会了。她和狼奴之间做的事,是只有正经夫妻才会做的。 她确实不知羞耻,她正在不知羞耻,以后还会更加不知羞耻。 她近来对狼奴的欲望好像更强烈了些。 楚言枝感觉到那一片濡湿的含弄,足弓不禁绷紧了。 狼奴察觉到后又来吻住她的唇,将她微哽的声音都堵了回去。 楚言枝挺了挺脊骨,于滴滴答答的更漏声中望着小奴隶的眼睛,小奴隶也以同样无声且炽烈的目光看着她,忽然轻声问:“殿下爱奴吗?” 楚言枝眸光微顿:“我回答过了。” 狼奴搂着她的脖子将她往自己怀里揽:“我好像有点错觉,好像在做梦……为什么会感觉殿下有点爱我?” 只有在梦里的时候,殿下才会用那双漂亮的眼睛真挚且欢喜地望着他,涌着浓浓的爱意,而且只看着他、只对他笑,主动且亲密地拥吻他、逗玩他。 此刻的殿下虽然有些神思倦懒,眼睛里却含了几分笑,淡淡地凝视着他,和平时不太一样。 楚言枝怔了片刻,他把她松开一点了,忐忑道:“殿下再回答一遍。” 楚言枝不想回答,这好破坏她此刻平和的心情。她推他的手臂:“不许上我的床,你又忘了。” 狼奴明白了,敛了眸子里忐忑之余的期待,耍赖般抱住她不撒手:“殿下答应今晚玩奴的,奴带你去主屋。” 他不深问,楚言枝眉头松开了,被他抱着跃轻功去了后院主屋。 他早有准备,因为主屋没地龙可烧,在床角四处各摆了一只铜炭盆,楚言枝不必裹紧被子,也不会觉得太冷。 借着月光看到桌案上那只木盒子,楚言枝对又要把她压着亲的少年道:“我讨厌羊的味道,很脏,很臭,你要是哪天把自己弄上了这味道,我是不许你碰我的。” 狼奴拿她的手去拨弄自己的腰间系带,呼吸粗了几分:“奴知道,奴会弄得香香的,不让殿下嫌弃奴。” 盆内炭火轻微哔剥两声,屋外似又飘起了雪。 过完上元节,这一年的年节也结束了。楚言枝以自己即将及笄搬入公主府为由拒绝再去文华殿读书,成安帝答应了。 楚言枝发现成安帝的精神比去年更不如了,听完她的话后,发了很久呆,问她觉得三姐姐现在怎么样。 这个问题让她摸不着头脑,只能照实说感觉现在的三姐姐很好,每次见面她都十分有活力的样子。听说她最近又开始去上林苑了,也许是渐渐从孟皇后离开的悲伤里缓过来了。 成安帝却说,再大的悲伤,过去三年,谁还缓不过来了呢? 又过去几日,楚言枝才从钱公公那里得知,三姐姐好像是想插手朝政上的事,被成安帝发现并斥责打压了。具体的,钱公公不肯对她详说,但她的公主府和三姐姐的公主府离那么近,能感觉到一点风声,楚言枝细细思索后根据几点线索差不多猜出来了,是三姐姐培养了几个不错的幕僚,想连同嵇岚与吏部几个人给他们拨点官做,间接把自己的人插进朝堂里。 三姐姐只是个没有半点根基公主,也不知道这件事是被谁透露给了成安帝知道,成安帝大怒,把她召进宫骂了一顿,不许她再进文华殿读书,连同和嵇岚的来往也全部断掉,认认真真筹备半年后的婚礼。 这事被封锁了消息,若非长久没看到三姐姐,楚言枝想去她府上找她聊天,都不知道她原来被禁足了。 她到三公主府的时候,楚姝还懒懒倚靠在花园亭中的美人靠上喂鱼,鱼儿欢腾,三月水暖,鱼池里还游着几只野鸭,她衣衫轻便,乌发松松挽髻,神情不见一点颓丧。 “你知道父皇为了不让我折腾,那天对我说了什么吗?” 楚言枝看着池中争食的鱼儿,也抛了点鱼食下去,转眸问:“什么?” “他说,姝儿啊,你别以为你母后离开京城,回到四川府,这世上就没人能管你,你也可以无牵无挂了。”楚姝冷笑,“母后的消息,钱公公半年才给我递一回,你知道多久给他递一回吗?半个月一次。半个月一次……这就是他所谓的保护,和软禁有什么区别?” 楚言枝手一颤,捧鱼食的瓷碗都差点翻进了池中。她把碗递给狼奴,良久没有说话。 也不仅仅是软禁……他把这话告诉三姐姐,等于是对她说,她若再敢放肆,他随时可以取了孟皇后的性命。 楚言枝看着水里时而漾起的涟漪,心里对父皇的失望更深浓了。 她原以为父皇当年肯放孟皇后离开,对孟皇后一定是多少有点仁慈与残留的爱意的。现在来看,并没有,他放她走,到底只是不想眼睁睁看着曾年轻美貌如花的她枯死在自己面前,还是为了给自己将要死透了的深情留一点转圜的余地? 哪怕他真的对孟皇后还有点真心实意的爱,现在拿她来威胁自己与她共同的女儿,又算什么呢? “这些事,你还是不要懂的好,是我多话了。”楚姝也把瓷碗放下了,转头看到正歪头赏看游鱼的狼奴,顺着他的视线看,却发现他其实还是在看着枝枝,枝枝抬指揉揉脸与肩颈,他的眼神就要软化成一滩水,像一只蝶绕着一朵花转,只等她静下来便栖息上去。 楚姝挥手示意阿香把其余人都拨到亭子外面去。 楚言枝回神,目露不解地看向楚姝。 “母后那年给重华宫拨去了两个宫婢,其中一个叫疏萤,对吧?如今还留在和妃娘娘身边贴身服侍,也算有大造化了。” 楚言枝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事,楚姝看向正在院子里撒欢的黄豆:“她们原先都是服侍黄豆的。另一个宫婢我记得叫,叫知暖,被重华宫送回来后,碧珠安排她去小厨房做烧火丫头了。” 楚言枝点头:“我到现在还记得她,她实在太懒了,而且很贪吃,每天不是嗑瓜子就是嚼梅子,所有事都推给疏萤做,把年嬷嬷气坏了。” “记得就好。”楚姝看着她,目光微深,透着几分欲言又止,“你们风头正要盛起的那年,她找到了我,说要告诉我一件重华宫的把柄。她当时以为我和母后会嫉妒你们,然后想办法打压。” 楚言枝听这话便笑了:“三姐姐不会做这样的事。” 而且三姐姐只怕比她更早看透了父皇这人的心,根本没必要为了他争抢什么。 楚姝却没跟着她笑了:“她说的把柄,有关你和狼奴。” 楚言枝笑容一顿,一直守在她身侧的狼奴也将目光警惕地投向了楚姝。 楚言枝心惊肉跳了一阵,而后反应过来,她当时和狼奴还很小呢,能有什么把柄?旋即笑道:“三姐姐信了?” “我可还没说是什么。” 楚言枝笑容收起,敛了视线,手指无声拧着帕子,拇指指背被掐出了几道月牙印子。 “她到底说了什么?”狼奴发问。 楚言枝斥责道:“狼奴,主子说话,你不可以插嘴的。” 楚姝看着他们之间颇有意思的眼神交流,再了解不过了。每次二哥过来见她,从小到大,只要见到阿香,他和阿香便会这样眉来眼去。甚至有时候不需要视线相碰,他们之间自然而然就会流露出与旁人不同的氛围,好像这世上除了他们俩人外,其余人都是另一种存在。 所以楚姝反而笑了:“其实也没什么,她说七殿下竟然把自己的衣服丢给那个野畜穿,还带他到自己屋里玩。实在太不合规矩,小时候如此,等长大了,你说又该如何呢?” 楚言枝拧了一会儿帕子,松了手,抬眸与三姐姐对视,三姐姐笑盈盈的。 三姐姐比她年长几岁,很是早慧,怕是看出了她和狼奴之间的关系。其实仔细想想,连她都能看出来,娘亲和年嬷嬷本也该瞒不过的……但可能因为狼奴从小就养在她身边,打一开始就极其黏她,这些年以来无一日例外,她们习惯了,所以才没有立刻察觉到。 “枝枝,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是公主,他们男子连平民百姓都可以三妻四妾,凭什么我们不可以多些选择?”楚姝抽走她手里已经被揉皱了的帕子,握住了她冰凉的手。 “对呀,殿下也不需要那么多人伺候的,一夫一奴就够了。”狼奴对楚姝的警惕立刻转为了认同,轻轻扣住楚言枝的肩膀。 楚言枝却觉得有点难堪,她努力遮掩的秘密还是被人发现了,那些总会在夜深人静时疯狂侵占她大脑的羞愧感与罪恶感将她完全围拢住了。楚言枝皱眉推开了狼奴的手,偏脸躲向鱼池,神情有几分厌恶。 楚姝知道,这不是对狼奴的厌恶,她是在自厌。 狼奴将手收回去了,无声地望着她瞧。 楚姝抚了抚楚言枝微颤的手,给她擦了眼泪。 楚言枝良久才有些哽咽道:“这是错事,我一向听娘亲的话,但这事如果被她知道,她一定会很伤心很伤心,我也对不起她为我操的心,我……” 即便她每次都努力劝服自己,还是掩盖不了这件事的本质。她虽羞于被别人嘲笑,倒也没那么怕,只怕会伤到最亲近的人。 “我不会把这件事透露出去半点风声,枝枝可以放心。”楚姝犹豫了下,“我也不是刻意要在你面前揭穿,是我最近得了个消息,要提醒你们一二。” 楚言枝含泪看向她,楚姝道:“去年九月安国公江霖得召回京,他们虽是前两日才到,昨儿办的接风洗尘宴,实则江家的那位小将军江炽在上元节那日就抵京了。” “这与我们有……”楚言枝想起那日在医馆前见到的三个怪人,噤了声。 狼奴也反应过来了:“他那天看到我们了。” “江炽是在边关军营里长大的,今年才十六,听说他十岁就上过战场,跟随安国公击退欲要袭营的鞑靼,十三岁就亲自领兵夜袭敌营,取了上将首级。他对诸事极为敏感,上元那日不曾通禀便进京来了,甚至躲过了五城兵马司和部分锦衣卫的眼线,引得钱公公追袭了他半夜。”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小狼奴 第103节 楚姝摇头:“不知。虽然还没见过面,但我感觉这人很是轻狂,也许是要向朝廷示威。听闻江家对陛下此次突然召回很不满。” 楚言枝不了解政事,平时娘亲也不会允许她过问,心里还存着一丝侥幸:“那他看到了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吧?当时我和狼奴也,也没什么过分举动。” “你猜我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楚姝叹着气打破了她最后一点幻想,“据说他回去就开始打听狼奴了,得知他是辛恩的徒弟才终于作罢。旁人不知道你与狼奴之间……都没在意他的这点动向,我却能猜到一点,就怕他以后拿你和狼奴做文章。” “那他现在应该打消这个念头了。”狼奴又插了句嘴,“师父师公和安国公是故人旧友,我是师父的徒弟,他会顾忌师父他们。” 楚言枝也有了几分期待。楚姝沉默了下,这点她不是没考虑到,怕就怕个万一。如果江家真有狼子野心,他们与辛家众人足有二十多年没再联系了,为了达成某些不可告人的目的,拿辛家开刀也不是没可能。 她近些年常看些帝王策论、治国理政的文章,深知给武将削藩有多重要。先帝当年让江辛二家一个远走边疆,一个收权致仕,目的就在于此。如今父皇精力一日不如一日,他想给皇兄铺路了,把江家召回,打的也是这个主意。 楚姝虽然早就对成安帝失望透顶了,但在政事方面确实对他真心钦佩。先帝是给他肃清了一切麻烦才走的,留下的江山却是穷山破水,现在的大周国力强盛,早不可同日而语。换她是成安帝,她也很有可能对江家进行再削藩,要说对他们绝无半点疑心,也不可能,怕的不是他们不忠,而是有不忠的本事,所以自然会对他们秉持着最大的恶意来揣测。 但这些并不合适说给楚言枝和辛恩的徒弟听,楚姝略微点头:“他既然后面没再追查了,应该就像狼奴说的那样。你们也不用太担心,只是以后遇到江家人了,还是多留个心眼的好。” 楚言枝仍有些忧心,更多的是心虚,和楚姝又聊了几句,婉拒了留她在这吃午膳的邀请后和狼奴坐上车辇走了。 红裳和绣杏在方才在亭子外站了半天,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回来看到她眼圈微红,还紧张她会不会是和三殿下闹矛盾了。 楚言枝现在心里烦闷得很,眼见日子一天天近了,有些事不得不解决了。 之前姚令和她说的话,她这些天也一直在想,想来想去,想不出来个结果。她总不能就这么浑浑噩噩地嫁给他,然后继续浑浑噩噩地和狼奴纠缠不清。三姐姐劝她的话,她从前就想过,但她过不了自己心里那一关。 后来一连几日,狼奴都没能近楚言枝的身了。 狼奴立在兰心阁外,从春光明媚时守到春雨潺潺,殿下都没对他打开窗子。如今殿下若不想跟他见面,就会拿个铜铃铛夹在窗顶上,他只要稍稍一碰窗子,那铃铛就会乱响,殿下便唤人进去服侍,让他没法儿进去放肆。 那次在三公主府的亭子里,见到殿下对三公主流泪,狼奴才听见她说起她连对他都不曾说过的心事。 她仍然认为自己和他有亲密的肢体接触是不可饶恕的错吗?她怕被世人知道。世人都认为主子和奴是绝不能在一起的,像刀疤余说的那样,哪怕是寻常人家的小姐和下人有了私情,也不会得到善了。后来为了敲打他,刀疤余还说了一桩轶事,说几十年前不知是哪户人家的小姐,只因为接了下人递来的东西,就被那迂腐的爹拖去砍掉了胳膊。那小姐当时才九岁。 狼奴觉得好荒谬,殿下是殿下啊,她该有决定一切的权利,她想爱谁就爱谁,想讨厌谁就讨厌谁。为什么人间不许她敢爱敢恨? 狼奴眉心微松,放下抵着墙根的腿脚,再度转身看向她悬了铃铛的窗。 下着春雨的午后空气中弥漫着清清凉凉的潮湿,光线微暗,他的影子投在窗上,看起来像洇在宣纸上的淡墨。 看不见殿下在做什么,兴许只是懒懒地躺在床榻内歇息。 狼奴的指点在窗纸上,犹豫着。 殿下真的一点也不爱他吗? 对他的喜欢真的就只是一点对小狗那样的疼宠吗?她真的只是把他当成宠物或者玩物吗? 如果是,她为什么也会有被他拿捏住的时候?为什么头一夜他把她掳到主屋时,她哭得那么难过,等着他为她擦眼泪? 她一定怕他离开她。如果有一天,三公主家的那只笨黄狗要离家出走,三公主会害怕伤心到那样的程度吗? 狼奴一步步走向兰心阁的前门阶下,门也关着,两个宫婢守着门还互相编着花绳玩,看他过来了,要他快点走,殿下在歇午晌呢。 狼奴想到上元那夜回来,他怎么亲她都始终要看着他的眼睛。那眼神和梦里的她相似,却又不同,好像总有化不开的愁意与淡漠在里面。 那淡漠狼奴早已习惯,殿下从小看他的眼神中就夹杂着这样的情绪,连捡他回来那日也是,悲悯中透着一点对于未知的好奇与下意识的远离。 可殿下小时候是不会发愁的,她爱吃糖,会指着那一座座宫墙对他说,狼奴呀,你要学会飞檐走壁、轻功水上漂,然后全都教会我,我们一起淌过银河,到月亮上去。 他小时候总偷偷潜进她的内室,趁她睡着的时候拿她的手揉自己的肚子,轻轻地摸她的脸,还偷亲过。殿下睡得好熟好熟,连被他揉红了手也很少会有醒过来的时候。他那时埋怨她,怨她一点也不知道他多希望她能多喜欢他一点点,怨她从不会想他想得睡不着。 自从长大后,他每次再跃进窗子去找她,她几乎次次都是醒着的。狼奴为此欢喜过,觉得殿下一定是在特地等他来找她。 殿下为什么不再那么容易睡着了?为什么那么轻易就醒了?连那悬在窗子上的铃铛,那么那么轻微的响动,都能把她惊醒…… 狼奴拾阶走到门前,手扶上门,两个宫婢低声责问他,问他有什么事不能等殿下醒来再说? 可是狼奴能感觉到,殿下一定还没有睡。 他尝试推门,没有推开。 “殿下,殿下。” 他唤她,却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理由让她把门开开。 殿下总是把什么都憋在心里,不对别人讲,也不对他讲。 她的眼睛也和他不一样,他藏不住所有情绪,她却能藏得很好,有时他忍不住歪着头凝视她,她只会拿手指,或者扇子、或者书本抵上他的额头,不让他看。 那夜他说错话了。 他不该问殿下“你说谁不知羞耻”。 殿下在巷子里斥责他的时候,真的只是在斥责他吗? 狼奴一遍遍回忆这些年、这些日子以来和殿下相处的所有细节,她每一道眼神、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 他还在笼子里的时候,殿下教他吃饭,要他不准在地上舔,她蹲下来,要红裳喂她吃兔儿豆包,对他说,狼奴,你要好好看; 那天送他去北镇抚司找师父,殿下对师父说,辛大人,他是不懂事的小狼,我把他交给你了; 还有那夜他抱着睡熟的她悄悄哭,她做了噩梦,搂着他的脖子,含含糊糊地说,笨狼奴,你要乖一点,不要被师父打了,辛鞍是坏孩子,你别和他玩; 他为她做了绣小狼的衣裳,她好嫌弃好嫌弃,在他临走那天,她还是穿上了,连小手炉上的炉套也是他绣的那个,她那么不好意思穿、不好意思戴,还是在朝他挥手的时候露出了他绣的小狼。 …… 狼奴把门推开了。 他步子顿了顿,一点一点走进去,隔着珠帘,看到殿下坐在窗下,手里捧着那本诗集,似有些愠怒地看着他。 她果然并没有睡着。 在看那首《春思》吗?她说,那是讲女孩儿心事的诗。 狼奴想,殿下怎么会一点也不爱他呢? 她只是在发愁。 在害怕。 她不敢爱他。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2-04 23:52:41~2023-02-05 23:56: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饭团 7瓶;勇敢女宝不怕困难 5瓶;gill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5章 即便殿下不愿意承认,可殿下就是爱他。 楚言枝合上了书:“红裳——” “殿下。”狼奴拂开珠帘, 不管她要唤谁,走到了她面前。 红裳闻声进来了,狼奴垂目看殿下搁在桌案上的书, 于阴阴蒙蒙的窗下天光中望着她:“好些天没见,奴想你了。” 红裳皱眉看他一眼, 过去扶楚言枝,楚言枝没要起身, 仍坐在那里,纤指揉按了下太阳穴,说想喝杯浓茶醒醒神。 她习惯午后歇晌,近来却总睡不着, 有时候白天睡着了, 夜里又睁眼看着顶上承尘,听更漏声滴答入耳,难以入眠。 醒着时又精神不好。 红裳忙着沏茶, 楚言枝这才抬眼看向狼奴。外面在下雨,屋里泛着淡淡的潮气, 他也泛潮,眼睛黑润而明亮,那副劲瘦蓬勃、强而有力躯体服帖地裹在隐隐显得紧绷的衣衫之下, 像一簇会呼吸的火,热烈而难抑地燃烧着。 只看一眼,这火就跟随他的目光往她心尖上燃了,她又想起他无数次的吻与时轻时重的抚摸。 楚言枝抬手把窗子推开了, 铜铃铛“叮铃”一声, 屋外清新微凉的风拂了进来, 露水般的雨丝粘连到了她的脸上与发丝上。 她记得去年这时候, 她也隔了好些天没见他,摸着心口,感觉自己很想他,就提着裙摆去后院寻他。 他躲着不肯见她,她那时想,她要正视自己的欲望,既然对他的身体有欲,那便坦然接受吧。 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了一年。 她有很多事想不通。 想不通为什么自己既做不到把狼奴永远留在身边,像他和三姐姐说的那样,一夫一奴地过完以后的日子,又做不到彻底把狼奴赶走,让他去寻自己的前程,而她自然不会和他再有任何身体上过分亲密的接触。 她不喜欢这样的自己,做不到完全地没心肝、完全地不顾及旁人,又总想自己能快乐一点、舒服一点,到头来好像既没有护到旁人,又把自己弄得很痛苦。 她不见狼奴,是想忍一忍,试试自己能不能及时止损,趁大错酿成之前收手。可是只这一眼,这些忍耐好像都前功尽弃了,她的呼吸忍不住要发促,很想他过来抱住自己、亲一亲自己。 她是个放荡的、不知羞耻的公主,是要被世人的唾骂声淹死的。就算不畏惧世人,她把这一切都隐藏得完美无瑕,她又如何说服自己没有错与罪呢? 娘亲和钱公公一直在为她的未来筹谋,外祖一家一直在为她与表哥的婚事而筹备,表哥甚至把自己的一颗心都准备好了,要她去爱他,和他相持度过一生。 如果没有狼奴,她一定不会这样痛苦,她会规规矩矩地长大,听话地接受这一切最好的安排,和表哥同床共枕,给他生儿育女。她说不定会是这世上最幸福的公主,父皇宠爱,娘亲疼爱,婆家更会对她无比关爱,驸马也一心一意只有她。 这是完美的、一眼就能望得到头的一生。 她当年不该把狼奴捡回来。 红裳将浓茶搁置在了她面前。 茶气氤氲,浓烈的香气涌入鼻腔,等稍凉了一些后,楚言枝抬盏抿了一口,很苦很涩。她一饮而尽,心口的那簇火好像熄下去了。 “狼奴,我并不想你。”楚言枝放下了空盏。 狼奴睫毛微动,提步往她面前走来,楚言枝看了他一会儿,别开了视线。 他一过来,好像天光变了,流动着的空气也变了,她口舌间未褪的苦涩弥漫开,却又让她想起那些个亲密的夜晚。 红裳将茶壶坐放到火炉上后,静静站在一旁,看楚言枝,也看狼奴。 他们二人间的氛围太奇怪,像黏化的糖丝、沾灰带尘,不干不净,偏偏又扯不断。 红裳少时入宫,勤勤恳恳半生,唯一的夙愿是娘娘和小殿下都能好好的,她跟着也能把日子过得越来越有尊严、有意义。这愿望从搬入长春宫后就实现了。 但娘娘和小殿下,特别是小殿下,却并没有因为日子变好而变得比以往更快乐、更幸福,作为最贴身服侍她的人,她能清晰地感知到,小殿下对狼奴的感情,和任何人都不一样。 红裳尝试去为她切断,告诉狼奴他们不可能,这一年里他们之间好像确实没再更进一步了,甚至连手与手的接触都很少再有。可他们的眼神看起来,又与之完全不同。 红裳心思定了定,她知道自己应该把狼奴赶出去,不让他们有任何私下的接触,这对谁都好。而且,殿下此刻如此抗拒见到他。 可如果真的赶出去了,殿下的心情是会好起来,还是会更伤心? “这茶最是涩口,钱公公半月前才送来了一罐新酿的甜橙子玫瑰泡茶,还没开罐呢,奴婢拿来给殿下泡上吧。”红裳笑着福身退出去了。 “我不想喝——” 小狼奴 第104节 红裳恍若未闻,出去后还带上了门。 “殿下以前很爱喝甜味的泡茶。”狼奴触上她的袖子,进而去握她的手腕,“不是不喜欢喝,是觉得自己该喝涩茶了,对吗?” 楚言枝要把他的手弄下去,狼奴却俯身搭上她的肩膀,与她只隔几息之距对望着。楚言枝的呼吸有点发软了。 “殿下说不想奴,是觉得不该想奴了,对吗?” 楚言枝再次偏脸看向窗外,身子微微往后仰靠,想躲避他的靠近:“就是不想。” 狼奴将她微潮的发丝轻柔地拨到耳后,这触碰过轻过痒,若有还无,她止不住想要颤抖。 狼奴把她拥到了怀里。楚言枝屏息片刻,抬起手臂要把他推开。 可她手脚泛着软劲,推不开,像欲拒还迎。她总是这样,他挨得近一点,只是碰一碰而已,她就软下来。这不过隔了几日没见。 狼奴轻轻拥住她,拿她手腕的手扶住她的腰,搭她肩膀的手抚上了她的脊背与后颈。 “殿下在想奴。”狼奴感受着她柔软的怀抱和正剧烈着的心跳,这心跳与他的心跳相错着砸在彼此的肋骨上。 他吻她的耳,吻她的脸颊,吻她的唇。 楚言枝绷直颈线,后背靠到榻沿,他两膝跨来,认真地吻她。 有温热的水珠落到了脸颊上,狼奴睁眸,看到殿下紧闭着的眼尾溢出了泪。她抓抓他的后背,却只能掐住他的衣服,她转而去抓他的脖颈,但到底力气太软太小,比起痛,这更像是尖锐的痒。 “殿下,奴的殿下。”狼奴擦去她眼角的泪,“奴害殿下难过了。” 楚言枝枕在榻沿的扶手上,含泪的眼睛望向他,即刻又避开。她嗓音微颤却决然:“你下去。” 狼奴还在给她擦眼泪,胸膛挨着胸膛,楚言枝避也避不开。 “不要赶奴走,殿下,把心事告诉奴。”狼奴牵她的手放到自己的心窝上,望着她的眼睛,“奴是世上和殿下最亲近的人。” “你不是。以前不是,现在不是,以后也不会是。”楚言枝把他的手拨开,按着扶手坐直了身。 狼奴还跪坐在她面前,微微歪了歪头:“殿下怪奴勾引你犯错吗?这让殿下伤心难过……错的是奴。” 他以为人的爱欲都没有错,他以为作为这世上他最爱重的人,殿下该有选择一切的权利。他自以为是了。 “我说过不止一次,如果有一天我变坏了,不是谁把我带坏的,是我本来就坏,暴露本性而已。”楚言枝忍着哽咽,眸光恢复了清明,直视着他,“我有很多选择,可以再也不理你,可以告诉娘亲把你赶走,甚至可以让人杀了你……我都没有做到。甚至在以为你要走、看到你躲着不出来的时候,我想你别走,还主动去找你,承诺再也不赶你了。是我自己把事情弄成了今天这个局面。” 狼奴摇头,眼眶愈发红了:“殿下没有错,殿下是世上最好的人,殿下这样说,是在剜奴的心。” 楚言枝稳住了自己的吐息,指尖搭在窗槛上,凉潮的风顺着指尖拂到她的心尖,她的心跳也越来越平稳。 “我倒希望我坏一点,可我是个纠结的人。我不知道是什么让我变得这么纠结……狼奴,我不想再见到你了。” 狼奴沉默片刻:“因为殿下爱奴。” 楚言枝眉心微蹙,再度看向他。 狼奴仍望着她的眼睛,轻声道:“爱奴,所以总对奴心软。” 楚言枝却笑了:“你只是我的小奴隶,我不可能爱你。” 狼奴略微点头:“也因为奴是殿下的小奴隶,所以殿下不敢爱奴。” 楚言枝抿了唇角:“我不爱你。” “殿下喜欢奴吻你抱你抚摸你吗?换作另外任何一个人,还会喜欢吗?”狼奴凝望着她,“殿下不妨逼自己狠心一点,杀了奴,把奴葬到北地。” “你威胁我?” 狼奴垂眸摇头,解开了腰间的剑:“奴不会那样对殿下,但这是最好的办法。殿下这样痛苦,都是因为奴,只要奴还活着,就永远忍不住去找殿下、接近殿下、触碰殿下,殿下也会忍不住寻奴、见奴,只有奴死了,殿下才能不再爱奴。狼生来不会自绝,殿下,奴的命是你的。” 他将剑捧到了她面前。 楚言枝看他,又看剑,收回了冰凉的指尖,裹握在另一只手里。 楚言枝隐约觉得这一切多荒谬,她养大的小奴隶把他的剑捧到她眼前,要她杀了他,理由是她不能爱他。楚言枝当然坚信自己不爱他。既然不爱他,为何要杀他? 可是像狼奴说的那样,他在不在眼前,她都觉得痛苦。她的身体贪欲,贪得忘了礼义廉耻,总想和小奴隶缠抱在一起,可真抱在一起了,事后她会好后悔。 杀了他,便能断掉她对他的一切欲望吗? 小表哥是很好的人,长得很好看、很干净,也是眼里只有她,等将来成亲,身边没有别的男子,没有小奴隶,她和他日夜相处一处,她的身体也能对他产生欲的吧,说不定心也能爱上他。 楚言枝的手碰到了剑柄上。 她还记得小时候狼奴第一次把这剑带回来,她非要学,却因为太重了根本提不起来,人差点跌倒,把宫婢们吓得不轻,狼奴则第一时间抱住了她。剑尖划断了木奴的系带,她捡起来看到木奴衣服上的针脚,才意识到他每次送回来给她的衣服都是他亲手做的。 小奴隶一直是很乖的小奴隶,连到今天,错的明明是她,是她忘了一位公主该是什么模样,为了让她别再那么痛苦,他要她杀了他。 她爱他吗? 什么是爱?像小奴隶对她这样吗? 她绝不会做出这种蠢事的,公主该骄傲地活,怎么可以为了一个小奴隶献上自己的命。就算她不是公主,只是一个普通女子,她也断不可能为了这世上任何男子去死,还是以如此荒谬的理由。 所以她对小奴隶绝不是爱。她只是舍不得他、足够喜欢他,毕竟是朝夕多年,亲手养到这么大的小奴隶。 楚言枝把剑朝他推回去:“你师父给你剑,不是要你这样死的。” 狼奴抬眸,一时无言。 窗外隐有雷声,院外的宫婢们指着天上的闪电,幼稚又无聊地猜着会不会有龙在里面穿行。楚言枝将窗子关上了。 内室光线更暗了一层,狼奴隐在她面前,渐渐收紧了握剑的五指。 殿下不愿意杀他,她总是这样心软。狼奴不知道还能为她做什么。 他或许缺少个离开她的契机,最好是让他不得不离开,离得很远、很久,经年以后再见面,她爱上了小表哥,给小表哥生了小娃娃,他们幸福地过着一生,而他只是从旁路过,低低地唤一声殿下,她不必听见。 他视殿下为活下去的唯一盼头,但他在殿下的生命里是个危险的错误。 “如果……奴不是殿下的奴,不是北地的小狼,奴有爹娘、有家族,殿下也不是殿下,殿下是个生活在宫外,可以每天出去玩、每天都很快乐的女孩子,我们从小就认识,长大了,奴去给殿下提亲,殿下会嫁给奴吗?” 楚言枝跟着他的话音,在阴蒙蒙的昏暗里想着宫外的天、宫外的地、宫外的春雨和宫外的春雷,以及宫外的她、宫外的狼奴。 “会。” 她凝望着他的眼睛。 狼奴便笑了,他知道,即便殿下不愿意承认,可殿下就是爱他。 聊过之后,狼奴于绵绵春雨里离开长春宫,走到宫外,一直漫无目的地走着,走了很远很远。 走到天黑透了,天又亮了,雨停了,他扛着满肩的雾往回走,走到了他在十里街置办的大宅子里。 他想,这就是他的家吧,完全属于他的家。可是好冷好冷,冷得他一刻也不想待。 不待在这里,他还能去哪呢? 怨不得殿下要发愁的,她那样聪明的人,都想不出该怎么办,他一点也不聪明,刀疤余说,他是直脑子一根筋。他没有别的办法了。 狼奴给自己烧水洗澡,给自己做饭吃。 他总要学会一个人生活的吧,将来他的生命里没有殿下……他的生命里怎么可以没有殿下呢。 狼奴想起那天殿下问他的话,“你有没有想过,有一天你的生活里也是可以没有我的”。 原来从那时起殿下就在愁这些事了,也至少是从那时起她便对他有了爱意,比他更早地想到了解决之法。她挣扎过,挣扎着把他推开,他却始终缠着她不肯放手,要她宠奴灭夫。 如果殿下对他是爱,爱一个人,怎么会舍得让他做二房呢?她又是那么好的人,她怎么可能为了自己的私欲,去伤害小表哥呢? 狼奴在偌大的、空荡荡的厅堂里吃着自己做的饭,最后哽咽得一点也吃不下去了。 狼奴在这里住了几天几夜,早晨睁眼时天是黑的,他一直坐到天亮才起来;晚上闭眼时天是亮的,他一直等到夜深才睡着。他给自己做早饭、午饭、晚饭,他给自己做衣服、洗衣服、买衣服,他像个这世上再普通不过的人独自生活着。 那天他的门被叩响了。 狼奴站在门前,手抵在门板上,心砰砰直跳,眼泪流了满脸。会是殿下来接他回家了吗? 他要回去吗? 回去了,他与殿下又如何呢。她那么痛苦,都是他害的。 狼奴还是把门开开了。 出现在他眼前的不是殿下,不是长春宫的宫婢,也不是长春宫的太监,是那两张熟悉又陌生的,总是透着几分局促的脸。 “辛,辛公子呀,我们现在都住在这条街上,是辛夫人安置的……”李氏将垂着眼睛,不太敢看他,“俺们也知道,你对我们,我们,嗐,不说别的了,这是我今早起来刚烙好的馍饼,你尝尝好不好吃……你可能吃不惯,要是不爱吃,也别强求自己吃。” 刘叔也磨搓着手,脸上摆着憨厚的笑:“好几天前就看到你住这了,还以为看花了眼,孩子,你这,这眼睛怎么红了?” 狼奴杵在门前,良久没有说话。 李氏见状,收回了拿蓝布包着的几块尚且温热的馍饼,讪笑着道:“不好意思啊,辛公子,我们打搅你了。那,那你要是那天有空,来我们家玩玩呀,吃吃饭呀,我看你一个人住在这也……” 刘叔见狼奴一直不说话,扯扯她的肩膀,又连道几声歉,带着她回头走了。 一连走出好几步,李氏都忍不住回头看,刘叔也回头,却总看不到那少年的身影。不管辛鞘是不是他们的孩子,他们见不得他孤身一个人住这么久,每天连个说话的人也没。 他们甚至怀疑是不是辛大人一家不要他了,否则怎么这些天都没人来找他?方才开门时,那孩子的眼神又是哀伤又是失落,看得他俩心里难受极了。 “你们家住哪里?” 身后传来少年清亮的声音,俩夫妇腿脚顿住了,转头看去,狼奴慢慢地走向他们:“我想去吃饭。” 李氏惊喜地和刘叔对望一眼,忙领着他往前走:“就,就在这条街最后面的那个!门前有两棵柳树,这是辛夫人的宅子,我们一直住着也不好意思,幸而会点烙饼的手艺,我俩每天出去卖饼,能挣不少钱呢!每个月,都会给辛夫人交租金,哪能一直白住着……孩子,你今儿想吃什么,你刘婶手艺可好!” “我不挑食。”狼奴目光微敛,“我很好养。” 到了那座门前种植了两棵柳树的二进院子后,俩夫妇忙前忙后地收拾,李氏掏出钱让刘叔赶紧多买点好菜回来,酒就别买了,他还没多大呢,喝了会伤身。 狼奴坐在这小小的院子里,看到他们打的井、支起的晾衣架子、架子上晒得整整齐齐的两个人的衣服,还有厨房烟囱里冒出的股股炊烟,听李氏笨拙地和他搭很多话。 刘叔手脚笨,做饭时总帮倒忙,李氏骂骂咧咧地凶他,他却一点也不恼,还同她说俏皮话。 狼奴发现他们真神奇,在外人面前,他们都笨嘴拙舌的,看起来十分木讷,可一到私下里两人相处,他们之间不管说什么都妙语连珠起来,连骂人的话都很有意思。 饭菜端上来了,狼奴一口一口地吃着,并不知道这些都是什么味道。他吃饭素来都只是为了填饱肚子而已,这是为狼的那些年养成的习惯。 李氏和刘叔还想和他说话,狼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同意来他们这里吃饭了,也许是太孤独。 吃完饭后,狼奴又回了自己的院子。俩夫妇一直送他送到了门口,还迟迟舍不得离开,直到狼奴把门关上,过了很久很久,才听见他们的步子慢慢地往回挪了。 狼奴一天比一天想殿下了。 “喂,哥,你出门都不知道锁门的吗?” 狼奴停住脚步,看到一边啃鸡腿一边往袖子上抹油的辛鞍从厅桌上一跃跳下来了,走到他面前,忍不住皱眉:“你跟那小公主吵架了?怎么不回家啊,我爹昨天去长春宫找你,愣是没见着你人影,你家小公主还问你不是回定国公府了么。真是,她怎么一点都不关心你!要不是我娘想起你跟着她在这买了个宅子,我爹都想发动北镇抚司的校尉们出去找你了。你知道刚刚过来,看你这宅子门开着,里头一个人都没,我多害怕吗?啊?” 辛鞍说着说着就气了,气得把还剩一半的鸡腿都直接扔地上了:“你咋不回家也不跟我们说一声!” 狼奴没有说话,好久才问:“师父为什么找我?” 小狼奴 第106节 江霖拍拍他肩膀,忍不住问道:“辛鞘功夫绝佳,辛兄没想过让他跟着自己多历练历练吗?” “不知旁敲侧击过多少次,他不愿意。” 江霖啧啧惋惜,江炽闻言笑了笑。 老定国侯打个饱嗝,拍拍肚皮剔剔牙道:“孩子嘛,他爱做什么做什么,开心就行呗。” 楚言枝在厅堂内坐了一会儿,虽然狼奴被辛恩收为徒弟有些年头了,但她只去过北镇抚司,并未来过定国公府。辛夫人和老侯夫人果然如狼奴从前说的那样,都是很好的人,举止进退有度,还把辛鞣唤了过来,要她陪她坐坐。知道她们都还不曾用完晚饭,楚言枝便让辛夫人和老侯夫人回去用饭,独留了辛鞣在这。 从小到大,除了几位关系并不算十分亲厚的姐姐,楚言枝都没什么年龄相近的朋友,见到很有书香气质的辛鞣,她忍不住多打量了几眼,难以相信她会是辛鞍的亲姐姐。辛鞍可一点礼貌也没有,她小时候一直感觉他是会欺负狼奴的坏孩子。 “我见殿下眉尖微蹙,脸色也有些发白,是近日休息不佳吗?”辛鞣递了茶来,温和问道。 楚言枝没想到自己情绪表露得有这么明显,放下支腮的手接了茶:“还好,就是偶尔会心悸。” “若不介意,殿下可否让我把把脉?我对医术略通一二。” “辛小姐竟通医术?” “不瞒殿下,我自小体弱,看的医书多,所谓久病成医。” 一直侍立在侧的红裳不禁探身道:“这敢情好,在宫里殿下若有了不适,只能让太医隔帘悬丝诊脉,更有许多病症无法悉数告知,太医们也只敢开些保守的方子让吃,辛小姐既能一眼看出殿下精神不太好,想必医术上定有些建树。殿下,不妨让辛小姐试试吧?” 楚言枝见红裳这般就笑了:“好呀,只是要麻烦辛小姐了。” “殿下言重。”辛鞣立刻让婢女将自己的药箱拿来,笑着道,“不怕殿下笑话,我虽自信医术不错,这些年却只给祖母、祖父还有身边的下人们把过脉。前年西南地旱情严重,我跟随祖父祖母过去帮忙赈灾,本想支起个医铺治病救人的,奈何没人支持,说女子抛头露面做这样的事有违礼法,更不好许人家。最后只能帮忙煮些防治时疫的药茶来发放了。” “辛小姐能有这样的想法已胜过许多人了。” 下人拿来了药箱,辛鞣在案桌上铺好腕枕,示意楚言枝将手放上去,而后为她细细诊脉。 诊完脉,辛鞣眉目沉静道:“殿下多思多虑,夜间难眠,总用安神的香料其实并不好。不如试试以后睡前喝一盏温热的鲜牛乳,白日时多走动走动,但要少食用浓茶等提神的入口之物,否则会加重心悸。当然最重要的还是要尽快把心里的愁结解开,一直郁郁在内,必会伤身。” “多谢辛小姐。”楚言枝收回手,让红裳将辛鞣说的都一一记下了。 越聊楚言枝越觉得和辛鞣投机,想到她还没吃晚饭,便让她先过去了。 辛鞣才下去不久,楚言枝刚拈起一块茶点,一道气势汹汹的脚步声传来了。 “喂,小公主,我今天是不会让你把我大哥带走的!”辛鞍走到堂中,抱着手臂大声道。 楚言枝将茶点放下了,拿帕子细细地擦着手指,并不抬眼:“他是我的小奴隶,我要他去哪里,他就得去哪里。即便不提君君臣臣,你是他小弟,平时都得听他的话,四舍五入一下,你甚至也算得上是我的奴隶。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 辛鞍一噎,梗着脖子道:“你,你对他不好,你喊他回去干什么?我大哥这么厉害,就该有自己一片天地的,天天跟在你那,一点都不开心!” 他又看了眼楚言枝身侧已经目含愠怒的两个宫婢,再度侧身抱臂:“你把其他人喊下去,我有话要单独跟你说。” 楚言枝抬眸冷笑:“你命令我?红裳,去找辛大人好好问问,他平时都在怎么教导儿子的。实在不会,我明天就不辞辛苦把他送到父皇面前去,让父皇教一教他何为尊卑规矩。” 红裳探身应是,另一边的绣杏冲已经有些慌了的辛鞍抬高了下巴。 见红裳真要下去找辛恩,辛鞍忙道:“等等等!我,我就开个玩笑!” “你自己不把规矩放心里,别指望别人替你分辨哪些是玩笑,哪些是真话,更别指望借着玩笑的由头说了没规矩的真话后,还让人家理解你、放过你。我可没觉得好笑,只觉得冒犯。” 辛鞍忙拦到红裳面前,对楚言枝喊道:“对不起七殿下,我错了嘛!但我真有重要的话想跟你说!” 楚言枝没理会,先吃了半个茶点,喝了两盏清茶,才漫声道:“你既要支开她们,还拦着她作什么。” 红裳朝辛鞍微行一礼,绕开他退下了,绣杏也领着其他宫婢太监跟着出去,守在了外面。 “想说什么说吧。” 辛鞍不自在地挠挠头,小公主脾气还挺差,好像也怪不得大哥怕她…… “我,我也没别的意思,”这半句话一出来,辛鞍自己就先懊恼了。他别过脸咬咬牙,尽量板着脸,却不敢直视她了,沉声严肃道,“你对我大哥好点吧。” “怎么养他是我的事。” 辛鞍拖把椅子在她面前坐下来:“可你别害了他!是,你不在乎他,他对你来说,就是捡回来的贱命一条,和三殿下府里的那条狗差不多,高兴了逗逗玩,不高兴就想把他扔了。可大哥对其他人来说不是这样的,他是我兄弟,是我爹教养到大的徒弟,我爹我娘待他比待我还好呢。” 楚言枝把玩着手里的茶盏。 辛鞍见她不说话,轻咳一声,手在两膝盖上磨了两下,转头看看周围,确定不会有第三个人听见后,才低声道:“你别勾引他犯错成不成?你又不打算和他长久在一起,就把他当个玩具、工具,用完了丢,你是公主,当然不会有事儿,他是会死的!” “……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别跟我打哑谜嘛,我多少猜得出来,我哥喜欢你,你呢,长着一张祸水脸,深宫寂寞,图个好玩新鲜,他肯定是不禁你勾的。” 楚言枝放下茶盏,心里觉得好笑,又觉得无畏。 这便是他们知道此事的反应。怪她耐不住寂寞,怪她不守礼教规矩,怪她勾引奴隶以下作乱。 却也不假,她就是这样的人。最开始是狼奴勾引的她,但他也躲过她,譬如去年这时候,譬如最近,两次都是她主动来找他。 楚言枝感觉到近来自己发愁的事显得很可笑。她把自己放到了欲望和理智之间,任两方拉扯,常常是被欲望所胜,最后的结果是还不如不拉扯,不如继续浑浑噩噩。反正事到如今,如果真被公之于众,不管她和狼奴进行到了哪一步,世人嘴里的话只会比从辛鞍嘴里吐出来的更难听。 她无法杀死狼奴,也无法杀死自己的欲望。那便都不杀了,破罐子破摔吧。 “他不禁勾,怪得了我么?”楚言枝坦然地与他对视,“我便是把他玩死了,又如何?他是我的奴。” 和一个心里早有了定论的人证明自己无错,或是证明自己并无坏心没有意义,楚言枝也懒得和辛鞍这样的闲人解释。她和狼奴之间的事,还轮不到一个什么都不了解的人来置喙。 辛鞍又被她的话噎住了,气得起身直踱步,半天才憋出一句:“你没有心!” 高高在上,自私自利,天真又残忍的小公主,当初真是她把大哥捡回来的吗?大哥怎么就摊上了这样一个主子! “辛鞍。”狼奴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了,辛鞍回过头,狼奴提着两只食盒,隐在青蓝的夜色之中,眼神微冷,“你欺负殿下,我不会饶过你。” 辛鞍指指自己的鼻子:“我?我欺负她?哥,你自己被欺负惨了知不知道!” “你才不懂。”狼奴将食盒放到桌上,亲自搬来了只大桌子,将饭菜一一摆上去,“殿下,你一定还没用晚膳,奴伺候你用膳。” 楚言枝近来食欲不振,来的时候确实还没用晚膳,见狼奴做的饭菜都还可以,便由他扶着坐下了。 “辛鞍,你回去睡觉吧,殿下看到你不高兴。一会儿我再去找你。”狼奴推他出去。 辛鞍感觉更气了,但是根本拗不过大哥,嘀嘀咕咕说了句“无可救药”,气哼哼地回去了。 厅堂里没有别人,狼奴一心服侍楚言枝用膳,细致周到。 他想她想得好久,可是看她这样的状态,心里又难过,竟想怨她来找自己了。 “狼奴。”楚言枝吃完一碗饭后,再不肯多吃了,让他在自己身旁坐下。她摸摸他的脸,笑了下:“你小弟原来对你很好。” 狼奴牵住她的手:“殿下。” “你愿意跟我回去吗?” 狼奴垂眸:“奴不该跟殿下回去。” 楚言枝点头:“我也觉得我不该来找你。” “是因为想奴了,来找奴的吗?” “嗯。” “奴也想殿下……” 楚言枝望着外面越来越沉的夜色,看星子渐浮上空。已是初夏时节了,一日比一日热起来。 “反正还没到最后的时刻……我想放纵自己了。”楚言枝闭上眼,于疲惫中将自己的面部肌肉一一放松,“一晌贪欢。” 临走前,狼奴去找了辛鞍,辛鞍坐在屋顶上喝着闷酒,看到他过来了,还想躲,然而酒量实在太差,一坛尚未过半,站起来时身体就摇摇晃晃想从屋檐上掉下来了。 狼奴提着他的衣领扶住他,压他肩膀让他坐稳了。 辛鞍搡他一把:“你个笨狼!” “我和殿下的事你都知道了。”狼奴把没搡动他,反而自己失力乱晃的辛鞍扶住了,“谢谢你没告诉别人。” 辛鞍打个酒嗝,稍微清醒点了:“谢你个头!你知道你家小殿下怎么说你的吗?说把你玩死就玩死了!” “真的吗?” “对啊!她刚刚亲口跟我说的!你还说我欺负她……谁欺负谁啊!” “殿下要是真能这么想就好了,她能比现在开心好多。” 醉醺醺的辛鞍听到这话,上下看他一眼,往旁边挪了挪,丢了颗石子过去:“傻狗!” 狼奴接了石子:“我不是狗,我是小狼。” 他抱着木奴,贴着自己的心口,凝视着天上的圆月:“但我愿意是殿下的小狗,只要她开心,被她玩死,也没关系的。” 辛鞍用见了鬼的眼神看他:“……疯子。” “你不懂殿下。她爱我,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我后悔之前不甘心只做她的小狗了,她要是不爱我,只把我当随便玩的玩物,她就不会这样痛苦,还能玩得很快乐。现在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为什么痛苦,她以为只是因为坏了规矩,违背了自己的良心而已。” “就,就是坏了规矩!她一个女的,还没出嫁,怎么能和你缠在一起!” “为什么不能?为什么要用这么多的规矩束缚她?辛鞍,你这话说得很讨人厌。”狼奴把石子丢回去了,刚好砸中他脑门。 辛鞍嘶嘶抽气,一边揉额头一边要哭不哭的:“她爱你吗?我是一点没看出来!你催眠自己呢吧!” 狼奴把木奴抵在自己的下巴上,揉着木奴的脑袋,脸上的笑涡随说话时唇齿的牵动而越来越深:“她很爱我啊,今天我做的每道菜,她都至少尝了一口,以前她不愿意吃,动都不会动。甚至她今天就是空着肚子来寻我的,她以为我出事了。” “哼,说明她出来的时候还不饿,你把菜端上来她又饿了呗!” “她摸着我的脸说想我了,说要带我回家。你一点也不懂,每次我要是出来,她都会叮嘱我一定要打声招呼,说清楚什么时候回来,不然年嬷嬷会担心,其实担心的明明是她自己,年嬷嬷在正殿陪着和妃娘娘,很多时候并不知道我去了哪里。只有殿下会第一时间发现我不在,我不在,她会想我,会想我快点回去见她……” “嗝,”辛鞍揉揉饱胀的肚子,“哥,你想多了吧。我看她是图你长得好看,要玩你才会想你,要是木奴丢了,你会不会想快点把它找回来?” “木奴不是玩具。” “啊行行行,你别跟我犟这个!” “你一点也不明白殿下有多爱我,我之前,也没意识到。”狼奴捧着脸,眼睛里的光越来越亮了,“被殿下爱着的感觉很幸福很幸福,就算是分离,这些日子以来,我也只是为着无法和她永永远远在一起而绝望难过,一想到她,心里还是甜的。” “矫情。”辛鞍搓了搓两臂上的鸡皮疙瘩,但过了会儿还是道,“你说这么多,就是想跟她继续这么错下去呗?我是觉得,她要是真的爱你,就应该再也不来找你了。你知道大家怎么看你吗?说你待她身边很可惜,这话你听多了,不用我再多说了吧?” “她也说过,是我自己不肯。原因我也和你们说过很多遍了。我是北地的小狼,殿下不要我,我便只能回北地去,但北地已经没有属于我的狼群了。” “你!是!人!” 辛鞍气得不行,恨不得提着他的耳朵强调。 “等殿下成亲了,我会离开她。先去……”狼奴眸光微动,“然后听你们的话,为你们做事,报答你们的恩情。” “我们不是她,我们对你好没图你报恩!你的人生,你的人生能不能有除她以外的计划啊?哪怕当个行走江湖的大侠也好啊。” “我不喜欢人间。”狼奴指尖点着冰凉的檐瓦,“如果不是她,我会为了自由撞死在笼子里。我不懂人,你们人也并不懂狼。” 辛鞍气累了,跟他说不通,只能仰躺下来,望着满天星和那轮月,半天没再说话。 狼奴以为他睡着了,要把他背下去,辛鞍一偏脸躲开了。他似乎酒醒得差不多了,声音轻下来:“哥,你难道不觉得委屈吗?你说你是狼,行,你是狼。狼怎么可能愿意当狗,狼怎么可能心甘情愿当玩物?” 小狼奴 第107节 “我爱她,臣服她。” 辛鞍手握成拳磕磕额头,再次翻过来仰躺着,叹了声气:“……哎,行吧。” 把辛鞍送回去睡下后,狼奴回到正厅,和楚言枝一起坐上车辇回去了。 夜里他蹲跪在她床头,将她吻了一遍又一遍。 长久未见的思念让他压不住欲,却又不得不压下。楚言枝难得准允他可以跪倚在床头抱着她,他反而不愿意上来了:“奴是殿下的玩具,殿下随便玩奴,只要舒服了就好,不要纠结别的。” 楚言枝抚着他的眉眼,望着他笑:“你好乖。” 狼奴仰望着她,轻轻地将唇印上她的脸,再度用晶亮晶亮的眼睛望她:“奴永远是殿下的乖奴。” 夏尽秋来,八月礼部终于敲定了三殿下楚姝的三位驸马候选人,将名单画册供到了成安帝面前。成安帝让东厂和锦衣卫的人各去查探了一遍,择出了一位家世、相貌、品行皆为最上品的驸马,婚期定在了明年四月末的一个良辰吉日。 此事成安帝并未告知楚姝,但楚姝从旁人嘴里得知时,也没多大反应,据闻她不久后将嵇岚召去了公主府一趟。成安帝早已下令断了他们二人间的往来,嵇岚大可以以此为由拒绝,可那日他还是去了,将将半个时辰便离开了。 安国公江霖六月时重返朝堂,成安帝为犒劳他多年守边辛苦,赐了宅邸美女,加封多衔。江霖婉拒了宅邸美人,照旧在与辛家临近的江家旧府居住,引起了成安帝的不满,但这几个月下来,他并未有何异常举动,成安帝除了命钱锦时时监看外,也不能做什么。 相比江霖,江炽一开始的动作要大许多,但自从江霖也回来了后,他大多数时间只是在京城内外遛鸟跑马,似乎是受了江霖斥责的缘故。 九月九日重阳,恰是江霖生母殷夫人的忌辰,江霖请了青天观的道士为其迁至祖坟安葬。江家本就人丁稀少,二十四年前江氏一族举家离京,他不在,殷夫人的后事是由辛恩等人帮忙料理的,为着宗族规矩,只能为她另择一处风水宝地埋葬。之后多年,也不敢明着祭扫。 除了为其母迁坟安葬之外,江霖还亲自捧来了一副小小的棺材,将之葬在了殷氏墓旁。江夫人泣不成声,江炽目光幽深地看着那块雕刻着“江霖之子江灼”几字的石碑被立在坟前,轻轻扶住了江夫人。 棺内只一块刻了“灼”字的镶玉金锁、一块婴孩儿襁褓的棉布以及一点断肢残骸。玉已碎裂,襁褓犹带浊血,残尸只剩那几截小小的臂骨、手骨和腿骨。 江霖深眉紧皱,眼眶含泪,最终只仰面深深吸气,一言不发。 那两年烽火连天,他先是痛失生母,又痛失亲子,可往事如烟,战事已平,内心多少愁苦,都只能随烟而去了。 “江元帅……” 一道微颤的沙哑声音自身后传来,众人移目望去,一身白麻孝衣的余采晟步履蹒跚地走至他们面前,“噗通”跪下,还未出言,已哽咽落泪。 江霖闭了闭眼,那边江炽已经将江夫人扶去旁边的长亭休息了。 “辛恩让你来的?” 余采晟缓缓摇头:“我自己深感罪孽深重,想来老夫人和小世子坟前忏悔。” “当年的事不能怪你……听辛恩说,这些年只有你会来我母亲坟上祭拜她,每年清明、重阳,你都要跪上整整一天一夜。” 余采晟朝殷氏的墓碑“砰砰砰”磕了几个头,直到灰尘扑了满脸,破头流血,他才堪堪停下,压抑着道:“是我没,没能保护好小世子。” 夹带灰烟的风簌簌吹来,纸钱纷飞,白幡浮动,满目秋日凄凉。 灰烟拂面,余采晟凝视着一大一小两座坟碑上的字,思绪却回到了十七年前的北疆战场上。 鞑靼夜间偷袭南下,眼看兵临城下,城门即将被破,而援军迟迟未到,江霖命当时还任江家军副将的他领兵护送城中老弱妇孺的百姓们撤离战场,先去临近镇子躲避战火,其中包括了还在襁褓之中的江家幼子江灼。 小世子是江家那代唯一的血脉,江霖对他的未来寄予了无限的期望。他出生时,一向军纪严明的江家军痛饮了三天三夜,自从被逐至北地之后笑容少见的江霖更是逢人便要抱着他给人看,让人看他长得是像他,还是像他夫人。 大家都知道江元帅想听小世子长得像他,可窝在襁褓中的小世子生的是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睫毛长得能当刷子使,眉毛还没长齐就黑得像化了黛,长得更像他母亲江夫人,大家根本没办法睁眼说瞎话。 人人都说,小世子不笑的时候像他,笑的时候像江夫人。小世子爱笑,谁抱他都笑,伸着小胳膊去摸抱着他的人的脸,要是摸到糙脸,眉毛就要皱起来,摸到光滑的,就拿自己的脸去贴。 余采晟年轻的时候长了张清俊的脸,小世子最爱贴他。婴孩儿的脸又软又滑,他的眼睫毛一眨就直往他鼻梁上扫,扫得人痒,又扫得人喜欢。余采晟那时天天都想赶紧也在北地娶个漂亮媳妇儿,生个随媳妇儿的漂亮孩子,天天抱着疼,别每天没抱一会儿就被江元帅抢了去,非要小世子贴他那张糙脸。 大家都盼着小世子长大,盼着能听到他学会说话、看到他学会走路,将来长大了学武功、学骑马,跟着江家军,跟着他父亲成为这世上最骄傲的小将军、小元帅,能保家卫国,扩疆拓土。 可余采晟把他弄丢了。 就在那个处处厮杀,淋着大雪的黑夜。 余采晟把小世子护在胸膛里,骑着马连夜带领众人根据江元帅划定的路线往南下的山道而去。雪大路滑,马儿奔袭半夜窝断了前蹄,他从山道上滚了下去。余采晟拼了命蜷缩起身体护住他,被枯枝扎穿了小腿,若非有盔帽所护,那截枯枝就从他太阳穴处贯穿而出了。 他被埋到了雪里,他拼了命地把身上的雪扒下去,几个兵士拼了命地把他往上拉。余采晟摔得眼冒金星,黑漆漆的雪夜里,他颤着手扒开自己的盔甲袍衫往里看,却见小世子抬抬头,眨着润亮的眼睛冲他看,他一笑,小世子也跟着笑,伸胳膊去摸他眉毛上的雪粒子,一嫌冷,又嘤嘤呜呜地把胳膊收回去了。 一路上,他叮嘱小世子别出声,小世子就真没出声,窝在他心口里,动也不多动。山路多颠簸,才几个月大的小世子却能那么乖。 余采晟拔了扎在腿肚子里的枯枝,戴好盔帽翻身上马,继续领人夜间转移。可才又顺着山路行到平地不过半个时辰,眼看再有几十里路就能到庆来镇了,却有乌压压几队鞑靼凶兵截杀。 他们的人里出了叛徒,叛徒向鞑靼透露了江元帅在那夜的几乎所有安排,包括守城中手无寸铁的百姓们的去向。 余采晟那一行只有三百兵士,其中有百来人都是才十几二十岁头回上战场的少年,而对方足有千人,且各个手持弯刀。 哀嚎遍野,血淌雪山,兵士们既要护百姓,又要护他和他怀里的小世子。 余采晟被弯刀劈脸砍来,长□□胸而过,他吐着血,血与呼呼风雪皆糊在眼前。鞑靼手持火炬,拿长枪勾出了他护在心窝的小小襁褓,猛掷于雪地之上,以剑而刺。 一直到最后,余采晟都没听见小世子哭一声。 这孩子太乖了。 太乖了。 等他再醒来时,已经是大半个月后了。江元帅率领将士们反攻,夺回了守城,那夜未被掳走却已家破人亡的百姓们也回来了。余采晟短暂地忘记了那夜发生的事,他身上的伤都好得差不多了,连胸口的刺穿伤也都已愈合,唯有脸上那道丑陋可怖的刀伤始终没好。 余采晟以为自己只是随江元帅夜袭鞑靼时受了重伤,竟以为那是功勋,医者要给他缝伤,他那时太想娶个北地的漂亮媳妇儿了,不肯被缝丑了,甚至自己去练针技。等他缝完了,去营帐里找江元帅,想找小世子抱抱,忐忑地想这张长了丑疤的脸他还会不会愿意贴,却看见了那只小小的棺材。 江元帅说,找到他的地方,没能找到小世子,只找到了那只破碎的金锁和凝干了血迹的襁褓。他们沿着痕迹一路找一路找,不知找了多远,才断断续续地从雪里找出一截胳膊、一截小腿。连内脏都找不全了,残肢上有野兽的齿痕。北地的野兽冬天找不到吃的,刨新坟的都有,何况是吃血还没流尽的婴孩。 余采晟不相信,他扒开小棺材去看,是那枚锁,是那块襁褓,胳膊是,腿是,连那会握成拳挥在他脸上为他擦雪的小手也是…… 余采晟终于想起那夜,伏跪在地,长久未起。 从那以后,江元帅又变得不爱笑了。江家军伤亡惨重,没了小世子后,士气一片低迷。 江元帅宽慰大家,说孩子没了,还可以再生。 没多久,江夫人再度有孕,内妇们看着她尖尖的肚子,都连道恭喜,说这胎一定又是个男娃娃。 江元帅和江夫人脸上的笑容仍然没有多起来。 孩子出生那天,江家军众人都在紧张着。 余采晟一直躲着没去看,百日那天,江元帅也未多加庆祝,只在营帐内置了席面,把他喊了过去,对他说,看看,小世子回来了。 余采晟去抱孩子,轻轻软软的,弱得像小猫崽子。 这孩子长得并不像江夫人,长得像江元帅。笑得时候像,不笑得时候也像。人一抱他就哭,人一碰他就皱眉毛,那眉毛很淡。 余采晟不愿意唤他小世子。 军中人都不愿意。即便江元帅和江夫人刻意想忘去一年前死在雪地里的那个小世子,却没人能真的忘记。 江元帅最终也妥协了,说等孩子长大二十弱冠了,再为他请封世子吧。 余采晟在军中浑浑度日,满身的伤让他也没办法再骑马打仗了。终于有了一个机会,他随着一些残弱老将们从北地回到了京城。 他本就是被老安国公收留的孤儿,素来无牵无挂,到了京城后,江元帅的旧友老定国侯与辛指挥使收他到北镇抚司的后厨干做饭的活计去了。 余采晟其实根本不会做饭,要么咸了,要么淡了,要么夹着生。他不想再做了,辛指挥使对他说,好好活着,把日子过好,就算为小世子祈福了。 余采晟去过很多道观、寺庙,好多人跟他说,小世子是天上的小神仙下来历劫的,现在回去了,一定能无忧无虑。余采晟把所有的钱都捐给了道观和寺庙。 可他连为小世子偷偷立一块牌位都不敢。 小世子那么乖、那么乖,他不让他出声,他到死时也没喊出一声。他却没有护好他,他一生都愧对他。 江霖轻叹一声,把余采晟从地上扶了起来,拍拍他身上落的灰,与他一起看向那两座新坟。 “都过去了。那孩子听话,转世投胎,肯定能投个好人家,不用跟着咱们打打杀杀,一辈子不得安宁。” “小世子,是小神仙,”余采晟紧咬着牙忍泪,“千万别再犯错,下来受苦了。” “都过去了。”江霖略微移开视线,让他往不远处的长亭看,江炽正给江夫人喂水喝,“炽儿如今很好,虽然刚出生的时候,敏儿因为身子亏损得厉害,也把他生得弱了,经我这些年亲自教导,瞧瞧,也是能独当一面的男子汉了。” 余采晟看了看,勉强笑笑:“小将军很好,随了元帅。” 江霖再度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 余采晟摇头:“我想守着老夫人和小世子。” “又不是刚下葬,只是迁坟。小余啊,把从前的事都放下吧,人总归要往前看。” 余采晟久久未语。 江霖见他依然坚持,提步也往那亭子走去了。 余采晟侧身回头看去,忽然喊道:“元帅。” 江霖停下了脚步,长亭内坐着的人也投来了视线。余采晟犹豫片刻,问道:“元帅觉得辛指挥使的爱徒,辛鞘如何?” 江霖没明白为何他突然提起辛鞘,稍想了片刻道:“是个好孩子,筋骨奇绝,天赋极高,就是可惜……可惜没什么志向,将来难成大气。” 他又摇头笑了下:“也不知辛恩怎么把孩子养成了这样,其实依我看,辛鞘反倒不如鞍小子了。” 见余采晟失神地站着,江霖不禁问:“这孩子怎么了?” 余采晟回神,笑得有些苍白:“我想起他小时候了,天赋何止是高,是高得可怕,我也没亲自教他,就朝他展示了一回飞针术,他后来竟然自己学会了。元帅,我当年练的时候,可吃了太多苦头。” 江霖略微点头,却并无与他聊辛鞘天赋如何的兴致。天赋再高,志向低了跟不上去,只把自己囿于窄小宫墙之内,能有什么出息。 作者有话说: 如无意外,明天就到文案剧情啦感谢在2023-02-06 23:57:30~2023-02-07 23:56: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将折枝香花送你 20瓶;书香虾 13瓶;西二西 5瓶;gill 2瓶;沐~榎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7章 “我们是夫妻了。” 礼部共送来了三套及笄礼服, 分别对应及笄礼宴的三项步骤,楚言枝半月前就都试过了,确认合身无碍便让人收入厢房柜中放置妥当。明天就是及笄礼了, 红裳又带人把礼服都一一摆置到兰心阁内,方便明日更换。 楚言枝喝下半盏鲜牛乳, 正要准备睡下,姚窕从正殿那过来了。 最近两个月为忙她及笄礼的事, 长春宫上上下下一派热闹,各宫都过来走动送礼,成安帝也赏赐了不少东西。钱公公近日格外忙碌,今天却也抽出了时间亲自过来看望, 询问姚窕可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许是因为忙碌, 钱公公脸上的笑看起来比以往更和善,临走时却欲言又止地问了旁边的楚言枝是不是不想离开长春宫,所以脸上总不见笑容。 楚言枝喝着泡茶, 笑说自己毕竟长大了,当然不会再一天天傻乐。 钱公公看了她许久, 最后说如果她不想离开长春宫,便再在宫里多住几个月,也没关系的。 楚言枝便没忍住避开娘亲, 探问他自己将来的婚期可以不可以尽量再往后延迟延迟。 钱锦捻了粒桌上糖盒内的松子糖入口,品了半晌才看着她道:“早些成亲,对殿下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越往后拖, 变数越大。” 小狼奴 第108节 “礼部想定到哪日?” “明年六月初三。今年开春的时候奴才就已为殿下择定了, 那是最好的日子, 陛下有点嫌早, 但也点头了。” “可二姐姐的婚期就在四月末,这是不是太紧了?” “三殿下的婚期倒有可能提前……陛下那日也说,不若别再拖到她二十岁的生辰了,赶在二月前办了也好。” 楚言枝沉默了会儿,父皇当初定到四月,应该是怕婚期定得太早三姐姐会过于埋怨他,如今又嫌四月太晚,是怕空的时间太长,三姐姐有别的动作。 可为什么她的婚期要定得这样早,将来能有什么变数? 楚言枝内心思忖着,这恐怕是指司礼监内部的变动。听说石元思颇得陛下圣心,已有人猜测是不是要在东厂之余另建个西厂出来了。 朝局上的事更不必说,陛下去年召回了驻守边关二十余年的安国公,今年又提拔了两个内阁阁臣,嵇嘉的首辅位置应该坐不长远了。陛下还将一部分批红权给了太子楚珩,楚珩能直接插手处理的朝政比以往更多。楚珩一直不赞同楚姝入局朝政的做法,近来打压得厉害。 “娘娘已和奴才为小殿下安排妥当一切了,小殿下只要安安心心在公主府备婚,顺利嫁入姚家,一生都可无忧了。”钱锦感叹地打量她一番,慢慢站起身来,“不知奴才将来还能护着小殿下多久……不过有娘娘在,也有,也有狼奴在,没什么不放心的。” 楚言枝不禁一同起身,跟着他往外走:“钱公公,是东厂要出什么事了吗?” 钱锦本不欲回头,见她跟出来了,又走回到她面前。 他笑着伸手触向她的头,见她仰面时目含忧虑,才恍然间意识到她确实已经长大了,便蜷指放下了手:“不会有事。” 楚言枝仍然预感不妙,但她既不能多问,也不能插手,只能站在原地看钱锦一步步走出长春宫。 看着她刚刚搁到桌案一旁的那半碗牛乳,姚窕在她床畔坐下了,一时感慨无限,却只能不断摸着她的脸与发,轻轻地叹气。 年嬷嬷也坐在底下拿叆叇不住地瞧她。 楚言枝知道她们舍不得她,即便那些交代的话过去的几个月里已经说得快磨破嘴皮子了,也还忍不住过来再叮嘱一遍。 “宫外的日子虽比宫内自由,但你也不可贪玩,远的地方更不能去。若有机会,多去姚家走动,和你小表哥多相处相处,也替我孝敬孝敬你外祖父、外祖母。姚念和你差不多的年纪,也快要定亲了,应当不会嫁得太远,你们将来会有许多话能聊,算做个伴了……” 说到后面,姚窕忽然止了话音,转而细细地看着她的脸:“枝枝,娘亲知道你有心事不愿意说出来,但也不能总闷着。这几个月你不是和辛指挥使家的辛小姐相处得不错吗?她还帮你调理了身子……枝枝,你怎么不如从前爱笑了?” 楚言枝抱住她撒了会儿娇:“娘亲怎么和钱公公一样,就想我每天傻乐呢?” “自然是想你开心。” “娘亲尽管放心嘛,你和嬷嬷说的那些话,我都记住了。就算我记不住,还有红裳她们时时提醒我呢。” 多的姚窕也不知该说什么了,又交代她明天及笄礼宴上该注意的细节。 说完这些,她才抚着她的肩膀轻声问:“狼奴还不愿意离开你吗?成亲之前,有他在你身边我放心,可等成亲之后,他还总寸步不离地跟着你,对你将来的幸福不算好事。” 楚言枝把玩着娘亲的袖摆,倚在她怀里道:“我会和他讲清楚的,等成亲了,便不再留他在身边。” 年嬷嬷呵呵笑道:“只怕奴奴舍不得殿下。其实我还是觉得,就让他和从前一样守着你就行了,再多个令哥儿,守着你们俩。那孩子没坏心,事事都听你的话,令哥儿也不是多疑心的孩子,你们平时出行身边多少人跟着,哪用得着担心那么多。” 楚言枝笑道:“嬷嬷真是老了,小时候他进我屋都是要被你凶的,怎么现在还鼓励他以后一直跟着我了?” “是呀,是老了嘛。你说,他没爹没娘,离了你还能去哪?他师父家毕竟不是他的家,他要是肯娶妻倒好,我便能放心了……嘶,其实说起来,辛指挥使家的辛小姐就很不错,都是知根知底的人,殿下不妨让他们试着多接触接触,要是两人都有意,就再好不过了。” “……狼奴是我的小奴隶,他一个奴籍,配不上辛小姐。” 年嬷嬷搁下了叆叇,抚着上面的缠枝葡萄纹,靠在椅背上道:“奴奴不差啊,奴籍的事,钱公公和辛大人都能帮他。他也就差在身家上,但辛大人一家都很喜欢他,从没把他当奴看。等脱了奴籍,殿下多赏他些宅子田地,让他尽管去建功立业,配辛小姐不是很好吗?” “枝枝,娘亲的袖子都要被你的小爪子抠烂了。”姚窕笑着拍拍楚言枝的背,楚言枝终于松了手,垂眸抚弄着自己的指甲,语气寻常道,“已经是大爪子了。” “殿下觉得嬷嬷刚才的想法怎么样?”年嬷嬷认真筹谋起来,“同姓成亲倒有些讲究,要是辛家那边不好处理,殿下可以给奴奴再赐个姓,甚至能让陛下赐他皇姓!楚鞘楚鞘,也好听。” “嬷嬷呀,你怎么天天想着做媒的事?”楚言枝坐直身子,仍然揉着自己的指甲,眸子半垂敛着。 年嬷嬷笑笑:“我放心不下他啊,眼看身边大大小小的孩子都有了归宿,唯独他什么都没有。以前想着殿下能一直要他护着,现在殿下又不肯要了。他不成家,总不能就这么孤孤单单地一辈子到死。” 姚窕点头道:“这话不错,狼奴毕竟是我们看着长大的,不能真让他将来连个能落脚的地方都没。现在距离婚期还有大半年,枝枝在外面也帮他物色物色。” 楚言枝点头应下了。 想想也是,只要他们互相成了家,以后当然不会再犯错。辛小姐……辛小姐是个很好的人,他们要是真的能互相喜欢,在一起挺好的。要是辛小姐不喜欢他,也很正常,谁会喜欢一个小奴隶,到时候她再让人找身家合适些的。 怕楚言枝睡得太晚,影响第二日及笄礼宴的事,姚窕和年嬷嬷回正殿去了,交代宫婢们明天一定要准时叫醒楚言枝。 楚言枝放开了发红的指尖,伸手去端那半盏牛乳喝,红裳忙拦下:“这都凉透了,奴婢让人再端盏热的来。” 楚言枝拂下帐子,靠着迎枕将被子拉到腰部盖好,看宫婢们来往收拾,却想到那天在灯楼上,狼奴说只要有他在,殿下随时想喝多温多烫的茶水都能立刻喝到。 狼奴这两天一直在后院,很少到她跟前来,说要为她准备及笄礼物,等明天她从坤宁宫回来了,夜里就来找她。 大家都为着她及笄礼宴的事紧张忙碌,楚言枝却觉得平常。除了大姐姐楚欣的外,她已经参加过上面五位姐姐的及笄宴了,大体的流程都已熟记于心,到时候还会有礼官在旁边提醒,没什么好担心的,就是有点累。 宫婢把热牛乳端来了,楚言枝满盏饮尽,这才叫人熄了灯,躺卧下来。 翌日不等红裳领人唤她起来,楚言枝就已睡醒了。她从床上披衣坐起来,听着滴答滴答的更漏声,推开了朝西的那扇支摘窗。 约莫是四更时分,月亮的轮廓被云层遮掩得有些浅淡,凉风吹拢而来,楚言枝捧脸看了一会儿。 外间那起了些动静,楚言枝才放下窗子,重新卧回床榻,等红裳来唤她起身。 宫婢们都进来了,喜气洋洋地对她说着吉祥话,绣杏依然是话最多的那个,叽叽喳喳词都不带重样的。 楚言枝也同她们玩笑,梳妆之后,由她们扶着坐车辇去往坤宁宫。 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姚窕亲自为她插笄,她行再叩之礼后由红裳和礼官引着朝各方再叩首,最后去往东暖阁换下及笄礼服穿上轻便衣裙陪席。 二姐姐婚姻美满,被安排坐在离她最近的位置,笑说当年她及笄的时候是在夏天,热得她浑身冒汗,衣裳都汗湿了,还不敢多挪多动,难受极了,不像她和三妹妹,择了个好时节出生,不冷不热的,舒心得很。 楚言枝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她的话,抿唇笑笑就不多言了。 楚姝和对面的两位长公主倒相处得不错,楚言枝陪二姐姐坐过一会儿后也过去同她们闲聊了。 礼宴终于结束,等几乎所有人都离开后,楚言枝才踏出了坤宁宫。如今昼短夜长,夜色已然微沉。 临要再上车辇回长春宫时,楚言枝往坤宁宫后花园的位置看了眼。 她记得那里有个荷塘,夏天时菡萏亭亭,迎风招展,她后来还把那蜻蜓立在瓣尖的情态画成绣样绣了出来,做了柄绸扇送给皇奶奶,皇奶奶很喜欢。 二姐姐及笄宴那天,狼奴被他师父领回来了,她不让他跟着自己,他还悄悄跟,结果被她发现了。 当时她坐在檐下的大石头上,裙摆与披帛都随意地散在上面,狼奴立在烈阳下垂眸看她,又缓缓蹲下身,将下巴靠在她的膝盖上,仰着脸说想她。 他眸子本就生得黑,一经阳光直射,便显出一抹剔透的琥珀色。他乖乖蹲在那任她揉脸揉下巴,偶尔还要舒服地哼两声,真像小猫小狗。楚言枝当时想,她养了一个还挺可爱的小奴隶。 一晃好多年过去,二姐姐的二女儿茵姐儿都在咿咿呀呀学说话了。 回到兰心阁洗完澡,楚言枝把人都遣出去了。今天起得早,回来得晚,中午又没歇晌,红裳料她累坏了要多休息,搁下温牛乳后就要到外间去守着。别的宫婢睡得沉,今日又都累着了,怕楚言枝唤人他们听不见,红裳便想连守几夜。 “红裳,你今天陪我走那么多路也辛苦了,回厢房睡去吧。今晚外间就不用留人了,反正我若在里间摇铃,守门的宫婢也能听见。” “这怎么好?起码也留个人在这。” 楚言枝在帐内掩唇打个呵欠:“我都长大了,还没单独一个人睡过。最多再磨蹭一个月,咱们就要搬去公主府住了,我想今晚上好好想想。” 红裳犹豫了下,问她是不是想做什么事,楚言枝冲她露出个真挚的笑,要她放心,她真的只是想一个人静一静而已。 拗不过她,红裳依言出去了,但挑了两个警醒机灵的宫婢守门。 等兰心阁内完全静下来,楚言枝平躺在帐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总开心不起来,一直有口气堵在心尖,怎么都呼不出。有些问题她想过很多遍的,努力地让自己别再去想,可依然会时时侵扰她的思绪。 等和小表哥成亲了应该就能好了吧。 “殿下。” 帘帐微动,一只手扒上了她的床沿,狼奴的影子隐隐绰绰地投了过来。 楚言枝撑身倚坐起来,撩开帘子,就见少年蹲跪在床头仰望着她,黑眸晶润,怀里抱着一盆不知什么花,月光一映竟会反光。 “生辰快乐,殿下。”狼奴将那盆花双手碰给她,轻声道,“奴送殿下的生辰礼,金枝玉叶。” 楚言枝接过要细看,才发觉这盆花还挺沉,摸摸花瓣叶片,竟是用各色玉石做的,连叶脉都雕得十分细致,根茎则是用金丝拧成的,托着一朵朵粉山茶。 “殿下喜欢吗?” “挺好看的。” 楚言枝捧在怀里,抚了抚触感温润的玉花,半晌道:“狼奴,你要是有生辰,我也会给你过的。” 狼奴望着她笑:“奴不在乎这些。” 楚言枝将每朵花与每片叶子都看了一遍后,递给他,要他放到案几上去。 等他走回来了,楚言枝摸了摸他的头,垂眸道:“等我成亲了,你也成亲好不好?嬷嬷和娘亲都放心不下你,他们想你也能有个家。” 狼奴睫毛颤了颤:“……殿下也希望奴和别人成亲吗?” “嗯,我们都成亲,都能过得很幸福。奴籍的事,可以让钱公公和你师父帮忙解决的。年嬷嬷还说,还说她觉得辛小姐和你很相配。” 狼奴攀着床沿的指收紧了,楚言枝久未听见他应声,默默收回了手。 狼奴握住了她的手腕,再抬眸时,方才盈着笑的脸上出现了几分凝重:“奴不成亲,奴谁也不要,只要殿下……只要殿下能每天都很开心。” “表哥你见过的,扪心自问,他是很好的人,我会很幸福的。狼奴,别把心思都放我身上了。等我成亲了,你就去找喜欢做的事,只要你愿意成亲,我也帮你找合适的妻子。” 狼奴依然沉默着,眼睑渐垂,眼睛虽然失神,却看起来更亮了。 像当年他拽着她不撒手时一样,楚言枝把他的手指一根根掰下来:“我长大了,你也长大了,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 “奴知道。”在她掰他第二根手指的时候,狼奴松了手,乖乖地在床下对她点头,“殿下别把奴丢给别人,奴以后会走的,不出现在殿下和小表哥面前,奴懂事……” “……嗯。” 楚言枝忽然感觉心口更闷了,看他这样,眼眶都有些发热,于是别开了视线。 她把帐子重新都放下来,遮住自己的脸,暗暗揪紧了被子,稳住声线道:“你若不愿意娶妻,我当然不会逼迫你。只是你得让年嬷嬷放心,她年纪大了,身体越来越差。那天我带她出去找辛小姐帮她看了看,说情况不太好……你小时候,嬷嬷很疼你。” 楚言枝拿被子擦了擦眼睛,便听狼奴声音也闷闷的:“奴都知道,奴以后跟随师父去做事,去建功立业,让嬷嬷和殿下放心。” 又是几息沉默之后,楚言枝朝里侧躺下来:“你回吧。” 狼奴透过帐子映在墙面上的影子轻轻动了一下,楚言枝闭上眼,慢慢缓着吐息。 这些事是早晚要说清楚的,即便不说,狼奴心里也该有数了。她对他有欲望,婚后留他在身边是个隐患,若真出什么事,对表哥一家人都很不好。狼奴最近几个月都特别乖,不随便勾引她了,她要他如何,他就如何,那今晚答应她的事,应当也都能做到。 “殿下。”狼奴轻轻唤了她一声。 “嗯?” 狼奴缓缓站起身,凝视着薄帐之后殿下窈窕有致的身影,回想起那一个个似真似假的梦境。 他渴望拥有她,不止是作为奴隶被属于她的那种拥有。他想她眼里能有他、只有他,想她能用饱含爱意的眼神认真地注视他。 想听她对他笑着说好呀,好呀,我们一起抱着睡着,一起生小娃娃,我们这辈子永远也不分离,我们两个,就两个人,永远幸幸福福。 小狼奴 第109节 狼奴拂开帘帐,于朦胧月光中看到殿下轻闭着的眉眼,她似乎根本睡不着。 他挪膝卧上她的床榻,于她身后轻之又轻地躺下了。 楚言枝模糊地感觉到自己身旁的位置往下陷了一块,正欲回头,少年的手臂搭上她的腰际,鼻息落到了她的耳后。 他渴切地拥紧她,把她往自己的怀里扣去,手掌不断往上攀移揉抚。 楚言枝呼吸一促,狼奴吻着她的耳与唇,已黏潮的睫毛随着颤动扫在她的脸颊上。他捧着她的脸,轻轻地用自己的脸贴着蹭,低喃着:“殿下娶我吧,娶我……” 楚言枝一边肩膀被他按在了枕上,不得不平躺着与他对望,还未出言,他倾身将她抱紧,微凉的唇与温热的泪都落在了她的脸上,哽咽着往下吻,声音落到她心口:“六月前,我们做夫妻吧,没有人知道,没有人知道……” 楚言枝气息凌乱地抬起眸,狼奴已解了她系在肩脊处的结,她的唇贴着他的耳与脸颊,她难受控地伸出已无锦绸袖摆束缚的胳膊,紧紧环住了他的腰与后背。 “狼奴,狼奴——”楚言枝迷茫地低低唤了他两声,又霎时止了声,他以她从不曾想过的方式让她感受到了他指际薄茧的粗糙,与被他抚着脸颊时的感觉完全不同。 楚言枝偏脸难抑地咬住他的耳,纤足无措地踢去了已经窝成一团的锦被。 “我是小狼,枝枝,小狼,叫我小狼呀。”狼奴捧起她微拱的脊背,臂弯勾起她的膝窝,似乎想把她抱起来,脸与唇还在胡乱地贴蹭着她的颈与肩膀,吐息粗烈,“枝枝殿下,小狼好爱你。” 楚言枝的眸上难以自禁地覆上了一层薄薄的水渍,狼奴青筋绷凸的手紧扣住她纤软无力的五指,一起陷进了棉枕之上。 与此同时,他重重吻上她的唇,将她欲要出口的轻音都夺进了自己的口齿之间。 闷雷声震,夜间秋雨忽至,簌簌击窗,雨水顺着窗纸潺潺滑落,留下洇潮的湿迹。 悬于帐前的摇铃似被窗外的风带动着发出了响动,楚言枝正欲抬起酸软的胳膊去够,狼奴捞起她的后颈,一刻不分地堵着她的唇,一把将其扯下,埋在了铺散她满头乌发的枕下。 楚言枝无意咬破了他的唇,他闷闷哼哼两声,直到雨声稍歇,才爱惜地抚着她的脸结束了这个极度漫长的吻。 楚言枝大口喘着气,被他搂在臂弯里抱着,目无焦距地望着他。 狼奴将她轻轻放回床榻,勾起被子将自己与还在余韵之中发颤的她盖住,脸埋在她颈窝,亲着她的肩颈,等她回神。 “一错到底了。”楚言枝环搂住他的脖子,“……但是,很好玩。” 狼奴握住她的手,碰到唇边吻了又吻,眼睛亮晶晶地凝视着她:“从此小狼和殿下是夫妻了。殿下,我们是夫妻了。” 楚言枝拈起他从脖间垂落到自己颈前的红绳挂物,指腹摸索了两下,似乎是块玉质的东西,对着月光看了看,里面镶嵌了一团东西,不由蹭蹭他尚还心跳激烈的胸膛疲惫地问:“这是什么?” “殿下那年掉的乳牙。”狼奴低颈蹭蹭她的额头,“奴偷偷捡起来留着了,那些年不在殿下身边,特别想奴的时候就摸摸它,好像殿下就在奴身边一样。” 楚言枝想起来了,有一回他大雪天从北镇抚司回来……好像就是刚搬进长春宫那一年,他一声不响地运轻功从顶上飞下来,结果把往上面抛掷她牙齿的红裳吓了一跳,人都摔在了雪里。 雪地那么白,她的乳牙也白,一混进去就找不到了,宫婢们把扫起来的雪堆也翻出来找了,就是找不见。 他们说下面那一排的牙要是掉了得往高处扔,越高越好,否则会长不出来的,丢了牙害得楚言枝担惊受怕好些天,怕自己以后都要留下那个黑洞洞,那真是没法儿见人了。 楚言枝锤了他一下,蹙眉道:“你藏得也太好了。” 狼奴又握了她的拳,故作无辜地眨眨眼:“殿下怎么还有力气锤奴?看来奴伺候得还不够?” 楚言枝往里躲了躲,懒洋洋地窝在他胸膛里,什么也不想管,干脆安安心心地睡着了。 狼奴满足地抱着她,将颈间缀着镶她乳牙的琥珀从她指尖抽出放好,下巴抵着她的发,也渐渐睡去。 等楚言枝再醒来时,窗外天和气清,日暖风柔,帐前铃铛挂得好好的,寝衣整齐服帖地穿在身上,就连锦被与床褥都干燥平整,不见一丝狼藉褶皱。 若非撑身起来时还觉得腰肢酸软无力,她几乎要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个下着秋雨的梦。 撩帐看到案几上的那盆玉雕粉山茶,楚言枝抬手碰了碰,余光却看到窗前掠过去了一道熟悉的影。 楚言枝掀起衣襟衣摆与袖笼看了眼,不由咬紧了唇,咬唇时又发现自己的唇肿得更厉害。 她立刻支起身下榻往妆台前走,脚才触地腿竟发起软来,差点摔了下去,却不慎撞到了一旁的案几。 案几木腿与地面滑出一道刺耳的声响,门外的宫婢听见了,立刻开了门,红裳朝内室走进来了:“殿下醒了?” 楚言枝忙坐回了床帐内,打了个呵欠以作遮掩:“红裳,我想喝水,昨晚渴得我想喊喊不出,只能一个劲儿咬嘴唇,给咬破了。” 难得听她声音这么绵绵软软,还带着刚睡醒时的哑,红裳笑着唤人进来准备给她洗漱,一边挂上帐子一面道:“怎么没摇铃铛?是不是昨晚那两个婢子偷懒没听到?” “不是,是我忘了。”楚言枝还垂首企图用头发遮脸,红裳挂好帐子这便要扶她起身,“所以外间还是得留人,不然瞧瞧,这多不方便——” 看到她略微红肿的唇,红裳把她扶到妆台前坐下,给她梳着头发道:“奴婢瞧着殿下脸色比以往红润许多,看来昨晚睡得不错?” 漱完口后,楚言枝撑着腮喝茶,避开铜镜中红裳问询的目光,点了点头。 “看来辛小姐的建议都挺有效!”绣杏喜滋滋地帮她把妆台上的首饰都一一摆置出来,问她想戴哪些。 “……绣杏,让人备水吧,我想沐浴。” 红裳正想给她绾发,闻言不由问:“昨晚睡前不是才沐浴过?” 楚言枝暗暗打量着红裳的神情以及铜镜中自己颈间的皮肤,幸好狼奴没忘记很久之前就约定好的话,不能在这种地方留下痕迹,否则若被旁人看见就瞒不住了。 “太干燥了,难受得紧,想舒舒服服地泡个澡。”楚言枝喝完茶又打了个呵欠,“不用太多人守着,在屏风后候着我就行。” 虽然觉得她这要求奇怪,绣杏还是去照办了,红裳问道:“不先用些早膳吗?一起来就沐浴不太好。” “那便用些吧。” 红裳见她眉眼都懒懒的,虽似没什么气力,脸庞却红润,气色不差,笑了笑道:“殿下昨晚还不甚开心,满腹心事的样子,怎么一觉起来,好像什么烦恼也没了似的,脾性也和小时候一样,说要什么便要什么,主意可大了。” 楚言枝就势冲她撒娇:“我主意一直很大嘛……” 她抚着落在肩膀处的软发,心脏砰砰直跳。虽然知道那样会很舒服,但没想到会那么舒服,好像整个人都要升到云朵里面被风吹走了。狼奴果然学什么都好,似乎已经颇通此道了,她难受也只难受了一小会儿。 “不再为一些有的没的的事情发愁,说明殿下是真的长大了,前儿娘娘还说,要是您再夜夜睡不着觉,就要过来陪你睡了。” 楚言枝心一紧,摇头道:“娘亲真会开玩笑,我都及笄了,而且顶多再在兰心阁住一个月,就要搬到公主府去了。” “殿下想好是要一个月后搬了?”安排好宫婢太监备水去后,绣杏端着早膳进来了,一一摆到桌上去。 楚言枝洗完脸梳好头发往那桌前走去,绣杏在旁往下看了看,奇怪道:“殿下怎么好像有点腿抖?” “昨天穿那么重的衣服,戴那么重的头饰走那么久的路,累得我浑身都软。”楚言枝喝着红豆甜粥,“所以才想泡泡澡。” “那倒是。来,殿下,尝尝这个春卷。” 吃完早膳,楚言枝披了件披风便由她们搀着去了水房。红裳与绣杏照旧要服侍她褪衫入浴,楚言枝抬手解了披风递给她们后,伸出一臂挡在胸口前道:“我自己来吧。” 绣杏和红裳对望一笑:“殿下怎么跟我们害起羞来了呀?” “我长大了嘛。”楚言枝扶着浴桶,催她们出去,“以后沐浴你们就都在外面守着吧,有事自会唤你们进来。” “那万一殿下又口渴了怎么办呢?”红裳有意逗她,“可不能再渴得直咬嘴了吧?” 楚言枝嗔她一眼:“这回我肯定会记得喊人了,而且你们就在屏风后面,我撩撩水都能听见,有什么不放心的?” 绣杏把沐浴用的东西都摆好,往浴桶中撒满了花瓣后,拍拍手:“那可别怪我们躲懒了噢,是殿下自己不要我们服侍的!走吧红裳姐姐。” 红裳本还想再说两句,绣杏拉着她往外走,也只好叮嘱她有事一定要出声,别真睡过去了,若三刻钟内没动静,她们就进去捞她起来。 人都出去后,楚言枝见透过屏风什么也看不出来,才放下心来解开衣衫。 才刚褪下寝衣外衫,楚言枝动作一顿,杏眸微瞠。 狼奴从前面那座四扇花鸟屏风后面悄步走了出来,一直到她面前,抬指抚了抚她锁骨之下的红痕,撩起眼皮冲她眨眼:“小狼是不小心的。夜里太黑了,看不见。” 楚言枝当然不信他的鬼话,以前也不是没碰过这块儿,他都乖乖听话不用齿尖磨的。可难以自禁时,她也抓破了他好些地方,好像也不太能怨。何况当时她只觉得舒服,没觉得疼,还央他再咬一咬来着。 楚言枝任他服侍自己褪下衣裳,由他抱着入水,这才借着撩水洗身时的水声用气音问:“干嘛进来?” “服侍枝枝沐浴。”狼奴拿巾子浸了水,仔细地给她擦洗着,等走到她背后时,又不安分地将唇贴在了她的肩胛上,“好爱枝枝。” 楚言枝听了脸红,却又觉得格外亲密时听到这样的话,身心都很满足。 “被子什么的,你都收拾哪去了?别让人发现了。” “带到宫外烧了,淋得湿透,好半天才燃起来。” 楚言枝瞪他一眼,撩水花扑他:“怎么可能。” 狼奴沾着水珠的指抚上她的唇:“这要问枝枝呀,是不是因为小狼太厉害了?枝枝好爱小狼,我全都感觉到了。” 楚言枝拿下他的手,让他继续给自己扑水洗浴,实话道:“那你确实厉害。” 狼奴环搂着她,蹭着她的脸:“我们是夫妻了。” 楚言枝不顾满身水珠,倚靠在他怀里,再度懒懒地打了个瞌睡。 无所谓了,她决定对自己放松点要求,再也不要纠结了。在无人知道的地方和狼奴做个半载夫妻,等成亲了,狼奴一离开,不会再有人追究这些事。既然无人,管狼奴是她的奴还是她的什么,她快乐就好。 “水里也可以,枝枝要试试吗?”狼奴将她的发也打湿,一绺一绺往里面拨弄,又撩来花瓣覆上,“书里管这叫水浴鸳鸯。” 楚言枝摇头,示意他看向前面的屏风:“禁不得你那样的动静,而且我很累,没有缓过来。” 狼奴亲亲她的脸,一寸一寸为她清洗着,在她喉间微梗时,低低地问:“枝枝可不可以对我说句,很爱小狼?不唤小狼,唤狼奴也可以。殿下,说爱奴好不好?” 楚言枝手臂软软地搭在他的臂弯,仰面于氤氲水汽中望着他,慵懒地将脸枕上他的胳膊:“不想叫。” 狼奴垂眸,失落地问:“为什么?” “……这不是可以轻易说出口的话吧,我并没有爱上你,难道要骗你吗?” 狼奴有些无奈:“笨枝枝。” 楚言枝抬起脸,再度把水泼向他,他也没躲,可她撩起的水花太小,根本拍不中他。楚言枝拿了他手里的巾子浸满水呼向他。 这回水花又太大,不禁拍湿了狼奴的脸与衣襟,还有不少落到的地上。水声击地,屏风外红裳问:“殿下怎么了?” “没怎么,不小心把水扑地上了。”楚言枝即刻旋身道。 狼奴又将她手里的巾子拿走了,抬起她的下巴吻她。 楚言枝还紧张地注意着屏风那的动向,好在红裳并未多言,只暗催她快些,别把水都玩凉了才出来,容易着凉。 楚言枝掐了一把狼奴的脸,狼奴勉强松开些了,乌眸凝睇她道:“殿下才是死脑筋,以为时刻谨记小狼是你的奴,你就不会爱上小狼吗?” 楚言枝皱眉:“我可不会愿意为你赴汤蹈火、愿意为你去死,我现在跟你在一起,只图自己舒服,你管这叫爱吗?” “枝枝不爱我的话,又怎么会觉得我伺候得舒服?”狼奴被水淋得湿漉漉的眉眼露出一抹笑,“笨枝枝,你就是爱我,好爱好爱,昨晚的一切都是证据。”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2-07 23:56:39~2023-02-08 23:56: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fiesta 10瓶;gill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8章 小狼奴 第110节 殿下装扮小狼。 楚言枝噎了一下, 继续扑水洗身:“你自作多情。” 狼奴却从水中将她的足踝捞了出来,垂眸帮她揉着膝窝处的红肿。 原本他是用手臂勾搂着她的,她自己嫌不尽兴, 搭上了他的肩膀,弄得他哪里都想抓, 才红了那么多处。 没有爱怎么会这样动情? 楚言枝就势往他胸膛踢了踢,收回浴桶之中, 又抓了两把花瓣把水面铺满。 “碰都碰过了,殿下还怕奴看吗?”狼奴捋着花瓣,又要过来亲她。 楚言枝翻身将两臂叠在桶沿躲开了。 狼奴将脸贴在了她的背上,贪恋地嗅着她身上温薄的气息。 “小表哥说的话, 小狼替殿下想过了, 夫妻要相爱,相爱才能过好每一天。殿下先跟小狼做夫妻,以后再和他成亲。这段时间里, 就算不爱小狼,殿下骗一骗我也好呀。”狼奴为她濯洗着脖颈, “小狼不奢求殿下爱奴爱得很久,只要这一段时间就够了。” 楚言枝觉得困倦,醒来时困, 泡了会儿澡更困,狼奴的触碰很得她喜欢,也弄得她很困。好像过往几个月的困劲儿都积攒到今天涌过来了。 不过昨晚实则也睡得不怎么样,那场雨下了足有一两个时辰之久, 被褥越来越潮, 一会儿盖上来一会儿又踢下去。 见殿下只享着他的伺候不回应了, 狼奴压抑着的不甘又浮了上来。 辛鞍的话有一点对, 狼哪回轻易甘心只做殿下的玩物而已呢?他没有办法永远占着殿下的身身心心,虽向她臣服,还是会难过的。 狼奴搂着她的肩膀,想让她躺到自己怀里来,楚言枝迷蒙间推推他,皱眉道:“别闹。” 她没控制住声音,红裳探身问:“殿下要什么?” “要小狼。”狼奴咬着她的耳故意轻声道。 “没要什么!” 楚言枝才一说完,忽然觉得浴桶中的水线往上深高了不少,一回头,狼奴竟带衣踩了进来,黏哒哒地从后背把她抱紧了:“好爱殿下。” “水该要凉了,奴婢再搬桶热水进去给您添上吧?” “这水温本就有些烫,我再泡会儿。” 红裳作罢:“那好吧,再过一刻钟若还未起,奴婢给您添水。” 楚言枝推了推狼奴又她从颈后探来的脑袋,低声斥问:“你又怎么了。” “想听殿下说爱奴。” “不爱。” 狼奴闷不做声了。 楚言枝揉揉他脑袋:“乖奴,你出去吧,我泡完想回去睡觉了。” 狼奴蹭蹭她脸:“奴难过了。” “你先前自己主动说的,要我把你当玩物,不要我爱你。”楚言枝认真地和他说着,一面继续撩水遮掩。 狼奴又不说话了,收紧了手臂。 “你反悔了不成?” 狼奴摇摇头:“没有。” “那就不要逼迫我骗你。不爱就是不爱,说假话对你没好处,对我也没好处。” “奴就是难过这个……连做成了夫妻,殿下也不敢说一声爱奴。” 他一心要这样想,楚言枝拿他没办法,干脆也不说话了。 狼奴安静了一会儿,再度给她洗身,垂眸道:“那羊肠衣还是太小了,我按那个坏老头说的泡了很久,勉强穿上去挤得有点痛。到后来裂了条缝不说,还从上面溢出来很多,殿下睡着了不知道,我擦了很久。” 楚言枝心里一个咯噔:“擦干净了吗?” 狼奴过了几息才回答:“好像还漏了一点在里面。” 水声一哗,楚言枝紧张回头:“那,那怎么办?你怎么才说……” 现在煮药喝还能来得及吗? “洗出来就好了,奴帮殿下。”狼奴抚着她的腰,不等她催,潜息埋进了水面之下。 水线骤然再度升高,楚言枝被他抱了腰,轻轻按在桶壁上。 屏风外绣杏闲不住,嘴里还含着糖便翻出花绳来和红裳玩,红裳约莫着时间,陪她玩了一会儿。 绣杏本还轻轻哼着歌,忽然顿住,同红裳笑道:“殿下心情不错,也哼歌呢?就是不成调,像小猫哼哼。” 红裳也注意到了,觉得有点奇怪,正要再出口问,又听楚言枝似乎压抑地轻呼了声,忙放下花绳递给绣杏,拎起旁边装热水的小木桶往里走:“怎么了?” 绣杏无奈地跟上去:“殿下就哼哼歌你也要问,红裳姐姐,你也太紧张了,怪不得殿下不喜欢我们在身边伺候了呢。” 红裳不理会她的牢骚,到了近前一看,就见楚言枝几乎把自己完全埋进了水里,只留个脑袋倚靠在桶沿上,后脑还垫了块巾子。她整张小脸似乎都被这温热的水汽蒸红了,水亮的眸子迷蒙半睁,见她们突然来了,下意识往旁边避了避视线,一边抚着层层堆叠的花瓣,一边启口道:“我,我脚趾不小心撞到桶壁上了,有点痛。” 红裳移目往那边看,见她颤颤地把脚搭到了沿上,足背沾着几片花瓣,脚趾都红通通的,还不甚自在似的拧了拧,不由无奈,正要怨怪她两句贪玩,抬眸见她窝在水里蹙着眉心,又把尚且红肿的唇咬紧了,看起来竟有点可怜兮兮的,叹气道:“泡这么久该起来了。” 水下并不如这些任她抚弄的花瓣平静,楚言枝脑袋又不受控地往下陷了陷,下巴也淹进去了半截,冲红裳摇头,却半天才挤出点绵软的声音:“不想起嘛。” “可殿下已经泡了……” 预感到不妙,楚言枝忙把小腿也收回了水下,手臂则难抑地抵在桶壁上,艰难地控制着腰眼处带动全身的抖颤。她仰面张张唇,带了几分哭腔:“别折腾我了呀。” 红裳没想到自己才催了一句就把小殿下惹哭了,想到她近几个月都没今天这样开心过,好不容易单独泡个热水澡还要被自己搅扰责怪,陡然愧疚起来,心疼地走上前,把她黏在脸上的湿发拨了拨:“奴婢只是担心殿下,殿下想泡便多泡一会儿。” 她探手在水面碰了碰,楚言枝紧咬住唇,鼻尖眼尾都忍红了,几乎是哭着道:“那你出去啊。” 红裳试完水温,担忧道:“已有些凉了,奴婢再添几瓢热水。” 楚言枝忙摇头,正欲坐起身,腰间一紧,腿也被扣住了,只好探了探脖子道:“不要添,再添我嫌烫。” “好啦红裳姐姐,殿下早长大了,你怎么还把她当小孩子对待?比年嬷嬷还要啰嗦了!”绣杏把花绳收好,把桌案搬到浴桶旁,从她手里提过木桶,踮脚放到桌案上,拍拍两手,对楚言枝道:“殿下要是想添水了,可以自己够着瓢往里撩,但是这水很烫,实在起不来不要逞强,奴婢帮您!” “你呀,逮着机会偷懒吧!”红裳点点绣杏的额头。 楚言枝早已顾不得她们都在说些什么了,勉强缓了一些,才喘着气吸吸鼻子无力地道:“我知道了,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吧。” 红裳见她这般,只得和绣杏一起出去了。 一离开她们的视线之外,楚言枝立刻撑着桶沿把自己往水面上挣了挣。 她几乎要喘不上气来了。 狼奴搂着她的腰,慢慢地从水下探出脑袋,整个人湿哒哒的,还用那双黑亮的眼睛冲她眨眼,呼吸竟还平稳。 一时间分不清刚刚到底是谁在闭气。 楚言枝想锤他,奈何浑身都软绵绵地使不上劲儿,只能动手掐他微鼓的脸:“你,你骗我是不是?” 狼奴本就比一般男子要红几分的唇此刻更红了,还覆着一层异于水流的晶润。 狼奴往上要吻她,楚言枝偏过脸去,她抬臂推开:“不准亲……好脏。” 狼奴还未松开搂她腰肢的手臂,把她往自己怀里送:“殿下嫌弃奴,还是嫌弃自己?” “我泡够了,你把我抱出去。”察觉到他的意图,楚言枝闪躲着眼神催促道。 狼奴不依,又抱了她好一会儿,再三央求没得同意,才将她抱出来。 他自己还湿漉漉地淋着水,肩膀与发间都落着花瓣,却还拿了长巾为她仔细地擦身。 楚言枝腿比洗之前更软了,他一松手她就跟着往前歪,狼奴扶着她,故意不让她在长凳上坐下,慢条斯理道:“殿下离不开小狼了,一旦离开,路也走不了。” 楚言枝气得想咬他,却又无从下口,恨恨道:“还不是都怪你,就你一直折腾我。” 这种境地下都敢!前段时间还肯乖乖的,怎么从昨晚起就变了。 狼奴给她擦干身子,裹了头发,勾来衣架上的干净衣服,一件一件给她穿起来,每只结都打得十分漂亮,还帮她把衣襟袖摆都整理得没一丝褶皱。 “好爱枝枝。” 不管她什么表情,狼奴亲在了她的脸颊上,分开时眼睛还黏黏地凝望着她,笑涡时隐时现。 “知道了,你不用一直强调。”楚言枝拿帕子用力地在脸颊上擦了下,看着他满身的潮气,“你怎么出去?” 狼奴把她用过的长巾拿了,擦了擦自己的脸,捋下了身上的花瓣,偏偏要在她脸上刚擦过的地方再亲一口:“不是强调,是好想说,想说就忍不住,只想一直对殿下说。” 楚言枝嫌他过分黏糊了,怕他身上的水弄湿自己的衣服,推推他要往外走:“我不管你了。” 才一松开他的手臂,楚言枝腿一颤,忙要去扶身旁的东西,狼奴又握了她的手:“笨枝枝,离不了小狼了。你可怎么办呀。” “红裳!”楚言枝气得甩开他的手,冲外面喊道,“我洗好了!” “诶!” 脚步声一近,楚言枝的手被带动着放置到了一旁的桌案上,她回头一看,狼奴似已消失在了水房内,地面只余点点湿痕。 红裳和绣杏即刻进来了,见她已换好了衣裳,连头发也擦得差不多干了,一起扶着她走:“殿下刚刚还窝在浴桶里不肯出来,怎么这就把衣裳都换好了?” 绣杏撇撇嘴:“红裳姐姐,我说什么来着?太啰嗦是会招人嫌的,你看,殿下连带着我也不喜欢了,什么都不叫我们伺候。” 楚言枝眉眼间透着难掩的慵懒,像午后餍足的猫:“我自己弄了,叫你们歇歇还不好?” “我们是做奴婢的,您是主子,不伺候您,还要我们干什么呢?”红裳不理会绣杏的俏皮话,提醒楚言枝脚下的门槛,把她扶到内室的罗汉床上坐下了。 “奇怪,狼奴好几天没出来了吧?”绣杏给楚言枝倒了茶,往外边张望了下,“我看谁的活都没他的轻松,咱们就算躲懒,也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呢,不像他,想出宫就出宫,以前还打招呼,这回连招呼都没。哎呀,人跟人的命呀!他月例银子还是我们的十几倍。” 楚言枝品了口甜泡茶,觉得有些腻,让绣杏再添水冲淡些:“这是变着法儿点我呢,嫌月例银子低了?” “这奴婢哪敢……”绣杏嘻嘻笑,“但要是殿下真心疼咱,提上那么一两一厘的,奴婢肯定感恩戴德!” 楚言枝跟着笑:“等搬去公主府,你们的月例银子都由我发放,届时自会给你们涨涨,别在心里不平了。” 红裳不甚在意什么月例银子的事,还就着方才的话头道:“狼奴不总在殿下面前晃悠我还放心呢,有时候跟殿下吵架,有时候又……”红裳顿了顿,“反正等殿下嫁了人,就再用不着他了。” “是,他总气我。”楚言枝想到刚才水房里他恶意的捉弄,也不由皱了眉。 可打心里说,她好像不是特别抗拒这些,也乐得同他闹一闹。 过完及笄礼,礼部就要开始为楚言枝择驸马了,人选已经内定,剩下的就是走个流程。一个月后就要搬去公主府了,红裳拿了库房的账册,比对完后安排小太监收拾东西往宫外搬。 前后收拾半个月,基本都妥当了,公主府内早已按照楚言枝之前的想法布置好了。 公主府比长春宫还要大一点,屋室众多,伺候的人也比东侧殿要多,楚言枝拿着图纸给宫婢和小太监们分了房,照旧把后院最大的那间主屋分给了狼奴。 狼奴就这半个月也不知道安分些,夜里隔三差五来找她,早上离开的时辰越来越晚。 有时候楚言枝裹着被子央他一起到后院去,狼奴却贪她怕被发现时的紧张反应,非不肯。 小狼奴 第111节 楚言枝想怨他,偏偏抗拒不了,又怕把外间的宫婢吵醒了,狼奴便借着滴答滴答的更漏声折腾她,偏说这样他们就听不出来了。 剩下的时间里,楚言枝每日都会去慈宁宫和乾清宫看望荀太后和成安帝。荀太后依然总爱待在佛堂里,不过因为膝关节受寒严重,有时候起身都困难,待的时间没以往长了,更多的时候是搬着躺椅,由如净嬷嬷陪着在后花园晒太阳。 慈宁宫清净,楚言枝最心烦的那段时间就爱往这跑,陪皇奶奶说完话,她也搬着椅子晒太阳,可晒着晒着总要叹声气。荀太后察觉她心情不太好,尝试过开导她,见她始终有心事不愿意说,也就不问了,照旧让如净嬷嬷拿好吃的糖和点心来哄她。 楚言枝早已到了嫌糖吃多了牙疼的年纪,但在皇奶奶面前也会多吃几颗。 最近再来慈宁宫,楚言枝心态又变了一番,有时候躺在椅子上说话说着说着就先荀太后一步睡着了。荀太后便让如净嬷嬷把自己那条绣松鹤延年图的毯子盖到她身上去。 见她睡眠又好起来了,荀太后心也宽了不少。她这么点大的孩子,要还总不得安眠的话,以后要愁的事儿那么多,可怎么办呢? 自从把更多事情放手交给太子楚珩去做后,成安帝也愈发清闲了,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乾清宫倦勤斋,想起来了便去长春宫,去了得知楚言枝在慈宁宫陪伴太后,也会来这看看。只是他一来,楚言枝便没什么心情晒太阳睡觉了,他总有一大堆的废话要讲,完全不顾她是不是发困想睡觉了,她不想听也得装作认真听的样子应和应和。 由于楚姝最近一年多来没怎么安生过,成安帝待她越来越不及以往疼爱了,倒把这些心思大半移到了楚言枝身上。他赏她的东西不少,可总会把她和三姐姐的喜好弄混。 临搬去公主府的前一天,成安帝在慈宁宫交代她:“你和你三姐姐住得近,打小又关系好,都是要出嫁的年纪了,有空了你和她多聊聊,劝她安分些。你们这几个姐妹里,就清儿最让我省心、放心。” 楚言枝心里五味杂陈,二姐姐确实是她们几个姐妹里过得最舒心的了。其他几个姐姐,要么像大姐姐那样婚后生活愁苦多,要么是压根不想嫁人,但还是哭哭啼啼地上了花轿。司礼监的几位公公对于公主择亲的事倒还算上心,选出来的驸马虽并不都算十足的好,至少不像前面几位,都是断腿瞎眼的了。 可这话从成安帝的嘴里出来,总让人觉得心里不舒服。二姐姐让他省心,是因为他当年也没怎么为她操心。否则她何至于从小便事事为姻缘筹谋? “不过,枝枝,若你三姐姐说些鼓动你的话,你也得警醒着点儿,别跟着她犯傻,明白吗?” “什么鼓动的话?”楚言枝面上显出一丝茫然,“我只等着嫁人了,三姐姐要鼓动我逃婚不成?” 成安帝被她这样子逗笑了:“你呀,还像小时候那样,没一点儿心眼。总之记住父皇的话,不该你碰的东西别碰,不该你做的事别想。以后像你二姐姐那样,多生几个皇外孙给朕抱抱,也让你皇奶奶高兴高兴,嗯?” 楚言枝低头转着帕子,对一旁的荀太后小声道:“皇奶奶,父皇多贪心啊,我才刚长大,他就想我赶紧变出孩子来了。” 一直没说话的荀太后缓缓睁眸瞥了眼成安帝,低声道:“枝枝以后愿意生就生,不想生的话,和驸马自在地过一辈子没什么不好。你孙子也不少了。” “您这话可会带坏孩子。”成安帝笑笑,“枝枝是公主,不会与人共事一夫,下嫁过去,若不给她夫家生孩子,她夫家可是会绝后的。” “绝便绝了,她是公主,想绝他们的后用得着商量?” 成安帝脸色难看起来:“这话可不该从您嘴里出来。您吃斋念佛一辈子,教她让别人断子绝孙,岂不是损了德行,造了业?” 荀太后又将眼睛闭上了:“这世上为给自家传宗接代,害死妻妾、溺死女婴的人,数得过来吗?哀家就这一句话,竟也能排得上造业的队。” 自打皇奶奶和父皇的关系缓和之后,至少有她在场时,楚言枝从没听过皇奶奶这般驳斥成安帝,不由拈了颗糖入口,拿了颗橘子边剥边听。 然而成安帝似乎并不想和荀太后吵这个,见楚言枝剥好了橘子,朝她动了动手指,楚言枝只好把橘子掰了两半分别递给他和荀太后。 “只有生了孩子,你们女儿家的心思才能定一定。像你二姐姐,用心照顾两个孩子,哪里用像你三姐姐那样教朕操心?枝枝,听父皇的话。” 楚言枝又自己剥了只橘子,尝着还算甜,便笑着应了。 楚言枝带着一众宫婢太监还有狼奴在十月中旬时搬到了公主府,转眼又入冬,天气一日比一日冷了。 为了住着习惯,楚言枝住着的正房仍然取名叫兰心阁,考虑到狼奴总爱弄出动静来,楚言枝特地叫人给外间设置了一个隔板门,不像从前在重华宫和长春宫时那样,外间和内室只有一扇屏风作挡。 想着殿下长大了,更注重自己的空间,红裳他们也没多想,就是绣杏胆子大,会开她的玩笑。 冬天地龙烧得热,室内还燃炭,楚言枝夜间仍不爱好好盖被子,有时候狼奴不来折腾她,也会悄悄卧上她的床榻,在后背抱着她睡,让她紧贴着自己的胸膛。 “奴小时候一直以为,只要和殿下在同一张床上睡着了,殿下就会怀奴的小娃娃。” “那你好傻。”楚言枝笑他。 狼奴蹭蹭她的发,极度安心时声音也愈发闷沉:“奴好幸福啊。” 楚言枝转脸看他,狼奴眉眼舒展着,唇角似乎扬着一抹淡淡的笑,即将入睡时的样子显得格外乖巧。 楚言枝也翻身来环住他的腰,亲亲他的眼睛鼻子,在他困倦地眨眼时也蹭着他的脸睡了。 楚言枝正打算着过几日要不要主动去一趟姚家看望外祖父外祖母和姚念他们,却有一位不速之客找上门来了。 “几月前我和辛鞘大哥约定好要去马场跑马比试,不料自那天七殿下把辛鞘大哥带走后,辛鞘大哥就甚少回去了,即便回去,也待不了两天就要走。听闻七殿下搬进了公主府,在下便斗胆上门拜访,想向七殿下借一借辛鞘大哥,让他同在下去京郊马场比试一番。” 楚言枝坐在正厅,听江炽说完这番话后,端茶抿了一口:“虽未下雪,天也冷着呢,江小将军一定要在这时节和狼奴比试吗?” 江炽笑道:“跑马比试,其实是我个人的私心。辛叔一直想让我父亲多教一教辛鞘大哥功夫,父亲答应了,却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时机,这才由着我来此拜访七殿下。多有冒昧,还望七殿下恕罪。” 楚言枝了然,这样的理由他们无法拒绝。 “江公子言重了。既是要跑马,本殿下也去看看热闹,狼奴跟在我身边这么久,我还没见识过他的骑术。” “殿下,外面冷。”狼奴牵牵她的袖子提醒道。 江炽的目光落了过去,见楚言枝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袖子从狼奴手手中抽出了,笑道:“在下的骑术在军中一向苦于没什么敌手,今日便劳烦辛鞘大哥指教,劳烦七殿下品评了。” 楚言枝眉心蹙了下,与他客气一番后,到内室换衣裳去了。 “这江小将军说话还真不客气,怪会自夸的。”绣杏拿来几件氅衣让楚言枝挑,楚言枝随手指了绛红色白狐围绒的那件。 红裳给她披上系好道:“京中谁不知道他江小将军的名号?听说多家贵女都对他有意,安国公即便坐在府内哪也不去,前来递拜帖的也不在少数,大多是家中有女,冲江小将军来的。” “他就有这么好吗?”楚言枝戴上兜帽,抱了手炉,“我看挺一般的,还不如辛鞍。” 红裳笑了:“殿下之前不是挺厌烦辛小公子的吗?” “一码归一码,江炽这人,不像什么好东西。”楚言枝最讨厌做派虚伪,矫揉造作的人,江炽虽然看似洒脱散漫,却总让她感觉阴沉沉的,而且有意针对狼奴。 也说不清他究竟只是单纯地看不惯狼奴,还是暗地里仍惦记着上元夜那晚的事。狼奴一直待在她身边,可没得罪他的机会。即便说是得罪……狼奴这些年还没得罪过谁呢。 临要走出内室前,楚言枝停了脚步,侧身将狼奴打量了一通。狼奴被她看得有点害羞了,像知道她心里想什么似的,眨眼道:“奴一直记得殿下的叮嘱,很少和他接触。” 楚言枝点点头,却对站在前头的莲桃道:“去把那件暗玉刻丝的狐皮大氅拿来,还有那双新做的织绣素面靴。” 江炽脾气傲慢,从衣着上就可见一斑,穿的是交织青提花的夹袄,腰间配的是蟒带白玉坠饰,打扮成这样,倒不难理解能迷住那些闺阁贵女了。 莲桃应声下去了,楚言枝戳戳狼奴的肩膀,蹙眉仰面道:“我给你备了那么多好衣裳,为什么不知道穿?大冬天的就穿两件单衣,你以为自己长了身铜皮?” 狼奴倒想说他长什么样的皮,殿下最清楚了,但顾忌到人多,只红着脸别开了视线:“奴习惯了,不冷。” “不冷也乖乖穿好了,别叫路人看见了,以为你是不知道按季节穿衣服的傻子。” 莲桃取来了大氅和锦靴,楚言枝叫狼奴穿戴好,总感觉还少些什么,还是绣杏去翻出了条墨玉缂带递来。 “再把我妆台里的翡翠虎纹方坠和那个锦缎香囊拿来吧。”楚言枝比对了下,交代莲桃道。 “把木奴摘下来。多大的人了,还天天带着他,他又不是你儿子。”等狼奴不那么情愿地解开了木奴,楚言枝动作自然地环他腰给他系上了缂带。 红裳赶紧皱眉要阻止:“殿下,您这……” “红裳姐姐,忘记我先前同你讲的话了?你可别再啰嗦了,三殿下不也有时候会亲自给黄豆穿衣裳。”绣杏开了个玩笑,几个宫婢都抿唇笑起来。 楚言枝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时下意识要将手收回去,狼奴从后暗扣了她的纤指,慢慢将缂带扣好,弯着眼睛对她笑:“是呀,奴可比黄豆乖,殿下对奴好不是很正常的事嘛。” 楚言枝收回手,拢到氅衣之下握紧了小手炉,偏过微红的脸,让绣杏把那只方坠和香囊都丢给他。 狼奴接了,却将木奴递给她:“奴不带他了,殿下帮奴看着他好不好?” “他又不会跑……” 楚言枝还是接了,莫名想起那年她头回去镇抚司接他,要他去找辛恩说话,他像怕她会跑了不要他了似的,非将木奴搁在她的膝盖上,要她帮忙看着。 真把木奴当个小人对待了。 也是那回,辛鞍那没礼貌的小子责问她不给狼奴穿好衣服。 楚言枝抱着丑丑的木奴,看狼奴系好了方坠和香囊,终于满意地点点头,又拿手指戳戳木奴光滑却有不少牙印的脑袋:“你爹果然不能带着你,你看他这样穿就好看多了。” 狼奴立在门下,垂眸凝视着她的眼睛笑。 “是好看!奴婢瞧着比江小将军精神多了,果然人靠衣装。不过狼奴是不是该换根发带了,这几乎要褪成白色了,看着好不吉利的。”绣杏扬扬下巴提醒道。 楚言枝也没想到这发带能这么耐用,狼奴还真一直用了这么多年不知道换,便叫绣杏再去拿几根崭新的红绑带丢给狼奴,责怪道:“哪里用得着我交代,你自己也该把自己收拾好,别又叫人说我亏待了你。我不穷,养得起你。” “奴喜欢嘛。”狼奴摘了旧发带也没丢,收进了荷包内,咬着新红发带抬手重新束发。 他头发一松散下来,蓬蓬松松地半掩住他仍流溢着野性的俊逸眉眼,倒衬得他样子更乖巧了。楚言枝看了一会儿,没等他系好就先出了门。 到了正厅,正背着手站在门前看院中腊梅的江炽回过身来,看到他们一行人走来,神情微顿,先着意看了看狼奴,再度转向楚言枝,眸中意味甚浓。 楚言枝不管他心里在想什么:“走吧。” 江炽是骑着自己的那匹白马过来的,楚言枝坐上车辇,让狼奴骑着马儿在旁边跟着。 走在前面的江炽调转马头,踱到了楚言枝车辇的另一边,悠声道:“多谢殿下给在下了个为您当护花将军的机会。” 楚言枝在帘内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正欲回他两句,那边的狼奴道:“江炽小弟,自作多情是会被揍的。殿下最讨厌说话没分寸的人了,尤其是骑着白马的男人。” “噗嗤。”绣杏在车辇内笑得前仰后合。 楚言枝也抿了唇笑。 江炽半晌没憋出话来。 到了马场,红裳撩帘子扶楚言枝下辇,楚言枝正要把手搭上狼奴的手臂下去,旁边又伸来一臂,江炽人还在马上,便踱过来握着马鞭朝她递来了手臂。 楚言枝抬头看他一眼,他脸上还挂着肆意的笑:“七殿下,请。” “滚。” 狼奴弯肘击在了江炽的小臂上,抬手握了楚言枝的手腕,一面将她小心地护下来,一面冷声对江炽道:“再对殿下不尊重,一会儿我不会给你留半点面子。” 江炽揉着因为泛麻差点连马鞭都脱手了的小臂,看狼奴扶着楚言枝缓步朝前行去,眸光愈深。 江霖果然已经候在马场了,正守着自己的爱马吃干料,旁边还立着个腿脚似有不便的男子。楚言枝走近细看了番,见那人脸上有道极可怕的刀疤,不由别开了视线。 “见过七殿下。” “请起。”知道江霖的身份以及江家军在边关的威严程度,楚言枝不敢怠慢,朝前虚扶了一把。 “老余,你也来骑马?”互相见礼后,狼奴偏头问道。 “你小子,看不见我这瘸腿?怎么骑。”余采晟笑骂一句,“我如今在江元帅手下做事,不回镇抚司做饭了。辛大人雇了从前的老御厨,那些小子算有口福了。今天辛大人抽不开空,辛小公子也跟着忙,我当然要来看看你最近马术如何。别整天待宫里、待公主府里连怎么牵马都忘了。” “骑白马的人才会忘,我不会。”狼奴冲不远处的马儿打了个响哨,马儿立刻往他这奔来。 见狼奴身披鹤氅,腰佩墨玉缂带,剑眉浓而星目有神,虽野气与稚气皆为全脱,却神采英拔令人不可逼视,江霖不自觉将目光再度投向正翻身下马朝这边走来的江炽,唇角微抿。 单从身形气质以及相貌来说,确实鲜少有人能与辛鞘相匹敌,方才他遥遥陪同七殿下走来时,他还当是哪位不曾谋面的王爷皇子跟了过来。回想一番,那几位成年的王爷里,也就只有宣王殿下能让人眼前一亮,但要是两人站在一处,恐怕还是辛鞘会更夺人注意些…… 真是可惜了出身。 江霖捏捏江炽的肩膀,瞥了眼他方才在马上揉着的臂肘,语气微沉,却笑道:“江炽,你可别真都忘了……行了,去吧。” 感觉到肩膀上传来的痛感,江炽咬了咬后槽牙,拱手笑道:“父亲放心,儿子定不会叫您失望。” 楚言枝没什么好对狼奴交代的,她对马术一窍不通,便跟着江霖等人一齐登上楼台坐下,往下眺望那一黑一白两道身影。 “辛鞘这匹马,是辛大人当年从西北地的马市叫人精挑细选出来的,性烈难驯,听说从它背上摔死的成年男子都有几个,辛大人也是胆大,当时应该也是这个马场吧,把辛小公子和辛鞘都领了过来。辛小公子说辛大人偏心,不愿意要那匹枣红汗血马,非得要这黑马,辛大人也没拦着,让他尽管去试,结果,哈哈哈,”余采晟斟茶说着说着笑了,“结果辛小公子人压根还没坐到马背上去,就被甩下来了。他不服,又试了几次,最后要不是辛大人和辛鞘护着,恐怕都不剩几根肋骨是好的了。” 楚言枝听狼奴说过这件事,把辛鞍说得很惨,什么两只鼻孔一只在流血,一只在流鼻涕,面上全是灰,头发都弄得跟狗窝似的,以至于她一度无法直视辛鞍的脸。 小狼奴 第112节 江霖的目光始终跟着那两道正在胶着着的身影,面色似乎愈发凝重了,听到余采晟的话,不由抬盏饮了一口问:“那辛鞘驯这马也没少吃苦头吧。小炽当年得他这座下马时才十岁,驯了整整一年,全身的伤都受了个遍,总算驯成了。” 说到这江霖目露骄傲,楚言枝在对面也就势夸了句:“虎父无犬子。” 余采晟也笑笑点头,给江霖添了茶,在旁边坐下了,跟着他看向那匹已然完全占据上风的黑色身影:“他那年应当也才九岁十岁,驯了半个月,驯成了,没受什么伤。” 话音方才落下,那边地面一震,江炽被狼奴以剑柄挑下了马来。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2-08 23:56:56~2023-02-09 23:56: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双层金砖鳕鱼堡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若零苓彤 10瓶;勇敢女宝不怕困难 5瓶;gill 3瓶;在逃圣女果 2瓶;双层金砖鳕鱼堡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9章 他背上有颗红痣。 江霖不禁站起身来, 楚言枝亦起身走到近前。 遥遥望去,玄衣少年高坐马上,重剑在手, 只持鞘以剑柄抵地,寒刃滑出一截, 恰挡在白马之下那身穿交织青提花夹袄少年的脖颈之前。 江炽手里也提着一把剑,但才刚击地欲要起身, 就被他这般相拦,一时竟只能维持侧躺于地的姿势。 狼奴垂眸沉声道:“离殿下远点,她讨厌你。” 江炽吐去口中尘土,嗤笑了下, 抬腿一踢踩上他的剑, 一跃便要翻身重新上马。 狼奴蹙眉,手腕往下一勾,寒剑出鞘, 不过飞旋几下便被他紧握于手。 江炽坐回马上后,拍了拍身上的灰, 抬头正要放两句狠话,却听身旁马蹄声去,狼奴驭马朝前面的观楼行去, 摸着马首仰面冲上喊道:“殿下,狼奴赢了!” 观楼内的气氛有一瞬间的尴尬。 楚言枝怀里还抱着那个丑木偶,不禁看向站在手边的江霖和余采晟,江霖嘴角往下抿着, 面色沉沉, 余采晟倒笑着“呦”了声:“辛鞘骑术真有这么好?” 楚言枝再往下看, 狼奴还冲着她笑, 压根没管江霖此刻表情如何。 在人家父亲面前,这也太不给江炽面子了……但楚言枝也为他感到骄傲,她养的小奴隶竟比赫赫有名的少年将军还要厉害,且是厉害得多,她茶还没喝两口他竟已跟人比完了。 三国里温酒斩华雄的关羽也不过如此吧。 “咳,狼奴性子一向顽野,手下没个轻重,一会儿我好好责问他。”楚言枝忙对江霖道。 “七殿下说笑了,武场比试没有轻重之分,输赢才是关键。何况江炽根本没受伤。”江霖覆了层寒霜般的脸上终于裂出了一丝笑,对楚言枝温和道。 “辛鞘,”江霖冲下喊了声,“你江炽小弟一向是个拗脾气,平时傲气惯了,你尽管尽全力和他比试,多比试几个回合,让他长长记性。” 狼奴将目光从楚言枝身上移向江霖,一时没说话,乌润的眼睛里却流露出了不太乐意的情绪。 楚言枝看得分明,怀疑他是不是嫌江炽太弱,打起来没意思了。 “我方才是有些轻敌。辛鞘大哥,还有劳你再与我比试两回,三场两胜,如何?”江炽在触及江霖凌厉的目光时脸上方才还算轻松的表情彻底敛了下去,同狼奴说话时的眼神也认真了不少。 余采晟冲下面笑呵呵道:“辛鞘,别当赢了这一回自己就真比江小将军能耐了。你是占了先出招的光,江小将军方才只使出了三五层功力吧,还没要正式出击,你就一顿耍招把人家弄下马来了,这有什么看头。” 楚言枝合理怀疑这个余采晟是不是专门拱火来的,他不是江元帅手底下的人吗?这么明褒暗贬江炽,也不怕江元帅不高兴? 狼奴不多言了,见楚言枝没有阻止的意思,侧头看向江炽。 江炽做了个“请”的手势。 见他们再度往前行去,楚言枝忍不住交代道:“狼奴,下面冷,我想在这多坐会儿喝喝茶。” 别再打得那么快了,给人家小将军留点面子。 狼奴回头对她露着笑涡笑:“好呀。” 余采晟先于他们坐回去了,继续斟茶倒茶,楚言枝便也抱着木奴回去,江霖在那看了好一会儿,才到近前坐下。 “我记得你先前说,辛鞘的飞针术也是他才九岁、十岁学会的?” 余采晟点头:“而且属下没有亲自教他,他看到了后,自己琢磨会的。” 江霖不禁咂舌:“也无愧于是从狼口里活下来的孩子。” 余采晟倒茶的动作顿住了。 江霖又苦笑:“他运气也好,遇上的是头母狼,那母狼恰又是狼王。灼儿要是也有这般好运,便不至于被吃得只剩那几块骨头。” 楚言枝并不知道江霖口中提到的“灼儿”是谁,她那些年一直待在宫里,连重华宫以外消息都很少探听到,钱公公也从不对她说这些,三姐姐倒是会说一点,但自从她为插手朝政所做的一切努力都被成安帝狠狠打压之后,也不再同她聊这种话题了,除了那回提醒她与狼奴要小心江炽。 “其实狼奴只是手比常人巧些,我不懂舞刀弄剑的功夫,倒知道他刺绣不错,练的还是苏绣。”楚言枝理了理木奴身上穿的小衣服,“这些都是他自己做的。” 江霖闻言移目看去,摇头笑道:“……这真是小孩子脾性。” 哪家少年郎这么大了还天天带着个木偶玩具出门,还每天坚持给它换新衣裳?便是再小个十来岁的奶娃娃也未必会有这样大的玩性吧。 且女红女红,是女子做的活计,针线功夫再好,于他有何益处? 不过看这针针脚脚……确实十分精细,比他夫人给他做的剑囊荷包要好看得多。能凝神做这细致活,想必是个心神专一的孩子。 “他会的可不止这些,什么做灯笼、雕金刻银、打铁练剑……但凡他想学,没学不会的,且也没落下跟辛大人学的那些功夫。”余采晟笑言道,“要说有什么缺憾,就是他总觉得自己是头北地的小狼,想法单纯,叫他读书,他读几遍能给全背下来,却未必能理解其中的道理。” “所以就像江元帅说的那样,他是小孩子脾性,从无坏心。”楚言枝将盏中剩余的茶水喝下后,转而与他们一起看向马场。 狼奴正与江炽周旋着,出招的速度与狠厉程度完全不像第一场比试的时候那样了,但依然时时压制着对方,江炽几乎没有任何喘息反击的机会。 江炽一开始兴许真如余采晟所言,并未使出全部的功力,但渐渐也被狼奴逼急了,动作大开大合起来,隔这么远都能听见马儿嘶鸣与刀剑相碰擦出的嗡鸣声。 江霖看了半晌,才彻底将视线收回,不再往下看一眼了。 江炽是他精心教养长大的,背负着江家军,乃至大周朝的希望。如今边关平静无澜,朝廷一心忌惮他们,可江霖仍然时时为家国安宁担忧。他确实一直对二十几年前朝廷突然将他们驱至边关戍守不许回来探望一二的决定感到不满,但并不为在那些驱敌守边的年月感到后悔。他怕江家军会后继无人。 他从年轻的时候起就是个好胜的脾性,那时自己不服输,后来有了孩子,更不肯在教育子嗣上落后分毫。长子江灼出生时哭声响亮,胆子大,不怕冷,一看就是个体质不错的孩子,他大喜过望,白天抱着他督军演练、指挥作战,晚上的时候便望着帐上承尘盘算着等他大一点了教他什么,再大点了又要教他什么。 后来江灼死于鞑靼刀刃之下,尸身又被狼齿撕咬得只剩残肢断臂,江夫人于悲痛之中为他生下了二子江炽。江炽出生的时候哭都不会,一张皱皱巴巴的脸在娘胎里被憋得青紫青紫,怕冷、弱小,得人时时呵护,江霖虽然高兴,却也发愁,打小就逼着他锻炼学功夫,好在他虽体质稍弱,悟性还好,十岁就能杀敌,有狠劲儿、冲劲儿,同他年轻时一样,不肯服输,样样要做到最好。 若非遇上辛鞘,他也要以为江炽是当今少年郎里最出挑拔尖的那个了。如今别说江炽心里急,他也急。一是急江炽不如人,二是急辛鞘空有一身功夫不想着报效家国实在可惜。急辛鞘志向不高的同时,他又有些庆幸,辛鞘若真志向高远,以后哪里还有江炽发展的余地…… 他对辛鞘可谓是又惊叹又可惜又看不太起。 江炽还是得多练练,绝不能偷半点的懒。这才到京城多久,他身上的筋骨似都松散了。 “噌——” 底下马蹄声略停,刀剑碰擦激烈,余采晟站起了身,眉头微锁。 楚言枝看不太懂他们的打斗,方才顾着喝茶、吃茶点,没怎么注意,见余采晟起身了,才投去目光。 狼奴坐下的黑马竟有只前蹄弯伏于地,抖颤再难直立了。 “可惜,辛鞘大哥,你的马倒比你先认输了。” 狼奴翻身而下,迅速查看了马儿的前蹄后,抬手包握住了马腿关节处,感觉到藏在其中的绵针后,眸光深寒地盯向江炽:“你就这么怕输吗?” 江炽悠悠扯动缰绳,踱到他身边看了眼:“辛鞘大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你座下骏马老而无力致使你输了,还怪得到我身上吗?” 余采晟拖着条瘸腿下去了,楚言枝虽听不清狼奴和江炽在说什么,看他们二人的神情也能猜出几分,抿唇看了眼江霖后,提裙于宫婢的簇拥下往马场而去。 狼奴将马儿牵到一旁的马槽前,蹲跪下来以掌催发内力将那根银针逼了出来。 马儿惨鸣不已,狼奴抚着它的鬃毛安抚,熟练地撕下里衣袖子,倒上金疮药给它敷上包扎好。 见到狼奴掌心上的那根带血银针,江炽面上的表情终于起了几分变化。 余采晟看了眼江炽,沉默几息,从狼奴手里拿过缰绳,帮他给马儿疗伤、喂草料去了。 楚言枝紧跟着过来,看到这些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在狼奴投来目光前,她脚步慢下来,等江炽脸上笑意渐失后,直接侧身看向后面的江霖,面上虽还带笑,语气里的讥讽已完全不加掩饰了:“江元帅,我家小狼或许确实孩子脾气、顽皮爱野了些,没看明白情势,比试时,虽给了江公子余地,却没给他留多少面子,这便算他不识趣、不懂事吧。可江公子何至于为了赢这场比试而背地里使阴招伤他的马?您说,既然这般怕输,他今日到底为何还要巴巴地跑来我公主府找小狼比试呢?我可真弄不懂你们武人的规矩了。” “七殿下,我想你是有所误会了,这完全是个意外,何以证明那针就是……” “江炽!” 江霖已用目光将江炽狠狠剜了一遍,他怒目圆睁,咬牙攥拳忍了又忍,面对小公主毫不客气更毫不留面的指责,既愤怒又羞惭,对江炽厉喝道:“你的意思是辛鞘为栽赃你而故意损毁自己的马不成?你竟,你竟……” 江霖气得一时说不上话,手指重重点了又点,才咬牙切齿地恨声道:“还不快向七殿下和你辛鞘大哥赔罪!” “不必了。”楚言枝握了狼奴的手腕,拿着帕子垂眸给他擦手上沾的血,“江公子这般光明磊落的大英雄向我们赔罪,我们哪里承受得起。若江公子实在想表现自己所谓的诚意和歉意的话,我们也不要别的,” 楚言枝再度直视向江霖,“江元帅,小狼挺傻的,他连个木偶都当人看待,给他做衣裳、穿衣裳,时时带在身边,何况是陪伴他这些年的小马呢?江公子既伤了马儿的前蹄,我们的要求也不算过分,让他自断一臂聊表歉意,如何?” 江霖愣了一瞬,没想到这位看起来明媚娇憨不知世事的小公主嘴会这么毒。经她这么一说,不论江炽做什么,都是虚伪做作的。且若真让江炽自断手臂,养伤十天半月的事小,可这不就是将他与辛鞘坐下的马来类比了吗? ……也实在太不留面子了些! 见他不语,楚言枝忽然又笑了:“江元帅心里是在为江公子鸣不平,觉得这让他太没面子吗?我年纪小,在深宫长大,没什么见识,您应该比我清楚,在武场上使这种手段,他早先就已经把自己作为将军的面子丢尽了,而不是我要刻意为难他。但既然江元帅和江公子实在觉得为难,我们也退一步,江公子亲自给小狼的马儿赔礼道歉,只要马儿能恢复如初,我们既往不咎,也绝不会将此事透露给外人知道。包括我带来的人,今日都会一个个把嘴封得紧紧的,保证江公子出了马场后,再不会有人知道他出的阴损招数,他还是那个光明磊落赫赫威名的江小将军,如何?” 楚言枝心里清楚,虽然江炽手段卑鄙、行事阴狠令她无比厌恶,但江霖与江家军是大周朝的功臣,若没有他们守边多年,皇室绝没有这么多年的安稳日子过,她表达愤怒不能再让他们以后肆意轻辱可以,但绝不能真让他们把脸丢尽。 江霖的表情果然缓和不少,给一匹马赔礼道歉虽听起来荒谬了些,但总比自断胳膊来得好,且确实如楚言枝所言,江炽理亏在先,他做的事要是传出去,丢的可不止是他一人的脸。 “谢七殿下宽恕!”江霖欲要跪下行礼,楚言枝忙抬手拦下,真挚道,“您那些年上阵杀敌、卫国卫土,所受艰辛哪里是我一个不懂事的公主能体会的,这般大礼便是父皇在此也难安受,何况是我,您请起。” 愤怒压下一半后,江霖经她这般说更觉羞愧,再度厉声斥责了江炽。 江炽面沉如墨,抬眸见狼奴一直站在楚言枝身侧,眼眸晶亮地只盯着他的小公主看,察觉他的目光时又换作了森寒目光投来,不由冷笑。躲在女人身边算什么本事? 他又看向楚言枝,牙尖嘴利的小公主还面带微笑无比宽恕似的地等着他过去给那匹马行礼道歉。 “还不快去!”江霖没忍住往他肩膀上推了一把。 江炽过去了,楚言枝带着狼奴和其余人一起过去,亲眼看着江炽对那还无法直起蹄子的马儿再三行礼过后,才当众命所有人不得透露今天发生的事,吩咐红裳和绣杏都一一去强调清楚。 “你有没有伤到哪里?”人都散去了,楚言枝才松了狼奴的手腕问道。 狼奴望着她轻轻摇头:“小狼没受伤,好好的。” “刚才怎么没拦下他的针?” 以他的功力,楚言枝相信他是能察觉到的。 狼奴摸了摸还被她搂在怀里的木奴,皱眉道:“他实在太坏了,胜了那局后我想三局二胜,没必要再和他比第三场,转身想找殿下回家,他就朝我背后射针,不止一根,我挡了往我脸上、背上的两根,没料到他还要伤我的小马。好在我还是反应过来了,振了一掌劲风过去,没让那根针扎到它关节上。要是从那里扎过,或者卡在那里取不出,它以后都不能再跑了。江炽用了十成力道,那针本能从马儿骨头里穿过而不留丝毫痕迹的。” 楚言枝心里直犯恶寒。要是真让他得逞了,狼奴会输得不明不白的。他大概是没料到狼奴还能察觉到第三根针并及时使掌风过去,也不知道这么惯熟的手段,他从前是不是常用。 三姐姐说得一点没错,绝不能和这种人多接触。可辛家和江家的关系非同一般,狼奴怕是很难避免和他见面…… 话又说回来,如果今天她没跟过来,江霖会如何处理此事?辛大人一家不在,狼奴无亲无靠,看江霖的态度,定会维护江炽在先,而让狼奴咽苦水。她以后还是多看着狼奴一点吧。 小狼奴 第113节 “殿下,你对小狼好好。”狼奴克制地攥了她的袖子,在外面还不敢对她过分亲近,只用黑亮的眼睛凝睇着她,“奴好幸福。” 楚言枝笑他:“你是我的小奴隶,在外维护你就是维护我自己。” “那也好好,殿下唤奴小狼,奴都听到了。”狼奴还是没忍住去捉她的手了,藏在袖子里与她五指相扣,“奴越来越舍不得离开殿下了……” 观楼上的空阁内,挥退所有下人包括余采晟后,江霖回过身来,鹰眸锐利地盯向江炽,江炽垂眸不语,目光却紧盯窗外。 江霖缓步走到他面前,话在肚中几转,将要出口时,拳头却难受控地先挥到了他脸上。 江炽被打得偏过脸去,唇角溢出血丝。 江霖还欲再挥两拳,江炽却已经双眸闭上,等待般直立不动了。 从小要是挨打,他便是这般模样。见他白净的脸上已肿起了一块,颧骨还擦破了皮,江霖克制地收了拳,打在一边的桌上,桌子两歪两扭,竟断了一条木腿。 “你从哪学来的阴招!为赢一场比试,竟给背后下人绊子,伤了人家的马!你,你,你真丢尽了我们江家军的脸面!” 江炽缓缓睁眸,依旧不语。 江霖满腹怒火又因他这般态度彻底燃起了,一脚踢在他胸膛上:“你六岁那年和人比箭术故意弄折人家羽箭的时候,我就教训过你,那三个月没下得来床的滋味你忘了是不是?回去给我领二十军鞭,长长记性!要是再敢做出这样的事……” 江霖抽了剑,一脚踢开剑鞘,把剑刃重重打去,临末了时又轻了举动,紧贴在他脖颈上:“我就取了你这条命!我江家,断容不得品行卑劣之人!” 江炽面无表情,并未推开他搁置在自己脖间的剑,直接朝他拱了拱手,又惊得江霖不得不把剑往回收:“儿子谨遵父亲教诲,绝不再犯。” 江霖仍觉气愤,那看似娇娇弱弱的小公主当众责问得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也不曾料到自己一直视为骄傲的儿子竟然就为了一场比试,一场比试!出这般招数。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江霖仰面深吸两口气,才沉声道:“辛鞘是比你好,身法比你好、剑术比你好、骑术也比你好,你是该为此着急,是该为此羞愧!你是在北地我从小紧抓紧打给你教养大的,你母亲那年为把你生下来,半条命都没了!江家军哪个不盼你好,哪个不盼你将来带着他们保家卫国拓疆扩土?辛鞘算什么,喝狼奶长大的野孩子,要不是有幸遇上你辛叔叔,连给小公主当侍卫的活都轮不到他!” 想到小公主他们还在下面没离开,江霖又压低了气息,克制地推了两把江炽:“你自己好好想想!我看你是来京城后,被这花花绿绿的世界迷了眼了!每日练功是不是松懈了?叫你读的书你天天看了吗?回去你给我勤加苦练去,将来哪天你给我正正当当地赢了他!明白没有?” 江炽保持着行礼的姿势不动。 江霖给了他一记暴栗,加大了音量:“明白没有!” “儿子明白,谨遵父亲教诲。” 江霖手臂撑在那缺了半条腿的桌面上,呼吸缓了又缓:“坐马车回去吧,别让人看到你这副丢人样子。” 江炽慢慢放下了行礼的手。 江霖回头,见他还盯着窗下看,一挥手臂关了窗:“还愣在这干什么?” “父亲。”江炽抬眸,语气淡淡,“那小公主对你那般言语不敬,你何必和她客气。我们江家军在边关威势如何,不必多言。只要您愿意,根本无需再屈居人家之下。至于那个辛鞘,和辛叔叔是一样的道理,若不能收他们为我们己用,不如收拾干净,否则将来定是个隐——” 他话未说完,江霖又一拳打来。 这回用力之猛,比方才两记有过之而无不及,江炽往后趔趄了下,血顺着下巴往下滴。 他闷闷喘着气,又被江霖提起了脖子,摔到墙面上指着鼻子低声警告:“君君臣臣,君君臣臣的道理你给我记清楚了!我江家,世代忠良,祖辈累下来的功绩,断不能毁在你手里!再提这样的话,也别等圣上下旨杀你,我先抹了你的脖子!” 江炽闭了闭眼,唇角的血洇红了衣襟,才终于点了点头,竟有几分笑:“儿子记清楚了。” 江霖松开他,拿起陈茶往嘴里灌了灌,才递给他:“把自己给我收拾干净了再出去。” 江炽接住了,漱漱口,又拿帕子揩去了脸上的血迹,这才提步离开。 江霖在阁内单独坐了一会儿,开窗望着底下那小公主由辛鞘扶上车辇的身影,轻轻叹了口气。 虽几次威胁教训,他哪里舍得真抹了这儿子的脖子。他与敏儿这些年,就那么两个孩子。生下江灼的时候,正值各方战乱,不得不四处安营扎寨,敏儿的身子便有了些亏损。见灼儿那么健康爱笑,他本已不打算再要别的孩子的,谁能料到后来…… 江炽出生后,他给了作为父亲双倍的爱护,可他不争气的时候,他哪能忍得住不生气?往往白日里打了他,夜里又去给他上药。他六岁那年在床上躺的三个月间,有时他在外头忙到后半夜才回来,也要提着灯进他房里看看伤口愈合得怎么样了。 爱之深,才责之切啊。 谋反之心……更不能让他有!这是掉脑袋的罪!且如今大周朝正是兴盛之期,便是江家军真有那倾覆天下的能耐,到底是并未全得人心,一于百姓无益,二来胜算极低。 从阁内走出来后,看到一直守在前面的余采晟,江霖脚步微顿,却也笑了笑:“今日叫你看笑话了。” 余采晟久未言语,跟着他走下观楼,到无人之地时,才看着那辆渐行渐远的车辇摇头叹了声气:“元帅对小将军是不是太严苛了一些?” “都是为他好。若不严苛,他现在不定是什么样子!我看他是贪图京城的繁华,心思飘了。” 余采晟欲言又止,还是忍不住低声道:“小将军毕竟年轻气盛,十多年来未曾逢过敌手,一时着急,也属实正常。辛鞘那般天赋,这世上根本找不出第二个,元帅若能和小将军说清楚这些,小将军未必不能好好听进去。” 江霖又叹了口气,背着手于寒风之中静立眺望着遥遥无际满是黄枯草的马场,微声道:“你不了解他,他从小心思深,凡事不肯与人说,一不注意,便有可能酿成大祸。特别是这种涉及品行的,我今日未在外人面前向他挥拳,已是顾忌他身为男人的体面了,私下里他再态度不佳,我如何能不生气?能不着急?小余啊,你没养过孩子,不明白这其中的辛苦。” 余采晟拖着瘸腿立在他侧后方,眼前竟飘起了雪,不由望着自己哈出的白气,眯了眯眼睛:“……元帅,如果,如果属下当年没弄丢小世子,您还会对小将军这般严苛吗?其实实话来讲,小世子的身子骨比小将军强,长大了练武,说不定,不会比辛鞘差,您说呢?” “哈哈,你啊,怎么还惦记着从前的事,我都不想了。”下了雪,江霖也不避,直接席地而坐,哈了口气搓了搓自己的手,这便捏着地上的枯草捻着,“要是灼儿那时没出事,没出事么……未必还会有炽儿。” 余采晟随他坐了下来,闻言心口一堵,看向江霖,江霖虽仍威严凛凛,一旦坐下,脊背竟也显出了几丝佝偻的意味。十几年前他离开北边时,江元帅可还意气风发着呢。特别是小世子在的时候,每日脸上都是笑,他们底下人若犯了小错,都不会得他斥责…… 当初江夫人的身子不宜再有孕,元帅确实是抱着补偿失子之痛的想法要了第二个孩子,可如果说江小将军的出世,就只为代替小世子的话,对他是否太残酷了些。 而且也不难想见这些年江元帅为了让他争气,在教导他的时候花了多少气力、给了多少压力。 余采晟才要问出口的第二个问题在喉口转了又转,到底是没问出来。 察觉到他的沉默,江霖转眸看来:“你也别怨怪我这心思,那时候的江家军是什么情形,你知道。我也想要再生几个孩子,但敏儿身体实在不行……要我碰别的女人,那也不可能。虽是抱着让江家后继有人的心态才生的炽儿,我并未亏待过他,他母亲也疼他比疼他哥哥要狠。他身子弱,头几年的时候,我们几乎寸步都不敢离他身。” 余采晟这才觉得心里放松了些。 “说吧,你一摆出这样子我就知道,你有话瞒着我想说是不是?” 余采晟正酝酿着,经他这么一说,也笑了笑,终于语气不甚自然地试探着问:“如果,属下是说如果,小世子其实没死,给找回来了,也是如辛鞘那般天赋奇绝的孩子,您会怎么做?” 江霖抿了唇。 他抬头看看已覆了层薄薄白雪的草地,嗤笑了句:“京城的雪就是下得不如北边儿带劲。” 余采晟料他是不想回答,略有些局促地扑扑他肩上落的雪,想着要不要提出回去,江霖忽然启口道:“那孩子死了,怎么可能还活着。那天之后我亲自带人去找、去扒,方圆几百里的雪原,只要是没鞑靼在的地方,我都寻了个遍,就只搜出了那,那几根……几块小手小脚。” 江霖比划着那小手小脚的大小,手在颤,声音也连带着在哽咽:“小啊,冻得青青紫紫,上头都是狼牙印子……你说他,他是被鞑靼一刀刺死的吧,一定得是吧……他那么大丁点,要是活着被狼一口一口吃干净,你说说,多疼……多疼。” 余采晟两臂搭在膝上,捂了头脸揩泪。 江霖擤了鼻子,搓搓地上的雪洗干净手,这才抖抖身上的雪起身:“行啦,咱都不想了,你不说他是小神仙,回去享福了?他就是来这受顿苦的。” 余采晟跟着他往回走,闷着鼻音道:“属下只是说如果。” “你这人,跟以前一样的犟脾气。”江霖笑着捶了他一下,走到廊下彻底把身上的雪抖干净,叫人拿两盏热酒来,一盏递给他,一盏自饮,“我夜里也常想这事,我没想,他娘又想,想了就躺旁边跟我说,我不想也得想。他要是真没死,给找回来了……那当然是千疼万宠,要什么我都给他。” “那小将军呢?” “当然是让他俩一块儿守这家业。他要是能耐比炽儿强,将来世子之位照旧传给他;要是不如炽儿,就让炽儿以后帮我护着他。” 余采晟将酒饮下,顿觉五脏六腑都热了起来。 “元帅,小世子身上除了那枚金锁,真的再无别的东西了?连印记也没?” 江霖想了想:“确实没。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余采晟忙道:“随口问问。” 江霖到底是从战场上拼杀那么多年下来的,疑心地问:“你这老小子到底打什么盘算呢?” 余采晟笑道:“属下都这副残躯病体了,还能有什么盘算?就当年的事儿,真放不下!到棺材里了,也放不下。” “哎。”江霖把空酒盏撂给下人,见人将自己的马牵过来了,翻身骑了上去,还叫人牵了匹新马过来,冲他道,“你腿是瘸了,不是没了,不耽误骑马,上来。” “属下那么多年没骑过了……” “上来!老子特地给你挑的。” 余采晟只得接过缰绳攀着马鞍,踩着脚蹬爬了上去。久未骑马,他倒不觉得生疏,只是看这越下越大的雪,那夜雪间奔袭山道的场面便不断在他脑海里闪现…… 见他终于上来了,江霖扬扬马鞭,拟马声驭马而行。 行过一段路后,他忽然勒停马蹄,隔雪回头,冲在马上神情似有些昏沉的余采晟道:“他背上有颗红痣。” 余采晟陡然惊醒:“什么?” 江霖笑笑:“我想起来了,他两边肩胛骨中间……不对,应该是腰往上头一点,约莫就是在脊骨上吧,有颗米粒大的红痣。他皮肤嫩,他娘就好给他擦身,那力道轻的!擦着擦着,怕得问我是不是不小心给他擦破皮了!哈哈哈,她没事总盯孩子看,没毛病也能看出毛病来。” 余采晟半晌才回神:“是,是……他乖得很,不让他哭,真擦破了皮也不会哭……” 车辇在公主府前停下,直到撩开帘子要下去了,楚言枝才发觉外头下了雪。绣杏忙把伞撑起来,护她下去。 然而不知不觉间楚言枝的个子早比绣杏要高了,由她撑伞委实勉力。红裳正要从她手里接过,却被狼奴抢了先。 狼奴手臂露着大氅之下的绒毛让她将手搭上去,垂眸侍在旁侧,虚揽着她的腰扶她下来,步步往内走。 受伤的马儿已由小太监牵去找马医处理伤口了,在外面吹了半日的风,楚言枝也想好好歇一歇,便由狼奴扶到了兰心阁内。 吃完午膳,席间小饮了几盏温酒后,楚言枝觉得浑身热热的,叫宫婢出去后便躺到了床榻内,也不怎么盖被子,就懒懒地趴在那睡。 “殿下,你不怕着凉?”耳边吐息温热,楚言枝并未抬眼,便感觉到那小狼崽子又拿脸往她背上亲昵地蹭了,还轻轻地卧了上来,用他的胸膛将她完全裹抱住。 楚言枝嫌热要推他,狼奴不愿意松,反拿了她的手吻她的脖颈:“殿下把奴推痛了。” 楚言枝掐他的脸笑话他:“你一身铜皮,冷都不怕,还怕痛?我才用多少点力气推你。” “殿下忘了?夜里殿下抓得奴身上都是伤,快没一块好皮了。” 楚言枝翻爬到他身上睡:“谁叫你作弄我作弄得厉害……” 狼奴吻吻她的眉眼:“奴每回都给殿下上药,里里外外都上,殿下不好关心关心小狼吗?小狼是你夫君呀。” 楚言枝懒懒地抬起眼皮看他一眼:“不要,我困。” 狼奴揉揉她的脸,将她完全抱到了自己的身上,就要撩开自己的衣裳下摆。 楚言枝立刻警醒了:“你干嘛?” “殿下知道的。”狼奴冲她眨眼,“给奴上药嘛。” 经不得他这半胁迫半引诱的央求,楚言枝只好忍着困劲儿叫他剥了衣衫趴下来,取药给他上药。 触目惊心。 每天夜里什么都看不见,直到此刻才看到,原来真有这么多划痕……不晓得的以为他是受了什么刑。 楚言枝忍不住偏过脸去。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2-09 23:56:59~2023-02-10 23:58: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在逃圣女果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小狼奴 第114节 第90章 “小狼夫君。” 狼奴脊背宽阔, 肌理紧实,骨肉秾密匀称,脊线起伏有度, 其上却有不少疤痕,楚言枝想起当年在上林苑的斗兽场上第一回 见到他时的场景。他被锁在笼子里, 一旦想要挣脱,就有七八个小太监拿带尖钩的长棍捶打他, 一划就是一道血淋淋又深又长的伤。 狼奴侧枕着枕头瞧她:“殿下嫌奴丑吗?” 楚言枝别过脸开药塞:“什么?” 狼奴抓抓枕头,声音低了些:“你不愿意看我。” 楚言枝跨坐在他身上,先把药粉蘸到帕子上,闻言脸又红了红:“……我是不好意思看。” 狼奴垂着眼睛:“我身上好多疤, 殿下不喜欢吧。” 他不自觉把手往枕头底下藏起来, 那两只手腕上都有一圈摸着不太平整的疤,脚踝上也有。 “没有啊,那种时候摸到疤, 还挺刺激的。”楚言枝实话实说。 狼奴拿脸蹭蹭枕面:“那殿下亲亲奴。” 楚言枝不吱声,直接把药粉往他那些指甲划出来的伤口上倒了。 狼奴并不觉得痛, 央着她:“殿下拿手把药粉匀一匀,细细地匀。” 楚言枝算知道他今天非要她给他上药是打什么主意了,想到今天他在马场上表现不错, 还是依了他的话,一点一点给他铺平了药粉。 狼奴极舒服似的哼了两声:“枝枝亲我。” 楚言枝从上往下给他伤口敷药,瞥他一眼:“别总哼哼撒娇,你不嫌疼?” “枝枝手心软软的, 凉凉的, 很舒服。” 楚言枝打了个呵欠, 往下看到个血点子, 拿帕子浸了浸,没浸掉,又擦了擦,还在。 楚言枝拿指腹着意磨了磨,狼奴低哼一声:“枝枝……痒的。” “你这长了颗红痣诶,好会长,刚好陷在腰脊里。”楚言枝点了又点。 狼奴隐忍地滚滚咽喉:“在哪里?” “就这。” “感觉不到,殿下亲一亲。” 楚言枝又去捏他的脸,狼奴攥了她的手,将她拽倒在了自己的背上。 楚言枝气道:“都是药粉,你弄脏我衣服了!” “奴会帮殿下脱下来洗干净的。”狼奴翻身把她压下,吻便一一落了下来。 大雪簌簌压弯枝头,绣杏走到廊下,搓了搓手,问正守门的宫婢:“殿下还没起?一两个时辰都要过去了……” “殿下近来都起得迟,夜里睡得早,中午又睡得长。” 绣杏哈了口白气,往另一边厢房走要找红裳,闻言叮嘱道:“以往在宫里殿下总需要往各处走动,如今辟府另住,能好好歇歇了,自然要多歇歇。你们好好守着门,一会儿我跟你红裳姑姑拿厨房新做的点心给你们吃。” 两个宫婢喜滋滋的:“谢谢绣杏姑姑!” 楚言枝两手扒在窗槛上,两膝却分跪于炕屏旁的绒毯上,水汽濛濛的视线中是琉璃窗外鹅毛般大的雪花。 即便被捂了唇,琉璃窗上还是染上了一层白雾,狼奴灼热的吐息从她耳后一直撩到脸庞,打在冰冷的窗上。 见绣杏的身影从面前一掠而过,并未朝里探看,楚言枝终于闭了闭眸。 “殿下不哼歌了吗?绣杏说你哼歌不成调子,像小猫哼哼,但是奴好爱听。” 楚言枝含着水色的眸斜去嗔瞪他一眼,抬起撑在窗槛上发抖的胳膊去扒他的手。 “红裳姑姑,外头有客来了,在正厅候着呢,一男一女,说是和妃娘娘祖家的侄子侄女,名唤姚令和姚念。”小太监从外院一路赶至庑廊,朝半敞着门的厢房通禀道。 红裳正和绣杏做着针线闲聊天,听说是姚令和姚念来了,立刻放下笸箩:“真是来得不巧……殿下还未醒呢。” 隐约听到外头的动静,楚言枝旋了旋腰肢想要挣脱狼奴紧箍着的手臂,狼奴闷哼一声,蹭蹭她的后背,有意用委屈的语气同她撒娇:“殿下这么急着去见小表哥吗?” “还是让殿下再歇一歇吧,这大冷的天,他们来做什么?”绣杏并不知道钱公公安排的那些事,拽拽红裳的手让她坐下来。 “你也说是大冷的天,他们是娘娘祖家亲戚,来了岂有不见的道理?”红裳拨了她的手便要往外走。 那小太监也道:“他们还是提着食盒来的,说是突然下雪,殿下白日又出了门,容易受寒,所以家里亲自给殿下煲了羊肉汤送来,想着能让殿下喝上一口祖家的手艺。” 绣杏跟着红裳一同出去了,不由道:“这也……虽是好心,但何须如此。” 殿下要想吃什么、喝什么,自有厨房安排做,他们这样不是瞎折腾么。 红裳侧身看向绣杏,皱眉道:“殿下好容易搬出了宫,他们定是十分想见见,你切不可说这样的话了。” 被批评了,绣杏红着脸点头:“我晓得了……我也是心疼殿下,想好好睡个觉都不成。” “殿下要是知道咱们轻慢了她的表哥表妹,你就该肉疼了!” 扒不开他的手,楚言枝五指难捱地抵着窗,指腹被挤得发白,窗上那层水雾凝成了几道凉凉的水流。 本就是有意要她紧张,这会儿醋劲上来了,狼奴捧过她的脸,松手时吻也吻得毫不客气:“殿下能心疼表哥,就不能心疼奴吗?” “你,你,”楚言枝哭哽得上气不接下气,“你敢捂我的嘴,我要把你丢了!” 狼奴微顿,亲昵地嗅着她颈间的气息:“不捂着,殿下想哼歌给他们听吗?” 红裳的声音渐渐近了,从外院一路往这过来:“……殿下贪睡,劳二位到耳房稍坐片刻,我领人唤殿下起身去。” “不不,让枝枝好好睡吧,我们,我们其实只是送汤来的,等殿下醒了,劳烦姑姑将这汤温一温奉给殿下。”姚令语气谦和道。 “这怎么好,二位且等等,殿下若醒来只见汤不见人,定会责怪我们招待不周的。殿下睡了有一个多半时辰了,照常也该醒了,说不定是在赖床呢。”红裳叫人开了耳房门端茶倒水,这便要把他们往里领。 “乖奴,你,你听话,别这么抱着我了……”楚言枝慌了,努力回身想向他讨饶,可他身上并无衣襟可抓,只能拽住了他颈间的琥珀小坠,“奴奴,人家这么冷的天过来看我,我不能不去见客,你是最乖的小奴隶了,你……” 她喉尖一哽,立刻咬住了自己的手背。 见她一下子软得不住往后倾倒,头将要碰到冷窗上了,还咬着手,睁着可怜兮兮的水杏眼迷蒙失神地望着他,狼奴搂着她的腰将她翻来拥紧,这才缓缓跪坐下来。 他爱怜地将她脸颊上湿漉漉的碎发拨去,把她的手拿下来,缀吻着她的眉眼与轻张着的唇:“我是你夫君,不是小奴隶。” 一墙之隔,姚令和姚念正与红裳说着话:“既然如此,我们便不进去等了,若是能见到殿下,说两句话便走。” 姚令脸微红,捏着食盒提手道:“遥想上次见面,还是九个多月前的上元夜,那时不慎招惹辛公子不悦,未能与枝枝再多攀谈一二。枝枝搬来有几天了,我们一直想过来看看,只是不知道合不合适……今早听闻江家公子来寻殿下出去看跑马,我才,才斗胆想要过来见一见。” 红裳了然,旁边不知道原委的绣杏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似的,眼睛迸着光朝她使眼色。 姚令喜欢殿下,听说江炽今天找过殿下,他心里不淡定了,所以才这么着急忙慌过来的? 毕竟江炽可是最近京城里的风云人物呢,眼前这姚公子虽相貌不比他差,风头哪有他盛? 但说起来,殿下和江炽是没可能的,便不提他今日在马场的不耻行径吧,他这身份就不合适。不知姚公子有没有去礼部报过名…… 红裳却更关注姚令上半句话,招惹了狼奴?没能和殿下再多攀谈?莫非多月前的那天狼奴在灯楼上捣乱了? “那请二位略等一等,我这就唤殿下起身。”红裳留绣杏在这帮忙看顾,提步往兰心阁门前走。 “夫君,夫,夫君,”楚言枝哑声唤着,鼻音浓浓的,“小狼夫君,把我抱回去好不好?红裳来了……” “殿下,殿下,可起身了吗?”红裳轻叩两下门朝里问。 楚言枝揪揪狼奴颈间的红绳,神情更可怜了,巴巴地望着他。 狼奴揉抚着她的圆肩,照旧吻她的唇,将她眼尾的泪痕也吻去:“枝枝好乖啊。” 又是这句话。他一得逞就要这么说,偏偏楚言枝拿他没半点办法。 楚言枝仰面尽力回应着他的吻,等他终于满足些了,轻声问:“乖了,小狼夫君可以听枝枝话了吗?” “殿下,姚公子和姚小姐来了,正在门外等着呢,说想见见您。您醒了吗?”红裳加大了音量问。 门口的两个宫婢已经在商量要不要直接推门进去服侍了,红裳还犹豫着。 “小狼夫君……”楚言枝又唤他,抽泣起来了,紧张又窘迫。 她越发这样顺从,狼奴骨子里的野性与征服欲又开始作祟了,他咬咬她的唇,一手捧住她的后脑吻,一手扣着她的腰将她紧抱到怀里,移膝下榻,朝门走去。 室内风动,楚言枝冷得发抖,不得不环抱住他的脖子紧贴他的胸膛,却也无力回应只能任他含着自己的口齿堵着声音吻了。 “跟红裳说,你不舒服,不想见客。”狼奴让她后脑靠上门板,揩去了她唇边水渍低声哄着。 宫婢们的声音清晰地通过榆木门板递入了耳内。 “前些天殿下也起得迟,但将将这时辰也摇铃唤人进去了,红裳姑姑方才唤殿下好几声,殿下都没应,该不会,该不会出什么事了吧?”莲桃紧张问道。 之前那个和绣杏搭话的宫婢忙道:“这话怎么可以乱说?殿下好好的怎么可能会出事?咱们可一直在这寸步不离地守着呢。” “可今天出门下了这么大的雪,殿下会不会是着了凉?” “枝枝病了吗?”姚令听到动静忙朝这走来。 楚言枝的脚后跟紧紧抵在狼奴那颗红痣上,仰颈又要低泣,被狼奴吻了下去。 楚言枝揪揪他的后颈,勉强别开他的脸后,终于颤声道:“我不想见客,红裳,谁也不见。” 听她似乎哭了,红裳更觉不妙,忙问:“殿下怎么了?身体不适吗?可要叫太医来瞧瞧?” “我做噩梦了,梦里有只狼咬我,一直咬一直咬……”楚言枝边哭边锤着狼奴的肩膀,后背却猛地贴上了冰凉木板。她轻闷一声,整个人重新靠回他怀里,脸埋在他肩颈处不动了,“我不见客,红裳,我,我眼睛哭肿了,嘴也被自己咬肿了,真的不好见客。” 红裳无奈,手抵在门板上轻声道:“殿下别怕,您这些天不一直说自己是大孩子了吗?怎么做了噩梦还要害怕呢。奴婢进去陪你好不好?” 楚言枝忙摇头:“不好,我,我……” 楚言枝不知该用什么理由了,总不能说自己正被那头狼吃着肉啃着骨头快要死过去了吧。 “枝枝,说讨厌红裳,最讨厌烦人的红裳了。”狼奴哄完了又冲她撒娇,蹭蹭她哭红了的脸,“把她赶走。” 楚言枝说不出口,红裳好好的,她怎么会讨厌她?说出来真伤了她的心怎么办? “殿下,我们这么多人在呢,这儿可没有狼,狼奴也不在!殿下呀,让我们进去看看你怎么了好不好?不然多叫人担心……”红裳着急起来了,殿下最近怎么总耍小孩子脾气? 甚至往前数个几年,她要是在梦里做了噩梦,就只会说出来吓吓她们。多数的噩梦听着并不吓人,大家还装害怕逗她。 何至于哭得这么可怜? 听红裳说狼奴也不在,楚言枝都要绝望了。正抱着她怎么都不肯松手的狼奴亲亲她的耳朵笑:“笨枝枝,你好可怜,你怎么办呀?” 楚言枝连瞪他的气力都没了,弱弱地朝外道:“就是长大了,还因为做噩梦哭成这样,我才觉得丢脸嘛。” 在外面的姚令闻言不禁笑了:“枝枝真是可爱。” 楚言枝正欲出言,狼奴把她往上搂了搂,在她锁骨上咬了一口,不重,却故意用尖尖的利牙磨着:“可爱死了,可爱得我好想把枝枝吃掉。小表哥他知道吗?” 小狼奴 第115节 楚言枝又想哭了,这个姚令,好好的说这种话干什么! “枝枝,我不放心你,让我见见你好吗?家母今日亲自下厨炖煮了羊肉汤,让我送来给你驱驱寒,”姚令摸摸食盒,殷切道,“一路赶过来,现在还热着呢。” “殿下,这雪都没要停的意思,再这么耽搁下去,等路面结了冰,姚公子和姚小姐都不知该怎么回去呢。殿下,把门开开好不好?”红裳再度央问。 楚言枝伏在狼奴颈间,乖顺地蹭蹭他的脸:“小狼夫君,你最好了,把我抱回去,你藏起来,让红裳看过放心了出去,好不好?” “我是你夫君,为何还要藏我?”狼奴又把她抱紧了,慢慢往回走,像捧着个琉璃坠铃灯,既爱得舍不得松手,又怕行动间让坠铃发出响动,被人发现他偷走了这样一个宝贝。 见他终于肯听自己的话了,楚言枝低低松口气,边抑制着呼吸边趁势哄道:“你这么好,我,我当然要藏起来单独享用,不想被人看见嘛。” 狼奴抚拍着她的背,一时没说话。 撩过珠帘,楚言枝继续望着门的方向,时刻注意着外头的动静,催他道:“快走呀,你要是不知道藏哪,就藏床底下去,你那挂在衣架上的狐皮大氅也——对,一起藏床底去!” 狼奴抬指勾下那件暗玉刻丝的狐皮大氅,却并未依她所言回去,而是提膝再度跪到炕屏前,把她搂过去面朝琉璃窗了。 楚言枝咬唇忍耐着,颈线绷了又绷,才不至于再溢出哭腔。她两手撑上窗槛,无力回头想要责问,狼奴却把大氅一兜而下,将似冷得直发抖的她裹得紧紧的,然后将长指搭上窗边。 “你未来夫君在外面呢,枝枝,不是我呀。”狼奴伏抱着她,吻吻她的脸,“乖枝枝,和他说,要见就在这见吧,见完了,他赶紧走,别再来了。” 狼奴将窗开了一条细细的缝。 “好大的雪,枝枝是不是可心疼他了?站这么久,汤要凉了,别把他的心也吹凉了,是不是?” 在宫婢们听到动静要走来之前,狼奴一边把她面前那一小块窗格琉璃面上的雾气擦去,一边于她耳畔低喃道:“别怕呀,窗子这么小,都是雾气,他们看不到我呢,只能看到枝枝好漂亮的脸。” 楚言枝急气得想把他咬死,可他不捂她的嘴,也不握她撑在前面的手了,她只能死死咬住自己的唇。 听到窗子发出的细微响动,红裳和姚令他们果然快步朝这走来了,包括原本坐在耳房里的绣杏和姚念。 红裳关切地俯下身隔着琉璃窗看她那张红通通的小脸,见她果然眼睛微肿,唇也肿,眼睫毛都潮乎乎的,心疼得不行:“殿下呀,快别咬唇了,何时惹的毛病?一急一气就咬着哭,奴婢瞧着一天比一天肿了。” 楚言枝仍然在流眼泪,难受得想把脑袋抵窗上去,瞥到外面那么多人,只能忍了再忍,哽咽道:“那梦太可怕了了,好大一头狼,咬我的脸,咬我的脖子,还往下咬,我推他、求他,他就是不放过我,非要把我吃了。红裳,我,我没有做过这么可怕的梦。” 没见到她面的时候,红裳还觉得她说得夸张了,此刻看到她这么可怜的样子,顿时觉得这梦定是真真切切的可怕,小殿下平时多稳重周全的人,上午还把江小将军给斥了一顿呢,连江元帅那般威势甚重的人也没底气同她辩驳,事情处理得妥妥帖帖,没有谁不佩服。 “枝枝,别怕了,表哥在这呢,咱们住在京城,怎么会有狼呢?狼都在深山老林里,咬不到你。”姚令也俯下身来同她说话。 楚言枝的额头突然轻轻碰上了窗子,姚令忙紧张问:“是踩空了吗?” 楚言枝暗暗推着挤压她腰腹的那只大手,无措地摇头:“没有表哥……不,我不小心磕着了。” 见她那一下磕得并不重,也未起红,姚令松了口气,温和笑道:“便是真有狼,我们这么多人在这保护你呢,绝不会让狼咬你一下,碰都碰不到,表哥就挡在最前面,枝枝别怕。” 身后传来了一声极低的笑。 是啊,正挡在最前面呢,没用的小表哥。 楚言枝哽了哽,忙点头:“好,谢谢表哥,我不怕了,雪越下越大了,你快回去吧,天冷了不,不好走。” 姚令看到她这样,只觉得她像个还没长大的孩子,惹人疼惜极了。以前隔着很远见到她,她总微微扬着尖润小巧的下巴,面上没什么表情地用视线扫过别处,唯有和身边人说话时才露出一点明媚笑意。高贵无尘,让他觉得十分难以接近,只能小心翼翼地于心底爱护。 没想到她还有这样娇气、任性、可爱的一面。 姚令将食盒递给身旁的红裳,再度俯身朝她道:“那我走了,明日若路上未结冰就再来看你。那羊肉汤记得让厨房热过再喝。” “嗯嗯,请表哥替我向舅母道谢,我,我缓几日了就去府上拜访。”楚言枝忙不迭道。 姚令还想再与她多说两句,楚言枝立刻朝红裳和绣杏道:“还不快替我送送表哥还有表妹,别真折腾到天黑了。” 红裳和绣杏立时应下去了。 终于送走了他们,窗边一个人也没有了,楚言枝动动软得一点劲儿都没了的手指去关那条缝。 狼奴长指一勾便关上了。 楚言枝松松往下躺倒,差点碰翻了炕屏,疲惫地躺在那狐皮大氅上动都不想动了。 狼奴犹觉不够,还想吻她,楚言枝偏脸躲过,喘着气要踢他,却被他的臂弯勾了膝窝。 楚言枝偏身揪着大氅上的绒毛委屈地哭起来。 狼奴这才有点慌了,哄抱着她:“小狼抱殿下回去。” 楚言枝甩开他的手臂,勉力撑起身子,再也不要他抱了,看都不看他一眼,即刻起身往床帐走去。 可她脚才一触上地面,身子就软软地要倒,根本没力气走路。 狼奴立刻扶抱住了她,楚言枝依然不声不响地推,扶着桌子椅子艰难地往里走。 “殿下……” “谁是你殿下?你还把我当你殿下?”楚言枝把他要披上来的大氅也捋到了地上,上面又脏又潮的,谁要披? 她坐回帐内,把他的东西都丢到了地上,盖上被子面朝里擦起了眼泪。 狼奴顾不得去捡了,跪进帐内,去捧她的肩膀:“奴错了,殿下。” 楚言枝见他进来了,回身继续推,眼睛通红地瞪他:“你哪里会错?你刚才不是很得意吗?我,我好话说那么多,你也答应了,你还要欺负我!” 狼奴俯身亲她的脸,楚言枝直接拿被子档上了。 “亲亲亲,你就知道亲!你让我叫你夫君,我叫了,你想听我叫你小狼夫君,我也喊了,你就是头喂不饱的白眼狼……”楚言枝越说越伤心,眼泪擦不干净了,“我讨厌死你了。” 她这样一说,狼奴被心底姗姗来迟的愧疚淹没了,于她身后躺下,抱着她不松手:“殿下……奴就是,有点嫉妒小表哥。” “你嫉妒什么嫉妒?你就是我的奴隶,这辈子都是我的奴隶!你比不过他了!”楚言枝继续挣着他的怀抱。 狼奴身子僵了僵,原本蹭在她背上的脸缓慢地移开了,搂抱着她的手却越收越紧。 楚言枝气得张口咬在他的手臂上,力道一点没客气。 狼奴却抬起另一只手,轻柔地摸起了她的头,给她理着略微凌乱的发。 楚言枝继续咬,非要咬到他肯松开她为止。 狼奴依然一动不动,只是抚摸她脑袋的动作越来越轻缓温柔了,还在她发顶上疼惜地亲了亲。 楚言枝后知后觉,怎么感觉自己倒像他的小宠物了?摸什么头,以下犯上! 她松开那只已经有了深牙印的手臂,拿了脑袋顶上那只便狠狠地咬。 狼奴脸上依然不见丝毫痛感,空了的那只手还给她提被子,哄拍着她的背部,眼神中既有愧疚又有难以言说的情绪。 他这么……什么都藏不住的人,竟然也有让人看不出来他在想什么的时候。楚言枝虽未松口,瞪着他的视线却没那么狠了,舌尖品出了血腥味。 狼奴注视着自己身旁凶巴巴却又格外惹他爱怜的殿下,一会儿想方才的一切,一会儿想上午时她维护自己时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他发觉自己从前想的那些,又一次被推翻了。 他不要离开她,不论什么时候,什么原因,什么境地,都不要。 他不能把她让给小表哥。 一点点也不能。 “殿下,既然奴的奴籍能脱……我自己给自己造一个家,从此以后我姓狼,我的族就是狼族,我娶你好不好?” 楚言枝正用力的齿尖顿住了,看向他。 他神情认真,不像在开玩笑。 楚言枝丢开他的手,擦擦唇上的一点血渍,别过脸:“……我不嫁你,我最讨厌你了。你这辈子只能我的小奴隶,你要脱奴籍?那得有我的首肯,我不同意。” “殿下咬也咬过了,该消消气了。”狼奴再度把她掰到自己面前,“殿下,你很爱小狼啊,娶不了小狼,小狼娶你,我们再也不要见小表哥了,这辈子都不见。” 提到姚令,楚言枝想到方才那极度难抑的滋味就又爱又恨,还是要咬他,一口咬在了他肩膀上:“我这辈子不可能爱你!” 狼奴真像长了副铜皮般,任她咬哪里都不为所动。 他思绪纷乱,忽然问:“殿下,为什么你们都要我离开你去建功立业?” 楚言枝咬得越发用力,就是不回答。 狼奴捧着她的脑袋一下一下顺抚,仍是思索的语气:“这对于人而言,就那么重要吗?” 楚言枝咬累了,还是不想轻易放过他,拧着他的耳朵掐着他的脸:“笨狼!对于你们狼群而言,难道扩大活动范围、抓更多的猎物不重要吗?” 狼奴眉头微松:“重要。” “你没有领地、没有猎物,会有母狼愿意跟你吗?” 狼奴揉着她的手:“奴不要母狼,奴要殿下。” 楚言枝掐得更狠了:“要你个头!我可不是你的母狼!” “那奴要是去建功立业了,回来能娶你吗?奴要建多大的功业呢……打下一个国家吗?” “我大周已经是最强盛的国家了,才不要你打。近几年鞑靼也安分,边境无事,起争端对谁都没有好处。” “那什么样的功业才能娶殿下?”狼奴心里燃起了一丝希望,“把天底下所有的坏人都抓进笼子里,这样可以吗?” 楚言枝被他幼稚笑了,指间把玩着他垂下来的头发,笑了一会儿,又不笑了:“什么样的功业都不可以。” 狼奴的眉头又皱起了,这些他听红裳说过,本朝公主不可嫁权贵之族。 凭什么呢?凭什么殿下最好的选择也只能是小表哥? 他视为生命般重要的殿下,就算退一万步,不要他,又怎么可以再被迫选另一个不好的男人做驸马…… 楚言枝觉得累了,闭上眼睛倚在他怀里小憩:“别想这些了,我肯定是要嫁给姚令的,到时候你就给我走得远远的,别让我看见你,看见了就让小表哥打你这头坏狼。” 狼奴吻她的额头,楚言枝嫌弃得不行,亲了就拿手背去擦。 “殿下,你真的爱他吗?” “不爱,但是肯定也不爱你。” “不爱为何要嫁他?” 楚言枝锤他一下:“一个问题你翻来覆去要问几遍啊!” 狼奴垂眸,包握住她的手:“凭什么你不能嫁给权贵之族。殿下,凭什么?” 楚言枝欲要挣开他手掌的手一顿,半晌道:“……因为我是公主。” “公主不是世界上最高贵的女孩子吗?不该是全大周最自由、最幸福的女孩子吗?”狼奴继续发问,眼睛直视着她。 楚言枝噎了噎:“……我是啊。” “是吗?” 狼奴松了她的手,却将她搂到自己的面前,看着她略微垂下去的眼睛:“殿下真的最自由、最幸福吗?如果是,为什么小时候不能去文华殿读书?为什么不能像其他皇子一样想什么时候出去玩就什么时候出去玩?为什么连择驸马了,也要辛辛苦苦地筹谋?且最后就挑出那么个丑东西……他什么都不会,除了有家有族是殿下的小表哥外,一点也不好。” “我现在不也能在文华殿读书了,是我暂时不想去了而已……” “殿下,殿下。”狼奴抚着她的额头,拢着她的发,声音竟有些哽咽了,“我想你是最高贵、最自由、最幸福的女孩子,可你不是,你连爱我都不敢。小时候,你说你要飞过一座座宫墙,和我淌过银河,跳到月亮上去,你还记得吗?” 小狼奴 第116节 “那是我随口说的,我知道不可能。” “小时候殿下带奴去找师父,当时是不是也好想留在镇抚司习武?殿下虽然没有奴厉害,但如果从那时候开始学,一定不只是会舞剑而已的。” “……” “殿下,不要嫁给姚令,你要嫁最好的,权贵……他们那么喜欢建功立业,权贵就是最好的,对不对?你嫁权贵,奴成为你的权贵。” 楚言枝仍旧在绕着他的头发玩,不管他说什么都没抬头。 她一下一下地眨眼睛,眨着眨着,眼尾又流出了泪。 什么都不懂的小奴隶都在想这个,她哪里没有想过呢?在好久好久以前,至少是从她不再羡慕三姐姐开始,她就在想,凭什么? 凭她是公主,是女孩儿,她就不能做一切想做的事。宫规压死人,世间的规矩也把她往死里压。 兴许就是因为不服这些,所以小奴隶只勾引一下她,她就一错到底了。从贪欢到痛苦再到认命,也不过这一年的时间。 也许这就是她的身体和欲望在替她反抗。她的心其实早认命了,宫规不许她读书,她便不读;父皇不让她学骑射,她便不学;娘亲和钱公公安排她嫁给姚令,她便嫁去…… 她明明是公主,可是这些年以来,没有几天是真正快乐的,好像只有和小奴隶偷欢的时候才能把自己的天性完全释放出来……好讽刺,她不该喜欢小奴隶的身体的,但只有小奴隶的身体能让她觉得放松满足。 嫁给权贵吗? 这绝不可能,若有可能,早有公主做到了,大长公主姑姑、安乐长公主和尚华长公主的性子难道不够烈吗?她们当年难道没有反抗过吗?便是三姐姐楚姝,她那样争强的性子,如今也没有想到不嫁人的办法。 三姐姐说不在乎自己嫁给谁,她谁也看不上眼,嫁过去也不耽误她玩,甚至不耽误她筹谋。可不在乎,也没能拒绝,这只是另一种妥协。 楚言枝不愿意再想这些没有结果的事了,娘亲很疼她,疼到在恩宠最盛时放弃再有孕的机会,只想把完整的爱都留给她一个孩子,她难道舍得她连个择驸马的权利都没吗? 娘亲那么聪明的人,能想到的最好的结果,就是让她嫁给姚令。 楚言枝躲开狼奴给她擦眼泪的手:“你做你的权贵去,成了权贵,想娶谁都行,但是不能娶我,就算就算我想不开嫁给你了,我俩也会被放逐到很远的地方去,这辈子再见不到我娘亲。留在京城,我还能时时去看望她。” 狼奴沉默不语,帮她把脸上的泪渍都擦去后,才问:“殿下真的甘心吗?” 楚言枝皱眉:“说了,这不是我甘不甘心的问题!你能不能不要再问了?你以为我想的还没有你多、没你深远吗?笨狼。” 她把被子提上去:“下去,把我干净衣服拿来,你把屋里收拾好了就赶紧滚开。” 送完姚令他们,宫婢们肯定还会想办法进来,现在兰心阁里一片狼藉,哪能放人?还得散散味儿。 狼奴将地上的大氅捡起来,先挂到一边,然后翻出藏在床底的铜盆,把里面的帕子拿出来,将炕屏前绒毯上的大滩水渍一一擦干净、换上新的,又将地面淋漓的那些全都擦净,才把盛了脏帕子的铜盆重新放回床底。 他从柜子里翻出干净寝衣,再次跪到床榻间为楚言枝穿衣,给她理平最后一丝衣襟褶皱后,狼奴拨拢着她的发:“殿下,奴后悔了。” 楚言枝攥了攥被子,语气平平:“后悔当我玩物了?我可没逼你,你求着当的。” “是后悔了。” 楚言枝抿抿唇:“……哦。” “我要做驸马,我一定要做殿下的驸马。我要殿下敢爱我,说爱小狼,很爱很爱,愿意为小狼谁也不嫁,只嫁给小狼。要殿下唤我小狼夫君,不止是在床笫之间,要在所有人面前,不管是红裳面前、绣杏面前,还是小表哥面前、江炽面前,亦或者是和妃娘娘面前、陛下面前……我要殿下能很骄傲很幸福地喊我小狼夫君。” 狼奴仍跪坐在她面前,神情却比以往任何一刻都要认真坚决。 “殿下,你不敢嫁给奴隶,你敢嫁给权贵吗?你若敢,小狼就做你的权贵,做你最大的权贵。” 楚言枝背抵着墙壁,心脏砰砰剧烈跳动,她望着小狼那双看向她时就永远只有她一人影子的眼睛,有种奇异的暖流汩汩流到心尖,她眼眶莫名又发烫了。 可是话临到口边,楚言枝转过了头:“你为什么突然后悔了?我们天天都在偷欢,你不满足了吗?” “满足,就是因为太满足,每与殿下交合一次,奴都觉得,不够,远远不够,奴的贪心,是被殿下亲手养出来的。”狼奴抚着她的脸,却让她必须和他对视,“殿下,我想独占你,光明正大地独占。” “我不是什么东西,什么独占?别把这种词用在我身上。”楚言枝蹙了蹙眉,但并未避开视线,想了片刻道,“你近来越来越不乖了。” “殿下就这么怕回答奴的问题吗?” “我……” 这种被逼问的感觉令楚言枝厌烦,但她明白,这种厌烦来源于她自己对这问题的恐惧与回避。 嫁权贵,不是想与不想的问题,甚至不是敢与不敢的问题。 这是大周皇族的祖宗法度,代代都在遵循的圭臬,她要嫁,且不是以权贵退权让位的方式妥协地嫁的话,那她便是要挑战皇权,挑战父皇的威势。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2-10 23:58:31~2023-02-11 23:42: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糖 10瓶;夏天太热啦 3瓶;gill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1章 做她最大的权贵。 安排四五个小太监提灯照路护送姚家兄妹坐上马车离开后, 红裳回到兰心阁通报,站在门前问:“殿下饿不饿?约莫酉时了。” 楚言枝的思绪一下被打散了,推狼奴出去:“今晚上就别来了, 折腾我一下午,困死了。” “一会儿沐浴呢?” 楚言枝锤他:“你脑子里能不能别只这点事?每回都不是去帮我洗澡的。” “殿下锤奴都没什么力气了, 哪洗得动澡。”狼奴捧起她的手在她腕部吻了吻,“伺候殿下用完膳了, 奴再伺候殿下洗澡。” “把表哥送来的羊肉汤热热端过来吧。红裳,你细心,看着他们点,别被偷懒熬糊了。”楚言枝一边朝外说一边让狼奴收拾干净时刻准备从窗子那离开。 红裳笑了:“哪有熬糊汤的。” “我只信你嘛。再给我蒸碗炖蛋来, 上面要铺一层蟹黄, 别弄得太油,你知道我爱吃什么样的,同他们交代交代。” “好, 奴婢一会儿再过来。” 门外脚步声渐远,楚言枝正欲催狼奴, 屋里已没了他的身影,窗子倒开了小半边在透气。 楚言枝想着方才狼奴的话……这实在很荒谬。触犯皇权天颜,她不一定会死, 但身边人一定会受责难,娘亲和年嬷嬷还得在长春宫住一辈子呢,她身边大大小小服侍的宫婢太监也绝难逃厄运。 再不甘心,这想法也绝不能有。 楚言枝先把香笼里的荃芜香点上, 再在妆台前梳拢头发, 又扑了些香粉遮掩身上的气息。 一个半刻钟后红裳领着宫婢端晚膳进来了, 一同来的还有已穿戴整齐收拾利落的狼奴。 “殿下今日睡了一下午吗?” “是呀, 殿下做噩梦了,怕得一直没敢开门,这会儿饿了才终于准我们进来了。”见红裳在安排布菜,绣杏一边撩帘进去扶楚言枝披上衣服用膳,一边回狼奴道。 楚言枝拾筷箸抬眸,狼奴脸上漾着颇有意味的笑,似关切似紧张地问:“殿下做什么噩梦了?怎么眼睛肿,嘴唇也肿。” 他还有脸问……楚言枝吃了口饭便放下筷子,持匙舀那碗蟹黄蛋羹慢慢吃着,不理会他。 狼奴悠悠走到她身侧,拿一只空盘子放到面前给她剥虾、剃鱼刺。 楚言枝被他弄得浑身没劲儿,确实很饿,看到他白净修长的指翻动几下就把虾跟鱼肉处理干净了,脑海里却出现了别的画面。 他手过分灵巧了。 “梦到被狼咬,听着十分吓人。”绣杏盛了碗银鱼汤递去,又啧声问狼奴,“平白的怎会梦到狼呢?狼奴你最近是不是又惹殿下生气了?” 狼奴把那盘摆置整齐的虾仁和鱼推到楚言枝面前,无辜道:“没有啊,我好乖的,殿下夸了我不止一次。殿下,那狼咬得疼,还是咬得痒?是刺激,还是紧张?” 楚言枝手里的蛋羹已见底了,没要绣杏盛的银鱼汤,让红裳把那盅羊肉汤掀开拿来。 白汽氤氲,羊肉的鲜香与汤中大料的浓重香气在阁内散开,楚言枝尝了尝,确实不错,一口气喝了大半。 “小表哥送来的汤就是好喝呢。”楚言枝擦擦红润的唇,看也不看狼奴递来的东西一眼,“狼是最讨厌的,会咬人吃人,最可恶。” “殿下今日胃口不错,想是下午哭累了吧。”狼奴把剩下那小半盅汤盖紧放到桌面离楚言枝最远的地方,将那盘子鱼虾往她面前推了又推,“是该好好补补,万一再被狼咬了,别连求饶的话都喊不出来,只能一哽一哽地挨咬。” 听他越说越放肆,楚言枝推走盘子:“谁要吃你脏手剥的东西。” “脏吗?奴这双手一直只伺候殿下,殿下哪里不干净吗?”狼奴抵了盘沿,没让她推动。 楚言枝仰起浮红的脸瞪向他。 狼奴脸上的笑淡去了,眉头皱着,眼神倒很哀怨。 “你还惹殿下啊!狼奴,要是夜里殿下又梦到狼了,说不准第二天就把你赶走。”绣杏拿筷尾敲在狼奴抵盘子的手上。 狼奴仍不松手,暗暗道:“殿下,奴剥得辛苦,好歹尝一尝,比汤好喝。” 楚言枝不为所动,吃完碗里的饭后,直接起身对红裳道:“饱了,水房水备好了吗?我要沐浴。” “备下了,刚提了热水进去。这么早沐浴,殿下一会儿就睡吗?” “睡,累死了。” 红裳一边让莲桃他们收拾碗筷,一边和绣杏一起扶她出去,闻言笑道:“这也好,今天尽早睡下,明日便可早些起来,姚公子说明天风雨无阻,一定会来呢。” “他不怕路上结冰把他摔成狗吗?”狼奴冷哼问。 红裳皱眉瞥他:“口无遮拦。我看殿下真不能留你了。” “来好呀,有他在我必不会再被狼咬了。”楚言枝进了水房,留红裳和绣杏在屏风等候,看也没看狼奴一眼。 水房内水汽蒸腾,熏得人发困,楚言枝倚靠着浴桶褪衣衫,本还犹豫要不要让红裳她们进来服侍,看到身上各处令人不忍看的印子,气得把衣服丢到了地上。 还笑话别人是狗,他才是狗!哪里都要咬,哪里都要揉搓,烦死了! 爱他?她才不要爱一只狗,做梦去吧他。 楚言枝在心里把狼奴骂了一遍又一遍,踩凳下水,水线一点一点覆盖上来,楚言枝却觉得腿脚越来越软,眼皮子也打起架来,胳膊一松,脚面一滑,面朝前往里跌去。 “唔——” 水声微乱,楚言枝面部还未触水,水下却伸来了两条胳膊,不由分说地将她搂紧了,湿淋淋的吻顷刻迎来,将她的话音悉数堵了回去。 变故太突然,楚言枝还没能把他推开,狼奴的手就已从她腰往下滑,用指际的茧千勾万挑。 “水声这么大,殿下跌进去了?”绣杏皱眉,“看殿下今天一直懒懒的样子,一个人洗得了澡吗?” “不会吧……”红裳才把那些空桶摞在一起,闻言立刻要进去。 “玩水而已,你们怎么什么都大惊小怪的?”楚言枝颤着腰腿,软软地靠在狼奴怀里赶紧朝外道。 “殿下玩性真是越来越大了……”绣杏偷笑,“每回洗澡不是哼歌就是玩水,还把花瓣撒得地上到处都是。不过这样也好,比以前不是睡不着觉就是整日唉声叹气要好多了。” 红裳止了脚步,想到今天姚公子的同殿下说话时的神情和语调,也笑道:“是啊,未来驸马肯定会宠殿下宠得没边,殿下天天都能这么开心。” 狼奴抚着楚言枝的脸,把指上沾黏的水泽一点一点全揩上去,见她泪意盈盈,还不得不把全部的重心都搭在他身上,眼底暗涌着的怨与火都愈发浓了。 小狼奴 第117节 “你怎么进来的……”楚言枝欲哭无泪,他方才不是还跟在红裳和绣杏身后的吗?哪找到进来的机会的,还藏在水下没教她听见半点动静。 狼奴吻她的泪与脸上的水泽,指又落到了水下,见她轻张着唇收紧了搂他脖子的手臂,把脑袋整个埋进了他颈窝后,才慢慢地问:“脏么。” 楚言枝再不想理他,也不得不理了,小声哽咽着:“小狼夫君,你不觉得自己过分吗?” 从马场上回来后就一直没放过她!亲了又亲,吻了又吻,她嘴皮子都要磨破了。 狼奴知道她累了,帮她把湿发剥开后,才慢慢地撩水给她洗脸洗身:“殿下,被你说脏,我会好伤心。可不可以别这么说奴了?” 他虽语气和缓了,掌心的温度却没降,楚言枝抽噎着点头:“不说了。” “也不要在奴面前夸小表哥好了,好不好?” “……不夸了。” “殿下,方才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奴。”狼奴给她洗濯完脖颈与胳膊,又把她往桶沿抱,将她的发垂放至备好的水盆内,贴压着她给她揉搓乌发,“你敢嫁权贵吗?” “不敢。”楚言枝闭了闭眼睛,他能老实下来,她就能放心些休息了。 狼奴为她洗发的手顿了顿,半晌无言。 洗净了发后,他起身为她拿巾子擦发,擦得不滴水了又挽个发髻,另外拿巾子包裹住。 楚言枝已经靠坐在桶沿睡着了。 狼奴将她抱出来,擦净身后,为她穿衣。 他给自己也换了身早备好的干衣裳,搂她坐在棉绒靠坐上,没舍得把她喊醒。 殿下不论做什么都有顾虑,特别是那回只因为借着他的由头给嵇岚送礼便牵出陛下的猜疑后,她敢做的事越来越少了。 他的出现,对于殿下而言,真的是个错误吗? 不可能的,殿下可以在他怀里这样毫无戒备地睡着,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很快乐,他怎么可能会是殿下生命里的错误呢? 错的明明是那些毫无道理的规矩,是那些规矩不让她和他在一起。 他就要和殿下在一起。 从前他想着不能让殿下为难、不能让殿下为了爱他而变得更加痛苦,一次次偷欢之后,他改变主意了。与其向规矩妥协,不如破了它。 他不怕犯错,那些错,就由他来承担好了。 只要他能成为最厉害、最让人害怕的权贵,便没有人能阻止他庇护在殿下身边。 但如何才能做到呢…… 怕红裳她们太久没听见水声会进来,狼奴再舍不得也得把楚言枝弄醒了。 舍不得晃,也舍不得喊,狼奴干脆吻她,吻得她呼吸变频而醒。 他吻得温柔,不像下午时那样狠堵着吮,楚言枝便不怪他了,浅浅回应了下。 狼奴感觉心都快要软成一滩水了,不由将温温软软的殿下搂得更紧。 “奴想和殿下在水下玩,殿下想不想?”狼奴帮她擦着香膏香粉,在她耳边低低地问。 楚言枝困倚着他:“想,但是不可以。” 他那劲一上来,动静根本掩不住,就那么一扇屏风,能挡得了什么? “明天奴带殿下去主屋,下午的时候后院空空荡荡,没有人,声音又隔得好,没人能发现的。”狼奴给她擦了手,又吻她额头。 “……你让我歇两天好不好?明天小表哥要来的。” 狼奴闷不吭声,给她脸上擦好香膏,指腹沾上润唇的蜜膏给她涂抹,来回涂了两遍才道:“别叫他小表哥……我好嫉妒啊。” 楚言枝抿抿唇,把蜜膏润开,闻言懒懒道:“我叫你小奴隶,难道不亲密?还喊你小狼夫君了。” “殿下自己心里可清楚了,不高兴的时候喊我小奴隶,万不得已要求饶了,才喊我小狼夫君。” “那你要我叫你什么?” “就叫小狼夫君,次次都这么喊。” “做梦,小奴隶。” “……奴真的要伤心了。” 楚言枝捏住他的脸,见他蹙着眉头,这样子很好笑,心情好了不少:“不叫他小表哥还能叫他什么,小驸马?” “这个好听,留着以后叫奴。” “做梦呢你。” “那殿下等着好了。” 约莫差不多了,楚言枝起身要他扶自己出去。临到屏风附近,狼奴唇碰着她的耳朵道:“殿下早适应奴了,刚刚奴还给你上了药,睡一夜再休息一个上午,准能好了。明天奴再给殿下做比羊肉汤滋补得多得多的好吃的,给殿下补补。午后奴在主院备水洗澡,接殿下过去同奴玩水。” 楚言枝还没来得及说拒绝的话,狼奴把她的手放到桌上扶着,人又不知飞哪去了。 楚言枝困困地走出屏风,让红裳和绣杏扶自己回去睡觉。天天这么玩,一玩就是至少一两个时辰,他就不累吗? 楚言枝想到他小时候在笼子里的时候就怎么折腾都死不了,浑身是伤还能打死老虎,这恐怕是些奇奇怪怪的天赋。 这场雪从上午时分一直下到半夜未停,从马场回来后,余采晟就有些失魂落魄的。他躺在安国公府的值房内,把双腿靠到床沿,让从两只炭盆里鼓上来的热气烘烤着。年纪渐大,他这两条腿越来越受不得寒了,以前也就下雨下雪天疼得厉害,一瘸一拐走不好路,如今寻常天气也会疼得他夜里翻来覆去。 想到白天发生的事和江元帅说的那些话,余采晟更加难以入眠,干脆从床上坐起来,盯着盆内烧至半夜已快燃尽了的炭。 那年大概也是雪天?也好像是春天,狼奴在辛大人的值房后院练轻功,踢下去好几片瓦,辛大人亲自上去修,也不知怎么闹的,辛小公子在众人面前掉了裤子,被嘲笑得直哭,不愿意从房顶上下去了。 大半夜的,狼奴这孩子抱着木奴来找他,管他要厨房的钥匙,说想炒几个菜带酒上去哄辛鞍下来。他当时就想笑,毛没长齐的两个小崽子,还知道吃菜佐酒浇愁? 余采晟没给他钥匙,帮他炒了,还切了烧鹅和卤鸭腿,跟着他一起到屋顶上看那抱着胳膊在夜风里直发抖的辛小公子。 两个小崽子一个不会喝酒,一个不懂喝酒,叽叽呱呱半天,不知道吵的什么,他拿了酒坛子往嘴里灌,就坐在旁边看他们,又看看那棵越长越高的大松树,也不知道想什么,想着想着,忽然觉得他俩倒很像年轻时候的江元帅和辛大人。 辛鞍长得和辛大人挺像,狼奴却算不上十足像……他像江夫人,尤其是眉眼,余采晟莫名觉得熟悉。 狼奴就是小世子吧。 可是怎么可能?小世子就死在他面前,鞑靼把他奋力掷到地上,举着剑往下刺,到死也没发出半点哭声……小世子是极乖的孩子。 狼奴也乖,余采晟一直觉得奇怪,他一个被狼养大的孩子,前面七八年都在茹毛饮血,为什么小公主只是稍稍养一养,他就愿意听她一切话了呢? 学了他的飞针术,会想办法帮他做饭、帮他洗碗;辛大人让他学什么,他都好好地学,从不偷懒;有了想要的东西,他并不向大人或者小公主要钱,会自己想办法做…… 小公主竟嫌他不懂事,这还不懂事? 远处有鸡啼隐隐传来,约莫四更天了,冬日的夜格外难捱。 他得想办法看看狼奴背上是不是真有那颗痣。一颗长在腰间脊骨的红痣,米粒大小,血红血红的痣。如果真有,江夫人定能看出来他是不是小世子…… 余采晟完全睡不下去了,拿起放在桌案上的空烟斗,猛地吸了一口。烟斗没点,烟草都没放,狼奴这屁事多的崽子最嫌他抽烟了,害得他只能干抽气。 天蒙蒙亮,余采晟去马槽牵了马,深深吸气,一闷气翻越而上,出了府便要扬鞭往七公主府的方向去。 “小余,干什么去?”江霖站在府门前,一手拿着三只不同馅的包子在吃,另一只手里还捧着粥。过惯了在北地顿顿咽雪饮雨的日子,他还真不适应老老实实坐在桌前吃饭。且现在家里一个身子不好起得迟,一个被关在柴房思过,他一个人坐着吃实在没意思。 “我,我出去跑跑马。” 江霖笑他:“不是不愿意骑吗?” “是不愿意,但元帅亲自挑的,我哪能不给您点面子好好练。” 江霖三五下吃完包子喝完粥,把碗筷撂给身旁的小厮,唤人把自己的马牵来:“一起去吧,这京城什么都好,就是乱七八糟的东西太多,教人容易懒散。昨天本想好好活动活动,江炽又弄出那丢脸的事。” 江霖的脸色与语气都沉下来,跃上马后率先往前去。 余采晟忙跟上:“小将军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上过药了,死不了,三五天就能好。” 余采晟不作声了,昨天那二十军鞭,他在前院都听得清清楚楚,江元帅臂力不减当年。江小将军倒未出声,可要说三五天就把伤养好透,不可能。 到了昨天的马场上,江霖驭马踏雪疾驰,余采晟只能勉强跟上。江霖笑他这些年日子过得太舒坦,快要忘记北地的风和北地的雪了。 跑出一身汗后,江霖终于觉得通体酣畅了,跟他一起慢慢踱回家,吃过午饭,又和他一起去后院柴房看江炽。 江夫人心疼孩子,一直守在门边不走,端着饭菜想送进去,但想来是早习惯了,并不向江霖求情。 江霖开了窗,余采晟往里看了眼,昨儿还意气风发的小将军趴在地上,身下只有一层潮棉絮,炭盆放在柴房四角。 江霖把饭放到窗边,先责问他知道错没有,以后还犯不犯,足问了三遍,终于听到了满意的回答才让他自己起来把饭拿走。 江炽身上的伤显然不清,尝试几次没能起来,江夫人忍不住问能不能开门把饭放他身边去。 江霖没答应,一抬手把食盒丢了过去。 余采晟一时心情复杂,小将军是从小就这么过来的吗? 江炽不待见狼奴,两人昨天算彻底结了仇。如果狼奴真是小世子,江元帅大概率会把爵位传给他,那他们兄弟二人以后还能和睦相处吗?这恐怕是个大麻烦。 从安国公府骑马离开后,余采晟在七公主府门前徘徊了几遍才终于下定决心进去。 “找辛鞘?您等着,我去后院问问。” 余采晟在廊下等了一会儿,小太监单独回来了,搓着手道:“没见着人影,这个点小殿下在歇午觉,厨房说他打水进主屋后就没出来,在洗澡呢吧。” 余采晟眼前一亮,不由道:“那正好……不是,我,我呢就跟他说点事儿,说完就出来了。” 小太监又问了遍他的身份,确认他真是狼奴朋友,且如今在安国公府当差后才把他放进去,引他到后院主屋门前。 “狼奴,有个叫余采晟的人找你说话,我把他带到这了。”小太监交代完对余采晟道,“您在这再问问,他素来不准人沾他的屋,收拾都不让,我可不敢贸然敲门。” 小太监走了,余采晟轻咳一声:“辛鞘,你,你一个人搓得了背吗?” 主屋内水声骤停,狼奴眉头深深皱起,完全没料到会突然有人来找自己,这人还是刀疤余。 楚言枝正伏趴在他身上微微喘着气,双目迷蒙地亲亲他的下巴:“怎么不亲了?” 狼奴滚滚喉结,仍搂着她的腰背,偏头镇定道:“当然,你来干什么?” 余采晟摸摸脸摸摸鼻子,又咳一声:“跟你说事。” 感觉到方才还肆意不讲理的狼奴这回动都不敢动了,楚言枝趴他耳边吹气:“你也有这时候?没用的小奴隶。” 话音才落,狼奴张口咬在了她的脖子上,一翻身将她扣在桶壁上,沉声朝外道:“你说,我听着呢。” “殿下,嘴巴咬紧点。”狼奴再度把她往怀里揽。 楚言枝抓着他脖间的小坠,咬唇怒道:“你就不怕他听见?” “怕啊,但要是殿下不怕,奴也不怕。”狼奴不肯把她松开,在晃动着的水波中亲吻她的脸。 “这外头天可冷着呢,你这小子,怎么待客的?”余采晟故作不满地喊了声,叩了叩门,“羞什么羞,从小到大洗澡都要避着人,你还是个男的吗?让我进去坐坐。” 小狼奴 第118节 狼奴正欲偏脸启口,楚言枝勾着他的脖子往下压,堵着他的唇不松,让他一个字都没法儿说出来了。 狼奴心跳乱得厉害,殿下很少会有主动吻他的时候,还吻得如此认真热切。他舍不得松开了。 “乖奴,你心跳好快,脸好红啊,你慌了?”外面的人还在说话,楚言枝稍稍松口,学他咬她耳朵时的样子,衔咬他玉白的耳垂,气息微微,“你好可怜,你怎么办?” 狼奴知道她是想借机报复自己,昨天欺负了她,她今天便想全都讨回来。 可是他哪有她那么容易受欺负。 狼奴干脆不回答刀疤余的话了,任楚言枝勾着他的脖子起身把他压回桶壁上,热水溢出桶沿“哗”地打在了地上。 他捧着她,干脆躺着享受她的捉弄,她吻来时便回应,不吻便不理。 “辛鞘!”余采晟又喊一声,“说说你你还生气了?你不开门我可要推了啊!” 楚言枝一僵,皱眉:“你朋友怎么这样,好没有礼貌。” “小表哥也很没礼貌,殿下什么都没说,就敢到兰心阁找你。”狼奴语气闲闲,感觉到她的紧张了,才用唇碰碰她的脸,“门好像没关紧呢。” 楚言枝立刻转头看向门板,能看到门被从外敲动时门栓一震一震的,这不是关得很紧吗…… 狼奴搂着她站起身,也不怕她摔下来,单臂抱着她的腰跨出浴桶,拿下放在一边的巾子给她擦水。 楚言枝伏在他肩膀上紧紧咬住了自己的手背。 狼奴摸摸她的脑袋,把她的手拿下来:“乖枝枝,咬我肩膀呀,咬破了手奴会心疼的。” 楚言枝差点没掖住喉音,赶紧咬住了他的肩膀,闷闷地问:“别抱我了,把我放回帐子里去。” “昨天都没答应你,今天我怎么会答应呢?”狼奴捋着她的头发擦水,确保不会有冷水滴下来了便扶抱着她走向门边。 楚言枝掐他:“你想气死我?” “气就咬奴嘛,殿下咬出来的印子,都是恩赐。”狼奴哄拍着她,把自己的衣服拿下来给她披上,这才回了余采晟一句,“你推不开的,你要说什么说吧,我在听。” 狼奴背靠着门板,揉揉楚言枝的腰,朝她笑笑:“别怕,奴挡着门呢,不会有人发现殿下正抱着奴不松手,非要把奴亲死。” “你不要脸……”楚言枝既想骂他,又怕自己的声音传出去,只能暗掐着他,躲着他手臂似的收紧了腰朝他胸膛上靠。 “进去说嘛!”余采晟压根没编好自己要跟他说什么,只想着能看看他背上有没有痣就成了,此刻只能一个劲儿跟他磨叽,“赶紧开门!想冻死老子是不是?” “嫌冷你就回去,嗯——”狼奴闷哼一声,蹭蹭楚言枝的脖子,语气淡下来,“我最讨厌洗澡的时候有人打搅我。” 余采晟抿唇,只好退而求其次:“那你什么时候能洗好?” 狼奴指腹在楚言枝脸庞摩挲了几下,轻声问:“殿下想什么时候洗好?” 楚言枝根本没有出口的机会,许是因为太冷,一张嘴声音都是抖碎的。 狼奴无奈地偏偏头:“一个时辰吧。” 余采晟睁大了眼:“你搁那绣花还是抓鱼呢?你洗冷水澡啊?” “你们不爱干净的人,怎么知道洗澡多重要。”狼奴吻楚言枝的脸,往回走了,“殿下,奴很爱干净的,一点也不脏。” 余采晟在外面来回踱步:“你可别跟我开这种无聊的玩笑,我找你真是有事儿!” “真有事儿你为什么一直不说?”狼奴把楚言枝放下来了,把她的手放到桶沿抓紧,低声道,“站稳点。” “那不是想跟你当面谈嘛!你这小子,真以为我闲出屁来了是吧?半个时辰,能不能行?说完了我得回去办差呢。”余采晟扬声朝里喊道。 后院零星路过的人听到这粗犷的说话声都移目看了过来。 余采晟一一瞪视了回去。 “没什么话是非见面说不可的,我就是不想见人,你今天没空,那明天再来。”狼奴掐着楚言枝的腰,捂住了她的唇。 “成成成,我等着你!咳,反正,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跟你聊几句别的。那个,你觉得江小将军人怎么样?”余采晟不得不妥协,背抵着门板蹲下了,咬着空烟斗抽。 “坏人,很讨厌很讨厌。”狼奴眉心一皱,浴桶在地面上滑出一截,发出了闷声,桶里的水晃出来拍湿了楚言枝的脸。 狼奴直接在她脸上揩了一把,继续轻捂着她的唇。 “嗐,你是想着昨天的事儿吧?他那确实做得不对,有失风度,江元帅昨天罚过他了,打了二十军鞭,现在还在柴房里关着——你可别说这话是我说的,他娘的,漏嘴了还。”余采晟懊恼地拿铜烟斗在自己头上敲了一把。 “他活该。一点都不知道尊重殿下,一看就没安好心。”狼奴怜惜地将楚言枝背上凌乱的湿发拨去拢好,单手绾起,亲了亲她的后颈。 “你就,你就……”余采晟压低声音,“你就那么喜欢你家殿下?说多少回了,你跟她没可能!别想了吧。不如认认真真去找自己亲生爹娘,说不定你是哪家贵人的孩子呢。” “我最爱殿下了,此时此刻死在殿下身边都无怨无悔,要什么爹娘。”狼奴将她拥紧,把她嵌出了红印子的手握到自己手心里,抱着她坐到床沿,扣着她的下巴吻她,“殿下,小狼好爱你,我们这辈子都不要分开。” “你是真幼稚……你不是挺听话挺乖一孩子吗?怎么就这些道理你从来听不进去呢?我要是你爹娘肯定愁死了。” 狼奴抚着楚言枝的腿仰面鼓励她,闻言漫声问:“老余,你知道什么样的功业能让我成为世上最厉害的权贵吗?人人都怕的权贵。” 余采晟转头朝里:“封狼居胥啊。你看江元帅,他就是最厉害的权贵!几十万江家军,他拿着一半虎符,陛下也要敬他三分。” “敬三分不够呀,要十分。” 余采晟脸绷起:“这是大逆不道的话,以后切不能再说,特别是你家殿下,让她听见,有你好果子吃。” 楚言枝早死去活来没能耐逗弄狼奴了,狼奴掌着她的腰提了提,让她的脑袋靠在自己脑袋旁,半晌才发出闷闷的声音:“有好果子吃,好啊。” “你啊,没救了……诶,你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你想成权贵?”余采晟来了劲,连忙发问,“你终于有点志气了?” “当然啊。”狼奴把殿下靠放到枕头上,见她只张唇吐息出不了声了,便不捂着她的脸了,抚摸着轻轻吻下来,“我会为了殿下成为最有志气的小狼,才不要,做,殿下,没、用、的、小、奴、隶。” 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天,余采晟都要犯瞌睡了,身后的门板一动,狼奴开了门走出来,即刻又把门关严实了,锁也扣上,理着袖口领他往旁边的耳房走:“有什么话你可以说了吧。” 见他神采奕奕,只眉眼间看起来有种餍足的懒意,想是洗过澡后发上来的惬意,余采晟打个瞌睡,跟他进去后也不跟他客气,把他刚沏的茶拿过来就饮了:“你小子比女人还女人,洗澡洗这么慢。” “我爱洗多久洗多久,你管不着。”狼奴抱臂靠在椅子上,“快点说呀,我还要收拾屋子。” 眼看已过申时,不把殿下送回去,烦人的红裳又要着急了。 “咳。听说你身上有不少疤对吧,来,脱下来给我数数,看咱俩的谁多。”余采晟起身就要脱衣服,“我在战场那些年,受的伤比你吃的饭还多,信不信?都是功勋!” “你是不是脑袋被烟斗抽坏了?”狼奴立即起身退远,皱眉道,“你来就要看我身上的疤?” 他身上旧疤不少,殿下抓出来的新伤更不少……当然不可能让别人看见。 余采晟脱到一半手尴尬地放下了,故作镇定地又抽一口烟斗:“……怎么,不能看啊?” “你来到底是干什么的?我没空陪你玩,你找你同龄的朋友去,我要在殿下身边当差的。”狼奴拂开他往外走。 余采晟趁机去拽他衣服想往上撩。 狼奴警惕回身格挡住他的手臂,往后一推,立在门外目光沉沉地看着他。 余采晟在镇抚司做了多年的饭,厨艺长进不少,功夫早一落千丈了,根本近不了他的身。 “行了,我其实吧,其实就是想来看看你!你昨天不是在马场受委屈了嘛。看你这好好的,我就放心了。” “我没有受委屈,殿下给我撑腰了,她那么爱我,谁能给我委屈受?”狼奴朝他示意,“你回去吧,我这里没有晚饭留给你吃。你实在想跟我玩,我明天去看你呗。” 余采晟白耗了一下午,连他一片衣角都没碰到,心里又急又无奈,他都想把自己的猜想直接说出来了!可万一扑个空,对狼奴、对元帅和小将军都不好。他还是想办法看一眼他的背吧,看过就能确定了。 “……他们不是昨天才来过吗?怎么又是这个点来?殿下越来越能睡了,兰心阁里一点动静都没。” 在前院扫洒的小太监三三两两过来了,路过耳房看到站在门前的狼奴,行了一礼。 狼奴立刻叫住他们:“谁来了?” “娘娘的侄子侄女啊,在正厅坐着,红裳姑姑陪着说话呢。” “他们不是不来了吗?上午没到,现在来干什么?” “我们也不清楚,隐约听见他们的马夫抱怨路太滑,差点又跌跤,可能是上午在路上耽搁了吧。” “殿下没醒?谁在那守着?” “绣杏姑姑,说等一等再敲门。” 狼奴让小太监继续办事去,想到空荡荡的兰心阁,他下意识就要回主屋去抱殿下,余光瞥到耳房里的余采晟,停步别过微红的脸:“快点回去,我不送你了。” 余采晟心道他这反应奇怪,却也没深想,这崽子一心只扑在小公主身上,听说她的客来了,比听到自己的客来了要紧张得多,唉。 实在不行他哪天夜里再偷偷来,掀开他衣服看上一眼。怎么以前他就没想过给他搓搓澡、擦擦伤什么的呢?小时候的他可比现在听话太多。 “快回去!”狼奴又催。 余采晟没法子,只得提上烟斗板着脸走了。 见他出了后院,狼奴即刻旋身回屋,踩着潮湿的地面跪到悬了帐子的床上。他从前睡觉从不爱挂帐子的,但为了殿下能时常愿意跟他来,特地选了她最喜欢的花草罗纹紫绡帐挂。 “殿下,殿下,奴送你回去。”殿下窝在被子里,身子还在轻轻地余颤,脸与脖颈都红,红得让他又好想抱着亲。 楚言枝懒懒地回头,看他一眼,缓慢地眨眼睛:“快被你玩废了。” “丑八怪姚令又来找你了,不知道这回又送什么迷魂汤。殿下别让奴太嫉妒他了,跟他少说些话,少叫几声小表哥,好不好?” 楚言枝此刻只想吃饭或者睡觉,也懒得见他们。 狼奴贴贴她的脸,把香香软软的殿下抱起来,趁着所有人不注意的时候把她送回了兰心阁。 楚言枝又补了两刻钟的觉,觉得精神好些了,才拉拉床头的摇铃唤宫婢进来。 简单洗漱过后,楚言枝没力气走路,干脆叫人把晚膳摆上来,让姚令和姚念坐下来和她一起用膳。 姚令才一在她身畔坐下,才两三刻钟没见面的狼奴又目光灼灼地跟来了。楚言枝感觉自己快被他毫不遮掩的眼神给原地剥开吃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2-11 23:42:51~2023-02-12 23:51: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ssssophie 30瓶;gill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2章 殿下,殿下,奴想听你说爱我。 姚令发间的雪粒进来后被热气融成了水珠, 红裳让小宫婢递上干净帕子给他和姚念擦脸,姚令朝楚言枝看了几眼,红着脸低下头和她搭话。 但就算没有狼奴的缘故, 楚言枝也不太想和他聊,人太无趣了些, 说来说去,无非是些诗词歌赋、风花雪月, 倒是姚念说的俚语故事、家长里短更让她感兴趣。 姚念幼时在乡野长大,被带到京城经姚家长辈的教养后,虽偶尔仍然显得拘谨腼腆,但大多时候都能温和有礼地回应旁人。和楚言枝几句聊开后, 脸上笑容多起来, 很是活泼。 察觉到楚言枝对姚令有意无意的冷落后,姚念开始想办法把话题朝他身上引,说他如今在国子监很受夫子喜欢, 朋友也多。 楚言枝依旧兴致缺缺,用完膳后, 客气一番留他们在公主府住下,姚令万不敢答应,楚言枝便把姚念留下来了, 让她住几日再回去,若方便的话,过些天她进宫给娘亲请安时把她带上,让年嬷嬷和她好好说说话。 小狼奴 第119节 有姚念陪着, 狼奴没法儿常近她身了。 没过两天, 余采晟又来找他, 这回约他去泡温泉, 还拉上了辛鞍和金参一起。狼奴被他烦得不行,坚决不去,余采晟开始拿话激他。狼奴从小听多了,没什么感觉,直接问他几次三番的到底是想要干什么。 余采晟支支吾吾说不上来了。 自马场一事后,江炽再出现在众人视野里已是一个月后了,全城百姓都在筹备过年。 余采晟借着为自己重新回到江元帅身边当差而庆祝的由头请他和狼奴、辛鞍三人去酒楼吃饭,狼奴把这事说给了楚言枝听,楚言枝直接给拒了:“这老余是想当和事佬?他到底站哪头的。江炽人不行,我们互不招惹就够了,没必要再当朋友。” 狼奴讨厌江炽,刀疤余总做这样的事还莫名其妙老想看他身体后,连带着把他也讨厌了,原先有空时会去看看他,如今能躲则躲。 虽然讨厌江炽,狼奴并不讨厌江霖,听刀疤余说他就是现在最厉害的权贵。辛恩和老定国侯会拜托江霖多教他点新鲜功夫,狼奴只要探听到江炽不在且他也闲着,便经常去找他,可江霖似乎对他没什么好感,每回简单演示一两遍后就坐到一边看着,偶尔才会指导两句。 刀疤余比他热络,但大冷天的还哄他把衣服脱下来……狼奴快被烦死了。 狼奴知道,上回马场的事毕竟伤了江炽的面子,作为江炽的父亲,江霖对他心怀介意,江夫人更不必说,看到他后脸上虽会挂点笑,但态度很是敷衍。 刀疤余一直想着法子要撮合他们好好相处,一会儿在他面前说江元帅和江夫人的好话,一边想替江炽辩解,说他其实只是太要强了,犯错后已经被江元帅狠狠责罚过了,定不会再做这样的事。 可渐渐的狼奴还是不想去了,他并没做错什么,却因为别人犯的错而被他们讨厌,尽管他心里不在意这些,但去了又什么都学不到,很没意思。 如今他了解到,要想成为最厉害的权贵,有两条路可走,一是好好读书当官,进翰林、入内阁,二是习武参军,像刀疤余说的那样,封狼居胥。狼奴不爱读书,仍无法完全理解关于人的许多事,这条路走不通;他武功很好,没几个人能打得过他了,但如今边疆平稳,虽偶有匪患、倭寇作乱,却没什么发展余地,他就算以最快的速度升迁,没有一两年是做不到成为像江元帅那样一言一行都备受关注的权贵的。 一两年,殿下都能给小表哥生两个小娃娃了。这怎么可以? 且除此外,他还有另一桩压在心头多年的事必须解决。 狼奴想不出办法了,问殿下,殿下不想回答,问辛鞍,辛鞍只会劝他踏踏实实跟师父一起在镇抚司做事,慢慢升上去,最后也成为指挥使。可锦衣卫指挥使只听陛下号令,从前还能和东厂勉强抗衡,如今东厂势大,又有新建西厂的动向,锦衣卫的权势似乎更不如从前了。 即便没有办法,狼奴也决定在过完今年的正旦节后离开殿下。在内找不到办法,他得出去找。 万一真的无法改变一切,他大不了去好远好远的地方买个大房子,再买很多地,把殿下、和妃娘娘、年嬷嬷、红裳、小福子……都接到大房子里去,他们一家人永远住在一起,他能保护好大家,还不被任何人发现。 可那样殿下很难同意吧。 狼奴管不了那么多了。 祭灶节后,楚言枝领着众人和姚念一起回长春宫过年了,见到姚念,年嬷嬷和娘亲都很高兴,围着她说了很多话,点心茶品堆满了桌子,还让宫婢们把所有漂亮衣裙都拿出来任她挑选。姚念受宠若惊,夜里都是年嬷嬷陪着她睡的。 三公主楚姝的婚期果然被提到了二月初,驸马人选将在年后定下,楚姝今年没回宫过年,楚言枝想等上元节了再去她府里看看她。 除夕早晨楚言枝去慈宁宫看望皇奶奶,没说两句话,成安帝从前面过来了。 楚言枝发觉父皇老得似乎比皇奶奶还快些,说完话他说想起来活动活动,刚甩开汪符搀扶的手,下个台阶竟然差点把腰闪着了。 皇奶奶陪她坐在檐下,盘捻佛珠的手停下了,抬眸看向院中正摇头自嘲的成安帝,又缓缓垂下了眸子。 虽然值得忧心的事很多,但任由这日子流水般过去,楚言枝觉得也就那样,她的一生能过成这样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只是等夜里陪大家守完岁回到东侧殿后,她没忍住把狼奴唤了进去。 狼奴似乎没想到她会主动提出来,握着她的手笑得竟有些无措。又不是第一次了。 他不知从哪弄来催眠的粉末给守夜的宫婢喝下了,宫婢睡得死死的,他把她按在榻上,让她今夜尽情地哼给他听。 楚言枝当然不敢,就往他身上咬,咬得到处都是印子,狼奴轻笑着说,他更不敢在外人面前脱衣裳了。 这两个月他们几乎日日荒唐、夜夜荒唐,一直黏在一起,楚言枝本以为自己会腻了他的身体,可事实与此相反,她竟觉得越来越契合了。他平时乖,唯爱在这件事上捉弄她,她有时生气,有时喜欢。 结束时天已经很晚了,满城烟火不停,狼奴抱着她,将被子松松提到她身上盖好。 楚言枝阖上眼就要睡着了,狼奴戳玩着她的眼睫,闲话般问:“和奴在一起,殿下开心吗?” 楚言枝只想睡觉,额头蹭蹭他的胸膛不回答。 “礼部不到三月就会择出驸马,定下殿下和小表哥的婚事,我们那时候就要分开了,对吗?” 楚言枝嫌这话扫兴,“嗯”了声。 狼奴拨弄着她的发:“奴舍不得殿下。但对于殿下而言,奴早三个月走还是晚三个月走,没有分别,对吗?” “……殿下从前说,要是我们都是普普通通的孩子,你会嫁给我的,殿下那时没有骗我吧。可如果那样,我们就不是我们了。” 狼奴侧卧于她身侧,于时明时暗的烟火中凝望着她的眉眼。 殿下似乎已经睡着了。 他继续轻轻地说:“奴从小就爱殿下,殿下给奴喝水,把奴带回家,教奴吃饭,给奴穿衣服……后来送奴拜师,让奴和别人交朋友,再后来鼓励奴也去建功立业,奴知道,殿下也爱奴。奴不知道自己是谁,没有名字,没有爹娘,奴的一切都是殿下给的。尽管他们说,狼奴不算名字,只是个很潦草很潦草的称呼,可是听到殿下这样唤奴,奴还是好开心。” 殿下依然睡得很熟。 “奴是很没用的小狼……很努力也还是没用。辛鞍骂我是傻狗,我其实有点难过。我好不明白你们人,为什么爱要那么麻烦,为什么你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不能爱我,还要嫁给手上长黑点的人……殿下,殿下,殿下……” “为了和殿下长久地在一起,奴要离开殿下了。会犯错,会惹殿下生气,我原以为我可以很乖,乖到你让我走,我就走,你让我放弃,我就放弃,可我是狼,我有奴不该有的贪心了,我不要把你让给别人。我其实……好想把你带到我的大宅子里,全世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在院子里打一口井,支起晾衣架子,上面只晒我们两个人的衣服。我做饭很好吃,殿下帮我摆碗筷,我买菜、炒菜、做饭,给殿下剥虾、剃鱼刺。奴会做很多东西、很多事,能赚特别特别多的钱,可以把殿下养成最快乐的女孩子。殿下想去哪里玩,奴都陪着你,想做任何事,奴都支持你。” “奴,奴不能这么做,如果有一天不得不这么做了,殿下不要太讨厌奴,奴没有办法了……奴好想有个家啊,但不要空荡荡的,一个人在宅子里住,好黑,好冷,好难过。家里要有殿下,要有殿下给奴点的灯。小狼好爱殿下,殿下,殿下,小狼没有骗你。” 烟火稍歇,天际将要泛白,狼奴喃喃着:“殿下要是愿意说一句爱奴就好了,奴很想听,殿下总不愿意……哄奴时不愿,求饶时也不愿……” “奴要走了,好舍不得殿下啊。”他亲亲她的脸,“奴不敢在殿下醒的时候说这些,我知道你并不会为我难过……也好,你难过,我也还是难过。等一等奴,好吗?奴一定会在六月前回来,把天底下的坏人都抓起来,让很多人敬佩奴,包括陛下,他要敬我至少七分,心甘情愿地把你嫁给我。” …… 一觉睡到天明,因为是在宫里过正旦节,如无意外楚言枝得去各处请安走动,不等楚言枝摇铃,红裳便叩响了门,催她起身。 楚言枝还没睡够,懒懒地坐起,让她们进来服侍洗漱了。 她望望窗外,今天是个大晴天,阳光很足,照在屋檐上,雪水滴答滴答往下落。昨晚睡得那么晚,身子却不觉得难受,还有种难以言喻的满足与舒畅。她好像做了个挺长的梦,但不记得内容了。 洗漱起身去正殿和娘亲吃过早膳后,楚言枝跟娘亲一起去给皇奶奶请安,如净嬷嬷夸她气色好,皇奶奶也点头。 自从与狼奴有了片刻欢愉,她常听到这样的夸赞,一开始还心虚愧疚,如今已经坦然了,视线自然而然往身旁扫,却发现狼奴不在。 想必是收拾那些脏东西去了。 见过皇奶奶,见过父皇后,楚言枝回到长春宫,准备明天回去了。姚念毕竟是她从宫外带进来的人,滞留太久不好。 午膳有鱼有虾,绣杏替她剥的,说狼奴今天不知道又去哪里躲懒了。 楚言枝也有点不高兴,他估计是回定国公府了吧,回了不说一声,是要年嬷嬷担心吗? 她着人备年礼给定国公府送了一份,逢年过节的,那是他师父家,不能轻怠了。 钱公公在下午的时候过来看她了,他身边跟着的太监比以往少了几个。楚言枝给他泡茶、给他吃糖吃点心,钱公公推辞一二才坐下,望着她看了很久。 楚言枝发现她这次回宫后,几乎每个长辈都会用这样的目光凝视她,好像在看远处的一只鸟,或是茫茫花丛里唯一的那只蝴蝶。 钱公公没有坐太久,喝完一盏茶就回去了。 在长春宫又睡一觉,楚言枝回了公主府。 狼奴没有回来。 绣杏说他的俸禄太好拿了,红裳仍说他不在最好。楚言枝则想,她最近太依着他了,以至于他出去了不跟她说,也不急着回来。 她每天能做很多事,和红裳绣杏打络子、和三姐姐下棋、和辛鞣聊养生、和姚令姚念赏梅花……没有他在身边,顶多会觉得身体的欲望无处释放,有那么一点点无聊而已。他该不会以为他能忘了回来,她就会一直惦记着他吧?以前或许是的,但如今她早看开了,他俩以后需要分别的日子是好多好多年,惦记什么惦记。 等他回来了,得扣他的俸禄,不然绣杏那丫头心里更加不平衡了。 这样的日子过到初五,他仍没有回来,楚言枝开始细细思索除夕那晚发生的事。 ……他不是很尽兴吗?在榻上不够,又把她抱起来撑着床柱,还要她跪到毯子上去,她图尽兴都依了他的,最后靠着他胸膛睡着的,睡之前他把玩着她的头发,亲她的脸,絮絮叨叨地说话。 他有时候说话真的好絮叨,一句“想你”“爱你”要翻来覆去地讲,变着法子地讲,在她心口说,在她耳边说,或者望着她的眼睛说。 他看起来一切都好,但是毫无征兆地走了。 她哪里惹他不高兴了? ……他一个小奴隶,有什么资格对她闹脾气。 楚言枝决心不理会,他爱回来不回来。 初八这天,姚令又来约她出去赏腊梅,楚言枝心想她公主府院前就种了好些腊梅,根本没必要出去吹冷风看啊。 她还是去了。 她今天不但要和小表哥看腊梅,还要跟小表哥吃饭、作诗唱歌、在梅林里舞剑。没有了狼奴,她和小表哥做这些都自在多了,不用受他那着了火似的眼神炙烤。 “枝枝,这朵梅开得甚好。”姚令一手持书,一手拈着刚从枝上摘下的黄腊梅带笑走到亭下,抬手要为她簪到发间。 正愣着神的楚言枝下意识起身躲开了,皱眉看向他:“你干什么?” 姚令呆了呆,忙红着脸道歉:“抱歉,我又唐突了。只是,枝枝最近怎么看起来心不在焉的?” 见姚令赶紧丢掉了那朵腊梅,楚言枝眉头渐松:“我,抱歉,表哥,我昨夜没睡好,脾气有些躁。” “这点小事,枝枝何必与我道歉,”姚令温柔笑道,“枝枝近日有何烦心事吗?若不介意,可以说说,我兴许能开解一二。” “既是烦心事,哪里说得出口。”楚言枝把兜帽戴上,让宫婢把石桌上的东西都收拾起来,准备回去了,“表哥,风吹得我冷,想回去补眠了,我们下回再见吧。” “枝枝答应过会尝试喜欢我,我们日后是要做夫妻的,那当然可以无话不谈……那我们上元夜再一同出去游玩可好?”姚令追了两步问。 楚言枝没有理由拒绝:“若那日我精神还好便去。” “殿下肯定是在生狼奴气呢吧,旷工旷了七八日,太不像话了。”进入车辇后,绣杏就愤愤不平起来,“从没见谁家贴身侍卫是这样的!” “他算什么,我可犯不着为一个奴隶生气。我只是,只是想到还有半年便要嫁作人妇心里烦而已。” “殿下嫁到姚……要是嫁到姚公子那样的人家,必是享福去的,放心吧,有钱公公和汪公公,婚事不会有问题的。”红裳笑着道。 楚言枝阖上眼躺靠着,没应声。 “我最近精神又差起来了,一会儿让人去定国公府请辛小姐来一趟吧。说起来,还得恭喜她和刘家公子定了亲。” “是啊,刘公子在太医院炙手可热,算是传承下刘老太医的衣钵了。之前见过他两回,是个不错的郎君,关键是辛小姐爱看医书,医术也不错,两人定能无话不谈。”一说起这种事,绣杏便兴奋起来,还讨论起等到婚期那天给她送什么添妆礼好。 回到公主府歇完午觉,辛鞣恰好来了,楚言枝随便披了件衣裳唤她进内室来坐,让她诊脉看看。 “殿下脾胃虚,心火略旺,茶饭该好好吃才是。”辛鞣简单写了个调养方子,末了才笑道,“殿下是担心辛鞘呢吧?他走时父亲给他指派了一队人跟着,一旦有异样情形就会回信告诉,昨儿来过信了,说他去了渑州。” 楚言枝怔怔看着她。 “殿下?” 楚言枝火气涌上来了,看着辛鞣温婉端庄的脸,强忍下笑道:“他去渑州了啊,我还以为他死了。” “怎么会,父亲说辛鞘现在的功夫比他年轻时候还要好,这世上几乎已经没人是他的对手了。”辛鞣觉得有点不对了,收药箱的动作一停,“殿下不知道他,他走了?” 绣杏没忍住:“殿下,狼奴真是旷工旷出瘾来了!既是要去帮辛大人做事,您又不会拦着,他什么也不说,该不会是想赚两份银子吧?” “辛鞘不是已经把七公主贴身侍卫一职推了么……”辛鞣茫然,看向正低头捧着茶喝的楚言枝,“他这也没有告诉殿下?” “他眼里没有我这个主子,怎么会告诉我。”楚言枝语气淡淡,搁下了空茶盏。 “推了?殿下,你先前还说人家傻,只知道赖在你身边连博取功名都不懂呢,合着之前是没寻到时机,如今等到了,压根不用人催!直接就去了。啧啧,好虚伪的人。”绣杏无比愤慨,都忘了给她续茶。 辛鞣在旁边想了半晌,眉头不由皱起:“不应该啊,辛鞘临走时还给辛鞍留了一封信,要他务必交给殿下。若是口头上没来得及说,信里定会写了。难道是辛鞍没给?再者,他并非是办镇抚司的差事去的,如今镇抚司的差事哪有从前多。” 小狼奴 第120节 楚言枝让红裳再把茶添上,又喝尽了放下,无所谓道:“噢,随他干什么去,反正我本就是要赶他走的,早走晚走都一样。” 辛鞣不敢在这多待了,这便起身:“我回去催辛鞍送信过来,若殿下明日身体仍有不适我再来看看殿下。” “不必送信来了,他如今已不是我的侍卫,虽然还有奴籍,但大可拜托辛大人想办法帮他脱去,我与他没什么关系了。有劳辛小姐今日过来看我了,我想我明天精神就能好起来。” 楚言枝送她到阁前止步,让红裳继续送了。 绣杏扶她回内室坐下,嘴里仍叽叽呱呱地说狼奴可恶,上个月的俸禄还没发,刚好给他扣了。 楚言枝觉得累,让她把鲜牛乳端来就退下吧,她不是很想吃晚膳了。 回到床上躺下,楚言枝沉沉睡了一觉,醒来时外面黑乎乎的,连月光都没有,看不出来是什么时辰。地龙烧得她口干舌燥,她朝帐外伸手,莫名想到许多奇奇怪怪的画面,比如狼奴从外进来用微凉的掌包裹住她的手,又比如他从帐内将她要躲出去的胳膊重新握回去。 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瓷面,楚言枝坐起身,将那盏早已凉透的牛乳喝下,又冰得心肺脾胃发寒,慢慢靠上了迎枕歇息。 她把碗放回去,收指前感觉到桌上垫着纸,拿起一摸是封了腊的信。 楚言枝把信团了团,直接丢地上了。 白眼狼,她教他说话是让他瞒她事的吗?长了张嘴就只会吃吗? 多了不起……学会不辞而别了。她真是把他惯得太过。当然他已经不是她的侍卫了,很快也不是她的奴隶,他有他的前程要奔,她有她的亲事要结,两厢安好,说不上谁惯着谁。 楚言枝在夜色中看着地上那团鼓起,写信,真厉害,会写字了呢。炫耀他有无话不谈的好朋友是不是,交给辛鞍,她就是看不上辛鞍,不仅看不上辛鞍还很看不起他,谁要看经了他俩手的信。 楚言枝继续躺回去,提被子把自己盖好酝酿睡意。 好生气,她睡不着。 楚言枝翻身朝里,吐了两口气,又慢慢坐起来。 她看向地面,于黑暗中辨认出那只纸团。 烧掉吧,省得在地上碍眼。 楚言枝下榻穿鞋,捡起纸团,回到桌案前,取下灯罩。 烦人,不展开还容易烫着手。 楚言枝皱着眉把皱皱巴巴的信封展开。 摸着有点厚,这絮叨的废话精可真会浪费纸,不一张张烧恐怕还燃不起来。 楚言枝咬着唇把信封打开了。 哦,五张啊,还得她分五次烧,他算什么东西要她这么费功夫。 楚言枝把纸伸向烛火,在纸张骤然明亮又迅速烧卷起来时扫着上面的字。 “殿下,奴很胆小,怕黑,怕冷,怕跟殿下面对面分离。殿下睡着的样子好乖啊,奴偷偷亲了很多口,越亲越舍不得走。但奴不得不走了,奴深思熟虑过,只有成为比殿下惧怕的东西更厉害的东西,才能永远保护殿下。奴要去……” 废话,都是废话。 火将要烫到指尖了,楚言枝把剩下那一角丢进铜盆,继续烧下一张。 “……师父说,北地对面的鞑靼都是坏人,一窝一窝打比奴一个个去找着打来得快好多,现在北边没有江元帅镇守着,他们时刻有可能侵袭,奴去守着边疆不被打,就是远远守着殿下了。” 下一张。 “我说我要把他们都打死,师父不许,师出无名,不没有陛下号令,会闯祸,我只要在那里守着就好了,这是他唯一能提点我的东西。” 又一张。 “师父待奴真好,等奴将来成为了最厉害的权贵,比江元帅厉害得多得多的权贵,娶到了殿下,奴要报答他,但是没想到怎么报答才好,殿下是最聪明的人,到时候能帮奴出出主意的吧……” 又是一张。 “……辛鞍非要跟着我,可他胆子比我小得多,功夫又烂,他是师父唯二的孩子,我要是没保护好他,师父和师娘该多伤心。还有定国公府隔壁裕平伯家的小姐,我知道辛鞍从小喜欢她,他不承认,但是我怎么会看不……” 最后一张。 “……殿下啊,奴好想你。好想你,好想你,好想你,你会想奴吗?奴不想连想你都要变成秘密藏起来了。小狼好爱你,要全天下都知道,小狼最爱你,这辈子只想和殿下在一起,永远也不要分开。万一奴的功夫其实没那么厉害,不小心死掉了……” 楚言枝抖抖信封,没有下一张。她忙把火踩灭,才发现第六张被夹在一起烧掉了一半,断断续续,看不明白。 “……殿下要真这么做了,奴变成鬼也要把小表哥吓死在……真化了鬼,就要变成你的鬼奴隶守在你身边,让你找不到第二个小奴……下,殿下,殿下,奴想听你说爱我。” 更漏点滴,火光渐灭,楚言枝把这最后两半纸也燃了,丢进铜盆拿帕子擦手。 手越擦越凉,她觉得冷,把灯罩罩上,扶着桌椅移回床内躺下。 她闭了闭眼,慢慢蜷缩起来。 不是说了吗,他就算变成权贵,她也不能嫁给他。 他,他一个奴隶……她怎么可能会爱上一个奴隶。她是公主,她即便不自爱,也不能不自尊,她…… 楚言枝摸摸额头,冰冰凉凉,没病啊。 她不爱他,当然不爱他。她不可能做到像他这样,竟然就为了娶另一个人,一个人远赴北地去打什么鞑靼,他连个虾兵蟹将都不算!这是会死的。 他功夫再厉害,不像江炽是在战场长大的,刀剑无眼,会死的。 会死的。 她最怕死了,她这一生,一定会努力为娘亲他们活下去,但绝不可能为了谁而去死,这个人更不可能是小奴隶。她不会爱人,谁都不会爱。 建功立业……这哪里是说说那么简单的事?她三月会择定驸马,六月就会出嫁,她不可能等他,也完全没必要等他,这本来就是娘亲和钱公公辛苦筹谋两年多的事,这就是她这辈子最好的结果,她得认命。 等他回来了,她肯定已经给小表哥生孩子了,哪里会理他。对,他最好是还能活着回来,别连到死了,还是个奴隶…… 大雪连天而下,孤月独傲云头。更夫操着渑州土话穿街走巷,声声回荡夜色之中。 头戴隔纱笠帽,腰悬重剑,系一只黑裙木偶在侧的玄衣少年足点檐瓦穿掠而过,定立于一户青砖瓦房院中,缓步朝鼾声阵阵的屋室行去。 狼奴对这气息再熟悉不过。 数年前的北地,数年前的上林苑斗兽场,那些天,那个夜晚发生的事,他没有一刻忘记过。 殿下不要他犯罪杀人,他不犯,但仇一定要报。 师父偷偷跟派来的人,他已经下药全部迷晕了。他知道师父很早之前就探听出他们的下落了,他没问,也没去上林苑找余仁,只靠着这股微弱的气息,昼夜不停地奔袭来找。 “谁!谁在外面?!” 屋内一阵骚动,狼奴提剑立在刚被踢破的门前,沉沉抬目看向蜷缩于炕床的四个人。 一男一女,还有两个七八岁的孩子。男的叫范发,九年过去,脸上蓄了和他父亲一样的黑须。 身后传来动静,睡在旁屋的范悉持刀拄拐立在雪中,见他侧眸瞥来,拐与两腿皆在抖颤,直直跪了下来。 这如狼般的锐利眼神他认得,自那夜后多年没能忘记。他果然还是来了…… 当年能几乎凭一己之力猎杀整个狼群的猎者,年至迟暮,跪在雪里站也站不起来了。 两个孩子在哭,又被捂了嘴,妇人的声音在抖,问他要多少钱,都能给。 “孩,孩子,我认得你,我知道你要寻仇,寻仇……那就杀了我!可他们是无辜的……”范悉往地上磕头,雪扑了满脸,背上又被淋了满身。 “无辜是什么意思。我的狼群,没有害过你们。”狼奴的音色仍带着少年人的稚涩,听着却比风雪还要刺骨,“你们靠着我们的自由和肉与皮养着一个幸福的家,我让你们多活了九年。” 范悉余光瞥向眼前少年身后的那道寒光,闭了闭眸,似已认命:“冤有头,债有主,既然如此,你动手吧。” 狼奴偏头笑笑,抽出挂于腰间的绳索朝他走去:“你的血好脏,弄脏了手,殿下会嫌弃我的。” 身后风声一动。 狼奴脚步不停,在刃风朝脖颈劈来之前,手腕转剑而出,有什么东西闷闷坠地。 狼奴拿剑在地上蹭了蹭血,在身后的惊呼与痛嚎声传来之前已将绳索击在了老人骤然持刀要砍来的手上,刀一坠地,连带着绳尾一卷,紧缚住了他的脖子。 狼奴把擦净了的剑收回刀鞘之中,提绳一脚踩在老人的背上,于“嘎嘣嘎嘣”的骨骼关节移动声中将绳收得更紧,捆缚起他的四肢,然后踢起地上掉落的那只血手,拿靴尖狠狠塞进他为呼吸而大张的口中。 范悉眼珠凸暴,闷吼着挣扎,可绳子在狼奴手里,只能任由他慢条斯理地在雪地里拖动。 范发没了一只手,还想拿起斧头继续反抗,狼奴眨眨眼:“你再烦我,我就把你另一只手塞进你儿子嘴巴里面。” 范发哆哆嗦嗦,看向屋里蜷缩于角落的三人。 狼奴踢起斧头,斧头当空而旋,范发抱紧了头,狼奴把范悉甩到前面,一声痛闷之后,斧头砍去了他半个脚掌。 狼奴抬抬下巴,向范发示意:“爬过去,塞进嘴里,别大半夜乱喊乱叫,吵别人休息。” 飒飒裹雪寒风里,少年颊畔那只笑涡隐隐现现。 范发涕泗横流直摇头:“不不不,不,求你,求你别……我不出声,我不出声!” “你好麻烦啊,你孩子好像比你听话,要不要把他们叫出来帮你塞?” 范发砰砰磕头,爬过去要抱他的腿求饶,狼奴嫌恶心,声音更冷:“去。” 范发抖着手捧起那半只脚掌往嘴里塞。 狼奴甩出绳索另一端,踩着他将他和范悉捆在一起,又用绳勒起他们的口齿,确保闷得足够紧,不会发出一点声音。 “帮忙拿两只袋子来吧,来得急,没去买。”狼奴拖着绳子,走向门前,朝里面那妇人道。 妇人连滚带爬地翻了两只袋子出来。 狼奴抖抖袋子,把这俩父子分别踢进去,系得紧紧的。 院中刚好有笼子,狼奴又把袋子踢了进去,关紧,然后将绳系到笼子上,牵在手里拖动。 “这门坏了,你们今夜睡别的屋吧。别害怕呀,我不杀你们,我只是来报仇的,不是来泄愤。”狼奴环看了下这宅子,真大,很漂亮,“他们这些年攒了很多钱吧,你们拿着这笔钱,下半辈子不用愁的。今夜的事……” “不说!我们打死都不会透露出一个字的!壮士,壮士,我和俩孩子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妇人哭喊道。 “说也没关系,我又没杀人,我带他们去狩猎而已。只不过这回他们是猎物,我是猎人。” 狼奴拖着笼子离开了。 呼呼风雪里,妇人仍捂着两个孩子的嘴一刻不敢松,哽咽声一阵一阵被风吹散了。 狼奴买了块车板子架在他小黑马的背上,带着那只笼子,避着所有人的视线,往他已阔别整整九年的北地而去。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2-12 23:51:39~2023-02-13 23:56: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双料葱油饼 14瓶;在逃圣女果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小狼奴 第121节 第93章 他掬着满腔的虔诚爱意,却甘愿只是蹲跪在她床头 翌日辛鞍被辛大人推着来公主府亲自向楚言枝道歉, 楚言枝不想见,但不能不给辛大人面子,还是去了正厅。 辛鞍嘴里依然吐不出什么好话, 说反正看她天天在公主府逍遥自在,不是和表哥出去游玩, 就是请表哥在府里谈情说爱,根本不会在乎大哥, 信交不交给她能有什么分别。 楚言枝烦死他了,直接反问,你这么为你大哥抱不平,怎么真为他好的事没做几件, 倒喜欢天天篡改他的意见行事呢? 辛鞍气得脸红脖子粗, 又骂她没有心。楚言枝便喊红裳送客,别让不相干的人再进来了。 她有没有心关他什么事,没有心才活得自在。管他说什么做什么, 她可不会在乎狼奴,他要是真死在外边了, 她就看在曾为主仆的份上给他厚葬。 上元节的前一天,三姐姐的驸马人选下来了,是通州武清县的年轻县丞, 姓焦名铭,才一定下,成安帝直接赐封他为汝南侯,选宅赐府, 离皇宫很近。大多数驸马都尉就算封爵, 也是封为伯, 成安帝封焦铭为汝南侯, 可见对三姐姐是有些讨哄意味在的。 楚言枝去三公主府看望她,府内皆在为婚事忙碌,她倒很平静,慵懒地倚在美人榻上看书。 楚言枝不知道该说什么,便问她夜里想不想和她一起逛灯会,听说今年的楼阁灯比往年的还要宏伟壮观,挂了谜题的灯笼排满了一条街,已经有不少人在那里张望了。 “没意思,你想去吗?想去我可以陪你。” 楚言枝摇头:“只是想三姐姐能出去散散心而已,若是无感,邀你吹冷风也不好。” 楚姝把手里的《史记》放下了,扶了扶额头上的绣锦卧兔儿:“我是没什么好烦心的。倒是你,脸上笑容又少了。” 她往她身边看看:“终于狠下心把你那小奴隶赶走了?” 宫婢上了茶,楚言枝接过抿了口,等她们都退侍在旁了才轻声道:“没什么狠不狠心的,大家都是大人了,早该成熟些。” 窗外的光热烈烈地照在楚姝背后,也照在楚言枝的脸上,香炉轻烟袅袅,炉火哔剥,茶盏里水汽飘然。 楚姝笑笑,说话时撩出的浮散白气似也带了笑音:“你好像从没觉得自己是个小孩子过。” 楚言枝怔了一下,也笑:“只是我年纪最小,你们才一直把我当小孩子看而已。” “你小时候挺容易哭的,第一次见我的时候,话没说两句眼泪就掉下来了,把咱二哥心疼得不行。” 提到那段困窘时光,楚言枝不太好意思地红了脸:“那时我没见识,什么都不懂,太幼稚了。” “何必对自己那么苛刻呢,那年你才七岁,今年你也才十六。” 楚言枝倚坐在软垫玫瑰椅上,笑容渐淡:“十六是要嫁人的年纪了。” 楚姝捧着脸,目露遐想:“只要有娘亲在,你就永远可以是小孩子。我十六岁的时候,也没觉得自己很大,选个发饰都要问问母后的意见。” 听说孟皇后在四川府过得不错,身体虽然没有完全养好,但至少能出去走动走动了。不像成安帝,其实也才知天命的年纪,老得竟那么快……楚言枝记忆里的他还是雄姿英发的模样。在慈宁宫他第一次和她讲话时,眼睛里虽然没有多少温柔疼爱的意思,但透着上位者似能掌控一切的自信神采。 楚言枝不喜欢他,但如果真有一天失去了这位父亲,她大概会觉得茫然,像人生的来处突然暗了一角,即便那一角发出的微光从始至终并没有给她带来过多少温暖,可心里就是会空出一块。 “姐姐,你有没有喜欢的人?”楚言枝语气迷惘地问。 楚姝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你有喜欢的人了?” “没有,忽然想问问。” 楚姝抬盏喝茶:“有吧。我们这般年纪,有喜欢的人不是很正常?只是喜欢的人不能往低了去,要喜欢就拣最好的喜欢。” 楚言枝有些意外,她原以为三姐姐这样只对想做的事感兴趣的人,是断不会在情爱上费心思的。 楚言枝没忍不住一直盯着她瞧,眼神里的好奇和求知欲掩不住地冒出来了。 “我挺喜欢嵇岚的,长相没得挑,学识本领都在嵇阁老之上,为人品性也好。”楚姝坦然承认,“大周所有青年里,唯有他堪堪能入我的眼。” “那,那……”楚言枝微微探身,“三姐姐之前,是可以嫁给他的吧?” 父皇先前的意思不就是如此?只是目的太恶心人了,完全只想借三姐姐的婚事打压嵇嘉在朝中的威望和势力。她当时和娘亲还担心过三姐姐会不会真落了这陷阱。 “可以,但我要真按照父皇的安排嫁给他,我就不喜欢他了。没了无限前途,他就不是最好的那个,我只会喜欢最好的人。” 楚言枝点头:“我明白了,喜欢一个人会想他越来越好,三姐姐是怕自己会拖累他。” 楚姝嗤笑了声:“他虽然好,但我比他更好,我是大周最尊贵的公主,能得我的喜欢,是他的福分,我还嫌他拖累我呢,我怎么会拖累他?他要是也喜欢我,并且想娶我,却为此而放弃了自己的未来,那是他自己没本事,能怪我拖累他?我不可能会喜欢一个没本事的男人。我都能想象得出来,若他真作出这种事后每天会对我说的话,一定是天天标榜自己有多爱我,为我放弃了多少宝贵的其他东西,指望我感恩戴德。这种男人是最恶心的。” 楚言枝捧着茶思索,她还是不能完全明白。她还以为照三姐姐的性子,喜欢的东西一定会得到,喜欢的人也一定会得到的。但从礼部为她择驸马开始,她始终没什么动静,既不积极,也不反抗,似乎并不在乎自己有没有驸马、驸马是谁。 也许在想做的事与喜欢的人之间,三姐姐选择了想做的事。那喜欢呢……两情相悦不该永远在一起吗?像姚令说的那样,夫妻二人相互扶持地走下去,会为对方簪花、会给对方作诗,有时嬉笑有时骂。 “枝枝,我如今做事,喜欢权衡利弊,也许和你以往听的风花雪月的故事不同。至少我和我母后不同,我不可能为了一个男人放弃自己现在有的和将来可能会有的东西。要是真和嵇岚在一起了,从此远离京城不能回来,我还怎么参与政事。可别把自己的理想全压在别人身上,唯有自己才能成全自己。”楚姝握住了她的手,定定道。 楚言枝看着眼前光彩照人的三姐姐,再度生出了羡慕心。三姐姐清楚地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一往无前从不退缩,她却连个理想也没有,整天混着尊贵的闲日子,不知道在为什么东西发愁。 自己成全自己,她连自己想要什么都不知道,如何能成全。可既然什么想要的都没,怎么还会难受不快乐? 太闲了吧,她就是太闲了。她想起每年灯会街上表演杂耍的孩子,才几岁大就被卖到戏班子千锤百炼学唱戏、学杂技,叠成比楼还高摇摇欲坠的人墙,只能靠笑嘻嘻的看官们打赏过活,光谋生就已经筋疲力竭了,哪有像她这样吃完睡、睡完吃还撑着脑袋瞎想的机会。 楚言枝觉得得给自己找点事做了,就算找不到,也不能天天发毫无意义的闲愁。 下午申时时分,姚令来公主府找她了,邀她一起去出去逛灯会。之前在灯会上他们就算见了面,也要避着人的耳目,还得受狼奴干扰,如今戴好幕离,就算并肩同行也没什么关系。 再过几个月她就要嫁给他了,这毫无疑问,婚前能有与驸马多相处的机会她比太多人幸运,只要能喜欢上他,她会是最幸福的人。 楚言枝收整一番,让红裳和绣杏都跟着自己,先前绣杏老想跟出宫来逛逛,她一直没同意,绣杏不知念叨了多少回。 天完全黑下来了,这年的上元夜依然是个晴朗的夜晚,天上有隐隐绰绰的月亮和耀目的星子,更有无数轻巧精致的灯笼,或成排悬挂在顶,或疏疏落落挂在路旁,目之所及是灯光之下每个人的笑脸。 楚言枝漫步走着,姚令为她买了一只兔儿灯,又要给她买滚灯,楚言枝没要,隔着幕离看着手中一步一晃的兔子灯,脑海里纷纷杂杂。 走至一处灯街,楚言枝的视线越过人海往前看,最前面果然悬着一只巨大精美的楼阁灯,似乎比现在就挂在她公主府后院的那只还要漂亮。 这灯做工很好,很耐用,年年出来挂,挂了好多年都没坏过。 “枝枝想要这灯吗?那我一定为你赢来!”见她视线一直落在最前方,姚令即刻便要穿灯街猜谜去。 楚言枝出声阻止,姚令却坚持要去。 她已有了一盏,不想要别的了。 楚言枝在原地站了会儿,耳畔人声沸腾,视线依然被幕离上的薄纱遮得朦朦胧胧。人群里,她却仿佛看到了那年八岁的自己。身形窈窕纤瘦的二姐姐领着她猜谜,她那时确实还太小,仰着头努力地看,却没几个猜得出来。 当时有一瞬间她感觉有人握住了她的手,回头看却什么都没有。后来再看到狼奴拖着那盏楼阁灯出现在她面前,她便猜出来了,一定是这个小奴隶。他在桥上大胆地喊她枝枝,拖着那盏灯要送给她,神情却茫然悲伤,攥着她的袖子说,以后一定会很努力,成为殿下最有用的小狼,不被别人可怜的无能小狼。 楚言枝不理解他。她原先捡他回来,便是因为觉得他可怜,没别的缘故。她也并不需要他多么有用,只是闲来无事养一养而已。红裳一直觉得她是带了个麻烦回来。 她确实是给自己养了个麻烦,哪想到后来会跟他发生那么多次日夜间的荒唐事。情迷时,她还叫他小狼夫君。小狼小狼,夫君夫君,她唤一个连正经名字都没的小奴隶为夫君。 三姐姐说,作为公主,不可以喜欢太差劲的人,她们得喜欢最好的、最优秀的。楚言枝深以为然,但她们注定不可能嫁给最优秀的人,这不是给自己寻苦恼吗? 这真是一件无解的事。 楚言枝稍稍拨开幕离往前看了眼,姚令的身影挤在人群里,勉强辨认了好一会儿才找到,原来他连灯街的中段都没走到。 楚言枝嫌干站着等太累了,着人在这守着,便先缓步继续往前走。 渑州在哪里? 朝南,还是朝北? 路过一处巷子,楚言枝往里看,黑黢黢的,似乎什么都没有。若在里面藏两个人,是不是也没人发现? 楚言枝想起那头笨狼,被她咬破了脖子,竟然哼哼唧唧地说“好舒服呀”。 为了骗她去扶他,还扶着墙一瘸一拐可怜兮兮地说他脚痛得走不了了。 他还吃姚令的醋,左一句小表哥,右一句小表哥,说自己多强壮,小表哥多柔弱,他多么会为她着想,小表哥多么不懂事。 要是知道她今夜出来跟姚令逛灯会,走了很多很多路,说了很多很多话,他不得酸死。 楚言枝又无所谓地想,这不是不知道么。谁知道他在渑州正在做什么,一个人在外面,这头笨狼,一定连吃元宵都忘记了。 而且她在意他有没有被酸死干什么…… 楚言枝走走停停好几次,姚令从后面追了上来,万分抱歉地说自己没能赢到楼阁灯,有个人才华横溢,一眼扫过去能猜出一排,没人赶得上,那灯被赢走了。他想出钱买,但对方不要。 “没关系的,我本来就不怎么想要,表哥辛苦了。” 姚令见她确实态度淡薄,幕离之下的目光虽然疏离却很柔和,终于没那么愧疚了,提步到她身旁陪着走。 姚令变着法儿想逗她开心,用笨拙的口吻讲笑话,还给她买糖葫芦。楚言枝断断续续地听着,偶尔会笑一笑。这些笑话里大概有不少都是姚念教他说的,有部分她已经听过了,但他讲得没姚念生动。 不知怎么走到了一处花摊前,楚言枝停步抬头看,坐在那卖花的是个年轻妇人,妇人拿蓝布裹着头发,旁边还支了个小凳子,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坐在那里拿手指戳着地面玩,笑嘻嘻地同妇人讲话,妇人编着花篮,皱着眉头很少回应。 楚言枝又往四处看,看到了那处医馆,这应该确实是去年的那个摊子。她很想问一问去年那位卖花的老妪怎么没来,又觉得这样问恐怕会让人觉得莫名其妙。且万一听到不太好的回答…… 楚言枝撩开一角幕离,于璀璨灯火中看到那一簇簇粉山茶。很奇怪,明明长得比它大、开得比它艳的花那么多,她还是一眼就注意到了它。 她再度想起几个月前,她那个很乖的小奴隶做了一盆金枝玉叶,玉雕作花、金银为枝茎,作为送给她的生辰礼。他曾蹲在床头,说殿下只要把他当作一个能用来取乐的小玩物就可以了。 那夜他卧了上来,眼睫毛湿漉漉的,低呜着央她娶他。 楚言枝有点说不上来的难过。 一直被她盯着的那朵粉山茶被摘下了,楚言枝怔怔看着对方持花走到她面前,抬头往她头上簪去。 他手上有个黑点子,别人说是白璧微瑕,唯有小奴隶说他是手没洗干净。 手没洗干净……手没洗干净。 最后的时刻,楚言枝还是避开了。 姚令动作顿住,在她出口想要解释时,视线落寞地垂下去,拈花枝朝她递去:“枝枝喜欢,便收下吧。” 楚言枝仍然没有接,姚令看着她,久久未语。 楚言枝意识到自己总这样太伤人了,立刻道歉:“对不起,我……” “枝枝。”姚令唇畔牵出了一抹笑,将拈花的手收回,轻抚着那一片片花瓣,语气有了一丝疲惫,“自从辛公子走后,你总心不在焉的。” 见楚言枝骤然沉默,姚令连那抹笑也无法维系了,领她走到一架人少的树灯旁,启口问:“我能问问,在枝枝心里辛鞘究竟是什么样的分量吗?” “表哥说笑了,我怎么会把一个奴隶放在心上。” 姚令看了看手里的花,无奈道:“那天红裳姑娘问我辛公子是不是跟我在灯楼上起争端了,无意间聊起你那晚把我给你簪的粉山茶留了很久,睡前才摘下,第二天起来还让人养到花瓶里。一直等干枯无水了,才亲自把它的花瓣取下,夹在书页中做成书签。枝枝,那晚我们分别得很早,我并没有机会为你簪花。” 楚言枝抬眸,想起那朵被她把玩很久都没丢的粉山茶,心脏砰砰乱跳。红裳他们一直误以为那是姚令给她簪的,她没解释过。现在被当事人当场拆穿,她忍不住心虚。 姚令看着她:“你喜欢辛公子,对吗?” “不喜欢。”楚言枝即刻蹙眉,“他是奴隶,我是公主。” “你喜欢我吗?” “……兴许会喜欢。” 姚令勉强笑笑:“你不喜欢他,是因为他是你的奴隶,你觉得自己可以试着喜欢我,是因为我是你的表哥,是娘娘和钱公公为你择定的未来驸马,对吗?” “当然不只因为他是我的奴隶,他,他很没用,放在人群里看都看不到,人还很笨,不会耍心眼非要耍……我怎么可能喜欢这样一个差劲的人。” 小狼奴 第122节 “可平心而论,辛公子相貌绝佳,武艺高超无人能敌,甚至已经在江湖上传出了响亮名号,听说手也很巧,你床头那盆金枝玉叶就是他亲手做的。他如果是差劲,那我,我又如何与枝枝相配。”姚令越说声音越平缓,“你喜欢他。” “枝枝,我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的,只要是有他在的地方,你的视线会忍不住去找他,找到了能亮一亮,若恰与他的视线相碰,又想躲想笑。一旦没寻到,你即便什么都不说,甚至神情也没有变化,眼神里的失落却遮掩不了。你近来一直在失落。” “他除了是我的奴隶外,还是我的侍卫,我当然要确定他人在哪里,免得出了危险没人保护我。”楚言枝略微侧过身,避开姚令的目光。 姚令很久没说话,半晌道:“其实说这些,确实没什么意义,你我二人的婚事已经定下一半了。如今辛公子离开了,枝枝努力努力,说不定就能喜欢上我。不论枝枝喜欢不喜欢我,我都会娶你,这是属于我的幸事。但如果中间有何变故……枝枝也不必顾忌我,一切结果我都能接受。” 姚令将花插到身旁的一只灯笼上,朝她躬身行礼:“枝枝既无心与我游玩,我不强求,往后也不会再去多加叨扰,劳烦枝枝想努力时再寻人去府上传唤我来。” 不等她多说,姚令又遥向她守在不远处的宫婢们行礼,这便离开了。 楚言枝站在原地许久未动。 她肯定是伤到了姚令,而且从一开始她就对不起他。楚言枝心里有愧疚,但长时间的愧疚之下,她没少继续沉迷犯错,如今再提愧疚,她也觉得自己虚伪可笑。 她要是能真的一点点心肝肺都没就好了。 宫婢们不明白姚令为何会突然告辞离开,红裳和绣杏都紧张地探问着,楚言枝心里没什么感觉,想再自己逛逛。 她一直往前走,手里是姚令刚给她买的兔儿灯。楚言枝把灯给绣杏拿着,让绣杏和红裳看到喜欢的东西就买下来,账从府内支,不用花她们自己的月例。绣杏兴高采烈地去了,红裳却守在她身边寸步不离,对周围的东西全然没有兴趣,小心地问她是不是因为姚公子没赢到灯,她生气了,他才羞愧地要走。 楚言枝摇头,不知道怎么解释,干脆不解释了。 又走了一段路,不知怎么就走到了医馆前。她朝里看了看,看到那个坏老头正撑着手臂拨弄算盘,没进去。见绣杏手里怀里都是东西,已经提不下了,楚言枝才领着众人回去。 她喜欢小奴隶? 她喜欢狼奴? 她喜欢小狼? 喜欢吗? 她怎么会喜欢。 虽然没逛多久,回去后,楚言枝几乎是沾床就睡着了。她太疲惫,梦里乱七八糟,光怪陆离。 醒来时,天际微亮。 她疲惫地倚靠着迎枕,看向帐外。 天将亮未亮时,视线中的所有东西都像泡在了浅淡的水墨里,模糊看不清晰。她一直看着眼前,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 好像在看小奴隶不知怎么从窗子里跃进来了,他什么也不说,扣了她的肩背,握了她的手,潮湿的吻就落到了她的脸与唇上。 她能够感觉到他很喜欢她,拥抱的时候手臂想收紧,又不舍得收得太紧,口齿想要将她吞掉,又只是细致如雨地点润着她的一切。他气势汹汹,却只下了场让人想要更多的雨。 他向她索取一切,又把更多的东西奉给她。他掬着满腔的虔诚爱意,却甘愿只是蹲跪在她床头,对她说,殿下,把奴当成可以取乐的小玩物就可以了。 如果她爱一个人,她会愿意这样对待对方吗?她当然不会。 她常常忘了小奴隶是来自北地的狼。狼是比大多数人还要自尊的动物,如果说,她作为尊贵的公主无法这样爱一个人,他作为狼又如何做到。 楚言枝摸了摸脸,一手冰凉的泪。 她得承认,她想念小狼了。 想念他的身体,想念他的眼睛,想念他每一句絮叨的“想你”“爱你”。 她爱他吗? 抛开所有身份、规矩、娘亲他们对她的期待……她爱他吗? 楚言枝从枕头底下摸出帕子擦眼泪,擦得眼睛有些胀痛。 为何他一走,她的精神就变得好差,心情一落千丈,什么都吃不下去,什么都不感兴趣。 她忍不住想,又忍住自己别去问,渑州在哪里,渑州在哪里,是朝南,还是朝北? 她没有出过远门,她去过最远的地方,也只离开宫墙二里远。 她是皇城里最尊贵的公主,却也困在这皇城里一辈子,她连渑州在哪里都不知道。 雪如鹅毛而下,群山连绵,目之所及,一片银装素裹,茫茫无光。一匹通身乌黑的骏马在这寂然无声的天地里哒哒踏雪穿行。 马儿背上拖着一辆板车,板车上架着一只装有两个偶尔会蠕动几下的袋子。少年搭着膝盖坐在最前面,手牵缰绳催促马儿快些。 越往北,雪下得越大,随风扑到少年浓黑的眉眼间,却显得他双眸水洗般的亮。 翻过两座山后,天再次黑了。 狼奴驭马停下,喂马儿吃草,他于月光下眺望雪原。 千里奔行半个多月,他又回来了。 狼奴仰颈,尝试几次后,终于冲着孤月发出了一声悠长的狼嗷。 嗷声回荡,雪仍然在下。 狼奴静立在雪原之上,看着这个时常会出现于他梦中的地方。这里很冷很冷,每天不是在下雪,就是在等雪下,他那些年却很少会有觉得冷的时候。 狼奴仰头望月,又发出了几声狼嗷。 茫茫天地中,远处狼嗷次第传来,渐有几双幽绿的眼睛出现了。 狼群逐步靠近,狼奴打开笼子上的锁,牵着绳子将那两只硕大的袋子朝他们甩去。 “冬天了,你们好饿的吧,小狼王给你们送猎物来了。”狼奴在雪原上坐下,捧脸看着狼群朝那两只袋子嗅着。 袋子被咬开了。 撕扯声,咀嚼声,惨叫痛哭声。 狼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耳朵一瞬不瞬地听着。 直至狼群们餍足地开始舔毛,卧在雪地里打滚,狼奴再度看向月亮。 小狼给狼王母亲,还有兄弟姐妹们报仇了。 好想你们。 这些年,一直想,一直想。 他还好想殿下。 狼奴持剑过去,把附着在骨头上的绳子与袋子残物都勾扔到已解下马背的板车上,连同板车和笼子,点起一把火全烧尽了。 火光中,狼奴牵着马儿,继续朝前走。 那一双双幽绿的眼睛遥遥跟在他身后,并不靠近。 狼奴回头看看他们,骑上马儿。 身后狼嗷阵阵,似悲似怨。 狼奴没再回头。 清晨的北地宣府镇呼喝声震地干云,一眼望去,江家军的旗帜营帐扎在所有阳光能照到的地方,身穿盔甲巾服的军士几乎连绵铺山,望不到尽头。 军士们演练的动作整齐划一,各营各帐的将校们不断行走巡视着。 江家军副总兵程英谦站在看台拿瞭望镜环顾一圈,喊来几个把总上来训诫了一番,让他们去把队列重新排一遍去,必须全部排列无误才可,别江元帅不在一个个皮都松了,对面的鞑靼可不会挑着他们紧的时候下手! “报!程副帅,探兵来报说距此五十里外有一人骑马奔来,身份不明!” 听小将奏禀完毕,程英谦眉头皱起:“只有一人?从哪个方向来的?” “只有一人一马,南边。” “南边?莫非是驿站递邸报的来了?” “探过了,不像是,那人什么都没带,好像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 程英谦想不通还能是谁了,宣府镇是江家军驻守的最大的军镇之一,总兵都督江元帅走后,作为副总兵的他承担起监管督练之责,一有任何异常情况,都必须及时往回报。边关太平的这几年,朝廷一向盯他们盯得紧,驿站递邸报的小将更换了好几代,他一个比一个认得熟,最年轻的那个都有三十四岁了,哪有十七八岁的少年。 若不是朝廷派来的人,那就有可能是别处听闻江家军威名后前来报名参军的。可现在江元帅不在,他不敢贸然接受别地来的人。 “继续探,等他到城门了,及时劝返。” “是!” 程英谦回身继续督练演兵了。 六七刻钟后,程英谦正欲散人结束辰时的操练,城门小将又来通禀了。 “程副帅,那少年自称是北直隶顺天府北镇抚司锦衣卫指挥使辛恩的徒弟辛鞘,此番来是,是应参将一职守军来的。” 程英谦闻言挑眉,参将?只位列副总兵之下的参将?口气真不小,底下多少人拼杀一辈子都不一定谋得到的职位,他一来,人还没见到,就敢开口要当参将? 可笑。 小将将一封信和通关文牒奉上:“将军,这是那人的介绍信,说上面有辛指挥使和江元帅的亲笔签名和手印。” 程英谦抿唇接来看了,文牒是真的。他拆了信,上面只寥寥几句,确实是江元帅的字迹,说这少年是他旧友之徒,是可造之材,可任参将一职,但未曾按上帅印。 “带我去见见他。” 程英谦朝几个守备将领示意散人去吃饭,这便阔步往城门而去,到守门值房前,抬臂一掀薄布帘子,便见一玄衣少年背立在前,身形似鹤却气度如狼,乌发只以一根鲜红发带高扎在后,腰悬剑,腕缚银护。 闻声他转步看来,一双眉浓而舒展,长飞入鬓,黑眸润亮似玉,意气轩昂。 程英谦脚步顿了一顿才行至前面,绕着他上下左右一番仔细打量。 少年睁眸凝视着他,在他的威势之下,竟毫无畏缩之意。 程英谦回到他面前,沉声发问:“你叫辛鞘?认识江元帅?” “是,我师父是他的好朋友,他也简单指导过我功夫。” “参将一职,是江元帅主动提出要给你的,还是你师父提议的?” “我师父,他说我可以。” 门外传来几声闷笑。 程英谦回身一瞪,笑声戛然而止。 “你有任职文书吗?” “还没有,江元帅让我找宣府镇的副总兵程副帅给我写,说现在这里归程副帅管。请问你是程副帅程英谦吗?”狼奴反问。 “是。但军队任职一事,可不是说说那么简单的,即便你有江元帅旧友的关系作保,没点真本事,我也不可能把参将一职交给你。否则这让军中众人心中如何能平?” 程英谦已经明白了,江元帅恐怕是交了个过分自信的朋友,竟深信自己的徒儿有在个个英豪的江家军中抵挡万夫的本领,江元帅碍着旧友情谊,不好推拒,所以没按上帅印,把这件事的最终定夺权交给了他。 这位辛指挥使辛恩,他之前听江元帅提到过,江元帅母亲殷夫人祭葬一事就是他们一家帮忙操办的,俩家是祖上就有的渊源,交情颇深。 小狼奴 第124节 狼奴拾阶跨过门槛进来,看向程英谦,行礼后又看向那几个副将,定定道:“我师父不是乱塞人,他相信我可以,他也对江元帅说过了,若让我这般武艺屈居人下才是浪费。江元帅也说过我功夫可以,江炽都打不过我,他最后是自愿为我写的介绍信,没人挟恩图报,请你们不要诋毁我师父。” 那几人依然嗤笑不已。 其中一个副将嚼完手里的馍饼咽下去,灌下去几口酒,脱了身上的甲胄,只撸起袖子露出两条健硕的胳膊,朝他抬抬下巴:“来吧,我倒要看看你是有多好的功夫。来,让你五招。” 狼奴担忧地看了这大块头一眼,就在他们以为他露怯了的时候,似征询意见地对程英谦道:“出去打吧,会弄坏程副帅的东西。” 那副将哈哈大笑:“你放心!我保证下手轻点,只把你按地上点到为止,不会让你砸伤副帅之物的。” 程英谦放下酒囊后重新执起兵书看了:“伤了也不必赔。” 那副将挺着将军肚站在对面再次朝狼奴抬了抬下巴。 狼奴解开腰间的剑掷到桌上,桌上的东西震了震,程英谦从书页中抬了抬眸。 “唔——” 只听一声痛闷,程英谦刚把视线从那把重剑移到营房正中去,就见一片灰尘中那名刚刚还气势轩昂的副将竟以面着地,脸被一只半点尘埃不染的素面皂靴踩得死死的,两手还被人反剪在后,动弹不得。 其余三四个副将都惊在原地,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刚刚就见一道黑影瞬刻间移过去了,接着就只听一声叫,眼前就成了这样。 “好油的手,你为什么吃完饼不洗手?”狼奴忽然松开了手里那两只粗硕的拳,皱眉极嫌弃似的拿帕子擦手指。 那副将得了喘息之机,立刻从地上翻跃而起,扭扭脖子,下排牙磨着上排牙,往两手吐了口唾沫搓搓:“你偷袭我?!” 狼奴眉毛皱得更深了,怎么会有这么磕碜的人? “我没偷袭,你眼睛不好吗?”狼奴冷声道,“我绝不可能作出那种下三滥的事情,请别随便诬告人。你要是不服气,可以直说,我也让你五招。” 那副将扭头看看其余几人,又看看程英谦,程英谦已经从椅上站起来了,手里的兵书也搁下了。方才他没看到具体情形,倒判断不出那小子是不是真出了阴招。不过这陈虎太轻敌倒是不假。 见程英谦没什么意见,陈虎喝一声,两腿往旁一跨,这便闪身至少年面前,手击上,腿扫下,然而一拳一脚分别挥去却都扑了个空,围观的几人忍不住喊道:“陈虎,在后面!” 陈虎立刻旋身,狼奴正在后面露着笑涡等他。 陈虎闷着口气,一个跃起朝他头脸飞踢而去,趁他往旁边躲避时伸臂一击,然而少年也不知怎么就从左边闪到了右边,他脚踢在墙,一个借力改作手臂撑墙以两腿往四处扫去。 全都扑空了。 “三招了。”狼奴慢条斯理地拿帕子擦着指缝,在他又一次出招时淡声问,“你叫陈虎吗?九年前,我在上林苑打死了一头老虎,它比你耐打多了。” 所有人的目光早在陈虎两番扑空后汇聚了过来,包括门外的小将,都忍不住趴在门内往里探看,闻言都抽着气讨论起来。 程英谦眉头越皱越深。 这少年看着未及弱冠,九年前?那岂不是他十岁还未到的时候。 陈虎大叫一声使出全力拼出最后一招,可几息之后,依然是连少年的一根汗毛都没碰到。 程英谦不禁凝神细看,便见狼奴抬手从后掐住了陈虎的后颈,也不知怎得就将他高高提起了,轻松往下一掼,陈虎的下巴就磕在了地上。 “嘎嘣”一下,陈虎嘴都歪斜了,估计是咬破了舌头,血混着延津从嘴角流了出来。 狼奴踩着他的后背,这回不肯碰他的手了,任他如何翻腾,身体始终别不过来。 “别担心,正骨我也会一点,下巴脱臼了以后也能吃饼的。” 门外情不自禁响起了鼓掌声,副将们立刻将目光射去。 门外又安静了。 程英谦缓步从书桌旁走过来,并不看眨眼望向自己的少年,对被踩在地上喘气都难的陈虎沉沉发问:“总记不住教训,以后还轻敌吗?” 陈虎倒想说话,可呼哧呼哧得鼻腔里都是灰,一开口声音都含含糊糊的:“我,没有……” 程英谦再次打量狼奴,嗓音没之前那般硬了:“行了。” 狼奴抬起了脚,睨着陈虎:“要帮忙吗?” 陈虎两臂撑撑地面,没撑起来,冲那几个呆呆愣愣的副将喊了一句,副将们忙上前把他搀扶起来了。 陈虎下巴有点脱臼,一时没法儿张合起来了,倒茶漱口都费劲儿,副将们大喊找军医。 “不用啊,我会。” 狼奴又从袖子里抽出了一张新帕子,附在手上,这便要往陈虎下巴处捏去。陈虎下意识往后躲,眼睛紧闭,头也往旁边偏。 狼奴弯弯眼睛:“很快的,又不痛。” 陈虎就感觉下颌两边凉了一凉,一阵强压感自两端一转,舌下口腔泛起了酸意。 狼奴收回手,把帕子递给他:“擦擦吧。” “谁要你的东西,你——”陈虎下意识想拍翻他的手,刚一出口,他震惊地摸摸自己胡子拉碴的下半张脸,尝试张合了几下嘴,脱臼竟然真的好了。 “——倒算有几分本事。”陈虎干咳一声,转面拿起茶壶就往嘴里灌起来了,擤擤鼻子甩到了地上拿鞋搓。 狼奴毫不掩嫌恶地将帕子丢到桌上,往后退了好几步。 他把视线投向其他人:“还要和我打吗?一起上也可以。” 副将们刚给灭下去的火气又腾腾上来了,就算是功夫好……这么狂傲不就是找打吗?!还一副实话实说真心诚意的样子,搞什么无辜。 他们要打,程英谦也不拦着,但抬步率先往营房外走了:“到比试台上打吧。” 陈虎提着衣服跟着一起去了,朝其余人指点道:“别当我是干吃饭的,他别的弱点我暂且没看出来……但这小子穷讲究爱干净,他要是过了分了,大不了朝他吐吐唾沫!” “哼嗤,一人一口也够给他淹死的了,哈哈哈!” “那我看也是,老赵天天不漱口,牙都焦黄了!” 比试台上传来了动静,各处的人都过来围看了。 只见那少年独身立在台上一端,也没摆什么架势,面对汹汹而来的五个副将眉都不皱一下。 砰砰咔咔几下,台上气息几度斗转,三五刻钟后,竟只有少年还毫发无伤地站在原处,连呼吸都不见促几下。 ……这是怪物吧! 程英谦这回也不得不正视狼奴了。 要知道他今晨进城后,据守门小将说连觉都没歇一下,现在连着和身居副将之职的几人打了几场,脸上竟然始终不见丝毫疲态。 程英谦从他方才的几次出招里估摸了下,就算是自己,恐怕也无法在他手里抵抗过三十招……更遑论其他参将守备等人。 辛鞘,这究竟是何许人也,何为他从前都没听说过?北地虽远隔他地,但京城的邸报会时常传来,但凡功夫上有些名头的人他都了解一二,哪怕是锦衣卫,也能念出一两个名字。 “你方才说,你九年前在上林苑打死过猛虎?你既然是辛指挥使的徒弟,又怎会去上林苑。” 上林苑内属东厂管辖,东厂与锦衣卫素来不睦,这是人所共知的事。 “那时师父还没有收我为徒,是殿下把我从上林苑斗兽场捡回了宫。我原先是北地狼王养大的孩子,殿下唤我狼奴。” 狼奴…… 程英谦于火光中细看少年野性与稚纯并存的眉眼,心中纳罕道,奴不像,倒像狼妖。 “程副帅,我可以当参将了吗?”狼奴跨过那些在地上艰难爬起的人,走到他面前,“江炽也是参将对吗?我已在京城和他比过了,他不行,这里还有比他厉害的参将吗?” 程英谦一时沉默。 比江炽厉害的参将,确实能挑出一两个,是那些正当壮年,身材魁梧健硕在战场上出生入死不知道多少回的老将,小将军作战经验上没他们丰富,战术上没他们老练,所以略有不敌。 要说他们和辛鞘比的话……还是勉强,他到现在也没看出来狼奴究竟一共使出了多少功力。八九岁就能单独打死一头猛虎的人,岂是勇猛二字可形容的。 不光光是陈虎轻敌了,连他也轻视了他。短短一天,这少年就已数次打破了他的偏见。 真就这么让他当上参将吗? 还是不妥。轻易就让一个从京城来的陌生少年身居高位,被他打过的人尚有些难堪不服,何况是底下无数眼巴巴盯着位置的人。 “当将军,不是只有蛮力就够了的。”程英谦指了指自己的头,“得用这,否则在战场上,你就算能打得过对面万千敌人,又能保证自己的兵不会白白送命牺牲吗?” 狼奴并不顺着他的话头回答,而是略有不解地歪了歪头:“你们没有军师吗?” “军师亦有高低之分,还有很多时候,军师无法时刻跟着你教你怎么做,你难道要干等着人家来打,要别人把打法儿亲自喂到你嘴里吗?”程英谦冷笑,看这少年的样子也知道,他恐怕是武力有余,智谋不足的典型。勇而无谋,即便强而近妖,也会倒在敌人的刀下。 狼奴思索了一番,没再说话了。 程英谦转头让人扶那几个副将下去歇息,这便要走下比试台。 少年的声音再度在后响起了。 “你说得对,所以程副帅,你看那么久兵书,想到沙盘上的阵法何解了吗?” 程英谦侧身,眯了眯眼。 少年一边给腰间木偶擦着脑袋,一边直视着他步步走下:“可以让我试试吗?” 围观的人群也不由得随他脚步往营房处走,程英谦后槽牙紧了又紧,发现自己并无拒绝的理由。 也好,若在这件事上能挫挫他的锐气,也可作为拒绝他担任参将一职的理由。 程英谦转身在猎猎风声里重新回到了营房内。 狼奴提步跟上,那几个副将里有那么一两个还能走动路的,也跟过来看了,另外还有几个办完差后回来的在任参将,都进来想要看看这少年到底有多大的能耐。 要是程副帅真轻易让他当了参将,说什么都不可能服气! 程英谦立到沙盘之前,看对面少年凝眉细观着阵法。 两炷香的时辰过去了,少年始终未动分毫,黑浓的长睫几次眨动,却不曾吐露一言。 这阵型他和几位副将观察好几个时辰了,前面推演得倒还顺利,但到了山地进攻这块,众人各有争执,将每个人主张的方法全都拆开解析一遍后,又发现里面没一个最佳前进方式,都各有各的致命。 他本打算今夜再翻兵书找找灵感,若不成的话再等明日换那几个战术老练的参将来探讨的。依他的想法,狼奴就算武功超绝,世无其二,且熟读兵法,但不曾在战场上付诸实践过的话,说来说去,只可能是纸上谈兵。这种必须灵活应用到各个地形的排兵布阵,不是有点小聪明就能看出关键并进行正确调整的。 “你毕竟年纪小,经验少,小将军也是锐意迸发的少年郎,尚有不足之处,何况是你。想不出来这个正常,以后踏踏实实地学,总能进步的。再给你一炷香时间吧,不行的话就——” 他话音未落,狼奴拾起沙盘中的阵型向标,重新摆布了起来。 众人皆屏息看去,少年长指纤白,动作灵巧,如行云流水,没有丝毫凝滞。 不到两盏茶的功夫,沙盘上的阵型便已变了一通。 所有人的视线都围挤在上面,有人啧啧称奇:“这是什么阵法?既像车悬,又像长蛇冲轭……变化无穷,又兼顾各方,绝无失守,在山地难攻之所亦可如行平地,这……” “我也不知道。”狼奴摆完了就开始擦手上沾的灰沙,“我还是北地的狼时,领着狼群追杀猎物用到过类似的办法。当然没有这个复杂,但道理是一样的道理,要迷惑对方,也要引诱对方,不可以把劣势暴露在最危险的地方,也不能把自己伪作得毫无破绽。我师父也曾教过我这个道理。” 众人不禁欣赏点头,程英谦盯着眼前已经破局了的沙盘,长久没有说话。 狼奴再度看向他,目光如炬,语气谦和:“程副帅,我可以当参将了吗?” 二月初,不同于北地的寒冷干燥,雪下而不断、积而不化,京城内外已有了春风吹入。七公主府前的腊梅才刚开始凋落,桃李枝上却已有了花骨朵。 三公主楚姝的婚期定在二月二十七,楚言枝为她备了足有七八个箱笼的添妆礼。再度查看过礼品单子,确认无误后,楚言枝才让人下去,回应身旁辛鞣刚才说的话:“我没那么担心他。他既然能甩开辛大人跟派去的人,想必有点本事。奔前程么,随他如何,与我不相干。” 小狼奴 第125节 辛鞣把新写好的调养方子递给她看,闻言语调柔和道:“话虽如此,父亲说,辛鞘是个没心机人,有人的地方就有纷争,更何况是早已固如磐石的江家军。如果没一个能为他撑腰或出主意的人,难免吃亏。” 楚言枝扫了眼方子,交给了红裳收着。 这倒确实,那回在京郊马场上,被江炽暗害他就只知道捧着个针质问他为什么就那么想赢,要不是有她在,他恐怕就只能把委屈往肚子里咽了。 在北地,他谁也不认识,就凭着辛恩给的通关文牒和那纸介绍信,不知道得被多少人看不起…… 想也没用,她远在京城,可帮不了他。等三姐姐的婚礼一办完,礼部就开始正式为她准备了,她会忙起来,没工夫想这些。 红裳看过那方子后,不禁感叹道:“用药温和适宜,阴阳有度,奴婢瞧着辛小姐的医术越来越好了。” 辛鞣被夸了脸上也并不见羞涩,笑着收起笔墨道:“有不少是刘公子指点过的。” “你与刘公子的亲事定在了哪日?”楚言枝笑问,“到时候你可要递一份请帖到我府上来。” “这是自然,若殿下愿意亲临,是辛刘两家之幸。”辛鞣忙起身行礼道。 楚言枝拉了她的手,让她重新坐回去:“你我不必多礼。快说说,是哪日?” 辛鞣两颊这才浮上了红晕:“八月十九,祖父祖母舍不得我,特地选的下半年。” 楚言枝笑道:“我也舍不得你,不知我们婚后是否还能常见面。” “只要殿下有召,我无有不从。” 约莫将到午时,厨房传膳来了,楚言枝让人将饭菜摆上来,拉辛鞣一起坐下用膳,指着几道药膳着:“知道你爱吃这些,我特地叫人做的。” 辛鞣环看一圈,感激道:“谢殿下关爱。” 楚言枝刚拾起筷箸,饭菜皆未入口,外院忽有几个小太监匆匆忙忙奔过来了。 红裳蹙起眉头出去训责:“什么事慌慌张张的?没点规矩……” “殿下,长春宫福公公刚传信来了,说是太后娘娘昨晚就病倒了,到现在还没醒过来!御医们都跪在慈宁宫外,轮流悬丝诊脉,却都不知病因在哪……和妃娘娘让您赶紧回去一趟。” 还没听完小太监的话,楚言枝手里的筷子皆已落下。筷子击地声反倒让她清醒了,她立刻起身让人备车辇,她要即刻进宫不得耽误。红裳还想为她换衣,楚言枝心乱如麻,由她的话披了件紫烟色的披风后就脚步飞快地往外赶。 将要走出内院,楚言枝回头看到正提着药箱往外面出来的辛鞣,心思突然镇定了不少,走回来牵住她的手道:“和我去一趟吧,太医院的御医给后宫诸人看诊,永远都最多只能悬丝诊脉!” 辛鞣能感觉到楚言枝握住自己手腕的那只手又冰又抖,无意间使出的力道让她觉出了痛感。 辛鞣跟上她的脚步,正色应道:“好。” 第95章 “我爱小狼?” 车辇辘辘声急, 车厢内虽还平稳,楚言枝攥着红裳方才递给她的杯盏半晌未动,杯中水线晃动, 打湿了她的手指。 自那年夏天皇奶奶病过一回后,她便时常头晕犯恶心, 本就很少走出慈宁宫活动,后来连慈宁宫后面的花园都很少去逛了。 皇奶奶今年已经七十一了, 因为很少做表情,脸上并无太多皱纹沟壑,头发却白了大半。楚言枝记得自己特别小的时候还有点怕她,可除了娘亲和年嬷嬷, 她就是待她最好的长辈, 每次过去,慈宁宫的桌上一定会摆有她爱吃的糖和素斋。 那回她贪睡,在慈宁宫的靠榻上不小心碰摔了皇奶奶最心爱的黑檀佛珠, 皇奶奶非但没生气,还给她戴到了脖子上。她平时养护得那么用心, 却不怕被她给贪玩弄坏了…… 她已经长大了,到能嫁人的年纪了,皇奶奶越来越老, 彻底分离的那一日越来越近……尽管她心里早已做过数遍预测,真正听到皇奶奶久睡未醒的通传,心口还是闷堵得她抑制不住眼泪。 车辇停下,西六宫那条长长的宫道两旁都立满了人, 楚言枝一直朝里走, 一直朝里走, 看到候在外廊的太子楚珩、宣王楚璟等皇子皇孙, 再里面是太子妃与几位王妃,正殿口站满了后妃众人。 正殿的门紧闭着,楚言枝往周围看,没看到娘亲,也没看到父皇,她拉着辛鞣的手,推开门进去,才看到那些跪在地上束手无策的御医们。 穿过正堂,再往前走进内室,楚言枝终于看到侍奉在皇奶奶床榻前的如净嬷嬷和坐在床沿的娘亲、坐在炕屏旁往帐内瞧的父皇。 慈宁宫内一片寂静,除了各种放低再放低的走动声,就是成安帝偶尔叹出的气声。 见她来了,钱锦悄步走过来,看了眼她微白的脸色与莹亮的泪眼,低声道:“御医们虽尝试各种办法都未能唤醒太后娘娘,但都说短时间内不会有太大危险,殿下且先稍稍宽心。” 楚言枝点点头,指尖抹了抹眼下,启口时声音还是有些颤:“好,好,我能去看看吗?” 钱锦躬身退让开了。 楚言枝先让辛鞣跪候在此,这才抬步过去:“父皇,母妃。” 姚窕正在给荀太后揉按着四肢,闻声侧头,面色微有凝重地起身道:“过来吧,枝枝。” “你皇奶奶最喜欢的就是你,其他皇兄皇姐,她平时见也不见,兴许,兴许你多唤她几声,她能听见。”成安帝语气沉沉,难掩疲惫。 楚言枝将指尖握在掌心暖了暖,这才在姚窕方才的位置坐下,对床榻上依然面容平静似乎只是在熟睡中的老人轻轻唤了声:“皇奶奶,皇奶奶,枝枝回宫来看您了,您平常起得最早了,今天也早些起身,让枝枝陪您用膳好不好?” 楚言枝轻握着她的手,小幅度地晃了晃,老人的手依然散着暖意,只是始终没什么反应。 楚言枝还想多唤两声,眼泪却先下来了,声音染上了哭腔:“我不出府住了,皇奶奶,让如净嬷嬷在慈宁宫给我收拾间屋子好不好?枝枝每天陪你早起诵经,每天陪你吃饭,睡前也陪着您,给您念佛法故事听,好不好?” 姚窕也已泪流不止,给她递去了张帕子。楚言枝擦着脸,手却在抖,眼前始终模糊着。 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一味地哭有什么用? “如净嬷嬷,御医们真的没有办法了吗?皇奶奶看起来一切都好,为什么一直不醒……” “便是探臂来枕,御医们也枕不出病灶在何处,各种催醒的汤药皆已喂过,没有效果。不过也不是全无办法……”如净嬷嬷犹豫着,“他们说,可用针灸之术一试。” 楚言枝了然,在后宫中寻常后妃连悬丝诊脉的机会都没有,脱衣进行针灸,更不可能,即便这人是年事已高的太后娘娘。 楚言枝看向帘外跪候的辛鞣:“辛小姐,先前我听你说起过针灸疗法,你可会吗?” 辛鞣俯首:“臣女在闺中对此颇有研究,愿为一试。” 楚言枝立刻站起身,下意识就要去拉她起来,余光看见钱锦示意的目光,她忙转步看向坐在炕前皱眉不语的成安帝,朝他跪下道:“父皇,辛小姐是辛指挥使辛恩的女儿,她与女儿是闺中密友,近一年以来,女儿身体若有不适,皆是她替我疗养。辛小姐医术绝佳,女儿认为,可让她一试……” 成安帝看向帘外,少女虽伏跪在地却脊背挺直,身旁还放置着一只药箱。他听石元思提到过她,并不是在辛恩夫妇膝下长大的,她幼时就被老定国侯夫妇带到济州府教养,这两年才为着亲事远上京城,不久前才和刘家小公子定了亲。 方才提出可用针灸疗法一试的人正是刘小太医刘伏衡。 才一想到这,帘外有人大步上前,跪在了辛鞣身旁,青年声音朗朗:“回禀圣上,微臣可为辛小姐作保,辛小姐医术在微臣之上,可令她一试。” 情急之下,楚言枝不由拉住成安帝的胳膊:“父皇,让她试一试吧,若有任何问题,女儿愿为承担。” 成安帝又望了望床帐,那个似乎总对他没什么感情的人一直躺在那里,从他来到现在,除却呼吸时胸腔会极缓慢地起伏外,连眼睑都未动一下。这是生养他多年的娘。 成安帝怨她太多年了,年轻时甚至赌气地想,干脆就让她一个人住在慈宁宫孤独老死,等真到了那天,他连床边都不会靠近一下。反正只要看到他,她脸上就半点温柔都无。 今天她真的一直没醒,一直没看他。 成安帝揉搓了一把早已精神不再的脸,点头起身:“好,听枝枝的,试试。” 石元思和钱锦上前将他搀扶了出去,辛鞣跪侍在后,一直等其余人等皆退出去了,才慢慢起身。 临近内室之前,她转头看向门外,刚才跪在她身侧的青年朝她点头示意了一二。 辛鞣提了口气,在锦杌上坐下后,为荀太后细细把脉。 人都走了,楚言枝抱着姚窕的手臂,压抑着哽咽声。姚窕揉抚着她的发顶,拍着她的背安慰着。 楚姝在后赶到了,站在帘前往内看了一眼,最后由钱锦提醒着退了出去。 “确可用针灸之法一试。这位嬷嬷,劳烦您将太后娘娘的上衫褪下,我需在她廉泉穴、期门穴、腹结穴等处施针。”辛鞣起身行礼道。 如净嬷嬷立刻过去关了窗,又让宫婢将屏风搬来挡在帘前。 楚言枝随姚窕出去静候着。 每时每刻都煎熬,楚言枝将头靠在姚窕肩膀上,同她一起望着窗棂外泻出的微光,亦不敢出声,怕会扰到辛鞣在内施针。 不知过去多久,天色渐沉,楚言枝眨了眨酸涩的眼,疏萤为她披上了衣衫。楚言枝发凉的手在姚窕一下一下轻柔的抚按中回了暖。 辛鞣从屏风后出来了,朝她和姚窕行礼:“殿下,娘娘,臣女已施针完毕。” 楚言枝起身握住她的手,刚披上的衣服滑到了地上:“皇奶奶醒了吗?” 辛鞣摇头:“未曾。但殿下莫急,太后病症来得迅疾,臣女不敢用太猛烈的针法,所以无法立时见效。在明日这个时辰之前,定能醒了。” 楚言枝稍松了口气,握握她的手:“好,辛苦你了。” 红裳帮她把衣衫重新披了回去,楚言枝走到床榻前,如净嬷嬷已经为荀太后穿好了衣衫,锦被盖得严实,荀太后的面容依然平静祥和。 楚言枝在如净嬷嬷端来的锦杌上坐下,仍握着她的手,长久望着没再说话。 天黑透了,钱锦领人端来了膳食摆在屏风后,楚言枝端着燕窝粥,让如净嬷嬷将荀太后扶起,一口一口尝试喂她吃下。 还好,多少能吃下去一些。喂完小半碗后,楚言枝再度握起她的手,尝试细声细气地说话给她听,姚窕给她端了饭来,劝她吃些。 楚言枝接过勉强吃了一点,实在吃不下,又劝姚窕回去歇息,她毕竟从前受过大病,经不得一直操劳。姚窕坚持要陪她,直到后半夜太阳穴泛起疼来,实在捱不住,才被疏萤扶出去了。 成安帝还在正殿内等着,除却太医外,其余人似乎都被挥退了。见姚窕出来,成安帝与她相顾无言。 辛鞣与其他宫婢都在屏风外的外间稍歇了,内室一片静寂,只有楚言枝和如净一站一坐守在床侧。 内室除却苦药味外,仍散着荀太后平日最爱点的信灵香。香气自然玄妙,使人心境幽沉。 楚言枝脑海里开始闪掠过一些平时鲜少注意过的画面,譬如冬天天气晴好的时候,温暖的太阳照在红通通的柿子上,她和皇奶奶一起坐在炕毯上,透过琉璃窗一起看过去。 也譬如和皇奶奶一起跪坐在佛前,呼吸中浸透着幽冷,那一下下有节律的木鱼声和皇奶奶低喃的诵念声却让她觉得无比祥和。 还有她站在门前朝皇奶奶行礼,皇奶奶始终倚在那里,脸上没什么笑容,却让如净嬷嬷把糖盒子都拿来一一打开,让她随便吃。糖盒子里有三角形的棕褐色松子糖,也有长方形的乳白色椰丝糖,每一粒都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只要一想到,好像那棉茸茸的甜意都顺着舌尖流进了心里。 小时候她吃了糖就觉得好幸福,幸福得要把眼睛弯起来笑,皇奶奶就坐在那看着,脸上也会出现若有似无的笑意。 长大后她含着糖也很少会笑了,即便对着皇奶奶弯眼睛,皇奶奶也只用那双依然清明的眼睛凝望着她,问她为何不爱笑了。 娘亲这样问她,钱公公也这样问她。好像她的不快乐根本瞒不过任何一个时刻关心她的长辈。 楚言枝不明白自己为何不快乐,她明明拥有了最好的一切,比太多人幸运。 她伏在皇奶奶的床头,忽地再次哽咽了。 颊边的发被一只温柔的手拂到了耳后,楚言枝五指微蜷,发觉一直被自己握着的那只手不见了。她迷茫抬起脸,看到柔和的晨曦下,皇奶奶正目光慈爱地注视着自己。 “皇奶奶……”楚言枝重新握住她的手,音带泪意,“您终于醒了。” 坐躺在另一边的如净嬷嬷立刻惊醒了,探身见荀太后真的醒了,忙出去报喜。 荀太后一时没能说出话,示意楚言枝将她扶坐起来。 荀太后让她在床边坐下,这才声音微哑地问:“枝枝怎么哭了?皇奶奶睡了很久吗?” 楚言枝还在擦眼泪,闷闷“嗯”着:“一直没有醒,睡了一天两夜,辛小姐昨天下午为你施了针,你才醒的。” 外间的辛鞣和几个宫婢先进来了,留待在慈宁宫正殿的姚窕也亲扶着成安帝跨入了内室。 辛鞣再度把完脉后退下,如净嬷嬷将早膳端来了,楚言枝服侍荀太后吃着,姚窕脸上终于显出喜意,问荀太后感受如何。成安帝与荀太后对视一眼,先垂下去了视线,缓步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命石元思在正殿布膳,一会儿他跟和妃过去用。 “哀家想和枝枝单独谈谈,你们都先退下吧。”摆手拒绝楚言枝拈来的一只青菜素包后,荀太后的目光掠过了室内众人。 小狼奴 第126节 成安帝抬头看她一眼,抿了抿嘴角,什么也没说,一甩袖子,起身出去了。 姚窕让楚言枝在这照顾好荀太后,这便紧随其后出了内室。 “枝枝呀,皇奶奶能感觉到,自己的身子没从前那般硬朗了。”人都走后,荀太后摸摸她的手,“你舍不得皇奶奶吗?” 楚言枝泪意汹涌,荀太后让如净嬷嬷把放在炕桌上的那两盒糖拿过来,打开让她吃两颗。 楚言枝依言拾起一颗入口,甜味却压不住酸涩。 “皇奶奶也舍不得枝枝。不过人活一世,虚虚实实,本没什么可值得留恋的。有生之日,便注定有亡之日,有相会之时,也必有相离之时。坦然接受这些,死并不可怕。” 楚言枝眼睛胀痛,还是听不得这些:“……我不要你死。” “枝枝是善良的好孩子,从小跪在佛前许的愿,都是希望身边人能好好的。”荀太后微笑着为她擦眼泪,“可是不能只有善良,还得有平常心。生老病死,不论富贵贫苦,无人可免。你还没有长大,越长大,离你而去的人越多。皇奶奶恐怕就是第一个要离开你的人。别哭了。” 尽管荀太后语气温和,连触上她脸庞的指尖也带着鲜活的温度,楚言枝却越来越难过。 七岁那年,娘亲病重在床,江姨他们都说,娘亲可能要永远离开她了。楚言枝那时就有了对于死亡的体会。万幸娘亲活了下来。江姨从前身边有个小宫婢,笑起来甜甜的,会把糖藏在手里,要她猜猜在哪里,也是那时江姨告诉她说,这个小宫婢后来死在了安乐堂。 死了就是什么都没了,永远只存在于生者的记忆里。 “虽然要离开你了,但皇奶奶到另一个世上,又能与故人重逢了。”荀太后轻轻闭了闭眼,唇畔牵起一丝弧度,“这回我一定不躲了。” 楚言枝从抽噎中渐渐缓和些了,又塞了两颗糖入口,这才哽着问:“是先帝爷爷吗?” “嗯。” “皇奶奶,皇奶奶原先怕他?” 荀太后笑着道:“是怕,怕他怕了一辈子,谁叫他偏偏是皇帝,而我只是个贫苦地方出身的农女呢?不论他对我多好,我只觉得诚惶诚恐。” 楚言枝记得皇奶奶说过这些事,那时她听了内心并无什么特别的感受,如今却觉得茫然。 “皇奶奶爱先帝爷爷?” 荀太后点头。 楚言枝垂下眼睛。 荀太后笑问:“枝枝觉得困惑吗?爱,又怎么会怕。” 楚言枝确有困惑,稍歪了下头:“皇奶奶那天对我说的话,都是真的?对于父皇也是如此,因为他是皇帝,所以从他幼时便不敢太亲近吗?其实心里,也是爱父皇的。” 荀太后缓缓眨动了下眼睫,唇畔的弧度渐趋平和:“人的感情,不是爱与不爱两种答案足以囊括的。皇奶奶其实厌恶着这世上所有男子,甚至包括了自己的儿子。” 这个回答超出了楚言枝的所有预想,她不由怔住。 荀太后静静望着从她身后窗外泻入的天光,良久才继续道:“我是个普通农户的女儿,娘在我刚学会说话的时候就走了。我爹养着我,相依为命……” 荀太后深深吸了口气,闭了闭眼。 楚言枝以为她是疲惫得说不下去了,忙要起身扶她再躺下,荀太后又对她摇摇头,这才声音低微道:“他是我最恨的人。男子就像佛法中一切孽欲生出的祸根,一发出欲来,何种荒唐的孽都能造得出来。连对自己亲手养大的女儿,也会生出欲心。” 楚言枝杏眸微瞠,几乎忘记了呼吸,握着她的手紧了又紧。 “好在我还有一位姑姑,她护住了我,把我带回家住着,这件事最终被瞒得很好,没有人知道。等我再大了些,朝廷三年一大选,我姑父嫌我在家中干吃不干活,要我去参加选秀。阴差阳错之下我就进了宫。” “我是个没见识的农女,在这紫禁城里无依无靠,怕的何止是皇帝,这里任何一个人我都怕。怕就想躲,躲又无处可躲,只好求佛拜菩萨。说来也奇怪,”荀太后笑着摇了摇头,“你先帝爷爷,竟因此而宠幸了我,不论我如何冷漠对他,他都甘愿陪在我身边。怕也陪,不怕也陪。他走的那天,摸着我的脸说,雨柔,朕知道你怕什么,从此再不会让你怕了。” 荀太后说着忽然叹了声气,摇着头道:“他一走,这偌大的皇宫,不就再没男子了嘛。至于你父皇,他从小与我不亲,懒怠理会我。你先帝爷爷也知道我怕死,知道我最怕造杀孽,所以生前下的最后一道旨意,就是废除宫人殉葬。后宫诸人,不论是否有为帝王诞下子嗣,都不必陪葬,可住在宫内安享到老。他生前专宠于我,因而子嗣稀薄,我那时一直为此昼夜悬心着。” 楚言枝懵然地看着她,荀太后见她终于不再流泪了,对她笑笑:“我真是怕了他一辈子。年至暮年,才敢对你一人说出口。这些年,也说不清我对他是爱更多,还是愧疚更多。” “爱更多。”楚言枝揉着她的指尖,目光坚定道,“皇奶奶很爱先帝爷爷,只是不会表达。” “枝枝会吗?” 楚言枝愣了片刻,冲她弯弯眼睛笑:“会啊,我爱皇奶奶,爱娘亲,爱年嬷嬷……爱你们就从不吝啬说出口,皇奶奶没觉得枝枝爱你吗?” “当然觉得,”荀太后再度慈祥地摸摸她的头,“你送皇奶奶的昭君套,皇奶奶一直都留着呢。” 荀太后启口还欲继续说下去,视线定在窗上片刻,朝屏风外唤了声如净,让她去正殿给楚言枝泡杯甜茶过来。 如净应声去了,又等了好一会儿,荀太后反握了楚言枝的手,将她左看右看:“皇奶奶在这世上最牵挂的人,便是你了。枝枝,我不曾过问你的婚事,你娘亲也不曾对我说起过,你……” 楚言枝目光渐垂,有种不好的预感,荀太后却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了。 “你是否已经心有所属了?” “……没有。我久居深宫,不曾见过外男,怎会心有所属?” 荀太后望着她笑:“真的没有吗?” 楚言枝隐约猜出荀太后大概是知道了什么,心脏胡乱跳动着,不敢再与她对视,也不敢再继续否认,尝试转移话题:“皇奶奶口渴了吗?如净嬷嬷应该就要把茶端来了。” “沏茶倒茶费功夫,正殿距离这算不上多近,她那腿脚,一时还走不过来。” 楚言枝立刻恍悟,外间就有茶水,如净嬷嬷根本没必要去正殿。皇奶奶是特地将她支开。 “你身边那个小郎君去哪儿了?过年的时候,他还跟着你过来看我,我们躺在院子里晒太阳,他就一直站在你身旁,不管你睡没睡着,目光都寸刻不离地望着你瞧。” 楚言枝咬了咬唇,视线落到别处没回答。 “那年你穿着件绣小白犬的衣裳,手炉套子上也绣着小白犬……不,不是小白犬,”荀太后想想便笑了,“那时我和如净都说那两只白犬绣得可爱,你摇头一遍遍纠正,说那是小狼,小狼绣的小狼,不是小白狗。” 楚言枝不知为何就被她说得脸红了,拧了拧指下的锦被。 “你有一把团扇,用了好些年,有一面也绣的是仰头望月的小狼。那孩子手挺巧的。枝枝,”荀太后松了她的手,唤她一声,“在皇奶奶面前,你尽可以说你的心事。皇奶奶一直庆幸自己那年遇见了一个可以听我说心事的姑姑。” 楚言枝胡乱跳动的心脏在荀太后柔和的语调中与平静的注视下稍稍平歇了。 她确实有很多心事找不到人倾诉。她本想说给三姐姐听,然而三姐姐和她几乎是完全不同的性子,三姐姐的开导她并不都能听得进去。 皇奶奶把她藏了一辈子的心事都对她说出来了,她是最疼她的长辈,如今没有外人在这,她可以对她说。 楚言枝深吸气,终于下定了决心:“皇奶奶,我,我和他犯了错。” 楚言枝捧住自己心口,眼神迷惘地看着她,“我是公主,大周的公主,他是卑贱的奴隶,像个野兽,我当年不该养他……” 楚言枝看看自己不知从何时起长成纤长模样的手,不安地抱臂抚了抚自己的胳膊:“娘亲和父皇教我的规矩,我明明从小就记得很好,我那么听娘亲的话,可是长大了,我……” 楚言枝语无伦次了,说半天也没能将重点说出口。 荀太后微微起身,将茫然无措的她轻轻搂到了怀里,慢慢拍着她的背。 楚言枝伏在她的肩膀上,在这温柔的顺抚里感觉到一直沉沉压在她头顶的乌云都被拍成了一场场绵细的春雨,一点一滴落下,直至她的神经与躯体都彻底变得放松起来。 “他长得漂亮,哪里都好看,”楚言枝抽噎着,“眼睛好看,脸好看,肩膀好看,腰也好看,腿更好看……他一亲我,我想发抖,但是又喜欢,后来不止喜欢他亲我,他怎么对我,我都觉得喜欢,还想要更多。我和他犯了错……皇奶奶,我是公主,他是无名无姓的小奴隶,我是不是在轻贱自己?” 楚言枝问完咬住了手指,不敢听回答,却还靠在她怀里离不开。 荀太后依然抚抱着她,拍她背的手一刻未停:“枝枝,还记得那年你送我自己亲手做的昭君套,我们跪在佛前,你对皇奶奶说过的话吗?当时的话,都是你娘亲教你的吗?” 楚言枝回想片刻,略微摇头:“有许多是我自己想说的。” “当时你说,佛面前,众生平等。不论我是庄稼人的女儿,还是先帝的宠妃、陛下的母后,我都不用顾忌自己的爱会不会被佛轻视,会不会给佛带来不好的影响。你儿时就明白的道理,如今怎么无法劝慰自己了呢?” 楚言枝呼吸微屏。 “是不是他一离开,你心里就在不停地惦念着?他不在眼前,脑海里会莫名想他此刻在做些什么,如果他在此时此地,看到眼前的人或事,又会有何反应。行也思君,坐也思君。你们从小一起长大,渐生情愫,有何不对。” 楚言枝用手背抹干净了眼泪,松开了荀太后的怀抱,看着她清明无比的眼睛问:“皇奶奶真的不责怪枝枝小小年纪,就,就品性放荡,不守规矩吗?你刚刚说,男人都是一切孽欲生出的祸根,我便是没控制得住自己的欲望,和自己养大的小奴隶厮混在了一起,我好像和那些男人没有什么分别。” 荀太后被她孩子气的话逗笑了,无奈地道:“这世上有太多规矩了,然而所有规矩,难道都是对的吗?比如后妃殉葬,如此残忍之事,世上有谁愿见?代代传下来,无有不从,但你先帝爷爷就敢破了它。世人不许公主与奴隶在一起,却允许帝王让宫婢出身的后妃做皇后。规矩不允许后妃直接让御医看诊,又不许女医入宫,这些都正常吗?你父皇要你将来相夫教子,这是他心里的规矩,但我和你娘亲,和所有真正关心你的人,只想你过得快乐些。规矩压人,难道非要将人压到死,才是好事吗?” “人何有贵贱之分?只有品性高低之论。你是善良的好孩子,他也是性情纯善,悟性极高的孩子。即便你们一个是公主,一个是奴隶,万般束缚,然天意如此。” “我与你先帝爷爷,身份差距何其之大。我怕这世上所有男子,却唯独对他思念至今,后悔当初没有对他多点表达,让他最终也没能听到那句一直想听的话……众生平等,爱亦无轻重比较,枝枝,好好想一想,你爱我,是因为我是大周太后,还是因为我是你奶奶?你爱姚窕,是因为她是和妃娘娘,还是因为她是你娘亲?你也爱你身边的年嬷嬷,你对她的爱,会因为她只是个嬷嬷而削减半分吗?” 楚言枝微张唇,按着自己的心口感受着,回答道:“我爱你们,与你们的身份无关,就算皇奶奶仍然只是个农女,我们所有人都在山间住着清贫的日子,我也不会对你们变了情感。” “所以,你爱他吗?” “……我爱他。” 听到自己的声音,楚言枝懵了懵,旋即红透了脸,放下按在胸口的手,将床沿那只糖盒合上,却并未放回去,而是抠弄着上面的花鸟雕纹,心跳再度加快了:“我爱小狼?” 荀太后看着她的眼睛,叹叹气道:“枝枝醒悟得比我早。” 楚言枝把糖盒盖子打开又盖上,盖上又打开,在这一下下的动作里缓了心跳:“我还是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我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一直把他当奴隶看,甚至想把他当玩物来着,骤然说是爱他,我从此怎么和他相处?” 说到这里,楚言枝神情微顿,将糖盒子放回去了:“也没有相处机会了。再过几个月,我就要成亲了,嫁的那个人绝不可能是他。” 荀太后默然:“我该早些问你心事的。” “皇奶奶问过,是我自己不敢说。” “他如今去了哪里,为何不在你身边?” 楚言枝长睫微动:“他说他要去北地建功立业,六月前成为权贵娶我。他真是太幼稚了……我即便愿意嫁给他,也不可能嫁得了,本朝公主嫁不得权贵。娘亲和钱公公帮我择定好了驸马,是我的小表哥。大家说,我嫁过去一定能幸福一辈子。” “这便是莫名其妙的规矩。”荀太后摇头叹息,“一群怕女人的男人统治着偌大的国家,将所有的枷锁都加诸于女人身上,却对男人无限宽容。规矩不许皇帝许权臣之女,你父皇还是娶到了阿妍,但让她背叛了自己的家族。阿妍承担了一切的罪罚,你父皇却只用遭受自己内心时有时无或轻或浅的责难,这便是不公之处。” “枝枝,他是奴隶,你敢爱他吗?” “现在不至于不敢……可是很难为情。” “他是权贵,你又敢爱他吗?” “不敢,也还是难为情。他要真成了权贵,我也不知道怎么面对他。” “因为你爱他,一旦承认这点,你就无法再把他当作比自己低贱的一种存在对待,可你又并不曾从平等的角度看待过他,无法想象脱去公主和奴隶的身份之差后,你还能怎么和他说话、怎么相处,对吗?” 楚言枝揪着自己的袖摆,半天点点头:“对。他之前也问过我这样的问题,问我他如果成了权贵,敢不敢嫁他。皇奶奶,我不敢,我不是先帝爷爷,能有生杀予夺的权力,我做任何一件事都有可能害了身边所有人。包括现在和您说这些……我都不知道会不会害了您。” 说了许久的话,荀太后有点口渴了,倚靠在枕上,让楚言枝帮自己倒杯热茶来喝。 楚言枝忙去了,确保水温刚好才递给她。 荀太后静静思索着,喝下半盏茶后道:“皇奶奶虽能开导你,但无法为你做决定。剩下的得你自己去好好想一想,嫁给爱的人,还是嫁给合适的人。不论哪一种,都要做出割舍。但一旦做下决定,不管前路多难,不要回头。” 楚言枝心思微定,郑重道:“好。” 荀太后又同她聊了几句别的,再度想歇下了,楚言枝紧张地握着她的手,不敢让她睡下。荀太后拍拍她的手背,说自己只是太费神,想要稍歇片刻,要是不放心,可等两三刻钟后再来喊她。 见皇奶奶确实神思疲惫,楚言枝只好先应了,唤来一直守在门口的如净嬷嬷守着,这才走出内室,一路到正殿,去见姚窕和成安帝他们。 楚言枝简单同他们说了荀太后的情况后,忙去问辛鞣荀太后身体究竟如何。 辛鞣几番犹疑,最后还是楚姝告诉了她结果:“回天乏术,虽能用针灸疗法和其他温和滋补的药物维系,但皇奶奶还是有可能在某次睡着后,再也醒不过来。大限之期,可能就在这几月之间,最多熬不过一年。” 楚言枝微怔片刻,不太相信,下意识拉着辛鞣的手强调道:“皇奶奶刚刚跟我说了特别特别多的话,她精神很好,还吃了很多饭,手心比我热得多,怎,怎么会熬不过一年呢?她不是被针灸治好了吗?辛鞣,你医术那么好……” “七殿下……”辛鞣为难地握住她的手,“太后娘娘常年少动少食少眠,在佛堂一跪就是几个时辰,许是因为心境平和,她虽精神上看着还好,其实这些年下来,身体已是强弩之末了。” 楚言枝松开辛鞣的手,半晌无言,良久道:“嗯,皇奶奶刚和我说了,生死注定,必不可免。她要我宽心……” 小狼奴 第127节 身后成安帝猛地咳嗽起来,咳红了一张脸,姚窕忙拍着他的背,他摆摆手,却没能清晰地吐出一个字。 同一时刻,远在京城千万里之外的北地,忽有一道急报从几百里外慌张报至宣府镇。 “报——鞑靼王子耶律汾率八千骑兵于今晨犯我边境,已至贺兰山前!” 作者有话说: 前面两张程英谦的称呼应该程副帅比较合适,已经改掉了,特此说明~ 第96章 我是辛鞘,也是大周七公主的小奴,狼奴。 宣府镇程英谦的营房内, 听到这封急报后,众人脸上并未出现讶异惊慌的神色,其中几个参将脸上还露出了几分笑意。 “江元帅料得不错, 果然他一走,鞑靼那就要动心思了。贺兰山与河套那块地方, 自古就是山峦起伏难攻之处,我们从前加派在那的人手少, 那群鞑子就以为有可乘之机了,哼哼!两万人手驻扎在那呢,等着吧!” “去年整年的雨水少,冬天雪还没停过, 狼都要下村偷鸡吃了, 何况是他们?就知道今年会来攻,没想到二月才来。” “江元帅刚走之时,他们不敢放松!当然, 有咱们程副帅在,这群鞑子也别想得逞分毫!” “行了, 叫你们过来,不是要听你们在这洋洋得意的。别当鞑子们好糊弄,咱们和他们对付多少年了, 他们手段少吗?”程英谦拿指节叩叩桌案,让众人都安静下来,这才负手在后踱至地图前,用手指着上面的标记皱眉道, “江元帅临走前让我们在这, 还有这, 两山一脉的各个关口城楼多加防范, 耶律汾挑了这,并不代表鞑子都只来了这。” 参将们面色一肃:“程副帅的意思是,耶律汾是要使声东击西的招数?” “世上从无万全之计,战场上尤其如此。”程英谦唤人进来:“多派几个人到贺兰山四面八方去探,有任何风吹草动必须即刻来报。” “是!” 程英谦接着安排其中两个参将率领五千精兵候在子南镇和坊川河两地随时准备支援各方,又安排另外两个参将去往宣府镇四围驻守,尤其是那些些薄弱之地。 众人冷静下来一一领命退去后,程英谦提枪握剑欲要到城门角楼亲自看看情况,一出营房,又与那少年黑润的眼睛对视上了。 程英谦瞥他一眼,继续大步朝前,身后副将从兵一一跟了上来。 狼奴挡到了他身前:“程副帅,我不要只做副将,你既然说无功不可升迁,那请给我立功的机会。为什么你们谈事情,从不让我进去?刚才每个参将、副将都领了任务,为什么我没有?” 程英谦脚步不停,路上看到瞭望台上的火堆烧得不够旺,推人上去加柴,嘴里还在不停吩咐着各方不能忽略的注意事项。 狼奴说完依然紧跟着他,直到走上城墙,程英谦拿起瞭望镜抿唇观察半晌,才哼笑道:“让你做副将,已是看在了江元帅和辛大人的面子上。那是战场上,不是比试台!我不可能让你过去儿戏。” “那是你以为。这十几日你让我做的事我都做到了,不论是和人同台比较,还是领兵比战术,我都赢了,我领着的那些人也都很信服我,为什么你一定认为我上战场就只会儿戏?”狼奴直视着他,凛凛侧眸看向他眺望的远处,过了会儿道,“三百米开外的城门有两个巡逻小队在交接,三里之外有方才你派去打探的人,更远还有阵阵马蹄,应该是苏将军和李将军各领的五千骑兵,他们刚分两路走的。” 程英谦搁下瞭望镜,深深皱眉:“你看得见?” 今晨无雪,但犹有雾气缠绕,他拿着瞭望镜也无法清晰视物。 “看得没那么远,但我听得见也嗅得见。”狼奴沉声道,“我是狼。” “噢,这般厉害,那你就先在这瞭望守城吧。” 程英谦抿抿唇,让上面的人必须加强防范后,继续下去要到校场上督兵指挥。 狼奴在原地转身看他往台阶走,喊住了他:“程副帅,你这么怕让我当上参将吗?” 程英谦的脚步停下了。 他冷哼一声:“不知天高地厚。你就那么想做参将?” “不止是想,是我能做,也必须要做,等我当上参将,还要往上一直升。” 程英谦终于回头看他一眼:“一直升?你是想做这江家军的副总兵了,还是想做兵马大元帅了?你才来这几天!别以为自己有点功夫,有点小聪明就能目中无人了。” “究竟是谁在目中无人。”狼奴不再忍耐了,一步步走到他面前,“我无意顶撞你,但你从不正视我,如果我有几年的时间,我可以慢慢等到你能信任我,但我只有四个月的时间了,这是我必须抓住的机会。程副帅,让我试一试。” 面对比自己还高出小半个头的少年,程英谦心有不悦,又记挂着各处,咬着后槽牙转身走了。 一个时辰后,各方探子来报,果然不止贺兰山处有鞑靼侵扰,边线各个城楼足有半数以上发现了鞑靼骑兵。 很快,之前派出去的苏参将和李参将都发回了战报,说还未至子南镇和坊川河畔就与鞑靼相遇了,对方虽只有几百人,但来势汹汹,一波一波来上,看来是早有准备。 “程副帅!贺兰山塔源府和耶律汾相战两个时辰后,耶律汾已退,庄守备派了一队人马追三十里而返。” “果然只是试探。”程英谦一拍桌案,“继续防守!再让人深入敌方去探探这回鞑子到底是想干什么。” 如果只是想南下掠村抢食,根本不必由鞑靼王子出面。苏参将和李参将遇上的还都是些名不见经不转的小兵小卒…… 程英谦心口一跳,预感极其不妙,立刻到书桌前坐下,写下奏禀朝廷的战报让人快马加鞭赶送至京城去。 短短几个时辰,已有数十处城楼奏报有鞑靼侵袭了。之前那个攻到贺兰山塔源府的鞑靼王子耶律汾转战阳平府,带了五万骑兵。 阳平府位置极偏,守军一共才一万三! 程英谦接到这个消息时,已是翌日辰时,昨日派出去的各个将领只回来了三分之一,损兵虽不大,却都已精疲力尽。 程英谦让他们稍歇片刻,着意清点还在宣府镇内镇守着的兵将,最后派了名老将领七万兵前去支援塔源府,又派了两个副将各领五万人驻守阳平府周边各镇,以防城破无援。 阳平府之后并无重要关口,但只要江家军驻守在这里,就不能让一城有破,否则士气败退,后果不堪设想。 宣府镇以及周围五镇辖内共有四十七万驻兵,是江家军的主力,其余分散各处的算下来还有十万人马,如今悉数分派过后,六镇一共还有十二万人。 程英谦在营房内来回踱步,奏报一道比一道急,然而至此才听到最重要的那封: “鞑靼一共兵分六路,除了王子耶律汾外,还有几个王爷与将领,共率有三十万兵分别击我贺兰两山一脉之地数处州府,意图侵我大周!” “筹谋已久!”程英谦一拳砸在沙盘上,沙盘一震,灰沙四起,其中模型倒了大半。 江元帅离开了一年,临走时对他说过鞑靼随时有可能南侵,让他务必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每日巡守注意。他兢兢业业,不曾有一刻放松,也严格按照他离开前的所有交代制定守城计划,可显然鞑靼为此也准备了不止一两月,恐怕是养精蓄锐了两三年,步步紧逼,时时突破他的设防,一番折腾下来,才将三十万兵马全都亮了出来。 他守城领兵的能力到底不如江元帅,若江元帅在此,定不会在占有先机的情况下变得如此被动。 战报奏抵京城,就算中途不断换马换人去送,也得二十日。等江元帅从京城赶回,恐怕就已是三月中旬了。 向临下各州府守兵发去的援信已有几封回信,但这些年下来,大周所有将领之中,只有江元帅饱经沙场还能几乎从无败仗,他们就算都来了,也只能尽量拖延时间。 程英谦别无选择,必须拖下去,且不能拖得太难看,至少要留有十万精兵给江元帅指令。 否则一旦北地侵破,鞑靼就能沿线一路直捣京城。 如是激战十数日,几处守城先是被攻破,再度被夺回,来回几次宣府镇内炊烟已少,狼烟却时时不休。 当几乎所有参将和副将都派出去,并且有部分已然负伤之后,程英谦再被狼奴拦下时,终于定定地停下脚步,盯视着他:“耶律汾座下有一猛将,名叫阿日斯楞,已经有两个守备一个副将折在他手上了。刚有战报传来,他现在领了三万人马,要从崇川山峡而过,攻向卫宿镇,卫宿镇本有守军一万,现在只剩三千。除了你底下领着的三千人外,我再拨给你七千,不求你把他打退,你在那里给我撑住!只要能撑过二十五日,回来我让你做参将。” 周围几个听到此言的将领和守备面面相觑,一万三千人,对阵敌方三万精兵,其中三千还是久战之人,虽不求相击,但撑将近一个月还是有些困难,对方可都是骑兵,何况狼奴根本没上过战场打过仗。 连他都用上了,可见程副帅是真的一时间拨不出别的人手了。 狼奴沉默着,程英谦见状笑道:“机会摆在你面前,你又不要了?” “我若提前回来了呢?” 程英谦面容一板:“你那是做逃兵!逃兵只有一死,你给我想清楚了。” “我只说提前回来,程副帅何必直接断定我要当逃兵。”狼奴将腰间剑取下,“给我份地图吧。” 程英谦还忙着安排别处,又警告了他一番,这才将七千兵交给他,随手扔给他了一份地图。 狼奴打开扫了一眼,判断出崇川山峡和卫宿镇的位置后,即刻让阿武将他的马牵来,披了身玄黑甲胄,领兵出城门而去。 “跟紧一点,都别跑丢了,这些天我教过你们怎么迅速集结到一块一起进攻的。”狼奴坐在马上,先看了眼跟着自己的那五百骑兵,又看向后面的兵士们,“防守重要,但只知道防,那只能挨打,最好的防术就是把他们都打死,死了才不会烦人。听明白没有?” “明白!” 将士们声如洪钟地传回来,狼奴放了心,这些人先前本来不怎么愿意服他,但他把那些不服的一一揍过去后,都挺服的了。且他们之中有些人的兄弟、父亲甚至是儿子就住在他现在住着的西巷里,得知他平时会帮着他们修东西、补东西,一个个态度都好起来。 城楼上,眼见那黑甲少年领兵一骑绝尘,程英谦面露担忧,这人比江小将军狂太多,他真是冲动了!万一不行,又是一万多人折损在阿日斯楞手上。 算算日子,战报应该已经送到陛下面前了,等江元帅和江小将军赶过来,也不知宣府镇还会是何情形。 此刻卫宿镇正是两兵激战之时,不过半个时辰过去,原先的那三千兵就已经只剩下七八百人在城门外负隅顽抗了。 纷纷大雪之下,黑甲兵士们面对三万铁骑精兵,只能持枪持盾不断往后逼退着。援军再不来,下一刻铁骑踏来,他们都将成为马下亡魂,身后城池也必破无疑。 阿日斯楞被簇拥在铁骑之中,半露赤膊,眼如雄狮般凶狠,挥臂喊了声蒙古语,马蹄声骤然迅疾,悉数朝那七八百名疲兵踩踏而去。 却有一道旋镖忽朝此方向簌簌射来,先是接连几道骨肉切裂声,顷刻间马儿嘶鸣不已,只见那一排骑兵座下战马的前蹄皆被三齿旋镖砍下,马儿扑翻在地,座上人亦被带滚下来,一时间马鸣人声混杂,阿日斯楞转目一看,一骑黑马似从天而降,身后兵马紧随而至,为首的马上少年顿立于千万人之前,收了那沾满血的旋镖,不给他任何反应的时机,朝他门面再次飞射出去并驭马抽剑奔腾而来。 阿日斯楞还没看清少年的脸就立刻挥刀挡去那记旋镖,然而下一刻少年便从马上飞跃而起,劈剑震来。 周围顿有数十人往四面倒下。 “江炽?”阿日斯楞勉强抵过少年几招后迅速进入状态之中,一边与他周旋,一面沉沉发问,“赶来的这么快?” 不料少年听到这二字后,本如照寒雪的黑眸一抬,出招一阵疾猛,拳还未下腿脚已至,阿日斯楞身形彪壮,被击这几下倒还好,可后面就愈发难以应对他了,抽空往旁一看,他领在前的那一万骑兵正被那几百骑兵相抵在前,虽不至于处于弱势当中,却难近他身。 “你们给我——” 阿日斯楞正要指挥其后万来人马,胸腔忽然一阵绞痛,他瞠目低头看去,面前的少年把剑一抽,按住他的肩膀,又是一剑刺入。 少年的手虽纤白如竹,力却堪比鹰爪,阿日斯楞左右相挣,竟不得反抗。 狼奴持柄插在他心脏处,面无表情地将剑旋了一圈:“发什么呆。我不叫江炽,我叫辛鞘,是辛恩的徒弟,辛鞘,也是大周七公主殿下的小奴,狼奴。” “砰”地一声,方才还坐在马背上雄姿英发的将领如一滩死肉般从马背坠在了地上。 狼奴拿剑从阿日斯楞粗壮的脖颈划下去,接着将他怒目圆睁的头颅挑在了剑尖之上,抬目看向前方。 身后欢呼无数,他带来的那一万将士士气大涨,冲杀着就要往前奔去。 狼奴牵着黑马的缰绳,领在最前,旋了旋手里的剑,将那颗头颅直接往前甩去。也不知是落到了哪个鞑靼手里,那三万人马见将领已死,瞬刻间溃不成军,转身奔逃而去。 狼奴一边牵着马,一边给剑鞘擦着血。血热雪冷,全都迎面而至。 有人在后提醒:“辛副将!程副帅要您守城,穷寇莫追啊!” “谁要追穷寇了,不说了吗?不把他们全都打死,他们只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进犯,一直守着,就只能一直被打。” “那,那您……” “不要废话了,跟紧点好不好?”狼奴皱眉往旁边看了眼,“我要把他们全都打死。” 寒风不歇,血溅雪覆,马蹄声声穿过崇川山峡,踏过腾海河畔,直抵鞑靼王子营帐。 “报——程副帅,程副帅!” 夜色之中,守门小将冒着风雪再次从城门往回奔,跪到程英谦营房内就激动喊道:“鞑靼王子耶律汾被一勇将砍了首级,他辖下十万兵马乱作一团,被我军一鼓作气而击,退至百里外的夋匣镇了!” “好!好!”程英谦闻言大叫两声好,喜极而赞道,“老苏不愧是当年能退鞑靼万军的老将,胶着了快有十日,总算给打退了!不必乘胜追击,让他们赶紧占了河洛镇,准备抵挡另外五路鞑靼人马!王子耶律汾一死,对那其余之人必会有所震慑,却也会加重愤怒,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禀,禀副帅,万军从中取鞑靼王子首级的不是苏将军,是突然奔至的一名小将,所带不过几百骑兵、几千兵士,并未看清是谁。” 程英谦微愣,心头顿时浮上一个猜测,只是仍然难以置信。 小狼奴 第128节 门外忽响马蹄声。 营房门大开着,两边燃着的高架火盆内火焰被风吹得肆虐歪斜,粒粒如鹅毛般的大雪却交杂着往门内吹鼓而入。 程英谦转头看去,一双不染纤尘的黑缎皂靴骤然出现在视野之中,高扎乌发的少年背立风雪之前,眸如点漆。 血“滴答滴答”顺着他手中提着的那颗狰狞头颅而落,犹带热气。 狼奴冲程英谦偏了偏头,沾染了几点血珠的眉眼间野性被放大了数倍,肆意张扬着,唯有说话间微微漾动的笑涡让他显得还有几分稚气:“程副帅,我可以做参将了吗?” 他抬臂一扔,那头颅在地面“咕噜咕噜”几转,停到了程英谦脚边。 春风一阵一阵吹过,渐次吹开了院中桃李的花骨朵,公主府内花香盈满,府主却无心立在树前一一欣赏。 荀太后病重,楚言枝一心牵挂,在慈宁宫内住了下来,日夜服侍在前,为治疗方便,辛鞣也跟随她一同住着。 荀太后睡的时间越来越长,醒的时候越来越短了。每次醒来时,楚言枝都万分庆幸,却更加害怕她下一次的沉睡。 她每日陪皇奶奶念经诵经,还抄写经书为她祈福,荀太后却并不想她这么做,一醒来就要她坐在床边跟她说说话。姚窕一直陪在旁侧,成安帝偶尔会站在门口朝里静静看着,并不进去。 再次服侍荀太后睡下后,楚言枝看向门外那道又要离开的身影,在心底暗暗叹息了一声。 辛鞣医治皇奶奶有功,成安帝除却让娘亲替他赏下绫罗绸缎等物外,把所有功劳都算到了刘家父子身上,说反正他们早晚是一家人,赏给谁都一样。楚言枝却深知父皇只是不想坏了所谓的“规矩”而已。 像皇奶奶说的那样,后宫不许女子由御医直接看诊,又不许女医进宫做御医,好没道理。 当初如果不是三姐姐敢犯险帮她找来御医替娘亲看诊,她那还会有今日…… 还有皇奶奶,如果不是她有幸认识了辛鞣,知道辛鞣会医术,可能皇奶奶自那日起就无法醒来。 那么多前车之鉴,父皇却从不放在心上。也是,用皇奶奶的话说,怎么可以指望受利的人替被剥夺利益的人着想呢? 三姐姐要参政是必然的,如果不是深知自己没有那样的头脑,且有太多顾忌,楚言枝也想同她一起了。不过就算不能参政,楚言枝觉得自己也可以在别的地方做点努力,比如支持更多像辛鞣这样的女孩儿学习想学的东西,将来想办法和三姐姐一起让女医也可以入职太医院。 楚言枝抱着这个心思起身往外走,正琢磨着词句想要简单试探父皇的口风,却见有人从外急忙跑进来,对石元思说了什么,石元思脸色骤变,附耳告诉了成安帝。 成安帝听后下意识撑住了石元思的肩膀,再三确认后才对他下令要江氏父子进宫去乾清宫等着他。 楚言枝跟了两步停下,看向还端着茶盏在旁的钱锦。钱锦依然是那张带笑的脸,朝她微行一礼,搁下杯盏后跟上了。 楚言枝看他们一直走出正殿,绕过影壁,才转身重新回了内室。 一月末的时候父皇建了西厂,西厂厂督由石元思担任,原先一直服侍在他身边的汪符虽还任司礼监掌印太监,却不再时时跟随了。 新建的西厂显然比从前的东厂更得势,钱公公在陛下身边没那么得宠了。 年前他说她婚事尽早办的好,原因就在于此,他不确定自己什么时候会像汪公公那样突然被冷落。 三姐姐的婚期将要到了,二月二十四这日午时,荀太后醒来问了时间后,便让楚言枝和姚窕回去帮忙筹备,不能因为她而使楚姝受委屈。楚言枝深知三姐姐并不在乎这些,但皇奶奶很是坚持,且如今后宫之中没有皇后,娘亲作为三妃之首理应出席,她作为与三姐姐最亲近的姐妹,不可以不相陪。 楚言枝放心不下荀太后,让辛鞣和红裳都留下继续替自己时刻守着,临走前,还晃着荀太后的手臂,要她答应自己不许睡得太久,等二月二十七晚间婚礼一结束她就回来。 荀太后拍着她的手背点头应了。 回到公主府后,楚言枝先安排人将之前准备给楚姝的添妆礼送去,然后去了三公主府,看教习嬷嬷给她梳妆、试换嫁衣。 楚言枝到了后才见那些教习嬷嬷们都被挡在了内院外面,门虽开着,碧珠却站在那不许她们进去,说三公主心中挂念着荀太后,不想弄这些,等婚期当日再做都不迟。 教习嬷嬷们同她理论着,说如果不早先准备好,万一等那天手忙脚乱出岔子、误吉时怎么办?她们担待不起。可不论她们怎么说,碧珠始终不放人进去。 见楚言枝过来了,众人福身见礼,楚言枝站在门前唤了声:“三姐姐?” 没一会儿阿香过来引她进去了,楚姝依然懒懒的样子,调弄着茶碗里的金叶子汤匙。 “再过两日就是婚期了,皇奶奶让我回来看看你,辛小姐在那里陪着,一切都还好。”楚言枝在她身边坐下了,“三姐姐要不要让她们进来为你试妆?” 楚姝摇了摇头:“没什么意思,算了吧。” 楚言枝便不再劝她,只是想她既然不在乎婚事,应当也不会在乎试妆这点小事才是,三姐姐不是会刻意为难宫人的人。难道是有什么别的烦心事吗? 见她捧着茶不说话了,楚姝搁下汤匙,饮了一口冲调好的玫瑰泡茶,放下后倚靠着炕沿看向她:“辛小姐与你一起待在宫中,想必也不知道这些天外面发生的事吧?” 楚言枝蹙眉:“是辛家出什么事了吗?” “辛指挥使虽然不像从前那么受陛下宠信了,但日子清闲下来,我看对他也挺好的。他女儿还在宫里立功呢,能出什么事。是两日前北地传来邸报,说鞑靼连攻贺兰山、河套地区,欲要侵我大周。父皇召江霖进宫一番面谈,江家父子当天就星月赶回去了——诶,多大的人了,怎么喝个茶还能烫到手。” 楚姝忙探身把楚言枝端着的滚热茶盏放下,拿帕子裹住她微红的手指擦着上面的水。 楚言枝近来体寒,总是手脚发凉,所以即便已经快到三月了,还是常捧着热茶不放。 楚言枝把自己的手从楚姝的帕子里抽了出来,笑道:“我大周兵力强盛,岂是鞑靼想攻就能攻得了的?何况江元帅向来战无败绩,这没什么好担心的。” 楚姝叹气:“真不担心?辛指挥使的徒儿,你那个小狼奴,可还在北地没能回来呢。” “我哪里管得到他……”楚言枝停顿片刻,“而且他一个虾兵蟹将,根本轮不到他上前线。” “去的时候是小兵小卒,为了你,他哪里还能甘愿只做一个小兵小卒。”楚姝玩笑着,看她略微抖颤的睫毛,“等江元帅赶回去,恐怕都到三月中了,而且据战报说鞑靼这次准备极其充分,是早有预谋,在极短的时间内就连攻数城,把北地江家军的兵力分裂成了数十个部分,程英谦在那孤立无援,只能苦苦捱着。鞑靼还算安分的这十几年里,没少搞些小动作,但都不足为惧,这次却是要来真的。” “难道我们还能真的输了不成?”楚言枝站起身,“大周又不是只有一个北地蓄养兵卒,我不信他们真能翻了那几座连绵山脉侵入腹地。” “可这一战若无出色将帅率领,北地定会遭受重创,等江元帅赶到,到底能挽回到几分还是个未知数。他们赌的就是江元帅从得到战报到赶至北地的这段时间差,说不定还会在半路进行截杀。” 楚言枝下意识又要去拿那杯茶喝入口中,楚姝抬手给她拦下了:“还说你不担心他?” 楚言枝抿了抿唇:“我是担心家国大事!三姐姐,你怎么还笑得出来的,万一真让鞑靼打进来了怎么办!” “那我也提枪上马。”楚姝语气平常,“宁做战死的公主,不做亡国的奴。好啦,事情哪里会那么严重,北地不是只有江元帅一个智勇双全的总兵大元帅,那还有个副总兵程英谦呢,手底下多少参将副将守备的,你那小奴隶只要跟着他们该做什么做什么,等江元帅回去就行了。” “……那他最好是跟着了个靠谱的将帅。他就是头不懂事的笨狼,不闯祸都不错了。” 还做权贵……别做个梦把命弄丢了吧。 披甲上马出京城后,江霖一路往北而奔,身后只有来时所带的几千丛兵小将。辛恩为防路上出现什么岔子,请求成安帝拨派了部分锦衣卫过来。不论成安帝是做何打算才答应的,总之暗处还有不少人跟在他身边。 披星戴月昼夜不眠地赶了十几日后,眼看天地渐从绿叶葱茏变作白雪皑皑,江霖的心越来越沉。 他走之前交代过程英谦如何应对一切有可能会出现的意外情况,但显然鞑靼在过去一年里是一点没闲着,否则不会那么快就让程英谦变得手足无措起来。 路程太远,每封战报从发出到送到他手里最少也要十几日,三天前他收到的那封说鞑靼领着三十万骑兵兵分六路要逐个击破边关六镇防地,手底下各个都是猛将,鞑靼王子耶律汾手下那个阿日斯楞尤甚。 几年前他和阿日斯楞交过手,阿日斯楞在蒙古语里意为雄狮,他倒不辜负此名。 人马疲惫,江霖见此地幽而无声,前路后路都宽阔可见且无山川河脉,便抬手示意众人停下稍歇片刻,解了酒囊喝酒。 灌下几口后,江霖看向身旁扶着马首久久未动,脸色微白的江炽,面露不悦:“昨晚不是刚吐过一回?你说说你,从小骑马骑得少吗?这就耐不住了?” 旁边正搀扶着江炽到旁边坐下的副将忍不住轻声辩解道:“元帅,一路赶过来,都几天几夜没睡,小将军年纪轻,身体底子差些,几个月还被您……” “你也说那是几月前的伤了!不过是二十军鞭,还能养不好?”江霖把酒囊拧紧扔给江炽,“喝了暖暖!” 由于腿脚不便,常年未骑马而掉队的余采晟迟迟从后跟上了,恰听到这话,一边从马上下来掏草料喂马,一边上前想把江炽刚拿起的酒囊拿走,劝江霖道:“小将军本就不太喝得了酒,又旧伤未愈,更不能喝,我这带了热水,一样能给他热热身子。” 江霖侧头瞥了眼没说话,算默认了。 余采晟握了酒囊要拿过来,不想江炽直接躲开,拧开盖子仰头饮下了三五口。 喝下后他喘了一会儿,才撑着身后的石块起身,将酒囊递给江霖:“谢父亲的酒。” 江霖拿了,回头看他似乎精神实在不济,沉声道:“不行一会儿你坐他们的马,让他们在后驾着,你要好意思就靠他们身上歇会儿。” 江炽暗攥了拳,垂眸不语。 “来我这!我,我骑得慢!”余采晟连忙笑道,“不像他们颠颠簸簸的,小将军靠着肯定是歇不好啊。” 江霖看了余采晟一会儿,却于这苍茫天地中想起那年的事,摇头道:“你那两腿到这雪地里疼得不是更厉害了吗?哪能再让他拖累了你。” 余采晟笑容微僵,揉搓了下手背,还是低声道:“那哪能是拖累……我载着他慢慢跑,不会有事的。” “不必了。”还完酒囊后,江炽拂开还要来搀的副将,独自坐回石上闭眼浅歇,“北地战事紧急,我作为参将,父帅的儿子,不能掉队。” 江霖沉默了一会儿,还是让副将取了毯子给他披上去。 余采晟喝了几口水,眯眼望着那一望无际的雪原,心中担忧不已。 狼奴已经独自前往北地两个多月了,辛大人跟派的人竟然跟丢了……好在江元帅后来收到了程英谦的回信,虽不知最后到底以何种方式安置了他,但至少人没事。 可这战事一起,就他那个直脑子的莽劲儿,真不知道会不会无意间闯出祸端。 还有他的身世…… 余采晟回头看那坐在石头上的少年,江炽已经以手撑剑,额头抵着手背睡着了,身上的毯子只松松披挂着。 他至今还不敢把自己心里的猜想告诉江元帅,一是怕大家期望落空,二是怕江元帅会太激动以至于完全忽略江小将军的感受,这对他们兄弟二人都不是好事。 短暂地休憩了三五刻钟后,江霖起身催促众人继续往前出发,副将们心中再不忍也不得不把江炽喊醒,帮他把马匹牵来,一起上马前进了。 又苦行数日之后,一行人终于赶到了宣府镇,一路骑马奔进城内,却发现眼前一切并不如他们想象的那般一片狼藉。 城门干净,并无拼杀之声,守城巡逻兵卒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交接,见他们回来了都一脸欣喜地高呼着,迎他们下马接风洗尘。 江霖手中缰绳一紧,与同行对视一二,心里已有了怒火,一面阔步往前,一面大声道:“让程英谦过来见我!战报一封一封递得那么紧,战事在哪?!真是肥了胆了,还敢谎报军情!” 难不成是连他们也起了异心,想骗他返回拥兵自重吗?! 那引路小将阿武吓得忙伏跪在地回禀道:“不敢啊将军!是,是这几日战事已经平了,鞑靼六路人马悉数被打了回去,最新战报已经紧急递去了,元帅您没收到!” 江霖紧皱的眉头依然未松,程英谦有多少能耐,其他的参将副将们有多少能耐他比谁都清楚,看之前的战报,已经是火烧眉睫了,怎么可能会在这短短十来日间发生扭转? 他正要把阿武拎起来详细问问,阿武抬起脸的瞬间看到他身后的那道身影,不由眼前一亮,大喊道:“辛将军回来了!元帅!是辛将军,辛将军领兵打退了三十万鞑靼!” 江霖微愣,手里仍提着他的衣领,回头看去。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2-16 23:58:45~2023-02-17 23:59: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57596227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7章 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帷。 马蹄踏雪成泥, 玄马之上少年身穿黑甲,领着刚浴血奋战完的将士们进了城门。 听到阿武的喊声,狼奴垂眸看去, 勒停马儿,翻身下来, 走到江霖面前,低首行了一礼:“江伯伯。” 将士们旋即欢呼起来:“江元帅回来了!江元帅回来了!” 他们身上还犹带敌寇鲜血, 狼奴身上也有零星几点。 江霖把阿武从地上提溜站稳,才松开了他的衣领,大手拍了拍他肩膀上落的雪粒子,并未看狼奴, 只问阿武:“程英谦在哪?” 小狼奴 第129节 “程副帅在营房, 三十万鞑靼虽已败退,但鞑靼王不会善罢甘休,他正在制定反攻计划。” “辛鞘, 你出息了啊你!”余采晟从那些将士们口中得知这些天发生的事,喜不自胜地迈到狼奴面前, 上来就要抱住他。 狼奴看他赶路这些天赶得胡子拉碴,衣服也邋邋遢遢的,没忍住皱眉往后退了半步:“不要抱我, 我身上有血!” “怕啥!老子年轻时候粘的血比你喝的水还多!”余采晟哈哈两声笑,硬把他抱住了。 狼奴头往旁边躲,退避不得只能动手把他扯开,皱眉道:“我不喜欢别人抱我, 你别抱。” “你小时候不挺……”余采晟被他扯开了也不生气, 余光瞥到江霖父子, 忙转了话音, 开始动手拉他身上的甲胄和衣服,“来来让我看看你有没有受伤!” “没有,你可不可以别一见到我就扒拉我?老余!”余采晟拽了他的衣摆就想往上掀,狼奴忍无可忍,旋身躲开后把自己的马拉过来挡在了前面,“你怎么回事啊?” 近不到他身,余采晟只好作罢,笑两声道:“紧张什么?还不是这些天不得你音讯,大家心里着急吗?怎么我一关心你你就这个态度!你说说,为什么把你师父跟派你的人甩开了?也不知道往回递信!” 狼奴拍去马鞍上的灰,解下甲胄叠好放上去,垂眸整理着两腕上的银护道:“我没故意甩,是他们自己跟不上,信写了很多,但是之前没立功,不好递回去,还堆在那里放着。师父师娘还有辛鞍还好吗?” “都好。” 狼奴略微点头,解了腰间的木奴,拿干净帕子把它脑袋上的血点一一擦干净,声音低了些:“……殿下还好吗?” “好啊,七殿下不一直都很好。” 狼奴抬眸,见程英谦从营房那赶过来拥走了江霖,原本一直扶坐在旁的江炽也被人带下去了,才把马儿交给底下的将士,吩咐他把刚刚勘探到的情况告诉给程英谦知道,然后示意余采晟跟上自己。 余采晟见他在一群人里只愿意跟自己说话,一时欣慰一时忧愁,跛着腿跟过去,倒在西巷看到了不少老面孔。 十多年未见,故人一朝重逢,大家眼含热泪,余采晟与他们一一寒暄过后,来不及深谈,先跟狼奴进了他住的屋子。 站在门前一看,屋子不大,但里头收拾得干净又亮堂,桌上还摆了个插花的细口小陶瓶。那花余采晟见过,长在北地雪原上,花瓣呈天蓝色,夜里会散出一点幽莹的光,清香阵阵。 狼奴给他搬了凳子,将火炉放到他面前,搅了搅里面的炭让他把手放上面烤一烤,然后打了水回来,关上门,把茶壶坐上去烧着。 捧着滚热的水,一直受寒的两膝也渐感暖意,连续昼夜赶路多日,躯体已经疲惫得不能再疲惫的余采晟舒坦地呼出了口气,倚在旁边的桌柜上,强捱着打量坐在对面正认真给木奴换裙子的少年。 看得他想笑,这是什么地方,什么紧急的时候?怎么还坚持做这些……行军打仗的,一个个能把自己收拾干净就不错了,他还把块木头当孩子养了。 “老余,殿下有没有想我?”狼奴给木奴翻好衣摆,察觉他的目光,先给放床上去了,拿铁夹继续拨弄炉子,从柜中取了一包馍饼过来烤给他吃。 余采晟搓搓手问他能不能给他披个毯子,他一会儿想先睡一觉。 狼奴起身朝外喊陈虎快去给余采晟准备住所,又接过了老赵递来的毯子,给他裹身上去了。 余采晟窝在那困倦得打个呵欠:“这问我,我怎么会知道?我又见不着你家殿下的面。太后二月的时候病重,她进宫侍疾,一直没出来。今儿是什么日子,三月,三月十四还是三月十五来着?二月末三殿下的婚礼办完,她现在应该又在宫里了。” “太后生病了?”狼奴眉心一皱,“那殿下一定好难过。” “是,她自己身子好像也不太……咳咳,再给我倒一杯。”余采晟意识到自己又差点说错话,摸摸鼻子强打精神把杯子递去了。 杯子太小,狼奴干脆换了个碗倒满水给他,又拾了张刚烙热的饼:“你先垫一垫,一会儿程副帅会给你们摆置宴席的。” “这无所谓,搁你这屋待着挺好的。”余采晟捧着热乎乎的馍嚼了几大口。 狼奴紧盯他的眼睛:“你刚才说,殿下身子不好?她也生病了吗?京城现在应该开春了,她是不是又夜里踢被子了……” 狼奴抠弄着袖摆上的绣纹,想到殿下睡觉的时候总很好动,小时候爱翻身,长大了也爱,他抱着她睡还好,他身上很热,不会让她受凉,可他一走,夜里再没人能时时给她提被子了。 好想她啊。 每天晚上睡到这张小床上,他就会想起那几个月间殿下全然信赖地躺靠在他怀里的感觉,温温软软,呼吸都是同频的,好幸福好幸福。 “没有没有,辛小姐跟她关系好,常去看她,能有什么事。”余采晟想赶紧把话题转移开,“你这么想她就给她写信啊!唉,你快跟我详细说说,这两个多月到底怎么回事,你真一个人打退了三十万鞑靼呐?” “阿武说得夸张了,我一个人怎么可能打得了。”狼奴捧脸看炉子里通红的炭,感觉热意都烘到了脸上,“我杀了鞑靼王子耶律汾和他们另外两三个将帅,没给他们喘息的机会,一鼓作气能杀的全都杀掉。” “领了多少人?对方三十万,你起码也得二十五六万吧!”余采晟激动地探身问。 “最开始一万,我把阿日斯楞杀了,那三万鞑靼吓坏了,光从马上摔下来的都有不少。然后一路追撵他们到耶律汾驻守的河洛镇,情况突然变化,耶律汾措手不及,我又把他给杀了。苏将军领着五万兵马一直在跟他们鏖战,他一死,十三万兵马群龙无首,杀了一部分,投降了一部分。” “三十万兵马里,耶律汾领着大头,其余五路一共十七万兵马,还都是听他指挥的,虽然王子死了他们很愤怒,但又能怎样呢,我回去向程副帅复命后,他又给我拨了四万人,我领着五万人连同苏将军剩下的三万人一起乘胜追击,过了河洛镇支援李将军,李将军对战的是个叫耶律什么的人,领着四万兵马,李将军本就给他打得只剩两三万了,我们带着八万人一来,还举着面挂了耶律汾脑袋的江家军旗帜,他们哪里还打得下去,节节败退。后来的十几天里,原本散在十几二十处的江家军重新汇到了一起,鞑靼三十万兵根本不够打的,两天前就退到了百里开外。” 热气熏得狼奴略有困倦了,见余采晟打了个呵欠,不自觉也跟着打了一个:“程副帅很高兴,终于肯封我做参将了,我现在手底下有十万兵。老余,我现在算权贵吗?” “算!怎么不算!”余采晟又啃了半张饼下肚,吨吨吨一碗热茶饮尽,抹抹嘴,“你比江元帅年轻的时候还厉害!江元帅那时候,率领着四十万江家军对阵鞑靼六十万兵马,虽然过程惨痛……但最后把他们全都打退了,上一任鞑靼王的脑袋就是他给卸下来的!你看看,十多年来鞑子不也就敢挑在他不在的时候对咱大周动手!” 狼奴面上没多少喜意,给自己也倒了杯茶慢慢喝着:“要砍了鞑靼王的脑袋,才能成为比他更厉害的权贵吗?” 余采晟擦擦手还想再拿张饼烤,却被狼奴拦了:“一会儿去吃肉呀,吃这个只能压饿,不顶用。” 余采晟感觉自己是有三五分饱了,这才作罢,裹裹毯子道:“你想当比江元帅更厉害的人?要能灭了鞑靼,那你确实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豪杰!可这也不是唯一的路嘛,万一发现你的亲生父亲是跟江元帅差不多,甚至是比他更厉害的人……你不就能直接晋升为大周顶顶好的少年郎了?” 狼奴打断他:“不要和我提爹娘,兴许当年是他们觉得我是怪物故意把我扔了的呢。” 余采晟一愣,神情复杂地看着他:“你,你怎么突然这么想?” 狼奴又打了呵欠,重新把木奴抱在了怀里,脸颊蹭着他的硬脑袋,视线依然落在炉中炭火上:“一点也不突然啊,很多人觉得我是怪物,说我是狼妖变的。以前在北镇抚司,也有很多人私下里这样讲,我都知道,只是因为有师父和殿下在,他们才把不敢当面说。” “我太厉害了,对不对?能跟狼群猎杀野兽吃生肉活下来,受很多伤还能打死老虎,学几年功夫连师父也难和我对阵……我可能在刚一出生的时候就把亲爹娘吓着了,他们不敢养我,所以把人扔到了雪地里。结果狼没吃我,还把我养大了。其实无所谓的,有没有他们都无所谓。没有人会想念从没见过的人。” 余采晟咬了咬牙,掀了毯子就想站起身:“你跟我说,到底谁说你是怪物是狼妖的?他奶奶的,长张嘴天天用来嚼粪了是不是?!” 狼奴正要喊住他,余采晟的瘸腿踩住耷拉到地上的毯子把他自己给绊摔了。 狼奴立刻将他扶起,皱眉帮他把毯子重新裹好,按他重新坐下来:“不要这么说话,快吃饭了,有点恶心。” 外头刚好传来陈虎的声音:“辛将军,余操守!宴已摆好,江元帅和程副帅喊咱们过去喝酒了!嘿嘿!” 余采晟抿着嘴跟狼奴一起出去了,外头雪下来下去就是不知道停,弄得他心情更加不爽,拿胳膊肘戳了狼奴一下:“你别听他们瞎说,他们那是嫉妒!你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好好的孩子怎么就成妖了?一群闲的没事儿干的。” “我不在意这些。怪物就怪物,我如果不厉害,很早就死掉了,根本捱不到遇见殿下。”狼奴迎着雪,视线朝南无限望去,“是怪物又怎么样呢,殿下很爱我,只要我建出足够厉害的功业,她就能安安心心地爱着我,我和她永远在一起,去哪都不分开。” 余采晟随他目光远眺,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不想建功立业是为了小公主,如今拼命地建功立业,也是为了小公主。 但好像并不能怪,本该对他而言最重要的两个人没能养护他长大,那么小个孩子,还不会说话走路,怎么在冰天雪地里活下来的……八九岁的时候,狼群又没了,他被锁在笼子里,只有小公主坚持要把他放出来,带他回家,还把他养出了个人样。他一心只念着小公主,是因为除了她,他根本没有别的可依靠的人。 辛大人夫妇虽然对他很好,但到底是别人的父母,他心里敬重有余,却难以依赖,打小时候起就不管受伤还是受委屈,从不对他们说。 如果狼奴真是小世子,那他真是欠他一辈子,还也还不清了。 余采晟拍拍他肩膀,狼奴现在一被他碰上就要躲,余采晟“哎呀”一声:“我不乱弄!就想跟你说句话。你,你以后要想做啥,跟我说!我不管你是为着什么,就算赴汤蹈火,也一定给你办到。” 狼奴瞥眼他的腿:“算了吧,我自己可以的。” “嘿,看不起我刀疤余了是不是?我当年也是立过不少功的!” “好汉不提当年勇。”狼奴拉拉走得慢吞吞的余采晟,一起进了宴厅。 宴厅的大长桌上,江霖坐在最上位,江炽和程英谦分别坐在左右两侧,其余参将副将都按品阶排列入座,江炽身旁空了两个位置。 狼奴让余采晟过去,余采晟没吱声,临要坐上去的时候突然屁股一撅坐到了下面那椅子上,狼奴皱了皱眉,只好在江炽旁边坐下了。 人都到齐了,程英谦率先持杯起身对众人道:“恭迎江元帅回营!” 众人齐刷刷举盏站起来,对江霖大声道:“恭迎江元帅回营!” 江霖面露微笑,欣慰地环看众人,一干而尽,抬手示意大家落座,感慨万千道:“鞑靼南侵,陛下有召,没想到离开一年,我又回来了。这一年里,有赖诸位辛苦守疆,我江霖敬你们一杯。” “英谦,我不在的日子里,若无你督守各方,江家军不知会是何情形,来,我专敬你一杯。” “属下不敢——” 江霖连饮三盏后,又着重敬谢了几位老将,这才说起两月间的这场战事,看向江炽身边似乎已经觉得非常无聊,正用眼睛盯着桌上菜品瞧的狼奴,举满盏酒对他道:“这一个多月间的事,我已经听程英谦说过了,辛鞘,此战是由你扭转了局势,斩鞑靼众多得力部将、枭鞑靼王子之首,领兵辗转退鞑靼于千百里外,当定首功!来,孩子,我敬你!” “江伯伯言重了,最终击退鞑靼的是苏将军、李将军他们,还有多亏了程副帅的引领,我只是足够耐打而已。”狼奴也不多说别的,与他略敬一二便将饮尽了杯中酒。 江霖深看了他一番,方才进城时听到守城小将的话,他还觉得难以置信,甚至以为狼奴会不会是借了他和他师父的名头才让众人尊奉他为大将军的,直到程英谦和其他几个将领详细说了经过,他才不得不相信,狼奴简直天生属于战场。 方位感强,懂得驭下,又会灵活变化战术,这是多少人在战场上拼杀一辈子也学不会的东西。原先他以为他空有一身功夫却心无大志,出了事只会躲在小公主的身后让人家为他出头,没想到他一有目标,便使人拍马莫及。 江霖喝完这盏,斜目看向身侧的江炽,江炽的脸色比进来时更差了。 江霖在心底暗叹一声,做父亲的,当然希望自己的孩子最好,所以那天马场的事情一出,他虽对江炽的行径感到羞恼,却也忍不住对狼奴产生出了一点嫌恶之心。 如今从将帅的角度看,他对狼奴还是欣赏更多一点,毕竟要不是他,他现在可没办法和众人在这安然坐着饮酒吃肉。江炽么,一会儿也没法去休息,肯定得跟着他出去打仗。不论如何,能有守疆卫土的杰出将士,是大周之幸。 席上众人饮酒作乐,狼奴被余采晟搂着肩膀也灌了不少,余采晟似乎比谁都高兴,最后竟然喝大了,狼奴只好和两个副将一起把他抬下去安置好。 要出来的时候,余采晟还拽着他衣服不肯松,非要看看他后背,狼奴最烦别人看他碰他了,劈手打在余采晟的手臂上,痛得他捂着在床上打滚,终于老实下来了,只是嘴里还喊着什么小狮子小狮子,乱七八糟的。 倒是陈虎和老赵两个副将听了直叹气,说这老余怕是这辈子都没法儿搁下当年的事了。 狼奴跟着他们一起走出来,想问刀疤余年轻的时候到底经历了什么,怎么腿脚坏了现在脑子也不太清爽了。 两人唉声叹气的,说那是十八年前的事了,也是鞑靼犯境…… 才说到这,两人看到从宴厅方向往这走来的江霖和程英谦等人,立刻噤声不语了,还劝他以后别再问那些陈年往事了。 “在说什么呢,怎么我一过来一个个脸色都变了。”同样是赶了二十多天的路,江霖眼底虽有了不少红血丝,看起来还是精神奕奕,声音无比洪亮。 陈虎老赵两个赶紧行礼笑答道:“没什么,老余他喝糊涂了,搁那说梦话呢!” 江霖笑道:“我倒也少见他有这么开心的时候。他已睡下了?那就先不去看他了。” 江霖转步往前面的卧房走,示意狼奴跟过来,同他道:“辛鞘,小余他是真关心你,自从你走后,没少跟我念叨你,一路上还担心你会不会遇到危险、闯出什么祸事。没想到,你这么为你师父长脸!” 临到门前,江霖停步拍拍他的肩膀,目光里全是欣赏:“其实这就对了,别把精力都放在那小公主身上,你这样的好功夫,就该用来报效家国。要是愿意,你以后就留在这,跟我们江家军一起保家卫国,痛击鞑靼!” 对于江霖态度的转变,狼奴没什么特别感受,语气平常道:“保家卫国,打退鞑靼,就是保护殿下,只要是保护殿下的事,我都会做到最好。” 江霖闻言眉心皱了一下,旋即点了点头:“嗯,不错,保护陛下,保护陛下所有臣民就是我们武将的职责所在。今晚我就写奏疏奏禀陛下,让陛下为你论功行赏。想必若你师父师娘和七殿下知道了,定会为你骄傲。” “谢谢江伯伯。” “耶律汾死了,他老子耶律秉定会为他报仇,接下来几个月,有场硬仗要打,你这两天也注意好好休息,先前搁京城的时候,我浑身不得劲儿,使不出招,有不少东西没能及时教给你,你有空了就再来找我,我给你指点指点。” 狼奴眸光亮了亮:“好,多谢江伯。要是鞑靼王真的打来了,我一定杀了他。” 江霖哈哈大笑,抬手想摸摸他的头,狼奴却不习惯旁人这样的举动,下意识要避开,他便收了手,微笑道:“行了,你忙你的去吧。” 狼奴行礼告退了。 江霖转步走进卧房,洗漱一番后躺卧下来休息了。 南侧二楼的一处卧房内,挥退那两个副将和几个从兵后,江炽靠坐在床头,往外看了许久。待底下人声渐失,他才将窗子缓缓关上,提上被子裹住身躯,抖颤着睫毛闭上了眼睛。 狼奴回到自己的小屋后,立刻将各处收拾一遍,然后点亮烛台,坐下来铺平信纸蘸墨给师父和殿下写信。 这封信一直到四月初才送至楚言枝手里,在这之前关于北地有一姓辛名鞘的副将一跃升至参将,凭一己之力在江霖赶到之前扭转险急战局的传闻已传遍了整个京城,听说鞑靼骑兵听到辛鞘二字都能吓得直接从马背上滚下来,还浑说他是什么狼神下凡。 成安帝得知北地危局已解,龙颜大悦,给狼奴和辛恩赏赐了无数田宅锦缎等物,他的那部分交给了楚言枝安置。 成安帝夸她给大周养出了个百年难得一遇的奇才。 也不知为何,楚言枝听到众人关于他的夸赞,总觉得极其难为情,连头都不好意思抬一下。 三公主楚姝与三驸马的婚事在二月二十七日顺利举行过了,那天楚言枝全程遥遥陪同着楚姝,和喜婆一起扶她上花轿时,看到三公主府府前挂了一盏极为精美硕大的楼阁灯。楚言枝认得那灯,上元节她和姚令一起逛灯会的时侯看见过。 小狼奴 第131节 耶律丰山面露怒意,抬手呼喝一声,马蹄踏河而来。 战鼓擂擂,两兵冲杀相交,江霖和程英谦将各个参将副将守备都做了分配,狼奴和苏将军、陈虎老赵两个副将共统帅十五万人,江炽则与李将军和另外两个副将一起,其余人等各自组队,余采晟主动要求要去狼奴和苏将军那队,江霖不甚在意便同意了。 此战一开,两军各有得失,鞑靼王毕竟是当年差点得逞剿灭江家军的人物,十几年休养下来,所率兵马英猛无比,所用战术比先前鞑靼王子的更灵活有力。 江霖与他是多年的老对头了,对付他虽不至于是不在话下,但也算得上是有进有退,几日下来,江家军仍处绝对上风。 “嗯,不错,帕木日布赫和查干巴日一死一伤,垱连山这块他们是别想再拿回去了。辛鞘,好样的!”江霖对刚下马就跑进营帐禀报战绩的狼奴一番夸赞,亲自给他递了一碗酒过去。 狼奴接过喝了,拿帕子擦着手上的血,目不转睛地看江霖一会儿跟程英谦商量战术,一会儿到舆图和沙盘前思索战阵,忍不住问:“那什么时候可以派我去杀耶律丰山?” 江霖和程英谦对视一笑:“你这孩子,怎么一招鲜便想招招使了?耶律丰山和耶律汾可不是同一等级的人,他没那么容易被你杀着,否则我的剑早先就要了他的命。” 江霖抽剑以剑尖挥弄着沙盘指给他看:“这,这,还有这,耶律丰山都派了大量兵马围堵,用的是他部下最为精干勇猛的将领,你方才杀的帕木日布赫跟他们比起来不算什么。诶,你别急着说话。” 江霖打断狼奴将要启口的话音,两臂撑着沙盘,盯视着沙盘道:“他们把耶律丰山所率的主力军都牢牢看围在中心位置,如果你真要越过他们把耶律丰山杀了,也必定无法逃脱他们的围攻。如果你是先想把他们一一杀净,再去截杀耶律丰山,这也不可能,耶律丰山的主力军里没一个是好对付的,你杀一个,必定还能迅速再补上一个,你本人是体力耐耗不假,但你的部下不是,大家经不得干耗。所以,孩子,除了蛮打之外,战场上最为主要的还是智谋。而智谋,要看人心。” 狼奴看了看沙盘,江霖不愧是镇守边关多年的兵马大元帅,对北地的几乎是每根草都无比熟悉,所列阵型清晰多变,几乎无可挑剔。 狼奴深知自己虽然擅长狩猎,但对于权衡人心实在一窍不通,更不用说把人心看破后利用起来对付敌人了。 “那江伯想到要用什么智谋吗?可不可以教一教我?”狼奴收起帕子,把手里的剑重新挂回腰上,这便要到他身边看看他和程英谦以及几个军师商量的结果。 “对对,江元帅,你给辛鞘好好上上课!”余采晟从后头紧赶慢赶地过来了,闻言立马推着狼奴往前去。 近一个月以来,狼奴时常会找江霖学习功夫,江霖喜欢他超凡绝俗的资质,基本都用心教了,对他求知若渴的态度十分满意,这会儿便让军师将旁边的位置空出来,真跟他细细讲解起来。 狼奴听得一知半解。 什么“治众如治寡”“斗众如斗寡”“斗乱而不可乱”……还有“围魏救赵”“假道伐虢”,这些东西其实早些年师父就教过他了,给他兵书看,让他背,狼奴读个一两遍就记得滚瓜烂熟,大部分能勉强理解,但运用起来很困难。 “其实你之前于万军之中直接斩杀阿日斯楞和耶律汾,使其部下兵马全部溃逃,毫无抵抗之力,说穿了用的就是擒贼先擒王的计策。首将身死,没了主心骨,就跟一群娃娃上街偷菜找不着娘了一样,可不得急得哇哇直哭,怕得屁滚尿流?”江霖话糙理不糙,周围几人都接连开起玩笑话来,狼奴略显懵懂地点了点头。 在狼群也是这样,没有了狼王的指引,其他小狼都没法儿好好狩猎了。狩猎时也是要紧盯猎群中最弱的那个,再就是得打领头的那个。 “这围魏救赵,故事你肯定都听过了,用浅白的话来说,就相当于是……” 这边正说着,营帐从外一掀,江炽喘着粗气进来了,双目含光地正要对江霖回禀自己的战绩,抬头看到舆图前正垂着眼睛仔细听江霖教导的狼奴,步子慢了下来。 狼奴武力极高,兵策战术亦颇有悟性,但在权术上绝算不上聪慧,有的地方父亲讲了两遍他都没完全听明白,还耳朵微红地问能不能再讲一遍。奇异的是父亲并没有像他想的那样勃然大怒或露出不耐烦的表情,而是微笑着揽揽他的肩膀,用更缓慢的语速给他讲第三遍。 江炽站在帐前不动,直到忙着给狼奴和江霖端茶倒水的余采晟瞧见了,即刻上前道:“小将军回来了!小将军,坊川河那块战况如何?” 江霖这才移目看来,见江炽白甲之上血迹斑斑,剑柄剑鞘上还凝着血垢,不由问:“杀敌多少,余兵多少?” 江炽垂眸,低声禀道:“儿子杀了鞑靼一个五品将军,两个低阶副将,领兵杀敌三万,余兵……余兵还未清点。” 江霖皱眉:“没清点你急着回禀什么?你让你那些部将怎么想?去,给我点清楚了再来!” “……是。” 江炽正欲转身离开,临要踏出去前,江霖又把他叫了回来:“我看你这战应该打得不错,余兵若还有五万,你一会儿直接领兵到河洛镇去,两三更的时候鞑子很可能会过去夜袭。要是不满,英谦,让人给他点满了。” “是!” 江炽再次领命走了,程英谦也跟了过去,江霖接过狼奴捧来的茶喝了两口,提提精神道:“从昨天白天算起,你又连打三场战了,今晚好好歇歇吧。” “我不用歇,我精神很好。”狼奴迫切地看他,“接下来我去哪边打?” 江霖无奈地摇头笑笑:“你啊,把所有仗都打了,还给不给别人点立功的机会了?江伯也把这个教给你,锋芒过甚时,要会藏拙收敛,否则自身亦会受害。这道理不论在何时何地都受用。” 余采晟听了也点头应和:“对,小鞘,今晚你就歇歇吧,不行把兵书翻出来看看,一味蛮打可不行,要想成为最厉害的将领,就得像江元帅这样,样样要精,要融会贯通。” 狼奴觉得有理,便从江霖这借书先回西巷歇息了。两天没洗澡,他快臭了,这可不行。 看他翻着书出了营帐,余采晟想了想道:“元帅,我看小将军打一天下来也累得厉害,方才何不让他歇歇?” 其他参将副将都在忙着,江霖喝完茶放下茶盏,低声道:“我看得出来,自从回到北地,发现辛鞘立功无数,完全压住了他从前的风头后,他一直憋着一口气想发出来,打仗也打得比从前勇猛了,但光靠这点劲头有什么用,我让辛鞘先别急着往下打,是想他别树大招风,再顺便把兵策权谋学精通些不假,其实也是为着能给炽儿多留点表现的机会。有辛鞘在,我不指望他做到最好了,但总要有个差不离吧?未来这江家军交给他,辛鞘就是他的部下,想驭下怎么能跟底下人差太多?人家会不服!还有他这心思也得变变,要用人时,不能再完全从攀比的角度看对方了,得发其所长,为己所用。” 听完江霖一番话,余采晟不由感慨:“元帅真是用心良苦。” 看到江霖和狼奴最近相处得不错,余采晟心里终于有了点底,但狼奴和江炽之间却比以往更剑拔弩张了,这太令他担忧。 春日夜晚的北地风不比几月前暖和多少,江炽领兵骑马走在从宣府镇到河洛镇的路上,于幢幢火把光影中看向满天星子。 周围只有马蹄声和将士们夜行的动静,他身边那个姓孙的副将忍不住愤慨道:“元帅对您实在太疏于关心了!您胳膊受伤留那么多血,元帅竟一直只顾着和那个妖怪说话,小将军,咱今晚又得枕戈待旦地守城,您要不还是……” “哪来那么多废话。”江炽沉声打断,“父亲器重于我,才会将河洛镇守城之职交付于我。” 另一侧的何副将也甚是不平道:“小将军!器重,也不是这么个器重法儿啊!您今年才十七,生辰还大,满打满算十六岁,体质没那妖怪强不是很正常,就是江元帅年轻时候的体质也未必比得过他吧?这些天,日日夜夜地操劳,咱们跟着都心疼!元帅怎么就不能对您好点呢?” 江炽依然望着低垂天空的璀璨群星,迎风而行,久未言语。 到河洛镇与守城守备交接完毕后,江炽登上城楼往外眺望,两个副将在营房内收拾了床铺让他先把伤口处理了,趁着无事歇一歇,他们会在这替他守着。 江炽坚持要亲自去守,两个副将含着眼泪给他拉回去,解了他浸满血的袖子。看到那小臂上的羽箭贯穿伤,孙副将哽咽了:“……小将军,您这旧伤没好全,又添新伤,万一将来落了病根怎么办。” 何副将拿着药瓶子颤颤巍巍要给他小心地撒上去,江炽面无表情地拿过来,绷着手臂直接对着伤口大片大片地撒,又咬着绷带给自己紧紧缠上去。 他额头上渗了汗,孙副将要给他擦擦,江炽把他推开,起身朝门外走:“别耽搁了,要守就好好地守。” 两个副将忙跟上去,江炽踏出门槛受凉风一吹,猛地头重脚轻起来,眼前黑了一黑。 等他再睁眼时,人已经被抬到床上了。副将们又劝:“小将军,您哪怕歇半个时辰也好啊!” 江炽头还眩晕着,手背抵着微烫的额头,声音微哑:“就半个时辰,到了时间立刻叫我起来。” “好。” 副将们帮他把被子盖严实了才出去,还想把门带上,被江炽喝止了。 江炽把腰间的剑取下,抱在臂间,两眼微阖,虚望着从外头照进来的大片星光和守将们的背影,意识迅速模糊起来。 马蹄声,刀剑声,呼喊声。 扑到脸上的热血,浸透鞋底的凉血,顺着剑一直湾流到手臂的黏血。 有人在后推了他一把,他踉跄了半步,听见父亲的声音在旁边的高马上响起:“炽儿!杀了他们。” 他抬头往前看,三个被绑成一列的鞑子眼神挑衅地看着他。 他们各个身材高壮,呼吸时喷出的白气比血还烫。 身形尚且瘦小的江炽两手握着剑,手心不知是血还是汗,滑得他将要握不住了。 父亲又推了他一下,把他往那三个人面前推,他勉强站稳,父亲鼓励他:“别怕,他们是我们一辈子的仇敌!杀了他们,是给死去的弟兄们报仇,也是给你那亲哥报仇。炽儿,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江炽闭闭眼,咽咽唾沫,把剑提了起来。 一剑刺下去,贯穿他们三人的心脏,三个都会一起死掉。 他主动往前走,剑在抖。 “杀啊,小公子,杀!” 江炽把剑尖抵在那人的心脏处,抬头时看到那人放着寒光的眼睛,黑白分明,直勾勾地盯着他。 他忙把头低下去,在父亲和将士们的鼓励和催促声中大叫一声把剑刺了下去。 血滋出来染红了他的手,鞑子的呼吸急促起来,挣扎着,却又被死死地束缚着。 “这剑够长,再刺,再刺!” “再刺!小公子,再刺!把他们都杀了!” …… 江炽闭上眼使出全身的力气刺,一直刺,一直到那把长如白练的剑被血肉淹没得只剩下一截短短的柄。 他松了剑柄再抬头,那人还没死透,呼哧呼哧着,嘴里在吐血,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也染出了血色,恶狠狠地瞪着他,一直瞪,不眨眼。 马上又一剑从他们的脖颈上划过去,江炽站在原处,铺天盖地粘稠的血喷到他的脸颊与眼皮上,他抖着眼睫睁开,三只头颅齐齐坠地,光秃秃血红红的脖颈上还在冒血,还在冒。 为首那人的头颅滚到了他面前,他往后退,看到那双狰狞的眼睛依然在瞪他。 头晕目眩,胃里一阵翻墙倒海,江炽挣着迷蒙的意识从榻上持剑翻身而起,手握剑柄,以鞘抵地搜心抖肝地干呕起来。 吐了一地酸水,自辰时吃过两张饼,他至此都未再有胃口进食。 他抬目往前看,门虚掩着,星光洒满,却似乎少了几道影子。 他立马起身甩开门,眼前空空荡荡,底下喊杀声不断,守在门侧的小将给他端了杯水过来,结结巴巴地解释:“孙,孙何,孙副将和何副将都都,都不叫属下喊您!鞑,鞑子才来一个时,时辰,您——” 江炽一把打翻他递的水,沉着一张脸望向城下,乌泱泱一片,铁蹄反光,竟一时判断不出到底来了多少。他立刻戴好头盔提剑赶下去。 一直杀到阵前,孙何二人见他来了,一面抵挡着一面喊道:“小将军!小将军!他们来了恐怕有十万人,看来是想拼死夺这城了!我军伤亡惨重,让人去求支援吧!” “若不是你们没把我及时喊醒,也不至于到这个地步!”江炽一剑砍下马两个鞑靼,那只手臂却抽痛起来,两个副将连忙来挡,一边杀着一边道:“您是真捱不住了!小将军,叫人求支援吧!” 江炽继续闷声拼杀,又过了两刻钟,防线一退再退,终于拨了个小将回去报信。 血裹了满身,视野里也全是血,手臂伤口从抽痛再到麻木再到无知无觉,他眼前昏沉一片,看到星空渐白,天将破晓。 远处马蹄哒哒踏来,是援军到了,江炽咬牙强撑着挥剑,于粘稠的血色里看到玄马轻骑跃来,那个始终一身干净的狼奴握剑策鞭,轻松一划便是几个人头落地,他却始终眉眼舒展,神情淡漠,如同凝视着一块块死物。 江炽咬牙,努力抓紧剑柄杀着,用力挥砍。 孙何二人皆有负伤,也体力难支了,想护着他却力不从心。 眼见有一弯刀高高挥起就要劈脸砍来,江炽抬臂欲挡,剑却没握住,砰然落地。他心脏猛缩,下意识将眼睛闭上,却听一声惨叫,滚烫的血喷洒了他满脸。 地上险被马蹄踏断的剑被狼奴一侧身挑起,握于手中,朝他扔了回来:“拿稳一点。” 江炽接了剑,面色绷紧,还没要说什么,狼奴领着他带来的那五万兵以不可抵挡之势将战线一点一点往前挪远了。 江炽即刻强打精神跟上,几乎与他并驾齐驱,可实在体力不济,一剑挥下去,那鞑靼犹睁着眼睛低吼着反击,江炽忙再补了一剑,那人还是没死透,躺在地上睁着硕大的双眼瞪他。 狼奴一来,不过一个时辰的功夫,对面就撤兵走了。狼奴拨了些人去追,回身继续守城,却见江炽从那白马上翻下来了,撑着剑站在那,对躺在地上抽搐不已的鞑靼欲刺不刺。 “别瞪我。别瞪我。别瞪我!” 似是下定了决心,他抖着手抓紧剑,朝着那鞑靼为呼吸而大张的嘴刺去,却把眼睛也紧紧闭上了。 “下不去手就别下。”狼奴从旁走过,握了他满是血却依然十分冰凉的手,将他连人带剑扯到一旁,直接往那鞑靼胸骨上踩了一脚。 鞑靼怒睁着眼,胸骨断裂刺穿心脏,吐两口血死透了。 狼奴把江炽手里的剑抽出来,替他收进剑鞘里,垂目看他手臂,慢慢皱起眉:“你伤得不轻,不要逞强了吧。” “多管闲事。”江炽回身牵马,竟然还想跃上去追敌。 “小将军,小将军!”孙何两个副将急得不行,“您快回去歇歇吧!” 狼奴抬手按了白马马首,不让江炽拉动它:“你脸色真的很不好,听他们的话回去敷药睡觉吧。江元帅知道你这里出了事,很担心。” 小狼奴 第132节 江炽眼前白一会儿黑一会儿,想甩开副将们前来搀扶的手,却怎么也甩不开,嗤笑着:“……他怎么会担心我,他只会想我死。” “将军……” 孙副将察觉到他已经意识不清要说胡话了,忙唤人喊军医去。 狼奴看不太下去了,拉开自己都快站不稳了的何副将,揽住江炽的肩膀,提着他的上身直接往城内带。 到了营房内,狼奴把他安置在床,孙副将见到刚才危急时刻是狼奴救了江炽,内心感激不已,却怎么也说不出感谢的话,就站在旁边他让做什么做什么了。 “烧水去呀,把药都拿来,绷带也给我。” 狼奴拉了江炽的手臂,三五下扯去他的袖子,看到那只湿淋淋的丑结,眉头又蹙起来,拿剪刀避着伤口给他十分细致地铰开了,又从怀里掏出新帕子沾水给他轻轻地清洗伤口。 江炽躺靠在床上,极想抽回手把他挣开,偏偏一点使不上劲,只能任由狼奴给他处理着。 “辛将军,您,您真会照顾人。”孙副将蹩脚地夸了一句,看到狼奴给江炽敷完药后手指动几下就系出了漂亮的结,补充道,“手太巧了。” 狼奴起身把江炽的睡姿调整好,问孙副将:“他还有别的伤吗?” “有,腰背上还有腿上,各有一处刀伤。” 狼奴只犹豫了一会儿,把江炽身上的铠甲解下,还要把他上衣拆下来。 江炽有气无力地往里躲了躲:“我不用你管!” “几个随行军医死的死,受伤的受伤,一时还赶不上来,你脸已经白得不成样子了,必须尽快处理伤口。”狼奴垂眸看他,“江元帅当然希望你好好的,你死了他会很伤心。” 江炽冷笑:“你懂什么。” 狼奴不管他想什么,让孙副将帮忙把他按住,拆了他腰间黏连着肉的衣服,继续给他处理伤口:“我为什么会不懂?江伯伯待你就像我师父待辛鞍一样,肯定希望你越来越好——你真的好不小心,怎么会受这么多伤。” 狼奴都有点看不下去了,给他擦干净伤口后,把药一点一点撒上去,对孙副将道:“给他冲一杯糖水吧,他好像真的有点捱不住了。” 孙副将急得抓头挠耳,几乎要哭出来了:“小将军您千万不能有事啊,这这,这上哪找糖水?!辛将军辛将军,您一定救救他!” “我又不会医术,我只会帮忙处理伤口。”狼奴把他腰间的伤弄好,看到他背上一道又一道的疤,语气轻松道,“你身上的疤好像跟我差不多多,但是你的身体似乎比辛鞍还差一点,江伯伯把你逼得太狠了。” 江炽偏头朝里,紧攥着身下的被褥不语。 狼奴帮他把衣服弄好,又提了被子上去,这才让孙副将把他的战靴褪下来,把裤腿卷上去。 失血太多,这伤不像旧伤,竟然都流不出血来了,还差那么几毫能把脚筋砍断。 “再坚持一下,别睡着。”狼奴让门口小将问军医到哪了,飞快地给他缠好腿上的绷带,这才和孙副将一起帮江炽翻面躺平,见他眼皮眨动的速度变得极慢,轻拍了几下他的脸。 江炽愠怒地瞪视着他。 狼奴无所谓地将茶水递到他嘴边:“喝。” 江炽紧抿嘴不肯。 “你这么大的孩子了,不要跟人置气,不吃不喝真的会死。”狼奴掰了他的下巴一点一点喂进去,“全喝完。” 江炽被迫喝完了一盏水,竟一点没被呛到。 狼奴把被子给他提到下巴,手指把他半阖的眼皮往上拉,打量他的瞳孔:“好多血丝。要是辛鞍,他肯定哭着喊着要睡觉了,你当时困为什么不跟江伯伯说?” 孙副将已经在抹眼泪了:“小将军原来也会说,江元帅不肯啊,说天天睡觉能有什么出息……一个月前,我们赶了二十多天的路,从京城一路到北地,小将军伤都没好透,江元帅还逼他喝酒,小将军本就不是能喝酒的人……” “……住口。” 孙副将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说着说着还抽抽搭搭起来,像这委屈全受他自己身上了:“您还不让说!您都这样了,江元帅不心疼,我和老何打您五六岁的时候就跟着,说句大不敬的话,就跟看自己孩儿似的,哪能不为您叫句屈?” 江炽咬咬牙还想制止,狼奴却先示意孙副将别说了:“你把他说不好意思了,你偷偷跟我说,别让他听见。” “……” 孙副将还真压低了声音说起来,一桩桩一件件,仿佛陈诉冤情。 江炽生无可恋地仰看着上方,完全睡不下去了。 小将终于把军医带上来了,狼奴和孙副将起身避到一旁,让军医给江炽把脉。 得知江炽的伤口都处理好了,军医松口气,抓了药让人尽快去炖煮:“小将军受伤严重,血流得太多,伤口又化了脓,因而感染了风寒。喂完药让他睡一觉发发汗应该能好不少,后面一两个月间,最好都卧床休息。” 孙副将沉默着送走军医,回来又忍不住和狼奴倾诉起来:“江元帅哪能答应!” 狼奴坐在凳子上捧脸听孙副将说半天,把木奴掏出来擦擦,边擦边道:“要听大夫的话,不可以拿命开玩笑,我家殿下告诉我的,活着比什么都重要。江元帅要是非让他起来去打仗,你们就和他说,这样是会死人的。” “哪没说过嘛!” “孙晋,你别废话了,出去。”江炽咬牙道。 “我……” “出去!” 孙晋只能不甘地起身往外走,拜托狼奴帮忙照顾一下小将军。狼奴还没答应,江炽又冷冷道:“你也出去。” 狼奴是不想管他的,但讨厌他这种命令的语气,也同样冷声道:“我是参将,和你品阶一样,不用听你的。” “哼,假意惺惺。” 狼奴拿帕子找只水杯擦了擦,给自己倒了水喝,懒懒地抱着木奴道:“江伯伯要我把你安全送回去,我需要在这里确保你的安全。他确实有许多不对,但关心你应当也是真的,对吧?” 江炽又不说话了,狼奴怀疑他是不是死过去了,往那边看了眼,他正对着顶上愣愣地眨眼。 狼奴也跟着看顶上,搞不懂他到底在盯什么东西。 药终于煮好了,小将端了进来,狼奴起身让他给他喂,江炽偏不喝,小将十分为难,差点把药碗弄翻了。 “我来吧。”狼奴从小将手里接过药碗,坐到床沿,把江炽从床上扶起。 江炽对他这一系列的行为觉得十分羞辱,还想挣扎,然而狼奴力气太大,跟刚才上药时的轻缓举动完全不同,一被他制住肩膀,江炽就动弹不得了。 狼奴捏开他的下巴,一口一口给他往里灌,没什么感情色彩地道:“你比以前我照顾过的最烦人的小狼都要烦。也比辛鞍烦,辛鞍哭着都能把药喝完,你实在不高兴你就哭吧,别浪费药。” 江炽被他这话气到了,眼睛瞪得比刚才还大,狼奴看都不看一眼,灌完这碗,接着下一碗。 等终于灌完了,江炽气愤不已地想喊人把他打出去,结果狼奴把他往下一按,两边被子一掖,他就被裹得说不出话了。 狼奴抱臂站在床边垂睨着他道:“老实睡觉,把汗闷出来,真死了江伯伯会怪我的。” 江炽恨恨瞪着他,可刚喝下去的药以及身体各个伤口撒下的药粉起了药效之后,他本就在苦苦支撑的头脑再度晕昏起来。 由于身体过于疲惫,这一觉他没做什么梦,醒来时外面全黑一片,但能感觉到自己应该是已经被送回了宣府镇的那间卧房。 隐约能听到门外的说话声。 是父亲的声音。 “……战事紧急,他要在床上干躺两个月?没用的东西。” 孙副将畏怯道:“可小将军的身体实在不行啊,元帅您刚刚亲眼见到了!” “他是我生的,他身体什么样我比谁都清楚!就是欠逼迫,不逼一把他就只会畏畏缩缩地躲!顶多十天,风寒退了给我继续上战场!” “江伯伯,他会死的。” “死?得多没用才会这么轻易就死了!唉,他要是有像你这样的好身体,我也不至于这么操心!” “……他已经很好了,我是小狼,和他不一样。”狼奴停顿了片刻,“你总这样说他,他会伤心的,辛鞍小时候师父师娘也对他很严格,要是被凶了,虽然在他们面前他不说,可是私底下哭得很厉害,说想死想离家出走。江炽和辛鞍差不多大,他也一样,江伯伯别对他太严苛。” 江霖却道:“他要是能像你这样懂事该多好,我能省多少心!” “他有爹有娘,为什么要那么懂事。”狼奴语气冷下来,“我要去看兵书了,江伯伯自己守他吧。” 狼奴行礼后便大步退下了。 风声一静,门“吱呀”一声被缓缓推开了。 江炽闭上了眼。 床沿往下陷了一点,一只温厚的大掌掀开他的衣服往里看了许久,还探了探他微凸的脊骨。 江霖又来拿他的手,江炽控制着没躲,江霖看了看浸透两边绷带的血迹,久久没再放回去。 见狼奴从那边回来了,余采晟忙迎上来,一边跟他往里走一边问:“小将军怎么样了?听说你救了他?” “暂时死不了。”狼奴把烛台点亮,给小陶瓶里换了新水,把兵书翻到昨天看过的地方继续看。 余采晟有点激动,赖着他问:“你如今觉得小将军人如何?” 狼奴却看着看着想起来什么,起身问门外的小将:“京城的信什么时候能送过来?别人都收到信了吗?” “呃,有人收到了有人没,天气热起来,路没之前那么难走了,应该比以往要快!辛将军再等等。” 狼奴垂眸把门关上,重新坐回去了,失神地盯着书页上的字。 “想你家殿下了?”余采晟吃着饼问,还给他递了张。 狼奴不想吃,摇了摇头:“好想,但也好怕她并不想我。” 日子过得太快了,她会不会断定他无法成为最厉害的权贵回去娶她,所以已经在满心欢喜地准备嫁给小表哥了? 她会不会为了避嫌,连信也不给他写一封? 余采晟看他那表情都能猜到他在想什么,笑呵呵道:“小公主确实不一定会给你写信,但你师父师娘还有辛鞍那小子肯定会给你写。他们的信还没到,说明小公主要是写了的话,一定也没到。” 狼奴眼睛一亮,终于翻得动书了,抿着笑涡道:“你说得对,殿下一定会给我写的,写很多很多字,让我看也看不完。” “嗯……所以你觉得小将军人咋样?” “就那样吧,跟辛鞍差不多。” “跟辛鞍差不多?” “嗯,还是小孩子。” 余采晟想笑:“你也不大啊。” “他们都是有爹娘的小孩子。” 余采晟不笑了。 他低头捋了捋头上的兜发网巾:“你爹娘一定在努力找你,你也会有爹娘的。” 他总说这种没意义的话,狼奴都不稀罕理他了,撵他走:“我要洗澡睡觉了,把门带上。” 江炽负伤修养十日后,风寒已经好了不少,江霖没再催他了,白天有空会过来看几眼,夜里则会查看他的伤口。 这仗打到四月下旬,胜负基本快要分出来了,江霖准备在后面几日发起最后的反攻,速战速决。 虽然江霖还什么都没说,但江炽能感觉到父亲每次望向他的眼神里都充斥着失望与不满。 狼奴又连立数道军功。 小狼奴 第133节 又在床榻上捱了四五日后,江炽不顾旁人的劝阻起来了,主动去营房找到江霖,请求派发任务。 江霖看向他的目光中终于出现了欣慰的色彩,大声答应下来。 众人还想劝,但劝不动他和江霖,余采晟突然提议让狼奴和他组成一队,有什么仗都一起打,彼此有个照应。 彼此照应算不上,江炽知道这个余采晟总莫名想拉近狼奴和他与父亲的关系,恐怕是想给狼奴在江家军中谋得更高的职位。参将不够,还要做什么,副总兵,还是大总兵?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2-18 23:55:05~2023-02-19 23:52: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9867664 45瓶;沐~榎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9章 这世上所有人里,我只在乎她。 反攻第一战要过崇川山峡经河洛镇, 再夜渡黑淳坨河,兵分三路分别攻打,狼奴和江炽所率领的那队主攻鞑靼左翼。 一切进行得倒还顺利, 狼奴严格按照江霖和程英谦之前的交代,夜间下令要人衔草马衔环, 暗中行进,直到过了黑淳坨河, 再一把火烧了鞑靼的粮草和营帐,待他们从中反应过来之前就开始四面截杀。 马蹄尚潮,夜空漆黑,不远处火光冲天, 烟气缭绕, 人马嘶鸣声不断。 不到半刻钟,那群本还在睡梦中的鞑靼都清醒过来了,持着弯刀跨马杀来。狼奴领着众位将士奋力搏杀着。 “小将军——”孙晋扶了一把方才突然恍惚了一下险些坠马的江炽, 紧张问,“您还能坚持得住吗?” “坚持不住大不了就是一死。”江炽推开他的手, 不管不顾地驭马往前直冲,不甘心落在他人之后。 孙晋急得不行,一直在后侧拼杀的余采晟闻声立刻赶上, 不禁皱眉。江炽病的这些天别说药了,饭都没怎么好好吃,人瘦了许多,虽然他们这一行有多位将领跟随, 但并不都能时时注意着他, 难免教人担心。 狼奴一剑砍死四五个鞑靼, 侧头往后看, 江炽竟勉力跟了上来,一声不吭地斩杀着。兴许是因为月光寒凉,他又骑着白马、披着银甲,脸色看起来极差,像随时都能从马上跌下去。 狼奴搞不懂他为什么非要跟过来,更搞不懂为什么江霖还要对他这种行为大加赞赏,毫不犹豫地答应。好像完全不把命当命来重视。 刀疤余提议让他跟他们一组,狼奴没什么异议,对他来说跟谁一起打都一样,能打赢就行。但江炽本人看起来并不怎么高兴。 他这人好拧巴,狼奴觉得有点烦,而且想起了殿下之前交代过他的话,说江炽心思深,不像安好心的样子,能离多远就离多远。 可如今他在江家军,这是江家父子的地盘,他根本没办法远离,譬如此刻,他们成了一队,他就在他身边打,江霖相当于是把他交给他来照看了,他脸再臭,狼奴也不能真的不管。 正想到这,鞑靼本营帐的几个高阶将领率军冲杀过来了,怒火中烧,高举起足有一人高的大砍刀就哗哗杀来。 狼奴凝神驾马对付,才将其中一人的砍刀打落在地,忽听侧后方传来一阵闷响,他抽空回头看了眼,江炽竟在马上吐了口血,持枪持剑的手无力颤抖着和那把冲他四面砍来的大刀相抗衡着。 孙晋和余采晟等人都还被围在后面拼杀着,一时间根本无法赶过来帮他。狼奴抿唇一脚将眼前的鞑靼小头子踢翻下去一个,夺了他的大砍刀就把他连人带马剁成了几块。 他一旋身挥刀把江炽身侧两个鞑靼都劈砍成了几半,各种黏糊糊的心肝肺和肠子散落各处。狼奴挑了其中一把大砍刀甩给江炽拿着:“这个好用,你拿着吧。” 不想江炽看到地上那几滩糟物和雪亮砍刀上浓稠的血,竟然没拿得住刀,还伏在马背上剧烈地干呕了起来。 对面的鞑靼在激烈的交战中看到后爆出了几声大笑,有人说着蹩脚的汉话:“大元帅最引以为傲的儿子原来是个见血就晕的懦夫!” “懦夫,懦夫!” “狼神辛鞘,你还管他干什么?让他死,让他死!” 他们一边笑一边以更猛烈的攻势击来。 狼奴皱眉,看江炽呕半天什么都没呕出来还一副要死不死的样子,既嫌弃又不能真的撂下他不管,只能在连杀几个大笑着的鞑靼后,拿刀背拦到江炽的腰腹部,把他连人带马弄到了自己身旁来挨着。江炽还要挣扎,狼奴拿刀背在他背部拍了一下:“老实一点,别把自己搞死了。” “我根本用不着你多管!”江炽抬手去推刀,还想牵马越过狼奴的位置趁机再往前去杀。 只这一分神的功夫,又有两把大砍刀朝这打来,朝他脖颈后方就要砍下去。 狼奴立刻折回身抽刀去救他,大声骂了一句:“你好烦啊!” 要砍江炽脖子的鞑靼被他劈死在了马下,将要落下去的砍刀也坠于地面了,江炽还想朝前莽冲,侧首却见狼奴因为无法在刀剑挥下后的一瞬间内再驭马转圜,而被无声绕至他身后的一个鞑靼砍中了背部。 也许是因为刀锋落下的一瞬间还感觉不到疼,狼奴眉都没皱一下,迅速转回去后砍死了对他下手的那个鞑靼,又连杀数人。 狼奴解决了一直缠在自己身边的几个鞑靼后,背手持刀继续驭马往前,不断领人推移着战线。 江炽神志终于清醒过来,又听狼奴冷声道:“不能打你就老老实实待在后面,你想死,多的是人想活,能不能多为你的部下想一想?” 那几个高阶将领死伤大半,剩下的虾兵蟹将就好对付多了,几个副将从后面追了上来,余采晟看到了狼奴背上那道深长的刀伤,问都来不及问,怒火冲天地大叫着一连砍杀数人。 这一战打到天明的时候才停,尸横遍野,火烧不尽,鲜血顺着清晨凝结在草叶上的露水汩汩汇进黑淳坨河,染红了河水。有口渴的将士见了,大笑着拿水囊去装,说今天算是能生饮鞑虏血了。 江炽看见后又伏在地上呕了半天。 清点完地上的尸首以及搜刮来的粮草兵械,着人在此驻守后,一行人安营扎寨稍歇,随时准备迎击下一战。 “军医,军医呢!”余采晟上前要扶狼奴下马,大喊着让人去找军医,不想狼奴没要他扶,自己轻轻松松地从马上翻下来了,手背到身后摸了摸,一边往营帐走一边问他,“好像有点长,看着是不是很丑啊?” “我的小祖宗诶你管什么丑不丑的啊!这他娘能要人命啊!也不知道有没有伤到骨头,赶紧上药包扎,别化脓了也得风寒!” “我很少生病的,不用紧张啊。”狼奴无所谓地擦了剑,然后收到刀鞘里,进了陈虎刚给收拾出来的营帐,在余采晟也要跟着进来时回身拿剑一挡,“我上药你进来干什么?” 余采晟急得不行,差点爆粗口,这时一小将从外过来了,给狼奴递去一捧蓝布:“辛将军,您的信到了!” 狼奴立刻丢了剑,拿手在衣服上擦了又擦才小心接过了蓝布包,看着这鼓鼓囊囊的一堆,笑涡藏都藏不住:“好多呀!” “是啊,辛将军的信是最多的!”那小将笑着走了。 狼奴抱着那蓝布就要拆开,余采晟恨不得劈手给他全夺过来,狼奴自然不让,他只能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先别看信,把伤口给处理了再说。 “我自己能弄,你管别人去。”狼奴最避讳的就是洗澡上药的时候被人看着,所以很多时候连军医都不让跟进来,更烦余采晟这种动不动想掀他衣服的人。 余采晟见他跟个没事儿人似的,好像这伤压根不在他身上一样,勉强放心点了,看他打开蓝布数信封,不由道:“那你这伤不能不处理吧?处理不及时留个大疤多难看?你手再长,眼睛不长后脑勺上看得见个啥?这样,你趴那去,我来给你弄!你还能顺便看看信。” 狼奴怀疑地看向他。 余采晟指指自己脸上的疤:“见着没,这我当年自己对镜子缝的,样子不丑吧?我跟你说,那些军医手一个个糙得跟什么似的,恨不得把疤缝成蜈蚣,别提有多丑了!” 狼奴犹豫着蹙了蹙眉:“我不想留疤,很丑,殿下会嫌弃,能不缝就不缝吧。我的疤已经够多了。” 虽然殿下说欢爱时摸到他身上的疤会觉得有种奇异的刺激,可是更多的时候她看也不愿意看,只会在黑暗里用指腹一遍一遍地摩挲着,动作又轻又痒,不知在想什么。 也许殿下是在心疼他。狼奴心尖一热,旋即想若自己真带这么长、这么深的疤回去了,那殿下看到得心疼成什么样。他不能让她担心。 “那你还废话个什么劲儿!来来来,趴上去,我给你弄,只要及时止血,让伤口尽快开始愈合,用最好的祛疤膏药,保管你一点痕迹都不留!”余采晟不由分说地把他拉到床上去。 狼奴先把信封都放下,解了腰间的木奴和剑放到桌上,临要把甲胄脱下时警惕道:“说好只上药,你别乱碰我。” 余采晟又紧张又想笑,拿了陈虎递进来的药箱放桌上打开:“你小子想什么呢?我什么时候要乱碰你了?” “反正我感觉你最近一年都很奇怪。”狼奴把甲衣叠好放到一旁,抱着蓝布趴到床上去了,把信一一摊放在面前,“你快点吧。” 余采晟拿着绷带和药瓶的手都在抖,坐到床沿,先看了眼那道从左边肩胛一直划到右边胸下位置的伤口,才把东西放下来,找剪子给他剪破衣服。 狼奴把信整整齐齐地摆了两排,数了又数,语气闷闷的:“殿下怎么只给我写了一封,还是好薄的一封……比辛鞍还少。” 其实辛鞍是话最多的,也不知道怎么能有那么多想说的话,封了五六封,一封比一封厚,狼奴都不兴看。 他拿起封上写狼奴二字的信,一摸就知道里面顶多三页纸。他心里难过起来,既想立马打开看看殿下给他写了什么,又怕信上写的是他不愿见到的内容。且这么薄,一眼扫过去就看完了,他舍不得。 狼奴放下这封,去拿师父师娘写的那几封,忽然感觉背上那块衣服被剪下后刀疤余的动作停住了,脸枕着枕头回看他:“你干嘛呢?” “我……我,我给你上药啊。”余采晟的声音竟有些哽咽。 “快点弄。” 狼奴把师父师娘的信一一看完了才去看辛鞍的,果然是一堆车轱辘的废话,看两张就直接略到最后去了。 背上刀疤余开始给他清理伤口了,沾着酒水的巾子时轻时重,狼奴不禁道:“你认真一点啊,我不要留疤。” 刀疤余吸吸气,半天才“嗯”了声。 把其他信都封好放好后,狼奴犹豫再三,还是咬着唇拾起了殿下给他写的那封。 竟然只有一张纸。 狼奴指尖发抖,抽出来时忍不住用手掌捂住了,深吸了一口气才小心翼翼地露出一行字。 “李白,《春思》。” 狼奴眉心微松,把手移开了,入目却只有三句诗。 正正反反,就这三句。 “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 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 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帷。” 狼奴低喃着:“是那首讲女孩儿心事的诗啊。” 营帐外,孙晋紧跟着一路往前走的江炽,劝道:“小将军,您要送药没必要亲自去嘛,您自己还没让大夫把过脉呢,还是快点回去歇着吧!” “谁说要给他送药了。”江炽面色不甚自然地将手里的金鳞散塞进了袖子里,抱臂继续往前走,脚步还快了几分,“看在他救过我两次的份上,我亲自去看看他的笑话而已。多管闲事,活该他伤个半死。” 孙晋挠着头:“您就别口是心非了吧,这金鳞散比金疮药还珍贵,千金难买的东西啊……” 走到营帐前,听到里面的说话声,江炽下意识停了步子。 狼奴正压着声音责问余采晟:“你碰我腰干什么?!” 余采晟忙让他赶紧再躺好,解释道:“不是,我不是故意的!我看你这,你这腰脊上怎么有个红点子啊?我还以为是血,擦半天没擦掉!” “不是血,殿下说是小红痣。”狼奴想到殿下指尖轻轻触上时的感觉,脸不禁红了,并未注意到余采晟异样的神情,“她夸我这痣长得很别致,很好看。” 可惜他哄她亲一亲时,她并不肯。 余采晟平复着激动的心绪:“你,你这痣,是生来就有的?” 帐外的江炽呼吸瞬刻间凝滞住,暗握着药瓶的五指乍然收紧。 他想起了那日在马场上无意间听到的父亲和余采晟说的话。 “不知道。”狼奴回头继续看那张信纸,每个字都不放过地来回看,深怕遗漏了其中的深意,“我后脑勺上又没长眼睛,怎么看得见。” 余采晟哆哆嗦嗦地把药瓶药罐收拾好,一股脑全乱七八糟地堆药箱里面了,看着那颗陷在少年腰脊上米粒大小的红痣,嘴几乎要咧到耳朵根,眼泪却先一颗颗砸下来了。 他张张嘴,心里有无限多的话想说,偏偏一个字也吐不出口。 “小,小,小世……”余采晟几要失语,凌乱地组织着语言,“你没死,你真没死!我……” 狼奴受不了他了,抬手摸摸,绷带已经都弄好了,就是结系得不咋地,狼奴坐起身,拿起备在一边的干净衣服换上了,皱眉道:“这点伤,当然死不了。你到底怎么了?” 小狼奴 第134节 余采晟渐渐冷静下来,抬手臂揩了一把眼泪鼻涕,这就要拉他出门。 狼奴觉得莫名其妙,很是嫌恶地劈手打在他的肩膀上,余采晟瞬间疼得说不出话了,松开了拽他的手。 狼奴穿好衣服理着袖摆沉声道:“说了,不许乱扒拉我。你爱干净一点好不好?” 余采晟管不了那么多,换只手臂拉他:“我带你去见江元帅,我有重要的事跟他说,孩子,你听我的,快跟我走!” 狼奴手里还拿着殿下给他写的信,挣脱了他的手:“到底什么事,军情吗?你刚刚怎么不说?” 他把信重新放回信封里,塞到胸膛护着,这才走到他前面往帐前去:“重要的军情也能忘了说,耽搁到现在。” 余采晟跛着腿赶紧跟上他:“对对对,你甭管这些,跟我过去就是了!” 刚出营帐,却看到江炽转身欲走的身影,孙晋在旁边忙问:“小将军,您不是要给辛将军送金鳞散的吗?怎么这就要走?” 余采晟一愣,狼奴站在原地偏头看向江炽,江炽停步片刻,慢慢转了过来,却将目光投向余采晟。 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原来辛鞘就是他这些年素未谋面的亲哥哥啊。 虽然难以置信,但他竟然,确实还活着。仔细看看,好像他的眉眼与父亲母亲的,确有一点相像。 余采晟早就猜到了,所以才那么想撮合他们父子三人的关系。 江炽缓缓将视线落到狼奴身上,他正用那双过分明亮却流露着不耐与不解的眼睛与他对视。 他处处压制着他。 父亲说,如果不是他当年死了,这世上根本不会再有他。 他的存在,只是为了代替这个素未谋面的哥哥而已。 他努力这么多年,努力做到最好,父亲至今也未将世子之位请封于他。 一旦他们相认,他会是什么结局? 江炽笑了下,话是对孙晋说的:“早说过,不要随便揣度我的意思。我平生最厌恶最厌恶的,就是多管闲事,假意惺惺之人。你以为他这几次三番,是真心想要救我吗?还不是想立军功,想我父亲多赏识他一二。说不准要我和他组成一队,打的也是这个主意。” “可是您手里的药不是……” 江炽摊开手,抛了两下药瓶,慢条斯理地打开药塞,直接将药粉悉数倾倒于地:“给他这种喝狼奶长大的野孩子看看,什么才是好东西。可惜再好的东西,他一个奴隶,这辈子都没资格用。” 孙晋脸色一变,看着这突然变化的氛围,缩着脑袋一个字都不敢多说了。 狼奴还没什么反应,余采晟原先的激动情绪瞬间消褪了:“小将军,您,您怎能这么说小鞘?他可是你亲……” “是我什么?”江炽阴恻恻地看着他笑,“一个狼妖,一个怪物,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奴隶,能是我的什么?该不会真以为他救了我的命,我就会感恩戴德了吧?痴想妄想。他要真与我有什么不得了的关系,我还嫌恶心呢。” “我是喝狼奶长大的野孩子,是殿下小奴隶,可我不是你的奴,不是除殿下以外任何人的奴。”狼奴没什么表情变化,无所谓道,“金鳞散并不算什么好东西啊,小时候殿下把我从上林苑带回来,用的就是最好的药,殿下从不吝啬对我的爱。你以为的好东西,我并不稀罕。” 狼奴让人把自己和余采晟的马牵来,准备奔过黑淳坨河去找江霖了。路过江炽时,他垂睨着他:“我救你也跟什么军功无关,我的能力比你们任何一个人都要高,完全不需要通过你来达成我想要的目的。你别太自作多情。老余,走吧。” 狼奴跨上马,却见余采晟还站在原地张口欲言,呆愣着不动,不由催道:“别发呆了,快点!” 余采晟木木地骑上马,却一个颠簸摔下来了,膝盖磕在地上,疼得嘴都抖了,抖着抖着眼泪落下来。 狼奴忙下了马去扶他,余采晟不知在想什么,由他搀着才勉强骑上去。 狼奴策马朝河畔而去,回头却见余采晟还在后面慢慢踱着,生气发问:“你不是说事情很紧急吗?” 凝望着宽阔河流里依然流不尽的红血,余采晟牵马在狼奴身侧停下了:“小将军说的话,太不应该了。他怎么能这样想你……” “不奇怪,很多人都这么认为,比如江伯伯,也这么想的。他不止一次说我可惜,可惜是狼养大的。” 余采晟心一抽一抽地泛绞痛,他五指紧扣胸口,艰难地问:“如果,孩子,我说如果……你江伯伯是你父亲,江小将军是你亲兄弟,你会恨他们吗?” 狼奴在风声与水声中侧头看他:“你的问题好奇怪。” 余采晟觉得风吹得他浑身疼,腿疼,心疼,眼窝子也疼:“所以才是如果。” 狼奴拍拍马儿鬃毛上落的灰,语气寻常道:“为什么要恨他们,不管他们是我的什么,我都不会恨。” “可他们那样说你。” “虽然难听,但他们说的是事实,也是世上所有人的偏见。我不会因为厌恶别人对我的偏见而去要求他们正视我,我会自己打破偏见。殿下的小奴隶,在我眼里从来不是屈辱的身份,我爱她,她也爱我,只要我和她能在一起,不论是以什么身份,我都能成为她的骄傲。” 狼奴对着沿河吹来的春风弯着眼睛笑了:“我会娶她,做她名正言顺的小狼夫君。这世上所有人里,我只在乎她。” “可我的如果是,他们是你亲人呢?一个是你亲生父亲,一个是你亲兄弟。” 狼奴抬头看看天上的太阳,又望望远处,空气中仍流溢着散不尽的血腥味,他淡淡道:“不重要啊。他们讨厌我,和我是他们的谁,有关系吗?我对他们恨还是不恨,也跟他们是我的谁无关。我不需要父母,我的母亲只有一个,是当年给我喝奶,教我狩猎的狼王,他们谁都看不起的狼。” “江元帅位高权重,如果你是他的孩子,他这么欣赏你,一定会把江家军托付给你,你不是想做这世上最大的权贵吗?只要成了江家的世子,你就是世上最骄傲明朗的少年郎。” “我不需要。我会杀了鞑靼王,灭了他的国,把这作为聘礼奉给殿下。军功,我自己能挣。”狼奴不想再说下去了,一鞭子打在余采晟的马上,“走啊!” 马儿吃痛往前飞奔,余采晟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迫攥着缰绳大叫起来。 狼奴踏着水花跟上了。 余采晟心绪不安。 没想到江小将军竟然会这么想狼奴……抛开别的不说,他救了他两回!哪怕心里这么想了,又怎么能当众说出来? 小将军原本就对狼奴有几分嫉妒,从在马场对他使阴招那件事上就能看出来,更不用说这两个月以来他对他单方面的明争暗斗了。 余采晟本以为狼奴救过他、照顾过他,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能有所改善了,可这结果实在太让人震惊失望。 如果他现在就把狼奴其实是小世子的真相公之于众,江炽得知这一切,会发生什么? 狼奴未必会恨江炽,江炽却一定会恨他。 狼奴哪怕披着一个奴的身份都能如此耀眼,若拿了江炽本捱到弱冠之年就能得到世子之位,江炽怎会善罢甘休? 后果不堪设想。 余采晟突然拉停了马。 狼奴又跑出去一段路后才回头问他:“你又怎么了?” “孩子,我记错了,没有什么军情。我们回去吧。”余采晟勉强露出个笑道。 快到五月了,天越来越热,楚言枝将身上的春衫褪下换上了更为轻薄的夏衣。婚期越来越近,礼部将婚服送到了慈宁宫,让楚言枝试穿看看,若有不合适的地方再送回去改。 婚服是由八十一位绣娘一针一线绣出来的,每一处细节都经得起细细欣赏,但楚言枝看了一眼,便让人收起了。 红裳和绣杏催她换,娘亲也进来说想看看枝枝穿上嫁衣会有多美。楚言枝仍然不想,最后以皇奶奶病重,她实在无心应付这些事情为由推拒了。 楚言枝倚靠着雕鸟刻花的架子床,半身隐在暗处,隔着珠帘,看向同样被放置于雕鸟刻花的柜子里,隐在暗处的精美嫁衣。 慈宁宫内依然燃着信灵香,这悠远的香气亦无法遮掩住这宫内从每一处角落泛出的沉沉腐朽气息。 楚言枝慢慢扇动着团扇,思绪飘远,飘到远隔千里之外的北地。 听狼奴说,那里望也望不到尽头,风和雪冷极了,日光与花香也暖极了。 她不会在这宫墙里闷到死,可她爱的人会。皇奶奶会,娘亲会,年嬷嬷也会。 她不想嫁给姚令。 不论用多少美好的理由去装饰,她一想到这件事,心口就是堵的,下意识要回避。 她不爱他。 楚言枝从前以为婚姻不需要相爱,搭伙过完一生就行了,可兴许姚令的话是对的,她如今既无法想象和一个不爱的人同床共枕、为他生孩子,也无法想象和一个不爱的人相对着直到老死。 “殿下,太后娘娘醒了。”莲桃进来回禀道。 正在和红裳一起把嫁衣放好关柜子门的绣杏低低叹了声气:“……睡了整整两天两夜啊。” 楚言枝回神,不待人扶,立刻去往隔壁内室,一进门,又不由放缓了脚步,面上带了几分笑意,乖乖甜甜地对倚坐着的荀太后喊了声:“皇奶奶,您醒啦。” 荀太后看着她走进来,轻轻点了点头。 等楚言枝在床沿坐下了,荀太后抬起干瘦的手,摸了摸她的头。 楚言枝握了她的手,要接过如净嬷嬷递来的粥喂她,荀太后却摇摇头道:“皇奶奶不饿。” 楚言枝捧着粥碗的手控制不住得有点抖。 她勉强维持住脸上的笑意,搁下碗后,往里稍稍坐了些,轻轻抱住荀太后:“皇奶奶。” 荀太后抚着她的背:“你父皇和你娘亲,都在正殿?” 楚言枝略微点头。 “方才我听如净说,礼部将你的嫁衣送到了,很漂亮。皇奶奶等不到你出嫁那天了,枝枝,穿上给皇奶奶看看好不好?” 楚言枝气息微哽:“……不穿,皇奶奶等六月就能看到了。” 荀太后笑笑:“好孩子。” 楚言枝闭了闭眼,暗暗揩去眼角的泪,终于还是起身回厢房换婚服了。 婚服层层叠叠,每一处细节都很贴合她的身形,宫婢们围着她夸赞。红裳和绣杏要扶她再过去,楚言枝却一步步走到妆台前坐下了。 “把凤冠也带上吧。教习嬷嬷是不是还没走?让她们今日便为我试妆。” 红裳沉默着退下了,不一时便领了那几个教习嬷嬷过来。 “老奴我不知给多少贵人化过妆,殿下这张脸是奴婢们化过得最美的!真是黛也多余,脂粉也多余,竟教我们没发挥的余地!” 楚言枝凝视着铜镜里的自己:“嬷嬷对每个人都这样说的吧。” “哎呀,这是实话呀!” 教习嬷嬷们都长着张极为喜庆的脸,她们忙忙碌碌地为她挑簪插笄,弄得宫婢们也各个喜气洋洋的,好像她今天就要出嫁了似的。 红裳和绣杏催她们快些,紧赶慢赶,小半个时辰后终于都收弄好了。 楚言枝站起身,才觉得头顶和肩膀是如此沉重,金银累物全堆在身上,好似一块块大石头把她的心框起来了,让她不敢行差踏错。 她由她们扶着跨过门槛,正是初夏的傍晚时分,她逆着光步步走向荀太后,最后停步,展臂慢旋一圈,笑问:“皇奶奶,枝枝美吗?” 荀太后看着眼前穿一袭华美嫁衣,身段窈窕姿仪端庄的楚言枝,目光却恍惚起来,好像看到那年捂着手“蹬蹬瞪”朝她跑来的小女孩儿,小枝枝仰着头说,“皇奶奶,我抓住了一只蝴蝶!” 她叫如净拿来了琉璃瓶子,小枝枝小心翼翼地张开白嫩的小手,里面却躺着一只再也扇不动翅膀的死蝶。 “很美,枝枝是世上最美的女孩儿。”荀太后眼里含了泪,对她招手,“过来。” 楚言枝拖着这副沉重的躯体,又回到皇奶奶身边坐下。 荀太后支撑着自己坐直了,却抬手开始为她拆头上的凤冠与金累丝的钗,钗拔了一根又一根下来,楚言枝方才被绷紧的每一根发都变得松弛起来。 “皇奶奶……” 小狼奴 第135节 荀太后依然没有停下动作,如净嬷嬷欲要相拦,亦被她摇头拒绝了。 “我们家枝枝没有这些东西,也会是最美的女孩子。天然去雕饰,清水出芙蓉。”荀太后最后将她的凤冠取下,放在了锦被之上。 楚言枝散着满头乌发,荀太后看着她,对如净嬷嬷道:“把我刚才准备的那两只香囊拿来。” 如净嬷嬷依言去了,不一时端了个紫檀木的托盘,盘上放置了两枚绣福字的坠流苏红香囊。 “枝枝,皇奶奶帮不了你别的什么,只希望你能永远快乐下去。这两枚香囊,一只是留给你的,一只是留给你三姐姐姝儿的。皇奶奶知道,姝儿有大志向,她不该被囿于宫墙。而你呢,”荀太后握住她的手,“你也不该被困在这里,不该被困在这世上不管是爱你的,还是不爱你的人的期望里。不要怕,枝枝。” 荀太后将其中一只香囊放置于她手心:“不知你们两个,哪个会先用上它。世间万般法,何法得自然。你父皇是个薄情的人,兴许他的薄情,追根到底,是因为我从他幼时起便没有好好爱他过。若有一日他为着你们的事生气,你把这个交给他看。” 荀太后轻轻叹了口气:“因果如此,或许最后要终结于我。” 楚言枝收紧握着香囊的手,已泣不成声。 荀太后用越来越凉的指腹擦去她的眼泪,笑着道:“皇奶奶教过你的话,你都忘记了?生死皆无需惧怕,只需等待。” 楚言枝便含泪弯唇露出一个笑,握着她的手点头。 “我累了,又想睡了。”荀太后缓慢地眨着眼睛。 楚言枝仍握着她的手不放,如净嬷嬷扶着荀太后平躺下来。 荀太后慢慢阖上了眼。 香笼内信灵香悠悠升起,无风自散,如天边时卷时舒的云。 荀太后看起来和以往数次睡着时的样子并无不同,眉目舒展,唇畔含笑。 唯独楚言枝握着的那只手,在从温热变为冰凉。 楚言枝对着她尽力地笑,尽力地回忆她曾说过的话,想这人间生生死死,都是注定要来的遗憾。 可她再也没有皇奶奶了。 这栖栖遑遑的世上,这冰冷的深宫,少了一个爱她的人。 成安二十一年五月初三的傍晚,皇太后荀氏薨逝。 帝大恸,辍朝十五日,举国缟服治丧,葬于皇陵,谥号敏仁。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2-19 23:52:57~2023-02-20 23:57: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看文别看评论区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羽山山山 5瓶;gill 3瓶;呜呜呜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0章 我爱小狼。 荀太后薨逝的那天, 楚言枝披着嫁衣走到门槛前,望着天边即将消失殆尽的夕阳,听到正殿的方向传来宫人的惊呼:“陛下——” 成安帝从椅子上跌了下来, 石元思和姚窕一起扶着步履不稳的他,跌跌撞撞奔向内室床榻前。 成安帝伏在床头, 压抑地哭嚎起来。 楚言枝从未见父皇如此失态过,这样一个生杀予夺, 素来皇权至尊的薄情男人,面对母亲逝世竟会像个无助的孩提。 她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一直到黄昏彻底湮尽,成安帝还未将情绪收住。 本朝国丧以月代年, 皇族上下要为荀太后守丧三个月, 楚言枝的婚期顺延到了下半年。 楚言枝重新回到七公主府住了,她每日披麻戴孝,坐在内室窗前, 手捻那串黑檀佛珠诵念着《僧伽托经》。 这日醒来的清晨,楚言枝的窗前停了一只白色粉蝶。春天早已过去, 夏日炎炎之际,宫中的院墙内很少看见这种小菜蝶了。 楚言枝停下诵念声,默默看着它扇动翅膀, 想起小时候年嬷嬷说,有一个说法是逝去的亲人或许会变成一只飞蛾、一只小虫,重新回到他们想念的人面前看一看。 楚言枝轻轻唤了声:“皇奶奶。” 粉蝶扇起翅膀,进了窗内, 停立在佛经书脊上。 楚言枝泪如雨下。 一阵风过, 窗前又飞来一蝶, 书脊上的蝶似有所觉, 迎风跟着飞了出去。 楚言枝仰面看那两只蝶相绕着飞远,从东飞到西,从低飞到高,在炎炎烈日下渐渐消失不见了。 楚姝嫁到焦家后,楚言枝想见她一面没那么容易了,但楚姝似乎并不喜欢住在汝南侯府,近日为方便为给荀太后守孝治丧,她搬回了公主府住,驸马焦铭也跟了上来。 楚言枝递了拜帖回避过焦铭后才进去,楚姝怪她多此一举。楚言枝并不多言,将荀太后临终前留下的那只香囊递给了楚姝。 香囊内应当是放了张字条。楚姝拿着,笑了笑:“我原以为皇奶奶只喜欢你,原来也记挂着我。” “皇奶奶一直惦念着你和孟姨。三姐姐……你今后有何打算?” “你问的这个打算,指的是什么?”楚姝如今不再给指甲涂蔻丹了,而是带上了尖尖长长的金银镶玉指甲,她抚着上面的玛瑙珍珠,“政事上的吗?你从前很避讳听这个。” 楚言枝点点头,将那串佛珠缠两圈绕在了腕上:“皇奶奶希望我能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我没有三姐姐聪明、果敢、坚毅,但我也确实不服气,不服气只做一个每天发闲愁的无能公主。” 楚姝停下动作,看她素容淡淡,眼周微红,不由从靠榻上稍稍坐直身拿起了茶碗:“那你想做什么?” “我想让天底下的女孩子都可以读书、学骑马、学医术,出门不用戴幕离,人生可以有除却嫁人生子困于院墙外的无数种可能。”楚言枝看向她身后的窗外,“我想这个世界能变得不一样。” 楚姝掀起茶盖,一下一下拨弄着茶面上的浮沫,抿一口放下了。 她正色道:“这很难。不是我们两个想做就能做到的。汉唐时还有公主擅权的可能性,到我们这朝……我连培植自己的死士都废了太大功夫。” “我知道……就是因为知道,从前才一直不敢想、不敢做。我不怕失败,反正生也如此,死也如斯,我总要做点和预想中的人生不一样的事。” “你不怕连累你身边的人?” “怕,所以这些事我会跟娘亲他们说明白。”楚言枝眸光微垂,“他们应当会支持我,不支持也没关系,我会想办法用别的方式去做。” “你铁了心了?” 楚言枝也捧起茶:“也许此后的某一天我会后悔,但至少今天我确信自己是一定想尝试的。我握不住以后,只能抓住现在。” 楚姝让宫婢们都退下,包括一直贴身服侍着的阿香和碧珠。 门窗都关上了,楚姝才起身从烷桌的小柜中拿出了一本册子,翻开给楚言枝看,里面是各种标记和人名、地名。 楚姝指着四川府那几个字:“父皇先前用我母亲威胁我,但现在威胁不到了,我和大哥一起用自己的势力将孟家都安顿好了,如今父皇收到的消息都是钱锦递去的半真半假的消息。” 楚姝冷笑:“因为我们的缘故,父皇对钱公公和汪公公没了信任,却一时还无法直接踢开东厂。他宠幸石元思,但没办法把我母亲的事交给他来办。我猜他一定后悔当初把我母亲送走了。” 想到东厂的事,楚言枝难免忧虑,听说当初那个被贬到南直隶做南京守备太监的赵关被起复了,现在在石元思的西厂办事。他蛰伏这些年,一朝返京,很可能会对钱锦伺机报复,一旦钱锦遭殃,长春宫和她与三姐姐都会受害。 但这天下早晚是太子楚珩的,楚珩既已选择和楚姝联手保护孟皇后,以后应当会善待当初参与这些事的人。 楚姝大致给她看了自己在各地所布的眼线,不多,也比较模糊,算是让她对她如今的势力有个简单了解,而后阖上了册子道:“朝中现在也有我的人,嵇岚在吏部任职,做起事情来比以往方便多了。如今我虽未身处朝堂,实际上,能插手的事越来越多了。” 楚言枝有些心惊,三姐姐每天不是在公主府内,就是在汝南侯府内,连各大宴会都很少参与,她一直以为她是在伺机而动,没想到早已重新振作起来暗中动手了。 楚姝看出了她的震惊,笑道:“我从不是坐以待毙的人。” “太子哥哥知道这些吗?”楚言枝说出了自己的顾虑,“他似乎也并不同意公主参政。” “他确实不同意,所以我把这些势力分为了明暗两股,明的给他看,暗的这世上除了我,没第二个人知道。”楚姝把手上的长指甲一一摘下来,这才握住楚言枝的手,“你想做的事,也是我想做的。只有给天下的女子都辟出一条不一样的路,我们的帮手才能越来越多。” 楚言枝感受着三姐姐散着暖意的掌心,心尖涌上一抹激动,郑重问:“我可以帮你做什么?” 楚姝无奈地拍拍她的手笑道:“不是你要帮我做什么,是你自己想为你自己做什么。只要你敢做你从前不敢的事,就是在帮我。我会保护你。” 楚言枝了然,回握住她的手:“我明白了。” 隔日楚言枝回了长春宫一趟,却被告知姚窕不在,一大早便去了慈宁宫大佛堂。 楚言枝乘坐车辇到了慈宁宫,走进院落,看到陈设依然的庑廊和那几棵柿子树,楚言枝仰头望了很久。如净嬷嬷领着从前的宫人们继续每日扫洒着,见到她来了,问今日可要留下来用斋饭。 临近佛堂,听到里面一下一下极有节律的木鱼声,楚言枝扶着门框悄步走到姚窕身边的蒲团跪下了。 木鱼声未停,楚言枝盘捻着佛珠,低诵佛经。 过了许久,姚窕搁下了手中的木鱼缘,双手合十对着佛像跪拜一二。 “年嬷嬷去哪了?”楚言枝停了诵念,“今天她没跟娘亲过来?” “她年纪大了,说话走路都不方便,我到这也是跪着不做别的,让她受累不好。”姚窕看着楚言枝,“你有话想对娘亲说?” 楚言枝垂眸,“嗯”了声道:“娘亲,我知道为什么自己这几年一直不快乐了。” 姚窕并未出声,静静等着她的下言。 楚言枝挪膝跪坐在她面前,握着她微凉的指尖:“我不甘心。娘亲,我不甘心只按着父皇喜欢的样子活,我……” 姚窕目光复杂:“你如今单住在公主府,比以往要自由许多,有娘亲在,不会让你活得太束缚的。” 楚言枝话音止住,一时不知道怎么往下说。 娘亲已经为她尽力了。 见她沉默着,姚窕想了片刻:“你不想嫁给姚令吗?” 楚言枝抬头,呼吸微屏。 姚窕见她如此,已经明白了,叹了口气:“钱公公说你从不主动去找他,他来找你,你也态度平常。自上元夜一别,你们多久未见了?” 楚言枝不语,姚窕揉按了下太阳穴:“枝枝,娘亲以为自己给你安排好了最好的一切,没想到原来你并不喜欢。可我闹不明白你为什么不喜欢。” “我不爱他。”楚言枝按着心口,“我尝试过了,我不想他给我簪花,不想听他给我吟诗,连跟他走在一处,我也只觉得烦。我知道这样不对,表哥很好,什么都没做错,不该被我烦才对,但我就是这样……” “我分明记得你从前说过,实在要嫁人,会听我的安排,从一堆不喜欢的人里挑最合适的那个。你是有喜欢的人了吗?” 终于还是要面对这个问题了。 楚言枝望了望身前宝相庄严的佛,慈悲却带着强于一切温情的威压,既让她敬仰,又让她觉得压抑。 楚言枝于满室寂静中点了点头,视线仍落在佛半垂的双目上,回答着这个问题:“对,我有喜欢的人。因为他,所以我不想嫁给这世上任何其他男子。” 姚窕也同她一起望向佛像,但最终还是看向了女儿虔诚且坚定的目光,忐忑又失落:“谁?” “狼奴。”楚言枝微顿,与姚窕对视,“我爱他,我想嫁给他。” “他?他是你……”姚窕震住了,可旋即意识到这回答并不意外。 楚言枝握紧姚窕发汗的手,将她的指尖握到自己手心里暖着:“我和他做了夫妻。这些天,我好想念他,甚至好几次梦到自己去北地了。北地的风很大,轻轻一吹,就把我吹醒了。我从前比谁都不想承认这件事,但皇奶奶说得对,我骗得过谁也骗不了自己。我爱他,大概没他爱我那么深,但我确实想一直跟他在一起,过一辈子。” 小狼奴 第136节 姚窕还是觉得这太突然以至于难以接受。她把自己的手抽出来,拿起木鱼缘急促地敲响木鱼。 她敲得太急,以至于没什么节律,楚言枝跪在原处等待着,一直等到木鱼声渐趋平稳。 姚窕迅速从这变故中缓过来了。 她再度放下木鱼缘,手撑在蒲团上,望着佛像长长地叹出了一口气。 她该怪罪枝枝吗?怪她没有听从她的安排爱上,或者说是乖乖地嫁给最合适的人。甚至是背着她,背着她本该最信任的娘亲和狼奴有了夫妻之实。 莫说她是一位公主,哪怕只是这世上最寻常的女子,在本朝有此行径也堪称惊世骇俗。 可她自己心里也有一直珍藏着的人,多少次记起年轻时命运捉弄造就的遗憾还会想要落泪。 姚窕闭了闭眼,爱与不爱,哪像那些一条条白纸黑字的礼教法度,写下来是什么便是什么。 “过一辈子……你和他,那太难了。”姚窕凝望着她,“你与姚令的婚事已经定下,要不是因为你皇奶奶过世,你下个月就得嫁过去。如今就算往后延了三个月,也改变不了最后的局面。退一万步说,就算你没有亲事,你也无法嫁给他。” “娘亲说的这些,我都想过,想过何止一遍两遍。”楚言枝诚恳道,“我是公主,他是奴。即便他立下军功无数,封官进爵,也会因为是权贵而无法尚公主。他问我既然不敢嫁奴隶,那敢不敢嫁权贵,我说我都不敢,但实际上,我想嫁给他,和他是奴是权贵都没有关系。” “娘亲,公主真是个奇怪的身份。皇权要我尊贵,但皇权本身就在蔑视我。不得嫁低位,又不得嫁高位,从不想我作为一个女孩子究竟爱谁、想要嫁给谁。我试着去顺从它,我以为我谨记自己身为公主的尊贵,成为它想我成为的样子,我就能过上富贵清闲无忧无虑的生活,可我顺从不了。一旦顺从,我就不是我了。” 楚言枝站起身,仰望着高高在上的佛陀:“我是谁?娘亲,我是谁。我是楚言枝,我是个肉身塑的人,我有喜怒哀乐,有恨有爱。我想作为我而活着,而我有想做的事,有想成为的模样,有爱的人。我爱小狼。” 楚言枝侧身看依然跪坐在蒲团上的姚窕:“我爱他,所以他是奴,我嫁;他是权贵,我也嫁。” 姚窕慢慢地从蒲团上站起来,依然不看佛,只看她。 她看了一遍又一遍,想她呱呱坠地时羸弱地窝在襁褓里的样子,想她咿咿呀呀学说话时口齿不清的样子,想那些年在重华宫,她搂着她,和年嬷嬷对坐着穿针引线,给她绣小鞋子、小衣服穿。再大一点,她趴在她膝上学写字,拿小手指在她掌心写“一二三四五”写“枝枝”“娘亲”……她翻了她手里的书问是什么字,一字一顿地念“安老怀幼”,开心地说自己又多认识了两个字,后来学做针线,学琴棋书画,从那个坐上炕沿连足承都踩不到的小枝枝长成了如今立在她面前,决然地说,“我想作为我而活着”的楚言枝。 她真的长大了。 比起惶惑,姚窕更觉得欣慰。她自己的一生已经注定要在这宫内无尽磋磨了,可枝枝不一样,她才刚刚长大,像一根拔节而生的翠竹,没有任何一块石头能把她框住。 她也不该被任何石头框住。 不论这石头是脚下的门槛,还是一簇簇宫墙,还是那拦海挡天的山,都不可以把她框住。 姚窕走到她面前,捋了捋她耳边的发,轻轻握住她微凉的手:“好。尽管放手去做你想做的事,嫁给你想嫁的人。我知道你皇奶奶临终前给了你和三殿下各一只香囊……那是你皇奶奶给你们的庇护。我人微言轻,或许根本帮不了你多少,不过我至少不会成为你的顾虑。前路如何,我无法为你一一探知,但只要我能,就一定会为你提灯照路。” 楚言枝紧绷着的心弦终于在这一刻放松下来了,她一把抱住姚窕,颤声道:“娘亲……” 和姚窕手挽着手走出佛堂时,楚言枝望着头顶的朗日,头一次感觉到由内而外散出来的轻松,从前压在她心头的层层厚重乌云都消散了,连呼吸都变得畅快起来。 事既已定,楚言枝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明确地告诉姚令,自己决定不会再嫁给他了。 还是在之前那个梅林里。上回来时这里梅落如雪,如今已翠叶层叠了。 姚令坐在亭内为她煎茶,直到听见她此话之前脸上还挂着腼腆的笑。 姚令久久没说话,一盏接一盏连喝下半壶茶水,就在楚言枝想要再进一步解释时,他点头接受了:“自那天上元夜和枝枝说明白后,我就已有了心理准备。枝枝不用顾忌我。只是,你我婚事已定,你打算如何推拒?” 楚言枝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推掉某个人选不难,难的是……她不要由礼部为她择定人选,她要自己来。今天退了姚令,明天还会有另一个,只要父皇认定了她得嫁给谁,就会有无数合适的驸马人选。 “大不了我登金銮殿,当堂陈情。” 姚令惊得碰翻了茶盏,顾不得擦,压低了声音探身问:“这……岂不是要状告陛下?” “有何不可呢。”楚言枝指腹摩挲着杯沿,冷静道,“我当然不会因为一时的冲动直接这样做,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走到这一步的。而且在此之前,我会想办法把危机降到最低。” 这是风险最大,但一旦成功,就能一劳永逸的办法。 姚令在亭中来回踱步,紧张得额头都冒汗了,语无伦次道:“枝枝,你,你……再想想别的办法吧,哪怕是假死脱身,从此以后远离京城过世外桃源的生活也比这好啊!皇权威势,多少八尺男儿亦不敢以身直对,何况是你。你还是陛下最疼爱的公主,往后得,得背负多少骂名。你和我从前以为的样子,怎么,怎么完全不一样……你就这么爱辛公子吗?” 登金銮殿当众状父,是藐视皇权、大不孝的重罪。 楚言枝沉默了下:“不止是为他,最重要的是为我自己。我在争取自己爱人的能力。表哥不必为我担心,我没那么傻,我敢有此想法,是因为我已有了底牌。” 娘亲的承诺,三姐姐在朝中造的势,以及皇奶奶留给她的庇护香囊。 狼奴说,他一定会在六月前赶回来。现在刚到五月中旬,兴许再过十日就能回来……赶不回来也没关系,九月前她能做许多事。 虽然楚言枝心里还是很忐忑,忐忑于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但好像这是摆在她面前的最不需要费心的问题了……她连金銮殿状父的事都敢想,又怎么能怕面对他。 没由来的有些心慌。 楚言枝捧住心口,忽然感觉绞痛了一下,一时脸都白了,压着呼吸不敢动弹。 姚令察觉到忙过来问,楚言枝摆手,姚令即刻让守在外面的红裳和绣杏过来了。 楚言枝慢慢喝下一杯水,缓过来了,只是心脏还有点抽痛。 她皱起眉,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妙。 发起反攻之后,江家军在江霖的带领下几乎是势如破竹,不过五六日的功夫,就已经把鞑靼王的主力军几乎全部围困住了。探子来报,说鞑靼王准备今夜撤兵逃离了。 江霖大喜过望,但仍记得骄兵必败的道理,告诫众人不可得意忘形,最后的这一口气才是最重要的,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对接下来的每一战。 “江伯伯,让我去打他!”狼奴立刻道,“我要把他的头摘下来,灭了他的国!” 众人大笑不已,江霖拍拍他的肩膀,好笑道:“三面驱兽,尚要前开一面,何况是他。你把他逼作困兽之斗,恐怕会遭反噬。” 狼奴知道这话的意思,说是不能把人逼得太狠,否则他殊死抵抗,胜负反而难定了。但他不能放过他,距离约定之期越来越近了,他必须灭鞑靼,成为让陛下都要让七八分薄面的权贵,这样才能让殿下有勇气嫁给他。 “我是最厉害的,他怎么都打不过我。”狼奴说完又补充道,“我没有骄傲,是实话。” 江霖被他逗得不行,却也知道这的的确确是实话。天天打仗,旁人都累得恨不得闭着眼睛把饭塞鼻孔里吃,他倒好,竟还能抽出空来翻看兵书、练他新教给他的身法。这么些天下来,别说败仗了,连平局都没出现过,给他再少的兵马他都能赢,实在是奇才。 江霖想了想,点头道:“既然你坚持要这么做,我不拦你了。就算是尝试,整个江家军,也找不出第二个比你合适的人。我拨给你十五万人马,你作为前锋将军,马上出发,打到哪里算哪里,都是你的功绩。” “父亲,我也要去。”江炽突然上前一步,瞥了眼旁边的狼奴道,“耶律丰山之首究竟能落到谁人手里,还未定呢。” 一旁的余采晟觉得有些不对劲,江炽对狼奴的敌意好似一天胜过一天了。昨日踏过黑淳坨河折马而返的时候,回头就遇上了一直暗中跟着的孙晋,问他有何事,他却支支吾吾不肯说,他分明看见了他藏在袖中的旋镖。余采晟有种说不上来不安感。 他还没想到关于狼奴的身世该有何解。这世上暂时只有他一人知道真相,战场上刀剑无眼,他真怕自己等哪天到死都没法儿说出来。可要说的话,什么时候才能是个合适的时机? 狼奴是个没心眼的孩子,江炽却不同,他机心太重。要被他知道狼奴其实是他亲哥,一旦相认就会夺了他的世子之位,他这种半点不肯落人之后的性子怎么受得了,怕就怕出现兄弟相残的惨案…… 深思之时,江霖朗声大笑着答应了江炽的请求,干脆把十五万兵马一分为二,让他们各领一半,看他们最后谁能砍下鞑靼王的头,谁攻下的城池最多。 “如果你们真能做到……那真是为太多人报仇了。”江霖想到那个夭折的长子,内心沉痛,但抬眼见如今的江炽还算不错,也算有点欣慰了,脸上又挂了笑,“行了,英谦,给他们点兵去吧。” 狼奴把木奴的小衣服理了理,转身要走,江炽却突然提议道:“父亲,出战前不喝酒了吗?” 江霖意外地看他一眼,跟程英谦和余采晟对视笑笑:“炽儿长大了啊,每回喝酒都能要他半条命,今天竟知道主动提了。” 余采晟还未完全回神,闻言点头随便应和了两声:“是,是……那我给你们倒酒吧。” 他心绪杂乱地走向桌台,刚停步要拿起酒坛,酒坛就被另一人拿走了,抬眼一看,江炽摆了三只酒碗,各倒了满盏。端起来前还瞥了眼他的瘸腿:“等余叔叔走个来回,恐怕酒都晃干净了。” 余采晟跟着笑:“我这腿是不行。” 余采晟跟在他身后往回走,江炽步子停顿了一下。余采晟不禁探身往前看,江炽却又恢复了步履,将端盘先端到了狼奴面前。 狼奴拿了正对着他的那只酒碗:“多谢。” 江炽转身把端盘递到江霖面前,江霖抬手端了,他才拿了最后一碗,搁下端盘。 “来,孩子们,干了!” 江霖与他们相碰了一下,一饮而尽,等他搁下酒碗时,狼奴已经在拿帕子擦嘴了。这讲究孩子,喝口酒还斯斯文文的样儿。江炽还在闷着口鼻干咽。 喝完迎战助兴的酒,狼奴再次躬身行礼告退,迫不及待地拉着程英谦出去了,江炽紧跟而上。 江霖看着他们的背影,十分欣慰。狼奴救了炽儿两回,是个极赤忱的好孩子。炽儿越来越知道进取了,以后由他带领江家军,他能放心不少。 “嗯?小余今儿不跟他们一块去了?”江霖看向余采晟,笑道,“也好,有他们小的接班,咱们渐渐的也能放开手脚稍微歇歇了。” “不不,我一会儿还去。您也知道,辛鞘这孩子莽得很,不跟在他身边我不放心。我,我是想拜托您个事儿。” “又是什么事儿?回来之前你硬塞给我的那信我还替你收着呢。一天天就瞎想,仗都快打完了,我看你回去能不能娶那姑娘回来,哈哈哈!”江霖在桌前坐下了,让人把剩下那半坛酒拿过来,一倒一碗地喝,边喝边指着余采晟笑。 余采晟笑着上前道:“不瞒您说,还是那信的事儿。信封里头那地址,我,我给记错巷子了,昨晚上刚想起来,忙又改了一份。” 余采晟掏出了个没有署名的信封递上去:“战场上瞬息万变,谁知道下一刻谁生谁死,特别是我这残兵败将的……能捱到现在,真就是拼着一口气。要是能活着回去还好说,要是死了,您把这信拆开,地址写在里头了,您帮我把它交给那姑娘……” “行了行了!这话你来之前就交代过一遍,我都给你记着呢!”江霖把酒碗往桌上一掷,站起身恨铁不成钢地道,“你说说你,打一辈子的光棍,没看上眼的就算了,你有喜欢的姑娘咋就非得等死了再告诉人家?听我的,等仗打完回去了,加官进爵,给人提亲去。什么寡妇不寡妇的,别管别人怎么看,能一起好好过日子才是正经。你以前不总说要娶漂亮媳妇儿生个比灼儿还漂亮的孩子吗?哈哈,你努努力,说不定能成!” 余采晟又把信往前递了递:“……行,就按您交代的办,但这信您也务必收了。” 江霖只能叹着气收了信,塞到怀里,问他:“先前那封信呢?要不要还给你?” “不用了,您到时候看着处置。”余采晟见他收了信,终于放心了,摆摆手要找狼奴去。 心事重重地走出营帐后,余采晟接过小将牵来的马,提口气正要弯膝盖踩马镫跃上去,忽见不远处的暗丛中似乎闪过了个人影。 余采晟皱起眉,一时不确定是巡逻的小将还是别的什么人,骑上马后先追了过去。 对方越是左躲右藏,余采晟越觉得不妙,且这身影很眼熟。 “谁在那?!再跑我可要开弓了!”余采晟搭弓拉箭,朝前喝道。 那躲在一棵高松之下的身影果然顿住了。 “转过来!” 那人慢慢转过了身子。 看到孙晋的脸,余采晟心下不妙,驭马上前,一下去就拎了他的领子:“你刚刚躲在营帐前是想干什么?要当叛徒?!” 被抓了个现行,还被冠上了叛徒的名头,孙晋又心虚又慌神,忙抱着余采晟的手臂解释道:“不不,老余你听我解释,我,我就是路过!没偷听!” “你他娘还撒谎?让我抓着你两回了!” 想到昨天的事,余采晟扣住他肩膀就想往他手臂去抓,孙晋下意识要反抗,余采晟退出战场这些年,功夫早不如从前,真让他挣两下给挣开了。 孙晋转头又要跑,余采晟干脆一把扑他身上,咬牙切齿地回头想喊人来。 “老余你别喊!”孙晋连忙扭打着制止,余采晟简直是不要命了地想制住他。 余采晟别了他的手腕,从袖子里一掏,果然是那只随时准备抛甩出去的旋镖。 “他奶奶的,我这就带你去见江元帅!” 孙晋急得要哭不哭,真要被打上个叛徒的名头,他必死无疑!咋说也不能这么被冤死啊。 “我说,我说!是小将军叫我跟着你,没别的意思!就想知道你一天天的都跟元帅聊啥,真的!” 余采晟愣住:“跟着我,跟着我干……小将军是昨天刚打完仗的时候交代你的?!” “是啊,也不知道咋回事儿,小将军搁门口听见你给辛将军上药,突然就不高兴了,本来是打算亲自过去给他送药的,最后竟然把药粉全扬了……他让我跟上你,说怀疑你有啥阴谋诡计,要是见你想把辛将军带到元帅营帐,路上就,就动手。” “我能有什么阴谋诡计?!” “我哪能知道啊!” 余采晟瞬间反应了过来。 小狼奴 第137节 小将军听到了昨天他跟狼奴在营帐内的对话。 难道小将军知道小世子背上其实有颗红痣标记的事?【看小说公众号:玖橘推文】 那现在,他已经知道狼奴就是江灼了? 怎么会……元帅那天是突然记起那颗红痣的,他一直说往事不可追,要向前看,所以平时所有人都避讳提到小世子,包括江夫人。 不好。 余采晟一把丢开孙晋,抓过马儿缰绳就要往上爬,结果太急腿一瘸,连蹬三次都没能爬上去,他大喊一声:“孙晋!快让元帅把我刚才的信打开看,快去!” 孙晋被他甩得一屁股坐地上了,人还懵懵的:“你还以为我是叛徒啊?我真不是!” “你他娘快去啊!”余采晟气得一马鞭直接呼他身上去了,抖着声音道,“要害死了鞘儿我杀了你!” 余采晟爬上马就往后头奔:“程英谦!辛鞘呢辛鞘呢!走了?你给我拨十万兵马,他娘的还问,老子要去救人!” 各领了七万人后,狼奴驭马前奔,直捣鞑靼王所在的前营而去,行到一半,侧头看了眼一直跟在他旁边不甘示弱的江炽,皱眉道:“你离我远点好不好?别又要我去救,这回你再出事我是不会管你的,我必须杀了鞑靼王。” “只有这条路最近,准你杀,就不准我去杀?”江炽冷哼一声,连甩三下马鞭,马儿吃痛,跑得比方才更快了。 狼奴懒得理会他,到了前营便一阵厮杀。 他朝身后带来的将士们喊了几句特地教给他们的口号,将士们迅速集结成团,按照他训练过的阵型不断往前推进队伍。 狼奴挥着一把剑不够,又夺了把大砍刀,一边挥刺一边乱砍,所向披靡,不过小半个时辰就已经抵达了耶律丰山的营帐。 耶律丰山原本已经在预备暗中撤离了,没想到江家军又来一次夜袭,打得他措手不及。几十天斗下来,他身边那些能干的将领死了不知道多少个,如今还能护在他身边的也就那点出挑的了,可人都护在他身边,往前头去打的根本抵抗不住左右两队人马的夹击。 他坐马背上,刚指了个人穿他的盔甲戴他的红缨铁冠转移视线先往前跑去,身边的惨叫声突然大了起来。他转头一看,只见一少年飞跃而来,瞬息间便以一剑一刀杀死十数人,根本没人拦得住他。 耶律丰山忙俯身躲过那一砍刀,少年的低笑声传来:“你长得太丑了,没人扮得了你。” 耶律丰山持刀相拦,不过几招下来,竟已经觉得有些吃力了。少年力大无穷,出招又狠又快,比年轻时的江霖有过之而无不及。 “呀啊!”耶律丰山咬牙相抗,周围保护他的将士都被少年带来的丛兵和副将死死扣住了,根本无法抽身回来帮他,就是有也被少年切菜似的砍死了。 没想到他没死在江霖手里,要死在这个狼崽子手上了! 他正焦灼着,忽有一白马领着另一小队人马奔来。 狼奴见了,下招更狠更快,还语气不悦道:“你这脏脑袋太多人惦记了。” 狼奴拽了他编成一大股的长辫这就要往他脖子上挥刀,可临到要划下去时,刀竟然使偏了,砍下了他半个胳膊。 耶律丰山疼得鹰眸怒睁,弯起另一只肘去击。 狼奴昏花了一瞬的视线又清晰了,旋身躲过,直接拿胳膊扣住他的下巴,持刀狠狠往下一砍。 耶律丰山尸首异处,狼奴被他的血溅得全身都是,抱着他的脑袋,揪了他的辫子提在手里。他正要呼喝一声,顺便拿帕子把脸擦擦,头脑又沉重起来,视线愈发模糊。 江炽朝他步步走近了。 耶律丰山一死,他的部下根本不堪一击,已经迅速被团剿了。 围的人越来越多,但都是江炽方才带来的人。 狼奴按了按眼窝,皱眉运轻功就想提着耶律丰山的头先离开这,江炽却一拳打了过来。 狼奴侧首一避,虽然避开了,头却因为这一晃更加昏晕起来。 江炽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 狼奴奋力挣着,又把那颗头颅搂到了怀里。 江炽嗤笑一声:“我要的不是它,是你的命。真是好让人羡慕的体质。我下了整整两包软骨散,本以为你中途就会坠马而死,没想到你硬是撑到了现在。” 狼奴被他掐得脸涨红,两手奋力扒着,可能使上来的力气竟越来越小。 江炽把他往地上掼,看到他怀里那颗死死抱着不肯松的肮脏头颅,却又低头干呕起来。 狼奴想起身挣脱他,江炽干脆把他放开了,垂睨着躺在地上依然起不来的他。 江炽瞥眼他腰间那个穿得比谁都漂亮干净的破烂木偶。 他哼笑一声,在狼奴迷蒙的视线下抬脚踩了下去。 “多幼稚的人,竟要我代替你这些年。”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2-20 23:57:49~2023-02-22 00:00: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gill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1章 他就是小世子。 孙晋被余采晟那一马鞭打得嗷嗷叫, 哭哭咧咧地爬起来往江霖的营帐跑回去了。 “元帅!元帅!” “元帅不在——孙副将,您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守门小将见孙晋眼泪鼻涕一把一把的, 路还走得歪歪扭扭,忙上前来问。 “这都什么事儿……元帅人呢?余采晟那个老东西不知道发什么癫!”孙晋往帐内张望, 江霖不在,之前陪他商议的参将副将们也都出去了。 “元帅说鞑靼虽已溃逃, 恐留后手,子南镇和腾海河那块还得再去看看,刚刚才领了人和兵马出去。”小将禀道。 孙晋捋了把头发,犹豫是去继续找江霖还是去找小将军。 余采晟和小将军都怪怪的。一个说要去救人, 一个这两天莫名其妙让他盯紧了辛将军和余采晟。昨天发生的那个变故, 更是让他无法理解,他跟老何都是看着小将军长大的,知道他这些年过得辛苦, 有时候办事儿是手段阴狠了些……但都是元帅逼的,内心深处就是想得到元帅的肯定而已。 辛将军那天照顾他, 救了他两回,小将军很感激,却又临时变了口风, 待他们骑马离开,还命他暗中跟上,必要时杀了余采晟。这其中到底有何关窍? 今日临行前,小将军把他特地留下了, 说等余采晟离开后, 再火速跟上队伍, 尽快把听到的内容一五一十地全部告诉他。没想到他被余采晟抓了个现行, 余采晟还要他找元帅看他自己刚给的那封信,真是,这点事儿他就不能自己个去说?!急得跟投胎似的。 救人……余采晟是要去救辛将军?辛将军武功高强,鞑靼里能打的不能打的都被他砍了个精光,就算此行杀不了鞑靼王,又能出什么事儿? 难道是小将军要对辛将军动手吗? 孙晋想到这冷汗都下来了。 小将军不是做不出这种事,他十三岁那年夜袭敌营的功劳,其实就是从王参将手上拿的,王参将重伤死在回来的路上,他跟老何替他遮掩了过去……小将军明明答应过以后再不会这么做了的。 辛将军可是他的救命恩人,救了两回! 是去找江霖,还是去找小将军? 孙晋来回踱步。 这江家军多早晚都是小将军的,他在他身边兢兢业业当了十几年的副将,等他成了世子,一步步接手成为兵马大元帅,至少能提他做个参将。而且如果小将军真要杀辛将军,恐怕很快就能得手,他现在去找江元帅,能改变得了什么?等小将军回来了,还会找他算账,那十几年累积起来的信任全部化为乌有,前途尽毁。 “孙副将?孙副将,您的马。”小将将他的马牵了过来。 孙晋回神,握住缰绳,踩蹬垮了上去。 一路奔出营地,眼前路分两条。 东面直通鞑靼王所在的前营战场,西面则通往子南镇和腾海河。 孙晋毫不犹豫奔向东面。 路途中,孙晋抬目看向天际宽长无垠的银河,却忽然想起那天千钧一发之际及时赶到河洛镇救下他们的少年。少年捧着脸,一点不嫌烦,认认真真听他说了一大筐的苦水,细致又周到地照顾着脾气一向不怎么好的小将军。明明平时在军中他才是最不受待见的那个。 孙晋勒停马蹄,迎风站立许久一会儿朝东看,一会儿朝西看。最后他大骂一声,牵绳调头,连击几下马鞭,催马速往相反的那条道上赶去。 往腾海河畔巡查过一番,确认无碍之后,江霖领人踏上子南镇的城楼朝前眺望着。 视野里忽然远远出现了一人一马。 江霖皱眉,于夜色中细看却发现对方是从营地方向来的,且衣着佩剑都是江家军中人。 “元帅——元帅!” “好像是程副帅的声音。” “他怎么突然过来了,莫非是营地那出了什么事?”江霖眉目一凛,立刻让人下去相迎,问问究竟发生了何事。 程英谦喘着粗气赶到江霖面前,来不及行礼,语速极快道:“余采晟方才忽然命我拨十万兵马给他去支援辛鞘,我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却只急着说救人,还要我赶紧找您把那封信看了。我给他点完人出来,您就已经不在营帐了,快马加鞭才赶上的您。” 江霖听说不是营地那出事,心里松了口气,笑道:“看来我这宝马未老啊。瞧瞧你,急成什么样了。辛鞘那孩子有何好担心的?平时连伤都很少受,小余就是太大惊小怪了,昨天看他背上劈了个刀伤都眼泪鼻涕的。男人在战场受伤是常有的事。再说了,还有炽儿在那呢,加起来十五万兵马,耶律丰山身边可连十万人都不到了。” 程英谦见江霖不以为意,还继续安排人到临近各镇、各营四处探查,也没那么紧张了,提醒道:“那老余说的那封信……” 江霖搁下瞭望镜,把那两封信都从怀里掏出来了,就着火把光端详一二,眉头再次皱起:“小余这糊涂人,不知道在想什么。” 刚刚才递给他,这就要他拆了,难不成是觉得自己连今晚上都活不过了?收兵就这两三日的事儿,很快他们就能班师回朝了啊。 不过江霖还真有点儿好奇余采晟到底看上了哪家姑娘,回头要是提亲,他可得帮忙添添聘礼。 想到这江霖站在火把光下面带笑意地展开了信封。 有人通禀:“元帅,孙副将也来了。” 一阵风过,吹动袍角,火光微晃,江霖却一动不动。 “元帅?” 众人将视线汇聚过去,却见江霖拿着信封的手抖了起来,圆睁双目将那两纸信翻来覆去看了足有数遍。 “辛,辛鞘……灼儿。”江霖大掌拗皱了信纸,抬脸时竟笑泪掺杂,激动地抓住身旁的程英谦,“辛鞘就是灼儿!辛鞘就是灼儿!灼儿!灼儿还活着!我怎么没想到呢,我怎么会没想到呢……辛鞘是被狼养大的,他今年也才十七八岁的样子,还在北地,北地……” “他奶奶的这死老余,他娘的写什么信!”江霖又笑又骂,“我儿还活着,我儿还活着!还是这么好的孩子!” 江霖说着说着哭腔都出来了,程英谦被抓得两臂几乎都要断了,但根本顾不得,扶着快站不住要蹲下去了的江霖便激动问:“元帅,元帅!您刚说什么?辛鞘就是小世子?!” 众人迅速反应过来了,城楼上一时嘈杂无比,拊掌大笑声不断,底下的孙晋听见了,一把挥开守着的小将大步迈了上去:“元帅!” 江霖哪里还有什么心思让人巡查,立刻下令快马回去找辛鞘,他要好好看看他! 下去时迎面撞上孙晋,江霖也没功夫多想,拂开他就往下头奔,让人速速把马牵来。 江霖猛地止住步子。 他回头看,孙晋还在茫然地抓着身边人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不是跟着炽儿出去了吗,跑这来做什么,前面出什么事了?” 孙晋已然从身边欣喜万分的小将口中得知了辛鞘的身世,头脑全懵一片,此刻听到江霖发问,“噗通”一声直直跪下了:“元帅……小将军可能要杀辛将军,您快去救他!” 小狼奴 第140节 “怕就怕在他们伪造证据。”楚言枝凝视着香笼上袅袅上浮的轻烟,“我得好好想想,他们这么做到底目的何在……” 就只是为了夺战功而已吗? 三姐姐之前说过,圣上去年召江霖一家返京,其实就是因为忌惮而意图削藩。难道江霖真有要谋反的念头? 如今边关战事不但平了,鞑靼还损失惨重,恐怕没个十来年是修养不过来的。江家军兵马人数众多,父皇对政事越来越力不从心,江霖要是真想反,后果还真说不准…… 狼奴虽无父无母,却是辛恩的徒弟。他一出事,辛家一个都逃不掉。辛家和江家是旧友故识,辛恩更是北镇抚司锦衣卫的指挥使,他本人虽从不参与党争,一切只听从陛下命令,但东厂和西厂的厂卫,大部分都是从锦衣卫里面选拔.出来的。辛家出事了,那两厂一卫都要受波及。 原来江霖打的是这个主意吗? 楚言枝顿时松了口气。 她都能想到这一节,更何况是本就对江家有所猜忌的父皇。辛家暂时应该不会有事。 可要是江霖真反了,又有谁能善了? 楚言枝本就不擅政事,想到这里就觉得头疼。 车辇停下,进到三公主府见到楚姝,楚言枝还未开言,楚姝便让所有人退下,把她拉到了身边坐下。 “事情我都听说了,你先别急,该吩咐的我都吩咐了下去。不过,其实此事暂还轮不到我出手。”楚姝先把楚言枝冰凉的手拉到手里暖了暖,才温和道,“父皇已暗中命东厂和兵部的去找狼奴了,包括大哥手底下的人。让西厂去扣押辛恩一家,算得上是障眼法,你明白吗?” 楚言枝微惊,旋即低声问:“父皇他们果然相信狼奴和辛恩不会通敌叛国造反?” “当然。辛恩哪里有造反的本事?倒是江霖,有关他拥兵自重的传闻少吗?别的不说,至少我们父皇不是会偏听偏信放任国事不管的昏君。我问过大哥了,大哥虽然有很多话都不想跟我说,但我也磨出来了一些,父皇的打算一是把狼奴找到,他若真还活着,江霖一定不是他的对手,还能就势洗刷辛家的冤屈,给江霖定罪。二是……我朝可不是只有北地有驻兵,南边还有抗倭的方将军呢,父皇已经吩咐兵部下去联系各地驻兵随时准备对付江霖了。现在最要紧的,是不能让江霖先一步找到狼奴。” “如果他们先找到了狼奴,一定会杀了他,死无对证,咬死辛家想要谋反?这也是他们拿不出尸体,还要放出话来说狼奴已死的原因。”楚言枝皱眉,“我总觉得哪里不对……江霖难道不觉得自己说的想法太荒谬吗?谁都知道辛恩不可能谋反,他这样反而让人更加警觉。” “你觉得辛恩不可能谋反,是因为什么?是因为他刚正不阿,还是因为他对陛下誓死跟从绝不背叛?”楚姝亲自给楚言枝剥了颗葡萄递去,见楚言枝接过吃下了,才继续道,“都不是,是因为他手底下的锦衣卫根本没有造反的能力。同样的道理,不管江霖是想说辛家要谋反,还是王家、李家,父皇都会警觉,因为这一战下来,他威胁更大,生出反心的可能性更大了。江霖根本不在乎辛家如何,他就是要有个由头。再者,你想想狼奴如今在朝野内外的名声,几乎要盖过他们江家父子了,他们要谋反,狼奴却不会,辛家也不会,所以江家军容不下他。容不下,就要他死,不能让他落到朝廷手里,否则反过来就会被用来对付他们。这点被他们料对了,父皇确实是这个想法。” 那葡萄甜得发腻,楚言枝又端了茶喝。她费力理解着:“将来那一战无可避免吗?” 楚姝点头:“只看过段时间江家父子返京述职呈出证据的时候,能不能将他们就地拿下了。” 得知原来这一切都用不着她来操心,楚言枝绷着的那口气又泄去大半,扶着额头,一点一点把茶水喝干净了。 喝着喝着,她手又发起抖来。 狼奴到底在哪? 北地到处都是江家军的人,他一个人,一个人怎么躲得过……万一真被他们先找到了,他活不了的。 刚聊到这,碧珠的话音远远传进来了:“三殿下,驸马又要找您回侯府去,站在阶下不愿意走了!” 楚姝闻言皱眉:“不愿意走?府里的侍卫都干什么吃的,说不走还打不走吗?” 碧珠似被惊到了,好半晌才应了声是退下。 楚姝面露不悦地调整着指上的长甲,又朝外补充道:“既然他想回,那你们把他的行李包裹都收拾好了,即刻就送他回去吧,别留在这碍我眼。” 楚言枝觉得有些尴尬,也不敢多问他们夫妻间的事,推拒楚姝留下来用膳的提议后便出去了。 从三公主府出来后,楚言枝还想即刻进宫去找姚窕,被红裳劝下了:“殿下,您先回去歇一歇吧,刚刚在定国公府的时候,您脸色看着就已经很差了。” 绣杏也急着劝:“是啊,不在这一时!” 楚言枝确实觉得疲惫,那口气一泄下来她脚步都虚浮了,便依了她们的话回七公主府去。 到用晚膳的时间了,楚言枝没胃口,努力吃下半碗百合山药粥便一口也咽不下去了。她早早躺到床榻上睡下,前段时间好不容易恢复的精气神今天散下去了大半。 楚言枝泪蒙蒙地盯着承尘。 她不是没想过他可能会在战场上出事,毕竟他实在不聪明,人生地不熟,没有打仗的经验,可战报一次次传来,他立下赫赫战功,信也给她写了一堆又一堆,她以为他不会有事的。 她怎么也没料到事情会变成现在这样。他没死在鞑靼手里,竟要被自己人冤枉。 而她连能为他做点什么都不能。 楚言枝从床上坐了起来。 她撩帐看向窗外月光,有了一个冲动。 她要去找他。 他说会在六月前赶回来的,如今赶不回来了,她得把他捡回来。 楚言枝翻身起来,赤脚下去点亮烛台,然后举着烛台打开柜子,取出黄花梨的官皮箱把近日常穿的几件衣物扔进去。除了衣服,还有鞋子,楚言枝打开鞋柜拿了两双绣鞋丢进去。 对对,还有银子,出门不能不带银子。 楚言枝去找荷包,把荷包塞得鼓鼓满满,又打开几个妆奁盒子,把金银首饰、玉钗珠钿一抓一把全都扔到箱笼里。 衣服有了,鞋子有了,银子也有了……要有干粮。楚言枝去找水囊,这屋里没有水囊,她找帕子把桌上摆置的点心和攒盒里的果干都包好放进去。 要有剑,要有剑……那头笨狼被人追杀着,一个人打得过来吗?还不是要靠她来保护。 楚言枝踮脚取下那把高挂起来的凝霜雪抱到怀里。 都收拾好了,她把箱子拉好,跑到门前觉得硌脚才想起来自己没穿鞋。 她去穿鞋,穿完了想到北地那么冷,只带夏衣肯定是不够的,她又不是狼奴,长一身铜皮,半点不晓得冷。 楚言枝去找冬衣,翻遍了柜子没找到一件,想起来肯定是被宫婢们收到外间去了。 她开了外间的拉门,搁下烛台拿了挂在屏风上的提灯,翻箱倒柜地找冬衣。 没找到冬衣,却看到那件被收置起来的婚服。 提灯的光亮莹莹的,照得婚服流金溢彩。楚言枝伸手摸了摸,眼泪下来了。 她想嫁给他。 她好想他。 他走的第一天她就想他。 听到大街小巷都在传他如何英猛无比地击退鞑靼,听到父皇毫不吝啬地赞赏他,她真的好为他骄傲。 她想,她养了一头最好的小狼,小狼长得好看,懂事乖巧,功夫好、能力高,能保护她,保护很多很多人。她怎么会不爱他呢? 她只是不好说出口。她难为情,怕一旦出口一切都会脱离自己的控制。 楚言枝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她把婚服从架子上拿下来,层层叠叠地收拾好也放进了箱子里。 她提着沉重的皮箱、抱着那把冰冷的剑往外走,拿下门栓开门,迎面撞上了好多人。天太黑,她看不清他们的脸,就感觉他们在往里面走,把她步步往回逼。 好像是红裳的声音,也好像是绣杏的声音。她们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从她手里拿了皮箱和提灯,把她带回床上,让她坐下,给她盖上厚重的被子。 这被子太厚了,楚言枝透不过气,想喊她们掀开,她们却开始洗巾子给她擦脸。巾子好凉,凉得她头一坠一坠得疼。 楚言枝在这厚被子底下挣扎,怎么也挣不起来。她头越来越疼,眼皮子黏到一块分不开了。 不知过去多久,有微光打了进来,楚言枝睁开眼,看到一脸关切的宫婢们,绣杏大松了口气:“殿下,您终于醒了!” 楚言枝想坐起来,额头上退热的巾子掉了下来,红裳忙给拿开了,搬来迎枕给她垫到身后。 楚言枝张口想说话,发觉自己喉咙干哑得很,绣杏赶紧端了水来喂她喝。 楚言枝就着绣杏的手喝了满杯,眼睛朝她们身后看,看到未燃的烛台,陈设依然的梳妆台,整整齐齐的柜子,墙壁挂钩上的凝霜雪,以及床下摆得整齐的鞋。 应该是个梦。 她也只敢在梦里想着去找他。 她哪都没去过,根本不知道怎么去北地…… 她就算去了,又如何找?说不定江霖还会把她抓住作为人质。她非但帮不了忙,还会拖累别人。 “是第二天了吗?红裳,你去趟三公主府,帮我问问有没有找到狼奴。”楚言枝语气平静,“再帮我打听一下辛大人一家怎么样了,他们应该是被关进了大理寺的天牢,你多带些银票找人打点打点。” 红裳应了,端来药:“殿下,您先把药喝了吧,烧了一天一夜,奴婢们怎么喂都喂不进去。” 楚言枝点头,红裳拿蜜饯给她含着,扶着她肩膀小心地喂。 楚言枝全咽下了,红裳才放心地离开。 楚言枝倚着迎枕,对绣杏吩咐道:“拿两盒糖来。” 绣杏把糖拿来了,打开糖盒放置到楚言枝面前,问她想吃哪种。 楚言枝没应声,拾了一颗入口,又拾一颗,再拾一颗……她边嚼边咽,开始一把一把地抓,一把把地塞。 宫婢们慌了,想把糖盒从她手里夺走,抚着她的背让她吐出来一些。 楚言枝喉间微哽,偏身连糖带药全吐进了痰盂里。 宫婢急得给她漱口,楚言枝低咳了一会儿,漱干净、擦干净后再度倚回去,脸比刚醒来时更白了。 绣杏和几个年龄小的宫婢看到她这样都心里难过起来,自年后敏仁太后病重,殿下再没怎么笑过了。 楚言枝感觉自己五脏六腑都在发苦。 绣杏问她要不吃点什么缓一会儿再重新喝药,楚言枝从小知道不论如何饭都是要努力吃的,想了半晌点了道醋溜脆青菜和一碗白粥。 听闻她病了,病得连药都喝不下去,姚窕在长春宫内心急如焚,连番央求成安帝准许她去公主府看望一二。成安帝听了也心疼,也见不得平素端庄持重的和妃这般忧心,便答应带她一起去看看。 到了七公主府,成安帝由姚窕扶着在楚言枝床边轻轻坐下了,抬起大掌捋捋她的发,声音已有几分苍老慈祥了:“枝枝,告诉父皇,为什么不好好喝药啊?” 楚言枝脸陷在被子里,轻声道:“喝了,饭也好好吃了。” 成安帝把她抓着被角的手拿下来,塞到被子里给她掖好,看着她笑了:“你想皇奶奶了?” 楚言枝看到成安帝冠下半白的发,没有说话,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她感觉自己好像回到了很多年前。 那时候她和娘亲住在重华宫,她天天问父皇什么时候会来看枝枝。每次生病了,她就像现在这样躺在床上,幻想着有一天醒来父皇能出现到她床头,摸摸她的额头,担忧地问她怎么生病了。 后来有许多人说,她是大周最尊贵的公主,是陛下最疼爱的女儿,她受尽荣宠,陛下对她百依百顺。然而直至此刻,她才真正感觉到那点来自于爹爹的温情。 楚言枝蒙着眼泪,声音带了哭腔:“父皇为,为什么才来看枝枝?” 成安帝目光怔忪片刻,楚言枝几乎从不在他面前掉眼泪,不光她,楚姝也是。成安帝想起自己很小的时候生病了也会哭,母妃只把他丢给奶娘,父皇下了早朝才会耐心地哄着他喝药。 成安帝用温厚的指腹给自己的小女儿擦眼泪,用熟悉的口吻跟她解释:“父皇要处理政事啊,那些大臣一个比一个滑头,多难对付。这一空下来,父皇不是就来看枝枝了吗?” 姚窕把她哭湿了的发捋到一边,温声哄着:“小枝枝,娘亲给你喂药喝好不好?喝完药就不难受了。” “朕来喂吧。”成安帝从红裳手中接过药碗,姚窕要扶楚言枝起来,他抬手按回去,笑道,“起来又要受凉,朕俯身喂。” 成安帝盛了一勺药,对着玉匙吹吹气,小心地递到她嘴边。然而他臂力不比从前,弯弯腰、伸伸手臂,手指就有点发抖了,楚言枝还未张口含住,已洒出几滴落她脸上了。 姚窕给她擦干净,成安帝自嘲笑笑,继续给她喂,喂到第三勺的时候,总算稳了。 喂到半盏,成安帝搅弄着碗里的药,笑得胸腔一震一震的,楚言枝躺在床上都能感觉得到。 小狼奴 第141节 “小枝枝,父皇怎么到,到如今这把年纪了,”成安帝搁下玉匙,手在膝上摩挲两下,仰面故作轻松地笑道,“好像还不会做个父亲。” “你皇奶奶都走了,你皇奶奶都走了……”成安帝笑着笑着落了泪,“我既不会当儿子,又不会当父亲。那么多年,我不知道她在怕什么,竟也没问,没去问……” “陛下……”姚窕朝他递了帕子。 成安帝似喃喃自语:“除了做个平平庸庸的皇帝,朕这一生,什么都没做好。” 成安帝有些失态,在这里坐了一会儿,便往正厅去了,留她们母女在这好好叙叙话。 “狼奴的事情急不得,有时候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兴许是因为找他的人太多,他不明情况,所以在想办法躲避。你不是说他六月前一定能回来吗?还有小半个月呢,枝枝,耐心等一等。”姚窕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边说边把剩下半盏药喂下去了。 楚言枝抽抽噎噎地望向姚窕:“娘亲,抱抱我。” 姚窕眼眶一热,忙俯身过来,将她轻轻搂到怀里。 她近日瘦得厉害,姚窕光是抱着都心疼得不行了。 楚言枝伏在她肩膀上哭起来。 姚窕拍着她的背,哼着苏州小调哄她。 “我还没跟他说过……我很爱他,娘亲,我不要他死。”楚言枝在娘亲的怀里仍觉得无助,打着哭嗝一哽一哽地道,“我好想去找他,他是我捡回来的,他就算,就算碎成很多很多块,我也要把他一块块捡起来、拼回来。” “他一定能回来,他是天底下最厉害的小狼,小时候能在狼群活下来,长大了能杀那么多鞑靼,一定不会出事的。枝枝要好好吃饭、好好吃药,等他回来了,娘亲求父皇给你们赐婚,好不好?” “他一点都不厉害啊……他好笨啊,看不穿坏人。”楚言枝拿手背擦眼泪,哭得累了,把眼睛埋在姚窕的肩膀上闷闷地哽咽。 姚窕陪她陪了很久,又和成安帝跟她一起用晚膳,等到酉时才不得不先回去了。 五月间的北地大部分地方已是绿草葱茏,风声呼啸。 脸颊上、手臂上、脖颈上,传来一种熟悉的濡湿。 狼奴极缓地眨动了下眼睛,听到身边的小狼们呜呜咽咽的低嘤声。 他撑起身子,才坐起来,又有许多白绒绒的小狼拱到他怀里来。狼奴也呜了两声,贴了贴他们的脑袋。 他想站起来出去看看,可才一起身,那种头重脚轻的感觉又来了,他往洞壁上一靠,喘着粗气滑坐了回去。 他往腰间一摸,师父送他的剑还在,还有那根平时用来系木奴的带子。 狼奴瞬间回想起那晚发生的事,想起木奴碎在他眼前的样子,还有余采晟最后望向他时的眼神,攥紧了带子。 他把脖间那根红绳抽出来,琥珀小坠还在。 狼奴紧握着,看着那粒小乳牙,想起殿下拥抱着他攥着把玩时的样子。 他要回家……他一定要回到殿下身边。 狼王将狼群刚猎来的几只兔子拱到了狼奴面前。 狼奴体力透支,没有办法即刻离开这里赶路了。他应该睡了很久,但是那包什么散的药效还没过去,头只是稍微动一动就觉得十分眩晕。 他强撑着拿起那几只兔子开始处理,利落地撕了它们的皮,用师父曾经教过他的办法生火,将这几只兔子都串到剑上炙烤。 他不能再吃生肉了,殿下知道了会嫌弃,会不愿意再亲他。 狼奴看看自己身上,太脏了,太脏了,可是他现在连好好洗个澡都不行…… 烤完兔子,狼奴取下几个给狼王和小狼们吃,自己吃了两个。他食欲也消减得厉害,根本咽不下去,但不吃就没力气赶路,北地离京城太远了,他还没有马。 狼奴想起师父送给自己的小马,它一定也死掉了。 吃完兔子,狼奴稍歇片刻,感到恢复了些力气便扶着洞壁要出去。 “呜,呜呜——” 狼群跟着他往前,不要他走。外面有很多人找他,他们带着他辗转很多次才避开。 狼奴还是要走,他不可以一直躲在这里,否则殿下就要嫁给小表哥了……她不可以不要他。 “呜!” 狼王走到他脚边,蹭了蹭他的腿,说要和他一起走。他一个人是离不开北地的,有狼群在还能及时躲避追杀的人。 狼奴没再拒绝了。 正是深夜,狼群分三列将他护在最中间,狼奴以剑撑地,在月下跟着他们走。 足足走了五日,数次险遇搜查的人,狼奴终于离开了北地。 狼群站在远处,低低嗥叫着目送他再次离开这里。 狼奴进了人间的市集,搜遍全身找不到通关文牒,一粒银子也找不到。他把腕上两个银护褪了下来。这银护是走的时候师父送给他的,师父鼓励他不要怕,尽管放手去做所有事。 这银护很漂亮,狼奴很舍不得,但还是给融成了银子。虽然他现在头脑昏沉得几乎快要失去思考能力了,但心里很清楚,如果被江炽的人发现他留下的东西,再跟着一路追查,他就无法回京了。 找江霖……找他一定没用,有用的话就不会有好几拨人来追他了。狼奴也不想因为余采晟最后那番话而去认他做父亲。 这两只银护分量够足,足有二十多两,狼奴去马市买了匹马后就只剩下一点碎钱了,他又买了只水囊和一大包的馕饼。 来时的路上狼奴走的就是可以避开所有人视线的路,如今到了夏天,各处绿绿葱葱,很多地方变了样子,但也更方便他躲藏了,狼奴紧咬着牙一路朝京城的方向而去。 后面的日子里,成安帝只要抽得出空来都会带着姚窕来七公主府看望楚言枝,楚姝也常来陪她说话。成安帝知道她跟辛鞣关系好,还让孙留去大理寺把辛鞣接出来了一回,让她给她看看诊。 因为本就是成安帝的刻意安排,又有各方打点,辛家众人在天牢内过得还算安稳无恙,就是老定国侯和辛鞣的身体底子差些,近日也略有不适。 辛鞣轻咳着撤去了腕枕,写着方子和楚言枝继续道:“殿下莫要把小鞍那天的话放在心上,父亲后来狠狠教训过他一顿了。” 楚言枝不太在意这个,略一点头,问她有没有得到点关于狼奴的消息。这问题才一出口,楚言枝自己都觉得荒唐。她真是病急乱投医了,他们一家都在天牢里,怎么可能知道更多的消息。 辛鞣却想了想道:“北镇抚司有许多锦衣卫校尉被钱公公带去了,好像有点风声说,说北地那边几乎所有的狼窝山洞都被搜寻过,没有找到狼奴的踪迹。他如今很有可能不在北地了。” 与去时不同,江霖父子返京的路走得极慢,虽有述职调令在,但他们至今仍未行至通州,恐怕要等六月末才能到。他们晚到京城自然有好有坏,好在于有更多的时间去找狼奴、联系各地的驻兵,坏在于也有可能让他们更快找到狼奴、集结兵力。 今天已经五月三十日了。 楚言枝已经从最开始的懊悔伤心中抽离了些许出来,也思考起这些政事,并想如果狼奴最终真的回不来了该怎么办。 找不回来他,于朝廷而言算不上什么极大的损失,该怎么对付江霖还是怎么对付。但对于她而言不一样。 实在找不回,等江霖父子的事一解决,她要亲自去找他,把他重新捡回来。 宫婢们退下后,楚言枝于夜色下强撑着身体打开窗户,望向那轮圆月。 她抱着不知什么样的情绪等着,期待、害怕、忐忑。然而不论何种情绪,她都只能这样等下去。 若至天明他没有出现,他很有可能是真的死了。 那她便为他守寡。 这一辈子,她只要他一个小狼夫君。 虽然暑气渐热,楚言枝最近病得厉害,常会觉得冷,身上还得披着件薄毯。她站在内室一直望着,心却愈发坚定,拢紧了毯子。 一个时辰过去了,两个时辰过去了。 楚言枝站着浑身发冷,坐到了炕沿上。 天快要亮了。 楚言枝绝望地看着天际的那抹白。 久病中苦熬一夜,楚言枝两眼昏花,将要撑不住倒下了,她伏在桌上,压抑地哭起来。 地上忽然传来一声轻响。 楚言枝立刻警觉地回身看去,惊愣在原地。 微茫的天光之下,少年浑身脏污,原本剔透的眸已布满了血丝,手里艰难地撑着一柄血迹斑斑的剑。 楚言枝朝他走进了一步。 狼奴虚晃着,移步朝她迈去。 “小狼……” 楚言枝还未来得及抱住他,狼奴手里的剑“砰”地落了,身体无力地朝她倾倒而去。 楚言枝跟着跪坐下来,他已再无法支撑自己这副透支到极致的身体,几乎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到了她身上。 楚言枝哽咽着,颤抖着抱住他:“小狼。” 狼奴下巴搭在她的肩膀上,于她颈间轻轻嗅了嗅,气息微微,声音嘶哑:“殿下……奴把自己,捡回来了。” 第103章 “坏枝枝,我要把你,锁起来。” 楚言枝手心感觉到一片粘稠, 借着朦胧光线看到了满手血。 她有好多话想说,好多问题想问,可现在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了, 抖着手去摸他的脸。 狼奴双目已经阖上了,无力地靠在她身上。楚言枝起身想把他抱到床上去, 然而她自己病得厉害,狼奴身子也太沉, 她根本拖不动,更怕牵动到他的伤口。 守在外间的红裳隐约听到外头动静不对,提着灯就拉开门过来了,见到楚言枝伏在地上无助地拖抱着个人, 惊得忙弯身照来, 看到了狼奴那张苍白的脸。 “红裳,帮帮我,帮帮我。”楚言枝费力地抱狼奴, 仰面央求时泪水盈盈。 红裳已在看清狼奴脸时就放下灯帮她抬了,还想扬声朝外喊人。 “他成这样了, 先别喊!” 楚言枝带着往床榻挪,红裳虽脚步还跟着,不免蹙眉急声道:“怎么可以让他睡进殿下的帐内……” “他是我夫君。”楚言枝泪音抖着, 抬目看向红裳震惊的脸,“我和他是夫妻,娘亲也已同意了我们的事。红裳,府里我只信得过你, 你帮帮我。” 红裳垂眸, 动作顿了又顿, 最后一言不发地抬起狼奴帮着把他挪到了架子床上。 楚言枝手足无措地要去找药, 红裳按着她的肩膀让她冷静些:“殿下自己还病着,多保重自己。不还有奴婢在,我去拿药打水。” 楚言枝点头,红裳把床前的灯都点亮便快步下去了。 楚言枝动手解狼奴的腰带,小心翼翼地剥他浸了不知是汗是血的衣服,看到他胸膛上、臂膊上、脖间要么是青青肿肿,要么是血淋淋愈合不了的伤口。 他怀里还藏着个信封。楚言枝掏出来一看,是当初她写给他的那封,已经被血浸透了。 红裳打了水拿了药来,楚言枝回身接过巾子,袖子忽然一紧,狼奴攥着她的袖摆,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了,眸还紧闭着,苍白干裂的唇费力张合好像要说什么。 楚言枝俯身摸着他的脸去听,越想听却越抵不住剧烈碰撞的心跳,只能感觉到他的气息微弱地喷在她耳上,听不清字。 楚言枝忍着哽咽央他再说一遍,狼奴指尖仍勾着她的袖子,睫颤了下:“……要奴,殿,殿下。” 小狼奴 第143节 大热天的被裹在被子里,楚言枝热极了,不管这头傻狼要干什么了,直接掀了被子,撩帐要下去。 狼奴咬住了她的胳膊。 楚言枝回头瞪他:“你是狗啊?” “你才是小狗。”狼奴松了齿,但拿手抱住了,不肯放开,“我是坏狼,坏狼喜欢吃殿下。” “我不是食物,也不是玩物,你这样才是最讨厌的。”楚言枝要把自己胳膊从他怀里抽出来。 狼奴用那双润亮的眸仰看着她,脸贴着她的胳膊,就是不松手:“我不讨厌。” “你很讨厌。” “……我一点也不讨厌。”狼奴气鼓鼓地把她往里拽,“你让我伤心,你真的好坏。你很讨厌!” 楚言枝不明白自己跟他斗什么嘴,太幼稚了。 她仰了仰脸,哼道:“我爱小狼,不过不是你这样的小狼,他虽然也不聪明……但不会说讨厌我,他什么都听我的,就算生气了也不可能像你这样咬我,还说要做我最乖的小奴隶,就算死了,也要做我的鬼奴隶。” “他是假的。”狼奴生气了,再次把她紧紧抱到怀里,“不可能有这样的狼!” “可他就是这样的狼。” 狼奴又咬她,“呜呜”地低嗥:“你不爱他,你爱他,就不会发不现他是头假狼。你很坏!” 楚言枝心里有了种奇怪的触动。 狼奴恶狠的语气有了一点松弛:“你别不要我,你要我,我,我……我可以不那么坏。” 狼奴双臂扣得很紧,好像很怕她会从他眼皮子底下消失一样。 楚言枝默默地在他肩头伏了一会儿。 兴许不是他太幼稚……楚言枝发觉自己一直以来好像从没有从狼奴的角度看待他们之间的关系过。 她曾觉得自己是高高在上的殿下,所以爱他是对自己的不爱重。后来决心要爱他、嫁给他,她也觉得是自己在为他放弃那些东西。 狼奴没有为她放弃过什么吗? 楚言枝一直不说话,狼奴不咬她也不凶她了,把身旁那只摇铃拿起来,搂着她的肩膀,把她松开了一点点,捧到她面前:“很好玩,我给你玩它。” 楚言枝看了眼,并不拿,只打量他。 狼奴对她眨眼睛:“拿去玩啊。” “你觉得给我玩这个,你就不坏了?” 狼奴皱眉:“你玩!” 楚言枝只好想,就当哄个小狼崽子吧。她接过了摇铃,看到上面那个牙印,心想他就是太爱咬东西了,小时候就爱,木奴的脑袋上有很多他的牙印子。 木奴好像不见了。 ……他那么喜欢木奴,会给弄丢吗?连写给她的信里都会写不光给他自己洗了澡,还给木奴洗了澡,木奴也每天都在换干净衣服穿。 木奴都不见了,楚言枝难以想象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她有点后悔刚才对他说话的语气太硬太凶了。她觉得听到那种话很折辱,可是当初狼奴主动对她说,就把他当作一个小玩物来疼宠的时候,她是什么反应呢?她那时竟没觉得自己在折辱他,她摸着他的头,夸他好乖。 楚言枝心揪得疼了一下。 她没被狼奴不尊重过,但狼奴从来没有受过她的一点尊重。他并没有对她做什么,只是说了几句话她都觉得委屈难过了,那狼奴做她小奴隶的这九年间呢? 这些天她后悔自己没有对他说过爱字,但其实她连“对不起”三个字都没对他说过。 她对谁都说过对不起,哪怕是不那么喜欢的姚令表哥,若察觉到自己伤了他,她会立马道歉。 她没对狼奴说过。 当年没能依承诺按时去北镇抚司接他的时候没说,后来说不好听的话惹他伤心,她也没说。 在说爱他之前,她好像还欠了他一句对不起。 作者有话说: 限定款小傻狼上线 感谢在2023-02-23 23:59:57~2023-02-24 23:58: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fiesta、39867664 20瓶;染筝 10瓶;小梓木、桃沫 5瓶;gill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4章 “好想和殿下生小娃娃。” 楚言枝拨弄两下摇铃, 瞥他一眼:“你觉得我是谁?” 摇铃一响狼奴的眼睛就直盯着瞧,还想凑近去嗅。 楚言枝把摇铃两端系绳打了个结,随手挂他脖子上去了。 狼奴低头坐着, 捧着铃铛伸指抠里面的铎舌,好像全然没有听到楚言枝的话。 楚言枝觉得他像小孩子, 不太懂事的那种。 趁他在玩着,楚言枝想下去漱口洗脸摆早膳吃, 然而她才背过身去,狼奴立刻放下铃铛又要来缠她了,搂着她的腰不放:“不要你走!” 楚言枝这回不挣了,感觉狼奴又使劲地蹭她脸和脖子, 便垂头晃着自己的脚, 看窗外阳光洒进来落在上面。 光线中浮尘明朗,内室寂然无声,只有狼崽子时不时发出的一点闷呜声。 虽然心绪未平, 楚言枝却又有点享受这种感觉,好像回到了小时候一切最开始时, 他们两个一起在重华宫嬉戏,脑子里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你觉得我是谁?”楚言枝再次问他。 狼奴黏糊糊地想把她再往床里面拖,嗅着她的气息不甚高兴地道:“小狼的宝贝。” 这回答不在楚言枝的意料之内, 但意外地让她开心。他虽然傻了还有点疯,对她很凶,不过确实没那么讨厌。 “你觉得我待你好吗?” “不好!”狼奴手开始乱动了,捂搂着她腰上腰下便往自己怀里扣, “你总让我伤心!” 楚言枝呼吸微乱, 再过一会儿红裳就会把辛鞣领来了, 他怎么能这样? “那我和你说对不起, 我不惹你伤心了。”楚言枝拽拽他的手腕,“你抱得太紧,我喘不上气了。” 狼奴的态度一下子软化了,啃啃她的脸,见她不躲不避,歪头凝望她的眼睛:“你真不惹我伤心了?” “不惹了。”楚言枝把他的手拿下来,握着他的拇指慢慢揉着,垂眸道,“我以往也没有故意让你伤心。” 从前她真没想过要和他在一起。因为不抱有这个打算,所以不想接受他太灼热的爱意。 狼奴眼睛弯起来,那只笑涡凹下去,显得他没那么野了,但傻气还在,总归看着和以前笑起来的样子不一样。 他以前对她笑会有一种小心翼翼的感觉,好像时刻揣度着会不会让她不喜欢、不高兴。 “你好让我喜欢啊。”狼奴倾身过来亲她的脸,亲完了又笑,“我是你的宝贝吗?” 楚言枝脸红,这问题多肉麻。 狼奴皱皱眉,被她握着拇指的那只手一转扯了她的手腕:“是不是啊?” “……那是吧。” “你有没有很爱我啊?”狼奴眉眼间笼了层薄光,眼神有欢喜有期待。 楚言枝能对皇奶奶、娘亲她们大大方方地说喜欢、说爱,甚至敢和她们大声承认说自己有多爱狼奴,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被他这样问着,她心跳快得不行,不敢说。明明他昏迷的时候她对着他耳朵说了很多遍的。 “爱我嘛。”狼奴把下巴搭在她肩膀上,让她躲不开,“你爱我,我就不那么坏了。” 楚言枝被他黏得不行,垂着眼睛小声承认:“我爱你啊,你走了我很想念。” “那你为什么总说不要我啊?”狼奴把脸枕上她的肩膀,手里拨弄自己脖间的铃铛玩,“好伤心。” “……你一直抓着我不放,我生气就想这么说让你把我放开。比如现在,我想下去洗脸你都不让。” 狼奴不说话了,铃铛被他拨弄得时不时响动一下。 楚言枝转头看他,脸蹭到了他的脑袋,他眼睫毛一下一下地眨动着,晶亮的眼睛盯瞧着那只铜铃铛。 楚言枝也不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狼奴才道:“我还是不要放开你。你会把我丢掉。” “我没有真的丢过你啊,你昏迷了快有十多天,我一直陪着你,分都没分开过。”楚言枝开始拨拢他的头发,从枕下掏出发带想给他束起来。 狼奴不依她的,轻晃了几下脑袋,哼气道:“你丢掉我很多次!把我丢在笼子里,一直不来看我,又把我丢在东殿忘记我,还把我丢给师父,好多好多天,都没有接我回家。我回长春宫找你,你还不要我,你把我丢在那里,自己带很多很多人一起去别的地方玩……你一直在丢掉我。” 楚言枝没想到那些事他都记得。但这些怎么怨得了她呢? “那样不是丢你,是……”楚言枝刚想为自己辩驳辩驳,门被敲响了一下,红裳在外道:“殿下,奴婢把辛小姐带来了。” 楚言枝立刻把狼奴从自己身上推下去了,收整好衣服清清嗓子,便要应声让她们进来,回头就看到狼奴震惊又委屈的眼神。 狼奴气得要凶她,楚言枝却直接起身把他按到床上,拿被子给他盖住,正色道:“辛小姐来给你看诊了,搂搂抱抱的别恶心到人家。” 狼奴想起来,楚言枝把他脖子上的铃铛从被子里捞出来给他玩,狼奴不玩,只拽着她手腕不松,说了好几句讨厌她。 楚言枝只能穿上鞋在床沿坐下,扬声让她们进来。 红裳走到珠帘前帮辛鞣撩开就没进去了,辛鞣见狼奴真的醒了,欣慰道:“比我预想的要好,看来我医术比以往又精进了。” “这是自然,多亏有你。”楚言枝边说边要把狼奴抓她手腕的那只爪子掰下来,狼奴死活不肯,楚言枝往他手背拍了下,“再不松开,我,我……” 楚言枝竟不知道要用什么话威胁他合适。 “你又不要我!你刚才的话都是骗我的,你比我坏,你是最坏的人!” 有旁人在这,楚言枝什么都不好说,只能硬着头皮对辛鞣道:“你看,他变成现在这样了……脑子好像出现了问题。” 狼奴听得懂她的话,掐紧了她的手腕。 辛鞣端详狼奴双眸一二,示意楚言枝把手提起来。楚言枝奋力把自己的手往上拔,辛鞣隔帕把指尖搭到狼奴腕间,狼奴要躲,楚言枝回瞪他。 辛鞣勉强给他把完脉,眉心蹙起:“药有残留,他先前透支得太厉害,又受了刺激,所以才会出现这种情况。殿下有试着问他在北地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楚言枝摇头:“还没有,怕刺激到他。他连铃铛都不认识了,一直跟我耍脾气,像小孩子。他能变回原来那样的吧?” “现在确实不是问他那些的好时机。我今天给他换副方子试试,用量会比之前猛一些,应该要不了几天就能彻底清除残余的软骨散。不过,有那么点副作用……”辛鞣欲言又止。 小狼奴 第144节 楚言枝忙探身问:“什么副作用?” 辛鞣收整着药箱,看了眼楚言枝脸上、脖子上暧昧的牙印,声音柔缓道:“可能会让他精力比较旺盛,比如,夜里睡不着觉,打搅殿下休息。” 楚言枝松口气:“精力旺盛好,他之前那样我还担心他会不会武功尽废,以后都得靠着汤药活了。” 辛鞣笑着宽慰道:“他体质异于常人,既然能顺利苏醒,应该不会那样的。父亲和辛鞍知道他快好全了一定十分高兴,我不宜出来太久,先告辞了。” 辛鞣写好新方子,最后朝楚言枝微一福身,由红裳领着出去了。 屋里又只剩他们两个了,楚言枝看向狼奴,狼奴对她翻了个白眼。 楚言枝没话讲,甩他的手:“既然讨厌我就松开我,我饿了。” “饿死就饿死,我不会在乎你的。”狼奴偏脸朝里。 楚言枝不想和他置这种闲气,不管他怎么想,直接起身朝外走。 狼奴依然没松手,直到实在拗不过她,也赤脚下了地,但他好像忘记怎么用双腿走路了,脸直接砸到了楚言枝的背上。 楚言枝连忙回头,狼奴有点茫然。 楚言枝把他撑到床边坐下,看他这么高高大大一个人竟然呆成这样,没忍住笑出来了。 “不好笑。”狼奴红着脸,“坏枝枝,真的太坏了。” 楚言枝也不反驳了,继续朝外走。 “……你要回来!”狼奴冲她唤,“你不能不要我啊。” “这内室一共才多大,左右不过三五丈。”楚言枝直接走到六足高面盆架前洗巾子擦脸、擦脖子、擦手,倒茶漱了漱口,然后坐到烷桌前打开食盒,将那几个清粥小菜拿出来摆好,自顾自吃起来。 狼奴眼睛紧盯着她,确认她真的不会消失在自己视线范围内后,终于肯乖一点了,玩着帐内挂着的玉坠和香囊。 楚言枝吃了一会儿回头看他,刚对上视线他就把眼睛垂下了。 吃完饭,楚言枝擦擦唇,换水洗了条新的巾子递给他:“自己洗脸总会吧?” 狼奴放下铃铛和玉坠香囊接过了巾子,往脸上胡乱擦着。 楚言枝又让他漱口,最后把那碗桃胶血燕红枣粥端给他。 狼奴捧着碗吃,全吃干净后接了楚言枝给的帕子擦嘴。 楚言枝有种把他重新养了一遍的感觉。 狼奴又漱了口,楚言枝正要问他够不够,他摇摇头:“不要吃甜的,我要吃肉。” “中午吃吧。”楚言枝把空碗搁回去,洗了洗手。 没一会儿红裳把药端来了,楚言枝的病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不用再喝药,只需要看着狼奴把药喝了就行。 狼奴捧着药碗看里面自己的倒影。 “全喝完,一滴不许剩。” 狼奴回头看坐在自己旁边的楚言枝,似乎想了很久,在她出口催促前忽然道:“我是不是睡了很多天没有醒?” 楚言枝微愣:“整整十一天。” 狼奴继续看药碗:“我还以为是梦。” 楚言枝两臂撑在床沿上,晃了晃腿:“什么梦?” “梦到殿下亲我,给我喂水喝,给我喂很苦的东西。亲得好温柔啊。”狼奴捧碗喝药,喝完抬起眼,“我不讨厌你了。” “……一会儿说喜欢,一会儿说讨厌,你到底怎样?”楚言枝又丢给他一只干净帕子。 狼奴擦了擦,继续玩铃铛:“没有怎样……我比你坏。” 楚言枝感到这傻狼说话有点没头没脑,晃了晃他脖子上的坠绳,铃铛一阵轻响,红裳进来收拾东西出去了。 他们起得迟,又玩闹半天,才用完早膳喝完药就已快至午时了,楚言枝的困乏劲儿上来了,躺到床上打算继续歇午觉。 狼奴卧在她面前,眼睛不住地打量她,轻轻问:“你有多爱我?” 楚言枝把手放到他脸颊上,摩挲了片刻,安心又困倦地道:“你有多少,我就有多少。” “我是不是变成傻子了?” 楚言枝把眼睛睁开了,狼奴还懵懵懂懂地对她眨眼睛。 楚言枝想了会儿:“是跟以前不一样。” “我忘记怎么走路了,勺子也不会抓。你还爱我吗?” 楚言枝戳弄他那个时隐时现的酒窝:“乖乖喝药会好的。” “好不了了呢?”狼奴垂睫,“我还很坏,想把你锁在身边,哪里都去不了。你刚刚听到我这样说流眼泪了。” 楚言枝一时无言。 “还会爱我吗?”狼奴追问。 “你小时候在笼子里,连话都不会说。不过学东西很快,那再学一遍也会很顺利的。”楚言枝安抚他。 “那就是不爱吧。我又伤心了。”狼奴提起一点被子,慢慢地转过身去,面朝着墙去了。 楚言枝看他的背影,他又在拨玩铃铛了。 凭心而言,她确实觉得他清醒的时候很好,很乖、很听话,不过傻了的他,也并不讨厌。其实想想这世上怎么会有没脾气的人呢?大概他本来就是这样的小狼,时刻想咬她、把她锁在身边,冲她闹脾气,只是因为清醒的时候每时每刻都记得自己是她的奴,所以压制得很好,不被她知道。 如果他没突然变傻,她兴许这辈子都不会知道他那些奇奇怪怪的心思。 傻的小狼也是小狼……如果以后小狼还是连对她笑都要小心翼翼、伤心了就强压下去,或许能把她哄得很开心,可是对他也太不公平。 楚言枝将脸贴到他的背上:“爱你的,傻了我也养得起你。” “不信。” “你感觉不到我爱你吗?”楚言枝叹气,蹭蹭他的后背。 狼奴低哼一声:“反正没我爱你那么多。” “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不知道。” “那就先睡觉吧,你不在的时候,我天天睡不好,你在我身边我就总会犯困。”楚言枝懒懒地打个呵欠,半搂着他的脖子睡了。 狼奴还在玩铃铛。 睡到下午了,楚言枝又起来收拾自己,反正夏日外面炎热,她也不兴出门,干脆就找书看或者玩九连环。 狼奴不识字也不会玩九连环了,但是特别喜欢在她做事的时候凑过来咬她、拿脸乱蹭。偶尔楚言枝嫌烦就问他要不要学识字,他嘴上能答应,实则眼睛根本不愿意看书,还乱伸爪子去打她翻动的书页。 楚言枝感觉今天这一天过得特别快,也没干什么天就要黑了,红裳端了晚膳和给她备下的鲜牛乳,过一会儿又搬来了浴桶打来了水。 晚膳备下了许多肉菜,楚言枝要求狼奴不论如何至少该把走路学会,狼奴由扶着她慢慢走,又学抓勺子、抓筷子,他学得一点没小时候快,吃得脸上脏脏的,楚言枝虽然无奈却也没办法。 沐浴的时候,楚言枝怕他会起兽性,弄得屋里到处是水,很难收拾,便把他塞进了帐内。狼奴在帐子里又玩铃铛又玩九连环,楚言枝在外面洗着澡,开始想江家谋反的事。 算算他们再要十几日就要到京城了,三姐姐说父皇和太子皇兄已经将各处都部署得差不多了,虽然还找不到狼奴,但至少狼奴也没被他们找到,对付完江霖,自然就能给他和辛家脱罪。 楚言枝还是希望狼奴能尽快清醒,说出在北地发生的事,这样能助力朝廷对抗江霖不说,对他本人也是个立功的好机会。毕竟在北地辛辛苦苦打那么久的仗,最后功劳被抢、被下药弄得九死一生,还受冤枉,她都气得想直接手刃了江炽。 楚言枝趴在桶沿看向帐子上狼奴的剪影。 不过受了那么多苦,让他先无忧无虑地玩玩,暂时别想起那些沉痛的事情也好。 六月中旬的夜空上挂着一轮皎洁圆月,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地在将过通州的驿站停下了,一行人下马,驿丞忙牵引他们进去。 驿丞虽早已接收到消息,说要时时注意江霖一行人的动向,但面对如此肃穆威势,他还是不敢轻易抬头直视。 他能感觉到这行人内部之间的气氛十分怪异,来回走动间互相都不说话,尤其是江霖父子。 江霖将自己的马和那匹黑马一起交给他,让他领下去喂草料。驿丞在此任职多年,这又是临近通州的驿站,见过不少高品级的将领和他们的战马,自然看得出来这两匹马都是极难得的骏马,只是始终不见那黑马的主人。看江霖这架势,应当也不是拉去送人的吧。 驿丞安顿好马儿,朝暗处的几人使使眼色便回去了。 驿站一整夜不但没发出什么异动,甚至连大点的响动也无,只在驿丞将要守在底下睡着的时候,隐约听到有人叩响了江霖那扇门。 江霖洗漱完毕,已将灯吹灭在靠窗位置的床榻上歇下了。 夏夜蚊虫多,军旅之人体味重,更招啃咬,所以虽然热得不行,江霖还是把窗关得严严实实的。 一个多月了,没有灼儿半点消息。 江霖想到此节内心便痛苦万分。 他想怨老天为何要如此待他,他勤勤恳恳杀敌报国多年,十八年前丢失亲子,十八年后好不容易要相认了,却又几乎与他生死相隔。 他也想怨余采晟,怨他为何早知真相却不告诉他,非要写在信上。但凡他能早一天知道……灼儿都不会出事。 可余采晟已经为护着灼儿死了,他有何资格怨他。 江霖又想江炽的事。 他不明白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哪个行军打仗的人家里的孩子不是那么苦过来的?他身体底子差,所以不是更该锻炼吗? 他怎么就长成了现在这样。 江霖愁得揉自己的眉心。 门被敲响之后,他搁下抵在额头的拳,沉声问:“谁。” “父亲,是我。” 听到江炽的声音,江霖立刻翻身从床上坐起,但不打算起身开门,只凛声道:“无事别来找我。” “如果不是有事,我也不想见你。” 江霖牙关紧咬,抿唇半晌,还是开了门。 江炽在门外朝里看了眼,见他没点灯,朝何副将要了盏。 “不必点灯。”江霖脸隐在暗处,看着持灯的少年。 少年的脸在幽幽光线显得有几分苍白,笑了下:“也好。” 他把灯还回去,在江霖转身朝里时将门关上,随之进去了。 江霖照旧在床榻上坐下,不等江炽落座便觉得这屋里实在憋闷,“砰”地把窗子推开了。 月光和微微凉风顷刻涌入,外面的蝉鸣与蛙鸣声也被无限放大了。江霖将目光投向窗外月亮,一言不发。 江炽在桌前坐下了,也跟他一起看那轮皎皎明月。 小狼奴 第145节 隔着白绫般的月色与寂寂无声的黑暗,父子无言。 桌上传来江炽端起茶壶倒水的动静。 “那是陈茶,别喝了。” 江炽略微抬眸,将之一饮而下:“父亲原来记得我的身体不好喝凉茶吗?” 江霖一手撑着膝盖,一手抚着下巴上的短硬胡茬,没说话了。 江炽又倒了一杯。 江霖语气中的愠怒更浓了:“那是陈茶!” 江炽还是喝下了。 他搁下杯盏,竟觉得自己有几分醉意。 “我刚记事的时候,那时,大约三岁,父亲还会抱着着我,拿勺子给我喂水喝,吹一下,喂一勺,父亲想必是不记得了吧。” 江霖不语。 “还有给我剥核桃吃,核桃的壳那么硬,你只要轻轻一捏就能开开。你把核桃仁都一点一点地剥下来,然后搓上面的皮,拢在手心里让我朝里面吹气。我气息小,但一吹,也能飞起许多许多的碎末。我吹不完,你再一吹一扬,掌心就只剩白核桃仁了。你把核桃仁递给娘,娘把它们磨成一点一点的碎渣,你捻着喂我……我都记得。” 江炽一脚蹬在椅子上,一手斜撑着头:“后来你说我总这么差不行,要耐冷受冻,所以要我拿冷水洗澡,大冬天也不例外。母亲在旁边望着我哭,你揽着她的肩膀给她擦泪,你的眼圈也是红的。我常常想,我要是有大哥那样的……也不用他那样的,有个随便哪位将士那般好的身体,我都不必受那种苦吧。”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都是为你好。” 江炽轻叹一声:“我就知道,不论我说什么,你一定会这样对我说。你当然不会有错,你是我父亲,这一辈子,只可能我犯错。可我恨你。” 江霖对月而望的眸凝顿住了,扣在膝上的五指也在收紧。 “你永远都不会对我满意的。这世上当然会有比我好的人,比我身体好、比我功夫好的,不是江灼,也会是别人。这点我比谁都清楚。哦,不,你其实心里也清楚。” “人当然不能把眼界局限于自身!既然知道差距,就该奋起直追!” “父亲,我今年,也还未过十七岁的生辰吧。” 江霖没应声也没点头。 “我生辰刚好是中秋日。” “……” “再过三年零两个月,我满二十,你说,你会给我请封世子。”江炽语气平淡,“我一直很期待那天。承袭你的爵位,以后接替你的责任。” 江霖哼一声:“你想谋反,恐怕我一把江家军交给你,你转头就要害死所有人吧?” 江炽并不否认:“你不是要我做最好的那个么。最好的,当然是九五之尊。” “……江炽,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回什么头?”江炽又叹一声,“你真是个矛盾的人,一边说着为我好,一边把我逼得每日痛苦。一边要我做最好的那个,一边阻止我谋权。你向来骄傲不肯落于他人之后,却又甘愿苦守边疆十数载而无所怨。父亲,你应该清楚,我们走到这一步,就已经没有回头路了。朝廷各方都在部署,别说我确实有反心,就是没有,也该成有了。古往今来功臣无福受功的事,你知道的比我多吧。” 江霖微哽:“可只要你愿意,我们以后继续驻守在北地,又有何不可?大不了一辈子不回京城!” “我如何愿意,你如何愿意?皇帝要削藩的意思你看不出来吗?你又甘心这辈子最终混得连辛恩都不如吗?” “你谋反没有胜算!”江霖压低了声音锤着膝盖气愤道。 “我不在乎,搏一搏。若成了,您贵为皇帝,如何?” “你抢来的东西我不要!” 江炽觉得与他谈得累了,把视线从月亮上收回,无声地看着自己父亲投在地上的影子。 每次江霖一坐下来,脊背稍微佝偻一些,他都能明显得感觉到父亲再不如从前年轻了。 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江炽盯着那道影:“你是不是无数次在想,如果江灼没被弄丢,我不曾出生,江霖,你这辈子该有多完美。母亲身体不会被拖垮,大哥能平平安安地长大,他确实是个很好的人,什么都会,怪不得谁都喜欢他。你一定会疼他疼得极厉害,也不知会不会抱着他,给他一勺一勺地喂水喝,会不会把核桃一颗颗掰开拣里面的仁,搓了皮捣碎了喂他。” “他身体那么好,天赋悟性那么高,不需要你逼着他学什么,他自己就能学得很好,特别省心。他不怕血,不怕死人,杀人如砍刀切菜,用不着你去逼他,他自能成为你的骄傲。余采晟也能活着,他的腿不会瘸,会成为你的左膀右臂,不至于如今在夜里,没有人能跟你说话,你只能背对着我听这些你不爱听的。” 江霖气息颤颤,泪顺着脸颊滑到下颌,打在手背上。 他的眼睛仍望着月亮。 江炽还在慢慢地说话:“可是能怎么办呢,你的人里出了叛徒,你的孩子没了。你左膀右臂的兄弟一蹶不振,离开北地回了京城。你妻子伤心过度,本就因为战乱劳损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差。你的小儿子生下来哭都哭得弱,你见着就不喜欢。” “我何时说过不喜欢你!”江霖一拳砸在床板上,床板震动,掩住了他话音中的哽咽嘶哑,“你,你怎么就不能明白……” 江炽没什么情绪波动,又倒了杯凉茶。他发觉自己今夜定将无眠,抽出袖中的小药瓶往茶里撒了点粉末。 江霖听到点动静下意识想要回头看看,但满脸泪痕之下,到底没回头。 江炽喝了茶,继续说道:“我明白你,但你从不明白我。你那天在马场上和余采晟说的话,其实我都听见了。江霖,你难道要求我听到你说,如果有了大哥就不会有我存在这种话,我要一点都不失望难过吗?” “我这一生,短短十六年,只有那三年无知无觉的时候最幸福。母亲疼爱,父亲关爱,所有人都待我很好。我想怪你,甚至也想怪母亲。怪你为何永远对我不满意,要对我那么苛刻,怪母亲既然要生我,为什么不给我一副好身体。可凭心而言,你确实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对我好,对吧?至少是你以为的好……母亲,母亲她能有什么办法,天底下不会有娘希望自己的孩子生下来就有一副差身体。” “我恨你,恨江灼,但怪不了你,怪不了江灼。我杀了江灼,你一定恨我,一定怪我,一定想要杀了我给他报仇。这其实都无所谓。江霖,这辈子是你欠我的,你承认吗?” 江霖对月泣不成声,他启口想说话,偏偏开不了口。 江灼是他一生的痛,江炽又何尝不是…… 江炽得不到他的回答,他看到父亲的影子在月光下微微颤动着。 他把那点茶喝尽了,终于觉得无话可说,起身要离开。 走到门口时,江霖又沉又哑的声音传来:“……你要是愿意,我们把辛鞘的罪名洗了,我们把兵符上交,把江家军都还给朝廷。我带你回连州,你娘也去,不回来了。” 许是因为用了点软骨散,江炽感到十分疲惫。 “他的罪名能洗,我的不能。你不可能忘记我对辛鞘做的事,我也不可能忘记你曾说过的话。你现在放弃江家军不是为了我,是为了你心里那点愧疚。我已不在乎你这点愧疚了,你自己好好留着吧。等明日进了通州,后面十几日我会安排好一切。入京之后,我替你到金銮殿上呈报述职,所有我暗中安插的兵马都会涌入。若我能平安出来,那大局可定。” 江炽拉开门又关上,脚步片刻未停,回了自己的房。 江霖已追到了门前,手放在门框上,始终没能打开。 他蹲下身,神情痛苦地又哭又笑。 哭自己再不能留住这个儿子,笑自己这些年竟白活一世。 他撑着身体走回桌前,在江炽方才坐过的位置上坐下了。江炽刚用过的茶盏还搁在面前,江霖从这个角度往窗外看,看到月已西移,快要被窗框完全挡住了。 桌上似乎有一点极细的粉末,不像是灰尘。 江霖知道这是什么。 软骨散,助眠之物。 江炽是多大的时候开始食用的? 十岁,他让他连杀三个鞑靼俘虏,自那夜之后,他开始整夜整夜地做噩梦,每晚不得安宁。 军医看诊,面露难色地说是被吓着了。 江霖那时觉得耻辱,他自己也是几岁的时候就见过死人、整天耍着刀剑说要保家卫国的,可生出的儿子却怕血怕肉,见人杀鸡都要躲。 军医给了他软骨散,叮嘱切莫多食,每次拿手指捻一点的分量就够了,江炽那时还笑说,就是小时候父亲给他捻核桃碎那样的分量吧。 他笑不出来,江炽见他不笑,便也收了笑。 无限悲哀涌来,江霖压抑地捂住脸,在渐渐消失于窗前的月光下流着泪。 他开门,悄步走到江炽房门前,总想像以前那样偷偷地潜进去看看他,看看他身上的伤,看看他是不是又在装睡。 明知这或许是此生中最后一次机会,江霖却再推不开门了。 京城夜色无边,公主府内疏影横斜。给自己洗完澡之后,楚言枝叫红裳换了水,让狼奴也去洗,狼奴还没玩够,装没听见。 楚言枝很是无语,怎么人傻了之后还不爱干净了? “不洗就不准睡我的床。”楚言枝把他往床下拽。 “那我把你带到我床上去,把你弄得再也下不来。”狼奴说话很不客气。 “你连路都不会走,就是个小傻子,这屋子你都出不去,你能把我带到哪?” 狼奴不甚服气,但还是依她的去洗澡了。 他玩着水面的花瓣,听楚言枝教他怎么把自己洗干净。他边玩边洗,洗着洗着却突然停了动作,盯着水面,语气有点懵然:“我的木奴死掉了。” 楚言枝帮他洗发的手顿住。 “他死掉了。”狼奴眉心皱了皱,“我头有点痛。” 楚言枝不知该怎么说,想了半天道:“他本来就,就不是活的啊。” “我给他做的小衣服,他还没有穿完。”狼奴把花瓣撕成一小片一小片的,点放到楚言枝的手指和手背上,然后抓着她的手朝上面吹气,把它们都吹落,“以后没有人能穿它们了,好可惜啊。” 楚言枝任他玩了会儿,心情沉重地把他头发拧了拧。 都洗完了澡,室内收拾干净后,楚言枝和狼奴又一起躺在床榻上。 狼奴如今见什么都觉得新奇,还往上面那个挂坠的流苏吹气。 楚言枝翻身趴在他肩膀上问:“我给你再买一只小木偶,好不好?你给他取别的名字,叫,叫偶奴,也很好听,对不对?” “你好傻啊。”狼奴没有看她,还在玩那个流苏,眼睛慢慢眨了两下,“衣服都是木奴的,别的木偶穿不了。” “做个跟木奴一样的啊。” “枝枝殿下好傻。” 楚言枝真闹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被一个小傻子说傻,皱眉问他:“这怎么就是傻了?我说的不对吗?” 狼奴见她直起身来望着他问了,伸出手臂把她搂到怀里来,亲她的脸,弯弯眼睛笑:“好香的枝枝啊,好想吃掉。” 楚言枝揉他脸,感觉到来自于他身体的灼烫,又不敢轻易乱动了,哼气道:“我问你呢,我说的哪里不对了?” 狼奴啃她、咬她,侵略意味极浓,手顺着她的腰不是往上抚弄就是往下勾弄,好似在玩铃铛里的铎舌,楚言枝眸光失神了几个瞬间,咬着手背躺在枕上,无措地望着将她的腿分揽到他腰际的狼奴。 狼奴过来亲她的眼睛,听她轻媚的哼声,这才回答了她的问题:“我拥有过木奴了,为什么还要偶奴?木奴知道会伤心。” 他惬意地叹了声,把楚言枝发颤的腰往自己怀里捧,又往她绷紧往下弯垂的脖颈上吻了吻:“如果我死掉了,殿下要养别的小狼,我会好难过。” 楚言枝声音断断续续的:“我,我没有要,养别的,别的小狼。” 她已有些崩溃了,狼奴倒还自得,抱着她躺下来:“殿下玩我啊,我很好玩。快点玩我。” 楚言枝受不住要掐他的脸,越掐他眼睛更弯了:“你不愿意玩我,是不是要做我的小玩物啊?” 狼奴便抱着她转身,把她的手放到镂空云纹板上,把被子都拢到她膝下,然后搂抱着她的腰,一边吻咬她的背,一边欢喜道:“殿下是我的小玩物了。比铃铛好玩,响得比铃铛好听。” 楚言枝总感觉他的话里有羞辱的意味,这于她而言十分逾越,所有感官竟比从前要放大了数倍,比如他落在她颈上的尖牙。 小狼奴 第146节 狼奴把原本挂在自己脖子上的铃铛取下,挂到了楚言枝的脖子上,听着一晃一响,开心道:“这下可以一起玩了。” 楚言枝黏黏腻腻十分疲惫地躺着,随便他如何了,就是口干的厉害,抬起酸软无力的手朝帐外指了指。 狼奴歪头看半天,把她手拿回来了,亲咬她的手腕内侧:“你好好吃。” “给我喝水啊。”楚言枝无力道。 狼奴终于把那碗楚言枝本想睡前喝的牛乳端来了。 楚言枝欲要起身,可随便动一动都滋味难忍。 “我喂你啊。” 狼奴含了,贴来喂她,可他喂得实在潦草,楚言枝喝一半漏一半。 狼奴抚摩着楚言枝脸上那点牛乳白渍,眸色微深:“好想和殿下生小娃娃。” 第105章 “小狼,我们成亲吧。” 楚言枝被他摆来摆去, 最后也不知道怎么睡着的,反正醒来的时候狼奴已经坐在她面前研究怎么给她穿衣服了。 他自己衣服还半敞着,拿着她的小衣正正反反地研究, 一会儿往她胸口比对,一会儿拿着系结, 她抬眼看来的时候,他刚给玩成了死结, 解半天没解开。 明知道自己做错了,他还歪着头哼一声,丢了衣服:“反正都要被我撕坏的,不要穿了吧。” 楚言枝懒绵绵地袒睡在他面前, 脸庞红润, 目含春情,看着他笑了一下:“小狼,我们成亲吧。” 狼奴眸光微顿, 对她缓慢地眨了眨眼:“你娶我呀?” 他朝她躺下来,额头蹭蹭她的脖子:“就娶我一个好不好, 别要别人,谁都别再要了。我给你玩,我什么时候都可以给你玩。” 楚言枝指间捋绕着他的头发:“每回都是被你玩得要死要活。我不娶你, 你娶我吧。” 狼奴揉弄着她颈下,垂着眼睛:“可是我傻了,我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会啊, 养不了你。” “所以你不打算和我成亲?”楚言枝将脸抵在他发顶上, 把两个人的头发缠在一起玩。 “要成亲!你不和我成亲要别人的话, 我就把你抢走, 锁起来玩,你一直哭也没用。”狼奴听了这话又不高兴,张口就咬在了她脸颊上,睫毛扫着她的鼻尖,又想把她往怀里揽。 楚言枝和他呼吸交织着,窗外的阳光透过素色纱帐笼罩其间,她揉揉他的后颈:“你是大将军,你有功业,打退了三十万鞑靼,一定还砍了鞑靼王的脑袋,满城无人不知你的名字。你可以娶我的。” 狼奴有些迷茫地抬起脸。他偏头想了想:“我娶你,和你娶我,有什么不一样吗?” “也没什么不同,不过,你娶我,你就有家了,我们两个人的家,不用像公主府或者皇宫受很多限制,我们两个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吗?” “对啊,门前你想种什么树都可以,院子里要不要搭晾衣架子也随意。” 狼奴又想了想,眨着眼睛问:“我把你绑起来玩也可以吗?” 楚言枝捧住他的脸,蹙眉也咬了一口:“你怎么脑子里就这点事!” 狼奴又搂着她朝里翻了,薄被逶迤着从里拖到外,一半耷拉到了帐外。他勾了她一条腿,让她趴在自己胸口,嘴里嘟嘟囔囔的:“好玩啊。” 楚言枝脖间尚未取下的铃铛落在了他脖子上,他看着铃铛前后左右地晃,弯眼睛享受着道:“我要买很大大的房子,很多很多的地,造一张特别特别大的床,日日夜夜和你睡在一起。” 狼奴近日喝的药副作用大,楚言枝陪他昼夜荒唐,没两天就央着红裳去让厨房做些滋补之物去了。 红裳一开始还会在兰心阁门前守着,到后来不由移步到了院中,和绣杏一起时刻盯着人别总从门前经过。 绣杏一连多日没进去服侍楚言枝,心里觉得奇怪又委屈,怀疑是不是自己什么时候做错了什么事,惹殿下不喜欢了,红裳只得连连宽慰她别多想。 大概是因为以为楚言枝在为朝廷一直没能找到狼奴的事情而意志消沉,情绪低迷,三公主楚姝有几次想过来看她,但都被推拒了。楚姝并未多想,只当她是想一个人多静一静,渐渐地便不多来了,东西倒送得不少。 姚窕担心他们的情况,但考虑到红裳是个稳重的,且并未听闻有何异样消息,也不再多打探了。越打探越容易引人生疑注意。 江霖父子过通州已有三五日了。顶多十日,他便要进宫述职,那时胜负之事便该有所定论了。 狼奴的学习技能虽恢复了不少,但傻劲儿还没消褪,关于北地的记忆也没恢复。那天她癸水来了,他拿了针线筐,眯着眼睛穿针引线,非要给她做月事带,结果扎破了几个手指,还把线缠得自己身上到处都是,就差把自己裹成一只茧了。 楚言枝有些忧愁。 她现在觉得傻狼挺好的,虽然爱咬她,总弄坏东西,还贪玩得不行,会气她、凶她,但楚言枝总感觉这样的他更真实一些,至少他的开心和伤心都是真实而无丝毫隐藏的。就是万一恢复不了错过了许多重要的东西,会很可惜。 可惜就可惜吧,他能平安就已经万幸了。 换新药的第七天,狼奴缠着楚言枝欢爱完睡醒后,他目光沉沉地盯着帐子,脑海里闪过了许多许多东西。 他在宣府镇亲手布置的小屋子,窗前小陶瓶里插着的小蓝花,还有那个坐在炉子上咕嘟咕嘟冒滚水的茶壶。 他想起自己带领的那几千个将士,想起宣府镇阵前危机解除后他骑着马领人回来,在镇前看到的江霖、江炽,还有刀疤余的脸。 他把刀疤余带到他的小房子里,给他烧水喝、烤馕饼吃,刀疤余裹着毯子靠在桌柜上歇着。听到他被人说是怪物,他气得要出去打人,结果自己踩着毯子跌地上了。 他如今已经明白了,大概他腰背上的那颗红痣就是刀疤余认出他身世的关键。他喝醉酒时一直喊着的“小狮子”不是小狮子,是小世子,是他。 狼奴再度想起那个马蹄阵阵的夜晚,他砍了鞑靼王耶律丰山的头颅,却被江炽掐紧了脖子。他踩木奴,拿着木奴一下一下击打他的头。木奴死了,成了他捡也捡不起来起来的一堆碎块。 刀疤余把他护在身下,很多马蹄从他背上踏过去,他喷出的血糊在了他的脸上,他要他活下去,然后去找江霖,也就是他的父亲,给他们报仇。 后来他再醒来,人已经在狼窝里了。小狼们都记得他,记得他的气息,记得来时他送给他们的两个猎物。 狼又一次救了他,给他喝猎物的血,给他吃猎物的肉,他们带着他在夜间赶路,他撑着那把剑,一步一步走出了北地。 他买马赶路,凭着模糊的记忆从山间林道赶,好几次走错了方向遇到追杀的人。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对付那些人、一次又一次拼命爬上马背往前跑的了。 他只知道他一定要回到殿下身边,他答应过殿下要在六月前建功立业回去,他就不可以食言。就算是死掉了,他也要死在殿下身边。 昏迷的时候,他感觉到殿下一直在抱着他,他喊冷,喊热,喊难受,她便揽着他的肩膀,一会儿给他取暖,一会儿拿凉水巾子给他擦身。 他既痛苦又幸福,真是甘愿就这样死在她怀里,可又不甘心才得到这点幸福就轻易地死掉。 殿下在他耳边一直说好爱他、好想他,狼奴全都听到了,听她说嫁衣很美很美,就放在柜子里,等他醒来可以娶她了,她就穿上嫁给他。 殿下还说,不要怕不能娶她,不论如何她都会嫁给他的,哪怕是登金銮殿状父。 …… 狼奴将脸贴上楚言枝光裸的背,贪恋又小心地把手臂搭在她的腰窝上,在夏日明朗的光线中感受着这真实的、温暖的,能将他整个浸泡住的幸福。 他变傻了她都愿意嫁给他。傻了的他那么坏、那么笨,她除了一开始的时候被他说哭了之外,竟就事事由着他了,还会揉着他的脸,笑着说,她很爱小狼,小狼什么样子都很爱。 狼奴吻着楚言枝脖间尚还清晰泛红的齿痕。 楚言枝感觉到了,半梦半醒间翻身过来,撒着娇搂住他:“小狼……” 狼奴感受着她的温柔,帮她揉着泛酸的四肢,低低道:“小狼对不起你,殿下。” 楚言枝从这熟悉的被输入内力的感触中清醒了过来,抬眸与狼奴的眼睛对视。他半垂目,看起来有些纠结心疼。 “你……”楚言枝笑起来,“你好了?” 狼奴抚着她脸上身上或轻或重的牙印,愧疚道:“奴好不懂事啊。殿下照顾奴那么久,奴还咬你。” “我没有怪你啊,咬得挺舒服的。不要说自己是奴了,小狼,我们昨天商量好了的,今年或明年,我们就成亲。你以后是我驸马,是我小狼夫君。” 狼奴脸略略红起来:“我不傻了,可以把殿下娶回家了。可以给殿下洗衣服,给殿下做饭,带殿下去很多地方玩。不过,我的功名,我的功名……” 狼奴不知道该怎么和楚言枝说,这段记忆还是太痛苦,他一把拥紧她,脸埋在她颈窝,眼泪一颗一颗砸下来:“殿下,奴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你了。” 感觉到他身上抑制不住的轻颤,楚言枝心一抽一抽地疼,抚顺着他的后脑和脖颈道:“没事了,我们以后再也不会分开了。我不要你再去建功立业,你本来就是天底下最好的小狼,我只要你平平安安的。” “木奴死掉了……江炽,他踩他、摔他,他还掐我的脖子,让骑兵骑马从我身上踏过去。他要我死,说我抢了他的东西。殿下,我没有,我救过他,我没有抢他任何东西。”狼奴尽量压抑着情绪,可是抱着殿下他根本控制不住,所有难过与委屈都倾泻而出,砸湿了楚言枝的肩头。 楚言枝抚顺他脊背的动作顷刻间停顿下来,巨大的愤怒袭上她心头,以至于她经不住发起抖来。 狼奴声音微哽:“我立的功,都是我自己努力杀出来的,耶律丰山的脑袋也是我砍下来的。我不要做世子,我只要殿下,殿下……我想娶你,想你以后能放心地爱我,很爱很爱我。” 楚言枝捧着他的脸,轻轻擦着他湿润的眼角:“我爱你的,是很爱很爱。你走后我常梦见你,好想去北地找你。” “我没有功名了,殿下,我不是权贵了。江炽派很多人杀我,他真的好坏,我没有害过他,只因为觉得我是他哥哥,他就要杀我。我记得殿下的话,殿下要我离他远点,可是根本……” “觉得你是他哥哥?”楚言枝不甚明白,“他好奇怪的思维,天底下年龄比他大的男子不知有多少个,他就因为这个要杀你?他是疯子吗?!” 狼奴点着头,很是委屈道:“嗯!他是疯子,殿下要为小狼做主,要把他杀掉。” “你放心,过几日乾清宫内不会太平,若是可以,我替你亲手杀他去。”楚言枝点着头安抚他。 殿下如此在乎他,狼奴觉得十分安心,那些委屈也因而泛起了甜味。他继续告状:“江霖也不是好人……我讨厌他。刀疤余说他是我父亲,但他还是任由江炽追杀我,他一向看不起我,一定是觉得把我立的军功都放到江炽头上的好。他也很坏。” 楚言枝听得有点懵了,这什么跟什么? 她把他拉开些,摸着他微鼓的脸问:“江炽一定是为了抢功劳而陷害你通敌叛国我知道……可江霖是你父亲是什么意思?你,你……” 楚言枝飞快想着,她好像听三姐姐说过,江霖十多年前有个夭折了的孩子。江炽今年十七,那个孩子起码十八岁了…… 难道那个孩子是狼奴吗? 她仔细端详狼奴此刻微垂的眉眼,好像,好像确实和江霖有那么一点点的相像? 这信息完全超乎楚言枝的意料。 江炽那种阴阴沉沉的人会因为世子之位而陷害亲哥,楚言枝不觉得意外,但江霖呢?他竟然会就这样纵容江炽杀自己早年丢失的孩子? 他知道狼奴这些年受过多少苦吗? 北地是极苦之地,他才那么点点大就在狼口里讨吃的,喝血吃生肉,过的是野兽般的生活,长到八九岁还被猎人抓到上林苑给贵人们观赏取乐。 他差一点点就被老虎吃了…… 如果当年她没有坚持带他走,他就算不被野兽斗死,也会在笼子里困死。 哪怕是被她带走了……楚言枝实话实说,她待他不差,但也算不上特别好,他是作为小奴隶在她身边长大的啊。 也是运气好,她无意间结识了钱公公,而娘亲决心要争宠,他们从重华宫一路搬进长春宫,日子才一天比一天好了,能给狼奴穿点像样的衣服,让他在北镇抚司安心学功夫。 如果说十多年前因为战乱丢了孩子,无法亲手养育是他的无奈,那后面这些呢?要杀狼奴,是要把所谓生恩也一并收回吗? 楚言枝都替狼奴委屈。他若是嫌弃狼奴是喝狼奶长大的野狼崽子,不想认,那不认就是了,大家都没话说,他倒好,不仅不要认还要杀他!他有什么资格杀他?!狼奴能活下来,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是他自己吃了无数的苦熬过来的。 楚言枝眼圈发红,抬手背擦了擦眼泪。 狼奴没想到殿下会因为这个掉眼泪。 他把楚言枝的手拿下来,在她眼下位置吻了吻:“奴虽然很生气,但已经不在乎了,殿下不要为奴难过。” 他滚滚喉结,拾起帐中散落的衣物,在楚言枝哽咽着骂江家父子时,给她细致地穿起了衣服,嗓音有点黏:“我不要他们,我只要殿下。” 楚言枝更难过了。她心里清楚一个孩子小时候会多渴望父爱,狼奴从小没有父母,野生野长便不说了,长大了在人间看到人人有父亲母亲,他怎么会不羡慕呢? 小狼奴 第148节 他这般带有催促意味的话成安帝听了心有不悦,不过也乐得和他周旋。他是无需紧张的,明处有钱锦和石元思在,暗处则有狼奴和辛恩。皇宫内外,以及皇城内外,没有一处地方有一刻是脱离他掌控之外的。 成安帝闲闲拾起那份卷宗打开看了。 他目光随意扫了下,即刻却顿住了。 他抬头看向江霖,江霖还跪坐在地上,姿态松散,竟似有些疯癫之状。他再看向江炽,江炽正准备放出信号让人涌入了。 成安帝阖上卷宗,直接道:“来人,把江炽拿下!” 江炽显然没料到成安帝会如此突然下令,他立刻大喊了声,拔出藏在袖中的匕首和银针开始反抗,还想跃至江霖身前来挡。 江霖又开始在地上又哭又笑了。 没有人涌进来。 江炽回头,没有人。 一个都没有。 他之前费心安排的人,全不在。 他怒目看向江霖,十数个黑甲禁军将他围困在地,他重新跪下了,跪在江霖身畔。 见江炽彻底放弃了挣扎,不论是银针还是匕首悉数落到了地上,成安帝意味深长地看着江霖。 “大义灭亲,江霖,你还是朕认识的那个你。” “臣,臣啊,臣……”江霖哈哈大笑两声,捶胸顿足,“臣是江霖!江炽是臣的儿子,哈哈哈!” 他笑得快没气了才止住,深深吸了口气,面容忽然又严肃了:“陛下,臣没有管教好儿子,让他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臣罪该万死。江炽,江炽有此心自然也当万死,但是,他,他谋而未遂,求陛下能念在他尚且年幼,饶他一命!” 江霖往地上重重磕了个头。 成安帝紧盯着不语。 江霖又连磕十数下,似要将头直接磕破一般,最后眼泪混着血黏在那张还露着笑的脸上。 他从怀里掏出兵符,一路膝行上前:“陛下,臣就此将兵权交还与您,江家军四十余万将士,将永不再受臣与江家任何一人的调令。只是臣,臣之发妻当初也与臣为国立过功,如今体弱不堪刑罚,还请您赐她安然终老。” “还有辛鞘,他是个极好的孩子……他师父把他教得很好,很好,他师父,与我不同,不同……哈哈哈!” 成安帝见江霖父子一个喜笑嚎哭,一个面如死灰,内心竟有些五味杂陈。 江霖此行,算是保全了不少人。 要说他这些年真没一点反心,成安帝不信,他只是深知局势从不利他,大周国朝稳重,谋反胜算极低罢了。 照他这般大义灭亲,举发亲子谋反的行径,按理是可以饶他一死,甚至可以给他安排个安稳老死的结局。 但成安帝不打算这么做。 他朝身后看了一眼。 弓弦紧绷,箭镞于暗中显露寒芒。 江霖的笑在这一刻终于止住了。 他深深看向成安帝身后。 成安帝不会留他的命,他当然知道…… 他想到方才成安帝突然提起辛鞘还活着的话。 江霖对那暗处缓缓牵动唇角,站起了身。 他抖开袖子,动作异常平稳,拿出了那些软骨散。 “父亲……” 江霖打开纸包,边笑边摇头,把那瓶塞也打开,全倒在纸上:“我这辈子,对不起你。炽儿,你说得对,我对不起你,我在这世上,究竟对得起谁……” 他将纸包中的粉末全数倒入口中,一边咽,一边将脚步挪向殿中金柱。 “砰——” 柱间龙纹上鲜血蜿蜒而下,江霖扶着柱子,慢慢倒下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2-25 23:57:38~2023-02-26 23:54: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时间海藻 153瓶;清水樱华 10瓶;日更十万很难吗(星星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6章 结局上。 江炽目眦欲裂, 挣着身体往那金柱去靠,一切却只能是徒劳。 江霖击柱而亡,成安帝点着桌案的手指顿住, 望着偌大的殿堂轻轻叹了口气。 “把他押下去吧。孙留,把这收拾干净。”成安帝起身看向身后, 脚步微顿,狼奴手里的弓弦还紧绷着, 指间用力到发白。 察觉到成安帝的目光,他双眸微垂,将弓箭都收起,递向成安帝。 成安帝朗笑着, 示意钱锦接过。 “倒是有惊无险。好孩子, 择日不如撞日,来汪符,备墨, 传朕旨意,即日起封辛鞘为为一等侯兼镇国大将军, 封号为武安,食禄五千石,赐府宅田地。” 钱锦拿着弓箭退下了。 狼奴的视线还落在殿外。 江炽被禁军带了下去, 江霖的尸首也被抬了下去,汪符亲自提着水将柱子上的血迹一点一点擦干净了。 不过一两刻钟的功夫,一切恢复如常,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狼奴无心听成安帝与他说什么了, 他接了旨, 师父不知从哪里走了过来, 表情复杂地拍拍他的肩膀, 什么都没说,抱了抱他。 狼奴木愣愣的,辛恩把他松开,和他一起出了宫。 烈日高悬,蝉鸣不休。 狼奴想起某一年的夏天,辛鞍到长春宫来找他,殿下给了他半只寒瓜,他给了辛鞍,辛鞍一手捧一半,啃得汁水乱流。他们两个肩并肩走出宫去,辛鞍对他说,师父给他找到了父母。 出承天门,骑上马,狼奴看着道旁被风吹动的樟树,树叶沙沙,光影缭乱,他的心空空荡荡。 “大哥!”辛鞍从旁边一下跃了过来,喜得嘴快咧到耳朵根了,也不管他人还在马上坐着,直接一跳要把他拽下来。 狼奴从马上下来了,辛恩踱过来皱眉道:“小鞍,你哥还伤着呢。” 辛鞍一把抱住狼奴,又晃晃他肩膀打量,人还笑着,话音却都是哭腔了:“哥,你可算回来了。” “嗯,我回来了。”狼奴看他哭的那个磕碜样子,掏了个帕子给他,“擦擦吧。” 辛鞍一边嘀咕一边接过擦了眼泪擤了鼻涕,又一把塞袖子里去了,然后又要抱他。 狼奴抬手一挡:“别抱了吧,很热。” 辛鞍跟他一起牵着马在底下慢慢走着,辛恩骑着马守在一旁。 辛鞍把胳膊搭在他肩膀上,嘿嘿笑着小声问:“哥,小公主好像,好像人也不是特别讨厌哈。” “当然啊,殿下是最好的人。”狼奴唇畔牵出一丝笑意,抿唇看着自己脚下的影子,“你要叫她嫂嫂。” “不是吧,她真要嫁给你了?”辛鞍脸上一时说不清是忧虑还是为他高兴,觑了眼旁边的辛恩,声音压得更低了,“能行吗?陛下不答应怎么办?” “殿下说,由不得他答应不答应。” 三公主自得了消息便在朝野中造势了,届时所要提的可不止是公主姻亲的事。 辛鞍听说了楚言枝的打算,挠着头嘟囔半天,才冒出一句:“我,我还真是错怪她了。你帮我跟她道个歉吧。” 狼奴抬了抬下巴:“不要,有点骨气你就自己去说,不然殿下会更看不起你的。” 辛鞍脚尖在地上打旋:“……我这不是不好意思嘛!” “你以前总欺负她的时候,怎么没觉得不好意思?”狼奴哼一声,“既然知道自己错了,就要好好承认道歉。” 辛鞍泄了气:“那好吧。” 他又往辛恩那探了下头:“爹,晚上请七殿下去咱家吃饭吧!” 辛恩点点头:“回去就让你娘下请帖。” 和辛恩父子分别后,狼奴脸上笑意渐失,回到公主府前,便见楚言枝正站在垂花门前等着他。 将近午时的阳光晒得路上行人蔫蔫的,半身落在光下的她却眉眼娇艳,看到他的一瞬间就笑开了。 她提裙朝他跑过来,狼奴松了马儿的缰绳,将她抱得紧紧的:“殿下……” 见他平安,后面还跟了几个捧印端圣旨的小太监,楚言枝知道事情已经完满结束了,正要松开他问问细节,狼奴又将她扣紧了,声音沉闷:“枝枝再抱一抱我。” 楚言枝便不动了,任他抱着,忽然不敢再多问。 留红裳在这招待人后,楚言枝带狼奴回到阁内坐下,狼奴将殿上发生的事一一说了。 楚言枝搅弄着盏内的樱桃冰牛乳,玉匙和玉碗轻轻碰在一起,响声叮当。 江霖戎马半生,最终却撞死在金銮殿上,江炽死罪或可免,往后半生定是难见天日了。 究竟该说是功臣还是罪臣,太难评说。 楚言枝把乳酪递给狼奴喝,将头轻靠在他肩膀上:“你若愿意,等风头过了,我们去见见江夫人吧。” 狼奴把玉碗搁在了桌上,半晌无言。 刚用完午膳,定国公府的请帖送到了,楚言枝展开看了,笑话了辛鞍几句,酉时坐车辇和狼奴一起过去了。 这回见到她,辛鞍恭恭敬敬地跪下来给她磕了个头道:“我之前,有眼不识泰山!说了很多冒犯的话,今天给七殿下您磕头赔罪,明天再带东西过去赔礼,望您大人有大量,饶我之前的不敬之举!” 楚言枝不跟他摆架子了,抬手示意他起身:“知道错了就好,礼就不用了,我听小狼说你这人从来攒不下来钱,还是留着你自己花吧。” 辛鞍闹了个大红脸:“……大哥怎么什么都跟你说。” 辛夫人在旁边摇头嘲笑=笑:“现在知道丢人了?我看你以后还乱不乱花钱。都是要成亲的年纪了。” 说到这个辛鞍红通通的脸上又咧出笑来:“嘿嘿,我不急!等姐姐出嫁了,娘再安排我的事!” “你小子是不急,有的人急呢,最近几个月总能看见有媒婆在裕平伯府里进进出出,哈哈哈!”老定国侯指着辛鞍大笑起来,“苏小姐生得好,品性家教又好,不知多少人求娶。” 小狼奴 第149节 “啊?那不行啊爹!爹,爹,爹!我不等了吧,你明天就找媒婆,要找那个嘴最能说的晋夫人,爹啊,你——” “行啦!”辛恩被烦得不行,按着他的肩膀把他推开了,“你以为为什么那么多媒婆进去了又都出来?” 辛鞍还急得直皱眉:“为什么,你说啊?” 辛恩看他那傻样,又摇头笑了。 众人一一在席间落座,辛鞍缠辛夫人缠半天,最后还是辛鞣告诉他了:“苏小姐早就已经心有所属了,就……” “啊?!谁啊?不行,就她那品味看上的肯定都是些歪瓜裂枣!爹,我不管,你明天一定要去提亲,让小爷我救她于水火去!” 辛恩一时无语。 辛鞣掩唇笑了,侧头跟楚言枝说了下半句话。楚言枝也笑,看着辛鞍点点头道:“嗯,是挺歪瓜裂枣。” 辛恩让辛鞍安分下来,而后环看席间,先领众人起身向楚言枝敬了一杯,坐下后又倒了一盏,看向狼奴,抿唇道:“给他也敬一杯吧。” 众人不语,依言各自斟酒。 楚言枝也起身,面朝北躬身一敬,跟着辛恩他们将酒洒在了地上。 吃完了饭,楚言枝去辛鞣闺房里坐了一坐。辛鞣房内摆了整整两个大书架的医书,还放置着药柜,进来便能闻到阵阵书墨香和药香。 “三姐姐已将我先前拟定的择女医入宫为御医的方案拿去和嵇岚商定了,她看过后觉得可行,只是部分细节还有待完善。若是顺利的话,估计一两年间就能施行。届时你与刘小公子都成了亲,说不定还要成为同僚。恐怕是日日夜夜都要黏在一处了。” 听了楚言枝带着玩笑的话,辛鞣脸庞微红,拨拢药材的手停了,拉她在美人榻上坐下,将一盘切好的香瓜端了过来,见她吃着,才笑着道:“还要一两年才行,你却这时候就告诉了我,岂不是要我往后整天苦苦盼望着?” “不告诉你,你心思也难定嘛。之前都追问我好几次那方案可不可行了。” 辛鞣又将一盏香薷饮递与她:“不过说起来,你与辛鞘的婚事……” 楚言枝嚼着瓜肉,将签子搁在了盘上:“我倒想再拖一拖,父皇在这半年间经历了不少事……但婚期逼得紧,由不得我拖。三姐姐说,最迟七月末,就得跟他提了。” “一定要上金銮殿说吗?说不定私下里谈,陛下了解了,会同意。” 楚言枝摇头:“既然要做决绝的事,手段和方式都不能有丝毫软弱。他是我父皇,却也是这世上最高位之人。我私下里跟他撒娇卖乖地谈,他不但不会当真,还会觉得我是发小孩子脾气,绝不会正视我的请求。” “我担心这样完全撕破了脸,往后事情会难以转圜。” “应当庆幸我这结果最严重也就只是撕破脸而已。三姐姐说,她自从决心参政,没有一日不在准备赴死。总要有所取舍,若瞻前顾后,舍不下眼前的那点温情,那就不要还想着什么自由。真要有那么好的事,就不会有那么多遗憾了。” 知道她心意已决,辛鞣不再多言,只道:“那只要有需要我的地方,七殿下和三殿下尽管开口。” 夏夜清凉,晚饭本就吃得多,饭后还用了不少瓜果,楚言枝觉得坐车辇坐得头晕,便下来和狼奴一起并肩走着,让宫婢们都在后面三五丈的距离远远跟着。 狼奴牵着她的手,终于不用再藏在袖子底下了。他看着月下两道交缠在一起的影子,想起许多小时候在重华宫的画面来。 他和殿下都长大了。 楚言枝感受着夜间凉风,嗓音清和:“你还在想江霖的事吗?” “……嗯。” 虽然此事算告一段落了,但越是如此,越让人心有愁结。 楚言枝不忍心看他发愁的样子,却也不知道怎么开导他。 “他死之前,对我笑了下,他知道是我拿着弓箭。”狼奴微顿,“他,他知道陛下要我杀他,也知道我真的会放箭。他好像是不想为难我,所以吃了药,又自己撞死了。” 楚言枝把他微凉的手拿过来,给他按揉着指腹,力道轻缓:“要是你们能早点相认就好了。如果早点知道了你的身世,说不定一切都还可以挽回。” “挽回不了了吧。就算早一天、早一年,都没有用。江炽他恨我。可我没有做错什么。” 楚言枝也觉得很难说,江炽的性子不是一天两天、一年两年养成的,余采晟当时有了猜测也不敢说,恐怕就是顾忌到这点。他想委婉处理此事,结果被江炽提前知道了,他更没想到江炽真会那么狠。 错既已酿成,无可挽回。若江炽不反倒还好,他铁了心要试一试,父皇不可能饶恕他们。不过江霖就算不死,他又怎么面对这两个孩子呢…… 进了七月初,天热得更厉害了。 成安帝最终以忠良贤臣之名厚葬了江霖,给江夫人封了一品诰命,并未依照内阁提议的将她送往连州,而是让她继续住在京城的安国公府内度日。 经过三司会审之后,江炽的结果也出来了,成安帝按照江霖生前所求,将他囚禁在大理寺后的一处荒废小院中,由重兵把守着。小院虽破败,但总比阴暗潮冷的天牢要好得多。 狼奴由楚言枝陪着,去看望了他一次。 江炽身形本就偏瘦弱些,此刻铁锁缚身,隐在暗处,更显得形容枯槁了。 听到有人朝这走过来了,江炽睁开眼,看着立在阳光下的玄衣少年。少年一身干净,朗朗正气,垂眸看来时眼眸依然明亮。 江炽看了眼便阖上了眼睛:“你是来杀我的?” “他要你活下去,我不会杀你。” “你难道不恨我吗?”江炽笑起来,破烂的囚服被腕间带血的铁链往下扯坠着,半露出他枯瘦的肋骨分明的胸膛。 狼奴略微别过了视线:“恨,但这已经是你的报应了。” “生不如死,的确是最好的报应。哪像你,一身轻松。” “我过来,是想告诉你江夫人一切都好,江霖被厚葬了。我打点了给你送饭的几个看守兵,以后不会再给你吃馊饭。江霖最终作出那样的选择,还是希望你能够好好活着的。不要辜负了他吧。”狼奴说完沉默了一会儿,转步回头要离开了。 江炽看他越走越远,临到门前时,他微微坐起身:“哥。” 狼奴脚步稍停,并未回头, 天际有雀鸟叽叽喳喳地飞过,墙沿好像有野猫在懒懒休憩。 江炽抬头望着倾泻下来的阳光,苍白的脸露出一丝难言的苦笑:“你要是没丢就好了。或者,你早一点回来……” 狼奴背对着他,与他望着同一轮太阳,有话堵在心口将出不出。 他再次提步,出了小院。 七月十五的中元节,楚言枝带狼奴一起去护城河放了河灯。 灯河绵延,狼奴遥遥望着,轻声道:“都过去了,我不再想这些了。” 楚言枝倚靠着他的肩膀,同他一起看着。 又筹备了半个月,就在礼部要继续着手准备楚言枝的婚事时,楚姝给楚言枝递了消息,说八月初一日可行事。 楚言枝给姚窕以及钱锦都通了气,又亲去三公主府和楚姝商定具体事宜,终于在八月一日的辰时进了承天门入了乾清宫,请见成安帝。 早朝刚下,群臣刚行完礼皆要退下,汪符忽然上来对成安帝小声禀告楚言枝就在殿外。 成安帝第一反应是笑:“这孩子,莫非是想朕了,怎么还找到这来了。让她去倦勤斋等着去,朕老了,这点路走过去都费劲。” 成安帝扶着汪符的手这便要起身,汪符面露难色:“七殿下说,她要入殿见您,有事相求。” 成安帝皱眉:“胡闹什么,群臣未散,她一个女儿家进来像什么样子。让她回去。” 成安帝话音刚落,殿前行来一影。 楚言枝一袭素衫,步履平稳地路过群臣,走到殿前,面朝成安帝跪下了:“父皇。” 成安帝怒气上来了,只是想到她近来身子不大好,此刻还勉强带着笑对她道:“枝枝,你可知你到这来,是坏了规矩的。念在你平时是个极懂事的孩子,偶尔犯次错,父皇可以原谅你。有什么事你起来,跟朕下去谈。” 楚言枝直起上身,抬眸看向他,声音清脆:“女儿今日是要请求父皇撤去女儿与姚家公子的婚事,且往后不再为女儿择选驸马。女儿自己已有了人选。” 此言一出,成安帝尚未完全反应过来,群臣已是哗然。 成安帝犹不敢信:“你说什么?” 面对他质问中掺带威胁的目光,楚言枝神情不变:“我不要嫁给礼部和父皇为我选的人。” 成安帝难以理解,不顾汪符的阻拦要下阶去:“你,你那姚家公子,不是你……” 楚言枝明白他的意思,他知道姚令是娘亲和钱公公为她择定的人选,他一直都默认了。 “我不嫁他。” “那你嫁谁?你这是要忤逆朕吗?!” 楚言枝垂眸,从地上站起身:“武安侯,辛鞘。” 群臣神情各异,殿内争论不休,已有人站出来驳斥楚言枝行事荒唐任性,枉顾皇家脸面了。 成安帝紧盯着楚言枝的脸,冷笑了下:“你可知自己在做什么?一个女儿家,还是我大周的公主!登殿向自己的父皇说要嫁谁,你不要这脸面,朕还想要!石元思呢?过来!把她给我带下去。朕真是太惯着你了,跑这来胡闹。” “枝枝没有胡闹。”殿外又响起一道声音,众人回头看去,楚姝步步走来,也不向成安帝行礼,只把楚言枝半挡在了身前,“不光是她要忤逆你,我今日,也是来忤逆你的。” 成安帝像第一天才认识她们两人一般,觉得可笑至极。 他让汪符扶他回龙椅上坐下,给他沏碗茶喝。 他不再看楚言枝了,而是看楚姝:“朕知道你是个不安分的丫头。本来想着,让枝枝陪着你,她性子乖,你跟着能学点好,想不到朕想错了招,她没把你往好里带,还被你带累坏了。你啊,跟你母后年轻的时候一样,幼稚。” 听到母后二字,楚姝眸光愈冷。 “什么是好,什么又是坏。父皇从来只是想要一个能乖乖听话,能讨你开心的女儿而已。随便一只阿猫阿狗能做的事,何必非要女儿来?父皇,我不是要和您吵架来的,别的事我都可以先放一边,但枝枝的事,以及本朝从前的、以后的所有公主的事,我都要管。枝枝有喜欢的人,不论这个人是奴隶还是权贵,她都喜欢,要非他不嫁。” “朕不可能同意!”成安帝气急,拍案而起,“朕真是生了两个好公主啊……千疼万宠,疼宠出来两个忤逆的贼!” “陛下息怒!” 殿下众人皆跪下高喊道。 楚言枝再度看向盛怒之下的成安帝:“父皇对女儿的疼宠,女儿一直心怀感念。若可以的话,女儿愿意以一切代价为回报。但女儿听话了一辈子,在婚事上,不想再那么听话下去了。我爱狼奴,我非他不嫁。” 成安帝却嗤笑了声:“你年纪小,懂什么情情爱爱?若真那般情深义重,为何不让他那日弃了功名利禄,直接求娶你呢?那样朕倒还乐得答应。” “那是他应得的东西,我不会把自己和那些东西放在一起比较,考验哪个在他心里更重要,这本就是对我自己的一种轻贱。我要嫁给他,是我对自己的争取。”楚言枝福身,“请父皇答应女儿这一请求。” “朕若不答应呢?” “那女儿也会嫁给他。” “朕能有千百种手段让你嫁给朕为你挑中的人!你信不信?”成安帝怒喝一声,“朕可以杀了他!” “我也可以为他去死。”楚言枝语气平静,朝他走近,“我爱他,发誓要相守一生,所以若他为我丧命,我也愿陪他赴黄泉。父皇,您说您疼宠我,那是要我与他生同衾,还是要我与他死同棺?” 成安帝面色涨红,站在原地都觉得头昏起来,他扶着额头,挥袖将汪符才放上来的茶直接扫了下去。 他怒不可遏,却在抬头看到殿中金柱时,想到那日江霖一头撞死在这的情形。 那时他笑他们父子相残,没想到才过去几天,他的两个女儿都想登殿把他给活活气死了。 茶盏顺着台阶一直滚到楚言枝脚边,楚言枝停下脚步,再度问:“父皇就这么怕女儿嫁给所谓的权贵吗?您究竟是在疼爱我,还是在怕我,怕我成为将来的隐患?” 作者有话说: 明天更完结章,关于番外暂时有三个if线的想法: 1假如小狼没有丢,作为江家世子和小公主枝枝相遇 2假如小狼到北镇抚司几个月后被发现身世并认亲 小狼奴 第150节 3假如小狼是头真的狼(会成精化人形的那种)和人类小公主枝枝相遇 都是纯甜无虐 三个可能全写,也可能就挑一两个写,大家有什么想法可以在评论区告诉我嗷,我会挑选有感觉的写,今天留言降落红包。 第107章 结局下。 成安帝冷笑:“隐患?你能成什么隐患, 祖宗规矩摆在这,你作为女儿听从父亲的一切,那是天经地义!更何况朕是九五之尊的皇帝。” 楚言枝并不顺着他的话说, 声线依然平稳:“因为你怕,所以要用女德女戒自小规训我, 要我别生出不该有的心思,老老实实地嫁给你安排的不上不下的人。哪怕这个人有可能病重将死、瘸腿、性情恶劣……这不是疼爱, 是压制。规矩重如山地摆在那,并不是为我好,而是为了方便你压制我。” 楚姝接着她的话道:“父皇,我们是您的亲生女儿, 您疼爱我们, 我们自然也敬重您。可敬重归敬重,我们除了是您的女儿外,还是个真真实实的人, 我们总会有我们自己的意愿。我想做的事,您应该都知道吧。” 楚姝话音落下后, 殿内忽有一清朗嗓音响起:“二位殿下所求之事合情合理,动人心肠,臣等请求陛下应允。” 成安帝一愣, 没想到这么荒唐的话还真有人会应和,往四下一扫,就见已任吏部尚书的嵇岚正跪在众人之间,持象牙笏板抵在额前。 他一跪下, 竟有将近十人跟着跪下了。 成安帝双目微眯, 剜向楚姝, 又瞪向一旁始终垂目不语的楚珩。 十人在这殿中不算多, 可听听她们说的是什么话!还合情合理,情理究竟何在?! 荒唐,太荒唐了。要说这事没有楚珩在后做推手,他绝不会相信。他本以为楚姝老老实实成了亲,就会安分下来,没想到憋到现在给他出了这么一招。 楚姝拉着楚言枝一起跪下:“请父皇成全。” 成安帝觉得头脑发胀发晕,搭着汪符的手不得不再度坐下了。 很快他意识到楚姝有此举动一定已经蓄谋已久,孟妍那里,也肯定不在他的掌控之中了……钱锦到底瞒了他多少事!偏偏这么些年下来,有太多事交由他经手,他已经无法彻底将他踢开了,只能培植西厂以作压制。 楚言枝所求之事不过姻缘,辛鞘么,虽有战功,但他可还没给他什么兵权,从此以后让他在京城内做个富贵闲人,也未尝不可。他们二人的亲事,他咬咬牙可以答应。 但一旦开了这个口子,以后的诸位公主还能愿意吗?且楚姝的意思一定不止是为她们争取姻缘而已,她已经把手伸向了朝堂,一扫那十个人,有两三个都是他平时欣赏看重的。也不愧是他的女儿,一旦生了野心,千般万般地阻挠都无用。 他绝不能开这个头。 成安帝想至此,深吸两口气,使自己情绪安稳下来,寒眸扫向众人,最后将视线落在楚言枝的脸上。 不识好歹,被他惯得无法无天了! “楚言枝,楚姝,你们二人未得诏便登殿是为何罪,要朕再提醒你们吗?罚抄书、罚禁足,朕看是不够,汪符你下去,石元思——” “父皇,”成安帝正要叫石元思把她们两个带下去,楚言枝从袖间掏出了一枚红色福字香囊,奉于额前,对成安帝道,“女儿有太后遗诏在此,请父皇看过后再决定如何处置我与三姐姐。” 成安帝眉头再次蹙起,紧盯着那枚香囊。 他半晌未语,在群臣欲要再来争辩之时,让石元思下去把那香囊拿过来了。 “她的遗诏……”成安帝捻着香囊内的东西,并不打开,咬了咬牙才问,“到底是给朕的,还是给你的?” “自然是给父皇的。” “写得什么?” “女儿不敢窥看,并不知道。” 成安帝又一声冷嗤:“这时候你倒知道要讲规矩了。” 成安帝把香囊拿在手内,端详着上面的“福”字,临要再打开时,手却颤起来。 一直到死,到明知是最后一面的时候,她都不愿对他多说一句话…… 虽然这些年因为楚言枝的缘故,她与他的关系看似缓和了,但成安帝知道,她从不曾真的把他放在心上过,每次和她相处,她克制不住的疏离与淡漠是再怎么掩饰都掩饰不了的。 那天她头回昏迷醒来,他特地赶着进去看她,本以为她会对他说点什么,可话才说了拢共不到两句,她便寻着由头把他支开了。他不甘心地走到窗边没动,想知道她到底要对楚言枝说什么。为什么有那么多话她更愿意和隔着代的楚言枝说,却不愿意和他这个亲儿子透露一点半点! 隔着窗,她嗓音柔缓,却又夹杂着叹息,对楚言枝诉说了那些不为人知的过往。 在成安帝的印象里,她永远都目下无尘,除了将虔诚目光看向佛祖的金身之外,不会给予旁人有半点温和眼神。包括他,也包括先帝。他记得她曾是先帝的宠妃,宠到明明什么都没做,就成了一国皇后,先帝临死之前,还为她破了规矩,下旨定要革除后妃殉葬制。 他并不知道原来她在成为先帝的宠妃、成为他的母后之前,只是个孤立无援的乡野农女而已。他也从不知晓,她那般想要逃离尘世,是因为她早被尘世中事伤透了心。 他怨她不肯对他说,连面对亲生的孩子都要死死瞒着,又痛悔自己不曾过问她。 成安帝抿着唇角将香囊打开,里面有张信纸。 成安帝一个字一个字认真看过去,神情从一开始的紧绷,变得越来越松泛,眼眶通红,手抖得连纸也拿不住了。 “陛下,陛下!” 石元思惊呼一声,成安帝竟昏了过去。汪符立刻扬声喊人宣太医进来。 楚言枝和楚姝忙起身过去,石元思怪异地看她们一眼,有意无意地挡住了。 昏过去的成安帝被冲上来的楚珩背到了乾清宫后殿,太医们赶到后马不停蹄地给他诊脉、施针,群臣都跪在殿外等候着,不少人对两位公主破口大骂,甚至要求即日起废她们为庶人,除名宗人府。嵇岚几乎是一人舌战群儒,殿内殿外都乱糟糟的一片,最后还是钱锦一扫拂尘喝止了众人。 楚言枝和楚姝跪在内室门前,相顾无言。 若成安帝真被气出了事,恐怕把她们从宗人府除名、贬为庶人都算罚得轻了。 也不知皇奶奶究竟写了什么,会让他情绪如此激动。 “钱公公。”楚姝叫住了正欲再推门进去的钱锦,压低了声音,“方才殿中之事,你都看见了。陛下并不是被我和枝枝气晕的,是因为太后遗诏。若陛下真有个好歹……” 楚姝直视钱锦,又瞥向后方:“究竟如何辩驳,您可明白?” 钱锦神情微顿,躬身行了一礼,进了内室。 楚言枝明白楚姝的打算,就算成安帝今天挺不过来,她也不可能坐以待毙。楚姝如今到底有几何势力,在楚言枝这一直都是个谜,看钱锦刚才的反应,恐怕就连他也不知道。 跟着这样的三姐姐既让她觉得安心,也让她觉得惋惜。三姐姐和父皇性子相像,都有帝王般的狠辣冷厉手段,自小看血腥斗兽场面就能做到面不改色,但也有着承袭于孟皇后的通透良善,坚韧不屈。若她最终无法如愿参政…… “陛下,陛下醒了!” 里面传来惊喜的呼喊,楚姝立刻牵着她一起站起来了,不顾旁人阻拦推门而入,一直跪到床榻前:“父皇!” 成安帝手里还攥着那张纸。 他躺在床上,望着帐顶,沙哑含糊地喊了两声“母后”。 楚言枝忙问刘伏衡:“父皇这是怎么了?” “回禀殿下,陛下情绪过激,气血攻心才导致的昏迷。虽暂时还不太清醒,但好在有惊无险,用药之后应当就能恢复。” 楚言枝大松了口气,牵着楚姝的手紧了又紧。 很快后妃与各个皇子皇孙得了消息都相继赶到了,姚窕特地选择在宁妃之后进了乾清宫后殿,未敢直接到成安帝面前服侍。看到跪在床前的楚言枝,她不免忧虑,叫住钱锦问了问情况。 楚姝虽留有后手,但这说到底毕竟是招险棋,成安帝出事对在这的任何一人都绝算不上什么好事。 汤药来了后,宁妃坐在成安帝榻沿给他细致地喂了下去。 众人在这守了一夜,到翌日将近巳时的时候,成安帝终于醒来了。 见成安帝眸光清明,众人一时间都不敢上前,全部伏跪在地。 成安帝由汪符扶着从床榻上坐了起来,手里那张写满字的纸已揉皱成团了。 他略看了看众人,将之一点一点展平,重新细看了遍。 成安帝判断不出来她留下的所谓遗诏上说的话到底有几份真情,几分假意。他向来痛恨她这般态度,可是细想下来,他这些年早不知在何时就已习得了这般情绪,变成了和她差不多的人。 不,倒也没那么像……她事事分得清,且永远知道自己要什么、不要什么,信什么、不信什么,所以内心永远平静祥和,不像他,内中空空,活得虚实不分。 成安帝把这信纸折叠两下,让汪符把之前那个福字香囊拿来。他亲自小心地放进去封好口子,握在手心内,心情激荡。 他看着自己的这两个女儿。 他认认真真地看,回想这些年和她们相处的时光。 他知道,他算不上一个好父亲,确如她们所言,他对她们的所谓疼宠,都是从一个上位者皇帝的角度出发逗玩着她们,同时也是凭着心情和意愿向她们索取自己为人父该得到的爱和情绪。 规矩……他的母后因为规矩避世一生,但他的父皇敢为她破了那些规矩;如今他的两个女儿奔到他面前来,终于不再以乖巧听话的姿态向他索求,而是以决然的态度告诉他她们究竟要什么。 作为一个皇帝,世间再无人比他更明白规矩的意义,可作为一个儿子,一个父亲,也同样无人比他更明白规矩的冰冷残酷。 是要做一个好皇帝,还是要做一个好儿子、好父亲? 究竟是因为两者本不能相融,还是因为他以为自己是皇帝,所以人的皮囊就成了伪饰? 成安帝再次想起撞死在殿前的江霖。 “枝枝。” 楚言枝抬起头,泪盈于睫,嗓音似有怯意:“父皇……” 成安帝抬手摸向她的头,却因为离得远且他腰背不适,手悬停在半空便伸不过去了。 楚言枝即刻起身,抱住了他肩膀。 成安帝幽叹一声:“我梦见你皇奶奶了,她就站在树底下对我笑……她放心不下你。你与辛鞘的事,朕明白了。你想嫁他,便嫁吧。” 他又看向仍跪在地上的楚姝,摇了摇头,对楚言枝道:“把你三姐姐拉起来吧,地上凉,跪一夜下来,女儿家身子受不得。” 楚言枝将楚姝扶了起来,汪符搬来了两只椅子,楚言枝扶她坐下后,站在了她身旁。 “朝堂事……没你想得那么容易,别以为朕真放手让你去做,你就真的能做到了。”成安帝语气不掩讥讽,“朕不可能拿国朝大事跟你开玩笑。” 楚姝垂眸:“我又不曾和父皇开过玩笑。我这人就是要做什么,就一定要做的性子。” “你这性子早晚要吃亏。不在朕手底下吃,也定会在旁人手底下吃。朕拦着你,也是为了让你免受伤害。” “什么样的性子不会吃亏呢?”楚姝笑了笑,“无非是张扬的人在哪都受关注,一受点挫折就容易被人讥讽,性子平和的,吃了亏也全咽下去当哑巴。我可不怕被人笑话,这亏吃与不吃,不由我决定,但悔不悔,我能定。” 成安帝无言,不悦地振了振袖子。 见他面色又不太好了,石元思想上前劝楚姝少说两句,楚姝看也没看他一眼。 成安帝仍不打算放手,但决定让她撞一撞南墙。到那时,管她悔还是不悔,总怨不到他身上了。 “日后你有什么想法,先跟你皇长兄商议一二,若你皇长兄觉得可行了,你再拿来给朕看。其中若有合适的,朕可以让你去试试,但要事先说好,办得好了,朕也不会给你什么奖赏,办得差了,朕可是要罚的,且将来别想再碰政事。” 楚姝脸上终于露出了笑意,眼眸发着亮。她起身朝成安帝福身:“儿臣牢记。” 两个公主一闹竟还真把事情闹成了,朝臣们大多激愤不满,但成安帝既已下了旨,又有东宫太子作保,他们就是有再多的不满也得压下来。 大部分人虽然对楚言枝此次的行径不满,但对她与狼奴的婚事并不怎么在意,相比起来,性子烈野心大的楚姝更令他们担忧。他们暗自下了决心,若陛下真要把什么事交由她去办,他们是不可能轻易配合的。只要让她什么都做不成,那她有再多的野心也只能徒留笑柄了。 楚言枝和楚姝并肩走出乾清宫时,初秋微凉的风阵阵吹来,楚姝脚步顿了一顿,楚言枝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恰看到要起身离去的嵇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