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娶不须啼》 嫁娶不须啼 第1节 《嫁娶不须啼》 作者:怀愫 文案: 新帝登位,旧太子党被绞革清算 裴家替裴观迎娶阿宝 人人都笑探花郎娶了个不识字的马伕女 婚后二人相敬如“冰” 一朝重生,裴观才发现 他娶是有所图,她嫁也是有所图 她前世早亡更是疑点重重 遂替林家出谋划策,请医问药,求她长命 阿宝自从阿爹升官,全家进京就好事不断 京城贵女所求不得的探花郎对她有求必应,百般关切 还几次替她避开祸事,又再三求娶 阿宝终于点头应嫁 可自从嫁给裴观,她便每夜入梦 这些梦,有时灵验,有时又完全不同 待她梦见裴观纳妾生子 而她一生无子,二十出头便病入膏肓 病榻前还有各路夫人以探病之名,行推销女儿之实 气得阿宝抽出马鞭:这探花郎谁爱要谁要去! 防盗提示:防盗60%,章节增加逐步递减 阅读提示:1.女主he 2.裴观前世有妾有子沒有心 3.洁党勿入,请见上条 4.可以推文,不要拉踩 内容标签: 宅斗 重生 成长 搜索关键字:主角:林昭(阿宝) ┃ 配角:裴观、戥子、大妞、裴珠、卫三、陆仲豫一众人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成亲后我梦见前世了 立意:勇敢选择,勇敢承担,独立则天地宽 vip强推: 阿宝自从阿爹升官后就好事不断。京城贵女所求不得的探花郎对她有求必应,百般关切又再三求娶。阿宝终于点头应嫁,可自从嫁给裴探花,她便每夜入梦她梦见裴观对她视若无物,纳妾生子。而她一生无子,二十出头便病入膏肓,病榻前还有各路夫人以探病之名,行推销女儿之实。而她前世早亡更是疑点重重,气得阿宝抽出马鞭:这探花郎谁爱要谁要去! 本文围绕女主阿宝的成长历程、感情走向和婚姻选择徐徐展开。女主阿宝善良真诚,坚韧乐观,无论处在顺境逆境都保持本心,故事几处反转,不落窠臼。 第1章 进京 连日阴雨压春,雨一收,桃堆锦杏翻霞,满院春意盖都盖不住。 阿宝甜睡正酣,绣房的门“呯”一声被推开。 陶英红扫一眼床上,扭头瞪戥子一眼:“都这个时辰了,怎么还不叫姑娘起来?” 戥子缩缩脖子:“我叫了,叫不起。”姑娘可骑在马上都能打瞌睡的主,她哪儿有法子把人拉起来啊。 阿宝分明听见红姨的声音,但她裹着被子在床上骨碌,就是不肯起。 连着赶了一个多月的路才到京城,这又是车又是船,骨头架子都颠散了。 陶英红只好自己上,跟戥子一块儿,把阿宝从被子里拖出来,按到妆镜前。 “今儿你爹要回来的,看你这猴子样子,还不赶紧收拾收拾!” 阿宝弹开眼睛,爹!她好久都没见过爹啦! 自穆王起兵南伐,爹跟着大军开拔离开崇州,都过去四年多了。 丫鬟捧盆上前,一人一边,先把她那层层密密的头发分成一络络,再拿梳子沾水,将头发梳顺,最后上篦子。 阿宝的头发浓密,还打着卷儿,要给她梳着京城里时兴的发式,可真不易。 陶英红看见她这头发就发愁。 原是放养惯了,如今眼看身份不同,就要订亲的姑娘家,这从头到脚,没一处乖顺。 都是叫打仗给耽误了! 今日怎么也得治治她这头发。 “哎哟!”阿宝一下被扯疼,捂住脑袋叫出声。 梳头的小丫鬟“咚”地跪在地上:“姑娘恕罪。”说着自己就掌起嘴来,左边一下打实了,右手刚挥出,便被阿宝一把逮住手腕。 阿宝瞪圆了眼,戥子张大了嘴,主仆俩的表情一模一样。 那丫鬟细白的脸上浮起三道红指印。 连陶英红都吓了一跳。 这一批人,都是才买来的。 现在买个人,便宜得很。 穆王打进京城,登上帝位,办完大事,再办小事。 大事便是将死忠于小皇帝的大臣们,绞的绞,关的关。 官眷下狱,奴仆发卖。 阿宝的爹叫林大有,原先就是个替穆王养军马的芝麻小官。穆王起兵,林大有一路跟随左右,积功升迁。 如今朝中大事刚定,林大有的新官职还没下来,田宅财宝已是攒了不少。 这宅子原是香料商的,被林大有买下。他又只有阿宝一个女儿,宅中最精致的绣楼当然归她。 阿宝昨日刚进京,兴奋得夜里都睡不着觉,还想爬墙头看看隔壁住了谁,被陶英红揪住耳朵狠狠打了两下:“你如今可不一样!不许上墙头!” 眼瞅着就要十四,光长个子,还皮得跟猴子似的,这以后可怎么说婆家? 阿宝一点儿也没觉着自己进了京城就不一样,看丫鬟跪下,她惊了片刻,“扑哧”笑出声来:“干什么呢你?” 戥子就从没跪过她。 有个机灵些的,把那丫鬟拉起来带到廊下去。 陶英红才刚当了半天家,也不知如何应对,只能绷住脸:“赶紧给姑娘梳头。” 看剩下的丫头都不敢使劲,干脆自己拿过篦子,梳到一半扯都扯不动,她一使力气,这祖宗还敢嚎。 气得撒开手,由篦子卡在阿宝头发上,没好气地道:“上刨花水。” 阿宝跳起来,捂住脑袋跟陶英红撒娇:“不要!红姨,你就饶了我罢,刨花水有味儿。” 刨花水服帖是服帖,太阳底下晒久了就一股臭树叶子味儿,她最不喜欢这些。 丫头们都是从犯官宅中卖出来的,就连她们平日都不用刨花水,如今听说要给“姑娘”用刨花水,都站住脚跟,不知怎么动弹。 还是戥子问:“是不是该抹点头油?” “那就用头油,按住她,给我梳!”陶英红往榻上一坐,小丫头赶紧把引枕递到她手边,又跪着给她捶腿。 陶英红哪享过这种福,刚想叫她别跪,又怕这会儿软和了,以后不好治家,一时僵住。 只好在心里默念:进京了,封官儿了,不一样了。 几个丫头七手八脚要按住阿宝,阿宝一旋身,轻巧巧跳到绣墩子上,好险要给众人来个金鸡独立。 丫头们原来都是文官府上的奴婢,哪见过姑娘家这般生猛,当场愣在原地。 陶英红咳嗽一声,戥子适时递上软竹条,她接过去抖一下,竹梢在半空中“哔啪”一声脆响。 哪有如来佛治不了的孙悟空。 阿宝立刻老实,坐到绣墩上,让丫头给她通头发。 不光是阿宝老实了,屋里的丫头婆子更连大气儿都不敢喘。 她们见过兵丁打进城来,是个什么光景的。 春日花香再浓,也还未掩住城中的硝烟味。 来了两日,大家大概齐摸明白了,这家是武官,爷们儿都在营里忙,宅中只有姨夫人和大姑娘。 男人嘛,不管是贩夫,还是走卒,总少不了要讨老婆的。 往后怎么说不论,如今且只管讨好姨夫人。 “姨夫人,要不然,奴婢调个花露给姑娘用吧?”其中一个丫鬟猜测着阿宝的喜好,怯生生进言,“花露香得淡些,也不油。” 陶英红点点头。 她便调好花露奉上,因是春日,桃李正浓,用的香就要淡雅。 调上来还怕阿宝不喜欢:“城中别家也惯用花露的。” 阿宝放到鼻前一嗅就笑了,花露还真比刨花水强得多,终于肯让人收拾她的“狮子头”。 嫁娶不须啼 第2节 丫鬟见她喜欢,又细声细气说道:“姑娘若想养头发,也很容易,以后洗头先用蔷薇油搓,再用花露泡,日子久了,头发就软了。” 陶英红点点头:“你叫什么?” “燕草。” “以后你就在姑娘屋里,专管她这头发。” 几个丫鬟一看,争相进言,有会搭衣裳的,也有会梳妆的。 阿宝年纪虽小,身量不低,京中正实兴大袖,可她活泼好动,还是给她穿了件窄身小袖。 青碧色小袖配上芽白的裙,看着倒有几分大姑娘的样子了。 小丫头还取出一件同色的薄斗蓬,上青下白,绣着几只粉蝶儿,正该是她这年纪用的。 阿宝不畏寒,摇手:“我不披这个。” 陶英红左看右瞧,越看越笑:“可算有个人样子了,能见你爹了。” 阿宝换上新衫,还问呢:“爹使人新给我裁的?” “是外头现买的成衣,一屋一箱子,给咱们穿的,也就这件合适点。”好在还知道人来了得吃饭穿衣,先给预备下了。 陶英红说完这句,刚要起身,眉头一皱,口中轻“咝”,伸手按住额角。 阿宝一看就知她又害头风了,赶紧挨过去:“红姨,你又头疼啦?” 连着一个多月的车马劳顿,陶英红一直强撑着,还以为进京就享福了,谁想进京才是真的头痛。 宅子有了,下人也有了,可该怎么料理,她没一点头绪。 昨日进京,林大有让腾字营的兵丁在城门口接,给了她一个匣子一串钥匙,人影都没见着。 这里房子又大,人又多,昨儿夜里乌压压一片人出来请安,还吃喝拉撒都要她拿主意,她怎么能不头疼。 阿宝扶住她,两指相叠,指尖微微用力,替陶英红揉着额头:“那红姨歇歇罢,家里事儿我来管。” 害头风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靠静养,不能多劳动。 陶英红又疼又忍不住要笑:“你来?家里这许多事儿,你能来得了?”连她都发怵,阿宝才多大,她能知道什么。 阿宝看陶英红笑完又把眉头皱得死紧,知道她这会儿疼得厉害,放眼一看,家里都是新来的。 除了她,就是林伯和戥子,林伯老了,戥子还小,只有她能顶上。 遂挺起胸膛打包票:“我能行,不就是管家嘛,我原来也管过呀。” 陶英红揉着额头,又嗞一口气儿,这哪儿能一样呢? 在崇州时,林大有官衔小,林家就住在王府后街的四方小院里。浅浅的几间屋子,用着一个老仆,两个婆子,两个丫鬟。 陶英红一害头风,家里就由阿宝管。说是管家,不过就是买米买面切点肉,再抓两帖药罢了。 一整个四合院,都还没这绣楼的前院大。 “这有什么难的。”阿宝一点不慌,夸下海口。 陶英红听她这话就额角直跳,又实没精神再跟她缠,想着让她见识见识也好:“那让林伯领着你,先把人数出来,再把饭安排了,等我好些再说。” 小丫鬟送上巾帕热敷,扶陶英红躺下。 阿宝带上戥子,大步迈出绣楼。 几个丫鬟还等着姑娘给起新名字呢,不知该不该跟。只有燕草,阿宝一动,她即刻跟上,余下几个就跟在她身后。 阿宝刚走出垂花门,扭头一瞧,身后跟着一串丫头。她觉得好笑,哈哈乐了两声,又赶紧忍住:今天她管家,得绷住喽! 林伯听说陶英红害头风,为难起来:“这怎么好……” 抓药都摸不着门。 阿宝一摆手问:“家里有多少人?” 看林伯也答不出来,打开匣子,拿出一叠身契:嚯,这么多? 阿宝伸手想挠挠脸的,又收回来,坐得极端正,轻点下颔:“把人全叫出来罢。” 先择了几个力壮的,将堂屋里那张梨花长案抬出来,在堂前一摆,铺上笔墨纸砚。 宅中下人按男女排成两行,阿宝粗粗一扫,约摸得有三四十人。戥子站在阿宝身后直咋舌,以后家里要用这么多人啊? 再给林伯设座,让他拿一张身契,念一个名字。 阿宝清清喉咙。 戥子立时送上茶盏。 她接过去,似模似样吹上几口:“报到姓名的,依次列队上前,各自再报姓名、年纪、籍贯、有何长处,原先在哪家效力,各自领多少月钱……” 有敢扯谎的,就都弃用。 说着又扭头对戥子道:“你去寻个木梃来。” 木梃是崇州征兵时,用来给兵丁量身的木杆子。 戥子原就越听这调子越耳熟,这要是再挂上幡,不就是营中征兵呢嘛?她眨巴着眼睛,征兵是得量身不错,可这会儿要木梃有什么用? 看戥子脑子没转弯,她脚尖轻跺一记:“那不还得裁衣裳嘛!” 进了哪个营,就得穿哪个营的军服啊。 这三四十人中,大多是被主家牵连发卖的奴仆。见到新主家刚进京来,连买药都摸不着门,出来管事的,又还是个十三四岁面嫩的姑娘家,难免动了些偷懒糊弄的心思。 眼见阿宝大刀阔斧来这么一手,又听见她对林伯说:“咱们用不了这许多人,选些好的,余下的还回去,岂能给人白吃饷。” 两排人立时站直了,哪还敢有半分轻忽之心。 宅中很快就理出头绪来,林伯让常在城中跑腿的小厮,出门去找还开着的药铺,买了药来。 厨房煎上一碗,戥子赶紧给送到后院去。 陶英红端着药碗:“姑娘在前头干什么了?”没大闹天宫吧? 戥子想了想,说是在管家罢,又实在不像。 最后她说:“姑娘在征兵呢。” 第2章 亲事 陶英红喝了药昏昏欲睡,直睡到晌午才醒,一醒便有人送上饭食。 因她害头风,厨房送上的吃食很是清淡,清粥配几碟小菜。她自己没吃,先问阿宝:“姑娘呢,她吃什么?” 燕草回话:“姨夫人放心,姑娘在前头摆了膳。说是用了午膳,要开库房造册。” 把阿宝说得很忙活,其实阿宝跟戥子两个,正在前面商量着要吃羊肉。 二人说什么早韭嫩晚菘肥,正该是吃韭菜的时候,让厨房给做韭菜春饼,再烤点羊肉串起来吃。 还特意嘱咐别叫陶英红知道。 上午理清人事,从四十来人中选出二十个,余下的退给人牙子。又以五人为一伍,说是日后方便管理。 不过一个时辰,这二十来人的住的屋子,拿的月钱,春日里要裁衣裳,就都有个大概了。 这些丫头婆子们,也是官家富户中出来的,也都见过别家太太姑娘如何管事,如何主持中馈。 可哪一个能像林家姑娘这样,三两下就把宅院收拾出个大概章程。 这会她说要吃韭菜羊肉,没人敢说不。 厨房为了讨她喜欢,还特意又做了韭菜酥盒一起送上。 阿宝立即献宝,拎着食盒到后院来,进门就往陶英红身边一挨,掀开盒盖:“红姨,你快闻~香吧~” 面饼子里揉上猪油,再裹上韭菜鸡蛋馅,上锅一烘就起酥了,食盖一掀,满屋都是香味,正好给陶英红配粥吃。 陶英红嘴里淡得很,送上来的小菜又不咸又不辣,没一点滋味,瞧见韭菜酥盒才胃口大开,连吃两碗。 身边的丫头们赶紧记在心中,如今的主家,没有那病了便要清肠素几顿的规矩。 阿宝手里拿着册子,交给陶英红:“留下这些人足够用了。” 册子分成两本,一本男一本女,每页上还写着串字,陶英红问:“这是什么?” “各人的标号啊。”军中兵丁军械粮草,就连军马的马蹄子上就有记认,病了伤了,立时就能查册子。 阿宝依样画葫芦,以后有什么事儿,查起来方便。 一桩桩念给陶英红听:“从哪家出来的,以前的月钱是怎么领的,也都记下来了。” 月钱发多少,衣服裁几套,都由陶英红来定。 陶英红看看册子,又看看阿宝,真是不经事不知她这么能干:“你……你这是怎么想到的?” 她怎么一点都不怵呢? “就这么想到的呀,营里几千几万的兵,照着法子都能管束,咱家里才多少人啊。” 陶英红笑看她,早上还觉着她孩子气,这会儿再看,又觉着这一路从崇州到京城,到底经过见过,懂事多了。 阿宝算不上是美人相貌。 她的眉毛、眼睛、鼻子、嘴,长得全不是标准美人的样式。 眉深浓,尾带峰,黑白分明一双凤目,鼻头微微有肉。 是讨喜的,但也一打眼就知是个极精神,极有主意的人。 陶英红感慨吾家有女初长成,刚想伸手摸摸她,一眼扫见她碧色衣袖上沾着几点油花,再一闻:“你偷吃羊肉啦?” 阿宝缩头不及,脑门还是被戳了一下。 “偷吃都不晓得擦嘴,这才刚上身的衣裳就脏了……”要念叨她两句罢,看看手里的册子,又笑又叹,到底还是小孩心性。 “可不是我自己贪嘴啊,是给爹和阿兄预备的。”她也就偷吃了那么二三四五串而已。 “不是不给你吃,是你吃完就上火,嘴里又要生疮疡。”到时候捂着腮帮子叫疼,受罪的不还是她自个儿。 “那倒不怕,已经叫厨房在煮菊花脑了。”燕草适时开口,看她们不明白,笑说,“京城人到了春日爱吃七头一脑,其中菊花脑煮汤最败火,寻常吃了燥的火性大的,喝一碗就好了。” 俨然已是阿宝房里的大丫头。 嫁娶不须啼 第3节 这回进京,阿宝身边只有戥子一个,她跟戥子又从来是一个鼻孔出气的,倒是该给她把人配齐。 陶英红之前还生怕阿宝弹压不住这些京城官家富户中出来的丫头们。 这会儿也放心了,都交给她管。 “不着急别的,你娘的牌位先摆出来。” “早摆上啦。”收拾出屋子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她娘亲的牌位摆出来。 香炉、供果、点心都是新置办的,让她娘也尝尝京城的点心果子。 家里的规矩,新鲜点心都要在牌位前摆一摆,才能分到孩子们嘴里。 “姨父的牌位我也摆上啦。” 陶家上一代就替王府养军马,陶老爹只生了两个女儿。也不说招赘,挑年轻壮实的后生当女婿。 把他一肚子马经教给女婿。 先是阿宝的娘走了,跟着陶英红的丈夫也没了,两家人本就一个四合院里住着,剩下的互相照应,搭伙过日子。 陶英红头疼才好些,立时去给姐姐亡夫上香。 阿宝跪在蒲团上,仰脸看看牌位,她都已经不记得她娘长什么样子了。 “赶紧跟你娘说说话!” 阿宝跪正了,双手合十,苦思一番:“娘啊,我又长高了几寸……今儿吃了羊肉……我的鞭子也越使越好了!” 陶老爹一手好鞭法,不仅教了两个女儿,还教给了外孙女。 陶英红在灵牌前跟姐姐说阿宝长大了,再寻一门好亲事,就算对得起姐姐的嘱托。 对着亡夫的牌位,她红了眼圈,上回见儿子还是四年前,也不知道他在外头吃没吃苦:“有姐夫看着他,我也放心。” 絮絮说了许多,才一抹眼泪:“过几日打听个灵验的寺庙,给你娘你姨父点盏灯。” 上完香才跟阿宝一道开库房。 一只只箱笼打开,阿宝跟戥子齐齐咽了口唾沫。 戥子张大眼,刚要赞叹,看了眼燕草,怕被燕草看笑话。见燕草只管低头盯着鞋尖,这才凑到阿宝耳边才小声轻叹:“好多金子啊。” 发大财了! 阿宝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这么多金银绸缎。 有些是穆王分功行赏,有些是豪绅富户送的礼。 比如卖林家宅子的香料商,宅子折价卖,家具全都白送,库中来不及运走的香料,也都送给林家。 只求让林大有能派两个腾字营的兵,送他们出城门。 光这些箱子里的东西就记到掌灯时分。 阿宝先还劲头十足,见着什么好的都要仔细看看,七八只箱子翻下来,她没兴致了,只想满院子溜达。 但陶英红格外用心,看到合适的就单列出来,存起来给阿宝当嫁妆。 还没忙活完,林大有回来了。 阿宝跑出去迎接,她拎着裙角跑得飞快,除了戥子,没人跟得上她的脚程。燕草跑两步便喘,扶住垂花门的柱子,三个丫头互相望一望,谁也不敢在背后议论半句。 “爹!”阿宝跑到门边,脆生生喊。 四年多不见,爹的胡子还是这么毛炸炸的。 “哎!” 林大有方才差点不敢认门。 门前灯笼也挂起来了,下马有小厮来牵,进门又有热茶热巾。下人各司其职,见了他,都躬身叫老爷。 林大有进了京城就一直扎在营中,宅子下人都有了,可还没当过老爷。 韩征紧跟其后,瞧见阿宝“嚯”一声,伸手比划:“小丫头都长这么高了?” 阿宝差点认不出他,人晒得黝黑黝黑的,站在灯下都不显得白,绕着他看一圈儿:“你这会儿比滇马高几个头了?” “呸!”韩征伸手就要揪她小辫子,再一看,她如今不梳小辫了。 韩征一伸手,阿宝就知道他想干嘛,吐着舌头往后跳,一把挽住她爹的胳膊:“爹,今天有韭菜酥盒,还有烤羊肉呢。” 厨房知道老爷回来了,特意备了下酒的凉菜,大姑娘吩咐的,猪头肉和炸花生不能少。 林大有坐下大嚼,长叹一声:“这才是过日子。” 阿宝还跟她小时候一样,挨在桌边陪阿爹吃肉,自己挑半肥不瘦的,把太肥的全往她爹盘子里拨。 林大有挟着就吃了。 韩征先到后院去看陶英红。 母子见面,陶英红眼圈一红:“快给你爹上柱香。” 韩征上香拜倒,结结实实磕三个头。 陶英红这才拉他起来细看,瘦了黑了,也精神了:“娘给你做的鞋子,你收着没?” 当兵的最费鞋,陶英红只要有空就做鞋子给儿子。崇州小院收着一箱鞋子,偶尔也有机会往前线捎带,可这种东西,能不能到都看运气。 韩征自然没收到过,可他舍不得娘伤心,点头:“收着了,就是后来我脚大了,穿不了。” 陶英红是照着亡夫的脚寸做的,低头看看儿子的脚,已经他爹宽了:“你比你爹生得高。” “我看阿宝也高了,高了这许多。”他拿手比划一下。 “那可不,她长得可快着呢。”不见的时候不想着,一见到儿子,陶英红就想到两个孩子的亲事。 何必到外头去寻呢? “你姨父呢?在前头吃酒?”说着就带儿子到前面。 一家人隔了四年,终于又坐在一起吃饭。 “咱们腾字营,头一个打进宫城,好家伙,你是没瞧见皇宫有多气派!”韩征一面吃肉一面跟小妹妹炫耀。 “那你见没见到妃子?”崇州人人都知小皇帝要杀穆王爷,王爷起兵南伐的时候,连三岁小儿都能背檄文。 据说小皇帝穷奢极欲,最好女色,一年便要一采选。 “那倒没有,都在大殿里关着,我听人说,个个都长得跟天仙似的。”他们将皇城团团围住,还是没能活捉小皇帝。 小皇帝一把火烧了崇英殿,直烧了三天三夜,只捡出几具烧焦的人骨。 为了这,到现在腾字营的封赏还没定下来呢。 阿宝哪听过这些,她微张着嘴,不住问:“还有呢还有呢?” 陶英红看两个孩子凑在一块说个不停,微微笑了。 这要是能亲上作亲,该多好。 林大有也在看女儿,离家的时候,她才有马腿高,几年不见都比马笼头高了。 他嚼块猪头肉,又大喝一口酒,放下酒盏,对陶英红笑道:“已经有好几家,来跟我说亲事了。” 第3章 林氏(修 嫁娶不须啼 怀愫 裴家堂前有两株百年玉兰,花开时玉盏万朵,如月中堆雪。 京城无人不知裴家这两株阆苑羽衣仙,每岁花时,裴府总会摘下玉盏分送亲友。 今岁玉兰又到盛时,无人摘折,玉瓣锈地。 裴观大病初愈,脸色微白,披着件石青斗蓬大踏步走在前面。 小厮提灯追着他照路,书僮松烟抱着手炉赶上,一行人在夜中疾走,谁也不敢出声。 城破之前,公子骤然病倒,病势汹汹,梦中还不住说着听不懂的糊话,把老夫人急得昏死过去。 下人们先是怕主家获罪,要被拉出去发卖。 等到城中日渐安稳,公子的病还不好,下人们就又都在暗暗猜测,难道裴家预备要发两次丧?那可真是倒了横梁又倒金柱。 裴观一脚踏在满地玉兰瓣上,行过“克嗣徽音”的匾额,疾步走进祖父书房内。 书房后室烧着两个碳盆,裴如棠躺在摇椅上,腿上盖一条羊毛褥,怀中抱着手炉,还觉得春寒侵骨。 见孙子来了,对他微微颔首。 裴观刚要躬给祖父行礼,裴如棠沉声道:“你过来。” 裴如棠缠绵病榻多时,早已身似朽木,面如枯叶。 低头闷咳几声,喉中痰意难尽。 裴观赶紧奉上清茶,又捧起水盂送到祖父口边接痰。 裴如棠摇头不用,伸手拉开枕边格扇,取出一张纸笺。 嗡声道:“你与宁家的亲事不成了,这些是我替你选中的,你自己择一个。” 一张雪浪笺上,三五个名字。 裴观还记得祖孙俩的这场谈话,也记得最后祖父为他选定了林家女。但他当时并不能全然明白祖父的苦心。 等到明白过来,也已经走了许多弯路。 裴如棠见孙子默然,喉间一响,吐出口浊气:“咱们家眼下有两条路可走,你可知是哪两条?” 裴观抬眉:“第一条是辞官还乡。”退居田园,或可保得几日太平。 “第二条是忍辱蛰伏。”伺机而动。 裴如棠阖上眼:“你选一个罢。” 这是祖父临终之前给他的试炼,但他当年没能通过,祖父必是心灰丧气,很快就撒手离世。 嫁娶不须啼 第4节 裴观伸手接过,捏着那张纸笺,粗扫一遍,林氏的名字藏在其中。 其实他不必非选林氏,祖父将差不多的人选都算在内了,这些人后来是升是贬,官居几品,他自有本帐。 但再看一次,林氏也依旧是最佳选择。 “我选林家。” 但见裴如棠精神一振,他睁开眼,看着孙子缓缓颔首:“你明白了。” 他这个孙子,自来极看重读书人身份,先头的宁氏又是打小看好的人选,门第品貌才情,样样都是天作之合。 而这张纸上的人,旁的暂且不论,只论门第,没一个堪与裴家相配。可如今孙辈中最拔尖的人材,也只能在这里头挑。 原还怕他书生意气,压着他娶,不如让他心甘情愿的娶。 “孙儿明白了。” 裴观口中的明白,不是一时的明白,而是到他中年,才明白祖父临终之前,在棋盘上留了个活子。 但他当年心高气傲,处处被人耻笑探花郎娶了马夫的女儿,与林氏并不相偕,白费祖父一番苦心。 裴如棠握住孙子的手:“我去之后,族中这些人该打发回老家的就回老家,该容让的容让。” 握着他的手使一使劲:“不要手软,不要拘泥。” 裴观微诧,这一句,上辈子祖父并不曾对他说过。 也确如祖父所言,他虽留下遗命,但依旧生出许多祸端。 “早知今日,便不该让你应试。” 旧皇帝跟前的探花郎有什么用?连主考官都下狱了,座师无人,同窗四散,独木难支。 “要是你爹还活着……”裴如棠徒然一叹。 裴观反握住祖父的手。 裴观大病一场,重回年少,一睁眼就回到裴家风雨飘摇的时候,他正有太多的遗憾要弥补。 “祖父有什么事都交待给我来办,且安心养病罢。” 亲手喂完药,扶祖父睡下,他才从书房中出来。 外面不知何时又下起雨来,又打得玉兰枝颤花摇,僮儿打起伞:“公子,您就拿着手炉子罢,身子要紧。” 裴观接过手炉,他掌心烫得很,不止掌心烫,浑身上下一股热劲难散。 方才来时,疾步而行,回去的路却走得极慢。 雨丝扑面,他并不伸手拭去,一任急雨顺着眉梢往下。 年十六点探花,二十六才谋职外放,三十六岁死在任上。 他从没有心绞症,怎么那夜一杯茶后,心如刀剜,倒下时,四周竟无一人。 裴观沉眉敛目,转过月洞门去。 三十六岁死,他的悼词中该用“宝剑光沉”“风催椿萎”。 再睁开眼,回到未出仕时。 雨越下越大,书僮不敢催促,他打小就侍候公子,平日也敢玩笑两句。可这回公子病好之后,脾气都变了,眉目冷冽,不苟言笑。 老夫人和夫人都说公子这是经过事,更有大家风范了。 只有贴身侍候的人最能知道其中变化,喝的茶,吃的菜,素日里穿的衣裳,就连熏的香都不同了。 简直就像,就像换了一个人。 裴三夫人正在房中等儿子,裴观一进门,她站起来:“怎么还淋了雨?”赶紧让小丫鬟送上巾帕,“快,快喝盏姜茶,祛祛寒气。” 裴观只觉得心头有火在烧,他压根不觉得冷。 是谁下手?太子的人? 他接过碗去一饮而尽,裴三夫人还怕儿子辣了嗓子,把蜜饯果子推过去:“外头,是不是已经安定了?” 该削的削了,该退的也退了。 老爷子眼看穆王壮大,上表辞官,闭门谢客,又替两个儿子谋外任当闲差,大撒银钱,这才勉强保全家族。 比起别家,裴家已是大幸。 “娘不必担心,外头差不多安定了。”余波难平,新帝在未来十数年都还在算旧党的帐,安定?哪有这么容易安定。 但裴观不想吓到亲娘,何况前头的事,自有男人顶着。 妇人本就该在后宅安享太平。 “那你祖父叫你去是说什么?他身子如何?好些了么?”家中人人噤若寒蝉,大爷二爷被贬官外任,老四原就领着闲差,五爷没出仕。 一家子人都怕裴老爷此时撒手。 “祖父叫我去,是论婚事的。” 裴三夫人神色一黯,她极喜欢宁氏,可宁父获罪下狱,也不知是要杀头还是要流放。 建安坊这一路过去,隔几家便能见到贴着抄家的白条。 裴家堪堪自保,再无余力救人。 “说哪一家?”若有了人选,还得她来操办。 “太仆寺少卿林家。”还未任命,但他这位岳父确实是官任太仆寺少卿,后来又被调去行太仆寺,专管军马。 “林家?”短短半年,裴三夫人鬓边已添银丝,她想了许久也没起这家人来,“哪个林家?” “是此番新进京来的,林家。” 裴三夫人明白了,是新贵。 如今清贵不贵,新贵才贵。 太仆寺少卿,四品官。自己的儿子少年探花,前途无量,前头的宁家是什么底蕴,这个林家……原先怕是根本无官无职。 裴三夫人为儿子抱屈,但怕触动儿子的伤心事,硬生生忍住,咬牙道:“进了咱家的门,娘自会好好教导她,让她能担得起裴家妇。” 裴观一点也没犹豫,点头应是:“那是自然,交给母亲,我很放心。” 他已然记不得林氏的相貌了,只记得林氏不擅文墨,但她治家有方,母亲就曾夸过她好几回。 可惜早早病故,也没能留下一儿半女。 林氏病故的时候,母亲很是伤心。 裴三夫人见儿子神色如常,还当他为了让她安心,在极力抑制。 “子慕,忧伤肺,思伤脾,你身子才刚好,万不可再过于忧心了。”裴三夫人口中虽劝,自己心中也不好受。 真是太可惜了。 裴观点点头:“儿子明白。”他根本不知母亲在说宁氏,只一心回想这几年发生的事。 迎娶林氏之后,他就出仕了。可因为裴家在先帝时就拥嫡皇子上位,一直不受新帝信任,得不到重用,在冷衙门里苦耗光阴。 好不容易投效齐王,才某职外放。 太子和齐王争了十数年,十二皇子异军突起。 裴观心中掐指,十二皇子这会儿应当开始学说话了。 正想得出神,胸中一阵滞闷,垂头咳嗽两声。 “子慕,万般都是命,你若实在放不下,咱们使人疏通疏通……”裴三夫人急起来。 “母亲在说什么?”裴观不解。 “当然是在说尔清了。”说到宁尔清的名字时,裴三夫人放缓了声调,唯恐触及儿子心事。 裴观恍然,他已经很久没想到过这个名字。 娶了林氏之后,许多年中他都时不时会想起宁尔清,但林氏病故之后,他就再没想起过了。 “你?你方才没想尔清吗?” “是该疏通,我来想法子,母亲不必担心。” 裴三夫人一时无言,儿子应当是极喜欢宁氏的呀? 两家虽未定亲,但也只差走个行式了。要不是因为守父孝,宁氏已经进门,可若宁氏真进了门,裴家有这门姻亲,只怕又要再脱一层皮。 裴三夫人心中,虽则叹息宁家的命运,但也还暗自庆幸。 幸好,幸好没定亲,要不然裴家又要背负个背信弃义的恶名。 “陈妈妈,夜深了,扶母亲回去歇息。”裴观起身躬送,“明日我再给祖母母亲请安。” 宅中人惶惶多日,慢慢又都按着原来的轨迹过日子。 裴三夫人走在廊下,陈妈妈扶着她胳膊,她走几步又回头望一眼儿子,就见儿子还立在门边,低头不知思索什么。 “他,他原先并不喜欢宁氏么?”她还以为给儿子挑了个称心合意的妻子呢。 陈妈妈是裴三夫人的陪嫁丫鬟,打小看着裴观长大的,一样心头纳罕:“观哥儿定是怕你伤心,明日把松烟叫来问问。” 裴观见母亲转过廊角,这才回房:“松烟,磨墨。” 松烟也不敢问怎么这么晚还要读书作文章,铺好纸磨好墨,立在一边侍候。 “出去,把门关上。” “是。”松烟头都不敢抬,退出去紧紧掩上门。 裴观抽出一支狼豪细笔,将他能想起来的,都细细写在纸上。 灯罩中蜡烛换了又换,到天色既白方才停笔,拿起来粗扫一遍,又提起笔来,在林氏的姓名旁边,写下一行小字。 “年二十三,北堂春去。” 第4章 论婚 明日要起大早去佛寺给娘点灯,阿宝却还不睏。 库房的东西还没点完,她屋子里已经多了许多漂亮玩意儿,忍不住东摸摸西看看。 嫁娶不须啼 第5节 红姨还说大姑娘该打扮了,让燕草给她收拾出许多首饰穿戴,阿宝打小就穿了耳朵眼的,也只有一对儿金丁香两只小银簪。 这会儿手里拎着个金葫芦吐舌头:“这么重的东西,吊在耳朵上?” 那还不疼死啦! 燕草笑了:“这是节里才戴的,平日用不上。” 阿宝把金葫芦摆回去,又抓一只草虫儿簪子玩。 用金子打的螳螂捕蝉,眼睛翅膀还嵌着宝石,在灯下摆弄,活灵活现,真有意思。 爹还许她明日点完灯到城中逛逛,不过得让阿兄跟着。 “外头时不时就要过兵,你哥跟着方便些。” 阿宝才不怕呢,过兵有什么好怕,崇州人哪有见了兵还怕的。 因明日要出门,夜里燕草下了大功夫,先用蔷薇油把阿宝的头发搓软,再用花露浸泡,最后一面在熏笼上晾头发,一面用篦子把头发梳直。 戥子哪做过这么细致的活计,她梳了没几下就由燕草接手。 燕草也看明白了,戥子说是姑娘的丫头,不如说是打小的玩伴,侍候人的活计,她好些都不会。 燕草手眼不停,屋里一共四个丫环,她提醒阿宝:“该姑娘给咱们赐名。” “你们原来叫什么,就还叫什么呗。”阿宝握着草虫簪子昏昏欲睡,熏笼里点的香真好闻,帐子也换成白底儿绣蝴蝶的,连灯罩上都有蝴蝶。 全是红姨挑出来专给她用的。 屋里暖烘烘,阿宝光着两只脚丫子晃荡。 她这般自在的模样,让三个新来的丫头也跟着松快起来。 阿宝不计较这些,戥子的名字就没改过。戥子是梁州人,家中开香药铺,所以才给她起这么个名字,戥秤就是用来秤香药金银的。 梁州大旱,她爹娘带着她逃荒出来,半路走散了,被拐子拐到崇州卖了当丫头。她从进林家起,就想好以后定要回梁州,要找爹娘,名字不改就是个记认。 “那就各人自报姓名,若有冲撞的再改。” 那个白天自掌嘴巴,对自己下手特别狠的丫头,叫宝螺。 拉她出去的那个叫结香,三人都不是一个府里出来的,只是在人牙子那儿一同呆了几天,处出了几分情宜。 私下商量好了,把宝字去掉,改叫螺儿。 阿宝翻个身,半趴在床上,燕草换个姿势给她梳头,发尾处抹上点香露,熏得整个人都香喷喷的。 “你胆儿怎么这么小啊,扯一下头发就要打自己?”阿宝问螺儿。 螺儿怯生生不敢答话,结香看姑娘没一点怪罪责罚的意思,这才说:“她原来侍候的姑娘,规矩重。” 螺儿刚到人牙子那儿时,胳膊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小腿上还有旧伤痕呢。 燕草一听就明白了,原来主家苛刻,掌嘴只怕是家常便饭。 “那你原来的主家姓什么?” 螺儿摇头不说,散都散了,何苦还说人坏话。 只是那一日,她正给姑娘串鞋上的珠子,一面串一面哭,若串得有一点不合心意,又要罚她不许吃饭。 正哭呢,冲进来许多兵,把她们这些丫环拢起来交给官牙。 阿宝看她不嚼旧主的舌头,反而喜欢她些,打开点心匣子:“吃吧。” 一只攒盒里放满了点心,甜松糕糖薄脆,好几样阿宝也是今天才吃着的。 她对京城里什么都很好奇,有什么好吃,有什么好玩,她都想知道。 几个丫环就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诉她,可她们原来也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见识还没阿宝多,没什么好多告诉她的。 阿宝看她们不敢动点心,伸手一推:“干嘛不吃?放久了不新鲜。” 燕草是其中年纪最大的,提心吊胆许多天,到此时终于松开眉头:“姑娘少用些,明儿一早厨房要做太平燕呢。” 就是薄皮儿裹上肉馅的小馄饨,只是形状像燕子,取这个吉利名字,一是祝东家乔迁之喜,二是大家都想城中赶紧太平。 阿宝听见有新吃食,手里的糖薄脆掰成两半,一半塞到戥子嘴里。 到要睡下,阿宝赶这几人走:“不必你们,有戥子在就行了。”她根本不用人守夜侍候。 等人都走了,阿宝拍拍床,戥子一骨碌蹿上来,四仰八叉躺倒:“这床可真大呀!”她们俩原来在崇州睡竹床,翻起身来总是咯吱咯吱响。 还是大床舒坦。 “你以后是不是就当千金小姐了?”戥子问,“是不是就跟王府里那样儿。” 她们住在王府后巷,戥子还曾远远见过一次五郡主打马出游呢,如今五郡主该是五公主了。 阿宝屈起手指头,弹了戥子脑门心:“傻呀你,那怎么能比。” “那咱们原来说的,还作数吗?”戥子也有月钱,刚进林家的时候,红姨偶尔会赏几个大钱,到她大些,一个月领二三十个钱。 后来好不容易涨到五十个钱,可一打仗家计紧,月钱时有时无。 就算时有时无,也比阿宝有钱。 戥子领的是工钱,阿宝领的是零花钱,更没准数,阿宝还要攒着买根好鞭子,她想要一根紫金葫芦鞭。 戥子也攒钱,她要攒钱回梁州。 两个抠门鬼,基本是没散钱去吃喝玩乐的,偶尔两人凑一凑挤出几个钱来,买些小糖豆小零嘴儿分着吃。 那时阿宝便夸下海口,等日后发达了,要给她买很多很多好吃的,开很多很多月钱。 “当然作数了!”阿宝压低了声儿,“红姨说了,这些年都没给我零花钱,一次补上,以后每个月我还有一两银子的脂粉钱呢。” 戥子十分惊诧,什么脂粉能擦得了一两银子。 “那我呢我呢?” “你是我房里的大丫鬟,跟燕草一样,都拿五百钱。”阿宝偷眼看戥子,见她先笑又不笑,知道她不高兴。 燕草才来的,怎么也拿五百钱。 “我私下里再补给你一百钱,你拿六百钱,高兴了吧?” 戥子乐了,赶紧把床让出一大半,让阿宝睡中间。燕草用软绸子把阿宝的头发包起来,戥子怕她睡散了,替她把枕头摆正。 跟着就凑到阿宝耳边,神神秘秘说:“我方才给老爷添酒的时候,听见他跟姨夫人说话了。” “说什么了?”阿宝一扭头,软绸散开,戥子赶紧坐起来,替她重新包头发。 “老爷说……”戥子拖着长音,“有好几家想跟你说亲呢。” 阿宝眨巴眨巴眼儿,这事儿她打小就听红姨念叨,今天不还跟娘的牌位念叨呢嘛。 住在王府后巷时,也常见婚丧嫁娶,阿宝半点也没觉得羞,反而打听起来:“你听见是谁了吗?” “老爷刚要说,姨夫人就瞪我了,我没听着。” 戥子比阿宝还小半岁,可她开窍早,在王府后巷时,戥子就想嫁给隔壁的卫二哥。 卫二哥定了亲事,戥子还悄摸哭过一场呢。 以阿宝看,戥子就是瞎想,卫二哥都十八了,戥子才十三,怎么可能呢。 没了卫二哥,立即又有前街的宋三哥,戥子的心上人,那就跟割韭菜似的,一茬一茬换。 “要不,我明儿替你打听打听?” 阿宝把被子拉起来盖住脸:“不用。” 明儿她自己问。 陶英红在灯下给儿子量脚寸,要给他做新鞋,手上动着针线,抬眼儿看看儿子,试探道:“你姨夫,在给阿宝相看了。” 韩征手里握着卷兵书,边看边挠头:“相看什么?要给她相小女婿啊?” 说完嘿嘿笑了,小不点点的姑娘,就要相女婿了。 “姑娘家大了,当然得相看起来,以前那是在外头打仗耽误了,要是一直在崇州,这会儿早该定了。” “那可得找个皮实点的,不能是个读书人,读书人可经不起她一鞭子。”阿宝那鞭子刁钻的很,韩征从小到大,不知吃过她多少亏。 “姨夫心里有人选没有,我当斥候,先替她探一探。” “你……阿宝都要说亲事了,那你呢?想要个什么样的?”陶英红方才意动,听儿子这么说又搁下心思。 阿宝她最知道,压根没开窍。 儿子也是块木头疙瘩,那就是两个孩子没缘分。 “要长得好的。”韩征说了谎话,他见着几个宫人宫妃,还给她们送了点食水,一个个灰头土脸,可也掩不住好看。 讨老婆,就得要这样的老婆。 刚说完就挨了他娘一鞋底,软布打在脑门上。 “好看顶什么用啊?啊?那过日子要紧的不是好看!”陶英红急了,“再说了,我们阿宝哪儿不好看?” 敢说她打小养大的心肝肉不好看,死小子欠揍! “我没说她不好看,不光要好看嘛。”韩征咧嘴,“得是那种温柔的,贤惠的。” “跟王府前街秀才娘子似的?”陶英红明白了,儿子竟喜欢那样的,那跟阿宝确实没缘分,做不成亲上亲。 心里又叹,死小子,没福气。 第二天阿宝醒过来,就见戥子抱着枕头滚到床里。 她用软绸包着的头发早散开了,一脚踢戥子屁股,刚要下床,燕草打开门,备水捧到她面前来。 分明瞧见戥子睡在里面,只当没看见。 几个丫鬟眼底都有红丝,阿宝问她们:“你们夜里干什么了?” “给姑娘改衣裳呢。”外头买的成衣,有些不合尺寸。 “那也不急着夜里改,坏眼睛。” 燕草结香对视一眼,都笑着应她:“是。” 三人昨夜聚在一个屋里,结香抱着新分到的铺盖铺床,都是新棉花,比人牙子那儿睡的烂铺盖要暖和得多。 螺儿坐在床上默默流泪,燕草拿着几身要改的衣裳过来,进门就见螺儿在哭。 嫁娶不须啼 第7节 陶英红一顶,阿宝一顶,阿宝还伸手想把戥子手上的包袱接过去,戥子看看老爷,摇了摇头。 自己爬山多有意思啊,偏偏她只能坐着滑杆慢慢上。 山下春色正浓,山上绿意初生。 水木明瑟,燕语莺啼,阿宝刚想把帏帽儿掀开点,被陶英红一看,又老实坐着。 滑杆摇了一会儿才到慈恩寺门前。 知客僧一看林大有腰上挎着刀,又听说是要来点长明灯的,赶紧请进寺中去。 奉上茶,接过点灯人的生辰八字。 陶老爹夫妻一盏灯,陶英娥和韩三骐各一盏灯。 僧人取出灯盏,让林大有和陶英红为新灯倒油,跟着点燃灯芯,从此长明不灭。 阿宝看见她那胡子毛炸炸的爹,在灯芯燃起的那刹,眼底微红,差点淌泪,不由心中一动。 她已经不记得娘的模样了,好些是听红姨说的,那爹心里的娘,是什么样的? 她心里想,便随着她爹走出殿门,问:“爹?你还记得我娘什么样吗?” “当然记着!那怎么能忘!” “那我娘是什么样?” 红姨嘴里的娘,是家中长女,样样了得,连使鞭子都比红姨这个妹妹强得多。阿公眼里的娘,是很得力的女儿,家中大小事都拿得出主张。 林大有摸摸胡子,他书没读几本,还是在军营里又捡起来的。受人指点,说此时读些书,日后好升官。 当官总不能不识字,果然识字大有益处,这回怎么着也得是个五品罢。 没念什么书,文词他就说不上来,这些年南征北战,想起陶英娥的时候并不多,但只要想起她来,就是在马上的英姿。 “你娘的眼睛……”林大有咧开嘴,“亮!” 阿宝没懂,又不是瞎子,人眼睛当然是亮的:“就没啦?” 林大有哪跟女儿谈论过这些,想了好一会儿也没想起别的,只记得他头回见到陶英娥那天,也是二月天气。 陶家大姑娘骑在马上,手中提着一根牧马的长杆,扬起来一唿哨,那鞭梢好像打在他心上。 那会儿他就想,若能娶到她,拿月亮来也不换。 “爹!”阿宝看他爹笑得像狗熊吃孩子,出声唤他,可吓死人了。 父女两人立在大殿前的老松树下说话,阿宝还不明白,阿公和爹爹都只教过她怎么相马,可没教她要怎么看人。 相马有《马经》,相人怎么就没有人经? 她正这么想着,远远从山门边过来一行人,阿宝好奇望去。 裴观扶母亲上山拜祭,缓步行在山间,还未到慈恩寺门前,他便感觉一道目光打在他身上。 抬头一看,就见老松下站着个绿衣女子。 发浓如鸦,目似点漆。 一双眼睛灵光四溢,直直瞧过来。 二人目光相碰,她竟也不躲。 裴观持礼,别开视线,才刚要收回目光,就见那女孩身边站着个熟悉的身影,因穿了一身玄色,这才没一眼瞧见。 岳丈? 裴观心中一惊,那他身边这个,是林氏…… 石道蜿蜒,老松苍郁。 她站在石道尽头,苍松树下。 裴观怔然望她,但见那女孩眉心一旋,瞪了他一眼。 第6章 镯子 裴观从未见过她作少女妆束。 木兰浅绿的琵琶襟小袄,海棠轻红的襕干裙,翘首昂立于老松下。 分明凝目在望他,又瞪他一眼。 难道……她也回来了? 阿宝觉得这年轻男人生得好看,便多看了两眼。 可那人直愣愣盯住自己,她再没开窍,也晓得不妥。小手指头勾勾她爹:“爹!那人盯着我!” 看甚么看? “哪个?老子揍他去!”林大有扭头望去,一瞧便知这行人是官眷。 再一细看,他眉毛扬起,嚯!好漂亮的后生。 阿宝生在市井,开门就是街巷,爹和红姨又都没有不许女孩子出门的规矩。 王府后巷几条街,谁人不识陶老爹林大有,只要不走远,都许她自由活动。 是以她打小见过的男人还挺多。 莽武夫、酸秀才,还有杀猪的、担柴的,阿宝都见过,可像这样漂亮的读书人,她还从没见过。 她也扬着眉毛,父女俩面上神情一模一样。 但那不代表漂亮的人便可对她无礼。 林大有虎目一瞪,裴观收起惊疑,这才自讪,他都已经忘了,年轻时这张脸皮给他惹过多少麻烦。 戥子自殿中出来,寺中安排下茶果,请老爷姑娘到净室饮茶去:“老爷……” 刚一张开口,瞧见裴观,怔在原地。 阿宝扭头见戥子一脸痴呆样,笑了一声。 这一声笑远远传到裴三夫人耳中,她抬起头,看了老松下的少女一眼,见她神采天然,心头略一轻快。 裴三夫人已有许久不曾听见这般笑语,再一看林大有就明白过来。如今这世道,也只有武将家的女孩儿,才能有这般自在了。 她心中感慨,就觉儿子脚步微滞,侧脸一看,儿子的目光定定打在那女孩的脸上。 女孩侧着身子,冲丫鬟在笑着什么,儿子也没收回目光。 裴三夫人微一蹙眉,轻轻咳嗽一声,岂可如此失礼。 裴观回神,装作在远眺风景。 裴三夫人见他神色不对,低声问:“怎么?你认识?可要上前招呼?”自然不是问他认不认识那女孩子,是问他认不认识那当官的男子。 “那一位,就是太仆寺少卿。”对母亲没什么好瞒的。 裴三夫人轻轻抽口气,她已有多年不曾如此失仪,按捺不住抬头看去。 方才看那女孩子是以陌生人的眼光看,便喜她眉目明瑟。 此时再看,是以看儿媳妇的眼光看,一时难以评断。 “那个就是……” “林家只有独女。” 那就是她了,裴三夫人虽知不日裴家就要去林府问亲,可再没有眼下就去打招呼的规矩,她又看了儿子一眼。 她本来就预备要找由头见一见林家姑娘的。 总不能八竿子打不着,就贸然上门求娶。 若是能在花会、诗会、上巳节上遇见,再作个托辞,就说自己相中了林家姑娘。接着上门求亲,这事儿就办得漂亮了。 在此遇见,正合心意。 阿宝那边全无所觉,她张开手,在戥子眼前晃了晃:“你傻啦?” 戥子回魂,她险些就要咽口唾沫,红着脸嘟囔道:“茶果备好了。” 阿宝挽住她爹,往殿中去:“京城的素斋比崇州的如何?” 京城人口都淡,厨房今儿早上送上来的太平燕,鲜是鲜的,就是差点辣子,还是戥子取出磨好的辣椒粉,往汤上一洒。 阿宝忍不住要喝第二碗,被陶英红拦住:“少喝点儿,等会要坐车。” 虽没吃,但她朝戥子挤挤眼睛,戥子把辣椒粉包起来带上了。 林大有也没吃过这儿的斋菜:“这儿要是吃不惯,等会带你下馆子去,街上已经好了好几家崇州馆子了。”走过去便能闻见饭馆里传出来的辣味儿。 阿宝一拍巴掌:“好!” 裴观假作在看风景,不时将目光扫过去。 是了,岳丈与林氏极为亲厚,虽调任到行太仆寺,隔得天南海北,也时常送礼来。 林氏沉疴日久,岳丈更是隔段时日就送来老山参。林氏病故之后,过得数年,他才又再见到岳丈。 粗莽汉子,当着他涕泪横流。 见裴观并未流露多少悲色,这门姻亲也就断了。 他正自回想,殿门内又跳出个人来。裴观一眼认出,是林氏的表兄韩征,韩将军。 林氏自从嫁过来起,他就处处与自己不对付…… 也因此,有人在他面前嚼舌头,说林氏与表兄有私情。 这话传到母亲耳中,母亲大发雷霆,狠狠发落了院中许多婢子婆子。 除了裴观在看阿宝,裴三夫人也在看。 看那女孩子跳上台阶,还挽着她爹,虽觉得过于跳脱,不大讲究规矩,但大家族中,少有这样的父女情份。 裴三夫人不由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她自会说话,就先学请安。只有请安时才能同父亲说上几话,她是嫡女,还能得几句父亲的关怀教诲。 嫁娶不须啼 第8节 庶出的姐妹们,连这几句话都没有。 她的嫁妆自然也要比庶出姐妹更厚三分。 只是从没有过这种时光。 “也好。”裴三夫人轻声,林家姑娘与她父亲亲厚,那对裴家更有裨益。 刚说完,就见阿宝跳了一下,伸手去勾老松枝,松针纷纷落在她头上。 大约是被落下的松针扎着了,她“呀”一声,低下头拍打后背。 裴三夫人立即看了眼儿子,就见儿子脸上并无不喜,略略安心,又问道:“那一个是她兄长?” “那是她表兄。” 知道的这样清楚? 裴三夫人侧目,看来儿子是仔细去打听过的,才择了林家女,那必是看中了。 儿子看中了,裴三夫人又放一层心:“她家除了她,可还有兄弟姊妹?” “林大人丧妻未娶。”林家原来的家境也纳不起妾。 裴三夫人的脸才刚晴又阴了,竟然是丧母长女。 怎么就……就偏偏在这五不娶里? “母亲,不要拘泥。”这话好像他上辈子娶了林氏没多久时,母亲跟他说过,轮到他先开口了。 “也是,人品好坏,不该看这些虚名。” 丧母长女不娶,便是因为家中没有母亲教导,可就算她母亲还在,跟裴家的规矩教养也天差地别。 裴三夫人立时调整过来,提起口气,跟陈妈妈使了个眼色。 陈妈妈立即明白了,差丫环去安排。 “夫人累了,想先歇歇再念经。” 裴家常年在慈恩寺点灯供奉,与寺中僧相熟,让把两家女眷的斋饭安排在一处。 这些事知客僧都是做熟的,先差个小沙弥去跟陶英红说:“夫人,静室只有这一间了,碰上另一家女眷也想歇歇脚,问施主可否行个方便?” 陶英红哪有那么多讲究,也根本不懂这其中弯绕,当即答应。 静室中有床有桌,收拾得雅洁清净。 小沙弥将裴夫人引进来,裴三夫人笑着冲陶英红颔首。 陶英红没成想进来是这么个秀雅夫人,也冲她点头。 那边刚坐下,陈妈妈就领着小丫鬟过来,丫鬟手里提着个花梨木酒膳食盒。食盒镂空,能瞧见得总共有五层。 “我们夫人,谢夫人让出半间静室。”说着打开食盒子,里头竟还装着一把小银壶,梅纹式样的酒壶酒盏,还有四层点心。 “不用不用,这有什么的。”陶英红哪跟这样的夫人打过交道,她浑身不自在,连连摆手。 陈妈妈说:“夫人不收下,我们夫人心不安,这也不是酒,是香糖梨子露,正适合姑娘喝。” 礼佛不能饮酒食荤,带的都是素点心糖饮子。 说着放下食盒,退回那半边去。 阿宝方才已经吃过寺中的茶果,还跟戥子感叹这寺庙里的点心,做得竟比外头买的还细巧。 如今一看对面送来的,每样只有手指头那么大,这还不一指头就捏散了? 四色攒盒里摆着四色点心,红黄绿白,她都认不全,一时不知该挑哪个。 阿宝跟戥子互望一眼,两人凑在一起悉悉索索个不停。 就见那夫人托着茶盏轻轻笑起来:“杏仁佛手做得极酥口,奶沙卷子小姑娘们很爱吃。” 她本以为阿宝会先拿奶沙卷,谁知阿宝听了先拿了佛手酥。 给陶英红一个,自己也拿了一个。 阿宝也不知怎么,被那夫人一看,坐得端了不说,还无师自通,学会了用小碟子托住,拿银签叉着送到嘴边。 裴夫人留心细看,最甜的点心,她是放到最后才吃的。 陶英红可算见识了京城贵人是怎么个作派。 就见裴三夫人身边丫环婆子,先铺上坐垫扶那位夫人坐下,又拿出软毯盖在她腿上。丫环拿一蒲团跪在地上,取出两只玉锤就要替她锤腿。 裴三夫人摆手:“不必,也不很累。” 跟着丫环们就取出自家带来的茶具茶叶,让小沙弥送来山中泉水,不喝寺里的罗汉茶,而是自己煮水沏茶喝。 七八个人,行动举止一点不乱,进进出来没一丝声响,个个都跟燕草似的。 再看自家这儿,戥子拿个点心,还弄出动静来。 裴三夫人微低下头,一手托着茶盏,一手捏着茶盖儿,撇一撇浮沫,饮上一口。 “夫人是刚到京城罢?”那边不开张口,裴三夫人只好再搭话头,搁下茶盏言笑晏晏,“头一回来京城?城中好吃好玩的,可有许多。” 阿宝竖起耳朵。 这才把话桥搭起来,两边你一句我一句,裴三夫人让丫鬟把坐垫挪过去。 陶英红看她文弱,刚想自己动,被她抬袖一拦:“你是主,我是客,客随主,还是我过来。” 坐到阿宝身边,笑着打量她:“几岁了?” “十四了。” “那就是属虎的,我也有个女儿,也是属虎的。”这倒不是假话,可惜没养住,两岁的时候没了。 裴三夫人到如今还留着女儿的虎头小帽子。 “那她人呢?没来?”阿宝问。 裴三夫人容色微慽:“我是来给她和她爹添灯油的。” 阿宝笑容收住,立时站直身子,两手一抱:“对不住,我不知道。” 裴三夫人手还托着茶盏,仰头怔怔望住她,想说什么的,又笑起来:“不知者不怪。”说着把茶盏递给丫头,冲阿宝伸出手去。 阿宝不知她要干什么,只把手递过去。 裴三夫人从腕上褪下一只羊脂玉镯,套到阿宝手上。 她连月辛劳,胳膊细了一圈,这只镯子套在她腕上松落落的,给阿宝戴,倒正正好,还显得镯子窄了些。 “不成不成,咱们才头回见,怎么好收你这样重的礼。”陶英红瞥阿宝一眼,示意她赶紧把手镯摘下来。 阿宝也知不能这么收人家的礼,想把镯子摘下。可她胳膊丰润,一时竟褪不下来。 被裴三夫人握住了手:“我看着她很喜欢,是好孩子才送给她的。” “这……这怎么合适。” “到了京城,往后也是常来常往的,我夫家姓裴行三,家住在建安坊东门,一打听就知道。” 一句常来常往,倒把陶英红劝住了,知道了住址,也方便还礼,可这也太贵重了,难道京城的富贵官家,出手这么大方? 阿宝见红姨还踌躇,自己已经作主收下了,正对裴三夫人行礼:“谢裴夫人。” 拉拉扯扯,显得小里小气的。 裴三夫人笑着受了,不小气不造作,心中点了第二次头。 第7章 如新 吃完茶果斋饭,林家该下山了。 陶英红与裴夫人别过,阿宝还特意又给裴夫人行礼。 等她们人都走了,裴三夫人才松下来,她肩一松,小丫鬟便给她捶腿揉肩。 方才不是不累,是不想在未来亲家面前摆派头。 这么应酬一场,累得她眼都睁不开,陈妈妈拿出鼻烟壶,里头搁了薄荷白芷冰片,举到裴三夫人鼻间。 裴夫人深嗅一口,只觉得鼻喉一凉,这才缓过劲儿来。 小丫鬟捶完腿,陈妈妈一个眼色,一众丫头都这到门外去。陈妈妈知道,裴夫人定有话要说的。 静室的门一掩上,陈妈妈就问:“夫人可还满意?” “满意。”就是不满意,也得满意。 要是连她自己都先流露出不如意的神色,那不光外头的人家,家中几房凑在一处,就有眉眼官司可打。 老爷子的身子,撑不了多久了。家里已经瞒着他,悄悄在准备装裹,得赶在老爷子走之前,把观哥儿的亲事定下来。 裴夫人也疑惑过,怎么就非得是林氏,难道满城就没有能结亲的人家了?就算是在新帝亲旧中选,那……总也有读书的人家罢? 可老爷子开了口,那就得是林氏。 有些话既然不能摆到台面上来说,就由她来帮儿子把事做平了。 裴夫人就道:“咱们今日已经是撑着笑脸儿贴上去了,林家若是知礼数,就该来还礼。这一来二去,就能提亲事了。” “要是林家不来呢?”陈妈妈有些担忧,林家乍富,身边的丫头仆从没形没状的,主家也不知懂不懂礼。 裴夫人才刚嗅了薄荷,精神头略起来些:“不来?那还能怎么办?当然是咱们再凑上去。” 如今是她们上赶着! 自打她儿子开蒙读书,裴夫人不论是家里还是家外,耳朵里灌满了褒扬颂词。想跟裴家结亲的,可都是高门大户的女儿。 宁氏就曾亲手给她做过抹额,还曾说过要给她绣睡鞋的鞋面。她虽不是那等好磋磨儿媳妇的婆婆,可宁氏孝敬,她当然高兴。 “对了,回去得把那些东西都收起来。” “知道了。”就要相定亲事了,旧的那桩再不能提,宁家原来送的东西,是得仔细收一收。 “我看观哥儿……像是很钟意她。”要不怎么悄悄打听,还知道得那么仔细。 陈妈妈也觉得怪,裴观也有庶妹堂妹,若是妹妹们行止不合闺训,他定要出言教训。定下宁氏,也是因她端方庄重。 嫁娶不须啼 第9节 林家姑娘那么蹦跶,观哥儿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那不更好了。”陈妈妈笑着宽慰,“夫妻相偕,那不比过不到一块去要强啊,夫人方才怎么不提一嘴观哥儿。” “不能急,别露了形迹。”她有这个底气,只要林家一打听,就能知道建安坊裴家出了少年探花郎。 该亮的亮出来,该藏的先藏一藏。 裴三夫人说完问:“观哥儿呢?” “他在另一头,陪林大人。” 母子二人很有默契,裴三夫人来探女眷的底,裴观就去了另一间静室,有意与岳丈和韩征交往。 阿宝走到大殿前,就见表兄跟刚才看她的那个男人,两人一起坐在圆石凳子上,各自手中执一树枝,正在地上划拉着什么。 干什么?捉蚂蚁吗? 她忍不住踮脚,悄摸走过去。 还没走近,便听见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像是在争执,表兄拳头上的青筋都崩起来了,他想打人啊? 阿宝看那人是个书生模样,怎么挨得住阿兄一拳头,赶紧上前去,想拦着些。 真走近了才看见地上画了个四方图,图中有画叉的,有画圆的,还有画着三角的。阿宝眼睛一扫问:“你们在打仗啊?” 裴观并未听见脚步声,猛一抬头,对住双莹净眸子。 那眼睛的主人,却没在他身上多逗留,饶有兴致盯住泥地。 裴观目光微敛,片刻之后,他才说出了隔世重遇她的第一句话:“姑娘也懂这些?” “这有什么难懂的,一看就是两军对阵,喏,这是兵营,这是主帅营帐。”阿宝听他口吻,颇不爽,随手抽出他手里的树枝子。 在泥地上点一点:“这儿是马匹军械。” 阿宝很小的时候,陶老爹和林大有时常带她去崇州大营。 穆王练兵已久,治军极严,本是为了防御外敌,没想到有一日会用来自保。 阿宝见过兵丁操练,回去还在四合院的泡桐树下学着兵丁打拳头,问阿公:“是他们拳脚刀枪厉害?还是咱们鞭子厉害?” 陶老爹大笑,揉着她的头发道:“那是打人的,咱们这鞭子是赶马的。” “那有什么不同?咱们就强不过他们吗?” 陶老爹只是笑,全不拿小外孙女的孩子话当回事,被阿宝缠不过了,就教她说:“咱这鞭子练好了,指哪打哪儿,最要紧的就是指力腕力要强。” 怎么练指力腕力呢,就是转铁弹子,挥鞭子。 练这个不必地方大,鞭尖儿甩出去,打着目标再收回来就行。 “你娘就行。”陶老爹想起长女,“咱院里这棵泡桐树,你娘一鞭子卷过去,能摘下一朵花来。” 紫花泡桐开时,花朵密密挨挨的,娘的鞭梢是怎么只卷下来一朵的? 阿宝信了,陶老爹也不全是哄她的,铁弹子转久了疏筋活血,确实有益处。 裴观目光往她腕上一扫,那只缠丝白玉镯子是母亲的爱物,竟套在她腕间。上辈子林氏过身之后,他守了妻孝,便又议婚。 继娶的梅氏,便不如林氏得母亲喜爱。 母亲从不会当面说些什么,可她的爱物陪嫁,只给过林氏。 阿宝还认真盯着泥地上画的图:“你俩在争什么呢?” “我们互攻城池……”韩征没念过兵书,说不出裴观嘴里那些兵法,但他跟着穆王南伐四年,“嘴上说是一回事,真打起来那是另一回事。” “这是自然,我也只是纸上谈兵罢了。” 裴观脾气极好的笑一笑,方才二人论战,韩征急得青筋爆起,裴观偏还气定神闲。 此时裴观先认输,韩征也并不满意,觉得自己在气度上又输了人一头。 “我虽不通兵事,却有向学之心,可否常与韩兄相约论战?”穆王打的这些仗,裴观上辈子就了然于胸。 穆王如何点将用兵,又在排兵布阵时有些什么小癖好,裴观一清二楚。 他问了两个问题,韩征答不上来,心下正自不服,听到裴观这话,分明是约战,一口答应下来。 “好!我每十日一休沐,咱们再来。” 裴观微笑点头:“谢韩兄赐教。” 阿宝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这下明白了,是表哥输了。 竟输给一个读书人? 阿宝的眼神让韩征脸上更挂不住,原来就黑的脸,这下更黑。 裴观这才站起来,整衣肃冠:“在下裴观,裴子慕。” “啊!你是裴夫人的儿子!”阿宝笑了,她挺喜欢裴夫人的,又送她点心,又送她镯子。 裴观颔首,他好像从未曾跟林氏这么心平气和的说过话。 上一世,他不理会林氏,林氏也不理会他。两人一人住在书斋,一人住在后院。分明就在一个院里,却仿佛隔却几重山。 日头升起,山间雾气消散。 熏风拂过,她身上有股松针清气。 有人白首如新,有人倾盖如故。 裴观识得她,又从没认识过她。 “我是林昭,他是我表兄。”阿宝的大名是陶老爹花了十文钱,让王府前街算命的瞎子算的。 那人一开始叫瞎子,等他算出过穆王要得天下,人人都称他一句先生。 再让他按八字起名,十文可不够的。 韩征知道阿宝已经到能相看小女婿的年纪了,刚想将她挡在身后,又见裴观的目光清正,并无任何无礼之处。 顿觉这读书人不错,可以相交。 二人初见,就只说了这么两句话,点头别过。 走在石道上,韩征挤着眼睛问阿宝:“怎么样?” “甚么怎么样?”阿宝没明白。 要不是这书生生得好,韩征方才定要跟他打起来。 韩征屈起手指头,刚想弹阿宝的额头,阿宝轻轻一跃跳开去,脸上得意,早就料着他要偷袭:“没打中!” 等坐到车里,陶英红也问:“方才那人是谁?” 再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后生,跟自家儿子站在一块儿,显得她儿子跟段粗树桩子似的。 “是裴夫人的儿子。” “哦~”陶英红点头,怪不得呢,也就有裴夫人这么和善文秀的夫人,能生得出这么俊俏的儿子。 陶英红打量阿宝一眼,自在崇州算起,也没见过生得这样好的男了,可她看外甥女儿,除了多瞧两眼,也没如何。 “他算生得好看了罢?” “算。”只要不是全盲的,但凡眼里漏点光,都不能说他不好看。 阿宝点头,所以她才多看两眼嘛。 “就是罢……”也太瘦太苍白了,走在山间还披件厚斗蓬。 “病弱。” 阿宝摇摇头,可惜了了! 第8章 喜欢 这话大受韩征赞许:“就是,我看阿宝都不用鞭子,一拳头就能把他打趴下。” 嘴皮子厉害那有什么用?真上阵,还能用舌头打架不成? 阿宝攥起自己的拳头瞧了一眼,心里也觉得那个读书人吃不住自己一拳头:“我要打架可不用拳头。” 她是使鞭子的,近身打架没胜算,鞭子就不同了,鞭梢一抽,马都能倒,何况是人。 要是能练得像阿公那样强就好了。 陶英红先看看儿子,再看看外甥女,简直没话可说,翻个白眼儿,往车板上一靠,别过眼睛不再看他俩。 心里暗暗发愁,要回个什么样的礼才好。 两只猴儿凑在一块,兴兴头头商量着要去城里玩,方才那饭食,淡得人嘴里没味儿,赶紧进城找个崇州馆子,痛痛快快吃辣子。 戥子拿出个油纸包,取出素饼子递给燕草:“给你带的,你饿了罢。” 燕草颇有些意外,她自然察觉出戥子有跟她比较的心思,也已经想过要避开戥子的锋芒,给自己划好了道。 在姑娘面前,不必最得宠,只要最得用,房中自有她的一席之地。 当大丫头也要靠真本事。 没想到,戥子会主动带饭给她吃。 “多谢你。”燕草捏着饼笑了,其实她已经吃过了。 因有佛寺,山脚下也有货郎小贩,还有茶棚卖些粗糙饮食,她坐在车上,给赶车的小厮几个钱,让他买份茶饭,并没饿着自己。 但戥子特意带的,她拿出来吃了半个。 戥子便把方才见的新奇事告诉燕草:“那盒子是全镂花的,里头还有小银壶,说是香糖梨子露。”可惜没喝着。 燕草笑了:“那个不难做,回去吩咐厨房做些来,也清热败火。” 姑娘有,她们也能沾着光。 戥子又说:“那位夫人身边跟着的丫鬟姐姐们,个个都跟你似的。”原来京城官家的丫鬟,都有这气派。 戥子觉得燕草不论是说话,还是走路沏茶,样样都好看。那位裴夫人身边的丫鬟们也是如此,一比就显得她粗手大脚,想跟燕草学一学。 燕草先笑了:“规矩都差不多,你有什么想问的,只管问我就是。” 嫁娶不须啼 第10节 不知家里会不会给姑娘请女先生,不论原来如何,如今这家世该请个女先生的。只是这话,燕草不便说。 阿宝全没想到戥子还能燃起这番志向,她进城就先奔崇州馆子去,定了一桌菜,夜里送到府上。 那伙计一看他们就知道是崇州来的:“东安门外林府,先给您挂帐。”到月底再结。 这也是京城里富贵人家的规矩。 阿宝以前见过,那时候她小口袋里只有三两个子儿,还感叹有钱人上街不带钱,如今她也有钱了,当有钱人可真痛快! “还有想要的不?”林大有问女儿,老婆活着的时候,没让老婆过上富贵日子,就加倍对女儿好。 阿宝左看右看,摇摇头:“家里的东西足够了。”从库房抬出来的箱子,燕草都还没归置完。 林大有笑:“这才哪到哪儿啊。”贵的不是东西,是他置下的田产。 连着二百亩的庄田一起拿下,往后再慢慢添,家中有了进项,阿宝就是天天换新衣裳新首饰,他也供得起。 但阿宝并不想要新衣裳新首饰,她有真正想要的东西:“爹,你给我买匹马罢。” 好马值千金,但对林大有来说,再不是什么难事儿,什么良驹,他都能给女儿找来。 “我要小马驹,我要自己养!” 她打小就看阿公阿爹养马驯马,一直都想有一匹自己的小马,亲自照顾。 “那有什么难的。” “我还想要一条软鞭。” 林大有笑了,他记得陶英娥那会儿就想要一条软鞭,要大红色的,挂在腰上漂亮。等有了闲钱,她又有孕在身。 他说要给她弄条鞭子,被她啐一口:“我这腰还挂什么鞭子。” 如今女儿也要鞭子,林大有一口答应:“行!” “得是好牛皮。”阿宝心花怒放,这下不用自己攒钱了。 “好!” 陶英红听了,更想起姐姐,阿宝的头发像姐夫,可这眼睛这精神头,活脱脱就是姐姐的模样。 林家人下了山,裴三夫人才到殿中给丈夫添油烧经卷。 黄纸供到佛前,张张都是她亲自抄的。 那会儿除了抄经书,实在没旁的事能让她安心了。 儿子突然急病,药汁子一碗碗灌下去,就是不见好,梦中还说许多糊里糊涂的话,守夜的丫鬟不敢说给别人,只敢报给裴夫人。 裴夫人又急又怕,嘴上烧起一圈火泡,偏妯娌问要不要预备起来,免得到时候准备得不周全。 到时候?到什么时候? 她又怒又恨,可除了愤恨,也只能对着丈夫的灵位抄经,替儿子求平安。 这一字一字,皆是她苦熬的心血。 “定是你父亲在保佑你呢。”若是先死了丈夫,再没了儿子,她还有什么指望。 裴观知道母亲辛苦,扶着母亲的肩:“往后必不让母亲再担忧了,母亲也见过林家姑娘了,觉得如何?” 裴夫人看了儿子一眼,她心里猜测着儿子很喜欢林姑娘,便道:“我看她极好。” “哦?”裴观反而诧异,原来母亲自第一面起,就喜欢林氏。 这个儿子,从小难哄,一双眼睛雪亮,光说极好还不足,得说出怎么个好法来。 “不扭捏不作态,虽失了些端庄,也是从前没有受教导的缘故,天真无邪,是好孩子。”眼睛是不会骗人的。 想到阿宝肃正了脸色跟她陪不是的样子,裴夫人眼角含着笑意。 “母亲喜欢她就好。” 裴夫人还当儿子是在掩饰,看看如今的林家女,再想想宁氏,儿子何曾为宁氏费过这分心,果然月老赤绳不错牵。 还是太着急了些,大家族相看,要看长远。 除了看相貌评品性,还要看为人处事,看个一两年都还算是短的,这才是对彼此家族的尊重。 可裴老爷子等不得了。 裴夫人想了想:“咱们家正是不便的时候,不好请人过门,先结交着。” “母亲放心,我与她表兄结交。” 这就好,裴夫人心里依旧觉得这么急赤白脸不是大家作派,可也没法子:“这事儿不能叫你祖母和两个婶婶知道。” 幸而林家姑娘才十四,就算老爷子撑不住,两家只要交好,婚事也可慢慢议。 “为我的事累着母亲了。”裴观自然明白,他娘这辈子怕都没有这么拍个小辈的马屁,是为了他,才这么算计。 “这有什么,待人过了门,你们俩能好好的,我这些又算得了什么。” 别家子嫁进来的姑娘,娘家都已经教好了,规矩磨一磨,便能在宅中立足。 这一个得她看着扶着,手把手来教,一想这些,裴三夫人没觉得烦躁,反而精神都起来了。 心中已经盘算,要给些什么彩礼添妆才好,得是一过门就能用得上的。 裴观一时无言,片刻才道:“母亲放心。” 阿宝玩得出了一身汗,木兰绿的小袄子湿了一层。 回家就脱衣裳解簪环沐浴。 她一边脱,燕草一面跟在她收拾,见着被汗打湿的小袄和裙腰,忍不住要笑。吩咐结香:“这个得仔细着洗,免得留下印子。” 脱下来的簪环也要用软布擦过,才能归置到首饰匣中,燕草一件件点收,发现比出门时多出一只白玉绞丝镯。 “这是打哪儿来的?” 阿宝正在沐浴,结香本要给她搓背,谁知她受不了人侍候,才刚搓了一下,就笑着躲开:“你哪是搓背,你给我挠痒痒呐。” 还得是戥子来,戥子手重。 结香螺儿都没跟出去,自然不知镯子哪儿来的,燕草绕过屏风去问,地上已经被阿宝泼得满地是水。 她家姑娘两只胳膊打着水,玩得正高兴。 燕草忍着笑问:“姑娘那只镯子,是新添的首饰?我要记在册子上。”这样好的成色,寻常铺子里可不多见,得专门定下好玉料打磨出来才行。 “是今儿烧香的时候,遇着的那个夫人送的。”戥子回道。 “就是那个借半间静室的夫人?”燕草在车上就听说了,戥子还感叹人家食盒子精巧,没想到会送姑娘一只镯子。 她略略皱眉,出手这样大方? “说是建安坊裴家,行三的。” “建安坊裴家?”燕草脸上难得露出惊诧的神情,她甚至还重复一遍:“真是建安坊的裴家?” 第9章 还镯 阿宝捏住鼻子缩在水里,在澡盆子里学凫水吐泡泡,原先家里可没这么大的浴盆,也烧不了这么多热水。 她正起劲,听见燕草的话,从水里浮出来:“怎么?你知道他们家?” 燕草低下头:“建安坊裴家,那就是裴探花家,京中谁人不知呢。” 三甲打马游御街那天,恨不得满城人都去瞧热闹,分明年少得意,裴探花却连笑都不笑。 怀中不知落了几许簪环,只怕够开个金银铺子的。 可他抬袖一拂,金环银簪俱都扫落马下,马蹄一踏,珠环染尘。 世人都称他是冷面探花郎。 后来才知裴探花父亲病重,琼林宴后,他父亲便过世了,从此闭门守孝,京城再瞧不见探花郎的身影。 “原来他这么可怜的。”在人生最得意的时候,偏偏家中生变,怪不得他病歪歪的。 燕草又瞧了眼玉镯子,她还是不敢相信。 那可是裴三夫人啊! 凡京中有宴,她在哪个席上都最受奉承。燕草远远瞧过一眼,裴三人通身的大家气派。换言之,便是端庄持重,不容易亲近。 “裴夫人对咱们姑娘可亲热啦。”戥子给燕草学,拉过燕草的一只胳膊,“我实在喜欢这孩子……” 说着虚空一捋,装作把手镯套在燕草腕子上的模样。 “就这么着,送了我们姑娘那只镯子。” 螺儿捧着银盒进来,银盒里装着蔷薇蕊熏的绿豆澡面儿,踩在水上,脚下一滑,银盒打翻在地。 绿豆澡面一碰水全化开了,满地浮沫。 “我……我……” “怎么这么毛毛燥燥的。”燕草责她一句,“快去取新的来给姑娘用。” 螺儿胆小,还没缓过劲来,先不让她贴身侍候姑娘,好在她还有一手好绣活,先叫她做衣裳鞋子。 螺儿伏身收拾了,又送了一盒澡面进来。 “你继续说。”虽被螺儿打岔,阿宝也没忘了燕草方才的神色,“是不是不该收那只镯子?” 燕草咬咬唇,她才来了林家几日,岂能妄言。 阿宝看她犹豫不定,对她道:“你只管说,若有道理,我就听,不但听,还有赏。” 这一开口,又是前院“征兵”的口吻。 “我在原来的主家,也见裴夫人几回的,她待人……”燕草还在想如何委婉,可看见阿宝那双水氤氤的眼,还是咬牙把实话说了,“她待人极客气,却不是那样亲热的。” 阿宝沉吟:“你是说无事献殷勤?” “婢子岂敢。” 两双眼睛一望,就连阿宝自个儿都在想,她能有什么叫人图谋的? “那裴探花你见过吗?” 嫁娶不须啼 第11节 怎会没见过,燕草点点头。 “这人如何?”阿宝问。 “裴探花是极重读书人身份的。”燕草想起旧主人,那原话是说裴子慕白生了一张好皮,风流相貌偏偏跟风流二字不沾边。 既不饮宴,也不冶游,是个木头雕的二郎神。 阿宝咬咬嘴唇皮,燕草赶紧替她抹上无色的口脂,又坐在小杌子上给阿宝搓胳膊:“我不过是把我知道的,都告诉姑娘。” “我晓得,赏你。”阿宝胳膊一动,又是一阵水花响,侧着脸儿问,“该赏多少钱呢?” 燕草扑哧笑了,没成想,她还会侍候这么个姑娘:“姑娘看着随手给就是了。” 她虽笑,心中依旧疑惑难解,让了半间静室而已,裴夫人根本没道理送姑娘这样好的玉镯子啊? 阿宝洗了澡,用软巾子擦过身,又抹上香膏。 她问燕草:“这么一只镯子,得多少银子?那我还个什么礼合适?”红姨明明说不要的,是她收下的,那就得她来找补。 阿宝悄悄盘算自己的小金库,红姨给补的零花钱有十两,阿爹又给了她二十两,她现在也可以说是个富婆。 “黄金易求玉难得,若是金的还好估算,可这是玉的,又这么温润,不好说。” “大概呢?” “总得要个百八十两罢。” 吓!阿宝张嘴,这玉的竟然这么贵?百八十两银子!那都够一匹大宛马一年的草料钱了! 要是换着她的月钱来算,那得几年才攒得出来。 “镯子收好了没有?”阿宝急哼哼冲着屏风外嚷嚷,“别叫螺儿碰镯子!”万一摔了,她可陪不起。 燕草以手掩口:“姑娘不须急,咱们匣子里也有差不多的,只是不兴这么回礼。”虽有,也只一两件,远没有到能随便拿出来送人的地步。 “那我拿什么还人家?”阿宝发了会儿愁,“还是找个匣子,把那玉镯子盛起来,裹严实了,还回去罢。” “这……这怎么行?” “这怎么不行了?咱们又拿不出差不多的东西来还。”不是真没有,是阿宝舍不得,她又要买马,又要买鞭子,这个月已经花了很多钱啦。 怎么能在个镯子上头,再花这么多钱!红姨要是知道,定要拿竹条打她。 “知道了。”燕草也没办法,还真找了个锦盒,把玉镯搁在里面。 又道:“要不然,写封信,再摘些咱们院里的花,一并送回去。” “还兴这样?”花也能算礼?红姨跟人走礼要么是肥鸡大鸭子,要么是瓜菜果子,那才体面呢,一把花也能算礼? “算的,按着十二月花神令送,断不会出错。咱们院里杏花开得好,读书人家都爱这及第花。” 阿宝换上身纱衫纱裤,歪倒在大引枕上,长叹一口气。 京城的规矩也太多了,是她想简单了。 那边裴三夫人还想着回礼呢,不拘林家送什么来,她都有东西准备着。 没成想,林家竟把手镯又送回来了,一只锦盒,一篮子杏花,还有一封信。 拿出信笺一瞧,裴三夫人倒奇一声:“字儿竟写得不差。”这一笔字,也是下了功夫写出来的。 陈妈妈不识得字,但看那笺上一笔一笔,确实斯文秀气。她知道观哥儿看重诗书,笑着说:“这就好,可见呀咱们观哥儿心里都有数。” 字儿虽好,文辞普通,通篇都是大白话。 信上说她一时莽撞,不知这镯子如此贵重,竟接下来。回家便被父亲训斥云云,虽则夫人疼爱也辞不敢受,完璧归赵,还送上一篮子及第花。 裴三夫人扫过信纸,大感头痛。 林家姑娘不按牌理出牌,这可怎么办? 陈妈妈看她手抚额头,拿出鼻烟壶:“怎的又还回来了?”她不识字,看不懂信,可锦盒中装的确是手镯。 裴三夫人长出口气:“有一句俗话是怎么说的来着?乱拳打死老师傅。” “什么乱拳打死老师傅?”裴观从外面进来,丫鬟垂眉替他打帘子,飞快瞄一眼,又赶紧低下头去。 “你看看。”裴三夫人把信纸递给儿子。 裴观接过信,扫一眼便挑起眉,这不是她的字。 虽不记得她少女时的面容了,但他记得她的字,她的字不曾规整的练过,但极刚劲有力,这一笔岂会是她的字。 可看母亲眼底分明是赞叹之时,裴观也跟夸:“确实不错。” 他不夸便罢了,他一夸,裴夫人难掩眼中笑意。 难得难得,真是难得,她这儿子,竟也会夸人? 不是没夸过,写得真好,他也会夸。可这么一笔字,堪堪算入门。裴夫人觉得好,是因她生在武家也能写出这一笔来已是难得。 儿子肯夸这一句,足见心中偏爱。 裴观搁下信笺,抬头一看,不知母亲在笑什么:“怎么?” 还怎么?装模作样! 裴三夫人扭头便吩咐:“叫人摘些玉兰还礼,找个精致些的篮子。” “知道了。” 裴三夫人身边的大丫头小满带着小厮到后院摘玉兰,玉兰只有几日盛时,小厮爬到梯子上摘花儿。 遇上了裴四夫人身边的小丫头:“小满姐姐,这是要摘了送人么?” 小满笑一笑:“是我们夫人想插瓶用的。” 回去又找出一只竹编的元宝小篮,柄上用竹丝编成如意云纹,篮子两边缀上丝穗,再插上玉兰花。 点缀得一瞧就知是给女孩子赏玩的。 裴三夫人看过一眼,点点头:“很好,又问儿子,你看看呢?” 这有什么好看?但裴观依言看了看。 他死时母亲还在,白发人送黑发人,也不知道母亲要如何挨过去。 若是毒杀他的人假作他是疾病离世,族中人自会好好奉养母亲,要是…… “不错。” 裴三夫人笑了,帖子也是现成的,从书房里取一张,落下她的款,送到林府去。 小满这才告诉陈妈妈:“方才在园子里,遇上四夫人身边的小丫环了,问我摘花做什么,我说是咱们夫人插瓶用。” “知道了。”陈妈妈皱皱眉,转头便把这事报给裴三夫人。 裴观还在喝茶,看陈妈妈与母亲的脸色,问:“什么事?” “也该告诉你,免得你遇上。”裴三夫人提起来就面带厌色,“四房那边变着法的打探,叫你身边跟着的人,都警醒着些。” 四夫人是在替她那娘家的外甥女打算盘呢! 裴观哪还记得什么四房婶娘的外甥女:“四房打探什么?” 裴三夫人一噎,自己这儿子,还当他遇上林家姑娘开窍了呢,怎么又不通了? “替乔家的打探。”裴四夫人嫡亲的外甥女儿,丧母之后一直住在裴府,裴四夫人那心思,阖府谁不明白。 裴观根本不放在心上,他来是有别的事。 “我正有事要禀报母亲。” “什么?”裴三夫人心中一凛,难道姓乔的不要脸面了,还敢真敢让外甥女到园中偶遇?这可不成! “我已禀明祖父,将父亲未编纂成的书册,继续编完。” 裴如棠如今睡着的时候比醒着的时候多,每日小辈都会到玉华堂前给祖父请安,也都是在堂外行礼问安。 只有裴观求见,裴如棠才会打起精神,至多半盏茶的功夫,说不了几句话。 裴如棠一听孙子要将儿子留下的书修葺完,立时明白了孙子的意思,没想到他会选这条路走:“也好,你就搬去北边的留云山房罢。” 留云山房是裴如棠年轻时的书斋,因临水,他年纪大了受不了风湿,这才挪进院中。 正合裴观的心意,书斋面水,两边曲廊回抱,远处还有斜廊可登待月亭。 他倒不是喜欢此处精致,而是这里单独一方院落,又视野开阔,若有人窥视一眼便能看见。 “不必丫鬟们侍候,就松烟青书几个,寻常用的东西送到门上,让他们拎进来。” “连白露也不带?”白露是裴观的贴身大丫头,裴观病时就是她衣不解带照顾左右,替他擦身换衣。 若非守孝,白露这会儿就该是儿子的房里人了。 “自然要带她。”裴观抬盏浅饮。 他病中说的糊话,白露听了多少? 第10章 听见 裴观院中一个白露,一个银杏,两个大丫鬟。 光听名字便知,白露是裴三夫人院子里出来的,银杏是裴老夫人给的。 裴观病着,白露银杏两个大丫头轮值照料,裴三夫人也差不多是日夜守在儿子病榻前。 夜里好容易歇上会,白露使唤小丫头来寻陈妈妈。 陈妈妈还自疑惑,有什么该白露来禀报,怎么竟把她们叫过去。 她们赶到时就见裴观身在床上,脸色煞白,胸膛急喘。 喉间低吟,两手攥拳。 三九天气,枕被被汗浸湿。 白露又惊又惧:“公子……公子烧糊涂了……” 还说了许多犯忌讳的话。 白露恐被人听见,伸手去捂公子的嘴,公子倏地睁眼,一手捏住她掌心,死死瞪住她。 嫁娶不须啼 第12节 白露吃不住疼,又不敢小丫鬟来,她惊叫:“公子!公子醒醒!” 裴观似乎清醒过来,望了眼帐顶,又昏过去。 裴三夫人哭得气都上不来:“好端端的,这是怎么了。” 白露又是泪又是汗,脸上已经疼得没了血色,手掌发抖,她自己不敢看,让小丫头瞧:“看看我的骨头……” 小指的骨头折了。 小丫鬟拿帕子竹条替她包住手。 “观哥儿方才梦里喊什么了?”裴夫人眼见儿子又昏睡过去,这才抹泪问白露。 白露摇头:“婢子没听清楚,公子喊了一声心疼……还说有人要害他,别的都没听清。” 裴三夫人后来又问了守门的小丫头,小丫头说辞一样:“只听见白露姐姐嚷疼,没听见公子说什么。” 陈妈妈道:“会不会,是叫什么东西给魇住了?” 裴三夫人后背刹时起了一层白毛汗,她赶紧把自己常拜的观音像挪到裴观院中。 打那之后裴观日渐清醒,慢慢好起来,也再没说过糊话。 裴三夫人心里,给白露记了一大功。 那天银杏守了一个白天,晚上睡得极沉,等她听见动静爬起来,白露已经在裴三夫人面前露了脸,从此便隐隐压了她一头。 裴观回到自己院中,对白露道:“收拾些随身衣裳,我往后要住到北斋去。” 白露手还包着,她也有意包着手在正房里呆着,银杏只要瞧见便酸溜溜的。 银杏越是酸,白露便越不同她争闲气。 越不气呢,银杏就越酸。 此时听见公子吩咐便问:“那公子要让谁跟着?”她自然想跟着去,可她手伤了,做不了侍候人的活,连她自己换衣裳都要靠小丫鬟呢。 嘴上这么问,心里却想,这回可要叫银杏争先了。 谁知裴观说:“你跟着,除了你,就是松烟青书几个。” 松烟青书把留云山房收拾出来,北院书斋的两道门都能通向主园,裴观让把这两道门也都给拦上。 “不论是谁,一概不许进。” 白露一时喜不自胜,她更低眉顺目,拉起袖子掩住伤处:“我这手,不便侍候公子,要不然再带个小丫头。” 裴观看了她一眼。 白露立时知道不好,又改口:“那我就先收拾东西去了。” 银杏气得直咬唇,公子去北斋修书,那她们这些人不就没了用武之地?待听见只要白露跟着,她赶紧沏上茶。 捧着茶盅儿送到裴观手边:“白露姐姐手伤了,要不然我先替她几日,待她好了,再换过来不迟。” 裴观自来不理会丫鬟们之间的明争暗斗,他也压根就不在意这些。他大半的时间要么是住在前院书房,要么住在学里。 平素也见不着这几个丫头,她们也不敢过分。 此时眼中却揉不得沙子:“你今年几岁了?” 银杏面上飞红:“婢子今年十七了。”老太太把她指到公子房中,指进来做什么的,银杏心里清清楚楚。 原来公子在学中,看不见也摸不着,等回了家又住书房,极少回园子里来。 又逢着三老爷没了,公子守孝持礼。 她跟白露谁也没近过身。 似裴家这样,是绝不许正妻未进门,先有庶生子女的,银杏也不敢想,只想着等夫人进门后,或许肯松手抬一抬她们。 “你找个人接你手上的活,等孝期过了,给你配人。”银杏管着院中的四季衣裳,器具。她要走,得有人交接手里的活。 银杏脸色刷一下白了,她只觉得耳中嗡鸣,天旋地转,公子怎么突然就要打发她出去? 裴观拔腿就又往书房去。 白露从里头出来,看见银杏伏在地上,伸手扶起她:“快起来,这是怎么了?” 银杏怔怔望她,眼中不住淌泪:“公子……公子……”牙直打颤抖,张着口竟说不出话来。 还是小丫头接口:“公子要打发银杏姐姐出园子。” 白露也吃了一惊,松烟青书不进后院,公子身边跟着两个小子,空青和卷柏。 她把空青叫进来:“公子这是怎么了?在外头碰上什么事了?” 是拿她们撒气? 不像,公子从不发脾气,不说打骂她们,连句重话也不曾对她们说过。 怎么头回发落人,便这么大的气性,要赶人走? 空青这些日子根本就没近身侍候,公子没改后院的规矩,却把书房全整肃了一遍,他直摇头:“不知,公子只陪着夫人礼佛去了,在外头也没碰上什么人。” 这是内院丫鬟们本就知道的事,旁的空青一个字也不会说。 银杏茫然不知自己做了什么就触怒公子,她哭了一阵,小丫环千叶出主意:“要不然,姐姐到老太太跟前求一求?” 白露皱眉,院中凡是节气名的,都是夫人指过来的,凡是花草名的,那都是老太太塞来的。 人是进了公子的院子,可公子连名字都没给她们改过。 红豆是红豆,绿豆是绿豆,搁在一个锅里,还是清清楚楚。 银叶哭虽哭,心里却明白,摇头道:“我去求什么?”哪怕她被公子收用过,要赏人配人,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 何况她都没沾着公子的身,去跟老太太哭,难道还能哭求让她当公子的房里人? 公子都不肯要她。 白露见她心里明白,松了口气,这时候可别闹起来,劝她:“公子说的是出了孝期,还有一年呢,你莫急,等到了北斋,能问我就替你问问。” 安抚住银杏,白露带着立春收拾东西,又把院子里的事交待给她:“银杏怕不会提起你来,你本也是接我的活,要有什么不明白的,就到北斋来问我。” 立春低声说:“姐姐可比银杏姐姐还大半岁呢,公子都不曾提,还特意让你去书斋侍候……” 白露脸上一红,比她更低声:“快别胡说,免得惹公子脾气。” 心底却止不住有些欢喜,本来她是夫人院子里出来的,论远近亲疏该她更近些。可公子自来把她跟银杏一样看待,一样的不假辞色。 两人便是争也没东西可争。 如今突然变幻,那簇簇火苗可不就又亮了些。 裴观寻常用的穿的,一只只箱子送到北斋去,留云山房已经收拾妥当,青书松烟又查检一遍。 立春将白露送到北斋院门口:“我往后每日叫小丫头子到门上来走一回,姐姐有什么要的只管传话来。” 白露单只手接过包袱,受伤的那只手摆在上面虚扶住:“你去罢。” 说完转身进了芭蕉门,一抬头就见山房前摆了一张书榻,公子坐在书榻上,正在读书,隔着九曲石桥,她微吸口气。 捧着包袱就要过去。 被卷柏拦住:“白露姐姐,公子吩咐了,你住那头。”指了指北斋院中的卷山堂。 “公子的卧房在那儿,姐姐的屋子也在那儿。” “那边山房呢?”白露面上神色微变。 “山房是公子的书房。”书房内也有一间卧室,卷柏有些奇怪的瞧着白露:“这不就是咱原来的样子嘛。” 公子大半时间都住在书房里,在书房时便是书童小厮侍候他。回到院中,才由丫鬟们接手。 公子说了,虽挪进北斋中,也还跟原来一样。 白露脚底下似扎了根,一动不动,那不比以前还不如了,往后就只能呆在卷山堂里? 她沉住气,拔起脚,抱着包袱走在风雨连廊中。走到鱼乐榭时,侧身望了眼九曲桥。 九曲桥横在水面上,她若是绕一下,公子就能瞧见她了,她今日穿了一条白绫裙,系着细丝绦,自己也知娉婷。 可她想到银杏,还是没敢。 卷柏回到山房前复命:“白露姐姐已经住进卷山堂了。” “嗯。”裴观手握书卷,“让决明过去。”决明年纪最小,把他派去卷山堂最合适,“把他叫过来,我吩咐他几句。” “是。” 母亲说他不曾说什么糊话,白露也什么都没禀报。 “梦里你只说心疼,还咬牙切齿,咬得牙根都出血了。”母亲一面说一面又要淌泪,“真是菩萨保佑。” 裴三夫人还疑神疑鬼了许多天,她生怕是真有人要害儿子。 裴观翻过一页书。 要是白露真的什么也没听见,过了孝期便将她好好发嫁出去。 她受伤有功,给她一份厚妆奁就是。就连银杏,也有苦劳一份,到时将妆奁给厚三分,让她体面出门。 就算白露听见了什么,只要不欲以此弄鬼,皆能容得下她。 他行事自来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圣人。 希望她是真的,什么也没“听见”。 第11章 大妞 阿宝收着裴家一篮玉兰花,燕草见了就道:“裴家的玉兰可难求了,我赶紧去找个瓶子,给姑娘插起来罢。” 单插一枝摆在墙边条案上,又送了一枝给红姨。 还余下好些呢,阿宝对燕草道:“你也拿一枝。” 那封信是阿宝口述,燕草代写的。 阿宝本想自己写,可她的字至多只能算端正,要再夸一句呢,那就是力道足够。她的腕力,悬腕而书手也一点不抖。 可要说好看,落在纸笺上还真不算好看。 嫁娶不须啼 第13节 本来嘛,家里又没闲钱买笔墨纸,能写一笔端正的字,就已经是红姨挤出钱来供她了。 一张纸恁般贵,红姨在四方小院的墙家给她弄了个黄沙盘,划沙练字,写得好了才能再用纸张。 阿宝很不解:“我练鞭子就成了,作甚么还要写字儿啊。” 她又不能考秀才。 “得写!”不能当睁眼瞎! 阿宝本来挺得意的,隔壁人家的姑娘就只学过针线,让她选拿针还是拿笔,那肯定是拿笔。 笔杆子不比绣花针好捏多了? 待一看见燕草的字儿,她就觉得自己字太粗气,叫燕草代写,还像模像样的付给她代笔钱。 “崇州街上一封信十八文钱,你收多少?” 燕草笑得不行:“成啊,那就十八文,往后若姑娘不要我了,我就到街上摆摊子替人写信去。” 那一笔让裴三夫人觉得还能过得去的字儿,就是燕草写的。 分完花儿还余下好些,燕草想了想道:“不如炸了吃?” 几个丫环对看一眼,这就既算吃又算玩罢,免得姑娘又嚷嚷要上街。 休沐一过,林大有和韩征都往营里去了,姑娘又想出门,被姨夫人逮着骂了一顿:“你当还住在王府后街呢?你见着哪家姑娘出门这么勤?” 可把阿宝闷坏了,原来开门便是街,左邻右舍住得密,一日里有许多热闹可瞧。 瓦肆戏台,既能听书,又能看戏,天桥底下还有玩杂耍的,每十日一集市,总能出门逛一逛。 怎么现在有钱了,当官了,反而没乐子了。 燕草想尽办法要哄住她,便道:“咱们院里也有小厨房,不如自己炸着玩?” 玉兰花馔极有名,先将花瓣剥下洗净,再拖蛋液面糊,用麻油煎食。 也可撒上雪花糖,卷上玫瑰细沙,是道春日能待客的体面小食。 “姑娘想不想尝尝?味儿着实不错的。” 阿宝瞧着一碟子花,哼唧了一声。 她一哼唧,戥子就知道她的意思:“又是鸡蛋又是麻油,又是糖粉又是细沙,加了这么些好东西,味儿哪能差得了哟。” 几个丫头上灶,阿宝还想帮着烧柴,被结香赶到一边去:“姑娘快住手罢!这衣裳还是新的呢,要是燎着了怎么好?” 可燕草结香和螺儿三个,升个火升了好半天。 最后还是戥子一撸袖子:“我来我来。”两三下就把火拨起来。 “噼哩叭啦”把一篮花全给炸了。 阿宝先吃了个甜的,咂吧嘴。 戥子拿出辣椒粉,给她洒得均均的,她也只多吃了两片,问燕草:“论肥膄又比不上肉,论粉甜又比不上糕。”觉得读书人真怪,明明有肉,非要吃花。 “这……”燕草答不上来。 嚼梅饮酒,本是风雅事,到姑娘这儿,不如一串烤韭菜羊肉。 “晓得了,就是闲的实在没事儿干了,就跟我似的。”阿宝一锤定音。 多的送了一碟子给陶英红,余下的让丫头们分了。 阿宝坐在廊下看花儿,坐了才刚一息,她就扭头问结香:“还有什么事儿好做?” 这会儿天光还大亮着,她干点什么才能挨到掌灯呢? 结香答道:“打络子,做绣活,或者是读读书,弹弹琴,下下棋。”寻常闺秀便是如此的,姑娘又没嫁人,不用请安不用管家,已是极悠闲了。 针线阿宝也会一些,绣活就不成了,主要是红姨自个儿也不会绣活,家里更请不起绣娘教导,她至多就会做个里衣里裤。 琴棋书画嘛,一概不会。 燕草道:“也有游戏,譬如打双陆、投壶,或者咱们放放风筝?” 阿宝把脑袋往柱子上一靠,小脸鼓起来:“那京城里的人,一年也不出一次门吗?” “也能出门的,上巳、七夕、重阳,只要是大节,城中人都会到城外登山,元日前后,还能坐画舫看烟火的。” 阿宝心里直叫苦,掰着手指头,上巳节好像没几天了。 陶英红收着一碟子玉兰花馔,尝也尝了,尝完跟阿宝一样,可惜东西。 她问她身边的丫鬟:“这是姑娘做的。” “自然是姑娘亲手做的,专孝敬姨夫人。”丫鬟拍陶英红马屁。 陶英红知道了,这孩子指定是闲出屁来了,尽糟蹋好东西! 正想着得给她找点事儿干,林家收着一张女儿节的帖子。 阿宝一跃而起:“甚么时候出门?” 陶英红一巴掌拍在她的狗脑袋上:“嚷什么!要三日后呢。也不晓得问问是谁请你?” “谁?”阿宝眼珠子溜溜转,“是不是卫家大妞?” 卫家跟林家就住在一条街上,都在王府后,卫家官大院子也大,人也更多,他们家比阿宝要早搬到京城来。 知道林家来京城了,卫家送了帖子来。 还有卫大妞的一封信。 “她还会写信?”她都不识字儿! “月令……肇春,特洁一……觞,请叙花下。”阿宝再没念过这种文辞,磕磕巴巴才念下来,“这是请我去喝酒?” 别人不知道底细,戥子哪会不知道,她还喜欢过卫家二哥呢:“这真是大妞写的?” 卫家不教女儿识字,卫大妞还不如戥子,戥子还陪着阿宝识了四五十个字的。 “那我怎么回呀?”阿宝问,往常串门,都不必提前招呼,走到门前说一声就行了,哪用写这种东西。 燕草笑了:“写即当欣赴就成。” 这回不必阿宝说,燕草拿出张笺来。跟自己的朋友不必假装,阿宝自己写了这几个字,让卫家送信上门的僮儿带回去。 能出门了,阿宝立时准备起来。 她先找几件要带给卫大妞的礼物,又让燕草替她挑一件出门作客的衣裳,还特意吩咐一句:“大妞爱穿红,给我挑个别的颜色。” “知道了。”燕草开箱子给阿宝挑衣服,提前取出来,在架子上晾平,再熏上香。 既不能穿红,便选了件蜜合色纱兰花纹小袄,底下是水绿的裙子,再挑出一对儿粉晶的珠花簪子,耳朵上也是粉晶耳坠。 配在一起看,既不会过分隆重,喧宾夺主。又不会过分素淡,失了身份。 到了花宴这日,还给阿宝薄薄上了层粉,结香捧着盒:“要不要再拍点胭脂?” “姑娘气色好,两颊不晕而红,不必再上胭脂。” 坐上车,带上礼物,去了卫家。 阿宝到了才知,不是单请她一个。 卫家的园子也比她家的要大得多,丫鬟引她们往后院去,还专程绕了一条最远的路。花棚石桥小凉亭,看了个遍。 卫大妞一身大红衣裙,打扮得跟个红灯笼似的,戳在石桥那头等阿宝。 阿宝走过去才要叫她,被她先截住话头:“阿宝!” 走过来两步,拉着阿宝手看了一圈,从身上的衣裳裙子,到头上首饰全看过一遍,她才问:“你这头发怎么变得这么好了?” 也不等阿宝回答她,她一把挽起阿宝的胳膊:“怎么样?我家园子大罢?漂亮罢?”跟着又小声警告她:“待会儿,你可不许再叫我的小名了啊!” “大妞?” “让你别叫!”卫大妞气得拧阿宝一下,她根本没使劲,阿宝也根本不疼。 “那你现在叫什么?”林家远不如卫家富,林大有还出了十文钱给女儿起名字呢,卫家只有这一个女儿,名字却是随意喊的。 家里最大的姑娘,就叫大妞。 二姑娘就叫二妞,三姑娘叫三妞,卫家一共三个妞,但只有卫大妞是正妻生的。 卫大妞打小便不服,凭什么阿宝叫阿宝,她就叫大妞?进了京城磨着她爹给她改名。 此时她清清嗓子:“我现在叫卫万珍!”她说完瞧了一眼阿宝,名字上压了阿宝一头,颇得意。 显摆完了园子名字,她又显摆她这身衣裳:“好不好看?” 大红真丝暗花团凤袄,同色瑞花襕干裙。 阿宝只觉得眼睛前一片红,晃眼睛。 她实话实说:“你这一身都能当新娘子了。” 卫万珍一点不恼,反而面上生晕,家里确实在给她相看亲事了。 但她特意迎出来,不是为了说这些的,她有重要的话要说:“你知不知道,叫你来是干什么的?” “喝酒啊?”阿宝说着咽了口唾沫,红姨不许她饮酒,但阿宝的酒量随了她爹,虽然一喝就脸红,但很能喝,也从没喝醉过。 反正二三斤浇酒,是喝不醉她的。 “你不是都进京城了嘛,怎么还不开窍!”卫万珍伸指头戳一下阿宝,“这宴啊,是专给我三哥挑媳妇呢。” 阿宝瞪圆眼睛。 第12章 女儿 阿宝她很不喜欢卫三,卫三说她毛炸,一直叫她“巴儿狗”。 万珍恨不得有瓜子能磕一把,她简直有一肚子话要跟阿宝说:“要不然,我娘才不给我钱摆宴呢。” “就里头那几个,有一个可能是我未来的三嫂。” “那你怎么还请我来?” 阿宝虽不喜欢卫三,但她一点不担心,卫家要是真有这心思,直接上门提亲就成,到时她再拒了。 嫁娶不须啼 第14节 劳师动众的开宴,那就是没把她当目标。 “我不光请你了,我还把婉娘她们也请来了。”原来的卫大妞,如今的卫万珍得意的瞬瞬眼皮,“我这就叫花别人的钱,办自个儿的事。” 说完她手肘捅捅阿宝,眼睛亮晶晶:“你呢?有没有人跟你爹提亲?” 阿宝也不瞒她:“有啊,但我爹和我姨不告诉我是谁。” “你傻呀,没作定的事儿那当然不能说的,我问过我娘一嘴,差点被她揪耳朵。”卫大妞知道阿宝不说谎,也问不出什么来,戳她一指头,“我有什么都告诉你,你有什么也得告诉我。” “那是当然。”阿宝答应一声,两人悄悄拉勾。 阿宝一抬头就瞧见二妞三妞远远在廊边,她们俩也换了新衣裳,两人挨在一起,并不往这边来。 阿宝好奇:“你叫万珍,那你妹妹们改了什么名儿?” 卫家有妾,还有俩。 卫万珍这爱穿红的毛病,就是跟她娘学来的,什么都要大红,才显得出是正是嫡。她瞥一眼两个妹妹,扁扁嘴:“随了我的万字呗。” 她扯扯阿宝的袖子,低声告诉她:“前两个姨娘,被我爹卖了。” 卖了旧的,又换了两个新的。 阿宝轻抽口气:“卖了?” 卫万珍小时候极厌恶这两个姨娘,家里才刚好了些,爹就买了两个妾。她亲娘卫夫人把妾当丫鬟使唤,让她们做衣裳做鞋子。 卫夫人背着人时,常跟女儿念叨:“要是娘的肚子不争气,没给你生三个哥哥,叫妾争了先,你可怎么办!” 可生了三个儿子又怎么样?还是有妾。 后来崇州的男人们都出门打仗去了,一走就是四年,这四年多来,卫夫人对这两个妾倒好了许多。 只有女人相伴,反不生事端。 离开崇州的时候,卫夫人还把这两个妾都带上了。 阿宝还送过她们呢,那两个妾坐在车里笑盈盈的,同她说:“林家大姑娘,咱们京城里见。” 街坊们都说,卫夫人竟大度起来,没把她们扔在崇州老宅守房子,还把她们带去京城过好日子。 怎么突然就卖了?卫家也不缺钱了呀? 卫万珍咬咬唇,嘟嘟囔囔:“就是……就是咱家也不能有四五个妾罢。” 她不懂,明明娘是讨厌这两个妾的,怎么爹把她们给卖了,娘竟然还吃不下饭了。 她问她娘为什么,她娘先是搪塞“你往后就懂了”,后来又忽然改口“菩萨保佑叫你别懂。” 到底是想她懂,还是想她不懂?卫大妞不明白。 那之后,她那两个庶妹就像大雨里的两只麻雀。 原来这两个庶妹偶尔还会跟她拌拌嘴,突然就成了两只闷葫芦。 卫大妞还记得她们坐着大车,风尘仆仆,好容易赶到京城了。 到自家大门前,出来迎的是两个妾,穿红着绿,涂朱敷粉,手里还拿了根银挖耳,露出腕子上三四只镯子。 斜眼打量着卫夫人的模样,掩嘴就笑:“不知道夫人来,老爷也没吩咐咱们。” “家里还什么都没收拾……” 卫夫人满面欢喜结成了霜,她几步上前,一把拎起那个妾,劈头给了她两巴掌,打得那个妾伏在地上嚎啕。 大妞抱着包袱瞠目结舌,就见她娘指使老宅跟来的婆子,扒了她们的裤子,上板子狠揍一顿。 如今叫往东不敢往西,捧茶打帘,屁都不敢多放一个。 可娘也病了一场。 别人不知道,当女儿的知道,她娘悄悄在吃疏肝解郁的药丸子。 “娘,你就不怕爹发脾气?”爹确实发了脾气,要不然也不会卖了两个姨娘。 “他撒气也不敢撒在我身上。”卫夫人摸摸女儿的脸,咬牙恨恨,“老娘可有三个儿子呢,你呀,你有三个哥哥呢!” 那要是她没有三个哥哥呢?卫万珍不敢想,想到就眼酸。 她伸手拍拍脸颊,把这事抛过脑后,拉住阿宝:“咱们不说那些了,好不容易又见着,你今儿想喝吃什么,只管说!” 阿宝也瞧出她要哭,今儿当东道,可不能哭,于是也笑:“真的呀?那我想喝浇酒!” 卫万珍果然乐了,她“噫”一声:“如今谁还喝那些,你可真是的,咱们都在京城了,当然要喝南酒了!” 她数着手指头炫耀:“今儿有冰糖柏叶酒,梅子酒,松花酒,还有惠泉酒呢,这个冰的热的都好喝,尽你喝。” 惠泉酒要用惠山泉、江南米酿造,极清甜。 这酒在南边酿,送到崇州路途遥远,因而名贵,阿宝并没喝过。但也知道是难得的好酒,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卫大妞就是这样,大方是大方的,但给你之前总要炫耀几句,听你夸了,她心中才舒坦。 她拉阿宝进屋,屋里坐着几个衣裳簇新,簪金带银的女孩儿。 卫万珍是东道,替大家论过序齿,阿宝排在中间,一下子多了好几个姐姐妹妹,众人三三两两坐着。 一瞧就知哪边儿是文官家的,哪边是武将家的。 屋中已经摆着各色点心,阿宝方才坐下,燕草就立到她身后,先取出巾帕来打湿,侍候她擦手。 见攒盒里甜的、酸的、肉馅的小点心都有,知道是备下配茶的,对卫家侍候的小丫环道:“我们姑娘爱喝滇茶。” 不一会儿小丫鬟送上的茶盏,燕草手背一探,试了试温度,这才端给阿宝:“姑娘仔细。” 跟着捡了几件能配茶的小点心,云腿酥、鸡油银芽卷、腐皮萝卜包,搁在小碟子上,端给阿宝吃。 阿宝赞许地瞧了燕草一眼,她哪里是爱喝滇茶,她是爱吃肉馅的点心,吃滇茶正可配肉点心。 这些天下来,阿宝也习惯了,她还当所有人都是这样的,吃着云腿酥呢,就见有两个女孩在悄悄打量她。 有两个女孩悄声咬耳朵:“她也是那边的?” 那边的,就是武将家的。 人虽被请过来了,但又有些瞧不上武官。 旧帝重文抑武,新帝崇武轻文,两边一向不偕。 看阿宝衣裳的配色,身边丫鬟的进退,还有吃茶的讲究。 另一个女孩说:“瞧着不像,倒没打扮得像正月十五的灯笼。” 说着眼儿一瞥扫了扫卫大妞一身红衣,二人掩口轻笑。 她们一笑,阿宝就知道了,只有卫大妞还傻乎乎的,听见人夸她这身红衣漂亮,她还抻开胳膊给她们瞧衣裳上的金丝团凤绣线。 “是真金线绣的,我娘说这一件衣裳得用上好几两金丝呢。” 卫夫人把那两个妾的屋子搜刮一空,翻出好些绸子料子头面,全抬进自己屋里。原来舍不得吃的花的用的,现在全舍得了。 不住给自己给女儿,还给儿媳妇们裁新衣。她们不吃不穿不用,抠牙缝省下来的都落谁嘴里了? 因不独卫老爷有妾,两个娶了妻的儿子,也都有美貌丫鬟侍候在侧。 儿媳妇们从此跟婆母同仇敌忾,一起苦过来的,那情份怎么能一样。 一时之间婆媳和睦,一家子女人的心眼都用来对付男人了。 “我这镯子,二两重呢。”还嵌着红宝石,是卫万珍新得的,她可喜欢了。 阿宝抿住嘴,她不喜欢别人笑她的伙伴,可这么多人,她又不能出言提醒。 拿起云腿酥,嗷呜咬一口。 这吃相,把那两个原还对她点头微笑的姑娘吓到了,别过目光。又凑在一起,大概是说“果然粗鄙。” 小姑娘们玩在一处,夫人太太们隔着水在另一边设宴。 既请了阿宝,卫夫人当然也请了陶英红,一见她来,让她坐在自己身边:“听说你们来了,我就想请,可想着家里肯定乱着要收拾,怎么样?” 陶英红便把怎么到京城的,又怎么理宅子,还出城上香遇到裴家夫人的事儿说了说。 卫夫人生得圆圆胖胖,女儿就随了她,也圆圆胖胖,母女俩是一大一小两只灯笼。 她最想问的也是同一桩事:“阿宝也到年纪了,家里给她相看了没有?” “正看着呢,还没有合适的。”求亲的几个人家,林大有都瞧不上。 陶英红悄悄说给卫夫人听:“前街赵家的跟他提过一嘴。” “吓!他也敢!”卫夫人也气,“原来他是哪家好的都想占。”赵家还跟卫家提过一嘴,说想娶大妞,“好个不要脸的东西。” 骂完又愁:“你知道我那小三子,他眼光最高,都这个年纪了,他两个哥哥哪个不是早早成了亲,只有他拖到现在。” “拖到现在那也好,才能找个衬头的不是。” 穆王府的旧人,跟着南伐只要活下来的,个个都提了官儿。 “衬头?”卫夫人也不自夸,“我家三儿几斤几量,我当娘的还不知道?再说了,真好的,未必就瞧得上咱。” 比如那几个文官夫人,人是请来了,略坐了一会儿就借口更衣,半天没回来,谁知道躲哪儿说小话。 卫夫人还得打起精神来同她们交际,想到就絮烦得很,还是找个武将家的姑娘好,大家性子相投。 互相不必装样子。 座中这几个又都是老邻居,谁不知道底细?小三子还真难在这里头找媳妇。 夫人们谈天,小姑娘们吃了会点心就玩起游戏。 卫家点心酒水菜肴游戏都预备得齐全,打双陆,投壶,下棋,大家还能爬到假山石上放风筝。 万珍很有主人样,处处都照顾周到,吩咐丫鬟们添茶添点心。 这也是学她母亲,卫家办小孙子的周岁宴时,卫夫人就是这么待客的。 眼见万珍陪那几个女孩玩得高兴,阿宝自己拎着只风筝,想爬到假山上去,从高处往下看。 林家的园子没这么大,也没假山可爬。 阿宝提溜着裙子,刚爬到一半,就听见两个人在说话:“真没意思,也不知为甚么请咱们来。” 从石头孔中一看,是方才席上两个姑娘,正缩在绿荫里躲太阳。 “吃的喝的倒还不差,就是……”一个对另一个笑,“我这衣裳上的金线好几两呢。” 嫁娶不须啼 第15节 另一个说:“我这镯子要二两金子。” 她们是在拿大妞取笑,阿宝听了便皱眉头,她刚想钻出山洞喝斥这两人,眼睛一转又有别的主意。 她捡了块石头,刚想扔过去,又停住。 往石头上滚了一圈青苔湿泥,这才一弯胳膊,手腕用力,掷了出去。 石头画了道圆弧,稳稳落在两个姑娘的裙子上,她俩先是被惊,跟着“哎呀”叫唤起来,石子在白菱裙上一滚,画出一道青泥痕。 “谁!” 阿宝早就缩身躲起来了。 那边派了小丫鬟过来,转了一圈没找到罪魁,赶紧你扶着我,我搀着你,回花厅洗裙子去。 阿宝这才现身,拍拍巴掌,哼笑一声。 她刚笑完,浓荫处冒出个脑袋来,看见阿宝便笑:“我当是谁干好事儿,原来是巴儿狗啊~” 第13章 看轻 这宴是为了卫三办的,卫夫人一通忙活,他可到好,找这么个地方躲起来睡大觉。 卫三打横躺在粗树杆上,脸上还盖了个斗笠。 底下俩毛丫头说话,他一早就听见了,还一听就知是在说他妹妹,大妞就这点毛病,得了好东西便要炫耀。 小姑娘家说嘴,叽叽喳喳似麻雀。 烦人得很,他刚想弄出点动静把人吓跑,先听见有破空声,跟着底下一阵惊呼。 拨开绿荫一瞧,就见假山石后头躲着个人,从树上看下去只看见颗茂密的脑袋,不知是谁。 等人走了,那藏起来的人走了出来,原来是小熟人。 就说嘛,他那个妹妹,也就只有巴儿狗这一个朋友肯替她出头了。 阿宝这还是手下留了情的,她要是想,能正砸在人脸上,以她的力气,鼻梁都给人砸折了的。 但她也有分寸,裙子花了洗一洗,脸要上是沾了泥,可不体面。 抬头就见卫三藏在树荫里,一时也有点手痒,不知从那么高的树上望下来,这院子是什么模样。 园中最高的便是这棵树,要是长在阿宝家的后院里,她高低得去爬一爬。 但这是在别人家里,红姨要是知道了,还不得剥她一层皮。 “你都听着了?” “嗯~”卫三懒洋洋应声,她仰着脑袋的模样,更像巴儿狗了。 “那你怎么不帮大妞?” 卫三两手一摊:“那话难道不是她说的?” 确实是她说的,可她也安排了游戏点心,还有精致菜肴瓜果和一坛子惠泉酒。请客还要被人背后说嘴,换成是阿宝非得赶出去,再不请这二人上门。 卫三不帮妹妹出头,阿宝眉头大皱:“虽是她说的,那她也是你妹妹。” 要是有人在背后说她坏话,表哥肯定要跳出来揍人的。 卫三浑不耐烦,小姑娘家家的吵嘴,难道还得他一个大男人跳出来帮忙?他把手一挥:“你也玩去罢,别告诉别人我在这儿,让我睡会儿。” 说着又把脑袋缩回浓荫中。 刚刚又骂她是狗! 阿宝眼睛一瞟,又找到块石头,这回没沾泥,她算准了卫三藏身的方位,伸手抛出去。 就听树上一声闷哼,显是砸着他了。 卫三被一石头砸在肚子上,疼得龇牙咧嘴,巴儿狗下手还真重。 阿宝干了坏事立刻就跑,扭头拎着裙子跳下假山石台阶,正遇上戥子来找她。 戥子见她慌张:“怎么,你也叫脏石头砸着了?”她是瞧见那两个姑娘裙子脏了才找上来的。 阿宝摇摇头,也不说是自己干的,只说:“我遇上卫三了。” “啧”戥子懂她,人嫌狗厌的卫老三,怎么遇上他了。 卫三儿生得全然不像卫家人,卫家人个个都圆,只有他是个长条。 虽是卫家长得最好看的,可他性子实在惹人厌,是以戥子还是喜欢卫二哥,瞧都不瞧卫三一眼。 “他在那树冠子顶上睡觉呢。” “那砸石头的是不是也是他?”卫三最爱欺负她们这些小姑娘,他叫阿宝巴儿狗,叫戥子芦苇杆儿。 就因为戥子才刚进林家的时候,饿得皮包骨,脸黄毛疏。 戥子立时给他扣上一口锅,“这就是他干的事儿。” “就是他!”阿宝立刻把坏事归到卫三身上,谁上他每回见面都骂她是狗。 两个小姑娘说话,卫三在树顶听得明明白白,他龇着牙花捂住肚子,一手枕在脑袋后,两条腿架起来,根本没拿阿宝扣的黑祸当回事儿。 只要别来烦他,都行。 两人回到花厅,就见卫大妞在发脾气,指派几个丫头:“你们都给我到假山上瞧瞧去,我倒要看看是谁在搞鬼。” 原来那两个女孩分明背后说人,裙子被污,竟然还告状了。 说不知是谁干这事,若是奴仆该寻出来发卖掉。 阿宝冲戥子瞬瞬眼睛,戥子明白了,走到大妞身边,告诉大妞的小丫鬟:“卫三哥在假山上呐。” 小丫鬟再传给大妞。 卫大妞一下哑火,她一听也觉着是她三哥干的,只好把那两个女孩带到自己屋里去,还让丫鬟捡出条干净裙子来,让她们换。 阿宝看大妞一脸歉意,赔着笑脸,还要寻东西送给这两个人。 那两人横挑鼻子竖挑眼,阿宝不想瞒了,她装作好奇,上前问:“你们俩又没放风筝,到那边干什么?说悄悄话?” 两个姑娘顿时住口,互相换个眼色,方才她们确是在说主家的坏话,说不定真被人听去了。 要是扭出这人来,把她们方才说的学一遍,那以后还怎么见人。 偃旗息鼓,咬唇讪讪:“这裙子也不知洗不洗得出来。” 卫大妞看出来了,不是她三哥干的,是阿宝干的! 她觑着机会把阿宝拉到一边:“是不是你?她们背后说你了?”阿宝可不会随便发脾气,肯定不是她先挑事儿。 “什么呀!她们是在背后说你呢!”阿宝指指她的裙子,再点点她的赤金手镯。 大妞脸上又红又白,她本来兴兴头头当东道,这下像被兜头浇了盆凉水,扯着裙子问:“真的不好看么?” 这可是最贵的一身了,她极喜欢,这团金的凤,裙底下那花鸟纹,多富贵呀。 “你喜欢不就行了,管别人顺不顺眼呢。”阿宝一把伸手搂住她,“再说了,她们指定是嫉妒你。” 二人后来换的那一身,就不如最先穿的,大家一样都是把最好的衣裳穿出来了,谁也别说谁。 “啊!”卫大妞拍了下巴掌,“怪不得我娘说就这两家又穷又酸!” 穷没什么,大家原来也都穷过,若穷还酸,那真是消受不住。 “那还请她们干什么?” “这我哪儿知道?” 那就是大人的事儿了。 卫大妞一想到那两人是嫉妒她的裙子,才在背后说她,更得意了,特意把红裳红裙拍拍齐整走到她们面前去。 这一比,确显得她这条裙子金光灿烂,方才还凑一块儿说酸话的小姑娘,这下连酸话也说不出来。 些许小事,闹不到前面。 几家夫人隔着水看小姑娘们玩闹,陶英红啧啧称奇:“大…万珍这孩子这么长进了?”花宴办得有声有色的,像个大人样子了。 卫夫人便笑:“我呀,给她请了个女先生。” “女先生?” 卫夫人重重一点头:“可不是嘛,要不然她能有现在这样儿?”也就是跟老邻居才能说掏心窝子的话,“我们家那老东西如今也是这个了。” 说着伸出一只巴掌,陶英红顿了顿才反应过来,五品的官儿了,跟千户一个品阶。 “前些年家里那样苦,耽误了她,如今可不得好好教导。” 卫夫人下了死力气给女儿攒嫁妆,她把三个儿子叫到跟前,“你们也都出息了,谋了差事,你们妹妹不一样,她这辈子就是靠娘家的,我给她攒嫁妆,谁也不许说嘴。” 两个成了亲的儿子没话说,卫三更没话说了。 本来嘛,卫夫人就是说给儿媳妇听的。 请了女先生,还请了绣娘,她还想请个宫里出来的嬷嬷。被丈夫劝住:“旁的便罢了,宫里的嬷嬷可别犯了忌讳。” 打宫城的时候,逃出来许多太监宫人嬷嬷,说不准还有妃子。 这会儿城里还在搜寻,只要抓到了都一概投到狱中去,请个嬷嬷来教导女儿事小,惹了祸事怎办? 卫夫人听了他的,没请宫里的嬷嬷,请女先生到家中来,让亲女庶女一起上学,一样花了钱的。 她还把两个庶女叫到跟前:“能学多少本事,那是你们自己的造化,你们姨娘走的时候把你们托给我了,嫁妆我不会薄了你们的。” 让两个庶女寻常不必到她跟前来,一到她跟前,她就想起那两个妾。 有些事儿,不能想。 两个庶女也知道卖掉姨娘确不关嫡母的事,是父亲要卖。姨娘走的时候拉着她们俩的手,万般话出不了口。 说什么呢,别给人当妾?穷人家的妻子也一样能典能卖。 最后只有一句:“听夫人的话!孝敬她!” 这些事卫夫人不会说给陶英红听,她劝陶英红:“要不给阿宝也请个女先生罢,这钱花得值!” 想想又补一句:“也得给她找点事儿干,免得她一天天闲出个……” 嫁娶不须啼 第16节 把最后一个字咽回去,托起茶盏吃口茶。 跟阿宝,自家的大妞还文静些呢。 陶英红低头思忖,自打姐姐过世,阿宝就一直是她管教的。自己能教她的实在有限,京城里说亲要看这些,那是得赶紧给她请个女先生。 “那你还认识什么先生,能荐给我?” “我要是认识,还请那几个人的客干什么?”卫夫人拿袖子掩住脸,“咱们初来乍到的,京城里条条道道知道的少,好先生那可难求了。” “要不这么着吧,你把阿宝送到我家来上学也一样。” 那还不翻了天了,再说了,借读在别人家里,女先生又怎么会尽心尽力? 这还有半年多及笄,时间可不等人。 卫夫人立时牵线,让陶英红跟那两个文官的夫人们坐下一道说话。 “方才她夸我们万珍行事有章法了,我便说是二位举荐女先生的功劳……” 陶英红嘴拙,这辈子打过交道的大家夫人,也只有裴三夫人一个,裴三夫人又客气又周全,她还当读书人家的夫人都如此。 可这两位夫人,先还应一声,待听见陶英红并不是林夫人,而是林大人的妻妹,夫家姓韩。 哪有守寡的妻妹住在鳏夫姐夫家里的? 一个眉梢微抬,另一个拿帕子按了按唇角,脸上虽还在笑,嘴里却说:“若是早几日那还容易,如今京里有规矩的人家都在找,这就难寻了。” 说到规矩二字时,顿了顿。 卫夫人嘴角僵住,心里什么辣的酸的酱的油的都骂过一回,可圆脸上还得绷着笑。 手搭在陶英红手背上:“这么着,就不好麻烦两位夫人了,你不是说你跟裴三夫人认识嘛,要不然你托一托她?” 陶英红还没说话呢,那两个夫人就先惊诧:“裴三夫人?” “建安坊的裴三夫人?”探花郎的娘? 满座不信。 陶英红嘴角一抿:“是,裴夫人人极好,前几日还送了我们家阿宝一篮子玉兰花呢。” 第14章 借势 陶英红此话一出,两位夫人齐齐抽口气儿。 若是寻常人自然听不着,可陶英红打小练鞭,这两声抽气,她听得清清楚楚。那两个方才还百般瞧不上她的夫人,这会儿斜侧着身子靠过来。 膝盖正对住她问:“韩夫人与裴三夫人是旧相识?” 裴家,是她们勾不着的人家。 裴家的玉兰花,她们更是只听说过,从未亲见过。 陶英红已经忍了一肚子气了,这两位夫人眼睛恨不得能长到头顶上去。更别提扫她那一眼,像两根针似的,扎在她身上。 分明在问,却又生疑,悄悄打量她,似乎是她说了什么弥天大谎。 卫夫人知道陶英红不爱在口舌上与人争高低,可她也有气,便推一推陶英红:“你说说,我也想听听。” 陶英红便把那日怎么出城上香,怎么在静室中遇见说了。 只是不便说裴夫人送了阿宝一只绞丝白玉镯子,瞒下这一节,告诉她们裴夫人喜欢阿宝,送了她一篮玉兰花。 陶英红这几句,不够在座夫人听的。 方才还四散着的诸人,都凑在一块儿,全都存着打探的心思,陶英红反而成了宴会的中心。 她心中不安,看了卫夫人一眼。 卫夫人心头大爽,可叫这些又吃又喝还没好脸的东西见识了。 看你们还敢瞧不上她! 她先问:“就这些?那裴三夫人人不错呀,也是我们阿宝讨人喜欢。” 这话一出口,众人互换眼色。 新来京城的不知道,这些久在城中的人哪会不知,裴三夫人可不是见谁喜欢,就要送一篮子花的。 “方才倒没仔细瞧,林家姑娘是哪一个?” 也没看见哪个武将家的姑娘生得天姿国色呀?还会比宁家的那个好? 既这么论起来了,就有人隔水望去:“是那个穿玫瑰色的?”倒有些秀气。 “不是,是个子最高的那个。” 卫夫人一点。 女孩儿们正在水台上投壶,阿宝立在水边,一众女孩子中,她是个头最高的。 铜壶颈长口小,姑娘家都离开几步,有中有不中的,丫鬟在一边记数,圆案上还摆了个深盘,盘中零零碎碎放着些戒指绒花。 是小姑娘们赌的彩头。 轮到阿宝了,就见她将袖子一挽,还退后了几步,丫鬟奉上竹矢,她说了句什么,从右手换到左手,抬手掷出。 三枝竹矢稳稳落进瓶口三环,每环都中一支。 夫人们轻声赞叹:“准头真好。” 若要说她温婉秀媚,不如说她英姿飒爽。 跟着便见她十发十中,这一盘子彩头,叫她一个人赢了去。 阿宝捏着竹矢看众人,她方才说的是:“我用右手胜之不武,我用左手跟你们比罢,若不能十发十中,也算我输。” 几个小姑娘还当她托大,竟敢说这么狂的话。 等她真的十发十中,又赞叹又可惜,她们可都出了彩头的,虽是戒指小簪这类的小东西,可能戴出来的,都是爱物。 阿宝又说:“这有什么,再远二三十步也一样中。” 得的那一盘彩头,她也没要,分还给大家。 小姑娘们刹时都围上来,还有人问:“你是怎么练的?在家就投壶玩么?” “我在家练鞭子,可不是诳你们,再远我也能中。” 谁还会疑她,见她右手换左手时,还在心中窃窃,话说得那么满,万一投不中可不被人笑,哪知她真能中。 厉害是厉害,裴三夫人总不至于是看她准头足,才送她玉兰花的罢? 没看过林家姑娘的时候,心里还有猜测莫不是裴三夫人相儿媳妇。见过林家姑娘,倒没这种猜测了。 实在是跟宁家女天差地别,一个是花,一个是果,完全是两样的人儿。 不管是哪样,裴家都结交的人,她们自然也结交起来,万一往后林家摆宴,大家就能同座了。 方才还推三阻四不肯替林家举荐女先生的两位夫人,此时开口:“林家姑娘真是出挑,我回去仔细寻寻,定替她找个好先生。” 卫夫人心里冷哼,陶英红也不愿意再承这几人的情,前倨后恭,叫人生厌。 这一比较,显得裴夫人更可亲。 “方才是我忘了,确是能问一问裴夫人去,就不劳您了。”陶英红这话说得干巴,那边也不好再接,却又不敢再摆脸色。 等到散宴了,几人还又特意跟陶英红打招呼,走时还道:“若我家摆宴,也请韩夫人赏光。” 卫夫人留下陶英红:“那帮子酸文假醋的东西,狗眼看人低!你呀就托裴夫人找个好先生,得是她们也找不着的,气死这帮人!” “我是顺着你的话头说的,人家肯不肯帮,还不知道呢。”借了裴夫人的名头,她心里还有些不安生。 只是都架在那儿了,也只好那么说,人争一口气:“那几个夫家,官儿很大?” “大什么呀!”卫夫人嗤之以鼻,“京城里真能排得上号的文臣,要么死了,活着的哪个不夹着尾巴做人?就这跳蚤越小蹦得越高。” “同裴夫人打交道,总好过去跟那几个陪笑脸,问问又不少块肉。” 为了阿宝好,也只得送礼去问了。 陶英红在卫夫人房中说私房话,阿宝跟大妞也在大妞屋里,大妞拉着她躺到榻上,胳膊搂住阿宝。 阿宝问她:“你想哪个当你三嫂?” 好的呢,大妞觉得她三哥配不上。不好的,她更不想要这样的嫂嫂。 “反正不能是那两个。”大妞说着嘴巴一噘,拉着阿宝的手说,“要是我还有个四哥就好了,要有我大哥的稳重,二哥的好性儿,三哥的长相。” “那我谁也不给,就给你留着,你当我小嫂子。” 阿宝笑得滑下枕头:“这么好的,你上锡山给我捏一个!”锡山出好泥人儿,她这回就送了大妞一对儿,还有风轮拨浪鼓。 最漂亮的是一只描金蝴蝶大风筝,专挑了只花花绿绿的,越花的,大妞越是喜欢。 大妞回了阿宝一盒粉一盒胭脂,还说她:“又不是小孩子了,谁还玩那些,你呀,你什么时候才长大?” “那你把不要的送给你两个妹妹罢。”阿宝觉得,她们俩挺可怜,大的才十一岁,小的才八岁,就没娘了。 “也行。”她玩不了的玩具,穿不了的衣裳鞋子,也都给两个妹妹了,但她对阿宝说,“你可不许喜欢她们。” 阿宝笑了:“我知道啦~” 两人头凑头说悄悄话,那边卫夫人也说到了伤心事,跟陶英红垂泪。 陶英红私底下问她:“那两个呢?怎么今儿你跟前换人了?” 换了两个颜色更好的妾,给她捧盅儿打扇子,因卫夫人体丰畏热,今儿太阳一大,便热得流汗。 这两个妾大气儿都不敢喘,打扇子打得浑身是汗。 诸位夫人家里也都有妾,只出不带着她们罢了,看卫夫人使唤两个妾,那是再天经地义的事,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 卫夫人脸上笑意一淡:“被那老东西卖了。” 是借机发作,也是嫌她们年纪大了,本来嘛,在崇州的时候银钱有限,买就是买个年轻,并不多美貌。 如今有了美妾,就说那两个似两块老姜,皮黄肉干,还留着干什么,卖了她们。 陶英红也一时无言,男人都去打仗了,王妃让崇州女子人人都要制鞋制军衣。卫家的房子最大,大家伙便凑在一起,冬天各人出点碳火木头,一块儿制衣。 家里那么难,卫夫人也没想过把这两个妾卖了…… 嫁娶不须啼 第17节 卫夫人从袖中抽出帕子,响亮吸了声鼻涕:“我可算是明白了,靠不住。”手里有钱才是保命符! 人是老东西要卖的,可卖给谁是她作主。 她把牙婆找来,叮嘱道:“便不得钱,你也给她们找好人家。”这么大年纪了,还卖出去做活? 只要一想起来,卫夫人胸口就闷得慌。 陶英红跟着叹息,卫夫人吸吸鼻子问她:“你呢?怎么个打算?” “我?我有什么好打算?” “你呀,今天席上那两个人是下作,洗干净脸也洗不干净肚肠的东西,可如今不比以前,你儿子,难道就不说亲事了?” 说亲的时候,难道跟女家说,住在姨夫的宅子里? 往后讨媳妇过门,媳妇家要量房,也量林家的房子? 这下把陶英红问住了:“这,这我没打算呢。” “那你就得赶紧打算起来。”卫夫人看看陶英红,原来两家子住在陶家小院里,还不显得如何。 天长日久的呢? 人的舌头也是刀,一样能杀人。 陶英红哪有余钱能在京城买房子,儿子那饷钱才多少? “一时买不了,那就赁屋子住,再不行就借!你儿子比咱们家三儿也小不了多少。”卫夫人看着陶英红,等把儿媳妇讨进门,她的日子多好过? 真不如当寡妇。 “哎,你家那小子,说没说想要个什么样的?”韩家穷是穷一些,但两家相处这么久,女儿嫁过去,不受委屈。 卫夫人本来还当林韩两家想亲上加亲呢,既没这个意思,就替大妞问一问。 “他呀,别提了,没福气的小子。” 卫夫人懂了,连阿宝都没瞧上,那自家女儿他更瞧不上了,歇了心思:“这一帮臭小子,都有眼不识金嵌玉。” 陶英红满腹心事坐在回去的车上,阿宝喝得双颊晕红,她今儿可算把全部的酒都喝了一遍,连戥子都饮了一杯。 在车里还说:“我能不能也办宴?”但她不想请那么多人,就想请大妞来,让大妞也瞧瞧她的新屋子。 陶英红“嗯”一声,显是根本没听她说什么。 “红姨,怎么了?” 她这才回神:“没什么,我在想给你哥找媳妇的事儿呢。” “阿兄也要挑媳妇?那我也办宴罢?”阿宝笑开了花,她不玩什么棋呀琴的,就投壶射箭,最好能打马。 陶英红一眼就知道她打什么主意:“办什么宴,看我给你请个女先生回来,收你的骨头!” 阿宝立时坐正,她茫然不解,今儿又没喝多,怎么突然就要收她骨头啊? 第15章 安排 裴三夫人终于又收着林家的信,她拿着信还没拆开,便忍不住念了一声佛。 陈妈妈笑了:“哪至于?” “怎不至于,我这几天真是挖空了心思在想,还要拿什么同林家结交。”偏园中杏子没熟,牡丹未开,她都快愁死了。 家里有孝,又不能宴请,还不能出门赴宴,这可把裴夫人急得睡不好吃不香。 正是瞌睡递枕头。 看完信她更要念佛,林家能想着要给女儿请女先生,裴三夫人喜不自胜。 于卫夫人是件难事,对她却容易,京城有哪个女先生品性学识好,哪个女先生出身家族好,她都能数得上来。 但最好是用她们用过的人,知底细。 只听过名头的,她还是不放心。 “原先家里教珠儿的女先生,可还在家歇着么?” 珠儿是三房的庶女,年岁与裴夫人亲生的女儿只差了几个月,一样也是属虎的。当时裴夫人的亲生女儿过世,裴三爷原想将庶女抱到她房里。 由她来教养,一是慰她丧女之痛。二是庶女养在嫡母跟前,身份便不同了。 谁知苏姨娘散着头发来她跟前哭了一场,裴夫人本就没这个心思,病中又受这一场气,往后也只拿她当庶女看待。 份例公中出,年节里她给一份赏,旁的一概没有。 上学也是跟几房的姐妹们一起,如今姑娘们年纪都大起来了,不再读书,只跟五夫人学管家。 那个女先生的学问极好,一家子姑娘在一处,秉性各不相同,谈起来她来,都只有赞誉,足见是个会“对症下药”的先生。 “那倒不知,要不然使人问一问去。” “嗯,问过了咱们再把人荐过去。”那女先生常在裴家,家中的人和事她都熟悉,正好可以教给林家姑娘。 “要是她如今没坐馆,给她封一份厚礼。”裴三夫人想到林家姑娘那跳脱的性子便道,“林家姑娘还是小孩儿心性,哄着些。” 陈妈妈笑了:“夫人可真是的,这八字儿还没一撇呢,就先疼起她来了。” 陈妈妈跟裴三夫人在房中私话,出了这道门,一个字儿也不漏。 裴夫人听她这么说,笑了:“她知道多些,往后就更顺当些。” 只有管家这门学问,是女先生教不了的,还得手把手来教。 二人正说着话,裴观来给母亲问安,看裴夫人喜笑颜开,问她:“什么好事?” “大好事!”裴夫人招手让儿子过来,知道他这些日子修书,夜夜都点灯熬蜡的,先看了一回,“又瘦了。” 因到后院来请安,裴观身边会带上个丫鬟,丫鬟在后宅中走动更方便些。 裴夫人便问白露:“每日送去的八仙藕粉,可看着公子用了?” 守孝茹素,裴家旁人是守叔伯孝,早就除服了。只有观哥儿和裴珠守是父孝,须得守上二十七个月。 一点荤腥也不沾,等除服的时候,可不瘦得一把骨头了。 八仙藕粉用白花藕粉作底,添上白茯苓,白扁豆,莲肉,山药,白蜜和牛乳,最滋补养元,四季都可食用。 每天裴夫人都会吩咐丫鬟给留云山房送一碗去。 侍候吃食,那是丫鬟的事儿,所以才问白露。 白露哪里知道? 这些日子,她根本没能近公子的身! 每回她想近身侍候,都被决明拦住:“公子修书呢,他吩咐了,书斋不让进。” 书斋不让进,卷山堂他又根本不来歇脚,白露初时还以为是她包着手的缘故,赶紧把白帕给拆了。 还央决明:“我手好了许多,公子要吃什么喝什么,只管吩咐我。” 可公子还是不来,连沐浴都在留云山房的净室中。立春每回到北斋来送衣裳,都会语带艳羡。 公子院里的丫头们都以为白露能近水楼台先得月,说不准出了孝就抬她当通房,可她连月亮的影子都没摸到过。 偏还不能说,回回只是告诉立春:“别胡说,公子守孝修书呢,这可是要紧事。” 白露正要强笑作答。 裴观先道:“每日都在用,多谢母亲费心。” “你往我这儿来前,可去了老太太那儿?” “去了。”说是在家修书,可这些繁文缛节却不能省,依旧一日一请安。母亲这里尚好,祖母那里杂人杂事太多。 每隔两日太医还会上门来,裴观还会替裴老太爷看药方。 “我听说你给老太爷的药方添了几味药?” “是。”裴观一点头,上辈子祖父病重时,他对医道并不精通,但他记得祖父的病症和脉案。 往后一二十年中,偶然得到好方,都会记下来。 只要是白纸黑字,裴观皆过目不忘。 太医问诊之时,他将事先写好的药方拿出来:“不知可否。” “这方子从何得来?” “《仙拈集》中偶尔搜寻得来。”裴观随口扯一句,《仙拈集》是古今药方集,卷册极多,前人录后人补,还有许多佚失的,就是太医也不一定全都知道。 裴观的父亲藏书极巨,陈太医只当他是故纸堆中翻出来的,细下之下果然点头,还问:“是哪一册,可否借来一阅。” “还未曾整理成册,成册之后必送到府上。” 本来裴老爷的病也只是拖时日,那方子,陈太医看过,裴老太爷也看过。纵是陈太医不点头,裴老太爷也想一试。 这几日竟觉得身上轻快了些,都能坐起来吃几口粥了。 “你这孩子,就是太直。”老太爷那病几房人家都盯着,裴家的擎天树,稍动枝叶都引人窥视。 药好用便罢了,要是不好用,裴观可不得担骂名。 裴观也知母亲所指,上辈子他便深厌这些,重来一世,更不该被此束住手脚。 裴三夫人也知道说不动他,他这付脾性能改才是见了鬼。 她看一眼白露,银杏到她屋中禀过了,说公子吩咐的,让她找个接手的人,出了孝就将她配人。 先来回夫人,再去回老夫人。 儿子自小便一心读书,从不好色,身边这么些丫鬟,也有温柔的,也有俏丽的,他皆不动心。 美人与他,倒似红粉骷髅。 是以老太太怎么往他院子里添人,裴三夫人都风雨不动,稳得很。 “银杏禀过我了,她这些年办事得力,我自会替她留意。”银杏先来禀报裴三夫人,便是想往后还能留在三房。 回老夫人那儿,可不知会配给什么人。 白露一听这话,知道银杏已经定了主意,她虽不能近公子的身,可也少了个对手,低头退了出去。 嫁娶不须啼 第18节 “母亲看着办罢。” 样样都是叫她看着办,裴三夫扫儿子一眼,拿起信笺:“林家来信了。” “说什么?” 看儿子果然抬头讯问,裴三夫人暗掩笑意:“说想给林家姑娘找个女先生,托我问一问可有合适的人选。” 裴观脑子动得飞快,立时便道:“我记着家中原来请了一位,素日听说学问不错,行止有度。” 他不是记得那个女先生,而是裴家的女儿们学问都不错,单拎哪个出来琴棋书画,诗词歌赋都能来得。 “此时学起,确是晚了些,让那个先生慢着些教。” 裴三夫人好险没忍住笑出声来:“正跟陈妈妈论着呢,派人去问一声薛先生,也得人家答应才行。” “那就叫陈长胜家的去跑一趟,她人麻利些。”陈长胜是陈妈妈的儿子,陈长胜家的是陈妈妈的儿媳妇。 裴观记得陈长胜,他外任作官,身边跟着的就是陈长胜夫妻。 还是裴三夫人亲自指派的,跟了他许多年,办事一向妥当。 裴观大病醒来,立时就将上一世跟在他身边人的全盘过一遍,陈长胜夫妻正巧回乡奔丧,不在身边。 当时是陈妈妈过身了,她是母亲身边有头有脸的嬷嬷,裴观自然准其丧假,还备了一份厚厚的丧仪。 他们俩到是打根上就干净,可以放心。 裴观接这一句,实是已经安排惯了。 谁知才刚说完,就见陈妈妈一捂嘴儿,他还不解:“怎么?” 难道此时陈长胜还没成亲?不该,他已经成亲了,陈妈妈都快抱孙了。 “没怎么没怎么,知道了!观哥儿亲口吩咐的差事,我定叫他好好办。”说着与裴三夫人换了个眼色。 什么叫上心呐,这才叫上心呢! 陈妈妈让自己的儿媳妇亲自跑了一趟,问明白人还在家中,赶紧报给裴三夫人。 第二日,裴家的信就到了。 给林家指点了门路,又说这位女先生在裴家执教过五年,人品很是信得过,又说些拜师的规矩和束脩。 陶英红把阿宝叫到跟前来:“过两日女先生就上门来了。” 阿宝微张开嘴:“啊?这么快呀?” “还快呢?临阵磨枪不快也光!你看看大妞,原来跟你差不多罢,人家现在怎么样?” 嫁了人难道还跟在家时似的,往后有妯娌有姑嫂,就不来往了?总得学一学,别叫人家说绣花枕头一包草。 阿宝眨巴眼,哦,她快说亲事了。 陶英红急赶着找先生,也是因为那几个说亲的对象,实把她气着了。 跟阿宝爹来提亲的赵家,也是原先就相熟的邻居。大家都住在王府后巷,也一道跟随穆王南伐,也都升了官,便想谈一谈儿女亲事。 陶英红一听就啐:“就那姓赵的,他也好意思张得开嘴?定是瞧你现在又有田又有宅,又只有阿宝一个姑娘,打如意算盘呢!” 她自己骂一回,跟卫夫人又骂一回。 一样是随军,林大有积功升迁。 南伐头一年就升当了牌子头,到年尾就是百户了,那会儿就是个六品官了。 第二年归到腾字营中,之后一直都是穆王亲卫。 那姓赵的怎好意思要说儿女亲,就赵家那小子,便是林家不升官,陶英红也绝不同意的,花架子也总得有个架子罢? 来提亲的,左瞧右看没一个称心。 “作什么就非得要嫁人呀?”阿宝原来站着,说着话呢,盘到榻上去,挨住红姨,“就不能给我招个女婿么?” 她从卫家回来,想来想去,想出这么个主意,要是招女婿,那家里还是她说了算。 陶英红一怔,这……倒也是个办法。 她跟姐姐两个人,都没吃过婆婆小姑子的苦,可她们都见过。只要婆婆嚷嚷一声不孝,那儿媳妇就是不孝。 像阿宝这样,嫁出去若是不得婆婆喜欢,那日子还不苦死了。 “怎么样?我有没有道理?” 陶英红皱眉头,真肯入赘的,那人材都不堪看,可她想了想,还是说:“行,我跟你爹提,但是这女先生,还是要请!” 第16章 上学 女先生很快就被请到林府。 陶英红单独给她划出个小院,正房用来授课,偏房便是她的住所。 女先生进门的时候只带了一个小包袱,陶英红按裴三夫人信中说的,给她预备了两身衣裳,和全套要用的东西。 自妆奁到浴桶样样都是新的,还又从自己身边拨了个婆子给她使唤。 亲自把阿宝领过去:“听先生话,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不许捣蛋,不许顶嘴。” 女先生姓薛名灵芝,年轻守寡。 夫家是大族中的旁支,日子还好过时,她也养尊处优,等夫家家境一日不如一日,便想将她打发回娘家去,偏偏娘家又容不下她。 薛灵芝在闺中就颇有才名,干脆出来当女先生,自己养活自己。 她常年在内宅中走动,裴三夫人那边一来问,她就明白了。果然她刚答应林家,裴三夫人就送了份厚礼,请她悉心教导。 打眼一瞧,学生不是个小姑娘,看着都要出门子的年纪了,这会儿请她上门,学是学不了什么的。 琴棋书画,哪样不得打小就学,此时再学,学不出来。 再一听陶英红嘱咐的话,分明还把这姑娘当小孩儿看,大约明白这可能是个刺头儿。 还是极受宠爱的刺头儿。 她在此地至多呆上一年,主顾给的薪资足,就算是哄孩子,她也不是没哄过。于是微微一笑:“别把孩子吓着了。” 陶英红也送儿子上过学堂,韩征学了几天就往街上跑,得亏得她有一双大脚,追到了就用竹条狠打一顿。 夫子时不时就要告状,最后干脆扫地出门,不要这个学生了。 陶英红想想阿宝也淘气,这女先生不一定制得住她,加上一句:“她要是不听话,先生只管告诉我,我来治她。” 阿宝今天很有个学生的样子。 她从没正经上过学,听说要上学,在自己院里折腾了好几天:“上学要带些什么?以前我表兄去学堂的时候家里备了好些东西。” 还总会给韩征两个钱,他在学里饿了,就能买个素饼子吃。 那会儿阿宝觉得这素饼子就是人间美味,是吃不着的好东西。其实跟街上卖的也没什么不同,不过是因为“上学才有”显得难得。 韩征有时也会攒一攒,两文一个素饼,五文就能吃个肉的。 他攒上三天,买个肉饼子回来,跟阿宝分着吃。 阿宝的那一半,还会再分给戥子。 听见阿宝说起小时候的事,戥子立时咽起口水来,两人对视一眼,今儿晚上就要吃肉饼子! 燕草想了想道:“姑娘又不是出门上学,左不过带些文房书册,书册么,等先生开了书单子再置办也不迟。” 螺儿欲言又止,她原来侍候的旧主,每回去学中,那叫一个争奇斗艳。 因是几房人家一起上学,衣裳是每日都要换的,各自带的文房四宝也都要好的,就连带进学里的点心,也得连日不重样,要不就显得寒酸了。 阿宝明白,譬如从军,总得备上干粮武器。 “那你们置办去罢。” 姑娘要上学去,几个丫头各自忙碌。 燕草寻出个书匣,螺儿给阿宝缝了书袋和墨盒袋,结香想了想:“要不,我给姑娘做两幅袖套?” 写字的时候就不怕染上墨迹了。 三人忙得团团转,戥子问:“那我干点什么去?” “你去厨房,告诉灶上娘子,我要吃肉饼子,要猪肉大葱馅的。” 戥子嘴都咧开了,这不想到一块了嘛!扭头就往厨房去。 夜里厨房就送上肉饼子配清粥,几个丫头也有一份。 戥子吃得满嘴油,燕草结香都只喝了粥,吃了小半块饼。 结香笑她:“又没人跟你抢,你慢些吃嘛。” 戥子也知道自己吃相不好,可她改不过来。逃过荒的,最怕肚里没食,非得吃到十二成饱,一口都塞不下了,那才安心。 阿宝也知道戥子的毛病,她刚到林家的时候,起夜都要跑去厨房垫巴两口冷粥,后来终有一天吃足了,就不再偷粥喝了。 “你们都少管她,她什么时候吃够了,什么时候就会停的。”原来家里可没钱放开肚子吃肉,四年多里只有过节能见点油星子,连她都馋肉,何况戥子。 还一个在尽力吃的是螺儿,结香问:“你原来也吃不饱?” 话一出口,又有些讪讪。 被燕草盯了一眼,这话说的,仿佛是结香在嘲笑主家原先连饭也吃不饱。 “是我笨,老挨罚。”罚饿饭,螺儿是她们几个里最瘦小的。 “你才不笨。”阿宝说。 螺儿才刚给她打了条络子,就用几股丝绳就打出一只绿蝉,眼睛翅膀都活灵活现的,她要笨,怎么才算聪明? 阿宝把剩下的饼子点心全给了螺儿和戥子:“反正你俩一个屋,以后你们要吃什么自己去厨房说,就说是我要的。” 若是家里还有别的姑娘,或是几房一起住,往大厨房里要东西,少不得得塞钱。 可这个家,横竖只有一位姑娘,那还不尽着她吃。 螺儿心里一热,低头吸了吸鼻子,又是感动又是伤心,要是她妹妹也在,那该多好。 她连夜赶做书袋,还拿了个新打的络子送给戥子,讨好她道:“戥子姐姐,姑娘喜欢什么花样子?” 嫁娶不须啼 第19节 戥子乐了:“哪有花样子呀。”原来衣裳上都不绣花的,裁衣也是素面料子,过年的时候好容易才有件团珠纹的小袄子。 阿宝长得快,小袄子还又加上镶边再穿了一年,最后给了戥子。 螺儿便用石青底的料子做书袋,袋上绣了两只鲜佛手,希望姑娘多福多寿。 阿宝这会儿就带着这只新书袋来上学。 薛灵芝看她行、立、坐都很粗疏,又知道这家是新贵,于是更把琴棋之类陶冶性情的先放到一边。 只问:“原先读过些什么书?” 阿宝想了很久:“三百千,嗯……学了一半儿。”这还是往多了说的,她根本没囫囵读下来过。 那就是刚开蒙了。 薛灵芝虽不知道这一家怎么能让裴夫人特意关照,但她依旧笑着点头:“寻常女儿家,读了三百千就算不错了。” 小孩子天生怕先生,饶是阿宝胆儿大,也有点怵,听见先生这么说,颇放心。 “那你先写两笔字儿给我瞧瞧,三百千中,不拘哪一篇。” 幸好她恶补过了! 还是燕草说的,让她把这三本再看一遍,万一先生要考究,可不能两眼一摸黑。 跟来上学的也是燕草,她放下书袋,取出笔墨盒子,磨墨铺纸。 薛灵芝瞧了这丫头一眼,一看便是常年侍候笔墨,拿笔的手势倒比姑娘还熟练。 阿宝正襟危坐,拿笔的姿势她小时候也练过,阿公还想抽她的笔,那怎么抽得走,她胳膊可有力气。 但也好些时候不握了,上回握笔还是给她爹写信。 那些信到最后也没能寄到爹身边,她跟红姨一起做的鞋子军服也是一样,不知道穿在谁身上。 阿宝写了“天地玄黄”四个字。 薛灵芝还点头:“不错,虽不秀丽柔婉,但也算刚劲明快。”连三百千都还没读完,能写得出这一笔字,确实不错了。 阿宝得了先生夸奖,嘴角翘起,觉得上学也挺有意思。 跟着更有意思的来了。 薛灵芝道:“姑娘还是练正楷,每日功课五张大字。” 又让燕草把需要的东西记下来:字帖若干,画册若干,一张琴,一套棋,茶具茶叶若干。一一列了单子,让家里去置办。 书画琴棋诗酒茶,得让林姑娘都涉猎一番,不必专精,只要出门交际的时候不出丑不露怯就行。 燕草把这些禀给陶英红。 陶英红听她一样样报:“竟要学这许多?”阿宝能学得过来? 燕草垂头:“这些东西不白置办的,往后……能带出去。”放进嫁妆里,叫夫家一瞧便知,这家的姑娘正经上过女学。 陶英红听懂了,既然如此,那就得用好的。 每日上午进学,下午随便阿宝干什么。 在课堂上写了两天字,阿宝有些坐不住了,她本来就好动,每日老老实实坐上两个时辰。还得她自己洗笔磨墨铺纸,全有一套规矩。 “这也要学么?”她现在不是有燕草嘛。 “什么事,做不做是一回事,会不会是另一回事。”这不是学来自己用的,是替丈夫磨墨铺纸,只这些,不能立时告诉这女学生。 枯坐了两天,薛先生估摸着她没耐性了,第三天就把课堂挪到小园中。 还请来了陶英红,把茶具摆在小园中的石亭子里,小火炉上煮着水,石桌上摆了一应用具。 半是玩半是教。 “京城人多爱用雨水泡茶。”薛先生白面细眉,说话又轻又柔,“其中黄梅时节雨水味最甘,城中人会出取家中大瓮,摆在庭中储水。存下的雨水,若用炭火粹过,可存三年,芳甘不减。” 这就与崇州不同了。 阿宝觉得稀奇:“井水就不行?” “雨水比江水洁,比井水清。”薛灵芝虽笑看她,却轻轻摇头,示意她以后这话课堂上问可以,出了门别问。 阿宝吐吐舌头,薛灵芝只作不见,规矩也不是一日就学成的。 这一上午,阿宝喝了好几种茶,学了什么茶配什么点心。 薛先生说了许多,看阿宝云里雾里,笑道:“也有句俗话,甜配绿,酸配红,大肉配普洱,瓜子配乌龙。” 阿宝还是头回从薛先生嘴里听到这么俗的俗话,俗话虽俗,可它管用啊! 这下她知道大妞是从哪儿学来的。 “我还是爱喝滇茶。”主要是爱吃肉点心。 还从中选出自己最喜欢的滇茶,叫芽茶,也叫女儿茶。 红姨爱浓茶,几个丫鬟也都各喝几杯。 等到散了,红姨说:“这一个月一两的束脩给的还真值当。”跟听故事似的,南边怎么喝茶,北边怎么喝茶。 小姑娘喝什么,老太君喝什么。 这些事儿,外头听书都听不着的。 用说故事来给阿宝讲典故,免得她往后出门听不懂,别人打机锋,她成个长着耳朵的聋子。 阿宝还不知薛先生的这番苦心,她以为上学就是这样,学两天玩一天,她更愿意学了。 等她再写了两天大字,等不及问薛灵芝:“先生,咱们明天玩……教什么?” 薛灵芝正拿着朱笔替她把写得好的字儿圈起来,才练了几天,还没什么大进展,听见学生这么说,笔尖一顿。 纸上一个红点儿。 阿宝垂下眼,一不小心,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就听见薛先生说:“明日咱们学千字文。” “可我已经学过了呀?”还能背呢。 “那是小儿学的千字文,咱们明日学《女千字》。” 第17章 女人 “千字文还分男女?”阿宝浑然不解。 “《女千字》又叫《女儿经》。” “跟《三字经》一样么?” “是闺中女孩最该读的书。”薛灵芝说着深看了阿宝一眼,只盼教了她,她能懂得。 阿宝眨眨眼,大约明白是给她收骨头的书,一听就发蔫。 薛先生还让她全都得背下来:“四书五经,你不必会背,知道典故便成,但这一篇你必得一个字不差的背下来。” 薛先生到林家执教一旬日了,对这个唯一的女学生从来是能哄便不训的。越哄着她学,她就越有劲头,果然还是小儿心性。 说是说十四岁了,可家中实在是娇惯她。 并非有钱人家养的女儿都能叫娇惯,珠围翠绕,炊金馔玉的养活着,不是真娇惯。 真的娇惯,是由着她的性子长到这么大,将她养得率性天然,到要嫁了,才想起这么个性子实难在婆家立足。 林家请她来,就是替小树剪枝的。 是为了让她换一个盆,也能活。 阿宝拿到女儿经,薛先生先说:“把你不会的字儿先点出来。” 她原来只读过三百千,识的字不全,难些生僻些的,她就不认识了。 阿宝拿回去读,通篇看下来,一个脑袋两个大。 先还自己看,跟着就甩给燕草,自个儿卧在大引枕上,让燕草读给她听,她听到哪个字好像不太熟的,就伸头看一眼。 果然不认识,才让燕草画个小圈圈。 一篇《女儿经》才念了几段,阿宝就闭上眼睛:“听听就累死我了。” 燕草捏着书轻笑:“也不难的,要是姑娘觉着实在难背,那咱们就一句接一句,念熟了就好了。” 戥子挨在阿宝身边,手上捧着个绿瓷小碟子,里面放着鲜樱桃,她拎起樱桃梗,往阿宝嘴里塞一颗。 这绿碟子是她挑的,燕草说了,什么东西拿出来都要赏心悦目,盛樱桃荔枝这样的红果子,就得用白碟绿瓷。 还夸她挑得好,说她这些日子穿的裙子衫子也配得好看了。 把戥子夸得脸红,她是偷偷跟燕草几个学的。 她还悄摸问螺儿:“你们以前衣裳是不是有很多?”小姑娘家,谁不喜欢新衣裳。 “我原来是三等丫头,结香姐姐是二等的,燕草姐姐没说过,可她必是一等大丫鬟,像燕草姐姐这样的,一季有两身新衣,还有主家赏的尺头,也能自己裁衣服。” 螺儿又说:“得宠些的姐姐们,自己就有一两箱子的衣裳呢,出门子的时候,这都是体面。” 越说戥子就越向往:“这么好呐?” 螺儿一抿嘴:“还是咱们家好。” 戥子心里打算盘,等她攒够钱回家时,也要赶一辆马车,车里满满当当塞着她的家当。 她在攒钱上是一把好手,原来家里开香药店,从抱在手上时就会打算盘了,如今阿宝屋里的钱全是她管。 燕草管首饰,结香管衣裳,螺儿给她们打下手。 小小院落秩序井然。 燕草读书,戥子喂樱桃,螺儿在窗边给她绣睡鞋,结香提着食盒进来。 一闻就知是厨房新做的油煎肉三角,拿麻油煎的,扑鼻子香。 菱花窗大开着,春日熏风卷起院中杏花吹到罗汉榻上,阿宝咬一口肉三角,长叹一声:“要是不用背书,日子该多好。” 叹完又冲戥子呶呶嘴:“味儿不够,给我搁点醋。” 嫁娶不须啼 第20节 难得一旬一休,还非得背书。 戥子给她蘸上醋,又喂一个,阿宝嘴里嚼着肉三角:“再来罢。” 燕草低头念道:“凡为女子,大理须明……” 阿宝咽下一口肉三角,攒眉不解:“那,是个人都得明白道理啊,要不跟猪狗有什么分别?” “针线精致,绣凤描凰。” 阿宝伸出自己的手指头看了看,她掌上有茧,都是练鞭子练的,别说绣凤凰了,她连麻雀都绣不出来。 叹一声:“原来我不是个女的。” 屋里又是一阵笑。 再念两句,她还是句句可驳,燕草也不恼,她把书册一放:“姑娘,你这才念到女千字,要是读到女四书,可怎么办?” 真要念到“女子以身弱为美”,她还不跳起来? “女四书又是什么?” “《女诫》、《内训》、《女论语》、《女范捷录》。”燕草生怕她胡说,还补上一句,“《内训》是圣-祖皇后写的,姑娘可不能乱说。” 这个阿宝还是知道的,可她忍不住气闷。 “背这些有什么用?真要这么活,还不闷死了,我看就是那些文官家的女孩,也没这样的。” 丫鬟们都没法答她,阿宝长叹一声,抓抓鬓边翘起来的碎毛:“再念罢。”多听几遍,也许她就听会了呢。 结香给燕草沏了壶大海子茶,让燕草一边念一边润润嗓子。 戥子问结香:“你是不是也能识这么多字儿啊?”几个丫环中燕草识字最多,屋里的帐本就是她在写。 结香摇头:“我?我可不识这么多字儿,最多认识些花名。”那也是因为要替主家拿胭脂水粉香露,看瓶上贴的签子学会的。 燕草说不定原先是书房侍候的大丫头。 燕草翻过一页:“就这八句,姑娘复述一遍。今儿老爷和表少爷都要回来的,姑娘趁他们回来之前背二十句罢。” “二十句!”阿宝傻眼,燕草怎么比薛先生还严呀。 陶英红在韩征屋子里等儿子回来。 走了四年多,原来看不见摸不着,只能心里头想。如今十天能见一回,倒比原来还想他了。 这屋子敞亮,屋里除了床帐桌凳,旁的一概没有。 想要给他添点儿,他说:“我又不是小姑娘家,屋里要摆什么?” 陶英红一会儿站起来摸摸被褥,一会儿又开柜子看看衣裳,眼巴巴盼到太阳落山。 韩征终于回来了。 林府每到休沐日,好似过节。 厨房备下好酒好菜,灶上最要紧的是先烧一锅子的洗澡水,才从营里回来的人,浑身都是一股味儿。 林大有跟人吃酒去了,韩征急赶着回家来。 本来他也要去喝酒,小厮往营里传口信,说陶英红让他先回家一趟,有要紧事。 一进门先解佩刀,往桌上一扔“咚”得一声,一看洗澡水都都已经给他倒好了,七手八解了衣裳就要往里泡。 “娘!你先出去。” “你这臭小子,你什么地方我没瞧见过?”跟她还害起臊来了,“你赶紧把衣裳脱了,我拿出去泡一泡。” 天儿越来越热,身上的味儿越来越冲鼻子!怎么营里十天就不能洗回澡? 韩征一骨碌滑进水里,脑袋往木桶沿上一搁,那水没一会儿就浑了:“营里都是干搓一把,哪个能仔细洗呀。娘,到底什么事儿?” “还有什么事儿,我想着你也有差事了,咱们也不能老跟你姨夫住一块儿罢。” 真要分开住,陶英红也舍不得阿宝,打小就是她带大的,从生下来就没离开过半步。 男人们走了,也是阿宝跟她一起过了四年多,那会儿陶英红也想过,万一要是男人们回不来,那就她跟阿宝两个人相依为命。 没想到升了官,反而要分开。 把韩征问傻了。 从他有记忆起,就跟外公姨夫阿宝住在一个小院里,出来打仗那是谋前程,谋着了前程,就不住一块了? 陶英红看儿子傻住,叹口气:“咱们是韩家,哪能老住在林家,说出去也不好听。” “是不是有人说闲话了?”他爹刚没的时候,也有街坊说过闲话,韩征爬人家的墙头,每天往人院里头倒馊水,连着倒了一个月,臭得那家人叫苦连天,偏偏没抓住他。 这主意,还是卫三儿给他出的呢。 卫三还说:“他们就不爱嚼那馊的臭的?让他们享享福。” 一看母亲不言语,知道定是有人嚼舌头了,气得他问:“是谁?娘你只管告诉我,我揍他去!” “没人说闲话!是你!”陶英红就怕儿子犯浑,卫夫人说了,京城里的官多如牛毛,止不定还就沾着亲,不能轻易得罪人。 “我怎么了?” “你往后不娶媳妇了?娶了媳妇来住在姨夫家?你媳妇量房子,量林家的屋子?”四句一问,韩征哑巴了。 确实是这个理儿。 “明儿你休沐,咱们也找找门,看看有没有赁房子的。” “干嘛还赁房子,咱们买一个。”韩征拿丝瓜络把皮搓得黑红黑红的,“那库里有一只贴了白条子的箱子,是我的。” 这么些年,他也不是一样都没攒下来。 有他自己挣的,还有姨夫贴补他的,把那些金疙瘩秤了卖一卖,房子总能买得起。 “你怎不早说!”陶英红也顾不上给儿子添热水了,急忙忙到后院库房去,拉出那只贴了白条的箱子。 这里的东西都造过册,只是那时不知是儿子的。 她把阿宝叫过来,翻册子,这东西都入了库,再取出来,一样样核销掉。 阿宝大哇一声:“他还攒私房钱啦!”比她富多了。 那只箱子里大多是金器,还有两只金元宝,实心的,一个有三两重。 陶英红知道京城里样样东西都贵,不知房子要多少钱,肯定不能像林家这样有三进的宅子,只要能买个小院子,她就满意了。 “怎么突然算钱?”阿宝问。 陶英红还没想好要怎么跟她说,她要搬出去,阿宝的亲事怎么办?嫁妆呢?家里谁来主事? 张了嘴,还是没说出来,最后笑言:“在算他的老婆本呢。” 阿宝还惦记着要开宴席,给表哥挑媳妇,她刚要玩笑。 夏婆子来报:“姨夫人,门上……” “怎么?我爹回来啦?” 夏婆子低着头,瞥一眼阿宝:“老爷没回来,门上送回来个人。” “人?什么人?”阿宝问,她还等着她爹回来呢,都一旬日了,她的小马呀,牛皮鞭子呀,总该有一样罢。 “是个女人。” 阿宝怔住了。 第18章 头疼 陶英红跟卫夫人谈起儿子婚事时,确也想过姐夫会不会再续弦。 阿宝四岁不到,姐姐便因病离世,到今岁有十年整了。 这十年中,又有四年多姐夫都在外打仗,要不然也早该谈续弦的事。纵是林大有不想,林家也还有三两个远亲,哪有不问的。 可她一个守寡的小姨子,怎么好过问姐夫的婚事?陶老爹还在的时候,陶家倒还有立场能问一问。 陶老爹也不在了,任是谁也管不着林大有续弦。本来嘛,他一个鳏夫,升官发财之后便是讨老婆。 她一听姐夫送了个女人回来,倒还能持得住。 阿宝眉毛一皱,问夏婆子:“什么女人?” 夏婆子嗒嗒嘴唇:“人在马车里呢,是赶车的说林大人叫送到林府。”没瞧见是个什么样的女子,但门房上的婆子眼睛都毒,一瞧就知是行院里的马车。 夏婆子哪敢在大姑娘面前提行院,家里从上到下,哪个不怕她? 下人们也都是人精,说是报给姨夫人知道,其实就是报给大姑娘知道,姨夫人到底是亲戚,哪能真伸手来管林家的事儿。 “谁送回来的?” “就是一辆车给送来的。”谁也没敢开门把人迎进来,“车还停在门口呢,姨夫人给个主意?这事儿怎么办呢?” 夏婆子话音还没落地,阿宝脚下带风出门去了,陶英红想拉她都没拉住。 急赶上两步,扯住她:“你不许去!” “为什么不许我去?” 不管出没出阁的姑娘,都管不着亲爹的房里事! 陶英红扯住阿宝,吩咐夏婆子:“先把人带到偏厅,我问问话。”说着看一眼燕草戥子,“把她拉回去,不许她出来。” 也不应当她这小姨子来问,可实在也没有合适的人了。 阿宝哪里忍得住,让她先回屋去的,她绕路直往偏厅走,急得戥子一把抱住她的腰:“我的祖宗啊!这事儿你管不了!” 阿宝力大,拖着个戥子呢,还往前又走了一长段。 吓得小丫鬟们四散躲到廊外去,燕草跟在后头,张嘴结舌说不出话来:“姑娘!” 她原先常想她家姑娘是个人物,此时心里还是那句话,真是个人物! 这要传出去,多难听? 燕草干脆提着裙子几步向前,伸开双臂拦住阿宝的去路。 阿宝气性上头,拖走戥子走了一长段,憋着的这口气被拖散了,她才立住:“松开!”又抱腰,回回就是这一套。 嫁娶不须啼 第21节 戥子一听她这口吻,便知不会去前头闹了,一把松开她:“活祖宗!你是不怕挨打,万一发落我呢。” 她都听结香说了,姑娘犯错不能打,挨打的那都是丫头。 再说了,这种事儿那是想管就能管得住的吗? 陶英红也没亲自去迎,她先到门边看了看马车的样式,因停得太久,左邻右舍已经有人在伸脑袋打听了。 赶紧让门房把人放进来。 从马车里下来个细条条的女人,头戴帏帽,白纱一直垂到膝上,瞧不见一点相貌,身后跟着个小丫头,怀中抱着一把琵琶。 两人一前一后,行到二门,换由婆子引路,把她们带进花厅。 女人到花厅前才挑开白纱,搭在肩上,见陶英红坐在堂上,还以为是林夫人,盈盈一拜:“见过夫人。” 陶英红哪料理过这些事,她想找人拿主意,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卫夫人。 不必问也知道卫夫人会怎么办,老实的呢就收进后院,那不老实的,扒了裤子打一顿也就老实了。 这一礼受又不是,不受又不是。 陶英红刚想说自己不是林夫人,又怕多生事端,干脆闭着眼睛受了:“你是哪儿来的?怎么就到我们府上?” 女人站是站着,却似站不直,躬着身,也不敢正脸瞧陶英红,微低着脸儿,侧抬起来看人。 “奴叫金蝉,是张大人将奴送给林将军的。” 见着带刀的都叫将军。 她其实连林大有的脸都没瞧清楚,隔着灯火只见个着模样魁梧的男人,一曲琵琶奏完,就被送上车,到了林家。 来时一路惴惴,跟着她的小丫鬟赛儿问:“姐姐,咱们这算从良了吗?以后咱们就过好日子了?” 李金蝉说:“得看那家太太容不容得下咱们。” “要是容不下咱们呢?” “那……就还回院里去罢。”李金蝉抱着琵琶,马车摇摇晃晃,隔着车帘看外头街市灯火幢幢,不知前路如何。 堂上这个倒不像是这家的太太,若是太太,穿得也太素了些。 银环银簪,一身雪青色衣裳,看着像寡妇。 陶英红听说是张大人送的,虽不知张大人是哪个,可也不能轻易处置。 “知道了。”陶英红点了王婆子:“你跟豆角两个,收拾间院落出来,带她们俩下去歇着。” 等人走了,她撑着脑袋发愁,把儿子叫了来:“你说,这人是你姨夫要的么?” 韩征刚洗了个热水澡,这才知道家里多了个女伎,倒有点想瞧瞧,可那是姨夫的人,他也不能瞧。 挠着头一呲牙:“张大人送的?哪个张大人?”但送女人嘛,达官贵人之间倒也不稀奇,不是什么破了大天的事儿。 陶英红两眼儿一抹,甚也不知:“还有这种事?” “这都是寻常,就等姨父回来再说罢。”韩征刚说完,嘿嘿笑,“阿宝呢?是不是气炸了毛?” “可不!那发怒的样子,跟只小老虎似的。”陶英红眼看天还没黑,还想让儿子去劝的,再一想,不妥当。 儿子都十八了,哪能再进表妹的绣房,还得她去劝,有些话也该说了。 阿宝回到屋里,《女儿经》也不背了,捏起来扔到一边去,人歪在榻上,把脸朝墙,谁也不理。 燕草推一把戥子,这时候也只有戥子出马。 戥子端了一碟松花糕,挨到阿宝身边:“好香呀,你闻一闻。” 阿宝不理她,戥子以手作扇,扇扇风。 新蒸的松糕自有一股香甜味儿,钻进阿宝鼻子里,她本来胃口就大,一下午就吃了两只热三角,早就饿得前心贴后背了。 不闻还罢,一闻肚皮“咕噜”了一声。 明明在生气,偏偏肚子饿了! 气得她把被子一扯,盖住脸:“我不吃!” 她爹要是跟大妞的爹一样,那她就再也不理爹了! 戥子自己拿了一块,咬一大口,可惜松糕软,不像脆壳烧饼那样,一咬一口酥,要不然这小祖宗早就跳起来吃了。 阿宝就这样,生气也绝不亏着嘴。 戥子吧唧嘴,还越吧唧越过分,阿宝果然一掀被子,冒出头来拿了块松糕,也咬了一大口。 “敌情不明,我可不能自乱阵脚。”阿宝吃得鼓起一边腮帮子,指派结香:“摆饭摆饭,我要吃烧鸭子。” 戥子悄摸翻个白眼,那边燕草结香几个已经背过身笑起来了,她们还当姑娘使性子必得闹一通。 没想到,半块松糕就哄好了。 阿宝一边吃烧鸭子一边点兵点将:“你们谁,到前头打听打听去。”看了一圈点住结香,“你们是一道买进来的,有几分交情,你去打听。” 结香没一会儿就探到了消息,豆角都不必她问,竹筒倒豆子,全告诉她:“是个张大人送的。” 是人家送的,那还好些。 阿宝气略平,但心里总不乐意,咬口鸭子腿,狠嚼一通:“什么狗屁张大人。” 几个丫头就当没听到。 陶英红安置好人,自己跑了一趟,丫鬟们都退到屋外去。 她搂住阿宝:“原先这些话,我也从没跟你说过,也是时候该说了。” 红姨从没用这种口吻跟她说过话,好像突然拿她当大人了,阿宝早盼着这一天,可此时她却一点也不想听。 “你爹总不能一辈子不再娶的。你见过不再娶的男人,都是什么样?” 只有家里穷得揭不开锅的,那富裕的,就算是七老八十也一样纳新人。 “你爹正当年,再说,你娘走了,他也苦了十年多了。” 王府后街多的是婚丧嫁娶,鳏夫再娶,寡妇再嫁,对升斗小民来说,都是常事。 阿宝不说话,低着头。 看她这模样,陶英红又舍不得了,把她搂得紧些:“你爹心里有你娘呢,今天这个是哪一个当官的,什么张大人送他的。” “吃饱了撑得慌。”阿宝又骂一句。 被陶英红照脑袋拍了一下:“你爹惯着你,可你也不能没轻重。”打完又揉揉她,“这才是人家送他的,要是正经给他说亲呢?咱们还能拦着?” 阿宝一吸鼻子,伏在陶英红身上。 “这一个,等你爹回来,再看是怎么个章程。”想了半天,还是没提要搬出去的事儿。 阿宝耷拉着脑袋,心里知道红姨说得对,但她突然问:“那万一要像小莺儿似的,我怎么办?” 小莺儿是一条街上住的街坊,自打她爹讨了后娘,又生下弟弟,身上就时常青一块紫一块的,腊月里下着雪还让她洗衣服,冻得两只手像萝卜条。 “你是小莺儿啊?” 阿宝乐了,她摇头:“那我不是。” 谁能打着她呀,她早跑出二里地了。 京城连月戒严,到这几日才松,街巷夜市复又热闹起来。 青书提着书匣,一路走到裴府角门边,门房刘忠伸脸瞧是他,赶紧把门打开:“青书小哥回来了?怎么这么晚还给公子取书?” 青书笑一笑:“跟书铺里订下的,说是今日到,我去了还没捡出来,白等了许久。”说着摸几个钱扔给刘忠。 刘忠拿了赏钱就笑:“这又多偏我一顿酒。” “公子赏的,可不许喝酒,喝茶。” 刘忠自打一个嘴巴子:“喝茶喝茶。” 青书连过几道门,进到北斋,到留云山房门前。 松烟报:“公子,青书回来了。” “叫他进。” 裴观一身敞袖,坐在屋中。 屋中除了书,只有书,堆叠得柜上墙边四处皆满,满屋书中,他一人独坐,头也没抬:“怎么?” 青书提着书匣,低头回禀:“有辆梨香院的马车停在林府门前,说是一位姓张的大人,给林大人送了一个擅琵琶的女伎。” 裴观指尖一顿,姓张的大人? “打听是哪位张大人了?” “说是詹事府里的大人。”青书没打听到官职,京里乱纷纷的,正改军制,各府各营的职位还多有没颁布的。 “张万成?”大约就是他了。 竟还是齐王帐下的老熟人。 张万成现如今究竟是太子的人?还是已经投了齐王? 林家知不知道此事?想什么法子让他们知道呢? 第19章 张网 嫁娶不须啼 怀愫 青书禀报完退下去,将书匣交给松烟。 刚走到曲廊边,就见白露捧着包袱过来,见到青书同他招呼:“怎么这样晚才回来?我做了火腿卷子,叫他们几个给你留了两块的。” 青书几人跟着裴观吃素,素得两眼冒青光。 公子倒也不全拘着他们,只要他们当值的时候不食荤腥就行,不到他面前,他不管。可几人哪敢,也都跟着一起吃素。 白露是瞅准了这个,每日做些荤点心,也不让大厨房的人知道,让立春偷偷送进来。如今是五房当家,怕厨房嚼舌头人说三房守假孝。 青书含混应声,白露又问:“这么晚是去哪儿了?” 嫁娶不须啼 第22节 “替公子取书。” 白露也不细问,笑盈盈捧着包袱过去,青书侧身避过,还往自己屋里去。今儿书房是松烟轮值,让松烟拦她就成。 松烟果然拦着不让她进:“白露姐姐有什么要送的,交给我就是。” “我不进去,本就是交给你的。” 银杏出了孝就要配人,白露可不得趁这机会多使使劲,“这是我刚给公子做的衣裳,天眼看天就热起来了,这个比原来那个薄些。” 见不着公子的面,她也有别的法子。 衣食住,光这三处就足够她下功夫的。 白露一手的好针线,簇新的料子,刚做出来有些硬,上身不舒服,她把料子又洗又揉,揉到柔和,才裁衣做衫,送来给公子。 刚想再说两句,松烟接过去,看她张着嘴,截住她的话头:“姐姐还有什么话要吩咐?” 她刚想说这料子揉得有多软和,又临时改口:“也没旁的事,只是想问问公子这几日胃口好不好?要不要我给他做个水饭开开胃?” 白露又低头找补一句,“我是进来侍候公子的,又不是去卷山堂享福的,什么也不做,心里头发慌。” 侍候公子,本就是婢女的本分,她这么说,挑不出错来。 公子只吩咐过不让白露进留云山房,也没说不让她侍候。 是以松烟道:“这几日公子一直用得少,也就太太那儿的八仙藕粉每回都用了。” 白露大喜,果然这几日天天给他们送吃的有效果,总算撬开了松烟的嘴,她依旧笑:“明儿要是天热,我就做了水饭送过来,也有你们的。” “那就多谢白露姐姐了。” 松烟转进内室,将白露做的衣衫放进柜中。 公子自去国子监读书,在监舍中便过惯了自己动手的日子,并不要他们贴身侍候,连沐浴也是放好水,他自己来。 松烟将衣裳摆好退出来。 裴观走进内室,解衣散发,浸在水中还在想,得提醒林家。 若不是让青书来报,他还不知太子这么早就想在马政上伸手。 这些事,上辈子也发生过吗? 送美人确实是齐王一贯用的手段,齐王府中美人如云,豢养的歌伎舞姬时不时便会送到某大人府上。 但这会儿还早了些,此时齐王还没开始他的“美人计”。 张万成后来如何投了齐王的,裴观并不清楚,但他现在还是太子的人,在詹事府中也算能办事的。 后来他与齐王……倒也称得上是臭味相投。 想到自己原来也是那脏水潭子里的一员,裴观眉心紧蹙,捞起澡巾搓了两下,胳膊搓红一片。 那年,若非有人诬告父亲生前写下禁书,还私印成册,眼看就要抄家灭族,裴家又岂会向齐王低头。 裴观缓缓吐出口浊气,思绪回笼。 不论跟太子相交还是跟齐王接近,对林家都绝非好事。 陛下最忌讳这些,景元八年就曾因为太子私宴大臣而雷霆震怒,削了好些官员。 跟着太子便参齐王迟迟不肯离京去往封地,私下给臣子送金银美人宝马,金银之多,覆盖之广,超出陛下的许可了。 陛下头一回对齐王发了那么大的火,齐王那次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松烟又提来一桶热水,低头送进内室,室中水气氤氲。 他一抬头,就见公子闭目散发,眉如锋刀,水雾中虽瞧不清神色,但松烟连气也不敢出, 轻轻搁下,又退出去。 裴观泡到水微温,伸手想提桶加热水,一时竟没提起来。 大病之后,他的身体差了很多,子夜时分偶尔还会心口一麻。 太医摸脉,又没有病症。 不是身病,便是心病,裴观攥拳使力,提起水桶添进盆中。 外面青书换了衣裳,擦洗过又回来听差,松烟把白露做的那两块点心给他:“白露姐姐做的,特意给你留了。” 青书盒上盖子,不着急吃,这东西是荤的,到夜里公子歇下再垫肚子。 看松烟提起白露,对他道:“你可别替白露到公子跟前卖好。” 公子差他办的事儿,松烟也不详细,可别瞎卖好,往后进门的那个,才是公子心尖上的人。 “什么意思?你知道点什么?” 白露做的点心,味儿是不错,可他们又不是那等没吃过没喝过的人,谁还没吃过几块官府内造的点心呀。 松烟一肘子:“卖什么关子。” 青书老神在在掸他一眼:“你听我的,错不了。” 白露那想头,谁还不知道?原也没错,可这事儿,得看公子乐意不乐意。公子摆明了不乐意,她想也是白想。 松烟啧一声:“那明儿的水饭你别吃。” “我凭什么不吃,咱们吃的喝的,哪样不是公子给的。”别人休想拿这个来拿捏他,青书问,“明儿我还出门去,夜里要不要给你带点曹家炒鸡杂?” 松烟一听就乐:“多带点,我请客,哎,公子到底叫你干什么事?” “不该问的你少问。” 松烟也承青书的情,青书与白露素日并无芥蒂,他这么说定有缘由。 待公子沐浴出来,松烟进去收拾浴桶和换下的衣裳,方才他还真想提一嘴新里衣的事。往后只要公子不问,他一个字也不多吐。 裴观当然是不会问这些的,丫鬟们做衣裳鞋子,精心一些,难道还要在他面前表功不成? 他写了张帖子,交待青书,明日送到林府上。 想来想去,只有请韩征来,将这事告知林家。 春夜里花气熏蒸,浮香满院。 阿宝没心思吹风,到快熄灯了还在问:“爹回来了没有?” 戥子先还答她:“没呢。” 后来戥子也困了,连声打哈欠:“二门这会儿都落锁了,就算现在回来了,你还想干嘛去?” 还想去拍门啊?就算真的那个什么了,那也只能那个什么嘛! 戥子开窍早,她心上人都换了三四茬了,平日又不用练鞭子,听听东家长西家短的,也知道个大概。 只阿宝在床翻来滚去睡不着:“我要喝凉茶。” 戥子只好爬起来给她倒,阿宝爱喝凉的,每日得给她凉上好几壶水摆着任她喝。 倒了杯杭白菊凉茶送到她嘴边,又是一个大哈欠,挤出两泡泪来:“喝了罢,喝了赶紧睡。” 阿宝喝了凉茶,这才觉得心里舒坦点,可也睡不着,迷迷瞪瞪好不容易睡着的,没一会儿便听见鸟叫声。 戥子拍她起来:“醒醒了,还要上学!” 哦,还得上学,不能立时去找爹。 阿宝乌着眼圈,带着燕草去了薛先生那儿。 薛先生这边也有丫鬟婆子,林家的新鲜事儿,她一早就听到了,看阿宝乌着眼圈,心中微叹:也就是家里惯,要是别家,这能算什么大事。 倒是正好拿这事磨一磨她的性子。 “《女千字》看得如何?”薛灵芝只当不知林家有事,只管按着她的计划教书。 阿宝头皮一麻,她眼睛一转:“不识的字太多,先看了半篇。” 这也不算说谎,许多字儿她真的不识,以为自己不是睁眼瞎了,原来竟是个半盲,好在先生也知道她的底子薄。 把书拿出来,念几句,见有不识的字,就教给她,握着她的手写一遍。 阿宝哪里坐得住,她就想赶紧下学,都忍一晚上了,她得好好问问她爹去。 可今天的课特别长,比往日仿佛长了三四倍,薛先生话也说得慢条丝理,她越是着急,薛先生就更慢些。 阿宝差点儿都要喘不上气了。 燕草垂头立在桌边,先生这是在磨姑娘的性子。 “先这几句,你有什么见解。” “啊?”阿宝根本没听清。 薛先生拿出竹条,在阿宝桌子上轻敲一下,沉脸道:“罚你今日回去将《女千字》抄两遍。” 阿宝低头认罚,终于挨到中午,她从课堂走到小院门边。 这几步还能四平八稳,等一出门,立时撒开脚跑起来,燕草拎着书袋,追她都来不及:“姑娘!” 还不敢高声喊她。 待追到前院,姑娘已经进了主院。 林大有还在睡,敞着怀在床上打呼,阿宝一进屋就先闻见一股酒酸臭,她两根手指头捏住鼻子。 赶紧将窗户打开散散味儿,外头风吹进来,屋里才好闻些。 林大有听见动静张张眼,一看是阿宝,翻身继续睡。 阿宝推了她爹一把,肉山似的,根本推不动,她叉腰想了想,有主意了。 亲自跑去厨房,灶上娘子一看见她,扯着脸笑起来:“姑娘怎么到厨房来了,有什么想吃的想用的,只管让戥子姑娘来吩咐一声就成。” 戥子在厨房很是混得开,家里各人爱吃什么,全靠她的消息来源。 她给了消息,当然也能得几碟子好吃的,除了帐房,戥子最爱厨房。 “我给我爹做个甜汤。” 灶上几个人笑了,姑娘孝敬亲爹,倒也不必真的自个儿动手:“姑娘吩咐一声就成了,哪用自己动手呢。” “那来个人给我烧灶。” 燕草替她卷袖子管,又嫌这灶上娘子的围腰太脏,让小丫鬟去姑娘院里,拿件一件干净的来。 嫁娶不须啼 第23节 阿宝要给她爹做醪糟蛋。 阿爹吃醉酒的第二日早上,必要喝一碗醪糟蛋。 得加两个蛋,一个要打散,一个要半流黄,这是娘还在的时候就有的习惯。 醪糟厨房常备着,满满盛上几勺子倒进锅里煮,滚开了倒进蛋液一搅,再卧上个荷包蛋,盛在陶汤罐里。 最后放一撮红糖。 盖上陶罐盖子,从厨房到正院,正好将那颗蛋捂成半流黄。 阿宝进门就揭开盖子,那酸甜味儿直钻进林大有鼻子里,他鼻头一动,翻坐起来。 “香罢~” “香得很香得很。”林大有这下酒醒了,也就是亲闺女才知道他好这一口,要不然谁知道他虎背熊腰的,爱吃妇人下奶的甜酒鸡蛋呢。 呼噜呼噜一口气儿喝了半罐头汤。 阿宝觑着他吃得差不多了,问:“昨天送来的女人呢?我还没瞅见什么样呢。” 她看过了,屋里没有女人,厨房上说,今天还给那女人送饭去了,她们老老实实在偏院呆了一个晚上。 林大有愣了:“女人?什么女人?”说完才觉得在女儿面前说这个太不讲究了,“哪个跟你胡说八道的。” “张大人送的女人啊,爹,你不会不知道罢?” 林大有是真的不知道,他腮边胡子一抖:“张大人?那个张大人?” 第20章 金蝉 嫁娶不须啼 怀愫 李金蝉和小丫头赛儿是昨儿傍晚被送到林家的。 堂上瞧着并不像当家太太的夫人,简单问了她们两句话,便把她们送到偏院里。 赛儿抱着琵琶说:“姐姐,咱们今儿是不是得干坐一晚上?”肚里又没食儿,来的时候倒是带了包袱的,可没带铺盖。 还以为那当家太太要折腾她们俩,谁知没一会儿就真的送了铺盖,王婆子还提了桶热水来。 王婆子又不晓得这小娘子今儿夜里会不会侍候老爷,万一要是近身侍候,那总得擦洗擦洗身子,林家的后院里,可还没有女人。 小丫头豆角没一会儿就拎了饭来,赛儿掀开盖子一瞧,饭倒是热的,还有一道鸭子,用筷子一拨,全是些边角料,一看就是切剩下的。 赛儿撇撇嘴。 三月天夜里还凉,李金蝉坐到床边,捏了捏被褥铺盖,又软又暖和,从针缝里一瞧还是新棉胎。 不在这些地方折腾人,是个厚道人家。 两人吃了喝了,李金蝉问:“赛儿,你瞧见那个林大人的长相没有?” “没有。”赛儿摇头,座中那么多人,只知道林大人的声音跟炸雷似的,她看李金蝉一眼,要是能到张大人家里该多好。 张大人生得白净斯文,手面又阔。偏偏是林大人。 两人等了一夜,也没等到婆子来拍门,合衣睡去,直到早上听见鸟叫声。 匆匆起来洗漱过,豆角又送来早饭,两碗稠粥加两个大白面的馒头,还有一碟香油拌的小咸菜,一碟炒萝卜条。 赛儿又扁扁嘴巴,嘴里嘟嘟囔囔。 还是梨香院里吃得好,姐姐们都睡到日上三竿才起,随手扔下一把钱,让她们跑腿到州桥边的食店买早点心。 鱼馄饨、肉烧饼、糖馒头、鸭丝面可着心意挑,再不济那也得吃碗过水面罢?就这粥跟实心没味儿的大馒头,院里谁吃呀。 从良听着好听,竟也没什么实惠。 李金蝉看了赛儿一眼,捧起粥碗来便喝,只吃了小半个馒头,实在吃不下了,这才搁下筷子。 摸了几个钱出来,塞给豆角:“不知大人回来了没有,我总得去请个安,这个给妹妹买糖吃。” 豆角拿了钱塞到袖子里:“老爷昨儿夜里回的,这会儿酒还没醒呢。” 李金蝉再问昨日见的夫人是谁,林家还有些什么人,豆角就似个锯嘴葫芦,一个字也不说了。 她哪儿敢呀,万一大姑娘不高兴,把她提溜给人牙子可怎么办。 赛儿已经想回梨香院了,这家里吃的都没油水,下人还不懂事,倒不如回去! 大老爷们赏点什么,就够她使的了。 是以看到李金蝉打听林家的事儿,她打个哈欠,不讨喜欢最好,还把她们打发回院子里就好了。 林大有酒醒第一件事是先吃一陶罐的甜酒蛋。 第二件事是发现自己收了件不该收的“礼”。 他那毛炸炸的胡子抖了又抖,还在咂吧嘴呢:“我收的?那不能罢。”满眼写着“你可别蒙我”。 阿宝怔住,敢情她气一晚上,她爹什么也不知道呢! 就说的,连给娘扎的纸马都还没烧,爹就算再娶,也得跟娘说一声。 “张大人?”完了,昨儿喝得太多,哪个张大人呢?痤中好像有两个张大人。 这下阿宝能光明正大瞧热闹了。 林大有匆匆洗漱,到正堂把人叫出来,父女俩等了好半天,人还没来。 “人呢?”林大有急得火上房,收了人家的礼,不知道送的人是谁,两个张大人,一个是兵部的,一个是詹事府的。 他倒是给太子选过马,可那会儿太子还是世子爷,王府里的公子们学骑射,全是陶家选的马。 除了这个,跟他八杆子也打不着啊。 林大有摸摸胡子,别的全不记得了,只记得那几坛子金华酒极美,余下吹拉弹唱,他也听不懂,也不感兴趣。 “戥子,你去瞧去。” 燕草半路把戥子叫来换她,就怕姑娘使性子,戥子能拦得住她。 戥子撒脚去看,没一会儿就跑回来:“她裹了脚,走不快。” 崇州可不兴裹脚,京城中也不多,听说是再南边一点的地方才刚兴起来。戥子只听过从没见过,这回见过了,那一步三挪,急死个人了。 阿宝一听这话,倒想去仔细瞧瞧,看了她爹一眼,还是坐下了,她得绷住喽。 等了老半天,李金蝉终于走到正堂。 正堂一排窗户都开着,屋里透亮,阿宝瞧清楚这个女人了。 这个女人跟她见过的女人都不一样。 细弯弯的两道眉毛,脸蛋只有巴掌大,窄窄的一截腰,腿根本就立不直,得让小丫鬟扶着。走了这么一段路,站在那儿便微微喘气。 李金蝉飞快扫一眼堂上,低下头来,没见着昨日的夫人,怎么还有个姑娘在? 撒金的衫儿撒金的裙,双目圆瞪,似只乳虎。 瞧一眼就打心底里有些怵。 “你是昨儿来的?”林大有看这女人跟纸糊的一样,都怕自己一个喷嚏把人给吹扁了。 “奴昨日在座上弹琵琶,将军赞我一声好琵琶,张大人便将我赎了送到将军府上。” 阿宝骨碌骨碌眼睛,她爹还会听琵琶?胡扯,她爹只会使铁琵琶! “哪个张大人?有胡子的还是没胡子的?” “没……没胡子的那个,詹事府的张大人。”李金蝉听到这样问,心下黯淡,难道还得再回行院里去。 “他呀。”果然是詹事府的那个,可他跟这人也没交情,送礼便罢了,怎么还送个大活人呢?路都走不动的女人,能干什么? 林大有还没想到要怎么办,那边又有人来请,铁将军请他去。 他拔脚就想走,阿宝拦住:“这人怎么办?怎么安置?她有什么用呀?” “你安排,不行就问你姨。” 说完跑了。 李金蝉立时向阿宝行礼:“姑娘。” 阿宝往堂上一坐:“那你会干什么?我们家里可不留没用的人。”还是那句话,不能叫人吃空饷。 “奴……奴会弹琵琶。” 阿宝把手一挥:“我爹压根不听琵琶,还有呢?” “还有……侍候人的活计奴都会。”小小年纪买进堂子里的,都得跟在姐姐们身边侍候“姐夫”。 点灯吹烟,捶腿揉肩,她都会。 阿宝听了勉强一点头,既然是什么劳什子张大人送来的,又不能退又不能卖,总得让她干点活罢。 “可你裹着脚呢,怎么干活?” 李金蝉一直低着脸儿回话,闻言抬头,看着阿宝的眼睛,眸中微光闪烁:“那,奴就把脚放了?” 阿宝一点头:“这还差不多。” 李金蝉胸膛起伏,似是根本没想到阿宝会这么说,她颤着嗓子又说:“奴放脚得养几日,这几日就不拿月钱,成么?” “成,要不要给你请个正骨的大夫?”既不能退,勉勉强强算给爹添的丫头。 白来的,还省点钱呢。 阿宝看阿公给马正过骨头,不知人正起骨来什么样儿。 赛儿傻眼了,她还当跟着姐姐是来当妾来享福的,没想到来了竟要当丫头,那个姑娘还说,每月先给五百钱。 五百钱!这是打发叫花子呢! 姐姐只有五百钱,轮到她三百钱,三等的丫鬟。 回到小偏院,赛儿就鼓着脸:“姐姐,咱真的留下来?我看这家子也不想留咱们,要不咱们还回院里罢。” 李金蝉让豆角打了盆热水来,又自己拿钱请王婆子买药。 嫁娶不须啼 第24节 拿了一把小剪子,一点一点拆她的裹脚布,一边松一边抽气。 “我不回去。”好不容易出来,怎么还回去? “姐姐,你痴了心不成?那个大人瞧你的时候一点那意思也没有。”赛儿也已经见惯了,来院里的都是姐夫。 这个林大人,一看就不是来当姐夫的。 “这儿又没得吃,又没得穿,留下来干嘛?”院里那样的好日子不过,竟到这儿来过苦日子,“院里的姐姐们,这会子还没起呢。” 有福不享受,非要当丫头一大早起来侍候人? 来行院里的客人,一顿席面就最少也得三两银,他们根本吃不了,肥鸡大鸭子怎么端上去的,还怎么端下来。 就算想吃清粥小菜,都得特地央厨房做。还有这家的丫头,这穿的戴的哪像是当官人家的丫环。 “我二十三了。”李金蝉说,“是咱们院里年纪最大的,比我年纪还大的姐姐们,去哪儿了,你可知道?” 赛儿道:“被人赎回去了呗。” 李金蝉看赛儿年小眼浅,眼里只有金银绫罗,摇了摇头:“赎回去的也还能再卖掉,没被赎的就到下等堂子里去了。” 要不是她弹得一手好琵琶,妈妈也不会留她到现在,早两年就该把她打发到别的堂子里去了。 本以为此处不是出路,没想到那姑娘竟把她留下了,还给她开了工钱。 听到拿工钱,她刹时心定。 李金蝉劝赛儿:“你若留在堂子里,该学弹唱服侍人了,你懂不懂?” 赛儿闷不吭声,她不想留下来,还想回去,苦哈哈的一个月才得三百钱,还不如姐姐们随手赏的一只银挖耳簪子值钱。 李金蝉看说不动她,叹了口气:“人各有志,你要真想走也成,今儿必有人送铺盖妆奁和卖身契来,你跟着车回去也行。” 她终于一剪一剪子绞开了裹脚布,把脚往温水里一浸,疼得人打抖,额上直冒汗。 豆角给她换了温水,又等她抹上药,光看她摆弄,小脸都皱起来了,问:“怎么把脚弄成这样子?” 李金蝉的脚就跟她的差不多。 大人生了一双孩子的脚。 “我没折骨头,放了慢慢就好了。”扬州堂子里姑娘都开始折骨裹足了,南边来的豪客最爱这些,假母再买来的小丫头,就都看容色,打小裹脚。 她拉住豆角:“还请妹妹同我说说,老爷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姑娘又喜欢些什么?” 豆角也才来了没一个月,但她笑眯眯:“姑娘虽严厉但赏罚分明,姨夫人也很和气。” 赛儿扁着嘴,她在踏脚上坐了一会儿,站起来收拾自己的东西。 李金蝉看看赛儿,对她道:“把我的琵琶拿过来。” “姐姐想通了?”赛儿眼睛都亮了。 就见李金蝉打开琵琶的包布,手往琵琶后头一探,从里头摸出一只金玲珑:“咱们姐妹一场,我没什么能给你的,这个给了你罢。” 实心的金玲珑。 赛儿看看这金子,又看看那把琵琶,怪不得这琵琶抱出来的时候比平日要重这么多,姐姐竟还藏了私房。 她把东西往袖子里一藏,等梨香院来送身契的人一到,她便跟着走了。 赛儿一走,豆角就跑去阿宝的院子里,一五一十禀报给阿宝。 阿宝拿着李金蝉的身契,把她摆在丫鬟档里。 燕草打开点心匣子,任豆角抓了一大把油糖果子,又给她两个钱:“那边要再有事儿,记得过来说。” 豆角揣着钱,往嘴里塞了颗油糖果,一边含着一边点头。 阿宝长出口气儿:“走了也好,我看她眼神就不正气。”立在堂下还满眼乱瞟。 “那个李金蝉,给她请大夫看脚了么?” “王妈妈已经去请了。” 待豆角走了,阿宝摊开胳膊往大引枕上一躺,翘起脚来,这下可好了,安生了,晚饭吃点什么好呢? 燕草已经在书房铺好了纸笔,过来笑盈盈唤她:“姑娘,咱们该做的事还没做呢。” “什么事儿?”现在不是万事大吉,天下太平了嘛。 “还要抄两遍千字文的。”燕草一边说一边冲阿宝竖起两根手指头。 阿宝翘着的脚滑了下去,后脚跟“咚”一声砸在罗汉榻上。 完了,她把这事忘了! 第21章 一巧 嫁娶不须啼 怀愫 韩征头天收到裴观的帖子。 第二日吃过午饭,先听了一耳朵前院的事,跟着换了身干净衣裳,出门去了。 青书早就在裴府正门等着,一见他便跑出来迎:“韩公子来了,我们公子已经等候多时了。” 韩征是一人到的,门房上的先还有些惊奇,裴家上门做客的哪个不带礼?哪个没有侍候的下人跟着? 待一见他挎着刀,连头都不敢抬。 青书也知门上这些人都狗眼看人低,可这些都是五房的下人,三房插不上手。 韩征也是逛过皇宫御苑的,裴家虽也高楼广厦,可他一点没露怯,慢慢跟在青书身后。 他们走了一条僻静青石路,青书怕韩征觉得受了怠慢,特意道:“我们公子守孝读书,把屋子挪到北边最安静的院落,这条道最近。” 游览花园,那该公子请客人去。 韩征连御花园都逛过了,哪会想逛裴家的园子,他对这些没兴趣,只想赶紧跟裴观比试,这回他可有备而来。 待进了北斋,见是个四面轩阔的院落,回廊圈起静湖,湖上几折曲桥,两侧是山房与石亭,便是韩征也要赞一声清净。 走到留云山房前,韩征更是脚下一顿,他哪曾见过这么多的书! 这屋子都给塞满了,堆叠的到处都是。 裴观一身家常装束,缥色直裰,并没戴冠,只用青竹簪束发,步出来出来迎他:“韩兄。” 请他坐到水台上,台上早已摆下茶水果点。 “韩兄请。” 韩征知道裴观正守孝,喝一口茶道:“咱们再来。” “好,我正等着韩兄呢。”一句客套都没有,倒合裴观现在的脾气,“那请罢。” 请他到山房中一间偏室,韩征就见屋中四面墙挂着舆图,正当中一张大长方桌,桌上摆着珍珑局。 上面石山沙地罗列,帐蓬木马都摆在一边,连旌旗都用纸剪出来。 “一个木人当一伍人用,木马也一样,请罢。” 韩征简直乐而忘返,他围着这张长桌先看个遍:“这是山谷战,这边是平原战,那这儿是……” 怎么这么多黄沙? “海战,只是船只还没做好。” 韩征抬起盯住裴观,读书人到底是有点厉害的。 因这桌子太长,二人对阵摆放不易。裴观动嘴指使书僮空青,让卷柏去帮韩征,谁知韩征不肯,他绕着桌子自己来。 “这东西你怎么想出来的呢?” 裴观不解,这有什么想不出来,盆景中山石水木都容易做出,核舟瓷人更是易得。 “找个做盆景的人就行,这些木马小人那更容易得了。”小儿玩具而已。 韩征与他缠斗一仗,你攻一城,我下一地。 他抬头忽道:“你用兵,倒有点陛下的意思在。” 裴观眉头一挑,还真被韩征看出来了,他确实是在模仿陛下用兵。 “这些东西,要是让我妹妹瞧见,那可不得了。”韩征架上连弩,一边摆阵一边说,阿宝要是瞧见这个,可不得稀罕死了。 裴观神色微凝,看着满桌木马木兵,轻声道:“令妹竟喜爱这些吗?” “她呀,打小就爱看练兵,崇州大营只要对练,她就耍无赖,央阿公带她去瞧。”韩征没把自己算在“无赖”里,他是男儿,打小就想好了要从军的,怎么能算无赖呢。 这些,裴观皆不知道。 他不知她爱什么,厌什么。 但她也是一样,不知他爱什么,厌什么。 裴观一分神,让韩征赢了,韩征哈哈大笑,笑完又道:“这个至多看看排兵布阵,玩是好玩,真打起来人力士气都不能这么算。” “那是自然,这些都是死物,只要战力高于你,自然就赢,作不得准。书中以少胜多,战力相差几十倍还能赢的,也有许多。” “譬如昆阳之战,刘秀王莽兵力相差二十五倍有余,更有牧野之战,官渡之战,皆以少胜多,可见兵力多寡不完全左右胜负。” 本朝亦有,穆王便擅以少胜多,奇袭得胜,只这些,不方便谈。 韩征舔舔唇,这番话把他牢牢勾住了:“那你细讲讲。” “咱们到水台前说,也这个时辰了,让他们摆晚饭。” 裴观虽守孝持斋,但他特意吩咐厨房做了几个荤菜。 韩征一看便道:“不必为我单做这些。” “应当,我持我的斋,你吃你的。” 韩征更觉得裴观这人不错,比他见过的大多数读书人都要强,等到八宝葫芦鸭上桌,他自己吃着,还时不时瞥裴观一眼。 想看看他是不是真的对荤食不动心,会不会偷偷咽唾沫星子。 待见裴观面前摆了一碟炒野菌,一碟香椿腐皮卷,再加一碟拌面筋。 嫁娶不须啼 第25节 对比自己眼前五颜六色的荤菜,真是素得半星油花都没有,怪不得他这么瘦。不管自己吃得如何香,裴观都一点也不馋。 韩征颇有些佩服。 他没守完父孝就从军了,行军打仗,若有荤吃,那是抢都来不及,还真没替他爹好好吃过素。 虽佩服裴观,但大户人家食不言的规矩,把韩征搞得只吃了半只鸭子就吃不下了,这也太安静了,就跟……就跟坐在坟头上似的。 用完了饭,裴观才闲谈:“我听说要改军制,韩兄可知会被编到何处?要不要我替你打听一二?” “你能打听着?” 裴观笑了:“不难。” “你们这些地头蛇,是有法子,还真能听咱们不知道的?”韩征凑过来撞他一下,“你还知道些什么?说来听听。” “我还知道詹事府这段日子频频动作,往各府送人。” “你连这个都知道?” “京城虽大,但东边打雷,西边便能听见下雨,瞒不住人。”裴观说完,假意看他,“怎么?竟连林大人府上也有?” 韩征看他模样不似作伪,也不点头,追问:“还有哪几家?” 裴观托起茶盏,韩征“啧”一声:“你话别说一半啊!还是不是兄弟了?” “铁将军家,许参将家,这几日都有小车送女子上门。”不查不知道,一查才知,张万成竟送了这许多。 但林家在这个单子中依旧瞩目,官阶出身都是最低,应当是看中他原来替穆王养军马,这才格外上心的。 “大手笔啊。”韩征没去过伎馆,但也知道那不是他们这帮兵去得起的地方,一个席面好几两银子呢。 单只说饷钱,一年只够一顿花酒。 裴观看一眼韩征,韩征也看着他:“怎么?” 见他还不开窍,裴观不得不低声说了两个字“马政”。 太子此时只是广结“善缘”,等路铺开了,自然而然想插手马政。 盐政马政,是陛下最看重的两块,马政又与盐政不同,关系到作战军力,陛下再宠爱齐王,也没许齐王往马政里伸手。 往深了说,穆王自己是怎么起的家? 韩征到这会儿回过味来了,他跟着穆王干什么的?不就是抢江山嘛,老子抢完了,儿子开始盯着这张饼了。 “陛下的脾扆崋气从用兵之道便能窥知一二,断容不得这些。” 韩征明白了:“你绕了这么个大弯子,把我叫来,就是为了说此事?” 这个人,还挺够义气的。 裴观笑而不语,韩征伸手想在他肩上拍几下,又怕自己一巴掌把他给拍折了,收回手来,大点其头:“你这个兄弟,我交定了。” “可……这种事又逃不掉。” “林家是天子近卫,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不怕林家不钻营,就怕林家太钻营,见是太子递过来的枝条,就尽力往上攀,往后可就糟糕了。 “说人话。” 裴观于是说人话:“头回送礼只是卖个好,搭个梯子,往后再有宴,多提陛下便是。” 久而久之,旁人就会知道这是块撬不动的铁板,私密宴会也就绝不会请他了。 “也是,反正这人也退不了了。” 难道是那琵琶女伎十分美貌,所以已经收入房中? 裴观也不吃惊,此世间常事也。 韩征自顾自的说起来:“那个琵琶女伎,已经被我妹妹放了脚,当丫鬟了,每个月给人开五百钱呢。” 裴观一直托着茶盏,谈到太子意欲插手马政时,他都还能稳稳喝一口茶。听到这一句,差点没绷住:“让梨香院的琵琶伎当丫鬟?” “可不是,再过两日就该上工了。” 韩征眼看裴观神情微妙:“又怎么?” 裴观忽尔一笑:“大好事,若有人问,尽可将此事说出去。”他都能查到的事,齐王必也能查到。 上林御宴将至,此事必会被谈论。 真是一巧破千斤。 她,竟是个如此有趣的人? 两人谈完,便散了,韩征走之前还看着屋中的大盆景心里直痒痒:“你这个,要是能让铁将军看看就好了。” “这有何难,韩兄何时方便,我差人送到韩兄府上。” 说完他又道:“对了,家母听说韩兄过来,特意备了一份礼,是她送给韩夫人和林姑娘的。” 陶英红找了裴三夫人,替阿宝请到名师的事儿,韩征已经知道了,裴三夫人喜欢阿宝,看来是真的。 没一会儿陈妈妈便来了,送来一只小匣子。 裴三夫人也是实在没法子了,按理她该与林夫人相交,可林家又没正房夫人。她虽不知林家有没有姨娘,但断没有跟妾侍通房相交的道理。 好容易韩征上门,她立时寻出几只绛纹石戒指送来。 “咱们太太给姑娘戴着玩的。” 这倒也不算唐突,上回阿宝拜师,陶英红从库里寻出两匹织银的绢罗送给裴三夫人当谢礼。 一来一往,人情便处下了。 韩征一看匣子里装着戒指,忍不住要笑,实在是阿宝在他眼中就是个扎小辫子的姑娘,给她戒指,还不如给她送道八宝鸭子呢。 “是林姑娘不爱这些?那姑娘喜欢什么?”这些本来不当陈妈妈问的,但她看了眼裴观,老着脸替观哥儿问了一句。 中意人家姑娘,总得知道她喜欢什么罢。 “呃,八宝鸭子?”京城人吃鸭子真吃出花儿来了,这道鸭子比家里厨子做的强百倍,阿宝没吃着,有点可惜。 裴观眉梢微挑。 陈妈妈已经看了小满一眼,小满立时去厨房吩咐,再做一道八宝鸭子,让韩公子带回府上去。 第22章 作业 嫁娶不须啼 怀愫 韩征提溜着一只八宝鸭子回家。 一回来就送到阿宝小院里去, 刚进院门就见屋里灯火通明。 正房是阿宝的绣房,偏房是她的书房,阿宝正在书房内, 伏在案条上抄《女千字》。 她换了身窄袖, 套着袖套,一头头发结成一条大辫子, 拖在脑袋后面觉得热, 燕草替她撩起来盘上, 扎了两根红发带。 唉声叹气, 写几个字儿就要叹一口。 从此《女千字》就是她最恨的书! “能不能少几个字?”这要抄到什么时候,好些字她都还没认全, 根本不会写。 “少几笔写错了可以,少字儿可不行,先生一过眼就知道你偷懒了。” 阿宝握着笔杆子直发愁,天擦黑了, 她第一遍都还没抄完, 明儿一早要交两篇,读书怎么这样苦! “嚯,你这是要考女状元啊?”韩征走近了伸头一瞧,这一笔字儿写丽嘉得快比他的强了。 “先生罚我抄书。”阿宝看见韩征眼睛一亮!拉住他不许他走, “正好正好, 你也替我抄几笔。” “我?让丫头替你抄。” 结香螺儿不会写字,戥子写的太难看,燕草写的又太好看。 阿宝不好意思说,她只道:“她们会写字儿的都力气不够, 你握笔的力气跟我差不多, 你先替我写几个!” 见韩征犹豫, 鼓起脸:“我饭都还没吃呢。” 韩征吃饱喝足,牙缝里还有鸭子肉,看看妹妹就想起自己小时候被先生罚抄,那会儿阿宝也替过他,就当是还债。 “行,给你带了只鸭子,你先吃,我替你两笔。” 阿宝这下高兴了,她方才就闻见香味,开了食盒一看:“这是鸭子?怎么做成这样的?” 八宝葫芦鸭,鸭子腔内的大骨头都拆掉了,当中用碧绿的菜丝儿打了个结,做成葫芦的样子,里面垫了八宝糯米饭。 又当饭,又当菜吃。 阿宝早就饿了,可她还记得把鸭子切开,给爹留一份,给红姨送一份,这才舀上一大口,直往嘴里塞。 还是吃饭有力气,方才那几块小糕点,根本不顶饿嘛。 “这是买来的?”味道还颇和她的舌头。 “我去裴家,裴六郎送的。”裴观在家里行六,韩征不想酸绉绉叫他的字,就叫他裴六郎。 和卫三一样。 他捏着笔,又摸出个小盒子来:“呐,这个是裴夫人送你的,说是小玩意儿,给你戴着玩。” 燕草接过,打开盒盖儿,递到阿宝眼前,给她瞧了一眼。 “这是什么石头,还挺好看。”玫瑰红的石头,石上还有淡白纹路,匣子中又有戒指又有耳坠子,做得挺精巧。 “是绛纹石。”燕草答道,品相这样好的,倒少见。 阿宝知道红姨跟裴三夫人走礼的事儿,这回她收下了,还吩咐燕草:“拿一个戒指出来,我要送给大妞。” 韩征也有许多字不会写,好在一张纸上被燕草用描花样子的笔画上了细格子,她是怕阿宝字写的大小不均,叫先生看了罚她重抄。 他只挑他自己会写的字写,一个格一个格的填空,写了几笔就不耐烦起来:“这先生怎么尽叫你抄这些。” 裴六郎说的那些多有意思,什么官渡之战昆阳之战,阿宝听这个肯定有劲头。 他把裴观那里的新鲜东西说给阿宝听,阿宝嘴里还含着口饭呢,听得眼睛扑闪扑闪:“这么有意思?我……” 裴家可不是卫家,她不能去看,就算她去卫家,也没有往卫三书房里钻的道理。 嫁娶不须啼 第26节 嘁,卫三这样的,肯定没书房。 戥子去给陶英红送鸭子。 阿宝安排那个琵琶女伎当了丫头的事,她一字不漏全说给陶英红听了。 这事陶英红实在是不能插手,她先是觉得阿宝乱来,待听到李金蝉放了脚,打算歇几日就上工时。 陶英红张张嘴,半天说了三个字“也行罢”。 “姑娘说了,进了咱家的门就得按咱们家的规矩来。”管别人家送来女伎是干什么用的,反正在她们家里就当丫鬟用。 陶英红还想说点什么,最后失笑出声,她看看戥子:“你现在还真是,有模有样的。” 戥子以前哪这么一口一个姑娘,打小就是阿宝阿宝的叫,这才几日,也学得像个大家婢的样子。 果然是不一样了。 想到不一样,陶英红的脸色淡下去。 早啊晚的,总得分开,连小丫头都学起规矩来,她跟儿子再住在林家,确实不像话。 “红姨,你怎么了?是吃的不好还是穿的不好?我告诉姑娘去!”红姨的称呼,戥子还没改过来。 戥子说是丫鬟,跟半个女儿也差不离,陶英红问:“我跟阿兄要搬,你说阿宝会不会闹?” “要搬?”戥子挨到脚踏上,两手抱住陶英红的腿,“为什么要搬?”她们才刚团聚了几天呀,就要分开? 那姑娘能不闹吗?那得闹翻天! “这话说的,你自己想想。” 戥子心里一琢磨,确实如此,韩家林家,终究是两家。 “我先跟你说,你帮着我劝劝阿宝。” 戥子只得点头,满腹心事回到阿宝院中,韩征已经一个个空写了一半了,戥子也被抓壮丁续上。 阿宝心满意足吃了鸭子,还点评:“这做法,比咱们家做庡?的要好吃。” “这是官府菜,跟咱们家的不一样。”光用料就讲究得多,里头填的泡发海参,熟干贝、熟火腿、鲜虾仁,便不是家家都能常备得起。 燕草简直什么都知道。 阿宝吃完又抄,手腕子都写酸了,结香给她揉手腕,螺儿给她倒女儿茶解油腻,几人又是哄又是劝。 直抄到后半夜,总算抄完了。 燕草拿起她抄好的一张,平铺好吹干,免得纸上的墨渍氲开,沾在一块儿。 开始抄的那几张还算字迹端正,越来后面越潦草敷衍,燕草看着直摇头,阿宝却不肯再写,扔掉笔杆子:“就这样,再不写了。” 看她跑回房去,一脑袋扎进枕头,倒在床上耍赖。燕草也没办法,这几张也算能交差罢。 韩征刚回自己屋中,听说姨丈回来,立时去正院寻他说要紧事。 林大有是吃了酒回来的,但今天只浅斟几杯,并没喝多。 他一去将军府,铁将军便把新得的歌姬叫了出来,林大有有些拘束,这大白天的,就开喝了? 穆王治军极严,军中是绝不允许饮酒的,攻进京城犒赏三军,他们才喝着酒,那是御赐下来,分赏给将士的。 除了打胜仗,营里平日都不沾酒。 铁将军看他这样便笑:“如今不一样了,咱们也松快松快。”让那歌姬弹唱,又让美人给林大有倒酒。 林大有总觉得浑身不得劲,座中几个人纷纷论起收着了詹事府的礼,林大有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那个张大人给大家伙都送“礼”了。 “你们家那个怎么样?”几人笑呵呵问林大有,显是知道他得了新人,这才把他叫来。 林大有直话直说:“我不知道,我吃醉了,这会儿酒还没醒呢,连送的人是谁都还没问清楚就被叫来了。” 几人大笑,许参军道:“还能是谁?詹事府的礼,你说是谁送的。” 太子有意与他们这帮武官交好,这难道不是喜事? 陛下成年的几个儿子中,长子秦王立下战功无数,在军中颇有声望。四子齐王又素有文名。 太子因嫡出,在封地时就被立为世子。 当世子足够仁孝就行,如今可不一样了。 林大有一把大胡子,遮住下半张脸,上半张脸又生了两道浓眉,只露出两只眼睛来。从相貌上看,倒似张飞。 看模样便忠直,诸人只当他一点不懂其中关窍,还说给他听。 “听说了么,陛下册封太子的诏书,在案上压了十几日。”光这一项,就足够引人猜度。 “还是皇后娘娘哭说太子割肉救父的旧事,诏书才发下来的。” 如今这位皇后娘娘,是先王妃的亲妹妹。 先王妃才是太子生母。 皇后娘娘明明有齐王这个极得陛下喜爱的亲生儿子,却还是为太子去哭求陛下,举世称贤。 林大有抱着杯子吃酒,杯子一点大,他一只手掌蒲扇似的,捏着酒杯一点点吸溜,这宴还真有点坐不下去。 林大有也不是傻子,他看着像酒没醒的样子,把他们的话一个字不漏的听进去了。 詹事府可不止送了美人,只不过林大有面子还不够大,能挤到这里头,已经难得。 一回到府中,林大有便搓手发愁。 怎么办好呢?退是不能退回去的。 退礼,那就是打送礼人的脸。 原来以为是张大人送的都不好退,现在知道是太子送的,那更不好退了。 哪怕太子不知道他是哪个牌位上的人,都会被姓张的记上一笔。 这点浅道理,林大有还是懂的。 韩征正巧此时来,把裴观那番话学给姨丈听。 “马政?”太子想插手马政?如果是真的,就连铁将军他们,都还没看穿太子的意图。还得意洋洋以为太子跟他们卖好呢。 “姨父,连裴六郎都能打听着的事儿,那……”韩征指指屋顶,他意思是,陛下铁定知道了。 他们都是陛下的亲卫,可不能趟进别的混水。 “裴六郎说,咱们就一门心思跟着陛下,往后再有这种宴,张口就是忠君,也就没人请咱了。” 免得麻烦。 林大有一想,还真是个主意,陛下多次往崇州大营检视军马,他曾见过陛下许多次,陛下还盛赞过他养马养得好。 林大有搓搓手:“嘿,这个裴六郎,等上林御宴的时候,我要见见他。” 第23章 再遇 嫁娶不须啼 怀愫 阿宝睡足吃饱, 神清气爽。 戥子心中藏事,一夜没睡安稳,阿宝看戥子眼下挂着两个乌青, 还笑她:“你晚上作贼去啦?没歇好就多歇歇。” 还是燕草陪她去上课。 越往课堂走, 阿宝越有些心虚,昨天抄的两篇千字文, 现在想想确实是不太像样。 但她已经想好了, 再不抄这劳什子的东西。 这么一想, 反而气壮, 进了课堂气昂昂的把东西交上去。 薛灵芝拿过去一扫,她其实没想过阿宝真能抄下来, 不过是为着罚她,磨磨脾气。 虽然这字儿写得七零八落的,但也算完成了功课。 “抄了两遍,可有心得了?” 那是完全没有! 抄写这种东西, 不就是闭着眼睛不过脑子嘛, 怎么可能有心得呢? 阿宝老实摇头,心里犯嘀咕,真要拿这个当尺子来选女人,那打着灯笼也难找啊! 譬如崇州征兵, 只拿木梃量身高, 身高够了就能当兵吃饷。 要再严一些,也不过是选“琵琶腿”“车轴身”,若是仔细去量脚要多大,腰要多粗, 那一千人里也招不到个好兵。 薛灵芝看小学生不开窍, 清清喉咙:“《女四书》那些, 想必你也听说过了,比《女儿经》只会更严苛,也更艰深。” 光是那上面的字儿就比《女儿经》多,也更生僻。 “那些,你不必看。” 阿宝听到第一句,还以为她得抄女四书,若真要她抄,那她就去找红姨,不想上学了。 没想到薛先生说她不必学,她眨巴眼睛看着先生。 薛灵芝看阿宝还不明白,还真是实心眼的孩子,若不把话说透,她是真不懂。 于是她道:“这就好比我讲的那些茶,那些故事,和那些典故。” “你懂了么?”这一句殷殷期盼。 阿宝恍然大悟,这也是让她以后出门不被人笑话的东西。 是装装样子,充充门面的! 薛灵芝看她懂了,微微点头:“姑娘往后出门,这些是必该知道的。”要不然便会被人在背后耻笑排挤。 “那,人人都遵守吗?就没人不守这些条条框框的?” 薛灵芝看她一眼,世上有两种人不必守这些规矩:“有,两种人。” “哪两种人呢?” 嫁娶不须啼 第27节 女天子,女土匪。 一个让人不敢言,一个不畏人言。 薛灵芝心中答,却不能告诉她,看这小学生的模样,有些匪气有身上,还是不告诉她为好。 免得她真想当个“女土匪”。 “待你把该学的学了,我便告诉你。” 怎么还藏着? 阿宝这下老实了,原来是有趣的她才起劲,现在没趣味的,她也坐得住了。 薛灵芝看她一用功,立时就能把一千字的女儿经背下来,心里倒觉得有些可惜,这点聪明劲,要是打小开始学就好了。 一时惜才,对她道:“琴棋书画之中,你挑一样学。” 挑一个她感兴趣,又最有天赋的来学,与人相交也可,自己寄情也可。 第一个败下阵来的是琴。 阿宝听薛先生说要运腕力,还以为弹琴得用力,一指头把弦给崩断了。 “铮”一声,这张新买的好琴废了。 薛先生养气功夫到了十成,可也脸上变色,她看一眼燕草:“拿去琴行修一修。” 燕草微低下头,还是忍不住肩膀微抖:“是。” 再来是画,阿宝连字都还没练好,画画就更别谈了,画了半天老梅枝,薛先生只赞了一句:“线画得不错,墨色均匀。” 最后是棋,一摆开黑白子,阿宝乐了:“这就跟打仗似的。” 她小时候便爱在巷子口的泡桐树下看老头下棋,也知道些门道,只是那会儿没人从头教导她。 虽是新学,进展竟不算慢。 阿宝新学了棋,抱着棋盘回去,就见结香螺儿守在院门口等她,个个笑得嘴巴都快咧到耳后根了。 “怎么?有什么好事儿?” “姑娘!老爷提官儿了!” 才刚传来的消息,前面开库领赏钱,每人能有一百文。 “真的!让厨房给所有人都加一道荤。”阿宝还抱着棋盘,“你们领赏了没有,都到前头领赏去罢。” 连燕草也一道去,这是主家的大喜事,必得去领钱谢赏的。 阿宝自己把棋盘拿进房,一回头看见戥子躺在罗汉榻上,天上掉红雨啦!有钱她都不去领? “你不舒服?”伸手摸摸她的额头,一点也不烫。 戥子回头瞧她一眼,除了老爷封官,韩征也升官了,他调去了禁卫军。府中人在大贺,红姨跟韩征在小贺。 “你到底怎么了?一百文呢,你真不要了?”青天白日活见了鬼。 戥子坐起来:“我跟你说,你可别嚷嚷。” “嗯。”阿宝挨着她坐下,“你说罢。” “红姨跟阿兄,要搬出去。”戥子就知道阿宝要跳,伸手将她按住,“阿兄往后得娶媳妇罢,娶媳妇得有自己的家。” 阿宝心里是明白的,譬如她娘的牌位,就不能跟姨父的牌位摆在一块儿受香火。 就算在一间房里,也得两个香炉,上两桩香。 她方才还因为爹爹提官的事高兴,还想着要请卫大妞来玩,把攒的绛纹石戒指送给她,现在一想到红姨要走,一点精神头都没了。 偏偏结香几个又有好消息告诉她:“姑娘,老爷说上林御宴各家女眷都去,还能骑马,让咱们给你裁骑装!” 新打的鞭子也送到她房里来了。 可阿宝连匣子都没打开,往床上一躺,心里直发闷。 燕草指指床上的阿宝,用口型问戥子“怎么了” 戥子摇摇头,这事儿没办法劝,得她自己缓过来。 因林大有提官儿,韩征又调到禁卫军,两人都算高升,家里很是热闹了几天,各府各处还有来走礼的。 其中就有裴家,裴观把那个大盆景送给韩征。 他特意将松烟派来,这盆景太大搬不动,是拆开了送来的,再由松烟拼上。 裴三夫人孀居,裴家别人同林大有又没交情,是以没送上升官的贺礼。 但过得几日,裴三夫人送了一身骑装给阿宝,还是裴三夫人贴身的婢子送来的。 小满先行礼,跟着便道:“陈妈妈这几日感了风寒,要不咱们夫人是叫陈妈妈来的。”让夫人身边的嬷嬷来,显得更看重。 燕草收了那绛纹石戒指耳坠,都还觉得没什么,还礼而已,听到这句目光微凝,难道是? 竟然真是! 包袱打开一瞧,除了大红骑装,里面还有一张羊皮,上面挖了祥云图案,图案边还钉了金线。 燕草客客气气送小满出去,又给小满递了个荷包。 小满不肯收下,两人这么一个来回,燕草心里就有数了。 屋里结香在问:“这是干什么用的?” 螺儿答道:“这是给姑娘做靴子用的。”她旧主极喜奢华衣饰,这些螺儿一看就知。 因不知道阿宝的尺寸,就送了整块羊皮。 这一身大红箭袖骑装,配上羊皮小靴,再挂上新的皮鞭子,个个丫鬟都凑趣儿夸她,可阿宝也只开心了一瞬。 燕草虽有一肚子话,但眼下还是忍不住问戥子:“到底怎么了?” 连薛先生都看出来了,这几日课程轻,还多是半玩半教,先生都在哄姑娘。 “哎,”戥子长出口气,“姨夫人要搬走。” 燕草了然,但这委实是没法子的事。 本来宅中的下人,也曾私下里想过,这姐夫跟小姨子会不会两家作一家。 可二人都没这想头,再说了,表少爷那么出息,自己就能顶门立户。 丫鬟们尽力哄阿宝开心,阿宝当着红姨的面也做出高高兴兴的样子,背地里却忍不住要掉金豆。 还问戥子:“就没法子在一块么?” 戥子拉起被子,把两人盖在被子里:“也有,我说了你可别打我。” “你说说。” “要么是红姨嫁给老爷,要么是你嫁给阿兄。” 被一脚踢出被窝,戥子捂着屁股气坏了:“怎么这样,给你出主意,你还踢我,说好不许打我呢。” 阿宝这回明白,是真的没一点办法可想。 陶英红每隔几日,就要出门跟中人看房子去,一直都没瞧中合适的,这些事也传到后院,就等着捅破窗户纸了。 等上林御宴那日,阿宝装着骑装出门。 陶英红不在受邀之列,嘱咐她:“你可别玩野了,多跟着你哥,你再擅骑马,也小心着些。” “我知道啦。”阿公从小念到大的,驯马的最容易被马踩死。 “去罢。” 阿宝坐车出城,出了城门才翻身上马。 林大有牵回来给女儿骑的马,自然是好马。 马身黄毛似锦,黄中生着斑斑白点,似一匹梅花金缎,阿宝刚一上马,便从小皮兜里掏出糖豆饼来,伏身喂了它一块。 黄骠马嘶鸣一声,甩着脑袋,似在撒娇。 阿宝狠狠吐出口气,闷了这么久,在马上颠了两步,总算露出舒心笑意来。 一夹马腹,黄膘马向前奔两步,官道上都是去上林苑的,骑在马上的男男女女,有认识的,便互相招呼。 倒比上巳节还热闹。 阿宝身侧忽然探出一匹大黑马。 短毛发亮,长毛起乌,背长九尺,通身没有一根杂毛,只有四只蹄子雪白。 一看便是能跑千里的好马! 阿宝戴着帏帽,白纱缀上一排细珠,风一吹晃得她看不清。反正已经出城了,她干脆撩起白纱。 盯着这马瞧了又瞧,由衷赞叹:“真俊!” 裴观骑在马上,咳嗽一声。 阿宝这才抬头看向马的主人,哦,是裴六郎。 她伸出手,摆一摆,解释道:“我方才是在夸马,可不是夸你啊。” 第24章 见色 嫁娶不须啼 怀愫 此次上林御宴, 是陛下宴请臣子及家眷的宴会,不能以守孝为由推脱,免得事后被人揪出, 扣个对新帝不满的帽子。 裴家子弟也骑马出城, 裴观在人群中一眼认出她来。 想认不出也难,那身红骑装是母亲亲手准备的。 裴三夫人问儿子:“她生得精神, 这大红衣裳穿在她身上一定好看。” “什么红衣裳?”一付要瞧瞧的样子。 裴三夫人嗔了儿子一眼:“这怎么能给你看!”送姑娘家的小玩意儿, 他看一看也还罢了, 看衣裳便逾矩了, 还没摆上台面谈婚事呢。 嫁娶不须啼 第28节 在裴观心中,阿宝就是他的妻子, 到被母亲嗔怪,才反应过来。 以手作拳,咳嗽一声,掩饰尴尬。 虽不知是什么样的红衣, 路上穿红骑装的女子也有好些, 可他举目望去,却一眼就认出她来。 骑在马上背最挺,头昂得最高的那个,便是她。 裴观身边还有几位旧日同窗, 几人结伴出城。 听见这小娘子夸真俊, 都以为是在说裴观。冷面探花郎的名头,京城中谁人不知? 都觉得这位姑娘胆子大,京城的闺秀可没作此豪言的。 三甲出巡那天,他们也都纷纷凑趣去看。裴六郎将簪环丝帕拂了一地, 踏马而过。 他们可都是亲眼见的。 这位姑娘相貌称不上绝色, 但她一身骑装透着股飒爽劲, 竟也被裴六郎所迷。 没想到啊,姑娘夸的是马,不是郎。 几个相视一眼,纷纷大笑出声,裴观的同窗陆仲豫笑完还道:“裴子慕啊裴子慕,你也有今天。” 阿宝把白纱放下,有白纱掩盖,偷偷打量这几人的马,看了一圈,果然还是裴观骑的马最好。 她心头跟挠痒痒似的,要是能骑一骑裴观的马就好了。 阿宝自己这匹也是好的,可林大有总觉得女儿还小,怕她摔着,挑的马腿短,跑起来不如长腿马。 “裴六!”阿宝半点不羞怯,韩征怎么叫裴观的,她就怎么叫。 “嗯?” “你这马是好马,可让你养坏了,这样的好马,该每日带出去快跑十里,慢跑十里,有个半年就能养回来。” 阿宝生得脸圆眼圆,连鼻头都是圆的,看上去显小。 几人都拿她当小姑娘看,听她老气横秋叫声裴六已是新奇,再听她说马,都收起笑意。 还有人同她搭她:“姑娘懂马?” “那是自然!”也不打听打听她姓什么,她可是打小就跟着阿公学相马了,看这些人不信,哼哼一声,“你们这几匹都一般,只有裴六这匹,实在可惜了。” 说到可惜,她还叹了口气。 大黑马仿佛遇上知音,竟低鸣一声,似在应和阿宝的话。 林大有一回头,见女儿身边围着几个年轻后生,这些后生也不知道在笑什么,他皱皱眉头:“阿宝!” 那声音就跟大晴天猛打了道旱雷似的。 阿宝抬首“哎”一声,一夹马腹,轻松跟上。 众人就见红影一掠,再看时,她已经勒马缓步跟在她爹身边。 一纵一收,干净利落。 陆仲豫被这一手震住,问裴观:“是哪家女儿,骑术这么了得。” 阿宝坐在马背上,肩虽松着,但脊背挺直,单手松松握住缰绳,显是长年骑马,极熟马性才会这么举重若轻。 裴观看了陆仲豫一眼,没说话。 陆仲豫也不吃惊,裴子慕这人嘛,最不爱跟人议论女子。在别人口中那叫慕少艾,在他眼中,叫于礼不合。 那边阿宝跟上爹,扭头回望,目光还落在大黑马上。 诸人看阿宝侧马回身,打趣裴观:“你说,那姑娘回头是看马,还是看花?” 城中人紧绷了许久,好不容易等到办御宴。能办御宴,就说明陛下的刀暂时收回去了,天下太平。 以是今日人人松快,连玩笑也更多。 只有裴观依旧肃着张脸,他本就不爱笑,更不爱与开人玩笑,只淡淡扫了陆仲豫一眼,没有说话。 但心里是知道答案的,她在看马。 她看见马时,那眼中迸出的光彩作不得假。 正想着,她又回身,还一伸指头,点给她爹看,仿佛是在说,她也想要一匹这样的马。 分明隔着重重的人与车,但裴观就是能从她的一举一动中,看出她在说些什么,看出她此时心中所想。 上辈子,二人并没在慈恩寺中相遇。 裴观细想来,是上辈子他没生这场大病,提前跟母亲去慈恩寺为父亲烧香添灯,与林家就此错过了。 没有相遇,自然也不相识,林家也许请了女先生,但不是裴家举荐的。 上一世,直到大婚当夜揭起红盖,他才第一次见到林昭。 跟着就是祖父病故,继祖母要分家,裴家几房东离四散…… 因为守孝,他搬去书房居住,新婚的日子就只有那几日罢了,就连那几日,也每日烦恼不断。 他竟从不知道,她会相马。 思绪一起,便连成一串。 怪不得后来遇见岳父,岳父看到他骑的马泪眼婆娑,问他可是老马。 裴观当时不懂,点头说是,原来他要出门的马匹,是她挑的。 阿宝跟在爹身边,一会儿把马骑到左边,一会儿又骑到右边,绕着她爹转圈圈,嘴里磨:“我的小马驹,什么时候才有?” “那不得从配种开始挑哇?我都已经给你看好了。”林大有早就已经看好了马厩里的两匹马,预备给女儿配出一匹好的来,“肯定比裴六那匹强。” 到了上林苑,林大有把阿宝交给韩征,韩征把阿宝送到女眷堆里。 看她跟卫大妞一块儿,嘱咐她们:“我要到前头去会同僚,这儿贵人多,你们当心些。” 卫大妞早就等着了,她看见阿宝的骑装“呀”一声,她当然也穿了大红,手上还戴着阿宝送她的绛纹石戒指。 阿宝也伸出手,两人戒指一模一样! 卫大妞还伸手摸摸阿宝箭袖上绣的云纹:“你这个也太好看了,我怎么没想着呢,走,我娘在那边,我带你去。” 阿宝没娘跟着,卫夫人一早吩咐让女儿把阿宝带过去。 戥子一直坐在车里,此时才跟上来。本该是燕草跟来,可她偏偏病了,这好事儿就落在戥子头上。 夫人们坐在帐中,帐内铺着软毡,摆着矮桌。 这样的宴,陛下还在崇州时便摆过,与京城风气不同。一眼望去身着骑装的,多是崇州跟来的旧部女眷。 也有挤在一个帐子里的文官家眷,好些人连马都不曾摸过,用帕子掩住口鼻。 此地虽开阔,但马多了,味儿自然不那么好闻。 几位夫人们凑在一起说家常,阿宝听了会儿就想往外头跑,她想去场边看看马。 拉着卫大妞,说要去更衣。 卫夫人看她们一眼就知道她俩想干什么,但这种宴,礼教大防松得多,也有年轻人互相瞧中的。 把女儿打扮得漂漂亮亮,说不准就有人上门提亲了呢? 她点点头:“去罢,不许跑远。” 两人答应得好好的,撒出去兔子哪还管得了,早跑没影了。 阿宝在栓马处一眼就瞧见了裴观的大黑马,那大黑马竟然认得出阿宝,冲她抬抬蹄子,喉中呜鸣。 看马的马伕,还以为是主人来看马了,让阿宝进去。 阿宝伸手搓搓马头,从兜里抓了块糖豆饼给它吃。 这糖豆饼可是她昨天亲手做的,里头专门放了菜油和蜜,把蜜糖罐头都倒空了。在陶家,给马吃好东西,那不叫糟践。 这马平日吃的也是精细草料,可它没尝过这种特制的豆饼,吃了一个又讨一个。 阿宝摸着它鬃毛,轻声说:“你是一匹千里好马,是不是?你主人不让你跑,是不是?真可怜呀。” 大黑马摇着脑袋晃着尾巴,似在撒娇。 卫大妞虽也是武将家的姑娘,也会骑马,可她今日穿的是新衣新靴,缩着脚不敢踩湿泥地。看阿宝跟这马亲热个没完,她扇扇风:“我去树下,你等会儿过来找我。” 阿宝漫不经心,摸摸马头又摸摸马身子,好好一匹宝马,圈着养怎么行? 大黑马吃了糖豆饼,又听了这许多好话,高兴得摇来晃去,直往阿宝身上蹭。 阿宝受不住它撒娇了,左右一张望,见四下没人:“好啦好啦,我这就带你去跑一圈,咱们撒开腿跑!” 悄悄解开栓马绳,把大黑马牵出来,翻身骑上。 大黑马十分听话,脚跟轻碰,它就知道往左还是往右,哒哒跑了两步,把阿宝带到草场上去。 草场上有几人正在练马,赛马之前先让马先出栏跑上几圈,比赛时才能跑得更好。 跑完一圈,就见场边来了个红衣女子,骑着一匹大黑马,先只是小步颠,像是个赛马的新手。 等跑上几圈,她娇喝一声“驾!” 黑马四蹄飞扬,踏得黄尘浮起。 草屑浮土间,马上女子手握缰绳,竟尔立直了,口中呼哨:“大黑真乖,跑得好,咱们再跑一圈。” 这么一匹宝马,却叫大黑? 四野狂风吹落她的帏帽,竹编帏帽飘然下落,眼看便要落地染尘,就见她往腰间一探,一道红影甩出,帏帽轻轻卷起,收回手中。 一时四下无声,半晌场边戴玉冠的锦衣男子问道:“那是哪一家的女子?” 几人纷纷摇头,无人知道这女子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阿宝重又系上帏帽,伸手摸摸马脖子:“大黑真乖,跑高兴了罢?咱们回去。”它娇养太久了,才这几圈已是极限,快点回去也免得让人发现她偷偷把马牵出来。 几人见她要走,驱马过来。 为首的那个男子笑盈盈看着她:“姑娘好俊的身手。” 他身边人问:“你姓什么?是哪一家的?” 一付高高在上,贵人问话的神情。 阿宝看为首的人身着锦绣,头戴玉冠,看着像三十岁了,并不想同他搭话,正欲开口,身下的大黑马动了动蹄子。 嫁娶不须啼 第29节 她熟知马性,这是马儿不安,于是伸手安抚大黑,脚尖蹭着马肚划拉了一下。 大黑错身疾跑,没一会儿一人一马就跑没了影。 “跑了!”锦衣男子身边的人道,“不知姓名,又没见到相貌,倒有些难找。” 另一个说:“我瞧见那马鞍上,绣着一个裴字。” 第25章 老六 嫁娶不须啼 怀愫 裴观与陆仲豫在草场边谈修书的事。 陆仲豫有新消息告诉裴观:“陛下改完军制, 要整改辅政机构,国子监不日也要重开了。”追随旧帝的死硬派该杀的杀,该关的关, 收拾得差不多了, 国家大事还是得有人办。 此事已传遍仕林,裴观自然知道。 “我这儿还有件大家不知道的事。”陆仲豫摇着扇子, 看了眼裴观, 还想卖个关子让他猜一猜的。 谁知裴观已经开口:“陛下要改翰林国史院。” 就在今年春天, 会将翰林国史院分成两部分, 各司其职。 “这你也已经知道了?”陆仲豫扇子一收,“呵, 你在家修书,不该两耳不闻窗外事?怎么你这消息比我的还灵通?” “岂能当真不闻天下事。” 翰林国史院更多是修史书,并不听政,更少机会能参政。 改制之后, 国史院还修史。 翰林院则会以举荐取官听政, 到再次改制,便在甲科进士中选官。可惜当时裴观已经是前前探花郎了,没赶上时机。 他此番修书,一是为了免去人栽赃污蔑之祸;二是为自己谋举荐。 “你打听得这么清楚, 是想往这条路上走?”陆仲豫一听就明白, 裴观想走这条路。 留给旧党的路不多,京里活下来的世族大家,有投到太子门下的,也有暗暗与秦王齐王结交的。 京城这盘棋, 又活了。 “我只有这条路可走。” 裴观大方直言, 他与陆仲豫上辈子是同窗, 也在国子监同舍住过一段日子,但二人相交甚淡。 裴家被人诬陷私印禁书,冒犯天颜时。陆仲豫写奏折为他辩驳,虽无效用,但裴观承他的情。 趁机点拨他两句:“翰林国史分成两部,国史院修史,翰林却可近身随侍。陛下如此改制,是想仿效前朝翰林院的职能。” 国家大事,民生利害,翰林皆能言。 陆仲豫看他一眼:“原来你是这么想。” 上辈子裴观便是这么猜测的,也被他猜对了,可他被拦在了翰林院的大门外。 他是旧帝殿试亲点的探花郎。 “你走这路,比我要容易得多。”裴观说完,就见陆仲豫面露惋惜,光是“探花郎”三字压在他身上,只怕要压一辈子。 “也许,过得几年,陛下……”到现在还没发先帝的丧呢,不发丧不给庙号,杀了一批又一批旧臣。 只要有人提起此事,陛下便雷霆震怒。 可就是不发丧,就是不给庙号,仿佛没有上一任皇帝。 裴观不置一辞。 再过得几年,陛下也还在算旧帐,哪怕是早就归附他的臣子,他只想起来,便会问一句“此人竟还在世”。 许是陛下的一句无心之语,却把那人吓破了胆,当夜就吊死在家中。 这是条难走,也必须要走的路,不然就似将肥肉置于鬣狗口下。 “你不易。”陆仲豫微叹,远目望向草场,他眯眼看了会问,“那,不是你的马吗?” 裴观抬头看去。 就见阿宝骑在马上,帏帽飞落,被她一鞭卷起,收回手中。 天高云淡,草场边白梨嫩柳。 草场上少女黑马红衣,白纱轻扬。 “这……”陆仲豫张着嘴,不由跌足,“管岺人呢?他怎么竟不在!”管岺是同窗中最擅画的人,这一幕合该被画下来! 可陆仲豫接着又说:“那边那几个,是……” “是齐王的姻亲。”裴观已然眉心拧起。 为首那个是齐王妃的亲弟弟,齐王的小舅子,后来替齐王广收美人的,就是他这个小舅子。 此时齐王府还没有豢养美人的名声传出来,但陆仲豫久在京城,举止轻浮的权贵见过许多,一看那架势,就知道要不好。 这姑娘与裴观相熟,要不要上前解围? 心中刚这么想,身边裴观已经迈腿向前去了。 陆仲豫扇子一收跟在身后,嘴里还在念:“齐王的姻亲你都认识了?你关在书斋中是修出了千里眼啦?” 那几个人果然将红衣姑娘围在圈中,陆仲豫就见裴观越走越急,他老夫子样的人,竟不顾仪态。 那姑娘是裴观的心上人? 原来他喜欢这样的女子! 可没等他们赶上前,少女已经纵马破围,跑得没影了。 阿宝溜得飞快,奔出草场,回到马厩,翻身下马,牵着大黑走到栏边。 她把马栓好,又掏出豆饼来喂给大黑吃:“今天跑高兴了罢,你要能天天跑,你就是神龙驹!” 跟大黑又蹭又抱,依依不舍,可惜就跑这么一回。 “林姑娘。” 阿宝一回身就见裴观束手站在她身后。 被逮了个正着,她刚想吐吐舌头,又赶紧绷住脸,他没看见罢? 正准备睁着眼睛说瞎话,陆仲豫上前:“咱们方才看见你了,你被人围住,裴六急得不得了,就想给你解围。” 裴观皱眉,陆仲豫这人,说话就是爱添油加醋。 得告诫她,那人绝非好人,离他越远越好。 谁知阿宝听说裴观想替她解围,露齿一笑,眼眸湛亮:“真的?那谢谢你啦。” 她一身红装,又被帏帽罩住,两条红绦系在颈间,显得眉浓口小,腮边细珠衬得她目中含光:“我知道那几个不是好人,大黑都告诉我了。” “大…黑?”裴观看了眼阿宝牵着的大黑马,说到大黑,它还打了个响鼻。 陆仲豫一个没忍住,笑了出来,裴观这匹马叫乌云踏雪,到了她的嘴里,给马改了这么个浑名。 他笑都笑了,清清喉咙介绍自己:“我是……” “我知道,你是骑枣红马的那个,你那匹马虽比不上大黑,但也还行罢。” 陆仲豫自诩自己长得不差,比不上裴观,但论风流他比裴观多十分。因裴观这人,是一分风流都没有的。 谁晓得这姑娘眼中,还真的没有人,只有马。 陆仲豫举着扇子笑了,他心里头怎么这般快意呢? 那么多的世家贵女闺阁千金,裴观皆不动心,同窗都笑他是石佛转世,没想到世间还有人能让石佛动心。 那边卫大妞等了半天,怎么也等不到阿宝,又跑回马厩来:“阿宝,你跟别人的马还亲热个没完啦?” 一看情形,她明白了,偷骑别人的马,被抓个正着! 卫大妞赶紧跑过来给阿宝撑腰,还没开口呢,就直直立在原地。 陆仲豫看新来姑娘盯住裴观,好脾气的冲她笑了一下。大妞方才还对裴观发怔,被陆仲豫一笑,臊得她满面通红。 阿宝竟还扭脸问她:“你晒着了?” 也不像啊,戴着帏帽呢。 大妞一时窘迫,她拉住阿宝:“快走罢,要开宴了。” “不送一送?”陆仲豫笑问裴观。 裴观当然要送,怕她再遇上齐王的小舅子。 陆仲豫举步就要跟上,被裴观伸出扇子一挡:“不可放浪。”这人方才笑得跟朵迎春花似的,他都看见了。 阿宝和大妞在前面走,裴观和陆仲豫隔几步跟着。 大妞低声问:“那人是谁啊?” “是裴三夫人的儿子。” “不是那个,是,是笑的那一个。”大妞吞吞吐吐,不笑的那个生得可真俊,可笑的那一个…… 阿宝摇头:“那我不知道,他的马也就还行。” 大妞简直要气死,想拧阿宝一下吧,又怕让后头的人看见:“谁问你马了!” 阿宝看看她的脸,明白了,她跟戥子得了一个毛病。 “那要不要替你问问?” “别!”大妞咽了口唾沫,阿宝可真敢啊,她怎么胆这么大! “那行,不问就不问。” “别~”大妞扯扯阿宝的袖子,不问,她又心头牵挂。 “那到底问不问?”阿宝翻翻眼睛,戥子喜欢宋大卫二的时候,就是这个样,扭扭捏捏吱吱唔唔。 说起话来还尽学蚊子哼哼。 嫁娶不须啼 第30节 “咱们慢慢走,好不好?”大妞不敢搭话,可她希望那人多送她一程。 两人越走越慢,头也挨着头不住说话。 裴观跟着走了一程:“她们会不会是迷路了?” 陆仲豫简直无言以对:“你……你究竟是聪明在哪儿了?”怎么得的探花?殿试时是不是就图他好看了? “不是?” “自然不是!你这,不解风情!” 其实两人还真是迷路了。 绕了两圈,每顶帐蓬瞧着都差不多,她们找不着卫夫人在哪顶帐中。 “我去跟他们说咱们迷路了罢。” “不行!”大妞咬牙摇头,绝不能让那个人知道她们俩故意绕路,那多丢脸啊!绝对不行! 陆仲豫已经瞧出来她俩在绕路,还以为是阿宝在绕,为了能跟裴观搭上话。 他善解人意,抬脚上前:“咱们歇一歇?” 大妞立刻点头:“好好,歇一歇。”先高声又低声,脸蛋红彤彤。 四人到树荫下乘凉。 裴观此时才道:“还未恭喜林姑娘,林大人提官的事。” “你不是恭喜过了嘛,还送我阿兄那么些好东西。”她眼馋坏了,可表哥说这是要拿出去的,让她别瞎动。 她竟真喜欢这些。 陆仲豫退出谈话,假装在一边看风景。大妞也退两步,往陆仲豫那边靠近,低身假装在摘野花。 阿宝说着说着,叹口气,以后分开住,就不能时常见着红姨了。 “怎么?”裴观问。 “我在烦一桩解决不了的事。” “什么样的事?” 阿宝觑他一眼:“你是不是很聪明?”红姨说的,探花就是皇帝面前考试的第三名,差不多是全天下第三聪明人。 虽比不上第一第二聪明人,那也是很聪明的人。 “不敢当,也不是这么算的。” “我这回是真夸你。”怎么连夸都要推辞,有人夸她,她乐还来不及。 阿宝想了想:“如果有一家人,就是说原来他们是住在一起的,现在要分开,可是又不想分开,要怎么办?” 裴观一听就明白了,林韩两家要分府。 林家住在保康坊,那边多是富户花园,这些日子也挤进许多新贵。地价本就贵,以韩征的积蓄,就算他行军之时得了些钱财,那也买不起林家隔壁的园子。 他随手折来一根树枝,递给阿宝:“你家中宅院如何分布,画出我看一看。” “我可没有说是我家啊。”阿宝不承认。 “好,那请林姑娘将那家人宅院如何分布画给我看?” 阿宝捏着树枝画了出来。 三进的宅子,中间有个小花园,两边是排屋。 裴观接过她手中枝条,将这院子分成一大一小两个独院:“在此处重开府门,中间的院墙想砌实就砌实,不想砌实就加道门。外头看是两家,打开门又能走动。” 阿宝眼睛一亮:“裴老六!你可真是天下第三聪明人!” 第26章 赛马 嫁娶不须啼 怀愫 裴观听见她这称呼, 觉着有哪儿不对。 状元第一,榜眼第二,探花自然是第三。 可天下第三聪明人, 听上去像是嘲讽。 再看她双目湛然的神, 一脸真心实意,又没法让她不这么叫。 阿宝把这办法牢牢记在心里, 回去她就告诉红姨! 她还拿着树枝继续画, 左边院子全隔出去, 开个大门, 得添上门房,再砌个厨房, 方便两边各自出入待客。 靠围墙最近的花厅清出来,摆上八仙桌,小门一开,以后每餐饭都还能一块儿吃, 她还能天天都看见红姨! 宅子那么大, 本就没住满,隔道墙也还是一家人。 阿宝乐开了花,越想越觉得这是天下最好的办法。 她仰起脸来,眼睛眉毛都在笑:“裴六, 你想我怎么谢你呀?” 裴观看她浑身上下都透着高兴, 也跟着眉间一松:“举手之劳,不必谢我。” 这其实是富贵人家分家用的办法,裴观料想她没见过,这才觉得是难事一桩。 阿宝摇头, 认真道:“对你可能是小事, 但这事我烦恼了许多天, 当然要好好谢你!” 红姨的钱买不起好宅院,表哥死又不肯跟爹借钱,四邻左右还没有空屋,阿宝每天在心里绕几个来回。 这些天她连羊肉都不敢碰了,就怕吃了上火,菊花凉茶天天都在喝,舌头尖还是发红。 这下好了,夜里都能睡得舒心了。 裴观确实不用她谢:“我没什么想要你谢的。” 阿宝拧起眉毛,这人古里古怪,既然他不选,那怎么谢就看她自己:“那我知道了,我看着谢,你看着收罢。” “也好。”裴观想起母亲对她的评价,说她“是个爽利人”,确实如此。 于是他问:“你们是不是迷路了?” 阿宝嘴巴一抿,飞快看了眼大妞,大妞已经跟陆仲豫搭上话,手里还摘了一把野花,正低头跟他说些什么。 她大方承认:“嗯,我们迷路了。” 裴观拿过木枝:“帐蓬是这样分的。” 贵人们在最高处,掀开帐帘就能看见赛马的草场。官眷们在右,官员们在左。 “方才围住你那几个,是齐王的姻亲。”想了想还是得告诉她,也得告诉韩征,“不是善类。” 不是善类这四个字,对这几人已经很是客气。 “听说姑娘近日正读书,藏巧于拙,用晦而明,这些道理林姑娘懂吗?” 这个薛先生还没教,阿宝又不想让聪明人知道她不懂,于是点点头:“我懂。” 裴观看她懂了,心下略安:“甚好。” 二人又等了一会儿,阿宝终于对大妞嚷道:“大……万珍!咱们快走罢,也歇得差不多了。” 再歇下去,卫夫人得敲着铜锣来找人。 大妞脸更烧,她“哎”一声凑过来,两人还像方才那样,胳膊挽胳膊,绕路找到帐蓬入口。 裴观和陆仲豫不便再往前送,就在入口处停下,还往回走。 陆仲豫方才面上是在跟卫家姑娘说话,恨不得生一双顺风耳,好听一听石佛在跟姑娘说些什么。 他还没问,裴观便肃然道:“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是为君子行。” 谴责陆仲豫对卫家姑娘太过轻浮。 “我?裴子慕,你也好意思说我?那你跟林家姑娘算什么?”陆仲豫已经从卫大妞嘴里,把阿宝的事盘了个七七八八。 林家原来是干什么的,现下阿宝的爹当什么官,家里还有什么人,他全清楚了。 还知道阿宝家请的女先生,是裴夫人推荐的,裴夫人还送了阿宝一篮玉兰花。 “阆苑羽衣仙,今年我们家都没得着,倒送给林家姑娘一篮子。”陆仲豫“啧啧”两声,还瓜田不纳履呢。 他裴子慕竟然也假道学起来了。 “你还不知道罢,林家姑娘把阆苑羽衣仙油炸了,还嫌弃炸花不好吃,糟蹋了她们家好鸡蛋好麻油。” 这都是阿宝告诉卫大妞的,卫大妞又被陆仲豫的笑给迷住了眼,一五一十,把她知道的全都说了。 裴观心中,阿宝是他妻子,两人已经做了一世夫妻。 可落在旁人眼里,便是裴观动情了。 “不可胡说,我与她表兄是朋友。” “随你怎么说罢,这欺人啊难欺心~”拖长了声调把扇子一合,“啪”一声,陆仲豫往前去,还问,“等会赛马,林姑娘必要下场的,你要赌个什么彩头?” “她不会下场。”告诫过她了,她也说她懂了,那就当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陆仲豫一听就知裴观顾忌齐王府的人:“怎么?你怕她被那伙人盯上?” “恶徒。”裴观对这些人厌恶至深。 “这可是御宴,来的都是官眷,他们也敢?”陆仲豫不信。 裴观敛眉,此时是不敢,可一旦被这人盯上,如蛆附骨。 陆仲豫更觉得稀奇。 裴六郎此人,说他君子自持,不如他实在冷情得很。 见可厌之人,不露冷淡之态;见可喜之人,也不露醴密之情。 陆仲豫还当他金身不败呢,没想到在这里破了功。 他是不是该预备起新婚贺礼了? 阿宝和卫大妞结伴回到帐中。 嫁娶不须啼 第31节 卫夫人见了她们便道:“可算是回来了,你们再不回来,我就要让戥子打锣寻人了。” “赶紧的,歇一歇,先时宫人来问可有擅骑的女子参加赛马,我替你们俩都报名了。” “啊?”卫大妞一咬唇:“我不去!” “干嘛不去,你不是爱玩嘛。”卫夫人哪里知道女儿出去这短短半个时辰,已经变了个人。 阿宝也悄声问她:“为什么不去?” 大妞不说话。 陆仲豫是读书人,万一他不喜欢呢?南边的读书人,本来就瞧不起武夫,要是她骑得不好,让他看见怎么办? “报都报了,你可不许赖。”卫夫人狠狠刮女儿一眼,她话都已经说出去了,自家女儿擅骑,现在不去,可不丢她的脸。 大妞气红了眼,那边小太监已经来请人了。 阿宝拉住她:“走罢,不过是赛一场,咱们在崇州又不是没赛过。” 戥子抱着巾帕水囊跟在她们身后,从袖中摸出个荷包,递给小太监:“请公公吃茶。” 出来的时候燕草都叮嘱过她了,还怕戥子抠门不愿意给,三令五申,“这些钱是必要给少不了的,给了钱,才有方便。” 果然,那小太监一拿到红包,便把阿宝几个往树荫下带,还让她们自行去挑马。 这一批赛马都是太仆寺精挑细选送上来的,也就是林大有选的。阿宝仔细看马腹马腿,每匹都是好马,挑哪匹脚力都差不多。 她看大妞郁郁不乐的样子,宽慰她:“等我赢了,就把彩头给你。” 在阿宝心里,她自然是赢的,可这话一出口,得罪了身边的人。 那姑娘一身斑斓锦绣,两鬓簪金,耳上悬着两颗鸽蛋大的红宝石,桃腮杏眼,眉目如画。闻听此言,扭脸看向阿宝,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来。 “凭你?真是笑话。” 大妞快气死了,忍不住上前要问她哼哼什么?猪崽子才哼哼呢! 阿宝一把拉住大妞。 那姑娘愈发得意,对太监道:“这些马都不堪用,我要骑我自己的。” 说着转身便走,身边奴仆女婢跟了一长串。 大妞气不过:“你怎不让我骂她两句?什么人呀!” “这有什么好骂的,她说她赢就赢了?咱们手底下见真章。” 换作原来,阿宝也气不过,必要跟大妞齐齐上阵跟那人对吵。可薛先生告诉过她,京城里的从四品不比牛毛多,但也差不离。 还讲了个老妇人的故事。 时人行路,男须避官,女不须避。一老妇包头而行,身后官轿轿夫以为是个男子,催她避让。 被老妇狠狠啐了一口,“稀罕你这蚁子官”。 阿宝原来以为从四品是大大的官了,千户才五品,可在京城不过是个蚁子官。 吵有什么用,赢了才是真的。 小太监方才拿了个厚红封,此时便道:“那是永平伯家的郡主。”得亏没吵起来,要是吵起来,还是这边吃亏。 大妞愤愤:“你可一定要赢她!” “那你呢?真不赛啊?” 大妞凑到阿宝耳边说了实话,阿宝无言,就因为这就不骑马了么? “你管他喜不喜欢呢!好不容易又赛马,你真不想跑一跑了?” 大妞还是死活不肯上场,她虽会骑,但骑术比阿宝差远了,心中又怕陆仲豫不喜,又怕她骑得不好出丑。 她坚持不肯,阿宝也不勉强她。 扭头自己挑上一匹好马,她先跟马儿套套交情,搓马头喂豆饼,还拿出细毛刷子,给大黄马刷刷背。 哄得大黄马直晃尾巴毛,大妞大为服气,阿宝对马真是有办法。 “吃了我的糖豆饼,咱们乖乖跑第一。” 说完翻身上马,拉着缰绳往赛道上去。 既要赛马便不能戴帽,将帏帽一脱,递给戥子。 戥子取出条薄纱巾给阿宝,让阿宝蒙上。 赛马的时候尘土多,不蒙住口鼻,等会儿风一灌,吃上一嘴泥。 阿宝将鼻子嘴巴捂得紧紧的,还用两根小银簪子将纱扣进头发里。她一边蒙面,戥子一边念:“你可仔细着些,就是不赢,也千万别摔了啊!” “好笑,我什么时候摔过呀!” 阿宝脚尖一碰,马便随她心意往赛道上走,几人并列等着打锣出发,其中果然有那个锦衣女子在。 林大人同几个武官坐在矮桌前饮酒,听说五公主选组女子队,他一听就知里头定有阿宝。 举杯一看,赛场上好几个穿红骑装的女孩儿,可他一眼就认出女儿,辫子最粗,身板最直的那个就是。 还没等他看赛马,前头一阵骚动。 是陛下又赐下美酒,众人刚要起身下拜谢恩,宦官道:“陛下免去礼节,大人们且饮酒作乐罢。” 诸人又复坐下饮酒,话头越起越歪,其中一个谈起将军府中色艺双绝的新歌姬。 “听说是张万成送的,他那人有眼光,会选女人。老林,这个歌姬你可见过,是不是色艺双绝?” 这一桌都喝得差不多了,自开宴,好酒水似的往喉咙里倒。 林大有已经薄醉,见这人有几分面熟,虽叫他老林,一时倒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是在哪儿见过? 他想不起来,直话直说:“听过一回,那叮叮咚咚的,有甚好听?” 几人都已经半醉,林大有虽吃得满面通红,像是醉的模样,可他酒量极好,喝再多的酒,出上一身汗就好了。 待听见那人问:“你家里是不是也得着一个?” 林大有刹时一片清明,还真被那个裴六郎猜着,这事儿真有人问! 他憨敢一笑:“叫我女儿放了脚,充丫头了,还给人开了五百钱工钱。” 话音刚落,就听赛场上一场锣响。 场上女子飞骑而出,阿宝骑着黄骠马,头一圈还被个锦衣姑娘甩在身后。 待跑到第二圈,阿宝的马头,已经赶上了锦衣女的马身。 林大有紧盯着赛场,他一眼就瞧出门道来。 那个锦衣女子骑的马,并不是太仆寺供给的赛马,而是匹纯种的大宛宝驹,浑身金毛,在太阳底下似只金麒麟。 大宛马最擅快跑,阿宝只怕要输了。 阿宝一上赛道就知马匹不同,那女子还含笑看了她一眼。 作弊换了匹好马,竟还得意上了! 阿宝拍拍□□黄马,又喂它一块糖豆饼,呼噜着毛说:“咱们不怕,咱们好好跑。”谁耍赖皮谁丢脸。 头一圈被甩在后面,第二圈堪堪跟上,到第三圈二人已经并驾齐驱。 赛到终点,两条道上的龙旗同时扬起。 永平伯郡主一拉缰绳,一马鞭抽打在挥旗的小黄门身上,怒斥:“瞎了你的狗眼!明明是我先!” 阿宝还想嚷嚷呢,明明就是她快一息! 林大有远远瞧着,也是阿宝快更快。他龇着牙,搓着胡子,怕女儿吃亏,又怕女儿争强。 刚想过去,就见赛道上去了个大太监,身后跟着个捧红盒的小太监,把赏赐给了阿宝。 看那大太监的服色,是陛下身边的人。 这种好事,立时便有小太监来给林大有报喜,小太监笑眯眯的:“林大人,陛下赏了条金柄马鞭。” 景元帝正巧看见了比赛,待见永平伯的女儿同人争执,问左右:“另一个是谁?” “是太仆寺少卿林大有的女儿。” 景元帝道:“哦?是那个放女伎脚的小丫头,是她赢,赏她。” 小太监将景元帝的话一句不漏学给林大有听,林大有脸上虽在笑,后脖颈出了一层凉汗,才刚说的玩笑话,陛下就已经知道了? 第27章 红衣 嫁娶不须啼 怀愫 齐王的小舅子姓崔名显。 崔显没能瞧清楚红衣女子的相貌, 但他仔细瞧了别处。 世人看女子,总以为脸生的美才是美,实在肤浅。 颈、腰、肩、背、发, 又或是肌理声音, 目光神态,皆可品评。 若有一处极美便可称得上有颜色。 在草场上见那红衣女长辫垂腰, 身资英挺, 腰间偏还缠着一截红皮鞭, 虽失了娇怯, 但自有她神采风流。 若是能瞧见她的脸,那就更好了。 待身边人认出她骑的是裴家的马, 崔显反而歇了心思。大家女子大半无趣,天性已失大半,不会有双好眼睛。 就算她有一双好眼睛,姓裴, 那就不是想碰就能碰的。 心头暗叹可惜。 待见赛马场上那道红影再现, 崔显执杯看了半晌,骑术果然了得,身下一匹黄骠马,竟然赛过了大宛名驹。 得知原来那女子不是裴家人, 而是太仆寺少卿的女儿, 崔显将杯中酒一口饮尽。 嫁娶不须啼 第32节 他嘱咐身边人:“去,瞧瞧生得如何。” 侍从一听就知主人心中在想什么,一路小跑去赛场边。 那边大妞已经高兴坏了,她奔上去迎阿宝:“你赢了你赢了你赢了!”说着还跳起来, 搂住阿宝的肩。 扬眉吐气! 永平伯郡主手里捏着马鞭, 心头怒火难抑, 可她也知道此时不能发作。陛下才刚定了胜负,要是此时发作,是自己没理。 无处撒气,遂一鞭子抽在马身上上。 那匹大宛马被抽得退后一步,嘶鸣一声。 阿宝“哎哟”一声叫了出来,这样的好马,凭白挨一鞭。 永平伯郡主看她哎哟,斜眼甩鞭,又抽一下:“又不是打在你身上的,你叫唤什么!” 好马通人性,阿宝瞧不得这马无端受难,气得双颊通红。 “是你骑术不精,干嘛要打它?” “打它?这马既不能赢,那就是废物!杀了它也是一幅无用马骨。” 大宛马听得呜鸣几声,阿宝方才还忍耐得住,听她说要杀马,这可实在忍不住了。 将要吵起来时,永平伯夫人派人来将女儿叫了回去。 大妞道:“再没见过这么不讲道理的人!”她说完又拍哄阿宝,“别气别气,你不是得着金鞭子了嘛,快给我瞧瞧。” 阿宝将手中的金柄皮鞭递给她,大妞拿在手里比划了两下,又摸着金手柄说:“真是威风,这个往后是不是得供起来?” 御赐的宝贝,可以镇宅。 阿宝闷闷,她知道永平伯郡主是吓唬她的,大宛宝马实在难得。可要早知道那马会挨打,她就输了算了,那么一匹金光灿灿的漂亮马,偏偏有这么个主人。 崔显的侍从到场边时,场边约莫有七八个穿红骑装的姑娘。 他扫视一圈,就见其中一个红衣姑娘手握御赐金鞭,拿在手中比划,装出在挥舞的模样。 仔细瞧两眼,衣裳是对的,手上戒指也是对的,就是她! 只是……此女的长相嘛,要说丑也是不丑,可要说俊也差得太远,不是主人能瞧中的。 转身回去复命。 崔显执杯遥遥向齐王敬酒,低声问:“如何?” “林家姑娘生得,很是喜庆。”侍从想了许久,想出这么个词来,圆脸盘子看上去确实是够喜庆的。 “喜庆?”崔显皱眉。 正要问,林大有到前头来谢恩,崔显一眼瞧见林大有,默然。 女肖其父,她爹长得这么个模样,她娘就算是下凡的天仙,那也生不出什么好看的孩子来。 再是姿态风流那也不成,脸长得伤眼睛。 “可惜了。” 阿宝得着御赐金鞭,捧着回到帐中。 卫夫人左等右等,也没等到女儿下场,见到大妞,先瞪她一眼。又把阿宝搂过来:“我们阿宝可真是争气,这鞭子得的好,往后啊……” 才想说往后嫁了人,手握御赐金鞭,那还不打得丈夫呱呱叫。 一想阿宝还没定亲呢,这话说出去,万一没人敢娶。又立刻改口:“往后给你当压箱底的宝贝,传家宝!” 戥子跑进来传话:“阿兄在外头呢,找你出去。” “他也瞧见我赢了?是不是来恭喜我的?” 韩征可不是来恭喜阿宝的,虽然妹妹是给他挣脸,但他是来教训她的。 “你怎么不听裴六郎的话?” 裴观一见阿宝上场,脸上变色,待想去拦已经来不及了,他眼见如此,也来不及看阿宝是不是赢,匆匆去找韩征。 韩征还乐呵着呢,他跟卫三一同调职到禁军,一群人凑在一块儿喝酒。 瞧见赛场上的姑娘们,也都评品一番,看到阿宝上场,韩征扫了这些小子们一眼:“那可是我妹妹。” 意思是叫他们不许胡言乱语。 裴观找来时,卫三还问了句:“你什么时候还认识读书人了?” “不是一般的读书人,等你到我家就知道了。” 裴观将草场边的事告诉了他:“若是真将令妹错认成我家的女子,他还不敢乱来。”马鞍上有裴家的记认,崔显若是瞧见还会收敛一二。 他此时还不敢。 可林家姑娘得了御赐金鞭,整个御宴都没有这样的体面,崔显必是已经知道了。 “裴老六的什么话?”阿宝挠挠脸,哦,裴六说那伙人不是好人,“我听了呀,他说那几个人不是好人嘛,我知道啊!” “那你怎么还下场赛马?” “我为什么不能赛马?” “你这!”韩征险些气死,二人鸡同鸭讲,阿宝压根就不明白。 难道要说怕别人见色起意?怕别人惦记阿宝这块香饽饽?韩征的手在刀柄上摩挲来摩挲去,就是说不出口。 算了算了,还是回去让娘教她,再告诉姨夫一声。 小姑娘家家不知世间险恶,男人才知男人在想什么。 韩征一想到这岔,有些恍然,裴六郎也觉得阿宝是个会被人惦记的香饽饽? 阿宝看表兄说不出个所以然,觉得自己平白无故挨了顿骂,但她有大好事,也不跟表哥计较。 先不告诉他,她有办法解决他们要搬家的事儿,等她把事情办成,吓他们一跳! 御宴到傍晚才散,林大有酩酊大醉,马是骑不成了,塞进车里。 韩征把阿宝也赶上车:“你照顾照顾姨夫。” 阿宝今日已经过足了马瘾,坐到车上照顾她爹,绞了帕子贴在阿爹脸上,还奇怪:“是喝了多少?量也没这么浅呀?” 韩征下半场一滴酒都不敢沾,防贼似的防着四周有人接近阿宝。 他还把这事儿告诉了卫三,当哥哥的,都怕有登徒子靠近妹妹。可卫三想想了自家妹妹的长相,吐了口果核:“那不能罢?” 韩征直摇头,转头就老母鸡护小鸡崽似的把阿宝看管起来。 阿宝坐在车上想掀开帘子,他还骑马挡上。听裴六郎的口吻,齐王那个小舅子崔显,是个大色鬼,必得好好防范他。 林大有其实根本没吃醉,他心里横着事。 他谢完赏回到席上,诸人纷纷来给他敬酒,赞他是虎父无犬女。连永平伯都使人来,给席上添了一坛子好酒。 林大有来者不拒,全都喝了,宴才过半,就倒在地上打鼾。 铁将军凑上来问的那句,可要结个儿女亲家,被他打呼糊弄过去了。 许参将还笑呢:“你家的笑话,把陛下都给逗乐了。” 林大有先是装醉,哪知这酒后劲十足,他真的半醉,浑身酒气躺进车里时,脑中还在想,得把那裴家的那个谁,请过来。 马车到林家门口,韩征把姨父背进正院。 李金蝉正坐在廊下给老爷做袜子,放了脚,歇了七八日,正骨的大夫给她瞧过了。骨头虽没折,但她的脚趾头已经变了形状,要想再长大很难,往后走路也容易摔。 让她放了脚,穿舒服的鞋子,日常多走走。 她既被放到老爷房中当丫鬟,做的自然是侍候老爷的活。裁衣裳她不会,打小在行院里也没学过,就先跟豆角学怎么做袜子。 眼看林大有吃醉了回来,赶紧让小丫鬟去厨房要醒酒汤。 打了水来,替林大有脱靴。 韩征把人放到床,刚要松口气,就被姨父一把拉住:“姓裴的……被他料准了……” 阿宝听了半半截:“爹?你说什么呢?” 韩征离得近,听得清楚,他会意:“被他说中了?那我问问他。” 林大有脖子一仰,打起鼾来。 李金蝉将帕子递给阿宝,阿宝接过去给她爹擦脸擦胡子,这胡子毛都打结了,该好好梳一梳。 “拿把梳子来。” “是。” 李金蝉去取梳子,阿宝打量整间屋子,这儿原来是两个小丫头侍候。 陶英红再管家,也不进姐夫的屋子。家里别处都有章法,只有这里还差着点儿意思。 李金蝉来了,便把屋里重新归置了一遍,衣架上挂着官服,墙上悬着宝刀。桌上有沏好的茶,脸盆架上的铜盆里有清水,毛巾搓得雪白,搭在一边。 林大有如今是太仆寺少卿,不必再去营地,除了在官衙中轮值都宿在家中。 上面还有位正官,他算是副手。正官对马事不大通,但是读书识字儿通文墨。 林大有见天带着这位正官跑马场,天天回来靴子上都沾着厚泥。 昨儿穿的靴子,今天已经刷得干干净净摆在罗汉榻边。 阿宝的眼睛四周一扫,颇为满意,这五百工钱还真不白开。 李金蝉将梳子奉给阿宝,阿宝给她爹梳打了结的胡子, 又捧着醒酒汤进来,看林大有一时喝不了,便放进壶中保温。抬头见阿宝盯着她,束手束脚,心中惴惴:“姑娘。” “你不用怕我,屋里收拾得很好,月底给你加赏钱。” 李金蝉心里松口气儿:“谢姑娘赏。”还是这钱,拿着安心,她看向阿宝,“姑娘,我沏了龙井莲心茶,姑娘要不要喝一盏?” “你先拿把小剪子来。”阿宝压低声儿。 李金蝉不解她为何突然要剪子,伸头一看,原来是……她给她爹梳胡子,胡子打了结,梳子卡住了。 嫁娶不须啼 第33节 第28章 着急 嫁娶不须啼 怀愫 韩征写了张帖子, 请裴观明日过府一叙。 裴观接到帖子时,正在裴三夫人房中喝茶。 “你祖父这些日子好了许多,今儿天好, 还让人推着他到窗边吹了吹风呢。”裴老太爷身体好, 才对裴家最好。 “等过些日子,再换一个更温和的方子, 温养起来。” “倒难为你, 竟找着这样的妙方。”因为这张药方, 这些日子婆婆见到她, 脸色都好看许多。 老四老五是如今的裴老夫人亲生的,两人都外放当官了, 留下儿媳妇在身边侍候她。 裴三爷小时候还曾养在她膝下,与她有一段母子情分。 但裴三爷上面还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都已经议婚娶亲,两个哥哥在家中时便常将弟弟叫过去, 问他继母有没有欺负他。 等裴老夫人自己有孕, 自然更顾着自己的亲生子。 那段母子情分,就这么淡了,对儿媳妇自然更淡。 裴三夫人说完闲话,问起今日御宴的事:“老七老八也都去了, 怎么样?你赛马了没有?” “不曾, 还在孝期,不该作此游戏。”裴观想了想,告诉母亲,“林家姑娘赛马得了魁, 陛下赏赐她一根金马鞭。” 裴三夫人惊诧:“真的?这么厉害?她是同谁赛的?” 京城女子中, 会骑马的不多, 不会是永平伯的女儿罢? “是永平伯家的女儿。” “长女?” 裴观实不知道是长女还是次女,他连永平伯女儿生得什么模样都不知道,摇头:“这我不知。” 裴三夫人与陈妈妈对视一眼,怎么就偏偏是她。 “怎么了?”裴观虽不记得什么永平伯郡主,但他记得永平伯。 永平侯府到这一代降为永平伯府,今上待永平伯算是不错,毕竟是开国功臣的后代,若是老老实实当个富贵闲人,不会被亏待。 偏偏永平伯府卷进了秦王案。 太子与齐王都惧秦王在军中的声望,二人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两方联手先搞倒了秦王,接着才是两虎相争。 裴三夫人看儿子这样,心里止不住犯嘀咕,明明他对林家姑娘的事,事事关切,该开窍了呀。 怎么旁的姑娘在他眼里就是泥胎木塑,合着就林家姑娘是个活人,旁的都是田梗上的青菜萝卜不成? 未出事之前,永平伯夫人也几回递过话头来。她有这个意思也没用,裴老太爷不准备替孙子说这样一门亲。 出事之后,永平伯又嫌裴家如今不比从前,此事自然再没提起。 裴三夫人见过那位郡主看儿子的眼神,不光是她看儿子的眼神,还有她……看宁氏女的眼神。 看得裴三夫人心头发颤,还暗自庆幸,幸好裴老太爷没有这个打算。 她实在希望儿子能娶一个真心实意喜欢的人,不论在外头如何,回到家中,能有个可心意的人。 是以知道裴老太爷属意林家,她还在心中叹息了一番。待知道儿子竟喜欢林家姑娘,立时打叠起十二分的精神与林家相交。 裴三夫人正盘算着要送贺礼给阿宝。 门外决明探头探脑。 决明年纪最小,青书松烟都在书斋和外院走动,不入后院。若有什么急事,会叫决明进来传话。 裴观冲决明一点头,决明进来先行礼,而后把林府送来的帖子递给裴观:“公子,林家送帖子来。” 裴观还以为是急事,打开一看,是请他明日过府。 这事儿等他回到书房也能说,怎么偏偏要送进来:“谁让你送进来的?” “青书哥。” 松烟接了林府的帖子,本该把帖子归置到书案上,青书随口问了一句:“是哪家的?” “林家的帖子,请公子明日过府。”他们日常便做这些,收帖子记日子,还会替公子分捡出需要公子亲自回复的信笺。 寻常的帖子,也会由青书松烟来回。 桌上摆着几只匣子,红白喜事走人情算一档,饮宴赴会算一档,再有便是交好的朋友单列一档。 裴观的交际与内宅是分开的,他收礼还礼,也都是松烟记录。 青书捏着帖子,叫来决明:“你想不想讨个赏?” 决明摸不着头脑:“什么赏?” “你把这帖子送到夫人房里去,给公子看,公子赏不赏没准儿,夫人肯定赏你。” 决明到底年纪小,就算没赏,上房的姐姐们肯定也会抓点心给他吃,揣着帖子过了二门,送到裴三夫人院中。 裴观还没说话,裴三夫人笑了:“那正好,也不用派人走一趟了,你明儿亲自把贺礼带过去。” 小满一见夫人点头,抓了两把钱赏给决明,还给他包了一包点心。 决明没想到真有赏,笑呵呵拿上,青书哥猜的可真准。 他满头汗跑回去,把点心分给两个哥哥。 青书揉揉决明的脑袋:“往后林家有事儿,先报上去准没错儿。” 裴三夫人想了半天送给阿宝什么好,上回她哥哥说她不爱胭脂花粉宝石戒指,裴三夫人只当是小女孩还没长大。 哪个姑娘家不喜欢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待知道她骑术如此了得,想了又想:“我记着原来走礼,有一幅骏马图?” 小满应声:“是,是顾绣的,一直好好收着呢。”一直收着,每年黄梅天还会拿出来晒一晒,顾氏针法,那马的眼睛绣的像真的一样。 “把它拿出来包上。”正可以送给阿宝。 小满应了声是,在廊下遇到白露,白露这些日子时常跟着公子到太太院中走动。她本来就是裴三夫人院中出去的,跟小满小雪几个都相熟。 “我做了两个荷包,一个给你,一个给小雪。” 小满笑眯眯收了:“我也刚得了些新花样子,正好拿给你瞧瞧。” “前几日我来找你,你不在,是回家去了?”丫鬟是极少出门的,白露来找小满扑了个空,这才一问。 那天小满是给林家姑娘送骑装羊皮去了。 “夫人差我出门送点东西。”小满一个字也不露,“你替我选个花样子,银杏的事儿差不多定下了,夫人要给添妆,我想着怎么也得做个荷包帕子什么的。” “你也知道我手慢,这会儿做,才赶得上出孝送礼。” “定下来了?是哪一家?”白露忍不住探听。 小满凑到她耳边,故意说给她听:“是铺子里刘管事的儿子,知道夫人在给银杏挑人,自己求来的。”是桩好亲事。 银杏都已经想通了,白露还一头热呢。 也不知白露听没听懂,看她当真闷头挑起花样子,还说:“我给银杏做一对儿靠枕。” 小满看她没明白,暗暗摇头:“你把这些拿去看罢,我要给夫人取绣屏去。” 取出绣屏,擦拭过包起来,送到留云山房。 第二日裴观带松烟去了林家。 韩征早就等着他了,把他引到正厅,裴观一进门,看见林大有在,立时整肃衣冠见礼:“林大人。” 走近了才看见,林大有一把大胡子缺了个口。 原来那把胡子像画像上的钟馗,当中间剪了个口子出来,左右两边往上飞翘,跟眉毛形状一样。 这……是谁的手笔? 正想着要跟岳父说些什么,林大有两步上前,笑得两翘胡子直抖,一巴掌拍在裴观肩上:“好小子!” 韩征看得都抽口气,姨父下手留余力了没有,可别一巴掌拍死了探花郎。 裴观气一滞,到底撑住了没垮下肩来,执手施礼:“不敢当林大人夸奖。”送帖子把他叫过来,就为了夸他一句? 心中一思量,就知道是上回的事被他言中了。 “御宴中,当真有人问起詹事府的事?” 林大有眼睛瞪圆了,上下照他一回:“这你都知道了?” “若非如此,林大人不会请我过门。” 林大有如今是官身,裴观眼下只有探花的名头,名字在户部等着点官或补缺,往后必然同朝为官。 要真论起来,该以平辈相交,可裴观待他十分客气,隐隐约约将林大有摆在长辈的位子上。 林大有看这后生,又俊,又知礼,聪明还谦逊。 越看越顺眼,拉着他道:“来来,咱们喝点。” 韩征咳嗽一声:“姨父,人家守孝。” “把这事儿忘了,那咱们……” “我喝茶,您饮酒便可。” 几人趁着天好,到园石凉亭坐下。 丫鬟送上茶水点心,因是招待裴观的,阿宝特意用心准备了,她还欠着裴观一个大人情呢。 茶是别人走礼送来的龙凤团茶,水是特意去买来的山泉水。 还有配茶的点心,一半是肉干云腿酥,一半儿是各色甜点心。 肉干云腿酥是专门预备给爹和阿兄的,他俩也一样爱喝滇茶,主要是为了吃肉。 裴观一眼扫过,便知这桌点心茶水是用心整治的,有模有样,很可以可以拿出来待客。那位薛先生,是用了心教的。 但没个会泡茶的小厮丫头,眼看小厮就要冲茶,裴观一抬手:“我来罢。”卷起袖子,亲自泡茶。 林大有也不喝酒了,他也一样喝茶,将宴上的事一五一十告诉裴观。 嫁娶不须啼 第34节 “不过一句玩笑话,竟真能传到陛下的耳朵里?” 还传得这么快,陛下是个什么意思?永平伯府不是很有体面么? “林大人不必多虑,陛下是在敲山震虎。” 敲的是林大有这座山,震的是太子这只虎,顺便再扫一扫山中蛇虫鼠蚁。 陛下心中觉得詹事府的手伸得太长了,此事嘛,自然是齐王捅到御前去的。御宴之前,御下就知道詹事府在走礼。 林大有在宴上说的那一句,陛下很满意。 “还有永平伯府,这段日子与秦王走得很近。” 也只有愚人会把陛下的话当成玩笑话,这意思明明白白,让太子管好自己的人,也趁势警告永平伯。 永平伯祖上声名显赫,《英烈传》中都为他祖宗大书特书。 也是投效当今陛下的开国功臣中最有份量的。 陛下一再优容,直到秦王案发时,才大骂永平伯首鼠两端,狡黠反复,是不忠不孝之辈。 林大有万没想到,皇上简简单单一句话,竟有这么多层意思,他单手摸着胡子,摸到缺口的那块,搓了搓。 “那陛下是最喜欢齐王喽?” “林大人大可不必去猜陛下最喜欢谁,天下,只有一个皇帝。” 林大有知道自己是那座被敲的山,又搞明白了皇帝赏阿宝是真的赏。 心头大石落地,他举着茶杯:“老铁还想跟我说儿女亲呢,这事儿起头就在他身上,我要不要也提点他两句?” “不可!”裴观冲口而出。 座中二人齐齐望向他。 第29章 提亲 嫁娶不须啼 怀愫 裴观一句“不可”, 林大有和韩征都愣住了。 还是韩征先回过味来,他咧着一口白牙看向裴观。 他昨儿就觉得不对劲了,崔显不过是问了问小妹的名字, 裴六郎就那么急赤白脸赶过来报信。 好嘛, 果然是在惦记他们家的好白菜呢。 且得看看他这猪鼻子长不长。 林大有却没往这上头想。 实是裴观的出身,和他探花郎的名头离自家阿宝太远了, 两人怎么看怎么不是一路人。以林大有粗人的眼光来瞧, 探花郎得配个天仙。 “我跟老铁那也是过了命的交情……” “上回的宴, 就是铁将军作东, 那名单是谁给他的呢?”说是铁将军请的客,却是张万成攒的局。 裴观打开折扇, 轻轻扇风。 方才他失仪,此时稳了稳才又道,“林大人自是高义,若真想提点将军, 委婉几句便是。” 林大有可不懂得委婉那一套, 要嘛就直来直去的说,要嘛就烂了肚肠也不吐露。 他摸着他那缺角的胡子:“还是要说。” 大伙风里来雨里去,跟着陛下打江山,那都是真刀真枪干出来的!他不知道便罢, 既知道了, 又怎能不说! 裴观脸色不变:“虽说疏不间亲,可我还是要说句不讨喜的话,铁将军怕是不会领大人的情。” 这人后来如何,裴观已经不记得了。 他不记得, 那就说明这人要么早早被陛下弃之不用, 要么就获罪被贬谪, 会打仗不代表他就会当官。 林大有拍拍这个年轻后生:“好赖话儿我还听得懂,我承你的情,可说还是得说。” 裴观坐在亭中,隔着石桌望向林大有。 上辈子,他与岳父妻兄关系着实冷淡,不曾这样坐下来谈过话。 林家如何为官又如何步步高升,他从未探听。 还曾疑惑,以岳父的这性子,既不会钻营,又不会拍马,更没甚政见。 却能让陛下将一地的马政交到他手上。 行太仆寺可直接避过地方官员,自征马户养马匹,等到朝廷放宽马政,可用银子折算马价时,雪花白银灌水似的流入。 管一地马政,下手既有人,又有马还有钱。 陛下如此放心,原来是因为他这份鲁直。 裴观上辈子被各方猜忌,纵想当个纯臣,也无路可走。 今生不同,今生他有别路可走了,当即举起茶盏:“我以茶代酒,敬林大人一杯。” 这一杯,不掺杂旁的,只因此份胸怀,值得一敬。 林大有被这一吹,笑得胡子都抖起来,果然拿起茶盏,仰起脖子,一杯饮尽,喝完还给裴观亮了亮杯子底儿。 敬茶与敬酒不同,敬酒须满杯全饮,敬茶是啜饮一口。 裴观没想到岳父海量,一盏茶都能一口气喝空,他低头看看杯中满满一盏茶,既是他敬的,自然要喝完。 遂托起茶盏,以袖掩住,尽力大喝起来。 韩征冲姨父挤挤眉毛,那意思是告诉他,这小子看中咱们家阿宝。 林大有也冲韩征挤挤眉毛,意思是这小子能处。 松烟在一边看得目瞪口呆,自家的公子,不仅亲自动手泡茶给这二位根本不懂茶的人,还作此牛饮…… 对面瞧不见裴观喝茶,松烟却是能看见的,他看见他家公子,喝一会儿停一下,实是没这么喝过茶。 两人等了半晌,才等到裴观将这盏茶饮尽。 裴观终于饮尽,放下茶盏,以袖拭唇。 对面二人,差点儿给他叫声好。 满满一盏茶,把裴观喝了个水饱,偏偏这时前头又说摆饭了。 韩征还特意说:“小妹知道你来,说欠你个大人情,吩咐厨房做了好些菜,你放心,按你的规矩,咱们吃咱们的,你吃你的。” 阿宝知道裴观在为父守孝,让厨娘把炖过荤肉的锅洗了好几遍,单用一灶给他做菜。 想起上回吃的鸭子,阿宝便流口水,那鸭子整只拆了骨,鸭肉倒没多好吃,好吃的是里面填的八宝饭。 自家虽做不出官府菜,却能做几道素菜。 一道素火腿,一道罗汉素,再给他上盅莼菜羹。 林大有跟韩征吃的便是平日里那些。有辣油炒肉,红煨蹄膀,红煨蹄膀里头还搁了炸过的元宝蛋,再加上一盘蒸得极香软的大馒头,闻着就一股麦子香气。 两人行伍惯了,吃大饼馒头,倒比米饭更得劲儿。 韩征还提前跟姨父打过招呼:“裴六郎这人吃饭,没声儿。” 他不说话,也没咀嚼声。 裴观拿起勺子先喝汤,对面二人已经掰开个馒头,一人一只蹄。 蹄膀炖得极烂,骨头一抽,肉便掉下来,有肉皮包着,肉也不散。林大有先不着急吃肉,拿馒头沾着肉汤往嘴里塞。 这个吃相,把松烟都吓着了,可再一看,还真香啊,他也馋起新蒸的馒头来。 裴观茹素,实打实二十多个月没碰荤腥。 家里做的八宝鸭子他一点不馋,眼看二人大快朵颐,吃得劲头实足。 突然就想,待出了孝,得尝一尝。 这么一想,她嫁到他家来才刚几日,便要为祖父守孝茹素,下人们虽不敢克扣她,可她新入门,想来是不好意思要吃要喝。 必是吃得极难受的。 裴观挟一箸罗汉素,在口中轻嚼。 算着日子,该到前世二人订下婚期的时候了。 他们婚约订得急,婚期就在她行及笄之后,连笄礼都是母亲使了陈妈妈到林家,帮着操办的。 裴家来林家提亲,奉上许多彩礼添妆,又有田又有商铺。估摸着林家肯定没有攒好木头,便没让林家量房打家具,样样都由母亲准备,让她十里红妆出的嫁。 他此次来时,母亲便问过:“是不是该把提亲的事儿,摆上台面了。” 两家已经算是熟识,与她兄长相交,又被她父亲认可,这事儿该提了。 裴观点头:“也好,隔几日遣官媒去。”免得夜长梦多。 用完饭,裴观告辞,韩征将他送到门口,看他连车都不坐,走着出巷子。 知道他这是吃撑了,喝一大碗茶,跟着又吃了一半菜。 韩征嘿嘿一笑,跑回屋中,对姨父道:“我们家估计要来媒人了。” 林大有这下明白过来:“你说裴六郎?”他哈哈笑着摆手,说旁人他还相信,要说裴六郎来跟阿宝提亲。 他可不信。 “您就瞧罢,不出三天,肯定有媒人上门。” 裴观自大病一场,就一直以养胃清淡饮食为主,日常也多喝粥,今日实在是吃撑了,走到裴府,还觉得没消化。 刚回到留云山房,空青捧着茶碟送茶来 松烟看着茶具茶盅,没让他进门,连连摆手:“公子今天不喝茶了。” 喝不下了。 林家的饭可真实诚,那米饭盛得满满的,都冒尖儿。松烟这辈子,都没见公子吃这么多饭和菜。 嫁娶不须啼 第36节 官媒人手里捏着红包,就跟捏着个烫手山芋似的,这可怎么说。 那裴家的脸上能好看?万一裴夫人要是以为是她办事不力,那她往后还怎么在高门大户里走动? 官媒人恨不得表一表忠心,她拿了赏可是实实在在办事的,对林家绝无一丝一毫的怠慢,是林家自个儿不愿意。 裴三夫人追问:“可有说过为什么?” “说是林家姑娘,配不上探花郎。”这是林家那位姨夫人的原话,她可一个字儿都没敢改呀。 “知道了。”裴三夫人依旧面带笑意,看一眼陈妈妈,陈妈妈又给了一笔打赏。 官媒人知道这是封嘴钱,让她把嘴巴牢牢闭住了,可不能到外头去说,裴家提亲,林家没应。 等小满送官媒人出去,裴三夫人才道:“这……这是怎么说?这可怎么好!” 人人都当裴六郎是个宝,偏偏阿宝姑娘瞧不上他。 陈妈妈也无计可施,这结亲是两家愿意,林家不愿意,那他们还能怎么着? “你说,到底是林大人不愿意呢?还是姑娘不愿意?” 陈妈妈看看夫人:“咱们还是想想,要怎么同观哥儿说罢。” 心心念念的姑娘,压根就没瞧中他。 观哥儿生下来便顺风顺水,生得好不提,从开蒙到考童生秀才举人,一路顺到了殿试。若非丈夫病故,他此时已经入仕了。 这辈子遇上最大的挫折,只怕就是这件事。 裴三夫人想了又想,要怎么哄儿子好? 一想就头疼。 裴观从来就不重欲,除了读书一无嗜好,他既不重口腹之欲,又不重声色之欲。 家里这许多子弟,总有所好。有爱画的,有爱琴的,有爱雕刻的,还有那爱玩鸟爱养狗的。 哄他们俩开心容易,要哄裴观开心,实在太难。 “那要不,咱先瞒一瞒?” 先躲过初一,到十五再说。 裴三夫人大叹口气儿:“她……她到底为了哪样不同意?” 阿宝照实说了她不想。 陶英红坐在床上张口结舌:“你不想?” 阿宝晃脑袋瓜:“我不想啊!” 这样一门天上掉下来的好亲事,她竟不想。 陶英红皱眉:“你不是说要个好看的嘛?”探花郎还不好看?她再想找个更好看的,那不得去惠山捏一个来! “他也好看,也聪明,人还好。”可阿宝就是不想。 她心里牢牢记得爹说的,看见她娘,先看见了眼睛,跟着心里跟擂鼓似的。她看裴观也心口也跳过,可那是因为偷偷骑了他的大黑马,被他当场抓住。 因为心虚,才心口直跳的。阿宝打小便有点捣蛋,分得很清楚。 “那……那你还想找个什么样的?” 阿宝挠挠脸:“那我不知道了。” 陶英红险些叫她给气死,怎么养了这么个傻姑娘!要是打她的脑袋,她就能开窍,都想上手揍她一顿。 “那我就是不想嘛,不想那就是不想啊?”阿宝两只手一摊,挨到红姨身边,扭股糖似的撒娇,“不想我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说一句她顶十句,句句有道理。 陶英红长长叹口气:“阿宝,你知不知道,这门亲拒了,往后再没这么好的了。” 阿宝鼓着脸,她知道,可她就是不想,强按她的头,她也不想。 第二日林大有下值,陶英红把裴家来提亲的事儿告诉他。 林大有那眼神跟他女儿一模一样:“嗐,裴家还真来提亲啦?还真叫阿征那小子给猜着啦!” 陶英红给他裴家送的礼,还把官媒人的话说了一遍。 “裴六郎在孝期,若咱们愿意就先不声张,待出了孝将事情操办起来。” 林大有想想裴观的模样,确实像个好女婿的样子,又聪明,见事又远。他今儿就是在老铁那里碰了一鼻子灰回来的。 他隐去裴观不提,把那番话原原本本告诉老铁。 “老林,你什么时候长了这么多心窍了?”铁将军不相信,他不光不信,还劝林大有,“你别想那么多,咱们跟陛下,那是火里来水里去,过命的!” 林大有吹胡子吹眉毛都没用,白费一番口舌,最后他实在忍耐不住。 “往后再有这种宴,你可别请我!” 他气哼哼的打铁将军府出来,骑在马上时还在想,这裴六郎,怎么样样都被他给料准了呢? “那,问过阿宝了没有?”这事儿不能他这当爹的问,还得是妻妹去问。 陶英红重重“哎”一声:“问过了,她说她不想,她不乐意!” “她还不乐意了?”林大有“哟嗬”完,咂咂舌头,“那就不乐意罢,她都不乐意,那还能怎办?” “那就推了这门亲?” “不推了,她要尥蹶子怎么办?”阿宝就是那最不驯的小马驹,若是不认你,就算你上了马背,也得把你给颠下来,还得踩上一蹄子! 裴家的亲事,被林家父女俩这么几句话,轻巧巧给推了。 裴观没等到母亲的回音,在老太太那儿用过晚饭后,到母亲屋中。 陈妈妈到门口拦住他,笑说:“夫人今日有些头疼,老太太那儿都告了病的,就免了请安了。” “正是在祖母那里知道母亲头痛,我才来看一看的。”说着就要掀帘入屋。 陈妈妈笑容一滞,根本拦不住他,这哪儿还能躲到十五啊,初一都挨不过。 裴观一进屋,就闻见屋里点着安神香,他在屏风外轻唤一声:“母亲?儿子进来了。” 说着他绕过大绣屏,走到母亲床前,就见母亲脸色还好,只是眉间拧着,看上去确是头痛。 “可请了大夫?” “不用,我是没睡好,所以才头痛,歇一歇就好了。” 小满进来送茶,连头都不敢抬。 裴观目光在屋中一扫,连陈妈妈都躲开他,不敢与他对视。 他心中明了:“出了什么事?” 陈妈妈强笑道:“能有什么事,观哥儿别多想。” “是祖母又给母亲气受了?”母亲在祖母那儿一向不怎么好过。大伯母二伯母都随着丈夫外任去了。 四婶五婶到底是祖母亲生的儿媳妇,五婶还是祖母娘家的女儿。 只有母亲,每次请安,都要听见句闲话。 裴观一时心酸,不知他去了之后,母亲要怎么办。 “不是。”裴三夫人眼见躲不过,干脆把牙一咬,躺在引枕上拉着儿子的手。 小满忙不迭退了出去! “官媒人昨儿来过了。林家,没应。” 裴观一时恍惚,他怔然道:“没应?” 裴三夫人看儿子这样,还当他是伤心了,紧紧握住儿子的手:“咱们不怕,头回不应,那还有下回嘛。” “可她应该应啊。” 这话说的,有些魔怔的意思,裴三夫人一时吓住,陈妈妈立时道:“姑娘家害羞也是有的,再者也怕咱们门第高。” 齐大非偶。 这道理裴观自然知道,可这事儿对不上。 他吸口气,又缓缓吐出来:“儿子知道了。”说着整整衣冠拔脚便走。 裴三夫眼睁睁看着儿子出去,她一急坐了起来:“观哥儿这样,莫不是……莫不是伤心傻了罢?” 裴观回到书房,将门掩上。 青书松烟一看他神色,就知今日不要人在书房侍候。 裴观摸出钥匙,打开匣子,从里头拿出小册子。 其实不看,他也牢牢记得每个日子,上辈子没有交际,林家答应了。这辈子明明有了交际,林家反而没应? 为什么?这其中出了什么差错? 裴观心如电转,自慈恩寺相遇开始回想。 没有相遇,没有相识,也没有走礼。 把这些全盘剥去,余下一定会发生的事还有: 她依旧会参加御宴,依旧会凭她精湛马术去赛马。 林大人也依旧会收詹事府的礼,但他没能在御宴上撇清自己,陛下便不会赏下金鞭。 也确实,上辈子没有金鞭一事。 但,崔显还是会在赛马场上看见她。 裴观锁起小册,推窗见月。 裴观低头,忽尔一笑,先是低笑,跟着大笑出声。 原来,上一世他娶她是有所图,她嫁给他也是有所图。 第31章 悦人 嫁娶不须啼 第37节 嫁娶不须啼 怀愫 阿宝拒了亲事, 便把裴六郎抛到脑后。 她兴兴头头与红姨商量着划院而居的事儿,她把红姨请过来,拿了张纸, 又从绣萝里摸了支描花样子的笔。 在纸上画出宅院格局:“红姨, 你看,咱们在这儿开道门, 再把院墙砌一砌, 不就一家变成两家了嘛。” “中间开道门, 串门子都不用绕到街上, 你晃着脚就来了,咱们还能一处吃饭, 一处过节,岂不美?” 阿宝抱着她爹的脖子撒娇:“房子这么大,本也住不满,就这么分好不好?” 林大有本就想住得近能互相照顾, 主要是陶英红能照顾阿宝, 若是再有人上门提亲,他又恰巧不在。 总不能让阿宝自己见媒人婆罢? 他一口答应下来:“这有什么不成的,两家住的近,往后你哥娶嫂子, 咱们还能帮衬帮衬。” 打小看大的孩子, 跟他儿子也差不多。 “我问过爹了,爹都答应了!” 陶英红把那一箱子的金器估了价,倒不急着融作金锭。那些个金头面金酒壶都有工费,拿出去换金子, 能换的更多。 韩征身家差不多是八百来两银子, 这八百两银子, 在京城要想置办个齐整的小院,不容易。 韩征现在的官职是禁卫军总旗,从六品,手底下管着五十号人,官儿是不大,可也算出息了。 陶英红还想把钱挤一挤买些地,近的买不起,那就去远的地方,挨着林家那二百亩水田置上几亩。 家里也算有个别的进项。 她算计来算计去,这钱怎么都不够花。 听阿宝一说,她还是皱眉:“这怎么成?那不……” 那不还是依附着林家么?说完回过神来:“你知道了?” 戥子飞快看阿宝一眼,阿宝会意,不说是戥子告诉她的:“我想不知道也难啊,你天天套着车出去,吃饭都找不着人。” 陶英红已经想过要拿钱赁间院子住,儿子如今是从六品,也能说亲事了,只要女家不嫌弃,找个本地的,往后就在京城扎下根了。 “那我付租钱。” “行!”阿宝一挥手,戥子拿着小算盘过来了。 她俩自有暗号,阿宝挠挠鼻子,那是五,揉揉膝盖是六,摸耳朵一下是八,两下是九,眨眼睛就是十。 阿宝眨眨眼睛,戥子装模作样,噼噼啪啪打响算盘珠:“一年十两银子。” “胡扯呢,旁边那一排屋子,两方天井,一年就十两?”陶英红知道阿宝这是向着她,心里虽热,但这也太少了。 “阿兄月俸才七石五斗,如今米价贵,拆成银子就算他是七两半,一年就是……”阿宝看着戥子打算盘,“九十两。” 府库不发米,有时直接发银子,有时候发些绢布,官员们折换成银子,再用银子买米买布雇下人。 阿宝算了一笔帐,把数目报给陶英红听,京城中买米买面买菜花销不少。 这才一个月,家里花钱如流水,阿宝看着帐本,到发月钱的时候,她得把上上下下再整治一遍。 米面有庄头上送来,买菜的钱花的实在冤枉,厨房后头有块空地,养养鸡种种菜,那鸡蛋和菜就都不用花钱了。 陶英红听阿宝说养家经,忍不住伸手摸摸她的脑袋。 崇州四年多的苦日子,她们就是这么过下来的。前头打仗,军费吃紧,家家户户都难,只好自己在小院里养鸡种菜。 邻里邻居,也时常为了鸡窝里少个蛋吵上几句。 “一年四十两。”陶英红说:“不能再少了。” 四十两月租在保康坊已经是低价,再加上平日开销,儿子出门交际,一年还得做几身像样的新衣裳。 零零碎碎加起来,一年最多也就节余个十来两。 阿宝大眼一转,点头答应,收了钱再折成东西,或者阿兄成亲的时候送给红姨当礼金,不就成了。 这事儿一定,她就让燕草取历书来:“定个好日子,咱们动土开墙。” 燕草去取历书,陶英红看看阿宝,她还在为了裴家的亲事可惜。 只好安慰自个儿,若是招不到好的,那就挑个门户清白的人家,小门小户也有小门小户的好处。 阿宝带着大笔陪嫁进门,腰杆子也硬。 燕草取来历书,阿宝翻找动土的好日子,把工期定下,让韩征去请工匠。 这活计简单,院子两侧本就有月洞门,添上一道大红门,平日并不关。 外侧墙上再开个大门,里头重新砌上厨房,陶英红还让工匠两边厨房都围个鸡窝,工钱材料都由她来出。 凿墙调泥砌砖,没几日大门就开好了。 再添上些家具,在门前挂上写着韩字的牌子,韩府就算初具规模。 陶英红给工匠预备的饭菜很是实诚,日日都新蒸的大馒头,菜里总有肉,五花肉切得薄薄的,跟菜炒成一瓮儿,足够他们吃的。 工匠吃饱了就更精心,还在门前给弄了个栓马石,叫人一看就知道这是武官的家。 阿宝把自己家的库房翻了个遍,摆在库房里不用的大理石云纹桌椅,小竹榻雕花床,还有成套的瓷器,只要闲置着,就给添到红姨房里。 红姨都苦了一辈子了,也该用用好东西。 陶英红拦都拦不住:“这么些成套的的碗呀碟呀的,我哪儿用得上!” “怎么用不上了,暖房那天不是要请卫夫人嘛,不得有些体面的瓷器?”还有大花瓶,小花插,还有茶具。 “行,等用完了,还抬过去。”反正中间门一开就能过去。 陶英红越想越笑:“这么个好法子,你怎么想出来的?” 阿宝讷讷,这可不是她想出来的办法,这是裴六郎想的。 她得夸奖,有些心虚,可才拒了亲事,红姨正恼她不识好与歹,更不能让红姨知道这是裴老六的主意了。 搬家这日,韩征请了卫三和禁卫的几个兄弟来暖房。他本想把裴六郎也给请来的,一想到自家妹子刚拒了亲事,他怕裴六郎脸上挂不住。 单给他一张帖子,隔几日再来。 韩征就闹不明白,这阿宝到底是哪儿没瞧上裴六? 卫三和母亲妹妹是一起来的,卫夫人去了韩家正房,一看见陶英红,卫夫人便握住她的手:“你可真是熬出来了!” 十几年了,可不是熬出头了。 也就是相熟的人,才会这么说。 卫夫人看着亮堂堂的屋子,地方虽窄了些,到底是单门独院的:“真是好,以后你也就享福了。” 陶英红笑得嘴都合不拢:“这都是阿宝的主意,要不是她想出这个办法,我都已经赁了院子,到外头住了。” “还是这样好!”卫夫人一拍她,“你不看着阿宝,能放心?孩子不放在眼巴前儿,夜里啊都睡不着觉!” 大妞见过礼便去林家找阿宝。 她早就想到阿宝家来玩的,经过月洞门,阿宝已经门那头等着她,她缓缓走过来,轻声道:“还是真方便,我娘说,这主意再好没有了。” 阿宝看见大妞,唬了一跳:“你!你怎么这么瘦了!” 御宴过去还没一个月,大妞瘦了一圈,下巴都尖了,还没穿红衣!阿宝一时都有些认不出她来。 大妞说:“天儿热,我吃不下。”一边说一边拿袖子扇扇风。 “莫哄我,我可不信。”阿宝皱皱鼻子,才不信她的鬼话。 大妞爱吃的东西跟阿宝差不多,两人很能吃得到一块去。 什么羊肉韭菜,猪肉大葱,最爱是切猪头肉拌上辣油,再搁上点炸好的花生和蒜,香得不行,还能下酒! 今天她就准备了一盘子,还偷了她爹一坛金华酒。 好酒好菜,都摆在屋中,就等着招待她的客人呢。 果然大妞一进屋,先闻见呛鼻子的炸蒜味儿,又闻见辣油香。还有戥子在一旁扇风点火:“这辣油可是红姨亲手做的。” 灶上娘子不会做崇州菜,学了也不是那个味儿,还得是陶英红来做辣油辣酱,厨房屋外一排酱缸,等天一热,就能买些新鲜瓜菜来,蘸辣酱吃。 大妞口水哗啦啦的,可她又要忍住不吃,拿帕子掩住口鼻:“我真吃不了那个,给我沏盏茶来,要滇茶,我刮刮油。” 嘴上说着刮油,肚里“咕噜噜”一声巨响。 “还刮油?你肚里都没东西,刮什么呀?”阿宝翻翻眼睛,伸手把她拉里屋,问她:“你给我说实话!” 大妞面红过耳,吱吱唔唔低下头,两只手直绞帕子。 还是戥子一言道破:“你是不是瞧上哪家的小郎君了?” 阿宝这才想起来,大妞好像是喜欢那个陆仲豫,为了他还没去赛马。 “是不是因为那个……” 大妞一把捂住阿宝的嘴:“别说!”她看看帘外站的小丫头,她娘已经觉着她不对劲了,让丫鬟天天盯着她呢。 还找大夫来说要给她看看病,是不是肚里生虫子了,这才不爱吃饭,一日瘦似一日。 “果儿,你去泡点咱们自家带来的茶。”把丫鬟指派出去,大妞满面笑意,对着阿宝比比手指头,“我的裙子,都宽两指了。” 衣裳也大了,大妞还比着自己的眼睛:“你看看,我的眼睛是不是也大了?鼻子都高了!我三哥说我原来肉包骨,现在可算能瞧见鼻梁骨了。” 卫三话说的难听,大妞却难得没生气,还高兴坏了,连她三哥那张嘴都说她漂亮了,那她就是真的好看了。 “可你本来眼睛就大呀。” 阿宝还是不明白,怎么喜欢一个人,就连猪头肉也不吃了?马也不骑了? 大妞这回还真有事来求阿宝:“你同那个裴六郎,是不是相熟?” 阿宝觑她,还没想好要不要告诉大妞,裴家来提亲的事。 “怎么?” “你能不能,能不能想法子替我打听打听……他……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大妞越说越脸红,一直红到耳朵根。 她一边脸红,一边肚子又是串“咕噜噜噜”巨响。 阿宝听她五脏庙闹饥荒,戥子更是直翻白眼,她逃过荒,那人一饿,心就烧得慌,这辈子,她都不要再挨饿了。 嫁娶不须啼 第38节 阿宝叹口气,搂住大妞的肩:“你先吃点东西,你吃了肉,我就替你打听。” 大妞咬咬唇,攥起拳头:“好!” 戥子立时把辣油拌的猪头肉端来,还给她们打开窗。 别家姑娘屋里都是熏香味儿,偏偏她家姑娘的屋里是辣椒油味儿。 大妞已经素了二十来日,这扑鼻子的蒜香花生香,馋得她直流口水,用筷子挑挑捡捡,挑起一片切得薄薄的猪头肉来。 往嘴里一送,又在齿间一嚼。 待小丫头果儿沏了茶回来,就见半碟子猪头肉都被她家姑娘吃空了。 阿宝姑娘还慢慢拍自家姑娘的背:“不急不急,还有刚蒸好的大馒头呢。” 第32章 麻烦 嫁娶不须啼 怀愫 大妞素了快一个月, 身子早就闹亏空,冷不丁吃了这么一顿,又是油又是辣, 不到下午就开始泄肚子, 坐在恭桶上站不起来。 阿宝在帘子外头打转:“你怎么样?要不要请个大夫来给你瞧瞧?” 头回招待客人,就出这样的事儿! 灶上娘子听说了, 吓得不得了, 特意让厨房跑腿的小丫头子来禀报:“猪头肉都是今儿早上现切的, 新鲜着呢。” 燕草安抚她:“不关猪肉的事儿, 你让厨房赶紧煮些葛根芩连汤来。” 大家都分吃了猪肉,也都没事儿, 只有卫家姑娘受不住。 素得太久,就算要吃肉,也得先吃肉粥。这又是炸蒜炸花生,又是辣椒油的, 怎么能不泄肚子。 小丫头道:“张妈妈已经在煮了, 等煮好了,立时就送来。” 大妞满头虚汗,阿宝让她躺到床上。 果儿赶紧穿过园子,跑到韩家, 把卫夫人请来。 卫夫人跟陶英红两个急赶过来, 就见大妞歪在阿宝床上,身上盖着厚被子,脸都发白。陶英红还以为是阿宝闯祸,问她:“是不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卫夫人却知道女儿为什么泄肚, 见天儿的在家里作妖不吃饭, 到了别人家里又管不住这张嘴了! 上手打她一下, 高高举起,轻轻落在床褥上,听着是“咚”的一声,其实都没挨到大妞半根头发:“你呀你呀!在家里不吃这个不吃那个,人都脱了相了!” 说完扭身对陶英红说:“不怪阿宝,是她自己折腾她自己,素了快一个月了,真是守孝都没吃的那么素!冷不丁吃了肉,可不得闹肚子嘛。” 这话也只有当亲娘的卫夫人能说。 大妞哭哭啼啼,实在是屁股疼。 燕草端着葛根汤来,卫夫人亲手端给女儿:“喝!” 大妞哪敢说不,喝了一碗,亲娘给她揉肚子:“真不知道你是闹什么!”问了丫头,丫头们没一个知道她在闹什么幺蛾子。 她问阿宝:“跟你说了没有?她这是干什么呢?” 阿宝立刻替伙伴打掩护:“没有,就是天热了,她不想吃,她不是每年都苦夏嘛。” “呸!”卫夫人轻啐,女儿哪里是苦夏呀,是变着花儿的要吃好东西,苦了这么多年的夏,瘦了一两没有? 到底疼女儿,大妞哭着说要睡在阿宝这里,卫夫人犹豫,陶英红说:“我看着呢,你放心罢,她明儿要好些,再套车送她回去。” 卫夫人这才一点头,看女儿吃了药汤没大事了,又叮嘱今天明天都不能再碰油腻的东西,这才又跟陶英红回韩家,继续暖房宴。 走出去还愤愤道:“儿女都是债!” 果儿来报之前,她正跟陶英红抹眼泪,给小儿子卫三相了好几家的姑娘,没一个他中意的:“真是愁死我了!说好几个,他就不愿意去想去相看!” 卫夫人对女儿娇惯,对儿子可不惯着,也是儿子多,早就折腾完了她的耐性。 “我让老大老二两个押着他去,他怎么着?跑去故意出丑!”把女家来相看的人给吓坏了,媒人已经许久没上卫家门。 “我问他,还想不想娶亲。”卫夫人甩着袖子给自己扇风,越扇越气,“你知道他说什么?他说他就不想娶!” 气得卫夫人这些日子,吃得更多了,没有大米白面压不了的愁。 女儿的裙子宽了两指头,她自己的裙子放了两指头。 陶英红也为阿宝的亲事愁,那么好的裴家给拒了,打着灯笼,可也找不着裴六郎那么好的了。 她悄悄将这事透露给卫夫人,实是除了卫夫人,她也没别人好诉。 卫夫人怔在原地,半晌都没说出来话,她灌了一大口凉茶,这才缓过来:“这……这就拒了?她还想找个什么样的啊?” 卫夫人与陶英红又不同,她跟官员夫人们交际多,裴六郎在京城贵眷们眼里,那差不多就是天上的月亮。 人家上九天都揽不下来的,送到阿宝眼巴前儿,她竟然不要! 陶英红叹气:“她想招女婿。” “傻话!招赘要那么好,我怎么不替我姑娘招?我就舍得她嫁出去吃苦头?”再是千好万好的人家,嫁过去,都是身在屋檐下。 阿宝要连裴六郎都瞧不上,还能瞧得上那些愿意入赘的? “这事儿,没说死罢?”卫夫人再一想,林家都已经拒了,裴家哪还会再提?是个人都要脸面,何况是那些死要面子的世家大族。 拒一回不够,难道还送上门来拒个两回三回不成? “真是太可惜了。” 韩征屋中,几个同僚都在看裴观送他的大盆景,几人都是行伍出身,真正打过硬仗的,瞧见这个,也都称奇。 这地势山形一目了然,围在一起,议论不休。 只有卫三,看上两眼就躺倒在一边的摇椅上,捧着只果碟,从里头摸樱桃,一颗一颗的往嘴里抛。 韩征见状,上前踹了下摇椅,樱桃抛歪了,被韩征接住,塞进嘴里。 “你真是能倒着就不靠着,一身的懒骨病?” 卫三懒洋洋打个哈欠。 韩征问他:“你上回相看怎么样?那家姑娘好不好?” “有什么好不好的,只要是个女人,都麻烦。”卫三又抛颗樱桃,一口咬住,娶妻什么的,没意思透了。 “那你这辈子就不找女人了?” “找女人那还不简单。”秦淮河畔多的就是女人,但也麻烦,有这功夫不如蒙头睡一觉。 “哎,我方才瞧见大妞,怎么才一个月不见,她瘦了这许多?”瘦得韩征都没敢认。 卫三一扯嘴角:“还能为什么,小丫头动春心了呗。”只有他娘还每天咋咋呼呼闹不明白,让厨子变着法的做好饭好菜往她房里送。 两个嫂子也跟着劝,围在一起叽叽喳喳吵得人耳朵疼。 小妹不吃的,都便宜他了,这些日子他算是吃足了油水。 韩征笑了:“也是,我们家阿宝都有人上门提亲,大妞也到年纪了。” 卫三想起阿宝骑在马上的样子,隔了四年多第一次见面时,他在树冠上,低头看下去,只瞧见阿宝的脑袋毛。 就还当她是小孩子。 等在赛马场上,才终于看见现在的阿宝。 长大了,明艳了,不是小巴儿狗了。 卫三那颗懒洋洋的心,懒洋洋地动了一下,但他又懒洋洋打个哈欠。 娶嫁这些事儿,麻烦!太麻烦! 卫夫人都替阿宝可惜,她自己半点没觉着可惜。 她给大妞绞帕子擦擦汗,又问她:“你冷不冷?要不要把窗户关上?” 大妞摇头,她于是又问:“那你热不热?要不要我给你打扇子?” 大妞还摇头,蔫巴巴道:“我没事儿,不关你的事,是我自个儿没忍住。你说……” “嗯!”阿宝坐直了,听她要说点什么。 “你说,我这顿吃的,是不是不会胖?说不准更瘦了!” 阿宝无言以对,变成傻子了? 大妞夜里住下,果儿和戥子两个睡到外间的罗汉床上,阿宝跟大妞两个人挨在一块儿,阿宝有一肚子问题,她轻声问:“怎么是喜欢呢?” 大妞满面羞意,拉过被子掩住口鼻,只露出两只眼睛来,那两只眼睛黑夜里也闪着光:“就是,就是那样儿呗。” “哪样的呢?” “就是……跟他一块儿的时候,我心都要跳出腔子了,这些天,我睁眼闭眼全是他,他跟我说话,他跟我笑……” 大妞虽有三个哥哥,可没哪一个哥哥这么细声好气的跟她说话,跟她笑。何况陆仲豫长得还好看,家里唯一好看的三哥,嘴巴那叫一个欠。 反正大妞没见过这样好的读书人。 大妞先还满眼盈着笑意,越说越低声,竟又含泪:“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他,他会不会已经定亲了?” 阿宝自觉是她害大妞拉肚子,那答应了大妞的事儿,她就一定得办到:“见面什么的,我可没法子,他定没定亲,我替你打听打听。” 拍了胸脯,上刀山下火海也得替大妞打听出来! 大妞滑溜过来搂住她:“好阿宝!你要是能打听着,我肯定好好谢你!” “那万一,他要是已经定亲了,你怎办?” 上一句大妞还双眼发亮,听到这一句,又蔫巴了,她想了想道:“要是他定亲了,他要真是定亲,他……” 这一句话,她都在心里嚼上几百回了,猛得一提气儿:“那就算了!” 大妞声音一高,外头果儿还以为姑娘叫人,拨亮了灯问:“姑娘可是水要茶?”不会又泄肚子罢。 大妞一拉被子,整个儿缩在被窝里,阿宝咕咕笑着:“没事儿,我们俩说话呢,不用你们。” 果儿老实道:“姑娘们也别玩得太晚了,走了困仔细明儿起不来。” 第二日一大早,大妞还躺在床上呢,阿宝就穿过月洞门去缠韩征。 嫁娶不须啼 第39节 “你暖房怎么没请裴老六啊?” 韩征在屋里头换官服,阿宝不能进屋,隔着窗子跟他说话。 “吱呀”一声,韩征推开格窗,他穿好了外裳,正在理腰带挂宝刀:“你都……你都拒了人家的亲事了,还请他过来啊?” 这句是低声说的,毕竟女儿家的闺誉要紧。 阿宝一摆手:“你别管,反正你把你请来,我有话要问他。” “什么话?问他为甚要跟你提亲?”韩征从屋子里绕出来,二人一起穿过廊道,走到大门边。 他也想知道裴六郎怎么就瞧中阿宝了,难道真是当哥哥的不觉得妹妹长得漂亮? “你记得,请他来!” “知道啦!”小厮已经备下马了,韩征翻身上马,一身禁军的官服,在朝阳下生辉。门口来往的女子们,都悄悄打量他两眼。 戥子一直跟着,这会儿说:“你瞧,咱们阿兄都有人偷看了。” “那当然得看呀,他那官服,他那刀,多气派。” 戥子一翻眼,没话可说。 阿宝又穿过门洞去找大妞,正碰见陶英红:“阿宝,你吃早饭了没有?这么早过来有事儿?” “没有没有,我说完啦~” 陶英红眼看她急匆匆来,又急匆匆的走,埋怨道:“这孩子,就隔了道门,她比以前还忙了。” 大妞知道阿宝尽力办事,百般谢她:“等你问了,一定告诉我。” “你别给我写信,万一信叫人瞧见。”大妞平日里也出不了门,这回要不是跟着母亲来暖房,又身子不适,她也不能留宿。 她每天都要上女学的:“我的先生可严了,我女四书还没背完呢。” 阿宝笑了:“我的先生便不让我读那些,她说……”薛先生说这种东西,知道就行,不必躬行。 大妞咋舌:“那怎么成,这不是女儿家最该读的书么?” 阿宝跟她说不明白,反正能少背书,她就觉得好。 “那这样,要是他没定亲呢,我就给你送一篮子花,要是他定亲了,我就给你送一篮果子。” 大妞点头:“好!”这一个字儿说得壮士断腕。 阿宝数着日子,盼着裴观过来。 等裴观来了,她急巴巴便要赶过去,脚才迈出去,又缩回来,让燕草给她找个青瓷碟子,装上今儿才送来的新鲜樱桃。 裴观正与韩征吃茶,他带来了暖房礼,两人正在谈禁军事。 “你这个月就要除服了罢?” “是,下个月便去国子监任职,任国子监博士。” 韩征问他:“我是从六品,这个博士是几品?” “从八品。”七品芝麻官儿,裴观此番出仕只是从八品,比芝麻官还要小。 “那你管多少人呢?”韩征管着五十人的禁军小队,他这个从八品,十个人? 裴观摇扇而笑:“二三千人罢。” 凡国子监监生的教学、考评、举荐,他都能管。若是他去翰林院的路再一次被堵死,在国子监亦可大有作为。 “你这管的人都能抵得上半个卫所了!”韩征大吃一惊,原来从八品的官儿能管这许多人,裴观他一个人抵三个千户! 两人正说着,就见阿宝进来,她结着条长辫子,穿着一身家常水绿的裙衫进门来。 手里还捧了盘红樱桃,笑眯眯说:“裴六郎,你好啊。” 裴观手握折扇,指尖一顿,今天怎么不叫他裴老六了? 第33章 榴花 嫁娶不须啼 怀愫 韩征看阿宝来了, 身子往后一缩,把自己藏进椅子里,颇有些瞧好戏的意思。 阿宝也不知道裴六郎生不生她的气, 但嗔拳不打笑面, 她带着笑脸来的,又送了樱桃果子, 他总不至于还摆脸色罢? 大男人要是那样心窄, 说明她拒亲是对的! 裴观自然不会摆脸色, 他想明白上辈子二人是各有所图, 反觉得世间事绕了个圈,他娶她是因为“林”, 她嫁给他是因为“裴”。 前世今生,有趣得很。 裴观收起扇子,冲阿宝点点头:“林姑娘。” 唇角眉梢,还颇带些笑意。 这回跟裴观来林家的, 还是松烟。 松烟这是头回见着林家姑娘, 他飞快瞧一眼,便不敢再瞧。心中咋舌:林家姑娘可真胆大,就算韩家院子浅,就这么进书房来了。 但她眉浓肤白, 身形高挑, 一头头发结成辫子垂在腰间,缎子似的发亮。还有一管听上去便爽脆的声音,像园中刚熟的黄杏,清甜脆口。 虽论及美貌, 不如宁家姑娘。 可这份大方疏朗的姿态, 叫松烟暗想, 原来公子喜欢这样女子,怪不得原来无人入他眼。 那天夜里,松烟跟青书就在外头守着,二人听见公子的笑声,齐齐对眼。 不说在孝期了,公子自小到大都行止有度,喜怒不浮于色,从没有如此笑过。 虽只笑了一声,却叫松烟青书心惊胆颤。 两人互换个眼色,这事儿是不是得报给夫人知道? 松烟趁着小满又来送粥菜,还是把此事透给她了,让小满禀报夫人。夫人难得踏足留云山房来看望公子。 还亲手做了些素包子,殷切从食盒里取出来,哄着公子吃下。 “你尝尝,这可是娘亲手做的。”裴家灶上的婢女婆子总有二三十人,哪会真让裴三夫人动手,调馅和面,都是灶上娘子做的。 说是亲手,就为了哄公子多用一些。 裴观心中一轻,反而胃口大开,果真吃了两个:“味道极好,我还不知母亲也擅厨事。” 裴三夫人看儿子脸上并无郁色,心中略定,来的时候,她可想了一肚子说辞。大丈夫何患无妻? 看儿子似乎已经揭过,拿不准是该继续以诚打动林家,还是换一个人。 老太爷那张单子上,也还有别家女。 要是换人,她还有点可惜,林家姑娘一片赤子之心,叫人不得不爱。 可儿子打小就骄傲,遇事从不肯低头,被这样打了脸,说不准还真就搁下了。 “就要端阳节了,你也要除服,吏部那里也点了缺。”虽不知儿子为何执意要去国子监,吃那份苦头,但也总算是好事一桩。 “咱们家也能办宴了,端阳节礼……” 裴观一听就知,母亲是在试探他,他笑了:“原来怎么走礼,就还怎么走礼。” 不换人? 裴三夫人明白了,她再细打量儿子的神情,就见他眉目之间蕴含笑意。 怎么他被拒亲这事儿,有什么好笑? 裴三夫人离开留云山房时,特意将松烟叫过来:“往后公子有什么事,你尽早报来。” 松烟点头,连声应是。 今日来韩府暖房,没成想会遇见林家姑娘,这姑娘就这么大大咧咧走了进来,还一进来就唤公子的名字。 松烟抬眼一瞅,他家公子的脸上,又露出了似有似无的笑意。 阿宝看裴六郎笑了,她点点头,正是这样才对,男人怎能小器。 韩征问:“你来干什么?”这是吊驴呢?一捆萝卜吊在驴面前,叫驴看得着吃不着。亲事都拒了,还来干嘛。 “我请你们俩到园子里赏花!” 不能当着表兄的面问,大妞千求万求,她也拍了胸脯,得把这事办好。 “赏花?大老爷们赏什么花呀?再说,现在园子里头有什么花?”人家赏花那都是赏牡丹赏芍药,再不然就是梅花。 园子里没牡丹芍药,也不是梅花的季节,还有什么好看? “石榴花!”阿宝狠狠瞪表哥一眼。 韩征明白了,阿宝这是有话非说不可。怪不得他娘一大早跟卫夫人去观音庙,阿宝没去呢,原来是在这儿等着裴六郎。 裴观不知她要说些什么,有些好奇,立起来振一振衣摆,抬手道:“林姑娘请。” 石凉亭里已经摆下了茶点。 这回阿宝也一样用心整治了,比上回还更用心些,毕竟她拒了人家的亲事,还有求于人,得把礼数备足。 干这种机密事,阿宝特意撇下了燕草结香,只带戥子。 裴观跟她提亲的事儿,阿宝瞒了大妞,没瞒戥子,一五一十都告诉她了。 戥子在床上就跌足:“你傻呀你!那么漂亮的人,看一眼都是好的,人家提亲,你还不要?” 而且裴家一看就很有钱!不知道他们家给丫鬟开多少月钱,能比得过燕草的二两月钱么? 这会儿戥子立在凉亭里,给姑娘倒茶取糕点,时不时瞥裴观一眼。 阿宝要是嫁了能得人,她能得着钱。 如今钱和人都可惜,好肥肉落到别的狗嘴里了。 阿宝一坐下,就给韩征使眼色,意思让他找个由头,出去会儿。 韩征屁股一动不动,被阿宝又瞪一眼,这才立起来:“我回去……取个东西,我马上就回来。” 裴观微笑点头:“韩兄不必急。” 嫁娶不须啼 第40节 兄妹二人互使眼色,裴观都看见了,他情知她有话要说,等韩征一离开凉亭,他就一抬手,打开了水墨折扇。 松烟会意,他找由头比韩征讲究:“公子,我看茶不够了,去添些水。” 戥子站着不动,裴观便知她是阿宝的心腹丫环。 扇柄一收,他先问:“林姑娘要说什么,请说罢。” “你怎么知道?”阿宝惊奇,这人还真是什么都知道,连她要问他话都猜着了,果然是天下第三聪明人。 “我是有个要紧的事儿要问你。” “姑娘请说。” 裴观心里还颇好奇,她这么个小姑娘,摆这个阵势,能有什么大事要问? “我问你,你那个朋友,就是骑枣红马的那个,陆仲豫!”阿宝描述一番,“他定亲了没有?” 裴观笑意一收,凝目望向阿宝,她怎么突然问起了陆仲豫。 难道她拒亲,是因为…… 脑中滚过一遍,心头立时清明:“林姑娘是为另一位红衣姑娘问的?” “你怎么”阿宝冲口而出,又立时闭紧了嘴巴,差点就把话说漏了。 裴观会意,她脸上的表情,跟她刚说“你怎么知道”时一模一样,只怕连要说的话都是一样的。 “据我所知,陆兄家中尚未给他定亲。”上辈子陆仲豫与哪家姑娘结亲,裴观不记得了,他若连这个也能记得,才算古怪。 无事去记别□□房作甚。 阿宝一拍巴掌:“多谢你啦!”她口中称谢,立时站起来给裴观添茶水,还指给他看,“这个乳酥可好吃了,你尝尝。” 林家人表达谢意的方式,便是给你添菜,安排好吃的。 裴观接过一块,送到嘴边咬上一口,确实酥香,但比自家府里做的,香味儿还是要差着些,下回让母亲给她送一盒子来。 一块乳酥吃完,他饮茶漱口,拭过嘴角。 阿宝还双目炯炯盯住他,看得他动作微顿:“怎么?” “他家里几口人?都有些什么人?他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最要紧的是,他喜欢哪样的姑娘。 裴观无言,他略皱起眉头:“这……”岂可议论人的家事。 反正裴观也知道了,见瞒不过,阿宝干脆说实话,又给他添了块乳酥:“你把你知道的,悄悄告诉我,我绝不传进第三人的耳朵里。” 松烟远远看着,不知林家姑娘在跟公子说什么,但她给公子递了两次点心。 裴观接过乳酥,越发觉得有趣。 上一世替她挡灾,这一世阴差阳错又替她避去祸事,还真是应了那一句,万法皆空,因果不空。 “陆兄在家排行第二,家中一共兄弟三人。” “陆家是名门大族。”裴观淡淡看她一眼,“但陆兄非嫡母所生,他的两个兄弟,倒都是嫡出。” 裴观自己是因为守孝耽误了定亲,陆仲豫却是因为嫡母不待见他,父亲又在外任为官,管不到他,才到如今还未定亲。 他说完,就见阿宝眼睛瞪得圆溜溜,盯着他直看,她根本就不明白世家大族中的嫡庶之分。 大家族中只要儿子出息,并不计较嫡庶。 但有些事,一两句如何说得完。 他提点了阿宝两句:“陆兄那位嫡母,曾四处为陆兄求娶高门女子。”门第太高,人家根本不会瞧庶子一眼。 一拖二拖,亲事没谈成。 可满京城的人,倒都知道陆家嫡母“疼爱”庶子,非得给他娶个名门闺秀不可。大户人家不愿结亲,普通人家也不敢再去说亲。 阿宝还是盯着他:“你能不能说明白点儿?别跟上回似的,什么巧啊拙的……” 裴观微微叹息,他“说人话”:“陆兄的兄长比他只大一岁,却已经成亲有子,陆兄的 嫡母为陆兄相看三四年,没一家能定下亲事。” 陆仲豫打小便聪明会读书,比长兄和幼弟都要强得多。嫡母的手伸不到外头,就只能用婚事压他。 但也压不了多久了,下面还有个儿子,到了该说亲的年纪。 “她是在故意使坏!” 裴观不好评价朋友的母亲,但什么事,看结果就能明白。 他不点头也不摇头,却眼睛一阖,默认了。 阿宝微张着嘴,人竟能这样坏! “可书里不是说一般骨血,莫较庶嫡。偏憎溺爱,悖矣谬极!” “姑娘已经学了《女千字》。”裴观一听便知出处,他笑道,“京城中人,谁也不能说陆兄的嫡母不疼爱陆兄。” 阿宝悚然,明明是恨他,偏偏又作出爱他的模样。 那……她到底是送给大妞一篮果子,还是一篮花好呢? 她耷拉着肩膀发愁,最后还是决定实话告诉大妞。得把陆家这些事细细告诉她,到底如何,让大妞自己决定。 让戥子取个小竹篮来,她去石榴树下摘了一簇簇的石榴花。 搁在篮中,又让丫鬟送到门房,叫小厮送到卫家去。 裴观一看花篮,就知是小女孩儿在打暗号,见她眉目中分明为朋友担忧,一时有些好奇:“林姑娘是说了实话,还是说了谎话?” “自然是实话,我岂能代她决定。” 这般行事倒与她父亲如出一辙。怪不得母亲喜爱她,如此人品岂能不爱。 裴观对林大有为人起了敬意,对阿宝也是如此:“林姑娘依从本心,做了自己该想的事,不必为此忧心。” 阿宝长长叹口气儿:“哎。” 她自己半懂不懂,倒为了别人叹息,一抬脸,才想起自己这回欠下裴六郎两个人情了。 于是她站起来,又到石榴树边,摘下枝上一朵开得正好的石榴花。回到亭中递给裴观:“送给你的,多谢你啦。” 裴观以袖覆手,接过榴花,看看她,又在心中摇摇头。 她已经拒了他的亲事,却还要送他一只榴花。 罢了,她必不知道折取榴花是什么意思。 裴观轻叹一声:“你…你还是问一问薛先生,赠人榴花是什么意思。” 阿宝眨眨眼睛,那还能有什么意思? “还是问一问。”别见着什么人都赠上一枝。 裴三夫人知道儿子今日出门是去韩府。 韩家搬家,裴三夫人人虽未到,礼却到了,陶英红还回了两篓鲜果给她。 待儿子一回来,她就把松烟叫到正房,问他:“公子今日出门,怎么样?可曾见着什么人?” 松烟揣着明白装糊涂:“先是跟韩公子说了些外头为官的话,又去林家园子里赏了赏石榴花。” “林家园子里?” 松烟依旧摆张老实面孔:“是,林家姑娘请她兄长和公子一起去赏花。” 坐在开阔处,园中有来往的下人,凉亭又无遮挡,算不得逾矩。 “那他们说些什么?你往细了说!别我问一句你说一句。” “没有,就是些平常事。”松烟也没听见他们到底说了什么,“公子还用了两块乳酥,吃了些鲜樱桃,是笑着回来的。” 裴三夫人缓缓吐口气儿,笑了就好,笑了就好。 松烟又道:“林家姑娘,还送了咱们公子一枝石榴花。”好好的带回来了,还插进了雨过天青色的小花插中。 “石榴花?” 难道是那个意思? “折取丹若花,榴子何能得” 过早的摘下了石榴花,自然就得不到石榴果。 林家姑娘这意思,难道是让儿子不要心急,再等一等? 裴观不知母亲的念头转到了十万八千里外,他独坐在书斋,满屋都是青书古卷。 偶一抬头。 见小窗之下,青瓶之中,火色榴花,照眼欲燃。 第34章 端阳 嫁娶不须啼 怀愫 阿宝给大妞送了一篮石榴花, 大妞回了她一盒端阳节的五毒饼儿。她虽有一肚子话要问阿宝,但她已经知道了最想知道的。 陆仲豫还没定亲。 没定亲就好,没定亲她就能继续喜欢他了。 送榴花是什么意思, 这个问题, 阿宝问过燕草,可燕草说石榴花是吉祥花, 是多子多福的意思。 “榴生百子, 新嫁娘都要穿百子石榴裙, 用百子石榴帐讨个好彩头的。”这些东西, 姨夫人已经吩咐她们慢慢做起来了。 姑娘绣活是不行的,莫说绣什么石榴百子啦, 鸳鸯戏水的,她连绣片叶子都勉强。 但成亲哪能没有这些,便让螺儿慢慢做:“一天扎个一百针,一年也能绣完了。” 螺儿接了这种大活, 十分精心, 因姨夫人不光找来了好料子,还给了她赏钱。那份赏钱,戥子看得直眼热:“我要是会绣这些就好了。” 她还教螺儿攒钱:“你月钱有三百文,吃的喝的穿的都是家里出, 连零嘴都不用自己花钱, 攒下来的不都是你的,如今又有做这些的赏钱,攒上一年都快抵得上你的身价钱啦!” 当时京中人市兴旺,似螺儿这样手巧的半大丫头, 八两身价钱。 嫁娶不须啼 第41节 “你再多攒几年, 赎了身再转成雇佣的。” 螺儿听她这样说, 叹口气,哪有大家子雇佣丫鬟,都得是家生子才用呢。 戥子却觉得这路可通,她柜中有两只箱子。其中一只是钱匣子,她隔十日就要打开数一数,说了等攒足一箱就倒到帐房去换银子。 另一只是她百宝箱。 裴家也送了姑娘一小匣子钗头彩胜,到了端阳节,家家户户的女子都要佩戴彩胜。富家用金银缯绡,贫家用彩纸艾叶。 裴三夫人送的这一匣子彩胜极为精巧。 攒绣的百兽,八宝群花,还有绉纱蜘蛛,阿宝自己挑了两个,给大妞送两个,余下的让丫鬟们分。 戥子得了两个新绢做的彩胜,她爱不释手,戴一支,用帕子包起来收一支。 燕草与她玩笑:“什么好东西就这么藏,这东西放一年,明岁颜色就不鲜亮了,今天这日子就是要多戴才好,外头人恨不得满头插着,你怎么就戴一支?” 说着把自己得的两支也塞给戥子。 戥子俱都仔细包起来,藏在她的百宝箱中。 院中人人都知道戥子的愿望,就是能攒下来一车的好东西,将来顾着大车回梁州找亲爹娘。 是以姑娘姨夫人多赏她些尺头小首饰,诸人也并不嫉妒。 燕草没说明白,阿宝还是来问薛先生。 阿宝摆弄几下绢纱豆娘,心中迷题未解,等到上课时,便薛先生:“送人榴花是什么意思?” 薛先生正在教阿宝打棋谱。 这小学生,写字儿坐不住,打棋谱却很能坐得定。薛灵芝并不擅棋,围棋之中诸般巧妙,阿宝要能再琢磨个二三年,便比她要下得好了。 听她这么问,耐心道:“是什么情形,二人又是什么关系?” 薛先生听她说完,大概明白了,她看阿宝仰着脸儿看她,叹口气,伸手摸摸阿宝的脑袋:“阿宝,往后可别瞎送这些花儿果儿的。” 薛先生向来只叫她大名,林昭。 突然唤她阿宝,阿宝倒有些面红,知道自己可能是做了不妥当的事。 但她也没脸红多久,转头便抛过脑后去,只心中记住,下回见着裴老六,她一定得说明白。 “譬如折柳是离别,红豆是相思,梅兰松柏竹是君子……”薛先生觉得不能这样下去,大家族中怎么交际教给她了,可这些也不能全然不懂,得给她恶补功课才行。 薛先生道:“子曰: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更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 阿宝没听懂,但她上了两个月的学,知道能叫子的都是大人物,好多话都是子说的。 “咱们先从诗开始学,一天一首短诗,三天一首长诗。” 先从简单些的开始背,将名篇都说过,她便不会再闹这种笑话了。 阿宝怔住,怎么好端端要背诗? 这个裴老六!他是不是故意的! 故意让先生给她布置功课! 领了一堆功课回院子,坐在书房生闷气,燕草问:“姑娘今儿不写功课?” “写!”阿宝咬牙切齿,拿笔如拿刀,正想在纸上狠戳几个窟窿眼解解气,又舍不得这纸贵,把笔一扔,“我耍套鞭子再写!” 小院左边立了千秋架,右边立着靶子。 阿宝练鞭是先从软绳开始练起的,一条软绳,两头用红布包起细黄沙。先学绕身,再学绕颈,等到能围绕身体画圈。 才算是入了门。 阿宝先甩个鞭花,先双手舞,再单手舞,鞭梢游龙似的击出去,“啪啪”两声打在靶上。 每回她耍鞭子,燕草几个都坐在廊下看着,听那耳边呼啸声过,俱都屏住呼吸。结香还偷偷问戥子:“你会不会?” 戥子摇头,阿公倒是说要教她,反正一只羊也是赶,两只羊也是放。 可她没那长性,倒是姑娘,明明一样没长性,唯此一事,却天天不落。 “姑娘再练就赶上阿公了罢。”等阿宝收回鞭子,戥子送上薄荷水,阿宝一口饮尽,拿袖子一抹嘴儿。 “那还差得远呢。”阿公使的是九节鞭,按他的话说,九节鞭不是上战场的兵刃,要单个对敌,那才厉害。 阿公总是一只手背在身后,一只手拎着鞭子,他腰也弯了,背也驼了,但只要甩起鞭来,便让人不敢将他当作老人轻怠。 甩了一套鞭法,浑身出汗,将衣衫都打湿了,这才觉得出了口气。 戥子几个已经预备下了热水,等她沐浴擦发,换了件薄衫儿,再坐到窗前继续背诗。 学起《诗三百》,背下第一篇,数着日子到了端阳节。 端阳节,薛先生给阿宝放三日假! 三天呢,还没下学,她便盘算好怎么用这三天假。 一天要请大妞过门玩,一天她要跟家人去看金明池赛龙舟。 剩下一天,她要出城跑马去。 帖子送出去,大妞却没能来,她身子还没好。 特意让果儿来了一趟:“我们姑娘正养病呢,这些日子在家只敢喝粥,再不敢碰一星油花。” 人比以前还更瘦了,下巴尖尖,眼睛大大,再加上她身量高,很有些婀娜之姿,这回端阳宴,出来走了一圈,倒有好几家问亲事。 “都怪我……”阿宝止不住内疚,都是那天她哄着大妞吃肉吃坏的。 果儿讪讪一笑:“真不是林姑娘的事儿,也不是猪头肉的错。”她们姑娘那天回去觉得这法子好,又痛快了嘴,又不长肉。 吃伤一顿她能养回来,又接着吃了第二顿大油肉。 这下真伤了胃,头两日只能喝米粥上熬出来的那层米油养身。 “那端阳节她就在家里窝着,五毒饼米粽子,她都吃不得了?” 果儿比着手指头:“就咬了那么一小口,还是甜粽子,肉的不敢让她碰。” 卫夫人心疼女儿:“能吃就是福!叫你好端端的糟蹋自个儿的福气!老天都罚你呢!”到底是亲生的,嘴上骂,心里疼。 四处给女儿找药方,请了太医来给她瞧病。 “太医说了,且得好好养着。” “那她金明池赛龙舟也不看了?” 果儿点头:“夫人拘着姑娘,不许姑娘闹腾。” 阿宝叹口气。 大妞要养身,阿宝便自己在院子里翻花样玩,收到了各家送来的节礼,她便想自己裹粽子。 往年也是自家裹粽子,只是前几年家里太穷,能尝尝粽子味儿就算好的,哪有这么多材料好选。 陶英红也得替儿子走礼。 禁军的上峰,还有他几个相熟的兄弟,卫家等几个旧相识,还有裴家送了两篮子来,她也得还礼。 到外头的饭馆食铺定粽子太贵,她便自己买米买肉买甜枣豆沙回来,自个儿做。 屋子是租了,可用不起林家这么多下人,有些事还得自己忙。 阿宝凑热闹,她屋里几个丫头也一起帮忙。 “多填点肉,肉多的那些咱们留着自己家里吃。” “你这么个塞法儿,还能填多少米,干脆吃炖肉得了。”陶英红手快,没一会儿便裹下了十来只。 阿宝一看,又挟出两块肉来,多往里头填了些米,还突发奇想:“要是往里头放腊肠辣肉呢?” “真裹了辣粽子,你可自个儿吃。”陶英红想叫她别糟蹋好肉好米,想想又算了,如今也有家底让她折腾了。 戥子取来碗碟辣酱,又让厨房切好了五花肉,加大料辣油腌一腌,裹在粽子里。 等蒸熟了,全家倒都觉得好吃。 大块的五花肉用辣油腌过,裹在粽米中上锅去蒸。将肥肉蒸到化开,一口咬上去,肉香米香粽叶香,三种香中又还有辣油香。 陶英红做的辣椒油辣椒酱就是一绝,再加好米好肉,怎么会不好吃。 连燕草都尝了一只,一边抽气一边赞不绝口,还道:“京中的高门大户,都有拿手的私房菜式,还有用来送人走礼的,咱们家的私房菜式,便是姑娘的辣肉粽子了。” 阿宝极为得意,还预备把她的辣粽子送给崇州出身的官员当节礼,特意用火红色的丝绳裹辣肉粽子,摆一只只竹篮中。 每只篮子上贴着签儿,绿绳是甜的,黄绳是肉的,让小厮送往各府去。 阿宝得意她自创的辣肉粽,想了想,在给裴家的篮子里悄悄摆了两只,裴家有官府八宝鸭,林家有阿宝辣肉粽! 送石榴花不行,那送粽子总可以罢,粽子总没别的说法了罢。 第35章 【营养液破万加更】 嫁娶不须啼 怀愫 端阳节前, 裴观正式除服。 禫祭之后,裴观到母亲正院中,陈妈妈拿出蒲团。 裴观跪在母亲身前, 小满奉上托盘, 盘中摆着一支玉簪。 裴三夫人亲手将裴观的竹簪取下,换上玉簪。 “好了好了, 总算是除服了。”裴三夫人拍拍儿子的肩, “得亏着是四月底, 要是五月初才脱孝, 还得再服一个月。” 按月期来算,若是五月初一脱孝, 那就得把孝守到五月底,到六月才能除服。 又耽误一个月。 裴观给母亲行了大礼,这才立起来,看母亲还是素服银簪, 知道他能脱孝, 而母亲却得一世穿素才可称得上贤良。 眉心微蹙:“母亲在自己院中,也可松快些。” 大家妇本就消遣少,办些花会茶会已是难得,毕竟还没分家, 顶上还有祖母在。 嫁娶不须啼 第42节 守寡就更没什么玩乐, 还没除服,见天的不见荤腥。身上有孝,不好登别人的门。 “金明池端阳宴,我陪母亲去散散心罢。” “好啊!”裴三夫人喜笑颜开, 儿子心里想着她。 “倒是你, 可算能吃荤了, 我是妇人,寻常又不出门,吃素还能受得住。你瞧瞧你,瘦得呀……” 十六岁正是抽条的时候,个头虽高了,可看着便清瘦,这模样,任谁瞧了都得夸一句孝顺。 “赶紧养回来。”如今真是太瘦了,哪还有得中探花,打马游御街时的模样。 探花郎三个字,府中人是不提的,旧帝点的探花,大家都避忌。 裴观上辈子也曾耿耿于怀,今世抛开这些,看正院中四处都堆着礼物,问道:“这些都是端阳节礼?” “可不是!你大伯二伯,借着送节礼,送了好些除服礼来。” 三房除服也算是件喜事,裴家几房都借端阳节的由头,分别送了礼。 特别是裴大爷和裴二爷的礼,要比四房五房的更厚三分。 裴大爷和裴二爷是裴观的亲伯父。 虽在外任,但早早掐着日子送来节礼。 小满登记造册,裴三夫人指着捡出来的一堆:“这些,都是你大伯二伯送给你的。” 杭州送来的龙凤团茶茶饼、各色的杭丝和夏布。徽州送来的徽墨、歙砚、宣纸和毛尖瓜片。 裴三夫人叹息一声,她丈夫的这两个亲哥哥,待她们实在是没的说。 因裴三爷生下来便没了亲娘,裴老太爷守完妻孝又继弦,裴三爷打小便养在继母身边。 裴老太爷外任为官,裴大爷那时已经是童生,二爷也开了蒙,两人每回从族学中回来,便把小弟弟抱到自己屋中。 裴大爷说是兄长,倒更像是半个爹。 裴三爷打记事起,便知道眼前的母亲是继室。等继母怀上了自己的孩子,待前头的,纵好也有限。 是以裴家大房二房三房,情感向来亲厚。 裴三爷不喜为官,两个哥哥也不勉强他。总归有兄长们在,他既然爱钻书堆,便去钻书堆。 到了裴三爷该说亲的年纪,裴家大爷又千挑万选,为他选了诸暨楼家的女儿。家中嫡出的幺女,也就是裴三夫人,正可与弟弟烂漫的性子作匹配。 人选都有了,拿到父亲面前,裴老太爷见处处相衬,点头应下。 两个兄长又因弟弟不曾出仕,在分母亲嫁妆的时候,都只拿了薄薄一份,把水田庄子都留给了弟弟。 让弟弟不出仕也能有进项。 生个儿子又从小聪明,不必他如何费心教导,就在族中出挑。 裴三爷到生病之前,这一辈子都算活得自在。 只是这样一来,裴三夫人与继婆婆,便相处得很不怎么样了。 裴观敛目垂眉,大伯二伯待他们确是情深意厚。因父亲那些旧诗集,被污蔑对今上不满,将大伯二伯也牵扯进这桩杀生祸事。 若只有他一人,纵使下狱受刑,也绝不会向齐王低头! 可他还有家人。 大伯二伯照料父亲一生,待他又如亲生子,岂能让他们被牵连。 小满又挑了几样,一看就是给公子的礼物:“这也都是送给公子的。” “林家的节礼呢?送来了没有?”裴三夫人当着儿子的面,特意问上一句。 小满立时答道:“送来了。” 将礼单报了一遍,除了五毒饼之类应节的东西,还有两只彩编的篓儿,一只篓中盛着许多精巧的小粽子,一只盛着大粽子。 用各色丝绳扎起粽子叶,小满见做得精心,把这个特意拿出来给公子看。 自打知道阿宝送给儿子一枝石榴花,裴三夫人便把林家拒亲琢磨出了别的意思。她以为林家是想试一试儿子是不是真心求娶。 还同陈妈妈说:“这是怕姑娘出嫁受委屈。” 将心比心,她要是有亲生女,也得留神相看。 裴观看了看那两篮粽子,一篮子里的只只精巧,另一篮里的个个赛拳头大,还真是一瞧就知道哪个是她裹的。 想起林家那顿饭,便道:“中午叫厨房给我炖个金银蹄。” 裴三夫人立时否了:“不成!这才刚除服,你都多少个月没见荤腥了,得慢慢来,让厨房先给你做些肉粥罢。” 慢慢吃,才不会伤了胃。 “这粽子,给你捡两只带去,可别全吃了,就解解馋的~” 裴观笑着摇头:“母亲这是拿我当三岁小儿了。” 裴三夫人笑看儿子一眼,心里想,既是她裹的,说不准儿子真要吃撑。 小满带几个婆子,抬起节礼箱子送到留云山房。 把这些东西交给白露收检:“这是大老爷送的团茶,这是二老爷送的彩墨,这是林大人家送的粽子。” 白露一样样听,才刚想说大爷二爷真是精心,听到最后林家的粽子。 她问:“是哪个林大人?”竟跟大爷二爷的节礼摆在一块送来了?原先也没听说过有相熟的林大人。 小满笑一笑:“你跟青书松烟说一声,他们都知道。” 白露收下粽子,蒸了一盘,因是小满特意送来的粽子,她捡了两只不同颜色的蒸了。 夜里给公子送去当宵夜。 递到松烟手上时说:“这边是我裹的,这边儿是林家送来的。”两边的粽子一边精致,一边粗疏。 林家的粽子,裹得倒是紧,就是形状不大好看。 白露刚想说自己特意蒸了两只薄荷香粽,已经放凉了,这会儿吃清爽解腻。 谁知松烟一听是林家送的,立时接下,问都没问白露那粽子是什么馅,急巴巴送到书斋里去,递到裴观案前。 “公子歇歇用些宵夜罢?” 裴观头也没抬。 松烟又道:“蒸了林家送的粽子,公子要不要尝一尝。” 裴观又想起林家的肉蹄膀大馒头,食指大动,不知粽子什么味道:“那便剥一个,我尝尝。” 松烟剥出一只,这米怎么是红的?难道用了胭脂稻裹粽子? 盛在托盘上,奉给公子。 粽子是刚蒸的,裴观用筷子夹开,粽米被肉油浸润,一股辣香味在房中弥漫。 裴观咬上一口,一口呛住。 松烟赶紧送上茶,又拿托盘去接,好让公子把这口辣的吐出来。 粽子怎么竟会是辣的?哪有人家裹辣粽子! 谁知公子一摆手,又嚼了两口,跟着竟把一整只辣肉粽子都吃了,吃得额间沁汗,被辣味激得胃口大开,吃完还问:“还有么?” “有……有罢。”松烟立时去问,谁知另一只已经被白露蒸了,分给留云山房其它人。被决明挑中,他一边吐舌头哈气一边嚼。 吸溜着舌头还说:“这肉,真香啊。” 松烟只好回去说:“没了。” 裴观悻悻。 “要不然,问问林姑娘?” 裴观沉吟半晌,方才摇头:“不必。” 为个粽子特意去问,那也馋得太过了。 第二日节宴,裴观请来几位同窗。 原在孝中不便请人登门,他攒下许多文稿,备下茶酒,出孝才请同窗来品评。 陆仲豫看着他这处山房开阔轩敞,心中不由羡慕:“还是你这地方逍遥自在。” 两边大门一关,有山石有流水,还无人打扰。 可这份逍遥,裴子慕压根是不知珍惜的。 那时二人同住国子监学舍,几乎日日都住在学舍里的,要么是外地来京的,京城里有家还不走的,只有他们俩。 裴观呢是无所谓住的好无不好,饭菜差些就差些,不挨饿受冻就成。 陆仲豫则是宁可住在学舍中,也不愿意回家去,家中珠围翠绕,可就是处处受制,还不如在学舍里吃半凉不热的饭菜。 裴观一见他,便想起那日阿宝那日的问话,多问一句:“你家最近如何?” 陆仲豫作出一脸的受宠若惊:“哟,怎么劳动探花郎垂问。”说完了玩笑话,他扇子一摇,“还能怎样,不就是那样么。” 又在张罗着给他挑媳妇了,他这个嫡母实在是有意思得很:“她以为她做这些,便能压得住我了?” 这回的姑娘,家世不错,嫁妆丰厚,但听说性子凶悍,所以对方才看中他这个庶子。 嫡母这是着急了,着急要给小儿子定亲,又舍不得她的贤惠名声,于是要赶紧找个外头光鲜里头烂的亲事,按在他身上。 裴观自不会说卫家姑娘费心打听他,他也没有当媒人的癖好。 陆仲豫见他不说话,便道:“怎么着,你是不是要教训背后议论嫡母,是为不孝?” 裴观摇头:“父母不爱其子,是为不慈。” 陆仲豫笑了,他就是喜欢裴观这性子,看他学究夫子的模样,却不是那等一味愚忠愚孝的人,此人可交。 方才裴观的政论,他也看过。 裴观并未一开始就先去论家国天下的虚话,他的政论意见都是从国子学入手的。 如何定学规,如何优化学子,如何规范师职。 待他入职,这些东西便可上表。 篇篇都切中要害,看得陆仲豫不住赞叹,赞叹完又问他:“你是不是还藏了私?这些东西可不是你一日两日得来的罢?” 嫁娶不须啼 第43节 确实不是,是他经年累月思索出来的,有些是前人经验,有些是他所见的弊端。 裴观确实还藏了些,他又抽取一张,递给陆仲豫。 这张写的是国子监中体罚学生的规条过于严苛,剑指国子监祭酒。 宋祭酒可是大朝大儒,他们的父辈在国子监读书时,他就已经在任祭酒。 裴观这篇文章,若拿出去,必会被人骂他辱及师长。 “裴子慕,你这是疯了。” 裴观没有正面答他,反而问他:“你可记得陈如翰。” 陆仲豫默然,似他们这样出身大家,家中长辈在朝为官的,宋祭酒还颇留些情面。 别的监生可没这样好运,饿饭关禁闭都算是轻的。 他们那一批中,便死过一个人。 死了一个不该死的人,从上到下竟安然无事。 皆因宋祭酒是太皇帝亲授国子学祭酒,天下学子尊皆他为师。 “没想到,你还记得他的名字。”陆仲豫抬目看向他,“我还以为,你眼中没有普通人呢。” 陈如翰资质实在普通,家世又只平平,跟探花郎一天一地。 出事之前,他已经在国子监苦读了九年,都科举未果,再有一年,就该退监了。 “他纵不为官,也可为吏,平白身死,当有人为他鸣冤。” 这几句话,裴观还是一样的口吻,他说话自来不急不徐,但听在陆仲豫耳中,却一时血热:“你何时上表,先告知我,我必助你。” 裴观冲他微微颔首。 陆仲豫却盯着他的脸,裴观疑惑道:“怎么?” “你从方才起,说几句话,便要用舌头顶一下腮?你发口疮啊?” 裴观抿唇,那只辣肉粽子还真是威力颇大。 第36章 金明(捉) 嫁娶不须啼 怀愫 端阳节一大早, 陶英红就从穿过月洞门来了,不等阿宝起床,就用雄黄酒在她脑袋上画了个“王”字儿。 这是民间习俗画额, 给小儿在额上画王, 借虎辟邪。 阿宝倒在床上笑:“小孩子才画的,我都大了。” “什么大了, 你哥我也画了。” 想到阿兄十八岁了还要被他娘按住画额, 阿宝笑个不住, 一骨碌爬起来换衣裳, 今儿要去看金明池看赛龙舟。 端阳节,陛下开放金明池与民同乐, 不独官眷,百姓皆可去金明池畔看赛龙舟。 金明池上已经停了十只龙舟,除了赛龙船还要演水傀儡戏。 韩征一大早就出发去了金明池,他那一队人被选中赛龙, 几个营的军士互相不服输。大日头底下练了十来日, 晒得人更黑,牙更白。 阿宝急不可待,她都问明白了,每只船船头不同, 有飞鱼船, 有虎头船,船上都挂着红旗。阿兄在飞鱼船上,到时她就要岸边给他鼓劲! 陶英红也给戥子画了个王,在崇州时便年年都给她画, 看她躲, 一把扯过来画上“王”。 戥子和螺儿两个要跟着去看龙舟, 结香也跟别的丫鬟婆子们结伴到巷子后的街市逛一逛。只有燕草留下看院子:“屋子总得有人看,我也不喜欢热闹,你们去罢。” 四月初八换罗衣,到五月端阳节,阿宝早就穿早薄的绡纱衣裳了,轻红窄袖拢住腕子,袖口还用金丝绣了蜘蛛吐丝。 反正要戴帏帽,干脆还梳辫子,这可比散着要凉快多了。 帏帽簪彩胜,将要出门前,阿宝拿她的红皮鞭,挂在腰上,搂着红姨的胳膊:“我记着还是小时候见过赛龙舟。” 可不是,崇州开战,王妃和地方官员哪还有心思办这些。 确是好几年不曾见到大热闹了。 端阳节处处是人,马车在街上寸步难行,骑马更不容易过去。车夫在后面赶车,阿宝和红姨戥子干脆下车走一走。 从保康坊一路走到金明池,街上好玩好吃的东西有许多。 阿宝隔得一个月再出门,又是看什么都新鲜,天儿热了,街上卖的吃食也不同。 她哪个都想尝尝,冰雪冷圆子,薄荷甘草水,全都搁得有冰。崇州街市上可没有这么多卖冰饮子的。 “回来的时候给你买着吃,今儿有夜集,到晚上宴也不散的。” 戥子是丫鬟,不必戴帏帽,阿宝看着便眼热:“早知道我也扮成小丫头,不就不用戴帽了么。” 但她也只敢想想,红姨眼睛一扫过来,阿宝仿佛听见耳边竹杖呼哨,吐吐舌头,不敢不敢。 金明池中,大大小小的船只罗列密布。 百姓们绕着池边长堤观赛,还有租了舟子,挨着湖边观赛的。 宫眷们都在宝津楼,临水殿中,内外都有禁军把守,并不混在一处。 官眷在左右两边搭的水棚里设座,林大有将阿宝和陶英红送到水棚外:“等宴罢了,你们就顺着人到宫门口,自行回去,不必等我。” 成日里轮值,在宫中那是一滴酒都不能沾,今儿必要喝个大醉。 阿宝冲她爹皱皱鼻子,做了个剪刀的手势,要是喝得太多,还剪他胡子。 林大有这把缺了口的胡子,在景元帝那儿都挂了号。 景元帝传他问太仆寺马政一事,坐在大殿上往下看,见他胡子少了个角,便问:“你这胡子,是叫马啃了?” 林大有没续弦,景元帝是知道的。 在崇州时林大有官职虽小,却时常能见到景元帝的面,是以知道他娘子病故,膝下只有一个女儿。 待他得官,景元帝还曾问过他想不想继弦,林大有摇摇头。 他说了一句,叫景元帝记了许久的话。 “我如今好了,却没能叫她享福,只让她跟着我吃苦头。再娶个后来的,要享了她没享的福,那又算什么呢?” “要是讨个后妻,背着我欺负我阿宝,我死了,也没脸面去地下见她。” 他这些话,已是尽力说得明白,心中也确是这么想的。 说到最后竟撸了一把鼻涕。 赶紧跪下告罪:“臣殿前失仪。” 景元帝身边的大太监本立在殿边,闻言抬眼望向林大有,心中暗自猜度,当真是收了詹事府的礼,替太子美言? 景元帝却只抬抬手:“无事。” 并没罚他,听那声音似乎还有些哀戚之意。 等林大有出了殿,景元帝便问大太监严墉:“你说,他是故意如此说么?” 严墉躬身,他心中猜度着景元帝的意思。并不正面作答,反而说道:“听闻林大人丧妻十年,家中只有一女。” 不曾续弦,跟没有儿子,可不一样。 景元帝听了,许久不曾言语,许是想起了故去的先皇后,当夜便给东宫赐下几道菜。 他既无续弦,那便不是后院倒了葡萄架,那这胡子是谁剪的? “是臣女孝顺臣,看臣胡子打结,拿梳子给臣梳,一梳就卡住了。”只好剪掉。 林大有一句话还没说完,景元帝喷了茶。 景元帝好容易忍住,越想越好笑:“是你那个得了金鞭的女儿?” “正是。”说起女儿,便咧开嘴笑。 严墉凑趣儿说道:“听说林大人家裹得好粽子,辣味儿的,想必也是林大人千金的手笔了?” 林大有道:“是,这京城的菜都淡津津的,臣与臣女还是更吃得惯崇州菜,就爱那个味儿。” “陛下要是想吃,臣给陛下也送一篓来。” 景元帝想喝茶的,又搁下了,正事说了没几句,笑得倒是开怀。 等林大有退出英武殿,严墉才道:“林大人真是率真憨直之人。” “不忘本,才好啊。” 到了坤宁宫中用饭时,皇后宫中也蒸了粽子,她亲手剥了一个给景元帝:“尝尝,这是臣妾亲手裹的薄荷香粽,这米都拿薄荷叶子水浸过,吃着凉。” 景元帝便想到了辣肉粽子,把林大有家的事儿,当笑谈说给皇后听。 一边说一边想到那把还没长齐的胡子,还是忍不住要笑。 皇后娘娘也掩袖而笑:“陛下是不是馋了?要是馋了,明儿我也学做辣粽子,咱们也尝尝新鲜。” 那日陛下便是见了林大有,才赐菜给东宫的。 英武殿赐菜,东宫谢恩。 这些事传到坤宁宫。 景元帝对太子向来严苛,似这样的事,大约只有年节或太子生日的时候才有。突然赐菜,必是事出有因。 也不必去问严墉,只要问一问小太监那日都宣了谁,便能知道大概。 探听英武殿中说了什么,皇后还没这么大的权柄,但她还记得御宴赛马,林家女儿得了御赐的金鞭的事。 “我记着他的女儿,还得了陛下御赐的金鞭呢。” 永平伯郡主老大不高兴,她母亲是荣庆公主,先帝爷的小女儿,一向最受疼爱。生下女儿,还封为郡主。 “正好要替公主们选伴读,不如将她也添上?” “你瞧着好就办罢。” 景元帝接过粽子,这些事本就该皇后来管,他也不插手,吃了口粽子赞道:“还是你这儿的菜,朕吃着舒心。” 嫁娶不须啼 第45节 阿宝懵懵受他叮嘱,接过荷包往袖中一塞。 她方才确是慌了一瞬,待跟着王公公走了一路,倒慢慢不怕了,还问王公公:“公公,那水台上看龙舟是不是更清楚。” 王公公走一趟拿了两锭金,满面是笑:“是,姑娘要是得娘娘喜欢,也能留在台子上看舟。” “真的?” 一行人走到宝津楼边,阿宝登级而上。 登到半高忍不住回头,果然得在高处看,才能看得更清楚。 王公公把人送到殿门边,确有宫人领她进去:“姑娘可知如何行礼?” 阿宝松了口气儿,果然有人教,她临阵磨刀,塞给那宫人一个小荷包。 宫人见她眼中并没惊慌害怕意思,好意提点:“待姑娘行完礼,不要抬头,听到皇后娘娘叫你,你再抬头,不可直视凤颜。” “知道了。”阿宝干脆点头,这个简单,她记得住,“谢谢姐姐。” 宫人被她一声姐姐,叫得抿嘴一笑:“我是太子妃跟前的,今日节宴,娘娘宣姑娘必是好事,若是赏下吃食,姑娘接过便用。” 话才说完,殿中宫人点点头。 阿宝被领了进去,她行到殿中间,跪拜行大礼:“臣女林昭,拜见皇后娘娘。” 把殿里的娘娘们挨个儿拜过,老老实实跪着,上头不叫起,她就没抬头。 直到上首一个声音传到她耳中:“抬起头来。” 阿宝这才抬头,还牢牢记得宫女姐姐告诉她的话,眼睛不能看,抬了头也还盯着面前的软毯。 “倒是个懂规矩的。”不知谁说了这么一句。 张皇后笑盈盈的:“你上前来回话。” 阿宝就又上前两步。 “你在家里剪你爹胡子了?” 阿宝倏地抬头,见殿上坐着个金冠华服的端庄丽人,女眷中一片笑声。 她脸上微微一红:“回娘娘的话,臣女是想给父亲梳一梳的,没想到卡住了。” 殿中左右又是一片笑声,但阿宝也不过是脸红那么一小会儿。被人这么笑,也还大大方方站着。 张皇后以袖掩口:“你裹的那辣味粽子,把陛下都馋着了,怎么想起来的呢?” “回娘娘的话,臣女一家都爱吃崇州菜,离了辣子吃不下饭,端阳节裹粽子,就想尝尝辣味儿的。” “你跟你爹,倒都不忘了崇州。”张皇后一面说一面点头微笑,似是在给她鼓气儿,让她慢慢说莫着急。 阿宝心下略安,说得更多:“那怎么能忘呢,臣女原来就住在王府后巷子,我还曾远远见过娘娘呢。” “哦?是什么时候?” “娘娘带着军属们制军衣赶军鞋,我们都去了,娘娘派人来送碳火。” 这确是张皇后的一件功德,还是穆王妃的张皇后,率领侧妃和军属们,给前线的战士制军衣,还曾亲□□问军属。 景元帝册封皇后的诏书上,都因此称赞她。 张皇后嘴角微翘,轻轻颔首,感叹道:“当年你才多大,小小孩儿也知为国出力,赏她彩绢十匹。” 阿宝又下跪谢恩。 这彩绢也不是立时就扛回去,而是等颁赏的太监隔日送到林府。 待阿宝退出宝津楼,张皇后才对身边女官道:“好伶俐的姑娘,确可当公主的伴读。” 皇后都赏了,妃子们连忙凑趣儿:“林大人父女真是一片忠君之心,是该赏她。”也都纷纷加上封赏。 阿宝还不知道自己进殿转一圈,就捞了一车的赏赐。 她从宝津楼下来,瞧见裴观还站楼下不远处等着她,身边来来往往的的宫人和贵女们,都在拿眼偷偷打量他。 阿宝几步下楼,冲他一笑,走近了才道:“裴六郎!” 裴观看她安然无事,这才松口气:“娘娘们同你说什么了?你一句一句告诉我。” “没说什么呀,就是赏我了。”皇后娘娘彩绢十匹,李淑妃娘娘金簪儿一对,还有太子妃也赏了彩绢二匹。 裴观一听便觉着不对:“往前一些。” 阿宝便往前了一步,还问他:“你耳朵不好使啊?” 原来王府后巷里打铁的老六就是耳朵不好,因为打铁打得多了,耳朵坏了,跟他说话非得大声才行。 阿宝小时候还想,等她有了小马,跟打铁的老六定一对马掌,没想到她会来京城,也用不上老六打的马掌了。 裴观无奈叹息:“不是让你往前一步,是让你从头开始说起。” “我进了大殿,一个宫人姐姐来教导我……哦,她说她是太子妃身边的。” 裴观一顿,为何特意告诉她这些? 太子妃向林家示好? 难道是林家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又同詹事府有了联系? 裴观一顿,阿宝便问他:“怎么了?”她没挨教训,还得了赏,出殿门的时候,方才那个王公公对她都客客气气的。 “没有,你继续说。”纵有,她也不明白。 待阿宝说到崇州旧事时,裴观低头凝目看向她。 说她不通政事,可她偏偏句句都说在皇后娘娘的心坎上,不管原来皇后叫她去是为了什么。 光这一句话,也得大赏她。 既点出了自家是崇州旧部,陛下的亲信,又将皇后功绩抬出。 忠君爱君还不忘本。 “这些话,是谁教你的?” “没人教我呀,我说的都是实话。” 就因是实话,才更动人。 裴观用种从未有过的目光看着阿宝,阿宝也直愣愣与他对视。 螺儿跑去给陶英红报信,戥子跟裴观一起等在宝津楼下,她是颇有点中意裴观的,当姑爷很衬头。 但她还是用力咳嗽一声:“嗯哼!” 裴观回过神来,知道自己逾礼,手握折扇一揖:“是我逾越,林姑娘莫怪。” 阿宝笑了:“不怪不怪,思无邪嘛。”方才从裴观嘴里学到的新词儿,她立时就用上了,还问,“我用的对不对?” 裴观再叹:“对。” 二人站在柳荫花浓处。 裴观长身玉立,面如冠玉,目似寒星。 阿宝水红衫青绿裙,双目湛然,神采天然。 少年男女,喁喁低语。 引得经过的宫人女眷,不住侧身望向他们。 一行宫人手捧托盘罗列经过,其中一个宫人因贪看裴观差点儿摔了酒壶。 这番动静让裴观转身望去,扫了一眼,又转回身来:“你继续说。” 阿宝实没什么可说的了,该说的都说了。 “真没有了。” 裴观原不想将这些事细说给她听,又恐她天真懵懂,当真进宫当了伴读,不得不细细说予她:“你是崇州人,该知道原先还有一位张王妃。” “知道啊,现在的皇后娘娘,是先皇后的妹妹。” 两位张王妃,两位张皇后。 今日金明池宴,池畔男女三三两两并肩而行,若不是裴观生得太过于出众,也不会引人瞩目。 阿宝手里拎着根柳枝儿,一下一下的晃荡。 二人一边说一边走,往人烟较少处去,行到白石边停下说话。 青书守在四周。 裴观压低声音:“太子是先皇后所出,齐王是现皇后亲生。” “我知道。”这些崇州人人都知道的。 在阿宝的心里,觉得皇后娘娘是好人,她问话又慈和,还赏了她十匹绢。 “你可还记得,陆兄的嫡母。” 阿宝当然记得了,这事儿压在她心上几天了,她还想今天要是能见着大妞,就要把陆仲豫家里的事儿全告诉她呢。 让她千万别犯傻了,陆家这样,大妞要真嫁进去,可怎么活呀。 一说到陆仲豫,阿宝全明白过来。 “你是说……” 皇后娘娘跟陆仲豫的嫡母,是一样的。 可是,可是她那样慈和。 “你若入宫当公主伴读,公主喜欢不喜欢你还是其次,你少不得要见到娘娘们,见了太子妃该说什么,见皇后娘娘该说什么,见了李淑妃又该说什么,你可知道?” 李淑妃是秦王生母,比两任皇后伴驾的时间都要更长。 只要宫里贵人们一句教教规矩,她就得被教“规矩”。 阿宝不再晃荡手里的柳条了,她咬咬唇,刹时觉得那十匹彩绢烫手:“那怎么办?” “倒是有个法子。”裴观抿唇,“只不知道林姑娘肯不肯?” 嫁娶不须啼 第48节 青书跑得一头是汗,赶回来报信:“没找着韩相公,说是得了赏吃酒去了。” 没找着韩征,便去请来陆仲豫。 裴家原来在宫中是有相熟的宫人太监的,只是上下一换,旧人或调或死,一时难以与禁内搭上话。 陆仲豫的姑母在宫中当女官,他虽是庶出,也是陆家最出息的子弟,趁着端阳节,正可给宫中的姑母送一份大礼。 件件事都如期推行。 不当伴读这事倒是十拿九稳,可裴观躺在榻上,指节敲着床榻,怎么也睡不着。 要不要荐个太医去林家,给林家上下都摸摸脉?这就实在是逾了规矩,还是得走母亲的路子,从韩夫人身上下手。 京中官员家里,隔三五日请个平安脉,也是寻常。 大家贵妇更是有相熟的医女医婆,就将给母亲妹妹摸脉的医婆万氏请去,给她摸摸脉。 松烟听见内室里公子手指扣床板的声音,想问公子是不是有事吩咐,但半天都没听见公子叫他,忍着不动。 松烟年纪也大了,在外院行走也常能听见几句荤话。 公子不会是想老婆了罢? “松烟。” 松烟心里刚这么想,内室中就传出公子的声音,吓得他一激灵,立时应声:“哎!公子有何吩咐?” 左右今夜是睡不着了,裴观干脆披衣坐起:“点灯。” “是。”松烟爬起来点灯,“公子是要看书?” “嗯。”裴观一点头,松烟举着灯照亮书架。 就见公子从众多堆叠着的医书中,一本本取出《医方》、《千金方》,四下翻找,好不容易找出一卷《仙拈集妇科方》。 松烟低头,难道是夫人有什么不适?也没听说内院请医婆呀? 裴观将书摆到案上,一挥袍袖:“你自去睡罢,不必侍候我。” “是。”松烟将窗户掩上些,怕夜风太凉,把公子吹病了。 也不知是什么大急事儿,大半夜里还点灯看书,他也不敢真的睡下,和衣卧着,听里头索索翻书声。 裴观翻了几页看过,他一目十行,看得极快,翻完一册就放到一边。 这些医书都不是单独写妇科,哪怕写,也多是妇人如何生产,派不上用场,明日叫青书去多买几本女医方来看。 裴观自来博文强识,研墨沾笔,立时便将心中记得的女医书都列在单子上。 第二日,青书接到一纸书单,眼睛一扫便怔住,这单上写着《妇科玉尺》、《女医杂言》、《济阴纲目》、《妇科仙方》等等。 数一数总有十好几本,这要是不知道的,还以为公子要改行了。 不当国子监博士,要去当妇科圣手了。 第40章 装盲 嫁娶不须啼 怀愫 裴三夫人的信送到薛灵芝案前。 还在端阳假中, 薛灵芝虽住在林家,但她出行自由。接了信,看信上说是裴家七小姐的生辰请酒, 便欣然赴会。 裴七小姐是薛灵芝最有才学的弟子, 挑了一幅自己画的雪梅图,卷起来作为贺礼, 这才套车去裴家。 小满已经在门上等着, 薛灵芝一见小满, 就知请她的不是裴珠, 而是裴三夫人。 到正房院落中,裴三夫已经沏上香茗, 开门见山:“实是与林家往来不便,才请薛先生代为传话。” 林家没个主事的女主人,只有一个姨妈又不便走动。 何况此事也求不得别人,还得是薛先生。 将宫里要选公主伴读的事告诉她。 “伴读?”薛灵芝也皱起眉头, 阿宝这个小学生, 性子活泼天然,身上还有一股未被礼教磨去的真性情。 似她这样,如何能进宫去。 “故此才请先生来。” 薛灵芝原在裴府中任教时,三房便对她极为客气, 虽只有一个庶女在学中, 但年年节礼生日礼,三房给的都很厚。 三房的礼一厚,四房五房便跟着加厚。 以薛灵芝平日所见,裴珠其实并不受宠。 裴三夫人既然不是因为喜爱庶女才加厚给她的节礼, 那便是真心厚道。是以三夫人一给她写信相托, 她就推了另一家来请的, 去林家坐馆教书。 裴三夫人确也曾说过:“她一个守寡的妇人,全靠自己的本事吃饭,咱们的礼数自然要周到。” 一看薛先生也皱眉,裴三夫人就知她也喜爱林家女:“这才请先生来,公主伴读要考骑射功夫,也要考学识。” 骑射是这回新加的。 景元帝的几个女儿中,五公主骑射最强,她是李淑妃的小女儿,秦王的亲妹妹,得过亲兄长的指点,身手了得。 这次磨着景元帝把骑射也加进去,就是想挑几个能跟她一同打马的玩伴。 先是太子,又是齐王,现下又添上秦王。 一桌凑齐这三人,裴观一打听到这些,颇为头痛,更不能让林家卷进这些事里去。 薛先生一点就透:“林姑娘骑射极佳,这上头作不得假。但她也读了两个月的书,这事一问便知,咱们只好说……她原来是一个字不识的,又学得慢。” 先学礼仪,再学识字。 一天认三个字好了,过几天再温习一遍,这两个月,也就识得百来个字。 裴三夫人抚掌:“若能混过去就好了。” 正事说完,裴三夫人奉上谢礼,薛灵芝辞不肯受:“林姑娘与我有师生之谊,我岂能不护着自己的学生。” 说完还是去了裴珠房中,将那幅雪中红梅图送给裴珠当生辰礼。 虽是拿她当由头,但裴三夫人像模像样的替她办了场生辰宴,守孝几年一切从简,出了孝正好把热闹补上。 裴珠受宠若惊,不管嫡母是为什么请先生来,她能见到先生,便觉高兴。 取出自己这些日子攒下的画稿诗稿,请薛先生品评。若非到了年纪要学管家,她还想再跟随先生读书。 “先生在那家可还过得惯。”薛先生教导裴珠六年,从七岁开蒙到十三岁散学,半年不见,她心里记挂得很。 薛灵芝点点头:“极好,你的诗文画技也都精进了。” 大家族的女孩儿到这时都要开始学管家,日日跟着管家娘子理事。裴珠的画作还能更上一层楼,那真是下了苦功。 “你喜欢诗画,我如今教的林姑娘喜欢棋,你们虽性子不同,我看倒是能合得来。”看裴三夫人的意思,她们俩说不定会是一对姑嫂。 “要是能见一见林家姑娘就好了。” “必有机会的。”薛灵芝略坐了坐,就告辞回去,裴珠一直将她送到二门。 双管齐下,这边裴三夫人请薛先生过来商量如何作假。那边裴观终于找到了韩征,把伴读一事告诉他。 韩征酒才刚醒,听说妹妹要被选进宫内当伴读,脸都来不及摸,趿着鞋子就去找姨父,把裴观扔在屋里。 他跑到一半,又想起来不能自个儿去,得把裴观也带上。 折回来就看见裴观已经默默跟在他身后,走过风雨连廊,正往月洞门这边来。 林大有坐在床上发懵,裴观不好直进人家卧室,立在院中等待。 就听见屋里打雷一般,林大有鞋都没穿,跑出来问他:“那怎么成?我阿宝怎么能进宫去!” 就算是荣耀,也是林家人不想要的荣耀。 “林大人不必急,我已经有对策了。”陆仲豫姑姑那头已经搭上了线,找到了评选的尚宫女官,礼都已经在走了。 大家商讨一至,不能让阿宝进宫。 可裴观依旧不解,为何太子妃会突然示好? 林大有早就忘了他在武英殿里说过什么,也忘了自己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思念亡妻,他都说不出所以然来,裴观自然也解不开这谜题。 又隔得几日,宫中果然来诏。 “着林氏女,入宫遴选公主伴读。” 来的还是王公公,他又得个厚厚的红封,笑眯眯道:“我这儿就先恭喜姑娘了,往后咱们常见。” 果然在宫中人眼里,这是件板上钉钉的事。 燕草还细问了几句,进宫要有什么准备,该带些什么。 院中人人忙乱,陶英红一天要往阿宝屋子里跑三趟,虽是抱着落选的目标去的,却不能让皇家觉得她不上心。 进宫那天的衣裳首饰由燕草来预备。 该行的礼仪,在薛先生那里反复温习。 人人都如临大敌,只有阿宝学累了问戥子:“今儿吃水面给我多加点蒜。” “不成!这两日姑娘都不许吃蒜吃韭菜大葱。”燕草立刻阻止,“姑娘就先忍过这两天,待你回来了,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阿宝噘起嘴,燕草便哄她:“等姑娘回来,我亲手给姑娘做葛粉水馒头吃,用冰湃过,加上红糖汁儿,味道极好的。” 阿宝这才点头,原来进宫不能吃韭菜大葱,果然不能进宫! 终于到了参选当日。 阿宝换上预备好的衣裳,将满头乌发挽起,簪上几支小金簪,耳中戴着红宝石耳坠。 葱白抹胸,青衣小袖,底下一条石榴红裙,正是京城夏日时兴的装扮。 燕草还替她点了唇,薄薄敷上一层粉。 阿宝本就生得高挑,长年骑马,腰背姿态极好,身着长裙款款行来,还真有些淑女模样。 “进了宫你别怕,咱们都打点好了。”陶英红薛灵芝都来送她。 嫁娶不须啼 第51节 第42章 耻笑 嫁娶不须啼 怀愫 陈尚宫将选公主伴读的二轮名单送到坤宁宫内。 张皇后午睡刚起, 散着一头头发,披件薄纱躺在凉榻上,宫人正用玉滚替她滚脸。 陈尚宫立在下首, 将单子呈上。 宫人取过, 小步奉到皇后面前。 张皇后睁眼一扫,略蹙眉头:“怎么林家的女儿不在其中?”特意关照过的, 不该没有她。 陈尚宫躬身答话:“是, 林家姑娘不合适。” “哦?”张皇后凤目扫来。 “林家姑娘自是聪明伶俐, 可林家原先着实寒微, 她才刚开始识字,才念完了《三字经》。” 来参选的, 八分好处也说到十分。几位尚宫心中都猜测,说不定《三字经》都还是往多了说的。 参选面试,本该试她那一笔字写得如何,再看看女工如何, 若有擅画擅书的, 也都当场作上一篇。 尚宫们若难以定夺,再将这些呈给皇后娘娘亲选。 一问阿宝才刚念完《三字经》,那这笔字想来是看不得,为了不叫她难堪, 连笔都没让她拿。 张皇后一听立时信了, 实是林大有原来不过是营中养马的,他自己都不大识得字,何况是他的女儿。 “倒把这个给忘了。”张皇后叹息一声,“是我不好, 只看她模样性情都很投我的脾气, 才想将她选入宫来, 倒没想过这些。” “陆尚宫。” “在。”一直侍候在殿侧的绿衣尚宫听召上前,与陈尚宫并立。 “给她多些赏赐。”以示安抚,免得叫人耻笑她。 “是。”陆尚宫立时草拟赏单,上回十匹绢已是厚赏,这回是安抚林家,东西便要更精致些。 待到夜间,景元帝宿到中宫。 他躺在凉榻上,张皇后替他揉额,缓缓说起今日选公主伴读的事:“我本想将林大有的女儿,选进来陪到小五身边的。” 五公主最好骑射,是景元帝所有女儿中,最得他宠爱的。 景元帝阖眼听着,漫不经心应上一声:“怎么?没选上?” “哪知道林家这个姑娘,进了京城才刚读书,不过识得百来个字,要是真将她选上,放到小五身边不大好看的。” 就算骑射再好,大字都不识得几个,送到五公主身边,怕李淑妃母女心生不快。 张皇后的意思,景元帝自然听明白了,他还阖着眼,却笑一声:“是了,林大有就不大识字。” 各个衙门当官的,不必都会写诏、诰、表、论、判,自有人草拟,但他们起码得会看。 可跟着他起事的那伙武将们,有些确实不识字。景元帝正想让这些人都统一学一学,起码呈上来的东西是什么,总该知道。 林大有虽不识字,可只要问他太仆寺的细务,他没有一样答不上来。这就是能办事儿的人,只要能干,不识字就不是什么大毛病。 “特意将她添上,想给她这个体面,反倒难为她了。” 殿内燃起安神香,张皇后玉指微微用力,景元帝昏昏欲眠:“这有什么,赏她就是了。” “已经预备好了,过几日便赐给她。” 张皇后又揉上一会儿,听景元帝鼾声渐起,给他拢上薄被。 一挥手,宫人将大殿烛火调暗。 张皇后卧在丈夫身边,借着殿外月色看丈夫的脸,许久,她将寝衣的袖子掩在鼻周。 安神香的味道,缓缓助她入眠。 出了端阳节,裴观到上院书房拜别祖父,坐车前往国子监。 车行到钦天山山脚,家仆将衣裳箱笼抬进院中,青书不住叮嘱:“这几只箱中都是书,仔细着些。” 卷柏取出斗蓬:“公子,山里凉。” “不必。”裴观摆手,隔得数十年再回国子监,心头五味翻涌。 上辈子步入国子监时,他是最年轻的举子。出国子监时,他又是本朝最年轻的探花。 此番再回来,他还顶着国子监最年轻博士的名头。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条路他走了二十年。 国子监左为龙舟山,右为钦天山,四周有教场猎场,除了六百多间校舍,最中心的位置还设有孔庙,每岁大祭,都在此处。 博士助教与学生监舍一左一右,裴观跟着松烟往宿舍走去,竟是个单独小院落。 虽是小院,但也有窄窄一方天井,一棵老树盘在院角。墙角还新砌了个灶台,顶上用竹子搭起小凉亭。 “我看这儿有地方,干脆咱们自己砌一个灶台,有两个灶眼,热菜做饭都方便得很。” 隔壁的王博士便是这么做的,实在是国子监膳堂的饭太难吃,王博士和他娘子一起住在小院中,每日都是自己生火做饭。 松烟赶紧请匠人也砌一个,天热干得快,灶眼一通,已经能用了。 “这间院落怎么归了我?”裴观问道,没有带家眷来的学官了么? “正巧没有,就叫咱们占着了!”松烟咧开嘴笑,“学舍是按名次排的,这个也是按名次排的。” 国子监中分派学堂,学舍都看考试科举的名次。 学生监舍分为甲乙丙三档,以每月考核来分配,一年中拿到六个甲等,便可住在甲舍,甲等最优,宿舍也是最好的。 学生如此,师长也一样。裴观殿试第三,自然是他得着这间小院。 松烟拿到钥匙的时候,心里还颇得意,谁叫别人家没考过他家公子呢。 裴观颇为满意,单独的院落,往后行事倒也方便些。 缓步入内,见书案书架已经按他在家中的习惯摆放好了。靠窗的长案上摆着个青瓷花斛,花斛中插着一支石榴花。 山下榴花早落,枝头已经结起密实的榴子。 山上榴花还开得正好。 上辈子这个时候,她该在家中绣嫁妆了。 她……会绣花么? 好像上一世,她连双袜子也不曾给他做过。 裴观正盯着火色榴花出神,听见个熟悉的声音:“裴子慕,你这儿收拾得不错呀,比我那儿要强得多。” 回身一看,竟是陆仲豫。 “你怎在此?” “你还不知道罢,我如今也是国子监博士了。” 景元帝登上大位,不仅加开了恩科,还催促各州府县学选学生送入国子监,更有新贵官员,将家中子弟走荫监的路子送入国子学中。 生员源源而来,肯当□□的进士却不多,陆仲豫在吏部候缺已久,干脆试一试裴观这条路。 他分到的是门挨着门的单人间,不似裴子慕这里自在:“你这儿还能开伙,不错,往后我就在这里吃了。” 裴观看他一眼,陆仲豫笑:“我不白吃你的饭,我有个林家的消息,你要不要知道?” “说。” 陆仲豫折扇一开,扇起凉风:“我夜里想吃砂锅鱼豆腐,要寸长的鲜鱼加嫩豆腐,少加水多加鱼,鱼得用干净的布裹起来炖。” 吃的时候将布包拿走,碎鱼碎骨全扔了,单吃豆腐。懿驊 他还点上菜了。 松烟看着公子,见公子一点头,立时去办。 此处厨具都是齐全的,山下就有河,此地还通船。寸长的小鱼用草穿着,几文钱能拎一串回来。 至于豆腐嘛,国子监膳堂就有膳夫磨豆腐,塞点钱买上两块。 “说罢。” “我姑母传消息给我,皇后娘娘要赏赐林家。”陆尚宫便是陆仲豫的姑母,在坤宁宫中任职。 就是走她的路子,跟陈尚宫打了招呼,三位评选的尚宫,人人都收到了礼。 裴观听了并未吃惊,确实是皇后的行事风格,她总会将事办得妥妥帖帖:“就这个?你也想换顿饭吃?” “啧,还有旁的,换一顿豆腐,都少了。”陆仲豫坐到茶桌前,自顾自泡起茶来。 裴观在他对面坐下,饮一口茶,搁下茶盏:“到底何事?” 陆仲豫就爱看裴观发急,就跟看佛像自己跳下神台似的稀奇,见他眉头都拧起来,这才慢慢悠悠道:“宝华郡主满京城嚷嚷林家姑娘不识字。” 说完冲托着茶盏打量裴观。 裴观眉心微拧。 这一招确实虽自保但也自损,但以林家的出身,女儿不识字再寻常不过,宫中绝无人会因此作文章。 万没想到宝华郡主会在京中大肆宣扬。 裴观不悦已极,拂袖道:“当东而西,群雌粥粥!” 陆仲豫等的就是他这反应,还未见过裴观如此,不由笑出声来,骂人长舌便长舌,骂人还得这么文绉绉的,根本不解气。 裴观有些后悔,若是时间再宽裕些,必能想个更周全的办法。 她分明在努力读书,却被传出这样的名声,裴观皱眉良久,也不知林姑娘听说了,会不会难受。 无端被污,岂能不难受。 裴观思忖,永平伯这几年会干点儿什么荒唐事?该找个御史参他一本。 陆仲豫看够了戏才问:“咱们探花郎要怎么安抚佳人?” 裴观垂眉啜饮口茶,看了陆仲豫一眼:“国子学中生员日多,六部之中官员不足,不若选拔甲等监生送往六部历事充补官员,三月一考核。” “陆兄以为如何?” 嫁娶不须啼 第53节 除了亲娘,也没人差遣得了卫三,他摊着手问卫夫人要钱:“皇帝还不差饿兵呢。”从他娘荷包里榨出六两银子。 用这六两银子请了一顿花酒,把陆家上上下下打听个遍。 不说他妹妹就是在单相思,人家陆老二大概都不记得她是谁了。就陆家那个情况,杀了他娘的头,他娘都不会答应。 这下阿宝可有话说了:“我也想告诉她来着,一直寻不到由头,你能不能把大妞接到我家来玩两天?” 卫三不吭声,这可是跟他娘顶着干。 他娘现在在家就是个雷公,动不动就要打雷,他在韩家躲得好好的,才不回去扛雷呢。 阿宝额角沁汗,站不住了,干脆扭身进了屋子:“再关下去,就把她关坏了!我劝劝她还不行么?” 卫三明明衣裳穿得齐整,方才还支着腿,一看她扭身进屋,急巴巴把被子一扯,盖得严严实实。 戥子结香赶紧跟进屋来。 看卫三还是那张睡不醒的脸,阿宝急得要在屋里转圈儿,就是头懒驴,恨不得能拿鞭子抽他一顿。 “我可不去触这霉头。”这儿小日子舒服着呢,韩征出门的时候,还说下了值给他带板桥的豆皮包肉回来。 别说三五日,三五年他也能住得下去。 阿宝气得转身就走,走到月洞门边还是气不过,看一眼戥子:“你去告诉厨房,阿兄屋里今儿吃素,素得他一点油星都不要见,和尚吃什么他就吃什么!” 凭什么只大妞一人受苦! 气死人了! 戥子得令,一路小跑去了厨房,特意吩咐灶上娘子连鸡蛋都别给他吃,盐也不要多放,几大碗炒素菜送到对面院里。 卫三筷子一拨,连肉沫都没有,一看就知是小丫头作弄他。 巴儿狗还挺有气性,上回用石头砸他,这回让他吃草,拿筷子挑起两根一尝,好嘛,连盐巴都没有。 晚上那顿连炒菜都没了,炖了一锅烂面条,里头放上几根青菜肉,素汤没盐。 韩征回来一看就皱眉:“怎么厨房就给你吃这个?” “小巴儿狗闹脾气。” “你又惹她了?她现在都是大姑娘了,跟小时候可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脾气就一样。”反正惹了她,她就一定得报复回去,一点亏都不肯吃,活脱就是他小时候养的那条巴儿狗。 韩征回来,厨房立时送来宵夜,他的宵夜自然有肉,两个蒸馒头,一碗五花肉。 “还真是跟你置气。”韩征分了半个馒头给卫三,两人分吃一碗五花肉。 到了第二天,这事被阿宝知道,连韩征也被迫一起吃素。 为能吃上肉,韩征赶他兄弟走:“你家去罢,到我家来住就算了,还连累我吃不上肉,赶紧走。” “我呆我家,你回你家,咱们都有肉吃。” 卫三无奈:“让厨房给我做个蒜泥白肉来,吃完我就替巴儿狗办事儿去。” 他娘还给了六两银子的,替巴儿狗跑腿,就一顿蒜泥白肉。 阿宝一听他肯帮忙,赶紧让灶上娘子给他做肉。 煮好的肉切成薄薄的一片片,浅浅一只大盘全摆满了,浇上蒜泥辣油,卫三就着肉连吃两碗白米饭。 阿宝就在一边眼巴巴盯着。 吃完放下碗,卫三冲着阿宝一挥手:“走罢,套车。” 第44章 【破万加更章】 嫁娶不须啼 怀愫 卫家比林家还大, 卫夫人住正房,两边院子给成了亲的儿子,后头的绣楼归给女儿们, 前面划出一方小院给卫三。 至于那后来的两个妾, 住在偏院里,等闲不到她跟前来晃荡。 这会儿男人们在正院用饭, 女人们都挤在绣楼前。 大妞卧在床上, 圆脸瘦出了尖下巴。 确如卫三所说, 这脸上的肉一少, 眼睛大了鼻梁也高了。乌油油的一把头发散在枕上,脑袋歪靠着。 果儿捧来个小瓷盅, 里头盛着牛乳粥,特意加了茯苓霜,还搁了两勺蜂蜜,一闻就又甜又香。 “姑娘, 好歹喝几口。” 如今除了果儿, 大妞谁也不搭理。 阿宝好容易送了帖子来,娘怎么也不肯让她去,一怄气,连嫂子们来也没用, 谁都劝不住, 就是不理人。 她摇摇头,双眼没甚神采,心里压着事,根本就不饿。 果儿把粥碗搁在床头, 出去禀报卫夫人:“还是没吃。” 卫夫人提着裙子就要进去捶女儿, 被两个儿媳妇死死拦住:“娘!小妹就是这个性子, 她认准的事儿,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卫夫人眼圈一红:“真是我命里的天魔星。”就是知道宠她,才敢这样,换作别人,谁敢? 想到谁敢,就想到跑出去不回家的三儿子,舍不得骂女儿,骂起儿子来:“还有三儿!平时贼骨头似的精,要他拿主意了,他连家门都不进。” “有本事他就别回来!敢回来看我敲断他的腿!” 卫三就站在垂花门边,听见他娘骂他,伸着小手指头掏了掏耳朵,就这么几句话,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 大嫂陈氏一扭头,先看见了小叔子,赶紧冲他呶呶嘴儿,意思是娘这会儿正生气,让他可别来顶雷。 二嫂胡氏也瞅见三弟,对他摇头。 这一摇头,叫卫夫人看见了:“你俩弄什么鬼?” 扭头就见卫三斜斜站在垂花门边,气得一佛升天二佛出世,三佛就要把这儿子捶扁了再抻长,然后再捶扁。 卫三眼看亲妈气势汹汹冲上来,伸手一拉,把小巴儿狗推到前头。 卫夫人火气再大,那也不能冲着阿宝发,她脸上肉抖了抖,一捋头发:“阿宝怎么来了?”说话间,牙齿咯咯作声。 阿宝难得气怯:“我来瞧瞧大妞,我听说她病了。” 卫夫人这才瞧见韩征也来了,也是,就算自家跟阿宝家多年相交,也没有单把人家姑娘带回家的道理。 “伯母真是身子康健。”韩征恨不得缩到门外头去,他娘要论武力那比卫夫人可厉害多了,可他一点不怕他娘。 阿宝也一样,发起火来的卫夫人,谁见谁怕。 卫三把他娘拉到一边,压低了声音道:“娘,你老这么关着大妞也不是个事儿,你瞧,我把救兵给你搬来了。” “甚个救兵?两个小姑娘弄鬼,打量我不知道?” 卫夫人气哼哼,她没找陶英红,实在是腾不出来手来,等里头那个服管了,且得跟老姐妹好好说道说道去。 “娘,这你就只知一,不知二了。”卫三看了眼缩脚不敢往前的小巴儿狗,在他面前抖威风,在他娘面前,乖得跟只兔子似的。 “咱们打听的,阿宝早就听过了,一直想劝大妞,人家请了几回,你也没放人呐。” “真的?”卫夫人看一眼儿子,又看一眼阿宝,“那你让她劝劝你妹妹,陆家那样的人家,那就是个虎狼窝,她要不是我亲生的,我才懒得管她!” 这话她也就是说说,哪怕那两个不是她亲生的女儿,她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嫁到这样的人家去。 花木瓜,空好看! 外头瞧着再光鲜有甚用?日子都是自己过的。 卫夫人一招手:“阿宝,你来。” 阿宝不大敢,她看卫夫人收了凶光,嘴角露出笑意,这才挪着步子过去了,小声叫她:“伯娘。” “好孩子,你去劝劝大妞,喜欢不能当饭吃。”何况人家根本不喜欢她! 这道理小姑娘家家不懂,非得脚上走出血泡来才知道苦。 那个陆仲豫,年纪轻轻房里就有许多丫头,高门的亲事结不成,低门又瞧不上。 这一件件,哪件不是他那个嫡母做出来的?真要惯儿子,怎么自己亲生的房里头这么干净? 陆仲豫房中美貌丫环极多的事,裴观自然不会告诉阿宝,当着未出阁姑娘的面,岂能谈这些。 阿宝只知道陆仲豫嫡母极坏,她点点头:“放心罢,我一定好好劝她!” 卫夫人把阿宝送到大妞房门口,叩叩门。 里头没声儿,阿宝干脆迈腿进去:“大妞,我来了。” 大妞方才还歪在枕上,双目无神,一看见阿宝,立时坐起:“你怎么来了!我娘让你来的?” “我自己要来看你,托你三哥带我来的。” 大妞都这样了,还嘀咕一句:“我三哥?他也肯?” 当她不知道呢,她三哥早早的躲出去了,就怕两边打雷,劈伤了他半根金贵的毫毛。 阿宝坐到她床边,一眼就扫到床头摆着的小瓷盅儿,拿起来舀一勺,送到大妞嘴边:“上回给你送花,不能给你写信,我打听着好多事儿,要告诉你呢。” 大妞这些日子,听来听去,就是一句“陆家不成!”“你就是饿死!陆家也不成!”。 可总算听到些别的,张嘴便问:“是什么?你快告诉我!” 刚张嘴就被阿宝塞了一口粥,她咽下去,扯着阿宝的袖子直摇,差点儿把粥都摇洒了。阿宝把碗塞进她手里:“你喝了,我就告诉你。” 大妞根本不犹豫,一口气喝了,把碗沿都刮个干净:“你说!” “陆仲豫在家里排行老二。” 这个大妞知道,她在女学里学过的,似她们这样的人家家里排老大老二。读书人家排行是伯仲叔纪。 他姓名中既然有个仲字,那便是在家排第二。 “他有一个哥哥一个弟弟。”阿宝说着,打开点心盒子,自己拿了块软香糕,给大妞也拿了一块。 这些全是大妞不知道的,她跟她娘怄气,也是因为她娘明明打听了,却一个字也不告诉她。 阿宝咬一口,大妞也跟着咬了一口。 嫁娶不须啼 第54节 “他的哥哥弟弟都是嫡母生的,他是小妾生的。” 大妞屏住呼息,想到他是妾生的,再想到自己家那两个被卖掉老姨娘,眼泪不由便垂到腮边。 “他呢,读书比他兄弟都强,他娘就满京城的打听着要给他说亲事。可是干打雷,不下雨,根本不想给他结个好亲。” 不知不觉,大妞连吃了两块软香糕。这软香糕是卫夫人为了哄女儿,特意派小厮到南门外的报恩寺买来的,本就是大妞最爱吃的。 “行啦,我知道的也就这么多,陆家不成,你别想了。” “可……”大妞低下头,好半晌才把脸抬起来,“可我听了,觉得他更好了。” “嗯?”阿宝瞪大了眼。 “他嫡母定不是这会儿才作践他的,必是小时候起就为难他,可他还是一心上进,中了进士。”大妞说着,竟收了泪,腮边盈着朵小小笑意,“他必是吃了多少苦头,上回见他,他也不是自苦自怨的性子,反而风趣得很,还……” 还弯下腰来同她说话,替她摘了一把野花。 那把花,她舍不得丢掉,收在个小匣子里,谁也不许动。 阿宝被大妞说动,要是这么想,那还挺有道理。 如此看来,陆仲豫这人的人品、学识、心性都不错,只是家中嫡母不慈,拖累了他。 “要是……要是我待他好,他就知道我是真的待他好。”她越说越低声,眼中都闪烁光芒,几乎是在耳语。 只不知道是说给阿宝听的,还是说给她自己听的。 阿宝心内大叫不好,这可坏了!没把人劝好,反而说得她更死心塌地。 卫夫人不告诉女儿,正是知道女儿这会儿满心满眼都是那姓陆的,这种事她听了只会更怜惜他,一旦怜惜了什么人,可就坏在根子上了。 解脱不得。 这个道理,阿宝如今怎会知道。 “可是……可是你这么跟你娘顶着来,你娘万一一生气,给你定亲,你怎么办?”此路不通,阿宝又找了另一条路。 大妞方才还小脸煞白,此时却面有红光,轻轻点头:“是,我娘只知道陆家不好,却不知道他是好的,我得让她知道他是好的,不能顶着来。” 言罢,大妞拉起阿宝的手:“阿宝,谢谢你啦。” 阿宝摸不着头脑,她什么也没干呀。 但大妞能想明白就好,她搂搂大妞的胳膊:“那你得好好吃饭。” 大妞一点头:“是!打铁还得有力气呢,我得好好儿的。” “来人!”大妞嚷嚷了一声,果儿一直都在门边候着,听见里头叫,赶忙进来:“姑娘有什么吩咐?” “客人都来了,怎么还不上点心?” “哎……”果儿扭身要出去,听见她家姑娘说。 “今儿晚上,我要吃鸡汤面。” 卫夫人挨在窗户边,就听见这一句,白面馒头似的面庞笑得更开,吩咐下去:“现在就杀鸡,拿砂锅给她炖,多日不吃荤腥了,得把油花都熬干净,再给她下面。” 大儿媳妇陈氏道:“知道知道,夜里给她下一把龙须面。” 卫夫人这才又正眼看卫三,这么多天终于露出笑意,用眼神刮了儿子一眼:“得啦,今天就不捶你了。” 正说着,阿宝从屋里头出来,缩手缩脚的:“伯娘,我家去了,天都黑了。” 卫三一看她,好嘛,这是把事儿办坏了。 第45章 用心 嫁娶不须啼 怀愫 阿宝撒丫子就想溜, 卫夫人拉着她的手:“你往后想来,使唤个人过来说一声,我叫人套车接你家来。” 阿宝可不敢, 卫夫人要是知道她没把大妞劝好, 大妞反而更认死理,那可就不光是打雷了。 “那我跟我哥先家去了。” “去罢。”卫夫人简直越看越爱, 她因为女儿的事, 绕着弯子打听京城里的消息。宝华郡主将林家女不识字还非要进宫选伴读的事, 宣扬得四城皆知。 卫夫人听见, 直翻白眼儿,文官家的姑娘还多有不识得字的, 武将家的女孩儿,不识字又怎地了? 她一个有品阶的郡主,成日里怎么就那么闲?跟村口的七姑八姨一个德性。 卫三本以为这旱天雷终于打完了,可他一瞧巴儿狗的脸色就知道不对, 家里还是不能呆, 于是他说:“我也去韩家,我跟阿征有话说。” 卫夫人如今顾着女儿,这么大个小子放出去总不会吃亏,再说了又是住在韩家。 她溜一眼阿宝, 再看一眼儿子, 颇有点想撮合他们的意思。 阿宝多好啊,人又爽利,身子又康健,还没那么些个矫情的毛病, 是她看着长大的好姑娘。 别家, 有的呢嫌阿宝是丧妇长女;有的呢还嫌林家只有一个女儿, 林大有子息不丰;更有人瞧中了林家只有一个女儿想吃绝户。 她一点也不嫌弃啊!她巴不得呢! 如今两家官阶也相当,林家没儿子,可她儿子多,前两个支门户,这一个就当是送给林家的。 对外不说入赘,但要是能结亲,就住在林家也不是不成。 反正家里人这么多,少三儿一个也不少,还不用成天气她,说不得她还能多活个十年。卫夫人越想越喜,脸上笑成一朵花。 她生了四个孩子,除了老三都体格都像他爹,只有老三像她年轻的时候。 那会儿卫夫人也是细条条的美人一个,要不能叫那老东西求娶了去?大妞如今瘦了,倒有些像她年轻时的样子。 阿宝生得这么英气漂亮,两人的孩子得多好看? 三儿懒是懒了点,可他没坏心,也算孝敬爹娘。这么个懒相更不会出去寻花问柳的,就怕老林瞧不中三儿。 卫三被他娘这一眼一瞅,瞅得他从脚后跟麻到天灵盖,扭头就往外走。 他娘还跟在后头笑吟吟道:“你去罢,咱们俩家住来住去有什么要紧的。” 一看儿子往跑头跑,卫夫人哼一声,知道自己的心思被儿子看穿了。 没等人过出二门,她叫来丫头:“把三儿屋里的衣裳收拾几件,明天给他送到韩家去,再送一条猪腿,半腔羊,我记着阿宝爱吃羊肉。” 自己给自己找个由头:“总也不能让三儿,就这么白白住在人家家里。” 她这儿多送点礼,最好是能天长日久的住下去,两个人见得多了,说不准就有那个心思了。 直到坐上车,卫三看阿宝还缩着脖子,打马在车边跟着:“行了,别缩了,知道你没劝好。” 其实妹妹的性子跟娘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认准了的事儿,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阿宝还以为没人看出来,既被他瞧出来了,正可一诉:“我明明说的是坏话,她怎么全听成了好话。” 而且还颇有道理,连她都有点儿被大妞给说服了。 “随她去罢。”人不往坑里掉个两三回,不知道疼,反正家里不答应,她还能姓陆的私奔? 看到卫三一点也不上心,阿宝很不满意,厌他一眼,跟这个卫三简直没话好说! 韩征是来的路上才被迫听了一耳朵大妞的事,他还好奇:“那个陆仲豫就是裴六郎同窗?我记得他是个进士。” “名次还不错呢,虽没考过裴六郎,也是天下聪明人排得上号的。” 卫三一听阿宝夸奖裴六,侧目看向她:“裴六郎很聪明么?” “他是天下第三聪明人。”阿宝举着三根手指头给卫三看,探花郎嘛,那可不就是天下第三。 卫三嗤笑一声。 阿宝心中感激裴观,裴老六可不像卫三似的,每回问他讨主意,他都有办法,还从不计较得失。 不像卫三,要他出一点点力,他便推三阻四,懒驴似的。 听见卫三笑裴观,立时出言回护:“你笑什么?你又没比他考得好,有什么脸笑人家。” 卫三笑意一收,人家人家的,难不成巴儿狗瞧中探花郎。 他不知裴家提亲被拒的事,但他见过裴观,再看看阿宝:“你不会也跟大妞得一个毛病罢?” 阿宝已经不理会他了。 反而是韩征一打马,意有所指道:“她呀,她百病不侵。” 阿宝没明白,卫三听明白了,他嘴角一撇笑意。 姑娘家不知道愁,就是还没开窍,那就不着急~ 裴观散了学,回到宿舍小院,屋中茶饭已备。 裴三夫人知道儿子当博士住进小院里,不用吃大灶,立时送了个全灶婆子来,松烟与膳堂的膳夫定下每日要送的鲜菜。 国子监一个膳夫要做二十五人的饭,除了做饭,还得养猪种菜做酱磨面磨豆腐。是以膳堂的菜着实谈不上好吃,只是胜在干净。 似裴观这样住在单独院落中的博士们,也只有他还没成家,余下都有家眷做饭。 小院中每日炊烟不断,到了点儿这一片就传出剁肉刮鱼的声音,学生们隔开院子都能闻见饭菜香。 今日,裴观就叫了几个他颇为赏识的学生回家吃饭。 这几个学生虽都出身贫寒,但却是各州、府、县学中挑出来的好苗子,送到国子监来,考核之后,才留下继续深造的。 几人穿着同制学服行过绿荫,都有些拘束,其中一个道:“咱们就这么上门,要不要给裴博士带点礼?” “咱们还能送点什么?”在这读书吃饭都不用钱,笔墨也有每月的定额,一月发一次“衣服银”,若是省着些用,还能给家里捎点钱去。 走到院门边,门虚掩着,里面已经传出蒸饭的香气。 抬手轻叩黄木门,门一叩便开了,就见小院天井中支着一张矮方桌,墙边灶上不知炖了什么,香气扑鼻。 裴观已经换了一身青纱直裰,从窗中看见几个学生,下颔轻点:“进来罢。” 几个学生这才迈进院中,还没等他们说话,陆仲豫来了:“大老远就闻到你这儿香得很,今儿吃什么好的?” 几人立时站起来,恭敬行礼:“陆博士。” 裴观便道:“不必理会他,你们是我请来的,他是来蹭饭的。” 话是这么说,桌中却有道小鱼炖豆腐,是专给陆仲豫预备的。 嫁娶不须啼 第55节 用砂锅盛着,鱼汤炖得奶白色,还在咕嘟冒泡。 陆仲豫嘿笑一声,自己掀开锅盖,招呼学生们:“大家都自己动手。” 青花碗中给他们每人盛上满满一碗饭,又把炖肉端上桌子,一桌有鱼有肉还有菜,倒比过节吃得还好。 院中一棵老松,饭桌就摆在松树下,陆仲豫举着筷子还提醒他们几个:“小心树上落松针。” 陆仲豫爱清淡,京城中大族口味相似,几个学生却爱大肉。 一张桌子分作两边坐下。 裴观打小练就食不言的礼仪,算是被陆仲豫给彻底扰乱了。 他先喝一碗鱼豆腐汤,缓缓跟几个闷头吃肉的学生说:“下个月起我便调到率性堂讲学,每一月才回诚心堂一次。” 国子监一共分为七堂,初入学者分在前三堂,学业评优方可选入后三堂,只有文理俱优,经史皆通的学生,才升到最高堂率性堂。 裴观初来,只讲学了半月,就被宋祭酒升到率性堂,专为第七堂的菁英学子们讲学。 卢深和于中意几人纷纷从焖肉中抬起头来,咽下口中肉才道:“那平日便听不到先生讲学了?” 先生也有优劣之分,国子监中连进士□□都少,何况探花郎。 “所以才让你们来,平日若有不通处,直接过来就是,留你们一顿茶饭,还是很方便的。”裴观明明与这几人年纪相仿,却一派师长风范。 陆仲豫低头喝汤,这几个便是裴观最先选出来的人,要使力送到六部各司去的。 不仅有师生之谊,还有举荐之恩,才学又被这几人仰望。 说他是石佛可真是说错了,分明是有多年道行的老狐狸! 待几人走了,陆仲豫还靠在小院竹椅上,他吃得肚皮浑圆,打着扇子缓声道:“裴子慕啊裴子慕,你可真是老狐狸。” 裴观坐在窗前书案前,抬头就能看见陆仲豫这人躺成有辱斯文的样子,明明之前他还颇像个人样,怎么越熟,越没规矩了。 他研磨沾笔,陆仲豫伸头脖子一瞧:“这么晚了,你还做文章?” “写家书。”每隔三日给母亲送一封家书。 陆仲豫又往后一仰,摇椅摇得他昏昏欲睡,这把竹椅送给裴观可真是赚了,每回来都是他躺着。 裴观写完信,封上□□给松烟。 青书从外头跑进来:“公子,家里来信了!” 裴观等信已经等了许久,立时用刀裁开,取出信看。 陆仲豫已经抱着盘子在吃葡萄:“什么事儿这么急?怎么跟林家定亲啊?” “不是。”裴观一目十行。 “不是?你还没去提亲啊?这种事宜早不宜迟!”巴巴的替人家小姑娘奔忙,听见宝华郡主嚼舌,他气得拂袖,闹腾半天,还没去林家提亲! 裴观瞧了他一眼,倒没说假话:“提了,被拒了。” 陆仲豫抱着葡萄盘,差点儿从竹摇椅上滑下来,探花郎竟然被拒亲了! 松烟青书两人缩着脖子,不敢搭腔,这可是公子自个儿说出来的,可不是他们说漏嘴。家里各处瞒得死死的,怎么公子竟一点也不挫败? 裴观看完信,露出笑意。 信是母亲写来的,总算是把举荐医婆去林家的事给办妥了。 “青书,方才那封信不必送了。”他提笔又写一封新的,叮嘱母亲,待医婆去过,仔细将脉案如何写信送来。 他要亲自看脉案,看她身子究竟哪儿不好。 第46章 弯子 嫁娶不须啼 怀愫 裴观离家到国子监任职前, 办的最后一件事,便是托母亲送个医婆去林家。 他趁着万氏又来裴家替母亲妹妹摸平安脉,到正房外, 听万氏道:“自来冬病夏医, 这养心汤夫人还得继续喝。” 能食补,不药补。 万氏的药膳方子, 裴三夫人一向吃着好, 遂点点头:“每月都累你跑这几趟。”说完一抬眼, 陈妈妈便把红封塞到万氏手中。 不独裴三夫人, 院里有体面的妈妈,也都会请万氏给看脉。 万氏看完脉, 让儿媳妇拎着药箱子,退到正屋门外去。 “碰巧”遇上了等在门外的裴观,万氏常年给裴家走动,见过裴观许多次, 同他招呼:“裴公子。” “万大夫, 我娘这些日子脉相如何?” 万氏是极愿意同裴家这探花郎多说两句的,因他每每总会称她是大夫。 能当医婆的,可不是什么乡野神婆,民间妇人精通方脉者, 至司礼监参加御医会选, 考评合格,朝廷便会录入名册,让她们等待宣诏。 这对通医道的女人来说是极大的荣耀,当上朝廷登记在册的医女医婆, 每月都可领上一份饷银。 京中大家妇人贵女, 连同宫妃宫人都由医婆医女看脉。 只是, 极少有人会正经叫她们一声大夫。 “裴夫人身子越养越康健了,裴公子不必多虑。”万氏五十多岁的年纪,鬓边还一丝白发都无。 身边跟着的儿媳妇,便是她医术的传承者。 万氏医方,只传女,不传男。 裴观特意此时来,同万医婆碰面,才入得正房。 裴三夫人问:“怎么这个时辰来?在廊下久等了罢?”屋里摸脉,便是儿子也不便打扰。 “不久。”裴观坐到罗汉榻上,裴夫人歪着,他却正襟危坐。 小满奉上茶,裴观掀起茶盖儿啜饮一口:“我明日便要去国子监,半月之后才能回家,这几日中都会给母亲写信来。” 裴三夫人笑容满面,儿子跟万氏问她的身子,她也听见了。 裴观打小便不恋家。以前丈夫在时,儿子在学中读书,都不曾隔几天写封信回家。没想到丈夫一去,儿子成长起来,还知道按时往家写信了。 “家里还能有什么事,要隔几天一封信的,你祖父身子越来越好,离的也不远,要真有什么事,派个小厮跑一趟便是。” 裴观虽点头,但裴夫人知道,儿子说定的事必要办,信还是会写。 “我还有件想拜托母亲。” “什么事儿?你说罢。”裴三夫人一身玉色家常纱衫,头发只用根玉簪挽住,往青缎蟒花大引枕上一靠。 儿子长到这么大,除了林家姑娘的事,几乎无事托过她。 这回必又是林姑娘的事。 “儿子想请母亲,荐万氏给林家姑娘摸摸脉。” 小满本端了酸梅汤进来的,一听到这话,赶紧退出去了。 裴三夫人怔在当场说不出话来:“你……你……”她顾不得仪态,指着儿子,连说了两个你字,就是接不下去。 把陈妈妈也吓着了,哥儿就是再喜欢人家姑娘,送医婆去瞧病算是个什么道理?要是被人知道了?外头又会怎么说? 这还没定亲呢!就算是定下亲事,婆家送医婆到娘家给姑娘瞧病,那……那算什么? 裴观知道母亲想歪了,还以为他是想让医婆去看林家姑娘好好不生养。 他是想让医婆去摸摸脉,看看她身上是不是有固疾,或是什么胎里带出来的弱症,要不然怎么进门几年,她便去了? 裴三夫人坚决不肯:“你……你书读到哪个心窍里去了!这种事我岂能说得出口!” 她们家还是去提过亲的,这叫林家人怎么想! 裴观肃衣立起,弯腰给母亲行礼,半天不直起来:“我也知失礼,只是最近看了些医书,观她脸色,像是阳火太盛。” 百无他法,只好胡扯。 “你看几本医书,还真看成神医了?望闻问切,你最多也就是望一望罢,光看能瞧出什么来!” 裴三夫人气得面色发红,再喜欢人家姑娘,也不能失了礼数! “出去出去,对你的圣贤书,仔细思量思量去!” 裴观长到那么大,头回被他亲娘从上房里赶出去。 站在正房门外,裴观实在也没别的办法,母亲要是不肯出手,他要怎么找人给她摸脉,怎么确定她没有顽疾? 还是陈妈妈舍不得他,眼看他戳在石阶上站着不动,差点要笑出来。 “你也别太气了。”陈妈妈推一下裴三夫人,“他呀就是寻个由头,关心人家姑娘,没旁的意思。” 裴三夫人往罗汉榻上一躺,自入了夏她就开始喝养心汤,好好的,又被儿子惹生气。 “你想想,他长到这么大了,惹你生气是不是头一遭?哪有养了孩子不操心的?” 那倒是的,儿子自生下来,读书作文章科考,全没让她烦过心,唯结亲这一事,让她如此烦心! 裴夫人思量了半日,还是找了个礼佛的由头,妇人家谈天,论起京城瞧妇科的医婆,互相举荐也是常事。 小满见公子出来了,才端着托盘往屋里去。 裴三夫人喝了口冰酸梅汤,顺了顺气:“论事,倒是好事,要是论心,真该打他两个大嘴巴子!” 陈妈妈笑了:“行,我这就打他去。”说着掀帘子出来,看裴观还戳在阶下,轻拍他两下,“行啦,你娘答应你啦。” 裴观隔着门帘,又一作揖。 裴三夫人隔着窗纱瞧见,气不打一处来:“快赶他走!” 陈妈妈笑眯眯把他撵出正院去,心里头却想,观哥儿这就开始关心起子嗣来了?若是明岁能迎娶到林家姑娘,隔年再添丁,三房眼瞅着就要热闹起来了。 裴三夫人到底觉得太失礼,就更想把事情办得体面些。 先是送帖子请陶英红一道礼佛,又特意把日子安排在薛先生休沐的时候,还在帖子上写着会带上女儿一同前往,意思便是希望陶英红也能带上阿宝。 陶英红那头一有回音,裴夫人便让小丫头去庶女房中。 “去珠儿那里说一声,叫她同我一道去礼佛。” 嫁娶不须啼 第56节 裴三夫人因当年没了女儿,又被苏姨娘一闹,虽不苛待她,但自来对这个庶女寻常得很。 裴珠无事也不往嫡母跟前凑,只呆在自己屋中,那回生辰宴就已经受宠若惊。 此时听小满来传话,说要带她一起礼佛。更吃不准嫡母是什么意思,她身边的大丫头荼白将小满送出门。 没一会儿苏姨娘就来了:“太太要带你去礼佛?” 裴三夫人自来是这样,丈夫在时她吩咐裴珠什么事儿,就会派个小丫头到苏姨娘屋门边说一声。 这回也一样,小丫头往屋门外枇杷树下一站,朗声道:“太太隔日要带七姑娘去礼佛。” 说完这句便走,苏姨娘院里的丫鬟拉都来不及。 自从裴三爷没了,已经许久没正院的小丫头来报信。 苏姨娘一听就打起精神来,急冲冲跑到女儿屋中:“太太是不是替你相看?” “姨娘!”裴珠生得与裴观有七八分相似,只有嘴巴长得像她亲娘,细眉一拧,“姨娘莫要说这些不庄重的话!” “这怎么是不庄重?我不为姑娘打算,谁来替你打算?”这几年苏姨娘夜夜都在懊悔,悔得肠子都青了。 早知道就让太太把女儿抱到膝下去养着! 三爷一走,裴珠的婚事全看嫡母的,要是嫡母随意选个人将女儿发嫁了,日子可怎么过。 三房没出孝时,苏姨娘老老实实在屋里窝着。 一出了孝,苏姨娘便往四房五房走动,与那边的妾结交。想通通路子,要是能到老太太跟前去,那七姑娘的婚事,就有老太太照拂了。 裴珠自来最厌姨娘说这些:“是为父亲礼佛,原先京中不太平,母亲才不让我出门,如今太平了,自然要去给父亲上香。” 苏姨娘可不管女儿说什么,就想着上香能见着人。 替女儿选几件衣裳,不能太艳,又不能太素,得素中带艳,方显得俏。 自己这个女儿生得好,越是穿得素,越是衬得人材出众:“今岁新裁的那条白绫裙子,上边配件银红的夹纱……” 裴珠咬住唇,知道说也没用,干脆走进内室,不听不看。 待苏姨娘走了,丫鬟荼白掀帘进来,裴珠道:“全换玉色。” “是。”荼白也怕惹了太太的眼,自家姑娘哪哪儿都好,偏没托生到太太肚子里。 到了礼佛那一日,裴珠规规矩矩跟在嫡母身边,到了报恩寺才知道嫡母这回为什么带上她。 因着相约的人家也带了个女儿来。 阿宝扶着红姨的胳膊,就见裴三夫人身边站着个雪花似的女孩子,阿宝微张着嘴,看得怔住了。 裴三夫人刚一走近好,就听见阿宝在同她姨妈低语:“她怎么,怎么能长得这么好看?” 裴珠自然知道是说她,她也知道自己生得不差,原先在女眷中交际时,便时常听人夸奖。还有那些夫人们,一夸夸两个。 “想也是了,哥哥生得这样,妹妹又怎么会差。” 可似这么直白的夸奖,她还从未听过。 裴珠脸上微微一红,余光就见母亲笑容舒展,冲那女孩儿招手:“阿宝,好久没见你了。” 这口吻,是她从未听过的,哪怕跟宁家姐姐,母亲也没这么说过话。 就听那女孩脆生生“哎”一声,大大方方的走过来:“裴夫人,您身子好不好?我也想你啦。你送我的鸭子点心,都好吃。” 裴夫人笑着上下打量阿宝一眼:“长高了。” 阿宝确实又高了,裙腰还是那样,可裙子底下放了一寸,连鞋子都紧了些。 “我是长高了,高了一寸呢。” 今日出门礼佛,阿宝穿了一身新衣,都是御赐新纱刚裁的。 大热的天儿,她不喜欢大红大绿,挑了件缥色的夹纱衣,底下是飞红色纱裙,袖口裙边嵌上金边,绣了一圈缠枝纹。 展颜一笑,唇齿眉目,处处灵动。 一行人到了静室,裴三夫人才道:“这是我女儿。” 来的时候阿宝已经问过红姨:“裴夫人不是说她女儿跟我一样大,小时候就没了么?怎么这回来信,又说带女儿一起去?” 陶英红一琢磨:“要么是妾生的?”不说高门大户了,就卫家原来小富之家,不也还有两个妾么,卫大卫二还有通房呢。 阿宝还以为裴珠就跟大妞那两个妹妹一样,可她一见裴珠立时就知不一样。 裴珠跟裴六郎生得相似,但裴六郎英俊,裴珠娇柔,只是兄妹俩眉目间神色差不多,一看就是读了很多书的。 阿宝在看裴珠,裴珠也在看阿宝。 这就是薛先生说的林家姑娘,裴珠缓步到阿宝身边,平辈之间行了个蹲礼。 “我七月里生的,你呢?”阿宝连声音都不由自主的放轻了,就怕自己呵一口热气,把裴珠给呵化了。 “我是十一月生的。” “那你比我小,我是姐姐。” “林家姐姐好。” 裴三夫人看她们俩谈天,点一点头,转身跟陶英红道:“这些年,她都在家中守孝,原来京里不太平,也不太敢带她出来。” 陶英红一见到裴珠相貌,当即应声:“可不,生得这样,真是轻易不敢给人瞧。” 她们一路从崇州到京城,路上也有不太平的地方,陶英红和阿宝都会用鞭,身边又有林伯和林伯儿子两人护着。 遇到难行处,报上腾字营的名号。 大军刚过,余威尤在,道上倒不算太难行。 “这话说的,太抬举她了。” 京里没变天之前,裴观是京中家家想要的乘龙快婿,裴珠虽生得雪姿花容,却不似哥哥那么抢手。 一则裴三老爷没出仕。二则裴珠是庶出。 虽父亲没了,亲兄长却是探花郎,前途无量。还可好好替她捡选一番,挑个中等往上的人家儿。 如今高不成低难就。 裴三夫人特意带裴珠出门,也是为了让她能跟阿宝走动走动,好以女儿的名义,将阿宝请到裴家来。 瞧瞧他们家里到底是什么样,别被外头人的说辞给吓住了。 裴珠并不擅长交际,阿宝却坐在她身边,托着茶盏盯着她猛瞧。 裴珠哪里被人这样看过,她自小到大便没见过几个外男,又已经快三年都没出过门了。同辈相交的女孩子,更不会这么直愣愣盯着她瞧。 阿宝将她看得面红耳热,偏偏阿宝自己不觉得,她仿佛在看玉雕的像,画中的人儿。看到裴珠脸红,还向着戥子一摊手。 戥子立时拿出巴掌大小的檀香扇子,阿宝打开折扇:“你是不是热,我给你扇扇。” 裴珠看她真的给自己打扇子,扑哧笑出声,拿帕子掩住口:“我不热,夏日里我也少出汗的。” 这个同她哥哥又是一样的,兄妹俩都肤白少汗,畏冷不畏热。 那边儿裴三夫人已经绕着弯子,终于说到裴珠生下来便体弱。 “家里时常请平安脉的,老太太呢是隔三日摸一回脉,珠儿隔五日,她身子寒,女儿家的小日子来的不爽利,好好调养着呢。” 这也是真的,虽不喜小妾庶女,她当嫡母也会履行职责。 陶英红这才知道,原来高门大户这样讲究。 裴三夫人又说:“就是我,也时常摸一摸脉。后宅里头摸脉瞧病,都有相熟的医婆,妇人就是得调理身子才好。” 裴三夫人还一心以为,儿子想送医婆去林家,是为了瞧这个。 她越说越是心里发虚,暗里又把儿子骂了一顿。 陶英红一听,想到阿宝最近常说腿疼爱抽筋,旁的毛病倒没有,既有医婆,正好请上门给阿宝看看。 阿宝自己给自己诊断,说她是原来肉吃得太少,吃了肉就好了。 陶英红问道:“那这样的大夫上门难不难请?” 得亏得韩夫人肚里没那些个弯弯绕绕,要是换成别人,早听出来了。要是真被人听出来,那她这张脸往哪儿放。 “我们家一向看的医婆是万氏,家里三代都是替妇人瞧病的。” “你就拿我的名帖去,用我家常用的那个医婆,五十多岁年纪,她瞧过的病多。就是宫中的妃嫔也会召她入宫瞧病。” 这话陶英红赞同,看病自然要看老大夫,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她点点头:“又让裴夫人费心。” “这是什么话。”裴三夫人叹口气,看一眼同庶女玩得不错的阿宝,满眼欢喜,“你也知道,我喜欢阿宝。” 人与人,或许就是那一眼的投缘。 她总觉得,阿宝是该给她当儿媳妇的。 第47章 【破万加更章】 嫁娶不须啼 怀愫 阿宝出门拜一回菩萨, 认识了位天仙妹妹,回来就要瞧病。 她长到这么大也没看过几回大夫,只有小时候有一次吃坏了肚子, 阿公给她喝杨梅酒治好了。 摔摔打打倒是多, 但那是皮肉伤,阿公自己就会治。常年驯马的人家, 磕着碰着都是常事, 陶老爹就算半个跌打大夫。 王府后巷中有谁跌打损伤, 若是一时来不及去请正骨大夫的, 便会嚷嚷一嗓子,让陶老爹先瞧一眼。 旁的毛病再没有过, 她一向壮得像小马驹。 阿公说她也是千里马的相,越跑越精神。 “不是瞧别的,是看看女儿家的病,摸摸脉有个什么虚的寒的, 也好调理调理。”至于调理什么, 等她大点再说,总不能告诉她,调理好了,往后好生娃娃。 她自己还是个娃娃呢。 阿宝既不虚也不寒, 但红姨说要摸脉, 那就摸摸脉。 万医婆一接到帖子,立时带上儿媳妇拎着药箱子来了林府。 嫁娶不须啼 第58节 譬如卢深,性直刚烈,可推举他去都察院。 将要六月,裴观在国子监呆了快一个月,差不多是时候上奏疏了。 先递往宋祭酒案前,得他首肯,再将奏疏送到案前。 裴观先进内室,一看屋中挂起新夏衫,还有两只食盒子,一看便是家中刚送来的。 “松烟,家里……” “来了来了,就在公子案上!” 裴观看了松烟一眼,松烟低下头去。 来不及换衣,先去拆信,十几日了,也该有回音。 裴博士不来,几个学生便都坐着,连陆仲豫也没动筷子。没有主家不落座,客人先动筷的道理。 几个学生看他着急拆信,问道:“陆博士,裴博士家是不是有急事?” 陆仲豫笑了:“是有急事,他着急娶媳妇儿。” 几个学生俱都不信,若是寒门出身,娶不上媳妇大有人在,可家中富裕的,就是监生也早早在家里娶了妻房。 似裴博士这样,出身、学识、相貌,件件出挑的人,怎么会着急娶妻,该是何患无妻才对。 裴观隔窗看信,其实这信,只有短短几句。 且一看字迹就知是母亲亲笔写就,墨意淋漓,写这信的时候还颇生气。 信中说到林家姑娘身子强健,万医婆说她就少见这样好的脉相。倒是韩夫人身子不好,万医婆已经在治了。 母亲大约是怕他再写信去问,短短几句,将林家情况全盘告知。 裴观思索一番,慢慢想起来,两人成婚后没多久,他祖父病逝,她姨母也过身了,她有两重孝在身。 上辈子不知晓,如今却知道她姨母如她亲母一般,她必是极伤心的。 可她一来没有不足之症,二来身无隐疾。虽姨母去世,她伤心难抑,生病也是几年后的事。 难道是有人害她?【看小说公众号:玖橘推文】 裴观想不出会有什么人要害她,他受害是因为手中握有帐本,齐王和太子,二人皆有可能下手。 可他被毒杀,是在她病故之后,又过了十多年才发生的事。 她生病那几年,裴家还未陷入文字狱的危机,林大人深得陛下信任,远调山西行太仆寺专管一地马政。 还会有谁害她呢? 裴观被毒杀是顷刻间的事,等到心头绞痛已来不及。似她这样缠绵病榻,家里隔几日便请一回大夫。 症状轻时是医婆来看病,等看了几回还不好,就有太医上门。 太医也没瞧出什么来,真是因病去世? 若有人有所图,那人是谁?所图为何?若是被害,又为何从病故到落葬都没半点异常? “裴六郎,先来吃饭!大家都等着呢。”陆仲豫唤他一声,裴观回过神来。 裴观心念转过一回,实在想不出,会有什么人,会有什么因由要害死她。 或许自己是因为上辈子的事,才会如此疑神疑鬼…… 将信折好收到信匣中,坐到桌前,颔首道:“久等。” 桌上摆了几大碗菜,为了招待学生们,大半是荤食。小灶台不如大厨房里能做的菜精细,可也有一砂锅煨鸡,一盘烧鲢鱼头,煎肉圆子,再加时蔬炒肉片。 陆仲豫的筷子只挑拌鲜蛤蜊吃,裴观更是茹素久了,只动面前一盘银苗菜。 便有学生问:“裴博士不是已经出了孝,怎么还不动荤食。” 陆仲豫笑了:“他哪里是不动荤食,他是爱上了食辣。”上回在裴观这里吃了一只辣粽子,半天舌头都在麻。 陆仲豫根本没尝出来哪儿好吃,裴观便说给他吃是糟蹋了好东西。 后来才从松烟处知晓,原来这粽子是林家姑娘裹的。 陆仲豫拿这事取笑裴观,裴观道:“你在外头可要慎言。” 别让人以为林家姑娘不庄重。 自从知道林家拒亲,陆仲豫更爱在裴观面前提起林姑娘来。 陆仲豫已是自忖聪明的了,小小年纪便特例进了国子监,偏偏比被他还小半岁的裴观处处压制。 可人家就是比他生得强,比他学业强,比他家世还好。与裴观同窗四年,君子六艺处处被压。 攒了好几年火,一边替他打听林家事,一边在这事儿拿他取笑。 他知道裴观求亲不成,还替裴观出主意:“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关在山中当博士,万一林家姑娘跟别人定了亲,怎办?” 这正是裴观在想的,可他……除了上门提亲,并无别的办法。 陆仲豫直跌足! “白生了你这一张脸!”他恨铁不成钢,“你生得这个模样,不如打扮得花俏些,时常往她跟前凑一凑。” “男子要什么花俏。”裴观蹙眉不悦,这个陆仲豫竟然想让他学那些轻薄儿郎。 京中确是时兴起男子也穿飞红、葱绿这类轻浅颜色的袍子直裰,甚个团花织金的衣裳,甚个粉皂的靴子。 陆仲豫就曾穿过这么一身,裴观看了大皱眉头,简直不想让他踩自家院中地。 君子当持重,又不卖色,穿得这样轻佻,成何体统! “也是,我看她不怎么爱这些。”陆仲豫只要一想到初见面时,林家姑娘的眼睛就光着马,压根没正眼瞧人。 “那你可就只有一个办法了。” “什么办法?”裴观问完,就见陆仲豫满脸打趣神色。 “你把大黑送给她。”乌云踏雪彻底改了名字,就叫大黑了。 裴观还真想了那么一瞬,但送医婆上门,就已经被母亲赶出正房……再说,他没有正当理由送马。 陆仲豫啧一声:“你不急,有人急,到时候人家姑娘一定亲,裴子慕悔之晚矣~晚矣~” 这道理裴观明白,君子好逑,他两辈子加起来,也没有“逑”过谁。 旁的都有对策,此事实在没有计策了。 思虑再三,还是先写信给母亲,让母亲送些适用的药材给韩夫人。 没人害她,许是真的生病。忧伤肺,思伤脾, 裴三夫人接到儿子的信,先是扬扬洒洒问安,又写他在国子监中如何执教,三餐饭食如何。 信的最末一句,才提了一句给林家送药。 写了一这篇,就为这两句!气得裴三夫人把信纸一甩:“倒要他来教我!” 阿宝半点不知裴观正为提亲烦恼,她自万医婆说过要吃肉吃牛乳后,尝到了裴三夫人送来的八宝酪。 “是不是好吃的东西,都叫八宝?” 八宝鸭子八宝乳酪。 燕草笑了:“起个好听名儿,再加上八样食材,听上去富贵,这也是官府菜。” “咱们家就不能做么?” “其实这酪外头就有卖的,虽不比裴家做的那样精细,但吃法多,溶了煮汤可做茶,加些杏仁粉茯令霜,常饮肌肤细白。” “若是揉在面里,烤成薄片卷起来就是酥皮,还能夹果子馅吃,核桃山楂各类杂果,想吃什么卷什么。” 做饼做卷做饽都行。 听得阿宝直咽口水:“不要夹甜馅儿,有没有奶酥皮裹肉馅?” 这个燕草从未吃过,也从未做过,甜的卷咸的,是个什么味道? “不曾吃过,要不咱们试一试?” 隔得几日,裴三夫人收到两匣子点心,上面贴着花签,写明其中一种是咸的,一种是甜的。 咸的只有猪肉馅,甜的倒有好几样,蜜玫瑰,炒细沙。 一掀盒盖就闻到一股奶香气,裴三夫人笑:“到底是孩子,这是揉了多少酪进去。”可就是酪多才会这么香。 “捡些送给珠儿。”阿宝写得明明白白,要送给裴珠尝一尝。 “余下的……要不要?”已经不是陈妈妈在问,而是小满在问。 裴三夫人哼一声:“给他送去!” 连观哥儿都不叫了。 第49章 裴珠 嫁娶不须啼 怀愫 阿宝送给裴夫人的奶点心是燕草做的, 灶上娘子炖得好肉,可做点心不成。 燕草手巧,使小丫头到外头铺子里去买了几对点心模子, 用模具制点心, 阿宝这才知道,个个只有棋子大的点心是这么做出来的。 可她填的不成, 要么是皮太薄裹不住馅, 要么就是馅太少。 最后燕草做的送给到裴家卫家去, 自家留着吃的才是阿宝亲手做的, 虽大小圆扁不一,可胜在料足。 那堆漂亮的点心又分成几份, 裴珠那儿便收着一份。 荼白收着上房送来的点心,赶紧拿青瓷碟子盛出来。竹月道:“我去给姑娘沏茶,正好今儿就不用大厨房的点心了。” 每样取出几块,在小瓷碟中叠成海棠花状, 送到泥金小案上。 “姑娘歇歇罢, 正是吃点心的时候了,林家姑娘倒有心。” 裴珠坐在绣架前,在给裴夫人做衣裳,就快到母亲生辰, 她想绣一件家常穿的夏衣送给嫡母当寿礼。 料子软和透气, 只在衣襟边上绣万寿花的图样,讨个吉利。 嫁娶不须啼 第59节 听见荼白这么说,她头也没抬,又还扎了十来针, 这才停下。 两个大丫头原来还当苏姨娘猜得有几分真, 太太特意带姑娘去礼佛, 是要同哪家的夫人结交,好替姑娘相看的。 跟着出门一趟,竹月和荼白便知,夫人这是带着自家姑娘去见见未来儿媳妇的人选之一。 虽非相看,到底也是好事。 荼白便与裴珠商量:“姑娘,咱们收了点心,回个什么好?” 竹月提壶进来,听见荼白问,想了想:“要么寻一样姑娘做的女工针线?”小荷包丝绢帕子还有彩绦络子,这些东西平日里做了就收在匣中,就是预备着送人的。 裴珠脸上神情淡淡,还只低头绣花,并不开腔。 荼白与竹月对视一眼,知道姑娘心里不痛快。 三房只有七姑娘一个女孩,自来与姑娘相交的闺秀们,大半都是冲着太太去的。冲着太太,也就是冲着公子。 打量着姑娘年纪小,才刚给了几个荷包戒指什么的,就明里暗里打听太太喜欢什么,更有甚者,打听公子喜欢些什么。 这些也还罢了,一眼能看破的人,姑娘不同她们深交。 可也有那……城府深的,姑娘这里已是用足了十分心思,临了才知人家还是冲着公子去的,姑娘又怎么会不伤心。 荼白竹月跟裴珠最久,知道她的心病。 荼白劝道:“我看那林家姑娘,天真烂漫得很。” 她一想到就想笑,林家姑娘一双眼睛盯着她们姑娘猛瞧,还给姑娘打扇子,两人还去报恩寺中的金液池同看莲花,林姑娘非要亲自挽着姑娘的手。 还对姑娘说:“我得牵着你呀,不牵着你,风就把你刮到云头上去了。” 把裴珠说得腮边生晕,连太太听了都在笑,一屋子人都喜气盈盈的。 怎么一家来,姑娘就又冷下来。 竹月要直白得多:“我瞧着也是,林家姑娘像是没那么些花花肠子的人。” 有花花肠子的人是谁,二人皆不谈起,谁也不敢触及姑娘的伤心事。 那会子可是真绝交,姑娘气得说要割席,让她们俩把那家子送来的东西全都给翻出来,说要还回去。 还是荼白苦劝:“好姑娘,保不准就要同她们家定亲的!姑娘同她好,总胜过不好,再说……” 再说对方有了那个意思,两家结交,早早就开始跟未来的婆母和未来小姑子打好交道,那也是寻常事。 若真还了对方的东西,往后要真进了门,因这事存下旧怨,万一将来给姑娘使绊子可怎么好? 姑娘又是庶出,天生就跟太太隔着一层。三老爷一走,更没人能替姑娘打算。 待人进了门,姑娘的亲事和嫁妆,只要有一条她不存好心,姑娘都要吃大亏! 倒不如就这么同她继续好下去,两边面上都好看不说,往后也是一大助益。 一来亲事上能帮忙说说话。二来嫂子帮着小姑子备嫁,嫁妆上松一松,落在手头都是实惠。 最最不济罢,添妆总能厚上几分! 裴珠却冷笑一声:“她打的不正是这个主意,觉得就算我知道了,为了这些也得继续同她“好”!” 凭什么呢! 在她面前,装着对哥哥没有一点念头,可却借着同她往来交好的机会,在母亲哥哥的面前露脸。 荼白竹月怎么劝都不好。 最后还是荼白把那些东西收到箱中,全抬到她跟竹月的屋子里去,穿的戴的,都不敢拿出来再用,就怕姑娘瞧见了又要扔掉烧掉。 二人背地里说:“咱们姑娘这个性子,外头瞧着冷,里头一团火。” 先头那个没成,如今这个,姑娘便不愿意亲近。 果然,裴珠说道:“知人知面难知心,何况才见了一面。” 连点心都没动,全分给房里的丫头,可礼还是要回的:“别拿我做的,你们随手找一个合适的还回去。” 荼白无法,从绣箩里挑出一只绣竹叶的荷包,这是竹月做给姑娘用的,上头还用一颗透明水晶珠子缀在叶间当竹露。 这还是姑娘看了绣活随口说的:“该缀个珠子。” 竹露松风芭蕉雨,茶烟琴韵读书声。 “要不,就这个罢。”荼白想起林家姑娘穿着一身浅绿色,想必爱绿,这个绿绸荷包合适她用。 竹月点头,这个荷包她足足做了十来日,才刚做完,姑娘还没用上。 “那我再做一个,就跟小满姐姐说,姑娘做了一对儿,特意送给林姑娘一个。” 二人商量定了,把荷包送到上房去。 小满接过:“七姑娘的针线真是越发精细了,你跟我进去,拿给太太瞧瞧去。” 荼白一听,这种姑娘家互送的小玩意儿,太太竟然还要亲自瞧,对前头那个,也没有这样细心。 裴夫人拿在手上仔细看了,也赞一声:“做得好,难为她还有巧思,连同回礼的点心,一道给林家姑娘送去。” 荼白站在下首,看裴夫人这样满意,又说一声:“林家姑娘还问咱们姑娘用的什么香,说好闻得很。” 裴夫人一看小满,小满立时道:“我记着七姑娘用的是初雪香,咱们房里就有,也给包上一包罢。” 裴夫人颔首。 荼白拿了赏回去,竹月一见讶然掩口:“赏了这么些?” “可不是。” “就一个荷包?” 荼白点头,夫人赏下好些香料给姑娘合香用,白檀、丁香、甘松这些是各房份例里就有。 七姑娘用香料,也是用份例里的东西,合出一味初雪香来。 这回一个荷包加一句奉承话,夫人竟赏了上好的香料,旁的还寻常,好沉香难得,荼白递到竹月面前:“你闻闻,比发的香气要浓得多呢。” 品质上佳,比份例里的香料强上百倍。 两人看了看还在低头绣衣的姑娘,心内叹口气,明明有捷径,姑娘偏偏就不愿意走,非得下那个笨功夫。 阿宝收着裴珠的回礼,摊在巴掌上看了好几遍,手指头拨弄水晶珠子:“你看这露珠,真好看。” 螺儿看她喜欢得很,说道:“这珠子虽透,但小,也不费多少钱,咱们也可买一匣子来,我给姑娘夏日里穿的裙子上缀些。” “那还不一路走一路哗啦啦的响。”阿宝摆手,“不要不要。”夏日里她就想穿得清爽凉快,一进六月,屋里连红的都放不住了。 全换成绿色缥色湖水色,怎么看着爽目怎么来。 连丫头们也都穿素色,个个都揣摩着阿宝的喜好。唯有戥子,难得做了一件银红的宫纱衣裳,她小心翼翼穿上身,新纱裤子穿着都不肯坐下,怕起了褶。 阿宝看她得一新衣欢喜成这样,又听螺儿讲,戥子把在崇州做的那件联珠小袄还藏在百宝箱里,笑得不行。 “那是我好几前年做的衣裳,你哪儿还能穿得下,收那个干什么。” 那是戥子头一件像样的生辰礼,虽是阿宝的旧袄,可在当时却是体面的礼物。 阿宝挑了两件上身已经有些紧窄的衣裳,裙子还能放,衣裳小了不能放,全给了戥子。 看到裴珠送的荷包,阿宝便想要送她些什么,她问燕草:“我该送什么给她?” 她跟大妞便没这么多计较,就是送两块肉饼子,也不觉得寒酸。 但这是新交的朋友,还是个天仙似的朋友,阿宝有些拿不准主意。 “既送了针线,按理……姑娘也该回个针线。” 自家姑娘的针线实在是不敢恭维,也在教她做女工了,可她鞭子使得那样灵巧,枝头的花都能卷下来。 偏偏拿针不行,练了两个月的手了,信誓旦旦说要老爷做个荷包,放上夏日里避虫子的药,到这会儿了,花都没绣完,匆匆收上口。 老爷竟还用上了,一个真敢送,一个真敢用。 “那我就回一个。”阿宝往绣箩里翻找,有条帕子她颇得意。 白绸帕上绣了一瓣荷叶,荷叶底一截金鱼尾巴,因尾巴好绣些,不必绣鱼头鱼眼睛,又能显得灵动活泼。 花样子是螺儿画的,每起一针的配角也是螺儿给配的,丝线也是螺儿给劈的。 除了针脚不怎么样,形状颜色样样都好,深浅的丝线用了好几层,样子简单也不显得粗陋。 是阿宝两个月来最满意的绣活,她本想自己用,见了大妞还得显摆显摆,如今得了裴珠送的荷包,便想把最拿得出手的送给她。 “真要拿这个送给裴姑娘?” 这个,就是小姑娘练手的花样子,学绣入门都绣这个。再看裴姑娘送来的荷包,绣活很是精湛,自家姑娘这样,真是小儿学写字,不太相衬。 阿宝点头:“当然了。” “咱们也有些好的,要不然挑一挑?”要是送给卫家姑娘的还罢了,送到裴家去自然要精心些。 “那是你们做的,又不是我做的。” “姑娘…你…你不明白!”结香直摇头,女工这种东西,对方也看呢。 燕草抿唇一笑:“无妨,我看这个很好,就送这个。” 裴珠很快又收到了回礼,天还没黑,东西就送到房里了。 更显得林家姑娘情热,荼白一拿到回礼,就知姑娘怕要更冷淡,这么上赶着,不是有所图是什么? 但一看那件东西,她“噫”一声。 裴珠正歪在引枕上,就着灯火看书,正房送东西来,她头都没抬。 听见荼白噫声,她才抬头:“怎么?” 荼白便把手绢递过去,裴珠拿到手一瞧,眉梢微动。 样子简单,针脚粗疏,漏针的地方还又补上去……这样的绣活,七八岁的女孩儿做出来都显得太笨拙了。 裴珠咬住唇,还真是她亲手做的。 竹月知道姑娘想到了什么,前头那位送来的针线样样精细,件件也都说是亲手做的。可这种话,一日二日戳不穿,一年两年下来,总有说破的一天。 “上午送来的点心呢?”裴珠一抿唇,突然问道。 “分了些给小丫头们,还留了两样。” “拿些来,我尝尝。” 嫁娶不须啼 第60节 第50章 荷包 嫁娶不须啼 怀愫 阿宝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方才做了个只有半边有绣花的荷包。 林大有一收着就给挂腰上了。 样子差是差了些,但里头有两道夹层,放了好些寻常用得的着的药, 甚个仁丹、霍香正气散, 还有梅花点舌丹。 天气越来越热,林大有不是那种坐在衙门里的官儿, 他隔日便要去马场巡视, 带上这些药, 能解解暑气。 自从万医婆来替阿宝摸过脉, 她就写信问过裴夫人,请裴夫人再推荐一位太医, 她想请太医给阿爹也摸摸脉。 长年行伍的军人,年老之后多有顽疾在身,只是年轻时不显露,到老了光是风湿腿疼就十分折磨人。 阿宝自责:“我明明在王府后巷里瞧见过那么多患病的老军曹, 怎么竟没想起来。” 急巴巴写信, 又急巴巴拿着名帖把太医请到家里。 也不是不知道,就是她根本就没往这上面想,阿爹对她来说像山一样可靠,根本就不会去想, 他也会生病, 也会痛。 陶英红也一样,儿子盯着她喝药,阿宝盯着她吃药膳。 银子这么个花法,陶英红自然舍不得:“这都是要给你娶亲的钱, 本来一个月就没多少节余, 再买这些药材, 还有裴夫人送来的红参……” 韩征皱眉头:“娘要是不好,往后我娶媳妇,媳妇生孩子,谁来看着?” 好不容易家境才好些,得让娘多享几年清福才成。 陶英红没法子,两个她都磨不过,吃了几天汤药药膳,原来不到深夜阖不上眼,如今刚掌灯就觉得困,到天大亮了才醒。 人一好睡,再胃口一开,便有了精神,气色都好了许多。 这下陶英红没话可说:“这药,还真是管用。” 林大有觉得自己打了四年多仗都没甚毛病,身上是有些旧伤,那也早都愈合了,根本不愿意看太医。 也被阿宝押着,让太医摸了脉。 太医摸着长胡子,笑眯眯道:“大人是不是一到冬天便腰疼骨痛?” 林大有摸了摸腿,他确实骨疼,去年冬天才有骨疼的感觉,天气一暖和就没再疼过。这会儿还是夏天,太医就能诊断得出来? 吓得阿宝也顾不得缩在后面了,走出来问太医要怎么治。 老太医道:“许多行伍军人,早年行军不惜力,又觉骨痛不是大事,反正夏日不痛冬日才痛,能挨则挨,能忍则挨。到年纪大了,一身病痛便来讨债。” 把阿宝吓住了,怪不得那些老军人到老了都要拄拐。 除了开药方,太医每隔两日来替林大有热灸,还开了些药材包,让泡在澡桶作药浴。 反正家里烧水洗澡也不怕废柴了,阿宝让李金蝉隔日就烧煮药材给阿爹泡澡。林大有低声嘀咕,只道:“好么,我成了吊汤的老鸭了。” 外头面馆饭铺吊汤头,便会在大桶的竹盖子上吊只鸡鸭,这样蒸出的汁才鲜。 阿宝双目圆瞪盯住她爹,眼睛里还有泪花,林大有便叹口气,算了算了,女儿也是孝敬他。 林大有隔日就泡药材澡,泡得身上浸了股子药味儿。 景元帝隔了七八日再传他去武英殿内问话,他才一进殿门,就闻到他身上一股药香。 “你病了?” 还没问太仆寺养军马的事,景元帝先随口问了句臣子的身体。 林大有摆手:“臣好得很,是臣的女儿,请了个太医给臣看腰骨痛疼,隔日就又灸又泡又贴膏药的,这才一股药味。” 景元帝身上也有早年打仗留下的旧疾,又听林大有提起女儿,他想起来了。 皇后仿佛说起过林家女儿不识字,把她叫进宫来选伴读,倒让宝华把此事宣扬出去,皇后还预备了好些赏赐,以示安抚。 既想起来了,便歇一歇,忙了一天的政务,正想松快松快。 一抬手,太监严墉递上茶盏。 知道这是陛下要休息的意思,眼梢扫一下小太监,示意让外头等着的大人们往阴凉处站站,里面要多说两句话。 景元帝饮了口茶:“是了,你女儿,皇后上回提过。” 林大有便道:“谢娘娘这许多赏赐,臣女高兴得很。” 阿宝确实高兴得很,她得了一匣子金饼,不知怎么用好。 戥子道:“那当然是买地啊!”小本生意说塌就塌了,有田有粮心里才不慌,有什么都不如有田强。 戥子细算过,她再攒几年,也能买上一亩中田,以后家去,她也是有地的人,有了田地就能立女户了,往后还能招女婿。 前些年仗打得凶,好田好地荒废了许多,刚打完仗那会儿,原先十两的田地折价就能买到,林家就是那会儿一气置下了二百亩上好的水田。 等到战事初定,景元帝还未行册封大典,就先急发政令,减免赋税以养生息,让百姓有田可耕,各处都将流民送还原籍,不可使田地荒芜。 田价一稳,米价也稳了,现在的田价稳步回升。 按一金十银来算,阿宝这一匣子小金饼换成银子总有三百两,中等田地能买下三十亩。 要是有人急卖,还能多买一些。 阿宝自己拿主意,大半钱拿来买地,归在林家的田庄里,如今她正经是有田的人了。 景元帝听在耳中,就是林家并无怨言的意思,他颇为满意,宝华多舌确是宝华的错,但林家不能因此生怨。 放下茶盏,看了看林大有的胡子:“你这胡子可算是长齐了?” 林大有嘿嘿一笑:“没长齐,我闺女把这一溜给我剪平了,她说这样就看不出来了。”把缺口剪平,可不就齐了,只要看不出来,便没人笑他。 景元帝才刚咽了口茶,听得这话,坐在上首闷笑出声,林大有这么个莽汉,怎么就养了这么个女儿。 “你同你女儿倒是亲近。” 原来小五也同他亲近,是几个女儿里最不怕他的。只是姑娘长大了,跟爹就生分了。 说了几句闲话,又谈正事,待景元帝说退下,林大有便退出殿外。 才刚走了没几步,严墉在后面追上他:“林大人。” 林大有再耿直,也知越是皇帝身边的人,越不能得罪,他立时停下脚步:“严公公,是陛下叫我回去?” 严墉笑吟吟摆手:“不是,是我想同林大人说几句话。” 林大有不知严墉要说什么,但他还挺看得上严墉的,因严墉不似旁的太监,他是跟着大军一同南伐的。 也领过兵,也杀过敌。 不论养马还是打铁,只要干得好,那就算有本事。 “严公公请说。” 严墉微微颔首,他人精般的人物,看人一眼,便知此人对他观感如何,林大有虽是武将,但从没瞧不起他是个太监。 有人是因怕他才敬他,而林大有并不怕他,却也敬他。 微笑着对林大有道:“林大人每回听宣进殿,与陛下闲话两句,陛下总会松快一阵。” 旁的人听到这句,已经明了,可严墉看林大有站在那儿张着一双眼,就知他没听明白。于是严墉又道:“陛下政务繁忙,能这般笑语两声实在难得,林大人上殿不必拘束。” 林大有这才明白,严公公的意思,是让他跟陛下多拉几句家常? 就这么一停留间,林大有遇上了裴观。 裴观眼见岳父在武英殿檐下,微微一顿。若只有岳父一人在,他自然要上前招呼,可岳父身边还站着严墉。 严墉深得景元帝信任,是太子秦王齐王,三方人马都想拉拢的人。 可严墉的态度一直暧昧不明,到最后他也没倒向谁。 裴观没跟林大有打招呼,林大有却跟裴观打起招呼来:“裴六郎,你也上殿回事?” “林大人。”裴观只得上前招呼,他此时还不该认识严墉,但观其服色便是陛下跟前的大太监,于是也冲严墉点头施礼。 裴观装作不认识严墉,严墉却认得出裴观,他笑道:“怎么,林大人竟与裴探花相熟么?”实在是两个八竿子也打不到一块的人。 林大有一点头:“熟。” 说完这个字,便没下文了。林大有也不好说裴家跟他女儿提过亲事,被他拒了。 裴观想使眼色已然来不及,当着严墉的面,有什么眼色能不被他看穿? 既然如此,干脆大方承认:“与林大人在慈恩寺中相识。” 一说慈恩寺,京城中人都知道,是给故去的人点香灯的地方。 严墉听了点头:“那我就不叨扰林大人办事了。”转身便想回到大殿中去,余光看见裴观的目光扫过林大有腰间挂着的荷包上。 只一瞬,探花郎又面不改色朝前去。 严墉却步子一顿,也往林大有的荷包上看。这一看就看出门道来,这个荷包竟然只有半边有绣花,另半边是素绸。 严墉似是明白什么,又冲林大有点点头,返回殿中去。 裴观立在武英殿外整肃官服,等小太监传召,他这才进殿行礼。 景元帝许久不曾开口,整个殿中只有他轻轻翻动奏疏的纸页声。裴观在下首立着,半晌才听见景元帝道:“这奏疏是你写的?” “是。” 裴观知道景元帝问的是什么,他也料到了陛下会传召他。 那份奏疏上,落的应当是宋祭酒宋述礼的名字。 “知之愈明,则行之愈笃;行之愈笃,则知之愈益明。”景元帝说了句裴观奏疏上的引言,“朱子的话。” 裴观这份奏疏,只从国子监博士的角度去写,并未站在更高处去写国家该如何选人才,而是写国子监学生该如何践行所学。 每一句都合乎裴观如今的官职身份。 一送到景元帝的案前,他翻看过后便道:“这哪会是宋述礼写的,找出是谁写的。” 是以严墉在殿外看见裴观,一眼就能认出他来,也知道他来是干什么。 “可有方法细则?”既然要送监生到六部充官吏历练,那怎么选人,各部选几人,如何考评,考评之后又该如何。 嫁娶不须啼 第61节 件件都该拿出切实可行的办法来。 来时裴观已经在奏疏收在袖中,此时取出,递给严墉逞上。 景元帝先看内容,一条条写得很细,都是可推行,也易推行的办法。再看墨迹,这份奏疏的墨迹是旧的,已经写了有一段时日。 “这是何时写就?” “年初。” 景元帝俯视这位旧帝点的探花郎,如松如玉,确实当得起探花的名头,看了他两眼:“办法不错,去办罢。” 裴观也料到是这个结果,陛下不会只看一份奏疏就信他有忠君之心。 “谢陛下。”恭敬行礼,退到殿外。 待裴观退出殿外,景元帝还又翻开奏疏,又从头至尾看一遍。 一笔台阁体,工致稳健,规整严谨,真是一句废话也没有。 “裴如棠这人实可厌,但他这个孙子,倒有些意思。”他还没忘了,当年在京城未去就藩时,裴如棠那一干太子党是怎么想方设法想将他留在京城的。 留在京城不去封地,自然也养不了兵马,掌不了实权。 “你说他如何?”景元帝问严墉。 严墉躬身道:“只要有能为陛下效力之处,能办实事的,就是好臣子。” 景元帝又看那奏疏一眼,这法子倒确实能解六部少人的燃眉之急:“叫下头人好好盯着。” “是。” 裴观出了武英殿,今日便也不回国子监了,回去探望母亲。 刚进正房就见妹妹也在。 他与这个庶妹年岁差的大,他又一直在外求学读书,并不多么亲热。 但长兄当如父,裴观因守孝耽误了亲事,裴珠也是一样。上辈子还是他为官之后才为她择嫁,加厚妆奁将她嫁了出去。 “观哥儿怎么今儿回来了?”裴夫人招手,“快来坐。” 裴珠立起来给哥哥行礼。 裴观点一点头,还看向母亲:“母亲跟妹妹在看什么?” 裴夫人嘴角一抿,看了裴珠一眼:“在看林家姑娘送给珠儿的帕子。”一面说一面警告般看了儿子一眼。 上回的骑装,他就想看,那也还罢了,毕竟是外裳,在马场就能瞧见。 这回可是女儿家互相送的小玩意儿,不能给他看。 裴珠也将手帕收回袖中,她觉察出嫡母警告兄长的眼神,顿得一顿。 难道是?不会罢! 裴观倏地想起岳父身上挂的荷包,只绣了半边花样子,她上辈子没有送过针线给他,其实是因为针线不好?那怎么又送给珠儿? 荷包只绣了半边,不会连帕子也只绣半边罢? 小满上前奉茶,就见公子手执茶盏,先是低眉,尔后轻笑。 退到屋外,小雪问她:“你脸怎么这么红?” 小满以袖扇面:“热着了。” 心里却想,真怪不得白露,公子还是少笑为好。 第51章 停妻 嫁娶不须啼 怀愫 裴观一笑, 裴夫人就见小满红着脸退出去。 这个儿子,自小少笑,自过了十四五岁, 来上房一趟总会惹得婢子们面红。怎么偏偏该脸红的人不脸红? 裴夫人又看了看裴珠, 明明跟她哥哥生得如此相似,偏偏阿宝瞧见她稀罕得什么似的, 看见观哥儿只是寻常。 裴珠知道母亲兄长有话说, 略坐得坐, 便辞了出去:“还要去五婶那里学管家。” “去罢。”裴三夫人一点头, “跟你五婶好好学学。” 究竟五房管家好不好,裴珠心头雪亮。 五婶教管家, 说是一视同仁的,其实还是更偏着四房五房。 裴珠只看在眼里,并不出声,已然在学业上压了五四房五房的姑娘一头, 在管家的事上, 便不能再出头。 五婶也断不容许她出头露脸,因老太太并不看重姑娘们学问如何,但她极看重女孩子学管家学得如何。 如今裴家女孩在京城中恐难说上好亲事,四婶除了打她娘家的主意, 也打起老太太娘家的主意。 五婶就是老太太娘家的女孩儿, 外头没相着好的,还想与娘家作亲。 一家姐妹哪能同嫁一家儿郎,祖父必不会点头,五婶怎么容许四婶同她相争? 裴珠心中明白, 她也不愿争这个先, 说是每日去学管家, 其实就是坐着吃吃茶,白听些废话而已。 刚要辞出去,退到门边,便听见兄长问母亲:“珠儿与林家姑娘交好么?” 裴珠步子一顿,兄长会过问她的学业,也会过问她的身体,可从没问过她与哪家的姑娘交好。 裴夫人睇儿子一眼:“好得很,那日礼佛见过,都送了好几回礼了。” 要不是阿宝已经拒了裴家的亲事,连裴夫人都要起疑,疑她是别有用心的。可林家拒亲拒得干干净净,她给珠儿送礼,只是喜欢珠儿。 说完裴夫人又斜儿子一眼,看看珠儿,怎么就这么得阿宝的喜欢。再看看你,求娶不成,还要母亲妹妹暗中帮忙。 裴观莫名被母亲斜了两眼,也不知母亲在不悦些什么。 “今日陛下召见我。” “你祖父可知道了?”一说到正事,裴夫人也不再斜眼看儿子,满面关切之色,“你去之前可曾问过你祖父?” “未曾,祖父还在午睡,等他醒来我再禀报。” “你刚为官,还是多听你祖父的主意。” 裴观又坐了坐,等估摸着祖父快醒了,起身离开正院。 陈妈妈问:“七姑娘想请林姑娘过来赏花游湖的事儿?就不告诉观哥儿了?” 明知道儿子那么盼着,有消息了,竟也不告诉他一眼。 “不告诉他,反正他在国子监,又见不着。”主要是请阿宝来裴家看一看,玩一玩,知道家里是什么样。 陈妈妈直摇头:“也是当娘的人,就看着观哥儿干着急?” “你想想他办的那些事儿。”裴夫人还在为着万医婆的事生气,这辈子她便没办过这么不着四六的事! “成啦,别跟孩子置气,哥儿那也是……” “要么就不开窍,要么就瞎开窍。”裴三夫人抚抚胸口,原来她从没这么烦过儿子,怎么现在瞧他一眼就想捶两下呢。 裴观穿过内外两道门,行到玉藻堂前。 初春时节,风雨曾将堂前玉兰打落满地。 不过仲夏,堂前那两株百年玉兰便又叶绿枝浓,光透过叶缝打下来,石阶上金斑铺地。 “祖父这一向可安好?” 裴观入得堂内,祖父午睡刚醒,歇在竹摇椅上养神,听见孙子的声音,他这才睁眼:“回来了?” “回来了。” 那份奏疏送到御前之前,已经先给祖父看过。 上面的落款虽是宋述礼,但裴如棠也动了动朝中的存余的那点关系,好让陛下一问,就能知道写这东西的人是谁。 “你执意要去国子监,为的就是今日。”裴如棠养了几个月的身子,日渐好转,鬼门关前走了遭,权势心早就淡了许多,如今想的不过是保存家族。 “是。” 裴如棠看向孙子,每每坐在椅上望向窗外,他便会嗟叹:“早知今日,倒不如早些抽身退步。” 当年苦苦劝谏还是太子的旧帝,万不能让穆王离京就藩养虎为患,不论无何都要将穆王留在京中。 偏偏旧帝犹豫不决,既怕将穆王留在京中,他无法顺利登基。又怕穆王就藩,来日成为更大的威胁。 摇摆不定,失了先手。 自穆王离京就藩那一日,其实输赢已经有了定论。 裴如棠也就是从那时起就谋求退路,万没想到穆王崛起的会这么快,他来不及全盘收拾干净。 “你的奏疏写得极好,处处说中陛下心思,但陛下……” 裴观接口:“陛下此时只会用我,不会提拔我。” 短时间内,陛下不会信他是真心想办实事。 裴如棠原来只当自己寿数已尽,才着急替孙子安排好亲事,没想到他能撑过来,也没想到孙子心有丘壑,一步一步早已经谋算好了。 “你这样快就能如此成绩,亲事倒不必着急,也不必非得是林家。” 裴如棠说完,就见孙子怔忡,似是从没想过这个。 “此一时彼一时,你连年初写的奏疏都敢呈上去,这个却没想到?”裴如棠方才还觉得这个孙子了得,在他这个年纪,已然比自己刚出仕时都要老练了。 没想到亲事这件事上,他倒犯起糊涂。 既早就想好了以后的路,又为何答应这门亲事。 裴观从未想过要娶一人再娶,这与停妻再娶有什么分别?此时听祖父言及,蹙起眉头。 裴如棠到底久病,谈了几句精神便不大好,他摆手:“后头的事,你既有对策,那就仔细去办。必要的时候,宋述礼也不是不能动的,没想的那么难。” “祖父是说……” “祭酒是个贵官,也是个贫官。”说贵是指身份,说贫是指俸禄。 嫁娶不须啼 第63节 既是请她的客,总不能让妹妹花钱。 这是在给七姑娘贴补私房钱?白露颇有些为难,这事儿夫人要是知道了,会不会不高兴? 但白露不敢拿这事问公子,应声之后,取了两锭五两的整银。裴家每个未成亲哥儿,月例是十两银子,姑娘们是五两。 这是公中出的例,多的便由自家支取。 譬如三房,三老爷虽未出仕,但一来他分到亡母的嫁妆最多,最好的水田商铺都归了他,二来裴三夫人带进来大笔陪嫁。 三房人口又简单,是以三老爷虽有许多烧钱的嗜好,但三房比四房五房要殷实得多。 公中给每个哥儿十两的月例,还有裁衣做靴之类也有份例银。原来读书守孝没什么花销,如今为官了,裴三夫人按例再拨二十两给儿子交际用。 裴观每个月那十两公中给的银子,几乎分毫不动的存着。 本来是年纪小不游冶,后来又守孝不出门。 他除了读书又别无嗜好,名画名石古董珍玩,他一概不喜,钱箱子满满当当的。 白露走在去内院的风雨连廊中,越行,脚步越慢,脚下一拐,往夫人院中去。 寻个由头把小满叫出来,小满看她来了,还当她又是来讨花样子送点心的,问她:“公子家来了,你怎么还得闲?” 好不容易回家来,白露不在跟前侍候着,怎么还有空往正院里跑。 “公子差我跑腿,往七姑娘屋里送些银子,上回你说给银杏的绣活已经做好了,让我给琐个边,等会子我过来拿。” 往七姑娘屋里送银子。 小满听明白了,这就是来告诉夫人一声的,她假装顺嘴一问:“公子怎么突然给七姑娘送银子?” “公子听说七姑娘要宴客,说七姑娘也大了,总有人情往来,这不,叫我拿十两银子补贴她的。” 几句话,便把因由数目都说了。 白露说这话时,一双眼睛笑盈盈的,但却盯着小满的脸,眼睛一眨都不眨,生怕错过小满的神情。 果然就见小满嘴角微翘:“公子说的有道理,那你送去罢,我把东西预备好,等你回来拿。” 说着扭身回屋里去禀报给裴夫人。 “方才白露来,说公子差她给七姑娘送十两银子。” 裴三夫人一听,就知道儿子送银子是为了什么。 陈妈妈抿嘴便笑,口里还道:“也是,原来守孝不好饮宴,好容易出了孝,是公子疼爱妹妹。” “急不死他了!”裴三夫人翻了个白眼,本来她就想好了要贴补珠儿,只是想看看她会把事办得如何。 没想到儿子急赤白脸,先把钱补过去。 哦,不能花别人的?只能花他的? “像什么样子!”裴夫人又是个白眼,“知道了,让她送去罢。” 白露把话递到裴三夫人跟前,这才又往七姑娘院中去。 小丫头远远看见是白露来了,赶紧去叫竹月。 竹月迎出来:“白露姐姐怎么了?快里边坐。”一面说一面想把白露迎到偏厅去。 “我就不坐了,公子差我来给七姑娘送东西。”她还得回去侍候公子用饭,说完就把小银匣往竹月手里一放,“我们公子说了,七姑娘也大了,该有人情往来,这十两银子是给姑娘的。” 竹月接过银匣,整个人都是懵住的,这也……这也没有过呀! 白露想走,被竹月一把拉住:“姐姐且等等,姑娘在洗头呢,这事儿得报姑娘知道才成。” 白露只好在廊下等了等,等婆子抬水出来,才叫她进去。 裴珠散着头发,穿了一身纱衫,因才洗了澡,雪白脸上似染了胭脂,对白露颔首:“多谢兄长,你告诉兄长,我定不会辜负他这番心意。” 白露觉得七姑娘这话回得有些古怪,一时想不明白这兄妹二人打什么哑迷,一个突然送钱,一个又说“不辜负”。 笑着应了声“是”,就拿着赏钱退出去了。 竹月一进来报,荼白便瞪大了眼。 裴珠正泡在澡桶中,闻着茉莉花露的香气,听见这话也是一怔,继而微微一笑。 这哪里是给她的,是想着法儿的给林姑娘用的。 这才特意让白露回话,告诉哥哥她明白了,“定不辜负他的心意”。 等白露出了院门,荼白才道:“这……这原来可没有过啊。” 姑娘也不是头回待客,以前那个还曾来小住过呢,公子那会儿别说是银子了,连一根银针都没送来过。 下午在正房里,裴珠还只是猜测,这会儿看见小银匣,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再给厨房送三两银子去。”三两都够办一桌席面的了,六两银子两个人用,厨房怎么也得整治一桌像样的好菜送上来。 余下的再给林家姑娘备些礼物,或是添上好水酒。 竹月趁着还没落锁,往大厨房去,手上银钱宽裕,便指名了要几样名贵的菜肴点心:“燕窝要一道咸的,一道甜的。” “咸的要野鸡丝炖燕窝盅,甜的要水晶燕窝凉糕。汤要用小冬瓜雕花的盅儿盛上,凉糕用桃花碟子。” 食和器都要好。 姑娘其实已经拿了二两银子,专请外头的面果子师傅,定做了一匣荷花样子的面果子送来。 大厨房里定的是吃的,外头定的是用来看的。 这一样样全吩咐好,竹月才离开大厨房。 她一路走一路想,这一个要是真心的,跟姑娘能真投缘,那就阿弥陀佛了。 裴珠预备请客,阿宝预备着要去作客。 她又十好几日没出门,骨头都发痒,薛先生考她功课,看她这一向学字读书都用功,才多许她一天假,让她出门玩。 “我上门去带点什么东西好呢?” 燕草想了想:“上回听戥子说,裴七姑娘身边的两个丫头,一个叫荼白,一个叫竹月?” “嗯。”戥子点头。 看主家给丫头起什么名字,大概就能知道喜好些什么。 “荼白竹月都是颜色名,裴七姑娘必是爱画的人。” 阿宝对画一窍不通,眼巴巴望着燕草,由着她拿主意。 燕草被阿宝这么看着,不由失笑:“裴七姑娘既是爱画之人,画册颜料相必都她齐全了,咱们倒也不用想着求新求奇,倒不如就送些最基础的,她必能用得上的。” 最寻常的颜色,最寻常的纸,给她练笔正好,凡是画画,总能用得着。 又替阿宝挑衣裳挑首饰,阿宝上回送给裴珠一方绣帕,两人来回送礼,她又现跟螺儿学了打结子。 这回要到人家家中作客,就得带些贵重些的礼物。 那个绛纹石的戒指,阿宝送给过大妞,但不能送给裴珠。那是裴夫人送的,总不能裴夫人送的,她再送给裴珠罢。 “把我的首饰全拿出开,我要好好选一选。” 不开不知道,全拿出来竟然摆满了罗汉榻,阿宝不喜欢满头珠翠,也只在发间点缀上一两样,这么一看,她长声感叹:“我可真富啊。” 满床亮晶晶的,可不是富贵。 几个丫鬟都掩嘴,只有戥子大点其头:“可不,富得都流油了!” 阿宝看来看去,把御赐的七宝手镯挑了出来。 “你富是富了!也不能当散财娘子罢!”戥子抽口气,这么重的金镯子,还嵌了这许多宝石,得值个十亩地! 阿宝看了又看,这手镯是贵重了,可又有点俗气。 在此之前,她可从没觉得金子俗气过,可想想这东西要是戴在裴珠的手腕子上,委实不太相衬。 她又把手镯放回去,选出一对淡紫水晶手串。 这串手串虽没镯子那般贵重,却是阿宝觉得最适合的:“给我包起来,明儿送给她!” 说完阿宝又问:“明儿你们谁跟着我去裴家?” 戥子当然想去,她特别想见识一下裴家如何富贵,看看那块肥肉是多么的肥。可每回出门都有她,这回再带她,她不大好意思。 螺儿咬住唇一声都不出。 燕草道:“咱们都跟着姑娘出过门了,就让结香去罢。”燕草跟着去烧过香,螺儿去过金明池宴。 就这么安排好了,谁也没同戥子争,戥子再抠,也拿出一把大钱来,使唤小丫头去外头买了几样夜市零嘴请客。 知道大家待她好,自然要请,还说了:“等我生辰的时候再请席!” 可夜里戥子就闹起肚子来,她晚上多吃了几个外头买来的冰雪冷圆子。到第二早上,结香在给阿宝打洗脸水的时候,弄倒了铜盆,“咣当”一声砸了脚。 燕草无法,她看了螺儿一眼,似是叹了口气:“那就,咱们俩跟着去。” 第53章 旧人 嫁娶不须啼 怀愫 一大清早, 松烟便预备好了车马,只等公子洗漱用饭之后就回国子监去。 今儿公子巳时要到率性堂讲经,这会儿才刚卯时, 若此时出门正撞上上朝官员们的车马。倒不如错开时辰, 慢悠悠打马去国子监。 裴三夫人虽烦了儿子,到底还是亲生的, 看他这两月没长肉, 让陈妈妈多备些小菜带到国子监去。 “他一到夏日就爱喝粥汤, 多预备些。” 陈妈妈道:“哥儿在学里到底吃得不算好, 瞧瞧,这都出孝快两个月了, 愣是一点肉都没长。” 裴三夫人虽吩咐了,口上却道:“谁知道他不长肉是把心思花在了哪儿呢?” 陈妈妈让厨房把糟好的鲥鱼封在坛子里,再把裴观平日爱吃的双菇酱,石花酱, 笋肉丁儿都一瓮一瓮装上。 分了好几坛子, 送到车上。 交待松烟:“签子上都写了,吃完了就家来拿,让长胜跑一趟。” 嫁娶不须啼 第64节 陈长胜每日都跑出去替公子办事儿,也只陈妈妈以为自己的儿子跟着公子就是去学里等着跑腿的。 “下回让厨房给公子做辣笋尖, 辣虾油罢。”上回带走的辣肉粽子, 眼看再放就要放坏了,一气儿蒸了,分给学生们。 从崇州来的学子们,个个吃得赞不绝口。 松烟装完车, 回到院中时满头是汗, 这天儿也热得太早了, 再一张望,公子还在用饭,散着头发没戴网巾。 平日里公子用饭也都是慢条斯理的,可松烟就是觉着今日比寻常还更慢上几分? 略一想,明白过来,公子不会是想掐着点,在门口遇一遇林家姑娘罢? 他还在思量,那边青书已经派决明从角门到街口去了:“今儿是刘忠守门,你就说替我买吃的,瞧见林家的马车,赶紧跑回来报信儿。” 青书在府里时,公子吩咐他进出,他都走角门,与刘忠相熟,进出也没闲话。 决明扭头就去,远远看见林家的马车,他跑着回来报信,刘忠还问:“青书小哥要的吃食呢?” “卖完啦!” 等他跑回留云山房报信时,公子已经戴上网巾方巾,换了一身湖蓝色的夹纱袍子,手执水墨扇子,腰间悬块白玉,预备好要出门了。 “公子,马已经备在门边等着了。”松烟绷直了脸,不敢说林姑娘快到门口了。 裴观估摸着时辰,大步向裴府大门走去,眼看快走到了,他脚步又慢下来。 他瞧见陈妈妈跟小满等在门口。 阿宝戴着帏帽儿,白纱掩住脸,从马车上下来。身边跟着两个丫鬟,年岁大的那个也戴了帏帽,年纪小的那个低着头抱了个包袱。 马车拐进建安坊,一溜都是院墙,阿宝坐在车中问:“这条街怎么没旁的人家?” 燕草笑了:“这条街一半都是裴家的宅子。” 还未到黑漆大门前,远远就见立着两根杆,杆顶上雕成笔峰形状,每根杆上都有好几个旗斗。 看阿宝盯着旗杆,燕草便道:“那是进士杆,举人六角旗斗,进士八角旗斗。门前杆上有几个斗,斗上有几个角,就知道家里出了几位举人几位进士。” 门前若没这两根杆,杆上若没有这些个八斗旗角,那是万万不敢在外头说自己是书香世家。 阿宝隔着车帘数了数,暗暗咋舌,裴家比她想的还要厉害得多。 待下了车,陈妈妈跟小满早已经等着了:“林姑娘来了,快请快请,咱们太太姑娘一早上就等着了。” 刚走进粉白廊道,裴观正巧从对面走来,一身打扮看得阿宝眼前一清。 也不知为甚,京城突然就时兴起男人穿粉着红,洒金的扇子洒花的裤子,公子哥儿们一个个打扮得比妇人还要俏。 一路坐车来,阿宝连帘子都不敢掀,看一眼就觉眼睛疼。 此时看到裴观一身湖色,面如冠玉,眉目间自有一股清正气,颇觉爽心悦目,忍不住就多看了他两眼。 还在心中细细品评,裴珠跟他长得真像,只是珠儿下巴尖尖,他下颔方正。珠儿眉淡细弯,他眉浓带峰…… 燕草扶着阿宝的胳膊一紧,阿宝立时把目光收回。 裴观却走向她,大方施礼:“林姑娘,多日未见了。” 远远就见她双颊白中泛红,眼若两点明星,浑身一派朝气。 “裴六郎。”阿宝还记得上回金明池宴他是怎么帮她的,双眉一弯,笑着问好:“你不在国子监么?” 陈妈妈睁只眼闭只眼,小满早就已经缩到后头去了。 “昨日陛下传召,便回来看看母亲,今日再回国子监。” 自端阳节金明池宴后,两人快两个月没见了,裴观说完这句本该别过的,可他又添上一句:“昨日还在武英殿前遇见伯父了。” 一众人都眼观鼻鼻观心,松烟还偷瞄了公子一眼,不叫林大人,叫伯父。 人人都觉得公子用心昭然若揭,只有阿宝,没听出分别来。 “你见着我爹了?” “是。”那双眼睛还亮晶晶的瞧着他,可裴观却说不出别的来,要说些什么好?不论谈什么,都有些逾礼。 陈妈妈实在不忍心看观哥儿那搜肠刮肚的样子,半天都憋不出一句囫囵话来,怪不得人家姑娘不喜欢他。 “咳,夫人姑娘还等着呢。” 裴观让开半步,让阿宝过去,阿宝冲他点点头:“我去找你妹妹玩了,再会。” “再会。”这再会,又不知是不是要再等上两个月。 眼看着人过去,她好像又长高了些,上辈子她长到多高?裴观自己就算高的,她站在他身边仿佛也不矮。 可她究竟多高,隔了十多年,记不真切了。 松烟青书立在裴观身后一动不动。 松烟冲青书打个眼色“要不要催”,青书回了个眼色“要催你催”。 两人都不敢催,一个盯着青砖地发怔,一个抬头望向院中松柏。 裴观片刻回神,惊觉自己站住脚发怔,咳嗽一声掩饰尴尬:“你们看什么呢?” 松烟道:“看蚂蚁搬家。” 青书回:“看雀儿打架。” 裴观冷眉一扫二书僮,大步出门去。 松烟青书紧跟在后,他们俩侍候公子十来年了,只要是遇上林家姑娘的事,公子就会活泛得多。整个人少了口仙气儿,多了口人气儿。 如今又多了份傻气。 阿宝跟着陈妈妈一路走进裴家。 她原来觉得卫家的屋子已经很大了,没成想裴家的院子会这么大。 过了这个堂还有那个堂,陈妈妈笑道:“一共分三路,中路是老太爷老太太的院子。东边是咱们,西边是另两房。” 这才只是一路,还有另外两边,要是走一圈,不得走到天黑? 穿廊过桥,绕过几道月洞门,这才走到裴夫人的正房。 小雪立在房门外,一看到她们过了垂花门,便往里头报:“林家姑娘到了。” “快请进来。” 裴珠立时出来迎,阿宝一看见她便笑:“你站着别动,我走过来。” 裴珠嘴角一翘,哪能真站着不动,几步下阶。 “让你别动的。”要是晒化了怎么办。 一拉裴珠的手,似在大暑天里握块凉玉:“你可真凉快。”她这才走这几步路,已经热得额间沁汗了。 待走进裴夫人上房,阿宝轻轻抽了口气,怪不得凉快呢。 屋正中置了口烧彩大缸,缸里养了几株出水荷花,荷叶底下还有游鱼,进门便听见鱼儿缸中流水的声音。 再往左右一瞧,角落处摆着大冰盆。 这么大块的冰,还这么两大盆子,得多少银子? “快来坐,热坏了罢。”裴三夫人穿着家常衣衫,今日裴珠请客,特意穿了她做的衣裳,襟口绣了万寿花的纱衫。 小满已经端出了冰镇的酸梅饮子奉上,裴珠那碗里头没搁冰,给阿宝的搁了冰块。 阿宝捧着碗,低头饮上一口,尝着跟家里煮的酸梅汤味道不一样,用碗和勺都是半透不透的,像玉又不是玉。 阿宝不知是什么,记在心里等会儿问燕草。 等家去,说给戥子听。 阿宝一边喝冰酸梅汤,一边谢裴夫人:“红姨这一向也能好睡,也能吃得下饭,都要多谢夫人举荐的医婆。” 万医婆又来了两回,药还继续吃,食补的方子又换了一个。 阿宝照着她说的多吃肉,每天一早还有燕草给她用牛乳煮的五白羹喝,腿抽筋也好了许多。 裴夫人笑了:“怎么还叫我夫人,不是说了叫伯母。” “伯母。”阿宝打小就讨长辈喜爱的,大妞的娘,她就叫伯娘,裴珠的母亲也称一声伯母,再寻常不过了。 裴珠舀了口汤,送到唇边慢慢喝着。 “在家都干什么了?”裴夫人兴致极好。 她孀居少出门,原先往来的夫人们也不好再登门,这几年日子越过越冷清。 偏偏儿子和庶女也都是安静的性子,上房里寻常都笑声都少,听阿宝说话落珠似的,脸上笑容便多起来。 “嗯…我读书写字儿,打络子做绣活。”今天她来还特意戴了裴珠送她的荷包呢,“跟我爹一起练鞭子。” 原来是午后练,天一热午后暑气蒸腾,砖地上根本站不住人,她便一清早起来练。 裴夫人知道她会武,还打听知道皇后娘娘原来想把阿宝安排在五公主身边,五公主便是好武的。 可她还真没见过会功夫的女子,想问又怕失礼,总不能让小辈给她耍套鞭功看看罢。 要这么看,她身子好的很。 一想到阿宝身子好,心里又把儿子拉出来骂一回。 直到陈妈妈说:“快放她们去玩罢,让两个小姑娘说说话。” 怎么见着人还不肯撒手了,母子俩一个样。 裴夫人嗔了陈妈妈一眼:“去罢,好好玩,想要什么告诉丫头们一声。” 二人一出上房的门,陈妈妈便把方才瞧见的告诉裴夫人:“你是没瞧见呢,哥儿戳在那儿半天憋不出一句话来,我都不忍心瞧。” 裴夫人又想笑又想叹:“自打他学说话起,可没有过罢?” 裴观说话极晚,到两岁多了还不说话,那会儿裴夫人每日发愁。人人都宽慰她,观哥儿这是贵人语迟。 果然一开口就是整句,长到这样大,有什么都对答如流,还真没见过他说不出话来的模样。 “可不是!”陈妈妈叹息,“哎,这可怎么好。” “咱们等的也差不多了,就再请官媒人走一趟罢?”选伴读的事,也过去快两个月了,当时提亲有趁火打劫的意思。 儿子坚决不肯,裴夫人细想也确实不妥。 如今总可以上门提一提了罢?两家处得又好,也请阿宝来瞧过家中如何。 嫁娶不须啼 第65节 “要靠他自个儿磨啊,我看悬。” “也好,再提一提,叫林家知道咱们还想着。” 出了上房,裴珠肩头一松,她也不是害怕母亲。从小到大,母亲连训斥她都不曾有过,可她在母亲面前就是不敢放松。 不多说一句,也不多做一件。 唯一一件就是请阿宝来家里玩。 裴珠的院中四周种着绿竹芭蕉,沿着假山石栽种香藤,夏日里绿藤垂丝如瀑,望之生凉。 屋中早已经备了一桌子精细茶点。 阿宝坐下就问:“刚才那个酸梅汤好喝,跟我家里煮的不一样,是加了什么?” 裴珠嘴角一翘,要笑又忍住:“加了鲜荔枝煮的,故此风味不同。” 还以为她要说点心了,谁知阿宝又一句:“我在大门口遇到你哥哥了。” 裴珠的身子缓缓往大竹枕上一靠:“哦。”她这是要问哥哥的事了?连一句话也不肯同她多说? “我仔细看过了,你哥哥没有你好看。”阿宝一锤定音。 裴珠等了半晌,阿宝都没有下一句,再开口时,阿宝从腰带上取出荷包:“你看,你送我的这个,我戴着呢。” 裴珠唇角一抿:“这个不好,我给你换一个。” “怎么不好了?跟我的比起来,这简直是织女亲手做的。” 裴珠面红,窘迫道:“那个不是我做的,这个才是我做的。”白底绣了竹纹的荷包,她想好了今天要换回来。 说完看着阿宝,心中忐忑,不知道她会不会生气。 裴珠院中大大小小八个丫环,燕草跟在阿宝身边侍候,螺儿就站到屋外廊檐的阴凉处去,她一直低着头,不想引人注意。 荼白竹月确也瞧不见她,院里的小丫鬟落栗提了一壶凉茶来:“姐姐也喝一盏罢。” 螺儿接过杯子便饮,落栗又拿了几块点心出来,这一个来回,觉得螺儿面善。 凝目一看:“这位姐姐……有些面熟?” 螺儿心口呯呯直跳,她这段日子有吃有喝又不挨罚,胖了许多。 若是她一口否认,应该也行。 落栗却已经认出她来:“你是原来宁家四姑娘身边的,是不是?” 第54章 鸟雀【捉】 嫁娶不须啼 怀愫 落栗想不起螺儿的名字了, 她的模样也变了好些,但这神态与原来一模一样。 恨不得要把头埋到胸口,鹌鹑似的, 缩在角落里, 连茶也不敢要一口。 “上回你来,就是我给你倒的茶。”落栗也是小丫头, 在七姑娘院中是最末等的, 鸟雀相依, 每回总是她照顾跟着姑娘们过来的小丫头。 也因此才会记得螺儿。 螺儿脸上一白, 她统共只来过裴家一次,那回是替四姑娘身边的大丫鬟抱衣裳包袱才来的, 万没想到,会被认出来。 “多谢姐姐。” 落栗反身又去抓了把糖来,塞到螺儿手里:“你怎么就到林家姑娘身边了?宁家的几位姑娘们怎么样?” 宁家两房人家,宁三姑娘宁尔清是大房的, 宁四姑娘宁尔馨是二房的, 螺儿是宁四的丫鬟。 宁三才是同七姑娘交好的那一位,也是差点儿就要跟公子订亲的那位。 说到宁三姑娘,七姑娘院里的小丫头们就没人不喜欢她。 待人又大方,随时有赏赐, 面上还时时噙着笑, 总不给人冷脸,也从不生气。 大家伙都说,宁三姑娘与公子相配,若真是她进门来, 更是七姑娘的福气。 宁四姑娘就有些难侍候了, 虽在外作客不会轻易显露出来。可她们这些当小丫头的, 便似一群小雀儿,主子姑娘是要打雷还是要下雨,她们是见机最快的。 当时宁家两房人家都想同裴家结亲的意思,丫环们私底下还猜测,究竟“花”落谁家? 大伙儿都更愿意是宁三姑娘,看风向也确实是宁三姑娘,只是还未定下亲事,皇帝就换了人,宁家也因此获罪。 螺儿垂下头,想到自己的妹妹不知被卖到哪里,捂住口怕泣出声来。 落栗也怕她哭,赶紧将她拉起来,假装带她去出恭,将她拉到院中角落:“可不能哭,你如今的姑娘待你不好么?” “好。”螺儿的眼泪打在新裁的纱衫上,“我们姑娘待我极好。” 落栗方才就瞧见了,这是宫纱,七姑娘今年夏日才得了两匹新的,还没裁衣裳呢,林家的丫头都穿上了,林姑娘可真是阔气。 “那天夜里,忽然就来了一队兵,把宁府宅院团团围起来,咱们当丫头的全都被发卖,太太姑娘们……” 也不知是不是进了教坊司。 螺儿想到又要落泪,往后她们竟要呆在那种地方,卖笑不成? “我们姑娘也病了好一场呢。” 只是那会儿正碰上老太爷和公子都生病,全家的心思都在外头,七姑娘纵是病了也不敢嚷嚷,万医婆来开了药,连喝了十来日才慢慢好起来。 落栗压低了声:“我听说……” 她左右一瞧,见四下无人,才凑到螺儿耳边:“我听说咱们家里使了好大一笔银子,宁家的太太姑娘们没进教坊司。” 是七姑娘使了钱打听出来的。 不进教坊司,那便是没入宫中为奴,亦或是发往勋爵功臣家里为婢了。 螺儿双手合什,诚心诚意念了声佛:“阿弥陀佛,万幸没叫姑娘们落到那样的地界里头去。” 落栗抚抚螺儿的背:“你也别太伤心,你想呀,你能被林家买下,那你妹妹指不定在哪个当官的家里,只要跟着姑娘多走动,你们俩说不准就遇见了。” 螺儿一时收了眼泪,这话结香也曾劝过她,落栗也这么劝她。 便谢过落栗:“谢谢姐姐开解我。”听到了旧主家的消息,知道她们好歹还有条生路,心里便好受许多。 落栗看她不哭了,又劝道:“既然你家姑娘待你好,那你就更精心些,要是真有造化遇上了你妹妹,还不得求你们姑娘才可能骨肉团圆?” 这话极对,就算她高运,真遇上了妹妹,也得姑娘出面才可能把人买进来。 螺儿打定主意,从今日起,她要更精心侍候姑娘,也要学戥子姐姐好好攒钱,攒妹妹的身价钱。 她立时站起来:“我去廊下了,姑娘要是叫我,我得在。” 落栗把她送到廊下,心下暗想,等林家姑娘走了,还是得将这事儿告诉荼白姐姐。 屋里裴珠正盯住阿宝,她把自己亲手做的那个荷包拿出来,把实情告诉阿宝,以为阿宝会生气。 谁知阿宝接过来便道:“你绣得这么好,为什么不好意思拿出来?” 她还以为裴珠是因为害怕绣活不好,才用了丫环的顶替,就像她当时写帖子,让燕草当笔替。 都是为了面子嘛,她懂。 裴珠待要说不是,就见阿宝把旧荷包里的东西倒出来,装进新荷包,还挂在腰上。新的旧的,她都收下了。 裴珠见她这样,低眉浅笑:“你尝尝这茶。” 料想她不喜欢苦茶,一早起来先泡了龙井,待茶水凉了再加上茉莉花露,饮上一杯满口清香。 阿宝果然喜欢:“这比我在家喝的茉莉花茶要好。” “枇杷蜜,荔枝饮子都能加进茶中。”裴珠自己是只喝清茶的,但这种果饮凉茶正合了阿宝的舌头。 裴珠早就想好了,若是阿宝是真心同她交友,那她也诚心相待。 这才向阿宝言明,那个荷包不是自己亲手做的,看阿宝一丝都不计较,心中放下块大石,低头又喝一口清茶,眼角眉梢蕴着喜意。 等阿宝看过屋子,便请她去园中船坞摆饭。 “我还没划过船呢。” 阿宝极有兴头,她已经见识过裴家多么大,可真等瞧见那片湖,她还是在心中“哇”了一声。 待走到船坞前才知,是造成船样的屋子,还有个船头,系着绳索,假借船形。 裴珠引她上去,指指另一边:“等用完饭,我们坐这个船到藕花洲去。” 船坞中摆上小桌,丫头们一道一道上菜。 这回阿宝除了吃到八宝鸭子,又尝了十几道新鲜菜,荔枝芙蓉肉竟比八宝鸭子还好吃。 她本就喜食猪肉,这肉正正方方的一小块儿,搁在茶碗大小的温盘中。温盘底下用滚水热着,从厨房端出来,掀开盅盖儿里还在热气。 阿宝咽了口唾沫,怎么只有这么一块啊?这不得配上米饭吃半盘子么。 八宝肉丸是清汤炖的,不剖开丸子时喝汤,这汤是一种滋味儿。等剖开丸子,丸子中的肉汁混进汤里。 此时再喝汤,又是另一种滋味儿。 最后一道是冬瓜脯。 阿宝原来还怕自己吃不饱,十几道菜下来竟也吃饱了,就见裴珠别的菜少动,都是放一放就撤下去,见了这道冬瓜脯,她却拿起勺子舀着吃起来。 阿宝看裴珠吃,她也尝了一点儿。 这是冬瓜?怎么尝着比肉还好吃? 她瞥一眼燕草,燕草会不会做? 阿宝忍不住了,问裴珠:“平日你在家吃饭,就这么多菜么?” 裴珠用了两口已经吃不下,但看阿宝胃口好得很,就陪坐着,挑几筷子吃而已。 她摇摇头:“也不是,寻常都是份例菜,想吃大菜自己到厨房去加,这是专为了你来,我特意办的宴席,是我哥哥……” 长到这么大,裴珠便没在哪家闺秀面前主动提过自己的哥哥。 都是别人或明或暗,绕着各种弯子来问的,偏偏坐了半天,阿宝除了那句“你哥哥没你好看”外,一个字也不提。 这可难为裴珠了,她已经跟哥哥说过不辜负心意,自然要提一提哥哥那番殷情。 嫁娶不须啼 第66节 “怎么?”阿宝问。 “我哥哥知道我要请客,特意补贴了银子给我,好让我办个像样的宴席招待你。”裴珠说完这句,已是双颊飞红。 燕草只听见自家姑娘道:“那你哥哥还挺大方的,待你也好,你真有福气。” 裴老六这哥哥当的,真比卫三要强得多了。 燕草眉目一垂,裴珠也是神色一滞。 该说的说了,该懂的没懂。 但说这一句,已是裴珠的极限,再多的她是真说不出来了。 二人坐在船坞中慢悠悠用饭,船坞后的假山凉亭里,四房五房的姑娘们也来园中消暑气,其中一个指着船坞:“那就是七妹妹请的女客罢?” 裴珠大手笔掏了六两银子,让大厨房整治宴席的事,四房五房的女孩儿们听说了,都有些诧异。 裴珠可不富裕,份例里的东西虽不少,但她没人贴补,苏姨娘能有多少体己钱。 一个月拿五两顶了天,她又爱画,银子大半用来买颜料,突然拿出这么大笔钱来请客,大家都有些好奇。 请的是谁?不会是……未来的六嫂罢? 在四房借居的乔家姑娘,乔盈娘起了个话头,五房的嫡女裴珂便道:“什么娇客?咱们也去园子里瞧瞧去?” 祖父身子好得多了,家里头也不再草木皆兵的,有了新鲜事儿瞧瞧热闹总行罢。 五房的庶女裴瑶眉头一蹙,心知这是乔盈娘挑唆妹妹,分明是她自己想去看,却挑动得妹妹打头阵。 她道:“七妹妹请客,咱们去凑什么热闹?万一叫她瞧见,是请我们好呢?还是不请我们好?” 裴珂一听也有道理,乔盈娘却说:“咱们不过远看看,只要不是摆饭的时候去,有什么打紧的?” 裴珂也确是许久没有玩乐了,先是守三伯的孝,后来家中接连出事,母亲拘着她不许玩闹,动不动就要紧她的皮。 她央求庶姐:“咱们就看一眼,一眼好不好?”摇她姐姐袖子。 裴瑶无法,知道就算她自己不去,裴珂也定会偷偷去,还不如自己去盯着她。想着看了乔盈娘一眼,这事儿得告诉嫡母。 三人也带着几个丫头,在假山上摆下茶点,装作是在山上亭中乘凉,却站在高处悄悄窥探船坞究竟请了什么人。 就见一道道菜流水似的送进去。 裴珂是嫡女,比庶出的姐姐要富得多,可也没有这么办宴的。忍不住眼热:“你说,这得花多少银子?七姐姐什么时候这么阔了。” 乔盈娘不时拿小扇扇风,借着打扇往船坞看去。 宁家那个的倒了霉,是又来了个新人?会是哪一家的? 五房管着家,门上的事一打听就知道,没一会儿小丫头就来报:“说是太仆寺少卿林家的姑娘。” “那个不识字的马伕女!”裴珂冲口而出。 “八妹!慎言!”裴瑶先是喝住这个嫡出的妹妹,跟着向乔盈娘微微一笑,“盈娘莫要当真,珂儿是有口无心。” 乔盈娘往日听到裴瑶这么说话,心里必生不快,大家在一处这么多年了,裴瑶还是内外分得清清楚楚,拿她当一般的外客相待。 此时却笑意盈腮:“我自不会见外的,八妹妹还小呢。” 既是满京城传的马伕女,乔盈娘心中便暗暗松了口气,裴家不论聘哪个,都不会聘个不识字的女孩儿。 裴珂也知自己失言了,看了眼姐姐,噘起嘴来,外头都是那么传的嘛,又不是她胡说出来的。 乔盈娘失了兴致,只是此处确实凉快,她扇子也不摇了,安心吃起点心来。 却偏偏在这时,瞧见底下石道上一人的身影:“那是不是……叫白露的丫头?” 裴瑶看了她一眼,微笑道:“这么远,盈娘也得认得出来?”她对六哥房里的事也太上心了些。 乔盈娘拿扇子掩住口,被戳破了心思,找补一句:“也认不真,不知是不是。” 白露抬头,瞧见了几位姑娘,她既看见了人,便不能不来行礼,几步上阶,行完礼道:“六姑娘八姑娘好,乔姑娘好。” “还真是白露啊。”裴珂笑道,“盈姐姐方才一眼就认出你来了,你这会儿进园子干什么?” “我回公子院中取东西去。”裴观虽单住在留云山房内,但园中还是有他的院子的,白露这么说倒也挑不出错来。 乔盈娘却知,白露也是来看裴珠的“娇客”的。 乔盈娘知白露,白露也明白乔盈娘,二人连目光相碰,又别开。 裴珂叫住白露问:“你知不知道七姐姐哪儿来这么多银子办宴席?” “我们公子昨儿回来,听说今儿七姑娘要请客,差我给送了银子去。”白露规规矩矩答道,这本来就是公子疼爱妹妹,是件好事。 乔盈娘听见,摇着扇子的手一顿,裴六郎特意给妹妹送银子请林家女? 裴珂道:“就为了请林家女?这是给了多少银子啊?”这样的席面,她们几个人一起攒局请客都没这么丰盛过。 那几道功夫肉菜还好说,单是那道冬瓜脯,非得用几只野鸡吊汤头才能做出鲜味儿来的。 白露听了,心底愕然,怎么又是林家? 裴八姑娘话音还落,乔盈娘与白露的目光都往船坞看去。 就听船坞中传出阵阵笑声来。 阿宝正在跟裴珠说她给她爹做的半面荷包:“反正荷包挂在身上也只有半边露在外头,没花的半面要是露出来,别人也只当是素面荷包。” 第55章 【破万加更章】 嫁娶不须啼 怀愫 裴六姑娘又坐得半刻, 便对妹妹道:“前儿母亲说要咱们拟一拟中元节往各寺的布施,你可想好了?” 裴八姑娘轻轻抽了口气,她望着姐姐:“我忘了!这可怎么办?姐姐拟好了没有?给我看一看罢。” 裴六姑娘只是想把妹妹拉走, 便说已经写好了, 可以借给她看一看。 想回房去仔细跟妹妹说说这些事。 裴八姑娘既想看看那马伕女儿究竟生得什么模样,又怕亲娘紧她的皮, 还是跟着姐姐回去了。走的时候裴瑶还笑眯眯对乔盈娘道:“我们姐妹回去了, 盈娘要是想坐, 就再歇歇。” 这是直接拿话臊她了, 乔盈娘立时站起来:“我也不坐了,我给姨母的抹额还没做好呢。” 大家都散了, 行到月洞门边,还能听见从船坞中传出来的阵阵笑声。 待乔盈娘一往四房去,裴瑶便瞪了妹妹一眼:“往后你可同她少来往。”裴瑶打小就被抱到正房里养着,虽是庶出, 与嫡妹情分不同。 裴珂懵了:“怎么了?” “还怎么了?你是想气死我呀?”裴瑶指指四房, “她打的什么主意,你不会这会儿还看不出来罢?” “什么主意?” 妹妹太憨,裴瑶实在无法,只好凑到她耳边, 把四伯母打听了好几回六哥婚事的事告诉了妹妹。 “这我知道呀, 四伯母不是说替六哥留意着,若有好的伶俐的,她再跟三伯母提么?” 她说完才回神,乔盈娘就是四伯母嘴里那个“好的伶俐的”。 裴珂立时气红了脸, 可生气归生气, 连她也知道不可能:“盈姐姐都十六了, 怪不得她家里还不来接她呢,可……可四伯母这不是害她嘛。” 先是说小住,这都住了五年多了。 可六哥的婚事,那得祖父点头,要是真有那意思,何必还老请宁家姐妹来。 裴瑶长出口气,摸摸妹妹的脑袋:“你还是有个脑子的。” “那四伯母为什么要害盈姐姐?”裴珂不明白,嫡亲的外甥女,就教她去想怎么在水里头捞月亮? 裴瑶方才还夸妹妹聪明了,此时戳她一指头:“你呀!学了一年管家了,这还不懂?咱们府里哪房最有钱?” “三房啊。”裴珂答得很快。 主要是她娘时不时会念叨,说什么好东西都落到三房去了,又说大房二房“真大方”,大伯母二伯母“真贤惠”! 什么水田庄子铺子全贴补三房,分到手里的古董字画古籍,又因为弟弟喜欢,也一件件贴给了三房。 “可六哥有钱,跟乔家有什么相干呐?” 裴瑶摸摸妹妹的脸:“得亏得母亲在给你相看的是家里的独生子,就你这样的,真嫁进人口多的人家,还不被人哄得把嫁妆掏空了。” “你告诉我。”裴珂又摇姐姐的袖子,听见婚事脸都不红,反正是姐妹俩私房话,没别人听见。 “上回乔家来人,衣裳虽是新的,头上的簪子却只有个金簪头。”簪脚连银的都不是,连金簪簪脚都截下来换了钱,可知乔家如今是个什么景况了。 乔家来人,裴珂也知道。 她娘念念叨叨,说阖府里这么多姻亲,要是个个都来打秋风,那自家人还吃什么穿什么,干脆全贴补亲家去罢。 可娘也只敢在背后念叨念叨罢,四伯母生了三个儿子,虽有一个没立住,也还有两个儿子。 但因这事,她风光了多年,事事压过娘一头。 世间求子却又无子的人家,女儿便会与母亲共担这“耻辱”。 “盈姐姐盯着六哥……是因为六哥最有钱。” 皆因财帛动人心。 裴瑶一点头:“你这下知道了!往后可不能再替她打头阵,成什么样子。” 裴珂低头想了想,盈姐姐确实生得好模样,比她跟她姐姐都强,但要差着七姐姐一截,也怪道她觉得能往六哥跟前凑。 裴珂点点头:“那今儿的事,你可别告诉娘。” “我不告诉娘有什么用?娘这会儿已经得着信了。”守花园子的,守两边夹道的,哪个不是娘调派的人,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裴五夫人果然知道了,把女儿拎过去,狠狠训了她一顿,拘她在房中不许出门。又说了裴瑶一通:“再有这种事,你立时打发小丫鬟来告诉我,我随口寻个由头把你们叫走,别跟那乔家的多来往,左右也不过这半年了。” 难道乔家眼看着女儿十七岁,还不接走? 看庶女应声,这才让她出去。 扭头便对贴身的赵妈妈说:“老太太都还没作这种梦呢,她倒是敢想。” 三房的钱,谁不眼热? 前头那位的嫁妆,光明正大成了大房二房三房的私产,每年有多少出息滚进他们的腰包。 嫁娶不须啼 第67节 原来还能借着年节榨一榨三房的油,如今三房是“孤儿寡妇”了,谁还有胆儿敢去掏三房的口袋。 看一眼三房送来的中元节布施各寺庙的银子,还是往年的例,二百两。 五夫人长长叹了口气:“三嫂是个厚道的。”说完这句又添一句,“那也得是有钱才能厚道啊。” 也不怪姓乔的发梦,娘家要是有合适的,老太太也早就打算起来了。 “还是赶紧的,分家罢!”裴五夫人看着账上的开销直头痛,让四房自己贴补娘家去。 赵妈妈立时道:“轻声些,别传出去。” 要分家那就得是老太爷没了,哪一房养着老太太,其它各房贴补银子。说分家的话,就是咒老太爷快死。 裴五夫人咽了声:“我不过白念叨两句罢了。”可心里还是盼着分家,分了家就能像三房似的,能光明正大置私产了。 几个女孩散了,阿宝还跟裴珠在船坞中。 两人用了饭,又饮了几杯酒,裴珠酒量不济,薄饮几杯已经歪在船坞内室的榻上,半醒半醉。 醉了还扯住阿宝的袖子问:“你送我东西,真不是因为我哥哥?” “当然不是了。”阿宝也喝得面颊红通通,可她量大,瞧着脸红,但还没醉。 “你哥哥是你哥哥,你是你。”生怕裴珠不信,她想了又想,凑到裴珠耳边,“我告诉你,你可不能告诉别人?” 裴珠一双醉眼,卧在玉色纱枕上,红着脸轻轻点头。 两人头靠头挨在枕头上,阿宝对着裴珠的耳朵,说了裴六郎来家里提亲,她没答应的事。 裴珠眼睛都已经阖上了,还问她:“真的?” “真的。” “我哥哥哪儿不好呢?”别人都喜欢,她怎么偏偏不喜欢? 没等阿宝回答,裴珠睡着了。 里屋半天没有声音,荼白掀开帘子一瞧,两个姑娘头挨头,一个搂着腰,一个搭着肩,竟睡过去了。 荼白轻笑一声,替她们俩盖上薄被子,退了出来。 等到裴珠酒醒,阿宝已经回家去了。 她爬起来脑袋虽懵,心头却震荡,她哥哥被拒亲了! 仿佛还问了一句很要紧的话,怎么没听着! 那边裴三夫人第二次请了官媒人上门:“林家姑娘眼看就要及笄了,你再上门一回,提一提这事。” 饶是官媒人说了百桩媒,也少见这样的。 可人家出钱,她办事儿,点头应承:“那我就再登一次林家的门。”这回可不敢说那“不负所托”的话了。 裴夫人却接了句:“不定还有下回呢。” 择个吉日,官媒人备了四样礼登了林家的门。 正值林大有休沐,这回碰上了! 官媒人笑吟吟,巴巴结结的告诉林大有:“大人,裴家是诚心求娶的,裴家夫人都说了,这回不应,还有下回。” 第56章 伊人 嫁娶不须啼 怀愫 裴三夫人请官媒之前, 先送了封信到国子监去。 问明儿子的意思,可否再次提亲。 虽信上只有一句话,可裴观一看便知母亲想问的是什么。 第一次不成, 又求第二次, 这第二次若还不成,是不是还有第三次?一次两次能瞒得住人, 次数多了, 总会被传扬出去的。 母亲这是怕外头传言不好听。 裴观都已经向祖父说过不惧声名, 立时挥笔落墨, 派陈长胜当日就将信送回去。 裴夫人接信看过,把信纸往案上一摆, 陈妈妈问:“观哥儿说什么了?” “还能说什么,说一切由母亲作主。”当官才几天呢?倒会打官腔了! 既然儿子不惧人言,她便派官媒再登林家门。 林大有好容易在家呆一天,正散着衣裳在屋里乘凉呢, 小厮跑进正房禀报说官媒人来了, 立时系上袍带,换了鞋子出来。 朱娘子在前厅等候,眼见个黑汉子大步迈出来,人还没到眼前, 黑影子瞅着便唬人, 她咽了口唾沫。 这爹长得这样子,女儿得是什么样?才会叫裴家这般看中呢。 但她上回没把事办成,这回得更仔细,把裴家千般殷情说给林大有听:“如今哥儿出了孝, 眼看姑娘也快及笄了, 两家要碰头要相看正合适。” 原来是没出孝, 急着相看名声不好听。如今出了孝,在哪约着见一见,彼此看看长相脾性。既是男家上赶着求亲,那就是女家相看他,点了头再结亲。 朱娘子估摸着林大人没见过探花郎,这要是见过,还不赶紧搂家里去。 “裴家六郎是正经科举出身,殿试第三,如今在国子监当博士……” 谁知林大有一挥手:“不必你说,我都知道,见过许多回了。” 那小子人聪明,浑身上下的心窍加起来恐怕有八百多个,他要是真喜欢阿宝,往后能护着阿宝待她好,那倒没毛病。 可阿宝这孩子,怎么好像没长这根筋呢? 也许去了裴家一趟,她就能开窍? 林大有搓着手:“这事儿不急,我还得仔细思量思量。”意思就是得问问女儿愿意不愿意。 你们家不急,裴家急死了! 越是这样,朱娘子就越是好奇,什么样的天仙呀?叫裴探花求娶两回,这回要是还不成,裴夫人说还有下回。 三顾茅庐,诸葛亮都能请出卧龙岗了。 林大人女儿又不是诸葛亮,狗熊精还能生出嫦娥女? 头回裴夫人让她来提亲,京城里还没有流传那句刻薄话,“马伕女不识字”。 如今传得全城都知道了,裴家又上门再求。 裴三夫人把她叫去时,她万想不到让她再求林氏女。 朱娘子以多年说媒的经验来看,似这样一求再求,非要求到的亲事,要么图财,要么图貌。 图财?那不能够,林家的家底约莫也是裴三夫人一根小手指头。 那就是图相貌了,朱娘子压根想不出来,探花郎都已经生得那般模样,林家姑娘还当真是个天仙不成? 朱娘子放下礼回去,这事她在肚里搁了几个月,一句都没敢吐露出去。 旁人见她四样礼出门,空着手回来:“朱娘子,又说成一桩?” 朱娘子笑了笑:“还没回音呢。” “就你这张嘴,还有说不成的媒?”朱娘子可是京城里数得上号的官媒,比她嘴巧的,没她规矩体面,比她规矩体面的又没她会择人家。 她死了男人才当起官媒,这几年下来,不光养活了女儿,还在京城给自己挣下半间小院。 听见邻居这么问,朱娘子心道,可不就真有嘛,天底下最该说成的媒,她没说成。 朱娘子只笑一声便进屋去,她七八岁的小女儿迎上来,给朱娘子送了一碗放凉的绿豆汤:“娘?怎么样?这回成了没有?” 朱娘子摇摇头:“不知。”她去了两回,连林家姑娘的面都没见着。 小女孩儿也好奇:“怕不是个仙女儿?”说着给她娘揉起肩来,“我往后也跟娘一样当官媒罢。”又能养活自个儿,进出又有体面。 朱娘子看女儿一眼:“又胡说了,哪有未嫁的姑娘替人说媒的。” 小女孩儿撇撇嘴到灶上催饭去了,自从有了半边小院,娘雇了个婆子煮饭洗衣,她日常去帮忙。 婆子问她:“今儿带没带点心回来?” 说成了亲事,男女双方皆会送些点心还有肉菜,今天朱娘子出门穿的是最体面的衣裳,必是去高门说亲,怎会没有赏? 小女孩摇摇头:“没有,都第二回 了,我看这回也不成。” 婆子好奇,往小女孩嘴里塞了块红烧肉,小姑娘吃得满嘴肉汁儿,把探花郎求娶马伕女的新鲜事儿,告诉了婆子。 裴观回到国子监中,隔日就让青书将陆仲豫请来。 “陛下传召我。” 陆仲豫也知必有这一遭,问他:“如何?” “极好。” 那份奏疏落的是祭酒宋述礼的名字,可陛下却跳过宋述礼,宣了裴观进宫。 这消息一出,国子监上下议论纷纷。 自裴观任职开始,身边慢慢围有一干学子,先是讲经史,而后他也会说些政见。这些学生听闻裴博士的奏疏竟落了祭酒的名字,都替他打报不平。 本来裴博士点了探花,便不该屈就在此讲学,他不仅踏实授业解惑,还想出这样的法子,让监生们能另谋出路。 裴观的奏疏,在呈送之前,早已经口口相传了。 国子监的监生们,若是十年苦读还未能榜上有名的,便会被退监。 三年才一次科举,十年是三次,就算加开恩科也多不了几次。除了国子监的学生,还各州府县的学生们进京赶考,取士如过独木桥。 若是陛下能采纳裴博士的建言,监生们便有另一条路可走。 就算科举不中,也可以去六部历事。干满三个月等主官考评,考评又分为上中下三等。上等可登入吏部备选为官,中等可再继续历练或为吏,下等重回国子监继续读书。 不再是三年一次的机会。 国子监上中下共有七堂,能进率性堂的菁英才多少人?更多的是那些多年都取不中的,要不然也不会有十年科考不成,就要退监的学规了。 千里读书只为官,裴观这奏折怎会不引人称赞? 裴观人进了宫,陆仲豫在国子监替他打圆场,说宋祭酒落名是一片高义,是怕落了裴观的名字,送不到御前。 嫁娶不须啼 第68节 既安抚了学子,又定了宋述礼的心。 “话我替你传出去了,宋祭酒那儿你还得再找补找补。” “我知道,陛下说会将此事交给我,隔几日就有上谕传来,到时再说正好。” “这回可不是一顿豆腐就能好的?怎么也得请我尝尝你们裴家的官府菜。”陆仲豫往摇椅上一躺。 “行,请你吃,吃之前先干活。”裴观把他罗列的学生名单给陆仲豫看,“这是我早就选好的人,人名去处你都看看。” 选监生去六部,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往里塞的,要看平日考核,再加考一次,两次的评分综合择优。 “你想真考还是……假考?”陆仲豫的意思是要不要给他们透透题。 裴观看他一眼,眉头大皱:“若是连这些题目都答不出来,那也不必去六部。” 他们科举考试时吃了多少苦头?这跟科举比起来已经好得太多。 他再想往六部塞自己的学生,也不能丢脸。 当然要选能办事,会办事的。 陆仲豫扫过名单,又扫过题目,觉得也没什么要添减的,把单子一放,问他:“怎么样?难得回城一趟,有没有想法子见见林家姑娘去?” 裴观又皱眉:“慎言。” 陆仲豫拿眼睛翻他:“裴子慕,这可就没劲了,我替你想了个好法子。” “你既不备讲义,也不批改功课,尽想这些了?” “拿你当朋友才为你解忧,要靠你自己,说不准林家姑娘孩子都满月了,你还没开口呢。” 听到孩子两个字,裴观敛眉,他子女缘份薄。 陆仲豫就是见不得他这又想知道,又偏偏口硬不来问的死样子。 “得,就当我是日行一善。今岁必有秋猎。”陆仲豫摇着扇子,说着冲裴观挤挤眼,“我记得你来原来骑射不错,也拿过前三,不如在林家姑娘面前显显身手?” 国子监中有一片小校场,监生们都要练骑射功夫,只是这一项,分数高的人不多。本来也只有大家豪族才能养得起马。 裴观大病一场,醒后也想过是不是庄周梦蝶。 待到他心口麻痹,疼过一场,才知那不是梦境。 这些日子心疼的症状倒好了些,可三年食素,身体底子确实不如从前了。 跑马射箭…… 他记得今年确实是有秋猎的,陛下每岁都会往南郊祭天地,之后再去武岗秋猎。除了武将跟随,也有文臣学士,写诗流传。 上辈子这时,他与她刚完婚。 她这么爱骑马,也没能带她去猎场上看看热闹。 是了,那会儿他祖父过世,她姨母重病,谁也没闲心去秋猎。 后来就更没有过那闲心,两辈子了,还是头回有功夫去访一访山水。 “也好。” 裴观立时再写一封信,送回家去,让母亲将他的骑装弓箭送来。 一日送了两封信回来,裴夫人一看就明白了,她以手撑头,已然无话可说:“小满,把公子的骑装和弓箭收拾出来,给他送去。” 裴珠在家苦思了几日,又问荼白:“你在外头守着,听没听见我们说什么?” 荼白笑着摇头:“姑娘吃醉了,倒在林姑娘怀里,你们俩凑头说些什么,我可没听着。” 裴珠想了又想,终于想起来一句,阿宝仿佛说了句“他看着太弱”。 哥哥被嫌弃,还真是破天荒头一遭,裴珠想起这一句,又想笑又忧愁,半天还是坐在画桌前,笑了出来。 裴观在国子监中苦练骑射,还不知京城慢慢传出流言。 人人皆道,太仆寺少卿林大人的女儿貌比天仙,虽目不识丁,也让裴探花几番求娶。 第57章 美名 嫁娶不须啼 怀愫 最先听到“林家女目不识丁, 但貌比天仙”传言的,是韩征。 他如往常一般到禁军中当值,刚一进门就见几个人头凑头围在桌边, 似在谈论什么, 韩征咳嗽一声,半开玩笑道:“当值聚赌可是大罪!” 那几个人听见他的声音, 却都兴奋起来, 转身道:“来了来了, 他来了。” 韩征刀还没放呢, 就被人扯到桌边,将他按在凳子上。 其中一个给他端上绿豆汤, 宫中当值夏日都有绿豆汤饮:“歇一歇。” 韩征的目光在他们中间溜了一圈,知道这群小子肯定有事,把汤放下:“说罢,究竟什么事儿?换班?” 总不能这么多人都要换班罢。 “咱们听说……”几人互相换了个眼色, “听说你妹妹美得跟天仙似的!” 韩征一怔, 这又是打哪儿传出来的话? “裴家那个探花郎,上你家求了两回亲?是不是真的?” 韩征避而不谈,扫这几个一眼:“你们这一天天的,打听东家长西家短, 干脆也别当禁军了, 去五城兵马司巡街去。” “咱们兄弟,你也太不仗义了,到底是不是真的?” 韩征站起来,不搭理这干混人, 扭身想走, 又转头拿起绿豆汤, 一口气喝尽了:“谢谢啊。” 问不着韩征,这几人又拦住了卫三:“哎,你不就在韩家住着么?见没见过他妹妹?是不是跟天仙似的?” “天仙?”卫三嗤笑出声,嘴角一撇,不屑道,“就她?巴儿狗似的?这话你们打哪听来的!” 闲人传流言,更闲的读书人便会记下来,还有刊印出来,取上杂记小录之名,在书肆中贩售。 多是些无聊事,什么某家小妾偷人,夫主却因偷的人太美貌不舍得发落。又有某家官员怕老婆,怕到冬天替老婆暖恭桶。还有某大才子新婚之夜在梦中如厕,新娘子因此要合离。 越是这些无聊事,越是传得快。 几人听卫三这么说,都拉住他:“你还真见过,长得不好看?” 卫三斜这些人一眼:“不好看,你们又不是没见过林大人。” 说完他也扭头出去,留那几个人继续在值房里聊天:“不好看,那裴家人图什么?必是个天仙了。” 韩征卫三,就是不愿意说而已。 卫三四处找韩征,在院中树下找到他,又想开口问提亲的事是不是真的,又觉得失了面子。 裴家……真的会跟巴儿狗提亲? 韩征也想不到裴六郎会再遣媒上门来,他看了眼卫三,压低声音,比了个手势:“第二回 了。” 卫三先是怔住,跟着扯出个笑来:“这都第二回 了?你以前怎么没说?小巴儿狗这么招人?” 他颇有些不自在,问韩征:“那……答应了吗?” 韩征摇头,卫三刚要松口气,便听韩征道:“不知道。” “不知道?” “不知道她应不应。”韩征说完,觉得卫三面色有些古怪,“怎么?你又没睡好?要不还在我家躲几天罢。” 卫三刚回家去没几日,卫家就又闹腾起来了。 卫老二的通房有了身孕,偏偏他媳妇儿还没怀上。二嫂见天抹泪,她一嫁给丈夫,大军就走了。好容易来了京城,丈夫又更爱通房。 夫妻二人正为这事闹得打破了头。 什么难听的话都说出来了,卫老二说:“赶在我走之前进门,你家不过就是想着聘礼钱,万一我死了你当寡妇,还能再嫁一回。” 气得他二嫂拿根绳子要上吊,卫夫人拿棒子捶了儿子一顿,可再捶也不能不留下孩子。 卫三立时点头:“我再去你那儿躲两天。” “两天够么?” “最好能躲上十个月。”卫三虽口中玩笑,却难得有些忐忑,不知道她会不会答应。 上回阿宝拒得干脆利落,这回她有些迟疑,还没答复裴家。 阿宝问戥子:“你说,裴六郎是很喜欢我么?” 戥子差点儿昏过去:“不喜欢你,他求两回亲干什么?” “他不喜欢你,他给钱他妹妹,让他妹妹请你吃宴是为什么?而且裴家都说了,这回不成,还有下回呢!” 阿宝一回家,戥子就缠着要听她说裴家的事儿。 于是阿宝便说给她听,燕草听几句补几句,把戥子听得直捶床,她大恨:“我怎么没去成!” 阿宝终于想来来问:“盛酸梅汤的那个碗,是什么碗?怎么半透半不透?”说是玉的也不像,倒像冻过的脂膏。 燕草果然知道:“那是白玛瑙,后来喝汤那个桃红色的碗,那也是玛瑙的。” 戥子靠在枕上,听阿宝说她吃了什么菜,肉菜还罢了,最好吃的是道冬瓜。 “冬瓜?”戥子不解,冬瓜再好吃,那能有多好吃? 阿宝看向燕草。 燕草笑了笑,轻声道:“其实也不难做的,就是费材料费功夫罢了。冬瓜要切成条,不能要最里头的芯子,那个就太絮了。也不能要靠近皮那一块的,那个又太硬。” 只能取最中间的那一截,再用干贝、海肠、野山鸡吊好汤头,小火慢炖入味。 还要留下冬瓜的口感,吃起来不能太绵软,这样才算是做得好。 阿宝惊诧:“你只瞧一眼,就知道吃起来什么味儿了?” “大户人家的东西,都差不多的。” 本还想在家自己做,一听这做法歇了心思,那得花多少银子呀。 戥子长叹一声:“这探花郎有钱,探花郎的妹妹也有钱。”她没吃着不说,连看都没看着。 嫁娶不须啼 第69节 燕草看了阿宝一眼,到底还是提了一句:“说是裴公子特意给妹妹银子,让她好请咱们姑娘用饭的。” 戥子明白了,她张着口:“难道……难道裴六郎还有那心思?” 还真叫戥子说准了,这话说了没两日,官媒人又登门提亲。 阿宝这才会问戥子喜欢不喜欢的话。 “那他喜欢我什么呢?” “这我哪知,你问他呗!” 住在王府后巷的时候可没这许多规矩,未婚的男女见面容易,瞧对了眼互相结亲,还有正巧嫁给邻居的,隔着矮墙还能跟娘家人说上话。 不似如今大宅院里住着,几个月见不着一回,说点什么都不方便。 裴家又来提亲的事,再瞒不住,屋里几个丫头全都知道了。 螺儿正在做大件绣活,结香告诉她的时候,差点扎着手。结香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她:“见了血可不吉利!” 这是给姑娘绣的嫁妆,要是扎了手,血落在上面,一幅绣就都没用了。 螺儿夜里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头回来提亲,她不知道。如今她知道了,便不能再瞒着,何况也瞒不下去。 裴七姑娘身边的小丫头已经认出她了。 想了又想,第二日等在屋中。 阿宝下了学,一进屋子就要绿豆汤喝,虽不似裴家的汤里搁了冰,但也加了薄荷,喝着很清凉。 才刚喝了一口,螺儿怯生生走过来,“扑咚”一下跪在地上。 阿宝这回不惊了,她歪着脑袋:“你这毛病不是改了么,怎么又犯上了?” 螺儿刚来的时候,动不动就下跪,三个多月过去,这毛病已经慢慢改好了,怎么今天突然又跪下? 燕草结香都是一惊,燕草上前想将她拉起来:“怎么?出了什么事儿?你慢慢说。” 螺儿不肯:“我……我原来是宁府的丫头。” 阿宝不知宁府是什么府,螺儿埋着脸,把宁府与裴家的关系说了。 “我原是侍候四姑娘的,宁府的三姑娘,差点儿就跟……就跟裴家结亲。”螺儿吞吞吐吐,说了半天才终于顺溜,“前几日去裴家,七姑娘房里有个小丫头,把我认了出来,还告诉我说……” 阿宝放下碗,看她不肯起来,也不再勉强,只静静听她说话。 待她说不下去,便问:“告诉你什么?” “她告诉我说,裴家花了一大笔的银子,替宁家的姑娘们疏通,没让她们沦落到教坊司去。” 去教坊司就是当官妓。 因获罪发入教坊司中的,世世代代不得为良。 燕草听到宁府获罪,已然不忍,待听到没被发去教坊司,竟为这几个不认识的姑娘松了口气。 跟着她又看向姑娘,听见她们姑娘问:“教坊司是什么地方?” 燕草一怔,跟着才反应过来,京城与别处称呼不同,便道:“就是各州府的梨园坊。” 阿宝明白了,她端坐在窗前罗汉榻上,容色肃然,长眉微蹙。 问:“没去教坊司,那她们去了哪儿?” “或是入宫为奴,或是去了功臣家中。”这就不知道了,但只要不当官妓,总还有条活路。 燕草生怕姑娘不高兴,正在提结亲事,偏在这会儿又冒个出前头的来,寻常人听了怎么能乐意。 她想了想,柔声劝道:“大户人家说亲事,没定下那就是没定下,只有过了定的才算数。” 前头的宁家姑娘,即便两家都有那个意思,只要没请官媒上过门,那就还没开始求亲的步骤。 三书六礼,一步都还没走,那便算不上是未婚夫妻。 燕草又问螺儿:“是不是还没纳采?” 螺儿赶忙道:“没有没有。” 阿宝一点头:“我知道的。” 依旧是小脸肃穆,眉头皱起的模样。 螺儿更不敢起身了,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屋中还从没有这么凝重过,燕草住了口,结香也不敢说话,两人齐齐望向戥子。戥子也轻轻摇头,她也不知姑娘在想什么。 良久,听见阿宝长叹了口气,微点下颔,语带欣然:“这个裴老六,倒是个有情有义的人。” 倘若他明明有余力,却不管宁姑娘的死活,她都要瞧他不起! “等下回我见着他,定要夸他一句!” 阿宝想了又想,有些等不及了,今天就想夸他! “我能不能写封信送到国子监去呢?”信上将这事写明,夸他是个好人。 燕草方才还觉得姑娘果真不一般,听到这个结巴了:“姑娘,这……这哪成啊。” 第58章 传书 嫁娶不须啼 怀愫 “为什么不成?我又不写旁的东西。”她写的信, 就算被人当面拆读,那也是光明磊落的。 燕草坚决不许:“咱们知道没什么,外头人岂会知道?” 阿宝鼓着腮帮, 想夸裴观的劲头已经燃起来了, 一时半刻灭不了。她想了想,乌亮眼睛一转:“那我再套一个封, 外头写上兄长的名字, 这总可以了罢?” 也算个办法, 燕草觉得勉强可行。 阿宝倏地立起来:“走, 给我磨墨去!” 说完一把将螺儿拉起来,螺儿腿都是软的, 被阿宝一把稳稳托住。 开口之前,螺儿其实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 原来林家同裴家交往得不深,那还没什么。如今裴家提亲,万一林家应了, 那她就是陪嫁丫头。 方才陈情时, 螺儿声音都在打抖。 前一刻还骨肉团圆,姐妹们一处商量着花朝节快到了,园中树上会剪彩挂绢,她们也想凑个小席面, 大伙儿一处作耍。 后一刻就被人从大宅中拖出来, 关到人牙子家的小屋里。 才来林家的那段日子,螺儿闭上眼,眼前全是相好姐妹们的脸,往日嬉笑嗔怒全不记得了, 只记得她们或哭或叫或哀求, 一个个被拖走。 才刚有这一夕安宁。 要是林家知道了, 觉着她碍眼,或是主家心里存了疙瘩……抬抬手动动嘴,就能将她再卖一次。 那又会被卖到什么地方去? 想瞒着又瞒不过,再想想往日姑娘待她的好处,若不说出来,她心底难安。万没料到姑娘竟没怪罪她,但她浑身脱力,软在地上,身上衣裳都叫汗打湿了。 阿宝把她交给结香。 自个走到书房坐下,铺上纸,咬住笔杆子,燕草立在一边替阿宝磨墨。 这回阿宝不找代笔了,夸人的信就得自己写。 燕草想出声提醒,裴观是探花郎,科举应试,看的头一样不是文章,而是字。 裴观的那一笔馆阁体,写得婉丽飘逸,正雅圆融。 姑娘虽练了几个月的字,可于书法一道才算堪堪摸到了门坎。要是写给别人也还罢了,写给裴探花…… 阿宝一无所觉,她知道自己的字儿称不上漂亮,珠儿的字才漂亮呢,同她的人一样,仙气飘飘的。 可裴六郎既来求亲,就该知道她是什么样的。 总不能到掀盖头才瞧见不足处罢,麻子的脸跛子的脚,想藏也藏不住。 阿宝心里是怎么想的,便是怎么落笔的,写了厚厚三张纸,才算夸完了。 扔了笔再看一遍,自己觉得颇为满意。先装进个小信封中,再装进大信封内。里头的落着自己的名字,外面的落上阿兄的名字。 叫来戥子:“你去那边院里,让阿兄的小厮送信去国子监,可万不能让红姨知道。” 红姨知道了,肯定又要打她手掌心。 戥子把信往袖中一塞:“知道啦。”说完蹦出门去,一路穿过花园,走月洞门去韩家,估摸着这会儿阿兄也该下衙了。 韩征刚到家,戥子才穿过月洞门,就见韩征从大门口进来。 她刚要笑,看见后头还跟着卫三,立时把脸一放,这人没完没了了,怎么又来了! 上回卫三小住,卫家送了一条羊腿,半腔猪肉来。厨房里加菜,戥子吃了不少猪肉羊肉,吃了他家的,便不说他。 可他也不能住上瘾罢。 “卫公子。”戥子心中不满,依旧曲膝行礼,她如今也是大家婢了,得有大家婢的样子。 卫三看了她一眼,扯开笑,顺嘴的话从舌根底下滑出来:“芦苇杆,还有模有样的了。” 戥子最厌卫三叫她芦苇杆豆芽菜,那是小时候逃荒没吃的,瘦得一把骨头,脑袋支在骨架子上,看着像豆芽菜。 她早就不长那样了,就他还叫个不停。 戥子光明正大白了卫三一眼,这才跟韩征说话:“姑娘差我来,想借阿兄的小厮用,让他跑个腿送封信。” 韩征觉得奇怪,他这儿才几个下人,阿宝怎么偏偏跟他借人。 戥子说着将信取出来,韩征这才看见这上面落着他的名字,沉吟片刻才道:“是……送到南边的?” 国子监就在城南。 “是。” 卫三目光一动,就看见信封上落款,假借了韩征的名字,她这是在给探花郎写信? 韩征有些犹豫,替妹妹传信给外男,怎么说都有些逾矩,但要是两家能定下婚事,那就是未婚夫妻间写信。 嫁娶不须啼 第70节 “是很要紧的信?” “嗯,很要紧!得今儿就送去。”跑一趟城南快得很。 戥子看韩征点了头,扭身就走,走时还不忘再白卫三一眼。 韩征叫来小厮,吩咐他往国子监跑一趟,将信交给裴博士。待他回来,看到卫三还站着不动,问他:“怎么了?” 卫三不说话,也说不清楚怎么了,就是浑身突然没劲了。 跟原来犯懒不同,犯懒那是有力不想使,如今是无力。 她既写信给那姓裴的,自然是有意于他。想想也是,裴家那样的门楣,跟林家提亲,哪家不愿意呢? 卫三直直走入韩征的屋子,往床上一倒。 韩征解了刀,脱下官服道:“说好的,你来了睡小榻,怎么往我床上倒?” 卫三一声不出,一撩衣摆盖住脸。 “哎,你赶紧起来洗洗,等会开饭。”今儿他娘亲自做肉臊,香得很! 自从知道韩征跟林大有两个改了习惯,爱上了馒头烙饼。陶英红就让灶上娘子做两种主食,米饭是她和阿宝吃,烙饼蒸馒头给爷俩吃。 韩征还说:“咱们营里也不知哪个伙夫,做得好臊子,肥瘦相间,夹在饼里吃,我一顿能吃五个!” 陶英红就又学着自己做肉臊,把炖好的五花肉切得细细碎碎的,再往里头拌些她自己做的辣椒油,儿子吃五个,姐夫能吃八个。 连阿宝也因这个爱上吃饼子了,刚烘出来饼,饼面是脆的,饼心是软的,夹上辣肉臊,她也能吃两块。 韩征带了两个去值房当点心吃,刚咬一口就被卫三抢走了,今天他来,特意让娘做这个。 卫三起不来,连声音都发蔫:“吃不下。” 韩征看他这死样怪气的样子:“这是怎么了,家里真闹得慌?”从上午开始,他就不对劲。 以前卫家闹,他至多是躲出来,该怎么吃还怎么吃,该怎么喝还怎么喝,一点不忧愁,怎么今天连饭都不吃了。 卫三哼唧都没哼唧一声,手枕在脑袋后,盯着青帐发怔:原来还有人瞧中她。 打阿宝小时候起,卫三就叫她小巴儿狗。 他还记得她才刚学会爬,夏日里家家都将竹床抬到天井中,傍晚的时候好乘凉。他去找韩征玩,进院门就见着个小东西在竹床上蠕动。 满脑袋是毛,想站起来,又站不起来。 眼看她颤颤巍巍站起来了,卫三觉得有趣,一伸手推倒了她。 阿宝一屁股坐在竹床上,两只眼睛乌圆圆的,盯住他,像是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卫三推完就打算跑,在家他要推了大妞,大妞咧着嘴能哭得震天响。本来他都捂住耳朵跑到院门口了,却没听见哭声。 一扭头,就看见她正含着手指头坐着,圆眼睛还盯着他,见他转身,咯咯笑起来。 从此,卫三也不知是为了什么,有事无事便爱惹她一下。 可她从来没哭过,卫三有时候也想,她怎么不哭呢? 韩征眼看卫三是又要躺在床上装佛爷了,绞了把擦脸的毛巾扔到他脸上,自顾自吃饭去。 陶英红问:“三儿呢?他怎么不来?” “谁知道他,今天一天都阴阳怪气儿的。” “许是为了家里事烦忧。”陶英红每逢初一十五都会跟卫夫人一起去上香,知道卫家出了大事。 手心手背都是肉,卫夫人打了儿子一顿,又去安抚儿媳妇,难不成,还能真落胎呀? 劝二儿媳妇:“她一个通房不敢越过你去,生了孩子,娘把她打发出去就是了。” 卫二媳妇却没这么好骗,就算婆婆真这么干,丈夫也不会点头:“娘,他既能嚷嚷出来,便不知是存了多久的心。”往日以为他好性,全是假的。 卫家大儿媳妇也劝弟妹:“你呀,就不该闹,赶紧自己也养一个才是正经。如今这样,哄他转性要花多少功夫?” 男人是看不住的,有孩子才是真有指望。 “我也不把你当妯娌,拿你当姐妹才说这一句。”四下看着无人,对弟妹道,“你想让娘怎么着?那可是她孙子。再瞧瞧爹……” 娘跟爹情分算深了罢,还不是一样的。 卫二的媳妇知道婆母嫂子小姑子都是真心劝她,可心里这口气怎么也咽不下。 直到大嫂又说:“妹妹,你要是再闹,就连娘也不会再帮你了。” 说得胡氏泪落如雨。 陶英红拿了几个刚烘的饼,盛上一盘肉臊,让小丫头送去给卫三去。 阿宝办完一桩大事,通身舒畅,坐下就往饼里填肉臊,越多越香。 她咬一口饼子,见红姨看着她,问:“怎么了?”有点心虚,难道叫红姨知道她送信给裴六郎的事了? 陶英红不知,她只是奇怪,前几日说到这事时,阿宝义愤,替卫二嫂打不抱不平,怎么今天一句话也没有了。 阿宝看红姨的眼神明白她想些什么,吮着指头上的肉汁说:“这回大妞可该知道了。”看到家里这么闹,总该明白嫁进小妾通房一堆的人家,是什么样的。 大妞那事儿,陶英红当然听卫夫人说了。 卫夫人直叹:“儿女债儿女债,生儿生女都是债,好不容易大妞安生了,这还没清闲上几天呢,又出这种事。” 就因为卫家乱着,阿宝已经好久没见着大妞了。 这饼子大妞肯定爱吃,不知道珠儿吃不吃? 要是早知道今天吃这个,给裴老六也送一食盒去。只是写信夸他,显得没分量,有点轻飘飘的。 裴观傍晚时分回到小院。 他刚跟陆仲豫从小校场打马回来,散学之后,日落之前,雷打不动练每日半个时辰的骑射,回回都满身大汗的回来。 松烟已经备好了洗澡水,裴观一进门,他便递上巾帕。 裴观一面擦汗,一面问:“可有来信?” 除了给家里写信,他也给同窗同榜们写信,有些是为谈修书的事,写完便会提两句监生入六部的事。 陆仲豫问他:“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说着虚指指国子监祭酒的院子。 “不能急。”起码得先送两批监生进六部之后再说。 原来要动宋述礼极难,他任祭酒纵闹出过人命,当时没被惩戒,隔了几年去翻旧案,时机上不对。 死个把学生,不论是旧帝还是景元帝,都不会当件大事处理。 除非有新案发生,再将旧案翻出,才能将他咬死。 如今却不同了,裴观手里有他贪污的实证,景元帝生平最恨贪腐。 死了学生参不倒他,贪腐却一定能让他倒台。 青书取出信来:“有一封从余姚来的,一封从山西来的,还有韩公子送来一封信。已经都搁在公子案上了。” 他一挑眉头,韩征给他写信? “知道了。”依旧还先去沐浴,换了身干净的袍子,坐到桌前。 先拆前两封信,看完夹上小签,将二人要的书记上,晚一些再回复。 最后拆了韩征的信,取过信封用刀裁开封口,探手去取,又是一个信封。 待见到这封信上的落款,裴观捏着信封,一时怔然,她给他写信?入手这么厚,她会说些什么? 这……不合礼数的。 青书进来添茶,见公子拿着个信封不断端详,奇道:“公子不拆开?”透过信封就能知道里头写了什么? 裴观清清喉咙,挥退了青书。 窗外暮色渐起,屋内有些昏暗。 他先拨亮了灯火,又用巾帕拭过手,跟着才用银刀划开信封封口,从里面取出信纸,拈指一数,竟写了三张。 是林家又有了什么为难的事?想让他帮着拿主意? 将信纸摊开,入眼先看字,一看便轻声一笑。 怪不得得写三张纸,这字写得大了些。但架子还是有的,算一算她习字才刚四个月,写得这样,已经算是勤奋。 待看到信中写了什么,裴观神色一滞。 起因经过她都写了,用辞自然既不雅,也无韵,只能算是把事情给说明白,全篇最后一句写着。 “裴六郎,你是条讲义气的好汉。” 松烟倒了洗澡水,将冷面小菜摆好,问青书:“公子还在回信?” 这都过了饭点了,还没回完? 青书点点头,也不知是什么要紧的信,他方才想去叫公子用饭,就见桌边叠着几张写废了的信纸。 一向落笔成书的公子,正提笔凝眉苦思冥想,在纸上写两句,就又拿起放到一边。 什么文章?这么难作? 第59章 盘查 嫁娶不须啼 怀愫 裴观这一坐, 就坐到了国子监熄灯的时辰。 蹙眉将那三张信纸反复细看,她身边有个丫环原来是宁家的,会是哪一个? 裴观连这十年中自己的身边有哪几个丫环都不记得了, 又怎么能想得起来她身边有哪些人。 这个人同她后来生病有没有关系? 宁家获罪之后, 宁氏一族就再无声息,不论男女, 直到他死时, 都再未听到过宁家人的姓名。 他想细问, 譬如那丫头是不是家生子?外头买来的与家生子不同。再譬如是经了哪个人牙子的手?还有她原来侍候的是宁家哪一位? 可这些若是写信问她, 又不合适。 嫁娶不须啼 第71节 只得另外想办法,让青书去京中牙行打听打听, 便能知道林家现在这些丫环们,旧主都是谁。 裴观皱眉,怎么原来他竟没想到? 实是她身边那些丫环,都老老实实悄无声息的, 从跟进裴家到各自嫁人, 从没闹过一点事。 又或者闹过,但他不知道? 这一思索,便坐到远处学舍打起熄灯锣,“咣咣”声在山间悠远回荡。 松烟打了个哈欠, 青书用手肘捅捅他:“公子究竟写什么呢?” “我哪知道去!” 写到一半倒也知道出来扒拉两口面, 吃完又坐回去了,这半天也不知写完没有。 公子除了大病初愈时夜夜烧蜡续昼,三更天都不带安歇。这些日子以来,书房的灯火好久没亮到这么晚了。 裴观自觉这封信的份量颇重, 这些词句虽无典无韵, 却在他心中回还往复, 嚼了又嚼。 她赞他高义,他也想赞她的眼界与心胸,林家果然是一脉相承的清正家风。 青书还当今天得烧灯到半夜,打了盆凉水擦脸,松烟手掌沾水拍拍面颊,轻声道:“会不会是未来大舅爷,给咱们公子出了什么难题?” 可未来的大舅爷是个武官,能出什么难题让公子都解不了? 两人刚说完,就听里头要茶。 松烟送茶进去:“公子,这都快三更了,明儿还要讲经呢。” “这就三更了?”裴观抬眼望向窗外,外面夜黑雾重,窗纱上扑了许多虫蛾,他吹灭桌上灯火,“那歇了罢。” 把方才他在写的那张纸也搁到废稿里头。 松烟目光扫过那叠废稿,又赶紧收回,合着公子点灯枯坐,写到了三更天,什么也没写出来啊! 第二日陆仲豫一早便提溜着食盒到裴观的小院里来。 他吩咐小厮下山去买了刚蒸好的肖家馄饨,夏日里吃这个比吃带汤水的凉快,一种素的一种荤的,知道裴观不爱吃肉,荤馅里裹得是虾肉馅儿。 馄饨要干着吃,馄饨汤要分开喝。 平日他在裴观的小院里折腾,定要被探花郎说声太讲究,今天裴观却不声儿,不分荤的素的,挟起来便吃。 陆仲豫看了眼裴观:“怎么了?” 裴观看了陆仲豫一眼,张口想问什么,又忍耐住,这些事怎么好对外人道。 他草草吃完,拿起讲义去率性堂。 陆仲豫还未吃完,问松烟:“你们公子这是怎么了?” “好像是文章没做出来。” “什么文章?能把他难成这样?”陆仲豫先笑后奇,等到散课,他算着等会没有裴观课,便去讲堂找他。 裴观不在讲堂,学生道:“一敲钟裴博士就走了,似有急事。” 往日总会留下再多讲几句的,今天却掐着点,钟一敲,他立时走了。 陆仲豫又去小院找他,松烟道:“公子还没回来呢。” 陆仲豫跑了整个国子监,找了他两遍,终于有个学生指着藏书阁:“仿佛看见裴博士去藏书阁了。” 陆仲豫走到藏书阁下,跑了这两圈,热得他直摇扇,这个裴子慕,好好的跑藏书阁来干什么? 可等他进了藏书阁,裴观又已经回去了。 陆仲豫坐下,喘着气问掌书:“裴博士借阅了什么书籍?” 不等掌书回答,拿过典册一翻。 陆仲豫抿住嘴,裴子慕也看起闲书来了?还是《琐记》《梦忆》《小记》这类……记载夫妻之间日常琐事的杂书? 仿佛知道了什么。 陆仲豫将册子还给掌书,这个裴子慕可真是……就当他没来过罢。 裴观书是借来了,信却迟迟没写出来,但他全部翻阅过,还是学到些东西。 譬如写信的时候该说点闲事。 本来他那封信上只有一句感谢她夸奖的话。细写宁家如何实在不妥,可不写,又太简薄了些。 她写来三张纸,他回去一句话,不大合适。 《琐记》《梦忆》之中,都是写些日常小事。 于是裴观便写了自己在国子监练骑射的事,还提了两句大黑,说它自到了山中,便不大吃草料,瘦了一圈。 如此这般的零零碎碎,竟也写了三页。 到第三日上,这封信才算是写完了。 通读一回,没有难认的字,也没有难懂的典故,通篇写了大白话。 似这般文辞,裴观自学会写文章起,就没写过。 他将信纸细细叠好,也先塞进小信封中,又套上大信封。叫来松烟:“让陈长胜,把这信送到韩家去。” “这另一封是送回家的,给七姑娘。”珠儿知不知道此事? “青书跑一趟官牙行,打听打听林家用的人都是哪儿买来的,要是官牙没有,就去问问私牙。” 松烟青书先是替他家公子长出口气,这难作的文章可算是写出来了,就不知那边还会不会回信。 跟着便去跑腿,青书去牙行,陈长胜将两封信送出。 信送到韩府,小厮不知就里,只当是写给韩征的,将这信放到韩征案上。 等韩征下值回来,扫到信笺,还奇一声,谁会给他写信。 他们腾字营的兄弟,分调到各处。同在京城的还能约着喝顿酒,调到外地的,也不可能写信了,本来大家伙也不大识字。 他还在看落款,卫三已然道:“给……巴儿狗的。” 这句话,费了老鼻子劲才说出来,巴儿狗这三个字,说得无比涩然。 “跟你说了多少回,阿宝都大了,不能再叫她巴儿狗了。” 卫三一笑:“也是,往后不能叫了。” 说完韩征让小厮把戥子叫来,这种信,自然经手的人越少越好了。 吩咐完他才又问:“怎么?你怎么嗓子哑了?是不是伤风?” 卫三又窝在韩家好几天没回去,这回他不像是在躲懒儿,倒像是整个人的精气神都被抽没了。 韩征问过他几回,他不肯说,韩征还同他玩笑道:“你该不会是害相思了罢?” 卫三竟没说话。 “你还真是害相思?哪家姑娘把你折腾成这样?” “她没折腾我。”卫三说完这句,不肯再说了。 戥子过来,隔窗将信取走,赶不及回去要送信给阿宝。看在卫三眼里,自然是阿宝的授意。 这一封信,她是不是日思夜盼,盼了三天。 越是想越是难受,这难受的劲儿消不下去。 他伸手勾住韩征:“走,陪我喝酒去,我请你。” 阿宝压根就没盼着裴观回信,她那封写过去,就为了夸他,夸完这事儿就算完了。 没成想裴观竟然给她回信! 戥子偷偷摸摸把那封信带进屋里,燕草分明瞧见她们俩拉扯,只作不见。 要是姑娘跟裴相公真能因信结下姻缘,也是件好事儿。比盲婚哑嫁,到盖头掀起才知嫁的人是个什么模样要强得多。 阿宝细看裴观的来信,对大黑不吃草料的事十分关切,那匹大黑马颇通人性,它不吃草料定有原因。 要是能看一看大黑,就能知道马儿为甚不吃草料了,偏偏又瞧不见,阿宝想了又想,给裴观写信。 这封比上一封还更厚,足足写了五页纸,写完她还封上口,交给戥子。 戥子正磕瓜子呢,嚼了果仁,吐掉瓜皮儿,拍拍巴掌伸手接过来,问都没再问,又跑去韩家找韩征的小厮送信去。 陈长胜回裴家送信,见了他娘和他媳妇,陈妈妈问:“是哥儿让你送信回来?” “是。” “那信呢?”陈妈妈奇道,夫人那儿没接着信啊。 “是送给七姑娘的。” 裴观一面让青书去牙行,一面写信给妹妹,多方佐证。 这倒古怪了,陈妈妈回去便说给裴夫人听:“这兄妹俩可从没这么亲近过。” 裴夫人已经懒得好奇了,还能为什么,为着林家姑娘呗,她托着玉盏喝饮子:“咱们就别管了,你看着罢,还是林家事。” 果然被她说中,裴珠来上房请安,将阿宝房中有个宁家发卖的小丫头的事儿说了。 “原是我院里的落栗先认出来的,才刚告诉我,正想着要怎么说,哥哥就来信了。” 落栗先告诉荼白,荼白跟竹月商量了一宿,这才禀报给裴珠。 一是怕裴珠听了又难受。二是怕林姑娘心生嫌隙,螺儿要遭罪。 裴夫人听了,先看一眼陈妈妈,给她一个“你瞧瞧,叫我料准了”的眼神儿,跟着才对裴珠说:“无事,林家姑娘不是那等心窄刻薄的人。” 裴珠也这么觉得,她低头一笑:“那我就按实话写回信给哥哥了?” “你哥哥就这么问的你?”裴夫人想知道儿子打官腔的毛病改了没有。 裴珠忍住笑意:“哥哥先许了我一本画册,又问我学业如何。”看得她云里雾里,头张信纸一翻过去,才看见哥哥究竟想问什么。 裴珠忍住笑,裴夫人忍住皱眉,二人目光一碰,又都收回去,托起茶盏来。 吃茶,吃茶。 裴观案前收着两封信。 妹妹那封,他先拆开看过:“宁家二房,宁四……”只能想得起她父兄是谁,又因办了什么事儿才被景元帝下狱。 嫁娶不须啼 第72节 跟着青书便来回禀:“公子,我先跑了一趟官牙,没问着,再跑私牙问到了。林家的下人是打私牙那儿买来的。” “那一两个月里头,京城人牙行卖人买人都便宜,林姑娘来京城之前,林家就一气儿把人给配齐全了。” 青书还打听出来,林姑娘一来就大刀阔斧,退回去一半。 私牙见林家买人买得急,又没说人数,又没说要什么样的,便把良的莠的掺一掺,全塞给林家,价钱虽不高,也有大赚头。 谁知林姑娘来了才一天,就把好的选出来,不顶事儿的又退了回去。 人牙子记得牢牢的,知道这家的姑娘不好糊弄,这才一打听就知道。 “有几个是犯官家卖出来的,有几个是商户要离京,家里下人带不走,便全卖了。里面有两房是一家子,门上的和灶上的。” 这应当是林姑娘心善,没让他们骨肉分离,这才全买下来。 二十来人,打哪儿来的,都写在纸上。 青书将纸呈给公子,看公子一挥手,他便退下,还掩上了门。 裴观一个一个看过来,结香是商户卖出来的丫头,那商人已经举家离京了。螺儿确实是宁家的丫头,人牙那里不分几房,只知出自宁府。 最后一个叫燕草的,让他目光一顿。 江南那边卖过来的丫头,转过好几道手,不让人知道本家是哪里,是犯过什么事? “青书。”裴观唤了一声,“这个叫燕草的,再去细细打听来历。” 第60章 及笄 嫁娶不须啼 怀愫 第二日, 青书就又跑了一趟。 他还当这是件容易办的差事,知道姓名又知道从哪个私牙那儿买来的,岂会打听不着本家在何处。 谁知他接连跑了两趟, 都没打听出来。 青书看那人牙子说得不尽不实, 还先打听是不是那个丫环在新主家犯了事儿,知道里头定有隐情, 摸了个小银锭出来, 塞给那人牙子。 “你只管告诉我实话, 别的同你不相干。” 人牙子这才肯吐露两句:“她呀, 都不知转了几道手了,我看定是在上一家里犯了什么事儿, 主家不愿意她被卖在本地,特意叫人远远的发卖。” 人牙子常干这营生,一双眼睛毒得很,似这样的, 说不准是知道些主家秘辛的, 为甚没打杀了她?却只将她卖得远远的,倒摸不准了。 她模样普通,年纪又太大了的,塞去林家要是被退回来, 那就只有卖了给人当老婆生孩子这一个用处。 那可又太亏本。 转了这么多道手, 还一看便是大家出身,卖了当丫环能更能开得出价。 只是年纪大了,不太好卖,那姑娘都十九了。人牙子给她少说了三岁, 说她才刚十七岁, 再往少里报, 别人能瞧出来。 得亏得林家不看年纪,要的是能干活的,这才卖了个好价钱。 “那经手她的上家是谁?” “上家?上家是南边的人牙子,王娘子。”人牙子报了个姓名和住址,“小相公,你也别找了,白费银钱。一瞧你就是京城人,那两个月乱成什么样你也瞧见的,找不着!” 青书把这消息带回去:“公子,还要不要继续查?” “查,”越是如此,越是显得她可疑,不过是花点银子的事,万一她在上家真的犯了事,不能让她这么留在林家,“查下去,让陈长胜去办。” 裴观仔细算过,到阿宝生病时,这儿跟着她的那几个丫环早已经发嫁了,就连他自己院中的丫环,也都换过几轮了。 是以他醒来时,身边的书僮长随都认识,丫环们一个都认不出来。 每隔几年,年纪大的丫环会配人,年岁小的会升等。 此时盘查,也只是防患未然,往后还是得他小心看护她才行。 只是没想到,会查出燕草来历不明。 既接到了回信,要不要在信里试探?可二人就算成了亲,她的丫环,他也绝不该过问。此时八字还没一撇,信中问起丫环,成什么样子。 裴观仔细看阿宝的回信,信中详细写了马儿会因为什么不吃草料,还写了些林家特制草料的配方。 最后她在信上写:“叫我看一眼定能知道。” 阿宝按捺不住,可又想不出法子去看一眼裴观的大黑马,好好的良驹,会因为什么不吃草料? 想求韩征休沐的时候,带她去国子监。 那一片有许多山和佛寺,就说拜佛好了,让裴六郎把大黑牵出来溜溜,也好对症下药。 这念头才在她脑瓜里盘算,还未出口。 陶英红一瞧就知道她又在打歪主意了:“这些日子你可得安生点儿,别想那有的没有,月底可就要及笄了,是大姑娘了。” 定了亲的姑娘才办及笄礼,阿宝还未许婚,便不大办笄礼,但这是大生日,也得好好热闹热闹。 “我已经定了裁缝上门来,还要给你打新首饰。”陶英红笑吟吟的,“你爹呀,一口气拨了五十两,让我给你添置衣裳首饰。” 以林家现在的家底,一口气拿五十两出来也不容易。 现银都买了田庄,又没到秋收的时节。庄子上的出息还未能换成银钱送来,几间铺子也是这京中复市才刚收来租金。 家里大大小小的开销多,金器锦缎倒是能换钱,可林大有说了不许动用,要给女儿留着当嫁妆。 阿宝是管家的人,一听五十两,立时皱眉头:“又要裁新衣裳啊?家里的都穿不完戴不完了。” 陶英红瞪她一眼:“你爹疼你,你还不乐意了!” “箱子里的新衣裳还没穿完呢,我不要那些,就想要匹小马。” 阿爹说已经选了马配种,母马怀小马得十一个月,数着指头,到明年她就该有自己的小马驹了。 陶英红一看她乐呵,就知道是在傻开心,既想她这么傻开心下去,又盼着她能长大。 “真不做新衣裳不打新首饰?那除了马,你想要什么,要立时能办的。” 阿宝想了想:“那我请大妞珠儿来玩成么?我作生日,当然要请她们来。”她自然不能像裴珠请客这么阔绰,五两银子就很宽裕了。 陶英红笑了:“那也行,五两银子拨给你,你自己看着办罢,多的算你的,少的你自己补上。” 到她出阁时,再给她风风光光的办。 阿宝立时回去开她的小钱匣子,她的钱一笔一笔都由戥子记得清清楚楚的,支上几文到巷子口买碗馄饨,戥子都能她写上。 因为正记账,戥子认的字儿都多起来,有她不会写的,先空一格,再让燕草补上。多看几回,她就能“画”个差不多的。 办这种宴,燕草有经验:“先写帖子,再想菜单,再安排那日要玩什么。” 钱不多,又要办得精致,燕草动足了脑筋。从送的帖子开始就要显出与平时宴请的不同来,她在纸上下了功夫。 让小丫头豆角去卖花担上买了一把好荷花来:“要挑那半花的,还是花苞的,咱们养上两天,姿态更好。” 买来的花插进瓶里,摘下一片荷叶,将荷叶捣出汁来,将信纸拖染,再洒上些云母粉晾干,那纸上不仅有荷叶香气,云母还生光。 就这,燕草只是堪堪满意:“云母少了些,但也差不多了。”若是能放金粉银粉,纸笺会更美。 阿宝就用这样的纸写信请大妞和裴珠过府。 卫夫人接着帖子拍了下腿:“倒把这事给混忘了。”实在是家中不安生,早就该预备起来了。 两家情分不同,这得送上厚礼,从箱子里找出彩织绸缎,又选了一对手镯,再备上几样点心吃食。 办出四色礼来,看着差不多,又吩咐儿子:“那天,你送你妹妹去。” 卫三自韩家回家了,后院里不再闹腾,二嫂也跟原来似的,依旧跟在娘身边,开始着手忙活孩子的事。 可卫三每看她一眼,便浑身难受,一个人变了,是从眼睛先变化的。 就这样,他那二哥还觉得好呢。 老婆不闹了,小妾要给他生儿子了,他又变回好脾气的样子,还对卫三说:“老三啊,你也抓点紧。” “抓什么紧?睡个通房还是妾?弄个庶子出来?叫人瞧瞧咱们家的好家风?”卫三歪在椅子上啃着梨,一口把梨核吐在他二哥脚边。 说得卫老二面红耳赤,想要驳,又不知驳什么。 卫夫人又捶了二儿子一下:“别教坏了你弟弟!他还没定亲呢!”她把家里这些丫头看得死紧,可不能再弄出事来。 大妞知道阿宝请她去,微微松了口气,她在家实在是喘不上气来。 以前她不懂,为什么三哥不着家,时不时就要跑出门,现在她明白了,她要是也能跑出去就好了。 “好久没见阿宝,我想去她家住一晚上。” 儿子闹事,便显得女儿乖巧,卫夫人点了头,还对女儿道:“你问问阿宝,京城里传的那事儿,是真的么?” 就因为传出消息来,说裴家求娶林家女,卫夫人都不敢再跟陶英红张口提儿女亲。 大妞兴致不高,恹恹敷衍着点头。 裴夫人那边一听是阿宝过生日,让陈妈妈把包袱拿出来。 “这是咱们的礼,还有珠儿那边的,你瞧瞧去,可还妥当。” 裴珠备的是些小玩意儿,她自己画的荷花图,几个一样的水晶戒指,几朵珠花,还给阿宝绣了些帕子,还有些胭脂水粉。 朱娘子腆着脸上门来,一来就先请罪,事没办好,还让消息流传出去了。 探花郎求娶的事儿,是从她家里透出去的,她打了小女儿十下手心:“你还想当官媒,就你这张嘴,哪一家大户能要你上门?” “我叫她来给夫人请罪。” 裴三夫人笑了:“几岁的毛孩子,让她请什么罪。”抬手放过,还对朱娘子道,“再等等罢。” 朱娘子应下,跟着又道:“夫人,京里有好几家,想跟林家提亲呢。”她自觉出错,立时补救,到旁的官媒那里打听了一嘴。 林家女貌若天仙的美名一传,京中有好几家都动了心,跟各位官媒打听林家姑娘,是不是真的像传言中那般美貌。 倘若确实美貌,再提亲不迟。 裴三夫人也想到了:“一家有女百家求,那也是应当的。”说着抬眉看了朱娘子一眼。 朱娘子心领神会:“那自然比不上探花郎。”将她打听得来的消息全告诉裴三夫人。不论门第,学识,还是家风,都差得远。 待朱娘子走了,裴夫人想了又想,叫人传信给儿子:“让公子前一天就回来,送他妹妹去林家。” 嫁娶不须啼 第73节 裴观早就知道阿宝七月及笄,上辈子便是及笄礼之后,二人赶期成婚的。 上辈子,她头上那支簪便是裴家送的,是母亲当年及笄时插的钗。 虽是支旧钗,却是难得之物。 这一世,她要簪的发钗,不能用母亲的旧物了。 既是十五生辰,该给她送礼才是。裴观将信收回匣中,立起来预备出门去:“青书,将马牵出来。” 青书还当公子要去校场练马。 谁知裴观又道:“家里带出来的银票还有多少?” “陈长胜带了二十两去南边,还有一百两的银票,一有些碎银子。”青书将银匣出去,就见公子把两张五十的银票都揣走了,这么大笔钱,是要买什么? “我要出门去,你去跟陆兄说一声,今儿不练马。” 裴观一路进城,到城中最好的银楼,他从未进过银楼,也从没选过首饰。掌柜的眼睛却毒,一眼认出他腰间玉佩价值不菲。 亲迎上前:“公子想看些什么,玉剑还是玉佩?” 裴观薄面微红:“发钗,要精致些,不拘多少工费。” 此时不能送,以后送给她。 掌柜将他带到一边,就见那边也有个禁军服饰的男子在挑发钗,裴观一眼扫过他手中金钗,又看向自己面前那一盘。 正在挑选,听见熟悉的声音。 韩征迈进门:“大老远看你进了银楼,你来买什么?” 卫三今儿一下衙就溜了,还当他出来干什么,没想到他进了银楼,韩征联想到他害相思病,这才过来瞧瞧。 谁知裴观也在。 韩征左看一看,右看一看,先对裴观道:“裴六郎,这是我兄弟卫三。” 又对卫三说:“这是裴六郎,我上回同你说过的,一直想让你俩认识认识。” 卫三狭长双目将裴观看了个来回,这就是探花郎?他也是来买钗的? 是送给阿宝? “裴公子。” 裴观颔首见礼:“卫兄。” 跟着觉得卫三十分面熟,凝目细看,这不是驸马都尉么。 第61章 竞争 嫁娶不须啼 怀愫 裴观先是听韩征说他姓卫, 又看他面善,再留神细看相貌,将他认了出来。 京中人人皆知, 五公主的驸马, 出身实在是寒微。五公主深得陛下宠爱,却下嫁这样的驸马, 据说还是她自己求来的。 引得京中人人好奇, 纷纷猜测驸马都尉貌比潘安, 还有好事者, 把裴探花拿出来与之相比较的。 京中议论声让裴观不堪其扰,才会记得这位驸马都尉。 此时看他一身禁军服色, 腰间挎刀,倒不似上辈子那种富贵闲雅的模样。 算着日子,到年底他便该尚公主了。 秦王一系这几年会风光无限,五公主又一向得陛下宠爱。只是没想到, 驸马都尉会是林家的熟人。 韩征道:“卫三是我打小一道长大的好兄弟, 往后大家常来常往。” 裴观念头急转,二人既是打小一起长大的情分,林家可千万别和秦王一系有什么牵连才好。 心中虽这么思索,面上还对卫三颔首微笑。 韩征看见裴观手中拿着根钗, 心里头约莫有数了, 这大概是买给阿宝的。 那卫三的这根钗又是买给谁的? 裴观也察觉出韩征的目光在他手中金钗上打转,颇有些不自在。 行逾礼之事,被当场抓住。 就算他正跟林家提亲,也没有道理来买钗赠人。以手作拳, 放到嘴边咳嗽了两声:“我是……替妹妹买钗。” 韩征挑眉, “哦”了一声。他也不戳破, 知道裴观是当着别人的面有意遮掩。再看卫三:“那你呢?买了送给谁?” 眼睛一溜,卫三手里那根钗还真不便宜,纯金的,总有二两重,这不会也是送给妹妹的罢? “给我妹妹的。”卫三随口应道。 裴观在看卫三,卫三也在看裴观。 要跟这个人相争……卫三手里拿着的那根簪子,握在掌中有些烫手。 掌柜的见客人相熟,也来招呼:“客官要不要也看看钗?” 韩征一想,确实该买点东西送给阿宝,再给他娘也挑一件,他娘头上就是两根素银簪子,得换点新鲜的。 “成,那我也看看,给我娘给我妹妹都挑一件。” “两位公子选得如何,可有入眼的?” 卫三提起口气,捏着手中那根簪:“就这根,选个匣子装起来。” 阿宝没应裴家的亲事,他听说的时候,松了口气。 那一晚喝得酩酊大醉,还是韩征将他扛回家的,醒来听说亲事没成,他坐在床上便笑,笑得韩征还以为他喝酒喝傻了。 他正想,不如就趁着阿宝及笄请宴,让他娘上门把事提一提。 卫三犹豫不定,他又怕被拒,又怕裴家再次提亲,看裴六郎选钗,不能再拖,得赶紧提出来。 裴观不知卫三的心思,还当他是真的买簪子给他妹妹。 细选了一圈也没选出好的来,玉簪材质虽好,但不够喜庆,既是喜事该送嵌宝金簪,可普通金钗的花样又太俗气了些。 无非是些牡丹花,草虫簪,看来看去没有合眼的。 掌柜一眼就知这一位与另两位出身不同,近前说道:“公子若有自己喜欢的样子,店里也能照着做。” 裴观略想了想,请掌柜取纸笔来,笔尖蘸墨,画了一枝石榴花钗。 细簪脚托着一朵半开的榴花,榴花下还藏着刚结出来,只有莲子大的小石榴。 就似她摘来送给他的那枝榴花。 “花瓣用金,石榴果用红宝,红宝我会差人送来。”铺子里的成色还不够好,他记得家里仿佛有一匣子,挑捡个大小差不多的送来。 掌柜应声,先收了一半钱:“待做好了,送到您府上。” 那边韩征也挑好了,让掌柜包上,揣在怀里预备拿回家去:“裴六郎,要不然咱们一起喝顿酒去?” 裴观摇头:“今日不便,我还要回国子监去,咱们改日再约罢。” 韩征知他有正事,扭头问卫三:“那咱俩喝点去?” 谁知卫三也摇头:“我也有事,得赶紧回去。”他着急赶回家,不能再等及笄宴了,明儿就让他娘上门去。 裴观上马要走,眼见卖花人挑着担子过去,担上一簇簇俱是茉莉花。 有串成小花篮的,有穿成小花球的,手工精巧,倒有野趣。 看一眼松烟,松烟立时会意,买下一担,对那卖花人道:“送到建安坊裴家。” 等韩征回到家,拿凉水冲洗过身子,捧着钗盒送到母亲房中去时,一进门就闻见茉莉花香气,抬头就看母亲床帐上悬着一对茉莉花香球。 “这是哪儿来的?” 陶英红在给儿子做鞋垫,分明不行军了,还是费鞋子,没想到巡禁内也是个费脚的差事。 官靴经不起这么磨,给他在里头垫一块软布,夏日也好吸汗,免得一脱靴子就一股臭脚丫子味儿。 陶英红咬着线头道:“阿宝送来的,说裴家姑娘送了半篓来,她自己在房里挂了些,又给我送来些,香得真好闻。” 韩征“呵”一声,这下他可算知道了,平日里裴府七姑娘三夫人送来的东西,敢情都是裴六郎让送的。 “阿宝这回又没应?” “倒也不是没应,就是先搁下了,她说……”陶英红想起来就叹口气,“她说她想问问裴六郎喜欢她什么。” 陶英红初听她说时,好容易才忍住没翻白眼,哪有姑娘家家的去问这个。 韩征无言,自己这妹妹,还真像是没驯过的野马,真是什么都敢。 但他立时就把裴六郎给卖了:“娘,我今儿给你去买钗,你猜猜我遇上谁了?” 陶英红一听儿子给她买钗,眼角眉梢俱是笑意:“你又瞎花钱,不是说好了,你的俸禄得攒起来,娘已经在官媒人那儿替你打听了。” 就是跟朱娘子打听的,朱娘子来了几回,两人也算熟了,看她办事老实妥帖,才托她一问。朱娘子知道陶英红要给儿子说亲,十分落力,这才几天,都有好几个人选了。 “这有什么。”把钗匣往他娘怀里一塞。 陶英红嘴上那么说,探手打开钗匣,竟是一根金头簪子! 簪头虽不大,簪脚也是银的,可这是儿子特意给她买的:“哎呀,我哪儿能戴这么花的。”嘴上说着,手中却摩挲不住。 韩征咧开嘴笑:“等下个月再买对金耳环,到年底打一对儿金手镯。” “不许!有这簪子就够了。”陶英红还舍不得立时就戴上,还收在匣中,放到妆台上,又问儿子,“你方才说,遇上谁了?” “裴六郎。”韩征给自己倒了杯凉茶,“他说他在给他妹妹买钗,我看呀,就是买给阿宝的。” 陶英红更加喜欢:“当真?” 男人疼不疼老婆,不能只看婚前。可要是连婚前都不上赶着,那结了亲就更不成了。 “可不嘛,他看见我,脸都红到耳朵根啦。”那样子根本骗不了人,也就裴六郎自己觉得别人相信了。 林家市井出身,没大户人家那么讲究,市井中的小儿女们,结亲前两家常来常往的都有。 不似高门大户,哪怕是定了婚的表兄妹,成婚之前也见不了两三回。 嫁娶不须啼 第74节 陶英红听说裴六郎给阿宝买钗,也知道是及笄礼,她想了想道:“要不然,就让他们见一见?挑个合适的场合。” 陶英红到底还是惧怕人言,朱娘子都告诉她了,阿宝美貌的名声传遍了京城,好几家到官媒那儿打听。 她还说给阿宝听,把阿宝逗得滚在床上:“我是美人?那珠儿是什么?九天仙女下凡来了?” 韩征也觉得裴六郎当妹夫不错,又有脑子,又十分肯替阿宝出力。 替妹妹想办法,直接请过来对谈,怕裴观觉得林家不庄重。 “要不这样,陛下就要南郊祭天了,祭完之后会去武岗狩猎,要不然咱们就趁这个机会,叫他们俩见一见。” 年轻男女此时见面,不算逾礼。 “这法子不错。”陶英红一拍巴掌,等阿宝的事有了眉目,她就能好好操心儿子的婚事了。 卫三急赶着回家,进了家门直往后院找他娘。 卫夫人一到夏日就懒得动弹,进了京城她又丰腴了些,坐在屋子里开着窗户吃井水湃过的葡萄,看见讨人嫌的三儿子进来,眼皮都没抬一下。 卫三坐到他娘身边,才刚坐下,一股热气儿扑到他身上。 他把椅子往外拉一拉,开门见山:“娘,你明儿替我提亲去罢。” 卫夫人正吃葡萄呢,拎着梗子刚要送到嘴里,听到这句吓了一跳,大葡萄卡在喉咙里,她憋红了脸咽下去。 也顾不得喉咙哑:“提亲?哪家?” 卫三有些扭捏,一时竟张不开嘴。半晌才深吸口气:“林家!” 卫夫人从惊到笑,脸全绽开了,还兀自不信,低声问他:“是阿宝罢?” “不是她还有谁?难不成是韩征啊?”卫三没好气,他顶了一句又低下头去,肩上狠狠挨了他娘一记“铜锤”。 卫夫人这下来了精神,在屋里绕了一圈儿,小步跑到儿子面前,捧着他的脸搓了两把,搓得卫三面皮泛红。 “你是真瞧中了阿宝?”卫夫人高兴归高兴,又觉得儿子这也太古怪了,原来给他说了那么多姑娘,他是没松口,可也没说他惦记阿宝啊。 要早知道他心里惦记着阿宝,那她还费那么大劲儿,又是摆宴,又是相看的干什么!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嗯。”卫三浑身不自在,坐在椅子上扭过来扭过去,脑袋还不肯抬起来,半天才又挤出一句,“就是她了。” “你呀!”卫夫人一指头戳在儿子眉心上,“你可总算是开了窍了!” 卫夫人立时叫来丫头婆子,一件件预备明天去林家的礼物,又差人送信给陶英红。说明儿要去林家拜见。 陶英红得着口信,觉得奇怪:“她来就来,怎么还特意说句要去林家?” 林家韩家可是两家,能有什么事儿非得去林家院里说? 第二日一清早,卫夫人带着诸般礼物,喜气盈盈登了林家的门。陶英红想把她迎到偏厅去,她一摇头:“今儿可不行,今儿这事儿就得在正堂上说。” 陶英红品出味来,她惊得瞪大了眼:“你这是……” 卫夫人乐成一朵花:“这还瞧不出来?我来提亲!” 第62章 赔礼 嫁娶不须啼 怀愫 陶英红眼睛瞪得有铜铃大, 张口结舌:“你,你是给三儿提亲?” 卫夫人乐呵呵一点头:“难不成我还别的儿子?”说着拉住陶英红的手,“陶家妹子!万没想到咱们还能有这缘分!” 陶英红怔在原地, 反是卫夫人把她拉进正堂, 按着她坐下。 “原来我是有这个想头,可也不敢提, 不知道三儿是个什么意思, 万一他不长进, 倒耽误了阿宝。” “这回可是他自个儿提的, 说想讨阿宝回去当娘子。” “你瞧这多好!咱们两家是十来年的老邻居了,彼此知根知底的。我什么脾气你最知道, 家里那些人原来就相熟,阿宝真要肯点头,婆婆妯娌小姑子处得那还不跟亲娘亲姐妹一样。” “咱们家三儿原来是有些懒怠,可他昨天那劲头, 你是没瞧见。” 卫夫人笑得见牙不见眼, 儿子可算是开窍了,先成家后立业。过得一年当上爹,那不就样样都齐全了。 “阿宝嫁进来,那跟我女儿一样, 要是三儿有什么不好, 我头一个不饶他!”卫夫人又扯住陶英红的袖子,“阿宝了进门,想在哪儿住就在哪儿住,咱们三儿就当是林家的儿子, 那也没什么不成的!” 她昨天一听儿子来求, 就让丫环把卫老爷从小妾屋里喊过来。 夫妻俩要不是为着儿子的事, 都快一个月没在一块说上句整话了。 卫老爷一听就点头:“林家倒是不错,我看大有还得升官,你是不知道,陛下隔几日就要宣召他一次。” 虽是为太仆寺的事务,可陛下召见过林大有之后,神色都会松快些,谁排在林大有后头见陛下,都能得着几分好脸色。 林大有莫明得了圣心,在朝中的人缘渐渐好了起来。陛下喜欢的人,底下人岂会不结交?也有想结儿女亲的,他们正好先下手为强。 “大有又只有阿宝一个女儿。”卫老爷越想越觉得这门亲事好,可又摸着胡子道,“我怎么听说,林家是想要个倒插门的女婿,旁的好说,给人倒插门那可不成!” 卫夫人白了他一眼:“三儿有个想娶的,你就烧高香罢。”但入赘这事儿,不能说死,住在女家可以,对外就说是因岳父无子才留下侍奉,别的可不成。 儿子还要做官的,赘婿的名声可不好听。 陶英红听她说了一箩筐,使唤王妈妈上茶:“姐姐先喝口茶,慢慢说,不着急。” 卫夫人说得额上出汗,饮下一大盏凉茶,这才又道:“大有几回都没应裴家的亲事,不就是怕阿宝嫁出去受气么,说要招女婿进门,根上就是因为这条。咱们两家当亲家,还怕什么的?” 陶英红愣是一个字也没捞着机会说,好不容易等她停下,这才道:“这事我说了也不算,还是得看姐夫跟阿宝怎么说。” “我知道~先特意上门跟你说,等有眉目了,再找官媒人上门来。” 闹哄哄一场,陶英红把卫夫人送到大门边,这才松了口气。 这么劈头盖脸的,把她都说懵了。 卫家确也有好处,就像卫夫人说的,知根知底,又有多年情分在,不是盲婚哑嫁,阿宝在婆家也少受气。 卫夫人这个婆婆不是那等小性儿,还爱折腾儿媳妇的,跟阿宝也处得来。 但卫三确实不大着调,懒怠,不着家,光有张好看的脸有什么用?成亲之后,还不得事事让阿宝操心。 陶英红虽不是阿宝的亲娘,却是一片娘心,哪愿意女儿受这种累。 三儿那孩子,是什么时候起了这心思的? 她到儿子屋里:“方才三儿他娘来了,要替三儿提亲。” 韩征正在屋里看兵法,他字认的不多,看起来有些吃力,眼睛盯着书,耳朵虽听见了,脑子还没转过弯来。 半晌才扭头,一脸震惊:“什么?” “是罢!”陶英红两手一摊,“你都不知道罢!” “那,那昨天那根钗,他是买给阿宝的?”韩征一骨碌站起来,“他从来也没说过呀?怪道那日听说裴家来提亲,他喝得大醉呢。” “还有这事?”陶英红想了想,“我先问问阿宝去。趁着你姨父没回来,先有个章程。” 说完急匆匆去阿宝屋里。 阿宝还没散学,今天听薛先生讲诗。 阿宝还在学诗经中的诗,也不是篇篇都学,薛先生只捡要紧的讲。 今天讲的不像首诗倒像个故事。薛先生笑:“好诗便当如此,我先讲,你慢慢记,要记牢。” 阿宝现在已经学聪明了,并不是学每样东西,薛先生都会说这一句。可只要是她说了“记牢”或是“背下”的东西,那就一定有用。 可今天这首诗,故事阿宝是记住了,就跟她在王府后巷口那小戏台上听的差不多,多情女子负心汉呗。 戏台上可爱演这些了,回回底下都里三层外三层坐满了人。 街坊中的大嫂大娘,一边抹泪一边骂,骂完了又抹泪。 阿宝看得懂,但她更爱唱戏时卖的小糖人和炒蚕豆,有了这两样,她才能在小杌子上坐得定。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薛先生讲到这句,又深又缓。 每一个女学生,她都会说这篇《氓》。 说到此篇,她还会关上阁门,遣走丫鬟婆子,单给闺阁中的女儿们细讲这诗中深意。 只要是她教过的女孩儿,这是必要背下来的。 也曾因为这事,丢掉过一桩好差事,可下回依旧要说。 薛先生知道燕草侍候过笔墨,也知道她识得字,因林家没有主母,也没有教养嬷嬷管束着姑娘。 家里大大小小都听阿宝的,她便没把燕草支走。 阿宝低头认那几个难写的字儿,目光一溜,就见燕草眼中微红。 “你怎么了?”阿宝轻声问她。 燕草从袖中抽出帕子,按了按眼睛,笑道:“无事,是小飞虫冲着我眼睛飞过来,痒痒的。” 阿宝看她无事,才又转过头去,用笔杆子伸进又厚又密头发里挠挠痒,心里叹口气,又是一篇要全文背诵默写的。 阿宝突发奇想,问薛先生:“国子监的学生要背书么?” 薛灵芝已然知道裴家六郎来林家提亲的事,她本来也有这预感,要不然裴夫人怎会如此相托,听小学生这么问,笑道:“自然要背。” “每日要背四书、大经、大诰各一百字,还要解释文理,背不出或解释不出的,要打十板子。” 阿宝微张着嘴,背不出来书,还要挨打? “除了背书,每日写一幅字。每月要写书义两道,经义两道,诏诰章表策论各两道……还有考勤,一日一次,满七百次方可升进最高堂。” 阿宝听得头大,国子监这么苦啊,听说裴老六十二岁进了国子监读书,他十二岁就要写许多功课,可真是了不起。 也不知道他读书挨没挨过打。 这么一比,她上学还真是简单得多了。 低头乖乖握住笔,学写那个还不大写得顺的“耽”字。 一路背着那些之啊也的,回到院中,就见红姨在等她,她立时笑了:“红姨!怎么来我屋里?不开饭么?” “我有正经事儿要跟你说。” 嫁娶不须啼 第75节 燕草一听,便退了出去。 阿宝的肚子咕了一声,既然不能马上开饭,她打开点心匣子,吃起桃酥来。 陶英红眼睛一扫,几个丫头退了出去,只有戥子没动。 “你也出去。” 戥子鼓着脸,上回赶她是有人来提亲,这回难不成又有人来提亲了?磨磨蹭蹭拖着步子,想听半耳朵。 阿宝同戥子想的一样:“怎么?又有人来提亲呀?” 陶英红点点头:“是个熟人。” “熟人?”阿宝几口啃完一口桃酥,有点干巴,她自己倒了杯水,才刚喝下去一口,就听见红姨说。 “卫三。” 茶水喷了一裙子,阿宝弯着腰连声咳嗽,陶英红站起来拍她的背:“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毛躁!” 半天阿宝才缓过来:“他是不是又作弄人?”小时候往她头上放小虫子,踩她脚后跟,长大了换了一个法子,用这个办法作弄她? “胡说!就是再不懂事的人,也不能拿亲事乱来。”陶英红抚着她的背,“卫家的好处,不必我说,你也知道,你认真想想。” 阿宝想都没想,头摇得像波浪鼓似的:“不成不成不成。” 不光她说不成,听到半耳朵的戥子大嚷一声:“绝不成!” 戥子扭头杀回来,那个裴六郎,怎么着也还是块好肥肉罢。 卫三哪一条比得上?阿宝要是真答应嫁了,她就是陪嫁丫环,那往后还得让她侍候卫三,给他捧茶端汤? 那她就不干了! “你裹什么乱!”陶英红瞪了戥子一眼。 戥子全然不怕:“红姨~卫三那个驴样,拖着不走,打着倒退的臭脾气,早晚得把……把咱们气死。” 说到死字时,戥子咽了字,不说阿宝的名字。 阿宝都摇头不肯了,陶英红也不再问,她等到林大有回来,把这事告诉了林大有。 “卫家老三?”林大有胡子都皱了,“卫家老大倒是稳重,老二面是面了点,脾气就算他还成,老三……” 想了半天,只有一条长得好,可好相貌却偏偏配了个懒性子。 “他倒确能当个倒插门的,卫家不肯罢?” 陶英红摇头:“只说往后能在咱们家住,旁的没说。” “不成,累着我阿宝。”林大有摇头拒了。 陶英红再当恶人,把卫夫人请到家来:“阿宝就没那个想头,只怕还拿他当兄长呢。” 卫夫人一看她眉眼高低,就知道是什么意思:“得啦,也别瞒我,就是没瞧中咱们家三儿。” 她倒也没生气,自己的儿子有多少斤两,她再清楚不过了。 回去便把话原原本本告诉儿子:“人家乡下人家挑女婿,也得挑个能干的,眼里有活的,你呢?有哪一头啊?” 一盆凉水把她的火热劲头给浇没了,怪就怪自己的儿子不争气。 卫三心里明白,头回提亲,必是不成的。 他只是想把自己塞进名单里,让阿宝跟林叔知道,还有他这么个人。 这一条已经办成了,若是他能办成一件像样的差事,能立个什么功,是不是就看得见他了? 卫三下了衙,跟着韩征去韩家,韩征自从知道他打阿宝的主意,看他便不那么顺眼。这人当朋友是绝好的,什么坏主意都能拿得出来。 要是当妹夫,那韩征还是更偏裴六郎,把妹妹嫁给裴六,他放心些。 “你跟我回去,可别想着要见阿宝啊。”一码归一码,以前就算了,如今不成。 “我没想说什么,就是想跟她赔个不是。”卫三干脆站直了,给韩征作揖,“就赔不是,别的我什么也不会说。” 看他难得容色肃然,韩征沉吟片刻,点头:“那成,就这一回。” “就这一回。” 韩征把阿宝叫到园子里,阿宝还当哥哥有什么话要跟她说呢,还是戥子鬼精鬼精,一猜就着:“阿兄不会给卫三当说客罢?” 那她就连阿兄的气一起生。 到了凉亭,就见卫三在亭中,韩征远远站着。 阿宝不由自主挺直了背,连戥子也一脸防备。 “你要干什么?” 卫三苦笑:“我提亲,不是想作弄你。” 阿宝眼睛一圆,他连她说什么都知道?可每回作弄人,他都会这么说。 “这回是真的。”他进前一步。 连她想什么也知道? 阿宝退后一步,咽了口唾沫:“你怎么这么虚啊?你是不是病了?”话说得像是连气儿都上不来的样子。 再讨厌他,也不能让他在自己家里昏过去。 “我给你赔不是,以后再也不叫你巴儿狗了。”说着双手抱拳,深深作揖。 直起身来,转身便走,几步就穿过月洞门去。 阿宝戥子面面相觑,还是戥子先反应过来,拉着阿宝的衣裳:“你赶紧转转身,看看他是不是往你身上扔小虫子了!” 第63章 可爱 嫁娶不须啼 怀愫 阿宝躺在竹凉席上, 撩起一脑袋头发,枕着瓷枕头,喃喃出声:“古怪, 太古怪了。” 戥子就躺在她身边, 手里拿着扇子,时不时给阿宝扇几下, 再收回胳膊给自己扇几下, 翻个身道:“也不知他作什么妖, 反正你要是嫁他, 我可不跟着。” “说什么呢你。”阿宝踹了戥子一脚。 “本来就是嘛,你忘了咱们小时候去卫家过夜, 掀开被子,里头是什么?”林家的屋子低矮,陶英红虽已经尽力收拾干净,到了夏日里还是少不了有蚊虫。 卫家要富裕得多, 瓦屋也建得轩阔, 大妞一个人一间屋,墙也粉过,门窗上还装了纱帘。阿宝跟戥子去卫家消夏。 到夜里要睡觉时,一掀被子, 里头绿毛毛的一片! 大妞吓得惊叫出声, 当时就跑出屋去:“娘!娘!”一边哭一边找她娘替她报仇,还用说,肯定是她三哥干的。 阿宝眼疾手快,一把拎起被子抖落拍打, 戥子上脚就踩, 两个小姑娘忙活了好一会儿, 定睛一看,被子里裹着的是构树穗儿,不是真的毛毛虫。 似这种事儿,一桩桩一件件,戥子全记得牢牢的。 阿宝不记得了,听戥子提了才想起来,她搂住戥子道:“你当然要跟我在一块,我不会应的,你放心罢。” 戥子被她搂了一小会,忍不住推开她的手:“热死人了。”一到夏日,睡在阿宝身边半夜都会热醒。 戥子实在热得受不住,抱着被子睡到罗汉榻上去,反正结香每天都会熏一次屋子,根本没蚊虫。 今年夏天,再也没有一腿包了。 留下阿宝还在床上翻滚,卫三喜欢她,她一点也不信。如果卫三那样也算喜欢她,裴老六岂不是很喜欢她了? 什么时候才能见着他?她要好好问一问。 裴观自银楼回到国子监,先将银楼掌柜给的定钱单子交给松烟。 “我记着家里有一匣子红宝石,明儿你回去,把东西送到银楼去,隔得十日记着去催一催。” 松烟“哎”一声。 青书上前道:“方才陆博士送了一扎书来,我搁在书房架子下了。”公子不爱让人随意动他的书,书架上的书从来都是他自己收拾,得先看过再分类。 裴观提起那叠书,见扎绳上插了张条子,取下一看,陆仲豫写了两个字“有用”。 “有用?”裴观不解,翻开一看,就是四书五经,这书他柜上有成套的,还特意送一套来干什么? 随手翻开一页,一眼扫去,他紧抿双唇,这哪里是什么四书五经!包了个书皮,里面裹着的俱是些闺中忆语。 陆仲豫特意去市井书肆给裴观寻来的,比之国子监藏书楼里那些,可要香艳动人得多了。 那里头的书都是老套了,这些才是最新的,文辞也美,配得上探花郎一看。 裴观皱眉扫了几眼,文辞虽婉丽,但最上面两册并不是写给妻子的,要么是写给妾的,要么干脆是写给伎子的。 这成什么体统。 刚要将书放下,就见其中一句“爱生于昵,昵则无所不饰。天下鲜有真可爱者矣。” “天下鲜有真可爱者。”不知不觉便喃喃出声,想起石榴花,半面的荷包,还有她飞鞭卷起帏帽。 松烟备下清粥小菜,在门边道:“公子,饭摆好了。” 就见公子倏地一下把书合上,塞进柜中去,耳根发红。 “公子是不是热着了?要不要回去取些冰来?” 城中早已经暑气蒸腾,但山间还正清凉,入夜得穿春日夹衣才不被山风所侵,不该热呀?公子方才还说要喝热粥呢。 “无事,我不热。”裴观将那几册书俱都塞到柜中,陆仲豫真是闲得没事干了,正好明日考核,干脆让他初阅试卷。 第二日松烟下山回府,宝石之类都由白露收着,他找到白露:“公子吩咐把一匣子红宝石交给我。” 白露应声,很快便被内院取了匣子出来,这一匣子总有二十多颗,都要一起拿走? “是做什么?”这么一匣,是要给夫人打全套的头面不成? “公子有用。” 白露笑吟吟道:“那你得给我写个签子,我好记下。”拿了条子,她又问,“我听说,官媒替公子提亲了?” 白露嘴角含笑,官媒提亲的事儿,满京城的传。 四房五房自然得着信儿,四夫人这才急起来,她也不装样了,跑到老太太跟前举荐自家侄女。 嫁娶不须啼 第76节 “她也在咱们家里住了四年多,是老太太看着长起来了,最是孝顺解意的。原来是观哥儿未出孝,如今出了孝,怎么还到外头去寻。” 老太太自来喜欢这个儿媳妇,不为旁的,她生了三个儿子,养大了两个。 可这事她插不了手,当年老三求亲,她都没能插进手去,更别提这一个了。 四夫人气得不轻:“怪不得我日日请她,她都不来,不是头痛就是脑热,原来是悄摸把事儿给办了!” 这个她,说得自然是三夫人。 她还想把侄女留下来:“只是提了,还没应呢,你再……” 乔盈娘再不肯住着,前些日子送信回乔家,乔家来人把她接走了。 各房的太太姑娘们都有礼送她,老太太给了她一箱绢缎料子:“你是要回去备嫁的,这个就当给你添妆。” 五夫人松了口气,从此乔家可再不能上门打秋风了,手上一松也添一箱,还给了二十两银子。 三夫人四夫人便也一样,给了二十两银子,说是给乔家姑娘的脂粉钱。 家里三位姑娘,还一道凑了个局送她。 裴珠平日不耐烦看乔盈娘那许多小心思,可也是乔盈娘让她长了见识,原来世间女子求偶,除了看才学看相貌,还会看钱。 给她备礼的时候,裴珠听荼白叹道:“老太太太太们给的东西,只怕落不到乔姑娘手里,她家里还有好几个兄弟呢。” 裴珠原想送她一张画,一些绣帕络子之类的东西,听到荼白这么说,挑了支金簪。 “这把这个送给乔家姑娘?”这根簪子,姑娘一向嫌弃打得笨重,从没上过头,倒是实心的金簪,当了绞了都能当钱用。 等到各自送礼时,才知五房的两姐妹也一样,送的都是贵重的东西。 六姑娘送了一对素面金镯子,八姑娘最富,除了金簪还有耳环,总之是些“实用”的首饰。 乔盈娘垂下脸,忍住泪,自知这辈子,是再没脸登裴家的门了。 指望落空,四夫人自己给自己惹这么个没脸。这些日子便害起伤风来,连老太太那儿的请安都不去了。 松烟看了她一眼,见白露面露喜意,提点一句:“那可不是咱们能问的。” “这话怎么说,少夫人进了门,难道不用咱们侍候?”白露是大丫头,少夫人进门,她自然要侍候着。 这事满京皆知,林家姑娘的名声也是一半好一半坏。 一半坏是不识字,一半好是貌比天仙。 白露一直搞不明白公子是什么心思,没有抬她的意思,为何单单将她留在院中,知道是要提亲,便明白了。 还是她娘给她说透了:“你也别急,哥儿既然在提亲了,便不会在婚前闹出事来,你就安心等着少夫人进门,待人进了门,要一心侍候主母。” “且等着公子成了亲,少夫人有了身孕,到时候总会抬一个。”比照着三爷,也会抬一个。 当丫头的,自然是归主母管。 公子讲礼法,丫头能不能近爷们的身,那都得夫人作主,过了明路的那才贵重,私下里成事,叫人瞧不起。 白露肚中回转,面上微红。 上回虽没瞧见林家姑娘的相貌,但她听见了笑声,听着像是个脾气爽利的人。白露这会儿已经动起针线,慢慢给未来的少夫人做鞋做袜。 扎上几针,便捺不住浮想联翩,拍拍脸颊,定心做起针线。 裴家提亲一事,传着传着,便传到宫中。 最先听着消息的是张皇后,她也不为打听这事,是听说宝华郡主闹了些小脾气,把李淑妃叫来坤宁问:“我听说宝华同永嘉闹脾气了?” 永嘉是五公主的封号。 不仅闹脾气,宝华还打了个太监。 因出了虐打的事,张皇后自然要管。 李淑妃是秦王的生母,永平伯与儿子走得近,她岂会说宝华的不好。笑盈盈道:“宝华永嘉年岁差不多,不过是小姑娘家拌几句嘴罢了。” 张皇后叫来李淑妃也只是走过场,话总是要说的。 待景元帝下朝到她宫中,她便闲话家常:“两个小姑娘闹脾气,我当多大的事儿呢,一问啊……” 说到她轻笑了一声。 景元帝便是喜欢她这样,一身素净装扮,仿佛民间夫妻:“怎么?什么事这么好笑?” 张皇后掩口轻笑,又叹一声:“姑娘家大了。” 便将宝华喜欢前科探花,听说裴家去林府提亲,竟顾不得是在宫中,大发脾气,还伤了个小太监。 “哦?” “外头都传林家女生得梅胎雪骨,仙人之姿呢。”张皇后是见过阿宝的,听了便笑:“哪儿来的流言,也太夸大了。”林家女生得英气飒爽,说她仙人之姿,确是夸大。 陆尚宫道:“外头传言便是如此,只怕连林家人自己都想不到的。” “裴家跟林家提亲?宝华发什么脾气?” “陛下真是,怎么这也不明白了。”张皇后嗔他一眼,给他挟筷小菜搁到碟中,看他并无笑意,轻问,“怎么?有什么不对?” 景元帝嚼了笋片,喝个口清粥:“只怕是裴如棠的意思。” 裴子慕确有几分才干,第一批三十个监生已经送往六部。 景元帝看过名单和考评评语,说得倒很中肯,选出来的人也有各有所长,只把他放在国子监,颇有些可惜。 可只要一想到裴如棠,又如鲠在喉。 严墉立在一边,听见这句,躬身道:“那倒……不一定。” “哦?你说说看。”景元帝侧过身,看他躬着身子,哎一声,“到了这儿,不必这么绷着,你也松快些。” “上回陛下召见他,在武英殿前遇上了林大人,二人很是相熟,据说是在慈恩寺中相识的。” 景元帝去封地之前,在京城住了多年,自然知道慈恩寺是什么地方,停下筷子,示意严墉继续往下说。 “旁的倒没有什么,裴博士往林大人腰间的荷包瞧了一眼。” “荷包?”景元帝不解。 严墉笑了:“那个荷包,半面有绣,半面没有,想来……想来是林大人的女儿亲手做的,老奴瞧见,探花郎笑了。” 景元帝听完,又喝起粥来,吃了半碗热粥,发一身汗。 张皇后给他绞巾擦汗,他接过来抹上一把:“宝华太过骄纵,叫她回家去,五儿那里再择好的人补上。” 张皇后接过软巾,浸到水中,微微一笑:“也好。” 第64章 诰赠【修】 嫁娶不须啼 怀愫 得了景元帝首肯, 张皇后先请李淑妃,又把荣庆公主请进宫来。 她坐在偏殿榻上,一身素淡宫装, 笑着对荣庆公主说:“宝华性子活泼, 宫里的规矩倒拘束了她。把这么个孩子放在眼前拘着,我跟陛下都不忍心。” 荣庆公主已经知道女儿打了太监宫人的事, 她是先帝最小的女儿, 先帝在位时她就极受宠爱。等到九哥即位, 依旧对她这个妹妹很是优容。 宝华的郡主, 便是九哥在位是封的。 可她跟她这位二哥,也就是现在的景元帝, 没那么多兄妹情分。 知道女儿在宫里惹事,面上也在笑:“正好,老太太也想她了,接她回家放到老太太身边去。” 永平侯夫人, 还是有些体面在的。 到荣庆下嫁时, 侯府已经降了等,她更愿意别人称她为荣庆公主,而不是永平伯夫人。 皇后娘娘肯给她这个梯子,荣庆公主自当识趣, 千恩万谢:“娘娘这是体恤我, 我只宝华这一个女儿,她在宫中两个月,不瞒娘娘说,在家时常想她呢。” “这就是你的不是了, 早该告诉我才是, 我可不早早的就把宝华送回家去。” 两边说完官话, 荣庆公主便将女儿接回家,等坐上马车,她往软枕上一靠,横了女儿一眼:“你惹得好事!” 皇后哪会在乎个小太监的死活么?她要是的贤后的名声。 如今早不比从前了,偏偏从丈夫到女儿都是蠢货! 丈夫与秦王走得那样近,方才座上李淑妃一句话都没说,大家心知肚明,这哪里是发落宝华,明明就是皇后借陛下的手,在敲打秦王和永平伯府。 宝华眼见自己真要被赶出宫去,这才吓住了,小脸煞白,再没有往日骄矜的神气:“母亲,我只是抽了一鞭子……又没把人打坏……” 荣庆公主气得胸膛起伏:“抽了一鞭子?你在永嘉的宫里,打她的宫人?”连李淑妃都无话可说。 一指头戳在女儿额心,戳得宝华捂住额头。 “我往日太纵着你了,你舅……”她口中的舅舅,自然是指上一任皇帝,一把火将自己烧死在宫中,到如今了,连谥号棺椁都没有。 话没说完,荣庆公主便叹了一声。 宝华却不这么想,一样是舅舅,怎么这个舅舅,便不如那个舅舅疼她呢? “如今比不得从前,往后你给我安分守己些,要再敢说那些不着调的话,看我怎么收拾你!” 这说的是女儿在京中四处传流言的事。 “咱们家,难道还能怕个从四品的马伕?”宝华冲口而出,又偷偷去看母亲的脸色,见母亲并无怒色,知道传话没什么。 母亲恼她,舅妈打发她,都是因为她打了永嘉的宫人。 “咱们原来都是郡主……”宝华咬着唇,原来她在京城,永嘉只不过在封地,还比不上她呢。 荣庆公主伸手便一巴掌,虽没用力,却把宝华打懵了。 “母亲!” “让马车走太平巷。”荣庆公主下令。 宝华抽抽哒哒哭了,每回一哭,母亲总会依她哄她,可这回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母亲也没哄她一句。 “你要是不怕丢脸,那你就沿着大街哭回去罢。” 宝华咬住牙,好不容易才咽了声儿,待马车行到太平巷,荣庆公主让女儿掀开车帘:“你看看。” “看什么?”宝华还自不解。 嫁娶不须啼 第77节 太平巷中少有人走动,坐在车里都能听见马蹄“哒哒”踩过石路的回声。 她隔着纱帘看去,就见朱漆大门贴着封条,不过半年不到,红漆斑驳,阶前石缝长满了荒草。 康王府,她以前常来。 “看清楚了?”荣庆公主坐在车中,瞥了女儿一眼,又收回目光。 宝华似被针扎,撇过头不忍去看。 “你为什么办蠢事说蠢话,我也知道。原来就不能够,更别提现在。”女儿喜欢前科探花裴观,荣庆公主自然知道,可裴家从没那个意思。 本朝当了驸马郡马的,那便只能身担闲职,裴家又怎么肯让这么出息的儿孙白摆着空好看? 宝华抽出帕子擦擦眼泪,她心里都明白。 可……可裴观是瞎了眼不成?那许多名门闺秀,姓宁的还能算是性子好,样貌好,件件都挑不出错来。 她便是输,还输得甘心些。 那马伕女又算什么?凭什么? 想到这个,她又哭起来。 荣庆公主由得女儿去哭,听着这哭声,坐在马车中阖上眼睛。她是先帝最疼爱的公主,也还是一样,没能嫁给她最想嫁的人。 陆仲豫把宝华郡主出宫的消息告诉裴观:“怎么样?高兴了罢?” 裴观早就知道了:“我有什么好高兴?” “她四处去传林家姑娘不识字,你又一意求娶,岂不是……有些那个……名声”攀附林家、借板上岸,总之不会是什么好听话。 “我岂会同一个女子计较。”裴观点着收到的信件,三十人学生去了六部历事,这些日子,同他走得近的,送了好几封信来。 “那你同谁计较?” 那自然是她的父兄。 裴观取出卢深的信,卢深果然似他想的那样,去了督察院。京中大小事,透过他的信,都能看个大概。 譬如已经有御史言官参永平伯教女不严,这种鸡毛蒜皮的事,动不了根本。再说陛下已经罚过,再参也只会被搁置。 裴观回信给卢深,叮嘱他莫要急躁,这第一本弹劾的奏折,须得石破天惊,才能让景元帝记住他。 又在信中点拨他,督察院陈兰虽此时还声名不显,却是个可以结交的人。 陆仲豫道:“你这是想将宋述礼的事,交给卢深?” “不错。”裴观看了眼陆仲豫,还是那句话,“不着急。”他进国子监也才三个月不动,已经促成一件大事,其它的更不能急。 “第二批三十人,你估计何时能送去?” “月底,这半个月足够六部去要人了。”四处都缺人手,眼见别的部里有人可用,余下的自然会问吏部要人,差不多也就是月底。 “舌下有龙泉,杀人不见血呀。那就让宋述礼,再多做几个月美梦罢。” 陆仲豫站起身来要走,裴观喊住他:“把你那叠书拿走。” “怎么?那书没用?” 裴观神色肃然:“轻浮。”写给伎子小妾的东西,岂能拿来与妻子比较。 “啧,”陆仲豫拎了就走,“好么,我还当了回吕洞宾,你呀,你就等着再被林家拒次亲罢。” 裴观等陆仲豫出了门院,才从信匣中取出阿宝新给他写的信来,这信纸用荷叶汁子浸过,露冷香凝。 她是不是…… 心里才刚起一点念头,脑中便闪过十七八句荷花荷叶的诗来。 跟着裴观又一摇头,不会,她约莫是觉得这纸好看,所以才拿来写信给他的。 林大有武英殿前听宣。 京城夏日火炉似的,他人在侧殿中等着,身上却一层一层出汗。小太监知道林大人是陛下眼前的红人,奉上冰帕凉茶。 还细声道:“大人沾沾唇便好。” 万不能多饮,谁也不知道陛下召见要说多久的话,免得在殿中尿急。 林大有正热得受不住,对着小太监也没架子:“多谢多谢。”但他没只沾唇,一口饮尽,还道,“喝得再多,全出了汗了。” 等里面宣他,他大步进去,人到御前,景元帝的目光便扫到他那只荷包上。 “你这荷包是你女儿做的?” 林大有是来回南郊祭天,武岗狩猎要用的马匹事宜的,没想到陛下会问他的荷包,低头一看,连连点头:“是臣的女儿做的。” “怎么一面有绣一面没绣?” “陛下真是好眼力!怪道能百步穿杨!”林大有是诚心赞叹,离得这么远,竟还能看得这么仔细。 “臣的女儿女工很是寻常,这半个荷包绣了一个月,她说就当两种荷包用。”一个荷包两种戴法,就比别人要多一件了。 得亏的没吃茶。 景元帝笑声传到偏殿,偏殿内等着传召的臣子们,有些低着头等宣召,有些互相望一眼。林大有还真是圣眷日隆啊,升官只是早晚的事。 “我听说,裴家的儿郎到你家提亲?” 林大有不意陛下连这个都知道了,他老老实实回答:“是,裴家的六郎,来臣家提过两次亲。” “我知道他,前科探花,裴如棠的孙子。”特意提上一句。 无奈林大有根本就不知道裴如棠是谁,景元帝看他还抬着一张飞毛脸,问:“你可知道裴如棠?” 林大有摇头。 景元帝无言,一想林大有此前从未到过京城,他在崇州不过是养马的小吏,自然不会认识什么裴家人。 再说上两句,林大有便把慈恩寺中相遇也说了。 “三月初?”景元帝看了眼严墉。 严墉知道景元帝的心意,立时回道:“林大人当时还不曾授官。” 既然未授官,那裴六郎便不是有意结交林家的,难道他还能未卜先知不成? 林大有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竟还自己接了一句:“是,微臣是三月二十八得的官儿,还特意到我娘子灵位前又烧了香,告诉她,我当官了。” 到此时,景元帝疑虑全消。 “讨诰赠没有?你是……从四品,五品以上便可赐诰赠了。” 林大有目瞪口呆,还是严墉提点他:“林大人,赶紧谢恩呐。” 林大有这才跪在地上,实实在在给景元帝磕了三个响头,这可是陛下亲口赐的诰赠,轻易难得的体面! 磕了三个,还待再磕。 景元帝摆手,都瞧不上他那样儿:“起来起来,赶紧起来。” 严墉笑着上前托了林大有一把,林大有还在晕乎,怎么就这么得了恩典? 直到出了武英殿殿门,林大有还在发懵,陛下那是……什么意思呢?要不要再问问裴六郎? 还是先把这好消息告诉阿宝去,她娘是诰命夫人了! “真的?”阿宝一下了学,便听到阿爹送回来的消息,戥子特意等在薛先生课堂外,里头一散,她便冲进来把这事告诉阿宝。 阿宝一拍巴掌:“这么大的大喜事!得发赏钱!”阿爹得官的时候,家里的下人,每人发了一百钱,娘这也算是个官嘛,也发一百钱。 “让厨房给大家加两道菜,一个大荤一个小荤。”今儿高兴,高兴的时候加菜怎么能吃素,自然要吃肉了! 陶英红也是大喜,跟着又抹眼泪,姐姐去的早,没享到这福,要是她在该多好。 “红姨,这不是好事儿嘛,还哭什么。”阿宝本来想好了,等她生辰那天要去给娘上香,明日便去慈恩寺,把这大喜事告诉娘。 连供奉的牌位都能换个更好的,把字儿改过,再给娘好好做个道场。 有了诰赠,规格就不一样了。 阿宝把这事写信给她所有的好朋友,大妞一封,裴珠一封,裴观那里也一有封。 于是不等林大有去将裴观请来,裴观不请自来。 第65章 喜欢 嫁娶不须啼 怀愫 林家虽喜事连连, 但林大有近来烦得很。 这些日子根本就没有能歇下来的时候,不时就有这个宴,那个请的。他推一个, 去另一个那不合适, 都去又实在忙不过来,还有撞上日子的, 更不知选哪个好了。 林大有不胜其烦, 干脆在家装病。 “我又不是大姑娘, 怎还成了香饽饽了。” 林大有拒了这些饮宴, 还有别的原因。 其一是因为这种饮宴,到最后多会论及太子秦王, 这个林大有得过裴观的指点,知道这种宴参与多了,那准没有好事儿。 老铁还跟詹事府的人走得近,林大有几回苦劝都无用, 两人虽还在交往着, 兄弟情分却不比从前了。 其二,是这些家伙个个打他阿宝的主意,张嘴就说要结儿女亲家,可这些人夸的词儿, 连林大有都听不下去。 见都没见过阿宝, 就敢夸她什么慧质兰心,贤良淑德。 林大有将这些当笑话,在饭桌上说给女儿听。 这几日实在太热,灶上娘子也少做热菜, 多拌了凉菜送来, 加醋再搁点辣油, 十分开胃。 林大有在家,是从来少不了肉的,这么热的天也依旧给他炖上一陶瓮,让他就着蒸好了放凉的馒头吃。 阿宝上回做了酥皮点心,吃馒头的时候突发奇想,将酥酪揉在馒头的面里,做出来的馒头奶香味十足。 她每天早饭都让厨房蒸奶香馒头送来,有时配刚炸的小肉丸子,有时还会配上红油猪头肉。 阿宝自己吃了,还会分给几个丫环,可除了戥子,谁都吃不来这个。 只有戥子一边嚼一边叹:“咱们可真是发达了。”两人还是孩子的时候,挤在一张床上想怎么才算是发达? 嫁娶不须啼 第78节 顿顿都能有肉吃,那才算是真发达! 今儿早上吃了还没吃够,中午也要厨房蒸了奶馒头。 正预备摆饭,裴观到了。 小厮将他引到园中,林大有问:“你怎么这会儿来了?” 裴观也惊讶,他明明送了拜帖来,林家怎么这个点才用饭? 原来是林大有这些日子拜帖请帖太多,全压在书房里,根本不知道裴观下午要来。 阿宝那儿也是一样,好几家的姑娘送帖子请她过门。 都是曾经一同去选伴读的女孩儿们,算是有过一面之缘罢,送帖来请她游花会,七月里节日多,还有请她去赴乞巧会的。 阿宝当时在殿中,只记得一个讨人厌的宝华郡主,别的姑娘是圆是扁她都不知道,可偏偏人家的帖子写得很客气。 有些文绉绉,有些就是大白话,估计也听说了她“不识字”的名声。 阿宝全交给燕草,让燕草当她的笔替,把这些帖子都婉拒掉。 燕草想了想道:“不如这样,夫人得了诰赠,就说……姑娘在家为夫人诚心念经。”这理由无人挑得出错来。 阿宝连连点头:“这个好,就按这个说!” 她娘才不会跟她计较这种说谎的小事,她好好吃饭,她娘才高兴呢,阿爹说的。 裴观既然来了,那便请他一起坐下吃顿便饭。 山中清凉,他平素还在喝热粥,忽然就吃起了凉面凉馒头,外头天儿又实在是热,颇有些不适。 阿宝看他不下筷子,吩咐戥子:“你去厨房,再要个蒜泥白肉来。” 裴观给珠儿钱,她才能吃那么顿好饭菜,自觉得对裴观照顾些,蒜泥白肉在她家里,那就是清淡的菜。 裴观挟了筷面前搁着的凉拌小菜,瞧着像是瓜脯,刚一入口,他便眉头微挑,竟是他从没吃过的。 爽脆清香,用芝麻油辣椒油加醋拌了,吃着又酸又辣又香,还有些清甜味儿。 裴观吃了小半盘子,阿宝就看着他吃,攒眉思索要不要告诉他这是什么瓜…… 算了,他要是不问,还是不说了罢。 谁知裴观问起:“这是什么瓜脯,我从没吃过。” 阿宝抿着嘴,方才想撤下去,已经来不及了。他家里连个汤盅儿都是雕花的小冬瓜,她就从没有见过那么小的冬瓜。 仿佛种出来不是为了吃,就是为了盛汤用的。 还有那道野鸡汤吊的神仙冬瓜脯,燕草说了,一整个冬瓜也就用那四方小块。 他请她吃神仙冬瓜,她请他吃…… “不是瓜脯,是西瓜皮。”阿宝道,而且还是吃剩下的西瓜皮。 这是阿宝的娘想出来的办法,夏日买个西瓜不易,一个西瓜能吃的都吃完才不浪费,先将瓜瓤吃空,再把外头的皮给削掉。 就用那一层浅绿瓜皮,盐跟糖腌一腌,加料去拌,拌着吃要是腻了,还能炒着吃,里头要是加点肉末炒一炒,就是佐粥的好菜。 裴观便是在国子监中,也没吃过这样简陋的菜肴。 松烟就在一边立着,听见这话把头一低,西瓜皮?连裴府的下人也不吃的西瓜皮,公子还美滋滋吃了半盘子。 裴观停箸不动,阿宝以为他嫌弃这个,想告诉他这是她吃的西瓜,也没啃得很干净,留下的红瓜瓤都用刀削掉了,并不脏的。 谁知裴观开口道:“西瓜翠本就是中药材,味甘性凉,善清暑热,能解烦渴,是夏日好物,只是原来不知还能这么吃。” 松烟假装自己两只耳朵就是摆设,公子为了讨好林家姑娘,竟连这种话都说得出口! 阿宝看他说得一本正经,也知道他是找词儿说好话,不叫她难堪的。大眼睛一弯,忍不住告诉裴观:“这是我娘的菜谱。” “令堂真是持家有道,聪慧过人。” 一句话,把阿宝和林大有都说得开怀。 林大有还打开了话匣子:“阿宝的娘是真聪明,她养马比我还强,咱们家的草料配方,那可是独一份的,阿宝就是像她娘。” 说着说着,林大有又开始感谢陛下,他本想把这次的差事办好了,再替阿宝的娘请诰赠的,谁知没等差事办成,陛下亲赐。 “陛下时常同伯父话家常?”据说张皇后便总是着素衣戴绒花,陛下还曾亲口说过,他与皇后好似一对民间夫妻。 “以前倒不大说,我也怕说错了话。”公务上的事,是怎样就怎样,他虽不能写,但都能说得出条条道道来,“是严公公找上我,叫我往后能多扯几句家常,我这才说的。” 便把当日在武英殿中说了什么,全告诉了裴观。 裴观来此也是因为这事,陆仲豫的姑姑在皇后宫中当尚宫,说了那个半面荷包的事。裴观知道是严公公替他说话,有些诧异。 上辈子,他同严墉没什么交情可言,只知严墉从不在太子和二王之间周旋,一心跟定景元帝。 齐王一系花了大力气拉拢他,可他就是风雨不动。 张万成便在背地里辱过他,说他明明一个太监阉人,非要充士大夫。 也是因此裴观才知道了严墉的出身,他是犯官之后,十来岁没入宫为奴,又被分到穆王府当差,从此便跟着穆王,直到穆王得了大位。 裴观对严墉的敬意也由此而起,他虽身在下贱,但他还想当个“纯臣”。 严墉没给自己铺退路,不论哪个皇子上位,他都不会好过。 到裴观死时,已是十二皇子最得圣心,若是太子或是十二皇子能继承大位,严墉虽不会再留在御前听用,却也能得个善终。 “既是严公公说的,那便无妨。” “那我那些宴呢?”林大有皱眉。 “全都不去自然不妥。”那可就把人都得罪光了,裴观想了想,点出几个人名,“太仆寺卿若是相请,林大人当去。” 这是上峰,该去。 裴观思来想去,还是将皇后殿中事告诉了林大有,只说道:“此次宝华郡主出宫,是陛下在敲打秦王。” 詹事府最近老实了许多,秦王府却依旧热闹。 永平伯确实人才不济,可他有个厉害的爹,在军中身居高位的那些人,好些与永平侯是多年同袍,老侯爷是死了,多多少少还有香火情在。 这多年积攒下来的人脉关系非同一般。 张皇后眼中哪会有从四品的林大有,不过借个由头,想断了秦王的人脉。 赶一个郡主出宫是断不了的,只是让陛下知道此事而已。 严墉肯把林大有和他一起摘出来,是个极大的人情。 “伯父若是再遇上事关太子秦王齐王的事,定要慎之再慎。”宁可装糊涂,也不能搅进去,“实在不明白,就顺着严公公的话说。” 阿宝听得半懂不懂,听来听去,就听出一句,她爹这是捡了漏了。她笑了:“一定是阿娘保佑爹爹呢。” 说完又看裴观,这人到底是吃什么长大的?浑身上下恐怕得有八百多个心眼子。 “伯父身边没有幕僚不成,平日回信回帖,或是有什么事,都得有人办才行。外头聘的不大安心,若是伯父信得过我,我替伯父举荐一位如何?” 外头请来的,既不知水平如何,也不知底细如何,还得是自己荐的人才放心。 “甚好甚好。”林大有笑得胡子翘起,他正有这个打算! 衙门中的事务有官员小吏去办,家里这摊事,无人能管:“老铁倒是说过,要给我个人,我这……不是没敢答应么。” “无碍,伯父就说已经有了人选。”裴观想了多日,又恐林家觉得自己手太长,可要是他不举荐,还真怕林家卷进夺嫡党争。 都不必真的卷进去,再有张皇后这样的事呢?防不胜防。 还是得有个办事老道的人跟在岳父身边,他才能安心。 话才说完,侧身一看,就见阿宝乌溜溜的眼睛盯住了他,裴观被她看住,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方才他还从容算若,侃侃而谈,此时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林大有看看裴观,再看看阿宝,他站起来:“我吃饱了,溜达溜达去。”说着他竟走了出去,只留下裴观跟阿宝在屋中。 松烟也退到门边,他本来还想,林大人也太相信公子了。可他刚出门边,便听见林大人跟左右说:“要是听见裴相公惨叫,你们就进去救他。” 松烟慌张起来,隔窗看去。 就见林姑娘盯着自家公子,自家公子根本就不敢瞧她。 “裴六郎。”阿宝的眼睛在他身上打转,看了半晌,将裴观看得耳根发问,骤然发问,“你是不是喜欢我?你喜欢我什么?说说罢。” 裴观指节一紧,科场作文都没如此惊慌过。 “你是不是不知道说什么好?”阿宝想了想,刨根问底,“那你就说说,你头回见我,心里想什么?” 裴观欲言又止,深吸口气,抛开当时万千思绪,只回想他隔世再见她,心中想了些什么。 低头许久才道:“我心中想,你的眼睛有神,真亮。” 这是爹对娘说的话,阿宝往后退了半步。 松烟隔窗看见林家姑娘双颊晕红,把脸撇了过去。 第66章 胥吏 嫁娶不须啼 怀愫 林大有在屋前踱来踱去, 看松烟先还去听窗户根,跟着又退回来,出言宽慰他:“你放心罢, 她有数儿。” 阿宝力气虽大, 但耍鞭子头先要练的,便是如何收力放力。就算真动起手来, 也不会伤了裴六郎的。 松烟没听懂, 想了片刻才明白, 他自然不好说他家公子, 一句话就将林家姑娘说得面红。 只得低头盯着鞋尖儿。 直到两人出来,松烟抬头一看, 都是大红脸。 林大有还问裴观:“裴六郎,你是不是酒量不行?”方才用饭是浅酌了几杯,这会儿难道是酒劲上头了? 再看女儿也脸红,心里有点明白了。 阿宝不敢看她爹, 嘟嘟囔囔道:“热死了, 热死了。”一面说一面以袖扇风,飞快溜走了。 林大有叫她都来不及,这是什么意思?裴家的亲事呢? 嫁娶不须啼 第79节 裴观走到林大有面前,深深一揖:“小侄先告辞, 替伯父举荐的人, 最晚后日就能来府上当差。” 说完又是深深一揖,这才离开林家。 松烟跟在公子身后一溜小跑,这样事应当成了罢,是不是到年底, 家里就要添位少夫人了? 裴观迈出林府大门, 出了大门就顺着巷子一路往前, 一直走到街口。 身后松烟喊了他好几声,他都没听见,直到松烟拍了他一下:“公子!咱们是骑着马来的。” 马还栓在林家大门口呢。 裴观这才回神,猛然刹住脚步,抖开折扇,看了眼松烟:“去,把马牵过来。” 松烟只好再一溜小跑着回去牵马,还同林家的门房又点头又打招呼,林家的门房张嘴便笑,这个裴相公,到底是什么大事儿?竟能把马给忘了。 阿宝一路溜回屋去,直冲到内室。 几个丫头都在屋里,螺儿正在给阿宝做寝衣,阿宝的寝衣不要绣花绣叶子,只要软和好穿还得吸汗。 这可难住了螺儿,哪有衣裳不绣花不嵌边的,想来想去,既不能绣花,只好拼色,将颜色不同的夏布拼在一起,用印花,不用绣花也好看。 才刚拼了一边,正拿给燕草看。 燕草赞道:“这颜色配得好,看着就凉快。” 戥子打着算盘在盘帐,刚领了阿宝的月钱,别看阿宝交际不多,花钱的地方可不少,她一笔一笔都得记上。 阿宝就这么直通通冲进来,一言不出,钻进内室,倒在床上。 几个丫头看着被风掀起的纱帘,面面相觑,这是生气了? 结香站在帘外头问:“姑娘,要不要喝酸梅汤?是搁过冰的。” 阿宝一骨碌坐起来:“要!给我拿一瓮来!” “又不是吃酒,还能吃一瓮?”戥子搁下她“画符”的笔,掀开帘子,“怎么了?刚刚吃撑着了?” 阿宝摇了摇头,躺在瓷枕头上,面颊贴凉瓷。 戥子越瞧她越不对劲儿:“你是不是热伤风了?”伸手去摸阿宝的脸,额头也烫,面颊也发红,连掌心都是烫的,“哎呀!不会真发热了罢?” 不仅脸烫手烫,她心还跳得快呢。 燕草听见了,也赶紧进来看,摸过阿宝的手脸,蹙眉道:“姑娘是不是一路跑回来着了暑气?要不要含个仁丹?” 阿宝知道这不是伤风,又不好意思同她们说:“我就是热着了,喝点冰饮子就好了。” 结香端了酸梅汤来,阿宝一口气喝尽,把里头的碎冰渣都嚼了,放下碗道:“再给我来一碗。” “真没事儿?” 几个丫头都围到床前盯着她,阿宝连连摇头:“真没事!” 燕草还是怕她伤风:“今儿就别叫戥子守夜了,我来守,万一姑娘夜里有什么,我也好照看着。” 戥子十分好睡,有时比阿宝睡得还熟,让她值夜就是白值的。 正合阿宝的意,她这模样瞒得了燕草,可瞒不过戥子。 几个丫环都放轻手脚,让阿宝躺在帐中,阿宝在床上眨巴眼睛,明明还有许多话要问的,怎么听了那一句,就全给忘了呢! 裴观回到国子监,一路骑马吹风回去,到国子监时,心神略定。 实在是裴观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便说出那句话来,可那确实是句实话。 上辈子见她第一眼是何情状,他已经忘了。只记得新婚当夜,两人甚至都未洞房。 她不愿意,他自然也不会强求。 一场喜事毫无喜意。 后来是隔了有一年?待守完了孝,才在一处的。 裴观忍不住浮想万千,这次她愿不愿意? 青书在院门口迎接,看公子面上微红,还问了一句:“今儿山下这么热呀?” 裴观清清喉咙,先说正事:“青书,你拿上我的名帖去花雕巷走一趟,把帖子和信送给柳文澜,荐他去林家当胥吏。” 花雕巷中住着许多绍兴举子,都是屡次应试未能中举的,有些干脆便留在京中,替选了官的进士们当胥吏幕僚。 柳文澜此时四十不到,裴观曾经用过他几年,等到裴观外任,他留在京城中选上了官,不再当胥吏了。 这辈子裴观官途不同,柳文澜这会儿还赋闲在家,正可以为林家所用。 青书知道这人,前月公子让他去过一趟花雕巷。让他好好打听巷中有哪些人有当胥吏的经验,有哪几位是办事老道,受主家赞赏的。 柳文澜便是其一,公子还预备了薄礼送上,青书还当公子要将他招到身边来当幕僚,没想到是为林家预备着的。 裴观写了封信,叫青书一并带上。 青书熟门熟路找到柳文澜租住的小院,柳文澜身边的小书僮,看见青书来了,满面的喜色,刚想往里头喊,又强忍住喜意。 立直了身板道:“我去报通。” 青书一打眼便知,柳文澜在家等这份信已经等了许久。 既是公子未来老丈人的事儿,那青书可不敢有一丝半点的怠慢轻忽,沉心敛气立在这浅窄的小院中。 四邻八舍有的炒菜,有的晾衣,还有人不住拿眼打量青书。 “那姓柳的,还真要发达了?”其中一个嗓门挺大,口吻却不屑,屋子就这么窄,隔窗传进柳文澜屋中。 青书只作不闻,立在院中,纹丝不动。 小书僮出来,绷着张脸:“先生有请。” 青书进门,规规矩矩将公子的信奉上。 裴观这信也写得极客气,知道柳先生有才干,将他举荐到了太仆四少卿林府,给从四品官的林大人当胥吏。 京中传言,柳文澜也听说了些,看过信件便知这事儿有九成真。他苦等伯乐,伯乐终于来了。 思量过裴家与林家的关系,再想想这些日子越来越薄的粥汤,柳文澜欣然应允。 青书出了花雕巷,直往林府去,将柳先生的住址奉上,还有一封公子写的信,那信的墨迹都还没全干。 林大有识字不多,拿到信件知道此事要紧,不能让个僮儿替他读,便让金蝉赶紧将家里最有学问的人请来。 阿宝脸红还没消下去,就被她爹叫到正房:“给念念。” 阿宝捏着信纸,一句一句念下来,原来他给她爹写信,更加大白话。 林大有没想到这事儿不过一个时辰就给办成了,信上裴观还将柳文澜的姓名、籍贯、他家中情况都列了一遍。 总共三页纸,写满了柳文澜的生平,连他在京中住的这些日子,同谁有过交往都写得清楚。 一看便知确实是仔细打探过,不是随手塞个人来。 林大有搓手大喜,他身边要是再没个能干的胥吏,事儿可就越裹越乱了。 阿宝念完了信,问:“那我就叫人收拾屋子去了,将柳先生安排在书房后面的排屋?那儿没住人,他带着个僮儿,再给他配个小厮。” 说到正事,阿宝脸不红了,心也不咚咚跳了。 裴六郎约莫是知道林家无人知道该怎么请幕僚,三页纸后还有一张小笺,写着每月给多少银子,年节要如何备礼。 这人是他好容易找来的,又是爹十分需要的人,那就半个月也按一个月的算,先将七月的银子和礼物备下。 让林伯带上礼明日去拜访,家里擦洗家具,预备着人来。 “到时候就套车去接,再得预备个薄宴。”阿宝每件事都想到了,说完,就见她爹瞧住她。 “怎么了?” 林大有摸着胡子,听女儿一件件安排,进京这半年,确实是长大了。 “那裴六郎,你到底瞧中没有?”反正也没外人,林大有干脆就问了。 阿宝脸上红晕刚消下去,听见她爹这么问,又不好意思起来。 戥子跟着阿宝过来的,听见这句,立马看向她,好么,这么大的事竟然瞒着她! 阿宝理直气壮,一手叉了腰,大大方方回她阿爹:“我得再看看。” “好好看看!你娘当年可是看了我好久,直到她肯点头,说让我到家里提亲,我才敢登门。” 林大有那时就已经一脸胡子,为了登门提亲,特意把胡子刮了,还修了面,好让自己显得后生些。 结果他那师父,也就阿宝的外公,打眼儿一瞧,没把他认出来。 这事儿阿宝早听过了,她“扑哧”一笑,告诉她爹:“阿公早跟我说了,他早早瞧好了要你当女婿,你刮了胡子上门,他还当是半路杀出了个程咬金,差点就要赶你出去。” 林大有想起来便合不拢嘴,今年七月半,得好好给娘子岳父岳母办场法事。 等阿宝从正屋出来,戥子一把拉住她,捏了阿宝一记:“好哇,原来你脸红不是着了暑气,他同你说什么了?” 阿宝先是抿着嘴摇头,跟着她忍不住蹦哒了一下:“不告诉你!” 第67章 珍珠 嫁娶不须啼 怀愫 阿宝生辰那日, 一大早,大妞跟裴珠分别坐着车到林府来。 大妞是卫三送来的,裴珠是裴观送来的。 两人骑马在前, 大妞裴珠的马车跟在后头, 在林家巷口遇上了。 京城以水为经,以桥为纬, 分为东西南北。 裴家住在城东的建安坊, 与太平巷、玉带街、书锦坊相连, 光听地名便知那一处是勋贵人家所居。 卫家林家虽都住在城南, 也还隔着一座斗门桥。卫家靠近油市大街,林家住在走马巷。 裴珠自小长在城东, 哪见过城市的市井烟火气,隔着厚纱帘儿,不住往外头瞧,此地就连叫卖声都与城东的不同。 裴观在远处已经看见卫家的车, 知道这是韩征的朋友, 车里的是阿宝的手帕交。 虽不记得上辈子与卫家有来往,但他还放慢了马速。 嫁娶不须啼 第80节 裴观的马术是打小就练的,坐在马上也挺直了脊背,根骨正仪态佳。 卫三呢是野路子, 以前家里有马, 但那是父子四人共骑的,等参了军也不是一开始就能有马骑,这会儿松松坐在马背上。 他也老远就瞧见了裴观,促着马往前几步, 先他半个马头:“探花郎, 不好意思了, 我先到。” 裴观不明所以,冲他颔首:“卫大人请。” 要单论官位品阶,裴观是从八品,卫三从六品,确实是卫三更高。何况他是客人,让一让又何妨。 裴珠只觉得车马越行越慢,她坐在车中没戴帏帽,不敢掀开车帘看。荼白竹月也一样坐定了不动,京中出门堵在路上,那是常是有的事。 荼白还道:“今儿说是还请了一位,是不是他们先到了?” 两家的马车依次进巷,韩征等在府门前,先瞧见卫三,再看见从车中下来的大妞。 大妞戴着帏帽,白纱垂到胸前,下了车便冲着韩征行礼。韩征打量她一眼,这身形怎么瞧着有些像她哥哥了? 等裴家马车停下,韩征几步下阶去迎:“裴六郎,我姨父叫你别走,在书房等你。” 卫三一听,裴观竟然还是林家的座上宾,林叔见到他几乎不说话,却要特意将裴观请到书房。?? 会说什么? 裴观先返身扶妹妹下马车,裴珠帏帽上的纱一直垂到膝上,掩得严严实实。 裴珠是头回来,燕草在门边等她,见她进门,上前行礼:“姑娘可还记着我?我们姑娘派我来迎。” 裴珠点点头:“我记得,你是燕草。”阿宝身边几个丫头,她都记得清楚,特别是这个燕草,裴珠记着她举止言谈都似大家出身。 沏茶看汤色的样子,也很熟练,阿宝还说过,那张荷香笺就是燕草做的。 裴观本不知叫燕草的丫头是哪个,听见妹妹叫她名字,抬眉看了一眼。 昨日陈长胜来信了,他一处一处往上搜寻,跑了好几个地方,寻了五六个人牙子,到最后一家,线索断了。 对方是杭城本地的牙行,看陈长胜一个外乡人,上上下下打量他,问道:“你找的这人,是谁?” “是我妹妹,打小卖出来,我做小生意发了笔财,就想将妹妹赎回去。” “又一个来找妹妹的?还真是奇了怪了,往年什么媳妇老娘亲妹子,没一个来找的,今年这都是第几个来找妹妹的了?” 陈长胜一脸风尘,可人牙子压根就不信,不论陈长胜如何许以重金,都一个字不肯吐露,还将陈长胜赶了出去。 对身边人道:“做小生意发达的人?这个打扮得倒是像了,比前一个来打听的要像样得多。” 上一个来打听的,外面虽穿了布衫,裤子却是绸的,连鞋面都是新的,一眼就知是大家富户的奴仆,替主人来办事。 这回这个陈姓的,衣裳鞋子处处都对得上,可人牙子是做什么的,一天要过手多少人? 陈长胜那说话的模样,一看就是公子身边的长随。 衣服能改,姿态难改。 “咱们可得过吩咐,须得瞒得死死的才行。”要是透出一星半点儿去,她这门生计可就断了,杭州城里都呆不下去。 陈长胜转了几天,倒也不是一无所获。 他将燕草转手的时间往上推,又打听出这个人牙那段时间收了多少人,卖出去多少人。人牙子那里不开口,就去找一同被卖出来的人。 还真被他打听到有个灶上的婆子,她一听陈长胜是来找妹妹的,连声叹息:“你要是早来几个月,可不就骨肉团圆了。” “我就见过一面,是给她送饭。”灶上婆子在人牙子那儿也不是白吃白喝的,她做饭管着这些被发卖了还不认命的。 也因进出做饭送饭,听到的事儿就更多些。 那个丫头一脸的斯文秀气,一瞧就是识文断字儿的,她不肯吃也不肯喝,人牙子都没她过夜,就把她转手了。 “长相是不是你妹妹?” “大娘,我妹妹卖出来十来年了,我真不知她长得什么样,是哪家子卖出来的?” “好像是萧家。” 陈长胜打听确实,急急送信回来。 裴观的这一眼叫卫三抓住,卫三一挑眉头,怎么?还在求亲呢,就打量起阿宝身边的丫环来了? 大妞已经被请到阿宝房内,阿宝连声问:“珠儿呢?她到了没有?” “燕草姐姐等着呢,姑娘莫急,要不先将点心果子端上来?” 为了阿宝的生辰宴,燕草大展身手,做了好些螺儿结香都没见过的点心。 “这是南边的做法,京城确是少见。”结香曾听燕草说过一句,说她是打南边来的,也是因为结香螺儿都是在京城长大的,燕草的官话虽说得很像了,总还有些南音。 听起来颇柔庡?婉,戥子还有意想学燕草说话,只没办法把声调放得那么软和。 结香还曾问过戥子:“怎么你跟姑娘的官话都说得那样好?你还有些不准的时候,姑娘一点都没有。” 姑娘跟在京城长大的姑娘们,说话没甚分别。 但姨夫人跟老爷的官话,口音就又要重一些。 戥子笑了:“那是自然了,我们就住在王府后街,那一片都是京城跟来的人,可不打小就会说。” 王府前后几条街的人,都是穆王从京城带去的人,大家齐居在那几条街上。 戥子是逃荒去的,阿宝就生在那儿,长在那儿,口音自然也就学得极像。不知道的还真就以为她是京城人。 可一吃起饭来便瞒不住了,崇州地势底,湿气重,人皆爱食辣,阿宝是一天都离不开辣子的。 她跟燕草拟菜单子时候,发了好几天愁:“珠儿请我吃了那么一顿饭,我总不能随便请她罢。” 旁人都没主意,只有燕草有见识。 她想了想道:“咱们家做不了裴家那样的官府菜,真要办宴现去买海货山货,也不定能得着好的,不如就在色香味上下功夫。” 材料寻常些倒不要紧,只要做得巧就行。 燕草想出几样来,她不擅长做肉菜,就在点心和鱼类上花心思。 蟠桃饭,槐叶冷淘,玫瑰雪饵糕,还有这一向姑娘爱吃的麻腐鸡皮,再拿出酿好的仙桃酒和荷花酒。 几样新的,再掺几道京城酒楼最卖得最好的,也能攒下局来。 但还少两道大菜,大妞跟阿宝自然是吃肉,燕草又定下莲房鱼包和蟹酿橙。 这道菜用的俱是夏日应季的材料,莲房去莲子留孔,将腌过的鲜鳜鱼肉切块填在里头,鱼跟莲房都要新鲜,最要紧的是那汤头。 要用莲、菊、菱角汁儿做汤。 “这三样叫渔父三鲜。”南边靠湖的人家都这么叫。 阿宝试了试,味道鲜美清淡,她一尝就知道合珠儿的口味。 蟹酿橙就更方便些,夏日正是吃螃蟹的时候。买大螃蟹花费太大,那就买六月黄,个头小,黄多肉少。 将蟹黄蟹肉全拆出来做菜,调以橙醋,只费工不费银。 鱼跟莲蓬荷花都是自家园中池子里养的,桃子和螃蟹都是庄头上送来的,连酱玫瑰也是春日里摘了园中玫瑰,自己用蜜渍的。 戥子满意极了,听到菜单时,她心里算盘珠子直响,听到花费松了口气。 “就该这样才好,不简薄还不多花钱。”燕草真是持家有道,她要是男的,她就得娶个像燕草这样的媳妇儿。 屋中处处收拾一新,还把琴、棋、书、画特意摆出来,插上一瓶荷花,挂上浅绿纱帘,屋子就算是布置好了。 大妞一进来便赞阿宝屋子收拾得好:“你这儿可真雅致。” 阿宝拿眼将她从头看到脚,大妞也不一样了,上回见她,她为了陆仲豫闷着自己不吃饭,头也没洗,从头发到脸,都乌油油的发暗发沉。 此时再看她,人胖回来了一些,脸色好了,但依旧是瘦的,仿佛还长开了些,今天还没穿红。 大妞笑着告诉她:“我呀,学着我三哥吃饭呢。”一家子只有他不胖,大妞盯了他好些天,他是能吃肉就吃肉,米面馒头都是最后吃。 有时肉吃饱了,米面就不碰了。 真是刁,连吃饭都这么刁! “你今儿怎么没穿红衣裳?我新送你的宫纱呢?”那么漂亮的红,换作原来大妞早裁了新衣做裳子穿了。 大妞摇着扇子丽嘉,连扇子都不再是洒金的:“这么热的天,谁还穿红呀。” 敢情前十来年夏日里穿红的都不是她了? 大妞到底没忍住,拉着阿宝的袖子,悄悄凑到她耳朵边:“你瞧我,文气不文气?像不像读了许多书的?” 阿宝仔细打量她,大妞瘦了之后,虽还没她哥哥生得好看,可两人一瞧就知是兄妹。口脂胭脂都极淡,发式也秀气起来,也不饰金,戴了两根珍珠簪子。 衣裙鞋子上还都是梅竹纹,倒有些像是…… “你说嘛。”大妞追问。 话音还没落呢,燕草将裴珠请进来。 大妞抬头只望了裴珠一眼,便呆怔怔坐住了。 阿宝把下巴搁在大妞肩上,知道大妞看傻了,一把搂住她的腰,叹了口气:“瞧着了罢,人家那个才是……浑然天成。” 说完松开大妞,站起来迎接裴珠,将裴珠拉到靠窗的罗汉榻上。 裴珠见大妞不错眼的盯着她瞧,一下就想到阿宝见她第一面的模样,忍不住以袖掩口,低眉轻笑。 大妞这才回过神来,原来她是跟着那些文官家的姑娘们学的,那几家的要是跟裴珠相比,那就是假仙遇上了真神。 她一屁股挤开阿宝。 “你干什么!” “我要挨着她。”多吸几口她身上的仙气儿,说不定就能“得道”了。 阿宝笑出声来,裴珠更是脸红,心里却想,阿宝的好朋友,果然性情同她也有几分相似处。 因天气暑热,阿宝家里的池塘太小,不能泛舟,便在屋中说话游戏。 阿宝问珠儿:“你哥,送你来就走了?” 口中虽问,脸色还有些不自在。 裴珠摇摇头:“像是林伯父有话对哥哥说,请我哥哥去了书房。” 柳文澜到林家已经有五日了,阿爹每日用饭都要夸他两句,说书房如今就跟那好马倌儿的马厩一样。 草料是草料,豆料是豆料,马是马,笼头是笼头。 能让她爹这么夸,说明柳文澜确是有才干的。 嫁娶不须啼 第81节 他不出两日便把林府与各府的来往盘个清楚,还对林大有道:“外任一地当官,都有钱谷师爷,刑名师爷,刑名事不归大人管辖,钱谷事有大姑娘管着。我便当好我的书禀。” 这些日子,林大有总算不用再装病了,哪家送来的什么帖子,柳文澜都有应对,今天请裴观留下,便是要听他细讲讲朝中事。 大妞已经知道自家三哥提亲被拒的事了,也知道外头传裴探花跟阿宝提过亲,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要是真的,阿宝还不告诉她,她定要跟阿宝算账! 听见阿宝只问裴观,没问她哥哥,大妞咳嗽一声:“我哥去找你阿兄了。” 裴珠答完阿宝的话,正在捧着荷香饮浅尝,闻言抬眉一扫。 原来大妞的哥哥,也喜欢阿宝啊。 “那不然他还能去找谁呀。”阿宝不以为意,随口接话,又问裴珠,“你知不知道你哥给我爹举荐了位师爷,可有用了。” 裴珠自然不知,连母亲也不知,但她说道:“我虽不懂这些外头为官的事,但家中祖父伯父们都有门客胥吏,想来哥哥也认识很多得用的人。” 大妞也明白了,裴探花求亲的事是真的。 阿宝看时辰差不多,到外头去看饭菜摆得如何了,家中銥嬅虽没那么漂亮的玛瑙碗琉璃盏,但也用荷花作盅,荷叶为盘,极有野趣。 阿宝一出去,大妞开门见山:“我哥哥跟阿宝提过亲。” 裴珠从袖中抽出丝帕,是阿宝送给她的那条,她按按唇角:“巧了,我哥哥也跟阿宝提过亲了。” 说着伸出两根玉指:“两回。” 第68章 管用 嫁娶不须啼 怀愫 大妞一时语塞, 转着眼珠子想找点别的词出来。 想说她的哥哥生得好,可裴观是探花郎;想说她哥哥官位高,从六品是比从八品是高那么一点点。 但就连她都知道, 国子监的官员虽品阶不高, 却清贵。 珠儿就这么看着大妞,皱着眉头面上变幻来变幻去, 光从她的脸色就能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打开牙雕小扇, 掩住嘴角笑意。 真有意思。 阿宝扭头回望, 就见大妞和珠儿对着她笑。 待阿宝回过头,两人便又对视。大妞半天也想不出别的词来, 叹了口气,连她都得认:“算了,还是你哥哥更强些。” 都怪她三哥不争气,输人又输阵。她跟阿宝那么好, 还是让阿宝当探花娘子更好些。 裴珠立时就喜欢上大妞, 她分明想让阿宝嫁给她哥哥,却还能这般公允,足见得对阿宝情真意切。 等阿宝安排完点心,掀帘进来, 就见大妞在细看裴珠的发式和耳钏:“这是什么?透玉?瞧着怎么又不像。” “是水晶的, 不值什么钱,我是为着配这条手串儿。”腕子一抬,淡紫色的水晶手串儿套在雪腕上,这手串儿也是阿宝送的。 阿宝乐呵呵往她俩面前一坐, 她的两个好朋友能处得好, 再好也没有了! 大妞又说起秋猎来:“你去不去?” 裴珠不擅骑射:“我只能坐在马上, 让马儿慢慢走。”连坐都坐不久,更别说骑马飞驶了,可她心底又实在羡慕大妞阿宝能去武岗。 她走的最远的地方也不过就是聚宝门外的玉皇寺,上回她听阿宝说她怎么骑马坐车换船来的京城,十分羡慕。 “这有什么,能慢慢走就行,到时候我护着你!” “我怕家里不让我去。”裴珠轻咬住唇,“阿宝,你跟我哥说说,带我一起去好不好?我肯定不给人添麻烦。” 阿宝倏地脸红,有些气怯:“我说……我说管什么用啊。” “你说肯定管用!” 这句是大妞接的,裴六郎既然都求亲两回了,这样的小事儿还能不依着阿宝?要真不依着,那不如还是她三哥罢。 裴珠就那么握着扇柄,只露出一双眼儿,看住阿宝不动。 阿宝哪吃得住被她这样看,红着脸道:“那……那我替你说说。” 裴观被林大有请到书房一叙,没叫韩征和卫三,二人虽为官了,林大有还是拿他俩当小辈看。 韩征知道卫三心里不痛快,将卫三拉到自己屋中:“你想吃点什么?今儿我请,让小厮去办。” 卫三也知韩征是在宽慰他,他“嗤”笑一声,就都觉得那探花郎好?方才那丫环生得如此普通,他都要多瞧一眼,究竟是哪儿好? “不必你来安慰我。” 从前凡有战事赛事,他都觉得麻烦,混个差不多就成了,非得争那第一第二,累也不累。 林家嫌他,他也知道因由,这回秋猎,得让林叔知道,他已经在改了。 韩征看他那生不平的模样,干脆不再说了,反问起他旁的事:“吕城说瞧见你跟一群勋贵子弟往花楼去了?你不是一向讨厌那种地方么?” 姨父偏向裴家,可再偏着裴家,也得阿宝点头。 卫三这边在求娶阿边,那边跑去喝花酒,要是真的,韩征这个大舅兄,头一个不同意。 “吕城?他这人就是太爱嚼舌,一个禁军跟三姑六婆似的。”卫三往韩征书房的椅子上一倒,“我办点事。” “什么事儿?”韩征可没打算轻轻揭过。 原来是朋友,朋友去喝花酒那他管不着。卫三只要还有跟妹妹提亲的意思,秦楼楚馆连路过也不行! “是大妞的事儿。”倒也不全是假话。 卫三使了点钱,搭上人混进那圈子里,认识了陆仲豫,跟陆仲豫喝过两回酒。 一是为了大妞的事,想替大妞瞧瞧这人到底如何;二是知道陆仲豫与裴观相交多年,他想刺探刺探军情。 大家一块儿吃酒,席上有个纨绔喝得半醉,起哄问陆仲豫:“你怎不把探花郎拉来,看看探花郎跟咱们卫总旗,哪一个更俊俏。” 卫三面若敷粉,唇似含丹,往灯下一座,比来弹唱的伎子还更秀气些,偏他还抱着把刀,斜靠在刀上。 听见这话,似笑非笑,睨了说话的人一眼。 陆仲豫手执杯盏,哈哈一笑:“裴六郎最厌这些,你请他?那还不如去庙里把二郎神像抬过来。” 他们读书时,裴观人送外号,木雕二郎神,俊虽俊,不食人间烟火。 卫三被人这么取笑,面上不说什么。 等到那人喝得烂醉,摇摇晃晃出门去解手,卫三跟在后头,等他尿得差不多了,一脚将他踹进鲤鱼池,让他再多喝两口,正好醒醒酒。 打另一边绕回来,还靠在窗边,仿佛从没离开过。 等那人被七手八脚捞出来,还当是自个儿脚滑了,踩着石边青苔这才摔进去的。 陆仲豫看了卫三一眼,他方才瞧见卫三偷溜出去的,座上别人都在忙乱,只有他举起酒杯对卫三示意。 卫三也捞起杯子,隔空碰杯,一口饮尽。 这个陆仲豫,倒有些意思。 “大妞的事?还真是陆家?” “还在看呢。”卫三原来是不想沾手的,替妹妹撑腰,那就得逆着他娘的意思来。他娘发起怒来,卫家的青砖地都要抖三抖。 再说妹妹纵有武力,遇上陆夫人也没还手之力。 等他跟陆仲豫有了交往,又觉得这人不错。 陆仲豫身边的人,都是陆夫人安排的,又有一堆狐朋狗友,出来喝酒十次里有五六次是他请客,记在帐上,让酒楼去跟他嫡母要钱。 卫三也瞧出来了,陆仲豫花着他嫡母的钱四处交友,鸡鸣狗盗,总有用处。 这一干人大半都定了亲,问到陆仲豫时,他只摇头:“叫我多快活两年,真成了亲,哪还能这么出来玩儿?” “你等得,你弟弟也能等?”其中一人道,“我可听说,你娘想给你弟弟讨程家的女儿,程家没应。” 怪不得上次回家,请安时见她嘴上长泡,原来是她宝贝儿子亲事没成。 陆仲豫知道嫡母是要后悔的,京中传遍了她“爱子”的名声,清贵人家谁肯将女儿嫁进来? 陆家名声传得这么难听,也少不了陆仲豫自己推波助澜。 看来他总算能混上一门差不多的亲事了,就是大海里捞针,嫡母宋氏也得替他捞个外头看着不差的人家。 卫三自己吃了苦头,这才可怜起小妹来,认识陆仲豫,花一份力气,办两件事儿。 韩征没想到卫三肯替大妞出力,拍他一下:“不错呀你,有个当哥哥的样子了。” “那你呢?你就不替阿宝出出力?打听打听他有没有房里人?”卫三到现在还没打听出裴观有哪儿不好来。 论家世论学识,这人简直无可挑剔。 也只有一条还不清楚,世家子房中都有妾有通房。 韩征怔住:“这个……”怕是有的,就算是他们原来在崇州,要不是参了军,后巷里那些小子,不也到了年纪就开荤了,这事儿自来就容易得很。 但这种事儿,阿宝她心里有数吗? 阿宝正跟大妞吃酒,这生辰宴,办得虽小却精。 她跟大妞喝金华酒,给裴珠一小壶仙桃酒,裴珠也不敢多饮,上回她就醉了,这回再醉母亲定要训诫她的。 “酒量嘛,你练练就练出来了。”大妞这么说完,就先醉倒了。 裴珠一小口一小口抿着,阿宝却是一大杯一大杯的喝,半点事也没有。裴珠这才知道,上回她给阿宝预备的酒水,就只够她甜甜嘴的。 也不知道哥哥的酒量好不好?仿佛记着,兄长没什么酒量的。 原来在学中不许饮酒,后来守孝连素酒都不沾的…… 裴珠握着杯子,大妞的哥哥酒量好不好?要不要让兄长也练练酒量呢? 大妞醉了,就在阿宝家中睡下,裴珠是不能留宿的,她再想身边跟的老妈妈也不许。 阿宝送裴珠出去,日头落山了,夜里风凉些,怕她吃了酒吹风要受凉,给她系上薄罗的斗蓬。 “我哪儿就这么弱了?”裴珠掩口便笑。 阿宝想给她系个如意结,手指头动了半天还没打完,还是裴珠自己系了,两人拉着手往外去。 就在风雨连廊中遇上了裴观。 嫁娶不须啼 第82节 裴观先看阿宝,再又看向妹妹,冲二人颔首:“玩得还高兴么?” 裴珠看了眼阿宝,手指头轻轻捏捏她。 阿宝得令,张口便道:“裴六郎!” “怎么?”裴观也喝了些酒,岳父给他倒酒,他自然要饮,多喝了两杯,已经有些醉意。 “能不能让珠儿也去秋猎?” 裴珠把半边身子缩在阿宝身后,她本就比阿宝要矮半个头,藏在阿宝身后微低着头,就把自个儿全藏起来了。 她打小到大,便没对兄长提过要求,二人一个住前院,一个住后宅,极少见面,她还有点怵这个哥哥。 廊下早早就点起灯来,夏夜里风一吹,灯影摇曳,火光映着裴观的脸。 裴观酒意翻涌。 闻言轻笑,翰逸神飞。 若非方才多喝了几杯酒,裴观是绝不会当着人这么笑的。 阿宝看着他笑,不自觉竟也跟着笑起来,追问:“好不好?就好了罢?” “好。” 裴珠不敢从阿宝身后探出头,直听得面红耳赤,原来……原来求亲是这样的。 第69章 太子 嫁娶不须啼 怀愫 十月初, 景元帝往南郊大祀天地。 既然要去祭天地、拜祖宗,有些一直压着不提起来的事,便不能再压了。 烧宫死去的那一位总要下葬, 究竟是以什么名分入陵园?朝中吵过一回, 只那一回,景元帝雷霆震怒。 朝中无人敢论这事, 可不论这事, 景元帝又斥礼部失职。 张皇后情知陛下这些日子烦忧, 烧完的宫殿能再建, 这事若不落定,他心里总横着根刺。因为这个, 陛下这些日子都宿在前朝,多日未进后宫。 张皇后等到生辰那日,特意着人去请。 景元帝听见皇后派人来请,还有些诧异, 他在前头忙时, 皇后是从不打扰他的,至多送些衣食来。 严墉躬身道:“娘娘生辰。” 景元帝这才想起来:“日子这么快?她的生辰怎不好好办一办?六司的人呢?这事怎么竟没提上来?” “上半年便提过的,陛下忘了,是娘娘坚辞不肯, 只说办一场家宴便可, 陛下答应了。” 景元帝恍然想起是有这事儿:“是了,我倒忘了。”想了想又道,“还是该办一场,这么简薄不成样子。” 先将前朝的事搁下, 到张皇后宫中去。 张皇后已经备下菜肴酒水, 正在宫中等着, 见他来亲自迎上去。 景元帝问:“怎么太子没来给你贺寿?后宫呢?也没来贺?” “早就都贺过了。”张皇后笑吟吟道,“衡儿从来细心,哪里会忘了这个,他来了两三回呢,劝我办场宫宴,我没点头,这么清清净净的就很好。” “交待给他的事都没办完,倒有空往你这儿跑。”景元帝挑剔太子,也不是一日两日,不来要挑剔,来的多了也要挑剔。 “今儿是好日子。”张皇后轻轻拍他一下,意思便是叫他少挑孩子的毛病,拉景元帝坐下:“今岁天冷得倒早,我这儿已经吃暖锅了子,陛下也用些,暖暖身子。” 景元帝确也许久没放松吃顿饭,坐到桌前身子一松,先喝碗汤,再涮肉片吃:“这羊肉倒比往年咱们在崇州吃的好。” 张皇后只笑不言,供往京城的羊肉,那自然是最好的。 朝中无人敢论的事,有许多人到她这儿来打听消息,自己的儿子就是其中之一,借着贺寿送礼来问:“父皇究竟是什么意思?” “自然是不认。”不认帝位,只认他是先帝亲封过的太子。 张皇后同儿子说话时,只留下贴身宫人,她收起面上笑意,懒懒往后一靠,扫过儿子,告诫他:“你可别去挑这个头。” “既知道父皇的意思,为何不能说。” “这事儿得朝臣上疏,你父皇自己定夺。” “再者说了,你哥哥还没来问呢,你急什么?”张皇后等了很久,等来太子太子妃,两人一字未提。 看来是请封太子一事,叫太子心生嫌隙,不敢来探她的口风。 进了京城,他身边的能人倒多起来了。 “不要着急。”张皇后看着儿子,“老实点儿。” 每次都是这句话,齐王听得耳朵起茧,如今大哥有军功,二哥是正统嫡出,他进了京城还一无建树。 这次南郊祭天,父皇也将细务交给了太子,他怎么能不急。 母后就是过分小心了。 面上应承,回到王府招来幕僚,私下动作。 离祭天地的日子越近,朝中议论声越多,连国子监都有学生私下议论。 裴观写信给几个学生,让他们在六部中不要谈论此事,不日便有定论了。就怕他们年轻气盛,妄议此事,别的还罢了,这事就是景元帝心中的一根刺。 陆仲豫私下问裴观:“不会真以太子礼下葬罢?” “必然。”就是这个月,该下旨意了。 “当了五年皇帝的太子?” “慎言。” “我在你这儿才说的。” “我是怕你在酒桌上喝多了,秦楼楚馆人多耳杂。”裴观一边点评学生文章,一边说道,“你这些日子收敛些罢。” “我就是想不收敛也不成啊。”他嫡母宋氏自食恶果,宝贝小儿子四处求亲不成,但她又另有说辞,都怪二儿子陆仲豫顽劣不堪,这才拖累了弟弟。 “如今我可是口袋空空。”宋氏断了他在外头的花销,花酒是喝不了了。 “你赚得还不够多?”裴观也是后来才知道,陆仲豫抽成报虚帐,在行院里花五两报十两。 反正已经担了污名,干脆攒点私房。 这些年也攒了些家底,有钱归有钱,但还没办法置下私产。 裴观提醒他:“那钱你存着也行,换成金锭也行,可不能去放京债。”京债就是印子钱,这两年炒得火热,过两年陛下会严罚放京债的官员,再贪图利钱也不能入局。 “我知道,再说我那些钱,离要放债还远远不足,你当人人都似你这样有钱?”他一个庶子,平素除了俸禄就是月钱。 嫡母都已经叫人将他勾到行院中去了,那他还客气什么,自然要刮她一层油。 “我看中几处田产,能不能以你的名义买下来?”陆仲豫就是为这个来的,裴观这人眼睛里就没钱,找他是最合适的。 “这有何难,我差人去办。”裴观说完又提点他,“我是认真的,这些日子不论你有钱没钱,都少出门。” 齐王的人就快上表了,奏请陛下以太子之礼将那一位下葬归入皇陵。 他摸准了陛下的心意,可这件事景元帝只想从群臣口中听到,不是从儿子嘴里说出来。 “放心罢。”陆仲豫说完,想起卫三来,“对了,有个姓的卫的禁军总旗,你认不认识?他家跟林家相熟,我们在席上碰见,喝过几次酒。” 卫三有意无意,总会打听几句裴子慕的消息。 他虽小心,可几回下来,陆仲豫还是有所察觉:“你跟他是不是有旧怨?” 裴观一听便笑:“只打过几回照面。” 他没有把卫家跟林家提亲的事告诉陆仲豫,再信任陆仲豫的为人,这些事依旧不方便说。 卫家跟林家提亲的消息,裴珠一回家就禀告了裴三夫人。 裴三夫人急了,她瞧中的儿媳妇万一叫别人讨去了,可怎么好? 别家的还罢了,既是打小就知根知底的人家,万一真成了呢?林家这么疼女儿,说不准就真为了实惠,将女儿嫁进卫家。 裴珠斜签身子坐着,看母亲皱眉,垂眉轻声道:“母亲莫急,依我看……我看阿宝并不在意的。” 她想起廊中灯下那一幕,脸上发烫。 可再多的,她一个未定亲的姑娘说不出来。 裴三夫人哪能心定,也顾不得儿子醉酒,把儿子叫过来:“你知不知道,卫家向林家提亲了!” 裴观喝了几盏凉茶,解了几分酒意,这才知道卫三为何跟他争先后,又为何会用那种目光打量他。 上辈子他就喜欢阿宝么? 那,林家出事的时候,卫家为何没有伸以援手?当时可还没有尚公主的事。 是因为上辈子那时节,林家还不像今生这般得圣眷? 不论是卫家惧怕齐王府,还是因为别什么,他既没有伸手,那便不足为虑。 裴观这么想,裴三夫人却不这么想,她让陈妈妈把黄历拿出来:“咱们得再使使力气,什么浴佛,中秋,重阳,登高赏菊,能邀的都邀,能请的就请。” 誓要将阿宝拢住了。 裴观看母亲这样忙碌,心中再三思量,还是没将他跟阿宝通信的事告诉母亲,免得旁人觉得她轻浮。 也免得母亲,再将他赶出上房。 “只打过几个照面?”陆仲豫听见裴观这么说,呵笑了一声,“你还想瞒我?我都打听过了,你就不着急?” 他跟裴观在办的事,不能轻易被人知道,卫三来的莫名,自然要查查底细,一查就打听到些闲话。 卫家有意要跟林家提亲,卫夫人还请了官媒。 裴观扫一眼案边桌上的小信匣,这个匣子是专替她预备的,食盒大小的信匣,已经半满了。 “你怎知道他是打听我,说不定,是在打听你。”裴观意有所指。 陆仲豫听了怔住:“打听我?打听我什么?”自己能有什么让卫家打听的? 裴观卖了关子,却不再说了,再往下说便牵扯到卫家的姑娘,不合适。至于卫三嘛,算着日子,他快尚主了。 嫁娶不须啼 第83节 九月末时,齐王上奏,景元帝收到奏折,气得摔了出去,半晌才又让严墉捡回来,压着火气应允。 将他九弟以太子之礼下葬。 转头大加赞赏太子,说他将南郊祭天的细务办得妥当。 齐王办成这样一件大事,却未得嘉赏,这才明白自己事情是办对了,可却失了圣心。 外头纷纷扰扰,阿宝全不知道,她管着家中上下做冬衣、买皮货、腌小菜、囤粮食,预备着好过冬天。 买了几块皮子,将雪白兔毛滚嵌在骑装领口。 “十月武岗山里冷得很,骑装得做得轻软。”除了领口嵌毛,螺儿还给阿宝做了顶兜帽短斗蓬,滚了一圈厚毛边。 阿边戴上兜帽斗蓬,脚上踏着靴子,腰间还挂上软鞭,又精神又英气。 两手一拢,把自己裹在锦色斗蓬中转了个圈儿,白毛边掩住脸,只露出一双黑漆漆的眼睛。 戥子一拍巴掌:“倒像是戏台上的穆桂英。” 阿宝乐了,拿出她爹给她的弓箭比划:“等着罢,我给你们一人打一张兔子皮回来。” “那说定了,咱们一人做一个暖手筒。” 阿宝照过镜子,自己也觉得精神得很。 忍不住便想,裴六郎看见她这身打扮,会说什么。 他能不能射到猎物?要不然到时候,均一只兔子给他。 第70章 秋猎 嫁娶不须啼 怀愫 丹崖翠岭, 万骑交驰。 两列禁军在最前边开道,景元帝骑马在中,文武大臣随侍其左右, 勋爵贵眷则跟在队伍的最后。 一路彩旄黄幄, 碧树晴霄。 阿宝一身斑斓锦衣,系着短斗蓬, 蹬着羊皮小靴, 早就等不及要上山猎兔子。 卫三本在队伍的最前面, 一出城门, 他便牵着缰绳放慢步伐,等到一队人过去, 便掉转马头往后骑,在人群搜寻阿宝的身影。 目光所及,一眼便将她认出来。 她骑在大马上,一张脸被兜帽遮住大半, 乌黑发辫垂在胸前, 一双眼睛左右四顾,骨碌碌的打转。 卫三不由轻笑,轻夹马腹跟在阿宝身侧,想同她搭话, 又不知说什么好。 不正经的时候有一百句话能同她说, 正经起来,反而一个字都挤不出。 阿宝的弓箭挂在马背上,前队的人走得快,越往后就越慢, 出了城才能驾着马小跑两步, 她正环顾四周看新鲜, 扭头就瞧见了卫三。 “你怎么到后头来了?你们不是要开道么?” 裴六郎是随侍的文臣之一,写信把皇帝秋猎是如何安排的,都告诉她了。他自有职责在身,要得闲才能来找她。 阿宝想到这句,有些面热,好在她一向面颊红润有光,别人也瞧不出来。 “是……是你哥托我来看看你的,他怕你跟不上。”卫三随口胡扯。 阿宝白了他一眼:“我怎会跟不上,我好着呢。” 卫三低头“哦”一声,又打量她两眼,这才把目光投向亲妹妹大妞:“你跟阿宝,你俩互相关照着。” 说完骑马离开。 大妞从鼻子里头哼哼出一声来,好嘛,分给她的就那一点余光?这都还没娶媳妇呢,眼里就没她这妹妹。 裴珠坐在最后面的车里,阿宝在马队人群中穿梭自如,她小跑一阵,就又再调转马头往马车边去。 “怎么样?山路颠不颠?” 裴珠坐在车中,车上垫了厚厚两层垫子,腰背靠在软枕上,还是觉得有些颠簸:“不要紧,到了行宫就好了。” 她还是头回去秋猎,瞧见什么都新奇得很,坐在车中倒不觉着难受。 车中也预备得齐全,又有温瓶又有食盒,荼白还预备了几盒蜜梅子,觉着不舒服就含一颗。 裴珠捡出几样点心来,用油纸包住,伸手托给阿宝:“你尝尝,我做的蜜饯果子。” 阿宝骑马往前给大妞送一些去,大妞的骑术远不如阿宝,在这么密的车队马队中穿行没她灵活。 大妞捏了个颗蜜煎樱桃,只敢含着不敢咽下去,骑装做得太紧,多一口都塞不下。 阿宝如鱼入水,骑着马前前后后来回穿梭,没一会儿后队的贵眷们都知道队中有个穿锦衣的姑娘骑术了得。 还有人问:“那是谁家的姑娘?怎么从没见过?” 阿宝极少出门交际,在京城里名声传得响,认识她的人却不多。 宝华郡主本想骑马,却被母亲拘在车中,正掀起车帘看景散心,一眼就瞧见阿宝,看她在车马中穿行的自在模样,新仇旧怨涌上心头。 荣庆公主顺着女儿的目光看出去,瞥了她一眼:“抄了几本经书了,还没心静?你若再惹事,就把你送到老夫人身边长住。” 永安侯老夫人长年茹素,是个在家的居士,天不亮就要起来做早课念经,睡前又要做晚课,一年三百六十天,经不离口。 宝华一听就头皮发麻,往帘外瞧上一眼,愤愤放下车帘。 可心头气难平,想个什么法子既能作弄她,又不叫母亲知道? 除了宝华,后头一辆绿绸香车也掀起车帘来:“那姑娘是哪一家的?” 崔显躺在车中,两个美婢端茶奉果,他无意中瞥见阿宝,目光透过纱帘在阿宝身上绕了几个来回。 这腰这背,这般身姿,好像曾在哪里见过。 一个随从道:“不知,要不要问一问?” 崔显挑开纱帘,细看那女子,身着骑装,坐在马上更显得腰细腿长。再看她轻夹马腹,身姿婀娜,多瞧上两眼,心头实在痒得厉害。 吩咐:“打听打听去。” 另一个随从满脸为难,王妃才刚吩咐了,不许惹事生非。再说能跟出来秋猎的,都是贵眷,万一惹了祸事。 崔显看了他一眼,随从不敢驳他,只得想法打听去。 崔显心里自有计较,那女子衣裳料子瞧着倒是斑斓,可滚的毛边却是兔毛料,并不贵重,虽跟着一处秋猎,想来出身寻常。 只要她出身寻常,打听一下倒没妨碍。 阿宝还不知被人注目,不时摘些林间的花儿果儿送给裴珠。路边野花野果哪有什么好看,只是难得出来玩,不亦乐乎。 裴珠带了书出来,将那花夹在书中:“待我回去做成花签,分给你。” 就这么一路玩到了行宫。 武岗山在京城郊外,这一片都是皇家猎场,山下自有行宫。景元帝要来秋猎,山周也早就围扎起来,免得百姓上山,惊扰贵人。 阿宝一点不累,她劲头十足,立时就想拎着弓箭打马进山。 可看裴珠脸色泛白,还是忍住:“咱们先歇歇,等他们先进山,咱们就在外围打点兔子好啦。” 崇州多山,景元帝还是穆王时便好狩猎,阿宝跟着阿公和阿爹进过几回山。 崇州的山可比京城的要高要险,远远看去云雾缭绕。对比起来,武岗倒像个小山包。 只是那会儿阿宝年纪小,只能骑在阿爹的马背上,拉弓还要阿爹帮她。 “我七八岁就能猎兔子了,这回要是能再打个大点的东西就好了。” 裴珠歇息的时候,阿宝就同她说自己小时候打猎的事。 “兔耳朵一拎,兔子就老实了,我还养过一只呢。” “是雪白的小兔儿么?”裴珠眼睛发亮,想着小兔子可爱。 “那是养给贵人玩儿的,山里的兔子毛色都杂,值不了几个钱,就是……”就是炖兔肉香得很。 荼白使了银子,让太监宫人送了些新鲜汤饼来,裴珠才饮一口,便听见外头呜呜吹号:“那是什么?” “是陛下进山了。”阿宝剥了颗橘子,往嘴里扔了一瓣,“进山之前要先吹号,且得吹上一会儿呢。” “那还不把猎物都吓跑了?” 阿宝哈哈一乐:“山里守着可多人呢,先要打草赶蛇,再要把猎物往人多的地方赶,吹号就是传讯。” 她阿兄领的就是这个差事,禁军们散布在山中,防着贵人们出意外。 “咱们不着急,先进山的都冲着大猎物去,我们跟在后头就成。” 珠儿是头回出门骑马走山路,阿宝怕她累着。 裴珠又喝了几口热汤,吃了一块汤饼,这才觉得好受了些。 换上骑装蹬上靴子,这辈子她也没做过这个打扮:“家里的姐姐妹妹都羡慕极了,她们的兄长不肯带着她们出来,她们都问我,怎么才让阿兄点头的。” 裴珠翘着嘴角,谁叫她们没有个阿宝呢。 阿宝要是真能嫁给兄长,兄长还不对阿宝百依百顺? 骑装穿在裴珠身上,束腰扎腿的倒也显出几分飒爽来,只是她实在纤细,阿宝扶着她坐上马:“你坐不坐得住?我带着你慢慢走。” “坐得住,我在家里练过了。”只是快骑还不行。 大妞跟她娘去了,阿宝找了一圈也没找着大妞:“咱们先进山去,别怕,有人跟着的。”林家派了两个小厮跟着,裴观还把松烟和陈长胜都派过来。 一行人七八个人进山,一路上别说兔子了,连麻雀都瞧不见一只。 走了一程,还是没猎物。 阿宝想往深处去,可又不能扔下裴珠,还是裴珠自己说:“你别管我了,去一玩会儿再来找我罢。” 陈长胜和松烟互换个眼色,松烟立时道:“那我跟着林姑娘罢。” “你?”阿宝上下扫他一眼,颇有些瞧不上他,书僮还能帮忙打猎? “姑娘别瞧我这样,我寻常跟着公子也骑马也射箭。” “裴六郎他还会射箭?” 嫁娶不须啼 第85节 阿宝已经把这岔给忘了,戥子使了钱,弄来两壶酒。 荼白知道裴珠玩得高兴,还是劝道:“这又是火烤的肉,又是冰湃的酒,姑娘可得少用些。” 才刚说完,行宫的小宫女红着张脸进来:“外头有个裴相公,来找姑娘。” 没说是找哪位姑娘,阿宝脚尖一动,又稳住了。 裴珠看看阿宝,又看看那小宫女,冲荼白一点头。荼白摸出钱来打赏,她也没问究竟找的是谁。 小宫人拿了赏钱,等在门口,想将人领到外头去。 行宫也是宫,有一道道门,此地宫苑住着的都是女眷,外边宫道还有禁军守着,得她带路才行。 可里头两位姑娘都不动,小宫人好奇起来,究竟谁去? 裴珠看看阿宝,把心一横,口吻好似破釜沉舟:“好阿宝,我实在走不动了,不知兄长有什么事找我,你能不能……能不能替我听一听。” 说完面上烧红,她怎么竟做这种不规矩的事。 阿宝站起来,她也微红着脸:“那好,那我就替你走一趟去。” 戥子和竹月正捧了烤鸡回来,还没掀开盖儿,就先闻见香。 其实得自己烤才香,可行宫里不许随意生火,这才使唤钱到大厨房,让御膳房的厨子整治了端来的。 阿宝人都快拐出去了,又顿住脚步,拿刀切了半边鸡,用油纸裹上。 她拿着烤鸡,对着众人张了张嘴,一时没找到由头。 人人都知道这鸡是送给谁吃的,没人多嘴去问这一句。 “我……”阿宝的“我”字儿一出口,再想收回来也来不及。 这下屋里人想装没瞧见都不行了,戥子瞥了阿宝一眼,心底啧一声,怎么连装傻都不会了! 还是裴珠,她吸口气,粉拳紧握:“阿宝,劳你替我兄长带半只鸡去,我怕他从早到现在肚里还空着。” “哎!”阿宝蹦哒着出门去。 屋中人人齐松了口气儿,总算是把这场面给圆过去了。 裴观等在门边,满腹思绪。 岳父圣眷日隆,崔显是不敢做什么的。明明心里清楚,可还是忍不住要过来看看,叮嘱她几句。 正背手踱步,抬头就见她沿着夹道出来。 隔得那么远,都能瞧见她眉眼间的笑意,裴观在门边立定,不由也笑了起来。 小宫人抬头见了,脸上又是一红,她们这些被派到行宫的宫女,可能十好几年都见不到贵人,更别说男子了。 方才这位请她留步,给她赏钱,托她到里头找人时,还隐隐透出焦急神色。 才刚把人请出来,两人还没碰面呢,就笑得要开花了。 阿宝急步走到门口,差点儿就要小跑,一见裴观就脆生生喊他:“裴六!你怎么这会儿就来了?” 还当他要等到天黑了才能得闲。 裴观刚要说话,先闻到她手中烤鸡的香味:“这是……” “这是给你的。”阿宝把油纸包塞到他手里,裹了好几层,一层层掀开,露出里头油汪汪的大鸡腿,“才刚烤好的,叫你赶上了。” 想想又补上一句:“这可是我打到的山鸡!” 裴观忍不住笑了:“你吃了没有?” 看她摇头,撕下鸡腿,这鸡烤得极嫩,轻轻一撕汁水满溢。 阿宝看了忍不住咽口唾沫,裴观笑看她一眼,把鸡腿塞到她手里:“吃罢。” 阿宝看看鸡腿,再看看裴观,她不好意思当着裴观的面啃鸡腿儿。 “怎么?不是没吃过么?”裴观不解。 阿宝又想吃,又不想让他看,她灵机一动:“你转过去。” 裴观懂了,他轻笑一声,依言转了过去,替她挡住。 阿宝就缩在他身后,张开嘴,咬了口鸡肉,也不知御厨是怎么烤得,这么短的功夫,肉就这么入味。 天色渐渐暗下来,山风明明很凉,却吹得人一团火热。 阿宝先还害羞,没一会儿啃起鸡腿来。 裴观面朝落日山峰,远望群鸟归林,背后是她在悉悉索索小声嚼肉,不由心中一松:“对了,我知道大黑为什么不吃草料了。” “为了什么?”他们想了许多办法,可都没用。 “家里有匹母马有孕了。”原来是害了相思病,大黑竟还是匹顾家的好马。 阿宝“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卫三拎着野兔野鸡往这边走,禁军们还围到了一头野鹿,今天夜里前头就要烤鹿肉吃,等会儿也给她送一盘来。 心里这么想,急往西边宫苑赶,走到宫门边,就见姓裴的站在那儿,自言自语,还面上带笑。 卫三脚步一顿,姓裴的癔症了? 他眯眼细看,就见裴观身后探出个毛茸茸的脑袋来。 卫三低头瞧一眼自己手上拎着的猎物,转身离开了。 第72章 女儿 嫁娶不须啼 怀愫 “她身边真有裴家的人跟着?” 宝华郡主正坐在妆镜前, 丫鬟在替她通头发,听见来人禀报,她猛地扭身, 丫鬟赶紧松手, 梳篦落在软毯上。 没扯到郡主的头发,丫鬟松了口气, 蹲身去捡梳子。 来人回报道:“是裴家六郎身边的书僮。” “两人还……还相会了。” 宝华怔怔坐着, 她原本是派人打听那个马伕女的行踪的, 没想到会打听出这个来。裴六郎的书僮跟着, 他是不是很喜欢她? 她初见裴观,是在琼林宴。 那时的陛下还极宠爱她, 宫妃娘娘们也都好玩乐,听说新科探花生得如松如柏,都想瞧瞧究竟生得是何模样。 差个姓何的太监去瞧,太监回来报说“好一位白石郎”。 宝华可不信:“定是胡说, 读书作文章的, 个个都是夫子学究样儿,探花就个个都好看了?” 不过是矮子里头拔高子罢了,略是个平头整脸的,就敢说不负探花之名。 又不是没有过长胡子的老头当探花! 那时的宠妃杨娘娘刚生下皇子, 笼着轻纱坐在上首, 风光无限。 她笑道:“也是,太监宫人说的怎么能作准儿,不如宝华去瞧瞧,看看是不是好一个白石郎。” 宝华翘着下巴:“那成, 那我就去瞧一眼, 替娘娘探探花, 看看是不是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太监也跟着凑趣儿,一躬身:“要是老奴说得不准,听凭郡主娘娘发落我。” 一殿的妃子宫婢们都在笑,宝华领命去“探花”,隔得远远瞧了一眼,一眼便让她双脚生根,立在柱后,动弹不得。 等她回到杨娘娘殿中,不等她回禀,那些宫妃们看着她俱都笑起来。 杨娘娘打趣她:“得啦,咱们也不必问,看她这小脸,真是好一个白石郎。” 第二回 见是裴家办丧。 探花郎披麻穿孝,接待上门来吊丧的宾客。 那时裴家声势还盛,虽死的是个无官无职,不曾出仕的裴三爷,可上门吊孝的却多是达官贵人。 裴家老太爷称病不出,全由裴观迎客送客。 宝华死活要跟着她哥哥去,她兄长本都不想去:“都不是个官身,父亲怎还要我亲自上门?也太给裴家长脸了。” 不是给裴家长脸,是给裴如棠和裴观面子,当时又岂能想到现在。 宝华还是要跟,缠着哥哥不放。 “你疯啦?你这身份怎么能去,这种热闹你也想看?” 宝华到底是跟去了,她并没有进裴家的大门,只瞧见外面处处贴白挂幡,她哥哥进去片刻,很快就由裴观亲自送出来。 宝华坐在车上,见了裴观第二面。 初见他时一身红衣,春风得意,此时一身素服,清眸倦眼,反比红衣要更衬他。 行宫的太监送来炙鹿肉,宝华一口未动,连晚膳也不用。 丫鬟吓住了,郡主发脾气要么打人,要么摔东西,这么不吃不喝不言不语,呆坐着可从来没有过。 急急去禀报荣庆公主,荣庆公主听说女儿不吃东西,先将下人盘问一回,待知道她又差人去问林家女的消息,气得胸膛起伏。 赶到宝华房中:“那人我发落了,往后你身边再有一个敢由着你的性子胡来,全都发落出去。” 宝华还只坐着不动,低声问:“母亲,他是真的喜欢她么?” 荣庆公主本来等着女儿顶撞她,敢顶一句,就真把她送到老夫人身边,好好吃上三个月的斋。 没想到女儿会这么问她。 下人们退出屋子,荣庆公主坐到床沿,拉过女儿的手握住:“裴家与林家结亲,自然是为了好处。” 若是半年前,那确是如此。现下情势又不同了,只是这些,宝华不会明白。 “母亲是说,他想娶她,只是因为林家得圣眷?” 嫁娶不须啼 第86节 “那是自然。”京城中也有许多人是这么猜测的,荣庆公主以为这样说,女儿心里便能好受些。 谁知宝华却摇头:“他不是的。” 她宁可她喜欢的人是因爱慕去娶别的女子,也不想他是因为权势利益去结亲。 荣庆公主原来只是握着女儿的手,听见这一句,将她搂入怀中,轻轻摩挲女儿的肩:“傻孩子。” 荣庆公主心里虽怜惜女儿,却还是下了死令,不许再人有替她打听消息,不许女儿离开她的视线。 韩征知道齐王的小舅子又盯上了阿宝,还跟了一路,干脆调他手下的禁军跟着阿宝。他手底下五十人,每日抽调个一二人,并不惹眼。 林家的小厮跑腿机灵,松烟陈长胜见机快,禁军压阵。 这么多人跟着,崔显的人想找机会,都找不到。要支开一两个人还好办些,这可有七八个人呢,何况还有禁军在。 他们不过是些下人长随,怎么敢惹上禁军。 阿宝头一天没猎到兔子,连着两天再进山,回回都能装满袋子回来,还给她爹送了两只兔子去。 阿爹两只,阿兄两只,还有两只送给裴观。 来武岗秋猎,裴观只有第一日得闲,接下来几天连山都没进。 景元帝进了一回山,就觉此地无趣,在崇州秋猎山高水险猎物多,这里猎物又少,地方又小。 既觉无趣,干脆换个地方办起政事来。 裴观还是国子监博士,每月替朝廷遴选人才送往吏部,三个月过去,颇见成效。 景元帝深厌裴如棠,也得承认裴如棠的孙子确实有几分才干。 这些学生只是历事,三月期到,正逢六部各处对他们品评考核。 裴观借此机会,与六部官员走动起来。 景元帝便也能听着几句夸奖国子监裴博士的话,说他少年老成,办事妥当,举荐上来的人都颇合用。 吏部还想请景元帝下旨意,将三个月一轮用,变成六个月一轮用。 “刚用得顺手些就要调走,实在是不便。” 景元帝又问过几处官员,答案都相同,大家都想把人留下,又不占官员的缺,又有人能办事的人。 听了几处官员上奏,景元帝问严墉:“裴观可曾随行?” 严墉躬身答道:“随从人员中有他的名字。” “把他叫来。” 裴观这几日早就设宴,同六部几处官员议论过此事,也听到许多建言。将它们汇总整理,写成奏疏。 景元帝点他到御前发问,他便将早就写好了奏表逞上。 评选实在绩优者,可以留用,但还在回国子监考试。 “监生历事,既是让学生践行所学,也是解六部缺人的燃眉之急,科举才是国家取士的根本。” 取士为官,不中者只能为吏。 陛下加开恩科就有此意。 几句话,既说中了景元帝的心意,又把事情办妥了。 裴观退出去之后,景元帝道:“要是每个人都似他这样,我这一天能省多少功夫。”说完又想起那桩闲事。 一时好奇,问道:“他跟林家提亲,林大有还没应?” 严墉笑了,陛下是爱问臣子家事的人,这番问起,就是连他都觉得林家可以答应。 “上回碰见林大人,与他闲话了几句。” “怎么?他不满意?” “林大人只怕是要等女儿点头。” 景元帝“嚯”一声,自来成婚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倒去问女儿的意思。想到女儿,便想起小五:“五儿呢?她素来喜欢骑马打猎,这些日子可玩得尽兴?” “五公主与陛下一样,都说这山太矮,像个土包,猎物也都是小玩意儿。” 景元帝哈哈一笑,他喜欢永嘉,便是喜欢她性子像自己。 往年秋猎,黄羊野鹿多的就是,这回山中却多是些野鸡野兔,也怪不得她不尽兴。 “把她叫来,陪我用饭。” “是。”严墉亲自去请。 永嘉公主一身骑装还没换下来,她知道父皇喜欢她什么样,干脆便穿着骑装去见父亲,额上汗珠还没抹干净。 笑盈盈跑进殿中,手上还握着弓,也只有她能进殿还带弓箭。 “父皇陛下!” 本朝初立时,礼部拟定称呼,皇子公主都这么称呼。她这么娇呼,景元帝隔得老远就在答应:“快来快来,今儿有御厨做炙鹿肉。” “我今儿猎到两头羊呢,刚给父皇送来,不如也切些羊肉,咱们吃涮锅子罢。” 景元帝看女儿兴致高得很,点头答应:“方才还说,你觉得秋猎无趣,怎么这么高兴?” 永嘉公主看了眼父亲,抿嘴一乐:“是无趣,山也无趣,水也无趣,连猎物都远不如崇州肥美。” 嘴里说着无趣,可眉梢眼角都是笑意。 景元帝“哦”一声,问女儿:“那什么有趣?” 永嘉自己拿刀切了条炙鹿肉送到景元帝盘中:“人,人有趣。” 有趣得很。 第73章 嚞事 嫁娶不须啼 怀愫 公主游猎, 随从甚多。 人越多,她越是觉得没趣儿,干脆甩开众人自己往山腹中去。 让人把猎物赶到她面前由着她射有什么意思, 就得凭本事打猎, 那才有趣呢。 今天这两头羊,有一头就是她抢来的。 那人一身禁军总旗的服色, 两人的箭几乎同时射中一只兔子, 那人的箭梢比她的更深。 永嘉哪里肯让, 策马上前, 拦住那人:“是我先出手的。” 那人掀掀眼皮,瞧了她一眼:“姑娘, 谁的箭没得深,这就算谁的。”说着把兔子翻过来,让她看两只箭羽。 永嘉皱眉:“明明是我的箭先到,总不能因为你力气大些, 就算你的罢?” 卫三懒得同她争执, 把兔子耳朵一拎,往袋里一扔,扛着就要走。 气得永嘉伸手拉住他,把他吓得往后一滑, 差点儿就跌在雪地上:“说话就说话, 别拉拉扯扯的。” 凑够这只,今儿一早上,他就猎到二十只兔子了。 永嘉本是着急才拦他的,没想到他一脸大姑娘要上花轿的模样, 一时起了玩心, 作势要上手:“把兔子给我。” 卫三看她这样, 嗤之以鼻,理都不理她,上马走人。 气得永嘉紧跟在他身后,看他想猎山鸡,她便先出声扰乱,惊得鸡飞兔走,让他白忙一场。 卫三打量她一眼,看她装束,非富即贵,性子又傲。 惹不起,干脆躲开她,伸手往袋中一掏,把方才那只兔子掏了出来:“送你了。” 什么叫送她了?本来就是她猎到的! 没治他罪已经是她贵人有量,竟还敢说是送给她了!永嘉本来拿到兔子就要走,可听他嘴里没一句好话,反而不着急走了。 拿到兔子还跟在他身后,两人一同瞧见了藏在密林中的黄羊。 这回确实是永嘉先,可依旧还是卫三的箭更深。 卫三吐出口气,不再跟她争执,看她年纪比阿宝也就大个一岁半岁的,性子却全然不同,要是阿宝,必要跟他正式比箭。 谁赢了,猎物就算谁的。 打小她就愿赌服输。 想到阿宝,他眼中含笑,笑意还未染上眉梢,就又淡了下去。 “怎么你这回不跟我抢了?”永嘉自打落地起,旁人待她总是百依百顺,她越肖父皇,父皇就越喜欢她,也就越是无人敢违逆她。 还从没碰见过这么有趣的事儿。 “给你了。” 卫三往山间大石上一坐,想到阿宝缩身在那姓裴的身后,他便觉得心气散了,就是攒足了五十一百的猎物,她也还是喜欢那姓裴的。 永嘉看着黄羊不解:“连一只兔子你都要争,这可是羊,你真不要了?” 卫三胳膊搭在膝盖上,弓身靠着树杆,低声叹息:“没用,一百头羊也没用。” 永嘉听他语意涩然,一时怔住,轻声问他:“你想送给你喜欢的姑娘?那……那这羊,我就让给你了。” 可这人没要,转身走了。 待他走远,永嘉才吹哨叫人来,抬起黄羊。 她想吩咐人去查查刚才那人叫什么名字,他一身禁军总旗的服色,生得又这么俊秀,一查就能知道。 话到嘴边,又忍住了。 只对她父皇说:“父皇别光吃鹿肉,也尝尝羊肉,这羊可是我抢来的,抢来的肉才更香呢。” 阿宝送了六只兔子出去,还留下两只,她预备着要招待大妞和珠儿,专捡了两只最肥最壮的。 跟裴珠说:“可惜这兔子的毛色都杂,做不成漂亮的暖手筒。” 裴珠只有头一天骑马进过山,那天夜里山间就刮起寒风,天也阴恻恻的,像是要下雪的样子。 嫁娶不须啼 第87节 裴珠畏寒得很,在屋里裹着两面烧的大毛衣裳。两只手揣进白狐狸毛的手筒里,歪在榻上,脚一落地就觉得冷气直往脚心里头钻。 “那你在家里怎么过?”阿宝看她冻得打抖,冬天还不盖着棉被下不来床了。 “家里的屋子比这儿要暖和。”地上铺着厚毯,窗上挂着厚帘子,里屋外屋都烧碳盆,屋中温暖如春,颜料墨汁都不会结冻,她穿着夹袄还能画画呢。 母亲对她虽不亲近,但从来不曾在这上头克扣过人。 阿宝一看裴珠用的暖手筒是白狐狸毛的,一丝杂毛也没有,她自己打的兔子皮就送不出手了。 干脆留给戥子,戥子一直心心念念想要件兔皮袄,她打的这些兔子凑一凑勉强能做上一件。 留了兔子,大妞却不来。 阿宝皱皱眉头:“这都几天了,她跟谁在一块儿呢?”派戥子去请她,今儿又有兔子又有山鸡,还有阿爹送来的羊肉。 再使点钱从大厨房要两壶酒来,她们三人开宴,多么自在。 戥子扑了个空,听果儿说,大妞去赴别人的宴了。 “她去谁的宴?” 阿宝眉头皱得更紧,有些不高兴,难得出来秋猎烤肉吃,大妞怎么还跑别的地方去。 “听说是陆家的宴。”戥子冲阿宝挤挤眼睛,拎起手中食盒,“她还给咱们送了些鹿肉,说是赔礼的,等她一得空立时就来。” 听说是陆家的宴,阿宝怒气消散,大妞什么时候还打进陆家闺秀们的宴席了?卫夫人这是同意了? 若是如此,也算是好事。 阿宝突然想起,珠儿这儿也收了好些个帖子,都是各家的闺秀请她去。 裴珠也会翻开瞧瞧,有的写信回复,有的就干脆推了,她一直没去赴这些宴会。 原来……还有别人家的姑娘在打裴六郎的主意。 裴珠眼睛在阿宝戥子脸上一转,手从暖筒里伸出来,点点阿宝的面颊:“好哇,你跟珍儿,你们俩有事儿瞒着我?” 自打阿宝生日之后,三人也聚了许多回,两人却一字都没吐露。 阿宝搂住裴珠,她裹了那么件厚毛衣裳,竟还纤细,搂住她的腰道:“大妞不点头,我怎么能告诉你,你要是有秘密同我说了,你不点头,我也绝不会跟别人说的。” 裴珠一听,抿嘴笑了,就是这样,她才喜欢阿宝:“那我便绕了你,只管去找珍儿的麻烦。” 大妞不来,两人也一样开宴。 荼白很快便从行宫的大厨房要来一套铁网铁签,又使钱拎来两壶酒。 张皇后将行宫各处交给六司尚宫打理,来之前修缮屋设、添置器具、调派人手,虽不比在京城家中,倒也不曾短少什么。 只是没想到才刚十月中,山间骤然冷下来,看样子,明儿要下雪。 竹月特意让陈长胜弄来了银霜炭,银霜炭烧起来没烟,不呛嗓子。只是这炭难得,行宫中虽备下了,可都先供给贵人们,分不到她们这儿。 既是七姑娘要,也就是林家姑娘要用的,陈长胜使出浑身解数弄到了两筐。 这要是在京城,十筐二十筐也容易得,既是在郊外山间,一时还真难弄到。陈长胜搞到炭,分出一些来送到裴观屋中去。 银霜炭不易燃,裴观正点灯写奏折,抬头见青书在炭盆边摆弄许久,搁下笔问:“哪儿来的银霜炭?” 今儿太监也送炭来了,他官位才是从八品,送来的就是寻常的黑炭,一点燃便屋里冒白烟,又呛嗓子又糊眼睛,干脆不点,搓着手写奏折。 写上几笔便停下,往砚台中续些热水。 青书还道:“早知道该把暖砚带来。”跟暖盘一个道理,底下灌热水,上面的墨汁便不易结冻。 “是陈长胜好不容易弄了两筐来,多的都给七姑娘和林姑娘送去了,匀了这些给咱们。” 青书这是在替陈长胜表功,他一说完,就见公子点头:“那这盆也别点了,一道给她们送过去。” 青书看看炭里的炭,得嘞,吃过林姑娘送的烤兔肉,再送些炭去也应当。 “哎”了一声,捧盆出去。 松烟问他:“怎么?点不燃?” 青书哼哼一声:“喏,就这一点儿,也要给林姑娘送去呢。” 屋中点了银霜炭,很快便暖和起来,裴珠这才脱了大毛衣裳,跟阿宝一起烤肉吃酒。 戥子看这炭竟不起烟,心里头啧啧称奇,原来这有钱人家连烧的炭火都不一样,只不知道这炭能不能烤红薯。 她羡慕完银霜炭,又想到那几张兔子皮,盘算着要做件小袄子,穿在里头又轻又暖和,可不美得很! 阿宝大嚼鹿肉兔肉,再喝上两盅酒,突然听见外头嚷嚷:“下雪了!” 山间还真下起雪来,雪越下越大,阿宝一拍巴掌:“明儿雪停了肯定有鹿,我得起个大早。” 要是能猎头鹿回来,那多威风啊。 第二天白雪映窗,阿宝装束一新,推门望去,远山素裹。 她背上弓箭,急着进山去,山间比行宫还更冷,松枝杉木落满了银粉,热气呵出便是一团团白雾。 阿宝鼻头冻得通红,搓手向山间去,这几日她把这一片都跑熟了,山腹中哪儿林密,哪儿有泉水,她都知道。 熟门熟路的往山泉边去,让小厮远远跟在身后,靠近山泉时,下马往前行。 还未靠近山泉,就见山涧泉水结成了冰棱,日头一出,水珠儿顺着青苔往下滴,一头野鹿伏在泉边舔舐青苔。 阿宝藏身树后,正预备要猎鹿,就见野鹿身后竟还有只小鹿,正学着母鹿的样子,在舔青苔喝水。 她搭弓的手缓缓松开,身后有道声音问她:“这就不猎了?” 阿宝倏地转身,是前些天那个男人。 崔显向阿宝抱拳施礼,知她好武,这是在投她所好:“在下姓崔名显,是齐王府一名参将。” 名字是真,官职是假,这回他带的人远远散开跟着。等了几天终于等到这个机会,越看越觉得不能错过。 雪中野鹿,也不及得她半分丽色。 母鹿听见动静,带着小鹿跑远了。 阿宝垂下弓箭,手里攥着鞭子,干脆问他:“有事儿说事儿,你究竟想干什么?” 崔显笑了,她总不叫他失望:“在下家中还未有妻房。” “你都三十多了,竟还没娶妻?”阿宝冲口而出,瞧他的样子,也不像是娶不起老婆的人啊。 崔显笑意僵住:“我……我今年二十有三,离三十还早得很。” 阿宝将他上下打量一番:“那你生得还挺老成的。” 反正鹿也跑了,阿宝两指放到唇边,打了一声呼哨,她的大黄马循声而来,阿宝翻身上马,头也不回骑马走了。 才刚走几步,就见裴观从雪林中骑马踏雪而来,疾跑到她面前,缰绳一紧,住马停下。 溅起一阵雪沫,他眉梢衣袖都沾着雪。 看向她的目光又惊又怕,先将她上下打量个来回,见她安然无恙,这才抬眉看向远处的崔显。 下颔一紧,目色深浓。 阿宝粉面微红,心口呯呯跳动。 这是第三回 了。 头一回是在回廊灯下,第二回 是他面向群山,背过身去。 第三回 就是此刻。 阿宝想到她娘对她爹说的话,她对裴观道:“裴六郎,你上我家提亲去罢。” 第74章 嫁妆 嫁娶不须啼 怀愫 一到冬日, 裴三夫人就有些犯咳嗽。 这也是京城贵人们爱犯的毛病,到了冬天,就算烧再好的炭, 或多或少总有些炭气, 日子久了嗓子和肺里都燥得慌。 小满入秋起便隔两日就要炖一盅川贝枇杷给裴三夫人顺气润燥。 今年冬天冷得早,炭盆也烧得早, 这咳嗽的毛病便也犯得早些。 清晨刚起, 川贝枇杷便送到榻前。 一同送来的还有公子的信, 就搁在床边案上, 裴三夫人扫一眼儿子的信,倒没急着拆开, 先喝上两口枇杷露。 搁下瓷盏,这才拆信。 陈妈妈问:“是哥儿来信?咱们这儿都结霜了,山上不定得下雪,也不知道带的衣裳够不够厚。” 裴三夫人先还歪靠在大枕上, 目光扫过两行, 倏地坐直! 陈妈妈唬了一跳:“怎么?甚么大事?” 难道是哥儿秋猎出了事?那不能够罢,跟的人又多,哥儿又是打小练骑射的,再说还有长胜跟着呢。 “快快!把朱娘子请来!”裴三夫人急急吩咐, “这回的礼备得再厚些, 还有……”说到这个她又展开信。 信上写,请母亲挑几块好皮子当节礼送到林家。 裴三夫人略一想就明白过了,林家的家底实在太薄,进了京城, 这吃穿用度也是一季一置办。 十月里皮货商人刚进京, 正是皮子价最贵的时候, 不说银狐紫貂,就是银鼠灰鼠也得好几十两,想必林家是没想把钱用在这上头。 儿子这是瞧见阿宝身上的衣料太简薄,特意想送给她的。 “小满,你开箱子,挑两块小些狐狸皮银鼠皮,要能做帽套风领的尺寸。再拿上两块整张的好皮子……”此时就送想必林家不会收的,自来走礼,也没这么贵的东西。 “先都备下来!”裴三夫人一挥手,这会儿提亲,林家要给女儿备嫁,为显着郑重,也得半年罢? 只要亲事定下,往林家送东西就方便了。 陈妈妈听裴三夫人吩咐这一堆事,也明白过来,未语先笑:“这是,林家肯点头了?” 嫁娶不须啼 第88节 裴三夫重重一点头:“成了!” 陈妈妈喜不自胜,哥儿对林家姑娘有多上心,三房已经是无人不知了,就连四房五房都在暗暗打听。 这都三年多了,三房可算又有件好事,这桩喜事必要办得风风光光的! “夫人。”小满看夫人这么高兴,也跟着高兴,心里盘算着皮货料子,开口道,“夫人先洗漱罢,还得往老太太那儿请安去呢。” “是了是了。”裴三夫人深吸口气,“可不能这会儿就露出来。”事得办瓷实,才能露口风。 可她脸上的笑意,又怎么能藏得住。 请完安,四夫人乔氏就笑问:“三嫂是有什么好事?今儿怎么喜气洋洋的?” 裴三夫人道:“能有什么喜事,就是夜里做了个好梦。” 朱娘子一早被人请到裴府,上回她办差了差事,这回又来,她心中还猜测。这莫不就是三夫人说的,“还有下回”罢? 她心里这么想,脸上可不敢露,万一裴家换了人选。她就是个官媒人,让说哪家就说哪家。 坐在下首,捧着茶盏,规规矩矩听吩咐。 “这回的礼要更厚些,后头的纳采纳吉纳征,也先选几个好日子来我看看,将要年关了,玉皇观里合八字的人多,得赶早。” 听这口吻是十拿九稳,朱娘子听得连连点头。 裴三夫人许久没说过这么多话,停顿片刻,一气儿饮了半盏茶。 朱娘子等许久,也没等到姓名,忍不住低声问:“三夫人,是哪家……” “林家!还能有哪家!” 三夫人哪回说话不是慢条细理的,朱娘子就从没见过她这么有烟火气,想必是亲事成了,十分开怀。 朱娘子也跟着笑起来:“恭喜恭喜,恭喜夫人!真是好事儿多磨,磨完了这程,往后定能顺顺当当。” 择吉日、备礼物,只等着林家秋猎回来,就上门提亲。 裴观是连夜写信回去的,一共两封信,一封写给了母亲,一封写给祖父。 先将景元帝传召的事告诉祖父,再将他要娶林家女儿过门的事写在信末。 裴如棠先还含笑看信,看到最末几行,他收敛了笑意,这林氏也是他选的人,想了想差人去告诉继妻。 “去上房告诉夫人一声,六郎要娶亲了,公中不论出多少,我这里再补三千两。” 裴家每个孙辈娶亲,按例公中该出五千两办喜事。如今家里银钱吃紧,小事上还看不出来,办大事一气要拿这些钱,有些不易。 从去岁起,各房都削减了份例。 可这也是这几年家里头一桩婚嫁喜事,不知还能拿出多少来,不够的就私下里贴补。 告诉老夫人,就是告诉老五媳妇。 裴五夫人管着家,一听说三房要娶亲,她又头痛起来:“这家里上下都还没缓过气来呢,六郎办喜事,就算不能按着以前的份例来,也不能太简薄。” 五夫人身边的冯妈妈道:“家里如何,上下都知道,三夫人是个明事理的,何况三房又不缺这些银子。” 外头再打点,也没有伸手去三房要钱的道理,三房没出仕,又是孤儿寡妇。 家家口袋都瘪了,只有三房还流油。 “她再有钱,这也是公中该出的。”五夫人唉声叹气,想了许久,“这就到年关了,明岁还有老夫人大寿,最多两千,再多可没有了。” 四夫人乔氏也听说了,她心里也在算着银子:“不知道会给多少,五千那是没有,三四千?” 她打着算盘算自己儿子结亲能拿多少,要是公中实在给的少,那她可得去闹一闹。得了这注钱,手上也好宽裕些。 这些事裴三夫人自然知道,可她此时才没功夫管那几房的弯弯绕绕,着意预备办喜事。 林家家底薄,再是用尽力气置办嫁妆也还是薄,裴三夫人便想着要怎么贴补一下,好让阿宝嫁过来,面子上能好看些。 陈妈妈却道:“只怕林家不愿意。”送去的礼,从来都是有来有往的,这边给的贵重了,那边还得也厚。 “夫人忘了手镯的事儿?”宁可还回来,也不会收下。 裴三夫人心里原打算好了,就从她的嫁妆里出,不动三爷留下的东西。 田产铺子这些都好办,头面衣料古玩画作这些也能慢慢抬过去。换作别家必是欢天喜地的,但一想林家人的性子倒还真不一定。 裴三夫人又想全了儿子媳妇的体面,又怕伤了亲家脸面,叹道:“罢了,等观哥儿回来再说。” 算着日子,盼到裴观回家,刚进家门家便将他叫到屋中:“既要办事,屋子总得修整一番,你原来的院子便不合心意,你看看哪儿要改?” 既要成婚,自然要住内宅。 裴观顿住了,上辈子她住在内宅,他住在外院,两人并不常见面。 “我想还住在留云山房。”内宅人多嘴杂,阿宝上辈子住在里面,只怕并不高兴,还是留云山房更好。 把卷山堂修整修整,院中也有凉亭能登高,还能垂钓。两边门一关,里头的人想进来都隔着层层夹道门墙。 裴夫人蹙眉:“这……不大好。”哪有女眷不住在内宅的。 “有什么不好,平日她跟我去国子监,反正一旬也才回来一次。” “她跟你去国子监?”裴夫人惊得合不住嘴,这……这哪儿成啊! “我如今在国子监里住的小院,本就是供给带家眷就职的博士的,她来了也能住得下。”裴观想了想,“只是那屋子也得花钱修整修整。” 比起家里,实在简陋了些。 “这……”裴夫人瞪着儿子,半晌才道,“倒也不是不成。”讨来媳妇照顾儿子,老太太那边这个理由倒说得过去。 “可你那儿也太苦了些。” 裴观只笑不说话,到时候她想在哪儿住就在哪里住。 想跟他国子监,那就去国子监,那里临山靠水不说,还有小校场能跑马练骑射。 家里要住烦了,那就回娘家呆几天,只要他身边的人不说,没人会知道。天高皇帝远,由得她快活。 “那就处处都要修。”裴三夫人拍板了,“国子监舍得好好粉一粉,卷山堂里也总得添些女人家用的东西,至于你那院子,新婚三日总得住着,也得收拾收拾。” 一面说一面笑,好些年没有这么忙了。 “陈妈妈,你去把珠儿叫来,叫她来掌掌眼,看看屋里要添些什么。” “对了,还有一桩事。”裴三夫人叫住儿子,拿出一张单子来,“你拿着,亲自送去林家。” 裴观打开一瞧,是张嫁妆单。 五百亩上等水田,二十间铺子,家具摆设金银头面,皮货珠宝花缎件件不少。 “这……”裴观蹙眉。 “要是再厚,别人一眼就看出来了。”裴三夫人对儿子道,“你自己惦量着,看看是给,还是不给。” 裴观将那张单子收入袖中:“我试一试,只怕她是不会收的。”上辈子母亲也补嫁妆给她了,上辈子就没收。 依稀记得晒嫁妆的时候摆出来过,为了堵别人的嘴。 按她的性子,只怕心中气闷,却又无人可说。 裴观拿着单子,让青书预备马,他得去韩家一趟。 裴家预备着讨媳妇,林家也在盘家底打算嫁女儿。 两边换过庚帖,事儿就算定下了。 林大有恨不得能掏空家底全给女儿,阿宝可不答应。 她带着戥子算账,戥子一手帐本,一手算盘,噼里啪啦算给阿宝听:“家里一等的水田三百五十亩,八间商铺和两间小院在收租,今年一年加起来总有四五百两的出息。” 这是年成好的时候,还得刨去田庄上留着买种耕种的钱。 再加上库中十几箱子的金银玉器,这就是林家的全部家底了。 俸禄再加租子钱,一年结余也不过三百来两,家里种了果菜,厨房后养着鸡,池里还养着鱼,这些都是省日常开销的。 今年处处都要添新东西,到明岁就不会用这么多了。 “阿爹好不容易攒下来的家业,怎么能都给我?再说家里不养马不养人了?”比如柳先生,他的薪资是最高的,家里下人也已经是一个萝卜一个坑。 没地方能再省钱了。 阿宝自己拟了嫁妆单子,一百亩水田,两间铺子,那十几只箱子的金银缎子,她带八箱走。 器物类的列在单子上每件都有名目,这么看着嫁妆单子就显得长起来。 陶英红叹:“按说真是不薄了,可……”可嫁到裴家,这就太少了,晒嫁妆的时候,裴家的亲戚们岂不是在心里看轻了阿宝。 她正叹息,门上来报说裴公子来拜会。 陶英红一怔:“拜会我?”虽说现在是亲戚了,但这么快就来拜会她? 裴观一进堂屋,先行大礼。 陶英红受了,阿宝就是她女儿,裴观就是她女婿:“是有什么急事儿?” 裴观拿出张单子:“这是我母亲备下的,我想见见林姑娘,听听她的意思。” 陶英红不大识得字,可拿过去一瞧就知道是张嫁妆单子,翻一会儿还没到头。陶英红明白了,这是裴三夫人补贴阿宝的。 按理说,定下亲事便不能见面了,可这事儿还真得阿宝自己拿主意。 “成,你跟我来。” 第75章 碎梦 嫁娶不须啼 怀愫 阿宝正盘着腿坐在罗汉榻上, 让燕草一件一件誊写嫁妆单上的器具。 这些日子阿宝的字儿写得好多了,可比燕草的字还差得远,再说也没能有姑娘家自己写嫁妆单的。 这张单子由燕草先写, 再交给柳先生, 让柳先生抄一遍。 “赤金双喜如意簪一对。” 阿宝一边报,燕草一边写, 燕草写的时候还特意将上造御赐几个字写在前头, 阿宝瞧见了问:“怎么这个也要写?” 嫁娶不须啼 第89节 “自然要写了, 又不是任谁嫁妆里都能有御赐的首饰。” 戥子知道阿宝的嫁妆简薄, 哎呀了一声:“早知道那时候就别赏给咱们了,都留着多好, 现在写上还体面些呢。” “那么多衣料,你们才做了多少啊。” 阿宝一面报名目数目,一边吃桃酥:“咱们家有多少家底,裴家又不是不知道。”都来求两回亲了, 要是他这会儿觉得丢人, 那就算了。 戥子啧一声:“平头百姓还看儿媳妇的嫁妆呢,大户人家要看那也是常理。要是能再攒两年就好了,嫁妆就能好看些了。” 燕草落笔不停,这些日子她从早到晚都在忙着替阿宝点嫁妆, 脸上少有松快的时候, 听见戥子这么说,她笑了。 结香也是扑哧一笑,点点戥子:“你呀,拿这话问问未来姑爷去, 问他肯不肯再等咱们姑娘两年。” “赤金七宝手镯一对。” 戥子又拢手谢起张皇后来:“万幸得了两回赏, 要不是皇后娘娘, 也没这些东西。” 嫁妆单子上光是御赐的衣料首饰就能写满四五页,又都是贵重的好东西,是能摆出来晒给大家看的。 可真要摆开来晒嫁妆,这些放在前头,乍一看还能唬人,却也经不住细看,得亏这半年里也攒下些东西。 就似姑娘说的,裴家又不是不知道林家的家底。 几个正在忙着,小丫头豆角跑进来:“姨夫人请姑娘到院子里去。” 阿宝跳下罗汉榻,套上件家常小袄,连丫环也没带,一溜小跑着往院中去,才刚到水亭子边,就见裴观站在那里。 这会儿再回去换衣裳梳头已经来不及了,他已经看见她了! 阿宝一时窘迫,硬着头皮挪步上前去:“你……你怎么会来。” 裴观笑看她,头上连簪环都没戴,结着辫子,穿着小袄棉裤,嘴角还沾着点桃酥:“在干什么?” 阿宝实话实说:“我在列嫁妆呢,忙了好几天了,我都不知道连……”话没说完,脸上一红。 “连什么?”裴观问她。 阿宝抿嘴不肯说,连子孙桶都要写上去,怎么晒嫁妆竟连恭桶也要晒。 裴观看她不说,大概猜到了,他拿出怀里的单子:“这个……是我母亲预备下的,想添补给你的。” 阿宝伸手接过,打开第一行就是水田五百亩,商铺三十间,还有各处小院十间。再往后一翻,金盆金盏古董名画都有。 她抬起头来,乌溜溜的眼睛盯住裴观:“这是什么意思?是怕我嫁妆太薄,让你丢脸?那你自己觉得呢?” “我自然没有这个意思,母亲叫我拿来,也是问你的意思。” 听到他说他没有这个意思,她吸口气又吐出来:“那我不要。” 心里还是有些不痛快的,方才笑意没了,抿着嘴,不说话。 裴观放低了声音:“母亲也绝没有这个意思,我家里人口多,来的亲朋好友也多,往后你要同这些人交际。” 他们是怕她以后被这些人瞧不起,听些闲言碎语。 “钱财这些都是小事,往后你……”往后她进了门,他的东西自然都归她管着,什么也不会短了她的。 阿宝懂了他的意思,方才消下去的红晕又升上来。 她认真想了想,摇摇头:“还是不要。”她不愿意,她爹也不会愿意的。 裴观见她郑重拒绝,便把单子往怀里一塞:“那就不要。” 正事说完,两人站在凉亭里,一时间都没开口,又一时间同时开了口。 “你……” “我……” 裴观笑了:“你先说。” “红姨说要给你娘你爹做双鞋子,旁的我不成,做鞋子我最拿手,原来在崇州做军鞋,我纳的鞋底最好了,你得……你得把尺寸给我。” 就算裴观的爹已经故去了,这鞋子也有他一份。 除了他爹娘的,还有他的和珠儿的,按理都要做。 只是阿宝不好意思张口问他要尺寸。 裴观早都忘了这个,那上辈子她还是给他做了一双鞋的。 “你方才想说什么?”阿宝清清喉咙,为掩饰脸红,将手背在身后,装出个一本正经的模样。 “桃酥,好不好吃?”裴观伸出手指,点点自己的嘴角。 阿宝指尖碰碰自己嘴边,摸到些饼屑,她“哎呀”一声,用手捂住嘴。看裴观面上带笑,扭头就跑,跑上几步又回身:“别忘了鞋!” 一路小跑着回到屋中,分明一身寒气,脸却红扑扑的。 戥子问:“是什么好事儿?” 阿宝摇摇头,那点不痛快早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伸头看一眼燕草写的嫁妆单,又坐回榻上去。 结香端进来一盘橘子,摆几个在暖炉的铜丝罩上,暖一暖再吃。 阿宝不用这些,她抓一个剥了往嘴里扔,吃了桃酥又吃橘子,睡前又喝上一碗五白羹。来京城时肤色还微黑,大半年养下来,白了许多。 穿着寝衣往暖被里一钻,腮边笑意便没淡下去过。 今儿还是戥子守夜,看她躺下,燕草搁下笔,螺儿放下针,结香揣上几个烘橘子退了出去。 三人挤在一间屋里,这样用的炭少,睡得还更暖和些。 螺儿给两个姐姐灌上汤婆子塞到被中,结香剥了橘子也塞一个到螺儿嘴里:“咱们姑娘福气真是大,有桩这么好的亲事。” 螺儿嚼着橘子,点了点头。 阿宝屋里烧的就是寻常的炭,得挪远些,还得开着窗户缝儿才能不被烟呛着。戥子也给她灌了个汤婆子,被阿宝踢出被子。 “我热乎着呢,你自己用罢。”软枕一垫,阖上眼睛。 戥子问她:“你说裴家的月例得有多少?一个月八百钱?一季两身衣裳?鞋子呢,发不发鞋?” 阿宝先还答应她几句,等她越问越细,阿宝打了个哈欠:“人家都是寅吃卯粮,你倒好,恨不得把后年的钱都攒起来。” 戥子嘿嘿一笑,她那小钱箱已经满满的了,到年底发了赏钱她就有八千文钱,她天天跑帐房,专等着铜钱值钱的时候拿出去换成碎银子。 今年还得了件兔毛衣裳,虽是杂色的,戥子也好好收进她的衣裳箱子里,等天儿再冷一些的时候穿。 戥子心里还在盘算呢,就听阿宝呼吸慢下来,才这么会儿功夫,她就睡着了,还真是一点不知道发愁。 阿宝睡梦中听见个熟悉的声音,正在堂前说着什么。 “五百亩水田,三十间铺子……还有这些花缎宫纱,都是一样的樟木箱子……” 是陈妈妈的声音! 阿宝听得糊里糊涂的,她分明拒了没有要啊,怎么又在报这些名目? 隔着纱屏,看不真切,她想绕到纱屏前去,可身子一动不动。 “亲家太太想得周到。”是红姨的声音,听上去不像是不高兴,可也不像是在高兴。 红姨将人送走,长长叹了口气,回身唤她:“出来罢,你都听见了罢?”眼前这层纱,这才被挑开。 梦中的她缓缓走出去,坐到红姨身边。 抬眼看去,脸色焦枯焦枯的,人瘦了许多,怎么比刚进京的时候还要憔悴。 红姨又叹口气:“是体面人家,连这个都替你想到了,咱们该低头时就低头,总好过……”总好过什么?阿宝很想知道,红姨却没说下去。 阿宝张张嘴,嘴里说出来的,却不是她想说的话。 “红姨,我不想嫁……” 连声音都不对劲,她怎么会用这种声调说话? 红姨眼眶一红,眼泪滚出来,一把伸手搂住她:“我知道我知道,可这……这就是老天爷派给咱们家的救兵!不嫁这家,难道真嫁给那姓崔的?齐王府亲事,不好退。” “你爹你哥都替你打听过了,裴家的六郎学问也好,人生得也好。”陶英红细细哄她,“那裴家的夫人见了你一回,这这么喜欢你,要跟咱们家结亲,多好的事儿啊!” 阿宝摇了摇头:“那都是唬人的。”她可不信就凭那一面,裴家就会向她们家提亲。 陶英红也不信,可她又不敢不相信,能想的法子都想过了,能开的口都开了,可就是没辙。 要不是裴家闷头撞上来,齐王府的亲事,就只能答应。 “裴家夫人,要是不喜欢你,怎么会想着替你补嫁妆呢?你看看这些东西。”把嫁妆单子拿给她瞧。 水晶的炉瓶三事,玛瑙的碗碟…… 阿宝仔细看了看,上面没有宫中御赐的首饰花缎,也没有金鞭。 对了,这是裴家补贴她的,自然没有这些,她张嘴还想问她的金鞭子在不在,可说出口的却是:“那卫家呢?” 她怎么会问起卫家? 说到卫家,红姨反而不哭了,她把眼泪一抹,摸摸阿宝的头:“忘了罢,咱们往后跟卫家桥是桥,路是路,再不相干。” 阿宝眼前闪过一张脸,好像是卫三的脸,她倏地醒来。 明明梦中并没有什么可怕的情境,却偏偏心口闷得慌,好似做了噩梦,不住喘气。 把戥子吵醒了,戥子睁开眼睛:“怎么了?魇着了?”伸手拍了拍她的背,打个哈欠,含含混混问,“你这是梦见什么了?” 第76章 不准 嫁娶不须啼 怀愫 阿宝迷迷糊糊睁开眼儿, 这梦梦得她心口直跳,坐起来靠在床板上咽了口唾沫,拢着被子发怔。 戥子翻个身, 揉揉眼睛:“还真魇着了?” 阿宝也说不清楚, 方才的又像是梦,又像是真。 戥子从暖烘烘的被子里头钻出来, 给她倒了一大杯凉茶, 阿宝就是这个古怪, 大冬天也爱喝凉水。 “喏, 赶紧喝点顺顺气。” 阿宝接过杯子,咕咚咕咚一口饮尽, 灌了一整杯凉茶这才好受些,自己抬手摸摸额头,再摸摸脚心。 嫁娶不须啼 第91节 二人写信再也不用多套个信封,阿宝铺开信纸,一气儿把她想写的全都写上,足写了两页纸,封起来交给松烟。 坐在书桌前发怔,手里把玩着水晶小瓶,戥子看她不笑,背过人悄悄问她:“怎么了?你怎么不高兴啊?” 就是同戥子,阿宝也说不出口!她梦里一会儿卫三,一会儿兄长的,就是没有梦到过裴六郎。 “你是不是发愁鞋子?”戥子哪知道阿宝作这些梦,她还以为是阿宝担心作的鞋子裴夫人不喜欢,“这有什么好愁的,男人的鞋子素些,裴夫人跟裴家姑娘的咱们挑个好点的鞋面。” “嗯。”阿宝应了,心里却还混混沌沌。 她敢指天誓日,她对卫三那是一星半点的喜欢都没有!怎会梦见阿兄去卫家说亲,还被卫家关在门外呢? 齐王府的亲事又怎么回事儿?梦里红姨哭成那样,还把裴家称作是老天爷派给她们家的救兵。 阿宝全没头绪,只知道她既然心里喜欢的是裴六郎,梦见卫三…… 她又打了个寒战,可不能再做这乱七八糟的梦了! 裴观在国子监内,除了忙每日要教授的课业外,案前叠满了学生们从六部各处寄来的信件。 松烟拎了个食盒子回来,青书问他:“这是林姑娘给的?” 没过门还不能叫少夫人,得进了门,大家在院中拜过才能改口。上回松烟秃噜出一句少夫人,公子罚他扫了好几天院子里的雪。 裴观听见外头的声音:“松烟,进来。” 松烟冲着青书挤挤眼睛,拎着盒子进去了,进屋先回:“林姑娘回了几样点心,还有一封信。” “搁下罢。” “哎。”松烟应声退了出去,才刚了放下门帘,就听见里头,传出开盒盖拆信的声音。 裴观拆开信一看,忍不住笑起来,她在信里写了列嫁妆单的事儿,还把象牙梳子,水晶小瓶也都写上去了。 便是裴观也知,这种事姑娘家哪会这么大大方方的写出来,偏偏她一点不在乎这些。 这才是一匣梳子而已,后头的东西还多着呢,她不愿意要母亲贴补的,那他来贴补总是应当应分的了。 一目扫到信末,裴观蹙起眉头来,阿宝写她这些日子多梦,睡不好。 “松烟。” 松烟才刚坐下喝了半口热茶,一听公子又有吩咐,捧着茶盏摇摇头:“我就是那累死的螺子。” “你去万家,请万大夫去林家一趟,给林姑娘摸摸脉,开些安神的药。” 松烟不明所以,林家姑娘那身子骨,他可是知道的。 他瞧过她打猎呀,那骑在马上的身姿,还有那拉弓的准头,比国子监里一大半的学生要强多了。 国子监的小校场上,怕都没几个人能跑得过她。 只有公子,一点风吹草动就忧心林姑娘的身子骨,山里下那么大的雪,还巴巴把那一点儿银霜炭给她送去,就怕她着了凉。 “公子啊,要不,再叫陈长胜备点炭给林家送去?” “是了!”裴观一抚掌,竟把这个忘了。 他打小用到大的银霜炭,后来家中艰难,到外任为官,才知烧黑炭呛嗓子。说不定她是因为黑炭烟气重,这才睡不好多梦的。 “让陈长胜隔个三五日就送些炭去。”裴观说完赞许地瞧了松烟一眼,“你自己领赏罢。” 松烟不过随口说这一句,公子竟这么赏他。心头暗想,往后这家里呀,看来是少夫人排第一,公子只能排第二了。 万医婆下午就登林家门,陶英红奇道:“这还没到一旬日呢,万大夫怎么来了?” 万氏笑了:“裴家给我送的帖子,说是姑娘这一向睡得不好,着意吩咐我,一定要来瞧一瞧。” 陶英红看了阿宝一眼,阿宝微微面红,把目光瞥开。 还娇气起来了! 陶英红又想笑又要忍着,嗔阿宝一眼:“那你坐过来,让万大夫替你摸摸脉。” 万医婆两手都细细摸过,并没摸出什么来,再看舌头眼睛,问除了多梦睡不好之外,可有旁的症状。 阿宝一一摇头,又羞又有点恼,这个裴老六,怎么这么兴师动众的! “林姑娘身子自来康健,是有些燥热上火,我开个润燥的食方,若是睡不好,点些安神香也行。” 万医婆一走,屋里的丫头们齐齐看住阿宝。 燕草先道:“姑娘睡不好,怎么不跟我说?这安神香我就会合。”说完阿宝又说戥子,“你也是,你是守夜的,怎么不说?” 戥子冤枉死了,只是作梦,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她自个儿,也是直到今年,才没再作过逃荒的噩梦。 阿宝颇有些心虚,她写给裴六郎的信上,只说睡不好多梦,没敢写她梦见什么。要是让裴六郎知道她唯梦闲人不梦君,可不得气死他了。 下午到晚上,她老老实实给裴六做鞋子,到晚上一碗安神药喝下。 燕草还给她合好了安神香,放在小香炉内点燃,香烟袅袅。 阿宝盯着那烟,打了个哈欠,她从来好吃好睡,眼睛一阖,睡过去了。 许是醒着的时候在纳鞋,梦中她也在做鞋子,可她只是扎上两针就捏针不动,戥子坐到她身边。 一把抽过阿宝手里的针线:“你歇着罢,我来做!我的活计跟你也差不多!” 戥子一边咬牙抽线一边骂骂咧咧:“没心肝的混帐!要不是他出来说那些话,咱们也不会指望他!哪晓得全指望不上!” 阿宝没哭,戥子反而吸起鼻子来。 “没肝胆没义气的东西!”她骂着骂着,停下来一抹眼泪,做这东西可不能哭,不吉利,“咱们风风光光的嫁,气死那个混帐!” 梦中阿宝看戥子落泪,反倒“扑哧”笑出声来,从戥子手里拿过鞋底:“你哭什么呀,快别哭了,裴家不比那姓崔登徒子好得多?” 说到登徒子三个字时,后槽牙都疼。 “既没法子可想了,那我嫁过去就好好过日子。”说完一针扎过鞋底,气定神闲,“没有什么好怕的!” 第78章 燕草 嫁娶不须啼 怀愫 阿宝喝了万医婆开的安神汤药, 刚睡下时还断断续续梦到些零碎,等药起了效,她便一觉睡到大天亮。 醒来外头天光大亮, 她一骨碌坐起来:“晚了晚了, 戥子!你怎么没叫我!” 戥子听见动静,掀了内室的帘儿进来:“今儿不上学, 你忘啦?往后都一日隔一日上学去。” 因阿宝要备嫁, 薛先生还当林家要辞了她, 都已经做好了准备。 自来都是如此, 好好上着学的姑娘们,一到了年纪要备嫁了, 便不论她天资如何,家里都要拘起来绣嫁妆学管家。 不再上学了。 这事儿陶英红问过阿宝自己的意思:“要是学呢,咱们也不差这一点儿,就看你想不想学。” “我当然想。”读书多有意思啊, 她这大半年里学的, 是她十来年都没学过的东西。 只是琐碎的事儿确实也多,便改成一日隔一日上学,写字背诗背书的功课,她也没落下。薛先生教她教的这么用心, 她又怎么能应付了事。 再说……阿宝心里偷偷拿自己跟裴观作比较。 国子监的学生每天那么多功课, 裴老六打十二岁起,就一天也没落下过功课,她虽学得晚些浅些,可要论毅力, 她怎么也不会输给裴老六罢。 今儿既不赶着去上学, 阿宝便懒洋洋散了头发, 披着小袄,洗漱完坐到罗汉榻上。 结香一看姑娘醒了,立时去厨房提了食盒来:“昨儿姑娘吩咐的,说想吃饼包肉,我看着时辰,这都是才刚炒出来。” 肉要切得细碎,肥瘦相间,不要厚饼子,得用那薄薄的春卷皮子裹。 肉碎有两种口味,一种酱香的,一种麻辣的,阿宝挽起袖子,结结实实裹了一个,咬了一大口。 她吃了两个饼包肉,这才觉得屋里头跟往常不一样:“怎么今天的炭没烟呢?用银霜炭了?” 在山上秋猎的时候用过,才知道原来还有炭烧起来没烟。 戥子咧开嘴笑:“姑爷送来的,说怕你是吸了烟气才睡不好的,你屋里往后都用这种炭了。” “他……他还送炭来了?” “可不嘛,姑娘屋里用炭本就不多,姨夫人说不必送那么些,用不完的。”送炭来的人还当林家要省着用,说隔三日就会送两筐来,这哪儿用得完呢。 阿宝慢慢嚼着饼包肉,不住心虚。 裴六郎待她这么好,她却老是梦见那些乱糟糟的东西。 一手拿着饼,一手抬起来捶捶脑袋,她不会是脑子里长虫子了罢?可只听说过肚里生虫,哪有脑里生虫的。 戥子看她敲脑袋:“这又是作什么怪?怎么还敲起脑壳来了?” 阿宝急巴巴又吃一个肉卷,洗干净手:“今儿我定要把这双鞋子做好,你们谁也别来烦我。” 几个丫头见她这样,都悄悄笑起来。 结香躬身答道:“是!咱们就当姑娘在修禅,必不打扰。” 这双鞋子,阿宝是用了心的,她昨儿夜里已经纳好了鞋底,今儿要做鞋面。如今外头男人的鞋子也有许多花样,有的比女鞋还精致。 可裴观向来是不喜欢那些的,原来阿宝以为他是守孝才穿得素,后来才知他就只穿那几种素色,不沾染京城中男人也穿红的风气。 燕草选了好几块料子,玄色石青色,岁寒三友或是五蝠云纹,还有最常见的如意云头纹:“这个姑娘有双花纹一样的绯色鞋子,要不要他凑一对儿?” 阿宝挑了玄色五蝠云纹的,比着尺寸绞出鞋面,一针一针扎得精细。 她或是练鞭子或是写大字儿,只要一认真,便心无旁骛,心中再没有那些杂七杂八的事。 今儿做鞋也是一样,结香给她添了回茶,提着壶进来又出去,到外间呶呶嘴:“姑娘还真修禅了。” 燕草抬眼一看,就见阿宝坐在罗汉榻上,开了半边窗户,外头天光映在她脸上。 燕草低头看看手中的嫁妆单子,缓缓吐出口气,姑娘既已定下亲事,那些事儿,她早晚总要说的。 阿宝做了半天的针线,陶英红一进门就道:“今儿倒坐得住了。” 戥子笑了:“都半天啦,咱们说什么,她全听不见。” 陶英红一眼就知那是双男鞋,知道是做给裴家六郎的,眉花眼笑,原来还愁她长不大,不知哪天才开窍。 嫁娶不须啼 第92节 没想到她这一定下亲事,做这些竟还有模有样的。 阿宝终于扎下最后一针,一只鞋子做好了,她抻抻胳膊动动身子,胳膊和背和都发酸,这做针线比打鞭子累多了。 打完鞭子浑身畅快,做完针线却处处酸痛。 她从榻上下来,伸伸胳膊踢踢腿儿,对戥子道:“拿我的鞭子来,我要动动筋骨。” 陶英红眼睁睁看着她脱掉袄子,穿一身夹衣到院子里挥鞭子去了,她张了张嘴,这裴家往后能让她一天练一回鞭? 刚结成一门好亲,又生百种担心。 陶英红拿出一张单子,交到燕草手里:“这是铺子里才刚送来衣裳料子,咱们先勾选,选完了叫他们拿货来看。” 燕草接过,很快便勾出几样,仔细说给陶英红听:“办喜事总得预备几匹大红色,织金的、遍地金的、闪缎的这几样,旁的呢就多定几种姑娘爱的,还有颜色重些的,也好走礼送人。” 陶英红点点头,得亏有燕草这么个丫头:“交给你了,有你能跟过去,我还安心些。” 螺儿胆太小,结香原来就只是富户商人家里当差,戥子不必说,只有燕草行事规矩样样都挑不错来。 从前听人说宁娶大家婢,不要小家女。陶英红只看燕草,就知道有几分真。 燕草听见这句,反而低下头去,不接话茬。 外头阿宝痛痛快快耍了套鞭子,出了一身薄汗,这才进屋来。结香绞了巾子递给她擦汗,又换了身衣裳。 跟红姨商量过年的事。 螺儿一直在屋子角落里,替阿宝串鞋上的珠子,抬眼见燕草看着自己,螺儿一笑:“姐姐也喜欢?等我得闲了,也给姐姐串一双。” 燕草摇头:“我哪能穿这个。”她是看见螺儿,想到了她自己,螺儿的来历姑娘都能宽待,那她是不是也能说实话。 夜里阿宝歪在枕上,一头浓密长发散开,螺儿替她擦花露养头发。 燕草端来了五白羹,阿宝接过去慢慢喝着,自打燕草做了这个,从春天喝到冬天,肌肤润泽有光,比原来白了许多。 燕草接过螺儿手中的梳子,她欲言又止。 螺儿一看燕草的眼色,立起来退出屋去,在门口拦住了刚要进门的戥子:“姐姐等等再进去罢,燕草姐姐有话要说。” 戥子眨眨眼,燕草有什么话说? 两人等了一会儿,都没听见里头有动静,干脆回到自己房中去,结香点起炭盆,两人一进屋,螺儿就问:“怎么今天这么暖和?” 结香笑了:“当然暖和了,姑娘屋里不用的黑炭全分给咱们了,这一个冬天都不受冻。” 燕草待听见屋外没人了,这才放下手中的梳子,她本来坐在床前踏脚上,立起来跪下:“我有事瞒了姑娘。” 阿宝的五白羹才喝了一半,看燕草如此动作,放下碗,也正色问:“什么事?” 燕草低着脸,难以启齿。 “有什么事儿不能说的?说罢。” “我……我原来不是侍候姑娘的,我也不是京城里的 。” 燕草这话说得没头没尾,阿宝略一想才明白过来。 当时林家买人,跟人牙子说好了,给林家姑娘屋里添的丫头,都得是原来侍候过女眷的,夫人太太或是姑娘身边的才行。 人牙子为了把燕草卖出来,说了谎? “那你原先是侍候谁的?” 燕草一听就知道阿宝想的什么,她道:“不是人牙子说谎,是我说了谎。” 阿宝凝神静气听着她说。 “我是杭城人,原来是……是公子书房里侍候的丫头。”燕草低着脸,烛火都照不见她的面目。 她说了这句,想起旧事,一时顿住。 “是因为京城的祸事,波及到你原来的主家?”阿宝轻声问。 “不是。”燕草摇摇头,“是公子要讨少夫人进门,老夫人把我卖了。” 老夫人把她叫到上房,婆子伸手给了她两耳光。 “你老老实实自然能抬个通房,偏偏发梦想当主子?” 上房别的丫头就那么看着,还有人奇道:“这模样,也能当狐媚子?” 燕草也知自己并不美貌,挨了打捂着面颊,不等她辩驳,就被婆子架了出去,连她站过的那块织锦地毯,都一同扔了出来。 燕草思及往事,胸膛不住起伏。 一句话便将她辗转多地的辛苦全部说完,可其中未尽之意,阿宝也听明白了。 “那又怎么了,那是原来的事,你如今不是很好么?”办事妥当又贴心,屋里屋外一把抓,当管家娘子那也是绰绰有余的。 “原来的旧事咱们就当翻篇了,我不计较那些。” “我知道姑娘不会计较,这是我的福气。”可她有件一定要说的事。 “我的名字是在人牙子那儿改的,年纪也少报了两岁。”为了不让公子找到她,可公子真的会找她么? 阿宝又点点头:“改过就改过,啊!你是不是也想找爹娘啊?”戥子就想找爹娘,燕草这样大了被卖出来的,想找爹娘还更容易些。 “我是家生子,六岁选进宅中当差,七岁进书房当差侍候公子。”她不光会读书写字,琴棋书画合香制墨,公子学的,她也都学了。 二人其实是一起长大的。 可她一个丫头,怎么敢跟公子青梅竹马? 阿宝还是不懂,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我……我……”燕草把牙一咬,“我被收用过了。” 所以她拿的是二两通房姨娘的月例银。 她一个被收用过的丫头,怎么能跟姑娘嫁到夫家去? 第79章 主意 嫁娶不须啼 怀愫 燕草说完这句, 双目紧闭,泪水顺着面颊流到腮边。 阿宝伸手将燕草拉起来,按住她坐到自己身边, 轻声问她:“是他强迫你的?”燕草一个当丫头的, 主子说要收用,她能有什么法子? 燕草听了, 双眼虽还紧闭, 但她轻轻摇头, 半晌才睁开眼睛:“他没有。” 阿宝恍然, 怪不得薛先生讲《氓》的时候,燕草会红了眼圈, 她必是对那位公子动过真心。 “那……那你还想回去么?说不准他也在找你。”能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那位公子必也喜欢燕草,说不定就在找她。 燕草又摇了摇头:“真找着了,我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老夫人本来没想留下她的命, 可又怕她真要死在了府中, 公子会犯起来脾气来,当真就不管不顾要退亲。 只好将她卖得远远的,让公子永远也找不着她。 “既然如此,那你就好好过日子, 你如今也改了名字, 也改了年纪,往后就按这个算,没人找得到你。” 阿宝说完,眉尖一蹙, 她想起燕草从不出门。 她再少出门交际, 也会有礼佛点灯之类的事, 燕草能推便推,能躲就躲。自打来了林府,她就只出过两次门。 “京城里可有人见过你?” “我……我曾跟着公子,在京城呆过一年。” 公子曾到国子监求学,家里在京城也有宅院。公子性子疏散,爱冶游爱饮酒,一年中大宴小宴办了数次。 就是因为受不了国子监的清规,这才退学回杭城去的。 她被卖的时候,依稀听见人牙子要把她往北边卖,越是贫瘠越是荒凉的地方越好。那人牙子说:“萧家吩咐的,要把她这水灵劲磨磨干净。” 她本也就生得寻常,就算有人找她,总得找个一二年罢?待找到她的时候,见百灵鸟儿变成了乌鸦麻雀,哪还会再要她呢? 若不是四处都有战事,去往北地的道路不通,人牙子又急着脱手,她根本不会被转手到京城来。 看见城门的时候,燕草也曾心绪翻涌。 要是真想回去,只要寻个由头,给京城宅中送个口信,公子就能知道。 可她一直躲着,就是明白自己若是回去了,那也就没有活路了。 不仅她没了活路,就连一家老小也都得跟她一起死。 公子喜欢她,却护不住她。 被人用绳子捆着,连夜坐船发卖,又辗转多处。 活命都难的时候,哪还有心思惦记情爱,燕草心头那点绮思,早就散了。 只有她在外头,她的爹娘和弟弟妹妹们,才能够仰赖着公子最后一点回护,过好点的日子。 “我一直作姑娘打扮,到了人牙子那儿也不敢说自己已经破了身,怕他们把我卖到脏地界去。”燕草说到这些,反而不哭了。 “姑娘待我这么好,我岂能……岂能瞒着姑娘跟到裴家去。” 要是被裴家人知道了,万一有些什么闲言碎语,污了姑娘的清白,那她就是再死一次,也赎不了罪过。 阿宝是没这么多计较的,她想了想,问:“你自己想呢?” 燕草呆住,她怔怔抬起头来,轻声反问:“我自己想?” “你自己是想跟着我,还是想留着?” “我自然想跟着姑娘!”燕草想都没想,冲口而出! 她几个月前曾想过法子,林家没有管事的娘子,姑娘若是招女婿进门,那一点不妨碍。要是姑娘定亲嫁出去,那她就想法子留在林家。 可燕草万没想到,她会侍候这么一位姑娘,她想跟着姑娘,当姑娘的左膀右臂。 高门大户弯弯绕绕太多,哪怕是外头看着再花好稻好的大好姻缘,真要过起日子来,也少不了琐碎事。 她给姑娘当盾也好,当剑也好。总能替姑娘尽一尽心。 “我想跟着姑娘,替姑娘效犬马之劳。” 嫁娶不须啼 第94节 韩征把兵书一放:“嗬!阿宝叫你送来的?” “不是,是我孝敬你的。” 孝敬两个字儿,听得韩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伸出去拿饼子的手又缩了回来:“你这是……有事儿求我?” 是打听她爹娘的事? 这事可有些难办,韩征知道戥子一直想回梁州找她爹娘,可这又是饥荒又是战乱,她都不知道她爹娘逃去哪儿了。 就算是逃荒中活了下来,打仗的时候呢? 只是谁都不说这话,给戥子心里留个念想罢了。 “我是有事儿求你。”戥子把心一横,“想求你打听打听,裴六郎他房里有没有通房丫头?” 韩征看着煎得油汪汪的羊肉饼子,听见戥子这么问,心里明白了,伸手拿了一个,大口咬上:“阿宝让你来问的?她自己还不好意思问我?” “是我要问的,阿宝为这事儿犯愁呢。” 韩征几口吃掉块饼,点点食盒:“你也吃。” 戥子这才拿了一块,羊肉饼真是香,她吃着又问:“按说没功夫有,可也保不齐,还是得问问才行。” 官媒人来林家,把裴六郎的事儿说得明明白白。 十二岁进国子监读书,十六岁点探花,然后便是守父孝。戥子说的没功夫,就是这个没功夫。 韩征又吃一块羊肉饼:“这事儿,我打听打听去。可要是有,阿宝预备怎么办?” “她不知道我来托你这事,要是有……再想办法呗。” 韩征一点头:“行。” 戥子回来的时候,拿了一包柿饼糖瓜,这是阿兄买的。他早就习惯了,当值回来买些小零嘴儿,阿宝有的戥子也有。 “这是哪儿来的?”结香问。 “我……我外头买的,方才有货郎摇鼓。”戥子随口扯了句谎,自己心里盘算,要真要,要怎么办呢? 她说完挨着桌边坐下沉思。 结香却微张着嘴,太阳打北边出来了!戥子竟也会去买零嘴吃了? 不是她不爱吃,是姑娘屋里的点心匣子从来没空过,她根本不用跑到外头买去,方才提溜的食盒子呢? 等结香去提了晚饭来,悄悄对燕草道:“戥子!花了一百文钱,让灶上娘子做了羊肉饼!” 那回戥子过生日,她也才咬牙拿出二百钱来,买了炒货点心,切了些酱肉小菜,还打了一壶酒。 特意买的馔香楼寿桃包,一人分到一只。 燕草也一抬眉,确实稀奇,可她看一眼结香:“她不说,你别问。” 结香点点头:“我知道,就是太古怪了。”天上下红雨了! 阿宝坐半天也没想出这几个梦有什么联系,便把这事搁在一边,她想问问裴六郎,可又不知怎么张口。 裴观散了学,回到屋中。 就见陆仲豫已经坐在院里,披了件大氅,坐在松下雪中,抱着茶杯。 裴观司空见惯,也不问他怎么凑过来,径直入门。 青书把今日送来的请柬一张张挑出来,其中一张是韩府送来的,他特意挑出来,摆在最上面。 裴观一眼瞧见,拆开一看是韩征请他饮酒。 把帖子一搁,又去翻信匣,十好几封件与请柬中没有林府送来的。 青书一看公子翻信,就知道公子在找什么,三天了,公子还没收到未来少夫人的回信。松烟正要进去送茶,青书给他使了个眼色。 果然,裴观把那一叠信放下,问:“这几日的炭可送过去了?” “送去了。” “好。”裴观解开斗蓬,搁到衣架上,回身又问,“花可送去了?” “明儿就送去。”每天冬日暖洞子里熏的花便往京城各府中送,牡丹芍药这等好寻,偏偏公子要的是石榴花。 青书跑了好几回,才定到了两盆,只等这几日开花就能送去。 裴观换了衣裳出来,看陆仲豫挪都没挪一下:“你有什么事儿?”他急赶着跟大舅兄喝酒去呢。 陆仲豫瞥他一眼:“可算问我了。”还当他心里眼里就只有林家姑娘呢。 陆仲豫低头笑了声:“家里给我定亲事了。” 裴观脚下一慢,他实在不记得上辈子陆仲豫娶了哪家的姑娘,那他这世娶的,是不是上辈子的那一位? “你也见过,卫家姑娘。” “卫家?”裴观一怔,竟是卫家。 “秋猎的时候,嫡母看定了。”定得飞快。 嫡母好不容易找到了这么个合适的姑娘:“卫家底子虽薄了些,可是五品官身,家里三个兄弟都在朝为官,她又是家里唯一嫡出的姑娘。” 三个哥哥呢,从生养来挑,都挑不出理来,简直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人选。 连陆仲豫自己都说不出个不字来。 裴观看陆仲豫神色郁郁:“既连你都说不出不好,那为何还忧烦?” “谁嫁给我,那都是来我家里渡劫的。”陆仲豫见过大妞,一说起卫家姑娘,他便想起她不解事的模样,问什么竹筒倒豆子,一气儿全说了。 一点心机都没有,要怎么在陆家过日子。 裴观了然,他意有所指:“你放心罢,你嫡母会后悔的。” 第81章 大方 嫁娶不须啼 怀愫 陆仲豫不明所以, 裴观却不再多说。 陆仲豫的嫡母还当卫家姑娘是个好揉搓的面团,算着日子,她的兄长就快尚公主。卫家一家子的身份都会跟着水涨船高。 卫家姑娘还没进陆家的门, 就成了公主的小姑子。 陆仲豫嫡母的算盘全然落空, 到那会儿,她还不悔青了肠子。 裴观不欲嚼这舌头, 何况也无从嚼起, 只拍了拍陆仲豫:“车到山前必有路, 你且安心罢。” 陆仲豫冲他翻眼:“谢谢你啊, 说了跟没说一样。” 看他老神在在的模样,还当他裴子慕能说出什么好话来, 合着就一句大俗话,解不了他的燃眉急。 裴观见他不信,拍拍他的肩:“事缓则圆,说不定等一等就有转机了。” 说完正肃衣冠去韩家赴宴, 还吩咐青书一声:“经过太和楼的时候, 记着买一匣子一窝丝。还有聚兰斋的糖点心,土地庙的鹅油酥……” 陆仲豫眼睁睁看着他走出小院门,气得往后一仰。 松烟见公子出门了,他笑呵呵问陆仲豫:“陆公子要不就在这儿用些点心?有家里送来的玉叶馄饨。” 陆仲豫本想来吐一吐苦水, 谁知他裴子慕半点不理会他, 站起来想甩袖走人的,一想国子监的食堂实在难吃。 又坐下:“行叭,来锅玉叶馄饨。” 松烟咧咧嘴,吩咐全灶娘子煮馄饨去。 裴观一路骑马到韩家, 韩征早就备好了酒水果菜。 他把备的礼拿出来, 既已定了亲, 也不用藏着掖着了,特意把几匣子点心挑出来:“这些是给林姑娘的,这些是给姨母的。” 新刚出炉的一窝丝,香甜可口,色如金饼。 韩征叫来小丫头:“给大姑娘送去。”林家韩家都称阿宝为大姑娘。 阿宝一收到点心匣子就知是裴观送来的,问那小丫头:“怎么是你送来?不是送到咱们府门上的?” 小丫头道:“表少爷请裴公子吃酒。” 戥子情知请裴六郎来是干什么,心里道阿兄可真是手脚快。 阿宝奇道:“请他来,怎不告诉我?”说着就想换一身衣裳去韩家,上回见他,她就穿了一身家常的袄子,这回得换身像样些的。 今年做冬衣,她裁了好些新衣裳呢,裴三夫人荐来的裁缝娘子手巧的很,做出来的衣裳,阿宝件件都喜欢。 其中一件木兰绿织金的冬衣,上面滚了一圈白狐狸毛当风领,不很花俏,又大方又暖和,手脚还活动得开。 狐狸毛是裴观送的,她想穿给他瞧瞧。 戥子一把拉住她:“他们有事儿要说,你就别去了。”万一问到要紧的地方,被阿宝听见可怎么好。 “有什么要紧的事儿,我还不能听了?”阿宝刚说完,就见戥子目光闪烁,她一下明白过来。一把将戥子拉进内室,捏了她一下:“你去找阿兄了!” 戥子摊开手:“我没法子呀,难道看着你烦恼?不管有没有,咱们也得有主意罢。” 要是没有,那是万幸万幸。要是过了门,看一屋子的通房…… 戥子咬着后槽牙,她一时也想不出法子来。 阿宝在屋里绕圈,絮絮念道:“怎么能让阿兄问,要问该我去问的,可我也不好意思问,你说这会儿,阿兄问完没有?” 韩征也是个急性子的人,裴观刚坐下来喝了第一杯酒,他就道:“我请你来,是有事要问你。” 裴观听他说得郑重,放下酒盏,两手搁到膝上,正坐问道:“何事?韩兄但说无妨。” “这个么,咳,”韩征索性直接问了,“你房里有人没有?” 这是她要问的? 裴观笑着摇了摇头:“我八岁到外院读书,十二岁被祖父送入国子监,十六岁下场应试,然后便是守父孝。” 上下两辈子都是如此。 上一世,他才刚出父孝,便娶了阿宝为妻。 两人成婚三五日,房中红帐喜字还未曾撤下,祖父便病逝了,他又搬到书房守了一年孝。 嫁娶不须啼 第95节 期间阿宝也为姨母守孝。 与她夫妻的这七八年,他无时不在替家族奔忙避祸,也别说什么到外头去寻烟问柳了,几乎连后院都没功夫去。 直到他年将三十,房中还无所出。这才由母亲作主,添了个通房丫头。 那时的阿宝已经重病卧床起不了身,母亲还曾说不论是男是女,都养在她膝下。 可那一胎,没有保住。 落胎之后,阿宝病得更重,不久就过身了。 跟着他便守妻孝,她身边跟着嫁过来的人,愿意走的便给银放良,不愿走的还留下来守屋子。 守完妻孝,再结亲事时,那几个没走的丫头就调到母亲身边去侍候。 裴观眉心微拧。 但那之后,他也多年没有孩子,直到他放了外任,最先那个通房才又有身孕。 他一辈子,也只有那么一个孩子。 他死的时候,那孩子还在襁褓中,若是……能平安的带回去,母亲有这个孩子在,就能撑得住,三房的资财也不至于被瓜分走。 韩征看他皱眉,只当裴观恼怒,姑娘还没嫁过去呢,就先管着房里的事儿,就是娘家人也有些张不开这嘴。 韩征遂立起来,拿起酒盏,举过眉心:“若有什么冒犯的地方,你别怪阿宝,是我要问,不干她的事。” 裴观眉头一松,将酒饮尽:“并不是为此事,韩兄不必如此。” 韩征看他说得肯定,心头大石落地,又笑起来,这下好了,阿宝嫁过去,一件糟心的事也没有。 裴观饮一盏酒,才又道:“我能不能,见一见林姑娘。” “成啊!”韩征走到屋外,叫来个小丫头。 低声吩咐她:“你去大姑娘屋找戥子,跟她传话,说没有,再让她请大姑娘到园中凉亭去。” “就告诉戥子姐姐没有就行?” 韩征一点头,小丫头跑得飞快,方才她去送点心,燕草姐姐就给包了一包点心呢。 戥子不住伸头去看院门,阿宝心中也急,可看戥子伸长脖子的样子,自觉不能如此,忍耐着坐定了。 “你也坐下,有就有,没有便没有,已经作定的事儿,急也无用。” 戥子听阿宝这么说,才在榻沿下挨边儿坐下,心内如汤煎。 扭身瞅见韩征院里的小丫头跑进来,她“哗”一下立起,顾不得旁的,撒脚就跑出去,几步跳下门前台阶。 这番动静把燕草和螺儿都惊着了。 螺儿一针扎歪,“哎哟”一声。 小丫头还没进屋就瞧见戥子跑出来,立时脆生生道:“表少爷差我来告诉姐姐,没有。” 戥子一听,欢喜的摸出两个大钱:“赏你啦!” 小丫头接过钱又道:“表少爷请大姑娘到园中凉亭里去。” 必是姑爷要见面! 戥子扭身跑回去,急巴巴拉着阿宝:“快快,换身衣裳。”拉她进内室,凑到她耳边,“没有!” 阿宝把作梦的事抛到脑后,立时翻出那件木兰绿的衣裳,头发来不及梳新发式了。 戥子飞快打开妆匣:“……”戴什么好呢。 燕草在外屋听见,心下了然,抿嘴一笑,悠然道:“戴那朵攒着珊瑚珠的珠花。”说完低头继续写单子,上个月打的首饰,明儿铺子里该送来了。 阿宝换了衣裳,簪上珠花,到出门时反而脚步慢下来,步子迈得还颇从容。 戥子也不紧不慢跟在她身后,两人到园中时,裴观已经在等着了,他看她的神色,与平时都不同。 他会不会觉得她嫉妒小器?阿宝越是朝着他走,越有些担忧。 可这桩事,她是没办法大方的! 既然没办法大方,干脆承认自己小气。 阿宝一吸气,挺胸昂首走到他身前,冲他点点头:“裴六郎。” 裴观还在想上一世的事,到她走到面前才回神来,眉目刚一舒展,就见她神色肃穆,那模样…… 像是要迎面给他一拳头。 “怎么?” “裴六郎,”阿宝正色道:“我不大方。” 裴观微惊,她从来是个大方舒朗的女子,天性便开阔,怎么突然说这话? “你可要好好的记住了。” 郑重说完这句,阿宝肩腰一松,不再作劲,问他:“你呢?你找我是要说什么?” 裴观一时语塞“呃”,他笑了:“是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我听说陆家与卫家结亲了。” 阿宝抬手捂住嘴:“当真?” “当真,两边已经换过庚帖。”这门亲事已经作定,就算卫家此时反悔,陆家也绝不愿意退亲。 大妞这是如愿以偿了! 阿宝忍不住微跳一下,双掌轻阖:“真是好事儿,那往后咱们就能常见了!” 他信里都写过,以后成了婚就跟他到国子监小院去,有山有水还有校场能跑马,山里还有猎户呢。 一到秋天她就能进山去打兔子,要是大妞也能一块,就更好玩了! “是,你们俩能常在一块作伴,也不寂寞,我也放心些。” “我本来也不会寂寞的。”她有的是事可干,跑马呀爬山呀,到时候得多备几身练功服,把小弓箭也带去。 弓箭鞭子,要不要当嫁妆晒出来? 阿宝大眼睛一转,她就要晒出来,她就要吓唬吓唬裴老六。 上半夜阿宝睡得极沉,下半夜她却梦见了大妞。 大妞一身嫁衣,见到她来,眼圈一红:“多谢你,你还肯来。” 阿宝不解,大妞成亲,她当然要去送嫁的。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问大妞:“你这样,真值得?” 大妞却笑了:“强扭的瓜,也要尝了,才知道甜不甜。” 话音刚落,外头喧闹起来。 “陆府迎亲” 大妞盖上盖头前,对阿宝道:“这只怕是咱们最后一回见,我好好的,你也要好好的!” 第82章 真假【二更】 嫁娶不须啼 怀愫 阿宝蓦然惊起, 只觉颈间微凉,伸手一摸,指尖莹然, 也不知是泪还是汗。 大妞为什么会说那是她们最后一次见面?明明她们都嫁在京城, 时常能见。更别说去了国子监两家当邻居,那更是抬头不见低头见了。 戥子醒了。 她睁开眼叹口气, 这都第几回了呀, 坐起来先缓缓神。 跟着擦亮火折, 点灯起床给阿宝倒凉茶喝:“这不都没有嘛, 你怎么还睡不着?明儿那药再不许倒掉了。” 阿宝安眠了几日,自觉自己已经好了, 就偷偷的把药给倒掉。 她打小时候起便少有头痛脑热,就没喝过几回药,天天要喝安神汤,可苦死她了。 “那药真的又酸又苦, 我每天夜里睡前灌上那一碗, 早上起来饭都吃不香了。” 戥子背着身子替她倒茶,光听就知道她在胡扯:“拉倒!你哪天早饭吃得不香?昨儿是肉燥面,前儿是羊肉汤,大前天你还吃了四只拳头大的水煎包呢!” 阿宝无话可说, 那水煎包的馅儿用的是上好的五花肉, 戥子自己吃五个,竟还好意思说她。 戥子倒完茶,把杯子递给她:“喝了罢,明天你要是再敢偷偷把药倒了, 我就告诉红姨去!” 非得抬出红姨来压她, 她才肯乖乖喝药。 阿宝咚咚喝完, 往被子里一钻,颇有些担忧道:“你说,大妞嫁到陆家是好事儿还是坏事儿啊?” 她怎么发这么不吉利的梦,要不然,找一天拜拜菩萨去。 戥子往枕上一靠:“那可不好说呢,你不是问过么,姓陆的家里乱得很。不过,大妞这一向也变了许多,说不准就能过得好。” 大妞简直脱胎换骨,变化大得惊人,跟刚上京的时候全不一样了。 说着戥子拍拍阿宝,“谁能像你呀,那么舒心。” 婆婆小姑全都喜欢,裴家那样的人家,竟还真没有通房丫头。 阿宝就能还跟原来似的,性子一点都不用改。 戥子忍不住双手合什:“我都想替你念声佛,一定是太太在保佑你呢。” 连她都不烦恼了,她现下就想知道裴府里的月钱是多少,螺儿说大丫头有一两的例,那一年就是十二两。 光月钱就比现在多六两!再加四季衣裳鞋子赏钱,攒上个几年,她自己都能开个香药铺子了。 阿宝枕着胳膊:“我想挑个吉日,去给我娘亲和阿公阿婆烧柱香。” “是该烧,让太太阿公们保佑你顺顺当当,最好他们能再抽抽空,保佑我发大财。” 二人在床上笑作了一团,阿宝平复心绪,等着大妞告诉她这个好消息。 隔了几日,卫夫人带大妞上门来,大妞满面喜气,见了阿宝就拉住她的手:“我可想你了,走,咱们去你屋里说话。” 卫夫人却笑得勉强,陶英红看她的脸色,就知道她是来吐苦水的。 嫁娶不须啼 第96节 无人可诉,只能诉给她听,陶英红请卫夫人坐下,让小丫头们取点心茶心来:“怎么?出了什么事?” 卫夫人坐在那儿,半天没有言语:“大妞的亲事,定了。” 她不同意也没用,她丈夫应下了。 “陆家那样的人家,你怎么舍得把女儿嫁进去受罪!” “他十六岁就中了进士了,陆家人个个都当官,你说说哪条不好?” “家里嫡嫡庶庶的,乱成一窝了,外头看着好有甚用?大妞可得不着实惠!” 得着实惠的是谁?还不是男人,脸面有了,还管女儿在婆家过的什么日子? 可卫夫人吵来吵去,也抵不过大妞自己愿意。亲事已经定下,陆家主母为着体面,礼送得极厚。 除了这会儿多带她出来,见见外头的世情,多给她预备些嫁妆,也实在无法可想了。 说完这一句,卫夫人抽出帕子捂住眼睛:“由得她去罢,过得好过得歹,那都是她自己选的……” 阿宝屋里,大妞正欢天喜地拉着阿宝的手:“我定亲了,是他。” 是他这两个字,说得又甜又酸。 他又哪里会知道,为了这桩亲事,她花了多少心力呢? 阿宝前夜还梦见她壮士断腕般出嫁,今日看她笑得这么高兴,竟忍不住松了口气儿:“你能如愿就好。” 大妞低头轻笑:“我娘在家一直念叨我,说强扭的瓜不甜。” 她又抬脸儿来,红唇一轩,“强扭的瓜,也得尝了,才知道甜不甜。” 阿宝怵然一惊,这跟她在梦里说的话一模一样:“你……” 戥子正巧这时候掀帘子进来,手里托着茶碟:“知道你要来,特意叫人去南门外的报恩寺,买来的软香糕。” “那些个和尚,做糕点倒比城里的点心铺子要强,排了好久才买到一匣子。” 大妞最爱吃这个,她之前不肯吃饭,她娘就叫人买来这个哄着她吃。想到娘,大妞脸上喜色淡下去了,伸手拿了块软香糕:“我娘……我娘不高兴。” 虽不高兴,却还每日打点着精神替她嫁妆。 还拿话堵她爹的嘴:“这门亲事,是你应下的,就算为着给你作脸,嫁妆也不能薄了罢!”可着劲儿往她的嫁妆单子里塞东西。 “我娘都瘦了一圈了。” 怪不得方才见到卫夫人,她瘦了这么多呢,往年冬天她都是长胖,今年却瘦了这么多。 “我往后,一定要把日子过好了,让她高兴。”大妞咬了口软香糕,“能不能给我娘送两块去。” 阿宝一点头,戥子盛上两块送到前头去。 大妞吃着糕点,阿宝却还在想她方才说的那句话,她自来只当这梦是假的,难道假中也有几分真? 要是,要是她能梦见一桩还没发生的事,是不是就能知道,她的梦真不真了? 之后的几夜,她都会支开戥子,把药泼到后窗的雪地里,还知道剩下半碗,假装是不想喝了:“都喝半碗了,总成了罢。” 戥子点点头:“行罢,就算你喝了。” 阿宝躺下去,越想作梦反而越睡不着了,戥子将燕草合的香拿出来。 闻着香味,阿宝眼皮一阖,睡了过去。 这一夜下了京城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雪,阿宝做了个长长的梦,梦醒之后,拢着小袄推窗一瞧。 雪积得足有尺厚,天一晴,院中好似银粉铺地,玉照琼窗。 她梦见裴家送了礼来。 “姑娘!裴家送了好大的礼来!”戥子又兴奋又要低声,进屋就凑到了阿宝身边,跟阿宝玩笑,“你猜猜是什么?” 阿宝心口“扑扑”跳动。 来了,终于要验证她的那些梦真不真了。 一对水晶雁。 “一对水晶雁!”戥子看姑娘不猜,自行揭密,双手团成圆环,比给阿宝看,“有鸡蛋那么大呢,像冰一样透。” 竟然是真的! 第83章 跑了 嫁娶不须啼 怀愫 这对水晶雁, 是第一件,阿宝先在梦中见到,才在梦外发生的事。 第一梦, 是裴三夫人贴补她嫁妆。她是先看见了嫁妆单子, 之后才作的梦,虽然梦中她收了, 梦外她没收。 可也依旧是有嫁妆单, 然后才有梦。 第二梦和第三梦, 分别是阿兄去卫家, 和戥子哭诉齐王府来提亲。这两个梦没来由,阿宝也根本无法验证真假。 可水晶雁是真的。 梦中, 两家定亲正是初夏时节,纳采之时大雁难寻,裴府才会送来一对水晶雁当纳采的贽见礼。 梦里红姨见到朱漆匣中盛盛的水晶雁又笑又哭,搂着她不住道:“是好个人家, 你嫁进去, 我也能安心。” 这回定亲是在秋猎之后,按礼送上了一对儿活大雁,没想到还会再送来这对水晶雁。 戥子看阿宝脸色不对,问她:“怎么了?这你还不高兴呐?” 陈妈妈说了, 这可是裴三夫人特意从三宝街的胡人商贩手里寻摸来的。似这样透这样大块的水晶, 没个百金根本买不来。 “你瞧见东西就知道了!”戥子戳戳阿宝的胳膊,“你未来婆母买这么一对水晶大雁送给你,这么好的意头,多难得呀。” 阿宝摇头:“我没有不高兴。” 没一会儿, 红姨亲自拿着红漆小匣子过来了, 匣盖上雕着红双喜, 匣身是并蒂莲和成双成对的鸳鸯。 陶英红笑得合不拢口:“裴夫人把这对水晶雁送来,是想你能亲手打对结子穿上,这对结子得你自己打啊,可不能让人代劳。” 就算那结子打得难看些,也得阿宝自己做,才能讨个好口彩。 陶英红叫来螺儿:“你教姑娘做,手把手教她,样子倒不必精巧,一定得结实!” 螺儿“哎”一声,立时去开匣子,挑起各色丝绳来,心里在想是打个双鱼结还是双喜如意结?想了想姑娘的针线活计,还是最寻常的如意结罢。 阿宝伸手挑开红漆匣盖,匣中的东西,还真与她梦中的一模一样。 鹅卵那么大,入手冰凉,沉甸甸的。 那边螺儿已经挑好了要用的丝绳,既是大婚要戴的,那就得是红丝金丝,缠在一起打个如意结。 阿宝看大伙儿都高高兴兴的,便也笑起来:“旁的不成,打结子以我的手劲儿百八十年也不会散的。” 陶英红又气她张嘴便胡说,又喜这八百十年的好意头,抻手拧拧阿宝腮边肉:“你呀!过了门可不许这么胡说了。” 她还在发愁旁的事,这好人家的姑娘出嫁,身边总得有个教养嬷嬷,可阿宝打小就是她带大的。 哪来的教养嬷嬷和陪房妈妈,现添一个又不是从小带到大的,要是没人陪着去,会不会叫裴家的亲戚们看低了阿宝。 这个还是跟卫夫人见了面,陶英红才想到。 “你也知道,我们大妞也没有,我就从崇州跟着的老仆里挑了一个出来,充作教养嬷嬷,阿宝呢?要怎么办?” 两家办喜事,一样是武将出身,一样是嫁给京中高门,互相学,互相教。 “这……你们家原来比咱们可富裕多了,你还有老仆,我们在崇州,好的时候也不过是雇个人用。” 到哪儿找个贴心的去,这事儿还得问阿宝。 阿宝一听,先把她作梦的事排到后头,眼前要紧的事先办。 摆摆手道:“不必要什么教养嬷嬷,就我房里四个丫头跟着,陪房的人家就在府里挑两房,我记得灶上娘子一家子,还有院子里收拾瓜果守门的一家子。” “人也太少了,太简薄了。” 裴家要是来问得给少夫人的下人们预备几间屋子,十间都不满,说出去也不好听。 “也不少,四个丫头,两房人家,正好是整数,也不必再添减了。” 就跟晒嫁妆是一回事儿,家里有多少钱,就办多少事儿,她一点也没觉得自家拿出来的东西就寒酸了。 “把上回的人牙子叫来,府里得再添些人,还有,去把李金蝉叫到我屋里来。” 红姨住得再近,也不能时时劳动她过来管事儿,大事红姨来管,小事儿得有人接手。阿宝看了一圈,打算把李金蝉升起来当管事娘子。 结香叫来了李金蝉,一路走,李金蝉一路惴惴,好声好气问结香:“妹妹可知道姑娘叫我,是为了什么?” 结香也不知道,只是看姑娘的模样,像是刚进府那些天。 她一笑:“姐姐莫慌,我猜,姑娘是在点兵点将。” 李金蝉是后来的,没见过阿宝摆开长案,征兵招人的样子,听结香这么说,心下难安。她在老爷院里自来是规规矩矩的,府中也不是没人嚼她的舌头。 她也自知是行院里出身,被人背后嚼舌,在所难免,有些什么,也都忍了过去。 她忍了,小丫头豆角却不能忍:“我替你告诉姑娘去!” 李金蝉还不愿意,她怕姑娘各打五十大板,往后她在府里存身更艰难。 谁知豆角一说,姑娘当真罚了那个嚼舌的,说再有下次便将人退回人牙子那儿。从此李金蝉才算是在林家安了身,学裁衣学针线,还学怎么打理房中事务。 李金蝉先给阿宝行礼:“姑娘。” 阿宝对她道:“你这大半年里,将正房的事儿,打理得很好。”四季衣裳三餐饭食,正院的丫头小厮们领月钱,排班,病休,她都安排得妥当。 就连阿爹屋里的钱物,也收拾得好。 李金蝉嘴角含笑,刚要谢姑娘夸奖她,就听见姑娘说。 “自明日起,你每日到我房中来,逢单下午来,逢双一早就来。”单日她得去上学,“把府里各处的人、事、物都理理明白。” 李金蝉抬头望向阿宝。 阿宝冲她点点头:“外院有外院的管事,内院也得有内院的,你来当这个管事。” “我?我能成么?” 嫁娶不须啼 第97节 “这有什么不成的。”一时不成,那还有三四个月能学。本来家中人少事少,等到她嫁人,家里最要紧的就是阿爹的院子。 李金蝉一路回去,都像踩在云里。 豆角看她脚步浮着,还跑出来扶她:“怎么?姐姐脚又疼了?” 她摇摇头:“不是。”她的脚放了大半年了,越走越稳当。万没想到,姑娘会让她当管事,“豆角,你快掐我一下,看看我是不是在作梦?” 豆角当真上手掐了她一下,李金蝉这才如梦初醒,这辈子再没想过,她还能当管事。 人牙子来府里,阿宝也还要两房人家,守大门和灶上的,都先把人领来。 两边人手也要交接,做饭还得看手艺如何,先让灶上门房的带一带新来的人,看规矩看手脚,再看品性。 还有五个月呢,总得能出两房得用的。 不能她出了门,家里就运转不开,也不能烦着红姨。 阿宝牢牢记着红姨在她梦中那焦枯的脸色,她这些日子还盯着红姨食补药补,一天都不许断。 一气儿把两件事都安排好了,就见红姨笑眯眯看着她。 光看她办事这么明白,倒不担心她嫁进裴家支应不来,伸手摸摸阿宝的脑袋:“就算没有教养嬷嬷,咱们也不怕。” “本来就不怕么。”阿宝抱住红姨,“只要红姨你好好吃饭好好喝药,我就一点担心都没有。” 陶英红又伸手拧她一下:“好好吃药,是谁没好好喝药?把药偷偷倒掉的?” 阿宝倏地看向戥子,戥子立时站起来,溜到外头去了。 到了夜里,阿宝闲下来,这才有功夫想那个梦。 要是去问裴六郎,就得把卫家齐王府和表哥说要娶她的事一起说了,阿宝心里摇头,她张不开这嘴。 除了裴老六,她认识的最聪明的人就是薛先生了。 第二日阿宝上学,读完书后她问:“先生,一个人要是梦里的事儿成真了?那是好还是坏呢?” 这些日子燕草几人都忙得脚不沾地,阿宝便自己来读书,反正就在宅中,几步路而已。 薛先生正收拾书册,闻言抬头:“梦境成真?” “有些成真,有些又不成真。”譬如梦里,她没拜薛先生为师,跟大妞一同上了几天学而已,字都识得不多。 只是苦背女四书,没学《诗三百》也没学琴棋,那位夫子也不像薛先生,教她变通。 薛先生笑了:“难道是老庄之说?庄周梦蝶?” 阿宝还没学到这些,这对她来说还太艰深,可既然她问起,薛先生便把自己所知说了一遍。 阿宝听了个人梦见自己是蝴蝶,醒来分不清自己究竟是人还是蝴蝶的故事。 觉得是,又不是。 还听了一肚子“知幻即离,离幻即觉”的话,越听越不明白。 夜里她一面打结子,一面问戥子:“你说,梦里的事要是成真了,那是好还是坏?” 戥子铺着床,把炭盆挪到外头去,又拿了盏灯来,给她添点光亮:“嗯……那得看是好事儿还是坏事,最好是好事灵验,坏事不灵验。” “你倒想得美。” “你作了什么梦成真了?” 阿宝不言语,把水晶雁用软布包起来,还搁到匣子里去,钻进被子。 她的梦,除了与裴六郎相关的还能勉强算是好事外,譬如梦里红姨说裴家是老天爷派来的救星,譬如结亲事和添嫁妆。 可余下的没一件是好事。 阿宝咬咬牙:“我梦里有的好有的坏,倒还真是好的灵了,坏的没灵。” 戥子张大了嘴:“你不会是鬼上身了罢?不对,你不会是通神了罢!”就像外头那些能请神上身的神婆,张嘴就能说出两句过去未来。 “那你梦梦我,我有没有找到家人?有没有开香药铺?” “胡扯什么呢!”再没读几本书,也知道子不语怪力乱神,幸好没去问裴老六,他们读书人最忌讳这些了。 虽骂了戥子,阿宝心里也嘀咕起来。 难道她真的通神啦? 要真是通神,她想知道裴六郎干什么了?怎么她作了这么多梦,没有一个梦中有裴六郎呢? 阿宝不仅没梦见裴观,反而又梦见了卫三。 “怕什么,大不了我娶你。”卫三见她震惊,撇了撇嘴,“怎么?跟我定亲,总比嫁给那姓崔的鳏夫要强罢!” 梦境一变,就见卫家张灯结彩,卫三尚了公主,当了驸马爷。 卫三当了驸马爷? 阿宝醒来,还没回神呢。 卫夫人冲上门来了,先找韩征,又找阿宝,攥住阿宝的胳膊:“阿宝,你知不知道,他哪儿去了?” 林家一家不明所以,还是韩征拉过阿宝,拉住卫夫人:“卫姨,你莫要慌慢慢说,究竟出了什么事儿,是三儿又不见了?” 卫三离家,那是寻常事,十天半个月不回,也是有常有的。 嘴里这么说,眉头却皱着,阿宝都已经定亲了,卫夫人这么问,真是好没道理! 卫夫人却道:“他……他跑了!” 阿宝震住,卫三不肯娶公主? 第84章 备嫁 嫁娶不须啼 怀愫 陶英红一把拉过阿宝, 让阿宝站到自己身后,随即挂下脸来:“卫姐姐好没道理,再怎么也问不到我们阿宝头上来。” 卫三一个成年男子, 跑出去便跑出去了, 哪有因为自家儿子跑出门,就到别人家来拉着人家姑娘问的? 阿宝已经跟裴家定了亲, 这要是传出去, 岂不是污了阿宝的名声! 陶英红说着一个眼色, 戥子立时把阿宝护住。 阿宝心中有诸多不解, 她还想知道卫三到底怎么了,便被戥子跟燕草两人, 一起拉出堂屋。 戥子气得半死,一出屋门她便骂起来:“说的什么不着调的话!怎么好意思!” 阿宝却顾不上生气,她看戥子气成这样,纵派她去也打听不出来什么来。看了眼燕草:“你去, 听听缘由。” 燕草应声:“是。” 燕草返身回去, 戥子还在跺脚:“那卫三就是个烦人精,沾着他便没好事,卫……也真是不着四六!” 想骂卫夫人的,到底没嚷出来, 要不是顾着与大妞的情分, 她还能骂得更难听百倍。 陶英红要不是看在这么多年的情谊,真要赶她出去,看阿宝走了,冷脸道:“我们阿宝已经定了人家, 卫姐姐嘴上可得积德, 别什么胡话都往外头说。” “就算原来, 那也是你家三儿想跟咱家提亲,咱们可没应!”从头到尾,阿宝就没那个意思! 卫夫人也知失礼,可她掩面哭道:“宫里……宫里派人来传他……” 可卫三只留下一封信,找不着人影。 来传话的太监拿了厚厚的红封,还是一个字儿也不肯吐露,只是皮笑肉不笑道:“天大的好事,他没福气享啊。” 吓得卫家一家如惊弓之鸟,也不知儿子招惹了什么人。 看见卫夫人痛哭,陶英红也不生气了,她性子良善,先想的是卫三是不是犯了事儿,所以跑了,要不然怎么宫里来人寻他呢? “宫里?宫里怎会来人,你慢慢说。” 韩征一怔,自秋猎之后,卫三确实行踪神秘,偶尔会有小太监来传他,问他去干什么,他又不肯细说。 只说是件“麻烦的差事”。 看他的神色,时而好,时而坏。可瞧着又不像是惹了祸事的样子,韩征便没再细问。卫三人虽懒些,可心里头是清明的。 卫夫人看向韩征:“三儿真的什么也没告诉你?” 韩征摇头:“卫姨,他真要告诉我,出了这样大的事,我不会替他瞒着。” “究竟宫里来人,找三儿干什么?”陶英红问了,可卫夫人死闭着口不说,只是哭哭啼啼走了。 走的时候拉着韩征:“他要是给你来信,你可千万记着来告诉我一声。”看了眼陶英红,想提一提阿宝,但看他们的脸色,到底也没说出来。 陶英红送走卫夫人,这才去内院看阿宝:“临了她也没说是什么事,没头没脑的。”心下难安,既怕卫三替卫家惹了祸,更怕他惹的祸事会带累阿宝。 红姨来之前,燕草已经来报过信了:“像是与宫里有关,旁的没说。” 阿宝方才还未醒神,听见这话,心中依着那梦境有了猜测。 她安慰红姨:“再怎么也跟咱们无关,红姨别为这个发愁了。” 陶英红看阿宝没为这事生忧,搂住她道:“是,他家再怎么也跟咱们不相干,你就好好备嫁,就要过年了,那几双鞋,你做成了没有?” 那几双鞋子已经做好了,阿宝不擅刺绣,都在裴三夫人鞋面上绣了几朵云纹呢。 还是燕草说的:“料子是选得好,可这鞋面素了些。” 阿宝看平日里珠儿穿的鞋上也绣着花样,她便挑了个意头好,又容易绣的图案,做好了搁在匣中。 趁着过年前,送到裴家去。 裴三夫人收着鞋子,刚拿起来便道:“这鞋底可真厚实。”自来绣鞋底都薄,裴三夫人还没来没穿过那么厚的鞋。 陈妈妈拿过来一看便笑:“厚的好,厚的软和,踩在雪上也不冻脚。” 裴三夫人哪里有要踩雪的日子,她上脚试了试,这鞋底虽厚实,可鞋却轻便,再一细看,针脚密实。 就是这花样子嘛,实在是寻常了些。 陈妈妈看裴三夫人摩挲绣花,赶紧道:“这线劈得细,样子也都……绣出来了。” 裴三夫人嗔她一眼:“我哪会挑剔这些,她又不是打小学的,能有这样子已经难得了,再说了,咱们家还能少了针线上的人?” “把我的这双收起来,这双给观哥儿送去。”裴夫人说着,又道:“山下的宅子可看好了?” 嫁娶不须啼 第98节 她派陈妈妈去了一趟国子监,陈妈妈里外看过,回来禀报:“哥儿一个人还能住得开,要是新媳妇也去,那连转身的地方都没有。” 裴三夫人想了想:“那这样,到山下寻一处宅子,就算要跟着去,总得住得舒心些。” 这事儿她与儿子商量过:“就是你上下废些脚力罢了,还真让她住那么浅窄的屋子,连个宽点的浴盆都放不下。” 裴观倒没想到这些,只觉得他能住,她也能住,窄些,两人就住得近些。 “她身边就带一个丫头?她就没点东西要安置?我还当是多大的院子呢,放了你的书就摆不了别的了。” 看儿子还不明白,裴三夫人也不能把话说透。 那屋子这么薄,夫妻俩人住,敢闹什么动静出来?隔壁那王博士是老夫老妻了,他们新婚夫妻,怎能一样? 真是傻儿子! 裴三夫人道:“这事儿你不必管了,我来办就成。” 年前约了陶英红,说是相约去礼佛,其实是一道去看宅子。 裴三夫人答应儿子,成了婚就让儿媳妇跟着去国子监,陶英红还当她是说说的。就是王府后巷那些寻常百姓家里,儿媳妇也得侍候婆婆。 何况是裴家这样的人家,她还教导阿宝:“往后那个什么……晨昏定省早晚请安,总是免不了的。” 万没想到,裴三夫人当真愿意让儿媳妇跟着儿子出去。 裴三夫人瞧陶英红的脸色,便知道她在想什么,徐徐道:“我们观哥儿自八岁起就到前院读书了,我这个当娘的,也不能天天见到他,想伸手照顾他呢,又怕被说慈母多败儿。” 读书一道上,老太爷选中了这个天资最高的孙辈,不许任何人插手。 “等到他十二岁进了国子监,那更是看不见摸不着。”终于到回家守孝了,也还是住在前院。 可那会儿儿子已经大了,孝顺是孝顺,可要说亲近并不多亲近。 这一年才好起来,特别是为着阿宝的事,裴三夫人这么喜欢阿宝,也有这个因由。 她还没过门,儿子身上就有了人气儿。 裴三夫人真心实意:“再没有比当娘的更盼着孩子好的了,我就想他成了婚能好好的,两夫妻能和乐。” 再说了,观哥儿在国子监,一个月就回来两天,新婚夫妻隔山隔海的,情分要怎么处出来? 陶英红心头一热,感恩不尽,恨不得立时回去给姐姐上柱香,叫她知道阿宝没托错人。 两人一道看了宅子,虽是山脚下的宅院,但也是京城富户来山中纳凉住的别墅。 “这一片多是官宦人家,家家都有看家护院的,也不怕有个小偷小摸。” 不仅精致,还视野开阔。 远望得见山脊,近看得见田野,屋后还有一条小溪流。 裴三夫人里外瞧过:“亲家,你看怎样?” 陶英红就没有不满意的地方,裴三夫人便作主把这宅子买了下来,再细细添置些家具,等搬进来之前,贴上红喜字扎上红绸。 回到家,便对阿宝感叹:“你婆母待你这样好,等你去了他家,可得待他娘好。” 阿宝一点头:“那是自然,我待裴夫人好,待珠儿好,待大家都好!”语调扬起,她接连几天都没再作梦。 睡得香吃得香,燕草还每日替她量身。 “吉服的尺寸都定下了,姑娘可不能再长了。”得亏得姑爷身量高。 连韩征都来问:“你想要什么新婚贺礼?我替你预备。” “我要条九节鞭!”软鞭子打起来可没九节鞭威风,往后她住在国子监山下的宅院中,把门一关全是自己人,想怎么耍鞭子就怎么耍鞭子。 “行!”韩征一口答应。 阿宝想了想,低声问:“卫三就真没消息了?”这都快过年了,要是按梦中来算,卫三这会儿都领了旨,当上驸马都尉了。 韩征揉揉她的脑袋:“这不是你该管的事,你可别担心他。”他去打听过,可什么也没打听出来。 到底是宫中谁找卫三,无人知道。 只知卫三请了长假,但要是逾期不归,这差事也保不住了。 “我才不是担心他呢,我是在担心大妞。”要是卫三不当驸马了,大妞嫁去陆家,会不会受婆母的气? “大妞同你差不多时候出嫁,你呀,还是赶紧理你的嫁妆罢。”韩征又揉揉妹妹的脑袋,“你要东西,我肯定替你预备好。” 陶英红跟儿子下了死令,在阿宝面前一个字也不许提:“这跟咱们一点干系也没有!万不能妨碍阿宝!” 她还叫来了燕草:“戥子会由着她,你不会,要是真有什么人传话,或是……大妞传话,你得告诉我。” 燕草深知闺阁女子清誉最重,立时点头:“姨夫人放心罢。” 家里严防死守,可压根就无事发生。 阿宝每日备嫁,教李金蝉管家。 还隔个三天便能收着裴观送来的各色礼物,送来的东西,有吃有玩有用,还有些一看就是特意给阿宝添妆的。 冬天的送够了,又开始送春日的。 “湖色春罗玉色绸,全是用来裁春衫的。” 这些燕草依例都写进单子里,这一写,再一看,她便觉得好笑:“姑爷……这是在拿咱们姑娘当孩子看。” 仙桃纹,灵芝纹,仙鹤纹,还有暗八仙纹,葫芦纹。 这送来的衣裳料子,几乎全是添福添寿的图样,简直是长辈给小辈送的东西。 “就差一个福山寿海纹了。” 这话才刚说了没两天,松烟还真送来一匹织金的福山寿海纹锦缎。 阿宝看了直笑,这个裴六郎,他送的东西也太老气了! “这是老太君才穿的,我怎么好穿?” 燕草笑了:“这个呀是姑爷预备着让姑娘送礼的,姑娘过门之后,好送给老太爷老太太。” “那,之前那些也是让我送礼的?” “许是姑爷希望姑娘多福多寿。” 所以才说拿姑娘当孩子看呢。 阿宝捂嘴直乐:“拿个最老气的出来,做件我过年要穿的新衣,等他来拜年,我穿给他看!” 叫他自己瞧瞧,她穿着老气不老气。 第85章 夫妻 嫁娶不须啼 怀愫 裴观送来的那些衣裳料子, 单拿出来看,花样都老成。 似这种花样子,便不能配轻红浅绿, 非得是重些的颜色才能压得住。颜色花样都重, 可不就显得老气横秋的。 可真等衣裳裁出来上了身,阿宝竟很能压得住。 把一屋子丫头都给看住了, 大家伙还都等着说这衣裳老气呢, 反都绕着阿宝点头:“姑娘穿这一身倒也好看。” 燕草左右一瞧:“就是看着, 一下大了两岁。” 结香端来镜子, 阿宝从镜中看自己,十分新鲜, 她还没穿过这种衣裳呢。 “要是把头发梳上去,再戴上那套赤金累丝的红宝石头面……” 那套赤金累丝的红宝石头面,就是前儿姑爷才送来的。用的这些金子自不必说了,上头那红宝石, 颗颗都有拇指指甲盖儿那么大。 匣子一打开, 屋中金光灿烂。 燕草举着灯盏过来:“这么大的宝石,得点灯才更好看。” 灯火一照,果然流光溢彩。 戥子赶紧拿出软布和细刷,仔仔细细把这一套十三件的头面全擦拭过。 小花簪大花簪, 累丝为瓣, 红宝为蕊,还有一对福寿双全的大簪,一对金镯,镯尾是如意云头纹。 燕草看着样子道:“这一套要分开来戴, 倒有十几种戴法了。” 家常穿戴不会戴全套头面这般隆重, 等姑娘嫁了人, 衣裳首饰那一个月都不带重样的。 “这可得好好收起来,等晒嫁妆的时候,得把这个摆在外头!”戥子擦完收拾起来,挂上锁,又担心,“姑爷的俸禄才多少?这么个贴补法,还不把他的口袋都掏空了?” 阿宝心中有数:“才没这么容易掏空他呢。” 他信里都写了,他自己名下有多少田多少宅,还唯恐她不收送来的礼,说这些等礼成之后,总是要交给她打理的。 阿宝写信,本没想知道这些,她是想问一问裴府的丫头们拿多少月钱。 替戥子问的,她成日里计算明年能攒下多少钱,一时说少算也得有十二两,一时又说得加上赏钱。 看戥子一脸恨不能把算盘打到五年后去的模样,阿宝便在信中问了一句,还给自己找了个由头,到时候她也要发月钱的,得跟裴家一样。 裴观立时回信来,她带来的人,吃穿用度自然是裴府开销,岂能让她从嫁妆里出钱养陪嫁陪房。 还洋洋洒洒把他手里有多少私产全写在信上,告诉了阿宝,多年积攒下来没处用的银子,这会儿都用在添补阿宝的陪嫁上。 戥子这下确定了,裴家的一等丫头每月真有一两银! 这日子有奔头! 衣裳做好了,结香出主意,把衣裳跟头面一起试一试。 反正大节下也不动针线,大家伙儿正围着炭盆闲磕牙。 阿宝把织金瑞鹤纹衣裳一穿,结香给她梳了头,戴上那套赤金头面。 整个人浓眉凤目,一举一动都像是当家掌权的样子,颇有威仪。 阿宝觉得新鲜极了,她哪儿作过这种打扮,伸手摸摸头,又摸摸衣裳。再敛住眉收起笑意,看着便凛然不可违逆。 “进了门还是不能先这么穿,免得裴家人一瞧,嗬!这新媳妇看着也太厉害了!”戥子玩笑。 一屋子都笑起来,屋里灯火通明,烧着银霜炭,桌上摆满了年节里要吃的点心。 嫁娶不须啼 第99节 螺儿好容易能歇两日,嘴就没停过,没有拘着她,结香还往她嘴里塞油炸米果子,裹了厚厚一层糖霜的,她最爱这个。 一桌的点心,就属这个空碟最快。 阿宝知道螺儿辛苦,年下给她多发了一分赏钱,还特意让戥子吩咐灶上娘子买点心:“花样多些,那油炸的江米果子,每日都买些新鲜的来。” 新鲜的才酥脆,放久了的有股油味儿,就没那么好吃了。 戥子直笑:“她哪儿等得到第二天,一天就吃完啦。那么多好吃的,非爱江米果子。” “那你还就爱包子呢。”阿宝戳穿戥子。 “那哪儿一样,包子有甜有咸有荤有素。”这一向戥子最爱的不是猪肉大葱了,是鸭肉包子。 她嘴上虽这么说,还是吩咐灶上娘子每天多买些江米果子,还跟螺儿说:“吃罢,年饱年饱,过年就是要吃的管够!” 因今年有喜事,林家处处都透着喜气,过年的福字春联,还有要挂的红灯笼,各处忙着粉墙补窗,换桃符挂钟馗像。 灶上娘子知道自己要跟着姑娘当陪房,自觉荣耀,更费心思做年菜,自入了腊八起,家里的饭桌天天不重样。 下人们都裁了新衣,有的早早就穿起来,有的便想等大年初一那天穿。 结香是早早换上新衣的,屋里别人都还没穿,她催促:“都裁了,大家一起穿多有意思?”只她一个人穿,显得放不住好东西。 戥子摇头:“不成,就得是年初一穿才行。” 连阿宝也是如此,早早挑出一身红袄预备好年初一的时候换,林家往年再不富裕,到年初一也得给阿宝换件新衣裳,讨个新年新岁的好彩头。 裴珠和大妞都送了礼来,这些东西燕草先过手,裴珠的她看过一回就送到屋中。 大妞送来的,她要仔细瞧过,看食盒里有没有夹带。 戥子不知,结香粗疏,只有螺儿瞧见了,可她知道因由,反而替燕草瞒着,连话都不敢起。 燕草摸过一遍,把盒盖儿盖上,再由螺儿拎进去。 还有针钱荷包,也都细看过,什么也没有。 阿宝奇道:“她怎么尽送这些来?原来不是几日就有一封信的?”跟阿宝说她在家里如何备嫁,她娘给她添了几个丫头,嫁妆绣得如何。 她不比阿宝会做鞋子,陆家人口又多,刚定下亲事,婆母便把鞋子的尺寸送来了。 还悄悄告诉阿宝,她娘背地里抹眼泪,让丫头们跟着她一起做鞋:“你呀,你就该当吃这苦头!” 大妞却不觉得苦,陆仲豫的那双,她精工细作,是她能做出来最好的鞋子了。 原来这些小事,她叨叨起来都个没完,怎么这些日子一封信也没有了。 燕草轻笑:“定是又过年又备嫁,说不准他们两家还要来往来往,卫姑娘忙得没功夫写信。” 心里明白,这是卫家姑娘在替自家姑娘着想,不想落下什么话柄。 虽则如此,卫家再送东西来,燕草也还是仔细查看,查过没有不规矩的东西,这才送到姑娘面前去。 裴珠的东西就随意得多,她时常写信来,说的都是裴家如何过年。 信里写得更细,怎么祭灶王,怎么过小年朝大年朝。 阿宝翻着信,直啧舌:“珠儿家里规矩可真大,还得按品妆扮起来拜祖宗呐?”可她写这些干什么?看得人累得慌。 隔几天再送来的信,就又写了家里的亲戚,大伯家有几人,二伯家几人……数一数光是认亲戚,就难认全。 燕草掩口:“这是裴姑娘告诉姑娘,往后的年会怎么过,新媳妇要预备多少份礼。” 新媳妇过门认亲那天,长辈有所赐,她也得回以针线。 阿宝恍然,一时脸上飞红,这肯定不是珠儿自己想出来的,定是……定是裴老六,借着珠儿的信,告诉她这些。 一身心眼子,满腹鬼肚肠。 燕草却叹,姑娘这两个手帕交,对她一片真心,裴姑娘信里把各家喜欢什么,性子如何都写明白了。 就算是姑爷请托的,要是没有裴姑娘这样的玲珑心肠,哪会有这么妥帖。 既然信中没有什么不能看的,燕草便把这些信拿到姑娘书房,铺开纸,研上磨。 将信中所写,一一提炼,记录在册。 她原来便是书房大丫头,管着公子的信件走礼,又是大家出身的家生子,这些弯绕得心应手。 很快便将裴家有几房,各房里有什么人,连裴姑娘信中偶尔提及的各人生日都列上了。 梳理一遍,把这册子送到姑娘手上:“现有的就是这些了,姑娘这会儿看也成,到时候再看也成。” 裴姑娘必还要来信,等她来信,再补上缺漏。 阿宝翻看了两页,望住燕草,燕草微微一笑,又去誊写嫁妆单子了,对结香道:“那个玲珑金分心,我记得写过了,重量是一样的。” 嫁妆单子上的金银首饰器具,都要写清楚重量,戥子教过结香怎么称重,这事儿就由结香接手。 结香审对一遍确是写过。 戥子瞠目结舌:“我的妈呀,就是寻常的师爷,也没她这么厉害,她怎么越来越厉害了?” 原来她还想学燕草,这么一看,没个十年八年学不出来。 阿宝略一想,明白过来,燕草同她交了心,原来是露三分藏七分,如今才显出十分的才干来。 她扫过一眼就又阖上册子,大年下的,她可不想费精神,到时候再看就行。 “明儿裴六郎就要来拜年的,我那件老气衣裳预备好了没有?” 裴观带着年礼来拜岁,先见过岳父。 明明没定亲的时候,岳父待他很是可亲,定下亲事,反倒对他严肃起来。 林大有那张脸,笑与不笑全然就是两个人,笑时憨直,不笑时好似怒目金刚,上上下下打量未来女婿。 自持着岳丈的身份,回回都要亮一亮拳头。 韩征拍拍裴观的肩:“不要在意,我姨父是怕阿宝过门受委屈。” 裴观没有防备,整个人被韩征拍得一歪倒,看大舅兄面上笑得和善,下手这么重。裴观心知他也是一样的意思,怕阿宝受委屈。 “绝不会有这等事。” 阿宝知道他来,早早等着了,就穿了那一身瑞鹤纹样的老年衣裳,在后院连廊上朝着裴观走过来。 裴观一时怔忡。 阿宝走到他面前,问他:“你瞧你,送我的衣裳料子,老相不老相?” 这才是上辈子的阿宝,在他记忆深处的模样。 “不老相。”裴观笑着摇头,把给她的礼物拿出来:“这个是给你的,正可年节里戴。” 阿宝好奇是什么,又想让裴观别再送了,她针线不好,根本来不及回礼,一个荷包还是才只做了一半。 打开一瞧,竟然是把赤金的长命锁,花样繁杂,看着就费工。 两面还刻了字。 一面是“三多九如”,一面是“长命百岁”。 阿宝拿着那把长命锁,盯住裴老六,要么就送她老气的东西,要么就送她孩子的东西。 “你……” 偏偏裴观笑得一脸春风化雨:“这字儿是我特意请人写的。”因他自己也寿数不长,这几个字特意请百岁老人写来。 如松柏之荫,如南山之寿。 “二月初就是春闱了,我的学生要下场应试,开年之后,我怕没多少功夫再来看你。” 阿宝握着长命锁一点头:“我知道的,明年是大比之年,又要加开恩科,你忙罢,我自己会照顾自己,得了闲再给我写信。” 裴观却站定了,似有事难以启齿。 半晌他才道:“上回你说你不大方,不知,你有没有读到韩非子。” 两句话天南海北,压根挨不着,阿宝连诗三百还没读完呢,哪会看什么韩非子。 一听就知道,他又要绕弯子说话了,要是不截住他的话,他那话头能从京城绕到崇州再绕回来,恨不得走个三九四九的水路! 阿宝可不惯着这毛病,握紧了锁说:“你有话直说。” 风过回廊,扬起细雪,吹落在裴观额上肩上。 他低声道:“所谓夫妻者,非有骨肉之恩也,爱则亲,不爱……则疏。” 阿宝听懂了,她一张脸烧得通红。 裴观笑望着她。 上辈他们俩,是因不爱而疏,这辈子他想因爱而亲。 第86章 吉期 嫁娶不须啼 怀愫 明日便是吉期, 林家上上下下该预备的早就预备好了,府中早早就挂起红灯红绸,贴上红喜字, 下人们也都换上新裳。 正是阳春三月, 院中鲜花着锦,灿若云霞。 螺儿领着丫头们剪上许多大红春幡和双喜如意, 挂满花枝。连院中池里养的鲢鱼都被捞起来, 换上红色锦鲤。 阿宝这当家人的性子难改, 算过帐后道:“就这一天, 买这许多鱼,白费银钱。” 一条锦鲤能买好几筐鲢鱼草鱼黑鱼, 片下来烫过沾辣椒酱吃,落进肚里才实惠。家里为着办嫁,已然银钱吃紧了,还买这中看不中用的东西。 “怎么是一天, 你三朝回门不也能看么。” 阿宝嚅嚅, 反正这钱花得不值当,可阿爹和红姨打定了主意,要将她的婚事办得体面,连嫁妆都凑出了四十八抬来。 林大有也是办起婚事, 才知京中素来有厚奁嫁女的风俗, 后悔没多攒些东西。 这四十八抬嫁妆中,还有好些是女婿贴补的。 林大有不是那等迂腐性子,并没觉得让女婿贴女儿就是落他的脸,还觉得这女婿挑得好, 晓得疼老婆, 那就是好男人。 还没过门肯这样用心, 往后阿宝不受委屈。 嫁娶不须啼 第100节 再说了,以后阿宝长住国子监山脚下的宅子,他骑马不出半个时辰就能到,说不定还能背上弓箭跟女儿女婿一道打猎。 上回他瞧过了,裴观的箭法有板有眼,一看就是请了好师傅打小学出来的,只可惜金陵附近的山中没什么大东西可猎。 林大有坐在屋中,就看李金蝉带着芸角豆角两个小丫头忙前忙后。 熨烫他明日要穿的衣裳,把官靴又擦一遍,忙完屋里,又忙屋外。 明儿一早就要在门口散糖,喜糖里头还得混上特意去银店打的喜钱,还有送来的鞭炮爆竹得按吉时放。 明儿要迎亲,巷子里两边的摊子不能出摊儿。 这都得一样样的打点,免得外头堵了路,花轿不好进来。 林大有这头看看,那头摸摸,根本插不进手去。 干脆到后院瞧瞧女儿。 阿宝院中也是一样,屋中该收的都收起来了,她人虽嫁了,房中东西还留下整套,方便她回来小住。 喜帐是早就挂起来了,阿宝还说:“用不用这么早就挂,到前一天换上不就成了。” “前一天要忙的事儿还不够多的,你屋里得早早换好。” 喜帐桌围引枕,全换了一水儿的红,连她的睡鞋都是绣了鸳鸯。 戥子查了一遍又一遍:“姑娘的枕头带了没有?这些寻常要用的东西,可得收在一个箱子里,打开就能找着。” 结香应她:“贴着牡丹签的那个就是,姑娘早上起来睁开眼睛到夜里睡觉要用的,全都在这一个箱子里头。” 燕草在点送给裴家各位长辈的的针线,和要赏给下人的红封。 明儿出嫁,后日一早见长辈,回到院子要赏下人。 燕草把每桩事在心里头先预演一遍,要送的东西先分裴家几房分好。 大房二房在外任官,赶不回来,但礼还是要备下的。 四房的贴蓝签,五房的贴绿签,别弄混了。 松烟青书几个贴的身书僮都用厚封,房里的大丫头还不知叫什么。 燕草悄悄拉过螺儿:“明儿我必是不得空的,待去了,你先掌掌眼,看看那几个丫头的样貌性情。” 这种事儿戥子不懂,结香也弄不明白,只有螺儿才晓得关窍。 大户人家给爷们屋里指派的丫头,是不是预备着当房里人的,她跟螺儿打小可见得多了,一搭眼就能知道。 人人都有事干,只有阿宝闲着。 她想动一下,替戥子收拾收拾东西,戥子立时拦住她:“我的祖宗,你赶紧别动了,可别磕着碰着的。” 戥子不许她动,阿宝又扭头想去院子里头转转。 被结香拦了下来:“院子里都摆着姑娘的嫁妆箱子呢,林伯派人一道守着,姑娘就别去添乱了。” 阿宝闷坐在秋千上,一抬头,看见她爹在垂花门那儿跟她打手势。 扭头一瞧,无人在意她。 阿宝提溜着裙子,溜到院门外去了。 林大有笑得腮边胡子直翘:“跟不跟爹去跑马?咱们瞧瞧你娘去,也跟你娘说一声,明儿你就嫁了。” 当然要去! 虽说年节里都祭过了,可阿宝连连点头,又问:“那祭品呢?总得带些点心果子,还有娘最爱吃的,猪头肉。” 这会儿厨房里正蒸喜糕做喜饼,模子都是外头店里特意买来的。 聚兰斋里定了百来盒,家里也得再做些,厨房里忙了好几天了,这些日子的饭菜都顾不过来,忙得没处下脚。 “傻了?咱们外头食店买现成的去!” 林大有想起来便笑,阿宝丁点儿大的时候,他跟她娘,时常抱着她上街。 那会儿没钱,哪怕是买一碗馄饨,也得三个人分着吃。 阿宝先吃,她人小肚皮浅,吃没两只就饱了。剩下的两人分,林大有时常想起来,阿宝娘还会央店家多打一碗馄饨汤给他喝。 阿宝溜进房里,摸了个帏帽。 又悄悄溜出院子,林大有已经在门口等她了,小厮牵了马来,看见大姑娘戴着帏帽也要出门……这……这明儿可就是吉期了呀! 但老爷的吩咐,他又不能违抗,眼睁睁看着父女俩骑马慢慢悠悠出了巷子。 明日是三月三上巳节,选吉期的时候,玉皇观的道士说这是一整年里最好的日子。 街上处处是人,父女俩骑马停在酱肉铺子前,阿宝下马,跟伙计要了一包酱肉一只圆蹄,扭身一瞧她爹:“再来一根酱猪尾巴。” 拎着酱肉,又买了壶酒和一盒喜饼,一路出城去了慈恩寺。 这回阿宝不坐滑杆了,一气儿爬上山,还没进山门,就被知客僧给拦住了,他瞧了一眼父女俩手上渗出油肉汁的纸包,笑盈盈道:“这个……” 林大有一拍脑门,只想着要给阿宝娘送点肉来,忘了寺庙里不能供荤腥。 “咱们先祭过,再把这肉分了。” 阿宝规规矩矩给娘的牌位磕了三个头,把喜饼供到灵前,告诉她娘:“娘,您放心罢,我绝不受委屈不受气。” 林大有看女儿供上喜饼,抱在手里的小人,明儿就要出嫁了,他哭了一鼻子。 哭完,两人找了个山间幽静处,坐在大石头上,把酱肉和圆蹄撕着分吃了。 一口酒配一口肉,吃着吃着,林大有沉声对女儿道:“往后,他若是待你不好了,你就回来,家里还有阿爹呢。” “好!”阿宝重重一点头,她都跟娘说过了,不受委屈不受气。 燕草几个忙到摆晚饭的时候,才发现找不见姑娘了。 “姑娘呢?” “会不会是在书斋里?”薛先生留下,等喝了喜酒,就散馆回家。姑娘这些日子,时常往她那儿去,两人不上课了,还能一说就是半天。 结香去找,没找到。又去韩府,姨夫人那儿也没有。 还是戥子跑到门上问了一嘴,这才知道,老爷把姑娘带出去了。 “明儿就是吉期了,怎么,怎么这时候还出门啊!” 陶英红知道阿宝不见了,急着过来,一听是姐夫带出去的,立时知道他们俩去了哪儿:“你们也别急了,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算算时辰,也快回来了。” 话才说了没多久,阿宝就提溜着马鞭回来了。 她一进门,就见一屋子人盯住她,这才觉着不妥,挠挠头:“我跟阿爹出去了,看你们忙着,就没说。” 几个丫头将她按住,燕草先看阿宝的手,结香解头发,戥子替她脱衣裳。 洗澡水已经备下了,今儿得好好沐浴洗漱,明天可是大日子! 阿宝自觉理亏,由得她们摆弄,这段日子她每回沐浴都要花大半个时辰,洗头自不必说,她本来洗头就花功夫。 洗完包着头发,抹燕草调的一种软膏,淡红色的还带着香气,给她全身都抹一遍,连脚后跟都要厚厚抹一遍。 脚上的茧有法子,手的茧还没全软掉,每回刚软化,阿宝就又骑马抄书。 燕草替她按摩双手,精心修剪指甲,又用凤仙花指甲染成浅红色。阿宝方才一回来,燕草先看她的手,就是怕她把指甲给弄断了。 “后日要敬茶的。”燕草用热巾子给她敷过手,又抹上软膏,再用热巾裹住。 阿宝举着两只手:“真烦人,等敬过茶,再不许弄这些东西了!” 别的姑娘成亲前一日在做什么,她们不知道,反正没有像她们姑娘这样儿的,喝酒跑马吃肉。 夜里一沾床,酣然入眠。 反倒是几个丫头没睡好,天还没亮就都起来了,先把自己收拾齐整。 梳头娘子一来,先给阿宝绞面修眉,脸蛋绞得光光的,再描眉画眼,最后出门前才点胭脂。 “姑娘真是好头发。”连假髻都不用,梳了几十年头,就少见这样的头发,梳头娘子道,“不是我奉承姑娘,我梳过这么好头发的姑娘,那都多子多福多寿。” 身子强健,可不就日子过得好嘛。 燕草立时一个红封塞过去,梳头娘子笑眯眯拿了,不住谢礼:“不着急,等迎亲再把头发盘上,姑娘这会儿该歇就歇歇。” 戥子还特意让厨房蒸了肉包子送来:“成亲一天就是净饿,你一饿肚子就咕噜,先吃这个垫一垫。” 汤水的东西要少吃,连几个丫头也一人吃两个包子。 阿宝啃着包子,忍不住笑了:“你们几个,倒像要打仗。” 戥子燕草螺儿结香,四人互换眼色,可不就是打仗,螺儿是斥候,结香断后,戥子燕草就是左右前锋。 裴观在前头如何,阿宝不知,反正她在后头悠悠然梳头,吃点心。 大妞来给她送嫁,喜气盈盈道:“我来的时候瞧了一眼,外头可真是气派喜庆!” 她又瘦了一些,不知是作针线熬瘦的,还是为了家里事担忧才瘦的。 可大妞嘴里全是贺喜的词:“你是月头,我是月末,我们同一个月里出阁,到时候你可一定要来。” 阿宝紧握住大妞的手:“那肯定!咱们俩都要好好的。” 外头响亮一声。 “裴府迎亲!” 大妞松开了阿宝的手,陶英红仔细替阿宝盖上盖头。 戥子在左,燕草在右,扶着她迈出门坎。 往堂前去。 第87章 礼成 嫁娶不须啼 怀愫 裴家上下除了三房处处张灯结彩, 三房的小厮丫环扎红戴花之外。 余下几房人家平日里什么样,这会儿还什么样。 嫁娶不须啼 第101节 裴五夫人主持中馈,公中拨了银子给三房, 为着显得她一点油水也没贪, 全交给裴三夫人。 裴五夫人对心腹的妈妈道:“钱就那么些,老太爷爱贴多少贴多少, 喜事能办成什么样, 咱们少插手。后头要办喜事的还有几个呢, 都按六郎的例, 该贴的让四房自个儿贴,也无人敢说嘴。” 裴五夫人打了这个主意, 虽把银子全给了三房,面上出力,把对牌拿出来,笑吟吟道:“三嫂若要用人开库, 只管吩咐着, 我来调派。” 裴三夫人哪会不知她的意思,三房的下人也尽够用了。上头还有老太太在,哪能为小辈的婚事就这么兴师动众。 反正她手里又有钱又有人手,还怕办不下来? 三房处处井然有序, 连国子监山脚下的宅子, 也早都调派了仆妇过去,贴喜扎彩。 国子监的婚假也没几天,总要去那边住的,早早安排了更好。 成亲三日要住在内宅的松风院里, 裴观打小就没在这儿住过几夜。 八岁到外院读书, 那会儿他还没有自己的院子, 还是到了年纪,才划出院落来,给他配齐了人手。 白露提前几日从留云山房回到松风院内,她在留云山房里呆一年。银杏嫁了人,银杏的活给千叶接手了。 白露的活,被立春接手了。 她提前回来,立春笑道:“怎么好劳姐姐沾手这些,咱们院里已经都归置好了。” 白露这才回过味来。 她进了留云山房一年,说是近身侍候公子,可看不见摸不着的。如今她回来了,竟被原来跟在她身后的立春把持了院中的细务。 白露微微一笑:“这怎么能成呢?侍候公子是我的本分,在里头还是在外头,那都一样。” 立春还待再辩驳,白露又道:“再说了,没几日少夫人就要进门,咱们这些人怎么调派,那还得听少夫人的。” 立春心中自有计较,少夫人的出身只怕不太懂得宅门里头的弯绕。 又是新来乍到,刚进门的新娘子,总得行一步看三步。再怎么也得按着原来的规矩先稳下来,总不会一来就大刀阔斧的改天换日罢? 白露一看立春的脸色,就知她心里想的什么,但笑不语。 将院中处处看过一回,作出一脸没处可插手的模样:“立春妹妹办事妥当,我也没什么好再添减的。” 说着叉手回留云山房去了。 立春这么冲在前头也好,这位新进门的少夫人厉害不厉害,脾气性子如何?正好让立春试一试,叫她先顶雷。 白露从内院到外院,三房人人喜气洋洋。 夫人大手笔,每人多发两个月的月钱,丫头仆妇小厮长随,个个要从头到脚换上新衣新鞋,连腰带扎巾都是新的。 撒在外头路上的喜钱,也都是特意到银匠铺打的,双喜梅花钱,吉祥如意钱,还有各色金银锞子,一匣一匣送来。 白露的娘在厨房,知道到的事儿更多。 光是办喜宴的花费,就把公中给的钱开销出去一半,那天上飞的、山里跑的、水里游的,不要钱似的往大厨房里抬。 白露的娘把女儿叫到跟前,悄悄同她道:“就这排场,府里头传的未必是真。” 京城里传言是一种,裴府里的传言又是另一种,四房走了乔盈娘,四夫人话里话外的酸味儿,满府都能闻得着。 “你得精心侍候着,别跟那眼皮浅的学。” 眼皮子浅的,自然是说立春。 白露点头:“我心里明白,外头不知道,我在留云山房还能不知,公子对少夫人十分看重的。” 她为少夫人做的针线都攒了小半盒,就只等着少夫人进门了。 府中事,裴观在国子监里不能亲自过问,派青书和陈长胜两个回府听用。他们俩外头事能办,内宅事却知道的少。 到吉期前一日,裴观才领假回府。 书房的灯火亮到半夜。 松烟青书和空青卷柏几个,看公子没睡,也不敢睡下。只有决明年纪最小,就想着明儿宴席上有大菜可吃,抱着枕头睡得香。 裴观退去左右,拿出那本小册,翻到中间那页,指尖在“北堂春去”这四个字上来回摩挲。 直坐到香篆成烟烛成泪,他这才将那页阖上。 松烟一大清早来叩门,才刚走到门边,就听见里头公子说:“进来。” 松烟与青书换个眼色,公子不会是夜里根本就没睡罢? 待推门进去,公子穿着中衣,等他们送来洗漱,再换上吉服,招待早来的亲戚宾客。 等到吉时,裴观整肃衣冠,到堂前拜见祖父。 裴观父亲早逝,父亲醮子便由祖父代之。 上辈子祖父病重难以起身,大伯二伯在外任赶不回来,是由四叔代劳。 此时裴如棠还能起身坐立,自然由他来成礼,坐在堂前,对孙子缓缓道:“往迎尔相,承我宗事。勖率以敬,先妣之嗣。若则有常。” 裴观跪在下首,恭然肃穆:“唯恐弗堪,不敢忘命。” 裴家亲迎的场面庄严,林家一片和乐,林大有在堂上,阿宝跪在堂下。 “勉之敬之,夙夜无违。宗尔父母之言……夙夜无愆,视诸衿鞶!” 就这两句词儿,林大有已经背了十了几日了,这文绉绉的话,他这辈子也没说过。那天大伙儿在武英殿偏殿等宣,同僚就见林大有眉头紧皱,口中念念有词。 还当是他差事办砸了,初春正是放马的时候,陛下这些日子又有意,在全国选地设立行太仆寺,正该是林大人升官的好时候。 他怎么这样愁眉苦脸。 等到上殿回事,说完了正事,景元帝问:“你方才在偏殿里,念叨些什么呢?” 林大有生得黝黑,又一把大胡子,脸红也瞧不出来,可他挠挠脑袋:“臣的女儿要成亲了,那词儿……实在是难记。” “你女儿都要成亲了?是跟裴家儿郎?”景元帝被触中了心事。 严墉一看景元帝的脸色,凑了一句:“那真要恭喜林大人了。” 景元帝回神,笑了笑:“是啊,姑娘大了总要嫁人,严墉,你来办,看准了日子,添个礼罢。” 景元帝都这么说了,张皇后自然也要添礼。 裴观刚到林府,府门前就来了宫使,是严公公身边的小太监,宣完旨意,笑吟吟对裴观道:“我们公公也有份礼,送给新郎倌。” 林大有又是谢恩,又是接赏,费了些功夫。 等吉时一到,外头爆竹鞭炮响起,赶紧送女儿出门。 花轿绕了半城,建安坊的人家,许久不曾有这样的喜事,出来看热闹的小厮门房们,一见嫁妆最前那两抬朱漆描金箱子的规格,就知是御赐之物。 “新娘子这么有体面?” “听说是个从四品的官儿。” 建安坊一带,多世代簪缨的人家,门房们见的官儿多了,并不把从四品看在眼中,京城里的蚁子官儿而已。 可这家的姑娘却能得陛下皇后的赏赐,还是在成亲吉日这一天,那便不能小看。 消息传到裴家,裴如棠虽面上不露,心底也有几分喜意。 阿宝身着层层喜服,头顶红盖,两边丫环喜婆搀扶着,她虽目不能视,可每一步都走得极稳健。 裴家廊多门多,每过一处,喜娘嘴里都要说吉祥话儿,往日她又要说又要扶,一天下来膀子都酸了。 今儿都没觉得自个儿出了什么力气,新娘子自己就稳稳迈门坎走回廊。 顺顺当当进了新房。 阿宝在崇州也见过新人成亲,大家伙儿挤在屋里看新娘子,小孩们闹哄哄讨糖吃,七大姑八大姨要看新娘子手。 还要一道磕瓜子吃花生,闹腾个没完。 阿宝那会儿就是讨糖吃的小娃娃,跟戥子两个分糖吃。她还当今儿,她的新房里也会这么吵闹,没想到,新房里无人大声喧哗。 阿宝盖着盖头,坐得板板正正,两手握拳搁在腿上。 她这姿态自然是不柔婉的,燕草刚进房中,就见屋中人人都在打量新娘子,再一看自家姑娘的坐姿。 心中叹息,指甲和手能养出来,可这坐姿却给忘了。 她将手中糖盘托起,送到各位亲戚身边,还没正式见礼,燕草已经将人认了个七七八八。裴姑娘信中写的明白,燕草一看就知。 等大伙去赴宴,燕草戥子赶紧将门掩上。 大家都走了,只有裴珠还坐着:“赶紧掀了盖头透透气儿。”哥哥一回来,就特意叮嘱她,让她今儿多关照着阿宝。 阿宝一下撩开盖头:“可闷死我了。” 大喜的日子不能说“死”,她说完自己呸掉,问燕草:“有吃的没有?”那两个肉包子,全然不顶用,她都饿了半天了。 裴珠掩口便笑,看她吃喝笑道:“方才婶婶们姐妹们上下打量你,你纹丝不动,八妹妹还想跟六姐姐打赌你动不动呢。” “我听见了,她跟她姐姐赌一个戒指,她姐姐没答应,该答应的,可惜了一个戒指。” 阿宝想把盖头团起来,被燕草一把接过去,铺平整了,夜里还要挑盖呢。 “你坐得这么远,还能听得这么清楚?”裴珠惊诧。 “屋里这么静,我闲也是闲着,数了数大概有十三四人。”那个打赌的女孩子还挺有意思的,她赌阿宝会动,阿宝就偏偏一动不动。 裴珠看她一身喜服,笑着坐在那里,得意洋洋的样子,不由笑出声来:“你坐在那儿,就光想这个了?” “还想什么时候能吃东西。”实在是太饿了。 新房里有的也不过是点心果子,阿宝嚼了块饼,怎么成亲才头一天,就叫她饿肚子呢。 正这么想着,松烟提着食盒送到门边,嬷嬷刚想拎进来,可新娘子盖头已经掀了,戥子赶紧到门前接过。 送到内室来:“有羊肉!” 三层食盒,一盒如意卷,一盒肉丁烧卖,一盒酒煎羊肉。 阿宝先吃个烧卖,再吃几块羊肉,最后吃两块枣泥如意卷,肚里这才不闹饥荒了。 裴珠看几个丫头替她擦嘴补胭脂,心中不由想到,往后嫁的人,若是能有哥哥的一半儿好,就足够了。 裴家女眷在新房内坐过,这才去看嫁妆。 她们都知道林家是才发家的,底子薄,这嫁妆晒出来,怕也没甚可看的,只是依礼该去看看。 也只有几个没出嫁的姑娘有兴头,对六嫂嫂的嫁妆箱子十分好奇。 “方才不是说得了御赐嘛,你说会赏什么?”八姑娘扯着姐姐的袖子,“都说她嫁妆薄,会有多薄?” 嫁娶不须啼 第102节 “你慎言!方才在房里就敢胡闹,看我告诉母亲去。” 才刚绕到院前,就见嫁妆箱子堆叠在一处,绫罗绸缎摆在最前,里头有好几箱宫纱宫缎,再往前看,又有十几套金银头面。 一匣子一匣子打开来,珍珠宝石,金盏银壶满院生光。 裴八姑娘微张着嘴:“不是说……”不说她嫁妆薄么? 也就是古董字画这些少点罢了,那也应当的呀,没个几代积攒,哪家能随便就拿出古董字画来。 可这金子银子,宝石头面,都是实打实的东西。 裴四夫人看了一眼:“水田一百亩……”话里带着笑音,可没人搭她的腔。 其中一位夫人还横了她一眼,裴四夫人面上讪讪,那是大嫂子,她也不敢不恭敬。 待走到最中间,就见正中摆放着个朱漆托盘,盘中放着一柄金鞭。 裴八倒抽口气儿:“这是?” “这就是那柄御赐的金鞭罢?” 金鞭两侧,一侧是宝弓,一侧是马鞍,还摆了一条九节鞭。 之前还有闲言碎语,看过这个,倒无人敢说什么。 大夫人点了点头:“果然是将门虎女。” 她都如此说,余下的人便不敢再言。 裴观在前面宴客,陆仲豫看他只知闷头喝酒,心中啧啧,这么个喝法,还怎么洞房花烛? 趁着无瞧见,手握杯盏上前去,往裴观衣襟袖口上洒了些酒:“差不多得了,新娘子可还等着呢。” 裴观酒量寻常,两辈子也没喝过这么多。 玉面飞红,双目幽深。 明明有七八分的醉意了,动作还一分酒意也无:“陆兄所言极是。” 陆仲豫干脆扶住他,嚷嚷起来:“新郎倌醉了!”又冲松烟青书挤眼,时辰也差不多了,外头热闹归热闹,该送新郎倌回房了。 听到外头动静,燕草赶紧把盖头给姑娘盖起来。 没一会儿姑爷就被送进房中,松烟还怕几个丫头抬不动他,新娘子一伸手,稳稳将他托住,让他坐到床上。 屋里人退了个干净,阿宝直到此时,才心如擂鼓。 可她半晌也没听见裴观有什么动静,难道他喝得醉死过去了? 她推了把裴观:“你醉了?” 眼前倏地一亮,裴观手握金杆将盖头挑了起来,醉中问她:“咱们一起,长命百岁,儿孙满堂。” 第88章 新婚 嫁娶不须啼 怀愫 洞房这事, 阿宝学过了。 出嫁前几日,红姨坐在她面前,把几个丫头都派出去, 半天也没说出一句话来。 自袖中掏出个手帕包着的小册子, 匆匆塞到她手里:“这个,你夜里慢慢看, 就你自个儿看!” 陶英红本是想跟阿宝仔细说的, 可这种话长辈怎么好教, 思来想去, 找到李金蝉。 预备了一个银戒指一根银挖耳簪子,用销金的手帕包着, 推到李金蝉面前:“大姑娘身边也没个养娘陪房什么的,我知道你如今本分规矩的,就想问问,你知不知道……那种, 就是那种画在哪儿买?” 这种东西都是禁物, 外头寻常买不着。 要在崇州她还能问问门路,来了京城,哪会知道这些,只能找李金蝉问了。 李金蝉还当姨夫人请她来, 是要说管家的事儿。知道是为了这个, 一下红了脸。 低下头轻声道:“这种……城中是不许卖的,查到了就要烧掉。” “但也不是没得卖。”李金蝉还有行院中时,见过好些画,有画成小册的, 有画在小扇子上的, 还有烧在瓷枕头上的。 行院中收藏的, 内容都要更大胆些,有男有女,也有男男女女,这些便不能让大姑娘看。 李金蝉声细如蚊:“竹枝桥下,有一间竹篱笆围起来的小院子,里头住着个姓白的秀才,他一册画约莫要三五金,去了也别嚷嚷,叩叩门,就说求一幅梅兰竹菊就成了。” 梅兰竹菊那就是雅致些的春画,要是富贵花开,那就是孟浪些的。 没有暗语,白秀才是不卖画的。 陶英红很是松口气:“知道地方就好。”这事儿,托给旁人她皆不放心,还是托给了李金蝉。 等那画册拿来,密密实实的裹了好几层。 陶英红拿回屋中去,趁着无人揭开看过,画得确实传神,也没乱七八糟的东西,这银子花得值当。 又把这东西一层层的裹起来,拿去给阿宝压箱底。 阿宝接过包布手帕,只当里头裹了什么好东西,听红姨说要她自己看,还傻乎乎问了一句:“戥子也不能看呀?” “不能!就得你自己看!记住喽!” 阿宝的钱匣子都由戥子管着,这东西戥子却不能看。 她按红姨说的,等到夜里悄悄打开,一层又一层,直摸到里头的红皮硬册子。 等掀开一瞧,阿宝倒抽了口凉气儿。 她咽咽唾沫,翻过第一页。 待整本都翻完了,阿宝红着脸又把那册子,里三层外三层的给裹上。 原来,原来洞房就是这么回子事儿呀。 今日礼成,洞房花烛夜高烛照红妆,龙凤烛要烧上一整夜不断才算是好意头。 裴观还有三分醒,上辈子头一回,他们没有圆房。 那夜情形如何,他早已经不记得了,此时在红烛灯盏下看她,一时竟有些分不清是幻是真。 “阿宝。” 阿宝方才便脸红,听见他低声轻唤,脸烧得更红了。她方才明明想了一肚子话要问的,这会儿一个字也想不起来了,半天才挤出个:“嗯?” “阿宝……” 他又叫了一声,等他念到第三次,阿宝就知,这人是醉了,在说醉话。 阿爹醉了,也会这么笑眯眯的叫人,还会摸钱给她买糖吃。 看到裴观吃醉了酒跟阿爹醉酒一个模样,阿宝抿嘴笑了,漫口答应他:“哎,你要说什么?” 裴观什么也没说,只是又叫一声:“阿宝。” 阿宝便又答应一声。 她才觉着有趣儿,就见裴观把手伸了过来,伸手摸她腰带上系着的同心结。这个结子繁杂得很,阿宝学了得有半个月。 可裴观伸手便将她腰带解开了。 这人明明醉了,怎么到这时又清明起来? “你……”阿宝不敢说话,肩腰被搂住,双双滚进床帐中。 阿宝初时还记得那画册上画的,再后来就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只知道帐外红烛,真的烧了一夜。 第二天一清早,燕草戥子几个就起来了,她们跟来的人少,就更要得力。人人都换了一身一样的鹊登梅枝图案的新衣裳。 却不都是一模一样的,上衫的式样都有些不同,只是一穿出来,就叫人知道这是少夫人身边的丫头。 连簪环耳饰也都分别不大,这是燕草的主意:“咱们进去头一日,不论姑爷待咱们姑娘如何,底下人这关得过。” 她们人虽少,也不能让内宅上下的仆妇丫环们小瞧了她们。 四人捧盆提壶,结香托着一盘梳篦,螺儿抱着待会要换的新衣,一字排开,站在廊下,不言不动,只等里头有动静。 白露也早就起来了。 昨日螺儿已经认过人,一眼就瞧出来,白露就是预备好的房里人。 今日燕草见她,便冲她颔首微笑。 燕草在看白露,白露也在看燕草,心里暗暗猜测,难道这是少夫人带过来,预备在不方便的时候,侍候公子的? 可要这么说,相貌也太寻常了些。 一共就带过来四个丫环,看相貌,倒是那个叫结香的最出挑,难道是少夫人自己容色倾城,根本用不着丫环? 京中也确实传言,说林氏女貌若天仙。 白露心中不住猜测,也对燕草报以微笑。 两班人一左一右,立在松风院正堂前的廊下,等了许久,里头还没动静。 白露看一眼燕草,还想同她换个眼色的。燕草却一眼也没看她,她抬头看看天光,伸手叩门。 裴观在里头道:“进来罢。” 几个丫头鱼贯而入,就见他已经披上了衣裳,散着头发,手中拿着把金剪子,站在龙凤花烛前。 裴观看一眼燕草:“她还在睡。” 本该是戥子上前的,可她还没走到帐前,就闻见一股味儿,一时不敢去掀帐子。 燕草脸色不变,将手中铜盆交给戥子,自己拎着裙子迈到踏脚上,将帐子掀开,轻声道:“姑娘。” 白露在外头探了一眼,一时面红耳赤。 就见少夫人一头乌发散了半床,雪白面颊枕着乌缎似的头发,露出半边胳膊来。 这睡相,戥子是常见的,阿宝畏热,到夏日恨不得脱得只剩一件小衣,今日看却有些不敢,低下头去,拿过寝衣。 结香螺儿已经备下了水,燕草摇醒了阿宝。 嫁娶不须啼 第103节 阿宝倦极了,才一睁开眼睛,目光便四处搜寻。燕草知道她在找谁,身子微微一侧,阿宝嗡声嗡气:“裴六郎,你在干什么呢?” 一屋子丫头都听见了。 立春飞快瞥一眼白露,白露只作不知,恭敬等候。 裴观在等那花烛烧到头,龙烛是他,凤烛是她。龙烛烧得快些,凤烛烧得慢些,他先将龙烛吹熄,等凤烛烧到齐平,这才算是好兆头。 屋里丫头们,便是不听少夫人叫少爷的声音,光是看少爷一大清早赤着脚,站在龙凤烛前,就知道他有多么看重少夫人了。 阿宝迷迷蒙蒙,泡在浴桶里这才想起昨夜,仿佛是作了梦的。 只是梦到什么,她不记着了,好像是梦见了蜡烛。 她隔着帘子问:“是不是我的蜡烛短一些,你的蜡烛长一些?”梦里便是如此,梦中他们谁也没剪烛,就由着龙凤烛自己灭了。 外头传进裴观的笑音:“一样长。” 裴观说完,就听见里头打水的声音,不由自主便笑了起来。回身一看,一屋子人:“除了少夫人身边的,都出去罢,用不了这么些人。” 本来他穿衣便不用人侍候。 燕草在里间轻声催促:“姑娘快些,还要梳头敷粉呢。” 阿宝一头头发,经过一年早就养得缎子似的,只有头顶刚生出来的还不驯,长长了的,经由螺儿的手,打理得光可鉴人。 结香给阿宝梳了发髻,戴上那套红宝石的头面。 梳妆过后,推门出来。松风院的众人,这才看见少夫人。 见她身量高挑,肥瘦匀称,肌肤莹洁,一双眼睛湛然有神,年岁尚小,但极有威仪。 虽无十分的美貌,却有十分的精气神。 阿宝将院中人一一扫过一遍,几个丫头被她目光扫过,身不由主低下头去,心中都叹,这少夫人好厉害。 裴观对她道:“走罢,先认亲,等回来再让下人们拜见你。” 阿宝一点,迈步就走,两人先还挽着手,待出了院门,裴观便交将收回。 在外头要体面些,阿宝知道规矩。她本想比着步子慢裴观一些,可她天生腿长,步子迈得大,走起路来风风火火。 总是掐着想慢半步,反而不会走了。 裴观见了便笑:“不必事事都按规矩,本来这规矩就无聊得很。” 二人一同到了三穗堂,院里屋里,上下左右,已是站满了人。 “大伯母特意赶回来观礼,二伯母实在赶不及,等会子你都认一认。”裴观低声在阿宝耳边交待。 阿宝应声。 先到堂前敬老太爷老太太的茶。 阿宝甫一抬头,裴如棠目光如炬,寻常人见了他的目光都要低头避过。可阿宝不曾闪避,反而冲着裴如棠微微一笑。 “祖父身子安康。” 裴如棠点了点头,饮下孙媳妇敬的茶,给出一张红笺。 阿宝不知是什么,伸手接过来,当面自然不能打开,她交到身后燕草手中:“谢祖父赏赐。” 阿宝面色如常,身后的燕草却微露讶异。 座上人一瞧,还当阿宝知道这是什么,却一丝都不露出来。都说林家官位小,见的世面可真不少。 再敬婆母茶,裴三夫人给的也是一套十三件的珍珠头面。 冠中最大的珠子是东珠,这样品相,百金也难求。 敬到大伯母时,阿宝托着茶盏的手一顿,她只觉得大伯母十分面善,究竟是何时见过,却又想不起来了。 大伯母冲着阿宝微微一笑,给了一对赤金嵌宝的龙凤镯。 认完长辈,便认平辈。 五房的姑娘一出来,阿宝抿嘴便笑,那姑娘给她行礼:“六嫂嫂好。” 阿宝也回:“八妹妹好。”拿出给妹妹们的针线,轻声问,“你的的戒指给你姐姐了么?” 裴八微张着嘴,阿宝指指自己的耳朵,示意她都听见了。 裴八姑娘脸上一红,阿宝笑着转身。 待见认过亲,各房散去,裴三夫人同大夫人说话,让他们先回自己院中:“这几日好好歇歇,旁的事不着急。” 阿宝先还想旁的是什么事,一想明白过来,出门前恶补过的,新媳妇要到婆婆面前立规矩。 阿宝练习过,还特意用的鹌鹑蛋! 是燕草给她出主意:“寻常并不会吃大肉,挟菜端汤都是小筷小盅。” 阿宝试了试,她手指灵巧,鹌鹑蛋在筷子尖上都稳得很,绝不会掉。 裴观与她并肩回屋,阿宝一路走一路把她挟鹌鹑蛋很稳的事告诉他,颇得意,不就是过五关斩六将嘛,她可不怕。 裴观以手作拳,放到嘴边咳嗽了一声,她虽然得意,可是…… “母亲不会让你立规矩的。” 上辈子她就没立规矩。 阿宝站定了,脸上竟露出失望的神色,她还想显摆一下她的筷子功呢。 裴观笑着道:“除了大节,得在祖母面前要摆个样子。” “那什么大节?”阿宝磨拳擦掌。 “中秋,过年。” 离中秋可还有五个月呢,阿宝这筷子功要等五个月才能亮相了。 她一时丧气,跟在裴观身后,慢慢悠悠走回松风院。 “先让他们拜见你,用了饭,我带你逛逛园子。” “好。”阿宝一点头。 松风院中里里外外都已经等着了。 阿宝坐在上首,丫环仆妇们对她行礼。 乌泱泱一院子的人。 早上急着去行礼,阿宝没有细看,此时一扫,就见其中一个丫头目光闪烁,不敢看她。 像是很怕她的样子。 “你叫什么名字?” 第89章 初来 嫁娶不须啼 怀愫 阿宝眼亮, 在屋中受礼,目光一扫,就见其中一个丫头在偷偷的打量她。 与她目光相碰, 又吓得赶紧低下头去。 阿宝见状, 笑了一声。 她也不轻声问,大大方方点出来:“那是谁?上前来。” 立春吓得低头, 经了今天早上的排场, 她哪还敢存那种心思。但少夫人都把她给点出来了, 她便垂着头, 往前两步。 “婢子立春。” 燕草一直在阿宝身后站着,立春一说完, 燕草便伏身在阿宝耳边,声音既不高也不低:“是松风院中二等的丫环。” 不说立春,底下的丫头仆妇们,俱都一惊。 少夫人昨儿才嫁进门, 今儿一早上就先去三穗堂认亲行礼了, 院中这许多人,这就已经全摸清楚了? 燕草说完,又直起身子,还似方才一般, 双手交叠, 摆在身前,规规矩矩站着。 这些还真就是昨天夜里到今天早上这点时间,打听出来的。 虽问裴珠就能知道,但嫂子问小姑娘, 哥哥院中的事, 显得不大庄重。二人再是手帕交, 也不能这么问。 裴珠也知分寸,信中只写明裴家的亲戚,关于哥哥院子里的人格事,一概没写。 裴六郎院子里的丫头可真多呀,左一溜右一溜的,一等二等三等,还有跑腿的小丫鬟,统共十二三个人。 难为燕草一夜就全记住了。 阿宝微一点头,笑问她:“你干什么不敢看我?我又不是老虎,我不吃人。” 立春吓得哆嗦,府里哪个夫人姑娘也没这么说话的。 白露一直站在立春身边,伸手将立春托住:“少夫人是同咱们开玩笑呢,你怎么还当真了?” 她那举动,仿佛是立春膝盖软了,正预备跪下。立春要是真跪下,那少夫人才刚进门就苛责下人的名声可就逃不掉了。 立春被她一托,脸色发白,知道自己这下完了。此时此刻,她连分辩的话都不能说,没想到白露素日里看着温柔和顺,竟会在此时给她下绊子。 阿宝看了白露一眼。 因三房有喜事,春衣夏衫早早就裁了出来,里外都是新的,立春身上便是条薄薄春裙。她膝盖到底弯没弯,阿宝看得清清楚楚。 一个人要下跪,就算腰能不动,肩也要往下沉的,立春方才根本就没想下跪请罪。 究竟是她看错了呢,还是她故意的呢? 阿宝微侧过头对燕草道:“发赏罢。” 白露只当少夫人怎么也会问一问她的名字,可少夫人一句多话都没有,低头躬身接赏。 等发完赏,所有人拿着赏钱下拜,齐声谢过少夫人,这半天的礼就算是都行完了。 阿宝干脆道:“散了罢,该干什么干什么去。”说着立起身来,往内室走去,她这一身衣裳头面,又闷又重,想换件轻便点的家常衣裳。 螺儿早早就预备好了,结香给阿宝解衣裳,戥子给阿宝散头发。 嫁娶不须啼 第104节 阿宝看了戥子一眼:“你怎么一早上都不说话?” 裴家如何富贵,戥子算是开了眼,方才她跟着去三穗堂的,明明跟燕草练了好些时候,可真到了场面上,她还有点怯。 戥子左右张望着没人,这才道:“你胆儿真大。” 竟一点也不怕,还有方才那些下人,戥子很替阿宝捏把汗:“我们四个,昨儿夜里凑在一块记了半天人名呢。” 除了燕草记得最多外,第二就是螺儿,戥子跟结香记得最少,她有点泄气。 燕草跟结香,这会儿才有功夫检点亲戚们送的礼。 她一边单记在一本册子上,方便往后好还礼,一边说:“方才那个立春,虽是姑爷院里的二等丫头,可她顶了一等丫头白露的活,她是家生子,老子是外院采买来的。” 阿宝立时点头:“扶她那个就是白露了。” 随手解下耳上红宝石的耳坠子,扔到妆盒中。 “是,白露的娘是内院大厨房里的管事娘子。” 阿宝吩咐了让她们打听院中人。 还没等燕草提点,阿宝就让她们连来历、家人、各自管着什么都一同打听。 阿宝心里把自己比作是那刚调任的将军,底下有什么人,各自是什么来路,是擅陆战还是擅马战,总得摸个清楚。 不是自己手里带起来的兵,总会闹些幺蛾子。 “譬如新到军营,哪个参将原来跟着哪个将军,隶属哪个营旗下,那都有讲究。”阿宝头头是道,“你们呢,就是我的眼睛耳朵,当我的斥候。” 可连阿宝没想到燕草几个动作这么迅速。 燕草轻笑:“姑娘不是都说了,咱们是斥候。斥,度也。候,望也。视敌进退也,怎么敢慢?” 阿宝卸下头上攒珠的累丝金凤簪子,脱掉一身织金盘锦的大红衣裳。 换上件水绿色天华锦的织金上裳,底下是一色的裙子,只在裙摆缉上珍珠。挽起头发,头上两三只梅花头嵌红宝石金簪,这一身也是螺儿早就搭好的。 衣裳裙子簪环都轻便又不失贵重,阿宝换了这身,才觉得自在些。 她抻抻胳膊动动腿,先招手问燕草:“方才祖父送了我什么?” 屋中人有笑的有惊的,还有轻轻抽气儿的,阿宝全听见了。只她不知是什么东西,干脆就当寻常物,她接过红笺又交到燕草手中后,屋里人瞧她的目光都不同。 燕草“扑哧”一笑,连她都以为姑娘知道呢,原来她竟不知道! “这种笺子写着的都是田宅土地,今日敬茶,总不能拿一叠房契地契当面给罢,所以才写在笺上,我看姑爷方才出去,说不准就是为这事儿。” 燕草还没将红笺上的东西记在册中,先将这笺呈给姑娘看。 阿宝拿来一看,倒抽口气儿:“这么多?”上回裴三夫人,哦,如今是婆婆了。婆婆想补贴她的嫁妆,出手就是五百亩水田,祖父还更大手笔,一气儿给了八百亩上等水田。 这要是算上阿宝自己的田地,就快千顷地了。 戥子咽了口唾沫:“那,这能收么?” “看裴六郎怎么说罢,他要说收,那就收着,这东西也不是给我的。”就是找个由头给孙子而已,阿宝心里明白得很。 裴观到玉华堂去,也是让了此事,却连门都没能进。 “老太爷身上不爽利,说不见了,给您的东西,您就收着。”跟在裴如棠身边的老仆出来传话。 “祖父身子不爽利?可请了太医?” “老太爷说今儿是大喜的日子,就不请太医了。” 裴观立时吩咐松烟去请:“岂能因这些事耽误了祖父的病,裴叔该早些告诉我才是。”积年老仆,这才能姓裴。 裴叔便进去回禀:“孙少爷定要请太医,已经着人去了。” 裴如棠方才已经是勉力撑着,此时躺在摇椅上,已经无力点头,只微抬抬指尖。只有贴身侍候他的人,才知道他这些日子精神头不比先前。 去岁大病初愈,仔细将养着,可只要一劳神,还是虚得厉害。 裴如棠也知自己是鬼门关前走一遭,好是难好了,不过是拖些时日而已,只希望能拖得更长些。 裴观一直到太医来看过,问过脉案,这才回到后宅。 先叫来决明。 “院中可有什么事?”青书松烟空青卷柏几个,年纪都大了,不能进后宅,决明还小,只有他在松风院中给少夫人行了礼。 决明年纪小,但记性好,立时把方才那点事禀报给公子:“白露姐姐托住了立春姐姐,大家伙儿拿了赏钱,就各干各的去了。” 白露知道决明在,她在留云山房里住了快一年,寻常果子点心时常往决明嘴里塞。 青书松烟难讨好,决明一个小孩子,吃了点心拿了果子,自然而然就对白露生出亲近之意,遇到这种事,语意中就偏向白露。 裴观听了,问:“你是亲眼看见立春要下跪?” 决明一怔,眨了眨眼睛。他才七八岁,人小个子矮,没能凑近看,只是听院中别的丫头们说的。 “不曾,我站得远些,只是人人都这么说。” “知道了。” 裴观这才往屋中去,不知她这会儿在干什么?说好了带她逛院子的,新婚头一天,竟连午饭也没跟她一起用。 不知,她生不生气? 阿宝看裴观回来了,冲他招手:“你回来了,祖父身子怎么样?你用饭了没有?给你留了菜的,还是让厨房送些新鲜的?” 半点没有生气的样子。 裴观坐到她身边:“我陪了会儿祖父,太医还是那些话,要仔细养。头一天就没陪你用饭,对不住。” 他语意歉然,阿宝却笑:“你有事忙,这有什么打紧。”派松烟来传过话,还特意吩咐了厨房给她送了一道炙子羊骨头。 昨儿是酒煎羊肉,今天是烤羊肋排。 食盒子一打开,松风院的丫头们都有些愕然,公子从来不爱吃羊肉的,怎么特意吩咐这么一道菜。 待见少夫人吃得欢喜,才知是投她所好。 少夫人瞧见有羊炙子羊骨头,还又多要了一盘韭菜。 大厨房都一惊,哪有新嫁娘,头一天就吃味儿这么重的东西。 “羊肉放凉了太膻,就没给你留。”趁热她啃了两块,多的分给戥子螺儿了,“怕你饿久了吃油腻的不舒坦,给你温着粥。” 裴观听了,不由感慨,娶她第二回 ,可算从她这儿听到一句关怀了。 大厨房还送了道枸杞花雕鸡卷来,清淡入味正好佐粥吃,小丫头又取来椒油莼齑酱:“这是大夫人才送来的。” “大伯母知我守孝时多吃粥面,时常送这个来。” 阿宝也挑一筷子吃,不大好吃,她还是喜欢吃肉,筷子一挪,吃了半碟子枸杞花雕鸡卷。 裴观完用饭,这才问她:“方才见礼,可有什么不妥?” 阿宝吃饱喝足,此时眯眼叹口气,似乳虎张目,笑吟吟问他:“裴六郎,我要动你的人,你许不许?” 裴观不意她在新婚第一日,便会对他说这些。 方才的弯绕,她是真的懂?还是……倒想看看她会赏谁罚谁。 裴观当即点头:“杀一人而三军震者,杀之。赏一人而万人悦者,赏之。你动罢。” 阿宝睁圆眼睛:“这又是哪本书上的?怎就跟我心里想的一样?” 简直不谋而合! 裴观轻笑出声,他笑了半晌,这才收起笑意道:“这句出自《太公兵法》,《六韬将威》篇。” 阿宝倏地立起来,一拍桌子:“走!” “去哪儿?”裴观看她,一时不知她要去哪里。 “去你的书房啊,把这个太公写的书,全拿出来我看看。” 第90章 婆媳(捉) 嫁娶不须啼 怀愫 留云山房在裴府最北角, 从内院出来,要先绕过花园,走好一段路才能到。 裴观干脆带阿宝逛一逛园子:“早晨认亲是在三穗堂, 是后院的主楼。前院的主楼是玉华堂, 咱们从这边绕,能看见九狮轩的大假山。” 大假山连着四周围墙, 分隔开前后宅院。 “待我婚假休完, 就要去国子监, 你若愿意跟着, 咱们就住山脚下的宅子。要是在家,可攀山放风筝, 也可以临水垂钓,还可以游船。” 怕她在家闷得慌,想法子替她解闷,可裴观还是小时候在内院生活过几年, 他能记得的也就只有这些。 阿宝只用网兜捞过自家池子里养的黑鱼草鱼, 可裴家池里养的不是锦鲤么?也能垂钓? “那一片可以钓鱼。”裴观见她兴致不高,又道:“你想看的那个太公的书,他最有名的,就是姜太公钓鱼, 愿者上钩的典故。” 阿宝一抚掌:“原来是他呀!” 她小时候在崇州听过这故事, 方才还以为太公跟子是一样的,有各种不同的子,和不同的太公。 他们走在积玉水廊上,裴观知道阿宝“子与太公”的话, 不由闷笑出声。 路过的下人, 远远瞧见六少爷和六少夫人, 隔得七八步便停下行礼等他们过去。待看见六少爷满面笑意的牵着少夫人,都在心中称奇。 六少爷自来少言少笑,这当了新郎倌,还真是不一样。 阿宝身边有戥子跟着,余下几个丫头都留在房中收点东西。要把嫁妆收入库中,还得将今日收的礼归档。 燕草在忙这些事时,松风院中原来的丫头们,一个也不敢进前。 立春托着个匣子,在门边立了一会儿,结香扭头瞧见她,记得她是那个差点儿下跪的丫头,脸色便有些不好:“ 这位姐姐有什么事?” 虽脸色难看,到底不能失礼。 立春心底一灰:“我来找燕草姐姐。”她也已经知道了,少夫人身边最得力的是燕草,她来找燕草,一是想探探口风,二是想辩白一番。 这第三,就是赶紧投诚了。 燕草听见声音,从内室出来:“是立春罢?快进来,别在门边站着。” 嫁娶不须啼 第105节 立春迈进屋中,燕草将她带到西梢间,坐下给立春倒了杯茶,还打开了点心匣子:“坐,有什么事,慢慢说。” 这才半天,里外已经收拾出个样子来了。 明间是少爷少夫人会客摆饭的地方,左厢是寝室,右厢是浴室,梢间是给丫头们歇脚值夜的地方。 立春里外都瞧过了,燕草可比白露还要麻利,想到白露,她便生恼火。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办法?只得赶紧把东西交出去。 “燕草姐姐,我方才脚没滑,我压根就……” “你压根就没想下跪。”燕草往立春手里塞了块合意饼。 因是新婚,裴府厨房预备的点心盒中全是好意头的点心果子,枣泥花生桂圆瓜子这些自不必说,还有玫瑰合意饼,双色鸳鸯糕,叠得满满的。 “放心罢,少夫人眼睛亮着呢。” “少夫人当真知道我冤枉!”立春猛然抬头,盯住燕草。 “要不然,怎么方才不发落你?少夫人眼睛里揉不了沙子。”燕草笑眯眯的,两句话说了两层意思。 立春进门前只觉得自己就算浑身上下长满了嘴,也难说清楚。 怕过几日,少夫人便找个由头,打发她出去。 那她就只有嫁人这一条路走了。 还不似银杏,银杏嫁的是小管事的儿子,还是三夫人挑的,体体面面的嫁了出去,就连银杏的娘,都到三夫人屋前磕了头的。 她要是被赶出去,就只能配小子。 燕草已经知道这两个丫头是为什么斗起来的,立春先抢了白露的管事权,白露才有此“一扶”。 立春知道少夫人没怪罪她,满心欢喜,待她抬头再看燕草,又琢磨起最后一句话“少夫人眼睛里揉不了沙子”。 她咽了口唾沫,将手中小匣子推向燕草:“公子院里的事,原是白露姐姐管着,可公子将白露姐姐调去了留云山房,这一年便由我接手。” “正该全交给少夫人才是。”说着,打开了匣盖,里面是几把钥匙和两三本账册。 燕草看了一眼:“放着罢,要先问过少夫人,待少夫人点了头,我再收着。” 立春站起来,预备退出去,走之前又表一句忠心:“姐姐若有什么想问的人和事,只管来问我。” 待立春出去了,结香才进来:“她来说什么?来交钥匙?” “交了钥匙和账册,说了会子话。” “她来告罪?也就是咱们姑娘好性,从不计较这些,换一个厉害的,打发她出去。”结香忿忿,大喜的日子,她触什么霉头呀。 “那是外头的寻常人家,这儿轻易不会喊打喊杀的,你这个毛病也改改,就是心里再气,脸上也别露出来。” 不喊打不喊杀的人家,动是起手来才不留情面。 立春那几句话,便把燕草想知道的,都说了。 姑爷为什么单单点了白露到留云山房去,还一呆就是一年? 嘴上说的没有通房,难道……难道是像她一样,收用过了,却因为正妻没进门,就先不抬起来? 燕草拿出账册,翻到丫头们的月例银。 上头写明白露拿的是一两银子的月例钱,与已经嫁出去的银杏,和刚提上一等的千叶是一样的。 燕草心中疑虑未消,姑娘跟姑爷新婚燕尔,正是如胶似膝。 该不该告诉姑娘呢? 阿宝正在赞留云山房轩阔:“这地方好,比里头的院子更好。” 此处又有水池子又有小桥,还有假山凉亭,比松风院要开阔得多了。 “你要是喜欢,就搬到这儿,那边卷山堂也是五开间,足够咱们住的,还能给你隔出一间来当书房用。” 阿宝自然更喜欢这里,清净舒畅,他倒是挺会挑地方当书房的。 可刚进门就要挪院子,要是被红姨知道了,定要骂她瞎作怪。 她想了想道:“等三朝回门之后罢。”在新房里住三天再搬,红姨总没话说了,“等到你婚假休完,我就跟你住到国子监去。” 二人正在说话,白露自卷山堂中匆匆过来行礼:“见过少爷少夫人。” 阿宝还未开口,裴观看了白露一眼。 决明那些话,裴观在脑子里过一遍就知道当时的大概。本来留了她一年,看她处处行事都规矩得很,是想给她一份妆奁,让她能体面嫁人的。 白露本想在少夫人面前露脸,没成想少夫人一句没提,将那事抹了过去。 她心中只猜测是少夫人新来,不好立时发落少爷院中旧人。立春抢权的事,只能再想办法。 “你是白露。” 白露曲膝:“是。” “我记住了你了。”阿宝冲她点点头。 白露受宠若惊,微红着脸刚要说话,就听少爷吩咐:“下去罢。” “是。” 等白露走远了,裴观按捺不住好奇:“你是要发落立春,还是发落白露?” 阿宝眉梢一挑:“不告诉你。” “不告诉也成,可白露立春都是母亲给我挑的,白露原来在上房侍候过。”母亲特意挑白露,是因为白露的娘在大厨房里,让裴观往厨房要菜能更方便些。 这是阿宝早已经知道的,她没立时发落这二人,也是因为这个。母亲待她这样体贴,又买宅子,又修新房,她不能让人以为她们三房婆媳不和。 阿宝抬手一拍裴观的肩:“多谢你,承你的情,往后请你下馆子。” 下馆子?这是个什么谢法? 裴观差点又笑出声:“倒也不必请我下馆子。” “那你要什么?” “你给我做件里衣罢。” 阿宝眉心一拧,裁衣裳她是真的不成,也不想裁。 “这点无用的小人情,至多也就请你下个馆子,等往后有什么大人情要还了,再给你做里衣。” 无用的小人情? 裴观又好气又好笑。 就听阿宝吩咐戥子:“把太公兵法给我拿上。” 跟着才扭身来对他道:“你就在这儿读书写字,我得去母亲房里,我有事说,你别跟着。” “我送你去。” “这几步路有什么好送的?送了我又不能进去,不是白费功夫么?” “那也得送你,这几日不能让你自己走动。” 阿宝以为这是裴府的规矩,只好带上裴观,去了裴三夫人院中。 陈妈妈禀报说少爷少夫人来了,裴三夫人先惊后笑:“这头一天怎么就来我屋里了?”新婚三日免了请安这些杂事。 换成别的新媳妇,高兴还来不及呢,阿宝倒好,偏往她屋里钻。 “我来看看母亲。” “观哥儿可带你去园子里看过?” “逛过。”阿宝看了眼裴观。 裴观立起来出屋去,真是一刻都等不得。 裴三夫人眼看儿子连盏茶都没喝上,就跑到屋外头去了,面露诧异:“这是怎么了?你们小两口闹别扭了?” 不该呀,她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一个人呆着的时候连句话都没有,两个人呆着他就突然长出嘴,会吵架了? 阿宝摇摇头,她自己开口,把事说了个明白:“我知道白露是母亲屋中派来的,所以才特意来母亲房中说一声。” “就为着这点小事,你们俩跑这一趟?”裴三夫人又觉好笑,又觉着她没白在阿宝身上费这些心,是个懂事的孩子。 原来裴三夫人还担心阿宝年纪小,不知人情世故,没想到她心里清楚得很。 她微微点头:“你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放心,没人敢说咱们婆媳不和。” 阿宝立起身来深揖一礼:“多谢母亲,我这就去把沙子抖出来。” 第91章 恩威(修 嫁娶不须啼 怀愫 阿宝从上房明间出来, 抬头就见裴观站在上房院中的花树下等着。 小满替阿宝打帘子,掩口笑道:“少爷等着少夫人呢。” 阿宝翘起嘴角,冲小满一点头, 几步下阶, 向裴观走去。 裴观恰在此时转身瞧过来,见她出来了, 迎上前:“说完了?” “说完了。” 到此时了, 裴观依旧不知阿宝预备怎么做, 她既然不说, 他也不再问。 只他心中到底还存着疑虑,白露究竟有没有听见他那些“梦话”, 看她老实安分了一年,连立春夺权,她也不过是在拜见新夫人时做些小动作。 从来没有到他面来邀功,就连他“生病”时的事都少提, 应是不曾听见什么。 不论阿宝如何处置, 他都有办法兜圆。 两人出了上房院落,陈妈妈这才道:“往日看白露是个老实妥帖的,怎么竟……” 裴三夫人也皱眉:“是我挑的人,得我点了头, 才好动。怎么竟没人来告诉我一声?王妈妈呢?小丫头们不敢来, 她怎不来?” 王妈妈是松风院里老妈妈。 嫁娶不须啼 第106节 “王妈妈的干女儿嫁给了立春的堂兄弟,两人算是拐着弯着的亲戚。她这是瞧着少夫人没发落立春,想替立春缓一缓。” 松风院里的人,只怕都当少夫人要发作立春呢, 也只有少夫人才一眼瞧出, 是白露在弄鬼。 裴三夫人叹口气:“我方才是一口应了, 儿媳妇新婚第一天要惩治下人,我总不好驳了她的面子,等天晚些,你去一趟。” “我省得。” “要是她急躁冒进,那也不怕,咱们替她兜着罢。” 裴观和裴三夫人想的一样,阿宝要借此事立威,哪怕办得不十分的完满,他们也得给她撑腰。 “真是的,去的那么急,忘了留她用饭。” 陈妈妈笑道:“哪里还急在这一顿,往后你们婆媳俩有的是一处用饭的时候。” 裴三夫人托起茶盏来,哼了一声:“算了罢,你就看着,能跟我吃几顿饭。”就儿子那离不开的模样,还不得时时把阿宝带在身边。 “这还不好?那百子千孙帐,百子千孙被求的是什么?” 陈妈妈说起这个就笑,成亲前被子帐子铺设到房中去,观哥儿看了道,要再做一套龟鹤延年的。 被裴三夫人知道了好一通的说教:“又不是老头子,怎的就这么老气横秋的?” 待知道儿子给林家送了许多瑞草仙鹤的衣裳料子,差点翻白眼。后来干脆由她把关,阿宝的衣料箱中,这才添了许多年轻姑娘们穿的,缠枝纹花蝶纹的料子。 “不着急,让他们慢慢来。” 裴三夫人自己当新嫁娘的时候,老太太那可是数着日子问她怀上没有。裴三夫人新进门,不意婆母紧盯着这个,先还红着脸摇头,之后就是白着脸摇头了。 四房的乔氏,一进门就有了身孕,老太太一面得意,她挑儿媳妇头一件问的,就是家里的兄弟多不多,乔氏有四个嫡亲的哥哥。 一面更是对三房催得急,那会儿裴三夫人可真是没少听乔氏的风凉话。 妯娌二人不睦,也就是从那时候起的。 老太太是怎么说的? “老三是在我跟前养大的,我拿他自来当亲生的看待,你呀,作诗作画都是小道,先给他开枝散叶才是正事儿。” 偏偏裴三夫人一年多还没动静,三房的苏姨娘就是这么来的。 也不知大爷写信来说了什么,三爷硬是没往苏姨娘房中去,直等到嫡子出生,裴三夫人才松了口气。 那会儿,她可真是硬撑住一口气,要是……等过一年她还没有身孕…… 想到这个,裴三夫人便缓缓叹出口气:“不着急,那些话在阿宝面前都少说。” 陈妈妈知道她这是想起以前的事,新妇的时候很是受了几年委屈。 可等到观哥儿落地,再到他抓周识字,裴三夫人可算是狠狠出了口气。 “观哥儿是来报恩的孩子。”陈妈妈这么说。 老太爷疼爱观哥儿,倒不是因为抓周这种小事。 小儿抓周抓到笔锭如意,那自然只是个采头,不算什么。裴府抓周除了书就是笔墨砚台,至多摆一把算盘,就算不能读书,也可以替府里打理庶务。 哪个哥儿抓的不是好东西。 是因那年上房贺岁,哥儿还抱在乳娘的怀中,竟开口念了一句老太爷念过的诗,一字都不差。 老太爷把他招到身边,又说一遍上句,哥儿就能接下句。 说下句,他又能记得上句。 “那会儿观哥儿几岁来着?”裴三夫人有些记不真了。 “两岁多,还没上三岁。”这才在孙辈中脱颖而出,得了老太爷的青眼。 待给观哥儿开蒙之后,四房就再也抖不起来了,比观哥儿大一岁多,学字也慢,背书也慢。 老太爷每三日考一回功课,到观哥儿八岁,就将他带到身边。 孙辈中只有他有些殊荣。 乔氏儿子多有什么用,到这会儿还没个官身呢。 她敢起意将乔盈娘说给观哥儿,打的也还是三房子息不丰的旗号。 裴三夫人身子往后一靠,整个人窝在大引枕里:“吩咐厨房烫壶酒,再做几个下酒的小菜来,你陪我饮两盅。” 阿宝回到松风院,几个丫头各有禀报。 先是燕草:“认亲收的礼都归档了,嫁妆箱子也都入了库,戥子不在,总数还没算。”说着把账册交到戥子手上。 “七姑娘送了点心来,我往厨房要了道三脆羹,给七姑娘送去。” 三脆羹就是鲜笋、枸杞、蘑菇拌的凉菜,正是春日里的时令菜肴,裴珠口味清淡,不爱大鱼大肉,正适合吃这个。 阿宝一点头,边同燕草说话,边拿眼睛扫了眼裴观。 裴观从书架上取了卷书,坐到竹榻上,手翻书页,装作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样子。 “立春来了。”燕草拿出小匣子,“她把钥匙账册交了。”说完她用余光看了眼裴观,这事儿本来该是姑爷吩咐的。 裴观这时才道:“我不住在内院,这屋里没多少东西,等咱们搬去留云山房,让青书一并把东西交给你。” 内院就是些公中发的月例银子,他的私产都由青书在打理。 商铺田地的地契租约,还有这些年收来的租子,正好一并报账。 “那祖父给的地呢?你收不收?” “收下,裴叔明日会把地契送来。今儿祖父身上不爽利,夜里我还得去瞧一趟。” 两人一来一往,句句交待得清楚,议起事来,倒不像是新婚,反而像是多年夫妻。燕草嘴角一抿,露出笑意。 “我不想撸了立春身上的差事,还得让她管个什么,你觉着让她管什么好?” 这句是问燕草的。 燕草不意姑娘会当着姑爷的面,直通通说出来。 她略一思索:“不如把各人管的事都报上来,分得细些,管灯油烛火的管灯油烛火,管制衣的专管制衣,各司其职。” 这一院子的丫头,只添不减,姑爷不住在内院,这些人成日无事可作,可就不争那一点点的管事权了。 分得细了,往后谁出了错,立时就能追责。 裴观靠在竹榻上,书举到面前,听见燕草如此建言,心里点头,这主意确是不错。 “不错,就这么办,你去知会立春,再去告诉白露,让她收拾东西,从留云山房挪出来,往后到松风院来。” 燕草低头应声,当着姑爷的面不好提点姑娘。 心里惴惴,把白露挪出书房,那不就摆到眼前了? 这种事派个小丫头跑腿就成,她既是姑娘跟前的一等丫环,也不必亲自跑一趟,给白露体面。 燕草满院子一看,招来个小丫头:“你来,你是叫穗儿罢?” “是。” “你去留云山房告诉白露,少夫人让她收拾东西,今儿就挪到院子里来。”说着随手给了穗儿几个赏钱。 吩咐完小丫头,燕草碰上了戥子,戥子对她说:“咱们带来的包袱还没拆罢,你先别拆,姑娘跟姑爷回门之后要搬进北边的留云山房呢。” 燕草一怔,倏地笑了:“知道了,也告诉结香螺儿,叫她们先别声张出去。” 就让白露以为自己被调回来是要得用了,等他们再一挪出去,白露的算盘再响也是空。姑爷既有这个意思,又默许了姑娘这么做,看来那白露确实不是房里人。 裴观等丫头们都出去了,搁下书册:“你要把白露挪进来?” 阿宝一点头:“是啊。” “你……没想打发她出去?”他以为以阿宝的脾气,定会狠罚白露。 阿宝古怪地瞧了裴观一眼:“就因为她扶了立春一把?她往日办差并没有什么错处,听说她在你生病时侍候你,还有过功劳。” 裴观把白露调到留云山房,对外就是说她侍候得好,算是升她。 银杏也就是因为有侍疾的功劳,才能由裴三夫人亲点,嫁给外院管事的儿子,还陪了妆奁,体面出嫁。 这样的丫头,怎能因为这么一桩缠不清楚小错,就打发出去。 裴观吃了一惊,他没想到阿宝会小惩大诫,给白露改过的机会。 “过一过二,不过三。”阿宝伸出手指头摇一摇,她看出裴观吃惊,冲他眨眨眼睛,“只要她收了那些心思,好好办差,我就不追究了。还有立春,不尽不实,且看她以后。” 反正,立春会盯着她。 白露听小丫头报信,喜笑颜开,也给了穗儿几个赏钱。她还当往后要留在留云山房里坐冷板凳呢! 公子成了亲,往后除了去国子监,那必定要回内院去,她没有调令就只能留在外头,不是坐冷板凳是什么? 立春那样张狂,也有这情由在。 如今得了令,立时收拾东西,抱着包袱往院中去,到了松风院,先给少夫人行礼:“谢少夫人。” 屋里正在摆饭,燕草掀帘出来:“少夫人说,让你往后好好当差。” 白露千恩万谢着回到房中,她与立春就隔一道墙,她一回来,立春就冲着她的屋子狠狠啐了一口。 阿宝吃着上房送来的满麻羊脂饼,方才陈妈妈来了,问过之后她笑盈盈走了,没一会儿厨房就送来羊脂饼。 饼上洒满了芝麻,肉馅里裹着剁碎的羊脂,咬上一口,满嘴肉汁。 阿宝吃得鼻尖沁汗,还不忘给裴观留两块,他又去玉华堂看望祖父了。 吃饱了便有些食困,阿宝握着太公兵法,歪在罗汉榻上,才迷了一会眼,她梦见三朝回门日。 身边只有戥子,螺儿站得远远的。 戥子声音里都带着哭腔:“这怎么好,今儿要回门,怎么偏偏是回门礼出了岔子?”旁的还好凑,怎么偏偏金猪会少了一只耳朵。 回门礼能出什么岔子?谁敢! 阿宝心中这么想,却见梦中的自己咬住唇,满心惶急,要是红姨跟爹看见回门礼没有金猪,定会觉得裴家待她不好。 爹跟红姨该多伤心。 一时之间竟想不出办法来。 裴观呢?他怎么不在? 心里正这么疑惑,就见裴观从屋外掀帘进来。 嫁娶不须啼 第107节 他眉目冷峻,半点也不像平常的模样,梦中的阿宝张了张嘴,却不知说什么。 裴观眉头紧急,他脸色虽坏,却对她道:“你也不必急,不会坏了礼数的。这事,我会给你一个交待。” 梦中的阿宝并不信他,可他当真找了一只全须全尾的金猪来。 骑马登车,不曾误了回门的吉时。 车上只有戥子和她,戥子轻声问:“是不是……是不是有人知道了,你们俩,没……没圆房?所以才。” 是谁故意做下这事? 没圆房?胡扯,都圆了好几回呢! 阿宝睁开眼,还迷迷糊糊的:“戥子?你去看看,去看看回门礼。” 第92章 【一更】 嫁娶不须啼 怀愫 “公中送了月例银来, 戥子姐姐正在点收,姑娘是不是要水?” 螺儿上前来,看阿宝睡蒙了, 替她倒了杯凉茶送上。 阿宝一时还未从梦中醒过神来, 看见螺儿,只觉得古怪。 没有燕草, 螺儿也还是一脸才刚到林家的怯弱瑟缩模样, 她身边依旧还是只有一个戥子。缓缓摇头:“我不渴。” 只是心焦。 人要是在梦中伤心哭泣, 就算从梦中醒来, 也会忍不住抽泣,阿宝此刻便是如此。 她并不害怕, 但梦中的惶急忧虑未消,吩咐螺儿:“后日就要回门了,你去厨房看看回门礼,对了, 带白露一起去。” 白露的娘就在大厨房, 她此时还因调回松风院喜悦,正可派她一起。 这差事还就得是螺儿和白露。 螺儿点头应声:“好,我立时就去。” 她也没想太多,姑娘重视回门的礼物, 那也是应当的。 螺儿就把这个当作是姑娘吩咐了白露的差事, 她到白露屋中,叩了叩门,门虚掩着,白露正在里头收拾东西。 来来往往的丫头们, 都能瞧见白露回来了。 “白露姐姐, 少夫人着你带我去大厨房, 检点一下回门礼。” 白露立时放下手上的事儿,满面生光的站起来,脆声答应着:“哎!” 少夫人派给她的第一件事,必得办好了,挽住了螺儿的胳膊:“走,我带你认认门,往后少夫人想吃甜的咸的,或是想换换口,妹妹只管去大厨房开口就是。” 此时天色还未暗,大厨房里刚给各房送去晚饭,这会儿灶都还没熄。 厨房的婆子们正在用饭,有各房撤下来的菜,捡那没动过的摆出来,还有昨日三房喜宴的剩菜。 人人都道三房底子厚,上的鸡鸭都是整只没动过的,怎么端上去,又怎么端下来,倒饱了她们的肚子。 又是吃又是拿,整只的带回后头仆妇们住的排屋中去。 一见到白露带着脸生的丫头,立时就知是六少夫人带来的。 白露这一路与螺儿说话,聊上两句就知她生性腼腆,原来在少夫人房中是管着针线的。也知道公中发银发布,两个大丫头在收点,这才指螺儿来办这事。 进门便道:“几位妈妈认认人,这是我们少夫人身边的螺儿姐姐。” “螺儿姑娘。” 白露已经见识过燕草的厉害了,等听得诸人称呼螺儿是姑娘,她的脸上并无惊色,心里揣度着,这个螺儿倒也有些见识。 “少夫人派我来看看回门礼。” “这哪还用螺儿姑娘特意跑一趟,咱们都安排得仔仔细细的。”白露的娘凑上来,一看女儿脸色,就知道有好事。 趁着螺儿去看两大抬食盒里摆的金猪,悄悄告诉她娘:“少夫人将我调回松风院了。” 白露的娘大喜,立时巴结起螺儿来:“姑娘有什么想吃的?有才做好的五珍糕和燕窝糕,给姑娘带几块回去?” 螺儿在宁府自小长到大,自然知道这两种糕点只怕是哪一房特意点的,厨房做了,自己留下些来。 她就算再爱吃,也不能要这些糕点:“多谢妈妈,少夫人夜里赏了菜的,倒没胃口吃点心。”指了指回门的大礼盒,“妈妈们仔细些,办好了差事,六少夫人少不了赏钱。” 待螺儿走了,厨房里几个婆子啧啧出声:“这六少夫人身边的丫头,倒是一副大家子气派。” 府中人人皆知,六少夫人出身不高。 说得好听点叫新贵,难听点那就是乡下泥腿子,没想到她身边的丫头还挺明白宅门里的道道。 螺儿回去禀报阿宝:“我仔细看过了,都是好的。”特别是金猪,旁的东西易得,金猪可不易,比划给姑娘看,“这么大的两只,寻常难得的。” 阿宝心下稍安,点了点头,又是些没来由的梦。 可这一梦套一梦,当真没来由? “去问问裴六郎什么时候回来。” 人还没去,决明就先进来报:“少爷说今儿要给老太爷守夜,让少夫人不必等他。” 若非裴老太爷病势反复,裴观也不会留下值夜,阿宝点点头:“知道了,告诉他不必挂心我,他要什么我收拾好了会送去。 还仔细问了裴观用饭没有,知道他喝了鱼粥,这才把干净衣裳收拾两件,让决明带去玉华堂。 裴观是疑心作鬼。 上辈子他与阿宝刚成婚,才刚三五日,祖父便不好。 那会儿他已经是衣不解带,端汤试药的守了一个多月,也就是成婚的那两天,才顾不上玉华堂里的事。 可就是那几日,祖父突然病重,撒手人世。 这回又是刚一成婚,祖父便不好,他怎么也要留在玉华堂内。 裴叔在外头听见决明的回报,进内室侍候老太爷,端起痰盂接痰,替老太爷顺气儿:“六少夫人是个识大体的。” 裴如棠闷心咳嗽,咳嗽了半天才缓过气来:“让观儿不必留下,我这是老毛病了,每岁春日总要咳嗽的。” “劝了,六少爷不肯,老爷就受了这份孝心罢。” 阿宝知道裴观不回来,当然不会死等他,昨儿夜里几乎没睡,她早早便洗漱换衣。也不让戥子值夜了,她想知道,方才那个梦,有没有后续。 梦里的裴观,到底给了她一个什么样的交待。 眼睛一阖,阿宝便又沉入梦乡,这回的梦还真就接着往下做了。 阿宝梦见自己归宁,下车时,她冲着裴观一点头:“多谢你了。” 是真心谢他,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全了回门礼。 面子不面子的,阿宝不在乎,她只在乎红姨阿爹看了会不会难受。 红姨一看回门礼物办得如此精心,果然喜气盈盈的,拉着阿宝的手,问她:“姑爷待你好不好?” 阿宝知道她问的是什么,梦里的她,恍惚记得那事儿……是李金蝉跟她说的。 一想到李金蝉,便想到了詹事府张大人,跟着又想起阿爹因收了詹事府的礼,与铁将军几人,一同被陛下责问的事。 梦中,她与裴观确实没圆房,她不愿意,裴观也没那心思。 两人谁也没去管那对龙凤蜡烛,就由着烛泪溢出,一对红烛才烧到一半,烛芯就灭了。 梦里的阿宝对红姨道:“他待我很好,红姨不要担心我,倒是您,可请大夫看过了?”红姨的脸色越来越差了。 “我不打紧的,就是忙婚事累着了,多养几天就好了。”红姨口吻松快,眉间一舒,只要裴家待阿好,她这睡不着的毛病,能好一多半。 阿宝还在梦中见到了燕草,燕草摔伤了腿也执意要来给她磕个头,还把家中事打理得井井有条。 阿爹见了她,满面愧色:“是阿爹对不起你,若非齐王势大……何至于这么早就把你嫁出去。” “爹!可不能因为这事,再与詹事府有什么牵连。”太子齐王都不能得罪。 待阿宝登车回裴府,本没抱希望裴观会真的给她一个交待。 没想到,隔日裴观就派青书来告诉她:“少爷严查过了,确实是厨房里闹耗子,咬掉了金猪半只耳朵,少爷已经打发了当天轮值的宋婆子一干人。” 等青书走了,戥子悄悄告诉阿宝:“我听见,白露去求姑爷了,原来那个宋婆子就是白露的娘。” “那……他说什么?” “白露哭求也没用,我听说姑爷最厌底下人当差不尽心,何况是这样的大事。” 这事一出,当家管事的裴五夫人立时就发落了宋婆子。 白露还待苦求,还是银杏劝她:“姐姐快别哭了,万一连你也打发出去呢?” 裴三夫人送了好些礼来,安抚新妇,陈妈妈满面歉然:“叫少夫人受这样的委屈,夫人也去查过,就是厨房上的人不精心,才出了这样的纰漏。” 梦中的阿宝,坐在临窗的罗汉榻上,忍不住心中一暖:“这是下人办事不力,不能怪别人,我正有东西想让陈妈妈带回去的。” 她拿出那张嫁妆单子和一只匣子:“这些我本不该受,还请妈妈交还给婆婆。” 匣中装着田地铺子的地契房契,还有那二十多箱嫁妆的箱子钥匙。 当初收下这些,只是权宜,为了面上好看。既然面子功夫做足了,这些不是她的,她不能要。 陈妈妈吃惊望住她:“这……这是夫人给少夫人的私房,给了您的,您便收下,我就是带回去,夫人也不会收。” “婆婆不收,我也不会收,请陈妈妈转告。” 陈妈妈看着阿宝眼神先是吃惊,尔后又露出敬意,冲阿宝点点头:“少夫人的意思我知道了,我这就回去禀报夫人。” 梦中的阿宝心中想,裴六郎,倒是个明理的人。 说给她交待,当真给了她交待。 她与戥子对望一眼,戥子等陈妈妈走了,悄悄合掌:“阿弥陀佛。” 阿宝半梦半醒间,觉得身边有人在她身边睡下。 裴观看她睁眼,轻声道:“怎么醒了?我方才进屋你睡得正实呢。” 阿宝睁开一看,外头天都已经泛白了,裴观是真守到天亮,这才回来陪她的,她身子一滑,钻进裴观怀中。 嫁娶不须啼 第108节 小时候她就是这么跟阿公,跟红姨撒娇的。 裴观顺势搂住她:“你让丫头去大厨房了?”他叫决明留在松风院,把少夫人干了什么,全报给他知道。 也是这样,才回想起来,上辈子她回门当天,出了那样的事。 那会儿她必也想提前过问,只是不敢派人去厨房。 上辈子闻知此事,裴观只是怒,此时想起,隔了一世心疼起她来,揉揉她的脑袋:“放心罢,不会出差子的。” 阿宝打了个哈欠,在裴观怀中睡过去。 裴观虽一夜未眠,但他卯时即起的习惯难改,天再亮些,他便醒了,揉着额角问新婚的妻子:“去不去书房早读?” 阿宝道:“我不早读,我早上要打鞭子。” 裴观一怔,随即点头:“好。”吩咐丫头,“让厨房把饭摆到留云山房去,少夫人早上要吃肉。” 两人晨起洗漱,阿宝趁内室无人,招来燕草:“你去打听打听,白露的娘是不是姓宋。还有……去岁裴家大厨房里闹没闹过耗子。” 燕草不明所以,但她点头:“是。” 第93章 【二更】 嫁娶不须啼 怀愫 一行人浩浩荡荡往留云山房去。 戥子将阿宝练功穿的衣衫包在包袱里, 又把鞭子裹在里面,进院先去卷山堂内换衣。 阿宝一身箭袖,脚蹬小靴行到九曲桥上。她站定了身子, 两只手一手叉腰, 一手抖出长鞭。 桥边众人只听得耳边呼哨一声。 决明不过七八岁,正是爱瞧热闹年纪, 一见这架势, 他便往前凑。 戥子伸手弹弹的他的脑门:“再往前鞭尖就打着你啦。” 决明当然知道少夫人是武将家的姑娘, 府中人人都在传, 六少夫人晒嫁妆,晒了金鞭和弓箭! 听戥子这么提醒他, 伸手揉着脑门,往后退了小半步。 阿宝看他顽皮,轻笑一声,这第二鞭, 鞭梢便对准了决明飞快扫过去, 分明离他还有还半远呢,可那声音就似响在他头顶上。 决明差点儿膝盖一软,坐到地上。 青书松烟瞪大双目,只有戥子笑嘻嘻的扯了决明一把:“让你往后站, 偏偏不听, 这会儿可别尿裤子啊!” 决明藏到戥子身后去,戥子摸了下他的脑袋:“傻小子。” 阿宝出鞭收鞭,试了试在桥上舞不舞得开,这才放开了手脚, 手里的九节钢鞭, 在周身画出一个圆来。 戥子打小耳濡目染, 虽没学鞭子,可也能说得出门道来:“鞭子讲究的是顺势而出,初学的只能人跟着鞭子走,像我们姑……我们少夫人这样,让鞭子听她话的,没十年苦功可下来。” 说完得意洋洋扫了众人一眼,看他们一个个不识货的样子,她又道:“夏日里结枇杷,她能用软鞭子卷下果子来。” 决明赞叹一声,这下他知道了厉害了。 裴观背手立在清水平台前,遥遥望向九曲桥,她身在红栏间,手上钢鞭好似银蛇吐信,随她心意四处飞梭。 上辈子进了裴家的门,她就再也没有动过鞭子。 不曾出过门,不曾离开京城…… “戥子。” “在。” “少夫人平时练功还要用什么?” “木头人桩子,或是用花盘。”木头人桩是打人要害,老爷刚弄回家的时候,姑娘还不愿意呢,想要个马桩子。 从头人桩易得,马桩子可不容易,又太大,院子里摆个木马桩不成样子,这才让她练打人桩。 花盘就更容易,就是年集上转糖人的花盘,上面分着十二生肖。 姑娘会将鞭梢沾一点胭脂水,让她们几个选,看打哪一个,鞭梢擦过,胭脂水便会沾在生肖图案上。 阿宝打了小半个时辰的鞭子,额间出了层薄汗,颊上方才泛红,就听见叩门声。 是大厨房送饭来了,卷山堂内室已经备下热水,阿宝没出什么汗,正好收起鞭子,去洗脸梳头。 稍收拾过,才又出来用饭。 “明儿回门,回门礼和车马都已经预备好了,给红姨的是些药材,给舅兄的是兵书,岳父预备了两坛好酒。” “什么好酒?”阿宝问完,面上一红,“我就是问问,阿爹喝醉了误事。” “女儿红。”这还是裴观跟岳父聊天的时候才知,原来崇州小院那棵泡桐花树下,林大有曾亲手埋了两坛女儿红。 “想等她出嫁的时候开坛的,哪知道会往京城来。” 阿宝和陶英红上京的时候,陶英红倒曾想过要挖出来,可路途遥远,阿宝年纪又小,那两坛女儿红,便一直埋在泡桐树下。 这会儿正时泡桐树开花的时节。 “派几个人,专程跑一趟崇州,把院中的酒运回来。”上辈子没喝到,这辈子总该喝一杯她出生那天埋下的女儿红。 一想到上一世,那两坛酒就这么埋在地下,裴观便满心慨叹。 阿宝笑了:“再好没有了,免得阿爹时不时就要念叨。” 早晨陪了裴观,上午便要去上房给婆婆请安,两人一道去的,还没进门就见裴珠已经老老实实坐在里头了。 裴珠忍了许久,成婚头三日,可没有小姑子往嫂子房里扎的道理。 见着阿宝眼睛一亮,立起来规规矩矩等着行礼。待哥哥跟阿宝向母亲行过礼,她这才蹲身:“哥哥好,嫂子好。” 阿宝伸手便将她托起来:“我也想你了,正想瞧你去呢。” 裴珠看了眼哥哥,背过人轻啐阿宝一口,都是说说的,真要想她,怎不去看她。 算一算哥哥的婚假,也没几日了,等哥哥去了国子监,她就能日日跟阿宝玩在一处。 “不光是我,六姐姐和八妹妹都想请嫂嫂去坐一坐,大家聊聊天。”府中年纪差不多的女孩有些跟着父母外任去了,有些又被婆婆拘着,日日不得闲。 来了个阿宝,大家正想一道玩乐。 裴三夫人满意点头:“快都坐罢,站着干什么,今儿中午就在我这里摆饭,观哥儿忙完了也到后头来。” “是。”裴观应声,略坐了坐,就往前面去。 他已经出仕,成亲送的礼便该由三房来还,算不到公中去。陈长胜几个从昨日忙到今日,该出礼单子了,有些回礼是立时就要送的。 还得看看陆仲豫有没有送信来。 二月春闱,国子监中一批送到六部历事的学生也下场了,经过六部历练,有好些榜上有名。 会试之后还有殿试,这些学生纷纷想登门,向裴观求教。 裴观一走,裴三夫人又问:“明儿是你回门的大日子,早上去,安安稳稳住上一夜,晚些再回来。” 阿宝大方应声:“多谢母亲。” 裴三夫人仔细打量她,虽成了亲,盘起了头发,可那精气神还跟原来一样,日子浅,还瞧不出来,要是能一直这样不变。 那才是夫妻和乐。 “等你回门回来,就得去老太太的上房请安了……”裴三夫人顿了顿,“见着了人你就知道了。” 纵裴三夫人不说,阿宝也知道。 “认亲那天,我已经知道了。” “哦?你知道什么?说说看呢。”裴三夫人有些惊讶,她连这个也能看得出来。 “那我说了,说错了,母亲莫怪。”先说了恕罪的话,这才开口,“四婶娘不喜欢我,看我很是挑剔。五婶娘有些看戏的意思,大伯母我瞧着面善。” 裴三夫人虽不点头,但她看阿宝的眼神颇为赞许:“你既进了门,就是自家人,往后执祭你也会知道,不妨这会儿就告诉你,老太太是继室。” 阿宝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这事儿裴观和裴珠都没告诉过她,毕竟是长辈的事,不好开口。 裴三夫人笑了:“在我屋里,你能松快些我更喜欢,在外头可不能这样。” “我省得,就是在母亲屋里我才敢这样的,在外头我定然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说得裴三夫人掩袖直笑,连裴珠都撇过脸去偷笑起来。 阿宝在上房里玩乐一阵,到完饭见裴观还不来,打发人问了前面还没散,便回松风院去歇午觉。 阿宝从没有歇午觉的习惯,只是裴三夫人跟珠儿都要睡一会儿,她便干脆回去铺开笔墨练字。 燕草还像往常那样铺纸研墨,一边磨墨一边道:“白露的娘确是姓宋,去岁夏日里,大厨房里闹过耗子。” 说是咬坏了四房的燕盏,四房揪着这错处,与五房吵闹不休。 阿宝笔尖一顿,一滴墨落在白纸上,墨点儿晕开。 燕草伸手就要将这张污了纸抽出来换新的,阿宝摇头:“不必,本来就是练手,这么个小墨点子,废不了一张纸。” 头一张写得心浮气燥,连字也跟着飘忽起来。 燕草是能鉴别书法的,她一看就知姑娘正在烦恼,这字写得还不如在家的时候。 一连写了五张字,阿宝方才静下心来。 窗大开着,丫头们来来回回,千叶瞧见少夫人习字,还心中称奇,外头不是都传林家女不识得字么。 怎么少夫人一坐就是大半个时辰,她不识字,自不懂得品评,但见燕草一张张晾干又收起来,便知是日常侍候笔墨的。 有了立春和白露的这一出,院中人人都不敢再用府中流言去猜度六少夫人了。 阿宝写完最后一张,搁下笔,缓缓吁出口气。 她虽不明白为何会做那些梦,却已经知道那梦中事是真的,连那么细节的小事都能对得上。 梦里梦外不相同,她将梦中的自己,当成是另一个阿宝。 不由自主就做梦,去梦里看一看,这个阿宝是怎么过的。 等到裴观夜里回来,她没忍住,问他:“裴六郎,要是咱们没在慈恩寺遇见,会怎么样?” 嫁娶不须啼 第109节 裴观刚解了夹纱外裳,正要喝茶,猛听得妻子这样问:“没遇见?” 他托起茶盏饮上一口:“哪怕没遇见,我也会娶你为妻的。” 阿宝怔住了。 第94章 病逝 嫁娶不须啼 怀愫 三朝回门。 林家早早就预备接女儿归宁, 陶英红主事,李金蝉给她打下手。 府里内外贴的喜字,挂的红绸都要满一个月再摘下。下人们的新衣新鞋新腰带, 也都换过一身, 得叫裴家跟来的人瞧着与成婚那天不同。 灶上娘子自打昨儿起,就在灶上忙碌着。 花糕喜饼从外头铺子里定了送来, 灶上就安心做顿姑娘爱吃的饭菜。 陶英红亲自下厨, 做了好几道崇州小菜, 红油猪耳朵, 红油猪头肉,再炖上坛子肉。 “拌的菜得多做些, 姑娘走的时候给她带了去。”陶英红就怕阿宝在裴家吃不习惯,虽带了灶上娘子去,可新媳妇进门,总得拘束一段日子。 是不是真能跟着姑爷去国子监, 还得看家里的长辈, 裴三夫人自己也是儿媳妇,头上还有婆婆在呢。 灶上娘子又洗又切又剁,还问:“这一桌都这么荤,要不要拌点时鲜的素菜?” 陶英红这才想起来, 倒把姑爷给忘了:“对对对, 挑几个时令的,炒枸杞芽,香椿芽炒鸡蛋,再买条鯚鱼来。” 到回门这天, 林大有请了假在家中等着。 陶英红也难得请了梳头娘子来, 换上新衣在家中等待。李金蝉见她时不时伸伸脖子, 笑着对她道:“这会儿时辰还早,姑娘过来也得先拜那边的长辈,没那么快。” 李金蝉学了半年多管家,先还面嫩,只敢跟在陶英红和阿宝身后。 等放她管过几次事,慢慢的倒也练出来了,胆子大了许多,还能跟陶英红玩笑上几句:“我已经派人到巷子口守着了,一瞧见裴家的马车,就赶紧来报。” 话音还没落,小厮便来报了:“马车到巷口了。” 陶英红倏地立起来,急巴巴想去门口迎,走了两步又坐下,派儿子去:“阿征,你去接你妹妹。” 韩征今儿该当值的,陶英红早十来天算过日子,让他调班:“你妹妹归宁,咱们家也就这几个人,你得给她撑场面。” 韩征哪会不知这个道理:“我心里算着呢,这不还有十来天嘛。”就他娘,这么着急,恨不得把什么都安排妥当。 他也换了一身新衣,听见他娘吩咐,几步往外头去,在大门口接到了下车的阿宝。 车帘子一掀起来,阿宝急不可待跳下来:“阿兄!我回来了!” 韩征带着笑意皱眉摇头:“都嫁了人了,也不知稳重些。”他可瞧见了,裴观伸手想扶的,还没托住,她就跳下来了。 阿宝冲着韩征吐吐舌头:“爹呢?红姨呢?都在吗?” 韩征一看妹妹这样子,就知这三天在裴家过得不错,他伸手拍一下裴观的肩,勾住他道:“走,里头喝酒去。” 裴观进门先行礼,还没同阿宝说话,就见妻子被姨母拉到后院去了。 知道她们是有私房话说,也猜到会问些什么,但这个,他并不担心。 阿宝进了屋便左看右看,才刚在裴家的床上睡了几夜,这屋子里味儿都淡了:“还是我这儿舒坦。” 没那么双眼睛盯着,院子里也没那么多走动。 陶英红轻拍她一下:“那自然了,当姑娘怎么着也比当人媳妇要自在呀。”拉过阿宝的手,“姑爷待你好不好?” 阿宝就猜到她要问这一句了,跟梦里的红姨问的一模一样。 但她跟梦里的阿宝不同,她说的真心实意:“好啊,阿爹说了,他要是待我不好,就叫我回家来!” 陶英红哪里知道成婚前一日,姐夫会对阿宝说这些:“胡说!这……”可她也舍不得阿宝受委屈,“这话你可不能说出来。” “我知道!”阿宝打开点心盒子,拿出块桃酥,她人虽嫁了,屋里的东西连点心,都跟她在时一样。 “金蝉派了豆角给你看屋子,还把你常吃的点心都备齐了,都是新鲜的,你看这江米果子都是今儿新炸的。” 江米果是螺儿爱吃,阿宝随手把点心盒交给戥子,让她分给螺儿。 陶英红上上下下看过阿宝,看她面上红润有光,心里微微点头,又问她:“裴家那些亲戚你都见了罢?好相处吗?” “都还成,也就是认亲那天见了一面,裴家在京城的几房人家不是一个娘生的,不怎么亲热。”阿宝说完,眼见她姨又要上手,“我是在咱们家里才这么说。” “你知道就好!”陶英红戳她一下额头,“那也好,既不是嫡亲的,你也能松快些。” 裴观被林大有跟韩征压着,大清早就喝起酒来,幸好在车上他吃块软糕填肚子,不是空腹饮酒。 林大有有正事要说:“我估摸着,再有几日我的调令就要下来了。” “是行太仆寺?” 景元帝要设立行太仆寺的事,朝中已经议论了多日。 “是,只还不知会将我调往何处。”一旦离京,再回来便难了,林大有也已经与柳文澜商议过,他愿意跟着一同上任。 虽是外调,却是掌一地马政。品阶虽不升,可手中实权更多,其实就是升官了。 跟着景元帝从崇州打出来的老部下们,除了已经封上侯爵的那些,如今林大有也能排得上号了。 “陛下要养这么多军马,是有作战的打算?”韩征问道 “北边不安定,只怕陛下是想缓过民生再战。”才刚得大位,几年征战耗空了国力,待休养过后,陛下便会往北进军。 上辈子,韩征便是跟随陛下北上,立功升迁的。 韩征听裴观如此说,心里有了打算,他想请个人来教他识字读书。原来是耽误了,也不知这些事要紧,经过战事,便明白打仗不能只是一味靠悍勇。 林大有对女婿说这些,倒不是要他出什么主意,他是要离开京城,放心不下阿宝。 “岳父大人请放心,我不会让阿宝受一点委屈的。” 林大有方才瞧见女儿那活蹦乱跳的样子,安心了一半:“我也不担心,就算阿宝舍不得打你,还有她哥在呢。” 韩征笑呵呵看了裴观一眼:“莫慌。” 内院的阿宝也知道了爹要外任的事:“什么时候知道的?怎不早点告诉我?” “这还能怎么早,你出嫁之前就有风声了,昨儿你阿兄回来说的。”陶英红摸摸阿宝的头发,“好在是你出了嫁才调任的,要不然你爹都不能瞧着你出门。” 阿宝闷闷,她还想往后能常回家来的,阿爹这一走…… “早知道,我就不嫁人了。”顺嘴说出来,又挨了一下。 “你要想家了,我还在呢。”陶英红打她一下,又搂住她,“不怕,你又不是娘家没人。”想想裴观是国子监博士,纵是升也还在国子监,这辈子都在京城里,她能看得见摸得着。 “对了,过几日我要替你阿兄相看去了。” “真的呀?是哪家的姑娘?什么模样什么性情?” “还没看呢,也得两边都瞧中了,才好说别的。” 阿宝细细看红姨的脸,越看越高兴,红姨脸色这么好,半点也没有梦里的红姨那憔悴的模样:“对了,我带了红参回来,往后隔几日给您送,您可记着要吃。” “吃着呢,你哥每天都问的。”有这两个孩子,她可得把身子调理好了,还得看着阿宝生儿育女,她还要当姨婆呢。 既回了自己家,阿宝便放开了吃,辣肉就是更香些。 陶英红看着她不知愁的模样,不住给她添菜:“这个我给你盛了一小瓮,你回去的时候带上,口里没味吃这个最香。” 戥子忍不住道:“红姨,她这几天可没少吃好东西,也就是装样子哄你呢。” 把成亲当天晚上就吃酒煎羊肉的事说了:“姑爷专点了烤羊肋送来,如今裴府的大厨房里都知道姑娘爱吃肉,连早上也离不了肉。” 阿宝装模作样瞪了戥子一眼,又挟上一块猪头肉:“我呀,绝不亏着自己的嘴。” 这话才说完,刚到熄灯的时候,阿宝跟裴观正预备歇下。 裴家来人了,满面惶急之色。林府下人一瞧,将他领到了垂花门边,院中点起灯火,着小丫头去拍门。 裴观披衣起身,走到院中,隔着垂花门问:“何事?” 阿宝也坐起来了,握着裙带子,脸色红潮未褪,心里猜测难道是祖父…… “老太爷不大好,吩咐咱们赶紧请六少爷回去。” 前世今生,皆是如此。 裴观沉声道:“知道了。”他转身回屋,换衣束发。 看着烛火下阿宝润洁的脸,宽慰她道:“无事的,你莫怕,你睡罢,明儿再回来。我会跟岳父告罪一声。” 阿宝嚅嚅:“我还是跟你回去罢。” 裴观看了她一眼,到底不忍心:“没事,你歇着。” 他很快换上衣裳出门去,本来屋中无人值夜,听见动静都起来了。 戥子正在说:“不会是……那也太……”太不吉利了。 燕草已经在安排:“库中有几批白布的,家里没带走的旧衣先找几件素净的出来,姑娘……要真是。” “我知道,要真的不好,那也没法子。”阿宝也不再躺了,“咱们还是得回去,找件素净的衣裳来。” 几个丫头一齐动手,很快找了件浅水碧的春衫,又替她重新挽好头发。 韩家人听见动静打开月洞门过来,陶英红道:“怎么偏偏这么个日子。” 可还是套上车,由韩征把阿宝送了回去。 玉华堂外站满了人,正是玉兰花开的时候,静夜之中花盏如玉。 四房五房站在一块,大夫人与三夫人站在一块,裴珠站在嫡母身后。 裴三夫人眼见儿子回来,儿媳妇却没跟着,心知儿子是心疼妻子,回门当天就出这种事,说出去不好听。 可这回不比先前。 老太爷这回是当真凶险,一口痰卡住了出不来,夜里咳不出声,是碰倒了东西才惊动了下人。 要是老太爷真的没了,阿宝只怕要一直被四房五房说嘴。 正这么想,阿宝悄悄站到裴三夫人身后:“母亲。” 嫁娶不须啼 第110节 裴三夫人一回头,就见阿宝立在她身后,似是早就已经来了。 还已经换过了衣裳,出门时还穿着一身大红,金簪金镯,这会儿换了件绿衫子,首饰也减了几样。 她点一点头,握住阿宝的手。 大夫人也颇赞许,对阿宝点点头:“倒委屈了你。” 里面安静了一会儿,跟着传出裴四爷裴五爷的哭声。 大夫人和三夫人对视一眼,一院人齐刷刷跪了一片,大夫人掏出帕子要擦泪,还记得吩咐身边人道:“快,给大爷二爷送信。” 第95章 合力 嫁娶不须啼 怀愫 阿宝和裴珠一左一右扶着裴三夫人跪下, 春夜里风寒,堂前砖地湿冷,春衫又薄, 阿宝替婆母拢了拢裙子。 裴三夫人看她一眼, 捏了捏儿媳妇的手。 老太爷不说年轻时候如何,自打有了观哥儿, 对他们三房不薄, 更别说观哥儿是老太爷手把手教出来的。 一听见里头哭声, 裴三夫人便掏出帕子, 眼中垂泪。 她这眼泪确是出自真心,一边抹泪一边借着下跪的姿势掩住脸, 对阿宝作了个口型,“哭”。 阿宝实在没多少伤心,她与老太爷就只见过一面,虽然那一面得了八百亩水田, 可在阿宝看来, 那是给裴观的。 心里只觉着,祖父挺疼爱小辈。 这会儿被母亲提点,知道应当要哭,可她挤挤眼睛, 就是挤不出眼泪来。 悄悄环视四周, 所有人都在哭,裴珠跪在她身边默默落泪。 阿宝低下头去,用帕子掩住脸想装装样子的,却不由想起了她的阿公。 裴观与他祖父, 一定就像她跟阿公那样亲近, 阿公抱她扛在肩上看庙会, 教她骑小马,还将一身的鞭法传给她。 可阿公一天福也没能享着,爹爹每回说起阿公跟娘,都会闷头喝碗酒,长叹:“我要是早点能当官儿,你阿公跟你娘,日子就能好过些。” 阿宝想起阿公,吸吸鼻子,忍不住掉眼泪。 等到裴三夫人想照顾照顾儿媳妇时,就见阿宝哭得真心实意。 裴三夫人一怔,这孩子,倒是一片赤诚。 一大家子人跪哭,裴五夫人是主持中馈的,她哭了两嗓子,便一面带着哭腔,一面吩咐起后事来。 “里里外外的,都换上白的。” 裴珠听见这句,悄悄伸出手来,握着阿宝的手捏一捏,哪个姑娘一出嫁就遇上丧事,心里能痛快。 阿宝哭得泪眼朦胧,也捏了捏裴珠的手。 阿宝倒没想到这个,她这会儿心里想的是,总不会要哭到天亮罢?她的身子能撑得住,母亲跟珠儿怎么能受得住。 心中刚这么想,屋里一阵兵荒马乱。 “老太太晕过去了。” 晕得正是时候。 众人七手八脚把老太太从屋里抬出来,五房理事,四房跟着去侍候老太太。 裴五夫人横了裴四夫人一眼,倒叫她捡了漏,也不知道老太太从老太爷那儿收着什么东西没有。 “大嫂三嫂,我这儿实在是脱不开身,老太太那里,还请你们俩多照看了。” 三嫂是个面揉的财神,什么事都不愿意沾手,能花钱的就花钱消灾。可大嫂不一样,她是长房长媳,有什么事儿,她该顶在前头。 裴大夫人腰杆一直,对三夫人道:“那边儿必然要吵闹一通的,你先料理孩子们,我去看着。” 阿宝眨眨眼睛,觉得大伯母这说话的样子眼熟得很。 再看母亲在大伯母面前的应声样子,阿宝想起来了! 大伯母跟母亲说话,就好像母亲跟她说话。 “我给大嫂预备下宵夜,今儿定是不能歇的。”还有观哥儿,也不知他在里头听老太爷说了些什么,四叔五叔的脸色可都不太好看。 裴三夫人将阿宝裴珠带回房中,她上房的院落有小厨房,让小厨房给每人做一碗素汤饼先垫垫肚子。 又吩咐小雪道:“先去各处说一声,把该撤的撤了。” 燕草一进府门就已经回房安排细务去了,裴三夫人说的是苏姨娘处。 裴珠低下头去。 裴三夫人安排完,对阿宝说:“今日观哥儿必要守灵的……这可真是委屈你了。” 阿宝摇头:“这种事又不由咱们左右,没谁是故意叫我受委屈,我也不会因为这个觉得委屈的。” 说完刚要冲母亲笑一笑,又想起到底家里有丧事,便把笑意隐去。 “母亲,等会儿,我能不能给六郎送碗面去?” “成。”裴三夫人点头应了,“你这一身……”还没说完,燕草就送了素服来,还有要换的银制簪环。 裴三夫人暗中点头,阿宝带的人虽不多,可每一个倒都得用。 阿宝借了次间换衣,问:“衣裳怎么这么快就做好了?” “原来就是件白衫子,把绣花和嵌边给拆了。”阿宝仔细一瞧襟边、裙角和袖口果然都有针线拆过的痕迹。 是螺儿想出来的法子,她说:“素服孝衣别人定然都有,只有咱们姑娘没有素服,明儿要哭丧的,怎么也不能随意披一件罢?” 这才翻出这件素的来,先急赶出来一件,松风院中这会儿正点灯熬蜡在裁衣裳呢。 “白露千叶也帮着一起做,明儿早上就能赶出来了。” 白露盯着立春,立春盯着白露,谁也不敢在这时候,在院子里说一句丧气话。 阿宝才换过衣裳,出来一看,裴珠的素服也送来了,连裴三夫人也都在内室换过。屋中沾红带金的全都换下来,连罗汉榻两边的大引枕坐褥,都换了一水绿色。 裴三夫人还收拾了一件她自己的孝衣,让小满送给大夫人去:“你带上耳朵去听一听,看她们争些什么。” 小满抱着包袱去了,如今屋里也没有外人,裴三夫人方才说这些。 裴三夫人叹了口气,看了眼裴珠,裴珠的婚事,又要耽搁下来。 裴珠也知嫡母看她这眼是什么意思,低下头去。 没一会儿丫头将素汤饼送了上来,屋中人人都有心事,裴三夫人只喝了两口清汤,便吃不下了。 老太爷这一去,也不知老太太会不会提出要分家。 裴珠也只略吃了两口,她本来夜里就吃得少,走了困更不饿了。 只有阿宝一个人吃得很香,这汤饼有嚼劲,虽是素的,汤头却鲜,像是用几种菇吊出来的汤。 她把一碗都吃了,还劝:“母亲妹妹都多吃些,等灵堂一摆,里头外头都要哭丧。”这可是个力气活,她就曾听说过哭丧哭得背过气去,大病一场的。 裴三夫人这才吃下小半碗,又让陈妈妈预备了食盒,交给阿宝。 “你去瞧瞧观哥儿,他与他祖父祖孙情深,怎么样也得劝着他吃一些。”出了父孝才一年,身子骨才刚硬朗些,再是年轻也经不住这么折腾。 “我知道,我一定劝他多吃。” 小雪竹月端上铜盆,侍候裴三夫人和裴珠洗脸换妆。 阿宝刚要出门,又顿住脚步:“我是不是,也得洗个脸?” 她方才哭过,眼睛鼻头都是红的。 燕草刚想劝她别洗,在上房中又不好张口,只得低下头去。 裴三夫人叹口气:“你这傻孩子,洗什么脸呀,不必洗,就这么送去!”这番真心,得叫观哥儿看见才好呢。 阿宝不解其意,但她本来也不计较这些,只是看母亲和妹妹都擦过脸,才想自己也擦擦。还以为是裴三夫人怕汤饼凉了,让戥子提着食盒,往前头去了。 裴珠知道这情形下不该笑的,可她忍耐不住,抬袖掩口,假装咳嗽一声,掩饰笑意。 已经三更了,今日内外门不落锁,阿宝披着斗蓬往前去。 三夫人院里的小丫头在前面提灯,行在廊中,虽四下无人无声,却能瞧见远处近处,处处透出来的火光。 想必府中,这会儿无人入眠。 阿宝一路到了玉华堂,站到玉华堂后廊角落里等裴观。 戥子找到青书:“我们姑娘送了些吃食来。” 青书应声:“我这就去请少爷出来。” 裴观回来的时候还一身锦衣,这会儿已经换了素服,留云山房内还有他守孝穿的素衣,松烟小跑着拿来给他换上。 他神色虽倦,精神倒还好。 “你怎么来了?” “你一走,我就跟着你回来了,是阿兄送的我。”若无韩征,怕赶上宵禁,马车堵住了不能动。 裴观颇为歉然,两辈子还是碰上这件事,他见四下里无人,伸手摸了摸阿宝鬓边碎发:“委屈你了。” 阿宝笑了:“怎么你同母亲都这么说,我才不会觉得这事儿委屈呢。” 廊下灯火幽暗,裴观还是看见她眼圈微红,就知她方才也跟着哭过了,一时心中微热,说不出话来。 “你赶紧吃点东西,忙了这半宿,明儿还有大事要做,赶紧吃些。” 裴观见四下无人,一把握住了阿宝的手。 阿宝怔忡,他们俩在屋里的时候处处亲密,可只要一出了屋门,裴观连手指尖儿都不碰的。 说怕失了庄重,让别人看轻了她。 “你别太伤心了,生老病死都是……” 裴观知道她要说什么,生老病死都是定数,人逆不了天。 可他还是紧紧握住阿宝的手,春衫广袖宽大,阿宝也没急着将手抽回来,她正说着,只觉得掌中一沉,有本小册滑进她袖间。 嫁娶不须啼 第111节 阿宝一把握住,抬眉看了眼裴观。 裴观脸色分毫未变,阿宝余光一扫,就见回廊尽头露出一段衣角。 若非她长年练鞭练出来的眼力,夜色之中根本看不清楚。 是祖父背着人给了裴六郎什么东西?他不想让人知道。 于是她不慌不忙,顺着话头说下去:“都是定数,你只管在这儿替祖父尽孝心,母亲和妹妹我会替你照顾的。” 说着收回手去,不着痕迹将硬皮册子收在袖中,还催促一声:“夜里凉,你多喝几口热汤暖暖身子。” 裴观心中大定,当真坐下吃起汤饼来,连饼带汤都吃了个干净,这才道:“你早点回去歇一歇,明儿起,有许多事要办。” “夜深露滑,你仔细脚下,有什么事,我会派青书松烟知会你的。” 阿宝点头,收起食盒,交给戥子。 她没回上房,径直回了松风院。 屏退丫头们,连戥子也没留。 拨亮了床几上的玻璃灯,将那本册子拿在手中,要不要翻开看看呢? 第96章 发财(修 嫁娶不须啼 怀愫 阿宝咬住唇, 用指尖挑开小册的硬壳,才刚掀开一点,又“啪”一声阖上。 她找出一只小匣子来, 将这本黑皮硬册子放进去, 扣上锁,钥匙贴身收藏。 虽没打开看, 心里猜是祖父攒下的私房钱。 八百亩水田老太爷都能说给就给, 这一笔得是多大的私房钱呀, 能让裴老六这么偷偷摸摸的。 燕草戥子在梢间值夜, 白露给她送了汤食来,也只有她, 这会儿还能从大厨房要出吃食来:“咱们都先吃一口垫垫肚子,明儿又有明儿的忙乱。” 三房守过孝,丫头们的素服都是齐全的,白露立春几个, 一人翻出一身衣裳, 先借给燕草戥子她们。 “虽是穿过的旧衣,也都浆洗干净了。” 燕草接过谢她:“多谢你了。” 戥子垂头坐着,忍不住要叹气,她是替阿宝忧愁, 回门日都没过好, 怎么偏偏是今天,就不能换个日子嘛。 戥子心里悄悄报怨,但又跟着默默念了句佛,她这可不是在咒裴家老太爷。 人的嘴最毒, 万一说阿宝的八字不好可怎么办? 燕草去换衣, 白露坐到桌边宽慰起戥子来:“妹妹别想那些了, 老太爷的病也拖了几年了,去岁这会儿差点儿就……” 差点儿就要办丧事。 想到去年春天,白露便想起替公子侍疾那些日子。 她压低了声音:“那会儿连东西都预备齐全了,要真有人把这个扯到旁的上去,那就是痴了心,故意给咱们使绊子呢。” 若不是戥子早就知道白露与立春争斗的事,光听白露说的这番话,还真要拿她当好人看了。 戥子一时不知该接什么,燕草换了衣裳出来:“正是这样。” 白露说了番好话,又问:“少夫人明儿想吃什么?我先知会厨房一声。”厨房正在预备灵前摆的点心干果鲜果酒水,明儿若有人来祭,还都得预备饭食。 要是这会儿不定下吃什么,明日还真怕厨房一时送不上来,耽误了哭灵。 戥子扁扁嘴,好容易进了京城能顿顿吃得上肉了,偏偏又要守孝。 可她还是说:“就让厨房做些素煎包子来罢,要顶饿的东西,最好是粉丝豆腐的包子,调些稠汁儿拌一拌,不知道可为难?” 那就是要素食荤做,白露一听就笑了,老太太吃斋时,便爱这么吃。 不能吃荤,又没说不能吃油,饼子把馅课起来用油煎,也能解解馋,小时候难得有肉吃,豆腐粉丝也算个半荤了。 “不为难的,明儿一早给送过来。”白露正是想着法子要在少夫人面前出头露脸的时候,不说素煎包子,就是再难的,她也能让她娘办下来。 阿宝躺在床上烙饼子,心里直痒痒,还是想打开看看,干忍着好奇心。 看灯火一跳一跳,听着院里细细碎碎的动静,慢慢睡着了。 上回梦中还是铺天盖地的红,这回又换了白。 梦里的阿宝换上孝衣,戥子替她拆下金环金钗,嘴上宽慰她:“裴家老太爷都病了两年多了,是他时候到了,外头人要是说嘴,你别理,就当她们放屁。” 连粗话都说出来了,阿宝一听就知戥子定然没少听闲言碎语的。 金猪的事在先,老太爷的事在后,有心人把这两件不相干的事扯在一起。 可根由是裴观只新婚那夜,在房中歇了一夜,第二日就睡到了书房。 下人们惯会看风向,虽不敢当面不恭敬,也知这位新少夫人在少爷心里没份量。 要不然回门礼这么重要,怎么厨房没派人仔细守着? 等出了金猪的事,见少爷和夫人狠狠发落了厨房上的人,连白露的娘都赶了出去,院子里嚼舌头的仆妇们领板子罚月钱,底下风气一正。 偏偏又在此时,出了老太爷的事。 其实他搬到书房去睡,正合阿宝的心意。 戥子还给她出主意,让她去请一请,或是送些吃食去,怎么也得想办法把他请来:“难道往后你就这么过日子?” “有什么不好?”阿宝虽才来了几天,可她新婚第二日就跟着裴三夫人料理三房的家事了。 也去老太太那儿请过安,知道裴府里就算是无子的姨娘,过节过寿还要添新衣吃寿酒,姨娘都如此,何况她是正妻。 戥子跺脚:“你傻了你!那你不就成了管家娘子,能落下什么呀!”在她看来,姑爷人生得俊秀,也知礼数,金猪那事儿也给了交待。 正可借这个由头,送送礼或是做些吃食,就这么干耗着不成? “我会谢他的,可叫我去贴着他,我不成。” 往后她把家管好,就对得起母亲了。 “可……可出嫁前,你不是还说要好好过日子么?” “我这就是在好好过日子。”阿宝笑了,“你就放心罢,咱们初来乍到才会这样,等我跟母亲接下管事权,她们就再也不敢了。” 梦外的阿宝点了点头,不错,这才是她的脾气! 原来那几个梦都凄凄惶惶的,到这个梦她才觉得好受些。 就见梦中的自己跟着裴三夫人去老太太房中,裴三夫人道:“大哥二哥两家接着信就会往回赶。” 裴四夫人道:“天儿这么热,老爷子停灵那也停不住啊。” 阿宝每回去上房,就站在裴三夫人身后,不问到她便不说话,这是母亲教她的。 可裴四夫人却挑三夫人给老太太喂汤药的时候,轻声对她道:“六郎是老爷子一手教出来的,说是八岁才挪到外头,其实打小就跟着,会说长句时就会背诗文。” 梦中的阿宝不明其意,点头听着。 “他这回伤心得很了,你是他媳妇,好好宽慰他,多往书房走动走动。” 自打她进门,四婶从未对她如此亲热过,就连梦中的认亲礼,都比梦外的要薄几分,突然向阿宝释放善意。 阿宝笑了:“谢四婶提点我。” “我自然是为着你好,你们小夫妻和美就后,等过了孝再生个大胖小子。”裴四夫人笑眯眯握了阿宝的手,“要生儿子,可有秘方,你得了闲到四婶这儿来。” 梦里梦外,两个阿宝都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梦里的阿宝一出老太太的房门,便把这事告诉了母亲。 裴三夫人眉心一拧:“少同她走动,给你的东西也少碰,她总说自己有生儿子的秘方,给过我,还给过你五婶。” 五婶娘只有一个女儿。 阿宝恍然梦醒,她绝不信梦里的那个阿宝会去信什么生子秘方,那都是骗人的。 王府后巷那么多人家,三姑六婆可不少,说有生子秘方那多半就是喝符灰,还曾经喝死过人呢。 这个梦是什么意思? 很快,梦中的事一模一样发生了。 天才亮,满府女眷都穿上孝衣哭灵,阿宝跪在母亲身后,不时照顾着母亲和珠儿。 她们俩身子都弱,珠儿跪了不到半个时辰,便有些撑不住,阿宝对母亲道:“我送珠儿到里头歇歇去。” 这才一晚上的功夫,孝棚都搭了起来。 内堂还给有女眷们消息梳妆的地方,珠儿歪在椅子上,一问才知,她又没吃什么东西,阿宝让竹月赶紧要一碗糖粥来:“多搁些糖。” 不能吃肉,就得吃油吃糖吃盐,什么都不吃,身子哪能撑得住。 便在这时,四夫人来了:“珠儿这是怎么了?赶紧的,歇一歇。” 阿宝看着四婶,不会罢?她不会要说她梦里说过的话罢? “六郎啊那是老太爷一手教出来的,他这回伤心得很了,你可要多宽慰他些。”四夫人本想多说几句的,可这新媳妇看着她的目光有些古怪,她一时便有些说不下去。 她笑一笑:“这些话也不着急说,你先照看珠儿罢。” 她是想探一探六郎拿到什么东西没有,昨天夜里他们都仔细翻过了,玉华堂里什么也没有。 “四婶这就回去了?”阿宝眼睛一瞬,先发制人,“我听人说,四婶那儿有生儿子的秘方,是不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乔氏忍住笑,这可是她早就想过的法子,这世上哪有女人能跳得出“包生儿子”的谎。 “你隔日到我屋里来,我告诉你。”这可是她自个儿愿意上门的。 六郎回门日还能赶得回来,老太爷书房里的东西,一定是他拿走的。 裴观在玉华堂里安插了人手,不在内堂,只是个外院洒扫的小厮,他爹在门房当差。 怕祖父觉得他手伸得太长,除了事关祖父身体的大事,并不曾让他禀报什么。 上辈子他成亲之后祖父病逝,这一世明明都隔开一年,又在他成亲之后病势沉重起来,若说命数巧合,那也实在是太巧了些。 裴观常在玉华堂侍疾,陪阿宝回门之前,他还特意找过裴叔。 嫁娶不须啼 第112节 请他若有什么,及时往林家报信。 “六少爷放心,老太爷这儿有我看着。”裴叔答应得好好的,可方才去林家报信的并不是裴叔的儿子裴长安。 而是他留在玉华堂里的小厮,寻到门房出来报的信。 裴观急赶回来,从大门直奔玉华堂。 已然察觉出此事蹊跷,刚到门想进去,五叔碰巧出来,他看见裴观一脸吃惊。 “子慕……你怎么回来了?不急,你祖父才刚喝了药睡下,这会儿已经好得多了。” 裴观一点头,匆匆欠身算是行礼,正待绕过五叔进门去。 裴五爷又说:“老爷子才刚睡安稳,咱们莫要扰他。” 裴观立住,看了五叔一眼:“五叔,不亲眼看看祖父,我心难安。”说着不顾裴五爷的阻拦,直往里去。 祖母和四叔都坐在房内,裴观先向长辈行礼。 就见祖父躺在床上,两边床帐低垂,墙角摆了个碳盆,桌上还有半碗没喝完的药。 裴观眼睛一扫问:“裴叔呢?他怎么没在?” 五叔跟进来:“他到底年纪大了,哪能日夜守着。” 裴观不再言语,坐到祖父身边,他借着替祖父掖被的动作,往床里一扫,就见拔步床的抽屉有被打开的痕迹。 裴老太太虽称呼上是老太太,可那是比着辈份来的。 实则比裴老太爷要年轻得多,比长房媳妇裴大夫人也大不了几岁。 裴老太爷的元配妻子房氏替他生了三儿一女,撒手人世时,长子已经满十三岁,次子八岁,女儿十二正要备嫁,还有个在襁褓中的小儿子要养育。 有三个嫡子,再娶继室,门第便高不上去。 有哪个官家富户,肯把捧在掌心里的女儿嫁给有三个嫡子的鳏夫。 若是庶出倒还好些,偏偏三个儿子都是正室生的,继室再有儿子也低一头。 裴老太爷那会儿官阶还不高,他娶继室,就是想娶个女人进门来,替他打理家中事务。 继妻卢氏是那会儿能择到的人中,最合意的。 卢家祖上也曾显赫过,只是那会儿已经大不如前。 还是靠卢氏嫁进裴家来,卢家的家境才又好转。只这其中有多少是卢氏私下贴补娘家的,便不得而知了。 那时裴老太爷在外任官,家中一应事都交给了继妻打理,便是她真的补贴娘家,裴老太爷也只会睁只眼闭只眼。 是以裴大老爷才会时时照顾着两个弟弟,特别是还没断奶的小弟弟。 继母一进门,父亲就外任为官去了,把弟弟留给继母养育。他眼看这个继母慢慢打发走母亲留下来的管事,又眼见继母家人一次次上门来打秋风。 他怎能放心把弟弟交给继母? 怨,早在三十几年前就已经结下了。 老太太对两个儿子道:“观哥儿既有孝心,便让他陪着罢,你们俩也别歇着,替你们父亲守夜。” 说着使了个眼色给儿子,这儿该翻的都翻过了,什么也没找到。 不如就让小六也找一找,看他能不能找到。 裴老太太搭着小儿子的手到梢间吃茶,留下大儿子看着裴观。就见裴观规规矩矩坐在踏脚上,替老头子绞巾擦汗。 裴五放心不下,进了梢间压低声音:“这书房就他来的最多,说不准老爷子有什么地方咱们不知道的。” “那就叫人盯着,看他有没有翻找东西。” 那可是能发大财的东西,还不是田宅地契这种小财,是大财! 怎么也得把东西找出来! 几人死死守着裴老太爷,还以为他能再醒过来,留下只言片语,可他一句话未说,呼吸骤然急促,跟着便撒手人世了。 一字一句也未留下。 第97章 小册 嫁娶不须啼 怀愫 裴观亲手给祖父擦身, 换衣。 趁着骨头还没硬之前,用软布仔仔细细替他洁面净身。 裴老太爷沉疴日久,久病之人身上的气味并不好闻, 房中床褥帘枕换得再勤也被熏染, 若要细究,就似染着一股草木衰腐的气息。 裴观洗净双手, 用温热的水浸湿软帕, 替祖父擦拭面颊鬓发胡须, 连耳后颈项, 都未忽略。 擦身之时,还在屋中点起檀香, 这是祖父生前最爱用的香料,祖父说檀香虽不是什么贵重的香料,但闻之让人心静。 他现在需要心静。 裴观做这些事时,他两个叔叔都在他身侧, 亲眼瞧着他脱衣擦身, 又替老太爷穿衣梳头整冠。 “老太太吩咐了,让把老爷子床上的东西都收起来,把用过的被褥软枕一并烧化,好让老太爷带走。” 床里床下的抽屉他们都已经搜过了, 里头除了平日吃的药丸, 什么也没有。那就只有拆掉床帐床褥,把被子拆开,查一遍枕头,再看看床板下面, 还有没有暗格。 裴观抬眉, 看了他五叔一眼:“待将人挪进棺木中, 再收拾这些不迟。” 裴五爷被这一眼,看得有些起毛,他连连点头:“那是自然,那是自然,你五婶已经吩咐下去了,孝棚都已经在搭了,门前白灯白联都已经换上了。” 越是心虚,越是话多。 裴观微微颔首:“五婶辛苦。” 他知道他们在找什么,可那东西祖父不会藏在床上。 他手上那两页纸,约莫巴掌大小,交到他手里时,页边起毛,一看就知是刚撕下来的。他得快他们一步,先把那本册子找出来。 也许这本册子会解他心中疑惑。 裴叔没来,裴长安来了。 他一见裴观便哭:“我爹一直在老太爷房里守到天黑,就因夜里吃了颗鲜桃,泄起肚子来,这才没守着老太爷,他在家里已经哭得晕死过去……” “裴叔向来尽忠职守,让他先安心养病。” 人很快裹起来盛到了棺木中,只等前面灵堂收拾好,就要抬到灵堂中停灵,由孝子贤孙点灯、守灵、烧纸。 裴观当着裴五爷的面问:“祖父发病时,床前可有人?” 这个裴五不怕他问,几个老仆答道:“这几日老太爷到了夜里便犯咳嗽,又不要人在里头侍候,等听见老太爷卡了痰……” “这两天的食单子呢?”裴老太爷常年喝药,药方换过几回,怕药效与食物相冲,一向都让小厨房把每日食材列出来。 “食单子都由裴管事收着。” 裴观立起,到外间书房去,他刚一动,裴五的目光就跟着他。 裴长安方才跪着,这会儿站起来紧跟在裴观身后:“我爹收的东西,我知道在哪儿,我找给六少爷。” 裴观当然知道食单搁在哪里,他只是借故去书房。 进门一扫,裴观就知字纸都被动过,连书架上的书,他们也翻动过好些,有些书调换了位置。 只是祖父书架上的书浩如烟海,他们没来得及将每本都打开看过。 裴观走到书案前,拿起案前那一叠纸,纸上墨迹尤新,是祖父这些日子新写的,他翻了几页,又看了看桌上摆着的书册,目光微凝。 这纸上写的都是一本书里的东西,但桌上却没有这本书。 祖父大病之后确实爱读佛经,书桌上摆的也都是佛经,可他写的却是《关尹子》,道家典籍。 裴观过目不忘,一眼便知。 此经有九卷,祖父连在第几卷都告诉他了,纸上写的都是第九卷 上的经文。 裴长安拿出食单:“六少爷,都在这儿。” “嗯。”裴观伸手接过,坐到书架边的圆椅上,一张一张翻看,时不时蹙眉,“用了党参炖鸽汤?” 裴五一惊:“怎么?党参不成?” 裴观摇摇头:“倒记不真了,前几个月并没有用过党参。”说着他走到书架前,取出几本药典来。 当着裴五的面,研墨铺纸,把食单上几种可能相冲的药材都一一写下,又一一查证,还时不时问上一句:“五叔看看这个。” 裴五先还有耐性看着他,他已经忙了半宿,精神不济,又想趁着机会赶紧去翻翻床板。 他跟老四,虽是亲兄弟,可这东西要真让老四找着了,娘还不知会怎么分,老四可有两个儿子呢。 他给身边的长随使个眼色:“你在这儿侍候六少爷,我去里头守一守老太爷。” 裴观心中一亮,看来裴长安已经是四房五房的人了。 也由得他去,他立起取书,又将用过的书放回,来回几趟,就在长随的眼皮子底下,将道经取了出来。 光摸外头的书册一点异常也无,裴观脸不变色,翻开书封,指尖刮过书页,摸到书页中夹着的薄册子。 将小册纳入袖中,又将书册打乱。 恰在此时阿宝送了吃食来,东西转到阿宝手里,神不知鬼不觉带了出去。 裴五亲自收拾起床帐被褥枕头,一无所获,裴长安嘴里说的那份能发千笔帐的好东西,究竟被老爷子藏在哪儿? 恨不能把床板也拆掉,看看里头有没有夹层。 长随来报:“六少夫人给六少爷送饭来。” “两人说了什么?” “倒没说什么,六少夫人让六少爷别太伤心,多吃点东西暖暖身子。六少爷让六少夫人回去的时候仔细路滑。” “谁要听你说这些!”裴五一摆手,“那他在书房里?拿过什么没有?” “不曾,一纸一笔都没拿过。” 从方才到现在也不过半盏茶,裴五亲眼看着的,那还能有假? 嫁娶不须啼 第114节 连管事都不当了,回去老家守灵堂。 接任的就是他两个儿子,长平长安,府里叫他们大裴管事和小裴管事。 裴家外头看着还是一家人,其实祖父在的时候,已然是前三房一家,后两房一家,各管归的。 裴长安自祖父去后,就一直留在老太太身边的当管事。 确也得有个知晓底细的通报内宅动向,裴观还有些迟疑:“你太辛苦。” “就这几步路辛苦什么?放心罢,母亲妹妹有我看着。”阿宝拍拍胸膛,扛下照顾母亲妹妹的职责 。 外头终于等来公子的吩咐:“添些茶水来。” 松烟进门就见公子换了身衣裳,头皮都一麻,公子这守了一个晚上一个白天,还能那什么? 刚想着不至于,就听公子又吩咐他:“抬几桶热水来,我要解解乏。” “哎。”松烟耷拉着脑袋应了。 戥子一进门就扫了阿宝两眼,看她簪环未乱,连裙上的结子都完好,又安下心来,这么复杂的发式和结子,阿宝自己可弄不来。 “你吩咐燕草,收拾几件我平日里要穿衣裳,这些日子两头要忙。”说完又对裴观说,“我要去母亲院里一次,大概半个时辰,你好好的等我回来。” 松烟青书听见最后一句,脸都来不及埋下去,这是拿公子当小儿待了。 裴观两辈子也没听过这种话,他轻笑出声:“好,我等你回来。” 戥子飞快回后院,燕草和白露正相对坐着。 燕草道:“眼看就夏日了,还该裁几件夏天穿的孝衣。” 白露轻笑:“我都预备下了,想着少夫人进门不会带白纱白绸,已经报到上房,陈妈妈说会提早把夏季的衣料子发下来。” 戥子脚下一慢,她真是佩服燕草,跟白露也能这么笑眯眯的说话。 “怎么?可是少夫人那儿有什么吩咐?” “少夫人说了,收拾些日常要用的东西,送到卷山堂去。”戥子时常还会叫错称呼,还管阿宝叫姑娘,方才差点儿也要叫姑娘。 燕草一点头,笑盈盈对白露道:“必是想两边照顾。” 白露也点头:“少夫人辛劳,自明儿起,那八仙藕粉都送到留云山房去,少夫人也该补补身子。” 戥子往内室里收拾东西的时候,悄悄问燕草:“你这就收伏白露了?” 燕草顺手捏了下她的鼻尖:“傻瓜,哪有这么容易。” 阿宝隔天就住到留云山房的事,她特意去告知裴三夫人:“我是想,要照顾六郎,也要照顾母亲和妹妹。” 裴三夫人轻笑:“也不必来来回回这么麻烦,你就安心照顾着观哥儿。” 上回守孝脱了一身肉,这回有阿宝看着,倒好些。 “今儿你送来的煎饼,我也给大伯母送去了,她吃着就笑,说六郎媳妇是个会想法子过日子的人。”还把这个记下了,说到时候要依样做给大爷吃。 “大伯母喜欢就好,大伯二伯院子空了许多年,回来丁忧只怕不便,我也能帮忙。” “哪用得着你,你要帮也成,跟着我。” 阿宝如今已经知道了,她跟着母亲,母亲跟着大伯母,老母鸡带小鸡崽,一跟一串儿。 “你大伯母今天还夸你呢。”裴三夫人笑着告诉阿宝,她听到大嫂夸阿宝一句,比夸她十句还要更受用。 阿宝立时问:“夸我什么了?” 逗得裴三夫人直乐:“你这孩子,哪有讨人夸奖的。” 可这夸奖也是裴三夫人讨来的,她拉着大夫人的袖子问她:“怎么样,我这个儿媳妇挑得不错罢?” 大夫人任由她这么拉着袖子,看她与看娘家小妹妹差不多。 也确实差不多。 这个妯娌是她挑的,跟着丈夫外任诸暨为官时,她一眼就相中了楼氏,斯文娴静,爱诗爱文,倒与家中三弟正相配。 两边说合,定下的亲事。 进了门之后,更是事事关照,如今看她都讨了儿媳妇,轻笑一声:“是比你初进门时,要沉稳的多了。” 裴三夫人这个年纪了,不意还能听见大嫂这样说她。 “刚进门就遇上这样的大事,我看她既不慌乱也不委屈,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小小年纪处变不惊,颇有些泰然豁达的意思。 裴三夫人眉梢都弯了:“可不是,我安慰她,她倒反过来宽慰我,说这些事不因人力左右,不必挂怀。” “六郎得佳妇。”裴大夫人微微一笑,“你呀,能享儿子儿媳妇的福了。” 好在她回来吃喜酒,要是这回没回来,还不知那一位要怎么折腾呢。 如今六郎是官身,她又在家坐镇,倒没闹出什么来,只盼着大爷赶紧回来,他们三房人家能一起拿个主意。 “老太太话里话外都是要分家。” 裴三夫人把这话告诉了阿宝:“你跟观哥儿说,咱们不计较那些。” 阿宝依言回去,刚走进留云山房院门,就见裴观点灯坐在清水平台上。 一见她就立起身来,当真在等她回来。 第99章 儿孙 嫁娶不须啼 怀愫 裴观提着竹结灯笼向她走来。 阿宝立住了不动, 春夜月色水色与灯影交融,那只画着竹叶的灯笼,晃晃悠悠似被风吹到她面前。 “累不累?”见她一身春罗裁的孝衣, 怕她穿得单薄:“怎么连斗蓬也不披一件?” 裴观将灯笼递到阿宝手中, 解下自己的斗蓬披在她身上。 阿宝根本不畏冷,走了这一段路, 脚心都发烫。 她刚要拒绝, 抬目就见裴观神色关切, 红唇轻抿, 什么也没说,任由他替她披上竹绿色的斗蓬, 他还替她在襟前打了个结。 他的披风比她的长些,拖到了地上,倒将阿宝整个人都衬得娇小了。 裴观替她拢一拢披衣,这才又挽住她的手, 往卷山堂去。 戥子跟在后头直翻白眼, 等着瞧罢,就这么一步一挪,不等到进屋门,阿宝就得热得出汗。 阿宝果然出汗了, 裴观攥着她的手掌, 只觉得掌心汗津津,他低头看了阿宝一眼。 阿宝也看了看他,憨笑一声。 抽出手掌来,在他袖子上抹了两下。 裴观闷笑出声, 在水廊中站定了, 侧身又替她将斗蓬解下:“你怕热怎不说?” 阿宝嚅嚅, 想说又说不出来,戥子还站在身后呢,她不好意思说。 戥子提着灯笼,往后退了几步。 两人又往前去,阿宝这才凑到裴观耳朵边:“我喜欢你替我系斗蓬的样子。”好像此时此刻,只这一件要紧事。 她说这话时,神色一派天真,并不为这事羞耻,只是告诉他,“她很喜欢”。 一对星眸望向裴观,似有火苗簇簇跳动。 裴观十六岁便守父孝,他原先从未觉得守孝时禁口欲、身欲是件苦差,世间有何味何色不可戒。 可当此时,他却喉间滚动,心中不住默念“身贪细滑,意起虚妄,舌…贪滋味,如是等罪,无边无量。” 阿宝哪知他心中默念道经,说完还一把挽住他,笑着往卷山堂中去。 卷山堂内早就备下了热水热茶,和卷子点心。 守孝不能食荤腥,可没说不能吃甜点心,大厨房里预备了好些送来,燕草摆了个五色梅花攒心盒,抬眼望了望积玉水廊。 方才就听见门响动了,怎么这么会儿了还没进屋? 心中才这么想,人就到了门前,螺儿打起帘子。 阿宝先一步进来,看见桌上的点心,自己拿了一个,又给裴观塞了一个:“跑这一趟,我都饿了。” 动的多,她便饿得快。 说着坐下嚼吃起来,吃了一个奶卷子,方才对裴观道:“母亲让我告诉你,老太太想分家。” 一听二人要说正事,燕草螺儿结香,全都退了出去。 结香出门就见戥子坐在屋外廊下,问她:“怎么这么点子路走了这么久?”这积玉水廊才多长,也不用走这么久啊。 戥子从鼻子里哼哼出声:“可不嘛,西天取经呢!”走到后来她那鞋底子恨不得在砖地上磨! 燕草低下头,抿嘴一笑。 “好事儿~走罢。”拉着几人回自己的屋里去,明儿要办的事还多呢。 裴观看她吃了一个,眼睛还看着,又拿了一个给她,盼她多吃才好,多吃才能长身子骨。 阿宝咬上一口,手里拿着半个奶卷子问:“你怎么不吃惊?” “这是他们早就想着的事,趁着丧事必会提出来,我是小辈,说话做事多有不便,一切要等大伯二伯回来再说。” 裴观手中那本册子,还是要交给大伯。 父亲的诗稿文集,他早已经整理成册,送到书坊刊印。 父亲多年来在诗文上并没什么大成就,只是爱收罗古籍,当年裴观就曾猜测过,那些人是不是为了父亲的万卷藏书而来。 父亲拘泥于此,孤本善本极少拿出来与人共阅。 可父亲早就过世,若有人想要,总该来找他借阅或是出金求购,有什么必要一出手,就要置裴家于死地呢? 自裴观大病重生,就将父亲的藏书收点成册。 其中有些赠给国子监藏书楼,供国子监学生们借阅。此举一出,倒有许多人写信求书,裴观无有不允。 古籍古卷,本就该流传于世,不该藏于柜中。 嫁娶不须啼 第115节 一些孤本,他也送去京城最大的书坊刊印,与书商分了些毛利,竟然还小赚了一笔。 当时提的条件,就是要将父亲的诗文册子刊印,由书商分销到各地书局,也不必多印,一两千册就行。 他自己掏钱印的,卖不卖得出去他不管,倒是各处都分送了一套。 连宋祭酒那儿,裴观也送去一套。 那时京中不少文人有赞的,也有骂的。 赞的是说前科探花郎十分有孝心,骂的是也是他的这份“孝心”,以为裴观是以替父亲出诗集文稿,和将裴三爷收集的古卷借出,来为他自己扬名。 裴观早早就埋下这一笔,就算有人再想用这个作文章栽赃裴家,那要牵扯的人,可就实在太多了。 没想到,根本就不是因藏书获罪。 “母亲还说了,咱们不计较那些。”阿宝把裴三夫人的意思全告诉了裴观。 裴观问她:“那你的意思呢?” 阿宝怔住,怎么还问她的意思,那是裴家的钱,又不是她的钱。 “三房由我承继,你是我的妻子,这钱本就有你一分。”他的银箱,还有外头置的田地商铺,全交到她手里了,她怎么还拿自己当外人。 “我一时没转过弯来。”阿宝鼓着脸笑了,又想了想道,“那就该按人头分。” 裴观挑挑眉头,有意逗她:“怎么不是按各房分?” “那哪儿成啊,好比军营罢,步兵粮食分的多,骑兵粮食分得少,可得分配马匹草料。自然是不一样的,只按各房分,咱们多占便宜呀。” 三房人口是最少的,真要一切五份,四房五房得先跳起来,对大伯二伯也不公平。 “那按你说,这按人头怎么分?” 阿宝想了想:“按各房的人数来分,祖母那里与别处不同,就算分了家,小辈们也要奉送她。各房成了家的和没成家的,也不能一概而论,具体数目总有帐本可查。” 要是这样分,三房只有裴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裴珠还是庶出,不比嫡出的姑娘嫁妆厚,那三房分到的就最少。 裴观伸手摸摸她的头,上辈子闹分家,大伯母拿出的主意与阿宝差不多。 只是大伯母熟知各房开销花用,拿出主意的同时,也给出了具体数目。阿宝才刚过门,就能说出这些,怪不得上辈子母亲这样喜欢她。 因她这爽利磊落的性子,与大伯母相似。 “怎么?我说的不对?” “你说得很对。”裴观抚抚她额角鬓发,“明日你也这么说给母亲听。” 阿宝看着裴观,嘴角一翘,她全懂了。 母亲让她别洗脸,是为了让六郎能更喜欢她。裴六郎让她再说给母亲听一次,是为了让母亲更喜欢她。 “早些歇着,明日还要哭灵。” 阿宝一点头,立起来便去换衣洗漱,留裴观坐在桌前,上辈子,他怎么竟没有一次,能抛开那些烦心事,坐下来听她说说话? 阿宝换了寝衣,躺到床上。 裴观抱着被子枕头,睡到外间罗汉榻上。 “你怎么睡外头?”阿宝不解。 “傻姑娘。”裴观一面摇头,一面走了。 等他那儿歇了灯,阿宝才明白过来,面上发烧,钻进被子里,咬着被角,免得自己笑出声来。 二人刚安置,外头传来叩门声,松烟道:“公子,长胜回来了。” 裴观本就睡在外间榻上,闻言起身,往内室看了一眼,阿宝在帐中翻身。 “我有事忙,你睡着罢。”说罢披衣出门,走到院前石台上,陈长胜正躬身等着,“如何?” “我以少爷的名义,备了些点心送到裴管事家。”裴管事就是裴叔,他是裴家的家生子,早年选到老太爷身边当书僮,跟着老太爷一并读书。 因他识字会算,又跟着老太爷外任打理庶务。 裴老太爷特意开恩,给裴管事一家都放了良,消了奴籍。 既非奴籍,也能置田买宅,裴管事也在京城里买了间三进的院子,他的妻子儿子,甚至一个妾,都住在那儿。 裴观问:“他如何?” “确是伤心得起不来身的模样。” 裴管事感念老太爷的恩德,虽放了良,也还在裴家当管事,还像原来那么侍候着老太爷,就像他们年轻的时候一样。 裴管事虽坚持侍奉旧主,可他的儿子们,儿媳妇们甚至孙子们,也都是出门坐车,呼奴使婢的。 裴管事年节家去,也一样有儿孙跪下磕头拜节,连讨的儿媳妇们,也都是良民。 两个儿子年纪小时还在裴府侍候着少爷们长大,可孙子们从不记得曾是奴仆,小小年纪便也送去读书开蒙。 裴家的管事们,哪个不羡慕裴管事,当书僮当长随,若能一家放良,过起殷实日子,那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陈长胜打听了一天,裴管事家中没什么引人注意的事,都跟往常一样。 “少爷结亲那日,裴老管事还吩咐他自家宅,也要发喜糖贴红纸。”是为主家欢喜的意思,裴老管事的妻子是先头老太太的丫头,自然是照办的。 只是底下的儿孙们,并不十分乐意。 陈长胜一无所获,可他经过燕草一事,知道该往什么地方打听。 还真被他打听出来了,裴长安在外头置了间外宅。 “外宅?”裴观皱眉。 “是,裴长安一月总有两旬歇在外宅中,他的外宅是个从行院里赎出来的女人。”陈长胜说着,看了裴观一眼,斟酌道,“听说,那外宅里时常饮宴开赌。” “五老爷,也时常过去。” “五叔?” 第100章 活该 嫁娶不须啼 怀愫 这才两日, 陈长胜也只打听到了这些。 月色朗照,裴观背手而立,面沉如水:“明儿先换一个人守着, 看看究竟是裴长安的外宅, 还是……”还是五叔的外宅。 陈长胜应声:“是。” “这几日家中事忙,他们必不会在外宅露面, 找人打听打听, 是哪个行院的, 赎身的人又是谁, 一应开销跟松烟支取。” “是。” “明儿你得跟在我身边,露露脸。”陈长胜是他身边得用的人, 连着几天不在他跟前,唯恐五叔有了防备。 说完裴观一摆手:“去歇着罢。” 陈长胜便顺着廊道回去外院排屋去。 裴观一人站在月下,怪不得裴管事明明已经脱了奴籍,还非得回老宅去给祖父守灵。连儿孙请他, 他也不肯回京城来。 他一个人, 要如何左右一个家族。 阿宝枕在软枕上,等了半晌也不见裴观进屋来。 她耳朵灵敏,听见外头低声说话,待没了声音就知陈长胜已经禀报完了, 但裴观就是迟迟不进屋来。 阿宝忍不住爬起身, 隔着绿窗纱看裴六郎独立在月下徘徊。 也不知陈长胜打听了些什么,叫他心里这么难受。 这么闷着可不是事儿,喝酒跑马可是指着老天爷,怒骂一通都好。干忍着, 非得憋出病来不可。 阿宝一只手托住腮, 隔着绿纱窗看他月下踱步。 耳边虫鸣啾啾, 阿宝也已累了一日,看裴观在眼前这么晃来晃去的,眼皮缓缓阖上,浅睡入梦。 梦中。 梦中的阿宝已不再是重孝在身,虽还穿着守丧的素服,但看制式,已然过了裴老太爷的七七。 外头丫头禀报:“四夫人来了。” 她怎么会来? 四婶自上回找阿宝说话,阿宝就算是不得裴三夫人的提点,也不会因为生子秘方就跟四婶交好。 得了提点,就离这人更远,每日也只有跟老太太请安的时候见一面,客套两句。 “请。”她既来了,阿宝便不得不应酬她,整整衣裳迎客,又让结香备下茶点。 裴四夫人笑盈盈进门:“六郎媳妇?我听说你这些日子有些咳嗽?特意给你送了些枇杷膏来,用这个调温水对嗓子好。” “四婶请坐。” 裴四夫人坐到桌边,里外扫过一眼。 因在孝期,里外都素,桌上铺设着月白色织银缎子的引枕条褥,博古架子上的放着宝石盆景,青玉山水雕,一套粉晶的炉瓶三事,左右两只汝窑的花觚里插着水晶菊。 这一瞧就是她三嫂贴补儿媳妇的。 裴四夫人看了一圈,没瞧见她想找的东西:“你这屋子,我还是上回成亲的时候才来坐过,倒不曾细看。” 又道:“我们六郎爱读书,你这屋里怎么也不摆几本?六郎呢?没送你些?” “并不曾。”阿宝连字都识的不多,只能念几句诗三百。 想到这个,阿宝有些黯然,原来阿爹是想着要替她好好找个先生的,可……可出了齐王府的事。 她这辈子,怕也无法念书识字了。 “上回我跟你说生儿子的秘诀,不独是吃的,喝的,连这屋里的摆设都有讲究,可不能有相冲相克的东西,要有那些,喜神娘娘就不来送子了。” 四夫人嘴里说得嘴喜鹊似的,除了眼睛看还不够,还动起手来了。 “你这花瓶得这么摆。” 戥子眉头紧皱,就要上前去拦,哪有长辈到小辈房里这么翻东翻西的,成什么样子了! 嫁娶不须啼 第116节 阿宝坐在明间的圆桌边,手指微微一抬,示意戥子别动。 戥子只得忍气吞声。 阿宝着看四夫人翻她的屋子,寻常人走动交际,哪有这么问这么看的。 一看她的眼神就知,她在找东西。 她在找一件,裴六郎极有可能会交给妻子保管的东西,可阿宝除了名分上,还并不是裴六郎的妻子。 这件东西应当与祖父有关,都过了七七了,四房这是实在找不到,这才想到她房里来碰碰运气的。 她与裴观,一个里一个外,自祖父去后这一个多月中,连面都少见。 戥子眉头死皱着,很瞧不上四夫人这作派,等她翻完了,戥子终于上前去:“四婶子看累了罢,坐下歇歇,喝口茶。” 硬声硬气,这裴家人是不是真当她家姑娘好欺负! 裴四夫人没找着她想找的东西,又听戥子这么一句,她瞥了眼戥子,看向阿宝:“六郎媳妇,你这丫头是叫什么来着?戥子?” 笑吟吟坐到阿宝身边:“戥子那就是等子啊,这多不吉利,不如把这丫头的名字改了,叫个葡萄石榴的,那意头多好。” “哪儿有大家出身的姑娘,身边跟的丫头叫戥子算盘的。” “这名字好得很,没想改。”她四下里看东看西,阿宝都没挂下脸,直到她挑戥子的不是,阿宝把脸一放,连笑影都没了,“四婶要真是闲得慌了,不如园子里头跑一圈,散散力气?” 裴四夫人没想到阿宝一个新妇,竟为个丫头当面驳她的面子,东西没找到,还吃一肚子气,把脸一挂:“我可是为着你好,越等越等不着。” 这几乎是诅咒新妇无子了。 “四婶请罢,我怕咳嗽过了人,就不留了。”阿宝这一句更不软和,几乎是把裴四夫人赶了出去。 裴四夫人出去的时候面色铁青,口中喃喃自语:“且等着罢!” 戥子气得要哭,她没想到自己的名字,竟给姑娘招来这么一场是非。 这年月里,诅咒一个女人没儿子,跟诅咒人绝户有什么分别? 她气得眼圈发红,阿宝道:“别理会她,她这是借机生事,你让人去把……去把裴六郎请来。” 戥子方才还气,听见姑娘肯去请姑爷,她又吸吸鼻子,转怒为喜:“哎,我这就去说。你可改性子了,这种事就得告诉姑爷,叫他知道知道。” 阿宝并不是为了这事,她是想把裴四夫人在她房中找东西的事告诉裴观。 也好让裴观有所防备。 戥子出来,寻了个小丫头:“去把少爷请来,就说少夫人请他。” 小丫头子眨眨眼:“姐姐,咱们可不能去前院,那是白露姐姐银杏姐姐的活。” 戥子略一想:“那你找银杏。” “银杏姐姐今儿放假。” 白露正坐在石栏上做针线,她斜身立起,应了声:“我去罢。”说完一路去了书房,对松烟道:“少夫人使我来传话。” 松烟一听便让白露进去了,裴观问:“什么事?” “少夫人请少爷过去一趟。” “她可说了有什么事?” “不知,只是方才四夫人来了,带来了枇杷膏看望少夫人,两人起了口角,四夫人走时脸色很不好看。” 那瓶枇杷膏是小丫头拿着的,起口角是四夫人走时她看见的。 白露的话,句句是真的。 这种事,下人不敢乱传。 裴观颇为不悦:“她怎么会与长辈起口角?” “婢子不知,少夫人没让婢子在屋中侍候。”自金猪的事之后,她母亲被赶出大厨房,回到下院排屋中度日。 一家子只靠她在公子院中的月例银过日子。 白露自然不敢怨恨少爷,有假的时候回去看她娘,她娘在家里哭天抹泪:“谁知道那金猪能叫耗子咬掉只耳朵,说不准那就是老天爷的意思!” 大厨房里多少油水,要不是靠着厨房里的差事,她怎么把女儿养得这么水灵,又怎么能走管事的路子,把女儿塞进三房里当差? 哪一房的活计能有三房清闲还钱多?女儿自个儿也争气,样貌针线样样出挑,被三夫人挑中放到少爷院里,就差了半步,那就翻身了! 出了这事儿,六少爷打发了她,连女儿也不能再进正房,宋婆子怎能不怨。 裴观眉头略皱,但口吻尚算关切,缓缓说道:“我此时无暇,等有空再去,她既身子不爽利,让她好好歇歇。” 府里一旬请一次万医婆,真有什么事,母亲也会告诉他的。 阿宝在房中等了好一会儿,才等到白露回来。 白露立在帘外,回道:“公子说了,他无暇过来,少夫人既身子不好,就在屋中好好静养。” 语音平平,连起伏也无。 戥子气得眼红:“这是什么话!我去请!” 阿宝一把按住她:“不用了,你又不认识路。” “那……那就算了?”就忍下这口气不成? “我们找母亲去。”这事蹊跷,总得有人知道才好。 白露眼看阿宝带着戥子结香从房中出来,还当阿宝是要亲自去书房,她也不拦着。少爷最厌他在忙的时候,有人打扰。 反正,方才传话,她说的句句是真的。 谁知少夫人一转脚,往萃秀堂去了。 白露心中一紧,难道是为这点子小事,就要去跟三夫人告状?但这种事儿,府里多了去了,告状能有什么用。 裴三夫人刚歇了午觉,正预备往大嫂那里走动,看到儿媳妇来了,笑着招她坐过来:“怎么这会儿来了?” “有事想跟母亲禀报。”阿宝把方才裴四夫人的事全告诉了母亲。 裴三夫人眉心一拧,乔氏就是再不着调,也不该干出这么有失身份的事来:“她当真在找东西?” “是,连柜底下都扫过一眼。” 裴三夫人想到什么,笑了:“她是在看咱们这儿,有没有老太爷房里的古董。”为这事儿,早上刚吵过。 这个家,老太爷刚辞官的时候,余威还在,里外还都有章法。 老太爷刚病,各家也还不敢起什么小心思。 等他沉疴日久,又几回差点儿咽气,里头外头就渐渐没了规矩。 也只有老太爷的玉华堂,能勉强如旧日一般,让老太爷以为这家里还跟原来一样。 如今老太爷走了,私底下的小动作全都摆到了台面上。 还得像大嫂说的,得赶紧分家,才能整肃一清。 可是大哥又不愿意分家。 阿宝心中还自犹疑,四婶真是跑到她房里来找古董?可她才进门一个多月,里外都不熟,母亲既然这么说,便照着她说的做。 “她要再来,你不必忍她,就让丫头来叫我,我去拦着她。”裴三夫人一叹,“真是越发没规矩体面了。” “我知道了。” 梦外的阿宝,急得差点儿就要跳起来! 不是!四房是在找那本册子! 她恨不能钻到梦里去,告诉梦里那个阿宝,白露的话不要全信,立时去找裴六郎,把这事儿告诉他。 又不住生闷气,裴六郎!活该! 裴观回屋就见阿宝伏在窗台上睡着,轻手轻脚走到她身边,想将她抱起来送到床上去。 刚一碰她,阿宝便醒了,她胸中怒气未散,嘟囔一句:“蠢蛋!” 裴观知道她是在作梦,笑了:“谁惹你生气?” 阿宝瞬瞬眼睛,还能有谁,就是他这大蠢蛋! 第101章 侍疾 嫁娶不须啼 怀愫 阿宝到第二日早上醒来, 还没好脸色给裴观。 这个梦,阿宝也大概摸清楚了。 梦中她与裴观谁也不喜欢谁,嫁娶都有因由, 她并不生气这个。 她气的是她明明手里有线索, 却白白浪费了。也不知道梦里的那个蠢蛋裴老六,要到什么时候才知道册子的事儿。 燕草几个领来早膳, 摆到桌上, 阿宝还噘着嘴儿气哼哼的。 裴观已经知道她是在生梦里的气, 心道她还是孩子脾气, 哄她道:“快来,今儿有你喜欢的煎饼子。” 阿宝早就饿了, 不必他叫,就预备坐到桌前用早饭的。 燕草一直等到阿宝坐下,这才打开盒盖儿,还往阿宝面前一推。 “葱油饼!”阿宝绽开笑容, 那饼子圆圆一张, 层层起酥,上头缀满了葱花,闻着一股芝麻油的香味儿。 芝麻榨的油,那不能算荤。 除了葱油饼, 还有她前几日吃的那种饼, 她随口跟裴观埋怨饼子做得太小,吃起来没那么香,今儿厨房就送了大的上来。 燕草适时道:“姑爷一大早起来特意吩咐的,让厨房把饼做得大些, 料用足些。” 裴观知道她爱吃肉, 守孝没办法吃荤, 也尽力让她吃得满足些。 还有一盅专给阿宝炖的甜汤,阿宝吃一口葱油饼,喝一口甜汤,气便消了大半。 本来也只是个梦,她怎么能在裴六郎有要紧事的关头,因为一个梦就去刁难他。 “我问了燕草,你这几日还是睡不实。”裴观一清早将燕草唤来,细细问了阿宝在家时的起居。 嫁娶不须啼 第117节 万医婆是裴家举荐的,两家未定亲时,只能绕着弯子打听阿宝的身子好不好。 待两家定了亲,也就过了明路,知道她多梦,睡得不实,可吃了药已经好得多了,怎么又做起梦来。 燕草如实说道:“来的时候,红姨特意吩咐,不能新进门就吃药。姑娘身子也好得多了,就停了几天。” 谁家新妇,一进门还带着药罐子的,那不是现成的话柄,让夫家人说嘴。 裴观眉头蹙起:“她既睡不踏实,怎能随意停药,就在这里煎药,外头要是问起来,就说是我喝的。” “是。”燕草矮身行礼。 二人都匆匆用完早饭,裴观要到前院迎客谢礼,阿宝要陪裴三夫人去老夫人屋里侍疾。 老夫人自老太爷过世之后,就病倒在床,起不来身了。 儿媳妇们轮番到她床前去伺候汤药,大夫人也只比卢氏小几岁罢了。 卢氏折腾别人还轻些,折腾起大儿媳妇来,一点也不惜力。 大夫人又自来要强,她不愿叫卢氏看了笑话,硬挺了两回,回去腰便直不起来。裴三夫人赶到嫂嫂房中,又是替她热敷又是替她抹药。 今儿便由裴三夫人替她,让大伯母能歇一歇。 他们一起走到留云山房院门前。 裴观唯恐阿宝在老太太房中受气,叮咛她:“烦你替我看顾母亲,有什么你别瞒下,夜里回来告诉我。”说着看了燕草一眼。 裴观早已查到了燕草的来历,那些风花雪月事,他懒得管,只要她办事得力,就有她的用处。 阿宝噘噘嘴,要是梦里裴老六,有现在的裴六郎一半聪明就好了。 两人在留云山房门前别过,一个往外院走,一个向内宅去。 戥子喜滋滋的,一心替阿宝高兴,姑娘可真是没嫁错人。虽有许多糟心事,可哪家子能没有糟心事儿? 她一路走一路说:“姑爷真是体贴人,又把你说的话放在心上,一小块饼的事儿,他都记得这么清楚,真是打着灯笼都难找。” 阿宝听了直笑:“你等着罢,等我打起灯笼,给你也挑一个。” 在外头还能玩笑两句,进了内宅,都肃起脸来。 老太太的晴雪堂在内宅正中间,阿宝与裴三夫人前后脚到了,一起进院门。 走在抄手游廊上,阿宝低声给婆母问安:“母亲夜里可睡得好?” 裴三夫人也问她:“你跟观哥儿吃得好不好?”一天下来,也只有这顿早饭能安稳吃些东西。 “我吃了两大块饼呢,侍疾的时候若有力气活,母亲只管吩咐我。” “哪会有什么力气活呀,只是琐碎磨人罢了。”裴三夫人拍拍阿宝的手,“莫怕,你跟在我后头就成。” 等进了老太太的屋子,阿宝才知道磨人是什么意思。 老太太躺在帐中,儿媳妇坐在她床前的踏脚上,阿宝没地坐,只能在婆婆身后站着。 隔着纱帘,两人也瞧不清楚老太太究竟病得如何,只听到她时不时□□一声。她一□□,裴三夫人便不能安然坐着,得给她拍心口,问要不要水,要不要茶。 脚踏那样低,不时立起来又坐下,怪不得母亲给大伯母送药膏贴腰了。 如是两次之后,阿宝悄悄数起拍子来。 数到五的时候,差不多老太太就该嗳气了。 于是不等到五,她就伸出手,稳稳住裴三夫人,不必她腰腿使力,将她一把托了起来。 裴三夫人侧过脸看她,阿宝还冲着三夫人眨了眨眼,在衣袖里对婆婆比了个五。 三夫人还不解其意,等她重又坐下,也在心里默念了五个数。 这才刚数到五,老太太果然又有动静了! 裴三夫人差点笑出声来,她只得掩袖,假意咳嗽了一声。 卢氏躺在床上,听见儿媳妇咳嗽的声音不对,眼睛睁开一道缝,见儿媳孙媳神色肃穆侍立在床前,她问:“老大媳妇呢?怎没来?” “大哥来信了,明儿船就到码头,大嫂正收拾屋子,预备明儿接人。” 卢氏一噎。 “母亲不必忧虑,等大哥回来,家里就有人拿主意了。”裴三夫人可盼着大哥赶紧回来呢。 观哥儿是小辈,长辈两个字死死压着他,纵有手段,也难展拳脚。 大伯可不一样,他是长子,老太爷没了,就该由长子承宗事。 卢氏一听继子回来了,心底一时有些发怵。 她年纪轻轻进了裴家门,虽是继室,可她顶上没有婆母,底下没有小姑,手上又有管家的权柄,日子算得上好过。 可偏偏有个难缠的继子,初时她还处处得利,等过了两年,继子下场科举。中了进士的第一件事,就是收回他母亲的留下的田庄铺子古董首饰。 又把原来那些,被卢氏打发到庄头上的陪房又招了回来,跟着他又娶了亲,进门的儿媳妇一样不好揉捏。 卢氏只要想起二人年轻时的交锋,便咬牙暗恨。 阿宝大眼睛转来转去,果然就跟母亲说的一样,直等到侍候了老太太用完饭,婆媳二人才搭手往回走。 “饿了罢?”裴三夫人脸上倦意难掩,可还是笑着道,“饭食已经预备下了,到我那儿用些。” 有阿宝在,她还真省了好些力气。 阿宝饿是饿了,累却不累,婆婆都替她挡着呢,都没让老太太跟她说话,她有什么可累的:“我都饿过了。” 早上虽然吃得多,也经不住这么耗,明日还要来,她得吃炖面条才行,那个顶饱。 “不害怕罢?” 阿宝摇头:“不怕,这有什么好怕的,外头的还更吓人些。” “外头?”裴三夫人心知她说的是外头的婆婆折磨儿媳妇,她还真没见过,“外头怎么样?” “追呀,打呀,闹呀。”阿宝想了想道,“还有坐在院子门口大声嚷嚷的,叫左邻右舍都知道儿媳妇不孝顺。” 裴三夫人轻抽口气,这不孝的帽子扣下来,哪个人能受得起。 卢氏分明是没病装病,可大嫂和她,不还得乖乖到榻前来侍疾,累得弯了腰,也绝不能喊上一句。 就是怕卢氏一顶不孝的帽子扣下来。 阿宝听婆母抽气,忍不住“扑哧”笑出来:“可偏偏是这样的,儿媳妇都悍,针尖对麦芒,谁也不让谁,我阿公说,这叫恶人自有恶人磨。” 裴三夫人摇了摇头,等到萃秀院,屋里早就预备下饭食。 陈妈妈正等着呢,瞧见她们进来先道:“赶紧歇歇。”把绞好的巾帕递给裴三夫人和阿宝,还对阿宝道,“有少夫人爱吃的小点心。” 一屉一屉的蒸饺、花糕、小包子,一看就知是特意给阿宝预备的。 两人刚坐下,裴观也来了,他也是忙到此时还未用饭。 往日母亲去给祖母侍疾,总是累得连话都不愿意说,更别说吃东西了,一天也吃不下一顿,侍疾上几日,母亲生生瘦上一圈。 今日进门就见堂屋里有说话声,母亲嘴角含笑,托着汤碗正在豆腐汤,对陈妈妈道:“你听听这说的,还真有这样的戏?” “当然有了!母亲要是想看,等出了孝就去看。”阿宝手里拿着小包子:“母亲尝尝,这个好吃。” 裴观眉间一松,连脚步都更轻快些:“在说什么?这么好笑。” “你媳妇要带我去庙会看戏。”裴三夫人说着又笑,这辈子她连庙会的门都没见过,听说里头还有民间艺人,抹着大红脸,演婆婆打儿媳妇,儿媳妇逃跑的戏,笑得肚子都疼了。 “那就去看,我陪你们去看。”母亲两辈子,都没这么开怀过,也不知他去之后,母亲还能不能有去听戏的一天。 裴观这话一说,裴三夫人看了儿子一眼,颇有些讶异。 她这老夫子似的儿子,竟肯去看这么俗的东西,她微微一笑,看看阿宝又看看儿子。还想什么分家财产,就似眼下这样,她也称意。 直哄到裴三夫人喝了粥又吃了两个小包子,到榻上歇午觉。 两人这才回去,阿宝还不满意,就那么一口粥,两口包子也算吃过了? 她走着走着,跟裴观保证:“明天,明天我得哄着娘吃三个包子。” 裴观伸手握住她,就在后院的叠步廊上,还是在大白天,丫头仆妇们抬眼就能看见。 阿宝并不羞,只是面颊微红,两只眼睛璨若明星:“你这会儿怎么又敢了?” 裴观也不答她,牵着她手往前去,阿宝静了片刻,又问:“前头不忙了?” “我不忙,他们能忙起来。”似上辈子那样,他事事关切,五叔反而紧着皮子不敢露马脚,明天大伯就要回来了。 有什么事,他们今天晚上必得办掉。 “回去歇个午觉罢,夜里只怕不得闲。” 阿宝想了想,明白了:“你是不是下蜂蜜引狗熊了?” 想要逮熊就得用蜜。 裴观笑看她一眼,将她的手握紧了,急步进了卷山堂的屋门,拉到榻前。 并不能做什么,但让她躺在身边,虽不睁眼,也她眼睛骨碌碌不肯闭上。 “快睡,夜里带你捉鳖去。” 第102章 缉盗 嫁娶不须啼 怀愫 阿宝只闭了会眼, 心里就跟小猫挠痒痒似的,怎么也睡不着。 用手扒拉一下裴观:“哪只鳖?怎么捉?” 裴观躺着一动都不动,阿宝听他气息就知道他没睡, 伸出手去, 捏住他的鼻子,不让他出气儿。 裴观屏息片刻, 还是张口破功, 他睁眼叹了口气, 怎么这么会闹腾。 “香饵之下, 必有悬鱼。”他示意那东西在他手中,今天是最后的机会, 五叔也怎么得弄到手。 伸手摸了摸阿宝的脑袋:“等会闹起来,我要到前头去露一露脸,你就守在这山房里,在这屋中也得闹点动静出来。” “叫他们以为人都在这儿, 书房无人。” 嫁娶不须啼 第118节 阿宝一骨碌坐起, 月光透过窗投进来,照着她小脸莹白,眼中满是兴奋:“那要不要我在书房里埋伏?” 裴观蹙眉:“你就在这儿等着便是。” 阿宝方才还兴致勃勃,听见这句, 似被浇了凉水, 噘起嘴来:“你是不是怕我拖你的后腿?” 话还没说完,前院锣声急鸣,灯火骤起。 玉华堂里里外外高声齐喊“捉贼!” 裴观还以为怎么也得到三更,没想到那边这么沉不住气, 他倏地坐起, 披衣出门。 阿宝的衣裳比裴观的难穿, 还没等她系好腰带,裴观已经出了门。 “捉贼”的叫喊声,一声高过一声,就是在留云山房中,都能看见南边院墙隐隐透出来的火光。 阿宝蹬上鞋子,随手摘下挂在墙上鞭子,几步赶上裴观。 偏在此时,裴观将她拦下来,肃声道:“你留在屋里,像咱们才刚说的一样。” 阿宝咬住唇,明明说好了要带她“捉鳖”的。 不等阿宝说什么,裴观已经出门去了。 他带走了卷柏松烟,留下青书几个,吩咐他们:“把前后门守住。” 阿宝紧紧抿住嘴,手里的鞭子紧了又紧。虽没当着下人的面驳斥裴观,可她不悦已极。何事到临头了,又不带她。 燕草戥子几个也赶了过来,戥子伸头看一眼:“几个贼呀?这么大的动静。” 燕草看一眼南边亮一阵暗一阵的火光,听着越来越响的人声,心里直打鼓,不知进来几个贼,捉着了没有。 她满面忧虑:“姑娘,咱们先回屋罢。” 这闹腾腾的,叫人心生惶意。 “咱们把灯点起来,守在屋里,等姑爷回来。” 白日里园中小径通幽、花木扶疏,处处好风景。 到了夜晚这树荫、小道、假山石,处处能藏人。 几个丫头都吓坏了,螺儿结香缩身在屋里,根本就没敢出来。 戥子还好,燕草她们哪见过这么捉贼的,螺儿出屋一看火光,想起她是怎么被拖出宁府大门的,一时腿都软了。 阿宝看了她一眼,冲她们一点头:“把人都拢起来罢。” 声音干巴巴的,燕草情急之下听不出来,戥子倒是听出异样,只是这会儿不便开口。 她们出来得急,只点了一盏风灯。 燕草提心吊胆,生怕从树荫里就蹿出个贼来。走在水廊边,四周一片黑,又有风声又有水声,紧紧挨着戥子才敢往前迈步。 螺儿结香屋里也亮起灯来,还是戥子胆大,先把阿宝燕草送回主屋,又把螺儿结香也接来:“就这几步路,你们都不敢?” 结香取出蜡烛,屋里四角的灯都全都点上,她跟结香挨在一起坐着。 戥子道:“我去给大家沏点茶来罢。” 结香道:“算了算了,水和壶都在外头,我不喝茶。” 往日里只觉得留云山房地方大人少,是个清静地界,这会儿整个园子就她们几个人,空青松烟守着两道院门。 外头又是树又是水,看一眼都心生怯意。 戥子先张罗茶水,又张罗吃食:“别干等着,咱们吃点东西,说说话罢。” “外头还喊不喊?”阿宝自进了屋,就坐回床上。 鞭子就在她手边。 他前头捉“贼”审“犯”,她就困在这屋里,哪儿也去不了。 阿宝问完,低头看一眼鞭子,难道就没有用它的地方了? 戥子推开窗一听:“还在喊呢。” 既还在闹,那就是贼没拿住。 刚要关窗,戥子一拍脑门:“把决明给忘了!他是不是还在他屋子里呢?” 戥子提着灯去找他,从下人房的床底下,把决明给拖了出来。 决明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的,平日里再机灵,一睁眼屋里空荡荡,一点灯火也没有,外面还嚷嚷拿贼,怎么不害怕。 戥子牵着他,他才不哭了,把他领到上房,往他嘴里塞了糖球儿:“你就在这儿好好呆着。” 要是住在内宅,院子小,里外又都有粗使婆子守着门,哪似这样提心吊胆的。 决明渐渐不哭,可屋里也没人说话。 几个丫头都不作声,屋里人一多就气闷得很,可谁也不说要开窗。 阿宝倏地立起来,道:“大家伙就聚在一处罢,等前头拿着贼再散,我累了,要到里头歇一歇。”说着冲戥子使了个眼色。 戥子跟她内室,就见阿宝在解衣,飞快换了一身骑马装,扎紧了裤腿,拢上箭袖。 “你……你,你这是要作贼去呀?” “我要去拿贼,你替我遮掩着。” 戥子瞠目结舌:“你要干什么?” 阿宝指指窗:“我从窗子出去,绕到书房快得很,你别出声,你们几个别开门别开窗,屋里头最好热闹些。” 戥子想拉她,哪里拉得住,她咽口唾沫:“我的祖宗,你……” 阿宝来不及解释了,踩着小凳翻身跳出窗。 戥子眼见她没了影儿,正在此时,松烟的声音传进来。 “少夫人,我是松烟。前头玉华堂里闹贼,人已经拿住了,少爷正在查点失物,少夫人先歇着。” 隔门一看,松烟提灯站在门前禀报。 戥子定定神,到门边回话:“少夫人说,她知道了。” 结香先是念了声佛跟着又骂一句:“人家办丧,他偷东西,天雷劈不死他!等明儿送到官府去,打几十板子。” 大户人家,庭深园广。 家中办红白事时,最易出小偷小盗,人只管往哪个洞子里一钻,轻易便难捉着。 越是此时,越该加强巡防,这回闹贼,裴五夫人只怕逃不了要吃瓜落。 戥子又转过身来,对几个丫头道:“姑娘让咱们先都别回屋去了,就在这屋里……咱们陪陪她。” 结香螺儿不觉得有什么,燕草细眉一抬,姑娘方才还一脸要去拿贼的样子,这会儿竟害怕起来? 她眼睛往内室一瞥,就见帐子垂着,脚踏上确实放着姑娘的睡鞋。 戥子被燕草看得阵阵心虚,她扭过脸道:“咱们玩些什么罢?斗牌?说说笑话?” 燕草明白了,她笑:“要不然,咱们以茶代酒,行茶令?要么打双陆?我跟螺儿都会,我们来教你们。” 主屋里热闹起来的时候,阿宝已然摸黑进了书房。 她阖上书房的门,缩身预备藏到书架后面,刚挤进去,就听见身后一声叹息:“怎不听话?” 叹息声起,阿宝回身一拳,等声音传来,她才堪堪收住。 是裴六郎的声音! “你怎知道是我?你回来的这么快?”阿宝压低了声儿。 前面玉华堂里逮住了一个,他安插在玉华堂里小厮这回立了功。 远远看见黑影钻进书房,就又打锣又嚷嚷:“捉贼了捉贼了,贼进了玉华堂!” 裴观的人早就在院外守着,听见嚷嚷冲了进去,不管是谁先套上麻袋,拿绳子一捆,就把人押在玉华堂内。 裴观从后头搂住她:“看身量就知道是你。”哪有贼的腰这么细,他拉阿宝到窗前,从窗缝里,指指外头的假山石。 “前门后门都有人把守,只有从这个地方才能潜进来。” 假山石依墙而叠,沿着墙垒石上去,在顶上建了两面亭。那里是留云山房视野最高处,也是唯一有可能,从内院翻墙潜进来的地方。 话音未落,就见假山亭上有黑影一动,要不是死盯着细看,绝看不出来。 那团黑影似乎是等了一等,看见正屋中灯火通明,人声不休,再看书房里无人,这才滑下凉亭,潜入廊中。 明明离得很远,阿宝忍不住静息屏气。 裴观搂着她,唇贴着的她耳。二人贴得这么近,她全神贯注,他却心猿意马,呼吸不由得便重了一声。 阿宝反手堵住他的嘴:“轻点儿,快来了。” 裴观不由好笑,竟还嫌他吸气声重,究竟是谁不听话,非要来胡闹。 被她这一岔,呼吸又平复下一来,估摸着差不多了,拉阿宝藏身到书柜后,柜前书册将二人掩得严严实实。 “莫出声,开门揖盗。” 阿宝眼睛瞪得滚圆,这词儿她懂,由得人偷? 怪不得她进来的这么顺利,怪不得松烟青书几个,没一个人守在书房里。 两人一动不动,那贼轻手轻脚的翻窗进来,点着火折子,凭一星光亮在书房里翻找。 裴观和阿宝从书架缝隙中看着他找,先左右翻过,终于从柜底下掏出个上了锁的小匣子来,里头就放着祖父那本小册。 阿宝咬住牙,她不住瞥裴观几眼,当真由人偷走? 那人摸到匣子,又翻窗出去。 等人走远了,裴观才道:“我得到前头去了。” 阿宝握了握鞭子,有些丧气,这鞭子到底没用上。 又不住问:“你怎知道有两拨贼?你怎知道先到前头,再到这儿来?” “推断。”裴观说完,想哄她去睡,这场戏刚演了一半,还有半场得由他去演完。 阿宝突然问:“那里面的东西是真的,还是假的?” 裴观回身,赞许一眼:“你猜猜看呢?” 嫁娶不须啼 第119节 第103章 真假 嫁娶不须啼 怀愫 阿宝犹豫, 她猜不准究竟是真是假。 裴观脸上又露出那种逗孩子的神情,还又伸出手来,揉揉她的额头。 阿宝想躲开, 但她忍住了没动弹, 这些事为什么不肯全告诉她?难道她还会走露了风声不成? 裴观道:“你先回去,等天亮了该干什么还干什么, 替我照顾母亲, 要是听见什么动静, 别管也别害怕。” 阿宝一双眼睛望住他。 裴六郎每次都让她照顾母亲, 好像是托了她一件正经的事在做,可母亲还会反过来照顾她。 “嗯。”她勉强点头, 握着鞭子离开书房,还翻窗户回到卷山堂。 戥子到这会儿已经连输了九把牌了。 阿宝出去了,她哪有心思学什么双陆,结香倒是样样都会些, 只是样样都不精, 螺儿也一样,大家只好摸骨牌比大小。 燕草抓了把花生:“咱们就拿这个当钱。” 虽是为了守夜,可到底是孝期,要是传出去, 对姑娘名声不好。 她还特意嘱咐了决明:“咱们是吃花生, 可不是赌牌。” 决明小脸儿上还留着泪痕呢,几个姐姐抽牌数比大小,决明给她们添茶拿点心。他总挨在戥子身边。 点头乖巧道:“姐姐们放心,我半个字也不会说出去的, 谁问都不说。” 结香咯咯笑起来:“咱们可不怕的, 你要是敢说出去呀, 那我也说出去,就说决明小子听见捉贼钻床底。” 把决明闹了个大红脸。 戥子面前的花生全都输光了,这一局又是结香的手气最好,她手边花生果子堆成了小山:“真是,偏偏不能来钱。” 燕草看戥子神思不属,玩笑一句:“要来真钱,咱们可就三缺一了。” “戥子,给我倒杯茶来。”里头阿宝一出声,戥子如蒙大赦。 她连声答应,急赶到内室去,就见阿宝已经换下衣裳,坐在床上了。 戥子一面提壶倒水一面问她:“怎么样?捉着贼没有?” 阿宝先冲她点点头,又冲她摇了摇头。 两人打小一处长大,一个眼色戥子就知她心意,松了口气道:“姑娘要不要用点心?”白日给老太太侍疾,只吃了顿午晚饭,一天两顿,到这会儿,她早就该饿了。 阿宝却一点也不觉得饿,她摇摇头:“不用。” 她不吃东西,比翻窗出去,更让戥子惊讶。 “这都好几个时辰了,真不吃呀?”她们几个只是在外间坐着玩闹,都快把一匣子点心吃完了。 阿宝摇头:“不饿,你们也都散了罢。”这会儿回房,还能再睡上一个时辰。 她往床上一躺,藏身在水墨帐幔中,心里说不出的烦闷。 心中明白裴观是待她好,可她不想要这种好。 戥子退出内室,燕草立时问:“姑娘是不是肚子饿了?”她估摸着也该饿了。 她们方才煮茶的时候,把小炉子挪进了梢间,做些简单的吃食还是行的。 下一把细面,或是把煎饼子热一热,也能勉强填填嘴儿。 戥子摇摇头:“说不饿,不想吃。让咱们散了,都回去歇着。” 几个丫头一听,把桌上的果瓜果仁都收了收,俩俩回屋去睡,今儿夜里这么闹腾,卯时也一样要起来守丧哭灵的。 决明还不敢,他央求戥子:“姐姐,我能不能睡你们屋里?” 惹得螺儿掩口,牵住他往屋外走:“成啊,我跟戥子挤一挤,你睡我床上。” 外头贼也拿住了,几个丫头说笑着出门去,不过片刻,屋中又静悄悄的。 阿宝拉过被子,蒙上了脸。 卯时未到,燕草就来叫阿宝起床,她推门进来,轻声告诉阿宝:“天刚亮的时候,夫人派了人来,问咱们夜里如何,我已经回应了。” 侧头就见阿宝已然坐在妆镜前,一怔:“姑娘可是未睡?” 阿宝摇头:“眯了一阵儿。” 镜中的阿宝眼下是有些泛青,显是没睡,燕草也不多口,替她盘起长发,守孝不能用脂粉,只在发上簪支银钗。 戥子已经提了食盒来。 眼看阿宝吃了菜粥米糕,她这才松口气。心里猜测是不是姑娘偷偷出去,被姑爷给教训了?两人吵嘴了? 阿宝用完早饭,到灵堂前去,跟裴三夫人和珠儿一起哭灵。 珠儿眼下也有些泛青,她一见阿宝就道:“昨儿夜里听说闹贼了,你住在留云山房,跟南边书房离得近,吓着了没有?” 裴珠替她忧心了一夜,阿宝这才笑了笑:“我不怕,闹贼有什么好怕的。” “真不怕呀?”裴珠觑着她脸色不似作伪,她一直知道阿宝胆子很大,没想到她胆气这样壮,自己拍了拍胸口,“离得我这样远,听那动静都有些慌。” 她院里的两个粗使婆子,把门守得牢牢的,几个丫头在屋里陪了她一夜。 阿宝问:“你还怕不怕?要不要我过来陪你睡?” 裴珠一喜:“真的?”反正守孝的夫妻本就要分开睡,她光明正大占着阿宝。 “那好,我备些小点心,说好了,可不许反悔。” “说好了!”阿宝重重点头,她今天不太想见裴六郎。 裴三夫人在前面听着,嘴角微微翘起,还不知道儿子肯不肯放人。 哭过一轮,到后头稍歇片刻,决明着急忙慌跑来找阿宝。 “少夫人!请您救救松烟!” “松烟?他怎么了?” “书房里遭了贼,松烟哥正在挨板子呢!” 这就是裴六郎说的动静? 阿宝略一思量,明白这来,这是作戏,那东西不论是真是假,松烟挨了打,假的也是真的。 “裴六郎人呢?” “公子去渡口接大老爷了。” 阿宝倏地起身:“走,咱们看看去!” 裴观吩咐过后,便离府去接大伯一家。 正坐在渡口茶楼角落的窗边,远望着官船,说是今日一早能到,应当快了。 陈长胜几步上楼来,小声道:“公子。” 跑堂将送茶的干果鲜果奉上,沏上茶。 等人走了,陈长胜才又开口道:“裴长安的外宅,是五老爷置下的。人是从胭脂巷朱家赎出来的,当时还办了酒,五老爷身边几个帮闲都去了。” 这跟裴观猜的差不多。 “那个外宅,还生了个儿子,已经满周岁了。”还办了个周岁宴,街坊四邻还都送了喜糖喜饼,陈长胜就是顺着这个打听出来的。 裴观眉头一挑:“孩子?” 五婶是老太太娘家的女儿,大伯母二伯母都跟出去外任当官,五婶进门之后就接过了管家的权柄。 五叔房中的姨娘通房,时不时就换新的,每换一个,都会跟着五婶到老太太屋中请安。可这么多通房姨娘,只有一个姨娘生下女儿来。 就是六妹妹。 五婶还将六妹妹抱到自己房中养着,跟着就有了嫡出的八妹。 五婶是想表明她不嫉妒,无子可不怪她。 上辈子五叔也差不多是这会儿,抱回来一个男孩,说是他养在外头的儿子,母亲是个清白人家的女儿,还说要抬进来当贵妾。 家中大闹一场。 祖父已经过世,几房虽没明面上还分家,但各自为政。 大伯也不知是管不了,还是压根不想管,把这事推到老家宗祠。 最后,贵妾没进门,说是给了她一笔银子,把她打发得远远的再嫁人,只有那个孩子入了族谱。 只是没想到,那个孩子根本不是什么清白人家女儿生的。 若是当时查证出来,这个孩子进不了族谱。 “还有呢?”裴观想知道的,不是这等腌脏事。 “还有……”陈长胜压低了声音,凑到裴观耳边,报出个人名,“据说此人不时进出其间,只是……” 只是这几天裴家办丧事,五叔没去外宅,不设饮宴,才没见到这几人进出。 “继续盯着。”裴观声音虽稳,可心中一震。 张万成。 竟然是他! 五叔会同这人有牵扯倒不稀奇,张万成本就在广撒网,着意结交京中旧族。可张万成若非发现有利可图,是不会与人密切走动的。 譬如送到岳父府上的那个琵琶女伎,岳父虽得陛下青眼,可他一心忠君。 张万成在此之后,就只与林家保持礼节走动,婚丧嫁娶一类送些节礼而已,再也不曾请岳父去过更秘密的聚会。 林家尚且如此,五叔一介白身,无官无职,张万成怎会与五叔走动得这么密。 他是听说了些什么,才会与五叔走的这么近。 嫁娶不须啼 第120节 裴观远望江心船帆,正自出神,青书来报:“公子,大老爷的船到了。” 裴玠明刚下官船,就见侄子在渡口肃立等待,看他一眼,感叹一声:“真如芝兰玉树,生于吾家庭阶。” 裴观迎上前去,先揖一礼:“大伯。”身子方才抬起,又道,“请大伯登车,我有要紧事禀报。” 裴玠明还猜测他是要说分家的事,并不如何着急。 “我们许久未见,这些事不必急着谈,我倒想知道你在国子监中如何?”裴玠明知道裴观在国子 监中大有所为,深以为傲。 直到坐进车中,马车行驶起来,裴观才从袖中取出小册,呈给大伯。 又将祖父病逝之后,他因四房五房举止行为可疑,他循着祖父留下笔墨线索找到小册的事告诉了大伯。 裴玠明翻了几页,饶是他为官多年,也惊得片刻失语:“这!” 父亲竟藏了这些东西! 这哪里是保命符,这分明就是催命符。 “可有人知?” 裴观看向大伯:“四叔五叔,裴老管事,裴长安。”这四人已经确实,还有,大概就是张万成了。 “事发突然,不及与伯父商议,侄儿自作主张。”裴观在马车中先向大伯请罪。 而后言道:“昨夜有人潜入书房,偷走了小册。” 大伯手中这一份乃是抄录的,被偷走的那一份,真中有假。 第104章 报信 嫁娶不须啼 怀愫 戥子燕草紧跟在阿宝身边, 戥子急问决明:“真打呀?打多少板子?” 决明抽抽哒哒:“三十板。” 三十板下去,那人就起不来了,少爷在前面下令的时候, 神色冷峻。 青书哥倒是想替松烟哥说情的, 书房里失物事关重大,青书哥才说了一句, 少爷扫他一眼:“你也想领板子去。” 松烟哥和青书哥是打小就跟在少爷身边的, 这回当着所有人的面, 少爷真是半点情面也没留。 决明去岁选到六少爷书房里跑腿, 说是跑腿,也就是在院中传传话。 从未见过少爷疾言厉色的模样, 没有一句重话不说,连上面哥哥们,也不会使唤他端茶倒水,还常给他糖吃。 他回去告诉爹娘。 他娘直念佛:“也就是少爷管得严, 不许院里大的欺负小的, 你要是在别的房里,还不得轮番给他们倒洗脚水啊。” 没成想,头回看见少爷发怒,就这么厉害。 戥子看他一个小孩子, 又哭得满脸泪, 掏出帕子塞他手里:“赶紧擦擦鼻涕。” 说话间,几人赶到前院。 就见松烟口里咬着根木棍,人趴在长条凳上,左右两个小厮拿着板子, 一下下往他身上抽。 “十五。” “十六。” 每一板都实打实抽在肉上, “啪”“啪”声一声连一声炸在耳边。 院中来来往往的站了许多下人, 看着松烟挨板子。戥子与松烟算是熟识,来之前不知这么大的阵仗,每打一下,她就抽口气。 燕草捂住眼睛,这么个打法,究竟书法里丢了什么东西? 阿宝见过人挨军棍,就看怎么打。 要是打得虚,二三十下也照样蹦跳无事。要是打得实,几棍就能让人皮开肉绽。 若是棍子再往上那么两寸,打在脊上,一棍下去便能打得人从此起不来身,下半辈子躺在床上过。 这板子虽是打在屁股上的,可每下都不落空。 春衫还厚,已经隐隐渗出血来。 三房无人不知,少爷爱重少夫人,少爷在她跟前,脸上就有笑影。 松烟待决明极好,决明这才把少夫人请来,想让她发话,免去几板,打了这么些,人都已经起不来身了。 燕草不由懊悔,方才就该死死拉着,不让姑娘过来。 既来了,管还是不管? 各房的人可都看着,底下人若是听话放了松烟,回来少爷发怒再罚,那可就闹得阖家都知道了。 挨到二十下,松烟嘴里木棍掉落在地上,头垂下来,青砖石上洇开一地汗水。 “停手。” 阿宝一来,院中原来看热闹的下人,走的走溜的溜,四散而去。还站着不动的,那都是诚心要看热闹的。 待她一说话,打板子的两个人互看一眼,齐齐停手。 他们与松烟又无怨无仇,少夫人都开口了,若不听她的,叫她失了面子,为难的还是他们下人。 再说了,就算少爷回来真要发怒,那也有少夫人顶在前头呢。 “赶紧把人抬下去,请个大夫来看看。”阿宝说完刚要走,就见廊下扑出个人来,一言不出,冲着她的方向磕了两个头,又冲过去看松烟。 “那是谁?”阿宝问。 决明回:“那是松烟哥的娘。” 原来方才她就藏在人群后,眼睁睁看着儿子挨板子。 回去的时候,燕草道:“姑娘便……”便不该来趟这混水。 可这话,燕草说不出来。 姑娘要真是那样的人,那她岂敢自陈身世?螺儿这会儿,更不知被卖到什么地方去了。 戥子心有余悸:“姑爷发起怒来竟这么厉害?”她看了眼阿宝,昨天阿宝明明捉贼去了,怎么书房还是少了东西。 阿宝也看了她一眼,戥子立时低头,闭紧了嘴巴,一个字也不敢吐露。 等阿宝回到灵堂,裴三夫人已经在等她,低声问:“怎么了?我听说打了松烟?” 儿子自来不是这种脾气,松烟青书打小跟着他,真罚他们那也是罚抄书。裴三夫人也是头回听说,少爷罚书僮是罚他们抄书。 那会儿她就对陈妈妈道:“观哥儿长大了,莫不是要当个夫子罢?” 竟还真去了国子监当博士,每天看监生们送上来的抄书功课。 裴四夫人如见了蜜,凑到跟前来听三房的事。 她今儿一早上,整个人都恹恹的,强打精神往裴三夫人身边打听:“昨儿夜里闹贼,也不知道是谁,胆子这么大,我在后头听见动静,吓得一夜都没睡。” 一面说一面觑着裴三夫人的脸色。 裴三夫人道:“可不是,说是要让官府来拿人的,怎么这会儿也没动静。” 裴四夫人脸上一白:“许是家里事儿多。” “要不要告诉五弟妹一声,又不费事。” “可能是失物还没检点完,六郎昨儿不是点失物了么?要不是玠恭他昨儿忽然闹肚子,也要到前头去点失物的。” 裴三夫人全然不知情,听乔氏这么说着,她还点头:“还不知失了什么,父亲的书房也只有书了,古董字画都已经收起来了,应当没少什么贵重东西。” 裴四夫人脸色有些难看,裴三夫人也没在意。 她还当乔氏脸色不好,是因她戳了四房的小心思,古董字画可都是四房五房收起来,登记造册的。 此时阿宝回来,裴四夫人又凑上来,听说松烟被打,她立时来了精神。 阿宝看她这模样,装出一脸忧心忡忡,对婆婆道:“说是昨儿书房也遭了贼,丢了件很要紧的东西,松烟……” “什么东西?” 问这话的是乔氏,她截断了阿宝的话头,尴尬一笑:“这贼子,真是胆大包天。” 裴三夫人蹙了眉,奇道:“那贼人不是已经捉着了?正关着呢,怎么还能跑去北边偷东西?” 乔氏更觉自己失言,赶紧找补:“是啊,怎么还有一个贼。” “我看松烟已经昏了过去,再打人要出事了,就让他们停了手。”阿宝一面缓缓说着,一面将乔氏的举动收入眼底。 看她这样,心头雪亮。 四房不知五房也派了人夜探书房,四房的人被捉住了,五房的人偷着了册子。 而且,五房没给四房报信。 他们之间也不是铁板一块。 “我也不知,我就在卷山堂中,松烟守着院门,都不知那贼是什么时候进来的。”阿宝说着,瞥了眼四夫人,“要是叫我听见了,贼也跑不脱。” 裴四夫人听得入神,到这句忍不住要翻眼,又想起六郎媳妇是得过御赐金鞭的,说不准真能拿住贼。 一时也不知是希望五房偷着呢,还是希望五房被捉住。 想到五房竟没人来通气,必是想把那件东西瞒下,急得她赶紧想去给丈夫报信。 “不成不成!”裴三夫人拉着阿宝的手,“你就是真听见了,也不能自己上,你这……”哪有姑娘太太自己捉贼的。 “我这不是没听见嘛。”阿宝挽住婆婆的袖子,“好在,大伯就要到了,一切都等大伯回来查证。” 说到查证两个字,眼见得四婶手脚一缩。 裴三夫人一听这话就点头:“是,等大哥定夺就行,我看大嫂方才就出去了,是不是大哥已经到了?” “算着时辰也该到了。”四夫人瞅准了时机,“我去瞧瞧四爷好些了没有,让他去接大哥。” 乔氏急急往后院,进门就见丈夫还躺在床上,上去就是一巴掌:“你真是,蒙着被子就天下太平,万事大吉了?” 嫁娶不须啼 第121节 裴玠恭翻身坐起来:“怎么?大哥回来了?是不是叫我去?” “还没!”乔氏往床沿一坐,举着袖子不住给自己扇风,“昨儿六郎那里也遭了贼,你知不知道?” 裴四爷一瞪眼:“偷着了没有?” 大家都只听说过,从没亲眼见过那东西。 “叫你藏在房里当缩头乌龟!这么要紧的事,要不是我听六郎媳妇说了一嘴,哪会知道老五已经得了手?” “确实么?” “那还能有假?六郎书房的松烟,挨了打顿板子,人都快没了,你说他们偷着没有!”乔氏气得双眼泛红,又捶丈夫一下,“老五明明拿着了东西,又瞒着咱们又瞒着娘,是不是想独吞?大哥可就要到门口了!” 心里还念叨,儿子都没有,使的什么劲。 裴四爷扔开被子爬起身来:“前面这会儿是谁在理事?” 乔氏一怔,老五得了好处,怎么也缩在房里不出来,这不应该啊。 “几个管事,裴长安也在。” 裴四爷赶紧披麻戴孝,急急要往前头去,刚出门又拐回来,摸着老婆袖口,抽出条帕子,闻一闻还有味儿,自己拢到袖子里。 他这几日一直在找那件东西,茶不思饭不想,梦里都想着要发那一二百万的横财。直熬得眼下青黑,站出去接待来致祭的人,还真有些孝子的模样。 四房的下人眼见大老爷的车拐进建安坊坊门,立时进来报。 裴四爷把袖子一抬,深嗅口帕子上的辛辣味儿,等到裴大老爷一进门,他便泪如雨下:“大哥!爹没了!” 阿宝听见前面起了动静,知道裴观回来了。 生气归生气,却得把她知道的,告诉他。 她身边都是丫头,轻易不能往前院去,便冲决明招了招手。 决明立时跑到她跟前,仰着脸看着少夫人,这会儿少夫人在他眼中,跟救命的菩萨也没甚分明。 “少夫人吩咐。” “你到前头,悄悄告诉少爷,五叔如愿以偿。” 决明撒丫子跑了,他人小个矮,寻常人注意不到他。 钻进人堆里找到了少爷,裴观一低头,见是决明,也正有话要他传给阿宝。 谁知他还未开口,决明先道:“少夫人叫我传话,五老爷如愿以偿。” 本来两个叔叔都躲着,他吃不准是谁拿着了东西。回来一看四叔竟不躲了,还敢出来,还敢当着大伯的面嚎啕。 怪不得,五叔是被那几页新添的那几页纸吓坏了。 裴观冲决明一点头,“我知道了。你告诉少夫人,这几日让她挪到松风院去,我要忙几天,不能陪她。” 决明依言传话给少夫人,就见少夫人微微颔首,目中喜怒难辨。 第105章 乱象 嫁娶不须啼 怀愫 大伯回来必是先到灵堂上香磕头, 再到三穗堂上房给继母请安。 跟着便是几房聚头,谈分的事儿了。 裴三夫人看看阿宝又看看裴珠:“珠儿回去歇着罢,阿宝跟我走。” 自打阿宝进了门, 裴三夫人当面总叫她的小名, 只有当着外人,才会称呼她观哥儿媳妇或是六郎媳妇。 这些日子连大伯母都顺嘴叫起“阿宝”来。 裴府后宅无人不知, 裴三夫人极喜欢这个儿媳。 分家这种事, 就该几房一起论个明白, 儿媳妇自然跟在婆婆身后。虽是新妇进门不便说话, 但是听也得听一听,毕竟往后这个家要交到她手里的。 是以不叫裴珠, 只叫阿宝。 五房的几个女孩儿,也不会去听如何分家。 裴珠轻轻施礼:“是。” 说完看了阿宝一眼,阿宝冲她点点头。裴珠嘴角微抬又赶紧放下,到底是祖父的丧事, 不该面露笑意。 阿宝跟在裴三夫人身后回到萃秀堂上房, 裴三夫人道:“先坐下歇歇,喝口茶润润喉咙,等会儿必有一场闹的。” 虽这么说,可陈妈妈给阿宝端上来的是梨子露, 阿宝喝了两口甜的, 才缓了缓劲儿。 裴六郎拿她当小鸡崽看呢。 可没一会儿,大房的刘妈妈来请:“大夫人请三夫人过去议事。” 裴三夫人带着阿宝一起去了,绕过回廊的时候还猜测:“是不是二哥的船晚了,要等二哥二嫂都到了, 才论分家?” 大房一家住在涵碧院, 阿宝是头回来, 进门便觉这里处处与留云山房相似。 院中花木,屋内陈设,都差不多。 裴三夫人看阿宝脸上的神色,轻笑一声:“六郎的性子,倒不像他爹,有八九分像足了他大伯。” 大夫人从里面迎出来,身后带着两个儿媳妇,裴三夫人左右一看,奇道:“怎么不见恒哥儿慎哥儿?” 大夫人也自奇怪:“你大哥把他们俩都叫到前头去了,所有人都在玉华堂,也不知要说什么。” 老二的船明日才到,难道是今天着急先要拿个分家的章程出来? 那更不像了,他们夫妻之间总是有商有量,不似这回,连见都没来见她,两人都没能说上一句话。 究竟是什么紧要事? 阿宝是头回见两个堂嫂,彼此见礼。 也亏得燕草列的那本小册子,阿宝一见这两位,就能对得上人。 “大嫂,三嫂。” 大嫂王氏,三嫂陈氏微微点头:“六弟妹。” 裴大夫人和裴三夫人坐着,阿宝看两个嫂嫂没坐,她也站到裴三夫人身后,才立了一会儿。 裴三夫人道:“行啦,她们一路舟车劳顿,让她们歇着罢。” 大夫人这才点头:“都坐下听罢。” 阿宝在裴三夫人房里,那从来都是说坐就坐,说躺就躺的,陈妈妈还给她预备了一条小毯子,上面绣着小猫扑蝶。 到了这儿,才知道原来儿媳妇在婆婆房里,连坐都得婆婆点头。 “他们不知在说什么,咱们先论一论。”大夫人刚抬手,陈氏便将茶递到她跟前,“大爷的意思是按房分,你说呢?” “事情出的急,我到这会儿还没能跟观哥儿论过。”裴三夫人说着,看了眼阿宝,“倒是阿……六郎媳妇拿过个主意,说给大伯母听听。” 因有王氏和陈氏在,便不好叫阿宝的小名。 阿宝心领神会,她的主意,得过裴观跟裴三夫人的赞许,此时开口一丝不怯。 她端正坐着,腰杆挺得笔直:“依我看,该按人数来分。” “按各房的人数平分,祖母自有各房供奉孝敬,余下成了家的和没成家的分开,再给妹妹们留出嫁妆。” “我不知各房娶妻嫁女花费多少,但有帐可查,就依例来分。”阿宝又加一句,“还有……还有先去了的姑姑,是不是也给表兄表妹们分一些,就说是外祖父还记挂他们。” 有外家还惦记着他们,女孩儿们的日子能好过得多。 大夫人先时连连点头,心里还颇讶异,这主意跟她打算的差不多。 听到最后连先去小姑子的子女都有一份,她看向阿宝,半晌才向她点头:“好,说得好。”这个连她也未想到。 这样才最公平,可这样也最亏三房。 故此才要将三房请来,还待慢慢说的,没想到六郎媳妇竟也是这个主意。 “六郎也很赞同。” 大夫人笑了,她那句六郎得佳妇,还真是没说错。 二房也不会反对,各房人口都多。这么分三房最吃亏,跟着就是五房分的少。可五房揽着管家的事儿,这些年来油水也不少了。 要是三房都答应,五房更没话好说。 三夫人道:“我也赞同,咱们一房就是这个主意。” 从儿媳妇的嘴里说出来,比她自己说,要更显体面。 说完她便笑盈盈看了阿宝一眼,这爽快大气的性子,可不易得。 大夫人本来预备了茶水点心,特意差人买了雪花酥和金钱饼来,这两样是三弟妹爱吃的。没想到茶才喝了一口,事儿就办完了。 二人说笑几句,大夫人又道:“前头究竟是在说什么,怎么半点音信也没有。” 阿宝方才还翘着嘴角在笑。 大伯母赞许她,母亲喜欢她,连两位堂嫂看她的目光都不同了。她自觉自己的主意拿得好,心里是有些得意的。 听见这句,笑意又淡下去。 原来,就连大伯母也被男人们排队在外,他们议事,女人们一点也不用知道。 大夫人留她们用午饭,裴三夫人婉拒:“说不准前头什么时候散,别让那边说我们撇开她俩,自己议事。” 大夫人知道她这是找借口,要是一处摆饭,儿媳妇就得立规矩。 自打阿宝进了门,大家伙还没凑到一处用过饭,就这么宝贝她这儿媳妇 。 “行啦,那点心还没吃一口尝,都给你包回去。” 阿宝压根没想到这节,跟在母亲身后,出了门便问:“母亲是不是累了?我扶你回房歇着,让小厨房送些粥汤来?” 裴三夫人笑看她一眼。 阿宝忽然就转过弯来了:“呀!” “母亲下回不必替我拦着,我筷子使得可好了!”能拦一回也拦不住第二回 ,总不能回回都让母亲替她找由头罢。 嫁娶不须啼 第123节 戥子跟着阿宝去裴珠屋中,燕草去松风院里收拾被褥衣裳。 才刚天黑,松风院就大门紧闭,燕草拍开门,里面的小丫头听见是她才将大门打开,白露迎了出来:“昨儿闹贼,今天封二门,也不知出了什么事,天一黑就赶紧把门锁了。” 好容易盼到燕草,问她:“姐姐知不知为甚封门?” 燕草摇头:“不知,我是来收拾少夫人的东西,今儿夜里少夫人跟七姑娘一道睡。” “我替姐姐一同收拾。”白露不信燕草真不知道,前头定是有大事发生,可她们都是丫头,除了关院中等消息,什么也打听不着。 “昨儿闹贼那样凶,我们守着门战战兢兢,就怕那贼摸到后头来。” “我们也听着了,离得还更近。”燕草笑言上两句,让螺儿抱着东西就走,还对白露道,“关门罢。” 裴珠已经盼了一天,她的院门只留一道缝,粗使婆子守在门边。 “你可来了,我还当你今儿不来了!” “我说好了要来的,怎么能不来。”阿宝在外头还沉着脸,看见裴珠笑起来,拉着她的手,往屋里去。 裴珠挨在阿宝身边,阿宝拍拍她:“昨儿夜里你吓坏了罢?” 裴珠轻轻点头:“传到我这儿来声音已经不大了,可就是禁不住的心慌害怕。”今天她过花园的时候,都不敢往假山石洞里瞧。 “当真都捉着了?” 阿宝摩挲她的背,正要安慰她,又咦一声:“都?” 裴珠把脸埋在她肩上,轻笑一声:“别的地方不闹,偏玉华堂里闹贼,想都知道是闹家贼。今儿又是这么个闹法,就是有还没捉住的贼。” 连珠儿凭着蛛丝蚂迹都能知道,裴观却拿她们当无知妇人看。 要真是闹家贼,那兄长得有好几天不得闲,阿宝正可在她房里,陪她一处。 “我给你预备了小点心,你饿不饿?”裴珠打开盒盖,递到阿宝面前,有糖有糕。 阿宝心头气闷,根本不饿,但不忍弗了裴珠的好意,拿了块糖。 两人洗漱过,散了头发睡到裴珠床上,裴珠亲自给阿宝通头发:“你这头发,叫我想起一句诗来。” 阿宝趴在枕上,任由她梳,闷声问她:“什么诗?” “麦芃芃然方盛长。”这一把头发,蓬勃茂盛。 阿宝翻了个身,明明阳春三月了,裴珠还手脚冰凉,阿宝让她把脚搭在她脚上:“我暖和,我给你捂一捂。” 静夜无人,裴珠总算能说一说闷在心里的话。 “母亲赏了些字画给我……她是觉着为祖父守丧,我的婚事又要再晚一年,六姐姐和八妹妹都已经议了亲,家中只有我还没着落。” 先是父孝三年,又要再等一年,裴珠不过比阿宝小半岁。 “可我心里一点也不急,最好是能再晚些嫁。”她想在家里多留两年,嫁出去又有什么好。 阿宝搂住她的肩:“那也不一定啊,你看大妞,再看看我……” 裴珠半晌才道:“我看了,我知道。” 这句“我知道”,一时让阿宝辨不出她究竟是什么意思,直到裴珠又说:“哪有这么好运气呢。” “你放心,我替你瞧着,必不会让你嫁给你不喜欢的人!”阿宝暂时将裴观的轻视放到一边,她得替珠儿打算,让裴六郎给妹妹备嫁妆。 裴珠静湖似的双目,漾起笑意来:“那好,那我就赖着你了。” 两人头挨着头,阿宝昨夜几乎没睡,帐中一静,她便阖目睡去,入了梦乡。 这回梦中没有裴六郎了,她梦见了裴珠。 梦中的裴珠,脸上是初见她时的神情,客气但又疏离:“嫂嫂请坐,嫂嫂今儿怎么得闲来我屋里?” 梦中的阿宝微红着脸:“我是想,请七妹妹教我识字读书。” 裴珠看向她,那双眼睛把阿宝上下照了个透,就在阿宝以为她会拒绝的时候,裴珠道:“认真学?” “认真学。” “好。” 从此就借着做针线的由头,在裴珠屋中读书学字。 裴珠严格,阿宝刻苦,梦中的阿宝很快便甩开了《三百千》,识了许多字。 这是阿宝难得快乐的梦,等她悠然梦醒,天还未亮。 原来梦里的阿宝也读书了!珠儿就是她的女先生! 裴观接连忙了三日,里里外外都收拾了个干净,连五叔的外宅也一并收回安置。 他好不容易歇口气,回到留云山房,先问松烟的伤势。 青书道:“听说好得多了,就在家里养病,公子吩咐的我都去告诉他了。” 裴观托着茶盏,不及喝上一口又问:“少夫人呢?可在松风院?请她来。”在内院说话不便,还是让她到外头来,在卷山堂里说。 青书也不知,他这几天跟着少爷跑前跑后,问了决明。 决明道:“少夫人住到七姑娘院里了。” “珠儿院里?”裴观想到妹妹胆小,许是吓着了,阿宝陪她也是应当,“那少夫人这几天问过我没有?” 决明摇摇小脑袋:“不曾。” 青书冲决明挤眼睛:“你再细想想,少夫人定然问过,你别是忘了罢。” 决明坚决摇头:“真的不曾问过!” 说完才见青书哥对他挤眉弄眼,决明的小脑袋瓜终于转过弯来。 “许是……问过?” 裴观将茶盏一放:“去请少夫人来。” 要是在松风院,他还能直接进去,在珠儿院里,他这当兄长的怎么能随意进。 决明撒丫子去了,很快又回来:“少夫人说,她不得闲。” 其实只有两个字“没空”。 第107章 一样 嫁娶不须啼 怀愫 决明来的时候, 阿宝正在看珠儿燕草做藤萝笺。 这三天,阿宝可算知道了大家闺秀是怎么过日子的,也明白薛先生那会儿为何非得从琴棋书画中挑一个出来教会她。 都是为了消磨时间。 从白天到晚上, 总有一段闲时, 困在四方院中不得动弹,甚至不便去日日游园, 若再没个消遣, 只好天天做针线了。 还在重孝中, 阿宝与裴珠也没甚好玩乐。 原来还有五房的姐妹可以走动, 能一处说说话解解闷子,可这些天几房泾渭分明, 互不往来。 珠儿道:“纵八妹妹想来,六姐姐也必将她看得牢牢的。” 鸟雀总是先知风暴。 “琴也不能碰。”珠儿想了想道,“之前你写信用的荷叶笺我很喜欢,不知怎么做的, 能不能教我?” “那不是我做的, 是燕草做的,叫她来罢” 大家拿出白笺,又去摘院里山石上挂着的香藤,荼白还取了一两云母粉来, 预备洒在小笺上。 几个丫头不知裴珠并不想嫁人, 唯恐姑娘因再次耽误亲事伤心,可着劲儿的哄她高兴:“就是不便去园中采花,要不然还能做花笺。” “做花笺有什么意思,只用藤萝取其香。”裴珠又道, “连云母粉也不用, 就得那么素的才好。” 阿宝对这些实在没甚兴趣, 只是看着珠儿玩,见她脸上时不时有笑意,阿宝自己也觉得开心。 梦里的裴珠,分明与她并不熟识,一点交情也没有,却愿意当她的师傅,教她识字。 阿宝算一算日子,梦里的两人总共能呆一年,一年也足够她识许多字,就算往后珠儿嫁了,她也能自己读书。 “不对,还是该摘些花来,做张红笺。”裴珠手里拿着小银挑子道,“咱们有孝在身,不能给大妞送嫁了。” 算算日子,还有十几日大妞就要嫁进陆家去。 阿宝添妆都预备好了,她如今管着裴六的钱匣子,手里又有陛下和娘娘给的赏赐,着意挑出一顶花冠来,想给大妞添妆。 陆家那样的人家,更得给她做面子。 不能亲去给大妞送嫁,二人上回见还是时还是阿宝出嫁,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咱们俩都要好好的。” 阿宝一想起便眉心微拧,梦中她们二人出嫁前说的最后一句话,竟当真成了梦外说的最后一句。 珠儿想了想道:“我预备了一对金簪,到她嫁前,咱们再把东西送去罢。” 月底她们都还没出七,有重孝在身,不能登门送嫁贺喜,就连阿宝写信都怕不吉利。 老太爷的丧事,陆家也送了丧仪来的,陆家娶亲,裴府也会送上贺礼,只是人不能登门亲贺。 阿宝不由得叹息一声,但想到往后总还能见,心里又好受了些。 决明就是此时来的:“少夫人!七姑娘。” 荼白见是决明,抓了把糖塞给他。 戥子笑盈盈捏了捏他的脸儿:“你这小子,莫不是钻洞进来的罢?二门开了?”二门连只苍蝇都不放。 这几天的食水都是大厨房一房一房送来的。 她们就这么被关着,连女眷哭灵都省了,对外说是老太太病重,女眷们都到床前侍疾去了。 决明乐呵呵回道:“哪儿呀,我有少爷吩咐,二门不敢不放我。” 说着仰脸看阿宝:“少爷请少夫人去留云山房。” 裴珠一听就抿起嘴来,她自小没有亲近的人,与五房的姐妹们,也只是寻常走动而已。这三日她与阿宝同进同出,同吃同睡。 还想再留阿宝几天。 嫁娶不须啼 第124节 燕草戥子一齐也停下手来,只等姑娘吩咐,就去收拾东西。 阿宝不必环顾,便将她们一举一动都收入眼底。院中所有人都以为裴观都打发人来请了,她得立时就去。 她道:“你告诉他,我没空。” 决明傻眼,嘴里还含着糖,怔怔看住少夫人。 少爷都请了,不该立时就去么? 不独决明傻眼,燕草戥子二人互看一眼,连荼白竹月也都吃了一惊。 只有裴珠撇过头去,忍住唇边笑意。 戥子先回神,推了决明一把:“你快去回话罢,这么杵着,也没用。” 裴观先想到的,是这三日里有人让阿宝受了委屈。 他问卷柏空青几个:“有人给少夫人气受了?她吩咐了什么?你们没办?” 青书跟他身边,卷柏空青两人轮班。 他特意嘱咐过的,让他们留意内院。决明年纪太小了,上回白露的事,他便瞧不明白,由他传话,怕传错了。 卷柏空青立时躬身:“咱们绝不敢的,这几日少夫人都没派人来传过话。” 裴观大皱眉头,这种事还是松烟办起来更利落。 她不来,有什么办法,只好再请一次。 “你去聚兰斋,买些新鲜的素点心来。”指了卷柏,又摇头,“还是青书去,就买常买的那几样。” “哎。”青书答应一声,用跑的出了院门。 裴观又决明把白露叫来:“少夫人这几日在珠儿院中,吃得可好?睡得可香?” 白露来时还着意拢了拢头发,丫头们这几日也要穿白,她本就生得姿容出众,换上白衣更添俏丽。 谁知公子依旧一眼也没看她,先问起少夫人吃饭睡觉来。 “少夫人只头一天差燕草来取被褥,之后……”之后她就不知道了。 “少夫人歇在七姑娘院中这三日,你一次都没去问过安?” 白露眼见少爷生怒,立时跪下。 这话她无可辩驳:“只因后院内不许走动……”外头闹得如何还不知道,各房连丫头小厮都不串门子,只要不当差,就都缩在屋中不动弹。 偌大的花园子,几乎见不着人。 裴观把手一抬:“回去罢。”办事不力,竟连个能问的人都没有。 白露心中惴惴,牢牢记下,往后得给少夫人问安,得知道少夫人每日吃了什么,爱吃什么,睡得好不好。 她被叫走时,满面春风,回到松风院时又耷拉着脸。 立春一看就知没好事,颇有些幸灾乐祸,故意凑上去问:“公子叫姐姐去,是为甚?” 白露当然不会答她,瞥她一眼,进到屋中。 又打开她那针线匣子,原来给少夫人做的袜子睡鞋子都是红的绿的,这几天她重做了素白罗袜,都还没功夫奉上去。 她取罗袜,摸了一遍针脚,还得更精心些! 青书很快买了点心来,决明捧着盒子刚要送到后宅,又被公子给叫住了。 裴观沉吟了片刻:“你就说,她娘家传口信来。” 决明瞪大了眼睛,哪儿来人了,根本没有人,公子这叫无中生有。 “快去。”裴观语音平平,却还不明白,究竟是哪儿惹着她了。外头事了,他满心倦意,只想看她一眼,搂她一会儿。 决明一点头:“哎。” 捧着点心盒子,去了七姑娘院中。 这点心一瞧就是方才出炉的,几个丫头互看一眼,藏住笑意,少爷这是在哄少夫人,给她请罪呢。 可谁也不明白,少爷究竟怎么得罪少夫人了。 阿宝看了那点心一眼,连碰都没碰一下:“搁下罢。” 决明睁着大眼说瞎话:“少夫人娘家来人了,就在前头。” 阿宝倏地立起来,家里来人了? 自回门那天之后,她只传过口信回去,林府还送了丧仪来,礼备得极厚。派来的人是谁?她得说一说,过几天,婆婆许她回去住些日子。 裴珠扁了扁嘴巴,好狡猾的兄长。 裴观坐到书房中,手里握着书卷,时不时瞥一眼门外,望眼欲穿。 听见院门一响,他拿书掩住脸,那脚步声蹬蹬往书房里来。裴观听着便忍不住翘起嘴角来,这么有劲,看来吃得好,睡得也香。 阿宝进门便问:“人呢?” 裴观这才将书放下,阿宝见他眼下青灰,满面倦意,只一双眼睛神采十足。 那双神采十足的眼睛正在笑看着她 阿宝满腹火气,消了一半,嚅嚅嘴:“又骗我。” “又?”裴观想不起自己何时骗过她。 阿宝干脆找了张凳子坐下,细数裴观罪状:“分明说好带我捉鳖的,不光自己去,还瞒着我!外头的事也一件都不说,连口信都没有。” 裴观原本躺在躺椅上,坐起来对她道:“还得多谢你。” “谢我什么?” “谢你火眼金睛,告诉我东西是在五叔手里。” 阿宝虽得夸奖,脸上也没得意之情,还定定看住裴观,等他继续往下说。 “大伯的人守住玉华堂,我们就在五叔的身上,搜出了那本册子。” 事关重大,裴五都不敢把东西放在房中,随身携带着。 “四叔看过,吓得……不轻。”吓了个半死。 裴五爷还只想把东西卖给张万成,裴四爷却搭上了齐王,他还发梦想要价高者得。 裴观翻开册子,当着他的面念了两条,让他知道,他这是预备拿废纸当宝贝,让太子和齐王相争。 裴四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老老实实交待他都告诉了谁。 一母同胞的两兄弟互相攀咬,那点一起发财的兄弟情分,算是咬完了。 二伯的船是第二天到的,他们又把这事告诉了二伯。 裴长平裴长安两兄弟,裴长平知道的不多,他还以为是弟弟犯了事,偷了主家的东西。裴长安是听裴老管事醉后说过一句,说是“老太爷手中那本册子,捏着许多人的命脉” 这“许多人”连命都没有了,命脉也无用。 裴长安哪里知道,他先将这消息告诉了裴五爷,裴五又告诉了裴四。 连老太太都以为丈夫真的藏着一本升官符。 大伯问裴长安:“你是想见官,还自己再签契。” 裴长安不愿见官,真见了官,他们攒下的房子田地都留不下来,还又咬牙签了契。 一场大祸,消弥无形。 “那五叔的外宅呢?” “大伯母出面,把孩子抱了回来。”孩子的娘先放到庄子上,派人牢牢看住了她,那宅子里侍候的下人全都发卖了。 宅子也已经交给中人。 “所以大伯母还是知道的。” 裴观一怔:“大伯母出面这才像是……”像是正房赶走外室,大伯母很是演了一场戏,让街坊四邻都以为是裴家的母老虎去发威了。 反正戴着帏帽出入,也没人瞧见她的长相。 那个孩子,也由五叔抱回五房去。 “五婶肯认?” 裴观没有言语,五叔什么指望也没了,也不再想能谋个官身。 唯一咬死的,就是这个孩子必须归入族谱。 换作原来大伯岂肯,上辈子就是骗他们,孩子的生母出身良家,这才入了谱。 如今既知道是行院出生的女人,大伯当然不肯点头。 没有大伯的信,老家不会认这个孩子。 五叔却道:“我就这一点骨血承宗事,大哥要连这个都不答应,我还交待什么?反正我死了也没人给我捧盆摔瓦,我怕个屁!” 大伯这才勉强退了一步。 “再过些日子,大伯让四叔五叔扶灵,回老家安葬祖父,然后就让他们在老家守孝,先守三年孝再说。” 五婶认不认根本不重要,这事已然定下了,她不过被通知一声,五房有儿子了。 阿宝低着头,心头这股气,起起伏伏。 裴观说完,伸手搂她,又想将鼻尖埋住她颈项中,深吸口气,好歇一歇。 这几日,他加起来睡了不到五个时辰。 阿宝单手格挡住他,双目清泠泠望向他:“我跟五婶,又有什么分别?” 根本上是一样的。 就连大伯母,也是一样的,用得上她的时候才告诉她,用不上,她便不必知道。 第108章 规矩(捉 嫁娶不须啼 嫁娶不须啼 第125节 怀愫 裴观眉心一凝, 低声驳她:“胡说什么!” 决明捧着茶盘正要进门,刚走到门边,还没迈过门坎, 青书一听里头声音不对, 一把拉住他。 将他带到廊下去,院中所有人都远远立着不动。 “你岂能将自己与五婶相比。” 除了母亲之外, 后宅女眷中, 裴观最敬重大伯母的为人。要说相似, 阿宝也是更像大伯母, 怎会像五婶。 裴观说完,又后悔了, 觉得自己口吻太过严厉,她年纪还小,又不曾受过拘束,伸手就要安抚她。 阿宝微微撇过脸去, 目光看向窗外:“有什么不一样的?所有的事完了, 才告诉我一声。” 早知这样,她还操什么心,根本不必让决明给他报信,反正他也不稀罕。 裴观一怔。 前头的事, 自有男人顶着。 妇人本就该在后宅安享太平。 “你是想, 做之前告诉你一声?跟你……一起拿主意?”裴观忍住笑意。 阿宝这才正眼看向他,轻轻一点头。 她在家中时,家里上下没有她不知道的事,也没有她不可以拿的主意。 嫁进裴家来, 却是两眼一摸黑, 仿佛眼前蒙着浓雾, 她只能靠听靠摸。她本就是新来乍到,好些人好些人都还没摸清,如今这样,更觉得束手束脚。 “可这些事,你并不懂得利害。”裴观依旧不解,“内宅管家的事,自然是由你说了算的……” “你不说,我怎么懂?”阿宝截住他的话头,冷哼了一声,“要是我不偷偷摸进书房,你就更不用告诉我了,是不是?” “自然不是,我……” 这回阿宝没打断他,听他继续往下说。 裴观只会告诉她有这件东西的存在,让她有防备心,免得外人向她打听这册子。可他怎么设套,怎么处理,确实没想要事事告诉她,也来不及告诉她。 “事出突然,不知道反而安心些,母亲妹妹都不知情,这几日才能安然。要是母亲知道,她必又整夜整夜睡不好,更伤身子。” 总之,他都会办好的。 “不知道反而安心?”阿宝方才还坐着说,这会儿立起来,双手叉住腰,“那是我跟珠儿一起哄着母亲!” “你告诉珠儿了。”裴观先蹙眉又松开,反正事情已经办完了,倒也不是不能说。 “我可没有告诉她,玉华堂一闹贼,她就猜出来了。” 裴观颇有些惊讶,珠儿竟这般聪慧,以前只知她书读得好,琴棋书画都高出姐妹们一筹,没想到她见事也明白。 阿宝不错眼的盯住裴观,他面上惊讶虽一闪而逝,却被她一眼捉住,哼笑一声:“要不是我跟珠儿一唱一和,母亲也早就去二门拍门了!” 把一家女眷锁在二门后,谁能心中不慌? 特别是裴三夫人,去岁京城那场杀戮,她虽没亲眼见到,可建安坊过兵的声音,她是真真切切听到过的。 先时,裴三夫人还能持得住,等大夫人也往前头去了,她便惶急起来。 “咱们还是想法子把观哥儿叫进来问问,难道真是四房五房昧了东西?”田地宅院那都有契书,就算是古董字画这些,也不至于就关二门。 连防火夹道的门都一关锁上了,裴三夫人心跳不住,房中白天夜里都要点上安神香,才能不头疼。 阿宝干脆点头,对裴三夫人道:“是,听说是少了不得的东西,前头正在搜检。” 裴珠也轻声宽慰:“母亲莫慌,要真有事,哥哥会来报信的,既不来,那就是没大事。” 听到母亲须点安神香,喝安神茶,才能有片刻好睡。 裴观这才道:“是该告诉母亲一声。” “就只该告诉母亲?”阿宝手指头都痒痒,恨不得伸手去敲裴老六的脑袋。 裴观沉吟片刻,深吸口气,低声哄她:“也该告诉你。” 阿宝一双妙目将他照个透,半晌,她微一点头。 这一事就此揭过,若再有下回,她不会再像瞎子聋子似的,等上三日三夜。 二门上那几个人,根本拦她不住。 阿宝点了头,转身就要往外去。 “你这又是去何处?”不是都说开了,不发脾气了么? 阿宝走到门边,扭头看他:“我去告诉母亲一声。” “我去跟同母亲说。”裴观想留她。 “还有珠儿呢,也得告诉珠儿。你放心罢,我只告诉她五房的事,她跟六妹妹八妹妹,还要告别的。”阿宝将裴观心思看破,眯眼笑说,“我等了你三天三夜,你就……等我一天罢。” 裴观没想到阿宝也会如此“报复”,大气开阔是她,斤斤计较也是她。 看她走得远了,这才慨叹,真是不好惹。 青书眼见得少夫人走远了,心里咋舌,少夫人这就把少爷晾在书房里了? 决明还待进去送茶,被青书戳了下脑袋:“傻不傻呀?茶都凉了。”这会儿进去,还不触霉头。 偏偏公子这会儿出声:“决明,茶。” 他正想喝口冷茶。 等决明捧着茶托出来,青书一瞧,嗬,一整壶都给喝空了。 青书还真有些想松烟,要是松烟在,他们俩还能想想法子。 少爷少夫人这究竟算不算吵架? 裴珠看阿宝去而复返,难掩喜意。 她本已经歪在榻上了,扭身喜道:“哥哥怎么肯放你来?” “他不肯,我就不来了?”阿宝凑到她耳边,将裴五爷养了外宅,外宅还有个儿子的事说了。 裴珠微张着嘴。 阿宝不说话,裴珠也缓缓靠到大枕上,没有儿子,纵是外头生的也一样得认下。 “五婶闹是总要闹一闹的,不闹就显得没了气性,可任人拿捏了去。”裴珠语音淡淡,“可这么闹又管什么用?” 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五婶不是哑巴,可也只能白嚷嚷叫几句。 裴珠说着,看了眼阿宝的脸色:“怎么?” 阿宝吸口气:“没有后招的闹,自然没人害怕。就像驯马,小马驹性子都野得很,不能娇不能纵,它头一回尥蹶子,就得让它知道厉害。” 这样它才明白什么能干,什么不能干。 人与马,道理是相通的。 裴珠胳膊撑起身子,看了眼阿宝的脸,见她目光炯炯。 先讶后笑,看来哥哥往后的日子不好过。 裴观饮了一壶茶,半点睡意也没了,干脆去了母亲院中,在内室中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母亲。 连陈妈妈都避过了。 裴三夫人抚着心口:“怪道我心跳的这么急,差点就是一场大祸。”怪不得今天老太太院里都这么安静。 “大伯去见了祖母。” 裴三夫人停顿片刻,轻叹:“那今儿夜里又不得安生了。” 五房不得安生,可她总算能睡个好觉,心头一紧又一松,“这事儿你之前怎么一句也不透?好歹总该叫我知道。” 就算是怕阿宝年轻经不住事,也不能里外不通,叫她们在后头似一锅蚂蚁,滚水要是临下来,都不知是谁提的壶。 “儿子只想怕夜长梦,只想着快刀斩乱麻。” 裴三夫人满面赞同之色,点头道:“也是,人多口杂难免走露风声。外头当真都理干净了?” “理干净了,裴老管事一家昨天已经登船回老宅去。”裴长安被打发到田庄上,也是昨天坐船离了京城。 “送到哪个庄头上?” “青州。”一杆子支出去,不管要回老家还是要京城,要从青州出来都不容易。 裴三夫人听说去得那么远,倒又心软了:“裴老管事跟了你祖父一辈子。” “正因跟了祖父一辈子,才给他留了个儿子在身边。”这是大伯的意思,大伯也算是裴老管事看着长大的。 等他们回老家,自有族中人看着,裴老管事还是自请要给祖父守灵,大伯已经允了。 “那你六妹妹八妹妹的婚事呢?”两个女孩都已经定下亲事,要是举家回老家去,这亲事要怎办?从哪儿送嫁? 裴观没出声,这些不该他过问。 裴三夫人摇头:“罢了,这也不是咱们能管的事。”她这个当伯母的,至多也就给两个女孩一份贵重些的添妆而已。 都说完了,裴三夫人方才回过神来,将儿子上下看看:“你怎么就自个儿来了?阿宝人呢?” 裴观不好直言,怕母亲怪罪她。 “我让她去珠儿房里,把五叔家的事说一说,她们姐妹自当告别。” 裴三夫人信了:“这些天要不是阿宝每日早一回晚一回的来陪我,我一个人在屋里,岂能不胡思乱想。” 还有珠儿,两人名分上是母女,可一向处得淡,这几日倒比过去几年相处的时候都多。 “原先珠儿年纪小,我只当珠儿是安分,这些日子才知,她心里竟明白得很。” 她正想着要跟儿子商议商议庶女的婚事。 裴观笑了:“这事我心中有数,早已经替珠儿留意着了。” 长兄如父,这事本来就该他办。 上辈子他与陆仲豫交情淡,陆仲豫娶了谁,裴观并不知晓。可珠儿出嫁,却是他一手操办的,这会儿差不多了。 “怎么?你有瞧好的人选了?” 嫁娶不须啼 第126节 “是。” “那就好,此时不便,过得些日子,相看相看。” 裴观说完正事,便有些坐立难安,时不时就望一眼窗外。 裴三夫人见他这怪样子,心里哼一声,三天不见,想媳妇了。 “成啦,你也别在我眼前耍猴戏了,回去罢。”小夫妻俩定有许多话说,裴三夫人一摆手,她也有事忙。 裴观就这么被母亲赶出了上房,回到留云山房,阿宝自然还没回来。 这三日里,她一次也没叫人来打扰过他,裴观便也不好让决明再去请。 决明跟着青书,一会儿斟茶一会儿拿点心,在清水平台上摆了好些少夫人爱吃的东西,他仰脸问青书:“青书哥,少爷就这么干等啊?” 连他都瞧出来了。 青书清清喉咙:“你不懂,少问。” 决明点点小脑袋,立到廊下不再问,学着公子的模样,伸长了脖子,等少夫人回来。 可那门就是纹丝不动,门环偶尔被风吹响,青书哥飞奔去看,又没人。 就见少爷沉着脸:“你们倒勤快得很。” 决明不解,这意思是往后少给门环上油? 裴观等得许久,又觉自己并不该等,若是这次纵了她,下回岂不更难哄了? 一时犹豫难定。 决明看见公子欲坐又欲立的样子,他娘常说他屁股长毛坐不住,难道公子也这样? 就在此时,门拉开一道缝,少夫人的裙角刚露那么一星儿,少爷就迎上前去。 裴观几步上前,阿宝看他一眼。 二人眼中都隐隐透出笑意。 还在新婚,大事自也可化成小事。 “累不累?”他问,“夜里吃油煎素馄饨好不好?” “好!” 第109章 孩子(本章无主角 嫁娶不须啼 怀愫 入夜, 几房的女眷被叫到裴老夫人的晴雪堂内。 裴三夫人一听就知为了何事,陈妈妈道:“我这就让小满去请少夫人。” “不用,她是新妇, 又是小辈, 这种事就别叫她去了。”裴三夫人也只将五房在外头有了个儿子的事,告诉了陈妈妈。 连陈妈妈都为卢氏一叹:“可怜见的。” 裴三夫人整整衣裳簪环, 只带陈妈妈一个去了晴雪堂。 乔氏卢氏二人联袂而来, 身边都带着一串丫头婆子。 乔氏尖脸细眉, 她与裴三夫人才刚打了个照面儿, 裴三夫人便知乔氏心里明镜似的。 她眉梢眼角都透着股要笑不笑的意味,见了裴三夫人还明知故问:“三嫂, 究竟是为着什么事儿,母亲把咱们都叫过来?” 裴三夫人最厌乔氏的就是这点。 她摇摇头:“我也不知,这会儿叫我们来,必是有要紧的大事。” 天全黑了, 里外的灯笼都点了起来, 外头孝棚烧蜡续昼,鼓乐声早都停了,只有孝子贤孙们还在守灵堂。 明明夜是静的,人却难安。 那个孩子, 已经进了裴府大门, 卢氏到得此时,还一无所知。 她脸上又是另一副颜色,卢氏到这会儿还没见着五爷,禁不住忧心忡忡:“三嫂, 六郎回来了没有?同你说些什么?你可别瞒着咱们。” 二门都开了, 她的人明明去请过丈夫, 丈夫却没回来,只报了信,让她莫急。 任谁关在后头,音信不通,都会害怕。 何况卢氏明明主持中馈多年,二门一上锁,她竟一点办法也没有。 裴三夫人看她的脸色,颇不忍心,嘴唇一动想说点什么的,到底忍住了,只垂下眼不去看她:“进去罢,进去了就知道了。” 大夫人徐氏和二夫人宋氏,早已经等在老太太房中。 乔氏还打起招呼来:“听说二嫂回来了,咱们都还没见着。” 老太太身边的妈妈扶老太太出来,乔氏住了嘴,找了个最远的位置坐下,托着茶盏啜饮一口。 一双眼睛从头打量到尾,预备着看好戏。 裴四爷回到屋里先大发一通脾气:“老五是想害死咱们一家子才算完!”他把裴五怎么偷着东西,那东西上又写着什么全告诉了乔氏。 乔氏吓得脸上发白:“真的?那东西上还写着我娘家的事儿?” 裴四爷嫌弃得瞧了她一眼:“你这蠢货!那是假的!” 六郎就差当面告诉他们了。 “假的?”乔氏脸色反而更白,“那是谁要害我娘家?” “不光是你娘家,老太太家,这东西……这东西它能造假!”裴四爷往椅上重重一坐,手握成拳,捶得石面云纹山水桌子一震。 他撒了通脾气,既怕妻子骂他,又怕卢氏跟她通气儿。 将自己的错处全推到老五身上,反正如今出大事儿的是五房。 这下连乔氏也晓得不好,卖出的东西是假的,那还不剥了裴四的皮。 “那怎么办?你不是已经许了张大人了?”外头吃了几顿酒了,回来身上还有脂粉味儿,乔氏可不会忘。 裴四爷摇头:“还能怎么办,溜啊!”他如今是巴不得能回老家守孝,三年一过,有什么事儿都拖过去了。 把这烂摊子,扔给大哥。 “还有老五,他竟也想卖给詹事府!”自家的算盘打砸了,干脆一块砸了。 说完就道:“你赶紧着,收拾收拾东西,过几天咱们就回老家。” 乔氏连连点头,既是避祸,恨不得能把全副身家都带上,心里算盘一回怎么收拾箱笼,就听丈夫一面喝茶一面道:“老五还在外头置了个外宅,养了个儿子。” 乔氏猛然回头:“真的?” 裴四爷手里托着茶盏,茶盖碰得茶碗叮当响:“可不是。”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乔氏一看丈夫脸色,就知他是早晓得这事儿,竟瞒着她,上手就是一拧,差点儿把裴四胳膊拧青。 “别别,我不是怕你说漏了,五弟妹老虎发威么。”得亏得有这事儿,才能找个由头,借题发作。 “多大了?” “周岁了,抓周的时候……”裴四爷说漏了嘴,乔氏狠狠刮他一下,又着急忙慌的吩咐丫头婆子。 眼下收拾东西要紧,把值钱的东西都得带上,还得跟她娘家送信说一声。 就在这会儿,老太太房里来人,把她叫去。 乔氏眉头一挑,人在倒霉的时候,见着比自己更倒霉的,心里就能好受得多。 一家女眷齐齐坐着,大夫人二夫人也都没带儿媳妇,裴三夫人坐在二嫂身侧。 老太太满面倦意,自己两个儿子都被打发走,可她却一个“不”字也说不出,她看看卢氏:“老五媳妇。” 卢氏立起身来:“娘有什么吩咐?” 她与婆婆本就是姑侄,亲上加亲,进了门就叫娘。 “四房五房扶灵回老家,过几天就走,你收拾收拾东西,把家里的钥匙对牌,都交给老大媳妇。” 卢氏懵了,她左右一望,就见大嫂坐在上首最靠近老太太的位置,手搁在身前,坐得笔直端正,纹丝不动。 怎么突然就要回老家,突然就要她交出管家权? 二门一关,卢氏就知是那东西出了差错。 她倒也不很担心,一家骨肉,大哥总至于要打杀弟弟罢?这事儿就算捅出去了,只能瞒。 果然同她猜的一样,只是没想到要他们回老家去。 卢氏又看老太太一眼,交出管家权,老太太头一个就该不同意,要不然当时费那么大劲把管家权攥在手里是为了什么? 既然连老太太都答应了,她强挣也无用。 撑起笑意:“是,只是家里人多事多,几天的功夫只怕交接不完,何况,还得对账啊。” 就算要她交出去,她也得干干净净交出去,别叫大房说她管家,管了个不清不楚。 她可不能给人留话柄,等三年一过,大房还得外任去,到那会儿管家的事不一样得回到她手里。 风水轮流转,不急在这一刻。 等大嫂接了管家权,她正好伸手问公中要钱办女儿们的嫁妆。 乔氏托着茶盏,借着吃茶偷看各人脸色,心中想,卢氏倒真能忍。 大夫人颔首:“五弟妹想得周到。” 卢氏颇得意,输人不输阵,只要册子的事不捅破,大家面上就得好看。 管家权的事交待完了,卢氏刚想回去吩咐交接,收拾箱笼,左右一扫,没人动弹。 怎么?老太太还有话说?她们都已经知道了? 老太太便在这会儿,咳嗽了一声道:“老五……老五他这些年,你们房里也没个承宗事的,你……” 卢氏把眼一垂,早十来年老太太要说她嫉妒,她认了。 那会儿房里确实没人,她一心想要儿子,连四嫂那不知道真假的生子秘方,都肯往喉咙里灌。 嫁娶不须啼 第128节 昨儿闹成这样,今天就好了? 卢氏是来上房最早的,她抱着孩子进门,老太太一看便冲她点头:“这才好,真要闹那成什么样子。” 卢氏对着老太太,脸上倒还能有几分真颜色,她垂目低眉,脸上冷意未去。 老太太看了她一眼,对她道:“你也别说我不疼你,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把这个孩子当亲生的养,那个女人不会回来了。” 抱着孩子回老家去,就说是妾生的,五房只有这个儿子,那抱到正房跟前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儿。 隔得三年,孩子进京开蒙,谁还知道他的来历。 卢氏闻言怵然一惊,抬头看向老太太,就见老太太冲她微微点头。 并不是为了留子才去母,而是那个女人知道的太多了,裴五与谁来往,跟谁见过面,密谈过多久,她知道的清清楚楚。 裴家不能留这个祸根。 说是卖得远远的,其实往船上一送,到江心一抛。 对外都说是卖掉了。 “你也别怪老五昨儿没去瞧你,他心里也不好受。” 这件事,还是老五自己办的,他趁夜告诉了老太太。 真到这时候,如何能手软?当然要办得干净利落,不能让这女人握着他的把柄。 “他心里不好受”,这几个字响在卢氏耳边,她隔得片刻才明白过来,这事儿竟是丈夫亲手办的,将替他生了孩子的女人…… 她胸腔似吹进一阵冷风,紧紧抱着怀着孩子才觉得暖和些。 这孩子还不解事,因着方才卢氏给了他一块糖,他正抓着糖不住吸吮,抬头看看卢氏,眼中全是陌生。 卢氏不敢看他的眼睛,将乳母邓氏叫进屋来,把孩子交给她。 老太太等人齐了,坐到上首:“事儿昨日也都说明白了,老四老五扶灵回老家安葬,我年纪大了,本也多病,不便动弹,就留在京中。” 老太太四十多岁年纪,这些年保养得宜,发间银丝都少见,她说自己年纪大了,只是不想回老家。 她留在这儿,五房才有回来的一天,她若是走了,五房从此就只能在老家耕读。 屋中人却不看向老太太,而是看向大伯,他点头了,这事才算定下。 阿宝是头一次见到大伯父,大伯父脸上的神情与裴六郎严肃时一模一样。 裴玠明缓缓点头,各人退一步:“但凭母亲吩咐,那我这就安排船只,请个吉时动棺。”赶紧将四房五房送出京城要紧。 等他们走了,那边宅子再一出手,麻烦才算初步解决。 家里的人一下就走了大半,四房两个哥儿都没功名,二月初下场,依旧颗粒无收。 大伯父便把他们一道打发回老家去,让他们刻苦攻读。 五房却把两个女儿都放在京城不带去了,裴珂不肯,卢氏道:“你以为乡下跟京城一样日子好过?” “再说,我走了,你们大伯母只会更加照顾你们。” 裴瑶裴珂两姐妹,挪到老太太院中。 大伯母接过管家事。 一桩桩都安排好,回留云山房的路上,裴观问阿宝:“怕没怕?” 阿宝眉心一蹙又松开:“这有什么好怕。”就是人多些而已,她又不是纸糊的,这一点事就害怕。 她想到什么,轻笑出声:“我知道你老了之后什么样了。” 裴观一怔:“什么样?” “大伯父那样。” 阿宝脸上学着大伯父严肃的样子。 裴观看着她,喉间一滚,轻声道:“不急,你总能见着我老的样子。” 他松了口气,这回家里家外都干净了。 第111章 小别 嫁娶不须啼 怀愫 接着几日, 各房有各房的忙乱。 大房忙着接掌中馈,卢氏还真将大夫人请到院中对账:“这是每年的总账,这是细目, 一应婚丧嫁娶, 都在这儿。” 大夫人徐氏,情知就算接过来, 一时半刻也查不出错漏, 她也并不想去查。 家里这些事, 一床大被掩过。 “端看五弟妹办老太爷的丧事, 便知五弟妹才干出众,这账簿我自会对, 不急在这一时。”徐氏说这话时,望向卢氏的目光,还与平时一样。 卢氏嘴角微动,她心里明镜似的, 这些妯娌们都在背后可怜她。 单只可怜, 还是好的。 乔氏还不知如何幸灾乐祸,这么忙乱的时候,还跑到她跟前儿,非得“宽慰宽慰”她。 “五弟妹你就当是为了两个女儿, 这打小养到大的, 总比半路过继的要好。过继的还有亲爹娘亲兄弟在,哪能跟你一条心呢。” 乔氏说这些话时,眼梢笑意藏都藏不住了,可她说的, 又句句都对。 卢氏已然懒得瞧她, 只一点头:“四嫂说的对, 多谢四嫂教我。” 她们俩自进门就彼此为伴,私下一向是称呼姓名,妯娌的情分也有一半真一半假。 听她口吻冷淡,又见她不似原先,斗毛鸡似的夹枪带棒, 乔氏怔得片刻,叹道:“你……你就想开些罢。” 到这句,才是真有了几分宽慰的意思。 “我到这会儿了,还有什么想不开的。”卢氏这会儿连说话都不敢高声,就怕再咳出血沫子来,她不保重自己,女儿怎么办? 难道还能指望丈夫? 就像她醒过来时想的一样,这孩子她得认下,哪怕是为了女儿! 裴瑶想跟着母亲一块去老家:“我去了,总也能给娘帮把手,妹妹有祖母和大伯母看着……” “不成,我只放心你,你看着你妹妹。”卢氏对她道,“你出嫁我能回来就来,要是回不来,有你大伯母在,事儿也能得体体面面的,你带着你妹妹,与三房多走动。” “是。” 卢氏还不放心,又叮嘱一句:“必与你六嫂好好相处,讨她喜欢。” 如今这情势,是不会立时就分家了,可分不分也没甚分别。 眼看往后家里最好的就是三房,要是能处些情分,往后要有个求着帮忙办事的时候,还能叩一叩三房的门。 “我省得,娘全是为了我跟妹妹好。” 到临别时,卢氏看着庶女,心里慨叹,当年幸好将她养在身边。有裴瑶的例子在前头摆着,这个儿子,她也会养成自己人。 二房忙着收拾屋子,襄理大房接手管家的事宜。 四房五房带走了一批下人,大房二房带回来的人填补上去,处处都忙。 只有三房悠闲些。 裴三夫人自来就没管过家,三爷不曾为官不曾外任,裴三夫人还是在闺中学过如何主持中馈。 一辈子也无用武之地,把裴珠叫到跟前:“你原来跟着你五婶管家,也没什么能施展手脚的地方,跟着你大伯母,多学一些。” 裴瑶和裴珂也还是一样到大伯母身边,继续学管家事。 “你大伯母能教你的东西更多。”官场上的人情往来,可不是卢氏能教导的。 裴珠应声:“我一定好好跟大伯母学。” “你的事,你哥哥放在心上,不急。” 裴珠一听,面上微红,垂下头去。难道哥哥已经替她看好了人选?总不会这样快。 荼白道:“要不然请六少夫人来,姑娘问一问。” 裴珠摇头:“这我怎么问得出口。”才听着信儿就去打听,也太不庄重了。 荼白想了想:“那隔些日子,我去探探燕草的口风。” 嫁人譬如投二回胎,裴珠再羞,也还是点了头。 裴三夫人又将阿宝叫来:“你差人送信回去,让你家里来人你,好好住几日,松快松快再回来。” 阿宝差点跳起来! 答应她是一回事儿,真要回家又是另一回事。 裴三夫人看她这满面雀跃的样子,咳嗽一声:“在我屋里没什么,出去了装也得装装样子。” 又让小满拿了礼单来:“这是给你带回娘家的礼,不能失了礼数。” “我回我自个家,还要带这么些东西呀。”阿宝一说就见裴三夫人要笑不笑的,恍然明白过来,她如今是裴家的媳妇,吃穿用度都得是裴家出,不能再花用娘家的。 阿宝根本不计较这些,但也知是婆婆一片心意,免得外人挑理,她立起来一福身:“谢谢娘替我预备这些。” 回房就赶紧派燕草去送信。 陶英红道:“亲家点头了?” “就是三夫人先提的,说既要外任,等闲几年都不得见,让咱们姑娘回来安生住些日子。”至于裴府里那一场乱,姑娘吩咐了一个字也不许告诉姨夫人。 故此才派燕草报信,不是派戥子报信,就怕戥子嘴一秃噜,全说出来。 “阿宝在裴家过得好不好?”陶英红见天儿为阿宝忧心,就怕裴家有什么不好的流言,新媳妇进门三日,家里长辈就过世,说出去好不吉利。 “没什么闲言碎语的罢?” “姨夫人放心,绝没有人敢嚼舌根,是府里四老爷五老爷扶灵回乡去,姑娘也要送一送,要不然啊,今儿就回来了。” “那就好,那就好。”陶英红道,“明儿我让她阿兄亲自去接。” 嫁娶不须啼 第129节 又低声问:“吃了这十来日素,阿宝馋坏了罢?”就连她娘过世,也只吃了三天,除了两个祭日吃素之外,阿宝哪过过一点油星都不见的日子。 燕草一抿嘴。 陶英红问:“怎么?她竟一点也没馋?” 问完自己先笑了。 两人情热时,自然甘愿与对方同苦。 陶英红也有过少女时光,想到新婚时候也是如此,微微一笑:“那就好,她是要是当真忍不住,家里也更方便些。” 上回回来,日子还短,还没变样。 这些日子也不知变了没有。 裴观也知阿宝明日就要回去,他道:“明儿我送你。” “阿兄会来接的,你若忙,也不必送。” 裴观案前那些信件,雪片似的堆着呢。阿宝说完便回卷山堂,跟戥子一起对礼品,先拟一个回礼单。 裴观独自坐在书房案前,先一封封拆阅信件。 将致哀的信挑出来放到一边,看说正事的信。 原来这些事儿都有青书松烟打理,松烟挨了板子躺在床上养伤,青书又跟着他跑。这些信便堆积在案上,有几日没分检了。 四下皆静,裴观只坐得片刻便觉浑身有那么一二处不对劲。 难道是松烟不在身边侍候的缘故? 纸墨笔砚茶香,都是他用惯喝惯了的,今日怎么就难以静下心来。 略一抬头,隔着九曲桥瞧见阿宝,提声唤:“青书。” 青书掀帘进门:“公子有什么吩咐?” “把少夫人请来。” 阿宝只当裴观找她有事儿,快步过了水廊,进门便听见裴六郎笑吟吟问:“你是不是好几日都不曾练字了?” 把阿宝问的懵住,家里忙成这样,她当然没功夫写字,好像自进了裴家,那笔就没怎么沾过墨。 “这可不成,一日不练手就生了。”裴观满面肃然,指指窗边小案,上面已经铺好了纸,摆好了墨,“你就在这儿写。” 阿宝方才还在收拾东西,只等明日拜别过老太爷的棺木,她就家去了,怎么今天还要看着她写字? 她狐疑着扫了他两眼,心想,必是他这几个月不能回国子监当博士,故此拿她当学生。 裴六郎这人,是有些古怪的。 阿宝没话好说,磨磨蹭蹭走到案前,磨墨取笔,写起字来。 数一数裴老六给她预备的纸,统共五大张,写完这五张,半天都过去了。 裴观眼见阿宝坐到案前写字,陪在她身边,顿觉神清气爽。 一撩袍角也坐下来,拆信阅信回信,行云流水。 不到半日就把案前积压的信件理完,交给青书,由青书寄送。 青书捏着那一叠信,看了眼还抓着笔在写字儿的少夫人,缩一缩脖子。 小时候少爷就爱罚他们抄书写字,如今还要看着少夫人练字儿,少爷还真是,这么多年一点没变。 裴观做完自己的事,走到阿宝身后,伸手要抽她的笔。 那枝笔握在阿宝手里纹丝不动,她连头也没回,背对着裴观轻笑一声:“我转铁弹子练力气的,我阿公都抽不走我的笔,你这劲,够什么?” 稳稳往下写。 旁的不说,她转铁弹子这么久,只是写字而已,一笔一划都力透纸背。 裴观讶然:“你那个铁弹子有多重,可曾带过来?” “当然带来了,你想不想看看?”阿宝这回头,目光打量裴观,他拉弓还行,只是这铁弹子,不知转不转得动。 青书刚要出门送信去,就见少爷少夫人牵手出了书房。 这么快那几张大字儿就写完了? “小时候先练木球,大了才练铁球。”阿宝曲起手指头,在裴观眼前比划一下,“先是龙眼大,然后就是鹅蛋大。” 一路走一路说,走进屋里,螺儿结香赶紧退出来。 戥子正在捡点要带回林家的礼,螺儿结香都坐到院中石凳子上头。 “你这劲儿也不小嘛 ”,“托起来,先转一个”,“你手大,转起来该更灵巧,怎么笨手笨脚的”。 不住有笑语隔着绿纱窗传出来。 都是姑娘的声音,姑爷的声音轻,只偶尔有一声低笑。 直笑得结香耳热:“这是在里头干什么呢?” 这还是大白天,两人就胶在一块儿,结香左看右望,幸好幸好,留云山房里就只有她们几个,没有外人听见。 戥子翻翻眼睛:“瞎玩呗。” 第112章 贵人 嫁娶不须啼 怀愫 天光才掀开一道缝, 阿宝就醒了,今儿是她要回娘家的日子,她恨不得能插上翅膀飞回去。 眼睛一睁, 就再躺不住, 轻手轻脚想爬起来。 “还早,再歇歇。” 阿宝回身, 就见裴观也醒了, 这人睡在床上还规矩的很, 绝不踢腿歪身。 两手规规正正放在腹上, 睡得像个道士。 阿宝想躺回去,脑袋还没挨着枕头, 又坐起来一掀被:“我躺不住了,我得起来。” 她想煞阿爹,红姨和阿兄了。 裴观闷声不言语,就这么急着回家? 再仔细一想, 她自嫁进来就没有安生过一日, 换成谁都想回家。 这会儿丫头们都还没起呢,阿宝又不欲早早扰她们清梦,她想好了,回去就给戥子燕草轮流放假。 让她们俩也好好松快几日, 这些日子最辛苦的就数燕草和戥子了。 裴观干脆也披衣起身, 走到罗汉榻边,看着阿宝在屋里转圈忙碌。 随手拿起榻上的礼单,又看了一遍:“倒是齐全的,要短了什么, 你差人回来, 我让青书给你送去。” “我在我家能短什么。”阿宝一面说一面抻着衣裳照镜子。 燕草回来禀报, 说红姨直问她在裴家过得好不好,阿宝这才明白了,为什么小媳妇回娘家,都要打扮得体体面面。 只是挑来挑去都是素服,打开妆盒,想选几件贵重的素头面出来。 可她是新婚,自己家里打的嫁妆,和裴观送给她的头面,俱都是喜庆图案,头面都嵌着整套红宝石或是红蓝宝石夹杂镶嵌。 敬茶时裴三夫人赏的那十三件的东珠,也是金底的,就是没有全素的头面。 好容易才挑出一支的单珠长簪来。 这几日卸去簪环,乌发间只簪一朵白绒花,家中自上到下的夫人太太们都如此,可阿宝总不能戴着白花回娘家罢。 阿宝抿唇发愁,卷山堂和松风院两处都有落地穿衣镜,照得人纤毫毕现,阿宝就在大镜前比比划划。 裴观在她身后瞧得清清楚楚。 这两抬镜子,都是裴观为了阿宝特意添置的。 光是一面镜子,就值得四五百金,两抬一人高的落地镜,花了七八百两。 戥子头回进屋,瞧见这么大的镜子,里头的人还冲她直直走过来,吓得她差点儿站不住。燕草螺儿是见惯了的,螺儿赶紧取出她绣的双喜镜罩,盖在上头。 戥子隔了几日才看习惯,她自觉给阿宝丢脸,燕草宽慰她:“寻常人家也难有这样大的镜子。” 确实是照得清楚,就因照得太清楚了,阿宝左瞧右瞧都不满意。 裴观扔下礼单,站到她身后,阿宝身上太素,他也瞧出来了:“该多给你打几件素的首饰,你莫急,我去叫青书,让他出去不拘往哪个金楼银楼,先买几件像样的来。” 只顾着忙前面的事,竟把这件大事忘了,总不能让阿宝只戴根银扁方回去。 阿宝想了想:“都这么多礼了,也不要紧。” “那怎么成,不能让岳父姨母以为你在家受慢待。”裴观皱眉去叫青书,青书急匆匆抹把脸,出门去了。 大厨房里送了早饭来,一只只食盒往里拎,今儿四房五房就走了,往后是大房管家,大厨房里的人员虽还没调动,却已经拍起三房的马屁来。 今日六少夫人要回娘家,别处不知,大厨房里怎会不知。 几乎把阿宝爱吃的几样都做了送上来,油煎的馄饨,素饼子,还有各种素馅的小饺小包子,连粥汤类的都有三样。 牛乳粥一种,菱粉粥一种,还有八仙藕粉,几样粥里都搁了蜜糖。 阿宝每样都舀出来尝几口,再把乘下没动过的,赏给燕草几个。 她还不习惯这样,大家分着吃就是,非得她先动过,燕草才肯撤下去。 正在用饭,陈妈妈来了,她年纪大了,裴三夫人轻易不劳动她。身后跟着几个丫头,每人手里捧了个盒。 盒子一打开,里头俱是些素净贵重的首饰。 “太太说了,既是回娘家,总不能这么素,想着新婚没有这些,昨儿夜里叫小满挑出来的。” 银嵌蓝宝,珍珠压鬓,色色不同,就是轮换着戴也够了。 阿宝接过就要行礼,陈妈妈连连摆手:“少夫人妆扮好了,就到后头拜别,叫夫人看着也欢喜。” 阿宝先叮嘱裴观:“都有了,让青书不必买了。” 又换了一身衣裳,戴上裴三夫人给的首饰,到上房拜别婆母。 嫁娶不须啼 第130节 裴三夫人看了一圈,点点头:“这才好。”一面说又一面忍不住笑意。 别人穿白总带几分娇怯俏丽,阿宝穿一身白也还是阿宝,半点娇弱的风致也无。 戴不戴贵重首饰,倒也没什么分别。 裴观陪在阿宝身边,吉时一到,女眷在堂前拜别老太爷的棺木。 儿孙们一路送到码头,出殡的仪仗一样都不能少。 直等到队伍走出建安坊长巷,阿宝也不等裴观回来再送了。 一听说阿兄驾车来了,立时出门登车,还催促韩征:“快些快些,我可想红姨啦!” “得嘞~”韩征一甩马鞭子,赶车回家。 阿宝隔着车壁问:“阿爹怎样?红姨怎样?还有大妞?对了!”她想起来了,卫三跑了,人找着没有?会不会影响大妞的婚事? 韩征扑哧笑出声来,只当姑娘家嫁了,性子就能温柔和顺些,怎么阿宝出嫁半个月了,一点也没变。 “姨父的调令下来了,月底就要走。我娘除了担心你,那就是担心我。”韩征一面赶车,一面不好意思的笑了声,“我娘在给我相看媳妇呢。” 阿宝眨眨眼,她梦里还真没梦见过表嫂生得什么模样。 可梦里梦外是不一样的,梦里的卫三还娶公主了,梦外的卫三跑得没了影。 “大妞我哪儿见得着呀,她在家里绣嫁妆呢罢,倒是见过好几次卫家大郎二郎。”都是来找他探听消息的,想问出卫三去哪儿了。 “卫三还没找着呢?” “没有,简直是钻地缝里去了,不扒开地面找不着他。”韩征到这会儿都不知他为甚要跑,倒是有个年轻轻的姑娘来打听过他。 “年轻姑娘?是什么人?”难道真是公主? 韩征想起那姑娘的模样,生得眉目端丽,看神色仪态就是个贵人。身边跟着的,一瞧就是公公。 韩征在宫中当差,又哪会看不出来。 可他不愿意多惹是非,说不准卫三就是惹着了她,又怕给家里添麻烦,这才跑了的。 韩征既不欲惹麻烦,也就不将那位姑娘找了他几次的事告诉阿宝,怕阿宝担心,摇头道:“不知是谁,她不肯说姓名,我只实话告诉了她。” 那贵人姑娘脸色难看得很,身边跟的人也有些想找卫家麻烦的意思,却被她一摆手,就止住了话头,没往下说。 韩征思来想去,还是跟卫家大郎说了一声,谁知卫家大郎满面苦笑:“早就来问过了。”就是探听不出什么,这才去问韩征的。 阿宝却微张着嘴:“他真惹下风流债啦?”惹的还是公主。 韩征虽不知那位贵人的身份,可也怕给妹妹惹麻烦。 卫三跟阿宝提过亲,虽阿宝早就定亲,定亲半年才成的亲,可贵人们要想不讲道理,那便没有道理可讲。 他怕这事儿会怪到阿宝头上。 贵人姑娘话里话外,还有些打听阿宝的意思,韩征打定了主意,她若还来问,就得把阿宝与裴观两情相悦的事全告诉她。 让她知道,从来都是卫三在自作多情。 兄弟是兄弟,再是一处长大的情分,也不能拖累妹妹妹夫。 “要是有人问你,你可不能什么都往外说。” “我又不傻。”阿宝往车壁上一靠,吃着糖瓜,“万万别连累了大妞才好。” 两人说话间,马车就到了林家门前,阿宝戴着帏帽下车,刚进大门,府里的下人丫头婆子,俱都退到两边去。 “大姑娘回来了。” 这一句话,听得阿宝神清气爽。 “姨夫人在大姑娘屋里等着呢。”王妈妈凑上来,“大姑娘想吃什么,我这就吩咐厨房去?今儿有买的好羊肉。” 阿宝一听见羊肉,口里止不住垂涎,可她摇头:“我正守孝,不吃这些,倒是戥子燕草两个,素了多日,你让厨房看着给她们俩补一补。” 王妈妈笑得像朵花似的:“还是咱们大姑娘体恤人儿,还惦记着给她们补身子,我这就去办。” 在自己家里,她不必小步走路了,风风火火回到后院。 出嫁的时候院中杏梨还未全开,这会儿已是灿如锦霞,满院都是蜂蝶。 阿宝刚到门边,便嚷嚷一声:“红姨!我回来啦!” 陶英红急从里间出来,打眼就见她满面红光,悬着心总算放下来。又拉住了阿宝细看,头上耳上都是蓝宝石,腕间的手镯都有两指宽。 去的时候没有这些,夫家连这个面子都替她想到了。 “这是我婆婆送的。” 陶英红原还怕燕草是报喜不报忧,要不然怎么不让戥子回来报信。 如今一看,才知道阿宝是真没受委屈:“好好好,他们待你好,我就放心了。” “您有什么不放心的,要是待我不好,我不早跑回娘了!”那么几道门,难不成还能锁住她? “可不许这么说!”话没说两句,那叫人头疼的劲儿又上来了,陶英红轻轻拍阿宝一下,才又低声道,“真要待你不好,你爹外任了,还有你哥在!” 阿宝往床上一倒:“累。” 陶英红又心疼起来:“赶紧歇歇,吃什么?羊肉饼?”这才几天呀,小脸都瘦了一圈,都到家了,偷偷吃些有什么要紧。 “素了十几天了,不能立时吃荤,给你先吃碗肉粥?” 陶英红话音还没落,燕草就捧着盒子进来了:“青书急赶着送来的。” 让他别买,他还是买了。 阿宝深吸口气:“不吃,我吃素。” 她跟裴六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第113章 调职 嫁娶不须啼 怀愫 阿宝才往枕上一挨, 与红姨说了没两句,李金蝉便捧着这个月的账本过来了。 进了门先在帘外给陶红英行礼,又给阿宝行礼:“给大姑娘问安。” 嫁出去了, 回娘家也还是姑奶奶。 说完便报起账来:“这个月姑娘大喜, 下人们都发了双份的月钱,还做了新衫, 下个月预备着要做夏衣, 老爷这一季的禄米前些日子发下来了, 走外头的账, 柳先生知道大姑娘回来,说晚些就将账簿送来。” “四月初老爷要外任, 跟去的人我都列了单子,请姑娘定夺。” “是多带几房人家去,还是到了那儿再买人?柳先生先去,这些事儿他想问姑娘的主意。” 阿宝挨在枕上听着, 伸伸手:“拿过来我瞧瞧。” 李金蝉这才掀帘进来, 将手上的单子递给阿宝。 阿宝上下一扫,随手拿指甲在纸上划几道:“贴身侍候的人跟着就成,免得不趁手,余下的人那到了那儿再添, 也不知阿爹是住官衙, 还是置宅子。” 行太仆寺初立,只怕连官衙都不是现成的,得去了才知道人要怎么安置,人越多, 反而越忙乱。 只将贴身得用的人带上, 到了那儿也有当差的衙役。 “柳先生什么时候动身?” “后日就走了, 先几日去,那到那边将细务打点打点,再送信来。” “林伯年纪大了,就让他留下守老宅,让宋管事跟柳先生一起去。” “是。” 林大有也得把手上事儿交接了,这些日子他就没有得闲的时候,外头宴请太多。能拒的他都给拒了,可也总有推不掉的。 “你爹这几日每日都有应酬,原来淡了的,都趁这时节说是给他送行,夜夜不得闲。” “那儿今天是谁家请?” “今儿就是天上下刀子,你爹也得回来。”陶英红笑看着阿宝,“早上临出门特意吩咐买羊肉回来,就是怕饿着你。” 阿宝定亲成亲,林大有都乐呵呵的,可阿宝进门三天,裴家老太爷就没了。 林大有一听报丧便眉头大皱:“死都不知道挑个好时候,怎么尽给我阿宝添堵。”还问韩征,“你送她回去,里头如何?” 韩征隔着几道门,哪里知道裴府的情况,但他宽慰姨父:“您放心罢,阿宝不是任人拿捏的性子。” 林大有还是不乐,自觉自家闺女受了委屈,阿宝打小爱吃肉的,原来家计不好也想着法给她沾荤腥。 进了京城放开肚子吃,这一年身量“噌噌”往上长。 裴观守孝那样严,阿宝还不得跟着他啃菜叶子。 想到女儿刚进裴家就没肉吃,林大有浑身难受,故此早晨走时特意吩咐:“多买些好羊肉,再买些好猪肉回来,叫厨房给她做猪肉大葱的煎包煎饼,回了自己家,我看哪个敢嚼舌头。” 谁知阿宝竟不吃,她一听是爹特意吩咐的,想了个主意:“等爹回来,就说我中午已经吃过了。” 想是这么想的,可是不见到荤腥还好,等阿爹晚上回来,摆饭的时候满桌都是肉。 刚蒸的白面馒头,添上在砂锅里炖了半天的坛子肉。还有刚出锅的羊肉煎包,煎包做得有拳头大,出锅的时候洒一把葱花芝麻。 那香味直冲鼻子,阿宝咬牙方才忍住,心里不住骂自己没出息,不过十几天没尝肉味儿,就馋成这样子。 林大有好容易见着女儿,一落坐就搓着手给她挟了一个肉煎包:“赶紧尝尝。” 阿宝忍了又忍,明明下午吃了许多甜点心的,对阿爹道:“我中午吃了,一盘子呢,这会儿顶着胃,吃不下了。” 那一盘子是戥子吃的,送上来四个拳头大的羊肉饼,全端到戥子燕草屋中。 就连燕草都忍不住吃了一整个,剩下的三个都由戥子吃了! 半个月了呀,吃菜都是豆油炒的,煎馄饨煎素饼子也都是豆油煎的,吃的再多也觉肚里没油水。 戥子一边吃一边道:“过两天我去换结香螺儿来,咱们大家伙轮着解解馋。” 燕草笑了:“过了几天,咱们也是能吃肉的。”下人不必跟着主子一同守孝,只要当差的时候不吃,不让主子闻见肉味就行。 戥子已经知道孙子孙媳替祖父守孝称作齐衰,听到不杖期三个字时,还问过燕草。 燕草笑了:“不杖比杖要松快些。”不用拄杖表示哀痛。 嫁娶不须啼 第131节 “这才过了十来天,姑娘怎么忍得住呀。”戥子还悄摸跟阿宝说,“你要是当真忍不住,你跟我说,我给你带肉包子吃。” 阿宝当时还觉得不难忍,闻见肉香才知难耐。 林大有听说女儿一口气吃了四块肉饼,饶是他都忍不住咋舌:“必是在裴家素得久了,赶紧喝点清粥汤,再馋也不能这么吃。” 他在行军的时候见得多,那饿久了的兵丁,要是好容易才饱食一顿,反容易涨腹,伤身子。 “你们也不知道看着。” 把阿宝面前的豆腐都撤下去了,只让她喝点米汤,又让人取山楂丸子来。 “你吃点这个,消消食。” 当着爹的面,阿宝只好硬着头皮吃山楂丸子“消食”,她肚里哪有油水可消,饿得就差打鸣了! 可当着阿爹,她还是吃了山楂丸子,吃得肚里直泛酸。 林大有还问女儿:“明儿你想吃什么?要么红油猪头肉?我叫人现切一斤去,再来点拌脆耳?” 阿宝直咽口水。 陶英红看不下去了:“孩子素了十多天了,仔细把胃肠吃坏了,慢慢来,叫我说呀,先该喝点鱼汤鱼粥。” “是是是。”林大有看女儿脸色不好样子,还真怕她吃顶着了,“咱不急,家里还能少了你肉吃?” 阿宝嘴里发酸,脸上还要笑,好不容易散了。 一回屋便对戥子道:“快给我找点吃的来,我都要饿晕过去了。”那点甜点心被山楂丸子克化的一点不剩。 燕草早就预备下了:“外头买了碗素馄饨来,姑娘喝点馄饨汤?” “好好好!”阿宝正想喝点咸的热的,连连点头,喝了整碗馄饨这才长叹出声。 不吃肉的日子,真是难熬。 裴观独坐书斋,阿宝不过嫁来十几日,她一走,怎么竟整个院子都冷清了。 整个院子以九曲桥为隔,半边有灯,半边没灯,卷山堂内无灯无火,安静得过分。 松烟还在养伤,青书随侍左右,他给公子添上茶,就见公子低头看几行书,就要抬头望一眼卷山堂。 青书缩手立在一边,只作不见。 少夫人这才回家多久,都还没过夜呢。 裴观看了几行书,实在看不下去,把书册一抛:“少夫人写的字呢?” “收起来了,这就去取。”拿出一叠来,交到公子的手上。 就见公子一个字一个字的圈点,将写得好的圈出来,写的不如意的,便在一边走笔再写一个。 这才刚掌灯,少夫人统共也就写了三页纸,公子这下半夜可怎么过? 果然,没一会儿裴观就批改完了,他又无事可作,问青书:“你去林家送首饰,少夫人可喜欢?” “喜欢得很,少夫人说少爷费心了。”少夫人根本没当着他的面打开。 这话问完,屋中又是一阵静默。 “少爷要不早点歇着?”青书低声说,再这么干坐下去,卷山堂的灯也不会亮啊。 裴观干脆立起,沿着水廊回去,推开卷山堂的屋门,屋里还是有灯的,只点了一盏,隔得远了看不分明。 螺儿结香守着屋子,还当今天姑爷不会来,俱都立起来迎他。 “不用侍候,你们也都歇着去罢。” 自己洗漱了躺到床上,闭眼片刻,怪道人说“孤枕难眠”。 坐起来,将阿宝的枕头拉过,那头套上绣着小猫儿扑蝶,同她薄被上的绣花是一样的,摩挲过一回。 把她的枕头搁在手边,这才闭眼睡去。 明儿,明儿找个由头看看她去。 陶英红回屋里泡脚,阿宝一回来,她整个人都松快了,还笑着告诉儿子:“你妹妹呀,根本没吃肉,说要与裴六郎同甘共苦呢。” “她竟能忍得住?”韩征随口应和。 “可不是嘛,必是裴六郎待她好得很。”陶英红越想越笑,又看了儿子一眼,忙完了阿宝的事儿,她还找了官媒朱娘子,替儿子择个称头的媳妇。 朱娘子选了几家,先把韩家的情况告诉这几家人,若是有觉着不错的,再彼此相看。 韩征有官职在身,家里无兄无弟,只有一个寡母。 房子虽是赁来的,可地方宽敞,又没通房小妾,就想正经结一门亲。 朱娘子笑着同女家道:“年纪是大了几岁的,可就是因为大几岁才晓得疼人,家里的姻亲也不错,好与坏一眼就能看明白。” 朱娘子又对陶英红说:“趁着春日里节日多,相看起来也方便。” 让陶英红给儿子做一身新衣:“三家里呀,倒有两家合意的,就看韩小相公瞧不瞧得中了。” 陶英红说了半天,抬头看见儿子木呆呆神思不属,伸手推他一把:“怎么?是当差的时候有不顺心的事儿?” 韩征一大早接阿宝回来,又去回宫中轮值,本该在宫里值一夜的,天都黑了竟还回来了,一问才知是跟人调了班。 回来了也不吃饭,呆坐着。 “没什么大事,就是调班的事儿。”韩征怕母亲担忧,没说实话。 今日,上峰叫他去:“你调职了。” 韩征一怔:“调职?”他一个从六品的禁军总旗,能怎么调? 上峰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调任启祥宫,虽是平调,可从外头调到里面,升了呀。” 启祥宫,五公主的宫殿。 韩征想起那位“贵人姑娘”,难道是她? 第114章 邸报 嫁娶不须啼 怀愫 韩征将要调职的事, 第二日清早才在饭桌上告诉大家。 难得阿宝回来,自然一处摆饭,陶英红知道阿宝不吃荤, 悄悄叫小厮到外头买了几大碗素馄饨来, 还有十只萝卜丝的酥饼。 圆桌摆得满满当当,阿宝喝着素馄饨, 吃着萝卜丝饼儿, 甜着嘴儿哄她爹:“昨儿的肉饼子真把我吃腻住了, 这个萝卜丝的可真是香。” 林大有笑看她吃了一个又拿一个:“爹还怕你嫁了人, 也学那些文官娘子的模样,吃饭鸡啄米似的, 那么吃身子怎么能好。” 阿宝年岁越长,越发长得像她娘了。 阿宝生得就晚,刚生下来那会儿,她娘的奶水都不足, 阿宝不够吃, 只会憋着小脸哭,她娘只得拿米汤糊弄她。 若是那时家里像现在这样,阿宝的娘也不会去的那么早了。 “阿爹这次是去辽阳,柳先生说那儿虽偏却是块宝地, 产好人参, 到时候给你寻摸几支好参,给你补补身子。” 底子打得牢些,往后给他外孙外孙女儿。 “去辽阳得多远,那儿什么样?”阿宝手里握着萝卜丝饼, 要是她也能去就好了。 “等我去了, 写信回来。” 林大有的官位依旧是少卿, 行太仆寺中一位正卿,两位少卿。 辽东行太仆行下设六监,管辖二十四苑,这些都是初设,据说那位正卿是景元帝从湖广调过来的。 林大有一听他的官职便知,细务不必他管,他就只管替陛下养马。 官场上的事儿,有那位李大人打理。 韩征等姨父妹妹话说得差不多了,这才道:“我也调职了。” 桌上人齐齐看向他,林大有问:“调哪儿去了?怎么一点信都没有?”他在禁军中是有几个老伙伴的,韩征调职怎么也该报个信来。 “将我调到启祥宫去,还是当总旗。” “启祥宫?”阿宝问,“那是内禁了?” “是,今儿夜里我便不回来用饭了,得请兄弟们好好吃一顿。” 陶英红蹙起眉头:“那这算好,还是坏?” 林大有当了一年多官儿,这其中的意思还是懂的:“征儿当差那一向挑不出错来,可巡内跟巡外不同。” 外禁军跟内禁军同为禁军,可内禁军多半都是些出身好的勋爵子弟。 巡禁内也更易碰上贵人,要是得罪了人…… 韩征自然明白这道理,宽慰他娘:“娘,大伙儿都恭喜我呢,说不准我就得了贵人赏识,升官呢~” 陶英红却只想让儿子平平安安,能顺顺当当成个亲,这从六品能不能往上升,在她心里反而不重要。 “没事儿,军中还有老交情在,要真不想在内禁军呆了,走动走动调个职。”林大有也安慰小姨子,“征儿同我的儿子一样,我就是走了,也得卖我个面子。” 说着又看了眼阿宝:“如今不还有裴女婿在。” 陶英红勉强笑笑,正想叮嘱儿子两句,门上的人来报:“姑爷来了。” 阿宝脸上倏地一红。 这大清早的,他怎么就来了。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林大有一面说着“快请”,一面把肉饼子都挪到自己这边来,把素的都摆到阿宝面前。 才刚摆完,裴观进了门,特意换下孝服,一身天青色的素袍,依次向众人问礼:“岳父、姨母、表兄。” 说完目光才转到阿宝身上,冲她微微一笑。 阿宝本就晕红的脸,这下更红了:“你怎会来?” 裴观只笑不说话。 陶英红也跟着笑了:“快坐快坐,来得这么早还没用饭罢?一起吃一点儿,因着阿宝回来,这些都是素的。” 让燕草多添了一副碗筷。 嫁娶不须啼 第132节 裴观掀袍坐下,又看一眼阿宝,看模样,她倒是睡得不错。 早先裴家有丧事要办,林大有不便那会就把女婿叫过来,这时这才道:“我月底就要动身,正有话要同六郎说。” 裴观笑了:“我知是何事,岳父不必忧心,只看那位李大人为官的履历,就知他十分会当官,岳父只管安心替陛下办差便是。” 那位李大人极会处理地方政事,行太仆寺虽直属于兵部,不受地方的管辖。 但在人地头上,天然矮三分。 李大人是专门被派去打通辽东上下机关的。 太仆寺马匹专供京营,行太仆寺马匹养出来的马才供给北边五地,是真正的军马。 陛下自然会大开方便之门,此番设立辽东行太仆寺,要做出成绩来才往外推行,国库花了钱,调了人手,就想他们能把差事办好。 每岁一交的军马,总得有人养。 这个人便是林大有。 柳先生的意思差不多,只是没有裴女婿说得这么细致。 裴观也不是空手而来,他辽阳等地的旧故都列出了单子:“到时我会备下礼品,交给柳先生带去,一来一往也就熟识了。” 托姻亲带礼品,那是常事,对方也会明白这就是个结交的由头。 新官到任连梯子都架好了,谁也不会这么没眼力见,非将善缘推到门外。认识了当地大族,有些许事就好办得多。 阿宝一面小口吃饼子,一面听裴六郎娓娓而谈。 他就是这个模样才最讨她喜欢。 裴观说得片刻,略觉得口干,刚要抬手,阿宝就端着杯子递到他面前:“茶。” “多谢。”裴观谢过了再接,浅饮上一口,继续道:“辽东与蒙古、高丽、女真为邻,高丽贡马本都分给当卫所养护,苑马司又多是年老致仕的指挥千户在担职,这些自然得由李大人先去打交道。” 这些话是柳先生从没谈过的,林大有还待要听。 韩征道:“姨父,时辰来不及了。” 林大有戴上官帽就要走,走时还道:“裴女婿莫走,待我夜里回来,咱们爷俩继续论,你与我说说透。” 总不能真就一推六二五,除了养马甚事都不知罢? 裴观起身恭送:“是,小婿听凭岳父安排。” 送人出了门,裴观才转身,与阿宝肩并肩一同回后院去。 阿宝时不时侧过脸来,乌葡萄似的眼睛在他脸上扫个来回。 裴观以为他那点心思被她猜到了,微微有些面红,他岂会不知上朝的时辰快到,就是掐着点来的。 只要岳父大人不放他走,他便可光明正大的留下来。 这才好与阿宝同吃同睡,就连母亲那里他都提前招呼过。 “岳父即将外任,前一向忙着祖父的丧事,如今得空了,正该过门商量商量。”裴观去上房的时候,裴三夫人都还未醒。 好容易不必日日去哭灵了,一大清早又被儿子吵醒。 气不打一处来:“去去去!赶紧去!” 裴观听见母亲声音中含着怒气,立时赔礼:“母亲勿怪,实在是……” 陈妈妈打了帘子出来:“观哥儿,去罢,你娘没生你的气。” 只是在里头骂:“这才一天都不到,他就急巴巴的要跟去,成个什么样子!”干脆将阿宝塞扇套里让他随身带着算了。 “去便去了,还来拜别什么。”裴三夫人一翻身,今儿早晨这觉是睡不成了。 裴观正想解释,谁知阿宝只是瞧了他两眼:“你都没出过京城,怎么连辽东的事都能知道?这也是看书看来的?” 裴观笑了,回屋先取笔墨,让青书拿着书单,回留云山房取书来。 “就在这些书上写着。” 戥子见机,拦住了青书:“青书小哥,你既要回去,把这个给螺儿结香带去。”食盒里头装着肉饼子。 青书一看就笑了,院里的丫头们实在馋不过,还能差小厮跑腿买些肉点心,或是托厨房娘子做一些。 螺儿结香是新来乍到的,门路还没摸熟,只怕不敢 青书看戥子事事想着姐妹,笑了:“成,我这就给她们带回去。” 青书去得很快,把食盒交给螺儿结香,又依公子单上写的,取了几册书来。 阿宝随手翻开一本,说是书又不像:“高丽遣典农正贡马一千匹……发于各卫所牧养……” “这些写的都是什么?” “这是抄录下来的邸报。”裴观按地区分门别类,抄在册上,想知一地情况,只要取出,便可一目了然。 裴观翻开来给她看,解说道,“咱们在京城,录正司每隔五日发一回邸报,各地奏折若无批红,都可抄下来售卖。” “数量不大,各地都有抄报房,京城的抄报房还养活了许多落第的文人。”只要想看,花几个钱就能买到,偏远的地方路途遥远,一份邸报难得,在京城,这就是随手可得的东西。 阿宝看过几页就道:“那这对爹可真是好东西。” “只是自……前几年起,邸报上便不许再抄录军事了。” “前几年?” 阿宝懂了,那就是景元帝起兵的时候,因当时的朝廷大败,这些东西便不再抄下来给百姓看。 看邸报,还能看出皇帝是不是勤政,若是奏折都不批示,那内阁无事可办,录正司也无邸报可抄。 阿宝听了,随手往前翻:“那……原来的那个,也很勤政?”不是说他荒淫无道么? 裴观没有出声,他也知道崇州人人都觉得原来的皇帝是个昏君,连三岁小儿都能骂上两句,可这些不过是攻讦敌人的手段而已。 “可你说的好些,这上面也没有。”阿宝又问,“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看税收,丁数,譬如收了多少猪肉税,若是高,就知道今年年景不差,城中人吃肉吃得多……以此类推。” 阿宝长叹一声,冲他点点头:“你往后都要这么跟我说话才好。” 可有一事,裴观不能言明,上辈子岳父是去山西,可这辈子,陛下点他去了辽东。 阿宝又问:“那宫内可有这东西?找给我阿兄看看,他调到启祥宫去了。” 裴观眉头微蹙,怎么这两件事都不同。 第115章 文书 嫁娶不须啼 怀愫 裴观心道:岳父没去山西, 而去了辽东,是因他这世更得陛下青眼的缘故。那韩征调去启祥宫又是为何? 今岁岁末边境会起兵事,若按上辈子官位的升迁来算, 韩征应当是借此机会, 积战功升迁的。 去了启祥宫,如何攒功升迁? 阿宝见裴观发怔, 捅他一下:“怎么了?” “无事, 表兄怎么会忽然调到启祥宫去?” 阿宝摇头:“我也不知, 阿兄没说。”她手里拿着裴观几年来整理成册的邸报, 决定为爹抄一份。 “我给阿爹抄一份去,你歇着罢。”说完出门就往书房拐。 阿宝虽嫁了, 她屋里也日日扫尘,推门开窗,坐到桌前铺开笔墨。 又让燕草裁纸作册,一行一行抄录起来。 正房中便只留下裴观和戥子, 戥子看看姑爷, 问:“姑爷要不要吃茶?” 裴观点头,坐到内室的罗汉榻上,上回回门,没来得及细看屋中陈设, 也不知她寻常在家看些什么, 玩些什么。 林家为着嫁女,差不多是把底子掏干净了,生怕阿宝嫁进裴家被看轻,把家里能算上的摆设俱都列在嫁妆单上。 这些东西一收, 博古架就空了大半。 等阿宝出了门子, 陶英红收拾出些阿宝小时候的玩意儿摆在上头, 不让架子空着。 上回来时没能细瞧,裴观此时一看,有些石雕一看就是从琉璃厂花百来钱买来填空的,反是正中间摆的几匹木雕小马,粗拙可爱。 马头马眼堪堪雕出个大概,上面还有用彩墨点上花点子,倒像是阿宝,她自己做的。 拿起来一看,底盘上果然刻了个歪歪扭扭的“宝”字。 青书泡好了茶,戥子捧着茶盘送进来,裴观握着木马问:“戥子,你跟你们姑娘是打小一块长大到的?” 戥子搁下茶盏,两手拿着茶盘退到一边:“是,约莫五六岁就跟我们……少夫人了。”她差点儿又忘了改口。 裴观不以为意:“这是你们姑娘雕的?” “嗯。”戥子点点头,“是七八岁的时候罢,木雕之前还有用泥巴捏的,就是一摔便碎了,这才用刀刻。” 裴观坐到榻边,托起茶盏,听戥子不说了,抬眼示意:“家里人许她用刀?” 可姑爷问了,戥子也只好继续说:“哪那能啊,不许她用,她偷偷摸摸刻的,这几匹小马和刻刀一直藏在床底下。” 裴观越听越笑,仿佛眼见着个机灵过头的小姑娘,偷偷给自己刻玩具。 “每匹颜色都不同,她是想刻昭陵六骏?”几匹马上都上了色,抹白点黑,还有一匹涂黄点梅花白点。 戥子都快忘了,听裴观一说,这才想起来,那会儿阿宝才听陶老爹说世上的好马,就想自己刻几匹。 姑爷真是了不得,这东西说猪像猪,说马像马,竟能瞧出是六骏。 阿宝那会儿好不容易凑齐了六匹,摆出来才一会,有一匹就不见了,家里能找的地方都找了,就那么间小院子,连草堆里都扒过。 就是没有。 戥子心里偷偷想过,必是让卫三偷去的,他这人就见不得别人好。 “怎么还少一匹白蹄乌。”裴观饶有兴致,是没兴趣了,才没往下刻?不像是她的脾气。 戥子自然不会说她怀疑是卫三偷了,只道:“丢了,一直没找着,哭了好久呢。”最后是阿公带她去骑真马,她才不哭了。 燕草替阿宝磨墨,书房的窗户斜对着正房里间的窗,她一抬头。 嫁娶不须啼 第133节 就见姑爷托着茶盏轻笑,戥子站在他面前,嘴里不住说着什么。 燕草低头瞧阿宝一眼,又抬头隔窗望去,姑爷越笑越深,连眼底都染上笑意。 她忍不住心中一紧。 这等事,世家大族中也不少见。 守孝的时候,正房自然不能有孕,可一守就是一年三年,男人少有真守得住的,丫环书僮各有用处。 姑娘姑爷正是情热时,有些许事,想得不深。 燕草不同,她尝过从热到冷的滋味儿,她得替姑娘处处留心。 裁了一叠纸,又磨好墨,轻声对正在抄书的阿宝道:“姑娘饿不饿,我去泡壶茶,取些茶点心来。” 阿宝一面抄一面看,抄完一年的,心里竟对辽东也有了个大致的概念。 从这一行一行的小字中,窥见外面世界的模样。 压根没听清燕草在说什么,只随口应声:“去罢。” 燕草得了吩咐,走出书房,大大方方往正房去。取了个小茶碟,捡几块蜜枣柿饼,又问戥子:“戥子,木樨卤你收在哪儿了?” 戥子应得一声,拿了青瓷瓶儿过来,知道燕草要调花露给阿宝喝:“我也喝一盏,我说得嘴巴都干了。” 说完便笑,对燕草道:“我得了二百赏钱,等会让豆角到后门买肉燕回来,我请你。” 燕草挑挑眉头:“二百钱?为甚赏你?” “姑爷问我博古架子上的小马怎么来的,我说了,他就赏二百钱!”戥子两眼直冒光,她肚子里阿宝的故事还多的是,姑爷要是件件都赏二百钱。 那她开香药铺子的本金都有了! 她都打算好了,回梁州找不着爹娘,她就在原来的街上开间香药铺子,守在那儿,等爹娘来找她。 “你说,我再多说几个,姑爷是不是得厚赏我?” 燕草忍不住笑了:“你这是拿姑娘当摇钱树了。” 戥子理所当然:“是啊!姑娘就是我的财神星!”她的几笔小财,全是因为阿宝,可不就是命里带财嘛! 燕草安心下来,只要戥子没这个想头就好。 她调了蜜水,送茶果去书房。 阿宝已然抄了大半本,字迹说不上秀丽,但端正有力,她突然问燕草:“你原来在书房,做这些么?” 书房里只有她们主仆二人,燕草摇头:“不曾,我只打点人情往来的礼单,或是抄抄古书,收罗些宋人的食谱茶谱。” 怪不得燕草做的菜,有许多连珠儿也没吃过。 “这东西看不得么?” 燕草微怔:“倒也不是看不得,只是……”只是女人家不会特意去看,真想看,花几个钱也就买到了。 “姑娘要是想看,每五日买一份回来就是。”就让决明去,就说是买点心,藏在袖子里带回来。 阿宝不想偷偷摸摸看,她想光明正大看,还得看出门道来。 阿宝贝齿轻咬笔杆子,歪着脑袋看了燕草一眼,这模样一看就是在打什么主意。 燕草指尖一缩:“姑娘?” “那你知道许多好素食了?” 燕草微微点头,要论吃,她之前那位公子称第二,杭城无人敢称第一,萧家还有好些私房菜色,她出来之后,一次也没做过。 “那你去厨房,备几道精致的小菜,我中午就要用。” 燕草不知阿宝要做什么,但她依言去了厨房,让灶上娘子买一篓鲜笋子,一浅篮子的山菇。 “再买一把菊苗菜或是柳叶韭来。” 灶上娘子应声,燕草催促:“快着些,姑娘中午就要。” 阿宝整整抄了一上午,将这几年关于辽东的邸报全抄了下来,眼看燕草提了食盒过来,她嘴角微翘,去了正房。 裴观等了她一上午,终于等到她进门:“这么快就抄完了?” “抄完了。”辽东几个州,她都能数出来了,往后她给阿爹写信,除了日常衣食,也能说出些有用的来。 这事儿岂不比家里有多少仆妇要裁夏衣有意思得多。 阿宝亲自动手,接过燕草手里的食盒,掀开盒盖儿,把里面的小菜一道一道取出来,摆在桌上。 裴观讶然,倒少见她做这类事。 阿宝一盘盘摆完,请裴观来用:“夫君,请坐。” 裴观刚要站起来,听见夫君两个字,差点儿又坐下来。 戥子本来是站在帘外的,听得头皮发麻,似有跳蚤钻到她头发里,赶紧退了出去。只有燕草状若未闻,立在桌边侍候碗筷。 阿宝说完一句,自己差点笑出声,但她咬牙忍住。 裴观惊疑难定,坐到桌边还时不时扫她一眼,再看一眼桌上的小菜,一瞧就知是燕草亲手做的,不是林家厨房的手艺。 柳叶韭,煿金笋,菊苗兜还有山家三脆,有色有香有诗。 这般雅致是想求他办事? “说罢。”裴观问,“你想干什么?” “我想看以前的邸报,还想跟你学,怎么抄邸报。”阿宝给他夹了个菊苗兜,用粉澄皮子裹着的嫩煎菊苗,里面还有炒过的鸡蛋碎,每只裹成三角状,翠绿金黄隐隐从皮子里透出来。 “你……想学着当文书笔吏?”这便是文书的活儿,青书松烟都是慢慢练出来的,有时一条邸报事关多地,要多处收录。 裴观沉吟片刻,倒也不是不行,总比天天让她来书房练字要强些。 她看得多了,两人能说的话也更多。 “可以,你既然是拜师,那总得有个拜师礼罢。”裴观心里应了,口上还要讨些彩头。 “什么呢?” “你给我,做个荷包,也不必多精致,只要是个荷包就行。”别人家的丈夫都有荷包扇套,只有他,除了一双鞋子,什么都还没有。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可不许赖!” “绝不赖。” 燕草笑盈盈退了出去。 阿宝看裴观十二分顺眼,不住给他夹菜,还耐着性子听他文绉绉掉书袋。 “这道笋应是两吃,拖油盘内煿黄金,和米铛中煮白玉。”应是时间来不及了,燕草这才没煮玉笋粥。 好吃是好吃,就是素了些,念诗也不能把它变更好吃。 阿宝心中刚这么想,戥子提着食盒从外面进来:“卫姑娘给姑娘送了菜来,说是素的,还是她亲手做的,请姑娘放心用。” 阿宝还想着那个梦,她一回家就给大妞送了信去。 卫家也知裴家有丧事,热孝不能登门,月底大妞要出阁,阿宝裴珠皆不能去送嫁。 没想到大妞会做亲手做菜送来给她。 戥子也觉得古怪,这才多久啊,大妞都会下厨房了? 食盒子里放着一只小陶瓮儿,掀开盖子里面扑鼻的肉香味,阿宝眨眨眼:“这……这不是炖肉?” 底下还衬着青菜,上面是两块东坡肉。 “是用豆腐做的。”老豆腐先过水去豆腥味儿,把一面煎得金黄起焦,再用调好的素汁炖入味,看着是荤,其实是素。 “这是西太平宫僧人的拿手菜。”裴观看阿宝不解,告诉她,“陆家的老太太,是常年吃素的行家。” 阿宝刹时懂了,她方才还想尝尝,如今一口也吃不下。 “陆仲豫……他会不会对大妞好?” 第116章 临别 嫁娶不须啼 怀愫 自大妞与陆家定了亲, 卫夫人知道这事儿板上钉钉没法改了,便下死力气替大妞攒嫁妆。 她对丈夫道:“这门亲事可是你要攀的,女儿的嫁妆要是叫陆家人瞧不上, 她进了门也没用。” 又拿两个庶女出来说事:“后头还两个女儿呢, 也都快到年纪了。” “大妞进了陆家的门,能见的人更多, 要是她能在陆家说得上话, 就能帮衬两个妹妹的婚事。要是连她都艰难, 后头的也顾不上。” 卫老爷想着是这个道理, 他肯结这门儿女亲,不就是为着陆家在京城日久根深, 地头熟人面广。 男人在外头办事,可不论什么嫡出庶出。 再说了,陆仲豫可是陆家大房三个儿子里,最出息的一个。 大妞到底是正房养的, 跟妾生的不一样, 外头高门大户,嫡庶的嫁妆本也不同。 卫老爷点了头:“成,你就给她攒罢,林大有还预备着给女儿凑六十四抬呢, 咱们家怎么着, 那也比林家强。” 卫夫人的下一句正想拿这个刺他,老夫老妻这么多年,晓得他心里会跟谁攀比。 老东西官阶比林大有要低,当时他心里便不痛快, 喝了酒还道:“我拿刀的, 倒比养马的还不如了。” 从四品, 比五品高半级,这半级让这老东西耿耿于怀。 卫夫人还没说,他自己先说出来了,正中她的下怀,她立时扇风点火,让他肚里这火气越烧越旺:“可不是么,你说说,陆姑爷跟裴家那个连官职都一样,怎会不比较。” 巧言说动丈夫不光是为了银子,是为了给大妞要田地。 又把两个儿子叫到身边。 “你们俩是当兄长的,妹妹得了这么一门好亲事,对你们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各人也都出点儿,她日子好过了,得益的也是你们。” 说着拿出卫三那份:“三儿跑是跑了,东西留着,都是给大妞的。” 也不知小儿子怎么竟能攒下这么多钱来,这是他自己给自己存了厚厚的老婆本。 嫁娶不须啼 第134节 说到他,卫夫人眼圈一红就要淌泪,两个儿子一看亲娘要哭,赶紧劝:“娘,你莫急,亲近的人咱们都打听了,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信。” 卫夫人一吸鼻子:“不说他了,说说你们俩,你们虽是当哥哥的,也都有家有口,看着给大妞添妆罢。” 卫大卫二回去商量,两家各出了八十两。 卫二媳妇本还想多出点:“要么再添个三五十的?叫娘心里高兴高兴,妹妹也能更记着咱们的好,三儿可出了三百两呢。” 一路从崇州打过来,三兄弟都在一起,攒下的东西也该差不多,大头都上交给爹了。三弟都能攒下这些,丈夫手里的私房没全交待。 她这回算知道了,跟她报的是虚账。 老大媳妇知道自打那个妾生了孩子,二弟妹心里就一直过不去那个坎,找到她道:“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可我与你大哥只能出这么多了……” 卫夫人把这些钱都收上来,立个帐目,把女儿带在身边:“你自己来记,看这一笔笔是怎么花用出去的。” 又打听陆家的情况,还真让她打听出来,陆老夫人跟陆夫人两个,也不像外头传得那么亲热。 “你那婆母是个面甜心苦的,你也别指望着能同她处出情分来,你做得再好,她也有亲儿子亲儿媳。” 她自个儿亲生的不争气,庶子越是争气,她越会折腾庶子媳妇。 “他……他总能护着我。” 卫夫人眼睛微闭,又再睁开:“他如今几品?就是外放出去,婆母一句留下侍候,你就动弹不得!” “你可别傻不愣登想着你待她好,她总能对你有几分真心,天底下就没有这种事儿。”卫夫人搂着女儿的肩,“阿宝那是掉福窝里头了,你没她这运道,就得瞧的明白些!” “她,你是打动不了的,在她眼里儿子分亲生庶出,在老太太眼里,都是亲孙子。”说着又对大妞道,“你呀,进了门先花十二分的功夫,到老太太跟前讨好去。” 花了高价请人来家里,教大妞做素斋,陆家老太太就爱吃西太平寺的素斋,虽是豆腐香菇,却能做出肉菜的滋味儿 “针线你也练了一年多了,样样都下过苦功,这门亲事是你自己愿意的,当娘的也只能帮你到这儿。” 恨不得能在女儿出嫁前,把这些一股脑塞进她脑子里。 卫夫人说的最多的,就是“莫痴心”。 可看女儿的样子,哪能不痴心。 大妞每日天明即起,功课排得满满当当,跟教养嬷嬷学规矩,除了她学,身边新添的丫头也要学。 怎么走路,怎么说话,怎么接物。 “两个丫头是新添的,两个是跟你久的,果儿规矩上是差些,可对你忠心。”说着又比起阿宝来,“你就瞧瞧阿宝,她身边的丫头,最信的还是戥子,知不知道?” 大妞一句句听着:“娘,你放心罢,我知道。” 卫夫人只是看着女儿,这大半年,她发添银丝,一下就显出年纪来。 同卫老爷站在一块儿,越发像对老妻少夫,听见女儿这么说,也不驳她。等她嫁过去,头天就会知道日子不好过了。 到了中午大妞就会亲自下厨,做两道菜给全家人尝,那道“东坡豆腐”,是她练得最久,做的最好的。 下午就是做针线,给老太太给婆婆,还给陆仲豫做,进门是三月底四月初,天还不热,可一眨眼就到五月端阳节。 连夏衫也得一道裁了。 大妞借着送菜去林家,写信告诉阿宝,她每日在做些什么,还问阿宝她在裴家过得怎么样。 进门就遇上丧事,若有人说闲话,让阿宝好歹也忍一忍,莫要新进门就跟人起争执。 还真是将阿宝看得透透的。 只是裴家人,自己就先斗起来,根本没功夫嚼这个舌头。 阿宝看了信,叹道:“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大妞怎么竟肯吃这样的苦头。 裴观见她长吁短叹,宽慰她道:“你放心罢,陆兄不是那等人,待出了百日,咱们也可去国子监山脚下的宅子见一见。” “当真?”阿宝这才展眉笑了,“那说定了,要真这样,我给你做个带绣花的荷包!” 裴观一怔,赶情她刚才是想做个素面没绣花的荷包,糊糊弄弄他? 于是裴观道:“你有拜师礼,我也有赠给学生的东西,送的礼好,还的礼就好。”说着冲阿宝点点头。 意思是让她自己看着办。 “什么礼?”阿宝好奇起来,坐到裴观身边,“什么礼呀?” 裴观立起来,绕到内室去,就躺在阿宝的罗汉榻上,不论阿宝怎么问,他就是不答,还道:“等你荷包做好了,不就知道了?” 阿宝在娘家住了十来日,每天都跟阿爹一道用饭。 头一天,她还是刚回家的姑奶奶,第二起,天亮就起床给爹做早饭。 自己不能吃肉,还给爹做油煎肉饼,包肉包子。 林大有看女儿每天穿件罩衫下厨房,天天拎吃的来,又感动又心疼:“你好容易回娘家,怎么能碰油锅,这烟熏火燎的。” “我长到大,也没给阿爹做过几顿饭。”以前是太小,后来家里富了又不用她沾手,如今阿爹就要外任,一去三四年,得让他多吃些。 看到阿爹吃得这么香,多早起来也不觉得辛苦了。 裴观一句话也未说,上辈子,父女二人一别就再也没见过面,不知她那时,心里有多么遗憾。 林大有每天都跟裴观道:“你劝劝阿宝,我看她都瘦了。” 裴观总是回:“岳父不必忧心,全了她的孝心罢。” 直到林大有问裴观:“你瞧瞧我,吃阿宝做的饭,这十来日都吃瘦了。” 自家女儿灶上的手艺比她的女工手艺,好是要好上些的,但好的也有限。 裴观闻言挑眉,看岳父那个吃相,他还当阿宝的肉饼做得极好,还想出了孝必得尝一尝。没想到岳父是为了不让阿宝伤心,才吃这么多的。 怪道韩征先还来一起吃早饭,到今天,已然有两三日,没在早饭的时候看见他了。 裴观半晌说不出话来,咳嗽一声,清清喉咙,双手抱拳作揖:“岳父,还请您再忍耐两天罢。” 最后两天,阿宝想去灶上做饼,做它百八十个,就像当年阿爹要南下时一样,得给他带足行军的干粮。 裴观终于出言劝道:“各地驿站早就打通了,岳父到哪儿都有驿馆可住,驿丞自会安排车马饭食,你做这些,也吃不了,何况路远又热,别吃坏了肚子。” 阿宝想了想,这才作罢。 反正这十几天,她给爹做了五双鞋,往后做的鞋子,也能托驿丞层层转交:“到秋天我攒下好皮子,再给爹做靴子送去。” 林大有先走水路,再骑马。 临去时,他对阿宝道:“爹还是那句话,裴家要待你不好,你就来找爹。” 阿宝眼看着阿爹上船,还都笑着同他挥手,等那船一开,她上了马车便哭起来。伏在裴观的膝头,裴观摩挲着她的背:“等往后有了机会,咱们一起去辽东。” 三月三十,良辰吉日,万珍出阁。 阿宝虽不能去卫家送嫁,但那天,她特意坐着马车出门去,等在花轿经过的路上。 裴观也不能去赴喜宴,二人一道坐在车中,待花轿经过时,阿宝掀起车帘,远远看了一眼。 心里猜测,红盖头底下,大妞不知笑得有多欢喜。 第117章 外任 嫁娶不须啼 怀愫 四月柳长荫浓。 裴家阖府守丧, 虽出了七七,也依旧闭门谢客,前宅后院各司其事。 大房二房回来奔丧守孝, 第四代都到了开蒙的年纪, 便在裴老太爷的玉华堂书房内设馆,请先生来教书。 裴观每隔三日, 便会去教侄子们读书半日。 他当先生, 严正刻板, 几个侄子自出生起便没见过这位六叔, 只知道他读书极厉害,连自家阿爹都夸六叔学问高深。 若非守孝, 六叔还在教导国子监的监生。 个个去上学时都被耳提面命,全都不敢在裴观面前造次。 裴观头天教学回来,阿宝兴兴问他:“怎么样?他们几个捣蛋没有?” 乡邻小儿读书,夫子再严也总有几个捣蛋的。或是上树掏鸟窝, 或是扔毛虫, 夫子手里的竹条不知要打断几根。 刚知道裴观要去教小孩子读书,阿宝乐得直笑:“裴夫子要吃苦头。” 谁知裴家这几个小孩子,才刚四五岁,却个个都规矩得很。 裴观还反问阿宝:“圣人像下, 怎会捣蛋?” 玉华堂书房内设小儿读书的短桌, 又在堂前挂起圣人像,头天开馆,几个孩子都规规矩矩拜过圣人,又敬过师长。 这是裴观的主意:“既然在家正经读书, 又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该有的规矩一样都不能少。” 大夫人知道了, 还给三房送了束脩六礼来。 裴三夫人道:“大嫂也太客气了,他是当叔叔的,教侄子们读书那不是应当的。” “六郎这样极好,叫孩子们知道,就是在家读书,也不能敷衍了事。”大夫人坚持要送,“得给他们立下规矩。” 二房见大房都送了,也依样送了六礼来。 这六礼都送到了卷山堂内,阿宝看着一篓篓一篮篮的肉干桂圆,瞪圆了眼睛。 她与戥子对视一眼,心里想的一样:裴六郎还真有一门谋生的手艺。 裴观回来用饭,见到这些笑了一声:“怎么送了这些,还送到你这儿来了?” 戥子自上回得了赏钱,便不再怵这个姑爷,知道姑爷虽不苟言笑,但脾气不坏,笑道:“外头给夫子送束脩,也是送给师娘的。” “师娘?”裴观一身青衣,坐到桌边看阿宝数肉条红枣。 见她模样认真,低声轻笑:“不错,等我老了,致仕了,咱们就找个依山傍水的村落山居,我当夫子,你当师娘。” 阿宝脆声答应:“成啊,开两块地,再养一匹马……”屋后是马棚菜园,屋前种花种树,最好是能种泡桐花,跟崇州老家的院子一样。 两人越说越远,裴观已经说到院中要架葡萄架:“夏日里好纳凉。” 燕草眼睛一扫,戥子立时会意,二人缓缓退出屋去,就见那两个越说越起劲,紧紧挨在一起。 今日阿宝也穿了一身青衣裙,隔着薄纱帘,两道影子仿佛交融在一起。 嫁娶不须啼 第135节 燕草坐在廊下,止不住翘起嘴角。 戥子抓了把瓜子,往她手里推:“吃点儿?” 两人只要一说话,屋里半天都不用人侍候。 戥子习以为常,出来的时候顺手就拿了干果碟,又能放半个时辰的小假。 燕草摆手:“又吃炒货,仔细上火。”摸出针线,裴府给下人发的料子都不错,姑娘还有赏赐给她们,她裁了几条帕子,正在绣花。 戥子百无聊赖,远远看见青书过来,她便伸头多看了两眼。 燕草瞧见低眉一笑,戥子回身见燕草在笑,也不脸红:“我就是看看。” 说着点评道:“这阖府的小厮书僮,也就只有青书和松烟长得最像样。” 燕草一拧她的嘴,哪像个没嫁的姑娘。 正说松烟,松烟便来了,在廊下见到戥子燕草,大大方方同她们招呼:“有日子没见了,公子可在房中?” 他自挨打之后,一直在家养伤。裴观隔几日就派大夫去瞧,养得差不多了,今儿回来当差。 戥子一点头:“在呢,我替你通传。”一面往门前走,一面打量松烟,还问他,“没伤着骨头罢?” “没有,还得多谢少夫人,让我少挨十板子。” 那件事儿,戥子不知底细,但也知道松烟冤枉,宽慰他:“你这会儿去正好,姑爷……少爷同少夫人说了好一会儿话了。” 松烟一听就明白戥子的意思,公子这会儿心情正好,他此时去拜见,公子会睁只眼闭只眼。 松烟一点头:“多谢你。” 二人站在阶下,等里面笑声渐停的时候,松烟这才出声给公子请安。 裴观道:“既回来,往后仔细当差。” 松烟又给阿宝请安:“多谢少夫人。” 他娘日日在他耳边念叨,说少夫人菩萨心肠,要不是她,松烟还能再挨十下,万一伤了骨头,那可就瘫在床上了。 等松烟退下,阿宝才问:“他这打就白挨了?” “自然不是。”裴观摸摸她的头,“这会儿赏他太显眼了,过得些日子,再找个由头厚赏他。” 等再过些日子,青书松烟就与陈长胜一样,调到外头当差去。 四房五房虽离了京城,五叔在外头的宅子也卖了出去,可余波未平。陈长胜便见着好几个在那外宅附近打探消息的人。 大伯母那场戏演得极像,那条街上,人人都当是裴五爷的正房娘子发威。 “把那个外室提脚就发卖了,孩子也抱走了。” 不论那些人怎么打听,说辞都一样。 “他们真就能绝了心思?”阿宝往裴观嘴里塞了个桂圆,就是篮子里拿的,大伯娘给的都是上好的桂圆干,吃着极甜。 “自然。”裴观虽这么说,但他情知贼心难死,派人在外头时时留意,一有风吹草动,立时报上来。 裴观不欲让她忧心外头的事,故意扯开话头,问她:“你呢,今儿做些什么?” 阿宝便一样一样数给他听:“早晨先跟母亲去祖母房中请安,又跟妹妹们去了大伯母那儿听管家的事。” 阿宝看了裴观一眼:“我原以为大伯母不喜欢我,今儿才知,原来大伯母很喜欢我。” “怎么?”裴观搂住她的腰,问她。 “大伯母时常把我提起来问话,当着管事婆子们的面让我拿主意。”阿宝本来只是旁听去的,几个未出阁的姑娘才是“真学生”。 几个姑娘都在备嫁,挨在一块坐着,先看了几日大伯母如何管家。 大夫人对三夫人道:“六郎媳妇闲着也是闲着,一并过来罢。”管家事本是大房接手,该由大夫人跟她两个儿媳妇一道管才是。 把阿宝也添上,裴三夫人一听就摇头:“这怎么成。” “怎么不成?往后你们房里掌事儿的是谁?”大夫人看了眼三弟妹,要想自己清闲,可不得把儿媳妇给抛出来。 裴三夫人在大嫂面前,颇有些不好意思,她疏散怪了,倒让儿媳妇替了她。 阿宝这才陪着珠儿一起去。 她也知是大房管事,裴观自来敬重大房,她打定了主意,光带耳朵不带嘴,绝不随意插口。 没想到大伯母头天就将她提起来问话。 裴家是家大业大,但二三十人是管,二三百人也一样管。 没一句难得住阿宝,可问完也不见夸奖。 连戥子都悄悄问:“大夫人可真凶,她是不是不待见咱们姑娘?” 直到今日,大夫人又当着管事媳妇婆子们的面问:“我听说六郎媳妇在家时,园中都种果子树,池里都养能吃的鱼?” 阿宝立起来答话,她也很坦然:“是。军堡卫所前练兵后种粮,就连国子监中也一样种菜养猪。” 底下那些管事娘子,听见这句,虽面上不露,心底都想三房的六少夫人,果然出身不高,家中不富。 还猜测大夫人怎么竟把这个问出来,依着大房三房的关系,总不能是故意给侄媳妇难堪罢? 谁知大夫人目光在她们脸上扫过一圈:“你们都听到?正该如此,一饮一啄皆不可奢靡过分。” 阿宝这才明白过来,大伯母是拿她起头,要削减各处开支。 裴观先还含笑听着,收敛起笑意问她:“怎么前几日,你不告诉我?” “就为这事?那我不就成了背后告状的?”一有点事儿就先嚷嚷,可不是她的作为。 二人一个给子侄开蒙,一个学掌家理事。 居丧在家,倒也安闲。 直到陆仲豫送回礼来,回礼中夹着两封信。 一封是陆仲豫写给裴观的,一封是原来的卫家姑娘,如今的陆二娘子写给阿宝的。 阿宝急巴巴拿了信,当着裴观的面便拆开看,想看看大妞新婚头几天,日子过得如何。 因她在梦里,再也没有梦见过大妞。梦中的二人各自出嫁后,就断了联系。 大妞的信只有一页纸,纸上也只得两句话。第一句是问阿宝好不好,第二句便是“夫君待我甚厚”。 “这就没了?”阿宝拧着眉头,看样子这信写得很急,连墨点子都蹭花了。 陆仲豫给裴观的信倒有好几页,阿宝一眼瞥见,问他:“信里写了什么?有没有写到大妞?” 裴观一心两用,眼睛在瞧信,嘴上在答她:“胡闹,岂能在信中写这些。” “不是特意写,可曾写他新婚如何?” 裴观看完才答:“不曾。”信中写的是本次科举的事,吏部着手选官,裴观看好的学生,被点中了几个。 陛下果然在今岁,将国史翰林院分成两处。 翰林院果然单独分立出来,点中翰林便可上朝听政。 陆仲豫在信里感叹,若非裴观恰巧丁忧在家,翰林院中本该有他的职位。 裴观这一路,确实是一直在为入翰林院铺路。这些日子他收到好些信,都替他惋惜,错过了这么好的机会。 陆仲豫还在信中问裴观,没能入翰林院,是否考虑丁忧之后外任。 裴观看着信,指节在桌上轻敲。 阿宝一推他,他这才回神:“陆兄预备谋外任。” “那……那大妞呢?” 裴观又扫一遍信纸:“不曾提。” 第118章 一女 嫁娶不须啼 怀愫 裴观看了信, 便让青书备马:“我夜里怕不能回来用饭,你去找母亲或是找珠儿,你自己……” “你是不是去见陆仲豫?你说完了正事, 问问他, 带不带大妞去!” 裴观微微蹙眉,这等事, 他怎么好问。 可看着阿宝满面希冀, 他又不忍拒绝:“若是方便, 我会问一声。” 阿宝跟在他身后送他出门:“他要是不愿意, 你就劝一劝,哪有才新婚就将人扔在家中的?再说陆家那样儿, 留下大妞,她那个婆母……” 裴观旋身看向她,拧眉正色对阿宝道:“阿宝,这是旁人家事, 咱们管不得。” 阿宝望着裴观一时语塞, 半晌微垂下头,轻叹一声:“我知道。” 知道归知道,可她还是会为大妞担忧。 裴观还从没在她脸上见过如此忧色,一时又软下心肠:“我尽力一问, 可……可这事也由不得陆兄作主。” 不是他愿意, 就能带妻子去外任为官。 阿宝抿唇,将裴观送到留云山房门口,立在门边出神。 戥子扯扯阿宝的衣袖:“大妞不会真被留下来罢?”要是能去外任就好了,天高婆婆远, 关起门来过当家作主的小日子。 燕草轻轻咳嗽一声, 阿宝回神就见白露过来了, 正好奇往这边张望。 “请少夫人安。” 白露正待说些什么,阿宝看她一眼:“有什么事,你先同燕草说。” 说完带着戥子往内院去,她心里七上八下的,得找珠儿说说话。 白露低眉顺目蹲身行礼,目送着阿宝远去,又笑吟吟对燕草道:“少夫人这是在送少爷出门?” 燕草站在石阶子上,扬脸笑了:“可不是嘛,好的跟一个人似的,非得你送我,我送你。” 白露只是一笑,不再接口,拿出这些日子她做的针线:“姐姐替我看看,可是少夫人喜欢的样子?” 燕草一挽白露的手:“正好你来,前日少爷说院里就数你的针线最好,你做的寝衣最软和,让我问你得不得闲呢。” 嫁娶不须啼 第136节 白露腮边笑意漾开:“再不得闲,少爷的吩咐哪能不听,姐姐告诉我要什么花样的?什么料子的?” 燕草一面走一面用余光打量她的神色,脸上还带着笑:“不是给少爷做,是给少夫人做。” 这话还真是裴观吩咐的,他觉得阿宝的寝衣不够软,用早饭的时候说了一声:“让白露给你做两件。” 白露听了,一点磕绊也没打,立时道:“既是给少夫人那再素也得有些花色,少夫人喜欢什么花色?” 正中她下怀,能让她好好孝敬少夫人。 燕草微微笑了:“那倒不拘的。” 阿宝到了裴珠屋中,她常来常往,荼白竹月一见她,便掀开帘子请她进来。给她上了盏梨子露,又奉上两碟奶点心。 裴珠正在读书,她从书卷里拔出眼睛,问:“怎么?” “陆二想谋外放,大妞不知能不能去。” 裴珠放下书,她对大妞,算是爱屋及乌。二人是因阿宝才走得近,此番的添妆礼也给得厚。 但要说到性情,裴珠自是更爱阿宝。 “此事也不在她丈夫。”裴珠取了个签子夹在书中,托起青瓷小盏饮了口茶,“她嫁进去之前,就该知道这些的。” 人哪能一味想着好事儿,该做最坏的打算。 阿宝坐在榻边,托腮发愁。 裴珠宽慰她:“她都想好了,刀山火海也得闯一闯,你替她担忧也是无用。”说完告诉阿宝,当年大伯母外任,还是祖父点的头。 “走不通后宅的路,那就走前院的路。” 就看,陆二愿意不愿意。 荼白进来添饮子,看了眼裴珠,见她神色,就知她不肯开口问亲事。继上茶果退了出去,到廊下问戥子:“燕草姐姐怎么没来?” 这种事,荼白竹月都更想问燕草。 戥子道:“留云山房里还有事儿,怎么?你要带东西?我替你带去罢。” 荼白把牙一咬:“是有事儿要托少夫人,上回我们姑娘给太太请安去,太太赏了些东西,话里话外,都是六少爷已经在替我们姑娘相看人家的意思……” 戥子立时懂了:“你想请少夫人打听打听,是哪一家?” 荼白握住戥子的手:“这事就托给姐姐了,还请姐姐在少夫人面前说一声。” 戥子明白,七姑娘不好意思问,荼白这是忠心为主,拍胸脯打包票:“放心罢,真要是少爷去相看人家,不会瞒着少夫人的。” 阿宝直坐到天黑,跟裴珠用了饭,这才回留云山房去。 戥子看她担忧,对她道:“要不,你也替七姑娘操操心?”把荼白托的事儿一说,就见阿宝怔住。 “这有什么好羞的,七姑娘就是太文气了。”戥子也只趁着无人时才说。 阿宝回到房中便指派燕草:“把那个荷包拿来。”上个月为阿爹做鞋做袜子,说好了要送给裴观的拜师礼,到这会儿只扎了几针。 屋中烛火通明,阿宝一针一针在荷包袋上绣竹子,读书人都爱竹子,而且竹子也好绣,总比什么瑞鹤的要强。 统共就描了三竿竹,阿宝绣了快半个月。 她一定神,便听不见声响,一针一线虽还粗疏,到底已经有了模样,青底墨竹图案的荷包,再配个墨色丝绦的抽绳。 样子虽简单些,也已然是她做过最好看的针线活了。 裴观回到家时,进门就见阿宝埋头在做针线。 灯下缝衣,是他两辈子想见,却头回见到的场景。阿宝这虽不是缝衣,也差不离。 戥子刚要出声,就见姑爷做了个手势,让她们都退出屋去。 裴观慢慢踱到榻边,隔着小桌轻轻坐下,看她眉头紧皱着做那个荷包袋。她几乎是屏着息在扎针,小脸满是肃穆,绣完一节竹结,还拿在手里看一看。 有一针漏了…… 阿宝左右看看,找不到能补针的地方,自言自语:“算了,他也瞧不出来。” 裴观忍俊不已,以手作拳头挡在口边,怕自己忍不住笑出声。 阿宝终于绣完最后一竿竹,抬头就见裴观就坐在自己对面,不知何时回来的,手里拿着她前日抄的邸报,正在翻阅。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没人出声?再一看,屋里早就没别人了。 “做好了?”裴观搁下邸报,伸出手来。 阿宝顺手就把荷包交给他,眼巴巴问:“怎么样?大妞跟不跟去?” “幸不辱命。” 裴观握着那青底墨竹的荷包,想到陆仲豫今儿身上挂的,只怕也是他新婚妻子做的。 陆仲豫从袍到靴,腰配荷包,处处都精心打理过,脸上还喜气盈盈。 裴观一见他,先贺他新婚:“陆兄大喜。” 陆仲豫咧开嘴便笑,刚想抱拳说句“同喜同喜”,又想起裴观还未出百日热孝呢,这话只得咽进去。 随后又大大方方问道:“我来时,内子让我问候裴兄夫人,多谢她送来的添妆礼。” 两人既能这么说话,那就是婚后相得。 裴观扫他两眼:“你倒真是人逢喜事,怎么?外任的事路子已经走通了?”没有十拿九稳的把握,陆仲豫也不会写信告诉他。 “那是自然。”他满面笑意,带着妻子一同去江南任学官,父亲已经点头了。 看他如此欢喜,裴观也替他高兴:“你怎么突然就想外任?” “不是突然这么想,是我早已经打算过,我不比你,你是直往上升的,我到外头绕一圈,再回来。” “我听说,你们家闹了一场?” “哦?外头是怎么传的?”裴观明知故问。 陆仲豫笑了:“要真传了什么奇言,我早就知会你了,多是些大宅门里的琐碎事。”说完他拍拍裴观肩,“你可得来给我送行!” “自然,我会带夫人一道来,让她们见一见。”没能为卫家姑娘送嫁,是阿宝心头一桩憾事。 “好!到时你饮茶,我饮酒,咱们痛饮三杯。” 阿宝一听大妞能跟着去,放下心中大石,忍不住念了一声佛。 念完她自己都怔住,怎么竟跟红姨学了这个。 裴观拿着荷包在腰间比划,正可与雕竹结纹的玉佩一起挂在腰带上,听见阿宝念佛笑道:“世人都念佛,山门牌坊上却刻莫向外求这四个字。” 阿宝还是头回听说,心里默念,点点头:“菩萨这话,确有道理。” 办完一桩,还有第二桩。 “你是不是在给珠儿相看人家了?” “是,母亲告诉你的?”裴观替裴珠找的,还是上辈子的丈夫,一女岂能嫁二夫。 许知远,出身书香世家,今岁科举才中的举人,还要继续往上读。 人生得斯文清俊,家中人口简单,若要类比,那就与裴家三房差不多。 “那人姓什么?叫什么?籍贯何处?家里有几口人?长得怎么样?”珠儿天仙似的,再差也得配个半仙似的人罢! 可不能明珠暗投。 裴观放下荷包:“就要端阳节了,我还差一个扇套。” 阿宝嘴巴一噘,这人怎么狮子大开口,刚做了荷包就又要扇套! 漫天要价,着地还钱。 她眼睛一转,两手一摊:“那珠儿的嫁妆,得我来经手,你预备开发多少银子?”这句是跟大伯母现学现卖。 裴观一听便笑,上辈子他都没有亏待珠儿,这辈子更不会少了她的。 “各房姐妹嫡出是两千两银子的例,我再往上加厚一倍,够不够?” 阿宝乐了,捧住裴观的脸,亲了他一口:“这才像当兄长的样子!” 那个许知远,她得仔细打听打听,最好是能远远见一面。 “这怎么成!”裴观摇头不允,“这不合礼数。” 他刚说完,就见阿宝乌溜溜的眼睛盯住他:“你常来见我,就很合礼数?” “这,这岂能一样。”他们是两世夫妻,岂可相提并论。 “有什么不一样?” 裴观再仔细一想,上辈子珠儿就是嫁的许知远,要这么论,确是没什么不同。 “你要是能安排,我就给你做扇套。咱们一件事,不讲两样价。” “成,可许知远一个外男,你怎么见?” “谁说要先见他,我要先看看许知远的娘。” 眼看大妞差点吃亏,阿宝可不得替珠儿刺探刺探敌情。 男人能外头跑,女人一辈子,见的最多的,便是婆婆小姑。 阿宝得着准话,立时让戥子去安珠儿的心,告诉珠儿万事都有她在。 荼白千恩万谢送戥子出院门:“我得给菩萨烧香去,姑娘若非有这样的嫂嫂,便少这么一份真心了。” 两件事都和美,阿宝还给大妞预备好些送行的礼物。 等到送行那日,她早早坐上马车,在渡口等待,许久才看见陆仲豫骑在马上,后头车上装着箱笼包袱。 他看到裴观,下马缓步过来。 裴观看他神色,情知出事了:“怎么?” 陆仲豫满面寒霜,咬牙出声:“母亲……病了。”急病倒下,留珍儿侍疾。 第119章 认错 嫁娶不须啼 嫁娶不须啼 第137节 怀愫 陆仲豫咬牙半晌, 才从嘴里挤出“母亲”这两个字来。 大嫂有了身孕,弟妹还没进门,婆母病了, 可不得留下二儿媳妇侍疾。 真是好一个天公地道, 任谁也不能说嫡母一句不是。 连陆老太太知道儿媳妇急病,都只眯着眼念佛, 不咸不淡说了一句:“好好的, 她怎么就病了。” 时日还短, 大妞虽进门就在陆老太太身上下功夫, 可陆老太太并不是只有她一个孙媳妇,情分未到, 自不会伸这个手。 大妞已经箱笼都收拾好了,昨儿夜里灯火未熄时,她还轻声问陆仲豫:“学官都管些什么?” “到了你自会知道,一路舟车劳顿, 吹灯罢。” 陆仲豫这几日实在是心情大好, 他仕途顺畅,新婚妻子虽是嫡母给他定下的,但心里向着他。 知道定下的是卫家姑娘,陆仲豫也曾在心中衡量过, 但他早就想过了, 只要不是嫡母娘家的女儿,不论是谁,进了门总会跟他一条心。 就算是嫡母娘家的女儿,但凡不是十足蠢货, 总能明白该跟谁站在一块。 陆母不是没打过这个算盘, 可她娘家的女孩子们, 没有正当年龄的庶出。 外头人许还能听她说几句甜话,看个花架子,以为她是个慈和人。可娘家的嫂子弟妹们,哪个不知道她把陆仲豫这个庶子当眼中钉,岂肯将亲生女配给陆家。 庶女倒是能配,就是得再等两年,但陆仲豫的婚事不能再拖,这才千挑万选,选中了卫家女。 这桩婚事不衬头,可万没想到,卫家夫人竟硬生生把这不衬头的婚事拉平了。 卫家姑娘模样生得标志,可家底不丰。 进门晒嫁妆那日,陆母把能请来的亲戚都请来了,嘴上说是替儿子大操大办,本来办喜宴,沾亲带故的都要来。 究竟她心思如何,无人不知,不就是想让大家看看卫家家底不厚么。 没想到那一抬抬的箱笼都是实打实的好东西,一晒嫁妆,几个隔房的妯娌便互相看看,忍不住都要笑出声来了。 其中一个跟陆母不对付的妯娌笑吟吟夸:“嫂子可真是疼儿子,给他挑了这么好的儿媳妇。” 陆母咬牙把婚事办完,等第二日新妇出来敬茶认亲,小夫妻立在一处,正似一对璧人。 又有人说:“真是天上掉下来的好姻缘。” 女眷们背地里笑她,终日打雁,叫雁啄了眼。 前头爷们的事,陆母管不了,外任路子一通,她眼看着庶子庶子媳妇收拾东西,安排下人。 还笑着替他们张罗衣食住行,在老太太面前扮贤良。 早些年还有人吃她这一套,原来是欺负庶子年纪小,不会说。这么多年下来,外头还有谁不知道陆家的底细。 陆仲豫也暗暗起疑,但父亲都点头了,她还能怎么办?总不会真的连遮羞布都不要了罢? 谁知嫡母真会当夜犯急病,硬将珍儿留下,当真不要这块遮羞布了。 陆母虚白着脸道:“莫要误了开船的时辰,待我好些了,再派人把媳妇送去跟你团圆。”话是这么说的,可谁都知道这不可能。 只有大妞还天真,她白着脸,还劝慰丈夫:“你先去,等婆婆好了,我让我阿兄送我。”她家里可还有两个哥哥呢。 到这会儿,大妞越发想念起三哥来,要是她三哥在,定能能替她想出法子来,让她能快点跟陆郎团圆。 陆仲豫见她目中含泪,又强行忍着,有许多话要说,可说不出来。 对她点点头:“等我安顿下来,就派人来接你。” 大妞望向丈夫,目中光彩渐生,她轻笑着点头:“好,那我等你来。” 陆仲豫出了二门,回头还看见新婚妻子站在门前,怒火中又升起酸意,她留下,必是要受苦的。 可偏偏眼前没有一点办法带她走。 府中也没有人能照拂她。 裴观见陆仲豫深觉受辱的模样:“你姑母是不是再有段日子就能出宫了?”女官们到了一定的年岁,便能得恩典被放出宫来。 陆仲豫早就想到了,他这一年多来,时不时就孝敬宫中的姑母。 姑母进宫之前与嫡母就不和,出宫之后还回陆家来养老。 她是宫中女官,便是出宫,品阶还在,也还能继续拿俸禄。她与嫡母不和,陆仲豫正有机有可趁,替姑母养老。 这些陆仲豫早就想过,可他摇头:“远水救不了近火。” 阿宝一直坐在车中等着,想亲自给大妞送行,她掀开车帘一角,张望了半日也没见到大妞的身影,心知不好。 戴上帏帽跳下车来,疾步走到裴观身侧,刚要张口,裴观就看了她一眼:“陆兄母亲急病,留下儿媳侍疾。” “胡扯!”她早不病晚不病,偏偏这个时候病,她怎么不登天! 阿宝一句胡扯冲口中而出,裴观眉头微蹙。 一句说完,阿宝自觉失言,不再说话。 “内子失言。”裴观说完,送陆仲豫上船去,直到登船,阿宝都一言不发。 等船开走,阿宝往车上一坐,脱掉帏帽,靠在车壁上。 裴观端坐着,先看她一眼,见她长眉紧皱,满面忧色。 本想等她自己知道自己错处的,可还是叹了口气,忍不住道:“那是陆兄家事,旁人插不了手。” 阿宝知道,可她怎么能眼看大妞在火坑受苦。 戥子是随车的丫环,她也是来送大妞的,这会儿她也气不过!恨不得咒那个老太婆早死早升天! 可姑爷还在车里坐着,戥子肚里骂了一百句,嘴上一个字也敢吐,只是跟阿宝一样,咬牙皱眉。 到了家,阿宝刚回到留云山房,就要派戥子去卫家。 “你都听见了,赶紧给大妞家报信去!” “不可。”裴观出言阻拦,“阿宝,旁人家事,莫要插手。” 阿宝瞪圆了眼,张嘴就将他顶了回去:“我不能袖手旁观,再怎么也得告诉大妞娘一声,婆家人扣着她,娘家人总能想想办法罢。” 说完这句,阿宝心中有些说不上的黯然滋味,怎么此时此刻,竟只有指望娘家肯出头。 卫夫人是必定要给大妞出头的! 裴观垂眉,他脸上虽未露出不悦的神情,但青书松烟都知道,公子不高兴了。 两人赶紧退出去,松烟还直给戥子打眼色,戥子还站着呢,她在等姑娘的吩咐,只要姑娘一动嘴,她立刻去卫家报信。 松烟无法,伸手扯了一把她的衣袖,又赶紧放开。 挤着眼睛让她出门去,戥子这才退到门边,还不肯走远,要是里头闹起来,她头一个冲进去! 松烟低声道:“放心,咱们公子,就是再生气,也没……” 戥子瞧他一眼,也没怎么?打人啊?那她倒不怕,姑娘虽在吃素,但姑娘的拳头不是吃素的。 裴观坐到桌边:“过来,坐下。” 阿宝僵立着不动,不肯过去,也不肯坐下,这事她是必要通知卫家的。 堂前教子,枕边教妻。 裴观心里叹了口气,上辈子两人可一句争执也未有过,这辈子才多久,倒吵了几回。 “卫家已经得着信了。”他脸上还是原来那付神色,语意冷淡,“不必多此一举。” “你怎么知道?” “卫家没人来送陆兄,卫夫人必是已经赶到陆家去了。”只是这些,陆仲豫又怎么会明说。 阿宝恍然,她一拍巴掌:“是了,大妞要走,她哥哥娘亲定是要送她的。”她说完心里那点气就消了,“一着急,竟没看出来。” 陆夫人留下新妇,陆兄外任三年,若有子嗣也是庶出,挑唆夫妻离心,家宅不宁。 若陆兄不受挑唆,不纳美婢,那也拉开了各房子孙的年纪。 这妇人,好毒的心思。 知道卫家人得了信,阿宝总算放了几分心,大步迈过去,坐到竹椅边,随手打开茶食盒子:“都把我气饿了。” “你吃不吃?”伸手把盒子递过去。 裴观看了她一眼,淡声道:“不用。” 阿宝听他声音不对,心里有点明白。 她把点心盒子摆到膝上,一块如意饼,一块龙井酥,连吃两块点心。 吃完拍一拍手上的糕饼屑:“我去忙了,你读书罢。” 裴观看着她吃点心,脸色神情还不变,连坐姿都没改过。 正想看她迟钝到何时,等着她自己认错。 不意她大大方方吃了他两块茶食饼子,放下盒子擦过手,就这么出门回房去了。 阿宝一出门边,戥子撵上来跟着问:“还去不去卫家报信?” “不用,卫家已经知道了。”阿宝头昂得高高的,知道裴观会从门里瞧她,就让他瞧去! 有话便好好说,想摆脸色让她哄,他又不是珠儿。 主仆二人回了卷山堂。 青书松烟两人往书房里一伸脖子,就见公子的脸色比方才还坏。 “你进去送茶。” “还是你去。” 正争论,就见公子站起来,抻抻袍子往外走,也去了卷山堂。 阿宝扒在窗户边,一看见裴观过来,轻声一笑,转头装模作样拿出针线箩儿,取出绣绷扎两针。 待听见门帘响动,她头也不抬。 直到那云纹鞋踩到她眼前,她这才放下针线抬头,看着裴观的脸:“你是不是想要我认错?” “是。”原来她看懂了他的脸色,只是不接他的岔。 “我不该当面失言,下回会改。但你要还是不说话就先摆脸色,我还这样,知道了么?”让他的脸色落到地上。 嫁娶不须啼 第138节 裴观怔得片刻:“……好。” 阿宝点了点头:“那你坐下罢。” 说完又低头扎起针来。 先发不一定制人,后发也不一定就制于人。 第120章 不信(捉) 嫁娶不须啼 怀愫 裴观虽在孝期, 留云山房中也没断了来客。 来访的多是他的学生,也有些学生带来的同僚。 每到此时,阿宝就得避出去。 留云山房院落虽大, 但一桥之隔, 外男与内眷隔桥就能互相瞧见。 阿宝也不很愿意到松风院去。 那一院子的丫头,见着了她就像狗熊见了蜜, 个个往她跟前献殷勤, 闹得她浑身不自在。 松风院里的丫头们, 有一半知道这么□□不着自己升等, 干脆歇了力气。另一半儿明白了该在哪里下功夫。 少爷那边不用她们侍候,她们就往少夫人身上使劲儿。 白露送上来的袜子, 从年头穿到年尾都穿不完。 还有立春千叶,话里话外总要刺白露两句。 若说她们有多大错处罢?她们不过是想讨主子的欢喜,踩下别人,显出自己来。可要说她们没有错处, 口舌纷争又实在烦人的得很。 阿宝还问裴观:“原来她们也在你面前这样?” 丫头们自然不敢如此, 裴观也根本就不记在心上。 譬如白露花了大心思做的寝衣,要三揉三晒才能将细布弄的这么软和,穿在身上,比绸子也不差。 但又比绸子能吸汗, 不像绸子一出汗就凉津津贴在身上。 对于裴观来说, 这不过是她当差肯花心思,干活认真罢了。 最多说一句白露寝衣做得好,让她给阿宝也做两身。 “她们的差事就是侍候你,差事办得好, 赏她们就是。” 守孝在家, 主子丫头都无事可作, 原来压下去的,又弹了起来。 阿宝让燕草去松风院,再一次把规矩说个明白。 燕草立到松风院明间的石阶子上:“少夫人说了,她只看差事办得如何,嘴里再天花乱坠,手上活计不好,那也没用。” “个个都省些口舌,再有互嚼舌根的,就留不得了。” “别因着平日里少见少夫人的面,就把她的规矩忘了!” 等留云山房中再有客来,阿宝便干脆躲在裴珠房中去。 阿宝把她知道的,全告诉了裴珠:“你兄长在替你相看的人,叫许知远,是这一科的举人。” “家里有些薄产,只有一位寡母在堂……旁的我知道了再告诉你。”阿宝还想安排裴珠先看过,得先她点了头才成。 说这话时,阿宝怕裴珠害羞,特意将丫头们都指派到屋外头去。 裴珠长发松松拢着,一身家常的雪青色夹纱衫儿,耳中一对明珠,懒洋洋歪在枕上,似是听见了,又似没听见。 口中淡淡应声:“好。” 阿宝眨眨眼:“你不想知道?”不想知道,怎么还巴巴的让荼白找戥子,那么郑重托付,荼白还非要送给戥子一只银镯呢。 戥子死爱钱的,可也知道不能收,推了回去,荼白便给戥子做了条石榴裙,非让她收下不可。 “这事八字还没一撇,往后要找姐姐的事多得很,姐姐万不能再推了。” 戥子去问燕草:“这裙子能收么?” “收着罢,没事儿,大家互相请托,自然会送礼。”燕草笑着点头,再说这件事,姑娘必是要管到底的。 就像卫家姑娘的事,姑娘只要有法子,也要去管。 连她跟螺儿,姑娘都管了,更别说手帕交。 戥子这才收下了那条裙子,放进她的百宝箱里,只等裴家守完孝,她再拿出来穿,正配她那身宫纱做的上裳。 裴珠知道丫头们在替她走礼,荼白拿出块珍藏的石榴红料子做裙子送给戥子。 让荼白再从她箱子里取一块:“知道你尽心,没有叫你出礼的道理,你自己拿两块,也做裙子衣裳穿罢。” 她心里,对嫁人这事,全然提不起劲儿来。 若非姨娘和丫头们总是念叨,她连问都不想问,反正由不得她作主。 阿宝问她,她便坦承道:“哥哥替我挑的,家世必能看得过去,母亲也不会克扣我的嫁妆。” 还能如何?左不过如此罢了。 大妞用尽百般心思如愿嫁进陆家,新婚还不过一个月,丈夫外任,留下她守着婆母。求来的好姻缘尚且如此,问了有什么用。 “大妞信上说了,陆仲豫答应了会接她去外任。”阿宝干巴巴说着,越说越气弱。 大妞深信不疑,这段日子她给阿宝写了一封信来。信中不诉辛苦,反而满腹欢喜说陆仲豫写信给她,让她放心。 他知道她受苦,他一定会接她走。 阿宝的回信写了两遍,头一封信写完,还是撕了。 大妞在陆家已然难捱,已然这样苦,倒好不写些哄她的话,让大妞心里能好受些。 裴珠看她那模样,掩口一笑:“你自个儿都不信,倒来哄我?” 看阿宝面上神色,伸手捏了捏她的掌心:“再说了,你还能跟着兄长出去,我就在后宅中,又不能见外男,还能怎么相看?” “事情还没办,怎能听天由命,灰心丧气,好不好的总得看一眼!” 荼白一直守在帘外,听见自家姑娘又说这话,心里着急。 嫁人好似投二回胎,这么不闻不问的,往后还有几十年,日子怎生过? 待阿宝走了,忍不住掀了帘子进来道:“少夫人深情厚意,姑娘可别再拒了。” 姑娘到底不是太太亲生的,原先苏姨娘与太太又有那般龃龉,有少夫人肯替姑娘打算,那是天降福星。 裴珠掀过书页:“就是她如此赤忱,我才怕她因我得咎。” 前面来客终于散了,阿宝这才回房去,使劲做她那个扇套。 决明提了点心来,结香打开盒盖儿摸了两块给他,她自来话多,问决明:“那边什么时候散的?来了多少人呀?怎么天天都不断人?” 这话不能跟青书松烟磨牙,只能跟决明这个小孩子说一说。 决明拿了花糕就啃:“来了好些客人,都是公子的学生,还有学生们带来的同年。” 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结香自来嘴碎些,燕草听见了立时来约束她,刚要开口。 屋里的阿宝灵光一现:“决明。” 决明“喛”一声,立到窗下:“少夫人有什么吩咐?” “有没有一个姓许的?叫许知远。”裴六郎总不能糊里糊涂的把妹妹给定出去罢,他那个性子,看人必要先看人品学问的。 说不准那些客人中,就有这个许知远。 “姓许的客人。”决明想了想,摇摇头,“没有。” 阿宝不放弃,她使个眼色给戥子。 自打戥子上回摸黑把决明从床底下捞出来起,决明就最亲近戥子。戥子会意,到门边招招手:“你来。” 决明蹦哒着过来了,挨在戥子身边,悄声告诉她:“姐姐,我娘给我送了肉饼来,我给你留了两块。” 戥子捏捏决明的脸蛋:“真乖,你是不是常给客人们上茶?” 决明点点头,他能干的活计就是跑跑腿,上上茶。旁的事得读更多书,识更多的字之后才能办。 青书哥正教他读书写字,说往后等他们调到外头去,就是卷柏哥接他们的活。 一任一任补缺,决明将来要补卷柏空青的缺,选进来就是因为他识字,这会儿他已经比外头寻常小儿读的书要多了。 “那,要是里头有个叫许知远的客人,你来告诉我。” 决明看看戥子,眨眨眼睛,青书哥说了,少爷书房里的事,不能告诉别人。 “是少夫人要知道?” 戥子点点头:“是要紧事。” 决明低下头,他可不敢轻易答应,戥子也不逼他:“不为难你,也不会问你书房里说了什么,若是那人来了,我看一眼。” 决明拿了一包点心回去,松烟看他回来问:“少夫人又赏你吃的了?” 这小子越长越圆溜了,就是吃得好。 “是戥子姐姐给的。”决明老实说完,问松烟,“松烟哥,少夫人算是别人么?” 松烟听说是戥子给的,伸手拿了一块塞进嘴里,一面嚼一面问:“什么别人不别人?” “少夫人问少爷的事儿,我能说么?” 松烟一听就乐了:“那有什么不能说的,少夫人打听,少爷高兴还来不及,你这傻子,连怎么邀功都不知道?” 决明一听,松了口气。 等后面几天又有客来时,他便日日站在卷柏空青身边,认真认人,给客人上茶。 可是等了几天都没有姓许的客人,直到端阳节前,决明依礼待客。 听见卷柏问空青:“那个脸生些的,姓什么?” 空青问:“哪个?” 嫁娶不须啼 第139节 “穿蓝衣的那个。” “那是许公子,来过一回的,你怎么忘了?” 决明立时竖起耳朵,盯着那个蓝衣公子瞧了半天,又给人上了茶果。 这才寻个由头,捂着肚皮对卷柏说:“卷柏哥,我……我肚子好疼。”说完一溜烟跑走了。 阿宝带着戥子螺儿,正在园中与裴家姐妹们一起吃茶。 裴八姑娘道:“往年还能架秋千,偏岁连秋千都没坐过。”心里又十分想念母亲,母亲才从老家送了信来。 四房五房,三月中坐船走的,到四月中才到。 裴珂裴瑶互望一眼,娘的信里,一句也没提那个“弟弟”如何了,是不是入了族谱,五房是不是有后了。 女孩儿们坐在假山石凉亭里,戥子抬眼就看决明在叠山廊里跟她招手,看决明的脸色,就知道是那姓许的来了! 跟阿宝目光一碰,阿宝点点头,她快步回去。 倒要仔细瞧瞧,这姓许的是什么模样。 第121章 谋划 嫁娶不须啼 怀愫 戥子绕过芭蕉门洞, 与决明两个瞧瞧左右无人,一溜小跑着赶回去。 到得留云山房前,戥子才站定了缓口气儿, 假装是往卷山堂取东西去。女眷们不能见外男, 她一个丫头可没这许多规矩,轻声问决明:“哪个是姓许的?” “蓝衣裳那个。” “确定叫许知远?” “嗯!”决明重重点头, “我听见旁边的公子们叫他知远兄。”他可没有瞎报信。 戥子特意绕了条远路回卷山堂, 可偏偏那蓝衣的公子背着身子, 她瞧不清楚面貌。 又问决明:“他生得什么模样?” 决明挠了挠头:“就那样, 读书人的样儿。”说着伸手在脸上比划,“眼睛, 鼻子,底下一个嘴。” 戥子伸手弹了下决明的脑袋瓜:“废话!要是四只眼睛两张嘴,那不成活妖怪了!” 小毛孩子不知美丑,她干脆拎一个出来比:“那个许公子, 比起来更像你青书哥还是松烟哥?” 青书更文气, 松烟要更活泛,从长相上就能看出分别来。两人又都白净,因读过书也都斯文,在书僮里, 都能算得是好看的。 决明有谱了:“瞧着更像青书哥一些。” 那就是更文气。 “那……那跟你们公子比呢?” 决明脑袋一摇:“那比上咱们公子。”公子多好看, 个头也更高上些,一样是穿蓝衣,他若往那儿一站,就有个词儿。 黯然失色。 戥子大概明白了, 比不上裴姑爷, 但也是个英俊公子。 她进了卷山房, 结香守屋子,她瞧见戥子便问:“来拿什么东西?可要我跟着送过去?” “少夫人说热,我来拿帕子扇子的。”戥子随口寻个由头,拿了两件东西,顺着积玉水廊慢慢往外头走。 方才背着身子,此时正面出去,眼睛紧紧盯住清水平台。 先看肩,再看腰背,等那蓝衣的公子转过身来,戥子心中“唔”一声。 模样确是不错的了,可要配珠儿姑娘,那差得可不是一星半点儿。 她拿了扇子回去,就见几个女孩儿们说说笑笑。 裴珂道:“明年,明年咱们定要起个秋千架,我可会打秋千了,能站在上面,推得再快我也不怕。” 珠儿捏着帕子轻笑:“那你可比不过我嫂嫂。” 这话可被裴珂捉住了错处,指着她道:“怎么就光是你嫂嫂了,明明是咱们大家的嫂子嘛!” 只有裴瑶时不时照顾妹妹们,依旧只是笑,少说话。 她心道:哪儿还有明年打秋千的事儿,出了孝,大家就都要出嫁了。 她排行最前,先嫁。 然后……她瞧了眼裴珠,珠儿的婚事,到这会儿还没定下来。 就连祖母也不过问七妹妹的婚事,只每日关在小佛堂里念经。还将每日的请安,改成三日一请。 裴瑶知道祖母心中埋怨前三房将她亲生儿子赶回老家,却又没有再生事端。 她心中猜测只怕自家还干了什么事,才让祖母没吵没闹,就由着大伯将四房五房打发回老家守孝。 如此一来,两边反而安然和睦。 原先苏姨娘倒是常来五房,绕过了三伯母,偏来讨好苗姨娘,想让苗姨娘在母亲面前提上两句,也好管一管七妹妹的婚事。 四房五房一走,苏姨娘没了路子,七妹妹的婚事,还不知怎么定。 她趁着六嫂跟小妹去掐花儿的时候,轻声问裴珠:“你的事儿,可有章程了?”这话就只有庶女才懂。 裴珠知道堂姐是替她操心,对裴瑶轻轻一笑:“放心罢,兄长母亲都在替我打算的。”说着看了眼正在掐花的阿宝和八妹。 心道,还有阿宝。 裴瑶也不过问一声,除了关怀一句,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见珠儿看着六嫂,她心里了然:“你真有福气。” 谁不知道六哥疼媳妇,先是跟着六嫂回娘家住了半个月,回来了又让大厨房变着花样的做素食,就是因为六嫂嫂爱吃肉。 连她们都跟着沾光,特别是八妹。 沾了六嫂的光,才能吃着像肉一样的素食,她偷偷跟姐姐说:“也就只有七姐姐,她是个餐风饮露也能活的,苦死我也。” 裴珂对阿宝的好感有一半是因此而来,她们如今寄居在祖母院中,要说疼爱,祖母自来更疼爱孙子。 两姐妹无宠可恃,自不似母亲管家时那样,再问厨房要吃要喝。那会儿纵不要,厨房也变着法子的送上来。 这些日子,她们等三房点名做了,也跟着点一份,靠肉味豆腐打打牙祭。 裴瑶的定亲的人家姓周,祖上有官,家底不厚,也是读书人家,是个秀才。 裴五爷自己是白身,裴瑶又是庶出,能有这么一桩亲事,已经是五婶待这庶出女儿的真心了。 “我的嫁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倒好过嫁进高门大户,因出身嫁妆被人瞧不起。”裴瑶说着,目光便往妹妹那边瞧。 哪是谁都有六嫂这样的好福气。 那边阿宝也在搜罗“军情”,她问八妹:“你姐姐的亲事,定了个什么人家?”裴六郎有没有好好替妹妹择夫婿。 裴珂恹恹道:“是父亲选的,娘从几家说亲的人家里挑了苏家,说苏家人口简单,虽只是小富,但寻常过日子已经极好。” 庶出的女儿,难就难在这里。 在家时吃穿用度与嫡女差不了多少,见识眼界也比寻常小门小户的姑娘要高一截,但嫁的人家,却不一定。 到自己订下亲,裴珂才知当时乔盈娘有多么难,也不知道她嫁出去生,日子过得好不好。 裴珂的亲事,就比庶姐要好上些,姓齐,是家里最小的儿子,有兄嫂在上头撑门户,她又不像她娘那样,事事要揽在手里。 她娘临走时还千叮万嘱:“进了门,你旁的不论,先怀上一胎才是正经!万别想着什么管家权,什么人前的体面!再是管着家,也不过是挂把钥匙,不中用!” 这些都是虚的,五夫人这辈子都被“没儿子”三个字压得死死的,后悔两个字说不出口。也不知眼前哪条路对,可女儿不能走自己的老路。 裴珂想到母亲的话,脸上就发红。 阿宝打听到裴家另两个姐妹的婚事,心中就有数了。 大房二房的女孩儿们早就都嫁了,结亲时裴家情状不同,不能比。 要按这么看来,许知远身上有功名,也没谋官,就是还想继续往上攻读,等三年之后再考。 若论前途,比裴瑶裴珂的未婚夫要明朗得多。 那两个还是秀才,许知远已经是举人了。 戥子就是这时回来的,她立到石亭子边,小丫头们正用柳条编花篮,阿宝不会这个,就把掐下来的花摆在篮子里。 二人目光一碰,阿宝见戥子眼皮一阖,就知那人生得不错。 再就是,得想办法见见许母。 这可是顶要紧的事儿!绝不能似大妞那样,一头扎进苦海里。 大妞自己不肯诉苦,卫夫人的苦水都倒给红姨,红姨再告诉阿宝。 卫夫人当天就登门了,说是来看看亲家母病得如何,陆家上下都知道她是来替女儿撑腰的。 可有什么用? 卫夫人也没办法让陆夫人立时“好”起来,放女儿跟女婿去外任。 “亲娘母怎么好好的就病了,是不是为着二郎三郎的婚事操心?”卫夫人满面担忧的样子,“按着我说,儿孙自有儿孙福,莫要为着孩子,把自己的身子掏空了。” 卫夫人也知道一时半刻女儿脱不得苦海,过来是表个姿态,让陆家知道,卫家心里有女儿,真有个什么,卫家绝不干休。 可她除了嚷嚷两句,依旧一点办法也没。 婆婆要折腾儿媳妇,有千百种花样。 等看过陆夫人,大妞总算能歇一歇,跟母亲说会儿话。 一到屋中,看满室红帐红喜字,大妞再也忍耐不住,扑进亲娘怀里哭起来。 卫夫人高高举手,轻轻落下,打在女儿背上。她知道女儿能去外任,高兴得给菩萨直磕头,哪知道,事到临头没能成行。 “我早告诉你什么!”卫夫人咬牙忍着不哭,外头这么多双眼睛,她可不能露了怯。 大妞泪落如雨,可她抽泣着道:“陆郎说了,会来接我。” 卫夫人又疼又气,女儿已经这样,她哪还能再火上浇油:“但愿他是个有心的。” 嫁娶不须啼 第140节 当女儿的面没再说什么,对着陶英红却哭:“我们大妞的命怎么这么苦。” 戥子听了红姨转述,都忍不住落泪。 要不是有孝在身,阿宝早就去陆家看大妞了。 她知道姓许的生得不错,又有功名,这两样不差。 大家一散,阿宝拎着新编的柳叶篮子往裴三夫人那儿去。 裴三夫人午睡刚醒,看见阿宝拎了个花篮来,等了:“跟她们姐妹去园子里逛了?你这手倒是巧。” “不是我编的,是竹月编的,这花儿才是我摘的。” 裴三夫人就是喜欢阿宝不说虚话:“怎么?有事?”都借花献佛了,肯定有事儿。 阿宝往她身边一挨:“娘,你见没见过许知远的母亲,比你怎么样?有没有你的一半好?” 这两句说得裴三夫人心花怒放,她轻拍了阿宝一记:“你这马屁功夫,跟谁学来的?” 从裴观到裴珠,全是锯嘴的葫芦,没一个能这么讨她欢心。 “你说说,想咋样?” “咱们找个由头,见一见罢?” 倒也是该相看起来,当嫂嫂的,正该如此。 裴三夫人微微颔首:“好,寻个由头,见一见,说说话。” “先不带珠儿去,我先去瞧瞧。”珠儿仙女似的,谁瞧了不心动呢。 “那是自然,咱们家的姑娘,再如何也不能轻易叫人瞧的。” 有裴三夫人助力,许母常年在报恩寺为亡夫茹素礼佛的事,很快就打听出来。 眼看就要到日子,阿宝就预备着要跟裴三夫人去礼佛。 裴观还不知她悄悄做了这许多事,问:“怎么这回礼佛,不带珠儿去?” 阿宝瞧他一眼:“不告诉你。” 许知远来,他不也一句没提。 第122章 许母 嫁娶不须啼 怀愫 阿宝眼底那一闪而过的神气, 自瞒不过裴观法眼。 他只瞥她一眼,就瞧出她有事瞒他。成日在家,能有何事?念头一转, 想起前些日子来的客人中, 有许知远。 她还,打听他书房里的事来了? 裴观也不戳破, 看她调兵遣将。 阿宝指指几个丫头:“你们几个, 都跟着我去。” 多一个人, 就多一双眼睛, 能看见她不曾注意的细微处。 燕草周到,螺儿心细, 结香嘴快,戥子最知她心意,少了哪一个都不成。 在家守孝,连丫头们也少玩乐, 快到端阳节了, 外头佛庙道观正是热闹的时候。听说能跟着出门,个个都预备起穿戴来。 戥子结香两个回屋去翻衣裳裙子。 结香走在廊下央求:“我那条琉璃色的裙子,少一对红珊瑚珠耳钏来配,你那对借给我戴戴成不成?” 那对耳钏, 是戥子生辰那天, 阿宝送她的。 戥子宝贝得很,轻易自己都不戴,可大家难得才出门,她想了想道:“那你得把你那只碧玉镯子借给我, 还有你那条白绫裙。” 二人成交, 互相去翻衣裳箱子。 燕草和螺儿替阿宝捡点衣裳首饰, 还未出百日热孝,在家俱是素衣淡衫,唯独出门时能规矩能松一些。 能着些淡青淡蓝的衣裙。 屋里丫头们提裙挽袖,忙进忙出。 阿宝跟裴观在大窗下的罗汉榻上,隔小桌对坐着。 阿宝正在看爹写的信,阿爹快马到的辽阳,他每到一驿都会写信报平安。 林大有还是是当了官儿才识的字,到如今连写公文还磕磕巴巴,更别说写封文采飞扬的信了。 除了报平安,更像是写行军公文,告诉她驿站离城郭多少里,四周有没有树林人烟,再写一写驿站中吃了什么。 也不是每一处驿站都特资充裕,有时只能吃些汤饼馒头填肚子。 可就这么几句,阿宝也看得津津有味。 她从收到爹的第一封信起,就问裴观要了张舆图来,用细笔点上胭脂,在舆图上标注阿爹行进的路线。 “你想要的驿站图,倒没有详细的,有些小驿跟茶棚也差不多,就是过路喝口茶水吃顿饭热饭的,图上也不标注。” 自京城到辽阳,总共设有二十八处大驿站。 林大有快马上任,又是行伍行军出身,有时错过了,便在林中歇上一夜。 一共歇了二十三处,阿宝不仅用胭脂笔全点上,还将信一封一封打上标号,取一支削得极细的眉笔,把阿爹信里写的,都标上去。 “离城十里,挂着驿旗……”画上一面旗帜。 裴观上回答应她的,往后带她去辽东看一看。 到得那时,她就能瞧瞧阿爹信中写的,与她亲眼看见的,有什么不同。 数着指头估算日子,先时是一日一封信,等马越走越远,三五日才有一封信。辽东这封是同奏折一同寄来的,往后再要送来信,只怕得十日八日了。 阿宝把舆图重又挂到墙上,将信叠起来收在信匣中。 裴观一身宽袍敞袖,握着书卷,闲挨在榻上。 自卷中抬头,看了阿宝一眼。 就见她手握螺笔,眸光闪烁,抬头看着舆图,不由松了眉眼。 珠儿的事,是他亲自看定,绝无不妥处。 可阿宝为着陆家的事,已然闷闷不乐了许久,正好借此事,让她出门疏散疏散。 心里这么想,嘴上却逗她:“要不要,我陪你们去礼佛?” 阿宝抬头,眼儿圆瞪,立时摆手:“不必不必,你这些日子不是忙得很么?我陪母亲去,半天也就回来了,你忙你的罢。” 真带他去,还有什么戏唱。 裴观又故意追问:“真不用我陪着去?这几日处处有佛会,那一路又是岳王庙,又是药王庙,我跟着去也放心些。” 阿宝看了他一脸要护送的神色,生怕他跟来:“不用不用,有我在呢,这点小事,哪用用你亲自出马。” 口气一软,说起好话来:“吃斋上香而已,你正可在家,请学生同僚们过来。”也不知每日谈的什么,能从天亮谈到天黑。 阿宝不愿意回松风院,只好成日在珠儿屋里呆着。 不独阿宝不便,连丫头们进去都不便,再是丫环,她们也是少夫人身边的丫环。 戥子私下里抱怨,原来读书人也不见得就斯文了,还有扯着脖子互相喊话的,仿佛麻雀开大会,聒噪得很。 裴观随口逗她一句罢了,没成想她急起来。 为着珠儿的事,倒肯这般说软话。 裴观举着书轻哼出声,半晌才翻过一页。 阿宝知道他为甚哼哼,可他爱哼哼,就让他哼哼去。 她收起信匣,又把这几天的邸报拿出来看,阿宝不独自己看了,还把这个拿给裴家姐妹们看。 女孩儿们聚在一块儿,多是说说针线,再不然,就是说些嫁娶事。 她们到了这年纪,学的针线管家,都是为了过段日子要出嫁。 阿宝虽是新媳妇,可几个女孩在她这儿讨不到一点有用的媳妇经。六哥这么喜欢六嫂,没有媳妇经,她必是旁的“经”念得好。 几个女孩中,裴珂最为大胆,她一把挽着阿宝的胳膊,红着脸儿问她:“六嫂,你平日里跟六哥在一块,都说些什么呀?” 能将探花郎把得牢牢的,六嫂必有过人之处。 可平日里相处,只知六嫂为人赤诚,有一说一,绝没虚话,但只这些,就能将六哥哄得事事顺她心意? 姑娘家最怕的,不是进门被婆婆蹉磨,而是往后嫁了,与丈夫没话好说。 阿宝想了想:“读书,写字,他还教我看邸报。” “邸报?”裴珂挽住阿宝的胳膊一松,“这东西还要学么?”不是识得字就能看了? “自然要学着看,比如京城的粮价从来平稳,就是因为江州年年往上运……”再有就是马匹事,今年高丽的贡马,比去岁少了八百匹。 裴观说,战事将起。 裴珂仿佛在听天书。 裴瑶掩口笑起来,对妹妹道:“得了,你也别跟六嫂学六嫂,咱们学不来的。” 她们嫁的又不是六哥这样的人。 只有裴珠对邸报感兴趣,每隔五日便将新的邸报买来,两人一起看。裴珠还感叹:“这上头的地名,好些连听都没听过,哥哥真同你说这些?” “当然,我可是正经拜过师傅的。” 裴珠浅浅一笑:“真好。” 阿宝想起来,裴观说她有拜师礼,他也有赐给“弟子”的礼物。 这会儿想起来,当面讨要:“荷包你都用上了,我的呢?” 裴观咳嗽一声,清清喉咙。 他自那天看了她架上的六骏,就想补上一匹白蹄乌给她,可他没学过木雕,没想到木雕会比金石篆刻难这么多。 嫁娶不须啼 第141节 雕了两匹都不如意。 这事儿还得瞒着阿宝做,每日只有小半个时辰的功夫能雕木马,到第三匹才堪堪有个马样子。 “快了,等你礼佛回来,就有了。” 阿宝缠着他问了许多次,被他瞒得风雨不透,听见礼佛回来就有,她问:“肯定不是俗物罢?” 宝石头面,金银手镯什么的,这会儿也不能戴。衣裳料子,她更是穿都穿不完。 “不是。”裴观瞧她一眼,送她金银珠玉,她倒说是俗物。 既是俗物,那支在他书房中摆了一年的石榴花钗,今岁端阳,还送不送了? 待礼佛那日,阿宝将要出门,裴观将她送到门边:“报恩寺的素斋,味道清淡,但有一味拌长命菜做得好,你多吃几口。” 阿宝点头答应,去的车上同裴三夫人道:“得亏得许夫人逢初一十五就要去佛寺,要不然还真难找由头结识她。” 裴三夫人笑了,大家妇人几乎人人礼佛,还有好些会请庵堂的女尼师太到家中来讲经。 哪有十成十真心信了菩萨的,不过是因为除了礼佛,她们再没别的地方可去。请人来讲经,也就是听听新鲜事儿罢了。 阿宝还有些担心:“咱们这样,她会不会瞧出来?” 裴三夫人看了阿宝一眼,忍笑道:“不会。” 阿宝还自顾着顾点头:“是了,咱们也是慈恩寺里遇见的。”要是没遇见,她与裴观根本不识得,也不会嫁给裴观。 裴三夫人就更想笑了,那一日不遇见,她们也会在别的地方“遇见”。 这些日子,裴三夫人该打听也打听了,她对许知远也很满意。 “许家小有资财,家风也清正,许知远端方温良,许夫人也是个重规矩的。” 据说许知远房中干干净净,许母在儿子考取功名之前,绝不许他耽于声色。 许家虽有资财,但持家勤俭,从不奢靡。 许夫人自丈夫过世,便为丈夫祈福,每日亲自纺纱织布,所织布匹都施给佛寺,做僧衣僧鞋。 左邻右舍都道许夫人脾性最好,许府门前凡过和尚女尼,都供清茶干粮。 阿宝听了:“那她必是个很和善的人了。”这么个脾气,阿宝脑中勾出一张脸,圆圆的,和和气气的。 应当是笑眯眯的罢。 待见到许夫人,阿宝不笑了。 许夫人端庄肃穆,竟比大伯母看着还更威严。 许夫人身边的丫环个个都穿得素净,高低差不多,胖瘦差不多,连模样也算不上好看,只能算是平头整脸。 两边一比较,裴府的丫头们不仅穿得“花红柳绿”,连样模也个个秀色可餐了。 裴三夫人也颇觉得棘手,她用的是同一个办法。 疏通了知客僧,安排两家在同一间静室里吃茶歇脚,可她送去的茶食,许夫人一样也不肯受。 许夫人硬绑绑道:“无功,不受禄。” 第123章 二更 嫁娶不须啼 怀愫 无论裴三夫人这里怎么递话头过去, 许夫人那边都不往下接。 她倒也不是一声都不应,那就太失礼了些。只是两边搭话,总得有个你来我往, 话才能接得下去。 裴三夫人道:“再有几日就是端阳节了, 去岁的金明池龙舟宴办得极热闹,不知今岁还办不办?许夫人去岁可曾看过?” “看了。” 裴三夫人等了半晌, 等不到她第二句话。 静室内气氛一滞, 裴三夫人饮口茶缓缓神, 又道:“这报恩寺后山的泉水清甜, 正可带两桶回去泡茶,许夫人平素吃什么茶?” 这个阿宝是特意学过的, 薛先生上课,她记了一肚子什么茶该配什么点心。 谁知婚后就守孝,一肚子交际学问根本没用上。 她立时坐直了身子,等着跟许夫人搭话, 正可从她喜欢吃什么茶, 来看她平日里是爱吃甜还是爱吃酸。 一个人,总不能无所好罢? 谁知许夫人道:“清茶即可。” 也不知她是不想同人交际呢?还是言辞乏味。 只是经过这两个回合,裴三夫人已经不想再搭梯子过去了,人家压根不想同你交际, 倒拿热脸去贴人的冷屁股。 等到小沙弥提来斋菜, 两边桌边摆开来。 阿宝便道:“娘,出门时六郎特意吩咐我的,说报恩寺旁的斋菜中,有一味拌长命菜可口, 让我跟娘多用些。” 裴三夫人一听就知儿子是特意告诉阿宝的, 报恩寺的斋菜怎么样, 还用得着他来说。 笑盈盈道:“是了,也就这个时节,才有这道拌长命菜,别的菜要么油大,要么干巴,都不好吃。” 裴三夫人也不端着了,婆媳两个用了斋菜,吃上杯茶。 先行离开,走的时候,裴三夫人还持礼数,同许夫人告别。 出了报恩寺的门,裴三夫人的脸就放下来:“观哥儿也真是的,怎么偏找这么个人家!”这么个人家,便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竟被他一指头戳着了! 阿宝深以为然,连连点头。 上刹时就把红姨教她当儿媳妇的道理全忘到脑后了:“可不是嘛!只知道那人读书不错,怎么不问问家里如何。” 她一把挽住裴三夫人的胳膊,婆媳两凑在一块儿,裴三夫人道:“头先朱娘子说,许夫人自己在家织布,我便有些不情愿。” 许家那样的人家,哪用自己动手织布,许家若是当真如此情形,珠儿也不能嫁过去。 既非生计所迫,织这些那不就是自己折腾自己?有清闲日子过不得了,婆婆都在织布,嫁过去的儿媳妇还能闲着? 她是不喜欢苏姨娘,可这么多年也没苛刻到珠儿身上。 裴三夫人大摇其头,裴珠又没到十八九岁难嫁的年纪,才刚及笄了半年,孝期满打满算还有十个月,正能慢慢择一择。 阿宝也气,裴老六,才夸他想着妹妹,知道给妹妹添嫁妆,怎么挑妹夫不知道挑个好的! 婆媳俩一路坐车一路说,口都说干了,皆是在挑儿子丈夫的不是。 “观哥儿他晓得什么冷热,要不是你进门,我看他就是个木雕像。”裴三夫人撇撇嘴,她这般生气,也有许夫人半分没给她面子的缘由。 这气,撒不到许家人身上,自己的儿子总能受一受。 燕草一听这话,将头低下去,想到公子原先说过的,裴六郎就是个木雕的二郎神。 阿宝又是大点其头,正要说什么,就见戥子用袖子挡住半边脸,正不住跟她挤眼睛。 戥子一挤眼,阿宝回过神来了。 出嫁之前,红姨旁的没怎么教过她,只有一件事再三叮嘱:“跟婆婆平日里再怎么亲近,也千万别说儿子的坏话。” “知不知道?记没记住!”非要阿宝说知道了,记住了,红姨才安心。 “要是他有不对,我当然要说。” “傻姑娘,媳妇再好再亲热,也绝越不过儿子!”红姨点点阿宝的额心,“就好比裴姑爷,在你爹心里他纵有一百样好处,那也比不过你一根手指头。” “他要是敢在你爹面前说你一句不是,你看你爹怎么收拾他。” 阿宝立时咽声,方才嘴太快,该说的不该说的,她全说了。 都快把戥子给急死了,眼见自己家的傻姑娘,当着婆婆的面就敢大放厥词,戥子差点儿急晕过去。 裴三夫人也说累了,她长长叹出口气:“不成,这事儿不能光交给他来办,我得管管。” 让朱娘子把京城里门户相当的人家选一选。 阿宝点头似小鸡啄米粒,幸好还有婆母在,要不是裴三夫人,这门亲,说不定就定下来了。 阿宝回到家,留云山房人还未散。 裴三夫人出门一趟,一肚子火气,预备回房午睡。 阿宝干脆去珠儿院中:“你放心罢,娘没瞧中。” 裴珠坐在那儿好似一幅瓷画美人,她笑看看阿宝风急火燎的进门。 先喝了香梨饮子,又吐出这么句话来,这才知道她们巴巴的去礼佛是为什么了。 荼白知道少夫人这是替姑娘出力,赶紧拿绞了帕子来:“少夫人擦擦汗,大报恩寺的饭食不好吃罢?少夫人一定没用好,叫竹月下碗素馄饨来?” 阿宝确实饿了,谁跟许夫人同屋,还能吃得下饭呀。 这又是一条珠儿绝不能嫁的理由,珠儿已经这样纤细了,守孝便罢,长年吃素食,那不真化作纸片,飞上天去了。 燕草接过来:“我来罢,我们姑娘吃的馄饨里头,要放点麻油炒鸡蛋。”得先炒鸡蛋,炒成大块的包在素馅馄饨里,姑娘就借着鸡蛋当荤食呢。 竹月哪会让燕草动手:“我来我来,不费什么事。” 燕草方才看得分明,许夫人也不是石雕木塑,她其实一直都在听这边说话。 斋菜一来,少夫人没有站起来侍候婆母立规矩,而是坐着跟婆母一同用饭,那许夫人的眉梢动了动。 这一点细微动作,旁人皆没瞧见,落在了燕草眼里。 再有,许夫人茹素应当是十分严苛的,寻常佛寺里和尚也吃鸡蛋,只有大报恩寺,鸡蛋不在素食单子中。 很快素馄饨便上了桌,阿宝舀起馄饨吹气儿,先吃了一只,才对珠儿夸下海口:“你放心罢,娘都没瞧中,再没后来的事了。” 裴珠看她鼻尖沁汗,翘起嘴角,再没想到,能得她这番深情厚意。 她缓缓说道:“要是那家不差,哥哥又如此中意,我也没什么不能应的。” 阿宝立时驳她:“娘都没瞧中呢,你就放心罢。” 直到天黑,留云山房中的人才散了,阿宝回到卷山堂。 隔着小池曲桥,对面灯火大亮,她问决明:“怎么,人还没散?” 嫁娶不须啼 第144节 “再是小心谨慎,朝局的变幻亦非我能左右。”早几年,谁能知道穆王能从崇州杀进京城,登上大位呢? “若是我升官时,女儿在夫家便有尊荣,那贬官时,女儿在夫家如何存身?” “罪不及出嫁女。”裴观还轻轻抚着阿宝背脊,“话虽是这么说的,可去岁,城中被赶回娘家的出嫁女有多少?” 娘家获罪,又被夫家赶出来,根本无处可去。 “急病去世的又有多少?” 就是亲生女,他再宝爱,也没法开天眼,替女儿挑一个事事如意的夫家,他只能挑一个始终如一的人家。 阿宝眨眨眼:“那你也不能担保许家不会啊?” “许家不会。” 阿宝怔然。 裴观看阿宝长眉轻蹙,又待说什么,就见她倏地坐起,几乎与他鼻尖对着鼻尖。 “若真如此,那就叫我女儿回家来,我护着她一辈子。” 这是她爹告诉她的话。 “家族若在,自然如此,要是家族不在了呢?” 裴观越是心平气和,阿宝越是愁眉难展。 半晌,雨住了。 窗外吹进阵阵落花香气。 “那……那我就教她,不论何处都要好好活。” 第126章 红叶 嫁娶不须啼 怀愫 裴观望住她。 阿宝沐浴是工序极多的, 特别是她那头长发,用的香膏胰子是燕草亲手做的,比外头买来的香味更淡, 洗完更顺滑。 既要揉又要搓, 还不能用熏笼蒸干,从湿时, 就得一梳子一梳子慢慢梳顺, 干透了才顺滑光亮。 今儿阿宝实无没心思做这些, 把螺儿遣了出去。 她一头蓬勃长发散在肩上, 额角发丝卷曲,看着茸茸似小兽。 裴观伸手摸向她鬓边, 一路自崇州来,她自也见到过女子无家可依的惨状,无家无族的女子,乱世之下, 任人鱼肉。 许家受过考验, 旁的人家,当历此事时,也能如此? 裴观缓缓出声:“咱们若有女儿,自然要这样教她。” 阿宝说了之后, 他心里便似有了这么个小小的姑娘, 雪团似的落地,是个小阿宝的模样。也许也有这么一头卷曲着的长发,一双乌亮亮的眼睛。 光是想像,就舍不得给她作规矩。 裴观不由想着真有女儿, 要如何教她闺训, 想了又想, 还是舍不得。 “可……珠儿与你,是不同的。”他手指卷住阿宝额前卷发,顺着指尖轻扯,卷发便抻直了,一松开,又卷了回去。 阿宝还趴在枕上,由着裴观绕她的头发。 裴珠身子虽单薄些,其实并不是那等多病多灾的闺阁千金,可她也同裴三夫人一样,每到换季就要咳嗽几声。 到了冬日,要是不用上等没烟的银霜炭红箩炭,她就会咳嗽得更厉害些。 晌午必要歇晌午觉,若不睡足半个时辰,下午便没精神。 风没吹过,雨没淋过,日头没晒过。 光这一样,珠儿跟她便就不同。 裴观松开手:“我既答应了母亲,就会再看一看。” 阿宝认真想了想,裴观既这么说,许家自有强过别人家的地方。 倒也不能一棒子打死,她咬唇点头:“好,那咱们就再看看,再打听打听,真有不好,绝不成。” “好。” 裴观点头,就见阿宝伸出手:“那咱们击掌为誓。” 他低头便笑,看她模样认真,也伸出手来,与她轻轻一击:“击掌为誓。” 丫头们都在廊下坐着,先时听见屋里头寂静无声,跟着咕咕哝哝不知在说些什么,隔窗也听不真切。 此时听见里头又有了笑声,螺儿先松了口气,她生怕姑娘跟姑爷吵起来。 白露拿出刚做的荷包袋儿给戥子看,笑盈盈问她:“妹妹替我瞧瞧,少夫人可会喜欢这花色?” 戥子虽不喜白露,但人家笑问的,她自然也好声答:“比上回的缠枝花强得多,少夫人喜欢活泛的花样子。” “我还描了好几个,妹妹一起替我瞧瞧。” 少爷少夫人必是起了口角,白露也不细问,少夫人陪嫁的丫头,自然也不会告诉她因由。 立春刺她,她也知道,立春的意思是哪见过少爷这么哄人,必是对少夫人十二分的真心,才会如此。 可白露想的又不同,少爷能哄得少夫人一回,还能回回都这么哄着? 少爷对女子,并不是有耐心的人。 白露只当今儿必要歇在松风院了,看完了花样子就预备起饭食来,谁知阿宝晾干了头发就要走。 裴观知道她不喜欢内宅,对她道:“待过了百日,咱们就搬去国子监山脚下的院子里,这样,我待客方便些,你也松快些。” 每隔几日回来一趟,她还能去看看红姨和表兄。 阿宝这才笑了:“那再好不过,我可馋红姨做的辣酱了。”只是可惜不能配肉吃,吃了两个月的素,嘴里都淡出鸟来了。 这话只是心里想想,要说出来,太粗俗。 白露正在预备饭食,戥子便道:“不用了,咱们这就回去了。” “回去?”白露先怔后笑,“菜已经点了,倒偏了咱们,今儿可有口福了。”主子不在,丫头们吃的就是大厨房的例菜。 说完笑着送少爷少夫人到院门口,看他们俩肩并着肩绕过回廊。 立春也看着,见白露眼睛都拔不出来,笑着又刺一声:“你瞧也是白瞧。” 白露没动,直到他们走远了,这才回身,继续她的针线活计,替少夫人做一双鸳鸯凤嘴的睡鞋。 阿宝消了气,她回到卷山堂内,先问燕草:“今儿有信来没有?” 每隔七八日,阿爹总会送信来,上一封已经是十天前的了,算算日子,也该来信了。 燕草摇摇头:“没有,少夫人不必急,这才刚几天呀,老爷才刚到任,忙得很。”说着道,“方才姨妈人差人送了辣酱来,还有今岁端阳节的节礼。” 裴三夫人那儿一份,留云山房中一份。 阿宝神色恹恹,要是往年有辣肉粽子吃,今年没有,至多是甜粽,没什么吃头。 燕草一面说,一面冲阿宝呶嘴。 见姑娘还不明所以,燕草干脆背过身,背对着裴观,指了指多宝格。 阿宝抬眼一看,就见多格宝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只木雕的小马,她“呀”一声,进前细看:“这是哪儿来的?” 一眼就瞧出与她在家里放着的那五只木雕小马是一套的。 就是她丢了的那只白蹄乌! 裴观不出声,他特意把木马放在最显眼的位置,她偏偏没瞧见。 他一撩袍角,坐到榻上,看阿宝拿着那只木马翻来覆去的细看,轻哼了一声:“可算是瞧见了。” 阿宝这才知道是裴观送她的,是昨天就摆上了?可昨儿两人拌嘴呢,送只木马还藏着掖着,可不能怪她。 拿着小木马,挨到裴观身边:“这是你雕的?” 仔细瞧这雕工,虽比她强,也强不到哪儿去,可这木雕上马眼画得极活,不管从哪个地方望去,这马都像正在望着主人。 阿宝喜滋滋拿着看,原来这就是裴观说的送给徒弟的礼物。 她绣了十来天的荷包袋,这么一看也值得。 “多谢你了。”阿宝道,“我明儿就让红姨把我那一套小马都送来,我本来就想带上的,可红姨说这东西太孩子气了,不让我拿。” 要是被人瞧见了,那成什么样子,别惹得裴府的丫头都笑话她。 戥子都已经摆进匣子里了,红姨又非给拿出来:“不许带!我不扔了你的,给你摆在屋里,你回来的时候就能瞧见。” 裴观望着阿宝笑:“你还有什么孩子气的东西?一并都拿来,往后……” 这些东西都得好好收着,往后有了孩子,拿给孩子看看,这是你娘小时候玩的木马。 “你呢?你小时候玩什么?” 裴观听她这样问,想了许久也没想出来,他小时候只是读书,玩乐的时间实在太少,好像并不曾玩过木马宝剑。 裴观正在开口,就见松烟一溜烟小跑着过来,站到窗外阶下,又不禀报。 阿宝也瞧见了,她伸着脚尖碰碰裴观:“松烟找你,去罢。”是有什么事儿不能让她知道?不会是许家的事情罢? 裴观眉头微蹙,什么事这么鬼祟? 走到外头,松烟往里望一眼,示意这话不能在卷山堂里说。 裴观踱了几步,走到积玉水廊中:“有何事?是老家来信了?” 松烟往前两步,左张右望,见四下里无人,这才对裴观道:“有人,送了封信来。” 既是信,摆在信匣就是,何故这么慌张? 松烟青书接到信件,先看是请柬还是贺帖祭帖。 祖父虽去了两个多月,也有极远的亲戚才刚接到信,这会儿才写信送帖来致祭。 松烟深吸口气:“青书原来是摆在信匣子里的,我一瞧,那信底下落了款。” 嫁娶不须啼 第145节 裴观伸出手去:“信呢?” 松烟自袖中取出,递到公子的手上,这事儿他连青书都没敢细说,一看见落款是这个字儿,赶紧收起来了。 这信上除了收件者没有姓名,但角落处落了个花押。 是宁府的徽记。 宁家?宁家还能有人来给他送信? 裴观捏着信件往书房去,一路都在猜测是宁家的谁送信来。宁家男丁发配,女眷要么为官奴要么入教坊。 能做的事,裴观去年就已经做了。 难道是宁家男丁送信来? 到了书房,拆信一看,是封丧报。 宁家女死在宫中,托人送出信来,想求裴观能将她尸身领出来,替她到佛寺中办一场法事超度。 那封信里还夹着一张红叶,红叶上有两句诗。 裴观扫过提诗,将那叶片收起:“你去置块坟地,备些纸烛。” 阿宝伸着脖子,看裴观走到廊中,松烟才禀报。 越加疑心是许家的事,她使个眼色给戥子,戥子立时招来决明:“你去打听打听,你松烟哥是为着什么事儿找少爷。” 说着抓把糖给决明。 决明看看糖,鼓起腮帮子,老是拿糖哄他。 “你要什么?” “我想要两只绉纱蜘蛛。”那蜘蛛做得跟真的似的,但那是女孩儿们戴在头上的,决明是男孩,不女孩意思要。 戥子一听就拧他脸蛋:“好哇,你想拿这个吓唬人是不是?成,就送你两只。” 这么说了,决明笑着点头,可他没能打听出来。 只是告诉戥子:“没说是什么事儿,可我听见,松烟哥悄悄置办了元宝纸烛,还打听着买坟地。” 第127章 前姻 嫁娶不须啼 怀愫 决明年纪小, 哥哥们办事的时候不仅不避着他,还时常把他叫到身边。 大家子里的下人,小小年纪就当差跑腿。先是听和看, 看得会才能上手。 是以青书几个做事, 决明在一边听都是常事。这回不同,松烟一见他来就赶开他:“你无事可忙了?” 决明听了, 扭身慢慢往外退, 可他还是听着了一句半句的, 把这一句半句告诉戥子姐姐。 “买坟地?”戥子也想不出为什么买坟地, 但这事儿一听跟许家就没关系。她给了决明两只绉纱大蜘蛛,还叮嘱他:“你可不许拿这个吓唬小丫头啊。” 决明捧着大蜘蛛, 笑嘻嘻跑了。 戥子回去禀报了给阿宝:“必是外头的事儿,跟咱们不相干。” 留云山房中那些来来往往的书生,每天说的做的,姑爷也不会事事都告诉姑娘, 那些个奏折建言, 也不会拿进卷山堂来。 “不对,真与咱们不相干,松烟心虚什么?” 阿宝摇头,松烟虽只隔着窗看了她一眼, 可只那一眼, 阿宝便觉得这事与她有些干系。 戥子听了,也疑起来:“也是啊,既然是外头的事,那他鬼头鬼脑的干什么?我叫决明再打听打听去!” 阿宝摇头:“不用, 我自个儿问他。” “就这么直问啊?”戥子有些忧心。 “就这么直问!” 两人正说着, 螺儿捧着一盘子鲜果进来:“大厨房才刚送来的鲜樱桃和八达杏, 姑娘是吃新鲜的,还是浇着蜜和酪来吃?” “我吃新鲜的,你再分几碟子,我记着燕草最爱吃这个。” 姑娘连燕草姐姐爱吃时令新果新菜都记着,螺儿笑了:“我也记着呢,得少夫人先动了,咱们才好分。” 这几日端阳节,裴家虽在守孝,可丫头婆子们也配起艾叶,簪上石榴花。 窗上挂起艾虎,燕草螺儿手巧些,拿红纸剪了红葫芦贴在窗上,屋里屋外总算添了些彩,看着人上前一亮。 “燕草结香人呢?”戥子问。 “结香姐姐吩咐婆子们擦缸釜,明儿就预日了,得汲满水才成。”端阳正日为避井毒不能从井中打水,前一日就得先把水存满,免得到了正日没水可用。 “燕草姐姐正点收送来的节礼点心。”这活计原来是白露的,如今由燕草接过手来,一笔一笔写在礼单子上。 戥子说了两句闲话,等螺儿走了才又劝:“你可跟姑爷好好说,别闹脾气使性子。” 阿宝呶呶嘴,瞧她一眼:“我什么时候使过性子了?我是最讲道理的。” 等到道理讲不通了,再说。 夜里二人一同用饭,裴观道:“今岁没办金明池宴。”不独金明池宴,去岁办的许多宴会,今年都没办。 “我知道呀,朝中上下都削减了开支,不是你说的么,恐有战事。”邸报上有过这一条,连后宫都尚简朴,这些日子来的书生们,也不再穿得花花绿绿的。 阿宝看邸报之前,不觉得这些有什么关联,如今才知,连这些细处也非凭空如此的。 “龙舟不划了,秋日里的赛马必得要办罢?”那会儿还在孝中,也不知能不能去瞧瞧热闹。 “要办。”裴观颇为满意,微微颔首,教个聪明学生,自比教个笨学生要强得多。 才要低头喝汤,裴观一扫食桌:“怎么今儿没有长命菜?”不是吩咐了厨房,每日桌上都得有一道,这才几日就忘了? 螺儿掩口笑了:“这馄饨就是长命菜做的馅儿。” 真是拿姑娘当孩子,端阳节虽是吃长命菜讨吉利的时候,可哪家的长辈也没天天让小辈吃长命菜的。 阿宝早就吃絮烦了,大厨房换着法的做上来,好在馄饨里头搁了鸡蛋碎,要不然,她才不吃呢。 她吃了只馄饨,清清嗓子:“你有没有什么要跟我说的?” 戥子冲螺儿挤挤眼睛,两人退了出去。 坐在廊下,螺儿看墙角点的熏蚊香,后知后觉道:“姐姐早知道姑娘要跟姑爷说私话?”要不怎么早早点起熏蚊香来。 戥子不光点了香,还从口袋里摸出点心,塞给螺儿一块:“按我说呀,这香就得天天点,天热了,外头坐得一会儿,身上就全是包。” 姑娘姑爷说私话的时候可太多了,要是回回都这么干守着,那不全便宜蚊子了。 说着问:“燕草呢?”她可是连歇假都要往正屋来三趟的人,今儿却半天都没瞧见她。 “燕草姐姐有些不舒服,收完端阳礼就回房去了。”螺儿还给她送了粥去,她躺在床上,瞧着一脸精神不济的样子。 “是不是点节礼,点累了?”各家送来的粽子点心,小山子似的叠了满桌。 戥子又问:“这回各府送来的点心,可有什么少见的?”她是来了裴家才知道,原来讲究的高门大户,连走礼送的都是私房点心。 外面没得卖,也买不着。 螺儿想了想:“倒有一匣子我没都没见过的糕,我问了,燕草姐姐没答。” 竟还有连燕草都不知道的糕点? “什么样的?你说咱们能不能分到两个?” 两人在窗外聊着怎么分点心,笑声一高,戥子赶紧做个手势,指指屋里。 螺儿赶紧住了口,也听着屋里的动静,免得里头要茶要汤,她们错过了。 阿宝见裴观面露疑惑,又追问:“你有没有什么瞒着我的?” 裴观被阿宝问得一愣:“瞒着你?”而后叹口气,“谁告诉你的?决明?” 阿宝自然不能供出决明来:“就松烟那鬼鬼崇崇的模样,长了眼睛都能瞧出来,我看我像瞎子?” 她说着,指指自己的眼睛,一双眼睛黑白分明,乌溜溜望住裴观。 裴观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抚了抚她鬓边:“没想瞒着你,是怕你知道了心里不落忍。”还有,毕竟这是犯了忌的。 “我替宁家疏通的事,你是知道的。”裴观缓缓说道,“宁氏女在宫中过身了,托人送出信来,望我替她收尸。” 阿宝闻言微愕。 她面前的小瓷碗中还盛着五六只长命菜馅的素馄饨,勺中还剩下她咬过的半口。 “这事越少人知道越好。”天热了,尸身放不住,得赶紧安葬。 原先死个宫人,草席子一卷运出宫来埋了便是。 因张皇后仁德,特开恩典,可以通知宫外家属来接回尸身安葬。 这规矩是定下了,但多半是作作样子的,有些宫女太监早就没了亲人,就连死后烧纸也是宫中的同伴摸出钱来,设些供果就算祭过。 但因有此条,宁氏女才能送出信来。 “她没有别的家人了?” 裴观点头,阖族俱灭,姻亲获罪。就算有苟全性命的,也不敢再接这烫手山芋。 “那她托你,是因为你曾经帮过她。”阿宝推己及人,她要求人,也会去求伸手帮过自己的人。 “也许是如此罢。” 裴观心里明白,宁氏是想让他知道她的死讯。 他没提那片红叶,待到落葬时,便把那枚红叶一并归入尘土,这才是红叶该去的去处。 这枚红叶,和红叶上的诗,不必告诉阿宝。 他其实早就不记得宁氏女的模样了,至于诗中所托情思,也是她想像。两人上辈子便没有私情,这辈子,更连一面也没见过。 裴观收下红叶时,见到叶瓣上那两句提诗,除了唏嘘,心湖不起半点涟漪。 许是深宫冷寂,她心中只得这点念想罢了。 人都已经没了,这点念想自然也就随风而逝。 阿宝半晌不曾说话。 嫁娶不须啼 第146节 到这会儿,她更明白了些裴观对珠儿婚事的全盘考量,叹息一声:“那你办罢,给她办得体面些。” 话是这么说,再想体面也不能,不过薄棺一口,葬衣两件,坟茔上立碑也只留下一个名字罢了。 “这事要不要告诉珠儿?”宁三与珠儿曾是好友,后来虽情分淡了,但珠儿这样的性子,知道她过世必要难过的。 “说一声也可,只不必告诉母亲。”非为着母亲喜欢宁氏,而是宁家抄家,让人惶惶难安,母亲还在喝养心汤呢。 阿宝直等到第二日裴观出了卷山堂,叫来螺儿,吩咐她:“你预备一身干净衣裳。” 螺儿“哎”一声应下,又仰脸问:“少夫人要做什么用的?赏人还是送人?” 阿宝看了她一眼:“装裹的,给你放几天假,你去办罢。用干净的包袱皮包着,拿给松烟去。” 螺儿正自疑惑,旁人装裹的衣裳,怎会让少夫人来办? 想到什么,倏地抬头,望向阿宝,张口说不出话来。 就见阿宝冲她微微点头。 螺儿刹时明白过来,低头咽泪,说了是:“是。” 宁家的姑娘们,打小就不穿外头人做的衣衫鞋袜。临到去了,给她从里到外,预备一身干净衣衫,叫她干干净净落葬。 螺儿忙了两日,一面裁衣一面想起在宁家的旧时光,不住落泪。 戥子悄声问她:“你不是说你们姑娘待你不好?怎么哭得这样?” “非全为着姑娘们哭,是为我的姐妹们哭。”还有她妹妹,真要没了,有没有一身干净衣裳穿。 燕草歇了两天,到阿宝屋中去。 “你身子好了?怎不多歇两天?” “我有事要禀报姑娘。”燕草曲膝行礼,“萧家送了节礼来。” 她真点收礼品,螺儿看见一盒子没见过的点心,拿给她一瞧,是杭城萧家的私房点心,大耐糕。 燕草见到旧物,脸色泛白,立时去查往年的礼单,往年萧家没给裴家送过节礼,既送了礼来,那就是萧家人又进京了。 “萧家?”阿宝说完才想起来,是燕草的旧主家。 第128章 大耐 嫁娶不须啼 怀愫 “你是说萧家找你来了?” 可燕草改了名字, 又改了年纪。 纵是太平世道,人海茫茫也难寻觅,何况是战乱时节。 燕草本该被卖到北边去的, 若不是打仗道路不通, 根本不会被转手卖到京城来。 阿宝见燕草不过两日就满面病容,长眉微蹙, 伸指点了点榻边的绣墩:“你先坐下来, 坐下慢慢说。” 燕草行了半礼, 这才坐下。 她轻轻摇头道:“我猜, 萧……萧家人还不知道我在京城。” 萧家送来的大耐糕其实是个拍马屁的糕点,大耐取的是“大耐官职”的典故, 是赞为官者人品高洁,政务通达。 萧家送这点心来,又有明夸又有暗赞,是祝裴观仕途高升之意。 这点心杭城的点心店铺随处可买, 多是些红的绿的粉蒸糕点, 取个大耐的名头罢了。 只萧府的做法与别处都不同,得将李子去皮,挖空了用甘草片和盐白梅煮开,再将松仁、核桃、瓜仁、石蜜拌的馅填进去蒸熟。 虽还叫糕, 但别家只用糯米粉, 萧家的不用一点粉,用大柰子,讨个吉祥好彩头。 光看这点心,燕草便猜测裴姑爷虽在丁忧, 但在朝中能使上劲儿, 萧家只怕是想走一走裴家的路子。 “既不知道你在这儿, 你更不用担忧了。”阿宝还是那句话,“你就挺头挺胸,该如何便如何。” 阿宝出嫁之前,燕草已经向她坦诚过往,剖白心迹,她的心里早不想着那位萧公子了。 燕草微低下头去:“我心里记挂爹娘。” 离得远时,她只想两处安好,活着就是了。如今知道萧家进京,怎会不想打听打听爹娘的消息,知道他们好不好。 她这么说,阿宝十分体谅。 换作是她,要是与阿爹相隔千里不知死活,那她不论如何也得给阿爹去信报平安! “我知道不该再有此请,可我更不敢自作主张。” 燕草手上是有钱的,她在裴府又有身份,是阿宝的陪嫁大丫头,托裴府下人家在丁打听两句外间的事,并不很困难。 “我不想报平安,只要知道他们都还好就行。” 送信给家人就是节外生枝,他……他不记得她是最好,若还记得她,恐又生波澜。 只要知道她的家人安安稳稳的活着,就心满意足。 阿宝想都未想,一口答应:“好,咱们找人替你打听。” 她又看向燕草,心知她为何几日不出门:“再过几日,我们就搬到国子监山脚下的小院子去了,这几日你先去松风院养养病罢。” 燕草差点落下泪来,她成日忧思,每每听得留云山房来客,就怕是他来了。 姓许的公子都能来山房作客,那萧……萧家公子也能来山房作客,夜间惊梦,更是梦见她一转身,就见到那个人。 就在一城之中,绕肠百回,她也死咬牙关,绝不能复见。 阿宝隔着九曲桥望向书房,皱着脸发愁,要怎么跟裴观说这事?每央他什么,他都索要一件针线。 别的也就罢了,针线这东西,十天半个月都做不好。 阿宝暗自猜测,裴六郎是不是就因她针线做得慢,才故意问她讨要荷包扇套的,这样一来,她一年也央不他几件事。 她正皱眉,燕草顺着阿宝的目光望向书房,知道姑娘是要替她向姑爷张口。 立时站起来:“姑娘!此事……此事万不能托给姑爷。”她知道姑爷待姑娘千般好,可这些事,再是千般万般的好,也绝不能说。 阿宝微怔,她心中,亲人是排第一位的。 是以燕草想知道父母平安与否,阿宝想都不想,立刻答允。 但她既成婚,裴六郎也是她最亲的人了,他们白日相对,深夜相拥。这些事在阿宝心里并不用瞒他。 裴六郎若与俗人一样,那也不会为宁小姐安坟落葬。他不会因为燕草,就觉得她名节有亏。 燕草垂泪摇头,正所谓疏不间亲,她肚里百句话,却不知如何说。 燕草全是为阿宝打算,阿宝看燕草垂泪,以为是她不欲人知:“好,你既不愿意,那我回娘家的时候托给阿兄。” 燕草这才松口气,满心感激冲阿宝又行个全礼,这才回屋收拾衣裳挪到院子里去。 端阳节,出嫁女归宁,裴三夫人给阿宝预备了一车的礼。 “这许多啊?” 除了五黄,还有各色粽子点心绫罗。 裴三夫人笑道:“府中能回娘家的媳妇就你一个,纵多备上些,那也是应当的。”别家姻亲节礼,早早已经开船送出去了。 今岁裴家还收到了外甥外甥女的礼。 “往年那边可没送东西来。”姑爷一旦续了弦,那也就不是姑爷了。今年得着老太爷的恩惠,这才又走起礼来。 裴大老爷知道之后,当着裴观的面称赞阿宝:“六郎的媳妇是个明大义的。”如此家族才能长安。 阿宝回娘家第一件事,便是找韩征,一见着红姨就问:“阿兄呢?今儿还当值?” “当值呢,调入内禁他比原来忙得多,前儿说要相媳妇,都已经定了时辰,他还被拘在宫中出不来。” 那户人家,看男方连相亲都三催四请,心中颇不乐意。 红姨托官媒朱娘子说了一箩筐好话,这才又定下个新日子,那边说了,这回若要还相不成,那就是没缘分。 这可已经是第二个了。 陶英红直皱眉头,难道儿子不愿意相看?哪有到了年纪的大小伙子不愿意结亲的? “原来一旬还有两天假呢,如今一旬只歇半天,那宫里就这么离不了他?”红姨对儿子不很满意,再拖要拖到什么时候才成婚?什么时候才能让她抱上孙子? 阿宝挠挠脸,自从裴观与她同屋,她就天天被裴观盯着喝药,原来还能剩个碗底,如今连碗底都不许她剩。 每回她待好不喝,裴观便忧心忡忡望着她。 仿佛她是个捣蛋的娃娃,不识好人心似的,阿宝只好捏着鼻子喝下去。 裴观这人两个大毛病,一是看她喝药,二是看她吃长命菜。 这两样,一天也不能少,他竟还让厨房将长命菜做成酱,哪怕过了季,以后早上也能配米粥吃。 喝了万医婆开的药,睡得好吃得香,她已经快两月没发梦了,要不然,回家这几天她梦一梦?看阿兄给她娶了哪家的嫂子回来? “相看的人家姓什么?”阿宝好奇,“要不要,我帮着打听打听?” “姓刘,我瞧过一眼,生得白胖喜庆,我就喜欢这样的姑娘。”阿宝小时候也是这样,后来抽条长个,一下便高挑起来。 “女孩儿家,就得珠圆玉润,大妞原来多好。”只可惜,进了京城慢慢变了样,成婚那日陶英红去送嫁了,那腰那肩,是像她娘年轻的时候,可也不喜庆了。 提到大妞,阿宝黯然,她这回送去的节礼,大妞虽按时还礼了,可没回信来。 “卫姨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陶英红长叹一声:“你卫姨见着我就是落泪。”还念叨,早知道如此,当年就把大妞配给韩征多好。 那是十多年前的旧事,韩征的爹还在的时候,卫大人打过这个主意。 韩征的爹没了,韩家寡妇孤儿靠着姐夫过日子,卫大人便一句也没再提过。 “熬罢,这才多久,熬过这半年,陆家总要讨小儿媳妇的。” 阿宝不语,她也曾请裴观写信给陆仲豫,可裴观还是那句话,别人家事,岂能伸手。 屋中方才还喜气洋洋的,说到大妞,冷清下来。戥子赶紧道:“红姨快瞧瞧,裴夫人给咱们姑娘备了多少东西。” 新鲜的五黄,还有各色的缎子,颜色一看就是专门挑出来经送陶英红的。 嫁娶不须啼 第147节 每到此时,陶英红就忍不住在心里跟去世的姐姐念佛,阿宝有福气,裴夫人是真拿她当亲家母在走动呢。 直等到黄昏,韩征下值回家,瞧见外头的车,就知道娘必在林府。 姨丈去了外任,娘还每日过来瞧一回,既能管着宅子,又回送节礼。当初砌墙分院,还真是个好法子。 “六郎呢?他怎没来?” “他明儿来。”阿宝说完,便将韩征叫到内室,“我有事托阿兄去查。” 韩征刀还没解下来,闻言一怔,眉心拧起,那模样与林大有如出一辙:“甚事?是裴家人欺负你了?还是裴六郎欺负你了?” “不是!” 一听不是,韩征松了松肩膀,咧嘴笑了:“也是,他要敢欺负你,你就能按着他打,也轮不着我。” “我想请你替我打听打听刚来京城的萧家。”阿宝将萧家的宅子在何处,燕草的爹娘姓什么叫什么,全告诉了韩征。 韩征眉头紧皱:“她这是之前告诉你的?还是这才告诉你? “之前就告诉我了。” “那你怎么还带她去?该把她留在家里,万一叫人知道,连累了你怎么办?”留在林家才最安稳,韩征说完又道,“那个姓萧的莫不是个孬种,喜欢个女子,竟还护不住。” “可不!”这事是没告诉裴观,若是告诉裴观,他定要说不合礼数,有违礼法。 阿宝击掌,阿兄想的才跟她一样! 正拍巴掌,就见韩征刀上悬着个小香包,一闻就知里面填了避五毒的香料,阿宝随手就要拿起来,还问:“好精巧呀,这也是红姨做的?” 这个小香包跟红姨刚才给她系在腰上的可不一样,红姨从来都是好东西先给她,她的不该比阿兄的差呀。 韩征倏地抽刀,将那香包攥在手中:“不是,是宫里……赏的。” 说着涨红了脸。 第129章 如故 嫁娶不须啼 怀愫 阿宝还待细看, 韩征已经将刀收了起来,黑红着脸解释道:“是端阳节赏的,启祥殿中人人都有。” 阿宝可不信, 既是人人都有的, 那他慌什么? “你老实说,是不是哪个宫娥送给你的?”阿宝想了来想去, 也只有宫人了, 说不定是哪个宫女, 做了小香包送给阿兄。 韩征神色微松, 口中依旧不认:“就是人人都有的,宫里发来避五毒的。” “那你为甚不肯去相看刘家姑娘?这都第二个了。”阿宝满脸不信。 “内禁不比外头, 规矩也多,事也多,我不是故意不去的,是那天当真轮值了。”韩征说完, 将刀挂到墙上, 香包上的穗子,悬在刀把上一晃一晃。 阿宝左瞧右看,就是觉得阿兄不对劲,可他怎么也不认。 “你再说说那个燕草, 她原来是哪家的来着?”韩征故意把话扯开, 细问起燕草爹娘的姓名。 “她爹姓王,叫王长富,阖家都是家生子。她娘也是家生子,到了年纪配给她爹的。燕草被卖出来之前, 她爹已经是小管事了。” 这是正事, 阿宝将那一点疑虑按下, 又细细将燕草的本名说了一遍,还叮嘱韩征:“万不能让萧家人知道她在我这儿。” 韩征啧一声:“我能不知?这事要紧,要不然你寻个由头,把燕草送回来算了。” 这丫头确实可怜,在韩征看来,少爷喜欢你,你还能不识抬举?但她可怜归可怜,不能因此拖累阿宝。 阿宝直摇头:“那不成,你只管去办罢。”说着又像小时候求他办事一样,脸上露出央求神色,“你那事儿,我也绝不告诉红姨。” “我有什么事儿?我半点事儿没有。”韩征还咬死了不认。 阿宝瞧瞧他,哼了一声:“你跟我嘴硬便罢,我也没想管你,你真要是喜欢那个姑娘,等到她二十五岁放出宫来还有几年?你能等,红姨能不能等?” 韩征听到她说二十五岁放出宫,心中苦笑。 伸手就赶阿宝:“走罢走罢,你都出嫁了,还在我这儿呆,哪成个样子。” 阿宝噘噘嘴出去了,戥子在廊下等着,一见阿宝便嘟嘟囔囔:“什么事儿这么机密?连我都不给知道?” 说完她又眉飞色舞,比划着道:“你瞧见没有?阿兄刀上挂了个香包,远远走过我就瞧见了,定是哪个小娘子送的!” 戥子这双眼睛,还真是不放过一点情思。 “还有呢,阿兄的官靴,还有衣领袖口,俱都干干净净的。”戥子打眼一瞧,就知道有事儿! 阿宝替韩征遮掩:“瞧见了,我还问了,说是宫里头赏的,人人都有。” “如今当差不比原来了,在宫内自然要干净体面些才好。” 戥子满面狐疑:“那他怎不去见刘家姑娘?” “就是有事耽搁了罢。”阿宝一面说一面往回走。 戥子跟在她身后,口里还念念叨叨的,以为阿宝不相信的她推断:“你就等着瞧罢,肯定有事儿!” 戥子将韩征刀上悬的五毒香包绘声绘色说给陶英红听。 陶英红听了就笑:“我知道,宫里不比外头,按时按节都有赏的,他刚调到里头时,也没那么讲究,日子久了同僚都如此,他也就如此了。” 韩家还多雇了一个洗衣妇,陶英红还给儿子又多人做了两身里衣:“你又不是不知,你阿兄跟你爹都爱出黄汗。” 白领子哪经得起几回洗,陶英红从裁缝娘子那儿学来的,做了个能拆的领子,隔个十几日就给他换一个。 “我原还不想他调到禁内去。”陶英红数给阿宝听,“哪知道贵人们赏赐这么多,按时当令的东西一样都不少,大节还有赏赐,我全攒下来了,给你阿兄娶媳妇用。” 戥子将信将疑,那阿兄脸上怎么那样笑?他那嘴都快咧到耳后根了。 “莫不是跟宫……”她还要再说,阿宝拿脚尖一碰她,戥子立时会意。 待红姨走了,她才捂着嘴悄声道:“真是跟宫人?” “我猜是。” “了不得了,那她几岁?什么时候才能放出宫来?”戥子算了算年纪,替阿兄长声叹息,千年难得开了窍,偏偏喜欢上宫人。 “只怕难成。” “阿兄不肯说,就有不肯说的道理,你可别在红姨跟前露了口风。” “我知道!红姨才睡了几天好觉呀,我又不傻。” 韩征不知妹妹们替他操心,替阿宝打听起事来。 隔得几日报信给阿宝,让她回家一趟。 见了阿宝便道:“这萧思卿进京是来科举的,正月进的京城,如今已经是进士出身了,正在谋官职,这些日子在京城里四处走动。“ “怪道他给裴六郎送礼来。”阿宝恍然,“还有呢?” “王长富家的事儿,极容易打听,只听说王家大丫头很得萧思卿的喜欢,原来家里是预备要她当姨娘的……” 那说的就是燕草了,可她没当成姨娘,还被发卖出来。 韩征还是打听了才知道,原来这个萧思卿在杭城极有名气,爱玩会玩,手面还阔,交友又广。 都说他天资极高,因才名被举荐入了国子监的,可为人实在是懒散,连点卯都点不足,被国子监给劝退。 也不知何故,萧思卿突然就奋发起来,以乡试第一的名头,进京会试。 “如今萧思卿身边跟着的管事,就是王长富。”韩征这才一打听就打听出来了,“他中了进士,立时将王家一家人调到京城来。” 又置了宅子,平日里并不住在萧家在京城的宅子中。 而是单独居住,王长富一家在他自己置的宅中侍候他。 阿宝听了,顿得片刻:“那他成亲了没有?” 燕草被卖,就是因为萧思卿不愿意成亲。 “成亲了,是去岁成的亲。”韩征既然知道底细,自然要把这些都摸清楚,免得给阿宝招来祸事,“但他没将新婚妻子带去私宅,他妻子还在老宅。” 阿宝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韩征摇头道:“他还派人四处在找燕草,连……连秦楼楚馆都去找过了。” 出了嫁的妹妹,也还是妹妹,秦楼楚馆这几个字儿,韩征想了许久才说的。 “他这是要干什么?”韩征觉得这萧思卿极不着调。 既然已经娶了亲,又何故再另置私宅,难道还想找到燕草之后,将燕草带回私宅,再安一个家不成? 要真如此,他还当什么官,言官的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他。 “这些事,你知道便罢,切不可告诉裴六郎,知不知道?” 阿宝抿着嘴,韩征一见她那神色,就知道她要说真话。 自小到大都是如此,他连连摇头:“你干脆把人送回来,家里拘着她,不让她出门就是了。” 阿宝看了兄长一眼,摇摇头:“我有打算。” 坐车回去的路上,戥子看阿宝一直肃着脸,问她:“究竟是什么事儿?你想干什么,总得告诉我一声罢?” 怎么嫁了人,还同她生分起来了。 阿宝长长叹口气,往车壁上一挨:“以后告诉你。” 她回到裴家,叫来燕草。 将阿兄查到的事,全告诉了燕草。 “你预备如何?你若要回去,我便将身契给你。”拿上身契,收拾了包袱,到那宅门前,必有人恭恭敬敬将她请进去。 端阳节后,日头大盛,栏外窗前都垂着织山水竹帘,青瓷海棠炉里点着心字香。 这香是燕草亲手调的,只得这个时节才有,用素馨茉莉与沉香木调合成粉,在香炉中摆出篆字来。 从字头烧到字尾,香烧完了,灰烬也还是那个字不变。 屋中烟丝袅袅,那个篆字已然烧了一半。 燕草抬头看向阿宝的眼睛,就见阿宝目光澄澈,似乎不论她怎么选,都不会非议她。 心字既成灰,就让香如故。 嫁娶不须啼 第148节 燕草立起来,冲阿宝行了个大礼:“知道我父母安好,已经心满意足了。” 第130章 私德 嫁娶不须啼 怀愫 燕草放下心中大石, 略缓一缓神,便回屋去收拾起要带去国子监小院的箱笼来。 “那边东西都是现成的,也就是收些细软衣裳, 寻常手边要用的就成。”一面吩咐结香收拾衣裳, 一面对戥子道,“首饰还是带素净些的, 毕竟还没出孝, 也不会在那边办宴。” 戥子看她满面忧色的进屋, 又如释重负的出来, 有心想打听。 但估摸着是她的伤心事,便不再问。 比起住在裴府, 戥子也更想去小院:“去了那边,是不是就不用一大早起来了?”姑娘真是没闲过。 早上起来先去给婆母请安,然后跟珠儿姑娘一道去大房,跟大伯母学管家的事儿。 半天不得闲, 晌午用完饭回来, 又要抄邸报又要读书写字儿,一天就这么过去了,这些日子连鞭子都没功夫练。 燕草心里总还存着事,不能立时就收拾起心绪, 听戥子说着微微一笑:“自然是比在这里松快些的。” “只是那块儿离城远, 不像在家时,开门后巷子就是的街市,要不然这会儿都能吃冷圆子了。” 戥子看燕草脸上慢慢又有笑影,这才去收拾东西。 她才刚收拾了两件衣裳, 就听见叩门声, 转身一瞧, 是白露来了。 白露提着个食盒子,戥子鼻尖一动就知道里头是肉粽子,白露冲她微微一笑:“这就收拾东西了?” 松风的院的丫头都猜测,少爷必要点几个人一道跟去国子监的,可都这会儿了,少夫人也没到院里点人。 白露实在坐不住,让她娘特意做了云腿小粽,来探一探戥子的口风。 戥子将包袱布一摊开,盖住床上的东西:“先收拾起来,免得到时候忙乱。”阿宝可没想要把松风院的丫头们带去,至多带几个跑腿的酒扫的。 “我娘特意裹的云腿干贝粽子,拿来给你尝尝。今儿你不当值罢?”上头还在守孝,底下人虽能吃荤,也得小心些。 白露这人,戥子颇招架不住,心里道她怎么偏偏来找她,不去找燕草呢。 心中正念叨,燕草来了,捧了块料子:“白露也在?”说着把衣裳交到戥子手里,“你要的闪缎。” 戥子可没要过这个,知道燕草这是寻个由头来解救她的,立时接过:“我正找这个,你坐,有云腿粽子,大家一起吃。” 白露笑眯眯的,有一搭没一搭的问:“少夫人可曾说,叫院子里谁跟着去?” 燕草捡了粽子,剥开粽叶儿,小小巧巧一只,肉比米还多些,她咬上一口:“就是些小丫头罢,松风院里也离不了你和立春呀。” 白露算是半个内管事,松风院确实离不了她,燕草这话,她连驳都驳不了。 扯着嘴角笑一笑,心里再三告诉自己,还有大半年呢,不着急:“那我回去了,你们忙罢。” 白露一走,戥子松口气儿,问燕草:“你怎么来得这么巧?” “决明来请的我的,给你当救兵。” 戥子“扑哧”一笑:“我倒也不厌恶她,就是……” “就是痴心妄想罢了。”燕草思及自身,声音先是一低,又扬起来,“赶紧着,好些东西要收拾呢。” 白露送了粽子想回松风院去的,绕进院中,望一眼宝瓶石洞门,想到院中丫头们的笑脸,个个嘴上都不说,可心里都在笑她痴心妄想。 脚下一顿,绕到府后排屋去,回家去。 白露的娘正在院里分粽子,瞧见女儿回来便将她拽到屋里问:“怎么样?打听到没有?你能汉有跟着去?” 一看女儿低头不语,宋婆子眉头紧皱:“真是油盐不进?你不是说那几个丫头,不像是……”不像是预备着抬起来的。 “娘。”白露满面难色。 宋婆子本也不急的,可是立春的娘,说是再过半年就去跟裴三夫人讨恩典,这会儿都已经在替立春说亲事了。 “少爷要真是没那个意思,”宋婆子道,“不如咱们再作打算,你这模样,只要愿意,还怕嫁不成管事?”虽不比里头富贵,但也穿绸吃油,女儿又曾在少爷的院里当过差,有体面。 嫁给小管事? 白露咬牙不语,想起少爷病中躺在床上的模样,是她夜夜守着,替他绞巾擦身。夜里想到,心口便呯呯直跳。 见过了少爷,哪里还看得见旁的男人。 分明就差一步,这时候要是退了,叫她怎么甘心。 宋婆子反改了主意,实是这些日子来问亲的人也有许多,有两家家底也算厚。等少爷走了,就让女儿回来住两天,见一见人。 定下人选来,再往三夫人那儿一禀报,体体面面嫁出去。 白露知道她娘打的什么主意,心里犹豫不定,少夫人那儿,她下了这么多功夫,眼看是没法子了。 真到那一天,她就去找少爷。 把烂在心里的话,说出来。 阿宝不管衣裳首饰,只管将她的鞭子弓箭带上:“那儿离山这么近,到了秋天就能进打猎了,今年我可得多打两只兔子。” 裴观回来就见她在往箱子里收鞭子弓箭,还作势拉弓。 见他来了,拉穿了空弹一声:“真是一日不练手就生了,我都没劲了。等到了小院,我得设个靶子,每天拉一百下。” 裴观见她这模样便笑,他这么着急的想搬去小院,就是觉得太拘着她,多跑多动,身子才强健。 “成啊,让松烟给你定个好靶子,你每日动动筋骨。今儿的……” “长命菜嘛,我吃了。”阿宝听他答应了,眉开眼笑,立时冲他点头,“知道知道,我知道。” 如今就没人不知道的,连裴三夫人都知道了。 还道:“观哥儿是有什么毛病了,这东西也就吃个时鲜的,过了端阳正日子,谁还吃那个呀?” 裴三夫人这辈子,从出生到嫁人,就没受过这种拘束。 他们这样的人家,婆婆再严苛,也没有苛待儿媳妇吃食的,还可怜起阿宝来:“他要再逼你吃野菜,你莫要理他。” 又不是人参燕窝,谁家天天吃那个。 随手就送了阿宝一盒子燕盏:“这是我娘家刚送来的,好几匣子呢,你拿去,每日炖一盅吃,不比野菜强?” 她怎么生了这么个傻儿子。 阿宝听了,捂嘴直笑:“无事的,大厨房做上来的也挺好吃的。”反正都是吃素,没什么分别。 她一把挽住裴三夫人的胳膊:“天儿越来越热了,娘不如跟着咱们一道去山下避暑罢,把珠儿也带上,咱们一家进山去玩?好不好?” 裴三夫人眉眼一松,摸摸阿宝的脸:“这才过端阳,还没到真正热的时候。”别家的儿媳妇,能避开婆婆还不高兴坏了,只有阿宝还想带她一起去。 “等天真的热了,我再去,你要是寂寞,就把珠儿带上。”姑娘一出嫁,能不能松快就得看命了,就让她在娘家的时候,出门玩乐几日。 裴三夫人心里还挂着庶女的婚事:“过了百日热孝,咱们再想法子就见一见许夫人,要是能……也见一见那许公子。” 阿宝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她们俩与裴观再怎么争也无用,还得珠儿自己看过了满意才行,相看嘛,本就是两家合意。 阿宝得了裴三夫人的令,光正明大对裴观道:“娘说了,把妹妹也带去消消暑,天儿热了,珠儿也怕热。” 裴观坐到榻上,漫应一声。 答应了才想起来,全家怕热的就只有阿宝,这几天天气一热,她床上早早就要铺席子。每夜睡上去,他自己这半边,都得再铺一层软毯。 夜里也一样,抱着他便不撒手,拿他当凉枕用。 裴观抬眉看她,就听阿宝继续说:“娘还说了,叫我先看看那位许公子,若是瞧着好,才报给他知道。” 娘可不会这么说,裴观且想且笑。 大家女子,也并非不见外男,到议亲之前,或是架起屏风,或是从窗孔中,总会相看一回,这倒不算违礼。 “成啊。”裴观又是一口答应。 阿宝搁下弓箭,走进内室,挨到他身边。 今儿这么好说话? 裴观从书中抬起头来:“对了,后院母马要生小马了,马伕说就这一两个月里,要不要把马牵到小院去。” 阿宝伸手勾住他的肩:“生下来的小马归我么?” 那匹母马生得极俊,怪不得大黑离了它就不吃草料。 “自然归你,把它们一家三口,都带过去。” 裴观被阿宝勾住肩,虽是在内室里,垂着竹帘,也有些面红。 却没伸手推开她,任她这么搂着:“你不是一直都想要匹小马么?”岳父走的时候,阿宝还念叨她爹没给她一匹小马就外任了。 他这么事事顺着,阿宝忍不住欢喜。 歪着脑袋,抿住唇打量他。 “怎么?”裴观伸手去抚她鬓发,“你是有什么话要告诉我?” “是燕草的事。”萧思卿既然能在京城中找,说不定他已经查出来燕草就在京城中。 阿宝斟酌着如何开口。 裴观了然,他点点头:“我知道,她旧主家是个显赫人家。” 阿宝方才还软着身子,半靠在他怀中,听见他说知道,直起腰,抻着胳膊,满面诧异:“你知道?你怎么知道的?” 裴观自然不能说是怕她身边的丫头来历不明,才早早查访过。 遂指一指桌上的点心和案上的香炉:“宋点,唐香。便是我们家,也找不出这么个丫头来。” 不是养不出来,是谁家会像萧思卿这么调-教丫头? “那……她的旧主要是找来……”阿宝觑着裴观的脸色。 “她是你的人,自然由你说了算。” 那个萧思卿,这些日子确是想同他走动。 可这人私德如此,裴观颇瞧不上他。 嫁娶不须啼 第149节 阿宝眼睛一亮,那就是不会强迫燕草回去了。 果然同她想的一样,她一把搂住裴观的脖子,凑上去,重重亲了他一口! 第131章 为谁 嫁娶不须啼 怀愫 裴观倏地面上通红, 青天白日被她这么一碰,张口说话,连声音都结巴起来:“你……” 这不合礼数。 阿宝看着他脸红, 两条胳膊勾在他脖子上, 笑嘻嘻歪着脑袋,伸手摸摸裴观的耳朵。 眼里满是笑意, 说的却是正事儿:“我问过燕草了, 她不想回去, 只要知道父母安好, 她就满足了。” 虽是说正事,可这么搂抱着, 声音不由自主便带些憨甜,人也更往裴观身上靠去。 裴观面上红晕未消,整个人僵直着不敢动弹,他清清喉咙:“倒是个明白事理的女子, 既不愿意回去, 就在你跟前好好当差。” 她带来的丫头们,都由着她来管,他绝不会伸手。 “那个萧思卿不会常来与你走动罢?” “不会,他若是来, 我让松烟给你报信就是。”免得麻烦。 萧思卿这人, 裴观是记得的,他天资极高,却不肯好好攻读。精力大半都费在玩乐事上,什么金石篆刻, 调香品茗, 宋点唐香没有他不知道的。 裴观与他同在国子监读书时, 萧思卿曾极力相邀,请他踏青冶游。 “咱们包一只船,随船夫开到江上,去江心听琵琶如何?”包上十几个乐伎,再带一船美酒佳肴,岂不逍遥自在。 捧着酒坛,满口荒唐言辞。 那时裴观正在备考,纵不备考,他也不会干这等事,摇头拒了:“我有正事要忙。” 国子监每日都要点卯,点足七百日才可升到最高堂听讲学。 “什么是正事?”萧思卿哈哈笑出声来,“似你我这样的出身,如此刻苦岂非辜负了阎王爷一片美意。” 人投什么胎,那自然是归阎王爷管的。 萧思卿总说他唯一上香要拜的,就是阎罗王,旁的菩萨他不必拜。 裴观当时便想,这种人不想当官,对百姓倒是件好事。 这么细想来,上辈子萧思卿也是突然就改了性情,读书考举,为当官奔波。只是那时裴观自顾不暇,两人未曾走动。 萧思卿是新帝登基才下场科举的,他的仕途,比裴观要顺当得多。 既然坦诚了,阿宝便将她知道的,都告诉裴观。 说到旁的,裴观还不惊诧,这人行事就是如此放浪,待说到萧思卿在外头置了私宅之时,裴观蹙起眉头。 “你说他如此奋进,是不是为了燕草?”阿宝正是这么想,才会叫来燕草,问她愿不愿意回去。 萧思卿在萧家出生长大,活了二十年,非要到第十九年,才知道萧家家规如何? 待知道他竟设私宅,弃发妻不顾。 就知此人并未改性情,而是改了方法。 裴观垂眉,半晌答阿宝所问:“不是。”是为他自己,裴观想到什么,伸手摩挲阿宝的背脊。 阿宝轻叹口气:“可惜,不能向她父母报平安。”从此骨肉不能团圆,阿宝想到,便为燕草心酸。 裴观笑了:“她父母只怕也……不愿意她回去。” 阿宝原靠在他怀中,闻言仰起脸来,满是不解。 裴观见她满眼天真,抚她眉心:“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阿宝看他又一脸,她年小不懂事,最好不必知道的神色,眼睛一转起了捉弄他的坏心思。 她倏地凑近,亲了亲裴观的下巴。 戥子正迈上台阶要进屋,就见姑爷从屋里大步迈出来,差点就与她撞个正着。 戥子赶紧闪到一边去。 平日里姑爷规矩大得很,行不疾步,语不高声,就连吃饭都没嚼东西的东西。 怎么着急忙慌出来?家里又出大事了? 等她伸头往内室一瞧,就见阿宝半跪坐着,歪在罗汉榻上笑个不住。 戥子又瞧一眼姑爷大步远去的背影,方才那一瞥,好像他的脸是红的,脖子根也是红的,一直红到耳垂。 阿宝笑够了,隔窗看见戥子在屋外:“站着干什么?进来呀。” “还说呢,才刚差点就撞上。”戥子手里捧了拿了两件披帛,一件雪青色一裹圆,一件云锦累珠披肩。 山中不比城内,夜间还得穿件厚罗衣才能挡得住寒意。 “该带的都差不多了,还有什么要拿的?米呀面的,厨房会清点了先送过去,还要跟个灶上娘子去……” 戥子一件件细说,说完就见阿宝压根没有仔细听,她坐在床上,翘着嘴角笑个不住。 心里暗道:一个呆一个傻,两个确实是一双。 阿宝好容易收起笑意,想起了正事儿:“对了,你去一趟珠儿屋里,告诉她,母亲允她去别院住几日,散散心。” 戥子放下东西去了内院,荼白见着她就拉住她:“少爷少夫人什么时候去山间别院?我们姑娘想给少夫人画把小扇,想在去之前送给少夫人。” 戥子乐了:“那就把画具颜料都带上罢,少夫人求了太太,太太说让七姑娘也一并跟去别院,散 散心。” 荼白“哎呀”一声笑起来:“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来就是叫你们收拾东西的。” 裴珠正在屋里歪着,荼白喜盈盈进屋:“姑娘!太太允了姑娘跟着少爷少夫人一道去别院。” 裴珠撑着坐起来,抿嘴便笑了:“是不是嫂嫂替我求来的?” 戥子被拉进内室,手里立时塞了果子饮和酥点心,荼白让她坐到绣墩上跟裴珠说话。扭身就去收拾东西了,没几天就要走,要多的东西多着呢。 似裴珠这样的出身,一辈子也出不了几回门。 上回出门还是去礼佛,也不过是看看佛寺,上一柱香就回来了,再没想到能跟着阿宝去别院。 荼白竹月已经替她收拾起东西来:“褥子得带厚的,那边夜里凉,白天铺薄的,夜里换上厚的。” “茶炉,药炉也都得带上,还有香料香包。” 虽不出门,衣裳首饰什么的自也不能少,光是枕头就得带上瓷枕、竹枕、软枕,再是小住,这些寻常用物都得带着。 裴珠看她们光忙这些:“别光忙那些,水丞,笔架,笔搁……” 荼白笑了:“忘不了这些,这收最后收拾。”既是去山间,正好作画写诗,姑娘眼看就要说亲,往后一辈子也不定能有这几日松快。 等到离府那日,裴观带着阿宝去给母亲请安拜别。 裴三夫人问:“该带的东西都带着了?有什么一时没拿的,回来说一声,我叫人送去。” 不能带母亲同去,裴观颇有些不乐,可祖母还在堂,三房总不能全走空了。 裴三夫人一面吩咐一面与阿宝交换个眼色,示意她仔细看看许家儿郎,过得百日,两家再走动。 阿宝立时会意,也冲裴三夫人眨眨眼。 两人这你来我往,瞒不过裴观的眼,出了正房门,他才问:“母亲跟你说什么了?” “没什么。”阿宝见裴观还盯着她,“扑哧”笑出声来,收了笑意光明正大道,“我不告诉你。” 母亲是跟她说,叫她去那儿接接灵气。 山上国子监,都是全国会读书的人才,往后出了孝,就在那儿住上几个月,也生一个会读书的孩子。 虽只三个人去,东西装了好几车。 阿宝与裴珠同坐车中,出了城,她就急巴巴戴上帷帽。 她还是出嫁前一天跟着阿爹跑过马,已经有三个月没踩马蹬,骨头都快锈坏了。 大黑甩着马尾,阿宝骑在大黑身上,它时不时便放慢脚步,等一等那匹枣红母马,母马的肚子已经很大,眼瞅着就要生产。 城外青山绿水,阿宝也顾不得马匹是快是慢了,由着大黑自己走,慢慢腾腾往别院去。 裴珠掀起车帘一角,望着稻田山水,默默记在心里,今儿就要把这些落在画纸上,把山居岁月集成画册。 等往后分开了,还能时常翻出来看。 阿宝吹着熏风,眯起眼来:“要是我阿爹在就好了。”要是大妞也能来,那就更好了。 一行人用完了午饭又歇过晌才出的城,到城外山脚下时,暮色渐起。 村中田舍茅屋处处炊烟。 裴观先下马,又待伸手去扶阿宝。 阿宝一摆手:“不用你,你让开些。”她上马下马哪用人扶呀! 正待下马时,听见个声音道:“裴兄?这宅子是裴兄的?那咱们往后就是邻居了。” 燕草坐在车中,听见那声音,浑身一颤。 裴观回头望去,就见萧思卿一身青纱衣,一顶东坡巾,似是刚散步回来。 “萧兄。”裴观沉声应他,“萧兄怎会在此?” “我畏热,山间好避暑气。”萧思卿浑然不知他要找的人就在马车内,举扇行礼,“这是嫂夫人罢?” 阿宝从马背上跃下,稳稳踏在地上。 萧思卿脸上诧异一闪而过,没想到啊,木头人裴子慕,竟会娶一位这样的妻子。 别院大门敞开,丫头仆妇们鱼贯而入。 燕草紧紧系上帏帽,抱了只匣子,低下头紧紧跟在戥子身后。 嫁娶不须啼 第150节 帏帽掩到襟前,隔得远远,走了过去。 萧思卿倏地鼻尖微动:“裴兄府上,也用心字香?” 阿宝握着马鞭,她刚想开口,被裴观握住了手:“我夫人爱紫茉莉香气,我替她合的香。” 裴观是不钻香道,但他过目不忘。 萧思卿听了笑笑,是了,世上用心字香的人,多的便是。 第132章 疯了 嫁娶不须啼 怀愫 燕草刚转进门内, 便听见萧思卿问心字香,她脚下一软,差点栽倒。 螺儿伸手一把托住她:“姐姐怎么了?” 燕草帏帽未脱, 螺儿瞧不见她煞白的脸色, 只见她轻轻摇头:“鞋底子太软,踩着石头, 崴脚了。” “那我扶着你。”螺儿把手上的东西交到小丫头手里, 扶着燕草的胳膊。 “多谢你。”燕草委实站立不住, 她只得半靠在螺儿身上, 拖着步子往院中去。 螺儿见她这样,担忧她:“莫不是伤了骨头罢, 这路上婆子都该扫过,怎么还有石子儿,要不要请个正骨大夫来瞧一瞧?” 燕草神思不属,耳朵听着螺儿说话, 张嘴答她:“就是伤了筋, 没伤着骨头,歇一歇就好了。” 两人说话间,螺儿已经扶着她进屋了。 她们的铺盖褥子昨儿就已经送了来,婆子们已经铺设好了, 螺儿扶她坐下:“你歇着, 我去告诉少夫人一声。” 正房里还有许多东西要收拾,不得闲。 “去罢,我这儿不用人。” 螺儿走是走了,还吩咐小丫头来给燕草送水, 连戥子都插空过来瞧了一眼:“螺儿说你崴了脚?我找找药油, 给你推一推。” 燕草软靠着床柱, 她并非全为着萧思卿。 让她难安的,是瞧见她爹跟在公子身边。 她爹原来不过是萧府的一个小管事,管着灯油香烛,在萧府实不起眼。如今全然换了一幅模样,衣着打扮,面上神气。 皆似……皆似换了一个人。 阿宝听螺儿说燕草崴了脚,知道她是乍见故人,心中震荡。 替她叹口气,对螺儿道:“让她好好歇几日,叫厨房给她做几道爱吃的菜。” 这边话还没说完,那边萧家已经送了礼来。 除了点心水酒这些寻常礼品,还有一只竹编小篮子,最底下垫了一片鲜荷叶,荷叶上托着鲜菱、芡实、茨菇、桃仁。 插着两枝荷花,点缀几蓬小莲蓬。 戥子一看便道:“这个篮子,燕草也编过一只的。”篮子底儿只有碗口那么大,手柄又细又高,像是天女散花用的竹篮。 那会儿是阿宝刚来京城,林家多金器,没有古董瓷瓶胆瓶之类的花器。 燕草这才编了一只,用来摆花儿的。 戥子哪见过这么漂亮的小篮子,就牢牢记住了。 里头的鲜果是用冰湃过的,笺上写着,这些下酒,鲜美无比。 阿宝天然不喜此人,要不是因为他,燕草也不会骨肉分别,辗转几手卖出来。 “正守孝呢,下什么酒,这人好没道理,把这些拿下去。” 裴观看她皱眉恼怒,轻轻一笑:“这人就是如此,没送碗肉来已经算是客气了。”世俗的规矩体统,他一概不愿低头。 可不低头,要么就有不低头的本事。 若没这个本事,就得有抛家舍业的气魄。 此二者皆没有,只能算个假名士罢了。 裴观看阿宝如此反感:“我不知他会买下旁边的宅子,往后走动必不会少。” “我知道。”阿宝吸口气又吐出来,两脚本叠着,这会儿忍不住动了动,“本还想带着燕草去爬山钓鱼呢。” “放心罢,他住不了多久。”他是为谋官才在京城四处走动,等得了官,自然要去当差,哪还能在山野闲居。 “那就祝他早点当官。”赶紧滚蛋。 裴观失笑出声,伸手摸摸阿宝的脑袋。 随礼送来的花笺上写着“小寓菡萏盛开,薄治杯茗,请裴兄到寓一谈” 裴观执笺起身,预备出门:“你歇一歇,明儿想上山就上山去。” 这时节山间清凉,还有野樱桃可采。 阿宝待裴观出门,先去了燕草房中,燕草一见她来,立时就想身行礼,被阿宝按住了:“你躺着罢,多躺躺才有力气。” 看一眼桌上摆的瓷碟,里面放着萧府方才送来的鲜菱角鲜桃仁。 螺儿不知道燕草与萧家的纠葛,去年夏天燕草就最爱吃这些,姑娘吩咐把篮子拿下去,她就捡出些来,送来给燕草。 燕草一口未动。 “你放心,萧家住不了多久的,他正谋官呢。”阿宝握住燕草的手,“你……真不给你爹娘报信?” 燕草摇头,一墙之隔,在花园里说不定就能听见她爹娘的声音:“姑娘大恩大德,我永世不忘。” 自燕草屋里出来,阿宝又去看裴珠。 裴珠的院子离她不远,她正坐在屋里,指派丫头们将竹织的山水帘挂起来:“就卷在廊下,这个花鸟纹的,正可与屏风相衬。” 阿宝进来,就见裴珠满面笑意,难得见她如此欢喜。 “今儿夜里好好睡,明儿我带你上山,咱们钓鱼采樱桃去。” “都说人间芳菲四月尽,山寺桃花始盛开。”裴珠眼中闪光,“明儿是不是能看见桃花?”裴府院中自有桃花,但那会儿刚守孝,几个女孩谁也不敢到园中赏花。 “要是有,就摘些,送给母亲姐妹们去。” 裴珠说得急了,低头咳嗽了一声,竹月赶紧拿出披帛给她披上:“山脚下也凉,姑娘仔细着了风。” 荼白送上茶:“这是才刚送来的山泉水沏的茶,姑娘尝尝。” 裴珠头回出门玩,眼前见着什么都是好的,拉着阿宝絮絮说个不住。 “我出门的时候,六姐姐和八妹妹都羡慕我呢。”裴珂自不会说出口,裴瑶哀声叹气,扯着裴珠的袖子。 “你可真好,还能出门玩。”她们俩这些日子,被老太太拘着抄佛经,上午去大伯母那儿学管家,倒还能穿过花园玩乐一会儿。 阿宝也没办法,她再喜欢裴珂裴瑶,那也是隔房的姐妹,作不了她们的主。 连裴三夫人不能来,也有老太太的原因在,婆母还在吃斋念佛抄经书,儿媳妇哪能出来避暑玩乐。 二人相对一叹,阿宝又欢欣起来:“明儿采了野樱桃,一半用来泡酒,一半给她们送去。” 裴珠点点头:“好,那咱们什么时候去山上?” “一早,一早就去,你可别起不来。”阿宝说着凑到裴珠耳边,“你哥哥说了,等过几日就在前院摆水宴,到时候,你看一眼那个姓许的。” 裴珠知道总有这一遭,家中姐妹们也都相看过,可她嘴角笑意一淡,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看珠儿这模样,阿宝咬咬唇。 回去便对戥子道:“万医婆开的药还有几帖?” 戥子算了算:“还有十来帖,说是这回喝完要再看睡得实不实,若是睡得好,就不开药了,怎么?” “这十来帖,我不想喝了,今儿夜里,你用酸梅汤,把药换了。”颜色瞧着差不多,戥子端上来,她一口气喝尽,再漱口吃糖。 裴六郎看不出来。 戥子微张着嘴:“那姑爷……”姑爷盯得那么紧,自从被他抓到过一次姑娘偷偷把药倒掉,就得当着他的面喝。 “是药三分毒,我都喝了几个月了,也不差这十来帖。” 这话也有道理,那药闻着便酸苦,戥子每天熬药都被熏得不轻,何况是天天喝药的阿宝。 “那好!”戥子一点头,“本也不能天天喝,喝这个苦药汁子,还不如吃点肉呢。” 阿宝那些梦,有时真,有时又八竿子都挨不着。她先时还信,可嫁给裴观这些日子,梦里梦外两种境地。 上回作梦,梦见红姨去了,她自梦里哭到梦外。 醒来就骂自己怎么竟梦见这些不吉利的东西,老老实实喝药断梦。 可看珠儿这样,阿宝就又想发发梦,说不准能有几分真呢? 裴观带上回礼去萧思卿的别院赴宴,萧思卿在花园水台边,摆了满桌鲥鱼樱笋,只只碟子都清疏精巧。 他面前一盏樱桃酒,请裴观坐下,知道裴观这人是绝不会违背守孝规矩的。 让人沏茶来:“去,剪一朵荷花来。” 随手一指水中的荷花:“先剪扎绿绸的。”竟是用荷花熏茶叶,取荷花清香味,还对裴观道,“我熏了好茶叶,剪些给裴兄送去。” 将好茶叶灌进荷花花苞中,用彩绸扎进花口,三宿三晒,等香气熏入茶内,剪下荷花茎,就用这荷花花包当作盛茶器赠人。 这等风流雅事,裴观并不为所动:“多谢。” 萧思卿一时无言,他望向裴观:“我来京城之前,听了裴兄许多流言。” 茶很快泡上送来,用了只水晶壶,将整朵荷花置于壶低,再用砂壶注进热水,热水从头淋下,浸润花叶,花瓣次第开放。 不过片刻,花包中的茶叶便飘浮起来,粉荷花瓣也被热水浸泡,失了花色。 这花,这茶器,只有须臾的美。 裴观啜饮一口:“既是流言,便不足为信。” 萧思卿笑了,他想起那些流言,说裴观不得已要娶一位马伕的女儿。他当时便嗟叹,原来他们从前差不多,如今也差不多。 只没想到,裴观与新婚妻子,如此相得。 嫁娶不须啼 第151节 家里硬塞给他的,他还能如此珍爱。 这人生在世上,究竟有何趣味。 “你真是我生平所见,最假最无趣的人。”萧思卿薄饮了几杯,略带醉意。 裴观手执杯盏:“萧兄交浅言深了,但我们,彼此彼此。” 萧思卿还待说些什么,一个长随跑进来报信:“少爷!有信儿了!” 他倏地立起,撞杯翻碟,身边的管家一把扶住萧思卿。 “是不是她?” 裴观搁下茶盏,就见那个扶住萧思卿的管事嘴唇不住颤动。 心下了然,这就是燕草的爹了。 再看萧思卿,醉中失态,颇有癫狂之意。 这人,莫不是疯了。 第133章 不幻 嫁娶不须啼 怀愫 裴观没有立时就走。 萧思卿要找的人一墙之隔, 就在阿宝身边。他自然要留下来,听一听是真有信,还是假有信。 随即搁下茶盏, 取一枚樱桃送入口中。 便见那长随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来, 裴观余光扫过,是一张抄录下来的身契。 原来萧思卿除了四处走访, 还走了这个路子。 正经大户人家买卖奴仆, 身契都在官府中有存着一份, 花点小钱, 买通小吏,就能知道卖到了何处。 也因他有了官身, 才能如此便宜行事。 萧思卿不蠢,燕草是何时卖出来的,往什么地方走会遇上什么战事,他心里都盘过一遍。人牙子也不会眼见打仗还往北边去, 说是卖到北边, 只是为了给萧家老夫人一个交待。 他思来想去,最有可能的就是京城和京城周边。 几处小官府都已经找过,那些身契上没有她的名字。进了京城,想入官府看这些, 不是花几个钱就成的, 颇费了些功夫才办成。 双管齐下,一面四处打探城中妓馆,一面走官府的路子,终于在那几册厚厚的身契里, 找到了那个名字。 年纪和姓名也都能对得上, 萧思卿盯着纸上主家的姓名:“这人……” 那长随咽了口唾沫:“这家……刚到京城时在几家官牙私牙处, 买了许多年轻女子,不光看相貌,还看有何特长。” 她并不美貌,可她会的东西,千金难得。 萧思卿胸膛起伏,半晌才缓过气来,那必是被这家买去了。 裴观只扫见了身契格式,小桌边只远远近近设了几处灯盏,光影错落,美是极美,只是瞧不清楚纸上究竟写了什么。 端看那个长随脸上的神情,只怕不是个容易攀扯的人家。 萧思卿将那张纸叠起来放进袖中,他回身见裴观还在:“裴兄见谅,我有急事,要进城去,你……自便罢。” “是何急事?若有我能帮得上忙的,萧兄但说无妨。” 萧思卿颇有些讶异,裴观这人,不爱管别家私事,连听他都不愿意听。 若是有人在他身边嚼舌,他会立时起身,离开八丈远,生怕听上一句就污了他君子的名声。 没想到,他竟会主动问起。 但萧思卿一口回绝:“不必,我自有门路。” 他急着骑马进城,裴观好心提醒:“萧兄此时回城,城门已经关了。”说完才离开萧家,看萧思卿那模样,再听长随的回禀,并没查到林家头上。 燕草改了姓名又改了年纪,萧思卿就算去官府把身契翻个底朝天,那也找不到人。 他回到别院,进屋先问:“有吃的没有?” 阿宝夜里吃了假蟹粉蟹肉,虽还没到吃蟹的时候,但厨房上专做素食的厨娘用蛋白蛋黄咸蛋,做了道假蟹粉。 勉强也能骗骗嘴,总不能顿顿都吃苏坡豆腐肉。 “怎么?你去萧家没吃东西?” “没吃成。”就算吃,桌上也只有樱桃笋脯,哪吃得饱。 怪不得燕草做素食也是真君粥、煿金煮玉、山家三脆,还真是萧思卿调理出来的人。 裴观坐下道:“给我下碗清汤面罢。” 结香领命而去,没一会儿厨房就送了清汤面上来,说是清汤,还是用菌菇吊的汤头,再把菌子切丝,盖上假蟹肉蟹粉。 裴观自跟阿宝用饭,吃得更多了,素面也能吃一大碗。 阿宝问他:“怎么样?他找你干什么?” 裴观搁下筷子喝了口汤,再喝口茶清清口,这才道:“想是要说选官的事,只是还没说,就被打断了。” 又将萧思卿找人的事说了一遍。 裴观虽语音平平,但阿宝听他说话好似说书,不时便皱眉瞪眼,把裴观逗笑了。 他本想将这事原原本本一次说完的,看她脸上满是关切,不由自主便将音调给改了,待说到长随拿出纸时。 裴观停下话头,拿起茶盏,缓缓歇开茶盖儿,送到嘴边啜饮一口。 阿宝急了:“然后呢?纸上写了什么?” 伸手摇他,差点儿将茶洒了。 裴观笑了一声:“灯火太暗,瞧不见上面写了什么,但他查不到。”萧思卿只怕从没想过,燕草不愿意回去。 “对哦!”阿宝一抚掌,她把燕草改了名字的事儿给忘了,心里又为萧思卿找不到燕草高兴,正待要笑,又叹息一声。 “怎么?”裴观见她突然叹息,问她,“他找不过来的,你不必担忧。” “不是因为这个。”阿宝托着腮道,“燕草的爹娘定也知道了消息。”心里必会期盼找到女儿,哪知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裴观没有说话,只是看看她,又笑了笑。 这事阿宝决定瞒着燕草,免得她知道之后伤心难过。 “那姓萧的不好,你不要同他多来往。” 阿宝这口吻,让裴观挑起眉头,真像是妻子说的话。 两辈子头一回听见她这般霸道,裴观虽笑,却缓声对她道:“我与萧思卿性不相投,但所爱者要见其恶处,所恨者也要见其善处。这人还是有可取处。” “譬如什么?”阿宝满脸不信。 是他包了游船□□喝大酒啊?还是他胡闹一番害得燕草被卖?要不是燕草自己聪明,就真被卖进妓馆中去了。 “他这人,调香制墨炒茶篆刻件件精通,仿古画也是一绝。”玩得比琴棋书画要更偏门,还样样都拿得出手来。 好像就是因此……齐王曾想将他收入门下。 裴观想起此节,记在心中。 两人正说话,戥子端着药盅上来:“喝药了。” 阿宝故意在裴观面前重重叹息一声,嘟嘟囔囔:“又要喝,每日里喝药,我都成药罐子了。”一面说一面冲戥子使眼色。 戥子背过身,对阿宝眨眨眼。 药盅里头盛的是酸梅汤,等会她喝假药,可得装得像些。要是被姑爷看穿了,不会罚姑娘,定然要罚她。 “已经晾过了,不烫的,一口喝了就不苦了。” “一口喝也苦。” 两人一唱一和,从小撒谎作假就必得演得有九分真,把每天说的话都说一遍,大人们才会相信。 “今儿的点心是山楂糕,用酸甜味儿盖一盖苦。” 阿宝眉头大皱着,捧起药盅来,也不用勺子,当真一口气喝光了。 放下盅儿往嘴里塞了一块糕。 裴观不知她喝的是酸梅汤,还道:“今天这山楂糕闻着真酸。”又哄阿宝,“待过几日药吃完了,再摸摸脉。” “我可不喝药了。” 说着冲戥子挤眼睛,戥子赶紧将药盅撤下去。 裴观看她受不住这苦意,还特意让厨房再给阿宝做碗酥酪来:“那酸的,怎么压得住苦,得甜的那成,酪上多搁点蜜。” 阿宝又乖乖吃了酪,糊弄完裴观,洗漱过躺到床上,今儿她大概要作梦的,得把裴观赶到外头榻上去睡。 阿宝躺在床上,山间夜里确是比城中凉爽得多,可她平日每天都喝药,今儿没喝,一时竟没了睡意。 珠儿的事,大妞的事,还有燕草的事,在她脑中来回。 在床帐里头翻来翻去,翻得外间的裴观听到声音。 他还以为阿宝是因为燕草的爹娘才睡不着的,隔着帘子对阿宝道:“你也不用太忧心了,还是不报平安的好。” 阿宝将脸埋在锦被里,蹭着丝绸被面,眼睛盯着窗,看外头月晕松影。 也是,为人奴仆,身不得自主,不告诉她爹娘才更好。 直听见裴观在外头榻上已然熟睡,她这才睡了过去,眼皮子阖上之前,还在心里叮嘱自己,看看那姓许的,究竟好不好。 阿宝许久才又入梦。 上回梦中红姨病故,她哭得两眼红肿,戥子也是一样,结香去厨房要了煮鸡蛋,给她们俩滚眼睛。 第二日醒来,阿宝眼睛便酸得睁不开。 这回又入梦,梦里已然是冬日。 裴三夫人一身遍地锦灰鼠皮小袄,坐在临窗榻上,屋外正在落雪,屋里点着银霜炭。暖烘烘一丝烟气也没有,她慈爱的看着阿宝。 嫁娶不须啼 第152节 “给少夫人调个枇杷露来。” 小满已经奉了上来,裴三夫人道:“这炭虽没烟,但多少总有些炭气,你每日也喝一盏这个,润一润肺。” 阿宝伸手接过,宝蓝色滚白狐毛的小袄,雪白手腕从小袖中伸出来,竟与白狐毛同色。白齿翠眉,分明才嫁人一年不到,可神色看着大了几岁。 梦外的阿宝是知道的,梦里的红姨就是天刚冷的时候去的,阿爹也跟梦外一样调去外任,她这才看着,像大了几岁。 梦中没甚好事,阿宝这才不想入梦。 “那个许家……” 梦外的阿宝竖起耳朵。 “我让人打听过,许家家风是极清正的。”光是没房里人这一条,京城中就少有富家子弟能办到。 许家这门亲事,比起五房的嫡女裴瑶的,都还更体面了。 许知远还是举人,只这一条就强过裴珂裴瑶的未婚夫婿。 “许家小有资财,珠儿嫁过去除了侍候婆母之外,也没妯娌,日子总算是轻省的。”裴三夫人说完,喝了口枇杷露。 梦中的阿宝听了,捧着杯子半晌才道:“那许夫人为人如何?母亲要不要……再看看。” “那自然是是要看看的。”裴三夫人点点头,“我们这样的人家,纵嫁庶女也得庄重。”只这亲事八九不离十。 梦外的阿宝急了,这怎么跟外头不一样? 明明娘……想到娘这个字,阿宝顿住。 梦里的阿宝还叫裴三夫人母亲,可梦外她没多久就改口喊娘了。她跟裴三夫人在梦外要亲近得多,裴三夫人对珠儿的情分,也更深些。 梦中阿宝似松了口气,待见着裴珠,她便轻声把这些事告诉裴珠。 裴珠面对她,也没有梦外的娇态,说到婚事一样不脸红不羞怯:“多谢嫂嫂为我探听,这事儿就顺了母亲兄长的心意罢。” “那你呢?你的心意是什么?” “我?”裴珠下巴轻靠在手背上,“嫁妆中若有成套的湘妃斑竹玫瑰椅子就好了。” 看阿宝蹙眉,裴珠轻笑一声,伸手按住阿宝眉心,指尖轻轻抚了抚:“你不用为我担忧,我不是那等女子,我不指望那些,只要不是中山狼,嫁给谁对我没有分别。” 兄长按着他那把标尺来找,她已经满意了。 第134章 见面 嫁娶不须啼 怀愫 裴珠识字之后便学诗文, 常从薛先生处借阅书籍。 诗中自有山长水阔,星移斗转,思妇征夫。 裴三爷藏书确是甚富, 可藏书小楼在前院, 轻易不外借,更不许女子入内。裴珠纵然想看, 也叩不开门。 待到裴珠学了画, 长辈们倒是肯将收藏的古画拿给她鉴赏, 倒不是指望她学画能学出什么来, 只是该见一见好东西。 虽未见过山水,但胸中有山水。 读得多看得多, 对情爱这等事反没了期待。 哥哥嫂嫂自然是好的,可也不是谁能找到这么个人。 裴珠天才亮就醒了,催促荼白竹月替她洗漱换裳。竹月守夜,披衣坐起来笑道:“天儿这么早, 少爷少夫人还没起呢。” 裴珠咬咬唇, 才要躺回去,便听见外头响器破空声:“那是什么?” 竹月也听住了:“莫不是……莫不是少夫人在练鞭子功?” 园中丫头都听说过,但都从未见过。 裴珠立时道:“我瞧瞧去。” 阿宝穿了一身水绿的练功服,拿出红火软鞭, 戥子问她:“怎不拿那九节鞭?” 出嫁时阿兄特意找好工匠打造的, 放在嫁妆中,阿宝还没用过。 阿宝摇摇头:“几个月不练了,手都生了,先从软鞭开始罢。”说着往鞭梢上扎了个银铃铛, 便到院中甩起来。 结香螺儿听见声音披衣出来, 一看阿宝已然换了衣裳打鞭子, 结香匆忙忙拢住头发:“姑娘怎么没叫咱们侍候?” 戥子打个哈欠:“说太早了,咱们昨儿都累了,我已经吩咐婆子烧热水去了。” 在留云山房内再松快,也不比出来好,到底还在守孝,在家想练功也都忍住。 这会儿一动筋骨,别人自是瞧不出来。 戥子却咂咂嘴:“是生疏了好些。” 她虽不会鞭功,但她打小看到大,这套鞭法使得灵不灵,一过眼就知道。 阿宝自己也知道手生了,要不然不会在鞭梢上扎银铃,耳边铃声震动,便知力道速度差在哪里。 “这还不好?”结香瞪圆了眼睛,软鞭似红蛇一般,一鞭甩似,两道残影,银铃震震作响,张嘴瞧着咽了口唾沫。 虽看过许多回了,但回回都还惊诧。 戥子看了会儿,困意上涌,打个哈欠道:“这叫灵蛇吐信,你那看鞭梢,是不是像蛇口红信,分叉的。你们瞧罢,我得再睡会儿去。” 阿宝没一会儿便浑身发汗,鞭子越是舞得快,她越是心头清明。 梦里梦外的珠儿对婚事姻缘都始终如一,梦中的裴珠比梦外头的,还要更冷情些。 珠儿与大妞,天差地别。 而梦中的裴珠、裴观、阿宝是一样的。 阿宝心知此事无法可解,既睡不安稳,干脆早早爬起来练一套鞭子,松松筋骨,消一消心中的郁气。 她一鞭收回,就见裴珠站在廊下,一手扶着栏杆,一手捏着帕子,掩口看过来。 阿宝收起软鞭,几个月不动,竟有些气喘了:“你怎么来了?快站远些,仔细碰着你。”那可不是好玩的,鞭梢一碰破皮事小,伤了骨头是大。 裴珠乖乖往后退了两步,一双眼睛晶亮,从前只读过写刀剑的诗,没想到使鞭子竟也这么飒爽。 阿宝收起鞭子交给螺儿,伸手要巾帕。 “我来我来。”裴珠亲自给她绞了帕子,阿宝接过擦汗。 裴观自屋中出来,他本披衣靠窗看阿宝使鞭子,见妹妹来了,整肃衣冠,洗漱过后这才出屋门,冲妹妹点点头:“珠儿来了。” 裴珠立时行礼唤他:“阿兄。” 裴观一向浅眠,阿宝夜里翻身,又轻轻叹息,他全听见了。 “去用早饭罢,等会儿我回国子监一趟,让你嫂嫂带你上山。” 阿宝想留珠儿用饭,她刚要开口,裴观的目光扫过来。 她已经知道,裴六郎这人,虽平日里一副木板子冰块脸,但这个眼神就是他“有话要说”的意思。 没一会儿厨房送上粥菜。 圆桌上摆满了,一眼扫去红红绿绿。 荷叶香粥,莲花小卷,糖焖莲子,三色包子。 虽都是素的,但阿宝刚动过一场,肚里正饿,喝了半碗粥吃了两个包子一只素煎饼子,这才道:“说罢,什么事儿?” 裴观慢条斯理,用小勺子喝粥,手里的莲花小卷才刚吃了半个:“隔几日,我开个诗会,请人来游园。” 这里一方小宅有什么好游?裴府的花园子分成四份也比这里要大,这会儿游园至多看个好了荷花。 小荷塘比留云山房的池子还小呢。 他想开诗会,怎不在家里开? 阿宝眼睛倏地亮起:“你的意思是……” “我可没别的意思,只是告诉你一声罢了,那天许多宾客要来。”裴观看她一眼,放下手中的莲花小卷,用筷子捡了只素炸豆腐丸子。 原来他早上可不吃这些油大的东西,闻见了都不舒服,如今吃粥,不配上一碟,竟还吃不香了。 阿宝听他这么说,知道他是不想承认替妹妹办诗会相看。 笑盈盈挨过来,挟了筷子拌三丝:“隔几天是几天?” 裴观心里叹息,这说风便是雨的性子怎么这么久了,还是半点没改? “总得发帖子,等人回帖子……你这也……”侧目见阿宝满面关切,手指攥着他的衣袖,裴观无可奈何,叹息一声,“最多三天,三天总成了罢?” 几个丫头分明听出来他们在说什么,个个都假装听不懂。 阿宝一把松开手:“好,三天就三天。” 裴观喝了口粥,意有所指:“隔壁的那位,没回来便罢,要是回来,必要来凑这个热闹的。” 这意思就是那天让燕草躲着点儿。 阿宝噘噘嘴,姓萧的烦死人了,就让他满京城去找,处处落空才好呢! 这三日里,阿宝天天带裴珠上山去。 “去岁秋猎,已然见过山景,没想到夏日里会这么不同。”裴珠捡了许多石头树叶,还摘了好些野花野草。 阿宝看她摘了一丛丛小花,直笑个不住。 裴珠不解,举着那丛花说:“这花虽小些,也有野趣,拿回去插在陶罐花觚,都很相宜。” 她越是说,阿宝越是笑。 珠儿眉尖一蹙:“嫂嫂在笑什么?” 还是戥子说破:“七姑娘,这花是喂猪喂马的,乡下人家上山割猪草时,就有这些花。”也就是七姑娘,拿这东西当花,还想带回去插瓶。 裴珠听了,举着那花细看,一时忍耐不住,也笑起来。 笑完又道:“那又怎么,在我手里,它就是插瓶的。”还非得取个贵重的梅瓶,把这丛野花插上。 裴珠还真让竹月从箱中找出一只青瓷器胆梅瓶来,将那把野花插在其间,摆在山水条案上,又将她从溪边捡来的青苔石头摆上。 “也不必松竹梅,这才是真清供呢。” 嫁娶不须啼 第153节 戥子送点心去时瞧见了,回来就学给阿宝听:“七姑娘还真插上了,这也能供,那南瓜萝卜是不是都能供了?” 这话,她在七姑娘屋外问过荼白,荼白刚要说她,被裴珠听见。 隔窗轻声道:“我怎么没想着,明儿就挑几个水萝卜来。” 阿宝房中也有清供,不独阿宝,就连燕草房里也会插上支兰草,可那也不能插猪草啊。 燕草几日不迈门边,只在房中养“脚伤”,摸着绣绷扎花,听见戥子当稀罕事说来给她听时,停下针线,赞道:“必是很美的。” 戥子不明白,随处可见的猪草,插到瓶中便美了? 等诗会那天,阿宝灵机一动,让螺儿去她屋里借梅瓶:“我们少夫人说要青瓷,前头少个花器。” 出来得着急,这些东西带的不全,也只有裴珠这儿器具细致,样样都想到了。 “拿去罢。”也摆了两天,明儿再去山上,采些旁的来供。 螺儿抱着梅瓶,交给决明,由决明把这瓶“猪草”摆到案上。 萧思卿也来了。 那天他急着回城去,送了一幅古画到崔家。崔显并不懂画,但他身边有人懂,一开卷轴,看那笔势落款,便知是真迹。 这么一幅画二三千金也难得。 崔显没想到萧思卿会主动来结交他,立时下帖相请。 崔显问他:“萧兄有何事,但说无妨。”两人素不相识,这么重的礼,自然是有事相求了。 萧思卿知道那画的份量,不论崔显是留下,还是送给齐王装点门面,都用得上。 “我想用这画,跟崔长史换一个女子。” 崔显眉梢微挑:“哦?是哪个女子?”他府中姬妾甚多,豢养的美婢数不胜数,环肥燕瘦各有秋千。 但萧思卿的名字,崔显是听过的,他并不好色,怎么舍得用这么一幅古画来换个女人。 待萧思卿说出姓名,崔显立时让人去找:“若还在府中,小轿跟你去,若不在府中,我必设法替你寻回来。” 那个叫青萝的丫环一出来。 萧思卿大失所望。 崔显问:“怎么?不是她?” “不是。”说完便立起来要走,那幅画,也没有要回去的打算。 “萧兄赠画,我自当出力,萧兄放心,我在京城里也能打听些事。” 萧思卿虽没指望崔显,但依旧将样貌姓名说了:“写诗作画调香制墨,无一不精……她……” 崔显看他模样,伸手拍拍他的肩:“萧兄至情至性。” 待请他饮酒,萧思卿又不肯,他实瞧不上崔显这种人,留下古画,结个善缘。又许诺若是阿萝真被他找到,必重金相赠。 好容易寻到的线索,又断了。 萧思卿歪在竹椅上,诗会还没开始,他便喝得半醉。 眼见小僮儿抱了瓶是花非花的东西过来,他此时看什么都不顺眼,醉中道:“这种东西也供出来?” 萧思卿声名在外,请来的客人都知道他的名声,一样东西,他说俗便俗了,他说雅便是雅。 全无标准,只凭喜怒。 高兴时夸上天,厌烦时又贬下地。待要驳他罢,又没他能言善道,再刁钻的东西,他总都能从古书古籍中找出来驳倒你。 是以他如此说,并无人理会他。 当他是醉鬼,都绕开他坐。 只有许知远,在座中道:“我倒觉得这花插瓶颇有意趣。” 两人一个只凭喜恶作两舌,一个从不妄言绮语。 裴观坐在上首,饮得口茶,遥遥举杯。 诸人便也纷纷举杯。 阿宝死拉着珠儿藏在小楼里,看裴观举杯,知道是冲着她们举的,问珠儿:“怎样?” 第135章 姐姐 嫁娶不须啼 怀愫 裴珠被阿宝扯着袖子, 藏身在雕花窗后。 隔着冰裂梅花纹窗格,夏日光影投进来,在她玉般腮边投下朵朵梅花的暗影。 “怎样?”阿宝又问, 还恐怕裴珠看不清楚, 指一指人群里那穿素青色袍子的男子,“就是那个, 头上戴巾的。” 许知远一身南罗斜领大襟宽袖衫, 头戴黑纱四角平定巾。 裴珠自进了小楼, 便低着眉头, 被扯了袖子,她这才抬眼扫过, 目光只略拂过,便又收回来:“看见了。” 只看一眼,又能知道些什么,只知他模样不差, 读得书多自有文气, 旁的又哪能瞧得出来。 可她也知这是阿宝一番美意,哪家的嫂嫂能为庶出的小姑子做到这地步。 “瞧着……瞧着……”裴珠本想说几句场面话,可半晌她还是说了句实话,“与你说的, 差不离。” 阿宝陡然泄气, 是了,她拒裴观还拒了三回。 就那么看一眼,又能知道什么? “要你能不嫁就好了。”反正珠儿也不想嫁人。 荼白大惊失色,刚要说什么, 又死死咬住唇, 可不能得罪了少夫人, 便作此惊世骇俗语,也绝不能当面露出来。 哪知先摇头的是裴珠:“我想过的。” 阿宝眨眨眼:“你想过什么?” “我想过不嫁人的法子。”裴珠语音谈谈,她这么说话时,与裴观更相似些,“只有一条,进宫服役。” 除此之外,什么绞了头发当姑子那都是发梦。太平年月,没等她拿起剪刀,她屋里的丫头们就一个都活不了了。 要是大闹一场说不嫁人,族里的人只怕当她是鬼上身,要请高僧来念经。 或许根本不念经,找个地方关起来。族里出了个疯女,这名声要是传出去,往后姓裴的女孩儿要怎么说亲? 进宫服役这条路,上一任皇帝登基后就形同虚设,他在位四五年间,一次也没在大族中选过秀。 裴珠自知是要嫁的,也自知自己的亲事会比裴珂裴瑶的都好上些。 因五叔是白身,而她有个仕途顺畅的兄长。 “一切听凭母亲兄长的意思。”裴珠说完这句,伸手去抚阿宝鬓发。 梅花暗影也投在阿宝脸上,她听见裴珠这样说道。 “我生下来,又不是罩在琉璃罩子里长大的,能如何,我早就知道了。” 裴珠说完这句,兴兴然问:“今儿我们制不制荷叶墨?”她偶尔知道燕草会制彩墨,便想自己学着制一方来赏玩。 阿宝哑然。 大妞的万般喜乐都随着陆仲豫,裴珠却只看她自己。 看阿宝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裴珠笑了,她凑到阿宝耳边,悄声细语:“京城中也不是没有一直住在家里的姑奶奶,只要你在,我怕什么?难道我回来,你赶我走?” 阿宝倏地笑出声! 是啊!再不济珠儿还有娘家人呢,如今她也是珠儿的娘家人,许家要是真敢欺她,先得看管事儿的同不同意。 她伸手想掐一下珠儿的胳膊,又怕自己手重,真把她掐青了,点点她:“你这么有主意,我可不再为你担忧了。” 荼白扶着裴珠下楼去,裴珠提裙踩下阶前,目光才要转向窗外,又收了回去,信步下楼。 一行人回到后院。 阿宝放下心中大石,歪在摇椅上吃葡萄剥石榴。 裴珠带着燕草制墨。 燕草明知萧思卿就在前院,但七姑娘请她,她不好推拒,只坐在屋中绣墩上,借口脚坏了,把她所知的制墨法门写在纸上。 除了各种香料,还得有桐油松烟,再用好绢好鹅毛。 她一面说一面写。 裴珠拿到纸笺,再次轻声叹道:“光看这笔字,哪想到是个丫头呢?她要不是个丫头,自己也能养活自己了。” 阿宝就是这么想的,过得几年,就放燕草自由身。 要想开铺子,手头就有现成的铺面,光是香和墨,燕草就不愁养活不了她自己。 戥子还对燕草道:“你要是没有家人了,那就跟我去梁州,我开香药铺子,你开香铺,咱们俩店门挨着,你说怎么样?” “螺儿就……开个针线铺子,也跟咱们挨着。” 戥子的算盘打得噼啪响,还对燕草说她的银匣子:“我已经攒了十九两银子了,到姑娘生日发赏钱,就有二十两,再攒几年能盘个店铺。” 从铜钱换成银子,又从银子换成金子,赤足的金,打了一对素面手镯。 要不然,她搬一个地方挪一次银匣,又难带又容易被人瞧见。 戥子举着她的素面手镯,几个丫头都同她玩笑,结香道:“怎么一点花样也没有,光面的呀?” 要打花样就得付工费,她盯得可紧呢,绝没让工匠偷她一点金。 “你们懂什么!就是这样才最好,逃荒的时候只要把金子涂色,容易藏得很,轻易瞧不出来。” “有我在呢,你哪还用逃荒?” 院里的女孩们玩笑成一团,决明还拿了小风筝竹钓竿来,让她们放风筝钓鱼玩。 阿宝躺在摇椅上,用帕子盖住眼睛,脚尖点地,摇摇晃晃,不时便往嘴里扔个葡萄。 正玩闹,院中陡然一静,阿宝嘴里还嚼着葡萄呢,听见没声儿了,她掀开丝帕一角,就见裴观不知何时进来院中。 嫁娶不须啼 第154节 这才瞧见天边霞光万顷。 裴珠福一福身:“兄长,我回去了。”吩咐丫头把一桌牛胶松油丁香珍珠都收起来,挪到她屋子中去。 几个丫头也都立到廊下。 阿宝笑盈盈看向裴观,裴观也笑着看向她:“瞧过了?” 阿宝点点头,裴观又道:“我也使人打听去了,许家确是家风正,许夫人从不刻薄下人,见过她的姑子们,也都说她是和善人。” 许夫人寡妇孀居,能见的人无非就是姑子女尼,再多的,也打听不出来了。 “不着急,等出了孝,娘还要同许夫人走动的。”到那时再说。 裴观知道阿宝心志坚忍,不是一句两句便能改变她的想法,点头应声:“好。”看一眼山间暮色雾气,拧起眉头,“进屋罢,露重了。” 阿宝平日纵马都不要扶,此时听他温文软语,那点难得才有的撒娇心思,又浮上心头,伸出手去,递到他掌中。 裴观先是诧异,心道难得,头回如此时,他还不知所措。 但一回生,二回熟。 将她这只绝称不上柔荑的手,攥在掌中,指尖摩挲她掌心硬茧,携手回房。 阿宝兀自喜乐,便听裴观道:“这都快要七月末了,再有半个月就用不上扇子了。” 再过半个月便是中秋,那扇套,阿宝还没绣完。 自此裴珠学制墨,阿宝绣扇套,偶尔梦一回,也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儿。 七月三十是地藏菩萨诞辰,山间寺庙便有地藏殿,阿宝亲手叠了许多元宝锡箔,供到佛前烧化,裴珠自也要为病故的父亲祈福点灯。 一行人浩浩荡荡上山去。 阿宝对燕草道:“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这脚离好还远呢,就别走山路了。” 燕草安然呆在家中,一墙之隔,偶尔能听见萧思卿调琴的声音,琴音甚是寂寥。 她干脆用棉花团了两个棉花球,夜里吹灯便塞到耳中,如此才能一夜安眠。 戥子是打雷也能睡得着的,但半夜里听见泠泠琴声,总叫她想起些鬼怪故事:“要不是咱们这儿人气旺,就那几声,都能招鬼火来。” 阿宝也听过裴观弹琴,自从萧思卿住在隔壁开始弹琴,裴观便不弹了。 “我技不如人。”是不想被萧思卿从琴音中听出什么来,找了个借口。 阿宝只当他真的弹不过姓萧的,拍着他的肩宽慰他:“不气,等过年咱们放爆竹,从小年夜放到元宵节,咱们吵不死他!” “尽说孩子话。” 裴观揉揉她的脑袋,倏地想到,她要是戴个老虎帽子,定然适合得很,转头便吩咐青书:“叫针线上人,做个小儿戴的老虎帽,做的精细些。” 青书不解:“是给堂少爷家的小少爷?” “不是……给少夫人的。” …… 原还晓得送头面首饰发簪,如今连老虎帽都送上了。 青书缄口不问,小心去办。 难得上香,燕草不去,几个丫头都各自装扮,螺儿提着只篮子,里头盛满了叠好的元宝彩纸,这是自家叠的,想烧给以前的姐妹们。 也……也烧给宁家姑娘,这个是姑娘悄悄吩咐的。 “这个日子,街巷都要点香火莲灯赦孤魂,你多叠些罢。” 宁家姑娘如今也是孤魂一缕了。 螺儿提裙进庙,她既得了阿宝的吩咐,上过香后,就自找一处清净地界替姐妹们烧纸钱,点莲灯。 寺中许多人家都在今日来给地藏菩萨烧香。挨挨捱捱,四处都是香火人烟。 螺儿正放下篮子点香,口中念念:“姐妹们不知何处,往后清明中元年关,都少不了你们的供奉。” 她抽帕拭泪,就听耳边有人叫她:“姐姐!” 螺儿循声望去,看见个十来岁的绿衣小丫头,梳着双丫髻,也挎着一只篮子。 望着螺儿的目光又惊又悲,脚尖半步,又退回去,怯声声问:“你是不是我姐姐?” 第136章 团圆 嫁娶不须啼 怀愫 螺儿本半跪着烧纸, 听见声音这才扭头,想站起来,一时间竟支不起腿。 她手脚并用, 两手撑在土坡上挣扎着站起, 唯恐慢了一点儿身后的人便不见了。 日头打下来,香烟尘雾绕着那绿衣小丫头, 螺儿心底颤悠悠:莫不是地藏菩萨显灵了, 今日放她回来, 好让她们姐妹见一见面。 虽是青天白日, 可螺儿忍不住低头去看影子。 有影子,就不是鬼。 “姐姐!”那绿衣的小丫头扑上来, 一把抱住了螺儿的胳膊。 两人两年多未见面,分别的时日并不算久,但似隔了一生一世,认出对方便抱头哭作一团。 “宝蟾!爹呢?娘呢?”螺儿摇着妹妹的肩问她, “你有没有同他们卖在一块儿?” 小妹伏在她身上哭着摇头:“先是两眼一蒙, 根本不知被卖到什么地方,到这会儿已经……换了三个主家了。” 螺儿心里早已经想过,能见到一个亲人都是菩萨垂怜,知道妹妹受了苦, 搂住她直哭。 摸到她身上细骨伶仃的, 便知道她在新主家过得不好,摸她的面颊:“怎么这么瘦了。” 反是她妹妹,哭过一阵,缓过气来:“姐姐如今高了许多, 还胖了许多, 要不是听见声音, 我都不敢认。” 她也是听主家的吩咐来烧纸的,这寺庙后山上全是来烧化锡箔的,也有平民,也有奴仆,她偏巧听见她姐姐声音。 螺儿抹着泪问她:“你如今在哪个府上?”她也攒着钱,虽没戥子攒得多,也有一半,想法子跟妹妹在一起。 宝蟾咽了眼泪:“我先是被卖给了丝户,就在秦淮河边……” 只听一句,螺儿便又哭起来,小小年纪卖给丝户,那就是做苦工的,低头一看妹妹的手,果然夏日里手指关节处,都比寻常人要粗一些。 这是大冷天,河里结了冻,也要凿冰缥丝才落下的毛病。 “后来朝廷又不用那么多丝户了……主家嫌弃我吃闲饭,就又被卖了。” 张皇后尚简朴,为整肃京城里日渐奢靡的风潮,削减后宫用丝用绸的进贡。就连秦淮河的水,都为之一清。 宝蟾抬袖抹泪,又转一道手,这才到如今的主家。 开南北货行的小生意人家,家中只是小富,两个丫头要从早干到晚,今儿出来烧香才有件半新不旧的衣裳,平日里也动辄打骂。 螺儿搂着妹妹拍她的肩:“你把地方告诉我,我想法子,怎么着我们俩也得在一道。” 宝蟾抱着姐姐不肯撒手:“姐姐,你如今的主家是不是有官身在?你想想法子,求一求,我今天就跟着你去。” 实是一天也等不得了,看姐姐的衣裳打扮,知道她在新主家日子过得好,想必有些体面,便想赶紧脱离苦海。 “我必会想法子的。” 两人又抱着痛哭一场,宝蟾挎着篮子依依难舍,要走的时候才对姐姐说:“我如今改了名字,叫杏儿。”是主家嫌弃她的名字太贵,小丫头叫个花儿朵儿的也就成了。 “我走了,再不走,怕又要打我。” 连想法子赎她都说不出口,螺儿自己都是奴身,如今赎人。 螺儿双眼通红回到大殿中,结香看她连站都站不住,还扶了她一把:“你也别太伤心了,咱们这样的,就活自己的罢。” 阿宝见她哭得这样,还以为她烧纸的时候十分感怀。 谁知刚一下山回宅中,还没换家常衣裳,螺儿就进到内室,“扑通”一声跪在阿宝身前:“姑娘!我在山上……我碰上我妹妹了。” 伏在地上咽泪吞声,把妹妹被转了几道手,如今在小商人夫妇那儿饿饭挨藤条的事全说了。 “我是奴身,赎不得她,可我也攒了些钱,求姑娘替我去寻一回,往后我……”这话认真了说都是虚的。 既是奴仆哪有私财一说。 螺儿越说越哭,正想说些当牛作马的话,被阿宝截住了话头。 她两道俊眉一轩,急着跺了下脚:“你方才怎不早说?要是早说,早在庙里就把她赎了来,这会儿你都同她一个屋了。” 螺儿到此时才敢大哭,她哪里敢,裴家规矩大,少爷七姑娘都在庙中一处烧香拜菩萨,她不敢张这个嘴。 裴观方才换了件敞袖,听见哭声,掀了珠帘进来:“怎么了?” 说着皱眉望向跪在地上的螺儿,阿宝从不是刻薄人,一瞧见丫头跪着痛哭,心里便先觉得是丫环在闹事。 “她才在山上瞧见她妹妹了!”阿宝催促螺儿,“你快别哭,说说你妹妹在哪儿,这就派人找过去。” 裴观目光微凝,他知道这丫头叫螺儿,但实在想不起来螺儿的妹妹叫什么名字。 上辈子这丫头也来了裴家? 他连阿宝身边几个丫环的姓名模样都想不起来,更别说一个没见着面的,看阿宝满面急切,出言道:“我叫陈长胜去一趟罢。” 阿宝本不想用裴观的人,螺儿是她从娘家带来的,让阿兄差人去问一问,花点银子把人赎了就是。 怎么偏偏要动用陈长胜?就算他要帮手,也该叫青书松烟跑腿,陈长胜是专替他办外头要紧事的人。 裴观看阿宝满眼疑惑就知她在想什么,笑一笑道:“一来一回方便得很。” 他出了房门,叫来陈长胜,把螺儿妹妹的名字与主家告诉他:“你打听打听去。” 说着看了陈长胜一眼,陈长胜心领神会,应声退下。 阿宝隔窗看着,扭头对螺儿灿然一笑:“放心罢,必会把你妹妹领回来,今儿你也别当值了,去歇着。” 螺儿回去便神思难属,一时翻出她得的尺头布料,想给妹妹裁身新衣,一时又怕那家不肯放人。 燕草听说螺儿找到了妹妹,又见她夜里也不用饭,盛了碗鱼粥给她送来:“都有法子了,你怎么还吃不下东西了?” 螺儿接过粥碗:“就是因着有消息了,才更吃不下。”勉强喝上两口,对燕草说,“这回不论能不能……领回来,我都感念姑娘的恩德。” 阿宝正吃牛乳酥,等无人时,她才问:“你怎么派陈长胜去?是觉得这么遇上,过于巧合了?” 嫁娶不须啼 第155节 裴观有些意外,既被她瞧出来了,那也不用再瞒着:“外头来的人,还是仔细查一查的好。” 阿宝觉着很对,她一点头:“查出来不论如何告诉我一声。” 裴观沉吟片刻应了:“好。” 螺儿日思夜盼,忍不住在屋中烧香念佛,诚心祝祷求着能与妹妹尽早团圆。 隔了五六日,陈长胜查了个底朝天,这才向裴观禀报,正要开口,裴观一抬手:“去,将少夫人请来。” 决明跑到后头请来阿宝。 等阿宝来了,裴观才又道:“说罢。” 陈长胜常年在外奔波,人自是比青书松烟生得黑厚壮实许多,他一听说要请少夫人,立时低头看着青砖地。 余光扫见一角襕裙,知道是少夫人来了,更不敢抬头。 “查明白了,确是如她所说的,宁家一倒先被卖给了丝户,朝廷削了丝户,她就被卖给姓陈的人家,又转手到南北货行。” 来历都对得上。 阿宝松了口气,脸上漾开笑意:“这下总成了?”尾音往上轻扬。 “成了,去赎人罢。” 陈长胜虽不敢抬头,却知少爷也在笑,倒是难得见少爷有笑脸。 他应道:“是。” 阿宝还瞒着螺儿不说,等又过两日,陈长胜将人领了回来,送到后院里,她才将螺儿叫到屋中来。 螺儿盼了七八日,一丝音信也没有,只这么几天,脸盘子都尖了。 吃不下睡不香,任谁劝她都无用。 听见少夫人传她进上房,她自知是了结果,急步跑到门边,扶着门坎定了定神。抬头就见屋中结香戥子燕草,人人都在对着她笑。 戥子还冲她招手:“愣着干什么,进来呀!” 螺儿拔脚迈进门,一眼就看见正跪在地上的妹妹,她几步走到妹妹身边:“快,给姑娘磕头!” 第137章 月饼 嫁娶不须啼 怀愫 宝蟾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 时值八月, 已近中秋。 山间凉爽,屋中榻上椅上早就铺设上了软垫,地上也铺了软垫, 但这三个头, 依旧磕得闷响声声,额间泛红。 阿宝受了这三个头, 对螺儿点了点头。 燕草道:“带你妹妹下去, 换身衣裳鞋子, 先用些汤饭, 再把名字报上来。” 她记着螺儿原来叫宝螺,为了避开姑娘的小名, 这才改了字的。想来螺儿的妹妹也一样,大家族中取名儿都是成双成对的。 这才让螺儿先将妹妹带下去,意思就是叫她们俩改好名字。 螺儿眼含热泪,领着妹妹千恩万谢。 刚立起来要退出门去, 阿宝开口了:“对了, 你不是说你妹妹手指头上有伤?叫个大夫来看看,抹点药油。这种冬天的伤,就得夏日里养才能好。” 虽然快中秋了,但这会儿抹上药, 真到冬天犯起病来, 日子也能好过些。 要不然一吹风那骨头关节就发痒发痛,叫人寝食难安。 话还未说完呢,裴观进屋了,一屋子丫头给他行礼, 螺儿又让妹妹给少爷磕三个头。 裴观看了一眼:“领下去罢。”眉目与螺儿相似, 但他委实想不起来这丫头上辈子在不在了。 阿宝看他虽一脸云淡风清的模样, 心里却知道,他是故意来看一眼的。 等人都退出去,阿宝望向他:“怎么这么小心?是不是……”没有开口说,两手比划了一下,比划出祖父那本小册子的大小。 裴观不能明说。 但四房五房回老家才四个月,外间也确还有人在打听裴家事。 于是裴观点一点头,算是认下这事:“家生子用着放心些,外头轻易也难拿捏她们,这刚买来的,还是要仔细些。” 但螺儿的妹妹不过十三岁,半大的丫头罢了。 “陈长胜查清楚了,同她说的都对得上,让你身边人调理调理,再让她到前头来侍候你。”本来阿宝身边只四个丫头,也太少了些。 螺儿将妹妹领回自己房中,宝蟾进了屋子,这才搂着姐姐大哭:“那人来的时候,我还以为我又被转手了,往后再见不着姐姐了。” 螺儿反而不哭了,她抚着妹妹的背:“咱俩在一块就好了,再别哭了,你这名字得改改,撞了咱们姑娘的名儿。” 宝蟾听见咱们姑娘四个这,微微一怔,隔得片刻,才回过神来。 “咱们姑娘”不是指原来的姑娘了。 是说方才坐在罗汉榻上极神气的官家夫人,说是夫人,可她家常散了发髻,结条大辫子,垂在襟前。 与宝蟾见过的任何一位夫人,都不一样,没有一丝相同之处。 两人才叙了几句,戥子让婆子抬了热水来:“先给你妹妹好好洗一洗,姑娘说了,泡一泡热水再抹药油,用布裹上,骨里发热才好呢。” 螺儿感激看她:“多谢戥子姐姐。” 她懂得规矩,新来的要身子头发都要洗过,免得头发里有跳蚤。 宝蟾泡在热水里,螺儿替妹妹洗头,就像原先在家时一样,拿梳子替她细细篦头发。 看她瘦得胸骨都瞧得见,背过身又差点落泪:“没事儿,我才跟着姑娘的时候也瘦得很,你看看我如今。” 宝蟾笑了,面上还带着稚气:“是,我在庙里,看姐姐高了也胖了,根本不敢认。” 螺儿替妹妹用澡豆搓背:“你改个名儿好?” “姐姐如今叫什么?姑娘房里的别的姐姐们叫什么?”丫环起名都是成对的,要么花鸟鱼,要么就是吉祥话,讨个口彩。 “我们姑娘没这些个规矩,大家原来叫什么,就还叫什么。”只是不能撞了姑娘的名字,“福儿?寿儿?” 螺儿真心实意在心中祈祷阿宝长命百岁。 “都好。” 螺儿替妹妹选了名字,从此改名叫福儿,替她擦干净身子,手指头上抹上药油,又剪开一条条干净细布把手指头裹上。 没一会儿福儿十根手指头就发起痒来,螺儿开了点心匣子哄她:“你想吃哪个?” 福儿往姐姐身上一靠,吃了个奶枣子对她道:“我跟彩霞姐姐,还有芸儿和小兴儿一起被卖出去的。” “她们人呢?” 福儿轻轻摇头,也不知是不知道,还是死了。 “那天我瞧见姐姐在烧纸,是不是给我烧?” 她提起这个来,螺儿也不瞒她:“是,给原来的姐妹们烧,也给……也给原来的姑娘的烧。” 福儿低下头去:“姐姐运气好,得遇上这样的主子姑娘。” 光听姐姐一句一个“我们姑娘”,就知道她如今是一心一意对这位姑娘的。 “得叫少夫人,咱们是陪嫁丫头,跟过来偶尔叫声姑娘倒也没事儿,只是当着人面得叫少夫人,别叫人挑了理去。” 又细细告诉妹妹别的几人叫什么名字,很快就认得差不多了。 戥子送热水,结香送汤饭,到了晚上,福儿已经换了一身新衣,与姐姐同被而眠。 螺儿拍着她的背说:“倒像是小时候似的。” 福儿把脸埋在软被里:“要是真能回去,就好了。” “咱们俩就在这儿,把日子过好。”螺儿说完,等了半天妹妹还没言语,侧头一瞧,福儿已经睡过去了。 再过几日便是中秋,再是到山中来松快,中秋也得回去团圆。 阿宝也得回娘家,虽爹在外任,但她得给红姨拜节去。 一只只箱笼装上车,燕草从头到脚裹得严实,帏帽上的白纱垂过腰,福儿瞧见了便问:“燕草姐姐也是跟咱们一样的?” 她问的是出身,这些日子虽没到前头去当差,也慢慢摸清楚几个姐姐的来历。 戥子是打小跟着姑娘的,结香是富商家里卖出来的,只有燕草,她还不知道。虽没说上几句话,可看她说话做事,就知她们出身差不多。 螺儿点点头:“是,别人的伤心事,咱们可不能提。” 福儿乖乖应声,跟在姐姐身后,怀里抱着包袱坐上车去。 眼见少爷伸手要扶少夫人上车,她感叹一声:“少爷待少夫人可真好。” 结香接过话头:“那可不,你姐姐求少夫人,少夫人还没开口呢,少爷便把事儿办了,你说说好不好?” 看福儿傻乎乎只知点头,结香摸了包炸江米果子,往她手里一塞:“吃罢,你姐姐就爱吃这个,你这名儿改得好,进了咱们家,那可是掉福窝里了。” 阿宝与裴珠同车,看她依依不舍的样子,对她道:“等过了节,咱们再来。” 她也不想走,大黑的老婆生了一匹小马,半夜里马伕接的生,阿宝还想多看小马两眼。临要走了,还叮嘱那马伕:“草料豆料都要足,好料才能养活好马。” 两岁之前马都太小了不能练,撒出去小跑几圈还成,不能使力训它。 连大黑都留下来了,不让它们一家三口分离。 裴珠被阿宝拉到马厩去看小马,里头再干净,那也有味儿。以袖掩口,看阿宝蹲身跪在干草垛子上摸小马的头,还夸它:“你生得真漂亮,你长大了定比你爹娘还要俊。” 裴珠再没见过阿宝这个样子,啧啧称奇:“原来小马要长到两岁才能骑呀?” “两岁还是小马,战马是三岁往上的最好,其实四岁的马儿才算长成。”要不然怎么得有个好马伕呢,就得是经年的养,养成了再教。 景元帝把辽阳行太仆寺的差事交给林大有,便有长年的计划,皆因一两年是养不出大批战马的。 “崇州大营的军马那可是从我阿公到我阿爹,一代代养出来的。”战场上那些折损,可把她爹给心疼坏了。 阿宝摸着小马脑袋,要给它起给威风的名字:“你就在这儿,这儿还能时不时出去跑跑吹吹山风,真进了京城你可就关在马厩里了。” 心里暗暗想,等它两岁,带它跑一次远程。 嫁娶不须啼 第156节 最好是能骑着它找爹去,阿爹又写了好些信来,她的舆图上又多了好些个小红点儿,每一驿,阿宝都想亲自用脚踩一踩。 阿宝一万个舍不得,裴观只好哄她道:“等过了中秋,我再带你们来。” 这回出门,没再碰上萧思卿,只听见山林间有高歌吟诵声传来。 燕草抬头望去,就见山间衣影簇簇,心知这是公子请人登山赏月,她目光一瞥又收回来,登车坐下,一行人回去了裴家。 福儿紧紧跟着姐姐,半步都不离开,入了裴府,她才彻底松一口气。 夜里躺在床上问:“我干什么呢?我总得有个正经差事罢?” 螺儿想了想:“要不然,你跟我学,我教你怎么给少夫人洗头梳头发。”这是燕草教给她的,如今她再教给妹妹。 福儿点点头:“好!我一定好好学。” 第二日螺儿带着妹妹去当差:“已经改了名儿,往后就叫福儿。” 燕草微微笑:“这名字好,再提上来的小丫头,就跟着她叫,福禄寿喜。”挨个儿排下去。 “怎么没有财?”结香问。 燕草指指戥子:“咱们屋里不是已经有个“财”了。”秤银子的戥秤,可不就是财么。 戥子不以为忤,几人笑成一团,说定了中秋每人凑些钱,主子们吃中秋宴,她们几个也办个中秋宴。 “难得你们团圆了,我也得沾沾喜气!”戥子这么抠门都摸了一百钱出来。 螺儿更是拿了钱让大厨房做月饼,今年她终于能跟妹妹分月饼吃了。 一块月饼切成了两半,福儿看着那白瓷碟轻声道:“再切一刀,那半块留给爹娘。” 第138章 灯会 嫁娶不须啼 怀愫 中秋佳节, 举家团圆。 裴府花园中的挹绣楼内摆开圆桌,请老太太吃中秋宴。 裴老夫人两个亲生儿子都在老家守灵,她连门都不出, 推说身子不好, 便不出来了。 她不出来,继子们也得领着儿子儿媳妇和孙子孙媳去给她请安。满院子人, 一字儿排开, 立在小佛堂前给她拜节。 隔着门, 侍候卢氏的李嬷嬷劝她:“夫人, 还是开了门罢?往后四爷五爷,五少爷七少爷几个, 都还得仰赖着大爷呢。” 仰赖大爷还是说得好听的,说不准要仰赖着六少爷,与其这么处着,倒不如早早的把旧情分捡起来。 再不济, 过身的三老爷那也实实在在的在老夫人身边养到八岁呢。 卢氏可没跪在蒲团上念经, 她坐着饮了口茶,天气才不过微凉,小佛堂中已经点起了银霜炭。 案前供碟上盛着黄梨丹柿,白藕青莲, 佛手香瓜, 样样都是上品。 她就是摆脸子,儿媳妇们也不敢苛扣她。 卢氏一抬手,李嬷嬷扶着她跪到佛前,跟着打开了大门, 对外头的儿孙们赔着笑道:“老夫人思念老太爷, 就在佛堂与老太爷相伴。” 裴观如今府中排行最末的男丁, 男人们站在前面,女人们站在最后。 阿宝扶着三夫人的胳膊听见李嬷嬷回话,眼见婆婆侧目看看阿宝,就见她垂眉肃目,这回嘴巴眉毛都没乱动。 前头睁着眼睛说瞎话,她闭着耳朵听。 裴三夫人赞许一眼,没怎么教她管束她,她倒越发有模样了。 大房二房的几个孩子一见着阿宝,俱都发怵,互相拉扯,压低了声声说道:“是六婶婶。” 阿宝抬手摸了摸脸,她又不是凶神恶煞的长相,怎么这几个孩子都这么怕她?再一伸耳朵,其中一个问兄长:“阿兄,你说六婶怕不怕六叔?” 阿宝险些笑出声来,原来不是怕她,是怕裴六郎。 裴观一回来便查这几个孩子的功课,捉到他们有懈怠处,也不打骂他们,只罚他们抄书。光抄书背书可不成,还得默写下来,一句一句提问他们文中深意。 可不把这几个小鬼吓得如同见了阎罗王。 比打一顿骂几声有用多了。 裴三夫人眼见阿宝目光转在那几个孩子身上,不由得微微一笑,这会儿是该好好调养身子,到明岁先怀一胎。 裴三夫人心中这么想着,看阿宝的眼神慈爱中带着笑意。 阿宝扭过头来,正与裴三夫人目光相碰,见她目中含笑,也回她一笑。 请过安,三房人家凑在一块儿过了中秋宴。 虽都在园中楼内,只用紫檀大屏分隔开来,男人一边,女人一边。今岁守孝,桌上只有素食小菜,大厨房便将果子点心做成螃蟹的模样摆在最中间。 大房三郎的妻子陈氏,怀中抱中着女儿,原来她年纪太小,怕着了风从没抱出来过,阿宝还是头回见她。 小女孩儿雪团似的,瞧见阿宝便伸出手来要她抱。 阿宝抱过小马,没抱过孩子,陈氏笑吟吟对她道:“欣儿喜欢你。”孩子太小,还不曾起大名,只叫她小名。 给她起这个小名,就是因她爱笑。 陈氏把女儿递到阿宝手中:“你抱抱她。” 阿宝学着陈氏的模样,把小女孩搂在怀中,欣儿伸手就要勾阿宝发髻上的玉簪花,阿宝便由得她抓。 陈氏笑说:“六弟妹快别惯着她了,别瞧她人小,什么东西攥住了就不肯撒手,别扯着你的头发。” 阿宝自头上摘下花朵给她玩,她一把就要塞进嘴里,阿宝连连惊呼。 裴三夫人见了,抿嘴直乐。 今年的家宴,座中都是自己人了,大伯母难得松开眉心,笑得舒畅:“明岁给你添个小孙女儿,先开花后结果。” 裴三夫人端起面前的酒盏:“借大嫂的吉言,敬你杯素酒。” 素酒水喝得再多也不醉人,今岁又无荤腥又无酒,聚在一块分过月饼就散了宴。 临到要走了,欣姐儿还搂着阿宝的脖子不肯撒手,陈氏直笑:“成啦,你抱回去罢,叫她今儿晚上换个人闹腾。” 裴瑶直奇:“她怎么偏偏盯着六嫂嫂?” 裴珂凑趣:“我听说孩子都喜欢有福的人,六嫂嫂有福,欣姐儿自然喜欢她。” 陈氏不过玩笑,哪能舍得真让女儿跟人过夜,还是将她抱了回去。 裴观送裴三夫人回房,就见她娘冲他笑得意味深长,还道:“明儿让万医婆来,替阿宝调理调理身子。” “阿宝不舒服?她有什么不舒服怎不同我说?” 这一向她身子极好,在别院时每天都练鞭子,隔几日就爬山骑马,虽吃素,人是瘦了些,可牛乳子杏仁酪这些从没断过。 连出嫁之前的骨疼病都全好了。 裴三夫人方才说话还笑眯眯的,一听儿子这么回,拿眼掸他一下:“蠢材。” 说完她转进内室去了,还是陈妈妈笑道:“哥儿没瞧见,少夫人在席上,抱着欣姐儿不撒手,差点儿就抱回留云山房去。” “叫万医婆来是让她给少夫人调身子。”免得守孝吃素一年,身子弱了坐不住胎。 裴观怔得片刻,缓缓说道:“不急。” 这下连陈妈妈都“啧”一声:“怎不急呀!都这个年岁了,前头那几个都开蒙了,夫人怎么能不急。” 大房二房孙子孙女儿都有了,几个哥儿都读书识字了,只有三房耽误到此时。 恨不得立时就守完了孝,赶紧给三房添桩喜事儿。 裴观回去的路上,越行越慢。 今夜中秋月明,月色投映到廊中,不需灯火下四下皆明。 卷柏提灯跟在身后,恍惚间听见少爷叹息了一声,待要细细辨认,少爷又不再出声了。 阿宝先回来,一路走一路对戥子道:“地方是大些,可还是去年过中秋更有意思。”阿爹带她去看花灯会,给她买了只老虎灯。 她跟戥子吃了碗冷圆子,戥子回去便泄肚子了。 那只老虎灯,她挂在房中,颜色快褪了才摘下来。 戥子打量她的神色,装模作样道:“可不是嘛,咱们在崇州时,好歹还能瞧一眼花灯会呢。” 裴府守孝,就只赏月,没挂彩灯笼。 结香藏在戥子身后忍笑,月色下她哪里藏得住,阿宝余光一扫,便扫见了。 阿宝立时觉出不对,扭头问她们:“该不会……房里藏了灯笼给我罢?”是他做的?他雕小马都马马虎虎,还会做灯笼? 戥子气得直跺脚,埋怨结香:“你看你,就这几步路了,你还瞒不住!” 阿宝一听这话,立时知道院里真有好东西等着她,几步走到留云山房大门边,就见院门虚掩。 门缝中望进去,都见院内星星点点。 阿宝一把推开门,往里一望,树上桥上石栏上,处处都挂着拳头大小的灯笼,用彩纸裹的,她怔怔然问:“从哪儿弄来这么些小灯笼?” “那可得夸决明了,这样大小的就只有蟋蟀笼。”秋日正滞销,决明一口气买回来百来只。 她们往蟋蟀笼上糊彩纸,糊了百多个。 “桥上石栏上才有灯,树上的就只是借个彩。”怕烧着了枝子,被外头瞧见。 积玉水廊这一路,挂的才是真花灯,十二生肖灯,莲花灯,金鱼灯。 阿宝仰着脖子往里走,每走到一盏灯下,便端详个仔细,看了一会儿她说:“这怎么没有灯谜呀?” 逛灯会猜灯谜,如今灯会有了,只少了灯谜。 “少爷问我了,问我原来你猜没猜中过。”戥子实话实说,从没有过。 这下轮到阿宝气得跺脚:“那会儿我还小,再说了,那时候也没读书!”如今让她猜,总能猜着一两个罢? 戥子不吭气,那还真一定。 裴观绕过花园,卷柏道:“少爷,少夫人还在等你呢。”大家伙忙了五六天了,今儿是正日子,可不能耽误了。 裴观这才如梦初醒,也不要卷柏照路,急步回留云山房。 嫁娶不须啼 第157节 决明守在门前,裴观一见他便问:“少夫人喜不喜欢?” 决明直点头:“喜欢得很呢!少夫人还翻了翻灯笼,以为这上头有灯谜。” 裴观脚下一顿,早知这样,就该给她写上两封好猜的灯谜,可……又怕好猜的,她也猜不着。 阿宝听见声响,回身一望,远远看见他。 隔着积玉水廊里那一排彩灯,裴观先听见她的笑声,跟着就见她朝自己跑了过来。 水月灯影,方才明明喝的是素酒,此时竟尔微熏。 伸手接住她,胳膊被她攥住,看她星眸灿然生光:“你怎么想到这个的?” 也不是特意想到这个,是想着中秋节,她一定很想她爹,守孝又无甚玩乐,这才关上门,给她一个小灯会。 裴观听见自己说:“明岁,明岁咱们去看正经灯会。” 院中点的这些灯,蜡烛烧到了头,一盏一盏慢慢熄灭。 阿宝趴在窗前,裴观拿了披风过来,抻开罩住她:“仔细别着了风,还看什么,明儿再点就是了。” 灯笼只余几盏还亮着,阿宝身子靠住他,侧脸看了他两眼。 “怎么?”话未说完,便被按在榻上。 唇舌相交,竟也得味。 隔得许久,到最后一盏灯也熄灭,裴观方才抬起身来,抚她鬓发,喘声问:“你那素酒,是桂花味的?” 第139章 出征 嫁娶不须啼 怀愫 阿宝靠在裴观肩上:“欣姐儿真有意思, 那眼睛骨碌碌盯着我转,不管我说什么她都乐。” 生得白胖可爱,像个玉娃娃。 阿宝从前只觉得小马驹要比小孩子有意思多了, 今天才知小女孩儿又香又软, 眼睛跟着人动,手指头伸出来, 指甲盖才那么一点大, 好玩得很。 “力气也极大, 攥着我的珠花不撒手, 等她大些,学鞭子倒是合适。” 裴观听她絮絮, 到这句时才笑道:“她爹娘只怕不许。”裴家的女孩儿是都读了书的,但拿笔的年纪,也已经拿起了针线。 阿宝咕哝一声,但她立时道:“那我的女儿学鞭子, 我小时候便有条软鞭, 先是三节,再是九节。” 都是阿公给她做的,每到夏日,阿公还会捉来萤火虫, 就养在蟋蟀笼里, 挂在小院那棵泡桐树上。 是以今日,她才特别喜欢裴观。 “阿公常说,小孩儿跟小马驹一样,未长成时只能散着练, 到大些再练准头……”阿宝越说, 声音越低。 窗外灯烛早灭, 只余月亮悬在中天,裴观一直没出声,待听见她声息绵长平稳,知道她睡了。 将她抱到床上。 “若是咱们能有女儿,自然要教她。” 阿宝半梦半醒中听见他说什么,还未应声,沾枕便睡了过去。 裴观盖上灯罩,放下锦帐,盖上软被,躺到她身边。 主屋里熄了灯火,螺儿这才预备睡,虽不用守夜,但里头只要有一星光亮,就备不住要叫人。 福儿躺在床上,她与姐姐一个屋,这些日子也糊了许多灯笼:“少爷待少夫人竟这般好。” 螺儿笑了:“那是自然,谁见我们姑娘能不喜欢她呢。”但凡是个人,见了她总会生出三分欢喜来。 “你不知道,姑爷求娶咱们姑娘,到第三回 ,姑娘才应下的。” 满京城都知道此事。 “真的?”福儿忍不住惊呼,原来与宁家姑娘什么样,她是知道的。 螺儿掩上窗户,只留道缝,让月光能照进来。 福儿掀开被子一角,等着姐姐钻进来,替她姐姐把被子盖上。 姐妹俩挨在一块儿,螺儿心疼妹妹手上脚上这两年生的冻疮,这才中秋节,天一凉指头上皮就发肿发红。 替她搓搓手搓搓脚:“自然是真的了,你就放心罢,咱们跟着少夫人,里头外头都敬着我们呢。你这手得好好养着,先不用你给姑娘梳头,到春天再说罢。” 知道妹妹初来乍到,人事不熟,每到夜里就慢慢告诉她院中人的喜好,出身。 福儿一面边听一面打盹儿,梦里轻声说了句什么。 螺儿凑近了听,听见妹妹在梦里喊爹娘,跟着又嘟囔了句什么,没能听清。 轻轻拍拍她,哄她睡着,望向开了道缝的窗户,窗棂边还摆着那半块月饼。 第二日一早起来,就见窗户缝没动,摆在窗边的供着的月饼不见了。 “必是叫猫儿叼走的。”结香笑道,“你们俩也是傻,哪能把月饼放在窗户边,不是猫就是老鼠,可得拿些耗子药来,当心在你们屋里作窝。” 螺儿口里答应着,挽起头发就要去当差,回身就见妹妹脸色煞白,笑了一声:“你怎么还怕起老鼠来了。” 出门遇上燕草,养了几个月,她回到府里脚伤也好了,脸上也有笑影了,托她道:“姐姐,给我妹妹个差事罢,她手还没养好,给少夫人梳头不成样子。” 燕草想了想:“成啊,那就让她每日进园子摘些花来,先让决明带她去一回,也熟一熟路。” “哎!”螺儿脆声应下! 她心里知道这是优待了妹妹,摘花不算什么正经差事,打定主意给燕草做一幅嵌边的绣花袖套。 这才提壶进卷山堂去,给姑娘洗脸梳头:“今儿……”一句话没说完,便卡住了。 往日里姑娘在内室梳头换衣,姑爷都会去隔间洗漱换衣,今儿怎么大喇喇坐在罗汉榻上? 阿宝趿着鞋子坐床上下来,先抻腰拉筋,跟着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裴观目光一动,停在她寝衣下摆露出的那截纤腰上,又想起昨天夜里。 成亲之后,也有过三日的,后来守孝,他自也持得住。 怎么夏日里都没气燥,这会儿倒燥起来了。 想是那时诸事繁杂,此时闲得狠了,才动这些念头。 阿宝洗漱过后,满身桂花水的香味儿,她问:“怎么今儿不是蔷薇水了?” “燕草姐姐蒸的桂花露,昨儿说能用了。”就那么几只小玻璃瓶,姑娘用的花露更纯更香,只一滴就满盆香味。 她们用的添不了那许多名贵的香料,味儿就容易散。 姑娘不喜熏香,洗脸沐浴的时候加上些,身上便有股淡香味。 裴观坐在榻上不动,目光还跟在阿宝身上。 她仰起脸来,晨光将她面上绒毛都照得纤毫毕现,任由螺儿替她抹香膏,淡黄色香膏抹在脸上颈上手上,再细细推开。 院中种着一溜桂树,专为了讨个蟾宫折桂的好意头,桂花香味一浓,分不清是屋外更香,还是屋里更香。 阿宝的声音响在屋中,清脆爽利,如落玉吐珠。 她说的不过是些过日子的寻常话。 “咱们早上吃什么呀?” “昨儿的月饼太甜了。” “车备好了没有?红姨等着我回去拜节呢。” 裴观轻吸口气,还是,昨儿夜里更香些。 阿宝倏地回身,手里捏着半边小梳,眉头蹙起 :“我同你说话呢,你听见没有?” 裴观这才回神,一句一句答她:“吃水煎包子,是太甜了些,车已经备好了。” 阿宝知道他走神了,可他偏偏又每句话都能对得上,无刺可挑只得冲他“哼”一声:“算你过关。” 螺儿一早上一句话都不敢说,直到替姑娘挽好头发,插上珍珠排簪,这才退出去。 戥子看她一出房门便松口气,笑问:“姑爷就这么吓人?我看他一点不凶。” “那是看你,看咱们可不同。”姑爷性子是好的,可螺儿总有些怵,她说完这句又觉得有歧义,“你是打小跟着姑娘长大的,姑爷自然得高看你一眼。” 正要出门回林家拜节,门上来了几个不速之客,要求见裴博士。 把裴观拦住了,裴观一问,知道是他的学生,对阿宝道:“必是有什么急事,你先去,我随后来。” 阿宝一摆手:“你有事就先忙罢。”红姨才不会挑这点礼数。 陶英红早就在家等着,眼看时辰快到,到门边来接阿宝。 回回拜节回家,必跟着满满一车礼,她先还感叹裴家过于客气,这会儿习惯了,也早早就备下一车回礼,好让阿宝再带回去。 “那新的辣酱辣油我都做好了,上回给你送去的吃完了罢?” 阿宝才要应声,就见红姨鬓边添了几根银丝,眉心也多添了几道痕迹,阿宝问:“红姨,你怎么瞧着比上回我来要瘦些?” 陶英红轻叹口气:“还不是你阿兄,他不肯说亲事,非要调回大营去……” “是了,北边有战事。”阿宝喃喃出声,“阿兄想积功升迁?” 陶英红点了点头,任凭她怎么劝,韩征就是不肯听她的:“他说在宫禁中再怎么升也就是个总旗了,他还是想上阵去。” 眼见得日子安稳些,儿子非要上阵去,她怎么肯点头。 “这……媳妇孩子明明都是眼前的事儿,他怎么就……” 阿宝知道兄长一直在学兵法,这两年里也识了字,原来比她识的字都少一半呢,如今都看得懂兵书了。 与他一道的兄弟们,得了差事就那么混着,卫三更是连人都不知跑到何处去了。 可阿兄与他们志向不同,阿宝又想起兄长刀上挂着的那个端阳香包,是不是他有了战功,才能求娶那个宫人? “你爹那儿我也去了信,旁的人也只有卫大人能问,回信还没来,你卫姨说战事也不怎么吃紧,没有之前那么凶险……” 可她总觉着这是哄她的,那可是跟外族打,怎能不凶险。 “红姨你别慌,每岁秋天边境总有战事,多是北狄为着掠些米粮过冬。”阿宝看了几个月的邸报,自是知道这些战事的,可她不能明说,先安红姨的心。 嫁娶不须啼 第159节 胡扯!她从小到大都没生过几场病,至多咳嗽两声,一剂药下去保管第二天就好了,哪会病到起不来床。 她往前两步,就见帐里的人满面病容,连软枕上的头发都失了光泽,焦枯焦枯的。 阿兄到底不能久留,说了些话,又留下人参燕窝,这才走了。 戥子送他出去,福儿进屋陪在阿宝身边。 她对帐中人道:“少夫人宽心,少爷把人发落了,人牙子这会儿都快到门上了。” 少爷正站在门口,他恰巧听见,连桑姨娘也一并发落,说她管束不住下人,莫要以为有孕在身,就能不敬主母。 桑姨娘吓得捂住还不显怀的肚子,人人都当少爷会睁只眼闭只眼就罢了,谁知他罚了桑姨娘半年的月例,让她闭门思过。 福儿看着她,轻声道:“少爷已经是个……” 是个守礼的好男人了,外头纵妾灭妻的又有多少,何况桑姨娘肚子里的,那可是三房的独苗啊。 阿宝脑袋发懵,她以前作梦,与梦中阿宝是两个人。 可今天作梦,她才刚迈出一步,竟与梦中阿宝合二为一。 一阵目眩,再睁开眼,目光所及处便是锦绣罗帐。 “拿镜子来。”连声音都失了生气。 福儿不忍,但依旧拿了面小镜,举到阿宝面前。 阿宝自镜中看见自己,一时梦中阿宝的喜怒哀乐,俱都涌到她心头。 她猛喘一声,惊醒过来! 第141章 吃肉 嫁娶不须啼 怀愫 阿宝骤然惊醒, 回神就觉手足麻痹,躺在软枕上轻轻喘息,一时间竟不能坐起来。 原来她也曾从梦中惊醒过, 但从不曾手足发麻, 有一回还把戥子吓得滚下了脚踏。 手足发麻,不能动弹的梦里那个阿宝。 夜浓如墨, 屋里无火屋外无灯, 阿宝睁大眼睛, 也只能隐约看见锦帐的轮廓。 她不愿意住到松风院中, 就是因为每回作梦都没好事。 可哪一次都不似这一次。 阿宝从未想过,有一日她竟虚弱得连鞭子都拿不起来。 那些情绪扑山倒海, 瞬息将她淹没。 梦里的她,是要死了么? 阿宝徐徐吁气,好半晌指尖才有了力道,她敲敲床沿, 哑声唤她:“戥子。” 戥子没动, 她躺在脚踏上呼呼大睡,她怀里抱着只软枕,不知在想什么美事。中秋节,阿宝身边的丫头们每人都发了二百钱赏钱, 戥子高兴着呢。 哪像在梦中时, 戥子日夜为她忧心,哭得眼睛肿成核桃大,每日都要用湿帕子敷过,怕人瞧见以为阿宝不行了。 也怕裴府的管事嬷嬷们说她不懂得规矩, 越没到那个时候, 越是不能作哀声。 不知道的还以为“哭丧”了呢! 她更怕那些来府里探病的夫人们, 瞧见她肿成桃核的眼睛,心里头更称意。 她们为什么称意? 阿宝刚这么问自己,脑中就有了答案。 裴观守过妻孝,就要续弦的。 她眼看着要不行了,裴三夫人日夜忧心,病倒在床。陈妈妈年纪大了,腿脚不好,但也每日都来松风院中探病。 初得病时,万医婆看不出所以然来。 很快就换了御医,裴家虽大不如前了,但根底还在,请御医上门瞧病,不是什么难事。但药一罐一罐喝下去,身子怎么也不见好。 阿爹给她送来人参,怎么补也没用。 好像她的精气神从身上每个窍中钻出来,一丝丝被风吹散。 查不出因由的病,叫什么呢? 叫老天要收她。 裴珠也回家探过病,她很想把她的孩子抱给阿宝看看。 可当了娘,便生了另一种心事,孩子太小了,她怕过了病气。 阿宝脑中又勾勒出一张圆脸来,是桑姨娘。 桑姨娘是外头买来的,裴三夫人作主,买了个南边的女孩:“不是家生的,就没根底,你莫要慌。” 桑姨娘天天替阿宝念经上香,一张黄纸上百个空心圆,她每念一次经,就在那纸上点一下。 她涂满了百来张黄纸,都是在求阿宝能活得长一些。 丫头们都不信,福儿还哭:“谁知她念的什么歪经!” 阿宝却相信桑姨娘是真的在求她能活得长一些。 她又不傻,对她这样有孕的姨娘来说,一位多病的主母活得越长久越好。比立时死了,夫主隔年续弦要强得多。 她的身子还真好转过一些,能让婆子抬着她到院中去晒晒太阳,原来那假山石,不过一蹿也就上去了。 那棵老松树,还没崇州家中的泡桐树生得高,打小她上树就快,可如今就只能睁眼看着,看得久了,还没精神。 桑姨娘以为念经有用,念得更勤快了。 再念也无用,她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油枯灯尽。 裴老太太那儿挤着许多上门的夫人们,先去老夫人那儿请安,再得老夫人一句“看看六郎媳妇”,她们才能奉着老太太的命来走动。 老太太是故意的。 反而是五房的婶娘卢氏,逆了老夫人的意,从没按吩咐,把她娘家的女儿们带到她床前来过。 阿宝心里已经有数了,续弦的门第也不会太高,应当就是那姓梅的人家。 说是梅侍郎元配的女儿,虽是嫡女,在家境遇并不好。只有这个女孩子,不曾到她床前来。 换作她是裴三夫人,也会挑这样的女孩儿。 阿宝怔住! 这些事,她明明不该知道。 …… 可就是一股脑的塞进她心里。 她再想起裴六郎时,脑海中竟是那张无喜无怒的脸。他方才的温言软语,一时竟都想不起来了。 原来的梦,有真有假,时间、人物、事件多数都对不上号。 阿宝从没像今夜这样,确定这些都是真的! 肌体无力,生命消逝的感觉将她压得喘不过气来。 明明盖着软被,明明还在中秋,她却四肢发冷,竟冻得直打颤抖。 等天快亮时,戥子终于醒了。 她在被子里打了个哈欠,又抻一抻腿,这才爬起来,挑起帐子。 阿宝坐起来,脚下一蹬,似是从床上弹了起来。 戥子一个哈欠卡在喉咙口:“你今儿怎么这么有劲头?”是了,今儿还回娘家,得见阿兄! 阿宝含含混混应了声:“我的鞭子,铁弹子呢?” “都收着呢,不是说去了小院再练么?” “拿出来,挂起来。”一日不看,一日不练,她就一日不心安。 “还有那张域图,也挂起来。” 她想必是死了的,死之前也没能见着阿爹,阿爹不知会哭成个什么样子。 戥子眨巴眨巴眼儿,应了一声,怎么一大早起来就古里古怪的。 决明一溜小跑到门边:“少夫人,少爷出门去了,差我把信给少夫人送来。” 戥子接过来送进去,阿宝拿过来一瞧,信是写给阿兄的:“知道了。” 少夫人虽没问,决明却已经习惯了:“少爷昨儿一夜都未睡,一直在书房里,卷柏哥送去的热汤饼,少爷吃了半碗,今儿一早用了素馄饨……” 像只小鸽子似的,咕咕个不停。 等他咕完了,戥子给他一碟糕,决明半点没瞧出少夫人有什么不同的,捧着糕出去了,还把糕分给福儿吃。 福儿的个头就比他高那么一点儿。 戥子问:“你怎么了?昨夜里没睡好?”平日再如何也会问两句的,今儿就光听着,一句也没问。 片刻功夫,结香拎着食盒来了,一开盒盖儿,也是素馄饨,还有几样素小菜。 阿宝深吸口,她想到病中时什么也吃不下,就靠米粥汤上的那层粥油吊着,眼里看得再多,一口也吃不下。 她正正经经替裴老太爷守足了孝的,守完差不多就病了,碰上点荤腥就要吐,最后只余一把骨头架子。 遂长长吐出口气来:“赶紧着,你同燕草跟车,我回去用早饭。” 又是怪事一桩,姑娘都已经好久没使唤过燕草了。 车才出了裴府,驶过朱雀桥,阿宝便对戥子道:“你去买几只鹅油酥饼,再买两个鸭丝包子,不,不要鸭丝的,要猪肉大葱的。” 燕草戥子面面相觑,姑娘这是怎么了? 嫁娶不须啼 第160节 第142章 阴谋 嫁娶不须啼 怀愫 戥子“哎”一声, 她自然是听阿宝的话,哪怕满肚子疑问,那也得先给阿宝买包子去! 戥子叫停了车夫, 提裙下车。 到朱雀桥边的孙胡子包子铺里, 买了好几只罗汉拳头大的肉包子,都是新出笼的, 油纸裹着直烫手。 燕草坐在车中, 咬唇低声:“姑娘, 出什么事了?” 姑娘是顿顿离不得肉的人, 为着守孝,愣是一丝荤腥也没沾过。 自姑娘嫁进门, 见老太爷统共就两回。拜天地时一回,认亲敬茶时一回。 但姑娘就是认真守了,从没偷过嘴,连煎饼都是用豆油煎的。 说到底, 姑娘这孝是为着姑爷守的, 为着夫妻二人同甘共苦。 必是出了什么大事,姑娘才会突然破戒。 可,昨儿他们二人之间还有商有量的。更别提前日,那满院子的灯笼了, 院里的丫头哪个瞧着不慕。 白露还来问过一嘴, 燕草当着她的面半真半假的埋怨道:“姑爷吩咐的又有什么法子?糊得指尖都是浆子味儿。” 看见姑娘要吃荤破戒,燕草第一件想的,就是出大事了。 阿宝看了燕草一眼,她把戥子跟燕草带出来, 一是她从不怀疑戥子与她的情谊。 二来, 就是那些不属于她的记忆中, 她根本就没带燕草去裴家,到她病重那几年,燕草早就放了良。 放良之后,燕草便没了音信,她是清白的。 梦里的燕草早早离开,梦外燕草又对自己忠心不二。 戥子很快回来,她还分了两只包子给车夫:“少夫人体恤我们,出来得这么早,怕咱们饿肚子呢。” 说得这包子是她和燕草吃的,连跟车的婆子和小丫头们也都分到了酥油烧饼。 大厨房的饭菜,哪有外面买来的香,个个都笑着谢少夫人赏。 戥子一放下车帘便道:“还烫着呢,刚出笼的!”把包子递到阿宝手边。 阿宝老远就闻见了包子香味,素的与荤的怎么好比,拿过来吹上口气,一口咬开了包子皮。 “这是猪肉的,还有羊肉的。”孙胡子家的包子,个头大用料足,馅好味正,咬一口肉馅都弹牙。 阿宝敞开了吃,吃完两个只觉得略垫了垫肚子而已。 “回去让厨房买肉来,咱们烤肉吃。” 戥子笑道:“你这……五个月没吃肉,怎么跟五年没沾过荤腥似的。” 可不就是足足五年没沾荤腥! 那病来得无声无息。 初时只是睡得不好,白日里精神不济,身边人都道她是忧思过度。 阿爹外任,红姨没了,阿兄也随军去了,整个京城陪伴她的就只有戥子一人。 裴三夫人劝她:“你也别想得太多了,多思伤身。” 人人都当她是睡得不好,气血不足罢了。 裴三夫人还专让大厨房给她做补气血的药膳,变着法子的端上来,阿宝先还能吃完,再后来吃几口就吃不下了。 再往后是头痛,一阵一阵的犯头风病。 头风这病症,她娘有,红姨也有,阿宝便当是自己家的女人都有。 戥子慌得不行,走到哪儿手上都拿着风帽,初时只秋冬或者雨天戴着,到后来连春天夏天都受不住风了。 跟着月事不准,只要闻了荤腥就要吐。 裴三夫人还当是儿媳妇进门多年终于害喜了! 赶紧请太医来诊治,连阿宝自己都疑惑,难道真是有了身子害口不成? 太医没摸出喜脉,说是脾虚胃虚,克化不了,先喝粥汤净净肠。 这一喝就再没碰过荤,到后来,连牙都不好了。 马之将死不吃料,人之将死…… 人之将死则水米难进,躺着等死罢了。 阿宝分明没喝过米粥油,此时却犯起恶心来,觉得口中又淡又腻,张口欲呕。 戥子吓傻了,不,不会罢!这可是大事! 连燕草都吓住,但她脑子转得飞快,这要是真有了,要怎么瞒才好? 此时才八月中,到出孝还有七个月不到,姑娘要是真有了,不显怀时就住在府里。横竖就要入冬,冬装都做得宽松些,等到四五月要显怀那就搬到别院去。 这才刚生下来的孩子,和几个月大的孩子差别太大。 得长到两三岁才瞧不出来,好在大老爷二老爷都是自家人,四房五房不在京城,总能想法了遮掩过去。 姑爷看着知礼守礼,她们这才没拦着,裴三夫人那儿连嬷嬷也没派过来,谁知能出这种纰漏! 阿宝忍着恶心看她们:“想哪儿去了。” 戥子抚了抚胸口:“吓死人了,定是好久没吃荤,冷不丁吃了才恶心的,回去还是给你煮些粥喝。” “不!不要粥!” 这辈子绝不再喝粥了! 马车恰在此时到林府门口,戥子收拾了油纸,先跳下车,转身要扶阿宝。 阿宝已经跳下车来,她大步迈进门去。 见着红姨,心潮几回翻涌,深吸口气,先办眼前的大事:“阿兄呢?把他请来罢,裴……裴六郎有封信要给他。” 提到裴观,阿宝心中欢喜似在褪色,只有无尽的疲倦和悔意。 往日都是直接过去的,怎么今儿要把人请来? 陶英红的念头一闪而逝,立时派小丫头豆角把儿子给请过来。 阿宝方才吃过肉,要了盏普洱茶,挺腰直背端坐在明间。手托茶盏,掀起茶盖撇去浮沫,送到唇边啜饮一口。 陶英红看她不笑,心头直打鼓:“阿宝,你实话告诉我,这回是不是极凶险?” 昨夜她早就在心里盘过,这些与亲人相关的大事,她纵身在裴府也留心打听,有些还是托裴观问来的。 裴观并不愿意同她多说外面的大事,但事关亲人,他还是吩咐了。 他吩咐了下人,青书松烟就会报给她知道。 阿宝细细吹了口浮起的茶叶:“红姨莫急,我昨儿夜里梦见阿兄当了将军呢。” 陶英红先笑后又叹一声:“你呀,作梦哪作得准……当真梦见他当了将军?” “当真,阿兄当了将军,还生了三个孩子!”只是这些,梦中的红姨都没能见到,这辈子红姨必能见到! 韩征迈进明间,就听妹妹在哄母亲开心:“说什么呢?” “阿宝说,梦见你当了将军。” 韩征先怔后乐:“真的?那可是好兆头。娘,阿宝都梦见了,你就别忧心了罢。” 阿宝从袖中取出信:“这是……是裴六郎给你的。”每每说到他,都得提口气才行。 “给我的?”韩征立时拆来看,这封信上有些是他知道的,有些是他不知的,譬如北狄王庭兄弟自来有纷争,老汗王年事已高。 韩征看住了,从头到尾先扫一遍,又翻回去重看。 阿宝立在阿兄身边,每字每句也都扫过。 方才在车上,她来不及拆信,此时一看,面露愕然。 此后局势确实如裴观信中所写…… 难道,他也作梦了? 韩征扫过两遍,匆匆将信叠起来收到袖中:“阿宝!你替我多谢妹夫!我得把这些细看看。”说着又疾步回去了。 陶英红立起来要说什么,又只看着儿子的背影,对阿宝苦笑:“你看看,他是一心往这里头钻。” “红姨,我今儿就留在家里陪你。” 阿宝往红姨身边一挨,陶英红闻到她身边羊肉的味道了,她“嗬”出声来:“怎么?忍不住了?想吃肉?” 阿宝也不脸红,她就是吃了,往后还会常吃。 想吃不能吃的日子,够了。 “我想吃吃烤羊肉,炒腰片,还有你烘的饼炖的肉。”把她这五年五个月想吃没吃上的,都补上! 陶英红直乐:“成!你呀,想什么时候想吃就回娘家来,你瞧瞧你,脸都尖了。”跟大妞似的。 阿宝也想到了大妞,两人已是经年未见了。 她扬声道:“派人回去说一声,说我今儿住在娘家了。” 裴观直到夜晚回家才知道阿宝留在娘家未归,他奔忙一日,心里也有数了。 他弹劾宋祭酒的奏折只要一呈上去,势必会引起朝中轩然大波。 宋祭酒真要论起来,算是三朝祭酒,门生故交,遍布朝野。 裴观自知,不论这事成不成,他从此会顶上骂名。 他写了两份奏折,一份是宋述礼体罚饿死生员。一份是他克扣师生凛膳,贪没生员的椒油钱。 第二份送上去,担的骂名会小些,景元帝也会更重视些。 景元帝生平最恨的,便是贪污受贿。 但他将第二份先收了起来,世人应当知道那几个被饿死的生员。 嫁娶不须啼 第161节 “卷柏,再添几枝蜡烛。”说完埋案写信。 卷柏添上蜡烛要退出去,裴观听见脚步声道:“少夫人回娘家去了?” “是,说是要住上几日再回来的。” 裴观点点头,也好,这几日,顾不上她:“昨儿的素汤饼,再备上些。” 那边阿宝吃着烤羊肉。 她一边吃一边想,越想越是心头清明,裴观肯定也入梦了。 他的梦应当比她的要早得多,也清楚得多。 她手中握着小匕首,自己将大块羊肉割成片,包在薄软的春饼皮子里头,沾上红姨独门辣椒酱往嘴里塞。 他是故意的,从相遇起,一切都是他安排好的。 第143章 二夫 嫁娶不须啼 怀愫 燕草怕阿宝这么吃积了食, 去取了些山楂丸子来,走到门边看戥子还坐在廊下,冲着窗边映出的人影点了点。 戥子无奈摇头, 二人换了个眼色。 姑娘……今儿怪怪的。 不说燕草没见过这样的阿宝, 连戥子都觉得有些陌生,打早上起来, 她就不对劲儿。 红姨在屋里时, 阿宝还跟原先一样, 又说又笑, 还给红姨切羊肉裹饼子吃。 等红姨一走,她便没说过一句话, 脸上神情不断变幻。 时而是忧虑,时而是愤懑,时而又感伤,偶尔面上闪过一丝欢欣, 可又很快退去了。 跟着面沉如水, 不辨喜怒。 “是不是跟姑爷拌嘴了?”戥子说完摇头,“也不对呀,昨儿两人分开的时候还是好好的,今儿又没见着面。” 燕草也想不通关窍, 只将山楂丸子送进去:“姑娘, 嚼一枚罢。” 本想拦着她不叫她那么吃的,可她真就似戥子似的,仿佛五年没吃上肉。一扫桌面,倒也吃得克制, 羊肉和饼子都还剩下好些。 阿宝没吃撑, 只是许久不吃荤, 嘴里有些犯腻,闻言嚼了枚山楂丸子。 她含着丸子轻问:“前年二月末咱们去的慈恩寺?给娘和阿公他们立的长生牌位是不是?” 燕草一怔,怎么突然问到前年的事。 但她略细想过点点头:“是。” “公……公爹的长生牌位那会儿都立了许久了,是不是?”前年五月裴观出的父孝,那时裴家给慈恩寺点灯捐油怎么也有两年多。 燕草点头:“是,前些日子还添过一笔香油钱的。”成家便是成人了,除了裴三夫人那儿出一笔钱,留云山房也出了一笔钱。 这些细务虽是立春白露在做,但都要跟燕草报帐。 阿宝问完,又不出声了。 昨夜她一夜未睡,睁着眼睛直到天明。 最后那半年里,每日里醒着的时间,加起来都没两个时辰。 脑袋昏沉,眼睛也张不开,原本圆润饱满的骨肉,一寸寸干瘪下去,最后连头颈都抬不起来。 今日这封信起了个头,让她把一切事都串联起来,只有裴观也作梦了,才能说得通。 一切是从那棵老松下初遇,开始不一样的。 初见裴观时,他瘦得吓人,后来才知,他那会儿生了场大病。 这还是阿宝嫁进门之后,与裴三夫人闲谈才知道的。 两人不知聊起什么,阿宝说:“那会儿他瘦得跟竹杆子似的。” “那是他大病一场……”裴三夫人说起这话时,还心有余悸,双手合什,“我就是那会儿发的愿,若能病好,愿替菩萨塑金身。” 等儿子病好了,裴三夫人确实去慈恩寺添了香油香火,替菩萨塑造金身。 还亲手做了件璎珞,供到观音像前。 但在梦中,裴观没生那场病,他的不同应当是从重病痊愈开始的。 梦中的裴观,深以娶她为耻,他虽不明说,但他眼角眉梢,口吻神情中总会流露出来几分。 待裴三夫人夸过她几回,又将管家事交到她手里之后。 裴观态度就变得好了,他收去那些轻蔑,恪守礼仪的冷漠着。 但他还是绝少与阿爹阿兄来往,深怕别人说他靠裙带,更别说指点阿爹阿兄为官作战,为他们谋升迁了。 梦中的阿宝也并不在意,她嫁给裴观本就是为了避开崔显,两边各取所需。 如今的裴观早早结识阿爹阿兄,先是替阿爹出主意避开詹事府的拉拢,后才有她赛马得金鞭,阿爹也才更受陛下看重。 他,他……是不是想要一门更好的婚事? 想到此节,阿宝紧攥住拳,怪不得裴家举荐了薛先生。 他不想娶一个不识字的马伕女! 那因何娶她?明明可以换一个更好的。 裴观的声音好似响在她耳边“一女岂能事二夫”,他怎能亲眼看着他的妻子,再嫁给别人? 阿宝越是想,越是往里钻,脸色也越沉。 “姑娘,姨夫人那儿也送了山楂丸子来,我回说已经吃过了。” 燕草打断阿宝的思绪,阿宝猛然回神! 万医婆! 万医婆也是裴家举荐来的,因有了万医婆,才能瞧出红姨的病,红姨才能把身子调养回来。 阿宝自来恩怨分明。 红姨还活着,只这一点,她就感激裴观。 一点暖意在阿宝四肢百骸游走。 那石榴花,那同心烛,那木雕的小马,还有那满院的灯笼。 脑中褪了色的榴花与灯笼,好似在她眼前又明耀起来。 这事,她必得查个水落石出。 自小到大连风寒都少有,阿宝绝不信她是生病离世的! 脑子里涌进来的事儿太多,一夜一日还不够她将细枝末节都理清楚。 后来青书求娶戥子,戥子没应。 螺儿和结香都嫁给外院的小管事,福儿留在她身边侍候。 她重病时,身边就只有戥子和福儿两个丫头,两个人像老母鸡护小鸡崽似的,将她护得风雨不透。 这两个丫头性子都不绵,福儿起初跟螺儿一样胆小,后来也厉害起来了,学戥子的样子,收拾松风院里的那些丫头们。 她死前,必将戥子放良,给钱让戥子回梁州开香药店去。 至于福儿,不知到了何处,有裴三夫人在,福儿也不会受人欺负。 阿宝正想得出神,倏地腹里绞疼,吃素五个月,冷不丁这么几顿大荤下去,肠胃受不住,泄起肚子来。 第二日一早,林家就派婆子去裴府报信。 “少夫人身子不爽利,想在家里再住几日。” 他眉心一蹙:“不爽利?是哪里不爽利?可请了医婆去看?”算着日子,月事还没到,就算是月事来了,她也没有腹疼过。 不似母亲,每月里总要喝汤药暖宫。 来报信的是裴府的婆子,本就是跟车去的,少爷问了,还有什么不说的。 将阿宝泄肚子的事说了。 裴观先是一顿,跟着冲那婆子点点头:“知道了,你让少夫人安心将养。” 心头却是无奈叹息,她定是悄悄破戒了,素久了的肠胃,哪里受得住。 让大厨房预备了些水晶燕窝糕,又写了封信,让青书送去。 陶英红直戳阿宝的脑袋:“你呀,你忘了大妞的教训了?就算馋了也慢慢吃!” 阿宝窝在红姨怀里,仿佛小时候似的撒娇:“我这不是好好的么。”其实她已经好了,不下床是红姨不让她下来。 看裴观送来水晶燕窝糕和信,陶英红笑眯眯的:“你瞧瞧,这才一天,就想着你呢。”伸手抚阿宝的鬓发,“你呀,有福气。” 阿宝默不作声。 少夫人回娘家住些日子的消息,很快就传到松风院中。 白露最先知道,那跟车的婆子就住在后面排屋,与白露家是邻居。不是那得脸的下人,也不能跟主子的车。 她回家时听见信,她娘一看她的模样,恨铁不成钢:“你怎么还往那里头钻呢!我可告诉你,少爷立时就吩咐厨房做燕窝糕给少夫人送去。” “今儿是水晶燕窝糕,明儿是雪花牛乳酥,你可别痴心了!” 谁不想当主子,宋婆子自然也动过这心思,按自家女儿的相貌,那要是在别的房头里,还真能当半个主子。 偏偏是六少爷,石佛不动心,纵女儿是天仙那也没法。 眼看说不动女儿,宋婆子冷哼一声:“这事儿也由不得你,你看看罢。”说着指指炕边木箱上子的几匹缎。 白露大惊失色:“娘!” “是赵管事的大儿子,他就瞧中了你,等过两天,我就去三夫人跟前求这个恩典。”宋婆子搂着女儿,“你也见过的,模样也是出挑的。” “正有孝呢!”白露立时回绝。 嫁娶不须啼 第162节 “国丧还不禁民间嫁娶。”宋婆子寒下脸,看女儿这样,她冷哼一声:“事儿我已经应了,再拖,你可就十九了!” 白露回园子时,正碰见大房二房几个姨娘在逛花园子。 这个天已经抱着手炉,指派小丫头打桂花,说做桂花香包用。 几个姨娘,貌美的也不过五六分颜色,打扮着,尊养着,倒显得娇滴滴。 白露远远看了会儿,扭身回到松风院去,等到天色半暗,拿上针线去留云山房找螺儿:“给少夫人做的,你看看,好不好?” 螺儿一奇:“怎么这么晚来?” 内院都快落锁了,她来干什么? 白露半低下头:“我一是想把东西给你,二是……二是我爹娘要给我定亲,我想给少爷磕个头去。” 福儿看了白露一眼,白露是她进院中见到的,最漂亮的丫头了。 螺儿信了,她笑起来:“真的,姐姐大喜呀。”虽与白露交情不多,但成亲总归是桩喜事。 白露坐了坐,说了些话,直等到天黑,这才道:“倒忘了时辰,我去给少爷磕头。” 她越坐,螺儿越觉得古怪,眼看白露走过积玉水廊,她满面疑惑。 福儿看姐姐盯着白露的背影出神,轻声道:“孝期,找死呢。” 螺儿陡然回神! 她刚要冲出去,被妹妹一把抱住了腰:“姐姐,你干什么去?” “我要拦住她,不能叫她干对不起姑娘的事儿。”螺儿扒开妹妹的胳膊,急道,“姑娘待咱们这么好,你拦什么!” 就见妹妹目光古怪的瞧着她,问她:“她要送上门,少爷若要收用,咱们能怎么拦?这不是寻常事么?” 宅门中,哪家也少不了这样的事。 螺儿知道妹妹说得对,可眼看白露已经进了书房,她隔着池塘曲桥泪落如雨,抬手扇了自己一下:“这让我怎么对得起姑娘!” 来回绕了几圈,咬牙将心一横,急急拿起点心匣子,一溜小跑,跑过水廊。 再有两步就是书房门了! 青书倏地出现,拦下她,满面难色:“回去罢。” 第144章 露冷 嫁娶不须啼 怀愫 螺儿方才忍哭疾奔, 此时骤然住步,不住气喘。 她望住青书,眼泪滚滚往下落, 声如游丝, 仿佛风一吹便要断了:“姑爷跟白露……她……” 青书上前一步,将螺儿拦得更严实, 见她如此忠心, 提点她一句:“快走罢。” 不论如何, 也不能让丫头硬闯书房。 螺儿胸膛起伏, 怔怔望住青书,青书皱起眉头, 将她赶到水廊。 螺儿在水廊灯笼下还不肯走,怔怔望住书房里的灯,直到身后妹妹的声音响起:“吹没吹灯,又有什么打紧。” 她拉住姐姐的袖子:“走罢, 姐姐要是真心为着少夫人好, 这事儿,咱们就烂在肚子里。” 嚷嚷出去,或是闹一场,对少夫人能有什么好处? 还是那句话:“主子要收用, 咱们能有什么法子。” 白露趁着夜色到书房门边去时, 青书也拦了她:“白露?你怎么在这儿?” “我来找少爷,有事禀报。”她来的时候,已经定打了主意。 内院的门一落锁,她没回去的事儿便瞒不住, 松风院的人总要找她, 免得丫环们在园子里失了足。 只要找她, 这事儿就算是宣扬出去了。 这事若不成,立春千叶几个不说,婆子们又会有多少闲言碎语,她怎么也不能无功而返。 青书打量了她一眼,看她脸色肃然,还以为她当真有事禀报。 “我去替你通报。” 白露本想的是直接进去,没成想,她这么说了,青书还是不肯让她进门。 垂手立在阶下,微微一笑:“多谢青书小哥。” 裴观正在灯下读书,那封奏折明日就会呈到左右谏司,其中有他的学生在。 监生六部历事,他费尽辛苦才将卢深送进去。卢深历事一年有余,今年春闱又榜上有名,虽只在右谏司中任散官,但他能将弹劾的奏折直呈御前。 这是景元帝新开的言路,他是位大刀阔斧的皇帝,除了单开翰林院,又将专设左右谏司,民人臣子皆可风闻言事。 哪怕是手中无凭据,无事实根据之事,只要风闻,便可进谏。 这个机会,岂能错过。 明日应当还安稳,后天起,就不得清净了。 他手里捧着书卷,歪在榻上,隔着窗纱闻见桂花香气,那香气经冷更幽。竟在这种时候,想起阿宝来。 也不知道她在娘家住得高不高兴,知道她破戒吃荤,那倒也没什么。 她年纪还小,能忍这么久已是难得。 毕竟她已然为祖父守过孝了,裴观深吸一口桂花香,就听见青书立在门帘边:“少爷,白露求见,说是有事要禀报。” 裴观一挑眉,白露能有什么事? 院里几个丫头都到年纪了,倒忘了把这事交给阿宝,把白露几个配人嫁出去。 “让她进来。” 白露立在阶下,秋夜露重,又临水边,这片刻功夫,她裙角便带了露水气,听见青书唤她,她还是微微一笑。 青书看她那笑,不由怔忡。 白露生得艳若玫瑰,今日竟比平日还更俏丽几分,只是她自来也不跟书僮长随们说笑,一门心思都在少爷身上。 青书见她微提裙角迈过门坎,只觉得处处古怪,难道……是想趁着少夫人不在? 可这是孝期,她要真不规矩,少爷岂能容她! 白露进门就见裴观坐在榻上,一身浅青色素罗夹纱衫,一顶素纱冠,用竹节玉簪子束住。清眉俊目,薄唇微动:“你有何事禀报?” 白露小步走到榻边,身子一软跪在少爷脚边。 粉颈低垂,如泣如诉:“婢子的娘,要跟夫人讨恩典,将婢子许人。” 裴观见她跪到脚边,皱起眉头,听到她说她娘要给她说亲,这才舒展眉心:“这是好事,当时银杏如何,你按着银杏的例再加三成。” 她要是想跟银杏一样,早两年就嫁了,何须等到这会儿。 白露却摇头:“婢子不愿。” 裴观便当她是不满意那门亲事,手里还握着书卷,依旧不当一回事:“那就让少夫人给你择个好的。” 那她就是经阿宝手嫁出去的第一个丫环,也算给了她体面。 白露肩腰轻颤,哭了几声,仰起脸来,那双眼睛含幽带怨:“少爷病时,洗漱擦身……都是婢子动手,少爷……” 她说着,脸红起来。 醒着时虽没碰过,可少爷躺在床上,身上每一缕她都抚过了。 “婢子只想,只想留在少爷身边,侍候少爷。”越说越是面红,幽怨中又含着羞怯,泪眼望住裴观。 裴观放下书卷,看向她,颇觉好笑:“你尽了本分,赏你便是。” 一个丫环,难道还要提贞节不成? 要真如此,自小到大侍候过爷们沐浴更衣的丫头,都得收了房,屋子都住不下。 白露目中滴泪:“婢子对少爷一片真心,少爷病中,每到中夜便呓语不止……婢子守着门户不叫人进来,从来也……” 她一面说一面抬头,最后一句卡在喉头。 只见裴观居高望向她,面有上有种她从未见过的神情:“说下去。” 白露怔怔跪坐在地上,她对少爷说这些,是为着表明自己的忠心痴心,绝无拿这个来要挟少爷的意思。 少爷那些话,她初时根本没听明白。 什么太子齐王?水患赈灾,还有帐本…… 陛下年少,本朝根本没立太子,别的事更是从没听说过,京城只有康王,哪来的齐王? 但白露长在裴府,知道这种事不能乱说,死死捂住,任谁也没吐露。 直到穆王大军破城,先是放火烧宫,跟着穆王登基,再又册立太子。 白露这才知道,少爷病中说的那些竟是真的。 那也是当然的,少爷就是文曲星降世。 白露到得此时,还不明白自己说了这话有什么下场。 “我对少爷真心无二!”这一句声泪俱下,在白露心中,确是如此。 她自调到松风院,这七八年间,眼睛里就只有少爷一个,再没别人。病中替他擦身换衣,该瞧不该瞧的,自都瞧过了,她当然是少爷的人! “这些,你跟你老子娘,还有你兄弟妹妹说过么?”裴观低声问她。 烛火轻爆,“噼啪”声响。 白露微微摇头,她爹早没了,家里只有她娘和兄弟。 她一时辨不出少爷的喜怒,只是望着他,盼他将自己收下。 裴观垂眉敛目,指节轻扣榻沿,白露不能留了。 嫁娶不须啼 第163节 第145章 试探 嫁娶不须啼 怀愫 阿宝在娘家歇足三日。 这三日里, 裴府每天都会送来食盒,多是些私房点心,或是新鲜蔬果。 连赏玩的盆景鲜花也都一并送来了, 秋海棠玉簪花正是花季, 中秋拜月也多供着鸡冠花九节藕。 除了这些当季的,还有两盆暖洞子里催开的石榴花。 戥子啧啧称奇:“去岁姑爷就送过这个, 这花枝子是怎么一边挂果一边开花的。” 两盆石榴盆景, 一盆刚结起石榴了, 一盆花开正当时, 小桌上的红白软子石榴摆在甜白瓷碟上。 戥子瞧了又瞧:“这石榴的一辈子,都在这桌上了。” 燕草直笑:“这两盆呀, 是分别养在不洞的花房暖洞中,这才一盆结果一边开花。”就这么两盆花,一盆就得七八两银子。 阿宝靠在榻上,手中握着卷书。 戥子把花捧到她面前, 阿宝的目光凝在花枝上, 半晌都没出声。 外头淅淅沥沥下起雨来,这才刚过中秋,就接连下雨,打落了一地的桂花。 阿宝一听风雨声, 立时便道:“把窗关……” 戥子听了扭身看她, 奇道:“关窗?这点小风就要关窗呀?” 阿宝顿住。 她方才不仅想让戥子将窗户关严实,还想让戥子赶紧拿条软毯来,免得受了风,头痛骨痒。 她身上并不冷, 只是习惯了。 戥子看阿宝又不吩咐了, 拿了匣子点心来:“你这都坐了一上午了, 这书就这么好看?吃点奶枣子罢,中午让厨房蒸螃蟹吃,我看厨下买了一篓螃蟹呢。” 裴府是好,可金窝银窝不如自己家的草窝。 还是在林家才自由自在,想吃什么吃什么,想买什么买什么。 阿宝才刚想起石榴花的好处,就又想起那不能见风,不能晒太阳的日子。 昼消积雪,夜涌狂澜。 戥子刚往她嘴里塞了个枣子,红姨便进来了,她把戥子赶到一边,直问阿宝:“你跟姑爷吵架了?” 阿宝摇头:“没有。” “那你还赖在娘家干什么?就算开荤,那也开了三天了,赶紧回去罢。”陶英红细看阿宝的神色,知道阿宝有事瞒她,越是如此越不能由着她的性子留在娘家了。 哪有出嫁的女儿,一拌嘴就回娘家的。 “吃了中午那顿螃蟹,你呀赶紧回去。”说着看了看阿宝手中的书,笑道,“这嫁了探花郎就是不一样。” 阿宝也看了眼手上的书,她刚“病”了的那两年还能走动,等到走不动了,便只能闷在屋中。 看书成了她唯一的消遣。 陶英红忧心完阿宝,又忧心儿子:“说是过两天就走了,行李冬衣冬靴,都预备好了,等你得闲,跟我一起去庙里烧香罢。” 阿宝点头应下,伸手揉揉红姨的眉心,冲她笑了:“红姨,别怕,不会有的事的。” 这辈子,红姨必能瞧见阿兄娶妻生子。 一家人美满团圆。 再回裴府,马车越是行,阿宝越是觉得气闷。 戥子燕草都瞧出来了,却都不知为何,戥子没话找话说:“要论这桂花糕,那还得是白露娘的手艺最好,等回去,我让大厨房做些送来?” “也好。”阿宝点点头。 马车停在大门边,门房见是六少夫人回来了,十二分的殷勤。 走过回廊,绕过花园子,人人见了阿宝都比往常还要更恭敬。 阿宝迈进留云山房的大门,扬头一看,裴观书房中静悄悄的,这时候他在歇晌? 青书松烟都不在,卷柏迎了上来,埋着头道:“少夫人回来了?少爷有事出门会友去了。” 阿宝应一声,缓步往卷山堂去,微微松了口气,她还真不知,遇见裴观要露出什么神色才好。 在家时戥子已经觉得阿宝古怪,这会儿看她连步子都变慢了。 不再是原来那往前直冲的模样,倒有些端方。再想她这几日里举止坐卧,像是整个人都去了躁意。 出嫁这几个月都没变,这会儿瞧着,才有些像“少夫人”的模样。 螺儿打着帘子等阿宝进屋去,结香沏了茶来,两人对望了一眼。 阿宝托着茶盏吹茶,眉梢未抬,问:“怎么了?” 螺儿一激灵,还是结香快人快语,上前便道:“昨儿白露来了,她说她娘给她看了门亲事,想给少爷磕个头。” 阿宝“嗯 ”一声:“赵管事的儿子。” 她记得白露的亲事是经她手办的,因白露是裴观院中的一等丫环,裴三夫人将这事交给她。 “她也在观哥儿院里七八年了,该给她这个体面。”虽说观哥儿一直住在外院,但到底是一等丫头,原来又是预备着要当通房的。 裴三夫人让阿宝料理,往后抬不抬通房,得看阿宝安排什么人。 白露大概是不甘愿的,走的时候哭哭啼啼,那时宋婆子已经因为金猪一事没了差事,白露是因生得美貌,才被赵管事的儿子求去的。 后来她成亲生子,还带着孩子进院中来磕过头。 结香诧异:“姑娘知道呀!” 阿宝没接这句,她想了想道:“赏她两匹缎子,多给一年的月钱,还有添妆按着银杏的份例给。” 结香又看眼螺儿,她那会儿在自个儿屋里,根本没同白露照面。 是夜里听见书房传出一声惊叫,把她惊醒的。 披着衣裳找到螺儿:“怎么了?书房那儿怎么有叫声?好像还是个女人的声音?” 螺儿满面惊惶,福儿躺在床上,惊叫声也把她吵醒了,她看结香和姐姐把屋里的蜡烛点了,一骨碌爬起来。 一口气吹灭了屋里灯:“别叫那边瞧见咱们这儿亮灯了。” 这种阴私事,知道的越少越好,最好装着什么都不知道。 可螺儿结香商量了一夜,还是要把这事告诉姑娘。 “后来,后来她就去给少爷磕头。”结香越说越轻声,那话她说不出口。 阿宝一眼便知结香想说,又不敢说的话,到得这时,她才眉梢微挑。 白露竟有这个胆子? 这可是在孝期,依裴观的脾气,不止会将她赶出去,还会把她一家都赶出去。她就算再自持美貌,也不该犯这个蠢呐。 不论哪一个裴观,都不重色相。 戥子燕草面面相觑,没想到姑娘才回娘家三天,就出了这种事。 “接着说下去。”阿宝低头啜饮一口桂花窨。 螺儿接过话头:“半夜里的时候……”她说到半夜,戥子几乎要弹起来了,都在书房留到半夜了,那不!那不肯定成了嘛! “半夜里我们听见书房传来一声惊叫。”黑灯瞎火,又隔着水池曲桥,那边灯火又不分明,没瞧清楚出了什么事,“今儿早上才知道,白露被卖了。” 连她娘和她兄弟,一家都给打发了。 结香还到松风院里去绕了一圈,想打听点消息的,谁知立春千叶看见她,反过来向她打听白露的事儿。 结香哪里敢说半夜听到尖叫声,里外隔得这么远,松风院肯定听不见。 便只管着摇头,立春道:“该不会她痰迷了窍脂迷了心,趁着少夫人不在……怪道昨儿落了锁,她都没回来。” 院里的丫头先是吃惊,后是轻蔑。 立春啐了口:“真是想当主子想疯了!” 阿宝托着茶盏出神,直觉这事不对。 要说自荐枕席,上辈子白露有的是机会。 那会儿她住在松风院,裴观住在留云山房,两人几乎不碰面。白露不时进出留云山房送衣送食,那会人人都以为她会是裴观的姨娘。 不仅没有这出,还将她发嫁了。 阿宝不言不声,几个丫头互换过眼色,都看向燕草。 燕草往前半步:“这事儿了了,姑娘莫要动气。” 事情是在姑娘不在家的时候办完的,往后院中,哪个也不敢再起这歪心。 燕草因有自己那桩心事,想到白露倒颇叹息。 “就是!为她动气不值当!”戥子就不客气得多,她光是听都快气得头顶冒烟了,“活她的该!上赶着找雷劈!” 阿宝没顺着戥子往下说,她再开口时,就似这事已经揭过:“去问问卷柏,六郎几时回来,让厨房预备些清淡点的小菜。” 螺儿松了口气,面上露出笑来:“我去。” 阿宝走到床榻欲换一身家常衣裳,一眼扫过,就见床褥帐子引枕,要么是仙鹤瑞寿,要么是松鹤延年。 她以前从不计较这种图案,此时再见,心里“咯噔”一下。 病重那几年,裴三夫人岁岁都在替她祈福,她屋里的东西,就都是这种纹样制成的。 裴观……从她还未嫁进裴家时,就送她这些衣裳料子。 他知道她死了。 寿数,求怎么能求得来。 阿宝望着帐幔,心中一个声音这么响起,裴三夫人送她这些时,她便是这么想的。 只是因为领情才一直用着,其实她更喜欢活泼些的纹样。 “把这些,都换了。” 嫁娶不须啼 第164节 裴观夜里回来,刚进卷山堂的门,就见落地飞罩边的帐子换了,连着软毯引枕靠背全换了。 他满面倦色,解下披风问:“怎么换了?” 阿宝正坐在桌前等他:“我不喜欢那些图样。” 裴观坐到桌前,阿宝亲手给他盛了碗热汤,他喝上一口,便叹喟出声,这几日,实在是太忙了。 “明后几天你挪到松风院去住,我这里断不了人。” 阿宝不想回松风院,她是那儿咽的气。 她问:“白露发卖出去了?” 裴观并未抬头看她,挑了一筷子玉兰笋脯挟给阿宝。 “不是说她侍疾有功么?”阿宝捧着汤碗,“你那场病,究竟是怎么得的?” “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些?”裴观抬眉看向她。 第146章 活泼【补齐 嫁娶不须啼 怀愫 阿宝虽从螺儿结香处知道到了白露的事, 但她想听裴观亲口说。 这事,他怎连一句交待也没有。 裴观又挟了筷长命菜给她,这菜从端阳节吃到中秋节, 早已是新鲜小菜成腌酱菜。大厨房的人, 都奇怪六少爷的饭桌上怎么偏少不这道菜。 还以为是少夫人爱吃,每日总不忘了送上来。 阿宝本不爱吃腌菜的, 因原来家贫, 到了冬日餐餐少不了吃腌菜, 早吃絮烦了。但裴观看小孩子似的看着, 回回送上来,就挑一口吃。 “我看你也不文弱, 身子骨颇强健,怎么那场病这么重。”佚? 阿宝用裴三夫人当由头,“听说我病了,母亲今儿还让陈妈妈送了补品来, 还说起你生病的事呢。” 陈妈妈确实说了, 还让阿宝要保重身子。 “你生病时,白露衣不解带日夜守着……” 她往日说话总是一句赶着一句,声音又脆又亮,音若敲冰。这会儿说话, 却声调微沉, 说得也慢。 裴观以为阿宝醋了。 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正妻便该在内宅主持中馈,管束小妾,教养庶子女。 若是小妾不服管束, 庶子女不敬嫡母, 那便该狠狠责罚。 而正妻吃醋妒忌, 也有违妇德。 可他想到阿宝为他吃醋,虽知不对,心中竟有些欣然。 裴观缓声言道:“她是侍疾有功,也已然赏过她了,但她这回坏了规矩,便该处置。” 连由头都是现成的。 这事交给陈长胜,上上下下都道白露一家被远远发卖。 隔着灯烛,裴观望着阿宝的眼睛,清眸澄澈,瞳中照见他的影子。 裴观下颔微缩,不愿让这些事污了阿宝的耳朵:“这些事,你不必烦恼,往后也绝无人敢在你耳边嚼舌。” 阿宝顿得一顿,她脑海中想起后宅里无数“嚼舌”的话。 她略定心神,还当白露一家是真被卖了,醋意没有,只觉得古怪。 “你那回生病,当真很凶险?” 裴观见她执意要问,笑了笑:“可不是么,那会儿祖父也正病重,家里上下都当府里要办两场丧事,你说凶险不凶险?” 他说完这句,岔开了话头:“明儿让她们把你常用的东西送到松风院去,你不喜欢这帐子的花样,叫针线上的人换新的来。” 两人对坐用饭,隔着圆桌,阿宝直直望向他:“我不喜欢松风院。” 她在松风院里住了八年,有一半的时候躺在床上动弹不得,那个地方一草一木,她都不想看见。 这话听在裴观耳中,更是她吃醋了。 浓眉蹙起:“这几日我有要事,来来往往的人许多,你出入不便。” 阿宝咬咬唇,她更进一步,目光灼灼:“一到松风院……我就头疼。” 说得裴观指节一紧:“头疼?往日可曾有过?明儿叫太医来瞧瞧,万氏虽擅妇科……”一串话还未说完,他回过味来。 阿宝说的是到了松风院才头疼。 裴观轻笑出声:“莫要胡闹,我当真有正事。” “我也是当真头疼。” 阿宝眸中光华黯淡下去。 他不记得了,她初生病时的症状便是发头风。 到这儿,阿宝不再往下说了,她将家中另外五只木雕小马带来了,正与裴观为她雕的那只凑成六骏。 六匹木雕的小马就摆在多宝格里,一旁摆着那对纳征时,裴家送到林家的水晶雁。 最后那几年,她一直躺在床上。 因腿脚无力,恭桶就摆在床边,戥子十分精心,用一回就替她换干净的。 分明青春正好的年纪,廊前是药炉,廊后晾着恭桶。 越是这样,阿宝越不愿意多喝水,她强健过,有一日连下床都要人抱,怎能忍受! 可她又只能靠米粥汤过活。 躺久了的病人身上都会生褥疮,有了褥疮浑身气味难闻。阿宝从未长过,连头发也一样打理得精神,每日都会梳齐挽起。 一个戥子,一个福儿,二人打叠起十二分精神,才给她体面。 外头人来探病,也不过略坐坐,裴观隔几日来看她一次,见她时,她总是穿着干净衣裳,躺坐在床上的模样。 裴观至多觉得丽嘉她面容憔悴罢了。 人人嘴上说的都轻巧,又哪会当真明白久病这二字,有多么的折磨人。 磨她的身子,磨她的精气神。 那时这对水晶雁就摆在架上,阿宝时时瞥见,还让戥子取来水晶雁让她握住。 她并非多么看重征纳礼,只是羡慕大雁南来北往,能去她去不了的地方。 裴观还在自顾自说:“你要是不愿意住在松风院,那就跟珠儿一道,或是再回娘家住几日,我去同母亲说。” “我回娘家去,正可给阿兄送行。”她还想去见见大妞,她与大妞,再没见过。 “也好,你回娘家去住几日,还能清净些。”裴观微微颔首,她在这儿总会听到外头的风言风语,必要忧心的。 待用完饭,裴观还回书房去,走时殷殷嘱咐:“要是真头痛,不拘多晚也别忍着,知不知道?” 阿宝送到他到门边,见他走到廊前还回身看她,冲她示意,让她回屋中去。 心头忽生感慨:似他这样,已是极好的。 这念头才刚生出,脑海中便响起许多人的声音。 红姨,戥子,结香,螺儿,福儿,还有裴珠…… 每个她身边的人,都会在不同的时候,说出同样的话。 “似姑爷这样的丈夫,已然是难得的了。” “我往后嫁人,若能有哥哥的一半好处,我都认了。” “再怎么,少爷还是有心的。” 阿宝不由心中一凛。 燕草看她久久站在门边,只当两人已然和好,走上前来,笑盈盈道:“姑娘,姑爷人都走远了,快进来罢。” “回家住几天呢?”戥子问。 “五六日罢。” 既是预备住五六日,那带的东西也不他用太多,可阿宝又道:“把我的鞭子铁弹子,还有阿爹的信和那图,都带上。” “那小马呢?要不要也带上?”戥子指指博古架问,昨儿她看着木雕小马出神,又不知添的什么怪毛病。 阿宝看了那匹木雕小马一眼,抿唇摇头:“不用。” 就先将它留在这儿。 “那人呢?带几个人回去?”戥子问完,又一拍巴掌,“松风院里那些丫头,这下可不敢不老实了,她们不会以为你是生气才回娘家的罢?” “随她们怎么想。”阿宝一听见松风院这三个字,便忍不住皱眉,心底倦意上涌,“让燕草点人罢。” 还有福儿,此时她虽才来,可最后……只怕连换衣和收裹都是她一手办的。 戥子必是支撑不住的,她那双眼睛都快哭瞎了。 第二日阿宝还未出门,留云山房内便围聚了许多人。 隔着曲桥吵吵嚷嚷,福儿极是机灵,她立时便道:“我去前头瞧瞧出了什么事。”说着撒脚往前去。 她虽十三岁了,但身量不足,瞧着也就十岁出头才比决明高一点。她去前面打听,不起眼。 燕草将螺儿姐妹俩都留下,走时还叮嘱:“虽再不会有人动那歪心,可你们俩也警醒些。” 螺儿重重点头:“我知道,绝计不会再出事了。” 众人正预备要走,那边决明跑来了:“少爷叫我来说一声,说萧公子来了。”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别人不明白什么意思,燕草和阿宝是明白的。 留云山房就那一处大门,书房离门又近,上回没认出来,不定这回也认不出来。 阿宝看了燕草一眼:“我想起来了,二十七是至圣先师诞辰,咱们家得致祭,我回去一趟再回来怕时候赶不及,你留下来把该预备的预备了,明儿再派车来接你。” 嫁娶不须啼 第165节 燕草立时应声回房,说是草拟单子,又推说秋日里风凉,把门窗都掩上了。 阿宝一走,卷山堂里冷冷清清。 螺儿坐在屋中做针线,看妹妹跑前跑后,十分落力。不由微笑,妹妹也是知恩图报的,知道姑娘待她们呢。 “你快来歇歇,可打听着什么事了?” 福儿往姐姐身边一坐:“说是什么奏折的事,我听不大懂。”饮口蜜水,问,“燕草姐姐怎么说走的,又不走了?” “至圣先师诞辰要预备祭品,姑娘留下燕草让她打点。” 福儿点了点头,看看桌上的点心:“上回决明给了我两块糕,我也给他送些点心去。” 下人奴婢之前也会互送吃食针线,男仆偶尔还会央着女婢嬷嬷做些针线活,这都是寻常事儿。 螺儿一点头:“去罢。” 福儿捧着点心匣子出去,给决明两块八珍糕,两人就坐在假山石边说话。 “少爷方才让你说什么呢?” 决明嚼着糕点:“没什么呀?”一句口信罢了,他根本没放在心上,“哦,让我说萧公子来了。” “就是那个穿山水纹衣裳的人?” 决明悄悄道:“就是他,这人手面倒是阔,我不过领个路,随手就给我一枚金叶。” “我觉着,这人又假又狂。” 他们少爷可是探花郎,这位萧公子科举名次还在后头呢,说话却从不客气。 福儿笑起来:“我看他那神气,委实可厌得很。” “可不是,我猜少爷也不喜欢他,每回他来,都让我报信。” “每回他来都报信?”福儿笑了两声,“是不是瘟神来了,赶紧躲避?” 决明嘿嘿一笑,还同她“嘘”一声,免得叫青书哥听见。 螺儿隔窗看见妹妹同决明有说有笑,眼看着福儿这些日子慢慢活泼起来,她心下更喜乐。 等她再把妹妹的身子养养壮,日子就更好了。 第147章 弹劾 嫁娶不须啼 怀愫 裴观那道弹劾奏疏, 经由左右谏司,呈至御前。 自景元帝将御史台与左右谏司分成两个部门,御史监察百官, 左右谏司广收谏言。 招谏、伸冤、建言、献策, 皆可通过左右谏司呈报。 裴观那道奏疏,既是建言也是伸冤。 这些谏自也经过左右谏司官员的挑选, 才能真正呈上御案, 每日多则有十好几封谏言呈在红漆盒中呈到御案前。 左右谏司初立, 许多下层官员还未反应过来。 待景元帝从谏言中挑出几封大加赞赏, 又升那些低阶官员的官职之后,下层官员这才闻风而动, 明白这一条升官的捷径。 左右谏司门前的谏言箱日日都是满的,官员们只得点灯续昼来查阅谏书。 景元帝当初设立左右谏司,要的便是这个效果,但其中若有夸大其词, 为谋升官胡乱递上谏言书被查实的, 一律夺职下狱。 景元帝下朝之后,每日案上总有十几封谏书,他这些日子旧疾复发,靠在榻上, 让严墉读给他听。 严墉拆开一封, 匆匆一扫,顿住了。 景元帝背靠软枕,面前药炉点着草药香,半晌都等听不见声音, 他眯起眼:“怎么?写了什么?” 一看严墉的神情, 他伸手:“拿来朕瞧瞧。” 看见裴字, 景元帝眉梢微抬,裴如棠死了,裴家子弟都在丁忧,这个裴观倒还能想着写谏言书。 扫了两眼,他知道严墉为何噤声了,这个裴观,竟然弹劾宋述礼。 宋述礼当了三朝国子监祭酒,如今诸生守官称职者,多出自他的门下。 他竟然会为了当年的同窗弹劾宋述礼? 严墉忽然低声道:“仿佛……太、祖皇帝时,便曾有人参过宋祭酒,当时便参他体罚生员至死,还有克扣师生膳食。” “哦?”景元帝略一思索,想了起来。 宋述礼深受太、祖皇帝重用,当时国朝初立,刚设立国子监。 开国之初,太、祖皇帝便在国子监中立了两场石碑,石碑上刻的就是宋述礼呈上的学规二十八条。 凡国子监学生,必得守礼守规。 宋述礼治学虽严,但颇有成果,其后科举取士,国子监监生力压各地书院的学生,榜上有名者,十有七八都是国子监学生。 景元帝又看了眼裴观的奏疏,“哼”一声笑了,先搁置一边:“当时那个官员是以什么罪名处置的?” 严墉对答如流:“似这等事,想是以卑诬尊来定罪。” 以太、祖的脾气,护短也得护到底,那个弹劾官员必是杀头了事。 要不然宋祭酒也不会又安然了二十年。 “陛下有何定夺?要不要……发下去查实?” 景元帝沉吟:“先搁下,眼下要紧的是北狄犯边。”京城虽才秋日,边境已然下雪,秦王不日离京。 件件事都比奏疏中死了的监生更重要。 这封奏疏虽在御前搁置了两日,但风声已经传出去了,连宋祭酒本人都收到了消息。 他年近八十,却并不曾因年老便放松学规,反而愈加苛刻。 裴观弹劾他的事传入国子监中,监生们凑在一起窃窃私语,被宋祭酒看见,严令不许谈论,违者都关入惩戒室内。 罚饭,罚抄学规。 一日两日还能按得住,隔得几日,消息越传越广。 裴观的书房内收到许多信件,有大骂他不敬师长的,也有赞许他的,更多的是来劝他的。 “陛下留中不发,只怕有意保宋……”宋祭酒在太、祖朝都能全身而退,当时那件案子已是盖棺定论,陛下又怎会推翻先帝的决定。 裴观心中颇觉微妙,当今连太、祖定的皇帝都推翻了,还有什么不能推翻的。 只这事,上辈子未发生过,他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何必如此?宋祭酒年已八十,还能在祭酒的位子呆几年?何不趁他因老病致仕时,再上奏请立新规?” 这是温和一派。 更激进些的,就差指着鼻子骂裴观欺师灭祖了。 裴家入仕途的几位,都在国子监里读过书,大伯二伯俱都曾是宋述礼的学生,连裴观的父亲也是。 裴大老爷先是因为侄媳妇在留云山房内,故不便来此。 等到阿宝一回娘家,他便赶来:“六郎,你上呈奏折,因何不与我商量?” 裴观默然:“大伯不会应允。” 裴大老爷一顿,确实,他不会同意。 奏折已经呈上去了,裴大老爷再是急气也无用,他两辈子都不曾对裴观说重话,上辈子更是因为侄儿投到齐王门下,就此辞官。 此时却道:“你翅膀硬了。” 裴观肃立,此时大伯的年纪,与他上辈子死时也差不多,他躬身作揖:“污名骂名,我一力承担。” 正是因为宋述礼寿数快到了,更该早些替死去的监生们讨回公道。 有骂的有赞的,还有劝的,其中萧思卿,算是来看热闹的。 他看裴观与人说了半天话,等到人皆散去,他才问:“你走这步,我不明白。”难得也有他不明白的事。 “为了求名?这事就算你赢了,也是骂名多过清名。” “为了求利?能有什么利?你才当了几年的国子监博士?就算他获罪,也不会破格提拔你当祭酒。” “你究竟,为了什么?” 裴观看了萧思卿一眼,他满城找他的心上人,这事儿已经渐渐传遍京城。外头都在传说萧思卿肯以北宋四大家的真迹,换一个女人。 这话一放出去,自有人贴着京城的地缝替他找。 还有人干脆选一位美人送上门,听说他性好冶游,自然就找那些色艺双绝的。可俱都被他赶了出去,人人都道,萧思卿找的难道是个天仙? 听见他这么问,裴观如实答道:“你不记得陈如翰了?” 斋中最刻苦的学生,因家贫,连国子监发下来的衣裳银都要留下,总在衣裳不起眼处打布丁,还接抄写点卯的活。 监生们每日要交五张大字,以萧思卿的性子,陈如翰说不准还替他抄过书。 萧思卿略略思索,摇了摇头,他全然不记得此人。 他记得有许多这样的人,但他们在他脑中并没有脸,也没留下名字。 裴观垂眸一笑,这便是他能跟陆仲豫相交,但跟萧思卿当不了朋友的原因。 这事虽在文人中传扬得广,更有为宋祭酒站队的官员写奏折反驳裴观,连理由都是现成的。 还有将太、祖对宋祭酒的点评写下呈上的,说宋祭酒治学虽严,但严而有爱,广育群英,是天下师之典范。 这些奏折越积越多,消息传到裴观耳中,他知道光一个宋祭酒还不成势,必是有人在后推手。 这人他自然知道,齐王一系一直想要拉拢宋述礼。 裴观先将第二份奏折按下,静待齐王一系还有什么动作。 朝中议论纷纷,阿宝自然不知消息。 她在家中跟红姨一道替阿兄收拾要带的衣裳,陶英红道:“那边儿都已经下雪了,你的衣裳得厚些,最要紧的是鞋,冻掉了脚趾头那可不是玩笑!” 嫁娶不须啼 第166节 韩征看看母亲,又看看妹妹:“放心罢,我虽调职,也还是有品阶的。” “甚个品阶,你当我不知道?就你这么个米粒大的官儿,还能呆在营帐里享清福?”陶英红重重叹口气,忍不住念叨,“那家姑娘已经许人家了。 ” 是她瞧中的人,可惜姑娘家不肯等,再说了,你要出征,真定下来也怕人回不来。 韩征听到“许人家”三个字,黯然片刻,又抹脸笑起来:“大丈夫何患无妻!只要我立了功,好姑娘那多的是!” 阿宝眼尖,一眼便瞧见阿兄的剑上多了一串剑穗。 歪歪扭扭,像是亲手做的。 原来那个端阳香包精致得很,这个剑穗倒歪七扭八,比她的手工活还要更差些。 难道是香包是赏赐,这个剑穗才是亲手做的? 她看阿兄一眼,只盼他当真能娶他心爱的女子,而不是为了替红姨冲喜,匆匆娶了妻子。 当日阿爹起程,她未能骑马送行。 这回阿兄开拔,阿宝便与红姨道:“咱们一道骑着马送阿兄出城去!” 到了那日,阿宝和陶英红骑在马上,远远跟出城门去,就在城效的土坡上看秦王领着一支军队走官道离开京城。 阿宝正自在兵丁中寻找兄长的身影,就听见身后几声马蹄,扭头一瞧。 马上是位穿着骑装的年轻女子,她虽戴着帏帽掩住了脸,但手上肌肤白皙,腰背板直,瞧着年岁与阿宝差不多。 陶英红也瞧见了,她叹息一声:“不知是不是同咱们一样,也是来送人的。” 阿宝才刚要收回目光,就见那姑娘马边悬的剑上,挂了只一模一样的剑穗。 那姑娘察觉有人看她,也并不理会,待大军扬起黄土尘烟,再看不清队中人,她才拉过马笼头,促马离开了。 陶英红回到家中,接到了卫夫人生辰的帖子。 她儿子刚走,哪有心思参加寿宴,阿宝却道:“我去!” 既是寿宴,自没有亲生女不到贺的道理。 卫夫人几年都没办过生辰宴,今年偏偏办了,是不是她不办寿宴,就见不着大妞? 第148章 探子 嫁娶不须啼 怀愫 既是去祝寿, 阿宝选了身浅湖蓝色万字流云夹纱衫。 这两年她捂得肌肤润白,不必胭脂脂粉,什么颜色上身都能显出好气色来。虽还不能簪金, 但几根明珠抱头莲大簪点缀在浓云似的发髻中。 既端方典雅, 眉目间又自带英气。 燕草隔了两天才坐车回到林府,这两日萧思卿天天都往留云山房里来, 燕草不敢动弹, 几乎连门都不出。 听说阿宝要到卫家替卫夫人祝寿, 她立时问结香:“寿礼衣裳都预备好了没有?我瞧瞧。” “姑娘早都吩咐好了。”结香领她一看。 桌上除了四色锦缎和祝寿的点心糕饼之外, 还有一对儿紫檀嵌钿螺五蝠捧寿座屏。 再看姑娘选的衣裳首饰,燕草又问:“镯子呢?” “有呢, 你瞧。”结香拖着长音,取出一对伽楠香软木镯来,外头包银嵌寿字。 东珠和伽楠香软木,都是瞧着不打眼, 但识货的一瞧便知底蕴的东西, 这般打扮处处挑不出错。 梦中裴三夫人带着阿宝赴过许多大族高门的宴会,这点小事,岂会吩咐不明白。 等到祝寿那日,阿宝捡了个贺客最多的时候上门, 卫家的丫头婆子哪个不识得她, 一瞧她来,立时将她迎到后头去。 “我们姑娘早等着呢!” 出嫁的女儿,也就是回了娘家,还能称一句姑娘。 阿宝都不必人领路, 绕过花园, 快步往大妞屋中去。 上辈子她虽再没跟大妞见过面, 可也听说过许多她的消息。 卫三尚公主的旨意一下,大妞一进门就被婆母巴结着,婆母慈爱,妯娌和睦,她时不时便去公主府拜见兄嫂。 五公主对大妞这个小姑子也多有照拂,时常赏赐,年里节里都不落下。 陆家得了许多好处,陆母赞二儿媳妇是陆家佳妇。 可陆仲豫外任,依旧没带大妞,隔得几年,便听说陆仲豫添了庶子女。 如今卫三没尚主,大妞的日子要怎么过? 阿宝几乎是在小跑,她提裙进屋,一侧身就见大妞坐在榻上,正吃着葡萄,看她这么冲进来,“扑噗”笑出了声:“你慢点儿走!” “快来坐。” 大妞竟也气色极好,她穿了一身玫瑰红衣裳,通身是织金宝相花纹样,腕上五六只细金镯子,耳间两串金葫芦,笑盈盈冲阿宝招手。 阿宝怔怔望向她,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你……你……” 大妞往碟子上吐了块葡萄皮儿:“怎么?你也听说我受婆母的磨磋,是个受气的庶子媳妇,是不是?” 不仅磨磋她,也不许她出门,不让她替陆仲豫交际。 卫家把能办的宴都办了,什么孙子满月周岁,只要有请客的由头,卫家就会发帖子请女儿回来。 京中哪家不知,卫夫人想见出嫁的女儿,只能请客摆酒。 陆夫人的名声一日差似一日,连姻亲都被问及,怎么如此折磨儿媳妇。 阿宝听大妞这么问,点了点头。 上辈子陆母倒是没磋磨大妞,她哪儿敢! 若按寻常女子看,大妞的日子过得不错。 可阿宝知道大妞两辈子求的是什么,她两世所求,不过是陆仲豫爱她。 “她没给你气受?” “这个办法,是他……教我的。”说的是摆宴才能回娘家的事,提到陆仲豫时,满面都是柔情蜜意。 大妞低头轻笑一声:“要说受气,那自然也是受气的。” 譬如侍疾熬药,得她亲手熬,还得亲手奉给婆母喝。 日日都要做针线,一会儿要里衣,一会儿要裙子,针线上人能做的,偏要儿媳妇亲手做了给她穿。 还有妯娌间,大妞不知听了多少难听话。 陆仲豫外任了,陆母那满腔怒火自然要找个人发作,大妞就是最好的人选。 初时大妞也惶然,新婚丈夫就走了,留她一人在陆家,真是举目无“亲”。 陆仲豫人是走了,可信却没断,大妞先时还不肯在信中写她如何受气,可有些事她实在不懂,身边又无人可问。 只得写信问陆仲豫,怕他烦,怕他觉得给他丢脸,只敢问一二句。 陆仲豫却当真手把手的教她,教她认陆家的人,谁好谁恶,谁爱说风凉话,都写在信中。还宽慰她莫要因嫡母和妯娌们的闲言碎语生气。 大妞每收着信,都要细细看上许多回。 她悄悄凑到阿宝耳边:“我有时想,若非写信,在他面前,我再不敢这么说话。” 她发现,陆仲豫与整个陆家为敌,而她就像是留在敌营的质子,她受的一切苦难,陆仲豫都会算到自己头上。 “我给他做了两双鞋。”大妞嘴角似含了蜜,写信时说道本想做冬衣,但要先做嫡母的才能不落埋怨,到冬天之前,必要替他赶制出来。 人不陪着,希望衣裳能陪着他。 大妞止不住笑意:“我这还是跟你学的呢。”阿宝跟裴观就常常写信,那会儿大妞问她写些什么。 阿宝那时说,她什么都写。 大妞就也学着阿宝的样子,也什么都写,写她在陆家尽力不给陆仲豫丢脸,写她如何学着管家。 陆母不慈,妯娌不睦,下人们还给她使绊子,件件都是真的,大妞可没说谎。 阿宝微微张口,望着大妞:“你……你……” 方才是震惊中说不出话来,此时是替她欢喜得说不出话来。 阿宝伸手轻锤她一下,越想越乐,不由大笑出声! 大妞一把搂住了阿宝,两人笑作一团。 她吃苦就是吃蜜,人虽不在陆仲豫的身边,可他事无巨细都来信告诉她了。 大妞吃着玫瑰酥,问阿宝:“对了,你那裴六郎怎么样?他捅了马蜂窝,这几日焦头烂额罢?” “难为你这会儿还能想着来看我。”大妞拿了块玫瑰酥送到阿宝口边,忧心忡忡,“我们家那个,也在替裴六郎担忧呢,说是太、祖朝时就有这回事,裴六郎胆子倒大,竟敢旧事重提。” “你也莫要太心焦了,外头的事咱们实也难管……” 阿宝接过玫瑰酥:“什么事?” 大妞瞪圆了眼睛:“你不知道?”她数着日子,陆仲豫上一回来信那是几日前了?那封信里就已经在说这事。 阿宝脸上笑意渐褪:“究竟是何事?” 大妞自觉失言,但阿宝问了,她自然要说的:“裴六郎上谏书,弹劾了宋祭酒。宋祭酒是三……两朝祭酒。” 她们穆王一系是怎么发家的,可不能忘了,外头上疏上奏折,也无人敢提三朝,只说他是两朝国子监祭酒。 “门生故旧遍布朝野,裴六郎弹劾他,可不就捅了马蜂窝。” 陆仲豫知道阿宝与大妞从小一处长到大,特意多提了两句。 阿宝坐着,半晌都没开口。 怪不得他让她回娘家,这事总有七八日了,连大妞都接到了陆仲豫的信,她却什么也不知道。 她一嫁就守孝,除了闺中密友,外头的官夫人一个也不识得,确实无人知会她。 大妞一看阿宝的神色,就知她在想些什么:“他不告诉你,定是怕你担心,咱们本来也帮不上忙,这是裴六郎体贴你呢。” 嫁娶不须啼 第167节 心底却止不住摇头,依阿宝的性子,怎肯当聋子瞎子。 阿宝抿唇,她微笑一下:“多谢你告诉我,若不是你说了,我还蒙在鼓里。” 大妞握住阿宝的手:“你可别冲他发脾气呀,他定有许多事要忙。” “我知道。”阿宝反手拍了拍大妞。 上回也是如此,什么消息也不透露,也不肯事先告诉她一声。 大妞细看阿宝的脸色,见她脸上果然没有怒意,这才松了口气。她生怕自己好心办坏事,要是他们夫妻不和,那可就罪过了。 大妞又对阿宝道:“他信里说了,到岁末他亲自来接我,与他团圆,往后咱们可就难见着了。” 阿宝很为大妞高兴:“那有什么,只要你过得如意,天涯海角我都替你畅快!” 她放下心中一块大石,不曾想卫三没尚主,对大妞竟是桩好事。 离了卫家,阿宝坐在车中,戥子看她一上车便没笑意,便轻声问她:“要不要让车夫转个道?” 直接回裴府去。 阿宝咬咬唇,她这回回去,能进留云山房?能过二门么? 这回他没下令关上二门,可她依旧什么也不知道,难道真要在他身边放个探子才行? 裴观接连几日不曾出门,留云山房内却没断了来人。 陛下越是不发明旨,攻讦裴观的奏折就越多,还有座中客示意裴观这事不好收场,不如请人说和。 裴观一听便猜到,这是齐王的说客。 这还是这辈子齐王头一回向他示好,想将他收下麾下。 裴观了然,原来不曾伸手,是因他的奏折谏言在景元帝心里挂了号。 如今眼看他将被厌弃,说不准还会因此获罪,齐王这才伸出手,他两辈子都爱这般行事。 裴观拒了一回,说客却不曾断。 直到萧思卿再次登门,这回他还带了四大家的画作,当着裴观的面将画摊开。 裴观眉头微皱:“萧兄这是作什么?” “以画,换人。” 第149章 【一】 嫁娶不须啼 怀愫 整个京城, 都知道萧思卿要用画换他的心上人。 裴观执盏的手一顿,旋即抬眉望向他:“萧兄这是何意?” 他是怎么知道的? 萧思卿得到消息,便默认裴观不知这事, 以他对裴观的了解, 自认裴观若知此事,定会将人须发无损的送来。 按裴子慕的脾气, 连画都不会收。 这人虽无趣些, 这上头倒不可厌。 萧思卿将画卷起来交到僮儿手中, 自顾自坐到裴观对面, 执壶给自己倒了杯茶:“我要找的人,就在裴兄的府上。” 中秋已过, 萧思卿手中还执着细骨竹扇,此时纸扇轻摇,眉梢含笑。 因是从裴府里要人,又知是裴观的妻子买下的她, 故此除了古画之外, 萧思卿还带了一匣子烧蓝烧红的宝石来。 这等俗物,萧思卿是不愿意沾手的,他看了眼身边的管事。 管事自僮儿手中接过匣子,掀开匣盖, 一时屋内流光四溢, 萧思卿用扇尖一点:“画是给裴兄的,这些么,是给嫂夫人的。” 有些话不能说得太白,总不能直言他的房里人, 侍候了裴六夫人好几年罢? 凭这一匣宝石, 百八十个诗婢乐婢都能买得着了。 此事突然, 裴观猝不及防,一时想不出是谁报了的信。心中又难免起了猜忌,会不会是燕草自己送信出去的? 在裴家是当奴婢,回萧府则享富贵。 如今萧思卿功名在身,身边自有一批奴仆聚集,萧家的长辈再也不能将人随意发卖了。 裴观低眉轻啜口茶:“萧兄,你差不多把京城的地缝都翻过一遍了,官府里也去查实过,怎么会在我府里?是不是弄错了。” “要是弄错了,岂不让萧兄空欢喜一场。” 萧思卿放下茶盏:“裴六郎,我来此绝无半点轻佻之意,此事咱们私下交接,一个字也不会传出去的。” 绝不会有半句流言,妨碍裴六夫人的闺中清誉。 他说到这个地步,裴观只得再问:“究竟是谁?萧兄总该知道名姓吧?你这……又是打哪儿得着的信?” 萧思卿笑了:“从人牙子那里查实,人应是去岁二月末卖到了林府,人牙子改了她的姓名年岁。” “她如今,叫燕草。” 萧思卿目中含笑,这个名字,他在心中反复嚼了几回。 崔显使人来给他送信时,他初听便隐隐生出种预感,这一次,是真的。 为了不将崔显牵扯进来,这才瞒下崔显的姓名,只说是从人牙子处查到的。 裴观一时难辨真假,他能让陈长胜查到燕草的来历,说不准萧思卿还就当真赶巧查到了林家。 “燕草?可她不识字啊。” 裴观还道,“内子身边几个丫头,都只略通些针线罢了,别说作诗画画,连字也不会写的。” 听在萧思卿耳中,便是燕草有意在藏拙,怕主家得一诗婢,奇货可居,拿她待客。 裴观看他神色就知他心里在想什么,不等萧思卿开口:“今日不巧,内子回娘家陪伴姨母,丫头们都跟着去了,待她回来,若燕草当真是萧兄要找的人,自然由萧兄领去。” 裴观用种轻松口吻说完,又指了指桌上的古画宝石:“这些东西,裴某不受,萧兄还是收回去罢。” 萧思卿只当今日就能带回燕草,但裴观这般客气,他不好再强求。 只得退一步道:“裴兄既肯成人之美,日后我必有回报。” 裴观轻轻摆手:“萧兄言重了。”他话音才落,就见萧思卿身边的管事似是微微松了口气。 是了,这人只怕就是燕草的父亲。 裴观眸光一动,萧思卿也不避讳,立时道:“这便是她的父亲,裴兄若能使骨肉团聚,也是功德一件。” 裴观这人不能以古画珍宝动之,但他一定会被孝道亲情打动。 萧思卿有些后悔,方才应该先提这个。 那管事听见公子都这么说了,把对萧思卿说过千百回的话,对裴观说了一遍,跪在地上以袖掩面,泣声道:“小人只求能再见女儿一面,若能全家团圆……” 话还未说完,便听门外一阵喧闹,一行女眷戴着帏帽走进石门。 萧思卿遥望一眼,便从一行人中,瞄准了那个穿雪青色衣裳的女子,就是她了,上回在别苑门前遇见,也正是她身上有心字香。 转身冲裴观摇扇笑道:“看来是天要遂人愿了。” 裴观面色不变,心底微沉,抬手示意:“萧兄请稍坐。” 言毕看向松烟,松烟立时会意,快步退出去。 燕草的事,留云山房中无人知道详细,但松烟跟了裴观这么久,看他目光神情便能猜上二三分。 这事儿怕没这么简单。 阿宝刚进卷山堂,才在罗汉榻前坐下。 一行人刚脱下帏帽,便听得松烟立在阶下回禀:“夫人,萧公子上门来,说他要找的人就在咱们府中,恳请一见。公子让我来请燕草姐姐过去。” 燕草正捧着茶盏要给阿宝上茶。 闻言膝上一软,手中茶盏眼看便要翻倒。 阿宝眼疾手快,伸手一托,牢牢托住燕草的胳膊,又从她手中接过茶盏,搁到钿螺小桌上。 细瓷与桌面轻碰,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阿宝提气沉心,隔窗言道:“进来回话。” 松烟应一声,这才进屋,立在飞花落地罩外,把萧思卿如何上门,又如何欲用古画宝石换人的事详细说了。 几个丫头都放下手中的事,她们都对燕草的事一无所知,听到这些还都只当是在说书呢! 结香自来嘴快,她“呀”一声:“还有这回事儿?” 又伸头去看燕草:“真是找你?” 戥子向来知道阿宝与燕草有事瞒着,到今日才知是为了这个,看燕草脸上发白,快步过去挽住她的胳膊。 螺儿素日胆子最小的,听闻这话却皱眉斥道:“这人怎如此无礼?少夫人身边的丫头,也是他想看便能看的?” 阿宝抿唇。 她很可以借机发作。 反正她在京城里的名声也不怎么好听,还可以学裴观的样子,让戥子扇松烟两巴掌,扇得他面颊鼓起,让他捂着脸去回话。 但她并没这么做。 光是将人赶走,萧思卿不会善罢干休,会想别的办法见燕草。 要想个一劳永逸的法子才行。 略一思忖,她抬起眼眸。 当日林家买进来那么些丫头,结香与燕草在身契上年岁更是一样…… 萧思卿就算得了信,要见也该是见两个丫头,而不是指名要燕草。 阿宝的目光滑过屋中每一个人的脸。 结香满脸惊奇,不住望向燕草。螺儿则是又气又忧,福儿怯生生藏在阿姐身后,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嫁娶不须啼 第168节 阿宝冲松烟点点头:“方才咱们进来的时候,萧公子和他的随从们,可曾看见她们几个的模样?” 几个丫头这些日子为了哄她高兴,走到哪儿都说说笑笑,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松烟摇摇头,他实在想不起细节,大家伙都戴着帏帽呢,迟疑道:“就算看,也只看见衣裳罢了。” 燕草跟戥子一左一右贴在她身后进来的。 阿宝颔首:“知道了,出去候着罢。” 待松烟退出去。 阿宝指了指结香:“你与燕草把衣裳换一换。” 结香大惊,反手指向自己,微张着嘴:“我?” 阿宝颔首:“你。” 也只有她。戥子是从崇州跟过来的,见过的人多,螺儿又太小,只有结香年岁相当。 结香也不蠢,明白姑娘这是要将她俩换过,那姓萧的总不能闯进来查看。心头不由猜测,燕草定是在旧主家里犯了事了! 看看燕草煞白的脸,结香把心一横。 管她原来犯了什么事儿,如今大家姐妹一场,自然要帮。 立时解下裙衩。 戥子也反应过来,伸手就去解燕草的裙带儿,嘴里还招呼螺儿:“快来帮忙。” 螺儿应声,可她没什么好帮手的,但她自来细心,上下打量一回,迈脚奔出屋子。 小跑到结香房中,自柜中翻了双鞋子出来。 裙子衣裳能换过,脚的大小可不一样,今儿燕草穿了身紫绸衣裳,配的是双紫色缎面的鞋子。 结香是黄裙黄鞋,换了衣裳,鞋子不同。 紫裙底下一双黄缎鞋子,眼尖的总能看出破绽来。 得亏姑娘赏尺头衣料向来是大伙儿都有,结香正好有双颜色一样的。 福儿就像姐姐的小尾巴,姐姐到哪儿,她到哪儿,跟着螺儿出来,立在门边:“姐姐实在心细。” “燕草姐姐待我极好。”螺儿想都没想,拿着鞋子奔回去,蹲身替结香换上。 结香由得她们几个摆弄,口中还念念有词,很快便收拾完了,走到阿宝的面前,咽了口唾沫:“姑娘,我去了。” 阿宝将她上下打量一回,沉声道:“去罢,莫慌。就按告诉你的词儿说。” “就算露了馅,也有我在。” 结香得这一句,虽还惴惴,但也稳住心神,提气迈出门去。 松烟一看出来的是结香,愣住了。 结香清清嗓子:“走罢。” 松烟张口结舌,这……他往里头望望,哪儿能瞧得见少夫人,只能瞧见重重帘幕。 “快带燕草去。” 少夫人的声音隔着帘子传出来。 松烟咽了口唾沫:“燕草姐姐请。” 真燕草缩在内室,不敢迈出半步。 戥子去办事,螺儿捂住心口,气儿都不敢喘,屋里一时落针可闻。 阿宝看了看两个丫头,轻轻一笑,对螺儿道:“茶凉了,再沏一壶来。” 螺儿惶然回身,就见姑娘半点不慌,随手拿过桌上的书卷,连眉梢都没抬动一下。 心中一面敬服,一面“哎”上一声,撤下凉茶,跟妹妹一道再去煮水烹茶。 二人在茶房烧水,隔窗看结香跟在松烟后头,穿过积玉水廊,缓缓往书房行去。 结香惶惶,松烟一路走一路心中动念。 他想的都一样,燕草必是犯了事的,夫人要保下她,这才让结香出来。 怪不得方才夫人让戥子领决明出了留云山房,说是到厨房要点心配茶去了。 这会儿山房中留下的,个个都是人精。 松烟去干什么的,书房里人人皆知,眼见他领来的人是结香,青书一怔,跟着便回道:“公子,人来了。” 只说人来了,不说是谁来了。 松烟已然快步进门,话里带着笑音:“公子,燕草来了,夫人先问了几句话。” 冷不丁出这事,自然是要问的,把方才换衣耽误的时间也给混了过去。 萧思卿遥遥望向水廊,来人背着光,瞧不清眉眼,只能见着一道淡雪青色的影子。 结香一直深埋着头小步行来,进到屋中也不敢抬头,壮着胆气道:“婢子燕草,给公子请安。” 她一路都在念叨这句,这会儿说出来,一点磕巴都不打。 王管事眼睛一抬,就又垂了下去。 萧思卿听见这管声音,握着折扇的手猛然收紧:“这不是她。” 裴观泰然自若,替他添了一杯茶:“这就是她。” 第150章 【二】 嫁娶不须啼 这不是她。这就是她。 二人仿佛在说禅语。 结香临危受命, 进门时心头打鼓,腿肚子打颤。 姑娘连知都没知会姑爷一声,万一被喝破……她要怎办, 燕草又要怎办? 谁知二人仿佛心有灵犀, 姑娘让她这么来,姑爷竟也就这么认了! 萧思卿将结香看个分明, 但他尤不死心, 诘问:“卖你的人牙子姓什么?” 结香一个激灵:“姓胡!是……是住在柳枝巷子的官牙。” “你打哪来?卖你的又是哪一家?” “打杭城来, 卖我的是清波门余家。” 问一句, 答一句,句句对答如流。 这些, 皆是方才阿宝让燕草提前想好的词儿。 人、事、时间,都能对得上。 前年战事打得火热,南北买卖难通,巨富都遭不住, 何况是小商人。 结香的原主人是做香料生意的, 余家也是香料商,哪怕萧思卿再细究,问一些普通的香料常识,她也都能答得上来。 可这种事萧思卿哪里知道, 他望向王管事。 王管事垂手立着, 他方才还又泣又告,此时却叹声:“公子,那便没错了,余家是香料商, 铺子是前年年底关的张, 卖了家仆宅院还帐。” 萧思卿面色铁青。 裴观扫了眼结香:“你下去罢。” 结香如蒙大赦, 飞快退出门边,急巴巴就往阿宝屋中逃去。 “萧兄……” 裴观话音未落,萧思卿拂袖出门,连告辞都不曾。 王管事留在后头,点头哈腰:“裴公子莫要怪。” 裴观依旧神色自若,不以为忤,摇头轻笑:“不怪,萧兄是至情至性之人。”倒是燕草的亲爹,大松了口气的模样。 越是找不到的,才越是放在心尖儿上。 王管事也不知裴观这是夸呢还是损,但理亏的本就是他们,反复躬身作揖,这才退了出去。 裴观执盏饮茶,眼见松烟将人送出留云山房,他这才搁下茶盏,起身往卷山堂去。 一路走一路思忖,萧思卿究竟是从哪儿得的信? 结香早一步回来了。 她还当屋里人这会儿必似热锅上的蚂蚁呢,进门一瞧,只见榻桌上香炉烟丝袅袅,姑娘正坐在罗汉榻上。 走时她们才刚回家来,这么会儿功夫,姑娘已然换了家常衣裳。 这当口,姑娘竟还想着换了身衣裳? 再一细看,上裳是件松落落的湖色琵琶襟袄,底下是条同色的裤子,这一身比方才回来那身宽大裙衫,更能活动得开。 一手搭在大迎枕上,一手握着书卷,姿势同姑爷倒有六七分相似。 听见脚步声,阿宝抬起眼来:“他认了?” 萧思卿离开留云山房,阿宝隔窗就能看见。 结香脆声答道到:“可不嘛!那人见我不是,青了个脸,又问了一通话,皆是咱们方才套好的,我一句也没错!问完公子就让我退下,我还没过水廊呢,那人一阵风似的走了。” 连说带比划,嘴里说的是一阵风,心里想的是一阵“疯”。 跑别人家来讨人,可不就是发疯呢! 结香说的绘声绘色,阿宝点点头,对她道:“你立了功,赏你。” 结香去的时候脸儿发白,在书房回那几句话,就叫她后背沁了一层白毛汗。这会儿听见有赏,面孔微红,嘴中嚅嚅,双手直摆。 戥子笑她:“还推什么?就赏你块青红酡丝,天也冷了,正好做件袄子穿。” 结香爱美,大凡赏她的尺头料子,俱都用来做了衣裳,她想要一块青红酡丝,已经想了许久了。 嫁娶不须啼 第169节 屋中人人松一口气,螺儿还进内室去,轻声对燕草道:“人走了,没事儿了。” 燕草手脚冰凉,四肢俱软,倚在墙根身子还抖个不住。 螺儿走上前拍她的背,轻声宽慰:“我瞧姑娘的模样,方才就算是结香露了馅,也不会把你交出去的。” 要不,又为什么特意换那么一身衣裳? 摆明了已经想好要硬碰硬,先想法子掩饰,要真混不过去,也绝不肯由得人撒野。 这“人”字中,既有萧家公子,只怕也有……姑爷。 哪怕是姑爷要人,姑娘也绝不肯的。 燕草微张开眼睛,她点点头:“我知道。” 就是知道,才更希望别闹出来,真为了她坏了跟姑爷的情分,那粉身碎骨也报不了这恩德。 珠帘轻动。 螺儿张望一眼:“姑爷来了。”她架起燕草,福儿也跟进来帮姐姐的忙,两人几乎是将燕草托着扶了出去。 结香低头贴墙。 裴观颇有些意外,丫鬟下人,若是知情识趣的,这会儿就该主动退出去。 可屋中四个丫头,个个都站定了,没有阿宝的吩咐,谁也没动弹。 阿宝到得这时才嘴角微翘,露出一丝笑意,对她们颔首:“都先下去罢。” 螺儿扶着燕草,结香拉着福儿先出去,戥子走到门口,扭头给了阿宝一个眼神,意思是“我就在门外,有什么喊一声”。 这还是两人小时候的暗号,若是红姨要教训阿宝,戥子总会给她这么个眼神,她好去替阿宝搬救兵。 阿公阿婆和阿爹,全家都是阿宝的救兵。 阿宝想起旧事,这当口也忍不住冲戥子微微一笑。 旋即收起笑意,她如今不需要救兵,她自己便是自己的救兵。 “你这几个丫头,倒是忠心耿耿。”裴观觉阿宝跟以前不同,究竟哪里不同,一时又说不上来。 换作原来阿宝当大声应和“那是当然。”上辈子就是她们陪她到最后。 可她没言语,她坐在榻上,手中虽翻着书页,心念却转个不休。只有可能是她身边的人,才有可能知道燕草的事。 如果萧思卿不是从人牙子嘴里问出来的,那就是她身边人有问题。 阿宝沉住气,双目望向裴观,就见裴观蹙眉。 “你呀,真是好大的胆子。”走到她身边,伸手想抚她鬓发 裴观最爱用指尖卷她发丝,绕上几圈又抽回手去。两人或挨着或偎在一处时,他那只手总不空闲。 阿宝先是侧脸,跟着便怔住,僵住了脖子不再动弹。 她心底深处还记着梦中的那冷情冷意的裴观,他这么挨过来,虽知道与平时无两样,身体却比心要快。 裴观只当是他说了阿宝,她心中不快,这才躲开他。 不禁摇头,还小呢,这一身的孩子气。 阿宝刚一避开便觉不妥,抬眼看向裴观,颇有些歉然的意思。 这一眼就更显得孩子气了,裴观先是莞尔,又正色:“我刚要想法子支开他,你倒好,就这么把人派来了?” 阿宝也正色:“他不看到人是不会罢休的,不论想什么法子,只要支开他,他都会知道燕草就在我身边,唯有把人带给他看看。” 这回轮到裴观怔住,阿宝与萧思卿未曾照过面,就算知道一些,至多也是从燕草那里听说的。 只是听说了几句,就吃准了萧思卿的为人行事和脾气秉性…… 她观人,倒很准。 本以为李代桃僵是阿宝的急智,是碰巧想出来的对策,如今才知不是。 “我还有一事要说。”阿宝目光望向窗外。 院中暮色渐起,屋内没甚大动静,结香便跟螺儿二人举着灯杆儿,在点廊下的灯笼。 一排灯笼一只一只亮起来,照得阶前一片雪色。 阿宝缓缓开口:“是谁给姓萧报信?” 消息是怎么传出去的?谁传出去的?真是给姓萧的报信? 裴观不知他此刻是提了口气呢,还是松了一口气,萧思卿坐在他书房中时,他已经想到此节。 “这事跟老太爷那本册子,有没有关系?” 阿宝声音极低,一边问一边转脸去看廊下丫头点灯,借着看灯,将院中几人的举动尽数收入眼底。 燕草躲了起来。 结香喜滋滋点灯笼,正想着她那块红青酡丝要裁什么样式的小袄。 螺儿替结香打下手,福儿坐在廊下,手里拿着茶果,自己吃一口,给姐姐喂一口。 青书松烟卷柏空青,人人手中都有事在忙。 阿宝在看这些人,裴观在看阿宝。 今日,她已是第三回 叫他吃惊了。 “还未可知,我会彻查。”连带着她身边几个丫头,这些日子见过谁,说了什么话,都要查。 阿宝想说“好”,又把这个字咽了回去,只要她点过头,裴六郎就会默认这事再与她无关,待有了结果告诉她一声。 她不愿这样,也不容许这种事再次发生。 “此事与我息息相关,你查谁,查到了些什么,我都要知道。”不是事后说,而是当时就要知晓。 外头天渐渐黑下来,无人敢进屋来点灯,屋中只能借得廊下一丝光亮。 那一线投在阿宝眼中,又自她眼中照向裴观。 裴观眉心微蹙,他实不愿这些事烦着阿宝,她就该无忧无虑的过日子,想打马时就出城骑马,想爬山那就去爬爬山。 等出了孝,想饮酒作乐,只要不闹得过分,也都由她。 阿宝看他迟疑,:“你若瞒着我,我就自己去查。” 外头突然吹进一阵风来,廊下灯笼七摇八晃,那光便也摇摇曳曳。 裴观思量片刻,答应了她:“好。” 他虽应了,阿宝心里却无喜意,明明是件本就应该的事,却要他的应允。 她侧过脸去:“来人,传饭。” 第151章 【三】 嫁娶不须啼 怀愫 结香螺儿正在水廊下点灯。 “你说, 我做件水田似的小袄可好?”结香点完了卷山堂四周的灯,笑问螺儿,“你针线最好, 那块青红酡丝, 我可就托给你啦。” 螺儿裁的衣裳裙子,比针线上人做的还更好些, 结香好容易得着心仪的料子, 自然要托给她。 螺儿应一声, 结香看她频频望向主屋, 笑道:“放心罢,咱们在廊下等了这么久, 里面也没吵没闹的。” 夫妻不就是如此,能好好说话的,那都是好夫君了。 要按这一条说,裴姑爷那可算是结香见过最和气的丈夫。 福儿跟在后头, 问结香:“结香姐姐, 你方才怕不怕?” “怕呀!怎么不怕?”结香脱口而出,想了会儿又答,“可也没那么怕。” 哪怕露了馅,姑娘也不会撇下她的。 就在这时, 阿宝的声音从正屋传出来:“来人, 传饭。” 螺儿刹时松了口气,脸上露出笑影,提着灯笼就往屋前跑去。 戥子先进门去,把屋里的灯都点起来, 堂屋中一片光亮。她偷眼去看阿宝的脸色, 却瞧不出什么来。 两人打小一块长大, 阿宝眉头动一动,戥子就知她在想什么。 这会儿却瞧不出二人是好是恶,戥子心中暗忖,这两个还真跟戏文里唱的那样,喜怒不形于色。 裴姑爷如此还不奇怪,怎么阿宝也这样了。 大厨房里早就提着食盒子送了饭菜来,一直在梢间里温着,这会儿得了吩咐,赶紧先点灯,再传菜。 燕草回屋坐得片刻,打水洗脸换衣,正房的灯一亮,她便扬着笑脸儿进屋来,伸手接过烫好的碗筷。 一件件摆上桌,笑吟吟对阿宝道:“今儿有小鱼圆汤,姑娘还是沾着五辣醋吃?” 假鱼圆,素的。 燕草专调了五辣醋,哄阿宝吃这些假荤食。 她这是拐着弯告诉裴观,阿宝在娘家也没碰过荤腥,一直都尽力守孝吃素。 似这些细碎小事,几个丫头有意无意都做过。 阿宝原来不解,作甚么非要特意跟裴观卖这份好?可她们愿意干,也就随她们去。 如今阿宝明白过来,这些丫头个个心里清楚,主子越得脸,她们的日子才会越好过。 裴观看她不动筷子,温声问她:“可是今儿的菜不合脾胃?让厨房再做个新的来?要不要吃油煎饼子?” 阿宝看了裴观一眼。 整个裴府会吃这些的,也只有阿宝,下人们一听这粗菜,就知是六少夫人要的。 裴观对她笑了:“无事,没人再敢嚼舌。”处置了白露一家,里里外外哪个还敢再碎嘴一句? 这等小事,从不在阿宝的眼中,正元帝还好啃个炖猪蹄呢。 嫁娶不须啼 第170节 “要一碟油煎小饺子,再用辣油拌个凉菜来。” 燕草还问:“要不,再上壶素酒?”两人对饮,还有什么事儿说不开? 素酒多是冰糖桔饼冲的,也有些是葡萄酿的,僧尼都饮得,因此孝中也能薄饮几杯,只是裴观守孝极严,连素酒都少喝。 “来两壶,要葡萄的和木樨的。”这话是阿宝说的。 桂花甜酒正当季。 燕草觑着裴观的脸色。 裴观道:“八月十八酒仙圣诞,该饮几杯。” 燕草这才扭身去办。 阿宝抿住唇,那种细密的,不畅快的感觉又涌上来。 她知道燕草她们都向着她,二人若对峙,几个丫头自然帮她,可若二人无事,言行举止便都要以夫为尊。 素酒两壶,应节的点心果子一匣,不过片刻的功夫,厨房连素蟹粉都做出来了。燕草花了心思,这一桌从食到器,件件精致。 裴观用红泥小炉温上一壶甜酒,替阿宝倒上一杯。 几个丫头互望一眼,都笑起来,姑娘姑爷能这样对饮对谈,这事儿就算是过去了。 屋外月色清正,夜气大凉。 阿宝先是只顾着吃,尝过一口嫌弃温过的甜酒太腻,偏要喝凉的。 冷酒下肚,滑过喉舌,她搁下酒盏,叹喟一声。 裴观含笑看着,若是旁的女子如此,他必会觉得粗俗,可偏偏看见阿宝这样,心里反而涌上无限喜意怜爱。 袍中指尖不由微动,极想伸手摸她鬓发。 身边偏偏有这许多丫环在,只得硬生生忍住。 阿宝先把油煎饺子和辣油拌三丝吃了大半,又喝上两壶冷酒,抬眉就对上他含笑的双目。眼中笑意,让阿宝倏地想起那回秋猎,他想着法子来见她。 她冒着风雪给他带了半只烤鸡,最后又全进了她自己肚里。 那时,裴观也是这么看着她的。 一个人的眼睛,竟能有这么大的变化。 裴观且笑且摇头,又替她添了一盅酒:“慢些吃,还要不要加些菜?” 阿宝手中握着水晶盏,酒色澄澈,倾在杯中,仿若无物,捻杯一转,天上月落入杯中酒。 “明月直入,无心可猜。” “甚么?”裴观没听清楚。 这是她梦中,久病在床时读的诗句,人躺在榻上动弹,心志却未消,读的诗中最爱的还是李太白。 也怪不得梦外上学时读到,如逢旧友。 阿宝一口饮尽杯中酒,什么隐瞒,什么试探,什么占上风落下风,全抛到脑后去。 今日她就要把一切都摊开来说! “你们都下去罢,这些明日再来收拾。” 先挥退了丫头,这才看向裴观:“我有事对你说。” “何事?”这般郑重?难道除了燕草,她身边还有一个“燕草”不成? 裴观挑眉,他不时给阿宝布菜,自己倒没吃上两口,这会儿还举着筷子呢。 看她这吃山吞海的气势,原来是憋着一肚子话要说。 裴观搁下牙箸,忍耐笑意:“好,夫人请说,我洗耳恭听。” 阿宝刚要开口,又往四下望去,觉得这处说话不妥当:“去内屋说。” 说完抬腿就往屋里去,腰间扎的那条织锦腰带在灯烛月色下闪着光,裴观这才看清楚,她还特意换了一身练功服。 要是萧思卿不肯罢休,她又待如何? 方才还觉得好笑,觉得她是小女孩心性,到此时收了笑意,立起来掸掸袍角,缓缓跟她进屋。 窗已经阖上,床两侧的帐子也脱去了银钩,将床榻掩得密密实实。 阿宝正坐在床帐中冲他招手。 裴观步子一顿,她……不会是喝醉了罢? 阿宝自来面颊红润有光,一时倒瞧不出是不是吃醉了,看见裴观踌躇,她还不耐烦,急声催促他。 裴观暗吸口气,走到床前,站在帐前刚要开口,被她一把拉入帐中。 “不可胡闹。”再过几个月,她想怎么闹都成。 阿宝松开他的胳膊,不待裴观坐下,正色道:“我梦见,我死过一回。” 裴观倏地僵住。 “还有许多事,有的是,有的不是。” 阿宝身向前倾,裴观却微微后缩,他牙关一紧:“不可胡言,生死之事岂能……” “我猜,你也梦见了。”阿宝轻轻点着下巴,笃定说道,“你比我更早梦见,是不是?” “所以,你就改了那个梦。” 风动疏竹,沙沙声响。 裴观惊愕失色,僵在原地。 坦诚之前,阿宝日夜悬心,辗转难眠。 坦诚之后,还未等裴观开口答她,她已然觉着胸中郁气一扫,身子都轻快起来,挺胸抬头长吁口气。 心中想,正该早些说出来才是! 那口郁气虽吐出来了,但拳头还紧紧攥着,一双眼睛泠泠望向裴观。 裴观素来冷静自持,他重活一世虽不是万事尽握,但少有叫他惊愕难当的事,眼下便是一件。 他怎么也想不到,他费心重续前缘的小妻子,竟也知道了上辈子的事。 裴观胸膛起伏,竟不自觉想避开阿宝的目光。 他自来知道阿宝生就一双好眼,也曾无数次为他上辈子错失这双眼睛而懊悔。 此时那双眼睛似法眼明镜,照他纤丝毕露。 她以为那只是一场梦…… 裴观略稳心神,撑住床沿,坐到阿宝身边。 这方锦帐,挡住月露夜气,像是一顶独属于他们的帐蓬,罩住他们,也罩住一切将要吐露的秘密。 “我曾大病一场。” 阿宝凝神听着,这她知道,她也猜到就是那场大病让他梦见一切。 “病中梦见……梦中……我们虽是夫妻,却不相偕。” 阿宝眉梢微动,岂止是不相偕,他就像座化不了的万年冰山。 与她说话时都恨不得隔开八丈远,从没给过彼此靠近的机会。 裴观只说了这两句便再难张口,看阿宝的神情,心中愧意涌起,目光也满含歉疚:“是我一叶障目。” 因年轻,因骄傲,也因琐事缠身,夫妻多年,竟不曾认识她。 阿宝就等着他这一句。 听得这句,她眉梢微弯,轻声再问:“所以你梦醒之后,便来找我了?是不是?” 裴观心口一紧:“是。” 阿宝笑意愈盛,双眸晶亮,轻轻颔首。 果然与她推断的一样,因他的梦准了,所以她的那些的梦才会“不准”。 裴观一怔,那个“是”字是脱口而出,因被她这么看着,实在不忍伤她的心。 “我自然,要找你。” 这句也不是谎言,他确实想好了要去找她。 阿宝笑意越聚越多,她还想掩饰的,可这会儿心中畅快,到底忍耐不住,“扑哧”笑出声来。 “那你找到我,为什么不与我说?”她扯住裴观的衣裳带子,将他从远处拉到身边。 裴观伸手搂住她,拥了个结结实实,指尖不住摩挲她的胳膊,话里也带上了笑音:“我怎么告诉你?拍开你家的大门,对岳父说,我作了个梦,梦见您的女儿是我妻子。” 裴观有意要逗她高兴,肃正了脸色,还单手做个叩门作揖的动作。 阿宝看他这模样,想像了一下那个场面。 她阿爹那双铁拳头,再野的马都能拉得住。裴六郎若当真上门这么说,管他是不是探花郎,非得在他身上打出几个窟窿来! 阿宝靠在裴观怀中,越想越笑,扭脸儿看向他,想到他这张俊面被打得一团青紫的模样,笑得止不住。 裴观搂住她的腰:“我也想过会不会只是大梦一场,梦醒了就算了。可既然梦见家中大祸临头,当然要早作准备。” 阿宝的“梦”里,不会有他为家族奔波,四处折腰求人的模样。 裴观便跳过这些不说,只囫囵把祖父那本名册的事告诉了她:“梦中祖父未曾告诉我这事,想来是看我年轻气盛,这才不肯相托。” 阿宝听他语意很是遗憾,伸手摸摸他的头:“那是在梦里,祖父走的时候,你事事都办得好,他走时也是安心的。” 裴观的心口贴着阿宝的背,他两臂环住阿宝,阿宝靠在他怀中,只觉得后心烫热,甚至能感受到他胸膛震动。 两人大婚那天夜里,也是像这样,床帘儿一罩,人钻进被中,身子贴着身子。 可也不似今夜这般亲密。 “那有什么跟你梦里也不同的事么?” “有。”裴观沉吟片刻,这才开口:“旁的事有此许出入也不无大碍。” 譬如岳父的职位升得更快,这其中本就有他在推波助澜。 嫁娶不须啼 第171节 “是什么?” “卫三该尚五公主的。” 这个阿宝也梦见了,她还知道……如今卫三是尚不了公主的,想了想告诉裴观:“那怕是不能了。” “怎么?”裴观疑惑,“是见了陆兄的妻子,听她说的娘家事?” 卫三跑得没影,也该给家里报信才是。 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 三岁小儿都该知道的道理,到卫三这儿却叫父母替他担惊受怕,裴观想到便要摇头。 “不是,我阿兄……”阿宝蹭过去,凑到裴观耳边,将她心中猜测告诉裴观,五公主看中的不是卫三,是她阿兄。 裴观眉头大皱,撑起身来:“当真?” 阿宝看他这般急切,嘴唇嚅嚅:“我是猜的,我本以为阿兄是喜欢上了宫女,出城送他看见有贵女替他送行。” 二人剑上悬的剑穗儿成双成对。 裴观为了帮韩征,将他记忆中能想到的,能告诉韩征的北狄境况悉数写在信中了。若韩征只是秦王出征也还罢了。 秦王身边的武将这许多,韩征要想往上升,还得再多费几年的功夫。 可要是要是韩征与五公主有些那些…… 秦王可是最先落马的皇子。 纵是裴观知晓后事,也忍不住轻抽口气。 见阿宝担忧,他笑着摇头:“没有,这事儿也不定就真的成了。” 只盼月老不要错牵红绳。 “那是成好?还是不成好?”阿兄想来是极爱公主的,要不然,他也不会违背红姨,随军出征。 但看裴观的神色,阿宝还是犹疑了。 “我是怕表兄往后被卷入天家事。你放心,我明日会再写信给他。”早知有这回事,他便该见一见韩征,将其中利害说清楚。 “往后再有这些事要早些告诉我。” 裴观不说便罢,他既如此说,阿宝立时盘腿坐起,身子离他一枕远。 “大妞告诉我,你弹劾宋祭酒,他的门生故旧都在上奏骂你,要陛下治你的罪!这些,你也没有告诉我?” 裴观哑然。 “她又如何得知?”说完便明白了,定是陆仲豫写信说的,这个陆仲豫,怎么连朝中事都写在家信里。 阿宝看他不再开口,举起手道:“我们依旧击掌起誓,往后有事绝不能互相隐瞒。” 上回击掌半是玩笑,半是为了珠儿,今日击掌是为彼此不相疑。 裴观这回不再当作玩笑看待了,他思量许久,郑重道:“我就此起誓,从今而后,对你再无隐瞒。” 既是起誓,便有违誓:“若是有违此誓,便让我……” “若你违此誓,”阿宝并不想听他说些断手断脚的可怕誓言,急声打断他,“我便到北边找我爹去!” 裴观目色一柔:“好。” 这一声又响又脆,清夜之中,传得极远。 第152章 【一】 嫁娶须啼 怀愫 还不到安歇的时候, 虽说了不要人进屋侍候,丫头们也不敢都歇着。 燕草结香今儿都经了事,便由螺儿姐妹守在廊下, 正借着廊灯打络子。 屋中传出击掌声, 福儿听见击掌倏地直起身,小步到门边躬身候着。等了许久没听到里头的吩咐, 反又传出阵阵轻笑来。 螺儿双手合什, 对着月亮念了声佛:“这下可好了, 姐姐们都不用忧心了。” 姑爷真是天底下最好的男子, 这么大的一桩事儿,轻轻揭过去。 福儿退回来坐下, 低头打络子,几根杏黄色丝绦在她指尖翻飞穿梭,很快便打出个万字如意结来。 螺儿拿过妹妹打的络子,两面翻开, 惊喜道:“什么时候活计这么好了?”又快又好, 还灵巧细致,她在丝户家里,学会的东西还不少。 “我给姑娘和姐姐们打的。”福儿又抽了些金红丝绳,继续打着络子。 没一会儿戥子提了只炉子过来, 瞧见螺儿姐妹便笑:“我就知道你俩不敢去稍间里等, 赶紧烤一烤。” 夜里风寒,穿着夹袄也抵不住寒气,戥子探了一眼:“都睡去罢,说了不要人, 再过会儿就吹灯了。” 话音才落, 屋里果然熄了灯。 螺儿姊妹回自己屋去, 戥子去看燕草。 燕草虽出来支应了一阵,独处时依旧心绪涌动,头靠在床柱上,盯着桌上油灯怔怔出神。 戥子坐到她身边:“都经了一这遭了,你还有什么不安心的?” “我……”燕草起了个头,却说不下去,她怕的是这事没完。 她觉得这事儿就是没完。 一回就已经搅得大伙不安生,若是萧思卿不肯死心,将这事宣扬出去,闹得京城人人皆知,那裴府上下会怎么看待姑娘。 姑娘名字岂能由得外头那些人翻舌? 燕草思来想去,就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姑娘愿意保她,她也不能留下了。 她拉住戥子的手:“明儿起,你跟我住一个屋。” 戥子字认的也差不多了,她打算盘最顺溜,但各府的人情往来,年节的礼单,还有姑娘的嫁妆单子和庄头上的出息,都要教给她。 戥子只当燕草害怕,一把搂住她:“好,我来陪你,两个人还暖和些呢。” 第二日一清早,燕草便预备好了洗漱用的热水,温在耳房炉上,可直等到日上三竿阿宝才起。 阿宝抻着胳膊,隔了帐子问:“六郎呢?” “姑爷一大清早就起来了,在院中走过百步,用过饭,又读书,这会儿出门去了。” 昨儿夜里两人悉悉索索,一直闹到后半夜,不是闹腾别的,是阿宝细细问他梦中情形如何。 她越是知道的多,心里就越是踏实。 打从他病中作梦开始问起。 “你梦里我什么样儿?”阿宝托着腮,她满头青丝叫燕草螺儿打理得细柔丝滑,缎子似的铺在枕上。 也许,两人梦中的对方全不一样。 第一个问题,裴观便卡住了。 “你呢?你梦中是怎么嫁给我的?” 阿宝一骨碌滚到床里去,腿架在床架子上:“那会儿齐王的小舅子来我家求亲,你家也到我家来求亲,自然是选你。” 裴观挑眉,她倒是理直气壮,反而让他说不出什么来。 阿宝不知道齐王那小舅子是什么时候瞧中了她的,但他性好豢养美人,在崇州时名声就很不好听。 “我们家又不是不知道他的底细,他骗骗京城里的人也还罢了,诳不了咱们王府出身的老人。” 裴观伸手摸摸阿宝的脑袋,他不愿提婚后的事,便将秦王、太子、齐王会起争斗的事慢慢说给阿宝听。 刚进京时,齐王便暗暗与太子争斗,这些阿宝知道,后头的事,她就不知道了。 “朝中这两三年间尚算平稳,再过几年风云变幻,今日得意,明日就抄家灭族,我这才想让岳丈表兄更加小心。” 阿宝盯着帐顶,喃喃道:“原来,外头是这样的。” 她与阿爹虽常通信,可阿爹绝不会把这些大事写在家信里。 二人絮语到半夜,阿宝困得睁不开眼睛,这才睡下。 裴观醒时就见她半夜里又脱得只剩小衣,雪白胳膊半裹在绿绫被子里,酣睡正甜。 不忍叫她起来,让丫头们都不要高声。 阿宝直睡到快中午才醒,一看天光,懊恼道:“母亲那边还没请安!” 昨儿回来就该先请安的,偏偏有萧思卿打岔。 “姑爷一早请安的时候已经报过了,说姑娘昨儿夜里吃了油煎小饼有些胃热,替姑娘告假了。” 裴三夫人还派小满来看了一回,送了芦根水来,让阿宝饮一剂。 小满见门闭着,心知是贪睡未起。笑着同燕草道:“少爷也真是,说的夫人差点儿要请万医婆来呢。” 燕草也笑:“少爷少夫人几日没见,昨儿说了好半宿的话。” 小满一听便明白,只是说话,并没有逾矩的事,回去自然也这么禀报给裴三夫人。 裴三夫人这才松口气,都怪儿子清早来请安,瞧着就是没睡好的模样,说的话又那样含混,提起阿宝的模样也让人生疑,她就怕二人小别胜新婚。 陈妈妈数着日子:“也就这几个月,再过几个月呀,他们俩不亲近了咱们才要急呢。” 三房人丁单薄,裴三夫人不由畅想起来:“明岁出了孝还等再等等,不好立时就有,最好能再等上半年。” 陈妈妈奇了:“怎么还得再等半年?”打铁还趁热呢,就算一出孝便怀上,也得后年开春再生。 春天生,夏日里学坐学爬,日子将将好。 “你不知道文人们的嘴,差开来半年,那就一点纰漏都不会有了。”裴三夫人急归急,还是得替儿子的名声考虑。 “这不就又要等。” “该等的那自然要等。”裴三夫人吹了吹茶,“再者说了,阿宝也要出门交际,六郎的同僚自有帖子来请,咱们家也能开宴,她要是大个肚子,总有那等长舌挑事的。” 要是这头胎怀的是儿子,往后少不得要读书进学,考举为官,那就更得仔细了。还是那句话,文人的嘴,什么难听话都说得出来。 裴三老爷虽没当过官,可裴三夫人在娘家时就常见这类事。何况裴老太爷一走,二门就关了好几天,她不能不想这些。 嫁娶不须啼 第172节 陈妈妈深以为然:“很是很是,不能亏了少爷少夫人,更不能亏了小少爷小小姐。” 房内无人时,两人便靠在罗汉榻两边,裴三夫人捧着彩盅,悠然吩咐小满:“叫厨房给阿宝送些绿豆凉糕去。”裴三夫人说完又改口,“绿豆太凉,还是牛乳糕罢。” 小满再来送牛乳糕时,就见廊下又是一串人,连戥子也没在屋里。 “怎么?有什么事儿?”小满把食盒交到戥子手中。 戥子摇头:“没什么事,就是嫌咱们闹耳朵,只留了燕草姐姐在里头侍候。” 阿宝披着了块软绸披帛,坐在妆镜前。燕草握着篦子替她篦头发,梳几下便用齿尖沾一沾木樨清露。 阿宝迟迟没开口。 燕草也满腹心事,抬头望一眼镜中的阿宝,又垂下眼去。 还是阿宝先开口:“燕草,你想不想去北边?” 燕草一怔,攥着篦子惊愕抬头:“姑娘……” “我不是不要你了,我是觉着那姓萧的能找过来不是个巧合。”阿宝越说越低声,“按说该留下你,等着看他下一步如何动作。” 可她不想燕草提心吊胆的过日子,只要萧思卿在一天,燕草就会活得像只鹌鹑。 “北边必是比这儿要苦,可也是官宅。”阿宝把头发拢到身前,以手作梳绑了条辫子,“萧思卿的手就算再长也伸不到那儿去。” “怎么去我也想好了,你就跟着送年礼的队伍去,我自会写一封信给爹,等你到了就帮着料理宅中事。” 这回是阿宝嫁后头一年送节礼,裴三夫人恨不得过了端阳节就开始预备起来,除了些时令的吃食还未备好。 年礼中该有的皮袍毛料,和各色丸药早就预备好了。 还时不时便紧一紧看库房的下人们,让他们仔细守好了。 阿宝握着梳子回身,明眸望住燕草:“往后安定了,你要是有瞧中的人,那就嫁,我给你办嫁妆,你看怎样?” 燕草咬唇掩面,她昨儿想的是把一切交待给戥子,而后她就求个恩典,离开裴家。 万没想到,姑娘都已经替她打算好了,姑娘还肯庇护她。 连这个阿宝都想到了:“还是那句话,我放你易,你存身难。” 就算放良,就算立女户又如何?萧思卿只要想,就能把她扣回去。 “你们跟了我,替我当差办事,我当然要管。” 姓萧的随意来犯,就将人献出去,岂能这样软弱可欺! 燕草把满肚子话咽了,她自知她走了好处多过坏处。 送年礼的队伍来回差不多要在路上走三个月,这边的年礼早就预备下了,姑爷点了松烟去押车,到月末就该出发。 燕草抹了眼泪:“我愿去,我去之后,就拿老爷当我的生身父母一般看待。” 她知道阿宝最挂心的就是父亲的生活,待她离开姑娘身边,能为姑娘做的也只有这件事:“我会每五日就给姑娘写信,老爷吃了什么喝了什么,身子如何,都一一报给姑娘知道!” 不得不走这一步了,那便只看好处。 阿宝颔首:“我正是这样想的。” 说完她望一眼窗外,轻问:“可有人打听过你的来历?可曾有人窥探你?” 燕草怵然失声:“姑娘是说,有人向外头报信?” “还不一定,”阿宝沉住气,“这几天丫头们要到外头来往走动,你不必拦着,松一些。我也会往珠儿那边去,我不在时,那人胆子就大些。” 燕草肃然点头,她一时想不出谁跟外头报信。但她即便要走,就想在走之前,把那个人揪出来! 第153章 【二】 嫁娶不须啼 怀愫 燕草要跟着送年礼队伍离开京城去辽阳的事, 阿宝只告诉了裴观,连戥子也没说。 戥子口快又不防人,告诉了她, 她提心吊胆的反而露了行迹。 裴观点头:“如此也好, 这事先不声张。”与阿宝不谋而合。 燕草不着急收拾行李,当着诸人的面, 将戥子叫到她房中。桌上铺着几本帐册, 戥子问:“这是在理什么帐?” “不是算账。”燕草轻笑, “你的字儿也学得差不多了, 这些也都得交给你。” 她说的是交接,戥子却以为是教导:“我也得学?有你不就成了么。” “我总有忙不过来的时候。”燕草笑吟吟的, “来,这一本是姑爷那儿的走礼,这个我与青书每半个月会对一对。” 戥子依言坐下,她心里隐隐觉着有些古怪, 但燕草从不藏私, 恨不得她们个个都有她那般伶俐,那样才能帮姑娘分忧。 “这一本是上房和各房走礼单子。”裴三夫人那儿的,多半都是亲家间的来往送礼,还有小夫妻跟几房长辈之间送的礼。 “这一本是姑娘的嫁妆单子还有庄子田地的出息。”算是姑娘的私帐, 往后出了孝, 还得有一本各府夫人们的人情往来,红白喜事的册子。 “这一本……” 戥子知道燕草能干,可她没想到燕草这样能干,咽了口唾沫:“这么多?” 燕草一面笑一面往下说:“这一本是各房人的生日, 还有些下人们的人情关系。” 这是她在姑娘出嫁前就在做的事, 各房里的大丫头是哪家出来的, 老妈妈们的丈夫儿子又都在哪里办事,她都记下来。 有一时想不起来的,翻翻册子就能知道。 只是裴家太大,下人又太多,还远没能记完。 戥子本还觉得古怪,一看这么多东西,她又嚅嚅:“难为你自己一个人办了这么多事,我也学着,好分担些。” 福儿进来添茶,瞧一眼桌上摊开的各色册子。 “你姐姐叫你送来的?”燕草笑着问她,抓了把零嘴给她,还往她嘴里塞了块七巧糖。 福儿含住糖块,鼓着腮帮子出门,这么看倒还有点孩子样。 燕草笑看她出门,待福儿走了,她对戥子道:“福儿……这才来了不到两个月罢?我看,她很会讨人喜欢。” “她又勤快又聪明,自然讨人喜欢,她姐姐也嘱咐她,受了姑娘的大恩,要好好当差。”戥子一页一页翻看人情账,没觉出燕草的口吻有什么不对的。 燕草盯着福儿的背影,看她吃着糖,走到半路遇上决明,还分他一些,两个虽差几岁,凑一块咕咕哝哝说个没完。 燕草收回目光:“她跟决明倒要好。” 年岁大些的丫头都少出二门,她们虽在留云山房里,寻常也不往外头走。只有福儿,她年纪半大不大,身量却小,作个小丫头打扮,进进出出不打人眼。 螺儿又向来心细,若是被她瞧出点什么端倪来,纵不跟别人吐露,对亲妹妹也许会透露几句。 戥子又翻一页,还拿出盘算来,这些帐都是她算的,燕草落的笔,她脑中有印象。看东西还想不起来,一看数字,倒能记个七七八八。 “这个我记着,这个我也记着!” 燕草坐到她身边:“决明这些天是不是没来找你玩?” “他有伙伴了,哪还有空再找我呀。”戥子笑了,到底是小孩子才能互相玩在一块儿,她一面拨盘算一面又说,“好几回,我还瞧见决明买了外面的糖分给福儿呢。” 除了糖还有小花灯小摇鼓,这些都是货郎担子上的玩意儿。 建安坊再败落,住的也是旧勋贵,哪儿来的串街货郎? “决明出去买的?” “是罢?”戥子也不确定,“不出坊门,也买不着这些。” 戥子是不花钱的,结香爱托决明跑个腿,买些花粉胭脂,结香图外头的东西新鲜花多,嫌府里发的总归是那几种老花样。 “怎么?你也想托决明买东西?” 燕草刚要摇头,又笑了:“是啊,我想买本花样本子,找些活泼的给姑娘做年里要穿的衣裳。” “姑娘早先不是说了,要狮子滚绣球。”也就是阿宝了,哪家夫人年里裙子的花样要狮子滚绣球? “那是外头穿的大衣裳,里面的我想翻翻新花样。” 她让戥子抱着那一叠册子到外头光亮的地方细看,又把决明叫到屋里来。 决明小跑着进屋来:“姐姐喊我?” “你这会儿可得闲?”燕草端出一碟七巧糖递给决明,“想烦你替我去买几本外头的绣花样子。” 决明一口应了:“行啊,货郎们多是晌午来,明儿我替姐姐办。” “样子要巧些的,不要俗的。”燕草嘱咐他两句,又找柜子找碎钱给他,“外头这种册子,得几个钱?” “这倒不知,姐姐们多是托我买胭脂粉,要么就是糖果玩意儿,纵钱不够也不怕,我再回来取就是。” 货郎看他的服色,也愿意赊账。 燕草低头数着铜板,似是随口搭问:“什么小玩意儿?福儿叫你买的?” 决明随口便道:“她攒了……攒了钱,就会买点。” 燕草数了二十枚铜板,将这一捧叮叮当当塞给决明:“她攒什么钱呀?她的钱不都是她姐姐管着。” 似是随口一提,又把话绕回来:“对了,再带两支好用的笔,要细的滑的,别用起来枯涩,花样子都描不均。” 决明接了钱,嘿嘿笑道:“好嘞!” 燕草看着他出去,脸上的笑意迅速淡去,方才那句改口,定是有事瞒着。 决明走到石山子边上,被福儿叫住,福儿站在石山中冲决明招手:“燕草姐姐叫你干什么去?” “叫我明儿替她买几本花样子,再捡几支好用的笔。” “她叫你买花样本子?” 决明知道她的意思,冲她眨眼儿,“你放心罢,你的事儿我一句也没漏。” 福儿这才笑了:“可不能叫姐姐们知道我做络子私卖。” 决明又点头又拍胸:“你放心!我绝不说,这几日还有要我带出去的么?” 福儿眼睛一弯:“有,上回说攒心梅花的好卖,我多做了几个,得多要几文钱!” 决明小孩心性,他从没干过这个,替福儿讨价还价也觉得有意思。 嫁娶不须啼 第173节 “我再打几个,凑个整一道给你。” “成,那明儿晌午咱们还在门口见。” 两人说定了,各自散开。 阿宝到裴三夫人那里请安,又去裴珠那儿疏散了半日,回来已是掌灯时分。 就见戥子拨亮了灯火,在灯下打算盘,燕草在给她上课:“这是四房五房的,这两房归在一本册子上。”裴府大面儿上没分家,但私账得分清楚。 “学得如何?”阿宝笑问。 戥子长叹口气:“怪不得姑娘以前说上学苦,我上了这一天学,苦死了。”说着收起书册来给阿宝打水洗脸。 燕草奉上热恋茶,就趁这个空档道:“咱们屋,就只有福儿和结香托决明出过建安坊,在货郎那儿买过东西。” 阿宝托着茶盏,正吃热茶,闻言抬眉,与燕草对望。 结香要是那个传信的,那萧思卿当场就能识破她,可福儿才十二岁…… “姑娘,也不一定就是咱们身边人,说不准是别的什么人。” “先从身边的开始排查,要是连身边几个都不能尽信,外人更容易插进来了。”阿宝掀开茶盖,撇一撇茶上浮沫,“这事,你与松烟一起盯着。” “是。” 第二日众人都在屋中歇晌,松烟盯着决明出门,眼见他在货郎担子上买了描花样的册子,又递了个小布包过去。 货郎打开布包,点了点络子,数了两回才算钱给决明,又拿了包新丝绳,递给决明,让他带回去。 决明还买了两文钱的炒瓜子,兴兜兜带回来交给福儿。 福儿喜滋滋接过,几乎是蹦跳着回屋去,当窗打开了她的青花小瓮儿,把钱一枚一枚往里投。 每投一下,就响一声,福儿便抿着嘴乐呵。 待全投进去了,她又捧起小瓮摇,听见里头铜钱声响,满面是笑。 燕草亲眼所见,不由信了福儿是真为着攒钱,她这数钱的模样神情,倒跟戥子活脱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 松烟把决明叫过去,半是哄半是骗的,全套了出来。 燕草很快报给阿宝:“福儿在托决明替她卖络子。” 据决明说,福儿的络子打得极好,攒心梅花的,蝴蝶的,双鱼的,方胜连环的,她打起来飞快。 卖出去紧俏得很。 原在林家时,螺儿也曾卖过络子,开门便是市井,她得闲时就收点丝绳卖上几文钱。要说可疑确有可疑处,毕竟进了裴家就不许丫环们做私活了。 阿宝:“让松烟跟着这条线查,是不是只卖给这一个货郎?若不是,就摸摸规律。若是,找个眼生的人跟着,看看他收了这些络子,卖到什么地方去。” “是。”燕草应声去办。 裴观到掌灯时分才骑马回来。 他直直步入卷山堂,在内室前停下脚步,解下竹青色绣墨竹的薄斗蓬,怕带了夜露寒气进屋。 阿宝仰脸儿先闻见一股甜味儿,动动鼻尖,喜笑颜开:“你买糖炒栗子了?” 裴观笑了:“你鼻子倒灵,我捂在怀里还能闻见。” 回来的时候看见街边刚出摊,今岁秋天,这还是头一锅糖炒栗子。 栗子就是山上打的小栗,个头虽小,但极甜糯。 裴观知道阿宝喜欢尝新鲜,挽绳住马,让摊主多裹几层厚叶,还怕风吹凉了,一直揣在怀中,一路赶回家来。 阿宝伸手接去,手里托着热烘烘的栗子,指一指桌上暖着建莲红枣甜汤:“你喝一碗,正好暖暖身子。” 剥个栗子的功夫,把今日查到的事告诉裴观。 裴观一面喝汤一面点头:“那得让松烟继续跟着,看看卖了几个货郎,都在什么地方出货……” 还未说完,就听“劈啪”一声脆响。 阿宝两只手指头捏开了栗子壳,剥出里头的栗子肉,往嘴里一抛:“我早已经吩咐完了,你呢?外头的事如何?” 第154章 【三】 嫁娶不须啼 怀愫 裴观脱了靴子, 有心想把事情说得和缓些,可看阿宝的眸子还是实话告诉她:“这几日,若有官府的人上门, 你莫要惊慌。” 秦王的队伍开拔, 朝中奏折压了几日,陛下也该腾出手来料理这些事。 “这么严重?”阿宝是见过人下狱的, 她跟着阿公阿爹去大营, 亲眼见过被拖走的兵丁和被押下去的将领, 就在大营旗杆底下挨军棍。 当兵的是躺在条凳上挨打, 将领是被捆起来站着挨打。 武人身子硬,但十几棍子打下去, 还是皮开肉绽,鲜血直流。 “他们只是审你,还是……会不会上刑?”阿宝哪儿还吃得下栗子,她把叶包一搁, 盯着裴观的身板, 他一个读书人,哪经得起打。 裴观一听就知道她想岔了,轻笑起来:“不会,只是请我过去, 问明实情而已。” 文臣武将本就不同, 若是到文人挨板子,那就是天子要你的命。 阿宝忧心忡忡:“真的不会挨打?” 陛下还是穆王时,刑法就极严厉,三五军棍还能活, 打上十几杖的, 那就只有出气, 没有进气了。 要不然给他衣服里衬缝块羊皮,那种皮子经得起锤,挨板子能隔得住疼。 裴观笑起来:“你可曾见过陛下打文臣?” 那倒是没有,阿宝想了想道:“应当没有,真要有,后巷里也有消息灵通的,总会念几句。”进了京城,陛下也只杀,不曾打过。 她倒抽口凉气:“你是有分万的把握才上的奏折?这事儿,梦里有过么?” 裴观看她当真怕了,将她搂在怀中:“放心罢,我有七八成的把握。” 阿宝遂一点头:“既有七八成,那咱们稳赢。”要是连有七八成把握的胜仗都不去打,那不就是胆小鬼了。 她说完抬头,就见裴观望着她的双眼灿然有光,这回轮到阿宝反问:“怎么了?” 裴观轻笑摇头:“无事。”他早该告诉她的。 所有人都劝他不要冒险,若非他先斩后奏,大伯无论如何都会拦下那道奏折。就只有阿宝,会问他有几成把握,会说这是场稳赢的仗。 她如此笃定,裴观反而怕她想得太过简单。 “我去左右谏司,若是当日能回来便罢,要是当日回不来,你也莫要慌,多则一二日,母亲那边烦你看顾。” 阿宝扬声道:“戥子,我记着我出嫁时带了好几块羊皮,你去找出来。” 戥子从外头进来,听见这没头没脑的吩咐应了一声。 “找羊皮作什么?”裴观看她没心思吃栗子,动手替她剥起来。他剥栗子剥得极仔细,上头一点碎皮屑都要吹干净,这才喂到阿宝口中。 阿宝嚼着栗子肉,含含混混道:“我给你缝在衣裳里,万一要挨打呢!” 裴观差点破功,才刚想她果然持重了,偏又想出这种主意。 可他嘴角微翘心头略松,就算她作了梦,也果然只当那是场梦而已。 阿宝心里有了底,这几日就照常往后院去。 留云山房前些天还不断有人来,这两日静悄悄的,连只雀儿都不登门了,只是书信未断。特别是陆仲豫,他在外任为官,还隔天就有信到。 裴三夫人将阿宝叫过去,又把裴珠也喊到上房,她是不动针线了,阿宝与珠儿两个挨在榻上。 一面扎针,一面说话。 裴三夫人看阿宝使劲揉着一块羊皮,问她:“揉这个干什么?做靴子用?纵要做也有下人们,你这搓得手都红了。” 珠儿掩袖轻笑:“母亲,这定是做给哥哥的。” “我哪会不知,就是做给他穿,也不用你亲自动手。”羊皮再软也不能这么搓,她笑盈盈看着阿宝,心里想着还是得提点她,叫她出了孝也不能立时怀上。 阿宝不能说这羊皮是她预备着给裴六郎垫屁股用的:“我手劲大,没事儿。” 裴珠“扑哧”乐了,要是母亲不在,她还能多调侃阿宝两句,不辞冰雪为卿热。 秋天白日里太阳好,照在身上暖烘烘的,母女三人就在暖阁里开着窗,看窗外头摆着的一架菊花。 裴三夫人捡帖子看着:“今岁帖子倒少,往年这时候都是请了一道去辞青的。” “辞青?”阿宝不解。 “就是去栖霞看红叶,到汤泉坐汤却疾,这个叫辞青。”裴三夫人翻了翻匣子,只有三四张帖子是相请的,余下的帖子送是送来了,都在推脱。 不由皱眉,“就算咱们守孝,这帖子也不该这么少。” 守孝是一回事,请不请是另一回事,去岁这时节还收了满匣帖子。院中摆了两抬木架子,一抬摆自家买的菊花,另一抬用来摆别家送的菊花。 今年到这时节了,那另一抬木架子上,还只零零落落摆了几盆。 阿宝心里“咯噔”一下。 京城里的人家就这么精?是不是都听说了裴观上奏折弹劾师长的事,要与裴家撇清关系? 裴六郎明明说有七八成把握的,可数一数送来的菊花,阿宝便知,在别人眼里,此事凶险,能成者二三而已。 “许是知道咱们守孝,便不叨扰。”阿宝找话圆过去。 裴三夫人仔细看帖子,除开两张极相熟的人家外,有一张叫她面露诧色,抬眉看了眼裴珠。 竟是许家送来的。 两家可没有互相宴请的交情,帖子上却写许夫人养得好绿菊,请裴三夫人去秋霞圃赏菊花。 京中可单日租赁来赏玩的院子,要数秋霞圃精致细巧,因名字有秋霞二字,院中多栽银杏红叶,正是赏菊赏桂的时节。 阿宝见裴三夫人脸上神色不对:“怎么?是谁家送来的帖子?” 裴三夫人把帖子递过去,阿宝默默念了:“秋圃萧条,晚花独秀……”请她们去“赏心一叙”。 裴三夫人心道:怎么该送帖子的没送来,不该他送来的,倒送来了? “往年他们家倒没送过,就只一张帖子?” 嫁娶不须啼 第174节 小满回:“还送了八盆菊花来,四盆白玉珠帘,四盆紫龙卧雪。” 裴珠听见许家,心中一动。 但她眉不动眼不抬,只顾低头忙手上的活计。 裴三夫人看在眼里暗暗点头,就该这般沉得住气才好,吩咐小满:“也回八盆菊花去,挑同色的就好。” 阿宝看看许家的帖子,又想起裴观说的话,得意失意时都一样的人家,才敢将妹妹女儿嫁过去。 才这一点风吹草动,别家缩身且不及,许家却在这时候送了花来。 裴三夫人没说那八盆菊花怎么分派,小满就吩咐婆子把菊花都搬到架子上,这八盆一摆,方才还空落落的花架子,立时半满。 裴珠又做了会儿针线,她猜测母亲要与嫂嫂谈一谈许家的事儿,便借口身上乏了,回去自己院中。 要是原来阿宝定要跟上去送送,这会儿知道她是故意退走。 裴珠人刚绕出垂花门,裴三夫人就搁下茶盏:“阿宝,你别瞒我,六郎在外头做了什么事?” 阿宝眨眨眼儿。 “你要是同我一样,也住在这后院中,我也不问你了。”依着儿子的脾气,必不会告诉阿宝外头的事。 可依阿宝的脾气,就在她眼皮子底下,她不会不问。 留云山房刹时热闹又刹时冷清,裴三夫人在后院也知道动静。 “六郎上了弹劾奏折。” 裴三夫人身子都直起来:“他弹劾了谁?”他一个国子监博士,八品的小文官,能弹劾谁去?做什么要沾这些? “母亲莫要惊慌,六郎弹劾了宋祭酒,他体罚生员至死,还有克扣师生膳食。”她听裴六郎说过,他上奏折那可对得很! 谁知裴三夫一听,身子一软,差点儿倒下去。 陈妈妈伸手想扶,她哪儿有劲,还是阿宝一蹿过去,牢牢托住了婆婆:“母亲,六郎做的事是好事,是正事!” 裴三夫人自请媒人上门求娶阿宝,就再没有不满过阿宝的出身。 直到此刻,她才忍不住摇头:“你不知道!” “宋祭酒是六郎的先生,还是六郞父亲的先生!他这是以下犯上!”说得难听些,那就是欺师灭祖! 光是一个以卑诬尊的罪名,要是扣到他身上,这辈子都再无清白了。 读书作官的人,最要紧的便是清白二字! 怪不得今年请辞青的帖子这样少,以今上那喜怒难定的脾气,京城当官的人家谁还敢这时候与裴观有来往? 裴三夫人越说越喘不上气来。 阿宝不住给她抚着心口,陈妈妈拿来鼻烟壶,阿宝拔开玉塞送到裴三夫人鼻尖,让她轻嗅。 好半日裴三夫人才缓过神来,她心里虽急,也没怪在阿宝头上。 男人们要办事,哪一个会先问过女人? 哪怕观哥儿爱重阿宝,这种事也不会问她。 “那奏折送上去多久了?”裴三夫人急问。 “总有五六日了。”阿宝忍不住皱起眉头来,她一面替裴三夫人顺气,一面道,“母亲说的这些,六郎在做之前必然想过了。” “他不是三岁小儿,其中利害比咱们更清楚。”阿宝当着裴三夫人的面,不情不愿把自己也归在不知利害的那一类里。 “我问过他,上奏折前有几成把握,他说有七八成。” “若是行军打仗,有七八成把握的仗那就稳赢了。” 裴三夫人喛声叹气,她看阿宝一眼,心中道这儿媳妇到底出身武家,对文人的事儿实在一窍不通。 “你这孩子,你不明白!”裴三夫人长叹,“观哥儿是对的,陛下去查也会知道他是对的。若无实据,他不会贸然上奏折,弹劾的还是对他有师长之谊的宋祭酒。” “可这事,不看对错。” 阿宝怔住了,不看对错,那看什么? 陈妈妈几个除了跟着发急,连大气都不敢出。 阿宝想了片刻,沉声道:“若是赢不在对错,那他搏的就是陛下的心意。” “我信他,请母亲也信他。” 裴三夫人盯住阿宝出神,见她脸上果然没有半点慌张的神色,经不住问:“你就不怕?若是陛下震怒……这百年才成的建安坊,也不过半年就空了一半了。” 阿宝眉眼一松,竟尔笑起来:“六郎原是让我别告诉母亲的,可我不想咱们都像上回那样,被关在二门里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我不怕,母亲也莫怕。” 裴三夫人望着阿宝的脸,她年岁还小呢,又新嫁守孝,脸上绒毛未褪,却偏偏那么定得住心神。 她半晌都说不出话来,直到阿宝问:“娘,许家请咱们去赏菊,去不去?” 裴三夫人先是怔忡,跟着道:“去,拿帖子来,我亲自回信。她既盛情相邀,咱们当然要去。” 此时还能请她们赏菊,已然是一片盛情了。 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叫外人看轻。 裴三夫人望了眼外头的花架子,又道:“搬两盆白玉珠帘,两盆紫龙卧雪,送到七姑娘院里去。” 第155章 【一】 嫁娶不须啼 怀愫 阿宝一刻不停, 回屋就赶制那件羊皮衣裳。 皮子揉得差不多了,整块的羊皮用小刀割下方方正正的一块,又找出几件裴观深秋穿的夹袍, 让丫环们提着给她挑。 裴观性喜素淡, 他的衣裳多是些月白、竹青、天水碧的,也就是冬日才有几件墨色玄色的衣裳。 看来看去, 挑出一件来:“就这件玄色的罢, 他本来就瘦, 穿玄色的袍子更显不出来。” 让螺儿把那玄色袍子拆开, 把羊皮垫在里头。 螺儿做过许多新式样的衣裳,皮料子做两面烧的, 或是单面烧的都有。 单单夹一块羊皮,那算什么? 她捧着羊皮问:“姑娘是不是要做个皮坎肩?” “不是,你只管拆了这件袍子,我来动手。”阿宝针线差着些, 鞋子她做得快, 这种好料的袍子上头,她几针一动,就显出针脚来了。 螺儿瞧得仔细:“姑娘让我来罢,我必做得叫人看不出来。” 先用粗针再用细针, 全穿细线, 将那件拆开的夹袍里缝上羊皮再两面一合,提溜起来一看,与原先的没什么两样。 “就算上手去摸,也难摸出来!”戥子摸了一把, 须得摸到了边角, 才知道里头垫着东西。 阿宝把那件袍子挂到衣架上, 就等裴观夜里回来给他看。 她还想套上试试的,让戥子拿擀面杖来,把丫头们都退到屋外头去,叫戥子打她一杖,看看疼不疼。 吓得戥子眉毛乱飞:“活祖宗,你可饶了我罢!” 阿宝悻悻,但挨打这回事,只要护住了胸背腰,那就出不了什么大事儿。 “咱们那好用的棒疮药呢?也都找出来。”金疮药、活血丹都在她陪嫁的小药匣子里头。 戥子咽了唾沫,悄问她:“那个“弹劾”,就真这么厉害?姑爷还得挨板子?”不会跟那戏文里演的一样罢,民告官先滚钉板。 要是真滚钉板,可怎么好?滚上一圈,就姑爷那身板还不废了。 老爷在辽阳,阿兄又随军,要出点事,没人帮手啊。 这一家子都在守孝,朝里没人! 戥子越想越替阿宝发愁,阿宝看她那模样,伸手捏她面颊肉:“你愁什么?天塌下来也不用你顶着。” 两人正说话,裴珠屋里的荼白来了。 荼白立在廊下:“我们姑娘请六少夫人去看看花样子。” 这就是个由头,谁不知道六少夫人只会做鞋子,还得是素面的鞋子,半拉荷包还绣两个月呢。 请阿宝去看绣花样子,就是有话对她说。 阿宝闻言知意,立起身来,跟着荼白往裴珠院中去。 裴珠换了身月白色绉纱夹袍,歪在引枕上,桌上摆着一盆白菊。是上房送来,丫头们选了盆开得最好的,放在屋里让她赏玩。 “阿宝……”裴珠轻唤阿宝一声,看了眼桌上的白玉珠帘。 菊瓣如垂丝,风一吹,还真似深闺美人床前珠帘摇曳。 嫁的人还没定,嫁妆已经在收拾得差不多了。 裴珠好几回去上房请安,都见着母亲屋里在开箱子,陈妈妈和小满只要看见她便笑吟吟的。 将要出嫁的姑娘,娘家更要优待。 裴珠心里明白,面上装着不知情,偶尔裴三夫人还会问两句她喜欢什么样式。就连这些,她都不能明着挑,四平八稳,样样都夸。 大件的家具早就打好了收在库房中,裁秋衣的时候,别人都还做素的,只有她与裴珂裴瑶三姐妹,还另选了艳色的料子。 这是给她们预备起四季衣裳了,做得再早些,恐怕家常衣裳的花样料子不时兴了。 裴珂道:“大伯母体恤咱们。”怪道母亲走时说,只要孝敬了大伯母,嫁妆上的细琐事她是绝不会苛克的。 要是嫁了人,一屋子的妯娌姊妹满堂坐着,偏新嫁娘穿一身过时的衣裳料子,岂不叫人背后耻笑。 首饰自也一样。 过日子,便是这些细处磨人心。 裴瑶裴珂姐妹俩,明岁开春便都要出阁了。 “母亲是不是应了去赏菊?”裴珠素手拨弄那垂丝菊瓣,轻声问阿宝。 阿宝点点头:“应了,怎么?你又不愿意了?” 嫁娶不须啼 第175节 裴珠摇头:“不是不愿意,是真要见面,又有些怯。”她还怕阿宝不解意,自己分说,“我是怕,许夫人看不上我,让母亲兄长失望。” 兄长满意这门婚事,真要论起来,母亲也不会反对。 长兄如父嘛,如今是阿宝这位长嫂还没点头。 阿宝瞪圆了眼:“她瞧不上你?” 裴珠抿嘴笑了,她面上微红,伸指头戳一下阿宝的胳膊:“你呀!” “我是比人生得略强些。”裴珠知道自己生得美貌,若装作不知,也太假了些。可太太们相看儿媳妇,要的不是美貌,也不是会作诗文会画画。 只论出身,许夫人能挑的儿媳妇多得很。 而她能挑的丈夫却不多。 阿宝轻抚裴珠的胳膊,梦中珠儿的日子过得不错,原来她不懂,如今她明白为何裴观看定了许家。 “这回……这门亲事,总要你点头才行。” 梦中无人问过裴珠就定下了许家,到掀开盖头才知许知远是圆是扁,起码这回得让裴珠心甘情愿。 “你看,她还租下了秋霞圃呢,这时节那儿一日的租钱总得七八两银子。” 裴珠看阿宝一眼,甜笑:“你连这个都替我打听了?”阿宝哪会知道这些,定是对她事事关切,这才找人查问的。 阿宝语塞,梦中她跟着裴三夫人去秋霞圃赴过几回宴。 京城里好园子许多,有到了节日开放游玩的,也有备宴收租钱的。秋霞圃的主人是个孀居的妇人,只接待女客。 因名声好,园子又清净,京城贵妇们若是相约出门,又家中不便时,便会在此处设宴。 许夫人将赏花宴设在秋霞圃,处处都替裴家考虑到了,也确实如裴三夫人说的“一片盛情”。 裴珠到底没经过这事,问阿宝的主意,让丫头们拿了几件衣裳出来:“你说,哪件更好些?” 纵不为了叫许夫人看中,也得为了裴家与嫡母的颜面,体体面面装扮自己。 这可把阿宝问住了,她自己的衣裳全是燕草螺儿给配的,何况在她眼里,裴珠穿什么都好看。 阿宝仔细回想梦中裴珠回娘家时,与如今的裴珠,有什么不一样的。 想来想去除了梳起妇人发髻,脸孔身子要圆润些之外,竟没有什么不同处。 怪不得陈妈妈那时说七姑娘有福气。 进门休问荣枯事,只看颜色便得知。过得好不好,瞧上一眼就明明白白的。 阿宝便道:“你往常如何就如何,至多端庄几分。” 挑了衣裳又挑钗环,直到掌灯阿宝才回留云山房。裴观已经回来了,他坐在灯下看书,见阿宝进屋抬头:“怎么在珠儿那儿坐了这么久?” “我给珠儿挑首饰衣裳呢。”阿宝笑起来,把那件“夹皮”袍子拿给裴观看,比在他身上,“左右谏司若是请你去,你就把这个穿上!” 裴观不明所以,伸手去摸,这袍子难道还有机关不成? 摸了到胸口后背处,料子要厚上些,可这本就是深秋穿的夹袄,自然厚些。 阿宝看他还不明白,笑出声来:“我在里头夹了一整张羊皮!” 裴观失笑,一面笑一面摇头,又忍不住提起来两面看:“你头回给我做衣裳,竟是件软皮袍子?” 阿宝见他笑得如此,哼一声:“你可别瞧不上这夹袍,咱们就算稳赢,那也不能全无防备,总该穿身软甲罢!” 裴观这才细看那件夹袍,原来她是用作软甲的法子,替他缝了件护身袍。 他站起身来,解下身上外袍,穿上阿宝特制的软皮夹袍,将腰带一束:“承夫人的情,左右谏司来找我时,我一定穿上这件软甲袍。” 阿宝这才满意点头,看他穿上玄色,更显得面如冠玉。 暗暗想着,原来他不独穿素色的好看,穿玄色墨色的也好看。再一思忖,他还是穿大红喜袍时最好看。 心神一恍,经不住想,他后来又再穿过一次喜袍的。 这念头刚升起,便被阿宝压下。 打定了主意不能再想,就不要再想。 清清神说正事。 将许家送帖来的事告诉裴观:“娘可真聪明,她一看帖子少了这么多,就知道你在外头干大事了。” 裴观蹙眉:“又让母亲忧心。” 阿宝见他连日瘦了好些,人反显得更清俊了,正不忍他担心,他却偏偏又道:“如何?许家可是如我所说?” 阿宝下巴微抬,有些不服气,她要是早点作梦,梦中所见也如他所见的那样多,她也能说出许家人有义气。 因这份赏菊帖,阿宝更高看许家一眼。 裴观脱下夹袍:“给珠儿挑了这么久的衣裳首饰,你自己的呢?” 阿宝的也早就想好了,这回出门,再不似梦中出门见客。 光是衣裳怎么配就叫她发愁,最后,好像是白露替她配的。当时她还当白露是尽了心,可后来每回出门前,裴三夫人都会让小满来送点东西。 或是珠花,或是香球。意思是让小满掌眼。 阿宝并不觉得难堪,只是还得让裴三夫人替她周全这些,心中过于不去,因此尽力去学去看,几回之后,慢慢摸出门道来。 她突然想起,好像是四五回之后,小满便没再来过。 戥子那会儿还伸着脑袋张望,奇道:“怎么这回小满姐姐没来?”时辰都快到了呀。 阿宝忍不住笑了:“走罢。”这是来自婆婆的一点认可。 裴观见她不言语,毛遂自荐:“要不然我替你选?” 他自然不知道阿宝在后宅里经历的那些细碎事,只是看她不出声,以为她犯难。 阿宝也不欲说给他听,看见他兴致勃勃的打开了柜门,翻她衣裳箱子。 “我记着你有一身莲色衣裳,绉纱绣蝴蝶的,赏花不夺花色,正合适。” 阿宝看着他从里到外整套配好,心里那点小事,消散了去,眉梢微微一弯:“倒还不难看。” 第156章 【二】 嫁娶不须啼 怀愫 到了赏菊这日, 裴三夫人在上房一见着裴珠便轻轻颔首。 裴珠拢起鬓边发丝,规规矩矩将头发都束到后头,两边头发反绾, 额前齐穗儿梳得齐整。虽还不能簪金, 但也簪着素色珠花。 干净又庄重,反衬出她天生的清灵。 待见阿宝时, 裴三夫人一看就笑了:“这一身是六郎替你挑的罢?” 阿宝也笑:“可不, 还是娘知道他的喜好。” 当着裴三夫人转了一圈, 让她看个仔细, 还指指耳坠珠钗:“全是他挑的。” 裴三夫人虽赞,还是觉着阿宝穿这清冷的颜色不如艳色衬她, 待出了孝,年轻女子正该好好打扮。 三人出门,身边簇拥着一众丫环仆妇。 裴三夫人一车,阿宝与裴珠坐一车, 裴珠环顾一圈问:“燕草呢?她怎么没跟着?” “她点年礼单子, 忙了好几日,放她假。”虽是只接待女客的花园,也不敢冒一点险,再有七八日, 燕草就能离开京城了。 这回出来, 因人不够,还借了裴观院里的丫环使唤。 趁着她不在,也好看看福儿会不会再找那个货郎。 裴三夫人在前车里对陈妈妈道:“等外头事了,还是得跟阿宝提一提挪院子的事。”这话她早就想说了, 每每都有事耽搁。 阿宝再住在外院, 实在不成个样子。 “可不能在九月里。”陈妈妈立时道, “九月不迁屋不糊窗,太太忘了?” 裴三夫人这才想起来:“是了是了,可别犯了九女星……”犯了九女星,不宜男。 “也不知道外头的事,能不能善了。”裴三夫人几夜未曾好睡,今儿要出门会客,小满用热巾帕给她敷过脸,又细细上了粉,这才显得面色如常。 再来那么几回,喝再多补心汤也没用。 “太太,这过日子不就是一桩桩事连环的来,先办了眼下这一桩罢。” 裴三夫人打点起精神:“是了,总得把珠儿的事定下,她的大事一定,我也少许多忧虑。” 原来她不喜许家,一直没再搭话头过去,如今许夫人盛情相请,她倒有了三分意动:“珠儿是好孩子,虽她那个姨娘……不能委屈了孩子。” 裴三爷都死了几年了,对苏姨娘的气也消了大半。 原来看她不顺眼,时时要收一收她那幅轻骨头,可真等到她在自己手底下讨生活,裴三夫人又觉着为难苏姨娘着实没意思。 马车一路行到城郊的秋霞圃,一众女眷戴帏帽下车。 裴珠只当阿宝是头回来,与她手挽手,路上就告诉她:“这院子精致,可好好赏玩。”纵不成,只当是出来赏秋的。 三人刚进院门,便有四位穿一样衣裳的婢女迎上来。 其中一位道:“许夫人早早就到了,正在晚香阁中等候呢。” 裴珠抬眉看向阿宝,她可是听阿宝说过,许夫人身边的丫头都样貌普通,这几个丫头不说如何美貌,一看就是伶俐的。 阿宝冲她一摇头,这几个是秋霞圃引位侍候的女婢,可不是许夫人跟前的。 晚香阁前架起菊花山子,院中碧水一池,红叶银杏,秋光正好。 许夫人起身相迎。 阿宝是第二回 见她,上回在佛寺,许夫人穿得极素净。这回出来待客,衣着打扮才更符合她的身份。 许夫人的目光在裴珠身上一顿,又飞快收了回去。 双方见面先问安,再落座。 裴三夫人坐定,笑吟吟道:“在家正想赏菊,便接到夫人的帖子,真是巧了。” 许夫人养的那两盆绿菊就摆在晚香阁中,裴三夫人啧啧称奇:“这样两盆绿菊可真是难得,许夫人必是花了大心血的罢?” 嫁娶不须啼 第176节 “我寻常也爱莳花弄草,倒要向许夫人请教。” 许夫人认真道:“是花了许多心血,花了心血也未必能养得活,裴夫人若非当真喜爱,不必虚掷功夫。” 裴三夫人当然不爱种花,这本是句客套话而已。 “听我家六郎说,令郎读书极用功,今科榜上有名,来年必能蟾宫折桂。”裴三夫人又夸起许夫人的儿子来。 许知远年纪轻轻已经是举人了,放在哪儿都算少年英才。 谁知许夫人捧着茶盏啜饮,听完恳切道:“知远确实用功,但以他的天资至多考到进士,再往上,他考不中的。” 裴三夫人张口结舌。 连阿宝都瞪圆了眼睛,大人夸孩子,先是夸读书好。若读书不好,那就夸机灵劲。要是实在不机灵,起码能夸一句生得壮实。 许夫人却连这百试百灵的夸法都能给打回来! 阿宝原先觉着,这位许夫人极难相处,听她说完这句,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许夫人,根本不会客套话。 不会听,也不会说。 长辈们说话,阿宝和裴珠都没插嘴。 裴珠仔细听着,听到许夫人这句,她差点喷茶。 实在是花出毕生的忍功,这才堪堪忍住,从袖中抽出帕子拭拭唇角。 裴三夫人怔在原地,一时找不到话来接。 她想说句“夫人过谦了”,又怕许夫人再老实回她一句“不曾过谦,知远不行。”的话来,那场面可不就更尴尬。 幸而秋霞圃的女婢们见多识广告,园中养了一班女乐,一见场子冷下来,婢女便将曲单送上,请她们点曲子点。 裴三夫人大松口气,她是客,先点一支琴曲,又冲许夫人笑一笑,将曲单子送到她手中。 许夫人也点了一支,接着是阿宝与裴珠合点一曲。 古琴清幽,琵琶婉转,洞箫声一起,满室秋情。 阿宝时不时用余光瞥瞥裴珠,就见裴珠十分自在,听琴曲时不饮茶也不吃点心,不像阿宝她在音律上没什么造诣,听上一段就要喝口茶再尝口菊花酥。 等奏过了两曲,许夫人这才又道:“我这人不说虚话,也听不得虚话,交际多了难免要听虚言妄语。” “上回在大报恩寺中见面,我若有失礼之处,给夫人赔罪。” 她如此郑重道歉,裴三夫人哪还会有气。 想想寻常交际的夫人们,可没一人似许夫人这样,她虽……虽怪癖些,倒是可以相交的。 心里又想到,珠儿若是嫁给这样的人家也不错,最起码婆婆心不藏奸。 裴珠低下头去,许夫人长相威严,没想到她当着小辈的面,也肯自陈错误,让人生出敬意来。 许夫人缓缓言道:“裴博士有傲骨,裴夫人才是养出了好儿郎。” “什么不得以下犯上,不得以卑告尊,就因如此,世上才少有敢言敢谏的人。” 她声音四平八稳,一口气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 阿宝听见许夫人夸裴观是“好儿郎”,不由自主打直了背,打心底替裴观骄傲。 裴三夫人也露出笑容来,可这事还没定论,她先笑后又忧愁,忍不住叹息一声。 打探道:“许夫人的娘家出了几位御史,此事……您可有什么消息?不论喜忧,烦您告诉我,我心里也好有个底。” 许夫人顿了顿,她来就是为了此事。 裴老太爷的为官为人,许夫人在娘家时便多有耳闻,以是在大报恩寺中见面,她并不想与裴家有什么牵扯。 裴老太爷那人,不提也罢。 裴观是学问好,但一个人学识不代表人品。 直到裴观宁肯背负恶名,直言上书弹劾宋祭酒,她这才信裴家三房与裴老太爷不同。这才会请裴三夫人赏花。 相看裴家女儿,倒不是今日赏花最头等的大事。 许夫人深吸口气:“裴夫人莫要担忧,朝中也不是无人支持令郎。” 御史那一批人,确实是支持裴观的。也不是全维护裴观个人,他们是在维护官员上谏的权力。 “裴博士只要不是信口雌黄,本朝的规矩,不杀上书言事人。” 裴三夫人听到这句,坐在椅子上冲许夫人微微欠身:“多谢许夫人,给我这枚定心丸。”再多的许夫人也难知道,裴三夫人更不便多问了,可来这一趟起码得到了好消息。 阿宝把这些记下来,回去要告诉裴六郎,要是宋祭酒当真让门生故旧反劾裴观,总有御史站在裴观这边。 等到菊宴过后,回到裴府已是傍晚。 裴三夫人留阿宝和裴珠陪她用饭,她今日已是耗尽了精神,只让厨房送了些牛乳山药粥来。 阿宝和裴珠一张小桌,裴三夫人歪在榻上,她赏了陈妈妈一碗粥几个小菜:“你也累了一日,下去歇歇罢。” 只让小满小雪几个在近前侍候着。 “倒没成想,许夫人是这样的人。”裴三夫人舀了口粥,米粥炖的酥烂,半是粥半是汤,她喝下一口,又看裴珠,“今日先谈了正事,旁的来日方长。” 这就是有意与许家作亲了。 阿宝虽输给裴观,心里也只为珠儿高兴,她看看裴珠。 就见裴珠耳廓微红,低下头去。 不管八字有没有一撇,她未来的婆婆和丈夫,总要敬重她娘家的门楣,若是两家不能互敬,那这亲结了也没意思。 只是,只是今儿初见,许夫人一句话也没问过她。 连寻常妇人们会问的在家做些什么事,可曾读过书,平日里学没学过管家事……这些一概没问。 兴许人家当真没瞧上她。 这个裴三夫人也在心里嘀咕过,除了初见面时许夫人看了珠儿一会儿,后来一句也没问过。 以珠儿的相貌,不应当啊。 许夫人坐在回去的车上,车刚驶到门前,身边的丫环便道:“公子在门口迎呢。” 马车一过巷口,小厮就进门禀报,许知远早早站在门前,接母亲进家门。 许夫人踩着小杌子,手搭在儿子的胳膊上,迈进大门走在游廊中,许知远问道:“母亲今儿赏花可高兴?” 他知道母亲是干什么去的,见裴家姑娘那自然是不行的,也知道裴姑娘与裴先生并非一母同胞。 可裴先生说过家中妹妹们都识诗书,只要这位裴姑娘与她兄长能有几分相似,那就是难得的佳偶。 许夫人停下脚步,她侧过身,上上下下打量了儿子一番。 随即摇了摇头。 许知远愣住,扎在原地想不明白母亲为何摇头? 许夫人的院子,倒更像座花房,进门就先闻见藤香,屋里留守的老妈妈,一看衣着就是许夫人身边得脸的老妈妈。 她迎上来问:“那裴家的姑娘,您瞧中没有?” 许夫人依旧还是那付神色,连语调都没改:“知远不行,他配不上。” 老妈妈早就习惯了自家夫人的性子,她说配不上,那就是真的配不上,不是自谦之语。 “当真就那么好?”比不上裴探花郎,可自家少爷也是年纪轻轻的举人,媒婆都快把门坎给踏破了。 “当真。”许夫人一点头。 “那裴家的儿媳妇呢?可是贤惠好相处的?”老嬷嬷也听说些裴家六郎娶了马伕女儿的闲话,既有与裴家作亲的意思,总得知道亲家什么样儿。 许夫人一时无言,她竟被老嬷嬷问住。 观人观神,寻常女儿家,或如兰如芝,或如蔓如藤。 譬如裴珠,站在那里,屋中便似有兰香。 裴家那个儿媳妇,似不在花草之列。 第157章 【三】 嫁娶不须啼 怀愫 出了裴三夫人的屋子, 阿宝问裴珠:“怎么样?你瞧中没有?” 许夫人瞧没瞧中排在后面,要紧的是裴珠心里怎么样,她点了头, 才有下一步。 裴珠笑了笑:“许家敬重咱们家, 这条很要紧。” 阿宝一怔,凝望裴珠的脸, 就见她朱唇微动:“要是结亲, 彼此连敬意都没有, 那成了亲连举案齐眉都做不到的。” 举案齐眉的故事, 阿宝在娘家上学时听过。 那时她就问过薛先生,夫妻过日子, 就非得这样虚头巴脑? 她可没见过王府后巷的夫妻们这样敬来敬去,大家不都热热闹闹,吵吵嚷嚷的过日子么? 那会儿薛先生便告诉她,这是极要紧的一条! “倘若彼此之间没有敬意, 你看轻我, 我看轻你,互有轻慢之心,那夫妻之间又当如何相偕?” 裴珠说的是薛先生教的道理,她说到举案齐眉时, 脸色微微一红。 未嫁的女儿实不该说这些, 换作原来她也是绝不肯说的,可跟阿宝相处久了,竟也难免的胆大敢言起来:“譬如你同哥哥。” 阿宝半晌才点头:“是了,这一条很紧要。”只是原来无人告诉她, 她是吃了苦头, 才知道的。 裴珠拢了拢衣袖:“旁的, 那也不是我能左右,横竖母亲知道我并没出差错就行。” 阿宝将她送到院门口,两人还没进门,就看见苏姨娘身边的小丫头子站在廊下,翘首等着裴珠。 一瞧见灯笼的光亮,小丫头便跑进屋中去。 显然苏姨娘正在屋里等女儿。 大丫头荼白皱了皱眉头,小丫头子见着了六少夫人竟也不知道行礼?可得拿这个好好教训一番,让苏姨娘少往这里来,免得坏了姑娘的亲事。 嫁娶不须啼 第177节 裴珠自也瞧见了,她脸色一淡。 阿宝干脆道:“你有事,我不扰你,先回去了。”说着转身便走。 荼白轻叹出声:“六少夫人真是个爽快性子,换成别个,再如何也得说句无礼。” 扶着裴珠的胳膊进屋,一进屋便指着那小丫头骂:“你眼瞎了!报信便报信,瞧见了六少夫人,怎么不知道行礼?” 苏姨娘刚要满面堆笑凑上来,就听见荼白这么一通骂,骂得她刹住脚。 等到小丫头认了错,她这才叉手上前来:“今儿出去,是见谁?”这打扮,她一眼就知道女儿是下了功夫的,今儿是相看去了! 裴珠往内室去,竹月替她解斗蓬换衣裳。 荼白应付道:“今儿是请宴,夫人是去办正事的。”宴上说的可不全是正事么,就算她们个个心里都着急,也不能当着苏姨娘的面说。 万一她糊涂起来,又跑去上房说些混话,那姑娘的亲事还结不结了! 苏姨娘一听这些果然大起嗓门来:“正事儿?如今哪还有比七姑娘的终身更大的事儿?”她把胳膊一甩,“不成,我得问问太太去,只等开了春,六姑娘八姑娘就都要嫁了!怎么就单留着咱们姑娘?” 苏姨娘脚步还没抬起来,就被荼白竹月两个拉住了,余下的小丫头把门一关。 免得嚷嚷出去,被外头点灯的,值夜的给听见。 “七姑娘的事,夫人正在预备着呢,六姑娘八姑娘的婚事也高不过七姑娘去,六少爷的功名摆在前头!” 荼白老着脸同苏姨娘道:“真有事儿,也是请严妈妈回来,姨娘还是歇歇罢。” 严妈妈是裴珠的奶娘,因年纪大了又多病,前几年挪出去了。 苏姨娘一听这话就要发作,可她探头看一眼纱帐,裴珠坐在纱帐中解头发,卸簪环,连头都没回一下。 “我成日里提心吊胆,忙前跑后的,是为了谁?”苏姨娘方才还嚷嚷,这会儿压低了声音哭,“还不是为了姑娘。” “真要为了我,就回去歇着罢。” 良久,帐中传出裴珠的声音。 她往枕上一挨,竹月见她满面倦色,心底不由叹息。 姑娘也不是厌恶,实在是见着苏姨娘就觉得累,除了这么闹腾一场,苏姨娘什么也办不成,偏偏她还觉着她为姑娘掏心掏肺。 苏姨娘这力气又打在了棉花上,她恨得直咬牙:“你要不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你看我管不管你!” 裴珠也不赌气,她依旧还是原来的口吻:“姨娘少管,倒还好些。” 这句是实话,她对苏姨娘说的,全是实话。 早先还气,气苏姨娘不识规矩,总是胡乱折腾,若非嫡母明事非,她又当如何自处? 后来便没气了,因裴珠知道苏姨娘就是这样的人,她分不出好歹来,偏偏又是一根筋。 想到“实话”二字,裴珠倏地想起许夫人的实话来,要是跟许夫人打交道,是不是容易得多? 苏姨娘把眼泪一抹,又放狠话:“姑娘记着,我全是为姑娘好,姑娘既不让我管,那我往后也不管了。” 说着甩门出去,屋里每个人,这一句都听出茧子来了。 从姑娘七八岁起,念叨了七八年了,也不过消停一会儿,隔几日还得来。 裴珠自顾自翻着棋谱,对荼白道:“明儿到留云山房送些点心去,给嫂嫂赔罪。”虽说两人先是好友再当的姑嫂,也不能仗着是朋友失了礼数。 螺儿跟在阿宝身后,今日出门只带了她跟结香。 结香道:“七姑娘可真是倒霉,怎么就摊上那么个姨娘,她要是夫人生的,哪用受这份气!” 真是歹竹出好笋,嫡母不给她气受,反而是姨娘闹个不休。 阿宝看了结香一眼,结香赶紧住嘴,忍不住撇撇唇。 她就是感叹,七姑娘仙女儿似的,怎么偏有这么个娘,可见人难有十全十美的。 正往留云山房去,隔着廊道见一行人手中提了灯笼,火蛇似的在廊中蜿蜒,黑夜中只能看见盏盏灯火,看不见那队人的服色。 螺儿奇道:“前院是出什么事了?” 阿宝目力强,一眼就看见那行人都穿着绿官服,去的方向正是留云山房。 她一把夺过结香手里的灯笼:“你们在这儿站着。” 结香螺儿一行人互望一眼,四下里漆静,就算有灯笼点着,也只得这点儿光,哪能让姑娘一个人往前去。 全都急步跟上,螺儿还喊:“少夫人,少夫人慢些。” 阿宝顾不得身后的声音,她脚下又轻又快,脚跟不着地,直往山房门外,比那队人还快些。 她拿着灯笼,那一行人自也瞧见了。 还当是哪个小厮,走到近前,看见是服饰,才知是家中女眷。 阿宝一把推开卷山堂的门,裴观已经换上她做的那件夹皮袍子,见她跑得发丝散在额前,略一皱眉:“怎么?” 深宅大院,大门进了,还有二门。 门子一来报,说左右谏司有人来请,裴观便知要跟着去回话。 本想这么走的,可看一眼衣架子上挂了两天的夹皮袍子,他且笑且摇头,到底换上了。两辈子就替他做了这一件衣裳,总得领她的情。 阿宝将手中灯笼搁在地上:“我就怕你不肯换呢!”【看小说公众号:玖橘推文】 “他们怎么……怎么来了这么多人?” 就算是请他去问话,也不该来这么多人。 裴观闻言皱眉:“有很多人?” “来了三个。”阿宝一扫便算出人数来,“为首的穿绿官服,后面跟着两个布衣皂隶。”手里还拿着刀。 出公务请一个文官回去问话,哪用得上这么多人?外头说不准还有在等的。 那样的话,来的就不止八人。 裴观眉心一拧,这与他想的不同。 但他先出言安抚阿宝:“无事,就是问话而已。” 阿宝不相信,要真是如此,这些人的脚步不会那么急。 “真是左右谏司来人?” 听脚步这些人可不像是文官,起码后头跟着的两个皂隶全是练家子。 裴观按住她的肩头:“咱们说好了,你既要知道这些外头的事,就不能慌。” “我不慌。”阿宝随手摘下挂在衣架上的斗蓬,轻轻一抖,披到裴观身上,还替他松松系在襟前。 话音才落,外头传出声音来:“裴大人,请跟咱们回衙门一趟。” 裴观整肃衣冠,打开屋门时还回身望了一眼,示意阿宝就站在阴影中不要露面,缓步下阶,对那两个身着绿官服的人道:“请。” 阿宝就在窗边看着,她目光一直追着裴观,刚一转到这群人身上,便心中一动,隐隐觉得事情不对劲。 一等到他们出了留云山房。 她便喊来青书:“你叫上陈长胜一起,远远的跟着,万不要靠近,看他们到底是进哪个衙门。等人进去,你在外头等一等,让陈长胜盯着,你回来就直往大房去禀报。” “是。”青书立时追出门去。 燕草戥子都在自己屋中,听见外头动静,伸头张望。 福儿本跟她们在一块儿,她只看见一点火光的影子,就吓得蜷缩在床脚,用被子捂住自己。 燕草知道她这是又想起抄家时的事,将她搂在怀中,轻拍她的背。 戥子等人走了,蹿到上门去:“怎么回事儿?姑爷犯事了?” 阿宝摇头:“你吩咐下去,这事儿先不许往上房传。松烟去通传,我要去见大伯父。” 第158章 【一】 嫁娶不须啼 怀愫 阿宝裹了身斗蓬, 松烟引路,戥子提灯,往大房院中去。 大伯母治家极严, 这个时辰各处院门早关, 只有与厨房相通的几处防火夹道还能畅行。阿宝得绕过夹道,往大房去。 三人在防火夹道中簇簇而行, 松烟先还在前面领路, 走了几步, 阿宝一把拿过灯笼, 目不回视,轻道:“跟上。” 松烟戥子几乎跟在她身后小跑, 这才能勉强赶上阿宝的脚步。 裴玠明接到信报,说是左右谏司请裴观去问话。 徐氏问:“怎么这么晚上门来?是不是不欲人知?” 建安坊经过去岁那一遭,京城官宦人家一有风吹草动便人人自危,怕就怕天黑上门督办公务。 “能替他疏通的, 也都替他疏通了。”裴玠明长叹一声, “六郎糊涂,咱们家如今这样,安分丁忧才是正理,他怎么偏偏要挑这个头。” 裴玠明心道, 怪不得父亲往日常说, 家中儿孙,只有六郎骨子里有几分同他肖似。 徐氏身边的大丫头通报:“夫人,六少夫人来了。” “六郎媳妇来了?”徐氏先惊后叹,“她必是心里不安稳才过来的, 也不知三弟妹知不知道呢。” 徐氏自来就拿三弟妹当半个女儿看待, 一听说裴观被人带走问话, 她先怕三弟妹又在心郁气滞。 裴玠明还未开口,丫头觑着两位的脸色道:“六少夫人是来求见老爷的。” “见我?”裴玠明先是一奇,跟着道,“难道是六郎走的时候,留了什么话要她传给我知道?” 想到此节立时挥袖:“赶紧把人请进来!” 阿宝很快被丫环引到徐氏房中,她是小辈,最多也就到过大房主事的正堂,还从没进过大伯大伯母的屋子。 不往里间去,就在明间中站定,行礼。 虽是亲眷,但阿宝这还是第二回 正式见到裴玠明,上一回中秋家宴时见的。要是没这回事儿,只怕要过年才见第二面。 “大伯,大伯母。” 裴玠明坐在上首,满面焦急神色:“六郎媳妇,可是六郎走时有话对我说?” 嫁娶不须啼 第178节 “没有。”阿宝仰起面来,“是我觉得,事情不对。” 裴玠明眉毛拧成个“川”字,上上下下将阿宝打量了一番,看她脸上稚气未退的模样,反问:“你觉得事情不对?” 这才多一会儿的功夫,她又才多少年纪,能瞧出些什么来? 徐氏自来喜爱阿宝,喜欢她性子爽利不是那等小心小性儿的人,与三弟妹婆媳和睦,有了阿宝倒真像有了半个女儿。 二来喜欢她能干,管家事务上手极快。 可这些跟外头男人们跑公务,全然不是一回事。 可她心里偏着阿宝,不等阿宝开口,就先在丈夫面前打圆场:“不着急,你说罢,纵说错了也不要紧,咱们是一家人。” 阿宝直着腰背,她听出大伯话里的轻视了,可她来不及计较这些。 “来的皂隶个个都提着刀,看走路的样子全是练家子,我已经派人跟去,看看究竟把六郎带到哪个衙门了。” “只这一条?”裴玠明唉出声来,“左右谏司养着些会功夫的皂隶,那也是寻常事。” “衙门里养会拳脚的皂隶是寻常事。”阿宝双手紧攥成拳,“可一个人的刀见没见过血,是不一样的。” 这话一出,唬得徐氏往后跌坐,她怔怔望着阿宝:“六郎媳妇……” 阿宝也知这话说得没有凭证:“再有一会儿功夫,我派去的人就回来了。” 裴玠明心里方才还想,似她这等没经过事的妇人,一有点风吹草动便如惊雀。待见阿宝身子板直,目光坚毅,又不由思量,难道她真看出什么来了? “来人,给六少夫人看茶。” 裴大老爷这话一出口,徐氏望向丈夫。 茶还没上,青书回来了。 他一路跑进门来,先给裴大老爷行礼:“大老爷大夫人!六少爷确是被带进左右谏司了!” 陈长胜和青书二人一路悄悄跟在后头,此时还未宵禁,街上还有些游人小贩,满街人见官员办差俱都退避开去。 青书亲眼看着少爷进衙门大门,又在门口守了半柱香,这才留下陈长胜,自己回来报信的。 裴玠明松了口气,他看了眼阿宝:“我会派人再去看着,六郎媳妇不必过于忧心,回去侍奉好你婆母便是。” 徐氏也跟着松气,二人看向阿宝的目光并无苛责,徐氏还走上前来,抚了抚阿宝的胳膊:“莫要怕,家里……家里该打点的也都打点过了。” 说来说去,还是六郎行事莽撞,便不该去管这等事。 宋祭酒那么一把年纪了,说句难听的,还有几年活头,非得拿自己去碰这样人。 阿宝闻言默然,她眉沉目敛,没能查出什么来,自也没别的话好说,立起来给大伯大伯母行礼。 “许是我多虑了。”话是这么说的,心里却还是觉着不对。 徐氏知道她要强,这句勉勉强强算是认错,她看一眼丈夫。 裴玠明脸色虽未变,但徐氏与他多年夫妻,知道他心里想什么,将阿宝送到门边。回身对丈夫道:“她年轻,关心则乱。就是咱们也乱呢。” 一面说一面吩咐丫头婆子点灯送她回去。 大晚上多这么件差事,婆子们依旧恭敬,阿宝客气道:“不必送了,我自己回去就行。” “六少夫人体恤咱们年老,可大夫人吩咐了,哪敢不从,这黑天瞎火的,还是咱们送罢。”老妈妈们一溜提着灯走在前头照路。 阿宝推辞不过,便让几个婆子前后远远跟着,还从防火夹道回留云山房去。 来时如飞火流星,回去时一步三顿。 她咬住唇,反复回想那几个人的模样,黑暗之中又是短暂一瞥,实在难看出什么来。 夹道因作防火用,两面青砖砌得又高又深,道中可容水车通行,白日里丫头婆子们就在此穿梭来往。 此时更深人静,整条甬道间,就只有细碎脚步声。 阿宝不说话,无人敢出声,戥子心中担忧,提灯灯笼看向青书,冲他呶呶嘴。 青书咽了口唾沫,凑上前去:“六少夫人且宽心,我在门口守了许久,陆续进去许多人呢,我看就是寻常衙门办差。” “进去许多人?有哪些人?是当官的,书生?还是旁的什么人?” 这可把青书问住,但他盯得认真,一回想便想起许多细节:“有些是书生打扮,有些是书商。” 阿宝倏地刹住脚步,回身问道:“你怎知是书商?” 青书结巴了一下:“有几个挑着书箱子卖书的,那箱子与寻常货箱不同。”他常替裴观跑书铺,见过许多这样的分销商人,说是书商,更像货郎。 阿宝转身又往大房去,几个来送的婆子面面相觑,可她们哪敢发问,只得原路折回去。 徐氏刚与丈夫说了没两句,便听丫头又来报:“六少夫人又来了,说是求见大老爷。” 裴玠明面露不悦:“六郎媳妇又有话说?” 连徐氏都皱起眉头来:“这孩子,怎么还认死理了。” 丫环低着头禀报:“六少夫人说了,她确有要紧的事儿。” 裴玠明忍下不耐,到底是六郎的妻子,得给她这个体面,不好让底下人胡嚼舌根,以为大房与三房不和睦。 他捻须道:“请她稍站。” 阿宝立在门外,她根本站不住,就在门前来回踱步。 裴玠明看见那道影子在门前来来回回,一个小辈,如此作派,也太失礼了。 心里这么想,看了妻子一眼,往常都说六郎媳妇处处好,到底是小户人家出身的,规矩礼仪总还差着些。 屋门一开,阿宝提裙进门,顾不得徐氏满面愕然,也顾不得再行礼。 直通通对裴玠明道:“与六郎同时被带回有司的,还有一干书生和书商!” 裴玠明脸色发白,外面几桩诗案禁书案刚闹起来,裴玠明也时有耳闻,只是举家守孝不出,这事与他们没相干才是。 心里这么想,迈出门边向青书问话。 阿宝听他絮絮问声,心中不禁涌起一阵烦躁。 大伯父不相信她的判断。 直到裴玠明将细枝末节再问一次,这才明确,六郎被带走,只怕不是因为弹劾宋述礼,而是因为三弟写的那些酸诗! “给我备马!”裴玠明急走到门口,看了眼阿宝。 要不是她见机得快,家中人只怕还要傻等上几天。 这事儿要是在左右谏司里捂不住,往上移交,那时候再走动,六郎还不得脱层皮! 裴玠明急匆匆出门去找旧友,徐氏怔在原地,她脸上难得露出惊惶神色:“真是为了那些?这可怎么好?” 京中谁人不知,沾着诗案书案,“谤上”两个字,不脱得一身皮肉出不来。 “六郎平日也写诗?”徐氏的声音都在颤抖。 阿宝摇头:“他并不写诗,写的东西多是些政论,大伯母宽心。” 徐氏拉住阿宝的手,她惊惶片刻就又回过神来,此时最害怕的应该是阿宝,她怎么能让晚辈来宽慰她呢。 “阿宝,这事儿你先别告诉三弟妹,就算说,也只说是奏折的事。” “我知道。”阿宝还有话要问青书,匆匆应付上两句,就告辞先回去,“大伯回来,若有什么,还请大伯母遣人告知我。” 徐氏点点头,亲自将阿宝送到门外:“你是个好孩子,六郎娶你真是他的福气。” 窥见端倪,警示家人,是大功一件。 阿宝听大伯母夸她,脸上并无喜色,只点头告辞。 她拼命回忆梦中细节,这事梦中也曾有过,可不该是现在,是在年后才对。 那时她刚生过一场大病,躺在屋中都少见风,只知家中人人噤若寒蝉。可有一日突然风平浪静,家中又人来人往。 裴三夫人是孀居妇人,丈夫活着时因未出仕,她从未大办过寿宴,那一年却有许多人家送来寿礼,借着送贺礼与裴观来往。 阿宝再次止住脚步。 青书提起心来,可这回六少夫人没有转身。 “少爷的书房,干净么?” 第159章 【二】 嫁娶不须啼 怀愫 阿宝声音压得极低。 甬道之中寒风刺骨, 青书浑身一凛:“少爷的书房都是他自己收拾的,并不许别人动他的书。” 阿宝轻吸口气,裴观梦醒之后便一一填补梦中的窟窿, 他该当有所防备? 可这段时日, 他操心的是奏折的事,没想到弹劾的事未发作, 裴三爷的诗先惹下祸来。 “青书, 你这去找陈长胜, 让他到各个书铺走走, 打听打听有什么异常。” 青书到此时已对六少夫人心服口服,他咽了口唾沫, 禀报阿宝:“少夫人,少爷去岁三月就在编写老爷的诗作了。” 裴三爷酷爱藏书,也算颇有诗才。 手中头阔绰,便爱结交诗友文友, 或在家中设宴, 或去山间游冶。 既开诗会,便有诗作流传,还编纂成册,交给相熟的书商刊印, 聊以自娱。 裴观深知这是裴家第二个祸根, 他一醒来就四处搜罗父亲刊印过的册子,又写信给父亲的旧友,将送出去的诗集收回。 对外的说辞是他正在收集父亲的文稿,想替父亲再刊印新诗集, 待新诗集成会再奉上一本。 那段时日, 书房中连炭都少用, 光是烧这些书就够取暖的了。 烧尽之后,一盆一盆纸灰往外倒。 青书松烟得裴观信任,诗稿烧尽,还得用耙子将纸灰扒过,确定里头没有未燃尽的纸页,这才包好了扔出去。 裴三爷的藏书,多有眉批尾批,裴观也一一查检。 青书道:“那段时日,公子书房的灯几乎就没熄过。” 嫁娶不须啼 第179节 应当是干净的。 阿宝心下微松,这些她大概听过,可依旧不敢懈怠分毫。 一行人绕过夹道,终于回到留云山房。 燕草一直守在门口,眼看她们回来,这才松口气,看跟着几个婆子,赶紧发赏给她们:“妈妈们辛苦,这个给妈妈们买茶吃。” 还在守孝,自然不能饮酒。 老妈妈们知道家中有事,接了赏钱也不敢乐呵,躬身行礼,还又提着灯笼回去。 等山房门一关,阿宝看了眼燕草,她对青书道:“把书房的灯点亮,天凉了,再添个炭盆进来。” 燕草还不明所以,但她看阿宝的眼色,紧跟在后进了书房。 “你来看看这一架子,多是些什么书?” 燕草领命细看,一面看一面回禀:“这些是杂记,有写书画的,有写人情的,也有古玩戏曲之类……这一些是医方。” 其中有好几本妇人方,妇人方中还夹着几页纸,燕草取下来递到阿宝手上。 阿宝仔细翻看,纸上写着多梦睡不足,后面又记了她平日里吃的药,还有小篆批注。譬如哪味药性烈,不可多用之类。 几乎写满了整张纸。 这些,裴六郎从没给她看过,他只默默在花心思做这些事。 阿宝不由心口微热,将那页纸叠起来,卷到袖子里。 “再看这架。” 燕草是阿宝指哪儿打哪儿,她看过又说:“这些是兵书,也有舆图,还有棋谱,琴谱和一架画集。” 其中也有朝廷邸报,山水诗集。 裴观的书房确实是他精心收拾过的,除开杂文用以陶冶性情之外,就是些实用书籍,甚至还有农书,时书。 裴三爷那几本《结绳斋集》也堂而皇之摆在书架上。 燕草指着那几本书道:“这个就是三老爷的著作。” “他……公爹写了这么多诗?”阿宝连见都没见过裴观的爹,只在年节中给他的牌位上过香,没想到他能写这许多诗。 “前三册是诗,后两册是文稿。”燕草粗粗翻过,“看墨迹都是这一二年的新书。” 那就是裴观逐一校订审阅过的,阿宝心头大石落地,她微一点头:“你出去罢。” 燕草低头应声:“是。” 跟着退出门外去,还将书房门牢牢关上。 青书几个站在廓下,他与松烟对视一眼,松烟颇有些为难,凑过头去问青书:“少爷可不许人动他屋里的东西,咱们要不要拦一拦?” “那你去拦。”青书一口堵住他的话头。 松烟哪儿敢,只得又站直了身子,还冲燕草戥子两人笑了笑。 燕草目视前方,戥子当着松烟二人的面也不敢听屋里的动静,可就算他们不听,屋里也还是传出翻箱倒柜的声音来。 松烟只得在心里头默念,他什么也没听见。 少爷回来若要发怒,也还有少夫人顶在前头呢。 裴观书房中也有小憩用的床榻,虽不如卷山堂里那张拔步床那样精工细造,但也有一排格扇。 阿宝就怕裴观书房里还有小册子,一处不漏的查看过,连墙上的画都掀开来瞧过,这才推门出去。 “把炭盆撤了罢。” 回到屋中又对燕草戥子道:“让松烟留门,若是大房来人,或是陈长胜回来,不拘多晚都叫醒我。” “这儿不用你们了,都下去歇着罢。” 燕草戥子互望一眼,都不敢真的下去歇着,二人轮流在梢间里睡。 “热些牛乳子粥,姑娘这半天可什么也没落肚呢。” 这时最好是能吃荤食,可戥子知道阿宝不会吃,点了点头:“好,我再让厨房预备些软饼子来,等她饿了就能吃上。” 阿宝整夜难眠,挨到天刚亮,眼皮也只阖了片刻。 曙光一现,她干脆起来,等螺儿福儿提水来敲门,阿宝已经换了衣裳,匆匆洗漱过,就往大房去。 裴大老爷也是一夜未阖眼,昨夜出门打听消息,天才刚亮便又急着将三司中的旧友请到家里来。 阿宝没能见着裴大老爷,徐氏安抚她道:“你放心,一有消息,我定会差人知会你的。” 可连徐氏也只见到丈夫难看的脸色。 阿宝没等到消息,又折回三房。 裴三夫人刚起身,正散着头发在吃燕窝,见着她便笑:“你今儿怎么这样早?”她知道阿宝天天早起,夏练三伏,冬练三九,可这么早来请安还是头一回。 “快坐,还有没有多的燕窝粥?给少夫人也盛一碗来。” 裴三夫人每日吃的燕窝,是用小银铫子熬出来的,每日也只有这一碗的量。 小满赶紧再熬上,阿宝摆手:“我不吃那个,给我上碗杏仁羹罢。” 裴三夫人笑盈盈握住阿宝的手,还想问她冒着寒气过来冷不冷的,一摸手掌温热,笑说,“还是你身子好。” 裴珠这时节就已经用上手炉了。 阿宝心如汤煎,当着婆母的面却得哄着她。 这跟上奏折不同,人都去了衙门,裴三夫人听见还不急得晕过去。 小满奉上杏仁牛乳羹:“特意给少夫人多搁了花蜜。” 阿宝端着碗喝上一口,肚里有了热食,她略缓过神:“娘昨儿睡得好不好?” 裴三夫人点头:“有许夫人那句话,我安定得多了,昨儿难得睡了个整觉。” “得好好谢她,你说咱们回个什么礼好些?”裴三夫人拿帕子拭拭嘴角,“她常年茹素,口蘑榛子正当时令,捡一篓好的送去。” 要不然这会儿能送的东西多的很,嫩鸭子香糟蟹,还有卫水的银鱼儿,都是时令的鲜货,正可送人,又不会过于贵重。 阿宝想了想:“我看许夫人不是个讲究虚礼的人,这个也可送些。” 指了指小满刚端上来的新黄米枣儿糕。 新煎的黄米枣糕既有米的清香又有枣子的清甜,倒适合送给茹素的人吃。 裴三夫人先还觉得过于简薄了,跟着又想了想,颔首道:“也好,咱们两家往后就是家常走动,就得这么平实才好。” 阿宝喝了几口杏仁露,也不知许家知道裴三爷的诗书文章惹了祸端,还会不会与裴家走动。 因上书言事获罪,与因诗获罪,是两样不同的罪则。 御史们原是站在裴观这边的,如果又添新罪,谁还敢替裴观说话呢? “怎么?是这杏仁羹不甜?”裴三夫人看阿宝神思不属,还当她是在替裴珠忧心,“你放心,昨日是不曾问珠儿一句,我倒喜许家稳重了。” “观哥儿倒真是没看错人家。”裴三夫人满面含笑,曾经那点气全消了,原来还当儿子年轻,就算文章写得好,这上头总欠经验。 不成想,他一择就是个这么好的人家。 “再多看看,多打听打听。”若是一切都好,那就年底换庚帖定亲事,到明岁出了孝,三姊妹前后脚出阁。 裴三夫人想着又看了眼阿宝,盼明岁三房双喜临门。 阿宝在上房坐了大半个时辰,直到裴三夫人要去小佛堂里念经,她这才抬脚走人。 刚出上房的院门,燕草便道:“陈长胜回来了。” 方才螺儿就来报信,可这事不能叫裴三夫人看出来,直忍到现在。 阿宝轻吸口气,八幅裙裙角翻飞,急步出了垂花门。 陈长胜已然在留云山房的书斋前躬身候着,眼看那八幅裙到了跟前,知道是少夫人来了,低头肃立:“给少夫人请安。” “查到了么?” 陈长胜飞快抬眼,又赶紧低下去。 阿宝四下一顾,就见假山边花枝轻摇,她冲燕草使唤了个眼色,径直往书房内去。 “进来回话。” 第160章 【三】 嫁娶不须啼 怀愫 陈长胜进屋, 肃手立在门边:“少夫人可曾听说过《正气集》?” 果然! 阿宝刚要点头,又顿住,此时她还不该知道《正气集》案。 但这事与裴观有什么干系?这与裴三老爷的诗案, 也不是一件案子呀。 “你说。”阿宝走到书房窗边, 方才她见那花枝颤动,走到窗边来, 就是防着有人在墙下偷听。 陈长胜也猜测六少夫人不会知道, 若非这回少爷进了左右谏司, 三房又再无能主事的人, 他也不会向六少夫人禀报。 “集子里头有些犯忌讳的文章……”陈长胜一面说,一面偷觑阿宝面上神色。 他知道六少夫人一家是跟着当今圣上起兵的, 这些文章的作者,早上今上登基之初,就被杀了个干净。 不仅杀光了,还不许人收藏他们的著作, 更不许刊印流传, 只要拿到,轻则流放,重则抄斩。 “你继续往下说。” “是。”陈长胜接着又道,“这案子才刚闹出来没多久, 被锁拿的文人……和书商们, 在狱中互相攀咬,就将过世三老爷的文集也咬了出来。” 文渊街是京城书铺装裱一条街,这些日子街上的书肆铺子关张的关张,歇业的歇业, 还有伙计苦守, 老板不知何在的店家。 一间两间还不起眼, 等到印铺,校对这些人都被缉拿,想捂也捂不住了。 阿宝怔在窗前,微风徐徐,拂过她额前发丝。 嫁娶不须啼 第180节 思忖片刻,她明白了原由。 《正气集》与裴家扯上关系,是因为裴观太过瞩目了。 探花的名声风光淡去,但他入国子监之后上奏折建议六部历事制度,破格面圣又受到景元帝的赏识,守孝之中还弹劾宋述礼。 外头也有好些人议论裴观是在报私仇,只因宋述礼将六部历事制的功劳揽在他自己身上,裴观这才处心积虑罗织罪名。 光一件事也许旁人还记不得他,几件事叠在一块,裴观声名日显。 裴观又确实因怕诗案事发,早早写信搜罗父亲的旧著作,还重新刊印成册分赠故交,因此才会被人攀咬。 那些人要攀咬也得咬个有名望的。 一环扣着一环。 “你去大房找大老爷,把这事报给他知道。” 阿宝猜测裴大老爷那里已经得到消息了,可他却没差人来告诉三房的女人们一声。 陈长胜领命退出去。 阿宝在屋中踱步了个回来,迈出书房门回到卷山堂去。 螺儿守在明间做针线,看见阿宝回来,立时起身,也不敢问要不要茶。 “拿块包袱皮来,再到外头守着去。”原来以为裴观被问几句话就该回来的,但她记得这场案子绵延数月还……还死伤了好些人。 要做最坏的准备。 阿宝打开衣柜,从柜中拿出几件裴观的衣裳,又拿来药匣子,取些丸药。 收拾衣裳的时候,阿宝有片刻的愣神,那件夹皮袍子,说不准还真能用得上。 燕草也在此时进来,替阿宝叠衣,轻声道:“我转了一圈,没人。” “许是我眼花了。”阿宝翻出双鞋子来,一手握着鞋,一手取绳绦,将鞋子衣裳扎在一块。 “拿纸笔来。” “是。”燕草取来宣纸,就见阿宝笔尖沾墨,在纸的背后写下丸药的名字。 药瓶太大,也有响动,不容易送进去。 就将药粉药丸包裹在纸中,藏在衣裳里带进去。 只盼这东西,用不上才好。 阿宝把这些事都办好了,握着笔怔怔望向窗外,燕草看她久不出声,轻声道:“姑娘……姑娘!” 看阿宝回神,她指了指包裹:“要不要给大老爷那边送去?” “不忙,让厨房做些饼来。”阿宝抬头,“要我给我爹做的那种饼。”赶路时吃的干粮饼子,吃进胃里,要放得住。 燕草低声应是。 阿宝人虽坐定了不动,心头却似有奔马,恨不得能去看裴观一眼,把这些全告诉他!可有什么办法能进左右谏司看他一眼,说两句话呢? 阿爹外任,阿兄出征。裴六郎的那些朋友,她一个也没见过,陆仲豫远在天边,解不了近火。 戥子陪在阿宝身边,看她的神色,就知她在打主意。 “你想什么?说出来,咱们一块儿想想?”戥子越说越低声,来京城的路上,阿宝有些主意,她便想不明白了。 等到阿宝当了姑娘,再到当了夫人,她越发闹不明白阿宝心里在想什么。 “我在想,有什么法子去看他一眼。” 戥子微张着嘴:“这……这哪儿能成呀!” 她们也曾见过狱卒,也曾在街上见过去牢里送饭的妇人。包着头巾,挎着竹篮,少不得还得被狱卒摸上两把。 阿宝如今的身份,真想进衙门去看丈夫,既迈不出裴家的门,也迈不进衙门的门。 “要不然,求一求大老爷?” “没用的。”阿宝蹙眉摇头,她不想求人,更何况大伯父连消息都不送到留云山房来,三房的女人们个个闭目塞耳。 纵去求他,他大约会说一声“荒唐”,不仅不成事,说不准还会被“关二门”。 似是在佐证阿宝的想法,陈长胜回来了。 阿宝破格将他叫进屋中来:“大伯那儿什么说法?” “大老爷说,他知道了。”陈长胜头直垂胸前,眼梢都不敢抬。 “旁的呢?” 陈长胜犹疑片刻,到底还是摇了摇头。 “你说罢,不用隐瞒。” “大老爷确实没当着面说,是……是我耳朵尖,听着了。” 陈长胜回完话,得了吩咐刚转到屋外,就听见大老爷让下人去回大夫人,叫大夫人身边的嬷嬷,来留云山房约束六少夫人。 “让六少夫人好好侍奉婆母,旁的事,不须她操心。” 阿宝听完,面上依旧不显怒色。 连声音都与方才一样平稳:“知道了,你继续去左右谏司门口守着。” “是。” 等陈长胜一走,戥子看向阿宝。 阿宝沉吟片刻:“你去,将珠儿请过来。” 既不能用别人,就只能用自己人。 戥子眨巴眨巴眼儿,虽她依言去请裴珠,心里头却想,请七姑娘来又能如何?七姑娘还能有办法不成? 阿宝铺纸磨墨,很快写了两封信,一封是写给大妞的,一封是写给卫夫人的。问问她们可有认识的人,请她们想想法子牵线搭桥。 卫夫人一进了京城便四处开宴,她人面广些。 至于大妞,给她写信则是想让她将音信报给陆仲豫。 戥子很快便将人请来了,裴珠在自己的家中,也是头回进留云山房。因要出二门,荼白还让她拿了把扇子好遮面。 “就是在嫂嫂那儿,她既来请我,院中定无外人,这都什么时节了?拿把扇子像什么样儿?” 荼白怎么也不肯:“姑娘就拿上罢,拿上扇子总好过戴帏帽。” 出二门呢! 寻常连夫人都不出二门的,有事儿也是将少爷少夫人叫到园子里去。 荼白还听说,夫人有意让六少夫人挪到园中,单她一个住在留云山房实不像话。这事儿,早晚是要办的。 裴珠到底拿了把扇子,二门外的男仆眼见着鲜衣丫环过来,也都早早背转过身子。 也就是因为裴珠出来一趟不易,阿宝进门之后,请过裴珠一次,这是第二次。 裴珠进门看见阿宝神色如常,松了口气:“我还当你身子不爽利,请我过来说话呢。”她往阿宝身边一坐,“怎么了?” 说着,面上微微一红。 心底止不住猜测,这样避着母亲,是不是要说许家的事儿? 阿宝使了个眼色给戥子,戥子拉住荼白:“我想做个手炉暖套,不知什么花样好,你替瞧瞧?” 荼白乖觉,知道里头要说要紧事,干脆同戥子坐到廊下,既能守着屋子不让人随意进去,又能查看四周,防别人听见。 “六郎被左右谏司带走了,是因为父亲写的诗,作的文章。”阿宝开门见山。 裴珠方才脸上还微带红晕,听见这句,刷得白了,两手抚住心口,望着阿宝便要落泪。 “大伯那里查到些消息,只是……” “只是不告诉咱们。”裴珠嘴唇微颤,喃喃出声。 三房就只有哥哥一个男人,哥哥关在衙门里,三房便无人主事。好在大伯可以信托,若是换作别家,她们一屋子女人要怎么办? “咱们不能全指望大伯,自己也得想法子。”阿宝握住裴珠的手,触手冰凉,她两手一拢替她搓热,“我在京城认识的人不多,能问的人已经问了,你再想想母亲可有认识的人?” 裴珠脑中乱纷纷的,她想了半日摇一摇头:“父亲……父亲未出仕……” 结交的多是文人,这会儿文集出了事,寻常人家哪还敢沾惹。 母亲往官夫人之间多走动交际,也是兄长中了探花之后,偏偏那时父亲重病。等一守孝,后宅妇人更是什么交际都没了。 两人正对坐苦思,大伯母身边的老嬷嬷上门来了。 徐氏对阿宝慈爱,丈夫让她差人来。 她思量了许久,让老嬷嬷带着几个小丫头,抱了几匹衣料,一只锦盒,从大房院子到外院来。 老嬷嬷笑眯眯的,进门先行礼:“给六少夫人请安,给七姑娘请安。” 阿宝已经知道这老妈妈来此是为了什么,但扬手不打笑面人,何况这事本就与大伯母没有干系。 大伯母也只是听丈夫的分派,不得不这么做。 老妈妈笑盈盈道:“我们夫人新得了些好燕盏,特意差我给六少夫人送些来,说这个天儿吃是最滋阴的。” 阿宝前段日子多梦,万医婆一摸脉案,阖府的女眷便都知道了。 睡得不好乃是轻症,只是多梦而已,这已经是全府女眷中身子最康健的。 大伯母那会儿就送了些好茯苓好燕窝来,这回又送来,哪怕有人问起,说出去也是给阿宝送燕窝的。 阿宝冲那老妈妈点点头,她缓缓提气:“该是我们小辈孝敬大伯母,怎么还劳大伯母惦记我呢。” 这些话,梦里她听过看过,也特意学过。 此番开口,再吐露这等言辞,心头却梗得慌。 老妈妈又是一福身,脸上依旧带着笑:“六少夫人言重,只要六少夫人将三夫人侍奉好了,咱们大老爷大夫人,便只有喜的。” 裴珠脸上变色。 先是红又是白,这会儿眉梢一抬,面带薄怒。 这话出口,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是大伯母派跟前的老妈妈来训导侄儿媳妇。 阿宝眼睛看着老妈妈,手却伸出去,按住了裴珠。 嫁娶不须啼 第181节 “那是自然。”四个字,每个字都说得艰难。 燕草提了食盒,里面是刚蒸好的干粮饼子,已经在门口站了一会儿。 她将食盒递给荼白,自己走进来,笑呵呵拉着那老妈妈的胳膊:“是刘妈妈罢?难为你跑这一趟,赶紧下去歇歇。” 把那老妈妈带出门去,伸手就是个荷包往她手中塞。 戥子明明知道这事,却气得扎住脚动弹不得,这会儿看燕草,才知自己不足,还该多学。可这种事,要怎么才能“学”得会? 直到那姓刘的妈妈走了,裴珠还霜着脸色,半晌低语:“你有什么错?” 有什么错,得让隔房的长辈出来规训? 半晌裴珠叹出口气:“母亲虽是远嫁,在京中也颇有些相熟的人家,只是……” 只是死的死,贬的贬,连祖父在时,家中都闭门谢客断了交际,何况裴三夫人这样的女眷。 裴珠一直在阿宝房中坐到傍晚,她把能想的人都想了一遍,外头将要点灯时,松烟奔进山房大门。 也顾不得裴珠还坐在里头,进门便道:“少夫人,大老爷和二老爷都被带走了!” 第161章 【一】 嫁娶不须啼 怀愫 阿宝倏地立起:“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刚才, 这会儿人已经出大门边了。”松烟一知道消息就来报信。 裴珠往后一仰,人软在引枕上,目光不由自主盯住阿宝, 伸手牵住她的袖子:“怎么……怎么办?” “还是左右谏司?”阿宝心口直跳, 勉强稳住心神,脑中不住转念, “那大房二房的兄长们呢?” “都被请去了……”凡身有功名的, 俱都请走了, 大房二房只留下妇孺。 好在那几个官差还算客气, 看模样倒并不凶恶。 “是客客气气请出去的,说是问了话, 还送回来。”松烟不敢到裴三夫人那里报信,先来报给少夫人。 这哪能作得准! 方才裴大老爷还让妻子派嬷嬷来训导阿宝,不要过问外头的事,不过片刻, 连裴大老爷也进去了。 “这事, 娘那里是瞒不住的。”阿宝看了眼裴珠,见她脸色煞白,对戥子道,“给七姑娘找件厚斗蓬, 填个暖炉来。” 她想了想又看眼松烟:“着人去把万医婆请来。”这一家子女眷, 个个身上都有些小毛小病的,保不齐就有头晕心疼,得请万医婆来坐镇。 戥子飞快给裴珠裹上斗蓬,荼白点起手炉, 一行人快步往裴三夫人院中去。 才刚走到半路, 遇上了小满, 小满脸上也分不清是泪还是汗,一见阿宝便扑上来:“少夫人,夫人一听见消息就晕了过去!” 阿宝冲她点点头:“已经叫人去请万医婆了。”话不停,脚步也没停,径直往裴三夫人屋中去。 小满怔忡,戥子一把拉住她:“快走。” 阿宝本是打算让裴珠去上房,她自己去大伯母院中打听打听消息。可想到三房只有裴三夫人和珠儿,还是得去看一眼。 裴珠一面走一面喘,勉强才能跟上阿宝的步子,进了上房,陈妈妈正在给裴三夫人嗅鼻烟。 阿宝伸手摸了摸裴三夫人的手,她双手冰凉。 又探手摸她心口,心口是热的,那便是惊急之下厥过去了。 阿宝看这一屋子丫头婆子,个个都惊惶失序,宽慰陈妈妈:“妈妈别急,万医婆已经在路上了,等她到了,先将她请到娘这儿来。” 也不知大房二房那边有没有事。 阿宝确认过裴三夫人只是惊厥,便对裴珠和陈妈妈道:“我去大伯母那儿看看,有什么事会让人来通传。珠儿就在这儿守着娘,一切都仰赖陈妈妈。” 裴珠哪儿使唤得动三房所有人,陈妈妈从小伴着裴三夫人一处长大,三房的事她能拿得住主意。 她说完迈出门去,裴珠赶了两步追上阿宝,将自己颈上斗蓬的带子解开,将还带有余温的斗蓬递给阿宝:“夜里凉。” 阿宝根本不冷,却也接过,忍不住伸手摸摸珠儿的脑袋:“没事。”说完披上斗蓬出了垂花门。 裴珠在风口才刚站了片刻,荼白便小声提点:“姑娘,姨娘那儿是不是我去知会一声?”意思就是将人看牢了,可别这个时候又出来哭丧。 “快去。”裴珠也怕苏姨娘真的哭到正房来。 她可干过两回这样的事,这当口可万不能再惹出什么事。 说完裴珠便转身回房,守在嫡母床前:“陈妈妈,屋里人多了也不通气儿,不如少几个人侍候着,大家伙各司其职,轮番上夜。” “大厨房那里只怕要水要汤的多,咱们梢间再加个暖炉子。”免得万医婆来了,开了药却没地方煎。 陈妈妈缓过劲来:“是,是,七姑娘说得的是。” 吩咐小丫头在梢间留着炉子,再煎上养心汤,只等裴三夫人醒来。 阿宝刚赶到大房院中,就先听见一片哭声,二伯母带着媳妇孙子也都到大房来了:“这可怎么好?老三到底干了什么事儿?” 家里本无事的,有事那也都是死人生事! 一个裴老太爷,一个裴三爷,可不就是死人生的事端。 阿宝还未进门先听见这一句,她轻抿住唇,脚步不停:“我请了万医婆来,伯娘嫂子们,稍安。” 二伯母宋氏是长辈,不能对阿宝这个隔房的侄儿媳妇说什么,阿宝刚进门,她就住了口。 但二房的嫂子们当得此事,却难似往常那般客气,立起来冲着阿宝问:“六弟妹,这究竟怎么回事?” “怎么偏偏就非得写诗!” 方才屋里说话的就是宋氏,二房两个儿子都是庶出,庶子媳妇平日里在婆母面前连说话都不敢高声。 此时知道婆母的意思,壮着胆子为难阿宝。 阿宝确实比她们知道的多些,可这也是她派陈长胜去打听的,大房可没对她透露一星半点。 她长眉微蹙,望向二房诸人,目光顿住:“六郎未出生时,公爹就已经在写诗作集了。四嫂要问,不如烧香去问一问。” 裴观就算能回到他刚出生时,也已经拦不住裴三爷写诗了! 徐氏主持着中馈,家里没了男人,便以她为尊:“都住口,这些事连我都不知,六郎媳妇才进门多久?又怎能知晓?” 阿宝进门的时候,裴三爷都死了四年多了,问谁也问不到阿宝去。 徐氏说完冲阿宝点点头:“难为你记着先去请万医婆。” 这一屋子女人,乱的乱哭的哭,徐氏扫过一眼:“你们的要么回去歇着等消息,要么就在这儿等消息。” 打点起精神,让厨房送粥汤来。 阿宝走到大伯母面前:“我有话要对大伯母说。” 徐氏看了眼内室,撇下众人,带阿宝到后面暖阁去,还宽慰她:“这事实怪不着六郎,他爹写的诗文,与他能有什么相干?” 裴观早早就跟着祖父读书,小小年纪又去了国子监求学,裴三爷这个当爹的,反而没有过多的教养他。 “大伯母,我想,想法子看看六郎。” 徐氏一怔:“这怎么能行?你能想什么法子?人进了衙门,哪是咱们说看就能看的?”徐氏一把拉住阿宝的手,“你这孩子,我知道你心急,且宽心,能托请的都已经托请了,有好些是你大伯几十年的朋友。” “官场上的事儿,咱们不懂,也不能懵着头撞上去是不是?” “有了信必会报给咱们知道的。” 徐氏为今思量的只有一桩事,要不要写信把四房五房请回来。 想到这个不由叹息,明知老四老五个个都不成事儿,可出了事儿,依旧还得仰赖他们! 阿宝蹙眉望向大伯母,举家女子之中,裴观最敬重的便是她了,可连她都只能干等。 已经知道四房五房靠不住,竟还要写信去请四老爷五老爷回来? “不能写信!”阿宝反握住大伯母的手,“请他们回来,反而坏事!”要是这二人再去找齐王找太子,不是更将裴家卷进纷争中。 裴观一直以来都在规避这件事,连阿兄跟秦王出征,他都提心吊胆。 徐氏哪会不明白,四房五房回来,除了搅事,能起的作用微乎其微,可她也没法子:“你这孩子,不请他们回来,事情办不成。” 送礼也好,登门求人也好,总得有个男人来斡旋。 徐氏还有一句话未说,要是不报信,延误了时机,她要怎么跟族人交待?怎么跟二房三房交待? 阿宝垂眉,两人在隔间里说话,外头哭声不绝。 这样的大事,就真的没一点办法可想了? 眼见说不通,阿宝不再纠缠:“万医婆应当来了,我去看看娘醒了没有。”说完福身行礼,刚绕出隔间,听见里头徐氏让丫头取笔墨。 看来那信是一定要写的了。 四房五房见着这样的好处,哪会不赶紧进京城。 就算轻车简从,再水路路路日夜兼程,也得走七八日才到上京城。得在这七八日中,将事情明朗。 阿宝一路往上房去,一路想办法。 她问燕草:“我一共有多少银子?” 燕草飞快报了个数:“姑娘帐上有三千八百两,等秋日里庄头上的出息一来,大约能了四千五百两。” 阿宝出门子的时候,银钱并不多,拿张皇后赐下的几个金元宝来压箱底。 这三千两都是她嫁人之后攒下的,有裴观给的,裴三夫人给的,她不计较这些,心里只有个约数,没想这么多。 “现银多少?银票多少?” “现银只有二百两,银票有散钱的,也有大额的,大额的得在银庄里兑。”小额银票即去即换,大额的就得等上一等。 “上面的法子不成,咱们走下面的路子。”阿宝让燕草回去开箱子,之前那一二百两的小钱,只怕不够疏通。 大锭的现银和银票都给陈长胜一些。 “让他跟衙门小吏套套交情,或是送水的送菜的,或是看守,打听打听消息。”上面打交道难,这些小吏却可以走动走动,起码能报个信儿。 “是。”燕草领命去了。 阿宝也走到了三房正院。 嫁娶不须啼 第182节 她刚迈进腿去,裴珠便满含希冀望向她。 阿宝轻轻摇了摇头,问:“娘醒了没有?” 裴珠点点头,对裴三夫人轻声道:“母亲,嫂嫂回来了。” 万医婆施过针,裴三夫人一口气缓了回来,正在喝汤药,听见阿宝来了,赶紧叫她:“怎么样?” 阿宝还未说话,大房来人请万医婆过去,说是二伯母人也软过去了。 等屋里人清得差不多,阿宝坐到裴三夫人身边:“娘,我要想法子见六郎,若有逾矩之事,还请娘担待。” 裴三夫人一辈子经过最大的事儿,就是儿子重病。 她眼睛里含着泪,实想不到阿宝能干什么逾矩的事,却一语问到了关窍:“你大伯母不允?是不是?” “是。” “那……”裴三夫人这辈子,在家时从父,出嫁后从夫,夫死又从子。 这会儿儿子关起来了,一家男人都关起来了,一时之间竟没了个能听凭的人。 她抖着嘴唇,半晌才道:“你只管去办罢,要银子我这里有,就算六郎出来,我也不许他怪罪你。” 阿宝的心弦一直紧崩着,她长到十六岁,还没办过这样胆大的事。 听见裴三夫人这话,鼻头一红,吸吸鼻子,哽声:“好。” 第162章 【二】 嫁娶不须啼 怀愫 裴观还未进左右谏司, 就觉出事情不对。 他身边那个绿衣小官儿,神色间对身后那两个皂隶颇为忌惮。 经过朱雀街时,小贩游人许许多多。本该是那两个皂隶在前引路, 将冲撞的行人赶开, 可绿衣小官却先一步开口:“还请裴大人往这边走。” 裴观目光在小官和皂隶身上扫过,他微微一笑:“好。” 那绿衣小官看他十分好说话, 松得口气。 裴观让身在内侧走着, 对方才开口的那位绿衣小官道:“贵姓?” “不敢当, 下官姓冯。” “冯瑞?”裴观叫出绿衣小官的名字。 绿衣小官一惊:“裴……裴博士还认得出我?” 裴观笑了:“你们曾同窗读过书, 我记得你。”其实刚一见面,裴观还没想起他来, 走这一路,又说这些话,他慢慢想起来了。 他与冯瑞确曾同窗过一年,后来他一路升到最高堂率性堂, 冯瑞则还在正义堂, 未能升堂读书。 再后来,裴观又回到国子监当了博士,为监生们授业。那会儿的冯瑞依旧还在下三堂,勉强往上升。 “你我如今官阶相同, 就别客气了。” 若论官位, 确实同属八品,裴观也是穿绿官袍的。但他这八品与别的八品又有分别,何况他还当过冯瑞几天的老师,是以冯瑞才在自谦是“下官”。 冯瑞连连摆手, 二人就这么攀谈起来。 裴观又问他寻常在有司中做些什么, 这才知道他是选补进左右谏司的。 他面上不露, 反而显得兴味更浓:“哦?那你是今岁才选的官罢?”六部历事初选之时,每一个人都是裴观经的手。 后来处处都要人,这才放宽了人数,在国子监中读书快满十年的监生,都先优选。 因十年期满还考不中的,就就要退监回乡去了。裴观为这些监生开了个选吏的口子,让他们十年寒窗不致一事无成。 冯瑞便是快满十年的监生,初选没选上他,他曾想走走关系。可裴观要钱有钱,要才有才,哪是他能走得动关系的。 没成想,十年之期将要期满前,他选上了。 先是当小书吏,今岁科举,他终于中了,这才升上官儿。依旧还在左右谏司供职,寻常作些抄案卷,抄信的工作。 没想到他因人手不足,头回被派外出办差,就办到了裴博士家中。 那两个皂隶,不远不近的跟着,看裴观与冯瑞说个不停,有时说说国子监读书的事,有时又说说街面上的铺子,哪家的面好吃,那家的馄饨好吃,都放松了戒心。 裴观依旧面上带笑,压低声音对冯瑞道:“究竟所为何事?请冯兄告知。” 冯瑞变色,差点就要被那两个皂隶瞧出来,裴观错开半步,用身子挡住他。 “是……是……”冯瑞这人,胆子不大,又想答又不敢答。 “是因为《正气集》?” 冯瑞倏地抬头。 这就是认了。 裴观了然,依旧目视前方,他还摸了些钱出来,买了几个酱肉包子,分请他们:“出来得太急了,还未用饭,这会儿实在有饿了。” “要不要一起用些,就在街面上吃,也耽误不了多久。” 天色刚暗了没多久,街上门楼铺子处处飘香,小食摊子支在街市两边,人走在其中,白烟香雾在鼻端缭绕。 那两个皂隶一天都没吃上热食了,听见裴观这么说,捡了间最近的摊子,要了四碗热汤饼,几笼蒸点心。 二人都不多话,坐下便吃。 冯瑞反而坐在长条凳上扭来扭去,似底下有针扎他。 裴观笑了:“冯兄不必慌张,衙门到点儿还放饭呢,咱们这会儿回去,都是些剩菜冷汤了。” 这倒是真的,衙门的饭菜本就没甚油水,早去的还能捞些整食,晚去的就只有菜梗子吃,不如街边上吃碗面暖身子。 冯瑞哪是因为这个不安,他是觉着,裴观都已经知道是因为何事,怎么还能笑得出来?外头人还不知,可《正气集》案,实是桩大案。 最先关起来的那波人,如今都没个人模样了。 人人互相攀咬,嫌犯越抓越多,这案子从一桩小案裹起,越裹越大,还不知要死多少人。 冯瑞一边嗦面条,一边偷偷打量裴观。 裴观其实吃不下,但这会儿不吃不行,他吃了整碗的面条,又吃了一个肉包子。 刚要吃第二只,忽然想起阿宝来,不由嘴角噙笑。 她自己说的,不怕关她,就怕饿她。再怎么生气也好,也绝不亏了肚子。也不知道她这会儿在家里吃什么。 那两个皂隶互相换了个眼色,都觉得这人古怪得很,怎么吃着饭,他还笑起来?倒是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待进了衙门,看他还笑不笑得出来。 裴观收了笑意,把包子塞进口中。 这件案子是齐王督办的,就因为是他,才将这事越办越大。 秦王出征能不能立功,齐王此时还不知道,但他得在京城闹出些动静来,动静越大,他的功劳便越大。 《正气集》含沙射影说景元帝得位不正,谋权篡位。 虽是实话,景元帝又怎么容许这本集子留存世间?到如今那位也还没有谥号,没有陵墓,景元帝压根就不承认他的九弟当过皇帝。 这记马屁,还真就拍在了景元帝的心坎,他把这案子全权交给了齐王,齐王也正是因办这桩案子,更得景元帝的欢心。 吃完这顿饭,两个皂隶又喝了碗热汤,肚中有食了,脸色也好看得多。 一行人再次上路,裴观这才找机会对冯瑞道:“冯兄,咱们身后有个青衣男子,那是我的长随,姓陈,你若方便,便将这些事告诉他,好让他回去报知我的母亲妻子。” 冯瑞唬得脸色都发白,方才下肚那点暖汤子,这会儿恨不得都结了冰。 “若不方便,那也罢了。”裴观也不强求,毕竟这事是要冒风险的,冯瑞与他非亲非故,肯提上两句已经承他的情。 最多,多扛几天,家里就能得着消息。 齐王这回也必是要借办案的机会,套一套祖父那本手札的。 裴观已经做好了进衙门就进牢房的准备,他也确实被带进牢中。狱门一开,各种污浊气味混在一块,冲鼻而来。 裴观眉心微蹙,向前发问:“二位,因何不问案情,就将我关押在此?” 其中一个皂隶答他:“等会儿就知道了。” 径直带着他往狱中去,两边牢房幽暗,只有皂隶手中提着灯,经过木栅牢房,还能听见里头铮铮有锁链声响。 裴观尽力去看,可刚进来的那几间牢中,个个都披头散发,面目模糊,一时竟不知里面关的究竟都有谁。 才刚经过这几间牢房,后面便有人追赶上来:“你们怎么把人带到这儿来了?主子吩咐了,带到后衙厢房去。” 裴观一路都安静跟着,那个传话的人手里也提着灯,来时特意照了照裴观的脸。 见他神色如常,又赶紧转放下灯,还骂那两个皂隶:“这么点小差事都办不好?让裴大人受惊!” 裴观看他演这出戏。 那人本来扬手要“教训教训”那两个皂隶的,可不论他是说话,还是举动,裴观都不变色。 这戏便卡在半当中,但该演还得演下去。 “裴大人莫怪,这两个狗东西不会当差,我回去禀告主人,必让我家主人狠狠罚他们。” 戏到这儿,也该搭词了。 裴观此时该问他家主人是谁,可他偏偏说的是:“底下人当差,偶有疏漏而已,不必怪罪,裴某也并没受惊。” 那人闻言,干笑一声:“小人金禄,裴大人请,咱们换个干净地方说话。” 金禄将裴观送到后衙小院,裴观才刚迈进院门,就觉得四周房中有人隔窗窥探,这里一溜十数间房屋,数一数窗户里亮的灯,还关着两个人。 他被带到最左边的厢房中,金禄替他点上灯,屋里已经有铺盖,还有热茶,显是提前备好的。 “裴大人有什么事只管吩咐我。” 裴观也不着急,他急也无用。 别人关上几天不去上职,长官上司总会问一问。他正在守孝,就算不守孝,宋述礼也巴不得他多关几天。 “有劳了。”裴观想了想,“请给我一些纸笔。” 他不要吃的,却要纸笔。 嫁娶不须啼 第183节 金禄立时就答应下来,齐王说了,头两天他要什么,就给他什么。 他要纸笔,那是件再好不过的事儿了,不管上头写了什么,到时候拿走,一并呈上去。 金禄去取笔墨纸砚,他人刚一离开院落,裴观就听见隔壁人在叩墙,“笃笃笃”三声,不知是何意。 裴观听见响动,直走过去,伸手也在墙上叩了三下。 对方却没回应了。 裴观刚觉得奇怪,金禄去而复返,原来他就住在这院子正中间的屋里,方便监视。飞快取了纸笔来,还拿了一包蜡烛:“若是不够,裴大人只管说。” “天儿冷了,给大人再添个炭盆。” 裴观已经用过饭,姓金的却依旧送来一菜一汤,还笑着告罪:“衙门里只有这等菜色,裴大人将就将就。” 到这会儿,他一个字也没提为什么把裴观请进来。 他不提,裴观也不问,既来之便安之。 裴观出来的时候阿宝往他怀里塞了钱袋,此时随手摸出块碎银子:“多谢你奔忙。” 金禄照收不误,眼看裴观坐下点灯磨墨,这才笑呵呵关上门。 吩咐几个皂隶看住了后院,就往后衙一间精致厢房去,立在门边等里头传唤。 厢房屋中四角烧着几个盆炭,整间屋子都铺了织锦软毯,外头已是秋寒刺骨,屋中却温暖如春。 金禄躬身等在门边,厚帘子打起来,暖风熏得他一激灵。 小德子拢着领口,那风激得他也打寒颤:“进来罢,王爷问你话。” 齐王自进京封王之后,也办了两桩合景元帝心事的差事。 一是替景元帝修书。就是因为修书,牵连出了《正气集》案。 他督办此事,原是派手下人在此坐镇,可偏偏景元帝在朝上盛赞秦王与诸将士同吃同卧。 齐王便将在左右谏司中设了间精致厢房,也不是日日在此吃住,但十日之中也有三五日在此。 等圣驾派人来时,便可显示他勤于政事,对景元帝指派的差事十二分上心。 齐王是来办差的,又是在左右谏司设堂,没法子带美人在身畔,就带了几个模样秀气的小太监。 王爷身边有几个侍候的太监那也是寻常事。 金禄对着这些太监们陪笑,进屋行礼,齐王就坐在窗边,那窗后面移了丛金嵌玉竹,几株白茶,勉强算是有景。 他一面吃茶一面问:“怎么样?” 金禄一五一十的回了。 “他一句也没问?” “没问。” “也不怕?” “不怕。” 齐王反而兴味起来:“继续盯着,先晾他两天。他可曾要些什么东西?” “要了纸笔。” “哦?不论他写了什么,都呈上来瞧瞧。” 第163章 【一】 嫁娶不须啼 怀愫 金禄跟齐王办案, 连日来也见得多了。 刚进来的人,个个都铁骨铮铮,谁也不肯供出同侪。饿上几顿冷个几天, 也都还能撑得住读书人的风骨。 可只要动起鞭子刑具, 服软的十之五六,管他是连襟还是四邻, 是沾亲还是带旧一概不管了, 个个都盼着多供一个人, 就能少受点罪。 他有两套法子, 一套是对付那些一来就下狱的,一套是对付裴观这种, 还给几分薄面的。 既然主子特意吩咐了,那便让探花郎先过两天好日子。 裴观等了许久,也没等到隔墙人的动静,夜一深, 丝丝寒风从屋中各处的缝隙钻进来, 吹得桌上烛火明明灭灭。 裴观起身,将窗户抵牢些,依旧有风从窗纸缝隙中灌进来。他搓搓手,紧了紧斗蓬。 金禄嘴上是说给他添炭盆, 哪里有好炭火用, 寻常黑炭反起浓烟,热不了屋子还得开窗户透气儿。 裴观干脆不用,他搓手动笔,用还带余温的茶水研墨, 在纸上落墨。 写上几笔便墨意干涩, 只得不住呵气, 再倒茶水续墨,写得十几页纸。忽听见窗外一声响动,裴观走到窗边,打开一条窗缝。 四邻的灯火都熄了,他便也“入乡随俗”,手执灯盏到床前预备睡下。 说是床,就是两张条凳搭了一块木板,上面薄薄一层被褥罢了。 裴观确是生在富贵窝,长在金银乡,但他上辈子下过狱,牢里的草席都睡过,能有这么块板子,就比牢里要舒服得多了。 他将椅子挪到桌边,暂作床前桌,把油灯摆在上头。 铺开被子,解下斗蓬,斗蓬倒比被褥还软和保暖。 和衣而卧,身上竟也不觉得有多冷。再睡了一会儿,竟觉得热起来。将斗蓬掀开,细一思忖,原是阿宝给他袍子里头夹的羊皮起了作用。 这几日天一直阴恻恻的,似有雨雪,要是没这件夹羊皮的袍子顶着,到夜里还不知怎么过。 到了下半夜,果然开始下起雨来。 外头雨声沥沥,秋风夹着水气寒气吹进来,将裴观冻醒。他把斗蓬往身上一盖,倒还能忍得下去。 眼才阖上,先听见外头喧哗声,跟着满院火光。 裴观摸黑爬起,从窗缝中瞧见几个皂隶架着人进院门,金禄走在前头骂骂咧咧:“好日子不过,早些说了,何必去苦牢受罪吃冷风。” 也不知那人招认出什么,不光换了屋子,还请了大夫。 院中灯火一直亮到三更才熄。 院中人必也在瞧这场“热闹”,这场下马威,大约是个整个院里的人预备的。 天一亮,皂隶来给裴观送早食,一碗稠粥,一碟酱瓜。 不多时,金禄来了,他脸上带笑:“昨儿夜里没吓着裴大人罢?那人身在福中不知福,好地方不肯呆着,真关到那里头,可没好果子吃。” “那里头”裴观已经见过。 他终于开口问道:“究竟是为何事将裴某叫来?这没头没尾,实在让人纳罕。” 金禄笑了,心想下马威有用,探花郎面上装得再镇定,心里也还是害怕,他卖了个好:“裴大人可听说过《正气集》?” 要说没听过,那也太假了。 “怎么?” 金禄心想,这人既不承认知道,也不说不知道,倒要打点精神套他的话。 “裴大人若看过这书,就知道里头文章大大不妥,很有些犯了大忌讳的东西,我主子得了旨意,彻查此事。” 说到大忌讳时,他还咬了重音。 “还有这等事?” 金禄耐着性子作答:“可不是!查抄出来的都堆在衙门堂中,全是罪证,裴大人府上可没这等犯上作乱的东西罢?” 金禄说到查抄,裴观心中微惊,难道齐王已经派人去家里查抄? 阿宝胆子还大些,母亲妹妹怎办?早知就让阿宝赶紧挪到后宅中,她住在留云山房,那些皂隶可别冲撞了她。 再看金禄的眼神,裴观心神略定。 他缓缓摇头:“这与我就更不相干了,莫不是你主人弄错了罢?” 金禄笑了:“既然请裴大人来,就有请裴大人来的道理,有人说裴大人与这事有些关联。我们主人也觉着定是弄错了,要不然怎么别人在牢里关着,您能在屋里歇着呢。” 裴观觉得问得差不多了:“你主人是?” “齐王殿下。”金禄一面说还一面两手搭起举高,以示尊敬。 “那就请禀报齐王殿下,请他彻查,裴某与此事绝无半点干系。”裴观故意露出意外的表情,“况且,裴某也还有别的事要忙。” 裴观正在守孝,除了写写谏言,还能有什么事忙? 金禄瞥一眼桌面,桌上除了空碗,只有白纸和冻成铁扫把的狼毫笔。 昨儿探子在窗边分明瞧见他伏案书写,那些纸是烧了不成?心里这么想,目光便四处搜寻。 难不成,他还能藏在枕头被子里? 金禄一无所获,转身要走之时,这才看见他找那些纸,都在窗户上糊着!两面窗户几乎糊满了! 金禄立时转身笑道:“底下人真是不会办事,怎么捡个漏了风的屋子给裴大人住,我就这叫人拿厚窗纸来,把这窗重糊一遍。” “也不必,都已经糊住了。”裴观饮了口冷茶,他用的是早上送来的半碗稠粥。 “要的要的。”金禄眼见那纸上的墨已经被粥糊了一半,赶紧找了人来换过窗纸。 又将收拾过窗纸呈送到齐王厢房。 依旧是小德子把金禄叫进去,金禄道:“今儿那探花郎说了软话,不住跟小人打听这事,小人漏了几句口风,他说自己与这事绝无干系,请王爷彻查。” “真是竹叶有低头叶,梅无仰面花……”齐王笑着饮了口茶,“看来探花郎还知道人在屋檐下的道理。 金禄依旧满面堆笑:“要不要再给他透点口风?” 确是有人攀咬裴家,咬裴家的还是裴如棠的“旧友”,裴如棠那本小册中记得许多朋友的秘辛,他自己的也被人记在册上。 齐王冲金禄颔首,那两版书都已经搜出来了。 裴观再搜罗,也不可能把父亲送出去的诗集一本不落都收回去,总有散落在外的,这回检举裴家的人,手中就有那部书的原版。 幕僚正在查看,看那两本书究竟有何不同,是否能给裴家定罪。 齐王听金禄禀报裴观说了软话,便想这探花郎也不是块撬不动的石头,对金禄道:“他写的东西呢?” 嫁娶不须啼 第184节 金禄呈上一叠皱巴巴的纸。 小德子拿到手中便蹙眉:“怎么这样?还一股子酱瓜味?”说着冲金禄翻了翻眼儿,把那东西撇在桌上,从袖中掏出香帕擦拭指尖。 金禄只得陪笑道:“这个被他用来糊窗子,是我趁着没干透给揭下来的。” 齐王便让小德子把这些交由幕僚,让下面人誊写一遍,理好次序再送上来。 等到幕僚誊写完了,齐王才一页页翻看,其中有些漏掉的句子,是因纸被粥汤糊开,看不清楚才未能抄写。 齐王看完,冲下面四五个人道:“你们都瞧过了?” “是。”这四五人正是齐王的心腹幕僚,是如今他身边最得用的几个。 就见这四五人互看一眼,其中一位最年长的姓杨名文清,他手中拿着两版书:“这两版本小人已经看过,王爷,此人必要招到麾下才好!” 两版书,一版是旧集,一版是经裴观的手修订过的新集。 齐王问道:“怎么?” 杨文清两版对照,新版中已将不妥当的诗和文章尽数删节,横竖都挑不出错来:“此人深谋远虑,见机快,动快手,光占其中一件便可招揽,何况占三。” 新版书上的落款年月和刊印时间,还是景元帝刚登大位之时。 那会儿裴观就已经预见到了此刻,他早了两年多做准备。 书的后记写得情真意切,一是缅怀亡父,二是为人子的不仅挑剔父亲的错处,还替父亲写了告罪书。 落款是“不肖子”裴观。 “好一个不肖。”杨文清连声大赞,“这不肖二字,取自孝子不谀其亲。他既自称不肖子,便是说他的主张政见全与父亲不同,也是为当今陛下尽忠的意思。” 孝子不谀其亲的后一句,是忠臣不谄其君。 再联系裴观最近的动作是写奏折弹劾宋述礼,这人倒是贯彻主张,言行如一。 这书便是送上景元帝的案头,也挑不出错处来。 他自称不肖,实又至孝,还堵了悠悠众口,免得有心人拿他的“不孝”作文章,这顶大帽子扣到头上,哪个当官的都吃不消。 裴观的亲爹不过是个从未出过仕的酸腐文人,景元帝最瞧不上的就是这等人。 早就死了的无用父亲,和正得用的探花儿子。 选谁? 宋述礼和裴观。 选谁? 杨文清再次进言:“我知殿下此番是想套如裴如棠的册子,再挫挫裴观的锐气……”好把宋述礼拉笼入局。 宋述礼虽然老了,但他的声名地位不会因为死了几个监生被撼动。 拉他入局,让他支持齐王,确实是有诸多好处。 “姓裴的如此远虑,岂会没有后手就上奏弹劾宋述礼?咱们不如弃宋选裴。”何况宋述礼那把年纪了,还能再活几年? 裴观此时虽是八品小官,但他能拉下宋述礼作踏脚石,再有齐王背后施力推上一把,是个更得用的人材。 这两人若是都能纳入帐下,自然最好,但现在裴观弹劾宋述礼,二人已成水火之势。 二者只能择其一。 杨文清将这其中利害说得分明,最后恭敬道:“选宋选裴都各有好处,还请王爷定夺。” 齐王坐在上首,思量片刻,又看一眼几位幕僚,知道他们心里都倾向裴观。 “你去见一见裴观,你们几个把裴家的事闹大点儿。” 第164章 【二】 嫁娶不须啼 怀愫 阿宝将兑换过的银票交给陈长胜。 “你上回说, 跟了一路的那个冯瑞,拿上这些,去走走他的门路。” 就算两位伯伯没事, 阿宝也想做这件事。 原来是悄悄办, 如今上面没人管束,四房五房回来之前, 大家各凭本事。 陈长胜接过银票:“我在左右谏司附近几条巷子跟他, 曾故意叫他看见, 他吓得不敢看我, 只得再找时机。” 那天陈长胜一直跟着,分明瞧见公子示意了冯瑞, 可冯瑞脸色发白。 他跟着冯瑞上值下衙,冯瑞偶有停步,都不敢看向他,是个胆子极小的人。 “尽量快。”阿宝蹙眉, 若非大案, 怎么会连伯伯们一并拿进去,要是等到来人抄查书房,就来不及了。 “等同他搭上话,就说家里只想给六郎送些衣裳吃食去。”阿宝想了想又道, “他要不敢也别逼他, 请他牵线搭桥也好。” “小人明白。” 阿宝看着陈长胜离开,抬头望一眼对面的书房。 这两日天阴有雨,还没到掌灯时分院中便黑压压的,燕草见她隔窗盯着书房, 轻道:“姑娘。” 阿宝提了口气:“叫青书把书房的灯点起来。” 燕草点头出去吩咐, 戥子从内院回来:“夫人喝了药睡下了, 七姑娘守着呢。方才许夫人写了信来,夫人精神不济,让七姑娘读了。” “写的什么?”阿宝虽熬了一夜,但精神还好。 “是些宽慰人的话,前半封是许夫人写的,后半封是许家那位公子写的,说他正在替姑爷奔走打听。” 戥子知道两家有结亲的意思,许夫人此时写信来,也算是雪中送炭了。 阿宝的心思不在珠儿的婚事上。 家族不倒,她才能谋到好亲,要是家族倒了…… “娘睡了就好,对了,你明儿回家一趟,告诉红姨,免得她从别人那里听见,反而让她挂心。” 话音才刚落,松烟来报:“少夫人的娘家姨妈来了,我叫人往里迎呢。” 陶英红一听到消息就往阿宝这里赶,慌得压根忘了要报信。 裴家下人们确是乱了一阵,但徐氏还在。 管家的女人在,那便乱不起来。 她约束下人守好各道门,更不许有趁机偷盗的。此时徐氏正陪着裴老太太在佛堂中,告诉裴老太太得把老四老五喊回来。 裴老太太不肯点头。 她一听到衙门拿人,吓得手中佛珠都拿不住了,这时把她的亲生儿子叫回来,可不就是送人进衙门去吃皮肉苦? “老四从不惹事儿,老五就是个白身,他们回来能顶什么事儿?” “都是六郎要显能耐,他还不如他爹!老三还知道自己没甚才能,六郎会读些书的,倒守不住拙!” 之前她不愿意儿子们离开京城,此时又不愿意儿子们回来。 徐氏立在佛堂中,两手叠在身前:“母亲还不明白么?若只是六郎,那还是三房的事,可……大爷和二弟一并都去了,四弟五弟躲不了的。” 裴老太太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 徐氏看向她时,还颇惊讶,老太爷走了,她也不曾慌成这样。 丈夫死了没事,儿子不出事才最要紧。 信是无论如何都要写的,但裴老太太非要派陪房的儿子跟着一道送信。 徐氏依旧叠着手,也依旧是那个口吻:“母亲,族里的长辈说不准会派人来,也会敦促四弟五弟快些赶路。” 叫人报信,让他们别来是行不通的。 这些事,徐氏办完就差人通报给三房,裴三夫人如今躺在床上养病,婆子们便干脆都报给六少夫人。 门上的人也知道此时三房是六少夫人主事,一看马车是林家来的,赶紧开门。 说话间,陶英红已经进了留云山房来。 送亲的时候直送到内院婚房去的,还是头回到卷山堂来,心道住在这儿不是大户人家的规矩。 可眼下哪有闲心说这些,拉住阿宝便问:“我听说了,怎么回事?不要紧罢?” 阿宝自然是安慰她:“没事儿,就是问话而已。” “偏偏你爹又不在京里。”再想到韩征,陶英红鼻尖一酸,她拿出袖中的信塞到阿宝手中。 阿宝看这举动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卫夫人想帮忙,可卫大人不愿意伸手,连回信都不许她回给裴家。 她打开信,果然如此。 陶英红急问:“说的什么?可有法子?” 阿宝摇了摇头:“卫家怕惹事儿。”既是《正气集》案,那实在是牵连太广,别人不肯帮忙也是寻常。 陶英红狠狠:“不看僧面还要看佛面!咱们几十年邻居了!难道你爹就没在战场上帮过他?狗东西!” 反是阿宝抚她的背:“犯不着为这事生气。”几回下来也该清楚卫大人的为人,写这信的时候,也只报着一线希望。 “如今怎办?” “一,是看看几位嫂嫂的母家有没有能帮手的。二,是得靠同侪同窗。” 信送出去已有半日,到这会儿,还没有上门来的。 陶英红想留下陪伴阿宝,可又没这个规矩,她看着阿宝千叮万嘱:“就是出事儿,也得吃也得喝也得睡,知不知道?” 阿宝点头,打小家里就这么教她的,她也是这么做的。 她保证了也没用,陶英红依旧不放心,非得留下亲眼看她才安心。 戥子见状道:“我去厨房传饭,叫她们做两份菜。”一半荤一半素。 食盒一提上来,阿宝先闻见辣味儿,没闻到味时,她还真是没感觉到饿,闻到辣味这才想到忙了一天了,只喝了碗八宝藕粉。 盒盖掀开,那辣的是麻婆豆腐。 嫁娶不须啼 第185节 一盘麻婆豆腐,一碗御田香粳饭。 在厨房眼里又是些粗食,可偏偏就是这粗食才对阿宝的胃口,旁的菜一概不吃了,就让戥子拿碗来。 半碗米饭加半碗辣豆腐,用勺子拌着吃。 六少夫人吃得简单,但亲戚来了,厨房炖了酒酿清蒸鸭子送上来。 此时正是京城人吃鸭子喝羊汤的时节,但酒酿鸭子已经有汤,厨房便做了些白切羊肉,知道姨夫人也是吃辣的,几碟小料辣油配肉。 陶英红见厨房送上来的菜色,就知裴家还有人在管事,没乱到根上。 阿宝在回娘家那几日解了禁,陶英红便知她与裴观两口子吵架。此时鸭子羊肉上桌,阿宝一筷子都没动,就知已经和好了。 陶英红心底松了口气,这孩子轴得很,若没说开,日子是过不下去的。 眼看阿宝用麻婆豆腐拌饭,把一盘子豆腐都吃干净了,陶英红才放下心,走时说:“咱们还有些旧邻居,我都打听打听去。” 阿宝胃中辣烘烘的,外头落雨,身上也不寒。 看了眼罗汉榻上放的小包袱:“该添点辣酱。” 裴观这一年跟着她也算能沾辣了,不似原来,舌尖一碰就辣得面红。 也不知他挨没挨饿,受没受冻。 燕草立时道:“我这就预备。” 丫头们都想说些什么哄得阿宝宽心些,可眼下府中处处风声鹤唳,还有什么哄得姑娘开颜呢? 燕草戥子留在屋中默默陪她,结香几个早早溜回屋去。 福儿这几日宛如惊弓之鸟,进进出出都跟在姐姐身边,连络子都不打了。螺儿拍拍她:“给你灌了汤婆子,你先睡罢,我再扎几针。” 福儿披着小袄坐在被子里:“姐姐,会不会……”会不会又抄家。 “呸!”螺儿啐上一口,“别想那丧气的!咱们姐妹就在一块,再也不分开了!” 福儿垂下眼眸:“咱们当然是在一块儿的。”说完这句,仿佛放下什么心事,往被窝里一钻。 雨越下越大,阿宝不说要睡,燕草和戥子便守着她不动。 戥子撑头坐椅边,先还睁眼陪着,夜越深雨越大,屋子里暖气熏得她昏昏欲睡。 “是不是有人拍门?”阿宝坐在罗汉榻上,手里握着握书,她实在没法子静心安眠,干脆夜读。 燕草手拿花绷,听见阿宝这么说停下针来,凝神听了会儿才道:“像是有人在拍门!” “快!” 燕草披上袄子打开屋门,阶前亮了一片,暖气热烟涌进雨里。 那边守书房的青书松烟也听见叫门声,撑伞去开,是陈长胜回来了。 陈长胜一身湿气进屋:“少夫人,都打点好了,明儿就能把东西送进去!” 他又找冯瑞,这回却不是在左右谏司附近,而是跟着冯瑞走了好几条街,这才上前亮明来意。 如今衙门里有齐王坐镇,各处满满当当都是人,冯瑞回去也不是睡觉休息的,是好几天没换衣裳,回去换一身干净的。 他见着陈长胜还是害怕,但陈长胜说:“冯大人不必惊慌,小人只是来问我家公子可还安好。” 这个冯瑞还是敢说的:“裴大人并未下狱,他受齐王优待,在后衙小院里住着。” 陈长胜笑了,又问:“不知方不方便带小人进去,给我家公子送些干净衣裳。”他都看过了,左右谏司人来人往,一共两班门哨。 其中一班查得松些,想想办法,总能混进去。 谁知冯瑞刚听这话就吓得面如土色,他连连摆手:“不成不成,我我……”他在国子监中苦读十年,之前在乡里又读了十年,刻苦攻读二十年,才刚八品。 稍有差池,非丢官不可。 陈长胜一把拉住他:“小人也知为难冯大人,只想请冯大人指条道,是谁看着那个院子?” 冯瑞咽了口唾沫:“倒是,倒是有一个,据说他收了油水就肯办事。”昨儿还有个刚从狱里拖出来的,家里银子给足了,金禄还给请了太医来看诊呢。 金禄和那一班皂隶就在衙门外的酒楼铺子里用饭,他带陈长胜绕回去,就在巷子里指了指二楼:“那个便是……” 冯瑞一文钱也没敢收,陈长胜刚要摸襟口,他吓得转身便跑。 酒楼铺子里人多嘴杂,陈长胜一直跟着,这伙人吃完饭又去了娼院。 陈长胜就在他们隔壁叫了一桌酒,瞅准了空,塞给女伎一张五两的银票,让她想法子把金禄请过来。 金禄到了隔间,一看陈长胜的打扮模样就知他是哪家的长随。 这些日子来他这儿走关系的,只要不是让他放人的,送东西那就是一抬手的事儿,请医问药,也不是办不到。 端看给多少银子。 “这事儿嘛,那也不难办。”金禄坐下,陈长胜赶紧给他倒了杯酒,还立起身来以示恭敬。 “您请说。” “看你是想找谁,想办什么事儿?”他挑起块鱼肚肉嚼在嘴里。 “小人是裴府的长随,一来是想跟金大人打听干系。二来是想见一见我家公子,给他送件冬衣。” 金禄知道齐王有意招揽裴观,裴家的事,压根就不算个事儿。 但就是得把场子闹腾起来,让裴观承了齐王的恩。 本来王爷就让他把裴家男人都关起来的事儿透给裴观知道,因由要说得模糊些,毕竟没大事,情况要说得糟糕些。 可裴观这人,虽是个读书人,但看着鬼精鬼精的,倒不一定肯相信他的话。 正好让裴观的长随去,心腹说的话,他才更相信! 虽是正中下怀,但金禄这时不刮油水何时刮油水:“要快,若是审得严了,那可动弹不得。” 金禄又上下打量他一眼:“再有,事儿虽我来办,但底下的兄弟们,也不能当睁眼的菩萨,须得叫他们睁只眼闭只眼。” “是,是,那是自然。”陈长胜连连点头,先奉上三百两银子,“这是给金大人的。”又替他们包圆了酒水席面的开销。 “事成之后,我家主人还有重谢。” 二人说定了,尽快安排见面。 阿宝听完:“你办得很好。” 陈长胜躬着身:“不敢当,请六少夫人将东西给我,明日傍晚由我送去。” 阿宝摇摇头:“不是你去,是我去。” 第165章 【一】 嫁娶不须啼 怀愫 阿宝当然不能以裴观夫人的身份去。 她打算扮作男装。跟红姨上京城的时候, 她就扮过男装,只是那时她纪还小,扮男装更可信。 一路上与林伯有商有量, 别人都只当她是家里的小少爷。 如今进京两年多了, 早就养得肌肤莹白如玉。身量虽比寻常女子要高挑,但窄背细腰怎么也不像个男子。 戥子捧着妆镜, 仔细打量阿宝的脸:“眉毛要再画得粗些, 把脸涂涂黑……”就像以前那样。 这事儿阿宝以前干过:“去掏点锅底灰来。” 她们上京的时候, 用的就是这个把戏。 就算偶尔不涂也没什么, 她扮作小少爷,白点嫩点也寻常, 如今可糊弄不了。 燕草道:“粉容易掉,不如这样,我用香膏子调上锅底灰,先把脸抹黑了, 再把眉毛画浓, 唇画淡。” 燕草擅画,用锅底灰加膏子调出好几种颜色出来。 这事阿宝没打算瞒裴珠,干脆将她一起叫来:“傍晚我会坐小车离开,我去后, 你便在家安抚母亲, 等我回来。” 裴珠怔怔看着阿宝,她这辈子也没见过几个外男,想到阿宝竟要孤身混进男人堆里,心头不住发颤。 越是这时候, 越不能说丧气的话。 裴珠沉默片刻, 一句多的话都没说, 扭身吩咐荼白:“你去我案头,拿几支小排笔,几支须眉紫毫来。” 荼白刚要去,她又道:“等等,把我的画具和妆盒都取来。” 荼白飞快取来,燕草和裴珠一同调色。 “锅底灰不成,得用黛,这东西磨细些能用来画画,画脸也没什么不成。” 先用大染刷脸,再用小排笔细刷两颊。 须眉笔用来画粗阿宝的眉毛,裴珠一面画一面道:“这样一根一根,就算是凑近了细看,也绝瞧不出来。” 二人在阿宝脸上涂涂弄弄,连脖子也没忘,涂手背的时候,燕草道:“姑娘这一手的茧子,倒像是男子。” 阿宝身量高,手掌也比一般女子要大,指节分明,又因长年练鞭,指掌上生着厚茧。涂上黑膏,远看近看都看不出破绽。 等换上厚厚的灰布袍子,倒像个模样清俊的小厮。 陈长胜算着时辰来了,他想了半夜,经此一事,他颇有些佩服少夫人。 不慌张,有主意,决断快。 可混进有司若被拿住,少夫人名誉扫地,裴家更成了笑话。 他刚要求六少夫人改变主意,就见六少夫人屋中站着个年轻小厮,生得肌肤微黑,但模样称得上清隽。 再一细看,这不正是乔装打扮过的六少夫人! “走罢。”阿宝一挥手,她本来步子便大,当少夫人时是刻意收敛,今天不必收敛,倒更像个男儿郎了。 陈长胜被她举止被慑,劝诫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下去。 一个人进来,两个人出去。 正被结香瞧见,这些日子上房都不必她侍候,她与螺儿姐妹就歇在房中,成日做针线,偶尔到大房跑跑腿。 福儿听见她“咦”一声,抬头问:“姐姐,怎么了?” 嫁娶不须啼 第186节 结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没事儿,没事儿,是我眼花了。” 等福儿走到窗边,两人已经出了山房大门。 阿宝坐在车中,到了个胡同里,她掀帘下马。车夫和马车就在胡同中停着,她跟陈长胜走过去。 “六……”陈长胜不敢靠她太近,“包袱我来拿罢。” “不用,免得叫人瞧出来,你就叫我林六。”阿宝刚下车时还有些紧张,越走越松,此时天色渐暗,街上没一个人瞧得出她是女儿身。 她再刻意压低了声音说话,走过街市时,卖花摊子上的卖花女,还多瞧了她几眼。 阿宝还以为被她瞧出了破绽,盯着她看一眼,那卖花女子竟红着脸转过头去。 走到左右谏司衙门后巷,陈长胜便站在阿宝身前,将她挡住:“等会金禄会出来将您带进去。” 到这时,他还想一劝:“六……” “林六。” “您还是改个主意,我进去纵被拦住了盘问也没什么,要是您被拦住,荒乱之中现了形迹……” 那他就算万死,也抵不了罪。 阿宝的头发梳成小厮模样,脑袋上巾帕扎得牢牢的,戥子试过,扯都扯不开,只要她自己稳得住,就不会露形迹。 心里虽是这么想,可真等衙门后那道黑漆小门一开,阿宝还呼息微滞。 她强自镇定心神。 陈长胜已经上前半步:“金大人。” 金禄手背在身后,上下一扫,灯火昏黄,他没瞧出来,只是一点头。 陈长胜身子微侧:“这是林六,府里派了他去给公子送衣。” “怎么不是你去?”金禄随口一问。 陈长胜早就想好了说词:“金大人有所不知,我常跟在公子身边办事,在京城中难免有熟人,若是被人认出来,金大人岂不担了干系?” 金禄一点头:“有几分道理,你想得倒仔细。” 确实是个能办事儿的人。金禄说完又冲阿宝道:“跟上罢。” 阿宝跟在金禄身后进到门中,那道窄门缓缓阖上了。 陈长胜心惊肉跳,不住在后巷子里头踱步,紧紧盯着那道门,也不知公子出来,要怎么发落他。 阿宝跟在金禄身后,她不敢多看,但衙门后门就靠近监牢,还未走近就听见呼嚎声,跟着又闻见了血腥味儿。 金禄道:“前两日下雨,正好把人提出来冲一冲。” 他一面说一面想,不是陈长胜送进来更好,陈长胜是长年在外头跑事的人,骗不了他。 这个年轻面嫩,吓他一吓,他回去自然说得凶险万分。金禄倒不全是为了钱,是想等到裴观跟了齐王,也得承这份人情。 阿宝低着头,进来之前她还心口发紧,进来之后,越行越稳,连气都均了。 听见金禄说话,略一想就明白他的意思,是想趁机讹更多钱财,进来的人个个刮一层油,怪不得他一身华服锦衣。 装着害怕的模样,不敢抬头,紧跟在金禄身后。 一路过来,并无什么惊险事。 人人都知金禄在齐王身边当差,见他身后跟了个面生的小厮,也以为是来办事的,根本没人去拦金禄。 绕过两个院落,堂中都堆满了查抄来的书册,还有一干绿衣小官吏们,一字排开坐在桌前,正在查捡书中犯讳之处。 还有人举着书册:“这处算不算?” “勉强也能算。” 两个议论,另一个就将那作者的姓名记在册上,进不进来受罪,就看这些小官员肯不肯轻轻放过。 途中还遇上了冯瑞,阿宝一眼将他认出。 但她不敢多看,冯瑞瞧着就知这是裴家来的人,他也不敢多看,两下里扭开头去。 无惊无险到了小院,金禄叩响了门:“裴大人。” 裴观整肃衣冠打开门:“怎么?” 他直觉出事情不对,他昨儿吃的还是衙门的份例菜,今儿起三顿都有荤,一看就是外头买来的。 屋中添了好炭,“床”也换了床板,连褥子都换了新的。 心里猜测是家中使了银子打点,金禄才往他这里卖好。 正想与金禄套套交情,好把消息送出去。 此时天已经擦黑,裴观屋里点起了烛火,齐王要看他写的东西,金禄把蜡烛给足了,屋中亮堂得很。 阿宝就站在金禄身后。 趁着裴观开门,屋中灯火映照之际,抬头露出脸来,冲着裴观猛眨几下眼睛。 裴观乍见之际,竟没认出她来,先是一愕,跟着便听金禄笑道:“裴夫人差人来给您送衣。” “裴大人有什么带给夫人的话只管慢慢说,小人就在院门口等着。” “公子,您请。”阿宝往里一闪,将门紧紧阖上。 裴观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他双手扶住阿宝的肩,满面不可置信:“你……你大胆!” 万没想到!她竟胆大到敢直接混进左右谏司! 看她打扮成这模样,裴观眉头紧锁:“可有人瞧出来?” 阿宝抿唇摇头:“连你都没能一眼认出我来,何况是旁人。家里出事了!” “大伯二伯还有几位堂兄都被带走了,我叫人远远跟着,人全被带去了郊外一座庄院。陈长胜查过,那是齐王小舅子的别院。” 别院虽是在崔显名下,其实就是齐王用来办事的。 裴观微惊,上辈子可没有这等事。 “不好。”裴观喃喃出声。 只是片刻,他就明白过来,齐王对他有招揽的意思,所以金禄才会这么恭敬,也所以事情会闹得比上辈子还大。 这本就是齐王招揽人的一贯手段,先威再恩,才能让人对他死心塌地。 上辈子裴观也是如此,初时他真以为是齐王施了援手,虽不想投身报效,可救全族性命的恩德,他只能归于齐王。 不久发现齐王惯常使这等伎俩,这才明白家中祸事从何而来。 齐王又要用他,又疑他没将祖父那本催命符献上,担心他不是忠心投靠,处处与他为难。 就算这世寂寂无名,祖父那本册子也会招揽祸事,他这才想在陛下面前留下影响。 只要他在齐王打这个主意之前能被陛下重用,齐王纵想伸手也得忌惮。 景元帝的眼睛里可揉不下沙子。 来不及再叙离情,他立时坐到桌边砚墨,阿宝跟在他身后:“我来。”她接过墨条砚墨,裴观抽取信纸写了封信。 他一面写一面说,等墨迹半干,就将信叠起交给阿宝:“这一封你一出门就让陈长胜送去给卢深。” “好。” “这一封,你交给母亲和大伯母。”本来是要给大伯的,家中没有男人,只好交给大伯母了。 “好。” 裴观望着她黑乎乎的小脸,想伸手碰一碰的,被阿宝握住了手腕:“别碰,掉色。” 裴观到此时才问她:“你进来的时候,怕不怕?” “不很怕。”刚开始是有些怕的,越往里来越不怕,这里又不是十八层地狱,有什么好怕。 怎么叫不很怕呢?裴观心底一柔,越是瞧她,越生怜爱。 “对不住,让你担惊受怕,还要你冒险来报信。”裴观立起身来,冲着阿宝深深一揖,“多谢你报信。” 若非她冒险来报信,晚上几天,只怕夜长梦多。 裴观不能摸她面颊,便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你回去就挪到后院,书房想必是要查抄的,放心,不会有大事。” 弹劾宋述礼他本有八成把握的,谁知父亲的诗案早发,齐王偏又掺和进来。 他动作快了,对头也快了,那他就得更快才行。 裴观走到床边,从枕中取出另一封信来,手指在信封上摩挲片刻,这才交到阿宝手上。 “这个,你且收着,若是事情非如我所料,你再打开。” “写给我的?写了什么?”阿宝抬脸看他。 裴观不答,叮嘱她:“将信收好,快些离开。” 阿宝依言将信收起,抬眸望住裴观:“那我走了。” 裴观也低头看她,伸臂将她紧紧一抱。 还想抱得久些,但他唯恐被人发现,旋即松开:“走罢。” 第166章 【二】 嫁娶不须啼 怀愫 阿宝来之前, 有满肚子话想说想问。 想问他在这儿睡得好不好,吃得好不好。可两人只见了半盏茶,时间紧迫连句闲话也来不及说。 分别在际, 只是道:“你多保重。” 阿宝咬住唇, 齐王若真存了那心,得赶紧把信送出去。 裴观打开门, 金禄就在院门边等着:“有劳阁下。”因阿宝要跟着金禄出去, 裴观特别客气。 嫁娶不须啼 第187节 这份客气在金禄看来, 就是探花郎已经知道族中男子尽数被带走, 所以才客气。 “裴大人言重。” 说完就带灰衣小厮离开小院,两人绕出去, 刚绕过一间院落,就在廊中遇上了崔显。 崔显一身锦衣,用锦帕捂鼻进来,迎面碰上金禄, 问:“金禄, 你怎么在这儿闲晃?姐夫没派差事给你?” 金禄满面堆笑,迎上前去:“崔大人,我正当差,可不敢闲晃。” 阿宝只得低头贴墙根站着。 崔显是见过她的, 还曾戏言要讨她当正房娘子, 遇见谁不好,偏偏遇上了他。 但那是两年前,两年不见,她高了许多, 脸又抹得这个黑样, 崔显就算有火眼金睛, 也认不出她。 崔显也知道他在办差,这案子油水十足,金禄哪可能闲晃。 眼睛一扫,扫到站在墙边的小厮身上。 崔显目光刚收回去,又投过来,见这小厮一身灰衣贴墙低头,越看越觉得古怪,用眼神示意金禄。 金禄低声:“是桩紧差,崔大人行个方便。” 崔显本就是看那小厮轮廓生得清俊,也没放在心上,点头放过,正要往里走时,眼角余光一瞥。 当即脚步微滞,这个灰衣小厮,倒像是在哪里见到过。 “金禄。”崔显出声。 金禄立时转身,阿宝本以为已经糊弄过去了,听见崔显的声音,不由双拳头紧攥。但她依旧低着头,贴到墙根。 崔显几步上前来,嘴上在同金禄说话,眼睛却不住打量这个小厮。 金禄暗道声不好,这位爷的毛病无人不知,不论是民是官,见着个生得俊,总要搭两句话,不会看上这个黑皮小厮了罢? 这小厮眉目确实生得有几分俊俏,可也太粗相了,不该入了这位爷的眼呀。 崔显这二年间又不知搜罗了多少美人,特别是宫中赐出来的一批宫女,好些都是前几年没入兰掖为奴婢的世家女子,不论相貌性情才情,个个都排得上号。 按说得的美人多了,林家女儿早就该抛到九霄云外云,可他偏偏再没寻到过这一款的。 飒爽蓬勃,尤其是那对眼睛,叫人见之难忘。 只要论及裴观,崔显便会在心中想,探花郎真是应了名头,得如此美人,只不知道他识不识得美丑,晓不晓得美人的妙处。 心里猫挠似的,无价之宝偏偏落在不识宝的人手中。 当时初见,就已经叫他念念难忘了,哪成想,竟在此处再见! 阿宝乔装打扮,落在他眼里更有意趣,他只当阿宝嫁给裴观这种木石人,少女时的灵气会消磨大半。 没想到,她竟敢男扮女装来见她的丈夫。 越是注意她,她越不抬头,外头天全黑了,不知何时又下起雨来。 细雨连绵似雾,就在这湿漉漉的雨廊下,崔显闻见一股幽幽香气,非兰非麝,在鼻尖一绕,便被风吹散。 这味道在松雪林中闻见过一次,如今细雨廊下又再闻到。 崔显正禁不住心猿意马,身后的长随出言提醒:“大人,王爷还在里头等您呢。” 阿宝被他目光盯得指节发痒,忍不住掌心向后,指尖曲起,想摸藏在袍中的九节鞭。 崔显听见齐王在等他,将目光收了回去,还冲着金禄点了点头,十分和善:“那你先去办差罢,等会再见。” 阿宝跟在金禄身后,直到转过墙角,她都觉着有道目光钉在她背上。 这人究竟是认出她了?还是没认出她? 陈长胜在后巷窄门外望眼欲穿,隔着道墙听里头的动静,生怕六少夫人被人识破。正心急如焚,听见窄门“吱呀”声响。 他赶紧迎上前去,果是金禄将人又领了出来。 “金大人辛苦!”一面说一面掏出红封,往金禄手上一塞。 金禄还客气道:“举手之劳,该当的,只是也得打点底下兄弟们的酒钱茶钱。”这才收入袖中。 他着急向齐王禀报,捏着那红封甚厚,眯眼笑了:“下回有事,咱们好说。” 陈长胜在前,阿宝跟在他身后,二人还走回停马车的胡同。阿宝跳上车去,从怀中取出信来:“你快把这封信送去。” 陈长胜片刻也不敢耽搁,两人背道而行,一人送信,一车回府。 卢深是裴观一手推举上去的学生,信上让他立即行事。 阿宝摸了摸剩下的两封信,一封是给母亲和大伯母的,另一封就是裴观嘱咐她最后再打开的。 倒像是说书先生讲的“锦囊妙计”,非到万不得已时才能拆开。 阿宝摸摸那信封,又仔细塞好。 马车一路行到建安坊裴府边门,青书早就在那儿候着,一见马车回来,他大松口气。阿宝已从马车上掀帘跳下,进门急步往留云山房去。 她可不能这个打扮去见娘和大伯母,非把娘吓得晕过去不可。 卷山堂中烧着热水,燕草戥子都在等她,见她平安无事的回来,戥子不由念了声佛:“观音菩萨保佑。” 天一黑就下起雨来,戥子生怕雨水让阿宝露了形迹,幸好这雨下得小,总算把事办成了! 燕草打好了水:“先用菜油洗一遍,再用清水,能洗干净些。” 勉强把黑脸洗得白了回来,阿宝换过衣裳,还把那两封信贴身带着去了正房。 裴三夫人问她:“你身子怎么样?”阿宝一天没出现,裴珠只好说嫂嫂感了风寒,在房中歇息。 她四下里一望,小满几个都退到廊下。 “娘,我去见六郎了。” 裴三夫人撑坐起来,手抚着心口:“你,你到哪儿去见的六郎?” “左右谏司。” 裴珠在她身后扶住她,裴三夫人还未张口,眼泪簌簌落到襟前:“他……他可吃了苦头?”她初听阿宝见到儿子,险些又要昏过去,还以为是里头用了刑,观哥儿没熬下去,这才这才叫人去领。 待看见阿宝神色镇定,便知不是。 “他无事,也没关到牢里,咱们使了银子,他在里头虽住得不如家里,也没挨冻也没受饿。” 裴三夫人这才收住眼泪,阿宝又将裴观写的信递给她:“这是六郎给娘和大伯母的信,让咱们稍安勿躁,过几日就好了。” 裴三夫人伸手想接,却又不敢,指尖刚碰上信封便连声吩咐:“去!快去把大夫人请来!快呀!” 小满跑着去了大房,大夫人听说裴观送了信出来,也顾不得仪态,到裴三夫人房中时,人还在喘。 阿宝赶紧扶住徐氏,徐氏顺着裴三夫人的目光看向信封,她提气接过将信拆开。 裴三夫人紧紧盯着徐氏,颤声问:“如何?” 徐氏缓缓吐出口气来:“六郎让咱们不必惊慌,让咱们不要将事情报到族中去……”她眉头蹙起,信已经送出去了。 “这样的大事,咱们一屋妇孺怎么能拿主意?” 裴家的旧友死病大半,留在朝中的也都敬小慎微,姻亲们倒还都帮着走走关系,可一知道人关在齐王庄院中,都不敢轻易伸手。 “四叔五叔来了能有什么用?”除了两头吃好处,把水搅得更混些,这两人能办成什么事儿? 徐氏严厉起来,她瞪了阿宝一眼:“六郎媳妇,你一个侄儿媳妇,岂可言说长辈们的不是?” 她心里何尝不明白? 可老四老五再不济,也能勉强支应门户,在京城这么多年,总有几个相熟的肯拿钱办事的朋友! 更何况,六郎信中也写了,恐怕齐王要派人上门查实那些文集书册的! “林氏。”大伯母忽地出声,“你不能再住外院,今儿起,就挪到松风院去。”本来隔着房,她虽有不满,也不能越过婆婆管教别人的儿媳妇。 如今可不一样,万一真有人来,得死守着二门,把女眷们都守好。 “齐王派人上门也就在这几天,四叔五叔插翅也赶不及,外头没人守着,岂不是大开营帐,任人宰割?” “林氏!”大伯母盯住她,“你该再学闺训。” 她本来觉着丈夫对六郎媳妇过于严厉,如今却想,她再聪明,到底因为年纪出身见识,差了许多。 阿宝却不退缩:“我只问大伯母一件事,书册集子最易仿造,咱们关起二门任人抄查,随便被塞一本,又要如何分说?” “阿宝!”裴三夫人眼见儿媳妇跟大嫂针锋相对,出言喝住阿宝,“不可无礼!” 阿宝并没低头退下,依旧盯着大伯母,等她回答。 徐氏自然没办法回答,她拂袖离开了。 廊外的丫头婆子都听见屋中纷争,院中鸦雀无声。 裴三夫人看了阿宝一眼,她皱眉叹息:“今儿,你就挪到院里来。” 裴珠送阿宝出去,院里还是无人敢出声,阿宝也不开口,裴珠一直将她送到垂花门边,这才道:“你说的有道理。” 可光有道理没用。 阿宝望着裴珠一笑,裴珠怔怔看她,她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你?”裴珠刹时明白了,玉白指尖掩住檀口,“你不打算挪进来?” 她怎么敢呢?母亲跟大伯母都发了话,她竟不遵从? “要是娘问起来,你想法子替我拖延拖延。”阿宝说完便回留云山房去,一路走一路想办法,要怎么才能让裴观信里写的,实现呢? 她回到屋中,只留燕草戥子在身边。 “两件事,第一,咱们可有什么人能与老太太那儿搭上关系?第二,让螺儿福儿带着箱笼先去松风院。” 四房五房的人不能来京城,她也绝不关进二门里! 第167章 【一】 嫁娶不须啼 怀愫 “松风院里立春的表姐, 嫁给了老太太陪房宋妈妈家的孙子。” 嫁娶不须啼 第188节 竟是戥子先说了出来,燕草赞许地看了她一眼,这些日子的苦功到底没白费。 “想法子让立春把消息传到老太太那儿去, 老太太那边的人若是要送信, 可以走南门。”徐氏盯紧了老太太身边的人,轻易不许她们出门。 南边门上是裴观的人, 阿宝此番进出都是走南门。 “是。”燕草依言去办, “那, 只有螺儿福儿挪进二门?” 两人对视一眼, 福儿身上有嫌疑,这事阿宝没忘。 但府里出了大事, 徐氏明令丫头小厮们各司其职,不许内外串联,福儿好几日窝在房间里,连跟决明都少说话, 更别说托他去卖络子。 阿宝颔首。 燕草知道阿宝不愿意被关进二门里, 有个权宜之计,能先糊弄过大房和裴三夫人才好。 “这样也好,咱们就说里头还要再收拾,大夫人和太太问起来, 也有话可回。” 阿宝可没怕问话, 她刚进门时,还曾担心过裴老太太讨厌她,如今胆大脸皮厚,就算大伯母因此讨厌她, 那也没什么。 她并不觉得自己错了。 戥子松口气:“很是很是, 咱们也不能真的顶着来。” 婆家跟娘家那哪儿能一样啊!姑爷又不在家里, 万一大伯母发起怒来,婆婆真要罚儿媳妇,儿媳妇难道还逃回娘家去不成? 做个样子哄哄人,总比硬顶着强。 燕草生怕阿宝又反悔,连做样子都不肯,立时收拾东西,还指名螺儿和福儿今天晚上就先挪进去。 福儿有嫌疑,越是家里乱的时候,越要盯紧了她。 戥子也装模作样收拾起东西来,若是徐氏或裴三夫人差人来问,看见一屋子箱笼包袱,也只责怪她们收拾得慢些罢了。 螺儿低头收拾衣裳,福儿问:“今天就挪么?天儿都这么晚了。” 螺儿一面叠衣一面道:“少夫人屋里东西多,里面屋子虽归置得干净,到底不如咱们知道少夫人的喜好。” 福儿又想去与决明告别,螺儿笑了:“又不是往后见不着,赶紧收拾罢。” 当真收拾起东西,螺儿才知这两年里竟也攒下了不少家底,光她的衣裳便有满满两包,赏下来的耳环手串小玩意儿更多。 福儿定定瞧着。 螺儿笑了:“开春你就十三岁了,到时便不用梳双螺,这些你喜欢哪个就戴哪个。” 粗使婆子们来来回回将箱笼抬到院中去。连小丫头们的东西一次都搬不完。 裴珠一得着信,便捧上养心汤,一面吹汤一面道:“母亲,方才丫头们来报,说已经在收拾箱笼了,燕草带两个丫头正收拾着屋子呢。” 裴三夫人点了点头:“这才好,越是这时节,越不能闹得一家离心。” 说完她瞧了眼裴珠,看裴珠累了几日,眼底下发青,叹道:“你也守了我两日了,快回去歇着罢。” 待裴珠走了,裴三夫人身边只留下陈妈妈,陈妈妈唯恐裴三夫人又担忧儿子,想用旁的事让她分神:“七姑娘是个孝顺的。” “是啊,原来只觉得她识趣,经了事儿才知道她还有几分能干。”她满面倦色,捧着养心汤叹,“这一天,出了多少事啊。” 阿宝在去见裴观的这半日里,裴珂定下的人家派人上门来了,听那意思是要退亲。 “这事大嫂也作不了主。”只得先以裴珂裴瑶父母不在京中为由,把事情先拖下去,可男方执意要退,女方难道还能不退? “这事儿先瞒着,叫她知道了,得多伤心。”退过亲的姑娘,往后想再寻一门好亲,实在是难。 “真是丧了良心的人家,往日里说的那样好,府里备嫁走礼,可没有一点儿怠慢他家的!”陈妈妈替八姑娘裴珂不平,又想起裴珠的婚事还没有着落。 裴三夫人只是摇头:“这都是叫吓怕了。” 裴瑶定的人家远些,还没得着信儿。 “许家呢?有没有那个意思?”屋里也没旁人,连小满都下去了,只留下陈妈妈说体己话,“许家这会儿还不退,到是能相托的。” “再看看,要是他家还有这个意思,我就点这个头。”连嫁妆也要再厚上三分。 裴三夫人嘴上在说这些小事,心里依旧牵挂儿子,她倏地道:“你说,阿宝是怎么混进去见观哥儿的?” 陈妈妈半晌没开口,许久才说:“姑娘!”连旧时称谓都叫了出来。 “又要她能顶事儿,又要她有闺范,甘蔗哪有两头甜的?”若非六少夫人大胆行事,家里又怎能早做准备。 裴三夫人阖阖眼:“我知道我知道,我许了她的。只是……只是这总非长处之法。” 阿宝这性子,若不磨一磨,剪一剪,怎能在深宅后院中长存? 陈妈妈奉上养心汤:“当了娘就好了,姑娘不也是当了娘才改了性子的?”收起楼氏女儿那些经集书画,相夫教子。 裴三夫人微怔,连她自己一时都想不起来:“是么?” “怎么不是。”陈妈妈笑了,那会儿三夫人还是楼氏女,诸暨楼氏女儿,能文擅画。别家的女儿家绣花是绣鸳鸯并蒂,裴三夫人在闺中绣的是山水花鸟,名家字帖。 裴三夫人眉尖蹙起,保养得宜的脸上,露出一丝苦涩。 陈妈妈问她:“怎么?” “今儿的养心汤煎过头了,太涩。” 陈妈妈接过碗,这都快喝完了,才说煎过头? 裴三夫人往枕上一靠,她哪里是当娘之后改性的,她是迟迟当不上娘,这才改了性情,也正是那会儿才喝起了“养心汤”。 每思及此,便不忍心对阿宝过于严苛。 “明儿,你去一趟松风院,看看可短少什么。” 陈妈妈知道派她走一趟是为了安抚阿宝:“放心罢,观哥儿媳妇不是个心窄的。” 留云山房里里外外一通忙乱,燕草戥子指派婆子们搬箱笼抱包袱。 “这是少夫人吃茶的茶具,这是少夫人的笔墨文房,一样样拿仔细别摔了。” …… 阿宝关上门窗,门扇一阖,屋里刹时静下来。她用银挑子拨亮灯火,自灯下取出裴观留给她的那封信。 另外两封都是裴观情急之下写的,墨迹都未干透。这一封是他早早就写好的,还仔细用蜡封上,藏在枕头底下。 裴观让她挪进后院,她当时没辩驳,却不打算照他说的做。 这信让她等到事情有变再看,她也不会傻等山穷水尽,倒要看看裴观留了什么锦囊妙计! 银刀裁开封口,雪浪纸从信封中滑出。 阿宝展开一看,怔在当场。 这是一封,和离书。 “三生结缘,始配夫妻。” “二心不同,难归一意。” “物色书之,各回本道。” “三年衣食,便献柔仪。” “伏愿娘子千秋万岁。”“伏愿娘子千秋万岁。” 这一句,他写了两遍。 雪浪纸被阿宝掐出指甲痕来,她胸膛不住起伏。 和离,这就是裴观想到的妙计? 他还预备和离之后,依旧供给她三年的衣食钱,倒真是个有情有义的前夫君! 屋外燕草戥子还在忙乱,就听屋里一声喝。 “狗东西!” 二人面面相觑,燕草轻问:“怎么了?” 戥子哪儿猜得到,猜道:“大概是挪院子,她心里总不乐意。” 阿宝在屋内踱步,那张雪浪纸就搁在灯下,她又想一把扯碎,又忍耐住了,眼圈经不住发红。 大难临头,让她先飞。 在裴观心里,她是那么不讲义气的人? 卷山堂内灯火如昼,燕草戥子看着阿宝的影子来来回回,知道她怒极了。 燕草吸口气,上前叩叩门:“姑娘,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什么?”今儿到现在,水米还没打牙呢。 阿宝扛了一日,有事在办,半点不觉着饿。 此时火冒三丈,更不觉得饿了。 气得头顶心都要冒白烟了,她吁气道:“有没有冰?玫瑰雪水也好,木樨雪水也好,有什么先弄一碗来!” 戥子燕草面面相觑,就算为着挪院子,也不至于气成这样。 裴府自然藏得有冰,此时取来也不难,多打赏几个钱就是。 满满一碗碎冰盏提到卷山堂,浇上厚厚一层的桂花蜜,阿宝连挖了几大口,这才觉得胸中气略平。 她知道裴观是为了她好,可这不是她想要的好。 一碗冰盏下肚,她又执起信纸。 “伏愿娘子千秋万岁。” 阿宝把这一句,在口中轻嚼几回,低声又骂:“狗东西。” 这一回却语意缱绻。 说是和离书,实是一封情信。 阿宝取出石榴花信匣,拿小钥匙打开铜锁,这匣子里装着她未嫁前,裴观写给她的所有信件。 她将这封和离书,放在信匣的最底下,紧贴着匣底石榴雕花。 第168章 【二】 嫁娶不须啼 嫁娶不须啼 第189节 怀愫 第二日天刚亮, 徐氏那边便派了刘妈妈来,问何时挪到松风院。 刘妈妈一走,裴三夫人也派陈妈妈来了, 陈妈妈向着裴观, 自然也向着阿宝,看见满地的箱笼, 回去禀告:“正收拾东西呢。” 裴三夫人不欲逼得她太急, 但也想不明白:“你说, 她怎么那么倔?大家都住在二门里, 怎么偏她非要住在外院?” 此一时彼一时,当日是想着暂住, 如今府里不太平,自然要挪到二门里来。 裴三夫人未嫁时,也是住在二门内的,再宽容阿宝, 这事也不能依她。 陈妈妈不好说旁的:“那头东西多, 连夜就在收拾了,倒也不是故意拖延,大夫人那里的刘妈妈瞧了,也没说什么。” 戥子依旧进进出出, 假装忙碌收拾箱子。 燕草差立春给老太太的人透口风, 得了信来禀报:“姑娘料得对,老太太那儿果然有动静了。” 徐氏几乎是将裴老夫人的人全看管了起来,但裴老夫人在裴府经营了几十载,身边的婆子丫头姻亲错结, 她纵看管也只能盯住几个心腹。 消息拐着弯的送上去, 老太太哪还能坐得住。 她本就在找破口, 只道三房的六郎被押入左右谏司,老三媳妇从没管过家,六郎的媳妇又是新嫁好糊弄。 觑着机会,让人从南门走了。 连包袱都没带,就带了盘缠和信,急赶着上路。 青书派小厮跟了一路,早晨的雾还没散,那人就上了船:“眼看着船开才回来的。” 阿宝点点头:“知道了。”那边晚一步倒还没什么,只看齐王何时派人上门来了。 青书看看阿宝,眼中十分恭敬:“少夫人还有什么吩咐?只管差遣我。” 阿宝摇头:“暂时只有等了。” 该送的信都已送出。 陈长胜昨天冒雨送信给卢深,今日一早卢深已将裴观留下的奏折呈送上去。跟着裴观的学生们都会上书。 此时早朝还没散,齐王的人也不知收没收到消息。 “青书松烟守书房,卷柏空青分守两边传话,决明先回家去。”留云山房里用的人不多,这么安排正好。 “燕草结香,你俩收拾收拾,先到二门内去。”戥子胆大些,跟在她身边。 燕草摇头:“我跟在姑娘身边。”扭身又对结香道,“你到院子里,约束松风院的下人们。” 阿宝看她目光坚定,点头应允:“好。” 说完望一眼外头的天,连日阴雨,今儿雨收云散,日头映着院中红枫银杏,秋高气爽,风光正好。 “摆上茶果点心,咱们就在这等着。” 阿宝登上假山石,安坐在八角凉亭中,在山房的最高处,饮茶吃点心。 一时留云山房诸人各司其职,戥子提来茶炉,燕草取来茶饼,二人又架起了炭炉,一炉煮山泉水,一炉烤柑橘板栗。 燕草用铜夹烤至板栗开壳,看阿宝神色湛然,忍不住道:“倒该弹一曲空城计。” 阿宝凝目望着前院廊道,闻言忍不住微微一笑,只留下一府妇孺,可不就是空城计。 茶炉水沸,满亭橘香,正在此时,卷柏飞奔而来,他隔着九曲桥打了个手势。 来了。 建安坊巷口来了一队兵丁,还未到裴府门前,徐氏就下令关上二门。 派几个管事在前面支应,等关起二门,她这才想到:“六郎媳妇挪进来没有?”大房的丫头婆子们哪知道消息,俱都摇头。 裴三夫人听见关二门的动静,先问小满:“少夫人呢?” 见小满不敢开口,又问裴珠:“你嫂嫂呢?” 裴珠自然知道阿宝没进二门,她嘴唇直颤,脸色煞白:“不…不知。” 裴三夫人差点又要晕过去:“快!快派人去松风院瞧瞧,阿宝进来了没有。” 小满一面念佛一面往松风院去,道道门都关了,连防火夹道都有力壮的婆子守着,她跑到松风院一瞧,哪有六少夫人的影子。 回去报信时,急得差点儿哭出来。 裴三夫人又惊又怒:“这可怎么好?” 裴珠一把扶住嫡母:“母亲莫急,不是说了,只看书房,又不是……又不是……”又不是抄家。 人人面色煞白,后院中除了守门婆子,丫头们也都缩身在房中,院中死一般寂静。 阿宝立在石山凉亭内,远远看人进来。 她目力极佳,一扫过去便认出带队的是个老熟人了。 崔显刚进院门,就觉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抬头望见南边假山石上凉亭里,立着个浅绿衣裳女子。 她矗立亭中,并没作寻常贵妇打扮,乌发束起,腰上挂着那截红色软鞭。 发不饰金,唇不涂丹,但长眉入鬓,双目炯炯,神如披霜。 脚下杏叶,身后枫色,皆可入景入画,此时却全是她身边点缀。 崔显知道那是谁,他这回主动请缨,在姐夫面前说尽了好话,才得到这桩差事。 齐王还不放心,派杨文清跟在崔显身边当帮手,虽是抄查书册,但要他们不许闹得过分难看,得礼遇裴府诸人,把这份恩情做足了。 杨文清也想不通,齐王这小舅子怎么突然对裴家的事儿上起心来。 崔显在分送美人,搜集情报上尤其有天赋,但对旁的他并不上插手,此番主动带队,为了什么? 难道是为了跟裴观攀攀交情? 杨文清来时还在疑惑,待见崔显怔在原地一动不动,这才知道是为了什么。 那位就是裴夫人? 杨文清皱眉,来时明明已经提前吩咐,让女眷先行避开,免得冲撞。怎么她一介女流,竟居高临下,看他们办差? 崔显不动,阿宝也不动。 她目光只在崔显身上停顿了片刻,就看向领队的杨文清。 松烟青书二人拦在书房门前,皂隶们来时都过吩咐,来裴府办案与去别家不同。不可横行莽撞,更不能冲撞了裴府的女眷们。 此时被拦,为首的皂隶就看向了杨文清。 杨文清还未开口,崔显恍然回神,朗声言道:“裴夫人,我们也有几面之缘,此番来只为查证,若系诬告,不日裴大人就能回家来。” 阿宝冲松烟青书,点了点头。 二人左右挪开,杨文清亲自带人进屋查看。 书房内三五人将架子上的书册搬入箱内,忙了足足一个时辰。松烟青书卷柏盯住皂隶,免得他们在书上做手脚。 崔显还站在院中,连掩饰都不曾,直直盯住阿宝。 崔显身边的长随见了,心道莫不是瞧中了裴探花的夫人罢?这可了不得,寻常人家的女儿看中了娶来纳来都成,那可是官夫人! 崔显望得出了神,她果然如他所想的,年岁愈长,英姿愈显。 他请命来此,就是在雨廊那一面之后心痒难耐。 越是看,越是难耐。 不由心思浮动,若是当真来抄捡证据,还有法子把人弄到他府上。偏偏此时姐夫要拉拢裴观,他的夫人那便是不可得的山间月。 阿宝吩咐过松烟几个,若有异动,出声喝止。 但一直到杨文清将箱子抬走,松烟青书也未出言警示。 日头高升,天色大亮。 “崔大人,下官已将事办妥了。” 杨文清走到崔显身边,看崔显还目不转睛盯着人家女眷看,咳嗽两声,清了清喉咙。 崔显悠悠回神。 他府中美人肥环瘦燕,或明艳,或清冷,大家闺秀,小家碧玉,应有尽有。 单只论色相,她并不出众,可余霞成绮,明河翻雪,都不能夺色分毫。 想到便扼腕,裴观那个木石人,知道自己娶到什么样的宝贝么? 那班皂隶早已经抬着书箱出了山房,崔显却迟迟不走。他口舌微动,似在示意他有话要对她说。 阿宝干脆转身回亭中,正对亭外坐下,吩咐燕草:“煮茶。” 茶炉中茶水早沸,燕草烫壶沏茶,戥子剥开柑橘板栗,送到阿宝手边。 “要不,我下去赶他?”戥子也觉出那人不怀好意,但这是在裴府,方才那些人这么客气,这人也不敢做些什么。 崔显不能上假山,阿宝也不下假山。 二人一个在亭下,一个在亭中,隔桥僵持。 他本想用她丈夫的事做饵,可她都敢女扮男装进左右谏司,胆色见识都非一般闺阁女子所及,骗是骗不了她的。 心痒难耐,又有所顾忌。 杨文清在山房门外等待,久等不来崔显,心中鄙夷,但脸上不露,冲崔显的长随使了个眼色:“这可……不妥罢。” 崔显身边一干人,唯这个长随是他当齐王妃的姐姐派在他身边的,让他看住崔显,若他闹得过分,齐王妃立时就能收到消息。 长随也知齐王看重裴观,躬身去劝:“大人,王爷还在等着呢。”好容易揽下的差事,可不得回去领功。 崔显闻言挑眉,最后看了阿宝一眼,旋即转身离开了。 阿宝忍耐良久,直到崔显离开,她这才站起身,几步跃下石山:“可曾看清楚?” 青书松烟一直守在书房,全程看少夫人的脸色行事。 将杨文清如何收书,又如何给箱子贴上封条的事都说了:“我看那姓杨的很是客气,还几回称赞公子的藏书。” 阿宝点点头,这些裴观都与她说过了,但她要亲眼看见才能放心。 正当青书松烟禀报之际,二门开了,徐氏和裴三夫人那里派了人来:“请六少夫人去。” 嫁娶不须啼 第190节 第169章 【一】 嫁娶不须啼 怀愫 阿宝正想把这些都禀给裴三夫人, 也好让她安心。 谁知才走进上房,就见大伯母满面怒容,裴三夫人也蹙眉看她, 裴珠更是红着眼眶, 冲她轻轻摇头。 “娘,这是怎么了?”阿宝一心只想将前头的事告诉她们, 把徐氏下令让她挪院子的事全抛到脑后了。 还未走近, 徐氏便道:“林氏, 你不遵长辈训诫, 罚你抄孝经百篇,女诫百篇。” 阿宝立住了, 她从未见大伯母如此动怒。 徐氏话音才落,裴三夫人便扯住她的袖子:“大嫂,家里如今这样,要不还是等观哥儿他们回来了, 再罚她也不迟。” 徐氏思量片刻, 点了点头,但她目光扫过阿宝:“今日必要挪进来。” 阿宝不答,连作样子哄骗她们都不愿意,心里只觉着荒唐。 外头这么些大事, 偏偏纠缠她回不回二门。 只要关进二门里, 当睁眼的瞎子就安全了?死也算好死了? 裴三夫人着急看阿宝一眼,示意她先说说软话,把事情糊弄过过去。连裴珠都不住冲她点头,让她先应了再说。 可阿宝绝不愿意回松风院去, 那是她梦中“死地”, 岂能回去。 “大嫂先去瞧瞧前面书房境况如何?我来说她。”裴三夫人眼看劝不动小的, 只好劝徐氏。 所幸徐氏也不愿再留,抬身走人。 阿宝这才对裴三夫人诚心道歉:“让娘担心我了。” 裴三夫人等徐氏走了,对着阿宝冷下脸来:“你也知道,怎么这样不分轻重?万一那些人要是干了什么?你怎么办?” 裴家旁的女孩子们又要怎么办? “我有轻重,他们只是上门来找证物,怎么会对我无礼?何况……”何况真要对她无礼,也得看看本事。 裴三夫人见她还能顶着来,忍不住失望摇头:“等事儿了了,你给我规规矩矩的把那一百篇孝经,一百篇女诫抄好,送给大伯母去!” 说完撇过脸去,不再看阿宝。 阿宝僵在门边。 大伯母冲她发怒,要罚她,她都不觉得有什么。 可裴三夫人才只露出一点儿失望的意思,她就难受得紧。 裴三夫人又道:“允了你的,我也不问。可你别觉得大伯母没资格管教你,咱们还没分家,就算分了家,她也有资格管束你,知道了么?” “知道了。” 阿宝闷声作答,被陈妈妈请了出去。 她在廊下走了几步,裴珠追出来:“母亲心里向着你呢,大伯母本来要罚你去跪祠堂的。”说裴家从未有过此等不服管教的媳妇。 其实……四婶五婶就能算是合格的裴家妇?不过是肯哄肯骗,大面上看着不出错罢了。 偏偏遇上阿宝,不愿意哄也不愿意骗。 “后来母亲替你说了话,这才改成抄书,你放心我替你抄。”裴珠挽住阿宝的胳膊,方才瞧她全须全尾进屋,屋中人人都松了口气。 “我知道。”阿宝反手握住裴珠的手,“可我,还会继续让娘失望。” 经此一事,她已经明白了,她没办法照着她们期望的那样活。 人岂能将自己的一身安危荣辱全交在别人手上。 “你回去告诉娘,我看着人搜的书房贴的封条,为首那个说是齐王小舅子,其实就是领虚衔的。其实主事的人叫杨文清,看他的态度,六郎料得不错,让母亲不必过于忧心。” 裴珠很快把这些话记住,送阿宝到门口,还待劝她:“要不……”要不就认个错服个软。可她深知阿宝的性子,到底没说出口。 裴三夫人不住叹息,她原来觉得,娶个武将家的女儿,莽就莽些罢了。谁知遇上事,才知道她脾气多硬,敢跟大嫂顶着来,往后可怎么办? 裴珠回屋把阿宝这些话说了一遍。 裴三夫人张口结舌:“她,看着人搜的书房?” “是,嫂嫂说她看着人上了封条。” “她,她怎么敢的呢?”裴三夫人喃喃自语,陈妈妈送上粥来,她只是摇头,连话都没力气再说。心里却盘算好了,等事情了结,得把阿宝的性子好好磨一磨。 万不能再优容她了。 阿宝回到留云山房,戥子小心翼翼问她:“咱们要不然挪吧?”她越说越小声,方才在上房,吓得大气都不敢喘,走出二门心还在发虚。 这可是婆婆,真要是给阿宝扣上不敬不孝的罪名,那可怎么办! “不挪。”阿宝问,“陈长胜呢?可有新消息?” “人还没回来,卷柏在南门等着,让他一回来立时来回话。” 杨文清跟在崔显身后去见齐王,不料齐王先传了杨文清,让小舅子崔显在偏厅等待。 杨文清进门先行礼,正预备禀报,就见齐王脸色发沉。心知有异,便将面上喜色收去,躬身道:“王爷吩咐的事,下官已经办妥了。” 齐王看了他一眼:“今日早朝,裴观又上了一道奏折。” 这些东西用不上了,怎么给人搜出来的,还得怎么给人还回去。 “新奏折?”他果然有后手。 这回是上的,是宋述礼多年来扣克国子监监生的椒油钱和火膏银的奏折,奏折后还附上了帐册。 一桩一桩,一笔一笔,算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总共四十五万贯,折成银子便是四十五万两。 景元帝当庭震怒。 齐王话音刚落,杨文清便明白过来,扣是扣不住裴观了。 景元帝向来看中实据,实据帐本都呈到他御案前,这事是必要深究的,皇帝要人,焉能不放。 “可……可咱们这出戏才唱了一半!”要紧的那一半还没开演呢! 杨文清才刚见了裴观一次,他正想借着今天的由头再到后院去找裴观。先与裴观推心置腹,再把齐王相信他,愿意出手相帮,斗倒宋述礼的事说一说。 齐王既能识人,又肯援手。 城外别院中还善待着裴观的家人,就算他立时决定不了,也总比旁人多几分香火情。 宋述礼老了,眼看活到头了,趁势扶起裴观,让他在国子监中为齐王所用才是一步好棋。偏偏进行到一半,被裴观自己把盘子给掀翻了。 难道裴观,先一步猜中了齐王的心意? 杨文清思来想去又道:“下官这就去写案卷,务必将裴观这份案卷写得仔细些,上头要提人,案卷总要带走。” “好让陛下知道王爷一片孝心,尽心办案。” 杨文清退下去写案卷,裴观书房中搜罗出的书册也一并抬到他房中。 “尽快去办,以父皇的脾气,这会儿就该来要人了。” “是,下官尽快去办,崔大人那里……要不要也催促催促?” 齐王点了头,杨文清转身去办,让崔显赶紧把裴家人都放回去。 崔显打马出城,回到庄院,刚进二门便有两列四个锦衣美人出来迎他:“爷回来了,是先摆膳?还是先沐浴?” 崔显一摆手:“让厨房整治一桌好宴席送到西院去,给我预备热水擦洗。” 衙门里又湿又阴冷,也就是他姐夫,竟还能住下来办案。 锦衣美人簇拥着崔显回正院,正院后厢房从山上引水作了间石浴室,常年引来温泉,不论何时都可沐浴。 地上铺了块白狐皮,几位美人薄纱金冠,脚饰金铃,或躬身,或下跪,为崔显脱靴解带。 美人言笑晏晏:“今儿外头的天这么冷,爷还起的这么早,是办什么差事去?” 崔显对美人,从来都有好脸色,站着任她们解衣,口中应声,却不回答。 另一个美人送上参汤,以袖掩口,笑道:“能叫咱们爷这么早起的,必是哪一家的美貌娘子。” 崔显听了,心中浮现阿宝的模样。 说来奇怪,此时闭上眼睛,就只能想起她立在朝霞中,周身为霞光映照的模样。 究竟她眉毛鼻子,细长成什么样,却想不起来。 脑海中便只有那双灿若明星的眼睛。 四位薄纱美人,其中一位瓜子脸,柳叶眉,肌肤胜雪,只是尤其沉默。别的姐妹说笑,她全程闭口不言,替崔显解袍,又用温热巾帕替他擦脸。 可崔显泡进池中,却偏偏点了她留下侍奉。 余下三位面色不愉,可又畏惧崔显,只瞥那美人几眼,掀帘出去。 走时啐道:“又是宁姬。” 崔显等听不见环佩声了,这才问那瓜子脸的美人:“这几日可有消息?” 美人摇头:“裴家出了大事,门户看管得更严,何况……”何况那姓萧的又傻不愣登上门用宝石换婢女。 这段日子自然要小心谨慎,好好的桩,差点儿就废了。 “萧思卿还真是个情种。”崔显也不敢再送消息给他,怕他又不敢不顾,冲到裴家去。 拉拢萧思卿事小,能找到裴如棠的册子才是正事。 素纱美人扰起袖口薄纱,一双皓腕上套着十几只打得轻薄的金镯,她伸手拢到了胳膊上。从琉璃瓶中倒出精露,替崔显按肩颈。 崔显倏地问她:“你,见没见过裴观的妻子?” 素纱美人闻言一顿:“见过的。” “见过?”崔显回身看她,见她面容不变,不由好奇,“你是何时见过她的?” 崔显就是爱她这幅冷情模样,因有这份冷意,便比旁人胜出三分。又因出身大家,浑身肌肤莹白,柔若无骨。 这几样相加,胜出诸人远矣。 素纱美人葱白指尖在崔显肩背上使力,她语调极平:“那年龙舟宴,我为宫奴,她为贵女,远远见过。” 嫁娶不须啼 第191节 崔显还在脑中勾勒阿宝的模样。 “她的眼睛,是不是极美?” 素纱美人愕然,飞快抬头看了崔显一眼,又低下头去。 美不美她不记着了,可她记得林氏女的眼睛满是灵气,那灵气是她知道她眼前尽是坦途,知道探花郎也为她折腰。 素纱美人胳膊顺着水流滑下:“主人有什么吩咐?” 崔显闻言往水中一沉:“能有什么吩咐,滑不溜手的裴六郎,这回必要升官。真是可惜……继续盯着罢。” 第170章 【二】 嫁娶不须啼 怀愫 素纱美人收拾了衣裳出来。 余下三位美人看她的目光半含酸意, 她不就仗着自己是官家女出身,这才敢冷着张脸,偏偏主子就吃她这一套。 她不顾余下三位美人看她的目光, 径直回到房中。 崔显最爱美人穿纱, 这时节个个冻得发抖,可她顾不得先换衣裳, 而是先用温茶漱口, 再用细刷沾着青盐, 将口壁、舌苔、舌尖细细刷个干净。 最后一壶温茶用尽, 这才又从瓷瓶中倒出枚朱红香丸。 将香丸在口中嚼得稀碎,一口啐在帕上。 那丝帕上红殷殷的, 好似吐了口血。 宁姬将丝帕团作一团扔进炭火盆中。 今儿已经折腾过她,总不会再来了。 想到那些女人半含酸意的眼神,她冷笑一声。 崔显身边的女人,换得很快。府中每隔一季便有五六个美貌女子入府来, 也不是进了府就能侍候他。 有些入府便到后院学吹弹唱打, 学成之后便充作乐伎,只要府上有宴,便在宴上席上,供官员们取乐。 其中出色的, 再经教养嬷嬷精挑细选送到崔显的面前。 她换过衣裳, 坐到桌前,能得崔显的看重,是因出身容貌,但不全因为出身容貌。 那一波放出来的宫奴, 哪个没有好出身好容貌?能似今日这样, 靠的还是她自己。 崔显将他的府邸比作花圃, 而他是养花人,花到了该开的时候,就由他摘下,分送各府。这些女子的去处如何,全凭本事。 有本事的留下,没本事的就转手再转手。 不愿意当个被人随意转手送人的物件,那就得派得上用场。 萧思卿上门,便是她抓到的第一个机会,就此脱颖而出。但这不够,她还得更有用才行。 宁姬又想起崔显方才那个问题:她的眼睛是不是极美? 姓崔的,竟看上了裴观的妻子? 探花郎为她倾倒,连姓崔的这种见识过各款美人的风月老手,也能为她倾倒?那个马伕的女儿究竟有何奇处? 打开妆镜,取出成套妆具,瓷盖儿一翻,用细笔调和胭脂,一笔一笔画在唇上。 侍候她的小丫头彩儿端来姜汤:“宁美人,喝一碗罢。” 宁姬应了一声,却不停下,细心将最后一笔填上,这才端起碗来。 因她最得宠,住的屋子便是几位美人中最轩敞也最靠近崔显的,平日的吃穿用度也最精细。 她一口饮尽了姜汤,又用花露漱口,唇脂沾去些颜色,更显色泽天然。 彩儿收起汤盅,又问:“美人今天想吃些什么?厨房今儿有新到的螃蟹,我瞧过了,个个蟹盖儿都有拳头那么大呢。” 宁姬依旧不笑,听她这样说话恍然抬头。 这屋子,这衣饰,这香料,连小丫头说的话,都好似她还在闺中,姐妹们到了时令便开宴席取乐。 可她早不在闺中了,她自己就是别人取乐的玩意儿。 她回神道:“去问问厨房,有没有野鸡,炖一瓮汤来。” 彩儿脆应一声,姐妹们都说她运气好,侍候了个得宠的美人。 又絮絮说起:“花房送了暖房里的新鲜花果来,咱们房里才有,别的房中想要都没得。” 宁美人受宠,她身边用的丫头也选了伶俐会办事的,彩儿说完压低声音:“小三子回来了,今儿还是没东西。” “知道了。”料来这几日也不会有,“吩咐他这几日不必去了。” “是。”彩儿说完又道,“今儿西院那些人,像是要回去了,门上已经在预备车马。” 宁姬听了,心中默默数了数日子,竟这么快?她抬头吩咐彩儿:“你告诉小三子,依旧还去建安坊,盯得紧些。” “是。”彩儿虽不知道美人为何变心思,依言去吩咐。 崔显换过衣裳,到西边院落去见裴家人。 进门先报喜道:“恭喜几位裴大人,齐王已经查实,裴家藏有禁书一事,系被人污蔑。特意吩咐我设宴款待几位大人,宴罢我再预备车马,送几位大人回去。” 裴玠明与弟弟裴玠聪互望一眼,他们其实没受什么怠慢。 本以为要被拿回去下狱,谁知马车出城来到齐王的别院,招待他们的又是崔显。在此地几日,风没吹雨没淋,日日好茶好饭的,并没受什么罪。 虽没受罪,却提心吊胆。西院中除了好茶好饭的招待着,进出的小厮一问三不知,刀悬在头顶,任谁也吃不下睡不着。 生怕哪天就被拖出去下狱。 还曾提审过一次,说是提审,只来了个书吏。 分开众人问了几个问题,家中可有人曾收集《正气集》,可有谁以《正气集》作礼物送上门来。 裴玠明道:“家父在时,与旧友亲眷互赠书籍乃是常事,有些收了也并不过眼,就在书库中放着。” “家父三月离世,收拾遗物时才发现有许多书连包裹盒子都未拆开。”以捡点遗物的名目,将那些书都收拾干净了。 “家中确系从无收藏《正气集》。” 只来问过那一次,书吏记录之后就离开了,还将裴家人留在西院中,也还是好茶好饭的供着。 “当真……已经查明了?”裴玠明察颜观色,看崔显的神色不似在说谎,心中石头落了一半。 “差不多了,齐王特下旨意,既是无妄之灾,就该早些送你们回去。” “只是……” 崔显一顿,裴家人心中便一紧,裴玠明笑道:“只是什么?” 这几日又没防着他们聚集,他与弟弟已经想过,若当真避不过这祸事,就将全盘家财奉上一半,怎么也不能让一家子折在此处。 田地铺子早先卖了一半,余下的紧急卖了,凑一凑总有个五六十万两,就不知喂不喂得饱姓崔的。 这句“只是”一出,兄弟二人互换个眼色,都道这是要钱来了。 谁知崔显说道:“只是裴家三爷的书,还在查,也已有了眉目,裴大人不必忧心。” 这事裴玠明相信裴观已经料理得干净,但依旧要重谢崔显。 崔显除了跟裴玠明兄弟二人搭上话之外,还与裴观几个哥哥有了交际。 “咱们这就算相熟了,往后多走动,多来往。” 裴玠明连连躬身:“不敢不敢,还要多谢齐王明察秋毫,才没让咱们一家蒙不白之冤。”崔府虽设宴款待,可他们这两日间连惊带吓,哪敢多吃,一桌宴席根本没动几筷子。 崔显干脆坐陪,眼见桌上几道荤菜都没动筷,笑道:“这是特意做的素食,虽看着是鱼虾大肉,俱是豆腐丸子而已。” 他如此周到,竟连裴家还在孝期都算进去了。 “这几坛子,也都是些百花蜜酿,不是荤酒,再不然咱们还能以茶代酒。”崔显又感慨,“本来我府中养得好乐伎,琴瑟琵琶样样都绝,等下回,再由我作东,请裴大人过府一叙。” 裴玠明提杯敬他,崔显只是摆手:“我这也是奉命行事,都是王爷的吩咐。” “王爷这般年轻,办差就这样老道,怪不得陛下如此看重他。”裴玠明满心感激的模样,谢了又谢,还请崔显定要将谢意带到。 又请崔显帮忙打听打听裴观的事。 崔显颔首应下,以齐王之尊,还特意吩咐优待他们,由不得他们不生出感激之心来。 席上推杯换盏,直到素酒水饮尽了,眼看天色将晚,城门欲关,这才送他们上车去。 裴玠明方才在宴上还谈笑风声,一上车人便萎靡下去,靠在车壁上,示意儿子们继续往下说。 赶车的,跟车的,还是崔显的人。 大房长子裴恒还顺着方才席上的话头,继续说道:“外头都传言齐王为显功劳,将小案滚成大案,今日才知是都是小人胡言。” 裴玠明闭目听着儿子们你一言我一语,直到马车驶进建安坊,诸人这才松了口气。 车夫和随从,也自会把这些话禀报给崔显。 裴玠明刚入府门先问:“六郎回来没有?” 徐氏本在后院陪着妯娌们,知道门前来了车马,还待关二门,听说是大老爷回来了,她急急出去。 后院里刹时哭作了一团。 徐氏支撑了数日,眼见丈夫儿子回来,她身子一软,昏了过去。 一摸额上滚烫,丫头这才哭道大夫人连烧了两日,只是每日都强撑着起来理事。 消息报到三房时,裴三夫人刚要喝下安神汤。她接连数日未能好睡,熬得两颊如削,醒着便是嘴上念佛。 一听见人回来了,她扶着床沿坐起来:“我恍惚听见人回来了,观哥儿呢?回来没有?” 陈妈妈扶住她:“夫人莫急,是大老爷二老爷他们回来了,他们都回来了,观哥儿必是快回家了。” 裴三夫人一听儿子还没消息,急得差点儿又厥过去:“去,打发人问问大哥大嫂,再……再赶紧把阿宝叫来!” 第171章 【一】 嫁娶不须啼 第192节 嫁娶不须啼 怀愫 阿宝听说大房二房的人回来了, 也立时往裴三夫人屋中去。 裴三夫人见了她,紧紧攥住她的手:“怎么样?” 阿宝伸手轻抚婆婆的背:“娘莫要急,六郎信上不是写了, 奏折递上去之后, 咱们只要安心等着就是。” 信上说至多三五日,他就回来了。 到今天这才第二日。 裴三夫人先是怔住, 跟着落泪, 再说不出话来。她也知道三五日, 她每天都念叨着这三五日, 可要是三五日儿子还回不来呢? “娘,有陈长胜盯着呢, 若有消息,他立时就送信来了。” 阿宝一面说,一面使眼色给小满,小满赶紧奉上了安神汤, 又在炉中燃起安神香。 裴三夫人哪里喝得下, 尽力灌上两口,她连日都没吃什么东西,整个人憔悴了许多。此时汤药下肚,眼皮缓缓阖上, 没一会儿就昏昏欲睡。 阿宝替她掖上被子, 等她睡实了,这才走出正房。 就见裴珠裹着斗蓬在廊下与小丫头说着什么。 “怎么了?”阿宝迈步过去,见那小丫头满面是泪,裴珠正在宽慰她。 小丫头见了阿宝, 行了个全礼。 裴珠道:“你先回去罢。” 等人走了, 她这才告诉阿宝:“那是六姐姐身边的丫头。” 裴珂裴瑶的夫家, 才刚听闻些风声,就来裴家退亲。 先是裴珂,她的夫家就在京城,裴家的男人刚被带走,退亲的帖子就送到裴府门上。两家是姻亲,不说雪中送炭,却不该在此时落井下石。 跟着,裴瑶的夫家也不知从哪儿得着了信,也许是那两家私下里商议过,干脆一道将亲事退了。 本来五房就没功名在身,但五房管着家,女儿的嫁妆总少不了,面子里子该得有一样。如今面子里子都没了,万一要是沾上了《正气集》案,那娶进门也难安心。 “昨日两家都请了官媒人,一起上门来退亲要庚帖。”若说两家没商议过,又哪有这么巧的事儿。 “这等大事,大伯母也不敢答应。”老太太是万事不管的,可又不能任由那两个官媒闹腾。 她们来时只怕收了重金,说什么也不肯走。 两个官媒人就坐在偏厅里,生生坐了一下午。徐氏派儿媳妇出面陪着,就这么陪了一下午。 这些阿宝并不知情,闻言眉毛竖起:“就由得她们撒野?怎不赶出去!” 裴珠直摇头:“老太太不发话,大伯母不能作这个主,真要赶出去,那往后……”往后还怎么说亲事,传出去名声又会有多难听。 裴珠又叹又泪:“如此大辱……” “那六妹妹八妹妹的意思呢?” “我去瞧过一回,六姐姐的意思是干脆退亲,这门亲事不能再结了。”她这才托到裴珠,写了封信给她嫡母,将这些事都写在信上,希望裴珠能想办法,把信送回老家去。 阿宝点了点头:“六妹妹有骨气,八妹妹呢?” “八妹哪曾受过这种气,她还没主意只知道哭,六姐姐正照顾她呢。” 这会儿退亲的帖子就压在大房案前,谁也顾不上这两姐妹。 裴瑶身边的丫头,去大房打探过一回,大房哪有人理会她。又来三房,想着好歹要在裴珠这里打听些消息。 裴珠方才宽慰那个丫头:“我此时走不开,等得了闲就去看你们姑娘,让她们莫要忧虑太过,只要大伯他们回来了,事情总还有转机的。” 明明裴珂裴瑶并没一点错处,偏偏先遭罪的却是她们。 二人正说着,那小丫头去又复返:“七姑娘,那……那两个官媒人又来了!” 没一会儿大房派刘妈妈过来,看看三夫人是不是醒着,若醒着就请她到堂前去,先把那两个媒人打发走。 徐氏病倒在床,万医婆正在替她诊脉。二伯母宋氏又不肯揽事上身,一听说裴三夫人吃了药刚睡下,刘妈妈也没了主意:“这……这可怎么好。” 总不能由得媒人再在裴家花厅里坐到晚上罢?偏偏又是五房的姻亲,吹不得打不得,只得好声好气的把人请出去。 阿宝眉心一蹙,问刘妈妈:“真就一个人也没有?” 刘妈妈便是上回拿着燕窝到留云山房“规训”阿宝的老妈妈,听见阿宝这么问,面有惭色。 她来时已经得了吩咐,对阿宝道:“大少夫人说,若是三夫人不便,就请六少夫人一道去理事。” 王氏只不过是隔房的嫂子,家里妹妹们的婚事,她管不了,可也不能真的没人出去支应。 “行。”阿宝说完便要跟上,裴珠一把拉住她。 冲她轻轻摇头,没人出这个头,不是家里真的无人,是没人敢担这个责任。 阿宝拍拍她的胳膊:“不怕,哪能真由得人欺负家里姐妹。” 王氏就在花厅外头等着,看见刘妈妈身后的阿宝,她大松口气,迎上来唤道:“六弟妹,你可算来了。” 她生怕阿宝因为之前那些事心生芥蒂,不肯过来。 王氏看阿宝来了,也满心愧疚。公公婆婆训诫阿宝的事,她自然知道,阿宝还肯在这时伸手,真是大气。 “人呢?” “在里头呢,昨儿就来过了,我……我昨日就已经陪了半天。”好赖话都说尽了,两人就是不肯走。 王氏是临危受命,对这两个官媒人,除了哄着捧着,一句重话也不敢说,还得好茶好饭的伺候着。 阿宝张望一眼,见那两个媒人桌前摆着一应点心瓜子,还有一壶好茶,她皱皱眉头。 “来人,去把果子都撤了,把炭盆也撤了,再给她们续一壶茶。” 这个天,她们俩这是跑裴家来消寒了。 王氏是大家出身,最重闺训,这辈子与人也没红过脸。这些官媒上门,虽是来找事儿的,她也样样照顾周到。 听阿宝说把茶水炭盆都撤了,她一时怔住:“六弟妹,这怎么成?” “这怎么不成?”阿宝反问她,“她们上门来难道不是来找事的?” “虽是如此,可……” 阿宝深吸口气:“大嫂请我来,不就是让我来当恶人的么?” 王氏脸涨得通红,虽是这个意思,可这么说出来到底难听:“六弟妹莫怪。” 婆婆让她当陪客,她陪了一下午,事情没办成不说,今儿婆婆病倒,瘟神又上门来,她是实在没办法了。 “既然让我当恶人,我要做什么,大嫂别管。”阿宝看她一眼,“我保管经了这回,她们轻易不敢再上门。” 王氏心里记挂着丈夫和婆婆,后院还有孩子要管,哪还有功夫一下午一下午的坐陪。 她思来想去,重重点头:“好!不管六弟妹干什么,咱们都一起承担罢。” 闻言,阿宝眉梢微挑。王氏平日里立在大伯母身后,话不肯多说一句,路不肯多走一步,没想到还是个有担当的。 人是好人,只是性子软了些。 “碰上了无赖,就得用无赖的办法!” 下人们已经把里头的炭盆撤了出来,说是给她们添炭,直到屋子冷下来也没再把炭盆送进去。 跟着果子点心也撤了出来,桌上就只留热茶。 两个媒人婆坐着冻手冻脚,只好不断喝热茶暖身子,半壶茶下肚,就急着要去出恭。 可里里外外的丫头婆子都撤走了。她们俩要去如厕,又无人带路。 正手牵手要去找茅房,阿宝抬脚迈进去。 婆子介绍:“这是我们六少夫人。” 两个媒人心里都有一本媒人帐,听见排行便互望一眼,这就是探花郎的媳妇?让朱娘子上门三回求娶的林家女儿? 阿宝往上首一坐,捧起茶盏就说一声:“请。” 两人哪里还饮得进茶,可六少夫人请了,她们又不能不作势喝一口。 “退亲的帖子家里长辈已经瞧见了,两位妹妹并无半点错处,没有缘由就无端退亲,便是去告官,咱们也不怕。” 双方退亲自来都是好商好量,这般上门,不就是欺裴家卷入了《正气集》案,想赶紧甩脱。 “六少夫人这话……” 媒人刚要说话,被阿宝截住了话头:“我没空跟你扯闲篇,也别说那等虚词。” “退亲,依礼该怎么来就怎么来,不是上门坐着要回了庚帖就算完的。” “两个妹妹受此委屈,就算了?你们不如回去问问,要怎么补偿我们。” 无端退亲,聘礼是要留给女家当赔礼的。 对方一字未提,不就是欺负裴家此时焦头烂额,无暇顾及么。 媒人脸色一僵,听这意思,光赔了聘礼还不够? “这……” “你们回去商量好了再来,没个准主意也别再登门了。” 看二人脸色涨得通红,也不知是不是憋的。 阿宝并想看她们出丑,只是小惩大诫而已,干脆起身离开。 从她进屋,到她出屋送客,总共用了半盏茶。 王氏怔住了,眼见阿宝出了花厅,急急跟在她身后:“这怎么成?可没说允他们退亲啊。” “这样的亲事还不退?还留着干什么?”阿宝只觉得荒唐,换成是她,十桩亲都退了! 王氏唬得脸色煞白,这痛快是痛快了,可万一五房不想退亲怎么办? “我要怎么报给公爹?”婆婆病倒了,这事自然要报给公公。 “就这么报,大伯虽则……”虽则迂腐些,可也绝不会让人欺上门来。 “大嫂放心罢,大伯此时是无暇他顾,等回过神来绝计不会答应的。” 裴玠明果然大怒,他刚回家来先吩咐管事去帐房取银票。 嫁娶不须啼 第194节 松烟去了,戥子嘀嘀咕咕:“姑娘识大体,那边可没想着要把消息告诉咱们。” 有事儿就推姑娘出去当枪使,无事连个消息也不送来。 谁知松烟才刚去了没多久,王氏就派了小丫头过来了:“大少夫人让我来给六少夫人递个信儿,说是六少爷已经出了有司,这会儿进宫去了。” 燕草戥子互望一眼,就见阿宝轻轻笑了:“告诉你们大少夫人,我已经知道了,多谢她。” 小丫头不意阿宝已经得着了消息,大少夫人派她来时,让她定要仔细,别被人瞧见。 阿宝看她满面怯意,让燕草抓了把钱打赏她:“你去罢,不会有人知道你来报信的。”这话既是说给小丫头听的,也是说给王氏听的。 小丫头应了声,一溜烟跑了。 戥子道:“大少夫人倒是个好人,还想着给咱们报个信。” 阿宝正要说什么,外头报说裴瑶的丫头求见。 裴瑶让她身边的丫头送了对菊花香囊来。 小丫环言辞恳切:“这对香囊一针一线都是咱们姑娘亲手绣的,她本想要自己来谢过六少夫人,只是……” 只是才刚传出了退亲的事,两位姑娘得躲在房里不见人,方才能显得庄重。 阿宝也知道裴瑶裴珂只怕是要等再定亲事,才能出来走动,她点点头:“回去告诉你们姑娘,我是举手之劳,不值什么。” “八姑娘也想来,但人多落眼,就只派了我来。” 两个未出阁的女孩儿,她们的吃穿用度都远不及阿宝,要说贵重的东西,就是送了阿宝也不会收。 这才送了自己做的小玩意儿。 小丫头还结结实实给阿宝磕了个头,戥子要扶她时,她已经站了起来:“六少夫人莫怪,二门上盯得紧,我得赶紧回去。” 这丫头倒机灵,要不机灵,裴瑶也不会派她来致谢。 “去罢。” 阿宝嘴角一翘,靠在引枕上长长出了口气,心中郁气,去了大半。 裴观就快回来了! “让大厨房预备几道六郎爱吃的菜,他吃了几天干冷硬食,让厨房用野菌子炖个汤,再要一道素的百味羹,还有他喜欢吃的粥和小菜。” 若能食荤倒能补一补,思来想去又添个蛋羹,这东西软滑,点上麻油喷香扑鼻,总比吃米粥要补身子。 “再去水房要水,他回来总得好好洗一洗。” 胰子细盐软膏,都得备下,也不知道这几天他挨冻生没生冻疮。 阿宝坐在窗边的罗汉榻上,一样一样指派燕草戥子。 燕草抿嘴便笑:“这些咱们会预备,姑娘先用饭罢。” 这几天阿宝食不甘味,吃虽吃了,却不知吃了什么,人还瘦了些。 今日总算有了好消息,燕草立时去大厨房要了几道点心饭食,翡翠圆子,水晶冬瓜小饺儿,还有便是阿宝每顿饭都离不了的拌辣菜。 “方才姑娘说蛋羹,也要了一份。” 掀开食盒,阿宝这才觉得肚中馋虫醒了。 她自己道:“真怪,这几天都不知道饿。”这会儿倒像是几天没吃,把饭扣进蛋羹里,再用辣油拌过。 这么个吃法,要是叫红姨瞧见必要骂她,没吃相没规矩。 哪家夫人姑娘这么吃饭,可她此时就想这么吃,就是这么吃着才觉得香。 吃饱喝足,泡了个热水澡,直到太阳西沉,廊下点灯,阿宝托腮守着纱灯问:“六郎怎么还没回来?” 猛然听见门栓响,她推窗探身,是陈长胜回来报信了。 “少夫人大喜!” 阿宝精神一振:“怎么?” “公子留在宫里了。” “留下了?” 陈长胜满面喜意:“是!留在宫里了。”是个小太监出来给他报信的,陈长胜摸了银子就要塞过去,那小太监怎么也不肯收。 裴观进宫这后便在殿外等候。 往来的官员瞧见他,都知是他参了宋述礼。 裴观的案卷呈上景元帝案前,他翻开那本《结绳斋集》,看了两页就摇头:“这写得什么酸诗,这东西印了也是浪费纸墨。” 严墉躬身道:“裴玠温诗才只是寻常,这本册子也是自己掏钱刊印,总共也就印了百来本。” 要是印了成千上万,探花得写多少信才能收罗齐全。 景元帝从鼻子里哼哼出声,这些日子齐王交上来的案卷,哪一个不比这本诗集要露骨,这只能算是文人发发牢骚。 “这个裴玠温,死了好几年了。”严墉说完,就见景元帝果然脸色一松。 就因他死了好几年,压根就没看见景元帝起兵登基,所以诗文主涉及的不过只言片语。要是他活着,可就不一定了。 “这些你都看过了?”景元帝又翻了两页,实在没什么可看的。 “看过了,只觉得裴探花写的后记有些看头,这书上的诗文倒只是平平。” “哦?”景元帝翻到诗集最后,扫了眼裴观写的后记,哼了一声:“他见机倒快,像他祖父。” 待见到裴观在后记中自称是“不肖子”,景元帝目光顿住:“他倒有自识之明。” 看完将那本集子一阖:“这回的《正气集》案,他果然是无辜被牵连?” 景元帝十分不屑,那么一本倒行逆施,满篇胡言的东西,也敢自称《正气集》,每说到此,连话音都扬起来些。 严墉知道景元帝这点小脾气,微笑道:“确是如此,齐王殿下查得明白,都写在案卷上了。” 景元帝这一向十分满意两个儿子,一个秦王在外征战,一个齐王办文字案,都颇得他的心意。 这么看来太子这段日子倒不显眼了。 “宋述礼这个案子,就……交给太子罢。” 景元帝说完这句,严墉便知景元帝不欲让齐王再多一桩功劳,这事齐王奉上的案卷做得十分漂亮,却偏偏给了太子。 探花郎这就走到太子身边了? 景元帝已经定下人选,这才宣召裴观上殿,将他如何盯准了宋述礼贪污的事,问了一遍。 裴观跪在殿前:“下官是因六部历事制才开始查阅学生名册。” 宋述礼对监生请假查得十分严格。除了他,学生学监和博士,都不许在监生的请假销假条子上落款签名。 凡学生离开国子监,都要他亲自批限。 这条学规曾受过太-祖皇帝的嘉赏,说他事事亲力亲为,师道尊严,学生才会先畏而后爱。 “既要考评监生,选拔人才,自然要看学生们过去几年的出勤记录和小考成绩。” 这么一看便抓出许多错处,这人明明不在监,却领了当月的椒油钱和火膏银。 “不查不知,一查才知常年如此。”一个人一日几分几厘,长年累月,可不就积攒下五十万贯。 “此事若查有实据,数罪并罚。”景元帝看了眼裴观,“你协同办理此案。” 裴观领旨谢恩,退到殿外,严墉身边的小太监还送了件斗蓬出来。 “严公公说外头风寒,眼见裴大人衣裳单薄,特意命我送件厚衣。” 小太监笑眯眯的,裴观立时谢过:“多谢严公公体恤。” 裴观留在宫中听差,找准时机,打发茶房的小太监出去给陈长胜报信。 陈长胜依照吩咐在宫门口等着,肚里饿了便跟青书分别去买汤面来吃,他正吃着,瞧见宫门口出来个小太监。 一路看着马车上的记认过来,像是在找什么人。 见到裴府的马车,远远便跑过来,问陈长胜:“可是裴家的下人?” “是,是,公公有何贵干?”虽出来的是个小太监,陈长胜也无比客气。 那小太监笑了:“我是詹事府的,裴大人托我送个口信儿,他今日就宿在翰林院了,让你回去报个信儿。” 陈长胜摸了个荷包往那小太监手里一塞:“还请公公细说些,我回去也好禀报主人。” 那小太监不过是茶房的,往日里给翰林庶吉士们端茶送水,哪收过这么大的荷包,上手一捏,里头是硬实的,就知是碎银子,不是零碎铜板儿。 喜笑颜开道:“裴大人才从殿上下来,陛下特意点了他协理办案。” 至于在忙什么案子,小太监不知道,知道了,他也不敢多说。 阿宝心里大定,裴观都能托人送信出来,那便是逢凶化吉了。 她冲着陈长胜点点头:“你去罢,还让青书跟你一道,你们俩就在宫门边守着,夜里凉穿厚实些。” “是。” 陈长胜走后,阿宝亲去给裴三夫人报信:“六郎留在宫中,协理办案。” 陈妈妈笑道:“恭喜夫人,观哥儿这是要升了官了罢?” 裴三夫人长出口气,面上露出笑意来:“升不升官我不在乎,只盼着他早点回来,我才能睡个安稳觉。” 阿宝笑了:“不独娘能睡个好觉,一大家子都能睡个好觉了。” 第174章 【二】 嫁娶不须啼 怀愫 裴观在宫中留了三日, 第四日上才回到家来。 他这些日子每天都能送信回来,家中人知道他在督办宋述礼的贪污案,都从担忧到安然, 家中日子渐渐又回到未出事之前。 裴玠明刚一回家就打发管事往老家送信, 半路截住老四老五,让他们别上京城来。 信送出去七八日了, 算着日子, 若是二人日夜兼程, 怎么都该到京城郊外了。管事的一路走一路问讯, 就怕两边错看,没能将人拦住。 嫁娶不须啼 第195节 谁知道一路上都没有四房五房的人影, 走了半程,才在客栈遇上了四老爷五老爷。 他们俩一个受了风寒,一个吃坏了肚子,都在客栈里“养病”。 见到大房管事的时候, 二人皆惊惶不已, 还以为管事的是回家报坏消息的。 待知道京城里已经无事了,二人纷纷松了口气。 管事对裴五爷道:“家里一出事,六姑娘八姑娘的夫家便起了退亲的心思,偏偏那会儿家中无人, 大夫人也不敢应。” 裴五爷老脸一红, 他哪里知道这些。 他们俩是半路上遇上了母亲派来的陪房奶兄,让他们俩万万不能进京去,说是家里的爷们都不知道被抓到什么地方去了,能不能回来还未可知。 千叮咛万嘱咐, 叫他们别急着上京, 能等就等, 能拖便拖。 两人都怕死,本来裴家的好事没沾着,坏事倒都找到他们,干脆就在半路装病。 一个说得了风寒起不来身,一个说吃坏了肚子,大夫都请过两个了,就是不见好。族中派来送他们上京的都是世仆,眼见两个老爷这样,正想法子要去京城报信。 老五反问:“报什么信?给谁报去?大哥都不知道在哪儿呢。” 老仆没了法子,遇上管事,背地里大倒一通苦水。 老四肚子也不痛了,老五风寒也好了,两人知道京里没事,又都想跟着进京城去。乡下地方哪有京城繁华,虽在孝期不能饮酒作乐,也还有些别的乐子可找。 在乡间开门便是田,屋后就是湖,除了放舟读书,真就无事可干。 管事陪着笑:“大老爷吩咐了,让您二位还是回乡耕读。” 裴五爷这会儿又想起两个女儿来:“这怎么能成?那两家说定的亲事,纵要退亲,也该我这个当父亲的出面。” 裴瑶裴珂的夫家知道裴家安然无事,裴观眼看就要高升,纷纷改了主意。 但裴玠明岂能容得亲家这么反复,他写了信来警告五弟,这两桩亲事,是咬死了必要退掉的。 “裴家女儿岂能受此屈辱!” 裴五爷皱了眉头:“他说得倒容易,要结一门好亲,那得多难。” 管事道:“五爷不必急,大老爷已经在替两位姑娘寻摸人家了,大老爷还吩咐,让我在半路见到您,护送回去。” 这意思,就是两人要想偷偷进京那绝不行。 等管事的送信回来,说老太太陪房的儿子悄悄溜出去的报了信。 徐氏躺在床上,烧才刚退,喝着儿媳妇送到嘴边的润肺汤水,奇道:“老太太陪房的儿子?他怎么出去的?门上人怎么放他的?” 王氏略一想大约明白了关窍,正门后门都走不了,还有南边小门。 南边门挨着留云山房,那一路本就僻静,来往的人也少,只要那边走通了,进出根本无人发觉。 “事儿虽然办岔,但也算是歪打正着,娘莫要为这个费心,好好养病才是。”王氏猜到是阿宝开了方便之门,赶紧拿话混过去。 也是徐氏正在病中,精神不济,一时想不到这么周全,可她依旧说:“门上人懈怠,该换人手,岂能糊里糊涂放人溜走。” “娘说的是,娘先喝口汤罢。” 王氏奉上汤药,徐氏喝了口又道:“你六妹妹八妹妹那里,你可曾去瞧过?” “昨儿去过了,等会子再去。六妹妹倒还好些,只是八妹妹哭得眼睛通红,六妹妹还说要来看望母亲,我叫她们先留在房中将养身子。” “六丫头岂会真的不伤心,只是懂事,不想叫咱们担心。你去时也告诉她们,叫她们莫要担心。” “还有……” 徐氏看了儿媳妇一眼,之前媒人上门,是六郎媳妇把人打发走的。她有心想说儿媳妇几句,又知王氏性子如此,当时聘她,就是看中她温和持重。 “母亲请说。” “还有,上回六郎的媳妇也太胡闹,咱们家怎么会要赔礼,这事儿你也告诉六丫头八丫头,家里不会少了她们的嫁妆,也绝不拿前头的陪礼。” 王氏应声:“是。” 徐氏点了点头:“去办罢。” 王氏喂婆婆喝下汤药,眼看时间还早,去了一趟留云山房。 阿宝正在吩咐戥子送谢礼到万医婆家:“人是咱们请来的,该备份大礼,套车送人回去。”万医婆一直厢房中留宿。 满府的女人,一会儿这个病了,一会儿那个倒了,万医婆同她儿媳妇几乎就没歇过。 拎着医药箱子一时跑这头,一时跑那头,很是劳累了几天。 这场病本就是因裴家出事急发的,此时事了,大家伙也慢慢好起来了,是时候送万医婆回家去。 大房必有谢礼,三房这份礼也不能薄了。 还有燕草跟着送礼车队去辽阳的事,已经耽误了日子,明日车队就该出发了。 王氏来时,就见屋里正忙乱,戥子迎她进屋:“大少夫人怎么来了?”这句有八成是真吃惊,王氏可是真真的二门不迈,怎么今天到前面来了。 王氏坐下絮絮道:“今儿老家那边来信了,四叔五叔病在半路,这会儿管事的已经把人往老家送了。” 阿宝眉梢微抬:“真是不巧了,怎么偏偏在半路生病。” 王氏抽出帕子,装作拭去唇边茶渍的模样,轻声道:“也不知老太太陪房的儿子,怎么离的府,母亲说门上都要加派人手。” 她一面说,一面偷瞧了阿宝一眼。 阿宝了然,王氏是特意来给她报信的,怕南门上换了人,她露了形迹。 “谢谢大嫂告知,我往后会小心的。” 王氏一噎,她本是想告诉了阿宝,好让她从此改了,别再偷偷放人出门。 哪里知道她竟全没想着要改过,王氏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干噎了半日:“我,我还得看看六妹妹八妹妹去,便不在你这儿多坐了。” 几乎是逃走的。 阿宝挠挠脸:“她怕什么?我又不会连累她。”但这个大嫂子,倒是个能相交的好人,就是胆子小了些。 “没事儿,胆子嘛,练一练就大了。” 戥子啧一声:“你带坏了一个七姑娘,还想带坏大少夫人呐?” “怎么是带坏?珠儿现在多灵活多机变!”阿宝抓了把糖炒栗子,剥开壳,自己吃一个,往戥子嘴里塞一个。 燕草明日就要走了,今天一整天都默默收拾着东西。 阿宝冲她招手:“快过来坐,你明儿就走了,这路上车舟劳顿,还不赶紧歇歇,你东西都收拾好了没?药呢?出门在外就怕头痛脑热的,药一定得带足。” “回是松烟跟车,我吩咐过他了,必得把你照顾好了。” 阿宝絮絮说着,燕草听完,一句都没答,却拿出小册子道: “年下要送的礼我都已经列好了,东西都在箱子里。” “还有各房小辈要发的红包,也都封好了,少爷姑娘们都是一样的。” “姑娘明年生辰,我把菜单子和要请的人也都列过了,大宴小宴也都分了两种,按着章程办就是。” “七姑娘明岁除服就该说亲了,年礼和生辰礼都备下了,比寻常的要贵重几分。添妆我也弄了单子,到时候姑娘只要从里头挑就行。” 她虽是丫头,七姑娘却从没看低过她,还同她一道讨论画画,冶墨。 “我也有块彩墨要送给七姑娘,到时候就托戥子替我送。” 戥子苦着张脸,虽知道燕草是一定要走的,走了才能安心,可听她这样安排,忍不住红了眼眶。 少了燕草,阿宝便少了个臂膀。 “我房里还有一个箱子,里面是给姐妹们的东西,上面写了各人的姓名,等我走了,你们开箱子分了就是。” 戥子听见这句,鼻子一抽,哭了起来:“你怎么事事想着咱们,我们几个也都有东西要送给你。” 结香把她最喜欢那块衣料送给燕草,螺儿福儿姐妹俩给她做了两双鞋,戥子想来想去也找不到合适的礼物。 想着穷家富路,包了个红包给燕草:“你在路上想吃想喝,都别省,这一路要走一个多月呢。” 阿宝本不伤心的,可听燕草都要走了,还事事放不下她,嘴唇微抿,鼻尖一红:“成啦!又不是往后都见不到了。” 燕草还有话要单独说给阿宝听,她坐在脚踏上,又手扶住阿宝的膝盖:“我知道姑娘性子真,不愿意伏低作小,讨好别人。” 每回丫头们替她说软话做话软事,她总轩着眉毛,抿着嘴角。 这些燕草都瞧在眼里,如今要走,该说的话她一定要说。 “姑爷能待姑娘好,那是最好,我成日求神也要求姑爷对姑娘一心不变。”燕草仰脸看着阿宝,“可姑娘该软时,还是软些罢。” 姑爷回来,第一件就是妻子不遵长辈教导挨罚的事,那两百张字,姑娘一字未动。 第二件是女扮男装偷溜出门。 第三件是要挪院子。 还有第四件第五件……秋后算账,自家姑娘真是满头小辫子。 阿宝听着听着,“扑哧”笑出声来:“原来我有这许多罪名,扫一扫一箩筐。” 燕草又气又想笑:“姑娘!” 阿宝拍拍她的肩:“我这辈子绝计不会去讨谁的好。”若是夫妻之间非得如此,那不如不当夫妻。 见燕草面带忧色,阿宝笑起来:“放心罢。” 话说到此,燕草咽下忧虑也不再说,只强撑出笑意道:“今儿就让我给姑娘值夜罢。” 阿宝点头允了。 二人也无别话,只是默默睡了夜。 第二日清晨,送燕草到大门边,戥子哭得眼睛都叫泪糊住,阿宝叮嘱她:“你每到驿站都要写信来,到了那边替我看着我阿爹,不许他多喝酒,伤身子。” 燕草戴着帏帽,抱着随身的包袱,连连点头:“少夫人放心,我隔几日就写信回来。” 真送她上车,阿宝忍不住眼睛微湿,看看时辰差不多了,催促她走:“去罢。”离了京城,才能安心。 车马辚辚,阿宝眼看着车子打弯出去,吸了吸鼻子。 就在她想转身回去的时候,青书道:“少夫人,少爷回来了!” 裴观的马拐进府前长街,他看阿宝立在门前,颇为惊诧,催促马匹疾行两步,停在门前一跃而下。 “你怎么知道我今日回来?”待见阿宝眼眶湿润,鼻尖微红,一脸要哭的模样,几步迈上石阶。 伸手想扶她胳膊,到底忍住,心疼道:“你,你每日都这么等我?” 嫁娶不须啼 第197节 “你……你看了信?” 阿宝背过身去,不让裴观瞧见她的脸,气哼哼道:“怎么?你该不会以为我会乖乖等到山穷水尽的时候,才拆开你那封信罢?” 裴观窘迫未去:“我是怕事情不如我所料,万一不顺利,又生出别的变故,你不必跟着受苦。” 若真出事,母亲妹妹是逃不脱的,但阿宝却有办法能脱身,只要和离,她便与他的事全无干系。 “我既回来了,那封信,就还给我罢。”裴观一面说一面轻轻摇晃阿宝的身子。 阿宝面颊微红,下巴轻抬:“我早都撕了!” 她才不要告诉裴观,她将这信收在石榴花匣子里呢。 第176章 【二】 嫁娶不须啼 怀愫 裴观回来沐浴更衣, 还未来得及拜见长辈们,詹事府便派人来催。 阿宝眉头微皱:“叫青书拖一拖,你先把饭吃了。” 食盒送上来, 裴观看有道野菌汤, 干脆就吃汤饭,把饭泡到汤里, 半喝半吃。 “你不保养身子了?” 阿宝奇一声, 裴观这人吃饭有许多的毛病, 似这样用汤泡着饭吃, 对脾胃不好,他自来是不这么吃的。 谁知裴观听了便笑:“先是在左右谏司, 跟着又去詹事府,连着十来日就只能这么吃。” 阿宝恐他肠胃娇脆:“那等会儿给你带些山楂丸子去,总这么吃你可不成。”换作是她,那一点事儿没有, 裴观可是多吃了两块肉都克化不了的人。 说着按住他的碗:“你先吃蛋羹, 肚里有东西好垫一垫。” 又吩咐青书:“好茶好点心的先侍候着那人,既放人回来,总得叫他安安稳稳吃顿饭罢!” 她还有好多话要跟裴观说呢。 裴观笑了,依言放下汤饭, 舀起蛋羹, 一面吃一面笑,这是拿他当小儿看待了。 他低头吃饭,阿宝便托着腮看他,看了半晌她倏地问:“我送你进宫那日, 你明明下巴上一片胡渣, 怎么这会儿这么干净?” 裴观不意她连这个都瞧见了, 低头轻笑:“我是去面圣,岂能失仪,就在偏殿等候宣召的时候,使了些银子,让小太监打了热水来。” 对着水盆刮去胡渣,整理仪容,勉强将自己收拾了干净。 “太监们还能办这样的事儿?” “避开些人,他们什么不能办?陛下在这上头倒粗疏些,若是……”若是上一位皇帝,那是极讲究君前仪态的,官员们若有失礼之处,轻的罚奉,重则贬官。 阿宝一面听,一面伸出手给他挟菜,告诉他道:“你那些书都送回来了,连封条都没拆过。” 怎么抬去的又怎么抬了回来,她一见着箱子,就忍不住想笑。 “万一要是他们在书上动手脚呢?添上一册,你如何说得清楚?” 裴观两勺吃了半碗百味蛋羹,虽只是鸡蛋,倒也做得鲜美可口,要紧的软和,连汤带水喝下去,脾胃极适。 “山人自有妙计。” 他卖了个关子,阿宝不解,她都查点过的,燕草也没瞧出什么破绽来,他在哪里动的手脚? “快说!” 裴观看她乌圆眼睛瞪起,笑着揭密:“在书脊里。” 书脊之中藏有篆文数字,真有人栽赃也不惧,只要拆开书封,看一眼书脊上的记认,就能辨明是不是他的书。 阿宝微张着口:“原来你还有这一手。” 裴观又是两口,把那碗百味蛋羹吃尽。 这些东西他一醒来就在准备,防的就是诗案。吃完他长长吐了口气:“这事,已经在陛下案前过了明路,从此之后,任谁也不能拿父亲的文集攻讦裴家了。” 阿宝知道他心中落下一块大石,她也一样。 梦中她不知就里,甚至她知道的消息都还没有裴三夫人多,整一个眼盲耳聋,连危险来临都不知道。 这回总算不是如此,能办的事,她全尽力去办了。 脸上不由露出笑意,裴观只当是事情了结,她才这么高兴,也望着她笑,倏地想起什么:“我想给严公公送些薄礼,你说送些什么好?” 严公公表现出善意,又特意送上厚衣,他自然要谢。 “送礼?”阿宝想了想道,“这不是你们当官的很忌讳的么?”太监的名声不好听,上一位的罪状中就有宠幸阉党这一条。 陛下还在崇州时,写的檄文里这条罪状列在第二,那是崇州不识字的小儿都能背诵的。 裴观笑了:“虽是如此,但别人先伸了手,咱们也不能安然受着。”将严墉吩咐小太监送衣的事说给阿宝听。 “那就我来预备罢。”阿宝想了想,“我与他是同乡,他又曾来喝过我们的喜酒。”算有几分香火情。 裴观闻言微顿,上辈子,她可从未替他走过礼。 倒不是她不愿意,而是他放心不下,怕出乖露丑,从未将这项主母的权力交到阿宝的手上。 心里这么想,又颇歉疚。 “好。”也不知道她会送些什么。 口中应允,心里却想好了让青书盯着,若有不妥当的,也能及时改回来。 “对了,给岳父的年礼办的咋样?家中事多,可别简薄了,让岳父以为我失礼。” 说完正事,又闲话起家常来。 阿宝刚接了给严公公送礼的大任,眉目一松:“我尽心着呢,你放心罢。”这回的年礼是她一手操办的。 “礼单子拿来我瞧一瞧。”裴观还不放心,出嫁女的年礼是要紧的体面,母亲病着,妹妹又没经过事,他唯恐年礼有什么不周全的地方,让阿宝被人看轻。 戥子拿来年礼单子,裴观飞快扫过一眼。 “太薄了。”他只看一眼,就蹙起眉头。 “不薄了,又不独是我一人送年礼回娘家,大嫂把她的年礼单子拿给我看了。”阿宝这觉着王氏虽软懦些,但很可以相交,帮了她一回忙,她就事事都想着。 家中这么多事,大嫂还能分出心神替她思虑这些,她也得预备谢礼去谢谢大嫂呢。 “是比着大嫂的例?”裴观说完,依旧觉得太薄。 大房三房家底不同,何况大哥二哥并非一母同胞。 “大嫂说,我是头一年送年礼,还特意叫我按例加厚三分。”阿宝说着伸指头戳了他一下,“送回我娘家的东西,你还觉得我送少啦?就不怕我把你的私房掏空?” 裴观轻笑起来:“我还能短了你的花用不成,很该再厚几分,待我写信,将事情禀明岳父,再补上一份。” 阿宝斜他一眼:“也是,你可有钱得很,和离之后还要献上三年衣食供我呢。” 裴观被这句说得窘然:“阿宝……”哪能想到她真是半点也不听话,说好了到万不得已再拆的信,她当天就拆了。 放下碗筷,立起身来深深一揖,两辈子头回道:“饶了为夫。” 他这一揖极是心诚,为所有他曾经的傲慢向阿宝陪礼。 阿宝见他这样,“扑哧”笑出了声儿,家中无事,裴观又安然无恙回来了,她正心情大好,白生生手掌一挥:“好罢,那我就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你这一回。” 裴观低头笑了,伸手揉揉她的脑袋:“我要进宫去了,大伯母那边这些日子也问不着你,等回来会把事办妥的。” 阿宝点了下头。 “还有挪进二门的事……”这事饶不过去,但裴观也知道阿宝不愿意是为了什么,“这事我也会办,你……你莫要跟大伯母和母亲顶着来。” “就当是瞧在我面上,能哄便哄着些,可好?” 他好言相求,阿宝点了点头:“成,我答应你。” 裴观换上官服,整肃袍带,走的时候握着阿宝的手:“只要得空,我就回来。” 阿宝笑着点头:“你忙你的,我也有我的事要忙。” 给严公公预备礼品是一件,许家迟迟不提亲事,裴三夫人心里着急是另一件。 家里三个女儿,一个未定亲,两个退了亲,还有一场忙乱。 她可有许多事要忙! 青书将詹事府来的人请到花厅奉茶:“我家大人在宫里好几日,回来先拜见长辈,还请大人稍等片刻。” 那人也知道裴大人在宫中几乎不眠不休,连个囫囵觉都没睡过,可里头又实在催得紧。来时就知要等的,便安然等着。 “不妨事不妨事,裴大人连日劳累,歇息歇息也是应当的。” 太子有意将裴大人拢入麾下,裴观又是景元帝亲点来协理办案的,太子连日又是送饭食又是送茶汤,詹事府的官员自然对裴观十分客气。 那官位坐在堂中吃茶吃点心,打量起裴府那两株阆苑羽衣仙。正植秋日,两株玉堂经了春夏,枝间虽无花朵,此时绿叶又已落光,但枝杆高耸,比起春日又是种不同景象。 高门大户堂前种玉兰极多,却总有别的花来配。 偏偏裴家只种了玉兰,既不种几株金桂凑成个“金玉满堂”,又没有牡丹配成“玉堂富贵”。 裴家单种了玉兰树,再看匾额上写着“克嗣徽音”四个大字,便知种下玉兰的人希望子孙后代如芝兰如玉树。 当年裴如棠盛时,裴家这两株花每到春日便有无数人上门来求。 等到裴如棠告老不在京中露面之后,这两株花的盛时也跟着过去。 那小官员饮得口茶,又抬头从冰纹窗格中望着那两棵枝梢已然高过屋檐的玉兰树。 只怕明岁春天,又会有许多人送帖子上门,求裴家一枝羽衣仙了。 第177章 【一】 嫁娶不须啼 怀愫 因有詹事府的官员在, 阿宝不便送裴观出门去,只将他送到留云山房的石阶边。 嫁娶不须啼 第198节 裴观一步一回身,连连冲阿宝摆手, 他又作那个口型“家去罢”。 阿宝灿然而笑, 抬高了胳膊冲他挥了挥。 这举动自然又不合大家闺范,可裴观见她如此, 竟也举起手, 遥遥一招, 又飞快放了下去。 阿宝由笑转惊, 瞪圆了眼睛。 连青书都在裴观身后张大了嘴,他打小跟在少爷身边, 绝少见少爷这般喜怒形于色,上回还是娶亲的时候。 松烟没在,无人替青书把他那张大的嘴合上。 裴观回身,瞥了青书一眼:“无状。” 青书赶紧低下头去, 少爷真是不讲理, 到底谁无状? 直等到裴观转过回廓,连一丁点影子都看不见了,阿宝还望着。 戥子“啧”一声,伸手搓了搓胳膊:“成啦, 人都走远啦。”怎么成了婚, 人还婆婆妈妈起来。 阿宝瞥她一眼:“你懂什么。” “我是不懂,但这大风口的,仔细喝了风肚子叫唤。”戥子替阿宝拢拢衣领,“燕草走的时候那是一万个不放心, 早知道呀就叫她瞧上一眼, 她那一万颗心就都能咽回肚子里了。” 阿宝嘴角微翘:“行啦, 你回去给红姨报个信。” 红姨又担忧又不敢上门再来打扰,隔几日就让林伯来送信,如今裴观正经从宫里回来过,她总该放下心了。 “还有大妞那里。”大妞本来就被婆婆严加看管着,只有回娘家时才能轻省些,偏偏卫大人不许她掺和裴家的事,她只偷偷送了口信来。 陆仲豫虽远在外地当官,也连着上了几封奏折,为裴观佐证,宋述礼贪污是确有其事。 “这倒不必急,我猜呀,她就快登门了。” 阿宝看了戥子一眼:“你怎么知道的?” “卫大人不就是那样,出了事儿不肯伸手,但如今姑爷没事,说不定还要升官儿,他必要让大妞上门来。”戥子一脸笃定。 阿宝笑了:“也是。”她本来也没指望有人肯伸手,能伸手相帮的自然都记在心里,以后一一还报。 譬如许家。 许夫人差人来问过几回,还给裴三夫人送了两封信,裴三夫人本以为这事一了,许家便会趁势提出要结亲的意思。 谁知,裴家的事平复下来,许夫人那里就再没了消息。 裴三夫人悄悄问过阿宝:“你说?是不是许家没这个意思?是观哥儿会错了意?” 阿宝摇头:“不应当,这事总有论了有几个月,许知远只要不是个傻子,还能不明白这个?” 再说许知远按节令送的礼,样样都周到,必是他母亲替他打理的。 这些礼除了送给裴观,还有便是送给裴三夫人的,一丝也没带上裴珠,恪守本分,从未有逾矩的地方。 越是如此,越是该有结亲的意思,怎么迟迟没动静? “上回许夫人请了咱们,要不然,咱们回请她一次,也好探探口风。” 裴观的事落定了,正好趁热打铁,将裴珠的事情定下来。 阿宝本不满意许家的,待见过许夫人第二次,就知是自己误会了,许夫人实在是个难得的“实诚人”。 裴三夫人点头:“也好,由头都是现成的,只是得赶紧操办,不能再拖了。” 再晚些,院中的银杏叶子都要落光了,雪又还没下,没有秋景又没雪景,就这么上赶着请人过门,裴珠必要尴尬。 阿宝两件事一起办。 “我先写帖子,让门上送到许家去,请许夫人过门来赏……秋?” 戥子看了看天儿:“这外头大风刮的,再晚几日叶子真不在了,园中说不准有早开的梅花,叫结香去寻摸寻摸。” 阿宝点头应允:“你回去给红姨报信的时候,问问她有什么新作的辣油?” 戥子一一记下,听到辣油奇道:“还有剩的没吃完,怎么又要新的?” “新辣油是要送去给严公公的。” 严墉在京城自有宅邸,还是景元帝特意赐下的。宅子离宫门很近,就在保康坊内,那边住着的都是景元帝身边得用的能人。 京中人人都知那是严公公的私宅,送礼的人自然极多。 阿宝思来想去,想到了辣椒油。 这辣椒可是从崇州带来的种子,红姨亲手种的,比外头买来的要辣要够味儿!就是这种辣椒做的辣油才种特殊香味,拌菜炒菜都香得紧。 又要送礼,又要不显得谄媚,便得是这寻常又不寻常的东西。 “最要紧的就是这两瓮儿辣椒油,余下的就送些时令的吃食。”铁角初肥,汤羊正鲜,再加一篓冬笋蘑菇。 戥子一面记一面道:“咱们就送这些呀?” 想都知道,给严公公送礼的人海了去了,既是送礼,那定是送些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偏偏她们姑娘送礼给人送两罐头辣椒油,这哪像是在送礼呀。 “就送这些。” 戥子嘀嘀咕咕,却又不好反驳,依言下去吩咐人预备。 很快便从红姨那里薅来了两罐头辣椒油,并羊肉冬笋一起送到严公公的私宅中。 严墉虽有私宅但常住宫中,这宅院是御赐的,里面的管事下人一应俱全。家具古董他自己一文未花,连院后太湖石都有人垒成了送来。 这些东西,他有些收下,有些便退回去。 还有几回直接报给景元帝,景元帝听了笑他:“你倒是个富家翁了,也行,我还想你那宅子空荡荡的也不好看,正好有人给你添礼,把屋子填满就是。” 再隔上几个月,下朝议事时偶尔一问:“听说你给严墉送礼了?好大一块太湖石,那么大的一块,得多少银子?” 吓得那人伏跪在地,抖如筛糠。 从此再有人想给严墉送礼,也得掂量掂量。 严府的管事,将收来的礼品一笔一笔记在册上,隔得几日便会上报一次。 这些他留下的少,退回的多。都说太监死爱财,可金玉珠宝,古董文玩,也不见他有所偏好。 一个人不论如何,总有偏好。 有人喜吃,有人喜穿,有人爱美玉,有人好娇僮,可偏偏严墉一无所好。 齐王倒是曾经给严府送去了两名崇州名厨,做得一手好崇州菜。 转手就被严墉送进了宫,还对齐王道:“下官常在宫中,这厨子进了宫,才能时常吃到他做的菜。” 气得齐王私下道:“他一阉人,称什么下官。”倒真以为自己是读书人了。 可严墉能称下官,是景元帝默认的,齐王也只敢私下里报怨。 这日正巧严墉回私宅休憩,遇上裴府送礼。 “裴家?”严墉颇为诧异,京中人家四时走礼是基本礼数,纵没交情,也有人往他这儿送上一份,裴家也是一样。 但这礼是以裴观的名义送来的。 管事的把礼单送上,严墉扫过一眼:“辣椒油?” 管事的躬着身:“是,两罐头辣椒油,说是自家做的。” “真是辣椒油?” 也不是没人把金元宝包在寿包里来给他贺寿,偏偏他生日那天送寿包的极多,堆叠在一处,厨子拿在手心里觉得发沉,还道这面怎么发得这么硬。 掰开一瞧,才知里面包着金子。 好在那寿桃包底下印着戳,要不然连是谁送的都不知道。 “真是辣椒油,是拎去厨房,还是……” “让厨房做羊汤,要白汤的,羊肉蘸着辣酱送上来。”严墉一看便知这是裴观谢他赠衣的回礼。 这些小东西,他是会收的。 无人会因为送了这些小吃食,就来求他办大事,至多算是走礼,混个面熟而已。 严墉料想这辣椒油不差,毕竟裴观的妻子是崇州人,大家原来都在一条街上住,勉强算得上邻居。 没成想这辣椒油竟能做得这么香! 切成薄片的白汤羊肉,从汤里刚捞出来,筷尖夹着,轻蘸一点辣椒油,香味直从舌头蹿到喉头。 严墉只尝了一片,便问:“这辣椒油里都搁了什么?”倒像是幼年时尝过的味道。 管事的不通厨事,赶紧将厨子叫了来。 厨子道:“里头有炸过的花生,还有肉沫芝麻,材料倒不难得。小人方才尝了一点,让我做,我也能做出来。” 严墉点点头:“你往后就按这个做,材料都要选上乘的。” 回宫时,又将两罐头辣椒油都带进了宫。 景元帝夜读到亥时,夜气越浸,越觉得肚里有些饥,问严墉:“有什么吃食?我倒有些饿了。” 严墉道:“羊汤正美,要不要吃汤羊肉?” 景元帝听着便食指大动:“好,就吃这个。” 羊汤送上,还配了一盘软饼,景元帝见了便笑:“那会儿冬日里能有一碗羊汤两块软饼下肚,真是惬意极了。” 严墉知道他说的是打仗时候的事,风里来雪里去,冬天卧雪伏冰,极是艰辛。 “陛下既要吃汤羊肉,下官倒有一物奉上。”说着吩咐小太监将辣椒油取来。 景元帝就着辣椒油,一气喝下一碗羊汤,吃了一盘子羊肉,连软饼都吃了两块,还待再吃时。 严墉赶紧拦住了他:“陛下,不能再多吃了,积食。” 景元帝这才放下手上的软饼:“香,就该这么吃才好。这是哪儿来的?” “是裴大人送臣的礼物。” “裴观?” “是。” “他倒会送礼,除了这个还有什么?”景元帝好奇起来,这个裴观瞧着一脸清正,参的也是贪污案,他竟也会送礼?难道是想让严墉替他美言几句? 景元帝本就打算好了要调他的职,只是没想到他敢在这个当口送礼。 嫁娶不须啼 第200节 这礼物送得十分合他心意。 若是送金银才显得俗了,就是送这些家常东西正合适。 旁边的同僚扫过一眼,瞧见上面写着冬笋辣椒,颇为诧异,说是家里送来的书信,怎么探花郎还管着家中庖厨事? 正在这时,严墉来了:“恭喜裴大人,我奉陛下的旨意,特来道贺的。” 裴观猜测他将要调任,但怎么也该等到宋述礼贪污案结案之后,没想到会这么快。 严墉一看他的脸色,就知他在想些什么,微微一笑:“裴大人就多谢你夫人送的那两罐辣椒油罢。” 第179章 【一】 嫁娶不须啼 怀愫 裴观在詹事府中抽不出身来, 只请茶房的小太监到宫门口替他传话。 先让陈长胜报信,又吩咐他:“我这两日暂时回不住,你去聚兰斋买四色酥糖, 少夫人爱吃。” 小太监得了赏钱跑得飞快, 一旁相熟的同僚听见几句,过来同裴观打趣:“裴大人真是娶了位好娘子。” 裴观闻言便笑, 大方应承:“正是。” 京中人人皆知探花郎三次求娶林家女, 那会儿还多有笑话他的, 才子上赶着要娶个睁眼瞎。 如今方知, 这是有“大才” 陈长胜提着聚兰斋的四色酥回家报喜讯,这才知道严公公早打发人来过, 还送了两盒子内造的点心。 阿宝收下四色酥糖,笑盈盈对陈长胜道:“你告诉六郎,家里都好着呢,让他安心当差。”刚升了官的, 可得好好表现。 陈长胜刚要走, 青书赶在后头追上来:“陈哥,方才大夫人派了刘妈妈来,让咱们少夫人主持冬至大祭。” 陈长胜一听就知青书这是在提点自己,但凡少夫人的事, 少爷都要一一过问, 这等族中大事,自然要报。 “你小子,知道了。”陈长胜冲青书点头,记下他这人情, “待忙过这阵, 我请你吃烫锅子。” 青书嘿嘿一笑, 送陈长胜出南边。 戥子见阿宝眼睛直盯着那盒酥糖看,让结香取了个四色海棠盒来。 这聚兰斋的酥糖做得小巧精致,每块糖上裹满了各色糖粉。陈长胜回来的时候必是小心翼翼的,这才没把糖碰坏。 结香摆出来端上梅花几,问:“这糖要不要也给七姑娘分一些?” 阿宝方才吩咐,把那两大攒盒的内造点心分盒装,里面一样百合糕,一样七宝包子,一样红叶饼,一样如意八宝酥。 先将给红姨的捡出来,再给各房分一分,裴珠那里估摸着她更爱红叶酥,特意多给了一碟。 戥子嗔了结香一眼:“你呀,这是姑爷巴巴买来的,有内造的点心也不换呐。” 阿宝也不恼,大方承认:“这碟糖我要留着自己吃。” 结香掩口就笑,笑完又道:“大少夫人差了小丫头来,请您去议冬至大祭的事。”燕草走了,结香便从二门出来,补上燕草的缺。 “如今要忙大事,是不是再点几个出来?” 哪位少夫人身边就只有两个丫头?原来四个都还太少了,如今只有两个,连往各房送点心的丫头都凑不出来。 在家时已经忙不过来,若要出门那更不凑手。 阿宝算了算日子:“燕草可有信来?” 戥子摇头:“还没呢,这才出去几天功夫,人还在船上呢,也送不了信。” “那就把立春和千叶叫出来。”立春才刚立过功的,是她把消息传到老太太那边,既立了功,这回便给她个办差的机会。 “那螺儿和福儿呢?”结香不解,怎么有自己人不用,倒把螺儿福儿放在松风院里头。 她前几天出来的时候,螺儿还问:“姑娘怎么不用我了?是不是我侍候得不好?”话还没说完,眼圈先红起来。 姑娘的头发可都是她打理的,就算燕草姐姐还在时,梳头的手艺比她也还差着一些,怎么燕草姐姐走了,反而不用她们姐妹。 松风院里人各有其职,她们俩调进来,倒没正经差事干了。 结香宽慰她:“不是,都说了要挪院子,姑娘心里又不愿意,只好先将你们俩挪进来,夫人问起也有话说。” 这话头两天还能用,这都七八天了,再多几间屋子也收拾出来了。 螺儿自然不信,福儿也怯生生道:“是不是我不好?连累了姐姐?” 结香这才替姐妹俩说好话。 阿宝笑了:“现在还没到用她们的时候,你去叫立春和千叶的时候,告诉她们,稍安勿躁。” 结香原话告诉了螺儿,螺儿听阿宝说不是不用,是还没到时候。 虽半懂不懂,但也点头:“那我知道了,我就替姑娘做节下的衣裳罢,还有……还有明岁除服要穿的衣裳。” 福儿隔窗瞧见立春和千叶提着包袱,身后有粗使婆子拿着包袱铺盖,每人还带了两个十来岁的小丫头走。 轻咬下唇,双眉紧蹙。 这些日子她连决明都见不着,刚迈过二门就有婆子盯着,结子打了又拆,拆了又打,怎么也送不出去。 螺儿看妹妹这样,还当她心重,为了阿宝不用她们难过。 “姑娘不是那等人,她既说了有用咱们的时候,就一定算话。”螺儿冲着妹妹招招手,看她还满面忧虑,问:“这是怎么了?” 福儿恍然回神,扯出个笑来:“就要冬至了。” 螺儿听着放下手上的活计,冬至节该祭父母。 寒衣节的时候因裴家出事,谁也不敢趁这时候烧纸衣纸钱,如今风波过去,也是该祭一祭父母。 “姑娘必是要去慈恩寺添香油的,连姑爷也要去,我怎么着也得求这个恩典,咱们也给爹娘烧些锡箔元宝去。” 福儿指尖发紧,给还未过身的父母烧纸,那真是大不孝,可如今她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只盼着少夫人心善,允她们去烧纸罢。 立春千叶带着双瑞双寿两个小丫头进了留云山房,双瑞双寿并不是亲姐妹,只拨到松风院时年岁相仿,便领了成对的名字。 立春点点她们俩:“这是挑你们出头呢,到了少夫人身边定要仔细办差。” 怎么着也越不过少夫人从娘家带来的丫头们,可要承办大祭就用得着她们。 立春早就想显显身手,燕草不在,她便捧着戥子,一进留云山房先去拜山头,拿出自己做的腰带送给戥子:“还请戥子姐姐多多照拂。” 戥子哪会收这个:“这怎么好,我们不兴这些,来了仔细当差就好,姑……少夫人自有赏赐。” 原来都是自家人,私下里不改口也没什么,如今来了外人,就得仔细着些。 这些燕草走时千叮万嘱,戥子想到就叹口气,也不知她的船靠了岸没有。 立春收起绣花腰带,戥子一面看她收拾屋子,一面同她闲磕牙。 先问松风院里旁的人如何,又说这些日子外头着实忙乱,还刺探了几句少夫人被罚,松风院的丫头有没有多口。 立春立时表忠心:“少夫人做事自然是为了少爷,咱们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嚼这个舌头!” 又说了好一会儿话,戥子这才走。 立春送她到门边,望着她的背影蹙了眉头,这是在打听事儿?天一句地一句的,究竟是打听什么事儿? 莫不是在敲打她们罢! 立春越想越是,幸亏她句句谨慎,她可不会走白露的老路! 戥子又往各人屋里转了一圈,这才到阿宝身边。 “问了?” “问了。”只有二人在时,戥子便不很讲规矩,自己拿茶壶倒了一大杯凉茶,“问得我嗓子都发毛了。” “她们说什么?”阿宝让戥子去打听福儿在松风院里有什么出格的举动。 “她们哪敢说什么呀,出了白露那件事,松风院里的丫头都拿你当王母娘娘看呢!”一句不是都不敢说。 阿宝微愕,没想到自己还颇有积威。 “要是福儿真干什么,只怕她们也以为是我吩咐的,不敢说了。” 戥子又倒杯茶,连喝了两杯这才问出心中疑惑:“怎么单单问福儿?她才多大点啊,能干什么事儿?” 戥子一头雾水。 阿宝看了她一眼,看她还不明白,对她言明:“我怀疑,燕草的事是她报的信。”一个个剔除,只能是她。 戥子握着杯子,这下子一口茶都喝不下去了:“不……不会罢?”福儿才十二岁,也不知那两年吃了什么苦头,生得像个萝卜头,比决明还矮些。 瞧着只有十岁大,瘦瘦巴巴的,养了半年都没养出肉来。 螺儿偷偷往厨房塞钱,让妹妹能吃些好的,燕草知道了,还特意关照她们,让厨房送好饭菜来。 “所以你才到最后两天告诉她们燕草要走?” 阿宝点头,戥子后脊都发凉:“她报给谁呢?萧家?” “也不一定。”阿宝细想过福儿的来历,萧思卿先出现在裴观别苑附近,然后福儿就来了。 “那姓萧的,就为了找燕草干这种事儿?”他从哪儿把福儿找来的呢?那也得先知道福儿的姐姐在姑娘身边…… 戥子越想越是头皮发麻,仿佛有双眼睛正往屋里看。 却听阿宝说:“若是姓萧的,那倒简单了。” 至少她知道萧思卿的目的是什么,怕就怕不是萧思卿派来的人。 阿宝看一眼戥子瑟缩的样子,扑哧笑出声来:“你怕什么?还不确实,莫要冤了她。” 主家是有奴婢的生杀权,可没拿到证据,阿宝不愿冤枉了她。 戥子抬手搓着胳膊,想到福儿小小的身子,巴掌大的脸,迟疑道:“我看不是她,她那么丁点儿大的人……” “拿着实据,才能定罪,等车队行到半路,再放她们姐妹出来。”走到半路,哪怕消息送出去,也追不上了。 本是该让福儿继续行事,好拿把柄的。 但阿宝怕打老鼠伤了玉瓶,燕草的安全才是最紧要的,到了辽阳就是阿爹的地头,姓萧的岂敢伸手。 嫁娶不须啼 第201节 立春几个收拾了东西便到正屋来请安,阿宝端坐在榻上点点头:“双寿双瑞就往各房跑腿传话,立春千叶跟在我身边。” 说完起身往大房去,四个大丫头,两个跑腿的小丫头俱都跟在她身后。 戥子离她最近,扭头一瞧,轻声道:“这才像个少夫人的样子。”比着裴府别的少夫人们,阿宝身边的人太少了。 王氏早就在屋里等着,看阿宝来了先恭贺裴观升职,跟着又谢她送来的内造点心,再指向桌上摊开的册子:“这是往年办冬至大祭的册子,六弟妹与我一道,咱们谋划谋划。” 冬至大祭阿宝在梦里承办过,她坐下便问:“府里预备多少银子来办这事?” 王氏一听,心底微松,头一句话就在谱上。 “原来预备了五百两,今儿说再加三百。” 八两百银子,就为了一日的祭祀。 这已经是精减过的,当年裴老太爷为官时,冬至祭祖比如今还要翻个倍。 阿宝跟王氏从下午忙到了晚上,连用饭也在一道,王氏知道阿宝爱吃油煎的馄饨,特意让厨房做了送来。 “不如把几位妹妹也叫来帮忙?”连二房的妯娌也安排了管理洒扫的事务,六妹妹和八妹妹刚退了亲事,更不该关在屋里。 王氏放下碗勺,喝了口茶才道:“七妹妹也还罢了,六妹妹八妹妹刚经过事。” “正是因此才让她们出来,她们堂堂正正的,为什么反是她们要躲着人?” 理是这么个理,可……王氏不敢开这个口。 “那就我去请。”既交了权给她,这事儿就这么办了。 王氏正想再劝,戥子来报:“少夫人,少爷回来了。” 阿宝放下筷子就想去见裴观,刚要动作,又望向王氏,饭还没吃完,这么走了也太失礼数。 王氏冲她颔首:“还不快去。” 第180章 【二】 嫁娶不须啼 怀愫 阿宝一路走一路问:“什么时候回来?怎么这会儿回来了。” 早上还送信来说这几天回不来, 还又让陈长胜给她带了一盒子的四色酥糖,怎么晚上就家来了? “是卷柏来报的信,才刚到家。” 阿宝喜滋滋走进留云山房, 刚走近了书房, 就见窗户开着。 屋内只点了一盏油灯,裴观坐在摇椅上, 身上披了条软毯子, 手中握着卷书, 怔忡出神。 阿宝缓下脚步, 见青书守在书房门前,招手唤他过来:“怎么了?” 青书摇摇头:“不知, 回来了就没说过话,也不许咱们点灯。”他瞧着少爷神色不对,这才赶紧让卷柏去报信。 虽知道少夫人有正事儿办,可青书实在少见少爷这模样, 有些发怵。 进了书房之后, 就这么坐在摇椅上出神,送上去的茶一口也没动,问要不要传饭,也是一言不出。 阿宝又往屋里瞧了一眼, 裴观连她进了留云山房都没瞧见, 不知在烦恼什么事。 “咱们回屋。”阿宝说着,转身就走。 青书眼巴巴看着少夫人回了卷山堂,瞪大了眼,就这么不管少爷了? 阿宝进了卷山堂的门, 吩咐立春千叶:“把屋里的灯全都点上, 再让厨房送些粥菜来。” 立春跑得最快, 她还是头回见到少夫人与少爷相处时的样子,就少爷那个脾气,少夫人不去哄着,竟把少爷扔在书房里? 戥子也问:“不去问问?” “让他自己清净清净。”屋里亮如白昼,阿宝取出从王氏那里抄来的册子,裴瑶裴珠裴珂三个女孩儿就管这回的祭器。 除了冬至那日一大早要用的各色祭器外,自冬至那日起,每逢九家里就要吃锅子,裴家有成套的银丝嵌寿字锅,这些也交待给三姐妹。 屋里无人再说话,千叶沏了茶来,看少夫人点着灯,又将窗户开着,恐怕吹了风着凉。 刚想顺手把窗户关上,戥子冲她摆摆手,又指了指窗外。 千叶张头一望,才知这窗户就是特意开着的,要是少爷抬头,一眼就能瞧见卷山堂的窗户,为他开着。 阿宝在灯下将细务理过一遍,抬头遥望,裴观已经从摇椅上立了起来,正立在窗前悬腕而书,像是在练字静心。 写了一张又写一张。 阿宝做完了手边事,实在没什么可干的,让戥子拿针线来。 “针线?你……少夫人要做针线?” “庄上不是进了好皮子,我给红姨做双里面烧的鞋子。”给阿爹也做了两双,早跟着车队送走了。 京城的冬天可比崇州冷得多,崇州冬日里也少下雪,京城去岁的大雪连下了三日,积得尺厚。 阿宝不怕冷,红姨却怕冷。 她做靴子是熟手,红姨的尺寸又烂熟在心,很快便裁出样子来。 立春与千叶初到少夫人屋里,不敢多言多动,彼此换过个眼神,心里想的都是,少夫人真就这么放着少爷不管了?就连这靴子,可也不是少爷的尺寸。 裴观将一刀宣纸写完,看砚上墨迹半干,扔下笔杆,长出口气。 抬头的片刻,就见卷山堂内灯火通明,隔着九曲石桥,隐隐能瞧见阿宝正在灯下做针线的身影。 不由心中一热,她是在等他?她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这才回神:“青书!” 青书赶紧自门外进来:“少爷有什么吩咐?” “少夫人回来多久了?” “少爷刚到家,少夫人就赶回来了。” 裴观皱眉:“你怎不叫我。” 说着迈步出了书房,直往卷山堂去。 立春千叶看见少爷来了,才刚打起两边的门帘子,还未来得及通报,少爷便一阵风似的进了内室。 跟着戥子就出来了:“咱们到梢间守着去。” “戥子姐姐,屋里真不要侍候?” “不用,等里头叫咱们,咱们再进去。” 立春千叶虽觉得不妥,可这是少夫人的规矩,也只得跟着进了梢间。 阿宝从灯下抬头,明星似的双眸望向裴观,似在等他开口。 裴观坐到她身边,伸手握住她的手,叹喟一声,不论何时,她的手总是热的。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裴观握着她的手,在掌心中摩挲了许久:“宋……宋祭酒死了。” “死了?案子不是还没断么?” 只是先抄查证据,因这是案件,裴观又只回家过两次,阿宝只知道要查证据,旁的一概不知情。 “他在家中,自尽了。” 景元帝给了他这个体面,念他年老,无须下狱关押,只封住了宋府大门,让他在家待罪。 谁知,宋述礼就在今日,在他自己的书房内,吞金自尽。 他吞金之前沐浴更衣焚香,还写了一封万字长的自白书放在案头,等他死后,呈送到陛下御案前。 他吞的那块金子,是从太-祖皇帝御赐的金腰牌上绞下来的。 剩下的大半块,压在那封自白书上。 自白书中自陈罪状,恳请景元帝只罚没家产,不再祸及家人。 阿宝知道宋述礼是裴观的老师,参他确是因他虐待学生致死,贪污案所涉金额巨大。可他未审自尽,裴观心中必不好受。 她伸手轻抚着裴观的背。 偏偏就在今日,偏偏就在裴观升入翰林院的当天。 裴观将妻子搂在怀里:“他可能不用死的。” 太-祖一朝留下的老臣,景元帝怎么也会留他个体面,连太子也想优容他,议事时定的是抄家夺职。 可他却受不了等待的恐惧,自己把自己送上了死路。 阿宝反手摸摸裴观的脑袋:“那,这罪还定么?” “要定。”自白书都已经呈送上来了,这罪是要定的,因他自裁,景元帝也许还会罚得更重些。 裴观说过对这桩案子有七八成的把握,其实还更多些。 “你可知道汉武帝?”裴观搂着阿宝,就似胸中搂住了一团火,在这冬夜中暖他心怀。 “知道,那不是一千多年前的皇帝么?” “一千六百年前。”裴观徐徐言道,“宋祭酒这半年与他的学生们一道修史,在评价汉武帝时说他穷兵黩武。” 阿宝只知道这是个厉害的皇帝,旁的所知甚少。 裴观也知她上学的时间短,一半又在学女儿书,能知道汉武已经了不起,遂将汉武事迹说给她听。 阿宝听得津津有味,但又不解:“可这些跟案子有什么关系?” “各朝各代对汉武褒贬不一,若是哪一朝的风向是贬武,那就是当朝帝王好武。若是哪一朝捧武,那便是外交软弱,边防空虚。” 以评价汉武帝来借古议今。 宋述礼出了事,那书也就修不下去了。 阿宝怔然,怪不得裴观升到了翰林院,他这是猜中了皇帝的心思,顺着皇帝的心意,替陈如翰伸冤。 但宋述礼自尽了,从此裴观身上的恶名就更重了。 嫁娶不须啼 第202节 “明日,我去致祭。” “明儿就祭?”也对,人死了总要停灵。“那我陪你去。” 裴观还未反驳,阿宝就截住他的话头:“我坐在马车上,在外头等你,要是你被人用大扫把长铁棍给打出来,我也好替你撑腰嘛。” 裴观闻言心底一轻,忍不住笑了起来:“好,要是我真被大扫把赶出来,还请娘子为了撑腰。” 阿宝在他怀中笑作一团:“不必客气,我保护你。” 笑完又问:“你方才在写什么?练字?” 裴观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子:“你保护我不被扫把扫出来,我自也要替你办些事。”他方才一口气写了几十遍《孝经》。 至于《女诫》么,裴观还真背不出来,只能等他得闲时照着书抄了。 阿宝咧嘴笑开,裴观捏她鼻头,她便伸手去摸裴观的额头,眼中亮晶晶:“真乖。” 裴观正自要笑,倏地想起,阿宝摸马时也是这样,轻轻抚着马额,说一句真乖。 这还是拿他当大黑呢。 看她笑成一团的模样,莫说生气,反觉得十分受用。心里又奇,自己什么时候竟成了这样。 戥子在梢间里竖起耳朵,听到内室传出来笑声,对立春千叶和双寿双瑞两个点点头:“赶紧把温着粥菜预备预备,里头就要传饭了。” 立春千叶何曾见过少爷这模样,少夫人非但不去哄着少爷,竟还少爷过来哄她了。 二人互望一眼,都在此时想起了白露,到底是一个院里呆了十来年的,总有情分在,她可真是个糊涂人! 又都同时拿定了主意,少夫人这般手段,她们往后还真要事事听凭调派,以少夫人为尊。 戥子装作没瞧见立春千叶两人震惊的神情,只肃着脸,拿足了大丫头的作派。 就得叫她们知道,姑娘呀!拿得住姑爷! 第181章 【一】 嫁娶不须啼 怀愫 宋家人都在家待罪, 景元帝还是给宋述礼留了几分薄面。 未捆未绑,只派人守住了宋府前后门,每日所食所用的菜蔬火炭都由人送到门前, 再让下人抬进去。 裴观先是弹劾宋祭酒苛待监生致死, 这本奏折送上去时,连宋述礼自己看了, 都颇不以为然。 他为师长, 对学生严厉些是盼望着学生们能上进, 往后为国家肱骨。 “陈如翰……”这个名字念了两遍, 宋述礼也没想起来是谁,都已经是十多年前的旧事, 他年已老迈,这些琐事记得不真了。 要么是个懒惰虫,要么就是榆木疙瘩。 说是伤病之下吐血而死,倒似乎是有这么个人。 宋述礼的门生们自都站在他这边, 说他为了了学生呕心沥血, 这么多年来都住在国子监里,与监生们同寝同食就是明证。 门生们赞他严而有爱,又痛骂裴观以卑诬尊,竟想踩着师长的声名当青云梯, 十足的小人行径。 宋述礼门前一时往来如织。 等到揭露宋述礼贪墨的折子呈上去, 宋述礼不敢再留在国子监内,告病从国子监回到自家宅中。 上门探病问候的学生依旧,所有人都不相信宋述礼会贪污。 太子领旨接手此案,先拘了学监学正, 重刑之下这二人很快便招认了, 他们在学生单子上做手脚, 每日都会贪没学生的椒油钱。 “有时一二人,有时五六人,有时十好几人,生员多时就多些,生员少时就少些。” 国子监监生最多时人数过五万,每天十多人的椒油钱,根本不起眼。 就是因为十数年都无人发现,连户部一岁一查账都从没出过问题,这才大着胆子又贪上了火膏银。 这二人招认了,太子便派人到宋家去查帐。 初进宋府时,詹事府和户部官员都颇震惊。 外头传说的宋述礼为官清廉竟是真的,当官五十载,除了家中这痤宅院是太-祖赏赐之外,家里少有贵重物品。 堂上花瓶摆件,书房中的文玩三事,都有礼单可查。 要么是宋述礼得的赏赐,要么是他生辰时学生们送的礼物,房内挂的画作倒是名家手笔,但这位名家三十年前也是宋述礼的学生。 连字画都是学生送的。 一家四代同住在太-祖所赐的宅院里,原来再宽敞的屋子,住了四代人,也显得挤挤挨挨的。 人多屋子浅不说,打开宋家的库房查点,更显得寒酸。 不说金银器皿了,连名贵些的成套瓷器都无,家中用的祭器都是寻常的青瓷而已。 再查衣食开销。 宋述礼是国子监祭酒,从四品的官儿,每月俸禄二百一十石,春夏可折成棉布发放,秋冬折成苏木、胡椒发放。 宋述礼的老妻十分会持家,一半领米布一半领钞,家里几十口人,靠着丈夫儿子们的俸禄,还能颇有盈余。 宋家帐本上只有三百两银子。 各房每两年添一次新衣,三餐都有定额,不到年节,桌上连荤腥都少见。 宋述礼若是回家来,那他一日食用是一百文钱。 户部官员初盘帐册,詹事府的官员就赶紧禀报太子:“这会不会……是弄错了?钱去了哪儿?” 裴观却很笃定:“请再彻查。” 要不是宋述礼清贫度日了这么多年,上辈子他贪墨的事岂会无人知晓? 到他死时,景元帝知他只有一付薄棺,家里连像样的葬礼都办不起。还曾大加赞扬他,特意赐下金银,让宋述礼的儿子们能好好安葬他。 宋述礼的儿子们也回乡守孝,闭门读书。 太子派人快马赶到宋述礼的老家,这才查到他在家中置下了五百顷田地。 查到了实据,诸人反而疑惑:“既有田地,那庄上的出息呢?” 战乱那几年收成会差些,可他节衣缩食几十年,贪墨的钱又都买了地,有田地总有出息罢? “庄子上的出息,又都卖了再买田地……” 诸人面面相觑:“天底下竟有这种人?坐拥百顷田,日食不过百文?” 这些实据查得差不多,宋述礼又自陈罪状,两样罪证一并呈到景元帝的案前。 最后查实贪墨的银子总计是七万三千八百两。聚沙成塔,集腋成裘,靠这些银子滚出来的田地,田地和庄子上这么多年的出息折成现银,大约四十万两。 比初估的五十万少些,但也触目惊心。 “四十万两。”景元帝翻着太子上表的明细,冷哼出声。 单看宋述礼的在京城的宅院,和他平素衣食,哪能想到他会有这么厚的家底。 景元帝也问出众人心中所疑惑的事:“他一日食不过百,贪墨这些钱有什么用?” 严墉思量片刻道:“也许是想告老之后,回乡打开门便是自己的田地。”连着一片山头也全是宋家的。 也许是想人生最后的几年,守着自己的财富过。 究竟为何,无人知道,人都已经死了,想问也问不到了。 景元帝将案卷一放:“人既死了,容他停灵。让太子拟定罪状,该怎么定就怎么定。” “是。”严墉躬身应承,这就是想瞧瞧太子这差办得如何。 景元帝容许宋家停灵,但到宋家致祭的人寥寥无几。 裴观一早换下官袍,一身素色衣裳往宋家去。 阿宝坐在车上,坐他下车时还替他整了整衣袍:“你去罢,我瞧着。” “宋家人这样恨你,你为什么还非要来?” 裴观笑了:“一定要来,只有我来上过香,旁人才敢来致祭。” 阿宝明白了,就看裴观掀帘下车,到了宋府门前,自有青书上前自报家门,说明裴观是来拜祭的。 宋述礼的长孙在门上迎客,一早开了府门,却……无人来祭。 好容易来了马车,车上下来年青男子,一看装束就是来吊孝的,等走进几步,可报出姓名,竟是宋家的仇人。 “你!”宋述礼的长孙也不过比裴观大几岁,眼见裴观敢来,胸膛起伏,双拳紧握。 阿宝掀开车帘一角,生怕裴观被人一拳头砸在面门上,指尖紧紧攒住了车帘,可那披麻戴孝的年轻人最终还是退了一步,请裴观进去。 宋家子弟都守在灵前,灵堂上白花白幡香烛纸马,一应俱全。 这是太子特意吩咐过的,可依旧无人来祭。 裴观被十数双眼睛盯着,背对着他们下拜上香,身后不知是谁啐了他一口。裴观身子板直,并未回头,上完了香,又依礼退出来。 裴观上车之后,阿宝左右看他,见他无恙,这才松气。 “我就怕他们关门打……打你。” “孩子话。”裴观知道她原来要说的是什么,伸出手指弹在她额头上。 阿宝捂住了额角,裴观笑说:“回去罢,路上给你买松仁油酥吃好不好?”阿宝还要去大房点卯办冬至大祭的事,能陪他出来,已经是偷闲了。 裴观隔帘对陈长胜道:“往土地庙绕一圈再回。” 阿宝捧着松仁油酥吃着,她已经明白他为何要来,可他顶着骂名来,也依旧顶着骂名回去。 背后必要被人说他兔死狐悲,这会上门来烧香可不显得假惺惺。 “他是犯了罪,但他也执教几十年,该有学生来拜祭他。旁人说什么,与我何干。”裴观托起袖子替阿宝接油酥屑,怕油酥太松脆,油渍沾到她衣服上。 阿宝将咬过一口油酥递到裴观嘴边:“你也吃。” 他虽有各种可样的毛病,可这些事上,让人敬佩。 裴观不明所以,就着阿宝的手咬了一口,果然香脆酥润,是个好饼。 嫁娶不须啼 第203节 裴观还给母亲妹妹都送去一份。 裴三夫人知道儿子带着儿媳妇出门去了,看他还知道送点心来:“倒知道卖乖。” 阿宝进了门就直往王氏那里去,王氏都快急得火上房了,瞧见她回来松了口气:“六弟妹,你可算回来了,咱们还有许多事要忙呢。” 这一忙就忙到了晚上,裴观在留云山房里等不到阿宝,又去陪母亲用饭。 裴三夫人见儿子的样子就知道他为什么来的,眉头微抬:“阿宝忙着,就到我这里来蹭吃的了?” “还请母亲赏儿子一口饭吃。” “赏你!”裴三夫人佯作恼怒,下一句便是让小满小雪去厨房,要些裴观爱吃的菜来,一面吃,一面频频抬头看他。 看得裴观放下筷子:“母亲有什么要同我说?” “倒也不是旁的事,阿宝也该挪进二门里来。”原来只当他除服之后还回国子监去执教,住在山脚倒也没什么,既调了职,往后就去宫中了,自然长住家里。 也自然要挪进二门来。 “这事我想过了,我想换个住处。” “换个住处?”裴三夫人不解,那松风院是新修过的,为的便是两家结亲。 旁的不说,单只说那四面皆空的集锦格子用的是雕空玲珑木,与墙同宽,既是隔断又是装饰,上头的雕花那是几个木雕师傅,雕了整整一年才雕好的。 糊上五色纱,半边藏书,半边供盆景,摆文玩,销金嵌玉,光彩夺目。 费工又费银子,说换一个地方就换一个地方了? 裴观只好哄着母亲:“我就是觉得松风院那般装饰太过奢华了。” 裴三夫人一怔:“那你想住到哪儿去?” “鱼乐榭,那地方清净。”那里是离二门最近的院落,他不想起争端,也不想阿宝是家中人眼里的异类。 “那地方怎么成,四面虽宽阔,冬日里极冷的。” “只要屋子宽阔四面有景色,就好。” 裴三夫人蹙了眉头,可儿子大了,又刚升了官儿,往后这中路的院子,可不全是他的,他爱住在哪儿,可不就住在哪儿。 “成罢,我让丫头婆子洒扫去。” 裴观盛了碗四味羹奉到母亲手边,裴三夫人睨他一眼:“你呀,给我少来这一套。” 她心里岂会不知,但一个院里过日子,大面上过得去就行。 阿宝还不知裴观安排换院子的事,她又是入夜才回留云山房,人往软枕上一靠,脚搁在裴观腿上:“八妹妹关在屋里不肯出门,六妹妹和珠儿已经上手了。” 一面说一面让裴观给她揉腿:“其实,家里的女人们,各有各的能干处!” 王氏妥帖,裴珠细致,裴瑶帐算得快。 四个人凑在一起,很快就把大事都安排好了。 “那你干了什么?”裴观给阿宝揉着腿,逗她道。 “我发号施令呀,积年的老妈妈们,也不敢在我面前躲懒耍滑。” 看她畅快,裴观正踌躇如何开口说挪院子的事,戥子欢欢喜喜进来报信:“姑……少夫人,车队来信了!” 阿宝从软枕中弹起来:“快拿来!我瞧瞧!” 燕草在船上每日都写几行,到下船时攒了厚厚一叠纸,她知道阿宝爱看这些,将景致风物写得有趣。 阿宝从头读到尾,这可比她阿爹写的要细致多了。 信末写到船队已经换了车,阿宝接到信时,燕草人已在百里之外。 阿宝将信收起,轻吸口气:“明儿,把螺儿姐妹调回来。” 第182章 【二】 嫁娶不须啼 怀愫 结香可等不到第二天, 一知道这消息,立时提着灯去松风院报信。 螺儿大喜:“真的?真叫咱们回去?” “真的!姑娘亲口说的,这下好了, 你可安心了罢?”结香往螺儿床边一坐, 福儿捧上茶来,还拿了个小糖匣子来。 “难为姐姐大夜里还跑一趟, 风吹得多冷呀, 赶紧喝口枣子茶, 再吃些糖。” 结香捧着枣茶喝了两口, 她跑这一趟还真是吹了风,手脚都是冷的, 捧着杯子暖手:“我就劝你莫要急,姑娘心里记着你呢。” “再者说了,冬至大祭那天也得要你梳头啊。”结香吃着花生糖觉得香甜,又拿一块, 匆匆塞到口中, 含着糖道,“我可得走了,门快关了。” 螺儿将她送到院门边:“难为姐姐特来报信,我给你做双鞋罢。” 做鞋费工, 这点小人情, 怎么好要她一双鞋。 结香摆摆手:“不必,你给我绣个帕子,要不就打个结子,我好挂在腰上。” “哎!”夜里风寒, 螺儿缩脖子站在松风院门边, 看着结香提灯笼往二门去, 身上忽地一暖,是妹妹拿了厚袄裹住她。 “姐姐真是,就算送人也别冻着自己。”福儿说着又把手炉往螺儿手里一塞。 螺儿笑了:“我这是高兴,我还当姑娘不用我们了。” 这些日子她心里像煎沸水,吃不好睡不着的。姑娘的恩德,这辈子也是还不完的,她想替姑娘办事,还要办得好办得仔细,那才算是报偿了些许。 福儿见姐姐这模样,扯了扯嘴角:“人都走远了,咱们回去收拾东西罢。” 一知道阿宝不进松风院,螺儿就想着回去,除了日常穿的衣裳和盖的褥子,都好好收在柜子里头,连包袱皮都没拆开过。 螺儿扭身回屋,先把替换的袄子叠着收起来,又对妹妹道:“咱们在这儿住了半个月,天竹忍冬几个不是都跟你要好么,明儿咱们拿些钱去厨房添个菜给她们。” 福儿刚来时,活像只小鹌鹑似的,胆小怕人,天天跟在她身后。 明明她原来那么活泼好动,螺儿看妹妹的模样就止不住心疼她。到了裴家,看她渐渐开朗,进了松风院又跟几个小丫头很快玩到一起。 螺儿心中欢喜,摸出钱来到厨房要了果子点心香糖。 她们屋子浅,可吃的东西多。 松风院没有正经主子在,连丫头们也不敢往大厨房里要吃要喝,寻常点心果子摆的也少,小丫头们一看螺儿姐妹的屋子里有,更是时常过来。 情分就是这么处下了。 螺儿还对妹妹道:“只要你们能处得好,这些钱算什么!” 她们跟戥子结香都不同,她们是世仆,从小就习惯了园子里的生活,也从小就习惯了园子里的人。 福儿应一声,仰起笑脸来:“知道了!” 第二日一早,两人就抱着包袱离开松风院。 天竹是个圆脸小丫头,拉着福儿的手:“你还回么?双瑞双寿去了,你也要走,要不然你跟少夫人说说,把咱们也带去。” 福儿把剩下的花生糖塞给她:“一定,大伙一块才热闹呢。” 螺儿站在妹妹身后笑,等出了院门,看见妹妹又素着脸,还当她是同伙伴告别,心里难受:“没事的,你平日里活计也不多,时常来玩就是。” 谁知福儿道:“燕草姐姐走了,她一人原来干着三个人的活,咱们得顶上才是,要替少……姑娘分忧。” 螺儿眉开眼笑,妹妹长大了,心里有轻重:“好,咱们可不能被后来的比下去。” 两人先到卷山堂去请安,戥子一看就道:“怎么还抱着包袱?赶紧放了再来,吃了早饭没有?” “姑娘方才还吩咐要给你们留吃食。”戥子笑得虽干,但话是好话,这句也是她自个儿加上的。 “谢谢戥子姐姐。”螺儿脸上少有这样的笑容,进了留云山房就觉得回家了,看什么地方都亲切得很,“我给姐姐做了条裤子,塞得新棉花,又轻又暖和,姐姐试一试。” 戥子虽在跟螺儿说话,眼睛却从福儿身上扫过,目光才扫过去,福儿就看向她。 看得戥子心头一紧,她也太机警了,立时说笑:“福儿是不是胖了一些?” 螺儿摇头:“真胖了才好呢。”冬日里侍候主子的丫头们也得勤洗澡,妹妹身上长没长肉,她清楚得很,怎么就是养不过来呢? “我记着你刚到的时候,不过一个月就圆起来了,还得多给她吃点好的。” 螺儿还心里还记挂燕草:“燕草姐姐来信没有?” 这可瞒不住人,戥子道:“来信了,说路上平安。”至于车队到了哪一站,戥子一字也不露。 “平安就好。”螺儿也没想着再问,她连京城的路都不熟,只知城郊有些什么庙,哪会特意问到了哪里。 戥子留心听福儿问不问,谁知福儿只是听着,一个字也没问。 两姐妹去放下包袱,戥子也跟着去了,立春千叶不敢说,那就只有跟螺儿打听。 “你们在院子里住得怎么样?院里的人怎么样?姑娘身边要用人。” 螺儿立时把知道的都说了:“那也就是立春姐姐和千叶姐姐了,双瑞双寿也很机灵,都不是躲懒的人。” “那她们好不好相处,同你们处不处得来?” “待咱们都很好,人也和气,福儿几个丫头玩得都好。”螺儿不疑有它,只当立春几个新来姑娘身边,戥子问问个人的脾气性情。 “那就好,以后一个院里当差,就怕有脾气不好的。”戥子当着福儿的面,说不了太多。 螺儿偏在这时问:“戥子姐姐,今岁咱们去不去慈恩寺?” “要去的,也就在这两天了,我们夫人的灯还在慈恩寺里点着呢,怎么了?” “我们也想跟着,替我们父母烧些纸钱元宝。” 戥子笑了:“这有什么,我去跟姑娘说。” 出了屋门慢慢悠悠往正房去,一进了内室,着急忙往慌往阿宝身边一凑:“螺儿问我,今年去不去慈恩寺!” 她连螺儿也防备起来,生怕有人对阿宝不利。 阿宝看她箭似的飞进来,就知她有收获,听说两人想跟着出门,点了点头:“她们想去?那就带她们去。” 第183章 【一】【修】 嫁娶不须啼 第204节 嫁娶不须啼 怀愫 既要去慈恩寺进香添油, 要先禀报裴三夫人。 裴三夫人听了便点头:“是到日子了,怎么这事情全赶在一块儿了!” 裴府要冬至大祭,许夫人要过门, 去慈恩寺添香油。 “是该要去!不光要去, 上香的时候我还得念叨两句,肚里就那一钱墨, 非写什么诗集文集, 带累了全家!” 裴三夫人把儿子关进左右谏司的帐算在死了的丈夫身上, 越想越气, 男人死了还要找麻烦。 阿宝眼观鼻,鼻观心, 听婆婆骂公公,一句话也不敢插嘴。 裴三夫人骂了两句缓过神:“年前事多,也别再耽误了,挤出半天来, 咱们明儿就出城上香添灯油去。” 阿宝出了上房的门, 便吩咐预备车马和纸烛。 “亲手叠锡箔是来不及了,到街上采买些来,香烛这类的库里应该有存。”想想还是又道,“还是买叠纸来, 我要亲手做一些。” 阿爹知道她没亲手叠几个元宝, 必要怪她对娘不尽心。 立春赶紧道:“黄纸库里也是有的,我让双瑞去领。” 双瑞领了黄纸来,阿宝便坐在内室的罗汉榻上叠纸元宝。 今儿天晴,虽冷些, 小丫头们俱都穿着厚袄在屋前玩耍, 双寿双瑞跟福儿凑在一块, 倒似三只圆滚滚的小麻雀。 “问清楚了?” “问清楚了。”戥子把年纪最小的双瑞带在身边,本来大丫头身边就有个小丫头跑腿当差。 双瑞当天夜里就挪到戥子屋里了。 “我睡姐姐的踏脚上。” “胡说,这床这么大,还能睡不下你?”戥子直摆手,“我可没这些规矩,天寒地冻的,仔细冻坏了你。” 两人夜里闲谈,戥子知道了福儿虽跟她们几个小丫头常在一块玩,但福儿跟忍冬和天竹更要好些。 她记得清楚:“忍冬的爹是管采买的,天竹的哥哥是门房。” 能被指到松风院侍候的,都算体面的下人,双瑞双寿的爹娘一个在厨房一个在库房,福儿虽与她们也交好,但不比天竹。 双瑞说:“她同天竹是最要好的,两人还换了镯子戴呢。” 戥子一五一十说给阿宝听。 采买和门房,都能通向府外。 只要打通了采买和门房,就算在二门里,她也能把消息传出去。 “再看看,看她是不是专挑门上的人的结交。” 戥子心底里并不相信。 福儿可怜巴巴的样子,叫她想起她逃荒的时候,因吃不饱,人也这么瘦小,连葵水都比寻常姑娘家要晚些来。 瘦得脸上只看见眼睛,就更显得可怜相。 “要是她,螺儿怎么受得住?”戥子又抬眼看了看阿宝,“要真是她,姑娘打算怎么处置?” “若是她……” 阿宝没说下去,脑中却想起她躺在床上几年,身上一点褥疮都无,皆是戥子和福儿精心侍候她的缘故。 福儿白日陪她说话解闷,夜里给她值夜,夏天打扇,冬天暖被…… 若是福儿,那上辈子这些就都是作戏。 她久病在床,每到秋冬就盼着天好。天好时光投进来,屋子里浮光掠动,便不再死气沉沉。 戥子和福儿就似这冬日暖阳。 阿宝微微阖了阖眼,才又将眼睛睁开,她比谁都更希望不是福儿。 戥子闷头又叠几只,这才喃喃道:“背主是该打一顿,叫她做粗活也成,看在螺儿的面上就容她活命罢?” 阿宝没说话。 恰在此时裴观回来了,进门就见阿宝在叠纸元宝:“这是明日要烧给岳母大人的?” 说着就叠起衣袖,戥子立起来给他让位。 “你去告诉螺儿福儿,预备着明天跟车,她们俩若要出去,也别拦着。” “是。” 裴观取过一张黄纸,学着阿宝的样子也叠起纸元宝来,他手脚竟比阿宝还快些,很快就叠了半口袋。 “我预备下了人,明天会盯着她们,若有异动,绝逃不了。” 阿宝将最后一只元宝扔进袋里,笑了笑:“不怕她动,就怕她不动。” 戥子去了螺儿姐妹俩的屋子:“明儿就要去慈恩寺,你们俩预备预备。” 螺儿喜应一声:“多谢姐姐,没想到这么快就能去。” “冬至事忙,少夫人能挤出这半天的功夫已是不易了。”戥子说完就走,在远处盯着门,看福儿有什么动作。 偏偏福儿一直未动,她回来了也没找决明。 阿宝沉得住气,戥子却急得火上房:“你说,她怎么还不找由头出去呀?” “别急。” 戥子长叹一声:“怎么不急,黑就是黑,白就是白,赶紧分明了才好!” “哪个打猎的人像你这么急?大雪天套麻雀,就得等得起。” 戥子眼巴巴等到早上,将要套车出门去了,福儿也没找过决明,更没去找天竹。戥子越等越疑,会不会是闹错了? 姑娘上学的时候,她也跟着听了几天课,不是有个词么,杯弓蛇影。 裴三夫人和裴珠一辆车,阿宝自己一辆车,戥子几个陪她,裴观在前面骑马,小丫头跟在车后。 几辆马车驶出建安坊去。 戥子时不时扫福儿一眼,她怎么这么坐得定,她怎么连车帘都不掀一下? “有点心么?起得早了,这会儿又饿了。”阿宝眼见戥子第二次发过去,赶紧出声打岔。 福儿立时应道:“有,带了有金糕,还有花生芝麻糖。”说着打开食盒,露出里面五六种点心。 阿宝拿了块金糕,笑着让她们也吃:“都吃些,等会儿还要爬山的。” 螺儿笑了:“知道要爬山,早上我吃了两个笋丁包子。” 福儿拿块花生糖,慢慢吃着,笑眯眯听姐姐说话。 戥子看她吃完了,又拿块糖塞到她手里,福儿依旧一张笑脸:“谢谢姐姐。” 她这模样,越看越不像。 到了城郊坐滑杆上山,福儿人小体轻,一直跟在滑杆边。进了慈恩寺,她也没离开过左右。 直到阿宝进完香,给她娘亲外公添上灯油,到静室中稍作休息,螺儿拉着妹妹手上前:“姑娘,我们姐妹想去给爹娘烧柱平安香。” 阿宝捧着茶盅,点头:“去罢,这儿有戥子跟着呢。” 放姐妹俩单独出去,还嘱咐她们:“今天上香的人多,你们可别走岔了,仔细叫人偷了东西。” 螺儿拉着妹妹到后殿外给爹娘烧香。 戥子的目光刚要追上去。 “戥子,添茶。” 戥子这才回神,姑娘怎么就一点都不急呢?她这急的嘴上都快长泡了! 螺儿福儿绕到大殿,跪在观音像前,手执檀香下拜,螺儿拜完之后,福儿从衣袖中取出一对平安结来,恭恭敬敬供到佛前。 拜完又回到阿宝身边。 “这么快?”戥子忍不住。 “嗯,咱们俩上了柱香,也没什么可供奉的,供了对自己打的平安结。” 香案前供瓜果面点的应有尽有,桌上堆满了信众的供品,俩姐妹供对结子,并不是什么出格的事。 戥子咽了口唾沫。 阿宝点点头:“也是你们俩的孝心。” 那边裴三夫人也已经上完了香,照例对着裴三爷的牌位说了些话:“咱们也不用斋饭了,赶紧回去。”人实在是多,地方又挤,家里还有一堆事要忙。 匆匆上山,又匆匆下山。 回程的路上裴观没有骑马,陪阿宝坐车。他一进车里,几个丫头便都挪到后车去。 马车还没进城门,陈长胜便隔着车帘禀报: “她供上平安结不久,小沙弥便来收拾供品。”清干净桌子,好让别的信众上供。 “那些东西被装在袋中,小沙弥交给了知客,知客又把袋子拖到后院,打开后门卖了。” “卖了?” “是,我没让惊动他们,只是跟着,看这口袋东西落到哪儿去。” 等车驶进建安坊,又有新消息传来。 “少爷少夫人,那袋东西被知客卖给了寺门前的货郎。” “两个货郎把袋子里东西重新收拾过一遍,又挂在摊子上卖。”平安结都长得一样,成堆挂在货郎的担子上,分不出哪只是哪只。 上香的信众几文钱就能买上一只,买的人多,很快就散了出去。 要是有人拿这个传消息,未免也冒险了。 这就是场僧人跟货郎之间的无本生意。 此时螺儿福儿与戥子一道坐在后车,戥子没话找话说:“你们俩饿不饿,要不要让车停一停,买些包子饼子吃?” 螺儿摇头:“姑娘这么忙,咱们就不耽误了,回府里再吃也行。” 嫁娶不须啼 第205节 又问福儿:“福儿呢?要不要买些瓜子香糖?” “咱们有带着,外头街边上买的,没府里采买的干净香甜。”螺儿只当戥子忘了,拿出糖来,“姐姐莫不是饿了,先吃糖垫一垫,回府里就传饭。” 戥子只得捏着糖块慢慢啃,螺儿轻叹一声:“也不知这会儿燕草姐姐到了哪儿,路上颠不颠簸。” 说到燕草时,福儿也抬头关切了一眼:“是啊,燕草姐姐要能留下来跟咱们过年就好了,过年多好啊。” 说着往螺儿身上一挨,弯着眼道:“我姐姐要给我买花布,做件新袄子。” 戥子想到了自己:“做花袄好啊,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过年也盼着能有件花袄穿。” 姑娘送她的小袄还收在戥子的百宝箱里呢。 这是结香燕草都知道的事儿,结香还曾打趣过她,那这件衣裳存得这么好,往后成亲生了女儿,再把花袄传给女儿。 螺儿爱怜的摸摸妹妹的脑袋。 戥子口里的咽得艰难,听她们姐妹俩絮絮说着过年要怎么过,到时人人都有两天假,虽不能出府门,也能在园子里玩乐。 “咱们今年也攒了些钱,除了做袄子,再给你买一对银丁香。”福儿这个年纪早就该穿耳朵眼了。 福儿笑嘻嘻问戥子:“姐姐,你猜我一共攒了多少钱?” 戥子心里飞快算过,小丫头的月钱是五百,福儿才来了几个月,加上赏钱:“二两?” “二两二钱!”多出来的那二百文钱,都是她卖络子赚的,还兴兴告诉戥子,“外头几个货郎有老实的,也有的滑头的,得仔细问价才不被骗。” “过年的时候结子好卖,可收货的价也贱些,年前我要是能再攒一百文就好了,我想给我姐买只银镯子。” 等马车驶进建安坊,戥子几乎是逃下车去。 螺儿看她跑得这么快还奇一声:“这是怎么了?是不是急着要……”出恭?当丫头的出门都要少食少水,免得路上有三急。 福儿目光瞥过,嘴角含笑:“戥子姐姐许是想到她小时候了,想到她的家人了。” 回到卷山堂,阿宝先换下外出的衣裳。 戥子挪步凑到阿宝身边,阿宝一看她的模样就知她犹豫了:“心软了?” “我怎么看怎么不像,她就是个小姑娘。”又懂事又乖巧,怎么能是她! 阿宝神色微动:“你们在车上都说什么了?” 戥子便将姐妹俩商量着过年的事说了:“真的!提到燕草她真就只说了那一句!还是螺儿先提,她才说的。” 阿宝望了眼窗户外头正在跟双寿双瑞一处说话的福儿。 她的每一句,都正说在戥子的心坎上。 戥子还在叽咕:“我看就是弄错了,那姓萧不是说了,他是从人牙子那儿打听出来的么。”抬眼见阿宝的神情,知她疑心未去,脑袋一耷拉,“知道了知道了,我盯着就是。” 福儿便在此时抬头望向窗内,冲着阿宝灿然而笑:“少夫人,要不要剪些茶梅插瓶?” 阿宝轻轻颔首,还以一笑。 “好啊。” 第184章 【全新章】 嫁娶不须啼 怀愫 夜里裴观回房, 见洋漆几案上摆着只青瓷瓶,瓶中插了几枝美人茶。 “这花摆弄得倒是雅致,是谁摘的?”燕草走了, 阿宝屋中旁的还好, 只是每日插瓶的鲜花,和盘中摆放的鲜果, 总差了那么几分味道。 “是福儿摘的。” 裴观沉吟片刻, 对阿宝道:“既查不到什么, 不如先寻个由头, 把她们姐妹送到别苑去。”之后……再收拾了她。 “那岂非是以莫须有的罪名把她发配?还牵连她姐姐。”阿宝摇头,“要真这么干, 岂不寒了老臣的心?” 裴观闻言失笑,还老臣呢?这指的是戥子? 他知道阿宝与戥子情分不是主仆,更似姐妹。 “这事三五日是查不到头尾的,我不日便要去翰林院任职。”进了翰林院从此便是条他未走过的路, 须得打起十二分精, 他怕自己一时疏忽,照顾不到阿宝。 阿宝看了眼那瓶茶梅,粉色花朵缀在雨过天青色的瓷瓶里,触动旧事。 梦中, 福儿为了让她能感知四季, 每日病床前总有不同的花器,插着不同的鲜花。冬日无花的时候,她也变着法的摘来苍藤红果。 “不。”阿宝摇头。 裴观一时不明白阿宝为何不愿意,他还待再劝, 阿宝说:“我病榻前, 就全靠她们俩。”二人都宁可不成婚, 也要留在院中陪她。 等她走了,两个先夫人身边的老姑娘,要到哪儿去?还能终身有靠么? 她从未问过裴观,她怕裴观一问三不知,怕自己听到答案怒从心起。 是以无论如何,也要查出真假再定! 听阿宝说起病床,裴观心中愧意顿升,想来她病时,戥子福儿常伴她左右,与福儿情分不同。 “好,但有一条,未查明前,绝不许她贴身侍候你。” 阿宝点头应允,跟着便问起裴三夫人的事:“你阿爹在世时,与你娘好不好?” 她阿爹只要说起娘来,就狗熊挂鼻涕。 从阿宝的娘作姑娘时说起,说她爱吃的辣子,爱骑的马,马脖子套着的铜铃铛,和纵马出去一路的“叮玲”声响。 又说他们成亲之后有了阿宝,肚里刚揣着娃娃时,阿宝的娘自己还不知道,天天去骑马。待知道怀了孩子,把她娘吓得足在床上倒了三天。 “后来呢?”小小的阿宝撸着阿爹的胡子问。 “后来?后来你娘就躺不住了,我还怕把你颠坏了,如今看来你这骑马的本事,说不定是在你娘肚子里学的。” 阿爹这些故事,说了得有一百遍。 她听了这么多她娘的故事,可从没裴观说过他的爹娘。 今日上香,她又听见裴三夫人对着牌位说话,先是骂丈夫无事生非,自己安闲了一辈子,死了给儿子惹麻烦。 跟着又告诉他将要给裴珠定亲:“你放心,我不会简薄了她。” 以前阿宝并不懂,自她作了梦,梦见几个寒暑她就那么躲在床上,才知道,这是寂寞。 阿爹说了一百遍娘的故事,也是因为寂寞。 “父亲和母亲……” 裴观顿住,他还真想起来父亲母亲是如何相处的,他小时候父母在一起的时间还多些,后来就少了。 “那你知不知道娘每回去拜你爹,都要说说话?” 这个裴观倒是曾见过,这么想来,父亲过世之后,母亲对着他的牌位说的话,要比父亲在世时多的多。 阿宝看裴观沉吟:“晚上咱们到正院陪娘用饭罢。” “也好,是有许久不曾陪母亲用饭了。” “咱们悄悄的去,先不要惊动她,叫她高兴高兴!” 裴观笑了:“好。” 这个好字拖了长音,颇有纵着她胡闹的意思。 夜里裴三夫人正用饭,她一个人吃饭,就在内室的罗汉榻上摆饭,一格梅花洋漆小几都摆不满。 面前一碗汤,半碗粥,再加几碟送粥的小菜。 陈妈妈就坐在下首,也有张小桌,摆了一样的菜色,陪着裴三夫人用饭。 听说裴观来了,裴三夫人诧异道:“怎么这会儿来了?” 待瞧见把食盒子都拎来了,裴三夫人笑道:“你们就该吃你们的,我晚膳至多喝一盅汤,再喝些粥。” “大伙一道用饭,那才香呢。” 从内室挪到明间,屋里的灯全点起来了,圆桌摆得满满当当。 一半是她和儿子吃的,一半是阿宝吃的。 “这红彤彤的,看着就辣嗓子,你也不怕?”裴三夫人指着一碟辣酱问阿宝。 阿宝反盯着裴三夫人桌上那碟白乎乎的东西,问:“这是什么?” “这是我家乡的吃食,毛豆腐,寻常人是吃不来的。” 阿宝看那豆腐果似长一身白毛:“这……这是长了霉?” “就是长毛的才好吃。” 除了裴三夫人和陈妈妈能吃,家里无人吃这个,是以阿宝虽也来用过饭,但这些菜不会端到她面前。 阿宝跃跃欲试,裴观一把按住了她的筷子,冲她摇了摇头。 裴三夫人笑起来:“观哥儿打小就怕这个,丁点大的人,怎么哄都不肯尝一口。”出嫁二十多年了,还是只有跟她一道嫁过来的贴身丫头,能跟她一起吃这毛豆腐。 “那诸暨还有什么?娘还爱吃什么?” “那可就多了,梅干菜,松香年糕,藤羹……”因在守孝,裴三夫人说的都是素食。 “藤羹是什么?” “就是拿米浆做成的薄饼,切丝可以做面,成块的饼里也可以包素包荤。”裴三夫人忆起儿时时光,不知不觉面前一碗粥就变成了半碗粥。 待她说起诸暨过年的习俗,又吃了两个素馅的小饺子。 面前的素饺和米粥全吃干净了。 陈妈妈笑得合不拢嘴:“少夫人可得常来。”每顿就吃半碗粥,身子怎么能养得好。 裴观一直默默听着,有些事,就连他都没听母亲提过。 第二日他们又去了。 头一二天,裴三夫人还不习惯,吃多了积食,吃了个山楂丸子,又到院中散步消食才好受些。 到第三天,不得人来,裴三夫人已经吩咐小满:“叫厨房别懒着,多钻研钻研新的辣菜,怎么阿宝吃来吃去就那两个,我都看腻味了,再不行请个崇州厨子来。” 嫁娶不须啼 第207节 裴三夫人撇了撇嘴。 她向来庄重自持,此时难得露出鄙薄神情,阿宝看了忍不住便笑。 吴夫人深觉被裴三夫人给辜负了,裴探花郎三求林家女的事,阖京皆知。她听说了,很想当面刺一刺裴三夫人。 那么些读书人家的女儿不要,偏偏求娶马伕的女儿。 她自己心里不痛快,料想裴三夫人有这么个儿媳妇也不痛快,便想趁着宴上碰见,再“宽慰”裴三夫人几句。 偏偏裴三夫人深居简出,她就只好特意写信来慰问,刺探是不是裴老太爷让孙子求娶林家女的。 可林家官位又不高,求她作什么? 等到裴观和阿宝成婚,她自也送了礼来,还特意到新房看过新娘子,回去说了句“传言就是传言,当不得真。” 外头传言阿宝生得如花似玉,貌若天仙,故此裴家才三次上门求娶。 说传言当不得真,意思就是林家女儿不过中人之姿罢了,生得寻常,还没读过书,探花郎看中她,莫不是鬼遮眼。 阿宝进门三日,裴老太爷就走了。 吴夫人在外头又嚼了好一通的舌根。 这些话自然传到裴三夫人耳中,她都不必看,闭着眼睛都能想到吴夫人说这些话的神情。 她总是满面歉意的,仿佛她打心眼里压根就不想这么说,她万不得已这么说了,真是一片真心为了人好。 “这新媳妇也太倒霉了,怎么就这么巧?这往后她在裴家的日子该多难过?” 只要她挑起这个话头,自有人接她的话:“八字相冲?” “成婚哪有不合八字的,难道是新媳妇八字太硬?” 等难听话说了一篓,吴夫人便在此时出来说好话:“可不能这么说,谁家想碰上这样的事呢?外头该传得多难听呀。” 这个吴夫人,阿宝早就见过了,在梦里。 重来一次,吴夫人的性子一点没改,还是这么惹人厌。 阿宝吃得津津有味,拉过海棠小碟,从四色酥糖里挑了块黑芝麻的,用小碟子托着,拿舌尖轻碰糖粉。 裴三夫人这些话,阿宝也早就已经听过一遍了。 上回听也是这样的天气,也是满桌的点心,只是那时裴三夫人是在教导新妇,将这些告诉她,免得她出门交际时踩了坑。 “待出了孝,咱们要到外头走动,你免不了是要听几句难听话的。”裴三夫人提前先说了,就是怕阿宝气盛。 “等见了,你就知道是什么样的人了。” “对了!”裴三夫人一抚掌,“我得写信告诉她我要回娘家了。”这还不把她鼻子给气歪。 阿宝忍俊,看裴三夫人得意洋洋写信“报喜”,放下茶盏道:“小宴就置在水阁里,都布置好了,铺了厚锦毯,摆的十二扇大围屏,成套的粉彩瓷器。” 阁前临水边腊梅早发,也算是院中景致。 这是珠儿的头等大事,阿宝办得极是精心。 吃食的单子也已经拟定:“我们家守孝,许夫人茹素,正好都是吃素,点心嘛就多备几样。” 裴三夫人看过,连连点头。 又坐直了身子对阿宝道:“等许夫人来那日,有些话,你得替娘说。” 她虽敬许夫人的为人,可自生下来学交际起,就没像许夫人那么说过话,她放不下几十年的教养体面。 阿宝一口应承:“行,那就我来说。” 裴三夫人只觉这桩事处处都好,就只有一样不好,女方先开口,总是落面子的。 “没法子,要咱们不开口,等到头发白,许夫人也不会开口。” 第186章 【二】 嫁娶不须啼 怀愫 许知远的书僮一打听着家里接了裴家的帖子, 撒丫子跑去报给少爷。 “少爷!夫人接了裴家夫人的帖子,要去裴家赴宴!” 许知远正对着窗外芭蕉读书,闻言大喜, 握着书卷的手一紧:“当真!” 他为着裴博士的事, 与几位朋友断了交情,那几个往日里倒也能一处议事, 可一这大事大非, 却又迂腐起来。 天下的事, 总得分个黑白是非, 人心总该存点义理公道,不能全被“尊卑”二字盖过。 就因宋祭酒是裴博士的老师, 还是裴博士父亲的老师,就要睁一眼闭一眼?当作瞧不见他苛待学生至死? 许知远与人争吵了数次,他口齿又不很伶俐,每次争论回来都气哼哼的, 干脆与那帮迂人断交。 等到宋述礼自陈罪状, 裴先生调职入了翰林院。 许知远终于扬眉吐气,那些朋友又来请他去诗会酒会,有的还想请他攀一攀裴先生的交情。 许知远不愿见这些嘴脸,推说闭门读书, 一概不理。 心中还有些纳罕, 前两个月,裴先生时常将他请到家中去,还曾问过他可曾定亲。 原以为问那一句是瞧中了他的意思,少年人忍不住浮想, 裴先生如此风度, 他的妹妹若能有三分像他, 便是难得的佳人。 可这段日子又没了下文,难道是他想岔了? 也许先生只是关怀一下学生,并没想过什么结亲的事。 他还曾问过母亲:“裴先生的妹妹,与裴先生有几分相似?学识性情如何?” 明明他能借着送母亲去赴宴的机会,悄悄看一眼裴家姑娘的。虽戴着帏帽瞧不见面貌罢,但看一眼身姿也能见几分气度。 许夫人听见儿子这么问,平平看了他一眼:“这与你有什么相干?” 许知远早年丧父,是母亲抚育他成人,早就习惯了母亲这性子,要问什么就得明明白白问出来。 若作虚言,那就是绕上十八个弯子,也问不出想知道的。 “我……” 许知远满脸窘相,支吾了半晌:“我觉着,裴先生或许是有想将……将妹妹许配给我的意思……” 问过他的生辰年月,又问过他家中境况,还问过他可曾有婚约。 若非有意作媒,因何问得这么详细。 许夫人瞧了儿子一眼,见他面孔涨得通红,反问他:“你怎么会这般想?” “你学问平平,模样平平,性情平平。他为何会瞧中你?” 那裴家姑娘如兰似珠,凭什么要配个处处平平的男子。 许知远方才还通红着一张脸,听母亲如此评价他,似迎面被人痛打了两拳,脸上红晕尽去。 好在他打小就习惯了,母亲说话就是这样,小声替自己辩白:“我虽比不得裴先生,也没这般差,裴先生特意问我可曾婚配,他可没问别人。” 许夫人想了想,点点头:“也许是看中你憨实?这么说来,你也确是有这点好处的。” 这话听着是在夸,但许知远高兴不起来。 他也咂出点味儿来了:“裴先生的妹妹是不是极好?” 许夫人不说话,就算裴观真有那个意思,长兄如父是可以代父母嫁妹妹,她却不能妄议闺阁中的女孩儿。 “她当真这么好?” 母亲虽没开口,许知远也猜到几分,嘴巴咧到了耳后根。 他嘴才刚咧开,便被母亲严声喝住:“你笑什么?可是在心中肖想好人家的姑娘?背三遍《清净经》!” 许知远在他亲娘跟前站得笔直,老老实实念了三遍滚瓜熟的清净经。 “人心好静,而欲牵之。澄其心而神自清,自然六欲不生,三毒消灭……” “观空亦空,空无所空……” 得努力站直了,才不能摇头晃脑,若是动了脑袋,他亲娘又要说他有口无心,必要罚得更重些。 直念到脑中全是空空空,一丝绮念也无,他娘才放他走,还让他闭门读书,不许想那些乱七八糟的。 自此之后,许知远当着他娘的面,一个字儿也不敢提裴先生的妹妹。 书僮来报接了裴家的帖子,他这才又意动。 书僮看少爷眉花眼笑的模样,向他道喜:“裴家必是跟少爷提亲的,恭喜少爷娶个好少夫人。” 许知远横眉瞪了他一眼:“不可妄言!”心里却如煎汤似的冒泡,又不敢问他娘,在屋里捧着书直转圈子。 许夫人接了帖子,身边的妈妈问:“远哥说的不错,裴家或许真有这个意思?” “莫要肖想。” 那老妈妈道:“怎是肖想?那裴家的姑娘是庶出,又不是正室夫人的女儿,真要议亲,咱们远哥儿能选着更好的。” “蒿草之下,或有兰香。” 妈妈见她这样,也不再说,预备起去裴家的礼物,依旧还是四色礼。 去哪一家都如此,不因裴家可能有结亲的心思,就将礼办得更厚些。 许知远不敢跟母亲打听,偷偷找到母亲身边的老妈妈:“贺妈妈,你给我一个准信儿,是不是……是不是……” 贺妈妈先点头,又摇头:“哥儿就再等一等,你这年纪也该说亲了,纵不是裴家姑娘,还有上门的官媒人呢。” 许知远脸色黯淡下去。 贺妈妈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心里疼他,可他娘认定了他配不上裴家姑娘,不会主动去张这个口。 “要不然,你求求你娘去,癞□□想吃天鹅肉,也得张开嘴不是。” 虽是俗话但有道理,许知远刚要点头,又看向贺妈妈:“贺妈妈,我怎么成癞□□了!” 贺妈妈说漏了嘴,赶紧找补:“就是打个比方,我们远哥儿年轻轻的就是举人,哪样都能配得上裴家姑娘。” 要贺妈妈说,自家哥儿的好处多了去了。 嫁娶不须啼 第208节 家中殷实,又是独子,既无妯娌要应酬,婆母又是个省事的,你只须跟她说实话,她绝不苛责挑事儿。 这个年纪的少爷,房里干干净净的,又从不眠花宿柳,放假便是在家读书,打着灯笼都难找的。 裴家能有什么不愿意? 许知远听了贺妈妈的话,提着袍子跑到许夫人的织房去,在门口停下,让丫头通报:“我要求见母亲。” 丫头看了眼少爷,这少爷脾气是好,就是人有些呆,见就见罢,怎么还求见? 但她依言掀帘进去禀报:“夫人,少爷在外头,说要求见您。” 许夫人正在内室织布,又踩了十几下,停下梭子才:“请他进来。” 许知远进门便一撩袍角跪倒在母亲的身前,双手搭住下拜:“儿子想求娶裴家姑娘,还请母亲为我提亲。” 许夫人皱了眉头。 许知远没等到母亲发话,就这么脑门贴地,不抬起来。 “既然如此,那就厚颜求一求。” 许知远抬起脸来,笑得见牙不见眼,心里只觉得世上再无比母亲更好的人:“多谢母亲,母亲万福,母亲……” “出去。” 贺妈妈上回她没跟去秋霞圃,没能见着裴家姑娘。这回去裴家,要为远哥儿提亲,她必要跟着去。 瞧瞧那位姑娘究竟是个什么相貌。 贺妈妈跟在许夫人身后去了裴家。 裴家门户是比许家略高些,园子精致,丫头婆子伶俐,须得几代富贵方能如此。 但许家是清流人家,也传了三代诗书,真论底蕴并不差着什么。 裴三夫人见到许夫人很是客气:“早就想请你,只是家里事实在是忙,忙完了大祭,这才得闲。” “可巧着水阁边的腊梅早开,想你是爱花的人,便请你过门赏花。” 阿宝跟在裴三夫人身后,一行人进了水阁,上了茶果点心。 裴三夫人托着茶盏,茶盖轻碰碗沿:“七丫头呢?许夫人也不是外客,叫她来给许夫人请个安。” 贺妈妈听到裴三夫人这么说,心里明了,这就是有结亲的意思了。 就在许夫人身后等着,过得片刻,就见水阁外几个丫头簇拥着个披月白斗蓬的姑娘自桥上过来。 九曲桥横在水面上,岸边腊梅横生到桥顶,那姑娘自万朵花下过。 人越是走近,贺妈妈越是瞪大了眼睛。 月白绣绿梅的小袄,淡墨画的白绫裙子,带着一阵香风进到水阁中,先给裴三夫人行礼,再给许夫人请安:“请许夫人安。” 许夫人点了点头。 裴珠便往一边,挨着阿宝坐下,半个身子藏在阿宝身后。 许是走的急了,面上薄红,似白玉生晕。 贺妈妈望得呆住,半晌才咽了口唾沫。 要不是这姑娘守了四年孝,不能出门交际,哪能轮得上远哥儿! 裴珠请过安,略坐坐就又找了由头回去,好腾出空来让两家长辈议事,坐屋中越想心里越觉得不安。 怎么许夫人还是一句话都不问她? 裴三夫人给阿宝使眼色,让阿宝来张这个口,她怎么也算是许知远的师娘,能问一问许知远的亲事。 谁知,还不等她们各行其事,许夫人就开门见山。 “裴夫人,我想替我儿子求娶你家千金。” 裴三夫人刚要自谦几句,说些珠儿年纪还小,平日在家不曾学过厨事之类的话,抬头就见阿宝使劲给她使眼色。 到了嘴边的话就成了:“好啊,那咱们就议一议罢。” 第187章 【一】 嫁娶不须啼 怀愫 裴三夫人话改的太急, 差点儿咬了舌头。 她掩口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自己替自己打圆场:“许夫人为人, 我已知晓, 许公子的学问人品,也听六郎说了许多。” 得先表明自家绝不是临时起意, 将庶女随意配人。 “珠儿的亲事迟迟未定, 是因家中有孝的缘故。她自幼就与姐妹们一处读书, 琴棋书画, 厨事女工,不说多么精通, 也都是件件拿得出手的。” 意思是珠儿的教养方面,裴家绝没偷懒。该教都教了,该会的,裴珠也都会, 不仅会还都很不错。 “女儿家到了年纪, 自有许多来求的,只是我看来看去,要论心诚不欺,还是许家第一。” 这句是分辨她答应的这么快, 并非因为女儿无人求娶, 反而求者甚多,她是以诚心选的亲家。 免得男方见求的这么容易,就看轻了珠儿。 裴珠虽久未出门交际,但她十一二岁时就已生得相貌不俗。 到了年纪自有人往裴三夫人面前递话头, 但大多是大家族的庶子。嫡母想着要为庶子娶亲, 女家的家族不能太低, 就只有大族庶女可选。 能求到裴家三房门上来,那这庶子就是有些出息的,这才得求娶个美貌的庶出女儿,打一棒子,给个甜枣儿。 这等嫡母拿捏庶子的手段,裴三夫人眼睛一掸就明白了。 裴三夫人很可以点头,大族出身,虽是庶出,但有出息,这门亲瞧着便不差了。 可庶子媳妇实在难当,再加上那许多的妯娌,珠儿这性子进了门岂不吃亏? 等到裴观高升,送上门的帖子就更多了。 二十出头便入了翰林院的凤毛麟角,虽只是从四品的翰林侍读,但京城众人皆知景元帝有多瞧不上裴如棠,竟还能将裴如棠孙子升入翰林院,足见其才干。 这会儿上门求亲的人家不仅门第更高了,连原来的庶子,也换成了嫡子。 裴三夫人看了:“这家子倒是还成,是嫡出但又不是老大。”最小的儿子难免娇惯些,可这个年纪了连秀才也不是,只是个童生。 “学问上差了些。”只看功名就知,似这样的家族会说话就先学诗,家里代代读书,嫡出的小儿子必是懒学,才会到今天还是童生。 裴三夫人也很可以将裴珠定给这样的人家,大族,嫡子,说出去多好听。 可她自己有个十六岁就得了探花的儿子,料来儿子瞧不上这样的妹夫,裴珠也看不上这样的丈夫。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这瞧来瞧去的,还是许家排在了前头。 贺妈妈听了心中点头,裴三夫人这几句,真是一句有一句的功夫,就不知道她家夫人听明白了没有。 裴三夫人每说上一句,许夫人就点一下头。 说完这三句,裴三夫人托起茶盏喝了口茶,笑盈盈道:“既要议亲,我也不同许夫人说那等虚言了,咱们就按着规矩来。” 这简直是说在了许夫人心坎上:“好,咱们便按着规矩办。” 三四句话的功夫,二人已经开始谈起结亲的事宜。 “我家没有相熟的官媒,裴夫人可有举荐的?” “有,双喜街的朱娘子,我们六郎的亲事就是她办的,她处处都熟。” 许夫人把人名记下,回头就让人叫朱娘子上门看日子,再到裴家来送庚帖,立婚书。 “许夫人若想年节里给亲戚们报喜,那得赶紧去定吉祥斋的喜饼,他家抢手,还有两个月功夫可就过年了。” “多谢裴夫人,这金银器铺子,我家相熟的是凤凰楼。” 裴三夫人一听便点头,与门户相当的人家结亲就是便宜,互相用的东西都差不多,定些什么彼此都不会勉强。 “这家公道,工费虽比别家略多些,但样子新工艺好,珠儿每岁的新钗环,都是这家定的。” 贺妈妈在许夫人身后听着,心中不住点心,真是天叫两家当亲家,这亲事结得多爽快。 阿宝见没有自己可插嘴的地方,给戥子使了个眼色,戥子便趁添水的功夫出了水阁,绕到阁后去。 果然见竹月等在那里,她笑着走过去:“许夫人提亲了,快去给七姑娘报喜罢,替我也道声喜!等我们少夫人得闲,定要去恭贺七姑娘。” 竹月大喜,扭头跑回去报信。 裴珠把脸靠在青缎枕头上,荼白知她心意:“姑娘也别多想了,也许是……是许家觉得齐大非偶?” 荼白跟着裴珠读了些书,能知道这个已是不易。 谁知裴珠听了就摇头:“齐大非偶?我哪担得上齐大两个字。” 说完轻咬下唇,许家大约是不满意她庶出。 来求亲的几家,虽母亲没告诉她,但阿宝不会瞒她,一家一家细细说给她听。各家为了什么来求娶,她心里明镜似的。 裴珠在留云山房小楼上,曾隔着曲桥见过许知远。 又曾见了许夫人两次,她心里更中意许家,人口简单,清净。 想到许家不曾中意她,那来结亲的人家中就不知选哪一家更好些了。 荼白道:“那还是罗家更好些,正经嫡出的,又是幼子,不必担门户。”最要紧的是婆婆是亲的!真要当庶子媳妇去,在婆母手底下讨生活怎么受得住。 远的不看,就看卫家姑娘便知。 似卫家姑娘这样还算好的,丈夫成器,能想法子将她接出去,受苦也有出头的一日。但什么时候算出头? 荼白正劝着,竹月喘着气跑进内室来:“姑娘!许夫人提亲了!” 裴珠还未如何,荼白大喜:“真的?真真的?” “真真的!”竹月扶着竹屏,“戥子姐姐亲口说的!让我赶紧回来报信,还说等少夫人得了闲就过来!” 裴珠怔了半晌,眼睛轻阖松了口气。 两个丫头满脸都是喜意:“咱们干点什么好?”荼白恨不得出去放鞭炮,可又想到五房的六姑娘八姑娘刚被退了亲,事没落定不好大肆宣扬。 两个丫头眼巴巴瞧着裴珠。 嫁娶不须啼 第209节 裴珠想了想:“替我换了衣裳,铺开纸墨,我想画会画。” 荼白竹月面面相觑,姑娘到底是高兴呢?还是不高兴呢? 待荼白竹月一个铺纸一个墨磨,见姑娘提笔半晌,一笔都落不下去,这才互瞧一眼,背身偷笑。 许夫人直坐到下午,太阳快要落山,裴三夫人留她用饭。 “不了,回去还有许多事要办。” 两人越聊越多,还是阿宝取来了笔墨,一笔笔替她们记下来,各家要办的事,按时排序全列出来了。 又让立春取了新历书来,冬至这日才刚颁的新历,立时就用上了。 日期都写在后面,一目了然,一点事也不会耽误。 许夫人告辞时,难得面上露出喜意:“我与人谈事,少有这般畅快。” 走时还特意冲着阿宝点头,裴家姑娘性子不知如何,但若能有几分像她嫂子,那往后说话轻省得多。 裴三夫人亲亲热热将人送到二门边,等许夫人走远了,她这才道:“真是古怪,我原还觉得这么定太急,没想到一下午就把来年四五月的事全定下了。” 要真按过去的规矩办,请了媒人一趟一趟跑,这边问一句,那边回一句,真不知要磨个几回,倒真不如一口气全定了。 阿宝急着要把喜事告诉裴珠,裴三夫人也瞧出来了:“成啦,今儿也别陪我了,你去陪珠儿罢。” 许夫人在回家的路上就吩咐贺妈妈道:“看看历书,明儿一早让程管事去吉祥斋先定上二百盒喜饼。” “让知远先住书房去,屋里头腾空,里外全新粉一遍。”这也得看历书。 贺妈妈笑得合不拢口:“我们哥儿真是好福气。”原也不是没人递话要结亲,可夫人一直压着,必要有了功名才定亲。 得亏着压了压,要不然哪儿有这么好的亲事。 旁的不说,裴家姑娘虽是庶出的,可三房只有她一个女儿,本就人丁单薄些,往后岂会不亲近。 裴三夫人真是难得的嫡母了。 “样样都没得说。”两边都是可巧,这才配到一块。 许夫人的马车到家时,许知远还在屋里转圈,书僮白茭眼看马车过了巷子口,立时跑到书房报信:“少爷!夫人回来了!” 许知远整整衣衫,巴巴跑到门口来接母亲。手去扶着母亲,眼睛却去看贺妈妈。 就算看他亲娘的脸,也看不出事情是不是成了。 贺妈妈见他瞧过来忍不住笑了,冲着他点点头,又呶呶嘴儿。 许知远嘴巴才刚咧开来,赶紧收住了,怕他娘再让他背三遍《清净经》。 收起笑意,恭恭敬敬扶着母亲的手走到正堂,一字也不提裴家亲事:“母亲饿不饿?儿子看天晚了,母亲又未归,让厨房将菜温着,这就传饭。” 许夫人“嗯”一声,谈事的时候也吃了好些点心,倒不很饿,只让丫头先盛碗汤来。 “我来。”许知远收手接过碗,替他母亲盛了碗素汤奉到面前。 许夫人托着碗,上下扫了儿子两眼:“你不问我?” 许知远这才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母亲不说,儿子都忘了。” 话还没说完,就见母亲满面不快:“裴家挑你,就因你心诚,看在你赤诚的份上才将女儿许配给你,你若非诚心……” “我急!”许知远冒险截住母亲的话头,“我心急如焚。” 他还想装一装云淡风清的,被他娘一句话破了功。 “既然心急,又为何要装样子?” 许知远答不上来,冷不丁知道自己偿愿,总有那么几分骄矜得意的。 “如此,罚你自己去把这事都做了。”从袖中甩出张纸给他。 许知远懵懵打开,就见上面写着,请双喜街官媒朱娘子,定喜饼二百盒年节分送,量房裁衣,问吉。 最后是婚书。 许知远捧着那张纸,笑了一声,又笑一声。 许夫人汤送到口边,看儿子那模样,这口汤怎么也喝不下,用勺子磕磕碗沿:“出去。” 许知远捧纸出门,跑到贺妈妈房中:“妈妈跟我说说,她生的什么模样?” 贺妈妈早就撑不住了,她年岁大了,要不是为着小少爷,哪还会勉力走这么一趟。 看见哥儿来问,贺妈妈想了半天,什么词都不尽然,只有一句话对症: “还真叫哥儿吃着了。” 第188章 【一】 嫁娶不须啼 怀愫 阿宝去给裴珠道贺:“许夫人真是爽快, 就这么会儿的功夫,已经把日子都排出来了,纳采问名纳吉纳征, 这些赶在年前都能办完。” 裴珠听到这么快, 坐着不动,脑子里晕乎乎的, 就么快就定了? 阿宝搂住她:“明日娘要开库房, 我记着呢, 我给你找一套湘妃斑竹玫瑰椅子。” 裴珠曾戏言过, 只要嫁的人家差不多就好,她只想嫁妆里能有一套湘妃竹的玫瑰椅子。 可真到了这当口, 裴珠又眼底微湿。 “阿宝,我心慌。” 阿宝立时搂紧了她,伸出袖子给她擦眼泪:“你不愿意?”要是珠儿真不愿意,那她现下就在去找娘说情。 裴珠摇头:“也不是, 就是真到定下了, 又害怕。” “害怕?”阿宝想了想,“待两家过了定,就让你哥哥把许知远请来,定了亲的, 总能见一见, 说上几句话。” 裴珠又羞:“这怎么好。” 八妹妹退了亲的那一家,原先也曾往来,可一等到两家定亲,彼此就都恪守礼仪, 一面都没再见过。 正是因为见过几次, 八妹妹才会日日以泪以面, 要是没有阿宝拉她出来忙冬至大祭的事儿,她这会儿只怕还在房里哭呢。 “那有什么,我与你兄长也常见面,还曾通信。” 裴珠转过脸去,那是万万不合规矩的,阿宝天不怕地不怕,偏偏最讲规矩的哥哥竟也做这逾矩之事。 她刚知道时,怎么也不敢信。 “规矩是死人是活。”阿宝把裴珠搂在怀里哄,“见了就不害怕了,今儿我陪你睡,好不好?” 裴珠把头挨到阿宝肩,乖乖一点:“好。” 裴观夜里回到留云山房,刚要往左拐去卷山堂,青书便在他身后禀报道:“少夫人去了七姑娘那里,还没回来呐。” 裴观听了脚下一顿,又往右拐去了书房。 点灯读书许久,抬头看去,卷山堂里的灯还没全亮,阿宝一直没回来。 “青书,去珠儿院子里问问。” 话音刚落,立春来了,立在书房阶下,躬身禀道:“少夫人说今儿她就宿在七姑娘那里,让少爷不必等她。” 立春在阶下站了许久,好半天才听见里头传出少爷的声音。 “知道了。” 立春听着这声音有些发闷,不由抬眉看了眼书房,只瞧得见光,看不见人。 悄声问青书:“要不要给少爷预备些夜点心在梢间温着?”戥子结香跟着少夫人留在七姑娘那里,卷山堂就只有她们几个丫头在。 青书摆手,也压低了声回她:“不必,少夫人不在时,少爷从来都是睡书房的。” 立春一直在松风院,哪知道这些,闻言微惊,刚要说什么,屋里果然传出少爷的声音。 “青书,铺床。” 裴观独宿一夜,第二日早膳也没见着阿宝,进宫之前,他特意吩咐:“告诉少夫人,我夜里回来用饭,叫厨房做暖锅。” 青书传给立春,立春跑进二门传话。 裴珠听见她哥哥巴巴的要吃暖锅子,咬着唇笑了:“哪里是想吃暖锅子,是催嫂嫂回去呢。” 阿宝脸不红:“那是自然,他不想我想谁?” 反将裴珠说得面红,拍了阿宝一记:“呸,也不知道羞。” 两人闹作一团,小满来了,进门就笑盈盈的:“夫人请少夫人和七姑娘去。” 裴珠一路惴惴,刚进上房,就见裴三夫人身前的床桌上,摆了只描金龙凤双喜的红漆盒,盒中一对玉雁,一张红帖。 刹时满面羞红。 裴三夫人笑道:“姑娘家总有这桩大事,羞什么,快过来。” 阿宝牵着裴珠的手,拉她坐到桌边。 “许家派人来说了,一时着急寻不到活雁,等到纳吉的时候定会送一对来。”先用家传的玉雁当作问名礼。 这些想必是跟朱娘子打听过的,裴观与阿宝成亲,除了活雁,还有一对水晶雁。 别家可能还会玩些虚的,但许夫人说是家传玉雁,那就是家传玉雁。 果然一瞧就是老物件,确是许家代代娶妇用的纳吉礼。 裴珠低头不语。 “方才换了庚帖了,明日去占吉凶,过些日子,许家就送聘礼来了。” 朱娘子清早上门来时,裴三夫人看她神色,就知她还有些发懵,忍不住心底发笑:“去过许家了?” “是。”朱娘子为了裴家探花郎的婚事,跟三夫人也算是老相识,“许家夫人真是,非同一般。” 朱娘子当了十几年的官媒人,就算两家有意,她照例也要问一问男家的情况,读书也好,相貌也好,总得有几样长处。 许夫人听了,报菜名似的:“许知远,年十八,独子。举人功名,模样你也瞧见了。” 许知远站在屋中目瞪口呆,这要是没有裴家的亲事,谁家愿意跟他家结亲? 嫁娶不须啼 第210节 朱娘子见过难缠的,见过眼高于顶的,还见过明明自己儿子是个矮树墩还非要找个天仙来配的。 可她再没见过这么实诚的! 她这十几年的官媒也不是白当的,几句话就大概明白许夫人的性子,听着还连连点头:“许公子真是百里挑一,我这就回去预备礼品,明儿天一亮就上裴家去。” 朱娘子还想说一说套话,虽是两家都有意愿,但该做的功夫还得做。 谁知裴三夫人听了朱娘子的话就乐了:“成啦,不必说那些,换庚帖罢。” 五天的功夫,许家便把聘礼送来了。 花厅里摆满了红漆盒子箱子,裴三夫人叫来阿宝一道去看,头一盒便是五两彩丝并一对鹿皮。 裴三夫人说按规矩来,许家就当真按规矩来办,这五两彩丝和一对鹿皮是依周礼,现今可没几家人还用这旧礼了。 尔后是两盒金器,打开一瞧是两套赤金打的头面。一套是莲池鸳,一套是福禄寿喜,各十三件,件件都做工精细。 这么短的时间就办来,只怕花费颇巨。 八箱绫罗绸缎并各色毛皮,两箱香料,还有就是一小匣金锭。 就是裴三夫人看来都有些吃惊:“这许多?”虽说聘礼是看男家财力如何,可五天就能送来这么多,确是十分有诚意。 这还真是摆出娶仙女的架势来了。 “来送聘礼的管事说了,这是他家少爷亲自办的。” 有了这句,裴三夫人细看那几箱衣料,荔枝、石榴、葡萄,还有柿蒂纹。 裴三夫人略翻了翻,喜庆倒是喜庆,可怎么全是水果吃食? 半晌她叹了句:“倒是比六郎略强上些。”六郎挑的那些个衣料子,都是老太君们穿的。 裴三夫人问阿宝:“莫不是我说选了心最诚的,这才送来这么多?好显得心诚?” 阿宝把那聘礼单子扫过一遍,实在记不住这么多,只告诉裴珠:“满满一屋子呢,金的玉的宝石的,样样都有。” 看裴珠不说话,知道她不是计较聘礼多少的人。 “你放心,趁着年里,让你们俩见一面!” 回去便缠裴观:“你把许知远单独请来,让珠儿和他在花园里见上一面。” 裴观虽是两辈子认定了这个妹夫,但让要未成亲的妹妹妹夫私会,他立时蹙眉摇头:“于礼不合。” 阿宝上下打量了他两眼:“你可别拿这四个字糊弄我,于礼要合,你怎么写信给我?怎么送我东西?你私相授受!” “按礼,该把你浸猪笼!” 裴观无奈:“咱们不是早说过这个,咱们……咱们两世都是夫妻。” “那梦里珠儿跟许知远也是夫妻呀,怎么就不合了?” “我们是知道,可他们不知道。” 阿宝可不管他的这些道理:“成啊,那这些日子我就去陪珠儿,也免得她老是心慌害怕睡不着觉。” 见裴观还不理会,她又加一句:“我搂着她,她能就睡得着了。” 上回阿宝就用这个办法逼得裴观让裴珠隔窗远远看了一眼许知远。 这回裴观不肯松口,让妹妹远远看一眼还成,要让两人打照面,还要说话,那绝不成。他拿起手中书卷,闷头读书。 阿宝见他这样死硬,扬声唤道:“戥子!” 戥子从梢间过来:“少夫人有什么吩咐?” “给我收拾几件衣裳,还有我的妆奁,我要去七姑娘院子里住上七八九十日。” 戥子听这话音就知是在斗气,看了眼裴观,应声道:“是。” 裴观坐在罗汉榻上,手里握着书卷,知道阿宝在威胁他,可他一声也不出,还缓缓翻了一页书。 戥子结香两个互使眼色,柜门开了又关,衣架子上挂了好几件衣裳。 “带几件薄衣裳,七姑娘怕冷,屋里炭火烧得热,少夫人每回去,都要出汗的。” “那得带几瓶枇杷露去,每天喝一碗润润肺,上回就呆了半天,回来便咳嗽。” 两个丫头一搭一唱。 裴观情知这两个丫头帮衬着主子,这些都是特意说给他听的,阿宝什么咳嗽过了,他怎么不知道? 可他还是放下书卷:“也不是不行。” 戥子使了个眼色给结香,两人又退到飞花罩外去,放了纱帘掩嘴偷笑。 许知远正忙着明岁春天当新郎倌,他娘叫他亲力亲为,他就真的盯着工匠粉墙换瓦,还自己拾掇院子。 “这芭蕉下得放张竹榻,夏日里好乘凉。”他院中的芭蕉高过人头,摆张美人榻,往后让裴姑娘在此读书。 贺妈妈跟去裴府送聘礼,打听出裴姑娘怕寒。 屋里地龙也都要新修一遍,免得冻着她。 许知远也颇听过些婆媳不和的传说,忙得满头汗时,还问来给他送汤的贺妈妈:“我娘有没有说什么?她会不会觉着不痛快?” 贺妈妈看了他一眼:“少爷又不是头天当夫人的儿子了,还不知道夫人,你娘只会觉得你越出力越心诚。” 白茭举着裴府的帖子送到许知远跟前:“舅爷送帖子来,请少爷过府!” 许知远听了,先咽口唾沫:“内兄不会是要考我的学问罢?” 第189章 见面 嫁娶不须啼 怀愫 裴三夫人听说儿子要请许知远过门, 便知道他在弄什么鬼。 两家亲事结得这么干脆痛快,远远让珠儿看几眼,那也没什么, 总得叫她知道嫁的人是圆是扁。 “比我强些, 我那会儿什么也没瞧见,就这么定了亲事。”裴三夫人虽骂丈夫瞎写诗, 可她定亲前没能见着裴三爷的人, 只看见了裴三爷写的诗。 偏偏就是那诗入了她的眼, 这才点头许嫁。 辞别父母嫁到京城, 离京城越近,她越是慌, 万一写诗的人不是个年轻才俊,是个麻子脸可怎么好? 那会儿她兄长安慰她:“莫慌,我见过裴家老大,他生得很是斯文, 想来弟弟也不会是个麻子脸。” 弟弟麻不麻, 看哥哥又怎能知道? 裴三夫人依旧惶然,兄长等船靠岸边时,下船买了好几串糖葫芦来哄她。 她拿到糖葫芦就哭了一鼻子,兄长还问:“是不是糖葫芦不甜?” 糖葫芦哪有不甜的, 是她想到往后嫁了人, 不知道丈夫会不会买糖葫芦哄她,到这时才惊觉离家太远。 直到洞房挑开红盖头,裴三夫人一颗心才落回肚中。 裴三爷倒说不上多么英俊,只是满身的书卷气, 裴观身上的书卷气, 就是像了他爹。 连裴珠也是一样, 气度上像了她爹。 陈妈妈听了,也想起旧事来:“我记着夫人出嫁前,也想问,又抹不开面。” “那会儿年小,哪想得这许多,也没想想,要是诗是找人代写的怎么办?难道花轿还能打道回府不成?” 家里能拿诗给她看,亲事就已经作准了。 裴三夫人想到年轻的时候就笑起来,因这些旧事勾动心绪,忽地叹道:“这会儿都过了冬至了,街上有卖糖葫芦的了罢?” “早就有了,天儿一冷街市上全是扛着草垛的小贩,夫人想吃,叫厨房里做罢,自家做的才干净。” “让人到外头买来,自家做的,不是那个味儿。” 门上只听见吩咐要买糖葫芦,也不知买多少合适,干脆连草垛一道买了回来。 新鲜山楂做的糖葫芦,糖衣裹得厚,大颗山楂更显得晶莹剔透。裴三夫人见草垛都扛回来,叫人把几个姑娘都叫过来。 裴瑶裴珂一来就看见三伯母屋里放着个草垛,草垛上插满了糖葫芦,裴珂瞧见就笑:“三伯母怎么买了这许多?” “哄你们开心,自个儿挑着吃罢。” 裴珂还真就绕着草垛选起来,看了会儿便道:“这卖糖葫芦的怎么不老实,顶上的山楂大,底下的山楂小。” 裴瑶闻言便笑:“你哪能吃得了,至多半串罢了。”看妹妹高兴向裴三夫人道谢:“多谢三伯母。” 没一会儿连裴珠也来了,裴珠定亲的事,其它各房都已经知道,还各自送了礼来。 徐氏特意过来:“许家家风清正,是好人家,珠儿能定这么一门亲事,是她福气。”她的意思也就是裴玠明的意思。 因许家合意,徐氏把预备好的添妆又加厚了些。 裴瑶裴珂自然也知道了信儿,裴瑶笑着冲裴珠招手:“七妹妹快来坐,你这几日怎么也不往我们那儿去了?” 心里也明白裴珠是怕她们难过,一把挽住裴珠的胳膊:“明儿我们去扰你,盯着你绣嫁妆!” 裴三夫人心中点头,六丫头八丫头都是好的,她笑盈盈瞧着这几个女孩儿:“怎么是盯着她绣嫁妆?你们三个没几天就得一块儿动针线了。” 裴瑶裴珂齐齐脸红,又互望一眼,家里果然已经在替她们说亲。 卢氏写信来,告诉她们要好好孝敬大伯母,家里正在替她们相看亲事,原来的亲退了便退了。勉强过门,终难和乐。 待孝期过了,弟弟大些,她就过来为两姐妹办喜事。 裴三夫人又叫小满:“你挑几串大的,给少夫人送去,她这几日也忙着。” 裴珠低下头,阿宝在忙什么,她心里明白。 裴观回到家中,就见院里的小丫头们人手一串糖葫芦。他进屋看见阿宝手中也握着一支,正在啃山楂上的糖衣。 “这是哪儿来的?” “娘买了一草垛,分给我的。” 裴观茫然,母亲买了一草垛的冰糖葫芦? “母亲怎么想着要吃这个?” “听说是跟陈妈妈说着说着话,突然想吃了。”阿宝把啃了一半的糖葫芦递给裴观。 嫁娶不须啼 第211节 裴观哪爱吃这个,但他顺手接过去咬上一口。 这才发现阿宝是把外头的糖衣壳子给啃了,里头的山楂只伤了点皮毛,圆滚滚的红山楂上两个浅浅的门牙印。 “你怎么不吃……”话还没问出口,酸得他轻抽口气。 怪不得她只吃糖衣,待看见阿宝抿嘴偷笑,这才知道是在作弄他。 放下那串没有皮的糖葫芦,喝了口清茶,无奈摇头。 “明儿许知远就来了,咱们可说定的,只能见一面,至多问句安。” 阿宝方才还笑,听他这话翻了个白眼,心里默念两声“为了珠儿,为了珠儿”:“知道!绝不会逾矩的。” 第二日一清早,立春就来报:“门上说,许家公子已经到了。” 阿宝早已经起身练鞭子,裴观醒了醒了,正披着衣裳坐在榻上读书,读上几句就抬头看阿宝几眼。 夫妻俩窗里窗外互看一眼:“这么早?” 这个许知远也太着急了罢? 阿宝赶紧停下,让戥子去催裴珠:“就按咱们说好的,让她在园中的暖亭里头等我。” 裴观急着换衣:“将人请进来。” 天才蒙蒙亮,许知远就起来了,在屋里温过一回书,又写了两篇字,自己觉得时辰差不多。 白茭金黍两个眼睛都睁不开,见书房里亮了灯,眯着眼睛推开门。 就见他家公子跟吃了活人参似的,在屋里绕了一圈又一圈,还催促他们快些,别忘了带上礼品:“内兄请我,岂能晚到。” “少爷,就是再晚半个时辰出门,那也是早到。” 许知远还是出门了,哪怕在门口站着等呢。 白茭轻声对金黍道:“老天爷要是知道我们少爷的心,非得为了他下场雪不可。” 要是真下雪,那就是裴门立雪了。 许知远进留云山房时,裴观刚从卷山堂走到书房,人还未坐定:“知远来了,你起得倒早。” “我在家中也如在学中一般,早起背书写字。”许知远平日里倒也不算是个口拙的人,可亲事一定,他见到裴观,没来由的就心里紧张,这个天气手心直冒汗。 内兄进了翰林,难道是想考他社稷民生?他临时补了两篇,也不知押得准不准。 “裴先生……”虽在家时都叫内兄,可当着裴观的面又叫不出口了。 裴观轻笑一声:“我们两家已是姻亲,就叫我内兄罢。” “内兄。”许知远咽了口唾沫,实在不知内兄请他来是为何。 裴观也颇尴尬,他咳嗽一声:“园中梅花正好,咱们不如去走走,疏散疏散。” 许知远便跟在裴观身后,他还是头回进裴家的花园,心中还想着可惜,都说裴府那两株羽衣仙不俗,要是春日或可一观。 刚想到春日,又想到他明岁春天要娶裴家姑娘,正是花开时节。 那会儿就能看见花了。 越是想,越是笑。 裴观用余光看他,见他一直傻乐,还当许知远已经猜中了请他来是为了什么。心道人虽憨些,倒还不至于太憨。 阿宝与裴珠匆匆忙忙赶到了假山上的亭子里,亭子四面门一关,外头的风便透不进来。饶是如此,裴珠还裹着暖裘。 太阳才刚升起来,园中有水处白雾还未散:“他……他怎么来的这么早。” 会不会是猜到了? 若真被他料中,岂不难为情。 “来了来了,进园子了。”阿宝凑到窗边,“绕过来了绕过来了!” 裴珠心口咚咚直跳,坐在亭中绣墩上,头都不敢抬起来。 阿宝把裴珠拉起来:“这么一大早就清空了花园子,不就为了碰这一面,在自己家里,谁又敢说你?” 连裴三夫人都已经默许了,裴珠还胆颤心惊的。 裴观和许知远已经走了石板桥上,裴观停下脚步,装作正在欣赏腊梅。许知远便也跟着赏起花来,心想家里的园子没这么大,不知道裴姑娘喜不喜欢逛花园。 就在这时,他听见假山石上似是有女子的声音。 抬头望去却瞧不见人影,他正想避过,就听裴观咳嗽了一声,还站着不动。 许知远便赶紧低下头,眼睛盯着鞋尖,唯恐冲撞了人家女眷。 裴观看了直想抚额,说他不憨,他又憨上了。只得出言点醒他:“你看山水复廊边那株腊梅,开得正好。” 许知远顺着山水复廊看去,先看见腊梅,再看见腊梅花枝后的人影。 似拢了一团烟气,飘飘曳曳的过来。 他眼中先是看不见腊梅,接着就连天地也无,见那人走过去,他便也跟着走过去。 裴珠微低着头,走过复廊,她又想快步走过,又不敢动腿掀裙,正满心煎熬之时。 听见“扑咚”一声闷响。 她受惊转身,竟是许知远掉到水里去了。 裴珠以袖掩口,望着许知远在水里头扑腾,她不看还好,她一看,许知远连扑腾都不扑腾了。 阿宝倒抽口气,这会儿天寒地冻,水面上还结着薄冰呢,这么掉下去,还不冻透了。 “快!快点捞人啊!” 白茭金黍和卷柏青书几人合力将许知远从水里挥出来,他冻得嘴唇都发紫了,眼睛还盯着廊道里的裴珠。 阿宝一把拉走裴珠:“咱们快走,闹出这动静,等会儿大家都知道了。” 裴珠羞得满面通红,拢住斗蓬快步绕到月洞门后。 白茭方才隔得远,公子们要赏花,他们自然就在桥边等着,这会儿看自家少爷傻着不出声,急得直喊:“少爷!少爷!” 听听说过春天逛园子冲撞花神,这冬天逛园子冲了什么神?怎么还能掉水里去? 这两声可算是把许知远的魂喊回来了。 他如大梦方醒,冷风吹过打了个寒颤“啊……啊……啊嚏” 第190章 压惊 嫁娶不须啼 怀愫 裴观稍错开几步, 背对着复廊,就是为了让妹妹能与未来的妹夫对视一眼。 他跟阿宝计划的是廊中桥下互望一眼,要是珠儿愿意, 那就请到亭中, 喝盏热茶,吃些点心。 有他与阿宝坐陪, 二人倒也不算逾了规矩。当日他在林家与阿宝见面, 岳父与表兄也都陪在身边。 没想到, 裴观才刚转过身去, 许知远就掉到水里去了。 裴观先是惊,裴府池畔这石桥, 石桥铺得宽,可同时过两列人,他是怎么把自己翻到桥底下去的? 这一片水冬日可赏腊梅,夏日里石桥两边种着一缸一缸的荷花, 此时虽无花无叶, 但大缸还沉在水中。 许知远一脚踩碎了薄冰,掉进了种荷花的大缸里。 缸底老泥被他搅动起来,从里到外都脏透了。把人捞出来,衣裳鞋子都在淌水, 脏水流了一地。 裴观也顾不上旁的:“赶紧抬回去, 让厨房快些烧热水送来。” 许知远就这么被架起来带回留云山房,整个人泡在浴桶中。 白茭金黍两个隔屏听不到水声响,赶紧出声问他:“少爷?暖和了么?要不要咱们再添点热水?” 这可是少爷定亲之后,头回进裴家的门, 也是头回见到裴家姑娘的面。 白茭百忙之中瞥了一眼, 瞧见廊上一行女子身着锦衣的背景, 衣裳料子是素的,头上簪带也是素色银钗,一看就知是还在守孝的裴家姑娘。 少爷在没过门的少夫人面前出了这么大个丑,白茭真怕少爷一时想不开,用洗澡水把自己给淹死。 里头还是没声。 此处是裴观书房的浴室,裴观就坐在外间的长椅上,听见里面没声,猜测许知远此时羞愤难当。 “可是水不热?你们俩进去看看,必要把身子都泡热了,才不会起寒热。” 白茭大着胆子绕过屏风,就见他家少爷乖乖泡在热水里,只留个脑袋浮在水面上。 痴恍恍又似在发梦。 再仔细看,整个人烫得通红,赶紧给他加些温水进去。 足泡了小半个时辰,这才算是泡透了,方才把人架进留云山房,吹了一路的风,人都快冻成冰溜子了。 那身新衣裳是不能再穿了,全浸了脏泥水,洗都洗不出来。 裴观借了一身衣裳给许知远,裴观的身量比他要高些,许知远穿上袍子,袍子下摆正擦过地面。 “知远快来坐下,把头发烘干。” 许知远也知道自己出了丑,可他顾不得羞愧。 方才泡在浴桶里,他就在想,怪不得那些志怪故事里,有书生见了某姑娘一面,就生魂出窍,跟着姑娘回家去。 原来他还骂这些书生是轻浮浪子,如今懂了,实在是身不由己。 此时收拾干净见了裴观,弯腰作揖:“我实在是轻狂无礼,我……” 裴观压根不想接这话岔,抬眸看他:“知远言重了,桥上积水成冰,你脚滑了而已,怎么是轻狂无礼呢?” 他可没让妹妹到花园中来见未来丈夫,这是没有的事。 许知远怔住了,想到内兄又不是他娘,赶紧顺着往下道:“是,是,是桥上有冰,我一时滑了脚。” 裴观这才满意,冲他点了点头:“坐罢。” 许知远刚坐下,戥子提了食盒来:“少夫人吩咐给少爷和许少爷送姜汤来。” 嫁娶不须啼 第212节 盒盖一掀,姜辣味儿直冲鼻子。 裴观眼皮微掀,他又没落水,怎么也要喝姜汤。 戥子不敢与他对视:“少夫人说了,让少爷一定喝下,祛祛寒。” 阿宝气得直跺脚:“你哥哥怎么连这点事都办不好?” 裴珠把脸埋进软枕中,这下子大伙就都知道了,还不知道六姐姐八妹妹要怎么笑话她呢,她心里后悔:“我早说了,不能看的。” 阿宝看裴珠羞得要哭,这才让戥子送姜汤来。 办事不力就得辣一辣他的嗓子,让他长长记性! “许公子因桥上冰滑落水,他该喝一碗。”裴观干脆明说,让戥子去传话,告诉阿宝和珠儿,园子里的下人们绝不会拿这个嚼舌根。 戥子只是摇头:“少夫人说了,少爷一清早逛园子必也吹了风,还是喝一碗的好。” 裴观无言,默默捧起碗来,将那不知放了多少老姜煮出来的姜汤送到口边,一面吹气一面小口喝着。 前几天是酸,这几天是辣,明天是不是要喂他吃黄连? 许知远哪懂这其中的弯弯绕绕,他还当是裴先生夫妻琴瑟和鸣,心中不由羡慕,又暗想,等他娶了裴姑娘,是不是也能如此? 戥子见姑爷喝了,扭头又看向许知远:“许少爷也喝罢。” 许知远捧着碗,突然想到裴姑娘方才定然不是一个人,陪在她身边的女子,说不定就是师母大人。 那师母吩咐送姜汤来,她是不是听见了?她会不会问一句他喝了没有? 心里想着,将那碗汤一饮而尽。 戥子微张着嘴,她一个烫字还没说出口呢,这姜汤从厨房提过来,是散了些热,可也是烫的。 白茭忍不住想闭眼,这下好了,这下是从里到外全暖热了。 戥子回去报信:“少爷喝了,许公子更了不得,他一口气喝了!” 阿宝满面古怪神色:“这个许知远,是不是傻的?” 她说完就摇头,“不会,他要是傻,那许夫人一定会说的。” 裴珠只把脸埋着,不敢抬起来,可只要想到许知远掉进池塘,她就忍不住想笑,这人怎么,怎么呆头呆脑的。 因有人落水,裴观还罚了园中除冰的婆子。 那婆子知道来客脚滑落了水,差点儿叫吓破了胆,本来领着园中洒扫事就不是什么好差,夏天太热,冬日又太冷。 一到秋天满地落叶,姑娘太太们若是严苛些,一天光守落叶就够受的。 她还想替自己说说情,就听立春道:“少爷说了,要罚你一个月的月钱。” 婆子抬手就要抹泪,一个月的月钱呢,这都到年前了,不拿赏钱怎么还罚了月钱。 立春又咳嗽一声:“但少爷又说了,你必是年岁大了,这才瞧不清是水还是冰,把你调到后头倚云阁,依旧洒扫。” 婆子张口结舌,虽罚了月钱,但能调去擦屋子抹灰,那可比守着园子强得多。风吹不着,日头晒不着,天再冷些,还能在屋里避雪。 “立春姑娘,没出错罢?” “没错儿,少爷就是这么说的。”立春说完便走。 那婆子怔了半晌,与她一同洒扫的婆子道:“你交高运,少爷升了官儿,心里高兴,这么大的事都没狠罚你,还给你落了好。” 贵客落水,不说罚月钱了,挨一顿板子也寻常。没想到就只罚了一个月的月钱,还调了职。 “落水的是什么客?会不会少爷本就瞧他不顺眼?” “我记着来客是七姑娘的夫家呀。” “那要么是少爷想着煞煞他,七姑娘过了门不受委屈?” 这么说也不是,几个婆子最后咬定了:“必是少爷瞧他不顺眼!叫你撞上了,要不是不能明说呀,没准还想赏你呢!” 许知远换了身衣裳回家,瞒不过贺妈妈的眼睛,这年前刚做的新衣,污糟糟的带回来。她问白茭:“你们俩跟着哥儿去的裴府,怎么衣裳弄成这样?这是掉水里啦?” 那衣裳干是干了,但上还留着泥渍,贺妈妈不过是随口说的。 白茭笑了,比起大拇指:“妈妈料事如神。” 贺妈妈惊了:“真掉水里了?在裴府里掉的?” “可不就是掉水里了,就在裴府掉的,裴家的七姑娘看着咱们公子掉到水里的。”未来的少夫人,也不知嫌不嫌弃少爷这样子。 贺妈妈明白了,裴家请自家少爷去,原是想让两人见一见。 她气不打一处来,进了许知远的屋子就伸手拍他一巴掌:“多大的人了,怎么这般毛躁!这可怎么好!” 许知远“哎哟”一声,莫名挨了打,他也不生气:“妈妈,我今天见着裴姑娘了。” 贺妈妈打了一下不不够出气,又伸手打了一下:“见着人了,你更该像个样子,怎么在外头都还好好的像个人样子,偏到裴家就掉水里了?” “你这样子,要是裴家姑娘嫌你太憨可怎办?” “不会罢。”许知远想了想,裴家姑娘确是一脸受了惊吓的样子,他跌足道,“这可怎么好,我把她吓着了。” 他一跌足,倒把贺妈妈吓了一跳,等他又问一回,贺妈妈忍气温声道:“不如念念收惊神咒?猫惊狗惊孩不惊嘛。再打把金锁银锁,送去给裴家姑娘压压惊。” 这些都是给小儿收惊的法子。 “真的?此法可行?” 贺妈妈扭头就走,她一把年纪,可生不起这个气。 许知远来做客掉进水里这事,依旧还是传开了,因罚过了婆子,又给许家送去了压惊的礼物,倒没人知道裴珠也去了花园。 但裴瑶裴珂是知道的,裴珂问:“他真的掉水里了?” 裴珠抿着嘴,一个字也不肯说,裴珂还要问,被姐姐拉住:“不是说了,桥上有冰,滑了脚摔下去而已。” 正说着,小满来了:“许家送喜饼来看看样子,若好就定下来,夫人叫我送些来给七姑娘。” 原话是说,让珠儿也尝尝她自己的喜饼。 一样是枣泥的,一样是玫瑰的。 “许家说了,先定二百盒枣泥的节里给亲戚们报喜讯,等到春天就送玫瑰的。” 裴珠满面飞红,这些日子母亲件件事都带着她,从嫁妆到嫁衣,怎么办的她都知道。 “到了这一关了,该知道的得知道。”裴三夫人如是说。 小满又把一只红盒奉上:“这个,是许家送来的,说是给姑娘的小玩意儿。” “搁下罢。” “是。” 裴珂眼睛直盯着红盒子看,她好奇送了什么,但又不好意思张口,直到走时还悄悄问她姐姐:“你说许家会送什么?” 裴瑶知道妹妹这是闲的没事干了,一指头戳了她:“你呀,你那眼睛直盯着,就没瞧见七妹妹脸红?” “不论送的什么,长辈们都看过,绝不会越了规矩的。” 长辈们正在上房里商议来年春天的婚事,那盒子送过来,当着裴三夫人和阿宝的面打开了。 裴三夫人见了盒子里的东西,一时不好评判。 “给珠儿送去罢。” 阿宝飞快扫一眼,就见盒中摆着一把金锁,看得太快没瞧见花色。 裴观也送她一把长命锁,这二人,难道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 第191章 悲喜 嫁娶不须啼 怀愫 这一年岁末, 三房人人忙得脚不沾地。 将要过年,年后要除服,跟着七姑娘要出嫁, 三夫人又要回家省亲, 忙的事儿多着呢。 虽忙些,丫头婆子们脸上都喜气洋洋, 六少夫人刚接了三房的管事权, 就给下人们多发了两个月的月钱。 裴三夫人本还想提点她的, 没想到她自己先说了:“就到年关了, 开年这许多事要忙,我又是新官上任, 须得给些甜头。” 裴三夫人连连点头:“很是,珠儿的事办的急,原还想着从定婚事到发嫁,怎么也得一年。”没想到定得这么快, 还这么如意。 从报恩寺请了几个吉期来选, 上半年就只有春天的日子最合适,裴三夫人又要回家省亲,她还想在家里住上一年半载的,对陈妈妈说:“等我有了小孙孙小孙女儿, 那时再回来也有意思。” 陈妈妈笑了:“说不准双喜临门。” 裴三夫人又忧虑:“你说这刚除了服我就走了, 阿宝能不能担得起来?观哥儿如今是翰林侍读,除了服自有交际……” “别想太多了,你什么岁数了?老夫人也高寿了。” 裴三夫人一听这句,想到母亲的年岁:“是, 六十整寿, 我是得回去。” 她先还不放心, 阿宝理事时,她便坐在阿宝左近,听她怎么料理珠儿的婚事。 “去岁家里办喜事,都是裁了新春衫的,用过就收了起来,倒不用再裁。”家里办喜事,丫头婆子们也要穿喜庆新衣。 但去岁的新衣,只穿了三日就都换成孝衣,过了年拿出来也还是簇新的,办喜事的时候正好穿上。 事儿办得急,能轻省一桩是一桩。 年事与婚事撞在一块,阿宝给下人们排了两班,一班只管着洒扫除尘,糊裱窗户,送礼节,蒸糕贴春。 另一班只管开库收点嫁妆,制喜服绣喜帐,给裴珠裁新衣做新鞋子,打金银头面,还有去许家量房配齐家具。 两班人马各司其职,在留云山房进进出出,阿宝还想着裴观在家,年前也有往来交际,这么办事不便。 就去了内院,专让人理出花厅。设下床桌榻,她就在那里办“公务”。 “等年事忙得差不多,再替娘预备回娘家省亲的东西。” 裴三夫人叹服,悄悄同陈妈妈道:“比我刚当媳妇的时候强得多。” 便是现在,裴三夫人也没这理事之能,陈妈妈冲她一笑,她便知道陈妈妈在想什么,是笑她自己在给自己脸上贴金。 裴三夫人也不恼,她拿出了裴珠的嫁妆单给阿宝:“自她七八岁起,这些东西就在慢慢备着了。” 嫁娶不须啼 第213节 裴珠的陪嫁中有两个庄子,十六间铺子。 到时管事帐户庄头的身契全都交给裴珠带到许家去,这也是嫁妆中的一项。 这是裴三爷留给女儿的,他病榻上把这些划给了女儿:“珠儿虽是庶出,可我也有子慕和珠儿两个孩子……” 给女儿备下这份嫁妆,拿到哪儿去都不算简薄了,等珠儿到了年纪要议亲的时候,男家也能高看她几分。 “他那么个万事不管的甩手掌柜,一辈子就只知道写诗,临了临了,倒能想起女儿来。” 裴三夫人那会儿已经不想旁的了,眼看丈夫病重将死,最后这点愿望,她有什么不能满足的。 许家聘礼给的厚,又数着日子送东西来,裴三夫人感叹道:“外头瞧着,还真不知许家这么殷实。” 只看许夫人和许知远,压根瞧不出许家有多少家底。 许夫人是孀居,衣饰并不奢华,又长年茹素。再看许知远,年轻轻的公子,除了读书,也没什么嗜好。 城中的大家子,爱金石篆刻的有,爱收集古画的有,好香道好品茗的也有。 如萧思卿这样什么都玩,样样都精通的人不多。但似许知远这样,样样都不沾的也少,只有贫家子才会如此。 “似这样的才好呢,这才是里子实惠。” 因许家如此诚意,裴三夫人还选了些自己当年的陪嫁给裴珠。 “这嵌玉的首饰盒子,是我年轻时候用的,正合适给你。”上面是石榴葡萄,裴三夫人这个年纪早就换了仙鹤灵芝的。 有给裴珠的,自然有给阿宝的。 阿宝直乐:“娘,你要当散财娘娘呀?又不是我备嫁妆。” 裴三夫人戳她一记:“才刚说你稳重,就又胡说上了。”本来这些就都是给儿媳妇的,早给晚给都一样。 这些东西源源不断送进卷山堂里。 连裴观都奇:“怎么添了这许多东西?都是母亲给的?” 阿宝点头:“可不,娘开了库房,看着什么合适就送给谁。”连裴瑶裴珂都得了好几样,两人急赶着给裴三夫人做了一幅暖耳,一双睡鞋。 “既是母亲给的,那你就收下。”外头下起雪来,裴观脱了斗蓬抖落肩上积雪,又在炭盆上暖了暖手,“对了,陆兄送信来,说年后就能把他夫人接走上任。” “真的?大妞真要走了?”大妞怎么没说? 裴观升官,大妞先还说要来,后来又只是送了礼。 这样的大好事,她竟能憋得住不说。 只是片刻,阿宝明白了:“她定是害怕了。”刚成亲的时候欢天喜地要跟着丈夫到外任去,临到要上船时,又被婆母给扣下。 阿宝想了想,送帖子去陆家,请大妞过府。 大妞立时回帖,第二日就坐着车兴兴到裴府来了,戥子到门口去迎她的时候,她瞧见戥子便眼睛一弯,还似旧时模样。 进了卷山堂,阿宝还没说话,大妞一把拉住她:“你不请我,我也要来了!” “午饭我要吃辣的!” 阿宝扑哧轻笑:“还用你说,我早就吩咐过厨房了。” “我在陆家一口辣都吃不上,也只有回娘家时能吃一顿。” 她是崇州人,打会吃饭起就会吃辣,一年三百六十日,能吃辣的日子不过十天,怎能不瘦。 大妞脸色倒还好,她絮絮道:“就要过年,管事权我是没有的,但她们又瞧不得我太安闲。” 明明不肯把一点权利交到她手上,却偏偏要说是陆母疼惜她,说她在享清福。 阿宝心疼大妞:“那她是不是要装病了?让你侍疾去?” 大妞听了就乐:“她现下不敢。” “不敢?” “有缘故的,见了珠儿,我一道说。” 阿宝伸手摸摸她:“成啊,今儿咱们去水阁里吃暖锅子,赏雪景,好不好?” “成啊!”大妞也学着阿宝脆声答应,有些愧疚,“上回你送信来,我爹怎么也不肯帮忙,等你家的升了官,他又后悔了,叫我跟你多走动走动。” 也正因为卫大人让大妞来趁热灶,她才会改了心思,原本要登门的,改成了送礼。 “珠儿呢?我听说珠儿定了亲事,也有东西要送给她。” 她给珠儿预备的便是一张字画,一对玉镯:“许家倒是好人家,家里也殷实。” “你也知道?” “我哪会不知道,陆家那么多张嘴,成日围在一起便是说这些,京城里有名有姓的人家,我都听熟了。” 阿宝从蜜饯糖盒子里挑出个芝麻糖塞到大妞手里,大妞“咔擦”咬上口,“七嘴八舌的,我只要听到她们酸,就知道这亲事好。” 还有人说,裴观升了官,明明能给妹妹挑一家门第更高的。 大妞冷笑一声:“当是谁都会拿妹妹女儿当梯子用呢。”连糖也吃不下去。 “怎么了?”阿宝听她话音不对,关切问道。 大妞脸上一淡,她出嫁一年多,每次回家,就见娘的白发更多几根。 哥嫂们在闹,小妾又不断。 “我有时真不知道,升官有什么意思。” 卫大人往上升了一级。 大妞的两个妹妹打小就生得好,因是姨娘生的,卫大人并不拿这两个女儿当回事。 “我那两个妹妹,被我爹定出去了。”一个是当继室续弦,一个竟是与人作妾。 阿宝怔住:“可你那两个妹妹,大的也不过十四啊?你娘……” “我娘自然不肯,她答应了两个姨娘,不让她们当妾的。”被卫大人卖出去的两个姨娘,走的时候教导女儿跟着太太,绝不要当妾。 阿宝最后见她们,她们俩似两只失了依傍的小兽,紧紧跟在卫夫人身边。 “我娘又跟我爹大吵了一架,家里……总算是没让我妹妹给人当妾去。”但那个当填房的亲事,已经退不了。 “那人都已经三十了,儿子都十岁大了,我妹妹嫁过去,就比那孩子大几岁。”年纪这么小的继室,进了门要怎么办。 卫夫人只好想办法替庶女办些像样的嫁妆,亲事是卫大人应下的,给的妆奁自也比原来要厚些。 这是唯一的好事。 阿宝默然:“到时候,我去给你两个妹妹添妆。”也只得多赠些财物,让她们的日子稍稍好过些。 大妞吸了吸鼻子,她给自己妹妹备下一对金镯两盒金银锞子,锞子这东西虽不显眼,但拿来赏人或是当钱花用都极便宜。 大妞说完,转过脸色:“好在,我就快走了。” 卫夫人搂着女儿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可算是熬出头了!你去了,要是他身边有人,你也别闹,知不知道?” 卫夫人说着又淌泪,当年她想着自己给那老东西生了三个儿子,操持家事,养儿育女,哪里都没对不起他。 他在京城倒养了两个娇滴滴的妾。 “当年……咱们来京城,要是不卖那两个妾,是不是会好些?” 大妞出嫁一年,倒似长了好几岁:“娘,忍了就不是你了。”娘自来没变,变的是升官后的爹。 “你要是忍了,爹就更放肆了。”会觉得他生了官,连老妻都怕他,变本加厉。 卫夫人又是一场哭:“可怜了她们。”这她们说的就是那两个在卫家十来年的老姨娘,还不知日子过得如何。 “我来也有事想求你。”大妞拉住阿宝的手,“我那两个妹妹往后到哪儿都不知道,在京城的姐妹就只你,你偶尔也请我娘过门,叫她散散心好不好?” “好。”阿宝搂住她,“你放心。” 大妞感激一笑,又抬头看向戥子。 戥子一脸凄然,她们是打小一块儿长大的,听到大妞的两个妹妹境遇如此,心里替她们难受。 大妞见戥子的模样,冲她扯了个笑:“我也不知道几时才能再回京城来,你的添妆,我也给你预备好了。” 戥子半开窍的时候倒喜欢过好几个男人,喜欢这一个就扔掉前一个,等她全开了窍,便只喜欢钱。听说大妞给她预备了添妆,又感激又犹豫。 她要是不嫁人,那添妆就不能给她了罢? 大妞看戥子的脸色就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又好气又好笑:“别想啦!纵你不嫁,也给你!高兴了罢?” 戥子喜笑颜开。 立春掀帘进来:“少夫人,暖锅子已经预备好了,七姑娘正在亭中等着夫人们。” 阿宝听着大妞戥说话,乐得不行,她跳起来:“走罢!咱们吃锅子去!” 第192章 放人【捉】 嫁娶不须啼 怀愫 裴珠久未见到大妞了, 前一向家里出事,大妞隔几日就有信来问,这些裴珠都知道。 因她要走, 见了她就握住她的手:“往后见面不易, 你不是喜欢我房里纱屏么,我送给你。” 那幅小纱屏是裴珠自己画的, 在绢丝上作画, 费了许多功夫。 大妞看见就爱不释手, 知道是裴珠花了心血的爱物, 也没有开过口。 这会儿她要走了,裴珠把这个送给她。 大妞笑了:“真的?”她说完看向阿宝, “珠儿送我这么好的东西,你拿什么送我?” 阿宝知道她是玩笑,装作苦思模样:“珠儿竟连这个都舍得给你了,要说一样的……那就只有大黑了。” “呸!”大妞笑着啐了阿宝一口。 三人笑成一团, 围在亭中, 阿宝告诉大妞,许知远贪看裴珠掉到水里去的事儿:“呐,就在那儿,扑咚一声, 吓得珠儿脸都白了。” 大妞大笑出声:“真的?当真掉到水里去了?” “可不是, 他看珠儿的样子,就像……”阿宝想来想去,“就像是写诗的看着月亮。”诗人可不就最爱写月亮。 嫁娶不须啼 第214节 裴珠虽羞恼,可听见这句, 心头不住跳动:“嫂嫂!” 大妞更笑了:“别!你别一害羞就叫嫂嫂, 我可是难得能这么笑, 也不是故意要笑你。”是往后再聚在一块儿说彼此的事,不知要到哪个年月了。 裴珠也正是知道这个才没生气,大妞挨着她:“这多好,你还没过门,他对你就这么上心。” 大妞原来还曾偷偷想过,要是她也能像珠儿一样,生得那么美,是不是就不必苦恋陆仲豫。 这么想来,老天爷待她也不薄,她虽没像珠儿这样美,陆仲豫对她也是极好的。 大妞少有机会见阿宝,她回娘家时先还会说在陆家过得如何,后来每回她说,她娘就要抹眼泪,干脆就不说了。 今儿见了闺中伙伴,那还不一口气全说了:“你知道她怎么肯放我走的?” 阿宝捏着个糖橘子,裴珠拿了块蜜枣子,两人齐齐摇头,听大妞说书。 “还不是她那宝贝小儿媳妇没喜信!”陆夫人就想着两个亲生儿子能赶紧有孙子,扣下了大妞,陆仲豫在任上,就算有子,那也是庶出。 可陆仲豫知道嫡母的心思,偏偏就不让她如愿。 扣了大妞一年多,小儿媳妇进门也一年了,从年头盼到年尾,依旧没怀上。 “她又烧香又拜佛又请送子观音。”陆夫人又要面子,给小儿媳妇送了观音,大妞那里也少不了。 气得卫夫人直骂:“她光知道送观音有什么用?有她这个活夜叉,一百尊观音也送不来子。” 夜叉是专吃小孩的精怪,卫夫人当面叫亲家母,背后叫她夜叉婆。 还是陆仲豫写信支的主意,他说陆夫人有个相熟的女尼静圆师太,一月总有三四回请她上门念经。 不如就在这上头作文章。 大妞看了信就找到她娘,卫夫人掏出私房银子,叩开庵堂的门。 这等上门讲经的尼姑,多是靠着大户人家的夫人们听经赏赐,才能支应庵堂的日常开销。 卫夫人捧上银子,请静圆师太在陆夫人面前想想办法,让女儿女婿能团圆,这是善事,菩萨也会答应的。 等事成了,她给庵堂奉上一年的香油钱。 这天陆夫人又叫静圆师太上门,讲完了佛法,她又感叹怎么小儿媳妇一直怀不上孩子,要不要再请一尊送子观音? 过了年若还没有,那可就得给儿子抬妾了。 这种时候,大妞是不在的,她没资格跟着陆夫人一起听经,只有两个妯娌陪在陆夫人身边。 陆夫人话里话外透出要抬姨娘的意思,气得小儿媳妇白了一张俏脸。 静圆师太坐在下首,饮了口茶,慢慢悠悠道:“我看三少夫人是福相,莫不是别的缘故碍了子嗣?” 陆夫人急问:“会是什么缘故?” 连三少夫人也抬起头来,似抓住了救命稻草,一年为期的,一年将要到了,她要是还没孩子,婆婆必要给丈夫塞通房了。 二哥外任为官,离得那样远,婆婆不也塞了人过去么?还是一对儿姐妹花。 “是不是家中有属相八字不合的?或是运势强的?”静圆师太生得富态,圆圆的一张脸,慈眉善目,说起话来也慢,一慢就显得她这些话分外有道理。 “这会如何?” “若真有,那就压着三少夫人的运势了。” 陆夫人一块心头病就是陆仲豫,憎其人者,恶其余胥,折磨不了庶子,便折磨庶子媳妇。一听到有人防碍了小儿媳妇的子运,就把这个算在大妞头上。 陆夫人便把家里几个还能生育的女眷八字属相写在红笺上,让静圆师太推算。 静圆师太早背熟了大妞的生辰,装模作样推算一翻:“这个属虎的,便是了。” 陆夫人拿来一瞧,果然是卫万珍!气得直咬牙:“她命格不好?” 静圆师太到:“她这属相再配这生辰,霸道得很,三少夫人福泽厚,但身子弱,自然被她压过一头。” 意思就是只要大妞在,三少夫人就没可能怀孩子。 陆夫人嫌恶至极:“那要怎么破解?” “那倒有些难办了。” “怎么个难法?”难道是要找个什么东西破她的运,镇一镇她? “不在一堂中。”又未分家,怎能不在一堂,故此静圆师太才说事儿难办。 但这对陆夫人并不难,让大妞随陆仲豫到任上去,可不就不在一堂中了? “你们是不知道!从此之后,我那个弟妹,见了我就跟耗子见了猫似的,身上还戴了块玉雕的佛像,见了我就手捏玉牌。” “她们还真信?”阿宝想不到这世上竟有如此蠢人,而就是这么一个蠢人,竟能把陆仲豫和大妞折磨得这样。 “她那是着急了,要是仲豫刚走的时候弄这一出,她必不信!”陆夫人也不是好骗的,可她如今求孙心切。 当初就说三儿媳妇的八字生辰属相好生养,进了门必得三年抱俩,谁知进门一年一点动静也无,陆夫人这才心急。 大妞冲着阿宝裴珠眨眨眼:“我看我那三弟妹,并不相信这个。”只有当着陆夫人的面,她才摸那块佛牌。 两人若只在廊上,或在花园子里遇上,程氏是不动那块佛牌的。 还会客客气气行礼,叫大妞一声二嫂。 大妞轻笑一声:“她也是在作戏,怕那夜……怕婆母给她房里塞小妾。”差点儿就把夜叉婆喊了出来。 大妞的三弟妹越是这样,陆夫人就越是相信,程氏年前还“病”了两次,陆夫人这才张口,说大妞也尽孝了,赶紧到任上支照顾丈夫。 “底下人哪有你精心呢。” 原来她说的可是:“底下人侍候人,总比你精心。” 真是人嘴两张皮,陆夫人那么相信因果报应,怎么还敢造口业? 裴珠手里还捏着那甜蜜枣儿,似听天书一般看着大妞说话。 手握绢帕掩住了口,喃喃出声:“真是阿弥陀佛。” 阿宝听见仙女似的裴珠竟念起了佛,扑哧笑出声来,她双手合什,学着珠儿的样子道:“真是阿弥陀佛,许夫人不打诳语。” 珠儿刹时脸红,她心思被阿宝说中,用帕子挡住了脸,只露一双眼睛。 她不是不懂过些,但她着实厌恶这等事,若不是许家,说不准母亲就要将她许给罗家幼子,到时会不会像大妞一样? “我东西都收拾得差不多了,开年就走。”大妞笑着,也嚼了个蜜枣子,“如今她连碰都不想碰到我,还让我年前回娘家住几天呢。” 待她一回娘家,弟妹程氏的病自会不药而愈,到时候陆夫人就更信了。 她还问静圆师太,大妞防碍了三儿媳妇的子运,会不会碍着她的气运? 静圆师太常年来往陆家,陆夫人何时头疼何时脑热,她都清清楚楚的,笑了笑道:“若要这样比,那夫人就是月,二少夫人只是星,星岂可夺月之光?” 陆夫人这才放心,只要远着些就好,不断催促大妞收拾东西,开年就赶紧走。 大妞这才如了愿,卫夫人悄悄送给静圆师太送去一串水晶佛珠。 直到天色将暮,大妞不得不走了,她感叹一声:“真是欢愉嫌夜短。” 阿宝听了又打趣她:“了不得了,光是写信你还学会念诗了,那寂寞恨夜长是在什么时候?” “哎呀!”大妞方才还舍不得,听到这句,红着脸捶了她一下,还联合裴珠,“你也来,今儿打她免罪!” 裴珠笑个不住,到底伸手轻轻打了阿宝一下。 两人把大妞送到二门边,大妞就道:“留步罢。” 裴珠停下步子,阿宝随她出去:“走,我送你到大门口。” 离了二门,大妞问她:“你也是胆儿大,还真就住在外院了?”这简直骇人听闻,她自打嫁进陆家起,无事便不出二门,没想到阿宝竟会住在外头。 大妞不知道裴府“关二门”的事,阿宝挽着她的胳膊:“你呀,就操心你自己罢。” 大妞瞪她一眼,尔后又不舍得了:“咱们一道在崇州长大,又一道来了京城……其实我,有些怕。” 离了京城,她就真的举目无亲了。 阿宝紧紧握了下她的手:“别怕!” 大妞笑了:“行啦,你快别送了,还真要送我到门口啊,你肯,我也不肯。”免得裴家人背后说阿宝轻浮。 阿宝岂肯:“你什么时候走,我去渡口送你!” “等有了准日子,我给你送信来。” 二人就在门口话别,阿宝送大妞上车,马车慢悠悠驶出长巷,阿宝脸上笑意也未收起。 真好,这下大妞的日子可就如愿了。 天色已暮,裴观刚走到府门前,就见阿宝立在门前,身边两个丫头点着灯。 他快走几步,这回知道阿宝必不是在等他,不可自作多情,问她:“这是在送谁?” 不等阿宝答他,他提起手里的点心盒子:“糖瓜和麻饼?吃不吃?” 这是阿宝昨儿夜里说的,说小时候过年吃的零嘴少,祭社王她最高兴了,祭完了灶王就能分到糖瓜吃。 “我还偷吃过,还是小时候的好吃,如今过年的糖虽精致,却不如。” “偷吃?”裴观不可想像,他别说是迈进厨房了,就是走到厨房附近都从未有过,想不到小孩子要怎么偷吃。 “你就没偷吃过供果供糖什么的?” “那是祭祀之物,祭完了自会分食,为何要偷。” 阿宝瞪他一眼:“偷来的灶糖才甜呢!”红姨只要逮住,便要打她,说她偷糖得罪灶王爷,灶王爷上天去告状。 阿宝那会儿虽小,但已经不好唬了,她眨巴眼睛问红姨:“灶王爷是菩萨,是菩萨便不会同我计较。” 气得红姨说不出话来。 本是幼年趣事,裴观见到街市上售卖,立时想起来了,巴巴的买了来。 二人并肩回去,裴观似笑非笑:“要不要把你那些木雕的小马摆起来,再把糖瓜麻饼摆上,让你偷食?毕竟偷的糖才甜。” 阿宝抿住嘴,落后他半步,踢了他一脚。 第193章 花钱 嫁娶不须啼 嫁娶不须啼 第215节 怀愫 入夜时分, 下了场雪。 裴观半开着窗扇,坐在罗汉榻一侧读书。 榻角点着炭盆,榻上小桌摆了他刚买回来的麻饼糖瓜, 他时不时吃上一块, 糖瓜在嘴里嚼得脆响。 往日此时,阿宝也在一侧或是读书或是读信。 阿宝爱读游记, 裴观爱读杂记, 二人也不说话, 只在读到有趣之处时, 才互相递过去书去,同乐一阵。 原来裴观读书是绝不吃点心的, 但阿宝爱吃也能吃,每日吃了晚饭,夜里还能再吃一顿夜点心。 年前裁冬衣量身,她又高了些。 裴观初看她这么吃, 还要劝:“夜里吃多了, 积食睡不好。” “不吃才睡不好呢,我还在长个儿!”不仅长个,连脚也大了些。 新年做新鞋子,戥子替她量脚寸时还问:“要不要收一收?再大就要这么大了!”戥子两手画个圈, 比划给阿宝看。 红姨怕阿宝的脚越长越大, 便会把鞋子做的稍紧些,阿宝可不愿意:“放开了做,我可不穿小鞋。” 她的脚再大,总没有裴观的脚大, 差得远着呢。 裴观听她这么说, 也只好由得她吃, 还问:“是不是不吃夜里会饿醒?那让厨房给你预备些乳酥乳饼之类的软点心。” 待看到阿宝吃得那么香,他便也忍不住会尝上一口,吃着吃着,就成了习惯。 每日两人一起对坐看书时,他也能吃上两三块小点心。 今儿茶已经沏好,书也替她摆上,却迟迟等不到阿宝坐过来。 裴观从书中伸出头,见阿宝正在翻箱子,问:“是在找什么?” “找我的钱匣子。”戥子看钱真是看得死紧,就爱把钱匣子塞到柜子里最里面,每回拿都要翻出来。 阿宝从柜子最里头翻出了钱匣,捧着匣子坐到裴观对面。 先咬了口麻饼,这才打开匣子,取出最顶上是帐本,里面是碎银子,碎银子下面压着银票。 裴观听这响动:“怎么?年底你也要盘账?” “早都盘过了。”有多少银子银票,戥子清清楚楚,一文都不带出错的。 “那你拿这些是干什么用?” “要给珠儿添妆。”阿宝的嫁妆都是些寻常物,也没甚古董名画之类的,金器头面倒是多,只怕珠儿不喜欢。 她想算算自己有多少钱,好给裴珠买对玉佩。 裴观听她一张一张数数,听了一阵放下书册问:“怎么就这些?” 阿宝每月二十两的月钱,他每个月有一百两,还有庄头和铺子的收益,家里每季都会把分红拿来。 “这是我的,总账在另一个盒子里。”阿宝自来分了两本帐。 裴观听了还是皱眉:“那也不该只这点。” 阿宝微惊:“你还知道这些?”他可是从来不管钱的事的,怎么一听就知道她的钱数不对? 珠儿的陪嫁有一个大庄一个小庄,两个庄子陪嫁。阿宝只有一百亩田地,一年的出息拿到手的,也不过百来两。 林大有去了辽阳当官,外官比京官要富,去的又是辽阳,掌握一地马政。给女儿女婿的年礼一下便丰富起来,还来信说要给阿宝补嫁妆。 阿宝自不肯要,林大有就变着法的送东西,今岁是头一年,送来的多是人参皮草之类,现银并不多。 阿宝手里的田地和月钱都有数,有多少钱裴观在心里一估就有数了。 裴观搁下麻饼,看着阿宝:“之前找金禄,你是不是用你的私房了?” 除了这个她又没添什么贵重的首饰衣裳,怎会一下去了大半银钱? “嗯,是送了礼。” 裴观闻言愈加不悦,岂能让她动她手里的钱? “你那的银票都是大额的,银锭子也是五十两一锭的,当时要换不容易。”阿宝察觉他不高兴,她说的确是实情。 家里若是有大额开销,再动总帐。 只是她没什么大额的开销,新衣新首饰,府里每一季都添,她什么也不少,从没动过那笔钱。 “分两边也是为了方便走帐。” 阿宝又取出另一只匣子,用钥匙打开,几个银锭子是这两个月领的,凑足了,还换成银票去。 裴观伸手从那匣子里拿出账本,翻过几页,越看越是眉头紧锁:“怎么都是我支取的银子,你用的呢?” 再有就是给各房送了礼,到慈恩寺添了香油。 阿宝那本小册上少有她自己的开销,也是一年一岁给慈恩寺添的香油,还有就是给红姨买的药材吃食,和给妯娌姐妹们的生辰礼物。 给裴三夫人的,自然是从总帐里支出。 裴观在宫中走动,吃饭吃茶的时候,偶尔也能听见同僚说几句家中妻儿要添新衣,打新首饰好过年。 他很少注意阿宝穿了什么,戴了什么,看了账簿,这才知道她从未给她自己添过东西,她身上穿的,颈中戴的,都是府里添的,要么就是裴三夫人给的。 府里添的都是寻常物,裴三夫人给的,都是她年轻时穿戴的,阿宝自己并没添置过。 裴观不乐意了,他抓了几个银锭子放进阿宝匣中,又取了两张大额的银票:“银票是补给你的,这些银子,年前你全都花了。” 阿宝瞪圆了眼睛,这可是二百两银子!年前花了?她怎么花?当散财娘娘吗? “可,我什么也不缺呀?我也没什么想要的。”她没穿的新衣裳不说一柜,也有半柜,都是成亲前新做的,因守孝不能上身。 如今穿的素色衣裳,也都是新裁的。 “不缺也要花。” “我没有什么要用钱的地方,这回是要给珠儿添妆才数钱。” 她想买对玉佩,或是玉瓶之类的,一对玉瓶怕得要二三百两:“咱们一人出一半?怎么样?” 裴观身子往后一靠,麻饼也不吃了,书页也不翻动了。 半晌才回了阿宝一声:“嗯。” 阿宝自顾自收点银子,又装回钱匣,锁上锁,还又摆了回去。 洗漱上床,躺下玩了半天九连环,往帐子外头一望,裴观还在假装看书。 阿宝干脆便不等他,自己盖好被子,吹了拔步床中灯。闭眼又等片刻,这才听见脚步声,跟着是脱衣声。 可等了半天,他没靠过来,也不知生的什么闷气。 到第二日早上,裴观的脸色还不好看,立春提水进来,见到少爷的脸阴阴的,像是在跟少夫人生气模样,大气都不敢喘。 戥子提了食盒进来:“厨房送了汤馄饨来,少夫人要不要放辣子?” “要!香葱芫荽都要,再多放些辣油。”大冬天的早晨,喝这么一碗又烫又辣的馄饨汤,一早上都舒坦。 桌上摆了两碗热馄饨,阿宝那碗放了汤都是红的,裴观的那碗只搁了一小勺。裴观不先开口,阿宝也不跟他说话。 裴观喝完馄饨立起来便走,走时一句话也没跟阿宝说。 立春胆颤心惊,少爷昨儿还买了外头的麻饼糖瓜来哄少夫人高兴呢,怎么一晚上就闹僵了? 戥子倒已经习惯了,反正,姑爷自己会好的。 阿宝还要去忙裴珠的婚事,她接连几天都把裴珠从闺房里请出来:“娘说了,这几房人家你得知道是干什么的,能派什么用场。” 往后许知远要是作官外放了,裴珠身边得有娘家跟去的陪房。 裴珠忍羞听着,每每有管事的妈妈们满面喜气望向她,她便低下头去。 珠儿今日穿了一身白底绣梅花袄裙,阿宝上下一瞧,悄声打趣她:“怎么没配个金锁戴着?” 裴珠嗔了阿宝一眼:“坏东西,你怎么没戴你的锁,咱们谁也别说谁!” 阿宝便嘿嘿笑着抚她的背,二人刚有片刻空闲,那边立春来报:“少夫人,少爷请您回去,请七姑娘也去。” “他不是出门去了?这么早就回来了?” 阿宝不知他在玩什么花样,与裴珠一道回了留云山房。 立春这会儿还才笑出来,她方才忍了一路,实在是忍不住了。 就见卷山堂内摆了好几个箱子,一箱是各色的衣料,一箱是毛皮料子,桌上还有几只锦盒,盒盖儿都打开了,里面是金银珠玉。 看上去倒像是在给女儿办嫁妆。 裴观出门散了大笔金银,这下痛快了,坐在内室里喝着清茶,对珠儿道:“珠儿也选一些,就当是兄长送你的年礼。” 裴珠一瞧就知这是阿兄买给嫂嫂的,她笑着瞧了阿宝一眼,看盒子里有两对一模一样的戒指,知道这个是给她的。 “我就要这个,与嫂嫂正是一对儿。”挑完找由头,“我还有活计要做,就不留了。” 她的活计是对鸳鸯枕套,旁的不须她做,一对枕头套却是一定要做的。 还有给公公婆婆和许知远的鞋子,年前赶出来送了过去,阿宝看她做鞋,还指点她两句:“你手没劲,鞋底子我来替你纳。” 裴珠乖乖瞧着,阿宝又道:“你把给许知远的那双,鞋面做得好看些。” “怎么是给他的要好看些?得是许家夫人的才对呀?”裴珠不解其意。 阿宝两指捏着粗针,一针便穿过鞋底:“你做的鞋,那许知远还不供起来呀?他哪敢穿到脚上?” 又把裴珠说得脸红。 阿宝打趣了她两回,趁着这次,裴珠先是扫过一眼房里的箱子,趁阿兄没看过来,悄悄冲阿宝竖起手指头,轻轻刮了刮脸皮。 笑着扭头出门去了。 等裴珠走了,阿宝方才倒抽口气:“你这,你这是花了多少钱?” 裴观不答,起身从箱中取出件赤狐毛斗蓬:“你看看这个,我一瞧就该是你的,快试一试。” 说着把斗蓬披到阿宝身上,光是这件斗篷,便不止二百两。 “往后你自己不买,就我来买。” 阿宝裹上狐毛斗蓬,又喜又气:“知道啦!” 真是败家子! 嫁娶不须啼 第216节 第194章 未央 嫁娶不须啼 怀愫 阿宝从裴观买的首饰衣料中, 选了几件出来,给裴三夫人送去。 “这是六郎特意买来孝敬您的。” 裴三夫人早就知道儿子一箱一箱往家里搬东西了,只当都是买给阿宝的, 儿媳妇这些日子持家辛苦, 到年末给她添些东西也是应当的。 没想到这里头还有给她的,先是笑得合不拢口, 跟着就想到儿子那改不掉的毛病:“他会买什么东西?拿出来我瞧瞧, 若不好的, 也别留。” 小满小雪两个, 将衣料一匹匹搬出来。 裴三夫人看了,瞧一眼阿宝:“这是六郎给我选的?” 不是, 是裴观给她挑的。 阿宝摇摇头,笑盈盈道:“是我特意留出来,让娘送给大伯母二伯母的。后面那些才是给娘的。” 看看!连娘都嫌弃这花色老气不时兴! “送给你大伯母倒是勉强还成。”徐氏快五十了。 裴三夫人拿在手里看了又看:“得了,还是送给老太太去罢, 一年到头, 是该给她送点东西去。” 前些日子冬至大祭,裴老太太才从她的院子里出来,她分明年纪还不到,可瞧着老了十多岁。 这会儿若能站到裴老太爷的身边, 年岁便没差那么多, 旁人瞧不出是老夫少妻了。 裴三夫人暗地里感叹:“这人还真不能短了一口气,原来她多精神呐。”折腾这个,磨蹉那个,把持着家事。 也风光了几十年, 这才一年未到, 头发就白了大半。 裴三夫人把这两匹缎子放到一边, 又选了些出来,大伯母二伯母那里都有,然后才是她自己的。 “这两个倒还像样些。”裴三夫人将要回娘家省亲,这些东西选得细着呢,原来不挑捡的也挑捡起来。 隔了二十来年才回乡省亲,吃的穿的用的,都得最好。她娘瞧了,才知道女儿这二十多年日子过得好。 等阿宝走了,陈妈妈夸:“少爷真是有孝心。” 裴三夫人捧着茶盏,轻啜一口:“哪儿呀,这些必是观哥儿一道买了塞给阿宝的。真是傻到家了,这一瞧就是去年花色。” 但儿媳妇能有心送来,她自得笑纳。 不痴不聋,不为家翁。 只是这六郎,毛病怎么就改不了,明明才是二十出头的年纪,偏像个老头子似的,买这些回来。 陈妈妈听了便笑:“哥儿这是老成持重。” “性子老成就好,眼光怎么这么老成。”反正儿子挑的东西,裴三夫人颇瞧不上,“难为了阿宝,还是我给她选些好的。” 明岁春天,阿宝说是要陪她回乡,裴三夫人不很愿意。 她想去娘家多住些日子,船上来回就要两个月,她要回去住上个一年半载的,小夫妻岂不两地分离? 好容易除了服,让他们分离一年怎么成?她还想着抱孙呢。 陈妈妈道:“观哥儿这许多年都未回外家去,这才升了官,明岁又是不成的,不如就带少夫人去给老太太拜寿也好啊。” “也是……”老太太还从未见过外孙,这一直是裴三夫人心中一桩憾事。 “那就叫她陪我去一个月,再让她回来,观哥儿自己持得住,院子里的丫头也不敢翻天。” 裴三夫人想起白露来,侍候了十几年的家生子,说卖就一家全卖了。 她一听就知是白露趁着主母不在行为不检,那可是在孝期啊!正经夫妻都得忍着,她一个丫头倒想坏规矩。 观哥儿一点情面不留,对外是说她冒犯了主子,这才全家一道发卖。 有了这事在前,裴三夫人相信儿子能持得住,不会弄出庶子来。 裴三夫人这么想着,就替阿宝裁上了春衫夏衫,正巧裴观置办的都是冬日里用的东西。“可不能让我儿媳妇丑着去见人。” 陈妈妈听了直笑:“我可再没见过比咱们少夫人更有精气神的。”说完她也叹,“万没想到,我这把年纪了,还能回家去看看。” 连陈妈妈都在给娘家的兄嫂小辈预备礼物。 裴三夫人问她:“你那几个侄子,是不是也快娶亲了?” “早娶了,孩子都有了,我给几个孩子都打了小金锁,都是头回见,礼可不能薄了。”她随着裴三夫人出嫁的时候,大侄子才刚七岁,也不知道还记不记得她。 “是该厚些。”这也许就是最后一次回娘家。 年还未过,裴三夫人院中左右两间厢房就装满了回家去要带的东西,阿宝瞧见了问:“娘,你当年出嫁,有没有这么些东西?” 陈妈妈笑了:“那可比这要多得多了,我们夫人出嫁好些年,嫁妆里的衣裳料子都还没穿完呢。” 见阿宝惊讶,陈妈妈又道:“江南大族的女孩儿们,自打生下来起,就在攒嫁妆了。” 裴三夫人笑着看了眼阿宝,她要有了小孙女儿,也得一落地就攒嫁妆,到时十里红妆,风风光光的嫁出去。 裴三夫人虽未明说,但阿宝倏地面红起来。 她知道裴三夫人为什么看她,再有不久就除服了,除了服就又同房了。 跟裴观才刚成亲没三日就守孝,裴观守孝极严,平日连素酒水都不喝的。虽两人多数都睡一张床上,夏日里衣裳单薄时贴着靠着,总有意动的时候。 裴观每当意起,就立时下床去,睡到榻上。或是打开了窗户,吹一会儿凉风。 有时,两人闹得过分了,他一时燥意难去,便会提壶饮薄荷饮,再进内室去拿凉水擦身子,擦擦脸。 阿宝梦中两人绝少亲近,彼此勉强,也没甚乐趣可言。 此时成亲将近一年,又因守孝,少沾情爱。 就记得那两天,裴观夜夜浑身火热,阿宝本是极怕热的,可竟不想推开他,还想将他搂得更紧些。 裴三夫人看阿宝面红,便不再说,可她实在忍不住要笑。 三房如今一桩接一桩的喜事不断,谁还敢说阿宝与观哥儿八字不合? 连吴夫人知道了裴三夫人要回娘家省亲的事,久久都没再送信上门。裴三夫人信上还问她,要不要替她捎带东西回娘家? 气得吴夫人连贺年的帖子都到最后几天才送来。 裴三夫人很是出了口气:“这人当真可笑,就许她自己在背后阴阳怪气,倒不许我刺她两句?” 她还问阿宝:“你说是不是?” 阿宝大力点头:“就是的!” 回去便笑眯眯告诉裴观:“娘有时候,还真有些孩子气。” 年里封印,各个衙门都放假,等到开了年,裴观还得回国子监中交接些杂事,再去翰林院供职。 这是景元帝特意批了他的,宋述礼的案子一定,裴观本想回家等除服,景元帝许他隔几日去翰林院点卯。 一应国家大事,民生利害,翰林院中都要议过,上报到御案前。是以裴观虽还在守孝,但他依旧不得闲,日日都要出门去。 也只有这会儿才难得清闲,听阿宝这么说,问她:“怎么?母亲跟谁孩子气了?” “姓吴的夫人,说是手帕交。”便把那吴夫人怎么嘴碎的事告诉了裴观,这些天裴三夫人心绪大侍,小丫头打碎了她每日要用的吃茶杯子。 她也只是说一句“碎碎平安”。 阿宝并不爱与人斗嘴,也不喜欢这些你压我一头,我压你一头的俗人俗事。 但梦里,裴三夫人只怕一直都没能挺起腰杆来。在别人眼里,裴三夫人中年丧夫,晚年又丧子,苦了一辈子。 吴夫人还不知怎么在外头“可怜”裴三夫人,儿媳妇年轻轻的生了重病,成婚多年她膝下连个孙子孙女都没有。 只要想到这个,阿宝便觉得裴三夫人如今再高兴那也是应该的,就该多高兴! “她当真这么说?”裴观从未听母亲提起过。 各处都歇下了,下人们轮班放假,阿宝也终于闲下来,拿了个海棠碟,装上糖果子,歪在榻上。 “可不,她说的真不少呢。”阿宝想了想吴夫人说了什么刺耳的话,“她时常给娘送些生子秘方来,还给娘请过一尊观音像,说是在什么娘娘庙里请来的。” 还曾当着阿宝的面说:“看模样是个好生养的,怎么偏偏就没子运?要不要找相人看看?” 裴三夫人心里虽也着急,可她从没把那些个什么生子秘方,送子观音拿到阿宝眼前来。 “这些东西,都没用。”她自己试过,急得上火时还曾喝过香符灰,可依旧不管用。她吃过的苦头,何必让儿媳妇再吃一次。 裴观听住了,他望住阿宝,就见她舒舒服服窝在罗汉榻上。 榻上两侧都叠着软枕,她脚翘起来搁在罗汉榻的扶手上,嚼着甜蜜枣说:“回回见了我,也总要惋惜几句。” 这些话,撼不动她分毫。 可后来阿宝病了,不能出门,就只有裴三夫人在外头听难听话,再默默忍耐下来。 裴观面含霜色:“这些,怎么你不说,母亲也从未说。”母亲和阿宝在外面,竟还受了这种委屈。 其实他也不是全不知情,只是如今再听,跟原来听时,心中滋味大不相同。 裴观凑过去,坐到阿宝身边,从攒盒中挑出她爱吃的糖浇核桃,放到碟子里。又替她剥了橘子,把上头的白络挑得干干净净,送到她口中。 阿宝吃了半个,把另半个塞到裴观嘴里去。 裴观满口橘汁,全咽下去才道:“开春,咱们办宴。” “办宴?”这可少有,裴观不喜欢热闹,梦里就没办过宴。 “办宴。”把那些人全请来,贺他升官也好,贺妹妹出嫁也好,贺母亲回乡省亲也好,叫京城中那些长舌的人都来瞧一瞧! 瞧一瞧母亲和阿宝的日子过得多好! 接下去几日,裴观得了闲就往上房去,陪母亲说话,替阿宝分担家中琐事。 裴三夫人虽觉得奇怪,这锯嘴的葫芦又长上嘴了,可她很是高兴了两日。 可也只两日,两天过后,她便觉得着烦了:“你该忙什么还是忙什么去,我这儿事多,你一来就坐半天,我还忙着呢!” 裴观就这么被母亲赶了出来,他又跟在阿宝身边打转,阿宝她一样嫌他。 “你要是真闲的没事儿干了,不如写写春帖?” 嫁娶不须啼 第217节 裴观仔细想了两日,等到年三十夜里,各房守岁过新春时,他铺开洒金红笺,招来阿宝。 “来,我握着你的手,咱们一块写。” 日有熹,月有光。 富且昌,寿而康。 新春嘉平,长乐未央。 第195章 喜房 嫁娶不须啼 怀愫 裴家年后要办宴的事既定下来了, 帖子便得一家家先送出去。 裴三夫人双掌一拍:“是该办宴!家里这许多的喜事,得请一请亲戚朋友们。” 裴观升官,裴珠定亲, 这两桩事都得有个正式的场合报喜。 再来嘛, 便是她回娘家省亲的事,自裴三爷过世之后, 这四年她哪曾有过这么舒心快意的日子。 “该叫我吐吐气, 扬扬眉!” 因是新年, 裴三夫人房中全换了颜色喜庆的新枕新帐新锦毯子, 她是寡居的儿媳妇,虽孝期未满, 也无人苛责她。 家中小辈们,也逐渐换下素衣。 阿宝因为裴观的缘故,还不好立时就穿红戴金,但裴珠已然换上浅红浅金色的衣衫。 这会儿她便一身荔枝红点金梅花小袄坐在裴三夫人身边, 裴三夫人握着她的手:“我知道珠儿是自来喜欢素色的, 平日里也就罢了,这段日子可不许她再穿得这么素。” 怕年轻轻的姑娘家常穿素色兆头不好,亲事一定,就先让竹月先把裴珠常穿的月白色莲白色的衣裳收一收, 换上华丽吉庆的。 连屋里的也都换过铺陈。 “在娘家的日子不多了, 不兴再这么素。” 裴珠低头应声:“是。” 裴三夫人又看向阿宝:“倒是阿宝,得再委屈一阵。” 要不是因着观哥儿刚调职,这两个月也能松一松,就怕外头许多双眼睛盯着裴观, 这才一丝都不敢松懈。 阿宝喝着用蜜枣红枣煮的甜糖水, 嚼着枣子, 吐出个核儿来:“这有什么委屈的。” 裴三夫人看着她便笑,又与陈妈妈互换了眼色。 年前给裴珠办嫁妆时,她也给儿子儿媳妇新订了百子千孙帐,鸳鸯并蒂枕。 “喜房就摆了三天,就全给撤下了,论理儿该摆一个月的。”裴三夫人想想都替阿宝委屈,外头又传这么多难听话,她得把这个给阿宝补上。 “原来喜帐喜被放了一年了,拿出来就是新的,那也旧了。”干脆就全给他们换新,除了龙凤红烛不能再点,旁的都给阿宝再摆上。 这事儿裴三夫人瞒着阿宝悄悄办,镜子上的双喜红镜罩,椅子上的百年好合引枕桌布,连点心盒子也全是新造。 样样新打新做,这一个月里好事儿连连,裴三夫人喜气盈盈对陈妈妈道:“先不告诉他们,等咱们收拾好了,再把他们领到新房里去。” 还叮嘱丫头婆子们:“谁也不许在少夫人面前露一字半句!要是叫她提前知道了,看我罚不罚你们。” 小满小雪掩口直笑,趁着这乐劲儿,小满道:“既是重设新房,那咱们是不是也得重拿赏钱?” 小雪凑趣:“很是很是,把喜事儿作足了,还得再发喜糖!” 喜糖也只分了三天,按着规矩“枣生桂子”的攒盒也该在房里各处摆上一个月的,出了事儿全收了起来。 裴三夫人一挥手:“都办都办!就咱们三房乐一乐,也别传到外头去。”怕两个孩子脸上挂不住,悄悄的,关起门来乐。 阿宝吃着甜枣汤,看裴三夫人同陈妈妈交换眼色,屋里小满小雪也都笑着她。 她把汤勺一搁:“怎么了,娘怎么看着我笑?” “瞧着你欢喜,自然就笑了。”说着拿出个大大的红封,塞到阿宝手里,“给,压岁钱!” “这怎么成,我又不是小孩儿了,我都给人发红包呢。” “我给的,你就拿着。”裴三夫人又问,“今年观哥儿发红包,没出考题?” 大房二房那些孩子们,到六叔六婶这里来拜年,裴观让大的对对子,小的背古诗。 阿宝见了直皱眉头,小孩子一年就拿一次压岁钱,怎么还给他们出考题? 不管对上没对上,全都给了红包,散出去许多笔锭如意的金银锞子。 那几个孩子由裴观教导读过几天书的,挨着排队站好,眼巴巴瞧着六叔,六叔不点头,他们全都不敢拿。 最小的欣姐儿走路都还要奶嬷嬷牵着,话都还说得磕磕巴巴呢,能说两句恭喜就罢了,怎么还要她背五言。 阿宝上前赶开裴观:“别听你们六叔的!我给你们红包!” 几个小孩子看看裴观,见六叔无奈摇头,就知道六婶说了算,一个个都笑起来,蹦跳着拿了红包。 “多谢六叔,多谢六婶!” 欣姐儿上前一把抱住阿宝的腿:“抱。” 阿宝将她捞起来抱在怀中,欣姐儿赖着不肯走,到哪儿都要阿宝抱着她。 裴三夫人见了,对陈妈妈道:“上回欣姐儿也是见着阿宝就不撒手,真是怪了,一年也不过见了二三回。” “我看,这必有缘故,说不准,先开花后结果。” 那可好得很,裴三夫人在心里点头。 要是儿子,自然是像观哥儿更好,读书求学没叫她费一点心思。若是女儿,那就得像阿宝! 明岁这个时候,要能有个雪团子似的小姑娘在她身边就好了。 东西都置办好了,裴三夫人越想越心急,数着日子,每日里都问陈妈妈:“你说,怎么过的这么慢?怎么还不到三月?” “说慢是慢,说快,一眼就到啦!” 春节一过,没几日就是元宵闹花灯。 出了元宵节,阿宝送别的大妞,眨眼间便到三月初。 裴三夫人又急起来:“这还有几天了,都布置齐整了没有?” 就安排在鱼乐榭中,里里外外的屋子都修整过,趁着阿宝回娘家看姨妈时,丫头婆子们将该换的东西全换上了。 阿宝初时还觉得古怪,怎么裴三夫人屋中的丫头婆子,个个见了她都是喜气洋洋的。再一想三月末珠儿要出嫁,算算日子也没几天了,大家伙当然要高兴。 她便也笑,还对裴三夫人道:“珠儿要成亲,该给她们一个多发一个月的月钱罢?” “该发,家里的大喜事,自然要发。” 裴珠的大事快没几天了,阿宝让戥子翻出她陪嫁的那个小锦盒:“你把我陪嫁的那个小盒子拿出来。” “哪个小盒子?”陪嫁的盒子那许多,只说小盒子,戥子哪会知道是什么。 阿宝脸上微红:“就是压箱底的那个小盒子。”她伸手比划了一下。 戥子想起来:“哦!那个小盒子,那这里头到底放着什么呀?是压箱底的银票?” “你别问,不该你知道。” “我有什么不能知道?”戥子刚说完,脸上一红,莫不是那什么东西罢?就是女子嫁人前,才能看的那个东西。 她羞红了脸,扭头替阿宝去找盒子。 找了出来连碰都不敢多碰,就跟烧了她的手似的,把盒子往阿宝手上一放,急急出门去了。 阿宝“扑哧”一笑,但也避开人,取出盒中那本书,用厚巾帕裹着,带到裴珠房中去。 裴珠这几天已经少出门,裴三夫人连她的晨昏定省都已经免去了,但她不肯:“留在家中日子不多,正该给母亲多请几回安。” 她自己知道,若没阿宝,她与嫡母不可能那么亲近。既不亲近,如今这份嫁妆那是想都不敢想的。 “怎么这会儿过来?”裴珠立起来迎她。 桌上一桌都是开到盛时水仙花,正用小银剪子剪下来。 阿宝看了问:“你要做香包?” “不是,我想点花灯。”这是最后一盆水仙了,这几朵都是开到盛时,过了今儿就要败了,干脆剪下来,往花盏中倒些灯油,点起来浮在玻璃大缸上。 阿宝看她还有闲心玩,咳嗽一声清了清喉咙:“我有要紧事。” 裴珠一怔,不知阿宝要说什么,她摒退丫头。 阿宝将她拉到床上,放下床帐,从袖中取出那本裹起来的册子,塞到裴珠的手里:“娘那里,定也给你预备下了,我这个也是我姨妈预备了给我的。” “等我走了,你再看。”阿宝说完就站起来往外去,还支开荼白竹月,“让你们姑娘歇歇,你们几个都晚点进去。” 裴珠从订下亲事起,就由万医婆调理身子,连着吃了半年的燕窝,养得白里透红,十分好气色。 看阿宝把这东西包得这么严实,一时还没明白包了什么,只捏到里头是本薄册子。 难道是嫁妆单?那个不是早都看过了么? 一角一角掀开绣花包巾,露出书册,上头竟连名字也没有。 待裴珠翻开第一页,指尖一缩,脸红的似要滴出血来,怎么是这种东西!赶紧用包巾一卷,塞到床格抽屉中,藏得密密实实。 再多瞧一眼,她人都要烧起来了。 阿宝这头刚给裴珠送了书,脚步才迈进卷山堂,就见陈妈妈一身簇新的衣裳坐在里头:“少夫人可回来了。” “妈妈有什么事?” “大好事!”陈妈妈笑了,“请少夫人换了衣裳,随我来。” 换衣裳?阿宝这才看见罗汉榻上摆了一套新衣。 今日确实是除服了,但除服这天也没有放开了大吃大喝。 这是裴三夫人特意吩咐的,特别是对阿宝:“你年轻,可别不知保养,守完了孝得慢慢吃荤,万一贪多滑了肠,往后一碰荤腥就要滑肠的。” 阿宝才不会说她中间已经吃过,连连点头:“我知道,六郎也吩咐了,让厨房先给我上肉粥,肉馄饨,先慢慢吃起来。” 一大早就是老母鸡汤吊的汤头,下了鲜肉馄饨。 嫁娶不须啼 第218节 阿宝先喝半碗清汤,再加上辣油,香得不行,今儿光是早上的馄饨,她就喝了两碗! “是不是办席呀?”阿宝问,“我这一身是今儿早起新换的。”本来挑了胭脂红的衣裳,可裴观说,胭脂红太轻。 就得是大红宝蓝,上身才好看。 这才换了件玫瑰红织金万字流云的薄袄,走了这一路,已经微微出汗了。 “少夫人去了就知道了!”陈妈妈催促几个丫头给阿宝换上衣裳鞋子,红的倒像是喜服的颜色。 “又不是吃喜酒,怎么穿得这么喜庆呀?” 螺儿给阿宝梳头,特意将姑爷送给姑娘的红宝石石榴发钗拿出来,给姑娘簪上。 又要给她上妆,阿宝只觉得古怪,在家又不出门,干什么还点胭脂?画眉毛? 等她上完妆换完衣,外头天都黑了,立春戥子点上红灯笼,陈妈妈扶着阿宝:“走罢。” 走到鱼乐榭,处处点着红灯,贴着红喜字。 陈妈妈把阿宝往屋里头一推,跟着几个丫头七手八脚把门关上。 屋里陈设是跟喜房一模一样,阿宝回头就见裴观坐在桌边,桌上已经斟了满杯的合卺酒。 “这是……” 裴观微微笑道:“这是母亲预备的,咱们的喜房没摆满一个月,她特意安排了。” 他早就知道了,不仅知道,这屋子还来过好几回,那案上的喜上梅梢就是他亲笔画的。 阿宝闻言松了口气,往绣凳上一坐:“吓死我了,我还以为要卖孩子呢。” 第196章 夫妻 嫁娶不须啼 怀愫 裴观早早换上一身红衣, 在喜房中等了阿宝许久。 眼看日暮将夜,鱼乐榭四面都点上灯,桥畔水上星星点点。裴观望着烛光灯影, 比成亲那天还更心焦些。 谁知阿宝进门头一句话, 竟是说这个。 裴观脸色微滞,他方才想着好容易除服, 今天再不用夜半吹风喝凉茶了。这话一出, 把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全给打断了。 阿宝四处瞧过, 真跟成亲时的喜房一样, 案上没有金红龙凤花烛,却也有一对红烛。 “娘真是用心。” “我呢?我就不用心?”裴观看她似平日那般, 冲她招招手,带着她去看房中陈设,“这喜上梅梢是我画的。” 他知道阿宝不爱牡丹图,特意画了两只喜鹊。一只挨着另一只, 大一些那只, 似在给小的那只梳理羽毛。 阿宝摆弄几下那座画屏:“你这眼睛是怎么点的?怎么不管转到哪儿,这鸟的眼睛都像在看着我?” 裴观自谦自己并不擅画,只是大家子弟,琴棋书画都要通而已。 他画这只喜鹊, 点眼时不由自主想到阿宝的眼睛, 画完拿去装裱。母亲看了都咂咂称奇:“这只圆滚滚的,眼睛大大的,瞧着还真像阿宝。” 裴观牵住阿宝的手,带她再往内屋中去。 妆台上百年好合镜, 镜前摆着一条红色金泥带, 一把龙纹玉梳。 阿宝顺着裴观的目光拿起那条大红泥带, 又看了眼龙纹梳,看裴观期盼的目光,她猜到里头大概是有什么好意头。 “龙…凤…呈祥?”阿宝一字一顿,她刚说出来就知道不是,裴观的目光微凝,脸上又像是要叹息的样子。 “凤髻金泥带,这龙纹玉掌梳。”裴观没有叹,反而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些,指掌在她掌心虎口的老茧处,细细摩挲。 他动作极轻柔,阿宝觉得掌心里直痒痒,想要笑又咬唇忍住。 她大概知道,今天算是第二回 的洞房花烛。 “走来窗下笑相扶。”裴观也一字一缓,牵住她踩到床前踏脚上。 床帐中挂的香包,也是裴观亲手合的香。这回合的不是淡香幽香,人才刚靠近床帐便闻见香气馥郁。 这香气她曾闻过的,成亲那天夜里,帐中就挂了这个。 她当时不懂,还曾傻乎乎问裴观:“你不是只爱竹香檀香气么?这香这么浓,怎么挂这个?” 裴观只似笑非似望着她:“明日你就知道了。” 没等到第二天阿宝便知,帐中香浓郁,是为了掩盖住别的味道。 此时闻见,她耳尖发烧。 两人成亲一年,说是夫妻,可只同房三夜。裴观自知,阿宝与他相处更像朋友,实是因为亲密的日子还不足。 平日他恪守礼教,虽说夫妻略亲密些也没什么,可他怕一旦放松便会把持不住,意乱情迷坏了规矩。 是以阿宝如今举动姿态,也还如未嫁时一样,少有出嫁女子的妩媚。 但这岂可长久? 他伸手轻抚阿宝鬓边发丝,将松散下的碎发替她勾到耳后去。 阿宝一双眼睛从来都直着看人,这会儿闻到帐香,羞意顿生,从耳尖红到颈项。想从裴观掌中将手抽出来,裴观却不松手。 明明她力大,真想要抽手,别说一个裴观,就是十个那也难按住她。 拔步床的格扇中,已经摆了一壶酒,裴观倒了满杯,一只递到阿宝唇边。 饮酒失态,裴观是绝少饮酒的,除了成婚那日,阿宝还没见他喝过酒,杯子送到口边,她嘴唇微张。 凉酒顺着喉咙滑下去,她饮了半杯,裴观将余下半杯一口饮尽。 因喝得极了,唇上沾着一点酒液,倾身吻上来时,阿宝心如鼓擂。 腿足先软下去,跟着便是腰。 腰一软,几乎是被裴观半搂半抱着拉入帐中去。 阿宝送那本册子给裴珠前,自己又翻过两页,书封上没有字,翻开一页写着《闺房四时图》。 因是买给好人家的女孩儿压箱用的,画就含蓄得多,那位画师还在第一页上,画了对交颈鸳鸯卧在荷叶莲蓬下。 前几页画的皆是闺房之乐,或是春夜看雨,或是萤窗读书,或是对菊赏月,或是煮茶烹雪。 画上二人先是对坐,再是挨着坐,再往后是叠着坐在身上。七八页后才有脸贴脸,唇贴唇,最后那几页,阿宝就只看过一遍。 这画实在是雅致了些,细微之处并未描绘,阿宝早已经稀里糊涂想不起来。 回过神来时,已经躺在软枕上。 也不知他是怎么伸的手,先解了外衣的衣带,跟着是背后的小衣系带,明明身上一件衣裳都未脱去,却觉得浑身似无遮挡,襟前透着风。 阿宝紧紧闭着眼睛,裴观少见她这么又羞又怯的样子,贴在耳边轻声问她:“是不是不记得了?” 阿宝方才还什么都敢大声说,此时脑中似被搅成了浆糊,除了顺着裴观的话点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裴观先还能问她话,待手往前伸,便只余下轻促喘气声。 她这一年身量又高了,去岁还觉得她身子没全长开,此时伸手,长开了。 阿宝咬着唇不发出声音来,整个人软得似棉絮,似云朵。她忍不住睁开眼,就见裴观薄唇挺鼻,一半脸埋在阴影中,与平时全不相同。 她本该再闭上眼睛的,可她就这么盯住他。 望了片刻,又伸出手去,指尖刮过他鼻梁上的汗珠。 裴观先是停住了不动,跟着身子轻颤,张开手掌,捂住她的唇。 第二日阿宝睡到日上三杆,晨练是起不来了,连裴三夫人那里请安都没去成。 裴珠坐在上房,眼下有些发青,裴三夫人见了就问:“怎么?夜里没睡好?”裴珠自来觉轻些,万医婆给她们开的是同一个安神方子。 裴珠哪敢说她为什么没睡好,夜里偷偷当了贼,来请安时心虚得很,生怕叫母亲看出来,今儿的粉都比平常要更厚些。 “是有些没睡足,夜里虫声恼人。” 虫声新透绿窗纱。 裴三夫人听了便道:“让小丫头们粘粘虫子,别扰了你。” 裴珠坐了许久也没见阿宝来,心里又怕她来,又奇她怎么没来:“嫂嫂呢?往日她总是最早的一个。” 阿宝要练功的,每日不缀,练完了功清洗过就来上房请安,天天都比裴珠要早。 今儿她都坐下喝过了燕窝粥,怎么阿宝竟还没来。 裴三夫人掩去嘴边笑意,她端起茶盏饮了口茶:“春日里贪睡,也是有的。” 裴珠不明所以,任谁贪睡,阿宝也不会贪睡,难道是病了? “莫不是嫂嫂身上不爽利?等会我去瞧瞧她。” 裴三夫人按住裴珠的手:“你不必去,我已经让陈妈妈去问过了,她就是睡迟了,让她好好睡。” 裴珠更觉古怪,竟叫陈妈妈去问? 陈妈妈早已经不跑腿了,平日只是陪母亲在房里说话解闷子的,怎么也该小满小雪去才对。 裴珠满心疑惑,可裴三夫人并不对她明说。 这种事,她过些日子也就明白了。 裴三夫人清了清嗓子道:“再有些日子,你就要嫁了,你婚事定得顺当,嫁得也急,有好些事还没学。” 要不是年岁到了,裴三夫人还想再留留她。 裴珠立时肃正了身子:“请母亲教导。” “这些年家中也少办宴席,你见得少些,往后要操持起来,连能打个样的都没有。”裴三爷病重起,家里便不办宴了。 算一算裴珠十岁之后,就没见过家中办宴的盛况。 “好容易除服,家里的喜事这么多,该办场宴席,请一请亲戚朋友。”亲戚朋友要请,看不顺眼的,结了仇的,就更要请了! 这口气,她憋了一年多,就得让那起子长舌的瞧瞧,她儿媳妇委实样样都拿得出手。 裴珠点头受教:“母亲教导,我必用心学。” 嫁娶不须啼 第219节 裴三夫人满意颔首,许夫人性子爱静,这些事也许裴珠学了也用不上,但样样都得会:“家里年节和大祭,这半年你也都看过了,你们几个管祭器管得极好。” 冬至,过年,连着两回,祭祀的金银器皿,一件都不少。 怎么从库里出来的,还怎么还归到库中去。 徐氏连连点头:“咱们家的姑娘,一教就会,都是有才干的。” “但这办宴席,跟办祭又不同,讲究的是待客。”裴三夫人又喝口茶,“这么干说,你也不明白,那天你瞧着就是了。” 二人说到这会儿,就该摆午饭了,阿宝过来了。 她看裴珠还在,脸上微红。 “我睡迟了,给娘请安。” 裴珠先还想问,还未张口,就见阿宝颈上一点殷红色,还当是蚊子咬的,可三月虽有虫声,哪儿的蚊子? 正要开口,想到那画上描画的,倏地双颊晕红。 裴三夫人眼睛扫过,看阿宝和裴珠个个都不抬头,干脆放过她们:“你们俩自个摆午饭罢,我得歇一歇。” 经得这一遭,这第四喜不就快来了! 裴观一早就去翰林院中议事,他昨夜几乎未睡,可精神极佳,与同僚议事,顿挫间更是神采飞扬。 这与他连月来在翰林院中的行事全然不同。 翰林院中人人都知这位十六岁就高中探花的探花郎,也人人都知,他因弹劾师长,得了景元帝青眼,调入翰林院。 未见他时,都以为裴观性子必要张狂些,年少得志,狂些也应当。 这人来,大家都先想好了,要离他远一些。一个人连自己的师长都能拿来垫脚,虽宋述礼确实有罪,也让人生不出什么亲近的心思来。 可裴观为人温和,处事谦逊,议事时又老道,常有奇论叫人耳目一新,渐渐便与众人相熟。 其中一位与他相熟的同僚问他:“裴侍读今日可是遇上什么喜事了?” 裴观这人,年纪虽轻,性子老成,自来喜怒不形于色,怎么今儿倒像是又逢人生四大喜似的。 洞房花烛夜和金榜提名时,这位裴探花不都已经尝过了么? 裴观摇摇头:“并没什么喜事。” “那怎么今日满面春风?”连眉梢眼角都透着喜气。 只不过,面上精神虽好,就是这脚下罢,有些虚。 第197章 【一】捉 嫁娶不须啼 怀愫 裴府门前张灯结彩, 建安坊这一带,不论知道的,还是不知道的, 光瞧着裴家门前的气象, 就明白这家交了好运。 裴三夫人今日开春宴,陆陆续续有马车停到府门前。 请这么多人来, 是三房少有的, 一房的丫头婆子不够使唤, 还特意从大房抽调了些来, 这会儿在门前预备迎客。 这宴,一半是阿宝办的, 一半是裴珠办的。 既是赏春,裴珠便别出新裁。 每位来赴宴的夫人,刚进门时便有丫环引路,先将引到院中幽径, 幽径两侧都种粉白二色玉兰花。 此时正是花季, 请这些夫人们在林中赏花。 步出幽径,再将袖中花枝送给她们。这些夫人只觉得奇怪,玉兰树生得高,枝间花朵如盏, 这些丫头们是何时去摘下花来。 待一细看, 才知是绢纱花儿。 “这倒有意思,怎么这花上还有香气?” 玉兰花香味淡,裴珠特意调配了香料,把香味染上纱花上。 裴三夫人也觉得新奇:“难为珠儿想出来这些。” “母亲难得办宴, 自然要十全十美。”裴珠是替阿宝使劲呢, 她将要嫁了, 有些事,裴三夫人便不再拦着不叫她知道。 “你嫂嫂这样的,外头人也嚼她的舌头,你去了许家,也是一样。” 裴珠口中应了是,背地里下足了功夫,必要把这宴办得漂漂亮亮的,让那些人就算背后嚼舌也是因为心头泛酸。 阿宝看裴珠做花笺,调花香,又拟定各色菜单,连菜单都要应“春”字。 劝她道:“有这些功夫,你还不如多歇歇,出了嫁再怎么也不如在家中自在,外头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去,我又不会掉块肉。” 裴珠听了,抬眉瞧了她一眼:“这都一年了?还不自在?” 这话阿宝曾说过,那会儿她还未管家理事,如今三房事都经她的手,她竟还觉得不如家里自在。 “那是当然!”阿宝同她才不说虚言,“你家也确实还行,可我在家里,那是说一不二的。”哪怕上面有长辈,她说的话也样样都算。 “你如今也说了算呐?”阿兄难道还会不听她的? “那岂能一样!”阿宝数着手指头,“譬如六妹妹和八妹妹前头那两个倒霉人家退亲的事儿,该理法就该赔!最后如何?” 不管裴观说多少次,阿宝还是觉得大伯死要面子,吃亏的还是六妹妹和八妹妹。 “再比如……”阿宝说着,脸色微恼,再比如鱼乐榭的事。 裴观竟使手段,趁她累得动弹不得时,哄她以后就住在这儿:“喜房要摆足一个月,咱们就都先别挪了好不好?” 那会儿她昏头昏脑的,眼底雾气虽未散,但心里头清明得很,只是实在没力气同他算账罢了。 反正日子到了,她自己挪出去。 不辜负娘替她再设喜房的一片心意。 裴珠列单子的手一顿,握着笔轻轻笑了:“你当个掌家娘子都不够,你这是想当将军呢。”言出如山,令则行,禁则止。 阿宝反问她:“我说的难道不对?” 裴珠知道她对,她不由想起许家来。 自那回见过了许知远,这几月都未再见过。他隔三隔五就送东西来,阿兄还曾暗示过,可以传书信。 偏偏许知远以为阿兄是在试探他,吓得连连保证,绝不敢有一点轻慢了裴姑娘的心! 阿兄说给阿宝听,阿宝再来告诉她。 “你说说,他这个举人究竟是怎么考中的?”阿宝听到裴观说许知远赌咒发誓,还问裴观,他发了什么誓言。 裴观仰天:“他对着孔圣人发誓,他若胆敢生出一丝半点轻慢珠儿的心思,就叫他生生世世,考不上进士。” 裴珠听了便笑,自此就再没见过许知远。 “我原就与你不同,在家中也一样的。”裴珠有些好奇,要是能选,阿宝会不会想留在家里呢? 等看到连园子里这几步路,阿兄都要来接她,说是园中冰消雪融,正是赏春好时节,一路提着灯,夜赏玉兰,慢慢携手回去。 她就又想,许知远这个呆子,怕是不会的。 因裴珠下足了功夫,裴府这回春宴,打进门起便气象一新。 裴家堂前两株羽衣仙在京中久有盛名,实则后园中还有一条幽径,两侧遍植玉兰,但开起花来,朵朵如碗口大,白玉有晕,素雪成围。 那些夫人姑娘们一步入幽径,便仰头望向玉树。 吴夫人与裴三夫人交好时,年年春天都来裴家赏花的,此时便满面骄矜对身边的程夫人道:“今年的花开得倒比去年更好些。” 程夫人的丈夫是京官,在京城窝了得了三十来年,知道吴夫人已经有好些年没来裴家的赏春宴了。 京城就这么巴掌大点的地方,能来往的就那么几家人,哪个不知道哪个? 起先吴夫人三日两头往裴家跑,给裴夫人送生子秘方,教她供送子娘娘的事儿,相熟的人家哪个不知? 这还不是裴三夫人说的,是吴夫人自己说的。 “我们是同乡,又一同出嫁,我心里怎么能不替她急。” 自此两人的交情就疙疙瘩瘩的,等到裴三夫人生了儿子后,两人来往就更少了,直到裴三夫人的儿子考上了秀才。 吴夫人又巴巴上裴家的门来,此时来,谁不知道她心里打的什么主意? 想借着与裴三夫人是手帕交的由头,把她女儿定给裴观。 吴夫人那些话,程夫人平日也不过就是听一听,不好扫了她的面子,可今日不愿意看她摆架子:“怎么?去岁吴夫人也来赏花了?” 去岁这时节,裴家守孝呢。 莫说赏花,门口的灯笼都要糊白纸,吴夫人到哪儿赏的花? 吴夫人脸色不仅不难看,还轻啧一声,用手肘碰了碰程夫人:“你真是的,咱们一道来贺喜吃喜酒的,忘了?” “没几日,裴家老太爷就……”吴夫人轻叹一声。 程夫人更觉可笑了,三月初时,玉兰还是花苞。 有人吃吴夫人这套,程夫人可不吃,她上裴家来作客,岂能跟恶客常在一块,免得叫裴三夫人以为她也是恶客。 赶紧找了个由头:“我那娘家的亲戚也在,我去同她招呼一声。” 吴夫人心里也有气,裴三夫人写信,特意告诉她要回娘家省亲,还问她要带什么东西回去,不就是在刺她? 讨了那么个丧门星当儿媳妇,她还炫耀起来了。 春宴就摆在水阁边,吴夫人刚到水阁前,就见裴三夫人坐在人群中间,左边是儿媳妇,右边是庶女,脸上喜意盈盈。 远远看见她,冲她颔首。 吴夫人端起笑脸,穿花过柳,走到裴三夫人面前,还以旧时称呼叫她:“蕙娘,我这一路走进来,都在替你高兴。” 她每每叫裴三夫人蕙娘,不论熟不熟识的夫人,就都知道二人闺阁中就是朋友。吴夫人不论站在哪儿,因这一声便能挤到裴三夫人身边去。 裴三夫人早就看穿了她这点把戏,就算今日是东道也要拂她这一句:“都什么年岁了,我儿媳妇都有了,女儿都要嫁了,怎么还拿这个叫我。” 吴夫人叫了多年,裴三夫人从没当着人拂过她面子,脸上挂不住,只好笑一笑:“是了,日子真是过得飞快。” 程夫人远远听了便笑,在外头说了这许多难听话,打量谁不知道呢? 她也上前来:“恭喜恭喜,裴大人年轻轻便入了翰林院,裴姑娘又有这么一门好亲事,这京城里的喜鹊是不是都飞到裴夫人窗前的枝头上了。” 嫁娶不须啼 第220节 裴三夫人瞧见程吴二位一道穿过□□来的,可在半道上便分开了,看了就知二人是语不投机,她对程夫人便格外的友善:“大老远就看见你过来,快坐。” 这下座中的夫人们互相换换眼色,吴夫人在外头说的那些话,必是传到裴夫人耳中,这才当场拂她。 吴夫人脸上挂不住,儿媳妇方才一直跟在她身后,这会儿扯扯她的袖子:“母亲,水边花开得好,咱们去那边瞧瞧罢?” 吴夫人笑了:“你就是贪玩,都要当娘的人了,怎么还不收心。” 一句话挑明,她儿媳妇又有身孕了,说罢看向裴三夫人。 裴三夫人知道她的这点把戏,来来回回就是这点子事,脑子里就没别的东西。 她听了便道:“还未显怀罢?那可不能去水边,你也别叫她站着了,阿宝,赶紧让丫头们设个软座。” 阿宝关了半只耳朵,只留半只在听着,实在是无趣。 可她愿见娘出这一口气,脆声应道:“是。” 又冲吴夫人的儿媳妇道:“孟娘子跟我来罢,我让厨房单独备一份吃食给你,酒就换成果子露?” 孟氏受宠若惊,裴少夫人竟知道她的姓氏。 她这一路已经努力像个哑巴似的跟着婆婆身后,方才明明是为了替婆母解围,反倒被这许多人盯着。 竟是林氏替她解围。 阿宝记得孟氏,还知道她的名字,她叫孟五娘。 吴家讨她就是因她家中兄弟多,进门五年,便怀了三胎。竟又怀上新胎,脸上虽敷粉涂脂,可依旧难抹出好气色。 阿宝将她带进水阁偏厅,偏厅窗边一张美人榻,榻上铺设着软褥,花窗外几枝海棠正结花苞,粉粉白白瞧着可喜。 她没想到林氏竟真妥当安置她,心中感激:“多谢你了。” “这有什么,你来了就是客,你多歇歇,吴夫人这会儿也用不着你。” 阿宝待她好,是因孟五娘这人不错,每每她婆婆在前面嚼阿宝的舌,她都低着脸,虽不敢反驳,但也从不曾搭话。 还曾因为露出不赞同的神色,被吴夫人责骂。 两人原来碍于种种,没能当朋友,如今却能走动走动。 孟五娘腰后垫上了软枕,她缓缓松口气:“我在家中排行第五,六少夫人若不弃,就叫我五娘罢。” “我姓林,叫阿宝。”阿宝是独生女,京中人人尽知。 孟五娘轻笑起来,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外头人多,不必顾着我,六少夫人忙去罢。” 阿宝看她身边处处妥当,又嘱咐小丫头多看顾些,这才出去。 刚走到清水平台前,便听见有人夸吴夫人好福气,儿媳妇这般好生养,这才多久,她孙子孙女都有了。 吴夫人满面得色:“会生的,那就是会生。她进门那几天,喜鹊全聚到屋檐下面喳喳叫个不停。那会儿我还奇怪,才进门报的什么喜信呀?哪想第二个月就有了。” 裴三夫人淡淡听着,余下的人先还恭喜她,越听越是话中有话。 如今裴家又重回朝堂,谁吃饱了撑的去触裴三夫人的霉头,都笑一笑散了。 吴夫人身边渐渐冷清下来,程夫人坐在裴三夫人左近:“听说亲事定的是许家?许家哥儿是去岁中的举人罢?真是天作之合。” 这样的宴会,许夫人是姻亲,自然在座,连陶英红也陪在一边。 “韩夫人的儿子,随秦王出征,如今已经是参将了。”韩参将的母亲,谁不知如今武官比文官势头盛,又与裴夫人沾亲,自然要坐在前面。 “裴夫人也真是,竟把这么个水灵的女儿藏得这样深,倒叫许夫人得着了。” 许夫人一直坐着,裴三夫人请宴,她来是要来的。 听那位夫人说完,她捧着茶盏,先点头,后开口:“正是,我儿一片赤诚。” 许久不在交际场上见到许夫人,倒把她是个“一句闷”给忘了。 所谓一句闷,就是一句话她就能闷死你!叫你不论肚里是有百句还是千句,全无用武之地! 座中人皆静得片刻,这才又转身扭头,互相寒喧。 许夫人对周遭气氛仿若不觉,缓缓吹了吹茶,徐徐饮上一口。 第198章 【二】 嫁娶不须啼 怀愫 座中夫人们, 本来摸不准裴三夫人把庶女配给许家,究竟算是看重这个女儿呢?还是随手将她塞一个外头瞧着过得去的人家。 毕竟人人都知道许夫人那个性子,给庶女找这么个婆婆, 往后的日子且不好过。 可许家又确实小有资财, 许知远也确实是少年举人,一个庶出的女儿, 能找到这样的丈夫, 已经是因她相貌出众了。 各家都收到裴许二家的喜饼喜报, 当时心中想的都是, 裴三夫人这嫡母算是有良心的,但也不太多。 旁人还会因为给亲家面子, 亲事都定下来了,大面上更要好看,说些互相抬高的话,许夫人是绝不会的。 如今亲耳听见许夫人如此说, 才知是许家来求。 于是纷纷道贺:“男才女貌, 这天……”本想说这天底下再没比这更衬头的婚事,又怕说出口之后,许夫人会说她夸大。 “真是,真是天作之合。” 阿宝扯扯裴珠的衣袖, 冲她眨眨眼。 裴珠假装吃茶, 用茶杯挡住脸,轻笑起来。 裴家久未办宴,这回办宴之后,裴三夫人又要离京省亲, 便将有交情的人家都请了来。 十四五岁的女孩儿们挤作一堆, 裴珠来招待, 也是让她能与这些姑娘们有点交情,往后出嫁了,这些便是她的人脉。 年轻新妇挨在一块,都是刚当上媳妇没几年的。或已经有孕事,或还无喜信,彼此之间倒有许多媳妇经要说。 这些人由阿宝接待照管。 年纪再往上的夫人们,本就互相熟识,儿女的年纪也不大,一边看孩子,一面谈天。 小孩子们凑在一处玩乐,或是摘花,或是折柳,时不时便有孩童笑闹声顺着水面传到水阁中去。 京中人家说媒结亲,除了靠媒婆,便是靠这些宴会。 大家伙都少有如此安闲的时候,座中人还提杯贺裴三夫人:“要不是裴夫人,咱们也没这般和乐,先祝裴夫人一帆风顺。” 裴三夫人也是许久没这样办宴了。 席中人先夸她儿子,跟着夸女儿的亲事,最后夸她儿媳妇能干,这样一场宴席,处处井井有条。 看模样神态,哪有半分扭捏,全然不似小家出身。 几个彼此相熟的夫人坐在凉亭中:“可见外头的传言作不得真,这模样这才干,拿出去也算数一数二了。” 单要说相貌嘛,那确实不是国色天香,可站在裴珠的身边,竟没被压下去。 而是任谁瞧了,都要说一句春兰秋瑛,各擅胜场。 “要我说,这一位才是真正有福的呢。”其中一位夫人,用目光指了指正站在水阁平台上的阿宝。 外头都传是林氏女无福,这才进门三日就克死了裴家老太爷,守了一年孝。 “裴家老太爷要是活着,探花郎不得在国子监多窝上几年?哪能年纪轻轻就进翰林院?” 这话说的促狭,分明是在调侃景元帝心眼小,可这又是大家都默认的事。 “你们瞧瞧,她爹升官了,她那个表兄也升官了,她丈夫还升官!一个比一个升得高。”那位夫人双掌轻抚,“她不是有福之女,是什么?” 另两个出声附和,越想越是。 “就也是吴夫人眼浅,万事岂能不看长远。”命好不好,哪能只看三四天的事呢。 “可不是,你就瞧吴家那个媳妇,哪回见她肚子不挺着?这脸越来越黄,咱们自己经过受过,生产是走过鬼门,再是好生养的,也不能这么接连着生!” 看孟氏的样子,就知她气血两虚。生孩子的亏空,那得尽力补才能补回来,这么连着生,补都补不回来。 “她倒还有脸念叨裴家许家,裴夫人能给庶女结这一门亲,真是难得。” 三人凑在一起,喝着茶吃着点心,说些闲话。 正说得开怀,听见平台前一声惊呼,坐得最近的那位夫人立起来,张头就见清水平台前围满了人。 “有人掉下去了!” “谁掉下去了?” 人挤着人,连谁掉下去,掉下去几个人都瞧不清楚。 阿宝本立在水台边,听见响动箭步上前,见人把平台围得水泄不通,她眉头一皱,高声道:“散开!” 丫头们听见她的声音,纷纷上前来帮手。 戥子紧跟在阿宝身后,伸手拨开人群,就见落进水里的是个梳双丫髻的小姑娘,瞧着不过七八岁的年纪。 她的伙伴们站在栏杆边,胆小的已经哭了起来。 阿宝左右一望,见花丛地上横放着几杆长竹,长竹顶上挂着网兜,是清扫院子的婆子们用来捞池中落叶的。 她单手提起来,立到石栏杆上,把长竹伸进水中:“抓住杆顶!” 网兜只是用来套落叶,兜儿太小,女孩太大,套不住人,但能让她抓着竹杆顶端,好将她从水中捞出来。 四周俱是惊呼尖叫声,那女孩又在水中,四肢扑腾个不住,根本听不清岸上人在说些什么。 “噤声!” 这声一出,四下里渐渐静下来。 其实看见孩子落水的人并不多,只是惶恐害怕一人传一人,个个都当出什么天大的事。此时四下皆静,个个屏住呼息,就只听见水声。 裴珠陪在裴三夫人身边,裴三夫人问:“怎么样了,人捞起来没有?” 裴珠白着脸摇头:“听动静像是没有,已经去叫人了。” 人还没来,就听见又一声“扑咚”入水声,裴三夫人握着裴珠的手立起来:“怎么?又有人掉下去了?” 裴珠也不知,隔得片刻小满来报:“少夫人跳下去,已经把人捞上来了。” 这两句,惊得裴三夫人说不出话来。 嫁娶不须啼 第221节 原是阿宝拿着长竹,那女孩也确实抓住了。 可阿宝有力,那女孩却无力,竹杆入水又滑,她身上衣裳又湿,抱了两回,又都滑脱开来。 阿宝便用长竹一戳,水深不过半杆高,那女孩儿脚不着地,但她却勉强可以。真等会水了的小厮来救,还不知要呛进去多少水。 干脆跳下去,果然贴着桥的地方,水深只漫过她胸口。 溺水的人力气极大,抓着了什么就要把人往上拖,阿宝一胳膊将那小姑娘抬起来,又一巴掌拍在她脑门上:“没事!” 小女孩这才停下,阿宝胳膊上已经被她挠了好几下。 她在水中只见眼前红绿色的人影不住晃动,脑门挨了一下,这才知道已经有人将她捞了起来。 水没呛进去多少,咳嗽过后,哇一声大哭:“娘!娘!” 岸边的婆子丫头们先将女孩拉上去,跟着再将阿宝拉上去。 丫头们拿来软毯斗蓬,软毯将女孩裹起来,斗蓬罩在阿宝身上。 二人身上都是一样滴水,阿宝抹了把脸上的水,浑身透湿还指挥若定:“甲组的人把这地冲冲干净,乙组的人把孩子们都带到花厅去玩,不许再靠水边。” 为办宴席,她把传菜的,侍候的,引位的,分成了甲乙丙三组,忙中就不出乱了。 一时也找不着那小女孩是谁家的,干脆把她一道带去了鱼乐榭。 立春千叶几个已经预备好了澡桶,先用热水冲过一遍,再坐到盆中,用热水浇浴。 前面还有宴,得赶紧收拾好了才成。 戥子给那女孩儿擦头发:“你怎么掉到水里去了?你是哪家的姑娘?” 那小姑娘先还不肯说,半晌才说:“我也不知是脚滑了,还是被人撞下去的。”小孩子玩闹起来没个轻重,推搡之间,把在最外头的她给撞下去了。 她的衣裳都湿了,全要换新的。 偏偏阿宝这儿没有小时候的衣服,还是荼白送了套衣裳来:“我们姑娘让我送来的,这是姑娘原来穿过的,瞧着应当合身。” 还真是合身,十来岁的女孩,穿上裴珠小时候的旧衣裳,全不是方才落到水里扑腾的模样,看着斯文白净,瓜子脸柳叶眉,十分秀气。 三月水还凉,怕她得伤寒,厨房煎了红糖姜汤来。 戥子替她换上衣裳,又替她烘头发:“你几岁了?你这头发还得烘一会儿,先把这汤喝了。” “我九岁了。”她依言喝起汤来,小口小口吹着,把汤喝尽了。 “你身边怎么没丫头跟着?”到这会儿了,竟还没找她的人。 女孩儿低头不言,戥子还待再说什么,立春冲她连使眼色。 “多谢夫人救我,给我换衣喝汤,我得回去了。” 阿宝这时方才重梳好头,又换了一身新衣,对那女孩伸出手:“走罢,我牵你回去,你娘呢?在水阁中?我把你送到你娘身边。” 立春冲戥子招手,戥子走到一旁,立春凑到她耳边:“这是梅大人女儿。” 是嫡女,但是,是元配生的女儿。 前头那位去了,梅大人自然要续一房,如今坐在堂中的梅夫人就是填房后母。 怪不得她身边连个可靠的妈妈都没有,还连姓氏都不敢说。戥子可怜起这小姑娘来。 戥子把这女孩的事告诉阿宝。 阿宝再看这女孩子时,眼里便颇多怜惜:“走,我送你去。” 小女孩也知道这场骂是怎么也逃不掉的,乖乖牵住阿宝的手,还问:“夫人,能不能使人去告诉我哥哥一声?” “好。”阿宝答应了,刚走到石桥边,她不知为何,突然发问,“你姓梅?那你父亲是什么官阶?” “户部郎中。” 那便不是,裴观的续弦是梅侍郎的女儿,不是她。 倏地脚下一顿时,隔着七八年,梅侍郎可不还没当上侍郎么! 阿宝低头看这女孩,女孩的手又软又小,紧紧攥住阿宝:“夫人,我……我害怕。” 第199章 【一】改口 嫁娶不须啼 怀愫 阿宝全没想到, 再见到梅氏会是眼下这般场景。 梅氏……不,这会儿连称她一声梅姑娘都不合适,她还太小了。 “你, 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低着头, 轻声道:“我叫莞娘。” 总算知道她的名字了,她虽叫莞娘, 但小小年纪便双眉深蹙, 满面忧虑, 哪里有“莞”的模样。 阿宝只在病榻上见过她一面, 那会她十五六岁,青春正好, 满面沉静。阿宝只看了一眼便知道,若是裴观续娶,大约就是这位梅姑娘了。 此时梅姑娘不仅是个小女孩儿,还是个紧紧攥着她的手, 一脸害怕的小女孩。 “夫人姐姐, ”莞娘,其实更该叫她莞姐儿,她心中惶然,几乎是挨在阿宝身上, “能不能送我家去。” 她根本不敢去见继母, 水阁里那么多人,她身上虽不冷了,可经不住在颤抖。 “夫人姐姐?”阿宝听她这称呼,几乎要笑起来, “你为什么叫我夫人姐姐?” 莞娘脸上微红, 她觉得叫夫人就把阿宝叫老气了, 她的模样,神采更像姐姐,不像是夫人,她见过的夫人,与阿宝全不一样。 “你虽是夫人,但像姐姐。” 阿宝方才救了她的性命,上岸之后又雷厉风行指挥若定,她全都看在眼中。 心里只觉得这个夫人姐姐很是厉害,似只幼鸟,依在阿宝身边,手紧紧抓住她:“我母亲必要责罚我的,我想家去。” 出来作客,竟会被人撞下水去,出了这样大的丑,还不知回去要如何罚她。 阿宝缓缓吸了口气,伸手摸摸她的头:“你不是说你有个兄长么?怎么使人告诉你兄长?” 她既有亲哥哥在,那她哥哥怎么会由得嫡母磨蹉她? 阿宝也是差不多这个年岁没了娘的。 可她从没受过委屈,自打生下来,她爹就拿她当宝贝明珠,小时候还是娘对她更严厉些,怕她被她爹惯坏了。 等娘病故,家里旁的人对她就更好了。 她虽没有亲哥哥,但有表兄在,她又会使鞭子,打弹子,街上的孩子们也不敢随意欺负她。 直到进了京城,才知原来有些人家是不拿女儿当人瞧的。 比如卫大人,明明家中也有余财,能给庶女们挑好些的亲事,却偏偏一个当填房,一个要当妾。 难道这女孩的哥哥也不护着她? “是你亲兄长?” “是,我阿兄……他病了。”女孩低下头去,“还是别告诉他了,得让他好好养病。” 一听她兄长病了,阿宝心里猜测,大概是她哥哥病重亡故。母亲兄长都不在,这才由得后母将她嫁给裴家来续弦? 裴观填房这位子,颇多人争抢。选中了梅氏,大约也是因为这些女孩子里,梅氏父亲的官位最高。 若是她亲生母亲还在,这样的家世,这样的相貌,岂肯让女儿当填房? 阿宝又想到她病床前那来来回回的夫人姑娘们,也有几人神情热切,但她记不住了。能记得梅氏,反而是因为她不曾凑到她病床前来。 “放心罢,我来同你母亲说,让她不要责骂你。” 女孩不相信,再是答应得好,回去也得狠罚她,不罚旁的,就罚她做针线。 她人小,还做不了外头的衣裳,就让她做里面的衣裳,还要她将布料揉得绵软,说这样才好上身。 她的乳母妈妈因年纪大了,被打发回家,好容易来看她一回。 看到后母竟让她这样做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恨恨道:“她竟敢教姑娘这些!这是妾才干的事!” 后来乳母妈妈就再也没进来过,连她身边的丫头也全都换了人。 其中两个是她亲娘留下的,后母说她们年纪到了,不能长留,打发她们嫁了人。 想到这儿,女孩脸色微黯,其实前两年都还好,继母虽瞧她不顺眼,但也不敢十分折腾她。 可阿兄犯了事儿,被关起来,父亲虽想方设法救他出来,但对阿兄大不如前。 阿兄好容易回了家,因在牢里挨过打,又没能及时医治,留了些病根,这会儿正躺在床上养病。 连原先定好的亲生,都给退了。 兄长此时护不住她,家里又没亲嫂嫂,就算有了嫂嫂,只怕也强不过继母。 她抬头望向阿宝,心中不由想,要是她的嫂嫂,也像裴家夫人姐姐这样,那该多好,那就再也没人敢欺负她了。 二人还未走出鱼乐榭,迎面就见裴观疾步过来。 还未走到阿宝面前,裴观的声音先传过来:“怎么回事?你怎么跳到水里去了?”话说完,他人才到面前。 额上竟出一层薄汗,紧紧握住阿宝的胳膊,将她左右上下全看过一遍:“受伤了没有?” 许知远落水时,他既不急也不慌,反而觉得有些好笑。 因他知道园中的池子,最深处水深也不到六尺,最浅处就只有一尺多,清水平台前那一片都是浅池,至多一人高。 今日裴三夫人在园中办宴,裴观也在留云山房待客。 他听到阿宝落水,丢下一众客人,小跑着赶到后园,丫头婆子一见他就说:“少夫人无事,少夫人已经回鱼乐榭漱洗去了。” 裴观这才心中稍定,也来不及问阿宝是怎么落水的,转身又往鱼乐榭赶。 看她毫发无伤站在面前,长出口气。 春日里日头正好,这么一路小跑,春衫后背都被薄汗沁透,阿宝瞧着他,原来他不是不会出汗,是得在他着急的时候才出汗。 “怎会落到水里去?可是贪玩了?”裴观见她无恙,蹙眉责备她。 阿宝没想到会遇上裴观,她正不知要怎么开口,就觉得自己裙角微动,女孩儿竟躲到她身后去了。 嫁娶不须啼 第222节 裴观顺着阿宝的目光往下看去,见个女孩儿牵着阿宝的裙角。 因这女孩实在太小了,裴观压根就没想到避嫌,只看一眼便问:“这是谁?哪一家的孩子?” 阿宝抿住唇,她要是说了这是谁,裴观会是什么脸色? 阿宝只觉裙角一紧,猜测是女孩不愿意让裴观知道她是谁家的,其实阿宝也没打算当场说出来。 “晚些再说,我还要回宴上去。” 裴观看她确是无恙,依旧不放心她这么回去:“我送你。” 阿宝牵着那小姑娘走在前面,裴观略错一步跟在她们后面,出了鱼乐榭,再穿过花-径,就到了清水平台。 走过花-径时,小女孩脚步慢下来,她偷眼打量。 阿宝也慢下脚步来,任由她看。 日光穿过花枝,落在阿宝身上,原先只知竹影能成画,原来玉兰花盏也能画,光影一投,似开在她裙畔衣角。 因有阿宝陪伴,小女孩渐渐松下心神,不如抬头,轻声问阿宝些什么。 阿宝便停下脚步,侧身弯腰答她。 裴观脸上微微含笑,要是他们有了女儿,春天的时候,阿宝也会这样带着女儿在园子里散步,赏花。 阿宝只觉得奥妙,她其实知道她会遇见梅家这个女孩儿,若不是旧交,岂会被带她的病床前。 可她怎么也猜不着,她竟会牵着梅家女孩的手,答她那些童言稚语。 方才莞娘问她:“夫人姐姐,你家里有没有妹妹?” 夫人姐姐嫁人了,那她家中有没有妹妹呢?若有妹妹,与夫人姐姐相不相似?能不能给她当嫂嫂? 阿宝不解,她摇了摇头:“我爹就只有我一个女儿。” 就见莞娘期盼的眼神黯淡了下去,她小小的年纪,竟还轻轻叹了口气。 阿宝忍不住又摸了摸她的脑袋,摸完才惊觉,她竟然摸了丈夫继室的脑袋…… 偶尔一回身,就见裴观跟在她们身后,还满面的笑意。 阿宝哪知道裴观心里想的什么,看他笑,气便不打一处来! 狠狠瞪了她一眼,笑什么笑! 裴观被她瞪视一眼,有些莫名,难道是宴上还有人说难听话?可人性便是拜高踩低,开年陛下就称赏辽阳一地的行太仆寺办得不错,受嘉奖的就是阿宝的父亲。 谁会在此时来扫她的兴呢? 将她们送到路尽头,再过道桥就是清水平台了,裴观驻足。 水阁前方才出了这样的事,夫人都不许孩子再到平台上玩耍,把阁中花厅让给小孩子们。仆从婆子搬出小榻交椅,这些夫人们便在阁前晒太阳,吃茶点。 人人都在谈论刚才裴少夫人的举动。 “你们瞧见没有,那么长那么粗的杆子,她一手就举起来了!” 还是方才那三位夫人,她们坐在高处,看得分明。 阿宝一撩裙摆,定定立在石桥栏杆上,那石栏杆这么窄,她竟能站住了不晃,不仅不晃,手里还拿着长竹到池中捞人。 另一个似还在回想方才的场景,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半晌才道:“真是……真是胆儿大,竟这么跳下去了?” 其实从梅莞娘落水,到阿宝跳下去捞人,不过短短片刻间,只因惊心动魄,才显得时间漫长。 几人不好评价,也不能说阿宝救人心切是错,可委实有些不庄重。 “裴家这位少夫人,还真是……” 一时想不到什么夸她的词儿。 “真是不拘小节!”其中最变通的那位说完,剩下二人齐齐点头。 三人评判完,又都转过话头:“那姑娘是谁家的?可有人找?” “不知是谁家的,真是怪了,到这会儿也没人找,是不是已经问过知道了?” “还好是个小姑娘,这要是个十四五岁的,难道真叫小厮下去救?”要是被碰了摸了,怎么说得清? “这话说的,那要是个男孩子,还赖上了裴少夫人不成?” 正说着,就见裴观送妻子回来,远远立在玉兰花树下,站定了不动。 方才好些人都看见了,探花郎急得什么似的,还没跑到眼前,听见妻子不在,扭头又跑了。 只留下一道青竹色的影子。 “小夫妻,也□□爱了。”这是吴夫人说的。 裴三夫人可不管她话里有几层意思,哪个正经婆婆听见儿子儿媳妇恩爱还拈酸的? 她立时逮住机会,终于能当着所有人再传佳话:“可不是,要么怎会请官媒上门求娶三次呢。” “当真是三回?” “正式上门是三回,私下里问的,还更多呢。” 许夫人捧着茶盏,闻言点头,怪不得裴家挑女婿,最看中诚意。 陶英红也是脸上有光,她本就不会交际,但几位夫人听说她儿子出征,年纪轻轻已是参将,更要紧的是,韩参将还没定下亲事。 便都坐在她左右,要是韩参将能安然回来,结个亲那多好。 陶英红哪见过这阵仗,问她什么,她便老实答什么。 几位有意的夫人瞧了,心里就有数了,知道这婆婆是个省事儿的。虽是寡母带儿,家底也还薄了些,可女儿嫁进门,不会吃亏受磨蹉。 正说着,四下渐渐安静,诸人纷纷抬起头来。 就见探花郎一身青衣立在玉兰花树下,远看,就跟幅画似的。 梅莞娘正牵住阿宝的手往水阁走去,抬头看见人人都望过来,心头一紧。待看见人们的目光都越过她们,看向她们身后。 她也扭头瞧了一眼,飞快一瞥就又收回来,探花郎有什么好看?她只管盯住阿宝:“夫人姐姐,我挨着你坐好不好?” 第200章 【二】改口 嫁娶不须啼 怀愫 梅莞娘果然挨着阿宝坐下, 直到此时,她那继母和她的丫头,也没来找她。 继母在人群中交际, 丫头不知跑到哪儿玩耍躲懒去了。 阿宝悄声吩咐立春:“你回去, 叫她们几个把梅姑娘的衣裳洗干净,烘干了。”预备了要用饭, 这宴一时半会儿还散不了。 这会儿洗了烘干熨平, 只要吃饭之前让她换上, 她那继母也就不知道她掉下水了。 立春也压低了声音:“已经在洗了, 少夫人放心。”出了这样的事,赶紧抹平了才好, 婆子冲地,丫头们搬上盆花,水阁石栏边已然瞧不出有人落过水的痕迹。 梅莞娘一直听着,像只小兔子似的偎在阿宝身边。 阿宝实在是没忍住, 又伸手摸了摸她的双丫髻:“放心, 等衣裳干了,让戥子带你去换过,你继母不会知道的。” 梅莞娘点点头,阿宝看她这样, 抓了把糖果塞到她手里:“吃罢。” 阿宝给她, 她便伸手接过,小口小口吃起来。 宴上的夫人们见阿宝回来了,就问:“方才是哪一家的丫头落了水?怎么竟劳动裴少夫人下去救。” 阿宝笑了:“是园子里的小丫头。” 她这话一出,方才在梅莞娘身边玩闹的几个女孩都松了口气, 大家都知道惹了祸, 正绷着精神怕挨骂呢。 听裴少夫人说是小丫头落水, 都替梅莞娘遮掩。 九、十来岁的女孩子已经知道事了,晓得到别家作客落水,说出去不好听。梅莞娘家里如何,也有几个人知道,她们少一事,她便少一事。 人人不声张。 那些夫人们便道:“还当是哪家的姑娘,只是小丫头,怎么这样顽皮?竟劳动了你下去救。” 阿宝笑了:“小丫头受了惊,吩咐她下去歇着了,倒是梅家的姑娘,正站在水边上,叫水溅了一身,还受了惊吓。” 连为何换衣,都替梅莞娘想到了。 梅莞娘恨不得将头挨在阿宝身上,直到这会儿她继母才听见动静:“是我家莞娘?”一看继女的衣裳确实换过,又见她低着头不敢看过来。 心中不禁起疑,难道是莞娘落了水? 方才外头乱哄哄的,她听着几句,但没听真切。 阿宝搂住梅莞娘的肩,冲着梅夫人微笑:“是我的不是,已经罚过那小丫头了,惊着了令千金,真是对不住。” 梅夫人连连摆手:“这岂是少夫人的错,必是莞娘贪看新鲜,离水太近,这才被溅着了。”说着看了继女一眼。 这一眼明明含笑,但梅莞娘的犹如惊弓之鸟,被梅夫人目光一扫,身子就轻颤一下。 搭在她肩上的那只手微微用力,小姑娘被阿宝按住,心里顿觉得安稳,这才不抖了。 阿宝脸上不露,心里却直皱眉。 现在她可算明白,梅莞娘这样的家世出身,为什么会给人当继室。 梅夫人眼睛左右一瞧,该跟着继女的丫头一个都不见,竟还是裴少夫人身边的丫环在替梅莞娘端茶递点心。 她深觉丢了脸面,虽是自己给继女指派的丫头,素日也知道她们怠慢了继女,但这会儿心里怪的却是梅莞娘不会教导下人。 她眼神一变,梅莞娘就连呼吸都轻了。 阿宝心底微叹,抚了抚她的背,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除了替她掩饰落水一事,实在不能再多做些什么。 叫出个说书的女先儿:“先听两段书,等点起灯来,咱们再隔水听戏。” 请个女先生说书还没什么,弹琴唱曲儿也没什么,没想到裴家竟还请了戏班子唱堂会! 裴三夫人脸上的笑就没断过,别人问她,她只是摇头:“我哪儿知道,都是她们小辈安排的,都有儿媳妇了,这操心的事儿自然是儿媳妇办。” 听完书,水边架起灯架来,隔水看着对面的女戏们舞袖动剑。 阿宝先是望着戏台出神,等武戏一开,她胸中那一丝郁气便全散了。 嫁娶不须啼 第223节 看得兴致勃勃,她还从来没有在自个家里看过戏呢!不过方寸大的地方,那武旦既能耍刀,又能踢枪。 旁的夫人们看着,都无甚兴致,只有她,眼睛跟着花枪转。 眼见那武旦将花枪踢了七八个来回,阿宝差点按捺不住,想像原来在街口看戏那样,叫一声“好”! 梅莞娘摸摸她的手,阿宝低头看她:“怎么?” 小女孩摇摇头,她怕阿宝嚷出来,看夫人姐姐脸上动声动色,分明就是想嚷嚷。 这武戏自然是阿宝点的,她点的时候裴珠便道:“只怕夫人们不喜欢。”就只点了这一折。 等到戏台上换文戏,阿宝就走了神,她目光环顾四周,心里还在想梅莞娘的事。 心里那点疙瘩,她早就抛开了,梅莞娘要嫁谁,根本不由她自己作主。 觉着她十分可怜,问她:“要不要吃八宝酪?” 梅莞娘不敢点头,阿宝干脆吩咐:“去厨房要两盅来,她陪着我吃。” 八宝酪做起来十分费功夫,还是她娘亲在时,她曾吃过。等继母进门,这东西连要都不敢跟厨房要了。 梅莞娘吃得十分珍惜,对阿宝依依不舍,等戏散了,她就要走了。 “夫人姐姐,你下回办宴,还请我母亲么?”问完,她又低头,今天出了这桩事,再有宴会,母亲也不会带她了。 阿宝就要跟着裴三夫人去省亲,但听见这么问,还是点头:“只要办宴,我就请你。” 梅莞娘直到这时,脸上才露出一丝笑容,可离“莞”字,也还差得远。 等宴席散去,裴珠已经累得眯起眼睛来,裴三夫人嗅了好几回鼻烟。 “我这身子,是不如年轻的时候,支撑不住了。” 阿宝亲自送许夫人和红姨,没想到红姨与许夫人竟对了脾气。一个是口齿拙,一个是一口闷,两人都不爱听虚话,也都不爱交际,后来干脆挨着座。 红姨还道:“与许夫人说定了,一道去礼佛。” 等人都散了,戥子提着灯跟在阿宝身边,一路走一路唏嘘,方才梅家姑娘那眼神,跟被扔到外头的小猫儿似的。 “小孩儿没娘,说来话长。真是有了后娘就有后爹,梅夫人看她那样子,像要活吃了她似的。”当官人家的女儿了,没了娘竟过这种日子。 连个丫头也敢慢怠她,出了事好久,那丫头才不知道从哪里玩耍回来。 “我看那梅夫人脸上挂不住,那个丫头要被打发走。”明明是瞪丫头,还顺带着刮了继女一眼。 阿宝坐到妆镜前洗脸,拆头发,听戥子念念叨叨。 思来想去,还是吩咐戥子:“挑一对花簪,再挑两匹衣料送去,就说是给莞娘压压惊的。” 戥子应一声:“那选个什么样的?” “样子精巧些,也别太贵重的。”太贵重的金簪,她也不敢收。把这个送去,家里的礼数就算周全了。 “好,明儿就让银楼送些来。”衣裳料子那更便宜,挑两块颜色轻,花样巧,适合给小姑娘穿的就行。 裴观留云山房的客人刚走,进屋就听见阿宝吩咐挑花簪,一听就是给小女孩的东西,猜测是给落水的小姑娘的。 “是给那个小姑娘的?她是谁家的孩子?” 阿宝抬头,从镜中看着裴观,目光泠泠。 裴观依旧莫名,这些日子以来,二人亲密得多了。阿宝虽还是那个大方爽快的脾气,可偶尔也会露出小女儿态。 瞪他嗔他时,倒不像是乳虎,更像是小猫,发脾气也有一二分撒娇的意思。 但这两眼,又似虎,却非乳虎。 裴观依旧不解:“怎么?” “你猜猜是谁家的?”阿宝几乎要笑,她都已经说出了莞娘的名字了,裴观竟然还不知道是谁。 “这我怎么猜得出。”裴观话中还有笑音,他连那小女孩的模样都没记住,“是哪家亲戚的孩子么?” 一时想不起来哪一家亲戚里有七八岁大的女孩儿。 想到阿宝牵着那女孩儿走在花-径上的模样,裴观忍不住又笑起来:“往后咱们有了女儿,你也这么牵着她赏春。” 阿宝面对妆镜,背对裴观。 听他言笑,眉目凝霜。 裴观并未同她说过她死之后,续娶那房与他如何,她也不曾问。 他娶了侍郎的女儿,终于不是不上台面的马伕女,不说琴瑟和鸣,也该有商有量。 算一算年岁,莞娘也在他身边呆了七八年,不知有没有为他生儿育女,但一定替他奉养母亲,料理家事。 七八年,他竟连莞娘的名字也记不住么? 阿宝面对铜镜,裴观瞧不清楚她的脸,忽尔见她手拿玉梳,反手一抛,正砸在裴观的额角上。 第201章 【一】 嫁娶不须啼 怀愫 裴观手抚额角, 脸显薄怒,他少与人当面争执,急怒之下, 也先是唤她姓名:“阿宝!这是何意?” 裴观确听同僚说过家中母虎暴起伤人, 可他从没想过阿宝会如此,两人方才还在好好说话, 怎么竟动起手来? 阿宝到这时才从镜前转过身, 她方才只是眉目凝霜, 此时已然结冰。 声音也如春冰一般, 虽薄但利:“你想想,她叫莞娘。” 看裴观依旧记不起来的模样, 阿宝散了头发回到床榻上,顺手摸出裴观的枕头,把锦枕从帐中抛出去。 枕头飞出去,落到软毯上, 还滚了一圈。 裴观脑袋被砸懵了, 心里不住想着这两个字,“莞娘”,可他全想不起来。 此时夜已经深了,丫头们今儿都累了一天, 戥子才刚捧着洗漱过的残水出去, 这会儿已经回房了。 自打重设喜房之后,连梢间都不要丫头们住,免得夜里动静太大。 裴观脑袋不轻不重挨这一下,又不好立时去问戥子立春, 那小姑娘究竟是什么人, 在毯子上立了会儿。 知道阿宝这气今天晚上是不会消了, 抱上枕头去了外间的榻上倒下。 这个脾气,怎么说来便来? 难道真跟同僚说的一样,他说他家的夫人,一个月中总有七八天脾气暴躁,动辄怒喝。盛怒之时手边有什么,就扔什么,要是他没接住,打碎了东西还得再被骂一顿。 可阿宝自来不是这样的性子。 阿宝躺在床上缓缓调息,她五感灵敏,隔着软帐花罩,也能听见裴观在外间床上辗转反侧。 眼睛盯住喜帐的帐顶,这顶喜帐必是裴三夫人花了大价钱找绣娘缝制的,一共一百个小孩子,或是蹴鞠,或是斗蟀,或是捉迷藏。 比她成亲前家里备的那顶,还更精工细绣。 个个圆圆胖胖,白白嫩嫩,眉目神态,活灵活现。 二人汗湿着贴在一处时,阿宝将帐顶上的娃娃们都看过,她指着那个扑蝴蝶的女娃:“这个可爱,我要这个。” 裴观闻言便笑:“又不是去惠山捏泥娃娃,想要哪个就能要哪个。” 今儿夜里,她看着帐顶心中却想……裴观与梅氏有孩子么?他跟那个姨娘后来有没有孩子?若有呢?他不要他的孩子了? 方才她还不怯,还为莞娘鸣不平,可这会儿她又怯了。 裴观说过他子女缘薄。 她便天真以为他没有孩子,薄,不代表没有。 这夜二人都未能入眠,阿宝天明即起,裴观也是一样。 一个在内室,一个在外室,从天蒙蒙亮,坐到天色大白,直到丫头们来叩门。 叩门这事儿,自来是戥子做的,立春一手提着水壶,一手推推戥子:“姐姐快敲门。” 戥子翻翻眼睛:“你自己叩一回,少夫人又不吃人!” 立春直摇头,她可不敢,这些日子,她连床前都不敢走近。 戥子敲敲门,听见里头姑爷的声音传出来:“进来。” 两人这才推开门,刚迈进屋里,立春提着铜壶要去倒水,才刚倒了一半,抬头就见少爷的额角上鼓了一个包! “咣当”一声,铜盆铜壶全砸倒了,立春裙上还溅了热水,她痛呼出声。 戥子进内室去收拾床帐,她半闭着眼睛,屏住呼息往帐子里一看,今儿竟好好的!被子也不乱,枕头也没歪。 她还挑了挑眉头,听见外间立春打翻了铜盆,急急忙忙跑出去看。 “怎么这么……”不小心三个字,被她咽回肚里,一道咽回去的,还有满满一口冷气,“姑……” 姑爷额角那个包,真是圆。 阿宝坐在罗汉榻上,她早早推开窗,外头风吹进来,也没吹来她心头火。 她自己也不知这火是因何而来的,二人分明立过誓言,从此无心可猜,可真遇上了,她却觉得事情不对。 她死了多年,而裴观直到暴病,莞娘也还在呢! 他竟一点也记不起莞娘的名字? 裴观沉着张脸:“去要块冰来。” 立春跷着脚,几乎是半跳出去的,一面跳一面应承:“是。” 外头千叶看她这样,伸手扶住了她,少爷不喜欢屋里那许多人侍候,清早从来都是两个丫头进去,余下的在门口等候。 除了服就更是如此,有两天的早上,她们分两列站在门口,等里面全无动静了,这才敲门进去。 “怎么这样不小心?”千叶伸手扶住立春,刚想把立春交给螺儿,自己进去收拾地上的水。立春紧紧握住她,冲她连连摇头,又不断眨眼。 她跷了只脚还赶紧逃出来呢,可不能在这时候进去! 没一会儿戥子也出来了:“双瑞,你去要冰,再让厨房煮点鸡蛋来。” 到底是怎么了?是什么叫姑娘忍不住动手的?那就算是要动手罢,也不该伤了脸啊!这可怎么好! 嫁娶不须啼 第224节 戥子着急忙慌让双瑞去取冰,立春被烫了脚,也去打井水来,里头搁上冰镇一镇。 裴观用巾帕包着冰块冰镇,戥子进内室去冲阿宝直使眼色:究竟为着什么事? 阿宝只看了戥子一眼,戥子就知,这事儿她是不会服软了。 前几回,回回都是姑爷服软,今儿这遭,只怕难办。 重设喜房都还满一个月呢?两人怎么闹得这么厉害? 直到裴观换衣出门去,他也没跟阿宝说一句话,这番若还不能叫她改改脾气,往后要如何长处? 裴观沉着脸进翰林院。 那个家中有母老虎的同僚姓高,高翰林一见着裴观就瞪大了眼:“裴……裴侍读,你这是撞到头了?” 裴观“嗯”一声。 额角的大包已消下去大半,可总还留点痕迹,方才有好几个同僚问过他了,他都说是撞到头了。 这句话,翰林院的同僚们,一个月总能听到七八回。高翰林他不是撞了脚,就是撞了头,推说自己年纪大了,眼睛花了,常看不清路,这才撞上。 有那促狭的,还给他起了个绰号叫高叆叇,当着他的面都会玩笑打趣。 “高大人,赶紧去配一幅叆叇,出了宫城就有一家,配上一幅挂在耳上,也就不会撞头撞脚了。” 高大人眼睛确实花,可他要真配上水晶叆叇,被家中母老虎揍的时候,那还不把脸给割伤了。 他此时见到裴观,大生同病相怜之感:“裴侍读撞了头,可冰敷过?” 裴观忍气吞声:“敷过了。”平日他都骑马进宫,今日是坐车进宫,车中还在冰敷,松烟都不敢抬头看他。 “这个撞到头啊,”高大人笑眯眯的,“最好是用井水敷,井水有奇效,没井水用冰也成。” 高大人如数家珍:“药物可就多了,红花油呢味儿太大,若要面圣,着实不雅,我这儿有个草药膏,是特意请人调配的,与寻常药物那可大大不同,裴大人要不,抹一点儿?” 被老婆打,不是什么丢脸的事儿,大家难兄难弟,就该同仇敌忾。 裴观依旧僵着一张脸:“不必。” 他刚说完不必,就有小太监来传:“裴大人,陛下宣召。” 裴观刚要起身,又扭头看向高大人,高大人嘿嘿一笑,从袖中掏出胭脂盒子大的瓷盒儿,打开盖子。 高大人的药膏竟连盒子,都是他娘子用完的胭脂盒。 自打上回面圣之后,景元帝再无传召,怎么偏偏是今天要面圣!裴观只觉得自己前途多舛,万不得已伸手挖了点,抹在脑袋上,刹时清凉一片。 小太监在前面引路,时不时的回身望这位裴大人一眼。 裴大人这是,家里的葡萄架子倒了? 景元帝不止是召见了裴观一人,几人一周进殿议事,按品阶站,裴观是从五品,站在最末。 离得虽远,景元帝最闻见一股子薄荷龙脑味儿,他议完事问:“春日里觉多犯困,是哪个带了冰片薄荷的香包醒神?” 几人方才进殿前,都瞧见裴大人额角有伤,皆都低头笑起来。 只有裴观闭口不言。 等人都退下去,景元帝对严墉道:“去,也给朕弄些薄荷冰片来,看着这些字就跟虫子似的在爬,困得很。” 春气一熏,人就爱困。 严墉笑了:“陛下,方才那个,不是解乏的香包。” 他点点额角:“是裴侍读额上抹的草药膏。”那草药只有一丝丝青绿色,抹在旁人的脸上看不出来。 但裴观白面如玉,玉上一点颜色就看得分明。 “草药膏?” 严墉不仅知道那是草药膏,还知道那草药膏是谁给的:“恐怕是高学士赠药。” 这个景元帝知道,高瞻这个人学问不错,就是怕老婆,见着老婆就跟老鼠见了面似的。他还问过张皇后:“你在内命妇宴上,可曾见过高瞻之妻?” 张皇后也听过传闻,她一面笑一面道:“陛下真是,怎么还打听起臣子家事来。那高夫人身量不高,说起话来和风细雨的。” 任谁看了,都不敢相信她是个母老虎。 “呵,翰林院是捅了老虎窝了?”景元帝说完,想到裴观的妻子是林大有的女儿,林大有那一把子的力气,生生能将奔马勒住! 他那女儿,要是能学到林大有的一二分,就够裴观这书生好受得了。 “那,这林氏倒还留了手。”景元帝点了点头,“是个知道轻重的。” 严墉听了便笑,陛下就是这个护短的脾气 裴观这一天,真是焦头烂额,他顶着额角上的伤口忙碌了整日,下衙的时候,那位高大人,还与他依依惜别。 “子慕啊,百忍成金。”一脸坚毅。 裴观无言以对,他只得又说一次:“我这是撞到的。” 高大人冲他点了个心领神会的头:“明白,明白。”而后从袖中掏出那盒药草膏,塞到裴观手中,“愚兄给你的,收着罢。” 听说裴侍读的娘手上有功夫,裴侍读的日子可不比他苦多了。 不过半天,高学士就成他愚兄了。 “愚兄痴长你一二十岁,有个百试百灵的法子。”高学士摸着胡子,凑近了对裴观道,“实在不成,你就下跪。” “高大人,裴某确实是撞了墙。” 高学士摇了摇头,这是才挨头一回,嘴硬。等他多挨几次,这嘴就硬不起来了,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 直到登车回家,裴观还忍着气。 裴观惧内,明儿六部就该全传遍了。 他坐着车到了家门口,因有高大人的膏药,额上肿块全消,只留一点青色,不仔细看,还真瞧不出来。 下车的时候,他依旧不解阿宝为何生气。 人往鱼乐榭去,进了屋却见阿宝不在,问道:“少夫人呢?” 屋里就只有双寿双瑞两个小丫头在:“少夫人去卷山堂了,她说……她说今儿就住在卷山堂。” 这是要同他分房? 裴观自认涵养功夫到家,此时也不由动气,他一掀袍角坐到榻上。可不能哄她,若真养成了高大人妻子的性子,如何是好? 双瑞双寿互相望一眼,双瑞心想,戥子姐姐不是说,少爷必定要是去哄少奶奶的么?可瞧着也没这个意思呀? 裴观饮了半盏,倏地想到:“对了,前日落水的那个小姑娘,是哪家亲戚的孩子?” 这个双寿双瑞知道。 “并不是哪个亲戚家的孩子。” “是梅郎中的千金。” 双寿话音刚落,就见少爷“啪”一声碰翻了茶盏,飞快奔出门去。 第202章 【二】 嫁娶不须啼 怀愫 阿宝眼见裴观离家上值, 便对戥子道:“咱们去卷山堂。” 戥子眼看她这模样,连劝都不敢劝,收拾了东西去了卷山堂, 趁着无人, 悄声问她:“怎么生这么大气?” 阿宝不说,她也没法说出来。 戥子想了半天:“姑爷……他喝花酒去了?”要不是喝了花酒, 哪至于发这么大的脾气呢? “他敢!”阿宝闻言, 长眉倒竖。 裴观要是此时此情还敢去喝花酒, 那可不是砸一梳子, 她那软皮鞭子可还在墙上挂着呢! “那你作甚么这么生气?”还挪到卷山堂来住,把姑爷给“关二门”了。 “与你说了, 你也不懂的。”阿宝深吸口气,“这几日如何?” 戥子一听就知是在问福儿。 “还是没动静,这都四五个月了罢?她一点动静都没有。”年前倒还在打络子,但决明卖的货郎回回都不一样, 这两个月还干脆停了。 燕草是年前到的辽阳, 年后时常来信,只要收到信,螺儿就要来问。 问燕草在辽阳日子过的好不好?吃的惯不惯,燕草吃得精细, 去了辽阳也不知能不能整治杭城菜。 听说那边天寒地冻, 滴水成冰,螺儿又道:“去的时候该给她做双毛靴子。”螺儿这辈子也没出过京城,哪知道那边会这样冷。 福儿却是碰上了就听听,碰不上, 她也不会特意问。 “她一个小孩子, 要真是精到了这地步, 那不真成妖怪了!”戥子看看阿宝,“我看,就是你瞎疑心,你以前可不这样,怎么老谋深算的。” 阿宝没接旁的,只是奇道:“你还知道老谋深算?” 气得戥子白她一眼,看屋中无人,也确实无人。 立春烫了脚,这会儿抹了膏药正歇着,螺儿在照顾她。千叶在屋外,屋里就只有戥子。 她往阿宝身边坐下,凑近了问她:“你别扯旁的,她多早晚才算没有嫌疑呢?” 燕草都在辽阳过了三个月了,每月一封长信,向阿宝报告林大人来了辽阳,酒瘾比先前还重了,如今正在劝他慢慢少喝些。 还有李金蝉,与柳先生互相有意,只是谁也没捅那层窗户纸。 燕草思来想去,写信问阿宝,要不要替他们俩保个媒。 柳先生本还想往上考的,可跟着林大有,仕途大有可为,走这路子,比考举快得多,干脆安心留在林大有身边辅佐他。 又写了辽阳与京城不同的风貌。 燕草长在杭城,去最远的地方也就是京城,对辽阳来说,都是南边。 到了北边饮食习惯俱都不同,她一封信比一封信要更开怀,字里行间都是喜意。离开京城,离开宅院,见多了各地风物,已全然将萧家公子抛到脑后了。 家里又没出旁的事,还得那么盯着福儿么? 嫁娶不须啼 第225节 阿宝也正犹豫,里外紧盯着了她四个月了,半点可疑之处都没有,难道真是巧合?若真如此,她愧对福儿。 不该再生疑,但隐隐不安:“再看一看。” 戥子有些不满,可她打小就习惯了听阿宝的话,两人有什么事,也从来是阿宝拿主意。嘴里嘟嘟囔囔:“你快成曹操了,听见磨刀就当要杀人。” 这是她们小时候一块儿听的书。 阿宝笑出声来:“我才不是。”她要是,那福儿此时坟上的草都得有半人高了。就因不是,才会如此。 戥子见她笑了,又问她:“你跟姑爷,到底为什么吵架?你动手的时候,也藏着些嘛,这回可怎么好!” 一问这事,阿宝便似锯嘴葫芦,一个字也说。 戥子噘着嘴出门去,迎面碰上了青书。 今儿是松烟跟出门的,青书便歇在家中,见着戥子,同戥子打探:“究竟怎么回子事儿?怎么还动手了?” 少爷额上有伤的事,哪里瞒得住,一路出去,丫头婆子们瞧见了不说,连门子小厮都知道了。 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报到夫人那里去。 戥子正不顺心,青书凑上来,便全撒在青书身上:“我哪儿知道,我是神仙?”这一天,多少人来问了,她哪里知道嘛! 青书见她气不顺,有些慌张:“我就是问一嘴,少夫人冲你也发脾气了?” 戥子翻了翻眼儿,错身略过青书,她还得想法子哄阿宝呢。 阿宝还当戥子生气走了,可没一会儿她就又回来:“今儿厨房不知从哪儿买了一篓野田鸡,她们本想着自个儿吃这个下酒,我赶紧要了,给你烧田鸡腿吃好不好?” 阿宝果然意动,离了崇州,她就没怎么吃过这个。 “让她们多搁辣子,再补只鸭子给她们罢。”从底下人口中夺了食,自然要补上吃的,京城人人爱吃鸭子,裴家大厨房的灶台娘子们也一样,补只鸭子给她们下酒。 “早补上了,我还不知道这个。” 戥子看阿宝终于舒展眉头,总算放了心,吵就吵罢,哪有夫妻不吵架的。 她又去张罗田鸡腿里要多放辣子,出门就遇上了青书。 青书额上沁着汗,看见戥子就笑,跟她走到外头廊道下,戥子问:“怎么?你还有什么事要说?” “没事儿,就是……请你吃糖。” 说着从袖中摸了包糖出来,吞吞吐吐道:“我也不知道你爱吃哪种糖,但我看少夫人常吃苏糖,想着你大约也爱吃这个,就买了来,当是我给你赔罪的。” 戥子眨巴眨巴眼睛,这糖纸还是聚兰斋的,聚兰斋的糖可比寻常糖果铺子的要卖上两成呢。 青书飞快把糖往戥子手里一塞:“你别生气。”半天就挤出这一句话来,说完红着脸逃走了。 戥子看了看手里这包糖,闻味儿好像是松仁玫瑰糖,那就又比旁的更贵些。 青书这莫不是,莫不是在哄她呢?! 戥子脸上一时红一时又白,要不是为着哄她,干什么买糖给她?要是哄她,那这糖吃还是不吃?吃了要不要还礼? 这糖,是不是那个意思? 戥子支了小丫头去厨房吩咐菜色,自己晕晕乎乎又回上房去,挨着阿宝坐下。 想跟阿宝说一说罢,阿宝这会儿有她自己的烦恼。 主仆二人都有心事,阿宝握着书卷无聊翻书,戥子捏着这包糖,心里知道该先为阿宝忧心,可又忍不住陷到这糖纸包中。 一时呲牙,一时咧嘴。 吃还是不吃? 直到厨房的婆子们提了大食盒来,站在阶下回话:“少夫人要吃这田鸡腿,虽没吩咐,但料想着要吃酒,预备了桃花酿和飞叶白。” 这两种酒都适合加碎冰喝,吃得这么辣,自然要喝冰酒。 戥子立时抓了大把铜钱出去,塞到那婆子手里:“谢你费心,打酒吃罢。” 裴观赶到卷山堂时,阿宝正吃着剁椒田鸡腿,喝着冰镇飞叶白。 见他进门,阿宝掀掀眼皮,扫他一眼,就又低头专注吃饭。 田鸡腿肉嫩,厨房花了大功夫,去了腿骨头,专用上面大块的肉炒菜。 这东西又香又麻又嫩,配上冰镇过的桃花酿飞叶白,阿宝久未吃得这么畅快! 裴观就这么站着门边,方才太急泼了茶,袖子都湿了半幅,又这么干巴巴的站着,几个丫头皆不好意思瞧,全都退了出去。 “怎么?知道她是谁了?”阿宝问。 “知道了。”裴观嗓音微哑,面色发白。 “你是自己想起来的?”阿宝手执杯盏,迟迟未送到口中。 裴观沉吟片刻,不能再骗她:“不是。” 阿宝酒量虽好,此时也已经喝了第二壶,眼角泛起红晕,她斜眼看着裴观。 “我问了姓氏。” 莞娘替他操持家事,奉养母亲,周全裴府这一干人一干事,他却只记得她的姓氏。 阿宝观他神色,鬼使神差道:“就只问了姓氏?” 裴观没有答话,阿宝却猜了出来,他是听到莞娘父亲的官阶才想起来的。 阿宝也不知为,心头气血翻涌,她握着杯子,最后一盏酒,久久未能饮下去。 心头有句话,她很想问。 “你别站着,我不想见你。” 裴观心中还在想,要不然就试一试高学士的办法,实在不行,那就跪下。 可他人僵立住,动弹不得,耳边响起阿宝这一句,他怔然抬眉。 半晌才答:“好。” 除了说好,他不知如何解释,他们彼此都知道是为了什么。 裴观去了书房,推开窗户遥望卷山堂中的灯火,那灯一直点到深夜,直到蜡烛燃尽,方才灭了。 第203章 【一】 嫁娶不须啼 怀愫 “小两口吵嘴了?”鱼乐榭里那点风吹草动, 飞快就传进了裴三夫人的耳里。 再有五六日就是裴珠出阁的日子,怎么偏这个当口吵起来?平日里省心的,怎么又不省心了? “是。”陈妈妈面有难色, 她问了立春, 立春支支吾吾不敢答。 立春本来是想禀报的,可千叶说少爷大晚上跑去给少夫人赔不是, 两人竟没和好, 少爷还被少夫人赶了出来! 立春这才装聋作哑, 直到陈妈妈再三问她:“到底怎么?” 门上小厮可都看见了, 观哥儿是青着额角出的门! 立春这才说了:“我们哪知道呀,妈妈又不是不知, 少爷少夫人不叫咱们上夜的,连梢间都不让呆着。” 夜夜有动静,立春既不敢想,也不敢听。 听上一声, 耳朵都红。 “早上进屋里去的时候, 少爷额角就青着。” 陈妈妈全告诉了裴三夫人。 “阿宝动手了?”裴三夫人不敢相信,阿宝进门虽才一年,但她的脾气,裴三夫人是知道的。 阿宝从不是那等小性儿的人, 是什么叫她如此动气?还动起手来了! “那天宴上, 也没出什么旁的事啊?” 除了梅家姑娘落水一事,裴家对外是说小丫头落了水,但裴三夫人岂会不知。 她还对陈妈妈感叹两句:“可怜的孩子,能替她遮掩就替她遮掩罢, 男人哪有心呢?”裴老太爷不也一样, 有了填房, 哪还管前房儿女? 知道阿宝还给梅家送去压惊礼物,点点头道:“这才好,戏得作足了。”心里也知这不过是全了自己的心意,梅莞娘的日子过得如何,还得看她那后娘。 后娘有良心,她日子就好过些,后娘没良心,谁也不能伸这个手。 宴会之后确是有人酸几句,吴夫人嘴里依旧没一句好听话。 可裴家办宴就是在昭告天下,这么多人见过了阿宝,原来有几分信吴夫人的人,也拿她当个笑话看了。 “怎么偏想起来嚼个小辈的舌头?”吴夫人不是自诩是裴三夫人的手帕交么,那也就是裴少夫人的长辈,嚼小辈的舌头,叫人不齿。 “她这是没能结成亲,才在背后说挑唆。” 吴夫人的女儿也已经成了亲,她赶着车回娘家去,进了屋子便一通哭诉:“娘就为着自己痛快!就不想想我的日子怎么过?我在婆家还要不要做人?” 折腾别人女儿,自己的女儿也被折腾。 吴夫人这时才真的后悔了:“是你那几个妯娌?” 吴夫人的女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你明明知道我那几个妯娌全不是好相与的,真不顾我的死活了!” 经得这遭,吴夫人再也不敢到外头调三斡四。 再有人挑起话头来,她也只敢夸:“我们都瞧见的,真真是天作之合!” 如今桩桩事都称了心的,怎么夜里回去就夫妻打架? “怪道观哥儿不来给我请安,他伤的重不重?”裴三夫人心疼起来,想到阿宝那一把子的力气,她可是单手就能拎起长竹的! “赶紧把他叫过来!我好好看看,实在不行请个治跌打损伤的大夫来。” 陈妈妈劝她:“小两口可不就是吵了好,好了又吵,你这当婆婆的,何必裹在里头呢?” 裴三夫人却是越想越不对:“不对,得把人叫来,我到要问问,好端端的,阿宝怎么就打人了?必有缘故。” 小满一往书房去,戥子就瞧见了。 她赶紧去给阿宝报信:“完了完了完了,夫人请姑爷过去了!” 嫁娶不须啼 第226节 阿宝正在最后核对裴珠出阁那日,每个吉时要干些什么,听见戥子回报,她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你怎么不急!”婆婆再好,那也是婆婆,从没见过夫妻吵架,婆婆真的站在儿媳妇这边的,就算有,那也是装相! “去就去了,我有什么好急的。” “必是要看他的伤口,要问你们为甚吵架。” 阿宝将吉时单子合上:“走,咱们找珠儿去。”最后几日,裴珠几乎都不迈出她的院子,阿宝每日都会去看看她。 那边小满请裴观,这边阿宝去裴珠的院子。 阿宝还比裴观要快些,两人几乎是前后脚,可偏偏谁也没跟谁说话。 小满前后瞧了瞧,也闷不作声,进了正院上房,这才悄悄吐出口气,对陈妈妈道:“看着,气得不轻。” 陈妈妈问她:“少爷也气着?” 小满想了想:“少爷有些心虚的样子。” 陈妈妈瞬瞬眼睛,还真是观哥儿做错了事? 里头裴三夫人已经问起来了:“你们俩怎么两天都没到我屋里来用饭?”吃着吃着,还吃成习惯了。 如今除了服,不用再吃豆腐野菌,裴三夫人每日都要特意给阿宝点个肉菜,看阿宝吃得那么香,她每每都能多用半碗饭。 裴观一言不发。 “可是拌嘴了?”裴三夫人还小心翼翼。 裴观依旧不说:“没有。” 裴三夫人气不打一处来,随手拿了个不求人,指一指儿子的额角:“没有?那你这额角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她知道儿子的脾气,自来是又臭又硬,有了阿宝好容易渐渐像个人模样了,必得把这事问个明白。 “是儿子不小心撞的。” “胡说!你撞在哪儿能撞出这么个伤口来?”裴三夫人看儿子额角那小块的青紫色,“抹药了没有?” 得亏今日休沐,这紫要是褪不下去,还不让同僚嘲笑。裴三夫人哪知道不光是六部的同僚们,连景元帝都知道裴观挨了打。 见儿子的伤口,心头不由起了埋怨,阿宝下手怎么没轻没重的。 “你说说,到底为了什么?” 裴观还不说话。 裴三夫人连问好几声,儿子都没应。她生起气来:“那干脆把阿宝也叫来,问问你们好好的为什么要吵嘴!” “不是阿宝的错。” 都挨打了还护媳妇?裴三夫人胸膛起伏:“那是谁的错?总不能是你去逛妓馆了罢?” “嗯。” 裴三夫人还待再说些什么折,猛然刹住,伸手指着儿子:“你!”当真逛妓馆去了? 她一时泄了气,轻声探问:“你真去了?” 裴观深吸口气:“是,与同僚们一起去的,这应酬推托不过,我只是去喝了杯酒。” “该打你!”裴三夫人随手把不求人也扔了过去,但她哪有阿宝的力气,不求人“哐当”一声磕在罗汉榻桌上。 对阿宝的那点气,刹时消散。 “你怎么能去那种地方!” 这么算起来,儿子还真没有去过花街柳巷。小时候一心读书,到了年岁先是裴三爷重病,跟着又守孝,守完孝又遇上了阿宝。 连个通房都没有,还谈什么去花街。 “那你跟阿宝说清楚,只是喝个酒,但不许有下回!”裴三夫人生怕儿子这一开荤就被外头的住,京城中也不是没有这样的。 家里管得太严,一挣脱了束缚,就跟脱了缰的野马似的,找不着回家的路了。 “儿子知道,正在赔罪。”就不知,阿宝什么时候能原谅他。 “那你好好赔罪,要不然,你给她写个切结书!保证往后再不能去那种地方!”裴三夫人方才还让儿子抹药请大夫,这会儿干脆道,“你也别抹药了,顶着那块青紫,在外头晃两天!看哪个不着调的,还把你往那地方带!” “是。”裴观低声下气,直到母亲骂够了,他才出门。 一出门便对青书道:“要是夫人问你,你就说我确实去过妓馆。” 青书张大了嘴:“什么时候?”根本没的事儿啊! “问你,你就这么说。” 青书点点头,难道是少爷悄摸自个儿去了?要是没去,为甚自污? 裴三夫人在房里头想了又想:“去,把少夫人请来罢,我得安慰安慰她。” “我原来以为,观哥儿是个持得住的,还得叫人看着他才好。”别跟老五似的,在外头又置一房。 “不会!夫人想到哪儿去了,五爷那是什么人,怎么能跟咱们观哥儿比。” 裴三夫人哼哼一声:“男人,总有些说不准的毛病,不知哪个时候,说发病就发病。” 阿宝从裴珠屋里被请来的时候,只当裴三夫人要规训她。 谁知她刚进屋子,先看见一张笑脸。 “快来坐。”裴三夫人把阿宝揽到自己身边,“好孩子,你受委屈了。”说着像哄小孩儿似的,让小满小雪立夏立冬几个捧着点心盒子到她跟前来。 “尝尝?”一半是小厨房做的,一半是到外头南糖铺子里头现买的。 阿宝看了眼裴三夫人,她打了裴观呢,婆婆竟不生气? “娘……” 看阿宝一脸难言的神色,裴三夫人一个眼色,几个丫头全退出去,屋中只留下陈妈妈:“你打得对!就该打他!无法无天了!” 日子才刚好过,他无事要闹事,可不得打,头回就得降服了他! 阿宝摸不着头脑,但裴三夫人站在她这边,不仅一句没责备她,还哄着她,她心里甜丝丝的。 梦里梦外,娘果然是除了亲人之外,待她最好的人。 “爷们家敢逛妓馆,那都是妻子纵容的。”裴三夫人冷笑一声,裴三爷虽不爱纳妾纳通房,但诗会岂会没有助兴的女乐女伎,她从来最恨这些。 裴观深知母亲这性子,这才把错都揽到自己头上,本来也是他的错。 阿宝满心感激,正听着,倏地抬头:妓馆?他还上妓馆了? 第204章 【二】 嫁娶不须啼 怀愫 阿宝出上房的时候, 身后几个丫头手里全提了满手的东西。 “这些就是买给你的,你拿回去吃,这些日子, 你实在是辛苦。”多么好的儿媳妇, 裴三夫人瞧着阿宝的样子,就想再打儿子一顿。 把小时候没打的, 全都补回来。 戥子怀中抱着个黑漆描金山水画小匣, 匣子里头放着一对裴三夫人陪嫁压箱的凤凰金簪, 那凤凰的尾羽根根分明, 眼睛上的红宝石虽不大,但色如鸽血。 她在裴府这一年多, 也见过许多好东西了,这可支簪,还是让戥子瞠目结舌。 裴三夫人这是掏出她压箱底的东西来安慰阿宝了:“金的东西要说贵重,也没多贵重, 就是工艺难得些, 可这是我娘在我出嫁前给我的。” “我又没个品阶,从没上过头,你戴上,叫你外祖母瞧瞧。”这外祖母说的就是裴三夫人的娘。 虽是赠礼, 但也有说合的意思。 立春手里是一大盒燕窝, 后面的小丫头们,人人都提着点心果子,抱着彩缎料子,一人行浩浩荡荡回了卷山堂。 阿宝知道, 赏下这么些东西, 也是裴三夫人告诉大家, 这事是裴观错了。 戥子方才听到个一句半句,在上房里是咬着舌头不敢出声,一回卷山堂,就指派立春等放下东西出去。 她问阿宝:“姑爷真去花街了?” 她可见过花街里的女人们什么模样,那是连远远经过,大人都得捂着她们的眼睛,多看一眼,红姨就要拿竹条吓唬人的。 阿宝自然知道不是,但是什么,她又不能说。 戥子看她不答,更以为是了:“姑爷怎么真去呀!”枉费她还想替他说好话,竟然真的背着姑娘去那种地方! 戥子转身出门去,到书房门边,冲青书招手。 松烟一看见戥子过来,立时冲青书挤挤眼睛,青书瞪他一眼,缓缓走过去:“你找我?什么事儿?” “你过来。”戥子把他带到留云山房外。 青书心口咚咚直跳,是不是要给他什么东西?他看别的丫头小厮,或是彼此有情的,总会赠些手帕绢子之类的。 少夫人针线活计不行,戥子大约也不行。 青书都已经想好了,不论戥子拿出什么来,他都夸。 谁知道戥子返身瞪住他:“我问你,姑爷是不是去妓馆了?” 青书一怔,跟着急道:“那是绝没有的事儿!我们少爷这是替少夫人担污名!”真是冤枉死他了,少爷要是去了妓馆,那他不也去了妓馆,那戥子…… 戥子看看他:“真没去过?” 青书恨不得指天发誓:“绝没有,万万没有,要是有,就叫我出门被雷劈。” 戥子眉头皱起:“劈你干什么,有你什么事儿啊!”这人怎么一惊一乍,想着瞥了他一眼,又回卷山堂去。 青书恹恹回到书房外,松烟问他:“怎么样?那糖,有用没?” 青书长叹一声,摇了摇头。 松烟看他这样,赶紧安慰:“哪有送个糖人家就喜欢你的,先是糖,然后啊香包帕子,头油花粉,再就簪子手镯。” “等她点了头,你再去求少爷给你办亲事。” 青书远没这么乐观:“慢慢来罢。” 他说完探着脑袋看了看书房,少爷都自担了污名,怎么还不去少夫人那儿再赔个不是呢?两人就这么僵着了? 嫁娶不须啼 第227节 正想要不要去劝一劝,门上捧了礼盒来。 青书看过礼单,送进书房:“少爷,梅家送了礼来。” “梅家?”裴观微愕,“哪个梅家?” “梅郎中家。”落款如此,还有一封信。 裴观微微皱眉:“是送给我的?不是给少夫人的?” “是给少爷的。” 裴观更不解,这辈子他与梅家并无交际,甚至还特意避开。要不然上回襄理太子办贪墨案时,便可趁势认识梅郎中。 他是户部郎中,案子里需要户部调派官员查旧档,分管这事的,便是梅大人。 两人既无交际,梅家就算送礼来,也该是送给阿宝。 青书将信奉上,裴观伸手接过,随手撕开,看过信才知不是梅郎中送来的礼物,而是梅郎中的儿子。 裴观记得此人,但他没有见过这人。 梅氏的兄长梅占英,年纪轻轻就卷入了诗案,虽是遭人诬陷的,但翻了案。可惜他身子骨太差,在狱中就染了风寒,出狱时只剩残灯一息,很快就病故了。 若是这人给他说礼,那倒说得通了。 继母不想管事,当亲兄长的预备下谢礼,因是男子自然不能直接送给女眷,得交到裴观手中才算全了礼数。 信上也确实得明白,写他已经从妹妹口中知道了原委,多谢裴夫人跳水相救,裴夫人真乃是女中豪杰。 可梅占英是怎么活下来的呢? 因这事发生得早了些,所以梅占英涉及的不深,他冤屈便洗刷的更快?这才活下的? 裴观飞快扫过,看到最后一句他眉目凝住。 信的最后一句,写着谢他赠衣活命之恩。 裴观盯着信纸,将赠衣活命四个字,看了又看。 他隔壁关的人是梅占英,竟是梅氏的亲兄长! 这么说来,当日他其实已经快支撑不住,敲墙三下,也许是在求救? 阿宝那件夹皮袍子中,藏得有药,因裴观没用上,药就一直藏着。 其中还有保命的参片,治跌打的治刀伤的,自然也有治风寒的,用纸包着,纸上用小字写着药的名字。 梅占英有了皮袍,又有了救命的药,这才活了下来。 因他活了下来,梅氏也不用年轻轻的就给当填房。 而他能活,全因阿宝。 第205章 【一】 嫁娶不须啼 怀愫 阿宝铺开纸笔, 在屋中给燕草回信。 辽阳此时还未化冻,进了十月天就又冷下来,阿爹本就有个好喝酒的毛病, 到了那里更是随身都带着酒囊, 时不时喝上一口暖身。 阿宝上回接了信,知道阿爹的酒瘾越来越大, 赶紧把酒酿鸡蛋的做法写在信中寄去。 嘱咐燕草让厨房给阿爹做酒酿鸡蛋吃, 又把红姨做辣椒酱的方子也给寄去, 想来那地方少有人会做崇州菜, 早知道该先让燕草学几个。 戥子在阿宝身边剥花生:“放心罢,燕草姐姐这么聪明, 看也看会了,哪还能短了老爷的吃食。” “那姓萧的,还在找她么?” 戥子把花生衣搓了,摆在干净素帕上, 松鼠似的剥了满满一兜, 这才道:“今儿松烟忙,明儿我再找他打听去。” 阿宝笔尖微顿:“松烟忙着,那你怎么没找青书问一问?” 戥子正往嘴里抛花生呢,听见青书的名字, 差点儿呛着。 “怎么?” 戥子拍干净手上的花生屑, 神色有些扭捏:“青书,他送了包糖给我。”那糖她可一颗都没敢吃,等她想好了怎么办,也好还给人家。 书僮小厮们出门方便, 阿宝与裴观就住在一院中, 小厮丫头之间来往就比别的房头更多。自打阿宝嫁进门, 松烟几个会来事的,时常自掏腰包,买些点心零嘴送给阿宝身边几个丫头。 结香最爱打扮,也时常托几个书僮替她买珠钗花绳之类。一开始是轮着谁就是谁,后来就盯准了卷柏。 戥子还问她:“你是不是看上卷柏了?” “什么呀!独他眼光最好,回回托他买回来的东西,都最合我意。”结香拿出几件东西比对,“你看,青书就有些呆,恨不得托他买什么都得白纸黑字的写下来。” “松烟要强些,可要论好看,卷柏挑的最好看。” 戥子看了,一样是绣帕,两张帕子放在一块,确实是卷柏选的配色更好看。 阿宝听过她们几个闲话,一听是青书送糖给戥子,她搁下笔:“青书送你糖?” 梦中青书求娶过戥子。 戥子没应,说要一辈子陪在她身边。 “嗯!”戥子一点脑袋,“这可有点古怪,他可从没单独买这些给咱们。”几个人一起凑份子,请戥子几人吃喝是有的。 单独送可从来都没有,结香还曾说过青书抠门。 戥子心里直赞,反口便道:“你知道什么,这叫会过日子!都像你似的,发了月钱就吃光买光啊?” 结香同她拌嘴:“我这个年纪不吃不穿,甚时候才吃才穿?老得掉光牙时才吃?还是等白了头发才穿花衣?” 戥子收到青书的糖,可不敢让结香知道,这藏了半天的大心事,终于告诉阿宝。 “那他送你糖的时候,跟你说了什么?” 戥子想了想:“让我别生气。” 阿宝笑了,她把写完的信纸叠起来塞进信封里,落上款封上口:“喏,明儿你把这信交给青书,让他替我送出去。” 戥子脸色微红,小声嘟囔:“不都是松烟寄信么,干嘛就找他。” “这是你自个的事,我也不替你拿主意,你自己想。” 戥子红着脸,不说话。 阿宝想起梦里的戥子,时不时头上会有新东西,或是一小朵绒花,或是银排梳,还有一次抹了香露。 戥子手上是不戴首饰的,因她不时就要替阿宝擦洗身子,拍痱子粉,怕手上戴首饰刮到阿宝。这点福儿也是一样。 只是不知从一天起,再没看见戥子戴那些东西,连香露也不用了。 阿宝那时不明白,这会儿猜测是她本来想过要嫁给青书,后来又断了。 趁着戥子不在,阿宝轻声问过福儿,福儿眼神黯淡,嘴角还挑起抹冷笑来:“男人,哪里等得住,戥子姐姐已经想好,就侍候夫人,哪儿也不去,我往后也一样不嫁。” 再后来有一日,戥子眼圈红着,似是哭过,福儿悄悄告诉阿宝:“今儿院里有办喜事。” 那定是青书办了喜事。 阿宝正想旧事时,戥子忽地道:“我才不想呢,他瞧着不是什么老实样子。”能挑到裴观身边当书僮的,又要生得好,又要聪明。 戥子自打小时候被卫三欺负,就完全不喜欢这样的,她喜欢的都要面貌忠厚,身子健硕,看上去便老实可靠。 譬如卫家老二,卫老二接连纳了通房小妾,戥子气个半死。 “都随你,你想如何就如何,反正有我给你撑腰,谁也别想欺负你!” 阿宝刚说完,戥子便把那一包剥好的花生塞到她里:“知道啦!我跟着你,谁还敢欺负我!” 花生香脆,阿宝嚼着问她:“那要是他给别人送糖呢?” “那这人更不能要了,果然不是个老实的。”戥子正吃着花生,隔窗看见青书提着灯过来,差点儿把花生散了。 阿宝一回头,见是裴观来了:“你先出去罢。” 戥子“哎”一声,掀开水晶帘儿还又回头,给阿宝出主意:“你要是再打,也别打在旁人能瞧见的地方。” 话音刚落,裴观进屋了。 戥子赶紧溜出去,她站在廊下,青书也站在廊下,两人都关切屋里人能不能和好,竖着耳朵听壁 角。 裴观隔着珠帘停下脚步,低声道:“我有东西要给你看。” 阿宝扭过头,并不看他:“什么?” 裴观伸手握住珠帘,轻轻抬起,又轻轻放下,生怕珠帘响动惹得阿宝心烦。 缓步走到阿宝身边,从袖中取出信来,递到她眼前。 阿宝先扫到落款,看见个梅字,梅家来回礼?那怎么会送到裴观那儿去? 似乎是知道她心中所想,裴观解释道:“这是梅……”他本想说梅氏,又咽了回去,“梅占英写来的信。” 那份回礼还摆在他书房,其实就是四色点心,再加两匹衣料这类寻常回礼而已,并未有任何一点出格的东西。 他怕阿宝不愿看见梅家的东西。 阿宝自然不知梅占英是谁,她接过信去,看到最后一句,抬起头来:“赠衣活命?那件夹皮袍子,你给了莞娘的哥哥?” 裴观先是左右谏司,跟着又进了宫,回来的时候已经从深秋到了初冬天气。 他在宫里时,家里送去好些冬衣斗蓬,隔得十来日回家,阿宝还记得那件皮袍,行李中却没有。 她还曾问过:“那件夹皮袍子呢?”这可是她动手做的第一件皮袍,也是唯一给裴观做过的衣裳。 裴观这才知道这是阿宝亲手做的:“我送给了关在我隔壁的人。” 其实送不送的到他手中,裴观也不确定,说不定就被小吏昧下了。 戥子道:“那可是我们姑……我们少夫人亲手揉的皮子,手都搓红了!就怕少爷挨板子!”急巴巴做出来,竟然白白送了人。 阿宝倒不在意:“这有什么,本来就是做出来保命的东西,给谁都一样。” 就此揭过,再未提起。 嫁娶不须啼 第228节 直到今日才知那件夹皮袍子是给了梅占英。 从阿宝口中,叫出梅氏的姓名,让裴观浑身都不自在。 “我赠衣之时并不知道是他。”梅占英说的活命之恩,可能是吃了袍子里夹藏的药,也可能是被拖到牢里挨打的时候,那软皮护了他一命。 在梅郎中替他奔波疏通那几日,他就靠那件夹皮袍子撑了下来。 阿宝又将那封信从头看了一遍。 这信既是梅占英亲笔写的,那看他的字迹和落墨,身体正在好转,信写到最末处,笔力也还在。 梅莞娘的亲哥哥没有病故,那梅莞娘的继母便不敢太难为她,她在娘家的日子也就好过得多。 阿宝面色稍霁,可心结未解。 她看裴观一眼:“你跟她,有没有孩子?” “没有。”确实没有,但裴观咬牙,怕她再问下去,当得此时,他又要怎么说出实话来? 裴观目光四顾,落在阿宝挂到墙上的舆图上,那张图上有连成一线的红点绿点,红点绿点之外,又有阿宝用小字写就的风俗地貌。 从这里到辽阳,凡是岳父信中写过的,阿宝都牢记在心,她几乎可以全背下来。 有回夜间读书,裴观说他自读书起便过目成诵,提笔不忘。 阿宝抬起下巴:“这有什么了不起,我能把那张图全画下来,你信不信?”当日听到是玩笑之语,可裴观此时再看这图。 心中悸恐隐生。 阿宝却没有再问下去,有没有孩子,跟记不记得莞娘没关系。 若有,也只是让他更显可恶而已。 “那七八年间,她可曾有过对不住你的地方?她是否一心操持家事?她是否孝敬母亲?你病故之后,她是否要替你养育孩子,奉养母亲?” 裴观默然不语,这些话,是阿宝为莞娘问的,可听在裴观耳中,句句都像是为她自己问的。 “你欠她的。”阿宝如是说。 裴观僵立着:“我知道了。” 青书伸着耳朵听了半晌,戥子也贴着门边,她用口型问青书“在说什么”。 青书摇摇头,声音太低了,两人并不像是在吵嘴,听着像是有商有量的,倒像是在和好,他咧开嘴,做个笑的样子。 生生把戥子吓退了半步,戥子几乎要打他。 门被推开了。 裴观往外走,青书跟在他身后:“少爷,今儿还睡书房?” “不是。” 戥子一听,大松口气,这下好了,可算是和好了! 裴观说完就往书房去,进了书房门,对松烟道:“让长青去打听打听梅家的事,特别是梅占英。” 他写了封回信让青书明日送去,彼此就算有了交情。 戥子溜进屋中,看阿宝还坐着在吃花生:“这下和好了?就是嘛,七姑娘就要办婚事了,你们还打算再闹多少天呀。” 正因如此,阿宝才留他住下,但他要睡在外间。 第二天陈妈妈又来探问,戥子笑嘻嘻的:“和好了,妈妈回去也告诉夫人,夫人也不用操心了。” 裴三夫人叫来他们俩一起用晚饭:“快尝尝这坛子肉,我让厨房特意做的。” 阿宝最爱吃这个,还特意让厨房给拌了红油猪耳。 她眼睛一扫,就知两人还“夹生”着。 但夫妻嘛,床头打架床尾和,只要肯住在一个屋里,慢慢就又会好了。 裴三夫人是这么想的。 第206章 【二】 嫁娶不须啼 怀愫 这几日中, 二人也确实是好起来的样子。 裴观下了衙就回来,还似原来一样,时常带些街市上的点心回来给家人, 也少去同僚的聚会。 他本就少去, 闹出“撞到墙”的事儿,同僚们自动将他归于高学士那一类中, 每有人想请他时。 高学士这位愚兄就要开口:“不要害他。” 反是去了好几回高学士家中吃茶, 高学士虽怕老婆, 可他是打崇州跟到京城来的, 也是最早被景元帝亲点入翰林院的。 裴观到他家去吃茶,认识了崇州一系的文人。 高学士说:“你娶了崇州姑娘, 那就是崇州女婿,那边吃的辣,姑娘家的性子也辣,切记小受大走, 小受大走!” 裴观哑口无言, 他万没想到能从高学士的嘴里听到这句,事妻子如事父母。 “此乃良言。”高学士问他,“上一个教你的法子,你用了没有?” 一看裴观的模样就知没有, 高学士啧啧两声, 连连摇头:“男儿膝下有黄金,但大丈夫能屈能伸。” 裴观去了两回,再到殿前翰林议事时,景元帝留下他多问了两句, 最后闲谈:“你去高瞻家里喝茶了?” 裴观虽知道景元帝多疑, 也禁不住心中微凛:“是, 高学士教导我要小棰则待过,大杖则逃走。” 景元帝哈哈大笑,连偏殿中等候的大臣们都听到了。 原来景元帝见着林大有就笑,这会儿见着林大有的女婿怎么也笑,这一家真是圣眷不衰啊。 裴三夫人下了死令,让陈长胜一瞧见六少爷要去那不正经的地方,就回来告诉她。 “要紧的不是那种地方,是同那些人混得久了,他便将这事看轻了。”不把这个当什么大事,那就只会越来越过分。 看儿子果然老老实实,裴三夫人心中气才平,这事要不抹平,她怎么能把阿宝带回家去省亲? 阿宝这几日没空搭理裴观,她忙得脚不沾地,裴珠出阁是大日子,可不能出一点差错。 明日便是吉期,才刚入夜,阿宝就提着食盒去了裴珠院中。 裴府三天前就处处挂灯结彩,裴珠这院落里种的都是各色香藤,虽有香气,但要到冬日才结出红果,春天反而无花。 裴三夫人特意吩咐搬来几株盆栽花树,海棠春杏开得正好。绿藤上又贴上喜字,连窗外芭蕉都挂了红绸。 裴珠不忍:“就饶了芭蕉罢?” 说得王氏直笑:“好,就听七妹妹的,饶了芭蕉。” 阿宝先在房中绕了一圈,看到处处妥当,这才打开食盒子:“把这个喝了。” “怎么要我喝这个?”裴珠一闻就知是安神汤。 阿宝道:“不光要喝药,还要给你点安神香。你今儿睡足了,明天才有力气,成亲一天,跟上山打虎也没甚分别。” 裴珠玉手掩口,笑得眉目生辉:“什么呀?” “你可别不信,明儿天不亮你就得起来,梳头娘子要来给你绞面,修眉,上头,涂粉。”光是这几样,就能坐断人的脖子。 换上喜服之后,就是等娘家的亲戚们过来串屋子,说吉利话。 “我那会儿京城里都没亲戚,只有我爹相熟的朋友同僚们,我都看得眼前发花。”阿宝唬她,“你就算算家里多少人?外头相熟的夫人得来多少人?” 这许多亲戚朋友,午膳就在裴家办。 阿宝跟大嫂王氏一起料理的,六妹妹和八妹妹虽能干,可她们俩都是未嫁的姑娘,明天全都要陪裴珠坐在喜房里。 阿宝长叹:“我方损失两员大将!” 王氏直笑:“还有二弟妹三弟妹在呢,她们俩各自管一摊,七妹妹的婚事保管办得热热闹闹的。” 就因要热闹,才请了这许多人,每家的女眷来了,都要看看新娘子。 裴珠这个身子骨,要是里睡不足,怎么支撑得住。 “明儿你想歇是歇不了的,男方家里还不知要请多少亲戚,只有开宴那一会儿你能清净清净。” 裴珠光听就已经累了,她小口小口喝着汤药。 荼白送上清水给她漱口,阿宝陪着裴珠躺到床上,裴珠问她:“那你呢?你成亲前天夜里,睡着了没有?” 阿宝想起自己成亲前一夜,她不仅没喝药,还睡得很香甜。 裴珠听她不答就知她睡得实,轻笑一声:“你可真是,这样的大事,你竟不慌。”裴珠心里还是有些怕,明儿这时辰,她就不在自己家了。 心头止不住翻腾,等药效起了,这才呼息平稳,渐渐睡了过去。 阿宝悄悄下床,对荼白和竹月道:“你们也赶紧睡,明儿要忙的事多着呢!” 裴珠闭上眼睛的时候,阿宝就在身边。 等她醒来,阿宝又在身边。 阿宝给梳头娘子包了个大红封,让她慢点上头:“先让她吃个早饭。” 这一顿可得吃实在了,中午晚上几乎都没东西可吃。 “粥汤少喝些,吃两个糖水元宝蛋罢。”这是厨房特意做了送来的,红枣蜜枣加两颗蛋,出阁的新娘子得吃这一碗。 裴珠连连摇头:“我平日一个都吃不了,怎么能吃下两个,一个成不成?”再怎么说好事成双,她也不能干咽两颗蛋。 一屋人齐齐摇头。 阿宝道:“你这一天,也就这一碗,得撑到夜里呢。” 裴珠实在是吃不下去,就搁在一边慢慢吃着,等整套妆齐了,那两颗元宝蛋总算吃下肚。 跟着便是亲戚们来来往往,裴瑶裴珂在裴珠身边伴着她。裴瑶轻问:“七妹妹若有什么,直管告诉我。” 两姐妹也穿戴齐整,大大方方坐在喜房中,任由亲戚朋友家的夫人们看。 这是家里的长辈安排的,两姐妹到这会儿还没定下亲事。 果然有人问:“那两位姑娘是行几?可曾定下亲事?” 嫁娶不须啼 第229节 知道底细的亲戚便道:“原是有亲的,可前头那两家瞧着裴家有那么一点不顺心,就急巴巴的来退亲。” “还有这样的人家?” “可不是,谁能想到,如今这样呢?” “这还不悔青了肠子?” 细细碎碎的话传到裴珂耳中,她想低下头去,裴瑶轻声对妹妹道:“把头抬起来。”她们堂堂正正的,何须怕人闲言碎语。 裴珂这才又抬起头来。 王氏进喜房瞧过一眼,欢欢喜喜回去禀报徐氏:“母亲料得对,果有好些人在问。”以六妹妹八妹妹的品貌,说不准很快就能办喜事了。 等许家来接亲,裴珠已经累得支撑不住了。 上花轿时拜别母亲兄长嫂嫂,得喜娘搀扶她,她才能站得起来。 心里头想,怪道连阿宝都说这是上山打虎,又悄悄同她说,最累的在最后。 裴珠支撑着坐到花轿上,进了许家门,又被人引着往堂前拜天地,到这会儿她已经微喘。两边喜娘是见惯了这场面的,都是闺阁千金,新娘子的脚步一慢,就知道她累。 半扶半搀送进了喜房。 贺妈妈看这样子,悄悄找到白茭:“我看,新娘子累着了。” 白茭再把这话学给少爷听,许知远听了:“那怎么成?好在咱家亲戚少,关上门让她歇一歇。” 裴珠坐在喜帐内,按说得牢牢坐定了才好,可许知远的丫头来道:“婢子银朱给少夫人请安。” 说着请安,结结实实磕了头。 “少爷说,把人都清出去了,少夫人想睡就睡一会儿。” 荼白拉着银朱的手往屋外头去:“妹妹,少爷当真这么说?”她有些不敢信,哪有这样的?这是不是姑爷的房里人,会不会是来弄舌的? 银朱扑哧笑了:“姐姐,在咱们家,可没人敢说谎话。”借她十个胆子,她也不敢撒这么大的谎。 荼白听了,顿觉十分有理,她心疼裴珠的身子,进去道:“姑娘,外头人真都走了,你要不就躺下来歇一歇?” 裴珠知道该坐着,可她实在是累得受不住了。 闻言点了点头,盖头不能揭开,喜服也不能脱,就这么和衣躺在喜枕上。 这一睡就睡到了宴散,许知远不许人打扰,就真无人来打扰。 贺妈妈还来送过一次饭,荼白刚想进门把裴珠叫起来,贺妈妈赶紧拦她:“让少夫人好好睡,她必是累着了。” 那么娇怯怯的人,受这一天累,哪能撑得住。 “咱们家亲戚不多,前头宴一散,少爷就过来了,到时再挑盖头也成。” 裴珠自来觉轻,她就没有睡得这么实过,耳边明明听到动静,可眼睛就是睁不开,心里还想,难道是昨儿的安神药喝得太多了? 许知远走进喜房,看帐中一团红影,他抬手制止丫头们,声音压得极低:“别吵。” 荼白竹月互换个眼色,这……盖头还没挑开呢! 许知远眼睛直盯着红影,伸出手来,银朱一把将金杆塞到他手上。 就见许知远一步一步一步,慢慢挪到喜帐前,他几乎是跪在了踏脚上,用金秤杆挑开了裴珠脸上的红盖头。 裴珠终于睁开眼,迷迷蒙蒙间,看不清眼前是谁。她今儿是见人就要笑的,勾着唇角露出个笑意来。 听见耳边轻响一声,也不知是什么响动,裴珠又阖上眼睛睡去。 荼白竹月伸头一看,姑爷结结实实跪下了。 第207章 【一】 嫁娶不须啼 怀愫 荼白竹月先是互看一眼, 又去看许知远屋里两个大丫头。 一个叫银朱,一个叫胭脂,荼白看她们没一个有伸手想扶一扶的意思, 轻声问:“要不要扶起来?” 还得洞房呢! 这合卺酒还没喝, 同心结也还没解,怎么也得把姑娘叫起来。 荼白壮着胆子上前, 这礼不行完, 绝不能同房, 全了礼才是全了姑娘的体面! “姑娘, 姑娘醒醒……” 荼白就见新姑爷跪在踏脚上,眼睛直定定望着她们姑娘的脸, 姑娘脸上红盖半挑,她还睡着。 因穿着喜服合衣而卧,身上还搭了条薄被,裴珠睡在被中, 双颊生晕, 檀口微张,十分香甜。 “别吵她。” 虽姑爷这么说了,荼白也满面难色:“可礼还没行完呢。” “不急。”许知远说着话,眼睛还盯住了裴珠, “不要吵她。” 惊了她的梦, 那真是罪该万死。 荼白这下明白了,这个姑爷确实就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呆,掉下水,送小儿收惊锁, 还爱送些不知哪个犄角里摘来的花朵、果子、石头。 姑娘每每收到, 或用瓷, 或用陶,或用水晶盆给盛上,还说有野趣。 那些也就罢了,礼总不能不全罢。 就在荼白束手无策之际,贺妈妈来了,贺妈妈一进门,银朱胭脂二人松了口气:“妈妈快去看看,少爷又犯痴劲了。” 声音虽小,竹月却听见了,都说许夫人一板一眼,可这家里的规矩倒好像没那么重。 贺妈妈先往床上瞧了一眼,心里犯难,但还是劝着许知远:“少爷,得把礼行完,那新娘子才算是咱们家的人。” 许知远两头为难,好在裴珠又睁开眼睛,她睡得发懵,一时窝在枕上不动。 荼白竹月扶裴珠起来,送上合卺酒,许知远喝了一盏,裴珠只是沾沾唇。 跟着又解同心结,荼白竹月替裴珠脱下外裳,这喜服一层一层的,脱了外头的,里面还有一件薄的。 到这时,几个丫头们都退了出去。 裴珠累得已经不知道饿了,可想到出嫁前看过的那些册子,心头急跳,明明倦得很,可又不得不强打起精神。 谁知等门一关上,许知远便小声道:“你累极了罢,你睡罢,我睡脚踏上。” 裴珠懵了,脚踏那是值夜丫头睡的地方,他怎么能睡在脚踏上? “你……”可她又实在说不出请他上床睡的话,也说不出让他去睡外头的罗汉榻,那倒又似是在赶他。 想了半日,闭口不言,自己往床上卧着,听他果然铺了被子,睡在脚踏上,心底还微微松了口气。 半夜他会不会爬上来? 不等裴珠再往下想,她沾枕便睡了过去。 许知远睡在脚踏上连翻身都艰难,但他听着床上呼吸声渐渐安谧,眼睛瞪得有鹅蛋那么大,整个人轻飘飘好似发梦。 他真成亲了?这半年不会是他呆子作梦罢? 心里么这想,抬手掐了把大腿肉,先是疼得呲牙咧嘴,跟着又笑得呲牙咧嘴。 不是发梦,他真成亲了! 裴珠直睡到第二日丫头敲门,她这才睁开眼。 盯着百子千孙帐,她还愣了愣。此时才想起来,她已经嫁人了,不是在娘家,不是在她自己屋子里。 “你醒了?” 许知远的声音已经压得极低,但还是把裴珠吓了一跳,她半晌才答“嗯”。 “那,我让丫头们进来了?” “等等!”裴珠蹙着眉尖,手指点了点脚踏上的枕头和被子,要是被婆家人看见新婚第一夜,他就睡在脚踏上,那可怎么好。 许知远咧嘴把被子枕头抱到床上,这才回身:“进来罢。” 荼白竹月先进门,进了门就急急走到喜帐前,一看床上,半边被子窝整整齐齐的,半边堆叠在一处。 再看姑娘的衣裳,连衣带都没散,就知昨儿夜里没事。 两人反倒松了口气,昨儿那情状,要真是成了,姑娘必定不乐。 荼白年纪最长,她趁着竹月倒水侍候洗漱的时候,冲银朱使了个眼色。银朱跟着她到屋外头,荼白道:“姐姐,我方才收拾床铺,少爷少夫人像是累着了。” 银朱一听就明白意思,她笑了:“放心罢,等会儿是贺妈妈过来。” 贺妈妈没一会儿就到了,提着食盒子:“少夫人先喝口粥,垫垫肚子,等会儿要去敬茶。” 只看给女儿的陪房,就知道裴三夫人心好,庶出的女儿,陪房里还有个全灶娘子。 “多谢妈妈。”裴珠知道贺妈妈是婆婆身边得脸的妈妈,还待回个半礼的,贺妈妈按住她。 “少夫人莫要折我寿数,赶紧吃粥罢。” 食盒子里头是只粉彩小盅,盛着枣子花生桂圆莲子炖的粥,裴珠尝了一口就知是带来的全灶娘子做的,就是她在家时吃的口味。 不搁糖,就只用枣子桂圆用来提味,这一小盅,也正好是她的量。 “少爷怎不说话?”贺妈妈就看见自家少爷不说不动,干站在那里看少夫人吃粥,吃个粥,他倒像看见了仙女飞天似的。 贺妈妈是过来人了,都不用看床,一看自家少爷的模样,就知道昨儿没圆房。 心里点头,真是个心疼人的,昨儿那样要还圆房,那还不把少夫人吓坏了。这事儿要是头回不和乐,往后也难相谐。 “我……我没话要说。” 许知远说完,贺妈妈嫌弃他一眼:“少爷不如跟少夫人说说,等会儿要敬茶,拜祖宗的事儿。” 许知远被贺妈妈按着,坐到裴珠对面。 春光正好,屋里窗户大开着,外头海棠春杏,莺声燕语,他缓了好一会儿,这才张开口:“我们家没什么亲戚,昨儿来的也都家去了。” 裴珠认真听着。 “我爹在我七八岁时就走了,家里就分了家。”因分了家,也各有住处,喜酒是要来喝的,也没谁大清早跑来喝新媳妇敬茶。 “对了,你做的那双鞋子,我娘在我爹牌位前摆了三天呢。” 嫁娶不须啼 第230节 银朱道:“少夫人给少爷做的鞋子,少爷只在床上才穿,连地都没踩过,好好收在柜子里头呢。” 许知远大窘,裴珠低头一笑。 贺妈妈看自家少爷又呆住,赶紧咳嗽一声:“快着些,别误了吉时。”他这么犯痴呆,要干坐到什么时候去! 许夫人今日难得穿了些织绵衣裳,头戴了银凤衔珠簪,端坐在堂上。 贺妈妈领新人来时,许夫人身边的婆子早就沏好了茶,丫头们摆上大红双喜蒲团。荼白竹月扶着裴珠下拜,接过茶盏,递到裴珠手中。 裴珠低垂着头,将茶盏举起,教导礼仪的时候说了,此时须得将茶举高,头要压低,方才显得恭敬。 婆婆会先喝儿子的,再喝儿媳妇的,儿媳妇举着茶盏要更长些。 说到底就是个弹压儿媳妇的规矩。 可许夫人还没等她低头就把茶接过去了,先喝了她的,才喝了儿子的,跟着给了裴珠一套金嵌彩宝的头面。 裴珠行礼谢过,等着婆婆训诫。 “家里就只有我同知远,也没有旁的亲戚,等会去拜过他爹,你平日在里做什么,就做什么去罢。” 裴珠微怔,心里想,这就完了?不必立规矩? 也许是新嫁娘,进门三日不立规矩。 阿宝自打进门就没有立规矩一说,母亲也没让她立过,还是订下亲事之后,由母亲教导着,紧急学过一阵。 裴三夫人道:“别看如今这样,原先我也天天给你祖母立规矩的。没观哥儿前,老太太天天让我侍候她吃饭。” 这一顿饭几乎要吃大半个时辰,她就得站大半个时辰,不光站着,还要挟菜。 绝不是动动手作作样子就算的,要茶要水要汤,变着法的折腾人。 “就只有您立过规矩?”阿宝在一旁问。 “你四婶五婶也一样,你五婶立得少些。”看在是娘家女儿的份上少立几天,但裴老太太那婆婆的款该摆还得摆出来。 进门三天,说不准婆婆就要杀杀新媳妇的气焰。 “许夫人性子自来是一板一眼的,这上头就说不定了。”裴三夫人让裴珠站在她身后,荼白竹月两个,一个捧巾,一个捧碗筷。 身后再有两三个小丫头,随时递送东西。 “一定要机灵,手要快,手也要快。” 裴珠认真学了,阿宝宽慰她:“我也学过,但学得马虎,也没用上过。” 等拜过祖宗和死去公爹的牌位之后,裴珠回房去用早饭,她问许知远:“平日要不要侍候母亲用饭?” 三日之后,要不要立规矩? 许知远呆住,他不知道这个:“我不知道,我问问去。” 这是他从妻子口中得的第一件差事,立时放下碗就飞奔了出去,裴珠要拦他已经来不及,她脸红得快滴出血来。 要是婆婆觉得她冒犯,该怎么办! 裴珠急得差点落泪,荼白竹月也是全无办法,姑爷怎么蹿得这么快。 还银朱胭脂宽慰少夫人:“少夫人莫急,夫人不会生气的。”也不会觉得冒犯,直白去问,夫人就会直白作答。 果然,没一会儿许知远就回来了,他跑了一头汗,笑嘻嘻进门来:“娘说不用,你们家跟咱们家都没这规矩,那么吃饭反伤脾胃。” 裴珠微怔:“你……母亲怎么知道我家里没有这规矩?”也不是没有,是母亲和嫂嫂这对婆媳没有,大伯母二伯母那儿还是有这规矩的。 许知远眉梢都弯起来:“我也问了!母亲说,头回见面吃斋饭时,就知你家没这规矩。” 裴珠想起阿宝初见许夫人那些话,她低头轻笑,眼见的也不一定为实。 许知远手捧着碗,见她喜悦,又自怔住。 裴珠又羞又恼,随手抓了个红枣子,砸在他身上。 第208章 【二】 嫁娶不须啼 怀愫 裴珠一嫁, 裴三夫人还有些不习惯。 早上用饭时,她捧着燕窝粥:“也不知道珠儿这会吃不得吃得惯。” 燕窝是嫁妆里带出去的,全灶的娘子选定下来, 就只侍候裴珠一人的吃食, 这会儿该吃上了罢? 陈妈妈听了便笑:“夫人怎么还操心这个,三朝回门的时候, 一看不就知道了。” 裴三夫人尝了口粥, 咽下去才道:“也是, 过得好不好, 就算三两日看不出来,日子一长总能知道。” “等珠儿回门, 你悄悄问问荼白竹月,到底有没有房里人。”外头总是说得好听。 陈妈妈应声道:“省得。” 夫人就是这个性子,七姑娘出嫁前,特意赏了苏姨娘两身衣裳两根簪子, 出嫁当日还许她跟小厨房点菜。 放在别人家, 哪有这么仁慈主母,莫说是她这样犯过错的妾,就是没犯过错的妾,也不会这般优容。 “珠儿都嫁了, 往后能回来的日子, 打着算盘算一算那也没两个月罢?就全了她姨娘这个体面,也是全了她的体面。” 裴三夫人最看重裴珠的地方,便是裴珠知道分辨好恶。不因苏姨娘是她的亲生母亲,就软了耳根听风是雨, 对她心生怨怼。 若真如此, 那不论阿宝如何穿针引线, 她都不会待裴珠这么好的。 苏姨娘暗地里找过裴珠许多回,挑唆的话自也没少说,说些不是亲生不为她打算,只有亲娘才替她忧心。苏姨娘走的路子也实在不上台面,去跟隔了房的姨娘结交,那是什么正道? 裴珠从未听她那些,她也知苏姨娘粗鄙,远着归远着,但到底是她亲娘,走的时候裴珠还留了私房给苏姨娘。 这些裴三夫人岂会不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若是裴珠全无孝心,一点也不念着她亲娘,只扑在嫡母身上讨前程,那更不能交心了。 “等珠儿回了门,咱们就走。”裴三夫人以帕拭口,“这会儿桃花还开不开?”她还记得坐船出嫁时,越到京城,夹岸桃花开得越盛。 她兄长说:“小妹你瞧,这是喜兆。” 如今想来这算什么喜兆?哪有春日里不开桃花的?可裴三夫人当时听了,就还当真拿这当吉兆,心里甜丝丝的。 “东西都收拾出来了?” “都收拾了几个月了,大件的已经装了船,临走前一天,把细软包袱送上船去,就能走了。” 裴三夫人连连点头,又问:“阿宝跟观哥儿,这些日子可好?” “我瞧着是好了,哪回来不是有说有笑的?” “阿宝确是在说在笑,可我怎么看,都觉得观哥儿倒像心里有事似的。” “观哥儿不是打小就是那样么,不像许姑爷,天生一张笑面孔。” 说到许知远,裴三夫人又笑了,来接亲的时候,他一身红喜服,笑得跟年画娃娃似的。那长相那神情,亲戚夫人们一瞧就叹:“挑了个好人家了,一看脾气就好。” 这些亲戚夫人们都有女儿的人,嫁女择婿,功名都在其次,脾气好才是万中难求。 “她日子过得好,我也算对得起嘱托。”裴三夫人想到丈夫死时,那托孤的样子,当时觉得悲戚,过后想想颇好笑。 一辈子没管过儿女,临了来那么一出,就成了天下少有的好父亲。 “罢了,我也不跟死鬼计较。”又问陈妈妈,“回门日的饭食可预备好了?” “早预备好了,少夫人办事儿,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裴珠三朝回门那日,车才刚进到建安坊,白茭金黍就先往裴府门去报信。 裴珠下车就见阿宝站在门口等着她,她帏帽半掀,冲阿宝一笑。 阿宝松了口气,只看许家这殷勤的样子,就知道裴珠这几天过得顺心。裴珠上阶,阿宝下阶,两人手握在一处。 “娘已经在等着你了,你哥请了半日假,中午就回来。”这话是说给许知远听的,也让许家知道,家里很看重珠儿。 裴珠点点头,进门脱掉帏帽,凑到阿宝耳边:“我真想你。” 阿宝捏捏她的手:“我跟娘也想你,娘大早上起来,问了好几回了。” 她目力极佳,眼睛一扫就见后面跟着的回门礼都是上好的,看了人,再看了,阿宝极放心。 裴观还是做了件好事。 小夫妻俩进了裴三夫人的上房,先齐齐下拜行礼,跟着裴三夫人赏下两个红包,又问许夫人的身子如何:“成亲那日实在是忙乱,你娘的身子怎么样?” 许知远老老实实端坐着,手摆在膝盖上:“我娘是多睡了会,已经养回来了。” 看向裴珠时,裴三夫人心中点头,一看这气色就知道没选错人,她还有许多要细问的。直等到裴观回来,将许知远请了出去,裴三夫人这才问:“立规矩没有?” 自古当儿媳妇,进夫家门第一件难挨的事,就是立规矩。 裴珠摇摇头:“没有,婆婆说家里没有这规矩。” 阿宝跟裴三夫人齐松口气,许夫人说没有,那就是没有。 “那就好,旁的呢?知远屋里的丫头听不听话?”这是裴三夫人第二要问的,当时白露她也觉得是个讲规矩的,哪知道是表面老实装相,背地里打歪心思。 “都好。” 银朱胭脂,听着名字还当是颜色名,倒跟荼白竹月凑了起来。但跟白茭金黍放在一块儿,裴珠便知这是稻子的名字。 再问还有什么人,占城半冬,一屋子的米稻。 她把这个说了,阿宝就笑:“那不就跟庄头上叫满仓一样么。” “那别的呢?” 问到别的,裴珠面上飞红一片,她这么些天了,其实还没跟许知远圆房。 许知远留下那对龙凤花烛,红着脸盘道:“什么时候想点了,再点。” 阿宝见她脸红,知道她想歪了:“我是说许夫人有没有训导过你?” 裴珠方才还脸红,听见这句,扑哧笑出声来:“倒是有一句。” “什么?是要你操持家事?相夫教子?” 阿宝进门的时候,裴三夫人虽是作样子,但也说了好几句这样的话。 嫁娶不须啼 第231节 裴珠摇摇头:“皆不是。” “那是什么?” 裴珠用饭的时候,一时好奇,问过许知远:“母亲常年茹素,咱们要不要陪几日?”分开用饭虽好,可她常年独自用饭,阿宝来了,才知道一家人一桌子吃多么热闹。 许知远点点头:“那也成,我跟娘说去。” 一道吃过两顿,裴珠就问:“娘是发了什么愿要吃长斋?还是因信佛?” 这个许知远还真不知道:“是罢?打我记事儿起,我娘就一直吃素了,我从没问过,要不然你问问。” 竟然让她当面问? 看裴珠满面异色,他笑了:“你当面问,娘肯定高兴。” 裴珠看看他,又看了眼丫头们,下回用饭时,她就壮着胆子问了:“信佛的夫人们,也有初一十五才持斋的,娘是因为什么吃长斋?” 许夫人满面肃穆:“知远小时候生病发热,好几日都退不下去,大夫叫预备后事。” 许知远听住了,这个他从不知道。 “我向观音大士发愿,若是知远能好,我便吃素。” 裴珠轻轻点头,因发了愿这才吃素,她刚想说两句母亲诚心祈求,观音菩萨才有求必应,因诚则灵。 许知远也是满面孺慕,没想到,娘是因为他才吃了这么多年的素,心里疼惜亲娘。 嚅嚅开口:“娘……” 他才刚开口,便听许夫人接着又道:“誓发的急,忘了加个期限。” 从此只好吃长斋。 许夫人依旧满面肃穆,对裴珠说:“我是前车之鉴,你往后若要发愿,记得加个日子。” 裴珠强忍住笑意,身边的丈夫脸都已经僵了。 她也满面庄严:“多谢母亲教导,儿媳铭记在心。” 第209章 发现 嫁娶不须啼 怀愫 裴珠回门, 三房大散喜钱,丫头婆子书僮小厮们个个脸上都喜气盈盈的。 立春穿了一身桃红新比甲,往螺儿福儿屋中去:“今儿七姑娘回门, 厨房里赏下好些菜来, 我们院得了好些,给你们姐妹分了一碗水煠肉一碗炙鸭子, 记着你俩爱吃酒糟蚶, 也要了些。” 螺儿正在屋里收拾东西, 见立春来了, 赶忙站起来给她让座。 福儿给立春倒茶:“多谢立春姐姐,姐姐快坐, 上回姐姐说想条配比甲的白绫裙子,我挑了个花样,姐姐看看花色?” 立春有些吃惊,螺儿姐妹那是少夫人娘家来的陪嫁丫头, 身份不一样。 虽比不上戥子和燕草, 但她俩也是数得上的,都知道她们姐妹活计好,可螺儿除了做少夫人的衣裳外,就只给结香做裙裳衣裳。 再有人想托着她们裁衣做鞋, 两人也忙不过来, 没想到福儿会给她描花样。 “这怎么好。”说着嘴角翘起来,坐到门边,一边晒太阳,一边拿起花样子看, 脸上露出惊喜的神情。 福儿微微笑:“我记着立春姐姐还有件石绿色的新比甲, 这裙角上绣桃花桃叶, 两件都能配,要是把腰带拿来,我在衣带上也绣两朵桃花,既不费事,又精巧。” 立春笑了,妹妹确是比姐姐会来事儿。 螺儿平日里只跟结香戥子一块,倒是福儿,会跟她们一道说话玩乐。 福儿拿起点心盒子,揭开一看道:“怎么没橘饼,我记着立春姐姐爱吃这个。” 立春方才特意给姐妹俩留她们爱吃的菜,螺儿一听没有橘饼,立时就道:“我去屋里瞧瞧还有没有。” 等姐姐走了,福儿又拿出一条帕子,精工细绣,绣了团龙彩凤。 立春惊叹:“这是什么?竟做得这样好?” 福儿笑了:“我正想叫立春姐姐替我瞧瞧呢,忍冬的姐姐要成亲了,她活计差些,央我替她做一条,好送给她姐姐。” “立冬呀。”立春笑了,她这些按节气排名的,都陆陆续续到了年纪,立冬在裴三夫人院里,一直是二等丫头。 打小她们就有交情,立冬成亲,立春也被请去吃酒了。 “你做得这样好,谁看了不喜欢。” “立春姐姐,你们真有二十四个人?怎么没按年纪排行?”福儿好奇问道。 “哪有二十四个呀,像有些不好听的,就没人叫。院里也不会一气儿添二十四个人,都是四个四个添补上来,按节令起的名字。” 虽没橘饼,但有芝麻南糖,立春最爱这两样,她吃着南糖听福儿发问。 “那你最早?” “立冬几个是最早的,立冬,小雪,小寒,白露……” 福儿说:“我听决明说,少夫人没进门前,留云山房里就只有一个丫头,就是白露。” 立春闭口不言。 福儿却吞吞吐吐道:“其实……那天夜里,我看见白露姐姐了。” 立春咽了口唾沫,她们都只是听说,白露说被卖就被卖,都猜她是爬床了,少爷盛怒之下,才把她们一家提脚卖了出去。 “好妹妹,你说说,你都看见什么了?”立春好奇心起。 “那天少夫人回娘了,院里就只有我跟我姐姐在……”福儿说着,一脸害怕的样子,“我姐姐不许我说的。” 立春愈加好奇了:“那这样,你晚上到我屋里来,就说是替我做裙子。” 不等福儿摇头,立春就道:“咱们就这么说定了。” 话音刚落,螺儿进门:“可巧房里也没有橘饼,我让婆子现去买来的。” 房里当然不会有,福儿接过纸包,立春又喝了一杯茶吃了块饼,当着螺儿的面故意道:“夜里你来,要是做得晚,就睡在我那儿。” 螺儿等立春走了才问:“说什么了?” “立春姐姐叫我夜里去给她做裙子。” 螺儿点点头:“既应承了她,那不如拿回来,我们一起还做得快些。”她心疼妹妹,给姑娘做鞋做袜已经够忙了,还要替立春绣裙子。 “没事儿,我捎手就做了。” 夜里一点灯,福儿就拿着针线箩往立春屋中去。 立春是一等丫头,又在裴府这么多年,她攒下的东西更多,桌子上还摆了个软垫,给福儿加了个根蜡烛:“你同我说说,你那天瞧见什么了?” 姐妹们偶尔谈到白露,都要啐一口,骂她猪油蒙了心。 可她到底干了什么,谁也不知道。 “立春姐姐不如先给我说说罢,我见白露姐姐也没几回。” “那有什么可说的。”立春想着要从福儿嘴里打听白露的事,再说院中谁不知道白露?便把白露怎么调到留云山房来的给说了。 “那会儿,我们还当少爷要给她体面了。少爷那时急症,大夫来都直摇头,寻常是白露和银杏值夜侍候少爷。” “真的?什么病?” “只知道是急症,大夫每回来说的那些,我也听不懂。”立春说得越来越慢,“我那会儿问过银杏,银杏把我骂了一顿,让我少打听。” “有回我在梢间里煎药,还听见少爷在说什么,我以为是叫人,赶到屋中,又没叫人。白露还把我赶出去,连药都不用我煎了。” 然后白露就伤了手。 少爷自那日起便一天天好起来,因白露伤手有功,伤还没好就被调到留云山房。 “要我说,银杏那才是聪明呢,又得了赏钱,又指了门好亲事。” 银杏出嫁时,裴三夫人给了厚厚的妆奁,嫁的还是管事的儿子,这儿已经跟到外头当掌柜娘子了。 银杏?福儿把这个名字记下:“她的亲事怎么个好法?” “怎么不好呀!嫁进门就用上小丫头,没多久又怀了孕,不必再到园子里当差。”再等几年,她丈夫也是个小管事了。 再想想白露刚调到留云山房来的时候,都以为白露以后就是半个主子。 立春那会儿处处围着白露转,替白露做衣做鞋,当跑腿的小丫头……有什么用,全打水漂喽。 “你快说说那天夜里的事儿!”立春说完那些旧事,用胳膊肘碰碰福儿,她跟千叶也问过结香,结香到底年岁大,一个字也不吐露。 “那天,将要关二门的时候,白露姐姐忽然过来找我们姐妹说话。” 立春一听就道:“怪不得呢,我说那天那么晚了,她还要去山房,她就是等着关二门。”二门一关回不来,可不就有由头了。 “她说有事要禀报少爷,可又偏偏坐在咱们屋里不动弹。” 立春直翻眼睛,待听到白露去了书房,她屏住呼吸。 “少夫人不在,我姐姐本想拦的,可……” 立春叹息:“你们姐妹忠心,可这种事儿你们怎么好出头。”爷们家不想,那脱干净也没用。 “里头说了好一会儿话,等一声哭音之后……”白露就被人带走了。 福儿越说越觉得不对,这样大事,她竟到这时才查探。那时她只以为白露是爬床的丫头,这样的人见得多了,自甘下贱,偏还觉得别人清白碍了眼。 跟立春的话,放在一块想,就真的到要卖了她一家?燕草犯了那么大事儿,也不过卖了她一个人。 燕草的父母妹妹,都还留在萧家呢。 立春抬眉,见福儿的眼睛在灯火映照下暗幽幽不见底,她心里打了个突。 一个小孩子,眼睛怎么这样吓人。 再看时,福儿又变回那天真模样,低头密密实实绣着花,还对立春道:“反正,我们就一心侍候少夫人就是。” “很是,咱们就侍候好少爷少夫人,比着银杏,再不会差的。”立春只当自己眼花了,也低头做起活计来。 隔几日就要坐船去诸暨了,妹妹不在,螺儿便想收拾收拾屋子。 她这辈子都没出过京城,能跟着姑娘坐船出去,那是想也没想过的事儿。 船上风大,得收拾两件夹袄,去了那边再回来怎么也得夏天,要将春夏秋的衣裳都带足。 嫁娶不须啼 第232节 螺儿自己的包袱早就收拾,看妹妹的包袱还堆着,便想替她也收拾收拾。 铺开布,翻出过年时新做的夹袄,叠起来装上,再把裁的春衣夏衫一件件拎出来。打开柜门先闻到一股樟冰味,螺儿笑了。 口中喃喃:“这味儿,也不知怎么的这么快老鼠。”别人衣裳上都是香粉味,独福儿的一身樟冰味,每回换季,都要在太阳底下晒足了,味道才散。 螺儿干脆替妹妹收拾柜子,看见妹妹攒了七八本花样子,其中一本,她竟没见过。 随手拿出来翻阅,前半本全是络子,后半本都是些长长短短的线,旁边写的像是字儿,又不像字儿。 螺儿翻了两页,看不明白,又放了回去。 跟着她翻出一包打完没卖出去的络子,数了数倒有几十只,这丫头,攒这些,干什么呢? 跟着又从最底下翻出一只小盒子来,小盒中有两瓶头油,扒开塞子一闻,是她平日里用的桂花油。 正巧她头油用完了,拿出一瓶收在妆盒里,刚好出门梳头用。 第210章 【一】 嫁娶须不啼 怀愫 明日阿宝便要随裴三夫人回乡省亲。 裴观下了衙, 本想赶紧回家,被高学士拦住:“裴大人,明儿就是出发的日子了罢?” 这些天来裴观神思难属, 时不时就在纸上写着什么。 高学士伸头看过一回, 看那信上写着船舱上用得着的东西,从霍香正气丸到冰片贴, 再到驱虫粉。 “这是作什么用?” 裴观如实说了, 高学士眼中放光, 回家省亲好啊!回家省亲再住上三个月五个月的, 他岂不是一个人在家中逍遥自在! 高学士跌足:“贤弟有这等安邦定国绝妙计策,怎不早些告诉为兄我?” 他都把百试百灵的妙计告诉裴观了, 裴观怎么对他还掩掩藏藏的,这种主意就该拿出来有福同享,年轻人岂可如此。 裴观默默无言,还是高学士自己道:“也对, 你先用, 我再用。”回去就哄娘子省亲去,多花些俸禄也没事,花钱买清净。 算着明天就是裴家那只胭脂虎出发的日子,高学士特意来给裴观贺喜。 可看裴观一脸丧气模样, 他又问:“是不是尊夫人又改了主意, 不去省亲了?”那不能够罢,陪着婆母去的,怎么能说不去就不去。 “不是。”裴观摆手,“告辞。” 高学士看裴观疾步出去, 又想, 难道裴探花是挨打挨骂上了瘾? 江南小童常手执小鞭, 抽打空竹陀螺玩耍,那陀螺不抽不转,江南老幼便把这东西叫做“贱骨头”。 难道裴探花,是个贱骨头? 裴观急赶回家,丫头们正在搬箱笼,戥子吩咐粗使婆子:“把这几个也全装上,里头都是细软轻些拿。” 一回头看见裴观,戥子赶紧行礼:“少爷回来了。” 这是喊给阿宝听的,丫头们纷纷放下手里的东西,退了出去。 裴观掀帘进去:“东西都收拾好了?” 阿宝正在给爹写信,告诉阿爹,下个月的信她不能立时收到,等看过信再给他回信,怕是要到秋天了。 夏天坐船回来,到家再给阿爹回信,等辽阳那边接到信,可不得到秋天了。 “收拾好了。” 阿宝头也不抬,笔尖沾墨,一张信纸很快就写满了,将写满的信纸压到一边晾干墨迹,很快又满了另一张。 阿宝写信,裴观一直站在她身边看着。 窗外丫头婆子们来来往往,戥子一面指挥婆子们搬箱,一面核对签条。 “贴着绿签子的都是夏天的衣裳,晚些再抬出去,得摆在最外头,找起来才容易。先把黄签儿的抬了上船去。” 结香忙完了她手里的事儿,进院就见戥子一面吩咐事儿,一面伸头张脑的:“你瞧什么呢?” 戥子呶呶嘴:“姑爷。” 姑娘姑爷两人瞧着是和好了,可日子一长,瞒不过贴身侍候的丫头。结香是从林家一起来的,戥子就只把这事告诉了她。 “两人还分着床睡呢。”戥子叹口气,算算日子还没到姑娘身上来事儿的时候,再说,原来就算是来事,姑爷也从没避过呀。 阿宝出嫁之前,红姨专程请李金蝉教过她们几个年岁大些的丫头,要怎么侍候房里事,总不能阿宝身边一个懂这种事的丫头都没有。 李金蝉说,有些男人觉得女人来月事不吉利,那几天都不来挨身。 戥子直皱眉头,她小时候身子损耗,头回来月事时疼得躺在床上冒冷汗,已经那么疼了,还要说这东西不吉利。 就算不吉利,那也不是男人们不吉利! 谁知李金蝉看戥子满面愤愤,竟轻轻笑了,隐晦言道:“这是好事儿。” 好事儿?戥子不解。 李金蝉是奉命来教几个丫头的,看她们一点都不懂,便把话说明白了:“拿这个当由头正好,那几日若还要夫妻同房,对女人不好。” “要是姑爷犯混起劲,你们拼着挨打,也绝不能让他进姑娘的身。”要是把持不住,男人家没什么,受罪的都是女人。 李金蝉素着脸严声说完,看着几个丫头:“知道了没有?” 戥子道:“那倒也用不上咱们,姑娘自己就能收拾了。”姑娘不想让人近身,就凭姑爷那身板,近不了她身的。 守孝的时候李金蝉那些教导没用上,等除了服,戥子可仔细留心过。 两人明明就还在闹别扭,这都快走了,要是还不和好,一走四五个月,回来要是房里添了人,阿宝会不会哭鼻子? 戥子反复思量,原来她觉得阿宝不会哭鼻子,她打小到大,挨人欺负是绝不会当着人哭的。 当着人哭,那就跟认输了一样。 可这次,戥子有些吃不准,阿宝……会哭罢。 屋中裴观对阿宝道:“我让青书跟船,有什么事你只管吩咐他。路上想吃什么,少了什么,不要忍着。” 本来这差事,裴观是交给松烟的。 松烟押车去过辽阳,路上的事儿他更熟些。松烟却道:“公子,不是我躲懒儿,是有人比我想去。”说着冲青书挤挤眼睛。 青书瞪了松烟一眼,笑着讨恩典:“公子,这事儿我去罢。” 裴观看了看他,青书松烟都是办事妥当的人,再说跟着去的还有好些家丁男仆,青书只须侍奉好母亲和阿宝就行。 松烟又凑趣:“公子不问问为什么?” “为什么?” 青书脸涨得通红,半晌才道:“我就是想……” 松烟笑道:“他心上人也去,一走四五个月见不着,他还不害相思病啊。” “心上人?”裴观疑惑,“哪个?” “是……是少夫人身边的戥子。”青书红着脸答了。 裴观有些吃惊,青书跟谁成亲,他不记得了,但不是戥子。 不由问道:“戥子答应你了?” 松烟戳穿他:“他巴巴的送人家糖,人家到这会儿还没拿正眼瞧过他呢,可不得跟着去嘛。”四五个月里鞍前马后,说不准人家就点头了呢。 裴观思量片刻,颔首应允:“也好,那就你跟着去,周全仔细些。” 他将青书跟船的事告诉阿宝,又对阿宝说:“这是青书自己求来的。” 阿宝听见是青书跟船,已经知道是为什么,就听裴观继续往下说:“青书似是喜欢戥子,若是戥子也愿意,到时给他们办亲事。” 阿宝想到梦中戥子那微红发肿的眼睛,就想问一问裴观,梦里青书也喜欢过戥子的事,他究竟知不知道? 但看他模样,就算他以前知道过,如今也定然不记得了。 “看戥子的心意,她要点头,一切好说。”男女主人身边的婢女书僮成亲,是件体面事,彼此都是主子身边得利受信任的。 还有特意把丫头许出去,以此为自己添助力的。 但阿宝不愿意,戥子自己看中谁就是谁。 裴观深吸口气,他早已经想好,此时似是终于下定了决心:“我带你去个地方。” 阿宝抬眉看向他:“现在?” “就是现在,咱们骑马去,出城要更快些。” 阿宝换上骑装,与裴观一道离开留云山房,戥子跟上去几步,阿宝对她道:“我们去去就回,你们不必跟着。” 裴观在前,阿宝在后。 一黑一白,穿过城门洞。 三四月正是京城女眷骑马出城踏青的时节,这会儿天色未晚,阿宝戴着帏帽骑在马上,城中人早看习惯了,并不引人注目。 二人一路骑到了郊外别苑。 门房听见马匹嘶鸣声,出门察看。 看是少爷来了,赶紧迎他:“少爷少夫人怎么来了?”就算要来,也该提前几天,待屋里都洒扫过,屋里换过新陈设才是啊。 裴观微笑:“我们是骑马出城跑一跑,跑得渴了来喝口茶,并不留宿。” 门房赶紧知会丫头婆子们,这别苑寻常并无人来,婆子打开书房的门,口中不住告罪:“因公子吩咐了不必洒扫,这书房门一直关着。” 外头的门框是干净的,可见婆子平日打扫并未偷懒,推开门一股尘土味,桌上还积着薄灰。 “知道了,你去烧壶水来。” 把婆子和小丫头支开,裴观才带阿宝走进屋中,他径直往里走,墙上挂着四屏挂画,梅兰竹菊。 掀开“竹”那一幅。 阿宝还当墙上会有暗格,谁知墙上什么也没有,裴观翻过那幅画的背面,从装裱划开个口子,抽出一本小册来。 “你进左右谏司那天,我把你书房都翻过一遍。” 嫁娶不须啼 第233节 裴观点头:“我知道。” 他一回来,松烟就禀报过了,裴观连问都没问过,因为要紧的东西,他早就从书房里挪出来。 “床格,砖地,挂画,我都翻过。” “我知道。” 阿宝不再说话,原来他是有东西藏着,藏在这里。 裴观轻轻吹去那册子上落的灰,在手中摩挲良久,才将它递给阿宝。 “可与言而不与之言,失人。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失信。” 如今,他就在失人与失信中,纠结徘徊。 阿宝并未伸手去接,这回她听懂了,这本册上全是裴观心中的“不可与人言”。 如今他是为了不失去她,才对她彻底坦白。 “这册子,是我醒来之后,连夜写就的。”裴观深吸口气,“你看完这个,就真的无心可猜了。” 裴观将这本小册双手奉上。 其实写了之后,他几乎没有翻开看过,这些事牢牢刻在他脑中,差一点这册子他就烧了。 “你可以看墨迹和落款。只是,我请求你上船之后再看。” 四五个月后,等她回来,要如何都听她的。 天色已暮,日头落到山脊后去,余霞绮色投映在阿宝脸上。 阿宝双眸依旧,抬眉看向裴观时,目中春冰未化。 “好。” 第211章 【二】 嫁娶不须啼 怀愫 答应他上船再看, 阿宝便把那本册子,锁在她那只雕石榴花的小匣中。 戥子一看她要把匣子也带上,悄声问她:“不吵了?” 别人不知道, 戥子知道, 那匣子里放着姑爷给姑娘写的信,未嫁前写的, 攒了一盒子。她掩口笑着打趣:“要走这么久, 姑爷是不是又要给你写信了?” 所以才带着匣子嘛, 好用来装新的信。 阿宝闻言怔住, 成婚之后,两人日日都在一块, 哪还会互相写信。 他这一年中只给她写过一封信,就是那封和离书,压在石榴花匣的最底下。 拿到那封信时,阿宝恨不得当场拆开, 如今拿这本册子, 哪怕知道这上面满是裴观不可对人言的隐秘。 她此时也没有当场打开看个究竟的冲动。 戥子一看她神色,就知道有别情,叹口气,用小时候的称呼叫她:“阿宝, 该忍的时候你就忍了罢, 姑爷再陪小心,又能陪到几时?” 男人的伏低作小,三五天也就最多了,再怕老婆的男人, 也总有忍不下去的时候。 何况姑爷并不真的惧怕阿宝。 “要是我, 不想忍呢?” 戥子刚要说话, 听见这一句,被口水呛着,咳得惊天动地。阿宝不得不替她拍背倒水,好容易才把戥子的咳嗽压下去。 戥子满脸通红,伏在桌上又咳两声:“不想忍,那你还想干嘛?你还想休夫啊!” 第二日,裴观请了半天假,将母亲妻子送到渡头。 此时岸边春草丛生,柳丝轻拂,裴三夫人还未登上官船,就见两岸花开灼灼,顿时轻叹一声。 “夫人真是,回家省亲是天大的喜事了,怎么还叹。” “我来时还是小姑娘家,再回去,这头上不知多少根白发,怎么不叹?”裴三夫人叹过又笑,到底是好事,这许多年,终于能见到娘亲。 裴观送她们到船上,母亲的船舱与阿宝的互相挨着,船里地方是浅窄,但也算有应尽有,他四处看过,这才道:“船上多有不便,母亲暂且忍耐。” 是走了关系,才坐上的官船,官船已经是比民间用船要宽敞得多了。 裴三夫人道:“当日我来京城,坐的船比这还小,有什么苦的。”能回家去,便怎么都不算苦。 “成啦,你也别老在我屋里转,快去看看阿宝。”到底是要分别四五个月的,夫妻俩岂会没话说。 裴观绕去阿宝的屋子,戥子几个赶紧到外头去。 “还请你一路上多照拂母亲,晕船的药和膏药贴都在药箱里,就接在船窗妆台前……” “这屏风是你画的?” 阿宝打断他,指了指她船舱中央摆的那架隔断屏风,这回画的不是喜上梅梢,而是两匹奔马,恰与昨日出城一模一样。 “是我请人画的。”早早就定下的画,一共画了四幅不同的,让她能在船上换着看。 怕她一路上寂寞:“那边那只箱子里,是我买来给你解闷用的。”说着走过去掀开盒盖,露出里头的围棋,象棋,狮子象斗和双陆。 “这些母亲也都会,你们正可一道解闷。” 他说了许多话,就是迟迟不与阿宝作别。 隔着舱房,絮絮叨叨的声音传到裴三夫人耳中:“这孩子,怎么这么唠叨。” “人家小夫妻俩要分开这么久,还不许人唠叨两句?” 裴珠也来给母亲送行,许知远在岸边等她,从窗口就能看见他伸长了脖子,生怕这船把他娘子也一起带走。 “昨儿万医婆来过?”裴三夫人又问。 “来了,仔仔细细摸过脉的。”只说少夫人身子强健,别的没摸出来。 裴三夫人生怕阿宝此时有孕,但又希望阿宝有孕,儿子带不回去,把怀了孕的儿媳妇带回去给老太太拜寿,也算全了这几十年未尽的孝心。 裴观欲言又止,他走到阿宝身边,刚想说什么,裴珠来了。 她等了许久都没等到同阿宝说一句话,实在忍不住,叩门进来:“阿兄,怎么也得让我同嫂嫂说几句话。” 裴珠拉住阿宝的手:“你回来过生辰,我作东给你办酒。” “好。”阿宝点头应她。 裴珠当着兄长的面,还有许多私房话未说,她到如今也还未跟许知远洞房。这事除了阿宝谁也不知道。 “别急。”阿宝却像是看出她的难言事,摸摸她的手,“你觉得成才成,心里有一点不舒服,那就不成。” 裴珠满面羞红,怕兄长听出来。 裴观不知她们在打什么哑迷,但他又觉得这一句是阿宝说给他听的,咳嗽一声:“珠儿,我要同你嫂子告别。” 等裴珠下船去,裴观这才又上前一步,他克制着缓缓伸出胳膊,将阿宝搂住。阿宝没有露出不情愿的神色,几乎让他松口气。 握住她的手:“不论如何,给我写信来。” 看了那册上的东西,哪怕是再想打他,也回来打他。 “我写什么,得看你写了什么。”她所希望的,不过是以诚相待,彼此之间再无秘密,可他却一层一层,把真话藏得这么深。 裴观不言语,她看之后,就会明白他为什么不敢说。 等船离岸,裴三夫人便把阿宝叫到房中:“你没坐过船,这坐船是最无聊的,除了这巴掌大点的地方,没别的去处。” 她们身份贵重,也不能时常到船头去看风景,再说水景江景看几天,也就看腻了。 要不然裴三夫人怎么想着把阿宝带上,船中总有个人能跟她一块说说话解解闷。 阿宝笑了:“去,把六郎预备的东西拿来。” 裴三夫人好奇道:“六郎预备什么东西了?” 那玩乐盒子一拿过来,裴三夫人看了就笑:“双陆?狮子象斗?他怎么还想着这些!”细翻看过,“那咱们就玩一盘?” 船上用的棋都是特质的,棋子牢牢吸在棋盘上,免得船身晃动,破了棋局。 阿宝从没跟裴三夫人下过棋,也没看过裴三夫人下棋,她学棋很快,薛先生还夸过她。没想到第一局就成了裴三夫人的手下败将,被杀个落花流水。 “娘这样了得!”阿宝瞪圆了眼睛。 裴三夫人笑得欢快:“不是我了得,是你学棋不久,又不时常练习,这些都是有招数的。” “那可得跟娘好好学一学,等到下船的时候,我的棋艺必定突飞猛进。” 裴三夫人也知道儿媳妇这是在哄着她,带阿宝来真是带对了。 两人下了两盘棋,裴三夫人便困倦起来,陈妈妈道好:“头天上船,不能太耗精神,免得晕船。” 好几个丫头,这会儿已经不成了,吃了晕船药,躺在床舱中。 阿宝和戥子半点事没有,裴三夫人怕晕,中午还只敢喝半碗粥,阿宝吃了整碗饭,半只鸡。 她走在船板上,就似走在平地。 “你这身子,真是强健。”裴三夫人略有些晕,躺到床上去歇午觉,“你也去睡会儿,今儿必要一倒一大片的。” 丫头婆子们都没坐过船,上船先挨三天,才能慢慢好。 阿宝点头,服侍着裴三夫人躺下:“我就在隔壁舱房中,有什么事儿娘就叫我。” 她一离开裴三夫人的船舱,人就沉静下来,方才在屋中又笑又闹,是为了哄着裴三夫人高兴。 裴三夫人,从没有一点对不住她的地方。 戥子进来禀报:“结香倒了,螺儿也在吐,福儿正在照顾她们。”立春和双瑞倒是还好,只是脸色也白,吃不下去东西。 “给我拿纸,磨墨罢。” “你还要写字啊?”这船虽驶到江心处,已经晃得不厉害了,但到底还是在上下轻摇,怎么这会儿还要写字。 “写一会儿,静静心。” 说是写一会儿的,直写到天黑。 身边几个丫头就只余下戥子了,戥子还道:“连青书都在吐了,真没用。” 嫁娶不须啼 第235节 裴家大伯一干人,在崔显的庄园里住了几天,回来就给崔显送去古董珍玩。大家都在作表面文章,她再厌恶此人,也不能当面给他难堪。 “你去城中,就按他送的礼,咱们还礼,置办些吃食,送到他船上去。” 青书有些踌躇,阿宝看出他心底迟疑,笑了:“这一船都是女眷,他再怎么也不会上船来的。” “少夫人说的是。” 青书这就带人进城去,很快置办了些新鲜吃食,送到崔显的船上。 他还上船去,专替主人致谢,把面子功夫做足了。 崔显坐在船中远远一望,先看见驶来的船上挂着的旗,知道船中是裴府官眷。眉梢微挑,难道竟在此处碰见? 再一瞥,就见阿宝从船上下来。 她虽头戴帏帽,但崔显一眼就知是她。 别的女子踩着舢板俱都小心翼翼,只有她下脚又稳又轻灵,几步就到了船下。那盘她想买的樱桃,恰巧被他的下人买了回来。 崔显隔着船窗,目光牢牢盯住阿宝的身影,她甚至转过身来,戴着帏帽也在搜寻他的视线。 崔显在船窗内,她自然看不见他。 可她越是搜寻,崔显就越是心动,可惜!要有由头,能把她弄来身边,才真是称心如愿。 心痒难耐之下,找了由头把这盘樱笋送到裴府船上。 就在他等着隔船的回信时,珠帘轻响两声,从船中出来个素衣美人,她依旧不笑,连声音都明明白白透出冷淡:“爷送错了。” “送错了?” “若隔船的是裴家六少夫人,那爷这礼送错了。” 崔显还当她是醋了,本来这捧樱桃就是买给她尝鲜的,她出身富贵,嘴巴就挑剔些,偏偏这一点,也合了崔显的意。 “哦?那我该送点什么?” 宁姬“伴驾出差”,这天气爱俏的姬妾们都已经换上了春衫,她却裹了素袄,袄上从襟口到袖边滚嵌了一圈白狐毛。 “若是送给她的,那该送只冰糖肘子,再加两壶飞叶白。” 第213章 【二】 嫁娶不须啼 怀愫 阿宝让青书打听崔显确实是为了公务出差的, 目的地也并不一样,还是没有全放下戒备。 “我听说越是靠岸边,越易生事, 让船前船后的人都盯紧了, 轻易也不要放人下船。” 青书打点了十二万分的精神,让船工和男仆在船头船尾处守夜巡逻。 阿宝这边又吩咐结香让丫头婆子们不要乱跑:“纵少有什么必要用的东西, 也都来告诉我。” 戥子晕在床上, 可不就是结香管事了。 福儿正提着一壶热水回舱房, 她问结香:“隔船是什么人, 怎么给咱们少夫人送了樱桃来?” “我一时没记住,姓齐?”结香粗枝大叶, 伸手就捏捏福儿的腮帮子,“你是不是想吃樱桃了?少夫人自己没用,全赏下来给咱们了,特意给你留了一把, 你拿回去给你姐姐吃些。” 坐船辛苦, 能有些鲜果子沾沾舌头,高兴都不及。 “诶!”福儿脸上的喜色一闪而过,提着水用帕子捧着樱桃进了舱房。 螺儿躺在床上,除了一把头发散在襟前, 脖子胳膊全盖在被子里。福儿倒水绞了帕子, 给姐姐细细擦汗:“好些没有?夫人赏了新鲜樱桃,要不要尝尝?” 螺儿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晕得这么厉害,旁的人都好了,只有她头疼到连坐都坐不起来:“我这是怎么了?” 都靠岸边了, 她还是头晕目涨。 福儿对姐姐十分有耐性:“不妨事儿, 就是头回坐船身子受不住。”姐姐原来白白胖胖的, 这才几天,脸颊都凹了些。 “我让厨房熬了些鱼粥,你先吃两颗樱桃,等粥来了,喝几口。” 要不是晕船,螺儿还不知道妹妹竟这么会照顾人,递到手上的茶汤,水温从来是正好的,绞过的帕子,上脸前才抖开,热度也是高好。 还有被子衣裳,因她晕船出虚汗,给她垫了大毛巾,还到外头去晾晒。 福儿一个人,把她照顾得妥妥当当。 “我原还怕你手笨,照顾不好少夫人,如今看来,你竟比燕草姐姐还细致。”纵是燕草也不会像这样,照顾人时几乎不食不水。 不食不水,就不出恭。 螺儿躺在床上,一天都不见妹妹吃饭喝水,问她:“你怎么不吃东西?” “姐姐这儿离了人怎么好?我不饿。” 把螺儿心疼坏了:“胡闹!再是照顾我,你也得吃东西!”看着她吃了半碗面条,这才又躺下去。 螺儿吃了两颗樱桃,往妹妹嘴里塞了一颗,这时鲜的果子果然一尝就知是换了节令。 “酸是酸些,真是鲜得很。我也好得多了,你去看看别的姐姐们,再看看姑娘那儿要不要帮手。” 她都听说了,是姑娘在照顾戥子姐姐,真是罪过。 “好,我这就瞧瞧大伙去。”福儿放下碗,往外头去。 这会儿天色已经暗了,岸边处处点着灯火,前船后船也都挂起灯笼,远远望去接连的船就好似挂灯的长蛇。 岸边夜雾渐起,福儿深吸口夜气,不知从何处传来琴声,“筝筝”两声,隔雾传来。 福儿神色一凛,胸膛不住起伏,几乎就要站不住。 倏地被人扶了一把,结香送完了樱桃,看她摇摇晃晃的还以为她也晕船了:“你怎么了?不会也晕了?” 都靠岸边了,怎么还晕上了。 福儿强撑着笑了笑:“刚刚蹲久了,一时没站住。” “我姐姐刚才说想喝馄饨,能不能让我下船买一碗?”这会儿码头上摆食摊子的多了起来,有卖馄饨的,炒蛤蜊的,还有煎白肠,炸鹌鹑的,香气扑鼻。 “那不成。”结香这人虽心粗,但她有一点好,就是姑娘吩咐的事儿,她全照办,“姑娘吩咐了,怕岸边人多出事,所有人都不许下船。” 福儿咬着唇,一脸可怜相:“可姐姐好不容易想吃个东西了……” 结香皱眉为难:“那……那要不……” 正当福儿以为结香会答允的时候,结香说:“我替你问问姑娘去!”说着就往主舱房里跑,福儿再想改口已经来不及。 阿宝听说螺儿想喝馄饨,她笑了:“行啊,也别让福儿去买,让青书去,把岸边上看着干净的都买几样来。” 福儿无法,捧着馄饨回去,螺儿看了问:“不是说喝鱼粥么?哪儿来的馄饨呀?” “我想着你爱吃,特意请结香姐姐帮忙买的。”她问过立春了,隔船送樱桃来的人家姓崔不姓齐。 结香把齐王的小舅子,记成了姓齐。 福儿坐在舱中,喂姐姐一勺一勺吃着馄饨,螺儿吃了半碗:“你也吃,这是鱼肉的,汤头也吊得鲜。” 福儿笑着把另半碗吃了。 跟着便点起蜡烛,对着烛火打起络子来。 每回妹妹打络子的时候,螺儿手里也不得闲,从没细看过妹妹是怎么打络子的,看见她用细绦配色。 “你这两种线拧成一股就一股罢,怎么还长长短短的?” 福儿笑了:“编出来就好看了,这是给结香姐姐的,谢她为我们去买馄饨。”伸手给姐姐掖掖被子,“姐姐睡罢。” 第二日一清早,福儿就在船舱边打水,时不时四处望一眼,见结香醒了,刚挽了头发起床来。 “姐姐,我给你打了水。” 结香打了个哈欠:“你怎么起这么早?”白雾都还没散呢。 “我姐姐今儿大好了!我高兴,就起得早。”螺儿确实好了许多,今天醒来还想洗头,说睡了几天,头上油腻腻,难受得很。 趁着船在岸边,赶紧洗头,等船开起来,热水就难得了,她们当丫头的,也许十来日都没法洗头。 “要不是昨儿那碗馄饨,只怕到今天还吃下去东西。”福儿笑盈盈拿出个精巧漂亮的桃花络子来,“给,这是我打的,正好配姐姐这身新衣。” 结香自来喜欢这些,她一看就笑,福儿伸手把络子给她挂在腰带上。 “姐姐,今儿是不是就要开船了?” 结香点点头:“可不,夫人原来说多停两天,看咱们都好得差不多,又想着赶紧回娘家去,等雾散了就开船了。” 福儿点头:“也好,早到咱们早安生。” 说着状似无意看向岸边,昨天夜里是卖吃的喝的,今天一早趁着码头上船没开,处处都是卖鲜果和鲜花的。 卖花的婆婆们将花串起来,攒成一朵,像是珠花的模样,摆在竹篾上叫卖。 结香一眼便看住了:“这儿胭脂粗糙得很,花倒是攒得新鲜。” 福儿微微一笑:“那趁着船没开,姐姐下去买上几朵,光在船里闻江水腥味,有花也好熏一熏嘛。” 在家时屋里摆花那都是寻常事,花插壁瓶,每日都要换过鲜花,到了船好几天都不见绿色了。 结香被她说动:“那我去求青书。” “青书哥能应么?” “放心罢,他不仅得应,还会买一把,你信不信!” 青书听说了,果然意动,结香道:“戥子才刚好了些,买点花来搁在她枕边,叫她闻一闻胸口也舒服些。” 那还有什么可说的,青书立时带着结香下船去了。 福儿借口要给姐姐擦头发,摆手不去:“姐姐给我带几朵就行。” 青书是得过裴观吩咐的,盯紧了福儿,可福儿又没想着下船,他便带结香下去了,这一来一回,连雾都还没全散。 两人买了三竹篾的鲜花,一竹篾分送给各个舱房的丫头婆子们,戴在襟边,闻了散散乏。 结香细心选了两朵,簪在头上,对着妆镜左照右照。 想着姑娘该醒了,才将另一竹篾没动过的花送到姑娘房中去。 阿宝先问:“娘那里送了没有?” 嫁娶不须啼 第236节 “早送过去了,夫人今儿还吃了半碗笋子火腿粥。”能吃下荤食,那就快好了。 阿宝捏着花问:“这花是你下去买的?有没有……别人?” “就我,还有青书。”结香说着,笑起来,“那两朵搁在一边的,是青书特意选给戥子的。” 阿宝闻言点头:“让大家都洗漱用饭,就要开船了。” 结香四处吩咐一圈,回到自己舱中,这才发现桃花络子不见了,一看就是被小刀割断的,她捏着断绳。 拍了拍胸口,还好还好,这络子是新打的,里头还没来得及装铜钱。 第214章 掉发 嫁娶不须啼 怀愫 一行人换船转车, 四月末将近五月初时终于到裴三夫人的娘家。 马车还未到门前,裴三夫人便掀开车帘往外望 阿宝问她:“娘,这儿跟你走的时候, 一样么?” 裴三夫人未嫁时养在深闺, 哪里知道外头的街市什么模样,就算偶尔出来一回两回礼佛, 她也不记得外头街市什么样。 她的回家乡, 其实只是回去楼氏宗族那几进的大宅子而已。 阿宝见她不答, 颇为诧异, 明明这一路上裴三夫人每日都要说些她小时候的趣事儿,过年过节家里吃什么, 她与她大姐怎么哄阿兄拿红包钱给她们买吃的。 “其实阿兄是故意的,是他哄着我们玩儿,哪会不知道我们合起伙来骗他的压岁银。”只是姐妹们长大了都要远嫁,在家时, 他这个当兄长的便要对她们好。 这是母亲的教导。 那会儿也只有过年, 姐妹俩能到门前看一看灯。 “我们家宅子后是湖,宅前是田地石桥,年年过年舞灯,就都打我家门前过。” 每到这时, 姑娘们就能到家中高楼上, 临窗看一看龙灯鱼灯游过田野,直到山脚下的祠堂去,那灯是舞给老祖宗们看的。 阿宝听得多了,也常说些自己小时候的趣事。 多是些偷吃灶糖, 偷骑大马, 偷阿公的酒喝, 喝醉了还睡在灶边,差点儿把头发燎着,烧成小光头。 裴三夫人听了就笑:“你小时候怎么这么淘气?你娘打不打你?” “也打过。”就是挨两下,巴掌还没举起来呢,阿爹就护住她了,然后阿公就会说娘亲,说她小时候也这么淘气,坏事没少干。 “阿宝就是像你!” 裴三夫人越听越笑,她小时候做得最淘气的事儿是什么?年岁大了,竟想不起来了。 越是离家近,裴三夫人越是不说话,马车过桥穿巷,停在门前。 裴三夫人掀着帘子,看见外头站了一排人接她下车,她踩着小凳子下车来,抬头细看,面貌上都有些相似处,可她一个也不识得。 为首的那个喊她:“姑姑!” 裴三夫人细看了他半晌:“元哥儿!”出嫁的时候他才几岁大,牵着她的裙角问她几天回来。 “五天回不回来?” 她摇头。 “那十天回不回来?” 五六岁的孩子,觉得五天十天,已经是极漫长的时间了。 裴三夫人握着侄子的手:“我娘呢?” “祖母在堂前等着您,父亲母亲也在。” 阿宝一只手稳稳扶着裴三夫人的胳膊,裴三夫人还待急步往里想推开阿宝不用她扶。走到门边,竟一时腿软。 这才侧身冲阿宝点了点头,由她扶着往堂前去。 刚绕到堂前,见母亲满头白发坐在堂上,还未喊出“母亲”二字,就已经哭得直不起身来。 满堂都是哭声,虞氏把女儿搂在怀里,细细看她的模样,十五岁出嫁,而今四十岁了才回家来。 “叫娘看看,你过得好不好?” 怎么能好,年轻轻的没了丈夫,得亏还有个争气的儿子。 裴三夫人哭了一程,伸出手去紧紧攥住阿宝的手,将她拉到身边:“这是外祖母。” 阿宝立时跪下,规规矩矩给外祖母请安磕头。 这头磕得十分实诚,虞氏伸手扶阿宝:“哎呀,这孩子……”第一眼就见她双目灵动,十分精神,“生得好相貌。” 观人观神,一见神色便错不了。 “真是会挑儿媳妇。” “我这个,正是随了母亲您。” 裴三夫人在闺中就与哥哥嫂嫂相处得好,嫂子本就陪在身边落泪,小姑子出嫁时二人都年华正好。如今姑嫂再相见,老的都变了模样。 堂前在诉离情,外头早就有下人婆子把裴三夫人带来的人妥当安置。 “我们夫人早就把姑奶奶原来的院子收拾出来了,东西都还是原来那些。”管事娘子指派了婆子把裴三夫人的东西抬进小院。 旁边那个院落也收拾出来了:“孙少夫人的院子就在左近。” 跟来的人们一听这称呼就是特意吩咐过的,往近了叫,才显得亲热。 戥子跟在阿宝身边,结香和立春几个收拾屋子,把带来的东西一件件摆上,再打赏婆子要来热水。 等前头一散,少夫人就能松快松快了。 “咱们收拾好了,也都回去把自己的屋子理理,换一身衣裳。”今儿夜里必要给夫人和少夫人摆接风宴的,她们也得打扮得体面些。 立春说完,结香问:“螺儿好些了没有?” 她这晕船还作下病来了,明明靠岸边的时候好了些,一开船就又吐起来。等到下船总该好了罢? 还是不好,坐车路一颠簸,她虽没吐,但头疼欲裂。 这一个月里,把这两年长出来的肉都掉光了。 也请了大夫看过,船靠在岸边,把城镇中的老大夫请上船来给她摸脉问症,都说是晕船的原故。 还有一位大夫问:“轻晃脑袋有没有石头滚动的声音?” 以为是耳石症,还特意停了两天,让这位老大夫替螺儿针灸。 那会儿确是有效,螺儿好了好几天,可上路了没两日,她又头疼起来,好在这回没吐,就只是针扎似的疼。 福儿眼睛都哭肿了,日日守着她姐姐。 双瑞道:“就是那样,也不知道这病好不好得了。”作下病根,那往后会时不时的就要复发,人人都可怜螺儿,却又没别的办法。 “不急,这会儿青书已经去请大夫了。” 姑娘特意吩咐过的,一到了地方让青书先跟楼家的管事问一问,城中可有医术高明的大夫,把人请来,好好给螺儿看一看。 要用什么药也不拘贵不贵,若还要针灸那也请大夫天天上门。 阿宝还去舱房看过螺儿一次,还没进门就见她抱着盆吐,被立春拦住:“少夫人快回去,您怎么能到这地方来。” 舱中味道难闻,螺儿又刚刚吐过。 “无事,我瞧瞧她。”阿宝坐到螺儿床边,“大夫究竟是怎么说的?” “大夫们都说是晕的。” 替螺儿针灸的老大夫还说:“这是晕动症,等到平地了,躺上几天就会好的。” 福儿急得快哭:“大夫,到平地还有好久,您想想办法。” 老大夫开了几包药来煎,还教福儿揉穴道:“替病人按百会,内关,合谷……”能减轻些症状。 “真是苦了她,这一路,就没好过。”刚好上几天,就又不舒服。 双瑞过来道:“少夫人方才吩咐了,叫预备些热水。” “是不是要洗澡?”立春问。 双瑞点头:“少夫人说若是螺儿好些,就给螺儿洗一洗,让她能舒服些。” 立春笑了:“知道了,你去回,就说咱们已经想着了。”来的时候就吩咐过,怕她们初来乍到,不好意思跟婆子要这么多水,又特意再吩咐一声。 螺儿确实想洗澡,她晕的时候连床都不下能,只能勉强擦洗一下,后半程几乎由人抬着上车下车。 连出恭都要人扶,也已经十来日没能好好洗个澡。 耽误了行程,姑娘一句不快也没有,还不时问她病情,刚到楼家就去请大夫。螺儿隔窗听见,吸吸鼻子。 对妹妹道:“我这辈子,便为姑娘死了,也报不了这份心了。” 福儿抿紧了唇,半晌才道:“姐姐快别想这些,我扶着你洗澡。” 阿宝直到夜里散了宴,把裴三夫人送到房中,这才回房来。 明明在路上舟车劳顿,裴三夫人却一点也不累了,把家里的小辈们个个叫到面前来认人,给礼发红包。 裴三夫人发得多,阿宝收得也多。 外祖母极喜欢她,头回见外孙媳妇,又给头面又给镯子,还拉着阿宝手对别的孙子媳妇说:“你们可不许醋,观哥儿媳妇这是头回见。” 母女俩还想睡在一块,还是裴三夫人的嫂嫂劝住了:“今儿就好好歇歇,蕙娘都走了一个月了,车上舟上哪能睡得安生。” 虞氏这才道:“是,今儿你先好好歇歇,你住上两年,咱们娘俩有的是时间。” 从半年,变成一年,又变成两年。 余下诸人都在笑,阿宝看着裴三夫人,她从没在她脸上,见到这样的笑容。 阿宝进了屋,立春几个赶紧奉上茶水:“少夫人累了罢?今儿是认亲戚,热闹完这一天,后头就好了。” “倒还好,并不怎么累。”阿宝刚要拆头发,想起螺儿来,“大夫来过没有?” “来了。”特意请的楼家相熟的大夫,那大夫还以为是要替夫人们看症的,进院门拐到了偏房,才知是给小丫头看病。 嫁娶不须啼 第237节 脸上便显出不悦之色,立春赶紧一个红封塞过去:“是我们少夫人特意相请,自上了船就一直晕,到了地方还不好,请大夫好好替她瞧瞧。” 药僮接过红封,老大夫一瞧红封很厚,脸色这才好起来。 “前几个大夫开了什么药?” 立春一怔,福儿张口就把名字报出来:“我每种都还留了药渣,大夫要不要看看?” 那位大夫还真细看了看药渣,晕动症,能开的药就那几味,摸过脉像:“是晕了一个月了,这脉虚得很。” “既要药补也得食补,吃下下去就好得快些。” 说要食补,可小丫头再补也不过是些鱼肉鸡鸭,大夫摸着须道:“燕窝人参若没有,那银耳总有罢?” 他还是气这外乡来的,请他替小丫头瞧病。 双瑞把这事儿报给阿宝,阿宝正在席上敬酒,轻声道:“咱们不是带着?给她炖上。” 夜里螺儿就吃了燕窝。 双瑞悄悄问立春:“立春姐姐,咱们要是病了,少夫人也这样么?” 立春想了想:“就算不这样,也差不到哪儿去。” 阿宝坐到螺儿床榻边,灯下看她的脸色,还看不出什么来,只看见嘴唇发白。 “燕窝吃了没有?” 螺儿眼睛里含着泪:“吃了,我哪里配吃这东西。”银铫子炖出一小盅,福儿喂她一口一口全吃完了,还洗了澡洗了头,身上轻快得很。 阿宝扑哧一笑,伸手摸摸她的头:“是你的命值钱,还是燕窝值钱?” 她的手抚过螺儿披散的长发,竟抚下许多断发来。 阿宝脸色微变:“你……你什么时候开始掉头发的?” 第215章 仵作 嫁娶不须啼 怀愫 螺儿不知姑娘为何变了脸色, 她道:“这些天就是这样,原来也掉,只没掉得这么多。” 哪个姑娘家梳头篦子上不掉十来根头发, 只是这段日子掉得多, 早起就见枕上落着十几根,再一梳又是十几根。 今儿洗头, 浴盆里也落了好些, 原该用篦子通头发的, 都换成梳子, 怕篦子一篦掉得更多。 “今儿大夫问诊,我也说了。” “大夫怎么说的?” “大夫说我是气血虚。”因晕船, 她几乎吃不下东西,晕得最厉害那几日,每顿能喝两口粥汤就算不错了,有时连粥汤都喝不下去。 今天那个大夫说她虚劳损耗得太过, 就是吃人参也不能吃山野, 最好是吃燕窝,慢慢补气养身。 螺儿听了,当时便灰了心,她一个丫头, 有什么法子能时不时吃燕窝补身? 没成想, 夜里结香姐姐就端了盅燕窝来。 螺儿还以为是结香偷偷拿了姑娘带来的燕窝,吓得脸都白了:“姐姐!我怎么能吃这个!赶紧端回去……” 伸手要推,都怕失手把盅儿打碎了。 结香笑了:“你以为是我偷的?我哪有那个胆子啊!是姑娘吩咐的!你放心罢,咱们带的多, 就算不是日日都能吃上, 两三天也能给你炖一回。” “这可是夫人送给我们姑娘的燕窝, 上好的!又是泡水又是炖的,费了我好大的功夫,你可不许吐。” 燕窝炖好了,还搁了牛乳,这两样不是姑娘发话,谁能弄来。 螺儿乖乖喝了,还饱睡了半个时辰,此时的脸色,已经是近来最好的。 阿宝抿了抿唇,放缓了声调,继续问:“这一路上请了也得有五六个大夫罢,什么时候开始掉头发的?大夫又是什么时候说你气血虚的?” 这个福儿记得清楚,她看阿宝的神色,还以为是单纯在关心病情。 “五个大夫,在船上看了三位,下了船看过两位,今儿这是第六个了。”开的药方大差不差,从上一位起,就说姐姐气血虚。 “那……那这一个月里,来没来过月事?” “来过。”问妇人诊,望闻问切之外,大夫都会问月事好不好,颜色如何。之前那几位全是以晕动症来诊治的,只有今天这位,依例问过月事。 阿宝凝神听着,应当是那大夫心里虽有气,但也不想丢了楼家这么大的主顾,倒还是认真看了病的。 前五位大夫,也只有会针灸的那位老大夫,医术略高明些。 “我的月事一向是准的。”螺儿有些脸红,她不好意思让姑娘知道这些。 “我的月事都是你们一手照顾,我问一问,有什么不好意思,你要说仔细些,要是这个大夫不好,再换一个名医。” 福儿一听她还要给姐姐再请名医,低着头倒:“姐姐的月事向来是四五日就干净,这回来了得了七八日。” 淋漓难止,还是那个会针灸的老大夫扎了几针,这才好的。 “少夫人,我姐姐的病很重么?” 阿宝看了福儿一眼,螺儿这症状与她的病症实在是太相似了。 如果不是在船上,早就该发现。 一开始,她也是头疼,只是症状轻微,像是累着了,或是几夜没睡好那样。 只要吃了荤食就会吐,脾胃克化不动。 再然后是血虚气虚……只是这时间隔了很久很久,不像螺儿,一个月里就已经到了月事淋漓不止的地步。 是因她的身体底子比螺儿的强得多?平日里吃的喝的也多是滋补身体的东西。裴家在这上面从没亏待过她。 等太医来看过,说她要补身,那补品便流水一样吃下去,只不过……只不过后来太医说她的身子就像个烧穿了的铜锅子,再往里倒水,那锅也存不住。 “你去再拿盏灯来,我看看她的脸色。” “诶!”福儿立时出去拿灯。 阿宝趁这时问螺儿:“你一个月里吃过什么以前没吃过的吃食?用过什么以前没用过的东西?” 螺儿懵了,她摇摇头:“没有,就是寻常那些。” 吃饭,大家从来都是一起吃的,丫头们有份例菜。 用的就更别说了,姐妹俩在攒钱,只有过年过生日的时候,才会添上些东西。 “你别立时摇头,再仔细想想?” “我就是上船之后开始晕的……”螺儿全想不起来,那天早上,姑娘赏了一碟菱粉糕,她们几个也全吃了。 再说就算是吃坏肚子吐,也不能坏上一个月罢。 阿宝也觉得不对,什么吃的东西能在螺儿不知道的情况下,连喂她一个月?那就是平日里用的东西。 福儿恰在此时举着灯进来了,她把灯搁到床边,问阿宝:“少夫人您快看看罢,我姐姐是哪儿不好?” 这都快一个月了,就是不见好,福儿眼看着姐姐一天天瘦下去,她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今天少夫人让结香炖了燕窝来时,福儿捧着那盅燕窝,一勺一勺喂进姐姐嘴里,看她吃了躺下,没一会儿便熟睡了过去。 福儿坐在床前一动不动,她盯着姐姐的脸良久,怔然落泪。将要哭出声时,又紧紧捂住自己的嘴。 此时,她红着眼举灯照着姐姐的脸:“够不够亮?要不要再添一盏灯?” “够亮了。”阿宝仔细看了螺儿脸色,口中满是宽慰之词,“还好,明儿打听打听,再请名医来。” 太医诊治不出,名医也难诊断。 她又叮嘱了螺儿两句:“好好歇着,仔细养身子,不着急。” 这些原是别人安慰她的话,这会儿竟用来安慰螺儿。 梦中螺儿没有生病,到了年纪就嫁出去了,她的活由她妹妹接手。阿宝虽被裴观视若无物,那会儿也管着三房家事,螺儿嫁了个前院的小管事,日子过得不错。 时不时还会进园子里来看阿宝戥子,也看望妹妹。 每回她来,福儿都很高兴,这份姐妹情谊总不会是作假? 戥子跟在阿宝身后,她方才一直没说话,关上门才问:“怎么了?”这都太平了五六个月了,要能一直太平下去,那不就没了事,大家不都平平安安的,怎么瞧着又像有事儿。 “你去找青书。” 戥子应一声,等着阿宝吩咐事。 “你让青书,找个仵作。” 戥子惊骇万分:“找个……找个仵作?”说到后四个字,她几乎是吐着气音说出来的,“什么意思?” 仵作她当然知道!那是官府里验犯人验死尸的,这也太不吉利了。 “给我磨墨。”一句两句说不清楚,还是写了信笺交给青书。 戥子又惊又惶,只得听阿宝吩咐去磨墨,又铺开纸笔:“好了。”站到一边,不知阿宝这回又想干些什么惊天动地的事。 阿宝想起裴观那本册子,她快看完了,每一页都看得艰难。 十个字,没有写她死因。 直到现在,裴观也以为,她是病故的。要不然怎么会送她这么多长命百岁的东西,祈求仙鹤瑞芝为她添寿。 可为什么好端端的,她的身子就一日比一日差了? 很快一张信笺就写好了,阿宝将纸叠起来封好。 “三件事,第一把信给青书,让青书找个靠谱的仵作,问一问若纸上这人长久如此,是不是会死?又是因为什么死的?” 戥子越听越心惊,她手几乎都接不住纸。 阿宝知道她害怕,继续教她:“第二,让青书再请个大夫来,让大夫按信上的说。第三,你让结香去找螺儿,就说楼家的老太太这么喜欢我,我们来又是祝寿的,让她绣一幅寿字图,要精细些,赶几天工。” “把螺儿挪出来,挪到你房里。” 戥子还是白着张脸,这回她一个字也不敢再问。 “记住了?” 戥子连连点头,心里把这三件事过了一遍。 嫁娶不须啼 第238节 把那信贴身收好,提着灯笼,一步一步往二门去,在二门上请楼家的婆子,请青书过来。 “我们少夫人有事吩咐他。” 婆子直笑:“孙少夫人有什么事儿,吩咐我们也是一样的,家里的老夫人夫人们早就吩咐过,咱们要有怠慢,就打板子。” 戥子强笑:“是些采买上的小事。” 这才刚来,买东西哪能让亲戚拿钱,婆子心道这裴家的少夫人是个知礼的,很有作客的样子。 婆子快步到外院把青书叫了来,青书知道是戥子找他,原本已经解了衣带躺到床上,赶紧跳起来重新穿衣。 又抹了把脸,收拾得干干净净,这才来到二门边。 “少夫人有什么吩咐?”嘴里问着话,眼睛却含着笑,盯住戥子。 戥子这当口哪有闲心看他笑不笑,从袖中取出信来。 门上两个婆子伸长了耳朵,戥子只得道:“少夫人让你按这上面写的添置东西去。” 青书刚要翻开,就见戥子冲他挤眼睛。 青书怔住了,这……这不会是戥子写给他的信罢? 戥子接着又道:“螺儿的病还不好,你再去城中请个名医来。”说完她指了指交到青书手上的信,扭身提着灯笼往回走。 青书就这么看着,看了会儿才把信笺收起来。 回到屋中,点起油灯,满心以为是戥子给他写的,小心翼翼将信封揭开,还想戥子什么时候能写信? 展开一看,倒抽口凉气。 少夫人,要找仵作?! 戥子回去的时候,阿宝问她:“事情都办妥了?” “办妥了。”戥子神思不属,怔怔点了两下头,“阿宝……为什么要请仵作。” “请了就知道了。”戥子虽叫这么个名字,心比她还软得多,“你先睡罢,明儿还有好些事要办。” 偏偏是在亲戚家里,束手束脚施展不开。 戥子睡到外间榻上,阿宝将灯拿进拔步床中,从匣中取出那本小册,翻到自己的那一页。 她死之后,裴家以为她是久病,是灯尽油枯而亡。 阿爹阿兄又不在京城,纵然在,也不会想到要开棺验尸。 那她便自己替自己请个仵作,看看这病症到底是什么。 第216章 验明 嫁娶不须啼 怀愫 戥子一夜都没睡好, 醒来时外头灰蒙蒙的,天还未亮。 她听了听阿宝床帐中没有声音,蹑手蹑脚爬起来, 也不知道青书去请仵作的事儿办了没有。 她们初来乍到, 人生地不熟的,怎么找仵作? 一边胡思乱想, 一边换上衣裳系上腰带, 刚要开门去打热水, 又觉得不对劲。 她轻轻唤一声:“阿宝?” “嗯。” 戥子几步走到内室床边, 将帐子揭开,就见阿宝坐在床上, 原来她就已经醒了,竟然一声都不出! “你这是醒了?还是根本没睡?” “醒了,我醒得早些。”阿宝温言说谎,她一夜都未阖眼, “你去……催一催。” “好。”戥子匆匆洗脸梳头, 外头晨雾还未散去,她一路小跑着到外院去。青书没来,来了个小厮道:“青书哥一早就出门去了,姐姐莫急, 少夫人吩咐的事儿, 青书哥加紧了在办。” 戥子点头:“多谢你了。” 回到院中,刚走到廊下就遇上了福儿,福儿奇道:“姐姐怎么起这么大早,这是去哪儿了?” 楼家宅后是一片望不到头的大湖, 每日清晨白茫茫一片, 那雾吹到宅中来。 戥子方才走得急, 还磕了一下,这会儿头发丝上还沾着雾珠。 她想笑的,又没能笑出来:“昨儿夜里姑娘就吩咐我让让青书再找个大夫来,早上一醒又让我去催。” 福儿嚅嚅:“姑娘真是……慈悲。” “你姐姐怎么样?今儿好些了没有?” 福儿笑了:“已经好许多,这会儿能坐着喝水吃东西,果就像那位大夫说的,落了地就好了。” “那就好,等再请个大夫瞧瞧,咱们就都安心了。” 说完绕过福儿,回屋去打水给阿宝洗漱。 隔着窗户瞧见结香找到了福儿,福儿一听结香开口,便眉头蹙起,摇头道:“那怎么成,我照顾我姐姐才放……才不麻烦你们。” “正有活要派给你。” 结香的声音陆陆续续从窗子外面传进来:“你就放心,你姐姐挪出来,咱们也都会好好照顾的。这活儿要得急,得赶赶工,咱们住在这儿,也有许多要麻烦人的地方。” “譬如大夫罢,来了还没到一天,就请了两位了,姑娘还得拿银子请门上的婆子,跑腿的小厮们吃酒买点心,你说是不是?” 怕楼家的下人嫌她们烦不尽心,可不就得用银子开道。 福儿又低下头去:“我都知道,姑娘,姑娘对我们姐妹有大恩。” 结香伸手就揉揉她的脑袋:“不是跟你说这个,你放心把螺儿交给咱们照顾,你想呀,你写那百寿图,你姐姐看见会不会帮你的忙?” 这倒是真,姐姐就是这个性子,看她在忙,就算身子没养好也一定会强撑着帮她的忙。这又件是替少夫人争脸的事儿,那更是肝脑涂地在所不辞的…… “我知道了,我这就替姐姐收拾东西。” “哪用你收拾,绣房就在那边,又有光又不直照人眼睛,你快瞧瞧去。”结香带福儿去上工,“打孔的小米珠也都预备好了,姑娘说了最好能精细些华贵些。” 福儿点头,六十大寿,除了绣出寿字,再绣上松鹤灵芝什么的,底下用珍珠衬一衬,寿字里再铺满金线。 她说给结香听,结香夸赞:“怪不得姑娘要把这活计交给你呢,你们姐妹真是一双巧手。” 进了屋子,那里已经设下绣屏,桌椅床榻应有尽有。 “你累了就歇歇,串珠这种活,我们几个谁得闲就谁来帮你,真要忙起来,吃饭都摆到你面前!” 结香笑着把事儿安排好了,到正房去回话。 阿宝冲她轻笑:“办得好,不能让她一个人忙,你们不拘是谁,要有一个给她打下手。”不能让福儿一个人呆着。 “那是当然了。”那么大一幅绣,就让福儿一个人那也绣不过来啊。 很快青书就又请了大夫来,福儿亲耳听见大夫说要静养:“胡大夫的药已经开得很好了,实在没什么疏漏处,病人要静养。” 这下福儿更不能拒绝,她要做绣活,若再要照顾姐姐,势必忙乱,反耽误了姐姐的病情。 “那……也别挪动姐姐了,我睡到绣房里去。”福儿匆匆收拾了两件衣裳,让姐姐还住在这屋里。 这正合阿宝的心意,搜起屋子来更方便。 趁着福儿做绣活的时候,戥子照顾螺儿,丫环的屋子都简单,又是在外头作客,每人只带了日常要用的东西。 戥子很快就粗搜过一遍,回去禀报阿宝:“都是些咱们大家有的东西。” 香包青盐,头油胭脂,软膏胰子,样样都是府里发的东西。 “你全细看过?” “嗯!”戥子把香包都扒拉开,里面填的香丸跟她们用的一模一样,“连头油我都闻过了,都一样啊!” “既然都一样,你一件一件把东西换出来,用匣子装起来。千万做得仔细些,别让她们看见。” 万一呢,万一她们要是无辜的呢? 戥子点头:“好。” 因是大伙都有的东西,戥子手边就有现成的,一件一件换了出来,先是香包,然后是青盐,连青盐盒子都是府里发的。 每回换上一二样,螺儿躺在床上都没察觉。 从下午到晚上,戥子已经把螺儿日常用的东西都换了个遍,她捧着匣子送到阿宝房中:“全在这儿了,连楼府里分给咱们的雄黄粉,我都均了些出来。” “连被子褥子也都翻过了,这不马上端阳节,楼家送了避五毒的香包,我借口放香包都翻了一遍。” “很好,现在一是要看螺儿的症状好不好,二,就是等青书。” 阿宝情知她们刚到此地,青书人生地不熟,要找个可靠的仵作并不容易,可她怎么也难静下心来。 请仵作这事,要跟楼家人探听些消息,但又不能让楼家人知道,更不能跑到外头去嚷嚷。一个外乡人,刚到此地就要找仵作,难免让人生疑。 也不知有没有人肯验。 这两日里,楼家的宴请也没断过,阿宝每日都要陪着裴三夫人到虞氏房中去。 陪老太太说话玩乐,有时是投壶,有时是捶丸,有时是木射。玩的花样一天比一天多,因屋后有湖,楼家的姐妹们都爱在靠湖边的地方荡秋千。 “娘在家时,会玩这许多东西?” 裴三夫人笑了:“哪儿呀,每天读书做绣活都来不及,年节里才能玩一玩,我娘心疼我呢。”她这个年纪了,一回家来,喊上一声娘,立时就又回到闺阁中的岁月。 虞氏心疼女儿远嫁,又心疼女儿中年丧夫,想来在婆家是难有这样松快的。 她夜里跟女儿一道睡,问:“你婆婆要不要立规矩?” 裴三夫人故意捡好听的说给她听:“没有,她有亲儿媳妇,瞧不上我。” 虞氏哪会不知道女儿这么说是为了让她好过,还是气哼哼的:“都是你爹!也是你自己!瞧见一两篇诗,就把自己定出去,要是你就嫁这儿,哪会隔二十五年才见呢?” “那两个都外头作官去了,拖家带口跑得天高皇帝远。偏你嫁的那个清高!说什么不出仕!有什么好处?你在家里苦挨罢了!” 裴三夫人只得苦笑,年轻不知事时又哪里知道?十五岁的小姑娘,看了些诗书,听了点戏文,就当这世间情爱如书中所写,如戏里所演了。 那一点甜,抵不过苦。 虞氏知道女儿是哄她的,嫁出去的日子必不好过,抹了会泪。 嫁娶不须啼 第240节 戥子拿在手里,她知道这会不该拿这些,可青书已经跑远了,扭扭捏捏了半晌,把香露收到荷包里。 阿宝立在石亭中,湖面来风吹得她衣袍翻飞。 福儿究竟为什么要害她?是谁指使她的。 方才还是晴空万里,倏地一声闷雷,似炸在人耳边,湖上船只在这声雷响之前,便闻到风中雨气,不住往来穿梭向岸边驶去。 “哗啦”一声闪电夹着雷声,大雨倾盆而至。 眼前霎时一片白茫茫,雨水夹着雾气漫开,石亭无遮无拦,雨水被风倒灌进来,把阿宝浑身打湿。 方才楼家主人们都在歇晌,园中的下人婆子们也乐得躲轻闲,这会儿园子里竟无人在。 戥子急急想让阿宝立到亭中间:“快站进来些,你都叫雨打湿了。” 阿宝充耳不闻,戥子想拉她,却又不敢。 福儿弄鬼的事已经作实了,是不是因为姑爷没写信给她?这才刚到了楼家,说不准信还在途中,再等等许就到了。 她怎么还淋起雨来? 正当戥子以为阿宝淋雨是因为她心里难受时,就听阿宝道:“你看。” 戥子睁着一双眼睛,不知要她看什么。 阿宝抬手指向湖边,就见远茫茫的水间,有只如芥子大小的小舟,没能赶大雨将至之时驶到岸边。 此时正在狂风大雨中勉力向前行。 阿宝目力比戥子强,看得自然更清楚,她见那小舟上的船夫紧紧拉着船杆,水几乎是被风掀起来,扑打在船身上。 船夫似条从水里跃出的鱼,用身体缠住绳索,把自己和船只捆在一起。 戥子看得心惊肉跳,看那小舟不住左右摇晃急道:“不会是要翻了罢!” 不过短短片刻,雨云远去,飘到山那头,雨势渐收,船只也不再荡,湖面又似方才一般平静。 阿宝半晌无言,良久才长出口气:“真是痛快!” 这风,这雨,那船,那人,这才痛快! 戥子眨眨眼,不知阿宝在说什么,是被雨淋了个透湿痛快? 直到雨全然停了,园中的下人婆子们又再出来活动,阿宝这才转身:“走罢,咱们回去。” 戥子她轻应一声,小小心翼翼跟在阿宝身后。 回到院里,自又被立春结香念叨了两句:“真是的,这是在哪儿被浇了个透啊?”赶紧擦身擦头发,立春刚要点起熏笼熏头发。 阿宝摆手:“就让它自己干。” “自己干?”少夫人那一头发头发,立春可是见识过的,得用熏笼熏,熏的时候里头放块素香饼子,夏日么,用茉莉花的香饼最好。 熏的时候,用梳子不停梳,那样干了才像缎子一样柔亮。 “就让它自己干。” 没一会儿青书使小丫头进来:“禀报孙少夫人,已经租了船,就停到在宅院后门码头处,什么时候要用都行。” “知道了。”阿宝点点头,戥子抓了把糖,又给了小丫头抓了把跑腿钱。 立春奇道:“怎么,少夫人要坐船呀?” 阿宝微微一笑:“是,明儿坐船去湖中心,叫上福儿罢,她天天绣花,别熬坏了眼睛。” 第218章 【二】 嫁娶不须啼 怀愫 第二日清早, 阿宝请安的时候禀报了裴三夫人:“听老太太说湖的对面有座山?我想坐船去湖上玩一玩。” 这几天虞老夫人是十分哄着阿宝的,她要玩什么就玩什么。 一听说她要游船就笑了:“家里有大船,叫他们把那个收拾出来, 过两日就是端阳节, 咱们一道上船去,后头湖里有赛龙舟看。” 年年都要赛龙, 楼家的大船就泊在不远处。 阿宝笑了:“开大船那多没意思, 就是小舟才趣, 我在崇州时从没坐过船。” 裴三夫人一听是阿宝想玩, 对母亲道:“娘,你就由得她去罢。” 她在家时, 时常坐船,春天是赏两岸的桃花,夏天捞鱼,秋日坐船去对面山上登高, 冬天在舟中赏雪。 四时都有可玩乐的东西。 虞老夫人听了点头:“那就让厨房赶紧整治些咱们这里小菜给你带上去, 对面山上还有白塔禅寺,香火旺得很,也叫人带你去看看。等到端阳节,我们坐大船, 吃船宴!” 阿宝笑着答应了, 楼家几个姐妹今日有课,都想去船上玩,可又不敢提。 都是快到年岁将要出嫁的女孩了,这两年, 家里已经不许她们坐小船到湖上去玩。楼家的姐妹们出了老太太的屋门便悄声感慨:“也不知哪年月才能坐船。” 阿宝回屋中换了衣裳, 厨房送来食盒, 虞老太太还派了善水的家丁婆子过来。 “我们自驾小船,不会扰了孙少夫人的清净。” “辛苦你们了。”立春抓了一把银锞子递过去,这回少夫人就只带戥子和福儿,还有青书长白,必是想清清净净游湖。 “还请你们别靠得太近。” “姑娘放心,我们侍候这个许多年了。”婆子们说着先去后头预备。 福儿本不想去:“六月里就是老太太生辰了,我还是先赶工罢。”今儿姐姐又吃了一盏燕窝,她都瞧在眼里了。 “姑娘特意吩咐的,你都在屋里闷了几天了,就没歇过,这半天功夫,不要紧的。”结香说完又道,“过两天,我们坐大船。” 福儿这才点头,跟着戥子从楼家宅院的后门去了码头。 这个码头,就单是给楼家用的,这一片水连着许多大宅,每家后门都有停船处,就是方便宅中人坐船出行的。 说是租了条小船,其实人能在舱中直立住,船中有桌有椅,比小舟宽大得多,只比不上画舫大船而已。 里面还设了软帘,福儿一看见船便道:“这么大的地方该再叫两位姐姐的。” 戥子如今看她,毛骨悚然,但这会儿要把她安安生生的骗到船上去。姑娘说了,不知福儿有没有内应,不能让她闹出动静。 她笑一声:“结香要照顾你姐姐,立春要留在院中,姑娘的屋里总不能一个人也没有罢?” 福儿瞧出戥子脸色不对,又看见青书时不时的瞥向她。 二人彼此有意,福儿便不疑有它:“下回,我给她们做衣裳做鞋子。” 船慢慢驶到湖心,福儿渐渐觉出气氛不对劲,桌上的菜肴酒水虽齐齐摆着,但少夫人一筷子都没动。 青书长白立在船舱外,驶到湖心处时,戥子也出去了,许久都没进来。 舱门紧闭,船窗开着。 福儿恍然,她还从没有跟少夫人单独相处过! 她方抬头,就见阿宝一双眼睛摄住她,不由喉间一紧,强笑起来:“少夫人,有什么吩咐?要不要吃酒?我给少夫人布菜罢。” “你姐姐并不是生病。” 阿宝同她说了上船后的第一句话。 福儿先是怔住,跟着神色惶然:“不是生病?那是什么?” “我们出发上船之前,螺儿的头油用完了,她在替你收拾东西的时候,看见你柜中恰巧放着两瓶没用过的……” 福儿脚下一软,倒在舱中。 阿宝并没理会她,继续往下说:“她从上船起,用的就是那瓶头油,先是头晕,跟着呕吐,再然后脑袋会像针扎一样疼,疼得她下不了床。” 福儿面上血色全无,一声呜鸣之后,她不住摇头,口中呜呜作声,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阿宝还不理会她:“大家皆以为,她那是晕船所致,只不过她症状重些。” 福儿隔着泪光望向阿宝。 听得阿宝继续往下说道:“我觉着不对,请了仵作,已经查明是头油里有毒,那头油是你带进府来的。” “姑娘,求求姑娘救救我姐姐,她什么也不知道……” 福儿终于提起口气,她几乎是爬到了阿宝脚边,不住给阿宝磕头。 没一会儿就磕破了油皮,额上一片殷红血色。 “我自然知道她是无辜的。”要不然怎么会毫无防备用那瓶头油,阿宝还奇怪一点,“你们住在一起,为什么你没有用?” 瓶子都是一样的,她应该是进府之后,调换过。 福儿怔怔伏在地上,半晌才又哭:“我……我不敢用。”自从把那两瓶头油带进裴家起,她就再不敢用任何一瓶头油。 “是谁安排你进来的?是谁给你的东西?目的又是什么?” 阿宝沉声发问,她终于走到了这扇门前,她不怕推开它。 福儿伏在地上,死死咬住下唇,咬得嘴唇沁出血珠来,知道此时此刻已经再没什么好隐瞒的。 对阿宝道:“我说了,你能不能救救我姐姐?” 阿宝不再说话,只是看着她。 “那油应该是滴在头油里,一瓶头油滴上三五滴就够了……” 福儿伏地嚎啕,姐姐不知此事,只当那油就是寻常的头油,姐姐一次就用够了量! 阿宝这才明白,她身体底子好是其一,福儿稀释过给她用是其二。如此才能让病症绵延多年,既治不好,又死不掉。 螺儿不知此事,虽在船上洗头上头油的次数不多,但只那三两次,就足够让她的情况坏到这地步了。 阿宝从袖中抽出一张药方:“救不救她,要看你说不说实话。” 风自船窗外吹进来,那张药方被风吹着簇簇响动 只要指尖一松,这张纸就会被吹落水面,再无踪影。 福儿的目光紧紧盯着那张纸。 “是谁?” 嫁娶不须啼 第241节 她那口气一泄,瘫软在地:“是四姑娘。” 第219章 菩萨 嫁娶不须啼 怀愫 穆王打进金陵城。 当年反对他的旧党, 男人们杀了个干净。女人们分作三六九等,有的没入掖庭为奴,有的充作官伎, 有的罚为功臣奴。 挑人的时候只是随意划拉几下, 就将人的命定下了。 福儿与父母姐姐分开,没入掖庭为奴, 她进掖庭时刚过八岁, 管事的太监派她捣衣, 洗宫人们的衣裳。 才洗了半个月的衣裳, 她那两只手伸出来手指头肿得好像红萝卜。 这还不是最疼的,最疼的是手上开满了裂口, 每日洗衣时都要咬牙硬忍,才能将手浸在池中。 有个宫人姐姐看她可怜,把自己的胰子给她用,自己反而不用。 还替她洗衣, 只让她做些叠衣裳的轻省活计。 福儿真心感谢这个宫人姐姐, 那个宫人姐姐对她道:“进来的都有这一遭,忍一忍就好了。” 从此两人一起吃饭,连铺位也挨在一块儿,日子虽苦, 可她到底也不算是孤苦无依了, 两人就以姐妹相称。 中秋的时候,宫人们也有月饼发,虽发到她们手里的都是硬块一般,但也吃得香甜。 这个宫人姐姐把她带到王管事的屋子里。 对她还是那句话:“进来的都有这一遭, 忍一忍就好了。” 从王管事屋子里出来, 宫人姐姐升了一等, 当上了管事宫女,她笑盈盈搂住福儿:“咱们姐妹的日子,这不就都好过了?” 王公公罚人,既不打也不骂,因掖庭中本来人手就不足,死一个,就少一个劳力。 他最爱的,是将人关在黑屋中,一丝灯火也不留,不给食不给水,不论犯了什么事,先关上两天再说。 福儿不肯从他,被推进屋中,蜷缩着身子从在门边,起先外头还能透进光来,可到了没有月亮的夜里,屋中伸手难见五指。 黑暗之中,房梁上,屋柱后,吱吱唧唧的声音由远到近。 她一刻也不敢睡,每每阖眼,就觉有东西向她靠近,毛绒绒的东西,拖着尾巴从她脚面上爬过去。 福儿拍打着屋门,哭求“姐姐”把她放出去,那个样样吃的都肯分她一半的姐姐,根本没有来。 第二天清早打开门,福儿再没敢反抗过。 宫人姐姐搂着她,告诉她:“忍一忍,等来了更小的,你就不用受罪了。” 于是福儿日夜苦盼能来一个更小的,连王公公赏的羊油膏子都舍不得用,悄悄攒起来。被宫人姐姐看见,宫人姐姐睇来一眼,笑了。 福儿没能等来一个更小的,她等来了三姑娘。 因她“听话”,不用她再洗衣,日常还能跟着宫女姑姑们,去给各殿的娘娘和得脸的大宫女送洗好的衣裳。 福儿捧着浆过的衣裳给宫里的老太妃们送去,在太妃宫中遇上了三姑娘。 她一时恍惚叫了一声:“三姑娘。” 三姑娘先是径直走过了回去,跟着恍然回身,她看向福儿,虽认不出她,却知她是宁家旧婢。 三姑娘强忍住了眼泪,央求姑姑让她们说两句话,福儿这才知道,三姑娘四姑娘两个,没被充去当官伎,而是也进了宫来,当宫人。 福儿不敢相信,略有姿色的都拉走了,似三姑娘四姑娘这般容貌,怎么存身? 三姑娘还是在家时那样笑:“是……是他出了力。”裴家此时,也是自身难保,他竟还肯为她们奔波出力,明明他们还没有定亲。 “三姑娘……” 三姑娘摇摇头:“别叫我这个,免得管事姑姑打你,我叫素清,四姑娘叫素馨。” 素馨是最不起眼的小花,四姑娘竟肯叫这么个名字? 三姑娘知道她在浣衣局日子必不好过,也不知用了多少银子打点,将她也调到老太妃宫中去。三姑娘对她道:“来了这儿就安生了,太妃娘娘心肠好,待我们都是极好的。” “宫人们等到二十五岁,就能放出宫,老太妃说了,会替咱们求一求恩典,我们不会永远都关在这里的。” 三姑娘每每这样期盼时,四姑娘便会哧她一声:“你怎么成天尽说这种蠢话。” 她们是罪臣女,不可能放出宫去。 三姑娘还是温柔可亲,四姑娘依旧脾气坏,只是那坏脾气只对三姑娘和她发作。 “你这脾气快改改罢,老太妃给你起名叫素馨,你还不明白为什么?就是让你少惹人眼。”当这宫中一朵不起眼的花。 福儿很愿意相信三姑娘,她当真以为她们能挨到二十五岁,她年纪小,还对三姑娘说:“三姑娘你们先出去,我出去就找你们。” 三姑娘摸摸她的脑袋:“好,我们都在宫外等你。” 在太妃宫中福儿果然过了一段安生日子,老太妃没有子女,也正因为没有子女,张皇后对无子女的老太妃们是十分优容的。 吃的穿的按品阶规格,绝没一点怠慢。时不时还会孝敬老太妃们补品衣料,在慈安宫的日子,福儿每日都很悠然。 宫里三不五时还有节庆,花朝游园,清明踩青,端阳赛龙。 端阳节那天,三姑娘从宴上回来就失魂落魄,关在屋中水米不进。 是四姑娘推开她的门:“不过一个男人,有什么好要生要死的?咱们进了这儿,你还想他为你守身如玉?” 福儿缩脚站在外头,她大约猜着了是谁,是裴家公子,替姑娘们疏通不叫她们去当官伎的也是裴家公子。 三姑娘四姑娘原来在家时,便争这门亲事。可依福儿看,四姑娘并没多喜欢裴公子,她只是跟三姑娘争惯了,她只是要惯了最好的。 福儿听见三姑娘先哭后笑:“是,是我痴了,本就该如此。” 三姑娘哭了一场,像是好了,可四姑娘没好。 这安闲日子没能更久,老太妃死了,她歇午觉的时候,睡在长榻上闭了眼,没能再睁开。 老太妃的棺椁抬出宫城,按例在殡宫停灵。 太妃殿内侍候过她的宫人们都换上一身白衣,到殡宫去为太妃守丧。 因老太妃无儿无女,张皇后向景元帝上表求恩典,将老太妃归葬家乡。景元帝许了,停足四十九日,便起程回乡。 这是本朝未有过的恩典。 张皇后和景元帝都到殡宫致过祭,宗室们便也都来上柱香。 有个宗室子弟上香时,认出了四姑娘。 四品的宗室要个死去太妃宫里的宫人,求到了管事太监那儿:“这一批本也就要放出宫中的,公公行个方便。” 花了点银子,主管太监点了头。 那宗室时不时便到殡宫来,给四姑娘送东西:“原来上你家求娶,你父亲是怎么驳了我的?是怎么把我“请”出宁府大门的?如今你不还得求着我,才能离开这鬼地方?” 原来是当妻,如今就当个暖脚的通房丫头。 四姑娘气得浑身发抖,三姑娘搂住她:“忍一忍,不论怎么,他不敢这会儿动手脚,等咱们回宫去再想办法。” 那天下着雨,那人又来了。 四姑娘与他拉扯间,三姑娘去护四姑娘,乱中被当心踢了一脚,因雨天滑脚,滚下长廊,当场便吐血昏迷。 那宗室见惹了麻烦,扭头跑了。 管事太监怕惹事上身,压着不肯请太医来,三姑娘的病症越拖越重,她要走时,把一直珍藏着的红叶交到四姑娘手上。 “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 “我死也好,我死了,你就没事了。” 放宫人出宫是一回事,死了守丧宫女又是另一回,宫里自然要有人来过问的。纵无人治管事太监和那宗室的罪,那人也不敢再把四姑娘带走。 四姑娘边哭边骂,边骂边哭:“谁要你当假菩萨!” 夫人太太们都更喜欢三姑娘,夸三姑娘生得好,有观音相。 于是四姑娘便在背地里骂三姑娘是假菩萨,从闺中骂到宫内。 可就是这么个,她打小到大都厌恶的姐姐,与她深宫为伴,又免她受辱。 三姑娘过世之后,也停灵在殡宫。四姑娘一身白衣,不说不笑,常跪灵前。 那天是太妃作七,又有宗室来上香,福儿远远看见有人似笑非笑的望着四姑娘。 那个人是谁福儿不知,只知道他应当是个很有权势的大人,四品宗室都主动退到后头,让他先上香。 那人要走时,四姑娘站了起来,追到灵宫外。 福儿胆小不敢跟过去,她不知四姑娘追出去干了什么,但那天之后,她们的日子又好过了。 先是三姑娘被优容特许宫外安葬,跟着太妃殿里的宫人们,都因守丧有功被放出宫去,连罪臣之女也格外开恩。 张皇后还放了一批老宫人,给了她们安身立命的银子。 宫人们出宫这天,福儿抱着小包袱,亦步迹趋跟在四姑娘身后。 她们刚出宫门,四姑娘就登上小车,福儿不知该不该跟上去,若不跟上去,她又要去哪儿? 身后的宫门像猛兽巨口,可身前又没有路了。 四姑娘掀开车帘:“还不上来?” 福儿闻言上车,马车去了城外庄园,她这才知道,那位大人姓崔。 崔大人把那个宗室送进牢狱,折磨而死。 死讯传来的那一天,四姑娘破天荒给观音上了一柱香。 第220章 大白 嫁娶不须啼 怀愫 嫁娶不须啼 第242节 “他不记得了。” 福儿说完这些只是说完了前情, 她伏地等着阿宝继续盘问进了崔家之后的事。良久,却只听见阿宝似是轻声说了一句什么。 福儿未能听清,她眼底泪痕半干, 跪拜间抬头。 就见阿宝垂眉敛目, 神如披霜,恰似佛寺神像。 阿宝想起那个不算遥远的端阳宴, 也不过是两年前的事罢了。裴观从席上出来找她, 同她说话, 当时列队中有个宫人打翻了金盘, 吓得脸色苍白。 裴观听见动静回身一瞥,又转过身来。 那个宫人应当就是宁三姑娘。 在宁三姑娘的眼中, 前不久还出钱出力为她奔波,救她免落教坊的“有情郎”,转眼再见时,当着她的面与旁的姑娘谈天说笑。 分明看了她一眼, 又装作不认识她。 裴观并不是假装不认识她。 他只是……只是真的不记得她长什么模样了。就像他也不记得梅氏的名字, 就像他一开始只记得阿爹的官位。 阿宝这句他不记得了,并非是替裴观辩白。 若能随风送去九泉,宁三姑娘泉下有知,不知她听后, 能不能放下执着。 “然后呢?”阿宝沉声诘问。 福儿浑身轻颤, 然后…… 她以为日子会好起来,四姑娘会当崔大人的姬妾,或许会为那位大人生下孩子,她会一直侍候四姑娘。 可那位大人的后院里, 有许多许多女人。与四姑娘一同进来的, 便有七八人, 有的是苏州来的,有的是扬州来的。 她们口音不同,来历不同,不知如何被搜罗过来,汇入崔大人的宅院中。 一进后院,嬷嬷们就端来了汤药,那药黑糊糊一碗,嬷嬷们说:“姑娘们都喝了罢,喝了才安生。” “这是什么药?”其中有个美人这么问,美人确实生得极美,这才敢当面发问。 嬷嬷们笑了:“喝下这药,头一个月来事会疼些,第二月就如原来一般,喝了这个,这辈子都再没烦恼。” 既绝了这些女人用子嗣争宠的心,送到各府各宅里又绝了后患。 有不肯喝的,那也不勉强,送到另一个院子里,依旧学吹弹唱打,末等待客。 四姑娘眼睛都没眨,她走过去端起药碗来一饮而尽,又将那碗轻轻搁回托盘中,轻轻拭出嘴边药汁:“劳烦嬷嬷指路,我的屋子在哪?” 嬷嬷们互相换了个眼色,知道这一位不能小看,对四姑娘恭恭敬敬,给她分了朝南最大的屋子。 福儿还抱着出宫时那个包袱,跟进屋中去,一进屋就抹尘铺床。 四姑娘坐在窗边,脸望向窗外,不知是不是在对她说:“姐姐的仇已经报了,我们要在这里活下去。” 福儿傻乎乎问:“怎么在这里活下去?” 后来福儿才知道,四姑娘追出去那天,崔大人对她说:“美貌的女人我有很多。” “那我,就是有用的女人。” 崔显看出她眼中一腔不甘,是一对好眼睛,但让他决定费些周折弄到身边,是因为她敢追出来。 福儿这才明白,在这里活下去,要有用。 庄园里的女人们,功用各不相同。 最末一等的是给宾客泄欲用的,那些女人来的快,去的也快,很容易就死了。强一些的会在宴上表演,再强一些的会被送到各位官员的府上。 四姑娘要当最有用的人。 “我知道你用络子传递消息,究竟如何传递?”阿宝又问。 福儿低着头:“那是太妃宫里的宫女姑姑教的。”三姑娘四姑娘自小读书识字,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入宫之后,说话举止自与别的宫人不同。 那个宫女姑姑看三姑娘时常用描花样子的笔写些什么,对她道:“进了宫,这些就该忘了。” 三姑娘默默垂泪,那宫女姑姑便道:“我们当宫人的,真有心事要写,也该把藏得密些。” “那络子上是前朝的宫女们,自己造的字。”太监们可以识字,宫女们却不能,但她们也有自己的办法。 用圈用花朵,用长线短线,互相传信。 宫女姑姑教给了三姑娘,三姑娘四姑娘觉得这“女书”太简单了,又往里加了许多字,还把这个教给了她。 崔大人得了美人,总有新鲜劲,新鲜劲过了,好几日都没再到四姑娘的屋子里来。 等他再来时,四姑娘道:“我说过,我有用。” 崔大人笑看她:“哦?” 四姑娘随手拿出几条丝绦来,在指间穿梭来回,结成几股绳,打上几个结子,递给福儿。 福儿看了一眼,飞快跑出去,摘了两枝新荷花来。 崔大人躺在榻上,他饶有兴致,将四姑娘招到身边,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于是四姑娘又打条结子,递给她。 福儿第二次跑出去,她端回一碗新莲子汤来。 四姑娘将玉碗双手捧起递上时,崔大人看她的目光与原来不同,他笑起来:“住到后头去,跟在我身边。” …… 阿宝明白了,宁四一开始可能只是想报仇,想借崔显的手杀了那个宗室。报了姐姐的仇之后,她不得不在那里求生。 “派你来是为了什么?” “为了裴老太爷的册子。” “是裴家人透露的?”裴四爷裴五爷? 福儿摇头:“是宁老太爷,宁老太爷告诉了四姑娘的父亲,四姑娘一直都知道。” 宁四自小生在官宦之家,京城中谁与谁是姻亲,谁与谁有旧怨,谁与谁表面文章其实并不和睦,她知道的一清二楚。 四姑娘用裴家那本册子的消息,换崔大人替她赎母亲。 父亲兄长都已是刀下的鬼,但四姑娘的母亲还流落在教坊司中。 宁四卖了这消息,崔显又找到裴五爷验证,证实了裴老太爷确实有这么本册子,于是裴家就有了安插眼线的价值。 崔大人去找了,说宁夫人进了教坊,还没撑过一个月就死了。 “那是崔显让你害我的?” 福儿浑身一激灵。 “他让你什么时候用头油?” 既然已经开了口,这些自然是瞒不住的,福儿轻轻抽了口气:“不是崔大人,是……是四姑娘。” 阿宝都不认识宁四,她也没接到崔显的命令,为什么呢? “裴六夫人,应当是三姑娘。”这是四姑娘说的。 连福儿心底都是这么想的,三姑娘就该是裴夫人,她与裴公子本该是一双鸳鸯。 起先,四姑娘并没在意裴公子娶了谁,知道娶了林家女,她还轻笑了两声:“原来探花郎也要以色侍人。” 比她还不如。 直到崔大人想往裴府塞个人,查出福儿的姐姐就在裴观妻子的身边,那便没人比福儿更合适了。 福儿又淌下泪来:“我自不能就这么被送进来。”如此大事,裴府中又有福儿的亲姐姐在,他们手里岂会没有把握就送她进来。 他们找到了她被卖掉的父母。 “四姑娘本来以为裴公子娶姑娘是为了仕途,后来知道……知道……” “知道什么?” “知道姑娘曾替三姑娘烧过元宝纸烛。” 阿宝到此时才露出一点疑惑的神情:“怎么?” 福儿不敢说,四姑娘知道之后,点了点头:“她倒还懂得规矩,知道持继室礼。”为元配夫人烧纸,当然是继室礼。 “那两瓶头油是我进府时就带进来的,只等她传令吩咐。” 等四姑娘知道裴公子是真心爱重妻子,才起了杀心。 “所以不论是谁嫁给裴观,你们都会这么做?” 福儿先轻轻点头,又摇头,连她都不知道,不知道换一个人,是不是四姑娘就不会动手了。 阿宝良久不语。 福儿自知事情败露,她是没有活路的,连父母也没了活路,唯一的姐姐还因她带进来的头油中毒。 此时心灰意冷,刚抬头望向窗外湖水,就被一言戳破。 “你是想寻死?” 福儿只是看着座上人:“我还能活?还能活,也没什么好活的。” 该死的时候,死了就好了,她进掖庭时就该死。 阿宝看着她,她身量未足,稚气未褪,却一心求死。 “你死了,谁来救你姐姐?这只是寻常解毒的方子,真要救你姐姐,得知道毒方。” “你死得干净,但你姐姐会一日比一日衰弱,先是不能起床,跟着不能说话,然后不能睁眼……”直到五感尽失,这才死去。 福儿再无力气大哭,她默默流泪:“姑娘想怎么发落我?” “我不发落你,我要带你进京。” 把这些事,先告诉裴观,再往上报。 第221章 回京 嫁娶不须啼 怀愫 嫁娶不须啼 第243节 福儿是人证, 头油是物证,螺儿是受害者。 阿宝将福儿的供述写在纸上,递到她面前:“你可识得字?” 福儿轻轻点头。 她果然是认识字的, 要不然也不会派她来找那本小册。 “你看一看, 若无虚话,按个手印。” 福儿虽接了纸, 可心中还不信, 这会儿让她按什么, 她都会按的。 那张纸上先写明了崔显自入京之后便从苏扬两地采买女子, □□之后,安插进官员后宅的事。再陈明宁家四女宁尔馨与福儿是如何为崔显所用, 福儿又是如何带着毒药进裴府的。 她说没有虚话,就真的没有一字虚言。 福儿眼底泪意又起,船上没有红泥印信,阿宝想用胭脂代替, 福儿笑了:“姑娘可曾见过不会褪色的胭脂?” 她咬破手指, 按下指印。 阿宝将那张纸收起,福儿这才道:“少夫人能救我姐姐了么?” 就算她手里的是个寻常的解毒的方子,只要能暂解毒性,也总比没有要强。 阿宝看了福儿一眼, 她知道了真相, 心底竟并不觉有多痛恨。听福儿这么说,竟有些想笑:“这药,你姐姐已经喝了两天了。” 福儿怔怔然望住阿宝。 阿宝击掌三下,船便调头往回开, 快上岸时, 福儿道:“我, 我还想看看我姐姐。”上岸之后,她必要被关押起来的,她想最后看姐姐一眼。 回去京城下狱,招认罪状,她必是不能活了,只希望姐姐能活命。 阿宝允了她。 下船回到院中,螺儿午睡刚醒,立春给她送了燕窝来。她看见这许多人来看她,受宠若惊:“姑娘怎么也来了?福儿赶紧让姑娘坐下。” 她挣扎着要起,被妹妹劝住:“姐姐今儿怎么样?” “好得多了,换的药虽苦,倒更对症,头疼也好了许多。”螺儿还是坐起来了,她看妹妹眼睛红红的,问她,“怎么了?” 福儿笑了:“姑娘带我去游船,湖上风大,吹迷了眼。” “真是,带你上船,你怎么还贪玩?”说着将床头的帕子塞到妹妹手里,看她手指破了,只当是做绣活赶工时弄伤的,对妹妹满面歉意,“等我再好些,我就来帮你的忙。” 福儿捧起燕窝碗,一勺一勺喂给姐姐吃。 因阿宝在,螺儿又羞又愧,只小口吃着,深觉为着自己,让姑娘花这许多银钱。这些银子,再买十个她都够了。 阿宝看出她不自在,笑了笑往屋外去,螺儿这才松了口气。 她捧着燕窝碗,含着眼泪喝下牛乳燕窝粥。 福儿摸摸姐姐的额头,又摸她手脚,见她睡得暖热,替她掖上被子:“我去忙。” “去罢,做得仔细些。” 福儿点头出门去,还当阿宝会将她关起来,谁知只是将她关在绣房中。 戥子离舱门最近,虽不曾听清,但看福儿的样子就知她已经全部招认了,如今连看都害怕再看福儿一眼。 “怎么还给她这么好的屋子,就该把她……” “就该什么?捆起来上刑?关进黑屋子里?” 戥子嚅嚅:“那也不能还让她住这么好。” “这是在楼家,别走漏风声。”阿宝说着又轻声道,“她也活不长了。”折磨福儿,她并不会快乐,更非她行事。 “那……那她会不会想不开?” 阿宝笃定:“不会。”方才福儿死志刚盟,知道那药并不能替她姐姐完全解毒,就又熄了求死的心。 若她不来裴府,螺儿会慢慢升等,到了年纪,择一个情投意合的人成婚。 走一条,从小到大她们身边的人走了无数次的,最安稳的路。 她希望姐姐活,她就不能死。 福儿被关到了绣房里,对外只说她要赶工期,菜饭都送到门边。 戥子虽恨她□□进府,要害阿宝,但每回送菜都会对她说一句螺儿的事。 “能喝粥了,喝了大半碗。” “能下地走上一圈,头还发晕。” 福儿只是听着,一声都不出。 阿宝给裴观写了信,青书也预备好了舟船,她想尽量轻车简从,快些回京城去。 要回京城的事,将裴三夫人唬了一跳。 “你这才到,怎么就要走?” 阿宝低下头去。 裴三夫人蹙眉,语气难免责怪:“再有什么急事,也要等到外祖母过了生日再说!咱们来不就是为着贺寿?” “是家里出了事?”裴三夫人也知阿宝不是那等无理取闹的人,“不管家里出了什么事!都先把寿贺完。” “娘,我有大事必要立时回去告诉六郎,晚一天都不行。” 说着,她立起来躬身行礼:“此事干系重大,等事情了了,娘就会知道的。” 裴三夫人全无头绪,家里还能有什么大事?有什么大事不能告诉她? “你若不说,我不能放你回去。” “青书已经备下车船,我们后天就走。” “你!”裴三夫人知道阿宝性子犟,但她犟都有道理,这还是头一回不说原因就忤逆她,“你敢!” 阿宝见行礼不成,干脆跪下,给裴三夫人行了大礼:“一定要走,我不仅要走,我还请娘与我一同想办法遮掩。” 裴三夫人方才还气得头疼,看见阿宝下跪磕头,她反而气消:“是六郎的事?” “是。” “事关身家性命的事?” “是。” 裴三夫人轻抽口气:“那……那你预备怎么办?” “我只带青书长白和福儿,端阳节那天趁着人多,我们悄悄走,母亲能替我瞒多久就瞒多久。” 虽在楼家,裴三夫人也还是能想一想办法。【看小说公众号:玖橘推文】 她很快就布置起来,先是请了大夫来,说大夫诊出阿宝有孕了,但因一路舟车劳顿,胎坐得不稳。 这可把虞老太太给吓住了:“那怎么好,赶紧让她好好养胎。” 女儿可就那么一个儿子,这又是头胎,头胎养好了,往后再生也不艰难。 很快阿宝就挪进裴三夫人屋中,裴三夫人道:“你这脾气可得好好改改,万不能再跳再蹦再吹风了,这头三个月,你就给我好好躺着!” 连丫头也只用戥子和小满。 裴三夫人还给屋里的丫头们都撒了喜钱,这戏越作越真,连立春几个都信了,螺儿欢天喜地道:“那我给小少爷做衣裳做鞋。” 阿宝收了好些贺礼,她问:“这,能行么?能瞒得住?”一怀上身子,就能两三个月不见人? 裴三夫人笑了,冲阿宝眨眨眼儿:“再没有比这个更正当的。” 就算是生病,那也有来探病的。只要说怀了身子,大夫说要胎不稳要保胎,那是一点走动也不会有。 “那福儿呢?” 青书长白还能说是回家送信去了,福儿不在,立春双瑞都会问。 裴三夫人也有法子:“对面山中有许多庙宇,既是家里的少夫人坐胎不稳,那就派个手巧的小丫头去,在观音庙里绣观音,为主家祈福。” 观音庙得了十束金线,又得了香油钱,自也不会说出去。 楼家里里外外都安排好了,到了端阳节宴的那一天,别处都热热闹闹,家里的下人们全都到后头去看赛龙。 阿宝换了一身装扮,打扮成丫头模样,戴上帏帽,押上福儿,由陈妈妈领着从侧门上了车。 青书驾车赶去下个城镇,那边已经预备下了船。 轻车快马,很快由车换船,青书道:“少夫人放心,咱们这样走,最快十五六日就能到京城了。” 福儿被绑住双手双脚关在舱内。 离京城越近,她便越少说话,连食水都少进,每天只是靠在船舱上,望着外头的水。舱房虽小,但还有扇窗。 江风月色能透过窗户照进来。 她们刚上船时,月亮如圆盘大,月光透亮,照得舱房地上如铺了一层冰霜。 自福儿从浣衣局那间黑屋子里出来之后,她一个人睡时就要整夜点灯。 这个毛病,还是她进了崔府才知道的。 宫女们都睡通铺,人挤着人,她从不害怕。 等到了崔府,四姑娘得宠后,福儿也有了自己的单间。那天夜里,福儿才知道,她不敢一个人吹了灯睡。 只有点着灯时,她才能睡得着,这事从没人知道。 这些日子以来,她单独被关在舱房中,全靠月亮的光撑着。 今天偏偏江上起风,浓云掩去了月色。窗格外本就只投进来方块大小的月色,那云越来越厚,地上的“霜”像是化了一般。 福儿缩在床角不敢动弹,也不敢出声。 她手脚每天被解开三次,让她吃饭活动,但夜里是一定要绑起来的。 像是又听见那吱吱唧唧的声音,伴着江水扑船的声音,她想起是谁曾跟她说过“水里,有水老鼠。” 水老鼠会游泳,会爬到船上。 就在福儿死死咬住下唇,拿头轻撞床板时,屋门开了。 阿宝站在舱门边,手里举着烛台。 那光珠不过黄豆大,却散了满屋,整个屋子俱被这光照亮。 嫁娶不须啼 第244节 阿宝将烛台固定,又罩上风罩。 她从走进来,到预备离开,一个字也没说。 福儿却在阿宝要关上屋门的时候出声:“少夫怎么知道我怕黑?” 梦里的阿宝只知道福儿怕黑。 梦外的阿宝知道了福儿为什么怕黑。 福儿不等答话:“我送了信出去。” 阿宝回身看她,她已经交待过,是她送了燕草的消息,好让崔显把消息卖给萧思卿,用消息再换消息。 “白露死,查银杏。” 福儿隔着灯火,看见的阿宝是一团带着光的影子。 她将四姑娘的行事,学了个十成,不到最后一刻,手里总要扣着些什么。 “白露……死了?” 福儿到得此时,又换了一种目光看向阿宝,这回轮到她笑:“少夫人不会以为,白露她还能活罢?” 第222章 报信 嫁娶不须啼 怀愫 福儿说完这句, 往船舱上一靠。 她在等阿宝的反应,可阿宝听她说完,留下那盏灯, 关上舱门离开。 接连着好几日, 都不再现身,来给福儿送水送饭和替她松开绳子, 让她能暂时活动的人成了青书。 青书每次来都只是放下饭食, 解开她的手, 看着她吃饭。 福儿终于忍不住:“少夫人呢?” 她是不是受不住了?受不住丈夫杀了个无还手之力的丫头, 所以躲在舱中不敢出来?不敢见一见这天底下究竟有多少惨事? 青书并不理会她,等她吃完了饭, 又将她手脚捆住,嘴中塞上布条,径直离开。 关上舱门,青书才皱眉叹息。 青书也不知道那天夜里究竟发生什么, 少夫人突然过来, 轻拍他的舱门,进门之后问他:“明日是不是要靠岸?” 船每行几天,遇上渡口时就会稍作停靠,到了岸边要补给食水, 再略作休整, 才好开船出发。 “是。”青书点头。 “替我备一匹好马。”轻减行装坐船回京要十五六日,若是她快马回去,日夜兼程,那七八日就能到了。 青书岂能肯:“这怎么成, 怎能让少夫人自己上路!” 若是出了什么差池, 那公子还不剥了他的皮! 阿宝皱眉, 这些人总不信她。她十四岁不到,就能从崇州带着红姨林伯和戥子四个人奔赴京城。 这几人老的老,弱的弱,不也也顺顺当当进了京。 “明日靠岸,你替我弄一身男装来。”阿宝从袖中取出她爹的官印记认,“我走官道住驿站,不会在野店落脚,你不必忧心。” 每六十里一驿,加急赶路,总有驿站可以投宿。 “那,那我随少夫人去。” 阿宝看了青书一眼,青书虽去了一趟辽阳,但还是先坐船后换车的。 “我三岁便在马上摔打,闭着眼睛也能翻山,你呢?” 青书讷讷,他的骑术只是寻常,怎么能比得上少夫人。 “要我要带上你?那还不如坐船,明天靠岸,男装马匹。” 白露和银杏的消息已经传出去半月有余,不能再等了! 第二日,青书备下马匹干粮和男装,眼睁睁看着少夫人摸了那匹新买的马几下,与那马耳语上几句。 翻身上马,两腿一夹,那马自行小跑起来。 少夫人骑在马上,头也不会,只伸出胳膊向后一挥。 青书胆颤心惊,信都已经送回去了,老天保佑让少夫人比他们先到京城,途中要是出了那么一点差子。 不说少爷,戥子就得先扒他的皮! 阿宝用布带将胸紧紧裹住,她年纪虽长,但身材偏瘦。本来就高挑,穿上宽松些的男装,再戴上斗笠,迈着大步,比寻常男子多几分秀气而已。 骑马两日,遇到驿站,掏出官印记认进门歇脚。 阿宝用巾帕拍下身上尘土,这两天没下雨,道上便不难走,只是灰尘大些。衣裳鞋子全都灰扑扑的,脸上都不用刻意涂黑。 驿站的驿丞一看是辽阳官衙的印记,颇有些古怪,那地方可远呢,可看包袱中露出来的漆印信件又不敢怠慢。 好食好水的招待阿宝:“小兄弟姓什么?要不要酒?” “不必,我要换马。”这马已经连跑了两天,本就是寻常城镇里买来的马,体力只算寻常,拉着快跑两天,已然到了极限。 阿宝压低了声音说话。 身形还能伪装,但声音不能。驿丞听他的声音更觉得古怪,又听他要换马,不敢决断。 送上食水之后,去问驿站中的巡检:“你看,那人不会是冒充的罢?”可如今谁有胆子来骗军马?驿站的马那可都有徽号。 官符倒是对得上,但辽阳那地方,跟他们隔着十万八千里,八杆子都挨不着啊? 巡检虽没品阶,但是武职,多是老迈军人打不了仗了,就在当时当驿站的巡检。 方才阿宝骑马过来,他远远就看着,听了这话看了那驿丞一眼,掏掏耳朵:“他那骑马的姿势,一看就是军中人,你可少管。” 这些年军事调度多,驿站也跟着受看重,连他们这样的小站都有四五匹军马可换。 驿丞一听这话,赶紧将饭食热水备好,等到阿宝休整过,他又挑了两匹马出来:“小兄弟,你看看,要哪匹?” 阿宝眼睛都没眨,挑中其中一匹,在马单上写上“林昭”两个字,领马离开。 等她骑马走远了,巡检喝了口酒道:“怎么样?他一瞧就知哪匹马脚力更壮,这还不是军中人?” 驿丞这才松了口气:“我看他生得清秀,还当是位公公呢。”进门那掸灰的模样,带了那么点女气。 二人言谈间,阿宝已然骑马远去。 一路上翻山涉水,凭着阿爹留给她的官符徽号,逢上驿站便换马小睡。原来七八日的路程,她轮换马匹,日夜兼程,第六天快亮时到了京城。 此时离天亮已经不远,城门还未开。 因是夏夜,一众人围在城门不远处等着白天开门。 离京城越近,盘查就越严,虽没人看破她女子的身份,但阿宝行事愈加小心,牵着马匹在远处稍歇。 听那些人谈论京城中事,除了秦王又打赢胜仗之外,还有几人谈到齐王那些诗案。 只说了两句,便被人喝斥:“噤声!你们都不要命了!” 阿宝靠着马匹打盹,她几乎没有睡整觉,大雨天还赶了半天路,绑腿上溅满了泥点子。想用水囊中的水打湿帕子洗脸醒醒神的,还没掏出手帕,人便偎在马上睡了过去。 城门开时,城门熙熙攘攘的声音把阿宝惊醒。 她拍拍面颊,这身打扮当然不能回府,想了片刻,就只有在裴观下朝时等他。 “裴侍读留步。” 裴观自勤政殿议事出来,正自撩袍下阶,被人从身后唤住。 他停步侧身,朝阳霞光将他青色官服染成绯色,见到来人,裴观温言道:“高大人?有何事?” “今儿下了衙到我家来喝酒。” 高学士美滋滋把夫人送回乡省亲去了,山中无老虎,他正猴子称大王。这一个月中请了许多同僚回家吃酒,成日里喝得微熏,连脚步都是轻飘飘的。 就在方才,景元帝还道:“一样是老婆回乡省亲,怎么裴侍读天天丧个脸?老高,你欢喜得也太明显了。” 高学士本想肃着脸的,但他实在是高兴,嘿嘿笑出了声。 景元帝十分瞧不上他这怕老婆的样子,再一看裴观,老婆在时,常年脸上如一泓春水。老婆一走,春水都结了冰。 真不想看他们:“走罢走罢,朕都懒得瞧你们。” 裴观被高学士叫住,他摇了摇头:“不了,改日再饮。” “哪能改日!”高学士一把攥住裴观的手腕,“欢娱嫌夜短!”老虎回了山,他这猴子就没戏唱了,今宵有酒今宵醉! 裴观再三推辞:“改日,今日有事要忙。” 高学士啧啧摇头:“你呀,还是年轻。”年轻经验浅,不知道这种老婆不在的好日子千金难求。 “实是有事要忙。”裴观坚决不去。 高学士微怔,他有酒不喝,这般拒绝,难道是要寻芳会佳人? “裴侍读,咱们这样的人,一起喝喝酒也就罢了,旁的可万万不能沾。” 免得母老虎回来,打折他的腿。他家娘子不过舞一舞擀面杖,裴侍读的娘子,听说可是会套马耍鞭子的。 裴观不知道这位前辈学士脑子里想了什么,他颔首离开。 刚回翰林院坐下,要将方才议的事写成奏章,就有个茶水房的小太监进来给他奉茶:“裴大人吃茶。” 裴观一点头,那小太监就把手里的一团纸条塞到他手中。 “裴大人,外头有人找。” 裴观等那小太监走了,这才折开纸团,纸团里裹着一颗小小的石榴。 才刚六月初,榴花刚谢,榴子初结。 这榴子不过指甲盖大小,也不知是从哪家院墙外头掐下来的。 裴观面上变色,今天早上才刚收到阿宝来信,按信中日期推断,也还有十日才能回来,这榴子是谁送的? 他将那榴子握在手中,让同僚替他告假。 嫁娶不须啼 第245节 慢步离开翰林院,走出宫门,还无人来同他搭话。裴观便再往远去,直走出了宫市街,这才有个青衣男子慢慢靠近他,喊了一声:“裴大人。” 裴观下颚一紧,饶是他见过阿宝男装,也依旧被阿宝此时的模样惊得瞳仁微缩。 “你……” 阿宝满面风尘,双有颊微凹,脸色灰暗,眼底发青。 裴观知道出了大事,来不及多问:“走。” 阿宝跟在他身后,二人很快出城,去了别苑书房。 裴观着急吩咐婆子:“烧些热水,预备饭食。” 将门一关,阿宝从怀中取出福儿那份自述,又取出头油物证,和那个老仵作写的东西。 “她传信给崔显了,让崔显查白露银杏。” 说完这句,也不等裴观如何答她,身子一仰睡倒在长榻上。 第223章 妇人【捉 嫁娶不须啼 怀愫 小丫头提着热水送到书房门前。 刚要出声, 就见少爷手中捧着封信,信纸不住发出簇簇轻响,小丫头定睛细看, 原来是少爷的手在抖。 “少爷……” 她刚一出声, 就见少爷收起信纸,挥手让她退下。 “把水放在门边。”声音又低又哑。 小丫头赶紧放下铜壶, 她已经尽量轻声, 少爷还是皱眉不悦, 她搁下壶飞快跑到门房小屋去。 阿婆问她:“水送进去了?” 小丫头点点头, 对阿婆道:“阿婆煮些姜汤罢,我听少爷的声音哑了, 像是得了风寒。” 婆子骂她一句:“傻丫头,这个天儿,上哪儿得风寒去!” 小丫头挠挠头,不是风寒, 那少爷总不会是在哭罢? 裴观至此才知, 上辈子阿宝竟是被毒死的。 他也不是没往这上头想过,可她上辈子不过是个深宅女子,在京中连与人交际都少。自打她嫁进裴家就一直在二门内,有谁会害她呢? 竟真有人害她, 一个她根本就不认识的人。 裴观望向榻上累得睁不开眼的阿宝, 眼眶微红,跪下身去,指尖扶开她额上被汗水打湿的发丝。 阿宝双目轻阖,胸膛微微起伏, 呼吸又深又绵长, 显是已经睡得熟了。 也不知她赶了多久的路, 也不知她这一路是怎么过来的。 正是夏天日头最毒的时候,她顶着烈日赶回来,眼底青灰,嘴唇干裂,宽大男袍罩在身上,更显得她形貌消瘦。 裴观亲自将水拎进来,缓缓注入盆中。半跪在榻边,将软巾浸在热水里,轻声绞干,替阿宝拭去面上浮尘。 手上软巾刚拭过她的嘴唇,她便眉心轻拧。 裴观动作更轻,小心翼翼替她拭脸擦手,又换块软巾替她脱掉鞋子擦脚。 这才瞧见布袜鞋底都是湿的,伸手托住她的脚,用毛巾热气替她捂上一会解乏,再用软巾擦干。 等到解开袍带,才看见她袍下裹胸已经叫汗水浸湿了。 阿宝每到一地的驿站,不过歇上一个半个时辰而已,为防人知晓,她这一路都未解开过裹胸。 白布本就厚实,还被汗水浸湿了又干,干了又湿,这会儿想解开,也因绑得太紧,成了死结。 裴观只得到书桌前,寻来拆信的剪子,一点一点替她松开裹胸。 白布松开,胸前已是连片的痱子,她这样怕热的人,天气热一点儿就恨不得能抱着冰块入睡。 竟生生忍了一路。 裴观气息微颤,用软巾替她擦拭身体,一面擦一面轻轻吹气。 阿宝本来眉心微拧,梦中觉得有轻风拂过,吹得她眉头渐开。 裴观替她换下衣衫,这才看见她两只手上都缠着手帕,解开一瞧,手帕上又是汗渍又是血迹。 她本来掌中生有薄茧,只是骑马不会磨破,但日夜奔骑多日,还是被缰绳磨破虎口,看这样子连药都没上,粗粗一缠就又赶路。 裴观先牙关紧咬,身子依旧止不住轻颤,好半晌才缓劲来。 红着眼眶替她清洗伤口,抹上药膏。 等阿宝再睁开眼时,外面天色已然全黑了。 她一时恍惚,不知身在何处,等听到隔窗传来蛙声蝉鸣,这才想起来,她已经回来了。 刚坐起身就觉浑身轻松,她两只手掌上换了干净软布,松了裹胸和绑腿,只罩着一件宽松睡袍。 人从榻上挪到了床上,屋里还摆了盆冰。 阿宝刚要掀开薄毯下床,裴观开门进来,见她便笑:“醒了?” 他手上提着食盒:“先吃东西罢。” 阿宝四肢酸软,一是消耗太过,二是许久没能好好吃饭。啃了几天干粮,这会儿闻见米粥香气,竟不想吃。 裴观见她不动,点上灯,把食盒提到脚踏上,搬来小几。 捧起碗勺,舀上口粥,放到嘴边吹过,用唇试温,这才送到阿宝嘴边:“先吃一口。”吃下去脾胃就会渐渐复苏,人才会感觉到饿。 阿宝闻见这鸡丝粥的味道,先是直犯恶心,跟着张开嘴,勉强自己咽了两口,嘴里习惯了热食滋味,竟真觉得缓过来了。 裴观看她胃口开了,捧着碗问她:“要不要再添一碗。” 阿宝摇了摇头,望住裴观。 裴观放下碗,他还半跪在踏脚上:“白露一家不会再开口了。” 白露听到他病中那些“梦话”,初时还不明其意,只当是少爷病得太重,病中在说糊话。还曾报给裴三夫人,请太医来瞧,当时太医说病重如此,家中便该安排后事了。 一等裴观病好,白露都没将那些话放在心上,不过是梦呓而已,说的也全是她听不懂的东西。 直到京城初定,朝中的事慢慢传到后宅。 白露知道的越多,越是心惊,少爷怎么知道会有秦王齐王?少爷生病时,这些人可都还刚进京城,还没封王呢。 裴观将白露如何以那些话来表忠心的事,告诉了阿宝:“她要我在后院中,给她一个容身之地。” 这话一出,他容不得她活着。 如果她能一辈子不开口,那就一辈子在裴家安安生生过日子,可她偏偏要开这个口。 白露既敢以此为要挟求一个通房的位置,那之后呢?抬起来当妾?再然后又是什么,要个儿子? 若连这些,她都不再满足呢? “不仅是白露,与白露娘走的近的人家,这一年里要么是到外地去收帐,要么是去了庄头上当小管事。” 明面上是升了官,实则远远把他们打发出京城。 “阿宝,若非她……”裴观欲言又止。 “我知道。” 从听到这件事起,她就已经猜到了。 她微一点头:“你已经给过她生路。”若在军中,以军中机密要挟主将,早已不能活。 裴观心底微松,伸手去拂她发丝,想将她揽到怀中:“我已经让陈长胜去盯着银杏一家了。” 宁四再阴毒,也绝不会想到白露听见了什么,只要让她们以为这是一条没用的线索就行了。至于福儿,阿宝一走,她应当就会明白这是件要紧事,可她已经传不出讯息。 阿宝问他:“后来为何不告诉我?” 裴观指尖僵住,一开始不告诉她,是因她全不知前世事,后来她明明已经知道,还不告诉她,是因……他有私心。 他不想让她知道,他杀了人。 “我怕你知道了,会……”会妇人之仁。 “你怕我怀宋襄之仁?”阿宝还未通读裴观书房中所有书籍,但她对打仗的典故故事烂熟于心。 宋襄公打仗,挥着一面仁义大旗,绝不肯奇袭取胜,非得等敌人排兵列阵,这才肯与楚军对战,最后被楚军重创身死。 “那你便想错了。”阿宝沉声说完。 裴观正哑口无言,又听她道:“我想见一见宁尔馨。” 这才是杀她的凶手,而她连宁尔馨是何模样都不知道。 宁尔馨不在京城,她随崔显出门办差还未回来。 但她早在一个月前,就已经把福儿传给她的消息报到了京城。 银杏嫁给了小管事的儿子,她丈夫如今也在外头铺子里当掌柜。 银杏刚嫁过去就怀上身子,如今已经是第二胎了,原来日子过得红红火火,这半个月她却到当铺去,当了好些首饰衣裳。 陈长胜跟着银杏的丈夫,才跟了两天就知道为何银杏要当首饰。 她丈夫迷上一个烟花女子,本来家中积蓄尚多,半个中月还是花销不完的,可那烟花女子勾得银杏的丈夫赌钱。 先时自然是赢的,但很快就把帐面上的银子给赌掉了。 裴府每一季都要查帐,马上就要查到他们了,帐上却没有银子。 丈夫好容易当上的掌柜,出了这事,差事不保不说,说不准主家还要治罪。银杏只好当首饰补上,再不行就只能回去求公公婆婆。 陈长胜报给裴观的时候,裴观冷笑一声:“这个法子,他们倒用不腻。” 色跟钱,办法虽老,但它奏效。 下了一个月的网,算一算也该收网了。 嫁娶不须啼 第246节 正赶在收网之前,裴府帐房去查帐,查到银杏的丈夫亏空了帐面上的银子,将他掌柜的职位撸了,铺子收回。 没将他送官,银杏已是千恩万谢。 “还不如在院子里过日子,不当掌柜的时候,他处处待我好,就是当了这个小掌柜,倒不安生!” 那边鱼钓还没起钩,这边已经全收拾干净。 银杏到铺子里去收拾东西时。 隔壁刚搬来一个月,就同她十分要好的黄娘子道:“真真可惜了,你这回去不就当老妈子了,哪有在外头当掌柜娘子强!” 银杏原来看她虽有了些年纪,但言谈说笑不像是个良家,并不想同她走动。 可这些日子黄娘子不仅听她大倒苦水,还替她介绍当铺,在那间当铺里当东西,银子比旁的地方要高出一成来。 很是帮了银杏的大忙,银杏已经十分信任她,这些日子几乎是拿黄娘子当姐姐看待。 银杏收拾东西的手一顿。 想起陈妈妈的儿子陈长胜,突然在府里见她。面上是问她丈夫的事,可他不问细帐,只告诉她,是外头人有意勾搭着她丈夫去赌钱的。 银杏茫然不解,她丈夫只是个小掌柜的,怎么就盯住了他? 陈长胜突然道:“白露要是有你这聪明劲多好。” 银杏冷汗泠泠,当场便觉得腹中一痛,她的孩子重重踢了她一脚,她咬紧了牙关:“陈大哥说笑了,我就想安生过日子。” 此时黄娘子再来,一面替她收拾东西,一面嘴里不住问话。 银杏肚子又是一痛,她抽出帕子抹泪:“姐姐不知,我们要被罚到庄子上去了,我丈夫打小可就没干过重活,去了庄上日子可怎么过。” “那你还不赶紧想想办法?你原来不是侍候爷们的么,就不能说上两句话?” 银杏依旧摇头,眼中落泪:“姐姐不知,我们少爷规矩大得很!我不过侍候了几天衣食,能说得上什么话。” 黄娘子看她全家被罚,这会儿还哭哭啼啼全无办法,压根就不像是知道什么秘辛的样子。 白忙活一个月! 装模作样宽慰她两句,银杏还要送给她一块销金帕子说留个念想,她连连摆手,扭头走了。 银杏赶紧收拾东西,回到裴家,找到陈长胜,自请要带上丈夫一起,全家人去庄子上生活。 消息送到裴观跟前,裴观眉梢微挑。 原来,她听到了。 颔首应允:“许了她。” 阿宝这些日子就住在别苑内养伤,解决了银杏的事,她问:“什么时候把这些东西呈送御前?” 第224章 【一】 嫁娶不须啼 怀愫 裴观沉默片刻, 并未立即答阿宝的话,他撩袍坐到床边,伸手打开药箱:“来, 咱们先换药。” 阿宝依言伸过手去, 任由裴观替她解下手上缠裹的软布。 不过这点小伤口,换成小时候, 最多抹抹膏药罢了。也就是裴观, 把这当成了不得的大伤。 每日替她换药裹伤不说, 还特意调配了荷香软膏, 说是先给她调配好,等伤好了, 抹手用的。 因药换得勤,伤口确是好得快些,这才没两天,阿宝便觉得虎口处有些痒痒, 应当是快好了。 裴观先用温水擦过伤处, 把阿宝的手举到眼前细看,满意点头:“就快好了,已经结痂了。” 跟着替她仔细抹上膏药,用白布松松裹住伤处。 “得见一见风, 就不裹紧了, 你自己不要随意解开。” 他做这些时,阿宝一直盯着他瞧,看他眉毛拧着,微出口气:“我不疼的。”磨破了虎口确实是有些疼, 但哪就疼到了这地步呢? 裴观笑了:“我知道。”伤口实在是细碎, 这种伤痒要多过疼。看她绑着两只手, 还时不时虎口与虎□□叉着磨蹭就知道了。 这些天沐浴、梳头、换衣全是裴观一手料理。 他两辈子都没做过这种侍候人的活计,头回上手,竟做得很不错。 知道沐浴之前先试水温,还知道要往水里滴些香露,头一回替她洗澡,阿宝还有些羞,整个人浸在水中。 六岁起,她就自己洗澡了。 只有小的时候,她娘跟红姨替她这么搓过澡。她泡在浴盆里头,两只手上拿着木雕的小马赛跑,她娘把她正面搓一遍,反而再搓一遍。 如今这么大了,倒要裴观替她洗身子,到底还是害羞,人藏在水中,只露一双眼睛在水面上,还问他:“我身上是不是酸了?” 顶着大日头暴晒回来,出汗越多,身上越酸,脱下来的衣裳外袍上氤着一圈圈白盐渍。 “不酸。”裴观一面用软巾替她搓背,一面这么说。 阿宝用手肘拍了下水:“胡扯。”她不仅身上酸,头发里都有味儿,用了三盆水这才算把头发洗透。 裴观用他那双拿笔写奏折的手,仔仔细细替她搓发、擦身、拍痱子粉。 还真拿她当小娃娃看待了。 第一次洗,阿宝就倚在浴盆上叹喟出声:“燕草都没你洗的舒服。” “那我以后常给你洗。” 阿宝睁开一只眼睛,瞥他一眼:“你能有这么闲?一年两回罢。” “好。”裴观答应了。 此时他收起药箱,拿出梳子替她梳头,把头发全拢起来梳通。好些天没收拾,她的头发又如原来一般茂盛油亮,发销卷曲着,怎么也不肯服帖。 裴观一只手堪堪握住,动作轻缓,一下接一下,从头梳到尾。 仵作那张纸上,写着那毒油入体,时间一长会脏腑气血衰败,也就是说,吃也不吃,喝也不能喝。 心肝脾肺肾,无一处能运行。 裴观动作微滞,梳子许久没有梳下去,他隐约想起阿宝躺在病床上的模样。 他好像是四天,亦或是五天…… 皆不是,他大概十天才会去看她一眼,每回去看她,也只是在门边略站一站。大多数时候,她根本不能见风,更不能见人,他便让决明问一声。 再后来,干脆让人到了日子回禀,吃的什么药,可曾好些。 那些回复就没变过“太医来瞧过,依旧还是这些药。” 老生常谈,例行公事而已。 他从不曾因她受病痛的折磨,就多分出一点关怀给她。 反正自有下人在照顾她,虚那就多进补。如果他当时能多用心一些,也许从她发病,就能看出端倪。 阿宝久久等不到他动作,侧身向后看去,就见裴观扭过脸去,眼眶微红,神色狼狈。 “你……”哭了? 阿宝大概知道他是为了什么,她假装没看见,微出口气:“你是不是,不想把这些东西送上去。” 呈到御案前,会是桩翻天的大案。 裴观平复心绪,重又抬起头来,继续替她梳头发。 若是再过些年,齐王图谋大位的野心毕露,与太子图穷匕见,渐失圣心。这东西送上,能立时斩断父子恩情。 可此时…… 不说小张后在景元帝心里的份量,就是齐王也还是景元帝心中替他分忧的乖儿子。齐王有错,那也都是下面人的错。扳不倒齐王,最多也就死个崔显。 崔显死了,危机更甚。 已经知道了害死她的仇人是谁,却不能立时报偿。 “过几日,你带一队人,去辽阳看看岳父大人可好?” 阿宝凝目望他:“你又要瞒着我办事?” 裴观笑了:“我是万万不敢了。” 他用种从没有过的眼神看着阿宝,替她擦洗抹身之时,都不必伸手去摸,一眼就知她肌理丰盈,血气旺盛,身子强健。 这样一个人,躺在床上苦熬了四五年,灯尽油枯而亡。 上辈子若是岳父知道阿宝是被人害死,他会如何做呢? 他根本不会顾忌什么皇后,什么齐王,就算是撞死在御前,他也会替阿宝申冤的。 但裴观自问,此时此刻,他做不到。 因他做不到,所以愧对阿宝,就想再给她多一些。 “你去做你想的事,你愿意的事,你高兴的事。”她越能多些快乐,他心底的愧疚才能越少。 只是在裴府二门后,替他操持家事,办宴待客,接礼还礼。她是都做得很好,但做这些,她并不快乐。 “那……那娘呢?”娘还在楼家呢,楼家还有个不能见风的“裴六夫人”在。 “螺儿呢?”她的毒能不能解? 裴观替她打了条辫子,他从未替女人梳过头,盘发是不会的,连辫子都结得歪歪扭扭:“你不必再操心这任何事,从此时起,你就只用想着去见岳父。” 裴观打完了辫子,站起来走到桌边,拿起桌上卷的纸。 展开一看,是那份舆图。 这是他从他们俩的房间墙上取下来的:“你不是想按信中写的,走一走看一看么?那就去走一走,看一看。” 阿宝确是想去走一走,看一看,把上辈子没走没看的,都看过! 可她直觉不对,蹙起眉头:“你是不是要干什么危险的事?” “怎么会呢?”裴观轻叹一声,“吾之大患,为吾有身。”人永远会计算荣辱利益,他身后还有全家人。 阿宝听明白了,她想要的真相大白,惩罪除恶,为上辈子的自己报仇,做不到。 嫁娶不须啼 第247节 她默然不语,抬头看向裴观时,竟见他发间银白,伸出手拨弄一下,拔下一根白发来。 这是这两天有的? 伸手再拨,就见他黑发之下,忽生根根银丝。 阿宝思索片刻,将那张图纸还给裴观:“这张图我都记住了,不必看,你还把它挂回去罢。” 她一答应下此事来,裴观很快就预备好了车马队伍,絮絮叮嘱她:“我已经给母亲写了信,会把戥子也护送过去。” “家中事你不必担忧,你想要什么都只管写信来。” 辽阳再不比京城繁华,林大有也可说是当地最大的官了,官衙里能少什么? 裴观还将大黑一家都给了阿宝。 本想只将大黑给她的,可又不忍心让它们一家三口分离:“你不是常说,大黑是匹好马,就是养糟蹋了?正好带它去辽阳的马场跑一跑。” 阿宝摸了块糖,大黑闻见,用马头轻碰小马,让小马先吃。 小马舔得欢实,阿宝拍拍大黑的马脑袋,冲着裴观轻笑。 这回他们不是吵架,也不是互不理解,正因为彼此知道,才更难受。 到阿宝要走的那天,裴观去送她,与她并驾骑马出城,又在官道上送了很远。 “你手上的伤口刚好,还是别骑太久。”还有羊皮手套,虽软,但天热,这么戴着不透气。 “一路上食水都让卷柏去办,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你……” 阿宝牵着缰绳,打断他的话:“让不让我走?” 裴观抿唇不言,阿宝眼看他不说话,回身勒马,双腿轻夹马腹,大黑猛然蹿了去。 眼看她杳然远去,直到官道上再看不见一丝马蹄扬起的尘土,裴观也还站着一动不动。 松烟刚想问少爷何时回去。 就听见少爷望着官道尽头连绵不尽的青山道:“吾之大患,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 松烟知道家里要出大事,要不然,少夫人怎会孤身回京?还有青书,带回来的人,关在城外。 少爷怎么这会儿念起经来了? 及吾无身,又有何患! 裴观提气勒马,反身向京城城门骑去! 第225章 【二】 嫁娶不须啼 怀愫 六月末时, 裴家接连出了两桩事。 一是裴家分了家,祖宅自然是归长房,田地商铺大半给了二房, 只有京城的宅子留给三房。 二是裴家分家之后, 大房二房相携回祖籍耕读去了。 京城中就只留下了三房。 说是留下三房,其实就只有裴观一人。 举家回乡, 裴老太太再不愿意离京, 也不得不跟着继子们回乡。裴三夫人又还在娘家省亲, 偌大个裴府, 入了夜就只有留云山房中还亮着两盏。 一盏是裴观书房,一盏是卷山堂。 阿宝人虽不在, 但她屋里的灯时时亮着,每夜都陪着书房灯亮到天明。 京城里还传说,裴探花的妻子滑了胎,因滑了胎回娘家去了。 卫夫人跟陶英红打听:“妹子?阿宝是不是要和离?”外头众说纷纭, 知道林卫两家相熟, 还曾来问过她。 被卫夫人啐了一回去,她可是连阿宝怀孕的事都不知道,怎么就滑了胎? 阿宝走时,是想带红姨一起走的, 偷偷把红姨接到别苑商量。 陶英红想来想去摇了摇头:“我去了辽阳, 等你阿兄回来,谁给他张罗娶媳妇的事?”她还劝阿宝,“这究竟怎么回事?好好的怎么非要去辽阳?一去辽阳,多久才回来?” 怎么能把姑爷一个人放在京城里呢? “你告诉我, 你俩是不是又吵架了?” 阿宝摇摇头:“没有, 我们俩不会再吵架了。”无心可猜, 还吵什么? “实在是我太想阿爹了,此时出发,虽赶不上草场丰美的时候,但能看见万马奔腾,那多有意思。” 陶英红很不满意,要是小时候真得揪着她的耳朵打几下屁股,可她都大了,连她丈夫都没说什么。 “你呀……万一,我是说万一,万一你回来,姑爷身边有人了呢?” 阿宝只笑不语。 裴探花的妻子省亲,高学士佩服得五体投地:“你这是用了什么法子?” 前些日子他一下衙就出城,屁股压根就不肯多沾翰林院的椅子。那会儿高学士就猜测他会佳人,还想他是趁着胭脂虎不在,金屋藏娇。 倒不怕老丈人发威? 大家一道打崇州来的,林大人可是崇州旧人,陛下如此信赖他,这一年中派去辽阳的巡检,回回上报,陛下都大为满意。 今年才刚过半,发去辽阳的赏赐就不少,朝中多的是人羡慕探花郎有妻运。 高学士也是崇州人,他特意劝了裴观两句:“裴侍读,你家那一位不同寻常。”小心岳父发怒。 裴观微微一笑:“多谢高大人,受教了。” 高学士捻捻胡须:“怎么今日裴侍读还不下衙?”今儿又不是他轮值,这么想来,这些日子他不论轮不轮值都在翰林院里,有人同他调班,他也总能答应。 这么看,那位佳人想来已经被打发了。 高学士用种孺子可教的目光看着裴观:“这才好,年轻人,正该多为国为家多办实事。” 直到高学士离开,裴观等小太监来传话:“大人已经去了。” 裴观整肃衣冠,官服都未脱,出了宫城,走入小巷,上了只小船。 船只直往秦淮河去。 七月里正是秦淮河最热闹的时候,两岸边秦楼楚馆,河面上画舫游船,琴瑟琵琶笙歌不绝。 裴观坐着小船到河中与另一只大船相汇。 船中人掀开帘子,见裴观一身官服,颇有些吃惊。 朝廷是不许官员狎妓的,有违者廷杖六十。但这种事怎么能禁得住,烟柳繁华地,富贵温柔些,大家前来都改换私服,若有瞧得上的,再用小轿请回家中。 若被揭发,还得按罪罚俸挨板子。 是以崔家蓄了许多私妓,成了京城官员们最爱去玩乐的地方。 那人道:“裴大人请人看戏,怎么自己还晚到了。” 水边有痤临水的戏台,两舟离戏台不远。 裴观微微一笑:“在宫中耽误了片刻,怠慢了王爷。” 齐王几回想将裴观纳入麾下,都被他躲开,没想到他会主动送上门来,心中一时好奇,这才回帖赴约。 来了之后才知道,今天戏台上并不唱戏说书,这就更有意思:“裴大人请本王看戏,是看哪一出戏?” 总不会是请他来游湖的罢? “请王爷移驾。” 裴观说完,做了个请的手势。 两艘船沿河停着,船头连着船尾,不用架踏板就能迈步过来。 齐王出门带了许多护卫,他人还没过来,护卫先上船来搜查船舱,里外都看过,伸手就要掀开布帘,看看帘后是什么。 裴观就道:“这个,还是让王爷自己瞧罢。” 齐王愈发觉得古怪,外头都传裴观从不二色。这事齐王并不相信,裴观不二色,为的还不是岳家。 看他这么讳莫如深的模样,难道是要送女人?给他送女人? 齐王挥了挥手,护卫都退到船舱外。 他亲自上前,揭开帘子,就见个女童被五花大绑,捆着扔在帘后:“这是何意?” 裴观指了指桌上的供词和半瓶头油:“请罢。” 齐王拿起那叠供词细看。 裴观摆出船上茶具,烫杯洗碟,沏一壶香茗,一杯奉到齐王面前,一杯摆到他自己面前。 齐王越看供词,脸色就越坏,让崔显安插女子打探消息是一回事,他自作主张预备毒药又是另一回事! 他从看见这份供词开始,就不曾质疑过真假。 裴观敢这么找上门来,这东西就必是真的。 “我已经请太医为那位无辜中毒的丫环看过诊了。”阿宝房里的丫头们,随船回来京城,一进京就将螺儿安置在城外,请陈太医来看过诊。 陈太医得了裴观一整卷的《仙拈集》药方,虽是请他到城外看病,他也没有多言。 待给螺儿摸过脉,又看她指甲发青,脸上身上显出中毒的症状,陈太医大吃一惊:“裴……裴大人,这是……” 裴观问他:“如此症状,若是拖长成四五年,以陈太医的医术,还能诊出是中毒么?” 陈太医想了想,摇摇头:“不能,毒物入体时间太长,四五年,除非……除非开棺验尸。”查人死后的骨头,才能看出中毒。 除了陈太医,还有京城仵作,这些人的证词都放在案前。 齐王一页页看完,面前茶水已经凉透。 他抬眉看了裴观两眼,心里明白,裴观发现这事,没有上报到御前去。只是私下告诉他,就已经断定下毒一事不是受到他的指使。 齐王略松口气:“多谢裴大人,我会给裴夫人一个交待。” “我夫人生了这场气,去辽阳了。” 嫁娶不须啼 第248节 齐王脸色更不好看,心中愈加忌惮,裴观手中捏着这样的把柄,又不愿意投效…… 他端起那杯冷茶一饮而尽,让护卫进来把捆着的女童带走,还想对裴观再说什么,见裴观只是低头饮茶。 便微微颔首,迈出舱门离去。 裴观一直等到齐王的船划远了,这才掀起船帘,冲着旁边没点灯也没船夫在的空船问道:“戏,怎么样?” 空船中先是火折声向,不一会儿亮起灯来。 船窗中坐着的是换了私服的严墉,他看了裴观一眼:“是出好戏,但这出戏,本可以更精彩些。” 裴观垂眉敛目,他知道严公公的意思,若这把柄捏在手里,当作底牌,也能给予齐王重击。他这样拿出来,这牌无用了。 “下官知道。” “就不怕路难走?” “从来没有好走的路。” 严墉笑了:“世人都说,探花郎爱妻三分真七分假。” 他倒没这么想过,但十分之中,总有一二分是假,没想到,竟是足赤真心。 “这事裴大人告诉了我,便是把难题抛给了我。” “并不想让公公如何,只是求公公当个见证。” 两人并未同舱,隔窗相望,彼此点头,划船驶离了秦淮河。 隔了几天,齐王给裴府送来一份厚礼,一盆用宝石打造的盆景玉兰花。 裴观本不肯受,齐王府的人道:“王爷为表谢意,特意请工匠连夜打造,珊瑚白玉都是压惊的东西,裴夫人受惊了。” 果然是送给阿宝的。 这又是件送到手里的证据,齐王还不能不送。 再隔几日,那人又来:“王爷说,事情已经办妥了,裴大人要不要亲眼看一看。” “看一看?”是看如何行刑? 那人笑了:“这等罪状,自然按律惩治。” 裴观先是皱眉,跟着明白过来,或是凌迟或是揎草,二择其一。 但齐王想拿来让他看,那就是……揎草。 “不必。” 那人走后,裴观望一眼卷山堂的灯,提笔给阿宝写信,写了两次又都揉掉。 每夜点灯枯坐,到天快亮时,又吹掉灯火。 煎熬数日,连松烟都看不过去了:“少爷见天的不睡,这岂不是要把自己给熬死?”白头发越来越多,早上梳头,十根落发就有一根白的。 直到这日下衙,门房奉上辽阳来信。 裴观一看见是从辽阳来的,不等松烟去取,自己伸手接过。 松烟还当少爷盼了这么久,必要赶回去拆信,谁知少爷不但没快步回去,反而越走越慢。行到留云山房的门前,他几乎凝住脚步不动。 “少爷?” 裴观应得一声,走入门中,将信搁在书案前。 从天亮盯到天黑,一根蜡烛烧了大半,灯火快熄的时候,裴观终于伸手拆开信,从信里掉出来一幅画。 画上画着一只小马驹。 落款是林昭。 裴观不解其意,小马? 烛火倏地一暗,房内刹时漆黑。 松烟就听书房中传来少爷撞桌子的痛呼声,他赶紧点灯进去,少爷二字还没唤出口呢。 就见灯火映着一张笑脸。 第226章 番外一 裴观劝她离京时,阿宝大概猜到他要干什么。 他不等她手上伤处红痂掉落,就急着想让她离开京城,那几瓶他特意调配好的荷香软膏,被他郑重放进行囊:“一定记得抹。” 反复叮嘱她别用手把痂抠掉,要用温水擦拭,再抹膏药。 阿宝听是听了,但她自己哪会干这种精细活,羊皮的手套也只戴了一天,就脱下来扔在包袱里。 这一路几乎是按着阿爹写的信走的,那些信她都能背下来,一眼望过去就能认出。有时马队还没到驿站,就先见到了信中所写的景色。 还会问一问驿丞:“后山是不是有野猪出没?” 阿爹在信里写了,行到这处驿站时,看到山中有野猪的踪迹,夜里跟驿站的巡检一起上山套了只野猪下来,说那习惯野猪肉香得很。 可惜阿宝没跟着,要不然他们父女俩就地烧小猪,再割下两块,腌起来当腊肉存下,冬天用腊肉焖饭吃。 驿丞笑了:“夫人怎知我们这地儿有野猪?我们离城远,四周都是山,山里又没猛兽,野猪就多些。” “咱们这儿的巡检惯会套野猪的,夜里就吃野猪肉!” 等又到下一个驿站时,阿宝道:“打些后院井中的水,泡一壶茉莉花给我。” 驿丞又笑:“夫人怎么知道?咱们这口井可是出了名的甜,配上后院的茉莉,那是极香的。” 一路走,一路看,把她梦里梦外,想看又没能看的,都看过尝过。 裴观没有写信来,他不知阿宝走到何地,纵写信来也易丢失。 阿宝也没有写信去,每到一驿站,只由卷柏空青发一封报平安的信回去。 她还没想好,要怎么把这个消息告诉裴观。 这一路慢慢悠悠走了近两个月,到达辽阳城时,已经是八月末。出发时还穿着单衫,到时已经穿上夹袄,再过几日就要穿斗蓬了。 马队还未进城门,阿宝就先在城楼上看见了阿爹。 林大有一身官服,眯着眼睛盯住官道,一瞧见女儿,那打雷似的声音就从城门楼上传下来:“阿宝!” “爹!”阿宝轻夹马腹纵马上前去,她也亮着嗓子喊,“你怎么知道我今儿到!” “姑娘。” 阿宝转身看向城门,竟是燕草骑在马上。 正笑盈盈望着她:“老爷天天算着日子,每日都来城门等姑娘呢。” “你学骑马了?”阿宝上下打量燕草,见她皮肤微黑,身子结实了好些,灿然一笑,“骑得如何?” 燕草抿唇笑了:“骑是会骑了,只是骑得不好,慢慢走还成,一快就不行了。” 她离开京城快一年,路上就学着骑马。辽阳城自不比京城繁华,但地方广袤,从官衙去马场,若是坐车得走上大半天,要是骑马去,半个多时辰也就到了。 燕草以前不懂,为什么姑娘心心念念想着要骑马,真跑起来才知多么畅爽。 老爷就是养马的,整个马场里的马随意挑,燕草如今到哪里都要溜上两步。只是她胆子不大,不敢骑快马。 林大有从城楼上下来,还像小时候似的,伸手要把女儿从马上接下来。 阿宝刚张开手,又顿住:“爹,我可沉了。” “胡扯,你能有多沉。” 阿宝轻跃下马,被林大有稳稳接住,林大有道:“倒是比小时候沉一些,为着你来,特意宰了羊,炖了好羊汤,走!喝羊汤去!” 阿宝正想看看辽阳城,听她爹这么说,故意问她爹:“那羊汤炖了几天了?总不会天天宰只新羊罢?” 燕草跟在身后,虽在轻笑,但她目光往后一扫。 整个队伍中戥子不在,结香螺儿也不在,竟没一个丫头跟着在路上侍候姑娘? 信送到时,一看落款日期,人已经在路上大半个月了。 燕草赶紧收拾起屋子来,此处不比京城,连官衙后宅也简陋得很,自得细心收拾,才能让姑娘住得舒心。 阿宝望着城中商铺房舍,这一路越是往北走,越是少见女人们戴帏帽,进了这辽阳城,连街边的妇人也大半穿着骑装。 虽不比京城中贵女们的骑装精致,但她们的骑装一看就结实得很,走动奔跑极方便。 走到一半,燕草买了一兜香水梨干来:“姑娘快尝尝这个,这地方盛产梨子,这梨子又脆又甜。” 阿宝吃过,她爹送去京城的节礼就有这个。一吃就停不下嘴来,像是肚里馋虫被勾了起来,还没到官衙,一纸包的香水梨干吃了个干净。 燕草知道阿宝从来不贪嘴的,点心零嘴儿她也吃,那是因为房里的点心匣子从来不空着,似这样吃法,必是路上没人侍候,就馋得很了。 才到官衙,她就叫过个小丫头:“去,到蜜饯铺中多买些零嘴来。” 小丫头问:“酸的?甜的?” “都要。” 林大有拽着女儿去喝羊汤吃玉米肉饼子:“这里的羊肉那可比京城里的要强得多!”他把阿宝按到桌前,“吃那些个零嘴怎么养人,我瞧你都瘦了。” 虽瘦了,脸色倒好,风尘而来,竟还白里透红。 阿宝自己先盛一碗羊汤,一面盛汤一面道:“怪不得陛下要嘉奖爹呢。” 一路行来,见着好些商铺,许多铺子门脸都是新漆的,一看就开了没多久。竟还有个南货铺子,匆匆一扫就见门前竹杆上悬着几条火腿,罗列着干贝桂圆红枣。 想是此地养起马来,马户越多,城镇人口便多,人一多,商人便多。官道上还遇见过商贩商队,都要是往辽阳来的。 林大有哈哈一笑:“你是没瞧见两三年前的样子,这儿连官道栈道都曾新修过!” 开了许多新铺子,也盖了新宅,有了马匹,这里的东西能运得出去,外头的东西也能运得进来。 今年上供,就有大果榛仁塔糖蜜酒,还有就是香水梨干。 本来是要供鲜梨的,陛下特意吩咐,新梨费马,不可如此。 正说话间,前堂有人拜访,林大有指指厨房刚送上来的玉米饼子:“这肉饼你尝尝,保管你停不下嘴,厨房里还有羊肉饺子。” 林大有一走,燕草上前来,先替阿宝盛了碗羊肉,这羊肉极嫩,闻着竟没一丝膻味儿。 嫁娶不须啼 第249节 阿宝胃口大开,接连吃了几块,路上她虽没害口,但吃的东西怎么比得上这里好。这会儿还没到用饭的时辰,肚皮却咕咕叫。 伸手摸摸肚子,这小东西,还真是不跟外祖父客气。 燕草看阿宝吃得畅快,不住给她添菜,等她吃了半饱,这才道:“姑娘,怎么……戥子没来?” 别人还罢了,姑娘是绝不会丢下戥子的,难道戥子许了人?青书? “过些日子,她就来了。” 只有戥子来,别人不来? 燕草心中更疑,只是瞧姑娘不想张口的样子,转身去收拾箱笼,安排马队的食宿。 林大有回来时,就见女儿碗里满是吃的,笑得一把胡子微微颤抖:“多吃些好,尽着吃!到了这儿想怎么吃就怎么吃!” 阿宝往嘴里塞了个饺子,大口嚼着。 连燕草都问了,怎么她爹竟一句都不问? 直到阿宝吃完了饭,林大有终于沉不住气,把人都赶出去,对着阿宝拿出几封信来:“你瞧瞧。” 阿宝接过来一看,是她从单骑回京城时向驿站借马的单子。 林大有看她一眼:“你可知道,我收到这信,心里是怎么想的?”他以为女儿受了天大的委屈,竟一人孤身上路! “第一封信函来时,我已经预备好快马去找你。”要是裴家那个敢欺负他女儿,他必要拉他到陛 等第二第三封信来,才知阿宝是往京城去。 跟着林大有又拿出封信来:“这是裴家那小子写的。” 信是写得恳切,好些词儿林大有都看不懂,但叩首、顿首、再拜、三拜这些,他一看就明白了:“到底京城里出了什么事?” 阿宝这才将崔显派人进裴家的事告诉了阿爹。 林大有听到那小丫头竟拿着毒药进府,还在阿宝身边呆了那么久,“腾”一声站了起来! “是冲女婿?还是冲着我来的?这……不应当啊。”还远没到那地步! 在辽阳这两年,人是离京城远了,但离京中风云事更近了。这些年,来活动的人可不少,言辞比在京城时露骨得多,下的本钱也更多。 他一直住在官衙,在辽阳连私宅都没有,便是在防备这些事。 阿宝摇头:“都不是。”裴观都想不到,阿爹更想不到。 “是裴观那小子,惹的风流债?” 阿宝想了想,摇了摇头。 也不能算,宁四下毒并非因为思慕裴观。她既是因为宁三也是因为痛恨新贵,说到底其实还是为了她自己,为了让她自己心里好受些。 阿宝站起身来:“爹,你给我请个大夫来。” 林大有大惊失色:“你哪儿不舒服了?” 刚上路时,阿宝已经隐隐有感觉了,等两个月还没来月事,就已经知道了。但她只是放松了行程,没有立时就看大夫。 这一路骑马坐车,能吃能喝,健健康康到了辽阳。 想来是肚子里的小东西,也贪看新鲜。 阿宝只是盯着她爹笑,林大有先惊后喜,又是那炸雷一般的声音:“来人!来人!去把城里的好大夫全给我请来!” 辽阳城中一共也就三间医馆,能开医馆的大夫,都是城中数得上的。 三人全被请了来,轮流把脉,纷纷道:“恭喜大人,恭喜夫人,看这脉像,已经四月有余。” 这么有力的脉搏,指尖一搭就是喜脉无疑,再没有号错的。 林大有先是欢喜,跟着竟一抽鼻子:“你娘知道了,定然高兴得很。”说着拔脚就要往外跑,到后堂给阿宝的娘上香去。 留下三个大夫和瞪圆了眼睛的燕草。 阿宝清清喉咙:“赏罢。” 燕草这才回过神来:“哎!哎!”这可怎么好,这地方到底不比京城,可看姑娘的样子,是要在这儿生孩子! 得找个稳婆,还得物色奶娘,还有小丫头…… 从来进退有度的燕草,送大夫出门的时候,竟被门坎绊了一下。 一个去烧香了,一个去送大夫买喜糖了。 阿宝溜达到堂屋,抽了张纸出来,三两笔画了匹小马。 把这小马,送到京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