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尽江南百万兵(1v1 古言)》 城破 师杭醒了。 碧纱帐外,人影憧憧,她坐起身掀开床幔,倒将床榻下守夜的丫鬟绿玉唬了一跳。 “姑娘,怎么这会子便醒了?”绿玉忙替她披了件外裳:“眼下寅时叁刻还不到呢,您才歇了两个时辰……” “绿玉。”师杭突然攥住她的手,抬头,定定地看着她:“外头有战鼓声。” 绿玉霎时被她空茫的眼神吓住了。片刻之后她才想起柴嬷嬷的叮嘱,便轻拍师杭的手,柔声安抚道:“姑娘是魇着了,哪里有什么战鼓声?奴婢一直听着呢。” 真的没有么?可师杭连指尖都在泛冷。 方才,她切切实实是被一阵战鼓声惊醒的。那雄浑的战鼓声裹挟着千军万马,气吞山河滚滚而来,其中仿佛还夹杂着无尽的鲜血与哭喊。 师杭无法再继续入睡了。内室里,绿玉和绿蜡两个丫鬟侍候她净面梳妆,而外间的那些小丫鬟们不知为何,今日总不住地走动,发出些窃窃声响。 “柴嬷嬷一时不在,她们便这样没规矩。” 绿玉说罢,绿蜡却偷偷瞧了她一眼,低下头没有接话。 闻言,师杭默了半晌,只问道:“昨夜可有人来过我这儿?” 两人替她梳发的动作皆是一顿,但很快又恢复了正常:“姑娘都歇下了,自然是没有的。” 师杭望着铜镜中那张姣好面容,眨眼间,几乎快要落泪。她深吸一口气,将头上簪好的珠花与钗环都去了,只留一条红罗发带,然后绾了个再简单不过的螺髻。 绿蜡怔怔地看自家姑娘盘发,又听见她唤外间下人把少爷领来她这里,终于压不住心中的悲戚之感,垂下头抹泪。 师杭看她难过,反而淡淡地笑了:“瞧你,尚不至如此。” “奴婢该死……”绿蜡跪下,哭得更厉害了:“昨夜、昨夜夫人来了,却只在榻边瞧了您一眼又走了,还不许奴婢和您提起……” 话已出口,绿玉也跪了下来:“姑娘早做打算罢!老爷与夫人都去了府衙,府内下人也散了大半,外头情形实在不好了!” 师杭低头,这两个陪了自己十数年的丫鬟并隔帘外跪着的其余人,都在等她的一句话。 府中诸人是去是留,最后只能由她这个十五岁的少女裁决。 “……都去罢。” 一片静谧声中,少女的嗓音如珠似玉,字字句句却又铿锵有力:“眼下现银是结不了了,时局所限,想来米粮倒更金贵可用些。一会儿开了库房,诸位自便。” “这府中的值钱物件,除官家所有,诸位看上什么便拿走什么;只是不可贪心,恐误性命。” “咱们主仆一场,今后,生死有命,各谋出路罢。” 听了这话,屋内好些人暗暗松了口气,立刻爬起身收拾包袱去了。这回的叛军阵前高悬“孟字旗”,传言主将骁勇非凡,自旌德、绩溪、休宁起,一路打到了徽州城,连战连胜。 倘若再不逃跑,真真与等死无异。 绿蜡犹豫许久,终于还是开口道:“姑娘,奴婢对不住您。但奴婢家中还有爹娘和兄姊,不能不顾……今生恩情只得来世再报了!” 说罢,她在师杭脚边重重磕了个头,满脸泪痕地退出去了。 外头的天色已然大亮,至此,唯有绿玉一人依旧跪在房中不肯起身。师杭不忍心,叹了口气劝道:“你放不下我,我明白,可你也得替自个儿多想想。日子还长,何必了结在这儿?等城破了,你们就趁乱出去,找个安稳地方过日子。都好好的,别再回来了。” 绿玉哽咽道:“姑娘这是体谅奴婢还是看不起奴婢?奴婢与绿蜡不同,她是家生子,有牵有挂,奴婢却是被夫人从拐子那里买下的。奴婢自记事起就跟着姑娘,日日相伴,说句逾矩的,便是寻常人家的亲姐妹也远不及咱们这样的情分。姑娘此刻赶奴婢走,今后便是能侥幸逃出一条命来,下半辈子也难心安!” 她越说越平静,右手却拔下了发上的银钗:“姑娘若不肯遂了奴婢的心愿,倒不如立刻了结于此!” 师杭大惊,赶忙上前拦她,一时之间,两个女孩都跪坐在地相拥而泣。可是泪水阻挡不了叛军的脚步,师杭心中清楚,前方便是刀山火海她们也只得迎难而上。 于是,她竭力冷静下来,取出脖间一物道:“这是阿娘昨夜留给我的,她可曾说了什么?” 那是一枚青玉镂雕鹤鹿同春玉佩,绿玉只瞧了一眼,又细心地将它掖回了师杭的衣襟之中:“姑娘千万收好这物什,等出了城,便想办法去鄱阳寻符光符将军,示之此物。” “鄱阳……符光……” 师杭对这个姓氏颇为熟悉,但这并不是最紧要的——鄱阳与徽州之间山高水长,仅靠自己,她根本没有把握能成功抵达。 正想着,她余光不经意发现帘外立着一人。 “弈哥儿!”她惊喜唤道:“快来阿姐这儿!” 师棋年方五岁,正是调皮好动的时候,家中近些时日气氛凝滞,他还懵懵然不知发生了何事。眼下,他一听阿姐唤他,便立刻咧嘴笑着跑过来。 师杭爱怜地搂住他。她只有这么一个幼弟,倘若爹娘今后不在,她就是他的靠山。 “何时走?”师杭秀眉紧蹙,心中止不住担忧:“迟则生变,此事拖延不得。” 顾及着一旁的小少爷,绿玉压低声音道:“夫人教咱们听战鼓声。等下一次战鼓声响,约莫天色已暗,柴嬷嬷回来,咱们便可以出府了。” 师杭想了想,这一路艰险难料,旁的且不论,多少应当备些盘缠。她刚要开口同绿玉细细商议,便听见外头鼓声骤响。 顷刻间,屋中叁人的脸色都变了。绿玉是惊诧,师棋是害怕,而师杭却是满脸惨然。 因为这鼓声太不寻常了。 自远处天边幽幽传来,声声切切,撼人心魄。其中所蕴的苍凉与悲壮,如垓下之歌,就算她不懂兵法也听得出,这绝不是进攻冲锋的信号,而是溃败撤退的绝唱。 “城破了……” 师杭猛地起身,不顾一切就要往门外跑。她似乎都能亲眼看见城楼那处的惨烈情形,血漫江河、尸横遍野,而她的爹娘还在城楼上啊! “姑娘,不能去!”绿玉死死拉住她:“您若是去了,老爷夫人的苦心便全白费了!” 师杭撑不住歪倒在榻上,失声痛哭,而师棋也在一旁望着阿姐惊恐呜咽。绿玉心疼地安抚道:“这会儿什么都来不及了……姑娘,无需再等任何人了。您同我换了衣衫,立刻带着少爷出府。” 闻言,师杭终于彻底明白过来了,她高声质问道:“那你怎么办?你假扮成我,然后代我死吗?” 绿玉温柔地看着她笑,默然不语。 只有徽州路总管师伯彦之女“师杭”身死,姑娘才可彻底舍弃这个身份,从头开始。等姑娘离府,她会用一把火将这个秘密永远埋葬。 她们相伴十数年,又怎会不清楚对方的心意?但师杭还是摇头,坚定道:“要么我们一起走,要么就一起留下。” 不得其志,虽生犹死。她自幼受的教导是爱惜众生,而非只爱惜自己的性命。 出城 师杭不知道真正的“炼狱”是何模样,但眼前之景,便是她十五年来见识过最残酷无情的“人间炼狱”。 街上到处都是逃难的百姓,他们推搡着、叫喊着,奋力向城门处拥去,有些还被摔在地上、踩在脚下;从前线败退下来的元军如丧家之犬一般,浑身浴血、伤痕累累,向城内仓皇逃窜;而追赶他们的便是方才破城的叛军,他们明明都是汉人,是同族,脸上却只有恶狼般的神情。 师杭亲眼看着,一个断了右臂的士兵跪下来苦苦哀求,却被对方毫不留情地一刀砍下了头颅;叛军将各家各户围起,从中强行抓出所有壮年男子,用绳索将他们捆成一串如押运猪羊般押走;还有,他们无视法度、丧心病狂,竟敢当街奸辱妇女,往往几个人淫笑着将一女子围住,接下来便会传出凄厉至极的惨叫声…… 此刻,师杭万分庆幸,幸而她与绿玉全换上了府内小厮的衣衫,用泥水将脸涂脏;同时,她又万分恐惧。 这样的囹圄险境,一旦被抓,必死无疑。 绿玉牵着她,她又牵着师棋,叁人竭力伪装成寻常姐弟,混进逃难的人群里。一路上,不断有骑兵朝着出城的方向飞驰而去,见状,师杭的心越来越凉。 果不其然,到了城门口,远远便看见前方已然排起了长队——叛军守住了关卡,只有审查过户籍方能通关。 百姓们一片怨声载道,几欲强闯。然而那群军士浑身都是血腥气,显然刚从死人堆中拼杀出来,尤其是领头的那个高壮汉子,立目一扫,开口一吼,便没人再敢闹事了。 其实袁复也很无奈。原本攻城之后是要立刻封城的,然而这徽州城守将实在是个硬骨头,同他们硬耗了这么些时日,直到全城弹尽粮绝。如果再不放些难民出城缓一缓,恐怕就要内乱了。 想他堂堂一个万户,连庆功酒都来不及喝,便被派来严查城门。要说抓人,此地达鲁花赤被俘,总管自尽,还能有什么可抓的?真不知道孟将军究竟作何打算。 此人所思所想,师杭自全然不知。她停下脚步,思索片刻,终于下定了决心:“咱们得分开走。” 正说着,只见一旁有户大族一齐去往城门口。其中约莫四五户人家,儿女众多,大半都是年幼的孩童模样。 师杭突然心生一计。 “弈哥儿,阿姐同你打个赌罢。”她强装笑意,从怀里掏出一个布袋,柔声道:“你不是一直想要阿姐的金叶子么,一会儿你跟紧那户人家出城,阿姐和绿玉姐姐随后便去找你。你若能做到,这袋金叶子便归你啦!” 她将布袋塞进师棋的衣兜里,掩好,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催他快去。可杭棋却死活不肯,无论一旁的绿玉如何哄他,他都死死攥着师杭的衣袖不松手。 “阿姐骗人!你是不是不要弈哥儿了……” 他虽然年幼,又自出生起受尽庇佑、不识愁苦,可出府之后的情形他却看得清清楚楚。这徽州城已不复过往的繁华安稳了,这里处处可怖,他寻不到爹娘,自然不肯与阿姐分离片刻。 “怎么会呢?”师杭替他拭去小脸上的泪珠,认真道:“阿姐发誓一定去找你。你放心,绿玉姐姐就在你后面,你一回头就能看到她。” 闻言,师棋依旧半信半疑。 阿弟已经不好哄骗了,师杭轻叹了口气,又道:“你再想想,绿玉姐姐什么时候和阿姐分开过?一贯都是阿姐在哪儿,她便在哪的。” 说到这里,她偏头期许地看向绿玉,绿玉却偷偷红了眼眶:“……少爷,奴婢也发誓,会和姑娘一起去找您的。” “往后便不必这么叫了。”师杭对他们两个郑重说道:“往后,咱们就是一家人。” 两个姐姐都如此信誓旦旦,师棋总算信了大半。师杭最后嘱托他:“如果看城门的人问你是谁家的孩子,你就只摇头,千万不要说话。若你照实说了,这辈子就再也见不着阿姐了。” 师棋听了,忙不迭点头应下。 师杭终于交代完,她抱了抱他,而后便一狠心将他推向那群孩童。绿玉则隔着叁五人,不远不近地跟在师棋身后。 眼下,这位总管家金尊玉贵的公子穿得破烂不堪,面容糟污,怎么瞧都只是个流浪已久、无家可归的小叫花子。 果然,那些兵士看见一群不及腰高的孩子,连数都没数,半句未问,便放他们过了关。绿玉装作独身一人,又有正经户籍在身,也顺利过关。 只在出城前的最后一刻,她还是忍不住回首,望向师杭所在的巷角处落了泪。 另一旁,师杭独自蹲在巷口的阴影中,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绿玉是个聪明、细心、可靠的姑娘,相信她会明白她的深意,尽力护好师棋。并且,她已经将那枚青玉玉佩转赠于她,金银皆备,若顺利的话,他们还是有机会到达鄱阳的。 至于她自己…… 师杭缓缓站起身。 无论如何,她都要去见爹娘最后一面。 姻缘 师杭到了府衙,却根本无法靠近。这里被叛军重重把守,瞧着,已然成了他们新的军政驻地。 她静心细想,爹爹一贯重责,最后关头他绝不肯安坐于府衙,定然要亲自去往最前线督战。而城中有一处要塞最难攻下,唯若此处失守,才能算作全城失守。 想到这儿,她立刻向着南谯楼的方向奔去。 记得上一回登南谯楼,还是去岁的二月十二,她及笄前的最后一个生辰。 师伯彦任徽州路总管之职七年有余,为政勤、为民实,故而年年到了那日,城中许多百姓都会顺借“花朝”之名,替总管家小姐祝寿。 例如,姑娘们赏红时会在师府外的花枝上用红绳系满五色彩笺、簪花时会偏爱挑选师家小姐所钟爱的茶花、城中各大酒楼并糕点铺也会制作各式各样的花糕与花酒送进师府…… 而师伯彦本人更是对这个女儿爱若珍宝——每年花神祭后,他都会着人在花神庙外,以自家名义领放二百一十二盏花灯,其上写有二百一十二句不同的花名诗并师杭的小字,为女儿祈福。 去岁,华灯初上之际,师伯彦领着女儿登上南谯楼。他望着远处星星点点、璀璨夺目的河景,突然感慨道:“阿筠,明年此时你便及笄了,想来也该有个决断了。” 师杭不解,只听师伯彦又道:“南台御史福信为其幼子福晟提亲,婚期定在明年叁月,你意下如何?” 春寒料峭,夜风阵阵。师杭一手稍阖窗扉,一手拢了拢肩上的烟紫色织锦毡斗篷,静默了好半晌才道:“婚姻大事,女儿不敢妄言。” 他们师家可不是那等投机取巧、一朝得势的庶族,百年家风所传,皆为圣人之道。爹爹虽做了元臣,但更是当世大儒,而她作为师家女儿,自当谨言慎行。 下人们都在阁楼外侍候,他们父女之间何须避讳。师伯彦清楚女儿的脾性,转身负手而立,宽慰她:“原该教你阿娘同你说,但她似乎对那福晟颇为满意,所以为父想先听听你的真心。” 她的……真心? 闻言,师杭摇了摇头,露出些许茫然的神色。 师伯彦见状,慈爱地抚了抚她的鬓发,无奈道:“女儿家,最难的便是这一遭。我与你阿娘当年是少时情谊、水到渠成,如今,自然盼你也可顺心遂意。我原想让那福晟与你多见几面再议,可现下的局势……唉。” 师杭扬起小脸,一双杏眸明如秋水,在这夜色沉沉下显得愈加灿然生辉。她微微一笑道:“如此说来,爹爹对他也十分满意?” “算不上十分满意,约有七分罢。”师伯彦坦诚道:“他父亲曾与为父共事多年,其人刚正可信,家风不俗;而那福晟也早有雅名,十二考中进士及第,勉强称得上与你相配。” 师杭颔首,恍然道:“爹爹这么一说,女儿倒记起幼时曾见过这位公子几面。” “那时咱们两家亲近,自然往来颇多。”师伯彦道:“后来福信调任扬州又驻守金陵,细算来,已有四年未见了。难为他们父子俩还惦记着你这个小丫头。” 最后这句话其实带了些酸醋味。自家闺女玉雪可人,福信第一眼见了便嚷嚷着要认作义女,他儿子也总跟在后面唤什么“筠妹妹”。这么些年过去,原以为山水不相逢,哪知他还不死心,当真要聘下阿筠给他儿子作媳妇,师伯彦愈想心中愈不快。 “那位福叁公子生得好相貌,女儿至今还记得。”师杭缓缓开口道。 忆及福晟,他在徽州时应当已是舞勺之年,品行举止初显端倪:“公子脾性温和却又不失气度,才思敏捷却又肯勤奋苦学,唯独处事之法,有时过于刚直自负了些,想来是随了福大人……” 师杭说完这些,顿了顿,最后道:“观之,可称君子。” 听到这句评价,师伯彦还有什么不明白。他肃然问道:“阿筠,你当真思定了?” 河上的花灯已然远去了,只能隐约瞧见些微茫的光。师杭思罢,确定这是桩绝好的姻缘,即便不是尽善尽美,相信她嫁去后也有本事过得好。 于是,师杭复又点点头,坚定道:“爹爹,朝廷将天下百姓分为四等,咱们汉人南人是最低等。而福家出身唐兀,不仅未曾看轻女儿,还诚心求娶,想来是值得托付的人家。这一年来,任谁上门提亲您都回绝了,唯有福晟,是您与阿娘替我筹谋好的。‘甘瓜苦蒂,天下物无全美’,便是他对女儿并无情意也无妨。” 师伯彦听着前头,还觉得句句有理,听到后头不由得失笑道:“你又怎知他对你并无情意?”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封信笺递与师杭:“这信,是福晟亲笔所书。他家虽富贵显赫,还不至于让我们师家舍女攀附。只不过他信中写明,若有幸娶你为妻,无论后嗣,此生绝不纳妾。这才是为父真正看重他的地方。” 师杭接过信笺,展开细细阅罢,心中大定。 自古,男子一妻多妾皆是寻常,尤其是富贵之家,正所谓“黄金万两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爹娘情意甚笃,方才成了这世间少有的伉俪,膝下只有她与弈哥儿。可轮到师杭自己,却不敢奢求这般。 她原想,若今后的夫君只爱她一人,她便同心相待;若夫君舍不了弱水叁千,那她也不会将他放在心上。 过日子罢了,谁又一定离不得谁呢?爹娘教她读书习字、知理明义,不是为了让她后半生囿于深深后宅整日围着男人转的。 可现下,见了这张纸上挥洒的墨迹,师杭突然愿意试着期待将来。 许是怕双方长辈觉得冒犯,又许是怕她见了觉得孟浪,信中福晟几乎没有直述任何对她的所思所想,大半内容都在问候她的爹爹。 除了一句。 他言,令爱小娘子胜月之皎,仆倾慕已久。 似有缕缕温热自纸上融进手心,远方那位少年郎赤忱的情意,她竟然能够感受到。 师伯彦看着女儿面上压不住的羞色,打趣道:“这小子自己不好意思开口,倒腆着脸求他父亲要一张你的画像,你说,为父该不该给?若不给,定要被早早记恨上;若给了,只怕他此后相思成疾啊!” “爹爹!”师杭听了,羞得忙用帕遮脸,难为情道:“您莫要允他!女儿……还没答应呢。” 此言违心,师伯彦立刻开怀朗笑。 师杭几乎要恼,她再也待不住了,转身便推开阁门快步出了南谯楼。 —————————— —————————————— 奈何我总是会偏爱女主。 “金紫万千谁治国,裙钗一二可齐家”,因为史书中女子能留下的名姓太少,参考太少,所以写小说的时候就会忍不住想象出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坚韧又美好的女子在那个时代会怎样活过一生。 师杭应该是我目前挖的叁个古言坑里设定最文雅娴静、清贵传统的一个,如果按照寻常走向,她会嫁给门当户对的公子,然后生儿育女、终老一生。以她的教养气度,根本不会纠结于男人,她会将“修身齐家”做到极致,帮助娘家与夫家在官场更进一步,教导出更加优秀的下一代。但是这样,她的光彩便也只能绽放在方寸之间,死后至多在夫家族谱上留一姓氏,亦或是在父亲或者夫君的史册传记中被一笔带过。 所以,我要赋予她一个乱世背景,再给她一个孟开平,帮助她冲出方寸去往更辽阔的天地。 虽然目前还没有几个小可爱在追连载,但是如果看到的话顺便推首歌:周深《情是何物》。写文时候听得太多,莫名感觉类似本文前期bgm,词作元好问也恰好是宋金乱世中的文人~ 柜中 师杭立于城楼之下,仰头,只见一片断壁残垣。 昨日之日不可留,这徽州城从今往后便再也不是她记忆中的模样了。南谯楼于此处屹立百年,如今战乱四起,只需再稍稍添上一把火,它便将彻底化作飞灰、荡然无存。 此战胜负已分,城内城外到处都是叛军的身影——他们与元军的装束截然不同,甲胄杂乱且不少人头系红巾,只是武器装备却出乎意料地精良。 城楼明黄作底的元旗早已经倒下,取而代之的是猩红如血的叛军军旗,上书一个墨色“孟”字。 师杭不记得朝中有无孟姓高官,更未听说何处有过孟氏大族。她想,这些打着起义名号聚众反叛的贼人,果然都是一些出生低微、妄想靠着累积杀孽一步登天的恶徒。 白日里,兵士们在忙着清理战场、焚烧尸骨。师杭根本没法登楼,只得躲进城下一间屋子里不远不近地张望,期盼天色早些暗下来。 可在漫长难熬的等待中,她又忍不住想,即便侥幸登上了南谯楼又能如何? 爹娘不会是甘愿被俘的人,那阵阵战鼓声就是铁证。他们一定坚守到了最后一刻,直至城破,因不忍再牺牲百姓,才下令让所有士卒回撤。 如若不撤,一座失守之城接下来便会迎来一场屠杀。 ……他们留不得性命了。 师杭不愿作此想,却又无从他想。其实她知道,已经没法再见到活生生的爹爹与阿娘了,可她只想亲手替他们收敛尸骨,绝不能任由叛军侮辱践踏。 恍惚间,师杭突然听到外头传来一阵嘈杂声响。 她原以为是路过的兵士罢了,谁知,紧接着草屋里便涌进一群男人的笑闹声。 师杭顷刻面色大变,她想也不想,立刻闪身躲了起来。 “他娘的,这破屋子能睡人?还不如让老子睡帐子!”屋外檐下,一人边踢开门边骂道:“丁顺,看看你找的好地方!” 那个被点名的男人嗓音稍稍悦耳些,但听上去也油腔滑调的:“我说老孙,你要是想睡帐子呢就自个儿出去搭,咱们大伙儿绝不拦你。这屋子虽然破了点好歹有遮有蔽,外头还下着雨,只要今夜里别把你冲跑了就行。” 闻言,余下的几人一齐哄笑,都已经迈进了草屋中。 而师杭此刻紧张得都快窒息了。这户贫苦人家只一间正房、一间卧房并屋侧灶房,还有些零散桌椅,可供一人容身躲藏的地方几乎没有。她原想躲在灶房的米缸中,又怕那群人搜寻米粮,情急之下只得躲在卧房西侧放置衣裳被褥的箱柜中。 可恨这圆角木柜实在窄小,她身量匀亭,但进去后怎么也阖不实柜门,留下一道若有若无的缝隙。师杭死死拉着里侧的柜门栓绳,恰好透过那道缝隙看清了闯入者。 一行共六人,乌泱泱涌进来,清一色都是魁梧高壮的年轻汉子。 先前说话的那两人,头戴飞碟兜鍪,身着对襟罩甲,脚踩云纹短靴,约莫是军官之职;而其余四人则穿着齐腰甲或环臂甲,应当是传令兵或弓马手一类。 不过,这些只是师杭的猜测。她从未上过战场,平日只略读过一些兵书。师伯彦虽为本地正官,职责却在总管吏治民生,而非军政要务,所以也极少同她提及。 调兵遣将、护卫城池这些事原先都归徽州路达鲁花赤——律塞台吉掌管,可惜此人已于前日被敌军所俘,师伯彦一介文臣只得临危授命,披甲上阵。 思及爹爹,师杭突然又没那么恐惧了。 平日,爹爹常爱吟诵前朝忠烈文大人的诗词,她自幼耳濡目染,记得其中有这样一句。 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 相信这天地之间自有一股浩然正气,永世长存。倘若今日必将丧命,那么,她绝不会让爹娘蒙羞。 外头那群人似乎打定主意今夜落脚于此。他们看起来形容粗鲁,动作却也井然有序,各自干起了各自的活计。很快,屋内空地上被他们铺满了干草,那个叫做丁顺的男人在稍微宽敞避风些的卧房架起了柴火,又摸出火折子,轻吹一口气。 “老孙呢,怎么一会儿就不见他人影了?不会真跑出去搭帐子了罢?”他用火折子引燃了柴火,开口问道。 闻言,一小兵嘿嘿笑道:“听说齐小将军手下的人占了好些富户家,鸡鸭鱼肉几大车都运不完!孙千户准是去找那些兄弟‘借粮’了。” 丁顺听了,心中却颇觉不妥:“齐小将军年少,手下的人做事也难免意气,孙镇佑跟着瞎掺和什么?搞不好又要出乱子。你们两个,快去,把他给喊回来!” 不过弄点吃的来打牙祭,能出什么大乱子?想归想,他近处的两人却不敢违命,结果刚要踏出门槛,就听见屋外有人粗声粗气道:“喊个屁!你老子我这不就回来了!” 丁顺站起身,一眼便看见孙镇佑肩上扛着两个大包袱,满头大汗地进来了。 他无奈道:“你总是这样,将军若知晓,定要再赏你二十军棍。” “法不责众,又不是老子一个这样!打了这么些时日,嘴里都快淡出鸟来了,吃些好的又如何?”孙镇佑一把将两个包袱甩在地上,望着其余几人哄抢而上,不屑道:“就连将军此刻也领人去了总管府,不是去搜罗好东西还能去做什么……” 听见这句话,柜中匿着的师杭死死咬住了唇。 “将军去了总管府?”丁顺有些惊讶。那律塞台吉受不住刑,早将此地机密吐得一干二净,只差把婺源的布防图交给他们了。眼下城中残破、立足不稳,苗军统帅杨全忠虎视眈眈,论理,将军应当早做防守,怎会在此刻亲自抄检师府? 提起这桩事,一时间,众人都不禁想起白日里城楼上头的情形。 有人先叹了口气,感慨道:“要说这师伯彦,也算是条铁骨铮铮的汉子。只可惜跟错了主子,不知变通。” 平章大人一贯惜才,连元臣都肯受降,而孟将军对这位当世大儒也闻名已久,自然是要给他个体面的。律塞台吉被俘后,将军连写了叁封招降信送于城下,许诺以礼相待、诚心相交,却都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 梯子都递到面前了,师伯彦偏不肯顺势而下,非要同他们拼个鱼死网破才算罢了。 然而,又有人反驳道:“他为元廷尽忠效力,连自己的祖宗都忘了,算什么好汉?依我看,他只是个贪图虚名的迂腐书生,以为挥剑自刎便可留名青史了,可笑至极!” 孙镇佑一边把肉架在火上慢烤,一边插嘴道:“你们啊,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保你名垂青史,现在让你自尽,你肯吗?你不肯还说什么玩意儿!” 这下,众人都被逗笑了。屋内肉香阵阵、暖意融融,一片轻松欢乐的氛围。 毕竟,他们是战胜之军。 师杭拽着门栓的手指已经淤青了,可她却丝毫感受不到痛楚。 原来爹爹是自尽而死,原来他是要以死明志。可是眼前这群人!他们竟然将爹爹的志向说成“贪图虚名”,将爹爹的不屈说成“迂腐书生、不知变通”,一群得势小人而已,他们又知道什么?! 当年,师杭的曾祖父师维桢曾亲历崖山之役。那一战是整个南宋朝廷的绝唱,陆丞相背着少帝跳海,十万军民一齐赴海殉国。据说第二日,海上的浮尸一眼望不到尽头。 师维桢见此惨状,既为宋军之悲壮叹服,又为元军之凶暴愤怒,自后避世不出。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与其说他是不忍见一代王朝穷途末路直至覆灭,倒不如说是不忍见天下万民因连年战乱而流离失所。 百年来,师维桢及其子孙创办书院、教习儒生、着书立说,却始终不理仕途。直到师伯彦这一代,元廷渐生动荡,乱世之象再出。 “丈夫贵兼济,岂独善一身”,师伯彦同父兄坦言,力排众议,终于走上了为官之路。这些年来,有不少汉人南人仇视师伯彦,认为他向元人折腰,风骨尽失,辱没师家门楣。可师伯彦却毫不在意。 他对妻女说,他这个官不是为自己做的,更不是为朝廷做的,而是为了天下百姓。 他在一处,便会竭力护佑一方水土。 师杭躲在角落里默默流泪,细弱的肩膀微微颤抖,却不敢发出半点声响。她不明白,这世上的贪官污吏凭什么都能留得性命,偏偏那些一心为民的好官只有死路可走? 为什么一定要打仗?为什么一定要争权? 她真的不明白。 熊熊火光中,丁顺冷眼看众人抱着猪羊狼吞虎咽,面色沉凝一言不发。他听着他们谈论的话,思绪纷乱。 论惨烈,去岁攻打金陵城的那一战更胜今日——最后关头百司溃逃,唯有南台御史福信据胡床独坐凤凰台下,临危不惧。 有人劝他离去,他却说:“吾为国家重臣,城存则生,城破则死,尚安往哉!” 最终,福信得偿所愿,死于乱箭之下。 那日的情形与今日极像,可福信是唐兀人,他忠于元廷理所应当。那师伯彦呢? 丁顺没读过什么书,不理解诗书礼义那一套。加上这些年南征北战,再慈软的心也被鲜血浸透了,甚少会为了何事动容。可看着师伯彦与其夫人各执一把鸳鸯剑,悲歌之后血洒南谯楼的那一刻,丁顺肃然起敬。 哀哉,壮哉,难怪孟将军要亲自为他二人收敛尸骨。 一番风卷残云罢了,外头的雨势渐大。他们的甲胄虽能御寒,却没人想和衣而睡,孙镇佑抹了抹嘴上的油渍,站起身道:“这群难民走时也不至于拖着被褥走,且让我找找看。” 霎时,师杭一个激灵差点惊呼出声,幸而她忍住了。 这屋子里根本没有旁的箱柜!倘若要找被褥,最先翻找的定是此处! 果不其然,那道黑影在屋里绕了一圈后,径直朝她藏身的地方走来。孙镇佑根本不作他想,眼看就要伸手拉开柜门。 “要不我把床榻让给你,我睡地上?”突然,丁顺开口说了这么一句。 也就是这一句,缓了下孙镇佑的动作,他缩回手,转身不满道:“老子可不稀罕那小榻,连腿都伸不直,还不如多取几床褥子垫一垫。” 说着,他又转过身继续准备开柜门。 师杭几乎快昏死过去,她原以为能侥幸逃过一劫,没想到还是躲不过!越想越紧张,越紧张便越容易出岔子,千钧一发之际,柜中突然传出一声脆响。 绳栓断了。 师杭大惊,孙镇佑并屋中所有人也如惊弓之鸟般,立刻起身拔刀。 “什么人?出来!”孙镇佑喝道。 丁顺的面色难看至极,他们在这里吃吃喝喝谈天说地,一个多时辰,居然连屋中藏匿有人都未曾察觉,当真是该死了。 “若是寻常百姓,立刻出来!若是元军弟兄……”丁顺顿了顿:“缴兵不杀,否则便莫怪俺们了。” “你还废什么话?躲躲藏藏的定然不是什么好人!”孙镇佑早已没了耐心,说着,他扬刀便要劈开柜门。 几乎同时,师杭一下从柜中摔落。她还是高估了自己的勇气,面对死亡,她止不住地害怕。 众人连拼杀的阵形都列好了,万万没想到竟从柜中掉出个小少年。他低着头跪坐在地,双手环在胸前,浑身颤动,一幅非常惊恐的样子。 见状,孙镇佑一下就放心了。这少年弱得跟个小鸡崽子似的,又穿了身寻常衣衫,恐怕连他一只手都打不过。 孙镇佑大咧咧卸下刀,掐着他的下巴让他抬起头,故作凶恶道:“你这臭小子,故意躲在这里难不成是想暗害……” 说着说着,他突然没声了。丁顺有些奇怪,便走过来问道:“有何不妥?若是百姓便放了罢,不必多事。” 可孙镇佑此刻却满脸惊喜:“……啥,放了?这可不兴放啊!这、这是个姑娘!” —————————— —————————————— 孟开平:千算万算算错地方了……没想到我娘子这么能瞎跑啊(哭唧唧 得救 此言一出,众人都愣住了。 孙镇佑根本没空搭理他们,他兴奋极了,立刻屁颠屁颠地跑去灶房水缸舀了一瓢水来。 “亏你们白长了一对眼珠子!” 他一把将师杭扯过来,强压在地上,而后便用水朝她的脸上泼去。 冰冷刺骨的水自上迎面浇下,师杭惊叫着,不免呛了好几口。孙镇佑却丝毫不顾她咳得厉害,直接用袖子抹干了她的脸。 “你们瞧瞧,这不是姑娘是什么?”男人掐着她的后颈,像捉了只小兔,得意道:“这么标致的小美人儿,难怪要躲躲藏藏的。” 师杭被一群男人团团围住,吓得连哭都哭不出来了。她用力挣扎,却被孙镇佑牢牢箍在怀中,她这点力气于他,连花拳绣腿都算不上。 一旁的火堆正燃得旺。都说“灯下看美人”,而师杭这样的美人即便在落魄之时也是难掩瑰丽的,此处光影摇曳斑驳,不过给她作衬。惊鸿一瞥间,几个小兵的眼睛都看直了,手脚便开始不老实起来。 师杭呜咽着,只顾往后缩。饱暖思淫欲,孙镇佑被她闹腾得也起了兴致,为了体面些,他还是勉强耐住心痒问道:“你是哪家小娘子?可曾嫁人了?” 粗粝的手掌不断在她的脸上、颈间滑动,又向着胸前衣襟而去……男人腥臭难闻的吐息喷在她的鼻尖,师杭快要喘不过气了。她想过无数种死法,被奸淫致死应当是最屈辱的了。 于是,她强撑着力气高声抗拒道:“不许碰我,放手!” 一听这话,孙镇佑更有兴致了。男人的两大爱好便是“劝妓从良、逼良为娼”,见她这般贞烈不屈,多半还是个未经人事的清白姑娘。 孙镇佑估摸完便道:“你说不许就不许?眼下可由不得你了。你若安分知趣些,老子疼你,今后便把你娶回家;若不知趣,这里可有五六位兄弟等着上你,能不能留条小命便不好说了。” 他这话,一半诱骗一半恐吓。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子而已,他当然不至于娶回去当媳妇,只是贪她貌美罢了。 不过,若她的身子也如脸蛋一般难得,领回去当个姨娘小妾什么的倒也不是不行…… 孙镇佑想着一切等入完她的穴再说,便将她拦腰抱起,抬步就要往别的屋子走。 “且慢。” 孙镇佑一抬眼,只见丁顺挡在他面前,拧着眉头道:“老孙,你不要闹过头了。这女子你还是不碰为好。” “凭什么?”孙镇佑不明白,没好气道:“你小子不会是想横插一脚罢?我告诉你,这丫头必须老子先上!看在你是兄弟的份上,最多让你第二回,不能再让了……” 丁顺觉得他简直不可理喻,但还是强压火气劝诫道:“她若是良家女,这会子早该同家人跑出城了,又怎会孤身一人流落在此?你先问清她是何方人氏再办事也不迟。” “问问问!你一天到晚就是顾虑多,你看她都这样了能问出来什么?”眼下,孙镇佑软玉温香抱满怀,自然不肯退步:“管她是谁家的,便是有了夫婿,早不知死哪去了!老子不怕他来寻仇!没夫婿那就更好办了,一个小丫头还能翻出天去?” 他一低头,看见美人垂泪,难免又替她骂了句“夫婿”。倘若他有位这样的娇妻,就算舍了性命也定会护她安稳,不教她落入贼人之手…… 可一想到自己现下就是那个“贼人”,孙镇佑心中又美滋滋的。 丁顺眼见无论如何劝不动他了,只得放弃。他正要移步让路,却见那一直低泣不语的女子突然伸出左手向他腰间而来。 她欲夺取他的佩剑! 丁顺一惊,幸而他反应敏捷,闪身撤了半步堪堪躲开了。正当他准备擒住这女子时,只听一声铮然出鞘之声——她的右手已然握住了另一柄佩剑。 师杭根本不会使剑,声东击西抽出孙镇佑佩剑的一瞬间她就明白,倘若这击不中,她便必死无疑了。 少女扬手,剑刃闪着锋锐的寒光直直划过孙镇佑的脖子。 几乎是同时,他果断松手将她摔在地上。也就是这一松手,终究让剑刃偏离了几分,未能割断他的喉管。 孙镇佑戎马半生,从没栽过这样的跟头,更没想过会因为大意栽在女人身上。不用丁顺再劝,他立刻反手夺回他的剑,杀意翻涌。 少女斜斜跌坐在地,这回她不再柔顺地低着头了,她仰着脸对他笑,眸中尽是讽刺与怨恨。 没能用那一剑杀了他,师杭有些可惜,却并不后悔。至少现下她可以痛痛快快地死了。 孙镇佑一手捂着被划破皮肉的脖颈,一手举剑对准她的心口,愤然道:“你这贱人,元廷治下果然连猪狗都不该放过!” 说罢,剑落。 师杭闭上了眼睛,就在她静待剑刃穿透她心口的时候,一道风鸣贴着她的面颊飞过,沉沉落在后方。 那是一支羽箭。不知从何处飞来,却精准无误地震慑了这满屋人。 “丁校尉,孙千户,此地可真热闹啊。” 一身着轻甲的少年握弓而来,他头戴包巾,衣摆微湿,靠在门边似笑非笑。 见到来者,这一屋人除却师杭都单膝跪了下来,恭声唤道:“齐小将军。” 齐,是这群叛军之首的姓氏。 师杭不知道这位“救”了她的少年郎君同那位造反的行中书省平章齐元兴是何关系,但想来,他在军中地位不低。 齐闻道也没让他们起来,只径直走到屋后拔出了那支箭,而后看着师杭皱眉道:“你还不走,怎么,想被充作军妓?” 说罢,他又转向孙镇佑,噙笑嘲道:“千户大人,真够丢人的呐。抢我手下东西时气焰非凡,怎么连个姑娘都制不住?定然是看见美人便腿软了。” 听见这话,同齐闻道来找场子的兵士们都起哄奚落起来。 “就为脖子上的这点伤,发这样大的火,至于么?要不再给你请个大夫来?”齐闻道继续补刀,阴阳怪气道:“若小爷我晚来一会儿,怕是连痕迹都瞧不见了。” 他说话毫不客气,直把孙镇佑羞得面色涨红,却也不敢辩驳半句。丁顺在一旁暗叹,终究还是被他言中了,这位郎君贯不肯吃亏咽气的,倘若被人下了面子,定然要立刻报复回来。 就在这样诡异凝滞的氛围中,师杭默默爬起身,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有齐闻道作保,自然没人再拦她。她似丢了魂般走出草屋,陷入漫天大雨里,单薄的身影逐渐消失在沉沉夜色中。 她生得确实好,虽然衣着褴褛,但浑身上下有股子说不上来的气质,惹得齐闻道也多看了两眼。等他收回目光,心中突然觉得有几分怪异。 这姑娘,倒越瞧越眼熟…… 不过他也没功夫细想了。冒着雨,齐闻道把一众人都撵出去列队,发号道:“攻打婺源迫在眉睫,将军着袁副将领兵前去,不日启程。” 果然又要开打了,众人暗暗叹了口气。只听齐闻道继续训诫道:“诸位需谨记,‘胜时戒骄戒躁,败时不气不馁”。孟将军早立军令,不可滋扰百姓,奸淫妇女。” “今日孙镇佑知法犯法,回营领四十军棍。往后如若再犯,便不必留命了。 —————————— —————————————— 嗯,四十军棍,基本是可以把人给打没了。谁让他扒拉我们筠宝!!! 下一章出男主。 其实我写着已经爱上拽哥齐闻道了,他出不出来无所谓(bushi 抄家 临近子时,孟开平才终于下马,孤身立于师府前。 他原本早欲往此处而来,可半道上又被传令官追上,为他捎来了一封口信。 “平章大人有令,请将军速稳徽州局势,并以此为据,攻占婺源。” 徽州城这一仗虽然大胜,可城池防御也毁了大半。倘若此刻攻打婺源,势必要分去他手中许多兵力,那么固守此地便显得颇为不易了。 事急从权,孟开平果断于半道勒马,又调转方向去了府衙与诸将领商议对策。 等议完布防,出来时,天色已暗不见光,又下起了瓢泼大雨。侍从想上前替他撑伞却被喝退,孟开平心中焦躁,匆匆系了件兜帽披风便翻身上马。 “将军,且歇息片刻再去总管府罢!”雨声嘈杂,侍从官蒋禄追至马下,竭力劝说道:“那里早着人封了,无人进出,便是明日再去也不迟!” 闻言,孟开平只横了他一眼,旋即飞驰而去。 “哎呀,沉都尉,你瞧这……”蒋禄躲闪不及被溅了一身的泥水,正抱怨着,扭头却见沉善长业已上马。 “将军有些心病,非得亲自去趟师府才放心。”沉善长也有些无奈,果断吩咐道:“你且在府衙候着,我带一队兵马跟去。” 然而这一路,沉善长紧赶慢赶,终究还是没能追上孟开平。 等他在师府匾下停住时,便听守门的小兵说将军已进去好一会儿了,正吩咐人抄家呢。 抄家?抄什么家? 沉善长头一回听闻自家将军还有这癖好,忙带着一队人进府。结果刚一踏入正院,他便被眼前的壮观景象惊呆了。 密密麻麻的,目之所及全是能容纳两人大小的实木箱子,一个挨着一个,堆了满满一院落。而其中已经被打开的那些箱子,所装之物竟然都是诗书字画、金石古籍,师家底蕴之厚,可见一斑。 倘若师杭在此处见到此景,定然痛心欲死。当兵的大多出身草莽,连字都不识得,自然不晓得这些物件的贵重程度。 价值连城都说得太轻了,没有数百年来历代师家人的苦心经营与钻研,根本不可能达到这样的收藏数目。 唯有经过岁月沉淀之物方显清贵,尤其是被雨水浸湿的那些孤本和名家画卷,便是十万两黄金,只怕也换不来。 可惜,现在掌控此处的人是孟开平。 他也根本不稀罕这些泛着墨臭的物件,只是用些损招逼人现身罢了。眼下看来,这府里当真是逃空了。 甫一进来,他便着人将后院里里外外搜了一通,结果连半个人影都没抓到。孟开平千算万算却没算到这个结果,从破城的那一刻起,他便吩咐人快马加鞭围了总管府。 即便如此,他居然还是迟了一步。 孟开平不相信一个久居深闺的小丫头和一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能有这样的深谋远虑。唯一的可能便是,他们的爹娘早早为他们留了后路。 想到这,孟开平忍不住冷笑了一声。 枉他敬重那师伯彦为民之心,原来他也并非全然抛洒得下,原来他也是有畏死私心的。 沉善长摸不清楚状况,又不敢贸然开口询问,只得陪孟开平在雨中静立了好半晌。直到他的甲胄里侧都被雨水浸透了,方才见孟开平转身,面色阴沉地吩咐道:“师家有位小姐,去,把她给老子抓回来。” 他似乎觉得不够郑重,紧接着又追加道:“赏百金,邑千户。” 沉善长十分意外。白日里,他亲眼见将军为师伯彦并其夫人收尸,又下令将两人合葬,想来也是感佩敬重的。怎么眼下又不肯放过师家小姐了? 他犹豫片刻,还是进言道:“将军,依末将之见,得饶人处且饶人。听闻这师伯彦膝下只一子一女,幼子年方五岁,何必赶尽杀绝呢?” 见孟开平依旧面色不愉,他又道:“至于那位师小姐,一介弱质女流罢了。如今城中正乱,便是她侥幸逃出去,恐怕也……” “恐怕什么?”听到此处,孟开平侧首看向他,竟微微笑了:“若人已经被弄死了,那就把她的尸身拖回来。” 沉善长一下被噎住了。见他神情不似玩笑,只怕是心意已决,便暗暗叹了口气道:“末将领命。不过深闺女子,外人总不得见,不知这位师小姐生得是何模样,末将好吩咐人去寻。” 闻言,孟开平根本懒得废话了,抬步便越过他,径直出了府门。 沉善长也不再多问,只亦步亦趋地跟着,侍候他上马。直到走前,孟开平才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居高临下对他道:“沉善长,装傻充愣并非你所善所长。她生得如何,你不是早已得见了?” 说罢,他一夹马腹,黑色骏马眨眼间便风驰电掣般冲出。 沉善长立于檐下,遥望孟开平远去的身影,不由替那位师小姐喊了句冤。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没想到连这位不动如山的少年将军也未能免俗。 盼只盼,这正是一段天定良缘,而非红尘孽缘。 —————————— —————————————— 无奖竞猜,孟开平怎么认识师杭的。首先排除最俗套的被救情节,因为聪明女人从来不会乱捡路边的野男人~ 突然感觉自己的写作风格在po有点奇奇怪怪(?不过确实没法写太多肉,每章都在努力查资料,主要角色基本都有原型,走正剧风写太多肉会感觉在乱搞历史(羞愧。所以不收费,所有章节and之后写的每一本都不会收费的。 柴媪 这雨,淅淅沥沥下了一天一夜方才停歇。 又是日暮时分,一队兵士正在路边忙着支锅起灶。白日里巡防,他们个个衣衫湿透却根本顾不得,这会儿趁换防的间隙,好歹能熬些姜汤祛寒。 众人叁叁两两凑坐一处,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都端着碗等汤开。 “军爷。” 骤闻此声,有人侧头看去,只见一老妇挎着个竹篮,正站在不远处殷切地看向他们。 “军爷们,行行好,能否施舍些姜汤与俺?” 瞧她一幅穷酸样,兵士们摇头回绝道:“无缘无故的,凭何施舍与你?” 老妇微微佝偻着身躯,走近几步,又朝他们拜了拜:“可怜我那小孙子染了风寒,眼下又寻不来药,只盼他喝些姜汤便好了……求求军爷,谁家没有儿女?您就当积德行善罢!” 说着,她面上泪流不止,诉苦道:“民妇男人早亡,膝下两个儿子早战死了。只这个小孙儿还年幼,若因此丧命,我一个老太婆往后也没法活了……” 闻言,那群兵士倒怔住了。 这年头,老百姓自然没有容易的。他们这群人都是贫苦农家出身,家中少说也有叁五个兄姊,某些都育有叁五个儿女了,听到老妇的这番哭诉难免心生触动。 众人面面相觑后,方才支锅的那人最先站起身。他到锅边盛了一碗汤,又从布袋里拿了几颗生姜,朝老妇快步走来。 “这些你且拿着罢。”他将那几颗生姜放进竹篮中,接着将那碗汤也递给她:“回去让他喝一碗,若不够再来取。” 老妇赶忙连声道谢,含泪就要给他跪下。那人却拦住了她,催她快走。 * 老妇一路脚步匆匆。 待她归家,那碗姜汤还冒着缕缕热气。她小心掩好门窗,步入内室,径直走向床榻。 “小娘子?”她轻声唤了唤榻上之人,催促道:“快把这姜汤喝了。” 此刻,师杭烧得迷迷糊糊的,连眼都睁不开了。恍惚间,她听到耳畔略显苍老的女声,还以为自个儿仍在家中呢。 “……柴嬷嬷。”对方扶了她后背一把,她便顺着力道半撑起身,含糊问道:“我……是不是病了?” 柴媪听了不由啧啧称奇。这小娘子与她素未谋面,竟能一口叫对她的姓氏,真是一桩巧事;而昨夜她东南西北四面可走,偏偏路过她家,又偏偏倒在她家猪圈旁,更是巧上加巧了。 既好运得救,便命不该绝。柴媪端着碗,贴在她唇边喂她,耐心道:“你何止是病了,你都快烧傻了。听话,赶快把药喝了。” 师杭一贯好脾性,就算病了也从不胡搅蛮缠。她像原先在府里由人伺候一般,乖顺地点点头,凑近碗边。 然而,她刚喝了一小口,便立时一声干呕全吐了出来。 这一吐不仅把柴媪吓了一跳,也把她自个儿吓得清醒了几分。 “哎呀呀!你这小娘子!”柴媪赶忙收拾床榻,皱着眉头抱怨道:“不就是姜汤么,至于这么难喝吗?” 惊呼声罢,师杭这才看清眼前之人并非柴嬷嬷,而是昨夜救了自己的那位柴姓农妇。 人家好心救她,她却又给人平添麻烦,师杭十分羞愧,低下头歉然道:“对不住,只是我从未喝过这样的姜汤……” 闻言,柴媪立时瞪大了眼睛,反问道:“姜汤不都是用姜沫煮的么?能有什么不一样?” 师杭不说话了。她复又朝柴媪歉然一笑,端起榻边余下的姜汤,屏住一口气,而后仰头一饮而尽。 柴媪看她的神情,仿佛喝这汤水比喝砒霜还难,原想再追问几句,可转眼一瞧却见她又窝进被褥里昏昏欲睡了。 这小娘子,真是怪里怪气的…… 柴媪也懒得再多事,便站在榻边嘱托道:“你且捂严实,等今夜发了汗便好了。外头乱成那样,我也没有旁的法子,若你熬不过去可莫要怨我。” 师杭强撑着困意,轻声道:“多谢您,您于我有大恩,日后定竭力相报。” “行了行了。”柴媪不耐烦听这些,心中也不信她能报答什么:“我救你,为的是我的良心。只求你少给我惹些乱子就好。” 说罢,她便又出去忙活了。家中米粮所剩无几,眼下又多了张嘴吃饭,总得想办法过日子。 师杭默默目送她出了屋子,心中低落。白日里清醒时,柴媪已同她说了救她之故,此外她也明白,这里并非久居之所。 “我是个寡妇,俩儿子都死了,只一个小孙女半月前也得病死了。我见你倒在那儿,同我孙女差不多年纪,实在不忍见死不救。” 师杭想,柴媪好心,可她不能连累旁人。女子总归与男子不同,若那位柴姑娘未曾亡故,恐怕柴媪早早便带着孙女逃难去了。而寻常时候,师杭一个姑娘家暂住别家也无妨,可现下城中太乱,她们两女子一老一弱简直再好欺不过。 柴媪对外只说家中有个病重难行的“小孙子”,糊弄巡防的兵士还行,但如果真的有人要来搜查,定然躲不过。 师杭病得厉害,又思量再叁损耗心神,实在是撑不住了。想着想着,她只觉得额头滚烫,方才稍稍压下去的病气又汹涌而来,直接烧得她不省人事了。 当夜,柴媪忙里忙外替她擦身喂药,一直折腾到第二日卯时初方歇。 师杭虽然还昏睡着,可那吓人的高热却渐渐退去了,柴媪一口气还没来得及松,就听见外头有人砸门。 “可有人在?开门!”男人高声喊道。 柴媪赶忙替师杭掩好被褥,又将床帐放了下来。 她理了理衣衫,深吸一口气,换上满脸堆笑的神情,快步走到外间门边应道:“来了来了!” 门开,一队兵士正堵在面前,将方寸之地围得水泄不通。领头的那个上下打量了柴媪一番,粗声粗气问道:“你家中几口?这两日可见到生人了?” “就两口,只民妇并一个小孙子。”柴媪有些紧张,但还是面色如常道:“军爷说笑了,这两日街上哪里还有人影?” “谁同你这老妇说笑!”那人斥了她一句,旋即从手中拿出一物,展开道:“好生瞧瞧,可曾见过这画上女子?” 天色蒙蒙亮,柴媪借着薄雾晨光,凑近,终于看清了画中人。 那是一幅草草临摹之作,线条不够细腻,笔法也不够精湛,根本算不上好画。可唯独那画中所描绘的美人十分灵动传神——两弯细眉如远山烟云,一双美眸似泠月清潭,其清婉窈窕之貌宛若姣花照水,浅笑盈然间更兼有一副袅娜身段,真真赛过庙中供奉的神仙妃子。 柴媪几乎看直了眼,还不待她细细再瞧,那兵士却已将画重新卷起,不耐问道:“你到底是见过还是没见过?” 岂敢岂敢,阿弥陀佛,她如何能见过这样的贵人?柴媪张口就欲否认,可在话语出口前的一刹那,她脑中思绪一闪,整个人都呆住了。 这画中人,除却妆容穿戴,怎的眉眼竟与屋中小娘子有七分相像?! 兵士见她面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难看得紧,便也肃声道:“这人可是要犯,将军点名要抓。你若当真见过便早早说出来,总少不了你的好处。” —————————— —————————————— 准备一鼓作气写到首次开车,求珠珠!!! 我真的太想让筠宝结束流浪生活了…倒在猪圈旁是什么人间惨事呜呜呜,孟开平都怪你办事效率太低! 选择 兵士这话可没诓她。 百金悬赏,千户军功,世上能有几人不动心? 然而他面前的老妇却低下头,小声嗫嚅道:“回军爷,确实没见过……民妇一家自顾不暇,怎敢与这等逃犯扯上关系?” 兵士皱着眉,转念一想,旋即探头朝屋内张望道:“你那孙儿呢?叫他出来!” 柴媪大惊,忙阻拦道:“他病重起不得身,军爷千万见谅啊!”似乎生怕面前这群人强闯,她用身子抵住门边,竭力劝道:“昨儿烧了一夜,发了一夜汗,今早才略好些。若再受些凉风,只恐他小命难保……” 正解释着,突然,兵士后有一随从插话道:“大人,这老妇昨日还向俺们要了些姜汤喂她孙子,应当不会有假。” 原来正巧是昨日那群巡防之人。 闻言,柴媪急切地点点头,力证清白。然而她越急切,兵士越心疑——将军说抓到那师小姐有赏,可若当真抓不到,他们指定又要吃挂落,这张老脸就要不得了。 这样想着,他终究握剑挥开柴媪,迈步就欲往屋内去,边走边骂道:“起开!你这老妇古怪,不能轻易饶过,且让爷进去好好搜查一番!” 柴媪被大力推到一旁,眼睁睁看那男人朝屋内愈走愈近,却又不敢上前再拦。她心中七上八下的,比擂鼓对阵还激烈,唯有暗自祈盼。 阿弥陀佛,只是她老眼昏花罢了,小娘子与逃犯无甚关系…… “大人!” 气氛正焦灼,门外骤有一人来报道:“前头几户搜出两名女子,与画上之人年岁相仿,生得也有些相像,还请大人移步审问。” 听到这话,那领头的兵士脚步一顿,立刻转过头喜形于色道:“当真?快,来人,即刻随我前去!” 他眼下也顾不得什么小孙子什么老妇了,现成的军功就在手边,岂能耽误? 于是,这么一队人连句话都没来得及再说,眨眼功夫便急匆匆地走了,比来时还突然。 柴媪见人远去,迅速阖上门板插上门拴,靠着木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然而擦完额间冷汗,她心有余悸地看向屋内,思来想去,还是跑到榻前掀开了床帐。 榻上少女睡得不甚安稳,秀眉紧蹙、唇色苍白,一脸的惨淡病容。她几日未曾梳洗了,长发散乱成结,衣衫也十分破旧,穿着打扮甚至比田间地头的农女还不如。柴媪细细瞧了好半晌,只觉得是个难得一见的小美人,但忆起那画中女子的矜贵华美,又觉得越看越不像了。 本来她眼神就不大好,这样辨认实在太难。于是柴媪安慰自己,哪里就有这么巧的事呢?这小娘子看上去连只鸡都杀不了,怎可能是逃犯,定然是她多心了。 等到师杭彻底清醒,已经是申时了。 窗外,夕阳余晖映入眼帘,雨后天清气朗,未来几日想来都会是好天好景。 “你可算醒了。”柴媪见她起身,忙把一碗米粥端给她:“若再不醒,我可顾不上你了。” 师杭接过米粥,侧头看了眼屋中堆放的包袱,犹豫问道:“阿媪,您……要走?” 柴媪没好气回道:“不走怎么办?你碗里那些便是家中最后一点儿米粮了,再不走就要饿死了。” 这米粥师杭刚喝了两小口。闻言,她立刻放下碗,仿佛扎手似的,几乎连口里的都不敢再咽了。 她神色惶惶然,微垂着头,一幅犯了错又怕挨骂的小可怜样。柴媪见状,都快被逗笑了,心中连连暗叹。 真不晓得怎样的人家才能养出这么天真不知事的闺女。她教养好却处处娇气,心地纯善却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且瞧那双削葱似的素手,啧啧啧,若非碰上了自个儿,只怕任换哪户人家都不肯无酬无报地白养着她。 倘或不幸被拐子拐走,这小傻子,卖到花楼里估计还帮人数银子呢。 乱世之中,谁都想有个依靠。柴媪已全然一颗慈母之心,将她看作亲孙女了,便开口劝她道:“小娘子,你既然没处去,不如就跟着我罢。老身今年五十有六,家事农活都还干得动,你也手脚齐全,人又伶俐。咱娘俩今后相依为命,定然过得下去。” 闻言,师杭怔住了,半晌没说出话。 见着地上的包袱,心思玲珑如她还有什么不明白?原本,她都打定主意要主动请辞了。 师杭不愿拖累旁人,也从未设想过柴媪会愿意带上她这个累赘。柴媪这厢见她久久不语,以为她尚有顾虑,便继续劝道:“你莫怕。我娘家有一幼弟在严州做肉铺生意,小有积蓄,如今我正要去投奔于他。我收养你,自然会管你一辈子,等到了严州也会慢慢给你寻一户好人家。往后,日子过着过着就顺了。” 从未有人同她说过这样直白世俗的话,比刀还利,一把撕开了她最后的遮羞布,教她直面窘境。 师杭霎时如坠梦中。 仿佛昨日她爹娘还为她定下了一桩亲事,对方是当朝南台御史大人家的叁公子;而今日,她便需受屠户庇佑,然后嫁与某某市井之民为他生儿育女了。 觉得低贱折辱吗?不是的,师杭只是没法全盘接受。 逃亡至今,她一直在逼迫自己坚定勇敢并存了死志,可死志却不是那么好维持的。这两日一夜的重病,师杭几乎是硬抗过来的,醒时,只觉得自己又一次死里逃生了。 她诘问自己,即便在昏迷中,为何还要如此勉力求生? 因为她其实是怕死的啊。 柴媪的提议已经是她当下最好的选择了。要么立时便死在这儿,要么就从此抛却“师杭”这个身份,忘记一切前尘往事,从头开始。 到底,应该怎样取舍? “你这小娘子怎的不听人劝?没有户籍定然过不了关,你不跟着我,那就真是死路一条了!” 柴媪见她一幅顾虑重重的神情,还在沉默犹豫,便着急骂道:“留下来做什么?殉城吗?这几日死的人已经够多了,那群天杀的叛军心狠手黑,阎王爷都收不过来!小娘子,且想想你爹娘兄姊罢,他们不在了,可你得替他们好好活下去啊!” 这话如醍醐灌顶般,一下惊醒了师杭。 倘若爹娘还在,见她作此矫揉情态,会感到失望吗?想来会的,一定会的。 他们为她与弈哥儿留了后路,就是不想擅自决定儿女的人生。此生几度秋凉,都该亲自体悟走过才算圆满。 师杭掩面。但她真的找不到活着的意义了,她想为爹娘报仇,可她又该向何处寻仇呢? “……阿媪。”片刻之后,少女哽咽着,终于坚定应道:“咱们一起走。” 柴媪大喜过望,一把拉起她的手,替她穿好衣衫:“包袱都收拾好了,就等你这句话了!”说着,她拿出一物塞到她手中:“桑枝,这是我孙女的名字,从今往后你便用这凭证罢。我早烙了些饼带着,路上也够吃一阵了。你把粥喝完,咱们得快些动身,城门只开叁日,今日是最后一日了。” 师杭收好那张户籍,点点头,很快喝完了米粥。她感觉浑身也有了些气力,便下榻简单拾掇了一番。柴媪这里恰好有些妆粉与黛粉,她便照例用些手法混着泥灰,将脸涂得乱七八糟,跟个小花猫似的。 事毕,一切皆备。 日暮余晖之下,两人互相搀扶着离开小屋,朝城门方向走去。 —————————— —————————————— 为什么只开叁日城门,孟开平你可真贼啊。下章终于要逮到了。 所愿 城门处远没有前日那般拥挤了,只偶有稀稀落落几人过关,师杭与柴媪行至近前,隐约听见过路者议论。 “……你可晓得,外头在抓年轻姑娘,听说逃了个要犯?” “……怎么不晓得?闹出好大的动静,挨家挨户搜人呢。” 闻言,师杭脸色一变。她下意识看向身旁的柴媪,却见柴媪面色也不太自然。 抓年轻姑娘?什么样的逃犯至于挨家挨户搜捕? 师杭难免第一个怀疑到自己头上。 徽州城的大门就在不远处,她望着,明明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边。柴媪还在她耳边絮絮嘱托,可师杭根本听不进去,她满心都在挣扎。 如果错过这次机会,今后就再难出城了。她在城中无处立足,连吃顿饱饭都是难题,真的应该为了躲避风险就此止步吗? 柴媪已经拉着她向前走了,师杭暗叹,眼下绝境她实在无力挽回了,不如就交给老天爷决定—— 人无完人,事难求全。既然不能做到处处周全,那么搏一把,也许还有机会。 守门的兵士一天天坐在这儿,枯燥至极。眼见又有两人过来,他连动都懒得动,板着脸孔不耐道:“户籍,几人,去往何处?” 柴媪忙递上东西,老老实实回道:“民妇与孙女儿要去往严州投奔亲戚,还请军爷行个方便。” 那兵士只循例粗略一看,确实是一老一少两女子,老的平平无奇,少的也不甚美貌,便懒得再追问什么。正欲放行,一旁的同僚却道:“且等等,你瞧,齐小将军回来了。” 师杭微低着头,听见这句几乎忍不住拔腿就跑,可她终究还是忍住了。关卡就在眼前,她不能立时离去,还得先为贵人让路。 却说那齐闻道,身着一袭鸦青色衣袍,未披战甲,驾马正从城外归来。 他一骑当先,而后头还跟着叁四骑,众人远远瞧见忙给他清出一条进城的道。 成败只在此举,千万不能多事。师杭刻意避着他,故而侧身紧贴着路边站,努力把存在感降到最小。 可就在齐闻道踏进城门后,她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却见他勒马停住,竟又回首看来。 少年居于马上看不清楚神情,师杭却莫名笃定他在看自己,霎时寒毛乍起。 果不其然,齐闻道慢悠悠打马回返,终究不偏不倚停在了城门口守卫处。他捏着马鞭指向师杭问道:“这女子,你们查过了?” 兵士们忙不迭点头应道:“查过了,她名桑枝,正是本地人氏。” “桑枝……”齐闻道念了遍这名字,蓦地笑了:“听说将军正忙着抓人,你们可不能如此惫懒。”说着,他朝师杭所在的方向抬了抬下巴,示意她过去。 其实他一整日都在外头打猎游玩,根本不知道孟开平具体要抓谁,只是碰巧又见着这女子,想多问几句罢了。 师杭记着那日他好心救了她,总不至于再要了她的命罢?犹豫片刻,她鼓足勇气缓步走近。 齐闻道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半晌,拧着眉头憋出一句道:“你竟生得这般?” 难道是那日天色太暗,他看错了?孙镇佑可真是不挑嘴,就为了一个脏兮兮、丑巴巴的农家女挨了一顿军棍,这会儿还半死不活呢。 师杭不理他。齐闻道却直接下了马,伸手就要拎她细看。 结果,他的手还没碰到她胳膊,就被一人用力推开。齐闻道愕然,扭头只见一老妇怒气冲冲地瞪着他吼他。 “这是我孙女!”柴媪爱怜地搂住师杭,严严实实护着她:“小小年纪不学好,竟敢轻薄良家女子,把你的爪子放干净点!” 齐闻道从未被人这样骂过,更何况还是个老妇,众目睽睽之下简直让他下不来台。 “你你你、无礼至极!我何曾轻薄于她?!” 被人用看登徒子一样的目光洗礼,十六岁的少年郎羞恼道:“小爷我不与你这粗野村妇多见识,但你孙女得留下。前日她行踪可疑,得好生讯问……” “你才行踪可疑呢!我孙女险些走失,好不容易才找回来,眼下你还要强抢民女!”柴媪也算豁出去了,坚决不肯放人:“这便是你们将军的御下之道?欺辱老幼,言而无信,简直是丧尽天良!” 柴媪似乎拿准了这少年郎色厉内荏,不屑用武逼迫孤老,因此撒起泼来便什么也顾不得了。 此刻,一旁守门的兵士可以说是一个头两个大,两边都不敢得罪,只得小声提议道:“齐爷,要不,您就让她们过了罢?” 这句也只是幌子,他又十分狗腿地凑到齐闻道耳边,叽叽咕咕道:“再者,您出城的事,让将军知晓了总归不好……” 齐闻道暗自咬牙,狠狠瞪了眼下属,又狠狠瞪了眼埋在老妇怀里的少女,最后忿忿不平道:“都散了!让她们走!” 师杭大喜过望,几乎要笑开了。但她还是绷住了笑,装作拭泪的柔弱模样,规规矩矩行礼道:“多谢齐小将军。” 齐闻道抱着臂冷眼看她行礼,原本心中十分不情愿,可一瞥见这女子垂首屈膝、举手投足间的风雅气度,又恍恍惚惚想,她可真好看呐。 谢完,师杭也不再拖延,转身便拽着柴媪向城门走去。 十步、五步、叁步…… 终于一切都要结束了。等踏出这道门后,她会先陪柴媪去平州寻亲,再去鄱阳寻阿弟和绿玉……日子,过着过着就顺了。 然而,天不遂人愿。 就在她将将迈出最后一步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并一声冷喝,由远及近。 “关城门!” 师杭大惊,她几乎与这声响同时回首,却只见到一抹黑影从旁飞速越过。而下一瞬,等待她的便是天旋地转、斗转星移。 她被人一把捞到了马上。 冰冷坚硬的盔甲紧紧贴在她背后,男人的一只臂膀牢牢锁住了她。她没法抬头,更没法开口询问,在被强行掳走前,师杭的余光只匆忙瞥见了此人腰间的一枚和田玉牌,上面隐约刻着两字。 ……廷徽。 他是谁? 廷字常见,徽字却少有男子取名时使用。可师杭根本来不及细想,因为马匹脚步不停,这人竟直接挟着她一路飞驰出了城,无人敢拦。 狩猎 孟开平幼时,曾是村子里出了名的“混世魔王”。 旁的孩子野,不过几人相约着上房揭瓦、爬树掏鸟,被爹娘揪回家教训一顿就老实几日。 可孟开平不是。 他胆子大,天不怕地不怕,为此他爹孟顺兴不知打坏了多少棍子和鸡毛掸子。可好话说尽,恶人做绝,也没能如愿把他的性子给正回来。 八岁那年,孟开平与一群伙伴打赌去后山林里过夜。结果日暮前,一半人就偷偷溜回了家;戌时前,余下的另一半孩子也陆陆续续回家了。直到最后,唯独缺了两人,其中一人便是孟开平。 孟顺兴此人,重气节、讲信义,故而被乡人推为团练。小儿子走失,他哪里还能坐得住?当夜便领着自家大儿子并村里几名年轻壮汉拿着武器上山寻人。 一行人找了整整一夜,才终于在破晓前的深山林里发现二人。他俩明明一道上山,被寻见时却相隔几里地,除孟开平外的那孩子还摔断了腿,伤势颇重。 那孩子搂着爹娘哭诉,说他天黑后越等越怕,便想早早下山,哪知竟在朦胧月色中看见一黑影。 “山里有怪物!”孩子嚎啕道:“瞧着比两人还高,浑身黑漆漆的……我吓了一跳,脚下没注意便摔下山崖了……” 大人们一听,这哪里是怪物,分明是黑熊啊! 见邻里家孩子惊吓伤重,自己家这个领头的却安然无恙,孟开平有些抹不开面子,一把揪过孟开平的耳朵便狠狠骂道:“你这小兔崽子!念叨多少遍了,山里有老虎豹子黑瞎子,你全当耳旁风!不说还罢,越说你越要去试,若真教那兽叼去了,且看你怎么收场!” 骂完,他又摁着孟开平的脑袋,押着他挨家挨户道歉。 孟开平知道自己有错,但心里还是很不服气。回家后见他爹又取出藤条,他再也忍不住了,高声抗议道:“便是遇上黑瞎子又如何?那小子既没胆气又没本事,才摔成一幅惨样,倘若教我碰见,定能将那熊打杀……” “老子先将你打杀了!”孟顺兴气极,一藤条抽过去毫不留情:“养了你简直教老子少活十年!” 孟开平生生扛下这一鞭,躲都不躲,更不吭声讨饶。一旁的大儿子孟开广生怕老爹气糊涂了,真把弟弟打出什么好歹来,便忙上前跪地劝说道:“爹,平子不懂事,您教他这一回,他下回指定不敢再犯了。” 都说“当面训子,背后训妻”,孟开平已经当着满村的面挨过好一顿罚了,孟顺兴本不欲再理会他,没想到这小兔崽子竟仍大言不惭,还有脸说自己能猎熊? 孟顺兴觉得他多半脑壳进水了,正准备再多抽几鞭让他清醒清醒,抬眼却看见大儿子护在小儿子身前帮他挡着罚,便道:“开广你且让开,这小子好大的口气,我看他能倔到几时!” 孟开平年纪虽小,但平日也是极有主见的人。一人做事一人当,他被大哥护在身后,更觉得没面子,便嘴硬道:“大哥,我不怕!爹要打便打,总归是他偏心,从不肯信我的话。日后进山打猎若带上我,我早晚能猎头老虎回来……” “你可闭嘴罢!” 孟开广都被弟弟这番火上浇油的本领整服了,恨不得直接捂他的嘴。 “你别堵他的话,我倒要听听他今日还敢说出什么来。” 像是下决心要把这小子治服,孟顺兴也不急着动手了,先拎着藤条大马金刀地坐在条凳上,面上看不出喜怒。 闻言,孟开平连最后一丝惧意都没了,直接了当道:“从前朝廷不许汉民持兵器、习弓弩,爹尚且愿意偷带着大哥进山练武,怎的轮到我就不行了?难道爹是想让儿子留在昌溪种一辈子地吗?” 孟顺兴板着脸,冷笑一声道:“呦,你还看不起种地的了?你老子我种了半辈子地,如今不是安安稳稳将你们两个拉扯大了?你小子光长蛮力不长脑子,就该留下来喂猪种地!” 孟开平也笑了。他人小,可笑起来却满满一副拿捏旁人的神情。 “呵,爹说得好听,那往后山里囤那么多兵器作甚?还不是想着另谋出路?” 一听这话,孟顺兴腾地一下站起身,孟开广也大惊。 孟顺兴身形魁梧高大,早年又跟着位寺院住持学了套好功法,轻易了结寻常男子不在话下。他大步去往小儿子面前,低头瞪他,长久不语。 “我说呢,你小子整日往后山瞎跑什么,原来是摸东西去了……” 孟顺兴脸都黑了,抬脚一踢他腿弯,见孟开平龇牙咧嘴跪在地上,接着便去寻麻绳来:“真真反了天,今日定要将你吊起来打!” 当夜,孟家的烛火始终未歇。孟开平如愿靠作死挨了顿更狠的,躺在床上好几日下不了地。 他默默地想,也许这回真把老爹惹狠了,今后能不能出门都难说了。 然而,他却万万没想到,等到他双脚终于能沾地了,孟顺兴竟送了他一样礼。 一杆长枪。 那枪是标准的军中之物,通长一尺六丈,枪柄为攒竹柄,头悬红缨,舞起来威风凛凛。尽管孟开平身量未成,可孟顺兴依旧道:“你不是想学正经武艺么,今后我不进山的时候,你便跟着我在院中练习枪法。” “那爹您要是进山呢……”孟开平快被惊喜冲昏了头,愣愣道。 闻言,孟顺兴一巴掌拍在他脑壳上,懒得听他的废话:“那就跟老子上山猎熊去!” 眼见儿子喜不自胜,一个劲儿傻笑,他又叹了口气道:“你还好意思当着你大哥的面说我偏心,小没良心的,我偏的分明是你!你以为学武是什么好事?” “爹,我乐意学!” 孟开平那时根本理解不了父亲的苦心,他只拍着胸脯,信誓旦旦道:“我发誓一定好好学,绝不给您和大哥丢脸。” 孟顺兴终于颔首道:“一寸长,一寸强,你大哥幼时也是从此物练起的。‘月棍年刀一辈子枪’,你若能将这物件使好了,旁的亦不在话下。” 于是自那年秋天起,孟开平除却练武,还开始跟着他爹进山,日日忙碌,再也没功夫跟同村的孩童们胡闹了。 与他所预想的不同,狩猎并不是一件容易事,蛮力无用,反而很讲求策略计谋。孟开平不识字,更没读过兵书,但他后来打仗甫一带兵就能得胜,凭借的全是父亲当年在狩猎时的言传身教。 是孟顺兴教给他,如何布局下套、如何诱捕追踪,乃至于如何与对手玩弄心术。 “你记着,穷寇莫追后面还有一句,叫做围城必阙。”孟顺兴这样对他说:“倘或你已占了上风,那便更要懂得张弛有度,不可将敌人逼迫过甚。” 孟开平蹲在草丛里,看着父亲用树枝在地上画出的图样,若有所思。 “你且将叁面围死,只留一个可掌控的缺口,既能让敌人摇摆不定、丧失斗志,又能引蛇出洞。”孟顺兴缓缓道:“围叁阙一,虚留生路,一定能帮你猎到最想要的猎物。” 这句话,孟开平一直牢牢铭记在心。 那日离开师府后,他便想,或许这就是一场狩猎。因为他的大意与鲁莽,猎物闻风而逃,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已经牢牢占据上风了,整个徽州城都在他的治下,她终究跑不出这个猎场。 所以,他只消留出一扇大开的城门,她便会以为尚有“生路”可走。 林中的小鹿最是机警,往往会默默观察,直到风波将平之时再乘机逃离。他料定她就是那头小鹿,故而最后一日城门将闭之时,他就在这里等着她。 围师必阙,阙则必出,出则易散,可破之道也。 * 师杭被男人一把丢在榻上的时候,整个人都处在半昏半醒的状态。 她骑过马,却没骑过这样烈的马。自家府里那匹踏雪个头娇小、脾气温驯,跑起来便是松开缰绳也绝不会把人颠下去;可这男人的马简直跟发了狂似的,跑到最后,师杭一心只想吐。 果然,等她被切切实实甩在榻上以后,便再也忍不住了。 她立刻翻身滚下来,趴在地上就是一阵干呕。可她这几日来只喝了点汤水和米粥,吐也吐不出来什么,只能缩成团一个劲儿喘息发抖。 强掳她的男人就立在她面前,冷眼看她难受得要死,一句话都不说。好半晌,师杭才终于缓过神。她抬起头,却见男人依旧立在原处盯着她。 一眼望去,四目相对,似乎这才是她与他的初见。 她跪坐着,男人逆光站着,一大片影子将她严严实实罩住。他个头很高,师杭估摸不准,但总归比寻常男子还高出不少;他还很黑,许是受多了风吹日晒,面容一点儿也不细腻,师杭没见过几个外男,但习文的男子确实没一个这么难看。 最后便是他的眉目。 往好处说,细细看去,男人倒是当得起目蓄宝光、鼻若悬胆、鬓如刀裁几个字,浓眉飞扬之间,一派英武之气;但往坏处说,他实在生得太凌厉了,凶意满满、戾气横生,倘若换身甲胄便说是山上的土匪她也信。 师杭不由感慨,自己受了这几日的磨练,胆子也越来越大。都到了这步田地,她居然还能如此自若地在心中评价陌生男子的长相。 不过可惜,这男人的相貌于她而言实在平平,无甚好感。 然而就在她细细打量孟开平的同时,孟开平也在细细打量她。 他有点不大明白,自己的眼光究竟如何。眼前这女子面容脏乱,身上的味道比他还难闻,在城门口时,若非他看人准目力好,仅凭个头和身段还真不能一眼认出她。 至于抓到她后的心情么,惊喜比预期少很多,反倒是失望更多些。 原来,褪去那套锦衣华服,她也不过是普通女子。没了总管家大小姐的身份,没了可依仗的权贵家势,趴在地上可怜兮兮的她,一点儿也不特别了。 不过是骑了片刻马,居然就吓成这样,女人果真是够麻烦的。 男人眸中的嫌弃与轻蔑,师杭看得清清楚楚,不过她根本不在乎对方怎么想,只自顾自理好了衣衫,起身环顾道:“这是哪儿?” 闻言,男人轻哼一声,挑眉道:“你说呢?看不出来?” 听见他开口,师杭明显愣了一下,这嗓音沉沉的却又有股子轻狂气,同那位齐小将军相仿。光看面容,她以为这人年纪比她大得多,难道并非如此? 师杭狐疑地又瞧了他一眼,孟开平见状以为她还不明白,便道:“没想到你还挺蠢的,此处是我军城外大营。”说罢,他又嘲讽接道:“你不是想要出城么,我可带你出来了,你应当多谢我才是。” 这人果然是个没安好心的!师杭看看四周,只觉得此处不光是营帐,还是他起居之处,当下便捏紧衣襟戒备道:“你是何人?我从没见过你,更未曾得罪过你,阁下何故掳我至此?” 这小娘子紧张兮兮的模样还挺有趣的。孟开平侧头听她说完,旋即抱着臂,扬眉笑道:“你自然不识得我,可我早就识得你了。再者,过了今夜……” 他突然上前一步,贴着师杭的面庞,轻佻至极道:“等过了今夜,你我在榻上,自然是能相熟的。” 男人前一句师杭尚且不解,后一句简直失礼至极、厚颜无耻。她咬着牙,恶狠狠地瞪着他:“你们果真都是群贪财好色的禽兽!什么千户、什么齐小将军,包括你,都是一路货色!” 男人皱了皱眉头,旁人他不识得,所谓“齐小将军”他还是熟的。 “又关齐闻道什么事,他一个游手好闲的小孩子,能贪你什么色?”不就是在城门口拦她一拦么,至于往人家身上泼脏水? 师杭根本懒得同他解释,转身就要往外跑。不出所料,男人只捏着她后襟的衣衫,她便再难向前一步。 “我觉得,你似乎还没太认清现在的情势……” 师杭用力拍他的手,结果非但没拍开,反倒直接被他拎出了毡帐。刚掀开牛皮帘子,一阵萧肃夜风便扑面袭来。 天色还没有彻底暗沉,四周笼着一片朦胧的、绀青色的光,而在师杭目之所及的地方,全是不计其数的军营大帐和编制齐整的兵士。 徽州城早空了,她已许久没见过这样密集的人群。十万人,远超这座城池中原有百姓的数目,现下身处其中,更觉自己渺小孱弱。 也就是这样的军队,夺去了她爹娘的性命,夺去了她原本安稳平和的生活。 可男人还在她耳畔意气风发、傲气十足道:“你们徽州城的布防太差了。非要螳臂当车、负隅顽抗,不如早早便开城投降,何至于让我们再替你们重修一遍城墙?” 见师杭面色惨白,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他继续道:“军中没钱没饷,当官的更烂透了,元人焉能不灭。听说这师伯彦和固守金陵的福信还是亲家?真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连死法都一样。” “你再说一遍?”师杭气急了,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恨声道:“你可真是大言不惭!” “我听闻金陵之战,尔等兵围集庆半月却久攻不下,损失惨重。若非孤立无援,我相信福大人非但能固守城池,还能教你们落荒而逃!其忠勇坚毅之举天地昭昭,上闻,赠福大人金紫光禄大夫、江浙行省左丞相、上柱国,追封卫国公,谥号忠肃。你又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一介莽夫,小人得志罢了!” 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份量极重,孟开平一下收敛了所有笑意。 自见面起,他头一回正视面前这个弱女子。 方才,他好像忘了最重要的一点——即便她不再有元廷所赐予的官宦之后的身份了,她却依旧是师家女。 师家,同福家一样,向来都是出名难啃、软硬不吃的贱骨头。 师杭憋着眼泪,分毫不让地与他对峙。不出她所料,听完她发自肺腑的一番直言,这男人跟被当场打了脸一样。他的手已经紧攥成拳,师杭丝毫不怀疑,只需一拳他便能要了自己的小命。 可是很快,他又莫名平静下来了。 孟开平转念一想,他何至于因这番话便动了杀心?杀她实在是件易事,若在此刻动手反落了下乘。她看不起他这种草莽出身的汉子才是寻常,她若看得起,他又何必费尽心思夺她? 师杭骂他的这些话,自他十六岁带兵征战起,少说也听过不下百回了。然而如今,嘲讽羞辱过他的这些人大多都不在人世了。 什么左丞相、卫国公,待他纵马踏破元廷,这些封赏统统都不作数! “师小娘子。” 他突然这样慢条斯理地唤她,师杭愣怔着,男人却直接单手将她拦腰抱起,另一只手支开帐门。 “你会为你的话付出些许代价的。” —————————— —————————————— 很重要的一章,埋了很多内容,后面都会解释清楚的。 但是关于孟开平的人设,我想补充说明一下: 首先,关于他童年和少年时期的经历,部分穿插说,部分会用独立的章节来写。我个人还蛮喜欢写这种感情戏之外的情节,很有趣,也有烟火气和真实感。 其次,男主对女主根本不存在多深的感情。师杭目前之于他就是可杀可不杀,杀了也没什么心痛的。我还没有写到真正的初遇,但可以明确的一点是,我文中的男主没有一见钟情、非卿不娶这类,希望大家明白以男人的本性(特别是这种有本事的男人)感情不是必须,用见色起意来形容更靠谱。 最后,女主也是如此。她对孟开平的第一印象很不好,孟开平也不在她的审美点上。我就很不明白有些文里的大家闺秀是怎么轻易对粗野莽汉动心的?(可以动心但必须合情合理)家庭环境塑造叁观,他们的相爱需要相处。古代行军打仗那种艰苦程度……再天生丽质也不可能比得上名门公子,孟开平就根本不是那一挂的。而且,他确实不识字,最多识个数。古代上学读书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历史上跟着明太祖打天下的那群武将就没几个有文化的,家里穷得要命,基本都是安徽这片的农民。 这章5000+下章开车,求珠珠~ 折磨h 师杭其实并不十分清楚她将会遭受怎样的羞辱。 被男人扛在肩上的时候,她满脑子想的都是自幼熟读的那些史书传记——里面记载的烈女们为了守贞,轻则割耳割鼻、落发出家,重则上吊服毒、投湖投井……总之各类死法都有。 于是她恍恍惚惚地想,等过了今夜,她是不是也该选一种死法了结自己? 师杭简直恨死这男人了。若总归要死,那还不如现在就死,但留清白在人间! 可男人又怎会不了解她的想法。 进帐后,孟开平将她重新撂回那张小榻上,取了条干净帕子替她净面,边擦边阴恻恻道:“我猜,你定想着如何寻死呢。且告诉你罢,我们军中能选的死法最多了,什么腰斩、凌迟、车裂、五马分尸……这些都是现成的刑具,你要不现下就选一样?” 师杭听他一字字吐出这些可怖至极的死法,连眼泪都快被吓得收回去了。 这人简直不是人,是恶鬼才对!行,那她不求他赏个痛快了,她咬舌自尽还不成吗? “哦,对了,还有……” 谁料孟开平擦完了,甩开帕子,轻抚她的面颊继续道:“你若想咬舌自尽的话,只怕也是行不通的。毕竟以你的力气很难咬断,这里军医又多,万一把你救回来了,下半辈子你可就没舌头了。” 师杭连最后的路都被他堵死,闻言直接骂道:“你混蛋!王八蛋!你、你比路边的野狗还不如!” 孟开平在军中待久了,又没什么文化,浑身都是粗俗习气。他们同僚之间互骂,最少也得问候一下对方爹娘和十八代祖宗,像她这样连骂人都斯斯文文词穷的还是头一回见。 不过奇了怪了,这些词也不是什么好词,怎么从她嘴里吐出来还挺顺耳的呢? 孟开平想不明白,只能归结于自己犯贱,当下便更加不耐烦,直接俯身堵住了她的唇。 师杭霎时睁大了眼睛。 男人的面容与她紧贴在一起,呼吸相闻间,无数思绪冲进了她的脑海。其中最鲜明的感受就是,好脏,她仿佛真被路边的一条野狗亲了。 更过分的是,他根本不满足于轻触她的唇瓣,还要将唇舌伸进她口中。 师杭快被恶心死了,伸手就要挠他,可他早有防备,单手便轻易扣住了少女细弱的双腕。孟开平整个人压在她上头,虽然半撑着卸去了大半重量,却足以让她喘不过气,更无从反抗。 师杭浑身都在发抖,结果,这才刚刚开始——因为男人的另一只手还逐渐往她胸前摸寻。 她含着泪,呜咽道:“你强暴女子,非君子所为……” 孟开平却觉得垂泪的她更美:“我是乱臣贼子,不是君子。” 师杭彻底绝望了。她这身衣衫没几层,穿法也不繁琐,男人的手灵活得很,不一会儿就将她扒得只剩肚兜和亵裤了。 外罩衣衫都不是她的,唯有这两件是她平日贴身所穿之物。尤其是那件如意圆领天蓝缎绣凤穿牡丹纹样的肚兜,针法考究,图案精美,孟开平一下便看出神了。 他伸手轻抚而上,那处绵软小巧的峰峦随着她的呼吸起起伏伏,诱人采撷;少女曼妙的身子如白瓷般,与天蓝色的绸缎交相辉映,令人移不开眼。 孟开平突然发觉,名贵的东西确实有名贵的道理,女人亦是如此。 她可太娇了。 原想直入正题的,可看着她在自己身下不停发颤、掩面而泣,孟开平又有些不忍心了。这么一个清清白白的小娘子,今夜被他夺了身子后,肯定没法再嫁人了。 虽然他不会娶她,也不能保证玩腻了以后不把她赏给旁人,但现下温柔点应该没什么大不了的罢? 心中思定,孟开平勉强忍了忍身下胀痛,哄了她几句便去拉她的手。师杭原本死死掩着面,却终究抵不过他的力气,被他抓着手引到一处灼热之地。 “……娇娇。”孟开平又吻了吻她的耳垂,哑声道:“你张开手,摸摸它。” 摸什么? 师杭根本不明白他的意思,听见“娇娇”一词已然反感至极。想来,他是欢场之中的常客了,竟将她当成那等风尘女子,随口胡诌了些称呼哄谁呢? 于是师杭忍无可忍,他教她摸,她却直接抬手打过去。 “嘶!” 挺立兴奋的“小兄弟”挨了这样一巴掌,孟开平瞬间吃痛,捂着下面滚到一旁。然而师杭也愣住了,她完全没想到自己有这么大力气,竟能教他痛成这样? 孟开平千防万防,不防她来这一招。当即恼火了,一把将她扯到面前,按着她的头往下压:“使坏是罢?赶紧给老子舔!” 师杭的长发被他的手指缠绕住,疼得要命,然而这还不是最糟糕的——男人竟一把扯下了自己的腰带,将下体裸露在她面前。 一股子说不上来的腥气扑面而来,师杭连惊叫都来不及,就被他强掐着下巴塞入一物。 她目下一片混乱,可男人却爽快至极。他轻声谓叹着,开始驱使那物在她的口中进进出出,而她则被迫趴在他胯间强忍着呕意,替他不停侍弄。 似乎有粗硬的毛发触及她柔嫩的面颊,带来一阵阵刺痛之感。师杭迷迷糊糊的,根本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这样没用,竟连半根都吞不进去,跟木头似的。” 挺胯抽动了半晌,男人似乎颇觉不满,又将她的头拎起重新压在榻上。师杭还以为,他至少会用像方才吻她时那样的姿势,却没想到他居然直接骑在她脸上,用一种更屈辱难堪的姿势继续折磨她。 孟开平觉得她虽然不会主动,但这张樱桃小口也算是极品,便又面对着她从上方插入。然而,这回可能是入得太狠太深了,少女突然不顾一切地挣扎起来,口里还断断续续发出些痛苦的呻吟声。 “别动!” 孟开平不甚在意地斥了她一声,又开始用力抽送起来。他在上面,居高临下地,能够清清楚楚看见师杭绝望的神情和满脸的泪水。 这是一种难言的征服感,类似于驯服烈马,必须将它骑在身下、牢牢制住才行。 不知是因为他太久没碰女人,还是因为这张小脸擦干净后实在娇美动人,孟开平约莫只入了她数十下便再也按耐不住泄意了。 他也懒得压制自己的欲望,最后一下入得极深,而后便迅速抽离了出来。 这番,师杭终于看清了那个一直折磨她的物件——她原以为是他带在身上的东西,此时才明白,那东西根本就是长在他身上的。 如棍一般,又长又硬,粗硕丑陋,上面还沾满了她的口涎;尖端是更大些的、有楞有角的圆状,而圆头还中间有个小眼,不知作何用处。 孟开平根本不晓得这姑娘的所思所想,只顾着一气泄出来。他犹豫片刻,终究没有选择射在她口里,而是贴着她的小脸,一股股地射满了。 她不是看不起他吗?她的眉眼,她的每一寸娇容,都已经被他玷污了。 师杭闭着眼,只觉得面上沾满了黏腻腻的东西,有些在她嘴边不慎舔到,竟然是咸腥之味。 孟开平的阳具终于对着她射完,心满意足,稍稍偃旗息鼓。眼见长夜漫漫,他也不着急来第二回,便翻身下榻又取来条干净帕子。 “起来,把脸擦擦。” 师杭被男人强拉着起身。他将帕子递到她的手上,却见她跟丢了魂似的毫无动作,便皱眉问道:“你怎么了?我还没真上你呢,这就傻了?” 少女微微抬起头,她没用帕子,只是用素手抚了抚自己的面颊。而后看着沾了满指尖的乳白色浓浆,又偏头看向地上散乱的衣物,突然笑了。 孟开平被她笑得瘆得慌,立刻揽住她的肩,轻唤道:“师杭?你是叫这名字罢……你可别想不开啊,要死别死在这儿。没打没骂的,不就让你用嘴替我弄一回么,我也没多对不起你罢?” 被他晃得快散了架,师杭终于从半死不活的状态中清醒过来,开口前先咳了好几下,嗓音嘶哑道:“竖尔狗彘鼠虫之辈……” 孟开平见她一开口就骂人,想来多半是无事了,便放下心敷衍道:“行行行,我猪狗不如。你许是伤了喉咙了,先别说话。” 这厢一安心,方才稍稍压下去几分的色心便又蠢蠢欲动起来。他捏着她的肩头,掌中一片滑腻之感,如璎琅似美玉,简直教人爱不释手。 孟开平也不掩藏自己的心思,当下便用力揉了好几把,凑近师杭诱哄道:“娇娇,你且放心,这回我不用你侍候了,你躺着不动便好……” 师杭大怒,没想到他还没完没了了,便涨红了脸赌咒道:“你若再敢碰我,明日我便一头碰死在这儿!” “噢。”孟开平根本不在乎她的威胁,因为他手中的筹码更有用:“你还有个弟弟逃出城了罢?你若碰死了,我这便派人快马加鞭去追,他们叁日脚程也绝对抵不上我手下半日。” 师杭大惊失色,只听他悠悠继续道:“等抓到那小崽子,我不会折磨他的,教他陪你去了便是。姐弟俩死在一块儿,阴曹地府里作伴,倒也不算孤单。” 从被他抓到此处至今,师杭最多默声落泪,从未嚎啕大哭过。可现下,她连这最后一分体面也顾不得了,直接捶着他的胸膛哭闹起来。 “你……什么廷徽……不要脸……” 她哭得撕心裂肺,连话都说不明白了。孟开平隐约听见她唤自己的字,心中动容,但还是硬着心肠道:“你这般不情愿,是想给你的未婚夫婿守身罢?可他早都死了,你还为他守什么?不如早些从了我,少吃点苦头。” “……你说什么?” 闻言,师杭哭声骤停,一双盈盈水眸望着他,其中蕴满了惊愕之色。 孟开平见她这般反应,一下恍然道:“原来如此,原来你还不知道呢!那行,我来同你说,你未婚夫婿……啊,就那个福信的叁儿子,早被我一剑砍杀了。” 他说这句话时面色如常,语气也轻描淡写,好似他杀的根本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条鱼一只鸡。 师杭霎时觉得眼前天旋地转,时隔一年有余,当日的心痛又再度席卷而来。她原先只晓得,福大人身死后其子流散不知所踪,却没有想到眼前便是杀了福晟的刽子手。 少女兀自出神,孟开平不知是怕她不信还是单纯想显摆,直接去往一旁的箱柜中翻出一物。 “你瞧瞧,这画上之人是不是你?” 闻声,师杭抬眸看去,只见一幅再熟悉不过的丹青妙笔展开在她面前——画上的美人掩映在繁花丛中,回首而笑,盼睐倾城。 贼人手中这幅,竟是去岁她爹爹师伯彦寄予福信并其公子的,她的画像。 孟开平似乎在同她炫耀战利品一般,得意洋洋道:“这画可是我从他府上搜出来的,我一见就认出是你,他偏死拽着不肯给,我便赐了他一剑。” “怎么样,你还不信我方才所言?” 他依旧絮絮说着话,态度稍显轻率,句中也破绽百出。譬如他是如何识得她的,他又为何要夺取她的画像……可这些事情师杭已经通通不想弄明白了。 因为她终于认识到,面前立着的男人就是个没有心的杀人狂魔。 她根本不需要追问他、了解他,因为了解得越多便越可怕。 孟开平见她始终不言不语,突然没了兴致,只觉得自己又在犯贱了。不知为何,一见着这女子他便有说不完的话,结果说得越多显得越蠢。 方才,只差一点点他就脱口而出:其实那个福晟也没什么好的,论与你相识,我未必比他晚多久。 孟开平望着师杭柔亮的长发和紧蹙的黛眉,心中暗暗道,不过是一个只知道听从父母之命的小娘子罢了,她能知道什么喜不喜欢的?乱世之中,文弱书生是最没前途的,历史只会由强者书写。 总归福晟已经是个死人了,你爹娘也管不了你了。 或许,你可以换个人喜欢试试看? —————————— —————————————— 以师杭的个性,如果孟开平这里就做到最后,后面是根本不可能有挽回的余地了。还有就是男主为什么不由自主地贩剑……除了他本来就剑(bushi)还因为他的理想型就是师杭这种!!! 属于对女神见色起意但是又被狠狠拿捏住了。 矛盾 师杭觉得这男人有些莫名其妙。 他原本神采奕奕地同她炫耀着,不知为何,突然就闭嘴不吭声了。他烦躁地挠了挠头,将手上的画卷随意丢在一旁,又凶巴巴地瞪了她一眼,瞧着很不愉快。 他似乎还想说些刺人的难听话,师杭却根本没力气再同他折腾了。她缓下声气,慢条斯理道:“阁下所言句句有理,我自然不能不信。但福叁公子并非是我的未婚夫婿,又何来为他守身一说呢?” 这说法倒是意料之外,孟开平以为她是想同福家划清界线,面色立刻好看不少。 “你这话还算明白。他虽考了个劳什子功名,但候缺叁年未补,可见只是依仗父兄庇佑混日子罢了。你若嫁去,也算不上好姻缘。”男人如是说道。 然而,师杭却摇了摇头,解释道:“从前,我曾真心期盼过这门亲事;可换作如今,我已不配嫁入此等人家了。” 她说着,抬头看向孟开平:“两家未能如期过聘,口头之约做不得数。我贪生怕死、受辱于贼,可福叁公子君子坦荡,名声绝不该为我所累。” 孟开平终于听明白了,原来绕了一大圈她还是觉得自己毁了她的好姻缘,当即冷笑道:“世家女,果真够清高。你觉得自己最无辜最可怜是吗?我告诉你,此地的平民无辜、将士可怜,唯独你们这些骑在老百姓头上作威作福、锦衣玉食的官宦子弟不配说这些!” 闻言,师杭颤声反驳道:“简直荒谬!旁人或有此举,然我父从不欺压百姓,更当得起‘清廉’二字!” 孟开平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她,嘲讽道:“师大小姐,一个汉人能做到叁品大员的位子,你真觉得他会两袖清风吗?明面上不做坏事,不代表他就是好人。师伯彦口口声声为民守城,可他若降,徽州城起码少死一半人。看不清局势,还拉着上万人为他的名声垫背铺路,这便是他的‘清高’!” “你作为他的女儿,见了此人下场,如今又想用什么来成全自己?” “既食元廷俸禄,你家中的一草一木便都是民脂民膏。外头打了十来年的仗,你却能安于阁中享尽清闲富贵,到如今,也算够了。” 师杭听见这一句,整个人都惊住了。 十五年来,她从没想过这些,更没人会同她说起这些。 从记事起,爹娘爱着她,下人敬着她,即便后来有了阿弟,她还是家中最受宠的;而到了议亲的时候,因为美貌与家世,旁人提起她都带着爱慕或艳羡之心。 唯独这个站在对立面的男人,他不爱她也不敬她,所以才敢如此放肆地鄙夷她。 一阵冷风忽地钻进来。 师杭回过神,赶忙用被褥裹住了自己裸露的肩头,抬眼却发现男人掀帘离开了。 他竟穿好了衣物,然后留下这一片混乱,自顾自地走了? 师杭被丢在这里,孤零零一个人,一时不知该何去何从。方才他下手凶恶,将她的外衫都扯破了,此刻,师杭浑身上下只有肚兜和亵裤完好。 外头可是军营,她想了又想,终究没敢贸然出去。 师杭等啊等,眼见案上的烛火已经燃了大半,还是没等来任何人。她一边担心柴媪,一边担心阿弟,一边担心自己,这样想着想着居然不知何时就睡着了。 而她再次醒来,是被帐外的一嗓门喊醒的。 “师姑娘!” 师杭仿佛在梦中,骤闻此声,一下子惊坐起来。还没等她彻底清醒,便听见帐帘外有个男子继续喊道:“师姑娘!将军命你即刻过去!” 将军?什么将军? 师杭呆愣了片刻,茫然望着黑漆漆的四周,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究竟身处何处。 将军指的是方才那男人罢。军中官职颇多,地位稍高些的统帅都能被尊称为将军,故而师杭并未多想,只当掳她的那男人是个与齐闻道差不多的年轻头目罢了。 “你……”师杭甫一开口便被自己的嗓音吓住了,赶忙清了清嗓子,勉强道:“烦你替我回了,就说我不便前去。” 那人似乎没料到她会拒绝,身影在外面顿了顿,又继续劝道:“师姑娘,这可不成呐。将军吩咐了……” “他吩咐什么与我无关。”师杭此刻心烦意乱,料定他请自己前去另有所图,便冷声道:“他想请我,那让他亲自来同我说。” 帘外的人没想到她如此不识好歹,闭门羹吃完,嘟囔着没好气道:“今时不同往日,还当自己是什么千金小姐呐?除了营妓,你们城中官宦人家的姑娘这会儿都去了宴上,不识时务的小婊子……” 闻言,师杭大怒。 一朝飘零入泥,难道现下人人都能来踩她一脚了?听见这种脏污字眼,她根本不必考虑后果,一把抓起手边的烛台就朝帘处丢去。 “滚!”少女厉声道:“想拿我当妓子取乐?他还不配!” 她力道不够,铜制的烛台根本没砸出多远,很快坠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外头的人听见这声响,明白她发了火,忍了忍还是没敢擅闯入内,冷哼后便走了。 师杭靠在榻上急促地喘息着,她实在又气又伤心——原来被掳受辱的官宦女不止她一人,往日那些一同嬉戏游玩的闺友们,不知有几人在此。 未嫁的女子一旦失去家人,真真与浮萍无异。她们于争夺权柄无用,在男人的眼中,唯一有价值的便是这幅处子之躯了。 城破叁日,战局已定,今夜这宴是庆功宴。庆功宴上,女人便是上好的“助兴佳肴”。 师杭不可避免地想到先前男人压在她身上做的那些事……所以呢,他此刻在做什么?再压着另一个女子发泄一通吗? 真够恶心的。 师杭重新躺了下来,用被褥蒙住头,躲在里面默声流泪。她边泣边想,如果可以这样一觉睡去再不醒来就好了。 躲得过一时躲不过一世,等下回他真的对她做了那种事,她又该如何自处? 父亲教她琴棋书画,母亲教她德容言工,却没人在她面前提过半句男女之事。师杭隐约明白,这些是要留到成亲前夜由母亲传授给她的,可她已经失去母亲了,今后也没人会明媒正娶她了。 师杭越想越难过,不知昏昏沉沉哭了多久,突然感觉周遭明亮起来。 于是她止住哭声,一点点探出头。恰好孟开平在旁燃上烛火,也扭头朝她所在的方向看去,两个人的目光不期然撞在了一处。 男人似乎喝了点酒,面颊黑中透红,眼眸极亮。他的眼神太过锐利灼热,师杭只匆匆看了一眼,便忙不迭避开了。 “我派人来叫你,你怎么不去?”男人沉声问道。 师杭背对着他不答。男人不耐烦了,大步上前直接拉她的被子,结果刚一触到竟一片濡湿。 “……” 孟开平看她眼圈通红,无奈道:“你还真能哭。以后哪处田地旱了便教你去,指定能把庄稼都哭活了。” 他调侃了她一句,师杭却一点也不觉得他说的话好笑,狠狠瞪他:“衣衫都被你撕破了,你让我怎么去?!” 她自以为言语神态够凶了,可在孟开平看来却和娇嗔差不多。瞧她半张小脸都埋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春水似的杏眸波光流转,无害得真跟小鹿似的,孟开平的心顷刻软得一塌糊涂。 她死死拉着被褥不撒手,他干脆将她连被带人拽到怀中,轻笑道:“你莫不是傻,派人来不就是给你使唤的?你让他去取件衣衫来又费得了多少功夫?” 师杭暗暗道,确实不费功夫,可她根本就不想赴宴伺候他。 还有他那个下属,言行举止毫不客气,又十分瞧不起她,她哪里敢使唤。 “方才走前我都将火折子留下来了,你也傻得不知道用,蜡烛燃尽就摸黑呆在这儿?” 孟开平抚着她的长发,觉得自己可能有些醉了,心头竟无端冒出些酸涩柔情来:“这下可好了,你不肯出去吃东西,今夜且饿着罢。” 师杭被他强硬地搂在怀里,周遭都是陌生男子的气息,浑身难受。她以为他会发火,会继续折磨她,没想到他突然温柔缱绻起来,甚至还记挂着她没用饭。 “……不吃就不吃。”少女闷声道:“我不稀罕你们的饭菜。” 闻言,孟开平突然觉得,她的清高与娇纵其实只一线之隔罢了。之前同他对着干是出于自尊,眼下分明就是赌气,嘴上不肯服软。 于是男人咧嘴笑了,俯首在她额上用力亲了一口,朗然道:“不稀罕也不行,我已经给你带回来了。” 这一口下去,把师杭吓了一跳。她仿佛又不小心被野狗咬了,嫌弃至极,忙抬手想要擦干净额头。孟开平却不由分说拽着她的手拉她起身,替她穿上自己放在此处用来换洗的里衣。 那里衣又宽又长,当戏服都过了头。师杭本不愿将就穿他的衣物,可架不过男人态度坚决,只好眼睁睁看他帮自己系上腰间的带子。 再然后,趁她还立在桌子面前发愣的时候,男人已取来一摞油纸包着的方裹,一一打开。 猪肉、牛肉、羊肉、鱼肉…… 一桌子荤腥,还有几个窝头和一团杂粮饭。 “不晓得你喜欢吃什么,便都拿了点。”孟开平拉她坐下,指着这些饭菜,挑眉笑道:“我不逼你吃,你若想硬气到底,我绝不拦你。只是军中米粮金贵,你今日不吃,明日我可不会再纵着你了。” 师杭明白他意有所指的威胁。实话说,她也想硬气,毕竟爹娘丧期叁日未过,她还想为他们守孝叁载,岂能擅动荤腥。 可他偏偏为她备了这一桌子“好菜”,逼她不得不低头。 要么老老实实吃了,要么就等着被饿死。 师杭盯着眼前的饭菜,片刻之间便已有抉择。总归现在她不打算死,今后还要在他手上讨生活,只好先虚与委蛇一段时日了。 这哪里是记挂着她,分明是故意瞧她笑话。师杭在心中自嘲一笑,见男人连碗筷都没替她准备,她也不提,直接用手去拿。 孟开平没想到她这么能屈能伸,原本还准备应付一番吵闹,只见师杭这厢已经咽下了一口窝头。 以她的教养,不论在何处用什么,都该正襟危坐细嚼慢咽;此刻她却全然抛弃了那些斯文规矩,吃得又急又乱,根本食不知味。 少女垂着首、含着泪,咬下的每一口都异常用力,根本不像是在用饭,而是在发泄。 外头的男人们不喝汤水,只饮酒,然而现下连酒水都没有。她吃得艰难,孟开平越看越难受,生怕她被噎住。 他大她五岁,经历和见识都远胜于她,何必同一个小姑娘计较。况且,故意欺负为难她,好像一点儿也不有趣。 孟开平实在忍不住了,一把抓住她的手制止她。 “师杭。”他这样唤她,轻叹道:“你怎么这么倔啊?” 那一瞬间,师杭透过他粲如夜星般的眸子,望见了许多难言的情愫。这句话给她的感觉,根本不像是今日才认识她,而似已经认识她许多年了。 他的言行很矛盾,待她又亲近又抗拒,师杭实在不明白,孟开平也没打算让她明白。他径直起身给她倒了盏茶,师杭接过,也不管这茶沏了多久凉了多久,仰头便一饮而尽。 默不作声吃完这顿有生以来最难以下咽的饭菜,师杭觉得,未来无论发生什么她都不会再怕了。 —————————— —————————————— 很矛盾。两个人现在的感情和想法都很矛盾。 孟开平属于根本没打算正视/承认对师杭的好感,他的计划只明确到“把这姑娘弄到手”这个步骤,其他的一概没考虑过。因为他坚信自己和师杭不是一路人,不会有结果,所以等“摘月”的满足感褪去后,他就会依例处置她(打脸警告) 师杭则是在死与不死之间挣扎。纯粹的温室花朵失去温室以后便找不到活下去的意义了,只能劝自己暂时安于现状。目前她还不知道对方具体是谁,等她知道了……那必然是要炸毛的。 我以为自己可以写出强强,然而不可能。看了一下《明实录》后:救命,这群年纪轻轻造反的男人都是什么狠角色啊,师杭怎么可能玩的过…… 如果孟开平不是爱而不自知,他就是六边形战士。 别处 “阁下打算如何处置我?” 饭后,师杭端坐桌前,毫不避讳开口问道:“是玩弄一番后便放我走,还是等玩腻了便杀了我?” 孟开平顺手收拾了一下桌子,看也不看她,不甚在意道:“还没想好,不过,应当不会是前者罢。” 师杭心中失落,只见男人轻笑着继续道:“行军打仗,俘虏是战功也是负累。所以对于被俘后还心有不甘的人,我一般都会早点杀了以绝后患。至于女人……”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而后面色平淡道:“杀人会影响心境,如果没有旁的发泄途径,易生变乱。故而军中多少需要一些营妓。” 他现下所说十分坦诚,对于这姑娘,他暂时还没有独占的想法。她是当朝元臣之女,如果将她留在身边,总归不太体面。 他估摸着,最多一月时间,他也就厌了她了。到时候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师杭差点被他这番冠冕堂皇、有理有据的话语给说服了,可听到他对自己的安排,还是忍不住出言讥讽道:“真难相信,对你们来说,杀人还会影响心境?我以为不过是手起刀落罢了。” 她没有亲见战场之惨烈,但只需稍作想象便能明了——叛军过境后,城内已然十室九空,其中又有多少人成了刀下亡魂呢? “你把我们当成什么,只会杀人的恶鬼?” 没想到孟开平突然恼了。他停下手中的动作,紧紧盯着师杭,质问道:“你看清楚了,我们都是人,活生生的人!若非走投无路,谁愿意起兵反叛?你以为整日杀人很快活吗?” 师杭被他的反应吓住了,一时竟答不上话。她看得出,他心中有怨、有恨,却不知这怨恨从何而来。 孟开平吼完,也察觉到自己有些失态,半晌,才侧首闷声道:“你是不会明白的,这世上的苦难,你从未经历过。” 闻言,师杭立刻就想反驳他。难道她这几日经历的还不算苦难吗?然而孟开平好似也想到了这点,看着她,蓦地又笑了:“不过从今往后,你会逐渐了解这世道之艰的。” 这话算什么意思?非要拉她下水一同倒霉才甘心吗? 师杭望着他得意的表情,几乎恨得咬牙切齿。她站起身,故意想教他面上难看,便轻蔑道:“你说杀人不快活,可我瞧你却轻松惬意得很。手握屠刀者尚言被迫,虚伪得令人作呕。” 果然,孟开平听完她的话敛色沉默了,但他还远远算不上生气。 师杭又道:“佛法有云,‘诸余罪中,杀生第一’,汝之罪孽,早晚会有现世报应。” 这是一句近乎诅咒的话了,话音落下,连师杭自己都觉得过于刻薄。可孟开平却被她逗笑了。 “你才多大,竟笃信这个?”男人也站起身,用绝对优势的个头压制她,张狂道:“我是从来不信什么神佛鬼怪的,倘若真有报应,那就报应好了。总归谁敢挡我的道,我便杀谁。” 师杭自幼受母亲影响,十分敬畏佛法,头一回见识此等狂妄自大之人。 “你不怕死?”她诧异道。 孟开平低头看她,觉得她实在天真可笑,当下便朗声道:“我若怕,早就死了烂在地里了,岂能有今日的风光?我家除我之外都已经死绝了,什么狗屁神佛,管它做甚!” 而后,他又似笑非笑地对师杭说道:“劝你也早早莫信了,你瞧,佛祖并不能保你一辈子安稳,可我能。我甚至还不需你抄写经文供奉香火,只需一条……” 他揽住师杭柔软的腰肢,凑近她耳畔,暧昧含糊道:“今后在床上听话老实些就行。” 师杭的脸腾地一下烧了起来,正欲扬手打他,却听帐外有人高声道:“将军,有苗军军情来报。” 苗军? 还未待师杭反应过来,孟开平直接松开她大踏步走了。他顺手抄起门边的兜鍪,头也不回,别说一句话,就连多余的一个眼神都没给她。 师杭想,这人真是放荡时无所不用其极,正经时无人可扰其心智。幸亏他走了,不然今夜可不好应付。 得了对方的准话,师杭现下坦然多了,且能活一日是一日罢。 倘若他真将自己送去当营妓,到时再寻死也不迟。今日之日多烦忧,不如早早熄灯入梦。 * 第二日醒来,师杭甫一睁开眼便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苍老面容。 “阿媪?” 她惊喜地坐起身,立时抓住那人的手,激动万分道:“我、我还以为您已经出城了……” 眼前之人正是那日匆忙分别的柴媪。她此刻穿戴齐整,眼眶却是红肿的,显然担惊受怕许久。 柴媪回握住师杭的手,颤声道:“小娘子,你竟还活着,真没想到还有再见之时……我还以为你被那贼人……”说着,她突然捂住了嘴,慌忙道:“该死该死!是那位将军才对!” 师杭这才从惊喜中冷静下来,问道:“阿媪,是谁带您来这儿的?” 柴媪面露难色,但还是坦言道:“那小郎君领我来的。他脾气不好,为人倒还算不错,也没为难我这老太婆。” 说着她又细细打量了一番师杭,面露忧色道:“倒是小娘子你,可有遭什么罪?听闻这些官兵掳走女子,都是要充作营妓的,你……” 闻言,师杭摇摇头,又点点头。这话她也不知该作何回答。 柴媪见她神色恍惚,又见此处乃起居所用的帐子,心中料定她昨夜已失身于人,又是心疼又是暗恨道:“这群没良心没王法的!烧杀抢掠罢了,还非要糟蹋好人家的闺女,唉,往后可如何是好?听说昨夜外头吊死了好几个,想来都是不堪受辱才……” 师杭心头刺痛,无力道:“解脱便好,总不至于再忍受折磨了。” “小娘子,你这是什么话?”柴媪忙斥她:“千万不可有求死之心啊!依老身说,没什么过不去的坎,眼下清白实在算不上第一等要事,保全性命才最要紧。等熬过了战乱,便是再嫁都使得。” 师杭听她越说越远,叹息一声,悲观道:“我恐怕活不到那一日了。阿媪,您还是快些想办法离开此处罢,免得再受我拖累。” 如果不是因为带上她,柴媪此刻早就在去往严州的路上了,何至于落入贼窝。 “城门已关,恐怕一时半刻出不去。况且我孤零零一个人,去哪里又有什么分别呢?” 柴媪也叹了口气,而后她望着师杭,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问道:“小娘子,你同我说实话,你……姓甚名谁,家中究竟是何方人氏?” 如果说那日兵士上门搜查,她心中只有两分疑虑,眼下则有八分肯定了。 师杭早有所料,听她开口询问也不再避讳,直言道:“那日隐瞒,实属迫不得已,恳求您原谅我。” “叛军之所以四处搜捕,只因我父亲是徽州路总管师伯彦。城破后,我与幼弟失散,若非得您相救,恐怕早就死在那晚了。您于我的恩情此生难以报答,唯有下辈子结草衔环、以命相酬了。” 少女不卑不亢地说完,竟直接屈膝跪在了地上。柴媪一见,哪里敢受她这一拜,赶忙拉她起来:“哎哟,我的小祖宗!您这样贵重的身份人品,跪我这老太婆岂不是让我折寿吗?要真论及恩情,当年我儿战死,还多亏师大人惜老怜贫,拨了好些钱粮给俺……” “阿媪。”师杭用力攥着柴媪的衣袖,像身陷汪洋中紧抓浮木般,小心翼翼问道:“我爹爹他……是个为民谋福的好官,对吗?” “自然是的!”柴媪连连点头,肯定道:“我在徽州待了半辈子了,眼瞅着总管之职少说也换了五六个人。唯独师大人就任后,此处米粮便宜、法度有序,再没比这更好的日子了。” 闻言,师杭仿佛得到了天大的奖赏,笑得轻松又满足。 那个男人懂什么?只不过想一味贬低她父亲来抬高自身罢了。他将叛军褒扬为“正义之师”,可毁了百姓安稳日子的,分明是他们才对。 * 柴媪被带来此处,虽不是受孟开平吩咐,但也是在他默许之下的。 孟开平原想将师杭丢去与那群营妓同住,可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太合适——她这么个要强娇气的姑娘,若真去了,恐怕连半日都熬不过。 难道让她一直住在自己的帐子里?孟开平觉得也很不合适。 昨夜庆功宴上,齐闻道死缠着他,一个劲儿打听师杭的事情。除了在平章大人面前,孟开平还从未见过他那般扭捏做作的情态。 结果齐闻道兜兜转转半天,最后竟同他开口询问,能不能把那师小娘子赏给他? 孟开平一下觉得师杭根本没说错,他哪里还是小孩子,简直就是个色中饿鬼。 他果断拒了齐闻道,可手下的万户袁复见状却担心起来,明里暗里提醒他:“将军看中那小娘子倒也无妨,只是需谨慎有度,切不可为美色所惑。她是师伯彦之女,自然同她父亲是一条心,将军待她再好也无用。” 于是孟开平更为难了。他既不想待她太坏,也不能待她太好,那该怎么办? 总归在这儿也待不了几日了。为了图省事,他干脆允了齐闻道的安排,将那个与她关系颇好的老妇送去供她差使。 以她的傻样,没人伺候就跟个残废似的,可军中也没理由让她铺张胡闹,遣个老妇过去刚刚好。 而师杭这厢,自七月初九那晚后便再没见男人出现过。 他不来,她也不担忧,反倒十分闲适自若。她根本不关心孟开平去了何处、忙于何事,每日只同柴媪一起闲聊打发时间,除却必要,连门都不出。 大家闺秀,最不缺的就是沉静与耐心。师杭早就习惯了无趣枯燥的闺阁生活,即便将她关在这里几个月,她也是能撑得住的。 原以为这样的日子会永无止境地延续下去,然而,七月十二那日用完午饭后,一队突然拥入的兵士打破了这层表象上的平静。 难得,孟开平今日并未穿盔披甲,而是同寻常士绅般穿了件绛紫色袍服,脚踩乌色皂靴。师杭原本正趴在案上望着盏素瓷茶杯发呆,骤然瞧见他阔步进来,不由一怔。 叁日不见,差点没认出来。男人肤色本就不白,衬着身老气横秋的绛紫,再配上黑纱钹笠帽……远远看去跟颗行走的茄子似的,真是毫无美感,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师杭忍不住在心里笑话他。孟开平见她朝这处瞥了一眼,又扭过头去,还以为她是不想见自己,便开口阴阳怪气道:“你这日子过得蛮清闲,同你从前在闺中应当没什么两样罢?” 说着,他一边指挥那队兵士往外搬东西,一边自顾自收拾起帐中的零碎物件。一旁的柴媪头回见他来,吓了一跳,躲在角落里根本不敢出声。 师杭瞧了半晌,也有些坐立不安道:“你……要走?” 这群人惯常四处征战,难不成要离开徽州城,开拔去往别处了? “走?当然不走。”闻言,孟开平却轻轻一笑,一把抓起她的细腕将她拽了起来,扬眉道:“上头有令,改徽州路为兴安府,立雄峰翼元帅府。从今往后,此城便尽由我军掌管了。” 师杭一听,当即冷笑道:“尔等小人,得志猖狂。自宋宣和叁年至今,徽州之名从未变更,怎的被你们一霸占就要改称什么‘兴安’?许是今日想着改朝换代、称帝称王,明日便兵败如山倒也说不准。” 果然又是什么之乎者也、引经据典,孟开平懒得再听,直接将她拉到一旁,低头瞧她。 少女近日好生梳洗过,也换了身干净衣衫,总算没那么狼狈不堪了——她发上用天青色布帛梳了个包髻,未用半点钗环珠饰,而身上所穿的衣物也是再寻常不过的半臂襦裙,布料粗简,颜色暗淡。 可偏偏就是这样一身最不起眼的打扮,穿在她身上,只教人觉得更显其清丽。一张小脸素面朝天、粉黛未施,却依旧能观出她眉目间的风雅气度。少女亭亭立在这儿,犹如林间修竹,浑身有股子纸墨香,与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 孟开平想,这身装扮实在衬不起她。且说那发髻没有钗子固定,总显得有些松散,几缕碎发落在她细白的颈间,轻飘飘的,挠得他心痒。 再遥想去岁那日,她梳着极美的发髻,穿着水蓝色外衫并一袭藕荷色百褶裙,遥遥立于高台之上。孟开平只不经意望了一眼,便无端忆起家乡清冽澄澈的新安江水和开遍江畔的灼灼桃花。 那时他便想,世上再无人比她更衬得起蓝色。 怎么如今她跟着他,就不能有此容光了呢? 师杭见他总不答话,还以为他心虚了,抬头一瞧却对上他意味深长打量自己的眼神,当下便有些羞恼。 人前人后,世家小姐是绝不会允许自己仪容有失的。她十分不自在地拢了拢鬓发,避开男人的目光,淡淡道:“你大可笑话我,落难至此,我也没什么好埋怨的。” 哪知男人听了这话,跟搭错了筋似的,突然一拍手道:“也罢!你不必待在此处了,随我来,我带你去别处!” —————————— —————————————— 虽然孟开平自个儿穿搭拉胯,但对师杭的形象要求还蛮有执念。可能他这辈子最靠谱的审美都用在了挑老婆上头了。 求珠珠~ 如果可以的话希望大家帮忙推推文~ 玉簪 师杭又一次被强迫着上了马。 男人只是随意用手掌掐着她的腰肢,轻松一举便将她送到了马背上。然而,师杭还未坐定,胯下那匹乌骊马就开始狂躁不安起来。 马儿双鼻喷吐,不断发出阵阵嘶鸣声,前蹄又在原地刨了几下,似乎想赶快将背上的生人甩下去。 师杭当即惊出一身冷汗。幸好旁边还有个人离她不远,她也不管抓的是什么,只死死拽着不松手。 “泥炭!” 孟开平沉声斥了一句,旋即一把扯过缰绳朝师杭吼道:“你拉着我作甚?握缰!” 师杭这会儿都快趴在马上了,被男人一吼才发觉原来自己一直拽着他的衣襟,赶忙松开手接过缰绳。 那战马被主人训斥了,却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它从未被孟开平以外的人骑过,出于本能,自然不会对师杭有任何好感。 直到孟开平也上了马,它才逐渐安稳下来。师杭注意到,它甚至还十分通人性地扭头瞅了一眼,满眼都是对她的嫌弃。 ……服了,真是什么样的人养什么样的马。 孟开平也注意到了他的坐骑此刻极不愉快,便开口责备道:“你这女人根本就不会驭马,泥炭向来乖驯,怎么你一上来它就发脾气?你方才是不是揪到它鬃毛了?” 师杭觉得他简直不可理喻,怎么连马儿心情不好都能怨她?于是她立刻回嘴道:“你发什么神经?我往日骑的可是宫里赏赐的贡马,一匹之数不下百金,哪里会像你这匹疯马似的……啊!” 不知是不是男人故意的,她话音还没落,胯下那畜生竟又突然发起狂来,往前猛冲了好几步。 “吁!” 师杭吓得半死,孟开平却很快游刃有余地将马制住了。他低头看向怀中瑟缩着、面色苍白的少女,打趣道:“泥炭可听得懂人话,你最好注意言辞,不然它趁我不在迟早要报复你。” 像是在回应主人的话一般,那马又及时扭头,挑衅似的瞅了眼师杭。 “……” 师杭这回是真没话说了,因为根本不能用常理来推断这男人,包括他身边的一切物什。还有,“泥炭”这名字,怎么听都十分土气,根本不适合称呼战马,反倒像给村里阿猫阿狗起的外号。 “果然跟你似的,没章法的泥腿子。” 师杭小声嘟囔了一句,旋即挺直了背,刻意同身后的男人拉开距离。 方才,男人结实的身躯紧紧贴在她身后,像一堵墙,莫名带来一种安心可靠的感觉。可她很抗拒这种感觉。 孟开平没听清师杭嘟囔的话,但猜也能猜到,十有八九是骂他的。于是他轻哼了一声,见后头的行李都齐了,也不再逗留,打马便向城内而去。 * 这回男人骑得并不算快,师杭甚至还敢睁开眼看看周遭的景色。 凡所经处,兵士们皆单膝跪地恭敬行礼,直到他们远去才敢起身。师杭见状,内心既疑惑又不安。 此行只是一小队人罢了,领头的便是这男人。可这样体面的排场根本不是寻常人能有的,所以,这男人的官职究竟有多高? 他样貌虽然不够俊秀,又因为长年的风吹日晒显得有些沧桑,但相处下来,师杭直觉他最多大她十岁左右。因为年少气盛做不了假,倘若他已及而立,有些言行是万万不可能做出来的。 时至今日,师杭连男人的名姓都未曾知晓。一则是他没有主动提起,二则是师杭下意识逃避。 她想,无论他是谁,她对他的态度都不会有半分不同。 他们从大营出发,一路未停。师杭原以为自己会被送到一处陌生之地,可她万万没想到,她会被送到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地方。 下马后,孟开平指着头顶的牌匾问她:“怎么样,还认得出么?” 师杭怒瞪他:“这是我家,你说呢?!” 眼前这处府邸正是从前的师府,她自小生活的地方。只不过如今门口换了副崭新牌匾,上书叁个大字——元帅府。 师杭越看越觉得荒谬,孟开平却抱着臂十分满意道:“既然认得,那你今后就住这儿罢。” 好不容易将金贵的鸟儿捉出笼,一时半刻还真不知该如何安置。好在他连这笼子也一道霸占了,且让她回自个儿笼里待着罢。 师杭自然不觉得他是好心,便抗拒道:“鸠占鹊巢,我不住此处。”细论起来,这里也算不得她家了,她已经家破人亡了。 可孟开平才不会顾及她的小心思,他打定主意要将她安置在这儿,便径直拉着她朝里走去,边走还边感叹道:“啧,你家还真不小,上回来竟没细看,一方大员果然气派……这么多院子,你从前住哪间?” 师杭不想搭理他,然而这男人认起路来也跟狗似的,稀里糊涂竟摸对了地方。 孟开平一见此间满院落的花花草草便肯定道:“啊,一定就是这儿。” 说着,他还抬头看了眼门上的字。师杭以为他会将“露华阁”叁个字念出来,结果认了半天他也没吭声,显然是没认出个所以然来。 师杭原先并不知道他出身究竟如何,眼下一见他根本大字不识,便更加瞧不上。 男人严严实实挡在路前头,她推不动便只得绕过。待她缓步踏进荒芜寂寥的露华阁,望见此处的一草一木,霎时悲从中来。 物是人非,物是人非。 重重粉垣内,茂林修竹依旧,人却都已不在。抄手游廊边的小石子路、假山池塘中的碧叶粉荷、丛丛茶花旁的秋千架子……这些她从前熟视无睹的景象,此刻再见,恍若隔世。 孟开平见这姑娘自顾自往里走,跟丢了魂似的,只好亦步亦趋地跟紧她。他随着她,一路穿过小院拾阶而上,即将步入闺房前却被喝止住了。 “不许跟进来。”师杭倔强道。 孟开平瞧她分毫不让地挡在门边,防贼一样防着他,便嗤笑道:“有这个必要么?现下跟我整什么外男不得进闺房的大道理,未免也太迟了罢?咱俩都一个榻上睡过的了……” 后面分明还有一队人跟着,他居然恍若无人般说这些!师杭更羞恼了,正欲推他出去,却见男人一个箭步上前,直接搂着她进了屋子,将大门一阖。 窗扇未开,屋内有些暗沉。师杭气闷极了,懒得跟这男人掰扯,只大致扫了一眼屋内陈设,心头有些诧异。 她这屋子虽然有人闯入过的痕迹,但似乎并未遭受洗劫,因为博古架上还有梳妆台上摆放的值钱物件分毫不少。 揣着重重疑虑,她缓步走到妆台前打开层层屉子与木盒,结果心中更惊讶了——里头的金银、玉器、宝石居然也都还在。 难不成这群叛军只当钱财是身外之物,视若烟云、毫不动心?师杭正蹙眉想着,一偏头却见男人也厚着脸皮凑到她的妆台旁,正捏起一支玉簪,满眼稀奇地打量着。 呵,什么不动心,简直贪得连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师杭看他那幅没见识的模样就心烦,而他拿着的那支簪子又恰好是她往日最常戴的,立刻一股子无名火烧上心头。 约莫是近墨者黑,她这几日脾气总不大好,过往学的修身养性之道全然无用。这一怒更昏了头似的,她想也不想,直接抬手去夺。 其实也不怪孟开平稀奇,观赏女儿家闺房这种事,他毕竟还是头一回干。甫一踏入此地,只闻缕缕淡香萦绕鼻间,熏熏然几欲醉倒;而房中的装饰摆件,目之所及无一处不精致华美;至于师杭的花梨妆台,那更是教他大开眼界。 各类钗环饰品堆了好几屉子,成套的头面封在盒中,垒了一层又一层。有些宝石和玉器,孟开平见了只觉得耀目逼人,却根本不敢估价。相比较起来,金银倒算不上其中值钱的了。 这小娘子果真是金山银山、锦绣绮罗堆出来的,谁养了她,一个不小心就是倾家荡产的事儿啊…… 想着想着,孟开平的目光不自觉就定在一支素色细簪上。 那簪子一头镂的似乎是朵茶花图样,他越瞧越眼熟,便想要拿近细观一番。然而他刚刚举起那玉簪,一旁的少女却突然恼了,竟伸手来夺。 以孟开平反应之敏捷,她自是夺不成的。可谁能料到,偏偏男人避开后指尖一滑,簪子不慎坠落在地,发出一声泠然脆响。 孟开平呆住了。 玉器不经摔,更何况是这么细巧的簪子。他望着地上碎成好几节的玉簪,半晌,才磕磕巴巴道:“这……我、我不是故意的啊……” 师杭也没想到会这样,她立刻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将碎玉拾起。孟开平看她垂着头十分委屈的模样,又怕她划伤手,便也赶忙蹲下来。 “哎,你别碰,我来替你拾。” 他想推开她的手,结果却因为太过慌乱,力道没拿捏好,居然直接一把将少女推倒斜倚在地上。 师杭彻底惊住了。她歪坐在地,双眸茫然地看向他,片刻之后,突然掩面哭了起来。 一时间,孟开平连解释都不知该如何解释了。 完了完了,东西是他打碎的,人也是被他弄哭的。虽说都是无意失手,但他一个大男人总不好推卸责任罢? 面前的小娘子越哭越惨,孟开平听着她的哭声,不由得恍惚想起他幼时在村里胡闹,和伙伴一起装鬼捉弄小姑娘然后扯她们头发的破事。 那时老爹是怎么教训他的来着? “……你还真是能耐了!老子天天让你吃那么多饭是让你欺负女娃娃的?臭小子,你娘要是还活着,见了你这损样儿都能拿刀剁了你!” “……平子,我跟你说过多少回,女娃娃都是瓷做的,轻易碰不得。你胡打胡摔惯了,敢这么对人家就是欠抽!耳朵长屁股上了!” 孟开平突然觉得耳朵一痛,好似老爹正狠狠揪他似的,当即不敢再耽搁,挪到师杭旁哄道:“别哭了成吗?算我对不住你。我和兄弟们推推搡搡惯了,方才那力道真不算大……” “这样,要不你推回来?你要是推不动踹我也行……还有、还有那簪子,我会赔给你的,我发誓!” “赔?你如何赔?”闻言,师杭哽咽着反问道:“那簪子是我爹爹送我的,你便是再买一支也不可能一样了。” 孟开平心想,嘿,我还就不信了,什么了不得的簪子能全天下独一份?于是他信誓旦旦道:“我说赔你便赔你,不就是山茶花么,算不上什么稀奇的。” “算不上什么稀奇……呵。” 师杭忍不住冷笑一声。这簪子是她爹爹亲手雕刻的,她倒要看看这男人如何寻来相同之物赔给她。 孟开平将那几节碎玉尽数收了起来,拉着师杭起身。闹了这么一通,他也没心情再多留了,只想着脚底抹油赶紧溜。 于是他便打了个哈哈道:“待会儿我遣几个人来帮你收拾收拾,你且在这里安心住下,我晚些时候再来瞧你。” 师杭听这话总不太对味,好似她已经成了他豢养的女人,便冷着面色道:“我住在这儿,您又住在哪儿?敢问将军可有家室?” 孟开平没想到她突然提起这个,顿了顿,才慢悠悠道:“你打听这个作甚?”难道她还指望着嫁给他? 师杭没错过他目光中些微的鄙夷之色,淡声道:“倘若将军已经成家,自当爱重妻子,不该与我胡乱搅在一处;倘若将军未娶,则更该爱惜名声。我想,应当没有哪个大家小姐会愿意嫁给私蓄外室的男子。” “……你想得未免太多了。” 怎么这小娘子说话不是酸文假醋就是夹枪带棒,孟开平听多不免也躁了,便道:“吾妻必然贤淑大方,不会计较我在军中所为。况且,你还算不上什么外室,只是个妓子罢了。我乐意便将你养在这,不乐意便可随时让你滚出去。” —————————— —————————————— 孟开平,你嘴欠不欠呐? 下一章可能要浅浅开下车,然后写点往事回忆~其实最近几章看起来挺欢乐,但已经埋了虐点了,比如他俩互怼的一些话。孟开平的狂妄自大以及师杭的偏见刻薄,后面都会应的。 and俺要写群像!绝不拘泥于小情小爱,希望后面故事和立意都可以逐渐展开吧。 癸水h 直到孟开平走远了,师杭脑海中还在不断回想他方才说的话。 心中气恼吗,当然,可是已经远不如头一回听见类似言语时那般难以忍受了。 这样的改变多可怖啊,不知不觉间,她居然已经开始学会屈服并安于现状了。再这样下去,只怕用不了多久,她便会真的成为一个任由男人玩弄的“妓子”,再提不起分毫反抗的心思。 那支断了的玉簪上,镂着她最爱的茶花图样。旁的姑娘都爱些梅兰竹菊,偏师杭自小就钟爱茶花——开时艳色靡丽,漫山遍野一簇簇,美得夺目又张扬。 然而此花在乡野间还有个称呼,叫做“断头花”。 茶花不会等到开败了才凋谢,它若要落,只会选在极盛之时,连花带蕊一整朵突然从枝头坠落在地。 类似砸碎在地上的簪头那端,也似斩断的人头。 这种方式决绝又惨烈,却保留了它所有的美,因为从无人得见过茶花衰败凋零的模样。 师杭想,也许做人也该如做花,这样苦熬苟活下去又有什么意思呢? 一整个午后,外头的嘈杂喧哗声始终未歇,似乎今日不止她一人搬来府内居住。到了晚间,有两个小兵领着柴媪并一个小丫头来到她这里,留下些吃食,匆忙交代完便要走。 然而临走前,师杭却叫住他们,客气开口道:“请问二位小哥,隔壁院子住了何人?” 那两个小兵看上去年岁同她差不多大,腼腆得很,只挠挠头道:“姑娘问的是哪边院子?东边还是西边?” 师杭闻言一愣。 她的露华阁位于后院稍靠东边的地方,西边则是她娘亲从前的住所,那是个叁合的大院落。听了一下午的动静,她估摸着,那里似乎住进一大家子人。 而她的再东边,记得只有间单进的小房舍,是从前留给柴嬷嬷和她女儿住的,难不成也有人占了? 一小兵见她不答,便一股脑道:“西边嘛,住了胡将军的家眷。东边就住了个于娘子,昨儿就搬过来了。” “于娘子?”师杭根本不认识此人。 另一个小兵似乎更清楚内情些,便大咧咧解释道:“她是我们将军的妾室。” 听见这句,师杭一下睁大了眼睛,旁侧的柴媪也十分惊讶。 小兵看她脸色不对,这才反应过来其中关窍,恨不得自打几个嘴巴子。当下,他俩连辞都不辞了,立刻推门溜了出去。 师杭怔怔地坐在椅子上,思绪纷乱。 柴媪见人都走了,便寻了个借口将那刚来的丫头“小红”也打发出去,悄声问师杭道:“姑娘,这是怎么一回事,那小将军已经娶妻了?” ……娶妻?她觉得他倒更像是未娶先纳。 良久,师杭长舒了口气,无奈道:“果然半点不通礼法。” 他爱如何便如何,她管不着也不想管。总之她被囚在此处,连院门都出不去,便是再住进来十个八个莺莺燕燕也与她无关。 她只是觉得可惜。 可惜自家府院被这群人给糟蹋了。 师杭觉得身上不大舒坦,晚膳时只用了半碗白粥。男人说要来,她却盼着男人千万莫要来扰她,于是洗漱一番后便早早睡下了。 刚开始,她做了一个再幸福不过的美梦。 梦里,爹娘与她泛舟江上,天清气朗。爹爹立于船头吹箫,阿娘则陪着她一道煮茶。 待茶分好了,她便倚在船边观赏两岸风光,细品香茗,好不快活。 可不知为何,突然间,天色翻滚、风云变幻——江上也泛起了阵阵涟漪,似乎有暴雨将来。 爹爹见状,匆忙让船夫将画舫靠岸,于是一行人都避在仓中,静听外头的穿林打叶之声。 就在此时,师杭不经意向外一瞥,竟瞧见码头上立着道身影。 那人一身布衣,未戴蓑笠,孤零零站在连绵不绝的大雨中。他似乎在此处等船,可惜天公不作美,哪里有船夫愿意此刻开船呢? 梦中的师杭见他实在可怜,便向爹娘提议道:“不如请他来此一避罢。” 爹娘笑着点点头。师杭便吩咐自家船夫出去请人,结果船夫与那人交谈了好半晌,那人并不肯应下。 “他说自个儿身上不干净,恐弄污了贵人的船。” 师杭听了,心中有些不是滋味。雨势渐大,那道身影也渐渐氤氲模糊,江畔青山隐隐,天茫水阔,竟无此人的容身之所。 于是她撑了伞,亲自下到船头相邀。 雨滴坠在油纸伞面上,顺流而下,沾湿了她的裙摆和绣鞋。她将伞檐微微抬高,想要看清他的脸,并柔声劝解道:“公子无需多虑,我与双亲并不在意这些……” 可是说着,她却突然像被人扼住了喉咙,再吐不出半个字。 因为眼前这位郎君,相貌坚毅、眉目冷肃,根本就是孟开平的模样!而他此时此刻就立在一步之外的码头上,浑身湿透却仍盯着她不放。 眸光如炬,像是在看入套的猎物。 他说:“师小姐,多谢你的美意。” 师杭怕极了,她突然想起这是个梦,一个骤然变为噩梦的美梦。 她捏着伞柄一步步向后退,急切万分地想要跑回爹娘身边,结果回头一看,哪里还有人呢? 爹爹、阿娘、还有那船夫居然一瞬间都不见了,只余此画舫空荡荡漂在江上。 再回头,男人望着她惊慌失措的神情,依旧笑吟吟道:“他们都死了,你还活着做什么呢?” 旋即,他伸手稍一用力,便将师杭推入了滚滚江中。 冰冷刺骨的江水顷刻淹没了师杭,她不会水,根本无力求生,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一点点向下沉。她被江水裹挟着越漂越远,明明都快要死了,却还是能望见男人狠厉的目光。 “……不要!” 霎时,少女惊叫着从睡梦中惊醒。 她想要起身,却发觉自己身上压着个黑影,一仰头便撞上了那人。 “嘶……” 孟开平一手捂着被撞痛的额头,一手捂住少女的嘴,低斥道:“大半夜的,瞎喊什么!” 闻声,师杭没空再去想那个怪异的梦境了。她见着男人压在她身上,便明白他又要强迫她做那事,当即挣开束缚,狠狠骂道:“不要脸!登徒子!” 孟开平觉得自己有点冤:“我才摸进来,刚挨到床你便醒了,哪儿不要脸了?” “再说了,你方才还撞到我了,你瞧,莫不是肿了……”男人腆着脸贴近她。 “快些下去!”师杭不想听他废话,用力推他:“你再不出去我可喊人了?” 孟开平却纹丝不动,摆出一幅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故作凶恶道:“你喊罢,这地归我管,我看谁敢进来。” 说着,他直接制住师杭乱扑腾的双手,俯身去亲她:“唉,你怎么也不等我便睡了?身上擦的什么,怪香的……” 师杭只恨自己没满身擦上毒药毒死他:“这处多的是女人,你想找谁不行,偏来欺负我!” 闻言,孟开平好生揉了把她的酥胸,轻笑道:“那可不行,隔壁是胡将军的夫人,我不敢。” 岂止岂止,隔壁还有你正儿八经的妾室呢。 师杭别开头,冷声道:“你就不嫌脏吗?” 然而这厢,男人色欲熏心,已然扯去了她的肚兜,不住地捻弄挑逗着。她那处太过绵软细腻,摸上去跟缎子似的,孟开平实在忍不住,一口含住了顶端的红樱。 少女受不住,只觉得又痛又羞,便娇滴滴地叫了一声。孟开平听见这声音更加情难自抑,大手开始沿着她曼妙的腰线向下摸索。 “……哪里脏了。”男人粗重地喘息着,回应她:“我又不嫌你。” 屋里早熄了灯,黑漆漆一片。终于,他凭着直觉在她腿间寻到一处温热,抬手轻抚其上。 “啊!” 少女的双腿挣扎着想要并拢,偏被男人曲膝顶着,毫无招架之力。与此同时,一根粗硬手指已然探了进去。 这回和上回一样屈辱。他将师杭扒得精光,自个儿却连外衫都不脱,只单单褪去腰带,而后便开始在她的身上隔着衣物胡乱顶弄。 男人长年习武,因此指腹有茧,太过粗糙刮人。此时抚在她的娇嫩处,每动一下于少女而言便是一阵难以控制的战栗。 师杭紧紧闭着眼眸,竭力对抗所有陌生的感受。 他有什么资格嫌弃她?该是她嫌他脏才对!做到此处,男人的手段证明他对床榻之事并不陌生,同女人欢好也不止一次。 那处蜜穴紧闭,连小半根手指都吞不进去,孟开平原想教她湿些再入穴,可师杭根本不动情。 时间一长,男人耐心渐无。他想,女儿家总归要有这一遭的,若他次次怜惜她,等到猴年马月也得不了手。 反正她也不肯从他,倒不如狠心教她疼一回。 孟开平思定,手上的动作也粗鲁强硬起来。身下指肉相交声不断,淫靡至极,师杭只觉得他捅到了深处,忍不住哀叫一声。 男人根本不哄她,而是凑在她耳畔,嗓音低沉道:“怎么,这便受不住了?一会儿更粗的还要将此处捅穿呢。” 师杭浑身发颤,被他强压着打开双腿,素手只能揪紧枕边。孟开平身下已经硬得不行了,沉颠颠的子孙袋垂在下头,尖端直挺挺就要往里戳,然而少女却突然呜咽起来。 “……我疼。”她这样讨饶道。 疼?他还没进去啊,有什么可疼的。 孟开平当即觉得她在矫情,便敷衍道:“疼就对了,你且忍忍啊……”说着,挺腰又要往里入。 “不行!” 师杭这下抗拒得更厉害了,她睁开眼眸,极可怜地恳求男人:“你先起来行不行?等会儿……我、我可能……” “不是,你跟老子开玩笑呢?”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孟开平急得额上青筋都快暴起来了:“这事能等么,再等老子就快泄出来了!” 料定她在寻借口,男人便死死箍着她的腰,不教她逃开,而那东西的尖端也越挤越深…… 师杭再也顾及不得了,她当即大声道:“你快松开,我、我来癸水了!” “……啥?”闻言,孟开平还没反应过来:“什么水?” 师杭羞恼至极,趁他愣神的功夫,直接从他身下钻下榻,然后赤着脚一路小跑到烛台边。 直到烛火燃起,屋内一片通明,孟开平这才想起低头看一看。结果不看不要紧,一看差点给他吓萎了——此刻,他身下竟有一大片殷红濡湿,连原本雄赳赳气昂昂的小兄弟头上都挂了彩。 “哪来这么多血?” 天地良心,他方才真的没进去啊! 男人面色铁青,又细细看了眼床榻,又侧首望向跑去净室的师杭,好半晌才喃喃道:“他娘的,真是撞了邪了……” —————————— —————————————— 男主确实不是处,但已经几年没碰女人了(具体原因后面会说)还有那个于娘子,后面也会解释的。总之,孟开平从始至终都只喜欢也只会娶师杭一个,不存在第叁者,更不会存在无意义的雌竞情节。 其实我个人觉得在古代背景下,除了青梅竹马的类型(比如怀袖那本)基本不存在男人二十多岁还是处男这种情况……来po写文就是希望兼容自由点,希望大家多担待~ 孟开平不守男德,罚他回回倒霉吃不了肉吧。 皮囊 师杭收拾完这一身脏乱,呆立在净室里好半晌,不知究竟该不该出去。 方才她能明显感觉到,男人今夜是打定主意做到底的,他根本不管她有多怕多痛,只顾满足自己的兽欲。倘若她此刻出去了,还会不会被继续蹂躏? 师杭不确定。 此刻在她眼中,孟开平粗俗狂妄、卑劣无耻、没教养没人性,简直连野狗都不如了。这种满脑子腌臢事的男人,恐怕她来不来癸水根本对他毫无影响,说不准他还觉得更新鲜刺激呢。 师杭越想越觉得外头就是龙潭虎穴,出去就死定了;可若不出去,男人迟早要进来抓她,到时更难堪。 于是她屏息凝神,躲在里面许久,直到听外间毫无响动了,才蹑手蹑脚地探出去。 奇怪的是,屋内烛火仍亮着。她以为男人睡着了,谁知甫一绕过屏风,便望见一道高壮身影挡在她的妆台前。 男人肩背宽阔,身高腿长,窝在她的小小绣凳上着实有些憋屈——只见他低垂着头,小心翼翼地拉开了她平日放杂物的箱柜,不知在忙着鼓弄翻找些什么。 见状,师杭第一反应就是想冲出去制止他。未经允许私碰他人之物,简直失礼至极,这男人的爹娘到底有没有好好教导过他? 可她又转念一想,现下贸然出去岂非自投罗网?倒不如静观其变。 她正欲悄悄退回去匿在屏风后,结果,一只脚还没来得及往后缩,就听见男人冷不丁出声道:“装模作样的,有意思么?出来。” 师杭的动作霎时定在原地。 片刻之后,她只得认命般,垂头丧气、一步一挪到男人面前。 “你怎么知道我出来了?”师杭嘟囔着问道,明明他背对着她啊。 闻言,男人轻嗤道:“我没看见不代表我聋了。你脚步虽轻,吐息却重,站在那儿扭扭捏捏好半天,怎么,想着如何杀了我?” 师杭心头霎时一惊,忍不住抬眼偷瞧他。此刻,孟开平的欲火已经消得差不多了,但脸色属实算不上好看,毕竟被她这么一折腾,没吓出点毛病来都算他心态好。 师杭见他脸色阴沉沉的,当下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只得悻悻立在一旁看他将翻过的箱柜阖上。 孟开平扭头,见她始终站得远远的,一幅瑟缩畏惧模样,便自嘲道:“我还不至于那么禽兽,连来了癸水的女人都硬上,站近点能要了你的命?” 师杭不大相信他的话,固执要求道:“那你发誓,这几日绝不碰我。” 孟开平无语极了,这姑娘真是幼稚天真得可笑。对他来说,和女人讲话跟放屁差不多,睡一觉就忘干净了。 但为了糊弄她,他还是勉强道:“行,我发誓,倘若我这几日再碰你就断子绝孙,满意了罢?” 实话说,他这几日对她真不敢有太多想法了。一瞬间,从云端到十八层地狱,类似的邪门事儿再来几回,恐怕他就真的要断子绝孙了。 这种誓言对男人来说应当挺毒的罢?少女稍稍松了口气,但很快,她又想起一茬事。 师杭隐约听闻过一种说法,女人的葵水是秽物,倘若男人沾上了是会倒大霉的,就连生产过后月子里也一样。 于是她问孟开平道:“你不碰我,是不是怕战场上遇险丧命?” 闻言,孟开平刚开始一头雾水,听她一解释方才恍然道:“还有这种说法?我不晓得。只是记得我老家那边,妇人生产后确实会和丈夫分房睡,许是忌讳你说的这缘由?” 说着说着,他突然挑眉看向师杭,似笑非笑道:“不过,你问这个作甚,该不会是担心我罢?” 师杭心中暗暗冷笑,她确实非常担心他——担心弄不死他。倘若这法子真的靠谱,她简直巴不得将用过的月事带全甩他脑门上。 少女心里这样恶狠狠地想,嘴上却故作娇嗔道:“你胡说什么呢。” 孟开平见状更乐了。他真以为这姑娘是记挂着他,当下便觉得心头热乎乎的,赶忙伸臂搂过她哄道:“不怕不怕,你且放心就是,咱不信这个!” “况且,这边一时半刻还打不起来。婺源那头是胡将军领兵,我负责留守城内,叁万兵马加上重修过的城墙,想来苗军不敢擅攻……” 师杭柔顺地窝在他怀中,闻言,霎时心如擂鼓。 她万万没料到,自己无意间的一句娇话,竟惹得他说了这么多要事。往日她只顾着赌气,处处与他针锋相对,而他也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尽说些废话;直到今日她才猛然醒悟,同这男人硬着来,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很明显,他吃软不吃硬,而且颇被她的容色所吸引。 师杭想,古往今来,有多少女人能正大光明地同男人争斗呢?权势、地位、财物……这些令人心折之物,她已然尽数失去了,所剩的唯有这幅姣好皮囊了。 无欲无求者,无处可破;但只要他有欲望,便有可破之处。既然男人喜爱这幅皮囊,那她何不利用一番呢? 孟开平自然不知道少女心头所思所想,他拥着怀中的软玉温香,突然觉得,自己也并非定要同她做了那档子事才会快活。 眼下,抛开一切纷扰仇怨,只是这样静静抱着她,他竟已感到十分满足。 这些年来,孟开平四处征战,去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也杀过很多人。到如今加冠之年,身边的亲近之人越来越少,除却当年和他一起走出昌溪的沉善长,居然一个也没有了。 他们都死了,只剩下他一个人。 孟开平更加用力地环紧怀中的少女,似乎想借此,填补心中的空茫。 那日攻破金陵城,他一马当先闯入福信的府邸,旁人都只当他想夺得头功,却无人知晓他内心深处的隐晦。 其实,他只是想更早些看一看。 看一看能名正言顺与她定下亲事的人家,究竟是何等模样。 —————————— 尒説+影視:ρ○①⑧.αrt「Рo1⒏аrt」 夜话 福家不是汉人南人,而是正经的唐兀贵族,府邸之中自然富丽堂皇到了极点。 入府后不久,便有人捉了福信的长子福治来,将其押在孟开平面前请功。 孟开平见了那男子,却不甚在意,只问道:“你叁弟福晟现在何处?” 福治被麻绳捆得结结实实,强压着跪在地上。他望着男人手中滴血的长剑,知晓大势已去,便心如死灰道:“他……在仰希阁中。” 孟开平提着剑大步而去。 见到福晟前,孟开平尚以为自己气量足够,绝不会因私怨遮心;然而,他很快便明白自己错了,大错特错。 少年生得实在太好。墨发朱唇,眉目似霜,皎如玉树临风前。世人皆道福叁公子姿容无双,见之难忘,今日一见的确不负美名。 浩渺书海中,他身着一袭月白衣衫,望着闯入阁中的叛军,只清清冷冷地一瞥。 那一瞥,竟教孟开平无端觉得自己低了他一头。 他分明看见了叛军手中染血的利刃,却丝毫不惧也不退,面不改色斥道:“尔等逆贼,天道难容。吾父虽去,然吾一息尚存,绝不允尔等玷污此地。” 说着,他将案上的烛台摔在地上,一缕火光霎时冲天跃起。 那火燃得太快太烈,似乎事先被人泼过了油,几乎眨眼功夫便顺梁而上然后蔓延到了整间书阁。福晟只静静立在原处,望着眼前弥漫的炽热火光,嘴角噙笑。 原来他已下定决心自焚于此。 孟开平心头一惊,知道阁中定有古怪,当下便一个箭步冲入火海。 终究,福晟被强拉了出来,然而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少年痴狂朗笑道:“厮杀半月又如何?如今你们得到的不过是一座空城罢了!” 果然如此,这金陵城乃是南方军政要地,福信早事先将一切机密的文书信件都藏在了此处。如今全被他儿子一把火烧光了。 孟开平面色阴沉,他压不住戾气一脚将福晟踹在地上,而后吩咐手下道:“去,将他屋子里的纸张都搬出来。” 元帅曹远见状也道:“这小子是福信嫡子,且留着他,我自有用处。” 搜检时,福晟始终面色如常。唯独打开其中一只箱笼前,他身子微微动了动,似乎想冲上来阻拦。 孟开平眼尖,当即令人押住他,而后亲自打开了那只箱笼。 里面收拾得十分整齐,所装之物也一目了然——只有几摞分类理好的书册信笺,以及一轴画卷。孟开平不通文墨,犹豫片刻,自然俯身先欲拿起那画卷。 福晟在他背后突然冷冷开口道:“无用之举,此处没有你们想要的东西。” 此地无银叁百两。孟开平并不理会,他两手各执一端便扯开了画卷。 外头一片尸山血海,府内也是剑拔弩张。男人们已然杀红了眼,满心都充斥着权与欲,可待此画卷徐徐展开,众人都不由愣了一瞬。 曹远皱着眉凑上来瞧了一眼,也是满脸惊诧,旋即笑道:“还以为是什么布防图,原来是福公子珍藏的美人图啊!” 众人皆哄堂大笑,唯独孟开平不笑也不语。 画上的少女容色清丽,眉眼含笑,恍若天宫仙子般;她纤手轻执团扇,身后则有万千繁花相簇,端得是一幅富贵锦绣图。 孟开平怔怔望着她,良久,只觉得魂魄都快被勾去似的。他甚至屏住了呼吸,唯恐惊扰画中之人。 福晟见男人始终不肯放下手中的画像,心中暗恨。然而,孟开平却盯着画像末处的落款,细细看了又看,突然问道:“画上何人,姓甚名谁?” 福晟不答,孟开平抬步行至他面前,威胁道:“你若不肯说,我便杀光你府中诸人。” 闻言,福晟面色一变。他犹豫半晌,方才咬着牙道:“此乃吾妻之像,尔等贱民……” 话音未落,他又生挨了一道窝心脚,差点吐出血来。 “文不成,武不就,你也就只能逞些口舌之快了。”孟开平见少年因痛蜷缩在地,心头畅快不少,居高临下道:“我且再问你一遍,这落款写的什么?” 福晟不明白贼人为何偏偏执着于这个问题,但他直觉不妙,便强压下喉中翻涌的气血,依旧侧首一言不发。 孟开平眼看问不出来什么了,便着人将他押下去,严加看管。 曹远始终在一旁观望,见孟开平细心擦了擦手上的血污,而后将那画卷重新收起,忍不住打趣道:“我说廷徽,难不成你是瞧上了画中女子?既是这小子的娘子,说不准就在这府中,且着人将她抓来便是。” 孟开平却摇了摇头,坚定道:“他根本未曾娶妻,这画上女子并非他娘子。” 曹远听得糊里糊涂的,不过也没空多管这些了,只吩咐道:“旁的随你,记着留他一条性命。” * 福晟在牢里受了半月酷刑。 他不肯吐出任何有用的东西,时间一长,连曹远都觉得他是个废棋了,然而齐元兴却想到用他来换俘。于是也不再用刑逼迫他,只派两人日夜盯防,免得他寻死。 像是知晓他们的心思般,很快,福晟竟开始绝食。 他坚持不进水米,只两日,人便奄奄一息了。 “福信膝下叁子,倒唯有这个小儿子最硬气。” 闲时,曹远同孟开平感慨道:“只可惜同他父亲一般愚忠,一心追随元廷。小小年纪,脑袋里都被那些之乎者也、贵贱有别的大道理塞满了,根本听不进去劝。” 求生难,求死易。他不肯吃东西,灌也灌不进去,平章大人却说不许这小子死,太他娘难办了。 孟开平一边泼酒拭剑,一边静静听着,蓦地笑了:“想让他老实也不难,只看能否说到他动心之处了。” “哦?”曹远不解:“如此说来,你有好法子?” 孟开平点点头,思索片刻后道:“这样罢,今晚我去瞧瞧,之后保管教他老老实实活到换俘。” 曹远当即一拍大腿,喜滋滋道:“就知道你小子鬼点子多!你若能成,那杆亮银枪便归你了,免得你天天惦记着……” “我不要那枪。”闻言,孟开平却撇了撇嘴,不屑道:“长枪多得是,日后定能缴一杆更好的来,我只求天下独一份的礼。” 一听这话,曹远立刻肃了神色,狐疑道:“廷徽,你该不会是想要我的统军元帅之位罢?嘴上没点把门的,平章听了又要教训你……” 然而,孟开平只道:“欲取浙东,先取皖南。让我与老胡一路作战,定能速将徽州府拿下。” 曹远怎么也没想到孟开平求的居然是这个,他摸着下巴想了想,旋即大笑起来。 “也罢,你若真能拿下徽州,升任一翼元帅不远矣!胡定海善攻,你善守,平章大人也早有此意,想着要多多磨练你。这般议下,我俩不日便该兵分两路了。” 金陵地势险要,北有长江天堑,龙蟠虎踞,古帝王之都也。齐元兴将此地改名为“应天”,其雄心壮志不言而喻。曹远已领命东下镇江,与赵至春一道向毗陵进发。 前方,有太多的难关等着他们去克服。 孟开平在牢中再次见到福晟时,少年枯瘦了一大圈,披头散发,形容衰败。 这位名满天下的福叁公子,文采斐然,武功身板却一般,熬到现在也算是油尽灯枯了。 他令人用水将福晟泼醒,开门见山道:“听说你一心求死。” 福晟垂着头不答,一幅了无生气的模样。 孟开平又道:“若你死了,那便算我赢了。” 福晟根本不识得这男人,和他从未设局作赌,何来的输赢之说呢? 然而,只听男人幽幽继续道:“那落款我已识得了。‘元至正丙申春师伯彦笔,绘小女师杭于园中’……从前我只知她的姓氏,此番能得此画卷,倒多谢你了。” “你如何识得她?” 闻言,福晟猛地抬起头,眼中尽是防备之色。 孟开平对上他不甘的目光,挑衅道:“她生得美,我早年一见便下决心娶她,你说呢?” “逆贼!无耻之尤!”福晟用力挣扎着,身上的锁链发出阵阵响动:“你这样的出身,竟敢妄想夺人之妻?” 他原以为贼人只是惊于阿筠美貌,没想到居然早藏有龌龊之心,当即嘶吼道:“我与她自幼相识、青梅竹马,更兼有双亲订下的婚书礼聘,你又算什么东西?!” 孟开平见他急了,反倒更稳:“青梅竹马与否,我不晓得。但听闻你与她订亲不足月余,婚书礼聘恐怕还没来得及准备罢?” 一下被他言中,福晟面色铁青,咬牙道:“那也不是你能强插一脚的。” “福公子,你所依仗的不过是祖辈家世,而非你本身。”孟开平负手而立道:“倘若我有你这样的出身,或许,与她订下亲事的便该是我。” “大言不惭。”福晟冷笑道:“她心悦于我,你以为自己能入得了她的眼?” 这群人都是各处起义的农民聚集而成,除了烧杀抢掠还知道些什么?乌合之众罢了。 “你说的自然有道理,换作十年前、二十年前,我是绝没有半分机会的。但现在世道变了。” 孟开平缓缓道:“不妨告诉你,最多不过两年,徽州城也将易主。到那时,师家只会与福家一般下场。” 他是世家公子,萧肃如松;而他是贫苦农民,低贱如泥。但那又怎样呢? 手握数万兵马,想要一个女人,简直是再轻易不过的事。 孟开平想,福晟还不能死。 至少不能死在此时。 自己与她早晚有相见之日,她那样的女子绝不会心悦一介叛军,如果福晟现下便死了,她肯定会记他一辈子。 元廷不灭,福晟永远压自己一头,就算他是个死人也一样。 临走前,孟开平望着怒气难消的福晟,傲然道:“好好活着罢,福叁公子,活得久一些,至少撑到元廷覆灭之时。” “你不甘心,大可来夺。” “有朝一日,我会让你亲眼见到,那师家小娘子如何倾心于我。” * 师杭被男人抱去了床上。 孟开平将碧纱帐子解下,而后睡在床榻外侧,搂着她的肩轻哄她。 于师杭而言,这是一种奇妙又惊悚的感觉。她能想象得出男人杀人放火,却想象不出他口中轻哼着小曲哄人入睡的画面。 可他现下偏偏这样做了。 岁月仿佛静好,只听窗外蝉鸣声阵阵。孟开平借着朦胧月色,望着怀中少女如画般的眉眼,突然开口道:“你去过昌溪么?” “……嗯?” 也不知他哼的什么曲子,悠悠扬扬还蛮好听的。师杭越听越迷糊的,原本都打算睡了,男人却没头没脑地问了这样一句。 于是,她只得打了个哈欠回道:“未曾,我从记事起便没出过徽州城。” “那之前呢?”男人追问道。 师杭眨眼想了想:“我七岁时随爹爹来此处就任,之前一直待在杭州城。” 闻言,男人突然来劲了,困意全无:“你叫师杭,是因为出生在杭州吗?” 师杭觉得他啰里八嗦的,简直烦得要命:“我阿娘姓杭,所以取了这个字。” 居然猜错了。男人似乎有些失落,转而又问道:“那你有小字吗?” “没有。”师杭只希望他赶紧闭嘴:“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孟开平看她逐渐阖上了眼眸,生怕她睡着了,立刻轻晃了晃她的肩,低声道:“哎,你先别睡啊。我问你,你想去昌溪看看吗?” 这人有完没完,还聊不够了? 师杭身上不痛快,心里又燥得慌,干脆半撑起身没好气道:“你到底睡不睡?这都几更天了,发什么疯?不睡便赶紧滚出去。” 孟开平被她劈头盖脸骂了一通,满心的期盼都被浇灭了,只得闷闷道:“我老家便是昌溪的,那里风景可美了。有新安江、大樟树、叁眼井,好多好多祠堂寺庙,还有后山林里的黑瞎子……” 不要和他硬着来,不要和他硬着来。师杭暗自默念好几遍,强压着火气道:“我没去过,有机会去再说罢。” 孟开平一听就明白她在敷衍自己,但他也明白自己根本描述不出什么好景致:“你是不是觉得我说的没意思极了?我是真心想带你去看看的……” “我们是什么关系?”师杭突然发问道:“将军和俘虏、人夫和外室,还是嫖客和妓子?” 孟开平噎住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师杭重新躺了下来,阖着眼眸,心平气和继续道:“思乡情切可以理解,但你应当带你的妻子回家乡看看,而不是我。” —————————— —————————————— 师杭: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 孟开平:啊!真他娘的美啊! 元子 第二日,待师杭睡醒,男人早已离开了。 “昨夜真真吓死人了。” 柴媪一边替她梳发,一边絮絮道:“我和小红就在外间睡着,哪知半夜突然窜进个黑影!娘嘞,可真是奇事啊,一屋子人没一个听见他动静的……” “他到底怎么进来的,翻窗?”师杭蹙眉道。 “可不,院门都落锁了,估计还翻了墙。”柴媪也觉得难以理解:“大不了在外头喊一嗓子,何至于这般……” 闻言,师杭冷笑一声。 他那样的人,想来是偷鸡摸狗惯了,造反前也不知干的什么勾当。 “姑娘,往后要不给他留个门罢?”柴媪犹犹豫豫道:“总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昨夜她虽被撵了出去,但还是难免听见些“响动”。男女欢好之事她不方便直说,可眼下,这位小娘子也没旁的出路了,再不学着柔顺讨喜些,恐怕早晚要吃苦头。 师杭明白柴媪的担忧,可她实在做不到对那男人笑脸相迎。 少女摇摇头,叹息道:“且走一步看一步罢。” 男人走时未留下只字片语,师杭也不知他作何打算。当日晚些时候,她用过晚膳,见外头霞光正好,便唤上小红去园子里打秋千。 整个府内似乎只有师杭一人受限,柴媪她们倒是出入自由,这几日便使唤人将园子里的花花草草都拾掇了一番。 师杭望着不远处的荷塘,同小红有一搭没一搭闲聊。 “你不是本地人氏?”师杭问道:“今年十几了?” 小红站在她身后,替她轻推了推秋千,小声道:“回姑娘,奴婢老家是嘉兴的,今年十六。” “嘉兴……”师杭想了想,不解道:“江南鱼米之乡,又是元军守地,怎么流落到这里来了呢?” 闻言,小红摇了摇头道:“城虽未破,然自去岁正月里,两军接连交战,其内已败落不堪了。奴婢原想与弟弟往杭州去,可那边竟更糟。” 师杭记得爹爹曾同自己提起过那边的形势——一路靠贩盐发家的叛军与杨完者元帅所率领的苗军争斗不断。嘉兴北连平江,南接杭州,为藩镇咽喉,幸好杨元帅骁勇善战,牢牢为元廷守住了东南之地。 “平日瞧你也不怎么说话,可是在这儿过得不大如意?” 师杭听见她说自己还有个弟弟,难免怅然道:“我也有个幼弟,只恐将来与他再无见面之日了……你若不愿待在这儿,便早早拿些银两走罢。” 一听这话,小红猛地跪了下来,不停磕头,惊恐道:“姑娘,奴婢绝无此心!求您千万莫撵奴婢出去!眼下处处都在打仗,没依没靠的,又能走去哪里呢……” 师杭坐在秋千架上,瞧她跪在地上哭,无奈道:“并非是想撵你出去,只是跟着我一起朝不保夕,何苦呢?或者你在府中找些旁的活计,总好过待在我身边。” 小红似乎不太明白她的意思,眼中含泪,怔怔地望着她。师杭见状只得叹了口气,扶她起身。 这丫头根本不了解她的身份,也没有打算过以后,只求能在如今的“元帅府”寻份依靠。 师杭想,也许是自己太过独断了,各人各命,她愿意如何便如何罢。 论起来,各地林林总总已有不下五六股反叛军,近处便有那齐元兴、张士诚、徐寿辉等……他们与元军打,与自卫军打,甚至互相之间也要打。 说不准,这“兴安府”明日便要再次改名换姓了? 正这样想着,师杭突然听见院外一阵说话声。她懒得起身,便吩咐小红出去瞧瞧。 结果过了好一会儿,小红才小跑着回来。 她回来时手里居然还端着个小碗,喜滋滋捧到她面前,献宝似的道:“姑娘,你瞧。” 师杭低头一看,居然是一碗新鲜冰酪,当即讶然问道:“你从哪儿得来的?” 这几日,她吃的大多都是些青菜豆腐、白粥窝头,偶尔沾点荤腥,一看就是从大锅饭里盛的,难吃得要死。 当然,跟着那狗男人,她也没指望他会给她开什么私灶。只是眼下乍见了这般精致的冷饮甜点,着实令人惊奇。 “外头有位小姐,说是她亲手做的,送来给姑娘尝尝。”小红回道:“我请她等一等,她却不肯留,眨眼功夫便跑开了。” “是哪家的小姐?”师杭追问道。 小红摇摇头:“她不肯说,只说自己姓沉。” 师杭蹙眉望着那碗冰酪,突然觉得十分难以下咽。这府里还能有什么小姐?多半是那群叛军的家眷了。 她与那些人毫无瓜葛,为何要送吃食给她?师杭站起身,一边向屋内走,一边冷淡道:“你下回若再见她,记得替我道声谢。” 小红懵懵的,端着碗追了几步:“姑娘,你不想吃么……” 师杭顿了顿,旋即倚门回首,微笑道:“此物寒凉,我身上不方便,麻烦你替我用了罢。” 闻言,小红受宠若惊,赶忙道:“不麻烦不麻烦!多谢姑娘!” 原以为此事应当到此为止了,没想到第二日傍晚时分,小红又端来一碗吃食。 这回不是冰酪,而是冰雪冷元子。 “此物源于前朝。元子由黄豆并砂糖制成,将黄豆炒熟去壳,磨成细腻的豆粉;而后用蜂蜜拌匀,加清水团成小团,最后浸到冰好的甜水里。” 听完师杭的介绍,小红根本不用她赏,便主动问道:“那姑娘……您还吃嘛?” 师杭看她馋得不行,口水都快流下来了,忍不住打趣道:“你可真心宽,不怕人家在里头下毒?” 小红当即道:“不会的。那位小姐生得面善,说话也有趣,想来不会是恶人。” 师杭思索片刻,嘱托她:“倘若那位小姐明日还来,你千万请她多留一会儿,我有一物要赠予她。” * 这已经是沉令宜第叁回登门拜访了。 同前两回一样,这露华阁前后各有两个兵士把守,不许任何人进入。 “我说二位,你们也太不懂得变通了。” 沉令宜提着食盒,同门外小哥套近乎:“我爹和开平哥哥什么关系?又不是外人,送点吃食能出什么乱子嘛?” 守卫无奈道:“沉小姐,您就别为难我们了。这里头关着要犯,若是教将军知道咱俩偷放人进去,小命难保啊。” “呵,要犯不关在牢里,关在后院里?你唬谁呢?”沉令宜毫不客气道:“前两日我可都问明白了,此处就住了位姑娘和两个婆子丫鬟。你们这幅严防死守的架势,怎么,难不成这姑娘拿刀砍过你家将军?” “那、那倒没有……”守卫被她缠得实在没话说了,退步道:“沉小姐,您送东西咱不敢拦,有话隔着门说,成不?” 闻言,沉令宜正欲再“得寸进尺”一番,却见院门顿开。 “沉家小姐。” 嗓音轻柔似羽,她侧首望去,刚好撞上了一双潋滟美眸。 此刻,门内立着的不再是前两日那小丫鬟,而是一位极好看极温柔的年轻姑娘——她梳着五围盘髻,头戴琉璃折股钗,缠有红罗,额发以金钿作饰;上身是一件水色暗竹纹长褙子,下着一袭素色洒金百迭裙,越发显得她身量纤纤,清丽婉约。 沉令宜对上她的目光,不知为何竟脸红了,下意识向后退半步,嗫嚅道:“啊,你、你是……” “沉家小姐,幸会。”那姑娘对着她展颜一笑,侧身亭亭一礼,轻声细语道:“我姓师,单名一个杭字。” “哦哦,我叫沉令宜……”她有些羞怯地匆忙还礼,但看了又看,忍了又忍,还是鼓足勇气开口道:“师姐姐,你可真好看呐。” 师杭失笑:“多谢你的夸赞。” “我听胡家婶婶说,开平哥藏了位美人在这院子里,我原先还不信,现下见了才知道不假。” 接着,沉令宜不知想起了什么,眸光越来越亮:“她们都没见过你,这回我可有得说了……不过,你怎么一个人住在这儿呢?开平哥为何不放你出去逛逛?” 这番话,师杭并未尽数听懂。不过,她大概猜得出,所谓“开平哥”就是那个强掳她的男人。 眼前的小姑娘约莫只有金钗之年,鹅蛋似的粉白小脸,瞧着十分纯真善良。 她想,也没必要与她解释太多。 于是师杭回道:“你开平哥讨厌我,所以将我关在这。” 闻言,沉令宜像是被惊住了,旋即摇头否认道:“不会的,你生得这样好看,谁见了都会喜欢的。” 师杭突然感到一种无力与悲哀,遭逢乱世,也许美貌本身就是一种罪过。 “你送我的那些吃食,多谢了。”说着,师杭将手中的锦盒递给她:“不知该回赠些什么好,眼下我也没什么好东西,只盼你莫嫌粗陋……” 沉令宜万万没想到她还要送自己东西,立刻摆手道:“不必如此,不必如此!你太客气了,我常在胡家婶婶那里鼓捣吃食,做得多却分不完,只是举手之劳罢了……” “哪里是举手之劳呢?”师杭微笑道:“你若不收,那才真真是嫌弃我了。” 沉令宜望着面前的锦盒,犹豫好半晌,最终只好颔首接过又郑重道了句谢。 师杭瞧她接了,心中略松了一口气,却见不远处的守卫面上神色已然十分不耐烦,便婉言辞道:“时候不早了,沉小姐也早些回罢。你若想寻我,我日日都在这里的。” “嗯……”沉令宜点了点头,她见师杭似乎要走,有些不舍道:“对了,昨日我听小红说你不能吃寒凉之物,今日便没做那些。” 说着,她又一股脑将手里提着的食盒塞给师杭,认真道:“这是糖蒸酥酪,热的!你尝尝喜不喜欢,若你不爱吃甜口的,往后我便做些咸口的菜式给你送来。” 师杭实在被她的热情惊到了,但望着小姑娘诚挚的目光,也只得收下。 然而,在她阖上门扉前,小姑娘突然又上前几步,殷切问道:“师姐姐,明日是我的生辰。你若得空,我想……我想请你去宴上。” 师杭愣住了。 “不远的,就在隔壁,只是吃顿晚饭而已。” 她竭力相劝,似乎非常想让她应下。 沉令宜扭扭捏捏继续道:“要不,你同开平哥商量一下,让他把你放出来?” —————————— —————————————— 沉令宜:想和美女姐姐贴贴! 以下是一些啰嗦废话。 看似我已经写了不少章,其实时间线才过去一周(至正十七年七月初七到七月十五)……大家都在期待男女主,然而我觉得他俩现在见面除了开怼没有别的出路,毕竟孟开平确实间接把人家爹娘逼死了。 师伯彦的原型是元末大儒郑玉,号师山先生。当年邓愈攻下徽州后慕名拜谒此人,请他出山,结果被老爷子毫不留情撅了一顿,他说:“吾岂仕二姓者也”。邓愈听了以后心里那个恼火不服气啊,于是派兵把郑家围了,想逼他就范。一家几十口被软禁,郑玉更硬气,居然直接上吊死了,死前作诗:何时四海收兵甲,还向师山理旧书。 邓愈闻后颇为内疚,自此逐渐开始学着接触文士儒生,还为郑玉写了一篇悼文,其中有这样几句:慷慨杀身易,从容就义难。人皆难而易,先生易而难。人道先生易,我道先生难。 措辞虽然很直白(大老粗),但意思就是这么个意思,可以说非常敬重此人。 另外,我会写得很慢,非常慢。断更就是没空写,不想因为凑字数把故事写崩。如果涉及真实地名、人名、战役的话必须要在合理的范围内编故事……比如这一章看似胡扯,嘉兴和杭州的拉锯战都是真的,时间也都对得上。 见谅吧家人们。原谅一个在po不老老实实搞色色企图写历史大戏的怨种。 琵琶 回去的路上,沉令宜还在不断回想方才的所见所闻。 最后,那美人姐姐同她温言说了什么句来着? 哦,她说她得找机会问问开平哥,但怕他听了以后生气。 沉令宜忿忿踢了踢脚边的小石子,不禁有点恼火地想,人家男子汉都是越活越大气,这个孟开平怎么越来越小肚鸡肠了呢? 把好好一姑娘关起来,又不许旁人见她,这不是作孽吗? 沉令宜暗下决心,如果他不许师姐姐来,那么今年生辰无论他送什么礼,她都绝不会收了。 这厢,邹氏正在院子里洒水,一见小丫头蹦蹦跳跳进了院门,立刻开口招呼道:“老远就瞧见你在傻笑了,可是路上捡了什么好东西回来?” 沉令宜抱着锦盒,面上根本压不住喜色:“婶婶,你肯定想不到,今日我见到那位住在露华阁的姐姐了。” “哦?”闻言,邹氏立刻眼睛一亮:“你竟见到那小娘子了?你怎么进去的?” 孟开平个臭小子,将院子看得严严实实,连只苍蝇都不放进去,这丫头哪来的本事? 沉令宜摇摇头,感慨道:“我没进去,是她出来见我的。她长得好看,人又温柔客气,还回礼给我呢。” “真不知道开平哥发哪门子疯,竟敢这样关着她。爹爹他们总不见人,如今来了个神仙似的姐姐也不让见,气死我了。” 邹氏放下手中的活计,擦了擦手,走过来道:“什么礼?你打开我瞧瞧。” 沉令宜忍了一路早就想瞧了,当下便解了绸带,掀开盒盖。 而后,待她看清盒中之物,立刻满脸惊喜。 邹氏也凑过去定睛一看,惊诧感叹道:“呦,好阔气的手笔,竟是对琉璃耳坠子。” 那耳坠样式极细巧精美,银丝勾边镂成六瓣花状,栩栩如生;中心镶嵌圆状琉璃,清透澄亮的靛蓝色十分称人,熠熠生辉。 哪有小姑娘不爱美的,这份礼物可算是送到沉令宜心尖上了。 她迫不及待捏起一只戴在耳上,追问道:“怎么样,婶婶,好看吗?” 邹氏点点头,含笑道:“自然是好看的。” 她嘴上不说,心里却又赞了一句,好灵巧的心思。想来是记挂未及笈的小姑娘戴不得钗环,金饰宝石未免落俗,故而择了这对琉璃耳坠。 真不愧是世家小姐的行事作风,教人半点挑不出错。 邹氏也顾不得什么种菜浇水了,当下便拉着沉令宜进屋,听她细细讲完了所有后,突然道:“这几日你爹他们不在,你就可劲儿地胡天作地罢,等他们回来了,少不了你好看的。” “我哪里胡天作地了?”沉令宜被当头棒喝般,委屈道:“不就是同师姐姐说了几句话嘛……” “小丫头片子,你可知道她是什么身份?咱们如今住的这府邸原就是她家!” 邹氏轻戳了戳她脑门,望着女孩懵懵懂懂的目光,告诫道:“还有那耳坠子,约莫是西洋货呐,把你卖了恐怕也不值一半银子。” “啊?” 沉令宜一下惶惶然了,手里的锦盒简直像颗烫手山芋似的。她怎么也没想到师姐姐会送她这么贵重的东西,自己不过做了几碗吃食罢了…… 于是她立刻道:“那、那我将礼还给她罢!我这就去还!” “哎哎哎,回来回来,收都收了,还有什么可还的?” 邹氏又将她一把揪了回来,似笑非笑道:“再说了,倒也不用你还。等你开平哥回来,你就一五一十地跟他说,让他替你还。” 闻言,沉令宜不解道:“可他凭什么替我还啊……” 将她卖了都不值一半银子,将孟开平卖了只怕会值的更少。 “他欺负人家,该的,你不用心疼他。”邹氏继续忽悠道:“你要不让他花点钱费点事,他那张嘴指不定还怎么欠呢。” “师小娘子现在可怕他了,所以他得想法子送礼哄她开心啊。你这回属于瞎猫碰上死耗子,他正瞌睡,你就给他递枕头了。” 沉令宜听得稀里糊涂的,不过最要紧的一点还是参透了:“开平哥……是不是想娶她呀?” “聪明姑娘,真是一点就透!”邹氏当即一拍手:“他都二十了亲事还没个影儿,你胡叔像他那么大的时候,都抱上我家老二了,你说他着不着急?” “我觉得他根本不急。”沉令宜哼哼唧唧道:“而且他有点儿配不上师姐姐。” “他长得没她好看,说话也难听。上回我问他‘黟县’的‘黟’怎么写,他居然满脸不耐烦,跟我说是一二叁四的‘一’!我猜师姐姐一定读过好多书,认识好多字,根本瞧不上他。” 邹氏被她这番话噎住了,好半晌才勉强回道:“嗯……对,你说得不无道理。但开平也不是故意不读书的,他们从小都苦,包括你爹和你胡叔,整日忙着干农活还干不过来,哪有闲钱去学堂呢?” 提起她爹沉善长,沉令宜终于颔首,表示同情理解道:“我就是觉得他应当待师姐姐好些,起码让她常出来走走,不要总是闷在院子里,人都快被闷坏了。” 邹氏叹了口气,无奈道:“等他回来,你再将这话说给他听罢。他心里怨气重得很,哪里肯听旁人相劝?” 说到这儿,她又接着叮嘱道:“你且记好了,明日便是师小娘子不来也不许你胡闹,你得体谅人家。” 沉令宜一脸不识愁滋味道:“可她说自己日日有空啊,我怎么不体谅了?” 邹氏推开窗子,指着外头渐升的圆月,轻叹道:“今日是七月半,中元节。” “人家今日愿意见你已是不易,她爹娘新丧,哪里能有心思替你过生辰呢?” * 正如邹氏所言,此时,师杭见夜色渐浓,便披了件单衣推开房门。 她与柴媪在院子西边选了处干净地方,放好铜盆,叁人围成小圈,借着烛火将纸钱点燃。 城破那日是七月初七女儿节,早几日府内便备好了香案与贡品,哪知根本没机会乞巧,眼下却用来祭奠逝者了。 师杭穿一身素服,将指尖灼烧的纸张放进盆中,心中默念。 爹爹,阿娘,女儿不孝。你们不在了,女儿居然连为你们披麻戴孝都做不到,终究还是让你们蒙羞了。 身处贼窝,受人所制,苟活而已。 “姑娘,省着点儿烧罢,烧完咱们就赶紧回去。”柴媪揉了揉酸涩的眼眶,哽咽道:“就这么些纸钱还是好不容易求来的……” 虽说她也想祭奠儿子与孙女,但这府里守备森严,倘或教人发现了不知又要惹出什么乱子。 香案前,师杭将叁支香插在炉中,又把事先写好的诔文焚了,而后仰头望月。 她先是不语,在地上规规矩矩叩首叁回,方才起身悲凉道:“便是烧得再多也无济于事了,逝者已逝,唯有自欺欺人罢了。” 一旁的小红跪在地上,始终低垂着头默不作声。 * 孟开平尚未踏进院中,便听闻一声琵琶铮然而响。 他驻足听了半晌,也没听出是什么曲子,只听出了其中浓重的哀怨与悲愁之情。 这样静谧的夜色中,琵琶声亮婉转,直切人心。孟开平踏进院门,抬眼正望见一缕细微火光映照,不免心头一紧。 他突然想起了那日福晟的自焚之举,当即冲了进去。 幸好,他心中记挂的姑娘此刻仍安稳坐在院中,怀抱琵琶,柔声而唱。 “风雨如磐梦哪堪,愁与孤影相陪伴……流水落红声声叹,玉盘西楼照残妆……” 她弹得好,也唱得好。孟开平却听不下去了,他快步上前,不悦道:“靡靡之音,何故作此情态?” 霎时,乐声骤歇。 师杭看也不看他,自顾自喃喃道:“与纣之乐是为靡靡之音也……先此声者,其国必亡。” 孟开平锁着眉,见了那炙热火光心中憋闷,一脚便将地上的铜盆踢翻了。 柴媪和小红发觉他面色不豫,立刻跪下来请罪求饶。 然而,这声脆响仿佛惊醒了师杭。白纷纷未燃尽的纸钱撒了满地,月色之下随风飘动,她望着孟开平幽幽道:“‘苍苔白骨空满地,月与古时长相似’,岂非恰应了此情此景?” 什么苍苔什么白骨,孟开平被她说的瘆得慌,立刻开口阻拦道:“你就是读太多书把脑子读傻了,尽想些有的没的,好好过日子不成吗?” 说着,他看向她身侧的香案,斥责道:“这些都是谁弄出来的?” 师杭冷笑:“看来你是杀太多人把脑子都荒废了,城破那日,正是七月初七。” 闻言,孟开平这才反应过来,半晌悻悻道:“……总归年年都有七月七,乞巧节嘛,明年再过便是。” 眼见气氛尴尬凝滞,他绞尽脑汁想抹开话题,见师杭仍抱着琵琶,孟开平便道:“啊,对了,你方才弹的什么曲子,还挺好听的。” “靡靡之音罢了。”师杭面不改色,干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若爱听,想来离兵败身灭也不远了。” 原以为他会暴跳如雷,没想到孟开平居然厚着脸皮坐了下来,跟大爷似的,对她吩咐道:“那就换首曲子,弹个激昂壮阔些的……” 旋即,他抓了抓头发,又努力形容得更具体了些:“就是那种,听到就让人想骑马打仗,憋都憋不住的感觉。” 一派胡言,对牛弹琴。师杭恨不得将琵琶砸他头上,拂袖起身欲走:“想听曲子找旁人去,我又不是专为你弹琴解闷的。” 孟开平当即拦住她,不让她走:“你若弹了,我便带你去见一位旧识。” “什么旧识?”师杭根本不信他的话,只当他又在诓自己,冷着面色道:“我的旧识不都被你杀光了么?” “你去了便知。”孟开平不慌不忙道:“我没必要骗你,见一面而已,你总不至于连这点耐心都没有罢? 师杭紧紧盯着他半晌,确认他不似作假,终于又缓缓坐了回去。 短短片刻之间,她脑海中便闪过了许多琵琶曲目,其中唯有一首最合她的心意。 “你想听打仗,那我便奏一首古役曲与你。”她轻声道。 孟开平立时正襟危坐,根本不似在花楼里听曲享受,倒似在聆听琴师大家的教诲洗礼。 他早知师杭琴艺颇高,只盼某日能有幸洗耳恭听,今日总算让他逮到机会了。 这厢,少女甫一起手,便是几声铮然声响。 孟开平一听,估摸着差不多对味,而后便静心细听。哪知越听越不对劲,前半段还好,到了后半段,简直比她方才弹的那首还悲还苦,真是闻者无不落泪。 但他不敢再随意打断了,只得如坐针毡般耐着性子听到曲子结尾,浑身寒毛都快竖起来了。 最后一响毕,他终于长舒一口气,忍不住开口问道:“你这弹的啥啊,说实话,我怎么觉得不太激昂呢……敢问这是哪场古战役?” 师杭微微一笑:“垓下之战,乌江自刎,将军总不会没听过罢?” —————————— —————————————— 师杭一开始弹的曲子是《汉宫秋月》,之后是《霸王卸甲》。至于小孟为啥非要听她弹琴后面会解释的,和两个人前缘有关…… 这章放完一滴都没有了。 筠娘 孟开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非要在她这里受气,好似哪日没挨顿冷嘲热讽,哪日便不算圆满。 他气呼呼走了一路,直到回了前院书房的小榻躺倒,才突然想起她是他的俘虏。 对啊,她一个女人,除了比他能说会道点,还有什么胜过他的?倘若以后见面先揍她一顿,保管她连屁都不敢放。 孟开平猛地坐起身,转念却又想。 不行,不妥,就她那小身板,万一被自己揍死了怎么办? 可她现下实在有点嚣张过头了罢?而且我这态度似乎也不像对俘虏啊,每日好吃好喝地供着,生气了还得去哄着,倒像是对…… 孟开平“啪”地抬手打了自己一巴掌,用行动阻止自己继续胡思乱想。 他承认,他见色起意,而且这意起得还颇早,但他绝没有娶她为妻的打算。 他只是太妒忌她了,见不得她清平安乐、无忧无虑地过一辈子。 倘若他真娶了个元廷忠臣之女,别说死去的老爹和大哥会不会托梦骂他,就连平章大人也不会轻易饶过他。 孟开平粗略地算了算,身边这些兄弟要么是老家早就订好的娃娃亲,要么就是互娶姐妹,亲上加亲。 当然,这既是情理之中,也是一种御人之术。这些年来,平章大人光义子就收了好几个,只要不太出格,他还是十分乐见下属们亲如一家的。 后面的路还很长,他难免想得更远。论情论理,都该娶一位上峰之女或者同僚之妹,这样对他来说最有利也最安稳。 可是孟开平总有些不甘心。 方才走前,师杭忍不住质问他,那夜到底从她的妆奁中偷拿了些什么。 这小娘子就连发脾气骂人的时候,嗓音语调也不令人厌烦,跟唱歌儿似的。出乎意料,孟开平还蛮爱听。 “你居然连我从前闺友们写来的花笺和名帖都偷?我不理解。且不论何为君子,请问你还算个男人吗?” 孟开平撇撇嘴,他是不是个男人早晚要教她知道,但他偷拿的可不止花笺和名帖。 “你要那些物件做什么?习字还是赏画?”师杭讽刺他:“我劝你还是别临摹了,免得学出一手簪花小楷来,教人笑话死。” 孟开平点点头,竟坦然回道:“你要说学认字,倒也差不离。我找人念了几份,说实在话,你日子过得可真无聊。要么逛园子喝茶,要么去寺庙上香,要么就是去琴坊戏楼……姑娘家都这样么?” “还有,你骗我说你没有小字,那‘阿筠’唤谁?” 男人细细咀嚼这个字,感慨道:“真好听呐,我原以为是天上飘着的‘云’,结果先生说此‘筠’非彼‘云’。这字指的是林中美竹,松筠之节,我仔细一想还蛮衬你。” 说着,他望着师杭越来越恼火的神情,得意一笑:“噢,不光如此,我还看到一封书信。” “什么信?”师杭警惕问道。 孟开平故意卖关子似的,闭眸装模作样想了会儿,又抬步转了几圈,方才悠悠道:“啊,我想起来了,大概是这样说的。” “什么‘……令爱小娘子胜月之皎,吾倾慕已久,唯盼伯父成全在下心意’。”男人一字一句道:“‘若能得娶令爱,实乃叁生有幸,吾必倾心相待,绝不辜负’。你听,我背的对也不对?” 师杭霎时僵在原地。 孟开平瞧见她的反应,轻嗤道:“怎么说不出话了?想起没了的旧情郎,更恨我了是吧?” 好半晌,师杭才涩然道:“那信呢?” “烧了。”男人毫不在意道:“写的什么狗屁玩意儿,还’胜月之皎’呢,老子看他是猴子捞月差不多!” 接着,孟开平竟以一幅长辈口吻,肃着面色开始劝诫她:“我跟你说,这些酸话就是哄哄你们小姑娘罢了。嘴上说得好听,风花雪月海誓山盟一大堆,根本不妨碍他喜欢好几个。会写文章作诗有什么了不起?这些都是虚的、没用的,懂吗?” 师杭懒得听他讲歪理,扭头就走。 “哎,你别走啊。”结果孟开平仍锲而不舍地追上去,继续循循善诱道:“你好好想一想,他要是真那么喜欢你,就该早早为你俩谋划将来,领个闲职在家混日子算怎么回事?我同他一般大的时候,早寻法子自谋出路了……” “当然,我也不是说他对你一点儿意思都没有啊,就是可能没你以为的那么多。你长得漂亮,知书识礼,家世也清贵,男人都觉得娶回家当老婆很合适。但也只是合适而已,他根本不了解你,可我愿意了解你啊……” 师杭突然停下了脚步。 孟开平以为自己说漏了嘴惹她生气了,赶忙偷眼去瞧她的面色。但她的面上没有愤怒、没有鄙夷、没有冷漠,有的只是困惑与不解。 少女抬起头望着他,秀眉若蹙,模样略显得茫然苦闷。 终于,她缓缓开口问他:“你……是不是从前见过我?” 孟开平大惊。 而后,他立刻摇头摆手否认道:“没有,绝对没有!” 师杭闻言,又狐疑地瞥了他一眼,见他咬死不肯承认,只好放过。 “沉家小姐邀我明日为她过生辰。”少女转而道:“我并不敢奢求你放我出去,只是她若向你问起,该如何解释且全交给你,免得人家怨我。” 孟开平哪里不知沉令宜来找过她,这院子里的风吹草动他都门清儿:“小丫头片子,你不用理会她,有沉善长陪着她就够了。说好见旧识,明日我便带你去一趟石门。” “石门?”听闻此地,师杭一下就明白了:“你要让我去见枫林先生。” 孟开平有些赞许地看着她:“不错,正是枫林先生朱升。他与你父亲既是同门,亦是挚友,想来你对他也并不陌生。” 然而,师杭却摇摇头,坚定道:“我不会助你的。你们想请他出山,与我无关。” “筠娘,女子太过聪明,可算不得什么好事。” 他这样唤她,意味不明道:“我不会强求你为我说情,只是朱先生点名要见你。你若肯帮我这一回,待事了了,便带你去师伯彦坟前祭拜。” “此言既出,我说到做到。” —————————— —————————————— 师杭:等本小姐坑死你。 孟开平是有点拉踩和鉴渣能力在身上的。一个以自我为中心的男人罢了,就算师杭和福晟顺利在一起也不会过得快乐。 推背 齐闻道来时,黄珏也恰好勒马停于元帅府前。 两位少年郎君各自立在马上,拱手互见了一礼,齐闻道先开口寒暄道:“黄都尉,来得好早。” 黄珏笑道:“哪里,只是前后脚罢了。”说着,他指了指身后的马车,摇头叹道:“卯时初便起了,这么些东西,难免要亲自查一遍。” “大人果真看重那朱先生。”齐闻道咂舌道:“先让孟大哥去访,听闻吃了好一顿闭门羹,这回又派你从应天送一车的礼来。唉,也不知朱先生肯不肯松口。” 黄珏道:“依我看,倒不如先礼后兵。且将那朱升的妻儿老小都抓了,不怕他不肯。” 闻言,齐闻道愣了一下,旋即望着面前这个比他还小一岁的少年,摸摸鼻头尴尬道:“这……恐非良策。大人一贯嘱我们广纳贤才、以礼相待,读书人都是有些傲气的,倘若他决心寻死又待如何?” 黄珏方才觉察自己话中有些不妥,赶忙道:“义父之嘱自然有理,我一时玩笑罢了,还望齐兄莫要当真。” 两人正说着,却见府门顿开,侍从官蒋禄快步走出。 “二位郎君莫等了,卯时叁刻将军便与师姑娘出府了。” 齐闻道一听,立刻惊讶道:“走得竟如此早?” 蒋禄颔首道:“将军说师姑娘脚程慢,恐拖延了行程,因此走得早些。二位郎君不必着急,眼下骑马自去石门便可。” 黄珏听着,忍不住问道:“师姑娘何人?” 齐闻道摇摇头,只觉孟开平心眼颇多,当下调转方向打马而去,高声道:“问他何用,你追去便知!驾!” * 这世上的隐士分许多种。 有的厌倦了世俗纷扰,人隐心隐,无论江山权柄如何更迭都绝不入仕;有的怀才不遇、壮志难酬,人隐心却未隐,只是暂居山林等待时机罢了。 师杭认为,朱升无疑是后者。 他是她的启蒙恩师,故而甫一见面,师杭便恭谨跪下行大礼相待,叩首在地长久未曾起身。 “先生。” 朱升面色不动,高坐席台之上,稳稳受了她这一礼。 孟开平抱着剑立在一旁,看这老头半天不喊师杭起来,有些不满地轻哼了一声。朱升年纪大了,耳朵却不背,直接一眼扫过去。 “烦请将军先至偏厅稍候。”书童开口道:“先生这会儿只见师小姐一人。” 前两日,孟开平已经吃惯了这老头的闭门羹,此刻被撵也不多啰嗦。出去前,还顺手帮他们带上了门,显得很轻车熟路的样子。 师杭一见男人走了,竹门紧阖,当即俯首又拜道:“求先生救小女一命!” 朱升再不复方才的冷漠,快步下席欲将她扶起,慈目和蔼道:“筠丫头,切莫如此。” 师杭额间微红,却仍不肯起身,含泪道:“家父已去,徽州城亡,您本不必再见我……”她自知时机难得,便不再讳言,开门见山道:“先生,您令我前来,可是有了破局之法?” 闻言,朱升意味深长道:“如今,你我已是局内之人,身不由己,又何来破局之法?” 师杭顿了顿,不卑不亢回道:“先生是有大志向者。家父在时常言,修身齐家难为,治国尚须时运,他所识之人中,更唯有先生心怀天下、能平天下。” 朱升望着跪在地上腰背挺直的少女,捋了捋长髯,缓缓道:“你已料定老夫会出山。” 师杭颔首,毫不客气道:“是,可我不明白,先生为何要助纣为虐。” 她压不住心中的恨意,几近哽咽:“他们是叛军啊……您与家父数十年的情谊又曾同朝为官,事已至此,怎能忍坐壁上观?” 朱升长叹一口气,他在屋中稍踱了几步,有些感慨道:“筠丫头,你怨我是应当的。我有愧,可天道如此,由不得我们选择。” 师杭摇摇头:“先生,我不懂,求您赐教。” “你来。” 朱升将她唤至案前,两人对坐,香炉静燃。 “从前我为你开蒙,只论四书五经,不论其他。”他指着面前摊开的书页,问道:“此书,你可识得?” 师杭细看,只见那页上绘了幅简洁图画——一身着僧袍者背立于前,其后跟着四名宫装女子,不知要去往何方、去行何事。 她接着往下看,页尾处竟还有写有一首谶语和一首颂语。 谶曰:“时无夜,年无米。花不花,贼四起。” 颂曰:“鼎沸中原木木来,四方警报起。房中自有长生术,莫怪都城开。” 阅罢,师杭猛地抬起头。 这样测命预言似的句子,寻常书册中根本不可能出现,再结合图下占卜的卦象,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她望着朱升悲悯无奈的目光,轻声道:“这是……《推背图》。” “不错。”朱升道:“已丑,震卦,可见大元气数将尽,回天无力。” 师杭苍白着面色,好半晌说不出话。 朱升见状却继续道:“‘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筠丫头,你求我救你出局,皆因你不肯认命。倘若我此刻告诉你,送你前来的那位小将军姓孟,正是此路叛军之首,你又待如何?” 师杭彻底惊住了。 “不可能!”她先是果断否认,而后喃喃失神道:“他未及而立,手下竟率十万之众?这不合常理……” “冠岁封帅,的确少有。”朱升道:“然孟开平十六接手父兄之职领兵,以万余兵马盘踞盱眙;十七便率军投靠齐元兴,助其渡江,数年来战功累累。此等恩情换来此等功名,无可厚非。” “原来,是他逼死了我爹爹。” 少女沉思许久,终于抑不住发笑,自嘲道:“难怪,难怪他会知晓我爹娘葬在何处,难怪他如此气焰嚣张、横行无忌……只怪我之前太过蠢笨,竟始终未觉。” 接着,师杭似乎想到了更重要的一桩事,异常平静道:“先生,您精通易理,善卜吉凶。此番决心出山,难道是已窥得江山谁主?” 听见这句,朱升当即朗笑道:“你高看我了。天机不可泄露,若我真能窥得,眼下恐怕早就不在人世了。” 他方才所言已非“天机”,乱时出山,只是顺势而为罢了。 然而鬼使神差般,师杭的目光却再次定在那本摊开的《推背图》上,她默了片刻,突然伸手去翻。 她不信他说的话,她更不信齐元兴、孟开平之流能够亡元立国。 一个乞丐出身的头目和一群匪寇流民出身的下属?可笑至极。即便大元气数将尽,终结这个王朝也不该是他们。 师杭甚至想,如果自己现下便舍命杀了那男人,历史难道不会有分毫改变吗? 可惜在她即将翻页前,朱升一下止住了她。 “筠丫头,‘万万千千说不尽,不如推背去归休’。” 他摇摇头,恳切地望向师杭,谆谆劝诫道:“你的心已经乱了,若以此心去解,绝无所获,只会徒增烦恼罢了。 “后一页,自当留待后世再观。” —————————— —————————————— 不论《推背图》真伪,第二十七卦看着确实令人唏嘘——“唯日与月,应运而生”的大明王朝,最终也不过是“玉带林中挂”。 有人玩笑说明朝是“开局一个碗,结局一条绳”,打天下时有多壮阔英武、轰轰烈烈,亡天下时就有多凄惨悲凉。还有人说,“崖山之役后再无中国”,但相比较宋朝,我个人觉得还是明朝更有风骨。 当然,封建社会的局限性很明显,这篇文写到后面应该也脱离不了这种宿命感。鸟尽弓藏,开国功臣们最终大半都没落得善终,看似一片朝阳初升、欣欣向荣,其实已经埋下隐患了。 本来没空更的,意外发现上了新书推荐,非常感谢,给大家隔空磕个头吧。 测字 师杭听了这话,心中似有所悟,但还不甚明了。正欲追问,却听见外头竹门骤响。 “先生。”门外书童恭声禀道:“孟将军求……” 然而他话尚未完,便听见另一人急急忙忙高声喊道:“朱先生!快开门!” 朱升与师杭对视一眼,无奈地叹了口气:“进来罢。” 闻言,孟开平立刻一把推开竹门。踏进屋后,他先是匆匆扫了一眼,见师杭老老实实垂首坐于案侧,方才松了口气,揖礼歉然道:“叨扰了,只是军中有异,须得连夜回返。” 说罢,他又望了师杭一眼,意味不明道:“不知二位可还有事未议?” 师杭装作未曾听见他催促,始终冷着面色一言不发。朱升见状,暗自发笑打圆场道:“军情要紧,耽误不得。原该放你们早些离去,只是将军,此刻恐怕动不得身啊……” 什么意思? 孟开平见他一张老脸上玩味十足,正疑惑,霎时听见远处天边似有雷声滚滚。 果不其然,只几次呼吸的功夫,一道惊雷便凌空而下。 “你瞧,山里的雨总教人捉摸不透。”朱升见众人都惊住了,微笑着,慢悠悠起身阖上了窗扉:“二位且等等罢?” 娘的,这老算子还真是个活神仙。 孟开平无奈沉凝片刻,听外面雨声越来越大,眉头越锁越紧,欲去之意再浓也只能作罢。 他见朱升老神在在地回到案前,铺陈纸笔似要习字作画,便故意挑事道:“朱先生果真神机妙算,晚辈叹服。” “眼下在此枯坐也无甚意趣,不知可否烦劳朱先生测一测字?” 朱升放下手中笔墨,捋了捋长须,呵呵笑道:“自然可以,不过一字一两。” 孟开平被他撅了好几顿,心头早不爽了,当即掏出一锭银子砸在案上:“这是十两,可够?” 朱升也不见外,立刻收了银子,摆出一张纸:“不测寿数,其他但问无妨。” 孟开平毫不客气盘腿坐下,又问了一句道:“前日与我同来的那位黄小郎君一直仰慕先生之名,要不我现下喊他进来,先生也帮他相看一番?” “旁人便是分文未带,老夫也测得。”哪知朱升却道:“唯独那位黄家儿郎,他的命数,老夫绝不敢测。” 呦,黄珏的命这么金贵? 孟开平被回绝了也不恼,他扭头看向师杭,挑眉道:“过来,你也测测。十两都已经给了,别浪费。” 师杭跪坐一旁,被点名时满脑子莫名其妙。她怔怔地看了眼孟开平,却见这男人攥着笔,随意在纸上画了两道便甩回给朱先生。 他不是不识字么,瞎写的什么…… 她心里纳闷得很,却不好多问,便挽袖拾笔也写了一个字递了过去。 朱升低头看了看这两个字,又看了看面前的两个人,脸上尽是止不住的笑意。师杭忍不住探头瞧了一眼,孟开平的那张纸上当真只有两笔。 竟是个奇丑无比的“卜”字。 师杭暗道,还真是没事找事。世人皆知测字大多都靠“拆字”,笔画越少越难拆,他分明是故意难为朱先生。 “怎么样?我才学的字。”孟开平见她探头去瞧,得意洋洋显摆道:“卜算测命,应时应景。” 师杭依旧不理他。 与此同时,朱升看向师杭的那张纸,有些感慨道:“若问前程,此‘定’字,上部加‘元’为‘完’字,不妙;今日测字是夜里,不在光日之下,故不成‘是’字;下部看似为‘正’,其实非‘正’,可知事出不正,不以正道而行,必败无疑。” 有了方才的一番谈话,这些可以说是意料之中。师杭点点头,原以为已无下文,却听朱升继续道:“若问姻缘,此字虽险却上佳。” 她还没什么反应,孟开平倒一下子按耐不住了,直接打断道:“行了行了!她问什么姻缘?根本没人想娶她,我来问姻缘才对。先生还是看看我的罢。” 师杭狠狠瞪了他一眼,坐得离他更远了些。 朱升拎起那个“卜”字,看了半晌,蓦地笑道:“此字的确好,是万中难一的好姻缘。” “哦?”孟开平更来劲了,迫不及待追问道:“好在哪里?” “你看,‘卜’乃金枝玉叶、‘外’字之边,且‘卜’字可上可下,故知将军日后之妻与你并非同乡,然为大贵之人,婚事可成。”朱升笑眯眯解释道。 这下,孟开平彻底心满意足了,终于不必回乡娶老婆了,“大贵之人”倒也与他十分相称。 可师杭听了却暗暗嗤之以鼻,就他这种人还妄想娶什么“金枝玉叶”?美死他得了。 二人都未将测字当真,权作消遣罢了。眼下,外头雨势仍大,夜色愈重,孟开平起身告辞道:“时辰不早了,先生早些休息罢。” 说罢,他便拉着师杭向门外走去。朱升望着他二人的背影,默然长叹。 * 他也曾想过救师杭出局。 孟开平几次叁番来访,他始终借口推脱,坚持不肯出山,果然以此得了孟开平一诺。 他说,凡先生所求,必竭力达成。 朱升只道:“老夫料定师家女儿已为你所夺,你若肯放她自行离去,老夫便应你所求。” 闻言,孟开平笑吟吟回道:“先生能掐会算,这字用得也妙。我夺她之念由来已久,如今终于得偿所愿,又怎能轻易放手?” 然而朱升却道:“你心有执念,我亦有我的私心。她父亲生前曾与我约定评注经史子集并汇编《小四书》,然故人已去,约不应废。师杭自幼受其父与老夫开蒙教导,博闻强记,更兼采临安杭家之风范,性柔且韧。倘若让她终生留于石门,以古书典籍为伴,你意下如何呢?” 听见这些话,孟开平腾地站起了身,否决道:“不成不成!简直荒谬!读书就罢了,还编书?你咋不说让她出家呢?” 朱升笑道:“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将军又怎知她不情愿?或许这便是她心之所向、志之所在。” “她情愿与否,由不得她自己。”孟开平了当道:“听闻元帝感佩师伯彦以身殉城,不仅加封了一堆虚衔,还欲纳师家女为妃以示恩赏。他以为师杭已死,故而择了她的族妹入宫。” 说到这,孟开平不由冷笑一声:“所谓‘真龙天子’竟蠢到任由一群和尚道士摆布,假借修炼房中术之名荒淫无度,可知天欲其亡!那西番妖僧伽嶙真善尤好汉女,常以处子之躯为鼎炉采阴补阳,不论后妃宫女,聚众淫乱。她跟着我,岂非胜过充入元廷后宫万千?” 见他决意不肯放师杭自由,朱升叹息道:“她跟着你,要吃的苦还在后面。更况且,你对她有疑,心存杀意。” 前一句尚可,这后一句却恰恰言中了男人的隐晦心思。 孟开平望着面前的长者,眸光炯然锐利道:“先生以为,我不该疑她?” 其实他早就决定了,若那个女人胆敢背叛他,他一定会亲手杀了她。这样做也许一时会有几分心痛和遗憾,但他绝不能容忍有人背后捅他刀子,尤其是枕边人。 朱升十拿九稳道:“你与那位齐小郎君一般,少年时受苦颇多,如今既狂且怨;而师杭外刚内柔、气平心慈,决计不会无端伤人。你若不信,不如与老夫作赌。” “赌什么?”孟开平幽幽道:“关于那女人的话,我可不赌。” 闻言,朱升摇摇头道:“倘或老夫输了,则甘为平章驱使;倘或你输了,有朝一日恩宠加身、册公封侯时,莫忘应许老夫一愿便可。此愿无关权位性命,只在你力所能及。” 孟开平愣了一瞬,旋即笑道:“怎么,朱先生竟这般看得起我?还是说,您已经拿准了天下必将由元改齐?” 他做的事情是造反,一年叁百六十日都与风刀霜剑为伴,根本没有回头路可走。他敢说下一战会胜,但他从不敢想自己会胜到何时。 再者,即便将来齐元兴称帝,以孟开平目前的功绩还远不及所谓‘册公封侯”。若连他都能做到,那么朱升的从龙之功绝不会在他之下,又何须多此一举? 孟开平思定,傲然道:“若真如先生所言,到了那一日,还有什么不能助先生达成?这赌局我应下就是。” “孟小将军,前路漫漫,慎之远之。”朱升似乎不愿说透,只缓缓道:“以恶度善,你此局必输。” —————————— —————————————— 我觉得,离他俩和平共处可能已经不远了。外柔内刚的女主太多了,干脆让师杭走一下外刚内柔的怂包路线吧。继续走剧情,希望大家不要觉得无聊。 尒説+影視:ρ○①⑧.αrt「Рo1⒏аrt」 依靠 出了门,一股潮湿的雨雾之气霎时扑面而来。 男人接过下属递来的油纸伞,脚步不停,头也不回。师杭立在檐下看他越走越远,连跟上去的机会都没有。 孟开平…… 知晓他的名姓后,这个男人在她眼中终于逐渐具象真切起来。朱先生说他今年方才及冠,却做到了一翼元帅、佥行枢密院事这样的叁品官职,丝毫不低于她父亲的总管之位。 如此,他的张狂无忌倒也情有可原了。 他待她很矛盾,有时会高高在上地鄙夷羞辱,有时又会难掩自卑地示弱讨好。他许是早就识得她,可她对他毫无印象。 如果元亡是必然,爹娘的死是必然,那她遇上孟开平难道也是必然吗? “师小姐,留步。” 师杭应声回头,只见一书童从屋中快步追出,唤住了她:“先生有几册书要赠予小姐,就放在书阁的棋案上,烦劳小姐自个儿去取了。” 师杭从前在此读过书,知晓朱升的脾性。他那旧书阁藏书极多却从不上锁,若有客来访,想看什么书都是自行去寻,用不着知会他,他也根本懒得管。 今夜雨大,孟开平一行人定然明早才动身。师杭不着急回房歇息,于是,她借了柄纸伞又提着盏灯笼,孤身一人便向书阁去了。 廊下悬灯昏暗,唯有手中的烛火还算亮堂,“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于雨夜静听雨声倒别有一番意境。 她远远瞧见阁外窗棂一片漆黑,行至近前止步后,便直接推门而入。 师杭无意在此久留,她绕过一列列满满当当的书架,提着灯走到棋案旁,正瞧见一个封好的书匣子。 她抬手欲取,然而,就在她将要触及书匣的刹那,一只手突然从旁伸出,一把攥住了她的细腕。 “啊!” 师杭吓了一跳,忍不住惊呼一声,旋即扭头去看——可惜周遭一片晦暗不明,她的目光只对上了一双狭而上挑的瑞凤眸。 还没来得及细瞧,她就被那人反扣着左手押在了棋案上,右手提着的灯笼也随之掉落在地上熄灭了。 紧接着,案旁烛台燃起明晃晃的光。 “……放手!”师杭被此人制住,怒道:“此处只有书册没有财物,你若想行窃可寻错地方了!” 不知那“蟊贼”是否也觉得此言有理,很快,他竟应声松开了她。 师杭转身,这才看清面前之人的模样,可看清了却更怒:“你、你是孟开平的人?” 闻言,一身玄衣的少年轻笑一声,凤眸之中兴味盈然。 他先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而后稍稍退后半步,替她拾起了裙边的灯笼。 “姑娘是他的人?我可不是。”少年故意道。 这人瞧上去同齐闻道年岁相仿,穿着颇有些贵气,应当又是个年少造反不学好的。 师杭料定了他的身份,也不接灯笼,只冷着面色回道:“黄都尉,深夜匿于暗室,不分青红皂白便出手伤人,此举恐怕不大妥当。” 黄珏没想到她居然识得自己,笑着拱手道:“冒犯姑娘了。都尉之称不敢当,只是军中一小卒耳。” “在下方才正欲小憩,骤闻屋中异响,情急之下出手重了些。姑娘没伤着罢?” 这群习武的莽汉下手根本没轻没重,师杭只觉得左手手腕火辣辣地痛,但也不肯在黄珏面前示弱。 她当即横了他一眼,提起书匣便欲离去。 “姑娘且慢。” 黄珏见她要走,立时迈步拦住她,语气和善道:“恕在下冒昧,不知你可是那位师家小姐?” 他与师杭同龄却比她高出四五寸,此刻低头温柔瞧她,眼中波光流转。 唇红齿白、乌发浓眉,俊秀又不失英气,这位竟是武将里难得一见的好相貌。 师杭见他还不算十分无礼,便稍缓声气道:“正是,郎君何故此问?” 黄珏盯着她的脸,仔仔细细地看了许久,蓦地感叹道:“你与在下所想实在不同。” “何处不同?”师杭问道。 黄珏缓缓道:“在下以为,姑娘的性子会更柔婉娇弱些,否则早该在城破时自尽了。” 闻言,师杭自嘲道:“黄都尉确实想岔了,我贪生怕死,故而苟活了下来。师家百年来都没有我这等辱没门楣的后代,至于什么贞节烈女的牌坊,我这辈子恐怕也是得不到了。” 黄珏被她逗笑了,摇摇头道:“在下并无轻视姑娘之意,相反十分赞许姑娘的选择。正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与其郁郁寻死倒不如奋力一搏,说不准何时何地便柳暗花明、来日可追也未可知?” 听他的谈吐,并不似那些不通文墨、随波逐流之人,反而颇有些独到见地。师杭定睛再看,这才发现不远处的小榻上还摊着一册书,想来是他先前所读。 “黄都尉喜欢读史?” 她迈步过去拾起书册,只见封面上赫然写着“新唐书”叁字,而书笺所在那一页,则是《侯君集传》。 黄珏颔首道:“只略读过一些罢了。姑娘出身世家,想必对这类典籍十分熟稔,远胜于我。” 说着,他见师杭的目光停在此传上,便继续主动攀谈道:“侯君集戎马一生,西征功高,最终却落得个凄凉下场,可惜可叹。” “此人起于草莽,一朝得势便恃功骄狂,实非善类。” 师杭并不觉得可惜可叹,闻言反驳道:“太宗已是贤明厚德之君,不仅将其列入二十四功臣还多番劝诫宽恕,他却仍不知收敛,下场凄凉可谓咎由自取。” 黄珏辩道:“当年他随太宗南征北战,忠心耿耿;玄武门之变更与尉迟助太宗谋定天下,功绩赫赫;而后平定西域、攻灭高昌,虽终因谋反被杀,但大丈夫岂能甘心久居人下?若得纵情洒脱一番,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师杭放下书册,不置可否道:“侯君集死前,太宗曾洒泪曰:‘吾为卿不复上凌烟阁矣’。他侍上有愧于君,待下有愧于民,私以为不可称作大丈夫也。” 黄珏望向少女娇美却泠然的面容,忍不住回道:“难道天下太平后,开国功臣便只得告老还乡或死路一条吗?” “太宗从来善待功臣,凌烟阁中唯有张亮与侯君集二人以谋反论罪,且未牵连其族人。一则,太宗出身陇西贵族,亲征多年,于军中威望甚高;二则,伴他起兵者大多都是世家子弟。倘若换作其他君主,功臣皆贫寒无依,便是尽数杀尽又如何?” 师杭侃侃而谈道:“打天下需要勇武难匹之人,可守天下只需要一心为君者。” 接着,她轻浅一笑:“黄都尉似乎十分同情此人,但以我之见,从军者理当效仿卫、李二将。进可征战天下,退可护佑一方,如此才能保得千古英名。” “卫青与李靖是千古名将,不是开国之臣。” 黄珏似乎并不尊崇此二人,少年眉宇间还略带几分稚气,但言语间却豪气十足:“唯有乱世方能显出英雄本色。有朝一日,封狼居胥纵马西廷,我定会立下不输于他们的丰功伟业。” 听见这话,师杭不知该作何评价。 她读史,读的是前人的所经所历;可黄珏读史,似乎读的都是他自己。 “乱世不该成为累功之机,河清海晏才是百姓之福,你如此想,恐置天下万民于不顾。”她难得恳切劝道。 话不投机,黄珏不欲再与她多论史书古人。他微微一笑,挑眉看向师杭,转而道:“师姑娘,你跟着孟开平实在可惜了。” 师杭摸不透他的意思,等着他的下文。 “你这样的人品才学,便是做皇妃也够格,难怪他要夺你在手。可惜他鄙俚浅陋,得了明珠,反让明珠落尘。” 黄珏似乎是赞她,又似乎对孟开平有些不满:“他于平章有患难之恩。当年,他率万人前来投奔,平章虽然见惯了将才,却惊于他十六岁领兵至今未尝败绩,故而甫一开始便授给他管军总管之职,又为他赐字。” “你想活命,唯有暂且在军中寻一人委身,再徐徐图之。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恐怕现下你还抱着报仇逃跑之类的心思……” 师杭攥紧了手,蹙眉看向他。毕竟交浅言深,多半居心叵测。 黄珏知道自己言中了。他也不急,示意师杭落座后,方才继续道:“我劝你还是早早打消此念罢。徽州、江浙、湖广这些地方我们会一一拿下,直至最终攻占大都。到那时,除非你下决心与元廷一同北上逃亡,否则绝无可能安稳度日。” “当然,你若能讨得孟开平的欢心,一切就另当别论了。我与他相识已久,知晓他是个护短之人,可这恰是隐患所在。” “隐患?”师杭不解。 “攻下应天后,曾有人将掠来的美人献与平章,平章却下令诛杀此女,以肃军纪。” 黄珏嘲讽道:“‘欲取天下,岂能以女色为心?’,这句话,孟开平当日与我都曾亲耳听训。没想到这才隔了一年,他便敢知法犯法,在平章大人眼皮子底下将你掠出。一旦被人报上去,纵然平章有心袒护,他也吃不了兜着走。” 师杭听他绕了一大圈,有些心烦意乱道:“所以呢?我既不能逃跑,也不该留在他身边,那该如何?” 昏黄烛火摇曳映在窗纸上,屋外雨声渐小。少年的眸光多情缱绻,几乎黏在她身上。 “孟开平的父兄皆为元军所杀,与你隔着家仇国恨,他待你又能有几分真心?” “齐闻道与我都是平章大人的义子,自幼与大人的亲生子侄一同识字习武,情分绝非旁人可比。而我相较于齐闻道,家中更多了些助力,他是行乞孤儿,我的姐姐则是赵至春元帅的妻子。” “师姑娘,与其跟着孟开平,你不如换个人依靠。” —————————— —————————————— 挖墙脚了挖墙脚了,把老婆一个人撂下来就是要完! 两章把黄珏的结局写差不多了,这倒霉孩子哇,也是个作死的。 ps.关于一些问题的回答已经附在评论里了,喜欢看评论的朋友可以翻翻看~大多关键剧情都依照官方的明史书,除此之外就是野史+我的杜撰了。因为我个人写东西蛮喜欢较真,所以也不怕读者友友们较真,有任何疑问可以直接说哈,古言助力历史学习! 初心 黄珏话音甫落,案上的一点烛花便爆了个轻响。 少年与她相对而坐,眸中溢满了浓浓情意,正殷切期盼地望着她。 他在等她的回答,似乎只要她一句话,他就能牺牲一切救她于囹圄。 可师杭浑身却止不住发冷。 家破人亡,沦于敌手,她不会愚蠢地高估自己。此人与她只一面之缘,根本谈不上什么深情厚意,显然只是引诱哄骗罢了。 孟开平忽冷忽热、喜怒无常,但数日相处可见他绝不是个阴毒之人,说话也还算话。 从来,多情还似无情。至于眼前这位究竟是否面善心狠、两面叁刀,可就说不准了。 “……倘若我不肯呢?” 少女微微低着头,模样瞧着十分脆弱无依,柔声细语道:“黄都尉与我没有家仇,难道就没有国恨了吗?” “天下同为元廷所负,谈何国恨?”黄珏盯着她瓷白的侧脸,心中颇觉怜惜:“你不必畏惧孟开平,他大我几岁是不错,却还管不到我头上。” “况且,无论你跟着何人,都免不了隐姓埋名、受尽折辱,更得不到应有的名分。但你若跟着我,我可将你送去我长姐处,待大业既成,再以良妾之位迎你过门,名入族谱,如此也不算怠慢了你。” 这简单几句话,听上去倒十分体面周全,好似真心实意为她着想,连她的下半辈子都安排好了。 换作旁的弱女子,应当要对他的恩情感激涕零了罢? 可师杭却微笑道:“我说过,我是个最惜命怕死的。黄都尉许了这么些好处,命薄之人恐怕享用不起,您何不再许些死后的优容呢?如是这般,我去时也好安心。” 闻言,少年霎时敛去了浅笑,故作不解道:“姑娘这是何意?” 师杭腰背挺直,端坐于案前,不紧不慢回道:“黄都尉嘴上赞我,心里却将我当傻子戏弄。就算你能瞒过那位齐大人,孟开平又岂会善罢甘休?你们一个是能臣,一个是义子,两方相争至多不过各打二十军棍,略过此事再不提及。可我又会落得什么结果呢?” “若此事闹开,但凡走漏一丝风声,我便真真是非死不可了。” 师杭神情嘲讽,继续道:“应天有那位美人作例肃清军纪,而我则是下一个。到了那时,不知黄都尉可还想得起为我收尸立坟?” 自然不会的,那时,他应该早将她抛在九霄云外了。 尽管师杭根本瞧不上孟开平,但至少那男人从不说些冠冕堂皇的话。黄珏给她不切实际的希望却又丝毫不顾她的死活,用心为何,师杭也大概猜得出。 “于你而言,能否得我根本无足轻重,只要孟开平同样得不到便好。” 师杭冷冷道:“你只是将我当作一个足以抬高身价、炫耀收藏的物件罢了。” 齐家祖祖辈辈都是贫农,他纵为齐元兴义子,顶多靠数年造反劫掠得了财富,离“贵”字还差得太远。天下一日未定,他们仍是乱臣贼子,那些真正传承清贵的世家绝不肯同他们有半分瓜葛,更遑论联姻。 也正因如此,朱先生为孟开平测姻缘测出了一位“金枝玉叶”,她才觉得可笑至极。 就连齐元兴的妻子都只不过是富户养女,他凭什么能娶到名门贵女? “师姑娘,红颜自古多薄命。” 少女的聪慧沉稳果然再次打动了黄珏,他玩味道:“有你这样身份的美人相伴在侧,足够令人艳羡,说是增光添彩也不为过。” “早听闻临安杭家科举联翩、代有名人,先祖更是官居宰辅、配享太庙;至于师家,想来天下读书人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我看重这些,敬重这些,可孟开平不会,他只看得见你的美色皮囊。” 师杭听不下去了。 他与她同龄,所思所想却教她大为惊异,直白粗浅得可怕——一边谋求荣华富贵,一边盼着将除己之外的所有高位者都踩在脚下,这是何等狭隘的心胸? 师杭的身份已经有名无实了,黄珏既要用她来满足虚荣,又要留着正妻之位为他的前程助力。相较于美人,他只是觉得聪明高贵的美人更有价值。 师杭站起身回绝道:“多说无益,黄都尉,或许你觉得良妾已是对我的厚待,可我不稀罕。你说孟开平贪图我的皮囊,你又何尝不是呢?我现下自毁容貌,你还能说出方才那番话吗?” “凡事皆由我心。我若看得上,名份地位皆不重要;我若看不上,你便是八抬大轿娶我为妻,我也不嫁。” 黄珏知她在贬损自己,面色阴沉道:“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以为自己有几两重?” 说着,他也豁然站起了身,一步步逼近她,轻佻至极道:“你被他玩过几回,就这么死心塌地?孟开平可不是个怜香惜玉的,他荒唐时,可是弄出过人命的……” 师杭抿着唇,抬手推他,却被他紧紧锁住了腰肢,顺势压倒在案台边上。 少年伏在她身上,灼热的气息严严实实笼罩着她,教她逃脱不得。黄珏虽然长相俊美,可身量并不瘦弱,相反十分精悍挺拔,即便年少,也绝不是她所能抗衡的。 “喂,你晓得我说的是什么罢?”黄珏抚了抚她的黛眉,悠悠道:“他不是杀人,而是虐杀——就在男女床第欢好之际。” 师杭心中一惊,强撑镇定道:“你胡说!他虽然欺负我,但并未真与我动过粗……” “我胡说?”黄珏笑她天真:“我十岁上便常在军中行走,这些事情你能比我清楚?采石矶得胜那一回,从他帐中抬出去的女尸双手都被斩断了;他在盱眙自立门户,当过土皇帝,放纵无度,玩过的女人自然不会少。” “还有,他觊觎兄嫂,罔顾伦理纲常强纳寡嫂为妾。此等行径,你说,是不是比牲畜还寡廉鲜耻?” 听见这句,师杭实在难掩心头震惊。 她未曾听闻孟开平有旁的妾室,难道他身边的那位于娘子,就是他原先的嫂嫂? “你不必言他,难道我跟着你就好过了吗?”师杭反问道。 黄珏笑吟吟回道:“但你拒绝我会更不好过。师姑娘,我是个小气记仇的,往后你若落在我手里,我可不会再体面待你了。” 师杭闻言忍不住白了他一眼。然而,还不待她出声反驳,黄珏突然扶正她的面颊,俯首吻上了她的樱唇。 这真是、真是无耻之尤! 她当然没想过为孟开平守身,但更没想过会被这小子轻薄。双唇相触时,师杭睁大了眼睛,却只望见黄珏微垂的长睫和缀在左眼眼角一颗殷红小痣。 十五岁的少年郎君,吻起人来毫无章法,又急又凶。他单膝抵在榻沿,用手肘制住了她的挣扎,师杭的右手稍有空隙,却也只能扯到他腰间冰冷的环扣。 “唔……你……” 她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不管叁七二十一就抬腿欲踹他胯间。 见状,黄珏反应很快,立刻起身松开了师杭。 少年神采飞扬斜倚在案,抬眸似笑非笑地觑着她。得意之余,他还想调笑她几句,可师杭又气又羞,扬手便朝他脸上扇了过去。 尽管他躲过了稍显下作的一击,却没能彻底躲过这光明正大的一巴掌。 只听一声脆响,黄珏的面色一下就变了。他稍稍避开寸余,可师杭还是碰到了他的下颌处。 “你敢打我?”他先是怔神,而后骤然反应过来,咬牙切齿吼道。 她力气小,这一巴掌根本伤不到他,只是指尖刮过留下了几道细微红痕。可对男人来说,脸面自然胜过一切,这女子岂敢掌掴于他?! 师杭背靠着墙,抬眸对上他,毫不示弱斥责道:“打便打了,难道不该打吗?想来是你自小没了爹娘,所谓义父大人也不曾用心管教过你,故而养成这等龌龊……” 师杭说着,不知为何声音愈来愈低,目光发直望向不远处,仿佛被吓住似的傻愣愣立在原地。 黄珏却丝毫没有注意到这一切,他早气昏了头。 他向来最厌旁人提及生身父母,此刻,黄珏面上虽看不出十分恼怒,然则心中已烈火燎原,几乎烧光了所有理智。 少年下意识去寻腰间佩剑,抬手却摸了个空。他转念一想,这才记起佩剑先前被自个儿放在旁侧的小榻上。 他要杀了这贱人! 黄珏怒气冲冲地转身,结果,还没待他迈步,一道黑影便挟着一阵冷风直冲他的面门飞来。 这回可不是师杭对付他的花拳绣腿,而是实打实的招式。黄珏根本来不及躲,情急之下唯有抬臂去挡,可惜还是慢了一拍。 少年当即捂着面颊,低呼一声,连着倒退了好几步。 师杭已经看呆了。她原没打算在此长待,便顺手留了个门,方才她与黄珏纠缠半晌,都未曾发觉有人进来。 而那人不是旁人,正是孟开平。 此刻,男人右手拎着条马鞭,就立在她不远处,面色阴森森的简直比鬼还难看。 收拾完黄珏,他的目光牢牢钉在师杭身上——少女现下颇为胆怯地缩在角落里,鬓发散乱,衣裙不整,连唇间的口脂都花了。 孟开平以为自己是来寻人的,没想到变成了捉奸。无论他怎么看,都觉得这女人的情态中暗藏潋滟春色。 他想冷笑,却连一丝笑意都扯不出来。刚进来时,他便瞧见烛光昏暗,两道交缠的人影映在墙上,接着听见又是打又是骂,真不知道这两个狗男女究竟做到了哪一步。 她也好意思骂他不通文墨?她倒是通得很,连这种事都能躲在书阁里做。 黄珏挨完一鞭,终于逐渐缓过神了。不消去看,他便知道自己从左边眼角横亘至右边脸颊,定然糟糕透顶。 孟开平方才根本没留情,下狠手用了十成十的力道,只差一点就伤了他的眼。本来人面上皮肉就薄,这一鞭子恐怕没有月余光景是好不成了。 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黄珏羞愤难抑道:“孟开平,你未免也狂过头了!待我回应天复命,且看平章如何处置你!” 孟开平一直瞪着师杭,差点忘了这小子,一听他还敢威胁自己,扬手又要抽他。黄珏见状,再不敢赤手空拳相迎,当即抽出配剑横在身前。 “在应天历练了大半年,你的长进全长到狗肚子里去了。” 孟开平望见他脸上挨抽完的惨状,怒气稍稍平息,可转眼又见他唇边居然还粘上了嫣红色的口脂,霎时怒气更甚。 眼见黄珏握剑防他,他却直接扔了手中马鞭,冷冷道:“想要这女人是罢?十招之内,你若胜我,这女人便归你了。” 师杭瞧这男人连剑都不拿,还敢托大,心中暗道不妙。可出乎意料地,黄珏并没有顺势应下。 少年神色青青白白变换了一番,十分纠结,最终却只能颇为不甘道:“我理亏,难道你就占理了吗?你无视军纪在先,竟连元臣家眷都敢私藏!莫说碰她,今日我便是杀了她又如何?” “你尽管去告,我孟开平做下的事从没有后悔一说,就算砍头我也认。” 他的女人,还轮不到旁人欺辱。孟开平掷地有声道:“但没我的准许,你若敢杀她,我便杀了你。” “重女色而轻兄弟,真教人寒心。今日这一鞭我记下了!”黄珏闻言收了剑,对他的话嗤之以鼻:“且看你能护她到几时。” 旋即,他偏过头望向始终默声不语的师杭,眸光幽幽,不怀好意道:“这女人可是个祸害,不仅寻机引诱我,听说连齐闻道也曾向你讨要过她。孟兄,将这样勾人的东西留在身边,离间手足,辜负上恩……恐怕你早忘了渡江时的初心罢?” 师杭万万没想到黄珏会来这招,以退为进,一个反手将脏水全泼到了她身上。 至此,这俩人的态度她都看明白了——孟开平雷声大雨点小,根本没打算真将黄珏如何;而黄珏极有自知之明,他暂且还斗不过孟开平,所以不会因为她与孟开平撕破脸。 总之到头来,这俩人一番私怨明争暗斗完,所有火气都会落在她一个人身上。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咱们才是一路人,她只会成为你的阻碍。” 黄珏走前,朝师杭微微一笑,却又对孟开平提醒道:“别忘了令尊和令兄是如何死的,你宠爱她,便是违逆他们的心愿。” —————————— —————————————— 师杭:我真的谢。 黄珏可能挨了顿男女混合双打,不愧是一对,打人就打脸。 番外:长沟流月去无声 元顺帝至正四年,四方旱蝗,黄河决堤,疾疠大起。 宋亡之后,蒙古人以强权手腕统治中原数十年,如今终于又到了大厦将倾的时候。 转眼间,数百万人沦为流民,到处哀鸿遍野,尸骸枕藉。即便如此,地主豪强们依旧肆无忌惮霸占土地,贪官污吏则高居朝堂之上搅弄风云。 老天已经决心终结这个王朝的气数了,一切都处在崩溃边缘。 也就是那一年,齐元兴的四位至亲在半月之内相继亡故。提起过往种种,酒后闲谈时,他终究难抑悲苦之情掩面而泣。 “……咱爹原先为官府淘金,后又为地主种地。可种出的庄稼全被地主得了去,佃农什么也落不到。百姓们为了活命,连田间地头的野菜都挖空了。” “……十七那年淮河大旱,粮食颗粒无收,村里一日死去几十人。爹娘、大哥、还有大哥长子被活活饿死,地主却冷眼旁观不肯给地安葬。咱又实在买不起棺材寿衣,只能用门板抬着尸体四处流浪。多亏后来有好心人帮忙,这才用草席裹着匆匆埋了。” “……灾情惨重,皇觉寺收不到米租,和尚们惯会偷奸耍滑,什么脏活累活都让咱干。最后说是没饭吃了,便让咱出去沿街讨饭,走时只给了一个木鱼一个瓦钵,路上就靠着富户施舍的残羹剩饭过活。” 彼时,齐元兴仰头饮尽杯中烈酒,苦笑道:“没亲身历过是不会明了的,这些事,座中唯有曹将军最清楚。” 曹远与齐元兴既是同乡,自小又一起长大,闻言,立刻在旁义愤填膺道:“‘死者枕藉于道,哀苦声闻于天’,元政不纲,休怪我等揭竿而起!” “元军屠城无数,所过之处只留下女人和财物,高于车轮的男子全部斩首,其余充作奴隶。这些耻辱血债才过去多少年?世人竟都浑忘了。”汤和无奈叹息道。 “雪压枝头低,虽低不着泥。一朝红日出,依旧与天齐!” 齐元兴一拍桌子,愤慨道:“不给活路,良民亦反。士可杀不可辱,吾等宁可死于刀剑之下,也不愿再受那些狗官的窝囊气!” 汤和亦颔首道:“当年崖山海战,陆秀夫曾言,‘退无可退,国事已然一败涂地,陛下应以身殉国,不可再受当年之辱”。自靖康之耻后,大宋忍辱多载,未见长久,下场只更见惨烈。” “陆秀夫用剑逼迫妻女自尽,腰间别着传国玉玺与幼帝跳海,十余万人跟在后面一同殉国。张世杰率援兵赶至,闻讯,亦赴海明志。先者尚肯如此,何况我哉?” 以史为鉴可知得失,曹远道:“越是遭过罪,便越能明白世道的不公。汉人总不能一直跪在元人脚下乞食,是时候直起腰杆了。” 说着,他望向下首处坐着的少年郎君们,略有些感慨道:“这群小辈里头,尤其廷徽和沐恩真正吃过苦头,磨过心性,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曹将军谬赞了。” 听见这话,孟开平与齐闻道赶忙起身相敬。 齐元兴看着他俩,同样点点头道:“天德所言不假。全儿和保儿都有长辈护着,冯胜跟着他哥,黄珏跟着长姐,至于郭四更有好几个兄弟姊妹记挂着,吃苦受累自然不多。” 闻言,席中诸位少年神情各异——齐元兴的侄子齐文正并外甥齐文忠对视了一眼,前者一脸玩味,后者淡淡一笑;郭四则只顾吃饭,垂头默然不语;唯独冯胜和黄珏二人的面色颇不服气。 “我听赵将军说,孟兄一路随他领兵自巢湖南下,骁勇善战有大将之风。” 黄珏挑着眉,阴阳怪气道:“难怪义父偏疼孟兄,我等都应向他多学才是。” 齐闻道听了忍不住想要插嘴,然而孟开平先一步拦住了他。 “孟某不才,担不起赵将军和黄小郎君的称赞,只懂凭着蛮力杀敌罢了。” 孟开平一脸平淡道:“如今诸位郎君跟着范、胡两位大儒习文断字,又有平章大人亲授武艺,日后智勇双全必定胜过开平万千。” 黄珏没想到他如此沉得住气,轻哼一声,正欲忍气罢了,却听又有人开口接话。 “哈哈哈哈!说得好!” 赵至春已然微醺,他放下碗筷打了个酒嗝,旋即醉眼朦胧道:“开平这小子真是会说话啊,干活从不马虎,打起仗来也算得上能耐……只一条!平日里顾虑太多,锐气不足,论这点玉儿确实强过你……” “姐夫,你醉了。”夸人也不是这样硬夸的,黄珏有些不耐地打断他:“我尚未领兵作战过,又怎能与孟兄相比?” 然而,一旁的冯胜生怕局面不够乱似的,突然出声道:“双玉谦逊,实则担得起赵将军所言。这原也不关领兵与否,毕竟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他心中冷嘲,面上却笑问道:“听闻二位皆善枪法,不知哪方技艺更胜一筹?” 齐文正皱了皱眉,看傻子似的看了眼冯胜,理所当然道:“这有什么可好奇的?自然是廷徽更胜一筹。他毕竟长黄珏五岁,也是自小习的长枪。” “未必,未必!”赵至春双颊通红,粗声粗气道:“玉儿的枪法是我手把手教出来的,他又肯下功夫,不论叁九还是酷暑从未懈怠过。旁的不敢夸口,可谈及枪法,同辈之中必定鲜有敌手!不信便教他俩出去战一场……” “哎,方才还说舅舅偏疼孟兄,赵将军这便来护着自家小舅子了不是?” 齐文忠见话头不妙,忙出头打圆场道:“今日设宴是为了贺平章大人喜得贵子,何必动刀动枪伤了和气?明日,便是明日再比也不迟!” 齐元兴赞许地看了外甥一眼,也说和道:“诸位且听保儿的罢,日后岂能少了机会切磋?到时谁若胜了,便让我儿拜他为师!” 闻言,众人都起哄叫好,黄珏则挑衅地看了孟开平一眼,等着他作何反应。 就在这时,帐外却有兵卒来报。 “禀总管,王都尉求见。” 此处,管军总管之职唯有一人。孟开平豁然起身,还不待他告罪请辞,齐元兴便摆手道:“廷徽且去,今夜你轮值巡防,不可懈怠。” 孟开平拱手应下,当即掀了帐帘阔步而去。 * 十月的天,已是深秋,帐外夜凉如水。 “总管,火器营那边有老兵闹事。” 一列人在前举着火把开路,王遇成则跟在孟开平身边,飞快解释道:“几人饮酒,不知怎的就闹起来了,说是……” 他欲言又止,觑了眼总管的脸色,硬着头皮道:“说是要回乡看妻儿去。” 孟开平皱眉道:“现下谁在那守着?” “孙茂先守着呢,已经将人都制住了。”王遇成补充道:“今夜军中设宴,他们难免纵情多饮些,估摸着是喝昏了头,还没出营便被巡防的抓了。” 听上去此事可大可小,孟开平略一思忖道:“先领我瞧瞧去。” 两人脚程快,转眼便到了火器营那处。甫一靠近,便听见一阵刺耳的吵闹哭嚎声。 “放老子出去!”有人上蹿下跳、破口大骂道:“什么狗屁红巾军,老子跟着打了叁年的仗,一次老家都没回过!自己生儿子摆酒,旁人死了儿子都不让看,狗娘养的齐……唔!” 骂着骂着,那人的声音突然断了。孟开平一手接过火把,向前一照,只见叁个汉子正被关在木笼里——一人被孙茂先拿破布塞住了嘴,浑身酒气,怒目圆睁;余下两人则窝在角落里,不知死活。 孙茂先见孟开平亲自来了,立刻上前请罪道:“属下无能,前头宴席未散,竟还劳烦您来管这些杂事……这朱老叁醉狠了,尽说些胡话,属下这就处置了。” “不明不白的,你要如何处置?”孟开平听罢,侧首看向他,面色如常吩咐道:“听着跟窦娥喊冤似的,把那犯事的嘴松了,我要听听他说些什么,免得屈了他。” 孙茂先无奈,只得让人扯去那破布。朱老叁嘴巴得了空隙,甩头便狠狠呸了一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继续骂道:“姓孟的,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齐元兴的走狗,少在这里假惺惺了!” 孙茂先没想到这小子胆大包天,逮谁都敢骂,正欲再唤人堵嘴,却见孟开平摆了摆手。 “你天煞孤星,克父克母……一家子死光了,哪里知道我们的苦?” 朱老叁果真醉得不轻,摇摇晃晃口不择言道:“朱元兴仗着什么?不就是靠着老丈人发的家!吃软饭的玩意儿……我呸!” 他一时大笑一时大哭,形容癫狂道:“募兵时候说得好听,什么共谋大事、共享富贵,可老子妻儿都死了啊,要他娘的富贵有屁用!” “天天打仗,打不完的仗……除了杀人就是杀人,我日你大爷的,老子不干了!放老子回家!” 朱老叁越说越激动,直把脑袋往木头上撞,一片血肉模糊。孟开平也大概听懂了,他默了片刻,开口问道:“你是听人怂恿才犯了事,还是自己要跑?” “无需怂恿!”朱老叁当即高声回道:“谁不想老家的爹娘妻儿?兄弟们敢怒不敢言罢了!” 听了这话,孙茂先连忙向孟开平澄清道:“没有,没有的事!此处只他一个故意闹事,另外两个都是被他怂恿的,谁叫他上月刚死了老婆孩子……” 孟开平觑了他一眼,不咸不淡道:“孙统领,你这火器营叁天两头出岔子,究竟是旁人之过,还是你这个长官之过?” 孙茂先立刻跪地,冷汗涔涔而下:“总管恕罪!许是、许是属下近日待下宽纵了些……” “好一个‘待下宽纵’。”孟开平一声冷笑道:“乱从内起,动摇军心,长此以往我看今后仗也不必打了,都回家抱孩子去罢!一群废物!” 旋即,他转向王遇成,同样斥道:“下回再有这等事,解决不掉也不必来问我,只派人提着你的头来就是。平章大人面前,我丢不起这个脸。” 二将受骂皆不敢反驳,心中明白,一会儿便该自去领罚了。 临走前,孟开平最后望了眼笼中叁人,转身问道:“另外两个如何了?” “被制住前受了些伤,还活着呢。”孙茂先从地上爬了起来,颇有些狗腿道:“敢问总管,您打算如何处置?这叁个汉子都是军中老手了,平日无甚过错,不如网开一面、从轻处罚?” 欲扬先抑,责骂完再施恩,套路罢了。他自以为摸透了这位年轻总管的心思,哪知孟开平摇摇头,只轻声说了两字。 “杀了。” 闻言,孙茂先瞪大了眼睛,结结巴巴道:“都、都杀了?” 孟开平懒得理他,转而吩咐王遇成道:“将此叁人枭令示众,有他们作例,看军中谁还敢生出异心。” 面前立着的弱冠少年神情自若,言语之间却重若千钧、杀伐果断,简简单单一句话便轻易决定了叁个人的性命。 王遇成心中也是一惊,犹豫一番,涩然道:“火器营人手本就不多,朱老叁罪有应得,但另两人却算得上情有可原。他俩都是本地人氏,眼下咱们方才攻下太平,不知老母妻儿在家中可还安好,便想着去瞧一眼就回来…… “王都尉,你若认为罚得重了,不如你来替了他们?” 见王遇成悻悻低头,孟开平眸光锐利,不由分说道:“我晓得你们之间环环相扣,沾亲带故,然例不可破,此事不必再议。” “明早操练,我要在营前看见叁具尸身。但凡少了一具,便由你替上去。” * 处理完这头的事,孟开平带人巡了两圈营,结束时已接近夜半叁更。 主帐的宴席都散了,大营又重归肃穆。孟开平仰头,远远望见后山顶上悬着的月亮,没有回帐中休息,而是将身边的人尽数遣了,独自钻去了林中。 他刚踏进老地方,那颗老榕树上便骤然跃下一道黑影。 “我在这等你好一会儿了!” 齐闻道落在地上滚了半圈。站稳后,他扬手将一只酒囊丢给孟开平,旋即挠了挠脖子,埋怨道:“嘶,这里蚊子可真多,你怎么巡个营还磨磨唧唧的,小爷我都快被蚊子吸光了。” 孟开平闻言叹了口气,接过酒囊,靠着树干一屁股坐了下来。 “你以为巡营轻松?真轻松哪能轮得到我。”他仰头喝了口烈酒。 齐闻道也挨着他坐了下来,从怀中掏出个纸包打开,里面竟是片好的牛肉。 “你瞧,又妄自菲薄了不是?” 齐闻道吃了口肉,颇为惬意道:“义父信任你,连你手底下带来的那万把人也没给分开。往后总能熬出头的,想那么多干嘛,今朝有酒今朝醉!” 然而,孟开平却苦笑道:“我并不想挟恩图报,这个位子,简直将我架在火上烤。” 齐闻道也饮了口酒,喉间火辣。他顿了顿,无奈道:“孟开平,我真搞不懂你。要说你为人和气,这军中没几个不怕你的,他们都说你小小年纪心狠手辣,治军未免太严苛了些;可要说你戾气重,你又处处不敢吭声。” 他皱眉瞧着孟开平,颇不甘心道:“方才在宴上,你何必拦我?那黄珏句句对准你,明里暗里不服你采石矶立功,我帮你出头你还不乐意啊。” “你那也叫帮我出气?”孟开平忍笑道:“我若不拦你,那宴都要被你搅黄了,大家面上都不好看。再者,有赵将军在场,你争不过他。” “嘿。”齐闻道挑眉道:“你也看不上我是罢?” “那赵至春从前不过是和州打家劫舍的匪寇,投奔来不到半年,算什么英雄好汉!” 齐闻道满脸不屑,继续道:“黄珏骂我是个石头缝里蹦出的叫花子,对,没骂错,当年若不是义父在庙门口施舍一张肉饼给我,我早饿死了。可他又有什么可得意的?仗着他姐姐嫁了个好夫婿?” “我听着此言颇酸,你到底是羡慕他还是瞧不起他?”孟开平借机调笑道:“无须艳羡,待你与沉家的亲事订下,往后也不算全无依靠了。” “这门亲若非胡将军做媒,我才不答应。”齐闻道哼道:“他家姑娘才多大?又不是嫁不出去了,偏要让我一个没立过功的小子娶回家?我最讨厌这些儿女情长了,没意思。” “你瞧着军中有几人没姻亲的?娶了她,才算于军中有了根基,平章也会更放心你。” 孟开平摇摇头,长叹道:“采石矶一役,我虽擒获敌军精锐,又以火攻取巧,可赵将军正面直冲敌阵、左右拼杀,同样功不可没。平章十分看重他,他的忠心和勇猛,会使他成为军中最利的一柄刀剑。” 齐闻道略一思索,转而道:“那黄珏要与你比试枪法,你可应下?” “不应。”孟开平眯着眼,单手枕在脑后:“且让他去做什么‘太子太师’罢,我可乐得清闲。” 齐元兴如今终于得了个儿子,又是容夫人嫡出,待他日后成就大业,这位可不就是太子爷么? 既然黄珏要当太子爷的师傅,理应封他个太子太师当一当。 闻言,齐闻道捧腹大笑道:“你就胡扯罢!要封太子太师,也该先封给赵至春,这位可是师傅的师傅。” 这些话,齐闻道根本不当真,只当说笑。毕竟他才十四岁,前十年都过着沿街乞讨的日子,吃了上顿没下顿,饿急了就跟野猫野狗抢食吃,没空关心军政大事。后来一朝被人收养,改名换姓,又被安稳养在容夫人膝下,哪里想过所谓的皇图霸业。 “教会徒弟,饿死师傅。我可没胡扯。”孟开平叼着草根,悠悠道:“你是稀里糊涂被一张饼骗来的,我是蒙着父兄遗愿投奔来的。其他人,应当做梦都想着高官厚禄、名正言顺呢。” 战场之上是真刀真枪的拼杀,而战场之下,则是人心的较量与算计。 “齐文正和齐文忠哥俩倒还行,一个吊儿郎当,一个憨厚老实;郭英嘛,揣着明白装糊涂的好手。他一家都肯为义父效力,连姐姐都成了义父妾室,真是够下本钱的。 齐闻道一一评价道:“冯胜这人就是个搅屎棍子,刻薄贪功,但大事还算拎得清;唯独那个黄珏,可真真是……” 他咬牙切齿好半响,忍了又忍,最终闷声道:“也罢,总归他小我一岁,面上还算敬我,背地里怎么说且随他去罢。管天管地,管不了他拉屎放屁!” “可你不得不承认,他武功确实强过众人。”孟开平缓缓道:“若非我长他几岁,根本压不住他。待他成年,往后便更不好说了。” “黄珏是天生的将才。”他毫不讳言道。 这句评价极高,但黄珏的确有真本事。赵至春有个外号叫“赵十万”,因为他曾说只要率兵十万就可以纵横天下。而黄珏则随了他姐夫的打仗作风,不顾性命,勇武难匹,极适合作为先锋官冲入敌阵。 齐闻道习武晚,根本敌不过黄珏,闻言也只得颔首道:“我不求同他相较,只求留在军中效力罢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你如此想便对了。”孟开平赞许道:“平章为你取字‘沐恩’,便是为了让你时刻感念他的恩情,再加上你有容夫人庇护,根本无需畏惧黄珏。” 两个少年躺在枯黄的草地上闲聊,仰头看着夜空中柔亮的月色,静听林间潺潺溪流,一时感慨万千。 孟开平顺手摘了片叶子,迭在唇边吹响。 那声音悠悠扬扬的,越飘越远,似乎是徽州那边的小调。齐闻道忍不住打起了拍子,和调唱了曲《临江仙》。 “……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二十余年如一梦,此生虽在堪惊。闲登小阁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渔歌起叁更。” 少年郎的声音沙哑低沉却又柔肠百转,一曲毕,两人皆意犹未尽。 “孟开平,那你呢,你又靠谁庇护?” 齐闻道不唱了,揉了揉眼角,复又开口问道:“义父将‘徽’字赐给你,明摆着想让你成为他的左膀右臂,难道你就一点儿不动心吗?” 如果有一天义父当了皇帝,定会毫不吝啬封他们这些兄弟和义子们做大官的,他坚信这一点。 然而,孟开平不急不慢地丢开叶子,肃声道:“方才巡营,我又下令杀了叁个人。我本以为今日是不必杀人的,可是不行。” 杀人这件事会上瘾,只要有了第一次,往后的每一次都不会再心慈手软。 “他们都有苦衷,可我不能听信。当年我大哥死,就是因为下头的人生了不轨之心,瞒报军情。” 那叁个人他必须杀,带兵打仗,仁慈只会害人害己。这是用他兄长的死换来的教训。 “有时静下来想一想,从十六岁起,我的日子里好似只剩下这一件必做之事。” 孟开平望着自己的双手,极度平静道:“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放下权力,但这满手的血,这辈子应当是洗不净了。” 说起杀人,齐闻道也深吸一口气道:“我上回杀了个斥候——第一次亲手杀人,用箭。当时全被新鲜刺激冲昏了头,可晚上躺在榻上一想,脑子里全是那个人死前的眼神,怎么也忘不了。” “后来义父夸我眼力好,旁人都没发觉那斥候,独我发觉了……如今再想,即便重来一次,我照样不会手软。” “我们这些亡命之徒是一定不会有来生的。” 孟开平饮完最后一口酒,面色微醺,万分肯定道:“神佛绝不会宽恕我的罪孽。” 愈是乱世,愈是教派盛行,可见只是自欺欺人罢了。他只能劝慰自己,每一次破杀戒,都只是为了早些结束这片混沌乱世,还贫苦百姓们一片清平盛世。 “算了,不说这些了!” 齐闻道站起身,拍了拍屁股,望了眼山下头的大营,强作欢喜道:“等仗打完了,你有想过去哪儿吗?我是一定不要待在军中了,去庙里撞钟都比这儿好。” 去哪…… 孟开平闭上眼睛细想。 河山大好,他已去过许多地方了,待到烽火散尽时,天下景色会更加锦绣壮阔。 可他唯有一处魂系之地。 * 至正四年是齐家的惨事,而那一年的瘟疫,同样没有饶过孟开平的母亲。 他记得,阿娘躺在床上奄奄一息时,朝廷的宣抚官又来挨家挨户收取赋税。六岁的他被爹爹和大哥护在身后,望着那一张张道貌岸然的嘴脸,只觉得贪婪可怖。 那群人原本是皇帝从大都派下来赈灾济贫的,可到了地方后,却勾结当地贪官污吏一同欺压百姓。他们以村中白事过多为由,又是打又是骂,强行夺走了家中最后一点儿银两——那原是为阿娘抓药用的。 阿娘只一日未曾吃药便咽气了,身上蒙着刺目的白布。窗外,枯藤老树昏鸦,夕阳西下,年幼的孟开平愣愣地守在榻边,听外头孩童们故意编出的歌谣。 “奉使来时惊天动地,奉使去时乌天黑地,官吏都欢天喜地,百姓却哭天抢地……” 于是他止不住想,如果那些人不来,阿娘吃了药或许便好了。 往后的每个白日里,她还会牵着他上山采茶,温柔地教他认各式各样的果子;夜深时分,她还会在灯下一边唱曲子哄他入睡,一边替他和大哥缝补刮破的衣衫。 可是现在,一切都没了。 是谁害死了他的阿娘? 是奉使,是派遣奉使的元帝。 阿娘年轻时,曾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美人,可她死的时候模样却非常难看,瘦得不成人形,孟开平只鼓足勇气瞧了一眼便觉终身难忘。 那段时日,遭祸的远不止他们一家,村里死绝了好几户。相较而言,至少他家还有叁个男丁。 爱妻过世,孟顺兴不吃不喝消沉了好几日,但他始终记得自己还有两个孩子。于是他终究勉力振作起来,亲手安葬了妻子,又凭着力气重新找了份活计。 孟顺兴对儿子们说:“出身遭遇如何没什么好抱怨的,只要不怕苦,日子总能熬过去。” 他以身作则,教会了儿子们什么叫做“顶天立地”、“问心无愧”。或许他没有为天下苍生谋福,但他却用双肩扛起了整个风雨飘摇的家。 那时候大哥孟开广已经十四,也被迫日日出去做苦力赚钱,除此之外还要负责看顾幼弟。如此熬了两年多,一家人总算熬过了最艰难的日子。孟顺兴在乡里当上了团练,孟开平日渐长大,家中的近况也越过越好。 至正六年,孟开平八岁,机缘巧合下开始随着父亲习武。 原以为日子会继续平静地过下去,成年后,他会同老爹和大哥一起保卫昌溪。到了年纪便听从乡里媒人忽悠,老老实实娶个媳妇生些孩子,然后嘛,再想办法把小崽子们养活大,教会他们谋生的本领,一家人平凡却又幸福。 是的,他会尽己所能让家人过得幸福、衣食无忧,不论他娶了谁。因为这是父亲教给他身为男人的责任心。 可谁能想到至正十一年,祸事再起。 由于黄河两次决堤,严重影响了朝廷的国库收入,元廷征集二十万百姓修筑河堤,想要在半年内将河水勒回故道。 然而,对待这二十万劳工,各级官吏不仅克扣的工钱和口粮,还动辄打骂,不顾劳工死活。徭役过重,各个村里但凡有年轻男子都要抓走,一时间闹得人心惶惶。 就在此时,有劳工在河道里挖出了一个独眼石人,其背后刻曰: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 这个石人仿佛一声号令,万民应声而起。 至正十一年五月,走投无路的流民们头包红布,扛起锄头、竹竿、长枪、板斧开始起义,千万条红巾如愤怒的烈火,在大江南北熊熊燃烧。 不出半年,红巾军的队伍扩大到十万人;而一年后,各地的起义军总数已达百万之众。 孟顺兴原先只是率领乡人囤积武器和粮食自保,见此情状,便干脆也揭竿而起。他被推举为首领,长子孟开广则为副将,很快,队伍便从百人扩至千人,多次击退敌军,牢牢盘踞昌溪。 因为老爹造反,孟开平一瞬间摆脱了贫农身份,成了别人口中的叛军之子。他才十四岁,可他对此一点也不害怕,相反,只觉得十分快意。 他知道自己心中有恨,父兄心中有恨,军中的每一个人心中都有恨。凭着这许许多多的恨意,或许他们便能推翻元廷,报仇雪恨。 但他那时还是太天真了,因为两年后,孟顺兴就在与元军作战时中箭身亡。大哥孟开广根本来不及悲痛便接替了父亲的职位,但很快他也受伤染病,卧床不起。 战役未完,孟开平被急召至军中。又是一年秋风渐起,他守在兄长的榻前,就像多年前守在母亲的榻前一样。 他哽咽道:“大哥,爹已经去了,我只有你了……你不能丢下我一个人。” 孟开广却道:“开平,不要为我流泪,外头还有一万好儿郎等着你。他们将身家性命都交给了我们孟家父子,你绝不能辜负他们。” 外头的战鼓声已经响起来了,沉善长强拉着孟开平,为他戴上了红缨兜鍪,将一柄长枪塞到他手中。 这里是昌溪,是他的故乡,如果这一战他败了,连爹娘坟冢都不能得见了。 “大哥,我一定会胜的,你千万等着我。”孟开平含泪发誓道。 孟开广点点头,微笑着目送他迎战。 他坚信弟弟一定会胜,开平太过年少,这一战会助他在军中站稳脚跟。待他得胜归来,染血长枪、元军首级,这些依旧是属于孟家的荣耀…… 只可惜,他却没法亲眼得见了。 * 兄长故去后,孟开平真正孑然一身了。 很长一段时日里,他几乎快要忘却父兄的重托,一心只想逃避。 战乱已经夺去他所有亲人的性命了,他万分迷茫、毫无准备地被推上这条路,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更不知往后该如何走下去。 至正十叁年于孟开平而言,是颓靡不堪的一年。昌溪周边,各路叛军都在奋力向元廷领地推进,可他只率兵缩在老家一隅,不问世事。 人若骤然闲下来,就易为杂事所迷。那时候,他同几个亲兵整日借酒浇愁,沉迷女色,干了许多荒唐事。军中因此议论纷纷,差点将他从统帅的位子上拉下来,多亏有沉善长替他处处斡旋,诸将才顾及着过往情面未曾发作。 沉善长劝过骂过,甚至还动手揍过,可惜都毫无用处。他几次叁番扬言要走,终究还是没忍心。 因为他是孟开广的挚友,故友已去,他自觉要担起“兄长”的职责教导好孟开平,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误入歧途。 后来忆起这一段,孟开平觉得自己也算是切身体验过何为“醉生梦死”了。短短一年,世上该玩的几乎被他玩了个遍,再荒唐的乐子都显得乏味起来。 那时他自暴自弃般想,就这样罢,还不如一辈子待在这儿。随他们如何去打如何去争,假如有人一统江山了,他再弃兵投靠听任收编,总之能谋个一官半职糊口就行。 他还觉得自己一辈子都不会成家了,他的家早没了,即便日后娶妻生子也无法抚平他内心的痛楚。 他立志要将前十六年的辛苦努力尽数抛开。每一日,都只敢在大醉之后睡倒,不醒人事,因为这样便不必入梦了。 直到有一日,他醉后依旧入梦了。 梦里,老爹和大哥在院中练拳,说说笑笑。孟开平在远处看着不由恍惚,还以为自己终于如愿以偿回到了从前。 很快,老爹扭头看见了他,招手唤他过去。 孟顺兴身形魁梧不苟言笑,吩咐孟开平取了一杆枪来,使给他看。可孟开平手生得很,仿佛从没碰过这物件似的,将一套寻常枪法使得乱七八糟。 他以为老爹会狠狠打骂他——毕竟从前但凡他练错了半招,迎头便是一顿打狗棍。可孟顺兴这回只是立在他面前,难得温和地看着他,问他了这样一句话。 “平子,你有多久没摸过枪了?” 霎时,孟开平心如钟鸣,一下子从梦中惊醒。 他有多久没摸过枪了? 约莫从大哥叁七之后罢,他根本不敢细想。 愧疚、懊恼、悔恨,万千思绪一瞬间涌上心头。他翻身坐起,如大梦初醒般仔细想了一整夜,反复回忆自己究竟都干了些什么好事。 第二日,他红着眼眶找到沉善长,低头认错。 沉善长看着他,终于长舒了一口气:“你现下明白还不算晚,只是开平,你错过了太多。” 孟开平怔住了,只听沉善长继续道:“旁的且不论,与你大哥过了聘的于家姑娘闹了大半年,已经被她爹娘送回老家了。依照乡里习俗,她虽未嫁,却还是要为你大哥守一辈子寡的。” 此事他曾同孟开平提过,少年当时却置之不理。如今那姑娘已经回乡月余,不知可还安好。 孟开平挠了挠头,此事他怎么全无印象?想来又是醉后听说,醒来便忘了。 “明日我便去泗县一趟,替大哥将婚书嫁妆退回于家。”孟开平坚定道:“总不能连累她一辈子,既然未嫁,让她爹娘再替她择户好人家便是。” 第二日去时,除嫁妆外,他还特意备了一份厚礼当作给于家的补偿。 然而到了泗县城中,孟开平略一打听,却听乡人闲话道:“那于小娘子烈性得很,夫婿亡故,她竟要自缢相随,可敬可敬!” 闻言,孟开平眉头紧锁,着急追问道:“她人死了吗?” “那倒没有。”乡人答道:“听说人都放进棺材了,不知怎的,突然又喘气了,阿弥陀佛,正是菩萨显灵。只可惜于家原要将此事报上去,求官府赏赐贞节牌坊的,如今看来却……哎,小郎君!” 孟开平无意再听,立刻带着一队人一路纵马到了于家门前,只见大门上挂着的白幡还未取下。 “于老爷?”他扣了扣门:“在下孟家二子,特来拜谒。” 半晌,无人应门。 于家好歹算个乡绅,不至于连个守门小厮都没有。孟开平直觉不妙,着急地想要翻墙,正巧手下袁复来报。 “头儿,于家还有个后门,那门一踹便开了,不如咱们先进去再说?” 人命关天,孟开平觉得十分有理,于是一群汉子便踹破了后边木门涌入于家院落。 “你家小姐呢?”孟开平揪住一人便大声问道。 那人见他满脸凶神恶煞,还以为遇上了土匪强盗,当即吓得半死,哆哆嗦嗦道:“小姐、小姐被关在柴房……” 孟开平一听立时变了面色。果不其然,待他冲去柴房,远远便瞧见那于家姑娘的丫鬟守在门外哭喊。 “孟二公子!”当日下聘,这丫鬟是见过孟开平一面的,眼瞅着他突然出现在院中,当即唤道:“快救救我家小姐,老爷要活活逼死她啊!” 如此,一切都已明了。 孟开平救出了奄奄一息的少女,于家二老也匆忙赶到了,见状暴跳如雷道:“孟开平!你擅闯民宅,好大的胆子!真当徽州无人能整治你了吗?” “徽州不晓得,但在昌溪却是我说了算。”孟开平冷冷道:“在下今日原想来退婚事,还于姑娘自由,没想到竟撞破此等龌龊之事。逼死亲女以求封赏,这便是于老爷的体面嘴脸吗?” 于老爷神情难看,只瞪着眼睛骂道:“于蝉是我的女儿,你兄长的妻子,还轮不到你这个毛小子插手!” 孟开平抱着于蝉,不顾阻拦大踏步向外走,又嘱人将带来的东西全数留下。 “于老爷,我改主意了,原先的聘礼依旧作数。”孟开平肃着眉目道:“从今往后,她便是我的女人,我会以兄嫂之礼待她。” “你既然狠心不要这个女儿,便当她不在人世了罢。” * 孟开平回去后,将此事同沉善长一说,却挨了好一顿臭骂。 “简直是胡作非为!” 沉善长踱来踱去,唉声叹气道:“你救她,怎么反倒把自己搭了进去?虽说弟娶寡嫂算不上稀奇,可总归对名声不好,往后你若娶妻又该如何同人家解释?” “有什么好解释的,反正我问心无愧。” 孟开平不以为意道:“我已问了于家姑娘,她宁可跟着我也不绝回那虎狼窝去。所谓自缢,其实就是于老头拿麻绳套她脖子上伪造出来的,多亏她命大没死透,又醒在封棺前,不然早就下葬见阎王了。” “一招不成,那于老头又想活活饿死她,机关算尽就为了一座牌坊。你说,这样的娘家还能待吗? “她未嫁夫丧,乡里忌讳这些,便是再嫁也觅不到好人家了。” 思来想去,沉善长依旧替他担忧:“要不先这么凑活着罢,总归也不少这一口粮。只一条,你绝不可冒犯于她。先养着她,待日后有旁的好去处,再赠一笔银子送她去。” 孟开平颔首道:“正是如此,我也这般打算的。她同我大哥的婚事原先只靠媒人说和,连面都没见过,大哥待她无甚感情,但总归有这层关系在,我必定以礼相待。” 沉善长道:“你要思虑的事情太多,郭子兴的队伍已经打到了定远,你呢?还打算独坐高楼、偏安一隅吗? “自然不会,你且听。” 少年指着帐外,蓦地感慨道:“从前日日听在耳边的军歌,如今才真正听进了心里去。” 云从龙,风从虎,功名利禄尘与土; 望神州,百姓苦,千里沃土皆荒芜。 看天下,尽胡虏,天道残缺匹夫补; 好男儿,别父母,只为苍生不为主。 若非走投无路,谁肯以命搏命? 爹娘兄长的仇,乃至于这天下苍生的苦,且交给他来报。 “荒废了这么些时日,操练兵马、囤积粮草才是重中之重。外头局势混乱不堪,咱们踏出稍远恐怕就要被打散了,此路不通。” 孟开平胸有成竹,继续道:“听闻郭子兴帐下有位将领,姓齐名元兴,为人豪义颇具才干,定远便是由他率军攻克而下的。我想,若能与此人为伍,日后定能拿下徽州全域。” “你想投奔红巾军?”沉善长思忖片刻道:“可惜郭子兴此人气量狭小,实非良帅。咱们若去,恐怕会被吞并得干干净净。” 孟开平咧嘴一笑,志气满满道:“眼下局势还不明朗,不宜妄动。” 他要以昌溪为据,壮大队伍,静候时机。气量狭小之人难留将才,他等着那郭子兴与齐元兴决裂之日。 果不其然,仅仅两年后,齐元兴在老家钟离召集了二十四个好手,主动向郭子兴请辞。至正十五年元月,他带着这二十四名亲信脱离了红巾军主力,自濠州南下。 于是,孟开平看准时机,率领麾下厉兵秣马的万余孟家军,自昌溪投奔而去。 “诸位甘愿舍弃身家相随至此,是齐某之幸。” 渡江前,齐元兴对众人誓言曰:“今后不论染血沙场,抑或是成就大业,齐某绝不辜负各位!此情天地可鉴!” “唐时黄巢科举落榜,只得黯然离开长安城,走前曾作诗曰,‘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数年后他带领十余万大军攻破长安,天下皆知,敢笑黄巢不丈夫!” “今日,我亦有诗一首。”齐元兴高声道。 百花发时我不发,我若发时都吓杀。 要与西风战一场,遍身穿就黄金甲。 这一年,孟开平十八岁。 他身后是跟随自己出生入死的袍泽兄弟,身侧是志同道合的起义将领,年轻朝气的面孔、滚烫灼热的鲜血,孟开平遥望远处长江天堑,心头豪气顿生。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跌跌撞撞走到这里,怨恨也好,逼迫也罢,一切都不必再言。 驱除胡虏,恢复中华,原就是好儿郎的志向。 此后,他绝不回头。 —————————— —————————————— 少年一腔孤勇。你将造你的城邦在废墟之上~ 这一章写得很艰难,也担心大家看得艰难。想表达的内容太多,能成功传递几分随缘了。 师杭美貌聪慧,无疑值得喜爱。而孟开平的形象在之前二十章可以说是糟糕透顶,肯定会有读者觉得凭什么委屈女主啊?但我站在全书的上帝视角,不得不说,孟开平这样的人更难得,师杭遇见孟开平何其有幸。 我写的时候都以为这么牛逼的人生履历是假的,然而是真的……历史上这些少年郎只用二十年就能将很多人的一辈子走完,每一个人都是天选之子。我对元末背景还有元军残暴的描写尽量压缩了,南宋人口7000万,元朝统一全国后只剩下3000多万,这是人类历史上载入吉尼斯世界纪录的大屠杀。大家可以想象一下,对当时的汉人来说这是怎样的深仇大恨。 完全不了解明史的读者,看这篇番外可能会认晕角色,但我真的没能力把史料全贴上来了……实在有疑问可以评论也可以自行百度~有些角色后面最多出现只言片语,但我希望可以在只言片语间把形象立起来,尽可能不过分脱离史实。 孟开平十八岁前的经历分了两章,一章关于他自己,一章关于师杭。关于师杭的回忆且等他憋不住告白时再展开吧。 尒説+影視:ρ○①⑧.αrt「Рo1⒏аrt」 自绝 黄珏一走,书阁内只剩下他们两人相对而立,气氛凝滞。 “你就没什么想解释的?”男人阴沉问道。 “没有。”少女面色平静道:“总归不是我勾引他。” 再者,以她当下的身份,任何男人铁了心教她服侍,她也推脱不得。 师杭以为孟开平会发火,甚至会置她于死地,可男人凝视她良久,竟并未发作。 接着,他注意到了案上放着的书匣,迈步过去就欲打开,师杭一见立刻鼓起勇气上前去拦。 “这是朱先生赠我的。”师杭用力按住他的手,倔强阻拦道:“不许你擅动。” 男人的指节粗黑宽大,少女细白柔软的小手搭在上面显得十分突兀。孟开平原想把她的爪子拎到一边去,结果低头瞧了一眼,突然不太舍得了。 “行,你不想让我碰,那就自己打开。”他将她的手裹在掌心,口里却依旧威胁道:“可别耍什么小聪明,不然我现下就将你送给黄珏。” “你爱送便送。”师杭的手被他紧握着不放,又是搓又是捏,简直让她浑身难受:“好歹他还算个道貌岸然者,又许了天大的富贵给我,难道不比你强出许多?” 孟开平觉得她真是蠢死了,当即冷笑道:“他比我强?只怕他待你连妓子都不如,只将你当成个能随意丢弃的玩意儿罢了。” 说着,孟开平拿起自己腰间那枚白玉玉佩。 “当日义父赠我此玉,他见了满心不服,竟将原先常佩的玉玦都砸了,只因不愿被我压住半点风头。” “赵将军以为他喜欢和田白玉,后来终于得了块上好的送给他,结果他只佩了几日,便又丢到犄角旮旯里去了。” 接着,孟开平不紧不慢总结道:“黄珏此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他待己如此,待旁人更甚。” 师杭没想到这男人居然肯同自己坦言到这一步。两人所思所想不谋而合,意外之余,她只好继续装傻充愣道:“反正我瞧着,你与他无甚区别,不都是人模狗样的……啊!” 孟开平狠狠拍开她的手,凶神恶煞道:“少废话!把书匣打开!” 他先前还以为这女人有几分小聪明,至少懂得自保,原来不过是个肤浅至极的。一见到相貌略好的、会说花言巧语的男人,心就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师杭手背上被他拍出了一片红印,恨不得立刻报复回去,但迫于他的淫威只得乖乖照做。 方才,即便黄珏无礼轻薄于她,她依旧能够平静应对。可不知为何,每回对上这男人,师杭总会被气得头脑发昏,一切修养全然作废。 真真是她命中的天魔星! 师杭一边在心中暗骂,一边将拿出的几册书全甩到他怀里,嘲讽道:“烦劳孟将军您好好翻检,可千万别漏了什么。万一里头夹着些元军之物,小女便罪该万死了!” 四五本书一股脑儿砸向他,孟开平没接住,差点全掉在地上。他手忙脚乱将东西捡起,刚想开口教训教训她,可一听那句“孟将军”,不免有些心虚。 他摸了摸鼻头,又咳了一声,未免尴尬道:“你晓得我名姓了?” “从前怪我有眼不识泰山。”师杭觉得他装模作样,得了便宜还卖乖:“孟将军的名姓如今早就声震徽州境内,小女也该识得了。” “我名‘开平’,平是平定的平。”孟开平神采奕奕道:“我爹为我取了这名字,便是教我长大后纵马平天下的。” 平者,舒正也;徽者,美善也。既和且平,君子徽猷,这两个字放在何处都是好意头,可师杭却觉得觉得此人德不配字,于是冷嘲道:“哦,原来是平定的平,我还以为是夷为平地的平呢。” 闻言,孟开平仿佛被兜头泼了盆凉水,悻悻道:“你不必明里暗里贬低我,我晓得你眼高于顶,看不起咱这些农民出身的穷小子。可谁又是生来便富贵已极的?男人只要有本事有志气,何愁没有出路。” “你们师家祖上在宋时是望族,汉唐魏晋之时呢?若再往前数几代,谁家都曾一穷二白过,而你只是刚好生得比我巧些罢了。” 以往他说的那些话,师杭只觉得又粗俗又无理,连辩都懒得辩。唯独这番话倒有点儿可取之处。 “‘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钱财乃身外之物,不可以此鉴人。” 她想了想,认真答道:“我从没看低过贫民,若无他们的辛勤劳苦,哪有我们的闲适安逸?反倒是你自己十分介意这一点,处处自卑却又处处掩饰,故而才觉得我意有所指,总在贬低你的出身。” 孟开平猝不及防被言中了心思,低头不语。 师杭叹了口气,颇为无奈道:“实话说,我只是觉得你们有违道法,轻视性命。以杀戮之举为荣华富贵铺路,岂不可鄙?” 没想到男人听了她这话,当即轻笑一声抬起头,望着她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怜悯之色。 “那我也实话实说。筠娘,你太固步自封了。” 他拿起手里的那几册古籍,随手翻了翻,又重新丢回给她:“你自小没出过城,被爹娘护得密不透风,未见人间疾苦。对万物万事的了解都来自于什么?仅靠待在方寸书阁间,死读这些冷冰冰、臭熏熏的纸张吗? 师杭闻言,睁大了杏眸,十分惊异且难以理解地看向他:“汝甚浅薄!纵观古人千年之智,皆在书中有迹可循。我虽然所阅有限,但已从中获益良多,绝非你一知半解、浮光掠影可比。” 孟开平摇摇头道:“你爱诗词歌赋,可诗中所写的山河湖海,你见过吗?且不说远处,就连近处的长江黄山你都没去过。如果不是因为你爹娘还算有些见识,将外面的事偶尔讲给你听,兼之你家底蕴深厚,藏书颇丰,你跟其他闺阁小姐、乡野村姑又有何不同?” “囿于一隅、执于一端,空中楼阁罢了,又怎敢妄谈人心与天下?” 师杭呆呆地立在原地,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根本无从说起。她一向自诩博览群书,决心不做那等徒有外表、空洞无物的女子,结果孟开平竟说她与旁的闺秀毫无区别? 她不想围着丈夫孩子转,不想整日赏花绣花,她希望自己的思想永远自由,故而寄一切于书本。 师杭想,至少文字是不会骗人的。即便她一辈子都去不了太多地方,总有人能替她看过、走过。 然而,孟开平现下却给了她一记当头棒喝。他毫不留情地告诉她,文字也是会巧言令色的,尽信书不如无书。旁人的人生,永远不能替代她自己的人生。 “筠娘,这天地远比你以为的要广阔。” 你若肯跟着我一路,我定会带着你见识这世间万千。 前一句,孟开平径直说出了口,唯独后半句哽在喉间,无论如何不敢教她知晓。 她对他的厌恨与偏见太重,这是他原本没有预料到的。 当日主动请命,孟开平想的是尽力保全师伯彦性命。如果让赵至春领兵来此,徽州城负隅顽抗,最终只会被屠成一座空城。 于公于私,他都愿意招降师家,可惜终究无能为力。唯一弥补的余地,只在留全师家夫妇死后体面。 事已至此,他不后悔,可他还是忍不住期盼她能早日放下。此等乱世,儿女情长皆是负累。如果她决心与他不死不休,他同样也不会心慈手软。 “五日后,胡将军会带领七万兵马征讨婺源,待此事定下,我便带你去趟清凉山。听闻那里是师家祖坟,我已将你父母葬在一处,砌坟立碑。” “你不是一直担心你那幼弟是否落在我手中么?且放宽心吧,我从未派兵追捕过他,自然也不晓得他究竟去了何处。” 孟开平走前,最后道:“你好好想想,筠娘,我自问没什么对不住你的。先前我言辞辱你十分,你也还了我八分。再者,但凡我看轻你一些,你如今怎可能是完壁之身?” 虽说他已经改了从前的荒唐行径,但论及男女之事,孟开平向来没什么忌讳。如果不是因为那点怜惜之情作祟,早该将她绑起来强上了了事。 尽管他不会娶她,可他不得不承认,他爱慕她。 这些时日之前,少女还只是他暗自描绘了多年的朦胧月色,原以为将皎明攀摘下来后,一切美好幻想都会被打破,可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竟如此贪心。 皎月落于怀,非但未曾褪色,反而更显光辉。 “你若愿意跟着我,我孟开平绝不会轻易弃你不顾。我战死沙场,你去留皆可;即便日后咱们一拍两散,我也不会将你送给旁人,自会为你寻一处安稳之地。”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你若不肯……”孟开平狠下心道:“那便早早自绝罢。” —————————— —————————————— 他急了他急了他急了! 孟开平:I need you say yes or no…If you say no,I will kill you.Thanks. 我写了很多对话,大家应该能发现师杭和孟开平是在对话里不断互相试探的,不是为了打口水仗,而是在深入了解对方的叁观。可能这就是个关于“傲慢与偏见”的故事吧。 ps.看到收藏不涨反而-2我真的会狠狠落泪!没有榜单且不能日更好惨…… 推了很多古风歌,详情见评论。 番外:女子善怀,亦各有行 师杭出生前,几乎所有人都笃定此胎会是个男孩。 她的外祖母杭老太太为了女儿杭宓能够平安生产,一举得男,曾花费数月功夫亲手抄写经文,不顾百里路遥将其供奉于杭州净慈寺中,另请住持诵念开光,临了还为寺中添了许多香油钱。 “净慈寺中五百罗汉,第四百二十二位乃阿湿毗尊者,独设一龛,黄罗为幕。” 杭老太太回府后颇为遗憾道:“听闻妇人炷香点祷后以手摩其腹,云有感应,定能产子。可惜你现下身子太重,不能亲去。” 家中女眷们日日念叨生儿子强过生女儿,杭宓听都听倦了,忍不住问自个儿母亲:“若是个外孙女,难道您就不疼爱了吗?” 杭老太太叹息道:“疼自然一样疼,可我担心的是你。你与姑爷成婚叁载才有了这个孩子,倘若膝下无子,总免不了顾虑往后。” 闻言,杭宓不以为意道:“六郎他并不介意这些。旁人都说我不能生,如今我能生了,还有什么可顾虑的?” “唉,你这丫头,竟还和从前一般不知事。”杭老太太拧着眉头,轻斥道:“你怀着身孕,他作为夫君劝慰你是应当的,可他心里究竟如何想的你能知晓?” “他若像他父兄似的守在山里教书也罢了,没人管他生男生女。可如今他一个汉人进了官场,屡受提拔,瞧着正前程大好,上上下下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他?莫说是无子,便是寻常一言一行都不可随性而为。” “再者,他操心劳力一辈子,待日后致仕归乡了,辛苦博出的功名却无人可继,岂不可惜? “可他娶我时早应下的,此生只我一人,又没人逼他……”杭宓听了心中难免怅然,闷闷道:“若我一辈子生不出儿子,那便是天定的命数,他要怨也怨不到我头上。” “咱们临安杭家是昭勋阁二十四功臣之后,科举起家,名满天下。论门第,师家不及咱们,但那已经是前朝之事了。” 杭老太太握着女儿的手,循循劝诫道:“元灭南宋,连紫阳山旁的太庙都付之一炬,泼天富贵一朝湮灭。几十年了,杭家子孙科举不断,却始终无人能在朝中立足。宓儿,你是亲眼见着的,你大哥二哥满腹经纶却赋闲在家,郁郁终日,分明是为元帝所厌。元帝心存疑虑,故而不允杭姓子孙入朝为官,绝了他们此生之志。到如今,杭家徒留虚名,只剩个空架子了。” 师宓自小蕙质兰心,这些事情又怎会看不透。她当即回握住母亲的手,柔声安慰道:“女儿明白的,您的苦心,女儿都明白。” “外头的人瞧着世家光鲜,只恨不身在其中,可咱们的苦又向谁道去?其苦不堪说,更不必说。即便有千万斤重的担子但在肩上,杭家的风骨也绝不能丢。” 杭老太太眸光清亮,言辞锐利道:“当年我宁可让你低嫁,也不肯将你许给元廷新贵,为的就是这一点。但我没想到,这么多儿孙里,唯独你与伯彦尚有可望。宓儿,他能走到这一步殊为不易,说是师家倾尽全力助他一人也不为过。你是世家女,不应囿于情爱,要顾全大局。” “纵然你命中无子,膝下庶子依旧会尊你为嫡母,他们也是你夫君的血脉。” 话已至此,她以为女儿会选择退让,可杭宓依旧倔强道:“母亲,我的性子你是知道的,眼里根本揉不得沙子。当年若非他亲口许诺一生一人,我也未必肯嫁。我做不来宽容大度的主母,一切慈心和耐心都只会给亲生孩子,更不会给他纳妾。” “人无信则不立。六郎读过的书远胜于我,不会不明白这句话。他不负我,我亦不会负他;他若负我,此生不必再见。” 除却和离,死生相随。成亲时她如此想,如今仍是。 “你啊!真是……”杭老太太摇摇头,恨铁不成钢道:“你这样执着,迟早会害了他,我怎的将你养成了这幅古怪性子!” “自小,父亲日日督促兄长们读书习字,却只让我跟着女夫子读一读《女诫》和《女论语》。我私下找大哥他们借书看,他们竟也说女子应当专注女红,不该移了性情。后来多亏有您劝解父亲,才为我争得机会出入书阁。” 回想起从前种种,杭宓不由一叹:“母亲,我是感激您的。” 没有那些“杂书”,也许她一辈子真的就只能框在世家贵女的模子里,举动有例,听顺夫家,闲时做些刺绣针线罢了。 闻言,杭老太太眼眶微湿,有些哽咽道:“如今看来,倒不如不教你识字的好……宓儿,你太有主见了。这世道对女子而言尤为艰难,糊里糊涂过一辈子尚不觉如何,一旦清醒明白过来,想要逃出去,多半会落得个凄凉下场。” 老天掌控男人的命运,而男人惯爱掌控女人的命运。女人的头上悬着一柄柄利剑,强迫她们不得不屈膝、不得不低头,唯有跪在地上伏在原处,才能保得一世安稳。 “您太高看我了。相夫教子、安于内院,从嫁给六郎的那一刻起,我的命运就注定了。” 杭宓轻抚自己隆起的小腹,微微一笑道:“咱们两家素来亲近,及笄前我见他最多,旁的公子又不及他出众,所以我只能选择他。” 她没有出过杭州城,也没有见过除世家子弟以外的男人,所以师伯彦便是她眼中的“最好”。 订亲时,一切根本无关情爱,只是青梅竹马,门当户对,水到渠成罢了。如今二人情笃,他待她极好,靠的其实是婚后叁年的相处与磨合。 当然,嫁人就是一场赌局。身边还有许多闺友同她走了一样的路子,如今夫妻间却只剩“相看两生厌”了。 “这辈子我没能逃出去,但我希望,我的女儿不要重蹈覆辙。” 不论旁人如何说,她总觉得这一胎必定是女儿,故而杭宓早早就为未出世的孩子取下了名字。 师杭,小字筠筠。 杭宓言辞间顾盼神飞,满怀期许道:“杭者,舟也;筠者,竹之美质也。” 她的父亲是徽州名士,一身墨香,敢于以天下事为己任,清傲却也宽仁;她的母亲是杭州贵女,饱读诗书,从不曾因女子之身自弃,倔强却也柔韧。 相信她会有玲珑心、松竹意,坚而自渡,一言一行都似徽杭的如画山水般令人见之忘俗。 * 后来,杭宓怀胎十月,一朝生产,果真得了个如珠似玉的女孩儿。 夫妇二人只顾得上欢喜,唯独双方亲长略觉不满。 师杭四岁时,杭宓决心请夫子为她开蒙。既然女子不能入学堂,她便要替女儿请一位当世大儒来授课。 师伯彦自认为可以胜任此职,然而妻子却否定道:“你是她父亲,她待你不会十分敬畏,学业也不会十分用心。寻常教她作画对弈尚可,习字读书还是要另请一位高明的先生来。” 于是,师伯彦思来想去,最后将主意打到了自己的同门师兄头上。 “他现下正隐居于徽州石门,一心讲学着书,不理世事,应当会收些弟子。”师伯彦犹疑道:“只是不晓得他肯不肯收女弟子。” 闻言,杭宓当机立断道:“拜师求学讲求缘分,不如咱们先带阿筠前去一见?他若应下自然好,若不愿也不必强求。” 论才学,世上能与枫林先生相较者寥寥无几。每年入山拜谒他的学子数不胜数,可真正能拜入门下受教的,十余年来也不过几人。 夫妇二人原先都没抱太多期望,从杭州远赴徽州,只言拜访老友罢了。没想到朱升一见师杭,爽快至极,竟主动提出为她开蒙。 “这丫头伶俐,纵为女子又何妨?” 朱升一手捋着长须,一手摸了摸小姑娘的头,笑眯眯道:“老夫尽力将她教好,也算是功德一件。” “允升兄善观面,不知可否为小女一观?”师伯彦坦言道:“阿筠的确早慧。我已教她识了些字,诗经楚辞,她只颂过便不忘,我像她这般大时远不及她。” 朱升听了朗声大笑,毫不意外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些年来,你在官场上轰轰烈烈,所做实事却有限。伯彦,汝生恐怕只限于此了,但你的女儿将会替你达成夙愿。” 他的夙愿? 师伯彦似懂非懂,欲言又止。他的夙愿系于天下苍生,这四个字太重,世间千千万万束顶戴冠的男子都无能为力,阿筠如何替他达成? 朱升此人虽博学多闻,性情却十分古怪,将女儿交到他手中实在令人心忧。 回去后,师伯彦这般同妻子一说,却换来一顿冷嘲。 “果然,连你也觉得阿筠只是个姑娘家,不堪托付。”杭宓不甘道:“总有一日,我会教她的学问胜过你,到时且看你如何改口!” 师伯彦无奈哄道:“夫人,你的心结太重了。阿筠有她自己的人生,你不能将自己未竟的心愿强加到她身上。” 他可以万事皆顺妻女,但他改变不了世俗的规矩。即便阿筠日后成了位“女诸生”,她也不能参加科举,更不能为官作宰。 “再近些说,除却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她也该精于女红闺仪。”师伯彦苦心劝道:“你若想让她嫁人,富贵之家,哪有不看这些的呢?交友、议亲之时,没人会和姑娘家谈古论今,不通这些是会让人背地里嘲笑的。” “还有,阿筠不能在外求学,她必须待在府里。每月我会派人来石门接朱先生去杭州城,此处没有女弟子,外头的风言风语会害了她。”对于这一点,师伯彦十分坚定,负手而立道。 夫君说的入情入理,显然也是为了女儿好。杭宓掩面坐下,半晌,颓然道:“我可以让她成为世家贵女中的模范,那些东西我自小就学,我也会教给她……但我不忍心让她抬头所见永远是四四方方的天!” 师伯彦也随着妻子坐下,轻轻揽过她的肩,郑重道:“不会的,我绝不阻拦她的学业与志向。” “日后,无论她想读什么样的书、赏什么样的画,我都会尽力为她寻来。有师家与杭家百年底蕴为她铺陈,她一定会是个才学出众、心有沟壑的女子。” 最终,杭宓妥协了,因为她除了妥协别无办法。 女子的自由是有限的,她只能为女儿构出自家府邸那一方小天地。一旦踏出府门,她们都要接受世俗的审判。 * 之后数年,她亲眼看着女儿日渐长大,见过阿筠的每个人都会赞其貌美乖巧、聪慧好学,一切正如她的期许。 师杭七岁时,师伯彦调任徽州。两年后,杭宓再次有孕。 这次身孕来得太过意外。当年生产后,大夫曾说她伤了身子不易再孕,因此她才将一切都寄托在女儿身上。 腹中胎儿尚不知是男是女,杭宓却想,不论男女,往后她依旧会更疼爱阿筠。 她担心阿筠接受不了突如其来的弟弟妹妹,便想着同她谈谈心。可那时,年幼的师杭听闻此讯后,只十分平静道:“阿娘,我希望您能给我添个弟弟。” 杭宓一怔,忙追问道:“为何如此想?妹妹不好吗?” “妹妹也很好。”师杭顿了顿,细声细语解释道:“只是爹爹那日将我作的诗拿给翰林王大人看,王大人一直唉声叹气的,爹爹问他缘故,他却说若我是个男儿过两年便能入闱科考了,可惜我是女孩……” “所以我想,如果有个弟弟,爹娘像教导我一般用心教导他,说不定日后便可以金榜提名、光耀门楣。” 尽管她也姓师,可她的名姓永远不可能列在金榜上。待她成亲,她的姓氏前头还会冠上别家的姓氏,然后将本名舍去,变为一个冷冰冰的“氏”字。 “还有,先前我同阿宁姐姐在院子里玩步打球,恰巧她兄长骑马回来,说步打球没意思,比马球射柳差多了。” 说起这些,小姑娘的眸中尽是向往之色:“如果我有个弟弟,等他长大了就可以教我射柳、打马球……对了,听说清江楼的鳜鱼还有烟雨楼的酒酿是徽州一绝,到时让他陪着我去,爹爹就不用担心了。” 当下,杭宓心中钝痛。她再也听不下去了,只能一把将女儿搂在怀里。 原来她还是错了,她根本没法替女儿挡尽四面八方袭来的偏见、质疑和不公。 母亲当年说过的,冲出桎梏需要付出代价,她终究舍不得让女儿做一个殉道者。 “傻姑娘,你有弟弟也去不成烟雨楼。”杭宓强作欢颜,哽咽道:“他若敢去,你爹准要把他的腿打折。” 师杭仍懵懵懂懂不解其意,杭宓却拉着她的小手贴在自己的面颊上,倏然落泪:“放心,阿娘会为你生个弟弟的。不求他金榜题名光耀门楣,只求他长大后能保护你……” 往后让他蒙你父亲的荫庇,在官场上行走,不论职位多高,至少能为你增添一丝底气。 “阿娘,那我能做什么呢?”师杭窝在母亲怀中,喃喃自语道:“我喜欢读书,也只会读书……可阿宁姐姐说我懂得越多,人家越觉得我清高,不适合娶回家当娘子。” “阿筠,总会有人真心疼爱你,包容你的一切。”杭宓抚着她的环髻,柔声细语道:“阿娘会为你寻一位这样的夫君,让你一生无忧。在此之前,你只需要做你自己。” * 抱着这样的想法,杭宓最终为女儿定下了福家叁公子。 “福晟是个好孩子,最难得的是,他与阿筠志趣相投。” 她这般同夫君商议:“他俩在一处下棋都能消磨半日功夫,散时还依依不舍……福晟也是个爱书如命的,阿筠若嫁给他,他绝不会阻拦她做学问。” “你到底是为她挑夫君还是挑友人?” 闻言,师伯彦有些哭笑不得:“两个人过日子,总不能一辈子只谈风花雪月,没有容人之心是万万不成的。” “福晟同阿筠一般,自小被宠得太过,心性不稳,私念过重。可知二人若有争执,必定无人肯低头服软,到时,难道一人捧着一卷书互不理睬吗?” “那也比日日争吵不休好。”杭宓当即反问道:“徽州、杭州,乃至于金陵、大都,你可还寻得出更好的人家?” 师伯彦不吭声了。的确,世家公子里,福晟已经算是一等一的人物了。 “阿筠对这桩亲事并无反感,好歹福家又是知根知底的人家。”杭宓坚定道:“不论他待阿筠有几分真心,只要愿意给她体面,尊重她的志向,便是万里挑一的好姻缘了。”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这厢婚事方才议定,一月后金陵便失守了。 杭宓骤闻噩耗,惊魂未定,师伯彦却连悲痛都来不及,立刻去信给师杭两家家主。 生不谢宝庆杨,死不怨泰州张。杭州如今陷于杨完者、张士诚两军争夺间,十室九空,不知究竟鹿死谁手。 祸事已经离徽州城不远了。 “夫人,早做打算罢。”他放下笔,皱眉沉声道:“阿筠娇弱,弈哥儿年幼,必须为他们谋一条退路。” “你不能死!”杭宓豁然站起身,难以置信道:“徽州兵强马壮,粮草充足,怎会……” 师伯彦摇头长叹,旋即拉着她走到书案后,又将笔置于她手中:“夫人,烦请速速去信于鄱阳。” 杭宓指尖发抖,半天下不了笔。她不明白,怎么突然就被迫到了这一步? “李家姑娘与你曾是闺中密友,她膝下之子符光现今率兵驻守鄱阳,旧日情谊正是一线生机。” 师伯彦怜惜妻子却也无可奈何,只得缓缓道:“我此生向你许诺过叁件事——非你不娶,尽心为女,死生同往。前两件,我自认从未食言过,至于最后这一件……” “你莫说了,我亦不会食言。”杭宓打断他,眸中含泪道:“你若决心赴死,我绝不独活。” 师伯彦早知她的心意,轻声劝道:“那咱们的一双儿女呢?你与我一同赴死,他们如何能活?” 杭宓苦笑道:“你若真想保全他们的性命,就该立刻将他们送去鄱阳,而非虚留生路。六郎,我太了解你了,你的心中装着全城百姓,决计做不出此举,你会与叛军耗到最后一刻。” 他们的孩子,不可凌驾于百姓之上,在城坡之前便闻风而逃。 “我对不住他们。”师伯彦痛心疾首道:“他们是我的亲生骨血,实不忍绝其生路,但我同样不能替他们筹谋过多。” “当年朱先生为阿筠相面,说她能平天下,后来朱先生又言弈哥儿乃奇子也,可惜血不华色耳。我相信他二人另有一番造化,不至早夭于此。” 杭宓最终丢开笔,铿锵有力道:“天地浩大,不如让他们自去闯荡。”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乱世之中英雄迭出,只这些历过这些风雨才担得起“苍生”二字,否则,于天下何益? 而后,鸳鸯剑断,碧血洒娉婷,志气惊高楼。 但愿叁军阵前死,满目凄凉幸我随,黄天落日垂。 —————————— —————————————— 身不得男儿列,心却比男儿烈。 这章是母亲节时的突发奇想,原本打算设成收费(因为担心大家不太爱看主剧情之外)但犹豫一下还是发出来了。 也许杭宓没能替女儿铺平一切,但她已经尽己所能给了师杭冲出桎梏的机会。正因为女性拥有了受教育的权利,知礼明义,才不至于成为男人的附庸。这是千年以来无数女性用血泪挣得的机会,她们梦寐以求,我们自当珍惜。 真心希望看到这章的姐妹们都可以成为优秀的、思想独立且自由的女孩/母亲~ ps.预计这本最后会写到永乐四年左右,希望不会写到我头发花白 献计 沉令宜这个生辰过得没趣极了。 师姐姐没来,孟开平没来,黄小都尉没来,就连…… 就连那个人嫌狗憎的家伙都没来。 沉令宜憋了一肚子火气,好容易憋到七月十七,还没等她发作,孟开平却先来找她问罪了。 “师杭送你的东西呢?拿出来。”孟开平黑着脸道。 “不给。”沉令宜立刻回绝道:“那是师姐姐送我的,和你有什么关系?” 孟开平嗤笑一声:“和我没关系?她人都是我的了,你说有没有关系?” 沉令宜觉得他这幅模样简直欠得要死:“你脸皮可真厚,难怪师姐姐不喜欢你。” 就这么一句话,轻而易举便扎中了孟开平的心。他当即恼羞成怒,威胁道:“齐闻道送你的礼可在我这儿,你若不肯给我,我也不必给你。” 沉令宜才不受他威胁,也冷笑一声回道:“你以为本小姐稀罕?就他那个穷酸样,能送什么好东西给我?连个生辰礼都得托人代送,真好笑。麻烦你替我捎句话,往后都不必再送了,免得教大家为难。” 孟开平被噎住了,他万万没想到这丫头这般牙尖嘴利,士别叁日当刮目相看啊。 “他也不是故意不送的。”孟开平咳了一声,巴巴解释道:“这不是黄珏要回应天复命,他急着送一送他嘛……” “我竟不知他俩何时如此要好了。”沉令宜幽幽道:“他许是半刻都离不得双玉哥哥,只可惜人家又没旁的姐姐妹妹了,不能同他结亲,倒不如他俩凑活着过得了。” 这都什么跟什么…… 孟开平扶着脑袋,真是拿她没办法了:“行行行,你只当我没来过。喏,东西我给沉小姐您放这儿了,煮也罢炖也罢,都与我无关。” 说着,他将手中覆着红绸的竹篮放在桌上,接着叮嘱道:“往后少去她那里,她喜静,你太吵了。” 闻言,沉令宜恨不得将那篮子砸他头上:“你还是担心你自己罢!听闻你欠师姐姐好几样物件了,把你卖了也不值二两银子,做牛做马还债去罢!” “你别不把我的话放心里。”孟开平不和她玩笑了,只肃声道:“马上要打仗了,你胡叔领兵去婺源,徽州城未必安稳,且老老实实陪你娘待在府里。” * 交代完沉令宜,孟开平又去了露华阁。 昨晚闹过后,那女人同他别扭了一路,总不肯给个准话。 她说她要好好想想,孟开平暗道有屁可想的,她若敢说一个不字,他立马掐死她。 甫一迈进屋门,柴媪和小红都一脸见了鬼般的神情,战战兢兢忙不迭地退出去了。唯独师杭回头瞧了他一眼,又若无其事地低下头整理衣物。 “留两个人给你是当祖宗供着的?”孟开平倚在床柱边,没事找事道。 “我有手有脚,何必事事让她们伺候。”师杭垂着眼睫,平静回道。 “往后你莫要再送那丫头什么珍贵首饰。”孟开平又道:“城中易乱,你别被她带野了,想着出府去玩。” “你若担心她,不如早早将她送出城,应天便是个好去处。”师杭神情自若道。 “应天?的确安稳。”闻言,孟开平轻哼一声:“军中会将所有家眷都关在一处,谁若败了叛逃了,便将家眷拉出去杀了,省时省力。” 师杭被惊住了,抬头呆呆地望着他。他却不肯多说,转而道:“你考虑得怎么样?这都一路了,也该想好了罢。” 师杭早知他的来意,先是摇摇头,复又解释道:“再多给我几日罢,等你打完这场仗,我一定给你一个答复。” 多大点儿事,至于这么磨磨唧唧的么,这女人该不会是想一拖到底罢?孟开平拧着眉,正欲责难她,却听少女柔声继续道:“毕竟是一辈子的事,将军体谅,不必急于这叁五日功夫。” 一辈子…… 不知为何,一听见这叁个字,孟开平的心境顷刻间晴朗起来,一切不快霎时烟消云散。 是啊,如果她答应自己,就要一辈子跟着他四方征战了。他自认是不会轻易丢了性命的,所以她想守寡再嫁也不大可能。 一股酸酸涩涩的情绪胀满了他的胸口。孟开平突然想起老胡说自己当年成亲时,激动得把头磕在门边上,肿了小半月的糗事。 现下,他望着身侧的床柱子,竟也有种想抱着磕上去的冲动。 他望着眼前忙忙碌碌收拾屋子的少女,恍惚之间,已经想象出了许多年后的场景——他们都还年轻,她会陪着自己很久很久,久到儿孙满堂,天下太平。 往后的每一天,都会有那么一个人等着他归家,推门便是点燃的灯火与煮好的热茶。 只是这样略想一想,已教他飘飘然,险不知今夕何夕了。 这女人若知道肯定会后悔万分,孟开平暗暗道,就算她先前说要考虑叁五年,恐怕他也愿意等一等。 师杭理好了手头的衣物,半晌不听男人答话,一抬头就望见他黝黑面庞上那双灿若星辰的眸子。 “你……”男人张了张嘴,耳根竟可疑地红了,扭捏好半晌才道:“你觉得,咱们要不要办场酒席?” 骤闻此句,师杭差点惊坐在地。 办什么酒席?难不成他还想整个洞房花烛出来吗? “我觉得,应当不必了。”师杭斟酌再叁,小心翼翼道:“教太多人知晓总归不好。” 孟开平依旧恍恍惚惚,自顾自道:“你的身份只有我最亲近的几人知晓,旁人若问起,你用那老太婆孙女的户籍便是。下头的人只会以为我纳个妾,谁闲得没事管你旁的……” 师杭直觉这人此刻有些诡异,难得耐着性子道:“我觉得,恐怕对将军您不大好。您日后娶妻,军中同僚万一提起这事,岂非教人家姑娘面上无光?” 宛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孟开平一下子清醒了。他下意识“啊”了一声,旋即揪了揪头发,颇为烦躁道:“扯那么远干嘛?我这不是还没娶妻吗?” 师杭不说话了。 这女人对自己的地位未免认识得太过清楚了些,孟开平越想越气,当即冷嘲道:“你还真是半点儿不逾矩,恐怕现下即便我求娶你,你也不会应下罢?” 师杭想,这问题,不论她怎么回答都不会令他满意。 她正思量着怎么把他打发走,恰在此时,门外传来小红怯怯的声音:“姑娘,厨下送了些酥饼来,您……” “吃什么吃?老子整日在军中啃窝头,你们还敢吃什么酥饼?” 不待师杭出声,孟开平便高声斥道:“赶紧滚!” 如此,小红似乎被吓得不轻,脚步极其慌乱地逃开了,也不知是不是连滚带爬。 师杭看男人瘪着嘴一脸气闷,突然有些想发笑。 “你笑什么?”孟开平狠狠地瞪她,佯装凶恶道:“有什么可笑的?说出来让老子听听!” 师杭也不惧他,缓缓坐在那把冰绽纹围子玫瑰椅上,姿态优雅,行止动静都好似画中仕女。 “我笑你色厉内荏,心口不一。” 孟开平闻言又要开口呛她,少女却拾起案上茶盏,浅尝一口,似笑非笑道:“我不奢求做正室娘子,只因我有自知之明,不会自寻烦恼……” “可是将军,您该不会真有娶我为妻之意罢?” 男人彻底恼了,他在原地踱了好几圈,恨不得现下便指天发誓自证清白:“若有此意,天打雷劈!我孟开平今生绝不娶师姓女!” 师杭满意了,她放下茶盏,浅笑道:“如是这般,我与将军间便无需讳言了。朱先生托我为将军献策,叁计可定徽州,将军可想听听看?” 孟开平万万没想到,她居然敢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同那老头一齐坑害他:“朱升何时告诉你的?” “这些不过是细枝末节,将军远赴石门苦求数日,为的不就是这叁计?”师杭避开他的问题,转而道:“我也不愿再为难将军,只求将军为我做件事。倘若你应下了,我定然知无不言。” “你果然还是想跑。”孟开平阴沉着面色道:“教我放你离开?绝无可能,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然而,师杭却摇头叹息道:“并非如此,我求的是我阿弟。” 孟开平闻言一怔,只见少女红着眼眶,万分恳切道:“当日我舍命将他送出城,嘱他向杭州城去……求将军替我寻他回来罢!”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男人长长地松了口气,原来只是这样一桩小事,他立刻爽快应道:“你莫担忧,但有方向可寻,我定会派人将你阿弟带回来。” 只不过,领回来的是活人还是死尸可就不好说了。 师杭得了他的诺言,似乎也松了口气,敛眉低语道:“多谢将军了。还请将军不要怨恨朱先生,他只是想免我心忧。” “自然不会。”孟开平寻了只绣凳,坐在她对面,笑吟吟道:“你将那叁计说了,我谢他还来不及。” 师杭沉吟片刻,颔首道:“将军且记着——其一,安抚降将;其二,招安瑶蛮;其叁……” 孟开平仔细听着,半晌没等到下文,忍不住追问道:“其叁呢?” 师杭闭了闭眸,满脑子都是书匣中的那本《杨业传》。 杨业此人为第一代杨家将,执干戈而卫社稷,一心报答太宗赏识之恩,可最后却为护军王侁所害,绝食而亡。 那么,即将率军而来的杨完者呢? 他与察罕帖木儿并称为“元朝擎天二木”,屡战屡胜,大破红巾。此处的十万兵马,五日后便只余叁万,城内空虚,正是可乘之机。 师杭愈想愈不安。 倘若她将消息传给苗军,孟开平的胜算会更加渺茫,徽州城不日便将重回元人之手。 可朱先生偏偏将此书赠予她,究竟何意? “……筠娘?” 师杭猛地回过神,正对上孟开平探究的目光。她不敢再想,当即回道:“其叁便是击破苗军。朱先生料定杨元帅要来争夺此地,嘱你早做布防。” 闻言,孟开平挑了挑眉,语调奇异道:“此事我早已知晓,朱先生多虑了。” 师杭只觉得背后冷汗涔涔,好似做了什么亏心事般,当下,男人的目光梭巡在她身上,教她根本躲闪不得。 我又没什么可亏心的。师杭这样反复劝慰自己。 她不是圣人,这第叁计她虽有所悟,却没法同孟开平坦言。朱先生愿意将此事告知于她,而非告知于孟开平,便是想交由她自己做决定。 孟开平说他问心无愧,可师杭问心有愧。前两条于她无用,于民有利,可第叁条说出来便等同于叛国。 她是汉人南人,不受元廷待见,可她又是元臣之女,不受汉人信任。 如此夹在中间,她已经不明白自己究竟该逃向哪一边了。 * 孟开平这边一走,师杭便将小红唤来。 “方才送酥饼的人呢?回去了吗?” 小红一听,点头回道:“啊,他还侯在廊下呢,姑娘想吃吗?” 师杭点点头。 于是小红赶忙跑出去,片刻功夫便将酥饼呈了上来,絮絮道:“难为那人费心,知道姑娘爱吃甜的,特意送来。昨日姑娘不在,他还跑了个空。” 师杭捏起一块,小口小口吃着。 小红此刻闲着没什么事做,便主动道:“姑娘,外头的秋千架子受雨淋了,柴媪正擦呢,奴婢也去帮下忙,免得您坐脏了衣裙。” “嗯。” 师杭颔首应了,眼见那丫头出了内室,耳边彻底静了下来。 此处只她一人,师杭放下手中的糕点,思忖再叁,终于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条。 纸条上只一句话,她又看了一眼,将其卷成细细筒状塞进了一块酥饼里。 随后,她端起碟子,起身出了房门。 师杭立在阶前,招手对小红吩咐道:“我已吃了两块,实在吃不下了……” 说着,她指了指远处候着粗衣的男子,语气柔和道:“丢了可惜,不如赏给他罢,另外再送五百钱给他,多谢厨下的人用心了。” —————————— —————————————— 属于是互相挖坑了,但目前还是师杭技高一筹。 至于为什么去杭州找弟弟,不是写错了,是故意的……师杭已经在为自己留后路了。 啊,我的天才女主。 剑穗 七月二十日。 齐闻道回城时风尘仆仆,孤身一人。 他进了府衙,一见孟开平就道:“糟了,这回麻烦大了。” 彼时,孟开平正撑着臂立在沙盘前,闻言不紧不慢地抬头看向他。 “我快马加鞭追了一路,黄珏却不肯回来。”齐闻道眉头紧锁道:“我瞧他怒气冲冲的,分明是要去义父那里告你的状……你也该将他捆起来关几日再放!” “他气性大得很,关几日有何用?”孟开平十分平静道:“再者,总不能连他带来的那队人一并关了。” 齐闻道见他根本不急,自己简直着急得上火:“那至少让他面上好些再去告状罢?你下手也忒狠了点,虽说是小伤,但瞧着也太难堪了。” 难堪?他已经手下留情了。孟开平冷笑一声道:“自己不要脸,敢挖老子墙脚,也别怪老子叫他没脸。” 一听这话,齐闻道更是连连唉声叹气,忍不住埋怨他:“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他若将师杭的事情抖出来,人死了,你俩都不必再争了。只可惜好好一姑娘家遭了无妄之灾,被你们两个不怀好意的残害……” 齐闻道正说着,突然瞧见眼前有东西直直向他砸来。下意识的,他抬手一接。 竟是块沙盘上的石头。 孟开平一击不中,又拾起另一块放在掌中颠了几下,挑着眉警告他:“你的心未免偏太远了罢?令宜可等你好几日了。去岁你送了幅瞎写的字给人家,今年竟想出送乌龟当贺礼这等蠢主意。若想悔婚,大可直说。” “嘿!什么叫蠢主意?”齐闻道不服气道:“是她自个儿说想养活物的。那猫儿狗儿交到她手上恐怕活不过叁天,乌龟多好养啊,扔到塘里连喂都不用喂,说不准活得比她还久……” 孟开平当即作势又要砸他,齐闻道闪身一避,没想到却避了个空。 “滚远点,别让她抓到你,不然有你好看的。”孟开平这般吩咐他:“明日与朱同去瑶寨待着,事情办不好便不必回来了。” 这分明是要公报私仇啊,齐闻道不解道:“去瑶寨?和谁?” “朱升之子,朱同。”孟开平解释道:“瑶寨寨主已然回信,言下愿意归顺我军,你且与他再亲去一趟。” 闻言,齐闻道思忖片刻,突然笑了:“没想到如今你也爱用怀柔手腕了。” 他刚回城便听说,原先徽州城的达鲁花赤律塞台吉被放了出来,负责收编元军残部。换作从前,面前这位可不会这么慈心。 “一个无甚骨气的元人,不若杀了他了事?”齐闻道提议道。 “一路只两个长官,已经逼死一个了,这个且留着罢。”孟开平默了一瞬,似是随口提道:“对了,他似乎还有个女儿在营中。你去瞧瞧,活着就把人放回去。” “你说笑呢?”齐闻道真真觉得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颇有些难以置信道:“这都多久了,估计早没个人样了,她老子娘见到……还不如不放。” 一个女人被掳到大营,什么状况他能不晓得?奈何已经应了人,不好毁约。孟开平摆了摆手,不耐烦道:“你怎么这么多废话,让你放就放!” 齐闻道总觉得他怪里怪气的,试探着问道:“不会是你屋里哪位求你的罢?”说着,他还凑到孟开平边上,继续多嘴道:“唉,说实话,是不是瞧着她那张脸就什么都拒绝不了?孟开平,你这样可不成啊,你这样早晚栽她手上……” 当下,孟开平抬脚就要踹他。齐闻道一见还有什么不明白,几步就跳到了帐前,高声道:“行,你烦我,我这就走!只是别怪兄弟我没提醒你,越美的女人心越狠,你可别被她蛊得晕头转向把小命交代了。” 说罢,他一撩帐帘便遛走了,只剩孟开平一个人立在原地,越想越无奈。 他突然发觉,身边没一个人看好他与师杭。旁人要么认为他配不上她,要么认为他拿不住她。 他原以为自己与师杭之间差的只是家世与才学。前者,他能够用军功去填补;后者,他的武功也足以抵消。 可如今看来,他们之间所隔的似乎远远不止这些。因为任谁都觉得,他们两个不是一路人,此刻不是,往后也不会是。 孟开平绞尽脑汁也想不通问题究竟出在哪儿,于是,他只好归结于这女人的心不在他身上。 或者说不在他这方阵营中。 * 七月二十叁日,破晓时分,城门大开。 胡大海、沉善长二人率军前往婺源,而孟开平则与袁复等人留镇徽州。 萧肃风声中,孟开平一袭甲胄立于城楼之上,注视着大军远去的方向。 他明白,攻城易,守城难。城中方才经过一场血战,残兵陋防,百废待兴,任何进攻都不能小觑。 杨完者是位劲敌,也是位老将,而自己尚且只算个年轻将领。去岁十二月,宁国路长枪元帅谢国玺袭击广兴府,孟开平给予迎头痛击,擒获谢国玺的部众一千多人。从昌溪领兵起,这一战才算真正打出了些孟家军的威势与名头,可相较于身经百战、威名赫赫的苗军,他还远远不如。 杨元帅会十分轻视于他。孟开平笃定这一点。 除此之外,一定还有其他人为他设好了圈套,等着他入局。 当晚,他回了元帅府。 月上柳梢头,师杭闲来无事,正坐在院中打络子玩。 “你瞧,将金线先捻在一起。”她手把手教小红,轻声细语解释道:“最后别用这个,这颜色搭黑色珠子才压得住,搭浅色就乱了。” 她又演示了一遍,旋即侧首看小红学得手忙脚乱,忍不住笑道:“你寻常做事比我利落多了,怎么总打不好络子?” 小红羞红了脸,忍不住感叹道:“奴婢也不晓得……但姑娘您手可真巧,看得奴婢眼都花了。” 她学了好几遍,师杭也演示了好几遍,可她只觉得姑娘打得又快又好,却怎么也学不来。 师杭立志今晚要教会她,便安慰道:“许是这个太难了,无妨,我再教你旁的法子……” 正说着,她一抬头却望见院门口不远处立着道黑影,定睛一看,竟是个人影。 小红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一下子惊住了,立刻站起身怯怯行礼道:“将军……” 师杭不知道男人究竟站在那处多久,又听到了些什么闲话,见状也只好收起手上的彩线,等着他走过来。 “怎么坐在这儿?”孟开平开口问道:“不怕喂蚊子?” 夏夜虽然蚊子多,但消暑乘凉自有一番乐趣。师杭摇摇头道:“还好,屋里太闷了,便想着出来透透风。” 闻言,孟开平含糊应了一声,旋即拿起石桌上的竹筐,没话找话道:“这编的什么?绦子?” 师杭没想到他居然认得,转念一想,尽管他出身农家,也不至于太过孤陋寡闻,许是看过村里妇人做这些。 “打发时间而已,没什么特别的。”少女心不在焉回道。 相较于一开始见面时的剑拔弩张,师杭如今已经越来越平静淡然了,甚少与他吵闹,更不会刻意激怒他。可孟开平却觉得这样一板一眼、一问一答十分无趣。 明明手头有一堆事,何必巴巴地跑来? 白日里,他忙得根本没空想起这女人,一到了晚上略空下来,又总忍不住念着她在做什么。结果不来气闷,来了更气闷。 面前少女依旧低垂着头一言不发,一幅浑身不自在的样子,也不知在琢磨些什么,八成又是想赶他走。 孟开平无意多留了。 袁复还在府外等着他,他有太多更要紧的事情处理,这个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的女人就让她自生自灭好了! 他连辞都懒得辞,转身就欲离去。 然而,还没等他踏出两步,后腰处的一丝力量轻柔却牢固地牵住了他。 “哎,你、你等等……” 少女似乎没想到他突然要走,情急之下便拉住了他腰间的革带,匆匆忙忙道:“先别走!我有件东西要给你……你站在这里别动。” 孟开平讶然转身,还不待他多问,便见少女提着裙边一路小跑进了屋子。 只片刻功夫,男人的脑海中百转千回。一会儿是旖旎情思,一会儿又忍不住怀疑某些暗中伤人的东西…… 正胡思乱想着,少女便又急匆匆地出来了,远远瞧去,她手里似乎还真拿着样小物件。 很快,她站定在他面前,喘息微微,抬起头,一双杏眸却水盈盈得透亮。 “想来你近日事忙,也不好打搅你。” 师杭略平复了一下呼吸,望着他,颇为诚挚道:“多谢你放了阿宁姐姐……啊,就是那位达鲁花赤家的小姐。你身边的那位蒋侍从告诉我,她已经安稳归家了,多谢你。” 孟开平晕晕乎乎地听着,好不容易憋出句“不必谢”,便见少女将细白的右手缓缓展开在他面前。 他低头看去,霎时心如擂鼓。 “无论如何,他们一家能留全性命殊为不易。律塞台吉是否为你所用,我并不在乎,我只盼从今往后能少些杀戮之事。如此,已经足够庆贺了。” 师杭浅笑继续道:“我想你是什么都不缺的,思来想去便做了这剑穗。物件虽小,却是我的一番心意,还盼将军莫要嫌弃。” 动心 于世家公子而言,文房四宝、金石字画都是送礼的上佳之选,可于孟开平而言,这些东西简直同路边的杂草无甚区别。 他如今坐拥一城,师杭思量许久,实在想不到他会缺些什么。大物件她送不起,至于小物件么,香囊、荷包、手帕一类,她是万万送不出手的,唯独男人日日所佩的长剑尚有可想。 记得从前宴上观赏剑舞,那些剑柄的尾端都有坠子或长穗为饰,手腕翻飞间煞是好看。可孟开平的剑柄处却光秃秃的,并无装饰。 她想,许是这男人太过粗糙,顾不上这些。 剑穗算不得贴身,更无关情爱,要非说有何用处,差不多是辟邪的罢?送这个简直再合适不过了。 “只可惜一时寻不到精巧的玉坠。” 师杭温声道:“也不知你喜欢什么式样,便没敢自作主张,简单编了条红穗。” 孟开平低头瞧了好半晌,终于接过少女手中精致的亮红色剑穗,在剑柄处比划了一下。 师杭发现这柄剑上虽无坠子,却系了条皮绳,正欲询问,只听孟开平开口道:“不知你对兵器了解多少……通常只有文剑挂穗,武剑则系剑缰,以防脱手。你平日瞧见的那些花架子为了耍起来好看,长饰累赘,可以说是本末倒置。” 男人将剑穗捏在手里,侃侃而谈,向她介绍某些他以为的常识。师杭却越听越不对味。 莫非他是在嘲讽自己这礼送得不合时宜么? “小女子浅薄,不曾了解这些。”少女咬着唇,面色羞恼,复又将手摊在他面前:“既然将军觉得无用,那便还回来罢。” 闻言,孟开平赶忙将手负在身后,生怕她夺:“哎,我何曾说过‘无用’了?只是你不乐见我杀人,却送我这物什……” “什么?”师杭不明白他的意思。 孟开平忍不住笑道:“筠娘,你可知晓,剑穗除了用于招式扰敌视线外,原先其实是用来拭血的。” 不出所料,此言一出,少女的神情一下惶然了。 她的眸光游离片刻,最终定在男人腰前的剑柄上。 是了,这柄剑,不知饮过多少人的血。为刽子手的屠刀作饰,师杭你可真是疯了。 见她小脸郁郁,孟开平也沉默下来。他杀惯了人,从不觉得这些字眼有何可怖,弟兄们只会瞧不起不敢下手的软蛋,而杀敌越多者,越值得夸耀。 两人这样静立了片刻,就在师杭以为又要不欢而散时,突然,一声铮然飒响,寒芒乍现。 “别动。” 男人掌心滚烫,烧得她心头一惊。可孟开平却不由分说覆着她的手,将剑抽出了鞘,旋即递到她手中。 师杭难免怯意,不禁向后避了半步。手中之物沉重至极,若非孟开平替她担去了大半,恐怕她连举起来都费力。 “此剑为如意首精钢剑。” 孟开平将剑刃倾斜向下,望着她茫然无措的模样,缓缓问道:“你瞧这剑身,觉得有何不同?” 不同?师杭怔怔地看向剑身。 她从没仔细地观察过兵器,更无从比较,看了半晌只好猜测道:“这上面有两道凹槽?” “不错。”孟开平微笑颔首道:“剑开双血槽,一为减轻重量,二为杀敌利落。你没杀过人,恐怕不晓得——刀刃刺入人的身体后会皮肉被吸附住,一时片刻甚至连血都流不出来,而开血槽留出些微空隙后,这样更容易拔出……” 夏季里,连夜风都是温和的,可男人嘴里说出的话却教师杭当场打了个冷颤。 “怕了?”孟开平觑见她略显苍白的面色,轻声道:“放心,我是不会用这剑对付你的。” 他不说还好,一说师杭更发怵了。 “提剑杀人这件事于我正如一日叁餐,我不杀旁人,便活不到今日。战场上没有心慈手软一说,只有先下手为强。” 孟开平冷肃道:“那些儒生妄言救世济民,这样的世道,空谈分明无用。唯有手持利刃者,方能守得一方太平。” 闻言,师杭却蹙眉道:“人人都如此想,无人肯放下屠刀,这乱世又怎会了结?” “还远远未到能放下屠刀的那一日,筠娘。” 孟开平难得面露愁绪,良久,他突然拉着她的手,一把将她拥入怀中。 “……先前你总说我冷血,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鬼,如今你还这样认为吗?” 男人右手提着剑,嗓音低沉道:“你握我的手,听我的心跳,我难道不是个活生生的人吗?” 折戟沉沙,将军百战。此刻他身上还穿着一层层坚硬的甲胄,师杭的头埋在他肩胛处,仿佛能闻见尘土、铁锈和鲜血交融的味道。 她应该立刻推开他的,可她竟然并不十分反感这个拥抱。 少女被他紧紧箍在怀中,而他的左手则扶在她后腰处,掌心的温度轻而易举便透过了轻薄的衣裙。 至于心跳声,她耳边嗡嗡作响,根本分不清是谁动了念。 “我没得选择,筠娘,如果可以选,我也想有你那样的出身,同你一起读书识字。但老天只偏心你,我命贱。你看不起我的每一处,连我自己都会厌恨。” 男人长叹一声,更加用力地拥紧了她。 “这乱世太糟,但也不会更糟了。逝者已逝,难道你就不想替他们亲见天下太平的景象吗?跟着我,试试看。这也是我的毕生之志,我会尽力为你达成的。” 都道月悬于空,万物共赏,可他是个贪婪自私的人,他要将月亮据为己有。 “相识至今,我不信你心中对我只有恨意。我以礼待你,你也肯以礼待我,为何不能再坦诚些呢?人生苦短,倘若我今日明日便死了,你会为我有一丝伤怀吗?” 不会的,绝对不会。师杭告诫自己。 她可以为世上任何一个人沦陷,也绝对不能对面前这个男人动心。 “孟开平……” 少女低垂着头,闷闷道:“为何偏偏是我呢?” 师杭不明白,他何必费尽心思求得她的真心?如今是她命贱才对。明明有一万种方法得到她的身子,可他偏偏要她说一句心甘情愿。 “不是因为我恰为徽州路总管之女,更不是因为我的美色令你起意,这天下的美人太多,你攻破的城池也远不止这一座……” 师杭轻轻推开他,仰头对上他浓墨似的眉目,终于说出了这句她犹疑许久的话——用万分肯定的语气。 “孟开平,你早就识得我了。” —————————— —————————————— 是的,师杭动心了。 剑穗虽小,说得也冠冕堂皇,其实是小姑娘的一点私心与试探。孟开平看出了苗头,借机上手,想进一步把她拉近自己的世界,让她了解更多,没想到老婆太聪明直接反将一军…… 莫名写不出女主一直蒙在鼓里的剧情,可能师杭就是名侦探吧。 瑶台「Рo1⒏run」 “平子,上山去喽!” 鸡鸣之后,天刚破晓,孟开平便被一阵杂乱的叫门声吵醒了。 他一贯早起,可近日事忙,晚间总囫囵熬到丑时方能睡下,这会儿自然懒得起身。 “……你们且去!”他将被子蒙在头上,含含糊糊道:“让我再睡半刻……” “哎,先前不是说好的么,今儿上山采箬叶,明儿去长庆寺求签。” 叫门的人不依不饶狠砸了两下,半晌,还没见门开,便干脆威胁道:“再不开门我可就踹了?阿毫也在山下等着你呢,你若不去,后日他心里可没底……” “他到底是上考场还是上刑场?一天到晚屁事真多!”孟开平跳下床,一把拉开门,对着外头的人不耐吼道:“这门老子刚做好,你还敢踹?踹坏了往后便把你插在这儿!” 毛虎被他吼了一通也不恼,黝黑发亮的面庞笑开了,直接将背后的大竹篓分了他一个,不由分说塞到他怀里。然而孟开平根本没醒透,顶着头鸡窝似的乱发,狠狠打了个哈欠。 “快走平子,趁日头还没上来,不然可就要热死了。” 隔壁院里的公鸡已经鸣了第二回,毛虎一边扯着他向外走,一边催促道:“两个时辰内下山,这样咱们还能赶在日落前进城……等等,你可带足银两呢?” 孟开平斜睨了他一眼,摊开手无奈道:“我浑身上下一个铜板都没有,别指望了。” 闻言,毛虎当即停下脚步,难以置信道:“不是让你多藏点儿吗?怎么一文都没了!” “确实攒够了一两银子。”孟开平嘿嘿一笑,略有些羞赧道:“不巧,昨儿刚被我大哥翻出来,他怕咱们买酒喝,就都给缴了。” 毛虎怒极,扬手就要揍他,结果孟开平猴似得一溜烟儿便躲开了。 “兄弟们,抓住他!” 两人朝着后山方向,一路打闹,你追我赶。临近山脚时,毛虎依旧在孟开平后面紧追不舍,高声喊道:“这臭小子把咱们的盘缠全给漏了,兄弟们且速速把他抓起来煮汤喝!” 此刻,一群十五六岁的少年正等在土坡上,或坐或立。他们都身着粗麻,脚踩草鞋,望着两人哄笑道:“这小子的老爹和大哥不好惹,咱们将他煮了,只恐命不久矣!” 孟开平两步便跳上了土坡,不服气道:“呸,分明是你们打不过咱!” 众人发出一阵嘘声,其中一名肤色稍白些的少年站出来道:“无妨,该罚则罚,平子丢了银两便教他多背一筐箬叶,届时换了钱抵债。” “呦,还没戴上乌纱帽,就学着青天大老爷断案了?”孟开平将他扯了出来,揽着他的肩,扬眉调侃道:“阿毫啊,听闻你非要见我,不然府试根本写不出字……往后等你富贵了,当了大官,岂非还要聘我做师爷,日日放在身边?” 阿毫支支吾吾半晌说不出话,一旁的二狗却帮他啐道:“你可要点儿脸罢!人家师爷都是写大字去的,你拿什么写?用脚写?你扛个长枪当门神还差不多!” 人贵有自知之明,孟开平一脚踢在他屁股上,回嘴骂道:“死狗子,少废话!你连看大门都不配!” 于是,一行七八个少年就这样打打闹闹、说说笑笑上了山。 四月末的时节,昌溪盛产箬叶。这里因着新安江水和山林草木的滋养,连箬叶都比旁处更清香柔韧些,包粽时,这份清香还会浸入甜软的糯米中,格外爽口。 阿毫是村里唯一一个读书娃儿,也是他们自小从泥里滚到大的好友,此番他要去徽州贡院考童生,孟开平几人便想着送一送他,顺便采些箬叶背到城里卖钱。 这东西不难采,只是不好保存,必须用凉水浸透才能延缓腐坏。等太阳升起,林中渐热,大家都装满了半人高的竹篓,蹲在溪边舀水。 孟开平出村前只匆忙喝了口井水,这会自然渴得不行,恨不得一个猛子扎进溪里。可偏偏明日须赶早去城南的长庆寺烧香,今日不能耽误,即刻便要下山。 “要我说,烧香拜佛最是无用,还不如多吃几个米糕粽子。”说着,他掬了一抔清洌溪水泼在脸上,痛快道:“糕粽,高中,听说城里最讲究这个,你也学学看。” 阿毫坐在树下荫凉处,闻言,不由得叹了口气:“我只是想求个心安罢了。读了这么些年书,爹娘和阿姐拼了命供我一个,若连个童生都博不到,真真羞于为人。” “你可是咱们村的大才子,去岁便过了县试,连塾里祝先生都说,你比知县家的公子聪颖好学多了。”孟开平宽慰他:“听闻有人古稀之龄还与你同考,总归不止一次机会,败了便再闯,无需过虑。” 阿毫听了这话,依旧神情颓丧,不抱希望道:“去岁我虽过了县试,府试却落了榜,可见所学有限。科举之路漫漫,府试后有院试,院试后还有乡试、会试和殿试……天下学子千千万万,古往今来又有几人能中举呢?况且,我也未必有幸活至古稀。” 他才十五岁,几乎看尽了往后余生,并不敢奢求出人头地,只求养家糊口罢了。 “咱们没赶上好时候。自延祐二年朝廷恢复科考,至今一十一次,录取人数寥寥,更别提咱们这样乡野出身的汉人了。昌溪村近百年来没出过一个进士,连祝先生自己都未曾考中秀才,何况我哉?”阿毫继续道。 孟开平不愿听这样的泄气话,当下便反驳道:“乡野出身又如何?那群贵族子弟多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凭借着爹娘荣光作威作福,算什么真本事?只要你勤学苦练,定能胜过他们。” 然而,阿毫却摇摇头道:“平子,你不走这条路,根本不明白其中关窍。勤奋并不能弥补一切差距,就算贵族子弟中十之八九不学无术,可至少也有十之一二与我一般潜心科举。他们不缺大儒教导,更不缺古籍钻研,家学深厚,见识广博,即便我再活几辈子也赶不上。” “远处不说,且说城中那位达鲁花赤家的叁公子。他比咱们年纪还小些,竟已过了乡试,福大人盼他多多磨练,便没允他参加十一考。可我看过他做的文章,可谓之璧坐玑驰、神完气足,待后年十二考定然榜上有名。你赞我聪颖好学,实在赞错了人。” 一旁的吴九背上沉甸甸的竹篓,戴上斗笠,插嘴道:“照你这么说,还考个屁的童生!不如跟平子学账目罢。他爹如今也不督他练武了,日日押着他拨算盘,可给他愁死了。你给他当个军中师爷,我瞧着刚好。” 不提这事还好,一提孟开平就来火。他最烦文绉绉、乱糟糟的东西,见了账簿便头脑发昏,几欲作呕,恨不得把算盘掰成两半。 阿毫听了也苦笑道:“可饶了我罢,那些军粮器械同四书五经根本就是两回事。我肩不能提,手不能扛,恐怕在军中熬两天就要交代了。” 众人哄笑一阵,旋即都拎起竹篓朝山下走去。 “平子,别怪我多嘴,孟叔这心偏得厉害啊。” 下山路上,毛虎凑到孟开平身边,低声道:“他分明是没想教你领兵,只盼你日后帮开广哥管军务呢。” “老爷子偏心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孟开平哼道:“他偏他的,我练我的。总归小爷我志不在此,他还能拦着我上阵杀敌不成?” 毛虎忍不住笑道:“你怎会如此想?我的意思是他偏心你,怕你遇险丢了性命。” “你就胡扯罢。”孟开平满心怨气,从没想过这一层,根本不以为然:“凭什么大哥想干啥就干啥,我做啥都得求着他?他若真偏心我,就该处处顺着我的意。” 毛虎知他当局者迷,面上也不再多劝,只敷衍道:“是是是,我也觉得孟叔错了,大错特错……你这样的性子,待在哪儿气都不会顺,天生就该去沙场搏命。反倒是开广哥性情好,无论做什么都能做出名堂来。” “你把我说得跟个嗜血魔头似的,我可还没杀过人呢。”孟开平豪气干云道:“男人嘛,庸庸碌碌是一辈子,战死沙场也是一辈子,倒不如死得其所,轰轰烈烈!” 阿毫脚程慢,缀在队伍后头,听见这句不由擦了擦汗:“未必未必……自古文臣武将相辅相成,缺一不可……” “你可别酸文假醋的了。”吴九打断他,怂恿道:“元廷不知哪日就亡了,到时你考上状元都没人认,还不如跟咱们一起从军。兄弟们生在一个村,死也死在一块儿,痛快!” 阿毫连连摆手道:“不可不可。古人有云,‘士欲宣其义,必先读其书’。仅靠征讨未必能平定天下,民心所向才是众望所归……” 他又嘟嘟囔囔说了一大堆,什么之乎者也、利国利民、沧桑正道,然而除了他自己没一个人听得懂,大家都只当耳旁风罢了。 从巳时到申时,少年们脚步不停,一路紧赶慢赶才终于在日落前进了徽州城门。 阿毫的舅舅在渔梁镇的码头处撑船,码头附近人来人往,生意也好做,孟开平便提议去那儿落脚摆摊。果然只日落前后半个时辰,七八篓箬叶便卖了大半。 这趟出来原就是取乐的,手里有了铜板,少年们立刻张罗着如何花销——吴九和二狗自告奋勇去买烧鸡,毛虎同孟开平去打酒,其余人也各自分了些钱去街市,约好一柱香后回码头碰面。 华灯初上,还未到宵禁时分,徽州城中处处熙攘。毛虎兴冲冲进了酒楼,孟开平却被路边一小贩的吆喝声吸引了注意。 “桃木剑,辟邪挡灾,斩鬼纳福。天完徐,濠州郭,红巾香军莫来扰……” 那小贩一边吆喝,一边低头削刻着物件,孟开平饶有兴致地走了过去。 “这桃木剑护身符怎么卖?”他随口问道。 “五文一个,十文叁个。”那小贩头也不抬回道。 孟开平拎起一个细看,忍不住嘲讽:“就这么个小物件,能抵挡千军万马?” 闻言,那小贩终于抬起头,仔仔细细打量他一番,旋即不紧不慢道:“郎君好武艺,有腰间叁尺以自保,百姓们手无寸铁,只能以桃木求心安了。” 孟开平怔住了,下意识摸了摸腰间,心中顿时一紧——他今日分明未曾佩剑。小贩见状便解释道:“郎君莫怕,在下也曾习过几年武,只是后来荒废了。” 习武之人眼力非凡,身形吐息一辨可知。孟开平恍然,松了口气道:“幸会,原来是同道中人。敢问阁下,我有位好友即将入场科考,不知此物能否为他添一丝气运?” “入场科考,那必得拜一拜文殊菩萨。郎君不如去趟长庆寺,那里的护身符十分灵验。”小贩也是个厚道人,提醒道:“只是莫要赶在明日。明日初一,有位贵人前去敬香,闭寺一日。” “闭寺?”孟开平皱眉道:“谁家这么大排场?” 小贩摇了摇头,重新捡起手边未完的活计,嘟囔道:“还能是谁家?自然是咱们那位总管大人家。” * 码头处,渔船内,孟开平等了许久才瞧见吴九和二狗的身影。 “一群狗娘养的!”吴九进了船,将一包烧鸡拍在桌上,狠狠骂道:“出门没看黄历,竟遇到群公子哥儿手下的家奴,不准咱们买,全给卷走了!” 二狗解了包袱叹道:“兄弟们凑活着吃罢,谁教咱没人撑腰呢。” 孟开平心里揣着事,也郁郁道:“明日恐怕求不来签了。听说总管家小姐要去上香,长庆寺闭寺,不接待外客。” 此言一出,简直是雪上加霜,约好的事全被打乱了。少年们皆义愤填膺道:“什么世道,她上她的香,咱又碍不着她!” “行了,你们可别在城里闹腾,气性再大也得忍着。这世上的不平之事多着呢,明日去不成寺里也罢,节时江上有龙舟可看,照样热闹一日。” 阿毫他舅忙了大半天,此刻正立在船头佝着腰收桨。说话间,他点了点孟开平,朝众人使了个眼色——这小子的爹可是府衙的通缉犯,徽州城可不比昌溪,一旦闹腾起来多半要吃亏。 阿毫也忙劝慰道:“大家好不容易进趟城,莫要为此事烦忧。心中有佛,不拘小节。今日我禁酒禁荤,明日再于寺门外跪拜一番,也算全了此行。” 他不吃,众人可饿得不行,牢骚几句也就把这点儿不快抛在九霄云外了。 一番酒足饭饱后,月洒清辉,江上传来阵阵弦声。 “谁在唱曲?” “是花船上的歌伎。” 一听这话,少年们都坐不住了,纷纷跳出船舱张望。远远的,数条画舫缓缓漂过石桥下,红纱粉帐,衣香鬓影,悠扬婉转的曲调并着勾人入骨的嬉笑声顺江而来。练江两岸的小楼,不知何时也亮起了朦胧烛光,其上有不少秀丽女子倚栏招袖,眉目传情。 “曲江花。宜春十里锦云遮。锦云遮。水边院落,山下人家。茸茸细草承香车。金鞍玉勒争年华。争年华。酒楼青旆,歌板红牙。” 阿毫吟了首秦观的《忆秦娥》,不禁感慨万千:“不知那金陵城中的秦淮风月又是何等景象。” 毛虎没法出口成章,只愣神喃喃道:“等有了银子,咱也要把家搬到城里来……” “还要娶个漂亮媳妇。”二狗眼巴巴接道:“这城里姑娘就是标致啊,瞧那小脸,那身段……” 孟开平一巴掌拍在他脑壳上,嫌弃万分:“擦擦口水!” 二狗一个激灵回过神,赶忙用袖子胡乱抹了把嘴,扭头问吴九:“哎,听说你娘已经帮你订亲了,那姑娘长啥样?” 吴九挠了挠头,心烦意乱道:“订了,就隔壁村那个兰芳,我娘只说她屁股大好生养,鬼知道长什么样。” 少年们顿时不怀好意地哄笑起来,有人酸溜溜道:“你白日里出去干活,夜里熄了灯钻进被窝里都一样,能生儿子就行!” “去你大爷的,我让你满嘴喷粪!”吴九同那人抱着滚打在一起,回嘴道:“香椿那丫头连说话都不利索,小心你儿子生下来也是个结巴!” “要说这女人啊,长得越漂亮越不安分,还是老实些好。缝缝补补奶孩子,听话顺从点儿比什么都强。”毛虎如是道。 “此言差矣,若夫妻间志趣迥异,易生怨怼。”阿毫也发表了一下自己的看法:“男女有别,内外有序。女子高谈阔论不宜,红袖添香即可。” 他们这厢聊得热切,孟开平却始终盯着对岸的绣楼,不置一词。 二狗用手肘捅了他一下,挤眉弄眼道:“怎么样,平子,想娶个花魁似的美人放家里不?” “还花魁呢,做梦去罢!”吴九左右手各搭一人肩膀,夹在中间,扭头冲着孟开平道:“上月孟叔给他相看媳妇,就那于家小姐的表妹,姓王。听说生得跟画儿似的,又是亲上加亲,多好的一桩姻缘。偏这臭小子嘴贱,说那小娘子……” “我嘴贱?”孟开平一巴掌挥开他的胳膊:“自幼读书,结果连巨鹿之战都不晓得,她读的啥?” “识字就不错了,娶媳妇又不是娶状元,人家读的都是女子闺训,聊点旁的不行?”二狗大笑总结道:“哪壶不开提哪壶。你下次再这般,王小娘子还得被你气走,到时你就打一辈子光棍罢!” “狗眼看人低。”孟开平跳到石墩上,昂首挺胸,不屑道:“花魁算什么?老子要娶个比天上花神还漂亮的!你们一个个目光短浅,从不考虑往后——我媳妇得是个真正的世家小姐,知书识礼,博古通今。等有了娃娃,我教他习武,她教他习字,这样子孙后代定能文武双全……” 众人听不下去了,七手八脚将他扯下石墩,笑骂道:“瞧瞧,这人分明是把酒喝到脑袋里醉糊涂了!还世家小姐呢,别以为你爹手里有几个兵就了不起了,要不是于家老爷贪财,你大哥也娶不到乡绅女。” 又闹了一阵,少年们叁叁两两寻地方睡去了,有的窝在船舱里,有的就睡在码头旁的石阶上。孟开平将阿毫拉到一边,从怀里掏出桃木剑塞给他:“喏,这可是好东西,保你平安顺遂,百邪不侵。” 阿毫接过一看,愣愣道:“你不是不信这些的么……” 闻言,孟开平翻了个白眼:“我钱多花不完,闲的。” 他说完就转身去了船内,阿毫立在那儿,犹豫半晌没好意思叫住他。 其实他一直想问孟开平,与那王小娘子的婚事是否真的无望了?若如此,也该早早另议才是,不然孟叔都快把事情落定了。 连这样的人家都弃如敝履,可见其心气之高,真不知他日后究竟愿娶何人。 * 第二日一早,少年们便赶到了长庆寺。 此寺向来香火鼎盛,往来香客络绎不绝,今日却大门紧闭,门外还停着架锦绣帷轿。 “果不其然,当真是总管小姐出行。”众人远远瞧着那轿子,咋舌道:“得亏是在城里,不然还不知多大排场呢。” 寺外有不少带着刀兵的护卫盯着,阿毫也不敢多留,只在门前拜了拜便欲离去。 就在此时,寺门顿开,先是步出位住持模样慈眉善目的和尚,紧随其后便是位身着绿衣的窈窕少女,再后头还跟着一众恭恭敬敬的小沙弥。 “可是那位贵女?”吴九踮着脚探头探脑,只恨离得远了些,瞧不清楚面容。 “自然不是,多半只是个婢女。”孟开平觉得他简直笨死了:“你见过哪家贵女随意抛头露面的?” 那绿衣女子同住持交谈了几句,旋即注意到被阻寺外的零散香客,又另外交代了几句,这才重新返回寺内。 很快,住持身旁的一位小沙弥便来到孟开平几人面前,双掌合十礼道:“阿弥陀佛,本寺已提早半月告知闭寺事宜,辛苦诸位施主远道而来。” “小师父,既如此,可否通融一番让我们进去?”孟开平开口道:“片刻功夫便好,绝不叨扰贵客。” 那小沙弥摇了摇头,解释道:“师家夫人即将生产,今日那位小姐亦是诚心来此,抄写经文,为母祈福。不便之处,还请诸位见谅。” “什么玩意,有奶便是娘呗。”二狗小声骂骂咧咧道:“她家供着你们寺里的香油钱、斋饭钱,何曾把咱们平头百姓放在眼里……” “施主慎言。”小沙弥又是一礼,歉然道:“师小姐担忧于民不便,故而本寺半月前便张贴告示,城内百姓大多知晓……小姐慈心,嘱本寺将此物赠与寺外香客,聊表歉意。” 说着,他转向先前叩拜祈福的阿毫,将手中一物递出:“这枚护身符乃文永住持亲自开光加持,愿公子心想事成。” 寺中寻常护身符十文一个,而这种绣金线开过光的要一两银子。阿毫受宠若惊般,赶忙接过:“多谢师父,多谢师父!” 回程路上,阿毫忍不住感慨道:“那位小姐真是出手阔绰,今日寺外少说也有百十人侯着,再加上米粽这一项,算来至少百两银子的花销。” 孟开平瞧着他喜滋滋的模样,轻嗤道:“蝇头小利便将你收买了?一百两于她或许只是一顿饭钱。” 阿毫将护身符细细收好,微微一笑道:“或许罢,但她既有此心,不比那些瘠人肥己、为富不仁者强上许多?” 至正十二年,五月初五,端午佳节。 阿毫考完了府试,众人便约好在城里留下来,再热闹几日。 赛龙舟的场面声势浩大,人山人海间,也不知哪支队伍夺了魁首,只听头顶楼台一声高喝,金灿灿的铜钱自半空抛洒而下,成锭的银两砸在水里。 观龙舟的百姓们一时蜂拥而上,满地抢钱;舟上的汉子甚至跳入了江水中,为了赏银大打出手;而高楼上的贵人则嬉笑着,继续挥金如土。 孟开平冷眼旁观,只觉得荒谬。有几枚铜板恰好砸在他肩上,落在他脚边滴溜溜地打转,然而,还不待他拾起,便有一头发花白的乞丐猛扑过来。 老乞丐拾了铜板,两眼放光,跪在地上向楼台处叩了个响头,感激涕零道:“谢公子小姐赏!” 旋即他颤颤巍巍爬起身,孟开平却拦住他问道:“那楼上是何人?” “自然是城中的权贵子弟,节时撒钱布施,图个吉利。”老乞丐将铜板藏好,眯着眼指给他看:“那杏红裙子,是同知耶律大人家的小姐;穿着艾青衣衫的,是达鲁花赤福大人家的公子;至于那霁蓝衣裙……哦,是总管师大人家的小姐。” 总管家小姐?这已经不是孟开平第一次听到这个称呼了。他正想多问几句,却见高楼上栏杆处那抹明媚的霁蓝色裙角忽地隐去了,很快,身着艾青衣衫的公子也不见了身影。 这楼台只一边可下,孟开平犹豫片刻,竭力避开人群向那边挤去,同时紧紧盯着——果然,不一会儿,一位帷帽遮面的姑娘由婢女扶着自木阶飘然而下,身后还跟着位模样俊俏的贵公子,正探身焦急地同她说些什么。 孟开平也说不清自己为何要驻足观望,约莫只是因为好奇。 不远不近的距离,他亲眼瞧着那姑娘的身形轻盈得像一片云,袅袅婷婷,步履款款,一举一动都有种说不出的气度。类似王小娘子的行止风范,可相较于她又矜贵好看得多,旁人怎么学也学不来。 出手阔绰是她,为民着想是她,撒钱戏弄也是她。她年岁颇小,不知生得是何模样…… 可惜,等孟开平终于挤到了近前,那抹霁蓝色只眨眼的功夫便隐在了轿帘后。 轿子很快抬走了,逐渐化为一个小点消失在长街尽头。青衣公子满脸懊恼地眺望着,不一会儿,那位杏红裙子的同知小姐也匆匆下来了。 “怎么走了?” “她说这里闹得慌。” 孟开平凭借着极佳的眼力,将他们的对话猜了大半。他想,那几篓铜钱应当是这位同知小姐洒的,毕竟她方才在楼上笑得花枝乱颤,最是张狂,只差没失足跌下来了。 这会儿,吴九也瞧够了热闹,挤过来拍了拍孟开平,指着那青衣公子道:“呦,那公子哥儿身边的小厮,咱们被抢的烧鸡可有他一份。” 烧鸡?谁还顾得上烧鸡呢,至少孟开平已经没心思记挂这个了。 一年多来,他随着父兄对扛元军,却从没想过元军中的兵士大多也不过是普通百姓。归根结底,真正的敌人其实是元廷权贵们,是高台上的那群人和他们背后的家族势力。 明明都是十来岁的少年人,只是因为出身天差地别,此生便注定为敌了。那书生气的公子哥,还有那云彩似的小姑娘,都是他的敌人。 即便他们今日相隔咫尺。 午后,出城回村的路上,孟开平一直默不作声。吴九反复问他怎么了,难不成撞见了水鬼?孟开平却根本说不上来。 他总觉得自己眼前蒙着抹浓烈的霁蓝色,在日光下绚丽又耀目,绸缎般流光溢彩。 原本安排在节前的议亲教他躲了个干净,节后,孟开平终究被老爹抓住。孟顺兴强逼着他又去了趟王家,送了一堆礼,一幅要让他当上门女婿的热情架势。 “大哥,强扭的瓜不甜。”孟开平事后同自家兄长抱怨道:“你跟爹说说罢,就说我再也不见那姑娘了,旁的姑娘也不见,我已经有想头了。” “你有什么想头?”孟开广端起茶盏,温言道:“只要是良家女子,即便爹不肯,我可以去帮你提亲。” 孟开平沉默好半晌,终于,闷声却又坚定道:“我要娶那个总管家的小姐。” 闻言,孟开广差点儿将一口茶水喷出来。 兄弟二人面面相觑好半晌,最后还是孟开广先鼓足勇气开口。他咳了两声,颇为尴尬道:“平子,你晓得你在说什么吗?” “当然晓得。”孟开平一脸无辜且理直气壮道:“我又没说现下就要娶,过两年嘛,她瞧着年纪还小,我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本事……但我瞧着她蛮好,连达鲁花赤家的公子在她身边都跟哈巴狗儿似的,想来容貌不错。至于家世,我暂且还没瞧见比她更好的,等瞧见了再说罢……” 孟开广已经不知该从何下手打消弟弟的念头了,他也不愿直说什么高攀不起,只循循劝诫道:“师家小姐今年才十岁,议亲还早。平子,你赌气也该换个赌法,不该拿婚事玩笑。” 他哪里是钟情师家小姐,分明是不服权贵之势罢了。 孟开平被戳中了心思,硬着头皮道:“当年刘秀发迹前说要做执金吾、娶阴丽华,旁人同样笑他痴心妄想,凭什么志向与婚事不能握在我自己手中?” “光武帝是宗室之后,汉高祖九世之孙,他入过太学,家中又与阴氏有姻亲。孟家祖辈面朝黄土背朝天,从没结交过权贵,自不可同日而语。” 孟开广继续坦言道:“再者,咱们是叛军,除非你能夺下徽州城,否则你与她之间绝无可能。” “那便夺呗。”孟开平只想先寻个借口搪塞自家老爹:“总归我是不愿将就的,此事不急,先立业后成家嘛,到时再让爹帮我议亲……” 什么自己把握志向婚事,分明是不肯管理军中琐事,只想上阵杀敌。孟开广也明白弟弟的心愿,便望着他,眼含笑意道:“你效仿前人,可知要夺得怎样的高位?光武帝娶妻封侯,你若想娶师家小姐,便照着师大人的位子拼一拼罢。” “他是几品官?” “一路之长,正叁品。” 孟开平应了一声,根本不以为意,随口搪塞道:“行啊,那等我当上叁品大员再娶她好了。” “此等光宗耀祖之事,便担在你肩上了。”孟开广无奈,干脆顺着他的话头玩笑道:“届时,为兄可等着喝你二人敬的那盏茶。” 当日的对话,兄弟二人都未曾当真。只是没过多久,孟顺兴便停了孟开平拨算盘的活计,发了好一通脾气,而后便将他撵去了军中,再不提议亲之事。 孟开平知道是兄长暗中帮衬他,美滋滋地想,等老爹干不动了,大哥当主帅,他当副帅,何等的快意潇洒。 * “后来呢?” 师杭正听得入神,男人却突然不说了。她转念一想,是了,一语成谶,如今他得封高位,可他的父兄都已不在人世了。 于是她托着腮,睁大眼睛,转而追问道:“你总不会就见过我这一面罢?连模样都没瞧见,竟还耿耿于怀至今。” 孟开平坐在她身旁的石凳上,冷哼一声:“这还不够吗?你当年好生气派啊,高高在上扔银子,差点砸着我脑门!” “都说了不是我扔的。”师杭嘟囔道:“早知道你站在楼下,我就该让宁姐姐他们扔准点……” “不说了不说了!”孟开平被她气到了,拂袖欲走:“想听说书,大小姐您自个儿编罢!” 师杭赶忙拉住他,急切道:“不许走,你还没回答呢,到底何时见过我?” 孟开平盯着她的小手,瞧了半晌,蓦地笑了:“你真想知道?” 师杭颔首,决心死个明明白白。 识得和见过不可一概而论,她笃定孟开平是个见色起意之徒,所以她到底是何时大意了,教他偷窥了去? 孟开平仿佛知道她心中所想,悠悠道:“小人之心。我可不是那等鸡鸣狗盗之辈,见你也是光明正大地见,要怪只能怪你自己——去岁二月花朝节,何故要去花神庙祭拜?” 闻言,师杭立时大惊失色。及笄前那回生辰,她确实亲自去了花神庙,还同几位闺友盛妆领祭。 “当日,路边的百姓恐怕没一个看得清高台上的美人,偏我无心插柳柳成荫。”孟开平笑吟吟道:“沉善长约我在花神庙外的清江楼会面,我原想坐在大堂里,事毕便走,可他却说庙里有热闹可瞧,楼上雅间一览无余……筠娘,你说这是不是缘分天定?” 此刻,师杭根本说不出话来。 如果不是那一面,恐怕孟开平早记不起她了,更不会再生出夺她到手的心思。可若没有当日一面,她又怎会侥幸活到今日? 十岁那年,她与福晟熟识,孟开平在练江岸边初次见她;去岁花朝,她与福晟订下亲事,孟开平同样未曾错过。 这么些年,原来在她的余光之外,竟还有一个人早就记挂着她。只是她明白,这种记挂无关风月。 今夜说得已经够多了,多到他记起了一些早已封存的陈旧之事,心头酸涩。孟开平仰头望着高悬于空的明月,估摸时辰不早了,便嘱托道:“早些歇息罢,多谢你送的礼,我会好生珍惜的。” 临走前,他扶了扶少女的鬓发,难得温柔道:“我同你说的那些话,你记得好好想一想。筠娘,福晟与你有缘,我又何尝不是呢?” 若非身份所隔,这样的缘分,或许她早该是他的女人了。 * 甫一出院门,孟开平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回想良久,确信自己方才的话语毫无破绽,绝对未曾透露半分不该有的心思——他只是贪图她的容貌与家世而已,对她这个人本身嘛,根本没什么情意。 福晟心悦她,心悦到可以放下高傲自负,亦步亦趋地追求。可孟开平做不来这些。 所以他永远不会教她知道,除这两面外,他还曾见过她一回。 就在渡江前的一个雪日,在他即将离开徽州之时。 小雪未晴,寒意难消。少女怀抱琵琶与绿衣婢女一同从琴坊中步出,而他恰与几个同僚醉眼朦胧地倚在酒楼二层上,聊天侃地。 这回是他居高临下,可她依旧从始至终未向他投来一丝目光。 临上车前,萧肃冷风掀起了她帷帽的一角,惊鸿一瞥,却将少年的酒意都驱散了。 容色如胭,香阵卷温柔。少女身上湖蓝羽纱的鹤氅映在白雪皑皑中,正如数年前的霁蓝长裙,江水一般澄澈明亮,洌然进了心底。 马车已渐渐驶远了,孟开平想也不想便推开身侧同僚,直接撑着栏杆翻身而下。安稳落地后,他又不顾沉善长的呼喊,一路追去。 接连转过数条街巷,最终,他追到了师府的牌匾下。高门大户、宝马香车,他亲眼看着少女进了府中再也不见。 落雪打湿了他的衣衫,也不知是不是酒意作祟,霎时,孟开平只觉得委屈憋闷,悲从中来。 叁年而已,父兄亡故,接管军权……日子过得飞快,快到他都没有机会细细回忆从前。父兄皆死于元军之手,他想起自己曾对兄长夸下的海口,想起兄长对他的期许,简直无地自容。 漫天飞雪中,他独自一人立在原处良久,望着头顶大大的“师府”二字,一股莫名的执念似藤蔓般牢牢缠住了他的心。 此一时,彼一时,十年河东转河西。 元臣之女,他绝不会娶,可他终有一日会爬到足够高的位置。这户连父兄都不敢提及的人家,到时也会在他的掌控中。 至于这家的掌上明珠…… 俯首即拾罢了。 —————————— —————————————— 我回来了,最近的遭遇有点离谱,登不上po+手机报废……好在这章写了很久的徽州爱情故事码在平板上,终于安然无恙发出来了。 很难形容孟开平的这种感情。先前说他像刘秀,其实又不像,因为刘秀是完完全全的大男子主义想法。在史书里,我看不出他对阴丽华本人的爱意,只看到了古代男人普遍把女人当物件的占有欲。而孟开平对师杭可以说是一个由好奇开始的追赶过程。如果男女主不是他俩,这个追赶照样成立,但大概率是月亮摘到手发现是个柚子(?)然后开始移情别恋。偏偏师杭太对孟开平的胃口了,他就喜欢吃柚子,所以逐渐就从“老子很好奇”转变为“老子要吃一辈子柚子”。 嗯,一些同样非常离谱的比喻。“命运犹如险棋”,五月里,点一首五月天的《如果我们不曾相遇》,然后提前吃个粽子吧~ 尒説+影視:ρ○①⑧.run「Рo1⒏run」 胆量 没有浓情蜜意,没有海誓山盟,也没有生死不离,他只说了这样一句。 跟着我。 男人在情场上的话语不可信,可师杭竟信了孟开平八分。 因为这是个傲气十足的男人,他说要挡在她前面,拉着她向前走,就绝不会将她抛在身后。 除却师棋,她在这世上已经孑然一身了。这样的乱世,姐弟间未必还有再见之日,师杭不想死,那她就必须想法子活下去。 试着为自己活下去。 孟开平走后,师杭又取出了那本《杨业传》。朱先生想借她之口转达的叁条计策,她想,她已经全部参透了。 杨业抗辽,却为其忠心效力的宋廷所害;杨完者平叛,最终又会死于何人之手? 师杭猜,或许令杨完者一败涂地的,不是孟开平,也不是各路起义军,而是元廷。朱升在暗示她,此人不会成为孟开平的阻碍,因为他早晚会死在自己人手上。 师杭不知道命数如何能推演得出,但她还是决定一五一十地告诉孟开平。这计策就像投名状,更是朱先生送她的人情——唯有她如实相告,才算真正站在了孟开平这一边。 待他下回来时,她会给他一个肯定的答复。 然而,师杭等了孟开平数日,不仅未曾等到人来,反而发现露华阁外守着的兵士更多了。从前只她一人被禁足,如今连柴媪和小红也出不得门,俨然要将她们与世隔绝。 师杭心中惴惴不安。外面仗打得如何,她一概不知,她只知道,孟开平对她有疑了。 叁日后,沉令宜翻过墙头来见她,更加证实了这一点。 “师姐姐,苗军恐怕要攻城了。”她满脸担忧道:“我放心不下你,可沐恩无论如何不许我来,他说……” 沉令宜犹豫片刻,觑着师杭的神色,小心翼翼道:“他说你,是敌非友。” “为何?”师杭的素手掩在袖袍下,紧攥成拳:“我有急事要见你开平哥,这其中许是有些误会。” 沉令宜肃着小脸,摇摇头:“他们前日夜里接到斥候来报,苗军此番有十万之众,咱们却只有叁千,如今一兵一卒都离不得前线……” “你说什么!” 师杭霎时睁大眼睛,高声质问道:“你方才说,城内有多少兵士?” 沉令宜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怔怔答道:“叁千……” 师杭如站立不住般,后退半步,颓然靠在墙边。柴媪和小红都被遣开了,沉令宜赶忙上前扶住她,焦急道:“师姐姐,你怎么了?” 怎么了? 她只是觉得惊心。 孟开平亲口告诉她,他派了七万人前去攻打婺源,徽州城内还余下叁万兵士。况且他说了不止一次,更不至于次次误言,唯一的可能便是他在故意骗她。 “城内布防是谁告诉你的?”师杭苍白着面色,轻声问道。 “是沐恩……啊,就是齐闻道。”沉令宜直觉不妙,试探道:“有什么不对吗?” 师杭大致猜到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不愿多说,只勉强微笑道:“没什么不对,想来他不会骗你。” * 叁千对十万,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战争。 从杭州行军,至少需要六日才能抵达徽州,从徽州到婺源,则需要叁日功夫。因此二十六日一接到斥候来报,孟开平便知道城中出了内奸。 胡大海前脚刚走,杨完者后脚赶至,何至于如此凑巧。 余下的叁千兵士不仅是孟家军精锐,还是当年一同随他从昌溪打到徽州的。其中多数人的名字,孟开平都叫得出,所以他笃定奸细不在军中。 “孟家小儿,投降不杀。区区叁万人马,也敢与本帅相较?不自量力!” 七月二十七日,杨完者骑着战马于西城门下放话,威风凛凛,目空一切,显然已将夺下此城视为探囊取物。孟开平闻此豪言,立时便明白奸细是谁。 她终究还是背叛了他。 朱升看错了人,他也看错了人。尽管他早有准备,可心中还是止不住失望与痛恨。 “将军,有人通敌。”袁复立在他身侧,咬牙切齿道:“此战之后定要彻查。” 不必多此一举了,孟开平暗暗地想,他会亲手了结此人。 “把四面城门打开。”他冷静吩咐道:“今日,咱们便效仿诸葛丞相,唱一出‘空城计’。” 杨完者恐怕早就算好了,胡大海二十叁日领兵出城,今日应当才抵婺源。即便徽州城危,两叁日内也回救不及。 可他绝想不到,近十万兵马此刻只在七十里外,正日夜兼程从后方围堵而来。只需一日功夫,杨完者便会优势散尽——十万对十万,毫无悬念,苗军不是孟家军的对手。 借内奸之手,孟开平设下此局。当然,他也没有必胜的把握,这是关于胆量的对决,唯有敢于搏命者才能赢到最后。 他倒要看看,这位名震义军的杨元帅,究竟敢不敢率军入城。 —————————— —————————————— 师杭:大意了,被骗了。 孟开平:明明是你骗了我! 师杭:呵,虽然大意了,但是我有闪。 以后打算一章写短点,尽量日更。下章浅虐一下小孟,让他为之前的不道德行为付出代价。 ps.徽州之战算是邓愈的扬名之战,凭借疑兵之计以少胜多。这一战在史书上描写也比较简略,但细想真的很了不起。空城计拼的就是心理素质,杨完者虽然身经百战,但到底还是缺少破釜沉舟的勇气。 人头 天将明时,战鼓声歇。 师杭蜷缩在床榻一角,听着外头的动静,躲在床帷内兀自出神。 昨夜就寝后不久,她听见战鼓骤响,而后便再没了睡意。城破那日的噩梦仍历历在目,“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这世上的战火从未停歇,不知何时才是尽头。 一夜未眠,少女的眼底青黑,可她的头脑却无比清醒。 “姑娘,喝些茶水罢。”小红见她举止怪异,同样一夜不敢阖眼:“您若是身子不适,奴婢这就去寻大夫来。” 师杭没有接过她手中的茶盏。事已至此,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她勉强压下不安,正欲下榻梳洗,却听见院外一阵嘈杂。 想也不想,师杭当即跑出内室。她甫一掀开珠帘,正瞧见大门被一脚踢开。那沉重的声响仿佛落在了她心口处,如千钧铁石般,惊得她停在原地动弹不得。 踢门的不是旁人,正是数日不见的孟开平。此刻,男人右手提着长枪,左手拎着个布包,身披战甲满脸血污,连面容都瞧不真切。 他留了一队亲兵守在院内,孤身一人进来,半晌却一言不发。师杭摸不透他的想法,只得穿着单衣,赤着脚困在原地。 “你……胜了吗?”她犹豫良久,低低开口道。 闻言,男人高大的身影晃了晃,旋即将长枪立在门边,迈步走近她。 师杭有些胆怯,下意识想往后退,可还不等她动作,男人已经大步走到了她面前。霎时,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你觉得呢?”他阴恻恻地问:“你盼着我胜吗?” 男人的目光锐利如箭,除了凶狠与压迫,还有浓烈的杀意。师杭浑身发寒,侧首便想让小红先出去,没想到孟开平一把掐住了她的后颈,质问道:“这两日不见,你就以为我死了,是吗?” 他的掌心从来都是温热的,可现下,师杭只觉得自己后颈处一片湿冷——像是沾上了他手中未干的人血。 “我……自然希望你平安无事。”她竭力劝自己冷静下来,想要稳住阵脚:“你不会死,因为苗军不是你的对手。” 许是她这话说得太过直白,明显是在讨好,孟开平嗤笑一声道:“何必违心?即便你说你日日盼着我死,我也不会杀你的。” 说罢,他将左手的布包丢在地上,又将她拎了过来。 “筠娘,我来只是想问你一句,在你眼里,我孟开平究竟有多蠢?” 那布包在地上滚了几圈,最终停在桌角旁,封口也几乎散开。师杭借着烛光定睛细看,竟发现脚边是一条刺目的血痕,还有一团黑漆漆的东西露在布包外。 “这是何物?”她颤声问道。 孟开平为了使她瞧清楚些,便强摁着她的头,逼她去看。同时又将那层粗布扯下。 “无甚稀奇。”他附在她耳边轻笑道:“左不过是颗人头罢了。” 师杭当即尖叫一声。 这下她彻底看清了——从布包中滚落而出的是颗鲜血淋漓的头颅,那团漆黑竟是人发!而被枭首者死不瞑目,一双眼目眦欲裂,正直勾勾地盯着她。 师杭挣扎着想从地上爬起,却被男人死死制住,男人任由她呜咽低泣,根本不为所动。他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端起案上那盏冷掉的茶水,漠然道:“为你们元军哭丧还早了些,杨完者趁乱逃走,此人只是他麾下镇抚李才。” 说着,他呷了口茶,单脚踩着那人头像踩一颗马球,好整以暇道:“我还得多谢你,让他以为这城中尚有叁万守备。否则,我也未必能等到胡将军回援,里应外合围歼苗军。” 兵力不足,只能智取。他将四面城门大开,毫不设防,杨完者却畏首畏尾驻兵不前,以至于错失良机。此战苗军大败溃逃,可见天不助元。 师杭伏在他脚边静静听着,只言片语间,她已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孟开平早知元帅府内有苗军细作,却始终引而不发,反倒以她为饵虚传军情。 其实,这个计策根本算不上高明。不论是叁万还是叁千,于他而言都是以少战多,他只是不肯信任她。 “我没有背叛你。”师杭扬起头,泪光盈然却倔强道:“孟开平,是你欺我在先的。倘若我有什么对不住你,也只是因为没有告诉你府中细作是何人,可我从未与他透露过半点军情。” 然而,孟开平盯着她,眸光中尽是轻蔑之色:“你还跟我狡辩?那人我早抓了,他亲口承认是你与他传递消息……” “你让他来与我对质。”师杭毫不露怯。她站起身,也轻蔑地望向孟开平,坦言道:“他确实曾拉拢过我,可惜被我拒绝了。苗军不足与谋,既然他们早晚会败,我又何必搭上自己?从石门回府的那日起,我便与那人断了联系。他污蔑我,是因为他将我视作了你的同党,若能在临死前拉上个垫背的,何乐而不为呢?” 孟开平一时被她这番话震住了。他根本没想过她会拒绝一个与他抗衡的机会,或者说,他以为她会不顾一切置他于死地。可少女眼下正亭亭立在他面前,神情坦然,根本不似作伪。 “你……”他张了张嘴,语气明显软了下来,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圆场。 幸好,他还是愿意相信她的。如若他待她毫无恻隐之心,根本无需当面质问她,早该将她拖出去砍了。师杭见状略觉宽慰,正欲再解释清楚,却见男人眉头一紧,豁然起身。 “不对!”孟开平颇为急切道:“府内还有同谋!” 师杭霎时大惊。 “若不是你,说明还有旁……”孟开平未曾说完,突然莫名弯下腰猛咳了两声,旋即单手撑住了桌案。 师杭不明所以,下意识上前扶住他,却见男人此刻浑身发颤,面色青白,额上全是冷汗。 他似乎剧痛不已,但仍竭力指了指臂边方才饮过的茶盏,艰难喘息着提醒她。 “茶里……有毒……” —————————— ————————————— 师杭:啊是是是有毒有毒,毒死你算了。 路上怒气冲冲的孟开平:他娘的,老子一定要掐死那女人! 见老婆抹泪的孟开平:……算了吧,没啥大不了的,老婆,这茶我替你先喝为敬。 本来打算让小孟一进门就掐老婆脖子发火的,但是无论如何觉得他根本下不了手,笑死,还是捏着老婆命运的后脖颈儿拎来拎去比较符合这位的人设。 圆房(上) 有毒? 闺阁深深十五年,从来都是平静顺遂,然而仅此一日之内,师杭却见识了鲜血、人头、毒药……这些只在说书先生的话本里出现过的东西。饶是她自诩沉稳,一时也不由得手足无措。 “你、你且撑着些……我这就去外头喊人来……小红!” 男人的半边身子骤然压了下来,师杭只觉得肩头一沉,差点后仰在地。 不知这毒是否见血封喉,她又急又怕,连声唤一旁的小红过来帮忙。小红原先胆怯不已地躲在内室门帘处,听见主子吩咐,低低应了一声。师杭背对着她,只觉得身后的脚步声又轻又慢。 此等大事,怎么她毫不慌乱?师杭心头起疑,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 也就是这一眼,救了她一命。 师杭从未有过如此命悬一线之时——眼前寒芒乍现,她连惊呼都来不及,立刻松开怀里的孟开平侧身避去。 那是一柄锋锐至极的匕首,只浅浅触及了她后脊的衣衫,便划破一道半尺长的口子。幸而师杭避得及时,但凡慢了片刻,这一刀便足以要了她的命。 “小红!”师杭反手摸了摸后背,难以置信道:“是你……与那人暗中勾结?” 小红不答。但此刻,她的面上再无往日的恭敬与怯懦,相反,唯有蚀骨恨意。 那盏茶就是她为师杭备下的,原以为这位元臣之女大有可用,没想到此女竟敢投敌。如今,兵败如山倒。她早知自己性命不保,更难以下手除去孟开平这个贼首,便决心先替元廷除此叛徒。 多行不义必自毙。许是老天开眼,谁能想到那杯毒茶居然被孟开平给喝了。她方才觑见,心中简直狂喜难抑。 这狗贼色令智昏,为了拷问此女又将亲军尽数遣在外头,岂非是天赐良机?眼见一击不中,小红舍小取大,果断扬刀刺向半趴在案上的孟开平。 一切发生得太快,却都在师杭的一步之遥,她眼睁睁看着小红转了个方向,立时便猜出了她的意图。 师杭,别去。 仿佛有道惑人的嗓音在她耳畔响起。那声音告诉她,只须一刀,甚至都不用她亲自动手,孟开平就能当场毙命。尽管她与小红都逃不出去,但她至少间接为双亲雪耻了。 然而,与此同时,又有另一道声音在她耳畔叫嚣着。 不可以,师杭,不可以将爹娘的死都怪罪到他头上。如果这个男人死了,天下的纷乱与苦难就能结束了吗?时时刻刻为仇恨而活,最终活成一个面目全非的人,难道便是她的志向与爹娘的心愿吗? 这厢,孟开平虽然四肢麻痹,腹内灼痛,意识却还算清醒。他注意到屋内拿着凶器冲来的小红,勉强提起一口气力,抬臂相迎。 他料定这女细作不会武功,待她近身,他确信自己即便中毒也足以了结她。至于师杭,他根本没将她算在其中,只要别在背后捅他刀子就好。 假如师杭知晓他此刻的想法,一定会斥他心胸狭隘。因为恰恰就是这个他时刻防备着的少女,于千钧一发之际,竟敢以一种坚决无畏的姿态扑上来挡在了他身前。 师杭紧闭双眸。 然而接下来,没有预料中刀刃刺入皮肉的钝痛,只有一阵椅凳翻到的巨响。 * 袁复带人冲进来时,眼前一片凌乱不堪。 有人躺着,有人跪着,其中居然还有他的上峰。 “将军!”袁复叁步并作两步上前,焦急唤道:“孟将军,这是怎么了?” “快,快去找羊血来!”师杭朝袁复大喊道:“他中毒了,赶紧请大夫!再迟就来不及了!” 时急从权,袁复根本来不及多问,立刻派人去寻羊血和大夫。师杭则忙不迭爬起身,跌跌撞撞跑到伤重的小红面前,揪住她的衣襟,厉声质问道:“你下的什么毒?” 小红扯唇欲笑,一缕血却顺着嘴角流了下来:“我不会说的……他该死……” 方才她生挨了孟开平一脚,几乎被踢飞出去,只怕五脏都受损了。师杭担忧她性命难保,也不敢轻易挪动她,只得恳切许诺道:“他若死了,你也活不成了……你不是还有个弟弟吗?求你,帮我救活孟开平……只要他不死,我一定竭力保你姐弟二人平安!” 这些并不是假惺惺的哄诱之言,她既然说出口,就一定会做到。 闻言,小红闷咳了几声,望着师杭期盼的模样,气若游丝道:“姑娘,现下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我已经不在乎了……”她分明面色衰败,眸光却亮得灼人:“你为他哭,还为他舍命……咳,他、他竟也肯为你挡刀……” “你们,不会有好结果的……” 说罢,小红轻轻吐出一口气,阖上眸子,再没了声响。 最后这句话像是一种诅咒。师杭心中十分清楚,因为她选择了叛国,往后便再无回头路可走了。假如日后诅咒应验,也是她咎由自取。 好半晌,她抬手怔怔摸了摸面颊,这才发觉自己流泪了。 是为孟开平流的泪。 * 师杭那一扑,打乱了孟开平的所有设想。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知道,于己最有利的应对之法就是任由这女人替他挡刀,不论她是死是活,总归他能毫发无伤。 可是孟开平做不来此等卑劣之事。 只要他还有口气在,就轮不到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替他挡刀。于是他毫不犹豫,直接将那只预备迎敌的右臂横在了师杭胸前,搂着她稍一转身。 匕首越过护臂割在了他的手肘上方,深深划出了一道裂口,火辣辣地刺痛。但这种疼痛于孟开平而言根本无足轻重,战场上,他曾险些被敌人割下一条手臂,照样可以了结对方。 于是,趁着小红刀刃悬空,他瞅准时机,狠狠一脚踹在她下腹处。 怀里的女人此刻也睁开了眼睛,懵懵懂懂地望着他,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孟开平想笑话她蠢,可腹内的灼痛感愈发强烈,双腿已经彻底没了知觉,身体还无法抑制地抽搐。 那一脚就是他最后的气力了,之后他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昏倒前,他仍迷迷糊糊地想——这下,这女人总不会再怨他了罢?毕竟他待她也算是仁至义尽、舍生忘死了。 半梦半醒间,孟开平似乎听到些哭喊和吵嚷声,很快,口中便被灌入了许多温热浓腥之物。他隐约感觉自己吐了好几回,再往后,耳边逐渐清净下来。 等他再次醒来,天色已然大亮。 “你终于醒了……” 女子轻如片羽的嗓音带着丝哽咽,自榻边传来。孟开平迷迷糊糊的,还以为是师杭守在旁边,便强压不适侧首唤她。 “筠娘?” 这两个字一出,周遭霎时静了静。那女子没有应他,默了半晌才道:“二公子,妾是于蝉。” 孟开平定了定神,终于看清了眼前之人,只得笑了笑转而道:“是你啊。” 他想起身,于蝉却制止了他,扶着他稍稍靠在锦枕上:“别着急,大夫说你还需要静养几日。” “中毒而已,又不是伤残。”孟开平清了清嗓子,不甚在意道:“既然没死,说明这毒也算不得厉害。” 闻言,于蝉坐在他面前叹了口气,满脸担忧道:“你总是这样,天大的事都不放在心上,只教旁人替你提心吊胆。你此番中的是钩吻之毒,又名‘断肠草’,厉害非常。幸而你所饮不多,否则便是大罗神仙也难救了。还有你臂上这伤,深可见骨,差些伤及脉络……” 孟开平被她这番絮絮叨叨说得头晕,勉强耐着性子道:“多谢照看,不过,我这是睡了多久?袁复呢?” 于蝉慢条斯理道:“你已昏睡一天一夜了,袁副将和师姑娘都在外间,二公子想见谁?” 孟开平略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旋即也不再刻意掩饰,直言道:“昨日辛苦你了,这就回去歇着罢,烦你把那女……嗯,将师姑娘请进来,我有事问她。” 于蝉微微颔首。她站起身,临去前却仿佛想起了什么,回首一礼。 “二公子,还有一事,妾须得告知于你。” * 屋内那位于娘子,师杭早闻其名,今日才得见其人。 黄珏曾说过,于娘子曾是孟开平兄长的女人。虽然这话存疑,但师杭料定孟开平眼光奇高,应当看不上寻常人家的姑娘,想来这于娘子一定姿容绝色。可真正见面以后,实话说,她生得不如师杭想象中貌美。唯独有股子温婉动人的气质,教师杭自愧不如。 幼时,师杭也曾被阿娘训诫过。阿娘说,女儿家应当柔情似水些,否则出嫁后容易吃亏。她不明白具体该如何做,便干脆学着在外寡言少语,旁人说什么做什么她都一笑置之,可阿娘又责她这样有些拒人于千里之外。 “你的温柔与耐心只对少数人,而有些姑娘却能让见者皆如沐春风,不忍无礼相待。” 师杭觉得,这位于娘子便做到了这一点。 她来时,对屋中的所有人都以礼相待,更对自己这个身份尴尬的女子没有半分忽视与轻蔑。了解孟开平的伤势后,她柔柔弱弱地坐在椅上垂泪,紧紧捏着帕子,再叁恳求大夫一定要全力医治。那情形,连一直死盯着师杭的袁复见了都不忍心,赶忙连声安慰她。 于是师杭默默地想,这孟开平还真是大难不死,艳福不浅。 “师姑娘。” 思绪纷乱间,师杭一抬头,正瞧见于蝉从内室步出,望着她微笑道:“二公子请你进去。” “将军醒了?”袁复的反应比谁都快,闻言立刻从椅子上站起,追问道:“他怎么样,要不要再唤大夫来?” “不必了,汤药应当煎好了,师姑娘一会儿服侍二公子喝下便可。”于蝉温言道。 这话,师杭听了不大痛快,却没法辩驳。当侍妾也好,当罪人也好,总归这是她自己选择的,没什么好埋怨。 袁复见她抬步欲走,也跟上前几步,颇不放心道:“师姑娘,还是让末将一同进去罢。” 毒是不是这女人下的两说,但通敌这事多少跟她脱不了干系。眼下将军正卧床,万一这女人故技重施可怎么办? 然而还没等师杭开口,于蝉先帮她劝说道:“袁副将,二公子只请了师小姐一人。他心中有数,您又何必抗命呢?” 当下,袁复犹豫片刻,终究还是退了回去。 * 这是个温柔且良善的姑娘,师杭十分肯定。故而她对于蝉除好奇外,更多了些赞赏。 以至于她见了孟开平,张口便道:“最难消受美人恩。将军,幸而您醒了,否则欠下的恩情就得由我来还了。” “老子替你挡刀尝毒,你居然连句谢都没有?”孟开平真不知道这女人的心里装的什么,恐怕是一块块冷冰冰的石头:“哼,这下我们之间两清了,你总该老老实实留下来了罢?” 师杭在他床边坐了下来,将汤药递过去,颔首道:“多谢你,这回是我连累了你。至于你问我的那些话,我想,确实没有理由拒绝了。” “当真?” 闻言,孟开平立刻喜形于色,抬臂去抓她的手。可他没想到自己抬的是受伤的右臂,一下子痛得龇牙咧嘴:“哎哟哟,不行不行,恐怕伤口又裂了……这药你还是喂我喝罢。” 师杭看了眼他安然无恙的左手,默了片刻,转而道:“你若不愿喝,我这便去唤于娘子来。” “不许去!”孟开平一把夺过那汤药,仰头一饮而尽,旋即恶狠狠地将碗塞回她手里:“你就是故意不想顺我的心!” “且消停些罢。”师杭将手里的瓷碗搁在一旁:“你这段时日还是平心静气些好,免得气血两亏。” 提起中毒一事,孟开平突然瘪了嘴,闷声闷气道:“我听于蝉说,是你先想出灌羊血的法子为我解毒……若不是你,恐怕我也早就一命呜呼了。” 师杭不敢揽功,一五一十道:“不敢当,其实这法子根本解不了毒,只能催吐延缓毒发罢了。这世间一物降一物,毒药亦是如此,你方才喝下的才是真正的解毒方子——取黄芩、黄连、黄柏、甘草各一两,用水煎服,一日叁次。” “难怪苦得要死……”孟开平闻言嘟囔了一句:“不过,你又不当大夫,记这么清楚做甚? “与你何干?”哪知师杭面色一变,立时便嗔道:“总归咱们两清了,下回我可不会再救你。” “若不是我护着你,你还能好端端坐在这儿?”孟开平讽她:“那细作与你相处多日,你竟半分不觉,还得劳烦我动手除掉她。筠娘,不识好人心说的便是你罢?” 师杭不愿提及没了的小红,更不愿听他这样谈论人命:“你怎么总能将杀人说得如此轻描淡写?我没你那么精明,不会处处揣度人心。她要杀我,归根结底也是因为你们叛军滋扰百姓,毁了他们的安稳日子。” 小红曾同她说起过自己的家乡,那些原本富庶太平的鱼米之乡,因为各方争夺变得破败不堪。这些难道同眼前的男人和男人归属的军队毫无干系吗? “你居然还说我们是叛军,你到底向着哪边?”孟开平没料到她一下子恼了,干脆也嘴硬道:“行,随你如何想。反正等老子病好了,定要将这徽州城方圆百里的苗寨都给屠了!他们苗人不仁,也休怪老子不义!” 闻言,师杭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道:“孟开平,你疯了不成?那些都是平民百姓……” “老子这一战折损了上千弟兄,谁不曾是平头百姓?”孟开平根本不管,戾气十足道:“斩草必得除根,屠苗也可杀杀苗军的士气,教那群残兵败将不敢再轻易来犯!” 屋内霎时静了下来,孟开平放完狠话,半晌未听人出声。他偷偷觑了一眼,原以为师杭要同他大吵一架,没想到她含泪望着他,啜泣道:“孟开平,我只求你这一件事,从今往后少生杀戮罢……” 她陪着他的时日尚短,却已见了数条性命亡于他手。师杭根本不敢多想,倘若她陪他的时日再长些,到底会亲见多少血腥之事。 “你想同我谈条件是罢。”孟开平冷冷道:“可你连自己的性命都掌控不了,还妄想为旁人求情?” 孟开平觉得不能再纵容她了。这女人一贯得寸进尺,竟学会了用眼泪博同情,偏他总吃这一套。 做他的女人,小事任性些无所谓,绝不能干涉他的军务。倘若她只哭一哭,他就由着她胡来,那还配当统帅吗? 这厢,孟开平打定主意不为所动,却见师杭抹去泪水,坚定道:“我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能令你动心的,你若肯应下……” 说着,少女低下头,竟然抬手解开了腰间系带,款款将外衫褪下。 “将军,您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孟开平眼睁睁看着那件藕荷色褙子垂落在地,整个人都懵住了。夏季衣衫本就轻薄,除了这件,师杭的玉臂裸露在外,素色菡萏纹的叁涧裙腰身尽显。 “你你你……别……” 孟开平磕磕绊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可少女并不在乎他的想法,她重新坐了下来,附身就欲吻他。事出有异必有妖,孟开平一瞬间汗毛乍起,大喊道:“别碰我!” 师杭被他吓了一跳,还不待多问,外间便响起一阵慌乱沉重的脚步声,随后只听袁复粗声粗气道:“孟将军!将军您没事……哎呀!” 他甫一转进内室,一只瓷碗便迎面飞来,与此同时还伴有孟开平的怒喝:“滚出去!” 袁复好不容易接住了碗,抬眼只见一女子似乎被裹在锦被里,当下根本不敢再瞧,生怕长针眼:“啊!是是是,属下这就走!” 很快,他慌不择路地一溜烟跑了,临了却还记得帮孟开平带上门。 “……筠娘。” 终于,里里外外都再无人打扰。孟开平低头瞧着窝在自己怀里的姑娘,犹疑道:“你该不会以为我中了毒便不能拿你如何了罢?” “我方才已经说了,将军。” 少女的嗓音很轻,却又十分甜腻,仿佛能让人立时酥倒:“今日,您想拿我如何,我都不会有半分抗拒。” —————————— —————————————— 见老婆掉金豆子的孟开平:没用的!我发誓!我已经免疫了! 见老婆脱衣的孟开平:嘶哈嘶哈…… 师杭:达咩。不可以主动涩涩,只可以被动涩涩~ 主动!才能拿捏!优秀的猎手往往以猎物的形式出现,渐渐偏离了强取豪夺的开端(?)也许小孟才是被玩弄的那一个。 ps.我不是故意卡肉,真的是因为这章太长了(捂脸 圆房(下) 这惊喜来得太快太突然,砸得孟开平一阵阵发晕,简直比刚灌下毒药时还难捱。 “青天白日的……”他思来想去,只憋出这么一句:“你该不会是被狐狸精附体了罢?” “骂谁狐狸精?”师杭扬起头,伸手勾住孟开平的脖颈,贴在他耳边,吐气如兰道:“我虽然有求于你,但你若不肯便罢了,毕竟你还有伤在身。” 什么不肯?他肯得很啊! 少女长睫轻颤,挠得孟开平心痒。他当即用左臂圈住她,欺身而上,将她压倒在芙蓉妆花的锦被中:“我可不是坐怀不乱之人,筠娘,这是你自找的。” 说着,他便急不可耐地去解她的裙腰,师杭轻呼一声,赶忙止住他的手:“等等,你还没应下……” “应应应,你说啥是啥。”孟开平敷衍至极道:“往后我杀谁,都由你说了算。” 只要他把嘴闭严实了,她又能知道什么呢?大不了他不在她眼前杀。 师杭知道他老毛病又犯了,根本没将她的话当回事,于是心念一转道:“那你先答应我,将小红安葬了,莫要伤害她的家人。” 闻言,孟开平手上的动作一顿,心也凉了半分,挑眉道:“筠娘,你心软总得有个限度。她不光想杀我,还差点儿杀了你,何必如此待她?” “那你方才答应我的都不作数了么?”师杭轻声反问他,委委屈屈道:“我只有这一个心愿……” 罢了,如此娇弱无依的姑娘,能有什么坏心思。孟开平思忖着,就算答应她这桩也碍不着他的大事,若能换她今后都心甘情愿跟在他身边,倒也蛮值。 于是,他点点头,颇为郑重道:“行,我应了,屠苗一事也可暂且搁下。不过,只此一回。” 闻言,师杭立时盈盈一笑。她没法再继续扭捏作态下去了,便柔顺地松开手,任由他予取予求。实话说,此刻孟开平身上处处不得劲儿,可架不住欲火烧得旺。他倒是想好生静养,偏这女人要来勾他。 总被她拿捏住算怎么回事?总得教她知道他的厉害。 没了外衫阻隔,男人很快便扒开了所有衣裙。他动情地吻她的眉眼,开始揉捏她的娇乳。身下还只是个初初长成的少女,原本该高耸的地方却没太多肉,一痕雪脯,含而不露。犹记当年,他还曾对宋时那些士大夫的品味嗤之以鼻——不爱丰盈大乳,偏爱玲珑小乳,这不是剑走偏锋吗?可见了师杭这处,他只顾得上爱不释手了。 好看是好看,也不知多揉揉再会不会大些,不然怎么奶孩子……孟开平越想越远,旋即没忍住用力捏了下少女柔软的乳尖,果然弄得师杭一声娇呼。 男人的手比砂石还粗躁,顺着胸前向下摸索时,带起一阵颤栗。师杭不愿让他碰腰侧的软肉,只一个劲儿呜咽着躲。她有些闹腾,孟开平跪坐在她身上,额间都是冷汗。这傻丫头根本不懂得服侍人,勾引完还得他亲自上阵,眼下折了只手,自然较往日不太方便。 “再乱动我就把你捆起来。”他故意吓唬她。 “我、我不动了……”她小声保证道。 其实师杭怕极了,但她不愿表露出来,只能在心里暗下决心——早晚会有这一遭,与其被迫倒不如主动些,至少不会那么疼罢? “筠娘,你在发抖。”孟开平一眼就看出了她在强装镇定,于是他抚了抚她的面颊,安慰道:“别怕,帮我将衣衫解了。” 师杭以为这次亲密会同前两次一样,只她一个被扒得一丝不挂,没想到男人居然主动让她帮忙解开衣衫。她犹豫了一下,摸索着,去扯他的衣领。 孟开平轻笑一声,带着她的小手去往腰间。师杭怕羞,也不管手里拽的是什么,胡乱扯了一通竟也扯了个大半,孟开平没法褪去上衣,便只坦着衣衫覆住了她。 接下来的事,顺理成章的,他掰开了她的腿。男人肿胀难耐,在那娇嫩之处胡乱顶弄了几下,找准了穴口。他凭着过往情事的经验,极力挑逗少女,而师杭则眯着眼晕晕乎乎地想,他怎么这么沉,这么壮,力气也大,恐怕叁四个她连在一起都不是他的对手…… “你且忍一忍。”过了一小会儿,孟开平似乎这样对她说:“长痛不如短痛。” 再然后,一股尖锐的刺痛便贯穿了她。 师杭隐约知道女子初次行房会痛,但她并不清楚究竟因何而痛。所以被男人贯穿的那一刻,她整个人都傻了——原来不是那种被刀刃割伤的痛,而是两件器物强行相合的痛。她的嫩穴太过细小,孟开平身下那物什又太过粗大,这样贸贸然进来,简直让她难以忍受。 “难挨就叫出来,别咬自己。”孟开平亲了亲她的面颊,喘息道。 他方才已经弄了她许久,她却神游天外毫不动情。若再这样下去,她没什么事,他倒先要撑不住了,便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闯了进来。 此刻,少女的小穴温温热热地裹着他,不自觉地吮吸着。他只觉得阳具被绞得又紧又爽,挺腰抽动了几下,又用左手抬高她一条玉腿架在自己腰间。直到这会儿,师杭仿佛才晓得此事是如何做的,不由哀哀出声道:“别……你轻点……” 男人没应她,但好在动作确实不大。十几下后,孟开平依旧只是浅浅地抽送着。除此之外,他开始低下头在她的胸前肆虐,直到顶端的两颗红樱挺立发硬,都快被他吸出汁水来了。 这、这实在太羞人了!她又不是他的乳娘,他怎么老揪住这处不放?师杭想要推拒,又怕触到他的伤,便干脆由着他弄去了。她只是觉得好胀好痛啊,这样进进出出、咬来咬去的有什么意思。她看得出孟开平此刻爽得要命,可她根本没觉出半分快感…… 就在她以为从头至尾也不过如此的时候,孟开平突然在上头哑声问道:“你觉得还成吗?” 什么叫成不成呢?师杭不大明白,毕竟她也没他有经验,想了想只得闷声道:“嗯,还成罢……” 哪知男人听了这话立时跟打了鸡血似的,毫无征兆地发起狠来。师杭被他顶得惊叫了一声,差点撞上床头的雕花围栏,这下,她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孟开平,我疼……”少女柔亮的青丝铺了满床,她揪着被褥一角,断断续续求饶。可孟开平不仅完全置之不理,还用单手掐着她的腰,教她根本逃脱不了。 方才和风细雨是为了教她缓过劲,既然觉得“还成”,那说明还有余力。男人一心想换个姿势,便又深深地入了她几下,哄诱道:“听话,你背过去,我从后面肏你就不疼了。” 师杭哪里肯信他的鬼话,心里一横,根本动也不动。见状,孟开平不由腹诽,聪明女人果然在床榻上也不好糊弄。 约莫过了半盏茶,师杭连嗓子都叫哑了,男人才将那物什抽了出来。她长长地松了口气,以为这场折磨终于结束了,然而男人却依旧压在她身上。 孟开平额间青筋暴起,握着身下的昂扬飞快撸动,最后泄在了她腿间。 师杭不明白原本该是怎样,一时望着腿间的黏腻白浆发愣。孟开平稍稍平复了粗喘,拍了拍她的脑袋,含糊其辞道:“你还小,过两年再说罢。” 师杭听得云里雾里,搞不懂他究竟指的是什么,不过现下唯有一点对她来说最要紧。 “那我能走了吗?” 这厢,孟开平刚从她身上翻下来躺倒,一听这话差点又从床上弹起来:“你说什么!” 师杭满脸无辜,傻乎乎地又解释了一遍:“你不是做完了吗?这会儿还早,我、我想先回去了……” 孟开平不是个没开过荤的毛头小子,但他当真从未见过这种在床事后翻脸不认人的女子。正经男女间完事后哪有立刻拍屁股走人的?不说柔情蜜意、缱绻缠绵,就算躺一起聊聊天也成啊! “筠娘。”他强压下火气,耐着性子,斟酌用词道:“你是对我有何处不满吗?” 师杭见他面色阴沉,不明白自己又哪里惹到他了,正欲道歉,转念一想突然就悟了。 原来做完之后是要交流下心得体会的,知耻而后勇,知弱而图强。她这样一想便彻底坦然了,立时拢好衣衫,正襟危坐。孟开平见她一幅要给他讲学说法的模样,心中顿感不妙。 果然,少女认真思索了片刻,望着他,直言不讳道:“我觉得这事不太舒服,你弄得我太疼了,我不喜欢。不过好在没我想象的那么难熬,一盏茶的功夫也不算太久,如果你喜欢的话,下回我还是可以忍一忍的。” 说罢,她见孟开平一声不吭,还以为他对这番陈述不太满意,便补充道:“当然,我也不是说你哪里不好,毕竟我没有比较过,所言或许有失偏颇……啊!” 孟开平终于听不下去了,一把抓过这女人,重新压倒在榻上。 “一盏茶,不算太久,没有比较过……呵。”他勉强扯出一抹笑,嗓音却冷到极致,神情扭曲道:“师杭,你想活活气死我是罢?” 他原以为自己破了这姑娘的身子,完事后她总该更柔顺可人些,没想到她居然变本加厉地跟他唱反调。 且不说他今日受了伤,若不是她啥也不会,啥也不干,逼着他一个姿势做到尾,他至于这么早交代吗?她居然还敢瞧不起他,妄想和别的男人试试看? 且看他如何整治她! 完了,她好像真的说错话了。师杭觉得这样的孟开平比平日发火骂人时更吓人,她立刻想再找补两句,可惜已经太迟了。男人又将她拢好的衣衫扯开,动作粗鲁至极,威胁道:“你还想走?今日你就在床上过……” 然而,男人这话还没说完,霎时便顿住了。很快,他就慌慌张张从她身上爬起,扑在榻边干呕起来。 “这是怎么了?” 师杭原本紧闭双眼反复念佛,见状连忙也坐了起来,帮他拍背顺气。拍着拍着,她终于发现了不对——因为床榻上居然有一滩血渍。 落红应当不至于落成这样罢…… 这厢,男人正吐得一塌糊涂、昏天黑地,显然是方才气血翻涌间余毒作祟所致。 早就劝他别逞强,闹成这样又成她的不是了。师杭叹了口气,只得默默穿好衣裙,颇为无奈道:“孟开平,让一让,我去唤大夫来。” “你左臂的伤口这回是真裂开了。” —————————— —————————————— 孟开平:我也裂开了!呕…… 笑死,其实我也不想把他俩在一起的情节甚至是床戏都写得这么搞笑,但作者真的没法完全掌控笔下人物的性格塑造。也许平行时空的小孟和筠娘刚开始就是这样快快乐乐热热闹闹的,且看且珍惜吧。 如果可以分卷的话,写到这里其实可以算作第一卷结束啦(撒花!小孟的占有欲得到了满足,师杭也终于性命无虞,接下来才是他们真正要面对的挑战。可能有些读者会以为这篇文就是强取豪夺的套路,之后一直她逃他追他们都插翅难飞,最后happy ending……然而并不是。师杭目前还没有离开的理由和计策,要跑也只会跑一次。 ps.个人觉得这篇文前面平淡无奇,后面才更精彩。按照历史原型,该挂的一个都不会少。毕竟洪武年是开国功臣的悲剧,永乐年是功臣二代的悲剧。希望等我写到的时候,大家不要拿烂菜叶子臭鸡蛋丢我。 好处 黄珏进了应天城后,便一路策马前往大元帅府。 他从没受过此等折辱。 黄珏恨恨地想,这孟开平许久不回应天拜见平章,果然恃功骄狂起来。从前连莫说是挥鞭相向,他连言辞都不敢与自己争锋,如今真是当刮目相看了。 他打定主意要将孟开平种种“放肆”行径回禀上去,即便不能让他以死谢罪,看他被押回来挨几十军棍也够解气的。另外,还有那姓师的丫头,最好也一并押回来处死。 总之他得不到的东西,孟开平也别想得到。 这厢,李善长正揣着卷宗不紧不慢地从大元帅府步出,一抬眼便望见一黑衣郎君下马。 “先生,好像是黄公子。”小厮在旁道。 李善长瞧见了是他,可心中难免又奇怪——好端端的蒙着个面做什么。于是他远远便招呼道:“哟,镇抚大人,急着向平章复命否?” 黄珏原本怒气冲冲地朝里来,一见李善长,还是停下了脚步,拱手寒暄道:“李先生,正是……”很快,他又顿了顿:“不过这称呼何来?” “待郎君你见了平章便知晓了。”李善长笑眯眯地捋着胡须道:“可惜眼下不巧,平章谁也不肯见,郎君还是先行归家罢。” 黄珏不解,平章一贯将军务看得极重,怎的今日竟拒见臣下? 事出有异必有其因,李善长示意他避到一旁,方才低声解释道:“张士诚降元了。” 只这一句,黄珏立时瞪大了眼睛。他将罩面扯了下来,难以置信道:“此事当真?” 李善长揣了一肚子话还不待说,骤见他脸上的伤痕,当即惊呼了一声凑上前去:““哎呀!这这这!郎君,此行遇到贼人了不成?瞧着也不似寻常刀剑所致……” “无事,小伤而已。”黄珏此刻再没心思告状了。他一边用手肘遮着伤处,一边追问道:“那赵将军呢?昆山州的战况如何了?” 闻言,李善长叹一口气:“正要说这桩要紧事,赵将军为流矢所伤,昨日刚回应天,大夫说要好生静养……哎!” “李先生,多谢告知!”黄珏根本等不及了,他果断重新翻身上马,急切道:“我这就回府,明日再来向平章复命!驾!” * 黄珏冲进赵府的时候,黄娆险些没认出他。 “玉儿!”黄娆快步上前,细看他的伤:“这是怎么了?” 黄珏躲开她的手,不耐道:“阿姐,姐夫呢?听说他受了伤,可有大碍?” 闻言,黄娆捏着帕子,嗔了他一眼:“你到底和谁亲?回来也不问我的好。他那点伤算什么,皮糙肉厚的,总归死不了。” “阿姐,你日日都在府里,能有什么不好。”然而黄珏依旧不放心,急匆匆向里走:“以当前局势,不出叁月便要攻打池州。张部有变,今后的仗更难打,姐夫可千万不能落下病根。” 他说得没头没尾,黄娆听也听不明白,干脆拦下他道:“你们男人的事少带回家说,只一条,往后你给我在应天好生呆着,别整日跟着你姐夫喊打喊杀的。我就不信了,少几个人便打不得仗了?军中又不缺你一个,有至春在,你也绝不会少了功名……” “这是什么话!”黄珏于门前驻足,皱着眉头沉声道:“阿姐,若人人都如你一般想,义军还有何可望?你怕我在战场上丧命,难道旁人的命便不是命了吗?姐夫在战场上以一当百,奋勇杀敌,正是为了少牺牲些袍泽弟兄。我视姐夫如兄长,亦如友人,咱们的志向都是在军中效力。至于什么功名利禄,那也是天下太平后才该去求的。” “玉儿,你说我目光短浅也罢,自私自利也罢,可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弟弟。”黄娆不愿退让,忧虑重重道:“古往今来习武从军,有几个多寿多福的?至春从和州打到此地,叁五年光景,天下反倒更乱了。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你们若一直涉险搏命,身手再好也难免意外。” “你听我的话,老实些过日子罢。等再过两年,阿姐便给你说门亲事,如此,黄家也不至于绝嗣。” 前几句还算寻常,唯独这后一句可疑,黄珏没立刻反驳,好半晌,他才问道:“你突然提这些,是有人挑唆什么?” “怎么算挑唆呢……”黄娆面色一变,颇不自然道:“只是有缘遇上了旧人,玉儿,你也识得的,就是从前那位李寨主,在和州时他还教你习过拳法呢。” “所以?”黄珏挑眉道:“没饭吃还是混不下去了?他来投奔姐夫?” “你这是什么态度,好歹人家李寨主也是你的长辈。”黄娆训了他一句,板着脸正经道:“他家六娘明年便及笄了,你与她年岁相合,又有这么一层情分在,我瞧着很是不错。” 八杆子打不着的情分,他根本就没兴趣。黄珏当即回绝道:“不行,我不记得了,什么寨主?我早想不起了。” “你小子别给我装傻充愣。”黄娆愤愤道:“这事没你说话的份,我只是知会你一声。人家小娘子容貌端庄、知书达理,不定能看上你呢!你瞅瞅你这脸糟蹋的,狗见了都嫌!本打算过几日领你前去拜访,现下看来可不成了。” 原来这伤受得也并非全无好处,黄珏的思绪渐渐飘远——提起容貌端庄、知书达理,他不由得想起了某个不该想的人。 论年岁,她与他同龄,岂非更相合?论脾性,他最厌那等唯唯诺诺的弱质女子,独她还算得上有些骨气。 再者,他早决心娶一位出身高贵的世家女,那狗屁寨主之女说白了就是土匪之女,连贱籍都不如。就算白塞给他作妾,他也不要。 想到这,黄珏不免再可惜一番。可惜她已经是孟开平的女人了,可惜她寻错了依靠。 但这也无妨,毕竟普天下难道还寻不出几个胜过她的吗?难道世家大族唯有她们师姓与杭姓吗? 于是,黄珏打定主意,傲然道:“阿姐,不论你如何挑,总归我一定要娶个清贵至极的。旁的皆不重要,出身必得显赫。有朝一日,咱们黄家与常家威名远扬之时,绝不能让外家拖累,更不能被旁人比下去。” 同样是草莽人物,凭什么孟开平就能捞得好处? 他定要捞个比他更大的好处。 —————————— 黄珏简直就是孟开平的对照组……假如小孟扭曲发展应该就是这样子。但我真的蛮喜欢这个人物。可能因为小孟是个纠结顾虑太多的矛盾体,本来想一辈子躺平结果被硬推上来打仗,后期越来越内敛求稳;而黄珏的恨与爱都能达到极致,纯纯的战争狂人,个性鲜明有张力。 如果说小孟是因为喜欢师杭才喜欢上了某类人,那么黄珏则是因为执着于某类人才注意到了师杭,他一边渴望变成上等人,一边厌恨自己低贱。既然如此,我必须得给他安排个除了出身哪里都好的姑娘。他会因为自己的极端想法错失真爱的(后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