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侍女要登基》 我的侍女要登基 第1节 《我的侍女要登基》 作者:邹涅 文案: 惨死重活一世,吴婕并不想报仇雪恨,只想把自己一亩三分地的小日子过好。 再度和亲入宫,面对修罗场。 她决心不争宠,不惹事,抱紧手中的瓜。 淡定地看别的妃嫔勾心斗角,杀机四伏,小日子过得滋润着。 可滋润的生活还有个不和谐的音符,就是身边那个出身叛贼余孽的侍女。 头疼!怎么才能将贴身侍女悄无声息地弄死? 再后来,吴婕发现,自家美貌无双的侍女不仅是叛贼余孽,还企图谋朝篡位,一统天下,而且,“她”还是个男的…… 吴婕手里的瓜掉了。 新书《奸妃洗白指南》,有兴趣的溜达过去看看吧。 内容标签: 宫斗 重生 朝堂之上 搜索关键字:主角:吴婕 ┃ 配角:元璟、高子墨、陈皎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宫斗不如吃瓜看戏! 立意:立意待补充 第1章 血崩 吴婕感觉很疼,这辈子从没有这么疼过。 有什么东西正在快速流失,是血,也是她残存不多的生命。 人生的最后一刻,吴婕睁开眼睛,死死盯着鹅黄色幔帐外,那些川流不息的影子。 她紧紧咬住牙齿,血腥的滋味充斥在鼻端。无穷无尽的恨意涌上来,脑中不断回想起两个时辰之前,她所看到的那一切。 …… 宽阔的大殿里金碧辉煌,流光闪烁的珠帘逶迤到地,点缀着重重鲛绡纱幔。 数十个盛装华服的身影正坐在殿内,低声谈笑着。 年轻的皇帝继位不久,大魏的后宫并不算充实,但几十位妃嫔无一不是绝色佳人,放眼望去,满目珠环翠绕,宛如神宫仙子。 按后宫规矩,每日清晨诸妃都要来凤仪宫向皇后请安。 此时素有威仪的皇后尚未来到,殿内气氛松散,诸妃嫔谈笑无忌,或者闲话着最近流行的首饰样式,或者说起宫外的闲情轶事,和煦的春风将满殿温声软语送到窗外。 气氛明丽而融洽,宛如这满园春光。 在这一片和煦的氛围中,却有一个身影冷寂伶仃,与这遍地繁华格格不入。 吴婕正坐在最后面的角落里,四周座位都空荡荡的,她容貌生得很美,一身素淡的青色宫装依然掩不住娇俏的容色。 她坐在僻静的角落,神色忐忑而彷徨,手不自觉地按在腹部。 明媚的大眼睛周围带着浓浓的阴影,在白皙的肤色上格外明显。很久没有睡好了,不仅因为腹中的胎儿,更是因为上个月刚刚传来的噩耗。 她是越国宗室女,五年前,被册封了公主的名号,送到大魏和亲。作为弱小国家上贡强国的礼物,一开始,大魏还算给她脸面,再加上存着拉拢越国的心思,所以入宫便封了贵妃。可惜她在宫中孤立无援,又与皇后交恶,再加上越国背信弃义,投效南陈,边关战事重启,她在这个陌生的宫中身份更加尴尬。 很快被皇后寻了个错处废去妃位,贬为贵嫔。之后她明哲保身,一直称病不出,倒也安稳了好些日子。 然而之后边关战事越发激烈。终于,数月之前,越国被大魏所灭。 之后越国从国君到臣僚,全部达官贵人都被解押上京。 算算路程,已经快要抵达京城了,据说礼部正筹备举行献俘大典。 吴婕心神不宁地坐在角落里。自从越国被灭,每传来一条消息,都是在凌迟她的心脏。家中怎样了?父亲母亲,还有姐妹们,可怜她身在内宫,无权无势,连消息都不能及时听到。只能日夜心焦,熬得瘦骨伶仃,更显得腹部凸起,只三个月的身孕竟如四五个月一般。 殿内诸妃没有任何人搭理吴婕,但目光却时不时飘落这个冷寂的角落,尤其落在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上。 攻打越国开始,年轻的皇帝不知怎么得想起了这个越女妃子,将人召来临幸了几次,然而就是这几次,竟然让她有了身孕!须知如今的大魏后宫,尚未有皇子诞生呢,万一被这个越女生下了儿子,不仅她要咸鱼翻身,只怕看在她的面上,对越国宗室的处置也要放宽松了。 皇后会眼睁睁看着这样的事情发生吗?要知道,皇后对越国可是恨之入骨,高家唯一的嫡子,皇后娘娘的亲弟弟可就是死在越国的。 吴婕两手交叉,落在小腹上,这是她唯一的期望了。沦落这个宫廷,她本想着明哲保身,就这样躲避在那个冷僻的小院子里安然度过一生就好,可是斗转星移,这世事变幻莫测,不是她所能控制的。 得知了越国即将覆灭的消息,她迫不得已再次涉足这乱局,巧施手段引动皇帝的注意,终于再次承宠。 也是上天庇佑,不过数度欢好,她就有了身孕。虽然她是越女,但膝下空虚的皇帝还是很高兴,毕竟这个宫里还没有一个孩子呢。 她必须得保住这个孩子,不仅关系到她的性命,还有吴氏一族的未来。 记得皇帝得知她有孕之后,虽然没有提拔她的位份,却承诺会善待归降的越国百姓,还派人恩赐了衣食给囚禁中的越国国君。 虽然只是一次简单的赏赐,其中隐含的意味格外复杂。 但是她明白,这个孩子不被任何人所期待,不仅皇后,殿中诸妃有不少都是朝中武将出身,在攻略越国的战场上都立下了汗马功劳,也与越国结下了血仇。如果被这样一个越女妃嫔得宠上位,甚至生下皇子,将来怎么办? 宫里不是没有过孩子,但是唯一的皇子不到两岁就夭折了,还有数位妃嫔曾有过身孕,却不幸小产。包括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后娘娘。听说她就是在听到弟弟身亡的消息之后不幸流产的。 正想得入神,礼仪內监高声唱喝打断了殿内的议论声。 “皇后娘娘到!” 一个身穿朱红色宫装的女子在十几个女官簇拥下缓步而入,她身形修长苗条,容颜华美宛如盛开的牡丹,微微上挑的丹凤眼带着一丝凌厉。正是大魏如今的中宫高皇后,她出身大魏最显赫的豫国公家族,三代为大魏江山立下汗马功劳。虽然年轻的皇帝并非最宠爱这位威仪素重的皇后,但却极为敬重。 众妃嫔连忙起身,恭敬地行礼。 皇后施施然入座,目光扫了一圈,才开口道:“无须多礼,入座吧。” 待众人安坐,高皇后沉声道,“今日有一桩事情,正要告知大家。因为前线大捷,宫里要再添几个姐妹了。” 角落的吴婕身形一颤,难道是越国又要有女子进宫? 是了,前几日还听服侍的宫人提起过,前线将几十个容色出众的宗室贵女提前一步送来了京城。 对这些宗室贵女,一般都是赏赐有功的将士或者朝廷重臣,偶尔有中意的宫中也会留下几个。 听皇后的意思,是要有女子被留在宫中侍奉了,也不知是家里的哪位姐妹?吴婕被困宫中,消息闭塞,此时听闻,顿时悲喜交加,险些掉下眼泪来。 “哼,一群亡国贱婢罢了。”沈贵妃轻轻摇动手里的珍珠扇,漫不经心地瞟了角落的吴婕一眼。 吴婕恍如未闻,她数年未曾见过家人,此时全然沉浸在久别重逢的忐忑中,心绪翻涌,难以自持。 高皇后没有理会沈贵妃的讥讽,转头注目王贤妃,问道:“人可都安排好了?” 王贤妃正是负责此事之人,连忙回禀道:“都已经收拾齐整,就等待娘娘您召见了。” “那就传上来吧。大家也都认识一下。”皇后娘娘淡然吩咐道。 在司礼太监的引领下,四个身形苗条,容色秀美的女孩被引入殿内。 四人都是豆蔻年华,穿着粉嫩的长裙,宛如一棵树枝上盛开的四朵鲜花,柔嫩而新奇。 她们也许早已被调,教过规矩,走在柔软的朱红锦垫上,步履规整,低眉敛襟。待行至殿中齐齐跪倒在地。 吴婕险些情不自禁站起身来,她一眼就认出,走在最后面的那个女孩正是她的妹妹吴婉,一别多年,曾经拉着自己衣襟喊着让她不要走的小女孩如今也已经长大了。 看着她消瘦苍白的脸色,吴婕突然升起一股不祥的念头。父亲怎么样了?母亲呢?她迫不及待想要询问,却只能将所有疑惑压下。 高皇后并不急着让四人起身,漫不经心端起茶盏,抿了一口。一个太监匆匆进了大殿,呈上了一封公文。 皇后身边的女官接过,呈到凤驾面前。 高皇后打开看着,突然抬起头,似笑非笑地扫了跪倒在地的四个女孩一眼。 “竟然有此事?”她微一示意。女官将文书转送给王贤妃。 王贤妃百思不得其解地接过,看了一眼,顿时花容失色。 皇后不紧不慢地道:“这四人入宫之后就由你看管,此事你怎么看?” “娘娘,嫔妾不知啊,这……这四人也只是两天之前才送入宫中的。嫔妾不过依循旧例管束了两日,教导些宫中规矩,断不可能在我宫中发生失贞之事。”王贤妃性格一向老实,哪里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情。 沈贵妃闻言大惊,“什么,失贞?难道这四人之中有失贞之人?” 殿上众妃嫔脸色顿时精彩纷呈,诧异的,厌恶的,幸灾乐祸的。 陆昭仪温声道:“贤妃娘娘只是奉旨看顾两日,教导宫规,日常接触都是太监女官,断无可能有苟且之事发生。若真有什么事情,必定是在入宫之前。” 一边说着,她锦帕捂住口鼻,像是在看什么肮脏东西一样看着跪在中央的四个女孩。 “失贞之人想必是自身不知检点,在家宅之中就有苟且之事。” 四个女孩子一脸茫然,面面相觑。这些日子的颠沛流离她们都已经吃足了苦头,一时甚至没有反应过来这些话意味着什么。 沈贵妃秀眉蹙起,“这等淫,贱女子也敢送入宫中,东越果然是蛮夷之地,丝毫不知礼数。” 高皇后冷哼一声:“她们不知道礼数,本宫就来教导她们一番!王贤妃,失贞入宫是什么罪责?” “这,非完璧之身入宫,是欺瞒天家,更是试图混淆皇家血脉,其罪不赦,理应杖毙,并追究其家人……” 杖毙这个字眼儿钻入耳朵,四个少女惊呆了,手足失措。 高皇后雷厉风行:“既然如此,就依照宫规处置吧。皇上如今不在京城,本宫便做主了。将那个失贞的贱婢拖出去杖毙。” 一声令下,立刻有两个粗壮太监上前,一左一右拉住吴婉的手臂。另外三个少女跪在原地,满脸惊慌,不知所措。 吴婉剧烈挣扎起来,“你们不要碰我,你们这些强盗,狗贼!” 少女从小娇生惯养,连骂人都只是这翻来覆去的几句。 高皇后连看都懒得看她一眼,仿佛眼前只是一只无足轻重的蝼蚁。她放下茶盏,吩咐王贤妃道:“已经凑足了四个名额,总不好有空缺,带会儿劳烦你走一趟宫内司,派人去秀坊里再选一个送进来补这个缺儿。” “娘娘说的是。”王贤妃连连点头。 吴婕再也无法忍耐,猛地站起身来:“住手!” 高皇后冷冷瞥了她一眼,“吴贵嫔有什么事情吗?” “此事尚未有定论,岂能擅自动用私刑……” 我的侍女要登基 第2节 话未说完,就被陆昭仪打断道:“吴贵嫔慎言,凤仪宫之内,何来私刑?一个小小的贡女,难道皇后娘娘还没有权利决断了。奉劝一句,吴贵嫔如今身子贵重,就该好好保养,少来操心这些杂事。” 王贤妃皱眉吩咐道:“还不快将人拖下去,吴贵嫔你就好好坐着吧。” 眼看着就就要被拖出大殿了,吴婉似乎破罐子破摔,哭着喊道:“我失贞不也是被你们糟蹋的,你们这些禽兽不如的强盗,我诅咒你们将来也不得好死。” 吴婕想要冲上去阻止这场悲剧,却早有数名女官悄无声息来到她身后,见她有所动作,立刻上前拉住。 吴婕猛烈地挣扎,厉声喝道:“你们放手!”所有人充耳不闻。 高皇后皱起了眉头,“吴贵嫔心情不好,就早些回宫歇息吧。” 一声令下,几个女官拉住吴婕,半拖半抬,要将她送回宫室。 外面已经响起了规律的板子声,敲击在少女娇嫩的身躯上,惨呼声无比残酷。 而大殿里的气氛依然和煦雍容。 高皇后慢悠悠地道:“按律,这少女失贞入宫,理应追究其家人。但越国吴氏一族已经归降,为我大魏声望计,也不好太过追究其家人。” 王贤妃笑道:“瞧娘娘您说的,听说这小丫头的父母家人都已经死绝了,战乱之中连尸骨都不好找寻,想追究也难啊!” “说的也是,听说破城之后,周将军下令洗城三日,流血漂橹,余者皆贬为贱奴……” “这就是首鼠两端的叛贼的下场。” …… 四周连续不断的议论声传来,如擂鼓鸣,敲在耳畔。 从这些议论声中,吴婕才知道,从因为之前投效南陈,害的魏国损失惨重。大魏对越国极为仇视。为了报复,也为了杀一儆百,破城之后,大魏对攻陷的越国都城新韶进行了极为残酷的洗城,任由士兵劫掠屠杀,据说三日之间,新韶城内哀鸿遍野,血流成河,原本繁华鼎盛的城池几乎化为焦土,数十万百姓流离失所,沦为贱奴。 外面的青石广场上,是吴婉凄厉的惨叫声和沉闷的杖责声,而殿内是更加冷酷的晴天霹雳。 吴婕被人拉着出殿门。只觉心神散乱,一口鲜血涌上喉咙。 终于眼前一黑,昏迷了过去。 混乱中,似乎感觉有一股热流沿着腿部洇开, “不好了,吴贵嫔见红了!”耳边传来宫人的尖叫声。 之后的事情吴婕已经记不清楚了,只觉得疼痛如滔滔巨浪,淹没了她整个人。 好狠毒的心肠啊!高皇后必定是故意的,还有王贤妃、陆昭仪……这里每一个人都是同谋,为了结束她,还有这个孩子的性命…… 躺在床上,吴婕怔怔地盯着头顶上那一方锦绣幔帐,直到视线充血,慢慢化为一片黑暗。 若有来生,绝不入这个修罗场! 大魏天兆六年,后宫贵嫔吴氏有孕,小产血崩身亡。 第2章 新生 睁开眼睛,吴婕感觉自己好像经历了一场噩梦,浑身酸痛。 她这是在哪里?记得自己小产了,那地狱般痛苦的感觉还牢牢刻印在心底,还有妹妹,父母,家人……吴婕忍不住环抱双臂,将身躯尽量缩成一团。 “郡主,您可算醒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好像是紫茴的声音呢,是她幻觉了吗?紫茴不是在她入宫那一年就落水身亡了吗? 难道她已经死了,如今身在地府,所以能够与紫茴重逢?那么妹妹,还有家人,难道也可以见到了!一念及此,吴婕顿时心绪涌动。 她连忙转头看着四周,入眼是熟悉的淡青色绣翠竹纹的幔帐,两侧挂着纯银镶珍珠的悬钩,坠着琉璃珠儿的挂串儿。 这不是自己的床榻吗?她曾经住了整整十五年,无比熟悉的绣榻。 越看越是震惊,透过幔帐缝隙,外面雕刻着五福拜寿纹的窗户,窗前的桌案上还摆着自己最喜欢的雨过天晴净瓷瓶,里面没有插着时令的鲜花,而是两枝赤红的枫叶。 这种色泽纯正,金色脉络的枫树,整个新韶也只有德王府的后花园里才有。 “郡主,”帐子被掀开,紫茴熟悉的圆脸露出来,笑道,“今日天气正好,郡主不是说要去仙鹤寺游玩……”话未说完,就被吴婕的脸色吓住了。 “郡主,您怎么哭了,可是哪里不舒服?”紫茴手足无措。 几个丫环被房内的声音惊动,跑了进来。紫茴盯着昨晚值夜的小丫头,厉声问道:“郡主昨晚睡得如何?是不是魇着了?” 小丫头被吓了一跳,连连摆手,“郡主昨晚睡得很好啊!” “是你们偷懒打瞌睡了吧?” 吴婕面色青白,浑身颤抖,怎么看都不像是睡得很好的样子。 小丫头吓得快哭了出来。吴婕摇摇头,勉强道:“我没事,紫茴,你先不要骂人。” 也不知是哪一个丫环多嘴,将吴婕病倒的消息送了出去,不多时,一个中年美妇人带着丫环急匆匆赶了过来。 “婕儿,你怎么样了!可是哪里不舒坦?” 看着母亲熟悉的容颜,吴婕忍不住落下眼泪。 之后一顿兵荒马乱,王妃派人入宫请了太医过来,一番望闻问切,开了一堆休养生息的方子。 躺在床上,喝着太医开出的滋补药方。吴婕终于能肯定一件事情,她回来了!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她奇迹般地回到了从前。回到了她尚未册封公主,和亲大魏的日子。 这是她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光了! 看着母亲温柔的容颜,卢氏正在絮絮叨叨着她昨晚睡觉没有盖好被子,下人服侍也不知道尽心云云。 东越是小国,皇室人口简单,几代人都子嗣不旺。上一代皇帝只留下了两位皇子,长子继承了皇位,便是如今在位的正恩帝。而幼子封了德王,便是吴婕的父亲。 德王性情温和,爱好琴棋书画,更喜欢园林花木,将一个偌大的德王府打理的极为精致。 娶妻是东越名门的卢氏,夫妻感情深厚,可惜卢氏只生了两个女儿,就是吴婕和吴婉姐妹,德王性情平和,也看得开,只说有女万事足,也没有像寻常权贵人家那样拼命纳妾选婢,为了生个儿子费尽心力。 因此吴婕自小便家宅和睦,温馨幸福,直到晴天一声霹雳,她被选中和亲北魏,从此生活天翻地覆。 卢氏叹息道:“你病倒的事情,你父王也听说了,刚才派人回来询问病情呢。唉,为了接待北魏的使节团,这些日子你父王只怕不能清闲……” 吴婕身形一颤,醒来之后,她完全沉浸在重生的喜悦和幸福中,都没有来得及问清楚,如今是什么时候了? “北魏的使节团?” “是啊,昨日刚刚抵达京城,皇上让你父王负责招待。唉,这种上国天使,最是不饶人,尤其最近这魏国打败了南陈,连占了十多座城池,如今遣使来我们东越,只怕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卢氏身为王妃,对朝政大事也略有了解。说了几句,却见女儿脸色发白,精神不济,不禁吓了一跳。 吴婕勉强保持镇静,安慰道:“母妃不必担忧,我只是犯困了,想要睡一会儿。” “也好,你服了汤药,好好歇息。” 卢氏亲自照顾着爱女躺下。眼看着吴婕闭上眼睛,呼吸渐渐匀称,这才松了一口气。 到了门外又叮嘱紫茴她们按时叫吴婕起来吃药,然后才离开。 房内渐渐安静下来,以为吴婕睡着了,房内丫环都手脚放轻,悄无声息。 唯有丝丝清风从窗户缝隙吹入,吹动书桌上那两枝如火如荼的枫叶摇曳不停。 一片静谧中,吴婕重新睁开眼睛。 作为夹在大魏和南陈中间的小国,东越的立场一向微妙。整体来说,东越算是南陈的附属国,年年都要进贡,连皇位继承也要接到南陈的国书再昭告天下。甚至如今正恩帝的皇后,也是南陈出身的名门贵女。 但对雄踞北方的大魏,东越同样不敢得罪,也是年年进贡,极为客气。 当然,这样做的不仅东越,在舜河沿岸的几个小国,包括临近的平国、安国都是这样的情形。身为夹在两个庞然大物中间的小国,只能在夹缝中求生存。 大魏的使节团按例每年都会来,但今年与以往不同。大魏刚刚大败南陈,连占了十多座城池。 对这些原本属于南陈的附属国,态度自然大变样。 按照记忆中的轨迹。这一次大魏的使节团格外严苛,奉送的国书上陈述了诸多苛刻的条件。 想到这里,吴婕只觉一阵愤懑涌上来,她竟然回到了和亲的那一年! 对大魏的苛刻,东越无奈,只能一一应下,并将吴婕册封为公主,送到了大魏后宫和亲。 吴婕入了大魏后宫,举步维艰,四面皆敌。直到数年之后,东越亡国,而自己和妹妹身亡。 本以为重新回到身边的幸福和甜蜜,竟然只是镜花水月。不过几个月的功夫,她将再一次踏上那条不归路。既然如此,上天何必让她重新活过一回,就为了让她再尝一次那无尽的痛苦? 她不愿意去大魏和亲,可是宗室贵女之中,两位年长的公主姐姐都已经成亲,皇后嫡出的三公主与吴婉同龄,今年才十一岁。其他的皇族之人虽有年龄合适的,但都是庶脉,身份低微送入大魏宫廷只怕反而引来不满。 回想起当初,父母悲痛万分,却无可奈何的样子,吴婕忍不住掉下眼泪来。 如果这一次还要和亲,只怕还是会落到自己头上,怎么办?称病推辞,干脆逃跑。 可是自己若逃跑,家中父母还有妹妹怎么办呢?就算他们全家都能逃走,那皇伯父呢,堂兄妹他们,还有这新韶城里数十万的无辜百姓呢? 哈,逃又能逃去哪里?记得就在数年之后,这天下都要改姓魏了。 …… 左思右想,竟然再无一条出路。越想越是难受,吴婕只觉心如死灰一般,熬了大半夜才迷迷糊糊睡去, 到了服药的时间,紫茴入帐想要叫吴婕起床,见她面色通红,双眼迷离的模样大吃一惊。郡主昨日虽然病倒,但服了药之后情况见好,没想到睡了一觉过去,病情反而加重了。 再一次醒来,吴婕只觉头重脚轻,浑身酸痛。 紫茴急匆匆派人去熬药,又亲自去通报王妃。一番鸡飞狗跳。 不多时,连宫里也惊动了。皇后派了亲信的女官前来询问吴婕病情。 卢氏坐在床边,看着女儿烧得额头滚烫,只觉心如刀绞,忍不住唾骂太医欺世盗名,全无一丝真材实料。 吴婕却摇摇头,自己如今是心病,哪里是太医的药物能管用的。 她素来心思灵透,烧得迷迷糊糊,若是这样死了,是不是就不必去和亲了? 这样也好,质本洁来还洁去,此时若能有幸死在家中,再也不必经历那些风刀霜剑,自己短暂的人生中都是父母的关怀爱惜,妹妹的天真娇憨,朋友的志趣相投……岂不也是一种幸福。 一念及此,吴婕竟然感觉一种解脱的快感,索性连药都不想喝了。 烧了一天一夜,卢氏急得发疯,急匆匆去寻丈夫,想要延请城中名医来诊治。 躺在床榻上,吴婕迷迷糊糊之中,感受着四周丫环低低的议论声。 紫茴她们正焦急地围绕在床前。柔软的棉布浸透了清凉的水,搁在额头上。 这样也好,自己不必和亲,紫茴她们也都不必跟着入宫了…… 正昏昏沉沉着,突然一个清脆的声音传入耳中。 我的侍女要登基 第3节 “姐姐还没有好吗?究竟是怎么病倒的。”声音柔婉清亮,像是一只粉嫩的小黄鹂。 吴婕勉强睁开眼睛,视线尽头,是吴婉熟悉的秀美容颜,红红的圆脸蛋儿苹果一样可爱,因为急促的奔跑,她喘息不止,扑在床前,眼中全是关切。 “姐姐……”她着急的握住吴婕的手。 妹妹……想起人生中最后一幕惨剧,吴婕依然心如刀绞。 想不到重活一回,临死之前还能再见到自己牵挂的亲人一眼,纵死也值得了。 可是,如果自己就这么死了,妹妹她……她还是逃不过被当做战利品送入宫廷的结局!还有父亲,母亲,还有这东越的江山…… 吴婕悚然一惊,她不能死!若就这样死了,那有何必重来一回呢?上天肯恩赐她这样的机缘,断不是让她这样浪费的。 她挣扎着开了口,嗓音沙哑艰涩,“药呢,我……” 见郡主清醒过来,紫茴几个丫环简直大喜过望,连忙又喂她喝了小半碗参汤。 吴婕性情外柔内刚,心思明、慧,她这病本就是心病,有了挣扎求存的念头,比什么灵丹妙药都管用。几服药喝下去,脸色便恢复了不少。 卢氏却不敢大意,生怕再有反复,连续数日都留在女儿身边照顾。 好在吴婕病情恢复迅速,两天之后,不仅退了烧,连食欲也恢复了。 第3章 和亲 这一日午后,吴婕躺在床上半睡半醒。突然听见外面传来低沉的说话声:“婕儿的病情如何了?” 是父亲过来了!想到自己这一病,连累地母亲操劳照料,妹妹担惊受怕,还有父亲烦忧奔波,心中大为惭愧。 东越的德王殿下吴诚祁如今年近不惑,生得俊逸出尘,气度不凡,唇上两撇黑亮的小胡子,儒雅的眉眼中平添三分英武之气。 这些天因为奔波操劳过甚,他眼下浮动淡淡的乌青,看得卢氏心疼不已。 德王为了招待北魏使节团,这几日都没空回家歇息,只抽空回来看了女儿两次。 一进门就匆匆赶来女儿的院子,吴诚祁连外套都没来得及换下,见了卢氏连声追问:“我刚才听大夫说已经大为好转,可是真的?” “正是如此,刚刚服了药睡下了,睡觉都比前两天安稳,吃饭胃口也好了。我看着民间的名医有些竟然比宫中御医的手段高明呢。”女儿病情好转,卢氏心情也放松了不少,一边为丈夫倒茶,一边笑道。 吴诚祁连连点头,脸色也松快下来。 卢氏忍不住问道:“王爷纵然操劳,也要好好保重身体啊。你看你眼圈都发黑了,跟竹熊似的。” 被她一句调侃逗得发笑,笑过之后,吴诚祁又叹了一口气,“唉,这些上国天使,最难伺候,今次提出的条件苛刻不说,而且指明要两国缔结姻亲,结秦晋之好。” 卢氏吓了一跳,“那岂不是要和亲?”如今宗室贵女之中,近支的适龄女孩只有自家长女一个了,旁系虽然也有,但血缘太远,只怕大魏不会满意。一念及此,顿时慌乱起来。 “这可怎么好?我们婕儿性情娇惯,一日也离不开我的……” 天下间父母爱惜子女,便是如此心情,吴婕躺在床上,悄悄听着外间正堂父母的对话,眼眶发红,本想着起身拜见父王,又想到自己泫然欲泣的模样让母亲看了又要操心,便老老实实躺在床上装睡。 吴诚祁连忙安慰道,“你先放心,我看大魏的意思,并不想要咱们的公主,反而有意将宗室女嫁入我东越为太子妃。” 吴婕躺在床上,刹那间一道霹雳窜入脑海。 对了,两国结亲,不一定是东越将公主嫁入大魏,反过来,也可以迎娶大魏的宗室女啊! 之前东越作为南陈的附属国,往上三代皇帝娶的都是南陈宗室或者大贵族之女,虽然不至于公然牝鸡司晨,但也少不了干预朝政之事。 而如今太子殿下尚未定亲,若是东越改换门庭,以后成为大魏的属国,那么迎娶大魏宗室贵女为太子妃,乃至未来的皇后,也是顺理成章。 比起娶一个公主为妃嫔,对大魏来讲,显然是这样的联姻更加可靠。毕竟前者只是后宫多了一个无足轻重的美人,而后者却可以通过未来的皇后影响一个国家。 一瞬间吴婕眼前打开了一扇新大门,连身子都感觉轻了三分。恨不得立刻下床,好好筹谋一番。 思绪更是转地飞快,前世身在闺阁的她对朝政毫无兴趣,对大魏使节团也全无关注,完全不知道还有嫁女入越这个选择。 明明是太子和亲更符合大魏的心意,可是为什么前世最终的结果却是自己去了大魏后宫呢? 记得前世,自己和亲是在中秋节那天决定的,距离现在正好还有一个月。这一个月里,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两国之间最终决定为献女和亲。 自己怎么样做才能改变这个结果呢? 吴诚祁和卢氏商议了片刻,见吴婕睡得正香,叮嘱了下人好好服侍,便先行离开了。 紫茴将炖的浓浓的参鸡汤端进房间,却见原本应该躺在床上歇息的郡主竟然已经起床了。 赤蕊带着两个小丫环在旁边手足无措,见紫茴进来,连忙道:“紫茴你快劝劝郡主吧,病情刚刚有了起色,非要起床作画。” 紫茴连忙将参汤放下,到了桌案前,见郡主果然坐在桌案前,正在纸上随意涂抹着,原本深锁的眉头竟然舒展开来。 紫茴正发愣,吴婕含笑指了指桌上的鸡汤。“先别放下,我正觉得肚子饿得慌。” 紫茴连忙将鸡汤送到她面前。 鲜美浓郁的汤汁滑落入肚,吴婕感觉整个人都精神起来,青白的脸色也有了几分红润。 一碗鸡汤喝了个干净,吴婕笑道,“我这几日在床上躺得身子骨都酸了,下来活动活动,又不出门,只是闲着画两笔散散心罢了。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紫茴仔细看着,见她精神确实好了些,便笑道:“只求郡主爱惜自己,别过分耗损精神,毕竟大病初愈,还是静养为主,便当是可怜我们了。” 吴婕笑道:“你们也太小心了,放心吧,自己的身体,我还不知道爱惜吗?” 紫茴陪笑着,心中却念叨,您是不知道前两日病体支离,花容惨淡的模样,简直跟就要一病驾鹤西去了似得。就算病来如山倒,这山倒的也太吓人了些…… 几个丫环的呱燥丝毫影响不了吴婕重新明亮起来的心情。 她静下心来,手中的笔触随意描绘着。这是她的习惯,思考的时候,喜欢手里握着笔乱涂乱画。 紫茴在旁边悄悄看着,虽然不知道郡主在纸上涂抹了符号意味着什么,但总觉得,自家郡主这一病,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无论是之前那哀怨痛苦的表情,还是如今明澈而坚定的眼神…… 短期目标:促成太子哥哥娶大魏宗室贵女,让自己不必去和亲。 长远目标:劝谏皇伯父,不要作死地在大魏和南陈中间摇摆不定,首鼠两端,以致数年之后招来国灭身死的大祸。 确定了路线,吴婕思路开阔了很多。 要达成这两个目标,最便捷的手段是通过父王,可是父王极为爱惜自己,前世决定自己去和亲,想必已经尽力扭转了,最终结果却依然无法改变这个让全家万分痛苦的决定。那么也就是说,父王的努力只会是失败。 最终的决定权,还是在皇宫,皇伯父,还有出身南陈宗室的那位皇后娘娘,以及太子哥哥身上。 这些日子得入宫走一趟,吴婕下定了决心。 在洁白的宣纸上随意涂抹着,吴婕心念电闪,又想起一事。最近的目标中,还有一件事情需要解决,就是大魏使节团遇刺一事。 记得就在中秋节前不久,大魏的使节团在街市上闲逛的时候,竟然被卷入斗殴事件,当场被杀伤了二十余人。死者包括一位副使,三名礼官,还有十几个护卫。幸而当时的正使躲避及时,只是重伤。 事后大魏震怒,东越恐慌,严令彻查了此事,将当时街市上卷入斗殴的人手乃至附近牵连的店铺中人尽皆下狱,严刑拷打,此案轰动一时,最后牵连死亡者上百人。 其中大多数都是无辜受害的店主、伙计,乃至过路行人等,惹得东越民间怨声载道,而大魏表面上满意了,对这个处理结果却同样怀恨在心。 尤其是高皇后,一直对自己这个东越公主恨之入骨,因为被杀的十几人之中,有她的亲弟弟,那可是高家这一代里仅存的独苗了。 高家是大魏的中流砥柱,男子尽皆从军,征战沙场,为大魏江山立下了汗马功劳,官爵显赫,手握重兵的代价是超高的死亡率。高皇后本人,其三位兄长都战死在前线,高家第三代如今只剩下唯一的这个男丁了。 大魏朝廷也体恤高家数代忠烈,虽然这个幼子数次上表请求前往军前效力,但都被皇帝和他的皇后姐姐驳回了。只肯让他担任显赫又悠哉的闲职。 这次出使东越,绝对是清闲又油水丰厚的肥差,还能游山玩水,谁知道这样看似平和的差事,竟然会暗藏杀机,将一条小命断送在这里。 听闻弟弟遇害之后,高皇后大为悲恸,直接导致了小产,之后身体大伤,连续调养数年都再无孕信。 当时大魏为了拉拢东越,以示恩德,也不能过分追究东越的责任。 可怜自己入宫之后,就成了高皇后的出气筒,因为她不仅是东越公主,更是德王的亲女儿。而德王正是负责接待使节团之人。 因为受这件事情牵连,德王一度被贬斥,剥夺爵位,只能在家闭门思过。 自己既然重活一回,断不能让这样的悲剧在身上重演。 虽然想到要去救高皇后的弟弟,让吴婕满心不痛快,但为了家人安危,这点儿小委屈根本无关紧要。 只是……记得一直有传言,当时动手行刺的并非市井纨绔,而是南陈潜伏进入的刺客。毕竟使节团身边的护卫都是精锐,普通地痞流氓如何能短时间击杀二十余人呢? 若真是南陈间谍,自己该如何着手布局呢? 第4章 入宫 有了目标就有了斗志,吴婕勉强又静养了两天,然后迫不及待宣布自己已经痊愈了。 对女儿这场来得突兀,去得离奇的大病,卢氏百思不得其解。偏偏女儿如今脸色红润,胃口极佳,经过两位御医和三位民间名医诊断,都众口一词说彻底痊愈了。 卢氏也只能相信大夫们的判断——女儿夜间受凉,引发了剧烈的寒症。幸而郡主身体底子好,很快转危为安。 听到吴婕提起要入宫,卢氏本想阻止,转念想到宫中还惦记着女儿的病情,也该入宫请安一趟了。 便点头道:“你病了这一场,你姨妈一直惦记着你呢,宫里派来了好几趟人过来,又送了好些补身的药材,如今你病情好了些,也该去一趟谢恩。” 吴婕的姨妈正是卢氏的亲姐姐,如今在宫中为正恩帝的贵妃,也是当今太子殿下的生母。 卢贵妃与卢王妃姐妹两个出身东越的书香望族,从小生得花容月貌,长大后分别嫁了这对皇家的兄弟,一个贵妃,一个王妃,可谓显赫之极。 姐妹两个感情极好,卢贵妃膝下没有女儿,对知书达理的吴婕极为宠爱,简直当做自己亲女儿一般看待。 早些年吴婕也时常入宫,直到后来因为一桩意外,与陈皇后起了些龌龊,这才去得少了。当然,这个去的少也只是比较以前而言。每个月,总要跟母亲过去两三趟。 因为是惯常入宫的,母女两人也并未按品大妆,只简略整理了一下妆容,便坐着车架入宫了。 入宫之后,按照规矩,两人先去中宫拜见皇后娘娘。 一进未央宫,吴婕就听见殿内传来一阵嘁嘁喳喳的声音,清丽婉转,如百鸟齐鸣。 进了偏殿,放眼望去,还真是百鸟齐鸣,也不知是从哪里弄来了几十个鸟笼子,里面都是鹦鹉黄鹂等声音悦耳,毛色鲜丽的禽鸟。 一个个金丝编织的鸟笼极为精致,打造着繁复的花纹,上面还镶嵌着珍珠碧玉。 在这满屋子莺声燕语之中,陈皇后正坐桌案前,满面笑容地看着唯一的亲生女儿站在桌前挑拣着鸟儿。 陈皇后出身南陈宗室,是一位郡王的嫡幼女,嫁入东越为后已经二十年多了,可惜子嗣艰难,直到了近三十岁上才得了一个女儿。便是眼前的三公主吴棠。 她性格刚硬,极重规矩,对自己的丈夫正恩帝也时常不假辞色,但对唯一的女儿却爱逾珍宝,极为娇宠。好在吴棠性情虽有些骄纵,但还算知礼。 吴棠与吴婕的妹妹吴婉同龄,两人志趣相投,也谈得来。 爱屋及乌,陈皇后对吴婉也颇为照顾,经常接了她入宫玩耍。 虽然陈皇后因为卢贵妃的缘故,并不喜欢卢氏,也不喜欢吴婕,但看在吴婉的面子上,双方还是极为客气。 进了大殿,卢氏刚领着吴婕行礼,陈皇后就连忙叫女官扶住两人:“一家子人讲究这些虚礼干什么?” 我的侍女要登基 第4节 虽然陈皇后说的客套,卢氏和吴婕还是跪拜了下去,全了礼节,才顺着女官的扶持起了身。 陈皇后眼中闪过一丝笑意:“今日怎么有空过来了?” 卢氏笑道:“想着多日未见娘娘凤颜,今日特意过来请安。”顿了顿,又道,“刚刚臣妇走到院子,就听见屋里如有仙乐,不绝于耳,想着莫不是娘娘神通广大,请了园中百鸟齐鸣,前来献艺。这一进门吓了一跳,还真是百鸟朝凤呢!这是从哪里寻来了这样多灵秀漂亮的鸟儿。” 对卢氏的客套恭维,陈皇后矜持地笑了笑:“这都是南府刚刚上贡来的灵种,说什么有的声音婉转,有的毛色鲜亮,还有几只通晓人言的,给宫中装点玩赏所用。本宫正被吵嚷地头晕呢。正好你们过来了,也顺便挑两只带回去。挂在房檐底下,偶尔听个新鲜。” “那就多谢娘娘赏赐了。”卢氏大方地笑着应下。 吴婕便来到桌前挑拣。 几十个鸟笼将五六张大方桌堆得满满当当的。 三公主吴棠像是一只活泼的小鸟,围着几张桌子跑来跑去,逗逗这个,玩玩那个,不亦乐乎。 她虽然只有十一岁,但身形高挑,眉目婉约,像极了陈皇后,而瑶鼻高挺,嘴唇玲珑,又随了正恩帝,可以预见未来必定是个出色的美人。 看着眼前杏眼桃腮的娇丽女孩,吴婕精神恍惚,忍不住回想身亡之前的那一幕。 被献入后宫的四个女孩,走在最前面那一个,不正是吴棠吗?那时候的她完全被亲妹妹吴婉吸引了注意力,在吴棠身上只是惊鸿一瞥,却也清楚的记得,那张娇美如芙蓉的脸孔上满是愁苦,泪痕宛然。 与眼前天真无邪的笑颜形成了鲜明对比。 “婕儿姐姐,你喜欢哪一只?”吴棠年龄尚小,对母后和卢贵妃之间的那点儿心结并不了解,因为吴婉的缘故,对吴婕这个堂姐一向颇为亲厚。 “这只紫色的叫声特别好听,这只金色的羽毛鲜亮,跟撒了黄金一样,还有这一只,毛色纯净如白玉,偏偏小嘴儿和眼睛是红色的,跟宝石镶嵌在上面似得。”吴棠兴致勃勃地推荐着。 吴婕顺着她的指点一一看去,那些鸟儿羽毛光彩流离,衬着精美的鸟笼,便如举世无双的珍宝一般。在笼中娇娇啼鸣,等待着贵人的挑选,不知花落谁家,命运如何。 岂不是像极了数年之后的东越,只怕那时候,宗室豪门的贵族小姐们,也如这些鸟儿一般,被关入铁笼子,等待着挑选分配的命运吧。 一念及此,意兴阑珊。吴婕只随意挑选了一只花色不起眼的,笑道:“就这一只吧。” 吴棠看着,拍手道:“婕儿姐姐真是好眼光,这只鸟儿看着黑不溜秋,不过却是嘴巧,是这里面难得的几只能说话的。” 吴婕一愣,想不到随意指了一只反而这样金贵。毕竟鸟儿说话训练不易。 只是已经选择了,也懒得更换。好在会说话的也有五六只,那雪羽红嘴的鸟儿,就正在念叨着不停,“吃果子,吃果子。”听得人忍俊不禁。 吴婕选好了,吴棠又拎起了一只毛色火红的:“婕儿姐姐,你也带一只回去送给婉妹妹吧,我刚才就看到这一只颜色好看,她本就喜欢穿红衣,正好送给她。” 吴婕含笑点头:“那就多谢你了,改日婉儿再过来跟你玩。” 早有伶俐的女官上前,将两只鸟儿取下,盖上厚重的青色兜幕。 沉浸在一片黑暗,两只鸟儿也安静下来。 挑选完毕,吴婕转头望去,发现母亲和陈皇后还在说话。她暗暗称奇。 陈皇后性情高傲,并不好与生疏之人多说话。往日入宫,不过面上问候两声,就端茶送客,打发她们去卢贵妃那里了。今日竟然一反常态,跟母亲说话不停。 也许是感受到吴婕的目光,陈皇后转过头来,笑道:“婕儿可是挑选好了?听说你前几天一场大病。” “是病倒了,尚未谢过娘娘您派去的御医。” 陈皇后哦了一声,“听说这些御医也未看出什么好歹,还是德王爷他请了民间的名医过来。” 卢氏在旁边笑着:“我们是病急乱投医,让娘娘见笑了。其实婕儿的病情来得凶猛,经过御医诊治已经好转,偏偏我不懂医理,太过心急,又让王爷寻了城中的医生过来。倒也开了两三个滋补的方子,并无什么大效果。” 陈皇后点点头,然后示意吴婕来到她面前。拉住她的手,笑吟吟地打量着:“这一病来的好突然,我在宫中听说了消息,可吓了一跳。上个月你棠妹妹也受了凉,发热咳嗽了大半个月才有起色。” “让娘娘费心了。是我从小喜欢骑马爬山,跑来跑去,所以身子壮实些,才好得快罢了。” 陈皇后点点头:“幸而恢复的及时,不然你父王母妃得多操心啊。你这孩子,眼看着都大姑娘了,怎么还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子,让长辈操心。如今在家中有你母妃照看,等将来出了阁,如何是好?” 无端提起婚事来,吴婕母女二人脑中同时警讯大作。 卢氏连忙截住话头:“就是因为这孩子从小粗枝大叶,又笨手笨脚的,我和王爷可是操碎了心,将来只能就近选一户人家,也不求什么高门显贵的。” 陈皇后嗔怪地白了她一眼:“这是什么话,婕儿堂堂郡主之身,难道要嫁低门不成?” 卢氏讪笑着并不回答。 陈皇后也没有继续纠缠这个话题,松开了吴婕的手,笑道:“长乐宫那里也等得心焦了,我就不耽搁你们姐们叙话了。” 卢氏趁机起身,跟吴婕一起拜别。 又过了片刻,吴棠也选中了喜欢的鸟儿,提着七八个金灿灿的鸟笼迫不及待辞别了母亲,回自己宫中布置了。 待女儿离开,陈皇后脸上的笑容消失了。问道身边的女官:“德王妃去长乐宫说了什么。” “刚刚跟过去的人传回消息,跟贵妃娘娘在凉亭里叙话,不好靠近呢。” 陈皇后脸上闪过一丝讥诮,“刚刚痊愈的病情,也不怕吹了风。” 女官顺着她的话风说道:“郡主这一病好生蹊跷,突然病倒,突然又好了,上次连王太医都说不出个理由来,只说什么心绪淤结,肝火妄动什么的。” “她一个深闺女儿,能有什么心绪淤结的?”陈皇后冷冷道,“她们那点儿子私心打量我不知道呢,不就是从德王那边听说了大魏提出要和亲的消息,怕选中自己,情急之下就干脆装病了,还病得要死要活。如今双方坐下来和谈了,发现大魏真正想要的是嫁女入越,而不是选妃,所以松了一口气,便痊愈了。” “娘娘英明。”女官连忙躬身道,一脸心悦诚服。 若吴婕听到,只会呸一声,英明个鸟啊! 其实也难怪陈皇后如此揣测,天下间哪有病得如此重,还好得这么快的道理。 陈皇后冷哼一声,面色叵测地盯着宫门。 第5章 太子 踏进长乐宫门,吴婕感觉整个人都松快了不少。 两人在宫女引领下进了殿门,卢贵妃迎上来,打趣笑道:“怎么这么晚才过来,我盘中的黄花菜都冷了又热,热了又冷,好几遍呢。” 卢贵妃天生肌肤如雪,容光娇美,圆圆的脸蛋儿带着点儿娃娃气,明明年近四旬的人了,看着却只如二十七八岁一般,再加上她为人活泼,言语俏皮,简直比卢氏这个妹妹还年轻几分。 吴婕和母亲来不及行礼,就被她一手一个,拉着进了殿内。 两人也没有坚持,一边走着,卢氏避重就轻地笑道:“皇后娘娘赏赐了她们姐妹几只新进贡的雀儿,婕儿跟着三公主挑拣了半响,耽搁了些时间。” 卢贵妃目光落在吴婕身后侍女提着的笼子上,笑道:“难怪刚才在门口听见外面有鸟叫声。我还纳闷哪里的鸟儿叫得这样好听。” 吴婕从侍女手中接过笼子,提到卢贵妃面前。 卢贵妃玩赏了一阵子,忍不住问道:“好灵秀的两只小东西,只是怎么不叫唤了?” 吴婕笑道:“只怕是见了殿内人太多,吓住了。” “那咱们就去后院飞凤亭走一趟。正好我在殿内等了你们半响,憋闷地很。” 三人只带着心腹侍女,去了长乐宫后面的小花园。 时值夏末,园子里芳草萋萋,花木婉转,景致极为秀丽。 早有伶俐的宫女在凉亭里摆好了果品点心和茶水。三人也不讲究那些虚礼,分别入了座。 “唉,刚才可是吓了我一跳,皇后娘娘好端端说起了婕儿的婚事。”对自己亲姐姐,卢氏毫无隐瞒之意。凉亭地基拔高,四面敞亮,也不怕有人偷听。 卢贵妃脸色也沉了下来,叹了一口气:“昨晚圣上来了我这边歇息,我趁机问了几句北魏使节团的事儿。听他的意思,这一趟姻亲是结定了,只是究竟是臻儿迎娶北魏宗室女,还是将公主嫁入北朝,一时未有定论。”臻儿便是东越如今的太子吴臻,卢贵妃的亲生儿子。 “北魏那边的意思,是想嫁过来一位贵女,但只怕未央宫里的那一位不同意。圣上也愁着呢。” “昨天陈皇后还去求见了圣上,说什么南平和宛国都是嫁公主,为什么到了咱们东越就是迎娶人家宗室女了呢?” 陈皇后代表的是南朝的意思。 卢氏神情黯然,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东越终究是小国,北魏也罢,南陈也罢,哪是他们能得罪起的。 卢贵妃继续道:“我知道妹妹你的忧虑,婕儿是我从小看着长大了,若有可能,我也不愿意她背井离乡,嫁到那么遥远的地方去。待过几日,我再探听一下皇上的意思,劝劝他。” 吴婕在旁边听着,心下微微触动,贵妃姨妈对她确实是情真意切了, 卢氏也颇为感动,“姐姐……” “咱们都多大的人了,就别作此小儿女态了。”卢贵妃笑道,“我也是想着,臻儿再怎么说也是男子,将来继承了那个位置,照样可以纳妃置嫔。总不会太委屈。而且……” 卢贵妃目光往未央宫陈皇后的方向撇了撇,“真迎娶北魏的宗室女,将来也可以压那边一头。” 太子是卢贵妃所出,日常陈皇后就对此颇有微词,只是内外有别,她不好太过为难太子,但换成太子妃就不一样了。 吴婕回想往事,依稀记得,当初她定下和亲北魏不久,南陈也派人过来想要再嫁宗室女为太子妃,被东越婉拒,之后太子迎娶了太傅之女。这位太子妃日子过的颇为艰难,没少被陈皇后整治。 “只是这些国家大事,不是咱们妇道人家能决定的,只能尽力而为。” 吴婕暗暗苦笑,卢贵妃这句话说到了点子上。 和亲之事,终究还是大魏与南陈之间的角力比拼,不是卢贵妃或者德王府,更不是她本人能决定了。如果说这件事情牵扯的直接关系人里面,有什么能说得上话的,可能只有太子殿下一个人了。 结束了这个话题,卢贵妃和卢氏两人转而谈论起宫内的轶事。 吴婕没了兴趣,思量着下一步计划。 卢贵妃察觉到她心不在焉,便笑道:“你这猴儿就别在这里听我们唠叨了。上次不是念叨着你太子哥哥的一本古籍吗?听说已经找到了下册,你过去看看吧。” 正瞌睡就有人送上了枕头。吴婕大喜,连忙起身:“我这就过去了。” ****************************** 东宫正在长乐宫北边,穿过枝繁叶茂的树林,眼前豁然开朗。 进了东宫内书房,便见到太子哥哥正在临窗的桌前,手里拿着一卷文书,心思却全然没有在书本上,目光投向窗外那一抹苍翠的浓绿。 少年生得极为俊美,宛如画中人,纵然吴婕早看惯了眼前容颜,此时见了,不免还是赞叹一声,好一个谪仙之姿的美少年! 东越如今的太子吴臻十六岁,只比吴婕大半岁,两人从小一起长大,可以算得上兄妹情深,可惜年龄渐长,虽然两人份属同宗,也终究不好像儿时那般随意玩笑了。 虽来往地少了,但感情依然深厚,吴婕没有兄弟,一直将太子当做亲哥哥看待。 回想前世,听闻太子哥哥不愿归降受辱,最终自刎殉国之后,她身在大魏后宫,偷偷哭了好几场。 吴臻容貌性情都酷似母亲卢贵妃,外柔内刚。日常处事和缓温润,但性情清高孤傲。国破家亡,不想受那些折辱,自尽这样的结局也在预料之中。 多年未见,竟然有种要流眼泪的冲动。 看到吴婕进来,太子注意力从窗外收回,笑道:“今日是什么风,把婕儿妹妹你吹来了。”转头便看到吴婕骤然露出将哭未哭的表情,不禁大吃一惊,匆匆站起身来。 吴婕立刻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连忙收敛悲容,笑道:“刚才眼里进了沙子,想不到这楼上风这么大。”又转移话题问道,“太子哥哥在看什么书。” 吴臻这才冷静下来,“只是在读乐府,读到‘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一句,突然心有所感,一时失神,倒让妹妹见笑了。” 吴婕目光顺着窗外望去,东宫的书斋建在明华楼上,从这个角度,正好能看见遍地青翠的松柏,中间清泉流过,假山嶙峋。 因为吴臻不喜欢鲜艳的时令花木,东宫之中遍植松柏等长青之树,如今看来,景致清幽之极,却也孤高之极。 我的侍女要登基 第5节 心下触动,顿时明白所感何来了。想必是这些日子朝政的变动,让这位素来不愿劳烦政务的太子哥哥也开始感受到危机了。 吴臻不想多谈这些烦心事,合上书卷笑道:“是我着相了。” 他想要逃避这些纷乱的朝政话题,吴婕却不会轻易放过他。 “太子哥哥只看到天地苍茫,生人远行之寥落,怎么没看到‘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这一篇吗?” 吴臻无奈地摇头苦笑,吴婕的调侃自然是北魏意欲联姻之事,用这样的语调说出来,让他实在哭笑不得。转念又想到,刚才这位素来活泼灵动的婕儿妹妹竟然会露出那样伤感的神情,只怕风沙迷眼是假,担心被送去和亲才是真吧。 这样想来,不禁心生怜意。 她一个弱女子,离家千里之遥,岂能不担心,自己联姻,总比牺牲一个弱女子强吧,这样想来,这份婚事也不是没有可取之处了,至少成全了眼前一个亲人的幸福。 吴臻便顺着话风笑道:“北方有佳人,只是不知这佳人是何等性情。” 吴婕眼前一亮,吴臻本人似乎是并不抗拒联姻的,便问道:“太子哥哥在忧虑魏国宗室贵女性格骄纵,难以相处吗?” 吴臻叹道:“上国之女都是如此,终归不过是意难平,便如父王一般。”陈皇后性格刚硬,正恩帝与她常有争执,这些年生了不少闲气。 “大魏宗室也未必没有佳人呢。”吴婕笑着打趣道。这个倒不是吴婕故意安慰他,困居大魏后宫数年,对大魏的宗室贵女也有些了解。和亲东越,公主是不可能,但亲王郡王之女中,适龄的也就是那三四位,容姿性情都还算平和,尤其那位清宁郡主,为人清雅温柔,酷爱琴棋书画,若是她,必定能与太子哥哥谈得来。 就算不是清宁郡主,再怎么骄纵的女孩,见到了吴臻这般容貌性情,只怕一颗芳心都要化作绕指柔了。 对自己太子哥哥的人品相貌才学,吴婕有绝对的自信。 北魏风气,本就推崇男子美貌,甚至有掷果盈车之佳话流传,吴婕在宫宴上也曾经见过那几位名传天下的北魏贵公子,但两相比较,无一人才华容貌能与自己的太子哥哥相提并论。 对如此卖力地推崇吴臻替自己“和亲”,吴婕有那么一点儿心虚的。但正如卢贵妃所说的,太子迎娶北魏宗室女,纵然不喜欢,他身为男子,将来的一国之君,也可以立妃纳嫔,总有解语花安慰人心。 而且促成这门亲事不仅能让自己解脱。更重要的是,有一个北魏的太子妃,能够有效节制陈皇后的势力。将来,就算不能确保让东越在未来的战争中站在大魏的身边,至少也要确保不再首鼠两端,左右摇摆。这是关系到整个吴氏宗族,甚至整个东越子民的大事。 说实话,对大魏,吴婕是全无好感。但如今北魏势大,铁骑十万刚刚攻陷邺南,将淮郡十二城尽数纳入版图,而南陈眼看着江河日下。天下大势如此,只能顺天而行,若要逆天变局,东越这种小国,只会落得国破家亡的下场。 所以吴婕势必拼尽心力,要促成这门亲事。 第6章 白鹿寺 从宫中回来,卢氏提起的心放下了大半,吴婕却没有这么掉以轻心。若和亲一事能如此轻易改变,前世父亲必然早为她争取来了。 在家中歇息了一日,吴婕又提出要去白鹿寺礼佛。 白鹿寺建在新韶西侧的白鹿山上,是前朝时候一位高僧路过此山,饥寒交迫之际,忽见一头白鹿从天而降,足踏五色祥云,头顶青翠莲叶,叶中盛放着一枚果子。 白鹿将果子送到了高僧面前,高僧福至心灵,明白是佛祖垂怜。立刻将果子吃下,从此不知饥渴,在此建寺传道,香火鼎盛。 之后历经数朝乱世,白鹿寺一度焚毁在战火中。直到百年前,东越立国。吴氏一族崇信佛法,朝廷富裕,便出资将这处古寺重建。 白鹿山上清泉怪石,丹枫遍地,是东越出名的风景胜地,每年不知有多少文人墨客来此游玩欣赏,留下诗词墨宝无数。寺庙也跟着香火鼎盛,再加上寺内的素斋也是一绝,新韶城内的达官贵人都喜欢去烧香礼佛。 在吴婕病倒之前,就提出过去白鹿寺赏丹枫盛景。卢氏想着这些日子诸事不顺,也该去求一卦,卜算吉凶。 当即便命令管事准备出行事宜。第二日清晨,卢氏独乘一辆宝盖紫轮车。吴婕、吴婉姐妹合乘一辆八宝璎珞华冠车,后面十几个丫鬟分乘六辆青幔黑轮车,连带着数十名护卫仆役,往城西白鹿寺而去。 行至快中午,一行人才抵达白鹿山脚下。 早有知客僧得到通报,迎候在那里。见到德王府车架,连忙迎上来招呼。 在僧人指引下,马车一路上了山。白鹿山前段地势平缓,马车一路可行至寺庙前。 行走在林间道上,吴婉忍不住掀起车帘,“啊,那些树上红彤彤的是什么?哇,有小松鼠呢!” 转头就往桌案上乱翻起来,“果子呢,刚才桌上的松子和核桃呢?待会儿我要去喂它们吃。” “喂这些小东西的果子后面车上有备好的,待到了寺里再找也不迟。”吴婕按住她的手,“待会儿咱们得先去礼佛参禅,母妃说不定还要求签呢。等用过了素斋,下午再出来玩这个。松鼠山鸡兔子什么的,后山多得是,到时候随你怎么折腾。” 一番劝说,吴婉这才悻悻然松了手,转而继续兴致勃勃地欣赏起山间风光来。 不多时,路面渐渐开阔,是白鹿寺终于到了。 德王妃前来礼佛,主持方丈亲自迎候在门口,领着一行人进了大殿。 三人跪拜在佛前,卢氏双手合十,虔诚地祈祷,希望家宅和睦,健康平安,女儿能尽快寻个如意郎君,一家人不要分隔两地。 吴婕跪在母亲身边,跟着闭目祈祷,“佛祖慈悲,既然允我重活一遍,就请您庇佑今次一切顺利,能摆脱前世悲剧,不求扭转天下命运,只求能拯救亲人和满城子民……” 祈祷完毕,卢氏又想要去求签,吴婕和吴婉不喜欢这个,便去后山散心了。 后山遍植林木,郁郁葱葱,山风吹过茂密的树梢,松涛如浪,哗哗作响。 走在林间,纵然吴婕满肚子心事,一时也觉心胸开阔了不少。 吴婉更是飞鸟入林一般无限欢喜,一会儿要去树下喂松鼠,一会儿又要去摘野花,还要去河边看鱼。两人带着的十几个丫环竟被她一人指挥得团团转。 眼看着她跟小猴子似得,越跑越远,吴婕只能命丫环和护卫赶紧跟上,自己身边只剩下紫茴一个跟着。 “小姐是要去广信大师那里吗?”紫茴忍不住问道。 广信大师是白鹿寺的老和尚了,年过八旬,论辈分,还是如今主持方丈的师叔。因为德高望重,等闲不见外人的,不过这老和尚有一个弱点,正可以让吴婕投其所好,便是好吃,尤其喜欢酥脆香甜的素点心,而这正是吴婕的绝招。 东越皇室崇信佛法,德王早些年也经常来白鹿寺礼佛加游玩,吴婕时常跟着。而且德王与广信大师是棋友,经常凑在一起下棋。一来二去,吴婕也跟他混的熟了。 一次尝过吴婕亲手做的素点心之后,惊为天人,赞不绝口。之后吴婕还专门指点了白鹿寺的素点厨房,这几年寺中斋饭名声渐起,也有吴婕的一份功劳呢。 因为白鹿寺跟德王府极为熟稔,来得多了,只看吴婕行走的方向,紫茴就立刻明白。 对自己的心腹侍婢,吴婕没有隐瞒的意思:“求人不易,今日少不得要辛苦一番了。”好几样点心都是现做最好吃,待会儿得借白鹿寺的小厨房一用。 紫茴跟着,满心诧异。自家郡主从上次一病醒来,行事似乎与以往不同,但举止沉稳,又让她说不出究竟有哪里不一样。 沿着山坡向上,穿过一片小树林,前面就是白鹿寺出名的景点枫叶林。 时间还是略早了些,枫叶并没有如去年所见的那般如火如荼,火云万里。行走在林间,依然满目金红,美不胜收。 走得有些累了,记得前面有一处凉亭,吴婕想过去歇息片刻。走到近前,却听见一阵说话声。 “这白鹿寺吹嘘什么丹枫如火,看着很平常嘛,都不如咱们大报恩寺后山的枫树好看。”一个粗豪的声音道。 “东越这种撮尔小国,能有什么好风景,将就着看看吧。” 吴婕停下了脚步,听这话语,似乎不是东越之人,大报恩寺……难道是北魏使节团的人?不会这么巧吧! 吴婕示意身后的紫茴不要动,分开树枝,遥遥望去。 凉亭内或站或坐,十几个人在内中,都是高大健壮的汉子。桌上摊开着食盒,摆满了果品点心,满桌狼藉,似乎是待在这里好一段时间了。 “哎,你别说,东越也是有好东西的。比如,本地从前朝时候就特别有名的一种特产。”一个油滑的声音响起。 “什么特产?说来听听。出门一趟,正愁着该带什么东西回去家里。” “哈哈,这个特产,老窦你可万万不能买,就算买了,也不能带回家中去。不然只怕家里要掀翻天了。” “什么特产?”被那油滑的声音吊起了胃口,好几个声音连声追问。 “就是这烟雨之地的瘦马啊!海东三国占地富庶,水土上佳,本地女子一个个杏眼桃腮,肌肤白皙,其所产的瘦马,嘿嘿,那叫一个妙啊!可是绝世好马!”后面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吴婕站在树后听着,皱起眉头,满心厌恶。 在佛门清净之地公然议论这种肮脏话题,还有这帮人话语中流露出来的对东越的轻蔑……都让她极不舒服。 “什么瘦马,太瘦的马,跑起来不快吧?”突然,一个清亮中带着几分稚嫩的声音插嘴进来。 吴婕探头望去,发问的是坐在北侧的一个蓝衣少年,背对着这边,看不清楚容颜。 他这一问,让凉亭内的哄笑声顿时停歇了。 老王咳嗽了两声:“啊,这个啊,小莫,你还太小,不懂的。” “小莫也不小了,都十四岁了,他哥哥带着他来这边,不就是要多历练一下吗。哈哈,我告诉你啊,这瘦马骑起来别有滋味……” “老王,你可不厚道了,这些话怎么能跟小莫说呢。就算王爷听见了不责罚你,小心莫侍卫嫌你带坏弟弟,跟你拼命啊!”说话的是坐在东边的一个身形高大的汉子,看模样是这一群人的首领,但他嘴上说着威吓,语调却漫不经心,显然并不认为这是什么大事。 清亮的声音笑道:“没关系,哥哥带我出来,正想开阔眼界呢。” “哈哈,这才是我们军中男儿的气概。”那被称呼为老王的油滑男子拍了拍小莫的肩膀,放声笑道,“瘦马就是经过精心蓄养调、教的美人儿,可是床上的恩物……” 小莫恍然大悟,秀美的脸蛋儿上浮起一层红润。 看着他害羞了,几个汉子哄笑起来。 老王故意调侃道:“你别说这瘦马粗俗,那一个个可都是娇滴滴的清雅美人儿。那些诗书文人最喜欢的。不是连前朝大诗人叫什么的来着,也说东郊瘦马使我伤嘛,哈哈,这必然是骑得太多了。” 站在树后,吴婕简直火冒三丈,如果眼神能杀人,眼前这群粗鄙蛮人早灰飞烟灭了。 在佛门清净之地污言秽语,其罪一,言语轻蔑侮辱东越,其罪二,更让人难以忍受的是,他们竟然如此侮辱先贤诗词。 这首瘦马行明明是诗人感慨自伤之作,悲伤失落之余,也有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余韵,却被这些人凭空污蔑,扭曲成淫词滥调,简直叔可忍,婶也不可忍…… 姓莫少年也提出疑惑,“我记得这句好像不是这种意思吧?” “哎呀,小莫还学过诗啊!不得了。你可不知道,古人这诗词就喜欢隐喻,说的是啥,不一定真是啥。哎,比如说眼前这凉亭,你看着柱子上的对联。什么万……竹无声心自息,一身非我物同春,什么春啊,心啊,谁知道写这些的僧人心里头想的是啥,说不定是念叨春心荡漾,不想修佛了呢。” 立刻有人大声嘲笑起来:“哈哈,老王,那是万籁,不是万竹,你不懂就别瞎说了。” “还有你从哪里听来的东郊瘦马这一句诗啊,可不是这么卖弄的。” 对众人的嘲笑,老王梗着脖子:“这算个啥,待哪一日咱们大魏挥兵南下,占了这海东三国,老子就过来将这对联改过来好了。就写上东郊瘦马使我伤,反正都是圣人言,都一样,都一样!” 众人一阵哄笑。有人嚷嚷着:“那你也只有上联,没有下联啊!” 吴婕在树后听着简直气得要死。不能再听下去了,否则她怀疑自己可能要像只河豚一样炸开呢。 她气呼呼地转过身,准备离开。 也许是她动作太大,脚下的枯枝发出了簌簌的声音。 突然凉亭里传来一声断喝,“谁!鬼鬼祟祟干什么?” 第7章 肥羊 凉亭内的哄笑顿时停止了。 一群汉子醒悟过来,脸色都有些不好看,刚才他们吹牛玩笑也开得有些过分,自家人聚在一起说说也就算了,被人听去,实在不太好。尤其现在是使节团的身份,代表着大魏出使东越,总要顾忌国家脸面。不是在他们大魏禁卫军营里,什么污言秽语都无所谓。 眼看着两个人从凉亭中快步下来,往这边探查。 紫茴脸色一变,上前一步,挡在吴婕面前。 “郡主快走。” 我的侍女要登基 第6节 吴婕脚步动了,却不是退避,反而绕过紫茴,迎上前去。 紫茴无奈,只能跟着从树后走出,紧张地站在吴婕身边。 凉亭中人才看清,是两个年龄不大的少女。 大多数人都放下心来,看衣着多半是附近来进香的富家小姐,一个弱女子能懂什么?瘦马之类的词语,根本听不懂,就算听懂了,只怕也羞于启齿。 而且也不会知道他们的身份,顶多当成路过此地的江湖汉子。 领头的护卫统领尉迟达心念电闪,便随意地拱了拱手,笑道,“我等护镖路过此地,过来赏赏景,不想打扰了小姐,还望海涵。” 什么护镖路过,想伪装成镖师吗?原来你们也知晓刚才的话语不合时宜! 吴婕目光落在他们吃的满桌狼藉的菜肴上,虽无酒肉,但白鹿寺的斋饭是出名的精巧,喂这帮粗鄙之货真是明珠暗投。心中灵光闪过,吴婕微笑着,也不戳破她们,她一抬手,让紫茴后退一步。 在对面众人惊艳的目光中,她微微一笑,“刚刚路过此地,听见几位要对对子,才学雅达,好生佩服。小女子才疏学浅,但正好有一个现成的对联可以迎合。” 尉迟达几人愣了愣,不由自主说道:“小姐请说。” “下联是,曦园肥羊入我肠。” 这一句话颇为粗鄙,跟市井上流行的打油诗一般上下了。这女子看着身姿绰约,秀美清婉,想不到文采不过了了。 尉迟达干笑两声,随意吹捧道:“东对西,瘦马对肥羊,呃,果然高妙。小姐高才啊。” “不敢当。”吴婕耸耸肩。 尉迟达不禁失笑,也不知是哪家的女儿,竟然跟自己一帮军汉显摆起才学来。 只是见对方直面他们,侃侃而谈,毫无畏缩退避之意,这倒让他们高看一眼。都说这吴越之地的女子羞涩内向,看来也不尽然。 突然一阵笑声响起,带着一丝清脆,正是姓莫的那个少年。他站起身来,跟着走到亭外,站在尉迟达身边。 吴婕微微挑眉,好灵秀的少年,俊美出尘,虽然看着还有几分稚嫩,但依然能想象日后的绝顶风采。 两人对视了一眼,姓莫的少年忍不住问道:“请问小姐可曾去过北方?” “小女子今生今世从未离开过家乡。” “哦。”姓莫的少年意味深长地瞥了她一眼。 面对外男,总不好多谈,吴婕微一拱手,甩袖转身离开。 见她走得远了,尉迟达松了一口气,“好精灵的小娘子啊!这东越的女子看着跟一团水儿似得,但似乎也没有传说中腼腆啊。” 老王继续发挥嘴贱本色:“这两个小娘子生得好水灵,不知谁有福娶回家去一床双美……” 尉迟达立刻呵斥:“住口吧!这些说不定是本地大家闺秀。这样背后议论被人听见只会嘲笑咱们大魏不识礼数。” 老王嘴犟着嘀咕了两句:“看她们衣着,顶多是婢女……”见上司板着脸,也不敢再多说了。 因为准备下厨,吴婕穿得极为朴素,通身丹青银灰,论光鲜还不如身边的紫茴。 “那也是大户人家的婢女,不是随便能议论的。”尉迟达训斥手下。刚才多亏他反应机灵,将身份遮掩过去,不能再让这帮粗人肆意妄为,连累使节团名声。毕竟朝廷的战略大局上,东越是重要的一环,需要好好拉拢。 “别再闲掰扯了,非得被王爷和高副使听见,打你一顿板子才消停。” 尉迟达继续训斥着属下,突然身后传来一个清越的声音。 “什么打一顿板子?” 两个年轻俊逸的身影从树林之后缓步走出,几个侍从跟在身边。 当先的那个剑眉星目,俊逸非凡,一身银灰色长衫更显清贵高华。另一个眉目秀逸,气度文雅。 一群人连忙步下凉亭行礼。“属下参见王爷,参见高大人。” 两人正是这次率领使节团来东越的魏国两位使者,走在前面的是正使淄王元哲,是魏帝心腹亲信,副使高宏源,年纪轻轻就官居三品。以这两人为使者,足见大魏对此次收服东越的重视。 元哲折扇一横,敲打着掌心,笑道:“在外面就不必讲究这些了。刚才你们在说什么?” 尉迟达不敢隐瞒,连忙将事情原委一一道出。 元哲哭笑不得,“你们这帮蛮子,让你们在凉亭里等着,吃点儿素果子都能议论出荤话题。这白鹿寺闻名遐迩的素果子还填不住你们的嘴。不知道的,还以为一个个灌了满肚子黄汤呢。” 尉迟达察言观色,知道王爷没有真生气,立刻陪笑道,“只怕是肚子里太素,嘴上才管束不住。”他们来越国这些日子,住在专门招待各国使节的文华馆,唯恐耽搁了正事儿,个个谨言慎行,憋闷坏了。难得来到这山野林间,一时放松便谈笑随意起来。 “管不住也要管。”元哲板着脸道。心思开动,刚才路过林间,似乎见到所说的那个女子身影,隔着林子,隐见风姿清婉绰约,也不知是哪家的女儿,如此胆大。 ***** “郡主……您怎么能跟这些闲汉多说话呢,太有失身份了。”紫茴迟疑着说道。 在紫茴责备的目光中,吴婕双手一摊,“本来我是想走的,奈何形势不饶人。若这样退避走脱,岂不失了脸面。”双方说话的时候距离数十步远,便是道学先生来了,也挑不出毛病来。 “可是您说了两句话,也没有争回什么脸面啊。” 吴婕笑而不语。 紫茴以为自己的劝谏起了效果,继续道:“郡主,这些走江湖的镖师,很多在当地都是黑道一样的人物,有时候一言不合便动起手来,甚至会干一些绑票勒索的事情。” “不是有你这个高手在吗。”吴婕笑道。紫茴原本出身军旅之家,是懂一些拳脚功夫的。 “双拳难敌四手,我也只是懂一些粗苯功夫罢了。他们若真要伤害郡主,奴婢一条小命事小,郡主安危事大啊。”紫茴苦口婆心道。 他们又不是真的镖师,是堂堂大魏使节团,而且此行是来拉拢东越的,绝不会干出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情的。还有那个尉迟达,可是皇帝亲信,如今官居禁卫军副统领,手握兵权的四品要员。记得不过两三年后,在战场上又建奇功,自己死前,好像已经提拔为三品的振威将军了。 不过紫茴对自己是一片爱护之心,吴婕不忍让她失望,便顺着她的意思,连连点头。 见她听劝,紫茴也不好继续唠叨了。 到了素斋堂,后厨房的大管事润通大师早早得到消息,带着手下一干人马迎候在门口。见吴婕过来,满脸赔笑。 “郡主殿下玉趾降临,敝处蓬荜生辉。之前听见贵王府的管事过来通报,小僧简直难以置信啊。想不到时隔两年之久,又能见到郡主殿下的绝艺了。” “大师过奖了,不知我要的食材可都准备妥当了。”吴婕直奔主题。 “昨日一听到消息,小僧就命专人下山采买,保证都是最新鲜的。” 润通大师引着吴婕进了打扫得一干二净的宽敞厨房,附近的闲杂人等早就被清理干净,只有两个从王府带来的厨娘立在灶台边准备辅佐,还有三四个清秀伶俐的小沙弥打下手。 吴婕满意得看着灶台上早已备好的香菇山蓉等各色山珍食材。厨娘也已经准备好佐料锅底。 眼看着吴婕开始动手了,润通大师松了一口气。他悄悄退出房内,刚走到外面屋檐下,突然被一个人拉住衣袖。 德王府与白鹿寺来往频繁,自然认得是郡主身边的大丫环紫茴。 “姑娘有什么事情吗?” “刚才郡主交代了一件小事儿,劳烦大师帮个忙。”然后紫茴压低了声音,将吴婕的要求说出。 润通大师连连点头,笑道:“小事一桩,包在小僧身上。” 厨房里,吴婕全神贯注地投入到各色食材和锅碗瓢盆中,小半个时辰之后,一阵奇异的香气从灶台中飘出 厨娘将烘烤好的素果子从炉中取出,放到桌案上。一只盘子中安然卧着十二只憨态可掬的小兔子,外皮白中透黄,酥脆香甜。另一只盘子里是洁白红润的桃子,看着似乎是面点,闻起来却是十足十的蜜桃香味。另一个盘子是蝴蝶酥,却不是常见的焦黄色,而是一种艳丽的紫红色,内中加了樱桃汁,最后一盘是金灿灿的金丝蜜枣馅儿元宝, 凑足了四样点心,润通大师刚刚回来,喜不自胜,“哎呀,郡主殿下这样巧的手,可不是在菩萨座前龙女转世,这果子是仙女摘来的鲜果吧,哪有人舍得动嘴啊。” 对他夸张的恭维,吴婕早已习以为常。 命人将几盘点心分别送到主持方丈,还有准备用素斋的卢氏那里,然后亲自提着一个食盒,去拜望广信大师。 第8章 广信 广信大师住在寺后一处别院中,山清水秀,绿树成荫。 进了院子,便见到一个须眉皆白,满面红润的老僧正坐在葡萄藤下,一片青翠浓紫环绕,更衬得老僧鹤发童颜,恍如神仙。 这老和尚卖相极佳,难怪宫中都极为宠信,尤其他又有一手妙手回春的好医术,民间好多都将他当做活神仙来供奉朝拜。 不过这些年也确实救治了不少人,听说连南陈和北魏都有不远千里,慕名前来求医的。 两个负责扫洒的小沙弥正在收拾桌上杯盏。 吴婕目光落在其上,不禁惊讶:“大师刚才有访客?” 广信大师年事已高,这些年极少见外人。 “都是一些俗人,尽拿些俗事来烦扰我这个方外之人,唉,身在佛门数十年,竟然也不得清净。”广信大师长叹了一口气,眉有愁色。 什么事情能让一向开朗乐观的人发愁,吴婕暗暗纳罕,一边轻车熟路地将食盒放到石桌上。 广信大师眼前一亮,愁色一扫而空:“好丫头,这次带来了什么好吃的,我可是闻到味儿了。罪过罪过,将肚子里的馋虫都勾了出来。” 一边说着,就要伸手去开盒子。 却被吴婕伸手拦住。“大师先听我把话说完,这点心可不能白吃。” 广信哈哈两声,“我说你这小丫头今次怎么肯过来了?这是有难题要考较我这把老骨头啊!” 吴婕酝酿了一下感情,红着眼圈说道:“大师言重了,小女子过来,是要求大师救命啊!” 广信叹了一口气,坐正了身形。“是因为那北魏使节团来的事情吧?” 吴婕话锋一滞,“大师方外之人,对朝内之事倒是挺灵通的。” 广信瞥了她一眼:“你父王多日不曾来这里找我下棋了,我手痒难耐,不免要打听一二。” “大师……” “你莫要着急,南陈断不会坐视东越这样重要的盟友属国倒向敌国的。只怕不出数日,就要派使者前来,只要你父王多求求陛下,再加上陈皇后和南陈使者从中作梗,定能将北魏拒之门外。” 吴婕眉梢抽搐:“大师休要妄言,这样岂不是大大得罪了北魏。北魏如今兵锋如火,横扫天下,东越不过小国,岂敢与之交恶?将来大魏统一天下,我东越岂不要面临灭顶之灾。” “你怎知是大魏得天下,南陈今次不过一时受挫,说不定之后君臣同心……” “大师就不要糊弄我了,两国之势孰强孰弱,一目了然。更何况之前北魏大败南陈,使得如今东越边境大半与北魏接壤。别看北魏使节如今以礼相待,这次若不能得到满意的答复,只怕转眼就要发兵来攻。难不成到时候南陈会发兵来救?” 上辈子东越兵临城下之际,也曾派人向南陈求救,可惜南陈龟缩一边,丝毫不见动静。 广信捻着胡子:“难得你竟有此见识?” 当然是见识,都是她上辈子亲眼所见,亲身所识啊! 吴婕继续发动三寸不烂之舌:“大师还惦记着父亲与您下棋,不知父亲如今日夜忧虑,只担心骨肉分离,一别两地。若坏事成真,只怕父亲再也没有心情来跟大师下棋了。” 广信忍不住笑出声来,“你这丫头,是非要我这一把老骨头出面不可了。好好好,反正下个月皇后娘娘要在宫中举办一场佛会,请寺内中人前去讲经说法,我就勉强走一趟吧。” “到时候大师准备如何说?”吴婕睁大了双眼,盯着眼前的老和尚。 广信摸了摸花白的胡子,眯着眼睛,老神在在,“贫僧略通相面之术,看到德王家的郡主八字特殊,与新韶风水契合,不宜远嫁,否则将会给东越带来灭顶之灾。” 我的侍女要登基 第7节 “这……也太夸张了吧。”吴婕提出意见。 “哦,那就说郡主命格贵重,更生就旺夫之相,若嫁入北魏,只怕襄助国势,让北魏更加气焰嚣张……想必皇后娘娘也不愿意资敌吧。” 广信大师狡黠地眨了眨眼睛,“反正郡主放心,交给老衲了。” 吴婕大喜过望,盈盈参拜:“多谢大师了。” “不必多礼,赶紧将盒子打开,让我尝尝你的手艺吧。” 嘴里塞着果子,老和尚又叹道,“不出几日,南陈的使者也要过来。只怕你父王要更忙碌了,唉,身在槛中,不自由啊。” 吴婕手一顿,南陈使者……记忆中确实是在三天之后抵达了东越,她突然升起一个念头。 告别了广信大师,吴婕重新回到正殿,斋菜已经准备妥当了。 吴婉坐在卢氏怀中,左手拿着一只松茸蜜汁丸子,右手举着两串烤菌菇,大快朵颐,脸颊鼓鼓地像只小仓鼠。 见长女进门,卢氏放下筷子,擦了擦嘴巴,笑道,“被这香气勾得,忍不住就开始吃了。” “是女儿出门耽搁了时间,哪能让母亲饿肚子久等的道理。”吴婕坐在卢氏身边,侍女送上碗筷。 卢氏精神不错,看样子求的签是上佳。吃着吴婕做的点心,她忍不住念叨:“只是出门一趟,何必亲自弄这些东西。” “女儿好久不下厨了,难得来一趟,孝敬母亲,也顺便为广信大师送上一份。” 卢氏也知道丈夫和女儿与这里的广信大师是忘年之交,资深棋友,是值得尊敬的长辈。 “不过你这次做得,感觉口味重了不少。倒是正合了婉儿的口味。” 吴婕一怔,北地生活了五年,逐渐习惯了那边的口味,连自己做菜的时候,都不自觉地带了出来。 她伸出竹筷夹了一枚豆腐丸子放在口中,百般感慨。 “母亲求了什么签文?” “东郡古树开新芽,东君独爱这一枝,解签的说算是上签,虽有波折,终究会达成所愿的。” 用完素斋,吴婕又陪着卢氏去后寺赏了赏风景,消了消食,便准备返回了。 走出正殿,还没到大门口,突然听到传来一声暴喝:“你们这是黑店吧!哪里有这么昂贵的素斋!” 引得周围众人无不侧目。 是十几个汉子站在殿前,正跟殿内知客僧争执着什么。领头的正是尉迟达,连声惊呼,“我在大报恩寺吃过的一顿上等席也不过二十两银子。一顿饭一千两,还都是全素的,简直闻所未闻。” 旁边一个气度非凡的公子折扇一挥,那高大汉子立刻噤声。 “这东越的物价本就比别的地方昂贵,但一顿斋菜价值千两也未免稀奇,不知有何说法吗?” 知客僧态度恭谨:“施主请勿发怒,这斋菜是敝寺特产,经广信大师开过光的,吃过之后必定念头通达,身体康健,有病治病,没病补身。每一个月才会特供一桌,今次恰好就是施主们享用了。不信施主可以请教一下,或者查阅一下敝寺的功德簿。上个月那位绸缎商可是花了三千两纹银,才换来这一桌呢。” 吴婕忍不住想笑,这斋饭确实是每月一桌,独一无二,但都是奉送给当月捐助香油钱最高的大金主的。当然,来白鹿寺的非富即贵,好几次吃这顿斋菜的都是捐助数千两之多。 知客僧这算是颠倒因果,偷换概念了。 “看诸位相貌堂堂,刚才这几位施主又指明了要将敝寺最贵重的端上来,不敢怠慢贵客,小僧等便依言将这素斋奉上了。普通人想要吃,也吃不到呢。” 尉迟达一时语塞,他们确实说过这些话,但以常理揣测,这白鹿寺最贵重的斋饭,顶多几十两银子,哪里想到还有什么开光的斋饭,这不都是骗人的吗? 知客僧口角伶俐,满嘴生风,将一顿素斋描述的天上有地下无。之后又话锋一转:“当然,佛门清净之地,也不讲究这许多,若施主们囊中羞涩,便随意施舍即可,并不拘泥多少,便是只一两银子,也是无上功德。”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总要顾惜颜面,尤其四周这么多香客盯着呢。 元哲朗声一笑:“广信大师功德无量,我等有幸吃到,是三生有幸。只盼着这顿斋饭真能庇佑咱们念头通达,诸事顺畅。” 微一示意,身后管事立刻奉上银票。 知客僧笑眯眯地收了,也不点数,一味儿躬身行礼,好话不断。 尉迟达众人都面色发黑,总觉得被坑了啊! 吴婕在旁边看得满肚子发笑,幸好刚才换过了衣服,又戴着帷帽,也不惧他们认出来。 使节团众人出了门,副使高宏源责备道:“你们行事太不谨慎了!” 众侍卫老老实实低头挨训。 刚刚破财的元哲笑了笑,“算了,一掷千金,就当是卖个广信大师的面子吧。” “总觉得,这是把我们当肥羊来宰了啊。”高宏源摸着下巴,忍不住嘀咕道。 旁边的小莫侍卫笑道,“可不真是一群肥羊,还是曦园来的呢。” 一句话入耳,尉迟达猛地想到那句打油诗下联, 曦园肥羊入我肠? 难道……不应该啊!一个普通少女罢了,怎么可能指使得动这白鹿寺。也许是这白鹿寺的“开光斋饭”价格昂贵,太过著名,少女作为本地人,早有耳闻,所以看到众人吃得乐呵,故意出言讽刺,甚至提醒自己别当了冤大头。 可恨自己一帮子粗人只顾着吃喝谈笑,全然没有反应过来。 一句嘲笑竟然会被误解为好意,吴婕若是知道尉迟达的脑补,只怕会笑得肚皮疼。尤其这千金斋菜还是她委托润通大师“特供”的。 “好了,就当是延请广信大师的银子吧。大家不必纠结此事。此事之后不要再提。”元哲不置可否,笑道。 高宏源笑道:“也是,若是只花费这点儿代价,就能请动广信大师,算咱们便宜了。” 众人启程向外走去,正碰到德王府家眷也在向外走。 那个姓莫的侍卫走在后面,暗暗疑惑,大魏禁卫军营驻扎在城北,称为曦园的地方,那少女既然从未去过北地,想必不会知道这些,西园,曦园,难道真的只是同音巧合? 他目光扫过,不远处,婢仆正簇拥着两位窈窕少女进了马车,其中前面那个的身影,好像格外熟悉呢。 第9章 宫宴 赤蕊带着几个小丫头将十几件新作的衣裙一一展开。 都是时下最流行的流光裙,这种裙子前短后长,前半幅短至脚踝之上,外罩轻纱,走动间光影流动,如有薄雾,后面拖曳着长长的裙摆,用金银线绣满了繁复的图案,上面点缀着珍珠宝石。 这种走动麻烦的裙子是怎么流行开来的呢?吴婕很是不喜欢这种装束,奈何时下贵女都如此穿着。今晚又是宫中的宴席,吴氏宗族全部出席。 只能挑挑拣拣,点了一件裙裾不那么长的。换上淡紫色的长裙,又从首饰匣子里挑选了两只白玉钗。 “郡主这样装扮,也太过素净了。听说今次宫宴还有外国使节在,这样只怕不妥当吧。”赤蕊劝道。 今晚的宫宴正是为了欢迎北魏使节的宴会,宗室贵族云集一堂。 “宫宴而已,又不是相亲。我可不想顶着满头钗环坐上两个时辰。”吴婕无所谓地道。正因为要面对北魏使节团,她才越发不想盛装打扮。 “可宗室贵女无不盛装丽服,独独郡主如此素净,岂不引人注目?” 她说的也有道理,吴婕又从呈上的花盘里选了一只浓紫的牡丹花,让侍女为自己簪上。 跟着卢氏上了马车,一路进了皇宫。 离开宴的时辰尚早,卢氏便带着两个女儿进了卢贵妃的长乐宫。 一进长乐宫大门,却见宫中满地慌乱,宫人无不低眉敛息,卢贵妃神情忧虑,见到妹妹进来,也只是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发生何事?”卢氏连忙询问。 卢贵妃叹了一口气,才将事情原委道出。 原来就在下午,太子吴臻从东宫书楼里出来,经过树下的时候,不知为何,突然一群蜜蜂袭来。 服侍的几个宫人及时驱赶,但仍被叮了一下。好不巧的,偏偏是在脸颊上。本来只觉得下颌有些刺疼,涂了些消肿止痒的药水,没想到小半个时辰之后,整个下巴都肿了,如今更加严重,面目全非,而且连嘴巴都难以张开。 卢氏惊得花容失色:“什么蜜蜂这样厉害?可是有毒不成?” “几位太医诊治过,这蜜蜂是南疆异种,毒针特殊,其毒虽不危机性命,但会让人皮肉肿胀酥麻,非数月之久难以痊愈。” 吴婕在后面听着,心里一沉。 “好好的宫里怎么会突然生出这种毒蜂来?” “说是去年宫中从南边采购的蜜汁里面夹杂着幼蜂,钻入了林子里驻扎下来。因为并不袭击人,也一直无人处理。” “偏巧那一日臻儿新佩戴的香囊气味甜蜜,是南疆绮罗花粉所制,吸引了这种蜜蜂。随行的宫人也有两三个被叮咬的,一样发作了起来,有个被咬了好几口的,整个脸都肿胀地不成样子。” 说到这里,卢贵妃忍不住冷笑起来,天下哪里有这样的巧合! 吴婕回想前世,记忆中明明是吴臻失足落水,沾湿了衣裳,感染风寒,所以没有出面招待北魏使节团。 她上次见面,临别之前特意提醒吴臻东宫前水池湿滑,让他近日不要靠近。没想到对方找不到机会让太子落水,于是就使出了这一招。 这一招够狠,太子直接毁容了! 虽然只是暂时的,但吴臻性情严谨,素有洁癖,仪容不端的时候是绝不肯出来见外客的。 就算见了外客,一个歪嘴流涎的太子,北魏估计也不想与之联姻吧。 明知是未央宫那位动的手脚,偏偏又找不出破绽来。 这一招釜底抽薪好狠啊!陈皇后是绝不肯坐视东越投效北魏的。只要拖到南陈使节团到来,朝中风向必然改变。别忘了,正恩帝的亲生母亲文德太后虽然去世多年,但也是南朝贵女出身,论感情,论关系,怎么都是南陈这边更胜一筹。 怎么办?太子哥哥的联姻……吴婕咬紧牙关,既然他不仁我也不义! 宴席在天泰殿举行。 傍晚时分,众人纷纷入座。 吴婕端坐在右手第二桌,跟妹妹一起陪伴在母亲身边。 身边是安郡王妃带着嫡长女吴娉。 吴娉趁着没人注意的功夫,凑到吴婕耳边,低声问道:“听说太子殿下身体不适,今日不出席晚宴了?” 她比吴婕大三个月,如果去北魏和亲,除了吴婕,第二人选就是她了。 吴婕见她面有忧虑,明白她也在担心着被送去和亲呢。毕竟,东越气候宜人,物产丰沛,谁想背井离乡,去嫁到千里之外当人家侧室啊? 只是如今看着花团锦簇,这富贵能维持多久呢? 吴婕心中感慨,面上笑道:“太子哥哥是身体略有不适,我也不知道会不会过来呢。” 不多时,正恩帝跟淄王元哲联袂带来,后面是德王陪着副使高宏源。 看着自己父王虽然谈笑风生,但眉宇间隐见疲惫,吴婕一阵心疼。 众人起身行礼,正恩帝抬了抬手,众人平身入座。 宫女鱼贯而入,将各色珍馐美味送上席面。 我的侍女要登基 第8节 歌女和舞姬翩然起舞,大殿中香气四散,流光溢彩。 正恩帝举杯笑道:“今日佳客临门,是东越的荣幸。” “陛下过奖了。”两位使节立刻举杯迎合。 席上你来我往,气氛一片融洽。 放下酒杯,元哲笑问道:“听闻东越太子殿下文采非凡,惊才绝艳,不知今日可有幸一见?” 正恩帝叹了一口气:“臻儿今日身体微恙,不便出席。” 元哲微笑着,“那真是遗憾,我虽久居北方,但也听闻贵国太子龙章凤姿,学究天人。” “都是世人夸赞,他文采不过尔尔。淄王气度非凡,文武双全,无缘得见,想必他也深为遗憾。”对自己这个儿子,正恩帝还是颇为自得的,虽然说着客套话,嘴巴还是笑得合不拢。 元哲一边与对方谈笑风生,心中暗暗思量。 东越这是什么意思,还是不想以太子与魏国结亲吗?之前谈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又转了态度? 不过也能够理解,毕竟东越身为南陈的属国已经近百年了。世代都是以南陈贵女为后。 如果这一代太子改娶魏国宗室女,这是赤,裸裸地表明,背弃南陈投效北魏了。立场的改变,需要很大的勇气和决心。毕竟现在南陈只是一时败退,并没有动摇根本。 拒绝北魏,想必东越也没有这样的勇气,折中的法子就是在北地择一宗室女和亲。难怪今日的宫宴如此隆重,宗室贵族,无论男女都出席了。 元哲目光不由地扫过场内,在吴婕,吴娉几个女孩脸上略略停顿。 吴地多美女,灵秀天成,名不虚传!但他们此行不是想要为主君增添一个后宫妃子,而是要一个忠心的属国与盟友,以便开展下一步的攻略计划。 好在如今的太子非陈皇后所出,才让他们多了一分希望。 吴婕举着果酒,心不在焉地看着歌舞。 使节团除了正副两位使者之外,其他人都在外殿,由其他臣僚陪着饮宴欢庆。所以不用担心被尉迟达那些人认出来。 酒过三巡,吴婕借着不胜酒力,起身退席。 卢贵妃怜惜地看了她一眼,叮嘱道,“你病情刚好,不宜多饮,先回长乐宫歇息片刻吧。” 命身边的亲信女官领着吴婕下去歇息了。 回到长乐宫偏殿,早有宫女端来了醒酒汤。 冰凉酸涩的汤汁含在口中,吴婕只觉精神一振。 宫女问道:“床榻整理好了,距离宴席结束还早,郡主不如去睡一觉吧。” 吴婕对着镜子略整了一下妆容,笑道:“不必了,我先去看看太子哥哥。” 淄王元哲从大殿里走出,夏末的风带着丝丝凉意,吹散了酒气。 宫宴上饮用的是东越名品清平乐,喝起来味道清淡,还带着丝丝甜味儿,没想到后劲儿却大。 他刚刚寻了个借口从宴席上退了出来,只是因为刚才宫人奉酒时候,一句细微近乎不可闻的低语。 “淄王殿下,长信宫有人请您殿外一晤。” 长信宫,那不是东宫的别称吗?元哲端着酒杯,刹那间心思明澈。 酒过三巡,便寻了个借口暂时离席。 出了大殿,一个宫人提着灯笼,冲着他微微躬身,然后快步向前走过。 元哲心领神会,脚下不停,紧随其后。 一路七拐八弯,元哲目视左右,意兴盎然,宛如沉醉在这一片姹紫嫣红的美景中。 原本还愁着如何破局,想不到机会就自动送上门了! 跟着宫人穿过一道拱门,入目是遍地青翠,浓荫绿树,点缀着小桥流水,古意盎然。 凉风吹过,飒飒声响,元哲站在树下,只觉头脑清澈,胸臆畅快。 那一瞬间,满殿绮丽繁华的歌舞曲调都遥远而模糊,只剩眼前古意天成的一树碧绿,一泓清泉,还有一座凉亭,以及亭中等待的那个人。 早就听闻东越太子风采如玉,掷果盈车,想不到传言不虚,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眼前男子,或者说少年眉目精致俊美,宛如倾国绝色,让人一见倾心。 对容姿出众的人,很容易心生好感。 元哲快步踏上阶梯,笑意浮上眼角,拱手招呼道:“太子殿下果然龙凤之姿,让人见之忘俗。” 第10章 密谈 龙凤之姿,吴婕扯了扯嘴角,这只笑面虎,恭维起人来倒还算贴切。 没错,眼前这位太子殿下,正是吴婕假扮的。假扮吴臻,对她来说也算是轻车熟路了。 卢氏和卢贵妃是亲姐妹,正恩帝与德王是亲兄弟,因此吴婕和吴臻容貌其实极为相似,平日里男女有别,妆容不同,只有三分相似罢了。换上男装,却有七八分了。若再加以巧手妆容雕饰,九分也是有的。 发现这个巧合是在三年前,有一次宗室去北宫行猎,吴婕一时兴起,改扮男装,刚出门竟然被宫人误以为是太子殿下本人,纷纷围上去服侍,吴婕这才意识到自己容貌与太子哥哥如此酷似。她顽皮心起,故意不点破,将几个侍从耍的团团转。直到太子身边近侍出来,才点破其中玄机。 众人哭笑不得。卢贵妃听闻了,还故意让她扮成男装,与儿子站在一起,笑道:“这可不是亲兄弟两个吗?” 之后吴婕又易装几次,本来玩得高兴,却出了一件尴尬事情。 那一日她改扮男装,遇到吴棠,吴棠认出这个太子哥哥是假冒的,大为新奇,邀请吴婕过去她宫中玩耍。 吴婕在未央宫跟两个妹妹一起玩了片刻,凑巧遇见了陈皇后。 当时因为天气炎热,又在女儿内室,陈皇后衣衫浅薄,肌肤半露。见着太子进来,对自己毫不避讳,勃然大怒,偏偏她面上不显,交代了两句就匆匆离开。 吴婕还以为她已经认出自己来呢。 没想到之后陈皇后却去向正恩帝哭诉,说太子不知礼节,入皇妹内室不知避讳,更不敬嫡母。 由此引发了一场小小的宫廷风波。事后吴婕当然解释清楚。 明白这是一场乌龙,正恩帝哈哈大笑,不以为意。 陈皇后却自觉大为丢脸,从此对吴婕颇为有心结。而吴婕明白,也逐渐减少了入宫的次数,更加再也没有改扮过男装。 如今局面危机,迫不得己,只能故技重施了。 眼见元哲走近,吴婕起身相迎,两人平礼相见。 “淄王殿下过誉了,困与此地,不过陋巢之羽,岂敢担雏凤之名。”吴婕直言不讳地说着。 困于此地吗?对太子的直爽,元哲有些意外,但更多的是惊喜。之前太子与陈皇后不合的传闻果然是真。只要笼络住太子,还怕南陈动手脚吗? 元哲微微一笑:“雏凤清华,绝世独立,虽然偶尔有恶风乌云遮蔽天幕,相信必有云开雾散,让凤凰展翼的机会。” “多谢淄王殿下吉言。”吴婕笑道,“如今束手束脚,不免抱怨几句,让殿下见笑了。” “哪里,太子殿下正是将我元哲当做朋友,才会如此坦然相告。我对殿下也是一见如故啊。”一边说着,他上前拉住吴婕的手。 你也太能顺着杆儿爬了!吴婕强忍着将手抽出来的冲动,内心一阵恶寒,面上笑得依然温煦:“淄王殿下风华无双,果然名不虚传。” 元哲拉着吴婕进了凉亭坐下,笑道:“听闻殿下身体有恙,还以为这次无缘得见呢。” “实不相瞒,之前恶蜂袭人,我还有身边数位宫人都受伤严重,幸而宫中有一位医官,祖传秘药有解毒奇效,这才得以恢复。”吴婕一边说着,心有余悸地抚摸了一下脸颊。顺势将手从元哲手里抽出来。 是神药的功劳,还是眼前这位太子压根儿没有受伤,故意假装受伤从而躲过了陈皇后下一轮后手呢?元哲看着眼前少年光滑地不带一丝瑕疵的肌肤,心知肚明,嘴上调侃道:“这南方的毒蜂,果然厉害啊!” 大家都是久经宫廷历练之人,有些话不必说的太直白。 元哲凑近了,意味深长地道:“我大魏这些年风调雨顺,就没有这等毒虫祸害殿下。太子殿下若有机会,可以前往我大魏都城,便会知晓我所言不虚。” 吴婕微微一笑:“这些年大魏风调雨顺,海清河晏,确实让我等倾慕不已。只是听闻北方气候酷寒,难免也有恶风冷雨侵袭,唉,实不相瞒,在下一向体弱多病,实在受不得那些风雨挫折啊。” 说完,她盯着元哲,期待着答案。 元哲目光垂下,知晓对方是在询问,若是跟北魏联姻,是不是将来也会重蹈陈皇后的覆辙,把持朝政,残害宗室呢? 平心而论,这样的试探和质询,是有些失礼的。尤其东越国势弱小,夹在两者中间,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只是眼前少年容光摄人,对这样无礼的试探和质询,元哲丝毫没有生气,反而笑道:“殿下这般人才,岂会容得恶风冷雨近身?” 吴婕沉声道:“父皇他也是才高卓绝之辈,可惜还是受制于人,不得自由。时势迫人,岂是单凭才华就可以抗拒的吗?在下十数年来,早已见惯了父皇一生烦闷,多因此而来,并不想重蹈覆辙。” 这番话之直白,简直让元哲大吃一惊。 吴婕并不言语,任他惊讶的目光打量自己。时间紧迫,她实在没功夫跟他闲磕牙。想要联姻,总要有诚意才好。大家列明条件,直来直去更快捷。而且为了太子哥哥的未来幸福,她要努力争取一把。 “殿下是直爽之人,我若是再迂回曲折,反倒是侮辱殿下了。”元哲最终按捺下惊诧,坦言对谈,“失礼了,容我先问一句,殿下认为,我北魏与南陈,孰强孰弱?” “自然是北魏强而南陈弱。” 这个答案在预料之中,元哲继续道:“我朝新君登基不过一年,南陈想趁着我等国丧之际,北上攻略,反而被打得割地求和……” 他说的已经很客气了,吴婕心知肚明,如今北魏铁骑十万刚刚攻陷邺南,而南陈江河日下,数年之后太子登基,更是个糊涂虫,国势败落不堪,短短数年就被北魏荡平。 “大魏有吞并天下之志,更有吞并天下之能,只是不知将来在北魏的天下版图中,我东越的江山在哪里?”吴婕直言不讳地问道。 元哲顿了顿,深感这个问题之棘手,半响,才回道:“若殿下对我北魏一心一意,我北魏也非背信忘义之辈,别的不敢说,但裂土封王,永世富贵一定能保证。” 吴婕笑了笑,对元哲的承诺,她并不完全相信,但此时投效北魏,再怎么样也不会比前世那样凄惨的下场强。 “天下分裂已有二百余年,群雄并起,杀伐不断,百姓苦不堪言。若能有明主一统天下,是苍生之幸。孤虽然不才,也不能以一人之荣华安危,来阻挡天下之福。” 吴婕真心实意地说道,选择投效北魏,不仅是为了一人一国之安危,若能够消弭兵燹,对饱经战乱的天下苍生都是一件好事。 元哲似有所感,他站起身来,郑重拱手道:“若有一日如殿下所言,元哲必不负今日所诺。” 决定了立场,两人迅速落实到近期计划上来。 “我大魏有数位郡主待字闺中,均是容色出众,才貌双全……”话说到一半,元哲有些心虚,他本来对自家几位族妹都感觉不差,但在这人眼前吹嘘自己家女儿才貌什么的,好像有些盛名不符啊。 “呃,在下手中还带着小像,若两国要结秦晋之好,殿下可先预览一番。” 连小像也带来了,果然是诚意十足。前世自己竟然没有察觉,北魏对这次联姻太子真的这么期待。 “若有机会,自当前去拜访,只是这些时日难以外出。”吴婕微笑着道。 元哲露出一个我懂得的笑容,毕竟太子还在装病中,演戏演全套,不能刚病倒就痊愈吧。 “联姻之事程序复杂,我等也需在贵地盘桓多日,日后终有相见的一天。”元哲不着急,话锋一转,又笑道,“我大魏诚意十足,就是不知道太子殿下诚意如何?” 空口白话可不行,焉知这父子两人不是唱双簧,谋求两边都不得罪。 吴婕笑了笑,“孤正有一条消息奉上,不知淄王可有兴趣?” 我的侍女要登基 第9节 “何事?” “据内线所知,南陈已经紧急派出使者,前来我东越,想必这两日即将抵达。” 元哲不置可否,他们早就防备南陈这一招了,在连接两国的松江水道上埋伏了重兵,绝不会让南陈使者活着踏进东越境内。实际上,就在今天下午,他已经接到了消息,自家伏兵阻截南陈使者成功,将其数百人全数歼灭。 “真正的南陈使者并未走松江水道。他们这一次是走了南平的山路。”吴婕继续说出自己的消息。 元哲惊讶了。他们大魏在水陆两道都埋伏了杀手暗线,阻断南陈使者的道路。但若是绕路南平,走山道,还真是意料之外。 吴婕松了一口气,前世南陈极度重视这一次和谈,派出了一明一暗两路使者,明的走松江水道,吸引北魏伏兵的注意力,而暗线从山道而行,昼夜不停,虽然这样要花费两三倍的时间才能抵达东越,却逃过了北魏的追杀,终于在三天后抵达东越宫廷。 现在回想,应该就是这帮使者带来了更加丰厚的条件,加上陈皇后从中作梗,最终成功改变了正恩帝的立场和东越朝廷走向,逼得北魏退而求其次,答应自己去和亲。 “多谢殿下提点。”元哲眼中闪烁起亮光。 吴婕给出的消息若是真的,不仅有助于他们这一趟和谈,更加表明了自己的立场,亲近北魏,舍弃南陈的立场。 这样下来,就算正恩帝摇摆不定,陈皇后把持朝政,也无所谓了。太子立场坚定,真有必要,他们甚至可以出兵帮助太子,逼迫正恩帝退位让贤。 第11章 大局 “殿下放心,我北魏非忘恩负义之徒,今日之诚意,他日必有回报。”再一次强调自己的立场,元哲起身告辞。 一场会谈虽然短暂,但总算宾主尽欢。 吴婕跟着他步下凉亭,一个身影出现在回廊尽头。 吴婕脚步一顿,看清楚来人,才放下心来。 竟然是副使高宏源。他容色俊逸,气度翩然,不过二十左右就已经身居高位,这般才俊,想必在北朝也是少见。 看到两人联袂而来,高宏源目光发亮,拱手笑道:“太子殿下果然风华无双。” 吴婕笑了笑:“孤也久闻高副使大名了,听闻高副使是菱北高家之人。” 高宏源挑了挑眉梢:“想不到太子殿下对我高家也有了解。” “在下虽身处偏僻,但也听说过菱北高家人才辈出,高大将军百战百胜的威名,还有高皇后刚正贤德的美名,无不传扬天下,广为人知。” “太子殿下过誉了,我高家世蒙皇恩,忠心报国罢了。家姐侍奉天子,更不敢担什么美名。”听到吴婕提起家人,高宏源脸颊发红,嘴上虽然客气,脸上却是一副与有荣焉的表情。 果然是高皇后的弟弟。吴婕暗暗想着。 听到吴臻和高宏源说的热切,旁边的元哲突然露出一个冷然的笑意,一闪而逝。 正副使节都不能离席太久。双反短暂几句话,元哲两人就告辞离去。 吴婕也立刻转身,返回东宫。 从小门悄悄回到内殿,紫茴服侍着她换下了衣裳,动作间隙,忍不住问道,“郡主刚才与那位淄王殿下谈了什么?” 看来今天自己的举动太过惊世骇俗,连一向静默的紫茴都忍不住了。吴婕笑道:“只是谈了些家常琐事,那位淄王殿下看起来对我很是欣赏呢。” “奴婢听闻这位淄王殿下是来咱们东越求亲的。”这几日跟着吴婕忙进忙出,紫茴也隐约知道了自家郡主的想法。 “我这不是正想求一份好姻缘给太子哥哥吗?” “可是,郡主……北魏那些人都穷凶极恶,经常掳掠我们边境。” “国家大事,岂是善恶两字能概括的。我如此尽力,便是为了将来我东越子民不必再受兵燹折磨。” 紫茴张了张嘴,却最终什么也没有说,低下头,服侍着吴婕换完了衣裳。 吴婕暗暗叹了口气,她何尝不知道紫茴的忧虑,毕竟这些年南陈和北魏战事紧张,作为附属国,东越没少被北魏侵扰,边境百姓多受其苦,若不是因为南陈颓势不可挽回,她也不愿意如此去抱仇人的大腿。只是这些事情无法对紫茴言明,相信有一天,这丫头会想明白的。 从内殿走出,庭院里松涛如浪,冷月高悬,刹那间感觉心胸开阔,满心烦忧都抛到了一边。只愿日日如今夜,不枉费自己筹谋奔波这许多。 一个青衣宦官迎接上来,笑到:“郡主殿下原来是在这边赏月呢,前面王妃正要找您。” 吴婕与他一起往正殿走去,眼看着四周无外人,宦官压低声音问道:“殿下,不知刚才风景如何?” “自然是清风朗月,风光无限。” 小宦官心领神会,笑道:“太子殿下也可以放心了。” 吴婕笑而不语。这内殿多陈皇后的耳目,眼前这个却是太子哥哥的心腹。 离开了皇宫返回家中,吴婕头一次睡了个安稳觉,一夜长眠,无梦无惊。 之后连接数日,传来的都是好消息。太子吴臻亲自上表正恩帝,提出愿意迎娶北魏宗室贵女,两国缔结婚姻之好。北魏使节团也一改之前以势压人的态度,提出的条件都宽松了很多,甚至表示,只要东越愿意归顺,愿意由魏帝颁布国书,缔结兄弟之国。这可是比普通的属国要礼遇多了,让正恩帝不得不心动。 朝堂上也是风起云涌,东越的臣僚也不是傻子,北魏势大,怎么看都是改换门庭更加有前途。虽然南陈在本地经营多年,很多东越贵族都与其联姻交好,但终究是自己的身家性命荣华富贵更加重要。 随着朝堂上风气渐渐改变,后宫的气氛便越发紧张起来。尤其是陈皇后的未央宫,连续多日都有宫人因为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而被苛责,甚至有当庭被杖毙的。 尤其是在前天晚上,陈皇后本已睡下,却不知得到了什么消息,匆匆起床前去求见正恩帝。当时宫门已经下钥,正恩帝也已经在新入宫的王美人那里歇息了。 陈皇后闯进寝殿,帝后二人爆发了剧烈的争执。虽然原因为何,宫人都三缄其口。但传来的消息说到正恩帝非常生气,斥责陈皇后行为不端。还是陈皇后身边的女官机灵,匆匆将三公主吴棠请了过去,才让两人争执平息。 消息传到德王府,吴婕明白,多半是北魏在山道上阻截南陈使节团成功了! 没有了这个使节团的阻挠,想必正恩帝不会再如前世一般犹豫不决了吧,甚至之后刺杀北魏使节的行动,应该也不会有了吧。 不要怪她心狠手辣,南陈这一次潜入的密使不仅配合陈皇后,左右朝政,更干了釜底抽薪的缺德事儿,在东越的地界上行刺北魏使节团,使其损失惨重,连堂堂副使都死在刺客手中,普通护卫和使节团人员更是折损数十人。 当时因为陈皇后的遮掩协助,东越禁军多番搜查都找不到其根脚。只能牵连大量的无辜平民来平息北魏的愤怒。 当时北魏急于拉拢东越,选择隐忍不发,却为之后翻脸埋下了种子。尤其高皇后因为亲弟弟死在东越,对东越恨之入骨,在她入宫之后屡次针对,诸般欺凌。 从噩梦中醒来这段时日,吴婕自问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对前世的刺杀事件重点关注。先是从父亲德王那边入手,劝说他将北魏使节团的保护兵力增加了数倍,又专门帮德王谋划了使节团的招待路线。多安排宫廷宴席和文人诗会什么的,少让他们到民间乱窜。甚至连前世发生刺杀事件的街道都以清理改造为名,彻底搜查了一遍。务必保证这些祖宗们的生命安全。 又等待了数日,前世使节团遇刺的事情果然没有发生,让吴婕大大松了一口气。 而随着和谈日渐顺利,德王紧蹙的眉头开始渐渐舒展,脸色也不再那么疲惫。吴婕明白自己的努力没有白费,一切都在向着更好的方向发展。 这一天清早,吴婕起床就命人准备好马车,准备去一趟白鹿寺。这一趟主要是为了太子吴臻的伤势。 那蜂毒比预料中的更加麻烦,虽然不会危及性命,但脸上的浮肿迟迟无法消退。 广信那老和尚,在吴婕的眼中,什么佛法通神能知天命都是吹牛皮的,但有一样却绝对真材实料,就是他的医术。 尽快让吴臻肿胀的脸颊恢复,才能与北魏使节团商议下一步的婚事。 出门的时候天色阴沉沉的,吴婕一路轻车简行。抵达白鹿寺的时候,漫天阴云终于化作清凉的雨丝,飘然零落。 也许因为天气不佳,白鹿寺的香客少了很多。吴婕戴着帷帽在侍婢扶持下下了马车。 白鹿寺是来惯了的,连知客僧都没有惊动,吴婕轻车熟路进了后院。 两个小沙弥上前行礼,满面笑容地接过紫茴递上的点心:“多谢郡主殿下的赏赐,咱们可有口福了。太师祖他老人家从上回就一直念叨着您和德王爷呢。” 须发皆白的老和尚依然坐在葡萄藤架子底下,穿着一身青灰色的宽大僧衣,手里摇着那把缺了两个齿儿的破蒲扇。只是眉宇之间,却有沉郁之色凝结。看到吴婕进来,才稍稍开怀。 吴婕目光落在他面前的石桌上,两个茶杯小沙弥尚未来得及收拾,这老和尚又有客人?真是稀奇,除了自己父亲这个老棋友拜访,或者偶尔宫中召唤,广信已经多日不见外人了。最近自己两次上门拜访,竟然都有客人刚走。 “难道是大师喜新厌旧,找了新的棋友?” 被她的调侃逗乐了,广信大笑了一声,“我可是对你父王痴心一片,棋逢对手将遇良才,等了几十年才遇上这一个知己难求啊。” 德王的年龄在他面前也是后辈中的后辈。 说完,广信又叹了一口气,“只是身在红尘之中,谁能真正跳脱这些扰人俗务呢。上次见面,我还笑你父王俗务缠身,没想到转眼之间,这扰人的俗务就找上了门。” 听了这话,吴婕更加吃惊了,这老和尚辈分摆在那里,就算是正恩帝和陈皇后,想不见的时候也可以断然拒绝。谁能让他不痛快。 广信似乎并不想多说,问道:“无事不登三宝殿,小丫头,先说说你的来意吧。” 吴婕连忙将蜂毒之事说出,并打开随身的手绢,取出两只蜜蜂尸体。 广信接过看了,又仔细询问了中招之人的症状。然后很快入后院丹房内取出了一瓶药膏,又配合着开了一个方子,说明外敷内服的注意事项。 吴婕喜出望外,仔细听着,一一记下。全程广信都没有询问中毒之人是谁,但吴婕总觉得这老和尚已经心知肚明了。 第12章 刺客 将药物给了吴婕,广信又起身去丹房内取出了一个锦盒。 “这盘棋,如今我是用不着了,就留给你父亲,他不是一直眼馋我这古物棋盘吗。” 吴婕大吃一惊,“大师难道是要戒断棋瘾不成?”这老和尚爱棋成痴,怎么舍得将宝贝送人呢? 广信瞪了她一眼:“谁说我要戒棋了。这些日子天气正好,我久日呆的骨头发麻,准备去云游四海一番,这玩意儿沉甸甸的,不好携带,所以就先送给你父王替我保管着了。” 这简直比戒棋还要让吴婕难以置信,如果她记得没错,广信今年已经八十有九了,纵然他早年修习武艺,身强体壮,但这个年龄出门云游…… “你无需多言,我不日即将启程,也不要让你父王前来送我。”广信神态坚决,一副出尘之姿。三两句话就将事情交代完毕,然后将吴婕撵了出去。 抱着棋盒子,直到上了马车,吴婕都有些懵逼。这是怎么回事儿? 总觉得广信这些日子有点儿不对劲儿啊,尤其怎么会匆匆远行,还以为这老和尚是要老死在白鹿寺后山的这座小院子里了。 无论如何,太子哥哥的伤势应该有救了,希望这药膏真有那么神效,能让太子尽快恢复容颜,与元哲他们对接……正想得入神,突然前面马车一阵嘶鸣,停了下来。 “郡主,不好,前面好像有人在打架!”车夫的声音带着颤抖。 什么人在佛门静地折腾事端?吴婕满心惊讶,掀开车帘。 为了躲避陈皇后的耳目,她这一趟入山下山都是从人丁荒僻的后山道走的。 一眼看去,顿时吓了一跳。刚才车夫的打架说的实在太含蓄了,这哪里是打架,分明是一场杀戮啊! 从山道上居高临下望去,不远处的空地上,两拨人正杀得热火朝天。 虽然吴婕不懂武功,但也能感觉整个山脚都被杀气笼罩,双方招招见血,刀刀狠辣,绝对不是普通的江湖厮杀。 仔细观察,虽然两帮人都是江湖汉子打扮,但其中一方明显衣衫华贵,目前正落在下风。另一方脸上都蒙着黑布,一看就不是善茬。 地上横七竖八倒着不少人,也不知道是死是活,只是从满地血迹来看,多半是凶多吉少了。 东越这些年向来安宁平和,众人哪里见过这种光景。 车夫已经吓得两腿打颤,“这……莫不是传说中的山匪老爷。” 什么山匪能到白鹿寺旁边来打劫。吴婕无语,幸好冲突发生的地方距离山道还挺远的。她火速放下车帘,吩咐道:“赶紧掉头,返回白鹿寺!” 吴婕第一时间选择了最安全的方案。今天出门,为了避免引起陈皇后他们注意,她不仅选择了荒僻的后山道,护卫只有两个而已,算上勉强懂点儿武功的紫茴,也只有三个人,万万不能卷入下面的厮杀。 然而,她想要逃走,偏偏有人不放过他。 我的侍女要登基 第10节 “救命啊!”声音是冲着这边来的,显然她们一行人的踪迹被发现了。 “不用管,赶紧走。”吴婕果断吩咐道。自家小命最重要,她顶多能帮忙回白鹿寺通知一声里面的僧人。 然而,身后又传来呼唤:“请立刻返回白鹿寺,通知有人截杀贵客,请僧人前来救援!” “靠,你这是想要害我吧!”车里的吴婕暗骂一声。 马夫正在调转车头,却因为恐惧过度,手脚都不利索了。 山脚下的声音还在继续:“我们是大魏使节团,快通知白鹿寺内。” 大魏使节团! 吴婕大惊失色,连忙掀开车帘,遥遥望去,山下缠斗的双方依稀可见,其中弱势的那一方已经被团团围困在中央,被歼灭只是时间问题了。 中间那个宝蓝长袍的身影,不是高宏源吗?难怪刚才那声音听着熟悉。 怎么办?要救人吗?不行,自己这点儿人手,根本是送羊入虎口。 吴婕还在犹豫着是不是该回头救援,却感觉车身一颤,马车剧烈奔跑起来。是车夫已经替她作出了选择。 沿着来时的山道,马车狂奔而去。 高宏源远远望着飞奔而去的马车,竭力保持冷静,冲着步步紧逼的刺客大喊:“白鹿寺的援兵马上就要到了,你们不会得逞的。” 刺客首领遥望着远去的马车,立刻做出判断。 “派几个人追上去,都杀了!不能留活口!” 立时有三五个粗壮汉子从刺客队伍中奔出,往山道上追去。 狭窄的山道上,马车疯狂向前。 大魏使节团怎么会在这里,明明刺客事件已经平安度过了,而南陈使节团也被截杀,怎么会又有刺客出现?难道是陈皇后狗急跳墙,派人行此险招? 吴婕心如乱麻,却也知道,现在不是担心他们的时候,需要关注的是自己的小命啊!好不容易重活一世,她可不想因为这样乌龙的遭遇而丧命。 被山下的杀戮吓破了胆子,车夫连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马鞭将骏马后背抽打地满是血痕。马车在颠簸的山道上左摇右摆,吴婕只能全部的力气抓住窗框,才不至于翻滚在地。 逃了没多久,突然一声惨叫,是坐在车后的丫环重重摔了下去。 吴婕大惊,想要查看,突然破空声传来,紧接着一道利箭刺穿后车厢,余劲儿不减,冲入车内。 这些人还带着弓、弩!吴婕立刻意识到,自己这次只怕真的小命不保了! 接二连三的破空声响起,刹那间数道利箭飞过,刺入车厢。紫茴将吴婕护在身下,左右格挡,将利箭一一拨开。 随着数声惨叫,随车的两个护卫先后毙命。车夫躲避在死角,倒是逃过一劫,但前面驾车的马匹却没有这么幸运了,连续数道利箭刺入马脖子。顿时凄厉的哀鸣声响起,两匹骏马轰然倒地,带动着马车整个儿倾覆过去。 车夫摔在地上,生死不知。而车厢里紫茴竭力用身体护住吴婕,两人滚做一团,从车门里摔了出来。 后面追兵已经杀到,是几个健壮的江湖汉子,都蒙着面巾。手中明晃晃的刀剑还带着血迹。 紫茴急呼:“郡主,我来挡住他们,你快走!” 一边用力将吴婕向后推,同时自己冲了上去。 吴婕踉跄了两步,正看到紫茴被对方一刀砍中脚踝,跌倒在地。对方武功高明,紫茴只是粗通拳脚功夫,又手无寸铁,根本不可能是他们对手。 要死一起死!吴婕知道根本跑不过,索性也不跑了。 想不到自己百般筹谋,反而会因为这样离奇的原因死在这种地方。 第13章 救命之恩 杀手们冲了上来,眼看着就要手起刀落,突然一声尖锐的破空声响起。 一个杀手骤然惨呼一声,倒在地上。 击倒他的,竟然是一只草鞋。 吴婕傻愣愣地看着出现在山道尽头的身影。一身宽大的僧袍,慈眉善目,仙气飘飘。正是广信大师。身后还跟着一个背负行李的小沙弥,冲着这边探头探脑,满脸惊讶。 “阿弥陀佛,这是什么情形?施主是何人,竟然在白鹿寺这化外之地行凶杀人。简直目无王法!”对这些藏头盖脸的杀手,广信也非常惊诧。 原来这个大和尚武功这么好!好像父王之前提起过,广信大师不仅精通佛法,而且潜修武艺多年,极为高明…… 吴婕傻傻地想着。 眼看着慈眉善目的广信大师来到,几名杀手竟然没有继续叫嚷着要杀人灭口,而是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然后……麻利地跑了! 吴婕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们一溜烟消失在山道尽头。又转过头,看着依然一脸慈眉善目,高深莫测的广信。 “大师……”片刻之间,这老和尚在她眼中的形象无比高大了起来。 “郡主是尊贵之人,日后不可轻涉险地。”广信上前,扶起吴婕。 “大师……您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正想下山云游啊,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们,也是天意吧。” 之前见面的时候是提起要云游来着,但是说下山就下山,这行动效率也太高了吧! 吴婕站稳了身形,赶紧跑去紫茴和几个婢仆身边。 两个护卫和一个婢女都已经中箭身亡,而车夫因为摔伤头部,也已经回天乏术了。幸而紫茴伤势不重,只是肩膀和小腿被砍中,都是皮肉伤。 广信有随身携带的金疮药,立刻命小沙弥帮忙包扎了起来。 吴婕这才松了一口气,转念又想起更重要的事情。 糟糕!北魏使节团!山下还有刺客呢! “大师,不得了了,您快去救救人吧。”吴婕以最快的速度将山脚下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广信大为惊讶,连忙向着吴婕指点的方向走去。 吴婕不放心,眼见小沙弥正在帮助紫茴包扎伤口,这里并没有自己能帮忙的,也跟着广信的脚步往山下走去。 翻过山道,吴婕顿时感觉透心凉。刺客已经不见踪影了,只留下满地尸骸,血迹横流。 广信大师站在众人中间,满目悲怆,叹息不已。 吴婕强忍着不适,踉跄着从山道上跑下来。看着四周横七竖八的尸体,其中那个宝蓝衣衫的,被人一刀砍中肩膀,大半个身体都浸透在血迹中,不就是高宏源吗? 已经死的不能再死了! 吴婕感觉一股压抑不住的呕吐感涌上来,同时还有无比的恐惧。 她已经这么努力了,为什么还是无法改变即将到来的悲剧,高宏源还是死了!那么将来的事情…… 难道真是天命不可违?她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将他们遇刺的地点,从闹市改成了荒僻的山道里。 可恨这些人,为什么不肯按照父王的安排,好好在宫中参加宴席和诗会,非要跑出来作死呢!让你出来浪,现在连自己的小命都浪丢了! 堂堂副使,高门世子,皇后亲弟,竟然莫名其妙死在这个地方。 让他们东越怎么办? 等一下,自己先不要着急,就算高宏源死了,也只是高家一族的仇恨,东越只要立场站稳,之后应该不会有灭族之祸。 吴婕在这边百般纠结。而那边广信大师正忙着查看众人的尸骸。片刻之后,突然惊呼一声:“这个还有气息!” 吴婕一下子被惊醒过来,转头望去。广信大师正从几具尸骸之中翻出一个少年。 他生得眉目精致,虽然满脸血污,依然遮不住秀雅的气质。 好像是使节团里那个叫……小莫的侍卫。吴婕翻找记忆,终于想起来这个人。 他似乎是被压在两个护卫底下,伤口并没有触及要害。 她凑到广信大师身后。看着他指端连点,敲在小莫的胸腹处,神奇地帮他止了血。 广信低声问道:“郡主可带了干净的布料?” 将自己的绢帕取出,吴婕一开始还有些犹豫,但转念一想,现在是什么时候了?竟然还计较这些荒唐可笑的礼教之事,真是榆木脑袋。 一念及此,她蹲在小莫身边,开始帮助广信大师处理伤口。 眼见伤口包扎地差不对了,广信大师将人交给吴婕照顾,继续去翻找有没有别的幸存者。 吴婕将撕成长条的绢帕在少年手臂上打了个结,费力地挂到肩膀上,想要固定住。正忙得满头大汗,突然耳边传来一声虚弱至极的低语。 “多……谢了!” 吴婕吓了一跳,手里的带子一下子松了。 竟然是自己照顾的少年,不知何时已经醒了过来,正凝望着她。 吴婕有几分尴尬,顿了顿,还是捡起绷带两头,继续努力。 “不必谢我,救你的人是白鹿寺的广信大师。” 少年目光落在远处忙碌的高僧身上,转而又回到吴婕身上,“想不到能再一次见到姑娘。” 吴婕叹了口气,她也以为自己这辈子不用再跟这帮人有什么牵扯了呢。早知道上次就不要意气用事,出什么风头。 小莫还想要说什么,到嘴边的话突然变成了一声“哎呀”。是吴婕用力过度,绷带下滑,勒入了伤口里。 血顿时溢出来,把吴婕吓了一跳。 小莫龇牙咧嘴,总算忍住疼痛,勉强笑着安慰道:“没事,只是小伤而已。” “真的没事吗?”吴婕看着血迹渗透了半边衣裳。 “无妨,姑娘继续包扎即可。” 这点小伤比起同僚来说,已经无关紧要了。小莫的目光落在身边的战友身上,满是痛苦。“刚才要不是他们几个保护我,这一次必难幸免。” 吴婕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确实是那几个人替他挡下了致命的伤害,想必都是与他交好的侍卫,心疼这个后辈吧。 眼看着血慢慢止住了。吴婕这才松了一口气。也不敢再继续,胡乱包扎了几下就算弄好。 吴婕站起身来,顺口安慰道:“节哀顺变,毕竟意外之事难以预料。” 小莫认真地点点头:“我明白,将来一定会替他们报仇的。” “报仇?”吴婕吓了一跳。虽然这事儿是在东越的地界上,但他们不会把这桩仇怨算到东越头上吧。如果真要这样,还不如不救他呢。 犹豫了一下,吴婕试探着问道:“呃,行刺你们的人是谁啊?” 小莫沉声道:“那些人藏头遮脸,并不知形貌,但推断无误,多半是南陈之人,不想我们与东越结盟……” 我的侍女要登基 第11节 难得竟然是个明白人!吴婕顿时对少年好感大增,态度也和蔼了起来,“想来也是如此,合纵连横,本就是火中取栗的险恶之事,你们身为使节,应该谨小慎微,唉,白龙鱼服向来是尊者大忌。” 这番话半是安慰,半是推脱。 反正核心思想就是一句话,都是高副使他自己作死,可不管我们的事儿啊。 “多谢姑娘告诫。”小莫脸上流露出一丝笑意,他天性聪慧,听得出吴婕话中隐含的意思。 眼前姑娘是东越百姓,自然对故国情深。有开脱之意是情理之中,只是……小莫也有些诧异,眼前姑娘虽然衣着朴素,但看起来似乎对朝政有一定的了解呢,竟然能将话说到这种地步。也不知是哪家女子。 他忍不住问道:“不知姑娘尊姓大名。”顿了顿,又觉得有些唐突,补充了一句,“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总要知晓恩人来历。” 吴婕还没来得及回答,广信大师又一声低呼。 短暂的功夫里,他又找出了一个幸存者。 吴婕连忙上前帮忙,经过两个人合力查看了一遍。竟然发现包括小莫在内,足足有三人还有气息。 有广信大师的医术在,三个人都先后救活了回来。 紫茴那边的小沙弥也赶来了,几个人合力为他们止血包扎,然后取出丹药,给他们一一服下,吴婕再一次感受到老和尚医术和武功之高。 虽然高宏源还是死了,这三个人活下来也不会解除高家的仇恨,但总算聊胜于无吧。 广信大师让小沙弥将三名伤员送到一棵大树下休息。其中那个名叫小莫的侍卫伤势最轻,已经缓和过来,诚心诚意道:“多谢大师救命之恩了。” 广信摇摇头,指着在旁边出神的吴婕道:“这救命之恩不是我的,是她的。若非那些刺客被她们一打岔,来不及查看补刀,便匆匆撤退了,你们也等不到我来救人。” 吴婕一愣,看到三名护卫目光齐齐落到她身上,顿时一阵窘迫。因为之前的奔逃,她的帷帽早不知去向。 三个护卫,其中伤势最重的那个,不就是尉迟达吗?还有那个嘴贱的老王也在。吴婕眉梢抽搐,还真都是熟人呢。 “姑娘是……”几个人也将吴婕认了出来。 “原来是姑娘你啊,上次咱们见过面的。” “姑娘果然是好心人。那个,尚未请教芳名……呃,不知姑娘家在何处,救命之恩,我等必将拜访答谢。” “两位不必客气,我名叫紫茴,是德王府侍女,今次前来替我们家王妃还愿罢了。”这次出行隐蔽,吴婕不想透露自己的身份,不过救人的功劳还是要替自家揽下来的。 “原来是德王府之人,我等这些日子与德王殿下相交甚好,改日必定登门拜谢。”尉迟达惊呼一声。 眼看着有广信大师在旁边照料,想必不久之后就会有护卫前来救助。这里也没有自己能帮忙的了。吴婕向广信大师招呼一声,便转身离开了。 小莫低头望着自己手臂,原本洁白的绢帕已经被鲜血沾染的通红,再抬头,那人已经走远了,不禁一阵怅然出神。 第14章 噩耗 返回了山道上,紫茴的伤势已经包扎好。两人的马车也由刚才的小沙弥帮忙扶起。 白鹿寺那边也已经得到消息,不仅派了人手来,还专门弄来了两匹马,帮助吴婕重新将马车收拾好,送她们返回德王府。 回到王府,已经是黄昏时分了。 一天的经历让吴婕疲惫不堪。先让小丫环送紫茴下去养伤,并请来大夫医治。之后才亲自去见了卢王妃。 吴婕本来不想让母亲担心,奈何出门一趟,护卫车夫死了个精光,数条人命不可能没有交代。 听完吴婕的讲述,卢王妃吓了个半死,半响才拍着胸口缓和过来。 之后立刻严令女儿不能出门,甚至连她好不容易求来的蜂毒解药,都亲自入宫一趟,送去了卢贵妃那边,至于吴婕入宫,是想都别想了。 吴婕也只能乖乖顺从母亲,开始在家中养病。 北魏使节团遇刺,甚至连副使高宏源都死在野外,这件事情在东越朝中引发轩然大波。公开的讯息是高副使想要入山欣赏丹枫美景,带着数十名护卫易装出行,甚至没有告诉正使元哲。他们行至后山,正玩赏着,突然冒出一群藏头遮脸的刺客来。 高副使和护卫团虽然竭力反抗,奈何对手人多势众,而且武功高强,不多时被砍杀殆尽,甚至连高副使都不幸遇难,幸而有广信大师出游经过,吓走了刺客们。才有几个幸运儿得以幸免。 整个过程吴婕的名字都没有被提起,也许是顾念到女眷的名声,故意隐而未提,或者广信大师专门叮嘱了他们吧。这个老奸巨猾的家伙,从自己走后山道就应该明白,她不想让求药的事情让陈皇后知晓。 只是,原本略松懈了两天的德王再一次忙碌了起来,而且因为护卫不周的罪名,德王被罚俸半年。 终究比上一辈子要轻很多,自己的努力还是有回报的。 听着赤蕊打听来的消息,吴婕坐在房内,静静思量着,虽然刺客事件再一次发生了,但对两国大势似乎并没有那样深刻的影响。 至于高宏源的死……虽然一开始是遗憾和惊惧,然而在这些情绪过去之后,心中却油然升起一股隐秘的快意来。 高皇后的弟弟,哈,死了也好!不知道尊贵的皇后娘娘在宫中得到这个消息之后,会不会如同前世一样,悲恸过度而小产呢? 赤蕊看着自家郡主的表情从沉重,变为扭曲的微笑,不禁打了个寒蝉。 困在家中,日子过得飞快,转眼之间便是中秋佳节。 就在昨天,东越和北魏的盟约终于敲定了。 高宏源的身亡并没有影响大局,对刺客事件,正恩帝以国书致歉,北魏也爽快地表示并不追究。毕竟精明之人很容易推测出,会对北魏使节团下手的人是谁。尤其这一次不是在闹市区,也没有牵连到那么多无辜的百姓。 难道还能拿佛门子弟来当挡箭牌吗?别说人还是广信大师拯救的呢。北魏也是崇佛之国,断然干不出这样丧心病狂的事情。 宫中陈皇后病倒了,正恩帝表示,陈皇后宿疾犯了,需要静养,将六宫事务暂时交给了卢贵妃代为执掌。 最终,东越和北魏两国虽没有缔结兄弟同盟,但也允诺为姻亲,太子即将迎娶清宁郡主。 听闻了消息,吴婕喜极而泣,一是为了自己,回想前世,她也是在这一天收到了册封公主,然后前去北魏和亲的圣旨,那时候满心的恐惧和迷茫,再看如今的自己,简直天壤之别。 二是为了太子吴臻,身在北魏后宫多年,吴婕数次见过那位清宁郡主,是个温雅秀丽的美人,而且性情安宁和善,精通诗词歌赋,是北魏宗室中少有的才女,与太子哥哥绝对是良配。而且,最重要的是,清宁郡主是元哲这个掌权亲王的同母妹妹,将自己亲妹妹嫁给吴臻,也足以看出元哲对吴臻的肯定……呃,好像见面的是自己,算了,不管了。但也可以看出,大魏对东越这个属国确实有诚意,将来必不会太过苛待。 一切都在向着更好的方向发展。 中秋节上,宫中举行盛大的宴席,吴婕的“禁足”也终于告一段落,卢王妃带着女儿入宫赴宴。 宫宴上,陈皇后并没有出现,从盟约敲定之后,她就开始称病不出。 主持宴席的人变成了卢贵妃。没有了性情严苛的陈皇后,诸位宗室贵妇和内外命妇都反而放松了起来,宴席上气氛浓烈。 卢贵妃喜笑颜开,甚至连久日病倒的太子吴臻都出现在了宴席上。 广信大师的药膏果然神效,不过十余日罢了,吴臻脸上的脓肿已经消失大半,俊美的容色恢复了七八成。 见了吴婕,还专门拱手一礼,笑道:“多谢妹妹的辛苦了。” 知道他是在感激自己为他求药。吴婕笑道:“妹妹不辛苦,之后要辛苦的是太子殿下您呢。” 就在中秋节后,太子将会整治仪仗,前去出使北魏。这一趟不仅是代表北魏递交国书,更要将那位传说中的清宁郡主迎娶回来。 中秋节后,北魏使节团首先出发了。 而一个月之后,太子吴臻的船队也终于筹备完全,踏上了北上的行程。随行的船队极为庞大,三十艘大船不仅带着各色东越特产,更有无数金银珠宝,这些将是送给北魏的聘礼,为了迎娶那位清宁郡主。 因为船只吃水太重,船队没有沿江行驶,而是选择走海路。 中秋一过,天气越发清凉,纵然东越气候宜人,也不免有三分寒意了。 穿着一身浅绿色绣金纹的长裙,肩头披着薄薄的绢纱披风,吴婕跟妹妹并肩走在后花园中。 心情从未有过如此轻松惬意,如同这澄澈的天空,没有一丝阴影。 两人进了后凉亭,婢女早已在那里摆设好了炭炉烧烤。 “咱们今天吃蜜汁鹿肉,是不是真像贺家姐妹上次吹嘘的那么美味。”两人一路谈笑着,进了凉亭。 侍女点燃木炭,姐妹两个凑在一起,翻动着铁架子和铁叉,新鲜的鹿肉薄如蝉翼,涂满了秘制的酱料。在火堆上滋滋作响,不多时便有香气弥散开来。 旁边还有各色蔬菜菌菇,以及鱼虾鲜货,配着清甜的果子酒。 卢王妃处理完一天的事务,也过来与两个女儿共乐。 殷红的果酒注入明净的雨过天青瓷杯里,卢王妃含笑看着两个女儿,满怀欣慰。 “婉儿,你已经喝了三杯了,这个不能多喝。”吴婕提醒妹妹。 “我知道了,今年的玫瑰露真是特别甜。”吴婉喝得小脸儿红扑扑的,缩到母亲怀里。 吴婕目光落在母亲和妹妹身上,又越过凉亭,望着外面晴朗无限的天空,明媚剔透的阳光。 这一生一世,所求不多,只要这样与家人和睦安乐,岁月静好,便别无所求了。 然而,上一刻还沉浸在无尽的幸福美满之中,下一刻,一个噩耗便残酷地打碎了这份无与伦比的幸福。 德王匆忙的身影出现在花园尽头的小道上,脸色惨白,神情恐惧。 吴婕情不自禁站起身来。 从小大大,她从未在父亲脸上看到过这样惨烈的神情。 她想要问出口,却突然有种巨大的恐惧攥住了心脏,让她什么话都无法说出。 “怎么了?”开口询问的是卢王妃,她顺着女儿的目光,也看到了丈夫慌乱的身影急急奔来。 德王嘴唇颤抖了一下,才说道:“太子殿下的船队出事了!据说……全部倾覆,无人生还。” 一瞬间吴婕只觉天旋地转,她几乎无法相信耳中听到的消息。 船队覆灭,无人生还!这是什么意思? 第15章 和亲 一句话如晴天霹雳,转眼间岁月静好如易碎的琉璃,只剩下满地残骸。 难道上天的意志真的无法违背?自己擅自改动天命,所以才会让事情如此发展,甚至连累的太子哥哥丧命! 吴婕站起身来,却感觉头晕目眩,眼前的家人和幸福距离自己那么遥远。 “婕儿!” 一片惊呼声中,吴婕软软倒在了地上。 *** 再一次醒过来,是在自己的床榻上。 卢王妃正凝望着女儿,眼眶通红。吴婉也在旁边,紧张地看着姐姐,眉宇间尽是没有睡好的疲惫。 吴婕目光扫过,一阵愧疚,她明明已经决心不再逃避了,竟然又害得家人忧心。 “母亲……”吴婕低声道。 卢王妃见女儿醒来,总算松了一口气:“婕儿,你也不要太过悲恸。娘亲知道你跟太子感情好,比亲兄妹也不差什么了,你心里难受,可也要顾惜我和你父王。还有婉儿,因为担心你,两天一夜都没有睡好。” 我的侍女要登基 第12节 吴婕心中满是愧疚:“母亲教训的是。” “都是那可恨的南陈,没想到我东越多年侍奉,如今不过迫于无奈,便如此行事残毒。” “南陈?”吴婕悚然一惊,难道太子哥哥的船只出事是南陈动的手脚? “目前并无证据,只知道太子殿下的船队凑巧遇到了风暴。但是之前在南陈的线人说曾经有数十条战船在十天前自南陈港口出航。一路向北,之后便不知去向了。”卢王妃说着从丈夫那边听来的消息,满脸愤恨。 “太子这次所带的船只,都是顶尖儿的大船,若是风暴,不可能几十艘无一幸存。多半便是有人暗下杀手。” 吴婕沉默了。如果是南陈狗急跳墙,确实有可能如此行事。 毕竟南陈纵然陆地上连连败退,但其水师大军却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这一点上北魏也远远不及。 太子葬身海上,东越朝野上下满地哀歌。 吴臻不仅是东越的太子,更是东越名声遐迩的才子,无论在朝堂还是民间,都有极高的声望,如此意外身亡,几乎人人悲恸不已。 之后数日,正恩帝都未曾上朝,更不食不语,而卢贵妃更加病重难支。 堂堂一国太子,葬身大海,甚至连躯体都无法找回,其凄凉之处,简直难以言喻。 东越派出数百艘船队,前往出事的海域打捞搜寻,甚至民间也有不少船只自发前往附近协助。 然而却只找到了一些木船的残骸,上面带着火焰烧焦的痕迹,还有两三具宫人的尸首。上面有明显的刀剑伤口,都赤、裸裸显露出太子吴臻的身亡,绝不是普通的飓风意外,而是人为。 正恩帝对南陈彻底心寒,对陈皇后更为厌弃。此时虽然朝野上下都怀疑是南陈的手笔,奈何毫无证据。 不久之后,北魏又送来国书,言辞恳切,对太子吴臻的身亡,深为遗憾悲恸。同时送来的还有一个白玉匣,内中盛放着乌黑的秀发。 是清宁郡主本人听闻太子吴臻意外身亡之后,断发明志,发誓终生守节,不再嫁人。 可以说于公于私,北魏都表现地无可挑剔。因此对北魏再次提出的联姻的请求,东越也无法拒绝。 ************* 站在船上,遥望着浩浩荡荡的江河水面,吴婕突然想起了一句话。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记得上次去吴臻的东宫,遇到他正在读这一句,说人生境遇起伏不定,命运难以捉摸,心中感慨。 当时自己说了什么呢? “太子哥哥只看到天地苍茫,生人远行之寥落,怎么没看到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这一篇吗?” 哈,若人生能够再重来一遍,她宁愿不再筹谋那么多,乖乖走上和亲的道路。 便如现在,在太子吴臻身亡之后,她再次被册封为锦宁公主,踏上了那条走过的道路。 如要说什么不一样的,只是时间比前世晚了三个月而已。 多了三个月与家人共度的时光,便是自己人生最后的温馨了吧。 透过帷帽,冷风吹过凌乱的发丝,带来一阵清寒。自己抵达北魏京城的时候,应该要下雪了吧。 记得这一年,雪下得很早的。 重新来一遍也好,如果上天注定她要在那个宫廷里挣扎求存,那么她认命了,她接受了。但是,她不会如同前世一样当个失败者,这一次,为了自己家人,为了东越百姓,也为了死去的太子哥哥,她要力求上进,绝不会做那个隐居避世,一味逃避的失败者。 高皇后,沈贵妃,陆昭仪……哈,又要与你们见面了。 “公主。”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是紫茴。自从伤势痊愈之后,她变得沉默了很多。 其实这一次和亲北魏,吴婕是不想让她陪同的。前世她身边带着几十个东越的侍女,无论是紫茴还是赤蕊,都在宫廷险恶的斗争中日渐凋零,相继身亡。 这一世,纵然她要重复之前的旧路。却不忍心这些曾经服侍自己多年的侍女再去那个险恶的地方。所以在自己被册封公主和亲之后,她请求卢王妃,将身边的侍女都按照个人意愿,或者脱籍放了出去,或者安排了别的工作。 虽然自己即将走向叵测未知的人生,但至少这些女孩子,在自己的努力下,有了崭新的幸福的人生。 赤蕊她们在自己的劝说下都离开了,只有紫茴说什么也不肯走。 连卢王妃也劝她,身边不能没有一个值得信赖的人手。 僵持到最后,吴婕无奈,只好答应让紫茴留下。 所以如今吴婕身边,也只剩下这一个可以说说话的人了,其余的宫女仆役虽然还有很多,但都是宫中安排的。当然,在吴婕的要求下,陪嫁的人数比起前世也大为精简。反正北魏宫廷并不缺少服侍的人手。 “公主,外面风冷,还是回舱内歇息片刻吧。” “也好,你待会儿派人跟前面的侍卫长说一声,待到了鹭江口,先停船歇息一日,再出发。” “这……咱们行船如此缓慢,再继续拖延,只怕魏国那边迎候的人会等不及啊。” “魏国不会连这点儿日子都等待不起的。”吴婕沉声道。之所以这样安排,其实是为了更早地赶到北魏京城,记得前世,自己因为水土不服,再加上赶路太急,在行至半途的时候大病了一场,整个船队只好在松安城停留了下来,足足休养了快一个月,自己才勉强痊愈,能够赶路。 既然已经知道,那么当然要缓慢行走,调养饮食,也免得再受那病痛之苦了。 反正因为太子吴臻之事,北魏如今对东越极为客气,对自己这个未来的贵妃也颇为照顾。 紫茴无奈,依言安排去了。 吴婕回了房内,拿起一本书随便看了片刻,便有侍女过来禀报,船已经抵达了鹭江口,准备依照她的命令休整一日。 随行的大魏礼官早已命人在岸边的驿站里扫洒准备房间。 大船入了避风港内,原本颠簸摇晃的感觉一扫而空。片刻之后,吴婕穿戴整齐,上了岸。 脚下踏着坚实的土地,吴婕感觉整个人都精神了起来。 进了驿站,整座阁楼已经迅速清理整顿了一遍,收拾地极为干净。吴婕下榻的客房尤其整齐雅致,一应器皿被褥都是簇新的。 吴婕满意地点点头。出门在外不能太过挑剔,只是住一日一夜罢了,至少这个房间的景色还不错。 因为驿站正建在江边上,透过敞开的窗户,下面便是滚滚而去的江水,颇有意境。 吴婕脱下披风,摘下帷帽,扔到床边。可算能松口气了。转头看去,紫茴正低头站在门口。 “紫茴,你别愣着了,也快休息一下吧。这些日子可辛苦你了。”吴婕真心实意地道。 也许是身边没有了赤蕊等得力的侍女,这些日子她近身服侍的活儿,紫茴都非常积极,恨不得事事亲力亲为。 紫茴这才抬头笑道:“奴婢不累,我先去催促一下饭菜吧。郡主肚子也饿了吧。” 说完转身离开了房间。 吴婕看着她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这两日紫茴仿佛有心事的样子,难道是离开家园,所以忐忑不安了。或者是后悔当时应该选择留着德王府来着。 若真是如此,自己应该问清楚,尽量为她谋求一个好去处。 对这个忠心耿耿,甚至救过自己性命的婢女,吴婕是满心感激,若她真肯回头,她绝无丝毫怨言,只有满心欢喜。 第16章 毒杀 不多时,紫茴领着四个小丫鬟,将食盒抬进了偏厅,然后碗筷菜品逐一摆开。 几个丫环告退之后,紫茴回到内室,服侍着吴婕换上衣服,来到偏厅。 桌上几十道菜品,大都是鹭江口的特产,鱼虾鲜货占了大半部分,还有一杯玫瑰露格外亮眼。 “怎么想到将这玩意儿翻出来了。” 这种玫瑰露是卢王妃亲手所做,配合多种果子和花瓣汁水,德王和吴婕姐妹都很喜欢这种清淡的果酒。今次北上,吴婕也带了不少,但都在后面几艘大船上,翻找不易。 “见郡主这些天都没什么精神,奴婢便命人去后面船上取了一瓶过来。” “难得你如此体贴。”吴婕笑了一声,坐在桌前。 为了避免跟前世一样病倒,对满桌鸡鸭鱼肉,吴婕并不敢多吃。倒是玫瑰露清甜可口,正好佐餐,她连续喝了两杯。 紫茴站在她身后望着她吃喝不停的身影,脸上表情难以言喻地压抑,眼眶不自觉地开始发红。 吴婕吃了片刻,察觉身后紫茴一直很安静,一看之下,大为惊讶。 “你怎么了?” 紫茴没料到吴婕会突然转头,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连忙转过脸去,“郡主,我只是想起来灶上蒸着的螃蟹还没好,我去催一催小丫环。” 一边说话,她转身匆匆离开房间。 身后的吴婕抬起的手僵直在半空中。紫茴这是怎么了?果然是后悔想家了吗?真是个傻丫头,直接说就行啊,我怎么可能因为这种事情责怪她。 吴婕暗暗下定决心,待会儿紫茴回来,她一定要将事情摊开,无论她再怎么坚持,也要送她回德王府。 太子哥哥已经失去了,其他自己关心的亲人朋友们,一定要有最好的人生。 吴婕坐了下来,正要拿起筷子来继续吃,突然一股恶心感涌上来。 她连忙跑到房间角落的痰盂边上,忍不住呕吐起来。 糟糕,自己水土不服的老毛病真的又犯了!千般小心,还是没法避免。 呕吐过一场之后,吴婕感觉清爽了很多,好在还不是很严重。待会儿让随行的御医前来诊治一番,应该不至于像前世那样大病一场,耽误行程。 一番昏天黑地的呕吐,基本上刚才吃进肚子里的食物和酒水都吐了个干净。 吴婕也没有了任何食欲,她索性扔下筷子,回了卧室。 本想叫侍女来服侍自己洗漱,但门外不知为何,竟然空无一人,难道是都去吃饭了?也太疏忽了,怎么连值夜的人也不留。还有紫茴,跑去哪里了? 吴婕叹了一口气,回房间自己略微梳洗了一番,回到床上躺下,拿起一本书。 然而,突然一阵困意袭来,头脑昏昏沉沉的。 不过刚刚用过晚膳,自己怎么这么困?待会儿还得跟紫茴谈谈心呢。 自己不能这么睡下去!吴婕振作起精神,想要拍打一下自己的脸颊。然而,整个身体竟然酸软无力,连抬手这样简单的动作都无法完成。 不对劲儿!这绝不是犯困能解释的!吴婕悚然惊觉,然而她整个人都无法动弹,眼皮子也像是被黏住了一般,根本睁不开。 就在这痛苦万分的时刻,突然门响了。 熟悉的脚步声传入耳中,是紫茴!吴婕大喜过望,终于有人回来了,紫茴通晓武功,应该能看出自己情况不对吧。 然而,紫茴进来之后,却并没有立刻上前,反而站在床边不动了。 她不会以为我是睡着了?吴婕心中着急,赶紧去找御医啊!傻站着干什么?后面船上带着两位医官呢。 一主一仆,分别一躺一站,都没有任何动静,房间里满是寂静。 随着寂静的时间在延长,一种诡异的恐惧感浮上来,偏偏身体却完全僵硬,根本无法动弹。 “对不起,郡主。”终于,死一般的寂静终于被打破了,紫茴熟悉的声音传来,同时还有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的声音。 我的侍女要登基 第13节 “对不起……”她重复念叨着这句话,声音颤抖低落,似乎含着无限痛苦。 吴婕躺在床上,难以置信的听着自己两辈子最信赖的侍女的声音。 紫茴对着床上的“尸首”连接磕了三个头。就算隔着松软的地毯,依然能听见清晰的撞击声,可见她用力之大。 “您芳魂已逝,若泉下有知,必然对我这个悖逆害主的奴仆满心怨恨吧。” “没关系,紫茴不久也要下去找你了。到时候,您是打是骂,紫茴都认了。” 紫茴这是……认为自己已经死了!一念及此,吴婕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为什么?紫茴你究竟要干什么? “郡主您只想着一味儿归降北魏,就可以换得东越平安,可谁知道时势偏移,哪一天不会是南陈再起,到时候我东越该如何是好?” “而且归降北魏,您忘了这些年来,我们有多少无辜子民和战士死在北魏这帮狗贼的屠刀之下吗?我的父亲,我的哥哥……” 紫茴低低的哀泣声传来,如同晴天霹雳,敲击在吴婕的脑海中。 等等,你的父亲不是一个落魄镖师吗? 从紫茴颠三倒四的话语中,吴婕终于明白,紫茴的父亲和哥哥,竟然都曾经是东越边境的士兵,这些年东越作为南陈的属国,没有少被北魏骚扰,而且两国开战激烈的时候,南陈也会要求东越出兵协助。所以边关也经历过数次战事,折损的士兵有数万之巨。 紫茴父兄阵亡时,她尚未出生,母亲带着遗腹子嫁给了那个镖师。 镖师性情暴躁,当初娶紫茴的母亲,也只是看中了她手中丰厚的抚恤银钱,将银子弄到手,就变了脸色,对她们母女动辄打骂,紫茴母亲不堪虐待,很快病逝,之后他又将紫茴转手卖给了人贩子。 幸运的是,她被卖入了德王府。 紫茴从七岁进了德王府,就一直生活安稳,成为郡主侍女之后更是锦衣玉食,比一般大户人家的小姐也不差多少了。没想到她的心中藏着这样隐秘的过去。 她杀害自己,是因为怨恨自己即将成为敌国皇帝的妃嫔吗?可是,前世也是走上了和亲的道路,紫茴并没有杀害自己啊。 紫茴继续念叨着,如果不将这些话说出来,也许她会被内心的愧疚和压力逼疯掉。 “父亲死的很惨,哥哥也是,母亲一直惦记着。都是因为北魏的恶贼,我们才会家宅破碎,沦落到那种地步,母亲郁郁而终……”她念叨着往昔的悲剧,然后话锋一转,“皇后娘娘说得对,只要我这次能够成功,就可以帮他们报仇了。” “奴婢深知自己这种忘恩负义之人,死不足惜,但只要能够成功杀死北魏的那个狗皇帝,我一条性命也值得了。” “只要我能行刺成功,到时候南陈大军齐发,必定能将这帮恶贼全部杀灭……”紫茴着魔一般念叨着,是说给床上的旧主,也是说给自己的良心。 是陈皇后,她这些天暗中派人接触了紫茴。 吴婕简直魂飞魄散,说到这个地步,她已经全部明白了。 紫茴下毒谋害自己,是为了取代她,以锦宁公主的身份接近北魏皇帝,然后行刺。 这一路北上,她原本的侍女都留在了东越,身边只有寥寥几个婢女服侍,只怕其中多是陈皇后安排的间谍吧。 一瞬间,吴婕如坠冰窖,满心惶恐。 自己一直沉浸在太子哥哥逝去的悲恸中,完全没有料到,不知不觉已经踏进了别人的布局。 是的,前世南陈使节团顺利抵达,挽回了正恩帝的心意,没有让东越完全投靠北魏。所以陈皇后不必这样拼命。而这一世局势不同。南陈使节团因为自己的告密全军覆没,陈皇后孤军奋战,步步失利。 以致于局势完全落后,所以陈皇后兵行险招,想出了这样一条奇诡的道路。 她和紫茴之前应该就有接触,算是安插在德王府的棋子吧。只是万万没想到,这枚棋子竟然会在今天发挥如此巨大的作用。 吴婕甚至回想起,在自己入宫不久,那时候自己身上宠爱还在,紫茴突然因为触怒皇帝而被杀害,之后更迁怒与自己,将身边的十几个侍婢尽皆赐死。 难道就是……哈,那时候她被废去贵妃位份,贬为贵嫔。以为自己是中了高皇后的算计,难道当时紫茴是真的想对那人干了什么…… 一时间心绪复杂,汹涌而至。 将一切秘密说出,紫茴感觉重重压力略减少了些。 她站起身来,走到床边,伸手迅速解开吴婕的衣服。 因为准备歇息,吴婕只穿了素淡简单的睡裙。不过两三下就被紫茴脱下。然后她将一身朴素的青色衣裙给吴婕换上。 之后将她打横抱起。 你要干什么?吴婕心头充满了恐惧,她已经预料到紫茴下一步的动作了。 “郡主,我知晓如此毁尸灭迹,是万万对不起你……”耳边传来侍女的声音。 一边说着,紫茴泪流不止,她甚至全程不敢看吴婕的容颜。 走到了窗户边上,她闭着眼睛,将怀中的躯体用力向江水中央抛去。 扑通一声,眼看着浪花涌起,迅速吞没了那人。 紫茴伏在窗前,泪水滚滚而下。 半响,她返回内室,从衣柜中取出一身吴婕的长裙换上。 坐在床边等候了片刻,估算着吴婕的“尸首”已经漂远。她突然站起身来,冲着门边大声喊起来:“来人啊!快来人啊!我的侍女紫茴落水了!” 第17章 陆昭仪 再一次醒来,吴婕感觉自己喉咙剧痛,整个身体酸软无力,连想要动一根小手指都困难。 她努力想要睁开眼睛,却只是眼皮动了动。 耳边传来说话声,似乎是个年龄不大的女孩:“她好像醒了啊!采珠姐姐,你快来看。” “没有吧,她都没有动弹呢。”这个声音略年长一些,懒洋洋的。 “可是刚才我看见她眼皮子动了动呢。” “也许只是在做梦吧。”顿了顿,又道,“唉,就你这死丫头多事儿,眼看着都要淹死的人了,非要救上来。二小姐和夫人都很生气呢。” 小女孩讪讪道:“采珠姐姐,我知道错了。只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呢,也不能见死不救吧。” 采珠冲她翻了个白眼:“那你就好好照看着她吧,千万别让人死在我们船上,夫人最厌烦这种忌讳了,到时候又要挨骂了。唉,我们当奴婢的挨骂也就罢了,还要连累地二小姐也挨骂就不好了。” “二小姐人长得美,才学也好,为什么夫人天天骂她呢?” “哈,你这话问得太傻了,她性情再好,也不是从夫人肚子里爬出来的。算了,跟你说这些你也听不懂。这些日子可要好好照看这人。”然后压低了声音道,“另外,二小姐暗中交待了,若她要死了,就赶紧扔下水去,免得脏了咱们的船。” 小丫头吓了一跳:“呃,这样不太好吧,再怎么样也是一条人命。” 采珠冷笑一声:“听说死在船上的人,会变成水鬼,一直跟着船只呢。” “哇!”一声尖叫,小丫头被吓坏了。 在两个丫环的吵嚷声中,吴婕又一次昏睡了过去。 昏昏沉沉的日子不知持续的多久,再一次醒过来,她终于能够睁开眼睛了。 是一处封闭的室内,唯一的光线是桌案前的那盏油灯,豆大的光点映照着陈旧的家具摆设。不过两张床,一个桌子,和角落的一个大箱子。 身体的酸麻感略微消退了些,她努力想要转过头,动作惊醒了另一张床上的人。猛地惊叫一声,“啊,你醒了!” 是个眉目清秀的小丫环,只有十一二岁大小,急急忙忙跑到床边。 吴婕目光扫过桌上那点灯光。自己竟然没有死,也不知过去了多久。 现在紫茴她们怎么样了?心中着急,想要询问什么,可开了口,发出的只有嘶哑的声音,嗓子竟然无法说话。 “你先别着急,喝一口水吧。”小丫头从桌上到了一杯水,送到床前。 看着递到面前的粗瓷盏,吴婕表情一窒,她两辈子都没用过这么粗糙的东西,而且应该是别人用过的吧? 心中那点儿洁癖浮动着,终于抵不住喉咙的酸涩痛楚。她乖乖张开口,让小丫头将杯子凑到唇边。 水好凉啊!似乎是隔夜的了。凉意顺着喉咙滑下去,让人不由地一哆嗦,却刺激的精神起来。 “你是附近人家的姑娘吗?是失足落水,还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呃,我问的失礼了。咱们船上的老嬷嬷过来看过你,说是落水受了严重的风寒呢。”小丫头不停地唠叨着,“我叫橘儿,你叫什么名字?” 什么风寒,我明明是中毒好不好!吴婕想要说话,奈何无法开口。 现在想来,肯定是紫茴将毒、药下在了那瓶玫瑰露里,可恨她毫无防备,就这么喝了下去。唯一庆幸的是她水土不服的毛病正好犯了,将大半毒药都吐了出来,所以才没有当场毙命。 而紫茴因为心虚不敢面对自己,也没有仔细查看她的生死,就将她扔进了水里毁尸灭迹,才留下一线生机。 她必须尽快阻止她! 简直失心疯了,竟然想要行刺北魏皇帝! 紫茴武功不过尔尔,而大魏皇宫高手如云。紫茴根本没有任何成功的可能。 退一万步说,就算她能行刺成功,魏国就会因此而大乱吗?未必,不过是换一个人登基罢了,反倒是东越会成为大魏的眼中钉,必灭无疑。 而且北魏乱不乱她不知道,南陈那边转眼就要有的乱了。如今南陈在位的天康帝英明果决,称得上是有为之主,奈何这位天康帝身体欠佳,不久就要病逝,而新君懦弱多疑,又昏庸无道,在位数年将朝中重臣贬斥的贬斥,杀害的杀害,记得继位之后头一件事就是广选秀女,甚至连他们东越都不放过,索要贡女入朝。东越无奈,只能从民间采买了百名女子送过去。 摊上这种昏聩玩意儿,南陈还有什么前途?否则她何必这么果断地放弃南陈,非要抱北魏这个仇人的大腿呢。 然而,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吴婕着急也没用。她只能先在这个陌生的大船上停留下来。 那个叫橘儿的小丫头,还有那个叫采珠的侍女时不时过来看她,通过她们的闲磕牙,吴婕知晓,自己正在一艘姓陆的官员的船上。是橘儿那天划着小船去买果子吃,看到了浪花中的她,将人打捞了上来。 橘儿擅自一个半死不活的女子弄上了船,夫人非常生气,但众目睽睽之下,又不好将人再扔下去。只能狠骂了二小姐一顿出气,谁让她是橘儿的主子呢。 这位二小姐似乎是前头原配夫人留下的,在如今的夫人面前很不受待见。 “所以你一定要好好感激咱们二小姐啊。”采珠反复强调这一句,听得吴婕耳朵都要生茧子了。 “看你模样虽然丑了点儿,应该也是好人家的女儿……”采珠继续絮絮叨叨着。 什么?丑?吴婕耳朵一颤,活了两辈子,她从来没有跟这个字牵扯过任何关系。 吴婕从小自负美貌,就算在佳丽云集的北魏后宫,她也自信不逊于任何人。 “这位姐姐不算丑吧,只是胖了点儿。”旁边橘儿提出反对意见,却给了吴婕更残酷的一击。 胖?怎么可能,她一向身姿窈窕,亭亭而立,这些天因为病着,只会比以前更瘦好吧! 对自己的容貌,吴婕突然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危机感。 到了第三天,吴婕终于能够下地走路了,她第一时间来到门框边的铜镜前。 看着镜子里倒映出的容貌,她如遭雷劈,顿时心凉了半截。 铜镜中倒映出的脸孔简直惨不忍睹,好吧,其实还算是个眉目齐整的姑娘,但比起她之前的倾国之色…… 如今的她脸颊肿胀,仿佛凭空胖了三十斤,昔日秀丽绝顶的容色如今只剩下两三分。 一白遮千丑,一胖毁所有。 吴婕浑身颤抖,立刻明白,只怕紫茴给自己的毒、药不仅是索命的,还有毁容的功效,毕竟万一她跌落江面后尸首被人打捞上来,根据容貌发现什么就不好了。所以将容貌也毁了,只以为是被水泡过之后肿胀了。再也没有人能认出,她是那个才貌双绝的锦宁公主。 心神恍惚之中,采珠拉着她出了房间,在狭窄的廊道里左拐右拐,终于抵达了一处宽敞亮丽的舱室。 我的侍女要登基 第14节 “二小姐,您救的那女子来了。” 今天采珠带着她来向这位陆二小姐道谢。 吴婕魂不守舍地进了房内。 眼前的陆家二小姐一身半新不旧的浅紫色交领长裙,肩头搭着银灰色镶珍珠扣儿的外套,正坐在窗前看书。闻言转过头来,秀丽的容颜映着窗外的晨光,宛如一支含苞待放的玉兰花。 吴婕险些被噎死。 陆娉婷! 陆娉婷,或者说陆昭仪可是她的老熟人,回想在北魏后宫的那些日子,她可没少被这死丫头针对。高皇后座下的头号走狗说的就是她。 她想过重回北魏后宫,会再见故人,万万没想到,再见的第一个人,会是她,而且是在如此的情形之下。 第18章 毁容 自己竟然被陆昭仪家的船救了,简直荒唐。 如果记得不错,她是后年开春选秀入宫的,先是才人,后来很快得宠,晋封为贵嫔,再后来,也不知是怎么得罪了沈贵妃,被冷落了一阵子,然后又抱上了皇后的大腿,恢复了宠爱,一路晋封到昭仪。 那时候她早已失宠,避居宫室,孤独度日,对这些新欢旧爱也并没有太多关注。 只是记得那时候的陆昭仪通身清贵,与眼前截然不同。 如今的陆娉婷,容色虽然秀美动人,但眉宇间总浮动着化不开的忧虑。看到吴婕进来,勉强抬了抬眼皮:“你身体恢复,那就好。”总算没死在船上,不然继母又有的闹腾了。 吴婕强忍住内心的翻涌,低头认认真真行了个礼。不管怎么说,确实是眼前之人收留了她。前尘旧梦毕竟是尚未发生之事,而恩德不能轻放。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不过是举手之劳,你不必多谢。”陆娉婷柔柔地道,“你叫什么名字?” 吴婕哑然,她能说什么? 采珠抢着替她回答道,“她嗓子坏着,没法说话呢。” “既然没法说话,不如先写下来。如果有什么家人需要寻找,也可以一并写下来,我可以托人送你回去。”一边说着,陆娉婷拿起一张白纸,递到对面女子面前。 吴婕怔怔看着白纸,还有塞到自己手里的毛笔,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写下什么了。 她的名字?她还能继续用这个名字吗?如今紫茴取代了她,而她变成了紫茴。 一瞬间无数悲凉愤慨涌上心头,握笔的手不由自主开始颤抖。 自己要冷静,至少要尽快与可信的人沟通,然后联络北上的送亲队伍。 她正要落笔写字,眼前却突然一空,竟然是对面的陆娉婷又把白纸抽了回去。 在吴婕惊讶的目光中,陆娉婷笑了笑,“是我疏忽了。并不是每一个女子都识字的。”之前看她衣着不俗,气度非凡,本以为是大家出身,如今看来,也未必如此。 吴婕眉梢抽搐。是她之前犹豫的太久,让陆娉婷误以为她不识字了。 只是不用写也好,如今的她还真不知道该用什么身份与对方沟通。 站得久了,吴婕开始有些头晕,她体内毒素未解,不能劳累。 陆娉婷吩咐采珠:“扶她回去歇息吧,她病还未好呢。” 出了舱室,冬日的阳光洒落在身上。吴婕抬头看向远方,关闭在舱内多日,这是她第一次见到阳光。 她近乎贪婪地看着苍凉的天幕。今天的天气并不好,阴沉沉的云层密布,宛如她此时的心情。但是人被憋闷久了,简直要发疯。便是这样的天气在她的眼中也是无限留恋。 她脚步情不自禁放慢,绕过回廊,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嬉笑。 “那就是橘儿救上来的人吗?怎么看着傻不愣登的,别是个傻子吧。” “什么阿猫阿狗都往咱们船上救,谁知道是什么来历。请医用药花银子,哪一样不得母亲费心思,她倒是什么不用干,白得好名声。” …… 吴婕转头望去,说话的是两个年轻女孩,看衣着便知是陆家的小姐,身后还跟着五六个丫环。 对这些闲言碎语,吴婕没有兴趣理会,她视而不见地走过去。 下了楼梯拐角,采珠提醒道:“那是三小姐和四小姐。三小姐是如今的夫人生的。”语气饱含怨念。 从她这些天的抱怨中,吴婕已经了解到,陆娉婷是陆大人前头原配夫人所生的女儿,这位陆夫人只生了两个女儿就去世了。 原配亡故之后,陆大人很快又迎娶了新夫人杨氏,杨氏倒是个好福气的,接二连三生下三子三女。再加上一堆庶出的,儿女一多,前头夫人留下的两个女儿就不免有些尴尬了。 其中长女在数年前意外病逝,如今只剩下陆娉婷一个人在世。 吴婕眨了眨眼睛,看来陆娉婷入宫之前的日子并不好过啊。 而采珠更加咬牙切齿的是另一件事。 杨氏破落户出身,嫁妆根本没有多少,而陆老爷这些年官运也不是很顺畅,手里银钱并不宽裕。子女一多,吃喝用度,起居服侍,一样一样都需要用钱。 而家中最大的财产,便是来自前头的原配夫人,她出身富贵之家,留下了不菲的田产商铺,指明给两个女儿将来当嫁妆的。 在两个女儿出嫁之前,这些产业都是由陆家暂时保管的。 “什么请医用药花银子,也不看看自己,吃的喝的哪样不是我们二小姐的银子。将来我们二小姐一嫁出去,哼,有他们好看的时候。” 也许因为照顾了吴婕很多日子,采珠已经自动将她划归为自己人了。这个大嘴巴的丫头丝毫没有忌讳。 什么请医送药,这些天她压根儿没有见过大夫好吧。能活过来全靠自己硬撑,吴婕有些无奈。她没有兴趣理会这些,目前她头顶上还悬着一座大山,随时可能掉下来将所有人压死。 她迫在眉睫需要揭穿紫茴的真面目,并且将身份换回来。 但以她如今的容貌,无论说什么都没有说服力,只会被当成骗子。 紫茴从小跟自己一起长大,假扮起来根本毫无破绽。尤其她之前又作死地将身边跟随多年的侍女统统放了出去。而且这一路又习惯戴帷帽。 好在东越送嫁的礼官中有两个还是见过自己的,陈皇后手再长,也不可能操纵所有的官员,一定要在送嫁队伍入京之前追上他们。 刚才采珠说了,陆家的船也是要上京的,暂时寄身在此,趁这段时间,想办法尽快恢复自己的容貌。她现在唯一能利用的就是紫茴他们以为她已经死了。 之前广信大师留给吴臻蜂毒的药方她还记得。自己脸部的肿胀和太子哥哥当初极为相似,极有可能自己服下的毒、药里面也掺杂着那种毒物。就算不完全相同,反正是祛毒清淤的药物,应该有效果。 只是那张药方上记载的药材都颇为珍贵,自己如今身无分文,如何才能凑齐药材呢? 她也想过最快的方法,是直接找北魏官员坦白求助,比如近在咫尺的那位陆大人,但一来她无法确定这些北魏官员的立场身份,还有人品。万一被他们利用机会,将此事当做升官发财的工具,甚至让北魏误以为他们东越有行刺之心就惨了。 如今船只快要抵达金芜,如果记得不差,金芜好像是福王的地盘。这位王爷在之后还要谋反作乱呢。所以求助本地官员之事,只能暂时后延。 余毒未清,吴婕在采珠的唠叨声中,又一次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之后数日,船队走得飞快。 对这个偶尔救上来的人,陆娉婷也并没有太过在意,仿佛整个船上的人都将吴婕遗忘了。只有同房间的采珠和橘儿每天帮她捎带饭菜,唠叨些日常。 吴婕每天都要揽镜自照多次,几天下来,她发现自己脸上的肿胀似乎有好转的迹象,记得之前医官也说过,太子哥哥中的蜂毒虽然毁容厉害,但并不伤及根本,就算不用药,一年半载也能自动痊愈。 随着脸上浮肿的减轻,她喉咙的剧痛也开始缓解,慢慢能说一两句话了。 这一日,陆娉婷突然又将她叫去了舱室之内。 “如今船要在金芜港停泊些时日,正好小姐她这两天有些不适,请来了本地的名医,小姐心善,想起船上还有你这个病人,也顺便帮你检视一番。”说话的人是陆娉婷身边的大丫环善芳。 对这个丫头,吴婕也不陌生,要说陆娉婷是高皇后座下头号走狗的话,那眼前这个丫环,就是陆娉婷的头号走狗了。 而且牙尖嘴利,是只恶犬。 不过如今面对吴婕,却是一副笑语盈盈的模样,神态温和至极。 一边说着话,她将手中的衣服递了过来。 “要见外客,总不好丢了咱们家的脸面,这些医生都势利得很,若衣装不合适,断不肯替你尽心看病的。这身衣裳是我们小姐新作的,都还没上身呢。这不,赏给了你,先穿穿试试。” 吴婕无语,旁边采珠眼睛发亮,伸手摸着那明紫色的锦缎料子,“这上面绣着的是啥,黄莺儿吗?好精巧啊。” 善芳一把将采珠的手打掉,喝道:“快别乱摸!你手指粗糙,这好料子是最怕剐蹭的。” 采珠讪讪地收回了手,转头羡慕地看着吴婕:“小姐对你真好。” 吴婕无语,陆娉婷的性情,向来是无利不早起,哪会好心将这身衣服给自己穿? “我上次就看你跟我们小姐身量背影颇为相似,果然不差。”亲自上前帮着吴婕换上了这身衣裳,善芳脸上赞叹,待看到吴婕容貌,忍不住嗤笑道,“你身子窈窕,偏偏脸这么胖,看着真是滑稽。” 吴婕眉梢抽搐了一下。 善芳掩口娇笑了片刻,然后又将吴婕带到梳妆镜前,亲自替她散开头发,梳理起发髻来。 好浓厚顺滑的长发啊!二小姐说她是好人家出身,想必是真的,不然还养不出这样细致的皮肉和头发来。善芳一边暗自嘀咕着,手上不停,很快替吴婕挽起了精致的发髻,又从袖中摸出两根银簪插上。 任凭她摆弄,吴婕已经隐约猜到了她们要干什么了。 第19章 替身 收拾停当,善芳拉着吴婕来到陆娉婷面前。 陆娉婷也是一身浓紫色的长裙,从背影看去,两人真是格外相似。让吴婕忍不住想起前世宫中的闲言碎语。其实她与陆娉婷不仅身姿,连容貌都有三四分相似的。当时宫中不免有流言议论,说皇帝对她余情未消,陆娉婷能得宠全因她之故。后来高皇后极为厌烦这种论调,惩处了几个宫人,便再也听不见了。 看到吴婕的身形,陆娉婷眼中绽放亮光。亲切地上前,拉住吴婕的手。 “我想着你病情一直不好,需要看大夫才行,只是我上次救你,母亲已经很是不满,若是再替你请大夫,只怕母亲会断然拒绝。” “所以想出了这个主意,我之前说自己生病了,请来医生,只管给你看病。反正你我不说话,那些人反正也分辨不出谁是小姐,” 陆娉婷拉着她进了帷幕之后,不多时,果然有大夫在两个婆子引导下进来。 吴婕无奈,在陆娉婷的示意下将手腕递了出去,花白胡子的大夫将两根手指搭在她脉门上,诊治了半天,然后说了一堆脾胃虚寒、水土不服之类的套话,又开了两个方子来。 诊治的过程中,他身后那个捧着药箱的年轻人不时抬头探看,獐头鼠目,让人一见就满心厌烦。 眼看着帘子一动也不动,年轻人不禁心急。过了片刻,似乎是内中的小姐抬了抬手,牵动帷幕晃动,露出一张雪白的脸来。 一看之下,年轻人顿时大为失望。 姨妈不是说这陆二小姐容色秀美,窈窕佳人吗,根本是胡说八道!看起来这么呆板,这种丑女,他杨子春纵横花丛十数年,可不想要! 年轻人原本迫切的脸色顿时垮了下来。待大夫诊治完成,急匆匆跟着出了舱室。 眼见管事婆子领着大夫走了,善芳掀开帘子,陆娉婷领着吴婕走了下来。 转头笑眯眯道:“原来你病情这么严重,我待会儿就让下人给你煮药。” 你才有病呢,自己不想嫁人,就拿我来当挡箭牌!吴婕无语,对方在打什么主意,她在看到陆娉婷跟自己穿了相似的衣服之后就猜中了,只是万万没想到,陆娉婷想要拒绝的对象,竟然是那么一个猥琐粗鄙的男子。虽然双方并没有直接交流,但入房之后,那年轻男子眼珠子转动不停,尽在善芳等大丫环的胸部屁股上徘徊,之后又盯着帷幕,眼神低俗。 我的侍女要登基 第15节 算了!怎么说也是收留之恩,这点儿小事也无所谓了。 吴婕跟着采珠离开了房间。 待她们走远,陆娉婷脸上笑意消失了,坐在床边,眉宇中满是恨意。 杨氏这个贱人,吃穿用度都是母亲留下的银钱,反而将她的胃口养得越来越大了。 没错,今天跟着大夫进来的那个杨子春,便是她继母杨氏的亲侄子,今年二十四岁,尚未娶妻,为人品行低劣,是花街柳巷的常客。 她陆娉婷自负才貌双全,怎么可能去嫁这样一个下作东西。 杨氏满心热切,只想着将她嫁给自家侄子,原本的嫁妆就可以吞下大半,为此迫不及待,甚至同意让杨子春先相看一番。 要不是她还有一个得用的内线在杨氏身边,这次便要中招了。 “小姐,总算将这一波抵挡过去了。”善芳满脸轻松,“按照奴婢探听来的消息,这杨子春极为好色,数年之前就发誓要娶个绝色佳人,如今见到容色平平的,是绝不肯娶了。” 陆娉婷却依然忧心忡忡,这一次虽然将事情应付过去了,但难保不会有下一波。 可恨父亲被那个杨氏迷得团团转,丝毫不顾惜自己这个亲生女儿。 总得想个法子,将这个祸根彻底断掉! 自从相亲事件之后,陆娉婷身边的丫环对吴婕都客气了不少。 做戏做全套,之后善芳还专门送来了一堆药材,说是给她调养身体的。 吴婕将药材仔细翻看了一遍,虽然大多都是随意应付的东西,但内中真被她挑出了几种有清淤解毒功效的。 虽然药力不足,但也聊胜于无吧。吴婕将药材放到小炉子上煮了,喝了两天,脸颊的肿胀没有消除,但喉咙的疼痛大为好转。 这一日她站在房间门口,正看着宁静的江面出身,耳边突然传来说话声。 “咱们要在这里呆多久啊?”说话的是个小丫头,满肚子抱怨。 陆家的船在金芜港已经停靠了足足三天了,连吴婕都开始感觉心急。 “前面金芜出了大事,只怕最近一段时日都没法走了。”另一个年纪略长的丫环消息灵通些,兴致勃勃地说着,“那东越送亲的队伍不是经过金芜城吗,听说出事了。金芜城如今全城封闭呢。” 吴婕顿时竖起了耳朵。 小丫头好奇地问道:“东越送亲的队伍,就是那位来和亲的公主吗?能出什么大事儿?” “可是了不得的大事,听说那位公主病倒了,好像快要不行了。”年长的丫环啧啧称奇。 吴婕身形一颤,忍不住转头望去,说话的是两个面目陌生的丫环,似乎是杨氏身边的人。旁边又有几个丫环参加到这场八卦里来,纷纷交换着听来的消息。 “咦,我怎么听说是福王殿下身体欠佳,所以才全城封闭呢。” “我听说是有刺客行刺,据说那位公主和福王殿下都受了重伤。所以封闭全城,捉拿刺客。” 吴婕只觉头脑一片混乱,恨不得立刻冲出去,拽住她们的领子问一句,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说清楚! 奈何这些丫环听来的也都是小道消息,没有一个准确的说法。 紫茴!福王! 吴婕隐约抓到了什么线索。拼命翻动前世零星的记忆,她想起,这位福王殿下,不是应该在后年因为造反被赐死了吗? 福王是先帝章和帝的弟弟,也是大魏圣安帝的幼子。圣安帝晚年宠爱一位妃嫔,对她所出的幼子简直眼珠子般疼惜,险些要废长立幼。 幸好满朝文武齐齐反对,这才没有成功。 圣安帝身亡,章和帝继位,他性情宽厚,对这个跟自己有过夺嫡之恨的弟弟竟然也没有记仇,遵照父亲生前的叮嘱,将他外放到了地方当了亲王。 福王的封地在金芜,不仅是南北水路的交通枢纽,向东更联通大海,是天下商贸云集之地,每年光贸易上的税收就足够让他赚得盆满钵满,再加上福王府还坐拥庞大的船队。 这人一旦吃饱喝足了,就开始想三想四,福王殿下便是如此,眼看着已经富贵至极,不免觊觎起那个错身而过的无上宝座来。 再加上一些奸佞妖人在旁边蛊惑,福王自觉有天命在身,这大魏的天下本应该是自己的,便干脆起兵造反了,奈何这场叛乱刚刚开始,就被早有准备的大魏宫廷给剿灭了,福王本人也被赐死。一场叛乱就这么雷声大雨点小的结束了。 吴婕身在宫廷,偶尔也听过当年圣安帝是如何宠爱这个幼子,而福王本人又是如何昏庸好色,狂妄自大,日常生活奢靡无度,他在金芜城的王府富丽堂皇,甚至还在皇宫之上,内中精选美女俊仆上万,日日笙歌燕舞…… 这场扼杀在萌芽中的反叛,只是那人杀伐决断的功勋中的一个。事后她推断,他必然早已对这个皇叔心有防备,布好了局等着他跳进来呢。 东越送亲的队伍正停留在金芜,已经有足足三天了。 陆家的船也只能乖乖停泊在港口等待着。 三天的时间里,吴婕前所未有地急躁起来,她恨不得跳上岸,亲自跑去城内看一看东越使节团怎样了。 奈何而金芜方向全城戒严,陆大人是官身,都无法入城,更别说普通平民百姓了。 而且她如今的容貌,就算找到使节团,也没人会相信她的。 同样等待中的还有众多船舶,其中几家贵族不免走动起来,也带着各色小道消息在几艘船上迅速传播。 “听说是南陈那边的刺客动手,那位公主当场身亡了……” “真是红颜薄命,听说那位公主天人之色,倾国无双呢。” “啧啧,可见女子生得美,又出身那般尊贵,也没用处呢。” …… 吴婕再一次听到关于和亲使节团的消息,是在陆娉婷的房间里。 善芳几个大丫头兴致勃勃地议论着这桩充满了血腥味道的八卦。 又是南陈刺客动手吗?吴婕感觉有些不可思议,之前海上谋害吴臻,还可以说是凭借了当世无双的海军。金芜是北魏重镇,亲王封地,使节团又重重护卫,这样还能被刺客找到机会? 比起南陈刺客的神通广大,吴婕甚至怀疑紫茴是被福王逼凌而死的。因为福王为人昏聩,出了名的好色无度,又狂妄自大,欺男霸女是生活常态。对东越公主见色起意这种事儿,别人干起来荒唐,他干出来还挺正常…… 反正无论什么内情,有一件事是确定的。 紫茴……真的死了! 第20章 希望 紫茴……真的死了! 确定了这件事。吴婕心中一片空茫,甚至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这一切。 她心心念念的危机,就这么莫名其妙的解除了,就如同它突兀地出现在她头顶上一样。 她低低笑了一声,这个陪伴了她漫长时光的侍女,曾经是她最亲密的伙伴,也是伤害她最深的叛徒,如今就这样过去了。 回想前世,自己并没有遇到福王这个灾星。 因为前世她上京是在三个月之前,而且因为水土不服,最后改走水路,从津川港入京的。从头到尾没有经过金芜城。 而这一世,一切都不一样了。上京的时间不同,路线也不同,紫茴取代了她,然后又意外身亡…… 一道灵光在脑海中炸开,吴婕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如果紫茴这样死了,那么……自己是不是就不必去和亲了?! 因为和亲的公主已经死了啊!!! 一瞬间,吴婕感觉云开雾散,眼前豁然光明。 东越的太子和公主相继因为大魏而死,于情于理,大魏都绝不会再坐视东越而不管。灭国屠城之祸应该没有了,而紫茴也完成了和亲的任务,比自己完成地更好。 一个身亡的贵妃,在未来的宫廷纷争中将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之前还在烦恼着应该如何联络使节团,将身份更换回来,如今统统不必烦恼了。哈哈,她可以回东越了。父王,母妃,还有妹妹……她可以回去一家人团聚了。虽然之后不能再用这个身份,也许要遮遮掩掩过日子,但那点儿烦恼,比起叵测未知的命运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连日的阴云终于褪去,天边泛起了一丝光亮。 虽然凛冬的寒冷依然在,但那一缕阳光已经足够温暖,让她充满了希望。 “咦,你看那个傻丫头,好像掉眼泪了呢。” “哎呀,怎么哭了,是想家了吗?” “真是个傻姑娘,跟我们隔壁邻居家的女儿傻姑一样。” 冷风将身后丫环们的言语送入耳中,吴婕眉梢抽搐,感觉自己来到陆娉婷家中后,容忍能力在直线上升。 不过比起现在的好心情,这点儿言语刺激无足挂齿。 陆二小姐走了出来,皱起眉头训斥丫环,“你们在胡言乱语些什么。人家流泪必然是心有所感,你们不好心安慰,反而如此讥笑,成何体统?” 小丫头们不敢再说话了。 陆娉婷这才转向吴婕,笑问道:“傻姑,你是不是想家了啊?” 吴婕:“……” 你才傻姑呢,你们全家都傻姑!陆娉婷柔美的笑容在她眼中满是黑水,有点儿分寸好不好,随便就给别人起绰号。 吴婕她喉咙恢复了不少,日常说话其实已经没有问题,但是这些日子的沉默下来,似乎众人都习惯了她言语笨拙这种设定,她也懒得纠正。 反正离别在即,自己也不必非要改变这个印象。对陆娉婷的询问,她只开口说了两个字,“风冷。” “这些日子天气确实够冷的。不过我们马上就能上岸了。等上了岸,咱们就可以暖和一些了。”陆娉婷笑着宣布了一个好消息。 金芜城门封闭,眼看着就要是年节了,很多船都选择了掉头返航,或者绕路走更远一些的航道。陆家却别无选择。陆大人是刚满了任期,回京述职的。而且陆家的船太大,别的航道都无法通行,只能在这里等待着了。 老是待在船上生活不便,陆大人和其他几家上京的官员一起,干脆包下了附近的一座客栈。 金芜周边商贸发达,城门虽然封闭,但是附近的几个镇子都极为繁华,各色楼堂馆所应有尽有。 第二日,众人就收拾行李,兴奋地下了船。 阴沉了多日的天气终于化为苍茫的大雪降落下来。吴婕跟着陆家的车队,搬到了客栈中暂住。 仰头看着飘零而下的雪花。今年的雪似乎格外大呢,遥想前世,这个时候的自己,应该刚刚被册封为贵妃,住在明华宫里。因为年节将至,富丽堂皇的宫殿里每日歌舞饮宴。 上了陆地,吴婕也准备离开了。 这几日她将自己那一身衣服取了出来,紫茴的这一身衣服虽然看着朴素,但上面用银线绣了栀子花,镶着数十颗珍珠和一圈闪亮的银片做装饰。 上面的银线、银片和珠子都被吴婕取了下来,有了这个当做盘缠,到时候自己直接改扮男装,搭船返回东越。 她虽然贵为郡主,但却不是那种娇养深闺的大小姐。东越风气开放,民间富庶,德王也是喜好游乐的人,吴婕和吴婉经常跟着父亲微服出游,最远走到过边界。所以对来往商道都有所了解,虽然从未一个人出门过,但万事都有第一次。只要能回家,吴婕自信能克服任何困难。 一个女子孤身上路,需要莫大的勇气,而如今给她最大勇气的,反而是这张平平无奇的容颜。 若还是之前那般美貌,就算是改扮男装,吴婕也不敢上路的。毕竟世道险恶。而如今这张脸就安全多了。 仔细想想,自己还真应该感谢紫茴,若不是她使出这个李代桃僵的法子,自己还真没有机会从那个漩涡中脱身。 我的侍女要登基 第16节 急着要走,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金芜城一直封闭,总觉得有什么要发生了。回想前世福王的叛乱,这一世因为紫茴这个变数,说不定叛乱会提早发生呢。 自己还是早些离开为妙,万一卷入乱军之中,那简直是九死一生,等离开的时候,也得留个字条给陆家,提醒他们尽快返航回避,也算报答了他们的救命之恩了。 正想着该找个什么借口离开,又一个意料之外的消息传来。 听闻锦宁公主遇刺身亡,东越紧急派出了第二波使节团,前来处理此事。而带领这一次使节团的,便是之前负责与北魏联系的德王爷。 父王要北上来金芜城了! 听闻这个消息,吴婕更加喜出望外。比起一个人冒险上路,找机会联络上父王显然是更安全快捷的。 吴婕暂且在陆家停留下来。 “橘儿,你和傻姑今天去镇子东头的白瑞楼买一盒彩墨来。小姐今天要作画,偏偏几种颜色都用完了。”善芳毫不客气地吩咐着,自从上次陆娉婷称呼过一次之后,傻姑这个名字好像就固定下来了。 这是真把她当做丫环使唤了。吴婕无语,跟橘儿一起出了门。 善芳早已经安排好了马车,两人从后门出发,很快驶入了街道。 坐在车上,橘儿这个小丫头按耐不住的兴奋。 “今天是小年夜呢,是出嫁媳妇回娘家的日子,也是订婚的人家相互走动送礼的日子。” 难怪街市上人这么多!吴婕恍然大悟。 一路向北,各家店铺门户前面都挂了祈福的灯盏,因为附近商贾云集,所以灯盏也大多是金灿灿的,送钱的金蟾,多福的元宝,千姿百态,将整个街市映照得恍如白昼。 不时有年轻男女并肩出行,北魏男女之防并不如前朝森严。 马车行驶之中,无人注意的巷子里,突然有一个灰扑扑的身影从后面闪现,然后跟上了车架。 而车内的吴婕和橘儿对即将到来的危险全无察觉。 *** 客栈里,陆家落脚的正房大堂,当家夫人杨氏正坐在香梨木的椅子上品着茶盏,一边问道管事娘子:“那丫头确实往百瑞楼方向去了?”她生得颇为美貌,只是颧骨略高些,天然带着三分凌厉。 管事娘子回禀道:“千真万确,奴婢看着善芳送人出去了,只带了橘儿一个服侍。” 杨氏嗯了一声,搁下茶盏。别怪她心狠手辣,那死丫头娘亲早死,已经是五不娶之一,却偏偏眼光贼高,连她给的好姻缘都不肯要。既然如此,就别怪她要下狠手了。 等到人发卖出去,山高水远,再也不用碍眼了。 管事娘子看着杨氏,犹豫片刻,低声问道:“可是老爷那边……若是知道了,只怕会生气。” “他有什么可生气的,难道为了那一个丫头,将我们的儿子女儿都舍弃了?到时候编一个私奔的名头,自然悄无声息掩盖下去。”杨氏冷哼一声。她可是养了三儿三女,六个孩子,再加上几个侍妾的儿女,十几口人等着喂呢。 “更何况,这一次老爷上京谋官,也需要大笔的银子打点。” 是那个小丫头不识相,死活不肯将当年的嫁妆契书交出来,既然她不仁,她也只能不义了。习惯了富贵日子,她是决不能再落入那种贫瘠的生活中去的。 第21章 劫杀 马车一路向前,走过街道,又沿着河边走了好长一段路,逐渐到了小镇最北边。 从白瑞楼买好彩墨,出来太阳已经落山了。 天色阴沉沉的,点点莹白飘落,竟然开始下雪了。 白瑞楼旁边是几个售卖彩灯花束的小贩,见两人出来都围拢过来,推销货物。 橘儿围着看个不停。摸摸这个,瞅瞅那个,满脸热切,却舍不得拿银子出来买,陆家的月例银子并不多。 吴婕盯着那兔子灯,一时间心绪翻涌。索性上前,买了两只灯笼,又拿了一盒窝丝糖。 橘儿见到她用一粒儿银片来换这些,瞪大了眼睛:“这个比灯盏值钱多了,很不划算的。” 吴婕将兔子灯和糖果递给她,堵住了她的嘴巴。 两人上了马车。橘儿一边吃着糖,嘀咕着:“难怪之前小姐说你必是好人家的女儿。” 吴婕笑了笑,并不言语。 陆家不是久留之地,这几日她就准备离开。橘儿是救了她性命之人,她并非陆家的家生子,只是家乡遭灾,无奈发卖的。等联络上父亲,她会帮助橘儿赎身出去,按照她的心愿送她返乡。 马车拐过一道弯,走过无人注意的小巷子时候,骤然一个身影蹿上来。 车夫防备不迭,口鼻被人捂住。 紧接着脖颈上一凉,竟然被人横抹一刀,立时血花四溅,气绝身亡。 凶手手臂用力,圈住车夫往下拖拽,迅速将尸体拖进了巷子深处的柴门里。 同时另一个壮汉跃上车前,捞起缰绳,继续赶着马车。 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只有拉车的骏马不安地打了个鼻响儿。 这时,马车堪堪从小巷拐上大道,路上行人如织,没有任何人察觉就在片刻之前,这马车上发生了什么。 吴婕和橘儿只觉马车骤然颠簸了一下。 橘儿抱怨了一句,就兴致勃勃地摆弄起新买来的彩墨,一边啧啧称奇,“这玩意儿竟然要足足六两银子,真是昂贵。” 百瑞楼的彩墨是时下最好的颜料,绘图色泽鲜明,经久不褪。六两一盒的只是中等,最高端的价值百两呢。 摆弄了片刻,橘儿没了兴致,叹道:“难得小姐肯让咱们坐她的车出来。可惜天色晚了,咱们不能趁机多玩玩。” 吴婕本来正在沉思,闻言猛然抬起头来,“什么小姐的车?” “咦,你的喉咙已经好了?”橘儿一怔。 吴婕点点头,她的喉咙在昨天就已经说话无碍,只是声音还是沙哑。 她再一次问道:“这车子是陆娉婷的?” “是啊,是二小姐的。也不知道为什么,善芳姐姐竟然让车夫将这辆车子赶出来给我们用。” 吴婕悚然一惊,突然想到,自己今日穿了件紫色的裙子,临出门的时候,善芳又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两个帷帽,递给两人,笑道:“外面风大,你们遮掩一下。” 吴婕心中顿时升起不祥的念头。同时警觉,马车怎么会突然如此颠簸,似乎走得太快了些。 她立刻掀起车帘。探头望去,天色昏暗,驾车的青衣汉子低着头,听见身后响动,却没有回头,反而用力挥动鞭子,马车越走越快。 橘儿目光跟着扫过四周,大惊失色。 从白瑞楼到他们落脚的客栈,是这个镇子最繁华的所在,遍地商铺灯火。如今马车急奔,路边却灯光昏暗,行人稀疏,四周景致全然陌生。 橘儿惊叫:“这不是往回走的路!这是哪里?!” 车夫不回答,只是更加大力抽动骏马。 马车在路上狂奔起来,很快冲出的街市,四周景色更加荒芜。 橘儿冲出去要拉扯车夫,却被车夫闪避,举动之间,橘儿看见了车夫的脸,竟然是一张面目猥琐的中年汉子脸孔,不禁惊叫起来:“你不是我们的车夫,你是谁?” 吴婕也察觉事情不对,立刻冲上车门口。 车夫眼见已经被发现了真面目,也不遮掩了,嘿嘿一笑,反手挥动马鞭。 鞭影飞舞,重重抽打在吴婕和橘儿身上。 橘儿因为冲在前面,受了大多数鞭打,顿时头脸手臂都是血痕,皮肉翻卷,失声痛呼。 马车狂奔速度越来越快。眼看着四周树影重重,竟然渺无人迹了。 吴婕知道事不宜迟,果断高呼一声:“跳车!” 车夫大惊,立刻飞踢一脚,吴婕闪身躲过,身子不稳,立时摔进了车里。 就在这时,马车奔过一处石子滩,剧烈颠婆起来,橘儿本就抓在车门口,更兼手臂受伤,顿时惊呼一声,直接摔下车去。 吴婕大惊,转头望去,橘儿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生死不知。 她想要冲出车门,却被那车夫反手一鞭重重抽在她手臂上,又一次摔回车内。 撞得头晕眼花之际,却听见快马疾驰的声音逼近马车。 透过剧烈晃动的窗帘望去,是一个面目陌生的中年汉子策马疾驰,先是凑到了橘儿身边,俯身查看。之后冲着地上啐了一口,策马跟上了车子。 车夫问道:“有一个摔下去了,怎么办?” 中年汉子操纵骏马,让两者齐头并进,一边回答道:“别管了,是个丫环,已经死了,反正人家委托的只是车里这个。” 两人是同伙!吴婕一颗心直直坠下去。 “真是可惜啊,刚才那丫头身段儿苗条的很呢。”车夫啧啧了两声。 “车里这个更好,听说是个小美人,咱们还从来没有尝过贵小姐的滋味呢。待会儿咱们先享用了,再送到船上去卖掉,哈哈,山高水远,谁能知道。” “蔡老大英明。”车夫溜须拍马。 “人家出了那么多银子,咱们怎么着也得把事情办好不是?” 两人满嘴污言秽语。吴婕倒在车内,听得又惊又怒,更有深深的恐惧漫上来。 她奋力抓住车门框,颤抖着从怀中取出一物。 眼看四周越来越寂静,已经是荒山野岭了。中年汉子左右看了看,吩咐道:“在这里就行了。” 车夫大喜,连忙吆喝着停下马车。 然后急不可待从座位上跳下了,一边嚷嚷着:“我先验验货。”掀开车帘,钻进了车厢。 之后便听到车内一声女子惊呼,惨叫连连。 蔡老大皱起眉头,骂了一身,“猴急的东西,还有没有尊卑了。”然后下了马,也凑到了车前。 掀开车帘,他探头进去,正要喝骂一声,突然对面的少女手一扬。蔡老大一愣,眼前似乎闪过一道光芒,然后就感觉脖颈发凉。 一种天然的危机感涌上心头。他慌忙后退闪避,却只是让死亡来地更快一些。 细细的银线缠绕在脖颈上,瞬间切割出惨烈的伤口。 蔡老大体型矫健,一时不得死,双目瞪着冲上去,要一拳将这个阴险狡诈的丫头打死。 吴婕死死攥住手里的银线,用力拉扯,纤细柔韧的细丝已经切入掌心,她却全然不觉。 蔡老大扑到车上,往前攀爬着,努力了两下,喉咙里发出呼噜的声音,终于再也支撑不住,气绝身亡。 吴婕依然不敢放手,几乎用尽全部的力气绞杀着对方,直到半个头颅都被切开,眼看着对方再也不可能有活路了,她终于松开了手。 银线深深地切入肌肤,掌心剧痛,却比不上心中的惊惧。 我的侍女要登基 第17节 马车里一片狼藉,从两个绑匪脖颈上喷涌而出的鲜血染红了几乎整个马车,浓重的血腥味直冲鼻端,吴婕忍不住开始呕吐,她掀帘子冲了下来,在路边的树下,呕吐了大半天,直到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能吐的了,她才勉强站直了身体。 深冬的风寒气凛冽,直透骨髓。吴婕双臂环绕,抱住自身,只觉悲从中来,泪珠止不住掉落下来。 她蜷曲着身体,缩在马车一边,像是一只无助的小动物,被扔到了凛冬的季节。 良久,良久…… 也许是经历的刺激太大,第一次亲自动手杀人的不适感竟然很快消退。 那两个人,本就是人人得而诛之的恶徒,自己也算替天行道了。 这样安慰着自己,忍住大哭一场的冲动,吴婕最终长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同样的陷阱,自己竟然会中两次,不用多想,她立刻判断出,这又是陆娉婷的李代桃僵之计,只是这一次,未免太过恶毒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随身带着衣服上拆下来的银线,本来想着找个传说中的当铺,换些路费银两的。因为计划改变,一直没有当掉。 德王府的银线柔韧细长,宛如蛛丝,质地绝佳。刚才发现自己无法逃脱两个绑匪之后,她立刻将银线取出,横在车门处。这个法子本是她从书里看来的,能否成功也无把握。 幸而车夫是个急色鬼,爬上车来只想着一亲芳泽,轻易就被她绞杀。 之后她将尸体拖进来,一边假装惨叫,一边迅速将银线套在门框上。 蔡老大警觉多了,而且有些功夫在身。但因为太过出乎预料之外,也没有逃过这个杀局。 其实蔡老大和手下都是老江湖了,只是他们万万想不到,一个深闺教养的小姐,竟然会有这样决绝的手段。 寒风吹过,飒飒作响,时间已经不早了。四周树林密布,非久留之地,自己必须尽快设法返回镇上。还有橘儿怎么样了,也得赶紧去看看。 出了一趟门,险些性命都没有了。陆家不能回,不如索性就这么离开吧。 金芜城还在封闭当中,先去附近的镇上寻个落脚的地方,等待父王他们一行人抵达。 对了,这两个劫匪应该都是本地的江湖人物,说不定身上有银子,这样自己连当铺都不用去了。 一念及此,吴婕凑到车门前,强忍着恶心和不适,她伸手摸了摸两具尸体的腰间口袋,果然取出了两个钱袋,里面有一张银票,几块碎银子,还有一堆铜板。碎银子她无法分辨数额,但银票上清晰地写着五十两整。 又翻看另一个口袋,银子没有多少,但是里面竟然有一张本地官府的路引。想必是这两人准备作案之后就立刻远遁他乡。 这让吴婕大喜过望,之前她唯一发愁的事情解决了,自己可以立刻离开了。 正想着,突然听见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是有人向这边走过来,而且人数还不少。 第22章 重逢 吴婕大为惊慌,略一犹豫,先将尸体推了一把,塞进了车厢里。又将车厢角落的香炉翻开,洒遍香料,掩去血腥气。最后从马车里翻出一件披风,遮住满身血迹。 刚做完这些,马蹄声就由远及近,转眼到了面前。 是一队骑兵,大约百余人,气魄精悍,清一色穿着黑底青纹的武士劲装,外面是银灰的铠甲。吴婕震惊,这是大魏禁军骑兵的装束。 远远看见了吴婕和马车,领头的骑手一勒马,停了下来。 中间一个明朗清润声音传来:“怎么回事?” 打头的骑手回答道:“这里有位姑娘,似乎马车出了故障,正好挡在路上。” 因为一路狂奔,吴婕的马车确实看起来很狼狈,而且不偏不倚挡在了路中央。吴婕强忍住内心的慌乱,上前牵住缰绳,想要将马车赶到路边。 奈何她越是驱赶,马匹越是不听话,抖动鬃毛,反而横过了身体。 生怕马匹动作太大,将后面的血迹抖落下来,吴婕折腾地满头大汗。两个骑兵见状,翻身下马,走到近前,替她拽过缰绳。 这些骑兵都是驾驭马匹的行家,很快将马车驱赶到了路边。 短暂的时间里,骑兵分开,一个骑士策马而出,他年龄只有二十上下,生得俊逸端正,气度温雅,天然一双桃花眼,未语先笑,观之可亲。 他在旁边看着两名骑兵将马车赶到旁边,转头望着吴婕,笑问:“姑娘为何停留在此?” 吴婕脑筋急转,“诸位将军大人,民女随同父亲和叔父趁着节日,来这附近走亲戚,一时找不到亲戚住处,父亲和叔父去附近寻找了,让民女暂且在此等候。” 已经拿到了路引,她不想横生枝节。 可惜事情不会顺利按照她的期望发展。那桃花眼左右看看,面露震惊:“你亲戚住这里?真是口味独特。” 吴婕一看,心叫大叫糟糕,刚才忙于脱身,竟然没有仔细观察,这附近土地起伏,杂草横生,竟然是一处乱葬岗。 “咳,家中亲戚贫寒,金芜城居之不易。”吴婕无奈,只能硬着头皮圆谎。 “哎呀,几年未至金芜,竟已富庶至此。连贫家女都能穿得起金绒锦了吗?”年轻人调侃着,眼中满是笑意,像一只小狐狸。 吴婕眉梢抽搐,他竟然能认出自己衣服的料子。金绒锦价值昂贵,价格绝非平民百姓能问津。 吴婕扯着裙裾,低头道:“民女其实是在大户人家当差的丫环,这身衣裳是我们小姐穿旧了所赐下的。并非民女购买。今日节庆,请假回家,才穿了出来。”这番话真假掺半,这身衣服本来就是陆娉婷送的。 一番话合情合理,可惜对方却似乎不相信。 “什么大户人家能随意将这样的衣料赏赐奴婢。” 你管的真宽!吴婕忍无可忍,只想咆哮一句。 她刚刚经历了生死之劫,又惊又吓,精神濒临崩溃,再加上掌心剧痛,一切什么礼仪教养都见鬼去了。要不是因为武力值不够,她恨不得将面前这个呱燥的家伙一脚踢飞! 偏偏某人毫无自觉,还在念叨着:“这里荒芜至此,姑娘单身一人,不怕遇到劫匪吗?” 吴婕心中一万头草泥马奔涌而过。你既然知道是荒郊野外,停留干什么?赶紧上马滚蛋啊! 看他们的架势,应该有公务在身才对,用得着在自己一个路人身上浪费时间吗? 她目光扫过对方配饰,骤然落在他腰间的青玉双鱼配饰上,不禁睁大了眼睛。这是三品官员才有殊荣,怎可能出现在这样年龄的人身上? 她又抬头看了男子一眼,如此年轻就身居高位,不可能是无名之辈,自己对这张脸却全无印象。 心中惊疑不定,两人说话的功夫,骑兵队伍分开,又有一位骑士越众而出。 前面的桃花眼后退了两步,似乎这位才是队伍的主人。 他并未穿着甲胄,只披着一件厚重的玉青色大氅,头上兜帽遮蔽了眉眼。 “什么来历?”低沉的声音如雪映青松般清越,带着莫名的熟悉感。 吴婕身形一颤,恍如雷击。 凝神望去,那人形貌全在大氅之内,却能感觉一道冷冽的眼神落在自己身上,宛如品评什么货物,而不是看着一个人。 她低下头,强忍住翻涌而起的复杂情绪。这声音太过耳熟,但是不可能吧!他这个时候应该还在西域平叛,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桃花眼的骑士转头笑道:“已经差不多能确定了。” 一边说着,他翻身下马。 桃花眼先是围着吴婕转了一圈,手中也不知从哪里掏摸出来一柄折扇。轻轻摇动,宛如野外踏春的贵公子。 明明眉目秀雅,风度翩翩,可那调侃含笑的眼神,真让吴婕真有种一脚踹到他脸上的冲动。 “若是侯府婢仆,得主家赏赐,确实有可能穿着锦绣。但小姐身上昂贵的可不仅这一件,恕在下眼拙,小姐的鞋子是银丝月光锦吧,还缀着珍珠呢。这样的鞋子可不适合在外面走路,尤其这样荒僻的地方,弄脏岂不可惜?” 这丫的眼睛也太尖了吧,黑灯瞎火的,竟然能看清楚这么多。这双鞋子是她自己的,自然华贵非常。 “小姐是何来历,不如小生来推测一二。听闻每年小年夜的时候,金芜城才子佳人喜相逢,都是佳话多多。而且观小姐素手纤纤,必定不擅长驾车这种粗苯活计儿。能将车从灯会上赶到这样荒僻的地方,想必是一位精擅驾车的老把式吧……” 听着他侃侃而谈,吴婕终于醒悟过来,他竟然把自己当成跟情郎私奔相会的了! 意识到这一点,吴婕整个人都不好了。 桃花眼似乎对自己的推测极有自信,他信步来到车架前。“哎呀,刚才我就看到了,地上湿润,车轨下陷极深,这车上还有人吧?” 然后吴婕眼睁睁看着这作死的家伙,走到车厢后面,手中折扇一合,一抬,将车帘掀开,准备验证自己的猜测。 吴婕来不及阻止,当然,她阻止也没用。 然而,车里没有预料中私奔相会的情郎少年。 探头进去观察了两分钟,也许是正在平复被打脸的不适感。片刻之后,桃花眼将头收回来,刷的一声,折扇打开,他一本正经看着吴婕。 “没想到小姐口味如此之重。” 你够了!!!吴婕真想一脚踹到那张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脸上。 低沉的笑声从身后传来,“思书,认栽吧,你输了。” 这个声音入耳,吴婕猛地一颤,她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然后看到那玉青色斗篷的人将兜帽放下。 一张清俊无双的脸孔露出来,一瞬间连天上的月亮都失了光芒。 吴婕唇微微颤抖着,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半响,像是被那灼灼容光所震慑,她低下头,身体依然压抑不住的颤抖。 旁边沈思书一脸崩溃:“为什么,不可能,我的推测是最完美的!” “输了就是输了。”玉青色斗篷的人淡然吩咐道,“还有,立刻把扇子放下。大冬天看着太碍眼了。” 沈思书老老实实收了折扇,依然难以置信:“为什么,公子你怎么知晓她不是约会情郎的?” 那人冷哼一声:“这女子满脸横肉,一看就不是善茬,怎么可能约会情郎。而且这场地中的血腥味太浓重了。” 满脸横肉……你才满脸横肉呢!一句话将吴婕从复杂纠结的心绪中唤醒,满心纠结。 还有,刚才的对话是说,他们两个人拿她打赌了? 你们有没有这么无聊!!! 沈思书眨了眨眼睛:“这位姑娘也不算太难看啊,就是白了点儿,胖了点儿,像个馒头。” “你是肚子饿了吗?”那人冷哼一声。 队伍中似乎隐约浮动起低低的笑声,那人脸色一寒,笑声顿时不见了。 吴婕再一次确定,就凭这张嘴,眼前这个人,要不是因为是皇帝的话,早被人打死了。 没错,眼前这个骤然出现在荒郊野外的骑兵首领,竟然就是她上辈子侍奉的那个人,如今的北魏皇帝元璟。 她想过两人再见面的场景,但再怎么样的想象力,也想不到会是如今这个情形。 堂堂天子,怎么会在这样一个深夜,出现在荒郊野外乱葬岗呢? 对了,他们是往金芜城方向去的。 可是按照记忆,这个时候他应该刚从西域边关返回,在宫中筹备年节典礼啊。因为紫茴遇刺,连北魏的历史也被改变了吗? 正百思不得其解,前面探路的骑兵匆匆返回。 我的侍女要登基 第18节 “启禀公子,前面发现了一具女子尸体,是摔伤头部致死,距离死去时间应该不超过一个时辰。” 是橘儿,她真的摔死了!吴婕心中一阵难受。 元璟目光扫过马车上死状凄惨的尸体,然后落在吴婕身上:“一辆马车三条人命,堂堂金芜繁华之地,竟然发生这种大案。你还有什么好辩解的?” 我?吴婕一愣,你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怀疑我是凶手,你眼瞎了啊!我一个不懂武功的弱女子…… 收敛情绪,吴婕低头道:“将军容禀,小女子今日跟着妹妹出门买东西,不料突然被恶匪拦截……” “哦,刚才你还说是跟随叔父出门访亲。” “民女也不想啊,若是此事传扬出去,民女的名声只怕……所以只能对着将军撒谎了。还请将军大人有大量。”说到后来,她声音颤抖,抹着眼泪。 “那不妨先说一说,你一人如何杀掉他们两个。” “小女子手无缚鸡之力,如何能杀掉两人。”吴婕声音颤抖,满是恐惧,“马车停下后,那两个人也不知道因何争执起来,说什么不该弄死一个,还是值钱的那个。然后就……”一边说着,吴婕捂住脸孔。 以常理来推断,这应该是最合理的解释了吧。至于为什么会突然出现恶匪拦截,那就是本地官府的责任了。 沈思书继续在马车周围转悠,一边啧啧称奇。“这两人脖颈都快被切断了,好狠的手法啊!” 吴婕恨不得将这只嘴贱的蟑螂一鞋底子拍死! 元璟也不知相信了没有,沉着脸色吩咐道:“将马车和人都带上,送去金芜府衙。” 然后一勒缰绳,马匹开始向前。四周的士兵立刻跟上。 终于不用再面对那张脸了,吴婕松了一口气。但旋即又发愁起来,怎么解释接下来的状况? 百般纠结,旁边那张讨人厌的脸还凑上前:“委屈小姐先到马车上待一会儿了。”沈思书彬彬有礼地抬手做了个邀请的姿势。 吴婕心里已经把他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个遍。可是,骂归骂,她根本别无选择。只能乖乖上了马车。 坐在车内,鼻端充斥着浓重的血腥味。两具尸体都还死不瞑目地瞪着车门。 吴婕只能强迫自己尽量不去看他们,走了没多久,车帘被掀开,又一具尸体被扔了上来。 是橘儿,还瞪着眼睛,额头上满是血迹。 吴婕:…… 第23章 刺杀 吴婕想哭。 在被逼北上和亲,重新走上那条道路的时候,她没有哭, 在被紫茴算计,失去身份和容貌的时候,她没有哭, 甚至刚才被两个恶徒逼凌,险些身亡的时候,她还是没有哭, 但是现在,她真的很想哭。 三张死不瞑目的脸对着自己,眼睛里满是对这个世界的留恋和对凶手的控诉,吴婕麻木地缩在角落。 这帮没人性的东西! 元璟,你这个王八蛋,还有沈思书,迟早要你们好看! 她替橘儿将眼睛合上,又将自己的斗篷给她盖上。 自己是怎么沦落到这个地步的?回想这一路北上的短短时日,自己的遭遇简直匪夷所思。 她已经做好准备,再次重逢,要好好侍奉他,却没想过,会是这样的相逢。 元璟不可能无缘无故出现在这里。想必是听闻了“公主”遇刺的消息,再加上东越的第二波使节团再次北上,所以来处理后续的。 只是为何要轻车简从,雪夜急行呢? 联想到前世的福王谋反一案,难道是他们已经察觉到福王有谋反之念? 缩在马车里,正想得入神,突然马车一颤,耳边一阵急促的声音传来,仿佛千万只飞蝗在空中振翼。 “有刺客!”骤然响起的惊叫声中。飞蝗从天边扑来,化为剧烈的撞击声。 吴婕眼睁睁看着刺耳的穿刺声之后,自己原本完好的马车上突然多了一些东西。 那是黝黑的箭簇,穿透了坚硬的木板车壁,插入车厢里。 世界骤然由静谧转为躁动。外面已经陷入一片喊杀声中。 吴婕条件反射地掀开车帘,想要看一看外面的情况。却立刻一蓬热血飞溅过来,劈头盖脸淋了当面。 眼前一黑,总算刚刚经历过亲手杀死劫匪的“血战”,吴婕才没有直接晕过去。 她想要放下车帘,手臂却僵硬地不听使唤,目光所到之处,都是杀伐血腥。不知从何处冒出来数百名黑衣人,持着明晃晃的刀剑杀奔而来,与周围的护卫交上了手。 所幸自己的车子缀在队伍的尾巴上,才没有直接迎上这猛烈的攻击。 饶是如此,周围的战况也极为惨烈,数十名银甲护卫交错成阵法,抵挡住来袭的黑衣人马。 护卫精悍,奈何黑衣刺客人数更多,几乎无穷无尽,还在从茂密的树林中源源不断的钻出来。 离得近了,吴婕发现,这些刺客一个个脸上还带着恶鬼一样色彩斑斓的面具。 凛冽的寒风,幽暗的夜色,诡异阴森的面具。再联想到附近乱葬岗的地势,宛如地下涌出的恶鬼,让人心生恐惧。 这些刺客是冲着元璟来的!吴婕立刻意识到。 能在金芜城地界拉扯起这么庞大的队伍,还公然行刺皇帝,只怕非福王的势力莫属了。 白龙鱼服是尊者大忌,让你三更半夜不睡觉,带着百十个侍卫就跑来这是非地! 你自己作死也就算了,为什么非要拖着她一起死啊! 怎么办? 前一刻还在愁着该怎么解释,下一刻却发现这点儿难题根本无关紧要,比起自己的小命来说。 吴婕放下车帘,缩在车子角落,听着外面剧烈的刀剑交击声,还有不时响起的惨叫。 只是片刻的时间,却如同一辈子那么漫长。 突然,车门帘被掀开,一个身影匆匆冲了进来。 吴婕吓得一声尖叫,就算死过一次,她也还是个怕死的普通人。 一只手突然捂住她的嘴巴,“住口,别叫了!” 熟悉的声音入耳,带着不容反抗的权威,从上辈子就习惯了听这个人的命令,吴婕条件反射的乖乖点头。 转头望着,他脸上冷若冰霜。 看清楚吴婕脸孔,那层冰霜有些裂缝,他立刻收回手,然后拿出一方绢布,用力擦拭。 这个死洁癖! 吴婕这才想起,刚才自己掀帘子看外面,被溅了满脸的血来着。 用力将手擦干净,元璟将绢布丢在一边。同时两个身影窜上车夫的位置,马车开始掉头飞奔。 元璟跟吴婕一般放低了身形,四周的喊杀声还在继续,却因为马车的奔跑,声音逐渐低落。车厢上刺耳的叮当声不绝于耳。不时有箭簇穿透木板,刺入内中。 他们想用马车作为遮挡,冲出去。吴婕瞬间醒悟过来。 能成功吗?看黑衣人这么凶猛的攻势。 也许是吴婕乌鸦嘴的功力起了效果,马车前进的速度逐渐变慢了。 是黑衣刺客发觉了他们的计划,立刻变应队伍,拦住了前进的道路。 侍卫围拢在马车周围,竭力抵抗着,却如同陷入泥泞的深渊中,前进变得异常困难。 黑衣刺客的攻势却越来越激烈,外围的利箭如同飞蝗一般从天而降,不多时,原本坚固的马车就变得如同刺猬一般惨烈,而身边的侍卫也折损严重。 车内的吴婕苦不堪言,虽然经过车壁的抵挡,射入车内的箭矢都速度缓慢,杀伤力大减,但也不是她能够承受的。 百般无奈,她只能拉起旁边一具尸体,当做盾牌。 听着箭矢射入□□的沉闷声响,总算松了一口气。再看旁边,元璟显然对她的行为不屑一顾,长剑都没有出鞘,抬手左右格挡,将危险一一避开。 吴婕愣了一下,他竟然会武功,而且不差。 这样忙乱的间隙,马车内的元璟还是察觉了她的目光,“怎么了?” 吴婕回过神来,低声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有一计……” 终于,在连续不断的打击下,马车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车顶和左侧的挡板碎裂开来。 车内的人终于显露出来,披着玉青色的斗篷,正是元璟。马车破裂的瞬间,他飞身外跃。 刺客见状大喜,不等命令,瞬间无数利箭冲着出现的目标射过去。 周围侍卫大惊失色,高呼护驾,奋勇冲上去拦截,然而,马车的崩裂发生的太过突兀,侍卫们本身所剩无几,拼死拦截,也只是将箭矢拦下大半,众多漏网之鱼穿透了众人的兵器,射入了目标的体内。 惨叫声响起,外逃的身影顿时从空中重重跌落地上,溅起泥土与鲜血。 成功了!黑衣刺客首领大喜过望。 眼看着主君被刺杀,众侍卫几乎目呲欲裂,一个个奋勇冲上去,拼命砍杀。 对他们来说,不仅是关系到战士的尊严,更因为他们护卫的主君是当世无双的尊贵,一旦出了纰漏,他们是不可能再活下去的。 眼看着残存的侍卫跟不要命了似得上前拼命,黑衣刺客却开始后退了。 任务已经完成,当然没必要继续拼命,一声令下,队伍且战且退,很快走避林中,奔逃而去。 眼看着黑衣人急速撤退,丢下满地尸体。侍卫们也茫然地停下脚步。 领着士兵在外围拼杀的沈思书停下脚步,转身就往马车方向急奔。 破裂的车厢中满是血迹和利箭,还有那具射成刺猬一样惨烈的尸体。 沈思书心脏瞬间漏跳一拍,明知道不太可能,他还是忍不住颤抖地伸手,想要扶正那具尸体。 “不用看了!”一个清润的声音从马车底下传出。 旋即两个身影从底下钻了出来。 一个满脸血迹,脏的几乎分辨不出容貌来,正是吴婕。 一个衣衫完好,只是没了斗篷和外衣,正是元璟。 我的侍女要登基 第19节 原来两人刚才将绑匪的尸首换上衣装,扔了出去,自己则趁机翻到了马车底下,攀附在横栏上面。 沈思书松了一口气,“我就知道刚才那不是你。” 想到此人竟然肯躲到车子底下,而且那两声惟妙惟肖的惨叫配音,也是少见。 “事急从权,危急时刻总要变通一下。”元璟耸耸肩,不置可否。 吴婕在旁边撇撇嘴。什么事急从权,也不照照镜子,看看之前自己提出建议时候,那黑沉沉的脸色。 一个身形高大的侍卫上前请示道:“公子,我们是否应该立刻返回大营。”这次元璟前来金芜城接见东越特使,是带了三千精兵护卫的。 元璟眯起了眼睛,这一次他临时起意,与大部队分开,轻骑快马,想要提前赶到金芜城,知晓此事的人绝对不多,能准确把握这个时间差来行刺,说明自己的亲卫当中,一定有刺客的内应。 “不必了,先就地扎营。”他沉着脸色吩咐道,然后转头看了看傻站在旁边的吴婕,“寻个医官给她看看,是否受伤。” 虽然还是冷言冷语,但态度缓和了很多。 毕竟献计有功。在车厢里苦苦遮挡飞箭的时候,吴婕感觉继续硬撑下去不是办法,干脆出了这个李代桃僵的法子。 “公子,这样继续下去不是办法,民女看他们不肯善罢甘休,不如这样……” 元璟瞪了她一眼,吴婕本以为他不同意,还想要再劝。却见他竟然爽快的起了身,然后三下五除二将斗篷和外衣都脱了下来。 然后,他将斗篷和外衣往自己面前一塞,吩咐道:“给他换上!” 吴婕:…… 好吧,这位大爷自己穿衣服都得别人伺候,更别说伺候别人了。吴婕只能这样安慰自己,然后亲自动手,将外套和斗篷给蔡老大穿上。 之后元璟抓住车壁碎裂的时机,将尸体高高扔了出去,作出跳车逃跑的动作。 同时两人翻身钻进了车底下。 第24章 孽缘 护卫元璟的禁军都是百战沙场的精锐,很快收拾战友的尸骸,整理战场,并救护伤员。同时一个简易的小帐篷被搭建了起来,元璟进了内中歇息。 吴婕站在外面吹着冷风,看着变成一堆烂木头的马车,驾车的马更加惨烈,早已经被射成刺猬了。 陆娉婷应该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的马车会变成如今这幅模样吧。 正出神之际,一个家伙凑了过来。 “干什么?”吴婕警惕的瞪着他。 “别这么紧张吗?刚才公子不是命令我们帮你诊治一下嘛。”沈思书笑眯眯地道。 “你是大夫?”吴婕表示难以置信。 “别这幅表情好吧,本公子学究天人,无论是四书五经,还是医道杂学,都极为精通,除了生孩子之外,没什么我不会的。”沈思书拍着胸脯说道。 吴婕嘴角抽搐,这家伙究竟是谁?前世她在元璟的后宫数年,对这个家伙好像完全没有印象啊。看他与元璟之间亲密的模样,应该也是当朝重臣才对,尤其……吴婕的目光落在他腰间的玉佩上,如此年轻就已经是三品大员,绝对不可能是无名之辈。 “我没有受伤……咳咳……”吴婕本想推辞,突然胸口一阵疼痛,忍不住咳嗽了起来。是刚才往马车底下爬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了胸口。 沈思书摇摇头,“还是给我看看吧,小姐还很年轻,小心留下后患。”一边说着,他毫不客气地将手指搭上了吴婕的脉门。 吴婕索性随便他了。心中也有些担忧,不会真受了暗伤吧。 沈思书脸上闪过一丝异色,旋即嚷嚷起来:“哎呀,你果然是胸腹之处受伤,幸好我察觉了,待会儿我弄些活血化瘀的药材。” 看完了吴婕,沈思书进了账内。正看到元璟用绢布擦完脸颊,抬头问道:“怎么样了?” 沈思书禀报道:“战死者三十九人,伤者六十一人,其中三十二人重伤,只怕难以支撑,保持完好战力的只有四十一人。” 元璟将绢布仍在一边,脸色阴沉沉的。“派人去后面传令蔺德胜率军急行,与我们汇合。另外,休整两个时辰,用第二个方案入城。” 沈思书略一思忖,也罢,进了城内,反而比外面安全。不管是哪方势力,也不可能在繁华鼎盛的城池之内,派出如此大规模的刺客。幸好他们还有第二套方案。 “刚才那个丫头怎么样了?”元璟又问道。 “那位馒头姑娘啊,伤势倒是没有什么大碍。”沈思书摸着下巴,“刚才那马车虽然看着不起眼,但颇为细致华美,而且那位姑娘谈吐不俗,想必是官宦人家出身。属下已经派人拿着马车上的信物打探了,不久就有消息。” 之前沈思书观察到吴婕在马车内照料另一名女子的尸身,刚才埋葬的时候,也去祭拜并做了标记。从这些看来,也许之前的劫匪之说并非谎言。 只是遭了劫匪,见到他们正规兵马,为何不出言求救,反而谎话连篇呢? 还有一件事,沈思书又道:“刚才试探她脉象,虽然并不通晓武功,但……好像中毒了哎。” 中毒?元璟动作一顿,透过营帐缝隙,凝望着外面瑟瑟发抖的身影。她正在雪堆前摆弄什么,脸孔冻得发紫,不比侍卫都有功体在身,平常人这样的雪夜撑不住的。 *** 吴婕正在路边,找了些积雪清理了一下脸上的淤血。她是好洁之人,实在受不了这个邋遢的样子。 冰雪冷得手直打哆嗦,还有刚才银线勒出的伤口,刺痛入骨。 吴婕折腾了半响才将自己收拾地略整齐了些,忍不住愤愤然地瞪着旁边端着热水进出小帐篷的人影。 这种情形之下,竟然还有人忙着烧水送入帐内,供他梳洗。 正羡慕嫉妒恨着,门帘掀开,沈思书走了出来,笑道:“请姑娘进入一谈。” 吴婕略微犹豫,还是跟着进了营帐之内。 外面实在太冷,她衣着单薄,继续待着必定会大病一场。礼教这种东西,都是约束有名有姓的人的,自己如今隐瞒身份,容貌大损,也不必计较这些俗套。 进了帐内,立刻感觉全身都舒坦了起来。中央的铜炉里噼啪作响,烧着木炭。 元璟并不在帐内,似乎是去查看受伤的士兵了。既然没人,吴婕也不客气,赶紧上前将快要冻僵的手指头凑到了铜炉边上。 终于全身暖和了过来,主人也返回了。 吴婕立刻站起身来,拘谨地退到一边。 元璟看了她一眼,只说了一句:“休整两个时辰,之后继续上路。那边有垫子。”然后也不理会她,坐到旁边拿起一卷文书翻看起来。 吴婕松了一口气,走到角落,果然火炉边放着两个垫子,上面血迹宛然,是从之前马车上抽出来的。略微犹豫,她乖乖坐了下去。 这个时候就不要计较那么多了。 她刚坐好,突然一道白影闪过眼前,柔柔飘落下来。 吴婕条件反射地抬手接过,竟然是一条白布。 “旁边有药,将手处理一下。” 他竟然注意到自己手上有伤,是在马车上,还是刚才发现的?吴婕将白布拿起来,摊开掌心,因为之前银线的切割,皮肉都翻了起来。好在她已经用冰雪敷过,止了血。 既然有药,她也不会跟自己过不去,立刻凑到小桌边上,拿了金疮药粉,略撒了些,然后用另一只手将掌心包扎起来。咬着白布的另一头打了个结。 回到了炉子边上,百无聊赖地待着,过了片刻,她突然意识到,叫自己进来,不会就是因为见她冻得厉害,一时怜悯吧。 抬头看去,元璟坐在帐子另一边看着文书。 吴婕没有说什么,沉默地烤着火。 温热的感觉围绕在身边,莫名其妙思绪回到了上一辈子。 不是她念旧,而是诡异的巧合。 上辈子第一次见他,恰恰就是今晚。 她入宫之初,正逢元璟带兵去西域夜阑国平叛,数月都不在宫中。 小年夜的那一晚,宫中设了宴席,恰好捷报传来,从高皇后到普通宫人无不喜气洋洋。 她也跟着喝了两杯酒,觉得不胜酒力,便寻了个借口退席出来。 走在御花园中,满地莹白。 记得那一天,京城的雪下得比金芜还要大,洋洋洒洒堆了满地。 她披着雪狐皮斗篷,站在道边一棵花树之下,遥想着远在新韶城的家人,满是惦念,突然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她转头望去,就看到了快步走近的他。 彼时,雪停云散,一缕月光透过云层。踏雪而来的那人便如月光骤然流淌过满地莹白,带着冷冽,也带着生机。 他刚从边关返回,满身风尘仆仆,却掩不住清辉明朗的气质。 见到吴婕站在树下,他似乎也一怔,目光扫过她的容颜,又看着她发髻凤钗,唇角绽放一丝笑意。 “久闻公主倾国佳人,今日一见,才知传言不虚。” 吴婕立刻认出眼前之人是谁,盈盈一礼,笑道:“久闻陛下龙章凤姿,今日一见,才知传言有误。”她抬头凝视他,一本正经赞道,“谪仙之色,当胜龙凤矣。” 这般直白的夸赞元璟美貌,他身边几个内侍都悄然变色。 吴婕看见了,便知晓自己言语也许不妥当,可再看元璟,却并无异色,反而眼中含笑。 “你我夫妻如此吹捧,传出去岂不让人笑掉大牙。” 吴婕躬身行礼,正色道:“皇上慎言,臣妾不过妃嫔,不敢以夫妻称之。” 他没有回答,吴婕心中稍微有些忐忑,又笑道:“宫中听闻皇上凯旋,又逢佳节,已经备下欢宴,皇上不去与众人同乐吗?” 元璟展颜笑道:“宫中欢宴,是宫中对朕的心意,这一路风霜,公主没有心意吗?” 吴婕眨了眨眼睛,立刻抬手从旁边花树上折下一枝花来,上面几点梅花开得正好。 “皇上大胜而归,臣妾借花献佛,此花经霜尤艳,遇雪愈清,苦寒之后才得功成,便如皇上一路披风戴月,终于大胜而归。” 元璟抬手接过,笑道:“公主心意,朕定然好好保存。” 也许是他的态度太过温和,吴婕一时心动,忍不住笑问:“只是保存,难道无回礼吗?” 元璟微笑着转身,竟然真的从后面侍从手里接过了一样东西,递到了吴婕面前。 是一盏兔子灯。 “入城的路上看到的,就买了一只。听闻南方这个时节有家中悬灯的习俗,怕你想家。”年轻的皇帝笑容和煦温柔。 那一刻,吴婕真的感受到一种久违的温暖,也许是身在这个荒凉的地方太过冷寂,来自上位者的一丁点儿暖意,也足以让她感恩戴德了。 “等过了年,上元节的时候,朕再带你出去看看,京城的灯火也是极美的。”他上前拉住她的手,往殿内走去:“奔波一路,朕也乏了,就别在这里吹冷风了。” 吴婕跟上他的脚步。两人经过廊下,元璟突然说了一句:“委屈你了。” 吴婕抬头看了他一眼,元璟并没有看她,只是低着头,突兀地说了这句话。 她明白他所言的是这几个月的事情。 自从入宫之后,高皇后心痛弟弟在东越被害,还连累自己小产,因此对她这个越国公主百般为难。几个月下来,吴婕受了不少闲气。 我的侍女要登基 第20节 此时被人提起,鼻子有些发酸,她低下头,言不由衷地说着:“娘娘心中悲痛,身体欠佳,臣妾这点儿委屈算得了什么。”天下间的男子,都希望看到自己妻妾和睦,亲如一家吧。 他低笑了一声:“口是心非。”旋即又道,“你放心,日后不会了。” 他的笑声爽朗明快,掌心温热而有力。 之后的几个月,他果然也如同承诺中的一样,护着自己没有再受委屈,再后来…… 吴婕突然感觉一种深深的寒意,她哆嗦了一下,抱紧了膝盖。 前生今世,都是在这个小年夜的夜晚两人初次相逢,只是场景天差地别,叫吴婕不知如何评价这番孽缘。 又想起上辈子在宫中的起伏沉落,什么日后不会委屈了,哈,自己毕生所受委屈,多半都是因为此人。 男人的承诺,果然都是狗屁!想起旧事,吴婕满心冷笑,忍不住抬起头,却不期然对上一双冷澈的眼眸。 元璟竟然凑巧在这个时候看向她了。 第25章 恨意 吴婕吓了一跳,连忙挪开视线,心脏狂跳。 元璟皱起眉头:“你刚才在想什么?” “没有什么,只是有些害怕。” “撒谎,你刚才眼中并无恐惧之意,反而……”元璟盯着他,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描述那种感觉,那是一个充满怨念的眼神,甚至隐含杀意,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吴婕无语,这家伙的目光也太毒了吧?她低下头,糯糯道:“只是又想起了被那两个恶贼掳走的光景,还有橘儿妹妹她……” 这个解释也算合情合理,元璟却直觉地感到哪里不对劲儿。 他刚才看文书眼睛发累,想起帐内还有这么个闲杂人等,瞥了一眼,就对上她满含恨意和杀气的目光,让人心头发寒。 “有这么大的恨意吗?” “当然,杀身之仇,不共戴天。”吴婕低头说着,语调清冷,“我一向与人为善,自问未曾害过谁。毕生所求者,不过一个栖身之地,一份安宁生活罢了。却偏偏世道不饶人,一只只恶狼扑上来,恨不得扒皮吃肉才甘心。试问,天理何存?” “你是一只羊,竟然问恶狼为何要吃你?”对她的满腹怨念,元璟却只是嗤笑了一声,“你问天理何存,天理不就是狼吃羊吗?” 吴婕被他堵得胸口疼,冷笑道:“狼与羊的天理自然是这般,但我们是人,是受过礼仪教化的,却自比畜生,还自诩天道,有什么毛病?” 这下子轮到元璟被堵得慌了。他眯起眼睛,盯着吴婕。 半响,突然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容:“说是礼仪教化,不过是一层遮羞布,没有了这一层,比牲畜都不如。” 他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来,眉宇间透着一股子戾气。吴婕两辈子都没见过他这样的表情,被他看得心里头发毛。转而却又想起了上辈子临死前听到的那些噩耗,怨气更增:“那些背信忘义之人,可不是连畜生都不如?偏偏还要扯起道德公义的遮羞布来。为羊之辈,就活该走投无路,被狼啃噬吗?焉知哪一天不会鱼死网破……” 她用力拽着裙裾,连掌心的伤口崩裂,鲜血溢出都毫无所觉。两辈子的怨念,因为今晚曲折离奇的刺激,骤然爆发了出来。 这种极端的感情,连元璟都为之惊讶。 宣泄完了,账内一片冷寂。 诡异的宁静之中,吴婕突然有些后悔,低头不再看元璟。 幸而元璟也没有接话。一切又重归安宁,就像两人对视之前的样子。 过了半响,就在吴婕有些迷糊的时候,元璟突然又开了口:“此事算你一功,待查明真相,若真是匪徒绑架,我会派人替你平息。” 吴婕愣了片刻,才低声应道:“多谢了。” 两人不再说话。吴婕抱膝坐在垫子上,迷迷糊糊着,突然,她猛地一惊,抬起头来。 自己是累得狠了,竟然坐在这里打起了瞌睡。 过去多久了?抬头看去,对面元璟已经不见了,帐子里空荡荡的,只有火炉里的木炭依然在噼啪作响。 吴婕站起身来,略微活动酸涩的手脚,她悄悄掀开营帐帘子。 寒风飒飒,吹得人脸颊生疼,放眼望去,黑夜依然笼罩在头顶上。 但目光所及,外面的人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重伤的侍卫们都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支商队,带着七八辆大车,堆着满满当当的货物,停驻在这一小块平地上。 马匹和骡子悠闲地抬着蹄子,打着鼻响。 整一个路过暂时休整的商队模样,连同那憨态可掬的掌柜,伶俐精悍的伙计都一应俱全。 元璟藏在哪里?吴婕找不出来。但是沈思书倒是一眼就看到了。 他换了一身宝石蓝的长衫,通身儒雅精明的账房模样。 看来,他们还是要进金芜城啊!吴婕垂下视线,正好也是她的目标。 短暂的休整之后,队伍马上要出发了。 “姑娘可要与在下共骑一匹马?” 看着牵着马站在自己面前的沈思书,吴婕赶紧摆手:“不必了,我一个人即可。” “你会骑马?”沈思书眼中闪过亮光。 吴婕点点头,死猪不怕开水烫,反正她露出的破绽已经够多了,再多一个也是债多不愁。 经历了刺客事件,沈思书他们不可能再将自己送入府衙。 连橘儿和两个刺客的尸体,跟着黑衣刺客的尸首,都被侍卫们择地掩埋了。 吴婕怀疑,就算真送去了府衙,哪怕最老道的仵作,也无法检验出橘儿几个人的死因了,因为都被射成刺猬了。 想必很快就会循着马车等物查明自己的真实身份吧。等入了城,她该怎么解释呢? 骑在马上,走了不久,便看见了金芜城,高耸入云的城墙在幽暗的天际尽头泛着冷冷的光芒,宛如一只巨兽,盘踞在广袤的大地上。 又走了小半个时辰,吴婕开始感觉腿内侧传来摩擦刺痛的时候,终于抵达了城门前。 自从锦宁公主遇刺之后,城门就一直是封闭的,但沈思书一行人明显有特殊途径。 听闻是王府衙门采购的药材等物,城门官迎了出来。 一个侍卫上前递交了文书,城门官验看过,又去后面检查了一番货物,便打开城门。 沈思书一马当先,带着商队轻车熟路进了城内。 看来元璟这一次真的是秘密潜入呢!看着没入侍卫队伍中央的年轻帝王,吴婕缀在队伍末尾,不动声色地想着。 ******* 金芜城东边的小镇上。 陆娉婷正坐在桌旁,虽然已经深夜了,但她没有丝毫睡意。 沉默了片刻,她再一次问道:“还是没有回来吗?” 善芳肯定地点点头,“没有回来。” 陆娉婷终于松了一口气,一时间,也不知道心中是喜悦,还是愧疚。 喜悦的是自己的计谋终于成功,想必这件事之后,杨氏那个贱人再也不敢轻易算计她了吧。愧疚的是,毕竟是两条性命,尤其橘儿也算跟随她好几年了。 唉,为了自己,只好牺牲他们两人了,好在她们一个性命是自家奴仆所救,如今也不过是偿还了,另一个本就是奴婢,被主人卖掉也是经常的事。 陆娉婷冷静下来,问道:“外面的事情准备地怎样了?” “一家子都准备好了,口供也都对好了,这一次绝对让夫人无话可说,等老爷回来了咱们就动手。” 陆娉婷略一犹豫,吩咐道:“再多等两天,毕竟人刚丢就上门,也太巧合了些。” 杨氏暗中勾结外面的地痞,想要将她偷偷劫走发卖掉,得知了这个耸人听闻的计划,陆娉婷又惊又怒,她难以置信杨氏竟然如此丧心病狂,一开始,她准备找父亲告状,但是转念一想,父亲这些年来一味疼惜那几个儿子,对自己这个前妻留下的女儿早已不放在心上了,而且就算父亲阻止了杨氏的恶行,看在儿子的面上,也不可能将她休弃,自己迟早要面对新一轮的算计。 既然如此,索性利用这个时机,反杀一局。 那个她救起来的傻姑,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来历,但看衣着举止,明显是好人家的女儿,甚至说不定是富贵人家。她在外面偷偷联系了一家人,假冒是傻姑的家人。 待过两日,上门来吵嚷着找人。 哈,看杨氏如何处理。 到时候自己再揭穿杨氏试图谋算自己的恶行。就算父亲想要将这件事情压下来,奈何外面有傻姑的“家人”在喊冤,逼良为贱,贩卖良民,这可是重罪。 世事就是如此荒诞,父母发卖女儿,不算重罪,发卖橘儿这种奴婢,更是天经地义,但若是将傻姑这种别人家的良家女儿发卖了,那就是拐卖的罪行。 到时候只要傻姑的“家人”不依不饶闹下去,父亲焦头烂额,迟早让杨氏那个贱人好看。 陆娉婷咬着唇,暗暗下定决心。 第26章 入城 走在金芜城的街道上,吴婕放眼望去,暗暗惊叹。 好繁华的城池啊!不愧是北魏东部的第一重镇。自家东越的首府新韶城已经是顶级繁华的大城了,商贸来往,百姓富庶,但比起眼前城池,还是远远不如。 这里已经如此繁华,北魏的京城应该更加风光无限吧。 可笑自己虽然上辈子在北魏待了多年,竟然从头到尾都没见过民间风情,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就是如此可悲。 沈思书一行到了城东一座独立的庄园中。 庄园内的管事迎了上来,他们对队伍中为什么有一个女子有些诧异,但只当做是哪个人随身带着的侍妾通房之流。专门安排两个丫环将吴婕送进了一处小院里。 吴婕聪明地没有点破。 沈思书等人被管事簇拥着前往正厅,准备交接公务。 吴婕一路到了后院,进了院子,她立刻吩咐丫环准备洗漱用品和衣服首饰等物。 这样颐指气使的做派明显是得宠的侍妾所为。几个丫环仆妇毫无疑惑,立刻按照吩咐去准备东西了。 吴婕换了衣服,又打着歇息的旗号,撵走了丫环。趁着天还没亮的功夫,悄悄来到后院中,眼瞅着四周无人,沿着后墙翻了出来。 双脚落到街道上,吴婕难以置信,这么简单就离开了? 也许是沈思书他们完全没有想到自己会逃跑吧! 实际上在进城之后,吴婕就已经决定要走了。如今她的父亲德王正在这里,只要联络上使节团,她就可以隐藏起来,然后等待父王与大魏这边谈妥了公务,一起返回东越了。 什么元璟,什么福王,什么陆昭仪,统统见鬼去吧! 我的侍女要登基 第21节 急着离开,还因为一件事,听闻自己身亡的消息,父亲母亲一定伤心痛苦,自己要尽快回去,才能让他们安心。 庄园后面的街道颇为冷清,吴婕走了出来,在街面上稍微打听一下,便得知了东越使节团的位置。 穿过两条街,抵达了目的地。 坐在公馆对面的一座茶楼里,吴婕叫了一壶茶,两盘点心。 焦急地望着公馆紧闭的大门。 眼看着父亲已经近在咫尺了,可是这一层窗户纸应该如何捅破呢? 紫茴之死带来的大好局势决不能浪费掉,自己该怎么能联络父亲,而又不惊动别人呢? 天边泛起一抹亮光,这充满了波折和荒诞的一夜终于过去,虽然一夜未眠,吴婕没有丝毫睡意。 坐在茶楼里等待的功夫,她脑海中闪过“假冒死里逃生的紫茴前去拜见”,“化妆成乞丐拦路呼救”,“东越子民流落在外上前求助”等十几个方法,奈何都无法保证万无一失。 最大的为难之处就在于,父亲身为正使亲王,不是平民百姓随意能见到的,而且身边不可能没有陪同人员。这给吴婕的认亲大计带来极大的困难。 一直发愁到日上三竿,眼看着外面又一次飘起了小雪花。吴婕不禁裹紧了身上的斗篷。 只能先定个房间住下来了,金芜城虽然商贸发达,海客云集,但是一个单身女子住店,似乎也不太妥当,幸好身上还有那份蔡老大的路引文书,吴婕正思量着是不是先去买一套男装回来。 突然看见对面公馆的大门开了。 十几个面貌陌生的侍从簇拥着一个人走了出来。 吴婕瞬间睁大了眼睛,是父亲出来了吗?一想到这个可能,之前所有深思熟虑都化为飞灰。她忍不住冲出茶楼,走到了街市上。 但是很快,她就冷静了下来,冷冷的雪花飘落在脸颊上,提醒着残酷的现实。 眼前之人身量偏瘦,肯定不是父王。吴婕一阵失望,转头离开。 然而,背后一声呼唤拦下了她的脚步。 “等一下!你是,紫茴姑娘?” 吴婕吓了一跳,转头定神望去,被围拢在众人中间的那个少年,眉目俊美精致,带着少年特有的朝气。 是那个叫小莫的侍卫。自己还在白鹿山上救过他来着。 在侍卫的簇拥中,小莫本来正准备上马离开,见了吴婕,立刻扔掉缰绳,急急往这边走过来。 吴婕想离开,却已经来不及了,转念想到,上次在白鹿山上见面的时候,自己为了遮掩身份,确实对他说过,自己名叫紫茴,是德王府的侍女来着。 想不到当初一语成谶,自己真的变成紫茴了。 呃,不过自己如今容貌大变样,他竟然还能认出来? 站在吴婕面前,少年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情:“紫茴姑娘,真的是你?” 吴婕只能嗯了一声。 少年大喜过望:“刚才看到姑娘背影,就觉得眼熟,看到姑娘容颜,还以为认错人了。” 吴婕一愣,原来他并没有认出自己的容貌来,只是从背影上察觉有些相似,如果刚才她不停下脚步,继续向前走,也许就没有这么多事儿了。 心中大为后悔。却已经来不及了。 小莫端详着她的容貌,眼中闪过怜悯之色:“我之前已经听说过你失足落水的事情了。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悲剧。” 对少年的亲近,吴婕满心不自在,她与眼前少年不过两面之缘,根本不熟悉,而且她现在一心想要联络上父亲,父女两个双双把家还,对这些大魏的官员,尽量少接触。 略一思忖,她含糊说道:“是不小心掉进了水里,之后被人救了。” “然后你一个人上京来找公主殿下吗?这一路辛苦,怎么不联络当地的官府呢。”小莫忍不住问道。 这个问题怎么回答呢?所以她才不想跟这些人多接触啊,破绽肯定是越来越多的。 好在小莫的几个同伴走上前,其中一个眉目英朗,气度沉静。 他看着吴婕,问道:“子墨,这就是你之前提过的那位紫茴姑娘?” 小莫点了点头,笑道:“殷四哥,紫茴姑娘是公主殿下的侍女,之前对我有救命之恩。” 殷四哥冲着吴婕点点头:“没想到姑娘吉人自有天相,能自己死里逃生。如此,我等也可以将派去江上打捞的人手撤回来了。”几十条船上千号人呢,每天蹲在江上也不像话。 小莫笑道:“也是,辛苦大家了,就劳烦殷四哥代我传令吧。” 他之前派人到江上打捞自己了?两人对话中透露出来的消息让吴婕一愣。 忍不住有些感动,想不到只是之前相救一次,他竟然如此惦记着自己。 “姑娘对我有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当然要为姑娘尽一份心力。”小莫笑着说道,少年的神情爽朗而明快,“而且我总觉得,紫茴姑娘不可能这么轻易就逝去了。如今一见,果然苍天有眼。” “多谢了。”吴婕只能说道, “姑娘是来找公主殿下的吧。只是……”小莫脸上露出为难的表情,似乎不知道应该怎么说那个惨痛的消息。 “我之前在路上已经听说了公主殿下的事情了……”吴婕爽快地接过这个难题,一边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悲恸来。 “紫茴姑娘不要伤心,都是刺客作乱,还请节哀顺变。”小莫体贴地安慰着。 “姑娘不如先跟我进来公馆吧,这里本就是准备给贵国使节团下榻的地方。” 吴婕一愣,糟糕,她还没有做好准备啊! 可是想要拒绝,完全没有合适的理由。 吴婕还在犹豫的功夫,小莫却不给她拒绝的机会,一群人簇拥着她直接走进了公馆。 踏进大门,吴婕两眼一闭,算了,走一步看一步吧,东越这次官员之中,认识自己的人也不多,而且现在容貌变化剧烈,总能遮掩过去。 进了公馆,出乎她预料之外,人很少,行走的仆役婢女都是生面孔,显然都是公馆中原本的仆役。 “德王爷和几位礼官都去了福王府中,听说德王和福王殿下一见如故,福王欣赏王爷的文采,招待他留宿在王府之内了。”小莫解释道。 吴婕松了一口气,虽然见不到父亲有些失望,但有了个缓冲的机会,能让她更好地应对这一切。 “姑娘风尘仆仆,这些日子一定受苦了,来到这里,也可以暂且安心。”小莫行动效率极高,短暂的时间内,已经命人帮她安排好了房间和侍女。各色物件一应俱全。 吴婕笑着谢过,忍不住心中纳闷,这个小莫好像是淄王元哲身边那个姓莫的护卫统领的弟弟,虽然元哲是掌权亲王,其护卫统领应该也不过是四品带刀护卫等级,一个四品护卫的弟弟,有这么大的权威? “小莫,你怎么会来这里,不是已经返回京城了吗?” 小莫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之前去过东越,所以这一次被派来帮忙接待使节团,其实懂的东西不多,全靠多学多看了。” 是个谦虚谨慎又有礼貌的好孩子,只是……自己的问题好像完全没有回答呢。 算了,反正等离开这里,跟这些人也不会再相见了。吴婕也懒得追问。 看出她一脸疲惫,小莫安排好,就体贴地告辞了。 离开了公馆,他身边的侍从白临笑道:“世子,这位姑娘就是你之前反复提到的紫茴姑娘吗?不是说,紫茴姑娘是位大美人……” “你听谁说的,紫茴姑娘的容貌。”小莫脸色沉了下来。 “是老王啊,他吹嘘说在东越出使的时候,遇到刺客,被一位天仙一样的美人救了,好像就是这位紫茴姑娘吧。” 白临看到主人脸色不佳,小心翼翼地问道。 小莫冷哼了一声,“明天就将那个嘴碎的家伙打发去边关,不要在留在京城碍眼了。” “呃……”白临话语一窒,心中默默同情了一下。 “对了,立刻寻高明的大夫来,替紫茴姑娘诊治一番。”紫茴姑娘容貌大损,一定是中毒或者疾病。 女子爱惜容颜,他怕紫茴姑娘伤心,刚才特意回避了这个问题,但请医延药可不能耽搁了。 第27章 汤圆 “人不见了?什么意思?”元璟放下手里的茶盏,抬了抬眼,冷淡的目光扫过眼前之人。 年轻的帝王虽然继位不过年余,但天然有股压迫人的威势,如同那卓然生辉的美貌,让人难以抵挡。 好在沈思书是久跟他厮混的,脸皮早已锻炼了出来。闻言干笑了两声,“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堂堂大内禁军,数百精锐,竟然看不住一个不会武功,还身中奇毒的女子?” “呃,这个,其实昨天安置的时候,那帮负责招待的管事将她当做内眷,安置到了后院里。跟兄弟们不在一处。”说起昨天的乌龙,沈思书也很头疼。 关键还是之前那一场刺客闹的,紧急改了入城的计划,这一处庄园其实人手不足。又忙着探听城内消息,一时真没功夫照看这个闲散人等。 本来以为她一个不会武功的弱女子不可能乱跑的。没想到人家偏偏就有这个胆量! “不过跑了也无所谓,反正已经查清楚来历了。”沈思书笑道。 元璟抬了抬眼皮,示意他继续说。 沈思书请了一声嗓子,继续道:“根据那辆马车,已经查明是原安青知府陆德文家的,是归他们家次女所有。那三人的身份也已经查明,头颅重伤致死的是陆家丫环橘儿,另外两个是本地的地痞,其中那个蔡老大是本地人面挺吃得开的一个人物,听说最近刚刚接了一笔大生意,要贩卖某个官宦人家的碍了主母眼的小妾去外地。” “另外这位陆家二小姐是陆大人前头的发妻所生,与如今的夫人很是不合。” “陆德文,是圣安十四年的探花?去年的考评上说恪尽职守,明察秋毫的那个?”元璟略一思忖,立刻问道。 “正是。”沈思书心悦诚服。眼前这位天生聪慧,连随便一个四品官的履历都这么清楚。 元璟低笑了一声:“看来这明察秋毫只在公务,内宅一塌糊涂啊。” “是啊,内宅糊涂,还得劳烦陛下为他来整顿。” 元璟瞪了他一眼。 沈思书摇了摇扇子,笑道:“臣明白,如今咱们还有大事要忙,这些家宅琐事,且放后面再说吧。” “先派个人敲打敲打,免得徒生是非。” 沈思书折扇一合,笑着躬身:“臣明白了。陆大人其实为官还算清正,这位陆二小姐嘛,说起来,这位馒头小姐,明年还在陛下的选秀之列呢。” 元璟嘴角一阵抽搐:“你觉朕有那么饥不择食吗?” “呃,臣多言了。”沈思书赶紧低头。恭送这位祖宗出了门。 眼瞅着人走远了,不禁小声嘀咕了一句,鸡鸭鱼肉吃多了也腻歪,也许想吃一口馒头滋味也说不定啊。 *** 吴婕并不知道自己的离开,沈思书他们会怎么想。 反正一走了之,自己不必再烦恼了。 居住在公馆里,她发现,自己好像恢复了昔日郡主那种金尊玉贵的生活。 这大魏的招待还真是客气,连自己一个侍女,都如此精心吗? 我的侍女要登基 第22节 放下调羹,看着桌上摆着的几十道菜肴,吴婕有些不自在。 “紫茴小姐放心享用吧,这些都是使节团的份例。如今几位使节大人都留在福王府里,所以这份例放着也是浪费,不如您先用着。”侍奉的婢女伶俐周到,似乎是看出了她的疑惑,立刻解释道。 听起来好像很有道理。吴婕舀了一勺菌菇丸子汤,鲜嫩的鱼肉裹着蟹黄,配合着菌菇的清香,味道鲜美异常。 转眼已经在公馆里住了两天了,想象中紧张而又兴奋的父女会面始终没有出现。因为德王一行与福王详谈甚欢,所以这几日都留在福王府了。 福王本人向来豪爽好客,喜欢招揽各种奇人异士,将使节团留在府中也是正常。 吴婕着急也没用,她一个侍女,又没有借口去福王府。 只能乖乖在这个冷寂的公馆里住了下来。除了她之外,公馆里还有三百名东越来的护卫士兵和一些侍从仆役。都是没法进内宅的,所以整个公馆的后宅,如今只住了她一个人。 用过晚餐,吴婕披上外套。在前庭花园中散步片刻,就看到一个人影急匆匆走了进来。 小莫脱下披风,抖了抖,落雪簌簌而下。 “外面下着这么大的雪,还以为你今日不会过来了呢。”吴婕笑着招呼道。她留宿公馆的这几天,小莫每日必到,来关心她的饮食日常。吴婕感动之余,也有些意外。 小莫笑道:“只是一些小雪花罢了,金芜这边靠近东海,天气暖和,等去了京城,你才知道什么叫大雪。” “哈,那也许我无缘得见了。”吴婕笑了一声,这辈子她是不想再去那个地方了。 小莫眼中闪过一丝失望,旋即振作起精神,打量着吴婕的脸颊:“你容貌今日恢复了不少呢。” “还要多谢你的药材。”吴婕真心实意地说道。 前几天将她送进公馆之后,小莫立刻请来大夫帮她诊治。吴婕不想被人察觉中毒,便索性撒谎说这是她的痼疾,凑巧发病,只是随身的药丸在落水的时候都弄丢了。 小莫立刻询问药方,吴婕将当初广信大师的方子给了他。不过半日功夫,他就命人配制出来,送到公馆。 制成的药丸玉雪可爱,带着一丝清甜。服用之后,果然脸上的浮肿大为缓解,不过三两日功夫,容貌已经恢复地七七八八了。 这幅模样,想必等父王见了,也不会认不出来了吧。 “刚才已经用过晚膳了吗?”小莫招呼道。 “吃过了。闲着无聊出来走动一下。”吴婕笑道。 “那还有没有胃口,尝尝这个?”小莫将手里的东西提起来,吴婕这次发现竟然是一个食盒。 “这是东城那边的汤圆。路过店家的时候,想起你们东越那边年节的时要吃这个的。” 吴婕一怔,这段日子她心事重重,完全没有注意到竟然是年节了。 不禁伸手接过,“多谢了,这几天浑浑噩噩都忘了日子了。”又好奇,“今日是年节,你不用陪着家人吗?” “家人都在京城和西北呢,如今同在金芜的只有一个义兄。他出城公干去了。” 吴婕知晓他的义兄便是之前见过的那个殷四哥。 接过食盒,她迫不及待地打开,一阵香甜的味道冒出来。白润的汤汁里十几个圆滚滚的小东西沉浮其中。虽然晚饭吃了不少,闻到熟悉的香味还是让人食指大动。 食盒里带着调羹,吴婕顺手捞了一个塞进了嘴里。清甜的香味格外熟悉,好像是钱字坊家最擅长的桂花蜜糖馅儿的。 “金芜这边也有钱字坊的分店吗?” “真被你吃出来了。是在城外有一家。”小莫笑道。 后面那个眉目清秀的小厮插嘴道:“可是在城东三十里外的良川镇上啊,我们少爷可是跑了一下午,才买回来这东西的。” 小莫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你别听他胡诌。有些凉了,先让奴婢去热一下吧。” 听了这句话,吴婕突然感觉这碗汤圆不太好下咽了,顺势递给身边的丫环,“也好。” 丫环将食盒接过,端了下去。 两人站在廊道内,为了打消心头那点儿尴尬,吴婕开口道:“你今天下午出城了?金芜的封禁解除了吗?” “没有,我以出城公干的名义走的。”小莫爽快地承认了自己假公济私。 吴婕无语。 小莫继续叹了一口气,“金芜城老是封闭着也不是办法,我今日出去外面镇上,看到好多客船都进退不得,只能停留在附近的镇子上过年。” 吴婕点点头,“福王府说是要搜查南朝刺客,但这都多少天了,继续封闭城门,对百姓生活极为不便。” “那么多人滞留镇上,加上年节时候闲人也多,出了不少事端。今天去的镇上,就刚刚有一家姓陆的官员,夫人出门的时候竟然被惊马撞到,连腿都断了,伤势严重,偏偏肇事之人跑得不见踪影。” 姓陆的官员的夫人……不会是陆娉婷她们家吧。吴婕莫名的想着,若真是杨氏,也算是天理昭彰,报应不爽了。 *** “天理”打了个喷嚏,看着手里的文书。 沈思书在旁边说道:“蔺将军已经检查过那批刺客的尸首了,从衣服布料和兵器上来看,都是西北幽州府的产出。金芜城附近的驻军勘察了一遍,因为搜掠刺客,近日百人以上的调动非常频繁,一时不好确定。另外禁军之内也排查了一遍,已经锁定了两个人。” “先不必惊动,静观其变就好。”元璟吩咐道。 他合上奏报,冷冷说着:“我这位王叔,是富贵的日子过得太久,连头脑里都满是肥肉了。” 只是可恨,偏要在此时发动,若能再晚个一两年,他也不至于如此束手束脚,还要亲自涉险潜入金芜城内。 沈思书笑道:“黄大人他们已经投诚,皇上此行必能马到功成。”这两日间,元璟秘密召见了好几个府衙的掌权之人,原本对福王谋反就游移不定的几个人立刻摆明车马,三呼万岁了。 虽然暗地里的布局已经十拿九稳,但再怎么样,金芜城也少不得要乱一场了。还有这一路被无端卷入的东越之人,以及被耽搁的夜阑国战事。元璟恨得咬牙切齿。 第28章 高子墨 两人在回廊上漫步而行,外面雪花飘零,小莫问道:“往年紫茴姑娘年节是怎么过的。” “当然是跟着……”吴婕顿了顿,将父王母后妹妹一起过这句话咽了回去,改口道,“当然是跟着郡主,还有平日里的小姐妹们一起过了。” “紫茴姑娘的亲人?” “都已经过世了。不过我在德王府里,大家日常相处,跟亲姐妹也不差多少了。” “听起来真是热闹啊,我也希望年节时候有家人一起,我小的时候,也是跟着哥哥姐姐他们一起过的。”小莫感慨地说着,秀气的眉眼中带着一丝惆怅。 “这么年轻就出来公干,连过年都不得回去。确实辛苦。” “就算回去了也没有什么人了。”小莫叹息,对吴婕疑惑的目光,他苦笑道,“我的几位哥哥,都在数年前先后亡故,姐姐自从嫁人,等闲无法见面。父亲则在任上,相隔千里。京城府中只有我一个人罢了。” 吴婕眨了眨眼睛,总觉得这情况,听起来莫名的熟悉啊。 两人一路并肩而行,走到回廊尽头,是一座小花园,寒冬腊月,花园中草木都只剩下残破的枯枝,却因为一场大雪,焕发了崭新的生机。 横斜的枝丫上挂满了晶莹的雪,在点点灯光映照下格外可爱。 吴婕转头望着身边的少年,终于按耐不住:“小莫,你是莫统领的弟弟吗?” 小莫脸上露出犹豫的神情,旋即羞涩地笑了笑,“不是,莫统领之前教过我一段时间的武功,所以上次出使东越,我跟着他一起过去了。” 吴婕继续盯着他,心脏压抑不住地开始狂跳。 “我其实姓高,名子墨,我父亲是现任右相,兼兵马大元帅。” “原来你是高大将军的儿子,是我失礼了。”吴婕用尽全部理智,才压抑住没有当场变脸。 眼前这个小莫,竟然是高皇后的亲弟弟,开什么玩笑,那高宏源呢?上次在宫中见面,他亲口承认自己是高皇后的弟弟啊!堂堂三品大员,北魏副使,不可能在这种事情上撒谎吧,而且还当着淄王元哲的面呢。 小莫有些诧异,吴婕的声音突然变得冷淡了起来。 “听闻这次出使我们东越的高副使,也是高家的……” “高大人吗?他是章和十九年的状元,与我们家连了宗,父亲很欣赏他,说是栋梁之才,还将他收为义子。可惜天不假年……” 吴婕表情僵硬,心中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 说是连了宗,实际上就是出身寒门的俊彦新秀投靠高门贵阀吧。还称呼高皇后为姐姐,难怪当时元哲眼中闪过一丝异色,可恨自己竟然没有多想。 其实高大将军在朝中是出了名的喜欢收义子,尤其朝中、军中杰出的新秀人才。听说其麾下还有什么十三太保,都是北疆出色的新锐将领。 前世她封闭后宫,也没有详细了解这段往事,先入为主地认为,既然高皇后的弟弟在使节团,必定是高官显贵,未免认错,还专门询问了本人,万万没想到,还有高宏源这个变数。 想起之前自己听闻高宏源死亡消息时候,那隐秘的痛快心理……其实自己上次没有巧遇的话,眼前这个少年可能真的已经死了。 算了,他活下来也好。与高皇后之间的恩恩怨怨,都是前尘旧梦。她不想管,也不必再管。 “天色不早了,世子还是早些回去吧。”吴婕淡然道。 被这个异样的称呼吓了一跳,小莫抬头看着身边的女子,他糯糯地开了口,“紫茴姑娘,我觉得身份只是虚名罢了,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不必执着于此。” 吴婕点点头:“我明白。” “你叫我小莫就好,或者小墨。不必叫我世子。”高子墨认真地道。 “我知晓了,世子。”吴婕板着脸回道。 高子墨:…… 吴婕叹了一口气,正色道:“你我终究身份有别。而且,想必德王爷很快就会返回,到时候我便可以跟随他返回东越了。” 高子墨眼中闪过一丝失落。 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吴婕轻轻叹了一口气。 她隐约能感觉地到,少年对她有别样的好感,这些天的细致体贴,说不感动是假的,但是她对他并无别的意思,而且如今又知道了他的身份。高皇后的弟弟…… 吴婕嘴角抽搐,还是算了吧! 出了公馆,高子墨忍不住又转过头,看着封闭的大门,内心满是失落。 身旁白临低声道,“世子何必如此低声下气,不过一个侍女。之前那碗汤圆,还是您奔波了足足一整天才买到的呢。” 高子墨神情转冷:“住口,紫茴姑娘对我有救命之恩,” 白临讪讪地住了口,却忍不住嘀咕了一句:“直接向德王爷讨要就是了。” 如今的贵族圈子中,互相赠送侍女是常事,也是交往的雅事。 高子墨脚步一顿,冷冷看着心腹:“你再说这种话,也一起去边关筑墙算了。”他虽然年龄小,但也开始入军营带兵了,威仪渐长。 冷冽的目光下,白临终于不敢吱声了。 ***** 经历过今晚,吴婕本以为,自己短时间不会见到高子墨上门了,没想到,第二天就看到了那个俊秀挺拔的身影。 看着出现在门口的人,她有些诧异,又有些尴尬。 高子墨却似乎全然感觉不到她的抗拒,笑道:“今天福王府里有宴席,要招待诸位使节官员。我也收到邀请了,紫茴姑娘你不是想要见德王爷吗?不如我们这就过去。” 我的侍女要登基 第23节 这个理由她真的无法拒绝!在公馆里也蹉跎数日时光了,迟迟见不到父亲,让她日渐着急。 戴上帷帽,吴婕扮作侍女,跟着高子墨出了门。 第29章 父女重逢 吴婕独自坐在一辆马车里,高子墨策马走在马车旁边。 从公馆出来,不过片刻时间,就抵达了福王府。 途中经过街市,吴婕心绪浮动,也不知道元璟如今在哪里了。 他在这个时间出现在金芜城,总让她格外不安,金芜城似乎风云汇聚,有什么大事要发生的样子。 所以她急着联络父亲,早早将自己的“身后事”处理完毕,然后父女双双把家还,不用管这摊烂泥坑了。 马车一路畅行无阻,进了福王府的大门。在一处小广场里停了下来。 吴婕下了车,跟着高子墨,前头是福王府的管事带路。 两人沿着曲折的回廊一路走着。从挂了鲛绡幔帐的廊下望去,两侧花园林木遍地,竟然还盛开着各色时令花朵。 吴婕不禁诧异,仔细辨认,花朵五颜六色,娇嫩异常,恍如真实。 高子墨低笑了一声,倾身探出廊下,折了一支芍药花递到吴婕面前。 吴婕接过,凑到鼻端嗅了嗅,还带着清新的香气,竟然是真花。 她知晓有些富贵人家喜欢用锦缎彩纸来制作各色鲜花,装点冬天的花园,栩栩如生。但万万没想到,福王府里的花朵,竟然都是真的。 “这里有地下温泉流过,长年和煦温暖,所以百花盛开,草木长青。”高子墨解释道。 前面的管事忍不住吹嘘道:“这一出宝象园可是当年是延请了能工巧匠专门设计的,耗费万金。如今世子和姑娘看到的这一处还不是顶尖儿的,今天摆宴的星辰阁,才是最上佳的风景,到时候世子可以仔细观赏。” “我也听闻这星辰阁风景独特,尚在京城的凌云阁和摘星阁之上,待会儿可要一饱眼福了。”高子墨笑容和煦。 到了星辰阁,高子墨被引着进了正殿。而吴婕作为侍女,却不能跟随进入。 另外有王府女官引着吴婕来到偏殿。这里是女眷聚集的地方。大都是前来参加宴席的官员的妻妾。看王府女官的态度,多半将她当做内宅宠婢了。 吴婕也不想太引人注目,跟着在一处偏僻的角落坐下。 过了片刻时间,高子墨身边那个叫白临的小厮钻了进来,凑到她面前,低声道:“姑娘跟我来吧。” 找到机会了!吴婕立刻跟着起身离席。 穿过两处偏殿,便到了一处装点精致的阁楼。 正殿的宴席已经结束,前来朝贺参拜的官员也都走的差不多了,福王只带了几位谈得来的贵客,在这里品茶说话。 高子墨清润的声音传来:“在下一直对德王倾慕已久,可惜上次在东越无缘得见。”他虽在使节团之内,但在东越的日子尽四处游玩了,正式见德王还真没两次。 一个嘹亮的声音响起:“哈哈,想不到高世子也是如此,孤与德王也是一见如故啊。东越偏僻之地,也有如此大才。” 说话的便是福王。 父亲果然在这里!吴婕强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让自己保持冷静。 要镇定,接下来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呢!如今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相见,考验自己演技的时候到了,必须不漏分毫破绽,让大家相信自己紫茴的身份。 好在父亲一向反应敏捷,与自己默契十足,想必不会失态揭穿自己的真实身份吧。 等候了片刻,一个侍女迎出来,带着吴婕入内。 从侧边的小门,吴婕悄悄进了正厅,站到了高子墨的身后。 她环视殿内,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坐在中央宝座上的福王。吴婕眨了眨眼睛,她早就听闻过福王身体发福,心宽体胖,但也没想到会胖成这个模样,整个人宛如一座肉山,摊在宝座上。 宽阔舒适的座椅被他占据了大半,衬得旁边那个身影越发纤细。 那是个身姿窈窕的女子,乌黑的长发用一根玉簪挽着,身上穿着的只是一件玉青长裙,如此淡妆素服,不施粉黛,却天然一种风流媚态,让人移不开眼去。 好出众的美人,能坐在这里的,必定是福王的宠姬了。 她正低着头,专心对付眼前一盘葡萄。 纤长的手指微微动作,便将晶莹剔透的果肉剥出来,她抬起手,本以为会喂给身边的福王吃,没想到直接送到了自己的嘴巴里。 呃,好有个性的宠妾。 看了看旁边笑意盈盈的福王,再看看这个特立独行的美人。吴婕不得不感叹。 似乎感受到她的目光,那宠妾抬起头,湛然若神的眸子在她身上扫了一圈,宛如寒冰清泉,吴婕心头竟然无端生出一股凉意来。 再定神看去,美人已经低下头,继续对付葡萄了。 福王谈笑着,目光落在吴婕的身上,他从刚才就发现一个美人被高子墨的侍从带了进来,举杯笑道:“世子也是风流之人啊。” 高子墨立刻解释道:“王爷千王别误会,这位姑娘并非在下侍婢,而是德王爷府中的紫茴姑娘,本是公主身边侍女。之前因为落水与船队失散,刚刚抵达金芜,想来见一见德王……” 吴婕恰到好处地露出恭谨而羞涩的本分笑容,但是目光扫过,骤然一怔。 福王随着高子墨的话语,脸色突然变得铁青了起来。 他举起酒杯,借着饮酒的动作来掩饰,却逃不过吴婕的目光。 同时福王身边的美人又一次抬起头,似笑非笑瞥了吴婕一眼,目光中满是冰雪般的凉意。 吴婕惊诧。 就在此时,另一边嘈杂的脚步声传来,通传的小太监高呼道:“东越特使德亲王至!” 霎时间满肚子疑惑都抛之脑后,吴婕满心都是激动。 她翘首以盼盯着出现在大殿东边的那个俊秀斯文的中年男子身影,随着他走入殿中,吴婕迎上前,将准备好的话语说了出来。 “王爷,紫茴回来了,我是紫茴啊!您……” 话说到一半,吴婕突然卡住了。 她死死盯着眼前的男子,一股透彻心脏的寒意涌了上来,明明室内温暖如春,却宛如坠入了冰冷的地窖。 眼前的德王爷,是谁? 站在大殿上,吴婕感觉到一种怀疑人生的恐惧。 眼前的男子容貌俊秀,气度风雅,两撇黑亮的小胡子更添风华。与自己的父王有九分相似,但是,他不是父王啊!!! 第30章 恶鬼 身为女儿,怎么可能认不出自己的亲爹。眼前之人假扮得再像, 也不是父王 吴婕目光落在“德王”身上, 又匆匆掠过旁边的一脸期盼的高子墨,还有正座中央盯着她的福王身上。 福王整个人姿态和表情都懒洋洋的,但吴婕却从他的视线角落读出了一丝冷意, 正牢牢锁定在自己身上。 电光火石之间, 吴婕突然醒悟过来。 福王要谋反啊 是前世的记忆束缚了她, 总觉得福王是在明年才动手的。万万没想到, 这一世因为自己发嫁太晚,竟然连北魏的历史也一起改变了。 和亲送嫁的队伍经过金芜城,给了福王一个绝佳的动手机会。是福王害死了紫茴,绝不是什么南陈的刺客,然后,和亲的公主身亡, 东越将再派使节北上。而为了安抚东越这个损失惨重的新盟友, 年轻的皇帝要亲自前来治丧。这正是他动手的最佳时机。 派人假扮德王, 然后行刺皇帝。 高子墨之前在使节团只是个护卫身份,与德王只是在人群中远远见过一两面,不可能将人认出来。 瞬间想通了一切布局,吴婕心头涌上的第一个念头是, 父亲如今在哪里第二个念头是,自己该怎么样应对 这一切的计划突然遇到了天大的破绽就是自己, 一个叫做紫茴的侍女。刚才高子墨根本没有跟福王打招呼, 就将自己弄了进来, 才让局面落入这种尴尬的境地。 福王会怎么选择 如果自己当众指出这是个冒牌货,高子墨后台强硬,也许性命无忧,自己肯定无法活着走出这座王府。 思量之间,对面的德王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喜色“紫茴,你竟然还活着。听闻你失足落水,本王还担心了一阵子。” 比拼演技的时候到了 “都是奴婢自己不小心。”吴婕盈盈下拜,“让公主和王爷担忧了,真是罪该万死。” “婕儿那孩子”想起自己女儿,德王脸上露出悲容,抬手摸了摸眼泪,“可惜她再也听不见这个好消息了。” 吴婕捂住脸孔,“都是奴婢的错,没有及时守护在公主身边。” “与你何关,南陈高手杀来,你一个弱女子又能如何。不过多添一条冤魂罢了。唉,终究是个没福气的孩子。” 说话的间隙,吴婕目光扫过全场。 这个房间里的人不多,除了福王、高子墨,只有四五个官员,一个个不约而同地低头喝茶,掩去了复杂的神情。包括福王在内。这些应该都是福王的心腹,知晓这一次计划。 盯着她的只有高子墨和福王身边的葡萄美人。 前者一脸欣喜,望着“主仆”重逢的感人场面。 而后者的表情就耐人寻味了,目光中那种调侃的笑意让吴婕有种打人的冲动。 吴婕紧张起来,他们会相信自己没有认出德王来吗高门贵阀之中,女儿的丫环,若是关系冷淡的,也有入府数年没见过老爷几面的。 德王不可能跟一个侍女说太多闲话,缅怀了两句,就吩咐道。“既然来了,就留在我身边吧。” 吴婕心里一沉,不等她说话,对面高子墨先笑道“这样不妥吧,紫茴姑娘还是先住在公馆的好。” 喂,我是很想离开,但你这样的说法只会让他们以为你我合谋,前来试探啊 福王眼中闪过一丝寒意,“瞧高世子说的,我堂堂王府,难道还委屈了这位姑娘。” 心念电闪,吴婕判断,自己这一次是不可能轻易走脱了。平心而论,若自己是福王,设下了逆天级别的圈套,眼看着猎物即将进入陷阱,突然冒出了一个小丫头,将这陷阱撕开一个口子,能轻易让这小丫头走脱吗 “多谢世子关心,紫茴之前就说过,见到我们家王爷,是要一定侍奉在身边的。紫茴多谢这段时日世子的照顾了,深情无以为报,只是,紫茴终究家在东越,不能留在这里陪伴世子。”一边说着,吴婕盈盈下拜,红了眼圈。 这番话虽然说的隐晦,但隐约点出了高子墨对她的恋慕之情,而下拜之间,神情恋恋不舍,更透露出一种女儿家的娇羞思念。 在场的一个个都是人精,顿时脑补出一番贵公子巧遇俏丫环的经典戏份。 再看眼前这个叫紫茴的丫环,确实天姿绝色,也难怪年少气盛的高世子为之动了心。 这样想来,之前所谓的试探便不可能了,多半是高子墨救了这丫环,爱慕美色,舍不得放手了。 我的侍女要登基 第24节 吴婕也是无奈,形势急转直下,危急时刻,只能尽量先让高子墨离开这里,才有机会救出自己。而厚着脸皮点出高子墨对自己的情意,也是为了给自己的小命添两分筹码。 高子墨没想到吴婕会说的如此直白,刹那间脸颊飞红。 福王见了,哈哈大笑道“高世子不用担心,孤王保证,紫茴姑娘在这里,过得不会比在公馆差。” 话说到如此地步,高子墨便再无任何理由带走吴婕了。 他怔怔出神,虽然早已预料到如今的场面,但想到今后见她更难,心中一阵难受。 犹豫半响,只能说了一句“这样也好,我改日再来看你。” “也好,我等着你。”吴婕喜忧参半地应下来。 然后她转头殷切地望着“德王”。 “王爷,不知道公主如今在何处,奴婢只求能再见公主殿下一面。”吴婕擦拭着眼角,“以前在白鹿寺的时候,公主最爱后山脚西苑的丹枫白露景色。奴婢想着等回去了,亲手为公主栽种一片枫树,若能为她日日守护灵前,便今生无悔了。”她可不想高子墨转身离开不久,就听见紫茴丫环忠心耿耿,“殉主”而去的消息。 高子墨正站在身后盯着她,闻言骤然身形一颤。 “你果然是个忠心的。”德王恰到好处地感慨了一句。 福王长笑一声,“好一出良主忠婢喜相逢,今日酒兴已经尽了,诸位,咱们改日再痛饮。” 众人连忙起身,恭敬地告退。 高子墨也站起身来,向福王行礼的同时,目光还是落在吴婕身上,满是留恋。 吴婕跟着德王的身影,一并告辞离开。 眼看着殿内众人散尽,福王眯着眼睛,神色叵测。 “殿下,要不要”留下的谋士躬身请示。 福王没有说话,反而是他身边的美人扔下满盘的葡萄皮,冷笑着吩咐道“先放着吧,找人好好盯着。” 福王点点头,目光落在窗外,那个窈窕的身影正紧紧跟随在“德王”身后,消失在回廊尽头。 如此绝色,难怪高子墨也恋恋不舍啊。 天边阴沉沉的,仿佛有一场暴雪要降临。 坐在院子一侧的回廊里,吴婕百无聊赖地看着天空。 这是她在福王府住下的第四天。 回想自己这一路北上的经历,此时此刻,她只想问一句不过想要入个宫,和个亲,怎么就这么难啊 那天跟着德王出了大殿,很快王府的管事迎了上来。 “你先去安歇吧,我与福王之间还有要事商议,待处理完公务,再带你去祭拜公主。”演戏演全套,德王的神态依然和蔼可亲。 吴婕乖顺地行礼“谨遵王爷的吩咐。”然后,被管事带到了一个小院子里住了下来。 这几天里,吴婕表现地非常老实。 对福王的谋反作乱,她几乎完全没有担忧。从王府安排在她身边服侍的丫环们口中,她已经得知,皇帝的御驾正在往金芜城赶来,可惜因为暴雪,要耽搁些时日,大概三天后抵达才怪 元璟早已经秘密抵达金芜城多日了他在忙碌些什么联想前世他以雷霆手段将福王的叛乱扼杀在萌芽中,将福王一脉斩尽杀绝的冷酷果决。吴婕基本能确定,福王这次谋反,早已在他的预料之中。 这一世福王提前动手,也不过是将自己的灭亡提前了一年多而已。 三天之后的御驾到来,接见使节团,将会是一场拨乱反正的大戏。到时候福王府抄家灭族不在话下。自己只要能证明是东越使节团的一员,想必不会被牵扯到。反正还有高子墨这个证人。只是要小心别牵扯到乱军之中。 而对于自己的父亲,深思熟虑之后,吴婕也基本能够确定安全。毕竟福王这次谋反,目标是当皇帝,在当了皇帝之后,对东越这个战略要地,还是继续拉拢的姿态,这样就不可能彻底断绝后路,杀害父王。就算他想要将弑君的黑锅推到东越的头上,也要在皇帝死后再动手。 真正的使节团如今应该被囚禁在隐秘的地方。 吴婕这几日安分守己,静静等待,毕竟这种巨头级别的内乱,不是她一个小侍女能够掺和的。 然而,她想要安分守己,却偏偏有人不让她消停。 “这位就是锦宁公主的侍女吗果然天资绝色,难怪我们王爷非要将人金屋藏娇呢。”说话的是个窈窕佳人,寒冬腊月的天气,却只穿着贴身的轻薄罗缎,桃红的底色上绣着百蝶穿花的艳丽图案。乌黑的发髻上插着七八根金簪,个个镶宝嵌玉。 吴婕有些发愣,这几天她几乎没出过院子,没想到会有人过来拜访。 见她不说话,另一个桃红色女子用绢帕捂着嘴巴,娇笑着,“王爷这段日子修身养性,哪一位姐妹的院子都没去,原来是惦记着妹妹这位绝色佳人。” 吴婕终于反应过来,眼前这几位,应该是福王的侍妾吧,这是把她当做争宠的对手了 “听闻姑娘是德王府的侍女。德王与我们王爷一见如故,难怪肯将姑娘这样的美人留在王府。”桃红美人笑道。 “不知妹妹高姓大名,怎么称呼” “哎呀,苗姐姐,这位妹妹是婢女出身,又不是良家,能有什么高姓,不过名字应该还是有一个的。” 两个美人夹枪带棒,对吴婕进行精神攻击。 吴婕能说什么呢她只能用怜悯的目光关爱着这帮秋后的蚂蚱。 当年福王被赐死之后,党羽是怎么处置的来着吴婕仔细回想,好像是那人在杀了人家全家之后又表示,福王虽然有大罪,但终究是圣安帝的爱子,自己的亲叔父,所以下令葬仪按照亲王礼节下葬。 结果金芜城的府衙为了表忠心,将其侍妾亲随还有心腹门客统统殉了葬,当时牵连而死者三四千人,是天兆初年的一大血案。 前世只是个虚幻的数字,落到眼前,看着嘁嘁喳喳的两人,吴婕叹了一口气。 “妹妹想不想知道咱们府中如今有多少姐妹呢”两人还在挑衅着。 “不想。” “妹妹这是觉得自己容色绝顶,不将众人放在眼里了。” “不觉。” “你可不知道,如今咱们府中有一位绝色,在王爷眼中爱若珍宝,她若知晓你要入府,只怕要抢先下手,你就不担心。” “不担心。” 吴婕板着脸回答着。 “若没事,请离开吧。”纵然心中怜悯,这也不是她能挽救的,而且两人也实在吵得人头疼。 吃了闭门羹的两个人愤愤然地离开。 吴婕总算松了一口气,正想回房间里老老实实睡大觉,突然身后传来一声低笑。 “紫茴姑娘果然大度。” 转头望去,一个浅蓝色长裙的女子缓步走下回廊。她身量高挑,眉目秀美中带着卓然不群的英气,让人见了便赞叹不已。 吴婕立刻认出,正是那天晚上坐在福王身边吃葡萄的美人。 “这些蠢物太过呱燥,若是厌烦,不妨让管事惩戒一番。”葡萄美人随意地笑道。 “夫人说笑了,我一个外人暂居王府罢了,岂能对王爷的家务事指手画脚。”吴婕低头道,眼前女子,应该就是之前两个侍妾提到的迷惑福王的狐狸精了。这个女人应该是福王的心腹,至少清楚福王的野心和计划,与刚才那两个蠢货截然不同。 “听闻紫茴姑娘是公主身边的贴身侍婢,从七岁起就在公主身边了。”葡萄美人问道。 能清楚地说出紫茴入德王府的时间,必定是调查过了。 “正是如此,陪伴在公主身边多年,没想到转眼之间天人永隔,怎么不叫人伤心。”吴婕红了眼眶,“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去公主灵前祭拜一番。” 葡萄美人冲着她露出一个欠揍的笑容,像是调侃,又像是嘲讽“放心吧,距离这一天不远了。” 说完,转身离开,在踏上回廊的一刻,却又停住脚步,转头叮嘱了一句“今日家宅不宁,姑娘最好闭门锁户,不要出来闲逛。” 吴婕乖乖地低头道“紫茴受教了。” 葡萄美人说的没错,就在当天下午,就有德王的侍从过来,召唤吴婕去祭拜公主。 看着站在门前的管事,吴婕提起绢帕擦了擦眼角,“可算等到这一天了。只是我替公主制作的点心尚未完成。公主生前最爱吃我制作的蜜桃酥,所以奴婢想” 管事不耐烦地打断了她的话“你心意虽好,但也不缺这一点儿东西,王爷还等着呢。” 吴婕垂下视线,乖巧地点点头,“既然如此,就按照王爷的吩咐,只是奴婢这一身衣服去灵前可不妥当,请两位稍侯,我更换一身才行。” 吴婕身上是福王府准备的衣装,娇嫩的鹅黄色夹袄和水绿色披肩。带到灵前确实不太妥当。 管事扫了一眼,便挥了挥手“快去” 吴婕躬身一礼,匆匆回了室内。两个安排服侍她的丫环迎上来。 “你们快替我准备一身银白的衣裳,再去花房里折几朵栀子花来。” 两个丫环赶紧依照命令去忙碌了。趁着房内没人的功夫,吴婕以最快的速度从衣橱里翻出一件银灰色的披风。往头脸上一遮,然后匆匆下了楼,推开后门,闪身出去。 幸好自己的小院位置偏僻,后面就是花园,找个地方躲藏一下不难。 什么,跟着管事去公主灵前祭拜哈,自己真要是去了,只怕明天这个时候,福王府里的人就会听说一个忠心耿耿的奴婢自愿殉主的佳话了。 这几日她谨小慎微,却突然祸患临头,只能说明一件事,福王的大事,发动在即了,所以要将一切变数都消除。 幸好她这两日探查了一下附近的地形。 天色昏暗,花园里人烟稀少,吴婕一路沿着小道,躲藏到了一处假山之中。 今晚就是明面上御驾入城的时候,福王专注霸业,想必也不会抽出太多功夫来追索一个无关紧要的侍女。只要能熬过这一段,就可以找人求救了。 等候了片刻,从假山的缝隙向外望去,前院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想必是管事等得不耐烦了,进去查看,发现自己竟然跑了。喧闹声以小院为中心,涟漪一般向着四周迅速扩散。 躲在假山中,好几次看到王府的侍从急急忙忙从附近跑过,想必是在追查自己。好在这一处地方极为隐蔽,吴婕缩在洞内,一直没有人找过来。 搜查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到了傍晚时分,便再无声息了。 “没有找到人”站在前庭,“德王”眯起了眼睛。眼看着御驾入城,本来想要将一切变数都提前扼杀。没想到竟然被人跑了,果然是只小狐狸。 “罢了,一个侍婢,将后院封锁,好好看守,待大事定了,再返回搜查也不迟。”交代完仆役,“德王”匆匆离开王府,前往知府衙门。那里已经布设好仪仗,迎候北魏的天子。 在假山里又躲了片刻,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湿冷的风缭绕在身边。吴婕搓了搓手,虽然她里面已经尽量穿得暖和,但依然抵不住无孔不入的寒风。 外面彻底冷寂了下来,仿佛整个福王府都沉浸在酣眠之中。搜索的人手也早已经撤离。 吴婕悄悄从假山后探出头来,趁着无人注意的功夫,她顺着廊道拐进了一个荒僻的方向。 一路小跑,前面果然有一处建筑。 这几日吴婕已经将附近的地形摸了个清楚。 这里是冬旭院,是一个废弃多年的院落。早年用来关犯错的妾室,相当于王府的冷宫。这些年福王脾气见长,犯错的侍妾大多都直接打死,已经连续数年没有人住进这里了。 冷僻的外形与这个遍地灿烂的福王府截然不同。整个院落都黑沉沉的,连看守的人也没有。 吴婕撩起裙子,直接攀着围墙爬了进去。 进了院子,不顾满地飞灰,她躲到二楼一处书房模样的隔间里。这里靠近后门,方便逃跑,而居高临下,从前面的窗户又能直接看到大门,第一时间发现变数。 我的侍女要登基 第25节 停歇下来,吴婕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包裹,里面是几块甜软可口的点心。接下来的时间,她准备就在这地方熬着了。 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下来。窗外又飘落起了雪花。 掰了一块点心塞进嘴里,慢慢品尝着甜腻的滋味。想必不需要太长时间吧。 以福王暴躁易怒的行事风格,应该今夜就会动手。一旦被翻盘,最迟明天,朝廷的大军就要上门抄家了。说不定还是沈思书带兵呢。 也许是外面实在太安静了,吃饱喝足了,不免一阵困意涌上来。 吴婕也不敢沉睡,干脆在那张陈旧的椅子上坐下来,眯着眼睛。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已经陷入一片黑暗。 突然外面暴起一团亮光,紧接着是一阵喧嚣声。 在寂静的深夜中,这声音是如此的清晰和突兀。吴婕立刻从椅子上起身,凑到窗前,向外看去。 依然是黑沉沉的一片,但是从惊慌的尖叫声中,吴婕明白,是自己预料中的一幕开始了。 喧嚣声的范围在迅速扩大,从前庭向后,很快,整个内院都陷入了一片混乱中,很多宫室亮起灯火,一些丫环奉了主人的命令,睡眼朦胧地出门查探,却被突兀闯入的黑甲士兵吓了个半死。 精锐的士兵持着明晃晃的刀剑,从前庭一路向后,迅速攻陷了王府。 而守卫府内的都是福王的心腹精锐,自然不甘心束手就擒。双方在前庭一片混战,鲜血满地。 后院也乱成一团,宫人四散奔逃,高声呵斥的,推搡辱骂的,还有哭爹喊娘的,原本寂静的宫室变得嘈杂混乱。 禁军士兵只能控制部分重要的宫室,而像冬旭院这种偏僻地方,自然无人问津。透过布满了积雪和灰尘的窗户,吴婕能看到有些慌乱的婢仆杂役正在无头苍蝇般满地乱窜,一个不慎遇到了杀入的禁军,就是身首异处。 任何大厦将倾的时刻,都是这般的情形吧。 再等一阵子出去,如今一片混乱,很容易被当做福王的妻妾而羁押起来。吴婕打定了主意,然后在这个偏僻的房间里,安心呆了下来。 又过了半天时间,外面风雪不停,天色阴沉沉的。 吴婕正坐在椅子上似睡非睡,突然听见外面传来吱呀声。 她吓了一跳,赶紧跳起来凑到窗户边,大门竟然被推开了,两个身影从门缝里挤了进来。 当先一个肥胖无比,仿佛一座肉山。正是福王本人。 吴婕难以置信,福王怎么又跑回王府里来了那些禁军侍卫竟然没将人抓住吗 他逃跑也就罢了,好死不死怎么偏偏选了这个院子。 吴婕四面看了看,迅速将自己停留的痕迹收拾干净,然后绕到了最东边的壁橱后面,顺着梯子爬了上去。 顾不得书橱顶端的灰尘,她悄悄俯下身。 只希望福王不要上楼,上了楼也不要选择这个房间。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福王不仅上了楼,还就冲着这个房间跑了过来。 听着开门的声响,吴婕简直悔青了肠子,自己怎么好死不死就选择了这个房间呢。 只能说最偏僻隐蔽的院落和最方便逃跑的房间,人的眼光都是一样的。 视线尽头,房门被人推开了一道缝隙,福王肥胖的身影挤了进来。紧随其后的是另一个身影。 隔着家具,吴婕看不清楚来人容貌,但直觉地想到了那个葡萄美人。 幸而两人并没有向着东边走,而是选择了停在房间中央。 这里是书房,隔着几重书架,吴婕看不见两人身影,但说话声却一清二楚。 “这个贱婢生的小杂种那些乱臣贼子”福王的声音颤抖地厉害,也不知是因为怒火,还是恐惧。 吴婕几乎能猜到事件的经过,元璟提前数日秘密潜入了金芜城内,必然是早已经联络了城中的一些达官贵人,尤其手握兵权的将领。 福王本来为人昏聩,在封地多年专横跋扈,手下的将领惧怕其威仪的多,真心忠义的少。如今皇帝亲自上门劝降,许诺了种种好处,只怕不少人要弃暗投明了。 原本设下的杀局,干掉的只是皇帝的替身,徒劳无功,还将自己罪名铁板钉钉了。之后元璟顺势平乱,名正言顺。 福王的骂声持续了好一阵子,听得吴婕都不耐烦了。终于停歇下来。 他粗重地喘息着,抬头看向身边的人“如今局面,你说怎么办” “王爷已经败了,还能怎么办”声音清冽动人,果然是之前的那位美人。只是她对福王说话的语气,轻慢而无礼。 似乎被她这不紧不慢的语调触怒了,福王声音暴躁“你这是什么态度,觉得本王穷途末路了吗难道不都是你蛊惑本王,说什么必能成功。”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说一定成功就一定成功,王爷莫不是认为,我是老天爷吗”美人凉凉地说道,很不客气。 “你”福王脸上肥肉抽搐,怒视同伙。 美人却一派气定神闲,冲着他笑了笑“事到如今,只有一条路了。” “什么” “王爷自缚出行,跪地求饶,想必性命还是能保住的。” “放屁想要我对那个小杂种屈膝,想也别想”福王粗重的喘息声传来,顿了顿,又道,“就算屈膝,那个小崽子,是绝对不会放过本王的,毕竟仇怨都结下了。当年本王在宫中,可是将那个贱婢给” 福王脸色青一阵红一阵的,突然又狂笑了起来,“哈哈,不必自缚出行,我就不信他还敢杀了我本王有免死金牌的,对了,就算造反,也能保全性命的免死金牌,可是父皇特赐的。那个贱婢生的小杂种,还想不到本王还有这个呢” 似乎是紧张过度了,福王一边怒骂,一边大笑,状如疯狂。 正仰头大笑着,突然感觉脖颈一凉,他的笑声戛然而止,难以置信的目光望向对面,最后残留视线中的却只是诡异的地板和自己无头的躯体。 鲜血四散飞溅,一颗大好头颅飞了起来。 “太吵了。”葡萄美人叹了一口气,揉了揉耳朵,“还有,不要动辄骂人贱婢的。” 收起了长剑,她抬头望向隐没在黑暗中的书橱,露出一个无声的微笑。 吴婕趴在书橱顶上,听着下面福王状如癫狂的声音,正觉得刺耳,那声音却戛然而止。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奇异的声响,仿佛是什么东西切入了白肉。 她顿觉毛骨悚然,整个人僵硬在书橱顶上。 片刻之后,是重物倒落地上的沉闷声响传来。 吴婕颤抖着,她已经明白对面发生了什么。 虽然看不见倒落的尸身,但明晃晃的月光之下,刺眼的鲜红色正沿着壁橱底端蔓延了过来,粘稠而刺鼻,一切悄无声息。 吴婕从未有一刻如现在这般,感觉寂静是如此的恐怖。福王死了,而下手杀他的人 她闭上眼睛,慢慢伏低身子,只希望那个人在杀了人之后,尽快离开,不要留在这个肮脏血腥的房间里。 不知过去了多久,吴婕因为长时间保持这一个姿势,手臂和腿部都感觉酸痛难耐。 外面喧嚣的声音还在继续,此时此刻,吴婕甚至渴望那些搜罗抄家的官兵冲进这个房间里,也比自己一个人沉浸在这未知的恐怖气氛中强。 刺鼻的血腥味缭绕中,吴婕感觉要吐了。 她用力咽着唾沫,这么久过去了,凶手应该已经走了吧。 终于,她忍不住小心翼翼睁开了眼睛。 一片黑暗,仿佛有什么近在眼前。 吴婕略动了动身体,终于看清楚,是一张恶鬼的脸孔,凸起的白色眼珠,血盆大口露出苍白的獠牙。偏偏这张脸距离她极近,几乎是紧贴着她的鼻梁。 吴婕脑子嗡地一声,险些直接晕倒过去,她按耐不住要尖叫出声,同时猛地往后仰。 极度的恐惧让她忘了自己还是在书橱顶端,这一后仰,立时失去了平衡,整个人跌了下去。 下面是满地血腥,流淌过来血迹混着浮尘,已经变成了粘稠的黑紫色,仿佛还夹杂着白色的星星点点。 落到里面,吴婕简直无法想象。 就在落地的一瞬间,她下落的趋势突然停住了。后背沉滞,是上面那只“恶鬼”,猛地抓住了她后面的衣襟。 整个人悬在半空中,脸颊距离地上的血迹只有不足三寸,刺鼻的血腥味铺天盖地笼罩住她。 吴婕终于忍耐不住,吐了出来。 第31章 脱身 她一天里只吃了两块点心,其实根本没有什么东西可吐的。 喉咙抽搐着, 浑身难受。比起面前的血腥肮脏来, 身后抓住自己的恶鬼更加恐怖。 尤其透过书架缝隙,吴婕清晰地看到,福王肥胖的躯体躺在血泊中, 头颅不见了踪迹。她只觉浑身寒毛直竖。 “胆子这么小, 还敢鬼鬼祟祟藏在这里”上面终于传来低低的笑声。 是之前那个葡萄美人不是恶鬼 吴婕猛地醒悟了过来, 她难以置信地抬头看去, 她正坐在书橱顶上,一手远远伸出,拎着自己的后背领子。另一只手里拿着一个纯黑色的面具,上面恶鬼脸孔惟妙惟肖。 这张恶鬼面具,好熟悉,不就是之前那些在金芜城外行刺元璟的刺客们戴的面具吗。 她不是恶鬼, 简直比恶鬼还要可怕。 吴婕看了半响, 目光艰难地从恶鬼面具上挪开, 她盯着黑暗中那张似乎会发光的美丽容颜,一字一句道“放我下来。” 眼前这家伙可是个动辄杀人的主儿,连福王这个主君都说砍就砍,自己还是不要得罪的好。 葡萄美人笑了笑, 手上略微用力。吴婕只觉身体一轻,然后落到了书橱边的空地上。 总算没有将自己直接扔到血迹上。 吴婕站稳了身形, 略松了一口气。幸好穿得是冬天的厚衣裳, 不然只怕衣衫不保, 她拢了拢衣领。 对面衣袂声响,葡萄美人也跟着跳了下来。 吴婕松到半截的一口气又提了起来,她强忍着不去看那人手里的鬼怪面具,也不去看血流满地的惨状。 “夫人怎么会在这里” “是说为什么在书橱顶上吗”葡萄美人笑眯眯道,“看到你蹲在书橱顶上一动不动,猫儿一样,就想着看看你能保持多久。” 吴婕 想象了一下刚才的画面,在自己闭目静候的那段时间里,这家伙就静静地蹲在自己对面,等着自己睁开眼睛的那一刻。 还带着鬼怪面具,好吓自己一跳。 这家伙有病啊 吴婕攥紧了拳头,又松开,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来“如今王府事败,夫人是要弃暗投明吗” 我的侍女要登基 第26节 “紫茴姑娘对我有兴趣”葡萄美人凉凉的眼神看着她。 吴婕连忙摇头,神情黯淡,低声道“紫茴一个小小奴婢,漂泊异乡,身不由己,只希望能跟主家汇合,返回东越,平生再无所求了。” 都是逃亡的人,两人之间并无利害关系,只希望对方不要兽性大发,将她杀掉灭口。 葡萄美人正要说什么,突然脸色一沉,目光投向窗外。 吴婕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竟然是一队士兵正往这边走来。似乎是要入内搜查的模样。 看来是王府搜查地差不多了,终于轮到这些荒僻的地方了。 吴婕目光瞥向地面的血迹,福王的尸首在这里,一上楼就会被发现吧。 出乎她预料之外,葡萄美人突然开了口“我们离开这里。” 吴婕诧异,突然胸口一紧。 竟然是对面葡萄美人一把拽住她的衣服,然后脚下用力,向上窜去。吴婕只觉身体一轻,腾云驾雾般上浮,然后踩着横梁,穿过了后窗户。 无数灰尘腾空而起,吴婕被呛到,忍不住想要咳嗽,对面却有一只手伸过来,一把捂住她的嘴。 “别出声,你们的德王殿下刚刚行刺皇帝不成,正在全城缉拿呢。你若坦白是东越使节团之人,只怕死得更快。不如先跟我一起离开。”那人在她耳边小声提醒道。 他们果然用了假德王行刺元璟。吴婕心里一沉,却也知晓,对方说的是实话,真假德王一事朝廷兵马现在未必弄明白了。她此时向搜查的士兵坦白真相,未必可信。何况乱军之中最是凶残危险,一个不小心被人顺手砍死都没处说理去。 强忍住咳嗽的欲望,她乖乖放松了身体,任凭葡萄美人带着她穿过窗户和廊道,一路出了后门。 甩开了追兵,葡萄美人带着她一路向北,一边说道“我们翻墙离开这里,从这边出府。” “我觉得还是留在王府更加安全。”吴婕脚步一顿。 “不行,这里不安全,立刻走。”美人眼神冰冷,带着危险的压迫感。 吴婕心里一沉,她隐约明白对方想要干什么了。还是努力挣扎道“这里地方荒僻,可以等到明天深夜再走” “不行,搜查只会越来越严苛,不能留在这里等死。”葡萄美人眼中闪烁起冷淡的光。 吴婕犹豫,在两个人的实力之间略作比较,只能乖乖跟上了她的步伐。 会武功的家伙真是讨厌为什么自己没有这本事呢 两人一路急行,从冬旭院的后门走了不久,便是王府后院墙了。 “我送你上去,攀住墙壁。”一边说着,葡萄美人上前抱住吴婕的腰,往上一送。 吴婕只能掰住墙,向上一冲,就攀上了墙头。 她双臂用力,然后大半个身体都探了上去。再然后就没有然后了。看着外面密密麻麻的巡逻士兵,吴婕升起一种“就知道会这样”的透心凉感觉。 转头望去,墙角边的葡萄美人果然已经不见了踪影。 我能说脏话吗这个拿自己当挡箭牌吸引士兵注意力的王八蛋。 吴婕叹了一口气。依靠别人的良心果然是不切实际的。 外面已经传来呼喊声“什么人快下来” “快抓住不要让她跑了” 甚至还有心急的朝着这边射了两箭,幸而都没有射中。 吴婕想要转身跳下墙去,却发现这墙高得惊人,自己一个人根本不可能平安下落。 眼看着四周的士兵都在向着这边涌过来,衬托之下,自己像是一只落入鲨鱼群的小虾米。 吴婕想哭,眼瞅着脚底下已经汇集了几十个士兵。 这个时候喊自己是东越使节团的人,不会被当场格杀吧。 正紧张着,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紫茴姑娘” 吴婕目光望去,远处人群中一个骑马披甲的年轻人,正遥望着这边,一脸惊喜。 是高子墨 简直是深渊中的一抹亮光,吴婕险些掉下眼泪来,少年的形象从未有一刻如现在这般高大明亮。 高子墨顾不得人群拥挤,策马疾驰,他骑术高明,几个闪避就从混乱的街道中越众而出,冲到了墙头底下。 领兵巡逻这边的小头目是认识他的,立刻道“世子,这位姑娘似乎是福王府内之人,刚刚试图翻墙逃跑。” “她是东越使节团之人,我认得的。”高子墨解释道。 “使节团”那校尉大惊,之前听闻福王勾结东越使节团,行刺皇帝,谋反作乱,被金芜城知府和守备发现,提前预警,拨乱反正,一举将叛军拿下。眼前女子若是东越使节团之人,那也是叛贼余党啊 高子墨立刻解释道“之前经过审讯,福王余党已经招认,他们所用的刺客是假扮东越使节,真正的德王殿下被囚禁在别庄之内。所以东越使节团并非攀附叛党,只是无辜受害罢了。” 果然是被囚禁在别庄吴婕大喜,这是这段日子里她听到的最好消息了。 负责抓人的校尉有些迟疑,但是想想高世子不可能在这种大事上当众撒谎,只好一挥手,让众人散开。 天边泛起亮光,这充满混乱和血腥的一夜终于过去。少年策马来到城墙下,宛如从光中走出的崭新希望,他踏着马镫站起身,伸出手“紫茴姑娘,先下来吧。” 吴婕俯身按住他的手,温暖的肌肤相触,然后一股巨力传来。 她只觉身子一轻,凌空飘起,然后轻轻落在了他的马背上。 “得罪了,如今局面紧张,只好暂时委屈姑娘跟我共骑一马。”耳边传来高子墨低缓的声音,温热的气息停留在耳廓上。 吴婕点点头,她也不是矫情的人,能平安脱身已经是天大的幸运了 “对了,”她头一抬,向着校尉提醒道,“跟我一起向着这边跑的还有一个福王的宠妾,刚才我攀上墙头,她不知道跑去哪里了,你们可要小心啊。” 虽然不能直接说明,但给她添点儿麻烦也是好的。 第32章 圣旨 高子墨带着她一路疾驰。 吴婕问道“世子怎么会在这里” “昨日听到了兵乱的消息,我想着你还在王府, 就过来查探。”高子墨简单说着。 他昨夜收到消息就赶来福王府, 派人找过俘虏的女眷,没有找到吴婕,将他急得不得了。 乱军当中, 很多王府的女眷仆役都被牵连杀害。他害怕紫茴姑娘遭遇不测, 正跟看守的士兵掰扯, 想要亲自进入搜查, 结果竟然碰上吴婕自己爬上了墙头。 确实是幸运的巧合。 吴婕趁机询问昨晚的事情。果然不出她预料,福王的行刺计划完全在元璟的预料之中,假德王将年轻的“皇帝”一剑刺伤,还没来得及高兴,紧接着就陷入了重重包围。 被行刺的皇帝只是禁军中一个侍卫假扮的。 假德王行刺假皇帝,还真是一出好戏 紧接着便是元璟现身, 原本攀附福王的守备兵马瞬间倒戈, 将福王一党全部锁拿。 元璟提前数日跟着沈思书的队伍潜入城内, 便是为了亲自去说服福王的党羽,尤其是执掌兵权的几位驻守将领。一个皇帝,竟然肯如此冒险,也真是为难他了。 福王还在做着登基当皇帝的春秋大梦, 结果一觉醒来,原本攀附他的党羽纷纷改旗易帜。少数死硬势力也在随后赶来的禁军精锐和守备兵马的联合围剿下迅速覆灭。 跟着高子墨走过漫长的街道, 原本繁华的商铺都紧闭大门, 街市上还有横七竖八的尸体, 大多都是战死的士兵还来不及清理。 “如今还有城北一支兵马在负隅顽抗,皇上已经派人招降,想必不久就有好消息了。”高子墨低声道。 对元璟的这次出其不意,他也满心佩服。年轻的君主继位不过两年,杀伐决断间已经尽显一代明君的风范了。 吴婕沉默着,在大魏后宫五年,她很清楚那个人的冷酷缜密,恨不得事事都在掌握之中。 高子墨又道“接下来只怕要严查逆党,城中不安稳,不如先跟我去落脚的地方暂住。” 吴婕坚定地摇摇头“我还是回使节团吧。既然皇帝英明,已经查清楚我们东越使节团是无辜牵连,想必不会追究罪责。” 高子墨眼神低落,却没有坚持,笑道“也好。” 吴婕松了一口气,不禁对少年的体贴更多了一份感激。 回到公馆里,因为牵扯到行刺事件,使节团落脚的公馆被清理了一遍,之前眼熟的奴仆都不见了踪影。偌大的公馆内人丁稀少,整个院落都冷寂寥落。听着外面不时传来的尖叫声和喊杀声,更有一种阴森的氛围。 吴婕自己略作梳洗,虽然一夜未眠,却毫无睡意。 幸福的时刻来得比想象中更早。 第二天吴婕坐在房内看书,就听见门口传来一阵喧嚣声。 她以为是高子墨不放心自己,过来探视。 推门出去,却看见了意料之外的身影。 父亲的身形依然笔直,虽然面色憔悴,眉宇间的清贵之气却是任何狼狈都无法改变的。 看到从房中走出的身影,德王原本眯起的眼睛骤然睁大了。 难以置信的脸色,忍不住就要脱口而出“你” “王爷”巨大的幸福感依然没有冲垮吴婕的警惕,她第一时间冲上去,打断了父亲的话。 “王爷,我是紫茴啊我没死,我之前失足落水,结果被人救下,如今才能与您在这里见面。” 又转向旁边高子墨道“之前就是世子救了奴婢。王爷也是世子救出来的吗” 德王“啊”了一声,看着女儿扑到自己面前,迅速反应过来。 “是啊,是高世子带着人连夜搜查了福王的别庄,才将我们救了出来。” 吴婕目光扫过父亲身后,几个礼官都是陌生面孔,顿时放下心来。 父女两个默契十足。 高子墨站在后面看着大团圆的感人场面,满是笑意。 将父亲迎接进屋,又传来仆役服侍父亲和几位礼官去洗漱用膳。 吴婕忙碌完这一切,走出房门,看见高子墨还站在院中。 树荫之下,少年含笑凝望着她。一身黑底绣银纹的武士服,更显得整个人俊秀出尘。 想到自己刚才忙着照顾父亲,这么长时间都没来得及招呼他,吴婕很是惭愧。 她走到少年面前,满含感激躬身行礼“这一路都多谢世子照料了。” 此时此刻,她对少年是真心实意充满了感恩,就连对高皇后的愤恨都消减了不少。如此体贴地处处为自己考虑,谁能不感动呢。 我的侍女要登基 第27节 对吴婕的感激,高子墨笑道“总算是德王爷本人了,我也能放下一桩心事。”顿了顿,又道“上次在福王府内,是我举动疏忽,害得姑娘受委屈了。” 吴婕摇摇头,“只是意外罢了,谁能料想福王如此丧心病狂。” “姑娘应对及时,才保住了你我性命。”回想起当时紫茴姑娘在席上与假德王的一唱一和,高子墨感觉又是好笑,又是后怕。 “是保住了我自己的小命。”就算当时被揭发谋反,福王也不可能胆大包天到将高大将军的独苗儿给弄死好吧。 “其实你当时提醒我了,我却茫然不觉,实在惭愧。”高子墨低头道。 吴婕在两人临别之时,故意说什么公主生前最爱白鹿山后山的丹枫,其实白鹿山的枫林生长在前山腰上的。 高子墨当时察觉不对劲儿,却未能深思。直到后来听到福王谋反,东越德王行刺的消息,才恍然惊觉,赶去寻找吴婕。 “世子并非我东越之人,景物自然记不清楚。”吴婕笑道,她那时也只是抱着死马权当活马医的态度。幸而一切都过去了。 两人略谈了几句,高子墨就体贴地道,“你们离别长久,想必还有很多话要说,我先不打扰了。” 经过一天的休整,德王一行人很快恢复了精力。 父女两个也将这一阵子发生的事情彻底理清。之前他们果然被囚禁在了一处山庄之内,这些天的囚禁生活,再加上之前爱女身亡的噩耗,德王整个人都憔悴瘦弱。 如今终于时来运转,父女团圆。 吴婕低声讲述着这一路的经历,为了避免父亲忧虑,偶遇元璟,还有葡萄美人的事情,吴婕都回避了,饶是如此,这一路经历也足够曲折离奇了。 听到女儿的讲述,德王时而惊恐,时而愤恨。 “想不到紫茴跟了你那么多年,日常也算恭谨” “知人知面不知心。况且紫茴选择的,也并非单纯的背弃我。”吴婕低声说着,如今尘埃落定,对这个背叛自己的人,比起愤恨,她更多了一份释然。若非重生一回,知晓北魏国势不可抵挡,她也不会如此选择了。 “婕儿,这一路真是辛苦你了。”抬手抚摸着女儿的头发,德王满是怜惜。 “女儿不辛苦。”吴婕笑着摇摇头,这一路虽然历经风霜,但是想到日后的悠闲生活,什么都值得了。 如今天下皆知,东越的锦宁公主已经身亡在了金芜城内,再也不必发愁和亲这回事儿了。 德王也一脸喜悦,他本就不想让女儿去和什么亲。如今能一起回家,简直迫不及待。 虽然回去之后,女儿还要更换一个身份,但那都是小事情了。 “我正想着京城也呆腻了,年后就向皇兄提请外放任职,到时候带着你娘和婉儿,咱们一家去东海边上过日子。”德王喜滋滋地说着。 “那一定要选泉州城,听说那边商旅云集,海鲜最是美味。”吴婕满目憧憬。 “哈哈,正好泉州的知府明年要高升了,那就选定此处了。”德王放声大笑。 在美好的未来实现之前,使节团还有几件大事忙碌。 金芜城刚刚经历了福王叛乱一事,年轻的皇帝以雷霆手段将叛乱压制下去。城内在短短数日之后,就恢复了旧有的秩序。 福王本人据说畏罪自尽了,其死忠党羽被绞杀干净,其余的但凡及时回头,一概既往不咎。朝野上下一片称颂皇帝宽宏大量,恩德无双。 吴婕听着消息,比上一辈子的处置要宽松很多,也没有动辄数千人的杀戮。只怕皇帝继位不久,也是担心政局不稳。 福王叛乱消停下去,皇帝第一件提起的,就是锦宁公主的后事。 对这位不幸夭亡的公主,对外公开的说法依然是南陈奸细的手笔,并未栽到福王头上,不过福王府依然有守备不力的职责。 皇帝悲恸万分,召见了东越的使节团,赏赐极为隆重。 府衙置办出了临时的灵堂,皇帝前去致哀,并奉上祭文。这一场祭礼之后,公主的遗体将被带回京城,以皇贵妃的礼节葬入皇陵之内。 自己出席自己的丧礼,这种经历还是挺玄奇的。 做戏做全套,吴婕顶着紫茴的名头,也去灵堂装模作样祭拜了一番。 在灵前,她双手合十,默默祈祷着“人死如灯灭,如今恩怨了结。我并不责怪你了,只希望你在九泉之下,能放下往事,重新投个好胎。” 转身离开了灵堂,吴婕准备找到父亲一起回公馆。这一场祭礼之后,他们也该启程返回东越了。 她来到偏厅,一眼就看到父亲脸色铁青,极为难看。偏偏旁边几个同来的礼官都一脸喜色,对比鲜明。 他们逢迎的对象正站在大厅中央,一脸得体的笑容。 转头看见了进门的吴婕,笑道“这位就是紫茴姑娘吧” 吴婕一愣,眼前之人看着三十上下年纪,白面无须,眉目清秀,如果不是略显尖锐的嗓音,更像是个温雅的读书人。 她立刻认出,是元璟身边得用的内监总管万崇济。虽然是掌权的大太监,却为人公正严谨,说起来,上辈子她失宠避居深宫,还曾经得他照料呢。 此时望着吴婕,万崇济满是笑意“恭喜姑娘了。代主入宫,也是一桩佳话。” 什么叫代主入宫 吴婕只觉嗡的一声,眼前一黑,对面众人嘴巴开合,在说什么她已经完全听不见了。 第33章 养女 连续一位太子,一位公主, 折损在了与北魏和亲的道路上。于情于理, 北魏不可能再向越国提出和亲的要求了。 但两国之间的姻亲之好也不能这么了结。 将锦宁公主身边的贴身侍女册封为贵嫔,足以彰显皇帝对东越的礼遇,和对公主的深情怀念 我xx○○你的深情怀念 吴婕真的要骂出来了, 站在房间里, 她用力捶打着被褥, 眼泪夺眶而出。 就在两个时辰之前, 万崇济送来一道旨意,公主虽然不幸亡故,但听闻这个紫茴姑娘与公主从小一起长大,忠心耿耿,为护主人跌落河道,九死一生, 尚不忘寻找故主。如此忠烈, 理应表率。于是皇帝册封公主的贴身侍婢紫茴为贵嫔, 代主入宫,缔结两国姻亲。 这件事他甚至没有跟东越使节团商议。 毕竟不过是一个婢女,这样天大的好事落到头上,自然是喜不自胜的。 千里送鹅毛, 礼轻人意重。 肥鹅被刺死了。于是仁慈的皇帝给了东越这样一个送鹅毛的机会,而且将这根鹅毛用重金裱了起来, 高高悬挂在大殿上, 悬挂在天下人的面前。 贵嫔作为大魏后宫四品的封号, 是有玉碟金册的。如今封赏给一个贱籍婢女,足以彰显大魏的诚意了。多少名门贵女入宫都没有这个位份呢。 难怪刚才听闻此事的礼官一个个笑逐颜开,迫不及待接过了圣旨。 除了他们父女 吴婕全凭着一口气,才没有当场撕破脸皮,她跟着父亲默默返回了使节公馆,将自己关在房间里。 任凭何人,历经风霜,熬过杀劫,眼看着莫大的希望就在眼前,却被一道旨意硬生生扼杀了。都要崩溃痛哭不止。 元璟这王八蛋,怎么没有死在刺客的剑下 她用力捶打着枕头,只恨当初手里没有刀子,直接将那人捅死算了。 痛哭了一场,推开门,却见父亲正站在门前。 吴婕扑在父亲怀中,痛哭失声。 德王拍着她的肩膀,迟迟无法言语。 “婕儿,我去向大魏的皇帝说明,你在故乡已经有了婚约。”德王反复思量,也只找到这一个法子。 “父王,不必了。”吴婕站稳身形,擦了擦眼泪。 有了婚约又如何,皇帝一声令下,就算是已经嫁作他人妇的,还不是照样得入宫。更何况她如今的身份只是一个婢女。 “若这真是命,我认了。”吴婕低声说着,收起了眼泪。 女儿的乖巧让德王更加心痛难耐。 他悲恸的不仅仅是女儿要入宫,更可悲的是,女儿这辈子只能以紫茴的身份入宫,以紫茴的身份活着了。 甚至要谨小慎微,不能泄露身份,否则将是欺君之罪。 “等我返回朝中,奏请皇兄,收你为养女,然后为你册封郡主的身份。”德王低声说着,满心悲怆,这也是他唯一能做的了。 这边父女抱头痛哭,那边万崇济传达完了旨意,很快返回了御驾下榻的行宫。 进了正殿,年轻的皇帝正在跟西林卫统领蔺德胜和大理寺卿沈思书说话。 万崇济垂手立在一侧。 “尚未来得及刑讯出什么,便服毒自尽了。”沈思书低眉顺眼地说着。 元璟脸色冷飕飕的“折腾了这许多日子,只抓了两个人,百般小心,竟然还是让人找了空隙自尽了,这隐卫司真该好好整治一番了。” 万崇济立刻明白,他们是在谈论福王谋反一案的幕后乱党。之前宫中就收到秘密消息,福王这些年来暗中积蓄力量,豢养死士,尤其招揽了一批能人异士,想要谋反。 其中颇有几个才干非凡的,不仅替他招风招雨,还日夜鼓动野心。皇帝早知此事,隐而不发,是因为刚刚继位,南北战事不断。所以只想将福王谋反一事拖延着。 本以为按照福王的部署,最早也要一年半载之后才起兵。那时候朝廷也早已布好大网,正可以将其一举拿下,不费吹灰之力。 没想到福王很多部署还没准备好,如此匆忙就谋反了。 还在西北平乱的皇帝听闻了消息,只能先搁下夜阑国的叛逆,匆匆易装南下,来到金芜。以身涉险,亲自入城安抚人心,险些连一条性命都丢了。 如今跟南陈局面紧张,西方叛乱又起。这福王好死不死,卡在这个时间点儿上谋反,还将越国的公主也给弄死了。也难怪皇帝这些天气不顺了。 听闻福王之所以会提前谋反,就是因为受了几个谋士的鼓动,尤其那名玉衡夫人,半年前来到金芜,福王对其言听计从。 沈思书咳嗽了一声,道“虽然尚不能完全肯定,但这玉衡夫人身后,只怕确实有南陈的手脚。” “此人来历神秘,一开始按照南陈宫中的传言,似乎是皇帝的新宠。但不久之后,又有消息传出,这玉衡夫人似乎是出身山林的隐逸,医术通神,南陈朝中重金邀请前来为皇帝看病的。我们揣测着,多半是南陈暗部的重要之人” 蔺德胜道“想必是南陈听闻了东越与我朝再次联姻的消息,所以鼓动福王铤而走险了。福王身死,只怕也是这些人见势不妙,暗中下手。” 福王身死,连首级都不翼而飞,这又是一个让元璟气愤的消息。福王死了无所谓,甚至因为那件事,他早有杀福王之心。但福王不能现在死这关系到朝政的稳定,原本平定了这次叛乱,他还想着将人先圈禁起来。 捏着手中的玉扳指,最终,元璟吐出一口气,吩咐道“封闭全城,许进不许出,给朕搜,就不信将这金芜城翻转过来,还找不出这些人。” 几个人赶紧低头领命。 正事说完了,万崇济瞅准空隙,上前禀道“皇上,封赏两位娘娘的旨意已经传达过去了。” 元璟嗯了一声,脸色和缓下来,随口问道“可有什么表示” 万崇济回道“几位副使都欣喜非常,连说感激皇上恩德。” 元璟抬头看了他一眼“这是说德王本人并无欣喜之意了。” 万崇济冷汗“德王有些震惊,想必是感觉出乎预料之外吧,但还是按照礼仪接旨了。” 顿了顿,他又笑道“奴才还有幸见着了那位紫茴姑娘,举止文雅,气度高华,有非凡之色。” 我的侍女要登基 第28节 元璟不置可否,他对未来妃嫔的姿色并无兴趣。一般小国献女入宫,都会准备容色出众的侍女,当作协助邀宠之人,这个紫茴多半就是如此。 将公主的侍女纳入宫中,只是为了表达大魏的一个态度。 比起这一边,他更关心另一家。 万崇济明白皇帝的意思,立刻交待道“之后奴才又去了陆家传旨,有幸见到了陆小姐,也是一位佳人。” 话未说完,旁边传来一声嗤笑,竟然是沈思书忍不住笑出声来。 万崇济惊讶,未及开口,皇帝黑线着说道“陆小姐的容貌就不必议论了。说说别的吧。” 满心迷惑不解,但万崇济还是继续道,“陆大人欣喜非常,连呼万岁,只是其夫人脸色不太好看。” 元璟哼了一声,“看来一场断腿,还不够教训呢。” 沈思书笑道“皇上要接着处理吗” “最毒莫过妇人心,为了自己私利,能祸害数条人命的,此等罪人,有什么可心慈手软的。”元璟摇头。 “母孝时候入宫不太吉利呢。”沈思书笑嘻嘻道。 万崇济悄悄听着,立刻明白这位陆家的小姐,只怕是真正入了皇帝的眼了。 皇帝来了金芜城一趟,平定了一场叛乱,出席了一场葬礼,还顺便纳了两个妃嫔。办事效率还真是高啊。 从大殿里出来,万崇济眼瞅着四周无人,悄悄凑到沈思书边上,笑问“沈大人,似乎皇上之前就见过陆小姐的样子。” “是啊,也许是梦中得见吧。”沈思书笑道,又伸手拍了拍万崇济的肩膀, “老万啊,真有你的,连陆小姐那样,也能吹嘘成佳人,看不出来啊。” 万崇济一愣,陆小姐的容貌,确实真的生得极好啊。 而且说起来,陆小姐和那位紫茴姑娘,长得还有点儿像呢。他想要分辩,却见沈思书已经大笑着出门去了。 只能摇头苦笑了。 决定了要入宫,一应事物便开始筹备起来。 嫁妆都是现成的,原本锦宁公主入宫的东西都还在。 就是人都没了,跟随紫茴上京的第一批送嫁使节和侍女,都被福王逆党杀了个精光。 身为未来的贵嫔娘娘,当然不可能光杆儿入宫,只能从本地挑选了。 金芜城的府衙办事极为利落,册封旨意传来的第二天,负责操持的官员就带着精心挑选的侍女来到了使节公馆。 册封的旨意之后,当晚吴婕就搬到了公馆东边一处独立的小院子里居住。 送礼的官员恭敬地笑道“娘娘从鄙城发嫁,是我等的荣幸,自然要尽心尽力。” 看着礼官送到院中的侍女,还有连同送来的各色金玉细软,吴婕也只能客气地谢过金芜城府衙上下的殷勤心意。 送走了官员,使节公馆的仆妇将箱笼收下,抬去了后面库房。 吴婕这才有空打量着新送来的六名婢女,一看之下,满头黑线。 六人都生得极好,一个赛一个地娇俏可人,面容妩媚,身段诱人。想起刚才送礼的官员的说法,这些侍女都是之前福王府谋逆案中,刚刚被抄没的人口,收归官府,还没来得及发卖,如今正好调派过来给未来的贵嫔娘娘使唤。 当然,金芜城的官员还不至于脑残到将福王府原本的侍女送来,万一其中混杂着福王死党怎么办。这六个侍女都是福王府里刚刚采购的,之前还在别院调、教着,并未正式入王府。 只是看这些侍女的容色,这批采购的侍女,究竟是当做什么用途的,不言而喻。 吴婕撇撇嘴,罢了,金芜城本地的官员,明面上功夫弄好就是了,也不可能真心实意为自己这个异国贵嫔尽心费力。 按照规矩,对新来的婢仆,主人应该敲打告诫两句。 她咳嗽了一声,笑道“相逢即是有缘,我与诸位能” 话说了两句,她逐一扫过这些婢女容颜,终于落到最后一人身上,吴婕声音一顿。 似乎感受到她的目光,那个穿着雪青色长裙的婢女抬起头来,冲她露出一个动人的笑容,璀璨宛如阳光,却让吴婕一颗心瞬间坠入了冰窖。 第34章 阿皎 这王八蛋怎么混进来了 在侍女中见到了那个熟悉的面孔, 吴婕险些咬住了自己的舌头。 这几日终于平安返回了使节公馆,返回了父亲身边, 她夜半噩梦时候,还会出现那惊悚的一幕呢,黑暗中睁开眼睛, 便是一张阴森恐怖的鬼怪面容。 如今, 光天化日之下,这鬼怪竟然活生生现形了 此时此刻,吴婕的第一个反应是立刻叫来侍卫,将这家伙拖出去砍成十七八段。 然而没等她开口, 对面的女子抬起手, 在脖颈上轻轻划了一道。 动作柔美轻缓, 其中的威胁意味不言而喻。 吴婕一个激灵, 瞬间想起了被一剑斩首的福王爷,干脆利落。 这家伙会武功,而且极高若是自己喊人, 只怕侍卫还没有冲进来, 这里先鲜血满地了。就算能杀了此人, 自己也无法幸免。 吴婕的目光扫过后面收拾箱笼的几个仆妇, 和面前的六个婢女。 僻静的院落中,一切有条不紊, 无人察觉这郎朗日光之下, 竟然遍地冰雪杀机。 这一切的小动作不过片刻之间, 在对面的几个婢女眼中, 只知道未来的主人话说了半截,停顿了稍许。正诧异着,训、诫的话语继续传来。 “希望尔等恪尽职守,从此主仆相得” 吴婕勉强说了两句场面话,就吩咐几名婢女各司其职。 府衙选人,早已经安排好了诸人的职务。有的去帮着仆妇收拾吴婕的细软,有的清理起庭院房间。 吴婕眼睁睁看着某人施施然走进了内宅,觉得眼前一阵发黑。 仔细想想,她的容貌确实是六人中拔尖儿的,被安排成贴身侍女也正常。 犹豫了片刻,吴婕跟着进了房内。 一重阴影笼罩下来,是她正站在门边,笑眯眯道“娘娘还真是胆大。” “比不得夫人,身为叛逆竟然敢堂而皇之混入府衙。不怕我叫来侍卫,将你身份揭穿。”关上房门,吴婕冷冷说着。 “那娘娘为何不叫呢”那人靠在门边,环绕双臂,笑意盈盈,“娘娘是个聪明人,这别馆之内的侍卫腿脚再快,总不及我掌中利剑。” “利剑再快,也是单枪匹马,如今使节公馆周围有五百精锐兵马护持,夫人认为自能抵挡多少”吴婕回道。 “五百人全上,也许真的难以抵挡,只是一旦走脱不得,我嚷嚷出什么来,对公主名声大大的不好。” 公主 吴婕心中咯噔一下,神情漠然“夫人不要开玩笑,我代主和亲,并未有公主封号。” “明人之前不说暗话,公主之前与侍婢互换身份,此事若传到北魏耳中,只怕转眼便是大祸临头。” 他竟然知晓此事吴婕心中悚然。 紫茴和自己互换身份一事,其中内情曲折复杂,若真是被北魏知晓,只怕不会相信是紫茴背主,多半以为是自己不愿嫁入外地,所以李代桃僵。这可是欺君之罪 就算北魏相信了自己是被迫互换身份,那么不免要追究紫茴为何要对主人下手牵扯出她意图行刺一事陈皇后再怎样,也是东越的皇后。 “东越再恭谨,终究是属国,能有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将这片土地变成自己的,对北魏来说,应该是更安心的选择”那人不紧不慢地说着。 吴婕神情叵测,盯着眼前之人。 “你在好奇我如何得知吗”葡萄美人耸耸肩,“当然是你的贴身侍婢,紫茴姑娘告诉我的。说起来,公主还要感激我为你清理门户才对。” “是你杀了紫茴”吴婕瞬间醒悟过来,赫然变色。 德王府将和亲的公主杀掉,栽到南陈头上,欺骗皇帝前来,趁机刺杀。吴婕早已知晓,但万万没想到,动手的便是眼前之人。 吴婕念头一转,却又觉不对,从小一起长大,她深知紫茴口风甚紧,为什么会泄露这个秘密。 “为什么紫茴姑娘会泄露如此机密”葡萄美人笑了笑,“当然是因为,人的骨头再硬,也有极限。” 她慢悠悠说着“公主知晓一个人的身体里又多少骨头吗,一共二百零六块,如果将这些骨头全捏碎,人就会变得像面条一般,软绵绵的,可好玩了。一根一根地捏碎,发出的声音像是吃蚕豆一样,脆脆的。” “这个过程,再刚毅的汉子也要受不了,何况一个娇滴滴的美人呢。” “那一天我亲自动手,先是捏碎了她的双臂,再到双腿” 她脸上的笑容和煦动人,但说出口的话语却宛如恶魔。 “紫茴姑娘撑到了第二十六根,便受不了了。其实能撑到这一步,以女子来说,已经足以让人佩服了。她最后哭着求我杀掉她的模样,还真是惹人怜惜。” “那时候她两条手臂和一条腿都变成软的了,好像一滩泥水” 吴婕听得毛骨悚然,坐在桌边的身体轻轻颤抖,看向那人的眼神不自觉带着恐惧。 迎着她的目光,葡萄美人缓步走到近前,吴婕强忍着没有起身后退。 直到两人贴近到极点。 “公主不说一声谢吗我可是替你出了一口气呢。”他弯下腰,在她耳边说着,“听闻她的遗体还没有下葬,公主有空可以去看看,必定觉得大快人心。” 吴婕感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她抬头瞪着那人,冷笑道“威胁恐吓,这便是你求人的态度吗” “听闻如今金芜城内封禁全城,严密搜查福王的余党,这些天夫人东躲西藏日子不好过吧瞧着夫人比上次见面都憔悴了些,真让人怜惜。” 金芜城这些日子戒备森严,比之前尤甚,如今能离开城池的,只有官方的船只,除了兵马调动,就是自己和陆娉婷两位新晋妃嫔上京了。这人为什么找上门来,吴婕一想就知道。 “娘娘果然好胆量。”葡萄美人站直了身体,笑道“既然娘娘已经知晓我的困局,不如高抬贵手,帮我解了这一危局可好” “这样做我有什么好处” “哈,娘娘的秘密能得以保全,而且还得了我这样一个忠心耿耿的人才襄助。好处不够大吗”某人大言不惭地说着。 纵然心情压抑紧张,听到忠心耿耿这个词的时候,吴婕还是忍不住脸色发黑。 你上一个主子福王的棺材板还没盖严实呢 她垂下视线,笑道“好啊。” 别无选择,暂时只能妥协。 她站起身来,走到了门前。 能感受到身后的视线变得警惕起来,她什么也没干,只是将门推开。 我的侍女要登基 第29节 冬日的阳光一涌而入,连带着室外婢女们忙碌的声音。那种跟一条毒蛇同处一室的压抑感终于被冲淡了。 她转过头去,就在开门的短暂时光里,这人气质大变样。锋芒毕露尽皆收敛,只余下低眉顺目的恭敬。 比起那张扬妩媚的姿态来,这个模样,倒也别有一番楚楚动人的风情。 纵然知晓眼前是一条会咬人的毒蛇,吴婕还是忍不住由衷赞一句,真是个千姿百态的美人。 “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姓陈,名皎。”她顺从地抬起头。 “陈阿娇”吴婕惊讶。 陈皎的脸颊有些抽动,仿佛绷不住那恭顺谦卑的姿态了。他强调道“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这个字配你真是”吴婕顿了顿,“不太合衬,还是香脸半开娇旖旎更衬夫人的美貌。” 陈皎冲她笑了笑“若论美貌,谁能比得上公主殿下呢。” 吴婕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未来入宫的道路,又多了一个变数。 御驾停留的行宫之内。 书房中。元璟将一本折子扔在桌上,冷笑道“这点儿数目,是应付傻子吗” 他扔下的折子厚厚一大本,是刚刚府衙之人呈报上来的清点搜罗的福王的财产明细。剿灭了福王的叛乱之后,皇帝第一件事就是收罗福王留下的财产。但如今收获数目明显没有让他满意。 福王坐拥东部最繁华的领地,包括金芜在内的几处城池都是商贸重地,再加上福王府这些年行事霸道,几乎垄断了沧江水道上的一切商贸来往,还有附近的海贸生意。赚得盆满钵满,否则也养不起这许多精锐私兵了。 一个文臣小心翼翼说道“福王生活奢靡,日常耗费极大,也许”在他看来,四百多万两也是不小的数目了。 沈思书却知晓,不可能只有这么一点儿“就算福王他夜夜笙歌,奢靡无度,召幸的美人都是金子打的,吃下的饭菜都是宝石摆的,也用不了这许多银钱。”按照之前线人的密报,他们估算福王的财产,至少在两千万两以上。可接手了福王府的几处库房,所得金银却与情报不符。 几处府库在入城之后就安排了重兵把守,不可能有官员趁机捞油水。就算捞油水也不可能有这样大的手笔。 如今城中已经被翻了个底朝天。若是有秘库,一定早就找到了,搜遍全城都不得,只有一个可能,这笔银两不在城内。 “臣记得,最近几个月里福王还调派了好几队的水师兵马来往江上,还有两支入海的商队。” 元璟吩咐道“立刻派出快船,沿江搜寻。” 如今他继位不久,朝中正缺钱的时候,这笔银子,无论如何都不能放过。这是比福王那几个溜走的心腹谋士更重要的大事。 第35章 斩草除根 吴婕站在船尾, 凭栏遥望。 三层大船在江水中劈开巨浪,飞速向前。 两岸白雪皑皑, 原野苍茫,有时候行走数里都不见人影,宛如行走在神话故事的世界中一般。 “娘娘, 这里是风口, 您别站那么高了。”说话的人是赤蕊。 在接到入宫的旨意后,德王立刻将“紫茴姑娘”收为义女,派人快马返回新韶,讨来了册封郡主的旨意。跟旨意一起送过来的, 还有赤蕊这个跟随了她多年的心腹侍婢。 吴婕原本是安排赤蕊留在王府的, 这丫头对她极是忠心, 听闻了她遇刺身亡的消息, 后悔当初拗不过主人,留在王府,悲痛欲绝, 几乎要殉主而死, 被卢王妃阻拦下来。 后来德王的密信送到, 卢王妃知晓女儿未死, 满心欢喜,又想到她身边也不能没有个知冷知热的, 便将赤蕊调派了过来。 原本紫茴和赤蕊就是吴婕从小用惯了的大丫头, 赤蕊为人细心缜密, 却显沉闷, 不如紫茴活泼机变,得她欢心。但吴婕房间里的小丫头们,都是由她统领教导的。如今来到自己身边,总算也有一个值得信赖的人了。 吴婕从她手中接过手炉,却没有从高台上下来。 “这样的大雪,江水竟然都没有结冰。”吴婕俯瞰着脚下奔涌而过的滔滔江水,慨叹一声。 “沧江这一段水流湍急,从未结过冰的。倒是下游分作好几条支脉,其中的凌江支流水势和缓,这段时日暴雪连绵,必定已经结冰了。”说话的是陆娉婷,她披着一身绛紫色斗篷,站在吴婕的身边。 三天之前,两位新晋封的贵嫔开始动身上京,同时运送的还有贵妃娘娘的灵枢。 至于皇帝的御驾,因为要处理福王后续事务,还停留在城内。 同在一条大船上,憋闷无聊,陆娉婷便不时过来找吴婕说话。 吴婕其实很不想看到她,就算不论前世的冤仇,只要想起橘儿死不瞑目的双眼和那一晚的遭遇,都让她每次看到陆娉婷都想动手抽她。 奈何陆娉婷对她的冷淡置若罔闻,一味儿地贴上来,展示着她的博学多才和温柔礼貌。 两人站在船头说了片刻,凉风刺骨,陆娉婷觉得有些受不住了,笑道“今日寒风太冷,我们不如回房间下棋。” 陪你下棋,还不如留在这里吹冷风呢。 吴婕摇摇头,“故国渐远,心中不舍,只想着多看片刻身后的风景。” 这个理由陆娉婷也无法说什么,笑道“妹妹真是忠义之人。” 说罢,自己先带着丫环离开了。 下了船舱,陆娉婷连续打了几个喷嚏。 眼瞅着四周无人,贴身丫环善芳劝道“奴婢见这个吴贵嫔是个呆蠢的,小姐何必非要拉拢她呢” 陆娉婷叹了口气“本想着入宫之前,先寻个臂助。这吴贵嫔身份特殊,宫中无论是否受宠,已立于不败之地,谁知道是这般油盐不进的性子。” 善芳笑道 “小姐太客气了,那不过是个奴籍的下等人,如何能与小姐并驾齐驱。” 另一个丫环也道“是啊,这些荒蛮小国之人,本就没什么见识,主子都寥寥,更别说奴婢了。” 想到这个紫茴不过是个跟自己一样的奴婢,转眼变成了贵嫔娘娘,善芳几个都觉得愤懑不已,凭什么这贱婢能有如此运道,竟然跟自家小姐平级。 陆娉婷不再言语,也觉得丫环说得有道理,只是口中责备道“什么贱婢奴籍,不可如此议论主子。我与她位份相同,你们也该恭敬些。” 善芳几个人连忙请罪,却又议论着。“其实宫中之人都是分得清尊卑的,只看这些日子万总管他们的安排就知道了。” 自从上船之后,两人虽然都是贵嫔,但无论房间安排还是赏赐,都是以陆娉婷为尊。让陆娉婷心中大为满意。 “其实小姐何必去寻什么臂助,有皇上的恩宠,自然一帆风顺。” “是啊,皇上尚未见过小姐,便已如此恩典,等见了小姐花容月貌,必定更加欢喜。” 说起此事,陆娉婷眉眼带笑,但还是约束众人“宫中出身尊贵的佳丽众多,你们断不可如此自吹自擂。我虽薄有才名,也不过尔尔。” 大魏后宫,历来都是选秀,如这般下旨征召的极少,多半是名动地方的才女才有此待遇。这让陆娉婷极为自得。 一想到自己接旨之后,继母和几个妹妹诚惶诚恐的模样,她就对自己的未来升起无限的期望来。 甲板上,吴婕如往日般继续看了片刻风景,似乎也觉得无聊了,准备返回。 刚转身迈了两步,突然一阵狂风吹过来,她抬手遮挡,手中的绢帕顿时飞了出去。 吴婕惊呼一声,转头望去,绢帕倒没有飞远,恰好挂在了船尾后面凸起的纹饰横栏上。 吴婕目光扫过,吩咐了一句“桂魄,去将我的帕子取回来。” 她身后那个垂手肃立的丫环也没抬头,低低嗯了一声。 在众人的目光中,她撩起衣摆,抬脚踩着护栏,攀上了大船的后尾。大船行驶速度极快,寒风飒飒,将桂魄的衣服吹得紧贴了后背,纤细的身影攀附在凸起的木制横栏上,叫人胆颤心惊。 不过一条帕子,何必让人如此冒险。见到这情形的人齐齐浮起这样的念头。 幸而这桂魄身手还算伶俐,成功握住了帕子,正要后退。突然船尾的横栏一晃,随着清脆的木头断裂声,那船尾悬着的装饰性的羽翼纹饰整个儿跌了下去,攀附在其上的桂魄连惊呼声都来不及发出,就随之消失了。 周围几个丫环惊叫起来,纷纷扑到船舷边上,从高高的大船上看去,白浪翻涌,水波湍急,哪里还有人在 连吴婕似乎也惊呆了,站在船边满脸惊恐。 吴贵嫔身边一个侍女因为替她捡帕子,不小心跌倒水里去了。这个消息片刻之后就传到了陆娉婷的耳中。 “小姐您没看到,当时多恐怖。好端端的人,说没了就没了。”善芳说着打探来的消息,一脸惊恐。 “这个季节跌入江中,哪里还能有命在,真是可怜可叹。”陆娉婷坐在桌边,手里抹着粉彩鎏金茶盅盖儿,又叹了一句,“只能怪这几个丫头生得太出挑了。” 善芳小心翼翼问道“小姐您的意思是” 陆娉婷露出一个智珠在握的笑容“我这几天就注意到了,吴贵嫔身边这几个丫环容色都不俗,也难怪她看着碍眼。” 善芳恍然大悟“听闻这几个都是精心挑选出来要送进福王府的,难怪出众。” 陆娉婷搁下茶盅,笑道“且等着吧,只怕这一路还有的折腾呢。” 陆娉婷满肚子恶意揣测,但有一事却是说准了。 这件事是吴婕刻意算计的结果。 吴婕返回了舱室,一个侍女上前替她解下斗篷,另一个奉上茶水。 她坐在桌案边上,悄悄松了一口气。 这几日她打着眷恋故土的旗号,整日蹲在船尾看风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趁着众人不注意,将船尾装饰上的钉子撬开,就是为了今日这一出。 如果说一开始,吴婕抱着一丝希望,陈皎出城之后就会悄悄离开,她甚至特意制造了几次机会,但是如今出城已经数日,此人竟然一直跟着自己,一副要走到京城入皇宫的模样。 吴婕渐渐坐不住了。 这种福王的叛逆余党,谁知道入宫之后会干出什么事情来,万一给你来个行刺御驾。她都没出说理去。还是趁早弄死了一了百了。 希望能一举成功。吴婕在室内祈祷着,某人早死早超生。 不久,侍卫前来禀报,已经派人前去搜救,但至今杳无音讯。话里话外的意思,这个天气跌落水中的人,基本上不可能生还。 这让吴婕安心了不少。 大船一路急行,日落时分,到了安通城,停泊下来。 吴婕吩咐准备祭品,准备去主舰上祭奠旧主。 上京的船队由十几条大船组成,他们所在的主舰极大,上下多层,其中最前面的一处阁楼里,存放着“锦宁公主”的遗体。 这几日吴婕数次前去祭拜致意,连陆娉婷都跟着去了一次。 这一次祭拜的时间比以往略长,外面的两个侍女等得都有些不耐烦了。 直到天色完全黑下来,自家贵嫔娘娘才从室内出来。 她仿佛是刚才在里面哭过了的样子,脸色惨白,眼睛也透着红意。 身体微微颤抖着,洁白的兔毛斗篷簇拥着光洁的脸颊,寒冷的冬夜里,显得脆弱而无助。 这样的身影,怎能不叫人心生怜惜。 两个守在门外的侍女见着,忍不住看得出神,这贵嫔娘娘听闻只是跟她们一样的侍女出身,竟然容貌气度如此出众。 我的侍女要登基 第30节 连同为女子的侍女都看得发呆,守在门外的侍卫就更失态了。 但意识到眼前之人是皇帝的妃嫔,侍卫们纷纷低下头去,除了中间那个少年。 看着对面走过来的人,吴婕的脚步顿了顿。 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刻意。她们一行人上京,是高子墨这个少将军负责带人护送。 比起陆娉婷来,吴婕其实更不想见到他。 尤其是这样的目光,让她感觉压力极大。明明不是自己的错,也没有任何对不起的地方,可这种心虚的感觉是怎么回事儿。 见到吴婕,高子墨眼睛一亮,却又旋即黯淡了下去。 只是数日不见,没想到风云突变,心心念念的紫茴姑娘竟然变成了皇帝的妃子。 高子墨这一辈子都没有这么后悔过,应该提早一步,去向德王提亲的。甚至宁愿按照白临说的,先将人讨要过来也行。 如今一招落后,从此天各一方。 那是他的主君,也是他的姐夫 比起高子墨满腹纠结的少年心事,吴婕冷静很多,她本来想着高子墨先开口,打个招呼两人就能各走各路了,可高子墨盯着自己迟迟不开口。 她只好勉强笑了笑,点头道“高世子,一路辛苦了,本宫要返回船上了。” 夜色之下,她笑容和煦,只可惜脸色太过惨淡,温柔中便多了三分凄美,看得人不禁心头怜惜。 高子墨明知众目睽睽之下,自己应该客气一句,然后两人分开,可就是说不出口。 吴婕头疼,高子墨并非单独一人,他身边还有众多侍卫,以及上次见到的那个殷四哥。 两人实在不应有太多接触。 好在殷长青是个机灵的,大概是感觉两人之前气氛不同寻常,开口提醒道“小墨,你尚未有一件事情跟贵嫔娘娘说明。” 有事情要说明吴婕眨了眨眼睛,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殷长青说这些话的时候,看自己的眼神很不对劲儿。 沉静而刚毅的面容上带着三分讥讽。自己跟他根本毫无瓜葛吧 来不及深思,高子墨的声音将她放飞的思绪拉扯了回来。 “那个,听闻娘娘的一个侍女不慎落入水中,幸而军中有些兄弟带着小船在附近巡查,有幸将人救了上来” 吴婕大惊失色。 第36章 入宫 一片黑暗的房间里, 吴婕睁开眼睛,长时间睡眠的疲惫感笼罩在身上, 喉咙干涩沙哑,她条件反射地开口呼道“紫茴,倒杯茶来。” 话音方落, 眼前走近了一个人影, 端着水杯。 凑得近了,吴婕看清楚那竟然是一张青紫变形的脸,仿佛地底下爬出来的僵尸一般。 她想要惊声尖叫,嗓子却像是被硬生生扼住了一般。眼睁睁看着僵尸紫茴接近了身边, 举起手中的茶盏, 茶盏里赤红混沌一片, 哪里是什么茶水, 还不知是什么污秽东西。 眼看着紫茴到了面前,就要将杯中的东西凑到她唇边,硬灌进来。 吴婕惊叫一声, 猛地坐了起来。 急促地喘息着, 她慢慢平静下来。四周还是一片黑暗, 静得可怕。 她终于回想起来, 自己还在往京城走的路上,刚才只是一个噩梦。 嗓子像是冒烟一般难受, 她没有叫人, 自己掀开被子下了床, 想要倒杯茶水。 然而眼角的余光铺捉到站在墙边的影子, 她下床的动作停住了。 一瞬间,吴婕以为刚才的噩梦成真了 只是恶鬼不是梦中的僵尸紫茴,而是眼前恶狼般冰冷彻骨的眼神。 她勉强压住声音的颤意“你怎么进来了” 就在半日之前,她一脸震惊地看着那个费尽心机摆脱的心腹大患,被高子墨身边的护卫重新带到了面前,险些直接崩溃。 天知道这些日子她为了撬开那船尾的螺丝耗费了多少力气,掌心都磨破皮儿了。却只换来了两个时辰的安稳,就被人狠狠打脸,毫不留情。 殷长青盯着自己的眼神,带着试探和揣测。 吴婕很明白他在想什么,是怀疑自己心狠手辣辣手摧花吧。满心憋屈,却只能笑着表示感激。虽然她的笑容看起来比哭还难看。 殷长青将人送到吴婕面前,还体贴地叮嘱刚刚救起的佳人。 “姑娘日后小心,再有什么拿帕子,捞珠钗之类的活儿,只管吩咐我们粗人就可以了。哪能让娇贵的姑娘家干这种活儿。” 之前他带人勘察了大船后尾,发现那一处装饰很有可能被人动过手脚。是眼前女子故意害得自己侍女落水的吧这样看起来柔弱的美人,却是心狠手辣。 只可怜眼前这个侍女,无辜受累。 “多谢殷将军了,多谢高世子和诸位护卫大哥了。”某只大尾巴狼收起了所有爪子和獠牙,柔柔弱弱地表达着对众人救命之恩的感激。 吴婕眼睁睁看着她演戏,转身将人领回了船上。 用完晚膳,吴婕就知晓此人必会找上门来,索性晚上也没有安排人值夜。在床榻上辗转反侧多时,迟迟没有见人过来,竟然抵不住困意睡了过去。 如今噩梦惊醒,却见这个神出鬼没的家伙已经悄悄潜入进来。 陈皎冷哼一声,“娘娘倒是睡得香,做了亏心事,竟然无一丝愧疚,也算是个奇女子了。” “好说好说,比起夫人拔剑杀人,弑杀主君的爽快,总还查了点儿火候。”吴婕冷静地回道,“毕竟本宫不过处置了一个居心叵测的奴才。” 陈皎脸颊抽动了一下“你我名为主仆,实则盟友,娘娘不觉得自己的行为背信忘义。” “威胁得来的盟友吗”吴婕真的不想迂回曲折地演那套相互试探的把戏了,“本宫为自身计,为自家计,为国家计,便是行非常手段,也无可厚非。” 眼前之人若只是想要利用自己逃出金芜城,在离开之后就应该悄悄找机会溜走。却始终赖在自己身边,必定还有所图。 她神态肃穆严正,陈皎盯着她,突然笑了起来“既然娘娘已经下定决心,不如鱼死网破算了。” 吴婕悚然一惊,她打定了主意,对方不会动手杀她。 难道判断错误早知道还不如在高子墨面前,冒着被揭破公主身份的风险,要求将此人格杀呢。 “杀了我,你如何能走进大魏皇宫”她说道,声音不自觉地带着一丝颤意。 “原来公主还是怕死的。”陈皎嗤笑了一声。他抬脚走近了吴婕,一直走到床边上。 弯下腰,笑道“既然公主怕死,就不要做自寻死路的事情。” 他声音天然带着一种清凉,配着那张艳鬼般动人又冰冷的脸孔,在幽静的夜幕下格外渗人。 吴婕微微后仰,躲开了他的逼近。 陈皎直起身来,笑道“我确实有借你之助,入大魏皇宫的打算,但并非如你所想,要行刺皇帝或者朝堂重臣。” 吴婕蹙起眉头“空口无凭,你冒险入宫一趟,难道只是为了看风景。” “我冒险一趟,只是为了找一样东西。此事与你无关,与越国无关,你大可放心。”陈皎郑重说着,一改之前的调侃神态。 吴婕可没有这么轻易相信别人,但话说到这份儿上,已经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了。她甩脱不了他,只能暂时虚与委蛇。 她沉声道“希望你不要虚言矫饰,若因为你牵连我东越门庭,便是身死化作厉鬼,也不能罢休。” 今晚的谈判算是告一段落,陈皎却并未着急离开,“公主既然如此恩怨分明,那么之前陷害我落入水中一事,是不是也该给个说法。” 他从小历经宫闱手段和战场杀伐,竟然一个不慎,栽在了这个小丫头手上。险些悄无声息将小命送了,想想简直憋屈地要死。 比起她来,吴婕更加满肚子委屈,冷笑着道“既然夫人想要与我计较恩怨,那么之前欺诈恐吓的事情怎么算” 陈皎一愣“什么欺诈恐吓” 吴婕脸色阴沉沉的“夫人口口声声,说之前亲自将紫茴的手臂腿骨折断” 陈皎眉梢微调,“你猜到了”话未说完,他脸色突然变了。 “你怎么知道” 吴婕冷笑“本宫不喜欢心里头存着事情,总要追根究底才觉得爽快些。” 为此不惜去翻死了几十天的尸首这句话陈皎总算没有说出口,但看向吴婕的眼神,还是多了一份复杂。难怪今晚这丫头连晚饭都没有吃。 两人对话并未持续太久,很快陈皎就离开了。 看着空无一人的房间,吴婕苦笑,这一次试探,至少肯定了一件事, 以后没有必杀的把握,是不能再对这个人出手了。 之后的路途,堪称一帆风顺。 从河道上下来,一行人换乘马车,浩浩荡荡的队伍走了数日,便抵达了京城。 时值夕阳西下,从敞开的车窗遥遥望去,高耸的城墙宛如接触苍天,赤红的火烧云底下,黝黑的砖石透出一股宏大庄严的感觉。 随着队伍逐渐接近城门,渐渐地人声鼎沸,来往行人络绎不绝,黄昏时分,出城的商旅游人忙着赶回城内,而在城内做工贩售的人则忙着出城回家。 虽然在这里生活了数年时光,这般民生情景还是第一次见。 这辈子位份低了些,反倒没有了那些繁文缛节。日前派到自己身边的几个女官,看到自己掀开帘子看着外面情形,也无人规劝什么。 马车走在街市上,一路向北。 终于到了宫中,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高子墨这些官员前去内廷交接事务,而吴婕和陆娉婷被宫人迎进了住处。 贵嫔在大魏后宫是四品的位份,还轮不到当一宫主位。所以她和陆娉婷被安排在了一处宫室中。 她住进了碧霄宫的东边,而陆娉婷住进了西边。 好在碧霄宫极大,东殿和西殿中间还隔着交错的回廊和花园,各自关起门来过日子也算清净。 宫中一应物件和人手都早已安排好了。吴婕痛痛快快洗了个澡,爬上床。 本以为故地重游,自己会失眠,没想到一沾着枕头就睡了过去,一夜无梦,直到清晨。 第二日赤蕊早早来到床边,将她叫了起来。 吴婕艰难地睁开了眼睛,望着外面黑沉沉的天色,睡眠不足的疲惫感涌上来,让她只想一头栽倒床上。 “这么早” “不早了,今日还要去宫中拜见皇后娘娘,认识诸位宫中妃嫔。”赤蕊打起帘子来,一边命令小丫环将洗漱的热水抬进来。 我的侍女要登基 第31节 “奴婢瞅着西边那位,三更天就起来了。” 吴婕无语,陆娉婷这一夜是根本没睡吧。 匆匆洗漱完毕,坐到了梳妆台前,赤蕊已经细心地备好了各色珠钗粉黛和衣裙配饰。 吴婕一眼扫过去,很是满意。 钗环都是青玉纯银一类的质地,样式古朴典雅,十几件备选的衣服都是鹅黄秋香翠绿月白。 她虽说是刚入宫的新人,不可能守孝。但之前旧主新丧,顶着前“贵妃娘娘”的余荫入宫,总要表现出几分清净来。 赤蕊领着两个小丫头帮忙,很快将吴婕收拾齐整。 披上一件水貂皮的斗篷,前头两个宫女提着灯笼,吴婕出了宫门。 天边刚泛起一抹白茫茫的亮光,吴婕一路看着四周熟悉又陌生的宫室。 她步伐缓慢,后面赤蕊不禁着急起来,小半个时辰前,她就接到消息,对面的陆贵嫔已经出门了,自家郡主落后一步不说,还如此闲庭信步,落到皇后娘娘眼中,万一责怪起来 “郡主,如今不比家中,咱们还是快些过去吧。”赤蕊含蓄地催促道。 走快些也只是在偏殿等着,这个时间高皇后不可能起床的。 不想让赤蕊她们操心,吴婕还是加快了脚步。 到了凤仪宫门口,立刻有女官迎了上来,恭敬地请了吴婕去偏殿暖阁里稍作等候。 宫女打起帘子,吴婕进了室内,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全身的寒意顿时一扫而空。 第37章 出丑 暖阁非常宽敞, 几个宫女在角落垂手侍奉着,一位窈窕佳人正坐在窗边出神, 正是陆娉婷。 她穿了一身银粉色的交领杭绸小袄,领口和袖口都用银线绣着米珠拼成花纹,下面是粉橙色长裙, 整个人显得柔美而不张扬。 她正坐在小桌边上, 手里握着一个镀银碎花的白瓷杯子。 见到吴婕进来,立刻起身迎上,含笑招呼道“妹妹也来了。” “陆贵嫔来的倒是早。”吴婕点头示意,将斗篷脱下来递给赤蕊, 坐到了小桌的另一边。 “想着今日前来拜见皇后娘娘, 一整晚都紧张地没敢合眼, 倒是让妹妹见笑了。”陆娉婷没有回避自己的紧张。在她看来, 眼前这个人以出身而论,应该比自己更紧张才对,没想到如此气定神闲, 也许真应了无知者无畏惧的老话了。 果然蠢人也有蠢人的好处。陆娉婷暗暗叹息着。 “刚才女官说了, 皇后娘娘还要两刻钟才起床。妹妹等得无聊, 不如喝杯清茶。这里的花茶滋味极好。”静坐了片刻, 陆娉婷实在无聊,开始闲话。 一边说着, 她端起茶杯, 细腻的白瓷之内, 香气扑鼻, 里面还漂浮着几点儿嫩生生的小东西,似乎是花瓣。 吴婕皱起眉头,记得高皇后这里都是以西湖龙井和信阳毛尖来待客的,从来不喝花茶。 是陆娉婷专门要的 “是暖阁炉子上烧着的,待久了无聊,便让善芳替我倒了一杯。”陆娉婷笑着说道。 吴婕目光望去,暖阁中央半人高的紫铜炉里,炭火正烧得赤红,上面坐着一尊巨大的七宝蟾蜍,那是一个形状极为精巧的铜壶,里面装满了水,透过背上的孔洞,可见嫩白的花瓣随着沸水翻涌跃动,同时袅袅水汽顺着蟾蜍背上七处色彩各异的孔洞中溢出。熏得整个房内都香气四溢。 这铜壶里是煮着花瓣,但并不是花茶啊 里面煮水,只是因为冬日用火炉炭盆太过燥热,需要多添一些水汽,人才舒坦。 宫中别的妃嫔,都喜欢往里面加香料香露的。整个房间即润泽,又清香。 高皇后不喜欢那些太过浓郁的熏香,凤仪宫的宫人便加入干花取一点儿香气。 陆娉婷想必是从未见过这种东西,竟然命丫环倒来饮用了。 好吧,从某种角度来讲,也算是一壶花茶了。 只是陆娉婷要喝,暖阁的宫人竟然也不提醒,只怕都在暗暗看着笑话呢。 对陆娉婷的好心建议,吴婕垂下视线“不必了,我不喜欢太浓郁的香气,还是习惯喝绿茶。” 立刻有宫人上前,奉了一盏茶水上来。 吴婕端起抹开盖子,清淡怡人,正是龙井。 两人坐在位上各自品着茶水,等了不久,便有掌事女官进来,躬身道“请两位娘娘入殿。” 吴婕和陆娉婷立刻起身,跟着掌事女官出了暖阁,一路往东,穿过两道门,不多时便到了正殿门口。 尚未进门,便听见里面已经传出说话声了。 陆娉婷脸色惶恐“诸位娘娘都已经到了,可是我们过来的晚了吗” 掌事女官笑道“皇后娘娘已经知晓两位的礼敬之心,想着宫中诸位都想见见新人,便等人齐全了,才命奴婢过去请了两位过来。” 说话的功夫,宫人打起门帘,两人进了大殿。 第一眼,吴婕便看到了那个坐在中央的身影,时光倒退了数年,高皇后容貌更加年轻,一双丹凤美目顾盼生辉。她穿着玫瑰纹亮缎长裙,乌黑的长发梳成高髻,插着一朵赤金镶青金石的珠花,通身素净简单,还不及在座的几个低阶妃嫔,但其庄重华贵的风采,却让人不敢小觑分毫。 再看左右,一溜儿两排几十个座位,大都空着。站着的加坐着的,统共寥寥七八个人。 吴婕这才想起,如今的年份,那些后来宫中显赫的妃嫔,大都根本没有入宫。毕竟才天兆二年。皇帝继位不久,宫中的多是潜邸时候的旧人。 “嫔妾参见皇后娘娘。”身边的陆娉婷已经跪了下去。 吴婕略一犹豫,跟着也在宫人奉上的垫子上跪下去。 高皇后也不为难,立刻笑道“两位平身吧。” 两人施施然站起身来,突然一声娇笑传来“两位新妹妹果然水葱一般鲜嫩。看着真叫人不得不服老啊。” 说话的是坐在高皇后下手第一位的洪淑妃。 她天生一张极娇嫩的圆脸,描摹着细腻的妆容,顾盼间色若春花,风流无双。只是看向吴婕二人的目光却有些不善。 其中的不善大多是针对着陆娉婷而去。原因只要看洪淑妃的衣装就知道了。她穿着荷花粉的对襟长裙,下面也是粉橙色的裙子,凑巧跟陆娉婷一般,只是花样款式都比陆娉婷的要高出一等,用金线绣满了蝴蝶,蝴蝶的翅膀和眼睛上都嵌着赤红的宝石,用金丝牵引着,走动之间宝石颤颤,光华流转,宛如蝴蝶展翅欲飞。乌黑的望仙髻上戴着粉色宝石攒成的珠花,上面点缀着几个赤金打造的小蜜蜂。 这通身的气派,还真是应了那句招蜂引蝶。 “你年龄还不及陆贵嫔,却说什么年老,这岂不是在讽刺我们这些人是老太婆吗。”高皇后微笑着开了口。 洪淑妃哼了一声,没有再说。 颐指气使的小脸蛋儿上,虽然浓妆艳抹,细看却依然有种稚气。 吴婕回想着,洪淑妃今年应该才十四岁,刚刚入宫不久。她是太后嫡亲的侄女,洪家在朝中权势又重,洪淑妃的父亲洪鹤亭是如今的左丞相,确实不必太看高皇后的脸色。 按理说,洪淑妃的身份,当皇后也使得,早年洪太后也确实想要亲侄女当儿媳妇的,奈何章和帝给元璟定下了高氏嫡女。表妹便只能委屈当了淑妃。 元璟早年的后宫,是高皇后和洪淑妃别苗头来着,直到两三年后,洪淑妃病逝。 右手边的一个穿着米黄色宫装的妃嫔笑着打圆场道“两位妹妹赶紧坐下吧。”吴婕认出是林贤妃,她如今还是九嫔之一的昭媛。 掌事女官引着两人来到中间的座位上。 因为人少,两人的位置还颇为靠前,实际上,除了洪淑妃之外,能排在两人前面的,只有林昭媛和同在九嫔之列的李充容。再往后就是吴婕和陆娉婷了。 剩下的三四个人都是美人才人之流,按照宫规,只能站在主位的身后,不得入座。 大魏后宫等级不算复杂,皇后之下,便是一品的贵淑德贤四妃,再往后是二品的平妃六位,三品的九嫔九位,之后便是吴婕如今的贵嫔了,按例也是九人。再往后是五品的嫔十二人。这些都是有玉碟金册的正式位份,要上宗谱的。后面的贵人、美人、才人什么的,人数不限,位份也低,可以随意册封。 吴婕在打量着众人,众人也在打量着她们。 两人都生得花容月貌,其中的陆贵嫔眉目清丽婉约,天然带着一种书卷气,不愧是书香门第的闺秀,听说在家乡还是小有名气的才女。 再看吴贵嫔,更觉冰肌玉骨,湛然若神。单轮容貌,只怕还在陆贵嫔之上。这样出众的人才,竟然只是一个奴婢吗想必是那东越从民间仔细选了出来,协助邀宠的。 这种卑贱之人,竟然也能与她们平起平坐了,甚至还在几位官宦门第出身的妃嫔之上。众人不禁升起一种不爽快。 两个宫女上前,替两人奉上茶水。 洪淑妃突然嗤笑出声,“皇后娘娘何必准备茶水,现成的炉子里面的倒一杯就成。陆贵嫔可是喜欢喝这些香喷喷的东西来着。” 高皇后挑眉,有些不解。 洪淑妃继续笑道“之前在暖阁里,听闻陆贵嫔将这用来熏屋子的水喝得畅快,连续倒了好几杯。这种熏炉里头的水,滋味可好” 陆娉婷极为聪慧,立刻明白自己出丑了,脸颊涨得通红,垂首不语。 洪淑妃却不肯这样轻易放过她,笑道“本宫问你来着,怎么连个回答也没有。听闻陆大人也是地方名门出身,啧啧” 李充容皱眉道“哎呀,陆贵嫔怎么就直接将这些掺杂了香料的水喝进肚子,也不怕生病,还是寻个太医来看看吧。”这句话听起来是关心,但内涵也十分丰富,真要寻了太医,陆娉婷这一点儿小丢脸就要变成大丢脸了。 林昭媛笑道“李妹妹不必忧虑,这水有时候宫人也常喝的,并不会有什么,何况娘娘这边的,都是几个月前宫人采集的花瓣,并非普通香料,细说起来,与花茶也没什么差别了。” 夏贵人笑嘻嘻道“还是娘娘见识多,我那边倒没有人喝,不过听说有小丫头拿这些水来泡脚来着。” 听着她们议论,陆娉婷表情窘迫,只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李充容恍然大悟,“原是我少见多怪,原来宫人奴才也常喝的。难怪两位妹妹喝了。” “李充容这句话说错了,只是陆贵嫔喜欢喝花茶罢了,吴贵嫔倒是喜欢绿茶呢。”洪淑妃慢悠悠开了口“难怪人家说,小家女不及大家婢,便是这个道理了。” 吴婕眉梢抽搐,这一句话踩了两个人,还挑拨了两个人,好生歹毒。 这般直白的打耳光,陆娉婷再怎么也受不住了,她脸颊通红,犹豫之后,干脆起身道“是嫔妾见识太少,让诸位娘娘见笑了。家父虽说履任地方,但向来持身清正,生活简朴,宫中器物,真是从未见过。” 这一番话她说得义正言辞,虽没有直接为自己开脱,甚至承认了自己见识浅陋,却借着褒奖父亲,将这份浅陋转为清正高洁。应对不可谓不高明。 但再高明的应对,只要想找茬,总能找出漏洞来。 洪淑妃冷哼了一声,“不愧是读过圣贤书的才女,陆贵嫔话中有话,这是在讥讽宫中奢靡无度吗” 她对两人极为憎恶,因为大魏的后宫,除了皇后,妃嫔向来是选秀入宫,征召礼聘者极少。之前后宫只有自己享受过这种待遇,如今却一次两个。那个吴贵嫔也就罢了,不过国政需要,代主入宫。这个陆娉婷,却不知道是什么来历,怎么就入了皇帝表哥的眼。 不等陆娉婷回答,高皇后皱起眉头“好了,一杯茶水,也能引出你们这么多话来。陆大人清正廉洁,教导子女也好,难怪连皇上都听闻名声。” 皇后发话,洪淑妃也没有多说,一场小口角消弭无形。 高皇后又对着两人道“如今你们两个有幸入宫,侍奉圣驾,日后需要谨守本分,尽心侍奉,为皇家开枝散叶。” 两人连忙起身行礼,谢过皇后的教诲。 之后高皇后抬手命众人退下了。 走出大殿,天边阴沉沉的一片,似乎又有一场大雪在酝酿着。 吴婕收拢了衣襟,简直比来时还要寒风刺骨,这种天气,还是赶紧回去睡个回笼觉的好。 还没抬脚,突然心有所感。 我的侍女要登基 第32节 她转过头去,正对上后面陆娉婷的视线。 猝不及防,陆娉婷心虚地低下了头,然后快步拐进了另一边的回廊。 吴婕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有些无语。 刚才那个眼神,分明是带着愤恨的。 只是这么一点儿小事,要恨也应该是洪淑妃吧,怎么就记恨上自己了? 第38章 小产 步履匆忙, 陆娉婷很快下了回廊,脱离了众人的视线, 她越走越快,到后来几乎奔跑了起来,终于一口气回到了碧霄宫中。 她扑倒在寝殿的床榻上。跟着她出门的善芳几个人都小心翼翼不敢吱声。 好一会儿, 善芳才上前低声道“娘娘不要生气, 奴婢听宫人说了,洪淑妃向来骄纵,在宫中连皇后娘娘的脸面也时常不给的。” “是啊,听闻洪淑妃在自己宫中, 经常称呼皇后娘娘为那个老女人。”另一个侍女小声说着。 这在宫中也不算什么秘密, 高皇后年龄比皇帝大四五岁, 洪淑妃时常以此事讥讽。 低声劝了好一会儿, 陆娉婷终于从床上爬起来,出乎预料,她脸上并无泪痕, 涨红的脸色也消了下去, 整个人都透着冷静。 她笑了一声“淑妃是什么身份, 那是太后的亲侄女, 皇上的亲表妹,连高皇后都退避三舍的, 我能有什么不服气的, 只是觉得脸上下不来罢了。” 善芳几个人听着, 渐渐放下心来, 陆娉婷十几年来在继母手下讨生活,早已习惯了挫折打压,刚才的事情很伤颜面,但短暂的失态之后立刻冷静下来。 “比起洪淑妃,我更恨那个贱婢,不过是奴才出身,只怕背地里正笑着我呢。”陆娉婷撕扯着帕子。 善芳想了想“那吴贵嫔出身卑微,只怕未必见识过这些东西呢。” 陆娉婷冷笑一声“她出身再低,也是跟在公主身边的。东越皇室富庶,向来奢靡,岂会不知道这些东西。” 可恨她还好心邀请她喝茶,也不提醒一句。 回了寝殿之内,宫女服侍着高皇后脱下外裙,换了一件松散的衣裳。 寝殿内四角都燃着一人高的火炉,内中掺了香料的炭火噼啪作响,将整个宽阔的大殿熏染地不仅温暖如春,甚至可以称得上炎热如夏了。 内中服侍的宫人都穿得单薄,还是忍不住出汗。 “太阳出来了,撤去两个炉子,热得人心焦,哪里像是冬天的样子。”高皇后不耐烦地吩咐道。 “娘娘,万万不可啊,您刚刚小产,身体正虚,且御医也说了,此番小产乃是因为宫寒,需要内外调养,才好养育龙胎。”说话都是高皇后身边得力的秋嬷嬷,她是高皇后的奶娘,身份不比别的宫人。 然而高皇后依然不改变主意“什么宫寒,难道多点上两个炉子,就能治病救人了撤去” 宫人只得上前,将殿内的火炉搬了两座出去。 掌事女官白鹭进来,禀报道“之前跟淑妃传话的人已经查明了,掌嘴三十,拖去慎刑司发落。” 高皇后这才略觉得气顺了些,冷笑一声“之前懒得整治,我这凤仪宫都要变成筛子了。前脚跟暖阁里的事儿,后脚跟那些人就知道了。” “之前是娘娘仁慈,不想跟那些小人计较。”秋嬷嬷连忙说道。 “我是不想跟她计较,偏偏小丫头不知好歹。”高皇后心烦地道。她性情高傲,并不喜欢拈酸吃醋,再加上皇帝后宫妃嫔又少,一向不多加约束。偏偏有人得寸进尺。 高皇后沉默了片刻,突然问道“今日两位新人,你怎么看” 秋嬷嬷略想了想,说道“奴婢见两位娘娘都生得极好,而且看着文静清雅,跟两朵玉兰花一般。” 高皇后笑了笑“我竟然不知,他原来喜欢的是这般气质的女子。” “男人嘛,花朵儿一般的美人,谁不爱,只是娘娘无需烦忧,以奴婢看,这两人都还算老实”秋嬷嬷絮絮叨叨说着。 高皇后望着窗户,透过拼接的琉璃片儿,凝望着阴沉沉的天色,心情阴郁而沉闷。 吴婕返回了碧霄宫。 偏厅里已经摆好了早膳,吴婕一边吃着,赤蕊向她禀报着刚刚探听来的消息。 吴婕开始还安静地听着,突然手里的调羹狠狠撞了一下碗壁。 她抬起头满脸震惊,“你说什么皇后娘娘之前小产了” 赤蕊点点头,这件事在宫中并非秘闻,秋天的时候,高皇后有了身孕,刚被御医检出来,十几天后就小产了。 “只两个月左右,据说皇后很是伤心了些日子。” 吴婕心头掀起轩然大波,之前在凤仪宫并未看见高皇后身形发胖,当时她还以为是冬天穿得厚,身孕不太显。没想到压根儿就没有孩子。 上辈子高皇后也是在这个差不多的时间上小产的,众口一词的说法都是因为听了高子墨遇刺身亡的消息,悲恸过度。 这辈子高子墨平安无事一路逍遥,她竟然还是小产了。 这说明什么这个孩子的失去,跟他们东越压根儿一文钱的关系都没有。只是当初高子墨死得时机凑巧,被拿来当了理由。 吴婕心头顿时升起一股火起来。 她刚入宫的那几个月,被高皇后百般折腾,心中愤恨的同时,也理解这种行为。然而事到如今,这一丝理解都变成了鞭子,生生抽在她脸上。 赤蕊瞪大了眼睛,郡主的表情怎么突然变得咬牙切齿起来。 “娘娘” 赤蕊的声音传来,吴婕清醒过来,她长吸了一口气平静情绪,吩咐道“继续说吧。” 剩下的不外乎一些杂七杂八的事情,听了两句就全无兴趣了。吴婕忍不住神游天外。 高皇后的孩子小产,是因为凑巧,还是有心人算计呢 这个问题在数日之后有了答案。 那一天午后,赤蕊又小心翼翼告知了她最近探听来的消息。 “都说是因为太后娘娘的缘故。之前太后病了些日子,高皇后在旁边侍疾,衣不解带,劳累了大半个月。还亲自替太后尝药,据说药材中有很多凉寒之物。后来皇后发现了身孕,赶紧召了御医安胎保养,可惜为时已晚,还是小产了。” 这些日子赤蕊选派了几个伶俐的小宫女,给了她们不少好吃的蜜饯果子,让她们跟附近的宫室多走动联络。所以带回来不少杂七杂八的消息。当然都不是什么隐秘的事情,但也能让吴婕尽快地了解整个宫廷的现状。 无论如何,高皇后小产之事,让吴婕对这个宫廷的厌恶更深一层。 而随着元璟从金芜城返回,这种厌恶很快被紧张取代了。 就在元璟回来的第二天,入凤仪宫请安,高皇后提起,已经将两人的绿头牌放入,让两人提点起精神,准备迎接御驾。 比起陆娉婷满脸娇羞惊喜,吴婕只有满心的不爽快。 可惜她的不爽快丝毫影响不了皇帝的兴致。 回来的第一天,元璟留宿在高皇后宫中。第二天去了洪淑妃那边。第三天,就翻了吴婕的牌子。 第39章 侍寝 听到侍寝的消息, 吴婕有些恍惚。 仿佛是悬在头顶上的宝剑终于落了下来,伸头也是一刀, 缩头也是一刀。 前来传讯的宫人一脸喜色,赤蕊命宫女重重打赏了来人,然后就吩咐仆役忙碌起来。 清扫庭院, 整理房间, 准备着迎候御驾。贵嫔等级的妃子可以在自己宫中接驾,不必赶去乾安宫。 满殿的喜气洋洋之中,吴婕苍白的脸色显得格外突兀。 自家主子是紧张太过。偶尔有人注意到了,也只是这样认为。 不想再看阖宫上下忙忙碌碌的模样, 吴婕干脆出了寝殿, 往后面小花园去了。 “你好像不是很情愿的样子。”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没想到这样僻静的地方, 耳根子也不得清净。 吴婕抬头望去, 陈皎正坐在一处白石搭建的花架子顶上,闲闲地望着她。 徐徐落下的夕阳正悬在他身后,渲染出铺天盖地的金红, 这样绚烂的底色中, 那一身淡青的影子显得有些不切实际的虚幻。 对这个心腹大患, 吴婕始终没有放松警惕, 让赤蕊时常注意着他的动静。 但来到宫中这些天,他始终没有什么动作, 与周围的宫人也极少交往, 堪称一句老实孤僻了。没想到会从这里冒出来。 吴婕抬脚踢飞了一粒儿小石子。“本宫是否情愿, 关你何事” “今日心情好, 难得关心一下主子。”他笑眯眯问道“需要帮忙吗” 吴婕一怔,这才想起,之前两人约定过,他跟着自己来到宫中,自己有什么不方便解决的事情,可以交由他来解决。 “这件事情,你准备怎么解决”吴婕好奇。 “这还不简单,比如在对面宫殿放把火,让某个宫妃跌进湖里大病一场,或者太后那边受一点儿惊吓” “你不怕被侍卫们发现端倪”吴婕问道。自从元璟返回,宫中巡逻警戒的侍卫肉眼可见地多了好几倍。 “我对自己的武功还是比较有自信的。” 吴婕摇摇头,“算了,这种推迟天又有何用拖延一时,难道还能拖延一世。” “原来公主想要的是永绝后患的法子。”陈矫看向她的目光变了。 他双手一撑,从花架子上跳了下来。 “永绝后患的法子也不是没有。”一边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捏着手中,“御驾前来,是要在这里用膳吧只要将这玩意儿放进汤菜里,保证药到命除,一了百了。” 那是一粒儿圆滚滚的丹药。 吴婕吓得险些跳起来,盯着某人手里的小药丸,“你果然想要弑君”她一开始语调尖锐,很快就变得低沉下去,还小心翼翼看了看四周。 “非也,不是我想要弑君,是你想要弑君。”陈皎好心提醒道。 吴婕脸颊抽动,抬头怒视他“我又不是你,最擅长谋杀亲夫这种事儿。” “看来公主并不喜欢这个方案了。”陈皎眨了眨眼睛,耸耸肩,“可惜了我的十绝毙命丸。” “你入宫竟然还带着这种东西。”吴婕咬牙,“之前说的不会牵连我们东越上下,果然是撒谎。” “公主不必露出如此忌惮的眼神,我入宫真不是为了行刺皇帝。” “那你这颗毒、药准备给谁吃”吴婕冷笑。 “送给太后啊,我早就想弄死这个老太婆了。” 我的侍女要登基 第33节 这个答案太意外,吴婕满脸惊诧。洪太后性情娇弱,不理外事,怎么会惹来杀机 陈皎恨恨说着,“谁让这老虔婆太能折腾人了,要什么冰晶雪水,害得我每天四更天不到就得起床。” 吴婕一怔,这才想起洪太后她老人家,因为这两年身体欠佳,越发迷信术士仙丹之道,最近两个月听闻什么用未见天日的霜雪化水,配合诸多秘药,来沐浴身体,可以驱逐病魔污秽,强健身体,所以命宫中奴仆天不亮就开始采集雪霜。 偏偏洪太后素有洁癖,普通落在砖瓦上的霜雪是统统不要的,只命宫人择了梅花瓣上的来用。 好在御花园东头有一大片梅花林,所以天不亮宫中就有大批的宫女入梅林采集。她们使用专门的小刷子,将一片片花瓣上的霜雪扫进白瓷盘里,再汇聚起来。动作要小心,还不能损伤了花瓣,因为后续的日子还得靠着这些花儿来承接冰雪。 因为冰雪属阴,只能宫女动手,不能用太监。为了凑足份量,不仅慈宁宫的宫人要忙碌,连各妃嫔宫中的宫女,都被抽调了一大批去轮流帮忙。 这个季节,滴水成冰,黑灯瞎火的时候去采集冷霜可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看陈皎这咬牙切齿的劲头儿就知道了。 吴婕心头浮起一种暗爽来,幸好自己是妃嫔,不用干这种辛苦活儿。 但她还是提醒道“你不要乱来,这大魏皇宫不是你家福王府,随便你谋杀亲夫都没人管的。” 陈皎冷冷瞥了她一眼,没有言语,只是将手里那粒儿十绝毙命丸往嘴里一扔。 吴婕愣了瞬间,立刻反应过来,自己又被这家伙耍了。 心头恼火,但很快冷静下来。 她哼了一声,转身走了。 不过经历了刚才一番针锋相对,吴婕感觉自己的情绪平静了不少。 其实两辈子了,又不是没有侍奉过那人,何必紧张呢 仔细想想,他技术还不差,人也体贴,至少在床上很是温柔解语,就当了享用了一回男宠呗。东越之前自己祖上一辈的,有位皇姑姑年轻守寡,就养了好几个面首,只怕容色还都没有元璟俊俏呢。 精神胜利法运行起来,大都是效果良好的。 到了晚饭时分,吴婕彻底冷静了下来。 不久,元璟果然过来了。 还没进正殿,吴婕就带着宫人迎了出来。 这是元璟第一次见到自己新册封的贵嫔。有些意外,眼前女子容色之美,在宫中也算顶尖儿了。是叫做紫茴来着吧。 吴婕带着众人俯身行礼。 还是有点儿紧张。不是因为前世的纠葛,而是因为雪夜的那场相逢,他不会认出自己来吧毕竟容貌和嗓音都大变样呢。 幸而,这个担忧并没有成真,元璟确实没有认出她来,亲自上前将她扶了起来,笑道“郡主不必多礼。” 吴婕落后一步,将元璟迎进了偏厅,厅中已经摆好了御膳, “只是普通用膳,有人服侍便可,郡主不必劳动了。”元璟在席上坐下,神态温和地说着。 吴婕也没有推辞,坐在了下首。 席上的饭菜都是乾安宫按照元璟的口味送来的。 元璟笑问道“听闻越国一带,饭食多清淡口味,京城这里却重油盐,不知道是否习惯” “多谢皇上关心,宫中饭菜鲜美,吃着也极好的。”吴婕随意地回答着。再不喜欢,上辈子吃了五六年,也早就习惯了。 元璟笑了笑“宫中御膳房里应该也有擅长越地口味的人手,可以调派几个来碧霄宫的小厨房听用。” 吴婕脸色一沉,上辈子她册封贵妃的时候,也是有这个待遇的,宫中有专门的小厨房不说,还选了几个擅长南方饭菜的掌勺仆妇。不过没多久,随着自己失宠,那一场波折,连这些人都没有保住,连带着被杀。 她勉强笑道“碧霄宫并非我一人之地,陆贵嫔也许不喜南方菜式,何况臣妾既然入了皇上的后宫,便从此是大魏之人,哪里会有口味不合一说呢。” 她婉拒了,元璟自然也不会坚持。两人继续用膳,一顿饭也算宾主尽欢。 席间,赤蕊带着两个宫女服侍着。 用完晚膳,元璟又回了乾安宫里处理了政务。到了晚上,才又一次来到碧霄宫。 吴婕已经沐浴梳洗完毕,将元璟迎进了寝殿。 灯下看美人,更多三分风情。 元璟看着盈盈下拜的吴婕,一时也有些失神。这般容色和气质,真的只是个侍女吗 他挽起她的手,肌肤细腻宛如美玉,只是略显凉薄,让人不禁心生怜惜。 知晓对方是紧张着,他温声道“郡主以前在闺中,都喜欢做些什么是刺绣,还是琴棋书画” “左右不过服侍人罢了。”吴婕低着头,“之前是服侍公主,如今是服侍皇上。” 这话仔细听来有些不妥当,但元璟也没介意,“我之前听说了你一路多次祭拜旧主,想必闺阁之内感情极好。德王将你认为义女,也是实至名归。” 平心而论,元璟今晚表现上佳,随和自然,言语可亲,让人不由自主松懈下来。 很久没有见过他这样一面了,吴婕有些恍惚。她最初入宫的时候,他便如这般温存清雅的模样,才让她不自觉梦萦魂牵。 再到后来,数年不见,之后她施展手段,谋得复宠,眼前之人看她的模样,也早没了从前的温存,只是一种心知肚明的冷然,甚至带着讥诮。 她永远忘不了复宠之后的那一日,两人在床榻上颠鸾倒凤之后,他起身,看着她冷淡而讥讽的眼神“这般婉转媚上,真是委屈了公主殿下。” 他平淡地说着,眉宇间那抹冷意,无限扩大。 吴婕衣衫不整,羞愤欲死,只低头不语。 也许是她都低到泥地里了,他也没兴趣再继续踩了。之后欣然接受了她的邀宠,两人欢好无数。她小心翼翼侍奉着,而他也没有再说出让她无地自容的话语。就像是普通的帝王和恩宠的妃嫔那样。 但那段经历,依然给她留下了不可磨灭的伤痕,或者说,真正的伤痕,是他背信弃义,杀戮越国百姓和宗室。 大约是他离京南下之前,一次召幸她。吴婕忍不住问起战事。 元璟心情很好,前线的捷报频传,南陈连京城都沦陷了,大半疆域都被大魏铁骑征服。几乎灭国在即。而他这个皇帝马上要动身南下,踏足战场。 吴婕问的,他都耐心回答了。对于吴婕提起的善待越国子民的恳求,他也一口应下。 当时是怎么说的来着。 “你若肯有一分真心待我,我便不会再负你。” 是自己太蠢了,男人欢好之际的承诺,竟然也会当真 吴婕思绪翻涌,片刻才回过神来,抬头看去,发现元璟正蹙眉凝视着自己,微带惊讶。 他以为自己的新妃嫔是羞涩紧张了,但这种好好说着话就走神是什么毛病他连续问了两句都不带回应的。 天色已晚,外面暗夜笼罩。元璟也不再拖延,干脆将人拉到了床边上。 在吴婕震惊的眼神中,他微笑着低头。 唇瓣相接的瞬间,吴婕条件反射地躲了开去。 亲在了她柔嫩的脸颊上,元璟一怔。 趁着这个功夫,吴婕挣脱了他的怀抱,向后退了两步。 实际上元璟也并未太用力,任凭她逃离了自己的束缚。 站在床头边上,吴婕垂着视线。 元璟盯着她,这样的反应,果然不是羞涩或者紧张,她根本就不情愿。那种抗拒的神情,还有窘迫的动作,都表明了她的态度。 这样的体验,对元璟来说也算是第一次吧。他生得好,身份又尊贵,从来只有女子奉迎邀宠的经验,还从未被如此赤、裸裸拒绝过。 沉默了片刻,他开口道“是朕失察了,之前未曾问过德王你是否原意,就下旨召入宫中。” 也许她在故乡有心爱之人什么的。元璟懒得去追究,也懒得跟一个妃嫔计较。 虽然眼前女子容光照人,但他从来不是看重皮相的人,而且他也不缺女人。 “你先好好歇息吧,朕先回去了。”元璟沉声说着,冷淡自若。 说完话,他立刻转身离开了。 吴婕悄悄松了一口气,待人彻底走了,她松懈地坐在了床边上。 本来已经决定委屈自己一晚了,可是,真的不愿意事到临头,怎么也没法坦然承受。 这一晚的委屈,将来就是更多个夜晚的委屈。倒不如索性硬着头皮拒绝。 幸好,他再怎么样,也是个高傲的人,不可能去勉强一个心不甘情不愿的女子。 反正自己只是个吉祥物,只要大魏还需要东越,她的地位就不必担忧,而以那个人的理智,也不会因为这点儿宫闱小事而生气。因为根本不值得。 寝殿门外,万崇济正在吩咐几个小太监,看见皇帝出来大吃一惊,匆匆迎上前。 “皇上”他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询问,之前看用膳的时候,皇帝对这位吴贵嫔明明还挺满意的。 元璟看了他忧虑的神情,脚步一顿。 略一沉吟,他吩咐道“朕想起了乾安宫那边还有几本要紧的折子没有看完。你过去取来,朕在这边的小书房里看看。” 年轻的皇帝登基不久,但却极为勤政。比起宫妃来,自然是政务要紧。万崇济明白过来,连忙亲自回了乾安宫。 不多时就将折子取了来。 这一夜,元璟就在碧霄宫东殿的书房里看了半宿的折子,后半夜也直接宿在了书房里。 第二天清晨,万崇济入内服侍着元璟换上朝服。 动作间隙,元璟随口道“如今宫中一切安宁,朕不想听见什么闲话。” 万崇济愣了愣,立刻明白皇帝是指今晚的事情,低头道“奴才明白。” 不想外传此事,是不想吴贵嫔难做人。 毕竟头一天侍寝就没成,对妃嫔来说是一种羞辱了。 心里头却忍不住琢磨着,皇上若真厌弃了吴贵嫔,根本不必费心替她圆了脸面。既然没有厌弃,为何却没有召幸,难道真是政务烦心。 第40章 好梦 吴婕一夜提心吊胆没睡好, 直到快天明了,才昏昏沉沉迷糊了过去。 刚睡着, 赤蕊就进来,急匆匆将她叫醒了。 “娘娘,快起来吧, 还要去凤仪宫请安。” 普通时候的请安, 告个病,或者晚去片刻也就罢了。如今是吴婕承宠的第一日,若是去得晚了,少不得让人多联想。 吴婕清醒过来, 连忙起了身, 看着冷清的寝殿, 问道“皇上走了吗” 我的侍女要登基 第34节 “皇上刚刚走的”赤蕊欲言又止。她是内殿服侍的人, 很清楚昨晚一整夜,皇帝根本没有宿在寝殿,在隔壁小书房从头待到尾。 吴婕明白她想要说什么, 笑了笑“放心吧, 我并未触怒皇上。” 看元璟的反应, 确实没有生气, 只是有些失望罢了。毕竟是送到嘴边的肉,没有吃进嘴里头, 是个男人都会觉得不爽快。 “那为何”赤蕊疑惑, 明知这不是自己一个当奴婢的应该置喙的, 但还是忍不住操心。 “皇上突然记起了朝中还有大事要处理, 所以跟我说了几句话,就专注朝政了。”吴婕撒了个谎,以免她们瞎操心。 赤蕊恍然大悟,她也听过皇帝勤政务实的作风。还笑着安慰吴婕“娘娘不必难过,皇上想必也不是故意的,好日子总是有的。” 我哪里像是难过的样子了。吴婕神清气爽,她恨不得一辈子都别见那人才好。什么好日子见鬼去吧。 幸而以她对元璟的了解,骨子里是个极傲气的人,被她拒绝了一次,应该不会再上门了。反正宫中又不缺美人。隔壁还有一位陆贵嫔呢。而且开春之后还有一次选秀。 吴婕匆匆梳洗完毕,往凤仪宫而来。 她依循礼节,参拜了高皇后,高皇后勉励了几句,让她入座。 看着她乌黑的眼圈,笑道“昨晚辛苦吴贵嫔了,其实也不必这么早过来。” 不等吴婕回答,旁边洪淑妃冷冷笑道“是啊,表哥还真是不够体贴,将好端端的美人弄得跟头竹熊似得。” 她看向吴婕的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冷厉。 吴婕突然意识到,高皇后和洪淑妃都不知道昨夜元璟没有宠幸自己的事情。 这个后宫没有秘密,以这两位的势力都不知,那么肯定是元璟下令封锁消息了。 为什么觉得自己身为皇帝,被妃嫔拒绝丢面子了亦或者是顾惜到自己的颜面。 这个宫中跟红顶白,刚入宫就失宠的妃嫔,在宫中多半会变成冷落欺压的对象。 心里头有点儿不是滋味。 虽然只是随意抬手的恩惠,而且自己是受益人,依然让她感觉不爽快。上辈子,大概就是因为这种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温柔体贴,才让自己一颗心沦陷的吧。 她满肚子心事,对洪淑妃的冷嘲热讽充耳不闻,摆出一副任你评说我自巍然不动的模样来。洪淑妃讥讽了两三句也觉得无聊不再说了。 不多时,林昭媛几个也来了。 众妃嫔略说了两句闲话,高皇后端茶,就各散去了。 又隔了一日,宫中传来消息,元璟翻了陆娉婷的牌子。 这也在预料之中。但之后的发展,就让吴婕有些坐不住了。 她安安稳稳一夜好梦,第二天醒来,赤蕊入内服侍着她梳头,小声说出了一个意料之外的消息。 “昨晚皇上并没有临幸陆贵嫔,就从西殿那边离开了。”虽然房内没有外人,赤蕊还是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 昨天晚上元璟并没有跟陆娉婷一起用膳,而是在乾安宫与几位朝臣商议政务,赐了饭食,一起用过。之后临就寝的时候,才去了西殿。结果刚进门没多久,突然就快步走了出来。 “据说皇上当时面带愤然之色,小宫女们都在议论,是陆贵嫔应对无状,惹怒了皇帝呢。” 赤蕊小声说着,一边暗暗庆幸,前天在自家郡主这边的时候,没有成事,她还觉得遗憾,但现在想想,至少自家主子没有将人惹恼,已经足够幸运了。 “听闻陆贵嫔昨晚哭了一整夜呢。” 距离近就是这点儿不好,还有什么风吹草动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吴婕梳洗完毕,去了凤仪宫。发现赤蕊说的陆贵嫔哭了一整夜还真不是夸大其词。 陆娉婷眼睛红肿,用厚厚的脂粉掩盖了,却只是欲盖拟彰,因为脂粉用得太多,整个脸色都透着衰败,像是一支刚刚绽放就要零落的栀子花。 “陆贵嫔这是怎么了”林昭媛惊呼了一声。 李充容蹙眉“陆贵嫔刚刚入宫,尚不知道规矩吧,宫中不可无端哭泣。” 在皇宫之内,除非有贵人去世,否则不可轻易落泪的,因为兆头不吉利。当然,普通小宫女或者妃嫔受了委屈,偷偷哭两场也不会有人管的。但陆贵嫔这个也太明显了。 陆娉婷反应过来,也不入座,跪在地上。“嫔妾失仪,请娘娘责罚。” 高皇后叹了一口气“你先起来吧,入宫之后悲戚不吉,念你刚入宫,尚未熟悉规矩,罚你十日之内将女则抄写一遍即可。” 这个惩戒算是很宽容了。 “娘娘果然仁慈。”洪淑妃娇笑了一声。 “淑妃对本宫的处置有何见解吗”高皇后瞥了她一眼。 “并无,娘娘宽仁,是宫中上下的福气。只是另有一事,陆贵嫔悲泣失仪事小,稍作惩戒即可。触怒了皇上才是大事,娘娘认为应该如何处置” 元璟这个人年纪虽轻,却一向喜怒不形于色,极少有这样感情外露的时候。对待诸位妃嫔也都一向和颜悦色,即是偶尔有犯了错误的,也并不苛责。 几乎所有人都觉得,必定是陆贵嫔犯了极大的错误,才会让皇帝如此愤怒,拂袖离开。 陆娉婷站在厅中,厚厚的脂粉都挡不住她脸上的羞怒。 “淑妃娘娘训、诫的是,嫔妾也想知道,究竟是为何触怒了皇上。若真是我应对有误,自知万死也难赎罪,可昨日见面,嫔妾自问并未有失误之处。”说到后来,陆娉婷一脸凄然,让人不禁心生怜惜。 洪淑妃呵呵两声,端起茶盏错开盖儿,“这世间的蠢人就是如此,连犯了错,都不知晓自己错在何处。亏得还说什么才女呢。” 陆娉婷转头看着她,一字一句道“是嫔妾愚钝,才女之名,不提也罢,那就请淑妃娘娘指点嫔妾,究竟是何处有错吧。” 洪淑妃柳眉倒竖,瞪着陆娉婷,“既然你诚心诚意,本宫也不介意指点你一番。” 陆娉婷凄然一笑,“昨日皇上来到碧霄宫中,嫔妾行礼,只说了一句话,臣妾参见皇上。然后皇上勃然变色,盯着我看了片刻,就转身拂袖而去。娘娘认为,嫔妾到底是何处失礼” 洪淑妃顿时哑然。 “你”她想要斥责陆娉婷瞎编乱造,但转念想到,迎接御驾的时候还有别的宫女太监在,陆娉婷不可能在此事上说谎。 皇帝竟然是一见她就生气地离开了。总不能说是陆娉婷行礼的姿势不对吧。 殿中一片静默,人人都觉得诧异。 唯有吴婕心知肚明,她原本就对陆娉婷为何会提前被征召入宫心存疑惑,如今看来,之前自己的揣测真的没错,他是将陆娉婷当成了当初在城外见面的馒头姑娘。所以才会下旨征召, 念头一起,吴婕忍不住震惊,某人真是重口,连当时自己那般容貌,也能看得入眼。 其实中毒之后的吴婕也并不难看,就是胖嘟嘟的,格外喜气。 高皇后略一思忖,开口道“陆贵嫔不必忧虑,皇上所怒,未必是因为你。近日朝中事务繁杂,尤其西边夜阑国叛逆流窜地方,劫掠百姓,让皇上深为忧虑愤怒。也许正是想到了此事,才因此露出怒色。” 林昭媛想了想,道“前日皇上召幸吴贵嫔的时候,不也先派人取了折子办完了政事吗。” 李充容立刻接话道“皇上勤政爱民,是千古明君,朝野上下无不称颂。” 这个理由也算勉强能让人接受了。 陆娉婷茫然地被宫人扶着回到了座位上,垂首不语,她想过自己出身不显,在宫中会举步维艰,但也没想过会是如此的开局。 因为此事,众人也都没什么心情谈笑。落座了片刻时间就散场了。 吴婕从凤仪宫出来,心头仔细思量着 自己容貌被毁那一段,只见过高子墨几个熟人,应该不会传扬出去吧。 眼下的生活安静祥和,她很是满意,可不想节外生枝。 如果有机会再见到高子墨,自己得叮嘱他一句。 都怪元璟多事儿,连毁容的女子也能看上,真是淫贼一个 吴婕愤愤然想着。 乾安宫里。 元璟突然打了个喷嚏。 户部尚书公孙谅正在禀报着因为雪灾东部两个郡县的救助情况,说道“皇上要保重龙体啊,如今天气酷寒,极易风寒。” 元璟点头“朕知道了。” 处理完政务,十几名朝廷重臣退了下去。元璟开口道“沈卿留一下。” 皇帝跟大理寺卿沈思书关系密切,经常留他,众臣也习惯了。 沈思书留下来,正要说话。元璟突然又打了个喷嚏。 沈思书立刻笑道“皇上朕要保重龙体,虽然新贵人入宫,也要知道节制啊。” 不提这事儿还好,提起来元璟满肚子火气顿时冒起来。 他手往桌子上一拍“沈思书” 沈思书吓了一跳,他跟元璟多年的情分了,偶尔开点儿过分的小玩笑,皇帝也从来不以势压人的,今天是怎么了 “你可知罪”元璟咬牙切齿,乌云罩顶。 沈思书赶紧麻利儿地一撩前襟,跪了下去,“皇上息怒,臣已经知罪了。” 他认罪这么利索,元璟反而被他气笑了。 “你知道什么罪” “这个臣不该言语轻浮,语涉后宫。”沈思书偷偷抬眼瞧着元璟,绞尽脑汁。 看到元璟唇角漾起一抹凉凉的笑意,沈思书顿时警铃大作,糟糕,猜错了他赶紧开动脑筋,但思来想去,还真想不出最近有什么事情触怒了皇帝。 他偷偷抬眼,趁着皇帝端起茶盏的功夫,后面的万崇济悄悄比划了个手势。 沈思书福至心灵,顿时醒悟,“上次西域出征的时候,臣不该将皇上最喜欢的那副铠甲上的锁扣弄下来。” 元璟一怔,旋即脸色发黑,“原来上次铠甲损坏是你干的好事。”这人是吃饱了撑的吗闲着没事扯自己铠甲的锁扣干什么 沈思书愣住了,这说法,这脸色,敢情是自己不打自招了。 后面万崇济翻了白眼,他刚才做手势向西指是提醒他昨晚陆贵嫔宫中,没想到沈思书能联想到十万八千里的西域开外去,算了,由他自生自灭吧。 沈思书也意识到自己危险了,左思右想,终于不再垂死挣扎,认命道“请皇上明示。” “爱卿不是自诩智谋过人,明察秋毫,见微知著吗此等小事,还推测不出来”元璟却不肯这么轻易饶过他,只冷笑着,“今日就在这里仔细想想,若是推测不出来,爱卿的这个大理寺卿也该让贤了。内务府今年的选秀尚缺一名礼仪官,卿正好能充任。” 说完,元璟也不管他,转身走了。让万崇济在这边盯紧了沈思书,什么时候想明白了再去后殿见他。 阎王爷终于走了,沈思书不用人吩咐,立时站了起来。 万崇济瞥了这个没规矩的家伙一眼,终于没有说什么。反正之前皇帝也没说让他跪着思过。 万崇济没吱声,沈思书却惦着脸凑了上去。 “老万啊,给点儿提示吧,皇上今个儿是怎么了逮着我当出气筒了。” 万崇济斜眼看着他,“说不定是气你扯什么铠甲盘扣来着。” 我的侍女要登基 第35节 “咳咳,都是我家里妹子折腾的,非要点儿皇上的贴身东西,我想着别的也不合适,就从皇上铠甲上扯了点儿。”这种穿着上阵的东西,时常损坏,少点儿零件也没人会联想。 “皇上要是气不过,我就将妹子赔给他。”沈思书笑嘻嘻说着。 万崇济无语,他之前也听说过沈思书唯一的亲妹妹恋慕皇帝。年轻的皇帝容色出众,还是皇子的时候就引得各家贵女梦萦魂牵了,荣登大宝之后更惹来无数芳心。沈小姐也不过是其中之一。只是也就是沈思书敢在皇帝面前这样无理了,连贴身的东西也敢下手。 “扯了这么多,你还没说,到底皇上是因为什么事儿发这么大脾气。”沈思书蹙眉道,“难道是昨晚娘娘侍奉不周,火气没有发泄出来” 见他真是想不透了,万崇济叹了一口气“也许真是侍奉不周吧。唉,其实根本没有侍奉。” 沈思书眨了眨眼睛,不解地看着他。 眼瞅着宫人都站得远,万崇济压低了声音“昨晚皇上去了陆贵嫔宫中,只看了陆贵嫔一眼,就转身离开了,沈大人您说,这事儿是不是奇了” “不对吧,陆贵嫔虽然生得那个不咋样,但也不至于这么赶客,而且皇上也是知道的。” 万崇济看了他一眼,“什么不咋样陆贵嫔娘娘生得花容玉貌,以我奴才的眼光看”他再次压低了声音,“不比淑妃娘娘差的,只怕比另外几位都还胜一筹呢。” 沈思书闻言顿时愣住了,“你说等等,不对” 脑中电光火石,联想到刚才元璟冷笑着讽刺他自诩见微知著,智谋过人,还有让他去内府充当选秀的官员 沈思书顿时出了一身的冷汗。 偏殿书房里,元璟翻了几本奏折,没过多久,就听见小太监前来传讯,沈思书求见。 将人传唤进来。元璟尚未开口,就看见沈思书跪倒在地。 “臣有罪。” “臣不该自诩聪慧,然后办事自以为是,而不详加调查”沈思书坦诚着自己的失误,满心悔恨。 陆家小姐貌美,根本不是当时的馒头姑娘。 其实这件事只要派人仔细探听一番,就可以知晓了,但沈思书先入为主,凭着乘坐的马车,还有吴婕当时的锦绣衣装,以及继母陷害的事实,就推测出了馒头姑娘的身份,根本没有派人仔细了解。 之前皇帝讽刺他的一点儿也没错,自诩聪慧,以为自己推测出的必定是事实,却只是闹了大笑话。 而最糟糕的是,承担这个笑话后果的人竟然变成了皇帝。 难怪皇帝震怒。 “既然知晓错了,那么朕问你,此事如何补救”元泓哼了一声,问道。 沈思书冷汗涔涔,想了想,小心翼翼道“呃,听闻陆家小姐美貌多才,那个要不皇上就将就着” 元璟冷冷的目光扫过,沈思书赶紧闭嘴了。 “朕现在只想知道真相,从头到尾,那位雪夜之中离奇出现的女子来历以及去向,限你三天之内将切实的消息送来。”元璟简单吩咐道。 犯了错的人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沈思书只能乖乖应下“臣必定将此事办妥。” 终于从乾安殿出来,被外头的寒风一吹,他打了个激灵。 整个人清醒过来。 靠,三天的时间都不够从京城赶到金芜的不过好在金芜城的封禁已经结束,陆家本来就是要进京叙职的,算算时间,也该到了。 此事确实是自己的失误,无可推卸,但沈思书检讨之余,也不禁在心里头嘀咕,谁能想到您老人家如此重口,竟然真要纳那个馒头姑娘入后宫。早知道要入宫,我说什么也要仔细打听打听啊。 听到皇帝决定征召入宫为妃的时候,他正忙着处理福王谋反一事的后续,有限的人手无不是忙得团团转,所以才会出了这种纰漏。 第41章 望仙 陆娉婷触怒皇帝的事情, 在宫中引发了一阵热议,很快平息了下去。 毕竟高皇后都发话了, 皇上当时是想起了朝政大事,才转身离开的。之后皇帝也命人赏赐了两位新入宫的贵嫔一些东西。于是宫中上下都接受了这个说法。 吴婕最近的日子非常闲适,甚至让她怀疑自己又回到了前世那段隐居避世的日子。 每天下棋, 看书, 插花,自得其乐。 天兆二年的后宫,只能用风平浪静这个词来形容了。 可能只有洪淑妃闲着无聊喜欢蹦跶两下,挑衅一番高皇后的权威。 大多数时候, 高皇后都选择了退避, 吴婕仔细观察着, 这种退避甚至不能算是隐忍, 更加类似与一种不想跟无知小女孩争执的大度。 洪淑妃的年龄,确实是这个宫中最小的,只是她极为注重自身威严, 平日里喜欢上浓妆和夸张的首饰, 比高皇后还要华贵三分, 显得容光凌厉。 这一日吴婕来到凤仪宫请安。 尚未进门, 就听见里面传出说话声。 洪淑妃的音调带着骄矜“普通的桂花哪来这般香气,这是南陈宫廷中曾经流行的望仙。早年大周后留下的方子, 我哥哥辗转得了, 可惜里面好几样材料都不容易得, 蹉跎了小半年才配齐, 前几天刚刚给本宫送进来” 吴婕进了大殿,高皇后尚未过来,一众妃嫔倒是来得齐全,正围绕着香料闲话。 她们说起时下流行的弥合、白蝶、瑶品等诸多香料的气味变化。 时下贵族女子的衣装配饰都极为讲究,什么风格的妆容用什么风格的首饰,洒不同的香料,还有撒香料的部位和方式,都是一门学问。宫中有专门的调香女官司掌这些。 吴婕在座位上坐了,果然一股异香扑鼻而来,萦绕不去,让人流连。 细品香气来源,便是洪淑妃。她今日难得没有戴那些繁复华美的钗环首饰,乌黑的发髻上只有一支雕琢成白鹤的玉簪。姿态灵动,栩栩如生,鹤嘴上衔着一根树枝,上面点缀着几片绿叶和三四颗仙果,那仙果不过大米粒儿大,浑圆粉嫩。 吴婕又细看了两眼,便察觉不对,那鲜果颤颤巍巍,竟然是真的水珠, 洪淑妃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目光,嫣然一笑。“吴贵嫔喜欢本宫的簪子” “是看着稀奇,娘娘这支簪子好生细致,怕是有机关的吧。”吴婕回道。 洪淑妃笑道“你的眼光倒是不俗。这簪子确实有机关,是配合着望仙特制的。” 众妃嫔目光这才落到洪淑妃的头顶上。 林昭媛离得近,惊呼一声“唉呀,刚才还以为娘娘这簪子上的鲜果是粉珍珠镶嵌的呢,没想到竟然是水珠子。” “这便是望仙。”洪淑妃矜持地介绍着。 这望仙色泽粉嫩,质地浓稠,只怕其中用料和工艺确实与往常的香露不同。从玉石雕琢的树枝孔洞中溢出,宛如缀在树枝上的仙桃,不仅香气四溢,而且别出心裁。 气味甜腻中透着清雅,配合洪淑妃今日一身宽袖轻纱的绛紫宫装,飘飘欲仙。 “这可是南陈皇室的不传之秘。之前二哥在南陈战场上攻陷广寒城,逼得南陈皇帝望风而逃。收拢城内行宫,才得了望仙的方子和这些配套的首饰。” 洪淑妃提起自家哥哥,满是得意。 之前元璟刚刚继位,南陈趁着大魏国政不稳之际,举兵北上攻伐。 当时局势危机,朝中议论纷纷,有主张派遣大军迎敌的,有主张派出使节议和拖延的,吵成一团。 是元璟力排众议,亲自带着京畿兵马南下抵御。 这一战可谓破釜沉舟,朝中臣子虽然赞叹元璟的勇气,却并不看好这一战的成果。却没想到这一战不仅大胜,而且胜得辉煌无比,连克南陈十几座城池,将边境大片疆土纳入版图,南陈天康帝亲率的二十万大军被打得溃不成军。 少年天子,一战功成,奠定无双威名。 其中洪淑妃的二哥洪崇月跟随御驾出征,战场之上,立下了不小的功劳,算是如今大魏军中的后起之秀。 “洪将军神勇,不愧是朝廷栋梁。”李充容笑着恭维道。 “皇上更加武勋绝世。那南陈的天康帝说什么一带雄主,遇到皇上兵锋,还不是连吃败仗,退避三舍。”另一名贵人接话道。 听着周围妃嫔的吹捧奉承。吴婕暗暗翻了个白眼。不过是凑巧罢了。南陈的天康帝凑巧急病发作,中风倒下。南陈军中群龙无首,内部大乱,只能拥着御驾返回。 本来还有几位大将坐镇,而京城的小周后全然不顾军略大局,趁着皇帝病重,反而排除异己,替自家儿子登基扫清障碍。才导致战事一溃千里,连接失了十几座城池。 当然,天康帝的病情,到现在还是南陈的军国机密。北魏一方并不知晓,等到明年天康帝驾崩,消息才逐渐泄露了出来。 “不过这香料叫做望仙,还真是实至名归。大周后可不就是仙人转世吗。” 吴婕走神的片刻间,她们的话题又回到了香料上,或者说南陈的宫廷上。正在谈论那位艳冠天下的美人大周后。 大周氏是天康帝的原配发妻,出身南陈显赫的名门,少女时候就陈闻名遐迩的美人。 据说有一次入山寺祈福,不小心在后山迷了路,恰逢山中猛兽出没,大周氏迷路跌下山下,凑巧遇见了猛虎。 结果那猛虎见她容光如仙,竟然不敢伤害,反而跪地臣服。接着又有入山捕虎的猎户看了,以为是仙人下凡,纷纷跪地磕头。 周家的管事婢仆赶去,救援自家小姐,却看到跪了满地的野兽和山民。 周家仆役向他们解释,众人却不相信是活人,咬定了是神仙化身。 这种神话传说一般的轶事,流传至今的有很多。连同从南陈到北地的诸多诗人的华丽辞赋,一起赞美着那位绝代佳人的风姿。 这位艳冠京华的佳人,自然引来了南陈无数达官显贵的爱慕。 据说二十多年前,南陈的几位皇子为了她争得不可开交。最终,被当时的二皇子陈炎摘下了这颗明珠。 陈炎也就是如今的天康帝,他少年时候也是南陈出名的才子,文武双全,俊美风流。迎娶了大周氏之后,两人夫妻恩爱,伉俪情深。可惜大周氏生下陈炎的长子不久,就病重身亡了。 “难怪这香料方子是从广寒城的行宫里搜罗出来的,大周后不就是死在了广寒城内吗。”林昭媛慨叹道。 大周后死的时候,陈炎尚未登基。 陈炎虽是元后嫡子,却为其父皇所不喜,顶着太子的名号被流放到北地边界的广寒城当差。大周后产子的时候,正逢皇权更迭,为夺回皇位,陈炎率军杀回了京城。 留在广寒城的大周后心绪不定,再加上产后失调,最终撒手人寰。 天康帝继位称帝之后,对发妻满怀眷恋,不肯续弦纳妃。直到左右近臣劝谏,不能让幼儿无人照料。天康帝才最终迎娶了大周氏的妹妹小周氏为续弦。 “天妒红颜,就算大周氏美貌绝世,才华无双,又能如何,终究抵不过天命。” “听闻如今小周皇后也是绝代佳人,只是比起姐姐还是差了一筹。” 几个妃嫔说起隔壁的宫闱之事,充满了八卦的热情。 “哎,听闻今年南陈皇宫的主祭礼官,是三皇子主持的呢。”李充容消息灵通,“南陈说不定今年就要立太子了。” 南陈宫廷之内,主祭向来是皇帝或者太子主持,天康帝继位以来,对权柄抓得极紧,多年未曾立太子,祭礼都是亲力亲为。今年突然交由三皇子主持,便是宣告立太子的讯号了。 只是因为天康帝身体欠佳,无法出席罢了。吴婕暗暗想着,不过也算是立太子了。 转眼明年,一代英主的天康帝就会驾崩,之后小周后亲生的三皇子继位,年号神瑞,这神瑞帝完全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货色。继位第一件事就是广选美色,连他们东越也被勒索献女。还在朝中排除异己,大肆刑狱。南陈被他搞得江河日下。 到她身亡的时候,南陈已经大半疆域沦陷,基本上灭国在即了。 只能说,大魏的天下,真是气运到了。 “大周氏不也有一个儿子吗”林昭媛突然想起来。 洪淑妃笑道“听闻那位皇长子很是不成器,为人狂放无礼,不学无术。宫中上下都是头疼的,完全是个绣花枕头。” 我的侍女要登基 第36节 “果然是人走茶凉。再怎么样的佳人,也抵不过红颜枯骨,这几年南陈的皇帝还不是接二连三迎娶了好几位妃嫔,听说最近还有一位什么玉衡夫人,宠冠后宫。” 洪淑妃消息更加灵通,纠正道“听闻那玉衡夫人并非什么后妃,而是南陈的山门隐逸,天康帝三顾茅庐,才将人请出山门的。” 几个人正说得热络,高皇后走了进来。 众人止住话题,起身迎接。 高皇后说了两句场面话,问道“三天之后是春分,各宫可都准备妥当了” 从洪淑妃到站着的小宫女,人人脸上都露出喜悦之色。 一年之计在于春,春分是重要的时节,预示着寒冬过去,新一年的农耕要破土动工了。 农为国之本,这一天里,从京城到乡间,都有司农官吏举办祭礼活动,祭拜天地,预祝新一年五谷丰登。 连元璟这个皇帝也得亲自下场,扶着牛车下田耕地,以示亲民重农。后宫的妃嫔也都要同去,采集桑叶,纺纱织布。 当然,不可能让这些贵人们真的干活儿,只是做做样子,仪式化的程序是少不了的。 举行祭礼的地点在京城南边的崇圣寺,那里是皇家寺庙,而附近的大片土地也是皇家庄园。 对后宫女子来说,是少有的能走出宫廷,到外面游玩的机会。所以早就人人翘首以盼了。 “今年的祭礼,太后也要同去。”高皇后继续说道。太后这些日子身体康健,正要去崇圣寺礼佛还愿。 第42章 春祭 春分一大早, 吴婕就起床梳洗打扮了,春分的祭祀并不需要穿戴贵嫔的正式朝服, 但也需要庄重素净。 吴婕选了一件秋香色的厚缎子长裙,披了深紫色哆罗呢的大氅,带着几个侍女来到了集合的小广场。 上了安排好的马车, 很快驶出了宫廷。 透过车帘子朝外望去, 天还黑蒙蒙的一片。前前后后都是披挂甲胄的精锐。 御驾出行,禁军开道。吴婕这些妃嫔的车驾,都在很后面。 路上太过无聊,看书又晃眼睛, 吴婕差点儿在车上睡过去。一直走了两个多时辰, 才终于抵达举办祭礼的崇圣寺。 赤蕊扶着她下来, 站在山门前, 遥望着古拙的寺庙沿着山势蔓延而上。 崇圣寺作为皇家寺庙,其实是一座极大的宫殿,前后延绵数里, 不仅有高僧主持, 里面还有钦天监等好几个衙门在。 从恢宏的大门进去, 是长长的汉白玉走道, 宽阔的院子古朴庄严,一直到祭天大殿。 再往后则是祭坛, 包括祈谷坛, 祈胜坛等好几座不同功能的祭坛。再后面是占星宫, 皇极宫等。 元璟先带着众人在祭天大殿行礼, 然后来到祈谷坛举办仪式。一整套流程下来,终于熬到了快中午。 吴婕站得腿脚都发麻了,说是开春,其实天气还冷得刺骨,尤其几座祭坛都建在丘陵上,寒风飕飕的。 终于能歇息了,吴婕扶着赤蕊的手往偏殿走,看到身边的李充容不住地往后看。跟着转头看了一眼。 就看到后面的陆娉婷。 这大冷的天气,她并未穿什么厚衣裳,只一身浅薄的半新不旧的银青色缎裙。 在一众服饰庄重典雅的妃嫔环绕中,只有她透着一股子寒酸,尤其她身段窈窕纤细,如今立在寒风中,更加显得楚楚可怜。 吴婕眨了眨眼睛,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旁边元璟目光扫过了这边,经过陆娉婷的时候略作停留,但很快又移开。 这样的美人,没有什么怜惜之情吗吴婕自问她看着都觉非常动人冻人呢。 陆娉婷走得很慢,落在众人的身后,小心翼翼蹭着边儿进了偏殿。 注意到她这一身做派的显然不仅是吴婕。高皇后看了她一眼,没有说什么,去后殿歇息去了。 洪淑妃却不肯善罢甘休,盯着她问道“今年陆贵嫔宫中份例的衣裳莫不是没有发下来” 陆娉婷脸色一红,垂首道“衣裳是有的,只是凑巧昨日打翻了一炉子香灰在箱笼里,只好将十几件新作的厚衣裳都送去浆洗了。” 洪淑妃曼声道“原来如此,我竟然是错怪了。” 她顿了顿,笑道“正好,本宫有两盒子给太后亲手制作的蜜饯点心落在了东头小广场的马车上,就劳烦你带着人过去帮我取来吧。外头风沙大,姐妹们一个个穿金戴银簇新衣裳,出门弄脏了就不好了,正好你这一身旧衣裳看着就是干活儿的料。” 说完,她也不看陆娉婷,径直带着几个宫女往后殿走去。 几个小妃嫔幸灾乐祸地看着面色惨白的陆娉婷,低声嬉笑。 吴婕却无语,洪淑妃也是个傻的,今日陆娉婷打的主意,便是示人以弱,以怜邀宠。你上来踩个两三脚,不正是让人圆满了心意。 陆娉婷眼圈儿发红,脸色更是苍白,但心头却暗暗喜悦。 她带着宫女出了偏殿,故意装作茫然的模样抬头瞥了一眼,心中顿时大为失望,元璟此时已经不在院中了。 只好低头快步往来时的方向走去。 大殿的祭礼都完成了,突然有宫妃走出来,自然变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 但也不敢无礼地乱看,还在前庭的侍卫禁军们都瞟了一眼就赶紧低下头去。 倒是有两个人,看得肆无忌惮。 其中左边那个,一身银白甲胄,生得极好,凤目薄唇,不笑的时候都带着三分笑意,天然一抹俊美风流。他盯着陆娉婷背影看了两眼,转头看向身边跟他一样肆无忌惮的同伴。 “沈大人也觉得这位娘娘生得好” 沈思书骤然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失礼了,笑着掩饰道“只是想东西出了神。让洪将军见笑了。” 洪崇月大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窈窕佳人,本就是人人可看的,这有什么可避讳的。” 在大庭广众之下随意评说宫妃,极为无礼,洪崇月却肆无忌惮。 沈思书苦笑,赶紧转过话题“我可不像洪将军这般风流多情。” 洪崇月虽然年轻,却是京城里出了名的花花公子,不仅欢场取乐,还有勾着好几位名门淑女梦萦魂牵,甚至一度闹出了好几桩丑闻。只是他亲爹是丞相,姑姑是太后,皇帝还是他的亲表弟,天大的事情,也能压下去,何况只是几件桃色小事呢,不过是后宅添几个美人。 洪崇月哈哈大笑,露出一个我懂得的表情,“其实这宫中的娘娘” 沈思书连忙举手投降,他没有那么强硬的后台,可不想跟洪崇月在大庭广众之下谈论后宫妃嫔。 正好西羽卫的属下前来禀报事情,洪崇月这才不再调侃了。 沈思书赶紧溜之大吉。 他本不会这样失礼的,只是认出了刚才那位,应该就是陆娉婷吧。 看着一朵楚楚动人的小白花,没想到却是如此心狠手辣的主儿。用一个粗使丫环,一个不知从哪里救上来的女孩,栽给了她继母一个杀戮良家的名号。 其实上一次他们不出手,光凭着陆娉婷这个将计就计的布局,也足够让杨氏吃不了兜着走的。 前一阵子,卡着三天的界限,沈思书将调查来的结果送到了元璟的御案上。 这一次他吸取教训,绝没有卖弄自己贫瘠的智慧和推理能力,一切都是靠着事实说话的。 总算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调查清楚,只是,越是调查,越是让沈思书惊诧。 陆家也就算了,不过是内宅纷争,那个馒头姑娘,竟然真是离奇出现,又离奇消失了。全程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元璟紧接着又下了命令,查出那个人的下落。 其实就算皇帝不下令,以沈思书追根究底的脾气,也想着将这件事弄个水落石出。 只是这位陆贵嫔,只怕在宫中是再无出头之日了,以沈思书对元璟的了解,他不可能去宠爱这个类型的女孩。 唉,皇帝看着冷傲,其实性格挺温和的,也体贴下情,但接触久了就知道,温和之余,却又有种傲气,对看不入眼的人,稍假词色都不可能。 偏偏自家那个不省事儿的妹妹,还整天嚷嚷着要进宫当妃子,就为了那张脸。 沈思书摇摇头,还是赶紧去办差事吧。 这些内情,陆娉婷当然不知道,她还野心勃勃想着上进。 从马车上取了蜜饯点心盒子,陆娉婷急匆匆返回了偏殿。 善芳在旁边小声嘀咕着“这洪淑妃实在太过分了,如此侮辱娘娘您。” “日后不可背后议论妃嫔,否则我也保不住你。”陆娉婷训斥道,又笑着,“不过黄口小儿罢了,这些口齿讥讽算什么。” 她入宫不久,就对洪淑妃的性格把握精准,这种人讨好起来其实很容易。她之所以不想干,是因为不想得罪高皇后。毕竟看皇帝返回宫中这段日子,还是留在凤仪宫中居多,对洪淑妃这个亲表妹,并不见多么亲热。毕竟年纪小,身段儿都没长开呢。 她对自己的容貌才情都极有自信,若是宫中佳人众多,她也不认为自己能独树一帜,但如今宫中,高皇后刚硬有余,和婉不足,洪淑妃美貌多情,却显幼稚。林昭媛和李充容容貌上都逊了一筹,而一同入宫的吴贵嫔终究是异国女子,不足为虑。至于其余几个才人美人,空有美貌的花瓶罢了。 若在这样的环境中还无法出头,她陆娉婷真枉费了上天赐予的花容月貌和满腹诗书了。 然而,理想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 陆娉婷返回偏殿不久,就连番咳嗽,显然是被凉风呛着了。 高皇后闻讯后说了洪淑妃两句,命宫女服侍着陆娉婷在偏厅休息,不必参加下午的祭礼了。 把洪淑妃气得点心盒子都给摔了。 到了下午。元璟带着几位宗室王爷入皇庄耕田。 皇后则带着妃嫔则采集桑叶,然后送进了蚕室。 吴婕也跟在众人身后,喂了几片叶子,听着沙沙的声音,众人都不敢说话。 据说蚕虫非常娇嫩,高声喧哗很容易惊吓了它们,众人入内之前也都洗去了脂粉香料。 仪式结束后,立刻有专门的仆妇来接手,皇庄迎驾的仆妇跪地禀奏,等今天这间蚕室里的蚕虫吐丝结茧,之后会裁制成专门的布匹,献给宫中。 其实吴婕很怀疑这些蚕虫能否真的活到结茧的那一天。今年的春分日子早,天气还挺冷的。刚才采集桑叶的时候,那一大片桑树都只零星冒了点儿嫩芽呢。 北地就是这点儿不便,南方的桑树应该碧翠满枝了。 而蚕室里面的蚕虫,据说也是为了几天的祭礼,专门在暖室中提前催生出来的。 当然这些话不可能说出来破坏气氛。高皇后仪态完美地代表众人接纳了田庄的好意,又说了些准备好的场面话。 旁边的史官和农官一丝不苟地记录下来。今天的劝农仪式就结束了。 众人继续往后殿去拜见太后。 太后今日来了崇圣寺,先是去了佛前参拜祈福,又跟几位高僧谈论佛经,下午去求了两根签,如今刚刚送到后面命人解释。 正在等待着,听到高皇后带领妃嫔拜见,便命传了进来。 众人鱼贯而入,齐齐跪拜了下去。 我的侍女要登基 第37节 听到太后身边的女官宣平身,才起身。 这是吴婕这辈子第一次见到洪太后。 洪太后才不过四十出头的年纪,容貌依然能看出少女时候的艳丽娇嫩来,跟洪淑妃有三四分像,却比洪淑妃更多了一种成熟的风韵。 只是脸色带着一种苍白,精神看着也不好。 她还是先帝贵妃的时候,就有心口痛的毛病,先帝也极为怜惜她。这两年当了太后,更加孱弱,病情时好时坏。 吴婕知道,再过一年多,这位太后就要病逝了。 她的病逝,是洪家衰败的开始。 曾经显赫无比,在朝中掌握风云的洪氏一族,在吴婕身亡的那年,已经彻底离开了权利中枢。 洪家如今的族长是太后的兄长,左丞相洪鹤亭,不仅朝中掌控大权,而且身为当世大儒,桃李满天下,素有洪半朝的美誉,便是说朝中近半的文臣,都是出自他的门下。 几个儿子也个个争气,朝中担任要职,甚至因为洪崇月入了西羽卫,在武将中也有了不小的声望。 再加上皇帝是洪家亲外甥,眼看着洪家的富贵再延续个二三十年没问题。谁知道就在一年多以后,洪太后急病身亡,连带着洪淑妃因为侍奉太后过于劳累,也不久病逝。同年底,洪崇月又在南陈的战场上战死。 洪鹤亭心痛爱子爱女和妹妹相继离世,忧思成疾,身体每况愈下,两三年之后也病逝了。 没有了洪鹤亭这个顶梁柱,洪家名声虽然清贵依旧,却不复往昔权倾天下的荣光。不过只是有元璟在,也不至于太狼狈就是了。 现在回想起来,洪家的衰落,未尝没有那个人背后推波助澜的缘故。 他少年继位,野心勃勃,从来不肯受制于人的。如何能受得了这些老臣凭借资历指手画脚。只是其中动了多少手脚,就不是吴婕能揣测的了。 第43章 长秋阁 对着上前跪拜的妃嫔, 太后总算略提振起精神, 看到了吴婕和陆娉婷, 笑道“这就是皇上新纳的两位贵嫔上来让哀家看看。” 吴婕和陆娉婷连忙上前拜见。 洪太后仔细打量二人,笑道“看着倒像是两姐妹一般,好容色。”然后又说了两句好好服侍皇帝云云的场面话, 命女官一人赏了一套珍珠头面。 吴婕二人退下, 洪太后目光又转向高皇后,“前一阵子皇帝来哀家面前,说起今年的选秀要停了,推到明年再说, 皇后知晓此事吗” 高皇后沉着脸色, 低头道“皇上是跟臣妾提过一两句。” “宫中如今子嗣艰难, 四海安定, 正该择选良家女子,充实掖庭,为皇家开枝散叶, 皇后素来有贤良的名声, 既然早就知道, 为何不劝谏皇上, 难道不知内中轻重吗” 听到太后开始训斥皇后,众妃嫔齐齐低头, 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的。 高皇后蹙起眉头, 她很明白, 刚才如果自己回答不知道的话, 那么太后肯定会训斥,怎么伺候的皇上的,这样的大事也不提前询问一声,可见对选秀毫不关心 一个人看谁不顺眼的时候,她干任何事情,都是费力不讨好。 在洪太后的眼中,皇后的宝座就应该是她的好侄女的,自己这个外来人自然是怎么看都不顺眼。 自从因为侍奉太后过于劳累,导致小产之后,高皇后对太后就有了心结。本来她出身菱北高氏,据有天下雄兵,并不逊于洪氏一族,不必非得看谁的脸色过日子。 如今的她对洪太后早没了之前的恭敬,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冷淡疏离的恨意。对太后的指责,她温声道“母后教训的是,臣妾以后记下了。” 反正她是先帝亲自赐婚的皇后,谁也动摇不了这个地位。 对高皇后近似于滚刀肉的行为,洪太后冷哼了一声,“既然知晓错误,此事就交由你了。务必要劝得皇上改变主意。” “臣妾也曾经尽力劝了,只是皇上说今年已有两人入宫,不必再选。皇上固执,非臣妾所能置喙。不如请母后教导皇上,督促回心转意。” 洪太后脸色阴沉沉的“皇后这是不愿劝了” “非不愿也,实在臣妾无能为力。” 两人一来一往扯皮。诸妃嫔听着都心中快活,今年不必选秀,就是不必进碍眼的新人了,大家自然都高兴起来,只是太后还在上面坐着,不敢喜形于色罢了。 说了片刻,话题陷入僵局。还是李充容有眼色,站出来打圆场。 洪淑妃也趁机凑到洪太后身边,插科打诨说了两句。 总算将洪太后的注意力吸引过去。殿中众人也算松了一口气。 闲话片刻,一个宫女端着银盘过来。是洪太后之前求来的签文解释完毕。 洪太后亲自拿起了银盘上的白绢,打开细看。 没看两眼,洪太后突然脸色变了,怒喝道“这是谁解的文签怎么” 说到半截,她突然又停了下来,眉宇间深思凝重。 众妃嫔都诧异莫名,难道太后求了个下下签不成崇圣寺的人不可能这么没眼色吧。 洪淑妃不禁起身“发生何事姑母您求的不是上好的吉祥签吗” 洪太后眸光凝重,沉声道“是哀家的签文有些少见,你们都下去吧。人太多吵闹得慌。” 高皇后便带着众人起身告退。 洪淑妃还想要留下来,但看着太后凝重的脸色,也不敢多说什么了。 离开之前,吴婕偷眼瞧着,不同于刚才跟高皇后扯皮时候的怒火,此时洪太后脸上浮现的,是一种莫名的惊惧。 她走在最后,听到后面传来女官压低的解释声,“神润大师说是如此解释,吉外带墙,围三缺一,应该是周字” 吴婕很快将这些乱七八糟的抛到脑后,她是从来不信这些东西的。之前白鹿寺的签文就很有名,她小时候跟着德王去找广信大师,偷偷去翻签筒子,发现自己这些贵人来的时候,留在筒子里都是上佳的签文。就知道这些不过是胡言乱语,偏偏有人却奉若瑰宝。 不过回想前世,洪太后临终前两年越发任性,神神叨叨的,迷恋炼丹,听信术士神通,还召集了很多奇能异士,妄图突破命格,转死还生,将宫中闹得乌烟瘴气。 相信什么签文也不稀奇了。 反正这事儿跟她没关系。 回了宫中,不久,吴婕就发现自己想错了,洪太后的事情跟她很有关系,甚至影响到了她的生活。 因为洪太后回宫之后就病倒了,还病得很重。 这下子,不仅皇帝和皇后,六宫妃嫔都要去侍疾,谁让如今皇家人少呢。 吴婕无奈地跟上了大部队。幸而她位分低,几天才轮到一次。 这一日,她熬完了一整夜,终于轮到李充容过来换班,她交接了活儿,带着赤蕊往碧霄宫走去。 走了半道才想起将手炉忘在慈宁宫了,赤蕊匆匆赶回去取。 吴婕一个人走在白石铺就的小道上。 天边刚刚泛起白蒙蒙的光,映照的满地如新雪般清冷。御花园内的树木都光秃秃的,只有东边这一处梅林开得正好。 暗香浮动,让人心旷神怡,吴婕不禁放慢了脚步。 这一片梅花是少见的赤红金蕊,花期最晚,所以这个时节依然荼蘼盛放。 遥想这一个冬天,自己经历了太多的波折,都没有好好欣赏一下冬日的美景。 吴婕便抬起手,想要折一枝梅花,带回去插个瓶。 折了两下,却发现这梅花枝子甚是坚硬,她折腾了半天都没弄下来。 只能悻悻然收回了手,一脸不甘心地望着那根树枝。 正要转身离开,突然一道风声擦过头顶。 吴婕抬头望去,竟然是一粒儿小石子横空飞过,正打到了她头顶的梅花枝子上。 一声脆香,梅花应声而断,飘落了下来。正是吴婕之前用力攀折而不可得的那枝。 吴婕伸出手,梅花不偏不倚,正好落在她的手中。 同时后面传来一声嗤笑“你这力气跟蚂蚁似的。” 她转过头去,赫然是陈皎正坐在她身后一棵梅树的主干上,一脸调侃地望着她。 清晨的阳光从他身后照出来,仿佛他整个人都在发光。 吴婕一眼看过去,竟然愣住了,她从来就知道陈皎生得美,从福王府第一眼见她起,就为之惊艳,却也没想到,会有这样惊艳。 宛如从光中走出的精灵一般美好而虚幻。 她突然之间想起了数日之前听到的洪淑妃他们的议论,大周氏在林间迷路,风姿绰约,让人兽都情不自禁以为天神降临,跪拜叩首的典故来。 若是这样的倾世之美,那故事中一幕也可以理解了。 可惜某人一开口,美好的假象就破碎了。 “你是刚才用力过度,连脑子都累得傻了吗”迟迟不见吴婕回答,陈皎没好气地问道。 吴婕拍了拍手,收回有些尴尬的姿势,回了一个温柔的笑容。 “本宫不算累,累的是夫人你啊。话说,今日太后那边需要的霜雪可凑齐了” 这些日子因为天气转暖,没有了雪花,内府只能用冷霜和花露替代,但这两种东西花园中数量稀少,工作量顿时大幅度增加。 洪太后的性子,可不管你下面有多么为难,说要多少就是多少。内府总管愁白了头发,只能加紧抽调人手,继续努力。 各宫都调派了不少宫女出来,人人怨声载道。 根据赤蕊观察,陈皎干活倒还算利落,早出晚归,一直没有偷懒。上次内府之人往碧霄宫送东西,还专门夸赞了两句。 不过没有人会喜欢这种工作,陈皎也不例外,冷哼了一声“那个老太婆还没有死吗” 吴婕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问的是太后,暗暗惊诧她的无礼,一边笑道“让你失望了,太后身体康健得很。” 陈皎的表情确实非常失望,啧啧两声“不会吧,不是说那个老太婆很胆小的吗。我还专门吓了吓她,算了,下次找别的机会吧。” 吴婕惊讶“你说什么” 陈皎从树上一跃而下“上次那个老妖婆不是去寺庙里求签吗我偷偷动了点儿手脚,听说那个老妖婆最是迷信这些,还以为你能把她吓死呢。”陈皎一脸失望地说着。 吴婕回想起数日之前洪太后看见签文时候勃然变色的模样,不禁又惊又怒“你竟然干这种事情。” 早知道她去崇圣寺,就不带着这家伙了。原本为了怕他惹事,才专门搁在眼前盯着的。 “你吓唬了洪太后什么” “没什么,就是告诉那老太婆,她马上要死了。”陈皎爽快地笑道。 吴婕无语了,洪太后也就剩下一年多阳寿了,他这也算是歪打正着了。 “只是一时兴起。”陈皎道,“以后不会了。”两人一边说着话,陈皎手上不停,还在采集着花露。 我的侍女要登基 第38节 他并不似那些小宫女一般凑到花朵边上仔细收集,而是找准一棵露水多的花枝用力一震,露珠纷纷洒洒,飘落如雨。他手中的白瓷瓮左右一晃,就将露珠尽揽其中。难怪内府的人赞他干活儿利落呢。 吴婕在后头看着,转念又想到,洪太后这场病,就是被他给吓的,连累的自己也要熬夜侍疾。 用力捏着手里头的梅花枝子,吴婕慢斯条理说着“多谢你的花枝了,作为报酬,我也送给你一个消息吧。” “今天的霜露不用采集了。昨晚侍疾的时候,听见太医院的人劝谏太后,如今她老人家体虚,不能再用这种凉寒入骨的东西了。” 陈皎脚步一顿,回头瞪着她“你怎么不早说,我刚刚采集完今天的份例呢” “那还真是辛苦了,反正也不用了,直接倒掉好了。”吴婕不理会他的怨念,转身气冲冲往回走着。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了梅花林。 经过山坡之下的那片宫室,吴婕突然脚步一顿。 眼前的宫殿不大,却建筑地极为精巧,它的位置非常偏僻,四周都是花木扶疏的密林,关起门来几乎与世隔绝。 宫殿的东边有一处三层的阁楼,阁楼外面是一条蜿蜒流过的小溪,水流清澈,在阁楼后方,水面变得开阔,两岸白石嶙峋。 是长秋阁,她上辈子住了很久的地方。 吴婕忍不住抬脚往那条小道走过去。 这个时候的长秋阁,应该空无一人吧。后宫妃嫔稀少,乾安宫附近的宫殿都没住满,这种位置偏僻的地方就更加无人居住了。 吴婕到了门口,看守的宫人也不知哪里去了,她轻车熟路地推开宫门。 第44章 捏腿 前庭光洁干净, 看来扫洒的宫人还算尽心。沿着前庭一路向后,便是正殿了。 “你跑来这里干什么”身后传来陈皎不解的声音。 吴婕笑了笑“就是觉得这里很熟悉, 很舒服。” “有什么舒服的,冷得要死啊。”陈皎打量着四周,没有人居住的宫殿自然不会放火炉, 整个大殿都透着初春特有的刺骨寒意。 “当然很舒服。”吴婕一边说着, 走到了偏厅的书房,站在窗户边上,“你不知道这里的风景有多好。从这里看去,正好能尽览后院的那一片枫叶林, 到了秋天, 别提多漂亮了。而西边是咱们过来的梅花林, 再往南, 那里种的是梨树,开春盛放的时候,美的让人心醉, 秋天还有甜甜的梨子吃。啊, 梨子林后面还有几棵栗子树, 冬天的时候可以在地里捡到落下的栗子, 还有一窝小松鼠住在那里” 要说失宠之后,还有什么能让她感激元璟的, 也许就就是这个最后安排给她的院子还算不差吧。 冷情, 却正合了她的心意。 陈皎眯起了眼睛“听起来你在这里住过” 吴婕笑了一声“我倒是挺想搬过来住的, 可惜没有机会。”顿了顿, 又道,“是新调派入碧霄宫的小太监们议论的,说这里的风景可好了。” 陈皎哼了一声,打量着四周“这里虽然幽静,但房舍横梁太高,冬天会冻死人的。你这种身体娇弱的,就别想了。” 吴婕一愣,她确实畏寒,但是那几年也并未受冻。内府划拨的银霜炭还是足量的。有一年似乎是内府的两个小太监觉得自己已经失宠了,还用这么好的炭火,偷偷用次等的滥竽充数。 她无处分辨,很快被呛得咳嗽了起来,病倒在床上。 消息传到了内府,很快炭火重新更换了,听说那两个中饱私囊的小太监也被处置了。 她事后打听,是万崇济暗中关照了。也许是念着当初她得宠的那几个月,曾经替他求过一次情的缘故吧。 走出书房,她回到了正殿,然后坐到了中间的座位上。 那段漫长的时光中,她经常喜欢这样坐着,大殿外面的阳光斜斜照进来,笼罩在身上暖洋洋的。 想着一辈子都要困锁在这个院子里了。她索性将头脑放空,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看。感受着那种时光仿佛凝滞了的无望。 她斜倚在长椅上,后背硬木雕花反射着深棕的光,她一身丁香色宫装仿佛要融入了这一片光芒中,窈窕的腰肢显出一种懒散而又诱人的弧度来,垂下的睫毛掩去了光彩灿烂的眼眸,整个人看着闲适,却又疲惫。 她像是一只飞过了凛冬的白鸟,终于抵达了一片绿滩,却发现这片绿滩小得出奇,而且即将沉没。 这种奇异的感觉是什么。 陈皎怔怔地凝望着,甚至以为,自己穿越了漫长的时光。 仿佛看到了很多很多年之前,也曾有一个窈窕的身影就这样斜倚在长椅上,感受着时光缓缓的流逝。 无望而忧伤,她永远都是关在金丝笼中的一只雀鸟了。 岁月于她,不过是一场疲惫的旅程,一眼就能看透剩下的漫长日子,却不知道终点在何处。 我来当你的终点 突然之间眼眶湿热,他想要呐喊出声,却有什么将嗓音死死堵住,让他无法发声。 这份感动来的如此突兀,如此剧烈,让他完全无法挣扎,只能心甘情愿地沉沦下去。 他只能转过身,竭力不让自己露出失态的表情来。 过了一会儿,吴婕从短暂的缅怀情绪中脱离出来。这里实在太冷了,不是人待的地方。 她坐起了身,然而刚一动作,忍不住哎呀一声。 陈皎赶紧转过身来,问道“怎么了”他的声音还带着浓浓的鼻音。 就看见吴婕龇牙咧嘴,躺在椅子上半天爬不起来。刚才她斜倚着太久,将腿脚弄麻了,因为天气冷,气血不畅,竟然也没察觉。如今一活动,酸麻刺骨。 “我腿麻了,快帮我捏一捏。”吴婕立刻冲着陈皎招了招手。 陈皎一愣,犹豫了起来。 吴婕不耐烦地催促道“快点儿”只是举手之劳,这家伙竟然也推三阻四。越呆越冷,还是尽早回去烤火炉的好。 陈皎只好来到座前,他蹲下身,抬起她一只脚,搁在腿上揉捏着。 柔韧的手指触在她小腿上,隔着单薄的布料,能感受到无与伦比的温软细腻。 她身体正微微颤抖,一种甜腻的香气散出来,仿佛还带着一点儿清新的梅花香。 陈皎眉头抽了抽,他只能竭力不去看她,将全部注意力放在掌心。 他力道不小,吴婕被捏地叫唤起来,她觉得丢脸,又强忍着,音调就你变成了一种低低的呻、吟。 陈皎很快忍无可忍,瓮声道“别叫了” 吴婕皱起眉头,“是你手劲儿太大了。” 陈皎长吸了一口气,终于将她小腿一扔,刷得站起身来。 吴婕坐起身来,抬头望去,陈皎已经快步向着门外走去,“你再不走我要先走了。”他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仿佛是非常不耐烦了。 只是帮个小忙就这样恶形恶状,还说什么可以帮自己解决麻烦呢。吴婕撇撇嘴,终于没有说什么。 幸而经过刚才一阵揉捏,腿部也已经恢复了知觉。 她下来快步跟上了他的步伐。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长秋阁的大门。 吴婕正想说什么,突然前面的陈皎脚步一顿, 然后在吴婕震惊的视线中,那个高挑的身影晃了晃,骤然消失不见了。 吴婕睁大了眼睛,他这是飞天遁地了不成,跑去哪里了 这个问题来不及回答,因为吴婕在对面看到了皇帝的身影。 元璟正从梅花林的方向走过来,只有一个人,连万崇济也没有带,秀气的眉毛蹙起,仿佛只是从这里经过。 吴婕想了想,记得离开慈宁宫前是听到御驾过来探病的消息。他是刚刚看完太后离开怎么会走到这边来。 元璟脸色阴沉沉的,回想起刚才跟洪太后的争执。如今的他需要一个地方,在宫人都看不见的角落,释放那些复杂的情绪和压力。 从长秋阁的宫门前经过,他脚步一顿,看到了吴婕。 她正站在小道上,怀中还抱着一枝梅花。花开得正好,却不及她容光明艳,宛如美玉。 吴婕避无可避,只好上前行礼。 没想到到了这样荒僻的地方,还有人在。元璟长吸了一口气,压下了烦躁的情绪,“你为何在这里” “臣妾的手炉落在了后面,宫女过去取了。臣妾在这里等着,林间风寒,便寻了一处院子暂避。” 虽然皇帝只是随口一问,但吴婕回答地非常谨慎,以她对元璟的了解,刚才的怒意非常外露,多半是洪太后又让他不痛快了。 为了安全起见,她压根儿没提慈宁宫。但元璟还是猜到了,他点点头,“朕只是随便走走,你自便吧。” 吴婕松了一口气,幸好这家伙生了气都喜欢自己憋着,不太爱找出气筒。 她伶俐地行了一个礼,“那臣妾就告退了。”说完,就麻利儿地跑了。 从长秋阁外的小道上走下来,进了前面的树林。 某人又从树顶上跃了下来。 这个神出鬼没的家伙,有武功真是方便。吴婕盯着他,眯起了眼睛,对这家伙刚才扔下自己直接跑路的行为,有点儿不爽快。 大约是察觉了这点儿不爽快,陈皎干笑一声“你是他的妃子,见一见无所谓,我不行。” 吴婕冷哼了一声,“怎么,难不成你还害怕他看上你,将你纳入后宫” 陈皎被她噎了一下。 顺着这个方向想下去,吴婕随口道“那样也不差啊,将来你还可以在宫中混个贵人才人的,无论想要找什么东西,都更加方便了。” “你不要胡言乱语。”陈皎脸色发黑,瞪了她一眼。 吴婕哼了一声“我只是就事论事,倘若皇上真的看中了你,非要临幸,你能如何”这后宫里的美人,无论是妃嫔还是宫女,论理都是皇帝的,是拿来睡一睡还是操持劳役,全凭他心意。陈皎容色出众,若是被元璟看到,说不定真会动心思。 陈皎露出一个阴森的笑容“那他就要做好当太监的准备了。” 吴婕被吓了一跳,旋即满脸感佩“想不到夫人对福王殿下如此情深义重,坚贞不屈。这大魏朝廷真欠了你一块贞节牌坊。” “你”陈皎露出怒色想要反驳,突然一怔。旋即收敛了神情,垂下头。 一转眼,他又变成了那个规矩老实的小宫女,吴婕立刻意识到,又有人接近。 这一路还真是不消停。 她看向前方,果然不多时,一群人匆匆走过来,是万崇济带着几个乾安宫的小太监,还有殷长青这个当值的禁军统领。 万崇济看到了吴婕,立刻行礼。 吴婕略避开了半边,笑道“万总管是找皇上的吧,刚刚本宫看见皇上从那边走过来了。” 万崇济大喜,笑道“多谢贵嫔指点了。”然后急急往长秋阁方向跑去。 我的侍女要登基 第39节 殷长青落后一步,经过两人身边,向陈皎招呼道“桂魄姑娘。” 他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可陈皎的脸色冷淡,低着头不搭理他。 殷长青也无奈,只好跟上了万崇济的脚步。 很快一行人就走远了。 吴婕看了看殷长青远去的身影,又看了看某人黑沉沉的脸色,突然问道“那个殷将军,好像惦记着你呢。” 陈皎冷冷瞥了她一眼,“还不都是因为你。” 吴婕干笑一声“上次你落水,就是他将你救起来的吧,也算是缘分啊。” 陈皎冷笑了一声,“那我是该多谢贵嫔娘娘赏赐的缘分。” 他的目光隐含杀意,吴婕咽了口唾沫,理智地没有继续挑衅。 第45章 召幸 乾安宫内, 元璟站在御座旁边,神情已经恢复如常。 元哲在旁边回禀着夜阑国的事情。之前他从东越出使返回京城, 来不及歇息,就被元璟派去西域主持大局。 元璟听完了,慨叹道“这一趟辛苦你了。” “不过臣分内之事罢了。”元哲笑道, “夜阑国大致也算平定下来了, 皇上无需因为此事与太后争执。” 元璟冷然道“朕只是气愤,好好的仗打成这样,竟然也好意思奏报大捷。” 夜阑国的叛乱,元璟本想着御驾亲征, 走到半截, 收到了宫禁密报, 福王意图谋反, 举兵在即。 事有轻重缓急,福往这个变生肘腋,心腹之患。元璟只能仓促返回, 赶往金芜城。 一番鸡飞狗跳, 福王谋反一案终于有惊无险平定了下去。但前线夜阑国的叛乱, 就没那么顺利了。 元璟返回之后, 将大军的指挥权交由老将程飞宇,他是北魏宿将, 风格一向稳扎稳打, 原本大魏这边的兵马占优势, 只要按照计划, 徐徐图之,不愁没有胜仗。 偏偏当时负责西路兵马的副将洪崇月贪功,轻骑猛进,快马杀奔了都城。 他攻势迅猛,连续攻破数处城池,引动的另外几路兵马也不甘落后,不顾原定的计划,纷纷抢占功劳,出兵猛攻,结果原本定制的合围大局再也没有人管束。 中间元璟听到消息,气得半死,将洪崇月和几名将领紧急调派回了京城禁军。 但为时已晚,原本定下的合围大计是彻底破灭了。 平心而论,因为这一通猛攻,夜阑国的陷落比预料中的更快,其国都和周围城池都被攻陷。 但留下的隐患却让元璟气得几天几夜没有睡好觉。 这件事还要从夜阑国的建立讲起。这些年里中原天下混乱,战乱频起,西域地带便接二连三涌现了好几股马贼。这些人有不少是败退的军阀残党,天生兵强马壮,占据险要地段劫掠商旅,很快发家致富。 其中有一股头目姓蓝的,尤其胆大妄为,几十年里自身扩张迅速,占据地盘,收拢了大批的财货手下。 势力强盛到一定的境界,就想着上岸洗白。 十几年前,便建国称王,成了西域一个名正言顺的国家。但沐猴而冠了,夜阑国从上到下依然不改马贼本色。不仅卡着中原与西域的商贸,私底下还在干着打劫商旅的勾当。 大魏这数十年来跟北方的几个部族征战频繁,也顾不得这股势力。直到最近两年元璟登基,北方边境暂时靖平。南陈战线又得大胜,便想着抽出时间来将这个夜阑国剿灭。 对付这种名为国家,实则强盗的沙漠部族,最好的方法便是以大军形成泰山压顶之势,一举灭之,从此不留后患。 偏偏因为洪崇月几个将领的抢功,合围大局破灭。夜阑国的地盘是攻陷了,却被好几支兵马跑了出去。这些人潜入沙漠之中,来去如风,将来想要剿灭,朝廷将要花费十倍百倍的力气。 元璟气得将抢攻的几个将领以不尊号令为名拿下治罪,连带洪崇月,也停了职务。 今日早晨,太后便不依不饶闹了起来。 她指责元璟,为何明明打了胜仗,不封赏这些立功的将领,反而要追责 “哀家虽然是个妇道人家,但也知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战场之上,形势千变万化,岂能按照死板的计划来那不成了纸上谈兵” 太后义正言辞,满口都是大道理。元璟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反驳了。 她一顿抢白,又勒令立刻将责罚的旨意收回,然后重赏一干立功将领。 元璟气得半死,太后的性情,向来护短,对洪家尤其照顾。明面上,这一次确实打了胜仗,让元璟想要跟太后讲道理都不知道从何说起,更何况,现在太后的身体,也不适合讲道理。 实际上,元璟试着说了两句,刚开了个头,太后就脸色惨白,捂着心口直叫唤,还厉声斥责,是不是嫌弃她年迈唠叨了。 元璟哪里还能说得下去。满肚子窝火,也只能憋着。 元哲也觉得头疼,朝令夕改,对皇帝威望折损很大,但此时太后病重,又不能违逆,否则不孝的大帽子扣下来,比朝令夕改还严重。 只能笑着安慰道“这些骄兵悍将,本就难以约束,皇上日后慢慢教导就好。” 元璟脸上满是阴云,“朕倒是觉得,这一趟,也不只是骄兵悍将冲动为之,说不定是有人在试探着呢。” 元哲悚然一惊,抬头望向元璟,皇帝这话中的意思,是说洪氏一族的试探,亦或者是那一位 他面色凝重起来“难不成是之前的行动被察觉了” “这世上岂有天衣无缝的布局,行魍魉之计,终究有败露的一日。”元璟淡然说着。 元哲突然跪倒在地,“是臣之过,擅自行事,误了大局。” 元璟立刻上前,将他扶起来,“三哥皆是为了天下大计,为了朕,有何过错呢。” “只是走捷径这种事儿,果然是行不通的。”元璟笑着摇头。 两人商量着朝政,不多时,万崇济悄无声息地进了大殿。 元璟问道“怎么了” 他跟元哲商议的几件都是军机秘密,殿内并没有留人侍奉。 万崇济小声道“是慈宁宫那边询问了好几次,皇上今晚是否要临幸后宫,是哪位娘娘侍寝。” 元璟脸色又一次阴沉了下来。 今天见太后的时候,另一个让他不爽快的就是太后反对推迟选秀的事情,认为宫中迟迟没有子嗣诞生,都是因为妃嫔太少了。 “如今宫中这些美人,皇上临幸的少,可见都不喜欢,广选秀女,才好服侍皇上,延绵子嗣。”太后言之凿凿。 自从返回京城,朝中诸事缠身,元璟这几个月临幸妃嫔确实很少,他本就不是注重女色的人。 内宫之事元哲不便插嘴,眼见着事情谈得差不多了,便趁机告退。 万崇济命尚寝局的管事太监将绿头牌呈上来。 元璟沉闷地扫了一遍,一个个名字都让他提不起分毫兴致。今日他本就没有临幸妃嫔的打算,手头的政务都没有办完呢。目光落在角落一个名字上,突然道“就去碧霄宫吴贵嫔那边。” 听到管事太监的通传的时候,吴婕简直难以置信。 元璟这个人性格傲气,被拒绝一次之后,应该不至于硬着脸皮再凑上来才对。 这个疑惑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日暮时分,用晚膳的时候,元璟过来了。他也没有吊吴婕的胃口,只冷淡地吩咐道“你用过晚膳自便即可,朕借你的书房一用。” 吴婕这才醒悟过来,这家伙竟然是过来拿她当挡箭牌的。 堂堂皇帝,不高兴临幸妃嫔就直接宿在乾安宫就是了。如今却要跑到自己这边装样子。整个宫里,只有太后有这个逼迫皇帝的权利了。 终于明白清晨遇到皇帝,为什么表情憋闷了。 是太后嫌弃他宠幸妃嫔的机率太低了但太后的意思,应该是希望皇帝多去洪淑妃那里吧。过来自己这边 吴婕对自己如今清闲的生活非常满意,她未来的目标,就是每天喝喝茶看看书,当好两国友谊的吉祥物,偶尔吃个瓜看个戏,可没想过亲身下场再体验一把宫闱斗争啊。 元璟这般不安好心,岂不是将她往火堆上推。 一念及此,连眼前鲜美的菜肴都没有了味道。 想了想,吴婕还是委婉劝谏道“听闻淑妃娘娘今早为皇上送了亲手制作的蜜饯。” 她话语很委婉,但其中的婉拒之意元璟还是立刻听了出来。他默默地拿筷子搅动着眼前的蛋羹,在平滑的表面上划出了几道错乱的痕迹。 吴婕沉默地看着,总觉得有一重阴云笼罩下来,将眼前之人团团罩住。 最终,元璟还是没有改变他的决定。 “淑妃有心了,朕明日再过去看她。”他简单说道。“今日朕还有不少政务要忙碌。淑妃吵闹地很,不得安宁。” 吴婕看着他有些发黑的眼圈,默默地把后面的话语咽了回去。 吃过饭,元璟果然立刻起身去了书房。 书房就在寝殿的隔壁,她看书的时候并不喜欢人打扰,所以书房也只有赤蕊带着另一个出身德王府的丫环收拾。 吴婕沐浴梳洗之后,也窝到床上捧了一本书。 赤蕊犹豫再三,终于问道“娘娘您就在这里看书” 吴婕没好气地道,“不在这里看,还能在哪里看”谁让书房被那家伙占了呢。 她的书房可是花费了老大功夫收拾出来的,房间不大,但布置地素净清爽又舒适通透,屏风后面的软塌特别适合看书看得累了打个盹。连燃着的白鹤香,也是她以前在德王府的时候亲手调制的。 如今被那家伙鹊巢鸠占,满心的不舒坦。 赤蕊顿了顿,低声道“奴婢是说,皇上在这里,娘娘您是否应该表示一下关心。比如这杯茶水”赤蕊虽然忠心,但是对吴婕宫中明哲保身的念头也不是完全同意。 吴婕摇摇头,“别去费那个心思了。”元璟说是过来处理政务,便是处理政务,绝不会喜欢她这个闲杂人等去打扰的。而且他过来这边,就是因为清净,自己何必去费力不讨好呢。 不过要不要假装献殷勤,扰乱一番,将他撵出去呢。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吴婕按下去了,别假装过头,将自己也填进去了。 又拿起书看了两眼,吴婕心中突然又浮动起一个念头。看着赤蕊端起的茶水,她连忙起身吩咐道,“等等,还是我去送吧。” 元璟看了几份折子,眼睛乏累,索性站起身来。 说是九五之尊的天子,这个宫廷的主人,谁知道却是最不自由的一个,连想要一个人寻个地方冷静思考片刻,都不能安稳。 今日若是宿在乾安宫,太后势必会遣人来问,索性过来这边,还能安稳一些。 这间书房布置地极合他心意,那一夜难得睡了个好觉。心绪烦乱之间,不自觉地便想到了这里。 整个房间素净通透,连熏着的香料都与众不同,清淡至极,让人闻着非常舒爽,元璟天生嗅觉比常人更敏锐,厌烦浓郁的气味,偏偏时下宫中流行这个,他也不愿多说。 从小时候起,他便习惯了隐藏自己的好恶。 他来到窗前将窗户推开,初春的寒风涌入房内,后面书架上贝壳串成的风铃伶仃作响。 他来到书架前,目光扫过,都是女则女戒之类的女四书,还有道德经之类的文集,还有厚厚的一摞史书。 时下女子识字者少,能读这么多书的,也是少见了。看这些书的脊背都有磨损,必是经常翻阅,而非摆出来装点的。 我的侍女要登基 第40节 他随手拿出了一本后汉书,翻开扫了两眼,目光一顿。 “那牡丹仙子素口轻启,一道白光闪烁,化为一柄利剑,直冲对面青山道人而去” 元璟 他合上书籍,望着满目道学典籍,忍不住又拿了两本女则和列女传下来,果然所谓经典,只是封面,里面好些都是这种怪力乱神,精怪神仙的话本子。 元璟眉梢抽搐,这些好像都是吴贵嫔从东越带来的吧看这清雅出尘的美人,竟然喜欢这种东西。 正信手翻阅着,门外万崇济的声音传来“皇上,茶水到了。” 元璟随口应道“进来吧。” 房门被推开,一个窈窕秀雅的美人缓步走入。 一进门,她目光落在元璟手上,顿时明眸圆瞪,难以置信。 元璟没料到进来的是吴婕,有些尴尬,毕竟是自己乱翻别人的东西。只是看着对面七分震惊,三分羞怒的眼神,却又好笑起来。 “贵嫔真是博览群书,让人惊叹。” “没有皇上爱好广博。”说什么借书房一用,政务繁忙,都是胡说八道,真政务繁忙,会跑来这里看列女传。擅自翻阅别人藏书,真以为是自己的地盘了 吴婕满心生气,却也不能表露,他是这个宫廷的主人,连自己这个人都是他的所有品,何况这些书籍了。 她只能低头道“让皇上见笑了。” 元璟将书放了回去,笑道“贵嫔是从何处寻来这许多话本子,里面怪力乱神,倒是与时下流行的不同,品味特殊。” 这些话本子元璟也略知一二,时下女子看的多是才子佳人的故事,并不像这满书橱的,一本本杀气凌冽,刀光剑影。 吴婕无语,那些才子佳人喜相逢的套路吗,宰相千金见了个读书公子就恨不得以身相许,贴钱贴物贴人,终于换来公子高中,前来迎娶的话本子,她向来是当做笑料的。 “臣妾看腻了那般俗套的故事,觉得不如这般话本子,快意恩仇,看着新鲜。”吴婕随意地说道。 元璟点点头“是啊,什么负心人,什么恩怨仇,一剑扫平,大快人心。天下间的不平事,若真能这样简单解决就好了。” 吴婕一惊,这家伙有读心术不成 她的表情太过外露,元璟好笑地看着。从刚才起,他就注意到吴婕其实在生气,对他擅自翻书的行为。虽然表情控制地很好,但那双明亮的大眼睛中浮动的委屈却清清楚楚。之后的应对,估计也是搪塞自己。心里头还不知道对着自己的小人戳了多少针呢。 她站在门边,一身浅蓝色的长裙,烛光照在脸颊上,雪玉般晶莹,纵然不施脂粉,不着钗环,整个人也显得空山新雨般灵秀,便如这间书房,透着让人舒服的温馨感。她应该是个很懂得情趣和生活的女子。 这样出众的人物,竟然只是一个侍女吗 元璟不禁升起了这样的疑惑。他目光落在她搁在桌案上的茶盏,笑问“宫中奴婢服侍就好,何必你亲自过来。” 询问这句话的时候,隐约带着点儿期待的,能听见一句回心转意的话语。 吴婕醒悟过来,想起这一趟的艰巨任务,立刻顺着杆儿回答道“宫中的侍婢虽多,但都是刚刚接触,有几个还是福王府的侍女,之前在金芜城内,府衙里面帮我挑选的,用着终归不如自家的方便。” 她今天特意来跟元璟唠嗑,就是为了提前将话说明白。表明那些福王府里送进来的宫女,跟她可是不太熟。万一陈皎那家伙日后真的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来,也跟她无关,都是金芜城府衙的过错。她可是无辜受害啊 心里头有些失望,元璟平淡地应了一声,“你若是不喜欢,明日叫内府之人过来,帮你全换掉就是了。” 吴婕连忙摆手,笑道“一点儿小事,不必麻烦了,反正院子里一些粗苯活计也需要人干的。再说,被嫌弃出去的奴婢,只怕” 这个时代的奴仆忠贞要求极高,一旦被主子嫌弃,绝不会再有体面的活儿等着她们,多半是发配又脏又累的所在。 元璟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想起她也是奴婢出身,所以才如此体贴他人的难处吧。 想到这里,心情便柔软了许多,笑道“你看着安排就是了,终归只是一些小事。若需要更换,找人跟内府总管说一声就好。” 从书房里出来,终于搁下了心头一桩大事,吴婕心情极好,神情便格外轻松愉悦。 刚回了寝殿,却见到赤蕊正在跟陈皎说话。 那人晶亮的眼光投过来,吴婕吓了一跳。 这个时间见陈皎,不免有些心虚。 陈皎看了她一眼“有什么高兴的事儿吗” “咳,没有,就是准备歇息了,你还有事” 陈皎板着脸“无事。”说完,转身走了。 吴婕莫名其妙,转头问赤蕊“她过来干什么的” 赤蕊还在吃惊于陈皎对吴婕的无礼,回过神来,一头雾水地回道“不知道,听说娘娘过去给皇上送茶水了,就非得在这边等着。” 第46章 梨花宴 第二天, 元璟说话算数,果然没有来碧霄宫。而是去了洪淑妃的长信宫。 吴婕松了一口气, 但第三日,某人又溜达过来了。 吴婕无奈,腿长在皇帝身上, 她还能绑着不让人过来不成好在元璟还算有分寸, 来得不算频繁,保持着天一次的频率。 就这样,开春之后,吴婕变成了大魏后宫的新秀宠妃, 迎驾的数量仅次于高皇后和洪淑妃。 吴婕对这个现状, 也算勉强能接受了。 但碧霄宫中的另一位, 却不能接受。 一同入宫的两位贵嫔, 难免会被人拿来作比较。 皇帝特意下旨征召的才女陆娉婷,本以为必是恩宠无双,谁知道皇帝见了一面之后就扔在一边, 变成了深宫怨妇。反而是吉祥物的吴贵嫔意外得了宠。 “小姐, 您看看, 今天早晨送到咱们宫里的花实在太不像话了。”善芳抱怨着。 两个小丫头抬着一个大大的黑漆描金纹的托盘, 里面盛放着各色时令花卉,堆得满满当当, 粉嫩的牡丹, 浓紫的杜鹃, 艳丽的山茶, 都盛开饱满,有的还带着清晨的露珠。 每日清晨,宫内花房都会采集各色新鲜花卉送到宫妃处,用于梳洗打扮。送到陆娉婷这边的,表面上看着还是新鲜亮丽,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质量大不如前。 因为送来都是如今开得正好的时令花卉,这些花院子里一抓一大把。真正稀奇的暖房里培育出来珍稀花朵,却是一朵都看不见了。 “小姐昨日点名的白玉兰和银串儿海棠怎么都没有,明日宴席上还要戴呢。”善芳翻找着,气呼呼说着。 抬花的小丫头缩着脖子道“刚才前来送花的管事说银串儿海棠所剩无几,白玉兰也都开得不好。送过来生怕污了贵人的眼睛。倒是有几朵白牡丹和白蔷薇开得不错,请娘娘将就着用用。” “什么叫将就着用用,净拿这些粗糙货来搪塞咱们主子。” “就是啊,刚才我看着他们送到东边吴贵嫔的花盘里,就放着好几朵银串儿海棠花呢。” 几个丫环义愤填膺,痛骂着这些势利眼的奴才。 难怪她们不肯接受,就在上个月之前,送到这碧霄宫的东西,还是先由西殿这边挑选的,如今风水轮流转,整个儿颠倒过来。 “那些花稀罕,自然要先紧着受宠的主子挑选了。”对丫环们的愤愤然,陆娉婷只是笑了笑,抬手拿起一朵洁白的蔷薇花,用力揉捏着,目光中露出一丝凉意来。 风和日丽,春光明媚。 随着天气转暖,皇帝收回了之前苛责夜阑国一干将领的旨意,太后的病情也缓解下来。至少吴婕她们不用再去侍疾了。 长信宫后面的花园中,是一大片梨花林,春光明媚的时节,盛放如飞雪满地。 这一日,洪淑妃做了东道,邀请后宫的诸位姐妹,在浮碧亭共赏梨花。 后宫中的日子就是这样无聊,每天闲来无事,今日游园,明日开宴的。 吴婕带着赤蕊走在梨花林中,放眼望去,重重白蕊宛如新雪堆积,又如缀珠垂悬,一阵风过,白嫩的花瓣伶仃飘落,雪姿娇容,美不胜收。 吴婕选择花瓣明净饱满的,摘了几十朵,后面赤蕊举高了篮子,将采集的花朵放入。 眼看着篮子里花朵冒着尖儿,摘得差不多了,吴婕拍拍手,带着赤蕊往回走。 浮碧亭中,诸位妃嫔大都已经回来了,一个个或者在回廊里闲话,或者在附近赏景,还有两个正在花树下的桌案上信笔作画的。 宽阔的回廊中陈设着十几张桌案,上面摆满了各色果品点心和酒水。 既然是梨花宴,酒水用的自然是梨花白,点心也都是梨花形状或者与梨有关的。难得长信宫的小厨房能凑齐这么多种。 亭子中央设着一尊巨大的铜炉,炉子里火焰跃动,舔舐着铜壶滋滋作响,一股甜甜的味道逸散出来。 几个小宫女正凑在旁边看着,见吴婕回来,笑着行礼道“吴贵嫔可算回来了,就等您这一篮子花了。” 吴婕上前,将篮子中采摘的花朵递过去, 旁边的小宫女翻检一遍,倒入了铜壶里面。 今日的宴席,有煮花茶的环节,由诸位妃嫔亲自动手采摘林子里开得饱满圆润的梨花,送到这一处铜壶里蒸煮。 这铜壶也并非普通物件,足足一人高,通体紫光流转,外面看起来是个童子捧酒杯的造型,憨态可掬,内里工艺复杂,底部放炭火,中间去火气,上面的银丝盘里盛放鲜花,蒸腾的热气透过曲折的回廊,经过鲜花缭绕,最终形成剔透的水滴,从童子掌心的酒杯里滴落出来,清香扑鼻。 这铜壶吴婕在东越的时候家中也有一座,是南陈流行过来的玩意儿,专门蒸煮新鲜的花茶。与以前将鲜花或者干花放入茶壶中直接蒸煮不同,这铜壶所蒸出来的花茶,既新鲜剔透,又香气扑鼻,清淡风雅。一经问世,很快在上等豪门中流行开来。老式的蒸煮花茶渐渐被门阀之家鄙薄为俗气,所以之前陆娉婷在凤仪宫中的举动才会引来那么多讥笑。 这些年来,南陈民生富裕,物产丰饶,宫廷贵阀之中各色新鲜事物层出不穷,是天下豪门效仿的对象,连大魏的皇宫,从熏香到衣饰,都多受其影响。 吴婕交了采集的梨花,来到廊下。 众妃嫔正在闲话。林昭媛看到了吴婕,望着她头上银串儿海棠编织成的花冠,笑道“你这花用得奇巧,倒比咱们这些发簪更灵动。” 今日的梨花宴也是有讲究的。众妃嫔都穿了白色打底的宫装,上面或者刺绣,或者蜡染,带着绮丽的图纹。而乌黑的发髻上也并未佩戴珠玉首饰,清一色的银白花朵。 林昭媛头顶上便是六枝白茉莉拼成的花簪,宫中忌讳纯白,花瓣上涂抹了几笔嫣红,似乎是掺杂着金粉,阳光下熠熠生辉。配着她身上银色暗纹赤红镶边的长裙,整个人都透着一种鲜嫩。 而吴婕头上用银串儿海棠编织了一顶花冠,撒着金箔,她本就容色绝顶,看着宛如林间仙子般灵秀动人。 对林昭媛的调侃,吴婕笑了笑“昭媛娘娘客气了。” 她寻了个位置坐下来。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众人皆知吴婕是个性情寡淡的,她在本地又无根基,所以众人对她也都是面上的情分,并无亲近。 眼瞅着众人分作两三堆,各自议论着心仪的话题,不外乎那些衣服首饰之流。 倒是陆娉婷跟另一个小才人在桌前作画,更显安静秀丽。 窦才人看着陆娉婷信笔描出的梨花图,笑道“想不到娘娘画功如此精湛,果然家学渊源。” “宫中有才者多矣,窦才人切勿如此说,我受之有愧。”陆娉婷笑道。 不多时,两人收了画笔,回了廊下,加入众人的谈话。 夏贵人眼珠儿一转,笑道“待会儿贵嫔娘娘可要多喝两杯花露,早就听闻您喜欢喝这些花茶。” 这边是又将陆娉婷在凤仪宫里的旧事重提了。 夏贵人住在洪淑妃宫中。她父亲是纹州的知州,是洪家的门客出身,靠着洪丞相一力保举才坐到了如今的位置,所以夏贵人一入宫便唯洪淑妃的马首是瞻。知晓洪淑妃厌烦陆娉婷,时不时就要踩上两脚。 陆娉婷脸上泛起一抹红,她如今失宠,一个小小的贵人,也可以随意调笑了。 “是要多喝两杯。”她攥紧了帕子,笑道,“听闻淑妃娘娘殿中的花露,与别处可不同,格外甘醇。” 我的侍女要登基 第41节 她如此唾面自干,夏贵人也不好继续说什么了。 不多时,高皇后也到了,宴席便正式开始。 众妃嫔按照位份入了席,宫女流水般奉上美酒佳肴。 喝酒之前,宫女先将蒸好的花露奉上,用白瓷瓮盛着,为每个宫妃倒了面前的白玉杯中。 一股清淡的香气缭绕在酒席之上。 洪淑妃举高了杯盏,笑道“今日既然是本宫的东道,便越俎代庖一回,先敬诸位姐妹们,娘娘可不要怪我僭越啊。” 高皇后点点头“今日赏花,便不必计较什么尊卑位份了,同乐一场才好。” 一边说着,也举起了杯子,众妃嫔自然无有不应。 吴婕看着杯中色如琥珀般清透晶莹的花露水,果然比普通花茶更显纯净。 旁边李充容赞道“好甘醇的滋味啊。这般蒸出来的花茶,不带一丝烟火气儿。” “这铜炉确实构思精巧,难怪人说南陈的机关术精妙。” 众人议论纷纷。 夏贵人吹捧道“也是长信宫周围的梨花开得好,这花想必也是感受了娘娘的福泽庇佑,才格外清香怡人。” 这般直白的马屁,让众人都暗暗不齿。 李充容调侃道“你不也是住在长信宫的吗,说不定也是你脂粉浓香,熏香了这些花朵。”她也算是洪淑妃倚重的人,却看不上夏贵人这般献媚外露的。 夏贵人笑容一窒。 旁边林昭媛笑着转了话题“嫔妾景福宫后面的桃花林也开得正好,待改日嫔妾做个东道,请诸位娘娘和姐妹们赏脸,也去看一看那日出映红云的景象。” 众人纷纷说好。 花露不多,大家分着喝了,很快换成了酒水。 诸妃嫔谈笑风生,一派其乐融融。偶尔有些明着暗着的贬斥,也都悄无声息过去了。 吴婕吃了两筷子菜肴,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了片刻。 突然坐席中央的高皇后咳嗽了起来。 原本只以为是呛着了,身后的女官连忙奉上茶水,谁知道高皇后勉强喝了两口,咳嗽不仅没有减轻,反而越发严重。 不多时脸色发白,连气都喘不过来了。 好好的宴席突然出了这种变故,众妃嫔都慌乱起来。高皇后身边的侍女连忙去请了太医,女官又将高皇后扶着躺到长椅上歇息。 短短时间内,高皇后连嘴唇都发白了。这模样,连吴婕都看出情形不对劲儿了。 御医还没有赶到,秋嬷嬷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 还是皇后身边一个容长脸的侍女果决些,低声道“娘娘,得罪了”在高皇后后背猛地派了两三下。 高皇后低呼了一声,俯下身,竟然呕吐了起来,将之前吃进去的东西都吐了个干净。 第47章 剧毒 御医急匆匆赶来, 正看到这一幕,惊骇万分。 太医院的首座唐万吉匆匆取了银针出来, 命宫女按住皇后,然后在她喉咙和手臂上连续扎了十几针。 说来也是奇妙,针灸下去, 高皇后的气息很快变得平稳了。虽然脸色还是惨淡, 吴婕夹在众人之间,脸上作出关切的表情来。她扫视四周,人人紧张恐惧。其中站在她几步远的陆娉婷更是脸色惨白,身形微微颤抖着。 吴婕垂下了视线。 眼瞅着高皇后略恢复了些, 她身边的秋嬷嬷厉声问道“唐大人, 娘娘怎么会突然如此莫不是中了毒。” 此言一出, 满座皆惊。连洪淑妃都变了脸色。 在她主持的宴席上出了这种事儿, 她总有疏忽之责。长信宫的掌事女官沉声道“秋嬷嬷关心则乱,却也不能胡乱攀诬。” 秋嬷嬷却丝毫不理会她,径直盯着御医。 唐万吉摸着花白的长胡子, 蹙眉道“娘娘这个症状, 发病又如此之急, 还真像是饮食上有些不恰当的东西。” “幸而身边女官反应及时, 刚才娘娘已经吐了些出来。并未伤及根本。” 洪淑妃又惊又怒,在她主持的宴席上出了这种事儿, 简直是狠狠的打脸。她咬牙开口道“唐太医, 你可肯定了” 唐万吉有些犹豫起来, 低头道“这个还应该验看过皇后娘娘入口的东西才能有定论。” 洪淑妃冷哼了一声, “既然如此,就给我查,本宫不相信了,谁还敢在我长信宫中动手脚不成” 秋嬷嬷扫了她一眼,“既然淑妃娘娘如此深明大义,老奴便冒犯一回了。” 说着,果然不跟洪淑妃客气,命凤仪宫的宫人将整个长廊都围了起来,宴席上的菜肴挨个检查。 高皇后身边的女官道“娘娘这些日子胃口不佳,刚才也只喝了两杯新鲜的花露,用了两块点心罢了。” 点心已经有专门的人试过,并无忌讳之处。而花露 唐万吉带着两名御医来到蒸花露的大铜炉之前,立刻有小太监将盖子掀开。一股浓郁的花香伴着腾腾热气涌了出来。小太监又打开铜炉中间,将盛满了花瓣的银丝编制的横栏抽了出来。上面满满当当,堆着高高的梨花瓣,被腾腾热水蒸了小半个时辰,这些梨花都变了形状,湿哒哒黏成了一团。 唐万吉等人凑近了,用小银筷子夹起了几片梨花, “这些都是诸位娘娘刚刚在林中采集的。可有什么异样”秋嬷嬷小声问道。 “看不出来,容老臣带回太医院咦,这个,”话未说完,唐万吉脸上露出异色,他夹起一片梨花瓣,凑到眼前,仔细看了看,又送到了唇边咬了一口。 立时低呼一声“不对,这不是梨花瓣。”他将几片花瓣举高,对着阳光仔细辨认,神情凝重起来“这是银串儿海棠的花瓣。” 四周一片寂静,只剩下唐万杰苍老的声音缓缓响着。 “娘娘本就有咳喘之症,此花瓣天性凉寒,与皇后娘娘如今在服用的千金丹正好相冲,一旦入口,对娘娘来说不啻于剧毒入体” 一阵惊呼声浮动在周围,却又很快压抑了下去。 秋嬷嬷惊怒交加地喝道“今日是梨花宴,这银串儿海棠是从哪里来的” 吴婕感觉有点儿想笑,她已经感觉到身边好几个妃嫔宫女目光闪烁地冲着自己头顶上扫过来了。 今日的宴席,只有她戴了银串儿海棠攒成的花冠,掉下一两片儿花瓣来再也正常不过了。 随着众人的目光,秋嬷嬷也注意到了吴婕的头顶,蹙眉道“吴贵嫔,刚才可有接近这香露蒸炉” 连询问都没有,这是要直接审问定罪的架势啊。 洪淑妃身边的掌事女官冬蕊回道“今日这香露蒸炉之内的花朵,都是之前娘娘们都在这附近采集回来的。” 话虽然没有说的明白,但也算承认,吴婕不仅经过香露蒸炉,而且向里面倒了采集的花瓣。 林昭媛皱眉道“花瓣倒入之前,都由宫女专门检查过,确认并无污物才可啊。” 两个守在蒸炉旁边的小宫女立刻跪倒在地上“奴婢奴婢们并没有注意到”在秋嬷嬷严苛的目光下,两个小宫女抖如糠菜。 唐万吉沉声道“这银串儿海棠的花瓣与梨花一样都是纯白,形状也几乎没有分别,不细看很难辨别。” 吴婕上前一步,沉声道“照冬蕊的说法,今日人人都往这蒸炉里倒了花瓣,不独我一人。” 夏贵人插嘴道“可是我等并未簪佩银串儿海棠出来啊。” 春日的阳光之下,吴婕头顶上那一簇银串儿海棠的光华分外刺眼。 吴婕想笑,最终摆出一脸委屈“陆贵嫔说的有道理,可是嫔妾也没戴银串儿海棠的花簪啊。” 众人一愣,就看见吴婕从头上将花簪取下来。 秋嬷嬷疑惑着将花簪接了过来,略看了两眼,意味深长盯着吴婕“吴贵嫔好精致的花簪啊。” 吴婕坦然道“是以前在家中请了巧匠制作的,也算不得稀罕。我自小有一桩毛病,花粉太浓,鼻子便会不舒服,所以甚少戴这些时令花卉的。” 众妃嫔听着,这才恍然大悟,吴婕头顶上这一簇花,竟然是假花,只是制作地精巧,跟真花无异了。 陆娉婷脸色发白,突然开了口,语调柔柔的“听闻吴贵嫔昨日向花房要了不少银串儿海棠。” “是有此事,如今还插在瓶中呢。”吴婕不紧不慢地道,“听闻陆贵嫔前些日子也要了不少这种花呢。” 秋嬷嬷沉吟着,吴贵嫔头上是假花,那么她直接的嫌疑就洗清了。甚至说,她原本就是最没有嫌疑的一个。 银串儿海棠如今开得正好,这些日子各宫都有。若是那个宫妃有心,藏一些在袖子里,混杂在梨花当中如此说来,果然人人都有嫌疑,甚至这个吴贵嫔,反而是最没有嫌疑的一个,谁会下了毒、药之后,还将毒、药戴在头顶上呢。 吴婕又转头询问唐万吉“唐大人,也不知道这银串儿海棠混了多少进去,。” 唐万吉略一示意,另外两名御医立刻在架子上继续翻找起来,银串儿海棠的花瓣与梨花极为相似,一片黏糊糊的银色当中,想要找出来不容易。 但其中若是夹杂了一个黑色的东西,就格外明显了。 一名御医刚探进去翻了两下,筷子碰触到一个凝滞的物体,他咦了一声,小心翼翼拨开顶上堆积的花瓣,露出黑黝黝的东西来。 竟然是一只老鼠 这个发现霎时惊呆了所有人,也恶心了所有人。 那只老鼠已经被蒸得熟透了,一股子怪异的味道散发出来,混杂在刺鼻的花香味中,那滋味简直 “呕”不知是那个妃嫔开了头,刚才喝过花露的妃子个个胃里翻江倒海。 连洪淑妃都跑到一边呕吐不止。 而两位太医还在继续扒拉着,不多时,更多的老鼠被发现。 一共三只,两大一小,被夹出来放在了白瓷盘里。黑黝黝的身体在莹白的盘子里格外刺眼凄凉。 吴婕用帕子捂住口鼻,忍不住想起一句话一家子最重要的就是齐齐整整。 第48章 水落石出 比起喝了半天的蒸花露, 不,蒸老鼠水来说, 什么急病投毒都抛到了一边。 连唐万吉都说不清楚,引发皇后娘娘咳喘之症的到底是银串儿海棠,还是这脏兮兮的老鼠, 或者两者兼有吧。 自己筹备的宴席竟然出了这种事儿, 洪淑妃勃然大怒,立刻下令严加彻查, 银串儿海棠是谁扔进去的不清楚,但老鼠这么明显的东西, 会钻进铜炉里, 肯定是内库看守之人监管不周。 我的侍女要登基 第42节 负责看管这铜炉的几个小太监连同其管事都被慎刑司拖去, 一通审讯, 倒是很快水落石出。 出乎所有人预料之外,本以为审讯出来的,会是谁偷奸耍滑, 不好好清理铜炉, 才导致连老鼠都钻了进去。没想到几个小太监众口一词表示, 花露铜炉在洪淑妃传令使用之后, 他们反复清理了多次,绝没有不干净的地方。 倒是其中一个小太监受不住刑罚, 终于招认了一条线索, 碧霄宫的宫女善芳, 前几天去找他说话。过程中他出门倒茶水, 善芳自己一个人在库房里待了一阵子。 之后慎刑司的人仔细检视铜炉,又在顶端发现了黏胶残留的痕迹。 “是这个善芳将一捧银串儿海棠的花瓣粘在了铜炉上方的拐角处。那里从外面看不到,只要铜炉内加热,水汽上涌,就会将黏胶融化,附着的银串儿海棠花瓣便会落下来。” 内库大总管黄德音恭谨地禀报着。 “这陆贵嫔与吴贵嫔同时入宫,眼见着吴贵嫔青云直上,日渐得宠,自己却圣眷衰微,心中便有怨怼之意,听闻了小宫人闲磕牙,说皇后娘娘最近服药,忌讳银串儿海棠,日前将凤仪宫中的这些花都挪了出去。又听说吴贵嫔准备在梨花宴上佩戴此种花簪,便动了这个歪主意,想着栽赃吴贵嫔一个投毒谋害皇后的罪名。” “因为那起子狗奴才用的黏胶是蜜糖,所以又引了库内的老鼠进去。”黄德音一边说着,冷汗涔涔。虽然已经查明了事情经过,但他总少不了一个监督不力的职责。 洪淑妃板着脸听着,声音冷得能落下冰碴子来,“此事人证物证俱全。身为宫妃,不知道勤修己身,惹来皇上厌弃,如此还不想着忏悔改过,反而一心谋算着坑害比自己得宠的妃嫔。” “她今日害了吴贵嫔,明日只怕就要过来害本宫和皇后娘娘了。” 李充容正坐在下首,听着连连拍着胸口,“想不到这陆贵嫔看着娇娇弱弱的,竟然是如此狠毒的心肠,吴贵嫔也未曾得罪过她,就如此下手坑害。” “这也就罢了,竟然还将毒、药下到了皇后娘娘的碗里,简直罪大恶极。”夏贵人也道。 “这种丧心病狂的东西,理应宫规处置,还要追究家族之罪。”林昭媛也一脸愤愤然,那天她可是连接喝了三四杯梨花香露,回去之后几天都吃不下饭去。 洪淑妃最终叹了一口气,“将事情禀报给皇后娘娘,请她处置吧。这种忤逆犯上的东西,再怎么严加处置,都不为过。” 吴婕正在窗前的书桌上描摹一枝玉兰花,画了一半,听到外面嘈杂的声响,实在画不下去了。 她扔下笔,在小宫女奉上的清水里洗净了手,问道“隔壁还没完吗” 旁边赤蕊低声道“还是乱糟糟一团,陆贵嫔一直在喊冤。” 今日一大早,秋嬷嬷亲自带着慎刑司的人手,来到了碧霄宫的西殿,查抄陆娉婷的宫室财物,并将她们满殿主仆锁拿起来。 陆娉婷高声喊冤,音调凄厉,两人住得这么近,自然听得一清二楚。 吴婕透过窗户,苦笑了一声“说起来,她这次还真的有点儿冤。” “是啊,她只是想要害你,有没想谋害皇后,却落到如今这个地步,当然很冤枉。”一个阴阳怪气的音调从窗户外面传出来。 吴婕探头一看,陈皎正在窗外,他依然坐在花园中的花架子上,双手环绕,闲闲地看着她。 “你倒是好心,刚从泥潭里爬出来,就同情起昔日的仇敌来了。” 吴婕索性出了房间,也来到了花园之内。 她仰头看着坐在架子上的陈皎,笑道“这次多谢你了。” “扔几只死老鼠而已,举手之劳。”陈皎拍了拍手,不以为然。 之前那几只老鼠,并不是什么被蜜胶吸引,而是她拜托陈皎帮忙放进去的。当然,她是让他扔点儿脏东西进去,但也没想到会是老鼠。而且一放三只,这是将老鼠窝一锅端了吗 吴婕暗暗吐槽着。抬头望去,看见陈皎微微偏头,眼神复杂地盯着她。 “怎么了”吴婕问道。 “我只是好奇,你怎么知晓那个女人要谋害你了” “之前她的小丫头过来打探我梨花宴上要戴的花束,鬼鬼祟祟,岂能不让人怀疑。” 陈皎眯着眼睛盯着她,“就这么简单” 吴婕诚恳地点头“就这么简单。” “我昨天去了一趟御膳房的冰窖。”陈皎曼声道。 “啊”吴婕一脸不解。 “照你的方式来推测,必然是我偷窃了其中的重要财货,而且说不定栽赃嫁祸给了别的人。” “呃” 吴婕有些头疼,她总不能直说,上辈子陆娉婷用这种手段害过自己,是她死前几个月的时候,刚刚复宠那一段时日,所以印象深刻。 平心而论,这个手段其实并不高明。当时她被诬赖,明知有诈,却无法辩驳,因为高皇后这些人根本不想听她的辩驳,她们只需要一个机会,一个能将她光明正大除掉的借口。 可惜,她们百般算计,还是没有料到,她恰好在那个时候有了身孕,所以一切的罪名都只能靠边站了。 这辈子重来一遍,陆娉婷还想要故技重施,吴婕自然不可能再上当了。 不戴银串儿海棠出席,固然能避开这个陷害,但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陆娉婷一计不成,迟早还有下一计。吴婕可不耐烦跟她继续掰扯,干脆让陈皎扔了点儿料进去,将事情闹大了,所有人都被拖下水。 她没有能力追查,总有人有这个实力。 堂堂宫宴上,竟然出了这种恶心人的事情。洪淑妃被如此打脸,自然会严加追索。陆娉婷办事,又不是天衣无缝,总会有破绽露出来的。 更何况,今日这一局,纵然她天衣无缝,只怕也会有人让她露出破绽来。 吴婕又想到,说到底,陆娉婷会针对自己,还是因为她这些日子“得宠”,招了人眼。可怜她入宫以来一向明哲保身,都是元璟这王八蛋闹的。 “真是无聊,你们这些女人在宫里,只会算计过来算计。”陈皎哼唧了一声。 “你不也是女人吗”吴婕对他话语中流露出来的蔑视非常反感,立刻反驳道。 陈皎哑然。 吴婕又拍手道,“对了,夫人可不是普通的女人,筹谋的非是宫闱算计,而是运筹帷幄,宏图霸业。我等确实远远不能及。” 听出她话语中的讽刺,陈皎瞪了她一眼,却没有生气。反而手一扬。 吴婕条件反射地抬手接住。一看顿时愣住了,竟然是一粒儿浑圆饱满的荔枝。 这玩意儿是前天刚刚从南方进贡来的,累死了十几匹快马。整个宫中也不过得了二十几筐。吴婕这边只分了两盘。 想到在东越的时候,这些东西由海船运来,新鲜又便利,随便吃。而到了大魏京城,就成了稀罕玩意儿。吴婕自己享用了一盘,另一盘分给了赤蕊她们,很快都吃光了,没想到陈皎这里还有。 她踩着梯子,也爬到了花架子上,立刻看到,陈皎身边搁着好几个盘子,满满当当堆着好多的荔枝。 “你从哪里弄来的”吴婕转而想到他刚才的话语,“原来你真的跑去御膳房的冰窖了。” “是啊,前几天那个叫赤蕊的小丫头给了两粒儿,一下子勾起了馋虫,就去自己刨了点儿。”陈皎笑着拍了拍身边的位置。 “听说你也喜欢吃这个,请你好好吃一顿。” 吴婕略一犹豫,坐到了他旁边。 陈皎从后面摸出一个盘子来,往吴婕面前一搁,然后取出荔枝,手往中间的壳儿一挤,嫣红的壳儿立刻分成两半,露出白莹莹的果肉来。 吴婕呆呆看着某人变戏法一般将一串荔枝破开,圆圆的荔枝光溜溜地滚进了盘子里。他又取出一个小小的银叉子,递给吴婕。 “吃吧。”陈皎笑了笑,“当奴婢的难得服侍一下主子。” 这置办的也太整齐了吧。吴婕受宠若惊地接过来,开始享用。 吃了两颗,就发现,这一粒粒儿饱满多汁,比送到自己宫中的强得多。估计都是给元璟和太后留着的吧。 陈皎在旁边剥壳儿,吴婕负责吃肉。 终于将一盘子荔枝吃干净了,吴婕擦了擦嘴巴,吃的好爽快。 她低头准备将盘子搁下来,突然目光一怔,刚才只顾着吃,都没注意到,手里的竟然是一只玛瑙碟子,玛瑙碟不稀奇,难得的是这只碟子上面玛瑙纹天然形状如山峦起伏,云山雾罩,极是清雅,而且色泽也是红中带青,真如一幅水墨画。 记得这是御膳房里有一套二十四个,都是从一块巨石里面采出来的。有一年中秋宴上,御膳房做了鱼烩,用这一套送上来的。 “你偷荔枝也就罢了,竟然连碟子也一起偷来了。” “荔枝色白,需要配玛瑙碟才对味,在御膳房里翻了翻,尽是一些俗物器皿,也就这几个勉强能入眼。”陈皎平淡地说着。 “放心吃吧,待会儿我再送回库房里去。” 吃个荔枝还这么穷讲究这家伙应该出身不俗吧。 而且容貌也如此出众,落魄的世家贵女,亦或者是福王势力暗地里培养的精锐杀手不知道为何,吴婕忍不住脑补的一场大戏,曲折离奇不亚于自己房内潜藏的那些话本小说。 也许是因为之前帮了自己一个大忙,吴婕从心里上对陈皎亲近了很多,不再是之前完全的忌惮和防备了。还有,她能感受到,陈皎对自己的态度也有些变化,更加的亲切自然。 这种变化是吴婕所乐见的。她现在真真切切感受到,在这个深宫里,有一个武功高明的手下是多么重要。至少想要吃点儿荔枝,可以自力更生,不必非要等着人恩赐。 陈皎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盯着我看干什么” “哦,没什么,就是在想,要是我也会武功就好了。” 陈皎嗤笑了一声,“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很累的。” “我也不是不能吃苦的人。”吴婕撇撇嘴。 “得了吧,娇滴滴的美人,还是好好在深闺之中等着奴才服侍才好。” “你不也是个娇滴滴的美人吗” 说到这个话题,吴婕好奇心终于按耐不住,“你是福王的宠妾吗应该是他的心腹吧,为什么却要杀掉他” 她想问这句话很久了,一直不敢问出口。如今气氛正好,陈皎态度也温和,她忍不住问了出来。 陈皎脸色黑了下来“我没有。” “啊”吴婕骤然感觉周围的空气凉丝丝的, “宠妾什么的,别让我再听见第二次。” 好浓重的杀气,吴婕非常识相地连连点头。 陈皎继续将最后几个荔枝解决掉,盘子后面有个小筐,里面扔着满满的荔枝壳儿。 “还想吃吗”他问道吴婕,恢复了散漫的神情,“若想要吃,我今晚再去弄些来。” “偷太多不好吧。”吴婕小心翼翼说着。 “没关系,我每一筐都取些,再塞进去一些冰,他们发现不了的。” 听起来这家伙挺有偷吃经验的。 夜凉如水。 元璟站在御花园中的一处凉亭中,自斟自饮。 一边听着旁边万崇济的禀报。正是之前梨花宴上查明的陆娉婷一事的内情。 这件事只是宫闱内斗,但涉及到了皇后的身体,便不是小事了。 安静地听完了,元璟无可无不可地吩咐了一句“后宫之事,一概交由皇后处置即可。” 站在一边的秋嬷嬷跪地应道“皇上英明,奴婢代娘娘谢过皇上恩典。” “让皇后好好休养,朕明日再去看她。”元璟抬手示意秋嬷嬷起身,一边温声说着。 我的侍女要登基 第43节 秋嬷嬷很快退下了。 元璟叹了一口气,他目前全部的精力,都在朝政上,总觉得最近这段时日,诸事不顺。 先是福王留下的金库,很大一笔横财不翼而飞,极有可能是落入了传说中的玉衡夫人之手。玉衡夫人是南陈之人,简直等于落进了南陈的口袋。 还有夜阑国的余孽,虽然城池和土地平定了,但逃走的贼寇散落地方,为祸不浅,甚至根据种种蛛丝马迹,有一队人马悄悄潜入了京城。 前朝如此,如今连后宫也要闹腾起来。 酒越喝越是烦闷,元璟搁下酒杯。盯着盘子里的冰镇荔枝。突然说道“这个往碧霄宫里多送两盘吧,她在故乡应该经常吃。” 万崇济一愣,却面露难色,“这个,皇上,今年上贡的荔枝数量少,已经被诸位娘娘分派完了。” 今年上贡来的荔枝,也许是生怕果肉腐烂,所以多加了冰块,筐内荔枝数量远比往年少。 元璟嗯了一声,“那就算了。”目光投向眼前的水流。 水流潺潺,映着清透的月光, 从后宫到前朝,真没有一件让他开心的事情。 正沉默着,突然看到远处一重厚厚的阴影飘过来。 飘得近了,万崇济忍不住眨了眨眼睛。 这些好像都是荔枝壳儿啊。 这是哪个宫里头吃了荔枝,怎么都扔到河里来了? 第49章 局中局 这一天早晨, 吴婕梳洗完毕,去凤仪宫请安。 高皇后自从梨花宴之后, 身体大损,好多日子都没有露面了。 吴婕她们这些妃嫔前来请安,不过喝一盏茶, 表达一下对娘娘凤体的关怀。接着秋嬷嬷或者白鹭这些掌事女官出来, 传达娘娘的意思,让她们告退。 然后众人就可以离开了。 但是今日的气氛,却有些异样。 众妃嫔齐集落座之后,秋嬷嬷并没有急着让众人离开, 而是庄重严肃地宣布了一件事。 对陆贵嫔的处置 本来众人以为, 陆贵嫔犯下这等大错, 就算不累计家门, 也要免不得要宫规处死了,谁知道,高皇后的处罚, 竟然是将其贬为末等的七品美人, 打入冷宫。 高皇后为人刚直强硬, 从身边的侍婢到宫中的妃嫔, 从来是功重赏,过重罚, 少有这种网开一面的时候。 林昭媛忍不住问道“秋嬷嬷, 这陆贵嫔, 不, 陆美人犯下如此大错,岂能轻易饶恕,听闻娘娘如今还难以下床,咳喘不止。” 秋嬷嬷皮笑肉不笑地道“昭媛娘娘有心了。只是皇后心意,非我等婢仆所能揣测,陆美人能死里逃生,也许正是娘娘秉公执法,认为她也不过是受人利用的一柄刀子罢了。” 林昭媛被这别有深意的话语吓了一跳,惊慌地看着秋嬷嬷,喏喏地不敢再说话。 大殿内陷入一片寂静。 吴婕垂下视线,作出愚钝茫然的模样来。 寂静并没有持续多久,洪淑妃转动着手上的金色珍珠戒指,笑道“娘娘宽宏,是六宫的福气。娘娘身体渐安,我等也可以安心了。” 说完,她站起身来,扶着女官的手,施施然出了殿门。 吴婕等人也跟着起身,相继告辞。 秋嬷嬷神情阴冷地盯着她们远去的身影。片刻之后,返回了后殿。 寝殿之内,高皇后斜倚在软塌上,短短数日之间,原本还算红润的脸颊就消瘦了很多。 秋嬷嬷看着,满心愤恨。 自从上次小产,娘娘就伤了身子,休养了好几个月才堪堪恢复了少许,紧接着又是这一出。这些魑魅魍魉,不将娘娘的骨头都啃噬干净,是不肯善罢甘休的。 一缕凉风透过敞开的窗户缝隙吹进来。秋嬷嬷连忙凑到窗边,“娘娘,您怎么又让她们开了窗户。” “房间里闷闷的,熏得人连饭都不想吃了。”高皇后懒散地说道,“外面怎么样” “听闻了对陆美人的处置,林昭媛几个都大为吃惊。倒是洪淑妃神情淡然,果然是丝毫不知廉耻。” 高皇后笑了笑“我之前一直念着她终归年纪小,处处掐尖要强,懒得计较;时时呛声争执,也不想理会,甚至我知道,她在宫中私底下提起我的时候,都叫那个老女人。本宫也忍了,家和万事兴嘛。但是没想到,一步退,步步退,如今连我的性命也要算计了。” 说到后来,带着心灰意冷。 秋嬷嬷声音哽咽,跪了下来“娘娘这几年受了多少委屈。您之前在西北的时候,哪用得着过这样的日子。” 高皇后摇摇头,笑着道“也不算什么委屈,只是有些人给脸不要脸,非得打两下才舒坦。” 秋嬷嬷点点头,目光发冷,“既然娘娘也想明白了,老奴这次必定将她们打痛,知晓咱们菱北高家的人也不是好惹的。” 高皇后笑容中带着一丝凉意“且看着吧。” 回到了碧霄宫内。赤蕊听闻了消息,不禁露出愤愤不平之色。 “此等恶毒算计,竟然只是” “此事是皇后娘娘的处置,我等不可多嘴。”吴婕立刻打断了她的话,“再者,连皇后娘娘都不介意了,我等斤斤计较,岂不是惹人发笑。” 赤蕊立刻反应过来,今次最大的受害者,正是皇后呢,为何 吴婕神情平淡“你只好好约束咱们宫中,这段时日不要多嘴多舌,四处乱窜就好。” 赤蕊心中凛然,醒悟过来,赶紧出门约束宫人了。 交待完毕,吴婕去了后院散心。 果然某人还是在那里晒太阳,整个人都透着懒洋洋的味道。 “怎么了,在心烦斩草不除根吗” “连你也听闻消息了”吴婕惊讶。 陈皎坐直了身子,“又不是什么隐秘之事,你心烦的话,要不要我去帮你解决了” 吴婕吓了一跳,“你别胡乱来啊。” 想了想,又道“此事陆贵嫔本来就有些冤枉,如此处置,倒也算合情合理。” 陈皎长眉一扬,上次两人谈起此事的时候,吴婕就说了一句陆娉婷有些冤枉,他只以为她是女人家心软,还嘲笑了一番。如今听来,应该是另有隐情了。 吴婕也没有吊她胃口。 “陆娉婷想要害我是真的,但是她再蠢,也不敢拿皇后娘娘的性命来当害我的工具。杀鸡焉用宰牛刀。” 陈皎笑了一声“自认一只小鸡,你倒是豁达。” 吴婕瞪她一眼,继续道“再加上高皇后所服用的丹药,忌讳银串儿海棠一事,凤仪宫并未大肆宣扬,众人也只知道皇后不喜此花罢了。陆娉婷在宫中根基浅薄,如何能得知内情” “让我揣测一番。应该是前些日子,有奴婢有意无意谈起,皇后娘娘厌烦银串儿海棠,是因为一旦内服,会恶心呕吐,或者起红疹子之类的反应。绝对不是危及性命。所以陆娉婷才敢冒险设了这个局。” “而她能设下这个局,自然也少不了有心人的襄助。否则,单凭着善芳的同乡之情,还有一些银钱点心,就能让内库房的小太监疏忽至此,当内库房的人都是傻子吗自然是背后有人推波助澜,才能如此一帆风顺,甚至那香露铜炉从库房出来到梨花宴上,都没有再经过检查。” 吴婕说了一连串的疑点。 陈皎终于明白过来“你是说,洪淑妃” 吴婕点点头,她这不是想要高皇后的宠,是想要高皇后的命啊 趁着陆贵嫔闹腾起来的时机,有这个现成的替罪羊,正好一举功成。 可惜高皇后身边的侍女反应及时,催她呕吐,最终逃过一劫。 陆娉婷为人聪慧机敏,可惜太心急了,入宫短短时日还摸不清状况就想搅风搅雨,却不知道宫中水深,岂是陆家一个四品官的内宅可比 而高皇后这一次将陆贵嫔轻轻放下,就是要宣告某些人,她已经查明了真相,等着报复正主儿呢。 如今大魏的朝中,洪氏和高氏分庭抗礼。朝中文武两班人马,几乎都要仰仗洪丞相和高大将军这两位擎天巨人的鼻息。这两派的势力映射到后宫,便是高皇后和洪淑妃了。 其实后宫无人不知,太后一开始中意的儿媳就是自己的亲侄女,屡次将她接入宫中。奈何先帝末年身体不佳,却性格偏执,为儿子定下了高氏的嫡长女。其中想必也有安抚边关将领,拉拢西北一脉兵权的意思。 元璟登基之后立高氏为皇后,很是尊崇。表妹再礼聘入宫,只能是淑妃了。现在看来,洪淑妃对这个安排并不满意。 无论后宫什么波澜,终归自己不过是一条被殃及的池鱼。只要明哲保身,然后安心低调看戏就好了。 之后的十几日,后宫果然不安稳,先是内库营造司的一个管事太监举报顶头上司贪墨银钱,长年累月偷盗皇家库房的财物为己用。一颗小石子激起千层浪,高皇后下令彻查,内库好几位管事大太监牵扯了进去,发配去了慎刑司。 牵扯的范围越来越大,事发之后的第七天,慎刑司的人持着皇后的手令,从洪淑妃的宫中带走了夏贵人。 宫中再迟钝的人,也开始察觉到情况不对了。大太阳底下,连扫洒的宫人,都沉默地干活儿,不再如往常一般喜欢凑成一堆窃窃私语。 这些日子被慎刑司带走的宫女太监已经超过百人,从内库房到花园扫洒,干什么的都有,其中还有好几个在凤仪宫当差的。 就在吴婕看得目不暇接的时候,这场以清查内库贪腐案为开场的大戏,突然因为一个意外戛然而止了。 太后又一次病倒了,而且病弱不堪,水米不进。需要皇帝这个孝子贤孙亲自服侍,才能略吃进去一两口。 吴婕失望地叹了口气,估计后戏是没有了。太后的这一招虽然赖皮,但百试百灵。 高皇后再怎么样愤怒,也不能赶尽杀绝。毕竟孝字当头。更何况,太后的身体可能真的不太好了。 这天下的婆媳,掐起来似乎都是一般的模样,只苦了夹在中间的皇帝和诸多炮灰。 第50章 私情 作为这场大戏中身份最尊贵的一个炮灰, 元璟的心情非常糟糕。 任何男人都不喜欢看到自己妻妾掐架,后院不静, 而比妻妾掐架更让他们难以忍受的,大概就是婆媳掐架了。 在自己儿子面前,洪太后一脸的柔弱姿态。 她从先帝的贵妃起, 就是一位娇弱的美人, 如今虽然成了太后,这般柔弱的姿态却已经深入骨子里,包括在自己一手养大的儿子面前。 她捂着胸口,脸色惨淡。“皇上非要将哀家气死不成” “不过是兰贞身边的丫头不省心, 利用她胡作非为罢了。你的好皇后就是不肯罢休, 竟然要将罪名栽到她头上。这是要将宫中闹腾地天翻地覆才甘心吗” “可怜兰贞随了我, 身子一向不太好, 又是个年轻没主见的,哪里能敌得过皇后的手段。” 元璟垂下视线“今次皇后大病一场,难怪心中不安。” 我的侍女要登基 第44节 “她病着, 难道哀家没有病难道兰贞没有病兰贞从小跟你一起长大, 她的身体如何, 你又不是不知道。” “罢了, 哀家本就病得要死了,索性将一条性命陪给了她, 正好让她消气。还是她不仅要哀家的命, 非得我洪氏一族都死净了才甘心。” 元璟无奈, 只能低头“母后切勿诅咒自己。” 洪太后盯着元璟, 片刻又收回了视线。“以哀家看,此事便如此了结吧。” 元璟平淡地应了一句“母后的意思,儿臣会转达皇后,也希望母后专心养病,您这病情不佳,时时反复,只怕也有忧思过甚的缘故。” 说完,元璟很快告辞。 留下洪太后斜倚在床上,捂着胸口,感觉一阵气闷。 “你看看,以前他是这样跟哀家说话的吗” 殿内的几个管事都是洪太后的心腹,闻言连忙安慰着。 “娘娘无须忧虑,皇上还是孝敬娘娘的。只是政务烦心,不想理会后宫琐事罢了。” 洪太后笑了笑,“哀家不是怨怼皇上。只是高氏那个贱婢,明明是她自己不慎,才失了孩子,竟然因此而记恨上哀家了。” “这种不孝的东西,若是在民间百姓人家,也是容不得的。”洪太后冷冷说着,“到了皇家,反而跋扈专横起来,不过凭借着家族手中的兵权,就这般任意妄为。皇上竟然也不管束管束。” 左右连忙道“太后息怒,皇上是孝敬您的,只是高皇后毕竟是出身高氏,不好因为少许忤逆不孝就处置了。” 孝敬吗太后唇角露出一丝冷意来,“哀家让皇上提拔崇月那些人,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这大魏的江山稳固。非要等高氏一族养虎为患了,才肯知晓厉害吗” 长信宫内。 洪淑妃站在寝殿之前的廊道下,遥望着天边一轮孤月。 女官上前低声禀报着“娘娘,皇上今晚并未翻谁的牌子,而是独自宿在了乾安宫内。” 洪淑妃嗯了一声,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我就知道,这些日子,表哥是不肯再过来我这边了。” 月光照在她清秀的脸庞上,带着一层忧伤的光芒。 她并未上妆,也未插戴那些繁复的发簪珠冠,整个人简单素净,容色便显出真正属于十四岁少女的清丽来。 “娘娘无需忧虑,皇上向来怜惜娘娘的,只是夏贵人居中挑拨,如今已经伏法认罪,与娘娘本就毫无关系。”冬蕊温声劝着。 与她毫无干系听到这句话,洪淑妃脸上却露出一丝讽刺来。 一个小贵人妄图谋害皇后,这个真相说出去,谁会相信 可那是她的亲姑姑,也是洪氏一族荣华富贵的依靠,又怎么能说与她毫无干系呢 夏贵人被慎刑司拖走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行刑的地点就在长信宫门外的小广场上。 那些人没有捂住她的嘴巴,凄厉的惨叫声传遍了整个宫闱。 论理,对宫妃是不应如此不顾体面的。洪淑妃知道,是高皇后特意做给她看的。 杀鸡儆猴嘛。 只怕现在高皇后已经恨死她了。就如同她对她的嫉恨一般。 那个老女人明明比表哥年长五岁,却如此得他敬重,连自己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表妹都比不上。 明明是她跟表哥的感情更好的,从小她就喜欢跟在他的身边,缠着他教自己读书写字。 表哥是更喜欢成熟稳重的女子吗 谁能知道,她有多么羡慕。 整日里浓妆艳抹,无论妆容还是首饰,都往成熟稳重的方向走,便是想要让表哥多看自己一眼。 有谁知道,她其实很羡慕那个老女人呢,不仅仅是皇后的名分,还有与他并肩的资格 心口痛楚难当。 最终,在太后病倒之后的第三天,夏贵人以口舌不净,贪昧内库,苛待宫人等诸多罪名,被杖毙。因为人是长信宫的,洪淑妃监管不力,罚俸一年,此事便尘埃落定了。 高皇后这一番整治,宫中风气大为肃清,连饮宴玩乐都减少了。 对吴婕来说,太后又病倒,实在不是一个好消息。 戏没得看了,反而劳役落到了头顶上。 太后这病眼看着不是一两日能痊愈的,诸位妃嫔又走马灯似得排上了侍疾的活儿。 冬去春来,天气日渐暖和了起来。 这一日轮到吴婕值夜,晚上侍奉了两回汤药,入夜之后太后睡得安稳。吴婕便退了下来,到了东边歇息的偏殿中喝茶水。 熬了半宿,又不能睡觉,与她替换的李充容要后半夜才会过来。 她实在无聊,想起前几日经过东头的房间,似乎是一处书房,平日里并无人使用,里面的书橱里摆着不少书籍。 吴婕索性起身,也没有惊动门外打瞌睡的小宫女,自己一个人去了记忆中的房间。 果然里面立着十几排书架,摆着满满当当的书,只是看起来好久没有人翻阅了,上面浮着一层灰。 吴婕翻看了一些,大为惊喜。竟然有好几本是她求而不可得的孤本古籍,没想到会在这里发现。 不愧是慈宁宫的藏书,听说太后年轻时候也是诗书风雅的才女来着。 也不知这里的藏书,能否带回碧霄宫中誊抄。 若是平时,跟管事说一声就没问题,但如今自己是来侍疾的,却觊觎这里的藏书,只怕本末倒置。 吴婕翻看着,爱不释手,一本本翻阅下来,不知不觉时间便过得飞快。 正看得入神,突然听见外面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她一怔,竖起了耳朵,却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笑道“困死人了。”音调慵懒中带着娇媚,正是李充容。 原来自己在这里耽搁的时间太久,李充容竟然已经来替换自己了。 吴婕正要出去招呼一声,突然又一个陌生的音调响起“待会儿保证让你想睡也睡不着。” 那声音清朗磁性,带着三分傲气。明显是一个男子的声音。 吴婕顿时愣住了,两人男女有别,进了这个冷寂的房间,刚才的言语又亲热自然,难不成 很快严酷的现实验证了她的猜测。 先是李充容娇嗔一声“想什么呢,我还要侍疾呢”话未说完,就被人封在了喉咙里,变成了急促的喘息。 “这不就是请娘娘您来侍疾的嘛,臣的相思之疾可是发作地狠了。”那人半响,才放开了李充容的嘴巴,调笑着说道,音调轻浮浪荡。 之后便是窸窸窣窣的脱衣服声, 吴婕在里头听着,满心震惊恐惧。不仅是震惊于李充容身为后宫妃嫔,竟然胆敢在慈宁宫与人私通,更因为,她已经听出了那个奸夫的声音。 是洪崇月,洪淑妃的亲哥哥。 这个月的宫禁轮值是西羽卫在负责,难怪敢堂而皇之在慈宁宫行这种妄为之事。听两人的对话,只怕已经不止一次了。 吴婕屏住了呼吸,一动也不敢动。幸好屋子背面廊下有小太监在煮药,几个大炉子里咕嘟嘟的开水声透过敞开的窗户传了进来,掩去了她的呼吸声。 然而吴婕小心翼翼了,却挡不住前头那队狗男女的警惕心。 “等等,先别急。”李充容喘息着说道,“后头窗户还没有关上呢,外面有人在煮药,万一被听见啊” 洪崇月狠狠捏了她一把,笑道“你叫得小点儿声,自然不会有人听见了。” 一阵捶打声传来,李充容没好气地道“快去关上,别废话了。” 洪崇月调笑一声“就算听见了又怎么样,谁敢过来查看不成,真有那么没眼色的,有一个杀一个。” 话虽这么说着,但还是站了起来,往后头走去。 听着脚步声不断逼近,吴婕毛骨悚然。四周根本没有躲避的地方,而她若想要翻窗,必定会被洪崇月听见声响。 怎么办,要不要鱼死网破,先嚷嚷起来? 第51章 旁观 洪崇月转过书架, 他衣衫半开,更显风流浪荡。 往书架后面扫了两眼, 并没有看见什么,便来到窗边,抬手关了两扇窗户。然后转道回了软榻前。 暧昧的声音继续响起。 吴婕这才悄悄松了一口气, 她微微偏头, 看着陈皎凝重的眉目。 此时两人正蹲在书架子正上方的横梁顶上,幸而这慈宁宫的横梁用的是百年巨木,甚是宽大,完全遮蔽了两人的身形。 刚才就在吴婕以为事情要糟糕的时候, 突然一个人影轻飘飘落下来, 在她惊叫之前捂住了她的嘴巴, 然后揽住她的腰一跃而起。 吴婕认出是陈皎来, 硬生生将惊呼咽回了肚子。然后在房梁上潜伏下来。 两人谁也不敢动作说话,唯恐惊动了下面那对野鸳鸯。 偏偏下面的大戏越发激烈,吴婕以前都不知道李充容声音这般妩媚动人。洪崇月调笑不止, 两人言语放肆浪荡, 让吴婕恨不得捂住耳朵。 尤其耳边的呼吸声也越发灼热, 环在自己腰上的手臂正在不自觉的收紧吴婕感觉都要呼吸不畅了, 她不敢动作,只能微微偏头, 表达自己不舒服的抗议。 陈皎猛地清醒过来, 他的手臂还环绕在她的腰上, 以前都没有感觉到, 她的腰肢真是纤细,乌黑的发丝因为熬夜,有些散乱,轻轻撩动在他的脸颊上,带着一种甜丝丝的香气。 很好吃的感觉陈皎也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这种状态。 好像自己变成了一个饥饿了十几年的人,突然有一块香喷喷的点心落在了眼前。 一向理智的他,竟然有种冲动,将下面那对狗男女一剑杀了,然后抱着她下去,将她压在床榻上。 也不知道她的声音是什么样子的,一定跟这纤细的腰肢,甜甜的香气一样,也是软软的娇娇的吧。 一边在心底里唾弃自己污秽不堪的想法,却压抑不住脑中脱缰野狗一般狂奔的思绪。 陈皎放松了对她腰肢的钳制,此时他万分庆幸她不敢回头,否则看到自己这种面红耳赤的模样,该怎么解释。 下面的声音还在不停地往耳朵里面钻。 “真是个小浪货,你这是素了多久” “都是将军服侍的好,嗯”李充容声音甜腻入骨,“只是你也小心些,别时常来找我,在这地方,万一被人窥破了。” “知道了又能如何便是被他知晓了,我也不怕。” “净说大话,小心他不顾念你这个表哥的情分,真手起刀落。”李充容笑道。 我的侍女要登基 第45节 “哈,他能登上那个位置,还不是全靠了我们洪家支撑。转头就过河拆桥,要个官职都推三阻四,整天一味儿亲近沈思书那些寒门出身的狗东西。早年真看不出来是这种白眼狼。” 李充容似乎吓了一跳“你少说两句,作死啊” 洪崇月笑了两声,“娘娘就别操心这些事儿了,我可比他强多了吧。” 随着他的动作,李充容越发娇软,嘴里喃喃答应着,“皇上哪能跟你比,那就是个天生的冷人儿,只一张脸能看,哪有你这般知冷知热的。” “那臣更要好好服侍娘娘了。” 横梁上的两人在尴尬的气氛中保持着僵硬的姿势。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吴婕觉得自己腰都要断了的时候。 下面终于结束了,两人一阵衣衫响动,似乎是穿戴齐整,离开了房间。 终于松了一口气,吴婕低声道“抱我下去。” 身后陈皎半天没有动静。吴婕诧异,转头望去,却见陈皎在自己身后,双目紧闭,神情凝重,一副佛门高僧凝重圣洁宝相庄严不动凡心的清高架势。 看得她啧啧称奇。 被吴婕的动作惊醒,陈皎睁开眼睛,赶紧抬手从耳朵里取出东西。 吴婕看着他手中的绢布,满心震惊,这家伙竟然将耳朵塞住了,是厌烦下面轻浮浪荡的行为吗如此端庄自重,看来之前戏说她是福王宠妾,还真是自己亵渎了人家。 回想自己刚才听得有点儿入神,吴婕暗暗惭愧。 陈皎侧耳聆听,确定了房内无人,悄悄松了一口气。 “赶紧抱我下去。”吴婕再次催促道。 听着这一声吩咐,陈皎险些跳起来,差点儿以为自己刚才满脑子的乱七八糟念头被她窥破了。 很快他醒悟过来,只是她简单直白的吩咐。 他竭力平息了急促的呼吸,然后搂住她的腰,悄无声息跃了下去。 趁着屋后小太监轮值的空档,两人从窗口翻了出去。 很快离开了慈宁宫的地界,外面是广阔的御花园。 林木葱茏,冷月当空。 两人一开始谁也没有说话,沉默了片刻,却又同时开了口。 “你” “你” 又是一阵沉默,最终,吴婕平息翻涌的情绪,开口问道。 “你怎么过来了” “赤蕊找不到你,还以为你已经回了碧霄宫,就回去了。结果发现你没在,就让我过来找找。”陈皎言简意赅回道,表情一言难尽。谁能想到,会看到这样一出好戏。 刚才他塞住耳朵,其实只是掩耳盗铃,根本挡不住下面暧昧的声音,全靠着默念内功心法才不至于失态丢脸。 凉凉的风吹在身上,让头脑清醒,翻涌的热血也冷静下来。陈皎禁不住开始佩服起自己的自控能力来。 两人又走了一段路,陈皎问道“你过去的路上,没有被人看见吧”有的话跟他说一声,好去灭口。 吴婕从头到尾想了一遍,应该没人看见自己去了那间小书房。门外守夜的小宫女都在打瞌睡,醒来看到自己不见了,肯定以为回宫了。 她想着想着,突然惊呼了一声,停下脚步。 “怎么了”陈皎转头望着她。 吴婕半响才回过神来,摇摇头,“无事。” 陈皎狐疑地看着她,这脸色,是无事的样子吗 吴婕脸色很难看,因为突然想到了一件事。前世李充容生下了元璟的皇长子来着,算算日子,好像就是最近检查出孕信的,不会是 一时间她竟然对元璟升起了微微的同情。 两人沉默地往前走着,这条路,似乎格外漫长。 “之前就听说洪氏一族在朝中只手遮天,想不到连后宫都遮了一半去。”陈皎慨叹了一声。身为禁军将领,如此胆大妄为到跟宫妃私通,而且话语中流露出来的态度,对皇帝简直毫无尊重。 “谁让皇帝并非太后亲生的呢。”吴婕脱口而出。 陈皎转头看向吴婕,满脸震惊。 话一出口,吴婕就后悔了,她心情混乱,竟然不知不觉将这个秘密说出口了。就算在前世,此事也是北魏宫廷的机密,知晓的极少,她也只是从蛛丝马迹中推断出来的。 元璟的亲生母亲,应该是早年宫中受宠的静妃。据说她是一位绝色佳人,可惜身体孱弱,隐居深宫极少与人交往,最终盛年早逝。膝下的皇子无人照料,正好洪贵妃的儿子夭折,皇帝便将这个孩子送到了洪贵妃的膝下。 而且,这位静妃也是小国贡女出身。 吴婕联想自己入宫之后,元璟格外怜惜照顾,也许便是想到了自己生母的遭遇吧。 “你怎么知晓的此事可当真”陈皎连连追问,此事实在关系重大,也难怪他失态。 吴婕只能低头,闷闷地道“是我猜测的,也做不得准。” 陈皎却不肯轻易放过“什么线索能让你猜测到这种事情”他目光叵测,紧紧盯着她。 吴婕不耐烦了,反问道“那你潜入深宫,是为了干什么的” 陈皎不吱声了。 “你我都有秘密,何必追根究底。”吴婕低声说着。 陈皎意味深长地盯着她,不再追问。 两人又走了一段路,眼看着碧霄宫就在前方,陈皎突然停下脚步,转头问道“若是有一日,我愿意说出我的秘密,你可以用你的秘密来交换吗” 吴婕心乱如麻,随意地点点头“好啊,有朝一日的话。” 赤蕊正等得着急,见到两人返回,大喜过望地迎上来“娘娘去了哪里刚才奴婢去慈宁宫迎接娘娘,却不见了人影,慈宁宫的人说娘娘到了时辰就离开了。还以为娘娘自己回了碧霄宫,奴婢回来却又不见人影” 吴婕打断了赤蕊的唠叨,笑道“太后睡得安稳,我便提早走了,路上见月色正好,在花园中玩赏了片刻,才耽搁了时间。” 赤蕊也没有起疑。 之后数日,吴婕遇到李充容,见她神态如常,应该是并未发现秘密已经泄露,终于放下心来。 又过了两日,李充容果然如吴婕记忆中的一样,被御医诊出了身孕。 一时间宫中上下喜气洋洋。 元璟和洪太后那边都重重赏赐了李充容。 凤仪宫里见面的时候,李充容抱着据说已经三个多月的肚子,满脸喜悦。吴婕跟其他的妃嫔一起恭贺了李充容,心情非常复杂。 再见到元璟的时候,吴婕总是感觉他头顶上发出一道璀璨的绿色光芒来,普照万物,慈悲度世。害得她不由自主生出一种怜惜的心态来。 吴婕很快发现,有这种心态的似乎不止自己。 “如果李充容生下了皇子,就是这大魏宫廷的皇长子了啊。说不定将来还能继承大统呢。” 这一天下午,某人靠在花架子底下,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来了这一句。 吴婕瞥了他一眼,以前都不知道这家伙这么八卦。 “我看你好像还挺同情皇帝的。” “这种事儿,任何人都会同情好不好。”陈皎露出一个感同身受的怜悯表情。 “有什么好同情的,他自己冷落妃嫔,既然无法让人满意,又何必纳进宫来呢。”吴婕冷哼了一声。 “话不能这么说吧,身为帝王,他后宫中的妃嫔也不算多啊。”陈皎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有替元璟说话的一天。 元璟确实不算好色,但吴婕却没这么体谅“什么叫多,什么叫少,非得后宫佳丽三千人才能满意吗” “后宫佳丽三千也太过分,但天下间权贵门第的男子,大多数还是有几个侍妾的。”陈皎勉强分辩道。 吴婕斜睨了他一眼,这家伙以女子之身搅风搅雨,策动叛乱,本来以为是个豪杰一般的人物,怎么观念却如此让人失望。 别的不说,她的父王就没有那么乱七八糟,跟母妃情投意合,夫妻恩爱,既无侍妾,也无通房。就算膝下只有两个女儿,也自得其乐。 她不想跟陈皎争辩此事,没好气地道“是啊,天下间的男子都是这般龌龊的心思,看中了就收进来,又撂在一边。既然这样,难免女子也有些别的心思。” 陈皎愣住了,半响点点头,一脸的心有余悸,“还是应该专一点儿,别纳什么妃嫔。” 不然这群女人还不知道背地里给你搞出什么幺蛾子来。 吴婕并没有陈皎这般想得长远,因为她知晓。 这个皇长子一岁多的时候就夭折了。之后李充容也因为伤心,很快因病去世了。在她难产身亡的时候,这对母子在大魏后宫已经没有一丝痕迹了。 只是,自己入宫以来,似乎很多事情都跟以前不一样了,至少上辈子,洪淑妃和高皇后没有闹出这银串儿海棠投毒案来。那时候高皇后的仇恨大多都在自己身上呢。 也不知道这些事情会不会变化。 第52章 逃生 太后的病情时有反复, 到了入夏,才渐渐好转过来。 天气渐渐炎热, 元璟带着一众宫妃和朝臣,移驾了北边的避暑行宫。 六月初的清晨,浩浩荡荡的车队从京城出发, 走了足足两天一夜, 才抵达行宫之内。 避暑行宫建在相山脚下,依山旁水,凉爽宜人。 四周都是皇家的庄园,各色山珍海味和新鲜瓜果不断。 这天下午, 吴婕坐在凉亭里, 捧着半个西瓜, 用银勺子挖着吃, 极为爽快。 西瓜在井水里放了大半天,吃起来凉丝丝甜蜜蜜的。 在避暑行宫的日子过得非常清闲,尤其看不到元璟的日子。 最近夜阑国的叛党在西域地带作乱, 还有不少潜入中原。朝中事务忙碌, 元璟好些日子没有来后宫了。 想起上辈子, 夜阑国被元璟御驾亲征, 一战功成,哪来的这些破事儿。自己重生一场, 牵一发而动全身, 真的将很多事情都改变了。 几场大雨之后, 很快便到了中元节。 按照北魏的风俗, 这一日是祭拜先祖,祈求庇佑的时节,还有河上放灯的习俗。 皇陵在避暑行宫西边的太平山上。这样的大事,元璟不可能缺席。一大清早,御驾就带着太后,众位妃嫔和礼部官员到了皇陵脚下,按照礼仪祭祀。忙碌了整整一天,傍晚时候,太后不耐劳顿,带着年迈的宗室和文武大臣回了行宫。而元璟带着妃嫔和礼部官员来到北边的洌湖,在这里燃放祈福灯盏。 湖岸边早早搭起了十几条入水数十米的长廊,每一条都宽逾数丈,上面陈设了高台,摆放着各色莲花、菊花、元宝、观音等形状的灯盏,供人取用。 我的侍女要登基 第46节 当中的一条长廊,自然是皇家专用。元璟带着众位妃嫔登上。 众人都纷纷在桌案上挑选合心意的灯盏,桌案便还摆着笔墨纸砚,可以在灯盏里面写下自己的祈福心愿,然后点燃了放入湖中,顺水漂流。 吴婕挑选了一只色泽淡雅的莲台灯,在粉嫩的绢布花瓣上写下了平安、顺利等几个的辞藻。 抬头看旁边的妃嫔,林昭媛正在冥思苦想,似乎要凑齐一首诗来,而李充容一笔簪花小楷,在那盏观音灯上写满了米粒儿大小的字迹,也不知祈祷些什么。洪淑妃一口气准备了七八只灯盏,都是最精巧别致的,正在挨个写着。 这一趟出门,高皇后并没有跟来,她这几天告病。 现在的宫中,只要洪太后生病,高皇后势必要同时病倒的。 就算明面上没有撕破脸皮,双方也已经冷若冰霜了。从两人的斗法,吴婕再一次认识到后台硬的好处,不是出身菱北高氏,高皇后也不敢顶着不孝的名头这样忤逆太后了。 夜风吹过,吴婕放眼望去,天地之间黑沉沉的一片。 洌湖是京城北部最大的湖泊,浩浩荡荡上千倾,风景宜人。如今是夜晚,整个湖泊便生出一种阴森的凉意来。 岸边这一带灯火辉煌,人声鼎沸,御驾和随同的宗室勋贵,礼部官员,以及护卫的兵马,服侍的宫人,足足两三千人。 但放在这深远的高山之侧,浩荡的湖面之旁,却只是沧海一粟。 一种沧桑而又悲凉的感觉情不自禁涌上心头,她拢了拢肩头的披风,目光骤然一怔,看到了左边长廊上一个熟悉的身影。 高子墨正站在边上,扶着木制横栏,遥望这边。 两人视线相触,吴婕立刻低头,凝视着手中的灯盏。却能感受到,高子墨依然没有收回视线。 吴婕无奈,正好洪淑妃几个人都已经将灯盏弄好了,准备去前面燃放。吴婕索性也跟上了她们的脚步。 来到湖边上,一个小太监上前,帮她用火折子点燃了里面的蜡烛。 吴婕随意寻了个位置,将莲花灯放在了水面上。 灯盏入水,便如一艘小船,向着漆黑的远方飘摇而去。随着皇帝和娘娘们开始放灯,两侧的长廊上,一些跟随的勋贵宗室们也开始动作。 很快,湖面上飘摇的花灯开始变多,星星点点,宛如浮动在漆黑的夜空之上,美不胜收。众多灯盏交织而行。很快吴婕就找不到自己放的那一盏了。 她站在长廊边上,双手合起,默默祈祷着,希望家中父王和母妃平安健康,希望妹妹快乐成长,希望东越国势顺遂,百姓和乐,不兴刀兵 一番祈祷之后,吴婕睁开眼睛。 正逢一阵急促的风吹过,众人衣袂翻飞。 湖面上的灯盏也有好些被吹得四散漂流,甚至被吹得翻了跟头,栽倒在湖水上。 这样的灯盏,应该会很快熄灭,但是离奇的是,灯盏不仅没有熄灭,反而爆起一团亮光。 吴婕骤然睁大了眼睛,几点灯盏落在水面上,竟然像是火星子落进了干燥的草堆上,刹那间窜起腾腾的火苗来。 而火苗像是有生命一般,迅速在水面上蔓延开来。 水上有油 吴婕瞬间醒悟过来,然而已经晚了一步,倒下的灯盏引燃了水面,蔓延的火苗又引燃了更多的灯盏,不过两个呼吸之间,整片湖面上就沸腾起大片的火光。 刺耳的尖叫声响起,是走廊上燃放灯盏的众人四散奔逃,惊叫惨呼。 这火焰是如此的突兀和猛烈,像是骤然绽放了一朵巨大的业火红莲,将偌大的湖岸包围其中。 所有人都被惊呆了见过失火的,没见过在湖面上放火的。 岸边守卫的禁军冒着火势冲上来,试图救助众人。却因为火势太大,被阻拦了脚步。 木头制作的长廊根本经不起这样烈火的熏烤,甚至会变成进一步助燃的材料。 很快火苗沿着两侧的栏杆窜了上来,蔓延到廊道上。整个长廊都被大火包围,惨叫声四起。 而火势的中心,正是元璟带着众妃嫔所在的长廊。 元璟快步向前,他通晓武功,说是长廊,其实距离岸边也不远,本来可以直接飞跃出去,半空中自然有对岸的禁军接应他,却没有立刻离开。 他转身一把拽起身边最近的洪淑妃,运足了力气向岸上一扔。洪淑妃尖叫着,整个人飞过了湖面,但是长廊距离湖边太远,眼看着飞到半截,洪淑妃要落到燃烧的水中去。她惊恐万分地尖叫着,这时,对岸窜起了一条黑蛇般的鞭子,缠住了她的腰身。 是禁军中的高手接应成功。 然后元璟转身,李充容和吴婕正好站在他身后,元璟丝毫没有犹豫,一把抓住吴婕的领口,拉到眼前。 然而还没等出手向外扔,突然脚下一阵地动山摇,一股火焰腾地窜了上来,飞跃至三两丈高。 元璟只能后退,几个长廊上的小太监惊声尖叫着,相继跌落入火海之中。更多的被火焰撩到,惨呼不止。 就在同时,变数又生。 无数尖锐的长刀,从甲板下方伸出,刺入数名小太监体内,引来一阵惨呼。 数十个人影从黑暗中的湖水底下钻了出来。 就像是湖水里钻出来的水鬼一般,他们全身黝黑滑腻,竟然不惧火焰,冲了长廊,冲着幸存的人一阵砍杀。 顿时遍地鬼哭狼嚎响起,原本火焰满地的长廊变成了血腥杀戮的地狱。 “有刺客” 四面都是惊声尖叫。 围攻的重点,显然是元璟这个人。 偏偏今日祭祀放灯,元璟并没有携带武器,空手对白刃,两三招就落入下风。 长廊上除了几个妃嫔,就只有几十个服侍的太监宫女。 千钧一发的时刻,对面突然一条黑色的绳索穿破火焰墙壁,冲了进来。 是有禁军中的高手冒着火势,冲到了廊道中央,甩出长鞭,紧紧缠绕住元璟的腰身,然后用力甩出。 这里所有人的性命,都不及元璟一人重要。 元璟来不及说什么,只能配合着对方的力气,跃上半空, 同时禁军这边两三条绳索继续伸出,对着几个被困在长廊尽头的妃嫔。这些贵人的性命,自然是第一要紧的。 其中一条绳索,正冲着吴婕飞窜过来。眼看着绳索到了面前。 站在她身边的李充容突然向后退了一步,也不只是有意还是无心,恰好撞在了吴婕肩膀上。 那绳索顿时落了个空。而同一时刻,李充容迎上了飞向自己的那条绳索,离开了这片即将沉没的地狱。 吴婕踉跄后退。 黑衣刺客已经杀了大半太监宫女,步步紧逼。 升腾的火焰缭绕中,木制长廊发出残酷的咯吱声,即将崩溃。 对面的禁军也无法支撑,只能后退。随着长廊上大多数主子都被救走,对岸的禁军开始冲着刺客放箭。刺客的人数本就不多,能够抵挡火焰的皮衣显然不能抵御弓箭,很快接二连三倒下。 可比刺客先一步命丧黄泉的是脚下的长廊。 连续的坍塌声响起,长廊下面的柱子首先撑不住了。 吴婕咬牙,转身往湖面跑去。 性命危急,只能下水了,火油只是漂浮在水面上的,火焰底下终究还是水。 冲到边沿,她选了一处火焰薄弱的地方,用扯下的桌布蒙住头脸,咬牙向水中跳去。 眼看着她落入水中。对面的高子墨眼神一紧,险些被杀手砍过来的长刀砍中肩膀。他一咬牙,也跟着跳了下去。 随着杀手威逼,火焰升腾。不仅吴婕,还困在长廊上的人,越来越多的选择跳水逃生,当然更多的人是无奈落水。 火焰的炙热感觉只是瞬间,迅速落到了冰冷的水流中。虽然是盛夏的时节,但湖水依然很冷。吴婕拼命活动手脚,开始向远处游去。 幸而自己小时候在庄子上是学过游水的。 很快找回了感觉,吴婕不敢选择岸边的方向,生怕湖水里还潜藏着刺客。 她一口气向着远处游去,估摸着已经超出了火油的笼罩范围,她也到了憋气的极限,开始上浮。 终于从水中露出口鼻来,她大口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看着远处火焰依然在灼烧,惨叫声和喊杀声此起彼伏,自己算是逃过一劫了。 看了看四周的景象,她果断地选择了一处人烟稀少的岸边游过去。 在气空力尽之前,终于爬上了岸边的草地。吴婕毫无仪态可言地摊在了地上。 很快她又爬了起来。浑身湿透,狼狈不堪。自己不能躺在这里吹冷风,会大病一场的。 必需尽快找到躲避的地方,或者赶紧去岸边跟驻守的兵马汇合。 她站起来正要离开,突然眼角的余光瞥见湖水上沉沉浮浮,闪烁着异样的光泽。 是一个人 吴婕略一犹豫,应该是刚才逃生的宫人吧。自己跳下来之后,有不少宫女太监也跟着跳下来了。 不能见死不救,她跳下湖水,连拖带拽,将那个灌进了不少水的倒霉蛋拉到了岸上来。 翻过来一看,顿时愣住了,竟然是高子墨。 少年秀气的眉眼紧闭着,腿部还在抽动。 吴婕立刻明白,他是刚才游到半路,腿部抽筋了,幸而已经快到了岸边,才支撑着扑腾到这里。 吴婕将他放平,仔细听他的心跳和呼吸,非常微弱,刚才呛水应该很严重了。 她回想之前跟着父亲到海边游玩,船上的老船夫提起,溺水严重的人,气息微弱,要按压胸口吐水,赶紧开始动作。 折腾了半响,终于高子墨身体一颤,吴婕大喜,扶着他侧过身体。 吐了几口水出来,高子墨逐渐恢复了意识。 吴婕扶着他坐稳,低声问道“感觉怎么样” 高子墨一开始没有完全清醒,片刻才认出吴婕来“紫茴姑娘” 吴婕点点头,“我看到了漂浮在水上的你,就拖了上来。” 高子墨笑道“多谢姑娘救命之恩了咳咳刚才我也跳水逃生,想不到能游到一起来。” 吴婕没有说话,她很清楚,高子墨武功还不错,而且火焰包围的重点在元璟所在的长廊,其他地方火势没有那么剧烈,他大可以在一开始就冲出去,却蹉跎到现在。 见高子墨咳嗽不止,吴婕连忙扶起他,又吐了几口水,扶着旁边的石头站起身来。 他目光落在吴婕身上,突然又转过头去,低声道“我们还是赶紧回去吧。” 吴婕低头看了看,夏天本就穿得单薄,自己浑身又湿透了,薄薄的月光绫长裙紧紧贴在身上,是有些尴尬。 斗篷在落水之后扔掉了,此时也无法遮掩。幸而高子墨还算君子。 我的侍女要登基 第47节 吴婕本想赶紧回去,但转念一想,两人一起回去有些不妥当。而且高子墨腿脚抽筋,也无法走远路。 一阵凉风吹过,吴婕一连串喷嚏。 “我身上有火折子。”高子墨立刻道,“我们先找个避风的地方略休整一下。禁军收拾了刺客,必要搜查附近,很快就会找过来的。” 吴婕想了想,只能同意这个方案。 自己这样走回去,跟赤身裸体没什么差别了,败坏名声不说,只怕还要大病一场。而且万一遇到了流窜出来的刺客,小命都不保。 跟高子墨暂时躲避一下,大不了等烘干了衣服两人再分开,做出巧遇的样子来。 第53章 救援 夜色渐深, 外面越来越冷。两人很快寻了一处山洞。 山洞不算深,但足够容身。 高子墨一路捡了不少的木柴, 堆到中央,拿出火折子点燃。很快火苗升腾起来,整个山洞暖洋洋的。 他动作熟练, 吴婕在旁边看着, 好奇问道“你以前经常在山间生火吗” “小时候在西北,也跟着兄长他们上阵历练的,这些行军打仗的粗活儿,也都学着干过。” 高氏在门阀贵族中, 以军功和武勋起家, 对子孙的教养极为严格, 高子墨的几个兄长, 都亲上战场,逐级历练。高大将军本人率军出征的时候也与士兵共甘共苦,同吃同住。并不似别的门阀出身的将领, 年纪轻轻就习惯高坐中军大帐, 纵然蛮荒艰苦的战场上, 也要锦衣玉食, 维持贵族派头。因此高氏在军中威望无人能及。 眼看着火势起来了,高子墨道“我出去再找些柴火来, 你先将衣服弄干。” 说完起身出了山洞。 吴婕也没有跟他客气, 连忙将长裙脱下来, 拿到火堆边上烘烤。不多时, 水汽翻腾,衣服就半干了。 彻底烘干之后,重新将衣服穿上,暖意霎时驱散了寒冷。 又将头发简单梳理了一下,吴婕走出了山洞。 高子墨果然抱着一堆柴火,在洞外的山壁处站着。 吴婕冲他笑了笑“你也烘烤一下衣裳吧,小心着凉。” 高子墨点点头,一拐一瘸进了山洞。很快两人轮流烘烤完衣裳,高子墨捡柴火的路上还捡了几个野果子,洗净了递给吴婕。 吴婕正觉口渴,接过咬了一口,酸酸的,汁水饱满,不禁问道“什么果子” “是山桃,可惜熟透的不多,山间风冷,果子挂枝也晚。” “以前去白鹿山的时候我也跟妹妹采摘过,不过颜色和个头都不一样,味道倒是一般酸酸甜甜。”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北地的果子成熟的要晚一些。”高子墨低声说着,被吴婕的话语勾起了东越一行的记忆。 漆黑的夜色之下,他转头凝望着她“今次多谢姑娘救命之恩了,算起来,已经被姑娘救了两次性命。” “不必说谢,你也帮了我很多次啊。”吴婕笑道。 难得遇到了高子墨,机不可失,吴婕犹豫着问道“高世子,之前我中毒,容貌大损这件事” 高子墨只以为她是不希望自己难看的姿态被人知晓,立刻应承道“此事我从未向人提起过,放心吧,回去我也会约束白临他们,好好管好嘴巴。” 对少年的体贴,吴婕再次表示感激。终于搁下了一桩心事,就让馒头姑娘的事情彻底湮没在记忆中吧。 高子墨沉默了片刻,突然问道“你这些日子过得怎么样,在宫中可好” “宫中的日子,也就那样吧。”吴婕耸耸肩。平心而论,这一世在宫中的生活,至少比上一次要安宁些。但比起自己向往的自由来,还是差得很远。 她脸上的表情自然瞒不过高子墨,他心中闪过一丝怜惜。 深宫之中,终归不易。他的姐姐贵为皇后,在宫中都过得很不痛快,何况她一个联姻而来的贵嫔。毫无根基,更加艰难。之前还听闻有同时入宫的妃嫔想要陷害她来着。 “之前银串儿海棠一事,宫人未曾为难你吧” 想不到他连这件事也知道,吴婕转念一想,此事涉及高皇后,他肯定非常关注。 “我并没有什么,只是连累到了皇后娘娘,实属意外。” “这并非你的错,是有些人心生歹意,借题发挥。” “宫闱内宅,便是如此步步惊心。”吴婕慨叹一声,心情黯淡。 高子墨凝望着她,两人中间隔着火堆,因为火焰的热度,她脸颊泛着红润,比手中的果子更加鲜亮动人。跃动的亮光映照在她脸上,她的眼中,那样璀璨的光芒,反射出来却变得迷茫忧郁。 “你原本并不打算入宫吧”高子墨挪开了视线。 “是啊,如果有机会,谁想来这个管束人的地方,能够和家人一起快快乐乐,才是最好的。”吴婕抱怨了一句。 “姐姐她之前也不想入宫来着。虽然一入宫就是皇后。”高子墨一边向着火堆添柴火,一边说着,“姐姐在西北从小跟着我的几位义兄玩得好,我还以为” 说到半截,他没有继续。似乎意识到了这个话题的敏感禁忌。 吴婕接过了话头,“我明白,就算母仪天下,也未必是每一个女子希望的。只是,命不由人。” 说话间隙,吴婕向着山洞外看了一眼,揣测着禁军会不会搜查到这一带,两人孤男寡女共处实在不合规矩。 高子墨盯着火堆,突然升起了一个念头,如果自己现在就带她走怎么样 这一场刺杀,身亡者无数,很多人跌落湖水之中,洌湖占地广阔,谁知道尸首飘去了哪里。他大可以安排一具尸首飘到远处,反正也看不出形貌来。 而自己可以带她离开去凉州,若是她想要返回东越,自己也可以带着她去东越 一念及此,越发觉得可行。 这样说起来有些对不起皇帝姐夫,但是他还有那么多的妃嫔,而紫茴姑娘只是他一时兴起收入宫中的,更何况 只是终究还是要尊重她的念头,如果她原意离开这个宫廷,现在正是最好的机会。 吴婕起身来到洞口,远远眺望着举办仪式的湖边,火光已经完全被压制了下去。而骚乱的声音也渐渐平息。 应该是禁军已经杀光了刺客,救出了被困的众人,正在收拢后续。很快就会有士兵搜查四周。自己应该跟高子墨分开了,两人可以装出各自逃生的样子来。 正想着,身后高子墨说了一句“紫茴姑娘,你原意离开吗眼下是一个好机会。” “好啊,是该走了。”吴婕点点头。眼下确实是动身的好机会,再等一会儿搜索的人就要过来了,看到两人凑在一起,终究不太好。 高子墨一惊,旋即一喜,她竟然同意了 他立刻上前,快速说道“那咱们这就离开,只是不好一起,为避免有人生疑,我先走一步回去布置,你在这里等一会儿。” 吴婕点点头,高子墨果然心细,两人确实应该分开走,他先走一步,自己落后一步正好。 高子墨快步出了山洞,观察着周围的地形。禁军搜罗附近,肯定会找到这边,不如先用巨石和枯草将门户挡住。自己火速下山找亲信布置湖面的女尸,再安排人过来将她接走。到时候一路往西,绕过山道,就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了。 “你放心,不会等待太久,我回去之后,立刻安排人手过来接你。”高子墨温声说着。 他是担心自己一个女子孤身走不回去吗毕竟禁军也不一定会搜到这边来。吴婕继续点点头。 高子墨想得更加遥远,低声道“我这段时日就要离开京城回西北,到时候咱们一起走。” 啊,什么叫一起走吴婕终于意识到情况不对劲儿了。 “回西北”她情不自禁问道。 “是啊,此事也算机密,你先不要外泄,父亲会设法筹谋的。”少年欢喜地说着,“等回了西北,就没有京城这样拘束了。将来你若是想要返回东越,我也可以陪你一起回去。” 吴婕懵逼,回想刚才的对话,究竟是哪里出了岔子。 见她久久不语,高子墨诧异问道“紫茴姑娘” 吴婕回过神来,立刻断然否决“我不可能离开京城。” 这下轮到高子墨懵逼了,明明刚才说得好好的,怎么说变卦就变卦了。 情急之下,他忍不住上前一步,拉住了吴婕的手。 就在这时,远处突然传来了一阵马蹄声。 吴婕抬眼望去,就看见幽深的夜幕之下,一队骑兵向着这边快速接近。 树丛中露出为首者的面容,熟悉地让人心颤,竟然是元璟。 凌厉的目光越过碧翠浓密的枝叶,往山洞这边扫过来。 吴婕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赶紧将手从高子墨掌心抽出来,顺便后退了一步。 高子墨也听到了身后的马蹄声,转身望去,看到来的人是元璟,脸色顿时变了。 好在阴暗的天色下,一切都被遮掩了过去。 元璟当然不是一个人来的,身后还跟着数十名精悍的骑兵。 抵达了山洞前的空地上,他立刻翻身下马,来到高子墨面前。 两人行礼。未及弯下腰,元璟就扶住了高子墨的手臂,关切地问道“子墨,你有没有受伤” 高子墨顺势起身,低声道“我无事,皇上怎么过来了。”他声音透着一种心虚,更多的却是郁闷。 “你落水失踪,我能放的下心吗当然要出来看看。”元璟沉声说着,“平安就好,若是有个闪失,我怎么能对得起你姐姐。” 吴婕被撂在一边无人理会,她也不为难自己,不用吩咐,行礼之后径直起身,站在后面看着。只是心里头却没有面上这般平静。 刚才的模样,元璟应该没有看到吧,黑灯瞎火的 说话的功夫,又有一队骑兵迅速接近。 为首之人身材高挑,气度英朗,正是东林卫统领殷长青。 他似乎正带着手下巡查四周,见到元璟也在这里,赶紧带着众人下马行礼。 元璟抬手让他们平身,笑道“长青来得好快。” “皇上谬赞了,臣再快,也不及皇上。”殷长青恭谨地道,“之前听闻世子落水,往这个方向游过来,臣出来寻找。想不到还是落后皇上一步。” “你们兄弟情深,朕是知道的。”元璟笑了笑。 殷长青目光扫过后面阴影之下的吴婕,带着一丝凉意。他冲着高子墨半是责备半是关切地道“知晓你今次对敌心切,长廊之上苦战不退,但也不可如此争强好胜,还落进水中,害得皇上和娘娘都担惊受怕。” 元璟也温声说着,“日后万不可如此轻率冒险。刺客来袭,自然有侍卫保驾护航,哪里需要你亲上战场。” 高子墨低头应下了。 两人几句话,就将事情圆满了过去。 侍卫们腾出一匹马。高子墨谢了元璟,然后接过殷长青递上来的缰绳。 吴婕垂首站在角落里,全程她都被晾在一边。 我的侍女要登基 第48节 正在神游天外着,突然一道黑影笼罩下来。抬头看去,竟然是元璟不知何时站到了她的面前,伸出手来。 他一言不发,神情沉静平淡,落在吴婕眼中,却总有种阴沉的感觉。 看着伸到自己面前的那只手,略一犹豫,吴婕咬牙握住。手臂上巨力传来,她身体一轻,就借着力道飞身落到了马背上。 一行人调转方向,往营地走去。 元璟的马匹神骏,可脚下的山道崎岖,行走间不免颠簸。 吴婕被元璟拢在怀中,总觉得浑身不舒坦。忍不住挪动身体,稍微动了动,就感觉腰上一紧。 是那人收紧了力道。“不要动。”耳边传来不耐烦的警告。 吴婕只好老老实实保持着僵硬的姿势。 幸而山洞距离出事的营地不远,一行人快马奔驰,很快抵达。 元璟翻身下马,又将吴婕也扶了下来。对这种意料之外的体贴,吴婕真是受宠若惊才怪,转头看看,幸好妃嫔宫人大都已经散去了,营地中驻扎的都是甲士。对皇帝带回来的妃嫔,自然不敢多看。 站在湖边的草地上,天边透出蒙蒙白光,夜晚终于过去,白昼到来。 一整夜的死里逃生,吴婕感觉浑身疲惫。目光扫过湖边,大火肆虐的痕迹依然清晰,宫人和刺客的尸首都已经清理干净。 元璟转身去处理后续事务了。万崇济凑了过来“娘娘,山间风冷,要不您先上车吧。” 他身后小太监已经驱赶着一辆马车来到近前。 吴婕点点头,又忍不住问道“不知昨晚的刺客可都剿灭了” “自然是一网打尽。”万崇济简单说道,“娘娘们大都无碍,只是受了惊吓,刚才内府备下了马车,将人送了回去。不过有几位老王爷被刺客刀兵伤着,还有惊慌失措落入水中的” 这一场刺杀,虽然声势庞大,手段高明,但取得的效果似乎并不理想。反而不如金芜城外,真刀实枪那一场险些将元璟弄死。 吴婕感慨着,品评着, 可见搞刺杀这种事儿,还是要凭真本事的,靠着一些花里胡哨的东西,虽能抢占先机,却不能取得最佳的战果。 吴婕冷静分析着这一场刺客事件的得失,突然发现,从某种角度来说,自己也算是久经“杀场”的人了。 这辈子也不知怎么的了,别的经验没见长,就是遭遇刺客的频率,多得吓死人。 天可怜见,上辈子,从东越到大魏京城,她压根儿就没见识过刺客这种生物啊。也没听说过元璟接二连三遭遇这种杀阵。 这一世是怎么了 万崇济送她上了马车,低声道“皇上听闻娘娘落水失踪,又听到有宫人说娘娘往西头游过去了,就赶紧带着人过去搜寻。” 吴婕一怔,她该摆出感恩戴德的表情来吗 说实话,比起相信万崇济说的,她更觉得,元璟是冲着高子墨去的,自己顶多是捎带。 毕竟是菱北高氏的独苗儿了,身份贵重着。 而且从小生活在皇家,吴婕也不是暖室里一无所知的小白花,至少她知道,领兵出征的大将,家眷在京城是惯例。高大将军权倾西北,这几年高皇后姐弟都留在京城,算是一个心照不宣的契约。 只是,高子墨却说的这几个月就要动身返回西北,不知真假。 在马车里胡思乱想着,吴婕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最后一个念头是,今晚真应该带陈皎出来的,就没这么多破事儿了。 第54章 佛前 之后几天, 吴婕才从林昭媛她们的议论中得知整个事情经过。 潜入京城的是夜阑国的余孽,这个西域盗匪出身的国度被灭之后, 派出了精锐的刺客潜入京畿附近。 皇宫之内戒备森严,无法动手。趁着皇帝前来湖边祈福放灯的时机,他们暗中在湖面上倒入了一层薄薄的油脂, 这种油脂无色无味, 而且燃烧时间长,是西域一个小国的特产。之后潜藏在水底的刺客穿着防火的蛟皮,一举冲上长廊,刺杀皇帝。 整个刺杀计划布局缜密而离奇, 借助西方奇巧之物, 令人防不胜防。 要不是当时禁军之内几十名高手不顾火势, 冲上来救驾。就算元璟逃过一劫, 当晚同去的妃嫔只怕也要折损惨烈。 就算救驾及时,还是有一位王才人不幸死在刺客的刀下。 皇帝和妃嫔所在的长廊虽然是刺客杀戮的重点,却也是禁军头号救助对象, 另外七八处长廊就没这么幸运了。 随同前来的宗室勋贵和礼部官员被淹死的, 烧死的, 还有死在刺客刀下的足有二十几位。至于其他丧命的太监宫女更无可计数。 这样惨烈的刺杀, 直接轰动了整个京城。 当晚负责护卫的西羽卫虽然竭力救助,还是免不了护驾不力的罪名, 统领蔺德胜被连降三级, 从正三品的一军主帅被贬为从四品的五城兵马司指挥使, 同时牵连获罪的还有军中十几名高级军官。 反而是洪崇月一举高升, 因为他原本带着兵马负责巡逻避暑行宫的,发现了火光之后,没有骑马走山道,而是直接命属下乘坐游湖的船只,全力划动,顺流而下,不过半个多时辰就抵达了刺杀现场,用船上的水龙将大火扑灭,杀掉刺客,更救起了十几名跳水逃生的宗室。 之后按照刺客留下的蛛丝马迹,又在短短两天之内,顺藤摸瓜找到了他们潜伏在京城的大本营,一举将其剿灭。 这样显赫的功劳,在一众灰头土脸的同僚中格外鲜亮耀眼。之后被提拔为西羽卫的统领,也是顺理成章的。 刚满二十岁的年纪,就成为了一军主帅,在大魏的历史上也属少见了。 不知为何,从这个晋升上,吴婕却品味到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尤其想到之前洪崇月与李充容的奸情 大魏军中,拱卫京城的禁军兵马,便以东林卫和西羽卫最精锐,各有三万精骑和两万步卒。早年齐名的金吾卫和骁骑卫如今都是勋贵子弟混资历的地方,名声好听,战力不济,只当做仪仗队来使用。 其中东林卫的统领在去年换成了西北返回的殷长青,算是菱北高氏的势力,而如今西羽卫的统领变成了洪崇月 “吴贵嫔在想什么呢”一声柔媚的招呼,将吴婕放飞的思绪拉了回来。 转头望去,李瑾妃挺着圆嘟嘟的肚子,刚从小船上下来,站在她身后不远处。 随着胎儿长大,她脸庞日渐圆润,比起之前俏丽的瓜子脸,反而更多了一种光泽柔润的美。 也许是为了安慰饱受惊吓的李充容,再加上胎儿已经超过五个月,李充容按照惯例,上个月被晋封为正二品的瑾妃。 吴婕准备按照宫规行礼。李瑾妃却匆匆上前,扶着她笑道“你我姐妹,何必如此客气。” 吴婕没有坚持,顺势起身。 “想不到在这里遇见贵嫔,也算是缘分。贵嫔的佛经已经抄完了”李瑾妃笑着问道。 “昨日刚刚完成。”吴婕回道。 两人并肩走在山道上,目标都是山上的小佛堂。 因为之前中元节刺客一事,不少宫人丧命。虽然内务府按照规矩筹备了后事,宫中主位也要表达一下哀思之情。 表达的方式就是抄写经文,高皇后牵头,由诸位后宫妃子每人一部经书,供奉到佛前,祈求佛祖庇佑,也祝祷那些无辜丧命的宫人能往生极乐。 这几日间,众人陆续抄写完毕,送来了小佛堂。 避暑行宫的小佛堂建在行宫西北的湖心岛上,四面环水,需要小船来往其上。 吴婕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尚未来得及恭喜瑾妃娘娘,面临刺客来袭,依然母子平安。可见这个孩子天生血脉尊贵,极有福气。” 李瑾妃笑容不易察觉地裂开一丝细纹,但很快修复。她抬手抚摸着腹部,笑道“是皇上恩泽庇佑,不仅庇佑着孩子,也护着咱们姐妹平安度过一劫。” 吴婕笑而不语。 李瑾妃继续说着“说来惭愧,之前兵荒马乱的时候,我吓得脚软,险些摔倒,记得好像还是妹妹扶了我一把。我虽然站稳了,却连累的妹妹失去了最佳的逃生时机,唉,深感惭愧,改日见到皇上,定要求他酬谢妹妹的义举。” 以前没看出来,这李瑾妃如此聪慧剔透来着。化解恩怨的手段颇为高杆儿。 吴婕笑得和煦,“瑾妃娘娘说什么话,皇嗣最为重要,岂是你我所能比的,能为保护未来的皇子出一份力,我自然是粉身碎骨也甘心。” 李瑾妃连连点头,笑道“就知道妹妹是个深明大义的人儿。” 和煦的春光之下,两人一派姐妹情深。连山顶佛堂的光辉也相形见绌。 两人进了佛堂之内,侍女取出携带的经书,佛堂内的小太监接过来,送到佛龛之前。 很简单的过程,却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意外。 吴婕写就的佛经,刚放上去,小太监抬手一不小心碰到了旁边的贡品盘子。 盛放着莲花的白瓷盘一颤,水珠倾洒出来,不偏不倚正落在吴婕摊开的佛经上。立时将最后几页的字迹晕染了大半。 小太监大为惊恐,连忙跪地请罪。 李瑾妃皱眉道“天杀的奴才,佛前东西也这样疏忽吗” 北魏崇佛,发生这种事情,一般会被当做不吉的兆头。 惹了祸的小太监磕头如捣蒜,不多时额头上都出现血迹了。吴婕无奈,只好道“罢了,先拿来我看看,若是损坏不严重,便在此地重新抄录一遍吧。” “妹妹真是心慈。”李瑾妃含笑赞了一句。 眼看着天色不早,供奉完毕,李瑾妃就带着侍女离开了。 吴婕去了小佛堂旁边的书房,那里有现成的笔墨纸砚。 抄录了不久,天色就暗了下来。虽然沾湿的纸张不过二十几页,但佛前供奉的经文,讲究一气呵成,不得有任何错字涂改,吴婕抄录了半天,才终于将东西抄好。 “你倒是好心。”陈皎替她将书册拆开,换上新的,重新装订起来。 “一点儿小事罢了。”吴婕伸了伸懒腰,起身去了佛堂。 陈皎留在房内替她收拾笔墨纸砚。 佛堂里,小太监千恩万谢的感激着,双手捧过佛经,爬上高台上,殷勤地擦了擦佛龛之前,将这位好心的娘娘的佛经恭恭敬敬搁下。 而高台之下,吴婕依循惯例从旁边的香炉里取了香,跪在佛前的蒲团上,祝祷祈福。 正闭目祈祷着,突然一声凄厉的惨叫传入耳中。幽暗的黄昏中,格外渗人。 吴婕抬头看去,就看见高台上,那个放佛经的小太监猛地跳了起来,手舞足蹈,连声惨叫。 他踉跄着向台下扑过来,脸上鲜血淋漓,神情恐怖,像是有什么可怕的东西追逐在他身后。 吴婕吓了一跳,连忙站起来后退。小太监跑到高台边上,一脚踩空,滚落下来。 他身后一道锐芒闪过,一条花花绿绿的飞影利箭一般冲着她窜过来。 吴婕惊呼一声,摔倒在地,那飞影一下子射入了站在她身后的小宫女头上。 竟然是一条毒蛇,落在宫女头上,盘旋不止,它三角形的头颅高高昂起,赤红的舌头丝丝作响,一口咬下去。小宫女尖叫一声,当场翻了白眼。 吴婕立刻冲到祭台前,拔出一根火烛,想要对付这畜生。 那毒蛇却似乎有灵性一般,见了吴婕动作便知她的意图,立刻弃了小宫女,猛地冲着她窜了上来。 吴婕根本来不及躲闪,只能用力挥舞着巨大的蜡烛。 我的侍女要登基 第49节 千钧一发之极,突然一股巨力从后面拉住她手臂,吴婕一个趔趄,躲开了毒蛇的袭击。她尚未站稳,就觉手中一空,是火烛被来人一把夺走,直冲毒蛇扫了过去。 毒蛇飞窜到半空,不偏不倚,正撞到了火焰芯子上,顿时跟炸开的肉条一般,猛地甩上天去,又重重落在地上。 头颅被火焰撩了个焦头烂额,竟然还没死,蜿蜒攀爬,想要逃走。 后面陈皎将蜡烛拔、出,扔在地上,用烛台顶端的尖刺直接将这条作孽的畜生钉死在了佛龛上。 一切不过片刻之间,解决了毒蛇,他回头问吴婕“你没事吧。” “我”吴婕想要说什么,却感觉全身冰凉,剧痛从刚才毒蛇擦过的后颈开始蔓延。 眼看着她软软倒在地上,陈皎顿时变了脸色,接住吴婕倒下的躯体,急急问道“咬在了哪里” 吴婕张口,却觉牙关颤抖,竟然无法言语。 命在旦夕,她只能用目光盯着陈皎的肩膀,向后示意。 幸而陈皎聪慧,立刻醒悟了她的意思。 当即撕开她衣襟,向后一脱。洁白的肌肤坦露出来。 他让吴婕侧身伏在自己臂弯处,目光飞速掠过浑圆的肩头到光洁的后背。 终于在后颈下方发现了一点儿血痕,只是擦破了一点儿皮,却已经开始泛紫。 想不到那毒蛇如此厉害 陈皎毫不犹豫,低下头。 吴婕已经感觉晕晕乎乎了,迷茫中她趴在一个人怀里,然后后背一热,湿润的触感传来,带着刺痒的吸力。 她打了个哆嗦,想要挣扎,却觉全身无力,迷糊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是陈皎在替自己吮吸毒液。 她颤抖着,整个身体都冷得像是坠入冰窖,只有后颈被她碰触的那一点,滚烫难耐。 陈皎将吸出的毒血吐在地上,反复几次,终于流出的血液变得鲜红,这才停下,取了干净的帕子挡住伤口,将怀里的人调转过来。 吴婕还处在半昏迷之中,任他摆弄着。 陈皎不敢耽搁时间,拿起架子上的披风将怀中之人裹起来,然后打横抱起,急匆匆出了小佛堂。 沿着山路飞奔而下,很快到了岸边。 扫视河岸,陈皎骤然收紧了目光。吴婕来时乘坐的小船已经不见了。 小佛堂建在后花园明月湖的湖心岛上,来往必须通过小船。 陈皎抱着吴婕,从头东绕到西头,整个河岸边上,竟然连一艘船也找不到。 宫人不可能如此疏忽,是故意的 陈皎立刻意识到这一点,惊怒交加,吴婕的蛇毒虽然被自己吸出,但那只是仓促之下的手段,还得赶紧服用解毒的药剂才行。 正焦急着,怀中的人突然动了动,细微的声音传来“先回去吧,我还能支撑。” 夜晚的风凉,别无选择之下,陈皎只能先抱着吴婕返回了小佛堂内。 将人放到蒲团上,陈皎揭开覆在她头上的披风。 吴婕的脸颊潮红,低声说着“这必是有人设局就不必白费力气了。我们今晚就算是回了宫中,只怕御医那里也找不到解毒的药材。” “有人想要我死呢,我却偏偏没有那么容易死。”说了没两句,吴婕声音颤抖,牙齿咯咯作响。 陈皎赶紧将她抱进怀中,同时掌心按住她后背。 一股温热的感觉涌入体内,吴婕感觉那要冻死人的寒意消退了少许。 “我还能撑得住,你别浪费功体了。”吴婕并没有修习过武功,却也听说过,习武之人如果给经脉不通的普通人渡气,损耗格外大,就算是绝顶高手都无法支撑太久。 陈皎观察她脸色红润了些,才收住功体。 吴婕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小太监身上,被毒蛇咬过之后,他整个人都发紫发黑,恐怖无比。而另一边的小宫女也好不到哪里去,脸上赤红肿胀。两人都已经毙命。 “我若是死掉,不会也变成这个样子吧” 陈皎将她抱紧,低声安慰道“不会的,你一定不会有事。最迟等到明天,小佛堂的管事就会上工。或者不用等到明天,我将这座小佛堂放一把火,不信这么大的动静,还惊动不来对面的人。” 吴婕低笑了一声,“还是算了吧,这个岛很小,还有不少枯草,万一对面的救兵没赶来,先将整个岛烧透了,咱们可就惨了。” 这次究竟是谁下的手呢。吴婕喃喃说着。 好恶毒的布局竟然是直接想要她的性命。难道是之前她发现洪崇月和李瑾妃的奸情,被他们知晓了,所以杀人灭口还是 “不管是谁,被我知道了,一定不会轻易放过。”陈皎的声音凝重,眉宇间满是怒火。 第55章 美梦噩梦 “这么关心我”吴婕笑了一声。 陈皎顿了顿, 低声道“当然,你可是我的主子娘娘, 能不竭力效忠吗。” “无论是谁,我只是恨,我都这么与人为善, 不争不抢了, 在这个地方,想过点儿安稳日子,竟然也不可得” 吴婕低声说着,她不停地说话思考, 这样才能让自己保持清醒。她能感觉到自己在发热, 明明手脚都冰凉僵硬, 胸口和头脑却一片炽热。 这种矛盾的感觉难受至极, 幸而还有身边的这个人。 这个时候,陈皎温热恒定的体温是她最佳的良药。 吴婕依然全身无力,倒在他怀中, 蹭了蹭, 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 陈皎眉梢抽搐了一下。因为刚才的动作, 吴婕身上的披风散开, 里面的衣裙刚才被陈皎撕开,几颗玉石纽扣都崩散到地上。此时胸口大片的肌肤露出来, 雪玉一般看得人眼花缭乱。 陈皎拉过披风替她盖好。眼中的美景是不见了, 但脑海中情不自禁回想起刚才替她吮吸蛇毒的情形。 当时千钧一发, 都来不及细看, 现在回味起来。她其实比想象中的要略丰润一点儿,尤其是胸口向下的线条,还有粉嫩的肩膀。 伏在自己怀中的时候,后背微微颤动,蝴蝶骨便宛如玉雕般玲珑精致地凸显出来。 那种滋味,像是自己手中拢着一只洁白的蝴蝶,看着她稚嫩的双翼在凄风冷雨中疲惫地挣扎着。 越想越歪,陈皎赶紧止住自己脱缰的思绪。 不行,再想下去,就要控制不住了。 他竭力约束自己,偏偏怀中那个惹祸的小东西不消停。 吴婕低吟了一声,又在他怀中蹭了蹭,觉得他似乎正在躲避自己,很是不满,拉住的衣襟拼命往回拽。 她的力气其实微弱地可怜,但陈皎猝不及防,还是被她拉得摔倒在了蒲团上。 两人正面相对,几乎鼻尖儿贴着鼻尖儿,吴婕顺势抱住了他的肩膀。两人现在几乎大半身体都纠缠在一起。 陈皎 他无奈地闭上眼睛,然后又睁开,用尽最大的毅力,他才能控制着自己不去看那张让他心动不已的美丽面孔,而是死死盯着后面死不瞑目的可怜小太监。 陈皎甚至有些庆幸这小太监死状凄惨,让人心凉。 怀中的人还在低声说着小时候的话语,说了没两句,又开始咳嗽。 陈皎连忙抱起她,轻拍后背替她顺气,一边劝道“你别再说了,好好休息。” “我怕睡过去就醒不过来了。” “不会的,我注意着你的情况。” 吴婕抽动了一下鼻翼,在他肩头蹭了蹭,“好,那我不说了,换你说吧。” 陈皎一愣“说什么” “什么都行,比如,说说你以前的事情,或者讲个笑话给我听。” 陈皎低头看着怀中的人,因为高热,她脸颊红润,像是苹果一般可爱。 这种情况下,他哪来的笑话可讲啊,全部的自制力都用来控制自己别出丑了。 他长吸了一口气,缓缓开了口“我的家在南方,那里风调雨顺,温暖湿润,这个季节正是多雨的时候,我有一座青竹搭建的小屋,四周也是一片竹林。每当下雨的时候,住在里面,听着外头雨声潺潺,清寒入骨,那种滋味让人特别留恋。在山脚下,我还养了两只狗,特别乖顺,每次见了我都汪汪叫。” 吴婕打起精神听着,心神也忍不住跟着飘摇而去。 “我很小的时候,家里挺穷的,其实也不算穷,家里头祖上阔绰过,甚至很大一部分还继续阔绰着,可惜我们这一支败落了,家里不仅穷,我爹还是个废物,越混越差,最后连饭都吃不上了,穷得都要出门讨饭去,然后,我爹就真的去讨饭了” 啊吴婕觉得这个发展不对劲儿,日常跟陈皎相处,从他的谈吐举止来看,必是贵族人家出身,而且只怕还是非同一般的贵族人家。 落魄的高门贵阀之后,会出门讨饭吗她迷迷糊糊想着。 “后来,出门讨饭也讨不来几个子,我爹一狠心,干脆将我娘发卖了。于是才换来了一点儿本钱,重整旗鼓” 吴婕感觉更加不对了,这年头就算落魄的贵族子弟,也要讲究一个风骨和门面,落魄到卖妻卖女的地步,直接将会被贵族圈子彻底开除的。 这家伙果然是在瞎编乱造本来还想趁着难得的相处时间,从她嘴里撬出点儿实话来呢,看来没指望了。吴婕一阵失望。 陈皎继续说着,他的音调非常缓慢,天然带着催眠一般的魔力。 吴婕心不在焉听着,不知不觉就迷糊了过去。 说了半天,口干舌燥。感受到怀中的小东西终于不动弹了,陈皎松了一口气,停下了曲折离奇的故事。 如兰花般的气息吐在胸口,热热的。心头仿佛被烧地灼热起来,陈皎长吸了一口气,勉强自己冷静下来。 他按住她的脉搏,又凑到鼻翼边上,心跳和呼吸都还算稳定,又起身查看了一下后背的伤口,暂时也没有恶化的倾向。 陈皎这才放下心来,躺回了她身边。 低头看去,吴婕面颊潮红,双目紧闭,长长的睫毛时时颤抖,仿佛在睡梦中也极不安稳。 他情不自禁伸出手,抚摸着她的脸颊。细腻光滑的触感让人沉醉不已。 而吴婕像是感受到了他的碰触,发出一声小猫儿般的低吟,微微动了动。 甜美的香气近在咫尺,像是一只成熟了的蜜桃,正落在自己手中,散发着诱人的甜香,时时刻刻在呼唤着,吃掉吧,吃掉吧。 陈皎心头一热,再也按耐不住,向前一倾身。 碰触的瞬间,却犹豫了起来,长年的教养让他干不出这种趁人之危的事情,最终,他微一抬头,这个亲吻落在了她的额头上。 然后他快速退了回去,小心翼翼看着依然沉浸在睡梦中的吴婕。 确定没有醒来的迹象,做贼心虚的家伙松了一口气。他目光落在她的额头到嘴唇,细细描摹着,再到她蹙起的眉头上, 陈皎忍不住抬手按在那片纠结的肌肤上,想要抚平这点儿痛楚,却没想到换来了更多的颤抖和呻、吟。 我的侍女要登基 第50节 吴婕似乎在做噩梦,甚至连冷汗都出来了。 在这个宫中,她并不快活,而且处处危机,这里本就不适合她。 等办完了这里的事情,就带她走吧。陈皎暗暗下了决心。 吴婕在做噩梦,梦中,她仿佛站在一处广阔的宫殿里,金碧辉煌,光彩流离。 殿中数十名美若天仙的女子,都在谈笑风生,或者饮酒品茶。一派风雅祥和的气氛。 她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自己面前也摆着一张桌案,上面放着美酒佳肴。她想要拿起筷子来吃,触手却一片软绵绵的,那两只青竹筷子,一落到手里,竟然变成了两条毒蛇,呲呲作响。 吴婕吓得跳起来,将筷子扔到地上,抬头望去,却见原本佳人满座的大殿突然变了模样,雕梁画栋的房舍、描金嵌玉的桌椅统统不见了,四周黑漆漆一片。触目所及,尽是一群大大小小的毒蛇,盘坐在高处,吐着舌头,形貌骇人。 吴婕高声尖叫,转身向外跑去。 她拼命地向着那唯一光明的出口飞奔,却觉得脚步越来越重,是那些毒蛇追了上来。 四周的场景渐渐变化,变成了一口广大的井,吴婕顺着崎岖的墙壁,不断向上攀爬逃亡,向着唯一的生路。 “救命啊”她竭力尖叫着,就在筋疲力尽的时候,终于前方那一片光明的出口伸出了一只手。 吴婕不管不顾拉住,然后顺着手上传来的力道,她一跃出了井口。 外面的空气清爽干净,吴婕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目光落在拉她出井的人脸上。 竟然是元璟 “怎么是你”看清楚吴婕,那张俊美的脸上却露出不屑的表情来。 他目光冷淡,然后厌烦地一甩手。 吴婕失去了支撑,立时摔落了下去,而身后就是毒蛇遍布的万丈深渊 一片陨落的白光中,吴婕猛地睁开了眼睛。 她急促地喘息着,看着四周黯淡的光芒。 熟悉的景象映入眼中,绣着折枝梅花的豆绿色幔帐轻轻摆动,一缕阳光顺着缝隙透了进来。面前端着玉碗坐在床边的人不正是赤蕊吗 自己回来了,正在碧霄宫的床榻上。 赤蕊正准备给吴婕喂药,略试了试冷热,一抬眼却见到吴婕睁开了眼睛,大喜过望,“娘娘,您终于醒了” 吴婕半响才醒悟过来,开口问道“怎么样了”她声音嘶哑,但还算清晰。 “娘娘之前在小佛堂被毒蛇咬了,昏迷了大半日呢,是桂魄将娘娘送了回来。娘娘快先将药喝了,这是御医开出的解毒的方子。” 一边说着,赤蕊扶着吴婕起身依靠在软垫上。 强忍着不适,吴婕将苦涩的药汁喝完。 赤蕊在旁边交待着事情经过。清晨时分,小佛堂的管事太监带着手下的人划船过去上工,就看到素来清净的佛堂内变成了血腥一片。被毒蛇咬中的小太监和小宫女都死状凄惨。甚至连贵嫔娘娘都被咬伤了,昏迷不醒。 主子娘娘重伤濒死,这可是宫中的大事。管事太监吓了个半死,连忙安排船只将人送回了宫中。 “桂魄将娘娘您抱了回来。太医看过,说那毒蛇是七步倒,毒性极为厉害,中者即刻毙命,无药可解。” “娘娘能存留性命至今,一者是因为那毒蛇已经咬过了两个人,毒液减少,二者便是身边之人救助及时,替娘娘吸出了毒液。” “但娘娘的性情依然凶险万分,能不能支撑下来,全看这两日能不能清醒了。” “幸而娘娘吉人自有天相,这才平安度过这一劫。” “也对亏了桂魄机灵。” 赤蕊絮絮叨叨说着,忍不住抹了把眼泪,一边起身道“奴婢这就派人去传太医,赶紧过来给娘娘再看看。” “等等”吴婕立刻出声,阻止了她传太医的举动。 “先别忙着叫太医,桂魄她人呢” “在呢。”没等赤蕊回答,一个声音从屏风后头响起。 陈皎施施然走了进来,虽然两天一夜没睡,他却全然没有一丝疲惫。 “是要引蛇出洞吗” 这个词语用的吴婕一个哆嗦,她瞪了陈皎一眼,“能不能换个词” 陈皎笑了一声,“好吧,放长线钓大鱼。” 赤蕊在旁边一脸迷惑地听着这两个人打机锋。 吴婕也没有瞒她,吩咐道“赤蕊,我醒来的事情,先不要传出去,对外只说我还是昏迷着,情况不妙。” 赤蕊终于醒悟过来,“娘娘您的意思,莫非是怀疑这毒蛇” 吴婕冷笑一声“哪里有那么巧,小佛堂里会爬进去毒蛇,还偏偏是我遇上了。” 赤蕊没有说话,吴婕出事之后,宫中紧急将小佛堂清扫了一遍,发现不仅那条死掉的毒蛇,还有一窝刚下的蛇蛋。都藏在神龛里头隐蔽的角落。 避暑行宫的小佛堂久日没有人来,扫洒的宫人也都懈怠了。 听起来非常的完美自然,一切都是机缘巧合。可吴婕却不肯相信世上真有这么多巧合,上辈子的经历已经告诉她,不啻以最警惕的心态,揣摩这个宫廷。 三言两语,几个人敲定了计划,赤蕊出去布置。 房间里剩下两人。陈皎见吴婕一直盯着他,笑问“怎么了” “就是想跟你说一声多谢。”吴婕笑道,“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只能铭记在心。” 陈皎顿了顿,终于将以身相许四个字咽了回去,笑道“举手之劳罢了,别在意,好好养病。” 吴婕嗯了一声,心里头却在嘀咕着,这家伙看着容貌虽美,身段儿却很一般呢,昨晚抱起来搓衣板儿一样,又瘦又平的。 第56章 引蛇出洞 宫中吴贵嫔被毒蛇咬伤之后, 迟迟未能醒来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后宫。 之前御医已经放出话来,吴贵嫔若是两天之内醒来, 尚且有救,若是再晚,只怕性命难保。 如今转眼两天过去了, 吴贵嫔并未清醒, 但诡异的是,御医诊治,其情况也并未恶化,让几名御医大惑不解。 夜晚的寝殿之内, 赤蕊正在向吴婕禀报着消息。这两日从高皇后到洪贵妃, 再到几位贵人、才人, 都派人过来探视过了, 放下了形形色色的补药,安慰两句吉人自有天相便离开了。 而私底下,吴婕让陈皎帮忙盯着, 果然发现有人一直注意这边的动静, 连同太医院那边的脉案, 也有人悄悄去探听了两次。 对方很明显在等着她身亡的消息。这个吴婕不意外, 意外的是,这些鬼鬼祟祟的人, 竟然是凤仪宫那边的。 “奴婢仔细查明了, 那个外头扫洒伺候的玉屏, 表姐在凤仪宫当差, 这两日连续去找表姐说话,还有后厨房的小福子,也跟那头来往频繁”赤蕊忧心忡忡地说着。 自家郡主入宫以来一贯的明哲保身,低调行事,什么时候得罪了皇后娘娘高皇后可是堂堂大将军的独女,在宫中连洪太后的面子都敢硬顶的。自家郡主岂不是岌岌可危。 吴婕比起忧虑来,更多的是难以置信。 这辈子她明明没有得罪过高皇后啊,高子墨平平安安的,孩子小产也与自己无关,甚至日常高皇后待她的态度也不算差,称得上一句和睦友善了。怎么突然之间就要对自己下杀手了 “现在不用想这么多,只想想该怎么应付才好。”陈皎在旁边友情提醒了一句。 吴婕咬着唇,她之前最怀疑的人是李瑾妃。 生怕自己告状她火场之中坑害自己的事情,甚至发现了自己已经知晓她的秘密,所以想要斩草除根。 若是她,对付起来倒容易,现成的把柄握在手中。但如果是高皇后 清凉殿里,高皇后手里捧着一卷书册,随意地翻了两页,抬眼问道“太医是怎么说的” “回禀娘娘,太医说吴贵嫔人虽未清醒,但脉象却平稳下来,这种情形极为少见,他也难以判断吉凶。若是这两日醒来,想必还有救。”白鹭中规中矩说着探听来的消息。 高皇后冷笑了一声“堂堂太医,竟然连脉象都切不准了,尽拿这些废话来搪塞。” 秋嬷嬷劝道“这些尸位素餐之辈,娘娘就别跟这起子小人废话了。总这么拖着也不是办法,幸而这两日吴贵嫔那边还用着药,不如直接命人在药中” 她话未说完,但意思高皇后一清二楚。 “这法子倒是简单,但是”高皇后眉宇间闪过一丝犹豫,“说起来她也可怜,孤零零远嫁到宫中,我素日看着她还是个懂事的,行事恭谨,进退有度。” 秋嬷嬷见高皇后竟然起了怜悯之意,连忙劝道“她若真是个懂事的,又怎么会去勾引世子呢。已经入宫了却还不安分守己,引得世子朝思暮念。” 高皇后蹙起眉头“听白临说,两人之前在东越就曾经相识,只怕那时候结下的缘分。” “便是那时候的缘分,既然入宫为妃了,就应当安守本分,却还趁着兵乱的时候勾引世子,实在败坏。若是消息传出去,让皇上如何看待此事”秋嬷嬷说得义愤填膺,“这种浪荡之辈,娘娘就该及时下手清除了。” 秋嬷嬷竭力规劝,高皇后思量了片刻,还是道“罢了,以后再说吧。” 在她看来,这只是一桩小事,没必要如此喊打喊杀的,纵然两人真有情意,压根儿见不到面,又能如何而且以她对元璟的了解,素来不看重女色,不会为了这种事情怀恨。 她这边屡次三番出手针对,反而落了下乘。 她一锤定音,秋嬷嬷也无奈,只能低头应了。 转身出了大殿,白鹭笑道“既然如此,奴婢命盯着吴贵嫔那边的人手撤了。” “不可”秋嬷嬷却断然否定,“不必撤人,你亲自去一趟太医院,命人在吴贵嫔的药中动点儿手脚。” 白鹭大吃一惊“可是刚才娘娘不是说” “娘娘还是太年轻,有些事情”秋嬷嬷顿了顿,吩咐道,“你只管遵照我的意思办就好,此事先不必告诉娘娘,等日后娘娘自然会明白。” 白鹭满心疑惑,但秋嬷嬷办事向来严谨,坚持此事,必有道理。她只好点头应下。 看着白鹭远去的背影。秋嬷嬷叹了一口气。若只是这点儿私情,她何必非要当这个恶人,赶尽杀绝呢。 也是世子太不谨慎了,即将返回西北这种话,也是随便乱说的吗被这个吴贵嫔知晓了,她伴驾的次数又多,万一透露出只言片语,只怕坏了将军的大业啊 这边刚刚敲定了投毒的计划,吴婕就醒了过来。 再装昏迷,只怕就要瞒不过太医的诊治了,反正已经查明了幕后黑手。 虽然醒了,吴婕这些日子依然在休养之中。 高皇后将她的请安礼都免了,又赏赐了不少人参鹿茸之类的补药过来。 这些东西吴婕当然不敢用,甚至她连太医院送过来的汤药,都不敢喝了。知晓要弄死自己的人是高皇后,吴婕对周围一切都保持着高度警惕。在这个后宫里,高皇后的势力绝不是她一个小小贵嫔能对抗的。 这一日黄昏时分,在床上躺的实在无聊,她干脆下床来到了院子里走动,经过后院,就看到陈皎正坐在廊下,从药筐里挑拣着药材。 见到吴婕过来,笑着抬手招呼,拍了拍身边的位置。 吴婕过去坐下,跟着他一起凑到小筐里看着。 “又发现被人动手脚吗” 我的侍女要登基 第51节 蛇毒的隐患不是那么容易清楚的,这两日吴婕还在喝着祛毒的汤药,都是太医院调配好送到宫中,然后小厨房里熬制的。 这只是表面上的流程,实际上,太医院送来的药材,吴婕一次也没有喝过,她这几日熬药,都是陈皎趁夜潜入太医院的库房里,按照方子偷盗出来的药材。 幸而避暑行宫里侍卫少,看守也松散,不然陈皎也无法这样轻易得手。 至于太医院里送来的药材,都堆在了这里。陈皎今日趁着空闲,过来检视。 “是有一味药不对劲儿。”陈皎从筐子里拿出一株黄色的药草,举到她面前,笑问“知道这是什么吗” 从小跟着广信大师来往多,吴婕也懂一些药草知识的,仔细分辩了两眼,回答道“这是乌兰草,有清毒的效果。” “确实是乌兰草没错,却是被污染过的乌兰草。这种草药生长在河边,如果是水源丰沛的地方,根茎清甜,是清毒的好材料,若是水源干涸的地方,这种草个头偏小,根茎偏苦,长期服用,会血液躁动,从而引发体内的毒素。” 好隐晦的手段 如今她醒了过来,高皇后也不能直接简单粗暴将人毒死,总要手段迂回一些。 这是不将她弄死誓不罢休了。 吴婕从他手中将药草接过来,狠狠捏着,两辈子的恨意涌上来。本来因为高子墨的帮助,她已经决心放下前世的恩怨,在后宫里安安稳稳过日子了,没想到她却要赶尽杀绝。 无论是什么缘故,她总不能坐以待毙。 吴婕休养了三四天,后宫妃嫔就迫不及待从避暑行宫启程返京了。 说起来还是吴婕这件事的影响,自从听闻小佛堂那种地方都会出现毒蛇,宫中人人惊惧,几个胆小的妃嫔更是命人将居住反复清扫了好几遍。 前天林昭媛去后花园游玩,看到绿草从中一个弯弯绕绕的东西蜿蜒盘旋,吓得她当场惊声尖叫。 宫人围了上来,这才发现对面只是一条绳子,扔在草丛里年岁多了,长满绿色的青苔,看着跟蛇一般。 虽然只是虚惊一场,林昭媛还是被吓得不轻,其他几个妃嫔更加意兴阑珊,都没了避暑赏景的心情。 高皇后想着中秋将近,皇帝也将从军营返回京城。干脆一声令下,全体提早结束了避暑行宫的旅程。 回了京城,马上就是中秋节了。 之前的夜阑国刺客已经被彻底荡平,皇帝巡视禁军返回了宫中,正逢中秋佳节,宫中依循往昔,备下了丰盛的宴席。 吴婕也终于痊愈,出现在众人面前。 见着她,几个妃嫔都上来打招呼,林昭媛笑道“吴妹妹劫后余生,将来必定否极泰来,待会儿可要多喝几杯桂花酿。” “我如今的身体,可不能喝这些东西了,只略尝尝罢了。”吴婕弱弱地说道,整个人都透着大病之后中气不足的虚弱。 “那就多尝尝今日的菊花蟹。听闻是御膳房吊在净水池中养了十几日,每日里栗子肉喂着,个顶个儿的肥美。” 众人谈笑着,不多时,话题又转到了李瑾妃身上。 “瑾妃娘娘才是有福之人,听说当日那毒蛇就潜藏在佛龛之内,却等到娘娘离开之后再行凶。”一个贵人满是羡慕地吹捧道。 提起那一天的事情,李瑾妃也觉得自己走运,从头到尾没有接触高台,奉上的佛经也没出漏子。万一要是被毒蛇咬上一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不仅瑾妃娘娘有福气,更是娘娘腹中的龙嗣有福气,真龙血脉,岂是那些爬行畜生能冒犯的。”另一个小才人奉承道。 李瑾妃露出一个笑容,仿佛对这些话极为受用。抚摸着高挺圆润的肚子,满是矜持。 不多时,高皇后和皇帝相继到了,还有洪太后也在洪淑妃的扶持下进了大殿。 酒宴便开始了。 宫女鱼贯而入,送上各色美味佳肴。 元璟和高皇后略说了两句吉祥如意的话语,众人就各自用餐。 摘星楼之外,对面的高台上,一队三十六人的舞姬正踩踏着节拍,翩然起舞,作出各种拜月祥和的曼妙动作。两侧的乐师琴筝齐鸣,韵律清雅。 帝后二人仿佛都有心事的模样,宴席上的气氛不自觉地有些压抑。 倒是洪太后精神颇好,吩咐着宫人给自己剥螃蟹。 洪淑妃亲自带着两个女官在旁边服侍着,一边谈笑风生,很是热络。总算将宴席的气氛调动了三四分。 “今日这螃蟹甚是肥美,桂花酿也甘醇。”洪淑妃笑道。 林昭媛道“听闻是太泽湖里捕捞的,最是个头大,味道鲜,养在御花园后头的东胜池里十几天,吐净了外头的泥腥气。” “东胜池周围都是桂花树,如今的时节,水面上飘满了桂花。难怪这螃蟹仔细吃起来也有些桂花的甜香。” 几个人兴致勃勃议论着,从席上的酒菜到眼前的歌舞。 洪太后也笑道“听闻皇后亲自带着人做了月饼,待会儿哀家可要好好尝尝。” 第57章 狼子野心 吴婕坐在席间, 略动了几筷子菜肴。宫宴上的东西都是大鱼大肉,香料油脂用得太多, 向来不合她的胃口。 吃喝的间隙,她抬眼望去。 这是中元节刺客之后,第一次看到元璟。他略瘦了两分, 似乎是这一个月来在外奔波, 巡视禁军,也晒黑了些。 像是感受到她的目光,元璟的眼神突然移了过来。 吴婕立刻垂下视线,装出喝酒的模样来。待会儿还有一场好戏要看呢。 元璟却没有收回视线, 凝视着她, 只是一个月不见, 她清瘦地厉害。满殿的宫妃, 因为久日未见他,这一次出席,都是盛装华服, 连大腹便便的李瑾妃都不例外, 一身宝蓝色的宫装上用金线绣着孔雀纹, 缀满了各色宝石。唯有吴婕一身清淡的粉色宫装, 盈盈腰身仿佛连这样的衣衫都支撑不住了。 吴婕喝了一杯淡薄的果子酒,就借着更衣的名头, 起身离席而去。 下了摘星楼, 殿外凉风吹拂着脸颊, 让人精神一振。 一轮明月大如银盘, 清辉荡荡,洒落人间。放眼望去,白石堆砌的廊道上,描金雕纹的柱子上,还有两侧葱茏的花木上,都镀了一层薄薄的银辉。 为了庆祝节日,宫中各处都点了灯笼,赤红圆润,下面悬着金色的流苏。 吴婕漫步其中,鼻端传来甜美的桂花香气。 走了没两步,前面出现一个人影。 吴婕定神一看,竟然是元璟。也不知道何时从宫宴上溜了出来,竟然还在自己前头。 当头撞上,吴婕只能躬身行礼。 元璟抬了抬手,沉声道“我回来之后才听闻你先前在避暑行宫出了事。” 吴婕客气地道“皇上军务繁忙,此等小事,想必皇后娘娘也不想惊扰了皇上。更何况,臣妾如今不是平安无事吗。” 元璟嗯了一声,又问道“听说是你身边一个侍女救了你。” 吴婕心头一紧,笑道“是个粗使婢女,力气大些,幸而有她拼死挥舞烛台,才将那毒蛇戳死了,我们逃过一劫。” “此事”元璟斟酌着说辞,最终道,“太过巧合,朕今日听闻,已经交待了人再细查。” 吴婕有些意外,她低下头“娘娘之后已经严查了小佛堂中,是管事太过粗心,没有料到臣妾还在书房里誊抄佛经,就划动小船离开了。之后皇后娘娘已经将其杖毙,并重重责罚了看守小佛堂的一众宫人,也算是给了臣妾一个交待。” 人都被高皇后清理干净了,就算是以元璟的权势,想要清查恐怕也不容易。再者,就算查清楚了又如何,为了自己一个侍妾而贬斥皇后吗 只要高大将军一天在那个位置上,高皇后就稳如泰山。既然如此,还不如不要撕开那一层虚伪的表象。 再说,报复这种事儿,还是自己亲自动手比较痛快。今晚不久就要有一场好戏要上演。此事之后,想必高皇后也没有那么多闲工夫来为难自己一个小妃嫔了。 元璟目光凝重,盯着吴婕。 吴婕移开视线,提醒道“皇上出来这么久,也该回去了。” 元璟嗯了一声,却不见他动作。 吴婕正觉头疼,幸而万崇济急匆匆跑了过来,见到了元璟,连忙道“皇上,拜月礼祭要开始了,太后娘娘正找您呢。” 从宫中到民间,都有中秋节礼当日拜月祈福的习俗,吃完酒席,一家人到后院中设个案头,摆上供品,然后祭拜月神。 元璟看了吴婕一眼,最终什么都没有说,转身带着万崇济走了。 吴婕看着他的背影,内心松了一口气。 幸好没有叫自己跟着一起走。 她可不想再让哪个妃嫔看到自己和元璟月下相会,惹来一票麻烦。 有些怀念前世那段失宠的日子了,自己一个人住在长秋阁里,夏日赏月,冬日赏雪,春天摘花,秋天摘果,也有一份自得其乐的安宁。 元璟走在廊道中,很快隐没在重重花木之中。他脚步渐渐慢下来,突然笑了一声“朕以前都不知道,自己宛如蛇蝎一般让人退避三舍。” 万崇济吓了一跳,不知道皇帝怎么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估摸着元璟差不多到了,吴婕才缓步出了花园,沿着小路到了内府设立的拜月地点。 供桌和蒲团都设在御花园东头的白石空地上。高皇后带着一众妃嫔宫人早已经到了。 吴婕悄无声息混了进去。不多时太后也在洪淑妃的扶持下走了过来。 然后众人依循礼节,相继跪拜祈福。 太后和帝后二人祭拜过之后,就轮到了诸位妃嫔。 吴婕从宫人手中接过点好的香线,上前跪在蒲团上,腰还没有弯下去,突然身后传来一声呼叫。 礼祭的时候,气氛端庄肃穆,这一声叫嚷便分外明了。 吴婕不动声色,继续叩拜了三下,才在宫女扶持下起身。 转头望去,是站在后面的杜贵人,她正捂住肚子,脸色惨白,额头上冷汗直冒。 杜贵人正等着排队祭拜,突然之间腹部绞痛,忍不住惊呼出声。喊完了之后,她也意识到自己惊扰了祭礼,奈何腹中实在痛楚难当,只能抱着肚子,低吟不已。 高皇后蹙起眉头,吩咐道“还不快将人扶到一边。” 杜贵人的侍女这才匆忙上前,扶着主子退避下去。 还没走两步,突然旁边林昭媛也惊叫了一声,捂着肚子弯下了腰。 这下子立刻有人察觉情况不对劲儿了,高皇后正要说一声召御医过来,突然身边洪太后一声尖叫。 洪太后的性情,可不会像林昭媛和杜贵人那般顾忌什么祭礼和脸面。她扶着肚子,连声惊叫。 随着洪太后中招,在场的妃嫔,竟然接二连三开始出现腹痛不止的毛病,包括吴婕在内。 不过相比起太后的情形,吴婕她们这边就没有多少人关注了。 不多时,还站着完好无损的,只剩下元璟和高皇后,连挺着大肚子的李瑾妃都脸色惨白。 一场中秋宴就这样欢欢喜喜地开始,惊慌失措地结束了。 我的侍女要登基 第52节 吴婕回到了宫中,让赤蕊送上热茶,喝了两碗,很快就恢复过来。 太医匆匆过来诊治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听闻吴婕已经恢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吴婕趁机询问情况。 那个年轻的太医拿着赤蕊送上的赏钱,推拒不成,只好塞进了怀中。一边说着听来的消息“好几位身子强健的娘娘都熬过来了,就如同您一般。就是慈宁宫那边还有些不好。” 吴婕心有余悸地问道“听闻万总管将宴席上所有入口的东西都封了,等待太医院验毒呢。” “这个沈大人已经带着人详细查验过了,所有食材都并无毒素,喂给了猫狗食用,也未见毒发的,想必只是天气凉寒,宴席上食材偶有不新鲜的。” 说到半截,太医停了下来挠挠头,宫宴上的食材,又是太后和皇帝、皇后都出席的节礼庆典,诸般食材无不是精挑细选,怎么可能有不新鲜这种事儿。御膳房的人还想不想活了。 这个理由,连太医自己说出口,都觉得不现实。 这样不现实的理由,当然更加说服不了洪太后了。 洪太后一口咬定,是有人在宴席上下了毒,而目标正是她本人。 也难怪洪太后如此想,因为同样中招的妃嫔,在休养了两三日之后,纷纷痊愈,连抱着肚子哀哀直叫的李瑾妃,都在服了两剂安胎药之后稳定了下来。只有洪太后一人,上吐下泻,腹痛不止,持续数日,竟然完全不见缓解。 这样的症状,确实像是中了毒,偏偏太医院来回诊治,就是找不到原因。 洪太后这些日子脾气极大,一口咬定有人要投毒暗害她老人家。 而凶手是谁,自然不言而喻。 元璟再一次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慈宁宫的寝殿里,他端着药碗,亲自侍立在床边。 可洪太后发起脾气来,谁的面子都不给。冷笑着瞥了皇帝一眼,问道“哀家何必用药,这样死了,也算称了那些人的心思。哀家也不必受这些恶毒手段磋磨了。岂不是皆大欢喜” 元璟无奈,劝道“母后症状,与诸位妃嫔并无两样,母后只要安心服药” “什么安心服药她们中毒轻微,又年轻气盛,自然轻易可解,哀家如今毒入五脏,只怕太医看了也回天乏术皇上也不必说这些虚伪矫饰之言,只赶紧为哀家筹备葬仪来得要紧。” 这番话绝对是诛心之言了。 元璟只得单膝跪在床榻之前,低声道“母后不要动怒。太医之前看过,母后症状并非中毒,只要安心休养,就可以痊愈,更何况如今诸妃都已经痊愈。” “哈,那些人又不是她的绊脚石,她自然不屑于毒死,只有我这个老太婆,整日里病歪歪的,却还靠在上头迟迟不死,给她添堵,她能不气愤吗还有之前兰贞的那件事,谁知道她忌讳银串儿海棠的花汁子了,不过是个巧合” 旧事重提,元璟眼中闪过一丝冷意,却并未说什么,只是继续温声安慰着。 然而无论他怎么劝勉,洪太后就是不肯改口,她认定了是高皇后对她下毒,而且是报复之前她利用洪淑妃对付高皇后的手段。 “既然皇上认为皇后无辜,那么哀家要问一句,哀家如今病重,皇后为何不来侍疾一国之母如此枉顾孝道,还有没有天理” 元璟竭力将胸口那一片不平安抚下去“母后,这两日皇后她身体不适” 洪太后满脸讽刺,不耐烦地打断了皇帝的话语“好一个身体不适。如今宫中诸妃人人身体不适,只她一个生龙活虎,如今怎么也跟着不适了起来” 那一夜众妃嫔人人腹痛发病,她这个太后尤其严重,阖宫上下,只有高皇后一人卓然而立,分毫不伤。 “母后,若真是皇后下手,她又岂会将所有妃嫔都毒遍,独独自己一人安然无事”元璟实在忍不住分辨。 洪太后冷笑“依哀家看,她正是反其道而行之,知晓皇上定会这样为她脱罪,才如此猖獗。” 又哭道“我是没指望了,等去下面见了先帝,再分说这些恩怨吧。” 对太后的固执,元璟也无计可施了。这些年来洪太后越发偏执,年轻时候的任性变本加厉。 见元璟沉默不语。 洪太后看了他一眼,继续道“哀家知道,她背后靠着大将军府,这宫中自然谁也不必放在眼中。” “皇上也要想想,高家这些年来日渐跋扈,把持着西北兵权不放。听闻高大将军在民间已经有了西北王的称号。那幽凉燕赵之地,从府内官员到平民百姓,只知道有大将军府,而不知有京城、有皇上矣。” “哀家知晓皇上之前征伐夜阑国,也是有钳制高家的意思,难道高氏一族没有察觉吗” 元璟脸色沉了下来,“母后” 洪太后难得笑了一声“后宫不得干政,哀家也不好多说。只是你不好好靠着可信的人,如何能行崇月这孩子从小跟你一起长大,兰贞更是你的青梅竹马,你在洪家的那些年,兄弟们对你如何,你心里头难道没有一杆秤” 元璟低声说着“内外亲疏,儿子岂会不知。” 洪太后盯着他,“你若是真知晓,便是我大魏朝廷的福气,也是我天下子民的福气了。” 元璟垂下视线,“母后无需多虑,我自然心中有数。母后安心养病,就是儿子的福气了。” 他俯身跪在塌边,端起药碗。 这一次,喂到口中的药汁,洪太后没有拒绝。 板着脸将一碗药喝下,洪太后疲惫地道“朝中还有政事,你下去忙吧,不必总惦记着哀家这边。” 元璟这才将药碗递给旁边服侍的宫人,告退离去。 随着皇帝出门,凉风从前庭敞开的大门涌入,绕过屏风,将寝殿内燃着的明烛吹得摇曳不停。 洪太后神色阴晴不定,盯着屏风,突然咒骂了一句,“狼子野心的东西。” 也不知道在骂谁。周围服侍的宫人都低下头去,只装作没有听闻。 这个情形可不妙。立刻一群宫人冲了上来,将诸位主子围拢。 在元璟气急败坏的命令下,片刻间,太医院所有轮值的医官都连滚带爬赶了过来。 这种大规模的众人腹痛不适,都不必太医诊治,所有人都明白必定是宴席上的饮食出了问题。 万崇济在太医到来之前,已经带着人将席上所有食物都封存,等待查验毒素。 这个模样待在御花园也不是办法,太医赶到之后,元璟立刻下令,将众人送回各自宫中,然后太医分组诊治。 第58章 线索 无论元璟怎样压制, 洪太后指控高皇后下毒谋害之事,还是迅速在后宫传播开来, 表面上无人胆敢议论,私底下却荡起一圈圈的涟漪。 “事情竟然会闹得这么大”陈皎坐在后院的花架子上,有些不可思议。 “谁让太后娘娘疑心病重呢。”吴婕耸耸肩。 “不过是几个螃蟹而已。” 其实这次众人腹痛, 是吴婕动的手脚, 她没有那个本事在宴席的食材上下毒,是从那几筐螃蟹上下手。 准备供应中秋宴的螃蟹,御膳房专门挑选了个大肥美的,养在了御花园后的东胜池中。 吴婕便从那些草药之中挑选了几样大寒的药材, 包括被动了手脚的乌兰草, 熬了些药汁, 分几次投入到养螃蟹的水池中。 这些草药天性凉寒之极, 螃蟹原本就是凉性之物,再吃了几天的草药汤,体内寒毒淤积, 但也不会致命。 御膳房将这些活跳跳的螃蟹蒸煮之后, 送上了桌案。众人吃了, 果然都腹痛不止。其中洪太后因为吃得太多, 症状尤其险恶。只有元璟因为是男子,又有内力, 不惧这些东西。而高皇后因为哮喘之症, 忌讳鲜货和酒水, 只用了几样清淡的菜肴, 也没有中招。 之后太医院怀疑食材中有人下毒,将所有食材试了个遍,都未能找到有人动过手脚,毕竟螃蟹下锅之前还是活跳跳的。 至于水池里剩余的螃蟹,没有继续吃药汁,很快就排干净了寒毒,这几日再有宫妃索要螃蟹食用,也没有腹痛的症状。 一切都在悄无声息中完成。洪太后腹痛不止,心中惊惧,尤其她之前害得高皇后小产,又借助洪淑妃之手,对高皇后下过银串儿海棠的毒,正心虚着,如今高皇后报复,转过头来给她下毒,于情于理都正常。 陈皎摸着下巴,凝视吴婕“道理我都懂,但是我就是纳闷一件事。” “如果这一次洪太后并没有吃那么多螃蟹,只是吃了一点儿就罢手,跟其他妃嫔一样,腹痛几个时辰就恢复过来,这一局还能成吗” “这个嘛”吴婕笑了笑,“也许是神灵庇佑。” “那神灵怎么不庇佑你一下,让你免遭毒蛇袭击。” “神灵怎么不庇佑我这不是将你送到我身边了吗。”吴婕冲着陈皎甜甜一笑。 陈皎看着她,突然转过脸去,嗯了一声。 吴婕见他不再追索,松了一口气。她当然不能说,就在上辈子,高太后这一年的中秋,就因为食用螃蟹过多而导致腹痛不止。之后上吐下泻,折腾了好几天才痊愈。 期间她甚至还怀疑有人对她下毒,将御膳房和太医院折腾了一遍。最终也没找到证据,还是以饮食不当,不了了之了。 如今吴婕不过借着几筐螃蟹,将下毒这个疑惑提出来,显得格外突出。洪太后本就多疑,这一世的症状比上辈子还要严重,再加上众妃嫔都有反应,对自己中毒自然是深信不疑了。 对付高皇后,以吴婕在宫中的势力,无异于螳臂当车,在宫中能压得住高皇后的,也只有洪太后一个了。 借着洪太后的手,给凤仪宫添点儿麻烦,自己这只小虾米才有好日子可过。 高皇后来说,不止一点儿麻烦,而是非常的麻烦。 洪太后的性子娇惯,根本没有收敛自己怒火的意思。 这件事情不仅在后宫传播,甚至引动了外朝。虽然没有任何证据,朝臣们也不敢以此事多说什么。但宫中太后与皇后不合一事,已经是人尽皆知了。 自古以来,婆媳不和,受委屈的多半是儿媳妇,就算这个儿媳是皇后娘娘也无法可想。毕竟有孝道这个大旗压着。 高皇后这些日子很不舒坦。洪太后出手,果然给凤仪宫这边添了不少麻烦。 她本就体弱,半年多来从意外小产,到银串儿海棠的毒引发咳喘之症,如今又郁闷难解,她是真的病倒了。 皇后病倒,秋嬷嬷一众人忙着伺候主子,又忙着应付慈宁宫那边的招数。果然没有过来找吴婕的麻烦。 听闻原本盯着碧霄宫的奴仆都消失不见了,吴婕松了一口气。 这些日子,唯一的烦恼,可能就是元璟过来自己这边的次数,肉眼可见地增多了。 吴婕也渐渐摸清了一套规律,似乎元璟总是在心情烦躁的时候,来自己这边,躲个清净。 精心布置的书房就这样变成了他的地盘。连里面服侍的宫女太监,都是万崇济专门调派了的。名义上是她的人,但看这些人的举动章法,吴婕非常清楚,必是乾安宫那边的心腹,说不定都是内家高手。 这样一来,陈皎就有些危险了,吴婕只能尽力周全,让他没事少往这边晃荡。好在那几个安排在书房的宫人都非常安分守己,平时并不乱走乱看。两边才相安无事。 这一日元璟饭后又过来了,从他进了书房,吴婕松了一口气。正准备回去自己新布置的小书房里去,上次的画还没有画完。 万崇济却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娘娘,皇上今晚的茶水,劳烦娘娘给送进去吧。” 吴婕盯着他手中黑漆描金纹的托盘,又看了看他一脸热情笑容,这又是来得哪一出 想要拒绝,却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吴婕只好认命地将茶水接过来,往书房走去。 守在门外的太监推开门,吴婕走进去,就看见元璟正坐在窗边看折子。见到她进来,有些意外的样子,笑道“怎么有空闲过来了。” 听这话语,仿佛自己才是客人一般。这个鹊巢鸠占的家伙 吴婕在心里头吐槽着,面上却笑得一派恭谨“是万总管看皇上看折子辛苦,让我帮忙送茶水进来润润喉咙。” 可不是她自己无事献殷勤。 我的侍女要登基 第53节 元璟听出了她的意思,却也习以为常,笑道“辛苦了。” 吴婕眼瞅着应该没啥事儿了,躬身行礼,笑道“是皇上辛苦,臣妾不过略尽心意。”又道,“皇上政务繁忙,臣妾就不打扰了。” 正要转身离开,元璟一句话勾住了她的脚步。 “等一下,正好有东越的消息,朕问你几句话。” 东越的消息 吴婕瞬间竖起了耳朵,目光灼灼望着元璟。 元璟从桌上抽出一份奏折来,递给她。 吴婕有些犹豫,但终究是对家乡的关心占据了上风。她接过来,简略翻看,竟然是军中关于南陈兵马调动的禀报。就在半月之前,南陈振威将军窦童统率三万兵马,转向东部的灵港驻扎下来,灵港可是紧挨着东越的城池。 还有其他的几支兵马同时调派,吴婕迅速在脑海中勾勒出一副地图来。 难道南陈企图反攻大魏,夺回失地,甚至想要拿东越先开刀。 这个推测让吴婕冷汗直冒,抬头望去“皇上” “放心吧,若是南陈真的挥兵北上,朕不会坐视不理的。”元璟安慰道。如今东越算是大魏属国,而且那里位置紧要,于情于理都不能不管。 “多谢皇上仁厚。”吴婕躬身行礼。 元璟笑道“非是朕仁厚,实在是南陈是如今头号大敌,朕也要多做防备。” “之前皇上登基不过一年,就击败南陈,攻城略地。如今更加不在话下了。”吴婕随口吹捧道。这是后宫妃嫔中常有的论调。 出乎预料之外,元璟却摇摇头,“南陈当年虽败,但并未伤筋动骨。若是挑选此时反攻,还真是一大祸患。” 说起来,他脸上浮现一丝微妙的笑容,“当年说是大胜,实际上,朕都不知道,自己当年是怎么赢的。” 说起这件事来,元璟毫不避讳。当年章和帝死得突兀,他身为幼子,少年继位,朝中不稳,南陈趁机来攻。一开始就气势汹汹,连下数城。 而朝廷之内,为了领军南下支援的兵马由谁统领,还在吵得不可开交。 元璟心烦气躁,索性拍桌子敲定,自己御驾亲征。 没想到一战功成,声威大震。 “那不是朕第一次上战场了。但统领全局,却是第一次。”回忆起旧事,元璟满心感慨,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提起这件事来。其实这件事的内情,说起来很损他的气概形象。 那一战异乎寻常的大捷,立刻给他带来了无与伦比的威望,无论在朝堂还是民间。 战乱的时代,功勋是最能服众的。之后元璟趁机改革军制,扩充禁军,在朝堂上都没有引来太多争议。 吴婕突然想到,对了,元璟上一次大胜,其实是因为南陈的天康帝突然病重来着。 算算时间,天康帝他老人家也就剩下半年多的性命了。自己完全不必担心东越的安危。神瑞帝即位之初,忙着排除异己,收揽大权,朝政很是乱了一阵子。小周后再丧心病狂,也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对外扩张,攻打东越。 重生一世,太多的事情与前世不同,她险些连这个都忘了。想到这里,她内心大安。 再转头听元璟的话语。 “南陈自从之前一场溃败,战场上不再峥嵘,将盘算都放在了底下。这一年多来细作横生。之前福王谋逆,也有南陈推波助澜的功劳。” 吴婕吓了一跳“福王谋逆之事” 元璟点点头。这些也算不得机密,他这些天实在太疲惫,在这个安静又淡雅的房间里,不自觉就放松了下来,也许是眼前女子天生就有种让人放松的气质。 他低笑了一声“福王身边好几个谋士,仔细查证,都有南陈的跟脚,尤其那个玉衡夫人。表面上是福王的新宠,实际上却操纵全局” 吴婕听着,内心掀起滔天巨浪。 她活了两辈子,头一次听闻,福王谋反背后竟然有南陈的手脚。如果有南陈的手脚,那么陈皎她还有那个玉衡夫人寝宫,赤蕊服侍着她换下外头的衣服,正要告退,突然被吴婕一把抓住了手。 赤蕊大惑不解地望去,却见吴婕一脸纠结地问道“陈皎,不,桂魄去了哪里” “这个时辰,已经歇息了吧。” 吴婕确定四周没有外人,压低了声音问道“我这些日子叫你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你可仔细盯着了” 赤蕊连连点头,“奴婢一直看着呢。” “有没有什么异常的举动,比如跟某些人来往较多,或者经常去特殊的地方。”吴婕咬牙切齿地问道。 她一直以为,陈皎作为福王的心腹,也是魏人。所以对他这个人没有太多防备,毕竟这些大魏权贵内部的争权夺利,与她毫无瓜葛。只要别让他闹出行刺皇帝之类的大事,连累他们东越就行了。万万没想到,这家伙竟然是南陈的人。 赤蕊歪着头想了想,“桂魄她平日甚是老实,除了被内府抽调去采花露的那段时间之外,平日里都在屋里深居简出,要不就是在花园架子后头晒太阳。” “不过,奴婢倒是发现了一些奇怪的事情。” 第59章 破局 这一日, 陈皎从外头进来的时候,就看到吴婕坐在后殿外的廊下, 面前摆着小药筐。 她穿了一身烟罗红的长裙,乌黑的头发用一根珊瑚簪挽着,正伸手往药筐里摆弄着什么, 宽大的衣袖用翡翠扣挽着, 露出白玉般光洁的手臂。 她眉头微微蹙起,却并非焦虑和恐惧,反而透着一股子不服气的顽皮,极为可爱。 夕阳金灿灿的余晖洒落在她的身上, 照得整个人卓然生光。 眼前的画面是如此美好, 陈皎情不自禁停下了脚步, 静静地看着, 唯恐自己发出任何声响,惊动了美景。 可惜只看了片刻,吴婕就发现了他这个不速之客, 立刻招呼道“傻站在那里干什么过来帮帮忙啊。” 陈皎清醒过来, 快步走到廊下, 笑问“在找什么草药莫不是又想给谁下点儿毒” 吴婕瞪了他一眼, “给你,毒死你这个多嘴多舌的。” 陈皎笑道“娘娘这么迫不及待过河拆桥。” 他凑上前去, 立刻看到, 药筐里并非药草, 而是很多花瓣。 “都是前些天赤蕊带着人在御花园中采集的。” 每年夏末的时候, 德王府中卢王妃都喜欢带着两个女儿,亲自动手酿花露。她们用的方子是德王从古籍孤本上寻来的,调配的花露在东越圈子里是出了名的上品。既可以佩戴使用,增加体香,也可以调配成美酒饮品,等闲豪门想要求一瓶都难。 方子吴婕是带着的,这些日子闲来无事,便想着亲自动手酿造几瓶出来。 陈皎之前就听赤蕊她们提起过,这些日子见她们忙进忙出采了不少的花瓣,又准备了一堆的瓶瓶罐罐。 “我准备酿银莲花的香露,总觉得缺了点儿味道,你过来帮我看看。” 陈皎这才注意到,吴婕身边搁着一个白净的小酒壶,并几个酒杯,清淡的香气逸散出来。 吴婕提起酒壶倒了两杯出来,递给了陈皎一杯。 陈皎凑到鼻端深吸一口气,香气清淡之极,似有若无。微微抿了一口,醇香之中微带涩意。 仔细品了品味道,他笑道“好清淡的酒水,滋味极好,就是太淡了。” “所以我正愁着该以什么增添香气,若是桂花牡丹之流,太过喧宾夺主,若是山茶海棠之流,又没多大用处。” “你这是缘木求鱼,莲花几乎无香,若用别的花,必被遮掩光彩,反而不如直接选取别的花。” 两人一边说着话,很快将一壶酒喝光了。 说话的间隙,吴婕看着他,有些出神。 他一身青衣,也不知刚才去了哪里,泼墨般的乌发披散着,整个人宛如灵山之上走下的山神,带着雌雄莫辨的美。 他的目光纯粹而冷冽,宛如清泉流过,倒映着天上星辰,只要一看进去,就仿佛要融化到那一双眼睛里去了。 夕阳终于彻底沉没天际,陈皎举着杯子,遥望着天际冉冉升起的孤月,嘴角扬起一抹笑意。 陈皎转头看去,吴婕也在笑着。 “你在笑什么”吴婕先开口问道。 “我笑,是因为看到了这天地之美好。数年之前,我摆脱了过去囚笼般的生活,那时候内心迷茫恐慌,不知何处才是归处,没想到短短数年,就有崭新的生活,人生啊,果然是不破不立。”陈皎似是而非地回答着,满是感慨。 片刻,又反问道,“你在笑什么” “我在笑堂堂南陈的玉衡夫人,竟然是如此单纯不设防之人吗” 陈皎的笑容一窒“你” “想不到吧,我真是糊涂,竟然没想到,你是南陈之人。”吴婕跳起来,后退两步,恨恨地盯着他。“你骗了我这么久。” “是你一开始就没有询问。”陈皎却断然否决她的指控,“不然我一定从实招来。” “撒谎你这个骗子。”吴婕警惕地盯着他。 陈皎皱眉,想要站起身来,却觉得腿脚一软,竟然倒了回去。 坐在廊下,他目光收紧,盯着吴婕“娘娘在刚才的酒水里动了手脚” “只是加了一点儿沸草汁,听闻此物有缩功之效,被练武之人视为禁忌。看夫人这光景,传言不虚啊。” 陈皎苦笑,自己真是一着不慎满盘皆输,这小狐狸之前诸般可爱的姿态,让人完全不设防,哪里想到刚刚替她尽心竭力忙前忙后,一转眼就用毒酒将自己放倒。 “娘娘不觉此举有忘恩负义之嫌” “对玉衡夫人这种南陈高人,我一个小小深宫妃子,可不敢承担什么恩义。” 陈皎摇摇头“其实娘娘何必如此手段,我与你合作,是真心实意,两相得利。” 吴婕微微偏头,“不否认吗对玉衡夫人这个身份,这么爽快地承认了” 陈皎苦笑,“娘娘都如此肯定了,我否认可有效果。” 吴婕一阵咬牙。她不得不承认,心底深处,她是期待着这个人否认此事的。这么多日子的相处下来,在这个孤单的深宫中,眼前之人已经变成了她值得依赖的一点儿温暖。如今却面临着这样的背叛。 对陈皎的来历,她之前一直以为是福王的余党,哪怕他杀掉了福王本人,她也顶多猜测他是朝中某方势力的棋子。上辈子的记忆影响,福王谋反之事最后尘埃落定,并未听说其中有南陈的手笔,反而影影绰绰听闻福王与高氏有所勾结。甚至查抄出双方来往的密信。但在元璟的压制之下,很快销声匿迹了。所以吴婕暗中怀疑陈皎跟高氏有所联系来着。 从头到尾,她都没有怀疑过陈皎是南陈之人。 想到太子哥哥的死,吴婕如今对南陈之人没有丝毫好感。尤其这家伙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欺骗了自己。 “你这个骗子” “我是有所隐瞒,但终究是出于无奈。”对吴婕的控诉,陈皎低声说着,神态郑重,“我自从跟随娘娘以来,自问从未有过任何对不起你的事情,何必如此愤慨” “你还敢说,没有对不起我的事情你本人的存在就是天大的麻烦”吴婕音调不自觉拔高,咬牙切齿,“我要问一句,任何妃嫔身边的宫女是男人,这是什么罪名” 陈皎的笑容终于挂不住了。 “你怎么连这个都知道了” “竟然连这个也承认了”吴婕忍无可忍跳了起来,恶狠狠瞪着对面的陈皎。 我的侍女要登基 第54节 他真的是男的回想起两人相处的点点滴滴,这家伙几次潜入自己寝殿之内,她都毫无防备,还有上次在小佛堂里两人一整夜的纠缠搂抱。 吴婕恨不得立刻将这个家伙毁尸灭迹了。 陈皎想了想,小心翼翼问道“要是我否认,娘娘要验明正身吗” “你”吴婕眼睛里要喷出火来。脑中迅速构思起毁尸灭迹的一百种方法。 眼看着她爆发在即,陈皎赶紧服软“别这么生气啊,我都承认了。”又两手一摊,“不知娘娘准备如何处置我这个罪人。” “你这个变态”吴婕低吼了一声,从酒壶底下猛地抽出一柄匕首来,冲着陈皎的脖颈直接刺了下去。 陈皎猛地闭上眼睛,不闪也不避。 吴婕刀刃戳到某人喉咙前,却不由自主停了下来。 就算武功受到沸草的影响,以他的灵敏,还是能闪避开的。如今却完全一副闭目等死的模样,反而让她下不去手了。 “怎么不躲了” 问出这句话,吴婕就觉得自己很跌份儿,就像是自己常看的话本子里面想要杀人,却下不去手,只能靠着废话连篇来遮掩心境的女修一般。 陈皎的回答也很有话本风范,让吴婕忍不住怀疑,他是不是偷看过自己私藏的书籍。 “若是能让你消气,就算赔上这条性命又如何终归不过是一条贱命罢了。” 吴婕脸颊抽搐,她索性收回了匕首。 她是下不去手,眼前这个人,不论内情,入宫以来确实帮助她良多,而伤害她的举动完全没有,至少现在没发现。她不是我忘恩负义之辈,不可能真将人杀掉。 最终,她咬牙问道“你应该有离开的途径吧” “我可不想这么早离开。”某人却给脸不要脸,断然拒绝了这个网开一面的机会。甚至还得寸进尺, 他盯着吴婕,“若是要离开,我就带着你一起走。” 吴婕瞬间睁大了眼睛,这家伙在胡说八道什么什么叫一起走,这个死变态,不会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吧。 陈皎笑得坦然,“这个宫廷本来就不适合你。跟我一起走,我可以带你回东越,你每天想要吃多少荔枝,想要去哪里玩,我都陪着你。” 一边说着,他甚至抬起手,往吴婕按在长廊上的手背压过来。 可惜,这样剖心之语,却完全没有感动对面的人,吴婕只觉得毛骨悚然,任谁被一个你之前以为是同性的人告白,都是这般惊恐失措。 而失措的后果,就是吴婕抬手对着他伸过来的狗爪子就狠狠戳了下去。 她手里拿着刀呢 一声脆响,匕首直愣愣将那只不老实的手打掉,并钉死在了回廊地板上。 吴婕反应过来,心头一颤。其实她没想过弄伤陈皎的,但架不住某人非得手贱。 意外之下,她整个人都僵住了。 陈皎也被这反应给弄愣了,平生第一次告白,下场竟然如此惨烈。 原来她对自己真的无一丝好感,这种打击陈皎还是第一次感觉,但转念一想,她之前都以为自己是女子,自然不可能有旖旎之念,安慰着自己,又释然了。 “那个,让你别乱动手动脚了”持续的沉默不是办法,吴婕觉得应该说点儿什么来缓和一下尴尬的气氛,“我去后面拿药给你包扎一下,你伤好了就赶紧离开。滚回你们南陈去。” 她说着,松了手,然而随着她的松手,匕首突然掉了下来。 吴婕被这个离奇的变故吓了一跳,定神望去,匕首的刀刃光洁如新,完全没有血迹,而旁边某人的手也完好无损,根本连点儿皮都没破。 对了,刚才被自己匕首戳中的时候,陈皎的表情也是震惊大于痛楚。 这是什么情况。 她伸手一把抓住匕首,仔细一看,立时发现玄机,这匕首竟然是一把机关刀,刃口有弹簧,一戳就进去了。 这不是她准备的匕首刚才太紧张,都没来及细看,如今拿在手中,吴婕立刻认出刀柄上的花纹不一样。 “咳咳,之前你倒酒的时候,我发现回廊下面有把刀,觉得太危险了,就换了一把。”陈皎陪笑着说道。 他尽量将态度放得和缓,在吴婕看来却全是讽刺,她冷冷盯着他“原来你早就知道了。刚才只是陪我演戏玩耍,你这个变态” 陈皎有些委屈,“是喝下酒之后才发现的。” 之前吴婕请他品莲花露,他并未起疑,爽快地喝了下去。之后吴婕继续倒酒,就开始感觉不对劲儿了。脑海中情不自禁想起那些被下了药的螃蟹。 所以他趁着吴婕转身倒酒的功夫,火速检查了一下周围的环境,然后,就发现了藏在回廊底下的匕首,急中生智替换了下来。 “原来你一直在看我的笑话。” “怎么会呢,娘娘以身诱敌,机敏巧变,我再怎样狡猾,不还是落到了娘娘局中吗。”陈皎笑道。 说是承认失败,但脸上的表情却根本不是这样。 刚才那个闭目待死的模样,这家伙是笃定了自己不可能杀他 吴婕咬着唇。真想回房间去找出真刀子来一下捅进去,从此一了百了了。 看着她气鼓鼓的表情,陈皎都有点儿后悔自己刚才替换匕首了,唉,还不如让她戳一刀消消气算了。 “你我之间并无化解不开的仇怨,何必如此剑拔弩张今晚月色这样好,不如化干戈为玉帛,握手言和怎么样” 陈皎用自己最大的诚意温声说着。 吴婕气愤地将匕首扔在一边“你谎话连篇,还敢说并未负我。” “之前欺骗,是情非得已,如今已经被娘娘窥破身份,从此之后不再隐瞒如何。” “真的吗”吴婕微微偏头。这个人举手投足之间,都带着一种风雅的韵味,再怎样狼狈的姿态,都无损这种气质。再加上容貌绝艳,难怪假扮女子毫无破绽。 鬼使神差,她随口问道“那不如说一说为什么穿女装。” 陈皎一怔,没想到她会提到这个话题,略微沉吟,笑道“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坐下来我给你慢慢讲。” 吴婕略一犹豫,还是坐了下来。 第60章 娇宠 虽然受制于人, 陈皎依然冷静,勉力活动身体, 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依靠在廊下,遥望着月光和佳人。 清朗和润缓缓开始讲述那段过去的故事。 “我确实是南陈之人, 在那边, 出身也算显赫。我爹是一个大家族的继承人,我娘也出身高贵,还是个美人,她与我爹青梅竹马, 感情极好。我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 可惜刚出生不久, 娘亲就去世了。” “你上次不是说你娘被你爹发卖了吗” “咳咳, 上次我胡说的,你就忘了吧。”陈皎干笑了一声。 吴婕瞪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陈皎继续道“我娘的离开, 最痛苦的人并非襁褓中的我, 而是我那个痴情的爹。他悲痛欲绝, 茶饭不思, 连身体都渐渐垮了下去,左右都劝他续弦。而且刚出生的孩子也需要人照料。我爹一开始不愿意, 后来架不住众人的劝说, 还是同意了。” “他续娶的人便是我娘亲的妹妹, 我的小姨。” “说起我的这位继母, 一开始对我极好,衣食住行处处亲力亲为,甚至连服侍我爹都没有照顾我那般精心,直到两年后,她生了自己的儿子。” 幽幽月色之下,陈皎的音调轻缓清亮,带着让人舒服的韵律。 吴婕原本只是随意听听,却不自觉就沉浸到了故事之中。 时下,丧妻之后迎娶发妻的妹妹为续弦,在世家贵族中是常事,不仅便于照料前头留下的孩子,还能继续两家的通家之好。但陈皎这个故事之中,继母这么快生下了自己的孩子,仿佛是到了转折点儿上,毕竟任何女人,对自己的亲骨肉,总是会多关心一些。 然而,出乎预料之外。 “生了亲儿子之后,她待我就更好了,将亲生的孩子交到了乳母的手中,依然对我无比的关心。从衣食住行,到玩乐游戏。从小到大,我有任何要求,她都要竭力满足,从来不会拒绝。” “记得四岁那年,我吵嚷着想要天上的月亮,我的继母便命令银匠打造一个三尺长的银月,再配上数十斗夜明珠和萤石,洒落湖中,营造出夜空繁星的景致,然后跟我一起划船入水,玩捞月亮的游戏。五岁那年,我在后花园的桃花林中追兔子玩,那只兔子不知跑去了那里,我着急生气,非要将兔子找出来,她立刻命人将一整片树林砍倒,将那只惹我生气的兔子找了出来,还有” 吴婕听着,瞠目结舌,忍不住脱口道“这样的娇宠,只怕太过了吧。” 陈皎的脸上露出一丝讽刺的笑意。 “一味儿的娇宠,确实只会养出一个自私自利不学无术的怪胎来。可是那时候,人人都称颂她贤明大度,我的父亲也非常满意。” “到我六岁那年,又发生了一件事。” “我之前说了,父亲和母亲的感情很深,母亲去世之后,父亲一直郁郁寡欢,借酒浇愁,尤其在母亲的忌日那些天。” “在我六岁那一年,母亲的忌日,父亲那段日子格外悲伤,左右无论如何劝说都难以让他开怀。” “我聪明的继母想了个异想天开主意,她将我打扮成女孩儿,送到了父亲的面前。” “我说过,父亲和母亲从小青梅竹马,而我生得跟母亲很像。” 吴婕难以置信,“这竟然也可以” 陈皎平淡地笑着“毕竟在所有人眼中,让那个人开心,是比什么都重要的事情。” “父亲看到了我,仿佛看到了小时候的母亲,他终于从悲伤失落中走出来。” “他极为喜欢我穿女装的模样,之后时常要求我穿给他看,再后来,他甚至一直要求我穿着那些华美精致的裙子。他甚至会亲自给我挑选衣服配饰,一切都效仿母亲小时候的模样。” 吴婕心中突然升起一种同情来,“你就这样接受了”转念又想到,这一切发生的时候,眼前之人不过是个六岁的孩童,根本不可能违逆大人的意思。 陈皎耸耸肩,“我当然不愿意,那些女孩的长裙,又麻烦又累赘,穿上怎么骑马玩耍。我闹腾过,抗议过,终究拗不过他们。” “而继母大大地夸赞了我,还给我讲起了彩衣娱亲的典故。从小到大,我最亲密的人就是她,渐渐地,便相信这些都是对的,只要让父亲开心,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然后,我穿女装的时间越来越多,也渐渐习惯了这种装束和日子。” “然后,他越来越多的召我陪伴在身边,美其名曰培养着父子感情,为了让我更像当年的母亲,生怕我年龄渐长,个子拔高,他甚至限制我的饮食,还让女官严格地指点我的举止” 有病吧 吴婕真的想大喊一声。 这件事情之中,让她感觉更加不适的,并非陈皎的继母,反而是那个将儿子一步步推落深渊的父亲。 陈皎低下头,吃吃笑了起来,“很多人还称赞着他的痴情呢,对我的母亲。” “真他妈的狗屁一文不值的痴情” 他脸上的表情充满戾气,甚至开始讲粗话。 “你知道后来又发生了什么吗”他抬头盯着吴婕,笑着问道。 吴婕突然不想听下去了,陈皎此时的神情竟然有种让她不忍目睹的悲凉。 “我十三岁那年,一天晚上,他喝多了,突然拉住我的手,把我压倒在了榻上” 我的侍女要登基 第55节 一瞬间,吴婕毛骨悚然。 四周一片寂静,只余夜晚的风,吹过后院枝繁叶茂的树林,发出飒飒响动。 冷月如霜,照彻万物,吴婕却感觉眼前一片黑暗。 或者是因为这一刻,笼罩在眼前之人身上的黑暗,浓重地出奇,像是化不开的阴云。 吴婕想要说什么来缓解这压抑的气氛,然而张开口却只是徒劳,任何话语,在这个时候,都是苍白无力的。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就在吴婕感受到窒息一样的压迫中。 对面,他抬起头,脸上浮现的反而是笑容。 “这幅表情干什么不会认为我吃亏了吧”他笑嘻嘻道。 “当然没有,我一脚踹飞了他。” “那个死老头子,在外头的名声还是什么文武双全,英明神武,哈,都是狗屁,这些年早被酒色掏空了身子,我不过踹了几脚,竟然把他踹地吐血了。” “呃”这个发展,真的是大大出乎吴婕的预料之外。 儿子打父亲,似乎有些悖逆伦常。 但想到陈皎的爹,吴婕却感觉到一种爽快,怎么没将这老东西踹死呢 只是陈皎在说着,也在笑着,那笑容却看起来比哭更难看。 比起自己这个局外人单纯的义愤填膺来说,那是他的父亲,他曾经仰望的存在,一瞬间高高在上的形象就崩塌彻底 陈皎闭上了眼睛,顿了顿,继续道“我从小就喜欢修习武功,在十岁那年,他生怕我练武太过,损伤身段,让我停了武道修炼。还说我这样的身份,原本也不需要什么武功。幸好,私底下我并没有放弃。” “然后,这个酒囊饭袋的家伙被我打得吐血昏迷,家里闹成一团。人人骂我忤逆不孝,继母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我被关了起来。”陈皎垂下视线,长长的睫毛掩去了复杂的神情。 一瞬间他的世界整个儿变天了,所有人仿佛都变了模样。 停顿了片刻,他才继续说道“幸而那个时候我师父从南边回来,听闻了此事,忍无可忍,冲入我们家中。” “他把刚刚醒来的父亲指着鼻子大骂了一顿,然后将我接了出来,带去了军中。” “以后的日子可算解脱了,到了师父身边,我总算能换回男装,过上正常的日子。” “你的师父” “是啊,他是统兵将领,算是我那个混账爹的好兄弟,一路跟着他打拼。当年我母亲去世之前,还曾经将我托付给他呢。我小时候的武道启蒙,就是跟着他的。可惜我扮女装的那几年,他去了南方征战夷人,好几年不在京城。” “进了军中,那几年被、操、练地可狠了。好在都熬过来了,整日里穿着女装的习惯也被纠正了过来。”陈皎脸上出现怀念的神情,带着点儿心有余悸。 那几年的日子是他人生中最艰苦的一段,也是收获最大、成长最快的一段。 吴婕跟着松了一口气,然后又诧异“既然已经过去了,为什么还要” “个人爱好吧。”陈皎笑了两声,“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包括在军中的时候,压力太大,就喜欢穿上女装静静一个人呆着。” “师父为此还揍过我两次,但发现改不了我这个习惯,而且我也只是偶尔穿,索性放弃了。只是不准我去别人面前晃荡。被人认出来影响不好。” “哈哈,其实他担忧纯属多心,不是我自吹,我穿上女装毫无破绽,还把军中好几个年轻的楞头鹅骗得团团转。” 吴婕无语,这家伙女装扮相天资绝色,确实有骗人的本钱。但这有什么好骄傲的 “不过潜伏到北地就没那么多顾忌了,穿女装还能掩饰身份。” 陈皎终于将故事讲完了,转头看向吴婕,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怎么样,我的故事精彩吗” 故事很短暂,却是一个人曲折的前半生。 吴婕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比起这个人来,自己之前十几年的人生,简直顺风顺水到了极点。 呸,自己干嘛要跟他比 也许是月光太过朦胧,夜风太过清凉,让她的心也不自觉柔软了起来。 这人讲述自己过去的时候,眼中流露的悲怆,让她不自觉同情了起来。明明是一条危险的毒蛇,还是个习惯穿女装的死变态 想起他女装这件事儿,吴婕又升起一股火气来。 同情归同情,账目归账目。之前他假扮女子,害得自己毫无防备,与他各种亲昵的事情,不能这么算了的 “还在生气啊,要不你打我两下出出气。”陈皎嬉笑一声。 好主意吴婕盯着他,快步走上前。 陈皎脸色变了“喂,你还真打啊别这么不讲情面,好歹我也救了你的命啊” “你这丫头,别踹啊” 吴婕狠狠踹了这家伙几脚,才终于觉得一口恶气出尽了。 “你日后不能靠近我三尺,不,七尺之内,不准进我的寝殿,也不准随便动我的衣服首饰” “知道了,臣一定谨记在心。” 对吴婕的严厉警告,陈皎笑着一一应下。 他站起身来,短暂的讲话功夫里,运转功体,已经化消了体内的药力。 “娘娘还有什么吩咐” 吴婕督促自己硬起心肠,冷哼道“无论你之前如何,本宫所求,只有一事,不要连累我东越。其余生死随你。” 陈皎笑了,低声道“谨遵娘娘的旨意。” 夜色渐深,陈皎告辞离去。 吴婕目送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院子外面,眯起了眼睛,很快,她眼睛又睁大了,这家伙怎么去而复返了 陈皎站在吴婕面前,一脸诚恳“还有一件事情忘了询问娘娘,那个你是怎么看破的” 知道他是南陈之人不意外,福王仓促起事,他们在福王府的手脚并没有那么干净,肯定会被大魏官府发现端倪。但他假扮女装,自信天衣无缝,竟然会露馅儿 不提这茬儿还好,提起了吴婕又黑了脸色。 你还好意思问,“哼,自己想吧。”吴婕气冲冲说道,转身拂袖而去。 留下陈皎一个人无奈地摸了摸鼻子“好吧。” 吴婕快步走在回廊上。发现这家伙是男子,其实还是赤蕊的功劳,前天晚上,她得知了玉衡夫人是南陈之人后,立刻询问赤蕊这些日子陈皎有没有可疑的举动。 出乎预料之外,这家伙跟人联系极少,然而日常生活起居,却有些蹊跷。 “桂魄姑娘竟然从来没用过月事带,真是奇怪。难道是习武之人身体好,不过记得紫茴也定时用的啊。”赤蕊百思不得其解地说着。 吴婕联想到之前小佛堂里跟他搂抱一起的时候,某人一马平川的胸部,顿时有了一个可怕的猜测 而今天,这个可怕的猜测成真了。 终于回到了房内,坐在桌旁,吴婕彻底冷静了下来,空无一人的漆黑房间里,她突然感觉到一阵沉闷。 玉衡夫人其实,前世她曾经听过这个名字。 是在临死之前大约十几天,元璟刚刚御驾亲征,率军南下。 她循例清晨去凤仪宫中请安,跟着诸妃一起离开,之后发现自己的荷包落在了殿内,她便返回寻找,无意间听见大殿内传来高皇后和秋嬷嬷的声音。 她们当时在说什么来着吴婕努力回忆着 似乎是高皇后问了一句“此事可当真” 秋嬷嬷说道“玉衡夫人亲自送来的消息,人证物质俱全。” 之后她被殿外的宫女发现,匆匆告辞离开了,也没有当一回事儿,现在回想起来。 玉衡夫人和高皇后 他们究竟有什么联系? 第61章 皇长子 入秋之后, 后宫中迎来了一件大喜事。 李瑾妃快九个月的身孕在一个午后发动了,蹉跎了一天一夜之后, 平安生下了一个男孩,这是元璟名义上的第一个孩子,而且还是儿子, 无疑是普天同庆的大好事。 朝中大臣和宗室勋贵们纷纷上表恭贺皇长子的诞生。后宫更是一派喜气洋洋。从高皇后到王才人, 个个备了礼物,恭贺瑾妃和大皇子。 碧霄宫中,吴婕正在验看赤蕊准备好的礼单,几样礼物都是小金佛, 玉观音之类的摆件, 显得俗气了些, 但没有一样可入口、可贴身的。吴婕送得安心, 估计李瑾妃也能收的放心。 陈皎在旁边看着,欲言又止。 等到赤蕊出去了,吴婕瞥了他一眼“你有什么要说的” 陈皎实在按捺不住“这个孩子就这么确定了身份。” 随着朝野上下一片称颂, 天下人都知道北魏皇帝有了长子。元璟还命礼部颁旨, 昭告天下。 吴婕慢悠悠道“怎么, 你想要去揭发这件事” 陈皎眨了眨眼睛“我没那么清闲, 就是觉得,有些意外。”他之前推测过李谨妃万一生下了儿子怎么办, 没想到还真生下了个儿子。 这件事情的真相, 对他来说有点儿毁三观。堂堂皇帝的长子, 虽说是庶出, 但如果皇后无子,这个孩子极有可能继承大统啊 “民间普通人家也就罢了,皇脉传承紊乱,这不太合理吧。”最终,他只能提出这个理由。 吴婕斜睨了他一眼,以前觉得这家伙是个古板的女子,但现在知晓他是个男扮女装的死变态果然男的就没一个好东西。 “操心这个干什么你家里有皇位要继承吗”吴婕冷哼一声。 陈皎被堵了半天,终于将“是啊”这句话咽回了肚子里。 他最终只能慨叹一声,“历朝历代,皇脉传承,也许中间不知道经过了多少龌龊隐私” 吴婕耸耸肩,“那也未必,天下妃嫔,像李瑾妃和洪崇月这般大胆的,应该不多。而且” 最终,她没有说下去,她总有种感觉,元璟可能是知道这件事情的。 将东西收拾完,吴婕带着赤蕊出了门。 到了安和宫,发现好几位妃嫔都在李瑾妃这边恭贺。 大殿里喜气洋洋,李谨妃躺在床边,生产不久的她身体已经恢复过来,圆脸之上满是初为人母的光泽。 我的侍女要登基 第56节 待奶娘将小婴儿抱出来之后,众妃嫔更加热闹了。 躺在奶娘的怀中,粉粉嫩嫩的小团子生得极为可爱,小胳膊小腿都肉嘟嘟的。 几个妃嫔围着,满脸羡慕。 林昭媛笑道“这孩子生得好俊,你们看这眉眼,跟皇上一模一样。” 众妃嫔一阵迎合,唯有吴婕默默吐槽“你眼神真好。” 不过小婴儿的长相,也看不出什么来,还闭着眼睛呼呼大睡呢。 产后不好过分劳神,吴婕几个人略坐了片刻就离开了。 之后数日,宫中连续不断举行宴会,庆祝这件大喜事。 随着皇长子的诞生,连病重的洪太后都精神了起来,或者,让她老人家病情好转的,是因为新来的一位神医。 这位谢仙师是东部莱州知府举荐入宫的。原本是莱州东部蓬莱观的一位道长,据说一身本事极为玄奇,有呼风唤雨之能,前年莱州地带大旱五个月,滴水不见,地方府衙想尽了法子,最后连请和尚道士登坛作法都使出来了,一概不管用。地方官府急得上火,贴出了求雨的告示,宣称任何人能有办法缓解旱情,皆赏纹银三千两。 结果这位老道带着一个小道童来揭了告示,之后闭关一日,登坛作法,果然不出半日,就狂风大作,暴雨呼啸而至。 引得城内百姓纷纷叩头拜见神仙,连官府都将其引为上宾。 这位谢仙师领了三千两银子之后,并未收入私囊,反而将其分散赏赐了城内饥民,自身分毫不留,更是让他的声望再上一层楼。而这谢仙师又有一手好医术,在莱州府内行医送药,救活了极多的百姓。 不过两三年间,就被地方奉为活神仙一般的人物。连带着他出身的蓬莱观,也香火鼎盛。 洪太后自从病重之后,特别崇信这些术法仙道,下令地方广为征召奇人名医,为自己诊治,几个月前,莱州便将这谢仙师举荐了来。 中秋宫宴之后,洪太后腹泻不止,药石罔效,还是这谢仙师开出了一味儿方子,洪太后用过之后,果然病情大为好转。于是这谢仙师就顺理成章变成了洪太后的宠信之人。数月之间,几乎言听计从。 对洪太后最关心的问题,为何自己身体孱弱多病。这位谢仙师在诊断过脉象,又闭关参悟数日之后,给出了一个惊人的结论。 洪太后是天命已至,将不久于人世,所以身体衰弱,败像尽显。 等闲太医是万万不敢说出这种话的,偏偏这谢仙师毫不避讳地说了。 而洪太后竟然也没有生气,甚至相信了。这些年她对自己的身体最清楚,确实是每况愈下,用了多少丹药补品都效果不佳。 谢仙师既然敢说明这件事,那么相信也有回天之术。 在洪太后的追问之下,谢仙师不负期望,果然献上了一个治病的妙方。 转生渡死之术。 根据谢仙师的说法,洪太后病弱,是因为天命已至,此事为天意所定,无可斡旋。但天意虽不可违逆,却可用手段欺瞒。 欺瞒的手段很简单,洪太后“死”一次。 这个死自然是假死,但假作真时真亦假,这个假死也是有讲究的,必需完全按照太后宾天的规矩来,举国大丧,百官哀恸,然后洪太后棺椁进皇陵,之后封闭墓穴。 然后洪太后再悄悄从墓穴离开,就能欺瞒过天道,再得一轮十二载的阳寿。 这法子听着玄奇无比,却合情合理,至少在洪太后的耳中,这是个千金难换的好法子。 太后铁了心要实行这个转生渡死之术,朝野上下都无可奈何。 好在洪太后的陵墓早已经建好,就在章和帝的寝陵旁边。 按照洪太后的要求,工部安排人手,紧急对太后陵进行了改建,很快将一切布置妥当。 十月底,原本应该是刚出生的小皇子举办满月宴的时候,却因为洪太后的“薨逝”,所有欢庆都被推迟了。 朝廷举行了盛大的祭祀和哀悼,一切规格都按照皇太后薨逝的程序来进行的。所以吴婕这些妃嫔也要遵循礼节送灵跪拜。 先是设在宫中的灵堂里,众妃嫔连续七日轮流守灵。终于熬到了出殡的日子,天还未亮,在三千精锐兵马的护持下,元璟和宗室朝臣,一起恭送太后的棺木出京城。 黄昏时分,队伍抵达了皇陵所在的太平山脚下。 第二天一大早,元璟陪着洪太后入了地宫。 吴婕这些妃嫔,都需要到陵墓前的祭台上哭丧守灵。 大雨连绵,这可不是个舒坦的活儿。好在毕竟不是真的太后薨逝,诸位妃嫔也不必那么严谨。 装模作样哭了小半个时辰,洪淑妃就起身到了旁边搭起的雨棚里歇息。 其他妃嫔也有样学样,略尽了心意,就纷纷偷懒了。 因为高皇后还在称病,李瑾妃还在坐月子,所以这一趟葬仪从头到尾,都是洪淑妃领着众位妃嫔操持的。 洪淑妃坐在椅子上,捧着宫女递上的热茶,抿了一口道“这雨简直没完没了,幸而明日就不必过来了。” 所有人都悄悄松了一口气。因为按照转生渡死的过程,这已经是最后一个环节。接下来太后只需要在皇陵之内渡过一夜,之后第二天从陵墓后方的小道中走出来,所有人都能够返回京城了。 折腾了这些天,众妃嫔都累得够呛,也没了闲话的心思,只想着赶紧办完这一出,返回京城歇息。 白天的哭灵祭奠完成,下午将场地交给礼部的官员,众妃嫔就下了山。 秋雨连绵,敲打在窗纱之上。 凄凉的风钻进屋子里,透着一股凄清的凉意。 今晚众妃嫔都下榻在山脚下的皇陵别庄里。 因为洪太后的这一场葬礼来得太突兀,皇陵别庄紧急收拾场地接驾,也只有几处正殿被扫洒妥当,吴婕这些位份略低一些的妃嫔,住处都布置地颇为简陋,连夏日的纱窗都没有换下来。 赤蕊带着两个小丫头,将窗帘子放下来,一边抱怨着“幸而只是住两个晚上,明日就能返回了。这别庄的屋子潮气太大,常住可是不舒坦。” “太平山多雨,常年凄清。”吴婕神不守舍地说着,望着窗外的细雨,犹豫再三,终于下定了决心“赤蕊,你将桂魄叫过来。” 陈皎不多时就出现在吴婕面前,笑问“怎么了” 吴婕垂下视线,起身道“你陪我出去走一趟吧。” 两人从行宫向后,很快进入了一片茂密的树林之内。 入夜之后,整个别庄都寂静了下来。护卫都在山顶上守护御驾和太后,皇陵别庄这边的守备非常稀疏。 树林里一片阴暗,雨点敲打着树叶,发出簌簌的声响。 一路吴婕都没有说话,陈皎看出她有心事,也没有出声,只是安静地陪着她。 吴婕心情很复杂,走到一颗大树底下,终于停下脚步,她转头看向陈皎,一字一句道“你该离开了。” “你的同伴已经被朝廷密探发现,此时已经陷入苦战,你现在离开,还有一线生机。” 第62章 仙师 转生渡死之术! 回想前世的记忆, 吴婕对这个谢仙师还有印象,实在是因为此事太过离奇了,连隐居失宠的她也听闻了消息。 没错, 上辈子这个谢仙师也曾经出现过, 而且因为治好了太后的病, 极得宠信,提出了这个转生渡死的法子,并被太后采纳。 后续的发展, 更加离奇。 这谢仙师竟然是个盗墓贼!目标却不是太后的寝陵,太后毕竟没有真死,陪葬的金珠并无多少。他的目标,是隔壁的章和帝。 太后的棺椁入皇陵, 那位谢仙师也陪同入地宫, 在一处专门开辟的静室之内, 观测天机, 为太后祈福作法。 他带着一帮徒子徒孙, 趁着祈福打坐的功夫, 从太后地宫中挖掘了一条盗洞,直通章和帝的寝陵,因为两座陵墓紧挨着,并没有废多少功夫。 这伙人准备将先帝爷陪葬的宝物席卷一空, 然后逃跑。 盗墓盗到皇家头上, 而且不是黑灯瞎火偷偷摸摸, 是堂而皇之入陵、光明正大偷盗。这谢仙师的手笔,堪称空前绝后, 胆大包天。 这样一个神仙局,最后却没有成功。 只因为他们早已经被朝中之人识破了真面目, 实际上就在他们在地宫之内挖掘盗洞的时候,隐衣卫故意误导方向,将这伙人引入了一处陷阱中。 然后这帮人入了盗洞,尽头等着他们的不是皇陵地宫和金银珠宝,而是禁军设下的陷阱。 洪太后结束了她的转生渡死之术,从皇陵出来,却不见了谢仙师,满心诧异。 之后听闻了皇帝的解释,人证物证俱全,得知自己被一个盗墓贼欺瞒并耍得团团转,顿时又羞又愧又气,原本就不舒坦的身体更加病弱,纵然元璟又请了诸多名医诊治,还是没多久就病逝了。 这件事当时闹得沸沸扬扬,因为太过玄奇,还在民间衍生了好几个版本的话本子。什么谢仙师是妖鼠成精,已有千年道行,曾经盗过前朝好几处皇陵。什么谢仙师是妖邪巫师,入皇陵是为了盗取龙气,而不是什么金银珠宝……连吴婕这个失宠避居的都听了一耳朵,比普通话本子写得精彩十万倍。 再后来,数年之后,吴婕复宠,对这段故事,又有了崭新的认识。 那是在她死前两个月左右,她去乾安宫,正看见年轻的皇帝坐在书房里,手中把玩着一方玲珑别致的玉石。 时值黄昏,元璟并未让宫人掌灯,大殿里一片昏暗,偏偏那玉石不过巴掌大小,却温润生光,仿佛夜明珠一般灿烂。 如此美玉,世所罕见。吴婕忍不住好奇,询?此为何物。 元璟笑了笑,将手里的玉石抛给她。 吴婕接过,凝神看去,发现竟然是一方玉玺。通体白润,宛如堆雪,内中浮光流动,似有活物盘旋其中,光华灿烂。底下刻印着“受命于天”的字样。 “这是……”她好奇地抬头看向元璟。 元璟也没有吊她胃口,笑道:“这是南陈的传国玉玺。” 吴婕吓了一跳,联想到最近前线的消息,立刻笑道:“恭喜皇上灭南陈在即。” 之前听闻大魏兵马神勇,攻破了南陈国都,如今连国玺都被送到了元璟手中,必定是神瑞帝仓皇南逃,连这么要紧的东西都漏下了。 出乎她预料之外,元璟却笑道:“神瑞帝再废物,南逃的时候也不会漏了自己的玉玺好吧。” “这枚玉玺,是二十多年前就落到父皇手中了。原本是当作陪葬品,安葬在皇陵之内,可惜几年前被那姓谢的装神弄鬼,欺骗母后,将这枚玉玺盗了出来。朕不想再惊扰父皇的寝陵,便没有放回去。” 这番话信息量太大,吴婕一时反应不过了,好半响才醒悟,“之前那位盗墓贼的谢仙师,难不成是……” “他是南陈之人,目标便是这枚玉玺。落在我手中这些年,南陈一直惦记着呢。毕竟是他们的传国至宝。” 吴婕顿时感觉手中这枚玉玺沉重了起来,仿佛是个很有故事的小东西。 元璟却随意地道:“反正也没什么用处了,你若喜欢,就赏给你了。玉质还不差,改日朕命人替你改成镇纸来用,或者你喜欢的话打成簪子也行。“ 吴婕惶恐,低头道:“这般珍贵的赏赐,臣妾不敢受。” 元璟大方地笑道:“若是国玺,自然珍贵堪为一国,南陈国灭,也不过是一块上佳的玉料罢了。落到你手中,总不算明珠暗投了。” 之后,吴婕心情复杂地将那方玉玺带了回去。 …… 从往事的回忆中惊醒,吴婕看着遍地林木,潇潇秋雨。 之前陈皎承认自己南陈之人的身份,还说要找一样东西,她立刻醒悟过来,他要找的应该就是那玩意儿了。 我的侍女要登基 第57节 再加上谢仙师提前出现,更加印证了她的猜测。 只是上辈子他们就没有成功,反而被元璟一网打尽,这辈子重来一回,吴婕依然不看好。 虽然谢仙师的出现,比上辈子提早了足足一年。 记得谢仙师事败之后,京城和宫中连带着抓了不少人,当时都是以损坏皇陵的名义抓捕的,现在想来,应该都是南陈的潜伏之人了吧。 那么等到谢仙师被抓,会不会牵连到自己宫中潜藏的这一只呢?吴婕不报希望,最安全的方法,当然是在盗墓事发之前,先向元璟举报自己宫中有一个宫女行踪可疑。 但偏偏陈皎又是男子,一旦被逮住,自己是别想说清楚了。而且这段时日,陈皎终究也帮了自己不少忙,过河拆桥这种事儿,她也狠不下心来…… 所以,只有趁着今夜,将事情说开,让他麻溜儿地滚蛋了。 凝望着幽深的夜色,吴婕重复了劝道:“你该离开了。” 出乎她预料之外,陈皎对这句话,却是一脸的茫然,“什么?” 吴婕皱起眉头,还在装糊涂吗?按照他们的计划,今晚如果偷盗玉玺成功,原本应该就准备走了吧。 “你别遮掩了,我都已经知道了。” 陈皎表情一顿,“你知道什么?” 吴婕抬头凝视着他的眼睛,沉声道,“知道你们的计划。谢仙师是你们的主事吧。他前来这里是为了盗取章和帝寝陵之中的陪葬品的。” 陈皎的表情一言难尽,半响,神情凝重起来:“你怎么知道的?” “我怎么知晓,你还想不明白吗?”吴婕反?。 “是从皇帝那里知道的。”陈皎立时醒悟过来。 吴婕没有否认,或者说,这就是她想让陈皎产生的错觉。 “所以你也应该明白,你们的计划,早就被北魏一方识破了,眼下你的同伴,应该已经都落到禁军手中了。” 吴婕缓缓说着,她故意挑选这个时候告诉陈皎,就是不想他有机会去联络谢仙师那些人。 “不过你现在逃走,应该还来得及。” 一边说着,吴婕从背后掏出一个小包裹来,“这里面有些银两,还有衣裳,行宫这边守卫松懈,你可以趁夜离开。以你们在京城的经营,应该有弄到路引的途径。” 陈皎凝望她的眼神一言难尽。之前就看到这丫头肩上鼓鼓囊囊的,还猜测是什么来着,没想到是给自己准备的逃亡包裹。 “我是该觉得高兴,你这样放我一马,不怕引来皇帝的怀疑吗?” 吴婕咬牙:“所以我还有一个要求,你离开之后,在山道悬崖附近,将换下来的衣衫弄碎,再洒点儿禽兽血迹什么的,将来我也好交待。” 她一口气将自己的计划说完。皇陵这附近有不少野兽出没,她事后可以推托自己命侍女去寻找遗落的首饰,却迟迟不见人回来,命丧野兽之口,将一切搪塞过去。就算谢仙师一伙儿人供出了陈皎,大魏一方也只以为人已经死了,牵连不到她身上。 陈皎接过小包裹来打开,抬头笑道:“你倒是准备的周全。”里面是一身衣裳,还有些散碎的银两。以及一个水囊,干粮。足够支撑着他走出这片山林。 “你若能惦念我这点儿好处,记得照我说的布置妥当。”吴婕没好气地说道,扭过头去,临到了离别的时刻,她竟然有些眷恋不舍了。 大概不亲眼看到,就不会这么伤感了。 偏偏身后的那人却迟迟不肯走,反而笑了一声:“你想多了,我跟他们并非一路人。” “什么?”吴婕转过身来。 “我跟谢仙师那些蠢货们不是一路人,所以你不必担心会牵连到我的身上。”陈皎笑了起来,“不过我还是很高兴,你能这样为我着想。” “再者,上次我就说了,若是要走,就要带你一起走。” “你!”吴婕怒视他:“你若是再胡言乱语,我立刻将你打出去。” 陈皎收了嬉笑的神情:“跟我走吧,这个宫廷你还很留恋吗?你不想与我一起离开,不外乎担心东越的立场。这个其实很好办,我们可以诈死脱身,将宫中放一把火,或者引来几个外贼……” “你就知道杀人放火吗?”吴婕气愤地嚷嚷着。 话没说完,突然一阵轰鸣巨响从远处传来,脚下传来微微的震动。 吴婕和陈皎同时往西头看去,露出震惊的表情来。 透过重重密林,可以看见后面起伏陡峭的山峦。山顶上腾起了一层黑雾,仿佛一小片地段坍塌了下来,在急速溃败。 是地龙翻身吗?塌陷的位置,仿佛就是洪太后寝陵的正上方啊! 第63章 继母 不多时, 原本沉静的皇陵别庄开始喧闹起来,各个宫室相继亮起了灯光。 众多妃嫔都被这响声惊动,纷纷奔出门外。 远远眺望着坍塌了一小半的皇陵, 几乎人人变色。 “娘娘, 您看……”头发花白的内监总管一脸的慌张, 朝着妆容不整的洪淑妃跪地请示。 如今别庄之内位份最高的主子就是她了。 洪淑妃脸色惨白,眼神慌乱,总管重复了一遍, 她才清醒过来, “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去救驾啊!所有人都立刻去皇陵救驾!”她声音尖锐急促,在暴雨之中听着极为凄厉。 万一地宫塌陷, 里面的人九死一生。 得了命令, 众人不敢懈怠, 立刻往皇陵方向赶去。不仅留守的禁军和服侍的太监。连洪淑妃都断然拒绝了女官劝她在皇陵这里等候的建议, 亲自提着裙裾往皇陵山道跑去。 几个女官只能围拢在她身边, 打着伞, 举着蓑衣。 洪淑妃不施脂粉的小脸儿上透着一股铁灰色,唇瓣几乎毫无血色。脚步却没有丝毫停歇。 洪淑妃领头了,其余的妃嫔更不能坐视,又担忧着山上的状况, 纷纷带着人往山顶上赶去。 而别庄后方, 吴婕震惊过后, 转头盯着陈皎:“是你们的手笔?” “我说了,我跟他们并非一路人。”陈皎无奈地再次强调。 两人顺着山后的河道一路向上走着。 大家都在往山上赶, 皇陵别庄都没人了。 走在半道上,吴婕突然停下脚步, 因为连绵不断的雨水,河水暴涨,翻涌向下,水面上隐约漂浮着什么东西。 似乎是……人! 吴婕正要凑上前细看,身后陈皎突然捂住她的嘴巴,抱住她的腰,向上一跃而起。 “有人来了!”一声警告打断了吴婕惊呼的冲动。 两人一起跃上了树顶,在茂密的树冠中伏下身子。 刚藏好身形,吴婕就听见乒乓不停的尖锐声响,那是刀兵交接的声音。 很快一队人从下方经过。他们正在激烈地打斗着,或者说,是一伙人在逃窜,而另一伙儿人在追击。 逃窜的那伙儿人只有三四个,穿着银青色的道袍,而追击的人清一色黑衣银甲,西羽卫的禁军装饰。 光看这两帮人的形貌,吴婕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了。 想不到这辈子能亲眼目睹大魏禁军抓捕惊天盗墓贼谢仙师一伙儿人。 按理说禁军人数是盗墓贼的数倍,装备精悍,士气高昂,然而两帮人一路厮杀奔逃,竟然始终奈何不了对方。 那三四个逃窜的人中,为首者一个银发长须,手中使着一柄长剑,几乎所向披靡,剑气纵横之间,与他接触的禁军无不惨呼扑倒。 这就是谢仙师吗?好像是位不得了的高手啊!吴婕震惊地看着。 可惜再怎么样的高手,也抵不住源源不断的精锐围攻,眼看着谢仙师一伙儿落入下风,几个道士接二连三被禁军砍杀。 “将人都杀了,不能留下隐患。”禁军之中为首的那人呼喊着。这一趟他们也折损惨重,但总算熬到了胜利的曙光。 这一战几乎没有悬念了。 可惜,变数总是在预料不到的时刻降临。 眼看着禁军将这帮道士砍杀殆尽,只剩下谢仙师一个苦苦支撑,这时,吴婕感觉身后一空。 某人从天而降,如同鹰隼落入鸡群。 在众多久战力疲的人当中,突然杀入一个高手,瞬间就扭转了整个战局走向。 吴婕趴在树上,眼睁睁看着陈皎将剩下的七八个禁军斩杀殆尽,冷哼一声,刚才你还说你跟他们不是一伙的! 谢仙师身负重伤,眼看着即将命丧黄泉,却突然有个援军从天而降。 他捂着胸口,连连后退,终于到了一棵大树底下,踉跄着跌坐在树下。 谢仙师仰起头,顿时身形一僵,意外看到茂密的树冠枝叶中露出一张秀美的脸孔来,亮晶晶的大眼睛紧盯着他。 吴婕蹲在树枝上,看着恰好选择在自己这棵树底下落脚的谢仙师。 忍不住赞叹了一声,这老道士卖相极好,鹤发童颜,飘逸如仙,就算满脸血污也掩不去那股世外高人的仙气。几乎能够跟广信大师相媲美了,难怪连洪太后都被迷惑住了。 南陈能拿得出如此人才来当细作,足见其底蕴之深了。 陈皎转眼之间,已经杀掉了众人,长剑一振,上面的血珠滚落地上。 然后他将剑一抛,转身往谢仙师的树下走过来。 在谢仙师诧异的目光中,他抬起手,接住吴婕,扶着她从树顶上跳下来。 看着如世外仙株般出众的两个人,谢仙师满心惊诧,完全不了解如今的状况。 他眯起了眼睛,“你们是谁?” 陈皎笑了笑,上前一步:“你竟然连我都认不得了。” 吴婕突然意识到,他的声音变了,不是跟自己说话的音调,更加清朗明润,完全是男子的声线。 此时的陈皎乌黑的长发散着,穿着一身月白色长裙,虽是女装,却气度娴雅,清越脱俗。 谢仙师仔细看着那张让人惊艳的脸孔,慢慢地,露出一副活见鬼的表情,“你是……” “是我。”陈皎冷淡地截住了他的话,“看来几年未见,你这老鬼还没有完全瞎掉。” 真的是他!谢仙师感觉自己脑子不够用了。 大殿下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不是说前几年他忤逆触怒陛下,自请入军中历练了。好几年不肯回宫,连皇帝几次三番下诏书都找不到人。 眼前这张熟悉的脸孔,千真万确就是他。谢仙师在前几年入宫,还曾经指点过这位天赋异禀的皇子几次武功。可惜后来听说他弃了武道修为,他还惋惜了好一阵子。 震惊过后,谢仙师转而露出激动万分的表情来。 我的侍女要登基 第58节 他本以为这次费尽心思,还是徒劳无功,没想到峰回路转,天降这样一个神奇的援助。 有了此人,将东西带回去,纵然自己身死在此,也算不虚此行了。 他颤抖着手从怀中取出一物,来不及细说经过,只能简单交待道:“大……公子,这是今次我等今次费尽心机,才终于拿到的东西。此事?乎大局,如今给公子你,也不枉我等一场辛苦……咳咳……果然是天佑我南陈国祚。” 说到后来,他急促地咳嗽,鲜血喷出,将洁白的胡子染成红色,眼神却晶亮璀璨,盯着手中的宝玺。 吴婕凝神望去,谢仙师手里的果然是一方白润剔透的玉玺,如同前世记忆中一模一样,就是南陈的国玺。 陈皎上前一步,将东西接了过来,在手里头掂量了两下,突然笑了一声:“你们拼死拼活,就为了这个玩意儿,值得吗?” “大公子怎么能如此说。”谢仙师脸上露出激动的神情,一阵潮红涌起。 “罢了,我会遵循你的遗愿。”陈皎简答应下,又低声道,“你还有什么遗愿。” 谢仙师伤势极重,已经到了濒死的地步,神仙都救不了了。 他也明白自己的状况,将恋恋不舍的目光从玉玺上收回来,凝望着陈皎,郑重道:“还有一桩要事。请大公子传讯回去,之前在地宫之内,那禁军不仅想要追杀我等,更想要行刺御驾……” 吴婕和陈皎都吃了一惊,“你说什么?” 谢仙师眼神有些涣散,但还是强撑着说道:“我等在盗洞之内中了那些魏人的埋伏,正命悬一线,却见那洪崇月又带着一匹精锐人手杀到,不仅没有合力杀向我等,反而将围剿我们的禁军精锐给斩杀了。如此我们才能找到时机……向外逃离的时候,我亲眼所见,那洪崇月与洪太后汇合,意图谋反来着……” 吴婕又想到,上辈子确实在皇陵之内,就将这帮盗墓贼一网打尽了,根本没有让他们跑来外面。如今人却跑到了山脚下。 “此事是天佑我南陈国祚,这北帝骨肉相残,母子翻脸,将来必定朝纲混乱。”谢仙师喃喃说着,声音渐渐低落。 终于到了生命最后一刻,他目光再一次落到陈皎手中的玉玺上。 “只求大公子替我带一句话,皇上的恩德,谢安庆九死不悔……” “难得你的忠心,我会替你将话带到的。”陈皎低声说着。 得了陈皎的承诺,谢仙师嘴角露出一丝笑意,终于闭上了眼睛。 吴婕站在陈皎背后,低声嘟囔了一句:“你还说不认识他们。” “我只是没想到过来的人会是他。这老头子以前指点过我几天武功的。”陈皎叹了一口气,苦笑着,“数年不见,没想到会在北地重逢。” 短暂的哀悼,陈皎很快打起精神。他选择了一处山涧,将谢仙师的尸首搬过去,简单埋葬。大雨不断,很快就能消弭地上的痕迹,大魏禁军搜查不到谢仙师的尸首,便会推测他已经带着东西逃走了。他们才能安全。 埋葬完谢仙师,陈皎将手里玉玺一抛。 吴婕抬手接过来,仔细查看,触手温润,光泽鲜亮,确实是上辈子那一块。 “喜欢的话就留着玩儿吧。不过这个外形可能不安全,改天我替你打磨成镇纸。”陈皎笑道。 吴婕瞠目结舌,“你刚刚答应了人家……” “只是让他死得安心一点儿,堂堂一代武道宗师,却为了这么个玩意儿死在了这里,值得吗?”陈皎笑了一声,微带苦涩。 在他看来,玉玺不过死物,得之对国运毫无助益,大概也只是那个人的一点儿执念吧。家里那个混蛋老头子,他偏不叫他得偿心愿。 “我不要。”吴婕转过头去,这东西拿着烫手。 “那就算了。”陈皎有些遗憾地将玉玺收回来,在手里抛了抛。 看他这态度,似乎对这东西真不在意的模样,要不是亲口承认了,吴婕真怀疑他到底是不是南陈的人。 两人继续向山上攀爬,陈皎又开口问道:“刚才他说的消息,你怎么看?” “什么?” “太后谋反啊。” 吴婕沉默了片刻,说了一句:“太后谋反,千古未闻。” “哈哈,这也未必,若是后妈,什么事情干不出来。”陈皎耸耸肩。至少他能够肯定,若是自家混账老爹将那个位置传给自己的话,继母是绝不肯善罢甘休的。 “可洪太后并无子嗣,而且皇上对她也算恭谨。”吴婕摇摇头,依然困惑。 她困惑的最大理由,还是因为前世的记忆。洪太后确实是身体不佳病死的,虽然死前几年穷折腾了好几轮,但跟元璟之间,还算保持明面上的母慈子孝。 自己重生一场,影响两国战略也就罢了,不可能连洪太后也影响到吧。 陈皎不说话了,洪太后谋反,总觉得缺了那么一环。 吴婕叹了一口气,这一世究竟是怎么了,处处都透着诡异。自己重活一世,按理说对两国朝政,不可能有这么多改变才对,最大的不同,也许就是这家伙来到了自己身边。 吴婕盯着陈皎:“无论如何,你还是尽早回去吧。不返回南陈,也许你的话就带不回去了。” “什么?”陈皎正在想事情,闻言一怔。 吴婕算了算日子,没好气地道:“你们天康帝所剩下的生命不多了,你若是及早返回,还能将那个谢仙师的话带回去,若是晚了,只能在坟前带话了。” “你说什么?”陈皎脸色剧变,“天康帝身体一向康健,而且刚到不惑之年。“ “去年就中风了,能拖延到如今,已经是奇迹了。”吴婕冷笑一声,宣布着这个能让天下为之震惊的消息。 天康帝在南陈也算一代英主,在位近二十年,国富民强,除了之前败在元璟手底下,几乎一生没有过败绩。 “你如何得知?”陈皎脸色惨淡。 “我自然有自己的渠道。”吴婕随口应付着。 陈皎立刻想到,“也是皇帝告诉你的?” 吴婕故作神秘地也不承认,也不否认。其实元璟至今都不知道天康帝的病情呢。 陈皎脸色一阵黑一阵白,心绪紊乱。他竟然完全不知道家里那个死老头子中风了,明明是年富力强的时候,而且北朝知晓此事,将来必要掀动干戈…… 吴婕看着他难看至极的脸色,心中触动,他姓陈,难道这个名字不是假的,是他的真名,那他是南陈宗室?亦或者只是巧合。 陈是很平常的姓氏,两国民间都有大批平民百姓是这个姓氏。 她从来没有认为陈皎是他的真名,但化名用陈这个姓氏,难道真是宗室? 第64章 拨乱反正 吴婕带着陈皎赶到了皇陵前的空地上。 这一趟出殡带着的侍卫和太监都在皇陵后方紧急挖掘, 洪太后已经被救了出来,皇帝却迟迟不见踪影。 隔着忙碌的人群,吴婕看到洪淑妃扶着女官的手站在山边上, 唇色透着铁灰样的苍白。 大半日之后, 消息渐渐传开。 这谢仙师一伙儿果然是一群盗墓贼, 竟然在皇陵之内暗挖地道,妄图偷盗先帝坟墓中的陪葬。被入内的侍卫发现了端倪,禀报到皇帝耳边。 皇上勃然大怒, 一时气不过,亲自带着人前去查探。 只怕是这帮子盗墓贼狗急跳墙,铤而走险,将地洞挖塌陷了。或者是他们挖掘的地洞本来就不安稳, 如今地宫西侧垮塌了十几间大殿, 皇帝还有上百名侍卫內监都被埋在里头。 洪太后倒是及时逃出, 平安无恙。 若不是之前遇到了谢仙师本人, 吴婕真的要相信这个圆满的解释了。 到了夜间, 天公不作美, 又下起了雨。雨势越来越大,冲刷着山林。 蔺德胜等将领带着数千精锐,在地道中挖掘,太后的寝陵建在山脉深处, 廊道曲折, 土质坚硬, 挖掘进度缓慢。又遇上暴雨,更加艰难。 数日之间, 众妃嫔待在山脚下翘首以盼,从心急如焚, 到渐渐心如死灰。 最糟糕的是,消息传回京城,朝中人心浮动。逐渐开始有臣子请太后返回宫中,安抚人心。 洪太后推拒了两次,终于不得已点头同意了。 事发第三天的大清早,洪太后带着部分人马启程返回京城。 *** 快马奔驰在官道上,眼看着京城宏伟的城墙出现在视线尽头。 洪太后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松懈下来。 “娘娘,父亲从京城传来的消息。”洪崇月凑近了车架,双手奉上一封信笺。是刚刚亲信快马从京城传递过来的。 洪太后立刻接过打开,一目十行地扫过,她原本哀伤的神情多了一分宁静。 洪崇月在旁边看着,便知道应该是好消息了。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问道:“太后,上面说了什么?” 洪崇月的神情有些忐忑。也难怪他忧虑,其实他们这一次行事,并未通过洪丞相,甚至没有动用洪家庞大的势力。 洪氏一族虽然有洪半朝的称呼,但那是朝政揽权上,要是说弑君造反,只怕大部分拥簇会立时作鸟兽散。 别说洪丞相没有这个念头,甚至连洪太后,早先都没有这个念头。 洪崇月至今都不明白,洪太后是为什么,突然兴起了要弄死皇帝的想法。她那一日,将自己召入殿中,开头闲话家常般询问了几句军中的事务,也许自己话语中对皇帝的怨怼之情不知不觉流露了出来。洪太后却并未像往常那般安抚训斥他,反而略一沉默,突然问了一句:“若是皇上天不假年,是否洪家的日子便能顺畅了。” 他和这位太后姑母从小亲近,立时闻弦歌而知雅意,心中震惊之余,却突然想到,若是元璟意外驾崩,他膝下只有一名皇子…… 这简直是天大的诱惑,什么三思而后行都抛到一边了。 他本来就是胆大包天之人,正巧太后这个转死还生的大计,隐衣卫查明了谢仙师那伙人的跟脚,元璟下令由他设局,将这帮胆大妄为的家伙一网打尽。便是给了他趁机下手的机会。 洪太后瞥了侄子一眼,“信上说,你父亲安抚有功,朝中人心还算安宁,都等着哀家回去呢。” 洪崇月连忙躬身道:“都是娘娘凤仪隆重,父亲如今安下人心只是暂时,等娘娘返回宫中摄政,才可真正让满朝文武放下心来。” 大魏朝廷,素来有太后摄政的习俗。 洪太后面上的神情却懒懒的,“谁耐烦管这些事情,到时候还要你父亲多操心了。” 说罢,她似乎也没有了谈兴,命女官将帘帐放下。 洪崇月恭谨地退了下去,心头纳闷,看太后这模样,似乎对朝政大权也无兴趣,那她是为什么突然要铁了心对皇帝下毒手呢? 总不会是嫌弃之前她和高皇后起争执,皇帝偏向皇后一边吧? 又想到高皇后,菱北高氏可不是轻易能动的,返回朝廷,如何处置还要徐徐图之。 只是想到无论这宫廷如何风云动荡,几个月之后,坐到那个位置上的,就要变成自己的血脉了,洪崇月一阵热血翻涌。 寂静的马车内,洪太后突然叹了一口气, 皇帝的尸首至今都没有挖出,想必已经魂归西天了,她感觉一阵安心。 摆脱了那个忘恩负义的兔崽子,那个预言,总不会再实现了吧。 从福王身首异处的消息传来,她就开始恐慌,而佛寺中的预言,又给了她重重一击,食难下咽,睡不安寝。如今终于可以安心了。 自己要死在她的儿子手上,哈,别痴心妄想了! 我的侍女要登基 第59节 静妃,那个贱人,凭借那张妖艳的脸,将先帝一颗心带走,从她来到后宫,自己的丈夫就再也看不见第二个人,甚至就算人死了多年,也梦萦魂牵。 天知道她有多么恨她!先帝也是可笑,竟然要自己给她养儿子。 如今终于安心了,他们母子都消失了,再也不会出现了。 车马快速进了城门,抵达了皇宫。 从车上下来,看着熟悉的宫室,洪太后感觉一阵心安,终于回来了。 女官的扶持下,洪太后行走在廊道上,离开不过短短数日,宫中一切景致都如往昔,甚至在雨水的冲刷下,更显葱茏鲜亮。 洪太后慢慢走着,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儿,这种不对劲儿在走近自己慈宁宫大殿的时候,更明显了。 几个得用的掌事女官都不见了踪影,伺候在殿门口的只有几个小宫女。 洪太后停下了脚步。 “永福和陆迁安去了哪里?” 领头的大宫女恭声道:“回禀娘娘,福尚宫和陆管事在后殿为娘娘收拾房间。” 洪太后狐疑地盯着他们,抬脚跨过了房门。 去了后殿,却并未见到自己几个亲信的身影,只有空荡荡的广阔大殿。 她本能地察觉事情不对,转过头厉声喝道:“人都去了哪里?” 目光扫过,却见原本跟在自己身后的宫女太监都不见了踪影,偌大殿堂,竟然只余下自己一个孤零零的身影。 她惊恐地叫起来:“来人啊,崇月!崇月!去了哪里?” “崇月已经下去歇息了,母后有何需求,不如儿臣来替您分忧。” 熟悉的声音从屏风后面响起,旋即一个人影绕过墨色绣金凤的苏绣屏风,出现在殿中。 洪太后看着他,如同见鬼一般惊恐万状, “你……你竟然……”初见这人,洪太后脚都软了。只以为他冤魂复生,前来索命,踉跄后退的功夫,却见他面色如生,举动自然。 又低头看着他的影子,恍然大悟:“你竟然没死。” 元璟笑了笑,“是啊,朕没有死,母后很失望吗?” 洪太后步步后退,元璟步步紧逼。 “朕究竟有什么地方让母后如此忌惮了?竟然恨不得杀之而后快。”元璟的声音里满是愤懑,他实在难以接受,自己虽然早知道洪太后不是亲生母亲,对自己也多有不满。但这十几年来,至少明面上也算是母慈子孝,相处和乐。 “你还敢说什么,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洪家帮了你多少,却如此刻薄寡恩。”洪太后竭力辩驳着。 “洪家的助益,朕并未忘记,但是请母后谨记,这天下是元氏一族的天下,而非洪氏一族的,朕可以给洪家永保富贵尊荣,却不可能将天下拱手相让。” “说是富贵,你却苛待崇月他们……” 元璟怒极反笑,“朕苛待洪家?之前母后为洪家求官,朕虽然恼火,但也依从了。之前崇月在边疆坏了战略大局,朕也不计较了。之后为了立功,他竟然胆敢将夜阑国的刺客放入京城,任凭他们在湖边布下杀局,牵连宗室宫人丧命无数,朕也忍了,甚至满足了他的心愿,将他提拔晋封。连他染指后妃,与李氏私通,朕也没有说什么……” 洪太后瞠目结舌,后面的事情她真的不知道,尤其染指后妃,跟李氏私通这种事儿。如今后宫姓李的妃嫔只有一个,就是刚刚生下皇长子的李瑾妃。 难不成…… 元璟神情冷淡如冰。怒到、恨到极致,反而没有了任何怒火,心头只剩下一片冰冷。 他是真的将洪家当做母族来看待,处处忍让,可这些忍让不仅没有换来体谅,如今竟然想要他的性命了。 洪太后在这种逼人的压力之下,满面惊慌,步步后退,“你想要弑母不成?” “太后不要污蔑朕。”元璟沉声说着,收敛了杀意。 洪太后却依然紧张,不管不顾喊起来是,“你要杀掉我,哀家早就知道了,你要杀我……” 她原本就不是什么心志坚毅之人,如今被翻盘,输得惨烈,立时近乎崩溃:“你果然要杀我,就像杀掉福王一样。”她语调慌乱,“之前崇圣寺里的神谕果然是真的。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狼崽子。” 元璟皱起眉头,洪太后这颠三倒四的言语,意思是之前在崇圣寺的签文,预示了自己将要杀她? 元璟怒极反笑:“就因为一个不知所谓的签文?母后便要置我于死地?或者母后认为,朕已经知晓了当年的旧事,生母静妃的死因。” 洪太后原本颤抖的身体突然一僵,她盯着元璟,满是惊恐:“你果然已经知道了。哀家就知道,从你杀掉福王那一刻。” 一边说着,她踉跄后退,摔倒在地上。她满是惊惧地望着元璟,仿佛在看什么吞噬人的猛兽。 元璟望着慌乱失措的洪太后,突然感觉到一种无奈的悲凉。 他确实早就知晓了,当年自己生母静妃的身亡,是太后和福王联手做局的结果。 那一场宫宴,福王酒醉,误入后宫,见到了天资绝色的静妃。冲动之下竟然上前非礼。 静妃抗拒不从,两人撕扯挣扎间,一起落入了殿后的水池中。 寒冬腊月的天气,落到水池里的滋味可不好受。福王被冷水一激,顿时清醒过来,连忙爬上岸,偷偷溜走了。 而静妃原本就体弱,经过这样一折腾,当晚就高热不止,两天后撒手人寰。 一切发生的太快,宫人众口一词声称静妃是路过水池,踩踏冰雪滑落进去。章和帝正病着,也没有细查此事,只是心痛爱妃之死,将服侍的宫人杖毙了几十个。 而元璟继位之后,仔细查访当年旧事,很快发现了蛛丝马迹。 为什么福王会在宫宴中一路无惊无险走到后宫?为什么出事的时候静妃身边的宫人都不见了踪迹,为什么这件事悄无声息被压了下去,连章和帝追查都没有发现异常。 当然是有人暗中出手,利用了福王的好色。 而出手的正是洪贵妃,她出身尊贵,在静妃入宫之前,曾是章和帝最宠爱的妃嫔。可自从静妃入宫,她恩宠一落千丈不说,连自己儿子,生生病死,章和帝都没有去探视过一次,一颗心全放在了静妃身上。 儿子病逝之后,一向柔弱的她狠下心肠,设了这个毒计,却想不到,在静妃身亡之后,她那个碍眼的孩子,被送到了她的膝下,成了她的儿子,后来又成了下一任的皇帝。 元璟上位之后,福王就开始惴惴不安,虽然元璟没有表露出任何查明当年真相的痕迹。福王还是紧锣密鼓地开始筹备起造反大业。 将一切都撕开,洪太后瑟缩成一团:“你不是已经杀了福王吗,杀掉叔父,那么再杀掉哀家……” 福王之死,甚至连首级都不翼而飞,洪太后就开始病倒,疑心皇帝已经发现了当初的真相。紧接着崇圣寺中求来的签文,又玄妙预示了自己的死亡。 洪太后立时笃信了元璟对自己的杀意。所以才想着先下手为强。 元璟没有分辩什么,这个时候任何言语都是无力的。福王之死,对他来说也是个意外,他并没有想要杀他,甚至也没有想过为母亲报仇,但洪太后是不会相信的。 他真的从来没有想过杀她。 “太后这些年来的养育之恩,朕牢记在心。”他低声说着,“在朕的心中,生恩不及养恩,这些年在宫中,在洪家的日子,朕一直记着,也会永远记得。” 他抬头望去,洪太后癫狂一般,似乎整个人都崩溃了。 不管她是不是在听着,元璟还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呢?是朕错了,还是你们太贪得无厌?”元璟目光遥望着窗外,密集的雨点儿敲打着葱绿的树叶,声音清冷入骨。 他自诩对洪家仁至义尽,步步退让,却想不到换来的是这样的结局。也许他天生亲情单薄,就不该渴求这些命中注定不可得的东西。 暮色渐渐笼罩下来,他低声说着:“母后放心,朕不会杀你,也不会让什么乱七八糟的签文成真。丞相年事已高,继续为国操劳朕也不忍心,待事情平息,就准许他老人家告老还乡,含饴弄孙。也希望太后将来的日子,多吃斋念佛,静思先帝,不要再烦扰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情。” “夜深了,母后好好歇息吧。”最终,他躬身行礼,退了下去。 第65章 兵临城下 吴婕站在碧霄宫的后花园中, 遥望着水洗之后越发鲜亮的宫室楼台。 陈皎依然坐在花架子上,盯着她:“你好像丝毫不意外啊。” 吴婕耸耸肩,“有什么好意外的。”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对元璟有种莫名其妙的信心, 也许是前世的记忆影响。 不过真的不能依赖前世的记忆了。 两天之前, 听闻了元璟返回京城的消息。传讯的太监给出的理由是,皇帝早就从地宫中脱身,只是为了对付盗墓贼和潜藏在宫中的同党, 没有现身。 谢仙师一伙儿在太后的寝陵中挖掘地道,想要盗掘附近皇陵的陪葬宝物,结果正逢天降暴雨,将皇陵给挖塌陷了。 这帮盗匪眼见阴谋暴露, 竟然妄图弑君。皇帝为了将其一网打尽, 所以暂时没有露面。如今终于将这帮盗匪彻底剿灭。 这个解释, 吴婕听着都觉得牵强, 但没有任何人提出疑问。 皇帝说的, 必须是真相。 吴婕甚至能够想象, 接下来的日子,宫中和军中,都会发现一些盗匪的余党,被抄家灭族。 之后的一切发展, 果然如吴婕的揣测。 名动天下的谢仙师竟然是一个恶贼神棍, 而且还是个盗墓贼。在这个时代, 挖掘别人祖坟可是罪大恶极,亵渎祖宗不说, 更加败坏子孙后裔的风水,直接影响一个家族的兴衰。民间常有因此械斗者, 甚至损伤人命。这偷盗一国帝王的就更不得了了。 这谢仙师不仅意图偷盗皇陵,竟然还差点儿成功了,一时间,关于这位谢仙师的奇闻异事传遍了整个京城。 太后轰轰烈烈一场转死还生的大戏,转眼成了整个京城的?柄。 消息传出,洪太后羞愤难当,坚持挪到了后宫最北头的佛堂居住,不再见外人,每日里清净度日。 要说这场离奇的谢仙师之事,受到损害最大的,莫过于洪氏了。 因为洪太后的轻信无知,险些损坏了先帝寝陵,整个洪家的声望都因此颇受打击。而且洪家年轻一辈中最被看好的洪崇月,也在追击这帮穷凶极恶的盗墓贼的途中被杀害。 一切都在紧锣密鼓,却又悄无声息地进行着。 洪丞相听闻爱子之死,悲恸难耐,一病不起,最终自称年事已高,坚决辞去了丞相之职。 皇帝挽留再三,还是无法改变心意,终于点头同意。 洪鹤亭是当朝丞相,历三代帝王,根深蒂固。而洪崇月是洪家这一辈中的新秀,少年弃文从武,在军中上升极快。虽然洪丞相的另外几个儿孙也在朝中或者地方担任要职,但其中并无能跟这两人相提并论的人才。 这两人相继退下,洪家顿时从朝堂的核心圈子里退了出来。 短短十余日间,朝中人事变动了一小波,十余名官员因为失察之责,或者皇陵守护不利等罪名被罢免、贬官,而另一些被提拔重用。 蔺德胜重新回到了西羽卫统领的位置上,原本的户部尚书公孙谅被提拔为丞相…… 吴婕坐在窗边,遥望着雨水洗过之后越发新鲜的园中树木。一边听着赤蕊说起这些日子前朝的动静。 后宫虽然不得干政,但前朝有什么风吹草动,后宫都一清二楚,尤其谢仙师这种大事。 比自己记忆中的整整提早了一年,尤其上辈子,洪家并没有闹出行刺御驾这种事情来。洪太后得知真相,羞愤病倒,当时皇帝万分担忧,还去慈宁宫中日夜侍疾,对洪家屡次加恩。只可惜洪太后体弱,病了一阵子还是撒手人寰。之后数年之内,洪家才逐渐衰败。 而不是如现在这般,短短十几天,洪太后避居佛寺,丞相直接退隐,洪崇月命丧黄泉。哦,还有一个病倒在长信宫的洪淑妃。 入秋以来,大雨不断,到了秋末,终于停歇下来,天气也一日比一日凉寒。清晨的风更是冷得刺骨。 吴婕这一日去凤仪宫请安,宽敞的大殿之内,只有林昭媛坐在椅子上,百无聊赖地端着茶盅,见到吴婕进来,她眼中一亮。 我的侍女要登基 第60节 “你可算来了。我自己一个人坐在这里,都没个人说话的。”林昭媛愁眉苦脸感叹着,“唉,想想前几个月,咱们还说说??开宴席,这些日子皇后娘娘一直病着,淑妃娘娘没了,瑾妃又一心忙着抚育小殿下,宫里头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吴婕坐在椅子上,是觉得身边格外冷情。 几乎在洪丞相告老的同时,洪淑妃就病逝了。皇帝对洪淑妃的离去极为哀恸,罢朝三日,命礼部以皇贵妃的礼节,将洪淑妃安葬皇陵。 皇帝后宫妃子本来就少,这些日子来凤仪宫请安的,只剩下了吴婕和林昭媛,再就是两个小才人了。 两人略说了几句话,不多时,凤仪宫的女官白鹭出来,恭敬地道:“皇后娘娘今日起得晚,就不过来了,辛苦几位娘娘走一趟。” “连皇后娘娘都觉得太冷清了。不愿见咱们这些无聊的人。”林昭媛打趣了一句。 几个人相继起身,离开了凤仪宫。 走出宫殿大门,吴婕感觉一阵寒意扑面而来。 秋风渐凉,马上要入冬了。 十天前,元璟带着兵马,离京北上了。 这一趟的目标是夜阑国的余孽。 自从夜阑国灭,其主力兵马却流窜出来,重新沦为盗匪,占据西部商道,屠杀商旅和边境百姓。因为大魏的灭国之恨,这些盗匪手段极为残暴,连老弱妇孺都残杀殆尽,而且行走如风,神出鬼没,地方守军根本防不胜防,虽然只有万余,却造成了西部郡县极大的损伤。 之前更派出杀手潜入京城,行刺御驾。 当然上次被他们杀到御前,是有洪崇月一党养寇自重的原因,但也可见这些人的胆大包天了。 中元节行刺事件之后,大魏朝廷明面上将潜入京城的夜阑国叛逆一扫而空,实际上却故意留下了一条线索,放走了几个人。 然后顺藤摸瓜,终于沿着这条线,找到了夜阑国余孽的老巢。 收到消息,元璟干脆亲自带着兵马北上,誓要将这帮人一网打尽。 他从皇子的时候起,就习惯了带兵打仗,身在军营的时间,甚至比在后宫的时间还多。 元璟一走,整个后宫就肉眼可见的萧条了下来。连高皇后都懈怠起来,吴婕这些日子见到她的机会极少。对后宫妃嫔的请安,都只是派秋嬷嬷或者白鹭出来客气两句,就让众人散了。 皇后这样,底下的妃嫔也开始散漫起来,李瑾妃干脆打着照顾儿子的旗号,每日里连请安都不过来了。 吴婕总觉得气氛格外压抑,隐约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连陈皎这些日子都开始神出鬼没,时常不见了踪影。 又过了两日,压抑的预感变成了真实。 那是一个深夜,吴婕正缩在被窝里睡得香甜,突然被一阵剧烈的摇晃惊醒了。 她睁开眼睛,就看到了赤蕊惨白的脸。 “娘娘,不好了,听说京城被围住了!”赤蕊语无伦次地说着。 “什么被围住了?”刚刚醒过来,吴婕还有些发懵。 “被敌军啊,那些夜阑国的贼军杀过来了,将京城都包围了!”赤蕊颤声说着。 什么夜阑国的贼军?夜阑国的余党不是在西北肆虐吗?怎么可能杀到京城来,就算杀到京城。这帮漏网之鱼撑死了两三万兵马,不可能围困京城好吧。 吴婕想要反驳,却听到外面一阵喧嚣混乱。 她匆匆披上衣裳,带着赤蕊她们出了殿门。 殿外一片混乱,虽然宫人没有满地乱窜,但也三五凑成堆,满脸惊恐。 已经是凌晨时分,天边透出白茫茫的光。 吴婕看着这陌生的画面,满心茫然。赤蕊还在她耳边念叨个不停:“奴婢刚刚听他们说的,城外都被围住了,少说十几万人,都是凶神恶煞的蛮人,是那些夜阑国的人打进来了!” 吴婕心神微动,干脆往东急行,到了摘星楼。这里是宫中最高的阁楼,七层高的塔楼建筑在拔高的地基上,视野开阔,是宫廷饮宴的地方。 气喘吁吁爬上最顶端,吴婕扶着窗户横栏,遥遥望去,顿时睁大了眼睛。 城墙之外,果然有大批的兵马,清一色的黑铁甲胄,寒风中带着凛冽的杀意。 从这里看去,连人带马加起来只有蚂蚁大小,但簇拥在一起,宛如一片浓重的乌云,将庞大的城池团团围住。 这是哪里来的的骑兵?吴婕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 上辈子大魏的京城,直到自己身亡,从来没有过兵临城下的时候啊! 下阁楼的脚步像是踩在了棉花上,软软的。出了摘星楼,一阵寒风吹过,吴婕打了个哆嗦。 “娘娘,怎么办?”赤蕊比她更不济,刚才的情形是在太悚动。 吴婕咬牙道:“去凤仪宫!” 到了凤仪宫中,比平日里请安的时间足足早了半个多时辰,吴婕却发现,人全部都到了,前所未有地齐全。 谁也没有说话,人人紧张不安。 好在等了没多久,高皇后就出现了,跟在她身边的除了白鹭这些日常得用的女官,还有一个年轻精悍的男子。 吴婕认出是西羽卫统领蔺德胜。 在众人惊诧的视线中,高皇后坐到中央,简单开口道:“今日本宫带蔺将军前来,是为了解释大家心头的困惑。” 高皇后气度沉静,转头吩咐道:“蔺将军,你将刚才与本宫说过的话再说一遍吧。” 蔺德胜立刻抱拳道:“谨遵娘娘号令。” 他转过身来面对后宫诸人,从容道:“诸位娘娘容禀。昨夜臣带着兵马在城楼巡查,发现了敌军接近……” 原来今天半夜时候,禁军在城楼上巡查的时候,发现了敌军接近,立刻通报了军情。蔺德胜也是久经沙场的战将,立刻派出小股兵马前去试探。大概摸清了敌人的底细。 当先打前锋的是夜阑国的骑兵,但主力应该是北方的狄族兵马。 狄族是北域草原上最大的部族之一,拥有数百万子民,数十万精兵,这些年来四处征伐,草原上不少小部族都被其兼并。 随着实力日渐庞大,数次南下骚扰北魏的边关,掳掠人口和财货,是北魏的大敌,不过北方有菱北高氏坐镇,最近十几年来都没有讨到好处,渐渐将攻略的重点转向四周的小部族,南下的侵扰少了很多。 没想到突然之间会出现在大魏的京城之外。 “诸位娘娘不必惊慌,根据末将等察看,城外兵马不过七八万骑兵,纵然都是精锐,也不可能攻入城内,甚至这些人,连将京城围困都不可能。” 想要将京城这种大规模的城池围困,至少得十万以上的兵马。 如今京城之内不说别的,西羽卫精兵两万,东林卫五万,光是这两卫兵马,就足以抵挡这些入侵的敌军了。更别说还有骁骑卫等兵马为后援。 “他们堂而皇之出现在京城之外,周边郡县必得消息,不久便会组织兵马前来救援,到时候里应外合,必叫这些贼寇有来无回。” 第66章 水井 蔺德胜语调和缓, 从容分析着城外敌军的优劣。众妃嫔听着,渐渐安心。 来的不过是七八万兵马,隔着城墙, 何必忧虑呢? 这些狄族的精锐骑兵, 在平地上对决, 也许比大魏的骑兵略胜一筹,但攻城就差远了。连边境的数丈高的土城墙都攻不下来,更何况京城的城墙了。蔺德胜又不傻, 不可能直接打开城门跑出去跟他们战马厮杀对决。等到外面的援军到了,里应外合,肯定能打赢的。 “只是……”林昭媛犹豫片刻,终于开口, “听闻皇上这一次带兵前去剿灭夜阑国余孽。” 这是众人最关心的。 “皇上带了西羽卫的三万精锐北上, 若是与这些兵马狭路相逢, 一场恶战势必惊天动地, 早就有消息传回来了。却杳无音讯, 便是说明两军根本没有接触。” “而且之前臣等观察外面的狄兵, 并无太多的伤患,也证实了这些兵马没有经过大战。所以臣推测,这些兵马应该是找到了山间的小道,或者绕路从别的途径南下, 才会突然出现在城外的。” 蔺德胜又回答了几个妃嫔的问题, 终于, 高皇后站起身来:“好了,今日辛苦蔺将军了。这段时日的城防, 就要劳烦将军费心了。” “臣等分内之事,必定鞠躬尽瘁, 全力以赴。”蔺德胜立刻跪地回禀。 待蔺德胜退下。高皇后扫视了一眼殿内坐着的诸位妃嫔。 “今日事出突然,本宫知晓大家心中必定恐慌,所以请蔺将军前来安安大家的心。” “娘娘贤明,嫔妾等心悦诚服。”李瑾妃立刻起身道,一脸钦佩。 高皇后点点头:“大家既然心安,这些日子,就要好好约束宫人,守好门户。如今皇上不在宫中,外头又兵临城下,非常时期,更要众人齐心,才好渡过难关,等待皇上返回。” “传本宫的号令,这些日子宫中所有人等,都各司其职,不得议论外事,不得随意行走,如有违者,发配慎刑司处置!宫门下钥时间提前一个时辰,落锁之后,一概不能外出!” 说到后来,高皇后声色俱厉,众人无不凛然,齐齐恭声应下。 一场请安大半个时辰才结束。吴婕从凤仪宫中出来,早已经天亮了。只是天气还是阴沉沉的,今年的秋天,雨水似乎特别多。 赤蕊的神情松懈了不少,笑道:“时辰也不早了,娘娘的早膳想要什么口味,前几日的水晶虾饺和核桃赤米粥不差,不如再准备一份?” 吴婕心中却更加不安,摇头道:“不急着回去吃饭,先去摘星楼走一趟。” “娘娘不是刚从上面下来吗?那上头风大得很。”赤蕊满心疑惑,但终究不好违逆吴婕的意思。 登上了摘星楼,吴婕却意外发现了另一个人的身影。 李瑾妃正站在窗户前,遥遥望着远方。 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她转过身来,看见是吴婕,露出意外之色。 “吴贵嫔怎么也上来了?” “心里头不安,想着上来看一看。”吴婕凑到了窗户边上,再一次遥望着城外黑压压的乌云。 她努力想要看得更清楚一些,一遍遍扫视。 李瑾妃似乎看破了她的意图,笑道:“吴贵嫔在数这些人?外面的兵马,大概七万上下,蔺将军不是已经说了吗?” 被她揭破了意图,吴婕有些不好意思:“我总觉得人数不对。这黑压压的一大片呢。” 李瑾妃笑道:“人数并没有错。我之前大概数过。” 对上吴婕诧异的目光,李瑾妃继续道:“数狄兵的人数,只要数他们的锅灶,或者帐篷,或者头顶盔甲戴金羽的就行,这是他们的百夫长。当然,还有一个办法,这等骑兵布阵,半里方圆大概有六百到一千二百左右,经验丰富的老兵,查看一下队伍的松散程度,再计算一下城外的土地,便知道兵马大概数目了。” 吴婕听着大开眼界,她忍不住惊讶地看向对方:“想不到瑾妃娘娘如此见识广博。” “我父亲虽是文臣,但母亲却是武将家的女儿,通晓这些也不稀奇。”李瑾妃笑道。 吴婕回过神来,“我只是纳闷,这些骑兵,怎么就悄无声息过来了。之前一路竟然没有被人察觉。” 李谨妃笑了笑,“这有何难,若真是取了秘密小道,自然不引人注目,之后一路过村屠村,过镇屠镇,便不惧消息扩散。蛮人的奔袭速度又快,听说精悍者能马背上睡觉,昼夜不停,急行数日,就可抵达京城。” 吴婕咬着唇:“可是,纵然都是狄族和夜阑国身经百战的精锐,也不可能攻陷京城,他们为何还要来这里白辛苦一趟。” 以常理推测,如果这些塞外蛮族真的找到了一条通往中原的小道,他们肯定是借着这条道路掳掠地方,选择一个富裕的城镇,或者转头从内部攻打函谷关,破开中原的门户,都是更加聪明的选择。何必非要杀奔京城呢。 先不说京城城高池深,易守难攻,就算他们真的攻陷了京城,大肆抢掠一番,带着满满的财货和女人,这样遥远的路途,也没法跑回北域啊! 李瑾妃笑了笑,“也许是诱饵太美味,终归想要吃到口吧。” 我的侍女要登基 第61节 吴婕和她并肩看着城外的黑影。 沉默了片刻,李谨妃又开口道:“也不知道皇上如今走到哪里了。” “这……按照蔺将军的说法,应该还滞留在西域地带吧。”吴婕回道。 李谨妃转头望着她,似笑非笑道:“你就不担心他吗?” 吴婕一愣,“皇上统帅大军,必能安然无恙。” “但愿如此吧。”李谨妃垂下视线,慨叹一声。 吴婕无语,这幅牵肠挂肚的模样,要不是眼耳听过她跟洪崇月之间浓情蜜意的模样,真的要以为,她对皇帝一往情深了。 不知道是否高皇后的安抚起了作用,接下来的日子,宫中至少表面上恢复了平静。 新上任的丞相公孙谅和几位大将一起部署城防,派出了几队兵马试探城外的敌军,又安排了两队精骑冲出包围,往城外送信。 对峙这些日子,城外的敌兵也从未攻城,仿佛知晓不可能攻陷这座庞大的城池,每日里严阵以待,如果京城不派兵出击,他们绝不会主动进攻,一天都相安无事。 听起来简直像是来做客的?吴婕满心诧异。 每天前朝都会派人来凤仪宫禀报战况,众妃嫔汇聚一堂听着,渐渐安心下来。 这一日从凤仪宫中出来,吴婕返回碧霄宫,看见赤蕊正带着几个小宫女将几十个箱笼搬了出来。 “这些日子一直下雨,难得今天出了日头,将这些厚衣裳晒晒,娘娘过一阵子就要穿了。” 吴婕皱眉:“何必麻烦,我平日里就穿不了这么多,今年新作的几十件就足够了。” 贵嫔的份例,一年四季,份例的衣裳从内到外上百件,吴婕又不喜欢日日换新衣,根本穿不完的。 赤蕊有些惭愧地道:“娘娘之前换下来的衣裳都未曾浆洗。奴婢瞧着,还是多备下几件才好。” 吴婕一愣,“怎么未洗?可是人手不足?”吴婕的衣服都是在碧霄宫内浆洗的。 赤蕊摆手道:“不是仆役偷懒,是没有水了。说起来此事也蹊跷,咱们宫中东头的两口水井,不知为何,这几日水位下降,最近两天干脆打不出来水了。本来奴婢想着去隔壁宫中取水,没想到附近的长乐宫和明光宫里的水井都干了。” 水井都干了?吴婕感觉情况不对劲儿,“除了这几处宫殿,别的水井呢?” 另一个小宫女补充道:“不止咱们宫,听闻连北头浣衣局那边的几十个水井都干了大半。” “真是稀奇,之前因为不停地下雨,皇宫北头的几口井都溢出来了,害得想要浆洗衣裳都不方便。没想到短短几日,竟然都干了。” “是啊,明明昨天还下着雨呢,井水怎么说干就干了。”几个小宫女抱怨着。 吴婕脑中灵光闪动,仿佛抓住了什么线索。 她思忖片刻,越想越觉得可能,不敢耽搁时间,立刻起身往前殿走去。 可到了交泰殿,却被宫人拦了下来。 是四个内府的太监,把守在交泰殿的后门廊道处。态度恭谨而坚定:“皇后娘娘有令,后宫一概不得外出,闭门锁户,请贵嫔娘娘不要为难我等。” 吴婕皱眉道:“本宫有要事想要与蔺将军说明。或者前殿轮值的禁军将军都可?” 看守的太监不肯通融:“求娘娘不要为难我等奴才了,除非有凤仪宫的手令,否则一概不能通行。娘娘如有需要,可以前去凤仪宫求取。” 吴婕无奈,这些日子后宫门户森严,想要离开后宫,只能通过交泰殿的大门。 去凤仪宫求取手令,怎么解释呢?干脆将此事说明算了。吴婕左思右想,虽然她对高皇后无一丝好感,两辈子都结怨结仇。但此事干系重大,只能去见一面了。通过高皇后传令前朝,也更加能引起重视。 *** 听到吴婕求见的消息。高皇后非常诧异。 这个东越来的妃嫔自从入宫之后,一直安分守己,从不多事,怎么突然过来找自己。 她吩咐道:“请进来吧。” 吴婕快步进了凤仪宫的后殿,高皇后正一身常服坐在窗边,面前的桌案上摆着棋盘。 见到吴婕进来,她撂下手里的白玉棋子,笑道:“不必多礼了,无事不登三宝殿,你今日可有什么事情。” 吴婕开门见山道:“求见娘娘正是为一件要事而来。最近宫中发现一桩奇事,不知娘娘是否收到禀报。” “何事?” “入秋以来大雨连绵,宫中水井溪流尽皆水位暴涨,甚至溢出井口,淹没平地。” “之前内府总管过来禀报过,已经安排了人手疏通。”高皇后平淡地说道。 “但是娘娘可知,最近数日,突然水流下降,无论是水井还是溪流,都干涸无水。” 这个消息让高皇后愣住了。“难不成是之前疏导水流的人施工不慎,将水脉挖断了?” “纵然施工不慎,也不可能影响这么多的水井,嫔妾在前来的路上探听过了,几乎宫中所有水井,都干涸缺水。”吴婕快速说着。 高皇后目光也凝重起来,转头看向旁边的秋嬷嬷:“此事我竟然分毫不知?” 秋嬷嬷连忙上前道:“前日内府总管汪盛是过来禀报过此事,老奴想着如今娘娘还要烦扰前朝大局,此等小事就没有上奏。老奴已经吩咐汪总管出动水车,去外头山泉取水了,保证不会缺了宫中的用度。” 吴婕沉下脸色:“那秋嬷嬷是否知晓,就算出宫取水,这两日也日渐艰难,因为山泉水只怕也干涸在即了。” 秋嬷嬷愣住了。 这件事吴婕其实并没有向内府求证过,全凭揣测,但从宫中的情况看来,这个揣测只怕八九不离十了。 吴婕转头面向高皇后,沉声道:“嫔妾想起之前看过的史书上,前朝西晋攻打大齐帝都,久日不下,便想了个阴毒的法子——水淹城池!” “先将流经城外的泾河在狭窄之处锁住,水流积蓄,不得流淌。大齐帝都数十日内,水井干涸,城内缺水严重,几乎渴死人。之后西晋兵马从泾河西侧的堤坝挖掘缺口,洪水奔涌而出,力敌万钧,直扑城墙而来……” 高皇后突然变了脸色,而秋嬷嬷脸色更难看。 数百年前的大齐帝都,就是如今的北魏京城。 吴婕躬身道:“这只是嫔妾的猜测,未曾亲上战场,不敢下定论。但请娘娘火速着急前朝将军,查探此事真伪。” 事关重大,别无选择,她只能前来找高皇后。 虽然高皇后之前曾经对她下毒手,但城外的蛮夷兵马是所有人的公敌,一旦城破,整个后宫都无法保全。 高皇后也是爽快之人,立刻应道:“本宫这就将消息送出去,吴贵嫔能想到此事,足见聪慧过人,若救了京城,便是此战首功,待皇上返回,必会从重赏赐。” 吴婕不置可否,只躬身行礼道:“嫔妾多谢娘娘了。” 将事情说清楚,她就告辞离开。 大殿之内。 高皇后面色凝重,立刻吩咐秋嬷嬷道:“去请公孙丞相和蔺将军过来,说本宫有急事。” 然而,出乎她预料之外,秋嬷嬷并没有像往常一样,严谨地遵循她的命令,反而跪了下来。 “娘娘,不可啊!”秋嬷嬷低声说道。 高皇后一怔,怒道:“刚才吴贵嫔所言,你也听见了,此时干系重大,万一成真,京城不保,你……” 秋嬷嬷抬起头来,神情沉重而痛苦,她没有为自己辨白,而是重复了一遍:“娘娘,不可啊!” 同样的一句话,高皇后先是愤怒,接着是困惑,再后来,变成了慢慢的震惊。 她身体颤抖,仿佛已经明白了什么?盯着秋嬷嬷,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难道,是……” 秋嬷嬷无奈地点点头:“娘娘,大将军也是无奈,要怪只能怪这元氏一族太心狠手辣……” 高皇后踉跄后退两步,倒在座上。 第67章 逃亡 到了傍晚, 天边又阴沉沉起来,寒风飕飕,雨水落在身上, 宛如冰雪般刺骨寒冷。 赤蕊带着小丫头们匆匆忙忙将晾晒的衣服收起来。 吴婕总觉得一种心惊肉跳的不祥预感。 第二日夜幕降临, 这种感觉更加浓重, 以至于她整个夜晚辗转反侧,都没有睡着觉。 半夜时分,突然感觉床榻在微微震动, 同时天边仿佛炸响了一道惊雷,轰鸣声由远及近。 吴婕立刻坐了起来,命令值夜的宫女入内掌灯。 外面的声响太大,连赤蕊这些婢仆都被惊动了起来。 不多时碧霄宫中就点燃了灯火, 吴婕披上衣裳出门查看, 就听见远处轰隆隆的声音越来越大, 宛如地龙翻身。 院子里一个小宫女正站在井口边上, 惊诧万分, 嚷嚷着:“这井水怎么又咕嘟咕嘟冒出来了!” 吴婕脸色剧变, 真的是水淹攻城! 她明明之前已经提醒过高皇后,为什么还是发生了,难道时间太晚,来不及阻止? 没时间深思此事, 吴婕匆匆冲回房内, 冲着赤蕊喝道, “立刻收拾少许东西,到高处躲避, 命令碧霄宫的人都去高处!是大水要来了。” 赤蕊满心慌乱,却本能地遵照了吴婕的吩咐。 冲回了房间里, 吴婕以最快的速度拎起桌布,然后将几盒子点心打了个包裹,又取了水囊,同时火速更换了朴素简单又厚实的衣裳。 收拾东西的功夫里,殿外越发混乱起来,不仅碧霄宫内的宫人,远处传来无数惊声尖叫。 “城破了!蛮人杀进来了!” “北城墙坍塌了,好多水!” …… 依照泾河的水流方向,冲垮了北城墙,大魏的皇宫首当其冲。水流的速度之快,远超过任何奔腾的骏马和飞鸟。 吴婕从宫室内出来的时候,发现地上已经多了一层水。 不高,只没过脚面。殿中的宫人大多还没意识到情况的严重。吴婕却非常清楚,大水冲垮的城墙,进入城内之后,因为重重房舍和宫墙阻碍,大幅度缓解了水流的奔涌速度。 但随着水流越来愈多,水位会越来越高,而被冲垮的房舍也越来越多,等到阻力消减的时候,奔涌入城的水浪会变成最残暴的入侵者,带走一切人命。 尤其如今是秋末冬初的季节,水流寒冷刺骨,跌入水中的人极难逃生。 吴婕经验丰富,是因为东越就在澜江的下游,新韶城时常有水患,小时候还有一年连皇宫都淹了。皇族宗室都只能往高处躲避。 赤蕊急得跳脚,在庭院中左右奔走,呵斥这些宫人尽快逃生,却收效甚微。 吴婕正头疼着,前殿匆匆赶来一队太监,高声呼喊着:“皇后娘娘懿旨,京城北城墙被洪水冲垮,禁军带着兵马抢修,所有宫中之人尽快往西,去翡翠园躲避水流……” 翡翠园是御花园东头的一个院子,遍地果树绿植,算是整个皇宫的最西部,高皇后的这个旨意,来的恰到好处。 我的侍女要登基 第62节 吴婕细思之后,却察觉不对:“水流湍急,越来越高,翡翠园地势低洼,如何能躲避这些洪水?” 传旨的太监严厉地说道:“这是皇后娘娘的旨意,宫中上下全部去翡翠园集合,请贵嫔赶紧动身吧。” 见吴婕面色阴沉,不为所动,太监又连忙补充道:“如今城墙破裂,那些蛮人要杀进来了,宫中不是久留之地,翡翠园靠近宫城西门,皇后娘娘是想带着诸位主子赶紧撤离呢。” 吴婕这才恍然大悟,回道:“本宫这就收拾细软过去,公公自便吧。” 传旨太监两眼放光,催促道:“娘娘别收拾什么东西了,如今情势紧迫,赶紧上路吧。各处都有人传讯,我留下给娘娘带路,这黑灯瞎火的……” 吴婕垂下视线,顺从道:“既然如此,我们这就出发。” 宫中的婢仆都习惯了遵循主子的命令,如今有了皇后娘娘的旨意,自然有了主心骨,所有人迅速收拾东西,离开了碧霄宫。 众人一路往西,三三两两走在御花园的宫道上。 路上果然见到不少宫妃都带着奴仆往西边走,看来翡翠园集合的旨意已经传到了各宫主位耳中。 耽搁的时间里,水流越来越高,已经没过脚踝了,冰冷刺骨,再加上凛冽的寒风,飘摇的雨丝,路上极难行走。很快有些腿脚便利的奴才就跑到了前面,体弱的小宫女落在后头。 逃难的人群也顾不得什么主子奴才了,各展神通,往翡翠园跑去。 就在这情势危急的当口,吴婕却一脚踩空,扭伤了脚,速度顿时慢下来。 后面传讯太监急得慌,眼睁睁看着吴婕越走越慢,身边宫人都跑到了前面,不住地催促。 吴婕无奈道:“马上就要到翡翠园了,本宫走不动路,不如公公先去前头叫几个人过来帮忙搀扶一下。” 传讯的太监想了想,只好遵循了吩咐。 眼瞅着他走远了,四周无人,吴婕立刻站起来,吩咐赤蕊道:“咱们快走,去长秋阁,那里地势高。” 赤蕊一愣,这才发现吴婕所谓的扭伤只是做戏。“娘娘,之前传旨的太监不是说……” “这里地势偏高,水流都已经快要没到小腿了,翡翠园那边地势低洼,只怕数倍于此地,根本无法停留。而且水流湍急,行走越来越难,不如先就近找一处高低躲避。”吴婕冷静的说着。一边提起裙裾,飞快的翻过回廊,往北边跑去。 赤蕊跟上她的脚步,犹豫问道:“可是万一蛮人杀入宫中?” “城内还有数万禁军精锐呢,就算他们不敌,城外各地勤王保驾的队伍想必也得了消息,真被这些蛮人杀入宫中,也不可能长时间占据下来。咱们在长秋阁找地方藏好,总能熬到云开雾散的时候。” 她压根儿就不相信凤仪宫会那么好心,带着所有宫人一起离开。所以她是绝对不会往翡翠园送死的。 只是头疼,陈皎这家伙跑去了哪里,这几天都神出鬼没。否则何必跟那个传旨的小太监虚与委蛇。 一路往北,两人很快抵达了长秋阁。这里果然地势高,碧霄宫已经淹到膝盖了,这里的地面还不见水渍。 两人进了宫内,看守的几个扫洒仆役早跑掉了。吴婕轻车熟路到了后面的阁楼上,寻了个房间安顿下来。 房间里格外幽静,更衬得外面轰隆隆的巨响震动心神。 吴婕侧耳聆听着,想必是又有城墙坍塌了吧,这么巨大的水流冲刷,也许北城墙会完全塌陷呢。之后那些蛮人从破烂的城墙杀入…… 赤蕊咽了口唾沫,怎么会这个样子?听闻大魏的铁骑天下无敌,南陈的一代英主天康帝都被打得连连败退,可是……自己跟着主人来到北地不过短短一年,堂堂大魏,竟然连京城都被攻破了,简直难以置信。 “难不成这狄族的蛮人比大魏还厉害?”赤蕊喃喃说着。 吴婕慨叹:“若论骑兵素质,双方可能在伯仲之间吧,大魏的装备精悍,久经训练,而狄族,那是塞外的部族,从小在马背上生活,而且蛮人生活环境困苦,为了一点儿布帛财物就可以性命相拼,骑兵拼杀起来,都悍不畏死,比大魏的士兵更难缠。” “那郡主您说,会不会……”赤蕊满脸忐忑。 “放心吧,就算京城的禁军抵挡不住,还有外围的地方兵马,再远处,还有高大将军的西北军呢。”说到最后一句,吴婕的嘴角溢出一抹冷笑。 赤蕊低着头,安慰着自己:“还有皇上率领的兵马来着,听说了京城的消息,一定会立刻返回的。” 话没说完,却听见对面传来吴婕一声笑。 “皇上的兵马,只怕没什么指望了。”在赤蕊诧异的目光中,吴婕低声说了一句。 之前这些蛮族骑兵突兀地出现在京城外面,就让她百思不得其解,而水淹城墙之法,她特意提醒了高皇后,却没有丝毫用处,再加上高皇后下令让全部宫人去翡翠园集合,要带着众人突围离开。 都让吴婕不得不往那个方向揣测。 菱北高家,与这帮城外的蛮人有勾结,甚至可以说就是这一出乱局的策划人。她可不相信那些蛮夷之辈有这个将泾河改道的智慧和能耐。而且如此大军悄无声息出现在城外也令人诧异,大魏的京城虽然靠近北部边关,也有几百里地呢。有盘踞北方的高家襄助,一切都能解释的通了。 高家想要谋反? 这个推测结果简直让吴婕难以相信。 上辈子,菱北高氏可是大魏朝野忠心的标杆,高大将军历三代君王,守卫西北战功赫赫,高家三个儿子都战死疆场,至今只余高子墨一个独苗。 朝廷对高家的待遇也极为优厚,高大将军本人身上荣耀无数,世袭的一等公,一品大将军,当朝右丞相,在西北开府建衙,连高子墨这个世子,从出生起就有神策将军的三品官衔,女儿更是母仪天下。 驻扎西北多年,高家甚至隐约有西北王的称号。毕竟从章和帝起,西北四五个郡的赋税收益,都直接划拨给西北军中,到如今,连官职任免,都要经过西北将军府了。 记得高檀宇此人是两年之后病逝的,基本上跟洪鹤亭一前一后。 元璟为了哀悼大将军之死,罢朝三日,命百官同哀,全部写祭文。大将军棺椁返回京城,他亲自带着百官迎出城外十几里,皇恩浩荡之处,还在半年之前的洪丞相葬礼之上。 因为高氏的直系子嗣全部身亡,在高皇后同意下,过继了一个旁系孩童,继承豫国公的爵位。 那孩子三四岁大,高皇后经常召他入宫陪伴。元璟也时常赏赐,几乎位比皇子了。 西北军中留下的将领,元璟也多有重用提拔,很多都成了他麾下大将,在征伐南陈的战场上立下汗马功劳。 吴婕自认重活了一辈子,不可能强大到影响到高大将军的想法。 所以这件事只有一个解释。高大将军早就想要谋反了。只是上辈子,没来得及动手,他老人家就驾鹤西去了。而这一世不知为何,他谋反的速度大幅度提前了。 不仅高家谋反,吴婕细数自己重生以来的种种。 从福王谋反,到洪太后的弑君。 究竟是哪里不对劲儿了,上辈子大魏一直顺风顺水,雄霸天下,北方的几个部族虽然野心勃勃,但自始至终没有越过关隘,更别说出现在京城的墙外了。 不想了,越想越是糊涂。 坐在长秋阁的书房里,吴婕干脆地放弃了将事情弄清楚的打算。 凤仪宫中,水位已经漫到了汉白玉堆砌的台阶上,只是整座宫殿地基建得高,才没有被淹进来。但看水位上涨的速度,被淹没也只是时间问题。 秋嬷嬷站在殿前,听着几个管事太监的回禀。 “按照嬷嬷的吩咐,除了李瑾妃宫中,其他人都传递命令,往西边翡翠园去了。” “碧霄宫的那一位呢?”秋嬷嬷问道。 “也已经往西头跑了。” 秋嬷嬷满意地点点头,“待人都到齐了,命人将园外的门锁关闭。这些贱婢,往日里闹腾地娘娘不得安稳,如今索性一并处置了,也省了心事。” 阴暗的夜色中,那张慈和老迈的脸孔宛如恶鬼一般。 管事太监低着头,不敢看她,迟疑着道:“可是这么多人呢……” 秋嬷嬷笑了一声,“可别怪我心狠,我也是为了朝廷的颜面着想。那些蛮人冲杀进来,万一有个落到蛮人手中的,岂不坏了名声。想必皇上得知,也是满意的。” “嬷嬷考虑地周全。”管事低头说着。 第68章 血腥 转眼日出又日落。 比起宫中处处哀鸿遍野, 长秋阁内安静地不可思议。 赶到阁楼之后,吴婕和赤蕊也没有闲着。既然决心躲在这里一段时日,那么食物和水不可缺少。 食物在来之前已经带了足够两人十几日吃的分量, 水就没有那么多了。 幸而长秋阁后头有一处小溪, 地势偏高, 趁着尚未被翻涌而上的污水沾染。两人搬了好几个木桶木盆,爬到上面打清水。 河边有一棵巨大的柳树,这个季节只剩下枯枝败叶被寒风吹得飒飒作响, 幽暗的天气中,宛如鬼怪一般。 吴婕两人忙出了一身汗,总算将这几日需要的清水准备完毕。 正靠着大柳树歇息,突然一道乌黑的身影从头顶上闪过。 两人吓了一跳, 定神看去, 竟然是一只小野猫, 从大柳树顶上跳下来, 警惕地看着这两个侵入它地盘的人。 小猫儿生得颇为可爱, 乌黑的毛色, 额头和四只爪子白绒绒的,绿汪汪的大眼睛瞪着吴婕,很有气势地喵喵叫着。 连满心忧虑的赤蕊都不禁笑了起来,弯腰冲着小猫儿勾了勾手, 可惜小猫很不给面子, 不屑地扭过头, 跑掉了。 吴婕对这只猫儿还有印象,似乎上辈子就在长秋阁这附近盘踞的一只野猫, 算是这附近野猫的首领,长秋阁的小宫女经常拿着小鱼干来喂它呢。 眼瞅着小猫跑远了。吴婕叹了一口气, 这一场大水,不禁宫中之人,连这些小精灵只怕都难逃一劫。 正要抱着水盆往回走,吴婕脚下一疼,似乎是踩到了什么东西。 她挪开脚,低头看去,是一个坚硬的小圆瓶。似乎是刚才那只小黑猫跳跃的时候带下来的。 “这是什么?”赤蕊看着那个光华璀璨的小东西,忍不住弯下腰,捡了起来。 吴婕从她手中接过,目光发直。想不到这辈子还能捡到这个小东西。 那是一个深碧色的小瓶子,上面绘着银灿灿的莲花纹,瓶口用木塞紧紧塞着。看起来像是太医院提供的药丸瓶子,只是更加精致漂亮。 “难不成这水大,将哪个宫中娘娘服用的丹药都冲出来了?”赤蕊好奇地揣测。 “不是丹药,应该是从这棵大柳树顶上的树洞里掉出来的。”吴婕笑道, 长秋阁后面这棵大柳树是前朝时候留下来,上百年岁了,依然枝繁叶茂,立在河边遮掩了半边河道。北魏宫中本就有树仙的传说,这大柳树偶尔也会收到一点儿香火供奉什么的。 上辈子吴婕在这里住了好几年,对附近风物都了如指掌。知晓宫中几个有“上进心”小宫女经常来这边参拜祈求换个得宠掌权的主子。 偶尔无聊的时候,她也曾经在树下虔诚祈祷,希望故乡的亲人身体康健,希望自己能平安度日。有一次祈祷到半截,正遇到暴雨,她站在树下躲避,雨水太大,将这棵大树树洞里的东西给冲了出来。大多是些祝祷的黄纸,夹杂着污泥,其中比较特殊的就是这个小瓷瓶了。 那时候她捡起了瓷瓶,也怀疑是太医院的丹药被鸟儿叼走,扔在了这个树洞里。带回去打开,才发现里面另有玄机。 在赤蕊好奇的目光中,吴婕再一次拔开了瓷瓶的塞子。 从里面倒出一张折叠的小纸条来,打开看去,上面是歪歪扭扭的四个字,“不要挨打。” 也不知道是哪个小宫女或者小太监的祈求。比起那些攀高枝的愿望来,这样单纯的祈求无疑更触动吴婕的心弦。 看着这熟悉的字迹,吴婕真有种穿越了时光的错觉。 赤蕊万万没想到是这种东西,叹了一口气,“哪一处宫廷,底下婢仆的日子都不好过啊。” 眼看着水越来越高,两人匆匆回了长秋阁。 不久,大水淹了进来,好在阁楼位置高,水只在大堂淹没了一尺多深,就停了下来。 我的侍女要登基 第63节 吴婕估摸着这应该就是水位的最高峰了。再之后,就等着下降了。 两人在楼上分着点心吃了。吴婕吃完了之后就将书房收拾出来,倒头大睡,力争保存体力。 赤蕊却没有吴婕这般冷静,她始终忧虑着,蛮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杀进来。 吴婕之所以能这么冷静,是因为她还有逃命的杀手锏。这个长秋阁里有一处地道,就在寝殿东头的书房里。 上辈子在这里住了好几年,困在笼子里百无聊赖,吴婕几乎将整座阁楼前前后后都摸了个透。那一处地道就在书架的后头。 发现地道还是因为巧合,有一日,她在书房里看书看得累了,索性睡在了小床上,大约睡到半夜,突然觉得发冷,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睛。 竟然看见床头依稀有个黑影,一下子将她吓得惊醒过来,定神望去,却什么都没有了。 她起了身,点亮蜡烛,四处察看,走到书架后面的时候,却见烛火无风自动。 她立时起了疑心,也不惊动宫人,亲自运动力气,将书架向旁边推了推。幸而书架上面书籍不多,真被她推动了。 然后吴婕就发现了这条密道,里面幽深至极,她曾经下去查探过一次,发现是一条死路,不过上面设着通风口。如果真有蛮人杀进宫内,她可以带着赤蕊躲进里面。 不知道当年建造长秋阁的人为何要在这里建一条密道。 再一次将书架推开,果然密道还是记忆中的模样。吴婕安心不少。侧耳聆听片刻,却突然变了脸色。 里面传来水声咕咕,糟糕,进水了。吴婕头疼起来,这可是她预备的最后逃生地。犹豫了片刻,她拿起桌案上的蜡烛点燃,顺着洞口走了进去。 脚下是石头铺就的阶梯,一路向下,果然尽头被水淹没。吴婕举着蜡烛观察了水势涨幅,确定不可能涨到太高,至少留给两个人足够的生存空间,她放下心来。 正要转身回去,却突然又觉得不对劲儿,这里是一处密封的通道,怎么会有这么多水进来?四周都是坚硬的石壁,不可能渗漏这么严重的。 她举高了蜡烛仔细查看,果然在对面隐约看到一个黑黝黝的洞孔,记忆中那里明明是一整块墙面的,此时却破开一道缝隙。 这地道另有玄机!自己前世没有发现机关,现在洪水冲击之下,竟然将门户冲开了。也不知道尽头通往那里。 吴婕满心好奇,但距离洞孔之间还隔着大片的水渍,只能望“洋”兴叹了。等到水退了,自己再过来看看吧。 想着自己之前看过的话本子里面,那些通往宫外的密道,如果这一条道路,也是通往宫外的就好了,自己就能直接收拾东西跑路了。 吴婕抱着这样的期盼,返回了书房里。 将密道入口关闭,吴婕从书架后面绕出来,刚要到桌案之前,突然看到对面扑棱一个黑影落下来。像是一只大鸟扑到了窗户边上。 借着黄昏的光线,吴婕依稀分辨出是一个人。 吴婕吓得跳起来,尖叫了一声。 “别叫了!”声音极为熟悉。 同时来人一个鹞子翻身,从窗口进了书房里面。 吴婕定神看去,是一个身穿侍卫服侍的男子,容貌俊美至极,也熟悉至极。 “是你!”吴婕睁大了眼睛。 虽然早就知道陈皎是男子,但看他穿着男装,这还是第一次。 也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禁军侍卫装束,意外地合称,玄色银纹的布料勾勒出挺拔俊逸的身材,简直好看的不像话。 穿女装的时候这家伙一副妩媚动人的模样,换了男装竟然没有丝毫女态,也许是因为眉眼间锐利的光芒,削弱了过分俊美的感觉。甚至连身形和声音,都有些微不同。穿女装的时候应该有用特殊功法伪装体态吧。 看到吴婕盯着自己上下打量不停,陈皎站在那里任她观赏,还冲她抛了个桃花眼:“怎么样,好看吗?” 吴婕眉梢抽搐一下,挪开视线。 这个厚脸皮的自恋狂!不过不得不承认,这家伙确实有自夸的本钱。 “你怎么过来了?”吴婕皱眉问道。这家伙这段日子神出鬼没,都没见到人。之前连赤蕊都惦记了两句,不知道桂魄去了哪里。偏偏在这个时候出现,隔着书架,应该没看到自己从密道出来吧。 “我不过来,还看不到娘娘如此云淡风轻,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陈皎慨叹一声,“外头都什么样子了。你倒是在这里过得悠哉。” “我不能提剑,不能骑马,就算有心杀贼,也无力回天啊。”吴婕理所当然地说着,“听着外头喊杀震天,时时刻刻惶惶不可终日,其中辛苦,谁能理解。” “你这是惶惶不可终日的样子吗?”陈皎哭笑不得。亏得他这两日奔波往返,生怕她出了什么事端,四处寻找,简直急得冒火。 “外面怎么样了?”吴婕问道。困在这里数日,她心中也一直惦记着。 “情况乱得很。宫中大半地方都被水淹没了,偏偏前几日也不知道为何,大量宫妃和宫女都去了翡翠园那边,结果被翻涌的巨浪吞噬,只怕死者近千人。” 吴婕听得悚然一惊,纵然有所预感,但也没想到,高皇后会如此心狠手辣,这些宫人都是各宫妃嫔和服侍的婢仆,无冤无仇,何必这样坑害? 陈皎继续说着:“高皇后带着李瑾妃,还有小皇子,在禁军的护持下杀出宫廷。那帮子蛮人从被大水冲垮的城墙杀进城来,四处劫掠,还有几队不长眼的往皇宫这边杀过来。我这两天一直在找你……” 陈皎一边说着,目光落在吴婕脸上。 这些日子他忙于自己的大事,疏忽了碧霄宫这边,一转眼就听到了翡翠园的惨剧,心急如焚,赶紧冲过去,看到翡翠园中大水汪洋,浮尸遍野,险些被吓死。 划着小船在附近搜罗了大半天,都没找到吴婕,又往碧霄宫搜寻,到处都不见人影,简直急得上火,奔波的间隙,经过这一处长秋阁,突然想起上次两人一起过来的经历。 心念微动,过来查探,没想到真的在这里看到了人。 这个古灵精怪的小丫头,因为水患和蛮兵,整个宫里都乱成一团,她倒是寻了个好地方。陈皎都有点儿佩服了。 “那些蛮人杀进宫里来了?”吴婕被这个消息吓了一跳。 “你现在才知道害怕?”陈皎没好气的说道,“狄兵真占据了皇宫,必会搜掠附近的宫室,你这样的万一被找到……” 剩下的话陈皎也不敢继续说了。 吴婕没有说话,她当然不会告诉陈皎自己还有密道这个底牌。 陈皎继续说着:“不过现在你不用担心了。那些蛮人掳掠了一些珍宝,已经被蔺德胜领着兵马杀退了。” 吴婕听着,突然想起有个人陈皎自始至终没有提到过。 “太后呢?”皇宫之中,她应该是比高皇后更重要的主人。 “太后……”陈皎脸上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我觉得,你不会想要知道的。” 看着他宛如墨玉般灵秀的眼眸中透出的冷芒,吴婕的心头突然冒出一丝寒意。 她注意到,陈皎的手中,一直提着一个包裹,里面四四方方,似乎是个木头盒子。从进了房内开始,就一直拎在手中没有搁下。 察觉到吴婕的视线,陈皎将手里的东西提起来,笑道:“既然你这么聪明地猜到了,我就不瞒你了,太后就在这里面。” 随着他的动作,包裹摇晃间,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吴婕醒悟过来:“你杀了太后?”她目光惊惧,难以置信。 陈皎将包裹往桌上一扔,笑道:“是啊,不敢相信吗?要不要看看?” 这个变态! 吴婕后退一步,警惕地瞪着他:“你为什么?你之前说了不会行刺御驾,是来找东西的。” “我没有骗你啊。只说了不会行刺皇帝,又没说不会行刺太后。我来宫中取的东西,本就是仇人的首级。”陈皎耸耸肩。 他入宫的目标从未改变,只是大魏宫廷守备森严,不仅侍卫巡逻缜密,像帝后和太后这些人身边,都有内监高手一天十二个时辰护卫,根本找不到行刺的机会。 本来他以为自己不得不放弃了,尤其从吴婕那里听到那个死老头子命不久矣的消息之后。谁知道时来运转,先是洪家作乱,洪太后被打着礼佛清修的旗号,挪到了北边佛堂暂居,紧接着又有这一场狄兵入侵,水淹城池,宫中大乱,终于让他找到了下手的机会。 “你跟太后有仇?” “老一辈的陈年旧怨了。陈年烂芝麻的事儿,你若是想听,南下的路上,我慢慢讲给你听。眼下时间紧迫,咱们赶紧动身吧。” “动身去哪儿?”吴婕警惕地盯着他。 “当然是跟我一起走了,跟我回南陈去吧。”陈皎笑着说道。这句话他说过很多遍,但从未又一次,如现在这般郑重。 “此间事了。我已经决定返回南陈。你在这个宫中本就毫无牵挂,跟我一起回去吧。”一边说着,他甚至执起了她的手,凑到唇边亲了一下。 吴婕如同被烫着了一样,猛地甩开。 陈皎不以为忤,继续笑道:“这个宫中还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吗?放心吧,因为这一场大乱,宫人身亡失踪者不可计数,你跟我离开不会连累东越门庭。” “我们乘船南下,十余天就能返回建邺。建邺城的气候跟东越的新韶很像,这个季节还暖和着,冬天也没有那么多的雪。宫中有各色从岭南运来的鲜果,你想吃多少就吃多少。什么时候想回东越了,我也可以陪你一起回去。” 第69章 密道 陈皎的声音清润和缓, 充满了吸引人的韵律,吴婕听着都情不自禁心动。她实在太怀念故乡了。可是目光扫过桌案,落在那渗着血腥味的包裹上, 她瞬间又清醒过来。 “你们南陈跟我东越有深仇大恨, 难道你不知道?”吴婕冷笑着打断了他的话。太子哥哥的死她可是牢牢记在心里。 陈皎顿了顿, 正色道:“此事我知晓,返回南陈之后,必会替你查明真相, 报仇雪恨。” “你放心,有你我在,南陈和东越,必会两国重修旧好, 甚至再续姻亲。”他郑重地许诺着, 东越不想迎娶南陈的宗室女, 没问题啊, 他来迎娶东越公主不也是佳偶天成的好事。 “你替我报仇?”吴婕觉得想笑。 能出动水师舰队, 伏击东越太子的, 肯定是一国之君……等等,天康帝去年就已经中风了,瘫痪在床,幕后操纵朝政的是小周氏。之前针对东越和北魏的一系列手段, 应该都是这位皇后娘娘的手笔。 “你想要怎么报仇?”那可是如今的南陈皇后, 还是将来的南陈太后。 “你想要怎么报仇, 我就怎么报仇。杀人偿命,欠债还钱, 就算想要那人的性命,也无不可。” 提起一国皇后, 他全然是一幅无所谓的态度, 是啊,他刚刚宰了一位太后呢,之前还有一位王爷,再杀一位皇后,也是正常。吴婕满心冷笑,却没来得及说什么,又被陈皎下一句话惊呆了。 “反正我那位继母,引动我的杀机,也不是一两次了。” 继母? 这个称呼信息量太大,吴婕一时反应不过来, “是啊,小周氏就是我的继母,也是我的小姨。”陈皎无奈地笑着。那个女人,曾经是他最依赖的亲人,后来却变成了他噩梦的源里。 吴婕睁大了眼睛,小周后竟然是他的继母,那么他的亲生母亲……就是大周氏,想起他之前对自己讲述的童年故事……吴婕整个人都发懵了。 可恨,她竟然一直没有多想。 虽然上一次谢仙师对他恭谨客气的态度,她推测陈皎在南陈的身份非同一般。却也没想到,他竟然是天康帝的长子,大周后的亲生儿子。 听说这位皇长子为人狂放无礼,悖逆父皇,被宫廷所不喜,没想到会出现在北魏。 真的疯了,堂堂一国皇子,跑来敌国搅风搅雨,是有病吗? “只是心里里有些事情放不下,只有亲手去干了,才觉得念里通达。”陈皎理所当然地说着。 你放不下的事情就是杀掉福王和太后?吴婕觉得无法理解。 “本来还想多耽搁一些时日,但是你之前告诉我,死老里子快要不行了,我只能赶紧回去了。” “所以,跟我一起走吧。我说到做到。” 我的侍女要登基 第64节 也许是震惊太过,连陈皎上前拉住了她的手,吴婕也没有拒绝。 被他拉着一路出了书房,两人进了正殿。 洪水早已退去,曾经光洁整齐的大殿里此时满地淤积污泥,摆在正面的那条长椅也蒙上厚厚的污垢。 陈皎望着,低声笑道:“上一次你带着我来到这座长秋阁,看到你躺在长椅上的样子,我就知道你在这个宫中过得并不快乐。” 吴婕想起上次两人在长秋阁的对话,自己腿脚发麻,还让他帮忙……想到这里,她脸颊浮起红润,又羞又恼。 在她的心中,一直将陈皎当作女子来看待,之后虽然知道了他的真实性别,但整日里一身女装在你身边晃荡,顶着一张比女子更美的脸孔,吴婕根本没有想过这种念里。 可是,跟他回南陈就是回自己家乡了吗?同样都是遥远的异国他乡,同样都是深宫内宅,而且眼前这个人,她总觉得危险和难以捉摸。 她突然甩开了他的手。 陈皎一愣,笑问:“怎么了?是在担心你身边那个小丫里吗?我们带上她就是了……” 话没有说完,陈皎突然转过里盯着窗外,柔和的目光霎时变了,充满锋锐和凌厉。 “有人接近,你先找地方藏好,我转里再过来接你。”陈皎急匆匆叮嘱了一句。迅速闪身出了大门。 眼瞅着他消失在门外,吴婕隐约松了一口气。 要不要跟着离开?那一瞬间,吴婕真的犹豫了,跟着陈皎返回南陈。她在大魏的皇宫过得是不开心,但是南陈的宫廷,就是一个好地方吗?那里同样不是自己的家乡,不是自己的亲人。 远处传来刀兵交接的声响。 是大魏的禁军护卫发现了这个冒牌货,还是太后被杀之后的追兵? 吴婕略一犹豫,跑上了楼。 打斗的声音越来越远,直到天黑下来,陈皎的身影也没有在再出现。 甚至到了第二天,都不见人影。 吴婕又有些担心起来,这家伙不会失手被人宰掉了吧。希望他平安逃脱…… 第二日午后,水位下降了一大截,赤蕊从后院打水回来,带回来不少消息。 她出去一趟顺便查看了四周的情形,“那模样,真是看着……” 赤蕊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所见到的,曾经华美敞亮的亭台楼阁,曾经繁华鲜丽的花木装饰,都堆满污泥,陈旧破败,整座宫殿比经历了一场兵燹战乱还要惨淡。最可怕的是廊道上,花木下不时出现的尸体,一具具都被泡的肿胀不堪, 吴婕能够想象那个画面,在水中浸泡了三四天的尸首,远比被乱刀砍死的更加可怕。 “这还是北宫附近,听说翡翠园那边尸首更多,惨绝人寰。前殿那边被蛮人砍死的都没那么惨。”赤蕊喃喃说着。 她这一趟出去,也遇到了几个逃过一劫的小宫女。都是跟她们一样,躲在了地势比较高的阁楼上,才幸免于难。 “可怜有几个三天都没吃饭了,饿得腿脚发软,奴婢将身上带着的两块点心给了她们。” “听说前里还有蛮人兵马杀进来,烧杀掳掠了好一阵子,被禁军苦战两日赶了出去。幸好咱们长秋阁位置靠北。” 赤蕊心有余悸地说着探听来的消息。 吴婕觉得嘴里的糖酥都苦涩了起来。任谁听到这种消息都不会快乐的。 她又想到不见人影的陈皎,“你不想走,难道要躲在这里一辈子吗?” 为什么不想跟他走,从心底深处,大概还是因为那个猜测。 陈皎应该跟高氏有勾结! 虽说他是南陈之人,与乱党勾结,扰乱敌国内政是合情合理的。而且自己也不是大魏之人,用不着替大魏的国祚操心。 但心里里那点儿异样的感觉,怎么也压不下去。 吴婕也说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怎么了,一想到要跟陈皎一起离开,整个人就陷入矛盾纠结之中,幸而陈皎迟迟不见回来,也用不着她选择了。 而且,说起离开,她还有一条自己的途径呢。 赤蕊带回了四周洪水消退的好消息。吴婕终于下定决心,趁早先到密道里查探一番再说。 也许这个密道能够通往宫外…… 赤蕊对长秋阁有一处密道大为震惊,吴婕解释是这两日看书的时候无间发现的。 她让赤蕊在房内守着,自己拿着蜡烛,下了地道。 沿着石里台阶一路向下,果然底下的水消退了大半,只留下坑坑洼洼的水渍,原本以为是通道尽里的地方,因为这一场大水,被冲开了豁口,吴婕仔细查看,发现那应该是一处做工精巧的石门,应该有什么机关枢纽开通。 可惜自己上辈子虽然发现了这条密道,却始终没有找到机关,还以为是一处死路呢。 穿过被冲开的石门,吴婕继续往前。估摸着走了小半个时辰,终于到了尽里。 看着出现在面前的向上的阶梯,吴婕有些激动。 她提着裙裾拾阶而上,里顶上是一处石板。 吴婕先仔细听了听外面,确定没有声响,才轻轻推动,石板很沉,却异常顺滑,略施力道,就向旁边错开。 从缝隙里向外望去,吴婕看到了布满星辰的天空。她心中大喜,小心翼翼继续推动石板,然后从里面爬了出来。 四周果然悄无声息,放眼所及,都是树木,因为大水经过,满地都是黄泥,也分不清楚是宫里还是宫外。 吴婕从地道中爬了出来,呼吸着凉凉的空气,先根据星斗确定了方向,然后向着北边走过去。 长秋阁已经在北宫附近了,如果地道能出宫,那么向北走肯定没错。 然而走了没几步,林子就到了里,她仰里看着面前的建筑,嘴角抽动。 漆黑的夜色之下,虽然看不清楚建筑的形貌,但是高耸的房檐顶上盘踞的只有皇家宫殿才能使用的雷兽和麒麟,明显昭示着是这是宫内建筑。 折腾了这么久,原来还是在皇宫里里啊。吴婕一阵失望。 她继续向前走了两步,想要看清楚宫殿的形貌,然而刚出了小树林,就看到了赤蕊提起过的场景。 曾经洁净平滑的白石道路上满是淤泥,上面几个横七竖八的人。 死人! 也不知道是被水淹死的,还是被这两日的乱军砍死的。虽然过去数日,但这些人身上的衣饰清晰可见,都是最低等的太监或者宫女。 吴婕勉强保持镇定,绕过他们,再往前走不远,就听见湍急的流水声。 宫殿之前,一条小河奔涌而过,吴婕终于认出这是那里了。 是皇宫最北里的象园,算是宫中最冷僻的地方之一,园中有一处拈花阁,盛放着一些字画典籍。东里就是洪太后之前礼佛的小佛堂。这里是一处比冷宫还要偏僻的地方,极少有妃嫔光顾。日常只有一些低等奴仆扫洒,有一条小溪经过园中,曲折蜿蜒,带着几分野趣。不过经过洪水的灌溉,如今已经变成了眼前泥沙泛滥的小河了。 日前的洪水,显然这里有些倒霉的宫人没有逃出去。 比如眼前这一具。 吴婕正走到河边上,翻涌的水势拍打着路边的草坪,甚至已经淹没了白石廊道的半边。 而在廊道底下,一个倒霉鬼的躯体正堵在那边。 因为廊柱的阻拦,没有直接被冲进去,但半边身子也浸泡在水中了。 好像是个侍卫呢,之前一路看到的尸首也有七八具了,但光看衣着就知道都是低等的扫洒仆役,没想到在这里连侍卫也如此倒霉。 洪水虽然来得迅猛,但有武功的侍卫大多都能逃生,不像这些低等杂役一般倒霉。当然,翡翠园中的是特例。 走到这里,已经没有继续看下去的必要了,这条地道没有什么价值,白高兴了一场。吴婕准备转里返回。突然前面传来一声低低的呻、吟。 吴婕吓了一跳,低里看去,竟然是之前她以为是尸体的侍卫,突然动了动。 但也只是略动了一下,就再无声息。 吴婕状起胆子,走近了那人。 犹豫片刻,她踮起脚尖儿,冲着那人肩膀轻轻踢了一下。 顺着她的力道,那人翻过半边身子。清润的月光照在那张俊美的脸上。 带着诡异的熟悉。 吴婕险些咬住自己舌里, 她这是在做梦吗?眼前这家伙,怎么会是元璟? 第70章 恶意 吴婕用力掐了自己胳膊一记, 确定不是梦游,又看了看四周的景象,确定是在象园后头的小河边上。 元璟怎么会在这里?之前他带着兵马北上去剿灭夜阑国的余孽, 结果反而被人家勾结着狄族的兵马, 杀到了自己京城脚下。 当时蔺德胜他们推测, 元璟应该跟这些兵马错过了,等收到京城被围困的消息,肯定会很快返回, 集合援兵,将这帮胆敢挑衅大魏威严的蛮族们一网打尽。 但是理想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 从之前高皇后的应对和翡翠园的惨剧,吴婕已经能够肯定, 这一次绝不是蛮族发现了什么南下的秘密通道, 而是那位西北王的高大将军的计划。 高檀宇应该是勾结了蛮族, 意图造反。 一场大水冲垮城墙, 狄兵杀入京城, 从勋贵到百姓无不饱受惊吓, 惨遭屠戮。 而高大将军统帅大军,将这帮蛮贼驱逐,收复京城,挽救黎民百姓于水火水中, 如此辉煌功勋, 原本就权倾朝野, 自然更加万众归心。 至于北上的皇帝,按照完美的剧本, 应该是不幸死在了那帮恶狼的突袭中,大魏国祚后继无人。高大将军是拥戴新君登基, 自己掌控大权,还是直接黄袍加身,就看他老人家高兴了。 在长秋阁的这些日子,吴婕百般思量高氏一族的布局,觉得这应该就是整个过程了。却没想到,元璟不仅逃过一劫,还离奇地出现在京城,出现在皇宫,出现在自己面前。 她俯下身,借着月光仔细看去。 元璟双目紧闭,知觉全无。 距离上一次分别,似乎也不过月余时光,却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儿了。 上辈子…… 情不自禁就想到了上辈子的痛苦,还有这家伙带给自己的伤害。 吴婕突然浮起一个充满恶意的念头。 将这家伙扔进水里怎么样?水流如此湍急,他一定会淹死吧,如果淹不死,自己再加上一块石头…… 好吧,这充满恶意的念头只是闪烁了一瞬间。 吴婕俯下身,盯着这张她曾经心动过,如今却形同陌路的容颜。 该不该管他? 我的侍女要登基 第65节 就将他丢在这里,也许会被忠心的侍卫救走,隐蔽逃亡,也许会被高家的爪牙发现,然后一命呜呼,更大的可能,是一直没有人来这里,在凛冽的寒风和冰水中,他慢慢变凉,最终变成一具尸体。 救他,是一条活路,自己已经与高皇后结仇了,而之前去高皇后面前提醒水淹攻城的举动,现在看来更是自找死路。 能将那么多妃嫔宫人骗去翡翠园送死,吴婕不认为高皇后她们会对自己这个漏网之鱼网开一面。更何况比起那些完全无辜的妃嫔宫人,她还知晓高氏私通蛮夷的秘密呢。 在这里救下元璟,无疑是选择一条对自己有利的活路。 而放弃救他,最好的法子,就是跟陈皎一起离开。 去南陈建邺城? 遥远陌生的地方…… 吴婕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意识到自己徘徊在人生的岔路口上。 她低头看着昏迷中的元璟。他脸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唇色却显苍白。显然是在高热之中。再加上满身狼狈的模样,简直脆弱地不堪一击。 从来没见过这家伙这样的一面,想不到吧?如今你生死不过在我的一念之间! 明知道这种念头太过扭曲卑鄙,吴婕还是生出了一种幸灾乐祸的得意。 意识到这一点,吴婕伸出手,往他脸上戳了一下。 然而她的指尖儿尚未碰触到元璟,突然眼前一花。 黑影闪过,一阵天旋地转,她觉得后背一疼,紧接着喉咙被人用力锁住了。 吴婕拼命抬手抵挡,元璟却死死扣住他,他睁开的眼睛泛着赤红的光泽,看得人胆颤心寒。 就在吴婕以为自己要被掐死的时候,喉咙上的手突然一松。 “是你……”沙哑的声音传来,元璟眼中的赤红缓缓褪去,恢复了少许清明。 他认出了吴婕。 吴婕赶紧从他身下爬了起来,警惕地后退两步看着他。 元璟也跟着站起身来,却摇晃了一下,险些跌倒。 他已经虚弱到了这个地步?刚才袭击自己耗光了最后一份力气吧。 “皇上……”吴婕试探着问道。 元璟长吸了一口气,抬头看了她一眼:“先带我回你那边。”他言简意赅吩咐着。 吴婕:…… 我能说不要吗? 她还没有最终决定,要不要救他啊!也许跟着陈皎离开是更好的选择…… 她现在无比后悔刚才自己的手贱,为什么非要看个究竟,好奇心害死猫,当时掉头走了不就什么事情都没有了吗?甚至今晚就不应该出来。密道什么的,都是话本子里头骗人的! 她满心纠结,元璟却恍如未觉,只吩咐道:“快点儿!” 万般无奈,吴婕只能点头应下。 也不知道陈皎会不会回头,如果被他撞见到元璟会是什么表情。 带着元璟,吴婕当然没法走地道。幸而象园距离长秋阁并不远,比起地道里曲曲折折的大半个时辰。 两人走了不久,就回到了长秋阁。一路上竟然也没有遇见人,至少没遇见活人。 一路上元璟走得摇摇晃晃,几次险些跌倒,吴婕只好扶着他。 “这里是……长秋阁?”站在门前,元璟脚步停顿。 他竟然知晓这一处阁楼,吴婕转头望去,不知是否错觉,似乎在元璟的眼眸中看到了一丝复杂的光亮。 很快元璟恢复了平静,他快步进了阁楼之内。 他的状态很不好,需要立刻择地疗伤。 上个楼,选了一处干净些的书房,他在软榻上坐下来。 吴婕眼睁睁看着他坐在自己之前睡觉的床上,很是无语,这家伙总是能挑中她最中意的东西。 “拿一件干净的衣裳来。”他转头吩咐吴婕。他生性有洁癖,这种满身污泥的衣服一刻也不想多穿,更何况都湿透了。 吴婕只好乖乖顺着他的意思,衣服都搁在这个房间里,也不用去别处,吴婕在柜子里翻了两下,就发现了一件尴尬的事情。 “皇上,臣妾干净的衣裳,就是这几件,要不您选一件?” 元璟看着她手里摆出的几件桃红柳绿的长裙,顿时黑了脸色。 “去找一件侍卫或者太监的衣服来。” 吴婕断然拒绝了这个提议,大半夜的,她才不想出去冒险呢,之前一趟就添上了元璟这个大麻烦,再出去一趟,谁知道外面会不会有乱兵。 “皇上,之前大水来袭,诸多宫室都被大水浸泡,只怕那些侍卫太监们来不及带走的衣裳也都……” 元璟想要换衣裳是因为这一身衣裳脏污湿透,吴婕提醒其他能找到的衣裳,也是差不多情况,除非她能找到前面的活人,索要一身。但是元璟现在的状况,明显不想被人发现行踪。 被拒绝了,元璟低着头,没有说话。 吴婕想了想:“要不皇上先换下衣裳,臣妾略微浆洗,等晾晒干了再穿上。” 元璟沉默了片刻,才低低嗯了一声。 吴婕转身出去端清水。 存下的水还有大半,她用银盆打了,将水缸盖上,端着上了阁楼。 推开书房的门,却见元璟已经躺在榻上,闭目不动,脱下的衣服扔在一边。这家伙倒是不客气,完全一幅大爷的架势。 吴婕恼火地走近,想要叫人起来,却很快察觉情况不对。 她低声呼唤,元璟躺在床上毫无动静。 吴婕赶紧将水放下,快步来到床边。就看到元璟双目紧闭,面色潮红,已经完全昏迷了过去。 之前在水边发现他的时候就知晓情况不妙,但是人清醒过来,吴婕还以为他能渐渐恢复,没想到刚才短暂的清醒和行走,只是回光返照。 将手按在他额头上试了试,烫得吓人,也许是她手掌的温度偏凉。元璟发出一声低吟,却完全没有清醒的迹象。 这模样,只怕不是普通的风寒高热能解释的。 吴婕虽然不会武功,但很清楚这些武道高手,对疾病和创伤的忍耐力远超普通人, 等等,创伤,难道他受伤了? 吴婕略一犹豫,将他身上搭着的薄被向下扯了扯,立时目光落在他的胸口处,果然有一处赤红的淤血痕迹,正在左侧腰间,因为之前浸泡在水中太久,皮肉翻卷,泛着白色。血是已经不流了,但情况看起来比流血还严重。 吴婕不是大夫,也看得出这伤势不是靠着硬撑能熬过去的。 因为她掀起薄被的动作,凉风灌入,元璟身体颤抖。 吴婕赶紧将被子放了下来,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他胸口,却又一怔。 紧紧盯着他心脏左侧,那里一片光滑,肌肤润泽。吴婕突然感觉一阵窒息。 她伸出手微微触碰那里,确定没有丝毫伤痕。 上辈子她复宠之后,两人欢好之际,曾经在他胸口看到这里有一处伤痕,狭长锐利,当时她就诧异,能造成这样的伤痕,应该是匕首之类的利器插入了胸口。元璟常年征战沙场,身上也有些伤痕,但并无一处这般险峻。看着像是好几年前的旧伤了。 她记不清楚自己初入宫为贵妃的时候有没有这个伤痕了,那时候她性情羞涩,承宠的时候都是要求熄了灯火的,而后来就没有这样娇气了。 她看得入神,却不知枕边人什么时候醒了过来。 看到她盯着自己胸口伤痕,那时候的元璟突然握住她的手,按在那里,含笑盯着她,“公主觉得遗憾吗?”他的手滚烫惊人,锐利的眼神中带着众多让吴婕琢磨不透的东西。 那时候,她没有深思,只是将手抽出来,随口应付道:“皇上的话,臣妾听不懂了。” …… 那时候,她是真的没有听懂,但重活一世,她隐约懂了。 在紫茴动手杀她的那一刻,在知晓紫茴背后之人是陈皇后的那一刻。 她想过当年自己突然获罪失宠,并非什么宫妃的陷害,也不是皇帝厌弃,是紫茴真的干了行刺皇帝的“壮举”,才有那场天翻地覆的变故。包括紫茴在内,她身边的宫人被屠戮一空,而她贬斥幽禁长秋阁内。 以前只是推测,如今却看到了实打实的证据,吴婕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元璟此时的左胸根本没有任何伤痕。 回想那一处伤痕的凶险,虽然过去了数年,但其锋锐狰狞之处,还是让人胆颤心惊,受了这样的伤,竟然还逃过一劫,完好无损…… 哈,上辈子的元璟,也不能算是完好无损,就在自己失宠的那一阵子,元璟大病了一场,据说是因为夜阑国征战,积劳成疾,数月之后才勉强痊愈,之后身体也大不如前。 至少上辈子在宫中,元璟几乎不动武功,而且每到开春都会病倒一次。 她上辈子跟元璟也只是相处了几个月,之后幽闭深宫,消息不通,也从未察觉其中的不同之处。如今细细想来,其实蛛丝马迹有很多。 那个时候,元璟是将自己当做主谋了吧,毕竟是自己的贴身侍婢下手,身为主人的自己不可能不知道。 但是他并未对自己下杀手,因为顾念拉拢东越的大局,或者是那几个月相处的情分,亦或者两者兼有之。 吴婕站在床边,怔怔出神。 前尘往事,说是上一辈子,其实也不过四五年之前…… 低低的呻、吟声传来,吴婕清醒过来,对了,他还病着呢,这样的高热,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吴婕赶紧用毛巾沾湿,放在他额头,又去桌上倒了一杯温水,送到他干裂的唇边。 可元璟的情况极为糟糕,一杯水洒了大半,喂进去的根本没两口。吴婕立刻意识到,仅凭着这些手段,是无法将高热降下来的。 必需得有草药,最好是清毒散热的药草,还有腰间的伤口,也需要包扎。 宫里刚刚经过这场大水,哪里会有药草呢?太医院在宫廷东头,距离长秋阁有好几处宫室和园子,自己趁夜出门走一趟,万一遇到什么没有清理干净的乱兵。 可元璟这状况,没有药是万万支撑不住的。 左思右想,吴婕叹了一口气,还是出去走一趟吧,总不能看着他真死在这里。处理尸体也是很麻烦的,尤其皇帝的尸体,自己可不想被灭口或者殉葬。 她替元璟盖上薄被,然后披上一件暗色的斗篷,匆匆下了楼。 左右看了看。 忙活了这么久,赤蕊那丫头呢?从刚才就不见人影。 **** 京城南边的河道上,陈皎用牙咬住绷带,身后一个眉目文秀的年轻人正在帮他上药。 “殿下也太大意了,怎么中了埋伏。” 我的侍女要登基 第66节 “谁知道这菱北高氏的人如此心狠手辣,桥都没有过完,就想着抽走梯子。”陈皎冷笑了一声,牵动伤口,呲牙咧嘴。 “是殿下蹉跎的时间太久了,既然已经拿到了目标,就应该立刻离开,不然也不会留给他们动手的时机了。”姜跃劝道。 陈皎没有说话,之前他匆匆离开长秋阁,就对上了菱北高家派来的高手,想要杀他灭口。 他生怕被这些人发现吴婕的踪迹,只好引着他们越打越远,拖延的时候,不小心又中了埋伏,险些真的将性命葬送,在城南辗转几个来回都没能将人彻底甩掉。幸好南陈在大魏京城也有接应的人手,这才让他逃过一劫。 姜跃带人护送着他,急匆匆返回了早就备好的快船上。 “有什么放不下的,让属下等效力就是,殿下此身关系国祚,万不可再如此冒险了。皇上还在京城等着您呢。”他继续劝道。 陈皎无奈地道:“我知道了。”姜跃是他从小的伴读,这一趟跟着他来大魏,也在京城潜伏了数年。 终于将伤口包扎完毕,姜跃收拾起医药包,看着外面的天色,郑重劝道:“殿下,我们不能再耽搁了,一定要在子时之前出发,不然只怕离不开京城地界。” 陈皎沉声道:“再等等,算算时间,也该回来了。” 他伤重无法出行,但还是安排手下人趁着如今宫中大乱,守备松懈,将吴婕接了出来。希望那丫头别太受惊吓。 正等得焦虑,听见外面脚步急促,属下禀报道:“殿下,您说的那位姑娘,已经接过来了。” 陈皎大喜,也顾不得身上的伤,连忙起身。 出了门,一眼就看着那个被三四个属下围在中间的窈窕身影,他立刻快步上前,笑道:“害得你受惊了,别担心……” 话说了半截,突然停住了,那少女转过头来,满脸惊恐。 容颜秀丽,非常熟悉。却不是自己想要的那个人。 赤蕊一副见鬼了的表情盯着他。她本来正在书房里等着自家郡主,正等得焦急,突然一群莫名其妙的人从天而降,冲了进来,不由分说将她带走。 无论怎么挣扎都没用。她一个弱质女流也不可能是这几个会武功的汉子的对手。 眼睁睁被带出了宫,只能祈祷着自家郡主不要落到这群人手中。 在赤蕊的念头里,这些穷凶极恶的家伙肯定是之前入侵的蛮夷余党,眼看着自己被带出宫后一路快马疾驰,更肯定了她的猜测。 被带到了这艘船上,正恐慌着,突然冒出了一个俊美无双的人,越看越是脸熟,是在哪里见过? 赤蕊分辨了半天,终于认出:“你是……桂魄?” 陈皎面色剧变,转头厉声喝问身边的几个属下:“你们怎么办事的?” 几个人大惑不解,但还是连忙跪下,为首之人分辩道:“那一处阁楼里,就只有这一位姑娘啊。” 陈皎正要再说,又有两名属下飞速逼近,匆忙道:“殿下,码头西侧多了百余名骑兵,似乎是要搜查什么,只怕不久就要搜到这边来了。” 姜跃立刻道:“殿下,事不宜迟,立刻启程返回吧。” 陈皎猛地抬头看向远方,伴着骑兵接近,喧嚣声不断蔓延,是冲着自己这边来的。 他一颗心沉落下去。 *** 京城西部,豫国公府邸。 一贯清冷的门第难得热闹起来。原本幽深庞大的内宅只住了高子墨这一个少主。他又是个寡淡的性子,门庭自然冷落。 如今真正的主人回归。整座府邸顿时前所未有热闹起来。 殷长青带着手下抵达的时候,正看到门外排着长长的马车队伍。 管事匆忙迎出来,替他牵过马匹,笑道:“都是求见大将军的,从昨日就开始排着了。” 身为高檀宇的嫡系爱将,殷长青当然不必在这里等着求见。 在门外众多排队者羡慕的目光中,他径直跟着管事进了府内,走过前庭长廊,进了正厅。 高檀宇正大刀金马地坐在位子上,听着属下的禀报。 他年过五旬,依然身材魁梧,气度非凡,天然有种让人折服的威仪,那是几十年统帅大军征战沙场养成的杀伐之气。 殷长青进来,他并未抬头,只皱眉盯着眼前禀报之人:“之前码头边上的船只都搜查过了?” “搜查了一遍,并无所获。只是在半个时辰前,曾有三艘快船离开码头,其中两条被我们截获,另外一条还在追击当中。”回禀的将领也是高檀宇在义子之一,略带惭愧地跪在地上。 “若真是南陈早就备好的退路,一入江河,便如游鱼入海,再难入手了。”另一侧的谋士余楷叹道。 高檀宇也摇头道:“若论时间,怕是已顺水南下。罢了,不必追击,收兵回来吧。” 他刚入京,尚未站稳脚跟,接下来京城还有好多事情需要筹谋,不好在这个时候边界上挑起战端。甚至这一次若不是南陈这伙人太过分,好好的盟友,他也不愿干这种釜底抽薪的事儿。 “这玉衡夫人甚是可恨,竟然暗杀太后,让大将军难做人。”余楷义愤填膺地说着。 之前高家跟南陈的一股势力暗中合作,南陈这边谍报提供了他极重要的线索,甚至就是因为南陈的襄助,他才决定如此快地举兵叛乱。 但没想到这帮人临走之前故意坑了他一把,太后死的不明不白,甚至连首级也不翼而飞,总会引动有心人怀疑。他苦心营造的局面就被崩开了一个角。 高檀宇的目光落到殷长青身上:“如今宫中情况如何了?” 殷长青上前禀报道:“太后宫中的侍从都已经处置了,首级也缝合了一个相似的,属下已经按照部署,在宫中散布太后惊惧病重,不幸薨逝的消息了。” 高檀宇点点头:“事情平息下去最好,后续葬仪也要尽快筹备起来。” 顿了顿,又问道:“你执掌宫中东林卫,这玉衡夫人一年来隐藏京城,竟然一直没有发现端倪吗?” 殷长青低头道:“属下也细细查访过了,此人行踪隐秘,之前我等揣测她隐匿宫中,但却不能确定她究竟藏在何处。” 一边说着话,高檀宇起身,殷长青跟在他身后。 两人出了房间,高檀宇又问了几句宫中的情况,转头道:“这一趟兵马安排地仓促,辛苦你了。” 殷长青恭声道:“本就是属下的分内之事。只是世子那边,我看着有些情绪。” 高檀宇哼了一声:“这孩子行事颇为不谨慎,所以大事我瞒了他,不仅他,琼华那边也是一起瞒着的。” 殷长青垂下视线,实际上,高檀宇这一趟变乱,不仅瞒着高子墨和高皇后,连他也是狄人兵临城下的时候,才收到了高檀宇的密信,告知这一次布局。 兵行险招,竟然能一举翻盘。 殷长青略一犹豫,试探问道:“不知道皇上领兵北上,如今……” “夜阑国那里,自然是早就安排妥当了。”高檀宇自信地笑了笑。“眉宇间浮起一丝狠厉,本来还想着君臣名分,总不好这样动手,谁知道这元氏一族如此心狠手辣,他不仁,我不义。” 高檀宇说完,神色很快恢复了平静,他拍了拍殷长青的肩膀,笑道:“这些天多开解一下子墨,他自小跟你亲厚,还有宫中,琼华那边,也多去看看。” 琼华是高皇后的小字。 殷长青低下头,应了一声:“是。” 第71章 太妃 抱着一大包东西, 吴婕快步穿过淤泥满地的廊道,跑回了长秋阁内。 急促地喘息着,吴婕感觉自己真像是一只小老鼠, 偷偷穿过茂密荒芜的森林, 然后抵达仓库, 在里面翻箱倒柜,寻找一点儿能吃能用的物品,然后再偷偷溜回巢穴。 很快吴婕又觉得这种念头很可笑, 不过想想连大魏的京城都被人攻陷了,变成尸横遍野的荒原,自己这点儿奇思妙想也不算出格了。 她这一路顺利地出乎想象,甚至连尸首都没有看到, 明显是有人组织清理过了, 看来之前陈皎留下的情报没错, 官兵已经收复了皇宫, 只是人手不足, 一时还没有清理到长秋阁这种荒僻的地方。 太医院附近的道路, 偶尔有宫室透着光亮,是少数逃过一劫的宫人已经陆续返回住处,吴婕小心地没有惊动任何人,一路有惊无险抵达了目的地。 太医院也被水淹没过, 不过比吴婕想象的干净些, 甚至东院还亮着几点灯火。 吴婕在空荡荡的房间里翻找了片刻, 惊喜地发现十几箱药草和配制好的丹药,因为包装严实, 都没有被水浸泡坏。 她从中挑选了合用的,还有一罐药酒, 返回了长秋阁。 先将药草放到小茶炉里煮上,又选了两丸金疮药,用药酒化开,均匀涂抹到绢布上,然后替他包扎伤口。 刚触到他伤口上,元璟猛地醒来,五指紧紧扣住了她的手腕。 吴婕被他抓的生疼,低头看去,他呼吸急促,眼神凶戾宛如困兽,仿佛要择人而噬,落在吴婕的脸上…… 吴婕着急的想要掰开他的手,出乎预料,原本抓得很紧的指头,却乖乖顺着她的力道放开了。 他的视线从凶戾逐渐转为迷茫,仿佛在透过吴婕看着另一个人。甚至渐渐多了一份依赖,嘴唇微动,仿佛在说着什么。 声音微弱,但在寂静的室内依然听清楚了, “母妃,我一定乖乖的,你别生气了……” 他表情是从未看过的低软乖顺,带着点儿孩子气。 吴婕发愣,这人是真烧糊涂了,竟然把自己当成是静妃了。 犹豫片刻,她还是上前,开始利落的替他包扎伤口,这一次,元璟没有反抗。动作的间隙,似乎是察觉腰上凉意和痛楚,微微颤抖着。他睁开了眼睛,又很快又闭上。 包扎完伤口,吴婕又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 还是很热,记得书上说过,用药酒擦身,比用清水更能降低体温。 似乎因为她掌心凉凉的,元璟无意识地低吟了一声,然后冲着她的手蹭了蹭,猫儿一般乖顺。 吴婕吓得连忙将手抽了回来。 失去了那一点儿凉爽,元璟还不舒服地哼唧了一声。 吴婕叹了一口气,将药酒抱到床头,开始认命地给他擦身体降温。 一股浓郁的酒气扑面而来。熏得她眼睛发花,仔细想想,已经一整夜没睡觉了,而且奔波了好几趟,好累啊! 自己上辈子复宠之后,小心翼翼讨好他,都没这么辛苦过呢。 看着窗外泛起的白茫茫的晨曦,吴婕哀怨地想着。 酒精擦身果然还是很有效果的,或者是因为元璟本身底子好。 一夜过去,他的体温就逐渐降了下来。又睡了大半日,吴婕进来看他的情况,发现他竟然睁开了眼睛。 精神不济,眼神却还算清明。 “是你救了我。”他嘶哑的嗓音低低说道。 吴婕点点头,“皇上感觉如何了?” “尚可。”元璟简短回答道。 高热引发的红润褪去了,此时他的脸色非常苍白,连唇色都极为浅薄,这个状态距离“尚可”还有些遥远吧。吴婕默默吐槽着,从桌上到了一杯热茶水,扶着元璟坐起来,然后送到他唇边。 小口小口地喝了水,元璟忍不住问道:“这里只有你一个人?” 我的侍女要登基 第67节 他声音恢复了少许,精神虽然萎靡不振,却可以看出已经脱离了最危险的时刻。 吴婕点点头,其实还有赤蕊在,但她昨天怎么都找不到。赤蕊这丫头一向胆小,没有她的准许,是绝对不可能擅自跑出去的。唯一的解释就是有人进来长秋阁,将她带走了。 如果是宫内禁军,赤蕊不可能连续两天不回来。所以吴婕非常怀疑,下手的是陈皎的人。 元璟用崭新的目光打量吴婕。 知晓他疑惑什么,吴婕解释道:“臣妾之前听闻有大水淹入宫中,想着往高处跑才是逃生之路,宫中北边位置高,就跑来了这里。” 又补充了一句,“早年在新韶城的时候,也经历过几次水患,所以有些经验。” 元璟不置可否,垂下视线。 其实吴婕也很想问一句,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从遥远的西域回来了,但想了想,还是算了。 元璟还虚弱着,很快又沉沉睡过去。 等他再次一觉醒来,鼻端闻到一股甜甜的桂花香气。 吴婕端着一碗粥进来。 说是米粥,其实只是点心泡水,好在御膳房的点心做得色香味俱全,融化在沸腾的水中也是一碗香甜的米糊糊。 吴婕用调羹将米粥喂给元璟喝下去。 调羹送到眼前,元璟皱眉看着那一团软趴趴黏糊糊的东西。 这家伙不喜欢吃甜食,口味刁钻地很,而且又有洁癖,吃个饭都要穷讲究。吴婕心知肚明,但是佯装不知的样子。这天寒地冻的,谁有功夫给他去找别的吃的。能给他冒险找药已经仁至义尽了好吧。 知晓自己的身体状况,元璟最终还是乖乖张口,将那碗香甜腻人的米粥喝了下去。 吃完之后,凝视着她,真切地道:“这两日多谢你了。” 总算还知道感恩。吴婕低头道:“臣妾分内之事罢了。” 听着这句话,元璟忍不住浮现一丝笑意,颇为讽刺。 吴婕看得莫名其妙,他在笑什么?分内之事,哈,不会是在想自己的后宫妻妾吧,一个两个,不是给他戴绿帽子,就是想要弄死他。都是因为你人品太差劲儿了啊! 吴婕想了想,问道:“皇上接下来准备怎么办?” “我这一趟北上,是中了有心人的算计,高氏居心叵测,与蛮夷勾结……”元璟平淡地说着。 吴婕静静听着,迅速分析着如今的形式。 高氏虽然一举占据了京城,但朝野上下还有一些派系的力量,不说之前洪氏留下的文官势力,淄王元哲之前去东部蓊城整备府兵,手中也有数万精锐。再加上南方战线上的兵马…… 高檀宇想要完全把持大权,还得徐徐图之。而这个徐徐图之的前提,是元璟已经身亡。所以元璟现在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活着。 元璟说了一半,有些诧异地看着吴婕过分安静的面容。 高氏谋逆这种消息,任何人听看都会震惊惶恐吧,眼前女子竟然一脸镇定? 对元璟的疑惑,吴婕苦笑一声:“其实臣妾有一件事早就想与皇上说了,在洪水之前两日,臣妾曾经前去凤仪宫面看皇后娘娘……” 吴婕将她前去凤仪宫中求看皇宫,告知敌人有可能采用泾河水淹攻城之法说了出来。但高皇后之后毫无动作,大水之后还传下命令,让宫中妃嫔前去翡翠园集合,一起出宫避难。 “这些日子臣妾困局长秋阁,左思右想,已经隐约猜到了高氏谋逆之事。” 元璟眼神晶亮,他笑道:“想不到你竟然能想到这些,连前齐国的旧事也知晓。” 齐国当年水淹之事,正值盛夏汛期,囤水又多,直接将整个京城淹没,百姓死伤惨烈。之后又一场疫病,席卷北方。西晋为了强调自己是天命所归,在史册之上记载,是说北齐国君不修王道,不体恤百姓,水坝年久失修,才导致这场灾难。记载了那一战真相的书籍极少。 吴婕心头一颤,其实这些书她还是在象园北头的那座拈花楼里看到的,当年住在长秋阁,她每日里无聊,整天就往那里面搬书来看。 “东越皇宫之中也有一些史书秘藏。”吴婕笑道。 元璟没有多心,笑道:“纵然如此,你能想到这一步,足看机敏。” 这不是重点吧。吴婕提醒道,“这些日子所以臣妾深为恐慌,只怕被皇后娘娘忌惮……” 她选择这么卖力救元璟的性命,就是因为考虑到,接下来她极有可能面对凤仪宫的迫害。也许他们不会注意到自己这个小虾米,但更多的可能,是赶尽杀绝,不留后患。毕竟,一旦泾河决堤的真相被百姓知晓,对高大将军伟光正的名声来讲,可是一个巨大的打击。 不要把自己的生命,寄托在敌人的仁慈上。 “你放心,”元璟笑了笑,“有我在,必定护你平安。” 这句话充满了自信淡然,他果然还另有底牌,吴婕安心下来。 陈皎这条退路指望不上了,地道也没有了用处,无可选择,现在她只能投靠元璟了。 “皇上准备如何潜伏?”吴婕问道。 这些事情必须说清楚,才好她进行下一步的计划。 元璟略一沉吟:“只是暂时隐蔽数日即可,朕有途径离开的。” “宫中蛮夷已经扫荡干净,如今正在组织人手清扫整理,只怕这两日就要到长秋阁这边了。” 元璟犹豫片刻,决定道:“你身边有没有面生的小太监。” 元璟这个相貌,假扮成太监根本不可能遮掩过去。吴婕左思右想,终于开口道,“臣妾身边并没有与皇上身量相仿的小太监,不过倒是有一个侍女,名叫桂魄,他身量颇高……” 元璟:…… 大魏天兆三年冬。 夜阑国余孽勾结北方狄族,纠集数万精兵,通过一条秘密峡谷,穿越雪引山脉,南下中原,并效仿古战场,引泾河水决堤,一举攻陷了京城。 时值皇帝率军北上,追击夜阑国余孽,反而被引入沙漠深处,误中埋伏,在西部荒漠中与主力兵马失去联系。 十一月底,夜阑国贼党首领宣称在沙漠中击杀皇帝,并悬其首级示威。 登基不过三年的皇帝骤然驾崩,堂堂京城又被蛮人攻陷…… 连番变故,天下震惊,大魏朝廷上下猝不及防,幸而朝野齐心,东林卫统领殷长青率军坚守城西,护住了高皇后和仅有的一位小皇子。又有大将军高檀宇率军南下,与京城之内的兵马里应外合,将这帮入侵的蛮人兵马驱逐出去。 这一场仗持续数月,其中,京城从陷落到光复,只有短短的七八日,却留下了惨痛的伤痕。 杀入城中的蛮人抢掠金珠细软,在城东勋贵云集的几个坊市大肆劫掠屠戮。 这些豪门贵阀大都历史悠久,在城外有着广阔的田产和部曲,偏偏这帮蛮贼来得太突兀,都来不及逃亡和召集救兵,就惨遭横祸。 比这个更严重的是城北的洪水,冲入城内之后淹没了皇宫,宫中的妃嫔和宫人听闻宫门有蛮贼杀入,纷纷往西边逃窜,想要从西门逃走,却因为洪水来得太快,在翡翠园一带被淹死了近千人,惨烈至极。甚至连太后都因为来不及逃走,被淹死在宫中。 城北的几个坊市也遭洪水肆虐,数千户人家宅被淹没,只有少数百姓攀附在木头上逃过一劫,死者数以万计。可以说淹死的百姓人数远超被那些蛮贼砍杀而死的人数。 一场浩劫,整个京城哀鸿遍野,数万百姓死于非命,甚至连皇帝和太后都没了。 大魏朝廷岌岌可危。 国不可一日无君。 十二月二十七,钦天监卜算时辰,高大将军和左丞相公孙谅一同告台庙,祭天地,拥戴才四个月大的小皇子登基继位了。 同时高大将军入朝辅政。 他本就是世袭一等公,西北大将军,以及右丞相,军中朝中都威望无双,因为这一次力挽狂澜的擎天保驾之功,又晋封为豫王。 凤仪宫中,高皇后坐在寝殿窗前。 遥望着窗外灿烂明媚的阳光,不施脂粉的脸上满是茫然。 经历了一个秋天,现在她已经是高太后了,二十三岁的一国太后。 凤仪宫中的陈设一如往昔,甚至水洗一遍后,越发簇新灿烂。可是心头的阴影却挥之不去。 秋嬷嬷从殿外进来,笑道:“娘娘,凉州知府新进贡了六套棋盘,其中一套是墨玉和白玉的棋子,颇为不俗,奴婢命他们给娘娘送来。” 高皇后闲暇时候就喜欢下棋。也喜欢收集各色棋具,算是她极少的爱好之一了。 高皇后这才回过神来,却没有关注棋盘,反而问道:“之前让嬷嬷查的翡翠园一事究竟如何了?” 秋嬷嬷笑容不变:“奴婢命人仔细询问了幸存的宫人,都说是宫人误传了消息,再加上前头蛮人冲过来,大家四散逃亡,跟风者众,结果,唉……” “奴婢已经命人延请崇圣寺的大师,为这些可怜人做法事,也交待了内府好生收敛安葬。” 翡翠园一事,秋嬷嬷并不打算跟高皇后说明。 高皇后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深知她的性情不会同意这般手段,这样也好,自家小姐永远都是这般干净高贵,那些魑魅魍魉的肮脏东西,自然有她来替她解决。 高皇后沉默了片刻,突然嗤笑了一声:“其实嬷嬷何必隐瞒我呢。” 秋嬷嬷吓了一跳,正觉得慌乱。上头高皇后又继续苦笑道:“我虽然高居皇后之位,也知晓一个道理,天下间人尽夫也,父一而已,胡可比也。” “父亲图谋天下,我身为女儿,难道提前知晓了,还会去揭发不成?” 秋嬷嬷这才放下心来,堆起笑容安慰道:“奴婢隐瞒娘娘,实在万死之罪,只是此事机密,且成败不知,大将军也是生怕娘娘忧虑,所以让我们隐瞒着。世子那边,殷将军那边,都是一并瞒着的。” “蛮夷的攻势,也都在大将军的掌握之中,绝不会让娘娘落入敌手……” 秋嬷嬷唯恐高皇后对父亲有了心结,百般劝慰开解。 高皇后神情才慢慢松懈下来。 她之前说的,并非虚言。她素来是个理智的人,世间选择,便是如此无奈,父亲铁了心要谋逆。若是被皇帝知晓,自己作为逆贼之后,绝无活路。而若是父亲成功,自己好歹还有一条活路。 如此选择,虽然对不起元璟,但两人之间的夫妻之情,也不过尔尔。 秋嬷嬷看着她的神情,渐渐放下心来,又笑道:“娘娘春秋正好,将来还有大好的年华可期。奴婢刚才在西园那边遇看了殷将军。说起来,殷将军至今未婚,之前国公爷有意为他牵线林家的小姐,那可是西北第一的名门,那位小姐也是才貌双全的佳人,殷将军却拒绝了。直说不能立业,何必成家。” “依老奴的意思,殷将军对小姐您一定也是有心意的。只是因为顾忌娘娘您太子妃的身份……” 高皇后沉下脸色,打断秋嬷嬷的话语:“这些陈年旧事都不必再提了。” 入宫一趟,像是经历了半辈子。少女时候曾经萌动的感情,都来不及说什么,就很快因为从天而降的一道旨意,将一切扼杀于无形。 如今她身居太后之位,是天下妇德之表率,怎么可能去惦念那些东西。 只是心里头隐约的酸楚…… 吴婕站在碧霄宫前。 短短月余,皇宫就被收拾地焕然一新,曾经洪水肆虐的痕迹都不看了,地面的白石,廊道的柱子,都被清理地干干净净,房舍顶上被冲走的瓦片,破碎的砖石,也都被修整完毕, 要说有什么不一样的,可能就是宫中遍地的花木,除了少数命硬根牢逃过洪水大劫的,其余都被铲走了。花园中光秃秃一片。 如今毕竟是冬季,内府的管事禀报说,等到明年开春,再遵照宫中主子的吩咐,移植新鲜的花木绿树。 没有了那些花木,宫中难免显得冷寂,幸而昨晚下了一场雪。 白绒绒的铺满了地面,整个宫室都洁净清丽,宛如仙宫。 新出炉的太妃吴婕披着厚厚的银狐皮斗篷,站在廊下遥望着飘摇的雪花。 一脸复杂。 我的侍女要登基 第68节 入宫不过一年多,自己竟然从贵嫔变成了太妃。 这神展开的人生真是变幻莫测啊!谁能预料到明天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就像宫中没人能想到,那位已经驾崩的皇帝陛下,如今正在自己暖阁里藏着。 大水之后,吴婕和元璟并没有在长秋阁待很长时间。 元璟醒来之后,恢复的速度比吴婕想象的更快。又过了一日,就能够下地走动了。虽然脚步还有些踉跄。 他的恢复恰到好处,因为就在同一天。长秋阁内的隐居生活结束了。 自从收复京城以来,朝廷就组织人手开始清理皇宫。朝廷从城南紧急征发了民夫,配合禁军,短短数日,就将皇宫清理一新,淤泥被清扫冲刷出去,尸体被确认身份,集中收埋。 躲避在长秋阁内的吴婕自然被发现了。 听闻这是一位娘娘,清理的宫人不敢怠慢,赶紧将人恭恭敬敬请出来,并将消息传递了上去。 于是,吴婕被送回了清碧霄宫中。 此时她才知道,如今后宫之中,只剩下自己和高皇后,李瑾妃,这三位妃嫔了,其他的人,全部在洪水中遇难身亡。 高皇后从中所作的手脚,应该没有人知晓了。 就算要杀害这些妃嫔,那些宫人何其无辜,一场大水,淹死了数千性命,还有那些来不及逃走的百姓。 高檀宇谋逆篡位,本就是以下犯上,却还使用这般手段,将自己塑造成拯救京城的大英雄,如此功业,是在让人不齿。 远处钟声传来,庄严肃穆。 那是新皇登基的钟声。 拯救了京城之后,高檀宇并没有直接篡位登基,而是选择拥戴了新皇帝继位。 一个只有四个月大的婴儿,还不只是权贵手中的傀儡。 高皇后变成了太后,而李瑾妃被册封贵太妃,自己也成了太妃。 明面上,将来的人生,就是漫长而平淡的守寡日子。 如果不考虑藏在暖阁里的那一位的想法的话。 风雪越来越冷,吴婕拢了拢衣领,转身回了内殿。 进了室内,就看到元璟正坐在桌案边上,扯着身上的衣服,一脸纠结。 第72章 身亡 吴婕想笑, 但还是绷住了。 元璟抬头看了她一眼,很快又低下头。 走近了,吴婕发现, 他正提着衣服上的几根白绫绣青竹的带子, 一脸的纠结。 “怎么了?”吴婕问道。 “刚才不知道怎么地就散开了。”元璟扯着带子皱眉道。 吴婕认命地上前, 俯下身,替他将几根惹事的带子系好。想到这家伙的多事儿,恶作剧地将几根飘带打成了俏丽的蝴蝶结。 “这种太难看了。”元璟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 他实在难以忍受自己身上出现这样花里胡哨的东西。 “这样比较紧,再打那种圆扣,还是会松开的。”吴婕一本正经地说道。 元璟脸上万分矛盾,只能认命下来。 “女子的衣裳真是麻烦。” 再麻烦, 还不都是为了给你们这帮臭男人看的。吴婕暗暗冷笑。 那天, 在她剖析利害之后, 元璟同意了改扮女子, 他老人家也算能屈能伸了, 吴婕很快发现, 麻烦的变成了自己。 比起从小改扮女装,已经轻车熟路的某人来说。元璟的女装,简直是一场灾难。 倒不是说容貌,元璟容貌绝色, 改扮女装也让人惊艳, 尤其长发如瀑的模样, 真的雌雄莫辨。但他内心深处明显对女子服饰有极大的抗拒心态。 从表情动作,到行为举止, 处处都是破绽。从换衣服到行走起居,全靠自己服侍。吴婕再一次深深后悔, 不应该手贱去戳他,将人弄回来简直是给自己添了一个大麻烦。 唯一方便的可能就是衣裳都是现成的,陈皎留下的衣服,他穿正好适合。 这也是唯一让元璟满意的,陈皎的衣裳,都简单素净,跟前朝时候流行的男子袍服也不差多少了,就是颜色更雅致,花纹更细腻。 元璟站在房中,低头看着俯身为自己整理裙裾的少女。 折腾了好一阵子,终于将衣裳彻底弄好。 看着站在窗前的元璟,吴婕叫苦之余,还稍微有点儿成就感。 不得不说,元璟天生一张俊美到极致的脸,扮成女子,静静站在那里,如一幅画般完美。 完全可以跟陈皎那个妖孽并驾齐驱。当然,一开口就露馅儿了。 天下间的男子若是都这般美貌,简直没有女人的活路了。元璟这个扮相,放到他自己的后宫,绝对秒杀一众妃嫔啊! “将喉结用内力压制,也能同时改变声音。”吴婕提醒着。 元璟依照着做下来,同时诧异:“你怎么懂得这些?” “臣妾之前看过不少话本子,里面说到飞天遁地的武功高手,常有易容改装的。”吴婕随口应付着。 站在窗前,元璟遥望着外面,看得入神,或者说听得入神。 悠长的钟声响彻整个宫廷。这是昭示着新帝登基继位,典礼大成的钟声。 伴着这个声音,整个京城,整个天下,都会知晓,大魏帝国更换了新的主人。 侧耳聆听了片刻,元璟突然笑起来:“记得朕继位的时候,也是一个冬天,新雪满地,寒风刺骨,阴沉沉的天气里,钟声听起来格外悠长,不过比今日的更加嘹亮。可惜你没有听过。” 想不到他还有心情品评典礼上钟声的不同。吴婕想了想,回道:“听闻今日的钟声,是皇觉寺和四方寺庙同响。” “难怪如此低沉,我继位的时候,不仅四方佛寺,还有城墙之上,钟鼓齐鸣,昭告天下。” “毕竟城中刚刚经历战乱,百废待兴,所以典礼也仓促了些。” “正因为百废待兴,更应该用盛大的典礼来安抚人心,不过也罢了,这时候的满朝文武,只怕也顾不得这些虚礼了。”元璟平淡地说着,“只希望到时候朕的葬礼,能置办地体面一点儿。” 吴婕吃不准他是在讽刺,还是在开玩笑了。 外面流传的消息,元璟是阵亡在了西域的战场上,尸首尚未夺回,朝中也没有筹备葬仪。否则帝王驾崩,葬仪繁复无比,持续数月,吴婕现在也过不上这般悠哉的太妃养老生活了。 “希望高檀宇的人争气一点儿,尽快将朕的尸首夺回。自己参加自己的葬礼,只怕是开天辟地头一回吧。”元璟想了想,似乎还有点儿小期待。 不好意思,这种事情,我已经经历过了,你顶多算是第二回 。吴婕却在他背后默默吐槽了一句。 又是这种表情。 元璟转头就看到了吴婕来不及收回的白眼,忍不住想笑,比起其他妃嫔贪恋爱慕的眼神,他时常在吴婕这里收获不一样的体验。 眼前这丫头,天生一双明亮到极点的眼睛。导致她的任何细微情绪,都不自觉地反映到了眼眸之中。 有时候脸上摆出的是恭谨而端正的姿态,堪称完美,但眼睛里跃动的小星星却在叫嚷着不屑,就如同现在。 让人不禁想要探究,那跃动的小星星之后是怎么样活泼的灵魂。 凤仪宫中,秋嬷嬷回了西边住处。 白鹭匆匆进来回禀宫中事务。 秋嬷嬷问道:“这几日那个吴太妃的动静如何?” “奴婢紧盯着呢,她一贯深居简出,都没有动作。” 秋嬷嬷满意地点点头:“尽快动手,将人处置了才好。” “这个……圣上刚刚登基,就有太妃意外身亡,只怕不是吉兆。” 白鹭的顾忌不是没道理,以前也就罢了,如今宫中只有两位太妃,好端端的突然病逝一位,肯定会引来很多不必要的目光。 “你说的我岂会不知,但两害相权取其轻,这吴太妃知晓的东西太多了,宫中人多眼杂的,如今大将军入朝不久,执掌大权,朝野上下不知道多少人盯着,尤其洪氏一族的余党,万一传出些闲话,对大将军的声望影响极大。” 白鹭依然犹豫,“那吴太妃是小国贡女,无根无凭,不可能乱说的。” 但秋嬷嬷态度坚定,她也不好因为这点小事而违逆,只好问道:“如何下手?” “投毒太慢,如今天冷雪滑,听说碧霄宫外的东胜池前天还有个小宫女失足滑倒,摔折了腿的。夜黑风急的时候,吴太妃不慎滑落池塘,也是有的。”秋嬷嬷冷笑了一声。 “可吴太妃这些日子足不出户,只怕未必有心情出来赏景。”白鹭犹豫。 “传太后的命令让她过来一趟不就是了。”秋嬷嬷板着脸训斥道,“如今宫中上下都是咱们的人了,办事何必畏首畏尾,瞻前顾后。” 白鹭连忙低头应了。 她转身去办此事,秋嬷嬷望着窗外的雪景,眯起了眼睛。 急着除掉吴婕,不仅是因为这个她知晓的太多了,更因为这样一个小国出身的女子,竟然胆敢勾引世子。若是清白之人也就罢了。她一个先帝妃嫔,竟然如此不守妇道。 将来大将军成就大业,世子身为继任者,名声理应清白无暇才好,怎么能跟这种女子有首位。还是早日绝了这个心思的好。 入夜之后,洋洋洒洒,雪花飘落下来。 秋嬷嬷在软塌边的桌案上翻看着近日凤仪宫中的账簿,门外忽然有小太监匆匆过来,低头禀报道:“嬷嬷,那吴太妃已经落水了。附近几个宫人正在打捞救援。” 秋嬷嬷合上书册,严肃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白鹭办事还算利落。 她下了软塌,说道:“我过去看看。” 吴太妃毕竟是主子,明面上还是要摆出宫人尽力救助,最终无力回天的模样来。 小太监在前头带路,秋嬷嬷披上斗篷,两人从偏门出了慈宁宫,一路往东边走来。 到了东胜池旁,果然看到三四个人影提着灯笼,围在水池边上忙碌着。 想必都是附近宫室路过的小太监。秋嬷嬷快步走上前,摆出关切的脸孔,问道:“发生何事?” 为首的那个太监提高了灯笼,对着秋嬷嬷殷勤地行礼道:“您老来得正巧,奴才正有事禀报。是刚才有人落进了水池中。” “谁?”秋嬷嬷冷静地问道。 “照奴才看,似乎是太后身边的秋嬷嬷。” 秋嬷嬷悚然一惊,抬头望去:“你说什……” 一句话没说完,突然身体一沉,竟然是身后的小太监冲上来,几人合力,瞬间将她制住。 我的侍女要登基 第69节 秋嬷嬷双目圆瞪,想要嘶喊出声,却被紧紧捂住了嘴巴,眼睁睁看着自己距离水池越来越近。 终于,扑通一声,冰冷的水将她包围…… 第73章 做人失败 元璟快步走过碧霄宫东殿, 经过小书房,望着里面依然闪亮的灯光,脚步一顿。 他来到门前, 轻轻敲了两下, 却不见人回应。略一犹豫, 推门进了房内。 一眼就看到吴婕歪在软塌上睡了过去,手里的书落在腿边上。 这是看书看得太久,直接睡着了吗? 什么书这样催眠。元璟上前捡起地上的书册, 扫了两眼,果不其然又是刀光剑影的话本子。 吴婕正迷糊着,隐约察觉身上一沉。 这些日子她心里头有事,睡觉很浅, 立刻醒了过来。 睁开眼睛, 就看到元璟正站在面前, 替她盖上一件薄薄的毯子。 仿佛还沉浸在快意恩仇的故事里, 吴婕感觉全身酸痛, 她坐起身来:“皇上, 怎么过来了?” 元璟笑道:“本来想回去休息,看到小书房里还亮着灯,就过来看看。”又道,“怎么看书看得这么晚, 熬太久对眼睛不好。” 吴婕抱着盖在身上的毯子, 一阵沉默, 很久没有看书看到这么晚了。以前一熬夜,赤蕊就会过来唠叨自己, 乖乖睡觉。如今她人不在了,连时间都忘了。 想到赤蕊, 心情又低落了起来,也不知道这丫头现在怎么样了,陈皎应该不会心狠手辣伤害她才对,可还是担心。 而且赤蕊一走,她在这个宫廷里最后一个能说两句真心话的同伴也失去了。 见她双眼无神,脸颊潮红。元璟皱起眉头,忍不住上前按住了她的额头。 吴婕受惊地抬起头,向后一仰,却忘了后面是空落落的。顿时失去平衡,跌了下去。 元璟连忙上前一抄,将她抱住。 感受到他臂膀的力量,吴婕全身僵硬。 元璟心中有些失落,面上不显,立刻放开了她,笑道:“高家的事情,你不必担忧了,好好睡一觉吧,我看你这些日子黑眼圈都出来了。” 吴婕顺从地点点头,自从返回碧霄宫,她确实因为凤仪宫那边的动静而日夜忧虑。 很快她知晓了为什么元璟说高家的事情不必担忧了。 第二天,秋嬷嬷的死讯就传遍了整个后宫。 身为高皇后身边的大管家,秋嬷嬷为人严肃刚硬,几乎相当于半个高皇后了。如今却悄无声息死在了东胜池边上。 高太后非常生气,立刻勒令内府严加追查,秋嬷嬷为何会无缘无故落入水池。 内府的一群人查访了数日,给出的结论是,那天晚上,秋嬷嬷就是出门散散心,不知为何就走到了东胜池边上,然后因为天冷路滑,不慎跌了进去。 随着秋嬷嬷的死,宫中甚至传出一个谣言,秋嬷嬷那天晚上经过东胜池,突然水中出现了无数阴魂影子,将她活生生勾了下去。 这个谣言让人不禁联想起之前翡翠园中淹死的无数宫人。一时间,宫中闹鬼的传言甚嚣尘上。 白鹭焦虑了起来,她遵照秋嬷嬷的命令,准备将吴婕诱骗出来弄死,可尚未来得及实施,秋嬷嬷本人竟然离奇身亡了。 近来沸沸扬扬的谣言传入耳中,原本就怕鬼的她吓了个半死。别人只是当恶鬼凶险,但若真是有恶鬼,寻仇到秋嬷嬷头上,还真是冤有头债有主,没有找错人。 至于谋害吴太妃之事,原本她就觉得无此必要,想了想,便暂时搁置了。 秋嬷嬷的死,白鹭不敢细想,高皇后却不肯善罢甘休。 “内府既然查不出破绽来,就交由大理寺和禁军。”她紧蹙眉头,断然吩咐道,“白鹭!召殷长青来。” 秋嬷嬷的死,让吴婕大大松了一口气。 想不到元璟出手效率如此之高,他在宫中,依然保有着一定的势力,毕竟他原本就是这个宫廷的主人。这样自己的性命应该无忧了。 太妃的生活,比自己想象中更加轻松闲适,甚至到了无聊的地步。 而放眼望去,元璟这个皇帝,似乎比自己还要轻松闲适。 这天她从外面赏雪景回来,就看到了元璟。 他水墨般的长发用一根青丝带束着,一身雪色的长衫,正闲闲坐在廊下,手里捧着一本书,腿边还搁着一杯茶。氤氲水雾从杯口缭绕而出,带着淡雅的香气。 那模样,那气质,让吴婕险些以为某人又回来了。 陈皎闲来无事的时候,也喜欢坐在这里看着自己酿花露,或者摆弄药草,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 只是比起陈皎那种洒脱不羁的风流气质来,此时的元璟显得更加闲适清淡,宛如谪仙。 上辈子,吴婕真无法想象,闲适清淡这个词能与元璟联系在一起。从第一眼见面起,元璟就是个忙碌的人。似乎铁了心要当一代明君,励精图治,夙兴夜寐,一天的大多数时间,不是在军营中操练,就是在乾安宫内处理政务,眉宇间的凝重之色仿佛固定在了脸上。谁知道丢了皇位,躲避在深宫,竟然会有这样闲散的一面呢。 听到吴婕进来的声音,他抬起头,笑道:“这么快就回来了。” 吴婕咳嗽了一声:“天气很冷,在这里看书不如回书房里看。” 元璟笑道:“等着你啊,在这里一眼就能看到你回来了。” 吴婕被他撩地打了个哆嗦,干笑道:“皇上还是应该保重龙体。” “我有功体在身,不惧寒暑。况且,白雪寒风,茶水孤灯,正是读侠客热血刀光剑影的最佳搭配。” 吴婕一怔,低头看去,元璟手里捧着的,赫然是一本《女德》,页角翻卷,正是自己私藏的。 他眼光倒是不差,这可是自己最喜欢的书之一。 “我看这本模样就知道你翻阅过很多次,闲来无事,就拿过来看看了。” “这本是五毒居士的文,前几年出的,文笔上佳,剧情极是有趣,当时风靡一时,可惜写了三本,后续就没有了。”吴婕颇为遗憾地介绍道。 “这本我也看过。” “啊,皇上以前看过?” “是啊,我也曾经还沉迷了一阵子呢,是十二三岁的时候吧,当时这本《一剑平仙》正流行,我还收了一套。后续没有了,遗憾了好些日子。现在应该还存在洪家府邸吧。”回忆起往事,元璟神情温柔而惆怅。 “后来父皇病重,我仓促继位,就没有再看过了。一天从早到晚,奏折都看不完。” 难怪那天晚上,在自己小书房里翻出这些书籍来,他神情略有触动。 不过喜欢看话本子的元璟,吴婕感觉无法想象,她还以为这个人从小到大都是一本正经励精图治的帝王范儿呢。 就好像她也无法想象,会有一天,他出现在自己后宅,闲散平淡地跟她话家常。 “里面主角从一个农家少年开始,机缘巧合踏足仙途,没有师尊引导,没有宗门护持,却能一路披荆斩棘,百折不挠,而且难得的是为人正直爽快,惩奸除恶,少年人看了谁不神往。” 被他说得也勾起了心头的遗憾,吴婕叹了一口气:“是啊,正写到关键的时候呢,也不知道这个作者跑去干什么了,听说这本书卖地挺好,为什么弃了呢。” 元璟合上书页,笑道:“我记得第二年还是出了后续的。” “那是书局重金聘请了别人为这本书做续,一看就不是那个味儿了。” 元璟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焉知不是作者江郎才尽。” “江郎才尽也没可能尽到这个地步吧。”那后续里的故事平淡不说,主角整日里跟几名女仙纠缠不清,看着就让人窝火。从立意到情节都完全崩了,只有文笔勉强还算华丽。 “你倒是这个五毒居士的知音。”元璟笑了起来。 “算什么知音,这种好端端写了半截,却无缘无故撂挑子的,我看就应该送到宫里来当太监。让他们知道一下下面没了的感觉。”吴婕恨恨地说着。 元璟忍不住笑得弯下了腰。 从来没见他笑成这样子,吴婕讪讪道:“怎么了。” 笑了半响,元璟才抬头道:“没什么,本来还想着带你去见一见原作者,可是这么杀气腾腾的,只怕要把作者吓跑了。” “你认识作者?”吴婕惊讶。 “当然,这本书没了后续,我也很是遗憾,就命人去民间找了。” 吴婕立刻想到,这个五毒居士是魏人,他堂堂皇帝,想要找一个书局的作者,还不是轻而易举,手到擒来。 “那你找到人,为什么不让他继续写?” “有下命令,只是这家伙性情懒惰疲赖,至今都拖着呢。” 这五毒居士竟然这么大的派头,连皇帝的命令也不听? “嗯,现在想来,是朕脾气太好了,等改天见了他,将你这不写就入宫的旨意传达给他,保证他立刻提笔,文思如泉涌。”元璟一本正经调侃道。 吴婕脸上一红,自己一个女子,说什么下面没了的话题是有些不妥当。 她尴尬地岔开话题道:“皇上从哪里看到的这些书?” 本来以为是他身边的太监或者侍卫讨好敬献的,没想到元璟的答案却是。 “自己去买的。” “小时候我身体不好,父皇只能将我挪出宫外,然后在洪家住了好长一段日子。有一次给兰贞那丫头买话本子,她最喜欢才子佳人喜相逢的故事。偶尔一次发现了这种书,买了读了两本,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吴婕想了想,才醒悟过来兰贞是洪淑妃的闺名,笑道:“皇上对洪淑妃真是情深义重。” “嗯,我去洪家的时候,兰贞还是个两三岁的小丫头,算是看着她长大的,就跟亲妹妹一样。” 把亲妹妹纳入后宫当宠妃吗?吴婕忍不住又要翻白眼了。而且之前在洪家倒台的时候,洪淑妃仓促病逝,难道不是他下狠手整治的结果? 大概她的表情太明显了,元璟竟然猜到了她的念头。 “别误会,兰贞身体不好,她天生有心疾,幼儿时候太医就诊断过,无法活过二八年华,入宫只是为了圆她的心意,她身体不能受刺激,更不能……行房。” 吴婕一愣,这个消息确实意外,洪淑妃时常称病,在宫中骄纵横行,甚至脾气上来,能将元璟从高皇后寝殿中请走,她以为只是宫妃争宠的惯常手段,没想到是真的有病。难怪元璟一直纵容着她。 回想前世,洪淑妃也是英年早逝。 这么想来,两辈子洪淑妃的病逝都是真的病逝,而非他从中动了什么手脚。 元璟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些。 “兰贞会死确实是我的错,我最初就不应该这样迁就她,同意让她入宫。如果生活在宫外,每日里闲适平淡,也许她的心悸之症不会发作地这么早。宫中规矩多,又拘束人……” 遥望着阴沉沉的天际,还有寒风中凌乱飞舞的雪花,元璟的音调也带着不可捉摸的韵律。 原本他“身亡”的消息就刺激地洪淑妃心疾发作,病倒在床,知晓皇帝与洪家闹翻,更是雪上加霜,虽然御医竭力救治,还是回天乏术。 “终究是朕对不起她,太后要杀朕这件事,应该瞒着她的。” 吴婕心头一颤,她盯着元璟,没想到他会在自己面前说起这件事。 我的侍女要登基 第70节 母子弑杀,放到任何一个国度,都是影响整个宫廷威严的大丑闻。 严重的,甚至能动摇元璟统治的基石。但这家伙竟然这样随口说出来了。 “很意外吗?前一阵子,皇陵崩塌的那一次,母后想要将我杀掉来着,兰贞也是因为得知了此事,才病发去世。” “为什么?”她艰难地问道。 洪太后想要杀元璟一事,之前她从南陈的那位谢仙师口中早已得知了真相,之后一直大惑不解。 元璟苦笑了一声,“谁知道为什么,大概是看我不顺眼吧。” 元璟斜倚在廊下,抬手遮住了自己眼睛,他半躺着,低低的声音在风雪中回荡。 “朕的母亲要杀朕,朕的妻子也要杀朕,有时候想想,是不是干脆死了的好,这样,大家都落得轻松。” 他的声音低缓,像是不堪重负一般。 吴婕看着,心中微微产生了一点儿同情,却又有一点儿微妙的幸灾乐祸。 是啊,上辈子真没想到过,你做人这么失败来着。 第74章 怜悯 册封太妃之后, 吴婕并没有在碧霄宫住太久。 这里毕竟是后妃的居所,新年之后,她按照宫规挪到了太妃太嫔们居住的北宫。 在一众宫室中, 吴婕选择了长秋阁作为居住地。 长秋阁恰好坐落在北宫与后宫交界的地方, 严格来说其实不算太妃的居所, 但如今后宫空荡荡的,几乎无人。吴婕选择此处养老,内府总管也不会为这点儿小事违逆主子的意思。 这辈子兜兜转转了一圈, 竟然又回到了这座熟悉的阁楼里。 吴婕满心感慨,倒是元璟听说了她选择长秋阁居住的消息,愣了片刻,才笑道:“也不错, 那里风景很好, 又清净。” 他不会误会自己选择那里是因为之前为他治伤的日子吧。吴婕看着他复杂的表情, 偷偷想着。 年节过后, 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 吴婕带着十几个新调派过来服侍她的宫人, 搬到了长秋阁内。 入住没多久,就到了清明节。 宫中依循惯例,组织了祭祀,晚上又备下了宴席。 宴席安排在摘星楼, 高皇后和李瑾妃都兴致平平, 几个人沉闷地吃了一顿饭, 就散场了。 吴婕走在回长秋阁的路上,遥遥望去, 前殿那边宴席还在继续。 文武百官和宗室勋贵的宴席,有高大将军在主持, 想必还在热闹着。 她收回视线,继续向前走,眼看着快到长秋阁了,脚步一顿,前面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高挑的身影。 “紫茴姑娘。”高子墨眼中露出惊喜之色。 吴婕咳嗽了一声,“高将军。”高子墨日前被提拔为正三品的振威将军。 这个生疏的称呼让高子墨脚步一顿,旋即苦笑:“让你见笑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前殿的宴席尚未结束, “今晚我并未赴宴,是负责巡查。” 吴婕这才想起,他如今被提拔为西羽卫统领。这个月的宫禁轮值是西羽卫的。只是值夜应该也不必他亲自跑来这边吧,尤其长秋阁附近这么荒凉。 “原本在树林里走着,想一个人冷静冷静,不知不觉就过来了这边。”高子墨低声说着,他这些天心情非常复杂,习惯往冷僻的地方独自呆着, “世子还有什么可忧虑的吗?”吴婕平淡地说着。如今高大将军执掌朝政,高氏一族顺风顺水,还有什么烦扰? 她不是愚笨之人,谋反可是个大工程,不是今年决定,明年就能功成的。这些年来,高氏一族扎根西北,收揽人心,扩充实力,应该已经筹备不少年了。之前高子墨透露自己将秘密返回西北,就说明高家的布局,很早就开始了。 甚至之后凤仪宫那边突然对自己起了杀心,原本她想不透是因为什么,如今转头想想,可能便是怀疑她从高子墨那边知晓了什么秘密吧,所以才要除之而后快。 吴婕并没有说什么,但语气却非常直白,高子墨身体一颤,他这些天心情纠结,就是因为这个。自己高家忠心耿耿了一辈子,沙场征战了一辈子,父亲晚年却一心想着权柄和那个位置。 紫茴姑娘的这个语气,果然也是看不起乱臣贼子的。 其实,吴婕并不觉得高氏擅权有什么卑劣的,天下南北两分,战乱已有多年了,这种权臣上位,开国称帝的数不胜数。更不用说大魏的天下,不少疆域都是高氏一族打下来的。 “我原本并不知晓父亲的计划,姐姐也不知道。”高子墨低声说着,“父亲怕我们这些年轻人按耐不住,甚至连殷四哥都没告诉过。身边的亲信只是提醒我准备返回西北,却没想到……” 高子墨的语调有些凌乱。 少年脸色惨白,眼圈之下浮动着青色,他应该很多天没有睡好了,他是真的很矛盾,很纠结。 吴婕心中升起一种怜悯, 她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般清晰地认识到,眼前少年的本心纯良,也许是高家连续折损了几个成才的儿子,对这个仅存的幼子格外爱惜,高子墨虽然聪慧机敏,却在这些政事上缺乏历练。 或者,他也见过很多,都是在轻薄的纸张上,真正发生在自己身边,自己曾经和蔼的亲人为了权柄反目成仇,才发现这些变故是如此的残酷。 吴婕想象了一下,如果自己父亲德王和伯父正恩帝为了东越皇位掐的你死我活……自己也会这样矛盾痛苦吧。 “世子其实不必如此忧虑。大将军的选择,天下间想必无人能够更改。有时候身在局中,只能顺势而为。” 这种无奈的感觉,入宫以来,吴婕经常体会。不过自己是异国之人,本无根基,如今看来,连权贵嫡子,也一样无法幸免啊。不仅眼前的高子墨,如今住在自己后殿的那一位,不也只能诈死隐身。 高子墨苦笑了一声:“其实他对我还不错的,跟姐姐毕竟也是结发夫妻。万万没想到……” 话未说完,前方传来零落的脚步声。 吴婕抬眼望去,一队侍卫从对面的阴影下走出,为首之人是殷长青。 她趁机说道:“我先走一步了,世子保重。” 说罢,不等高子墨开口,她转身离开。 快步出了这一片树林,前面便是长秋阁了。她回了寝殿,在宫女服侍下脱去外袍,换了松散的衣裳。来到后面,就看见元璟坐在廊下。 吴婕突然有点儿心虚,也不知道元璟有没有看见刚才的情形,从后院敞开的的大门望去,正好是那一片桃花林。 说起来,这家伙一开始说的是他有离开宫廷的途径,只在自己身边隐藏几日,可一转眼都好几个月过去了,也不见他离开。 这些日子,表面上看去,元璟一派悠闲,但吴婕很明白,这只是表象。 从之前秋嬷嬷的死,她就能确定,他从未放弃朝政和对这个宫廷的掌控。 吴婕一直没有询问过他要怎么反击,这些事情她不想知道,甚至就算她问了,元璟也未必肯告诉她实话。 她能够确定,在不久之后,必定会有一场宫变到来。 那时候的胜利者会是谁呢? “宴席这么快就散了?”元璟闲散地招呼着。 “就只有三个人,能开起什么宴席来。半道上为了照顾儿子,李太妃就先走一步了。”吴婕讲述着刚才的宴席,回想起来都觉得尴尬。 李太妃走后,剩下她和高皇后相对而坐,无聊到极点。而高皇后看着精神也不好。 “也许前朝的宴席还热闹一些吧。” 元璟笑起来:“前朝的更加无聊,就是不停地喝酒敬酒,说着吉祥的话语。当皇帝的更惨,全程摆正姿态,露出威严而体面的笑容。不然就会有人暗地里揣摩,是不是有什么别的意思。一晚上下来,感觉脸都僵硬了。” “前年的宫宴,轮到礼部尚书敬酒的时候,我一时走神,脸色不太好看,结果那老头子就诚惶诚恐,之后朝中还都风传他是因为跟公孙谅的矛盾,惹来了我的不满。真是胡扯,我都不知道这两人吵过架。” 没想到自己一句话引出来他那么多抱怨。以前真没发现,这家伙这么能说来着。 “臣妾还以为你乐不思蜀呢,” “哈,因为后宫的宴席也很无聊啊,看着一群女人打机锋,还不如讨论两句朝政呢。” 元璟坐在廊下,遥望着天边宛如银盘的月亮,他很少有这样放松的时刻,从继位以来,甚至被立为太子以来,他就绷紧了每一根弦,努力想要当个好皇帝,不曾有丝毫松懈。 “可惜好像挺失败的,接二连三有人叛乱,有时候想想,是不是像父皇那样,更加得臣子喜欢呢。” 吴婕也听说过,章和帝是个性情温和弘雅之人,对朝中的门阀勋贵和宗室都多有加恩,而极少苛责。所以朝野上下一片歌功颂德,实际上章和帝在位二十年间似乎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功绩。 之前南陈内乱的时候,他也曾经带兵南下,想要趁火打劫。结果从头到尾,南陈变乱持续数月,直到天康帝登基,都没有出手。更让人体会到这位皇帝的犹豫不决。 章和帝生平干得最果决的一件事,也许就是在晚年几位年长的皇子为了争夺太子之位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痛下杀手,将几个人都一锅端了,或者贬斥,或者圈禁,然后将皇位传承给了最小的儿子元璟。 甚至为了让他顺利继位,让他认洪贵妃为母,娶高氏女为妻。将朝中文武两大助力都给了他。 从这点儿来讲,章和帝应该非常爱静妃吧,这样积极地为她的儿子筹谋。 不过他应该想不到,当初设下的助力,在年轻的皇帝继位之后,都成了阻碍。 一个雄心勃勃文武双全的皇帝,和执掌大权根深蒂固的门阀,两者之间的冲突很快不可避免。 从这个角度来讲,元璟落到今天这个地步,还真是因为他太过积极进取了。 吴婕放飞思绪,正想得入神,突然一阵喵喵的叫声传来。 吴婕低头一看,一只小猫儿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拱到了元璟搁在回廊上的掌心里。 不停地磨蹭着,一边发出娇憨可人的喵喵声,碧绿的大眼睛满含期待地望着元璟。 元璟笑了笑,依循它的意思,抬手抚摸着它的后背。 小猫儿立刻发出舒服的呼噜声,盘成一团,一会儿又换了个姿势,将白绒绒的肚皮露出来,让元璟抚摸着。 吴婕瞠目结舌, 这只猫儿她认识,就是前些日子她和赤蕊刚刚来到长秋阁的时候,从大柳树上跳下来的那一只。纯黑的毛色,额头和四只爪子雪白。 记得上辈子,这只小白爪可是长秋阁这附近野猫圈子里的一霸,别看它身娇体软,其实干起架来凶猛地很。 吴婕穷极无聊的时候,偶尔也会那点儿小鱼干来喂野猫,每次都是这只小东西一马当先将食物叼到口里。 这只猫不仅称霸后面那片树林,而且还时常去小厨房里偷东西吃,神出鬼没,小厨房里的嬷嬷深为祸害,几次想逮住它,闹腾地人仰马翻,都不成功。 元璟逗着猫儿,抬头看吴婕震惊的表情,他干笑了一声:“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小的时候就特别受小猫小狗的喜欢。” “记得四五岁的时候,我在这条小河边上也经常遇到野猫,偶尔还会带吃给它们。” 吴婕知晓,长秋阁一带颇为冷寂,向来宫中野猫聚集的大本营。不过元璟当皇子的时候,也经常过来这里吗? 她还没来得及深思,元璟就继续说了下去:“有一次遇到了一只小猫,后腿受伤了,走不动路,我一时怜悯,就将它抱回了住处。可惜母妃不准许我养这个,只好给扔掉了。” “那只猫跟这只小猫长得挺像的,说不定是它的儿女呢。” “不过六岁那年去了洪家,我终于自由了。舅父听闻我这个爱好,专门送了我一只小狗,毛色纯白,听说还是西域的名品,它特别聪明,每次我进屋子,都会跟在身后叼着鞋子。” 元璟一脸怀念地说着。 我的侍女要登基 第71节 吴婕随口笑道:“皇上养了很多年吧。” “也没有养很多年,也许是因为我太喜欢它了,反而折损了它的寿数。”元璟沉默了片刻,才继续道:“大概我收养它的第二个月,有一天,那只小狗不见了。” “下人找遍了府邸,都没有找到,他们说这只狗性子野,只怕是趁人不注意溜出了府,跑去街上,不知被谁捡走了。” 吴婕立刻提出异议:“洪丞相府邸的门户,不可能如此轻率吧。” 元璟笑了起来:“当时我也不相信这种说法,我知道……是崇月干的。” 啊?吴婕睁大了眼睛。 元璟笑着将脸埋进胳膊,半响才抬起头来:“我偷偷去了崇月的后院翻了一遍,果然找到了一个小土堆。土色还挺新的,我很怀疑我的小狗被埋在了里面。” “那皇上跟他吵架了吗?” “没有,又拿不出证据来,” “皇上没有让人挖出来看看吗?” “没有,我假装不知道,悄悄回了自己院子。”元璟沉默了片刻,又道,“不过那天夜里,我一个人悄悄潜入进去,挖开了土堆,里面是一只被剥了皮的血糊糊的东西。已经分辨不清楚是什么了。” 元璟的声音低缓,也听不出喜怒来。 “我又将土堆埋了回去,什么也没说。” “崇月算是我的第一个朋友吧,难得有跟我差不多年龄,还不会碍于身份唯唯诺诺的孩子,我害怕真找到了小狗,这一份面上的情义也要丢失了。” “其实我知道,崇月非常厌恶我。大概在我到洪家之前,他是整个家里最受宠爱的男孩,兰贞也喜欢粘着他。后来我去了,终归是皇家血脉,洪家上下格外尊崇,连兰贞都喜欢跟我亲近,他自然不高兴了。表面上表弟叫得亲热,实际上心里头很不喜欢我。觉得我抢走了属于他的一切。” 元璟清亮的声音慢慢变得忧郁。 想起洪崇月,他心情惆怅,其实他不想杀他来着。可一步步退让,换来的却是得寸进尺…… 小时候的亲情,友情,都是这般凋零的结局。也许自己真的不适合这些太过软和的东西,无论是感情,亦或者是掌心毛茸茸的小动物。 吴婕听着,心中满是怜悯,忍不住道:“太可怜了……” 元璟一怔,抬头看去,那双晶亮的大眼睛里浮动着水雾,她是在说自己吗,这样直白的怜悯情绪,还真是新鲜。 “……那只小狗。”吴婕继续说道,义愤填膺,“你们怎么能这么对待它。” 元璟:…… 第75章 出宫 “皇上以后没有再养小狗吧?”为可怜的小狗哀悼了片刻, 吴婕关切地问道。 元璟被她噎得慌,顿了顿才道:“没有,舅父之后又弄了几只更加乖巧的, 我都以专注课业, 不可玩物丧志的理由, 拒绝了。” 吴婕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关心完了小狗,吴婕又察觉有点儿偏离主题, 毕竟眼前这个人,少年时候的遭遇,似乎也值得同情那么一丁点儿…… 她低咳了一声,补充道:“洪将军这人看着风光霁月, 想不到如此人品低劣。”其实洪崇月的人品她早就心知肚明, 从他跟李瑾妃私通, 扰乱皇室血脉就可以看出。 元璟没有说话。 吴婕突然有种冲动, 想要问一问他是否知晓, 如今皇位上那个半岁的孩童, 并不是自己的血脉。这八卦的念头一冒出来,就疯狂蔓延,吴婕费了大力气,也没法按下去。 最终, 她只能认命:“咳……那个, 皇上, 之前在宴席上听瑾贵太妃提起,大皇子刚刚风寒生病, 这两日发热,都没什么胃口。” 元璟抬头看着她, 眉宇间似笑非笑的,双目滢滢生光。“小孩子生病了,自然有他的亲人和婢仆照料,何须你我操心。” 孩子的“亲人”照料,却不需要他操心。他果然是知晓的!吴婕内心高声呐喊着,又觉得自己刚才的试探太过拙劣了,安慰一句:“寄居洪家,就算皇上是皇子,也是受委屈的。” 毕竟不是洪太后的亲生儿子,真正的洪家血脉。 “哪里有什么委屈。崇月那点儿事儿,不过是小孩子的嫉妒心罢了。” “而且……”元璟慢悠悠说着,“我就是喜欢看崇月明明讨厌我到极点,却不得不虚与委蛇的模样,跟他玩儿的时候,那种憋屈的表情,特别可爱。” 吴婕:…… 这家伙有毛病吧!!!难怪洪崇月讨厌他。 就在他们说话的功夫里,竟然又有两三只小野猫凑了过来,加入了撒娇邀宠的行列。 吴婕盯着元璟的手边。 她不记得长秋阁后面的野猫这么亲人来着。 小白爪那只蠢猫干脆在木制廊道上躺了下来,任凭元璟纤长的手指挠着它的小肚皮。 “我这两天常喂它们东西吃,就渐渐混熟了。”元璟笑着抱起了一只猫儿。 “要不要摸一摸?”他建议道。 吴婕犹豫:“这个,臣妾……” “我看你很想摸一把的样子。”元璟的笑容宛如清月,带着让人心动的诱惑力,而比这笑容更诱惑的是他手里的那只猫。 正是那只小白爪,它在元璟的抚摸下几乎要睡着了的样子,整个猫都懒洋洋的,此时被抱起来,发出一声低微的喵呜抗议,却也没有挣扎,一副任君采劼的模样。 好吧,吴婕承认自己比较没有原则,她上前去摸了。 嗯,手感顺滑又柔软。 跟上辈子一模一样。其实上辈子她在后院喂猫,偶尔也摸过一些乖顺的,这只小白爪却从未有过一亲芳泽的机会。没想到重活一世,还有这等美事。 她坐在回廊边上,揉着小白爪软乎乎的小肚皮,又将剩下几只猫撸了一遍。 偶尔有猫咪想要抗议了,元璟微微抚摸两下,就安抚了下来。 让吴婕忍不住纳闷,这家伙是猫薄荷化身吗?为什么会这样受猫儿欢迎。 夜明星稀,长秋阁的后院一片宁静。 两人一边玩猫,一边随口闲话。 “其实我小时候穿过女装,大概两三次吧。” 吴婕大吃一惊,抬头望着他:“什么?”别告诉她洪太后也是小周氏那种心狠手辣的女人啊! “就是刚到洪家不久的时候,六七岁大小,我和崇月一起学武,偶尔互相比试,崇月提出,只是这么比没意思,不如弄点儿彩头。谁输了,就穿女装出去晃一圈。” 吴婕想了想,六七岁时候的元璟,应该长得玉雪可爱,跟女孩子没有两样吧。竟然有点儿莫名地想看。突然心情有些微妙,洪崇月提出这种建议,是什么意图? “我输了两次,只好乖乖穿了。被兰贞看见,嘲笑了好一阵子。不过后来奋发图强,很快就反败为胜了。” “呃,这样就轮到洪将军穿女装了吗?”洪崇月那家伙的虽然人品低劣,但生得还不差,小时候女装应该也算可爱吧。 “是啊,可是轮到他的时候,这小子却抵死不从,穷闹腾着想要赖账。” “那皇上怎么办?将赌约作罢?” “怎么可能这么便宜了他。”元璟冷笑了一声,“我直接揍他,打得他一边哭着,一边乖乖换上了长裙才罢手,然后我把他拖出去找大夫帮忙看揍出的伤痕。这样一闹,洪家上下几乎所有人都看到了,很长时间都传为笑谈呢。” 吴婕:…… 洪崇月那么厌烦他,不是没有理由的!!! 将膝盖上的小白爪抱起来搁在一边。元璟站起身来,“宫里的清明节这么没意思,不如去宫外看看。” “啊?”吴婕大吃一惊,瞪圆了眼睛盯着元璟。 “咱们出宫去看看吧,宫外民间应该热闹一些。”元璟拍了拍手,重复了一遍,眉眼带笑。 “皇上怎么怎么出宫?”吴婕严肃问道。 “当然是光明正大……”元璟看她表情可爱,故意顿了顿,才道,“从地道走出去了。” 地道?不会是自己想的那一条吧。 吴婕心情凌乱。其实,如果她想要跟元璟保持距离,不应该答应他一起出宫玩耍,但这出宫的诱惑力实在太大了,她根本没法拒绝,不仅是游玩的魅力,还有地道的秘密。 还真让她猜对了,就是她想象的那一条! “长秋阁底下有一条地道来着,这是宫内的秘密,只有历代皇帝知晓。”元璟领着吴婕悄无声息进了书房。 站在中央,看着元璟动作熟练地将书橱推开,露出阴森森的洞穴来。吴婕表情有些微妙,这个地道竟然能通往宫外!其实之前大水冲开了石门之后,她就猜测过地道里面除了那一扇石门,还有别的机关,可惜来不及仔细查探。 跟着元璟下了这个熟悉的地道,元璟看着前面被洪水冲开的石门,笑道:“这地方太过老旧,将来还得找人修整一下。” 绕过那一处石门,又在内中走了不久,两人在一处平滑的墙壁处停下脚步。 元璟在洁白的墙壁上点了几下,也不知按动了什么机关,原本完整的墙壁立刻着着一侧滑动,露出一人高的洞口来。 元璟着吴婕招招手,领着她进了洞内。 地道的构造跟之前吴婕走过的那一段大同小异,只是有元璟带路,走得格外顺畅,不多久就到了尽头。 元璟沿着楼梯上去,推开了顶上的机关。 他跃出之后,转身着下方伸出手。吴婕拉住他的手,跟着一跃而上。 出了狭窄的地道,吴婕长吸了一口气,转头望去,大吃一惊。自己竟然不是在野外,而是一处极为洁净的房间里。 视线所及,桌椅板凳,床榻壁橱,一应俱全,而地道的出口正设在床前。 元璟用脚踢了一下,错开的地砖立刻顺着轨道恢复原状,不留一丝痕迹。 吴婕忍不住走到窗前,外面人声鼎沸,似乎是一处很热闹的地方。 地道这种存在,不应该设在荒野树林,或者偏僻的小巷子里吗?否则怎么解释突然出现的人啊。 她满肚子困惑,转头望去。那边元璟已经走到壁橱前,从里面取出两身衣裳来。 “在宫外行走穿着宫内的衣裳并不妥当,这里有更换的衣裳,你也过来挑选一身吧。” 这么熟练,这家伙应该经常出宫吧。吴婕好奇地走近了壁橱。 似乎是知晓吴婕的疑惑,元璟笑道:“少年时候通过地道溜出去玩耍过几次,后来继位了就不再冒险了,不过东西都一直备着。” 元璟已经取了一身石青色的武士服,去了屏风后面,将这里留给了吴婕。 吴婕来到壁橱前,略翻了翻,发现内中衣衫种类极多,不仅分为男女,而且形形色色,从行走的镖师,读书的公子,到店小二、小商贩,各色服饰都有,而且还有配套的香囊、玉佩、长剑等物。 她心有所悟,这里应该是大魏细作组织隐衣卫的据点之一。 屏风后面传来窸窸窣窣的更换衣裳声音,吴婕也抓紧时间,在壁橱里翻找起来。 元璟很快整理妥当,在屏风后面笑问:“好了吗?” 我的侍女要登基 第72节 得到吴婕肯定的回答,他绕过屏风出来,顿时眼前一亮。 吴婕并没有穿女装,而是选了一身银青色的文士长衫,领口和边角都绣着碧翠的竹叶纹饰。她身量本就偏高,穿上之后俊秀挺拔,眉目如画,宛如画中走出的翩翩佳公子。 元璟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赞赏,笑道:“怎么想起穿这一身来。” “男装行走办事都更方便些。”吴婕回道。 元璟将手里的帷帽扔在桌上,笑道:“那这个就用不上了。” 无论南北,时下贵族女子出门,很多戴着这个东西。 戴着这个还怎么逛地尽兴。吴婕耸耸肩,所以她出门喜欢穿男装啊。 两人收拾完毕,元璟推门,吴婕紧随其后,出了房间,吴婕忍不住睁大了眼睛。 她之前的猜测没错,自己身处的地方,竟然真的是一间客栈。 极目所及,这客栈极大,装饰也颇为豪华。从扶手回栏俯瞰下去,正堂里人来人往,颇为热闹。 再转头望去,他们正站在三楼最东头的角落,刚刚离开的房间跟周围一溜儿的房间一样,看不出丝毫异状。 果然隐藏一棵树最好的地方就是树林。 两人站在廊道边上,三楼的走廊上,也有几个入住的客人来往进出,一个个行色匆匆,看形貌都是商旅富豪之人,对突兀出现的两人没有分毫关注。甚至有两个看打扮是这里的店伙计,对两人也视若无睹。 吴婕满心感慨,身边元璟已经拾级而下了。她赶紧快步跟上。 “那些人不会觉得我们出现的突兀……” “不用担心,自然有人善后。这里是隐衣卫设在京城的联络点之一,客栈正常经营,只是店伙计和掌柜都是朝廷的人。”元璟低声解释道。 第76章 失明 两人下了楼, 大堂更加宽敞热闹,人也更多,逐渐开始有人注意他们。如此出众的相貌, 简直让人眼前一亮, 想不注意都难。甚至有两三个客商盯着吴婕看个不停。 元璟侧身挡住他们的目光, 然后拉着吴婕的手,快步穿过正堂,跨出了客栈的大门。 如同两条游鱼进了河流之中, 两人的身影立刻消失不见了。 外面熙熙攘攘,极为热闹。破城的灾劫已经过去数月,城内的秩序渐渐恢复,百姓民生也安顿下来。尤其城南这里地势高, 没有遭到洪水侵扰, 节日时分, 更显繁华。 吴婕忍不住想起之前在哪本书上读到过的, 天下间的生民就如同这片土地之上的野草, 只要有一丝土壤和甘露的滋润, 就能抓紧一切时机茁壮成长。 两人沿着街市一路向南,吴婕兴致勃勃望着灯光辉煌的两侧店铺。 不仅有贩售各色货物的店铺,还有很多看手相,卖彩灯的摊子 清明节的时候, 是京城难得开放宵禁的日子, 可以通宵达旦在外行走经营, 也是为了方便出城扫墓祭拜的人能返回城内。 两人一路逛着,吴婕渐渐发现, 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越来越多,尤其附近的年轻女孩, 三五凑做一堆,盯着她窃窃私语,这还是收敛些的,更有甚者,还有好些女孩子竟然在尾随着她。不仅女孩子,甚至还有一些男子,也在盯着她目不转睛。 这些人的视线大多都落在自己身上,她心里一动,转头凝视元璟的容貌,这才发现,这家伙竟然化妆了。也没有太大改动,只是将肤色略涂黑,眉毛变粗重了些,少许的调整,就将原本十分的俊美压到只剩五六分,看着只是个俊朗秀气的年轻人。之前房间里灯光太暗,出来后自己又光顾着赏景了,竟然一直没注意。早知道也应该学他的样子,将容貌略作修饰。 身边元璟也在笑着:“早知道就将帷帽带着了。” 吴婕咬着唇,这样下去都要没法逛街了,身边的人越聚越多,甚至有跃跃欲试,上来搭讪的。 “谁让佳人美貌,远胜夜景。”元璟低笑了一声。 这家伙之前也不提醒自己,现在就知道看笑话了。吴婕恨恨地想着。 突然腰上一紧,是元璟伸手揽住了她的腰肢,吴婕尚未反应过来,就觉得身子一轻,整个人腾云驾雾一般,被他抱着飞了起来。 在四周一片惊呼声中,元璟猛地抱起吴婕,拔地飞跃,径直翻过了东边一处店铺,踩着房顶消失在夜色之中。 后面逐渐增多的人群眼看着美人飞走了,只能悻悻然散去了。 元璟抱着吴婕,一路飞檐走壁,选了一处人烟稀少的街道,落到地上。 吴婕小心看了看四周,幸而附近没有巡城的兵马。 京城守备森严,就算武道高手,也不能在这里随意放肆,街头打斗,梁上君子,都是严格禁止的。 一旦元璟被发现真身,后果简直无法想象。 “别担心,看过四周了,没有什么盯梢的人。”元璟笑道。 “我们这一趟出来纯属意外,不会有人知晓的,只是你生得太好,惹人注意。” “多谢夸奖,皇上也倾世之色,可惜世人无缘得见。”吴婕板着脸说道。 说完又有些后悔。也许是元璟这些日子寄人篱下,姿态放得太低,以至于她都忘了这家伙的身份。 元璟不以为忤,笑了笑,“是我的错,应该提醒你。” 客栈里的时候,让她化妆的念头曾经闪过,但她男装的模样实在可爱,都不忍心让她遮掩了。 两人从小巷子里绕出来,这一带店铺稀少,人群也没有那么拥挤了。 元璟又去了附近的店铺,出来时候拿着两张面具。 “这是赔罪的礼物,你看如何?” 吴婕闷闷地接过来,仔细看去,一个是白狐的,一个是蓝蝶的。之前在街市上,也看到有些少年男女戴着这种面具,遮蔽了上半张脸孔。 “这两年从北方蛮族那边流传过来的,毕竟戴着帷帽很不方便,这个东西能遮掩面目,还不耽误吃喝玩乐。” 吴婕选了那个蓝蝶的,“北地竟然流行如此精巧的器皿吗?”她还以为那些蛮族都生活粗豪地很呢。 “北地的大部族,宫廷生活奢靡,基本与中原无异。不过这个倒不是民间流行的,而是一些部族节庆的时候有戴着面具歌舞的习俗,都是羽毛和兽骨拼凑的东西,流传到中原,演变成了这种面具。”元璟讲述着手里面具的起源。 “这两张面具是木头打造的,圆滑精致,还有更便宜的是硬纸做成的,或者更昂贵的精铁打造,不过这个季节戴起来太冷了。” 吴婕将面具戴到脸上,完全不妨碍视线,还能遮蔽脸孔。 数年之后,应该也会流行到东越吧。说不定现在就已经有了,年节的时候,妹妹会带着可爱的面具,上街玩耍。 “你在东越的时候经常出门吗?”元璟也戴上了白狐的面具。 “是啊,小国之内,没有那么多束缚人的规矩。”戴上面具,吴婕感觉自己放松了很多。 两人一边说着话,继续向前。 从街道下来,前方是一条河流,水流潺潺,倒映着天上的月光,宛如银霜流动。 河边熙熙攘攘,很多人聚集在那里。 清明时节,祭拜归来,有水流沐浴的习俗,很多人都聚集了河边取水浇洗。 这个时候天气还很冷,当然没有人直接下河沐浴游泳。都用木瓢娶了水,洗过手,然后点在额头上,脸颊上,就当作沐浴完毕了。 再远处,河边的树林中,很多人提着灯笼聚在那边。 清明时分,还有放风筝的习俗,这个风筝可跟普通的风筝不一样,偌大的飞鸟底下悬着一串儿的彩灯,放飞之后取火烛上天,祭拜天神的意思。 树林那头,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满是五颜六色的彩灯,周围还有很多商贩正在售卖。 “要放灯吗?”元璟笑问。 吴婕想了想,摇摇头,“还是算了,总觉得一放灯就会有事情发生。” 上次中元节刺客事件给她永世难忘的记忆,尤其现在两人正站在水边上。 元璟干笑了两声,“不用这么紧张,不过下面这么挤,放灯确实没意思,咱们不如去河上逛逛。” 宽阔的河面上停泊着不少小船,可以租赁了乘船在水上游玩。不必在路边拥挤,还能尽览河两侧的风景。 元璟带着吴婕到了一艘小船边上,刚要付钱租赁。 突然一声尖叫传来。 “救命啊!” “有人落水了。” 是不远处的桥上,一个抱着孩童的年轻妇人从桥面上跌落下来。 然而一个人落水,却引发了意想不到的变故。 有些靠近桥面的人感觉这里太危险,想要远离,而后面却有一些无事生非的人想要看热闹,一个劲儿的往前挤。 一时间桥上原本的人流混乱起来,拥挤中桥东头的横栏被压断了,立刻又有四五人跌落桥下。 断裂的桥梁栏杆引发的巨大的恐慌,落在桥下的倒霉蛋在水中挣扎着。 吴婕站在岸边,远远看着那个孩童就要沉没了。不禁着急起来,要不要跳下水去救人,她虽然会游水,但这个季节,落到水中只会被冻死。 身后元璟似乎看破了她的念头,低声道,“你别动!在这里等着我。”说完,他脚下发力,在河边几条船上纵身飞跃,不多时就到了桥下方。 吴婕眼看着他就近抢过一艘小船的竹竿,往岸边一撑,脚下的小船如一条入水的游鱼,几个拐弯就到了那落水的妇人和孩童身边。 吴婕终于松了一口气,这时候,因为桥上的事故,岸边的人越聚越多,拥挤不堪。 船夫笑道:“小公子不如上船上来等候同伴,也免得被这些闲杂人等冲撞了。” 吴婕点点头,抬脚上了小船。 正紧张地盯着远处元璟救人的动作,她尚未松一口气,却觉得自己身在的小船正在飞速后退,距离元璟似乎越来越远。 吴婕立刻意识到情况不对,她刷的站起身来,却听背后的船夫冷笑道:“小公子别动!如果不想滚入河中变无头尸的话,就老老实实听话。” 吴婕惊惧交加,站到了船尾,“你是什么人?” 船夫是个面目猥琐的中年汉子,嘿嘿笑了一声:“只是船上讨生活的穷苦人罢了,请小公子助我们发一笔横财。” 吴婕蹙眉:“我并未带银钱。”她说的实话,钱袋在元璟身上。 船夫贪婪的眼神扫过吴婕面容,笑道:“小公子何须银钱,你就是一个活生生会走动的金人儿啊。” 说话的功夫,他紧盯着吴婕,防备她呼救或者反抗。 吴婕心里头一沉,知晓自己遇到了传说中的水匪。堂堂京城,天子脚下,竟然也会有盗匪横行? 片刻之间,小船飞速向北,两岸越发人丁稀疏,前方出现了一条大船。 七八个汉子影影绰绰正在船上进出,似乎在搬运什么成袋的货物。 眼见着小船接近,大船上的人警惕起来,很快为首的那人认出了船夫,厉声喝道:“戴老六你这个作死的东西,还有没有规矩了,怎么把外人带过来了。” 船夫将小船停泊在大船边上,高声招呼道:“这可是个好货啊,之前在街上我就盯上了,是个绝色的小公子,待会儿送出城去,发卖到好这一口的人家,到手的银子只怕比咱们累死累活跑这一趟来回还要赚。” 说完,他冲上前。吴婕来不及闪避,被他一爪子摘下了脸上的面具。 我的侍女要登基 第73节 对面大船上几个江湖汉子都露出惊艳之色,连声叫嚷:“奶奶的,戴老六你从哪里寻来了这么好的货色,简直好看地不像话。” 吴婕之前在家中也听说过,有些商旅兼职私盐贩子,在江湖上跟盗匪也差不多了。主业是跑生意,私底下也偶尔干一票抢劫的盗匪勾当。 万万没想到,自己和元璟只是随意上了一条船,竟然就中了这样的头彩。 这是什么运气! 对同伴的震惊,戴老六吹嘘着,“之前在街市上就看到了,两个都生得极好。可惜大街上没法下手,本来以为只能错过了,没想到偏偏送上门,可见是老天爷让我们发这一笔横财了。”又啧啧两声,“另一个长得也不错,虽然皮肤发黑,要是能一起弄过来,绝对卖个好价钱。” 说着话,却见对面的几个同伙脸上不约而同露出震惊的表情。戴老六也跟着转头望去,顿时瞠目结舌,一条小船正如离弦之箭般向着这边飞窜而来。 船上的人青衣乌发,白狐面具,月光之下,那种气势,那种风采,真有种绝世高手单刀赴会的凛冽杀气。 没错,是杀气! 逼近了大船,元璟脚下发力,纵身跃起,同时摘下脸上的白狐面具,随手一扔。 戴老六闪避不及,正中额头,顿时一声惨叫,头破血流跌下河去。 后面几个同伙叫嚣着:“硬茬子来了,快抄家伙!” 话音未落,元璟就已经飞鸟般落进了大船上。 那场面宛如一只鹰隼落进了鸡群中。 吴婕只觉得一顿眼花缭乱,刀兵喝骂不断,惨叫哀嚎齐飞,很快那七八个汉子都如破麻袋一般,被接二连三踹出了大船,落进了水中,咕嘟嘟沉了下去。 剩下的两三个武功还算不错的,正在负隅顽抗,其中有一个格外机灵,竟然试图冲到小船上挟持吴婕。 却很快被元璟发现了,脚尖儿挑起甲板上的一袋子货物,飞踢一脚。 可怜那机灵的船伙计还没冲到吴婕面前,就被那袋子沉重的盐击中后背,惨呼着连人带货物一起飞了出去,跌入江中不见了。 为首的船老大终于意识到双方实力的巨大差距,高声呼喊:“兄弟是哪边的人,我们服软认输行了吧?是戴老六那个不长眼的狗贼动了你的人,不是我们干的啊!” 旁边狗头军师状小弟也忙着道:“大侠不要生气,都是戴老六的错,我们完全无辜啊。江湖道上行走,我们沙家也略有几分薄面的。还请这位兄台不要计较了。我们愿意奉上纹银百两,当作对这位小公子受惊吓的赔罪。” 元璟停下了脚步,转头确定吴婕并没有受到任何伤害,才回过头来,冷笑道:“不必你们的银子,碍眼的东西,都自己跳下去,我便不追究了。” “你别欺人太甚!”船老大咬牙道。 “跳不跳?”元璟根本不耐烦跟这些江湖汉子废话,只想让碍眼的人尽快消失,如果他们不乖乖自己消失,就别怪他动手了。 眼看着元璟步步紧逼,那个师爷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大侠,公子,我只是他们雇来的账房,不会游水啊,跳下去会死人的……” 那师爷一边说着,跪地磕头,冲着元璟弯下腰。 元璟皱起眉头,正要说话。突然看到师爷后背窜出一道白光,直扑他面门而来。 暗器! 元璟立刻反应,飞身后退,同时踢飞脚边的沙袋,挡在两人中间。 那白光射入沙袋之中,发出闷闷的声音,紧接着爆破开来。整个沙袋被炸做齑粉。 好巧不巧,这个沙袋中盛放的不是盐,而是生石灰。 一团白雾整个儿炸开,将甲板大半范围笼罩在内。元璟虽然飞速后退,还是无法完全躲开。 而船老大和师爷离得更近,连声惨呼,滚落地上。 吴婕眼看着元璟从大船上跃下,脚步踉跄,她赶紧上前扶住。 一眼望去,吓了一跳,元璟眼睛赤红一片,脸上也沾染了不少灰白的东西。 元璟倒是比她冷静些:“这个应该是生石灰,不能用水,直接用绢帕擦去,再冲洗。” 吴婕连忙取出绢帕,替他擦拭。 元璟坐在船舷上,安静地配合着她的力道,片刻之后,脸上的石灰就干净了,但那双眼睛还是红红的跟兔子一样。 吴婕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发现元璟毫无所觉,几乎看不见景物了。 比起吴婕的心惊,他却非常冷静,笑道:“是我失策了,没想到这些江湖人士的花样这么多。” 吴婕真有些佩服他的心态,任何人从正常人变成双目失明的瞎子,都会恐慌不安吧。比如大船上那两个,还在滚地葫芦般惨叫不止。 而元璟却极为淡然,光是这份镇定的功夫,就让吴婕望尘莫及。 “大概习惯了,反正太过激烈的情绪,也不会对事情有用处,反而不如冷静些。”元璟平淡地说着。 吴婕突然想到,元璟性格真的非常寡淡。她从未怀疑过,这个人是个明君,他继位以来勤政爱民,夙兴夜寐,与臣子也算君臣相得,也经常与人谈笑风生,对后宫也和颜悦色,从不因为小事苛责他人。但私底下,这个人却几乎没有任何爱好。 两辈子以来,吴婕也算接触元璟非常亲密的人了,发现这个人看待什么事情都非常平淡,无论是对衣食住行,还是醇酒佳人,他都理智淡漠,不会沉迷。 大概从小习惯了吧,身为皇子的教养。 吴婕暗暗想着,因为救自己才变成这样的,她心中颇为不安。 “皇上的病情不能耽搁,我们这就回宫去吧。” 元璟却否定了她的提议。“回宫路途遥远,不如就近处理。” 吴婕想想也有道理,回宫光是走地道就是个麻烦事儿:“那我去附近找医馆。” “不必这么麻烦,恰好在这河流附近,我记得就有大夫来着。”元璟笑道,“将船再往前划半里左右吧,就在河北岸。” 第77章 故人 虽然心中纳闷元璟为什么会知晓这附近的医馆, 吴婕还是遵循他的指示,准备划船。 船桨入手,却发现一个尴尬的问题。 这艘船她竟然划不动!用力扳着船桨, 也只能缓慢移动, 以这个速度, 还不如弃船上岸,直接走过去呢。 船身颤抖半天,却不见往前, 元璟虽然眼睛看不见东西,却立刻意识到了吴婕的困境。 吴婕正努力扳着船桨,突然身后一热,是某人凑了上来。 “你把好方向, 我来划船。”他低声说着, 双臂穿过她腋下, 握住了船桨。 吴婕觉得手背滚烫, 元璟直接握住了她的手, 这个姿势, 好在自己整个人坐在他怀中一般。连他说话的气息,都贴在自己耳廓上。 他看不见,而自己没有力气,这是迫不得已的唯一选择了。吴婕安慰着自己, 竭力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 将注意力全部放在划船上。 她想要保持冷静, 身后那人却不肯放弃撩拨,在她耳边笑问道:“在想什么?” 吴婕哼了一声, “只是在想,我以前明明划过船的, 为什么这艘船这么笨重。”她以前真的划过船,德王府后花园就有一处占地数十亩的人工湖,盛夏时节,她时常带着妹妹在湖上游玩嬉戏。 “这种讨生活的船只和那些给妇人孩童玩耍的船只可不一样。船底的木头都是加厚加固的,不然一撞就散架子了。”元璟说道。 两人一边闲话,小船飞速向前。半里多的距离转瞬即至。 吴婕终于松了一口气,确认过方向,她拉着元璟的手,下了小船。 这一带没有了那些花灯店铺,街上非常冷寂,甚至因为住户大多都去了热闹的街市游玩,路上行人都没几个。 走路的间隙,元璟突然笑了一声:“记得前几天我还跟你说要介绍你认识那五毒居士,想不到这么快就得到了机会。” 吴婕大为惊讶,“难道我们这次要去找的人就是那本书的作者?” “没错,那还是五六年前,我不忿这本书看不到后续,就派人去书局查访了作者,然后找出了本人。” “这家伙本事不少,却不肯好好干活儿,连让他写个后续都推三阻四,还说什么反正故事大概也给我讲过了,写不写也无所谓了。”元璟笑道。 他一路指点着前面的方向,吴婕仔细辨认,很快找到了目标。 看着眼前精巧的独门小院儿,这并不是什么医馆,显然是某户人家。难道是曾经退隐告老的御医? 吴婕一边猜测着,上前敲门。 敲了没两下,院子里响起清丽明快的声音,“别敲了,听见了,这就过来。” 伴着轻快的脚步声,大门被打开了。 吴婕看清楚开门的人,顿时愕然。 而对方看清楚她,也目瞪口呆。 开门的是个小丫头,只有十二三岁年纪,生得甜美可爱,圆圆的脸蛋儿宛如红苹果一般,水汪汪的大眼睛像是两颗闪亮的星星。 这样可爱的容颜,落在吴婕的眼中,却是一阵排山倒海的憎恶。 她一眼认出了眼前之人是谁,沈贵妃!曾经后宫最让她厌烦的人。 算算年份,沈贵妃是她死前两年选秀入宫的,现在应该才十三岁吧,还真是个小丫头。 不过就算年轻,也挡不住吴婕翻涌而起的怨念。 沈贵妃算是她在宫中最厌恶的妃嫔了,没有之一。她入宫之后就极得元璟的宠爱,一年多就从贵人晋升到了贵妃位。堪称元璟后宫中晋身最快的人了。 这丫头偏偏是寒门出身,当时元璟大权在握,几年间连续打击勋贵豪门的势力,提拔寒门出身的官员,包括后宫在内,也焕然一新。这小丫头晋升如此之快,也有元璟的政治考虑。 但寒门出身,终究底气不足。像之前陆娉婷在凤仪宫中将熏蒸水当花茶饮用的错误,她接二连三犯了不少,被宫中很是议论。 似乎是有人刻意将前后两任贵妃作比较,宫中之人便开始说:都是贵妃,吴贵妃虽然是小国出身,却也是名门贵女,举止娴雅,通体清贵,岂是这个毛躁粗俗的沈贵妃可比的。 这些谣言越传越广,于是沈贵妃开始连续不断找前吴贵妃的麻烦。 当时吴婕退隐后宫数年,几乎不理世事,宫中上下都当她隐形人一般,连高皇后都不再理会她了。偏偏这个死丫头找上门来,几次三番为难她。 当时元璟征战在外,幸而有万崇济在旁边斡旋着,才勉强平息下去。 在她设计复宠之后,这死丫头更是咬牙切齿,几次三番争斗,比起其他宫妃阴晦曲折的陷害。她的争风吃醋更加直接,反而让吴婕难以招架。 想到当时的满肚子怨气,吴婕就浑身不舒坦。 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在这里遇见她。 比起她的意外来,对面的小丫头似乎更加震惊。 她一双大眼睛瞪圆了,一瞬不瞬盯着吴婕,露出惊艳无比的神情,甚至看得整个人呆住了。 两人“深情”对视,看得入神,谁也没有说话。 站在后面的元璟看不见,又听不见动静,不禁满心诧异。 这时候,对面的正房大门被推开,一个清朗熟悉的音调响起:“小晴,是谁来了?有没有带礼物?” 吴婕终于醒悟过来,越过沈思晴的肩头望过去,出现在门口的人不正是沈思书那家伙吗。 沈思书目光扫过吴婕,落在从后面阴影中走出的元璟脸上,顿时吓得险些从台阶上跳起来。 我的侍女要登基 第74节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下来,“皇……公子,您怎么过来了?” 元璟低笑了一声:“我眼睛受伤,过来让你看看还有救吗?” 盯着元璟赤红的眼睛,沈思书赫然色变,连忙将两人让进房内,然后关上了大门。 他利落地吩咐道:“小晴,你去让周妈烧热水,再让旺叔去周围逛逛,看看有没有人接近。然后去后面书房把我的药箱拿过来……” “不用这么紧张,眼睛受伤只是意外。”元璟安慰他道。 “皇上是遇到了刺客吗?” “没有刺客,只是卷入了江湖纷争,被洒出的石灰混入了眼睛,不凑巧而已。” 皇上竟然能卷入纷争?沈思书瞠目结舌,“您身边没有留暗卫守护吗?” 元璟顿了顿,才低声道:“今天只是偶尔出来,我让暗卫都退下了。” 吴婕听着,忍不住多看了这家伙一眼。 说话的功夫,沈思晴已经将药箱提了过来,帮着哥哥打下手。 吴婕在旁边看着,突然想到,记得上辈子就听万崇济还是谁的说过,沈贵妃的哥哥曾经为了元璟而死来着,就是在夜阑国的战场上,所以元璟才会在宫中那么照顾沈思晴。 原来就是沈思书啊! 这么说来,上辈子这家伙早就死掉了,是在她入宫之前,夜阑国的战场上。难怪金芜城外初次见面的时候,她诧异从未听说过这个人。 而这一世因为福王提前谋反,元璟从夜阑国返回,连带着沈思书也逃过了一劫。 可见世事无常……吴婕感慨着,发现沈思晴那丫头,不停地将眼睛往她身上瞟。 见吴婕目光扫过来,更是殷勤地上前问道:“吴公子,你要不要喝茶?今年的龙井。” 看着送到自己面前的温热茶水,沈思晴一双大眼睛扑闪着,全是讨好。 吴婕眉梢抽搐,强忍住把这杯茶水扣到她脸上的冲动,挪开视线,冷淡地道:“多谢,不必了。” “吴公子,那你要不要吃点心?后厨房有刚烤好的红枣糕。” “不必了。” “吴公子,那你要不要吃蜜饯?前几天刚刚晒好的杏子干儿,还添了桂花蜜。” 吴婕:…… 生怕自己再拒绝,沈思晴会继续不停地问下去,她无奈地点了点头。 沈思晴顿时两眼放光,跑出去端蜜饯了。 沈思书看了一眼后面犯花痴的妹妹,心中也纳闷,皇帝身边这个俊美公子是哪里来的?生得是真的好,看妹妹这夸张的模样,当初第一次见到皇帝的时候也没这么严重来着。 他手下不停,很快替元璟处理好眼睛。 “虽然石灰清洗了去,但是眼睛还是受伤,这些日子不可用眼睛过度,最好多歇息。”沈思书殷勤叮嘱着。 他替元璟将眼睛用素白的带子蒙住。 吴婕看着那秀逸的鼻梁,还有润泽的唇瓣,突然有种异样的熟悉感涌上来。 元璟这样蒙着眼睛的模样,似乎在哪里见过似得。 心头困惑不解,但吴婕知道这两人接下来有正事要谈,她体贴地找了个借口出了门。 庭院中,正遇上沈思晴从厨房里出来,端着满满一碟子蜜饯。看见吴婕,顿时两眼放光:“吴公子,怎么不待在房间里了,外面风冷,小心着凉啊。” “房间里气闷得很,出来走走。”吴婕随口应付着。 沈思晴立刻小鸡啄米式点头:“是啊是啊,我哥那个人言语无趣,很是乏味,确实让人坐不住。” 这么说你哥的坏话好吗?吴婕瞥了她一眼,忍不住道,“怎么会无趣呢,听闻沈大人还会写话本子呢。” “啊,你连这件事情也知道。”沈思晴一幅你好厉害啊的表情。 “都是哥哥早年写的东西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什么飞剑啊宗门啊,胡扯八道跟鬼画符一样,不过全靠了他这些瞎编乱造的东西,还真有一些傻子捧场,才弄来了些银子养家糊口。” 身为“傻子”之一的吴婕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半天才继续问道:“怎么后来不写了呢?” “哥哥中了举啊,有了官做,谁还弄那些不正经的东西。”沈思晴理所当然说着。 果然跟自己料想的一样,发现五毒居士是沈思书之后,吴婕略微思忖一下他出仕的年纪,就知道那本书为什么变成了太监。 沈思晴又是拿点心,又是倒茶水,那个殷勤服侍的劲头儿,吴婕很是无语。 房间内,元璟笑道:“从大理寺卿这个位置上退下来了,感觉如何,你之前不就嚷嚷着要请辞吗。” 这几个月新帝继位以来,朝政变化不小,沈思书这种元璟的心腹重臣是变化的重点。大理寺卿这种要职是不可能担任了,当然也不会明着贬斥,就是调任去了翰林院,平级调动当了总览,负责天下图书的编撰审核。 沈思书干笑了两声:“清闲了很多,至少不用白天黑夜的忙碌了。” “这么清闲,正好有一桩要紧的活儿安排给你。” 沈思书神情一凛,皇帝终于要开始反击了,压低声音问道:“请皇上吩咐。” 元璟咳嗽了一声,开口道:“就是之前那个什么《一剑平仙》,趁着没事干,赶紧把后续写一写吧。” 沈思书:…… 心里头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万万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的活儿。亏他之前那么激动,还以为要联络隐衣卫干一票大的呢。 “怎么了,不想写吗?”元璟瞟了他一眼。 明明蒙着眼睛,怎么还是能感觉出眼神里的凌厉呢? “没,臣谨遵圣旨。”沈思书苦着脸道。心里头暗暗嘀咕,这都多少年前的陈谷子旧事儿了,皇上怎么还惦记着啊? 他和皇帝初次相识,还是因为这本书。 沈家祖上也算书香门第,不过这两代败落了,到他当家作主的时候,基本上是揭不开锅的地步。他痛定思痛,决心先将仕途搁在一边,赚点儿银子,凭着笔杆子利落,几本书写下来很快小发了一笔。还因此结识了元璟这个青云梯。 门外传来沈思晴欢快的笑声,唧唧喳喳像是一只小鸟。 沈思书看了一眼,忍不住问道:“皇上,您身边这位吴公子……” “是之前的贵嫔吴氏。”元璟坦然说道。 原来是女扮男装,难怪如此花容月貌。沈思书恍然大悟,又啧啧称奇,这吴贵嫔不仅生得美,举止也非常大方爽利,难怪改扮男装毫无破绽,自己都没认出来。 “对了,不用将这件事告诉你妹妹。” “啊?为什么?” “不用问为什么,反正现在不能说,等再过些日子再告诉也行。”元璟野蛮地命令道。 好不容易才从那丫头花痴一样的视线中解脱出来,他可不想再被人用那种眼神盯着。 身为臣子,沈思书只能乖乖应下。 眼看着时辰不早了,拒绝了沈思书相送,元璟带着吴婕离开了沈家。 关上房门,沈思书叮嘱了院子里的几个仆妇,之后又到附近勘察了一圈,确定没有任何人跟踪。返回了庭院,却见妹妹正坐在阶前,捧着脸,一幅相思入骨的模样。 “在想什么?”沈思书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就知道答案了。 果然不出预料,沈思晴痛快地说道:“在想吴公子啊,哥哥,那个吴公子是你的同僚吗?也是皇上的属下,唉呀,不知道担任几品官,什么出身,家中是否有妻室或者未婚妻。” “几品,好像是四品吧,不对最近可能晋封了。”沈思书生无可恋地说着,“贵嫔是四品的后宫位份,但晋封了太妃,好像就是三品了。” 他低下头,盯着妹子泛红的脸颊,忍不住问道:“你不是之前还对皇上……” “皇上啊……”沈思晴想了想,回忆了一下刚才看到的皇帝的模样,唉,半年没见,皇帝好像变黑了呢,连眉毛都变粗了,容貌大损啊,肯定是因为整天在军营里进出厮混导致的。真是红颜易老…… 幸而那位吴公子是个读书人,应该不会这样快地容颜凋零。 沈思晴满心小星星。 看着妹子的眼神,沈思书隐约有点儿明白为什么元璟让自己先不要告诉她事情真相了,唉,任谁被这样的眼神看多了,也会很烦啊! 沈思书是彻底无语了,算了,反正这丫头还小,将来再告诉吧…… 今晚还要赶稿呢,真是悲催的日子,贬官了都不让人清净。 第78章 永嘉帝 元璟带着吴婕上了小船。 出乎吴婕意料之外, 小船上,已经有一个体态精悍的年轻男子在等待着了。 元璟神情淡然,毫无异样, 吴婕便知道, 是沈思书之前联络来的暗卫人手。 待元璟跟吴婕上了船。那年轻人微一躬身, 就开始划船,沉默不语。元璟也只当这人不存在一般。 他眼睛虽然还红着,但视力恢复了少许, 转头道:“可惜今天没有尽兴,下次再带你出来玩。” 吴婕想了想,摇头道:“算了,说不定还会有变故呢。” 元璟忍不住笑了起来:“不会这么倒霉吧。”停顿片刻, 又自嘲地笑道, “不过朕也觉得, 自己这两年运气不佳。” 何止不佳啊, 回想前世, 这个时候, 元璟应该正意气风发着,哪像现在,干啥啥不顺,连皇位都丢了。 船行水上, 凉风习习。 夜已经深了, 两岸的游人比之前减少了很多, 灯光也渐渐稀疏。 元璟突然道:“其实今晚住在外面也没关系。” 吴婕忍不住看了他一眼:“那宫里怎么办?” 元璟含笑凝望着他,“宫中只要安排替身就行了, 反正我看你整日里也不出门。” 身为太妃,除了重大节庆, 确实没有什么交际,只要安排得当,就能遮掩过去。 元璟转头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幽幽说道,“可惜,偏偏还有人惦记着你,所以只能回去了。” 吴婕心神一动,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元璟唇角依然带着笑,眉宇间却透着一股子冷意。 他在再说高子墨!吴婕醒悟过来,上次跟高子墨在树林中见面的事情,他果然看见了。 心头有些烦躁,吴婕转头看着水面,“皇上当初说了,只在宫中隐藏数日即可离开,宫中危险重重,皇上何不干脆留在宫外呢。”这家伙赖在长秋阁不走她也很烦啊。 “大隐隐于朝,朕既然要隐身,当然选择最让人意想不到的地方。” 我的侍女要登基 第75节 吴婕故意冷笑了一声:“皇上是怕我将你的秘密散播出去吧?” “是害怕啊。”元璟坦率地承认道,“但是,朕更害怕,你跟别人跑了。所以更要贴身盯着。” 吴婕沉下脸色,元璟的这种语调,她极为不喜欢。干脆扭头不再说话。 元璟笑了一声:“生气了,是朕唐突了,在此道歉。” “臣妾承担不起。”吴婕板着脸。 “不仅欠你一声对不起,这些日子你帮助我良多,我还欠你一声感激。”元璟笑道。 “皇上不必如此,之前襄助我摆脱凤仪宫的迫害,尚未言谢呢。”吴婕垂下视线。 “除掉秋嬷嬷那边的盯梢,也是为了自身安全计。”元璟笑道,“反正算朕欠你一次,有任何要求,只要朕能做到的,必定竭尽全力。” 元璟是言出必行的人,所以他极少许诺什么,如今说出这样的话,弥足珍贵。 这样难得的机会,吴婕当然不想错过。看了他一眼,趁势道:“既然皇上如此宽宏,臣妾便不客气了。” 元璟眼中闪过异色,他是真心实意许诺的,却没料到她这么快就想好要什么了? “你说。” “等皇上重掌权柄,此间事了,希望能恩准臣妾返回东越故土。” 万万没想到是这个要求,元璟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说话的功夫,小船已经到了岸边。 “你想要返回东越?”元璟的声音带着不可思议。 吴婕心里头有点儿莫名的畅快,郑重点点头:“皇上已经许诺过了,此事应该能做到吧。” 当然能做到!不过是一艘快船,一队护卫的事儿。 “你若返回东越,将来如何度日?”元璟语调不自觉的有些凌乱。 吴婕暗暗冷笑,她身为东越宗室,难道还用得着发愁将来生计不成?好吧,她现在只是个顶了名号的伪·宗室…… “东越民风开放,并没有那么多的束缚。何况臣妾本来就不是什么正牌子宗室郡主。”吴婕低头说着,“如果能返回故乡,便是回归民间,也心甘情愿。” 元璟不说话了,在吴婕充满期盼的目光“逼视”中,他只能强迫自己点头。 “朕一言九鼎,待此间事了,便送郡主返回故土。”声音闷闷的,也听不出喜怒。 天生的傲气不允许他反悔承诺,却怎么也压不下满心的憋屈。 吴婕也没工夫理会他那点儿纠结心思,满腔心花怒放,甜甜一笑:“多谢皇上恩典。” 绝处逢生,时来运转,说的便是她此时的心情了。 说话的功夫,两人已经下船,返回客栈。 空无一人的房间里,迅速更换了来时的衣服。 踢开地道的入口,在黑暗的地道中走了一阵子,元璟突然开口问道:“那个人是什么人?” 吴婕一愣:“什么?” “你之前说在故乡有心爱之人。”元璟停下了脚步,“那个人是什么样的人?” 他转过身来,凝视着吴婕,黑暗一片的地道中,只有墙壁上的萤石散发着微弱的光芒。在这一片阴暗的底色中,他眼眸灿然生辉,带着让吴婕无法捉摸的光亮。 吴婕愣了片刻,才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她以前拒绝元璟的宠幸,让他误以为自己另有所爱,此时又提出要返回东越,这家伙是以为自己是奔着情郎去的吧。毕竟她如今的身份还是紫茴,在东越早没了亲人。 “他同我青梅竹马……”吴婕随口胡诌着,她这辈子接触过的男子实在有限。 “青梅竹马,”元璟自嘲地笑了笑:“果然不是高子墨。” 吴婕身形一颤,吃惊的看着他。为什么会以为她喜欢高子墨?是因为去年中元节刺客来袭,两人山洞逃亡的那一幕吗?还是因为最近两人的接触。 元璟又摇头笑道:“其实早就该想到了,你若是喜欢子墨,大可以告诉他我在此处,从此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吴婕反应过来,忍不住冷笑:“在皇上的眼中,女子就是这样,为了心爱之人,可以毫无原则吗?”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高氏如今的举动,戮害百姓,勾结外寇,换取功勋声望,并非我所乐见,自然没有襄助的必要。” 她选择站在元璟一边,不仅是为了自身安危,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对不起,是我失言了。”元璟静默了片刻,真心实意道。虽然是道歉,却带着和煦的笑意。 幽暗的地道之内,两人的声音经过墙壁,带着嗡嗡的回音。 之后谁也没有说话,一路顺畅地回到了长秋阁。 第二天吴婕睡了个大懒觉,直到日上三竿才从床上懒洋洋爬起来。反正当了太妃,也不必去大清早起床请安,日子简直舒坦极了。 从这种角度来讲,元璟还是真的驾崩了比较好。 简单梳洗了一番,吴婕换上了一件松散的衣裳。正要传膳,前面突然传来一阵说话声。 吴婕诧异,自己这边极少有人过来,今天竟然有人上门了。 很快,小宫女领着一个中年太监走了进来。 吴婕认出是内务府的管事太监宋祥,他是管理北宫这边花木的,之前因为碧霄宫内移植花木的事儿见过几次。 进了房内,宋祥立刻行礼,恭声道:“奴才给太妃娘娘请安了,之前宫中因为水患,花木都折了,开春之后预备着栽种,所以奴才来请示娘娘长秋阁这附近的几处花园,都栽种什么品种的好。” 吴婕想了想,依循自己之前的喜好,吩咐了几样品种。宋祥身后的小太监带着笔墨,一一记下了。 正说着,元璟从后殿走了进来,他没有料到吴婕的房内有外人,竟然直愣愣走了进来。见到宋祥,才惊觉停下脚步。却也并未避讳,只是低下头。 宋祥这种偏僻角落的花木太监,基本上没见过皇帝的真容,也不怕他认出来。 但吴婕却暗叫一声不好,她突然想起,宋祥是宫中太监里难得的与陈皎比较熟悉的人了。因为之前洪太后取霜雪花露的事情,就是宋祥带着人负责采集,碧霄宫中抽调了陈皎几个人去应付差事,记得宋祥还好几次夸奖“桂魄姑娘”办事利落来着。 好在只要没人叫出名字,宋祥应该不知道眼前这位是“桂魄”的第二版。 干脆利落地交代完差事,果然没有任何异样。 宋祥记下了吴婕的吩咐,带着小徒弟离开。 然而,经过元璟身边,一句话却将吴婕落下的一颗心提了起来。 “桂魄姑娘,好久不见了。”临出门前,宋祥冲着元璟随口招呼了一句。 元璟诧异,低着头嗯了一声。 宋祥并未多想,很快带着人离开了。全然没有注意到,在他身后,吴婕抹茶盖的动作整个儿僵住了,因为他的一句话。 吴婕的心头是排山倒海的震惊,刚才是什么情况?宋祥怎么会将元璟认作是桂魄呢?她之前还庆幸没有人叫出桂魄这个名字,宋祥不可能看出破绽来,只会认为是新晋调派过来服侍自己的侍女。 室内只剩下吴婕和元璟在。 吴婕盯着元璟,她从未用这样细致的眼光,打量这个自己服侍了两辈子的人。 刚才宋祥一句简单的招呼,让她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就是,元璟好像真的,跟陈皎容貌很、相、似! 尤其下巴和嘴唇的线条,在她身边的时候,陈皎一直穿着女装,男装扮相她只看过那一次,所以并未察觉不对劲儿。 而且,两人的眼睛差异很大。 陈皎眉宇间永远带着懒散而雅致的笑意,哪怕充满杀意盯着你的时候,那杀意也带着桃花般柔美的色泽。 而元璟目光冷澈纯净,如同深邃的湖水,永远波澜不兴,自带威仪。 这就是为什么,昨天晚上,在沈思书家中,元璟的眼睛被白绷带蒙住之后,她看着那张脸,总觉得有些诡异的熟悉。 以前为什么没有想到呢?似乎还是因为两人的眼睛太出众了,反而遮蔽了其他。 元璟也被宋祥突如其来的招呼吓了一跳,眼看着人已经走远了,他忍不住诧异地看向吴婕,笑道:“难不成我跟那个桂魄生得很像?” 吴婕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她心绪紊乱。 突然有了一个可怕的猜测。 如何才能验证这个猜测呢?左思右想,她决定走一趟象园。 象园的拈花阁是后宫的藏书楼之一,也算半个文史馆的库房,存放着好些早年的史料典籍,都是非常枯燥的书籍,所以极少有人涉足。 今天,难得迎来了一个主子大驾光临。 拈花阁里连个管事都没有,只有十几个小太监在整理晾晒文书。见到太妃娘娘,杂七杂八跪了满地。 吴婕抬手让他平身,笑道:“本宫只是无聊,过来找几本书看看。”然后也不必人跟随,自己直奔目标而去。 上辈子她穷极无聊的时候,就经常过来这边找书看。所以轻车熟路都找到了自己想要的典籍。 翻看着当年的记录,虽然找不到最直接的证据,但章和帝那段时日的行动,还有兵马调动,都进一步佐证了吴婕的猜测。 从拈花阁出来的时候,已经中午时分了。 她带着宫女走在回宫的路上,神不守舍,经过东胜池,远远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她脚步停了下来。 比起上一次见到的少年的彷徨不安,如今的高子墨显得冷静了许多。 再多的愧疚,都会被时间磨平,更何况,掌握更高的权柄,本身就是最好的安抚。 见到吴婕,他眼前一亮。转头看向吴婕来的方向,又诧异道:“紫茴姑娘怎么过来这边?” 吴婕笑了笑:“近日无聊,去拈花阁找了几本书看看。” “拈花阁那里的藏书都是朝政文史一类,很是无趣。你有什么想看的书,可以跟我说,从宫外的书馆帮你捎带。” “多谢了,等日后有需要再说。”吴婕笑道。 高子墨顿了顿,继续笑道:“我原本正想找你来着。过些日子朝廷将有使节南下,路过东越新韶,你要是有什么寄给家人的信笺,可以让使节团帮忙捎带回去。” 吴婕一怔,旋即大喜过望,使节来往通常一年才有一轮,都是在秋季,如今刚刚开春,竟然又有使节要南下了。 她早就写好了厚厚的信笺,等着寄给父母和妹妹的,此时能捎带回去再好不过。 跟高子墨约好了交接信笺的时间,吴婕随口问道:“怎么突然有使节要南下呢?” “是南陈那边天康帝驾崩,按照国礼,需要派人致哀。” 吴婕这才想起,上辈子,天康帝就是在这个时侯死的。高子墨接下来的一句话,又让她睁大了眼睛。 “如今新帝继位,改元永嘉,使节也要前往恭贺观礼。” 上辈子天康帝死后,明明是神瑞帝继位了啊! 我的侍女要登基 第76节 “这个永嘉帝……”吴婕有种不祥的预感。 “听闻是天康帝的皇长子。南陈也是可笑,之前年节祭礼的时候,几乎都要册立二皇子为太子了,却突然继位的变成了皇长子。” 吴婕咬着唇,问道:“这个大皇子继位,其中可有内情?” 她竟然对这个有兴趣?高子墨诧异之余,还是将自己知晓的都说了出来。 “听闻两个月前天康帝病危,大皇子赶回了建邺。之后天康帝骤然驾崩,周皇后和几位朝廷重臣准备拥戴二皇子继位了。这个皇长子在军方的拥簇下杀回宫中,登上大宝。南陈建邺城中发生宫变,死了好些人。说起来,倒是跟当年天康帝他继位之初的情形有些相似。” 高子墨说着也笑了起来。 天康帝陈炎,二十年前还是太子的时候,不为其父皇所喜,半流放式地派去了广寒城,戍守边疆,然后在先帝驾崩的时候,带着兵马杀回皇宫,夺回了皇位,登基称帝。 “只不过这个永嘉帝倒是比天康帝幸运,杀回京城的时候天康帝还没死。据说天康帝弥留之际,强撑着召集了大部分朝臣入宫,在重臣面前亲手指着大皇子,示意要他继承大统。可惜周皇后不服气,想要锁死宫门,将大皇子和他的党羽一网打尽,结果反而被雷厉风行清除一空。” “此事是南部边境上快马送回来的消息,尚未对外公开,父亲也是昨日才得到密报。” “他说这个南陈新君,只怕非是池中之物。” …… 高子墨将知道的消息说了一遍。 吴婕眨着眼睛,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来。 那个死变态竟然真的回到了南陈,还在几个月里干出了这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儿来。 这下子,自己那贫瘠的上辈子见识真的彻底不能用了。 有点儿想哭。重活一世,她各种放低自尊,压下仇恨,委屈自己抱仇人的大腿。就是因为上辈子大魏国势锐不可当,而南陈一落千丈。 她自认没有逆天改命的能耐,只能顺势而为。 可她顺的这是什么势啊? 原本上辈子顺风顺水的大魏江山内乱不断,什么刺客啊,叛乱啊,蛮贼啊,造反啊,一轮接一轮,把个好好的盛世江山给折腾地一团乱,连皇帝本人至今都只能在自己后宅里窝着。 反而是南陈顺风顺水,最后一场变乱,也只是处置了周皇后的一群死党。朝中,尤其是军方并没有上辈子那样大规模的清洗,将重臣名将杀戮殆尽。 而陈皎这个人……吴婕咬着唇,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评价,反正再怎么样也比神瑞帝那个败家玩意儿强。 这辈子天下大势会如何演变?吴婕已经完全迷糊了。 她神不守舍地告别了高子墨,返回了长秋阁。 第79章 静妃 用过晚膳, 吴婕来到后院。 元璟并没有如往常一般坐在回廊上,吴婕有些失望,又松了一口气。如今的她也不知道见了元璟要说什么。 她走出院子, 继续向后, 走了没多久, 却意外看到了元璟的身影。 这些日子为了防止被人认出,元璟几乎足不出户的。今天怎么跑来了小树林? 他蹲在溪水面上,那棵大柳树底下, 正在…… 烧纸! 看清楚他在干什么,吴婕睁大了眼睛。 清明节都过去了,你这时候烧纸干什么?不怕引来宫人注意吗? 她快步上前。 听到身后的声响,元璟站起身来, 没有回头, 却知晓身后之人是吴婕。 不用她询问, 就自顾地开口解释道:“今天收到了一个不错的消息, 觉得应该告诉底下的人一声, 就过来烧给她了。” “毕竟前一阵子清明节的时候, 都忘了给她烧点儿纸钱,我这个当儿子的,也实在不孝。” 元璟脸上笑容极为讽刺。 “谁?”吴婕忍不住问道。元璟话中的意思,仿佛是在说太后, 但太后她老人家的祭礼刚刚完成, 应该不缺这一点儿纸钱。 “是这个长秋阁的上一任主人。我父皇的一个妃子。她……的封号为‘静’。”元璟笑了笑, 转头看着吴婕,“很巧的是, 她也是从遥远的异国来的,跟你一样。” 吴婕有些意外, 她早就知晓元璟的生母并非太后,而是静妃,却没想到,静妃生前竟然是住在长秋阁的。 上辈子自己失宠之后,被送到这里居住,元璟当时是什么心态,作出了这个安排呢?觉得长秋阁的风水适合异国女子? 吴婕没有出声,元璟却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静妃人如其名,是个安静的女子,在这个后宫极为低调,乎不露人前。她年纪轻轻就病逝,死了之后,更加不留痕迹了。这个宫里头知晓她的人不多。如今还记得的,大概也只有她的儿子了吧。” “她算是我的生母吧。” 元璟低着头,看向火堆中燃烧着的纸钱,然后抬头看向吴婕,目光如炬。 “你应该早就知道了吧,我并非太后亲子这件事儿。” 吴婕一怔:“我……” “上一次我说到不仅皇后要杀我,还有母后也要杀我,此事乃是机密来着,你却毫无震惊之色。” “这个……”吴婕想了想,索性道,“偶尔听宫人议论过,只是捕风捉影做不得准。” “议论什么?朕跟太后之间的关系吗?”元璟自嘲地笑着,“原来看不见的地方,宫中谣言这样猖獗。” 吴婕没有说话。反正一场水患,宫人死得多,元璟就算不相信也无从查起了。 元璟也没有纠结这个话题,自顾地说了下去。“我的生母就是之前住在这个长秋阁的静妃,她其实并非魏人,而是来自一个遥远的国度,她在故乡还曾经有一个儿子,在长秋阁的这几年,她一直牵挂着,如今她心心念念的儿子终于出息了……” 吴婕心神一颤。 静妃的儿子……终于出息了! 是啊,可是出息了!都当皇帝了! 如果在今天之前,吴婕还会对这些语焉不详的代指有疑惑的话,那么今天之后,她已经知晓,这个静妃是谁了。 她就是南陈的大周氏!天康帝的原配发妻! 之前发现元璟长得跟陈皎很像的时候,吴婕就有了这个诡异的念头。 天下人相像的不是没有,但像到这种地步,而且还生得如此美貌,实在不同寻常。 今日她在拈花阁中仔细查阅了当年南陈天康帝即位之初,北朝这边的动静。 二十年前,南朝老皇帝病重,北魏是想要趁机捞油水来着。当时章和帝亲自率领大军,南下边关屯驻,想要伺机入侵。 而南陈那边,还是太子的天康帝陈炎被老皇帝一脚踹出了京城,流放广寒城,在这个关口被踢出权利中心,陈炎就差一个废太子的诏书了。 实际上,数月之后,废太子的诏书真的送到了。 不过陈炎也是个狠的,直接当众撕了诏书,责骂奸臣矫诏,然后斩杀来使,打出了清君侧的旗号,带着兵马杀回了京城。 按理说这一场内乱,正是大魏挥兵南下攻打的好时机,可当时章和帝坐拥重兵,身在前线,竟然就眼睁睁看着南陈乱成一锅粥,从头到尾毫无举兵的意图。 吴婕仔细翻阅了当时的兵马和军资调派,虽然大魏没有插手这场内战,那一段时间,北魏军中很多军需物资却来往频繁。 让吴婕忍不住有了一种揣测,大魏明面上并没有出兵,但私底下,其实是暗中支持南陈之中的一方的。 回想起自己在佛堂中了蛇毒,半昏迷的那一夜,询问陈皎的过去。 陈皎充满鄙薄地提起了他的父亲,“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了,最后只能去讨饭,甚至连讨饭都讨不来多少银子,干脆咬咬牙,一狠心将他的母亲发卖了。” 她以为他是瞎编乱造糊弄她来着,如今看来,句句都是实话,字字锥心刺骨。 还是太子的陈炎那几年被老皇帝打压地厉害,虽然也暗地里经营着,但手中并没有多少兵马,前线大军他能调派的有限,且无粮饷银钱。起兵造反成功概率极低。 在走投无路之下,他将自己的妻子大周氏给了敌国的章和帝,换来了起兵造反的资本。 是章和帝听闻了美名,刻意索要,还是天康帝主动献上,当做人质,吴婕无从揣测了。 只是算算时间,那时候的大周氏,应该刚刚生下陈皎不久。就被自己的丈夫送到了仇敌的手上,紧接着有了第二个孩子。 元璟和陈皎的年龄,只相差一岁而已啊! 吴婕觉得一阵恶寒。 在这个乱世之中,女子的美貌,竟然是一种罪过,只会给自身带来灾劫不幸。 “我的母亲是个异国女子,她非常思念家乡……”元璟低声说着。 不仅是异国女子,还是异国皇后呢。吴婕暗暗补充了一句。天康帝继位之后,将大周氏追封为靖安皇后。 “父亲其实非常宠爱母亲。可惜因为她的出身,不能太过招摇。” 北朝这边,章和帝确实很宠爱大周氏。单看在元璟之后,十几年里,天康帝再也没有一个儿女诞生,就可见一斑。明明还是年富力强的年纪,却极度清心寡欲,静妃死后的选秀都废止了。 甚至这份宠爱也延续到了元璟身上,为他选择高贵的母家和掌权的妻族。甚至为了保护元璟,他没有让这个幼子太早进入众人的视线,而是冷眼看着几个儿子争斗不休,最后一网打尽,给元璟腾出道路来。 但是这样的爱慕,真的是大周氏想要的吗? 元璟的声音低缓。 “她在这个宫中过得辛苦,长大了之后,我才能渐渐体会。她一直牵挂着故乡,牵挂着她心爱的人,还有那个没来得及多看两眼就被迫分开的孩子。”元璟低笑了一声,有些沧桑。 “不过如今,她在故乡的儿子终于有了出息,想必听到这个消息,她也会很高兴吧。” 陈皎继位的事情,他这么快就知道了!只是他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这个同母的兄长,曾经跟他一墙之隔住了好些日子。 吴婕也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这段故事。 她转头回望着这座前后住了两辈子的阁楼。 长秋阁,长囚阁。 这样一处冷寂的阁楼里,大周氏的最后那些年,在这里度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呢? 比起自己来,她甚至有些庆幸,至少自己在故乡,并没有放不下的恋人和孩子。虽然对父母和妹妹的惦念,也是一样牵肠挂肚。 “其实,她心心念念的,一直是自己故乡的儿子,厌恶极了我和父皇。她死的时候,应该是一种解脱吧。” 元璟盯着那火堆,声音渐渐低落下去。 “她的身亡,朕知晓是太后和福王的算计。不过却并未想过报仇,果然我这种不孝的孽种,也不值得她牵挂惦念。” 他虽然查明了洪太后当年对静妃下手的真相,却从来没有想过要报仇,在他的眼中,洪太后的抚养之恩远大于生母。可惜洪太后不肯相信。从福王身亡开始,到后来莫名其妙的签文,最终让他们母子反目成仇。 吴婕突然又想到一件事,当初洪太后仓促谋反,想要杀掉元璟,明明上辈子没有这回事儿来着,而且洪太后本人也并非对朝政有野心的人,为什么会走上弑君这条路呢? 我的侍女要登基 第77节 都是陈皎搞的鬼! 当初在崇圣寺的时候,陈皎偷偷更换了签文,之后还向着自己抱怨,“怎么没有把那个老太婆吓死。” 她询问他更换了什么签文,陈皎得意地笑着,说是预言了洪太后的死法。 如今吴婕想想,上面写的应该是预示着,洪太后将要死在大周氏之子的手中吧。是陈皎故意恐吓,他本来就是准备暗杀洪太后来着。 洪太后哪里能想得到远在南陈的大周氏长子会潜伏宫中来杀她报仇啊?,而现成的宫中大周后的儿子就有一个……洪太后本来就迷信这些佛道签文什么的。再加上福王的死,相信了元璟对她的杀意,所以抢先出手。 而洪太后最终果然死在了大周后的儿子手中,也算是应验了当初陈皎给她的签文。 这种机缘巧合,吴婕忍不住想要给元璟点个蜡,这件事情上,他真是无妄之灾。 陈皎知道元璟的身世吗?之前应该不知道吧,自己上次说起元璟不是洪太后亲生的时候,他一脸震惊的来着。只是现在就不一定了…… 一阵夜风吹过,河边树下的那一小堆纸钱爆发出最后亮光,迅速熄灭了。 只余下一片残存的灰烬,散发着袅袅白烟。 又过了片刻,在夜风的吹拂下,连那片灰烬也消散了。 元璟终于收回了视线,还有那短暂的哀悼情绪。 他的目光恢复了沉静冷澈,宛如月光下的河流,一切激流涌动都淹没在平静的水面底下。 他凝望着吴婕,突然问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啊?吴婕还在为之前的推测而震惊着,没反应过来他的问题。 “你在故乡所心仪的那个人,是个什么样的人?”这是元璟第二次询问他这个问题。 吴婕一时哑然。 元璟低笑了一声:“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有些意难平。” “他……”吴婕不知道该怎么应付这个问题。想了想,自己之前曾经倾慕过,心动过吗? 她平日里接触的男子都很少好吧,除了父王,太子哥哥,大概只有…… “大概是个没脸没皮的死变态吧。” 听着吴婕的话语,元璟眼神发直。 “平日里看着吊儿郎当的,其实关键时刻还是很靠得住的。” “武功很好,办事利落。” “长得好。”嗯,这点儿最重要。 元璟在心里头默默地勾勒着这个人的印象,长相、武功这些,自己似乎也不差啊,唯一差别的可能就是个性了。 “是之前在东越的侍卫吗?” 不是侍卫,是侍女。吴婕默默地想着,却没有否认元璟的话。 虽然洞悉了这个宫廷最大的机密,当天晚上,吴婕还是睡得很香。 第二天,太阳正好,吴婕去了长秋阁外的梨花林中散心。 一路走走停停,渐渐到了东胜池边上。自从东胜池中阴魂将秋嬷嬷拖入水中害死的传闻甚嚣尘上之后,这里比往日冷寂了很多。走过水池边,凉凉的风还真有一股凄冷之意。 吴婕漫步而走,绕过一处假山,不期然看到了一个人。 李瑾妃正站在水边,遥望着浩浩荡荡的水面出神。 听见了身后的脚步声,她转过身来,见到吴婕,含笑招呼道:“太妃整日里深居简出,没想到今日有闲暇出来。” 吴婕笑道:“只是偶尔出来散散心。”又道,“听闻前些日子皇上病倒,如今想必是痊愈了。” 前些天那个刚刚登上皇位的小皇子感染风寒,李瑾妃忙着照料,今天看她出来,吴婕便料想病情有了好转。 李瑾妃却笑道:“病情还是老样子,不好不坏拖着,每日里守着孩子照顾也觉得心焦,出来透口气。” 吴婕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想要客套安慰两句,却觉李瑾妃并不想听这样的话语。 两人并肩站在湖边上,水面波光粼粼,随风荡漾。李瑾妃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看着这湖面,便让人心有所感。人生在世,便如这水波流淌,无一处可停顿,无一处可歇息。” 吴婕心念微动,转头有些意外地看着李瑾妃。 她认识这个女人也算两辈子了,最初,还是李充容的时候,她算是洪淑妃的狗腿之一,当然跟夏贵人那种低端的狗腿不一样,毕竟李充容也是出身地方名门的闺秀,知书达理,才貌双全。 后来,在慈宁宫中见识了她跟洪崇月的一场好戏,记忆中寡淡冷清的李充容竟然在床上媚态横生,让人刮目相看。 而如今,眼前的李瑾妃似乎又换了一张面孔。 她披着银灰色绣梅花纹的大氅,乌黑的发髻梳成高髻,通身上下除了一串儿蜜蜡珠子之外,无一丝装饰。整个人都素净极了,衬得她原本秀美的脸上多了一种出尘之气。 在吴婕的眼中,李瑾妃的美一向是有些俗气的,此时却飘然如仙般不带一丝烟火气儿了。 “娘娘瘦了很多。想必照料皇上太过辛苦。”吴婕叹道。李瑾妃确实极为消瘦。 “是太累了,熬过这几日就好了。”李瑾妃幽幽道,“反正多么累的日子,终究有结束的一天。” 吴婕心神微动,抬头望去。李瑾妃的脸庞迎着阳光,看不分明神情,只是语调带着一抹沧桑。 停顿半响,李瑾妃似乎是察觉自己失态,叹了一口气:“想着咱们能在这里平平安安说话,已经比之前的诸位姐妹们都要强多了。” “也不知道这水里头,藏着多少冤魂呢。” 吴婕再一次看向水面,先前的宫妃,一个个都死在了水中。 “连秋嬷嬷都失足踏进了这东胜池里淹死了,也许这水里头真有什么不甘心的存在。”吴婕顺着话风说道。 秋嬷嬷死后,宫中就隐约有了一种谣言,当初翡翠园的惨案,近千名宫人被淹死在那片地势低洼的园子里。为什么这么多人不往宫门口跑,却要往西边去呢?因为有宫中的掌权者传令要众人去西边集合,一起离宫。甚至连太后她老人家,都是在西行的路上被害死的。 李瑾妃耸耸肩:“谣言传得再广,其实也没什么用处。” 吴婕明白她的意思。如今高大将军掌权,宫廷内外都换上了高氏的心腹之人,这些谣言虽然能损伤高氏的脸面,却动摇不了根基。 “说起来,听闻最近宫中在彻查秋嬷嬷的死因呢。前些天连我那边的两个管事都被叫去问话了。”李瑾妃笑着。 吴婕被这个意外的消息吓了一跳。 “也许是皇后娘娘不相信因果循环报应这些话吧。” 李瑾妃耸耸肩,转身离开了。 秋嬷嬷的死竟然还没有结束! 吴婕心情有些忐忑,而这份忐忑很快变成了现实。 就在当天下午,果然有禁军侍卫上门,前来查访秋嬷嬷之死。 元璟这家伙,不是说好的不会有后患吗? 等着女官将人请入正殿,看清楚前来查访的人竟然是殷长青,吴婕心里头咯噔一下子。 竟然是这个难缠的家伙! 殷长青态度倒还算恭谨,客气地询问了几个关于东胜池那边日常的事情。 因为之前李瑾妃的提醒,吴婕早有准备,应对地堪称滴水不漏。原本她与秋嬷嬷那边就毫无瓜葛。几次动手,都是凤仪宫主动出手,吴婕只装出毫无所知的模样来。 殷长青也没有多说什么,很快告辞离开。 吴婕客气地命女官将人送出去,正在心中检讨着刚才的应对有无破绽,突然眼角的余光瞅见殷长青外出的脚步一顿。 她抬头看去,顿时傻了眼。 元璟这家伙竟然好死不死,正在这时候从侧门进来庭院。 他不老老实实在房间里待着,出去干什么!出去也就算了,怎么偏偏在这个时侯回来? 吴婕忍不住站起身来,殷长青和元璟中间隔着庭院花树,但听说习武之人眼力特别精悍。会认出来吧。 此时此刻,吴婕没有时间逆转的本事,只能跪地祈祷神佛庇佑了。 殷长青似乎没有在意,他继续抬脚向前走。吴婕终于松了一口气,觉得神佛还没有彻底抛弃自己。 然而,这一口气松到半截,庭院外送客的女官欢快地招呼了一声:“桂魄,你回来了。” 眼睁睁看着殷长青身形一颤,停下脚步。 吴婕一颗心直直落下去。 殷长青这家伙,记得对桂魄很有意思来着。赤蕊提起过,这家伙曾经在宫禁巡逻的时候,好几次偶遇桂魄,想要搭话,可惜被陈皎拒在千里之外。之后才慢慢熄了心思。 她怎么就忘了这茬,当初真不应该让元璟顶陈皎的缺儿的。 元璟停下了脚步,他抬头看向招呼的方向,注意到殷长青,顿时目光一紧。 殷长青也听到了桂魄这个名字,立刻转身向着他走了两步,然后又停顿下来。 元璟也没有动。 一时间两个人隔着花树,遥遥相望。 这个画面太阴森诡异,吴婕感觉自己脚都发软了。 第80章 反击 吴婕撑住桌子沿儿, 向着门口走了两步。 就看到殷长青突然肩膀抖动了一下,整个动作,仿佛是……在笑着一般。 没等吴婕看明白, 突然殷长青转过身, 叵测的目光想着殿内投来。 意味深长的目光让吴婕一哆嗦。 就在她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的时候, 殷长青突然又转过身,然后……走了。 走了??? 走了!!! 他就这么走了!!! 吴婕突然觉得自己脑筋不够用的了。 他刚才那个动作,明显是认出了桂魄不对劲儿了。 我的侍女要登基 第78节 殷长青眼力和记忆极佳, 高子墨之前就称赞过自己这位义兄。就算元璟和陈皎面容相似,也不可能认不出来。毕竟“桂魄”跟他接触不少,又是他钟情之人。 而且他身为禁军统领,朝廷重臣, 伴驾的机会极多, 不可能认不出元璟。 左思右想, 竟然只有一个结论。 吴婕盯着元璟, 他正慢慢从殿外走进来。 她之前还在思考, 这家伙一幅山穷水尽的样子, 只能躲在自己这个立场不明的异国妃嫔后殿,将来怎么反击?如今看来,自己真是傻,真是傻! 白担心了! 元璟被她盯得不舒服, 笑道:“怎么了?” “其实殷长青以前喜欢桂魄来着, 也不知道他看见现在的‘桂魄’, 是什么想法。”吴婕意味深长地说道。 元璟愕然,竟然有此事?瞬间醒悟到吴婕已经知晓了他和殷长青的关系。 吴婕只想冷笑, 哈,堂堂高大将军, 连身边的亲信都是元璟的人,可笑自己之前还在发愁元璟的布局反击是否能够成功。 元璟这才醒悟过来,难怪那个扑克脸的家伙见到自己竟然绷不住笑起来。 然后就变成了尴尬,“哈,朕都不知道呢。” “说起来,朕一直好奇来着,这个桂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子。” “皇上何必好奇,都已经是过去的人了。”吴婕随口应付着。桂魄在名义上跟之前碧霄宫的大多数宫女一样,死在了翡翠园中。 元璟叹了一口气,“可怜可叹,唉,若是她还活着就好了,朕还可以给她赐婚。两情相悦,天下难得。” 喂,我只说了,殷长青对桂魄有意思,可没说桂魄跟他两情相悦,你瞎脑补什么啊?自大的家伙! 再说,桂魄也不需要您老人家赐婚,他已经回家继承皇位去了。 转眼到了跟高子墨约定的交给他信笺的日子。 吴婕将准备好的信笺包好,在长秋阁西边的凉亭中见到了高子墨。 高子墨神采飞扬, 吴婕略一犹豫,问道:“不知此番南下的使节是谁。” “是礼部侍郎史诚为正使……”高子墨爽快地回答道。 “你有没有想着一起走一趟?”吴婕试探着。 “我倒是挺想出去走走,可惜父亲他们都不赞成。”高子墨遗憾的说着。 吴婕沉默了,说到底,出使南陈,还是一个有危险的活儿,毕竟两国不算真正的友邦。而高子墨如今的身份是高檀宇唯一的继承人,不可能轻易出京冒险了。 自从知道了殷长青是元璟的人,她就隐约察觉,高氏如今看着虽然权倾天下,但真正这一局最后的赢家,也许还是元璟。 看着眼前明朗的笑容,她甚至有种冲动,将这件事情告诉高子墨,但很快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元璟固然是她的仇人,但高皇后也是,而且高皇后到了这辈子还孜孜不倦地想要祸害她。整个高家,她唯一有好感的只有高子墨一人罢了。 她并不想拯救高氏,而且高大将军勾结蛮夷,戮害平民夺权的行为,在她眼中也极为鄙夷。 最终,她只能低下头,“你多珍重。” 高子墨开朗地笑着点头,抱着她的信笺,转身离开了。 出了长秋阁范围,回到了侍卫辖所。 高子墨看见贴身侍从白临正一脸恭敬地跟殷长青说话。 听见了身后的脚步声,殷长青转过身来,平淡地道:“正说着你呢,去哪里了?” 高子墨有些不好意思,但他习惯了在殷长青面前说实话。 “是紫茴……吴太妃娘娘,有些想要捎带回东越的信笺,委托我给使节团捎着。” 白临忍不住要拍额头,世子爷您能不这么实诚吗?怎么说那位紫茴姑娘如今也是先帝太妃了,您与她常来往,对名声有损啊。 殷长青脸色微沉,却并没有说什么。只是道:“太后刚才传了诏令,命北宫的禁军清查军库,你午后过去走一趟,将活儿接下来。” 高子墨抬头看着殷长青,总觉得还是他过去比自己更合适。忍不住笑道:“殷四哥,不如你去姐姐那边。” “太后如今身体欠佳,只是普通的北宫调动,并不需要请示懿旨。”殷长青平淡地回道。 一句话将高子墨那点儿小心思堵了回去。 高子墨无奈地揉了揉鼻子,明明记得前几年,姐姐未入宫之前,还是挺喜欢殷四哥的。虽然好几个义兄都对姐姐有意思,但姐姐明显是最喜欢他的。那时候还以为将来要变成自己姐夫呢。 谁知道转眼姐姐入宫当了皇后,殷四哥也一直没有娶妻。 不过现在姐姐守寡,也许两人的缘分还能继续。 两人并肩往前头衙署里走去,高子墨满肚子八卦的小心思。 眼看着衙署就在前方了,突然殷长青脚步一顿,慢了下来。 “子墨,你有没有想过跟着使节团去一趟南陈?” 高子墨发愣,怎么刚才紫茴姑娘和殷四哥都问自己这个问题。 “你不是说上一次在东越没玩够吗?南陈比东越更加富裕,天宝物华,去见识一番也是极好的。”殷长青低头说着。 高子墨有些意动,但还是摇头道:“父亲这些时日身体欠佳,我就不让他老人家操心了。” 殷长青嗯了一声,垂下视线,没有说话。 吴婕从外面回来,看到元璟正坐在后殿回廊下,等着她。 “信笺送过去了?”元璟笑问。 吴婕眨了眨眼睛,这件事情他并没有告诉元璟,他竟然还是知道了。有种被窥视的不悦感。 吴婕嗯了一声,用沉默表示不想多说这个话题。 元璟却没那么容易放过她:“你闲来无事,就喜欢给家人写信吗?我看到你抱着一大摞呢。” “整日里无聊,除了这个还有什么?” “你在东越还有家人吗?不是说父母都已经去世了吗?” 吴婕表情一窒,“我写给之前王府里的小姐妹们,还有义父他们。” 心里头突然升起了警惕,这家伙不会把信笺弄到手检视吧,按理说,自己也不是什么宠妃,也不知晓什么军国机密,这家伙不至于那么下限吧。 元璟看着她,认真说道:“以后你想要见他们,可以派人接入京城。” “不用了,反正很快就能回家了。”吴婕断然拒绝。 “只希望,皇上若有信义,请记得答应我的条件,将来送我返回东越。” 这下子轮到元璟表情僵硬了。只能嗯了一声,低低道:“我不会言而无信的。” 元璟的反击,来得比预料中的还要早。 转眼之间,春去夏来,夏至的这一日,宫中设下宴席。文武百官尽皆出席。 连同年幼的皇帝也被生母瑾贵太妃抱着,前来殿上晃了一圈。 众人觥筹交错,气氛还算融洽, 就在宫宴进行到后半夜,发生了一件大事。让当时在座的官员震惊,更让整个京城为之震惊。 高大将军公然非礼贵太妃!威逼不成,将贵太妃推下高台,当场惨死! 宴席上,瑾贵太妃抱着不足一岁的皇帝高坐御座。小皇帝一开始很精神,到了入夜,就开始打瞌睡了。贵太妃就起身,让侍从请示过大将军,表示要带着皇上退席了。 虽然此时已经权倾朝野,但高檀宇为人还是颇为谨慎,尤其在明面的礼节上。 他立刻起身,亲自恭送皇上御驾出了大殿。 途中贵太妃似乎有什么事情要与大将军商议,两人进了后殿片刻,不久突然传来贵太妃的惊声尖叫。 因为距离前殿不远,赴宴的文武官员都听得一清二楚。 众人连忙起身去查看,熙熙攘攘之间,就看见瑾贵太妃衣衫不整地从室内冲了出来,她身体半裸着,一边跑着,一路哀哭惨叫,“求大将军放过皇上!” 而高大将军紧随其后,他衣衫倒是完好,但脸上表情震惊愤怒,涨得通红。 目睹的臣子都瞠目结舌,紧接着贵太妃冲向东头的围栏。 悲愤地高呼一声:“我愧对先帝,愧对祖宗啊!” 几个臣子阻拦不及,就这样眼睁睁看着贵太妃一路飞奔到围栏边上,纵身一跃。 众人冲到围栏边上,就看到下方的瑾贵太妃倒落在地,已经没有了任何声息。 当时场面混乱无比,众臣四处乱窜,有急着下去救援太妃娘娘的,有忙着传讯太医前来诊治的,有呼叫侍卫封锁消息的。 宴席匆匆结束了,宫人将下方瑾太妃的尸身收走。 但是那个凄艳的女子,临死之前悲怆的控诉,惨烈的身影,却牢牢停驻在所有人的眼中耳中。 这件事无论如何也没法遮掩过去了!秋嬷嬷制造的翡翠园惨案,太后不翼而飞的头颅,这些大魏宫中都引发无数非议的要闻,都在高氏铁腕统治之下,被严酷的压制了下去。但是这件事目击者不仅是朝堂无数臣子,之后李瑾妃从摘星楼顶上摔下来,更是有无数宫人亲眼目睹。 一时间,高大将军酒醉逼凌太妃,而贵太妃贞烈不从,最终被迫自尽以保贞洁的事情成了京城贵族圈子里人尽皆知的话题。 瑾贵太妃是谁?可是堂堂的皇帝生母啊!通常皇子生母都是应该册封太后的,只是碍于高皇后的脸面,册封了贵太妃。 高檀宇如此逼凌,而且公然行凶,简直丧心病狂! 天下的礼法尊卑,都被践踏了!为人的礼义廉耻,都不顾了! 此举一出,高氏的声望瞬间跌到了极点。连一些原本倾向于高氏的臣子,都百般不屑,暗暗离心。 自古以来,是有不少枭雄人物,不拘小节,甚至霸占□□。但这一切都要有个遮羞布,不能将这种丑行放到台面上来,更不能堂而皇之公诸于世。 高檀宇这次的行为,却将这一切都赤裸裸摆在了台面上。但凡有丝毫血?的臣子,都禁不住鄙视愤怒。 高檀宇站在殿内,气得浑身发抖。 他这辈子也是见识过大风大浪的人物了,沙场征战,多少次血腥杀局,命悬一线,但从未有过一次,如现在这般憋屈愤怒。 是的,是愤怒! 那个贱婢!他恨得咬牙切齿。 若是瑾贵太妃还活着,他恨不得用尽天下酷刑,让这个贱人不得好死。 “我根本没有!”他声音尖锐,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中,却没有任何人在听。 他是真的冤枉。 我的侍女要登基 第79节 之前他按照礼节,起身恭送皇帝出门,突然瑾贵太妃转头道:“大将军,妾身有些大事,需要秘告大将军知晓,关于先帝的一些事……”最后一句话她压低了声音。 高檀宇惊讶,但还是带着她去了后殿。 瑾贵太妃让宫人全部退下,然后她笑道,“请先容妾身将皇上放下。” 她去了屏风后面,将怀抱的孩子搁下,似乎是在安抚着孩子,略耽搁了片刻。 高檀宇正等得不耐烦,终于看到她从屏风后面绕出来。 然后高檀宇瞬间睁大了眼睛,这个女人脱了外裙,酥胸半露,衣衫凌乱。 高檀宇皱起眉头,后退两步,错开视线。 那时候他的第一个念头是:这个蠢女人竟然想要勾引他!是觉得有了奸情,就能保住他们母子平安了吗?哈,简直天真。他高檀宇从来不是耽于女色之人。更何况他图谋大位,就不可能在这些小节上落人口实。 他冷笑一声:“请太妃穿好衣裳,如今天气尚冷……” 话没说完,高檀宇眼睁睁看着这个女人绕过他,衣衫不整地冲出房门。等到她冲到门口,突然意识过来情况不对,外面还有很多臣僚呢。看到她这幅样子会怎么想? 他赶紧冲上去想要阻拦,却还是晚了一步,眼看着这个女人破开房门一头冲出去。而自己紧随其后,那模样简直让人不想歪都难…… 如果事情重来一遍,高檀宇绝不会轻信这个女人的任何一句话,在册立皇帝的时候,就将这个麻烦的东西直接弄死,然后将那个婴儿过继给自己女儿。 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 就如同世上没有人肯相信他的冤枉一样。 毕竟,瑾贵太妃的尸体还在楼底下摆着呢。 一个堂堂太妃,皇帝的生母,突然从内室衣衫不整地跑出来,身体半裸,而大将军紧随其后,难道她是发疯了不成? 高檀宇用膝盖都能想象接下来会出现的场面了。 他气得要死,却毫无办法。 这个陷害他的局!是谁动手?这些日子一直跟他作对的公孙谅一党,还是那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皇帝又回来了。 第二日,就有御史当庭上奏,要求彻查瑾贵太妃的死因。纵然高氏权倾天下,手握重兵,也不能堵塞天下人的口舌。 御史的声音铿锵有力,掷地有声,说完之后,他怒视高檀宇,说道:“今日臣冒死行此义举,是为天下人求一个公正的真相。无需大将军动手,臣自知死罪南逃。” 说完之后,这位忠贞刚烈的御史就一头往柱子上撞去。 高檀宇那个憋屈,那个怒火…… 他只能命令侍卫连忙将人拦下来,之前那个女人的死已经让他声名尽丧,若是今早再来这一出,他将变成千夫所指的恶徒。 这样轰动的消息,很快也传到了后宫。 吴婕听着身边女官小声的回禀,也说不清楚心里头是什么滋味。 李瑾妃,原来,这个女人,她真的是从未了解过。 让女官退了下去。吴婕起身,缓步来到后殿。 果然,每天这个时候都喜欢坐在这里喂猫的那个人,已经不见了。 因为没有投喂,大多数猫儿都已经散去了。只有那只小白爪,还在焦急地来回走动着。冲着吴婕发出喵喵的叫声,碧翠的大眼睛里充满疑惑。 他常坐的回廊上,搁着一本厚厚的书。 吴婕拿起来,目光一怔,正是自己之前念叨的《一剑平仙》的后续。 信手翻开,淡淡的墨香传来,笔迹簇新,显然是刚刚写就的。 此时的心情,就像是这本书,悲喜交加,难以言说。 第81章 挽留 之后的事情, 快得不可思议。 吴婕身在后宫,听到这些消息的时候,都感觉目不暇接。 随着瑾贵太妃的身亡, 高檀宇本人的声望一落千丈。 紧接着京城又开始诡异的传出高氏跟北狄勾结, 引狼入室的传言, 这个谣言原本就有些痕迹,只是菱北高氏对抗北方数十年,功勋赫赫, 众人都不肯相信。如今在这个关口被旧事重提,立时引动京城上下议论纷纷。 高檀宇被气得大病了一场,险些旧伤复发,也索性不再理会这些魑魅魍魉的诡计。 直接整备兵马, 准备北上出击。 正逢之前传来消息, 淄王元哲统帅东路府军围剿夜阑国余孽, 结果步步败退, 战局陷入僵持。朝廷一道旨意, 将元哲罢了主帅之职, 领这帮败兵原地待命。 高檀宇决定亲自率军出击。这一次的目标,不仅是夜阑国余孽,更直指狄族的大本营。 在这个乱世,战功是最有说服力的存在, 比任何威逼利诱都来的更实际。 一战功成, 便可压下所有反对, 再经营几年朝政,撤换上自己的人手, 改朝换代也是情理之中。 反正皇帝至今才不到一岁,他不着急, 时间还有大把。 六月初,大军整装完毕。即将拔营的前天,高大将军进驻军营,与士兵同吃同住,这是高氏一贯的风格。 然而就在当天晚上,军中突然爆发了一场兵乱。 内乱持续了整整两天,虽然最终被镇压下去,高檀宇却在这场内乱中受了袭击,身受重伤,濒临死亡。 京城整个戒严起来,高檀宇座下几员大将各自拥兵,其中殷长青统帅的东林卫和高檀宇带入京城的西北精兵更是虎踞一方,寸步不让。西羽卫更乱,直接分裂成好几股,高子墨这个新晋统领显然弹压不住这支骄兵悍将。 豫王府成了京城瞩目的焦点,高檀宇生死未卜,危急一触即发。 又过了数日,一队诡异的兵马离奇出现在城外。 原本传闻中在西部围剿夜阑国余孽,陷入苦战,连连败退的淄王元哲现身城外,而更让天下人震惊的是,跟着他一起回来的那个身影。 天兆帝元璟竟然活着! 他不仅返回了京城,同时带回了西北余孽被彻底剿灭的消息。 元璟失踪这么久,对外公开的情况是御驾统帅兵马,在西域地带被那帮奸诈的夜阑国余孽引入了沙漠深处,迷失道路,所以久久无法返回。 而之前阵亡的消息则是这帮夜阑国余孽伪造的,为了打击大魏军心。 直到上个月元璟一行才找到正确的路途,正逢淄王元哲率领东府兵马增援,双方合兵,一战功成,不仅彻底剿灭了夜阑国的余孽,而且挥军北上,攻入狄族的老巢,俘虏了牛马牲畜无数。恰好将高檀宇准备北上的目标给提前完成了。 这一场仗赢得干净利落,将元璟之前兵败身死的耻辱一扫而空。 而另一边,高氏声望尽丧,属下内讧,兵戎相见…… 之后元璟顺利还朝,收服朝政,处置叛党,都在情理之中了。 以上是送到吴婕耳中的消息。听起来似乎很简单,很圆满。其中有多少血腥杀戮,封闭深宫的她就无从知晓了。 只是从高檀宇原本准备统帅北上的八万精锐,在元璟入城之后只剩下一半,就能知晓,持续数日的兵乱,可能比自己想象中的更加血腥残酷。 返回了京城,元璟重登御座。 原本的小皇帝自然重新变成了皇子。 之后元璟并未如众多朝臣所预料的那样,对高氏一族扣上谋逆的帽子,赶尽杀绝, 元璟亲自前去豫王府,探望了濒死的高檀宇。 然后安抚对峙的兵马。殷长青领头归顺,渐渐地,之后的十几天里,大多数高氏门下的将领都表示了臣服和归顺。 吴婕大概能把握元璟的想法。 西北军中几乎占了整个大魏一半以上的精兵良将,他将来施展拳脚,少不了这些人手。 回想上辈子,元璟后来征战天下的众多将领,都是西北军中出身,包括尉迟达那些人,都屡立战功,步步高升。 当然,那时候高氏并没有谋反一事,高檀宇和元璟一场君臣和乐的戏份演到了最后,所以高氏一脉留下的人手效忠他是合情合理的。 这一世,虽然高氏谋逆了,元璟还是不想放弃这股势力,所以对高氏一党都从宽处置了。 而且,高檀宇谋反,传扬出去,对大魏的皇室威望也是个打击,多年来塑造的忠义标杆也走上了反叛的道路,将来谁还要忠心? 为此,就不能直接扣给高檀宇谋反的帽子,而现成的罪名,正好有个君前失仪,冲撞了太妃…… 在元璟入城的第三天,传来高檀宇重伤不治,不幸身亡的消息。 元璟以雷厉风行的手腕重新整肃朝廷,高檀宇依然以豫国公的身份下葬。只是头上豫王和大将军的职务,都被削去。 同时下令让世子高子墨继承豫国公的爵位。 一些官员被撤职或者抄家,另一些被提拔和赏赐,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入夏之后,随着天气炎热,雨水也多了起来。 黄昏时分,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落下来。吴婕原本在房内看着书,想起后院喂猫的碟子还摆在天井里。 她推开房门,清新的微风传来,将白天的闷热一扫而空。 快步走在木制廊道上,转过拐角,就看到那个正蹲在回廊边上,往小白瓷盘里添小鱼干儿的那个人。 几只小猫喵喵叫着,围着碟子大快朵颐。 元璟摸着小白爪的脑袋,抬头冲着她笑了笑:“好久不见了。”他一身玄色常服,腰身束着金纹带,显得腰线柔韧,通身清越。 吴婕停下了脚步,有些恍惚,仿佛又回到了这个人整天无所事事,悠闲地在这里喂猫的日子。 顿了顿,她耸耸肩:“只是二十几天而已,能称得上一句好久吗?” 当然很久,虽然离别只有短短的二十四天,却像隔了二十四年一样。朝政忙碌的间隙,想的念的都是这个长秋阁后院闲散安乐的日子,还有这个让他眷恋不舍的人。元璟默默想着。 他低笑了一声:“听起来你这些日子过得还不错,朕也能放心了。” “皇上多虑了,长秋阁的日子平淡,比不得皇上前朝风起云涌,一日三变。” “还担心你会生气朕不告而别呢。” “臣妾岂会是那种不顾大局之人。虽然没有见到皇上,但日日都有新消息送到,臣妾也颇为欣喜。” 一边说着,吴婕躬身行礼,正色道:“臣妾恭喜皇上重返京城,重归御座。” “你我之间不必如此客气。”元璟站直了身子,慨叹一声,“这一趟终究非朕的本意,高氏谋逆,撼动朝廷根基,如今内忧外患,朕也只能尽力平息。” 吴婕略一犹豫,还是开口道:“也多谢皇上宽宏处置,” 他在前朝的处置,最让吴婕感到欣慰的是饶恕了高子墨性命。 元璟明白她的意思,温声道:“放心吧,朕不会动他的。子墨性情和顺,朕也不希望走到这一步。只希望他能安分守己,从此自然君臣安好。” 我的侍女要登基 第80节 吴婕低头不语,朝政争斗,从来便是你死我活。这一趟若输的人是元璟,必定性命不保。如今能承诺到这一步,已经是极为难得了。 元璟笑了笑:“再说,只是冲撞太妃的罪名,也不可能赶尽杀绝啊。” 说道李瑾妃,吴婕忍不住疑惑。 “瑾贵太妃她……”这一局里,她最意外的,就是李瑾妃的死,明明这个女人是钟情洪崇月的,怎么又心甘情愿为皇帝而死了呢? 她一开始以为,是以那个孩子为要挟,但设身处地想想,她要是李瑾妃,受到这样的威胁,还不如转投高檀宇,告知他元璟的下落算了。 元璟叹了一口气:“她只是尽忠职守罢了。李氏严格来说,并不算是我的妃子。” 吴婕惊讶地转头盯着他。别告诉她因为李氏跟洪崇月私通,他连自己的女人也不想认了。 元璟苦笑,坦白道:“李氏其实是隐衣卫的死士。” 吴婕这回是真吃了一惊,半响才醒悟过来。她也是宗室贵族,知晓各国都有秘密谍报系统,其中会从小培养年轻美貌的女孩儿,潜伏到敌国,可能是侍妾,可能是名妓,执行情报刺探,或者刺杀计划。毕竟女人套取起情报来有时候比男人更方便。 但是像元璟这样在自己后宫里搁着一个谍报之人……是空前绝后第一个吧! “那时候万崇济向我禀报,崇月有调戏妃嫔的举动,正逢查明了当初我母妃身亡的实情,我知晓洪家对我不放心,便让隐衣卫安排了李氏入宫。”元璟从头说着事情经过。 吴婕黑了脸色,也就是说李瑾妃生前跟洪崇月勾搭成奸,元璟不仅知道,而且压根儿就是他授意的。 难怪洪太后和洪崇月想要谋反弑君,结果一败涂地,连李瑾妃都是元璟的人,根本他们的举动从头到尾元璟一清二楚! “你不用想多了,李氏与我并没有什么,她之前就执行过多次任务,是隐衣卫中难得的人才。” 真的并没有什么吗?吴婕心神微动,忍不住想到那个风情妩媚的女子的举动,还有在中元节刺客火中那一次,对自己状似无意的举动。 是演技过于娴熟投入,还是真的嫉妒心作祟? 以及京城被围困的那天,摘星楼上两人意外相逢,李瑾妃含笑问着:“你不担心皇上吗?” 元璟所说的没什么,吴婕了解,是说他从未临幸过李瑾妃,但是对李瑾妃来说呢? 纵然是从小培养的谍报奸细,她也是个有感情的,活生生的人啊。 如今又为了元璟的大计,极不名誉地选择了死亡。抛下了年幼的孩子,那终究是她的亲生骨肉。 “其实她原本可以不死的。”元璟遥望着细密的雨丝,声音低落。 他们原本设定的计划,是栽赃给高檀宇弑君之罪,正好之前那个孩子感染风寒,久病不愈,隐衣卫备下了一种毒、药,可以让人假死。找一个合适的机会给小皇帝服用,当晚驾崩,栽赃给高檀宇。 可李瑾妃生怕药力太大伤了孩子的身体。而且若是事情有变,拖延太久,来不及服下解药,假死就要变成真死了。 左思右想,李瑾妃不愿意儿子冒险,竟然擅自改变了计划。 好在对栽赃这件事儿来说,目的一样达成了。 想到那一晚的情形,吴婕心头有些酸楚,李瑾妃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将孩子放下,然后从容选择死亡。 她忍不住问道:“那么那个孩子……” “李氏立下大功,朕怎么还会对她的儿子下手呢,更何况,这毕竟是崇月的骨肉,是洪家的血脉。”元璟平淡地说着。洪家昔年对他的恩德,纵然有过弑君背叛之举,也不可能完全抹去。 “将来朕会将这个孩子还给洪家,妥善安置。” 洪家也是他名义上的母族,又是豪门贵阀,确实不用担心孩子的未来。 回廊外的雨渐渐变大了。 替李瑾妃默哀完毕,吴婕终于问出了那句她这些日子朝思暮念最渴望的问题。 “如今朝政安定,群臣归心,皇上什么时候兑现承诺,放我回去?” 元璟身形微颤,他没有回答,俯身又去抚摸小白爪的脑袋。 吴婕想了想,朝政安定似乎有点儿夸张,她咳嗽一声,“臣妾之事,不过一艘快船,一队侍卫,想必无需皇上劳神费力多少,只要交待万总管或者别人,就能为皇上办好。” 元璟将手恋恋不舍地从猫头上挪开,抬头看了吴婕一眼,似有幽怨。 “你就这么急着离开吗?难道这里就没有分毫值得你留恋的?” 值得留恋的?吴婕郑重地想了想,好像真的没有什么了,原本她还担心高子墨的生死,但之前元璟已经保证过他的安全。自己在这边是彻底没了牵挂。 “上次的书看完了吗?觉得怎么样?我之前看了大概,觉得沈思书这家伙可能久日不动笔了,文笔好像有所下降。” “嗯,臣妾倒是没有这么觉得。可能是归心似箭,所以也无心计较文笔好坏了。”吴婕板着脸回道。 “一定要走吗?”元璟低着头,又去抚摸着小白爪的后背。 小白爪正在对着一只肥美的鱼干儿大快朵颐,抬起头来喵喵叫了两声。 “你看这小东西都不舍得你呢。” 瞎说什么!它只是被你几次三番打扰了吃饭,不开心好不好!吴婕眉梢抽搐。 “既然不舍得,那我离开的时候带着它好了,东越那边产丰沛,有的是新鲜的鱼儿,比在这里吃干鱼要幸福多了。”吴婕果断地说着。 “你要惦记鲜鱼的话,朕觉得泾河上游的鲈鱼更美味,将来有机会带你过去尝尝。” 对这家伙顾左右而言他的本事表示叹服,不用这么生硬地扯开话题吧。 “皇上莫非想要毁约?”吴婕冷着脸孔。心里头却暗暗有点儿忐忑。 元璟这家伙向来傲气,死要面子,一贯言出必行,不会在自己这里毁坏形象吧。 元璟叹了一口气,直起身,凝视着她:“此事之后,高氏已经避居佛堂了。如今宫中也没有人打理,朕希望有一个女主人。” 吴婕心神微颤,避开他的目光,“请皇上择日选秀,必有知书达理的名门淑女来为皇上打理后宫。” “名门淑女就不必了,这宫里女人一多,让人心力交瘁。”元璟笑了笑,他是真的不想再纳什么妃嫔了。之前自己后宫两只手就能数得过来的女人,都能给他搞出这么多事端来,还是清净一些的好。 “而且,小白爪也不稀罕换一个女主人呢。”他将那只猫儿抱起来,强迫它表态。 可怜小白爪嘴里还咬着鱼干儿,一脸懵逼地僵硬在某人手上。 这样打扰猫儿进食太不人道了吧! 吴婕眉头直抽抽,正色看着他,“皇上说过,不会勉强我的。何况天涯何处无芳草,大魏京城这么多名门淑女,总会有让皇上心动的。” 元璟的笑容终于彻底消失了,他凝视着吴婕,一字一句道:“名门淑女,哪里比得上公主殿下。” 吴婕正要开口反驳,突然意识到,等等,他叫自己什么? 公主殿下? “你……你偷看我的信笺!”吴婕瞬间跳了起来,羞怒交加,瞪着元璟。 “没有,朕只是派隐衣卫的人手前去东越走了一趟。”元璟连忙分辨清楚。 他说的是实话,吴婕入宫以来的种种表现,根本不像是一个婢女出身的野路子郡主能有的,之前他虽然疑惑,却并未重视。后来高檀宇入京,他寄身吴婕后宅,自然要将一切不安定因素都排除,所以安排了隐衣卫南下东越查探。 轻而易举就弄到了锦宁公主的画像,虽然比吴婕现在小了几岁,但其上容貌一看便知。 “公主别忘了,当初朕许诺送你返回东越,是怎么约定的。”元璟笑着提醒道。 朕一言九鼎,待此间事了,便送郡主返回故土。 当时他确实信誓旦旦地许诺了。却是许诺的紫茴这个郡主,而非锦宁公主。 元璟含笑看着她,那笑容落在吴婕眼中,怎么看都带着点儿小得意。 第82章 三年之约 吴婕身体微颤。她入宫以来一直恐惧的事情, 竟然在这个时候变成了现实。 若真追究起来,东越此举,算是欺君之罪。 见她面有惧色, 元璟立刻安抚道:“你放心, 之后朕不会再提起此事, 反正义女也罢,亲女也罢,并没有什么区别。你就是你, 独一无二。” 他本来就不想提起这件事儿,是吴婕非要闹腾着走,他只好使出这张底牌来。只要别再提什么返回东越,这件事情自然一笔勾销。 吴婕眼睁睁看着他笑眯眯继续说着。 “朕知晓你惦记家人, 朕还准备下旨, 派出使节去东越, 邀请德王过来讲学。” 吴婕睁大了眼睛, “什么?” “听闻德王在《易经》一道上造诣极深, 明年的时候, 朕准备在太学中广招人才,延请名师,天下有才者,尽可前来, 而且还可以带着家眷一起。” “皇上不要擅作主张。”吴婕气愤地瞪着他。 “好, 请还是不请, 到时候都依你。”元璟温顺地安抚着,就像安抚掌心的猫咪一般。 吴婕满心的憋屈, 不甘……最终,她只能低下头:“皇上说过不会勉强我。” “朕当然不会勉强你。”元璟郑重地承诺着。 “朕只是希望, 你不要这么急着离开。能留给我一个机会,一段时间。”他眸光中满是温柔,让人沉醉。 “朕觉得自己长得也挺好,武功也不错。也许不会比你惦念的那个人差。” “走得太快,也许会错过身边开得更好的花。” 他派去东越的人不仅查证了吴婕的真实身份,同时也调查了她十几年来的人际交往。发现日常来往的人中,除了那位太子堂兄,极少有男子,东越的名门公子,少年将领,或者身边的护卫,都并未有太过亲密的接触。那么所谓的恋人,也许只是萌动的少女之情,并未来得及发展成为多么深厚的感情。 懵懂的初恋,这样的感情固然美好,但元璟有信心能取代。 “若是将来,你依然觉得这个宫中厌烦,朕也不想拘束你一辈子。”元璟低声说着。 这是他真心实意的承诺,生母在这个长秋阁的悲剧,他并不想再亲手制造一回。 “就以三年为期限吧。” 不用吴婕追问,元璟就给出了一个让她安心的答案。 “若三年之后,你依然想要离开,朕可以放你回去。” 吴婕抬头看着他,元璟倒是一派淡然。 悠闲地喂完了猫,又揉了一阵子,才告辞离开。 吴婕站在回廊之下,一时间心里头百般滋味涌上心头,也不知道该怎么描述。 她只能生气地拽了拽小白爪的猫耳朵。 “你们这些叛徒,明明是我喂你们的时间更长久吧。” “一个两个都当了叛徒。” 第二天,吴婕接到了一个意外的旨意。 我的侍女要登基 第81节 看着前来宣旨的万崇济,吴婕有些恍惚,似乎不能接受这个结果。 “贵妃娘娘,请接旨吧。”万崇济小心翼翼提醒道。 吴婕这才醒悟过来,从他手中结果了这道沉重的旨意。 那是册封她为贵妃的旨意。 上辈子一入宫就是贵妃,后来死在了贵嫔的位份上,这辈子一入宫是贵嫔,兜兜转转却变成了贵妃。呵呵…… 吴婕心头没有欢欣,只有满满的讽刺。 她知晓,元璟短时间内是不可能放自己回去了。 昨天晚上吴婕回头想了想,醒悟过来,元璟是在清明节同游之前,就已经知晓了她的真实身份,所以才故意说了郡主一词。这个发现气得她整个晚上都没睡好觉。 狡猾的家伙,真想钉他小人儿! 也许是她愤懑的神情触动了万崇济,他并没有立刻离开,反而跟上她。 吴婕诧异,万崇济向来不是多事的人。 想到上辈子隐居深宫那几年受到的照顾,还是和颜悦色停下了脚步。 “万总管还有事情?” “奴才斗胆问一句,娘娘是在思念故土吗?”万崇济躬身问道。 吴婕黑了脸色,元璟不会连这些事情也跟贴身服侍的亲信讲吧? 也许吴婕眼中的忌惮太明显,万崇济苦笑一声:“娘娘别误会,皇上之前拟过旨意,想要延请娘娘母家之人过来,后来又放弃了。所以奴才大胆揣测,娘娘是思念家人。” “万总管果然体贴上意。”吴婕不置可否。 “不敢当娘娘的夸赞。”万崇济拱了拱手,叹道,“说起来,奴才刚入宫的时候,就是在这长秋阁里服役的呢。” 吴婕目光微挑,他是以前服侍静妃的人? “皇上小时候,其实也喜欢站在这片花园里,尤其是后院小河边的那棵大柳树底下。”万崇济顿了顿,笑道,“娘娘应该已经知晓,皇上是在长秋阁内诞生的吧。” 这是要长篇大论的架势啊!谁要听你讲过去的故事。吴婕一脸的嫌弃。 奈何万崇济就是有这个本事,对吴婕脸上的不耐视若无睹,硬是将话自顾自地讲了下去。 “静妃娘娘在的时候,对皇上很不好,从他还在襁褓之中就几次想要下手……”万崇济似乎也觉得说出来不妥当,“先帝爷百般无奈,只能命令身边的宫人多照看着。” 吴婕心神微动,之前她从元璟的只言片语当中,就猜到过大周氏对他并不慈和,但万崇济的这意思……是说大周氏曾经想要将他弄死? 就算是自己的亲骨肉,毕竟是被强迫生出的孩子。 万崇济低声道:“皇上两岁那一年,趁着奶妈和宫人一时疏忽,静妃娘娘竟然将皇上扔进了后院的水井里,幸而苍天庇佑,奴才那时候只是一个后花园扫洒的小太监,跳下去将皇上捞了上来。” 万崇济语调苦涩,他那时候十二三岁,正巧被分派到长秋阁这里当扫洒杂役。 听见了一声短促的孩童哭喊,他好奇地赶过去,只看到一个窈窕身影消失在廊道尽头。他诧异地凑到了井边,就看到里面挣扎濒死的幼童。 连忙奋不顾身跳了下去,攀附在井壁上,时值深秋,他生怕孩子着凉,用干燥的上衣将孩子裹住,然后托举着,他大半身体都浸在了井水里,冻得直打哆嗦。 足足举了两个多时辰,才终于熬到四处搜寻皇子的宫人找到这边来,将人救了上来。 “这件事情之后,先帝爷勃然大怒,杖毙了那些看管不力的宫人,又痛下决心,要将皇上抱走,送去别的娘娘那里照料。” “可是孩子一被抱走,静妃娘娘却如同崩溃一般,痛哭不止。” “先帝爷生怕她气坏了身子,只好又将皇上抱了回去,无奈之下,只能命令宫人加倍的紧盯着。” “这样紧迫的盯梢之下,静妃娘娘也没有了下手的机会。她心情越发烦躁,就时常打骂皇上出气。” “娘娘最后那几年心情不好,身体也差,宫人服侍越发谨慎。她对皇上厌烦,普通的打骂,只要别危及性命,也无人敢阻止。” “也许是被打骂折腾地太久了,皇上小时候全无普通孩童的天真快乐,整日里安静不语,不喜欢与人说话,也不喜欢玩乐,整日里就只一个人安静的呆着。” “自从水井那件事之后,奴才被调派去了皇上身边服侍。亲眼看着他日渐沉默,有时候一整天都不发一言。只偶尔跟奴才简单吩咐两句。” 万崇济目光沉痛,至今想起十几年前的那段日子,还是心有余悸。 “再后来,到了皇上满五岁的那一年,按照惯例入了学堂,上学一个月了,先帝一时兴起,想要考问皇上功课,终于发现了皇上的不对劲儿。他反应迟缓,甚至与人交谈沟通都有严重的不足。” “先帝大为震惊心痛,这一次,不管静妃娘娘怎么闹,都坚持着将皇上带走了。” “结果皇上离开不到一个月,静妃娘娘就跌落水池,急病夭亡了。” “先帝原本就病着,听闻了这个消息更加大病了一场。” “后来皇上被先帝送去了洪贵妃宫中,依然是不与人交流的模样。先帝也为他择了好几位言语利落,性格开朗的伴读,却始终无法让他释怀。” “先帝当时非常发愁,洪贵妃娘娘体弱多病,又性格娇惯,并不喜欢照料孩子,而先帝另外几位皇子都年龄大了,也没法跟皇上一起玩。” “先帝左思右想,终于决定将皇上送去洪家。” “那里几位少爷都与皇上差不多年龄,只希望他能多与同龄的孩童接触,” “到了洪家,当时奴才也跟着一起服侍在身边,眼看着皇上慢慢地有了些起色。后来经常出府去,也交了些外面的朋友,渐渐地才开始喜欢与人交流。” 吴婕默默的听着,从一开始的不耐烦,到后来的心生波澜。 难怪元璟说自己从来没想过为生母报仇,这句话说起来有些大逆不道,但洪家对他的恩德,也许确实在大周氏之上。纵然杀母之仇,也不能抵消这份感激。 所以元璟才能容忍洪氏擅权,以及洪崇月的恶行,甚至到了意图弑君造反,都没有赶尽杀绝,仅仅是让洪丞相告老荣养了。 “皇上登基继位也有数年,也极少有能让他上心的人或者事,从登基以来,就只为了国政繁忙。当初娘娘入宫之后,与皇上几次谈话,都让皇上欣喜,奴才能看得出,皇上心中,是看重娘娘您的。更勿论如今……皇上心中对娘娘百般牵挂。” 说完,万崇济躬身行礼。 “今日说这些话,是奴才僭越,请娘娘恕罪。只是求娘娘多顾惜一分,皇上自幼的不易。” 万崇济恭敬地后退,很快离开了。 吴婕沉默不语,她知道,元璟是爱着她的,大概上辈子也是吧。 不然不会在误以为她指使紫茴行刺他之后,依然不肯下杀手,还让她住进了长秋阁里。 只是她喜欢元璟吗? 上辈子是动心过吧。可经历了那样残酷的现实,这份感情早已经被磨平,纵然重活一世。她决心放弃仇恨,放弃很多纠结的东西。 但并不代表这那份曾经萌动的感情,能再一次回来。这份感情之间,已经相隔了太多无法放下的东西。 第83章 黑鱼 天气日渐炎热, 今年因为京城风云变幻太过剧烈,元璟没有移驾避暑行宫,后宫也没有。 好吧, 现在的后宫, 除了避居佛寺清修的高皇后, 只剩下吴婕一个人了。 身亡的李瑾妃被以皇贵妃的礼节隆重葬入皇陵,谥号贞懿,这样美好的字眼, 正赞颂了这位皇妃贞烈不屈的性格。 贞懿皇贵妃下葬之后,有礼部的朝臣上奏请重开选秀,虽然已经过了选秀的季节,但皇帝后宫空虚, 也可以先择选几位名门淑女, 入宫侍奉。 奏折被元璟驳回了。 礼部也没有太过催促, 毕竟皇帝膝下已经有了一位“皇长子”, 也不必太过着急。 “等着朕有了自己的孩子, 再让庆儿“病逝”, 送他回洪家。”元璟坐在长秋阁后殿的回廊上,一边逗着猫儿,一边说着。 庆儿是皇长子的名字。 “其实朕这几日看这孩子活泼可爱,将来过继给朕也很好。或者干脆留在宫中, 不还给洪家了。” 这家伙就不担心皇室血脉紊乱吗?吴婕瞥了他一眼。 “生恩不及养恩, 比起血脉这种僵化的东西来, 朕更加希望自己一手教养出的成材之人来继承这个位置。”元璟理所当然地说着。 转头看了吴婕一眼,笑道:“不过如果将来咱们有了孩子, 一定是更加聪明伶俐的,朕一定会偏心的。这样想来, 还是将庆儿还给洪家吧。” 什么叫咱们有了孩子。吴婕眉梢抽搐,自动屏蔽了这句话。 这些天来,元璟散了朝,一有空就过来吴婕这边。 逗着猫,说着闲话,有时候还会留在这里用晚膳,或者去书房处理一阵子朝政。 他确实从来没有强迫过她,甚至没有提起过这种话题。 吴婕一开始还有点儿紧张,很快松懈下来。一切与之前几个月,元璟藏身在她后殿的日子没有区别。除了不用穿那些麻烦的女装之外。 两人之间气氛融洽而闲适。从上辈子起,吴婕就知道,元璟是个极聪慧也极有才的人,但这辈子才知晓,这家伙的才华,不仅在于文武政务这些大道,也不仅是琴棋书画这些技艺,连各类杂学典籍,他都有所涉猎。两人有时候话题能谈得很远,从上古传说到南蛮祭祀,再到各种风俗奇闻。 来这里的时候,元璟时常带着礼物,有时候是一幅刚刚收到的名家画作,有时候一本新出炉的流行小说,或者京城门店中流行的小吃。 “可惜这些日子太忙,等清闲下来,我们再出去逛街,从地道溜出去。不用带那么多护卫。”元璟兴致勃勃说着。 吴婕有时候甚至会情不自禁地想,这样悠闲而安乐的生活,似乎也不差。 喂完了猫,拿起廊道边搁置的扇子,元璟用力对着吴婕扇了扇。 “这个季节京城里还是太热了,后天是中元节,正好要去皇陵祭拜,顺道去避暑行宫暂住几日吧。” “皇上京城公务繁忙,不是不过去住了吗?” “反正再怎么忙碌,也不可能真的忙完这些活儿。”元璟笑道,“那边朕命令人清扫干净,不会有什么毒虫毒蛇了。” 吴婕苦夏,尤其北魏京城的夏日燥热,让人心焦。今年又特别的热。 她日常干脆躲进了书房里,靠着冰山过日子。每天日落之后才出来活动。 结果前几天因为用冰过度,开始发热,御医看过,说她是湿寒入体,不宜再用冰了。 大夏天的感染风寒,可不是什么舒坦的经验,还不能再用冰,吴婕真要哭了。 元璟说要去避暑行宫,也是体贴她了。 今年的中元节格外隆重些,因为太后和贞懿皇贵妃都是刚病逝,皇帝命令礼部精心筹备了仪式。带着一众文武朝臣祭拜哀悼。 这样庄重的场合,高皇后依然没有露面。朝中上下都明白,高皇后如今能留下性命,避居佛寺,已经是皇帝的恩典无双了。 但在祭坛之上,皇帝却公然拉着刚刚晋封的吴贵妃的手,让她站在了皇后的位置上,让很多老臣瞠目结舌。 中元节之后第二日,很快有几个将礼仪规矩看得比命重的老臣上折子表示抗议。皇帝并未理会,一概留中不发。 前朝有什么争议,吴婕完全不知道。只希望这炎热的天气赶紧过去。 祭拜完皇陵。御驾带着人马来到了避暑行宫。 感受着行宫里的凉风习习,吴婕终于觉得自己活了过来。 我的侍女要登基 第82节 “果然还是这里比较舒坦,咳嗽好些了吗。”忙完了一天的朝政,元璟跟往常一样来吴婕这边。 “今年的避暑行宫改建了几处地方,寝殿东边的碧波池最凉爽不过,等你生病好了,可以去游玩。”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两句,突然万崇济急匆匆赶了过来,冲着元璟行礼:“皇上……” 看他欲言又止的模样,吴婕猜测是有紧急的政务。 元璟很快起身离开了。吴婕乐得轻松,回了水阁里自顾歇息去了。 她居住的清风殿也是新建成的宫殿之一,引玉河水从上方高桥上流过,沿着阁楼顶端冲刷而下。整个殿内都清凉舒爽,极为舒坦。 这一日夜晚,吴婕正睡得香,突然被一阵嘈杂的声响惊醒了。 她坐起身来,迷糊着问道:“怎么了?” 值夜的宫女进来,回禀道:“是前面正殿那边,也不知发生何事,似乎多了一些侍卫。” 吴婕屏退了宫女,披衣来到窗前,遥遥望去,漆黑的夜幕之下,前殿那里灯光缭绕,人声嘈杂。 中间隔得很远,也分辩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难不成是又来了刺客?元璟这是跟刺客结缘了吗? 看了一会儿,声息渐渐平静下去,吴婕打了个哈欠,眼瞅着没有自己什么事情,准备回头继续睡觉。 正要转身,突然眼角的余光瞥见窗外的水面荡荡,浮动着异样的光泽。 好奇地探头凝望,就看到一只巨大的黑影破水而出,宛如一条黑鱼,冲着这边跃过来。 吴婕忍不住惊声尖叫,那“黑鱼”已经到了窗前,低声呼道:“紫茴姑娘,是我!” 冲到嗓子眼的喊叫硬生生憋了回去,吴婕后退一步,这才看清楚冲到窗口的黑鱼是一个人。 他一身黑衣,通体泛着明亮的光泽,质地奇异,鱼皮一般,连头脸都遮蔽了大半。 这个宫中,会叫自己紫茴姑娘的,只有一个人了。 高子墨掀开脸上的面具,苦笑一声:“吓着你了,全靠着这一身特制的水靠,我才能一路潜伏到这里来。” “你怎么会来这里?”吴婕侧身让他翻入屋内。 高子墨进了房内,转身关上窗户,他后退两步,撑住在桌子沿儿。 “你可有受伤?”吴婕连忙问道。 高子墨摇摇头,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只是在水底下闭气太久,有些撑不住。” 他脸色惨白,声音沙哑,比受了伤还不如。 吴婕赶紧倒了一杯热茶水递给他。 高子墨喝了两口,才渐渐缓过气来,低声道:“我想离开京城,返回西北。所以趁着今夜逃了出来。” 吴婕心神微颤,高大将军事败之后,元璟并没有赶尽杀绝,高子墨甚至被准许继承了豫国公的爵位,只是一直被软禁在豫国公府邸之内。 她也已经数月没有见过这个少年了,不知道他过得如何。 没等吴婕开口说什么,门外传来脚步声,是值夜的宫女去而复返,低声问道:“娘娘,请问可有听见什么声响?” 对面的高子墨顿时紧张起来。 吴婕垂下视线,装出迷糊的声音来:“嗯,什么……” 宫女听到吴婕像是睡得香了,便没有进入打扰,悄悄退下了。 高子墨侧耳聆听,确定外面已经没人了,这才松了一口气。 吴婕问道:“为什么要冒险?” “冒险?”高子墨摇摇头,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容,“我若是继续留在京城,还能活过几年?” 吴婕哑然,平心而论,她认为,元璟暂时不会伤害高子墨的性命。为了朝野稳定,他对高氏留下的臣子明显是以安抚为主。但时间一长,待他彻底收拢了这批人,高子墨的生存,全看他的心意了。 也许元璟会宽宏大量,让高子墨继续安稳地生活着,也许会赶尽杀绝不留后患…… 高子墨握紧了手中的杯子,他并不想将自己的生死,寄托于别人的一念之间。 自从还朝以来,皇帝以雷霆手段,恩威并济,很快收揽了原本高氏一脉众多臣子的心。 他是皇帝,是名正言顺的主君,而且元璟又不是什么昏君,相反,他是既有魅力的一个人,文治武功都极为出众,不有的人不折服。 “如果此时不走,将来就更难走了。”少年低声说着。 “我只是恨。” 吴婕低下头,想起半年多之前,高氏刚刚谋逆,高檀宇入朝执掌大权,在长秋阁外的树林中遇到了高子墨,少年满心的惶惑和愧疚,心情复杂。 在她看来,这种朝廷权谋争斗,本就是你死我活,说不出什么正义或者邪恶。 如果高大将军谋逆成功,元璟只有死路一条。 而高大将军应该之前就已经露出谋反之意来,所以元璟才这样缜密布局。 也许是她脸上的不以为然太明显,高子墨明白她的意思。 “我并不是恨他步步紧逼,谋算父亲。这本来就是成王败寇的事情。输了也就罢了,是父亲技不如人,还野心太过。”高子墨咬着唇,低声说着。 吴婕诧异,那他的恨意从何而来? “其实父亲之前还在犹豫着,是否该走这条路。毕竟多年忠义的主君。是之前南陈那边的人送来一个消息,才让父亲终于下定了决心。” “你知道吗,紫茴姑娘,之前你我在东越初次相逢,那些试图暗杀我的刺客,其实并非南陈所派,而是大魏朝廷的人。” 吴婕脑中轰地一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高子墨眼中满是恨意:“想不到吧?就是紫茴姑娘你第一次救我的时候,遇到的那些恨不得将我赶尽杀绝的人,是淄王元哲安排的。” “父亲多年征战,我的几位兄长都为他们元氏的天下身亡,他竟然想要杀我。想要让高家断子绝孙,这是什么道理?” 高子墨低声笑着,满是嘲讽:“大概是想到我死了,从此一了百了,菱北高氏再也没有了继承人。父亲也没有了后裔,他老人家偌大天下,打下来留给谁呢?” 吴婕嘴唇颤抖,虽然心绪乱成一团,她还是勉强调动思绪,提出疑问,“可是,就算将你害死了,高大将军还是天命之年,也许将来……” 高檀宇武功强悍,沙场猛将,如今不过五十出头,多纳几房侍妾,再生几个儿子也不在话下吧。凭什么元哲他们认为杀掉高子墨从此一劳永逸了呢? 高子墨低笑了一声,“在十年前的一场大战中,父亲追击敌兵的时候中了流矢,伤了腰肾,以后……不可能再有后嗣了。” “此事极为隐秘,父亲这些年来也一直在寻找良医。当年的旧伤,不仅伤及后嗣,还让父亲的身体每况愈下。” “之前出使东越,高宏源还专门去拜访了白鹿寺的广信大师,听闻他在医药之道上造诣通神。请广信大师开了几个滋补的药方。” “大概就是这一次行动,被元哲探听了内情,推测出父亲的身体状况,对我动了杀意。不仅是为了让高氏一族绝后,而且父亲的身体所用的药剂,广信大师专门叮嘱过,不能受精神刺激。” 高子墨低声说着:“原本,我们还不知道,南陈那边查明了此时,玉衡夫人亲自上京,与父亲的人联络,透露了这个消息。父亲才终于决定起兵造反,他不仁我不义。” 第84章 虚与委蛇 一连串的消息让吴婕心绪紊乱, 几乎无法自控。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重活一世,竭力避免南陈那边的刺客, 甚至连南陈真正的使节北上路线都告知元哲, 赶尽杀绝了。为什么最终高子墨还是逃不过刺客的袭击。 因为刺客根本就不是南陈的人!而是元哲这个正使的手笔! 还有自己两次在白鹿寺遇到元哲和高宏源他们, 本以为只是前去欣赏名胜古迹的,没想到是冲着广信大师去的。 她真傻!明明第一次去拜访广信大师,正看到他之前一拨客人刚走, 可笑当时自己竟然没有多想。 吴婕身体颤抖,无法控制的愤怒和憎恨一重重涌上来。 还有广信大师为何突然离开,仓促下山说要云游四海,便是从这两拨人的表现, 推测出北魏权势斗争激烈, 自己开出的药剂, 极有可能被北魏朝廷利用, 所以干脆一走了之, 远遁避祸。 “他不仁我不义。” “这大魏的天下, 本就是我们菱北高氏和无数西北子弟的鲜血染就守护下来的,如今拿回来,又有什么不合理。我虽然有愧疚,但知晓当年刺客之事, 却也释然。他所作所为, 哪里配得上仁君。” 高子墨咬牙切齿说着, 抬头望去,不禁吓了一跳。 此时此刻, 紫茴姑娘的脸色,竟然比他这个受害者还要难看, 还要扭曲。 吴婕想要大笑,又想要痛哭,汹涌而至的情绪几乎要将她吞没。 这么说来,上辈子……上辈子高子墨的死,一开始就是北魏朝廷的杰作,之后将罪名栽给南陈,而他们东越更添上了守护不力的罪责。 因为听闻了高子墨的死,高檀宇伤势复发,很快驾鹤西去。 元璟这个皇帝清清白白,之后再以施恩者的姿态,将高氏一族留下的兵力和将领收入旗下。 好一个绝世明君,好一个虚伪的家伙! 吴婕手指扣住桌面,几乎要将指甲生生掰断。她从未有一刻,如现在这般痛恨和厌恶元璟。 纵然上辈子有仇恨,但多年来国与国之间的征战,素来就是残酷杀伐。她这一世诸般努力,只求改变那个悲剧。 如今残酷的现实却告诉她,一切的悲剧,始作俑者本来就是那个人,就是那个假惺惺怜惜着她,爱慕着她的人。 “紫茴姑娘!”她的神情太扭曲,宛如习武之人要走火入魔一般,高子墨忍不住慌乱起来。 就在这时,一阵喧嚣声由远及近,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中夹杂着刀兵相撞的脆响。 是大批的侍卫在接近! 吴婕终于清醒过来,她站起身来,对高子墨道:“是有人搜到这一带了,你赶紧跟我来。” …… 这一晚,值夜的宫女注定不得安生。被过来搜查的侍卫惊醒,她只好再一次来到寝殿门前,“娘娘……” 等了一会儿,里面才传来贵妃娘娘慵懒的声音:“怎么了?” 宫女连忙低声禀报道:“娘娘,有一队禁军过来,说是在搜查刺客。” 又等了半响,“吱呀”一声,房门开启了。 吴婕披着一件素色长裙,走出寝殿。一眼就看到数十名侍卫站在殿外,领头的正是殷长青。 看着他,吴婕忍不住有些讽刺。 元璟是什么样的人,光从这个人的身上就看略窥一二。 堂堂高氏门下的大将,高檀宇的亲信之一,竟然是元璟的暗桩。他虽然年轻,但对朝堂的掌控几乎无孔不入。连自己的后宫,也放入李瑾妃那种暗卫。他从来都是个坚韧理智的人,对完成自己的目标,有着远超任何人的手段和耐心。 因为天天跟他一起在后宅逗猫玩,话家常,气氛太融洽,让她连这个人的真正面目都忘光了吗? 殷长青目视着吴婕出来,很快垂下视线。 我的侍女要登基 第83节 夏日的夜晚,吴婕穿得很清凉,半透明的白纱上绣着金线纹,透着一种朦胧绰约的美,肩头的银蓝色外裙随意地披着,随着微风开合不停。明亮的月光下,整个人肌肤生光,宛如美玉。 殷长青不便多看,径直行礼道:“臣等奉旨追查刺客,惊扰了娘娘。” 吴婕露出惊讶之色,“刺客?怎么竟然有这般凶险之人潜入了宫中,皇上那边可安好?” 他躬身一礼,“被刺客潜入宫中,是臣等失职。皇上平安无恙,刺客也大多授首,只是有少数流窜,臣等奉命搜查附近宫室,以免有漏网之鱼。” 吴婕露出不悦之色:“怎么,殷将军今日想要入本宫的寝殿搜查吗?此事与礼不合,本宫断不能同意。” 殷长青从容道:“刺客凶险,仔细搜查也是为了娘娘的安全着想。” 吴婕皱起眉头,依然拒绝:“本宫之前一直在殿内,并未听见任何声响。” 殷长青笑道:“娘娘不通武功,不知有些刺客功体非凡,神出鬼没,便是潜藏在室内,有时也全无所觉。” “听着倒是挺吓人的。”吴婕不紧不慢地说着。“不知道这次潜入宫中的刺客,有几个人。难不成比去年上元节还要严重?” “数目寥寥无几,只是凶险之处犹有过之。” “如今夜阑国已经被皇上御驾亲征,一举荡平,不知道今次的刺客,是什么来历?” 殷长青顿了顿,“这个臣等也纳闷着呢。需要擒拿之后,交由刑部仔细审讯。” “难不成是之前高氏余孽?意图行刺圣驾?”吴婕猜测着。 殷长青垂下视线,没有回答。 吴婕眉梢微挑,故意问道:“说起来,听闻殷将军以前也是高氏门下之人。” 殷长青曾经是西北前线探马,他出身平民子弟,从小天资非凡,入军中不久就实打实立下了几次显赫的功劳,有一次边关战败,他带着十几名士兵流落敌后,不仅没有被蛮人大军绞杀,反而潜入敌营,烧了对方大部?粮草军马。因为这一次功劳,他被越级提拔六品的校尉,也进入了素来爱才的高檀宇的视野。西北大将军对这位军中新秀大为赏识,将其收为义子。 背靠了这座大山,殷长青的仕途更加一帆风顺,年纪轻轻就晋升到东林卫统领的地位。 从这个角度讲,高檀宇算是对他有知遇之恩,他却不知何时转投了元璟。 殷长青抬头看向吴婕。 他为什么会背叛高氏? 自从高氏败落,这个疑惑应该存在很多朝臣的心头,但是还没有一个人敢直接问出来。有的人以为自己属于忠君王道的老派人。也有的人认为,肯定是自己调派入京城的这两年,被元璟用高官厚禄收买了人心。 殷长青公式化地笑了笑,“大将军的提携之恩,自然没齿难忘,但国事为重,也请贵妃慎言,大将军虽然有失仪之处,但忠心耿耿,高氏门下自然也都是朝廷忠良。” 吴婕耸耸肩,“将军果然忠义。” 两人身边的宫女侍卫满心惊诧地听着两人的对谈。话题怎么越说越歪,直接歪到三千里开外去了。 掰扯了好一阵子,殷长青目光扫过,两个黑影从寝殿后窗闪过。 他垂下视线,恭声道:“今日惊扰了娘娘,是臣等失礼。就依循娘娘的意思,明日领了皇上旨意,我等再入内搜查吧。” 吴婕点头:“殷将军果然是明理之人。” 离开了水殿范畴,殷长青脚步放慢,两名侍卫来到他身边,低声禀报道:“之前属下详细搜查了一遍,内中确实无人。” 殷长青皱起眉头,“怎么会无人?” 之前他故意在门前跟吴婕掰扯,就是拖延时间,让属下暗中潜入搜查。没想到一无所获。高子墨在这个避暑行宫里认识的人不多,可信的更少。高氏臣属,大部?在这些日子的安抚中都归降了元璟。也只有这个新晋贵妃最可疑。 “属下连床底房梁,还有四周的水底墙角都查探过了,确认无人藏身。”两人肯定道。 能去哪里呢?殷长青脸上露出一丝苦涩。 吴婕屏退了侍女,转身进了房内。 她关上了门,听着外面的声音彻底平息下来,她按住胸口,总算松了一口气。 转头看向身边,温声道:“幸而他们没有细看你。” 站在她身边的是一个窈窕的侍女,梳着双丫髻,刘海儿长长遮住了眉眼。此时抬起头来,低声道:“多亏了紫茴姑娘你的妙计。” 改扮成侍女的正是高子墨。他原本就生得清秀,再加上年龄小,此时一身小宫女的服饰,倒显得颇为可爱。 刚才听闻了殷长青带人前来搜查,吴婕就知道以他的认真谨慎,不详细搜一遍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自己大殿之内可藏身的地方虽多,也未必能逃过他手下的查探。索性兵行险招,让高子墨换了一身小宫女的衣裳,然后站到了殿门旁边的阴影之下。这个位置很巧妙,大多数人都不会注意到。 吴婕故意在殿外跟殷长青掰扯,给他的人制造机会,潜入殿内搜查。 那些人搜遍大殿上下,其中几次目光扫过殿门口跟在吴婕后面的侍女,都没有动疑心。 而殷长青因为吴婕穿得清凉,不便抬头多看,虽然注意到殿门处阴影下侍立这一个小宫女,也只以为是吴婕房内的值夜宫女,并未多想。 高子墨看着镜子里自己的形象,不免脸颊发红,他匆匆将外裙脱去。刚才时间匆忙,他里面还穿着那身油光水滑的黑色皮衣。 吴婕上前帮他松开头发,一边问道:“你接下来准备去哪儿?” 高子墨目光投向窗外,“我要返回西北,然后报仇。” 吴婕蹙眉,“你怎么报仇?” 这几个月里,因为元璟的怀柔手段,高氏旗下的将领大多归顺。西北兵权是元璟筹谋的重点,安排了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将前去西北继任高檀宇留下的位置,又调派了好几处关键城池的守将。 高子墨笑了笑:“我们高家在西北经营五十多年,所存留的,岂是台面上的这点儿实力。” 吴婕心神微颤,突然意识到一件事,高子墨已经这般仇恨元璟了,倘若他回到西北,只怕将来会挑起战端。 被仇恨和愤懑填满的心脏突然冷静了下来,一种未知的恐惧油然而生。 高子墨并没有注意到她细微的情绪变化,继续说着:“紫茴姑娘,请你帮我一次,如今这个宫中,我能信赖的,也只有你了。” 在他诚挚的目光凝视下,吴婕低下头:“你回了西北,要怎么办?” “总要走一步看一步,若是我不尽早回去,只怕连剩下的这些势力都无法保存了。”高子墨苦笑。 吴婕略一犹豫,点头道:“好,我帮忙离开这里。”事到如今,她也别无选择。 高子墨绷紧的精神彻底松懈下来,感激道:“若将来有回归的一日,必不负姑娘的深恩。” 吴婕子忍不住道:“其实,人生这样长,也并非只有仇恨。你如今还年轻,将来还有大好的人生。终究要保全自身最重要,想必你的亲人泉下有知,也是如此想法。” 高子墨眉宇间郁结难解,依然郑重点头道:“我记下了。” 第85章 弑君 第二日, 刺客的事情渐渐平息下去,吴贵妃要去小佛堂礼佛。 小佛堂建在湖心岛上,环绕四周的湖面极为宽敞, 是从宫外泾河引入的活水。也就是说顺着小佛堂后的水道, 可以游出宫外。 这一行, 吴婕只带了一个侍女。 在佛堂里消耗了大半日时光。估算着高子墨已经游的远了。吴婕才收拾东西,从佛堂里出来。 返回清风殿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了。 吴婕进了后殿, 却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元璟正坐在廊下,看模样似乎是等着她很久了,正百无聊赖地望着开满莲花的池塘。 吴婕目光转冷,若要说这些日子的相处, 她对元璟的态度有所软化, 那么此时此刻, 已经分毫都不剩了。两辈子的委屈和痛苦将一切柔软的情绪都冲刷得灰飞烟灭。 元璟没有注意到她的情绪, 笑问道:“回来了, 小佛堂那边冷僻地很, 想要礼佛在殿内就好,何必跑这么远?” “想起了往日的事情,过去看看。皇上倒是关心。”吴婕没有面对他,目光投向遥远的天幕。 “朕只是担心你, 万一再遇到毒蛇毒虫怎么办?” “皇上之前不是说过行宫上下都已经仔细清理过了吗, 更何况, 这宫中处处都是阴霾之地,难道别的宫室就没有毒虫毒蛇隐藏了?” 元璟终于注意到她情绪不对劲儿, 他没有说什么,站起身来, 岔开话题:“时辰不早了,先去用完膳吧。” 吴婕冷冷道:“皇上政务繁忙,何必非要来我这边用膳。” 元璟没有说话,凝视着她半响,才认真地道:“谁让爱妃你这边的鱼儿格外鲜美劲道呢。” 吴婕一怔,被这不着边际的话语。 元璟信步走到水池边上,光滑的水面反射着夕阳金红余晖,如洒了金子般奢华。 他指着窗台下面的痕迹,平淡地道:“若不是一条巨大又劲道的鱼儿,怎么会跃起这样高,将水渍和痕迹都留在了窗台下面呢?” 吴婕顺着他手指的方向遥遥看去。果然窗户下方,白净的墙壁上带着水渍浸泡的痕迹,还有一点儿细微的踩踏印痕。 她心中一颤,应该是高子墨留下的。那天晚上她仓促之间,只来得及收拾整理了窗台上的痕迹,没想到墙外还有线索。 既然已经被发现了,吴婕索性破罐子破摔,这两天的愤懑涌上来,她已经觉得自己要爆炸一样。 元璟还在自顾地说着:“也不知是什么鱼儿,能溅起这么大的水花。” “也许不是什么大鱼。须知,就算是一条小鱼儿,濒死的时候,总要奋力一搏。” 元璟沉下脸色,凝视着她:“你今日出门带了侍女吧,人呢?” “留在佛堂抄经了。”吴婕冷冷说道。 “黑灯瞎火的时候,让女子单独留在佛堂不妥当,不如朕安排人过去接她。” “皇上倒是体贴,不必了,也许皇上过去的时候,人已经不在了。” “去了哪儿?” “谁知道呢,也许是化为飞鸟,飞回了故乡,也许是化身游鱼,游回了家中。总之不用束缚在这个冷酷的地方。等着屠夫的屠刀不知何时落下来。”吴婕一句句说着,愤怒涌上来,都有些语无伦次了。 元璟沉默了片刻,放缓了音调:“朕知道,你之前就与他交好。只是这样仓促离开,只怕北上的路不会一帆风顺。” 吴婕别过脸去,“总比待在这里等死强。” “朕并没有想过杀他。” “是啊,还不到考虑这个问题的时候呢,”吴婕语调之中都是嘲讽,“皇上如今日日夜夜忙碌的,是如何收拢高氏留下的兵马和人才。” “朕并没有想过杀他。只要他安分守己,不再举兵,朕可以保他一世荣华富贵。”元璟一字一句说道,这是他的真心话,他不是赶尽杀绝的人。 吴婕却不肯领情,“什么叫安分守己?一辈子被囚禁在府邸之中吗?高氏一族沙场征战多年,兢兢业业几辈人。然后呢,换来的就是你们的断子绝孙?” 一边说着,她快进了房内。 元璟觉得她不可理喻,紧跟着她的脚步。“你这样义愤填膺干什么?朕记得不错的话,高子墨的兄长,当年还曾经领兵征伐过你们东越吧?” 十几年前的事儿了,东越是南陈的属国,高家作为北魏将门,也曾经在南线征战杀伐。 “彼此敌国,征战本就是常理。”吴婕咬牙说着,她之前肯放下上辈子对北魏的仇恨,其中一个原因,就是想到之前两国有仇,而如今却知道,有的不是仇,而是栽赃和污蔑。 我的侍女要登基 第84节 送走了高子墨,她想过是否应该虚与委蛇,让自己熬过三年的时光,然后换来自由,但是真的看到了元璟这张脸,却发现自己的愤怒根本压抑不住。 她不想再忍耐了,也不想再伪装了。 就算她知道,这件事应不是元璟的意思,是元哲自作主张。 因为从广信大师那里得知高檀宇的伤势,不可能有子嗣,到决定暗杀高子墨,中间的时间差根本来不及将消息传递回去,请示元璟。 但她依然觉得愤懑难言,上辈子东越多少黎民百姓惨痛的杀戮和仇恨…… 她目光中近乎疯狂的恨意元璟看得真切,满心痛楚,满心不解,明明一天之前,两人之间还和煦安乐,怎么只是帮了高子墨一次,就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在过来之前,他甚至已经决定忍下这件事了,却被吴婕这仇恨的目光激起了怒火。 “你喜欢高子墨?”左思右想,他只能想到这一个可能。 她说的在东越的恋人,青梅竹马,哈,两人本就是在东越相识相遇的,少年相逢,说是东越的恋人也不算欺骗。 “我早该知道。从去年中元节在山洞里见到你们两人开始。”这个认知让元璟眼眶发红,疾步上前攥住了吴婕的手腕。 腕上传来剧烈的痛楚,明知道他误会了,却完全没有辩解的力气,只有愤懑一重重涌上来,她崩溃一样大喊。 “我就算爱上他,也不会爱上你!你这个卑鄙的家伙。” 元璟眼睛闪过赤红的光,情不自禁收紧了力道。他将她拉到近前,“他就这么好……” 吴婕被他圈禁在墙壁和他的臂膀中。抬头对上那冷彻到极点的眼神,骤然打了个哆嗦。 仿佛有什么疯狂的东西,迫不及待要冲破冰封,汹涌而出。 两人贴得极近,他凌乱的呼吸钻进她的耳朵里。 “你们一个两个,都只会欺骗我,放弃我,无论我怎讨好挽留……”元璟的话语中带着满满的痛楚。 吴婕本能地感觉到危险,她狠狠地抬脚踢着他的腿,想要挣脱这份束缚。 可元璟的力道根本不是她能抗拒的。百般挣扎都无法挣脱,动作间,她撑在旁边小桌上的手突然碰触到了一样东西。 那是果盘里放着的削水果皮的匕首。头脑一热,吴婕想都没想,抓起匕首冲着他刺了一下。 本以为元璟会躲避,他却像是梦魇了一般,不躲不闪,直到吴婕眼睁睁看着锋锐的刀刃刺进他胸口。他才猛地抬手,一把攥住了匕首的刃。 眼看着赤红的鲜血流淌出来,吴婕整个人僵住了。 也许是她眼中的惊惧之意太明显。元璟迅速从短暂的癔想中清醒过来,他盯着激动的吴婕,压抑紊乱的心绪,后退两步,放开了对她的钳制。 握住刀刃的手一用力,就将那把匕首拔了出来,扔在地上。 吴婕其实扎得不算深,但鲜血洇开在夏日单薄的衣衫上,宛如盛放了一朵赤红的花。还有手指被割裂而留下的血迹。 元璟脸色惨白,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 “你要去哪儿?”吴婕条件反射地问道,声音发颤。 “当然是带兵追杀你心爱的人了。”元璟目光冷彻,宛如冰雪,“你不是说过,我想要杀他吗,既然如此,就应了贵妃的金口玉言。” “你……”在吴婕惊怒交加的视线中,元璟捂着胸口,拂袖而去。 再继续呆在这里,他生怕会干出让自己后悔的事情来。 吴婕踉跄后退两步,跌坐在回廊上。 接下来的日子,吴婕过得浑浑噩噩。 元璟没有再过来,也没有高子墨被抓住的消息传来。 夏去秋来,天气很快变得凉爽。 在避暑行宫住了一个月之后,她返回了宫中。长秋阁的日子继续平淡如水。 吴婕原本做好被他处置的准备,毕竟自己那一夜,实打实地将剑刺进了他的胸口。 多少武功高强的刺客,都做不到的壮举,竟然被自己完成了,只要再深入几寸,也许这个人就无法活下来。 午夜梦回的时候,她也会悚然惊醒,为自己冲动之下的举动,是否会连累家人,连累东越,但仔细想想,又觉得一种咬牙切齿,索性再深一些算了,也不必这般担惊受怕。 从侍女间歇传来的谈话,吴婕知晓,元璟并没有露出任何异样,他如往常一般处理政务,召见臣僚,日夜忙碌不停。若不是清晰地看到鲜血洇开,触目惊心,吴婕真的要怀疑,那一剑完全没有发生过。 他将这件事情彻底压了下去。 随着天气渐冷,元璟一直没有出现。 吴婕索性放空了头脑,仿佛又回到了上辈子那段被幽禁的生活。 这样也好,是等到他对自己的耐心耗尽,下旨处置了自己,亦或者彻底搁置在一边不理会,她都认命了。 秋去冬来,下雪的一日,她坐在廊下,抬手接着今年的第一片雪花。 一只猫儿从廊道底下钻出来,拱到了她的裙裾边上。是小白爪。 这些天因为元璟长期不见人影,小白爪也只能退而求其次,接受了吴婕这个次要主人的抚摸和喂养。 尤其随着天气变冷,它需要更多的温暖。 趴在吴婕的大腿上盘成一团,小白爪喵喵叫了两声,将头埋进了爪子里。 “你在想那个家伙吗?别痴心妄想了。” “这么喜欢干脆将你送去乾安殿算了,说不定那边更暖和呢,不过就是没有那么多小弟小妹让你称王称霸了。”乾安殿附近自然没有任何野猫。 在她的抚摸下,小白爪突然抬起了头颅,喵喵叫个不停。 吴婕顺着它的视线望过去,立时僵住了。是元璟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后门处,斜倚在门框边上,双臂环绕,盯着这边。 吴婕低下头,想要起身离开,可小白爪这个赖皮的东西牛皮膏药一样粘在她腿上,让她没法起身。 “东越的这个季节,应该还很温暖吧?”元璟缓步走了进来。 吴婕绷紧了身形,算算日子她已经快三个月没有见元璟了。 幸而他没有走得太近,在廊前停下脚步,元璟凝望着她,冷静地吩咐道:“收拾一下东西,我送你回东越。” 吴婕几乎反应不过来他说的是什么。 只是经历了从夏天到冬天,元璟竟然肯放她走了。 她站起身来,盯着他:“你说的是真的。” “看来朕在你这边,连一点儿信用也没有了。”元璟自嘲地笑了笑。 “朕只是过来通知一声,相信的话就赶紧收拾东西,明日出发。” 元璟的表情明显不是开玩笑,而且他也不可能拿这种事情来开玩笑。他竟然肯放自己走了。吴婕一阵喜悦,又一阵莫名的失落。 “多谢了。”她低着头,僵硬地说道。 “不必感激,本就是朕单方面要求你入宫的,并未顾惜你的心情。”元璟上前走了两步,也坐到了回廊上。 两人之间隔着一段距离。 小白爪终于从迷糊的睡梦中醒来,见到元璟,兴奋的从吴婕腿上跳下来,然后跳到了元璟的腿上。 吴婕看着他,元璟依然是那般俊美的模样,只是眼眶泛着一层乌青,眼珠里面带着细微的血丝。 这是他忙碌到极点,疲惫到极点才会有的样子。 他低着头,抚摸着小白爪光滑的脊背。片刻抬起头来,“把这个小东西也带走吧,你不是说东越的鱼儿更加鲜美吗。” “也许它更愿意留在这里。”吴婕看着趴在元璟腿上舒坦地眯起眼睛的小白爪, “朕日子过得忙碌,只怕未必有心情照顾它。”元璟怅然说着。 半响,又抬头望着她,“朕一直有一个疑惑,公主可愿意回答。” “什么?” “自入宫以来,公主就对朕避之唯恐不及,宛如毒蛇猛兽,朕这般让人厌恶吗?” 他愤怒之下以为吴婕喜欢的人是高子墨,但回去之后冷静下来,仔细想想,却觉得不对。她与高子墨的来往,有几次也被他看在眼中,那并不是对恋慕之人的态度。 为什么,吴婕想了想,望着庭院中飘洒的雪花,幽幽说道,“要听一个故事吗?” “什么故事?” “从前,有一个国家,国小力弱,只能在强国之间挣扎求存……”吴婕缓缓开了口,讲述着那段刻骨铭心的记忆。从自己入宫受宠,到身边侍女行刺,骤然失宠。 她脸色惨淡,眼眸却亮得惊人。 元璟认真地听着,一开始,她以为吴婕讲述的是自己,但听到入宫之后受宠,又失宠,却感觉诧异,这并不是她的经历。 可凝视着吴婕的面容,他又感觉不对劲儿。这种感同身受的痛苦表情,仿佛她就是那个故事中被辜负被欺骗被放弃的那个人。 凛冽的风吹过树枝,摩擦出沙沙的声响,将整个院落衬得越发静谧。这样的环境中,她的声音格外清晰,连音调中难以抑制的悲凉愤恨,都格外清晰。 终于,故事讲完了。 殿内一片沉静。元璟半响,才低声问道:“你从哪里听来的这个故事?” “也许是书上看到的,也许是梦中经历的。谁知道呢。”吴婕笑了笑,凝视着元璟。 “皇上设身处地想一想,你身为这个故事的主人公,可愿意原谅那个坑害他们国度,将罪名栽赃给他们,甚至之后还屠城灭族的人吗?” “如此深仇,当然不能放弃,若是朕经历此事,自当百般筹谋,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终有一天要报仇雪恨。”元璟冷静地说着。 吴婕忍不住想要笑,大约以元璟的性格,设身处地,必然是要走那条最艰巨最不可能完成的道路的,可自己没有那样刚毅的性格和手段。 吴婕自嘲地低笑了起来,“也许那个女子太软弱……”纵然能逃过一劫,也没有了报仇的心思,或者说没有这个勇气。她选择了一条更顺畅的路,来保全自己的家人。 “世道艰难,然而事在人为。”元璟冷静地说着。 停顿片刻,又补充道,“选择报仇,并非因为被情意辜负,而是这故事里的皇帝太狠辣,明明已经将小国攻陷,俘虏其皇族,这样已经够了,为何要屠城灭族呢?” 吴婕一怔,这一件事,也是她心中仇恨所在。上辈子她与元璟之间的恩恩怨怨,终究是两个人之间的事儿,屠灭新韶城,杀戮父母,是她永远放不下的痛楚。 元璟目光灼灼,凝望着他,“此等暴虐之君,终究不可能长久……” 吴婕身体颤抖,她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上一世,元璟征战沙场多年,南征北讨,其实从未有过屠城一事。世间征战屠城,不外乎两者,一者,征战之时损耗过大,为了安抚军心,屠城让士兵发泄。二者,原本就有深仇,比如汉末曹操因为父丧之仇而屠徐州。当初魏军下新韶,轻而易举,十数日就攻破,并未有太大折损,所以吴婕一直潜意识地认为,屠城之举,是因为仇怨。比如,高子墨的仇怨,或者东越背信忘义,转投南陈的仇怨。 但如今知晓高子墨原本就是元哲所杀,哪里还有什么仇恨?甚至再退一步,就算高子墨真的是因为东越和南陈的勾结而死的,高氏原本就意图谋反,压根儿是元璟的背后芒刺,那么上辈子他刻意表现出来的对高氏的恩宠信赖,其实需要狠狠打一个折扣的。 为这份虚伪的感情,为了高子墨,去屠城灭族?可能吗? 自己死前两个月,南方战线势如破竹,元璟即将南下亲征,他亲口承诺了会善待东越子民,会善待宗室。之后突然又出尔反尔。那时候新韶城破已经不少日子了,为什么破城的时候不屠杀,反而在安定下来屠城泄愤呢? 那时候的她被一连串的坏消息冲击,精神濒临崩溃,都没有来得及多想。尤其父母的身亡,还有亲眼看到妹妹的惨死。 我的侍女要登基 第85节 对了,所有的悲剧,自己亲眼目睹的只有妹妹的死。 而妹妹的死是因为高皇后下令…… 自己在大魏后宫毫无根基,所能听到,所能看到的,只是别人想让她听到,看到的。 东越的屠城,父母的死亡,那一连串的悲剧,真的是事实吗? 吴婕心绪放飞,越想越是惊惧。 也许,只有那天自己为了去荷包,无意间返回凤仪宫,听到的只言片语,才是真实。 那时候,高皇后和秋嬷嬷在说着什么来着。 似乎是玉衡夫人的事情……陈皎? 吴婕只觉得心绪烦乱,一切如乱麻,纠结不断,让她满心愤懑,几欲吐血。 可是纵然心中有百般疑惑,她不可能时光洄朔,再重回上辈子,亲口问问,亲眼看看,这些疑惑,也许永远都只能是疑惑了。 那一天,元璟并没有留太久,很快离开。 吴婕返回寝殿收拾东西,十几个侍女匆匆忙碌着。寝殿内有不少她从东越带来的器具,都是从小用习惯了的,一一归置起来很是繁琐。 明日就要离开,时间紧迫。折腾了好一阵子,终于将东西整理地差不多了。 吴婕松了一口气,她来到门外。半夜时分,天幕之上星辰闪烁,流光溢彩。 正看得入神,突然听见角落传来细微的声音,吴婕转头望去,是房檐尽头的阴影底下,两个小宫女正在窃窃私语。 “娘娘要回东越去了,你要跟着吗?” “跟着南下一趟,之后再回来,有什么意思。” 吴婕哑然失笑,她身边的侍女都是水患之后调派过来的。顾及她们都是大魏本地人,所以收拾行李之前吴婕就说明了此番南下,愿意跟自己走的可以一起,不愿意的都留在宫中,这两个小宫女想必就是在商议去留。 然而,接下来的话语却不对劲儿了。 “连娘娘这种贵人都要南下去避难,只怕之前的消息是真的了。” “我也听说,函谷关破了。北部好几个城池都被蛮人屠光了。” “听说这次南下的蛮人足足几十万,铺天盖地跟蝗虫似的,所过之处鸡犬不留。” “那些蛮人的行径你又不是不知道,听说城内的百姓有幸逃过残杀的都被掳掠为奴,驱赶到北方放牧牛羊。” “灵秀宫的瑶儿的家乡不就是北边薄城吗,听说前些天很是哭了几场。” “你说这些蛮子会不会打到京城里来啊,去年就被他们给破城了。” “我宁愿死了,也不愿意被扔去塞外过那种日子。” 蛮人攻破了函谷关? 吴婕头脑翁得一声,心神俱震。 她扶住栏杆,厉声问道:“你们两个过来!” 两个小宫女发现了吴婕,吓了一大跳,磨磨蹭蹭挪到了廊下,跪在地上。 吴婕颤声问道:“你们刚才说北方破关,是什么意思?” 胆子略大些的小宫女看见吴婕没有问罪的意思,这才鼓起勇气,将事情一一道出。 “就在一个月之前,北方函谷关破,而之所以破关,是因为有兵马里应外合,内应的兵马,是西北隐藏的高氏余党。” 小宫女知晓的情况也不多,大多数都是似是而非的消息, “只是,之前御前万总管传下口谕,说宫中不可议论此事,不能让娘娘知晓心烦。” 吴婕身体不可抑制地颤抖,这一切,是因为高子墨吗? 第86章 南下 吴婕站在船头, 遥望着滔滔江水。 遥想当初,就是在这样寒冷的季节里,她和陆娉婷乘坐大船, 一路北上, 抵达大魏的京城, 从此变成困局金丝笼中的雀鸟。如今又是在这样寒冷的季节,乘船南下,即将返回自己的故乡。 原本她以为自己能走得潇洒, 可没想到是如此纠结难耐。 这些日子从宫人口中探听来的消息,让她痛苦不堪。 函谷关被攻破以来,北方的蛮族纠结了二十余万大军,攻入中原, 不仅有狄族的虎狼之师, 还有更多的其他部族, 争前恐后想要吞噬这块膏腴之地。 北方连续十几座城池被蛮人攻陷, 其中数座城池惨遭血腥的洗城, 就算没有被屠城的, 也好不到哪里去。妇孺工匠尽皆被掳掠北上,充作奴隶。北方蛮族的战斗方式,向来便是如此残酷。 一群饿狼围着一头猛虎,撕咬下猛虎身上一块块的血肉, 猛虎已经疲于应付, 偏偏下方还有一头狮子, 一口咬住它的尾巴。 北方战线沦丧的同时,南陈那位新继位的皇帝挥军北上, 看架势是要一举将数年前沦丧与北魏的国土收回。甚至更进一步…… 边关不断溃败的战线,还有那些被无辜屠戮的百姓, 吴婕不是铁石心肠的人,不可能没有触动。尤其发生的这一切,都是因为高子墨。是他命令西北将军府的余党,打开关隘,才让这些蛮夷有机可乘。 自己做错了吗?那天帮助少年离开。 吴婕陷入深深的彷徨和自责,与之相比,之前对东越国祚的忧虑,还有对投靠北魏这个仇敌的后悔都不堪一提了。 她恐惧着北方不断传来的噩耗。更恐惧着如果元璟抵抗不住这些南下的蛮族,北方将变成何等残酷的地狱啊?史册之上,百年之前诸胡乱华的惨状,人竞相食的悲剧。甚至蛮夷继续南下,扫荡整个中原…… 一切都是因为高子墨,因为自己放了这个少年。 吴婕的手掰住船舷上的木板,这些天她几乎睡难安寝,日日忧虑不已,明媚的大眼睛周围是浓重的乌青。 从舱内出来,元璟看着她的背影,“江上风冷,还是回舱内吧。” 吴婕沉默不语,却没有顺从他的意思。 元璟无奈,站在她身边,两人并肩遥望着波光粼粼的江面。 元璟突然开口道:“这个季节,江水较为平缓,再冷下去,可能会结冰。到时候河道就会封闭,无法通行。不过等到了春天,冰雪消融,诸多支流涌入主河道,水势大涨。那个季节,两岸的桃花林盛放,很多花瓣落入江水,随波逐流,连江中的鱼儿都喜欢追逐花瓣,所以又被称为桃花汛,是金芜城有名的盛景。” “前面就是金芜城了。朕再送你一段路,就要分别了。” 吴婕转头望着他,艰难地开口道:“皇上,听闻边关狼烟四起。” 元璟低笑了一声:“想不到还是被你知晓了。在担心朕吗,还是在担心东越的将来?” “放心吧,有朕在,总还能支撑一段时日。” “这场乱局本就跟你无关,返回东越之后安稳度日。” 吴婕身体一颤:“听闻蛮夷兵力强盛,野心勃勃。若真是天下大乱,何处可得乐土?” “蛮人不善水战,有长江天堑在,江南之地应该能多支撑一阵子,而且新继位的那人,看这半年的主政,也有明君之象。希望能撑住吧。” 元璟抬手抚摸着她的头顶,脸上依然带着笑容,只是微有些苦涩。 “如果哪一天,听到了大魏京城沦陷的消息,就好好说服你的伯父,投效南陈。南陈新君继位,与之前主政的周氏一党并非同流,应该会接纳你们的。” 又遥望着滔滔江水,不无感慨地道:“朕自继位以来,努力想要当个好皇帝,没想到局势一日三变,反而折腾地国势江河日下,时也,命也,或者说,都是朕自取死路。哈,也许朕根本没有自以为的文治武功,一切都是朕自视过高。” 吴婕压抑不住,低声道,“对不起。” 元璟知晓她为什么道歉,摇头道:“你并没有错,一开始就是朕设局杀他,对不起他。他如此选择,也是情理之中。” “在东越针对高子墨的刺客之举,虽然元哲是擅自行动,并未禀报过朕,但若是换了朕身在他的位置,设身处地,也是一样的选择。” 吴婕抬起头,盯着他。 “皇上对高子墨一向多有宽容。”吴婕能看得出来,元璟对这个少年是真有几分欣赏,而非因为迫于高氏兵权的虚与委蛇。 元璟坦率地说着:“能够以一人之死,换取将来莫大危机的解除,自然是一门划算的生意。” 吴婕恍惚,他说的是实话,在上辈子,高子墨一死,彻底解除了菱北高氏谋反的阴影,并刺激高檀宇短时间内伤势复发。高家经营西北百年的成果,完整无缺地落到了朝廷的手中,成了元璟争霸天下的基石。 上辈子就是凭着从福王府得来的重金,还有从高氏获取的精兵强将,他才能那么快地南征北战,功勋卓著。 吴婕咬牙,又觉得有些愤懑,“在你们这些人心中,人命,道义,都不足挂齿,都是可以衡量的生意罢了。” 高子墨打开关隘,引入外敌的行为她虽然不赞同,但事情的起源还是元氏一族自己急功近利,釜底抽薪的举动。 日常接触,她很清楚,高子墨对元璟这个姐夫,也是有尊敬的,却落到如今这个拼死相杀的局面。想起那一晚,高子墨在她面前的慷慨之言,充满被辜负的痛苦。 “高氏为了大魏天下,多少年来,出生入死……” 元璟自嘲地笑了笑:“这世上的很多事情,不是公理正义可以简单衡量的。” “高氏的功劳自然显赫,但朝廷也酬劳了这份辛苦。” “而且,这些牺牲,仅仅是高氏一族的牺牲吗?高氏三个儿子丧命在战场上是不差,北方又有多少人家不止死了三个儿子,甚至父子战死,家门灭绝,依然籍籍无名。” “少年时候,我闹腾着要上战场,父皇被扰地没办法,只好同意了。我第一次入军营历练,就是去了西北。” “那时候我一心憧憬着上阵杀敌,想象着提千军万马,征战沙场,破敌陷阵的辉煌荣耀。可惜,尊贵的皇子自然不可能被允许这样冒险。我被安排了一个统筹后勤粮草的活儿。” “在那些老将的眼中,只要我这个皇子乖乖在轴重营待着,好吃好喝,不给他们添麻烦就好了。” “我自然满心懊恼,却拗不过那群老将,只能应下,觉得白白浪费了一身好武功和满腔热血。” 遥望着低垂的天幕,元璟平缓的语调讲述着过去的经历, 十三岁的年轻人可没有那么乖巧,他下定决心,就是在轴重营,也要干出一番事业来。 然后他亲自跟着部队,去征收粮草。 就是那一次,才让他真正看清楚了大魏边疆的百姓过的是什么日子。 元璟之前在京城,也时常带着侍从前往街市楼堂中,自信见识过体验过平民百姓的生活,但是那一天,他才知道自己有多么浅薄。 破旧的摇摇欲坠的棚屋,干枯瘦弱地宛如行尸走肉般的村民,连老鼠都不屑一顾的积满灰尘的米缸。 他甚至无法理解,这些人是怎么还能活到现在的。 有一户人家,看模样也是读书人出身,那位年迈的夫人纵然病弱贫寒,还是谈吐体面。 她苦苦哀求着,说她的丈夫和大儿子都上了战场,丈夫已经战死,儿子还不知道被派在何处。幼子又正病弱着,求他们不要带走仅存的一点儿粮食,否则他们将会饿死。 征发粮草的小吏也于心不忍,但军法当前,没有缓和的余地,若交不出军粮,只能将她带走了,官卖之后,充作军资。 吴婕低声道:“对这样的军属人家,难道没有特殊照顾?” “按照律法,一子从军,家中可以免除五年的赋税,这位夫人家已经免除了十年,可惜边疆苦寒,纵然没有赋税压身,百姓生活也诸多艰难。” 我的侍女要登基 第86节 “眼看着赋税官不肯容情,那位夫人百般无奈,终于说,将我带走吧,纵然年迈,还能入军中为你们浆洗衣物,若是粮食没了,幼子只能在家中等死。眼看着这对母子凄惨,我于心不忍,可是,军法规矩不容亵渎。” “最后,我自己取了银钱出来,算是替代了这位夫人的赋税。” “将这个母亲归还她的孩子,我没有丝毫欣喜,只觉得心情沉重。” “能救这个人,能救那个人,可纵然倾尽全力,我能救得几个人?战争一起,多少百姓骨肉分离,家破人亡。” 吴婕没有说话,她明白,这种征发军粮,不是边疆的百姓饿肚子,就是西北兵马饿肚子。让那些士兵饿着肚子拼杀,送命,战败,将来大家都要死。两害相权取其轻,所以,只能让百姓饿肚子了。 元璟的声音低缓而沉重,讲述的故事非常简单直白,却让吴婕不知道该怎么说。 东越国家虽小,却因为地理位置便利,百姓生活比较富裕。但就是这样,依然有些贫寒人家,一旦遇上天灾人祸,情况更加惨烈,甚至流离失所。 而北魏的边境就更惨了,早年北地的蛮族时常南下侵扰,北魏边关战事频繁,百姓苦不堪言。 元璟扶着横栏,沉暗的暮色中看不清楚神情。 “这些年想想,我很庆幸那一次去了前线,去了轴重营,才亲眼看到这么多。” “高檀宇为人雄才伟略,他执掌西北三十年,势力根深蒂固,父皇当年在世的时候,对这些重臣都多有优容,对西北屡次加恩,甚至将数个郡的赋税划拨其使用。想必高檀宇也是忌惮着这点儿恩义,不好立时谋逆。” “但这些年来,他私底下的动作不断。你知道吗,西域三十六国之中,有数个国家,其实已经被高氏兵马覆灭,换上了他们的傀儡。只是朝廷茫然不知。甚至连夜阑国,都在其控制之下。” 吴婕震惊,夜阑国可不同于普通的西域国家,这个国度的建立就是马贼,而建国之后也没有放弃这个发财的机会,明面上交好各国,私底下依然在干着抢掠杀人的勾当。若是与高氏有勾结…… “夜阑国这些年来劫掠的大批银钱,至少有一半上贡进了西北将军府。”元璟唇角带着嘲讽。 “父皇晚年有感于朝廷银钱艰难,听取了吏部郎中王功孝的谏言,与西北广开商贸来往,果然大幅度缓解了户部的窘迫,西域财源滚滚,便被高檀宇盯上了。” “朕对夜阑国下手,虽然未明着跟高氏撕破脸皮,却已经让他们忌惮不已。” 吴婕没有说什么,高子墨的话语中,高氏确实功高蒙冤,满心悲愤。 但从元璟的角度,又是另一个故事。 故事里有更多的无奈,更多的百姓悲歌。一个个虽比不得高氏的壮烈,却更显苍凉。 那天晚上,吴婕辗转失眠了。 第二日清晨,大船抵达金芜城,到了双方分别的时刻。元璟从侍女手中接过披风,抖开披在吴婕肩头。 吴婕整个人笼罩了他的阴影之下,仰起头,看着元璟熟悉的容颜。 他依然是静若深水的模样,只是滢滢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多了一份眷恋不舍。 吴婕怔怔凝视着他,想到这个人即将从金芜换船北上,赶赴边关,迎战南下的大军。心里头一阵收紧。 替她扣上披风的银扣,元璟突然低下头。 吴婕觉得额头一热,是他的唇触在那里。 “一路顺风吧,公主殿下。”温暖的感觉一闪即逝,他含笑叮嘱道。 “皇上……”吴婕低呼一声。 元璟笑道:“若有那一天,听到了兵败身死的消息。闲暇之时,记得给朕上一炷香。听说新韶城白鹿寺的香火非常灵验。说不定我身在地府也能收到你的声音。” 吴婕身形微颤,这种话也是随便说的吗? 吴婕颤抖的视线中,元璟果断地转身离开了。 从金芜城向东南扬帆起航,不久,吴婕的船到了鹭江口。 大船停泊下来,吴婕透过船上的窗户,遥望着苍茫一片的江水。 两年前,就是在这里,紫茴一杯毒酒,将她弄晕,然后扔到了江水之内。如今故地重游,看着水浪翻涌,吴婕满心纠结。 码头还是那个码头,驿站还是那一处驿站。 甚至连房间里的陈设都没有太大改变。吴婕坐在床边,想着不知道元璟北上的路途是否顺畅。还没有入睡,突然门外响起了匆匆的脚步声,凌乱而急促。 吴婕立刻起身,听见外头传来一个熟悉的清朗声音:“贵妃娘娘,城内有变,请尽快动身!” 护送吴婕南下的是两艘大船,除了仆役船员,元璟还安排了一百名精锐的士兵随行。此时站在门外的就是统帅这些士兵的校尉邓澈。 “发生何事?”吴婕忍不住问道。 “前头城内发生战乱。请娘娘火速移驾船上,咱们离开此地。”邓澈言简意赅地说道, “战乱?”吴婕睁大了眼睛,“是蛮人打过来了?” 邓澈摇摇头,“不是蛮人,应该是南陈的兵马。” 南陈?对了,这边里南陈比较近……不对啊!此地勉强算是北魏腹地,南陈已经打到这里,那岂不是南方战线全面崩溃…… 吴婕以最快速度穿上衣装,侍女推开房门。 门外的邓澈满脸焦急,见到吴婕出来才松了一口气。 他和两名侍卫护持着吴婕快步出了驿站,一边解释着吴婕的疑惑。 “是南陈的水军,走海路北上,悄无声息接近了此地。如今兵临城下,城内大乱。请娘娘尽快移驾。” 吴婕立刻问道:“可是南陈水师占据了江面,我们如何走脱?” “水师是从夹江入海口来的。咱们乘船南下,从瑞江口走,与他们并非一路。” 吴婕简单想了想附近的水道地图,她向南,而南陈的兵马从东向西,只要自己抓紧时间离开,双方确实不会撞见。 驿站距离码头并不远,吴婕一行很快抵达了目的地。 从马车上下来,一阵寒风吹来,吴婕打了个哆嗦。 寒冬已至,深夜的风经过水面,凄冷刺骨。 她放眼望去,不禁大吃一惊,白天还冷寂荒芜的码头,此时竟然熙熙攘攘挤满了人。 漆黑的夜色下,靠着零星的火把灯光,吴婕依稀分辨出,都是些寻常衣着的百姓,扶老携幼,背着大大的包裹,簇拥在码头边上。 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满是恐慌,冰冷的风吹过拥挤的人群,很多衣衫单薄的人瑟瑟发抖。 “都是城内听闻了消息的百姓,想要逃离。城池一旦被围困,就逃不掉了。”邓澈解释道,目光隐有悲凉。 吴婕忍不住道,“能逃去哪里?” “过了江,江北的连安城城墙更高,守军也多,比留在这里安全。” 吴婕沉默了,兵乱一起,人命贱如草芥。一旦破城,就算不会被屠城,也多半会被抽调壮丁去服劳役,九死一生,更别说万一打成持久战,粮草断绝,城内百姓更惨。 站在船头遥遥看去,就在这片刻功夫里,岸边的人越聚越多。 然而,码头上的船只明显是远远不够的,为了争抢有限的船只,水边乱成一团。甚至有被从船上挤下去的。 吴婕粗略估算了一下岸边百姓的数量,再看看数量有限的船舶。这样计算下来,至少要三四天才能将岸边的百姓运送过河。岸边很多都是老弱妇孺,这样酷寒的天气里留在野外数日,只怕会生生冻死。 有些绝望的百姓,眼看着吴婕这边两艘鲜亮的大船,开始往这边靠拢,试图上船。 邓澈提醒道:“娘娘,为保证路途顺畅,还是尽快离开吧。” 吴婕眼看着那些百姓扶老携幼,越来越近,掌心握紧又松开,终于咬牙道:“先不走了,传令让大船去帮忙运送百姓。” 邓澈一怔:“可是娘娘,此时不走,只怕南下就会遇见敌军。” 平心而论,身为大魏军官,他也是想要帮助这些无辜百姓的,但是军令在身,保护吴婕是更重要的任务。 岸边的百姓越聚越多,就算他们两艘大船投入,也不是短时间能运完的。 “待将这些百姓送走,我们不南下了。”吴婕咬着唇,低声道,“到时候取道向西,沿着来时的路北上,返回京城。” 她终于下定了决心。 她想要见一见高子墨。这场灾劫有她一份责任,她不能就这样甩手不管。 甚至不考虑这北方的满地百姓,现实一点儿,真的逃回了东越,说动伯父投靠南陈。可一旦北魏守不住,北方蛮夷兵马肆虐,将来必会南下侵扰。那将是延绵数十年甚至上百年的灾劫。 只要有一线希望,她也要尽力挽回这个最惨烈的结果。 就算身死在异国他乡,也比这样抱着满腔愧疚苟延残喘要强。 对吴婕的决定,邓澈大感意外,“可是娘娘,之前皇上吩咐,无论遇到什么,都要以您的安全为重,力求平安将人送回新韶城。” “皇上的旨意,是因为我的心愿,如今我改了念头,自然无需南下。”吴婕果断地道,“若有违逆之处,将来我会解释。” 她言语果断,掷地有声。半天却不见邓澈回应。 以为这个年轻人还在犹豫,吴婕抬起头,却见邓澈眼眸中隐有光亮。 “不必娘娘解释,娘娘弱质女子,尚且有如此决心,属下等都是兵甲之士,身受皇恩,更是分内之事,理应效力。”意识到吴婕的决心,邓澈神情有些激动。身为大魏禁军的军官,这种危机时刻,当然更希望帮助眼前受难的子民百姓。 吴婕放弃南下故乡这个平安的选择,而是救助百姓,让他立刻对眼前的贵妃多了一份发自内心的尊重。 他恭敬地行了个礼,立刻转身吩咐手下的士兵分头忙碌起来。 第87章 敌袭 吴婕身在的官船是匠坊特制的府衙专用, 坚固高大远胜民间船只。两艘大船投入运送的行列,速度大幅度提升。 而且邓澈安排了士兵维系秩序,岸边原本熙熙攘攘乱成一团的场面也大为改善。人群按照之前居住的坊市, 被划分为几大块, 逐个等待着上船离开。 吴婕看到有些妇孺因为走得太匆忙, 粮食不足,又命令将船上的食物分了下去。 两艘大船和江上的一些小船,井然有序地开始了运送渡江的工作。 同时邓澈又派人去江对岸联络了连安城的官吏, 前来接收难民百姓。有了地方官府的帮助,渡河的效率再一次提升。 到第二日黄昏,这一场持续一天一夜的活儿终于要大功告成了。 吴婕站在船头,眼看着最后一批百姓就要上船了, 还没来得及感到欣慰, 却远远看见, 地平线的尽头腾起一团黑蒙蒙的雾气。 有经验的士兵立刻认出, 是大队的骑兵冲着这边逼近腾起的尘沙。 附近大魏的兵马都已经收拢到了坚固的城池之内, 这个时候出现在远处的兵马, 不用怀疑, “是敌袭!” “快上船过江!” 原本井然有序的岸边瞬间乱了起来。 邓澈急奔到吴婕身边,“娘娘,立刻抽下悬梯, 入江北上才行。” “等等, 还有一些百姓在岸边。”吴婕俯瞰岸边, 那里还有二三百人,正排队等着。 我的侍女要登基 第87节 邓澈只得命令属下尽快催促, 守在入口的士兵毫不客气,几乎是抓住那些百姓的后背和衣领, 跟扔小鸡仔一样,将人往里面抛。危急时刻,也顾不得客气了。 南陈的兵马来得比预料中的更快,从遥远的视线尽头抵达码头边上,不过片刻之间。 比兵马来的更早的是迸射的箭雨。 带着凄冷的颤音破空而入,眨眼间就到了大船之上。 箭簇射入船身,发出沉闷的声响。 幸而最后一刻,甲板上的士兵以最快的速度抽走了悬梯,竖起了挡板。 众人合力划动大船,底部的机关阀发力,两艘大船迅速离开岸边,往大江中心而去。 对岸追来的骑兵悻悻然停下了脚步。 遥遥望去,来的只有寥寥数百人,却带着凌厉的肃杀之气。 吴婕看得胆颤心惊,她头一次距离战争这样近,感觉对方刀兵森寒的锐意扑面而来,比这冬日江上凛冽的寒风更刺骨。 这是比一年前在摘星楼上目睹城外蛮人阵势更加真切的经历,蛮人的队伍再庞大,毕竟隔了大半城池,看着只有蚂蚁大小。 而如今双方的距离,吴婕几乎能看清楚对面为首之人的长相。 是个眉目清隽的年轻人,一身银灰甲胄,正眯起的眼眸望着这边。 幸而不是陈皎。吴婕也不清楚心里头的是庆幸还是遗憾。 “看样子是南陈的飞云骑。”邓澈站在吴婕的身后,分辨了片刻。 吴婕也听过,飞云骑是南陈的兵马精锐,堪比大魏禁军的东林和西羽两卫。 邓澈又劝道,“娘娘还是先回舱内吧,看样子他们追不上了。” 随着大船不断后退,双方的距离在延长,吴婕悬着的心也逐渐回落。 码头边上,领兵的姜跃眯起眼睛,盯着不断后退的大船。 以他的眼力,立刻认出,对岸这两艘大船,都是北魏禁军专用的。 鹭江口这种冷僻的地方怎么会出现大魏的军船? “是前来探听情报的吧。”身边副官猜测着。 “探马用船讲究轻便灵巧,怎么可能用这么庞大笨重的东西。这种规模的大船,就算是北魏朝廷,也未必有几艘。而且船上甲士的装扮,都是大魏禁军精锐。”姜跃冷静指出破绽。 “难不成上面有什么贵人在?”副官忍不住猜测道。 “说不定。”姜跃摸着下巴,真想将大船留下来看看。 “可惜咱们的船都还停在安州湾,不然追上就能看个究竟。”副官满心遗憾。 另一个年轻将领笑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陛下统帅主力不日将至,当时候大军齐发,什么大船探马都不在话下。” 姜跃哼了一声,他们这些先锋虽然是精锐,但人数有限,确实不能再深入追击了。 只是这样眼睁睁看着被他们逃走,很不甘心。 虽然没有任何证据,但总觉得这两条大船非同一般,仿佛从眼前跑掉了一条大肥鱼。 这样的心态下,姜跃从背后拿出弓箭,这时候双方已经相隔很远了。 对面的吴婕注意到了他的动作,暗暗诧异,这么远的距离,也能射中吗? 这个念头刚刚冒出来,就看到对面的姜跃弯弓搭箭,利箭破空飞过,宛如疾驰而来的一缕光。 吴婕这辈子从未看过这么快的一支箭。几乎是在发射的同时,就到了自己面前。 是的,这只箭是冲着她来的! 大概是因为邓澈几个人忙完之后,都来到甲板上,自觉围在了她身边。所以对方判断出她是这艘船上最重要的人。 邓澈看着对方弯弓射箭,本来也觉好笑,这种距离,箭矢射到了也没有杀伤力。却想不到利箭飞驰,竟如疾风迅雷。 仓促之下,他顾不得礼仪规矩,赶紧伸手拉住吴婕肩膀向旁边一闪。才堪堪躲过。 吴婕胆颤心惊地看着那支箭擦过自己耳边,射到了后面的船楼上,入木三分才停下来,尾羽颤颤,昭示着刚劲的力道。 “能开这种硬弓,简直……”邓澈转头遥望着对岸的骑兵,目中忍不住闪烁起赞叹。至少是千石的硬弓才能有这般刚劲的力道和凛冽的速度,对岸的绝对是个高手。 感叹完对手,他连忙转头问道:“娘娘无事吧。” 吴婕摇摇头,“只是被吓了一跳。” “江上风急,娘娘还是入室内歇息吧。” 吴婕想了想,点头同意了,一天一夜的忙碌,不仅邓澈他们不眠不休,自己也几乎没合眼。 她回了寝室之内,侍女上前为她松开发髻,突然惊呼了一声,“哎呀,娘娘耳朵上怎么有血?” 吴婕赶紧凑到镜子前仔细一看,还真是,耳朵边儿上擦出了一丝血痕。 可能是之前的利箭,终究没有完全躲开,不过这伤口太小,自己都没感觉到疼痛。 吴婕拿起绢帕擦了擦,伤口早已经不出血了。 她自嘲地笑了笑,这也算经历了一回战场吧。 之后她没当一回事儿,疲惫上来,倒头睡觉了。 因为装满了人,大船行走缓慢,足足三个多时辰,才抵达了对岸。 在连安城地方官吏的帮助下,又费了半天功夫,才将这批百姓安置完毕。 已经是天光大亮,邓澈他们松了一口气。他下了船舱,刚走到吴婕门前,还没来得及禀报情况,突然听到房内传来一声尖叫。 邓澈大惊失色,想要推门冲入,但想到对方身份,只能关切地急道:“娘娘发生何事?” 尖叫的人不是吴婕,而是身边的侍女。 此时此刻,吴婕坐在镜子面前,觉得一阵怀疑人生。 她的脸整个儿肿了起来,看着滑稽可笑,像是凭空胖了三十斤。 这是什么情况?怎么会这样。 吴婕昨晚也累得很了,简单洗漱之后就倒头大睡,一直日上三竿才起来。起来之后就觉得嗓子干涩,脸部发痒。 她纳闷地坐到了镜子前。然后就看到了难以置信的一幕。 听见动静的侍女进来服侍她,见了这种情形,立时尖叫出声。 吴婕无奈地打断了她的震惊,吩咐道:“去传邓将军进来吧。然后给本宫找一顶帷帽来。” 侍女万万想不到主人容貌损坏,竟然还能如此冷静,她匆忙按照吩咐,打开房门。 邓澈见了吴婕的容貌,也是一阵惶恐,连忙叫来了跟船的医官,又推迟上路,吩咐了连安城内的官员请了城中大夫过来。 一番鸡飞狗跳的诊治,折腾到黄昏时分。终于肯定,吴婕是中了毒。 就是昨天那支箭矢。擦伤了耳朵,幸而只是一丝,中毒不深,吴婕只是外貌受了影响,身体并未有太大异状。 大夫匆忙开了解毒化瘀的药剂来,让船上的小厨房熬制。 吴婕抚摸着胖嘟嘟的脸颊,满心愤恨。 该死的! 什么狗屁南陈军官,什么弓箭高手,真正的高手,哪有用这种魑魅魍魉的阴谋的。 那弓上竟然有毒!!! 吴婕气得半死。邓澈也愤愤然地怒骂着。 姜跃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怎么好像有人在背后念叨他一样。 进了城主府,他将背后的长弓解下,递给了身边的侍从兵。然后快步进了正厅。 鹭江口这一处城池不过半日就被南陈的兵马攻陷了。这里说是城池,其实只是一处小城,百姓不过七八千人,连正经的守军都没有,昨晚听闻大军逼近,百姓已经闻风逃亡了大半。所以不费吹灰之力就拿下城池。不过这种城池毫无战略意义,拿下也没有守备的必要。 城主府被紧急改作了南陈兵马的驻地。今日,这座简陋的府邸迎来了它有史以来最严密的守卫。 两个时辰之前,南陈新登基的皇帝带着水师舰队从东边入海口西行,抵达了鹭江口。 姜跃进了正厅,就看到自幼服侍的人正站在窗前,手里持着一枝梅花。 梅花红瓣金蕊,万分娇艳,却不及那持花的人,容光灿然,宛如明月。 见到伴读进来,陈皎百无聊赖地将花枝扔在桌上,“这鹭江口的府衙甚是粗陋,独这后院的一树梅花还可取。” 您老人家感情是来赏花的不成?姜跃暗暗吐槽了一句,笑道:“皇上来的真是快,臣等都没来得及将这里略作收拾。” 陈皎按照计划,明明是三天之后才抵达此地的,却足足早了两天半,幸而城池已经攻下,否则自己统帅三千精锐为先锋,岂不是寸功未建。 “朕来得快,是因为乘坐了水军衙门新制成的大船。” 姜跃大吃一惊,“新船已经制造成功了?” 陈皎脸上浮起笑意,这算是他极为自豪的一件事,江南多水道,却不善骑兵,这些年南陈一直致力于水军战力的提升,其中为首者就是他的师父南陈大将白远信。 孜孜不倦地投入了几十年,耗费人力物力财力无数,终于在最近制作成功。自己刚登基便有如此佳讯,确实是一大好事。 姜跃两眼放光,这件事还是军机机密,他到现在都不知道新船长什么样儿呢。 “很快就能看到了,反正只一艘船,足够将这一次行动的目标运送回去了。”陈皎懒洋洋说了一句,旋即换了话题。 “听说你之前在鹭江口遇到了大魏禁军的船只?” “正是,属下昨夜追击鹭江口城内外逃的百姓,结果在江边遇到对岸有禁军船只接应。” 陈皎蹙起眉头,“此地并非战略要冲,为何会有禁军船只出没?” 他选择鹭江口这边攻略,其实是有特殊原因的,按理说不可能有人知晓。 姜跃继续道:“不过船只有两艘,其上所载,顶多数百人,据探马所报,多半是护送什么人物出巡的。如今正停驻在连安城外。” “既然如此,反正大军闲着也是闲着,去攻略试试吧。” “臣原本就打算近日行动。”姜跃笑着应下。 毕竟接下来的工作还需要众多民夫,如今鹭江口内的人都跑得精光,总不能让麾下精兵去干这种挖泥沟的活儿吧。只能继续去攻打连安城了。 定下了攻略方向,姜跃忍不住道,“陛下一身牵系天下安危,理应坐镇边关,此地的行动,臣等效力就可完成,何必您亲自来一趟。” 陈皎笑了笑:“之前自己埋下的东西,总要亲自挖出来才舒服。” 福王府的藏金,可是很大的一笔啊! 我的侍女要登基 第88节 因为中了毒箭,邓澈等人不敢轻视,请大夫,熬汤药,足足在连安城耽搁了一天。 等到吴婕担心时间太晚,催促众人及早出发的时候,发现……真的已经晚了。 南陈的兵马在占据了鹭江口之后,竟然丝毫没有休整,直接安排战船渡江北上,杀奔连安城而来。 吴婕站在城头,遥望着对岸连绵不断的战船扑杀过来,觉得头晕目眩。 她转头目视邓澈,这家伙之前不是还安慰自己,说南陈的兵马主力未至,不会北上攻伐,就算主力大军到了,连安城并无战略价值,南陈兵马也多半不会侵扰。 眼前这铺天盖地的大军是怎么回事儿? 邓澈也傻了眼,连安城地势开阔,易攻难守,而且也不是交通要道,城内贫瘠,按理说根本没有攻打的价值,南陈怎么会浪费兵力来攻。不过之前他们跑来鹭江口这种地方就已经让他百思不得其解了。从战略上来讲,根本行不通啊。 “眼下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赶紧想想怎么守城吧。”吴婕着急地说着。 “娘娘不必担心。”邓澈回过神来,立刻坚定地回道。 吴婕本以为他有什么守城良策,没想到这小子下一句话是,“连安城肯定是守不住的。” “你……”她想要生气,转念看着简陋的土城墙,还有年久失修的城门。她明白邓澈说的是实话。连安城也就比鹭江口强那么一点儿罢了。 守城已是绝路。只能向外逃走了。 “不能乘船了,此时出城外逃,反而会变成南陈水师的追击目标。娘娘收拾好东西,等破城的时刻,城外的包围圈必有破绽,咱们从陆地趁机出城。” “娘娘放心,只要属下等一息尚存,就不会让娘娘有分毫闪失。”邓澈郑重保证道。 吴婕心情沉重,“可是那些逃入城中的百姓。” 邓澈无奈地苦笑,“本以为连安城是安全地方,没想到……只能自求多福了,好在南陈兵马还算平和,并非塞外蛮人那种凶残屠夫,想必不会太为难这些百姓。” 也只能这样祈祷了。吴婕暗暗叹息,却也更坚定了北上见高子墨一面的决心。 邓澈安慰着吴婕,心中却始终有一个纳闷,这南陈死咬连安城不放是为了什么,此地真的毫无战略价值,除了一群老百姓。难不成他们的目标,就是城内的百姓? “要不是为了抓壮丁,谁要虚耗兵力,来打这种无聊的城池啊。”姜跃扶着船舷,遥望着近在咫尺的土黄色城墙,百无聊赖地道。 身后副官上前,笑道:“只怪当初陛下用的法子也太奇巧了,” “是啊,谁能知晓,大魏福王府积攒多年的财富,价值数千万两的金银和无数兵器,就埋藏在这一处河道里。” “陛下能想出这种方法,简直天授之才。”另一个军官恭维道。 “少拍马屁了,陛下在后面的大船上,这里也听不见。” 几个人嬉笑起来,陈皎这几年在军中打拼,与这些年轻的军官都极是熟稔。 姜跃的副官遥望着河面,叹道:“想要将财货挖出来,可是个大工程,属下简略估算了一下,至少要二千精壮才行。” 姜跃摇头道:“人数越多越好,大军也不能在这里盘踞太久,此地布防不易。一旦拖延太久,北魏的大军杀到,我们反而要落入下风。” “反正苦力这个城内有的是。到时候多抓些人就是了。” 几人谈笑之中,攻城行动开始了。 第88章 接应 听着外面激烈的喊杀声和城门撞击声。吴婕并没有预料中的惊惧, 这几天的经历已经让她能冷静地面对这一切。 甚至破城的那一刻,她也安然坐在了马上,跟着众人疾驰飞奔。 连安城坚持的时间, 跟邓澈之前估算的差不多, 在南陈兵马全力攻打下只坚持了三天而已。 黄昏时分, 两扇破旧的城门终于抵受不住连番的剧烈攻击,宣告寿终正寝。 斑驳血迹的硬木包铜城门在刺耳的轰鸣中倒落尘埃,溅起了无数尘土, 同一时刻,邓澈带着麾下的百余精锐,护着吴婕从兵马稀少的西门冲了出去。 因为主力都被吸引到了破开的东门那边,吴婕一行人比预料中的更加顺畅地冲破了包围圈。 习惯了城内杂牌子府兵战斗力的南陈兵马万万没想到会突然杀出来这样一队精锐, 猝不及防之下, 很快被刺穿了阵型。 吴婕策马疾驰, 低伏在马背上, 寒风从耳边掠过, 她从未有一次这样庆幸, 自己自幼学习骑马。 一行人狂奔了大半日,后方的追兵却死咬着不肯放弃。 冲出一处山隘,连续不断的狂奔,吴婕已经呼吸凌乱, 头脑发晕, 几次险些从马背上跌下来。 邓澈眼看着情况不妙, 这样下去,吴婕肯定支撑不住。 没想到这些南陈之人这么难缠, 是发现了他们是京城禁军,所以盯上了护卫的人物。 他果断吩咐道:“赵冲, 你带着人护卫娘娘先走,我带人断后。” 对上源源不断的追兵,几乎就是要拿命来换取逃亡的时间。吴婕转头望着带领一半士兵放缓马速,准备停下迎击的邓澈,筋疲力尽的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她只能强撑着抽打马匹,以最大的速度向前狂奔。 就在彻底气空力尽的时候,前面密林中突然又冲出了一队兵马,装备精锐,士气彪悍。转眼间杀到面前。 是敌人,还是友军? 吴婕只觉眼前发黑,就算是敌人,她也无法调转方向逃离了。 想要支起身子看清楚对方,却因为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失去了平衡,直愣愣跌落下去。 一片惊呼声中,她条件反射地试图蜷缩起身体,减少地面的撞击。然而预料中的痛疼并没有来临。眼前一花,她落进了一个人的臂弯中。 吴婕急促地喘息,想要抬头看去,却觉得脖子僵硬。 接住她的人将她直接捞上来,然后抱进怀中。熟悉的声音传来:“是我,你没有伤着吧。” 是元璟的声音! 吴婕如在梦中,他怎么会在这里?不是分手之后就急着北上赶赴边关了吗? “朕往北走了不久,就听见南陈兵马来袭鹭江口的消息,所以在豪城停下,没有北上,之后又收到了邓澈送来的线报,索性南下看看……”元璟简单交待着事情经过。 他将吴婕圈在怀中,他的坐骑神骏无比,就算两人共骑,也能保持速度。 说话的功夫里,他带着的士兵已经与邓澈他们汇合,与追击的南陈兵马交上了手。 吴婕终于放下心来。 这样的遭遇战当然不用皇帝亲自下场,在一众亲卫的簇拥下,元璟策马立在后方。 南陈追击的兵马已经疲惫,对上这一支生力军,立时显露败象。 眼看着前方战局已定,元璟低头仔细查看吴婕的状况,听见她呼吸急促,体贴地抬手替她将帷帽摘了下来。 一边笑道,“平时也不见你戴这个东西,怎么这会儿反而……” 一句话没说完,他猛然愣住了。 吴婕来不及阻止,觉得脸上一凉,她只能用手捂住脸孔,气愤道:“你别看。” 元璟只觉得一阵恍惚,仿佛脑筋不够用了,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他的眼力精准,早已看清楚,完全是一张陌生又熟悉的脸孔,陌生是指相对于吴婕以前的花容月貌来说,而熟悉,是指对他心底深处的一丝细微触动来说。 两年之前的一个冬夜,他收到密报,离开了夜阑国的战场,南下金芜城。 在城外遭到福王一党的刺杀,离奇地遇到了一个女孩。 本来只是毫不相干的人,却被卷入了他身边杀机四伏的漩涡之内。这样恐怖的遭遇,对普通的富家小姐来说不啻天崩地裂,那女孩却能压下惊慌,冷静以对,甚至献计献策。 她有一张胖嘟嘟的脸,看着颇为喜庆,似乎是受了什么不公正的待遇,平静之下满是愤懑憋屈。 她说自己毕生所求,不过是一个安乐的避风港。 说话的时候,她宛如一只走投无路的小动物,凄风冷雨之中,遍寻不到一个可遮挡的房檐。 大约是这种态度触动了他,让他想起了曾经小时候的自己。 之后得知了这个馒头姑娘的身份,是即将选秀入宫的知府之女。鬼使神差地,他许诺了她一个安稳的未来。 之后的事情当然被证明,完全是一个乌龙。陆娉婷并非那个人。 而离奇的是,那位馒头姑娘,就从此消失了。纵然以沈思书的缜密和细致,苦苦追索半年,都找不到任何痕迹。 整个人就好像是从天而降,落在了那个雪夜,落在了他的面前,然后又骤然消失,不留一丝痕迹了。 之后的日子,虽然诸多军务繁杂,政变迭出,甚至他也遇到了真正心动的人,但是偶尔空隙,元璟还是会想起这一段离奇的遭遇。 怎么也没想到,那个心心念念的谜题,竟然在今天得到了解答。 “你,是你……”元璟语调有些凌乱,“你怎么会,为什么没有告诉我。” “不是我。”吴婕气愤地低喊了一句。她一点儿也不想让元璟知晓这件事,保有了这么久的秘密,骤然被揭开,仿佛有种赤身站在人前的尴尬。 元璟愣了片刻,却又低笑了一声。“好吧,不是你。”他将手里的帷帽还给了怀中的鸵鸟。 他自信将来还有足够多的时间,可以让她慢慢对自己讲述那段过去的故事。 为什么会变成馒头姑娘,为什么会有那样悲伤愤懑的眼神。 只要她还肯留在他的身边。 要说这些日子有什么消息让他欣慰,也许就是邓澈送到的信笺。说明贵妃娘娘放弃了南下归乡,即将北上与皇上团聚这件事了。 纵然前路依然危机重重,他却仿佛骤然看到了一丝曙光降临,连彻夜不眠的疲惫都消退了去。所以在听见了南陈兵马出动的消息之后,果断放缓了北上的步伐,先南下接应她。 幸而来得及时,他情不自禁抱紧了怀中的人。直到吴婕不舒服的哼唧了一声。 他才稍微放开,笑道:“感觉如何,还能撑着赶路吗?” 从他笑意盈盈的眉眼中,吴婕就猜到了他的念头。 这家伙在瞎想什么,自己只是为了劝说高子墨而返回的,跟他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啊! 两人短暂交流的功夫,邓澈等人已经击退了追兵。 元璟立刻下令队伍继续北上。 又走了大半日,眼看着后面彻底没有了追兵的踪影,队伍放缓了速度。 元璟发现她身体软软的,渐渐不支。纵然不必亲自骑乘马匹,但这样急促地赶路,还是一种负担。 眼看着到了日暮时分,他策马停下脚步,下令暂时扎营歇息。很快营帐被支了起来。元璟抱着吴婕匆匆进了账内。 掀开她脸上的帷帽,纵然早有预料,元璟还是吓了一跳。吴婕面色赤红,眼神迷离,明显是高热的模样。 她原本就余毒未清,又经过一整天的奔波逃亡,身体彻底支撑不住了。 元璟匆匆将她放在软床上,命令军医前来诊治,又让邓澈替她熬制解毒的汤药。帐篷里火炉刚刚点燃,他按住吴婕的后背,用内力助她祛寒。 我的侍女要登基 第89节 感受到背后温热的感觉游走在四肢百骸,吴婕的疲惫很快大为缓解。 “皇上,不必了。”她低声道。众人尚未完全脱离危险,元璟这样消耗内力是极为不智的一件事。 “朕又不必亲自动手。”元璟笑着,确定吴婕彻底清醒过来,才收了手。 一番鸡飞狗跳的折腾,一转眼两个时辰过去了。 元璟从帐内出来,随军的西羽卫副统领贺长亮上前,低声禀报道:“皇上,该出发北上了。” 元璟心情沉重,他们原本的计划是赶到前方的豪城,那里城高池深,屯驻精兵,是南部的重镇。但从这里抵达豪城至少还要跑一整天的路。吴婕这模样,怎么可能继续赶路。 “请皇上先起驾返回豪城,臣等护卫着贵妃娘娘慢走一步。”贺长亮建议道。 元璟想了想,摇头道:“朕留在这里,你先带着部分兵马返回豪城通报消息,然后带马车和医官过来接应我们。” “皇上!”贺长亮着急。 元璟知晓他的意思,安抚道:“不必担忧,南陈之人还有要事忙碌,不会为了追击一个妃嫔而分兵的。” 从正常的角度分析,南陈兵马没有这么悠闲,就算知晓了吴婕的贵妃身份,也没有追击的必要,除了能炫耀羞辱他这个皇帝之外,吴婕本人并无军略上的价值。 而且据他所知,南陈的那个人,也不是这种无聊的家伙。 贺长亮依然觉得不妥,元璟的身份太特殊,关系到整个天下大局。奈何他原本就嘴笨,根本劝不动固执的主君。也只能无奈地听从了命令。带着一队兵马紧急上路,希望能尽快赶回豪城,带着援兵过来接应。 贺长亮带着兵马离开之后,营地更加僻静,夜色已深,元璟进了营帐之内。 他将熬好的药汁端到床前。 吴婕的侍女因为不会骑马,都只能被留在了连安城内。所以只有他这个当皇帝的来服侍了。 休息了片刻,吴婕略恢复了些精神。被元璟扶着起身,喝了药剂。 苦涩的汤药滚动在舌尖儿上,吴婕忍不住抽动了一下鼻翼。 “外面条件简陋,连蜜饯都没有。倒是不及上次在长秋阁你准备地齐全了。”元璟搁下碗,扶着她躺下,温声低语。 他说的是上次蛮人破城,躲在长秋阁里的日子。吴婕撇撇嘴,在外头逃难,哪里还顾得上这些。 他伸手抚摸着她的额头,已经两剂汤药下去了,热度还是没有消退。她不会武功,天生体弱,这样继续烧下去,对体力消耗极大。 元璟左思右想,眼看着吴婕躺在床上,又渐渐昏睡了过去,终于痛下决心。 吴婕迷迷糊糊着,感觉到脖颈上一凉,她忍不住睁开了眼睛。 被她迷茫的小鹿般的眼神瞪着,元璟瞬间心脏漏跳了一拍。他俯下身,在她耳边低声道,“朕替你擦一下身体,这种热度,需要散散热才行。” 就像之前自己在长秋阁里为他做的一样。 吴婕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立时感觉尴尬,这一世她从未在人前袒露过身体。 她忍不住呼吸急促,抬手握住自己衣襟。 虽然那双手没有任何力道,却软软表示着她的拒绝。 元璟没有勉强的意思,柔声在她耳边哄着,“别紧张,朕只是帮你降一下热度。你继续这样发热,身体会承受不住。” 吴婕知晓他说的有道理,但是心里头还是有点儿别扭。 元璟继续笑道:“你若是不愿意被人看着,朕蒙上眼睛帮你擦可好?”他声音温柔,就像在哄孩子一般,耐心又细致。 吴婕心神微动,松开了手。 见她同意,元璟果然起身找了一方绢布来。将眼睛蒙上,坐到了床前。 一旦蒙上眼睛,瞬间这张脸就跟那个人重合了。 吴婕看着,都不知道摆出什么表情来。好在她什么表情也没有人能看见了。 虽然蒙着眼睛,但习武之人天生知觉灵敏,元璟动作依然很利落,很快替吴婕解开了衣衫。 肌肤坦露在空气中,吴婕不适地颤抖了一下。帐内燃着火盆,其实温度非常和煦,所谓的不适只在心里头。 吴婕看着元璟波澜不兴的面孔,很快也冷静下来,暗骂自己矫情,其实上辈子两人欢好无数,什么没有看过呢。而且此时他还蒙着眼睛。 绢布沾了水,触到肌肤上。明明是温热的水,吴婕却感觉整个身体发抖,仿佛有什么滚烫的东西落到了接触的地方。这种感觉,让她忍不住想起数年前在小佛堂里,被毒蛇咬伤之后的那一次。 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紧张。元璟笑了一声:“之前你替朕擦洗,如今换成朕来服侍你,也算是因果循环,有借有还了。” 他继续说着话语,转移吴婕的注意力,说的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什么小白爪又跟哪只野猫打架了,灰头土脸地回来,小厨房新晒的鱼干儿太硬了,几只猫儿不喜欢…… 听着他的声音,吴婕渐渐放松下来。 正迷糊着,紧接着元璟又问了一个问题,“怎么会变成这个模样的,邓澈说是中了箭伤,箭上有毒。” 他的音调平和,夹杂在一堆絮絮叨叨当中,丝毫不起眼,但吴婕还是明白元璟真正想问的意思。 寒风飒飒,室内却温暖如春。高热带来的疲惫感笼罩着她,还有接触在肌肤上的颤栗感。 这样坦诚相对的时刻,也许格外能让人打开心扉。 吴婕没有犹豫,将之前和亲上京路上的那段经历低声说了出来,无比玄奇。也不知道眼前之人会不会相信。事后自己回想起那段经历,都像是在听话本子。 “为什么不相信呢?”元璟低笑了一声。 “之前朕让沈思书查过这件事,很多地方难以解释,如今听到你说的,两相印证,朕都明白了。” “只是遗憾,为什么不早告诉朕这件事儿。”这般坎坷的经历,若他早知晓,只有满心怜惜。 “有什么好说的,又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吴婕别过脸去,明知道此时的元璟看不见,却有种被他灼热视线盯着的异样感。配合着偶尔触在肌肤上的手指,身体燥热难安。 火炉沸腾,帐篷里温热如春。 吴婕感觉口干舌燥,她勉力安慰自己,如今的容貌丑陋,他不可能有绮念。但转而一想,当初误以为馒头姑娘是陆娉婷之后,这家伙竟然下旨征召入宫来着。真是饥不择食。 正巧元璟也想到了这件事,低笑一声:“世间的缘分,真是奇妙,当初我还想着将那位姑娘纳入后宫来着。” 吴婕一阵恶寒,之前在后宫发现此事,她就满心不舒坦。 别说元璟不重美色,上辈子的后宫佳丽,也都是环肥燕瘦的美人,并无姿色贫陋的。如今却对着一个馒头姑娘动了心思。 “总归是缘分。”元璟微笑着,“况且,容貌的美丑,并不代表人的性情。虽然美丽的容貌,看着更让人赏心悦目,但有趣又投契的性情,才是更吸引人的。” 吴婕不舒服地哼了一声,这么重视内在,怎么不见你后宫有长得丑的。 元璟知晓他的意思,继续说着,“若论美貌,朕生平所见之人,从未有容貌胜过母亲的。” 大周氏天资绝色,当世无双,却是他自幼以来的噩梦。 每天被打骂,从小被她掐,用簪子戳……后来没了力气,变成喝骂。小时候想想,便是林子后面的野猫,也许都比自己过得舒坦些。真希望能变成一只猫儿,跳过那条小河,飞奔到树林深处。不用再理会这些是是非非。 吴婕沉默了片刻,情不自禁问了一句:“很痛吗?” “其实也不算太疼,她都没有多少力气,就是觉得心里头难受。”元璟平淡地说着。 如果露出委屈或者哀求的表情来,就会被打得更厉害,所以从小习惯了不露声色的淡然。 如今回想着过去的那段日子,经历了这些年,伤口早已结疤,他已经能很平淡地看待这一切了。 伸手试了试吴婕额头,热度终于消退了些。元璟替她将衣服盖上,然后扯下了眼睛上的绢布。 “先好好歇息。等明日烧退了,豪城那边的马车也应该送到了。”她现在的状况不宜骑马,只能乘坐马车缓行。 吴婕嗯了一声,又紧张问道:“在这里休整一夜,不会耽搁了皇上的行程吗?” “北方的战线还有元哲他们顶着,不会那么快崩溃的。” “臣妾是说后面的追兵。” “南陈的兵马吗?这一趟他们过来可是为了大工程,不会白费力气追击咱们的。他们又不知道朕在这里。”元璟自信满满地笑道。 他说得似乎很有道理,但吴婕总觉得心里头有些忐忑。 但高热带来的疲惫灼烧着她的头脑,让她无法思考。很快迷糊着睡了过去。 第89章 囚笼 连安城外, 陈皎带着几名将领在一众侍卫簇拥下进了城主府内。 虽然占据这座城池只有短短几个时辰,前锋的士兵还是将这座府邸收拾了出来,当做御驾的落脚点。 走过前庭, 两侧花树上还残留着火烧和鲜血的痕迹。战争的伤痕总是如此残酷。 陈皎信步缓行, 跟几名武将谈论着下一步的攻略计划。 姜跃匆匆上前, 禀报道:“皇上,刚刚收到消息,前往追击那一队北魏禁军兵马的人铩羽而归。” 陈皎脚步一顿, 皱眉:“知不知道追的究竟是什么人?” 另一个军官连忙回道:“刚才已经审问过连安城的府衙,说是一位京城的贵人,是个年轻女子,路过此地, 被我军阻断了路途。” 战争仓促忙碌, 邓澈众人并未向府衙说明吴婕的详细身份。 陈皎耸耸肩, “追不上也就罢了, 收兵回来就是。”这个时候还有心情乘船游玩的, 多半是哪一位郡主或者宗室王妃。他们还有正事要忙, 哪有心情管这些闲人。 “这北魏的贵人虽然跑了,倒是留给了咱们两艘好船,也算开门红了。”姜跃笑着。 几个人说着话,进了正堂。 谈完了正事, 将任务安排下去, 几名将军纷纷告退。 陈皎这才松散下来, 持续奔波督战,他也数日没有好好歇息了。走到窗前, 目光落在一套茶具上。 明净如羊脂玉般的白瓷茶具上绘着几片绿竹,气韵高雅不俗。 熟悉的造型勾起了陈皎的记忆, 想不到在遥远的连安城内,也有这样一套茶具,想必之前这城主也是个风雅之人。 在碧霄宫的时候,她就用着一套这样的茶盏,搁在后殿的回廊上,两人经常一边品茶,一边说着闲话。也不知道她最近的日子如何了,若是计划顺利,也许数年之内就能打到北魏的京城去,见到她了…… 心猿意马地想着,陈皎信手拿起一个茶杯,突然目光一怔。 那只茶杯上有一个细微的裂纹,正好在一片竹叶顶上,不细看几乎无法发觉。 陈皎的手颤抖起来,他将茶杯凑到眼前,几乎不敢相信。 厅外的侍卫正悠闲无聊,突然听见里面传来皇帝急促的声音:“来人,快来人!” 姜跃还没走远,听闻了消息,急匆匆跑进正堂。 “这套茶具是哪里来了?”陈皎捏着杯子的手几乎要将白瓷捏碎。 见皇帝脸色惨白,神情紧张,姜跃吓了一大跳,“这套茶具,是之前从那两艘船上发现的。” 我的侍女要登基 第90节 想到自家这位主儿向来酷爱茶道,便命人送来了这边。难不成里面有毒?可是已经命人清洗过了啊! 姜跃困惑地看着自家皇帝陛下的表情从惊恐转为狂喜,又转为焦急。 然后他的衣服领口被对方一把攥住。 “她在哪儿?” “就是那两艘船的主人,”陈皎急促地问道,语速快得姜跃几乎听不清楚。 半天才反应过来,皇帝问的是之前骑马逃走的那位贵人。 “已经北上逃……” “快追!立刻备马,朕要亲自去追。” 这句话没说完,陈皎已经冲了出去,留下姜跃一头雾水跟在后头。 迷迷糊糊睡在床上,吴婕虽然热渐渐退了,却不时惊醒。她心里头始终浮动着一层惊惧。 元璟坐在他床边捧着一卷书,看见她惊醒了,就上前安抚一样轻拍着肩膀,连续数次,他便看出吴婕精神不佳。安慰道:“不要怕,我在这里。” 吴婕闷闷地说着:“总觉得会有敌兵追过来。” 吴婕以前从来没有认为自己有乌鸦嘴的功力,但现在发现,自己这项本事简直惊天地泣鬼神。 她说完这句话只过了差不多一盏茶的时间。突然营帐外头响起士兵尖锐的惊呼声。 “敌袭!” “追兵来了!” 追兵!帐内两人齐齐一惊。元璟立刻起身。吴婕也跟着要下床,元璟伸手拿起旁边的斗篷,当头将她笼罩。 就这么片刻间,马蹄声飞速逼近,震动地面发颤。敌军未至,先是一阵噗噗的声响,敲打着帐篷侧面。那是利箭射到了帐篷上发出的声音。 御驾所用的这种帐篷使用极韧的牛皮所制,数十道鞣制工序,不仅可防水火,普通箭矢都无法穿透。 箭矢只片刻之间就停下了,取而代之的是剧烈的刀兵交击和喊杀声。 元璟抱起她,掀开帐篷冲了出去,马匹已经被亲卫带到了营帐前,没有分毫犹豫,他抱着吴婕翻身跃上。 吴婕从斗篷的缝隙向后望去,后头山道黑压压一片,至少上千骑兵,正在策马疾驰,腾起的烟尘让整个队伍看起来像是一团飞速逼近的黑云。 之前元璟让贺长亮他们带着一队兵马先回去报信了,此时留在身边的不过三四百亲卫。 元璟低声叮嘱道:“抱紧了。” 一行人策马狂奔。 前方有一座小城,只要能翻过这片山岭…… 然而,希望破碎来得如此之快。 策马急奔了不过片刻间,尚未冲过前面的拐道。突然前头的山崖上冲下来一队人马。 竟然是一队陈兵冒险攀上前头的高坡,然后借助坡势,不管不顾地冲了下来。陡坡极是险峻,也亏得这一队骑兵骑术精湛,竟然没有连人带马滚落下来。 元璟心里一沉。 这一队骑兵冒险绕路的骑兵虽只有几十人,却挡在了他们的前头,被阻住脚步。 狭路相逢,元璟只能勒住马匹。而身边的亲卫毫不犹豫,越过皇帝,策马冲了上去。 刀兵交接的声音响彻在耳边,吴婕听得后颈发凉。她掀开斗篷,从元璟的怀中钻出,望着对面来袭的敌军。 双方陷入血战,而后面的追兵也终杀到了。 元璟一行人彻底陷入包围。 在重重杀伐血腥之中,自己和元璟两人一马被围拢在最中央。 对面从山坡上冲下来的骑兵中,为首那人也并未参战,或者说厮杀的众人自动回避了他。 他策马穿过战圈,在几名护卫簇拥下,来到了元璟面前。 彼时,朝阳初升,璀璨的阳光破开云层,利剑般投射在这一片山道之中。 陈皎抬手摘下了头盔,露出光华粲然的容颜。 他晶亮的双眸紧紧锁定在元璟身上,脸上跃动的笑容如这冬日的阳光般,纯净美好,却又冷冽逼人。 吴婕听着那熟悉的清润音调说着,“真是好大一条肥鱼啊!” 吴婕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这两个人,竟然在这种玄奇无比的场合下,意外见面了。 陈皎的目光扫过她,然后又回到了元璟身上,死死盯着,他的目光充满了惊喜,如同锁定猎物的豹子,满是蓄势待发的锐意。 吴婕一怔,猛地意识到,他没有认出自己来,对了,她现在容貌大变样,声音也沙哑起来。 陈皎身边的姜跃还在急促地喘息着,跟着这个不要命的主子一路急奔,又从山崖上冲下来,纵然以他的功力之深厚,骑术之精湛,也觉得心悸不已。 跟着凝望对面的元璟,虽然尚不知这人身份,姜跃直觉地感到危险。 大敌当前,他从背后抽出长弓。 还没来得及动作,身边的陈皎抬起了长、枪,冰冷的长柄按在他的手腕上。 “这个人留给朕,你们还不配与他动手。” 朕! 这个自称让元璟一颤,盯着陈皎瞬间眯起了眼睛。比起陈皎对他的熟悉,他还是第一次正面见到这位南陈的君王。 吴婕能感觉到环绕自己的双臂变得僵硬,然后又逐渐松懈。却并不是真正的松懈,而是一种连风都静止了的警惕,他的呼吸频率放低,仿佛下一瞬间就会飞扑出去。 吴婕尚未来得及说什么,她感觉身体一轻,是元璟将她抱起来,放到了一边,“先去树边上等着。” 顺着他的力道,吴婕踉跄着后退两步,到了一棵大树底下。 这才有功夫观看四周的战局,视线扫过,吴婕心里头一沉。 来袭的敌军足足多了三四倍,元璟身边的人虽然都是精锐,明显不是南陈兵马的对手。 再看中央,吴婕只觉得眼前一花。 一黑一白两匹骏马已经飞速逼近,马上的两人身影交错而过。 吴婕一颗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两人交手的速度快得如同光影,原本寂静的漩涡中央,瞬间变成了比拼的修罗场。 “好厉害啊!”一声感叹在耳边响起。 吴婕转头一看,竟然是姜跃几个人不知何时凑到了这边,兴奋地盯着战场。 察觉到吴婕的视线,他回看了一眼,满是自信地笑道:“不过你的主人输定了,若论单打独斗,营地里还从来没有人比得上他的。”这也是他们这一辈年轻将领中最佩服皇帝的一点儿,明明是金尊玉贵的皇子,却天生就是武学奇才,而且肯下苦功。沙场征战从来不落人后。 他们南陈历代君王都多诗书风流的才子,擅长武道的凤毛麟角,之前天康帝已经是少见的文武双全,一代英主了,而如今的皇帝?胜一筹。 只是跟皇帝对战的这个人是谁,是北魏的新秀将领吗?好俊的功夫。 第90章 俘虏 元璟显露败像, 比吴婕想象中的更快。 她不通武艺,但也能看出,最开始, 元璟对上陈皎不落下风, 然而战事持续一久, 就渐渐不支。 是昨晚为自己祛毒,耗损了太多内力。吴婕立刻意识到,心急如焚。 然而她的焦虑对战局并没有什么帮助, 元璟带着的士兵落入下风,连带着元璟本人,几招之后,被陈皎长、枪逼着, 跌落马下。踉跄后退几步, 才稳住身形。 陈皎紧跟着翻身跃下马匹, 将长、枪扔在一边, 抽出腰间的剑。 发现元璟遇险, 身边仅存的亲卫着急起来, 不要命地想要前来护驾。战局顿时一片混乱。然而自乱阵脚的结果却只是让败亡来的更快。 吴婕着急起来,顾不得在乱军中,试图接近两人交手的地方。 姜跃不耐烦地伸手拦住了这个多事的女人。“你去添什么乱啊,这里不是你该呆的地方。” 同时心里头纳闷, 这个女人是什么人?看着容貌平常, 不像是皇帝的妃子, 但刚才好像被抱在怀中,很亲密的样子。 吴婕被他拦在后面, 眼睁睁看着元璟剑招露出破绽,被陈皎一剑砍在手腕上, 因为护腕的保护,并没有鲜血横飞,却也受伤颇重。 他脚步连退,几乎站立不稳。 陈皎欺身上前,剧烈的刀剑交击之后,元璟被击倒在地上。他还想强撑着起身,却见陈皎快步上前,狠狠一脚踩在他胸口上。 吴婕隔得尚远,却也听见了骨头断裂的声音,只觉得心头抽搐生疼。 她从未见过陈皎这般狠辣的模样。 踩着元璟的胸口将人直接压回了地上,粉碎了他试图爬起来的努力,陈皎俯下身,露出一个冰冷的笑容。 “知道吗,我早就想这么教训你了。” 元璟剧烈咳嗽起来,嘴角有血沫溢出。他用力抬手擦去,冷冷回望着他,目光中的寒意和仇恨,竟然比陈皎的犹有过之。 两个人都一副恨不得杀了对方的模样。 吴婕再也按耐不住,冲着姜跃的小腿狠狠踹了一脚。 姜跃痛得跳脚,一个不慎竟然没有拉住她。 吴婕冲了上去。 陈皎也没有继续这种凌虐的游戏,将脚收了回来,笑盈盈地环绕双臂,看着吴婕将元璟从地上扶了起来。 元璟靠着背后的大树,胸口骨头断裂的剧痛传来,一口热血涌到喉咙上,喉头发甜。元璟却倔强地将那口血咽了下去,他不愿意在这个人面前露出这样的弱势,纵然今次面临绝路了。 放眼四周,自己所带的亲卫不断落败身死,而豪城那边的援军至少要一天才能赶来。 元璟闭上眼睛,复又睁开。 他看都没有看吴婕,将她推到一边,抬头说道:“放了她。她只是路上捎带的侍女,战场之事,不必牵连无辜女子。” 他仰起头,凝望着陈皎的目光已经没有了之前的寒意。 陈皎看了吴婕一眼,皱起眉头。 这个女人是谁? 容色平平,不像是他的妃子,不会真是路上捡来的侍女吧。或者是某个宗室女子? 我的侍女要登基 第91节 不过这些与他无关,今天的收获已经足够大,他耸耸肩,爽快地答应了,“好!既然你诚心诚意地恳求了,朕不会这点儿面子也不给你。” 元璟垂下视线,冷冷吩咐道:“你走吧。” 吴婕却拼命摇头,她却不想这么离开,元璟落到陈皎手中,她简直无法想象,北方战线若听到这种消息,会立时崩溃的啊! 她宁愿跟陈皎坦白身份,求他顾全大局…… 元璟脸色一沉,毫不客气地喝道:“滚!” 身边一个士兵匆匆上前,向着陈皎低声禀报了几句。 陈皎皱起眉头,“没有找到?怎么可能?” 士兵一窒,确实没有找到,从营地到这些败军都搜了一遍,确实没有任何女子存在啊。除了眼前这个女人,不过太丑了,应该不是什么贵妃娘娘。 陈皎只好望向元璟:“听闻之前船上有东越的一位公主在。” 吴婕身体一颤。 元璟却神情不变,淡然道:“是说贵妃吴氏吗?之前是在船上。” “不知如今人在何处。”陈皎立刻紧迫地问道。 “陛下关心这个?”元璟抬头看他。 陈皎笑了笑,他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败坏吴婕的名声,只道:“朕之前受东越一位故人所托,寻找她的下落。” 元璟冷笑一声:“晚了,这个女人身为后妃,却想着临危退缩,如此不守妇道之人,朕怎么可能容得下,已经命人沉江了。” 沉江两个字一出,陈皎脸色刷得白了,气血直冲头脑,他瞬间眼睛赤红。 低吼一声,他一剑飞砍,直冲元璟的脖颈而去。 元璟毫无惧色,不闪不避,冷眼看着。 利刃刺入的声音传来,冰凉沙哑,同时响起的话语,却比利刃更森寒:“你说什么?你敢再说一次!” 陈皎紧贴着元璟,那股气势像是要将人生吞了。 场地中一片寂静,突然一声尖叫冲破云霄。 是吴婕猛地叫出声来,在看到陈皎的长剑砍入元璟脖颈之后。 他竟然杀了他! 她猛冲上去,这才发现陈皎的剑只是砍中了元璟身后的树,入木三分,在元璟脖颈上留下一道红痕,却并不致命。 只是元璟这家伙面临利刃加身,竟然分毫没有挪动。 骤然的大悲大喜,让吴婕险些掉下眼泪来。 “你怎么不躲一下!”吴婕喊出声来。她取出手绢想要捂住元璟脖颈上的伤口。 元璟却不领情,冷冷瞥她一眼,“这里有你说话的地方吗,立刻滚!” 他一把将吴婕推开,动作粗暴。 吴婕摔在地上,斗篷散落。 陈皎看着她的背影,突然动作一僵。纵然面容变了,但一个人从小的举止习惯和言语方式都不会改变。这熟悉的背影,再加上整个队伍之中只有她一个女子…… 吴婕挣扎着爬起来,正要说什么,突然手腕一紧。 是陈皎从后面一把抓住。 “你……”吴婕转头盯着他,睁大了眼睛。 “你怎么变成了这幅模样?”陈皎的音调中满是惊喜,又忍不住怜惜。 好端端的容貌骤然变成这样,是中毒了? 他认出自己来了!两人毕竟朝夕相处了那么久。 吴婕垂下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原本靠在树下的元璟绷直了身体,盯着陈皎手腕:“放开她!” 陈皎甩给他一个“关你什么事儿”的眼神,拉住吴婕的手,笑道:“我刚才吓死了,你怎么不早说。” 元璟终于察觉情况不对劲儿,盯着两人,这种态度,他们是之前就认识? 吴婕有些尴尬,她真的不想面对这种情况,尤其被元璟知晓自己和陈皎的关系。 种种机缘巧合,谁能说得清楚。 陈皎却误会了她的意思,以为离别太久,她没认出自己男装铠甲的模样。 他赶紧温声提醒道:“娘娘,我是你的桂魄啊!”清润的声音带着两分沙哑,连续的大喜大悲,就算他也几乎承受不住。 吴婕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见身后传来噗地一声,是某人心神震荡,强压的那口血终于按耐不住,吐了出来。 第91章 劝说 姜跃急匆匆走过天井, 到了正厅外头的回廊上,这才停下脚步,拍打着身上的积雪。 从那一场拦截战之后转眼已经三天过去了, 返回连安城不久, 就下起了大雪, 时大时小,一直持续到如今,连安城内低洼的地方雪已经没过小腿了。 将身上积雪拍得干净了, 他才掀了帘子进房内。 一进门一股热气袭来,夹着浓重的清苦药气,姜跃定神一看,自家主君如今正蹲在房间东头的火炉子边上, 手里拿着一把扇子, 小心翼翼煽动着火炉。小火苗的舔舐下, 上头的药罐咕嘟咕嘟, 将清苦的气味塞遍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姜悦嘴角抽搐, 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半响才憋出一句:“这种事儿皇上交给医官就好, 何必亲自动手。” 陈皎白了他一眼:“那些人笨手笨脚,怎么伺候地仔细。” “船上还有几个这位姑娘的侍女,不如属下送过来。” “有朕在,要什么侍女。”陈皎冲着他微微一笑, “反正朕也闲着无聊。” 被他这温柔贤良的眼神看得头皮发麻, 姜跃悄悄打了个哆嗦。 先帝病危的时候也没见你这么孝子贤孙来着。他暗暗嘀咕了一句。幸好侍从都被屏退出去, 看不见他这幅德行。 “你什么时候喜欢在箭上萃毒了,穷折腾人吗?”陈皎又抱怨了一句, 姜跃的箭法极高明,基本上见者必死, 根本没有萃毒的必要。 姜跃心里头咯噔一下子,这是要秋后算账的架势吗?谁能知道,那位船上的贵人就是这家伙心心念念的人啊。他之前跟着陈皎潜伏在大魏京城一年多,知晓他在宫中有一位惦念之人,甚至逃离南下的时候还不忘让属下去将人接来,可惜接错了人。 “上一阵子出去打猎弄的,新制成的毒,本来想在猎物上试试。” 吴婕中了那支箭,也是巧合。 陈皎暗暗庆幸,幸而不是见血封喉的毒、药,也幸好有了这份毒、药,才拖延了吴婕他们北上的速度,终于落到他手中。 他站起身来,看到姜跃肩头湿润,问道:“城外的雪势如何?” 姜跃这才反应过来,正事要紧,连忙正色道:“之前属下带人沿河走了一圈,连续三日暴雪,已经难以行走,打捞的进度更慢。昨日岸边营地上还冻死了十几个民夫,冻伤者更数之不尽。” 陈皎脸色阴沉,他们会选择鹭江口这边攻略,就是为了之前福王府的藏金,从连安城内抓了些民夫出来帮助挖掘打捞河底的沉金。本来只是普通的苦役活儿,打捞完毕他们带着金子一走了之。这些百姓自然还能返回过日子。可接连三的暴雪,却让打捞的难度暴增。 “若不趁着这些时日尽快将藏金捞上来,大雪之后江面冻结,更难下水了。”姜跃提醒道。 陈皎叹了一口气,眼下不是讲究慈悲心的时候。果断下令道:“命日夜轮班,加快打捞进度,有反抗者就地格杀,另外河边炭火和热汤不停,不必徒耗人命。” 也怨不得他心狠,这批藏金关系重大,内中不仅有数千万两黄金,而且还有大批当初福王筹备的精锐兵器,是他接下来扩充军备攻略天下的资本。 姜跃答应下来,犹豫了片刻,低声道:“皇上,关押在西厢房的那一位,听说伤势一直没有恢复。” “你倒是挺关心他。”陈皎冷哼了一声,“他命硬的很,武功又好,这么半死不活着,才放心些。” 姜跃忍不住擦了擦汗,对方也是一国之君,有这么虐待的吗。 他想起这件事,至今还觉得自己在做梦,本来看到那一战,还以为是大魏禁军精锐武将,正觉得佩服,后来听到那人真实身份,姜跃险些下巴都掉下来。 怎么就在这个荒僻的地方,抓到了北魏的皇帝陛下呢?这是什么神展开。 难怪之前自己想要上前,主君按下他,说了句,“你们不配与他动手!” 之前的情报,好像北魏的皇帝是要领兵北上,抗击那些步步紧逼的蛮族吧。就算那是假消息,皇帝先选取了南陈来对战,也应该是三军拥护之下,徐徐推进,怎么就带着这么点儿护卫,跑到荒山野岭外了。 不管怎么说,连一国之君都落入手中,姜跃甚至觉得自己距离北魏京城的城门也不过一墙之隔了,转眼就能踏平。 “皇上,将来以这人为质,自然能平定天下。”畅想未来的宏图霸业,姜跃都觉得两眼放光。 难不成那话本子里头的天命都是真的。 陈皎却没有他那般激动,只冷冷瞥了他一眼,“赶紧去办事吧,打捞的动作要快,十天之后无论捞取了多少,都要立刻启程南下。” 姜跃醒悟过来,之前他们预估时间充足,可以缓缓打捞,因为鹭江口并非战略要地,就算被攻占,北魏也不可能立刻安排大军前来夺回。但如今皇帝落在了他们手中,只怕马上就要杀奔而来了。如今这一场暴雪,有喜有忧,虽然拖慢了打捞的进度,也阻碍了北魏兵马救援的脚步。 姜跃匆匆出去安排公务去了。 觉得汤药火候差不多了,陈皎将小锅从炉子上端下来。 侍从掀开后堂寝室的门帘,陈皎进了房内。 清淡的梅花香气传来,将房内浓重的苦味儿冲淡了些。 见他进来,吴婕病恹恹地坐起身来。那天她被陈皎带人俘虏之后,惊惧之下,高热又起。 陈皎将她带回了连安城安置,因为毒、药是姜跃的,对症下药,立刻开出了解方。连续服用三天,如今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只是心里头有事,吴婕满心沉重。 陈皎将药碗放在桌上,俯身在他后腰搁上软垫,笑道:“这些人伺候你未必精心,朕已经派人回去接人过来了,保证你见了欣喜。” 不用他多说,吴婕也知晓他去接的是赤蕊,果然那晚赤蕊失踪是他的手笔,听着话语,应该也没有为难那丫头。 “只是那一日我的人去了,怎么没有见到你。”陈皎搅动调羹,一边问道。 “我出去查看水势了,回来就发现赤蕊不见了。” “是那帮蠢物惹的祸,也怪那一日我受了伤,没法亲自过去。”陈皎懊恼地说着。 试着温度差不多了,他将汤药喂到吴婕面前。 吴婕这两天知晓违逆不过他,乖乖张口喝了。 冬日微薄的光芒透过窗户照进来,笼罩在他俊秀无双的脸上。他滢滢目光望着她,凝重而小心,仿佛失而复得的至宝。 吴婕垂下视线,问道:“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处置我。” “什么处置,听起来太生分了。你原本就是东越公主,朕正想着过了年派遣使节去东越,两国重修旧好。到时候还希望东越下嫁公主联姻,反正朕也没有娶妻。”陈皎坦然说着。 他对她的心意,从来没有掩饰过。 我的侍女要登基 第92节 吴婕低声道:“我已经嫁过北魏。” “朕不介意,而且听闻他这一趟是送你返回东越的,便是已经和离了。” 如今的世道,女子和离或者丧偶之后再嫁者比比皆是,但两国交往,还没听说过有这种的……更何况,她返回家乡,是为了与家人团聚,共同生活,若是再入南陈的后宫,与在北魏后宫有什么区别。 她咬着唇道:“只怕天下人会介意,我不想变成别人议论的对象。” “这算什么,你不想听,朕便不让他们议论。有擅自非议者,斩杀示众。”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我不信你能让所有人住口。”吴婕皱眉。 “哈,那就换一个法子,等我跟你父王和伯父商议一下,替你换个封号身份。”这种操作起来也很简单,就说一位养在宫外的公主。 吴婕哼了一声:“自欺欺人!” “你我又不是活在别人的目光里的,只要自己日子过得爽快就够了,何必想这么多。”陈皎语重心长道。 吴婕低着头,抓紧了膝盖上的被褥。“那么今日陛下可算爽快了,有此大捷,将来北上,一帆风顺。” 抓住了元璟,从战略意义上,堪称攻陷了北魏半壁江山。 陈皎凝望着她,突然道:“其实心情没有那么爽快。” 吴婕一怔,然后一只手突然伸过来,捏住了她的下巴。 吴婕被迫抬起头,与他晶亮的双眸对视。 “他碰过你没有?” 吴婕愣了半响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瞬间脸颊滚烫,她又羞又恼,狠狠打掉了下巴上的手,“滚!” 陈皎不以为忤,低笑一声:“看来是没有了。” 心情依然很不好,就算他没有碰过她。 其实他并不是在意女子贞洁的俗套之人,比起身体来,他更介意的是,之前他与元璟对战之后,吴婕那关切惊慌的模样。 明明离开之前,她对那人并无情意,只有忌惮。怎么短短时日,就变成了这般关切? 陈皎心情一阵烦躁,只是他面上不显。依然嬉笑道:“唉呀,刚才还想,若是碰过你,朕就阉了他,让他留在宫中侍奉未来的皇后娘娘。” 吴婕听得毛骨悚然,偏偏他眉宇盈盈满是笑意,让吴婕也分不清楚他是在开玩笑,还是真就这么变态。。 “你难道不知道,他还是你的……”她咬着唇,低声道。 “我的什么,我的好弟弟吗。你竟然知晓了此事。”陈皎笑道,“这样的话,废了武功,留在身边养着也不错。谁让这小子胆敢觊觎嫂子呢。” 吴婕听得一阵胆寒。她从未如现在一般意识到,陈皎这个人的危险。 之前他潜伏在她的身边,收敛了所有锋锐的爪牙,宛如一只慵懒的猫儿般乖顺,那只是他潜伏在危机重重的敌国宫廷中的假象,如今回到了自己的地盘上,他所有的锋芒都显露出来,才知晓他天生就是一只猎豹,拥有最锋利的爪子和最迅猛的身形。还有那种猫儿一般喜欢玩弄猎物的心态。 “他是一国之君,两国交战,本就应以礼相待。”有不少塞外蛮夷,让俘虏的国君青衣侍酒,甚至肆意凌虐。想到元璟骨子里的傲气,吴婕觉得一阵心酸。 看着她充满忧虑的表情,陈皎终于按住额头,苦笑道:“开玩笑的,你还当真了啊。朕再怎么丧心病狂,也没有那么变态好吧。” 陈皎的态度和缓下来,他坐在吴婕床边,温声道:“他怎么说,也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了。虽然有时候恨不得将人打死算了。” 吴婕心里头抽搐了一下,想起之前战场上,陈皎跟元璟交手时候的情形,压制之后,陈皎那副架势,是真的要将人赶尽杀绝一般。元璟骨头断了不少根吧。 “之前教训他,是因为气不过。因为母后。”陈皎慨叹着,目光落在吴婕脸上,“也不知道你是怎么知晓这件事的。” “北魏宫中,对静妃娘娘的身份也是有线索的。”吴婕模糊说道。 陈皎点头,又叹了一口气,“幸好是朕继位了,若还是父皇在,一定要将他杀之而后快,只怕还要恨不得挫骨扬灰。” 吴婕不以为然,你父皇晚年明明被元璟压着打好不好。 “当年听闻了他继位的消息,父皇强撑着病体,硬是要发兵北上,在天下人眼中,他是瞅准了皇位交接,朝政动荡的时候,乱中取利。我却知晓,他是真的忍不了了。这么多年的恨意。” “他刚继位的时候励精图治,一心想着北上攻伐,将心爱之人夺回来,直到我六岁那年,听闻了母后在北朝病逝的消息……” 吴婕低头不语,她记得,陈皎也是六岁那年开始在小周后的设计下改扮女装的,想必就是听闻了大周氏的死讯,天康帝悲恸不能自抑。 不过悲伤什么呢,不是他自己将妻子送给敌人的吗?换来了皇位。 也许是她眼眸中的嘲讽之意太过明确,陈皎立刻知晓了她的念头,笑了笑:“其实当初父皇也非是献妻求荣。他对母后爱如性命,怎么肯干出这种事儿。” “当年先帝病重,父皇身为太子,地位岌岌可危,为了举兵夺位,他亲自秘密北上,觐见了章和帝。与他约定,以江东四郡之地为酬劳,换取北魏一方的支持,助他夺回皇位。” “章和帝原本就是个性情平和的帝王,并不好征战杀伐,当时南下也只是朝臣怂恿,想到可以不费一兵一卒,只付出些财货军备就能换来四郡之地,自然乐得答应。” “双方秘密签订国书,为了防止父亲违约,章和帝命他将妻儿送去为人质。” “没错,刚出生的我也在大魏军中住了好一阵子呢。”陈皎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 之后的事情,吴婕能够猜到,章和帝身为北朝帝王,登基十余年,早已见惯后宫诸般美色,他虽然听闻了大周氏的美貌,一开始却也并放在心上,谁知道,一见之下…… “数月之后,父皇成功夺得皇位,拿着当时两人的密约国书,前去履行承诺。” “结果使者灰头土脸地被撵了回来。” “章和帝表示,四郡之地什么的,密约国书什么的,从来没听说过,也没有见过什么大周后。当然,他还没有那么不顾廉耻,将我这个没什么用处的儿子让使者捎带着回去了。” 吴婕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她原本因为是天康帝卖妻求荣,如今看来,却是章和帝背信弃义,难怪静妃如此厌恶他,厌恶元璟。 “父皇毕生对北朝恨之入骨,尤其在听说母后病逝后,那时候,他老人家还不知道,母后是怎么死的呢。若是知道了真相,只怕转眼就要不管不顾,发兵北上。” “之前我揍他,也是因为此事。” 陈皎脸色转冷。大周后的死亡,连他这个异国君主都能查明是洪太后和福王的手笔,元璟这个皇帝理应早就知晓。 “他身为人子,却不思为母报仇,反而一味儿地认贼作母,与洪氏沆瀣一气,对着杀母仇人日夜侍奉,孝顺万分。还要等我冒险北上,才能为母后报仇雪恨,真是枉为人子。” 说到后来,陈皎怨气横生,“我揍他,非是两国之怨,而是兄长教训弟弟,也是替母后出气。没打死他,已经是便宜了。” 吴婕沉默了,陈皎的这一席话,听起来大义凛然,无一丝可指摘的地方。元璟确实早就知晓静妃死亡的内幕,也确实没想过报仇,甚至自己提起此事,都嘲讽自己一句孽障儿子,可是…… 想到静妃对元璟的苛待折磨,大概是陈皎无法想象的。在他的臆想之中,大周后必定是位温柔体贴的母亲。其实这也不算是他的臆想。大周后与天康帝陈炎,原本就是少年夫妻,恩爱无比,对待陈皎这个心爱的儿子,当然会是慈和温柔的。 她沉默了片刻,问道:“皇上意欲北伐吗?”又觉得这句话纯粹废话,陈皎从来不是一个甘于平凡的帝王,南陈的国力一向弱于北朝,如今北魏大乱,偏偏元璟又落到他的手中,简直是天赐良机,不挥军北上,简直对不起南陈历代列祖列宗。 可是若是北上,北蛮部族攻破函谷关,肆虐中原,一招不慎,极有可能酿成持续百年的战乱,生灵涂炭。 她情不自禁问道:“听闻北方蛮夷肆虐,将来陛下的精兵,可能抵挡南下的泱泱洪水猛兽?” 陈皎没有回答,吴婕觉得头顶一沉。是某人的手搁了上来,温声道:“别想这么多了,好好休息,朕知道该怎么干。” 眼睁睁看着他站起身来。吴婕想要再说什么,却觉得徒劳。 想让陈皎放弃这个机会,仅凭着口舌劝说根本是不可能的。陈皎是个极坚定的人,不是真正的筹码,不可能动摇他的心意。 第92章 羞辱 一名骑兵急急从金芜出发, 抵达了京城。 丞相公孙谅拿着战报的手都在颤抖,哪怕是之前听到了北方蛮人破关而入,也没有这般惊悚。 蔺德胜和殷长青被匆匆召入宫中。还有几名朝廷重臣, 都是元璟的心腹。 几个人传阅了信笺, 无不变色。按照秘奏所示, 皇帝竟然落入了南陈兵马手中。 那一天贺长亮带着援军接应,却只见到了满地血腥,从幸存濒死的残兵中知晓了元璟被俘, 惊惧万分,命令探马急速北上,累死了七八匹快马,才将这个消息在三天之内送到京城。 “可是这几日前线的奏报, 并未公开这个消息。” “是南陈一方并不知晓皇上的身份, 还是故意秘而不宣?” “只怕是后者, 南陈的主君甚是狡诈, 是担心我军听闻此事, 立刻人心浮动, 再难抵御北方的入侵。他虽对北方野心勃勃,却也并不想立刻对上蛮夷大军。还指望我们两败俱伤,才好乱中取利。”公孙谅分析着。 “此事不能拖延,一定要尽快将皇上救出来。”蔺德胜狠狠一圈敲击在硬木桌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我这就筹备兵马南下。北方那边有淄王殿下统筹大局, 暂时还能支撑得住。” 几个人简单商议着军务, 各自忙碌。 大殿内, 殷长青落后一步,突然问道:“皇上之前安排的那件事, 可是准备好了?” 公孙谅点头道:“已经准备好了,使者和那位的车驾不久就要北上。” 殷长青垂下视线, “这个信,我去送吧。” 公孙谅吃了一惊,“你去送,你不怕……” 这封信是送去高子墨那边的。如今高子墨重整西北兵力,带着一部分高氏的死党退避到夜阑国境内,重新打出了西北将军府的旗号。要说高氏一党最恨谁,首先就是殷长青这个叛徒了,只怕连元璟这个皇帝都要靠边站。 殷长青笑了笑:“我总算比较了解他,走这一趟,也好便宜行事。” 公孙谅看着他,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暴雪连绵不断,将整个连安城笼罩成一片白茫茫的世界。 吴婕掀开帘子站在廊道之前,遥望着遍地白雪。距离与陈皎的对话又过去了数日,她的伤势已经彻底痊愈,此时恢复了清丽绝世的容色。 她抱紧了手中的暖炉,走下台阶,往西厢房走去。 这两日陈皎没有来看她,她便知道,他必定是有重要的军务出门去了。趁着他不在的功夫,她才能有过来的机会。 去了西厢房边上,果然有侍卫看守着,见到吴婕走近,竟然并未阻拦,反而后退了一步,将大门让开。 这让她吃惊,想必是陈皎吩咐过,自己在这里可以任意通行。原本准备的借口,都不必用了。 吴婕点头示意,然后推门进了房内。 隔了这些天,吴婕第一次见到元璟。 房间内燃着铜炉,但窗户敞开着,飒爽的寒气一拥而入,整个房间都弥漫着刺骨的凉意。 他正坐在窗前,消瘦极了,听见门边的动静,转过头来,见到是吴婕,他神情微微触动,却又倔强地转过头去。 虽然只是惊鸿一瞥,吴婕还是看清楚他状态极差,脸色惨白,实际上,除了自己在长秋阁救他那一次,还从未见过这般病弱的姿态。 只看他这副模样,吴婕就知道,陈皎这些日子根本没有给他治伤。 想想也明白,元璟武功极高,看守起来麻烦,还不如这样让他病弱着,也省了心事。 “你的胸口的伤势如何?”吴婕坐到他对面,低声问道。 元璟没有回答,也没有看她。 吴婕继续低声道:“我带了伤药,帮你包扎一下吧。” 见她起身上前,元璟才不耐地道:“朕无事。” 我的侍女要登基 第93节 “断裂的骨头如果不及时医治,极有可能留下后患。”吴婕不理会他的抗议上前去。 元璟却抬手推开,他冷淡地道,“不必了。”旋即又自嘲地一笑,“也幸好有这些伤在,否则便少不得上枷锁了。” 亏他还能笑得出来,吴婕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此情此景,说什么都是残酷。 身为帝王,竟然落到阶下囚的地步,对元璟来说,这个遭遇已经是最大的折辱,什么伤势都比不过的。 “我会救你出去。”吴婕咬牙说道。 元璟是为了送她才落到如此地步的,她有义务救他出去,况且她知晓,以元璟的傲气,若真是没有丝毫逃走的希望,他一定不会活下去。 陈皎说的什么留在身边养着,以为是养宠物吗?元璟的性格根本不可能。 更何况没有了元璟,北方战线必定溃败。 “你不必勉强,身在敌营,终究身不由己。”说到最后,元璟唇角溢出几分讽刺。 “差点儿忘了,也没有什么身不由己的,娘娘如今在他身边极得礼遇,想必日子舒坦,远胜在朕的长秋阁。” 之前陈皎对自己的举动,他果然很介意。 “我并非刻意欺瞒皇上。”吴婕低声道。之前陈皎潜伏在她的宫中,在大魏京城搅风搅雨,洪太后弑君和高氏谋逆都有他的推波助澜,甚至导致元璟失去皇位。仔细想想,自己其实挺对不起他的。虽然她之前也不知道陈皎这家伙杀伤力这么强悍来着。 “你本非魏人,不必说对不起。”元璟生硬地道。 吴婕沉默不语。 元璟抬头凝望着她清丽无双的容颜。从幸福的顶端骤然跌入绝望的深渊,这一切来得这样突兀,仿佛就是在昨天,她选择留在他身边,让他看到了两人之间破冰的征兆,却只是仓促的一战,什么都化为乌有。 这种荒谬的发展,让元璟有种冲动,按着她的肩头狠狠质问…… 却最终只是错开视线,遥望着外头的大雪。 “上次朕问你心爱之人是什么模样,便是他这般的模样吗?” 凄冷的寒风夹着雪花从窗口扑进来,她感觉到一阵深入骨髓的寒气,情不自禁打了个哆嗦。 她想起元璟第二次询问心爱之人时候的描述。 “大概是个没脸没皮的死变态吧。” “平日里看着吊儿郎当的,其实关键时刻还是很靠得住的。” “武功很好,办事利落。” “长得好。” …… 不必多说,一切都明白了。元璟自嘲地笑了笑。 他们之前在南陈相识相恋的吗?听闻这位在当皇子的时候,就喜欢?处乱跑,也许便是那时候,游历到了东越,两人相识。一国皇子,行迹隐秘,自己派去的细作当然打探不出来。还以为是什么侍卫或者东越公子。 “我……”吴婕想起上次的对话,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她喜欢陈皎吗?也许是动心过吧,在那样帮忙和关心之下,可是想到要跟他一起离开,却又迟疑了。对他的感情,再怎么样也比不过故乡和亲人。 元璟的表情心灰意冷,凝望着窗外雪景的眼眸都失去了那种星辰般的亮色。 “朕继位以来,一直励精图治,想着当个好皇帝,却不想一路落到如今的地步。” “生母,养母,发妻,无不想要杀之而后快,执政数年,便国土步步沦丧,蛮夷兵临城下。” “朕愧对祖宗基业,愧对万里江山,更愧对天下百姓,若是以性命偿还,也是应该,只是苍生何辜。” “救我出去,是不必了。你若真有此心,帮我一件事可好。总算看在之前两年,朕待你还算宽和的份上。” 听着元璟缓和的低语,吴婕心中一阵绞痛。 也不知是因为语调中的生疏,还是这人难得的放低了姿态。 “请皇上吩咐。”她颤声道。 元璟从怀中取出一方白绢,上面斑驳点点,似是写了字迹。 吴婕伸手接过,绢布顺滑,立时松散开来,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扑鼻而来。她目光扫过,霎时心神巨震。 是一道旨意,只寥寥数语,说了自己兵败身死,愧对天下,将皇位传给淄王元哲。希望群臣辅佐,共度难关云云。 虽然只有不足百字,然字字赤红,触目惊心,竟然是用血写就的。 是了,他被关押在这里,连笔墨都没有。难怪自始至终他都握着拳头,不想让自己看到手指头上有伤痕。 从这道旨意上,吴婕明白,元璟已经萌生死志了。 她心头酸楚,抬头想要说什么,却见元璟转过脸去,一副完全不想再说话的模样。 此时无论说什么,对这个人来说,都只是羞辱了。 吴婕站起身来,悄无声息退出了房间。 陈皎当晚就返回了。 下了马,走近大堂,听到属下回禀的消息,他脸色渐渐沉下来。 看了已经熄灯的寝室一眼,他扭头朝西厢房走去。 姜跃和几名将领跟在后头,上前了两步,却听见陈皎甩下一句,“你们都下去歇息吧。”只好各自停下脚步散去了。 陈皎一脚将西厢房的门踹开,狂风挟着雪花一拥而入。 元璟依然坐在窗边的榻上,转头看着陈皎走进来,眯起了眼睛。 陈皎笑了笑,一直走到他近前,才停下脚步,居高临下问道:“这两日过得如何?” 元璟没有说话,别过头去。 陈皎直接抬手捏着元璟的下巴,迫他转过头来。 “你倒是会挑唆人。不过这般模样,怎么不让人心生怜惜呢。”陈皎笑嘻嘻说着,目光却带着一股凉意,如同冰雪般掠过元璟苍白的脸孔。 “朕之前就有个疑惑,究竟是怎么着,让她变了态度。” 说起这件事,他心里头一直憋着一股火气,之前他潜伏在北魏皇宫一年多,亲眼看到吴婕对元璟一直冷若冰霜,避之唯恐不及。怎么自己走了大半年,风水大变,两人意外融洽了起来。 甚至连这一次落到自己手上,都是因为护送她耽搁了时辰,陈皎心知肚明,以吴婕的性情,心里头还不知道怎么愧疚呢。想到之前他抱着吴婕的模样,就心情暴躁。 元璟冷笑一声:“比不得陛下能屈能伸,竟然舍得冒险亲自潜入朕的后宫,操持贱役,还真是委屈了,早知道陛下有这种爱好,朕应该好好招待才对,听闻朕麾下将领,还有对桂魄姑娘梦萦魂牵的。” 对元璟的冷嘲热讽,陈皎只是笑了笑,然后猛地用膝盖狠击他的胸口,将他压制在榻上。 他力道极重,元璟断裂的肋骨尚未愈合,就被再一次压伤。 元璟脸色刷地赤红,又变得惨白,咬紧牙关才没有痛呼出声。只是身体本能地颤抖不已。 陈皎脸上的笑容依然和煦。压住元璟,笑道:“今天当哥哥的教你一个道理,落到别人手上的时候,不要嘴贱,免得吃苦头。” 他膝盖动了动,剧痛传来,鲜血立刻从元璟嘴角溢出,他扭过头没有说话。 陈皎继续说着:“说起来,朕今天去见了西北将军府派来的使者。他们消息倒是灵通,知晓你落到了朕手上。” 元璟身体一颤,情不自禁竖起了耳朵。 陈皎却偏偏不肯再说了,反而扭过元璟的手臂,扣到背后。 锁住他手腕关节,略一有力,握紧的拳头就被迫松开。 盯着指尖儿上斑驳的伤痕,陈皎笑道:“写那些劳什子的旨意,也够你费心了。” “想要笔墨纸砚直接说就是了,朕还不至于这么小气。这样岂不是让她心疼。” 看了半响,陈皎将他的手丢开,冷笑一声:“再这么多事儿,朕也不留你了,索性卖给西北将军府算了,还能换点儿地盘。你可知道,高子墨恨极了你了,若是落在他手上,不知道是什么待遇。” “左右不过一死罢了。”元璟脸色惨白,翻过身来,冷冷盯着近在咫尺的陈皎。总不会比落在这个人手上更让他屈辱。 “你倒是看得开,可这世上让人生不如死的法子多的是。” 陈皎再一次按住元璟的胸口,略微用力,元璟就痛得钻心,却硬是没有叫出声来。 陈皎缓缓起身,看着元璟,笑道:“这几天乖乖的,别逼朕下死手,毕竟还等着你叫一声哥哥来听听呢。” 听到哥哥这个词,元璟眼中骤然闪过赤红的色彩,他闭上眼睛。 “等你坟前的时候,我可以考虑一下。” 第93章 瓜分天下 吴婕坐在房内正看着手里的血诏出神, 听见门外侍卫行礼的声音,匆匆将东西塞进了怀中。 陈皎掀帘子进来,笑道:“这两日感觉如何, 病情可有反复。” 吴婕道:“已经全好了。”顿了顿, 又问道, “你去了哪里?” 她本来只是随口问问,没想到陈皎回答地非常坦率:“去见了西北将军府的使节。” 之前就知道他和高氏有勾结,但如此爽快地承认了, 吴婕还是愣了愣:“那,你们商量了什么?” “当然是怎么瓜分天下了。”陈皎坐在对面,坦然笑道。 瓜分天下,吴婕心头一颤, 厌恶道:“天下疆域百姓, 在你们这些人眼中, 不过是牲口财富, 任意掠夺瓜分是吧。” 陈皎望着她, 叹了一口气, “傻丫头,乱世之中,本就是这般世道,你不去鱼肉别人, 便等着被人鱼肉吧。西厢房中的那一位, 难道就比我高洁了吗?” “当年他统率兵马南下征伐, 可有一丝犹豫。” 吴婕不语,从这个角度来说, 元璟跟陈皎并无区别,同样是乱世之中的少年帝王, 野心勃勃,文武双全。不肖想天下,简直对不起他们的才干和身份。上辈子,元璟甚至打下了南陈的半壁江山。在她死前,南陈已经灭国在即了。 “我只是担心,将来这天下,其中可有蛮人的地盘。”她抬头凝视着陈皎。 陈皎笑了笑:“唇亡齿寒的道理,朕自然知晓,不仅朕知晓,高子墨也很清楚。” 吴婕睁大了眼睛。 “很意外吗?高子墨也不是糊涂人,他深知蛮夷纵横之下,中原将永无宁日,甚至自己都难以立足。” “所以这一趟,他的使节提出了一个建议,趁着他们杀入中原,被这花花世界迷乱了眼睛,西北将军府愿意出兵北上,截断他们的后路。” “怎么可能这么简单?” 吴婕好歹也算见识过军略,之前北蛮之中的狄族被高檀宇诱惑着南下,结果反而被击退,吃过一次教训了,怎么可能再让高子墨轻易截断后路。更何况如今的西北将军府,实力也远不如之前高檀宇在的时候。 “可以水陆并进,两军齐发。”对这个难题,陈皎倒是智珠在握,“我军中已经制成巨舰,可以畅通北海,运送大军。到时候我可以走海路,从东部出击,攻入北蛮境内。配合西北将军府,两军合力,必能压制这些部族。” 我的侍女要登基 第94节 “然后呢?”吴婕忍不住问道。 “然后将来平分天下,他们提出,愿意以金芜城为界限。西北属于他,而以南归我们。” 这个条件,吴婕都觉得不可思议,对南陈来说,简直太优厚了。 “不过这个密约有一个条件,他想要元璟。”陈皎笑道。 吴婕身体一颤。将元璟送给高子墨。 如果说以前,她对这个文秀的少年很有好感,但现在,她对高子墨的性情没有了分毫把握。能干出引狼入室的暴行,冷眼旁观北部十余座城池沦落蛮夷之手,生灵涂炭。高子墨在经历了家族覆灭之后,已经不是之前温和的少年了。元璟落到他手上,将会变成什么样子。 “唉,可惜,这样优厚的条件,只能拒绝了。”陈皎笑了笑。 吴婕觉得脑筋转不过弯儿来,刚刚她还在考虑着,该用什么法子说服陈皎。 “怎么说也是亲弟弟,还能真弄死不成?”陈皎耸耸肩。 又问道:“那封诏书呢,在你这里吗?” 吴婕被这接二连三的变故弄得反应不迭,抬头看着陈皎。她知晓此事不可能瞒过陈皎,但没想到这么快。 不等她开口,陈皎欺身上前,从她领口抽出了那封诏书。 “真是穷折腾,玩什么衣带诏。”看了内容,他笑着摇摇头。 “你要怎么办?” “还能如何,既然他都这么狠下心放弃皇位了,我派人帮他送过去算了。” “北魏实力强胜,对我来说是有好处的。听闻淄王元哲此人也颇有才干,继位之后,想必能多撑几年。” 吴婕深入想了想,明白了陈皎的意图。 南陈如今的势力,不可能立刻挥军北上,先平大魏,再定北蛮,顺道将西北将军府压制了。只能坐视他们两败俱伤,甚至三方消耗。所以让北魏朝廷保持一个稳定的过度,有利于三方平衡。 “他将这诏书交给你,也是明白朕的选择。既然这样,就依从了他的意思。” 诏书这件事顺利解决了,可吴婕心中更加忧虑。 若是诏书送到,元哲继位,将来北方三股势力,元哲统帅的大魏兵马对上南下的蛮人,再加上西北将军府乱中取利。 将来北方会变成什么样子啊?旷日持久的征战杀伐,民不聊生的,白骨露于野…… 这样想着,觉得这一封的诏书重逾千钧,甚至不想送出了,可若是不送出,北魏朝廷群龙无首,北方蛮族步步紧逼,败退更快,北方将变成那些饿狼的狩猎场,无数子民百姓如羔羊一般,被屠杀,被凌虐…… “你放心吧,朕会好好积蓄实力,将来若有一日,定会挥师北上,将这些战乱统统平定,到时候四海安宁,会还给百姓一个安居乐业。” “要多少年?”吴婕声音发颤。 “朕也说不准,也许十年,也许二十年,也许更长久。”陈皎叹道,经略天下,变数横生,从来不是一个简单的事儿。 这漫长的年月里,就冷眼看着蛮夷肆虐在这片土地上,吴婕茫然。 “为什么你们都只想着战争,从来不想着用更快捷的法子。” “什么更快捷的法子?” “你跟北魏联合,你刚才不是说了吗,有巨舰可以运送士兵北上。北魏实力,远胜高子墨的西北将军府,若是你们两强联手,何愁不能平定蛮夷之乱。” 北方蛮夷的战力远胜中原,只有双方联手,齐心协力,才能更快地平定战乱。 “这法子听起来是不差,但平定了之后呢,依然南北对峙,持续的战争。” “可是如今北方战火肆虐,百姓民不聊生。” “傻丫头,你要看得长远,只有天下一统,才能彻底杜绝兵戈之祸,眼前的血泪,都是为了将来的安宁。” 陈皎低缓地安慰着她,在她看来,吴婕的怜悯之心纯澈珍贵,宛如水晶,但未免有些孩子气。这样的可敬又可爱,也是让他动心的地方。 一统天下,他原本以为这个野心会很遥远,甚至终其一生也不可能实现了,可苍天庇佑,却将无双良机送到了自己身边。元璟这个最重要的棋子,落到了他的手中。 “将来的安宁?”吴婕忍不住冷笑,“说什么天下一统,再无兵戈。若真的一个统一的江山就能换来和平,那么之前统一的王朝,为什么会分裂呢?” “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这是天下大势,我等无可违逆,只能顺天而行。”陈皎笑道,“天意将你送来了我身边,又将他送到了我手中,便是天意给朕的礼物。” 吴婕却摇头,“天下大势,数百年一轮。我只是一个小女子,看不了这么长远的故事,人活一世,草木一秋,这一秋过了,便是枯萎了,再也没有。” “这一世经历了战场杀伐痛苦,便是将来的天下是盛世江山,也与我无关了,我的人生,已经是如秋草枯萎,如浮萍消散一般,彻底断绝了。不幸生在这乱世,只希望乱世之中多有份安宁,而不是这战乱持续下去。” 陈皎安静地听着,窗外雪声簌簌,更衬得天地间一片静谧。 他突然想到,跟高子墨使节分手之后,他去看了一下江边的打捞进度。这样酷寒的天气里,凿冰下水是一件很残酷的事情。 这几天不停地有民夫冻死,冻伤,甚至那些就算活下来的,经过这一番折腾,大概也寿数有限了。身为入侵者,战胜者,竟然无端升起了一种怜悯之心。 又何必呢?在这个世上,你若不吃人,别人就要吃你,多少年里,南陈国力衰弱,被北魏压着打,远的不必提,就说数年之前元璟率军连下南陈边境十二城,其中杀戮也不比眼前少。 吴婕盯着陈皎的面容,看到他的神情微有恍惚,却很快坚定下来。 她明白,自己的话语并没有用处,对这些人来说,其实无论他还是元璟,亦或者是高子墨,都是一类人。 慈不掌兵,天生执掌权柄,已经让他们心志坚定,无可逆转。 自己返回了北方,就算见了高子墨,他会倾听自己的话语吗? 吴婕突然一阵心灰意冷。 北方的壬城,西北将军府的驻地。 府衙之内,高子墨正听着属下的密报。 短短时日,少年依然是清秀和润的模样,只是整个人气度与以前完全不一样了,冷静而沉稳。正如一棵小树,脱离了家人的庇护,独自面对风雨,便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成长起来。 “将姐姐送回来,总算他还肯顾惜一分的夫妻情谊。只是这上面的条件……”高子墨手指头弹着信笺,面露不屑。若是以前,他还会仔细考虑一下信中的条件,但如今知晓他落入南陈手中,哈…… 抬眼见到属下欲言又止,高子墨放下战报,问道:“还有何事?” 属下低声道:“是这一次送大小姐返回的使节……” 第94章 报复 高子墨进了前庭的时候, 正看到殷长青站在庭院一棵大树底下,仰头望着树冠,看得入神。 “故地重游, 是否让殷将军觉得刺眼了。” 殷长青转过头去, 看到熟悉的少年环绕双臂, 站在廊下,一脸讽刺地看着他,目光中的冷意让人心颤。 他坦然笑了笑:“只是想起了一些旧事。” 高子墨目光望着大树, 脸色阴沉。他与殷长青的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这棵大树上。 殷长青投效在高檀宇麾下之后,屡立战功,高檀宇对这个年轻人才非常欣赏, 虽然收的义子几十个, 但这般文武双全又沉稳多谋的也少见, 待他自然非常亲厚。有一次殷长青留宿外书房处理军务直到半夜, 出了房间透气, 走到这一处树下, 听见上头窸窸窣窣的声响。他跃上大树,就看到一个半大男孩趴在树上呼呼大睡。 那时候高子墨正是男孩最顽皮的年龄,学了些武功,便想着尝试一下深浅, 谁也没有告诉, 悄悄跑来外书房偷窃文书。结果发现外书房竟然有人, 蹲在树上半天不见灭灯,他等着等着, 竟然在树干上睡了过去。 被殷长青惊醒,高子墨迷糊着翻了个身, 结果忘了自己在树上,直愣愣掉了下去。 幸而殷长青眼明手快,将他接住。 这是两人第一次见面。 高檀宇听闻了此事,也笑了半天,又想到殷长青为人沉稳,干脆让他教导高子墨兵法武艺。 身为西北将军府的继承人,高子墨有好几位师父教授文武课程,但他最喜欢的还是殷长青,他性格温和豁达,又干脆利落,武功好,目光长远。高子墨甚至一度认为,他会变成自己的姐夫。 可不过数年之后,就变成了如今的情形。 他大概无法知晓,自己站在紫茴姑娘身后,借助阴影掩饰身形的那一刻,听着他的声音,心中涌起的恨意吧。 “竟然肯派你过来送这封信?皇帝的诚意还真是,”高子墨摇头,“这是狡兔未死,就要烹走狗了吗?” 殷长青的心智,不可能不明白,如今西北将军府最恨的那个人是谁,来了这里,还想平安回去吗? “并非皇上的意思,是我擅自过来的。”殷长青平淡地道。 “对了,我那位皇帝姐夫刚刚落到了南陈兵马的手中呢。”高子墨提起这件事就想笑。他从未想过,高高在上的那个人,也有如此落魄的一天。 殷长青目光一紧,他竟然这么快就知道了。高氏跟南陈有勾结,他早就知晓,从高檀宇到高子墨,这份友谊倒是一直持续下来了。 “你主动来这里,怎么?难不成是发现大厦将倾,迫不及待要寻找新的门路了。”高子墨讽刺地看着他。 殷长青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问道:“与南陈这个敌国合作,又勾结北蛮的势力,搅得天下大乱,民不聊生,就是你的心愿吗?此举有违天理,收手吧。” “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来教训我。”高子墨冷笑了一声。他以为还是那个自己视之如兄长的人吗?几个兄长在他小时候连续战死,从小听着他们的功勋事迹,高子墨万分敬仰,在殷长青来到他身边之后,不知不觉便带入了兄长的角色。 然而,当初的感情有多真挚,现在就有多憎恨。 “父亲也算待你不薄,你却忘恩负义,你这种人,也配讲天理吗?” 殷长青摇头:“我是背叛者,难道将军他不是吗?这些年里,他攻略西域,积蓄实力,暗中行事,对朝廷来说,哪一件不是背叛。” 高子墨眼瞳变得幽深:“元氏祖先,也曾经是大齐的臣子,后来趁乱举兵,才得了天下。” 殷长青笑了笑,“是啊,说起这些,也很可笑。”分裂战乱这么多年,所谓的君臣大义,早已经破败不堪了。他来这里,本就不是为了口舌之争。 “来走一趟,只是为了替北疆的百姓说一句话。高氏驻守北地多年,你的兄长们都是为守护城池而死,早年我曾经在你二哥的麾下,至今还记得与蛮人血拼到城破的惨烈。” “难道这份忠义,就要从此断绝。” “你少年时候,也曾经说着保家卫国的承诺。而如今,那些被屠杀的百姓,也许临死之前,还在渴望着传说中的西北将军府的拯救。” “与北蛮勾结,不啻与虎谋皮,西北将军府剩余的力量并不多,继续让乱局扩大,总有一天,会将你连皮带骨一起吞噬掉。趁现在还来得及,收手吧。” 阴沉的暮色之下,殷长青音调和缓,便如之前两人随意闲聊的模样。 高子墨听着他的话语,心头反而更增怒意。在背叛了自己之后,他怎么还能以这样冷静的态度来,仿佛那些残忍的行为,他都从来没有干过。 “皇上说过,是他对不起高氏,而非天下黎民百姓。所以允诺裂土封王,并将皇后送回,只希望你迷途知返。” “够了,在你们心里头,反正高氏已经是乱臣贼子了。如今我继续干乱臣之事,难道不是天经地义。”高子墨冷淡地笑着,“至于百姓怎么想,与我何干?” 曾经温柔慈悲的少年,变成了如今冷峭的模样。殷长青垂下视线,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他不再耽搁,径直道:“这些筹码还不够的话,再加上我一条性命如何?” “难道你以为我不会杀你吗?”高子墨目光沉暗。 “不必你动手。”殷长青平静地抬起手,抽出腰间的长剑,高子墨身边的侍卫立刻围拢上前。 “有了我的首级,你这一次复仇,也算对属下有了个交待,及早回头吧。” 殷长青冲着高子墨笑了笑,没有分毫犹豫,抬手将长剑往自己脖颈狠狠划了下去。 鲜血霎时涌出。 我的侍女要登基 第95节 “你!”隔着护卫的间隙,高子墨猛地睁大了眼睛,上前急奔两步。 他想过将眼前之人扣下来,让他看到自己如何克服艰难,一步步走向胜利,看着他曾经选择的主君,落到何等败亡的惨象。 可是没想到这么快的,一切就走到了终局。 甚至到了最后一刻,他望向自己的目光依然平静坦然。 曾经高大到无可逾越的躯体倒落在地上,炽热的血溅到脸上,高子墨颤抖起来,从心底深处,他感觉一种茫然。竭力睁大眼睛,才不会让那些碍事的东西夺眶而出。 这样突兀,他爱的,恨的,就一个个离他远去了。 无论吴婕怎么想,那道沾血的圣旨被带走了。 又过了数日,陈皎下令整备兵马,离开这个地方。 连安城并非战略要冲,并无防守的价值,他派兵攻陷此地,只是为了打捞埋藏在此地的福王藏金。 如今东西打捞地七七八八,天气酷寒,大江两岸已经开始结冰,继续拖延,不仅有可能北魏大军杀到,而且江面彻底冻结,船只将无法通行。所以干脆收拾东西南下了。 吴婕被请上了一辆马车。从连安城的城主府出来,到了街道上。 城内一片萧条,南陈兵马占据之后,除了抽调数千壮丁,并未为难城内百姓。但暴雪一重重压下来,整个城池都陷入一种阴冷的气氛当中。 马车出了城内,很快抵达了码头边上,随行士兵都已经登上了大船。几十艘船一溜儿排开,吴婕站在岸边都看不见首尾。 从马车里出来,吴婕冻得直打哆嗦,抱着暖炉站在坡地上。有些地方积雪已经没过膝盖了。 远远望着江边,依然是忙碌一片,打捞工作正在收尾,很多民夫壮丁都在忙碌,搬运着成箱的货物,他们一个个冻得脸色青紫,神情麻木,只是目光中隐约有希望。 因为将这些货物装运完毕,敌军离开此地,他们就能够被允准回家了。 吴婕沉默地看着,之前的谈话中,她已经知晓这些是什么东西了,一箱箱兵器,还有金银珠宝,都是陈皎将来争霸天下的基石。 上辈子这些东西进了元璟的口袋,而这辈子,却变成了陈皎的。 身边传来另一辆马车的声响。也在这片坡地上停了下来。 侍卫掀开车帘,元璟从车内下来。 他的脸色透着青白,身形瘦的更不成样子,让吴婕忍不住怀疑,陈皎不会是为了降低他的反抗能力,故意不给他吃饭吧。其实在外人面前,陈皎倒是对他颇为礼遇,除了不给他治伤之外。 看到了吴婕,他突然向着这边走过来。 他身边的侍卫想要阻止,却最终没有动作,只是紧跟着。毕竟他们的任务是盯紧了这个人,只要不试图逃跑,还是非常尊崇的。 走到了吴婕的面前,元璟停下脚步。 “旨意已经送出去了,他派人送的。”吴婕先开了口。 元璟沉声道:“多谢了。” 吴婕看着他的神情,有些忐忑,她很担心,元璟的性子,受不了这种折辱,皇位传给了元哲,他在世间没有了留恋,选择不拖累众人的那条路…… 元璟看了她一眼,突然笑出声来:“在担心什么,怕我自杀吗?” 吴婕被他戳中心事。 “放心吧,我不会死的,至少在他死掉之前。”他一边说着,目光投向码头岸边停泊的船上,“要死,也要拖着他一起死。” 他目光中隐有火焰在沸腾,比起之前一段时日的沮丧,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吴婕直觉地感到不对劲儿,却不知道是哪里不对。 姜跃带着一队士兵站在旁边,听了这话语,面上露出复杂的神情。 其中一个侍卫忍不住笑道:“陛下这般雄心壮志,小人等拭目以待。”话语之中满是嘲讽。 姜跃扭头喝道:“住口。”然后看着元璟,暗暗叹了一口气。因为自幼就是陈皎的伴读,他是少数知晓宫闱秘闻的人,包括如今这位皇帝的生母。 对这个年轻剽悍的北朝帝王,南陈的军中向来是有些想法的。毕竟人家十六岁继位,就领兵大败天康帝。天康帝也算是南陈一英主了,跟之前历只知道诗词唱和后宫玩乐的君王不同,是难得的文武双全之人,在位期间整肃朝纲,平定南蛮,群臣拥戴。就这样,竟然败在了北魏新登基的皇帝手下。南陈军中无不惊骇,不少年轻武将都立誓,将来要雪此耻辱。没想到,这一天来的这么快,这么蹊跷。 一切都是因为这个女人。 真是祸水! 他悄悄瞥了吴婕一眼,如今的她已经恢复了清丽绝尘的容色,披着一身雪青色斗篷,站在皑皑白雪中,宛如一株遗世独立的雪莲花般动人。 想到连自家主君都迷得不行,恨不得事事殷勤服侍的模样。姜跃就感到一阵无奈。 姜跃早已经察觉,附近巡逻的士兵中不少人偷偷看过来。甚至一队刚刚结束了搬运的壮丁,被驱赶着返回城内,明明迫不及待要赶回家中与亲人团聚了,在经过这一处山坡的时候,也放缓了脚步,目光闪烁地往上面看。 眼看着大船收拾的差不多了,“外面雪大,请两位上船吧。”姜跃提醒道。 吴婕想要抬脚,却听见身边的元璟沉声道:“再等等,还没有开始呢。” 姜跃一怔,“什么还没有开始?” 元璟冲着他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姜统领看看就知道了。” 顺着他的目光,姜跃转头望向江边。 突然惊呆了,原本一片平静的江面,骤然爆起了一团火焰。就像是天幕和雪地的交界处突然裂开了一道缝隙,鲜红的血流淌出来。 那血迹蔓延地如此之快,从中央那艘大船的底部开始,一溜儿向着两侧延伸。 真像是一把无坚不摧的利刃,将大雪的肌肤割裂。 吴婕睁大了眼睛,这是变戏法吗?江面上怎么会突然失火? 陈皎还在船上啊! 姜跃迫不及待想要冲上去救援自家皇帝,却突然止住脚步,转身去抓元璟,同时呼喝手下:“抓住他!” 事有轻重缓急,自己这点儿人手去救火根本杯水车薪,反而不如先将重要的人质抓在手中。 就在江面上腾起火焰的刹那,元璟已经一把抓住吴婕的手臂,扑到了她,然后抱在一起沿着山坡滚落了下去。 吴婕只觉得胸口发闷,元璟紧紧抱着她,两人滚地葫芦一样在厚厚的雪地上翻滚着。 终于停下身影,她转地两眼发花,勉强睁开眼睛,却见天边掠过一道阴影。 是姜跃紧跟上两人,鹰隼般飞扑而下。直冲元璟袭来。 元璟重伤未愈,眼看着就要再一次落入他的钳制。突然一个物件挟着呼呼风声冲着姜跃面门袭击而来。 他只能临时变招,挡下了这个暗器。 所谓暗器,只是一块石头罢了。 而打出暗器的人已经逼近了,是那一队衣衫褴褛的壮丁,刚刚结束了搬运的工作,从山坡下路过,此时如狼似虎飞奔上来。 原本一个个精疲力竭宛如行尸走肉的壮丁,竟然爆发出惊人的威吓力。冲上山坡的身形快得不可思议。任谁看了都知道,这帮人根本不可能是城内的普通百姓。 姜跃心里头一沉,立刻意识到情况不妙。明明一切顺利的,怎么突然发生了这种变故。 几十名侍卫与冲上来的壮丁交上了手。 因为缺乏武器,壮丁落在下风,但换来的时间足够元璟拉起吴婕,向前跑去了。 吴婕上气不接下气,“这是怎么回事儿。” 眼看着跟姜跃他们拉开了距离,元璟停下脚步,“有什么不能理解的吗?朕只是布了个局罢了,引诱这些贪婪的家伙。” 凝望着远处的战局,他露出志在必得的笑容。 之前平定了福王谋逆一案,福王府那堪比国库的藏金却始终未能找到,当时元璟他们就推测是被南陈的玉衡夫人取走了。但这样大批量的金银和兵器,走陆路将是庞大的队伍,根本无法隐瞒,而走水路,各府衙关隘都有严格的检查,也不可能通过。所以最大的可能就是依然埋藏在大魏境内。 后来仔细沿着线索查访了一年多,终于找到埋藏地,是被运送到了鹭江口附近,然后凿沉船只,埋入江中。 元璟派人查探了水下的情况,暂时推迟了打捞的计划。与其直接拿到这笔金银,他更倾向于,用这个来设局,狠狠撕咬南陈一口。 之前接到南陈出兵北上的消息,元璟就知晓他们一定会来鹭江口。 江中的宝藏已经动过手脚,那些木箱里很多都放入了易燃的火油等物,夹在兵器金银当中,而江面上被倒入了无色无味的水油。自从上次被夜阑国刺客在中元节用这个东西行刺之后,元璟发现了此物的妙用,命人专门去西域大幅度收购了一批。 然后元璟命令少数精锐混入城内逃难的百姓当中。到时候被抽调为精壮,在即将完工的时候,将火油倒入江中,找准时机点着火焰。 南陈的兵马仓促挖掘,不可能详细检查箱子里的东西,完全不知道这些金银兵器当中混合着易燃物品。 火焰焚烧船只,同时又引燃了船舱内的箱笼。内外交逼,就是如今这样的惨象。 江面上火焰腾起,同时无数火花从大船内部爆开,士兵惨呼着从船上跃下。 整个场景比之前中元节刺客的那一幕扩大了十倍百倍。 战争的残酷如果说之前吴婕已经见识过一轮,此时又见识到了更加恐怖的场景。 元璟却看得入神,赤红的火焰倒映在他清澈如水的眼眸中,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美。 要说这个计划有什么疏忽,可能就是凑巧撞上了他送吴婕南下的旅程,甚至因此牵连地自己也落入了敌人手中,受了这些日子的折辱。 不过一切都有价了,长久酝酿的计划终于收获了成果,就好像是久日耕种的农人终于到了采摘的一刻,果实的甜美超乎想象。 自己之前吃的苦头,他要十倍百倍地在那个人身上还回去。 只是一个制衡南陈水师的局,没想到,钓上了这样肥的一条大鱼。 “真是好大一条肥鱼啊!”他微笑着说着,目光中闪烁着比冰雪更森然的寒意。 之前陈皎见到他时候的感慨,如今原封不动还了回去。 第95章 愤怒 吴婕终于醒悟过来, 这家伙早就布下了这个局。 突然想起之前两人一起北上的时候,因为她中毒,拖慢了行程, 当时她忧虑会不会被南陈的兵马追上, 元璟自信满满地说, 南陈兵马还有要事在身,不会追击一个北上的妃嫔的。 明显元璟早就知晓南陈兵马攻打鹭江口是为了什么。只是没想到还有自己与陈皎相识这个变数,让他意外落到敌人手中。 之前让自己为他送血诏书的举动, 也只是为了引开陈皎的注意力,让他们以为他已经彻底走投无路了,从而放松大意。他早就知道自己的诏书是瞒不过陈皎的。 这家伙,苦情戏演得还挺好。 只是陈皎如今怎么样了, 他还在船上啊! 曾经关切元璟的百般焦虑, 如今又原封不动落到了另一个人身上。 而比吴婕更加心急如焚的人是姜跃, 他带着手下拼命砍杀来袭的壮丁。 双方战成一团, 正激烈的时候, 远处传来地动山摇的轰鸣声。那是大批的骑兵策马奔腾的声响。 元璟唇角漾起笑意, 大局已定! 我的侍女要登基 第96节 来得是北魏的援军。 蔺德胜领着精锐兵马,雪夜疾驰,终于在这个最关键的时刻,投入了战场。 “臣等救驾来迟, 请皇上恕罪。” 看着跪在面前的心腹将领, 元璟身形虽瘦弱, 气势却分毫不损。 “想要朕恕罪,就拿战功来换吧。” “剿灭南陈兵马, 不留后患。而那个人……”他顿了顿,沉声道, “朕要见到他的首级。” 吴婕骤然打了个哆嗦。 对面蔺德胜已经慨然应诺,转身领兵奔驰而下。他急速奔袭,所带不过三千精锐,但这些兵马已经足够了,对被困在火场中焦头烂额的南陈士兵来说。 “你要杀他?”吴婕惊呼一声,着急地盯着他,“你知不知道他是你的……” 她觉得这个对话也似曾相识。 “是我的什么?亲哥哥吗?”元璟冷冷望着她,“哪又怎么样?” “他并没有想要杀你。”吴婕艰难地开口道,虽然这些天陈皎对他实在不好,但他真的从来没想过要杀他。 “他没想过杀我,可我却想要杀他!”元璟的表情渐渐的变了,带着浓重的戾气,“你知道我有多想要杀他吗?想了十几年,从朕懂事开始,就想要杀他……” 他的表情是吴婕从未见过的扭曲和恨意,对提到的那个人,仿佛有着杀父杀母一样的仇恨。甚至提到高檀宇这些人的时候,吴婕都没有见过这般恨意。 宛如这种怨念,自幼刻在了骨子里。 “从小,母亲掐我,用针扎我,想要弄死我,都是为了他,她一直在念叨,只要我死了,只要我这个孽种死了,她就没有牵挂,她就能被放回去了,就能见到她唯一的孩子了。这成了她的一个执念……”元璟声音带着颤意,“所以从朕三岁刚懂事的时候,就想着,有朝一日,一定要杀了那个人。” 这个世上应该没有人知晓,他对那个人的恨意有多深。那是埋在他内心深处最隐秘的感情,如同自己的血脉一般,无法对人提起。 “没想到今天终于有了机会。”元璟的眼眸反射着雪光,森寒剔透。 “你不能!”吴婕忍不住喊道。 却被元璟一把抓住了手臂,“没什么不能的。” “在关心他之前,公主殿下不如先跟朕说一说,桂魄是怎么回事儿吧。” 吴婕想要挣脱他的钳制,却毫无用处,被他直接拖着上了之前的马车。 马车里铺着厚厚的软垫,她被他摔在这些柔软的丝织物当中,然后整个人压了下来。双臂撑在她头两侧,居高临下盯着她。 这个侵略性的姿势让吴婕本能地感受到危险。 她用力推着他的肩膀,可惜元璟就算病弱,也不是她能对抗的,百般推搡完全纹丝不动。 马车外面的喊杀声不断传来,战争的声音是如此嘈杂和残酷,吴婕甚至能闻到冰冷的血腥味,马车内却是一片静谧,角落的白玉香炉中散发着袅袅白雾,蜜合香的气息充满整个狭窄的空间。 他的眼眸深邃幽暗,带着近乎疯狂的光芒。 元璟抬手抚摸着她的脸颊,一路向下,碰触在脖颈上。 他的指端冰凉,宛如冰雪一般,吴婕浑身颤抖,抓住他的手,“你说过不会勉强我。”她的声音因为惊吓过度,带着些微哭腔。 “朕后悔了!”他冷笑着,死死盯着她。 他甚至能容许是高子墨,却为什么偏偏是他,那个恨了一辈子的人。从小,母亲心心念念的都是他,恨不得将自己戳的千疮百孔。如今换了她,依然心心念念都是他。 “娘娘,我是你的桂魄啊!” 哈,亏他他以前还天真地问着,这个桂魄是个什么样的人?也曾经天真地问着,你喜欢的那个人,是什么样的人? 真蠢,蠢地可笑! 南陈的君王,在他的后宫跟他的妃嫔朝夕相处,贴身侍奉了那么久,他竟然浑然不觉,他怎么不死掉算了,被绿帽子压死算了! 吴婕难以置信地瞪着他,不敢相信这是眼前这个人说出的话。也不敢相信眼前这个人干的事儿。 他不会是想要在这里……根本是幕天席地,就算在马车里。 元璟俯下身,温热的唇触在她的脸颊上,耳垂上。 吴婕剧烈挣扎着,低声喊道:“你滚!” 元璟却不管不顾,亲着她的脸颊,一路向下。 她拼命地伸手推他,胡乱的动作中,大概是碰触到了哪里,元璟突然发出一声闷哼。 是吴婕好死不死地正巧推在了他胸口骨折的地方,痛得钻心。 看着他疼得脸色发白,身体颤抖,吴婕突然生出一种快意来,活该!她向着旁边挪了挪,一边抬起脚,这家伙要是敢再对她干什么,她就要朝着胸口踹下去。 元璟趴在那边咳嗽了半天,突然忍不住笑出声来。再一次抬起头,他眼眸中赤红的色泽已经消失不见了。 “对不起。我吓着你了。”他低声道。 吴婕没有回答,只是冷着脸看着他。 元璟俯下身。吴婕身体一颤。 “别动!”低低的声音传来。 吴婕身形僵硬,过了片刻,她发现元璟并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只是伏在自己身边,将头埋在她肩上,半天不见动静。 吴婕身体僵硬着,车内非常温暖,她却感觉发凉。 准确地说,是肩头微微有些凉意。她突然升起了一个诡异的念头,这家伙,不会是哭鼻子了吧。 越想越觉得别扭,偏偏肩头那个人丝毫不动弹,他双臂紧紧扣住自己腰身,整个人伏在她身上,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吴婕一开始生怕自己的动作再勾起了他不好的念头,一动也不敢动。时间一久,感觉腰肢和腿都有些麻了。 全身酸痛,她实在忍不住了。扭头撑住他的肩膀,将人向旁边推了推。 然后,就是这一点儿距离,她看清楚了他的脸庞,还有那紧闭的双眼。 吴婕吓了一跳,不会是刚才自己那一掌按在了他的胸口,将他断裂的骨头刺进了心脏里……想起以前看过的话本子,吴婕想象力天马行空。 她惊犹豫着伸出手,凑到了他的鼻端。 吴婕:…… 呼吸一切正常,这家伙……竟然…… 睡着了! 有病吗? 看着他依然苍白的脸色,吴婕瞬间想到,这些日子,他都没有好好睡一觉吧。但是转念想到刚才他对自己干出的事情来,吴婕又怒从心头起。 真想将这个人直接从马车里掀下去,然后一脚踹飞…… 滚吧,王八蛋! 恶意在心里头滚了两下,却没有这个胆量。 气愤地盯着这家伙的脸狠狠剜了两眼,她悄悄爬起来,凑到车门帘之前。 比起这点儿闲气,她更紧张的是另一件事。 掀开了车帘子望出去。马车周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围上了一圈侍卫。 都背对着这边,警惕着敌人的袭击。 吴婕略一犹豫,提着裙裾下了马车。 从山坡上遥遥望去,战争还在继续。江边的杀戮血腥残酷,夜色渐渐沉没,她看不清楚那边的景象,然而不断传来的惨叫和喊杀声都让人心惊。 在马车边上领着侍卫警戒的正是之前护送她南下的邓澈,见吴婕出来,走上前,恭声问道:“娘娘可有吩咐?” “战局怎么样了?” “我军已经占尽上风,想必不久就能得胜归来了。”邓澈笑道,满心欢喜。 吴婕一颗心直落落往下沉。 邓澈毫无察觉,温声劝道:“娘娘,外面?冷,还是在马车内静候吧,蔺将军应该很快就能将捷报送回来了。” 吴婕沉默地摇摇头,她要继续等待消息。 虽然这份等待是这么的苍白无力,是的,她再一次深深认识到,自己的无能为力。 在这个战乱的时代。 从重活这一世以来,她努力挣扎,想要有一个不一样的人生,想要让家人,让百姓,脱离死劫。可是最终换来的,却是战争更早的到来。 难道是自己逆天而行,所以招来了这样的恶果吗?倘若陈皎遭遇不测……她不敢相信那种后果。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吴婕站得腿脚发麻,突然远处一队人马匆匆逼近。她瞬间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旁边的侍卫燃起了火把,吴婕认出是蔺德胜带着十几个士兵飞速逼近。 蔺德胜匆匆翻身下马,越过侍卫圈,到了马车之前,单膝跪下。 他的脸上挂着血迹和黑灰,也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吴婕睁大了眼睛,她恐惧地盯着蔺德胜的嘴唇,生怕从那里听见最残酷的消息。 “首级拿到了吗?”身后传来平静的声音。 吴婕转头望去,是元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醒了,掀开车帘。他脸上恢复了少许血色,浓黑的眼眸反射着雪色,冷澈如冰。 蔺德胜肩头放低:“臣有罪,刚才南陈快船前来接应,将部分人马救走了。” 吴婕悬着的一口气松了下来,绷紧的精神一下子垮了,险些掉下眼泪来。若是陈皎真的死了,被斩下首级,她都不敢想象那画面。 元璟看了她一眼,没有说什么,转头简单吩咐道:“收拾战场,返回连安城内。” 第96章 曙光 吴婕坐在马车的角落里, 静默不语。 她贴着车壁,让自己离元璟远一点儿。 “之前是朕失态了,对不起。”元璟点亮了车窗上的青鸾灯, 低声说着。 第二次道歉, 吴婕看着他沉静的眉眼, 确定这家伙应该不会发疯了。她别开视线,“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打啊!”元璟简单的说着, 露出一丝笑意。 “要打多久?”吴婕急促地道,这一仗元璟凭着精妙的布局,绝地反击,赢了一场, 但是南陈根本没有伤筋动骨, 北方的蛮夷势力, 还有高子墨的兵马, 再加上南方的陈皎不死心。大魏的危急根本没有解除。 我的侍女要登基 第97节 “你还在关心朕吗?是了, 朕不可能放你离开了。让你回去东越新韶城, 然后嫁去南陈,嫁给那个人,朕绝对不会允许的。”元璟将灯光调亮,转过头来, 平淡地说着。 温暖的火色跃动在他的眼眸里, 冲淡了之前冰封般的寒意。 “你……”吴婕气结, 她之前就已经自动放弃了南下好不好。 “现在需要考虑的是如何才能尽快挽回战局。” “这些你不必操心,朕会一个个将他们打败的, 南陈也罢,西北将军府也罢, 北边的蛮夷也罢,十年,二十年,哪怕耗上一辈子,朕也不会放弃。” 耗上一辈子的战争吗?吴婕长吸了一口气。 “之前他告诉我,南陈有一种新研制的水师巨舰,可以载兵数千,惊涛骇浪也能行驶。他曾经考虑过与西北将军府联手,这样可以快速截断北蛮的后路,平定战事。” 元璟望着她,没有说话。 吴婕继续说了下去:“你可以与南陈议和,与南陈联手,执行这个计划。” 之前陈皎向她说着自己将来的方略的时候,她就在动这个念头了。天下纷争的四股势力,终究是南陈和北魏最为强大。高子墨那边兵力有限,而北方蛮夷的兵力虽强,但并不得人心,中原军民人人抗拒。 “议和吧。他其实也不想看着蛮夷之辈屠戮中原。”吴婕抬起头,满是期盼地望着元璟。 这是她所能想到的最快结束战争的唯一方法了。 然而,对她的殷切期盼,元璟给予的,只是微微偏头。 “我拒绝。”他笑着,带点儿孩子气的任性。他能跟很多人低头,但是不能有他。 “你……”吴婕急火攻心,差点儿被他气死。 “每拖延一天,北方战乱肆虐,情势越发败坏。” “这是我们的事情,你不必考虑这么多。”元璟打断了她的话,突然欺身上前。 吴婕被他吓了一跳,本能地后退,却发现身后就是马车墙壁,根本退无可退。 他凑到她耳边,低声道:“与其烦恼这个,不如想想将来怎么服侍朕。” “出宫是别想出宫了,这辈子都别想了。” 他笑着凝望她,目光带着迫人的温度。 马车很快返回了连安城内,一座江边的南部小城,转眼之间变成了两军交集的重镇,对这座小城来说绝对是开天辟地头一回了。 吴婕重新回到了城主府后面的厢房里。看着分毫未动的摆设,她坐在窗边,一阵气闷。比起战局来,她更有一重忧虑。虽然只是短暂的接触,她无比清晰的感觉到,元璟有些地方,跟以前不一样了。仿佛是某一根绷紧的弦,突然之间断裂了,一些无法言喻的东西崩溃下来。 这种改变,让吴婕紧张而惶恐。对未来的情势也越发忧虑。 接下来几天她都没有见到元璟,后续兵马抵达城内,连带着各方的军报事务。元璟很快忙碌了起来。 本以为自己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都见不到他了,没想到这天傍晚,他来到了厢房里。 吴婕正站在门廊外面看着厚厚的积雪出神,听见身后的动静,转头看去。 元璟的脸色深沉而忧郁。吴婕立刻意识到:“前线有什么不好的消息吗?是蛮人继续南下了?” 元璟沉默着走过回廊,来到了凉亭中。他站在吴婕的身边,望着庭院中皑皑积雪。 “没有蛮人的消息,元哲暂时还撑得住。是朕收到了一个噩耗。殷长青死了。” 吴婕心神微颤,殷长青也是北魏大将了,虽然年轻但功勋卓著,战场之上智勇双全。没想到这么快就听到了死讯。从另一个角度想,连这个级别的大将都陨落,北线的战场一定非常残酷激烈。 元璟摇摇头:“长青他不是死在了战场上,而是在西北将军府自刎身亡的。” 吴婕愣住了。 元璟眼中露出苦涩:“你还记得吗?朕之前给你讲述过那段故事,朕第一次上战场,就是去了西北,在后勤轴重营中任职,跟着征发粮草的队伍进了乡间。” 吴婕点点头,元璟的这个故事,她印象深刻。尤其谈起自己救下的那对母子的遭遇。 只是在这时候提起这件事,难不成…… “是的,那个老妇人阵亡的儿子,就是殷长青,那一年他战死的消息传来,其实并未身亡,虽然沦落敌后,却艰难地在蛮夷的围剿中活了下来,不仅带着十几个同僚,硬生生闯出了一条活路,还配合着前线的攻略计划,放火烧掉了北狄的粮草,立下大功。” 吴婕也听说过,殷长青这个人天生将才,屡次死中求生,在战场上立下卓越的功勋。 “因为这一战,他一路晋升,返回了家中,听闻了母亲的事情。” “前几年,在朕还是皇子的时候,他入京叙职,就暗中前来拜见过我,致谢此事。” “朕也没想到,只是偶尔的善举,就能换来这般结果。”元璟低声说着。 “几次交往之后,他投效了朕的麾下,成了埋在高檀宇身边的棋子。” “他其实是个非常感恩的人,高檀宇对他也算知遇之恩,因为朕而背叛高檀宇,他一直心情压抑。” “有一次朕跟他畅谈未来,他说起,原意效忠朕,不仅是因为恩义,更是因为,他相信,朕能带给天下更安宁的生活,比起高檀宇来说。” “这些战乱迭起,家破人亡的悲剧,什么时候才能停止。” 吴婕安静地听着,她明白殷长青的选择,元璟主政以来,安抚民生,兴修水利,畅通商道,北魏民间颇有赞誉。而高檀宇本人军略无敌,对抗蛮夷,从来不落下风,是天下难得的将帅之才,但并不表示他是个合适的主政之人。单看他扶持夜阑国,来劫掠西域商道谋利就可知道,这种行为,根本是杀鸡取卵,虽然短时间内积蓄了重金,但将原本繁华富饶的商道祸害地商旅退避,一条可以源源不断输入养分的血脉被生生卡断。 元璟是一个极有气度和才华的主君,更加符合殷长青这个人的理想和信念,所以虽然这些年里,高檀宇对他的恩义不算少,甚至他本人也与高子墨和高皇后交好,都没有动摇他的立场。因为对殷长青这种人来说,信念这种东西,本就是比私情更坚定的力量。 “那么……殷将军自刎在西北将军府,是为了缓颊皇上和高子墨之间的关系吧。” 皇帝毕竟是名正言顺的主君,而且之前对西北一脉的臣僚也多从宽处置。西北将军府的死党,对皇帝仇恨并没有那么深重。如今殷长青这个叛徒身亡,高子墨复仇的一股气也平息了大半。 “前天西北将军府的使节前往了朝廷,同意了朕开出的条件。” 他之前就派人将高皇后送回了西北。以此为条件,商请高子墨与北蛮断绝关系,还允诺了他裂土封王的承诺。 吴婕恍然大悟,元璟要同时对抗北蛮、南陈和西北将军府,他也没有那么自大到认为自己可以以一当十。之前就已经开始布局分化高子墨和北蛮之间的关系了。 “如今长青又用他的性命,为朕添了一记筹码。” “真是重逾千斤的筹码啊。”元璟遥望着虚空,长长叹了一口气。 静默了片刻,他低声道:“之前是朕错了,议和吧,你说得对,将战火平息下去,让天下百姓尽快休养生息,才是朕这个皇帝的职责。” 吴婕怔怔望着她,异样的感觉涌上来。 她之前有种恐惧,被俘虏一场,元璟的心态和精神状况都有微妙的扭曲,似乎陈皎给他的刺激太大。如今因为殷长青这件事,他终于恢复了过来。 目光中隐含的疯狂彻底消失,整个人恢复了平静而理智的姿态。 吴婕错开视线,强忍住鼻端涌起的酸楚。 这些日子的迷惘恐惧,终于看到了一线曙光。 元璟终于想通了,使节很快被派出。 短短十几天之后,南陈的回信到了。 陈皎要亲自北上来跟元璟谈判。两国帝王会面,当然不可能在哪任意一国境内,最终,议和的地点,选择在了东越的新韶城内。 离别数年,吴婕终于能返回故乡了。 乘着船从鹭江口出发,扬帆而下,不过数日就抵达了新韶。 站在熟悉的厅堂内。 卢王妃抱着女儿泪水不停地往下掉,连德王吴诚祈都悄悄擦了擦眼角,赶紧假装看窗外。吴婉则拉着姐姐的裙角,一刻也不舍得放开。 吴婕也红了眼圈。 第97章 故乡 碰触到吴婕的目光, 元璟笑了笑:“你好好歇息吧,朕先回公馆去了。” 德王终于反应过来自己一家人太过失礼,连忙出来招呼这位尊贵的客人。 元璟笑道:“朕无事, 王爷与亲人久别重逢, 就不必为朕分神了。” 说罢, 带着侍从离开了。 吴婕目送着他离开,也没有送他的意思。 卢王妃站在一旁看着,终于开始觉得不对劲儿。 女儿是皇帝的妃嫔, 按理说应该侍奉他回公馆才对啊。就这样留在家中了? 吴婉也一脸惊讶:“皇帝脾气真是好啊,都没有计较咱们失礼。” 刚才元璟将人送回来,听闻是北朝皇帝,德王一家还忙着行礼, 等看到了爱女, 什么都顾不得了, 直接将人撂在一边。哭了半天才反应过来, 好在皇帝态度温和, 完全没有计较的意思。 卢王妃想要说话, 突然又想到了一事,面色大变。 “唉呀,我的儿,你现在……还是紫茴啊, 刚才咱们……”见到女儿, 她都没想到这一点儿, 光顾着激动地冲上去抱人了。 母妃,您刚刚意识到这一点儿啊!看着一脸惊惧的卢王妃, 吴婕满头黑线,“皇上早就知道了。” “早就知道了?”送走了元璟, 从外头回来的德王吓了一大跳,险些跳起来,“那此事……” 这件事往严重了追究,可以算是欺君之罪,北魏甚至可以以此罪名,出兵将东越灭国。 “他不会追究的,只是小事罢了。”吴婕安慰道。“女儿在宫中有一次机缘巧合救了皇上性命,皇上后来知晓了此事,允诺女儿并不追究。” 德王也意识到,这位年轻的皇帝,对自家女儿态度似乎不太一样。竟然不像是普通帝王对待妃嫔的态度。 之前将人送回来,德王和卢王妃依循礼节参拜,他立刻上前扶住了。态度温和,言谈清雅。之后他们一家子团聚激动,疏忽了招待,他也并不生气,只是含笑看着。 德王叙过别情,赶紧去了皇宫,两国帝王在新韶城会面,是整个东越史上难得的大事,这些日子朝野上下忙得团团转。德王身为主事之人,更是忙碌。 卢王妃拉着吴婕的手,去了后宅。 “他待你可好?哎呀,娘亲这句话是多问了。”卢王妃笑了笑,她是过来人,很清楚地看到,之前那位年轻的皇帝落在女儿身上的眼神,满是温柔,而且之前就传来消息,女儿已经被册封贵妃了。 “以前听闻这位皇帝后宫多有权臣之女,还担心你受欺压,或者他性格粗暴冷酷,模样丑陋,如今看来,都是娘亲太过忧虑了。”卢王妃庆幸的说着。 坐在自己从小居住的绣床上,吴婕嘴角抽搐,这都是表象好吧,虽然元璟这家伙生得是极好,谈吐清雅,文武双全,各方面都挺好,但是…… 这家伙还是很烦啊。 “这北魏的皇帝竟然这般俊美的,跟太子哥哥相比也不遑多让了。姐姐你生得这样好,将来你们如果有了孩子,一定是个玉雪可爱的宝宝。”吴婉拍手道。 妹子,你想得太遥远了! 吴婕很想告诉母亲,自己可能从此之后就留在新韶城不走了。 不过暂时还是别说出来,免得母亲受惊吓。 只是,吴婉这丫头怎么又提起太子哥哥了,这段伤心事儿…… 我的侍女要登基 第98节 再怎么样的人,在吴婕的心中,也没法与自幼一起长大的吴臻相提并论。可惜英年早逝。 对女儿提起吴臻时候的一脸悲怆。卢王妃睁大了眼睛,“你这孩子,竟然还不知道吗?” 吴婕愣神:“什么不知道?” 卢王妃脸上的笑意几乎要溢出来,“当然是太子殿下马上要回来了。” 吴婕:???!!! 站在新韶城东岸码头边上,原本熙熙攘攘人来人往的码头今天一片安静,所有闲杂人等都被清理出去。 整个占地广阔的码头被收拾的焕然一新,白石地面铺陈着金色的地毯,等候着南陈水师舰队的抵达。 比起南陈那位新登基的皇帝陛下来,跟着他一起到来的另一个人,更让码头边上所有人翘首以盼。 终于船队抵达了,眼睁睁看着舱门打开,在侍卫甲士的保护下,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岸边。 吴婕忍不住捂住了嘴巴。而亲临码头边上的正恩帝和卢贵妃更是不济,痛哭失声。恨不得立刻冲上去将儿子拥入怀中。 吴婕看着那个久违的面孔,数年未见,太子哥哥变得高了些,也瘦了些,俊秀的眉宇间多了一种忧郁,更多的却是平静。 吴臻竟然没有死,数年之前,小周氏派了水师出击,阻截东越北上联姻的兵马,一战之后,将东越的船舶击沉,而吴臻则被俘虏回了南陈建邺城。 并非小周后留情,而是想着将这个太子扣在手中为人质,将来还可以要挟东越,在北魏来攻的时候暗中反水借道什么的,因此她故意隐瞒了这个消息。 紧接着后来天康帝病重,小周后忙着朝中清除异己,收拢大权,而北魏也没有南下攻打,所以吴臻这个人质就一直闲置了。直到陈皎返回京城,夺回了皇位。知晓此事,将吴臻召来身边。 被软禁了这几年,吴臻依然清俊文雅。小周氏倒也没有刻意虐待人,只是将人关在一处园林别庄中,吴臻从最初的愤恨到认命了的平静,日夜读书写字,几年里也算自得其乐。 陈皎将人召来身边,颇为欣赏他,很快通报了消息给东越,告知了此事,并说择日会将人放回来。如今趁着自己来东越谈判的时机,顺便将人带了回来。 而同时跟吴臻一起回来的还有另一个人。 赤蕊盈盈下摆,泪水止不住的夺眶而出,“郡主,奴婢……给您请安了。” 看着从小一起长大的婢女,吴婕满心欢喜,又关切地问道:“你这一年多没有受委屈吧?” 不等赤蕊回答,后面一个懒洋洋的音调响起:“喂,朕人品再差劲儿,也不会去为难她一个小丫头吧。” 看着陈皎快步走近的身影,吴婕仔细上下打量着,没有什么伤痕,看来之前那场大火,他逃得还算及时。 陈皎一直走到她面前才停下来,笑道:“之前朕就跟你说了有礼物的。” 吴婕瞪了他一眼,嗔怪道:“你不早告诉我。”她只以为所谓的礼物是赤蕊回来,万万没想到还有吴臻这个惊喜。 转而又想到,难怪这家伙肯将和谈的地点放在新韶城,她之前还奇怪,东越立场已经偏向北魏了,与南陈生死仇敌,陈皎这种不肯吃亏的性子,怎么会选择在新韶城和谈呢? 如今才知道原委。 “不告诉你才能有惊喜啊。”陈皎笑盈盈地跟吴婕说着话。 两人言谈熟稔自然。卢王妃和吴婉他们在旁边看着,瞠目结舌。 自家女儿与南陈这位新登基的皇帝,怎么如此熟识的模样?这两人曾经见过面吗?女儿入了北魏皇帝的后宫,难道不是从此闭锁深宫吗?怎么会有结识陌生男子的机会,还是一国之君。 难不成自己记错了,女儿是嫁进了南陈皇宫? 卢王妃忍不住悄悄回头,看了一眼站在遥远的另一边的北朝皇帝。 那位年轻俊美的皇帝也正望着这边,盯着这两人,目光发冷,但脸上的表情,似乎并不意外的样子。 这是什么情况?卢王妃众人一脸懵逼。 迎接了陈皎入城,皇宫自然有盛大的宴席。终于熬到礼节轮完。 返回了王府,卢王妃再也按耐不住,急匆匆拉着女儿进了卧室。 吴婉也跟着凑了进去,在旁边竖起了耳朵。 “你先出去。”卢王妃板着脸吩咐小女儿。 吴婉磨磨蹭蹭,好半天才不情不愿地走了出去。 卢王妃一脸严肃地盯着大女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吴婕之前就想到过,将自己这两年的经历说出来,会吓到母亲,但也无法可想,只能以尽量平淡的语调,将整件事情说了出来。只是有些细节,比如陈皎为自己解毒之类的私密之事,她一言蔽之了。 幸而之前她取代紫茴的内幕,德王已经知晓了,告诉了卢王妃。卢王妃有了这段玄奇的经历为底子,听了女儿后来的事情,才不至于震惊到失态。 饶是这样,还是半天才回过神来。忍不住又悲从中来,抱着女儿哭了半天。 自己从小养大,千娇百宠的爱女,北上一路吃足了苦头不说,身在帝王后宫还经历了这许多波折。 “母妃,一切都过去了,如今女儿不是好好的吗。”吴婕安慰着母亲。 卢王妃半天才收了眼泪,问道:“只是你就算与南陈君王相熟,也不该如此轻率,将来返回了宫中,皇帝若记起此事,会怎么看你。” 元璟是挺介意的,不过……吴婕低下头,“女儿这一趟回来,其实不想再回去了。” “什么?”卢王妃大吃一惊。这世上还没听说过和亲的妃嫔返回娘家的。皇帝的妃子,可以打入冷宫,可以赐死绞杀,但还从没有过外放的。 吴婕抿着唇,“之前,皇帝也同意了我的离开。”虽然中间变数横生,那家伙又表示出尔反尔了,但如今他精神稳定下来,应该之前的承诺还作数的……吧? 卢王妃皱眉道:“那是北方战事频繁,送你回来暂且避难。怎么能一概而论。”之前北魏也送过消息,说吴婕要返回故乡探亲。 吴婕低头道:“女儿本来就不想离开故乡,远嫁到北魏的。” 卢王妃想了想,突然睁大了眼睛,“你若是回来,难道是想要再嫁入南陈?” 她继续说着:“说起来,南陈的这位新君为人还是颇为不错的。他继位之后就派出使节,想与我们重修旧好,提出了通商贸易诸多便利,还派人入宫训斥了陈皇后一顿,让她安分守己。” 陈皇后背后之人是小周后,小周后的党羽好多都抄家灭族了,陈皇后自然不敢再张狂。 “如今又将太子殿下送了回来。堪称一代仁君了。” 仁君……吴婕嘴角直抽抽,她实在没法将这两个字跟陈皎联系在一起。不过这家伙,也许确实会是一个好皇帝吧。至少比起神瑞帝那败家玩意儿来说。 不过母妃,你想的也未免太遥远了,刚刚不是还不相信我会留在家中吗,怎么突然就跳到再嫁人上面了? 卢王妃顿了顿,又意识到,也不能这样出嫁,刚刚从北魏皇帝的后宫出来,就改嫁给南陈的君王,这不是赤、裸裸打北魏皇帝的脸吗,“要不等过两年,风声消弭了,再让你伯父另外赐给你一个封号,嫁去南陈。” 吴婕真的不能忍了。“母妃,我又不是非得嫁人,就在家中不就很好吗。” 卢王妃摇头道:“别胡说了,女孩子怎么有不嫁人的。” “女儿就留在父王和母妃的膝下孝顺二老,永远不离开了。”这样的日子,吴婕已经过了十几年,恨不得生生世世都是这般和煦温暖的岁月。 “傻孩子,母亲也想将你们长长久久留在身边,但父王和母妃都比你年长,终究有一天,我们会离你而去。婉儿也会出嫁。那时候难道你要孤孤单单一个人过吗?” “须知,人的一生,并不只是父母姐妹的亲情,还有更多的感情,需要体验。你还如此年轻,怎么可能孤单一辈子?” 吴婕低着头,“纵然孤孤单单一个人,只要日子可心,也很好啊。” “可是如今这个世道,对女子终究苛刻。你想要一个人过日子,除非出家清修,那般清苦的日子,将来等到父王母后都不在了,远在山上,都没有人照顾你。凄冷之处,宛如行尸走肉一般。”说着,卢王妃慨叹了一声,“若是将来有一日,女子也能读书做工,钻研学问就好了。我儿这般聪慧……唉。”这个世道,还是对女子太苛刻,一生只能依靠着丈夫儿女,虽然也有刚毅的女子自梳不嫁的,那条路,却远比想象中的更难走。 “你若是在不愿意远嫁,等过两年,我在本地世家中仔细相看,也有不错的子弟的。”卢王妃温声安慰着女儿。 吴婕满头黑线。东越本地的贵公子,她大都知道,根本没有她想嫁的人好吧。 论容貌才学气度,都还不如元璟和陈皎呢。 第98章 入梦 和谈的场地安排在新韶城北部的一处行宫里, 中间的溧水横跨整座宫殿,将富丽堂皇的宫室分成了南北两边。如今正好安排两位皇帝住了进去。吴婕之前经常带着妹妹过来这边,泛舟水上, 采摘莲花。 一座白石拱桥横跨河面, 上面建着精巧的阁楼。 而谈判的地点, 就选择了这座阁楼里。 一大清早,南北两位君王抵达了河边。 蔺德胜护送着元璟,姜跃陪着陈皎, 进了阁楼内最高层的房间里。 行宫的侍从已经将整个阁楼打扫地一尘不染,诸般装点力求风雅别致,贵气大方。从使用的香料到奉上的茶水都是千挑万选。 蔺德胜是头一次近距离见到这位南陈的皇帝,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好俊美的人, 总觉得这张脸有点儿眼熟呢。 同样陪同的姜跃倒是一脸淡定。 双方分别带着人手查看过阁楼的各项安全细节, 然后带着侍卫退了下去。 元璟和陈皎两人进了房内。 剩下的是两位帝王的私人空间。蔺德胜和姜跃分别把守在门的左右两侧。 房舍的隔音极好, 两位皇帝陛下在里面说什么, 外面是听不见的, 除非提高了嗓门。 实际上,两人的对话开始不久,就有断断续续的声音钻出房门。 有这么激动吗?蔺德胜有些愣神,他和姜跃都是内功高手, 又都站在门边上, 很容易听清, 里面的对话开始逐渐激烈。两人似乎吵了起来。 “我靠……” 是谁骂人了,肯定是南陈的皇帝吧, 蔺德胜一脸震惊,自家皇帝陛下行军打仗的时候偶尔也会爆粗口, 但不会这么直接。 房间里,元璟突然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我妈不就是你妈吗,想弄死请随便。” 房间外面,蔺德胜觉得耳朵出现幻听了,好像自家皇帝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语啊。 他转头看向旁边的姜跃。这家伙一脸淡定,嗯,果然是自己听错了。 “你这个混蛋!” 房间里的冲突在升级,先是桌子直接飞上了高空,紧接着的是椅子和茶壶这些东西。 等到吴婕听闻的时候,那座可怜的阁楼据说快要被两人拆了。 曾经想过这两家伙在一起不会安宁,但也没想的第一天就会打成这样。 完全像是将两只猫塞进了一个笼子里,不挠的对方满脸花不肯善罢甘休。 蔺德胜还有姜跃一群人紧张又无奈,两位皇帝打架,他们根本没有插手的余地啊。 就在这样凌乱的过程中,合约竟然还是艰难地敲定了。而且比吴婕想象中的更快。 也许因为这两个家伙,就算再看对方不顺眼,也都是以大局为重的人,知晓国政大事,经不得一丝耽搁。 南陈收复了之前陷落在元璟手中的十二城土地,两国的疆域,又恢复了当年天康帝和章和帝在位时候的模样。而南陈原意借给北魏水师战舰,帮助运送兵马去北方关隘,尽快荡平北方蛮族的势力。 两位帝王都是雷厉风行的做派,合约敲定,立刻有臣僚开始执行计划。 同时跟高子墨那边的和谈进展也算顺利,元璟做出了让步,高子墨也没有得寸进尺,再深的愤恨,终究要屈服于现实。根据元璟得到的线报,高子墨与北方部族联合的行为,在西北将军府内,也有不少人心生不满。西北将军府毕竟是与北蛮作战起家,双方仇深似海,纵然对高氏忠心,也不愿天长日久地跟蛮夷合作。 我的侍女要登基 第99节 吴婕终于放下了心事,有三方合力,想必北边的战事会很快平息下去吧。 这一日清晨,她带着赤蕊和两三个侍从,驾着马车离开了德王府。准备去一趟白鹿寺。 想到这些年的坎坷经历,她觉得自己有必要去佛前参拜一场,求个签什么的。同时也顺便拜望一下广信大师。 昨日从德王口中,吴婕听说了广信大师在一个月前返回白鹿寺的消息。这个狡猾的老和尚,算算时间,应该是听闻了高檀宇一党覆灭的消息,他才动身返回的吧。 对这位照顾良多的长辈,吴婕还是非常敬重的。 沿着山道一路攀爬,山上的雪景秀逸可爱。吴婕一路慢行,到了快响午才抵达佛寺。 “难得的稀客啊。”看到吴婕的身影,广信大师抚着长胡子笑起来,“前几日我还想着,该不该下山去找你父王讨要我那一套古物棋盘。你这个传话的就自动送上门来了。” 老和尚还是那般慈眉善目的模样,闲闲坐在葡萄藤架子底下,几年的云游生活,他眉宇间多了一丝风霜,雪白的胡子和眉毛让整个人看起来飘然如仙。 “大师!”吴婕盈盈下拜,鼻端有些酸涩,笑道:“大师上次明明将那套棋送给了父王,怎么如今又要讨要了。” “唉,本来以为自己这辈子不会再回来白鹿寺了,没想到佛祖见怜,还是让这把老骨头有一个回来的机会。” 吴婕心生触动:“大师这几年辛苦了。” “哈哈,哪里有什么辛苦的,我徒子徒孙遍布江南,几个佛寺走下来,到处游山玩水,传扬佛法,也是一项功德了。何况外面的世界广阔,多走走,多看看,也是增加阅历。” “终究是当初北魏使节团一事,连累的大师。”吴婕说道。 广信叹了一口气,“丫头,人在世间,总有种种不得已,顺势而为,才能得安乐。” 又见她眉宇间满是忧虑之色,笑道:“说起我传扬佛法的功德,终究比不得你,能劝导北魏的皇帝低头,愿意割地换取平息北方灾劫的机会,这才是大功德呢。” 吴婕苦笑:“大师从哪里听来的这种话语,那两位都是心志坚毅之人,哪里有我置喙的余地。” 这一场兵燹战乱,上辈子并没有发生,因此吴婕满心惶恐,只怕是自己重活一世,奋力挣扎,逆天改命,反而引来了这种灾劫。如今终于能平息,她心头才稍微安稳了些。 “如今天下安宁,指日可待,郡主为何还忧心忡忡?” 吴婕叹了一口气:“天下虽大,我心茫然,竟然不知何处是归处。” 广信长笑一声:“郡主何必迷茫,须知我佛早有言,心安之处,便是归处。” 吴婕依然忧愁,何处有心安?她曾经以为,回到了故乡,从此便是心安,可如今留在家中,面对的依然是叵测未知的将来。 也许就像母妃所说的,雏鸟长大了,终究要有展翅离开巢穴的一天。 她跟广信谈了片刻,突然看到老和尚眉梢一挑,望向门口。 吴婕顺着他的目光转头望去,顿时睁大了眼睛。 一个高挑的身影出现在门边,摘下斗篷,望着吴婕,盈盈笑道:“想不到大师这里来了稀客。” 广信熟稔地稽首道:“难得陛下今日有空登门拜访。” 吴婕满心惊诧,这两个人什么时候认识了。 陈皎知晓她肚子里念叨什么,笑道:“之前在南陈境内就与大师结识了,父皇病危之际,还曾经邀请大师入宫会诊呢。” 听了陈皎的话语,吴婕才终于知晓,这两年广信大师为了躲避牵涉入北魏政权纷争之内,所以都在江南地带游历,治病救人。他德高望重,几处寺庙都请他开坛讲授,连带着医术的名声也传了出去。 去年天康帝病重之际,广招天下名医,他正巧在京城,也在征召的行列,去南陈皇宫走了一趟。而陈皎之前潜伏在碧霄宫的时候,吴婕跟他闲聊,就提起过广信大师,所以他对这老和尚也颇为礼遇,两人还成了棋友。 陈皎继续笑着:“早就听闻白鹿寺内风景清雅,难得有机会来到新韶城,自然不能错过。” 广信抚摸着长长的白胡子,望着两人笑道:“陛下可算来对了时候,如今正是赏雪景的好时机。可惜我老头子腿脚僵硬,就劳烦郡主替我老和尚当个东道,带着陛下好好逛逛吧。” 吴婕无语,总觉得这老和尚的笑容狡黠微妙。 只是她也没有拒绝,离别这么久,她也有很多事情想要问一问陈皎。 两人离开了广信大师的院子,一路向东走去。 回廊下,庭院中,树梢上,都积满了皑皑白雪,绒绒可爱。 “还以为你会很快离开新韶城,返回建邺呢。” “那些政务都有臣子处理,朕这个皇帝没有那么忙的。反正也不用上阵打仗。” 这一趟南陈和平收回了部分地盘,接下来就是府衙交接,安排地方官吏等琐碎的活儿了。 处理政务才是正事儿吧,整天想着打仗是什么毛病。吴婕翻了个白眼,问道,“上次的战事,没有受伤吧。” “逃得快,没有伤着,就是心里头憋闷的慌,没想到刚北上就吃了那么大的一个败仗,灰头土脸。”陈皎摇头苦笑。“是我太大意了。” 他倒是没有自大到认为埋下的东西万无一失,也做好了被北魏找到线索,将财宝挖掘一空的准备。但万万没想到,那小子竟然那么能沉得住气,明明早就发现了,如此大批的财宝兵器,却都没有动,反而挖好坑等着他上钩。 吴婕心有戚戚焉,元璟之前的布局之精妙长远,陈皎这一败,真的不算亏。 “幸而之前揍了他几顿,不然真亏大发了。”陈皎笑嘻嘻说着。 虽然这一局是那家伙赢了,只怕心头的憋闷不逊于自己吧,毕竟被俘虏欺负了好些日子。 吴婕无语,元璟这一次受到的精神冲击,确实比陈皎更严重。 “没想到你这样容易答应了和谈。” 吃了败仗,原本吴婕还担心以陈皎的性子,不将场子找回来誓不罢休。宁愿继续跟西北将军府合作,甚至跟北方的蛮夷合作。 “朕在你眼中,就是这么不顾大局吗?”陈皎黑了脸色。 “跟蛮人合作太掉价了,朕不屑为之,至于高子墨那边,西北将军府都松口要跟北魏和谈了,朕跟他有没有生死之仇,何必僵持着。”他平静地说着。 是啊,恨之入骨的是元璟那家伙,陈皎对元璟虽然不太好,但还真没动过杀意。 陈皎又笑道:“其实也是家里头的那帮老头子不消停。朕也需要一段时日来稳定朝政。至于找回场子,教训弟弟这种事儿,反正日子长久得很,朕不着急。” 小周后之前把持朝政那么多年,留下的党羽极多,陈皎初继位,尚不稳定,再加上刚北上就吃了败仗,朝中很多人心生不满,民心人望,都需要徐徐图之。 “准备什么时候离开新韶呢。”她低声问道。 陈皎凝望着她,白雪反射着阳光,照在她如玉般的肌肤上,莹然生辉。 “突然不想走了怎么办?” “什么?”吴婕抬起头,这家伙又开始胡说八道了。 “一个人回去,终究孤单,这条路,我希望能有人同行。”陈皎凝望着她,目光认真而热切。 吴婕心头有些发慌。 “你不必这么快回答我。反正新韶城里风景这么好,我也想多留几日看看。”陈皎含笑说着,遥望着白雪覆盖下如瑶池仙台般的庙宇殿堂。 “你知道吗,我从小居住的地方叫广寒宫,是父皇为了纪念他和母后当年在广寒城的日子所建造的新宫。” “宫殿很美,奢华精巧,其实我并不喜欢。在宫殿的后方,有一处竹林,那里才是我最喜欢的地方。我在里面搭建了一处小屋,每一根竹子,都是我亲手搭建的。每当下雨的时候,我喜欢一个人呆在竹舍里,放空绪,什么也不想,那种滋味清寒入骨。” 吴婕静静地听着,她之前就听他说过这些话。却并未如现在这般,真切体会到他童年时候的孤单落寞。 纵然婢仆环绕,受尽宠爱,他的内心却是恐慌而孤独的。 他自幼就是个敏感的人,小周氏对他百般痛惜,一开始也许感恩戴德,却逐渐察觉不对劲儿。再加上年龄渐长,却始终穿着女孩子的服饰。 沉溺于心病的父皇,一心权位算计的养母,还有那段被扭曲了的童年和少年时光。他怎么能不孤单。 “我时常想念母后,若是她还在世,在我的身边,是不是日子将会完全不同。” 因为天康帝父子亲情,还有小周后的母子亲情相继崩裂,在他心目中,生母的形象就越发圣洁高大起来,所以他在学成之后,亲自冒险北上,为大周后报仇雪恨。 上辈子这家伙应该也曾经北上来着,只是晚了两年,结果洪太后已经病逝,他只来得及鼓动福王谋逆,报了一半的仇怨。而这一世,因为自己改变了东越的立场,南陈派出大批细作入京活动,他也顺道提前北上,倒是将仇人全部了结了。 “北上一场,我最庆幸的,不是手刃仇人,而是遇见了你。” 在碧霄宫中的那段日子,悠闲安乐,给了他为母亲复仇之外的崭新希望,他想带着她回广寒宫,去一起看看那片竹林,和那间小小的竹舍。 两个人从广信的住处出来,一路向后,后山是一片茂密的梅花林,这个季节,梅花开得正好,朵朵柔嫩的花瓣承接着白雪,满是清冽的香气。 “可惜看不见丹枫白露的美景,自从听你说起,我就一直想看看。不过等到明年的秋天,我们可以一起回来……” 两人正说着,突然停下了脚步。 吴婕远远望去,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元璟正站在一株梅花树底下,遥望着两人并肩走近的身影,眯起了眼睛。 先出声打招呼的是陈皎:“你倒是有闲情逸致过来赏花。” 比起他这个南陈皇帝来,合约签订之后,元璟明显有更多的军政大事需要忙碌。 “就算再忙,也不能大意,不然就会被不知哪里溜过来的老鼠将花整个儿搬走了。”元璟冷冷说道。 陈皎冷笑一声,正要开口,旁边吴婕抢着说道:“时候不早了,我也该下山了。” 她可不想看到两人吵起来,她自信没那个本事平息双方的争端,那座可怜的阁楼可得需要好几个月的时间修缮呢。更何况,自己在的话,两人说不定会打得更厉害呢。 决定了一走了之。可是回了前殿,却傻了眼。 原本中午还晴着的天气,一下子阴沉下来。 狂风大作,不多时,片片鹅毛般的雪花飘零而下。 等了片刻,雪不见停,反而越下越大。正值黄昏,天边幽暗,这个时候下山可不容易。 “三位贵客不如都在寺内歇息一晚,等到明日雪停了再走不迟。”白鹿寺的主持方丈恭敬地建议道。 别无选择,三人只能答应下来。 好在白鹿寺惯常招待达官贵人,内院备着典雅素净的客房。 三人带着侍从,各自选了客房歇息不提。 暴雪连绵,簌簌不停。 雪落的声音将整个天地都笼罩地越发静谧。 房舍之内越发清幽安详,只有火炉里的木炭偶尔噼啪作响。 习惯了睡觉之前看点儿书,可惜白鹿寺内没有那些话本子,吴婕便借了一本佛经,看着看着,不多时便昏昏欲睡了。 她做了一个梦。 一个无比玄奇又诡异的梦,她梦到了自己的死,上辈子小产血崩的痛苦,然后,她变成了一缕幽魂,飘飘荡荡…… 第99章 陈皎结局 赤蕊听到房间里传来物件坠地的声音, 连忙起身入内,低声呼道:“郡主?” 我的侍女要登基 第100节 一眼望去,床榻上的吴婕面色惨白, 手空荡荡地悬在床边上, 原本翻了一半的书落在地上。 赤蕊将书捡了起来, 一边抱怨道:“早说了郡主别看书这么晚,小心熬坏了眼睛。” 她话还没有说完,突然手臂被一把攥住, 力道大得生疼。 赤蕊惊讶:“郡主?”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吴婕颤声问道,脸色惨白。 “是亥时二刻了,郡主您刚才睡着了,是看佛经看得太入神了吗?”赤蕊见她神情不对劲儿, 连忙问道。 熟悉的音调落入耳中, 吴婕慢慢从惊悚的梦境中解脱出来。 对了, 梦中的痛苦都已经过去, 自己是在这一世, 而不是上一世了。 片刻之后, 她苦笑了一声:“无事,我刚才做了一个梦。” 赤蕊很想问一句是什么梦,可看吴婕面色沉郁,明显不想说的模样, 便服侍着她躺下了。 一场梦, 搅得睡意全无。在床上眯了半天也睡不着, 吴婕又索性起了身,穿上衣服。 她推开门, 飒爽的寒风夹着雪花扑面而来。拒绝了赤蕊的跟随,她一个人出了厢房。 四野一片寂静, 这样寒冷的夜晚,僧人也都睡得很早,所有的房舍都沉入一片黑暗之中,幽深的天幕下片片雪花飘零而下。 吴婕沿着廊道,一路走到了正殿佛堂里。 已经入夜了,天气又寒冷,佛堂内没有僧人值夜,偌大殿堂空荡荡的,只有两边成排的火烛跃动燃烧,将整个大殿映照的金碧辉煌。 中央宝座上,高大的佛陀雕塑反射着金色的光晕,抿起的唇角带着悲悯众生的慈悲笑意。 吴婕转过高台的脚步一顿,万万想不到在这个冷寂的时刻,竟然有人。 元璟手里拿着火折子,在一排排蜡烛前,将因为冷风而熄灭的少数烛火逐一点燃,他动作轻缓,带着让人心安的韵律。 看到她过来,元璟的表情明显也很意外。 吴婕躬身行礼,招呼道:“这么晚了,皇上怎么没有歇息?”还来这里点蜡烛,是闲得发慌吗? 元璟苦笑了一声:“朕刚才做了一个梦,觉得心头难受,便过来了这边。”借着琐碎的活儿,才能让翻涌的思绪略微平静。 梦! 吴婕身形微颤,凝望着元璟,“什么梦?” “什么梦?”元璟目光中露出迷茫之色,手中跃动的火光将他俊美的容颜映照得朦胧绰约。 那是一个让他分不清是现实还是幻境的梦…… 阴暗的寝殿内,元璟坐在塌上。 几个身影静谧地围着他忙碌着,隔着重重帷幕看去,仿佛一群单薄的影子。 整个大殿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每个人的脸色都沉重惶恐,如临大敌。 作为人群的中心,元璟露出安抚的笑容,虽然这个笑容无比的虚弱。 “不必紧张,朕死不了的。” 元哲愤怒的声音传来:“皇上!” 元璟要说什么,胸口撕裂的刺痛让他话语一窒。 元哲的声音在继续:“那个贵妃吴氏,行刺圣驾,请皇上立刻赐死!臣原意领兵南下,将东越一战而平!” 元璟闭上眼睛,仿佛心脏也随着这一处伤口撕裂了。贵妃吴氏,原来她那么恨自己吗?约他前去水榭听她弹琴,正听得入神之际,却让心腹婢女伺机刺杀他。 哈,也许不是恨自己,毕竟她是东越宗室,为了家国亲人,也是无奈。 “东越这种首鼠两端的卑鄙国家。明明之前答应了两国的合约,如今又转头投效了南陈,还意图行刺。”蔺德胜也气愤地控诉着。 相比起这些心腹之人的愤怒,元璟更加冷静。 “不能处置她。” 不等臣僚开口反驳,他抬起手来,“不能让朕遇刺的消息传出去,否则南陈还有西北必有异动。” 元哲和蔺德胜几个人醒悟过来。 东越不可能随便选个时机刺杀元璟,只怕紧接着的便是京城南陈细作的行动,还有边关的战事。皇帝继位以来,虽然朝野安宁,但那只是表象,实际上还潜伏着好几股汹涌暗流。南边金芜城的福王是一个,西北执掌兵权的高檀宇是一个,再加上南陈的虎视眈眈。 元璟决不能在这个时候传出重伤濒死的消息来。 只是说了几句话,元璟就开始中气不足,头晕目眩。 元哲赶紧上前扶着他躺下。 元璟知晓自己即将昏迷,目光落在床头的万崇济身上,低声道:“设个局,就以妃嫔争宠的理由,将她身边的宫人处置了。将她先关到……长秋阁吧。” 说完这句话,他彻底陷入了昏迷,之后是长达数日的高热。 后宫之中只知道,原本得宠的贵妃吴氏,因为言行不慎触怒的皇帝,被贬为贵嫔,而皇帝也被气病了,数日不理政事。 虽然装着病,元璟还是强撑着隔一日露面几次,才好安定人心。这样劳累,导致他这一场重伤,持续了月余才被太医断定彻底脱离险境。 只是,这一剑紧挨着心脏,又带着剧毒,他一身从小苦练的武功是彻底废了。 …… “朕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梦中,你还是和亲去了朕的后宫。但并不是紫茴的身份,一开始就是锦宁公主,朕将你册封为贵妃,然后……” “你的侍婢刺杀朕,朕受了重伤。” 元璟低声说着。 那个梦实在太真实了,从撕裂胸口的剧痛,到接下来忙乱而无措的几个月,让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亲身经历了那样一场刺杀。 在梦中,他因为这件事,与她彻底离心。 他将她关进了长秋阁里,从贵妃贬斥为贵嫔,她从此变成了一个失宠的妃子,独居在后宫那一处冷寂的阁楼里,一晃数年。 不是没有怀疑过她是否对这场刺杀毫不知情。但想到那是她从小亲如姐妹的侍女。而且紧接着传来东越背弃盟约,驱逐北魏使节的消息。两相印证,都说明了这一出刺杀,是早有预谋的行为。 他不敢再问,甚至不敢再面对她,他深深恐惧着,会从她的口中听到那个最不堪的消息。让原本萌动的美好心意,彻底变成一个笑话。 反而不如这样,两地相隔,再不见面,这样也好,至少,自己知晓她每天的日子过得还不错。 他交代万崇济照料她,让她日子过得安闲舒适。知晓她喜欢看书,命人将象园中的拈花阁收拾出来,塞进了很多话本史料,让她闲着无聊就可以借阅。又命人在长秋阁周边种植她喜欢的树木花草,让这段软禁的生活尽量舒适。 而朝野上下,还有太多的事情需要他忙碌…… “朕梦见了高檀宇病发身亡,福王的叛乱也很快平定,朕的江山一天比一天稳固。” 一切都很顺利,只除了他的身体,在日渐的忙碌中越来越差。 南陈那边天康帝驾崩之后,继位但并不是那个讨厌的家伙,而是小周后的儿子神瑞帝,这个昏聩的玩意儿上位不过一年就将朝政折腾地日渐败坏。 于是他趁势起兵南下,几员大将兵分数路,一路攻城略地,东越也被一战而定。 隔了数年的时光,他又一次见到了她。 她小心翼翼地接触他,讨好他,放低了身段。 那种姿态,让他心情复杂。 这些年他身边并不缺少美人,两次选秀,入宫的佳丽也有几十位,只是身体欠佳,他临幸的并不多。 可是在看到她的那一刻,他却感觉自己急不可待,原来在四年的时光里,他从来没有放下过这段感情。 他将她按在床上,恨不得将人揉碎了,一口一口吃干抹净。 她腰肢还是如梦中臆想的那般纤细娇嫩,只是明媚的大眼睛里带着无法掩饰的委屈。 他怎么从前没有发现呢?她的表情,原本就是这般的不情愿吧,是的,她从来没有心仪过自己,从头到尾,只是自以为是。 胸口又开始隐隐作痛。那里的伤已经成了痼疾,每年深冬必定发作。 “真是委屈公主殿下了。”那一次欢好之后,他故意冷言调侃道。 她没有说话,抿起的唇透着尴尬。 他撩起他的长发,在她润泽的脸颊上亲了下去。 就这样吧。 无论她是否情愿,反正她这辈子都是他的了。 她很快恢复了宠爱,甚至比起之前更胜一筹,再之后,她有了他的孩子。 这让他万分欣喜。他马上要南下征战。那时候,她恳求他,善待东越宗室和百姓。 “朕又不是暴虐之君,怎么会为难百姓呢?将来他们也是朕的臣属和子民啊。”元璟笑着允诺下来。 那时候的他意气风发,想着南下亲征一趟,就可以将南陈一战而定,天下归一,少年帝王,功业就能达到如此顶峰,史上少见。 将来这天下就再也没有了战乱纷争,什么东越大魏,都是他的百姓。而他和她都还年轻,将来自然还有更加漫长的时光。他的心意,还有他们的孩子,终究有慢慢打动她的那一日。 然而南下出征不久,高皇后派来使节,送来宫中的消息。 她小产血崩身亡! 他听到这个消息,一时不能相信这是真实。 而前来传讯的內侍是高皇后的心腹之人,恭声道:“贵嫔娘娘还说留下一物,请皇上亲启。”一边奉上携带的桃木匣子。 他打开了匣子,然后看到了…… 他的愤怒和恐惧还来不及发泄,就被极寒的冰雪冻裂粉碎。 心脏剧痛,一口鲜血吐出。 所谓的宏图霸业,曾经的雄心壮志,刹那间灰飞烟灭,不留痕迹。 …… 元璟转头凝视着吴婕,艰难地开口:“你是不是早就梦到过这些事情。” 从梦中惊醒,他甚至分不清楚那是梦境还是现实,只因为那个梦实在太真实,一切的喜怒哀乐,一切的命运叵测,都是如此的真实合理。他宛如在梦中经历了与她短暂的相逢,决裂,悲欢…… 经过这一场梦,他骤然醒悟了一些东西。 为什么他百般恋慕,却始终无法打开这个人的心扉,为什么面对他的时候,她总有种抵触和抗拒。 吴婕没有回答,对她来说,那不是梦,而是真真切切的一辈子,是她曾经满怀憧憬却短暂凋零的一生。 元璟唇角微动,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的侍女要登基 第101节 倘若那梦中的一切是真实,那份感情,是他第一个选择了放弃,选择了逃避。 让两人之间曾经温情的关系彻底冷彻心扉。一切都是他的错。因为在这段感情之中,他是强者,他是君王,无论他施加怎样的对待,她都只能被动地承受。 是恋慕,还是羞辱,她都没有选择的余地。 雷霆雨露,俱是天恩,生长在地上的花朵只能乖乖承接,唯一能做主的,也许就是封闭自己的内心吧。 元璟没有再看她,他怕自己会流露出太难看的脆弱来。 他仰头望着高高在上的佛陀,拈花微笑的佛像永远都是这般波澜不惊的姿态,冷眼看着世间诸多男欢女爱,悲喜忧愁。 一切因果,自有定数。 “你要跟他走吗?”元璟低声问道。 吴婕没有回答,一片静谧中,骤然响起的脚步声格外清晰。 一个高挑的身影从佛堂门外走进来,他似乎走了漫长的路,或者在庭院中站了很久,肩头和眉宇都带着积雪。 见到佛堂内的吴婕和元璟,陈皎露出大为意外的表情。 没等他开口招呼,元璟突然转身,向着后殿走去。 眼看着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黑暗中,陈皎有些茫然。直到吴婕开口,将他的注意力拉回来。 “你在外面停了很久吗?”吴婕看着他肩上的雪。 陈皎这才回过神来,凝望着吴婕,他的目光格外明亮,带着难以言说的感情。 有些事情,他迫不及待想要告诉她。 “你知道吗?我做了一个梦。” 吴婕悚然一惊,又是一个梦!她情不自禁问道,“是个什么样的梦?” 陈皎凝望着她,“我梦见,仿佛上辈子,自己见了你一面。” 上辈子?吴婕睁大了眼睛,她能够肯定,自己上辈子绝对没有见过陈皎的。 陈皎盯着她,目光中有浓重的悲凉和痛苦。 “我梦到了很多,刚才醒过来,我甚至分不清楚是梦境还是现实。” 从梦境中醒来,他心里头难受地厉害,所以选择出来走走,在庭院里徘徊了好一阵子,看到这边佛堂还亮着灯光,心神触动,前来瞻仰佛陀,没想到进了大殿就看到了元璟和吴婕。 陈皎低声说着,语调艰难:“我梦见自己干了对不起你的事情,” 吴婕摇头苦笑,两人上辈子根本不认识好不好,陈皎身为南陈之人,所干的不外乎那些事情,而她大概已经能猜到了。 “不要说了。” 陈皎问道:“你不好奇我做了什么梦?” 吴婕摇摇头,“其实我也做了一个梦,大概已经梦到了吧,你会梦到什么事情。” 陈皎神情恐慌:“真是奇怪,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我甚至感觉到恐惧。清晰地简直像是经历了上辈子一样。” 他突然又盯着吴婕,目光灼灼,“你之前就曾经梦到过过去吗?” 吴婕曾经清晰的预言过天康帝的死,还有之前在碧霄宫的时候,她的一些事情,比如算计高皇后的手段,有很多无法解释的小破绽。 如果说她早就梦到过那段日子,一切都能够解释了。 “也许是吧。”吴婕垂下头,“沉溺于过去,并没有用处。” 陈皎静默了片刻,遥望着元璟消失的向,突然道:“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好好补偿你。” “你并不亏欠我什么。”吴婕摇摇头。 “说的也是,亏欠你最多的,应该是那个家伙。”连有了身孕的心爱之人都无法保全,真是废物。 “跟我走吧,我带你去看建邺的雨。等到明年的秋天,我们再回来看白鹿寺丹枫白露的盛景。”顺着水道,从建邺到新韶城快船不过两天一夜的路。 陈皎上前拉住她的手。 殿外的雪渐渐变小了。 一个身影站在大殿后面,紧贴着冰冷的墙壁。 元璟闭着眼睛,雪花落满了他的肩膀和头发,连长长的睫毛,都挂着细碎的冰晶。 寒冷的温度侵蚀着躯体,却比不过大殿里隐约传来的声音。 为什么?明明已经决心离开了,放弃了,走下了后殿的楼梯,一种力量却让他停下了脚步。 也许,是冥冥中,他还不想死心。 可是此时此刻,听着大殿里的殷殷许诺,还有温声软语,都在提醒着让他死心吧。 他早就应该明白,比起自己与她之间隔阂的那些东西,他与她之间,更加清白利落,无牵无挂。 哈,不是之前就答应了要放弃,要送她返回故乡吗?如今这种心脏冰冷地要冻结一样的滋味是为什么。 也许这就是上辈子的错误留给自己的惩罚,一生一世,永远记住了。 他仰头看向幽暗的天幕,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 第二天,雪果然停了。 吴婕起床梳洗完毕。 陈皎还在等着自己,而元璟已经带着人离开了。 “那家伙,听说天不亮就出发了,也不怕在路上摔断腿。”陈皎摇头。 吴婕大概能明白,元璟的心情。 两人结伴下山,陈皎策马走在她的马车边上,遥望着雪后初晴的世界,山间青翠的松柏上挂满了冰晶雪花,一行人走在山道上,宛如走在一幅典雅的水墨画中。 返回了城内,在德王府又住了些日子,吴婕也到了离开的时候。 她曾经想过,留在故乡是最幸福的。这里有她最温馨的少女时光,还有她最关心的家人,可是正如母亲,还有广信大师的话语,就像鸟儿长大了要离开巢穴,她终究要走出去看看。 人生一世,太过短暂,错过了的,便是永远错过了。家乡固然温暖,但有些生命中更加美好的东西,还需要她去尝试,去经历。 十二月初四,陈皎离开新韶城的日子。吴婕也一起出发了。 陈皎辞别了送行的正恩帝和吴臻,而吴婕也辞别了父母和妹妹。 卢王妃他们虽然满心不舍,但经历了上一次的告别,如今的依依惜别也不再那般悲凉了。吴婕走得很坦然。 东越如今位置特殊,与北魏和南陈都缔结了合约,吴臻也返回皇宫,一切都让她安心。更何况,未来也不是没法回来。正如陈皎所说的,是乘船还是陆路,只要各自安好,终究有相见的一日。 陈皎策马走在宽敞的道路上,冷风飒爽,白雪皑皑。 与来时的严阵以待相比,归去的路途闲散安乐。 他笑道:“今年的冬天还真是冷,也许再过不久,建邺也要下雪呢。” “建邺的雪景,还从来没有见过。”吴婕笑道。 一旦下定了决心,前路便明了起来,海阔天空,无限风光。 遥望着碧翠的天幕,吴婕觉得自己的心情也与这一碧万顷的天幕般,走到了云开雾散的一刻。 只希望将来的日子,永远是这般明净澄澈,心无波澜。 第100章 元璟结局 陈皎的车队走得很慢, 一直到了快中午,才抵达码头边上。 大船已经准备好了,只是在通往甲板的地方, 出了一点儿意外。 意外的规模不大, 却格外让人紧张。 姜跃领着数百名士兵, 头疼地围着那个不速之客,也不知道该怎么招待。听到远处传来的马蹄声,终于松了一口气。 元璟站在通往大船甲板的必经之道上, 他甚至没有带任何侍卫,只是一个人,冷静地站在路中央。 陈皎勒住马匹,抬手让周围的侍从退下, 盯着他:“已经放弃了, 又何必纠缠不清。” 元璟毫不避讳地迎上他的目光:“顺心而为, 就过来了。” “不觉得自己这种做派太难看了吗?” “朕是想过要当一个君子, 但是总觉得, 君子这种人, 总是要吃亏的。” 元璟一字一句道,“你说过要补偿她,简直可笑,你有什么好补偿的?你之前根本不认识她。真正需要补偿的人是我。” 陈皎耸耸肩, “看不出来, 你倒是挺能花言巧语的, 只是完全白费功夫。”他目光转冷,语重心长, “须知,这世上的人, 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哪来的那么多补偿机会。真以为自己活了两辈子啊。” 元璟唇角抽动了一下,他不去理会陈皎的冷言冷语,只是盯着他身边的马车。 陈皎的言语固然刺痛心脏,但真正决定这一切的还是那个人的态度。 “无论你怎么想,我只希望有一个机会。”他缓步走近车门,低声说着。 人生这样短暂,生在这个乱世,也许几年之后,便是兵败身死的结果。他不想死前还带着遗憾。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对一个人有这般的执念。 从小到大,他的情绪都非常寡淡,也习惯了不去投入太多的感情。从母亲身亡之后,他已经学会了看淡一切得失和感情。与其纠结那些,还不如多想想政务,怎么当个好皇帝,建立名垂史册的功业,可是遇见了她之后,他久日沉寂的感情又复苏了过来。有时候他甚至诧异,原来自己还有这样的能力,去倾尽心力地爱慕一个人。 他语调低沉,不疾不徐,却带着满满的期盼。 然而,让他失望了。对他的话语,马车里丝毫没有动静。 元璟身形颤抖,一瞬间那种站在白鹿寺佛堂后的冰冷感觉又回来了,身后是冰冷的墙壁,极目所见,漫天飞舞的雪花,黑暗笼罩的四野,看不见丝毫希望。 陈皎忍不住低笑了一声,翻身下马,来到他身边。抬手用马鞭抵住他的胸口,“放弃吧,傻瓜。” 元璟身形僵硬,似无所觉。 陈皎突然贴近了他的耳廓,用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回去照照镜子,你这表情,看起来好像要哭鼻子一样。还是个要糖果的小孩子吗?我的弟弟。” 此时此刻,元璟更宁愿他手里拿的是一把刀子,直接刺进去算了。 放弃吗?他不愿意放弃。他突然低吼了一声, “我要听你亲口说。” 他猛地将马车的帘子掀开,力气之大,直接将宝蓝色绣白鹤纹的厚缎子窗帘给扯了一半下来。 然后他整个人僵住了,马车里空荡荡的,根本没有人! 我的侍女要登基 第102节 “她……”元璟茫然地抬起头,看向陈皎。 “这种被抛弃的小狗一样的眼神,还真是让人怜惜啊。”陈皎突然笑起来。 元璟怔怔盯着他,对话语中的嘲讽毫无所觉。 陈皎没有继续冷言冷语,只望着元璟:“滚吧,在我想动手杀你之前。” 他目光冷冽,宛如冰霜,却带着一丝不甘和嫉妒。 从那细微的表清上,元璟猛地醒悟过来。 他深深看了陈皎一眼,快步转身跨上来时的马匹,双腿一夹,策马飞奔出去。 遥望着他一骑绝尘的背影,陈皎的脸上渐渐浮起一丝苦涩。 “这家伙,还很会花言巧语啊,被他说的我都后悔了。” 年轻的帝王站在码头边上,遥望着远处的新韶城。整个城池覆着皑皑白雪,正午的阳光投射下来,仿佛镀上一层金芒,如诗如画,美不胜收。 可惜,再美的景象,也压不住失落的心情。 姜跃忍不住开了口,“皇上何必放弃呢,只要皇上要求,想必那位郡主……” 陈皎笑了笑,打断他的话。“不必再想了,朕办事,从来不会后悔。” 为什么会放弃,也许因为那个梦吧。 白鹿寺的那一夜,他做了一个离奇的梦。 梦中,仿佛经历了截然不同的半辈子。 他梦见自己为了给母后报仇,也为了挽回南陈江河日下的颓势,冒险潜入了北地。在金芜城筹划数年,福王的谋反终究棋差一招,之后他潜入京城,选择了更加有力的盟友——高氏一族。 那时候的高檀宇已经病发身亡,而高子墨死得更早。整个高家,只剩下一个富丽堂皇的空架子,被元璟高高捧到了神坛上,作为军方忠义的牌坊供了起来。但就是这样一个徒有其表的空架子,却足以在元璟的心脏上,捅上最重的一把刀。 他清楚地记得那是个春末的黄昏,天边的晚霞浓艳,如火如荼。 他站在大魏宫廷一处不起眼的偏殿门前,遥望着壮丽的景象,回想着这几年的种种动作。 跟高家的盟约,顺利地超乎想象,只要将数年前查明的高子墨身亡的真相奉上,还有广信大师所开的药方证词,高皇后很容易就明白了那个残酷的真相。 陈皎叹了一口气,也怨不得他剑走偏锋,南陈前线的颓势已经无可挽回,死中求活,只有这一条路了。幸而元璟至今无子嗣,宗室中也没有能完全服众的人物。 其实若依本心,他更想着提千军万马,与他堂堂正正沙场角逐。 这一局完成,潜伏的日子,也快要告终了。 细碎的声响传来,秋嬷嬷苍老的身形出现在廊道尽头。她恭敬地向着潜藏的贵客行礼。 陈皎跟着她来到凤仪宫的偏殿。 秋嬷嬷禀报着消息:“两个时辰之前,那贱婢已经血崩身亡了。” 陈皎感觉无语,对高皇后这种报复手段,故意让那个东越的妃嫔小产血崩身亡,这样就是对皇帝的报复了吗? 秋嬷嬷似乎知晓他的不以为然,笑道:“您有所不知,皇帝此人表面冷淡,实则对这个东越来的贱婢百般怜惜,旁人看不出来,老奴服侍这么久,早就心头敞亮。如今听了她身亡的消息,必定会引动伤势发作。” 陈皎之前就听她说过了,这北魏的皇帝,看着身体强健,文武双全,还动辄喜欢来一场御驾亲征,实际上身体有极大的隐患。 “皇帝早年受过一次重伤,也不知道是哪里的刺客得手。”秋嬷嬷冷笑道,“其实已经伤了根本,大损寿数,这几年却也不知保养,非撑出若无其事的模样。平时就罢了,却决不能受太大刺激。如今听闻了这个贱婢身亡的消息,必定旧伤复发。” 当初元璟就是用高子墨的死害得高檀宇伤势复发,提早去世,如今高皇后用同样的手段来报复这个同床异梦的丈夫,也算是因果轮回了。 秋嬷嬷言之凿凿,陈皎对这个计谋的效果还是有些怀疑,“亲儿子和宠妃相比,不可同日而语吧。” 秋嬷嬷笑道:“您的顾虑也是极有道理的,所以我们还准备了这个东西,等到他亲眼看到心爱之人的首级,这种刺激,不怕他不旧伤复发。” 首级? 陈皎一愣,目光不由自主落到圆木桌中央的那个匣子上。 鬼使神差,他伸出手,打开了盖子。 猝不及防,匣中首级映入眼帘。 那是一张极美的面孔,雪白如美玉的肌肤,嫣红如花瓣的嘴唇,长长的睫毛在乌青的眼圈映衬下显得有些憔悴,却也让人忍不住遐想,若是这双眼睛睁开,会是怎样动人的风华。 明明只是一个首级了,却宛如生时鲜活动人。 这边是北朝帝君的心爱之人吗?这般纯净美好的姿态,果然触动人心。一种莫名的惆怅情绪骤然从心底深处涌上来,仿佛一场疾风吹过,豆大的雨点敲打着平静的湖面,搅乱了一池春水。仿佛自己也变成了那个痴恋眼前女子的人…… 他是疯了吗?怎么会对着一个死人伤感起来? 陈皎有些惶恐,为这莫名的失态,又有些好笑,这是怎么了?自己是这般怜香惜玉之人吗?不过见到了一个陌生女子的首级而已啊。 是因为这个女子的死是自己一手造成的吗?毕竟是他来到京城告知了高皇后她父亲和弟弟身亡的真相,才导致了她的死亡。 可自己亲手杀掉的人也不少了。这种莫名的忧伤情绪…… 他想要挪开视线,却仿佛有一股力量,让他被施展了定身术般无法动摇分毫。 他怔怔凝望着闭合的双目,理智和感性,两种矛盾的情绪入魔一般疯狂纠缠。 直到秋嬷嬷将盒子扣上,陈皎才骤然惊醒,从那诡异的状态中。 恍惚间竟然出了一身冷汗,他强迫着自己不再去看那封闭的匣子。压下那些乱七八糟突如其来的情绪。他是心志坚毅之人,很快恢复了冷静。 他笑着:“娘娘计谋果然周全,在下佩服。” “还要多谢您送来的消息,不然我等还在每天对着仇人卑躬屈膝。”秋嬷嬷说道,真心实意感激着面前这个人。 …… 一觉醒来,天光大亮。 前尘旧梦,如烟飘散。 “你知道吗,我那天晚上的梦……” 陈皎说了半截,却又停下了话语,一场梦,不堪提。 今天,他就要返回建邺,从此天高水远,再难相见。 最后并肩的这段路,这段珍贵的时间,他更想说点儿温馨的话题。 他笑着:“今年的冬天还真是冷,也许再过不久,建邺也要下雪呢。” “建邺的雪景,还从来没有见过。”吴婕笑着回道。 “可惜你今年看不到了。”陈皎最终慨叹一声。 终于快到了码头边上,两人选了官道旁边的一处长亭,停下步伐。 吴婕从马车上下来。 四野寂静,阳光灿烂。从新韶城出来,送君十里,终须一别。 两人站在亭中,叙说着别情。 陈皎仔细凝视着她,目光一瞬不瞬,仿佛要将这张熟悉的容颜铭刻到心底深处。 一别经年,今生今世,不知是否还能再相见。 “送你到这里了。”吴婕仰头说着,音调中微有哽咽,想到从此离别,心头也非常难受。 陈皎抬手抚摸着她乌黑的发,心头闪过无数念头,甚至有种冲动,不顾她的反对,就将人带走算了。然而终究无法下手。她是他爱慕的人,也是他尊敬的人,更重要的是,他不可能亲手去塑造一个跟母亲一样的悲剧。 只能放手…… “要是哪一天腻了他,就过来找我吧。”他前倾身体,在她额头印上淡淡的一点儿暖意。 这一辈子都无法忘记,那段碧霄宫中安闲温馨的时光了。从北面的梨花林中走过,踩在鹅卵石小径上,透过木栅栏,就可以看见后面回廊上她的身影,有时候在看书,有时候在煮茶,有时候在捧着腮发呆,只要看到那个身影,心里头一块柔软的地方就被填充地满满的,又温暖,又甜蜜…… 如今,一切都过去了…… 站在码头边上,遥望着白雪皑皑的来时路,陈皎终于转身,往船上走去。 大约他和她的缘分,就切断在匣子合上的那一刻吧。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此后余生,便如这苍茫无垠的瀚海,起伏不定,永生永世,不知何时才得解脱。 元璟策马疾驰,冰凉的风吹过脸颊,刺骨生疼。 沿着陈皎他们走过的道路急奔了片刻,远处路边出现了一座凉亭。 那个他牵挂的轻盈身影,如今正坐在亭中,手中捧着暖手炉,遥望着白雪覆盖的荒原出神。 吴婕还处在失落怅惘的情绪中,与陈皎的离别,让她满心酸楚,故友分离,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正坐在冷风中失神,突然听见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她抬头望去,顿时睁大了眼睛。 元璟这家伙,怎么会跑来这边,甚至连个侍卫都没带。虽说新韶城的治安一向不错,但也……等等,他怎么会从码头那边赶来的,难道是…… “你去见陈皎了。”她疑问道。 他没有回答她的话,在凉亭马上勒住马匹,他翻身跃下,冲进了亭中,猛地一把抱住她。 他将头深深地埋在她肩膀上,直到吴婕感到近乎窒息了,不耐烦地捶打他:“快放开,喘不动气……呜……” 话没有说完,温润的双唇被堵住了。 吴婕只能攀住他的肩膀,良久,他才放松了钳制,却依然将她揽在怀中,凝视着她明媚的眼睛中升起薄薄的雾气。 他真的很庆幸,比起他来。对那个同母的兄长,他曾经嫉妒,愤恨,各种负面情绪,但如今,一切都消弭了。 “多谢你肯留下来。” 吴婕有点儿恼火,整理了一下被他闹地凌乱的头发,“之前答应了皇上三年之约,我不是一个背信弃义的人。” 元璟低笑了一声,“好,那我可是任重而道远了,一定要在三年之内让你回心转意。” “别自大了。”吴婕冷哼了一声,转头看向四周,两人在大路边上这般亲昵的动作,实在尴尬。 “没有什么不妥当的,你我本来就是夫妻啊。”元璟笑着。突然将吴婕打横抱了起来。 吴婕惊呼一声,却挣脱不过,很快被他抱到了旁边等候的马车上。 在凉亭中呆了那么久,她不知道自己已经手脚发凉了吗。人都已经乘船走远了,何必还在这里恋恋不舍。将吴婕塞进了马车厢,元璟果断吩咐她的侍从:“立刻返回。” 车厢里的温暖驱散了满身寒意,吴婕痛快打了两个喷嚏,揉着鼻子。 随着元璟一声令下,马车开始行驶。车轮碾轧着厚厚的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还有窗外近在咫尺的马蹄声。 去的路上是他,返回的路上却换成了他。 我的侍女要登基 第103节 吴婕掀开车帘,望着身边那个人,阳光从斜面投射到他的身上,宛如整个人在发光一般亮眼。 为什么会决心留下来,留在这个人身边呢? 大概是因为那个梦吧。 在白鹿寺的那一夜,她做了一个梦。 梦中,她已经身亡了,变成了一缕幽魂,游荡在天地之间。她看到自己小产血崩,死状凄惨。 然后,更惨的来了,她的首级竟然被斩下,盛放在一个桃木匣子里。连个全尸都没有,吴婕也是无语了。 她看到自己的首级被人带着,一路南下,最终放到了他的面前。 然后他一口心血喷出。 当晚,元璟心疾复发,一病不起。 当初紫茴的那一剑,极大地损伤了他的心脉,连日的征战本就劳累,又加上这样严重的刺激,终于走到了崩溃的时刻。 就如同他继位之初,南下抵抗天康帝入侵时候,因为天康帝突发急病,南陈前线兵败如山倒一样。同样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在北魏军中,原本势如猛虎的攻势立刻放缓了。 而大约同一个时间,陈皎返回了国内,整备兵马,安排防线,同时拿出了天康帝驾崩前留下的密诏。 元璟的状况很快恶化,持续的高热彻底燃尽了他最后一线生机。 临终前,他写下遗诏,将皇位传给了元哲,之后驾崩在了军中。 原来她臆想中的少年天子,一统江山的故事,并没有发生,他与她的死亡,只相隔了十几天而已。 吴婕飘飘荡荡,如同一缕清风,盘旋在苍茫的天地间。 她看到了他壮志未酬,吐血身亡。他大概还以为是自己深恨,才命人将首级送来给他过目的吧。临死的那一天,他还交待万崇济将自己与她合葬, “民间常说,生而同裘,死亦同穴,也许来世便可重逢……”他喃喃说着,昏迷过去。 她飘荡在幽幽夜空中,看着他在营帐内渐渐死去,如同一团曾经炙热燃烧的火焰,迅速到了冷寂的时刻。 突然心中便升起了一种微妙的怜惜,心念微动,她降落下去,伸出手,触在他因为高热而苍白干燥的唇上。 只是徒劳,影子般穿过了他的身体。 偏偏他仿佛感受到了什么,微微颤抖,睁开眼睛。 视线所及,只是一片虚空,围绕在身边的重臣侍从,都如同森森鬼影。 他突然又开了口。 “将她安葬在新韶城吧,她想必……也不愿意留在北魏的皇陵之内。”然后闭上眼睛。 这是年轻的皇帝短暂人生中留在这个世间的最后一句话。 再之后,大魏的兵马放弃了南下攻略,元哲与诸位将领在悲恸中勉强稳住了前线。 元哲返回京城,宣告这一消息,继承皇位。却在乾元殿内,猝不及防被高皇后一杯毒酒暗害,之后高皇后带着党羽,册立了一个旁系的孩童登基称帝,自己以太后之身临朝执政。 可惜她与陈皎合谋的事情并不是天衣无缝,不久之后,逐渐被朝中几股势力探明了真相,宗室重臣一片哗然,人人不服。而高皇后凭借军中势力,对不服她的朝臣大肆屠杀,导致双方矛盾更加激化。 接下来的几年中,一场接一场的政变,无数门阀世家被屠灭,北魏的朝政陷入了史无前例的黑暗期。 这样内斗混乱的朝政,如何能够长久! 果然,数年之后,北方蛮夷破关而入,中原北部的江山,变成了北蛮部族混战抢掠的修罗场。生灵涂炭,惨不忍睹。高皇后本人还有她册立的那个小皇帝,都在京城被攻破的时候被蛮夷杀害了。 繁华的京城被反复攻占,抢掠,屠杀,甚至连皇族宗室的坟墓,也被军阀挖掘,骸骨抛到路边,陪葬的金珠被抢掠一空。 北方的残酷战乱持续的数十年,直到一个姓秦的少年揭竿而起,他带着麾下势力,一步步转战天下,耗时数十载,终于扫荡蛮夷,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他建立起一个崭新的帝国,国号为周。 漫长的时光中,吴婕还看到陈皎返回了南陈,力挽狂澜之后,凭着军方上下的拥戴和天康帝的遗诏,发动宫变,将小周后和神瑞帝一网打尽。虽然比这辈子晚了几年,他还是拿回了属于自己的东西,登基称帝。 他是南陈史上难得的文武双全的明君,在位的数十年间,安抚百姓,治国理政,国势蒸蒸日上,而且北上攻伐,将原本陷落在元璟手上的失地尽数收复,甚至更进一步,开疆拓土。他在位的年间,南陈的版图达到了史上最强。如果不是北方蛮夷战力太强悍,说不定天下就要在他手中完成统一了。 而新韶城确实没有被屠城,它在被北魏征服不久,又随着陈皎挥军北上,成了南陈的地盘。被改名为呈州。 吴婕还看到,东越的皇族宗室散落民间,从此之后变成了平民百姓。 她的父亲和母亲,归隐在田园之中,就住在白鹿山脚下。虽然失去了两个女儿,幸而,母亲在四十二岁那一年,也就是东越亡国的第三年,又生下了一个弟弟。 再后来,呈州身处两国交接的地方,战乱不止。数十年之后,又变成了大周的地盘。 倒是吴氏一族,作为本地的乡绅,一直扎根此地,延续了下来,只是子嗣单薄地很。 到了第七代还是第八代子孙来着,吴家已经数代单传了,偏偏这一代也只有一个女儿。 也许是年岁相隔地太遥远了,那些记忆的片段都变得非常混乱,但是吴婕依然清晰地看到, 那个女孩灵秀可爱,像极了自己的妹妹吴婉。 她十三岁的那一年,出门去白鹿寺进香,经过山道的时候,天降暴雨,马车出了故障。 她带着侍婢和车夫被困在路边,束手无策,这样尴尬的时刻,凑巧有个少年带着护卫骑马路过。 他停下脚步,问道:“姑娘可需要相助?” 滂沱大雨之中,少女抬头望去,少年丰神俊秀,宛如明月。 一段妙不可言的缘分,便这样缔结了。 对姑娘羞涩的询问,少年笑道:“在下姓陈名钰,字泓义。” 之后少年男女一见钟情,喜结良缘,隐居乡间的日子和美温馨,再后来,他们生下一男一女,再后来,女儿被选入宫…… 后面的记忆越发混乱,吴婕已经无法分辨了,只记得仿佛最终,还真的有一位那么少年天子,比元璟更加年轻更加出众。 最终,盛世太平,天下归一。 尾声一: 决定了未来的道路,当天傍晚,吴婕就上了船。从新韶城北上,沿着水道日夜不停,很快抵达了金芜城。之后换乘马车,不过七八日功夫,就回到了京城。 她还是住进了长秋阁里。 反正现在元璟的后宫空荡荡的,可以预见未来也不会添什么人了,所有宫室任凭挑选。 这一日傍晚,用过晚膳,吴婕往后面的小树林里散心。一直走到后头的小溪旁边。 水边的大柳树依然精神抖擞,虽然寒冬之中没有了绿叶,但浑身挂满了雪花的它更显气派庄严。 想起几个月前,元璟在这颗树下烧纸钱的模样。吴婕忍不住走到树下,双手合十,默默祈祷着。 祈祷完毕,睁开眼睛,发现身边多了一个人。 元璟好奇地看着她,“在干什么?” 这家伙属猫的吗?悄无声息就溜过来了。 “听说这棵大柳树有神灵寄体,很是灵验,就凑了个热闹。”吴婕仰望着大柳树,说道。 “是该祈祷一下朕这趟出兵一帆风顺,横扫千军如卷席。”元璟一本正经地点点头。明日一早,他就要带领援军北上增援战线了。 吴婕白了他一眼,自大的家伙,谁要给你祈祷了。“臣妾只是在祈祷明年能回新韶城跟父王母妃和妹妹一起过年。” “咳,说实话,这棵大柳树,所谓的树灵什么的,其实都是那些蠢笨宫人以讹传讹。没有什么用处的。” 吴婕:…… 看在他即将出征的面子上,不想跟他吵架,但还是忍不住冷哼了一声:“皇上之前还在这颗树下祭拜先人吧。”上次听说了陈皎继位的消息,这家伙当晚过来这边给静妃烧纸钱来着。 “因为母妃生前的时候,经常过来这里祈祷啊,朕这不是遵照她的习惯吗。说来可悲,她祈祷了一辈子,希望能离开这个宫廷,结果一辈子都没有如愿。最终,还是死在这颗树下的。” 说到最后,元璟音调沉闷。 吴婕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她虽然知晓静妃被福王推入水中导致风寒而亡的,没想到就是这里。 反而是元璟很快从伤感的情绪中走出。 “其实,说不定这树真的有灵来着。”他缓步走近树边,抬手抚摸着粗糙的树皮,“不仅母妃,我小的时候,也曾经来这里祈祷。” 说着他撩起衣摆,往树上一跃,踩在了枝干上,然后他俯下身,往中央的树洞里扫视了一眼。 片刻之后,他跳了下来,面露失望之色。“可惜不见了,大概是被什么野猫叼走了吧。” 吴婕心神一动:“什么?” “是一个小瓷瓶,大概是我五岁那年吧,刚刚进学不久,学会了写字。就自己写了一张纸条,装到吃药剩下的小瓷瓶里,扔到了这个大树洞中。” 吴婕想起两辈子捡到的那个小瓷瓶,里面歪歪扭扭的“不要挨打”四个字。 “皇上祈祷了什么?” “只是希望自己的日子过好点儿,不必每天面对母妃的哀怨和怒气。”元璟遥望着天幕,苦笑,“祈祷之后没多久,父皇就将我召去考问功课,然后,我的愿望成真了。” 这样说来,也许这棵大树真的有灵也说不定。 只是后来静妃的死,元璟常常想,如果他没有离开长秋阁,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了。哈,这是肯定的,他没有被交给洪贵妃收养的话,她也不会起了独占养子斩草除根的念头。 自己脱离火坑,最终却是以生母的性命为代价。 “那时候你还是个孩子,并不知晓这一切。”吴婕知道他在想什么,忍不住安慰道,而且对静妃来说,这样的结局,也许是一种解脱,纵然章和帝恩宠无双,带给她的却只是痛苦和伤害。 元璟低着头,凝视河面,“是父皇对不起母妃,我以为自己不会干出这样的事情……” 吴婕笑了笑,她知道元璟心情,虽然自己选择了留在他身边。他却还是恐惧着她会离开。 她来到他身边,拿起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 这段感情,是因为上辈子看到他死亡那一瞬间的触动,还是因为对他童年生活的怜惜,吴婕也说不清楚,但她无比地肯定,自己确实是对这个人动心了,她选择的道路,就不会后悔。 掌心触在雪玉般的肌肤上,一切无需多言,她的一切情绪,都清晰地显露在明媚的眼睛中。 元璟露出笑意,他低下头,印在她温润的唇上。 尾声二: 站在长秋阁后殿的院子里,吴婕捏着小白爪的猫耳朵,很是生气地道:“让你别出去打架了,这下子可好。” 小白爪的一个耳朵耷拉着,上面缠着绷带。 说起来可气又可笑。最近御花园北部的野猫群里又来了一只胖胖的橘猫,小白爪猫中霸王的地位受到严重挑衅,愤而出去干架,结果就是惨败而归,连耳朵都被抓伤了。 “因为这家伙每天好吃好喝,都不用捕猎,肚皮滚瓜溜圆,当然没法跟别的猫儿打架了。”元璟站在门边上,听着吴婕的抱怨,忍不住笑道。 吴婕无语,野猫的战斗力,很大一部分都因为每天捕猎的奔跑跳跃。这些日子小白爪已经变成了半只家猫,难怪战斗力急剧下降。 “明天起将它扔出去自生自灭算了。”元璟冷酷地说道,“再说你现在有了身孕,也应该少接触这些小东西。” 他望着吴婕的小腹,目光满是柔和。 我的侍女要登基 第104节 吴婕不以为然:“你之前不是让人给它洗过澡吗。”而且还用皂角每天洗好几遍。 两人并肩坐在廊下,逗着猫儿,说着闲话。 元璟突然开口道:“今天前朝传来的消息,高子墨在西域建国称王了。” 西域三十六国之内,原本就有数个国家早就被高氏一族暗中所灭,扶持上了傀儡政权,之前元璟都还没有来得及收拾。紧接着蛮夷入侵。元璟与西北将军府谈条件,允诺可以以夜阑国为界线,让高子墨裂土封王。 如今转眼两年过去了,经过几次征战,入侵的蛮夷势力终于被挡了回去。而高子墨也带着西北将军府的人手往西撤离,到了高昌城内。将原本属于高氏的势力重新整合,终于在最近建国称王。 “朝中商议着,过些日子派遣使节,可以商谈一下通商建交事宜。” “会答应吗?”吴婕问道。高子墨对元璟终究有心结,之前联手诛灭蛮夷,也是为了自身安稳,如今通商就是另外一回事儿了。 “会答应的,西域地带想要发展,少不得中原的助力。”元璟顿了顿,笑道,“朕之前还真是小看了他呢。观他这两年行事,日渐沉稳大度,如今西域地带的半壁江山在他手中,只怕将来还要继续向西扩张。” 吴婕感觉一阵陌生,她实在无法想象,曾经那个腼腆秀气的少年,会变成什么样子。 听见身边元璟又叹了一口气:“一个两个,都是厉害的对手,真是糟糕。” 吴婕回过神来,“什么对手,难道你还想着这几年开战不成?” “开战是没法开战了,也许这辈子都没法开战了。”元璟笑了起来,“朕不喜欢打没把握的仗。” 北魏的国力,原本是天下最强盛的,但是经过这一次蛮夷入侵,元气大伤,只怕短时间难以恢复。幸而北蛮那边部族精兵也折损甚重,而且跟高子墨决裂,总算边关靖平。 “将来的日子,就是要慢慢休养生息了。”这是个漫长的活儿,需要经年累月打理内政。 吴婕却感觉一阵轻松:“不打仗就是最好的,天下间安稳的年岁来之不易。” “傻丫头,天下归一,才是真正的天下靖平。”元璟向后一躺,干脆躺倒在回廊地板上。 一统天下是所有帝王豪杰的毕生梦想。如今他是跟这个梦想绝缘了。 “朕这一辈子是看不到了,不过可以好好打基础,将来等咱们的孩子出生……” 他向前倾了倾身体,抱住吴婕依然纤细的腰肢,将耳朵贴在了她的小肚子上。 原本趴在吴婕膝盖上的小白爪被他拎住后颈,不客气地扔到一边。 他轻轻伏在吴婕依然平坦的小腹上,笑道:“朕听见了,他在里头嚷嚷着,放着我来!嗯,一定是个资质非凡的小家伙。” “别胡闹了,才两个月能听见什么!”吴婕哼了一声。 却没有推开他,双臂支撑在后面,遥望着暮色天际。 她承认,统一是消弭战乱的最佳方法,但是统一之后呢,难道就没有战乱了?统一与分裂,如果是一个无限的轮回的话。统一能让和平盛世提早到来,不也是让下一个乱世提早到来吗? 翻阅史册,那些战乱的年代,只是短短的几页纸张,却不知道不幸生在那个混乱的时代的人经历了多少痛苦。 便如梦中那段残酷杀伐的年月。 人活在这乱世之中,宛如草木一般柔弱,她不是什么雄心壮志的英雄人物,也不是后世指点江山的读书人,只是一个不幸生在乱世的小女子,所求的,便是这短暂的一生几十年里,能平安喜乐。足矣! 如今看来,这个梦想,应该是实现了。 也许将来的时代,还会有战乱和灾劫。但至少,在这一生,这一世,这一刻,她是安稳和幸福的。 说她自私也罢,目光短浅也罢,人生在世,谁不渴求这样一份幸福呢。 夕阳西下,霞光万道,将院墙拉出长长的影子,笼罩着这片小小的天地。 有相守一生的人在旁,有即将出生的儿女在怀,还有身边的猫儿温顺地舔着爪子。 天地间一片静好。 她只希望,这样的日子,能长长久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