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鬓楚腰》 云鬓楚腰 第1节 《云鬓楚腰》 作者:白鹿谓霜 第1章 (修) 运河之上,水缓船急。正是日暮西斜,橙红的日光晕在江面上,水波金光粼粼,犹如洒了金粉一般。 江晚芙靠在躺椅上,手里翻着一本《食珍录》,明黄的日光照在她的面上,连丁点细小的绒毛,都纤毫毕现。 听着耳边潺潺水声,江晚芙翻过几页书,便听得舱房外传来敲门的声响。 “进来。”江晚芙坐起来,搁下《食珍录》,将搭在胸前的柔顺长发,撩至背后,才抬脸看向来人。 是惠娘,她屋里的管事娘子。 江晚芙此番前去的目的地,是位于京师的卫国公府。 说起卫国公府,那是大梁鼎鼎有名的高门,称一句满门显贵,丝毫不为过。卫国公府先祖曾是大梁开国四大功臣之首,立下汗马功劳,而后一直显耀至今。 江家虽也是官宦人家,但江晚芙的父亲,只是苏州府区区一个通判,正六品的官,在地方倒算得上个人物,可同卫国公府,却是不能相提并论。 江晚芙之所以要去卫国公府,是因长辈定下的一门亲事。 她的母亲年幼时,失恃失怙,承蒙老卫国公夫人是个心善的,惦记着那点稀薄亲缘,将人接回府里,养到及笄年纪,又为她备了嫁妆,让她顺顺利利出嫁。后来不知长辈之间是如何说项的,竟给两家小辈定下一门亲事。 同江晚芙定下婚约的对象,正是如今卫国公的庶长子。 卫国公府的大郎君,陆致。 这门亲事,是实打实的高攀。 江晚芙自然也知道齐大非偶的道理,尤其是,国公府多年不提这“婚约”,态度已然很明显了。 可是母亲生了弟弟后,缠绵病榻,数年便去世,父亲很快另娶,继母是个口甜心苦的,前几年尚能装装样子,摆出一副慈母模样,自从生下一对龙凤胎后,江晚芙同弟弟的日子,便不那么好过了。幸好有祖母照拂着,直到两年前,祖母病逝,姐弟俩失了依靠。 这桩亲事,才又不得不提了起来。 那时祖母重病,亲自写信给老卫国公夫人,不知二人在信中如何说的,总之这起一看就是高攀的婚约,竟又被重新提起。 后来祖母去世,卫国公府派了管事来,送了葬仪后,又带了老卫国公夫人的话,说怜惜她一个小娘子在家里可怜,想接去京师住一阵子,又说知道她刚失了亲人,便过两年再来接。 两年时间倏地就过去了,卫国公府果然信守承诺,派人来接江晚芙。 江晚芙将自己最器重的管事和嬷嬷尽数留给阿弟,便踏上了北上的路。 . 惠娘进门后,没急着开口,先是抬眼看了一眼坐起来的江晚芙。 见她穿一身淡青霜白的襦裙,腰间一根青色束带,虽素雅,却将秀雅的脖颈、青枝般的肩颈、盈盈一握的细腰,衬得一览无遗。这个年纪的小娘子,便是穿一身粗布麻衣,都显得娇俏可人的,更何况自家小娘子生得这般貌美。 江晚芙摆弄好头发,才抬眼,眸子清凌水润,“事情办好了?” 惠娘上前压低声音回话,道,“娘子放心。人赃并获,铁证如山!” 江晚芙微微松了口气,点头道,“好,让陈管事拟一份供词,让她屋里那两个丫鬟按了手印。” 江晚芙出门之前,继母特意将她唤去,嘴里满口关切,道,国公府不是什么小门小户,恐她失了规矩,让江家蒙羞。话里话外,不过一个意思,嘲弄江晚芙不要做梦,万一婚事不成,反而把国公府给得罪了,那遭殃的可是全家人。 然后,便打着母亲疼惜女儿的名义,塞了个曾嬷嬷过来。面上是嬷嬷,实际上就是她的耳目。 碍着长辈所赐,江晚芙一路上对这曾嬷嬷十分容忍,私底下却是早就做好了动手的打算,纵着这贼婆子偷了她的财物首饰,然后派惠娘的男人陈管事,带着人抓了个现形。 只是,光是供词,只怕还不够。 江晚芙微微垂眸,揉了揉眉心,吩咐惠娘出去做事,自己独坐在船舱之中,望着窗外发怔。 很快到了傍晚,因在船上,也没什么可打发时间的,吃过晚膳,便早早歇下了。 十字海棠纹的窗户半开着,江上微风拂进来,驱散了夏末的炎热。半睡半醒之中,江晚芙仿佛做了个梦。 她很快便惊醒了,拥着被坐起来,后背汗涔涔、湿漉漉的,里衣都湿透了,江风一吹,更冷了几分,雪白的脸更添几分苍白。 守夜的惠娘听见动静,忙端了烛台进来,捧起烛台一照,便看见自家娘子坐在榻上,抱着膝盖,拥着被褥,小脸惨白,眼尾还留有一丝泪痕。当即小跑上前,将烛台放在一边,抱住江晚芙,搂在怀中,边轻拍她的背,边怜惜道,“娘子可是魇着了?” 江晚芙记不清做了什么梦,只记得自己似乎很难过,眼泪也止不住的流,她放松身子,靠在惠娘怀中,冷透了的身子,才渐渐回暖了。 惠娘去端了炉子上温着的茶壶,给江晚芙倒了杯茶,看着她喝下后,才柔声问,“娘子梦见什么了?” 江晚芙记不起了,想了想,道,“大约是梦见母亲了。” 母亲走得太早,但江晚芙还记得母亲的容貌,母亲很温柔,爱笑,尤其喜欢莳花弄草,是个极有情趣的人。她小时候养在母亲院里时,母亲总是亲自为她梳头。 惠娘闻言,拍着江晚芙的手轻轻一顿,接着轻轻拍她,低声道,“定是夫人晓得娘子要去国公府,不放心,特意来瞧瞧您。娘子莫怕,惠娘陪着您,好不好?” 江晚芙将脸埋在惠娘胸口,点点头,低低应了声。 船舱摇晃着,窗外是潺潺的水声,惠娘拉过褥子,裹在自家主子身上,轻轻哼起了苏州的小曲儿,哄着江晚芙。 她的声音并不柔和婉转,反倒有几分粗哑,唱不出苏州小曲儿的情意绵绵,但江晚芙从小听到大,只觉得十分安心,缓缓便那么睡了过去。 见她睡着,惠娘才停下声音,低眉垂眼看着怀里的江晚芙,小娘子生得好,天生一张笑面,这样安安静静睡着的时候,唇角也是轻轻翘着的,十分讨喜。 惠娘看着看着,心里禁不住生出一丝怜惜。 纵使平日装得再稳重,再像个大人,也还是个孩子呢,十五六的年纪,放在别的府里,哪一个不是还承欢膝下。 想起出门前,替她们送行的,只有小郎君,惠娘心里便难过起来。 也不知老爷是被什么猪油蒙了心,这样好的一双儿女,真就丢在那后院,不理不睬。 迁怒至此,就不怕亡人心寒吗? 惠娘默默叹了口气,将睡着了的小娘子放回了榻上,又严严实实盖了被褥,才端起烛台,悄无声息出去了。 船行了这么久,明日终于要到京城了。 第2章 (捉) 翌日,过了中午时候,江晚芙正在船舱里,吃着桂花藕粉,藕粉是她们从苏州带来的,桂花则是晒干了的,微甜软糯。 吃过一碗,纤云正在收拾碗筷,惠娘便撩了帘子进来了,福身后,道,“娘子准备一下吧,船家方才来说,再过个把时辰,便要到渡口了。” 江晚芙朝半开着的窗望出去,外头是天江一线的画面,远处巍峨群山,一片绿意。她点点头,起身去了舱房里间。 菱枝纤云很快取了崭新的裙衫来,祖母丧期虽过了,可江晚芙不想也不适合穿得太鲜妍,便只选了件青绿色绣芙蓉枝对襟襦衫,配了素白绣芙蓉花裙边的罗裙,罗裙轻软,又因江边风大,便在外头罩了一件薄纱的素色披风。 这一身虽素,却也衬得出一个雅字,更何况江晚芙长在苏州,养出一身江南水乡的甜润灵气,这一身一穿,往船舱里一站,把纤云菱枝二人给看傻了。 菱枝围着江晚芙转了一圈,边转边啧啧赞道,“娘子这一身真好看。” 其实也不能怪二人夸张,两年前祖母过世,江晚芙便日日着丧服,人前人后一个样子,一来她心甘情愿为祖母守丧,二来也是怕家中继母寻她错处。 再者,两年前,她便是生得美些,可也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小娘子,哪里能瞧得出什么颜色不颜色的。如今却是犹如青涩的小桃乍红,换下了那一身丧服,换了精致的裙衫,身上那股轻灵,自然便显出来了。 纤云亦接过话,道,“娘子这一身配陆大郎君送的那支绿梅簪最好。奴婢去寻。” 江晚芙及笄的时候,卫国公府曾来人送过及笄礼,其中那绿梅簪便是以陆致的名义送的。 纤云取了绿梅簪来,江晚芙也不忸怩,直接戴上了,然后便坐在船舱里,托腮望着外头的江面。 菱枝见状,笑嘻嘻道,“娘子可是在想表公子?” 江晚芙看她一眼,坐直了身子,道,“等到了国公府,便不能一口一个表公子了。陆家有好几位公子,我都得喊表哥。厚此薄彼便不好了。” 虽然老国公夫人接她过府的缘由,大家心知肚明,可到底是娘子家,该矜持还是要矜持,纵使陆致是自己的未婚夫,但一日不定亲,她便得待几位表哥一般无二才行。 菱枝忙应下,“奴婢记住了。” 江晚芙见菱枝那副紧张模样,反倒笑了,她唇上有颗圆圆小小的唇珠,笑起来的时候,便尤为明显。她道,“离渡口还有些时辰,去泡壶姜米茶吧。” 一壶姜米茶喝了大半,船终于到了渡口了。 船舱微微一震,惠娘便推门进来,道,“娘子,船到岸了。”说着,压低了声,走上前来,道,“方才国公府的人说,看见陆家的马车了。怕是陆家派人来接您了。只是不知道是不是那位陆大郎君。” 江晚芙轻轻点头,她紧张了一路,此时到了跟前了,反倒丁点不紧张了,只笑了笑,道,“是不是都无妨,迟早要见的,不急在这一时。” 说罢,对着镜子整理了会儿,见没什么失礼的地方,便戴上轻纱帷帽,出了船舱,踏上了甲板。 江上风大,今日尤甚,裹挟着湿气的江风迎面而来,卷得帷帽上的轻纱朝两侧散开,湿漉漉的江风,吹得江晚芙那头如同绸缎般黑亮的长发,朝后扬起。 帷幕被吹开之时,她恰好微微低头,抬手去拂鬓角碎发。 从侧面望过去,色若芙蓉,肌肤雪白,眉如远黛,唇似桃李,骨肉亭亭,端的是弱柳扶风之姿,像画中走出的人一般。 便连见惯美人的陆致,都有一瞬的怔愣,不过他很快回神,抵唇咳嗽了一声,从仆从手中接过油纸伞,迎上前去。 陆致还未走近,江晚芙已经猜出他的身份了,略迟疑了会儿,到底是站定了,等着陆致过来接她。 待陆致走到跟前,他手中那柄油纸伞,便到了江晚芙的的头顶,微微倾斜,替她挡住了来自江面的狂风。 江晚芙福身见礼,抬脸看向替她撑伞的陆致,还是开口确认了一遍,“大表哥?” 陆致温和有礼颔首,温和的目光落在江晚芙的面颊上,温声道,“江表妹,是我。江上风大,先去避风处。” 江晚芙自然颔首应下,二人下了甲板,离了江边一段距离,那风便倏地弱了下来。 陆致收了伞,侧身将伞递给仆从,江晚芙此时才认真打量了陆致的模样。 他是很温文尔雅的相貌,穿一身云白圆领锦袍,银丝绣竹,雅致脱俗。面容俊朗,身姿挺拔,举手投足之间,自带一股书香气息,加之他神色温和,说话极斯文,眉眼蕴笑,给人一种很好亲近的感觉。 倒是,和江晚芙想象中的,不大一样。 陆致很快转过身来,江晚芙适时微微垂了眼,她本就生得乖,不开口便乖,开口了便是软,眉眼干净,气质纯然。 陆致是知道自己在苏州有个未婚妻的,虽还未正式定亲,可两家长辈却是约定好的。他一贯只知有这样一个人,却从未有什么真切的感觉,直到今日见面,先前那些模糊的念头,才陡然真切起来。 面前站着的这个小娘子,就是他未来的妻子。 陆致心里竟生出点不自在来,这同他以往的坦荡,实在有些不同,叫他一时都分辨不出来。 江晚芙却是抬了脸,望着陆致,轻声唤了陆致一句,“大表哥……” 陆致回过神,敛住心里那点不自在,“江表妹,怎么了?” 江晚芙抿抿唇,仰脸道,“有件事,我想麻烦表哥。” 陆致闻言就道,“有什么事,表妹说便是。” 云鬓楚腰 第2节 江晚芙道,“因我要来京城做客的缘故,母亲忧我少不经事,特意将身边得用的嬷嬷,赐于我使唤,想着一路上也好照拂于我。岂料那嬷嬷心思不纯,人前恭敬,人后却趁下人不备,偷盗我房中财物,幸而身边人警醒,抓了个人赃并获。母亲原是一番好心,却被这刁奴败了名声,但长者所赐,我一介晚辈,并不好处置,便想着将人送回苏州,好叫母亲亲自处置。但……” 说到此,江晚芙顿了顿,露出些为难神色,道,“但我身边,除了一名管事,能调遣的,只余几个粗使婆子,跑腿尚可,这样远的路,却怕路上出了纰漏。所以我想,能否同大表哥借两个人,押送这婆子去苏州?” 陆致闻言微微蹙眉,原以为用着陆家的旗,江晚芙这一路定然是平安无虞的,却不料还出了这样的事。他声音微冷,自然点头道,“竟有这等欺主的刁奴。表妹不必忧心,我这就命人送这刁奴去苏州。” 说罢,同身旁仆从道,“常辉,你去苏州跑一趟。务必将这婆子的恶行,一字不差禀告江姑父。” 那个叫“常辉”的仆从应下,拱了拱手,便退开了。 陆致回头,又道,“江表妹放心,我这仆从一贯做事稳妥,定然不负所托。” 江晚芙见陆致这样轻易答应,自然很是感激。自从决定要动曾嬷嬷,江晚芙便想好了之后的每一步。 她要借陆致之手,押曾嬷嬷回苏州。 继母如何处置曾嬷嬷还在其次,她最主要的目的,是让继母有所忌惮,不敢对阿弟下手。 无论她和陆致的婚事成不成,至少在婚事彻底告吹之前,继母绝不敢轻易下手。 国公府,对于区区一个六品通判而言,绝对是庞然大物一样的存在,撼动不得,甚至是生不出撼动的心思。 江晚芙知道自己其实是算计了陆致,但除此之外,她并没有什么法子,只再一次福身行了个礼,真情实意道了谢,道,“阿芙谢过大表哥。” 陆致一脸温和道,“表妹不必多礼。” 二人没说几句话,便有仆从过来,说已经套好马车。 因男女之防的缘故,江晚芙和陆致并没有同乘,江晚芙带着惠娘几个上了马车,陆致则骑了马。 京师比起苏州,热闹很多,街上行人往来如织,有穿锦戴绸的,也有粗布麻衣的。 江晚芙坐在马车里,惠娘打量了一圈马车,禁不住低声道,“都说国公府富贵,竟连这马车里的案几,都用的上乘的金丝楠木。” 江晚芙顺着惠娘的视线,扫了眼那金丝楠木制的案几,和上头摆着的玲珑白瓷莲边茶具,并未作声。 国公府自然是泼天的富贵,她虽是一介女儿家,不知朝中大事,但先前在苏州之时,却也有所耳闻。如今的卫国公陆勤,镇守九边重镇,是军权在握的大都督,当年连公主都要下嫁,如何会不显赫? 一路顺畅,连进城都没遭什么盘问,守城的将士一听是国公府上的,二话不说便叫开了城门。 半个时辰左右,马车就停下了。惠娘提着裙摆跳下马车,在外头道,“娘子,到了。” 江晚芙提着罗裙,被菱枝和纤云两个扶着,踩着红木矮凳下了马车,脚落地后,才抬眼看向国公府的大门。 一扇丹漆朱红大门,匾额上卫国公府四个大字用金粉描成,门上挂了两个沉沉的金漆虎形兽面铜环,门口台阶是用整块的泰山石做的,足有五阶,衬得府邸高而威严,耸立之姿。地砖齐整,一尘不染,一左一右坐立着两只石狮子,高门大户的威严贵气,扑面而来。 像卫国公府这样的府邸,正门常年都是不用的,只有极重要的场合时,才会打开,一年都开不了几次。 此时自然也是紧闭着的。 倒是侧门,早有门房见着府上郎君回来了,殷勤将门打开了。 陆致将缰绳丢给仆从,朝江晚芙走去,温和道,“江表妹,进府吧。” 江晚芙微微颔首,一行人经侧门进了府邸,里边和外头比,竟丝毫不逊色,经过石雕洒金描纹照壁,迈过垂花门,又走了一段不短的曲廊,才算是真正入了国公府的府邸了。 陆致引路,边侧首同江晚芙说话,“祖母知道江表妹今日来,特意命我去接——” 话说到一半,却见一蓝褂小厮气喘吁吁跑来,一脸急色,顾不得规矩,匆忙道,“大爷,世子出事了,老夫人让您即刻去立雪堂!” 陆致一怔,忙追问,“二弟怎么了?他今早不是随父亲同去宣同了?!” 小厮:“行军路上,世子突然晕厥,人事不醒,连老夫人去宫中求来的御医都束手无策。您快别耽搁了!” 陆致一听这话,下意识要朝立雪堂去,迈出一步,才想到江晚芙,匆匆回过头来。 江晚芙见陆致为难看着自己,当即体贴道,“大表哥不必管我,我能照顾好自己。” 陆致到底干不出把人丢下不管的事,迟疑一瞬,立即道,“江表妹,事急从权,烦请你随我一起去立雪堂。” 江晚芙听得一愣,见陆致面上掩不住的急色,心知眼下再说什么,都是浪费时间,当即点头应下。 “好。” 第3章 江晚芙提起裙边,匆匆随陆致朝里走去,走了大约有一刻钟的样子,入了一扇月门,上头金描“立雪堂”三个字,龙飞凤舞。 江晚芙匆匆看了一眼,便迈了进去,很快便到了立雪堂的正房。 室内宽广明亮,斜侧一扇六角格窗,日光透过那窗格传进来,落在屋内。 江晚芙草草扫过陆家众人,然后视线便不由自主被床幔内那一双手吸引过去。那是一双极好看的手,骨肉匀亭,十指修长,既不过分苍白纤细,也不过于粗糙黝黑,好看得恰到好处。 小厮一声“大爷来了”,床榻边众人齐齐回头看过来。 陆老夫人只匆匆瞥了一眼孙儿身侧站着的陌生娘子,顾不得上理会,立即发话,“大郎,你快过来!” 陆致急忙上前,陆老夫人双手合掌,恭恭敬敬朝一旁立着的白须道士道,“玄阳真人,劳您再试一次!” 玄阳真人抬眼,直直看了眼陆致,微微颔首,“好。那就请这位郎君握住世子的手,如平日那般叫他即可。” 陆致此时才明白过来,家里这是寻了道士来替二弟叫魂了。虽觉得此法未必有用,可陆老太太态度十分强硬,他也只得按着那玄阳道士的嘱咐,握住二弟的手,一边喊,“二弟、二弟、你快醒醒,我是大哥啊……二弟、二弟……” 玄阳道长则凝神念起了经文。 几声下来,床榻上的人依旧毫无动静,没有苏醒的征兆,紧张的气氛顿时凝滞。 江晚芙甚至隐隐感觉,床榻上的人若是不醒,于这满屋子的人而言,不啻于天塌地陷。方才传话小厮说,世子出事了,那这床上躺着的人,应该便是国公府那位嫡出的二郎君,卫国公和永嘉长公主唯一的儿子,当今陛下的亲外甥。 论起来,江晚芙还要唤他一句二表哥。 还这样年轻呢…… 江晚芙不知怎么的,也跟着有些不是滋味,那玄阳道长却是忽然停了念经的声音,抬头看了过来,虚渺眼神仿佛在看她,又仿佛是在看她身后。 “这位娘子是?”玄阳道长忽的开口问道。 陆家众人都应声看过来,方才没顾得上看江晚芙,或只是匆匆瞥了她一眼的,此时才下意识细细打量她。 只见那小娘子青衫白裙,面容恬静,一双眼尤其生得妙,仿佛会说话般,只那么静静地瞧着你,不言不语,就好似说了千言万语一般。 陆致见众人盯着江晚芙看,忙上前一步,道,“祖母、诸位婶婶,这是苏州府来做客的江表妹。” 经陆致这样一提醒,陆老太太才想起来这一出,可眼下什么事都比不上她的宝贝孙儿,别说只是个生得好看些的小娘子,便是仙女降世,她也没精力多看一眼。但玄阳道长发问,陆老夫人当然不敢怠慢,忙看向玄阳道长,“道长,您的意思是……?” 玄阳道长却是话锋一转,不慌不乱道,“让这位娘子试一试吧。” “这……”陆老夫人迟疑一瞬,连她这嫡亲的祖母都叫不回孙儿的魂,这同孙儿素未谋面的江氏女,如何能叫得回? 玄阳道长似是看出陆老夫人的迟疑,道,“姑且一试罢了。” 陆老夫人看了看榻上昏睡不醒的孙儿,终是松了口,“那便……那便试一试……” “祖母——”陆致见祖母应允,心里一急,忙开口想替江表妹说话。陆老夫人只是回头看他一眼,定声道,“我心里有数。” 说罢,再望向面前的貌美小娘子,陆老夫人道,“孩子,你过来。” 江晚芙稀里糊涂,直到被面前通身气派的老太太唤到跟前,问了名姓,才忙答了话。 “好孩子,你也瞧见眼下的情形了。你二表哥忽的人事不省,满城的大夫都束手无措,如今也唯有叫魂这一个法子了。你若是不愿意,我也绝不逼你。你若是肯,如若二郎醒了,我卫国公府上下必定记你这一份恩情;若是不成,我老婆子一人扛着,绝不叫旁人牵扯你半分。你可愿意?” 陆老太太几句话,将利弊权衡得一清二楚,明明白白、敞敞亮亮摆在江晚芙面前。 江晚芙自然知道,自己不该牵扯到这事中来,若是二表哥醒了,自然是天大的好事。但若是二表哥没醒,只怕连她也要被迁怒。可这个时候,众目睽睽之下,开口的这道长又德高望重,便是她不想,也唯有答应下来。 更何况,她其实是想的。 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想试一试,但此时的她,并不明白自己这莫名的念头来源于何处。 只是想着,卫国公府一族镇守边关,戎马生涯,保大梁子民安宁,一系血脉若是断于此,实在叫人惋惜。 更何况,自己还叫他一声二表哥呢…… 江晚芙抿抿唇,颔首道,“老夫人,我愿意试一试。” 陆老夫人虽不抱太大希望,只是死马当活马医,可眼下见江晚芙一个小娘子竟有这般魄力,隐隐约约竟又生出一丝期待来,她点点头,握住江晚芙的手,道,“好,好孩子。”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一次是玄阳道长指定的缘故,江晚芙还未走近,床榻四周的陆家众人都不由自主退开了些。 江晚芙顶着众人的目光,只觉后背都是沉沉的压力,她走到床榻边,此时才看清了二表哥的模样。 榻上卧着的人,双目紧阖,衣襟雪白,金线绣边,薄唇显出几分薄情,浓眉又显出些许凌厉,。他的五官生得极端朗,鼻梁挺直,眉骨轮廓比寻常人深一些,面色白皙,下颌轮廓流畅,几乎挑不出半点瑕疵的长相,如那雨中的白釉瓷器般。 江晚芙微微一怔,感觉自己仿佛在哪里见过这般模样的人一样。但好似,自己见过的那个,比现在的这个二表哥,要年长些。 微微晃神,江晚芙回过神来,甩开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不知该做什么,有些无措回头看了眼。 玄阳道长捋了捋胡须,指点道,“隔着帕子,轻触手指即可。” 江晚芙忙从袖中取了绸帕,将薄薄的绸帕搭在二表哥的手上,男子的手再好看修长,也是男子的手,比江晚芙的手宽大了许多,她的手摆在一旁,足足小了一圈,肌肤亦细腻白皙许多,指甲犹如酒醉芙蓉,潋滟的红。 陆老太太守在一旁,和声对江晚芙道,“二郎单名一个则字,好孩子,你喊陆则,亦或是唤二表哥,都行。” 陆则…… 江晚芙在舌尖念了一遍这名字,将手轻轻搭在陆则的手指上,隔着绸帕,总归还是和肌肤相亲不一样的,救人为重,江晚芙倒没生出什么小娘子的羞赧心思,很快朝床榻上的人,开了口,一声声唤他。 “陆则……二表哥……” 她怕陆则压根不认识她这个表妹,便每一句“二表哥”之前,都加上陆则二字。 “陆则……二表哥……” “陆——”江晚芙第三声“陆则”还没喊全,忽的感觉她搭着的那只手,轻轻颤了一下。正犹豫是不是自己的幻觉时,那手忽的用了力,握成了拳。 念经声还在继续,看到这一幕的陆家众人,都露出惊喜的神色,齐齐屏住呼吸,陆老夫人更双眼放亮。 江晚芙的手忙追上去,帕子已经因为陆则方才的动作,滑落下来,她也顾不上去捡那帕子,将指尖轻轻落在陆则的手背上,又接连不停地唤他。 “陆则……二表哥……” 正房之内,众人恨不得屏住呼吸,除去江晚芙那一声声二表哥,和玄阳道长的念经声,再无其它声响。 浓得发苦的药味里,室内不知何时暗了下来,风起,吹散屋内的药味,下一刻,疾风骤雨,大雨倾盆而下。 庭中高大苍翠的梧桐树,都被拍打得落了一地的青葱绿叶。 一声雷响,电闪雷鸣之间,下人匆匆点起的鎏金铜灯被传到床榻前。 就在这时,陆则醒了。 他睫羽微微一颤,薄薄的眼皮下眼珠微动,继而便慢慢睁开了眼。 云鬓楚腰 第3节 一瞬的混沌过后,陆则便立即恢复了神志。那双眸子漆黑如墨,蓦地看向床榻边的众人。离他最近的,自然是江晚芙。 江晚芙被看得心头一惧,下意识缩回了手。 陆老夫人全然没察觉到江晚芙的反应,只惊喜盯着醒来的孙儿,一叠声问,“二郎,二郎醒了!郑院判,快请郑院判来瞧瞧!” 话说罢,原先涌上来的陆家众人都退开了,太医院的郑院判匆匆上前。仔仔细细替陆则诊脉,又察看他的后脑、眼下等,过了好一会儿,心下大大松了口气,朝陆老夫人拱手道,“老国公夫人,世子无碍了。” 陆家众人闻言,全都跟着松了一口气。 二房夫人庄氏负责府中中馈,见状忙朝亲自送郑院判出去,郑院判虽是宫中派来的,可席敬自然是少不得的。 “郑院判,此番叫您费心了……” 郑院判在旁人家里兴许还拿乔,在这卫国公府中,却不敢称大,只道,“二夫人太客气了,下官也是奉陛下之命,职责所在,不敢居功。世子无碍,下官还要入宫回禀陛下,就不耽搁了。” 庄氏当然不会让他空手走,朝身边嬷嬷使了个眼色,嬷嬷便追了出去,道,“郑院判,奴婢送您……” 庄氏送走郑院判,正房内,陆老夫人环顾四周,发话道,“今日乱糟糟的,你们都各自回去吧。”见庄氏回来,又道,“快派人速去玄妙观传话。如今雨大,恐下山路上湿滑,请公主雨停了再回。” 陆则的母亲,永嘉长公主送夫婿嫡子出门后,便亲去南山玄妙女观替父子二人祈福去了,这是她多年的习惯。 方才眼看着陆则要不好了,陆老夫人不敢耽搁,发了话,派人去玄妙观请公主回府。只是玄妙观位于南山之上,永嘉长公主一时还赶不过来,故而还未曾露面。 庄氏立刻点头道,“母亲放心,儿媳已经派人去了。” 陆老夫人点头,又亲自要留那玄阳道长,不顾身份,恭恭敬敬一拜,道,“道长救了我孙儿性命,受我老婆子一拜。不知道长下榻何处,若是方便的话,便在府里歇歇脚。” 说着,看向一旁的庶长孙陆致,道,“大郎,快快请道长去厢房——” 玄阳道长闻言摇头,“老夫人好意,贫道心领了。我游历四方,居无定所,今日原是偶然遇着此事,也是世子命不该绝。贫道还要出城,就先告辞了。不必相送。” 说罢,悠悠朝几人一颔首,也不要人送,径直顾自己出去了。 陆老夫人原想着,这玄阳道长这般厉害,结个善缘总是好的。岂料玄阳道长走的这般洒脱,但他走得越快,越是衬得他同那些沽名钓誉的假道士不同,是真正的修道之人,不拘小节,视金玉如俗物。 “这玄阳真人当真是世外高人啊……”陆老夫人忍不住感慨,过后,才瞧见还站在原处的江晚芙,面色柔和下来,朝她伸出手,道,“好孩子,过来。” 江晚芙正觉有些不自在,闻言忙走上前去,抿唇露出个乖顺的笑,应道,“老夫人。” 陆老夫人握住江晚芙的手,细细打量她的眉眼,水眸明润,面相讨喜。只觉得越看越是顺眼,越看越是喜欢。 一旁庄氏瞧婆母这个神色,分明是喜欢这苏州府来的小娘子,含笑道,“听说江南水乡养人,眼下一瞧芙丫头,才晓得这句话果真不假。真就是水灵灵的……” 江晚芙被夸得有些羞赧,耳后微微一红。 陆则靠坐在榻上,虽靠坐着,却腰背挺直,他骨相极佳,如松如竹,一身雪白单衣都衬得他清贵俊美。 他视线有些漫不经心地,打量着陌生的小娘子。 方才他睁开眼,第一个映入眼帘的,便是这张美人面,柳眉微蹙,细密长翘的睫毛,鎏金铜灯在她面颊左侧,斜高处倾斜下的光,照得她肌肤如白瓷般通透细腻,红唇雪肌,清丽姣好。 二婶虽一贯说话喜“投祖母所好”,这回说的话,倒是不无道理。 陆则淡淡移开视线。 的确好看。 第4章 陆老夫人见江晚芙红了脸,一张芙蓉面霎时添了几分姝丽,握她的手,温和道,“好孩子,你这一路必然是累得不轻,方才又折腾了一番,快去歇息。”说罢,将视线投向庄氏。 庄氏管家,家中一应来客的吃住,都是她招待的。 先前老夫人倒是和她提过一嘴,但要说老实话,她那时也没太上心。 她依稀听过,这江家小娘子从苏州来,是冲着和他们国公府结亲来的。大伯当年途经苏州,住在江家,不知是吃酒吃多了,还是一时犯了糊涂,竟给侄儿陆致定了门这样不起眼的亲事。 小门小户不说,又还是苏州长大了,满京城这样多的小娘子,哪个不是眼巴巴想嫁进他们卫国公府,何必去找个乡下小娘子? 这门亲事,非但庄氏她们几个妯娌觉得不妥,就连老太太心里,恐怕都是不情愿的。这么些年过去,忽然又提了起来。 庄氏起初还拿不准老太太的想法,觉得重了轻了,都不大合适,思忖几日后,决定就只当府里来了个做客的表小姐,吩咐手底下嬷嬷挑了个不大不小的院子。 可看眼下这幅光景,庄氏心思一转,开口便朝江晚芙笑道,“是啊,走水路虽快,可也是吃力的。知道你要来,老太太一早就吩咐下来了,我斗胆做主,挑了绿锦堂。母亲看如何?” 临时改成绿锦堂,庄氏是动了点小心思的。这婚事成与不成另说,可这江小娘子一进门,就误打误撞救了陆则,如今又显而易见得了老太太的眼缘,她也乐得结个善缘。原来那个藕荷院,总归是偏僻了些,小了些,不如绿锦堂来得好。 陆老夫人点头,“绿锦堂好,离我那里近。我记得那里头还栽了片芙蓉花,倒是衬了芙丫头的名字。” 婆媳两个三言两句,就把江晚芙暂住的院子给定了下来。 庄氏便吩咐身边嬷嬷,送江晚芙去绿锦堂安置。 江晚芙拜别众人,便跟着那嬷嬷出去了。到了绿锦堂,惠娘和纤云几个都已经在绿锦堂里候着了,见她进门,几人都紧张地望过来。 庄氏的嬷嬷福了福身,道,“江娘子一路辛劳,奴婢便不打扰了。娘子若有什么缺的,只管同院里下人使唤一声。” 江晚芙抿唇笑着应下。 嬷嬷退了出去。惠娘立即便迎了上来,低声询问方才的情况。 她们原本就是来做客的,自然是事事顺利才好。可一进门就听说那位身份尊贵的世子爷出了事,陆大郎还直接就带着自家娘子过去了,惠娘当时吓得腿都软了,险些急得叫丈夫去打探消息。 江晚芙见惠娘这般紧张,露出个笑,尽可能简单将方才的事说了。她怕吓着惠娘等人,连语气都是轻描淡写的,可惠娘几人还是吓得不轻。 惠娘示意纤云和菱枝出去,等屋里只剩下主仆二人,才后怕开了口,压低声音道,“娘子,奴婢说句犯上的话,这事您冲动了。幸而卫世子真的没事,他若是有事,只怕连娘子您也要被迁怒。娘子初来乍到,连国公府的情况都没摸清,还是不要卷入这些是非中的好。” 谁知道那卫世子出事,是意外,还是阴谋?他们初来乍到,总归谨慎些才好。 江晚芙知道惠娘是担心自己,她自小失了娘,弟弟那时候又还小,后娘进门,明面上的磋磨都还算好的,最难熬的,却是暗地里的使绊子。经历使然,她一贯是懂得趋利避害的,只是方才在立雪堂,她稀里糊涂便答应下来了,现在想想,的确是有些冲动的。 但这些也不好和惠娘解释,她只点头道,“惠娘,我知道。我下回会小心的。” 惠娘是伺候了江晚芙许多年的老人了,也知道她看似温和无害,实则稳重的性子,见她并不为自己说话,反倒觉得自己方才把话说重了。 别的府中,那些刚及笄的小娘子,哪一个不是被父母娇宠着,使使小性子,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纵真的做错了事,哪里肯听训的。偏偏自家小娘子命苦,要早早学的这样懂事。 难为她了。 怀着这般柔软的情绪,惠娘一颗心顿时发软发酸了。 江晚芙对人的情绪一贯敏感,知道惠娘并不不舍得真的怪自己,抿起唇角,露出个娇娇的笑来,轻声冲惠娘道,“惠娘,方才疾风骤雨,我头发都湿了,你替我叫水来,我想洗一洗,好不好?” 惠娘闻言,忙抬手去摸江晚芙的头发,果真带着点湿气,一下子急了,“娘子体弱,如何淋得雨?” 又急急忙忙朝外吩咐,“菱枝,叫厨房送热水来,娘子要沐浴。” 说完,拉着江晚芙坐下,取出干帕子替她擦头发。 惠娘是做惯这些的,力道不轻不重,恰到好处。干帕子一点点吸走发上的湿气。 江晚芙舒舒服服靠着惠娘,闭眼享受这一刻的安宁,道,“惠娘,我没淋雨,只是方才路上雨大,沾了些湿气。” 惠娘则道,“那也不成,您体弱,哪里受得住这样的寒气,都怪奴婢,方才只顾着问话,没顾得上正事。” 热水很快送来,江晚芙进了盥室。 脱了外裳,舒舒服服进了浴桶内,惠娘取来她们从苏州带来的花露,洒了几滴在浴桶内,又捧了水泼在江晚芙雪白的背上,用细棉帕替她将头发包好,“娘子,水温如何,可觉得烫?” 江晚芙轻轻摇头,惬意趴在浴桶边,热气将她的脸蒸得微微发红,雾蒙蒙笼着她的脸颊,犹如清晨雾天里初绽的芙蓉,春色朦胧。 惠娘边轻轻用帕子擦过一寸寸细腻的肌肤,边垂眸含笑打量着江晚芙,轻声宽慰道,“娘子生得这样美,陆郎君便是圣人,也难不动凡心的。” 江晚芙原闭眼小憩,闻言无奈一笑,并没反驳惠娘的说法。 她从不妄自菲薄,也知道自己生了一张很占优势的脸,凭着这张脸,她可以取得很多郎君的喜爱。就如今日初见陆致,她不敢保证陆致多喜欢她,但至少,他并不反感她,甚至是有些许的好感的。 但世间容貌姣好的女子,不知凡几,国公府娶媳,绝不会只看容貌。 她来国公府这一趟,其实并没有抱着一定要攀高枝的念头,婚事能成自然好,不成,那便罢了。 摆在她眼前的事,是要被国公府的长辈们喜爱,嫁不嫁陆致,反倒不是强求的事情。 毕竟,比起一门一厢情愿的亲事,让长辈们喜欢自己,对江晚芙而言,是更容易做到的事。 “明日还要给长辈请安,早些睡吧。你们也早点睡,不用留人守夜了。”江晚芙出了浴桶,踩着软底的寝鞋,朝惠娘淡淡笑着道。 惠娘应下,唤人进来收拾浴桶,将被褥拍得蓬松松软。 窗外的雨似乎是停了,江晚芙钻进被子里,外间的烛火很快熄了,只留一盏暗暗的夜灯,她将脸藏进被褥里,很快便沉沉睡了过去。 . 立雪堂内,陆老夫人和庄氏几个刚走,陆则院里的丫鬟红蕖端着药碗进来,屋里伺候的绿竹忙去接。 陆则接了药,一口饮尽,面上并无什么表情,随手将碗放回红木承盘。他微微闭眼,似乎是有点累,但很快便睁开了。 红蕖忙小心问,“世子可还有什么吩咐?” 陆则只寡淡着一张脸,并没作声。绿竹和红蕖两个倒是习惯了自家主子这幅冷冰冰的做派,并不敢多嘴。 红蕖伸手去理了理被褥,瞥见一角绸帕,觉得有些眼生,小心抽了出来,绸帕一角,绣着一朵芙蓉,极精巧,粉蕊白边,渐变的色,倒似朵真花般。 红蕖和绿竹彼此看了眼,不禁想到今日那位江娘子身上了,不敢随意处理,红蕖便捧着那一方帕子,“世子,这帕子……” 陆则瞥了一眼,眸色停住,片刻才道,“放着。” 红蕖还以为世子是要自己送还给表小姐,便小心翼翼叠好,摆在床榻边的矮桌上。 正这时,听得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片刻后,就有一人从开着的内室门外大步迈了进来,来人一身白底红梅的披风,帽檐之下,是一张娴静素雅的脸,典雅的鹅蛋脸、细长的柳叶眉,肌肤雪白、额头光洁,明眸皓齿。 红蕖绿竹两个见了来人,却是赶忙跪了下去,“奴婢见过公主。” 永嘉长公主急匆匆走到床榻边,脱下帽,急切望着陆则,刚要张嘴问。 陆则便主动道,“母亲,儿子已经没事了。” 永嘉长公主上上下下打量着陆则,见他面色如常,身上并未有大病初愈的病弱感,与寻常无异,一路上悬着的心,才一下子松了下来。 绿竹红蕖二人见状,俱悄无声息退了出去,紧紧关上了门。 永嘉长公主才低声开口,“你祖母说你忽然昏厥,连御医都查不出缘由。你告诉母亲,究竟是意外,还是有人算计你?若是意外,便罢了。”永嘉语气渐渐冷,“若是有人算计,那休怪我——” 陆则抬眼看向母亲,打断她的话,道,“只是意外。” 永嘉公主话语一滞,“当真只是意外?” 陆则颔首,“是意外。” 陆则很肯定,这只是个意外。当时他身边固若金汤,没人能够在那种时候,给他下药。 反倒是后来的事情,陆则一时有点拿不准,却下意识地向母亲隐瞒了这一点。 云鬓楚腰 第4节 永嘉公主见儿子语气肯定,不再质疑他的话,语气柔和下来,“你心里有数,我便不多问了。但有件事,你如今虽看着无恙了,可焉知什么时候又犯了这晕厥的症状,连宫中御医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你这个样子,到宣同那重镇去,我是决计放不下心的。倒不如,今年便留在京师,去宣同的事,来年再说,可好?” 永嘉公主柔声说罢,有些担心陆则不肯答应,做好了若是陆则不肯答应,她便去请老夫人出面的准备,再不济她亲自去宫里求陛下降旨。 却不料,陆则只是垂了垂眸子,倏地,轻描淡写便应了。 “也好。” 永嘉公主又惊又喜,忙道,“你既答应了,我便进宫去和陛下请旨。你父亲那里,我亲自写信去说。” 陆则道,“陛下那里,我自己去便是。至于父亲那里,便劳烦母亲了。” “好。”永嘉公主忙不迭应下,又道,“那我这些时日便不去玄妙观了,你如今这个身子,我也不放心离家。” 陆则颔首,“夜深了,母亲赶路辛劳,早些回明嘉堂歇息,儿子明日去给您请安。” “也好,你也早些睡。”永嘉公主得了儿子的应承,倒也不再逗留,应下后,便起身离去了。 陆则听到那一声关门声,垂下眼,看了眼那矮桌上的绸帕,没什么睡意,索性起来,去了趟书房。 直至深夜,才回了正房歇下。 一闭上眼,思绪虽觉沉沉,可脑海里却依旧出现了那些旖旎画面,雪肌细腰、嫣红的嘴唇、汗涔涔的雪白,还有那张温顺柔婉的脸,和那双灼灼清亮的眸子。 第5章 (捉) 翌日,却是个极好的晴天。绿锦堂里,江晚芙醒来,便听得窗外有清亮的鸟叫声。 纤云端着晾凉了的温水进来,道,“娘子起了?娘子早膳想用点什么,奴婢叫人去传。”说着,便洒了几滴花露在盆中,拧了帕子,将帕子递了过来。 江晚芙接了帕子,擦过面颊,又用过玫瑰茯苓脂搓脸,纤云正要替她梳头发,询问着道,“娘子,今日用这支排珠钗可好?” 江晚芙看了眼,点了头,就见菱枝进来后,整理好被褥后,抬手将关了一夜的窗户推开了,略带一丝寒意的清晨气息涌入,江晚芙侧眼望过去,入目便是一株高而大的梧桐。昨夜疾风骤雨,梧桐叶被打得掉了满地,傲立枝头的,则愈发青绿,像水洗过一般。 江晚芙看得一怔,脑中忽的如走马灯一般,划过昨晚的梦。 梦里,不知为何,她爬上一株好高好高的树。 树很高很高,她仿佛回到了自己孩童时候,坐在树干上,垂着双腿,青白的裙被枝丫勾得起了丝,碧绿的枝叶笼着她,遮住了她的视线。有人攀着树干上来了,小心翼翼伸手过来,很明显是双男人的手。 那人唤她,“阿芙,我们下去,好不好?” 那人的脸很模糊,仿佛拢在一团光里,她很努力想要看清那人的长相,尝试了很多次,还是没有看清那人生得什么模样。 再然后,那人抱着她下了树,有丫鬟涌了上来,却不是她熟悉的惠娘纤云菱枝等人,是全然陌生的脸。 “娘子?”纤云见江晚芙怔怔看着窗外,低声唤她。 江晚芙被叫得回神,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觉得自己只怕是忧思过度,这才一而再、再而三的做梦,从前在苏州的时候,她很少做这些乱七八糟的梦。 江晚芙摇摇头,甩开脑海中那些莫名其妙的画面,朝菱枝道,“去问问惠娘,东西都准备妥当了吗?” 菱枝出去传话,过了会儿,惠娘进来了,道,“都准备好了。只是给老太太准备的那扇屏风大了些,只怕还要使唤婆子搬去才行。” 江晚芙点点头,道,“等会儿也不必搬进屋,听老太太屋里嬷嬷如何吩咐便是。” 她第一次见长辈,自然是要有所准备,这倒也不是单方面巴结或是谄媚,不过是礼尚往来的事情。就如她等会儿见了老夫人和各房夫人,她们也会给她见面礼。 也无需她掏空家底送什么奇珍异宝,不过是晚辈的心意罢了。 惠娘应下,江晚芙心里惦记着拜见长辈的事,没什么胃口,只略略吃了几块甜糕,又饮了几口清茶,便漱口补了妆,带着纤云菱枝,朝老夫人的福安堂去了。 果然如昨日二夫人庄氏所言,绿锦堂离福安堂颇近,不过走了一盏茶的功夫,便见了福安堂的月门了。 守门婆子见有人来,忙去门房,片刻,一个身形微胖、穿深青对襟长袖,外搭了件深蓝长比甲的老嬷嬷,便从门房里走了出来,上前朝江晚芙福身,自称姓金,又道,“老夫人晓得表小姐定是要早早来的,叫奴婢在这里候着。” 江晚芙看金嬷嬷的穿着,和守门婆子对她的恭敬姿态,多少猜出金嬷嬷大概是老夫人身边得用的,轻声细语道,“劳烦嬷嬷了。” 金嬷嬷并不称大,道,“都是分内事,不敢居功。” 菱枝机灵,立马从袖中取了个荷包出来,塞进金嬷嬷手里,道,“今日天热,嬷嬷买盅酸梅汤解解暑。” 金嬷嬷推了一下,见江晚芙唇边含着笑,菱枝又一个劲儿朝她手里塞,便收了下来。 接下来,这金嬷嬷的态度,比起方才的客套,更多了几分亲近,引着一行人朝里走时,不忘简单道几句,“老太太早上起来,一贯有做半个时辰功课的习惯,您现在前厅坐一会儿,喝喝茶,老太太一会儿便到。” 来了京师不过几日,江晚芙便发现了,京中似乎格外推崇道教,道观、女观数量颇多,这同苏州的情形却是不大一样。苏州寺庙道观都有,但并没分出什么高下,乡野之中更是爱拜些县志记载的修仙大能。 过了一段曲廊,便到了福安堂的正厅了,江晚芙来的不算早也不算迟,正厅已经有人坐着了,却不是她昨日见到的陆家人,是个十二三的小娘子。 小娘子生着一张瓜子脸,下颔尖尖的,额上一个美人尖,面颊雪白细腻,长睫毛蒲扇般,身上还一团孩子气。 江晚芙见她愣愣望着自己,翘起唇角,朝她轻轻一笑。 小娘子登时脸红透了,雪腻的面颊犹如染了胭脂,有点无措看向身边的嬷嬷。 那嬷嬷知道自家小娘子这性子,忙上前福身,道,“您定然是江娘子吧,我们主子不善言辞,还请您不要见怪。” 江晚芙有些疑惑这嬷嬷的说辞,可过了一会儿,便明白这嬷嬷口中的“不善言辞”,究竟是个什么意思了。 这小娘子有些口疾,但并不严重,只是很轻微的结巴。 陆书瑜看着面前温柔和气的表姐,见到生人的那点紧张,倒是略微消散了些,开口道,“江表姐。” 她虽有些口疾,但并不严重,说短句的时候并不会结巴,但她怕生,尽可能不开口。 江晚芙闻言也回道,“陆表妹。” 两人打过招呼,便又互相颔首过后,坐了下来,江晚芙体谅陆书瑜的口疾,并未说些要陆书瑜回话的话题,只说些苏州当地的逸闻趣事。她声音清甜,说话也是江南独有的那种慢声细语,听的人都忍不住沉浸其中。 陆书瑜更是如此,她是早就知道,从苏州来的江表姐和大哥有婚约,八九不离十就是自己未来的大嫂,都说姑嫂亲、姑嫂亲,陆书瑜也盼着能和嫂子和睦相处。 陆家姑娘少,她有三个哥哥一个弟弟,可姐妹却只有去年出嫁了的长姐,眼下见江晚芙这般温柔和善,对她的口疾也一副寻常神色,不轻视也不怜悯,陆书瑜便不由自主生了亲近的心思。 江晚芙倒不知道小姑娘这番心思,二人一个有意亲近,另一个则温柔应对,一时之间倒是聊得有几分投缘模样。 陆书瑜还主动开了口,说下次想去绿锦堂找她玩。 江晚芙见小娘子红着脸、磕磕绊绊开口,自是应下,朝陆书瑜抿唇笑着道,“那我便扫榻以待,等表妹来了。” 陆书瑜显而易见高兴起来了,欢欢喜喜答应下来。 正说着话,就听得外头有说话声,江晚芙和陆书瑜站起身来,过了会儿,二房的庄氏携另一位贵妇人进来了。 庄氏行在左侧,面似银盘,体态丰腴,一身对襟长袖牡丹纹珠红长衫,外搭了件长褙子,金线波纹褶裙盖住鞋面,含笑嫣嫣,发上金簪、金钗琳琅,气色极好。走在右侧的妇人,则穿着鸦青对襟长袖兰草纹的长衫,搭同色的褙子,头戴镶玉银簪,面颊瘦长,体态瘦如盈盈柳条,面色微黄,气色比庄氏不如。 昨日匆匆一见,后来老太太又把人都赶走了,所以江晚芙只认得庄氏,对另一位却觉眼生,但她来之前,打听过国公府的情况。见这人和庄氏并肩进来,年龄又相仿,便猜想,这位大概是三房太太赵氏了。 果不其然,陆书瑜开口叫了人,“二伯母、三伯母。” 庄氏与赵氏两人见了侄女,都是和颜悦色,庄氏还细细问她,“阿瑜何时回来的?” 陆书瑜乖巧回道,“昨晚。” 她的妈妈替她道,“回二夫人的话,二娘子昨儿知道府里出事了,便急着要赶回来。因回来的迟了,便没去叨扰太太们。” 这句“府里出事”,指的自然是陆则无缘无故晕倒那件事了。 江晚芙在一侧听着,不禁再一次在心里确认,陆则的身份之重,他一出事,阖府上下都急匆匆赶回来。不过也是,谁叫他的身份特殊,不仅是世子,更是长公主之子、当今圣上嫡亲的外甥。 庄氏长袖善舞,倒没冷落了江晚芙,很快便看向了她,面上露出亲切笑意,“绿锦堂住的可还舒服?若是哪里有缺了少了的,只管叫下人来说一声。” 江晚芙自然道什么都不缺,又谢过庄氏。 庄氏又引着江晚芙和赵氏说话,有庄氏这么个能言善道的活跃气氛,虽赵氏性子略显沉闷,陆书瑜碍于口疾不大开口,可气氛还是十分融洽。 陆老太太还未进门,就听见正厅众人的说笑声,一进门就笑着说道,“说什么呢,说得这样起劲儿。”说着,指了指庄氏,道,“还没进门,就听见你那声儿了。” 众人都起身,庄氏却是上前,替了嬷嬷的位置,亲自扶老太太坐下,边回道,“儿媳听说苏州糕点乃是一绝,正想问问芙丫头呢。” 陆老太太闻言道,“苏州糕点的确尚可,国公爷那样不喜甜食的一个人,去了趟苏州,回来都道好。想想也是得天独厚的,苏州山清水秀,是个养人的地方,别的地方,却是做不出苏州那个味儿。” 庄氏顺着老太太的话道,“可不是养人的地儿吗?瞧瞧芙丫头,这不是摆在跟前的例子麽。” 陆老太太也就随口一说,很快看向江晚芙。 她今日穿了件海棠红芙蓉纹对襟宽袖,素青的苏绸褶裙,腰间挂着流云百福双佩白玉禁步,结缀青罗缨,裙摆几乎及地。一头青丝垂于肩背,梳着雅静的发髻,双排的珠钗扣住青丝,除此之外,并无累赘之物。 更兼她眸色明润,身姿窈窕,既不过于纤瘦,也不显得丰腴,恰恰的一把细腰,瞧着便叫人觉得喜欢。 陆老太太打量过后,嘴上不说,心里却是更喜欢了些。 她倒是没想过,江家能养出这样好的女儿,便是放在京师,也算顶好的了,除了家世短那么一截,挑不出错处。 更何况,这孩子啊,心善,往后是个有福的。 想起昨夜之事,老太太在心里这样想着。 第6章 (捉) 陆老太太开口,“昨夜歇的可好?没叫你二表哥那事给惊着吧?” 江晚芙摇头,慢声细语回话,“您放心,昨夜歇的极好,大约是坐船累了的缘故,连梦都未作,险些睡迟了呢。” 陆老太太倒是道,“睡迟了不要紧。像你和阿瑜这个年纪,正是长身子的时候,该吃吃、该睡睡,底子才能养得好。下回睡迟了,差人过来说一声就是,左右我这里也没什么要紧事,什么请安不请安的,不过让你们来陪我这个老婆子说说话罢了。” 江晚芙原本以为,国公府家大业大,自己又是厚着脸皮来“讨要”亲事的,只怕自己要吃些磋磨。竟不料老太太这样慈祥和蔼,对她像对自家晚辈一样,心里也不自觉松了些。 陆老太太又问,“家里可给你娶了小名了?” 江晚芙摇摇头,道,“回老夫人,家中长辈唤我阿芙。我的名字是母亲取的,她说生我的时候,正是傍晚,日暮西斜,夕阳斜照,她精疲力尽之际,忽的望见窗外一株芙蓉花,开得极盛,竟又有了气力,便那样顺利生了我。又兼芙蓉易活,生机盎然,花草生性带灵,我出生既借了芙蓉的力,便替我取了这个名字。取自晚开的芙蓉。” “阿芙。”陆老太太念了一遍,点头道,“你母亲取的好。你母亲当年养在我身边,我也是当女儿的,只是她福薄,竟就那样去了。你既来了国公府,便当来了自家,也别老太太、老夫人的唤了,倒显生分,唤外祖母便是。” 陆老夫人说罢,庄氏先接过话,道,“那感情好,咱们府里娘子少,如今阿芙这一来,倒能给阿瑜作伴了。” 一开口,已经改了称呼了,唤江晚芙作阿芙,俨然拿自己当舅母了。 当然,江晚芙的母亲当年是以老夫人娘家外侄女的身份养在府里,江晚芙唤老太太一声外祖母,辈分上是没什么问题的。 至于庄氏,自然是按着老夫人的辈分,做了姑表舅母了。 见老夫人和蔼望着自己,江晚芙抿唇一笑,起身一福,乖巧改口,“阿芙见过外祖母。” 陆老夫人笑着颔首,“好孩子,坐着说话。” 江晚芙这才坐下,便见外头个嬷嬷撩起帘进来了,道,“老夫人,公主过来了。” 陆老夫人闻言就道,“请公主进来。” 云鬓楚腰 第5节 “是。” 鎏金长柄铜钩挑起珠帘,珠光粼粼之中,一贵妇模样的女子从外走了进来了,略略抬眼,露出一双静美的丹凤眼,端的是“眉蹙春山,眼颦秋水”。她肤白窈窕,从珠帘外走入,一眼望过去,若不仔细看,叫人还以为不过双十年华,如何看得出是育有一子的人了。 难怪二表哥生得那样好,有这样的母亲,生得不好都难! 江晚芙看得微微发怔,正在心里走神想着,陆老夫人却是唤过永嘉公主,到身边后,责怪道,“都说二郎无事了,你还冒雨回来,若路上有什么意外,我如何同国公爷交代。公主千金之躯,下回万不可如此冒险了。” 永嘉公主由着婆母“责怪”,一概和声应下,“是,儿媳下回一定注意。” 老夫人拉着永嘉公主的手,又是一番嘱咐,“我知你心诚,可那玄妙观在那荒山野岭,来去不便,不如请一尊金身回来,在家中祈福得好。仙人有灵,心诚即可,哪里还会计较这些。” 永嘉公主点头,道,“我正打算如此。二郎这病瞧着虽好了,可焉知何时又犯,我自是不放心,一时是不去玄妙观的。” 陆老夫人一听,很是赞许,道,“是这个道理。那日若你在,指不定能早些唤醒二郎,毕竟是血亲。” 说到那日的叫魂之事,永嘉公主却是看向了江晚芙,眸色温和,“昨日便是你救了二郎吧?” 江晚芙下意识要起身回话,永嘉公主却是柔柔一笑,道,“好孩子,不必拘礼,坐着便是。你救了二郎,当是我这个当娘的谢谢你。” 陆老夫人在一旁,似乎有些乐见其成,边替江晚芙说话,“可见阿芙同我们府里有缘分,连玄阳道长都一眼看出来了。” 永嘉公主含笑称是,庄氏见状,也顺势说了些京中趣事,一时之间,气氛倒是热络了起来。 江晚芙是晚辈,基本是听着,偶尔长辈问了几句,才恭恭敬敬答了。 下人送了茶点进来,江晚芙捻了一块尝了口,不甜不腻,倒和苏州的风味不同,但也算得上精致,其中一道咸口的荷花卷酥,酥脆表皮洒了椒盐,入口不腻。 江晚芙眨眨眼,正在心里猜测这卷酥的作法,便又有人来了。 这回却不是一两人,足足来了一群。 卫国公府的郎君们,一并从书斋过来了。丫鬟挑起珠帘,郎君们鱼贯而入,以陆则和陆致为首,陆则居左,陆致居右,身着锦袍的郎君们入了正厅,个个挺拔俊秀,齐声给老夫人请安。 “孙儿请祖母金安。” 偌大的正厅,一时之间竟有些逼仄起来了。丫鬟们进来奉茶,倒规矩极好,并不敢随意窥探,都规规矩矩低着头。 陆老夫人瞧着这满堂儿孙,不由得面上露笑,却是先问了陆则的情况,“二郎,今日起来,可有哪里不爽利的?” 陆则放下手中白瓷杯盏,回话道,“同往日一样,没有哪里不舒服的。” “那便好。”陆老夫人听了这话,安了心,又道,“我方才听你母亲说了,你今次便不去宣同了?” 宣同是边关重镇,一直由卫国公府镇守,否则都是开国功臣,怎的就卫国公府至今显耀,都是一代代用命搏出来的。这一点,国公府众人也是心知肚明,陆家郎君虽不少,但继承国公爷衣钵的,却唯有陆则。 此番,陆则原是要去宣同的,半路出了事,宣同又离不得人,卫国公陆勤便先行一步了。 陆则颔首,清俊面庞神情淡然,仿佛并不觉得遗憾,只淡声道,“孙儿这病古怪,又未曾查出病因,倘去宣同,只怕帮不上什么忙,反倒于战事不利。” 陆老太太也点头赞许,“是这个理。你想通了便好,你父亲那里,你迟早要接手,不急于一时。”说罢,倒是没再过问,转而提起了江晚芙,道,“今日你们几个来的正是时候,也见见阿芙,省得日后在府里瞧见了,都认不出。” 陆家比起旁的大家族,算不得人丁兴旺,孙辈也不过四位郎君。但无一生得贼眉鼠目,俱清朗俊逸,器宇轩昂,就连最小的陆四郎,小小年纪,都一副沉稳模样。 老夫人示意,江晚芙便站起身来,同陆家郎君们一一见礼。 除了昨日见过的陆致和陆则,另有两位郎君。 一个看上去同陆则同岁般,唤作陆运,是陆二爷独子,生母乃庄氏。 另一个则要小些,不过十一二的样子,唤做陆机,陆三爷膝下独子,却不是赵氏所出,而是陆三爷屋里一个姨娘所生。 江晚芙一一见礼,微微福身,面露浅笑,道,“阿芙见过大表哥、二表哥、三表哥、四表弟。” 陆家郎君们也一一回过礼,这便算是认过脸了。 陆三郎陆运看了眼容貌姝丽的表妹,眸中带笑,侧过脸,朝兄长一笑,轻轻眨了眨眼睫,打趣之意溢于言表。 陆致虽为长兄,但性情温和,见陆运分明是在打趣自己同表妹的婚事,不知怎么的,看了眼对面端正坐着、面色柔和娴静的江晚芙,心底生出了点不自在来,没理睬陆运。 陆运见兄长这等反应,心里如何不明白,挑了挑眉,摇了摇手中折扇。 正要见好就收,收回目光之时,却忽的瞧见上首的嫡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陆运赶忙坐直了,他不怕长兄,但对嫡兄,却是有些本能的畏惧。虽不晓得嫡兄在看什么,但还是老实些的好。 陆运规规矩矩坐好,陆则却是收回了视线,看了眼对面乖巧听着长辈说话的江晚芙,继而垂眼,掩住眸中情绪。 茶换过几盏,期间陆家二爷、三爷又来给嫡母请了安,江晚芙拜见过舅舅,顺势将自己从苏州带来的见面礼取出,一一给长辈们送了礼。 她准备得十分周全,给老太太的是一扇自己亲手绣的屏风,苏绣素来闻名天下,江晚芙又是师从名家,将苏绣八字诀体现得淋漓尽致,狸花猫灵动活泼,在石榴树下追着蝴蝶伸爪。 就连一向看惯了好东西的永嘉公主,都赞了一声,更遑论提其他人了。 至于舅舅们,则是两座木雕摆件,也都是挑的极好的寓意。舅母则是每人一个绣样极为精致的香囊,一罐子茉莉花茶。 江晚芙边递给嬷嬷,边轻声细语道,“这花茶有养颜安神的效果,我从小便一直喝的,觉得颇有良效,便带给舅母们尝尝。” 永嘉公主等人自然不缺这一罐子花茶,可这却是小辈的一番心意,倒不说瞧不瞧得上,却都是和颜悦色接了过去,嘱咐身旁丫鬟好生抱着。 轮到陆家郎君们,江晚芙则送的是木雕笔山,挑的也都是寓意好、雕刻再精致不过的。 这一番见面礼送下来,陆老夫人、庄氏等和江晚芙接触过的不提,初次见外甥女的陆二爷同陆三爷,倒是对温温柔柔、细心又孝顺的外甥女,留下了不错的印象。 今日休沐,可陆老夫人并不是由着自己的性子,非要小辈们撇下正事陪自己的,过了会儿便主动开口,道,“我也乏了,去歪一歪,你们自去忙自己的事吧。” 陆家众人应下,陆陆续续出了正厅。 江晚芙是晚辈,自然是要等长辈们先走,等只剩下自己同陆书瑜,她才起身,道,“表妹,我先回去了。你若得闲,定要来绿锦堂玩。” 陆书瑜满口应下。 江晚芙便出了门,循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出了福安堂,还没走几步,便在回廊角瞥见一抹雪白织金的衣袍,赶忙停了脚步。 菱枝也跟着停住,下意识询问,“娘子,怎么了?” 说完,看了眼前路,回廊里空无一人。 江晚芙轻轻摇头,觉得自己大约是看错了,却还是道,“没什么,有些累了,站一站吧。” 菱枝闻言没多想,乖乖点头。 主仆二人正在廊中歇息,却又听得后头传来一阵脚步声。 菱枝回头看去,见到来人后,忙道,“娘子,是陆家大郎君。” 第7章 菱枝方说完话,人已经走到近前了。 陆致今日休沐,便着一身竹青祥云纹杭绸锦袍,革带镶银玉,腰下一枚鱼鸟玉佩。他身上没什么出自高门显贵的倨傲,给人的感觉,更像个温和好性的书生。 陆致方才是早她们一步走的,如今却从她们后头来,大约是刻意等着的。 江晚芙站起来,视线回望陆致,轻眨眨眼,不明白陆致找自己有什么事,却依旧福身见礼,唤陆致作“大表哥。” 隔着一段距离,陆致便不再靠近,停下步子,一派温和朝江晚芙道,“你那刁奴之事,我已写信给江姑父,着人送去苏州,他定会为你做主的。” 江晚芙哪里料到陆致这样细心,还专门写信去苏州,闻言忙感激道,“谢过大表哥了。阿芙给表哥添麻烦了。” 因陆致比她高出不少,她同陆致说话时,便下意识微微仰着脸,她规矩学得极好,听人说话时,总抿唇微微笑着,注视着说话人,一副认真倾听的模样。 那样子,既乖又温顺。 原本是没什么的,但陆致不晓得自己是怎么了,不自在地顿了顿,缓过来后,才接着道,“表妹太客气了,不过一封信而已。”说罢,又道,“京城虽不比苏州山水灵秀,但也算得上热闹,你若在府里闷得慌,可邀了阿瑜一同出去。” 江晚芙并不是沉不住气,喜欢四处玩的人,但还是谢过了陆致的好意。 一番话说完,陆致微微颔首,神情依旧是一派的正人君子模样,温和有礼道,“倒也没旁的事了,表妹回去吧。若是有什么事为难,差身边人来说一声便是。我住在明思堂,离二弟的立雪堂不远,不过几步路。” 江晚芙应下。 “好,那表妹慢走。”陆致便不再说什么,本朝男女之防不算太森严,并不限制日常往来,但总还是有些的。 江晚芙福了福身,领着菱枝,朝回廊原来的方向走去,走到刚才看到雪白织金衣袍的拐角,却是空无一人,什么都没看见,只一条长长的廊道,青葱酸枣树枝从镂空廊窗中钻进来,落下一片阴影。 清晨的日光下,回廊上一片金灿灿而宁静着。 大概真的是眼花了,江晚芙自顾自想着,不再惦记着那惊鸿一瞥的衣袍,带着菱枝回了绿锦堂。 回到绿锦堂,江晚芙便叫纤云给自己拆了发髻,惠娘正好进来,见状接过纤云手里的梳篦,轻柔拢过江晚芙的发,轻轻梳着。 菱枝纤云见状,自然明白惠娘是有话要说,便退了出去,将门关上了。 惠娘取过素青绸缎,将江晚芙拢在背后的发松松束做一束。江晚芙不由得靠在了惠娘的手上,低低道,“惠娘,我累了。” 是真的累。 她不是长袖善舞的性格,虽然常常能靠着讨喜的脸和温和柔顺的性情,讨长辈的喜爱,但似今日这样从头至尾提着心,还是很累。 纵使陆老太太待她和气,陆家诸位夫人也和颜悦色,但她也不敢放肆,旁人看不出,她自己却知道,她连腰背都是僵直的。 高门难攀,听上去只是一句简简单单的话,唯有身处高门之中,才能觉出几分真切。 惠娘见她这幅没精神的模样,心疼极了,却又帮不上什么忙,只得道,“奴婢知道您累,可这不是都过去了么?奴婢瞧着,老夫人是极喜欢您的,有她老人家心疼您,您总能松快些的。”说罢,又如江晚芙幼时那般哄道,“今日膳房进了些菱角,难得的鲜嫩,奴婢给您焖菱角吃好不好?又软又粉,保准您爱吃。” 江晚芙听得失笑,睁开眼,笑望着惠娘,“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惠娘真是把她当小孩儿了,居然还用吃的来哄她。 话是这么说,可惠娘说要去剥菱角的时候,江晚芙倒没说什么,等惠娘走后,便去了书桌前,打算给苏州写几封家书。 因是给家里写的,江晚芙写的十分仔细,等搁下笔,已经是用午膳的时候了。 用过午膳,歇了个午觉,等江晚芙一觉睡醒,绿锦堂就忙碌起来了。 方才是她给各房长辈送见面礼,如今各房则都来送回礼了,像是说好了一样,一个接着一个,不过几盏茶的功夫,惠娘已经进进出出好几回了,忙得连菱枝纤云都被喊去了。 比起江晚芙的薄礼,陆家长辈们的礼,却是极大方的,出手之阔绰,看得惠娘等人都咋舌不已。 折腾了小半个下午,总算送走了最后一人,惠娘捧着拟好的礼单进来,递给江晚芙看。 什么南海珍珠、红珊瑚、织金云锦,都不算出挑的了,出手最大方的,便是永嘉公主。 她赠了一副头面,纯金、镶玉、缀珠,满满一盒子,从花钿、掩鬓到顶簪、挑心,一一齐全,金灿灿的光芒,红绿宝石、大大小小光泽细腻的珍珠,丝毫不显俗气,反而只叫人觉得价值不菲。 这样一副头面,若是放在官宦人家,用作嫡女出嫁压箱底的宝物,都稍显奢靡了。 惠娘被晃花了眼,低声感慨,“这……这怕是做传家物,都做得了。永嘉公主这礼,是不是太重了些?” 江晚芙倒还算冷静,想了想,道,“大舅母大约是为了二表哥的事情,才刻意送这样重的礼。收下吧。” 她若不收,大舅母反倒不安心,谁都不愿意欠人情,尤其是身份贵重的人,往往怕旁人拿着这人情做筏子。推来推去的,反倒没意思,倒不如坦坦荡荡收了。 云鬓楚腰 第6节 惠娘闻言略迟疑了一下,还是应了,捧着盒子下去了。 江晚芙收了这样重的礼,却是开始琢磨还礼了,想了想,她倒也没什么送的出手的东西,唯有一样,倒既显心意,又还算合适,不显得过于突兀。 那便是她做的糕点。 她自小嗜甜,尤其喜欢糕点,尝到喜欢的,总会琢磨琢磨是如何做的,试着自己做一做,后来祖母见她喜欢,也不拦着她往膳房去,反而请了师傅来教她,故而她学的一手好手艺。 后来祖母病逝,继母进门,对他们姐弟磋磨算计,最难熬的时候,江晚芙甚至还生出过“索性出去开糕点铺子养活自己和弟弟好了”的荒唐念头。 当然,那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过后她便擦了眼泪,对外又是一副温温柔柔的笑脸了。 铺子是没开,但手艺还是在的,江晚芙打定了主意,便叫惠娘去准备食材,打算好好忙一下午了。 . 绿锦堂热闹着,旁的地方却不是如此了。 陆则离了福安堂后,没回立雪堂,他出了国公府,乘了马车,进宫了。 宫室显煊,高高的宫墙遮住了日光,陆则坐在圈椅上,位于一片阴影之中,不远处是冒着寒气的冰鉴,不管宫外如何灼日炙烤,宫内永远如此。热时供冰,冷时用碳,永远保持在一个适宜的温度。 陆则微微垂着眼,有一搭没一搭扫着雪白锦袍袖口蜿蜒的金线。内侍弓着腰进来,请他去暖阁,道,“世子,陛下醒了,诏您过去说话。” “嗯。”陆则淡淡应了一声,起身出了偏殿,入了暖阁。 暖阁内亦清凉如春秋,梁宣帝坐在八仙圆桌前,身着青袍,身前绣着一只仙鹤,舒展雪白翅羽,做振翅欲飞之姿,仙气邈邈。 宣帝孱瘦,裹着这宽大青袍,不像个坐拥天下的皇帝,倒更像个访仙问道的修士。 陆则入内,眼睛掠过那只仙鹤,微垂下眼,拱手行礼,“微臣见过陛下。” 梁宣帝抬眼,仔仔细细上下打量陆则,见他容色如旧,才放心道,“瞧着倒像是没事了。” 陆则沉声道,“让陛下忧心了,微臣已无大碍。” “坐罢。”梁宣帝颔首示意,又道,“一口一个陛下,朕想听你一句舅舅,就这么难?” 这话显然不是君臣之间该有的,而是舅甥之间的语气。陆则自小在宫中念书,当时若不是永嘉公主不舍得儿子那样小便要离家,进宫求了宣帝,陆则本该住在宫里,同皇子同住一室的。但虽没住在宫里,却是日日要进宫的,所以,他几乎是梁宣帝看着长大的。 宣帝那时还不似如今这般沉迷丹药道术,时常会去文华殿,考较太子和陆则的功课,陆则同自己这位舅舅,的确要比一般舅甥,更熟稔亲近些。 “舅舅”,陆则倒是改口了,可下一句便是,“礼不可废。” 梁宣帝无奈摇了摇头,“罢了罢了,说不过你。你小时候可不是如此的,从来都是一口一个舅舅,长大了,倒是生分了。” 宣帝也不过随口抱怨几句,很快便提起了正事,道,“你的事,皇姐着人进宫递了信,说是想留你在京师养病,不去宣同了。朕应了,你留在京师无事,也给舅舅分分忧。六部各监多有空职,你中意何处?” 陆则沉吟片刻,道,“刑部。” “刑部?”梁宣帝皱皱眉,不大明白陆则怎么选了刑部,倒也没深究,点头道,“倒也行。最近朝上因着桩杀人案,吵得不可开交,朕头疼得紧,你既去了刑部,这案子便交你主办。” 陆则抬眼,眸色幽深,“可是浙江首富之子薛绍杀妓一案?微臣倒是有所耳闻,銮仪卫和刑部就这个案子,吵了足有半年了。” 梁宣帝皱眉点头,神色有些不耐,“就是那个,吵得朕头疼。胡庸忠心倒是忠心,只是能力上到底差了几分,区区一个杀人案罢了,如何就闹得不可开交了。” 陆则站起身,撩起袍角,缓缓跪下,肃声道,“微臣愿效犬马之劳,为陛下分忧。” 梁宣帝见陆则这幅模样,倒有些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感慨,比起不着调的太子,陆则这个外甥实在胜出不少。 若是陆则是太子,他哪里还需如此操心? 宣帝心里划过这个念头,也没在意,抬抬手,道,“起来吧。得空去寻你表兄说说话,兄弟手足,不该生分了去。” 陆则应下,又陪着梁宣帝下了盘棋,下到一半,就有内侍进来,低声道,“陛下,仙丹要出炉了。” 梁宣帝闻言,立即放下棋子。 宣帝先天不足,体弱多病,七八年前起,便痴迷于修道,前几年还打算亲去南边寻蓬莱仙道,朝中为了这事吵得沸沸扬扬,宣帝才打消了这念头。却扭头在宫中修筑了道观,最近还迷上了亲自炼丹。 陆则见状,也起身,主动告退。 出宫后,回到立雪堂,陆则进门,正在接待菱枝的红蕖和绿竹见他回来,匆匆福身行礼,恭恭敬敬道,“世子。” 陆则嗯了声,看了眼菱枝,不待他问,红蕖忙道,“回世子,这是表小姐身边的菱枝,奉表小姐的吩咐,来送糕点的。” 陆则瞥了眼那食盒,想到这食盒的主人,不经意皱了皱眉,伺候他的红蕖绿竹等人,当即一颗心提了起来,屏息看着他。 陆则却什么都没说,只点了点头,道,“我记得私库还有盒玛瑙,取来送去绿锦堂。”说罢,便径直走开了。 红蕖和绿竹两个人面面相觑,彼此看了眼,还是红蕖对菱枝道,“菱枝妹妹,你稍等片刻,坐会儿喝口茶,我这就去取。” 于是,菱枝去立雪堂时,带着一食盒不值几个钱的糕点,回来时,却揣了一盒子价值不菲的玛瑙。 江晚芙看着一整盒色泽艳丽、光泽细腻的玛瑙,默默地发愁了。 难道大舅母和表哥母子俩,是有钱没处花,喜欢到处撒钱吗? 还是,她看着就很穷,母子俩很想接济她? 第8章 明思堂 纤云从身侧的粗使婆子手里接过食盒,递给对面青裙粉衫的丫鬟,轻声道,“采莲姐姐,这是我们娘子吩咐我送来的,是苏州的口味,请大郎君尝尝。” 被唤做采莲的丫鬟闻言一笑,客客气气接过来,嘴上倒是噙着笑,柔柔道,“那我们倒是有口福了,还未吃过苏州的糕点呢。”顿了顿,又道,“只是大爷这会儿正在看书,我们不敢打扰,等会儿便送去,必不白费了表小姐的一番心意。” 说罢,露出些抱歉的神色。 纤云不是迟钝的人,隐隐觉出几分不对劲,却又一时说不上来,只知情识趣点了点头,福了福身,道,“那就劳烦采莲姐姐了,我们还要去别处送糕点,就不耽误姐姐办差了。” 采莲柔柔一笑,嘴里道好,作势要送她们。 纤云自然道不用,朝她微微点了点头,同粗使婆子朝别处去了。 采莲站在原处,瞧着两人走出了院子,面上的笑倏地落了下来,单手拎着食盒,转身朝回走,却没去正房,自顾自回了仆人住的后罩房,进门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不紧不慢喝着。 采红进门,见她自顾自坐着,还有些纳闷道,“你不去大爷屋里伺候,在这儿坐着做什么?” 采莲抬抬下巴,指了指脚边放着的食盒,神情中带着倨傲,“喏,那位表小姐送来的。”说着,神色中带了一丝不屑,“这就眼巴巴来讨好了,乡下来的,眼皮子真浅。难道咱们大爷还少她一口糕点?” 采红这才晓得采莲怎么忽然这幅模样,也不做声了。 两人都是打小在明思堂伺候的,从三等丫鬟熬到一等大丫鬟,大爷性情温和,温文儒雅,对她们丫鬟更是从不打骂责罚,两人同大爷朝夕相对,又是情窦初开的年纪,焉能不动些心思? 采红沉默了片刻,到底是蹲下身,把食盒从地上拎起来,摆在桌上,劝道,“表小姐日后进了门,就是你我二人的主母了。你又何苦得罪她?到时候大爷难道护着你,不护他的妻子?” 采莲脸色立马一冷,俏脸一抬,不屑道,“什么主母?当谁不知道似的,府里若真把这亲事当一回事,这些年怎么不见来往?她若要脸,早该收拾收拾,灰溜溜回苏州去,偏巴着咱大爷不放,好不要脸!咱们大爷是什么人物,堂堂国公府的长子,年纪轻轻就任鸿胪寺少卿,她一个苏州通判的女儿,还是死了亲娘的,如何配得上大爷!” 说罢,又瞥了眼采红,冷冷一笑,嘲讽道,“你来装什么好人,别以为我不知道,我什么心思,你难得没有?” 采红被说得一噎,也来气了,气得红了眼,道,“我不过好心劝你,你冲我发什么脾气?你若真有本事,这些话别冲着我说,去大爷跟前说啊!看大爷护着你,还是护着表小姐!” 采莲冷冷一笑,直接一抬手,把食盒从桌上推了下去。 糕点从食盒里滚了出来,碎的碎,脏的脏,原本泛着香甜的精致糕点,登时被糟蹋得不成样子了。 “你——”采红没拦住,目瞪口呆看着采莲。 采莲却是蹲下身,捡起一瓦瓷片,在掌心、指腹处随意浅浅划了几道,伤口虽然浅,但血还是一下子冒了出来。 采红不傻,看着采莲这行为,当即明白过来,她是要在大爷跟前用苦肉计,她讷讷张了张嘴,叹了口气,“你……你这又是何必?就为了赌这一口气……” 采莲皱着眉,取出帕子擦了擦伤口,不服气道,“你不是说,大爷一定不会护我么?我偏不信,你等着看吧!” 说完,随意把食盒朝旁边踢了一脚,脚碾过摔得稀烂的糕点,径直出了后罩房,朝明思堂的书房去了。 陆致正在看书,听见敲门声,也只抬声道了句,“进来。” 等人进来了,也没抬头,随口问道,“何事?” 问罢,却不见人回答,陆致放下手里的书,抬起头,见是自己的大丫鬟采莲,又问了遍,“怎么了?” 采莲一下子跪了下去,小声抽噎道,“大爷,奴婢犯错了,请大爷责罚。”说罢,微微抬起脸,眼睛一圈红,尖尖下巴处湿润润的,显然是刚刚哭过了。 陆致一怔,由于生母的出身,他对下人,一贯十分宽厚。这些丫鬟,不过是家里贫苦,不得已才卖身进府,都是爹生娘养,他并不愿为难她们。 “起来说吧,别跪着了。” 采莲小心翼翼点头,才站起来,道,“表小姐身边的纤云妹妹来送糕点,说是给大爷的。奴婢想着,大爷没吃过苏州的糕点,兴许喜欢,便想快些送来。却是越急越错,半路跌了一跤,糕点洒了一地。都是奴婢办事不力,才糟蹋了表小姐的一番心意,奴婢甘愿受罚。” “糕点?”陆致微微一怔,脑海里又不合时宜地出现了江表妹那张容色灼灼的脸,把面前哭哭啼啼的采莲忽略了个彻底。 采莲见状,心里愈发不快,犹如堵着一口气般,微微抬起手,把手上的伤口露出来些许,抽泣声愈发大了。 陆致回过神,又朝采莲看了眼,才瞥见她手上的伤口,缓了脸色,温声道,“罢了,糕点而已,不是什么大事。下回办事仔细些。这几日不要伺候了,养好伤再说。” 采莲应下,低下头,眸中划过一丝愉色。 陆致倒未发现什么,只温声让她出去了。 采莲退出去后,陆致起身,进了内室,从里头寻出个箱子,抬声唤,“常宏。” 常宏进门,进了内室,瞥见陆致脚边那个箱子,不由有些纳闷,拱手道,“大爷有何吩咐?” 陆致指了指那箱子,道,“叫去苏州送信之人,把这箱子带上。”顿了顿,又道,“我屋里还有盒陛下赐的贡墨,一并带去苏州,赠与江家表弟。” 那贡墨是陛下所赐,据说是古物,大爷自己都没舍得用的,就这般巴巴送出去了。 常宏在心里替自己大爷肉疼了一下,面上倒是恭敬应下,“奴才这就去叫人。” 常宏出去叫人,一时还没回来,陆致便自顾自坐下,还未来得及翻书,便见自己的生母夏姨娘来了。 夏姨娘出身低微,容貌也只平平,充其量算得上清秀。她年岁渐长,早已不得卫国公的宠,索性也不去争抢,只一门心思放在儿子身上,只盼着儿子能够平安顺遂便好。 陆致见生母提着食盒进来,忙起身迎上前去,“您怎么来了?” 夏姨娘把食盒摆在桌上,从里取出个青莲白瓷盅,疼惜看了眼陆致,道,“姨娘熬了盅虫草鸽子汤,你平日那么累,回来还要看书,多补补身子。” 陆致自然不会辜负姨娘好意,忙接过来,道,“那虫草是孩儿特意为您寻来的,您留着自己吃才是。” 夏姨娘见陆致额上有汗,拿帕子给他擦了,柔声道,“姨娘日日在屋里,吃喝都有人伺候,什么都不用操心,吃什么虫草,不是白费银子么。快吃,姨娘亲自熬了四个时辰,这时候吃正正好。” 陆致无奈,也拿生母没办法,便低头吃了一小碗。 他吃的时候,夏姨娘便去了书桌旁,仔仔细细将他摆着的书一本本收起。 “大爷,”常宏敲门而入,瞥见屋里夏姨娘,忙低下头,跟着叫了声“姨娘”,才又朝陆致拱手道,“大爷,人领来了。” 陆致点头,常宏便领着奴仆进了屋,搬了箱子出来。 夏姨娘看了眼,有些纳闷,“这不是你之前在国子监用的书么,搬出去做什么?” 云鬓楚腰 第7节 陆致朝常宏示意,让他们搬了箱子先出去,才道,“那些书我都许久不看了,放着也是落灰,索性便赠予江表弟。” 夏姨娘原只是有些纳闷,听了这话,却是把脸一放,想同儿子生气,又不舍得冲他发脾气,忍了忍,还是忿忿道,“什么表弟不表弟的,你亲舅舅来借,我都没舍得给呢。你倒好,就这么送出去了!” 陆致当年在国子监进学时,最是勤勉好学,学问在世家郎君中,是数一数二的。他在国子监时用的书,书本身其实没太大价值,真正贵重的是上头的笔记注释。这一箱子书,若是拿到外头去卖,有底蕴的世家虽看不上,但对那些出身平平又还未入国子监的读书人,却是千金难得的宝贝。 听姨娘提起舅舅,陆致倒有些不自在地咳了声,他光想着江表弟,却是忘了舅舅家的表弟了。 但他自然不会当着姨娘的面说自己忘了,便温声道,“姨娘,舅舅来借,自然也是要给的。改日我抽空再誊一份,送去舅舅家。” 生气归生气,夏姨娘到底是疼儿子,叹气道,“算了,你舅舅自己大字不识几个,你表弟也不是个读书的苗子。我还不是怕他糟蹋了你的东西,才没答应借。抄什么抄,这一日日还不够你忙的?老夫人不是还叫你抄经书来着,先紧着老夫人的吩咐吧。” 陆致却脾气极好,道,“无妨,誊一遍而已,只当练字,不耽误什么。” 夏姨娘又坐了会儿,盯着儿子吃了剩下的鸽子汤,才拎着空食盒起身走了。 回到宣香院,下人迎上来接她手里的食盒,夏姨娘递过去后,径直顾自己回了屋里。 卫国公虽不来她院里了,府里却没亏待她,屋里该有的都有。 夏姨娘在屋里坐下,取了给儿子做了一半的衣裳来缝,穿针引线,缝着缝着,眼泪就掉下来了。豆大一颗一颗砸在湖蓝绸缎上,晕开一团湿润。 其实当年被老夫人送去国公爷跟前的,不止她一个,国公爷却偏偏挑中了她。那时候,夏姨娘以为自己是被好运砸中了头,国公爷选了她,怎么都对她有几分不同的。 但国公爷对她并不热络,旁人只笑她没本事,不争气,这才失了宠,但唯有她自己清楚,国公爷压根就没宠过她。 后来有了致儿,国公爷来的更少了。 时间久了,她也认命了,不再想什么争宠不争宠的,老老实实窝在宣香院里过日子,只要儿子出息,她也值了。 可是她窝囊一辈子也就算了,为什么她的儿子也要低人一等?就因为投生到她肚子里么? 陆则连公主都不愿意娶,满京城的高门贵女都任他选,致儿却要舍近求远,去娶个苏州通判的女儿。 老夫人平日口口声声说着自己疼致儿,说嫡出庶出都一视同仁,可真到了关键时候,不照样一句话都不替致儿说,什么都听国公爷的? 夏姨娘不敢哭出声,怕被下人听了去,传出去对儿子不好,便死死憋着一口气,闷声掉着泪,直咬得嘴唇都破了,才平复了情绪,继续缝着手里的衣裳。 第9章 明思堂同宣香院发生了什么,江晚芙自然不知情,她吃过晚膳,早早就睡下了。 大约是白日里太累了的缘故,这一晚睡得很沉,什么梦也没做,歇息得好了,气色自然也好了不少。 纤云进来替她梳头,一贯寡言的性子,看着妆镜里的主子,都道,“娘子今日气色真好。” 江晚芙闻言,也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倒是没看出什么差别来。 在屋里吃过早膳,便照例去福安堂给老太太请安。 她到的时候,屋里只有陆书瑜,陆书瑜今日穿一件桃红宝相花纹的褶裙,上身是藕荷的对襟长衫,衬得脸色极好,小娘子唤她“阿芙表姐”,模样可爱极了。 江晚芙走过去,笑着应她,“阿瑜。” 陆书瑜羞涩地朝她笑了笑,慢吞吞地道,“祖母、在做功课,等会儿、过来。” 其实陆书瑜的口疾不严重,只是中间有一点停顿,说起话比一般人慢一些。江晚芙原本以为她的口疾是天生的,昨日回去后,才从惠娘那里得知了陆书瑜的身世。 当年,陆书瑜的父亲,就是卫国公府的那位太祖爷,是庶子中唯一一个习武的。后来镇守灰岭口,陆书瑜随母亲闵氏前去小住,结果镇守东宁卫的总兵出了岔子,东宁卫失守,蒙古三部联合,大军长驱直下,太祖爷带兵殊死抵抗,着人去宣同报信。 国公府的护卫要护送陆书瑜和闵氏去宣府镇,却已经来不及了,重镇被团团围住,闵氏把逃生的机会让给了女儿,前去吸引敌军的注意力,后来太祖爷和闵氏双双殉国。 当时陆书瑜年幼,不过四岁,受了惊吓,又痛失双亲,到了宣府镇后便一直发烧,待醒来后,便有了重言的毛病。 太祖爷与闵氏是为了保护百姓而死的,江晚芙听过后,心中只觉肃然起敬,对陆书瑜这个表妹也越发怜惜。 她自己也是丧母的人,对于身世悲惨的人,多少有些感同身受。 且陆书瑜年纪这样小,又一口一个表姐,一副想要亲近她又不大敢的样子,江晚芙顿时有了种自己多了个小妹妹的错觉。 江晚芙坐下,有意同陆书瑜说话,时不时引着她说几句,不多,但每次陆书瑜开口的时候,她都抿唇浅笑着望着她,温温柔柔地听着。 陆书瑜原本是不大喜欢说话的,因为她一开口,旁人不是嘲弄,便是露出怜悯的神情,仿佛在说,真可怜啊。 可是她不觉得自己可怜,她虽然没了爹爹娘亲,可是家里祖母和伯伯伯母、兄长姐姐都很疼她,她讨厌那些人看似怜悯、实则高高在上的眼神。 渐渐地,她也就不大在外人面前开口了,反正有嬷嬷会代她说话的。 但江表姐和那些人都不一样,她那么温柔,眼睛像是一汪柔柔的春水,会认真听她说话,眼眸里没有嘲弄,也没有怜悯,很寻常,也让人很安心。 给她一种错觉,仿佛结巴也不是什么大事,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陆书瑜忍不住在心里偷偷地想。 要是江表姐早点嫁给大哥就好了,那她们就是一家人,可以一直在一起说话了。 陆书瑜的话多了起来,圆圆脸颊泛着红,眨着黑溜溜的大眼睛,眼巴巴瞅着江晚芙。 江晚芙感觉自己仿佛瞧见了祖母养过的那只小京巴狗儿,都是又娇贵又可爱,连眼睛都一样纯真又水汪汪的。 表姐妹俩正聊到秋夕节要做花灯的时候,陆老夫人过来了。 两人忙站起来,给老夫人福身,一个唤外祖母,一个唤祖母。倒把陆老夫人哄得高兴极了,饶有兴致问两人在说什么。 江晚芙没答话,看向了陆书瑜。 陆书瑜见表姐看着自己,在心里给自己打气,表姐刚来府里,自然会拘束些。她得帮着表姐些。 她鼓起勇气,在嬷嬷开口前张了嘴,朝祖母道,“秋夕、快到了,我想约表姐、一起、做花灯。” 陆老夫人原等着孙女身后的嬷嬷回话,见陆书瑜自己开了口,眸里划过一丝惊讶,面上却是慈祥点点头,目光柔和看过表姐妹二人,道,“那敢情好,到时候阿瑜也给祖母做一盏,叫祖母也瞧瞧你们小娘子的小玩意儿。” 陆书瑜认真点头答应下来,掰着指头道,“我、我还想,给伯伯、伯母,兄长、阿姐,都做一盏。” 秋夕节燃灯是习俗,还有热闹的灯会,寓意圆圆满满,有祈福身体康健、国泰民安之意。 陆老夫人眼里含着笑点头,扭头朝身边嬷嬷道,“我记得上回送去延福观供奉的福纸,还剩了一匣子的,你去取来。” 嬷嬷应下,福身退了出去。 陆老夫人又望向江晚芙和陆书瑜,笑着瞧着两人,道,“祖母既讨了你们的灯,可不能叫你们白白做了。正好我这里还有一匣子宣纸,你们拿去做灯。” 过了会儿,那嬷嬷便带着匣子回来了。 打开匣子,厚厚一叠洒金的宣纸,质地细密,淡黄的纸面上,落满细碎金粉,粼粼灼目,有如细碎日光被收在这宣纸之中一样。 这一匣子的纸,起码比得上一家人一年的嚼用了,用来做花灯玩,不可谓不奢侈。 但无论是陆书瑜还是陆老夫人,都神色寻常,富贵如国公府,也的确不会在意这点银钱。江晚芙自然也不会说些不识趣的话,只盈盈谢过陆老夫人。 两人又陪着陆老夫人说了会儿话,吃了小半碟子糕点,陆老夫人便打发两人走了,道,“你们小娘子自去玩自己的,不用拘在我这里。” 陆书瑜站起来,看了眼一旁的江晚芙,想了想,小声道,“祖母,我能去、绿锦堂,同表姐、玩吗?” 对这个年幼失去双亲的孙女,陆老夫人一直十分怜惜疼爱,怕下人照顾不好,没叫她单独住一个院子,一直是养在自己院里的,往常见她并无什么闺中好友,还曾忧心忡忡,眼下难得见她主动亲近谁,自然乐见其成,点头含笑应道,“去吧,在绿锦堂用午膳也无妨。” 陆书瑜欢喜应了,道,“谢谢祖母。” 陆老夫人点了头,江晚芙和陆书瑜便站起来,福了福身,一同朝绿锦堂去了。 看着表姐妹两个出了正厅,陆老夫人收回视线,放下手里的茶杯,指了指正厅的屏风,朝嬷嬷道,“等会儿让人把芙丫头昨日送的屏风搬出来,这一扇收起来吧。” 伺候的嬷嬷姓何,伺候了她几十年了,一听这话,哪里还不明白陆老夫人的意思。这哪里是换一扇屏风的事,分明是这江娘子,入了老夫人的眼了,有意抬举她呢! 各房大爷夫人,日日都要来福安堂请安,这脸面,可大了去了。 看来这江娘子,只怕真的能进国公府的门了。 何嬷嬷在心里思忖着,面上倒是规规矩矩应下,退出去吩咐差事去了。 . 却说江晚芙她们出了福安堂,正要朝绿锦堂去,走在回廊上的时候,却是陡然遇见了一人。 郎君一身素面杭绸圆领锦袍,腰间一枚白玉,容色清冷,如霜雪临面,抬起眼眸,轻轻淡淡地一眼撇过来,分明只是随意一瞥,江晚芙却莫名生出一种,这人的目光是直直落在她身上的错觉。 等郎君走到跟前,陆书瑜喊了人,江晚芙才跟着福了福身,抿唇唤他,“二表哥。” 陆则轻轻应了声,眼睛掠过江晚芙细白胜雪的脖颈,看向陆书瑜,“去绿锦堂?” 陆书瑜一愣,心里下意识觉得有些奇怪,但又没琢磨出来,怪在哪里,便也没多想,点头道,“嗯。那、那二哥呢?” 陆则掀唇淡道,“去趟白云观。” 陆书瑜眨眨眼,有些疑惑。 二哥不是一向对这些敬而远之的么,怎么想起去白云观了?但她到底有些怵二哥,没敢多问,倒是鼓起勇气,说了另一件事,“二哥,我和表姐,想、想做花灯。你能不能、帮我们、画些灯画啊?” 陆则虽性子冷了些,但对陆书瑜这个妹妹,倒还一贯有求必应,闻言很快答应下来,“隔几日让人送去。” 陆书瑜欢欢喜喜应下,道,“谢谢二哥!那我们、不打扰、二哥了。” 陆则微微颔首,目光若有似无撇过规规矩矩站在一旁的江晚芙。 她今日也穿得很素雅,天青对襟的宽袖长衫,底下是条莲花纹素白锦裙,这一身穿在别人身上,大约会过于寡淡,穿在她身上,却不显沉闷,反倒让人想起山谷间静静流淌过的清溪,雅致,静谧。 总之,是好看的。 被这样盯着,江晚芙自然不会毫无察觉,她悄悄抬起眼,陆则却在她抬眼之前,倏地收回视线,转身走开了。 陆则一走,江晚芙不由自主心里一松。 她隐隐感觉,二表哥似乎不太喜欢她,这种不喜,不是表现出来的厌恶,而是那种淡淡的疏离。 但她,似乎也没有做什么让陆则讨厌的事情吧? 她甚至还救了他的。 江晚芙心里有些淡淡的失落,又生出些连自己都没察觉的、来得莫名其妙的委屈。 陆书瑜却没察觉什么,还在高高兴兴同她道,“二哥的画,特别好!还有人、花重金买、想买二哥的画。不过,很少有人、请得动、二哥。” 江晚芙抛开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打起精神应着陆书瑜的话,“是么,二表哥这样厉害啊……” “是呀!二哥他……” 陆书瑜大约对厉害的兄长很敬佩,开始结结巴巴念叨兄长过往的辉煌,仿佛怕江晚芙不信似的,神情认真说着。 江晚芙认真听下来,倒是对自己这位二表哥有了些新的认识。 她还以为,似陆则这样一生下来,便做了世子的人,只需要在祖宗的荫庇下,便能走得一路顺遂。却不想,连陆则这样的人,也是要靠刻苦和勤勉的。 但她也只是一想,陆则再厉害,也同她没什么干系。她虽唤陆则一声二表哥,但两人之间既无血缘,也无一起长大的情分。 云鬓楚腰 第8节 陆则对她而言,就像高挂在天上的月,远观便好。 况且,陆则似乎还不太喜欢她,她自然做不出主动黏上去的事。 第10章 陆则进了白云观,直到午后,才踏出白云观。 陆则踏过长门,出来送他的观主长阳道长拂了拂拂尘,道,“施主所托,贫道会写信给师兄询问的。施主不必过于忧虑,梦境之事,原非我等凡人能插手的,施主大可顺其自然,那梦也许是上天冥冥之中的指引。” 指引?顺其自然? 若真是上天冥冥之中的指引,那他陆则成了什么了?罔顾人伦,觊觎庶嫂,还是色欲熏心,贪恋表妹容色? 陆则闭了闭眼,眼前立即出现了这几日充斥着他梦境的画面。 嫣红的唇、白皙的芙蓉面,垂着泪的眼,攀着他肩膀的手,汗涔涔的雪背,一声声娇软的“表哥”,连后颈那颗红痣,都泛着香甜的气息,勾着他想咬上一口,那香甜的软肉。 他倏地睁了眼,甩开脑海里那些画面,“若玄阳道长回信,烦请道长派人来国公府递个话。今日打扰道长清修了。” 说罢,他便踏了出去,随从已经牵着马等着了,他翻身上马,朝山下去了。 到了山下,陆则没回府,去了趟刑部,薛绍杀妓一案的卷宗,已经送来了,小吏正领着人朝里搬,见陆则来了,忙恭敬拱手,“陆大人。” 陆则点头,“谁送来的?” 小吏恭敬道,“銮仪卫副指挥使魏大人。” 魏戟? 陆则沉声,“人呢?” 小吏不解其意,仍是恭恭敬敬道,“魏大人将卷宗送来后,便走了。” 陆则便不再说什么,进了厅堂。 小吏接着让人搬卷宗,不忘嘱咐衙役,动作小些,别吵着陆大人。 谁都知道,他们刑部和銮仪卫是死对头。原本纠察定案之事,是他们刑部的主责,再不济也有大理寺和都察院,可銮仪卫指挥使胡庸,仗着自己是陛下的心腹,硬生生从他们刑部手里抢权,如今朝中民间只知銮仪卫,哪里还把他们刑部当回事?! 从前比圣宠,他们刑部远不如銮仪卫,自然争不过銮仪卫,只得隐忍,可如今却不一样了。 卫世子来刑部做了侍郎,这位可是陛下的亲外甥,銮仪卫指挥使再有圣宠,还能越过卫世子? 这不,原本连让他们借阅都不准的卷宗,这回亲自送上门了,案子更是拱手让出来了。 他们刑部吃瘪多年,总算扬眉吐气了一回!小吏颇有种跟着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自豪感,伺候起陆则来,更是细致上心。 别说小吏,刑部上至尚书,下至衙役,都指望着陆则能替他们打一场漂漂亮亮的翻身仗,自然是恭敬以待。 陆则一直在刑部待到下午,心无旁骛翻卷宗,一连两三日,才算想起自己那日答应妹妹的画,遂抽空回了趟府里。 回了书房,陆则执笔,开始画灯画。 他师从圣手,且极有天赋,虽后来不大画了,但区区几幅灯画,对他而言,属实算不什么难事。 不过一个多时辰,便画得只剩最后一幅。 陆则揉了揉手腕,润了笔尖,轻沾了些金粉,细细给芙蓉花勾上金边,待放下笔时,一簇灼灼的芙蓉花,跃然于纸上。他收起笔,等墨干之后,将旁边几幅一起卷起,抬声唤了绿竹进来。 “送去福安堂二娘子处。” 绿竹应下,双手接过去,匆匆出去送画去了。 陆则揉了揉眉心,忽的觉得有些困倦,手抵着额,想闭目养神片刻,却不料,就那样睡了过去。 然后,他又做梦了。 依旧是那些旖旎的画面,雪腻的肌,嫣红的唇,乌黑的发,汗涔涔的背,娇怯缩在他怀里,像是承受不住一般闭着眼,通红的眼尾全是泪痕。 她小声地喊着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带着苏州特有的娇软调子,舌尖卷过,甜腻仿佛带着热意。 “陆则——陆则——” 陆则—— 陆则猛地惊醒,抬手端了一旁的苦茶,给自己灌了几口,浮躁的心,才略略平静了几分。 又是这样的梦。 真切地像是发生过一样。 “世子。”绿竹在外敲了敲门,没听见里头有声音,就自觉静了下来,片刻,才听到一句,“进来。” 绿竹推门进去,迈过门槛,手中的食盒端的稳稳的,连晃都没晃一下。 陆则看了眼那食盒,“什么事?” 绿竹声音稳稳道,“奴婢去送画时,二娘子正同表小姐学做糕点,恰好熟了一屉,二娘子让奴婢带些来,给世子尝尝。” 陆则点点头,“放着吧。” 绿竹喏声应下,将食盒摆在桌上,退了出去。 陆则揉了揉眉心,顺手拉开食盒的抽层,淡淡的糕点香甜便涌了出来,是一碟子精致的糕点。放了干桂花,捏成圆鼓鼓的形状,外头似乎是糯米粉做的皮,蒸熟了后,便透出了点淡淡的嫩黄。 且不提好不好吃,光是卖相,便足够好看。 陆则看着那糯米桂花糖糕,微微愣了一下,想起那些荒唐的梦里,除却耳鬓厮磨,也还有少许“正经”画面。 有一回,江晚芙似乎也给他做过糕点。 他一贯觉得糕点甜腻,很少入口,梦里的那个他却很赏脸,一口一个。 陆则愣了会儿,待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甩开脑海里那些画面,拾起一块糖糕,面无表情咬了一口。 腻死了…… 陆则面无表情地想,梦里的他大概是疯了,居然会为了讨江晚芙的欢心,一口一个,一人吃了满满一碟子。 大约是习惯了的缘故,比起刚开始的无所适从,陆则现在足够冷静地去看待这些梦,就算夜里缱绻缠绵,翌日起来,他很快能将那些画面抛之脑后,似乎看起来,对他的生活,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影响。 只是,这梦越来越频繁,陆则微垂下眼,揉了揉眉心,有些说不上来的心烦意乱。 他于女色上一贯冷淡,何曾有过这样的经历? 偏偏这些不能为外人所道,若是叫人知道,未必会觉得是他的错,反而将矛头指向江晚芙。 那个小娘子,不管在他梦里,还是在现实里,都娇气得厉害,装得一副大人模样,实则连腰背都挺得笔直,拘束又紧张兮兮的样子,看了只叫人觉得可怜。 更何况,她还是大哥的未婚妻。 她从苏州远道而来,是为了嫁给陆致。 想到这里,陆则的面色不自觉倏地淡了下来,心里却烦躁愈盛。 这样的烦躁,一直持续到夜里,陆则在榻上躺下。 下人吹灭了灯,屋里一片安静,角落里点了安神香,淡淡的药香里,陆则放空思绪,任由脑海里浮现出那些画面。 他累了,懒得去做什么挣扎,反倒有些放纵的意味。 反正只是梦。 陆则破罐破摔得十分彻底。 只可惜,他再破罐子破摔,依旧没睡好,前半夜是旖旎香艳的梦,后半夜是止不住的头疼。 这痛不像宿醉的痛,陆则的意识很清醒,他疼得睁开眼,望着一片黑暗的帷帐顶,脑中是连绵不断的、隐隐的疼,像一只小虫子,一点点撕咬着他的脑髓。 陆则就那么睁着眼,一直到天明。 翌日清晨,今日轮值的红蕖守在门口,看了眼天色,往日这个时候,世子应该已经起了才是。今日却连丁点儿动静都没听见。 红蕖倒也不敢问,他们立雪堂不像别的院子,别的院子里,一等大丫鬟都是贴身伺候主子的,世子却自小不习惯丫鬟近身。她们虽然明面上是一等丫鬟,领着一等丫鬟的月银,可实际上也只做些端茶倒水的轻省活计。 红蕖规规矩矩站着,初秋的天还有些微凉,她将冻得有些发红的手,朝袖子里缩了缩,刚缩到一半的时候,面前紧闭着的门,忽然开了。 吓得红蕖立马不敢动了,恭恭敬敬福身,“世子。” 陆则哑声“嗯”了一声,声音听上去带着几分倦意,“让常宁去趟刑部,替我告半日假。另外,取我的名帖,请郑院判过来一趟。” 红蕖没敢多问,应声便要退下,转身时,偷偷抬眼觑了眼陆则,只见一贯矜傲清贵的世子,眉心紧蹙,垂着眼,看不清眼神,神情却有些阴郁。 只看了一眼,红蕖便心惊胆战低下了头。 丫鬟走远,陆则回了房。陆则治下甚严,他院里的下人一贯做事利索,郑院判很快便来了,进门见陆则好生坐在圈椅里,下意识松了口气。 一大早被匆匆请来国公府,他还以为卫世子又晕了。 这可不是什么旁的纨绔子弟,这位可是国公府嫡出的独苗,不说旁人,单说卫国公,也是他得罪不起的人。 陆则睁开眼,眸色镇定冷静,丝毫不像个病人,“郑大人,劳烦你跑一趟了。” 郑院判哪敢叫委屈,干他们这一行,旁的不说,经得起折腾是第一位。他算是命好的,上一任院判在时,陛下还未登基,尚住在东宫,每年都要大病几场,先帝又是个性情暴虐之人,动辄要砍他们太医脑袋,那时可真是把脑袋悬在裤腰带上。 郑院判深觉自己命还算不错的,忙道,“世子客气了。”他也没寒暄什么,略说过几句,便坐下来,替陆则诊脉。 摸了大约有一刻钟的样子,郑院判睁了眼,开口时带了笑,“世子一贯康健,只是近来入秋,有些燥火,倒也不必吃药,熬些梨汁,早晚一盏,不日便能缓解。” 说完,见面前的陆则微微垂着眼,白瓷般的面庞清冷疏离,郑院判不由得一愣,还以为自己诊错了,却见陆则忽的抬了眼,开口道。 “除了燥火,可还有其它?” 郑院判面露疑惑,其它?其实像卫世子这个年纪的人,他是最不怕来看诊的,说句老实话,他刚刚那几句都是胡诌出来的,陆则的脉象滚如玉珠,和缓有力,是再健康不过的脉象。不过请平安脉么,总得找出些不痛不痒的小毛病,再开剂不轻不重的方子,才显得用心。 陆则面色依旧,神情平静道,“我昨夜忽的无端头疼,一夜未眠。” “这……”郑院判神色一下子认真起来了,手指又搭在陆则脉搏上,仔仔细细探了好一会儿,却依旧和刚才一样,脉象沉稳有力,滚如玉珠,丁点也不像有病的人。 郑院判放下手,想了想,道,“世子头疼之前,可有什么征兆或是其它的症状?可受寒或是受了惊吓?” 陆则垂眸,回忆了自己睡前的事,脑海里只划过那些画面,神色却依旧如常,面不改色道,“多梦。” 郑院判忙接着问,“噩梦?” 陆则沉默了会儿,摇了摇头,沉声道,“不算。” 郑院判捋了捋下巴,思索片刻,道,“按照世子的说法,多梦之后头疼,倒更像是思虑过度导致的偏头疼。这样吧,我先给世子开几剂安神药,但也只能缓解,若要根治,还是要看世子您自己。少思虑,一切顺心而为,可以适当做一些能让您愉悦放松的事。” 愉悦的事? 陆则听到这句,下意识想到那些梦,等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之后,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 云鬓楚腰 第9节 郑院判也只囫囵给出这么个说法,留了三日剂量的安神药,便走了。 陆则喝了药安神药,依旧不见好,但他能忍,就连进进出出的红蕖和绿竹,都没看出他的不适。 倒是福安堂这边,陆老夫人刚在正厅坐下,江晚芙和陆书瑜正给老夫人请了早安,何嬷嬷便匆匆进来了,低声道,“老夫人,立雪堂那边请了郑院判。” 陆老夫人哪里还坐得住,直接便站了起来,匆匆叫表姐妹俩个自去玩,自己便立即朝立雪堂去了。 第11章 陆老夫人赶到立雪堂,永嘉公主也得了消息,已经在立雪堂里坐着了。 陆老夫人进门,见了陆则,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如何,只觉得他气色不比平常时候,面上看着有几分倦色。 “这是怎么了?好好的,怎么忽然请太医了?哪里不舒服?” 陆老夫人坐下来,担忧地看着孙儿,急声询问着。 陆则头疼得厉害,可面色却依旧平静,只沉声道,“只是有些虚火,夜里没睡好,叫祖母和母亲挂心了。” 陆老夫人和永嘉公主都听得半信半疑,两人熟知陆则的性子,他一贯不是什么娇气的人,习武之人讲究“夏练三伏,冬练三九”,陆则小小年纪便跟着父亲习武,在府中几个郎君中,最是吃得了苦,怎会因为区区的虚火,便大动干戈,请了太医过来。 永嘉公主不信,也晓得儿子这里问不出什么,索性叫住了进来奉茶的绿竹,直接问她的话,“郑院判走时如何说的?” 绿竹哪里知道,况且她是立雪堂的人,自然一切听陆则的,偷偷瞧了一眼抵着额、微微合眼的世子,老实模样答话,“郑大人没说什么,只让奴婢叫膳房每日给世子熬梨汁,说是能降火。” 永嘉公主自然猜不到绿竹还敢撒谎,当即又问了句,“没开其它的药?” 绿竹小心摇摇头,道,“没有。郑大人说梨汁即可,若还是不好,他再开药。” 永嘉公主这才信了,朝绿竹颔首,“出去吧。” 绿竹福福身,恭恭敬敬退了出去。 有绿竹这番话,永嘉公主和陆老夫人虽觉得纳闷,但到底还是信了,只以为自己多想了,倒是陆老夫人点了点头,朝陆则道,“你这回做得对。你们这些年轻郎君啊,仗着年轻,不把自己身子当回事,焉知大病也是小病熬出来的。”说着,又道,“既是虚火,那便还是食补的好,叫膳房多准备些败火的吃食。” 陆则颔首应下。 陆老夫人又不放心,这回把绿竹和红蕖都叫了进来,好一番耳提面命,嘱咐两人了一番,又道,“你们是近身伺候世子的,做事情要上心些。” 绿竹红蕖屈膝道是,恭恭敬敬应下。 陆老夫人便看了眼天色,道,“时辰还早,你也不要看书了,回去歇一歇,补个觉。” 说罢,便站了起来,永嘉公主也不想打扰儿子歇息,顺势一起站起来,陆则要送,又被婆媳两人拦住,连声催他去歇息。 婆媳俩出了立雪堂,并肩走着。 永嘉公主温声细语问了婆母的身体,又道,“儿媳昨日得了些干雪蛤,等会儿叫下人给您送去。最近天渐渐冷了,您多注意身子。” 永嘉公主出身尊贵,是先帝膝下唯一的公主,性情却不骄纵,不是难相处的人,但到底隔着君臣的关系,婆媳俩也亲近不起来。 好在陆老夫人也不是非要儿媳捧着自己的性子,她这个人想得开,儿媳是和儿子过日子的,夫妻俩好就行了,又碍不着她什么。永嘉性子虽冷了些,可耐不住儿子喜欢,她自不会学那些蠢婆母,做什么棒打鸳鸯的事。 更何况,永嘉是皇家公主,她还真打不得。 陆老夫人应下,抬了抬手,身后嬷嬷便停住了,永嘉公主聪慧,见婆母这般举动,当即明白了她的意思,顺势随她朝前走。 两人走到曲廊的坐亭处,坐下后,陆老夫人才开了口,道,“有件事,不知公主心里是什么打算?” 永嘉公主一愣,隐隐约约有些猜到婆母的意思。 陆老夫人也不卖关子,直截了当道,“五年之期,如今也只剩不到半年。二郎这个年纪,若是放在别的府中,膝下早有子嗣了。咱们府里郎君成婚迟,但总不好一直拖着,若不出意外,我打算让大郎明年开春变成婚,这也是国公爷的意思。” 永嘉公主抬眼,想到如今住在家里的那位江家娘子,不禁问,“您的意思是……” 陆老夫人也不瞒着,点了头,“嗯。阿芙是个好孩子,国公爷喜欢,我也喜欢。” “您不必——”永嘉公主一哽,喉头有些发酸,微微撇开脸,倒是陆老夫人轻轻拍拍她的手,柔声道,“我知道,公主是个好孩子。当年您进门的时候,我便知道,夏姨娘的事,虽说情有可原,您也点了头,可到底是我们陆家做得不厚道。但有句话,国公爷没说,今日我来说,国公府将来只会有一个当家做主的,二郎是世子,这位置,便应该是他的。” 陆老夫人这话说得推心置腹,也算是婆媳俩这么多年难得的交心了。 皇室公主的婚姻,从来不是单纯,更何况还掺杂了屹立多年不倒的国公府。 国公府几代传下来,年年镇守九边重镇,几乎是百信心中战神一般的存在。有国公府一日,就有大梁一日的安定。但对皇室而言,有这样的将领,既是一种运气,又是一种威胁。 当年,得知自己要嫁给陆勤时,永嘉心里就明白,自己既不是国公府想要的国公夫人,也不是陆老夫人想要的儿媳,甚至,也可能不是陆勤想要的妻子。 但她还是遵从父命,嫁进来了。 然后,她生下了陆则。 她一直觉得有愧于儿子,他还那么小,便要日日入宫。从国公府到皇宫不算远,但他依旧每日天不亮便起来,小小的郎君,困得眼睛都睁不开,被人抱着上了马车。日日如此。 她不忍心,却什么都做不了。因为,陆则从来不只是她一个人的儿子,就像她从来都不只是永嘉,而被赋予了公主这个称号,也被赋予了随之而来的责任。 二郎和她一样。 她唯一做的,便是当初在陛下想要牺牲二郎的婚事时,苦苦哀求,最终求来了一道圣旨。 儿子的婚事,不必和她一样,被当做筹码。 永嘉公主忆及旧事,难以平静,平复了情绪后,才抬起眼,开口温和却坚定道,“二郎的妻子,我想让他自己选。这是我唯一为他争来的。” 陆老夫人听到这话,算是彻底放了心。这么些年过去,她是不在意永嘉公主和孙儿的身份,可不代表她想要孙儿再娶一个皇室塞来的妻子。 她拍了拍永嘉公主的手,笑着点头,“好,有公主这句话,我便放心了。虽说让二郎自己选,可咱们府里的郎君,个个规矩,哪里接触得到正经娘子,尤其二郎,我瞧他屋里的红蕖和绿竹,也算花容月貌,偏他岿然不动,真就当丫鬟使唤着,那两个丫鬟怵他怵得厉害。洁身自好自是好,可总得走动起来,得遇着了,才晓得喜不喜欢,中不中意。你说是不是?” 永嘉公主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便道,“一切听婆母安排。” 陆老夫人见儿媳一口应下,心头也舒畅了些,站起来,道,“公主不必送我,忙自己的事去吧。” . 立雪堂里,绿竹小心翼翼端着安神药,推门而入。 微微抬眼,便见世子依旧坐在书桌前,直直靠着圈椅后背,合着眼,似在小憩,却在她开口之前,睁了眼。 绿竹把药端上去,低声道,“世子,该喝药了。” 陆则接过去,一饮而尽。 绿竹闻言忙接过空了的汤碗,退了出去。 屋里只剩陆则,立雪堂下人一贯晓得他喜静,从不敢在院中喧哗,尤其是今日,更是连脚步声都消失不见,偏偏这样的静谧,令陆则越发的烦躁。 他心烦意乱扶住额,头疼又一阵阵涌了上来,脑子里空荡荡的,像是缺了一块一样,疼得他连心肝脾胃都仿佛在抽搐。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是一个时辰,也许是一刻钟,陆则疼得有些分不清。屋外传来敲门的声音。 陆则闭着眼,“进。” 门被打开,进来的是绿竹,她悄悄抬眼看了世子一眼,将手中的白瓷药瓶端起,小心道,“世子,方才福安堂的何嬷嬷来了,给带了药,说是江娘子从苏州带来的鲜竹沥。老夫人特意吩咐送过来。” 竹子性寒,鲜竹沥是用上好的青竹烤制沥出,味甘性寒,一般会用来化痰止咳,但对清热降火也有奇效。且这药得用竹子烤,这样小小一瓶,怎么也要费些功夫才弄得出来。 绿竹说归说,可心里又隐隐约约感觉,世子大概不会用的,毕竟世子说虚火,是为了安老夫人和公主的心,并不是真的上火。 只是要白费了江娘子一番心意了。 陆则却是沉默了片刻,倏地道,“拿过来。。” 绿竹一愣,反应过来后,将那白瓷药瓶捧着递过去。 陆则垂眼瞥了眼,这药瓶果然不是府里的用具,是白瓷不错,却有些粗糙,颜色、光泽也和上等的白瓷差了不少,唯一能叫人赞一句的,便是肚儿浑圆,鼓鼓囊囊的,有几分可爱。 瓶身上贴着张微黄的纸,上头是“鲜竹沥”三个字,字迹倒不娟秀,仿佛是男子的字,一笔一划都显得很认真。 陆则下意识想着,这是谁的字? 片刻后回过神,才皱了皱眉,收起那些心思,抬手过去,指尖握住瓷瓶细细的颈。 然后,陆则愣住了。 刚才还折磨得他坐立难安的头疼,居然在那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是巧合,还是…… 陆则垂下眼,凝视着那瓶平平无奇的鲜竹沥,良久的沉默着。 绿竹端着药瓶,直端得手都酸了,才手里一轻,听到一句,“让常安来一趟。” 绿竹忙应下,退出去,踏出门槛后,转身关门的时候,瞧瞧抬眼,瞥了一眼坐在圈椅上的世子,心里总觉得,世子的神情,看着仿佛有些古怪。 第12章 常安从外匆匆赶回来,一进门,便听得陆则抛下一句。 “你带人去找玄阳,无论他在哪里,想办法带他回京。任何手段,任何法子,只要他活着。” 常安还是第一次见陆则这幅神情,愣了一瞬,才立刻低头拱手,“奴才领命!” “下去吧。”陆则吩咐罢,便叫常安出去了,屋里除了他,就再无旁人了,他下意识摩挲着手边的那个粗糙瓷瓶,垂下眼,缓缓思索着。 七月十九,他在行军路上无故晕倒,至今没有找到缘由。玄阳出现,用叫魂的方法,救了他。而恰好在那一日来了国公府的江晚芙,被卷入玄阳的“叫魂”里。 从那之后,他夜夜做梦,梦的都是江晚芙。 今天,或者说昨晚,七月二十四晚间起,他莫名头疼,和晕厥一样,同样诊不出病因。 然后,就在刚刚,江晚芙送来的一个瓷瓶,“治”好了他的头疼。 比起什么“老天爷的指引”之类的无稽之谈,陆则宁可相信,这是玄阳在其中动了手脚,就那么巧,一贯云游四海的老道,主动送上门来给他“叫魂”。 他救了他,然后留给他一个烂摊子。 和一个任何时候都可能发生的头疾。 理清思绪,陆则头脑无比的清醒,眼下除了等常安找到玄阳那妖道,他唯一能做的,也是必须做的,只有一件事。 “绿竹。” 陆则扬声,在门外守着的绿竹听到后,立马推门进来,恭敬道,“世子有什么吩咐?” 陆则看了眼自己这婢女,沉声开口,“我记得,你有一个妹妹,也在府里?” 绿竹倒是不疑惑陆则会知道,像她们这种贴身伺候的丫鬟,都是摸清了身家底细,才敢送到主子跟前的。世子又一贯聪慧过人,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大概是当初扫过一眼,便记下了。 绿竹老老实实道,“是,奴婢有个妹妹,唤云彩,在外院伺候。” 云鬓楚腰 第10节 陆则瞥了眼手边的瓷瓶,淡道,“让她过来一趟。” 绿竹不解其意,却是应下了。 . 在福安堂陪着老夫人用过午膳,江晚芙才回了绿锦堂,进了屋,便在梳妆镜前坐下,纤云上前给她拆了发髻。 惠娘进门,走上前来,禀报道,“娘子,方才外院送了两个丫鬟来,说是院里有个丫鬟病了,挪出去治,二夫人怕绿锦堂人手不够,便从外院挪了两个过来。您要见一见吗?” 江晚芙闻言,示意纤云别拆头发了,看向惠娘,“病的那个丫鬟已经挪出去了?” 惠娘点了头,“你回来之前就挪出去了。” 国公府规矩大,生病的下人是不能留在主子院里的,怕就怕染了病气。这做法看上去颇有些绝情,但实际上,挪出去的下人,府里也会专门遣大夫来治,并不会丢在一边就不管了。 惠娘把这情况说了,江晚芙才松了口气,点了点头,“那便好。惠娘,你再替我跑一趟,送几两银子过去,有银钱傍身,总比没有好些。往后咱们院里再有因病挪出去的,都按这个章程。” 惠娘晓得自家主子一贯心善,从前在苏州便是如此,倒也习惯了,应下道,“奴婢等会儿便去。” 江晚芙点点头,又道,“既然是二舅母送来的人,那就见一见吧。” 惠娘闻言,出去叫人。纤云自然就将刚取下来的簪子,又重新插了回去。 主子这样良善,她们伺候的人焉能不忠心? 因为头发只拆到一半,不比重新再梳费劲,片刻,头发就弄好了。惠娘也刚好把人叫过来,见江晚芙这边好了,就领着两个丫鬟进了门。 两人都是一身绿色裙衫,鲜嫩模样,青葱似的。两人跪下,先后道。 “奴婢月娥,见过娘子。” “奴婢云彩,见过娘子。” 江晚芙轻轻点点头,和颜悦色同二人说了几句话,便叫惠娘带两人出去了。 院里多了两个丫鬟,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影响,两人都是不闹腾的性子,连惠娘都赞了句,说国公府的丫鬟规矩教导得极好。 江晚芙每日依旧是早上起了,便去福安堂给老夫人请安,然后和陆书瑜在一起,说说话、做做缠花,偶尔还一块弄些糕点,给各房长辈送去,日子倒是难得平静。 只是,江晚芙到底有些惦记留在苏州的阿弟,虽说阿弟一贯懂事又机灵,学问在同龄人中也是一等一的,可到底长姐如母,两人一起长大,忽然分开了,很是不习惯。 但苏州到京城有些距离,便是快马加鞭,家书也没那么快寄到。 急也无用。 又过了两三日,这一日,江晚芙照旧去了福安堂。 等请过安,陆老夫人却没叫她们出去玩,而是道,“自打阿瑜她大姐出嫁,府里还没怎的热闹过。花房今早来人说,今年的墨菊和十丈垂帘都开得极好,不如在府里办一场赏花宴。这宴呢,就由你们表姐妹来操持,只当练手了,如何?” 江晚芙听罢,倒没觉得为难。从前祖母在世时,偶尔要办什么宴,也一应都是她操持的。 倒是陆书瑜,听罢立刻有些紧张了,待看了眼身旁的江晚芙,见她只微微笑着,又看祖母鼓励的神情,到底是鼓起勇气,点头答应下来。 陆老夫人满意颔首,道,“你们大胆去操持,办得好或不好,祖母担着,出不了事。” 江晚芙同陆书瑜应下。 陆书瑜大约是第一回被委以重任,心里揣着件大事,等陆老夫人一发话,便立即拉着江晚芙去了她屋里,说要商量赏花宴的事情。 江晚芙自然应下,朝陆老夫人福了福身,便不紧不慢跟着陆书瑜走了。 见表姐妹两个走远了,陆老夫人放下茶盏,朝身旁嬷嬷招手,低声道,“去,拟个名单,将各府适龄的贵女都添上。” 那嬷嬷这才明白过来,老夫人提这赏花宴,是为了给府里的郎君选妇,忙屈膝应下,“是,奴婢这就去。” 陆老夫人点点头,道,“去吧。” 却说江晚芙被陆书瑜拉着,小姑娘第一回操持宴会,紧张得厉害,又怕给府里丢人,便十分上心,连一份膳单,都要核对好几遍。 江晚芙体谅她,又有耐心,倒也不怕累,陪着她一起折腾。她是有经验的,做事有条不紊,细致又耐心,且她又不藏私,肯教导陆书瑜。 用了约莫四五日的样子,赏花宴的章程,基本便定下来了。 等请帖一发出去,紧绷了数日的陆书瑜,终于放下了心,看外面的天色都要黑了,忙不好意思朝江晚芙道,“表姐,这么、晚了,你快些、回去吧。” 说着,叫下人去取灯笼了,还要亲自送江晚芙回绿锦堂。 江晚芙自然不要她送,轻轻摇头,温声道,“不要送了,绿锦堂又不远。今日累了一天了,你也好好歇一歇。” 陆书瑜耳根子软,很听劝,闻言就乖乖点头应下。 江晚芙带着纤云出了福安堂,沿着曲廊往绿锦堂去,走了还不到一会儿,风便刮得极大了。庭中的梧桐被吹得直晃,梧桐叶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 纤云看了一眼,发愁道,“娘子,咱们快些走吧。这天看着,只怕是要下雨。” 话刚说完,江晚芙还没来得及应,雷声一响,雨噼里啪啦就落下来了。雨势很急,也很大,来得气势汹汹的,两人就被那么困在了曲廊上。 纤云忙道,“娘子,咱们离福安堂不远,奴婢去借把伞吧。” 说罢,便准备冲出雨幕,江晚芙赶忙一把将人拉住,轻声道,“别去,等一等便是。你这会儿出去,浑身上下都要湿透,得了风寒怎么办?我看这雨来得及,未必下得了多久。” 纤云闻言,心中感动,又看了一眼雨幕,心里期盼着雨快些停。 可惜老天爷大约是没听到纤云的祈祷,雨非但没停,也不见小,细细密密的,被风吹得直往曲廊里斜落进来。 陆则从照壁外进门,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幕,主仆俩在曲廊下躲雨,雨被风吹得朝里刮,大约是很冷,江晚芙那张白皙细腻的脸,此时显得有些惨白。虽隔得远,陆则却仿佛看到了她瑟瑟发抖的样子,可怜得像只被风卷走了巢的鸟。 他脚步一顿,朝那边大步迈过去,替他撑伞的常宁赶忙跟上。 进了曲廊,常宁收起伞,此时江晚芙主仆俩也发现了有人来了,回头来一看,见是陆则。 他大约是刚从刑部回来,一身红色官袍,腰间系着檀香带,挂着副孤雁衔芦的白玉坠儿,官帽未摘,眉目如画,不言不语,也自带一股贵气。 刑部这么忙么?二表哥这么迟才回来。 江晚芙胡乱想了一通,回过神来,忙福了福身,张口唤他,“二表哥。” 陆则“嗯”了声,看了眼常宁,不用他吩咐,常宁就捧着伞过来了,递给纤云。 没有吩咐,纤云自不敢收,倒是常宁乐呵呵道了句,“纤云姑娘收下吧。”说完,硬是朝纤云手里一塞。 江晚芙有些不知所措,看了眼站在一旁不言不语的陆则,见他垂着眼,似乎是在看她,又似乎没看她,鼓起勇气道,“二表哥,雨这样大,伞还是你自己用吧。” 不是她胆子小,她是真不敢用陆则的伞,陆则今天淋雨回去,保准明天全府都知道了,她宁肯自己冒雨回去,也不敢冒这个险。 真把陆则给淋出病了,她明天就能收拾收拾,准备回苏州去了。 但江晚芙这么说,却不见陆则作声,倒是他那个叫常宁的随从,呵呵一笑,道,“表小姐不必担心世子,奴才有招。” 说罢,冒着雨就出去了。 常宁跑的很快,一眨眼的功夫,已经跑出了曲廊,连人影都看不见了。 江晚芙看得瞠目结舌,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得呆呆站在原处,面色有点尴尬。 陆则原本无意开口,他和江晚芙之间莫名的羁绊太多,他不想再多生事端,只是看见她可怜兮兮躲在曲廊下避雨,步子便不受控制,直接走了过来。其实他大可不必过来,直接叫常宁去寻把伞送去便是。 此时看她又露出这幅可怜模样,陆则下意识便开了口,主动寻了话题,试图打消这令江晚芙不适的尴尬,“听阿瑜说,后日府里要办赏花宴?” 江晚芙怔了怔,回过神来后,忙回话,“嗯,请帖已经送出去了。”想了想,又觉得自己是不是太冷淡了,又补了句,“二表哥会来吗?” 陆则比江晚芙高了许多,两人面对面说话时,江晚芙便不得不仰着脸,那双清凌凌的眼睛,注视着陆则,一眨不眨的,好看得叫人脸红。 他在梦里看过这双眼睛含着泪的模样,红着眼尾的模样,陆则有些走神,漫不经心点了点头,回道,“会去。” 然后,两人又无话了。 好在常宁回来得很及时,手里还带着伞。 这下不必担心陆则淋雨,江晚芙也松了口气,下意识就想赶紧回绿锦堂,朝陆则福了福身,道了别,就带着纤云走了。 即将迈出月门的时候,江晚芙下意识回了头,隔着细细密密的雨幕,瞥见了陆则朦胧的身影,他还站在原地。 那身影,莫名的很熟悉,像是看到过很多遍一样。 第13章 她们回绿锦堂的时候,惠娘在屋檐下撑着伞,正准备出去寻人,见主仆两个回来了,才松了口气,赶忙将人迎进来。 惠娘催着菱枝去取叫热水,一边扯过一块干帕子,给江晚芙擦脸和头发。 江晚芙由着惠娘折腾,边看向蹲下、身,要给她脱掉湿鞋的纤云,催促道,“别伺候了,你快去换衣裳,免得病了。我这里有惠娘。” 惠娘也道,“听娘子的,别耽误了。你若病了,娘子身边就更没人伺候了。” 纤云这才出去了。 下人很快抬着热水来了,江晚芙去了盥室,脱了带着湿气的衣裳,舒舒服服洗了身子和头发,泡在暖烘烘的热汤里,才感觉骨子里那股凉意,都被驱散了。 惠娘端着姜汤并一小碟子蜜饯进来,柔声道,“娘子快趁热喝了,驱驱寒意。” 江晚芙接过去,姜汤煮得辛辣,她不大习惯这个味道,皱着眉,捏着鼻子,一口气喝完了,把白瓷碗递给惠娘,又道,“记得给纤云房里送一碗。方才回来时,她护着我,自己却是半个身子都淋湿了。” 惠娘把瓷碗放回红木乘盘,撩起江晚芙的长发,替她抹养发的油膏,边道,“娘子不要担心,已经叫菱枝送去了。” 江晚芙安了心,便有些昏昏欲睡,脸贴着浴桶边搭着的热帕子,眯着眼要犯困,小猫儿模样,看得惠娘连眼神都柔和下来了。 她是看着娘子长大的,娘子命苦,夫人早早去了,老爷又偏心得厉害,唯有老夫人肯护着姐弟俩。可老夫人这一走,娘子就没人护着了,还要护着小郎君。 她只盼着,这陆家大郎君是个良人,值得娘子托付终身,这般,继夫人也不敢再欺负姐弟俩了。 惠娘放轻动作,用木勺舀了温水,小心翼翼浇在手心的长发上,冲洗掉养发的油膏,用干帕子将湿发一点点擦去水汽,见浴桶里的热汤有些凉了,才赶忙轻轻叫醒江晚芙。 “主子,该起了,汤要凉了。” 江晚芙被叫醒,挽起头发,换了身雪白的寝衣,出了盥室。惠娘也跟着出去,吩咐菱枝带人进来收拾盥室。 菱枝带着两个小丫鬟进来忙忙碌碌了会儿,便带着两人出去了。 随着主子歇下,绿锦堂也跟着安静下来了,只余雨声淅淅沥沥。在寂静的夜色下,探出一个脑袋,四处张望了一下,旋即融入漆黑的夜色里。 翌日起来,江晚芙嗓子果然有些不舒服,昨晚虽及时喝了姜茶,但到底还是冻着了。惠娘不敢轻视,生怕小病熬成大病,赶忙叫自家男人去请了大夫来。 大夫开了药,江晚芙热乎乎一碗喝下,苦得直皱眉,朝嘴里含了颗蜜饯,才对惠娘道,“叫人去老夫人哪里说一声,我今日不去福安堂了。” 她年轻,病一病倒没什么,陆老夫人这般年纪,若是叫她过了病气,那便是她的罪过了。 惠娘自然懂这个道理,赶忙安排人去福安堂传话了。 去传话的是菱枝,她性子活泼,同福安堂几位嬷嬷处得不错,去了嬷嬷便带她进去了。 陆老夫人正在正厅里坐着,陆书瑜坐在一旁陪,两人还纳闷呢,一贯守时的阿芙/表姐怎的没来? 云鬓楚腰 第11节 菱枝把话说了,陆老夫人就关切问,“严重不严重?可叫大夫瞧过没?” 菱枝恭敬回话,“请了大夫的,也开了药。只是嗓子有些痒,并不严重。但我家娘子怕过了病气,所以才叫奴婢过来。” 陆老夫人闻言才放心了,又叫嬷嬷取了些滋补的贵重药材来,让菱枝带回去。 菱枝捧过去,起身要出去,陆书瑜却站了起来,道,“祖母,我想去、看看、表姐。” 陆老夫人晓得她们表姐妹关系好,也不拦着,道,“去吧。” 就这般,菱枝去福安堂时,是一人去的,回来的时候,却多了陆书瑜。 因着怕过了病气给陆书瑜,江晚芙不肯叫陆书瑜进来,陆书瑜在外头急得直跺脚,江晚芙哭笑不得,心里又为小姑娘的赤诚感动,柔和了声,道,“阿瑜,我又不是病得起不来了,只是受了寒气,指不定明日就好了。” 陆书瑜顾不得规矩,趴在窗户上,朝里喊话,急得都结结巴巴,“表姐,你、你让我、我进去!都怪我!昨天、拉着你,不让、让走,才害得、你淋了、淋了雨!都是、我不好!” 菱枝几个站在屋外,拦也不敢拦,又生怕这位娇娘子真的闯进去了。 这不能怪她们太谨慎小心,而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小心。娘子借住在国公府,婚事又不上不下的,没个结果,她们做下人的,更要小心才是。 陆书瑜可怜兮兮喊表姐,江晚芙耐不住她这个模样,哄道,“阿瑜,快别这样了。回去吧,我不是不想见你。你住在福安堂,若是带了病气回去,老夫人年纪大了,受不住的。再说了,明日还有赏花宴,我一人病了不要紧,你若是也病了,那赏花宴就办不成了。” 提起祖母,陆书瑜拍门的动静轻了,过了会儿,才巴巴地道,“那、那你、要快点、好、好起来。赏花宴、是我们、两个人、准、准备的。”说着,小姑娘语气难得强硬了一回,“大不了、改日再办!” 江晚芙听着这霸气的话,忍不住抿唇一笑,心里暖暖的,道,“好,我一定快点好起来。” 得了这一句承诺,陆书瑜才不再拍门,眼巴巴在门口守了会儿,菱枝几个上去劝了劝,她才磨磨蹭蹭走了。 好不容易请走了这小祖宗,绿锦堂里众人都松了口气。 只是没松多久,绿锦堂又接二连三迎来了几波客人,二夫人庄氏和三夫人赵氏派了身边嬷嬷过来,连永嘉公主都遣了人来。 江晚芙倒是一无所知,她吃过药,就被惠娘逼着躺进了被褥里,上头还压了一层厚厚的棉被,她热得厉害,迷迷糊糊地睡着又醒来,反复几遍,等用午膳的时候,嗓子眼的那一点痒,竟是一点都没有了。 惠娘闻言,道,“这是出了汗,除了身上的寒气,快要好了。”说完,又给江晚芙灌了一碗热汤药,催她去被窝里躺着。 这么一日下来,等到日落时分,江晚芙自觉已经好透了,大夫来给她看诊,顶着惠娘等人期盼的目光,到底是点了头。 江晚芙闷了一天,差点没给闷坏,一边叫菱枝去福安堂和陆书瑜说一声,明日的赏花宴可以照常办,一边吩咐纤云开窗,她好透透气。 纤云乖乖开了窗户,没敢开全,只开了半扇。 江晚芙趴在窗棂上,伸手出去够窗外低矮的桂花树,嫩绿的叶,透着清新的气息。惠娘打从庭院里过,进了门,呵斥纤云,“娘子病才好,怎么把窗户打开了。” 江晚芙笑吟吟,抬脸望着惠娘,软声道,“惠娘,屋里好闷,只开一会儿,好不好?” 惠娘被这般望着,登时便心软了,她家娘子是很少撒娇的,从来都是一副小大人模样,妥协道,“好,那就等会儿关。” 说着,看了眼纤云,示意她出去。 等纤云出去后,才走上前来,从袖中取出个青瓷药瓶来,低声道,“方才明思堂来了人,说是陆大郎听说您病了,特意叫送来的。” 江晚芙微微一愣,才接过药瓶,道,“我知道了。” 惠娘脸上露出个笑,柔声道,“娘子,奴婢瞧着,大郎君对您是有意的。” 江晚芙心里自然也明白,男欢女爱不过是那么回事。她很早就看透了,男子看女子,自然先看样貌,若是样貌相中了,性格又合适,便可称得上一句喜欢了。那么浅薄,自然也容易变。 但这种有意,能持续多久? 大约是才生了病,心里上格外软弱些,江晚芙有点意兴阑珊,打不起精神去想这些事,只对惠娘道,“我知道。” 惠娘见状,察觉出自家主子不想说这些,便闭了嘴,不再开口了。 因为江晚芙病好了的缘故,翌日的赏花宴,她便照旧去参加了。去了后,陆书瑜早就眼巴巴盼着她来了,小姑娘先是凑上来,结结巴巴问她的身体如何,关切神色,溢于言表。 江晚芙自然实话实说,道自己都好了。 陆书瑜身后的嬷嬷却是上前一步,道,“江娘子昨日病才好,瞧着精神也不大好,今日的赏花宴,二娘子您要多费些心,免得江娘子受累才是。” 江晚芙闻言,轻轻抬眼,看了那嬷嬷一眼,唇边只抿出个浅浅的笑,道,“今日确实要阿瑜多受累了。” 那嬷嬷原本见她开口,揣着一颗心,将头压得低低的,听了这句话,才抬起眼,感激看了眼江晚芙。 江晚芙只当没察觉她这些眉眼官司,面上盈笑同陆书瑜说话。 陆书瑜一贯是体贴人的性子,小娘子心善,听了这番话,便一口答应下来,拉着江晚芙的手,给自己鼓劲,道,“表姐!我一定、好好、操持,你、你不要、生病了。” 江晚芙微微颔首,道,“去吧,我去屋里坐一坐,等人来了,我再过去,好不好?” 陆书瑜应下,带着嬷嬷去主持赏花宴了,江晚芙领着菱枝纤云回了屋,一进去,便有丫鬟送来精致糕点和茶水。 江晚芙看着只是笑,捻起一块慢吞吞的吃,时不时抿一口茶,尝到没见过的糕点样式,还在心里琢磨着做法。 纤云和菱枝守在屋里,对视了一眼,菱枝走上来,低声道,“娘子,咱们不过去露个脸么?” 劳心劳力这么久,还折腾得病了一回,不说邀功,露个脸总是应该的。没得这样不让人露面的,方才那嬷嬷说那话,委实私心太重了些,难道娘子一个外来的表小姐,还能抢了陆二娘子的风头么? 江晚芙低头看菱枝,见她语气忿忿,腮帮子鼓鼓囊囊的,一副生气模样,倒是笑了,轻轻点点她的眉心,含笑道,“气什么?阿瑜是什么身份,我又是什么身份,今日这场合,也的确该叫阿瑜主持,她是主,我是客,我同她争什么。” 菱枝噘嘴,“奴婢就是替娘子委屈,劳心劳力,做这做那,什么功劳都没捞着。” 江晚芙不在意的笑了笑,“你娘子我在苏州,什么委屈没受过,住在旁人家里,该识趣时便要识趣。再说了,我此时让一步,老夫人自然不会让我吃亏的。” 她虽不晓得这是那嬷嬷的想法,还是老夫人的安排,但不管是谁的主意,她都愿意退一步。 又坐了会儿,眼看着赏花宴就要开始了,江晚芙才站起来,朝纤云两人温声道,“走吧。” 第14章 进了月门,就到了设赏花宴的花厅。 下人已经将各色昂贵菊花,连盆尽数摆了出来,底下用红木做架,墨菊、十丈垂帘、瑶台玉凤,红白墨黄,各色皆有,争奇斗艳,将花厅衬得华美无比。 贵女们着华美裙衫,如蹁跹的蝴蝶,游走于各色花海之中,或坐于亭中,喝茶说笑,打眼那么一瞧,便觉得十分养眼。 江晚芙到的不早不晚,倒不算显眼,领着两个小丫鬟,低调朝里走。正与贵女们结识的陆书瑜却远远一眼望见了她,唤她过去。 原不想太显眼,但陆书瑜都这般唤她了,她若不过去,反倒显得突兀,江晚芙便朝那边的陆书瑜抿唇一笑,抬步走了过去。 走到近前,陆书瑜便高高兴兴迎她,嬷嬷在一旁朝贵女们道,“这位是苏州江家大娘子,是我们娘子的表姐。” 此话一落,原本俱盯着她看的贵女们,神色俱是一松,很快笑了。 方才瞧这小娘子走过来,只觉得眼生,却又委实生得好看,一袭淡青间嫩绿的罗裙,腰间系着香兰罗带,腰肢细软,莲步婀娜,最妙的是那双眼,不言不语,只静悄悄地那么望着,便叫人忍不住沉浸下去。 端的是云鬓楚腰,色若芙蓉。 还以为是京中哪家贵女,鲜少露面,娇滴滴养在深闺,故而她们不认得,却不想,原是借住在国公府的表小姐。 这年头,谁家里还没借住着几位表姐妹,性格温顺规矩些的,养着便也养着了,只当多了个玩伴儿。可偏有那般瞧上主家娘子的亲事,耍手段、使心机,要来争抢,那才叫惹人烦得很。 江晚芙只一眼,便晓得这些贵女们的想法,倒也不觉得如何。什么身份的人,有什么样的圈子,强行融入,只会叫自己难堪罢了。 她顺势和几位娘子打过招呼,交换过姓名,便随意寻了个借口,打算寻个地方坐一坐,安安静静把赏花宴给糊弄过去。 朝陆书瑜点点头,江晚芙便带着纤云等人走了,经过几个亭子,却都坐了人,不是华服衣裙、笑靥如花的贵女,便是吟诗作词的倜傥郎君,走得脚都酸了,才算寻到一处偏僻廊亭,大约因为十分偏僻的缘故,四周郁郁葱葱,长满了乌桕和望春,低矮树丛,倒是将廊亭遮得严严实实。 从侧面看去,连半个人影都见不着。 倒也难得清静。 江晚芙坐下,唤菱枝去取些茶水来,轻轻摇着扇儿,盯着湖下时不时跳上来的一团小鱼儿瞧着,权当解闷。 纤云在一旁伺候着,忽的瞥见自家娘子发间落了朵小花,大约是方才路上沾的,正要上前替她扫去,便先听见了一阵脚步声。 有人过来了? 江晚芙也回头,循着声音看过去,但隔着乌桕和望春,看不大清楚来人,只瞥见了一抹罗兰色的衣影,似乎是个女子。 江晚芙正要叫纤云出去,看看是不是迷路的客人,还没开口,那女子却是开了口。 是个低而柔软的声音。那声音道,“郎君救了我,我自当以身相许。” 听了这话,江晚芙顿时噤声了,朝纤云看了眼。纤云当即闭了嘴,一言不发。 江晚芙有些无奈,这叫什么事,寻个清静地方,竟碰上旁人私会。正觉无奈之时,却终于听到了那“情郎”的声音。 那人声音温和,语气里蕴着些无奈,低声道,“李七娘子,我早已和你解释过了。那日帮你,并不是什么要紧事,换做任何郎君,都不会视若无睹,七娘子不必一直记挂在心,更不必提什么以身相许。” 声音继续朝低矮树丛外传来,这回则是那位“李七娘子”的声音,带着颤,似乎是掉了泪,婉转哀切,柔声道,“我知道自己配不上郎君,可夫人要将我许给赵侍郎做继室。赵大人的年纪,同我父亲一般大,府里庶子庶女扎堆,我若嫁给他,这一辈子都毁了。求郎君救救我。我自知出身低微,不敢觊觎正室之位,只想要个居身之所,郎君也不允吗?” 李七娘子说罢,便哭了起来,哭声哀切,让人闻之不禁动容。 江晚芙却不打算继续听那“郎君”的回话了,朝正担忧望着她的纤云轻轻眨眼,张嘴朝她默声道,“我们走。” 说罢,便迈着轻轻的步子,离开了那廊亭。 一过拐角,江晚芙便停住了,道,“在这儿等等菱枝,免得她不晓得我们已经走了。” 纤云自是听话应下,小心翼翼看了眼自家娘子,见她神色平静,不似伤心,一时没忍住,开口问,“娘子,方才……是大郎君吧?” 江晚芙点头。纤云都听得出来,她自然不会辨不出那声音是陆致。 纤云看自家主子这不慌不乱的样子,有些替她着急,忍不住道,“娘子,咱们就这么走么?” 江晚芙明白纤云的意思,却不打算做什么。别说她和陆致的亲事未定,便是定了,她也不会出面赶人。 这种事情,本来就是你情我愿,陆致若是想纳,她拦不住。陆致若是不想纳,她无需拦。 这种事,全看男子的心意。赶走一个,日后难道就没有了么?何必闹得自己脸面全无,还落得一个妒妇的名声,这种事,不值得。 江晚芙不作声,表明自己的态度,纤云便是急,也只有忍下。 过了会儿,菱枝便过来了,见主仆俩在曲廊上,还有些纳闷。 江晚芙却没提先前的事,领着两人就走了。 走到一半,却听得身后传来一道尖利嗓音,口里说道。 “娘子留步!” 江晚芙下意识停下步子,回头看去,只见几个宦臣模样打扮的男子,面白无须,微微佝偻着背。 宦臣中间,则站着个男子,一身明黄衣袍,五官倒算得上周正,但眉间却总给人一种奸邪之感,江晚芙只看了一眼,便整个人后背生凉,浑身不舒服。 纤云见她这幅模样,忙上前扶她,低声道,“娘子……” 那明黄男子却已经走了过来,一双眼盯着江晚芙瞧,扫过她细嫩的脖颈,笑着开了口,“孤听说表妹今日在府里办了赏花宴,也来热闹热闹。倒不曾想,竟得见如此佳人。娘子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纤云和菱枝一听男子这调戏话语,当即都变了脸,一个扶住江晚芙,一个张开双手,挡在她面前。 菱枝大着胆子道,“我们是国公府的客人,你是哪个登徒子?!” 云鬓楚腰 第12节 刘兆贵为太子,自不会在意区区两个丫鬟,一抬手,身边宦官便上来,一人扭走一个,只余娇滴滴的小娘子一人立在他面前。 当真是极美的。 雪肌玉骨,容色灼灼,那一把细腰,看得刘兆心头生了火。就连惊惧之时,都显得楚楚可人,惹人怜惜。 刘兆仗着身份,肆意妄为惯了,什么尼姑、臣妇、民妻,甚至官学中生得清秀的学子,他都敢下手,更遑论区区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了。 什么国公府的客人,天底下什么女人,是他堂堂太子碰不得的? 刘兆露出笑,直接伸手,去捉江晚芙细白的腕子,边笑着道,“小娘子怕什么,孤又不会吃人,不过是想同你说说话而已——” 说着,手已经碰到了江晚芙的手腕,犹如毒蛇缠上了一样,江晚芙惊惧万分避开,恶心得几欲作呕。 刘兆倒不着急,他有的是时间来慢慢玩,见江晚芙反抗,更来了兴致,朝宦臣抬抬下巴,宦官已经将去路拦得死死的。 纤云和菱枝被捂着嘴,牢牢捉着,喊也喊不了,帮忙也忙不了,急得直流眼泪。 江晚芙闭了闭眼,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将方才慌乱中拔下的发簪,握在手里,藏在袖子里。 在刘兆逼近她的那一刻,狠狠将发簪用力刺过去。 鋥—— 发簪落地,她的手也被一只大手握住。 有人在她背后,炙热的胸膛贴着她的后背,声音沉稳,给人一种极其安心的感觉。 “好了,没事了。” 江晚芙眼泪一下子掉下来了,哭得情难自已,委屈一瞬间涌上心头,下意识唤了声,“二表哥。” “我在。” 陆则应道,垂下眼,还能感觉到小娘子贴着他胸口的肩背,瑟瑟发抖,孱弱纤细,犹如被疾风骤雨惊吓到了的幼鸟,连侧脸都是惨白的。 那一瞬间,陆则心里无端划过阴暗的念头,抬起眼,再看向表兄刘兆时,却面色如常,开口道,“殿下,这是微臣的表妹。” 刘兆不妨被陆则抓个正着,倒谈不上羞愧,却也有些不自在。陆则是他的表弟不错,但父皇格外器重陆则,动辄开口叫他跟着陆则学,所以每回瞧见陆则这张正经的脸,他都挺不自在的。 更何况,他今日来国公府,说是来赏花宴,实则是有事求陆则。 结果一上来就调戏人表妹,还被抓个正着,一时又有些尴尬。 刘兆脸皮也够厚,很快佯装无恙道,“原来是二郎的表妹啊,那便也是孤的表妹了。表妹,方才表哥不过是想问路,却是叫表妹受惊了。” 说完,瞥见还被按着的两个丫鬟,朝内侍瞪了一眼,怒道,“狗东西还不放人!连问个路都问不清,养你们有什么用!” 宦官闻言,自然晓得太子这是给自己找台阶下,赶忙松了手,扑通几声,接连都跪了下去,把错给认了,“都怪奴才嘴拙,这才叫这位娘子误会了。” 说着,又狠狠朝自己脸上抽了几巴掌。 陆则只冷着脸看着,并不拦,也不开口,刘兆见无人给自己台阶下,也有些讪讪,踹了宦官一脚,急匆匆道,“孤宫里有事,改日再来寻表弟。” 说罢,带着人,急匆匆就走了。 出了门,内侍见刘兆怒气冲冲模样,大着胆子上前,道,“奴才看,这卫世子未免太不给殿下面子了,不过一个小娘子罢了,护得那样紧。” 刘兆闻言,一巴掌抽过去,“轮得到你这个狗奴才来说三道四?!” 说着,抬脚朝外走,道,“去三里坪!” 内侍一听,就知道刘兆是要去幸上月刚抢占了的秀才媳妇,当即叫人抬轿,朝三里坪去了。 而江晚芙这里,她才略略平静下来,安慰着抱着她哭哭啼啼的纤云和菱枝,低声将二人哄好,才走到陆则面前,屈了屈膝,低声感激道,“方才多谢二表哥了。” 她才知道,原来那人是太子,但凡今日撞见的是旁人,都未必会为了她得罪太子。但陆则做了,她打心底里感激陆则。 她之前一直以为陆则性情冷淡,如今却有所改观,只觉得二表哥其实是外冷内热,是个好人。 陆则垂下眼,见江晚芙低着头,屈膝朝自己道谢,目光扫过她后颈,那里有一颗红色小痣,他在梦里不止见过一次,也不止吻过一次。 他忽的从袖里取出帕子,径直递过去。 江晚芙一怔,下意识接过来。 陆则淡声道,“眼泪。” 江晚芙才明白过来,她刚才被吓得不轻,又只顾着安慰纤云和菱枝,倒是把自己给忘了。她忙擦了擦泪,因有些急,帕子擦过眼尾,动作有些重了,晕红了一片。 陆则一眼扫过,很快收回视线,道,“簪子不够利,若是要刺,不要刺胸口。你力气小,刺不进去。” 江晚芙一愣,张了张嘴,不晓得回陆则什么。 陆则也不在意,抬眼,继续教导道,“刺小腹下三寸处,那是男子最薄弱之处。” 这下别说江晚芙,就是吓坏了的纤云和菱枝,都呆住了。 陆则倒是一脸坦然,丝毫没觉得自己在教坏表妹,转而淡淡道,“回去吧,阿瑜那里,我和她说。” 发生了这种事,江晚芙自然不想再去赏花宴了,回过神后,忙谢过陆则,匆匆带着纤云菱枝回去了。 眼看着人走远了,陆则俯身捡起地上的簪子。 簪子已经坏了,簪头的璎珞断成了两截。 陆则默默端详了几眼,收进袖子里,淡淡瞥了一眼惊讶看着这一幕的随从,沉道,“走吧。” 第15章 陆铮到花厅时,已经不算早了,但他一进来,仍然立刻吸引了不少视线。 诸位贵女们,都忍不住悄悄打量着他。 若说京中最好的贵婿,七八年前要属谢家三郎谢回,生得清风霁月,风雅脱俗,出自名门谢氏,又洁身自好,身边连个通房都无。且谢回文采斐然,初次参加科举,便被陛下点为探花郎。 只可惜,谢回早早成了陆家二娘子的未婚夫,且因二人之间不小的年龄差,一等就是数年。 有主的不能惦记,陆则这无主的,自然成了热饽饽了。 国公府势大,卫国公手握重兵,权势煊赫,陆则是卫国公唯一的嫡子,是日后国公府唯一的继承人。且他又深受陛下的看重,明摆着日后前途不可限量。 这样的人,若是嫁给他,不说别的,至少日后走出去,旁人都要低你一头。 来做客的贵女们,哪一个没有被家中双亲耳提面命过,可虽有这心思,却也不是谁都舍得下这个脸面,主动过来搭话的。 至少陆则冷着一张脸走过时,没一个贵女敢上前搭话。 倒是陆书瑜,被众人热情簇拥在中间,只感觉,自从几个哥哥,尤其是大哥和二哥露面后,众人对她的态度一下子热情了不少。 小娘子一时有些无所适从,觉得若是当嫂嫂的话,还是阿芙表姐更好些。表姐生得好,也从不拜高踩低,对身边丫鬟都和善宽厚,她私心还是更喜欢阿芙表姐。 不过,大哥有阿芙表姐,但二哥可没有啊! 表姐只有一个,再好也不够分。 小姑娘想起今早祖母的嘱咐,鼓起勇气朝那边招手,乖乖喊人,“二、二哥!” 陆则自然不会不给妹妹面子,停下步子,朝陆书瑜那边走过去,因女眷太多,他没走近,离着几步,便停下了,“什么事?” 陆书瑜也没干过媒婆的行当,支支吾吾说不上话。 倒是她身旁一个姓周的小娘子,主动开了口,道,“久闻世子画技精湛,不知道今日有没有机会一赏?” 周小娘子家中武将出身,父亲在卫国公麾下,耳濡目染之下,便对父亲口中文武双全的卫世子很有好感,她也不是矫揉造作的性子,大大方方开口。 其实,这样的小娘子,是极讨人喜欢的。 但偏偏陆则没心思,自然不会给周小娘子什么错觉,只语气冷淡道,“我久不作画,早已手生。” 周小娘子又不蠢,一听这话,哪里能不明白,陆则分明对她无意么,心下腹诽,这冷冰冰模样,也不晓得哪个小娘子入得了他的眼! 她平日最看不起那些痴缠的人,武将家的小娘子,总是拿得起放得下些,见陆则无意,自然不再没话找话。 其他人见周小娘子吃了瘪,再看看陆则那张冷冰冰的脸,更不敢开口了。 罢了,身份再高,无奈性子太冷了,高高在上的,太难亲近了。 小娘子们失了兴致,陆书瑜努力找话题,也是无果,只得眼睁睁瞧着自家二哥走了。 媒婆的活没干成,但赏花宴从头至尾,却是没出什么岔子,众人乘兴而来,走时也算得上是宾主尽欢。 陆书瑜一一送她们,等人都走完了,才大大松了口气,回头找了一圈,却只看见了大哥三哥和四弟,还纳闷,“二哥呢?” 陆致今日原本不想来的,他不像陆则,被老夫人耳提面命一定要来,但想到是妹妹和江表妹第一次在府里办宴,到底是特地来了,想着给二人撑场子。只是来了后,却没瞧见江晚芙,便有些心不在焉。 见妹妹问自己,陆致才开口,“方才还在的,大概是先回去了。” 陆书瑜心道自己今日没办成祖母的叮嘱,有些泄气,又看了眼大哥,想起“病”了的阿芙表姐,就道,“大哥,表姐、病了。” 陆致闻言,下意识一急,面上也露出几分担忧。 陆书瑜看得分明,心里一喜,大哥分明对表姐有意!大哥温文儒雅,表姐性情温顺,两人再配不过,戏文里不是都说,表兄妹是最容易结亲的。 阿芙表姐这么好,也只有大哥这样的才配得上! 陆书瑜同江晚芙关系好,便格外的偏心,心里已经把江晚芙当成大嫂了,眼巴巴地暗示陆致要去探病。 一旁陆三郎也跟着打趣,倒是把陆致闹了个大红脸。 但脸红归脸红,陆致到底是生了探病的心思。 却说陆则这边,他并没有回立雪堂,而是被何嬷嬷请到了福安堂。 陆老夫人见孙儿进门,想起今日何嬷嬷的回话,有些发愁,抬手让伺候的下人出去了,试探着开口道,“听说方才有位周娘子很是欣赏你的画,祖母这里还有些你的旧作,不如送去周府?” 陆则闻言,直接了当道,“孙儿无意。” 这话说得够明白了,孙儿既然对人家小娘子无意,她自然不能强逼,便瞧了眼冷冷淡淡的孙儿,道,“不是祖母催你。你们兄弟几个,早该成亲了,再拖下去,只怕不好。你大哥我倒不担心,阿芙是个好孩子,三郎我也不愁,他母亲早相中了人选。唯独你,还没个着落,你的妻子,日后是要执掌国公府中馈的,轻慢不得,总得叫祖母和你母亲掌掌眼,看看性子。这一来二去的,怎么也要半年。你眼下若是对哪家府上小娘子有意,哪怕是丁点儿心思,也只管和祖母说,祖母替你保密便是。” 说完,抬起眼,期盼看着陆则。 陆则耳中却只听到那句“你大哥我倒不担心,阿芙是个好孩子”,有些说不上来的心烦,他沉默了会儿,摇摇头,“没有。” 陆老夫人有些失望,但并不意外,孙儿从前一门心思扑在军营的事情上,如今又是一头扎进那刑部,可见是没开窍。 她也只点点头,“从前没有,便罢了。可今日起,你却要上心些了。你的妻子,事关国公府,祖母虽不想逼你,可又不得不逼你。你明白么,二郎?” 陆则垂下眼,他这个年纪,也的确该娶妻了。 他并不反感娶妻。男子都要娶妻,不过早或者晚罢了。 陆则抬眼,看着祖母的期盼目光,终是淡声开了口,“这事,孙儿知道了。” 云鬓楚腰 第13节 陆老夫人得了这声承诺,便不再啰嗦念叨了。 二郎一贯是几个孩子里,最叫她放心的。他虽自小被养在宫里,启蒙念书,都由皇室操持,可他的性子,反倒是几个孩子里,最像陆勤的。 做事沉稳有度,有勇有谋,能文能武,连性情都像极了陆勤,绝不是旁人能轻易糊弄的。他心里有自己的打算,不似旁人,揣着一本糊涂账过日子。 既然已经说清楚了,陆老夫人也晓得陆则最近忙着办案,连今日来赏花宴都是特意腾时间来的,便叫他去忙自己的事了。 陆则起身,朝祖母拱了拱手,便出了正厅。 . 深夜,绿锦堂里,原本正该一片寂静的时辰,却是灯火通明。 纤云和菱枝端着水盆,进进出出了好几趟,面色惶惶,满脸急色,看着床榻上烧得不省人事的主子,两人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江晚芙是夜里忽然发热的,回来后,她一直还算冷静,甚至还好生安慰了吓着的惠娘等人,晚膳时也不见异样,只是比平日少吃了些。可到了夜里,却忽的烧起来了。 幸好今夜守夜的是惠娘,她比几个小丫鬟细致些,怕自家娘子冻着,总会进来瞧一眼,这一瞧,差点没把魂给吓没了。 榻上的本该安安稳稳睡着的小娘子,不知何时便发热了,面色酡红,唇上干得破皮,浑身滚烫,连呼出的气息,都带着热气。 想起那时候的事,惠娘心里还是一阵后怕,取下江晚芙额上的帕子,原本冰凉的帕子,这么一小会儿功夫,已经温热了。 惠娘再不敢耽搁,咬咬牙,发了话,“你们两个守着娘子,我去寻二夫人。” 借住在旁人府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更何况是大晚上惊动府里人,可若再拖下去,只怕是要出事的。 纤云和菱枝到底年纪小,没经过事,听了这话,颤着声答应下来。 惠娘很快出去了,两人一个换帕子,一个端凉水,手都泡得通红了,也不见榻上的人醒,吓得手都在发抖。 不知换过几盆水,终于,院里有声音了。 丫鬟在外头敲门,乱七八糟道,“纤云姐姐,菱枝姐姐,大夫来了,大夫来了!” 纤云立马跑过去,一把拉开门,见丫鬟云彩身边,站着个白须的老者,顾不上找惠娘,忙将人往里请,哭着道,“您快看看我们娘子吧,她烧了一晚上了。” 那大夫匆匆进来,菱枝已经拉好帐子,大夫搭脉,又问了纤云几句,便从药箱里取出个瓷瓶,从中倒了一粒药丸在手心,道,“服侍你们娘子服下,若是咽不下,泡开喂下。” 纤云赶忙小心翼翼接过来,和菱枝一人端水,一人拍江晚芙的背,硬是将一颗药丸给喂了下去。 药丸下肚,很快便有了效果,几乎只是两刻钟不到,纤云再去摸自家主子的额头,已经几乎与常人无异了。 大夫倒是没走,一直守着,见状又给搭了一回脉,这回神色从容了不少,道,“这药丸药性重,不可多服。我再开几幅药,性温些,加三碗水,熬一个时辰,早晚各一碗。记住,饭后服用。” 纤云忙接过药,一字一句记下医嘱,又感激地要送大夫。 守在门口的云彩却主动请缨,道,“纤云姐姐,我去送吧。” 纤云这会儿也不敢走开,忙点了头。 . 同一时刻的立雪堂里,绿竹守在月门外,手缩在袖子里,冻得瑟瑟发抖,远远望着空无一人的小径,等看到一个青绿身影,双眼一亮,赶忙招手,低声唤她,“云彩!” 云彩小跑过来,喊人,“阿姐!” 绿竹顾不得同她说其他的,忙问,“怎么样了?” 云彩小声道,“大夫给瞧过了,开了药,烧已经退了。” 绿竹听了,神色一松,对自家妹妹道,“那就好。你快回去吧。若旁人问起大夫的事,你就说是管事请的,别提立雪堂。我去给世子回话。” 说罢,冲她摆摆手,进了月门,提着灯笼,匆匆忙忙入了院子,一抬眼,便瞥见自家郎君站在屋檐下,只穿一件薄薄的外衫,面色如常站在那里。 绿竹三两步过去,低声回禀,“郎君,大夫去过了,开了药,江娘子已经退烧了。” 陆则听罢,只“嗯”了声,才觉身上有几分寒。 他轻呼一口气,望了眼山峦上的明月,没说什么,只转身回了屋。 第16章 绿锦堂的事,陆致是第二日才晓得的。 他晨起后,要出府,路上便听见几个洒扫的小丫鬟在低声抱怨。 一个道,“昨夜又是开门又是关门的,可闹得人不得安生。我一夜都没怎的合眼,可折腾死了我了。” 另一个也打了个哈欠,抱怨道,“可不是么?!听我阿叔说,是绿锦堂住的那位表小姐得了急症,半夜惊动了二夫人,说是要请大夫。” 原本说的那位闻言却不抱怨了,睁大了眼,“江娘子?那她怎么样了?没事了吧?江娘子人很好,我先前有个小姐妹,在绿锦堂伺候,后来生病挪出来了,江娘子还叫身边人,送了银两给她傍身。” 后来的话,陆致便没有再听了,他匆匆回了明思堂,采红见状,忙上前来,“大爷怎么回来了?可是落了什么东西?” 陆致却不似一贯那样温和,没顾得上理睬采红,径直进了屋,取了名帖出来,唤了常宏进来,道,“去,拿我名帖,请刘太医来一趟府里。” 常宏还毫不知情,有些疑惑,“可是大爷哪里不舒服?” 陆致只道,“请刘太医直接去绿锦堂。” 绿锦堂这名字一出来,常宏立马明白了,赶忙应下,急匆匆便出去请大夫了。 陆致又叫了声,守在门口的采红立马进来了,道,“大爷有什么吩咐?” 陆致想了会儿,道,“你去趟绿锦堂——”说到一半,却又停住了,来回踱步,最终却是道,“算了,你不必去了。” 采红正纳闷着,却见自家大爷径直走了出去,步子很快,几乎一眨眼的功夫,便走出了庭院了。 . 绿锦堂里,江晚芙已经醒了,正坐在床榻上,被惠娘几个“逼着”用早膳。 生病坏胃口,舌头尝什么都没味儿,尤其眼前摆着的清淡白粥,吃起来更是味同嚼蜡。 江晚芙吃了小半碗,便放下勺子,软声道,“惠娘,我实在吃不下了。” 惠娘平日里十分纵着自家主子,这时候却是不答应了,道,“娘子体虚,正该多吃补身。奴婢晓得白粥寡淡,等您好些了,您想吃什么,奴婢都给您做,好不好?” 菱枝也守在床边,巴巴地道,“是啊是啊,娘子再吃几口。奴婢给您唱歌怎么样?您再吃几口……” 这幅模样,江晚芙哪里还拒绝得了,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吃,吃了几口,便有些想吐,也硬生生忍了,皱着眉,愣是吃药一样,把一碗粥给吃了。 待放下碗,别说气色好些,反而还不如之前了。 纤云恰好端了药来,江晚芙这回也不要人劝了,皱着眉,一口气喝完,惠娘顺势朝她口里塞了个蜜饯,道,“娘子含着甜甜嘴。” 江晚芙颔首,含着蜜饯,藏在腮帮子里,甜味很快冲淡了那股苦味。 纤云端着药碗出去,菱枝也跟着出去,屋里便只剩下惠娘在伺候。 江晚芙靠着枕,脑子里还有些晕,便有一搭没一搭同惠娘说着话,问她昨天夜里的情况。 惠娘便道,“昨个夜里,娘子烧得厉害。奴婢不敢耽搁,也不敢惊动了旁人,便去了二夫人院里。二夫人听说您病了,便叫人取了对牌,请了大夫回来。” 庄氏管家,惠娘去寻她倒不算错。这深更半夜的,没有对牌,别说请大夫,便是连国公府的门,都踏不出去。 江晚芙闻言轻轻颔首,声音还有些低哑,轻声道,“等我好了,该去同二舅母道谢才是。” 惠娘也是点头,话里满是感激和后怕,道,“多亏了二夫人。您昨晚都烧糊涂了,一直胡乱叫着夫人和小郎君,一边叫着,一边还掉泪,水却是一点儿都喂不进去,真是把奴婢几个吓坏了。” 听惠娘这样说,江晚芙便笑了笑,道,“怪不得今早起来,眼睛涩涩的。” 惠娘闻言,立马要去取湿帕子来,给她敷眼睛。湿帕子敷在眼睛上,凉气浸润着眼,很舒服,江晚芙索性闭着眼,仰着脸,静静听着惠娘在耳边絮絮叨叨说着话。 正听得有些昏昏欲睡的时候,似乎听到了推门的声音,江晚芙也没在意,无非就是纤云或是菱枝。 惠娘却是看了眼进来的纤云,起身出了内室,才问她,“什么事?” 纤云支吾了一下,走过来,低声朝惠娘道,“大郎君过来了,说要见娘子。” 惠娘倒是并不知道昨日那廊亭的事,得知陆致过来探病,第一反应便是高兴,紧接着才道,“可娘子才醒,身子还虚着,见不得风,如何能见他?” 说到这里,惠娘顿时有些埋怨起陆致来,这位主儿一贯规矩守礼,怎的今日倒忘了这规矩了,难不成叫娘子蓬头垢面去见他吗? 那如何使得?! 纤云却道,“我也是这样说的,可大郎君说了,便是隔着扇门,能同娘子说说话,也是好的。” “这……”惠娘一听,都有些傻了,这话不可谓不柔情,但平日里,她愣是没觉得这位大郎君待自家娘子多特殊,她一时不敢拿主意了。 若是旁人,她替自家主子一口拒了就是。可陆大郎日后也许便是自家娘子的夫婿,因着这层关系,她也不敢直接把人朝外赶。 惠娘迟疑了会儿,到底是回了内室,江晚芙虽没听见两人说了嘀嘀咕咕说了点什么,可见惠娘进进出出的,便猜到有事,摘了湿漉漉的帕子,抬眼问她,“怎么了?” 惠娘便把事情说了,末了迟疑问道,“娘子,咱们见是不见?” 江晚芙听罢,抿抿唇,抬眼道,“人都来了,总不好把人往外赶。服侍我换身衣裳吧。” 惠娘一惊,“去正厅?” 江晚芙点头。 自然是去正厅,她有什么架子,让堂堂国公府的长子隔着门同她说话?她若真这么干了,那在长辈眼里,便要留下个自大娇气的坏印象了。 江晚芙一贯是说做便做的性子,既决定要见了,便叫纤云去将人请到正厅,自己撑着起来,穿了裙衫,头发倒只简单梳了下,不求繁复,只不失礼便行了。 待收拾好,惠娘就扶着她朝正厅去。 待到了正厅外,江晚芙便不要惠娘扶了,自己稳住身子,脚下虽还有些虚浮,却也算一步一走,没磕没碰进了正厅。 陆致坐在正厅里,手边是一盏茶,他却没心思喝,只抬眼望着正厅来人的方向,直到见到进来的江晚芙和惠娘时,才忍不住一下子站了起来。 他似乎是想迎上去,却又碍于礼节,停在了原地,最终满腔的担忧和焦虑,只化作一句,“江表妹,你身子如何了?” 江晚芙折腾着起来见客,原本心里是有些不快的,可见陆致这幅担忧失态的模样,不似作伪,却又有些心软了。 无论如何,陆致来探病,总是好意。这么一大早的,陆致早早来了,光是这一番心意,她也不该怪他的。 江晚芙在心里叹了口气,抿唇露个温软的笑,轻声道,“已经好多了。”说着,语气中又带了点关切的问他,“表哥今日不是要去鸿胪寺么?我已经没什么大碍了,表哥不要为我误了正——” 话没说完,却被陆致一句话打断了。 他忽的开口,像是下定什么决心一样,道,“表妹,我有话与你说。” 江晚芙微微一怔,看陆致一贯温和的眼睛里,带着些坚定,迟疑一瞬,朝身旁惠娘点了点头。 惠娘自然明白她的意思,福了福身,便退了出去。但为了避嫌,正厅的门依然开着。 临退出去前,惠娘蓦地抬眼,看了一眼坐在厅中的一对人,郎君温文儒雅,娘子清丽柔美,一眼看过去,是再登对不过的一双璧人。 娘子命苦,若陆大郎是娘子的良配,有国公府撑腰,那姐弟俩再不必过这样战战兢兢的日子了。 云鬓楚腰 第14节 若真是如此,倒也不失为一桩如意姻缘。 惠娘这些心思,江晚芙自然不知,但她不蠢,多多少少从陆致的态度里,看出了点什么,微微抬起眼,望着对面坐着的陆致。 陆致被这样一双清亮明润的眼望着,胸腔之中,忽的生出一股杂糅着冲动意气、怜惜、保护欲等诸多复杂心绪的情绪。 自晓事起,陆致便知道,自己有个未婚妻,但他一直对这个只存在于祖母父亲口中的未婚妻,有些陌生。直到初见,江表妹一袭素白罗裙,站在江风里,连裙边的芙蓉花枝纹路,在他后来的记忆中,都无比的清晰。 那一刻起,他才真真切切意识道,她是自己的未婚妻,这个柔美清丽的小娘子,远赴京城,是为了他而来。 后来的相处里,她总是那样规矩守礼,见了他也从来只是一句“大表哥”,仿佛他与二弟没什么差别。 他自然知晓,她这样做没错,可心里总是隐隐有些失落。 他将她视作自己的妻子,自然也希望自己在她心里,是不一样的,和二弟不一样,和其他人都不一样。 但他也知道,小娘子娇怯,初来乍到,难免有些紧张,等日子久了,也许就好了。 他不是等不起的,他不如二弟聪慧,不如三弟能言善道,不如四弟专注,唯有一件事上,他远胜过他们,那便是耐心。 他想,等一等就好了。 可是现在,陆致不想等了。 他若是早些把这些话说出来,表妹不必在府里过得这样战战兢兢,连夜里生病,都要四处去寻人,讨要对牌,才能求来大夫。 这样的日子,他也经历过。他是庶子出生,小的时候,父亲常年不在府里,永嘉公主带着二弟进了宫,祖母回家探亲,他那时候跟着姨娘住在宣香院,夜里发烧,呢喃说着胡话,吃什么吐什么,到最后,姨娘什么都不敢喂他。 姨娘抱着他,去求二夫人,三更半夜,白日里到处都是人的国公府里,一片漆黑,像是只有他们母子一样。 直到现在,他都清楚得记得,姨娘无助的哭声,和那个连一盏灯都看不见的夜晚。 她是他的未婚妻,他本该保护她的。 第17章 绿锦堂里,陆致刚刚离去,惠娘便立即进来了,见自家娘子还坐在原处,似有些发怔,赶忙走了过去,小声唤她。 “娘子,娘子……” 江晚芙被唤得回过神,仰脸看着惠娘,应了她一声,“惠娘……” “奴婢在。”惠娘见自家娘子这幅失魂落魄的模样,一时怀疑陆大郎莫不是欺负了自家娘子,也顾不得尊卑了,当即蹲下来,低声询问,“娘子,陆大郎同您说了什么?” 江晚芙闻言,没作声。 回想起刚才的事,她还有些懵。 其实,陆致倒也没说什么过分的话,他的话,从来同他这个人一样,内敛温和,尺度拿捏得当,从不失礼。 他方才,也不过是言辞恳切,神色诚恳,对她道。 “表妹,今日我来,除了探病,另有一件事,想同表妹说。你我二人的婚事,乃长辈所定,自当遵从长辈心愿。我本想,等父亲回京后,再提此事,但如今却觉得,早些定下或许更好。我忝居长子之位,底下弟弟受我连累,到如今也未曾定亲。思来想去,深觉愧疚。所以,我想——” 陆致说着,抬起眼,认认真真望着她,温和询问,“我想今日就去见祖母,请她老人家拟信去苏州,同江姑父商议定亲之事。” 陆致突然说这些,实在出乎江晚芙的意料,就算婚事是长辈所定,她对这桩亲事,原本也并没有抱什么期待。 甚至,她来京城之前,是做好被退婚的打算的。 她甚至想过,等老国公夫人暗示要退婚时,她如何借这桩不成的婚事,去为自己、去为远在苏州的阿弟,换取一些筹码。然后,让国公府体面地退婚,绝口不提这桩经年旧事。 自来了国公府起,她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这桩婚事,只当自己是来做客的。这些想法,她自然不会和任何人提,连惠娘都以为,她是冲着和陆致定亲来的。 但实际上,她真的没想过高攀陆致。 所以,刚刚陆致说这些话的时候,她心里冒出的第一个想法,不是高兴,也不是惊喜,只是不知所措,还有些不合时宜的慌乱。 . 惠娘见她迟迟不开口,有些心焦,忍不住低声催促,“娘子,可是陆大郎欺负您了?” 江晚芙抿着唇,轻轻摇摇头,开口道,“大表哥说,他想请老夫人写信,同父亲商议定亲一事。” 江晚芙这短短一句,却是把惠娘给惊住了。 她一阵惊讶,旋即面露喜悦,有点不敢信的追问,道,“娘子,您没哄奴婢,陆大郎真的说要了定亲?” 等问出口,惠娘便晓得自己犯蠢了,自家主子最是稳重规矩的性格,如何会胡编乱造些话。只怕陆大郎方才在屋里,说的还不止这些,只是娘子脸皮薄,说不出口。 于是,不等江晚芙开口,惠娘便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嘴,道,“瞧奴婢这张嘴,又乱说话了。娘子自然不会哄奴婢的。” 说着,望着江晚芙的眼睛,渐渐地湿了,有了几分泪意,几缕眼纹处湿润了。 江晚芙一怔,用袖子替惠娘擦了眼泪,小声道,“惠娘,你怎么了?” 惠娘低头自己抹去了泪,蹲下身,仰着脸笑着道,“奴婢是替娘子您高兴。老夫人若还在世,一定高兴得合不拢嘴,风风光光为您送嫁。还有夫人,她若还在,得知您嫁到国公府,定然也安心了。您和陆大郎的亲事,是夫人和国公爷二人定下的,那时您还不记事,大约不知道,夫人高兴了许久,说国公府算是她半个娘家,老国公夫人待她恩重如山,您嫁去国公府,她最放心不过。” “夫人只有您一个女儿,她是极疼您的。” 惠娘絮絮叨叨说着,又掉了泪。 母亲去世时,江晚芙已经是记事的年纪了,但她那时大病一场,险些连命都没了,很多关于母亲的事,便渐渐模糊了,只记得母亲抱着她、温温柔柔给她梳头,只记得母亲十分爱笑、笑起来和她一样,也有两个梨涡,只记得母亲喜欢莳花弄草,尤其爱芙蓉,说是芙蓉救了她的小阿芙…… 后来住在祖母那里,怕祖母伤心落泪,她便极少再提起母亲了,只有受了委屈,无人可说的时候,或是病得浑身难受的时候,才会默默想着记忆里的母亲,像是偷偷藏起来的糖,也只有无人的时候,才会取出来,小心翼翼地舔上一口,尝一点甜味。 见惠娘提起母亲,江晚芙听得很认真,连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 惠娘却没继续说下去,转而道,“还有小郎君。小郎君本就聪慧,继夫人为了私心,拼命打压小郎君,什么龌龊手段没用过,小郎君在书院,还是回回名列前茅。等娘子站稳脚跟,便将小郎君接来京城念书。假以时日,小郎君一定会出人头地。” “娘子您,也再不必那么辛苦了。这是再好不过的一桩婚事了。” 望着惠娘欣喜含泪的目光,江晚芙一怔,点了点头,道,“是啊。” 以她的家世,能嫁给陆致,已经是走了运的事了。若不是同国公府的这桩婚事,她早已被继母随意嫁出去,只留阿弟一人在那府里,被算计也好,被陷害也罢,她都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 眼下这样,是最好不过的了。 江晚芙在心里朝自己这样说着,一颗心渐渐安定了下来,情绪也随之平静下来,她抿着唇,朝惠娘温软一笑,道,“惠娘,我有些累了。” 惠娘原本激动着,一听这话,立刻压抑住了,站起来要扶江晚芙回房休息。 回了房,江晚芙合眼小憩,不多时,惠娘便又领了个大夫进来,说是宫里的太医,陆致请来的。 照旧是把脉看诊开药。 一番折腾,惠娘便嘱咐纤云送太医出去,自己留在屋里伺候。 她抬手替自家娘子拉了拉被褥,语气里有一种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的笑意,柔声道,“大郎君行事妥帖,待您也实在上心。连宫中的太医,都请来了。” 江晚芙蜷缩在被褥里,侧躺着,抬眼看着惠娘这番模样,不由得在心里想,若是阿娘还在,看到陆致的时候,会不会也和惠娘一样。 但仔细一想,也不一定,阿娘才不舍得她这么早出嫁。 这般胡思乱想着,瞌睡劲儿便一点点上来了,江晚芙长长的睫毛颤了颤,最终扛不住睡意,睡了过去。 而此时的国公府里,却不似以往平静。 当陆致踏出福安堂后,一个消息便暗地里传开了。 二房院里,庄氏才刚起来,正懒懒坐在梳妆台前,丫鬟再给她梳头。 庄氏的嬷嬷进门来,躬身上前,在庄氏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原本意兴阑珊的庄氏,却是一下子坐直了,抬手挥退梳头丫鬟,皱着眉问,“这消息可准确?” 嬷嬷道,“千真万确。大爷一早便去了绿锦堂,出来后,便又去了老夫人处。奴婢前头认了个干儿子,如今在外头做管事,有个相好的,就在老夫人身边伺候茶水的。那丫鬟亲口说的,大爷一进门,便给老夫人跪下了,说想娶绿锦堂那位。” 庄氏听得啧啧称奇,摇着头道,“我这侄儿还是个情种不成?那老夫人如何说的?” 嬷嬷刚要开口,却见陆二爷从内室出来了,已经换好了官袍。 庄氏见状,赶忙抛下说闲话的心思,起身去给陆二爷整理领子,边随意将方才的事说了,末了道,“也不知老太太答应了没有?这芙丫头吧,模样是好,也不小家子气,只是这家世啊,到底欠了几分。” 陆二爷不耐烦听妇道人家这些罗里吧嗦的话,直接道,“你操心这些做什么?” 庄氏和陆二爷是结发夫妻,平日虽体贴小意,可也是有脾气的,闻言当即恼了,道,“话不是这样说的呀!大郎的婚事早些定了,咱们三郎才好定亲,总不好赶在几个哥哥前头去……” 陆二爷这人脾气差,但对给自己生下一双儿女的庄氏,自不会像对妾室姨娘那么随意,见庄氏不高兴了,倒是语气稍缓,道,“这亲事是大哥亲自定的,别说大郎愿意,就是他不愿意,也得娶。实话同你说,大郎是庶,偏生是长,一个府里只能有一个拔尖的,多了要出事的。你当大哥怎么选了这么个家世不显的长媳,老太太那般疼几个孙子,当年也肯点这个头?” 庄氏闻言一愣,有些不解,“可大嫂是公主,二郎这出身,上头还有个皇帝舅舅,谁能越得过他去?大伯是不是有点多虑了?” 问题就在这个皇帝舅舅身上…… 陆二爷在心里嘀咕了句,却不再解释什么,只道,“等会儿去给老太太请安,她要是提起,你只管说好,什么家世差的话,少在老太太面前说。” 庄氏赶忙满口答应下来。 要是她的儿子,要娶一个苏州通判的女儿,她一百个不答应。但换做别人的儿子,哪怕是亲戚,庄氏也只是在心里嘀咕几句,自不会去出头。 似国公府这样的地方,哪有什么秘密?各房明面上不说,私下却都听到了消息。 自然,陆则也不例外。 酉时过一刻,他刚从刑部大牢审了犯人出来,看了眼天色,原本打算在刑部住一晚,却忽的改了主意,叫随从备了马车,回了国公府。 踏进立雪堂,绿竹红蕖几个进进出出送热水、递帕子,好一会儿,陆则才换了官服,得空坐下来,翻了翻手里的书。 没翻几页,便抬声叫了绿竹进来。 绿竹进来后,直接从袖中取出个荷包,小心翼翼递过去,动作轻车熟路,看着就不像是第一回。实际上,也的确如此。 自从妹妹云彩被调去了绿锦堂,便每日都回过来一趟,带来的东西,也叫绿竹匪夷所思,用到一半的唇脂、用过的毛笔、写过字的宣纸、几缕青丝……活像是把绿锦堂不要的东西,都搬过来了一样。 偏偏每回,世子还郑重其事接过去,揣进怀里。 绿竹也不敢与人说,连最好的姐妹红蕖,都不敢和她提及,只敢在心里悄悄琢磨,猜测出一个连她自己都不是很信的结论—— 世子爱慕江娘子。 否则,一贯不近女色的世子,怎么忽然会收集江娘子用过的物件,甚至连头发这种极其亲昵的物件。可……江娘子不是和大爷有婚约吗? 绿竹正想着,却被一句话给打断了思绪。 只见陆则忽的抬眼,瞥了她一眼,口吻寻常,语气里也听不出什么情绪,“她的病,怎么样了?” 绿竹忙回话,“回世子,云彩说,江娘子没发热了,只是胃口不大好,吃的不多。” 陆则垂下眼,应了声,“嗯”。 他不再说什么,绿竹却没出去,迟疑张了张嘴,声音几乎跟蚊虫般低,小声道,“世子,云彩还说,大爷今日去绿锦堂探病了,大……大爷似乎说了……定亲的事。” 绿竹越说,声音越轻,到最后几个字,几乎都压在嗓子眼里了。 说完后,绿竹大气不敢出一声,连眼睛都不敢抬,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到一句。 云鬓楚腰 第15节 “嗯。” 一句不置可否的“嗯”,语气淡淡的,听不出半点情绪。 绿竹如释重负,觉得自己大约是猜错了,世子怎么会喜欢自己兄长的未婚妻,忙躬身出去,却在临出门前,微微抬了眼,瞥见坐在书桌前的世子。 一袭织金素锦白袍,他神色一如既往的平静,看不出半点端倪,唯独搭在茶盖上的手,修长指骨透出几分青白,似在很轻很轻的战栗。 绿竹一愣,门在她面前关上了。 第18章 门被关上,隔绝了屋外忽高忽低的虫鸣声,陆则继续翻了几页书,却始终静不下来,索性将书合上。 他抬手取过方才绿竹递来的荷包,打开后,照旧不是什么重要的物件,是一缕用来挽发的发带,淡青色,大约是在屋里用的,不曾打算用来见客,便连花纹也无,素雅至极。 陆则只随意搭在掌心,漫不经心看着,面无表情将发带在手腕上绕了两圈,随意打个结,收进袖子里。 他心里清楚,绿竹方才说那番话,是以为他对江晚芙有什么心思,但他能动什么心思。 陆则从不觉得,自己会因为那些莫名其妙的梦,就对谁动心,即便是动了点不该有的心思,他也有那个本事压下去。 等找到玄阳那妖道,解了他身上的蛊也好,符也罢,随便什么,他自然不会再做那些梦,也不必日日随身携带江晚芙碰过的物件。 这都是暂时的。 梦是,头疼是。 至于照顾,他随身携带她的私物,总归是无端牵连了她,照拂一二,也是应当的。 陆则也没打算和丫鬟解释什么,只看了眼桌上的书,忽然觉得甚是没意思,心里有些说不上来的烦躁,索性站起来,推开了门。 今日负责值夜的是红蕖,被吓了一跳,还以为有什么要紧事,忙屈膝道,“世子有什么吩咐?” 陆则却只朝外走,道,“备车,我今晚去刑部。” 红蕖一听,赶忙应下,急匆匆去叫人备车,一番折腾,总算将陆则送出了府。 红蕖回到后罩院,绿竹还未睡下,正擦着头发,见她进来,还纳闷问,“你怎么回来了?世子那里留人伺候了吗?” 红蕖揉了揉站了一天的腿,道,“世子方才去刑部,大约是有急事。”说罢,见绿竹神色有些古怪,便随口问她,“怎么了?” 绿竹忙掩饰地一笑,道,“哪有什么事。你快去洗漱吧,等会儿膳房没热水了。” . 江晚芙在屋里养了好几日的病,惠娘几个日日盯着她,一日三餐可着劲儿折腾,生怕她瘦了一样。 照惠娘的话是,娘子已经够瘦了,奴婢抱着都觉得硌人了! 江晚芙虽觉无奈,但到底不是不知好坏的人,也知道其他都另说,身子是最重要的,便也日日好生养着,哪里都不去,至多在绿锦堂里走几圈,还是赶着天晴的好日子。 她刚从曲廊走一圈回来,便见惠娘已经带人上了膳食,道,“这几日膳房来了个师傅,据说祖籍是苏州,苏州菜做得极好,娘子尝尝。” 说着,夹了一筷子胭脂鹅,放进江晚芙的碗里。 膳房每日是有食单的,江晚芙一般都让惠娘定,偶尔也自己选几道喜欢的,先前倒也点过几道苏州菜,觉得不大正宗,便不大点了,所以并没不抱什么期望,只是不好拂惠娘的好意,便夹了吃了。 岂料鹅肉一入口,竟真的是那个味儿。她不禁有些惊喜,连胃口都跟着好了些,足足吃了一碗多的碧粳粥,才觉有些撑,放下了筷子。 惠娘见状,自然十分高兴,满口赞这师傅手艺好。 江晚芙也点头,用帕子拭了拭嘴,道,“是极好的。” 说着,又想起来,道,“惠娘,等会儿你替我准备几件礼,我去趟二舅母那里。先前我一直病着,还未来得及同她道谢。” 惠娘应下,出去收拾了,很快便从私库里弄出了几件礼,她们从苏州带了不少东西,虽不贵重,但都还算拿得出手。 江晚芙略翻看了几眼,见没有什么失礼的地方,便点了头,指了惠娘陪她去。 主仆两个,就带着两个粗使婆子,便朝二房去了。粗使婆子自觉落在后头。 二房离绿锦堂有些远,要经过好几个园子,恰巧经过其中一个,月门上是“藕荷院”几个字。惠娘远远望见了,顺势提起,“听说昨日府里来了位姓林的娘子,是老夫人母家的亲戚,就住在这藕荷院。” “林?”江晚芙顺口问,“叫什么?” 惠娘道,“闺名似乎是……若柳二字。那日听菱枝说,这林娘子命也不大好,幼时失了双亲,一直养在舅舅家里,如今舅母容不得她了,她那舅舅没法子,才求到国公府来了,请老夫人收留。也是可怜……” 主仆二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很快就到了二房。 二房的嬷嬷十分殷勤,见是江晚芙,笑脸相迎,殷勤将人朝里迎,请她在正厅坐下,道,“江娘子喝口茶,二夫人很快过来。” 一盏茶才喝了几口,庄氏果然来了。 庄氏一进门,笑吟吟上来,握了江晚芙的手,一副关心晚辈的模样,关切道,“好孩子,身子可好些了?有什么事,叫下人来一趟就是,如何还自己跑来了。” 江晚芙抿唇笑得乖顺,福了福身,柔道,“阿芙今日是来给二舅母道谢的。那天夜里多亏了二舅母,只是因为我的事,害得舅母没睡好,我心里一直过意不去。先前一直病着,怕过了病气,也不敢来谢您。如今好了,自然该来的。” 庄氏听罢,一个劲儿夸她懂事,道,“你这几日养病,没去福安堂,老夫人和阿瑜可是天天念叨着你。” 正说着,庄氏的嬷嬷进来了,看她的表情,似乎是有什么事要与庄氏禀报。 江晚芙见状,便站了起来,识趣道,“二舅母忙,我便不打扰二舅母了。” 庄氏倒是亲昵拉着她的手,亲热道,“改日再来二舅母这里喝茶。” 江晚芙含笑答应下来,就带着惠娘走了。 眼看着人走远了,庄氏才看向嬷嬷,“什么事?” 那嬷嬷上前一步,低声道,“藕荷院那位林娘子遣人来了,说想在藕荷院做场法事。” 庄氏闻言,简直纳了闷了,半晌才稀奇道,“这借住在府里的,倒比主人家架子还大了!也是老夫人心善,什么人都往府里留。我看啊,迟早要出岔子。” 这话连老夫人都编排上了,嬷嬷自然不敢接,只讪讪一笑,道,“藕荷院那位年纪小,又没有母亲教养,人情世故上,的确是欠了几分。” 庄氏一嗤,这哪里叫欠了几分,这叫一窍不通,在旁人家里办法事,也不怕主家觉得忌讳? 庄氏也懒得多说什么,随口道,“你打发了就是。” 嬷嬷也没当一回事,主仆两个都想,一个寄人篱下的表娘子,料想也没有那般大的胆子,敢为了这事闹起来。 而江晚芙这边,却是遇见了刚被庄氏主仆二人编排了一番的林若柳。 初次见面,这位林表姐给江晚芙的第一印象,便是单薄。 她穿着身素白的裙衫,一头乌发垂到腰际,发上只簪了素色绢花,腰细得仿佛风一吹,就要折了一样,肩头仿佛能看见细细的肩骨,顶着单薄的白纱,单薄得几近孱弱。 再看她的脸,一张白皙脸颊,下巴尖而小,面容苍白,毫无血色,连唇色都是浅淡的。 是好看的,只是,让人感觉,有些过于孱弱了。 江晚芙微微一愣,见那头的林若柳也望过去,便主动走过去,抿唇笑着同她打招呼,“林表姐。” 相比较她的主动,林若柳则略显冷淡了些,那双眸色浅淡的眸子盯着她看了眼,便挪开了,只冷淡点了点头。 这态度,明显有些不友好。 江晚芙不明白,自己还是第一回同这位表姐见面,如何就得罪她了。 但她也不是上赶着的人,见林若柳态度冷淡,便也收起了寒暄的心思,抿着唇朝她笑了笑,不再多话,带着惠娘走开了。 她们走后,林若柳身边的张妈妈却是扯了扯自家主子的袖子,苦口婆心劝道,“娘子,您方才实在不该那么冷淡。奴婢听人说,这位江娘子本事不小,日后说不定是要嫁进国公府的。如今舅夫人容不下您,林家回不去,咱们可就指着国公府了。” 林若柳闻言,微微皱了皱眉,不大高兴道,“我不喜欢她。” 同样是失了亲人,这位江表妹毫无孝心,丝毫不顾先人,打扮得花枝招展,谈天说笑,四处逢迎,这等性情,她实在不喜,也不想委屈自己虚与委蛇,方才没直接走人,已经是很给面子了。 林若柳微微垂眼,想起那日在福安堂见到的陆致,仪表堂堂,温和儒雅,原以为是个君子,却不料喜欢这样的女子,想来也是个以貌取人的俗人。 一时之间,林若柳对陆致的印象,也跟着差了几分。 林若柳皱着眉想着,却见派去二房传话的丫鬟回来了,便抛开那些,问道,“怎么样?” 那丫鬟是林若柳从林家带来的,晓得自家主子的脾气,支支吾吾了半晌,才开口,“二夫人道,府里女眷多,怕被冲撞了去,做法事怕是不大方便。” 林若柳从前在林家,从来都是有求必应,哪里碰过壁,乍一听见丫鬟说庄氏没答应,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了遍,“你再说一遍?” 那丫鬟只能硬着头皮又说了一遍。 这回林若柳是听清了,她单薄的胸脯处上下一阵起伏,很快脸色惨白,朝后仰了过去。 张妈妈等人吓得魂飞魄散,赶忙一把将人扶住,大声喊起了“来人啊,来人啊……” 第19章 翌日,江晚芙正用了早膳,打算去福安堂给老夫人请安,惠娘就进来了,道,“娘子,昨日藕荷院那位林娘子病了。” 江晚芙听得一愣,有些纳闷,“昨日见着的时候,不还好好的么?怎么就病了?” 惠娘抬手叫菱枝出去,将庄氏拒了林若柳办法事一事说了,接着道,“这林娘子大约也是个心气高的,就生生那样气晕了过去,她院里的下人吓破了胆,去了福安堂,听说又是哭又是跪的,把老夫人都惊动了。老夫人昨日亲自去了藕荷院,连二夫人都吃了挂落。” “这……”江晚芙听罢,一时竟不晓得说什么话。 不是她说,这林娘子心气委实高了些,二房、三房、四房虽都是庶出,可庄氏掌管中馈多年,岂是她一个外来女能得罪的? 如今二舅母吃了这哑巴亏,可以江晚芙对二舅母的了解,不觉得她咽得下这口气。 林娘子同二舅母这梁子,只怕是结下了。 连原本挺同情林若柳的惠娘,这会儿都改了口,委婉道,“藕荷院那位,娘子您还是远着些。奴婢瞧着,她这性情,未免气性大了。” 昨日林若柳冷淡的态度,江晚芙自然没什么深交的心思,她虽脾气软,可并不是任人欺负的性子,便也只随意点了点头,就带着纤云去福安堂了。 她上一次来福安堂,还是生病之前,算算日子,也有小半个月未曾踏足了,可今日一露面,江晚芙便察觉出不一样了。 倒不是福安堂有什么不一样,而是福安堂里的人,对她的态度变了。 如果说从前是客气,那么现在,就是客气中夹杂了点小心翼翼,不像是害怕,更像是把她当成什么不能随意对待的人。 江晚芙在心里过了一圈,很快便想到了陆致身上,她这算是攀了大表哥的势? 这府里头,个个都是人精,可没一个蠢的。 江晚芙也只一脸淡然,对众人一如既往和善温和,进了正厅,就被一把抱住了,小娘子身子软软的,力道却极大,搂得她紧紧的。 江晚芙有些无奈,轻轻拍了拍陆书瑜的后背,哄她,“好了,阿瑜,我这不是来了吗?你松开我,我们说说话,好不好?” 陆书瑜这才松了手,眼巴巴瞅着江晚芙半天,结结巴巴道,“表姐,你瘦了。” 云鬓楚腰 第16节 小姑娘愧疚得不行,一直以为江晚芙是因为那日淋雨病的,江晚芙喝茶,她就递糕点,江晚芙吃糕点,她就递帕子,殷勤得不行,那模样看得江晚芙都忍不住笑起来。 江晚芙忍不住抿了唇,温柔道,“阿瑜,做什么呀?” 陆书瑜眨眨眼,眼珠子转了一圈,凑到江晚芙耳边。 江晚芙还以为她要和自己说什么,侧耳仔细听着,却听到一句结结巴巴的,“我、在讨好、未来、嫂子啊!” 她霎时红了耳朵,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却见丫鬟用铜勺撩起珠帘,陆家郎君们陆续都进来了。 看见屋内除了陆书瑜,还有许久未见的江晚芙,陆致原本温和的目光,便骤然带了几分惊喜,连站在他身侧的陆运都看得一清二楚,心下啧啧了几声。 大哥这个人吧,一贯温和儒雅,风度翩翩,却未曾他在谁面前这么失礼过,看来江表妹虽出身不显,却是实打实叫大哥上心了。 江晚芙自然也看见了陆致的目光,抿着唇,微微转开脸,和陆书瑜一起站了起来,朝几位表兄弟见礼。 一番见礼过后,众人坐了下来。嬷嬷带着群丫鬟进来奉茶,杯盏轻碰,却忽的发生了意外。 一个瓜子脸的丫鬟过来给江晚芙递茶,大概是生手,有些紧张的缘故,左脚绊了右脚,整个人朝前一冲,手上一松,茶盏整个人朝江晚芙掀了过来。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连一旁的纤云都没来得及护住,江晚芙自知指望不上旁人,下意识侧过脸,飞快抬起袖子,护住了自己的脸。 “哐啷”一声,茶杯落地。 预想中的热茶,却没有如期而至,江晚芙下意识摸了把袖子,还是干的,然后便听见了一阵乱七八糟的声音。 有人语气焦急喊“世子……” 还有陆三郎等人的声音,“二哥……” 江晚芙惊得抬眼,却见身前一个颀长挺拔的背影,是陆则。 他替她拦了方才那盏热茶? 江晚芙赶忙起身,奔上前去,低低唤了句,“二表哥。” 被众人簇拥在内的陆则,却仿佛听到了这句低低的“二表哥”一样,竟抬起眼,直直看了过来。 但很快,那眼神便收了回去,快得江晚芙怀疑,自己大约是看错了。 她也没多想,只担忧看着陆则被热茶泼得湿透了的衣袖。 陆则却面色淡淡,将手收了回去,放到背后。 还是陆致看不下去这乱糟糟的样子,屏退一屋子的丫鬟,又叫那跪在地上掉泪的丫鬟出去,吩咐嬷嬷,“快去请大夫。” 他这么一番安排,屋里清静了不少,陆则倒是一贯的冷静,连眉毛都没皱一下,仿佛根本不疼一样,淡淡道,“我去换身衣裳。” 说罢,便径直出了正厅。 嬷嬷带着丫鬟进来收拾残局,上了新茶。江晚芙自是没心思再喝茶了,有些心不在焉,时不时看一眼门口。 好在,陆则很快就回来了,回来时,已看不出方才的狼狈了,一身织金锦袍,面色清冷,通身贵气。 江晚芙见他进来,下意识站了起来,认认真真福了福身,微微抬脸,语气诚恳道,“方才之事,多谢二表哥。” 陆则看了眼面前的江晚芙,目光扫过她那双盈盈的杏眼,只觉心头微微有些松动,可很快垂下眼,淡淡道,“不必放在心上。” 他这么说,江晚芙自然不会真的不放在心上,加上上次,这已经是陆则第二次帮她了。但眼下也不好多说什么,便也只看了眼陆则背在身后的左手,暂且按下不提了。 陆则坐了回去,片刻功夫,陆老夫人就来了。 见江晚芙也来了,老夫人倒是唤她到跟前,好一番轻声细语的关切,再一抬眼,看见了陆则,当即把脸一摆,沉声道,“你还晓得回来!” 江晚芙被吓了一跳,不知老夫人怎么就发火了,还是冲着陆则去的。 陆则倒是不慌,站起来道,“孙儿知错了。” 陆老夫人一脸不高兴,板着脸道,“你说说你,我一贯夸你沉稳有分寸。这回倒好!刑部就是再忙,也不能小半个月不着家吧?那刑部什么地方,吃的差,住的也差,别案子没审好,先把自己给折腾病了。” 江晚芙这些日子一直养病,自然不知道陆则为了办案,已经快半个月没回府的事。见陆老夫人神色严厉,便担忧看着陆则。 陆则自己倒不见急色,也不辩解,只颔首听着。 最后还是陆致出来打圆场,道,“祖母消消气,二弟知错了。” 陆三郎和四郎也起来替兄长说话,陆三郎能言善辩,一张嘴,把陆则最近办的那桩薛绍杀妓案的始末,娓娓道来,把自家二哥夸得天上有、地下无,末了耍宝道,“祖母是不知道,自打二哥替那江南妓子如意娘伸冤后,我那些同窗们啊,个个都来打听,非要问我,家里给二哥定亲没?若是没定亲,他们家里还有云英未嫁的姐妹云云,闹得孙儿现在不敢去书院了。” 陆三郎说罢,摊手一脸无奈,朝自家二哥道,“二哥啊,你快些娶嫂嫂吧,小弟我委实扛不住了……” 陆老夫人被逗得噗呲一笑,指了指兄弟几个,摇头道,“你们几个啊,就护着二郎吧!” 说归这么说,可看见这幅兄弟和睦的场面,陆老夫人心里还是很高兴的,面色缓和了下来。 气氛重新热络起来,江晚芙也松了口气。 正说着话,永嘉公主和庄氏妯娌几个也相继来了,几人讨论起了中秋节的家宴,庄氏负责中馈,这事自然也落到她肩上。 长辈们讨论着,小辈们则喝茶谈天。 这时,嬷嬷进来了,众人停下话,便听嬷嬷道,“老夫人,林娘子来给您请安了。” 这话一出,屋里一静,江晚芙下意识看了眼陆老夫人右首的庄氏,只见她面上划过一丝阴霾,很快便笑了起来,开口微笑道,“林丫头真是孝顺,病了还来给老夫人请安。” 陆老夫人也没说什么,只道,“让她进来吧。” 林若柳大约就在门口等着,嬷嬷出去传话,她很快就被下人扶着进来了。 用扶这个词,毫不夸张。她面容苍白,气色孱弱,几乎站都站不稳,全靠她身边那个张妈妈扶着。 林若柳进来后,推开张妈妈,勉力站直了,徐徐福了福身。 陆老夫人看她这个样子,于心不忍,赶忙朝张妈妈道,“快扶着你们娘子。”说罢,又看了眼林若柳,和气道,“快别多礼了。你既身子不舒服,就不用来请安了,心意在就行了,不用拘礼。” “坐罢。” 陆老夫人原本想叫林若柳回去,可想到这孩子那般烈性子,又怕她多想,就没说什么。 林若柳这病怏怏的模样,陆老夫人都有点怕她晕过去,也没了讨论家宴的心思了,略坐了会儿,便叫众人自去忙自己的事了。 . 陆则兄弟几个出了福安堂,正要分开走,陆三郎陆运却忽的拍了拍脑袋,道,“瞧我这记性,险些给忘了。我一同窗,家中堂弟犯了事,托我来问问二哥的。” 他这般说辞,众人自没怀疑,便都自顾自走了。 陆则看了眼陆运,眸色清明锐利,只一眼,就让陆运有种被看穿的感觉,他不自在摸了摸鼻子,想起方才在福安堂看见的那一幕,脸色越发不好了些。 他刚刚看得一清二楚,那丫鬟手里的茶朝江表妹洒出去的时候,二哥明明和他们一样,没发现端倪,却第一个站了起来,抬手挡住了那热茶。 若说这只是二哥习武之人的敏锐,倒也不是说不过去,可后来江表妹喊那一声“二表哥”的时候,二哥投过来的那个眼神,却让那时站在旁边的陆运,怎么想,怎么都觉得不对劲。 陆运心里一凛,顶着自家二哥的视线,鼓起勇气开口,“二哥,刚刚——”他踟蹰片刻,到底不敢说穿,只换了个语气,道,“二哥,听说祖母已经写信去了苏州,要与江姑父商议大哥的婚事。” 陆则面无表情听完,沉默了会儿,沉声开口,“三弟,你逾矩了。” 陆运一听,简直头皮发麻,后背陡然生寒,二哥居然真的……真的对江表妹有那种心思!他张了张口,想劝劝兄长,可却半个字都吐不出来,徒劳张了张嘴,只嗫喏重复了一句,“二哥,我们是亲兄弟。” 陆则微微蹙眉,眼里一片清冷,微微转开脸。 他当然知道,否则,他怎么会一连十几日都不回府,陆则微微闭眼,面前仿佛又出现了江晚芙那张含泪的眼,小娘子在他梦里哭得梨花带雨,红着眼尾,小声地问他,二表哥,你会不会不要我? 梦里的他,心疼极了,一遍一遍地哄着她,“不会。” 陆则从来没见过那样的自己,温情脉脉,仿佛一颗心都被那小娘子攥在手里了,小娘子掉一滴泪,他比她更疼。她皱一下眉,他恨不得将所有的好东西都捧到她面前。 简直跟昏了头一样。 陆则睁开眼,看向陆运,视线不自觉变得有些冷漠,语气淡漠道,“我什么都不会做。三弟,放心吧。” 说罢,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第20章 江晚芙回到绿锦堂,翻箱倒柜寻出她们从苏州带来的烫伤膏,想了想,还是打算亲自走一趟。 她略收拾了一番,就带着纤云朝立雪堂去了。不到片刻,就到了地方,立雪堂的丫鬟似乎有些意外,恭恭敬敬把人迎进去,听过江晚芙的来意后,便道,“您先坐一会儿,奴婢去同世子禀报。” 江晚芙点点头,那丫鬟便出去了。 绿竹出来后,直奔陆则的书房去了,敲门入内,低声道,“世子,江娘子过来了,说想要当面向您道谢。” 陆则写着结案折子的手轻轻一顿,继续稳稳当当写下去,声音连一点起伏都没有,道,“说我在见外客,不方便见她。” 绿竹听罢,惊讶抬头,看了眼自家世子,见他面色冷静,的确不似要改主意的样子,没敢再说什么,屈了屈膝盖,道了声“是”,就退出去了。 听到关门声,陆则自始至终没抬头,只径直写着案情折子,字迹丝毫不乱。 既然说了不会动她,那就索性不要见面,这样对谁都好。 陆则心里清楚,大约是移情的作用,他对这个夜夜入他梦的表妹,下意识地给了过多的关注,没有人能够在那样的梦之后,做到无动于衷,他以为自己可以,但是,他不是神,他做不到。 纵使难以启齿,但经过这十几日远离国公府的日子,陆则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至少,他对江晚芙有欲。他平生第一次对一个女子有欲,他想触碰她,接近她,甚至占有她,他吻她后颈那颗红色痣,想看她含泪婆娑的眼,想听她如梦里那样唤她“二表哥”。 他对她亦有怜,梦里的她哭,他情难自抑,心疼难忍。 那日见她被太子欺侮胁迫,他当时克制得很好,可后来去宫中拜见陛下,在无人的宫道上碰见太子时,他竟生出了杀意。 太子自小骄纵任性,淫乱宫闱之事,早在他还在宫中念书时,便目睹过不止一次,后来他身边一直无人,多多少少也是因为当时见多了腌臜之事,对情爱之事甚为厌恶。 但无论如何,那是太子,是舅舅的儿子。于情于理,于臣子的本分,于多年所受的教导,他也不该动这心思。 但他当时真的动了杀心,像是着了魔一样,如何引开太子身边的宦官,如何神不知鬼不觉杀了太子,如何毁尸灭迹,这些事,他像是无师自通,仿佛做过一遍一样,只短短一瞬,就在心里想好了万全之策。 想到那日的自己,陆则至今觉得匪夷所思,只能归咎于自己对江晚芙的在意。 还有今日的事。 兄长在,丫鬟在,其实轮不到他去救她,偏偏他下意识就那样做了。 时至今日,陆则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在一定程度上,的确被那些梦影响了,生出了些不该有的念头。 但就像今日他对陆运说的,他什么都不会做。 以他的手段,想要对付一个寄人篱下,无依无靠的江晚芙,简直易如反掌,他可以毁了这桩婚事。这很简单,厌恶这桩婚事的人很多,不说旁人,庶兄的生母夏姨娘,就是个很好的棋子,她一定更愿意儿子娶名门贵女。 没了婚约,江家那位早就另娶新妇的姑父,和那个一肚子小心思的继室,难道会护着江晚芙? 攀高枝是人之常情,甚至不需要他开口,只需要暗示几句,江家人就会将那个小娘子,送到他身边人,任他施为。 这种事,陆则自己没做过,但身边那么世家郎君,这么干的多了去了,多少外室,都是底下人这么送上来的,其中不乏小官之女。 但他没这么做,也不打算这么做。 云鬓楚腰 第17节 和兄长成亲,大约是那个小娘子一直以来的心愿,也是她最好的归宿。更何况,他终究唤陆致一声兄长。 所以,索性就不要见面,也不要接触。时间久了,再多的心思,再多的念头,自然也就没了。 陆致写好案情折子,收起来,打算明日带去刑部,却见方才出去的绿竹回来了,端着个青绿的竹罐,道,“世子,江娘子走了,留了罐治烫伤的药膏。” 陆则点点头,“放着吧。” 绿竹放下,很快就退下去了。 陆则倒也不至于连江晚芙带来的药膏也丢了,毕竟也是一番心意,更何况,他如今离不开江晚芙触碰过的东西。 陆则碰了碰那竹罐,竹子微凉的温度,透过指尖,淡淡药香,令他的心,不由得静了下来。 正这时,门外再度传来了敲门的声音,陆则低声,“进来。” 绿竹又抱了个瓷罐进来,这回开口都是小心翼翼的,小声道,“世子,方才大爷屋里的采红来了,送了罐烫伤药。” 陆则听罢,也不觉得奇怪,大哥一贯是这个性子,兄弟几个里,他最喜欢照顾人,但凡比他小的,他都护着。连他也不例外。 江晚芙那个性子,若是嫁给大哥,夫妻俩人大约是性情相合的。 “放着吧。” . 江晚芙回了绿锦堂,惠娘从纤云那听说,卫世子没见自家娘子,不由得低声担忧道,“娘子,世子他……是不是怪您啊?” 江晚芙听得一怔,很快摇了摇头,“二表哥不是这样的人。” 虽旁人都道,陆则性情冷淡,可江晚芙却觉得,自己这位二表哥,骨子里是个好人,是个君子,并不像面上那样冷淡。 “惠娘,你以后不要这样说了,二表哥对我有恩。”江晚芙有些不高兴,认认真真看着惠娘,嘱咐她。 惠娘原也是怕自家娘子得罪了世子,才说了这么句,见自家娘子似乎有些不高兴了,忙应下,“是奴婢失言了,娘子别恼。” 江晚芙自然不舍得和惠娘生气,神色柔和下来,道,“惠娘,你让陈叔去问问,看看有没有从苏州寄来的信。算算日子,若是走得快的话,阿弟也该给我回信了。” 朝廷这些年专门开了寄信的驿站,从苏州到京城的话,若只单单是信件,约莫十来日就能到。 惠娘当即应下,出去寻自家男人去了。 回来后,惠娘就道,“去问过了,说是没有。老陈说了,打明日去,他每日去驿站问两回,娘子放心,小郎君的信一到,保准第一时间送到您手里。” 江晚芙听罢,有些失望,就道,“没事,陈叔不是还有铺子的事要忙吗?隔三差五去问一问就行了。” 惠娘应下,又将自家男人最近干的事一一说了。 江晚芙这些年手里攒了些银子,后来祖母去世,又给她留了些,还有母亲的嫁妆,盘一盘,也算一笔不小的数目。原本这些是她日后的嫁妆,但江晚芙想着,留在手里也是浪费,索性抽出一部分,在京城盘个宅子,日后阿弟必然是要来京城考试的,父亲和继母是指定靠不上的,唯有她自己多费些心。 这事自然就交给陈叔去办了。 京城连米价都比苏州贵了一半,宅子自不必说,又贵又紧俏,陈叔忙了这么多日,才算有些眉目了。 江晚芙听惠娘说罢,点点头,一再嘱咐,“一定要打听清楚,告诉陈叔,一定不要贪图便宜。咱们初来乍到,万事俱要小心。” 惠娘点头,“奴婢知道。” 陈叔和惠娘,算是江晚芙如今最信任的人了,夫妻俩还有一个儿子,留在阿弟身边做书童,对她也是再忠心不过。 略嘱咐过几句,江晚芙便不再啰嗦了。 日子一日日过,很快就到了中秋节。 江晚芙早上起来,就先做了些月饼,因为不在家里的缘故,不能在祖母和母亲的牌位前供奉,便在绿锦堂寻了棵古树,摆了月饼和瓜果。 惠娘递过几支点燃了的香,江晚芙接过来,双膝跪地,恭恭敬敬拜了三拜,低声道,“祖母,阿娘,今日是中秋,阿芙不在苏州,不能去看您二位。想来古树通灵,一定会把我的心意传达给你们的。这是阿芙亲手做的月饼,祖母和阿娘尝尝。若在那边有什么缺的少的,定要托梦于我,阿芙一定寻来。” “我和阿弟近来都好,祖母和阿娘放心,不要惦记我们。” “今年的府试,阿弟打算下场试一试,祖母、阿娘,你们在天有灵,一定保佑阿弟诸事顺利,举业有成。” …… 许久没有和祖母阿娘说话了,江晚芙絮絮叨叨念叨了许久,她也是个报喜不报忧的性子,只捡些好的事情说,至于继母算计之类的,却是只字不提,直念叨了一盏茶的功夫,才停了下来。 她抿唇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的道,“说了这么多,祖母和阿娘一定嫌阿芙啰嗦了。别的就不说了,你们记得保佑阿弟就好了,我一切都好,也会保护好阿弟的,祖母和阿娘放心。” 说了不啰嗦,江晚芙果然不再说话了,将月饼掰碎,撒在古树四周后,就站了起来。 她起身时,恰好一阵微风拂过,虽入秋了,却还枝繁叶茂的古树摇晃着枝叶,仿佛在把小娘子刚刚絮絮叨叨念叨了那么久的话,随风送去了苏州一样。 江晚芙看了眼古树,朝惠娘抿唇一笑,心里松快了许多,“回去吧。” 主仆两个回了绿锦堂,却没多休息,用了早膳,就去了福安堂,倒不是急着请安,而是早就和陆书瑜约好了的,今日要做花灯的。 她到的时候,陆书瑜已经等着了,两人在屋里折腾了一上午,做了十几盏花灯出来。 陆老夫人听说两人在这边做花灯,还领着恰好来禀报家宴一事的庄氏几个过来,提着一盏把玩了一会儿,笑着赞道,“瞧这两个,手还真巧,真叫她们做出来了。” 庄氏接话,捧场道,“可不是麽,也就是阿瑜和阿芙静得下来。瞧这盏芙蓉花灯做得,啧啧,栩栩如生,跟真的一样。” 陆老夫人笑着点头,道,“做得这样好,若只放在屋里,可就浪费了。今日城里有灯会吧?” 庄氏点头,“是有,早起听嬷嬷说的,像是在……安庆坊?” 庄氏身边嬷嬷立马道,“是在安庆坊。” 陆老夫人点了头,“好。等用了家宴,祭了祖,你们几个小的就去逛灯会便是。正好今日朝廷过节,大郎他们也在屋里,叫他们陪你。” 说着,想起了藕荷院的林若柳,指了个嬷嬷,“派人去藕荷院问问,看林丫头愿不愿意和她们一起去。” 嬷嬷躬身应下,出去问话了。 第21章 用过家宴,江晚芙回了绿锦堂,惠娘几个忙着翻箱倒柜,翻找着裙衫。 自打来了国公府,还的的确确没有正经出门过,江晚芙原本也不是个爱往外跑的人,但在苏州的时候,也会隔三差五去书院给阿弟送些东西,这么久不出门,倒是第一回。 菱枝抱了裙衫来,兴致勃勃道,“娘子,听说京城的灯会可热闹了。不少外地做花灯的,都会过来摆摊,还有戏班子……” 菱枝喋喋不休,小嘴嘀嘀咕咕说个不停。江晚芙倒也不嫌她吵,一边抿唇含笑听着,一边换上了裙衫。 今日过节,惠娘几个选裙衫的时候,便没选那些偏素雅的,而是挑了件藕荷的对襟芙蓉花纹的宽袖儒衫,下身搭的是条青白二色的褶裙,裙摆绣着圈银线绣的吉祥云纹,走动间仿有流光。 江晚芙本就是讨喜的长相,肤色白皙,眸色明润,不笑的时候显得很乖,笑起来则极甜,两粒酒窝似盛满了蜜糖一样,总给人一种安静乖顺的感觉。穿上这一身后,更是叫人眼前一亮。 惠娘上下打量了一圈,心里涌上了股“吾家有女初长成”的骄傲,打心底里觉得高兴,又取来青白间色的璎珞腰带,给自家娘子带上后,道,“好在诸位郎君是要同去的,否则娘子这个打扮出去,奴婢可不放心。” 江晚芙被说得一羞,好笑抱住惠娘的肩,软声道,“哪有那么夸张啊?惠娘,你这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 这话把纤云菱枝几个都逗笑了,惠娘也笑得不行,连声道,“那奴婢可不舍得卖。” 众人说笑过后,眼看着时辰差不多了,惠娘又嘱咐了跟着出去的菱枝几句,无非是要她紧紧跟着主子之类的话,菱枝俱乖乖应下。 江晚芙这才带着菱枝出了绿锦堂,来到福安堂的正厅,大约坐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众人就都到了,陆家四位郎君都到齐了,连最小的陆机都来了。 兄弟四个坐在一处,个个挺拔,陆致温文儒雅,陆则清贵矜傲,陆运洒脱随意,就连最年幼的陆机,都小大人似的,身上有一种超越同龄人的沉稳。 江晚芙看着,心里不由得想,也难怪国公府多年屹立不倒,有这样的小辈,至少能延续三代的显贵。 下人很快来了,毕恭毕敬传话,“车马已经备好。” 陆致虽居长,但只要一到这种场合,他都会主动避让,故而每回开口的,皆是陆则。他既是嫡子,又是世子,兄弟几个也一贯以他唯首是瞻。 陆则闻言,站了起来,众人才跟着起身,一同出去了。 国公府偏门外停着几辆马车,郎君和娘子们自是分开坐的,同行的娘子只有江晚芙、陆书瑜和姗姗来迟的林若柳,顺理成章的,三人便上了同一辆。 上车后,车轮缓缓动了起来,江晚芙见车厢里放了茶水,便动手倒了三杯,分别递给陆书瑜和林若柳。 她自小当姐姐,母亲不在,长姐如母,是最会照顾人的性子,从前阿弟的吃穿住行,哪一件都是她在操持。故而碰上比她年幼的陆书瑜和一看就病怏怏的林若柳,她主动就承担起了照顾两人的责任。 倒也不算照顾,就是顺手的事。 她自己都没当回事,陆书瑜也是笑眯眯接过去,甜甜道了句,“谢谢、表姐!” 唯独到林若柳的时候,只见这位面容苍白的林表姐,先是上下打量了她几眼,眼睛里流露出些许令人不适的情绪,江晚芙还未来得及细品,林若柳已经低了头,将茶水接过去了。 “多谢表妹。”她的语气略显冷淡,和她的性子一样。 若是没那一眼,江晚芙兴许只当她就是这么个性子,可她不是迟钝的人,虽不明白林若柳那眼神究竟是什么意思,但总归不是什么好意。 她也没得罪过林若柳,顶了天也只说过几回话,实在不明白她对自己怎么有这么大的看法。 江晚芙皱了皱眉,倒也不想和病人计较,真闹起来,林表姐一昏,她就百口莫辩了。 只是接下来,她的态度也冷淡下来,她的冷淡不像林若柳那么直白,她这个人,若对一个人好的时候,是细致入微,可若是要疏远一个人的时候,绝对是不声不响,但就是能让被疏远的人察觉到。 林若柳自然察觉到了江晚芙的疏离,在心里不屑一笑,这手讨好人的本事,她可是半点都学不来的。难怪陆家兄妹都这么喜欢她,好好的主子不当,学丫鬟伺候人,也不嫌难看。 林若柳不主动开口,江晚芙也不想从中调和,剩下的陆书瑜,则是个认生的性子,对着熟悉的人嘀嘀咕咕,对着不熟的人,半天都不吐一个字。 故而林若柳还真就被晾了一路。 等下车的时候,连陆致等人都看出,她的脸色有些差。 众人倒也没想到她摆脸子上,只以为她身子不适,在马车里闷坏了。 陆致看了眼一脸冷淡,从头到尾没开口的陆则,再看了眼一脸事不关己摇扇子的三弟陆运,旁边是尚且年幼的陆机,心里叹了口气,只能承担起长兄的责任,主动上前询问,“林表妹可是不舒服?” 林若柳憋着气,瞥了眼一旁拎着花灯赏玩的表姐妹,开口道,“有一些。” 陆致就道,“林表妹若是不舒服,不如叫下人先送你回去?” 这话一出,林若柳有些傻了,什么叫下人先送她回去,都是一起出来的,为什么不一起回去?以前在舅舅家,但凡她开口说自己不舒服,什么事什么人都要放一边。 她习惯了在舅舅家的待遇,哪里知道,在国公府,自然不会一切以她为重。林若柳也只是一怔,片刻后心里便生出了浓浓的委屈,转开脸,道,“不必了,现在好多了。” 陆致闻言,也不再多问,点了头,又嘱咐了下人关照着林若柳,一行人便朝灯会去了。 今日的安庆坊格外热闹,各式各样的花灯,照亮了整条街道,来往行人如织,端的是人挤人,走几步都费劲。 江晚芙和陆书瑜原本在最中间,旁边还有菱枝和嬷嬷护着,挤虽挤,但还算安全。 偏偏陆书瑜的花灯被什么勾住了,她急得赶忙伸手去勾,江晚芙怕她跌着,一把勾住她的胳膊,也被带着往前一冲。 正在失了平衡的时候,不知从哪来的一只胳膊,伸了过来,江晚芙的腰被短暂得搂了一下,借着那股力,她便自己站稳了,顺势拉起了差点跌倒的陆书瑜。 江晚芙忙道,“阿瑜,你小心一点。” 陆书瑜也吓得不轻,脸都白了。跌倒是小,人这么多,若是被踩了,那可是要出人命的事。 云鬓楚腰 第18节 见陆书瑜安然无恙,江晚芙才想起那只胳膊,朝四周看了一圈,只看见发现这边出事,从人群中挤过来的陆致,正一脸关切看着她们,除此之外,却是没旁人了。 江晚芙没多想,只当是路人好心拉了她一把,她收回视线,朝陆致摇头,“大表哥,我们没事。” 陆致闻言,才放心了,刚要开口,目光却忽的一顿,在某处停了片刻,有些不自在的转开了。 江晚芙倒是没察觉什么,低头整理了一下弄乱了的裙摆。 不远处的陆则,却把这一幕看在眼里,他也是男子,很明白江晚芙有多吸引人,小娘子大约不知道,自己仰着脸冲人说话的时候,旁人很难集中注意力,嫣红的唇瓣、濡湿的舌尖、湿暖的气息,还有那颗圆圆的唇珠,哪一样都比她的话更吸引人。 陆则微微垂眸,捻了捻指尖,抬步走过去,拍了拍兄长的肩,“大哥,人太多了,去摘星楼吧。” 陆致耳根还红着,赶忙点头道好。 就这样,几人又从人群中挤了出来,朝摘星楼去了。 摘星楼是安庆坊最高的酒楼,楼下就是灯会,今晚这阵仗,近距离赏灯定然是不行了,也只有远观才勉强能看见些。 很快到了摘星楼,一踏进去,上了二楼,就碰到了熟人。 一青年摇着山水折扇,穿着件云青圆领儒衫,眉目温和儒雅,却又和陆致的那种无害的温文儒雅不同,他的眉眼,似敛着几分锐利。青衣郎君起身走过来,简简单单的动作,却透出几分雅致韵味。 郎君走过来后,笑着和陆则打招呼,“既明今日倒是有兴致,居然来赏灯了。” 既明是陆则的字,但府里人很少喊他的字。 陆家郎君们与那青衣郎君寒暄一圈,江晚芙才从中得知,这青衣郎君竟然就是陆书瑜的那位比她大许多的未婚夫,谢家三郎谢回。 比起江晚芙和陆致这种口头一说的婚约,陆谢两家的婚约,却是陛下赐了圣旨的。 江晚芙也发现,自打这位谢三郎来了后,站在她身边的陆书瑜,一下子变得紧张了,说话结结巴巴得厉害,一句“谢回哥哥”都喊得磕磕巴巴了。 谢回倒是含着笑,神色如常,道,“阿瑜也来赏灯?” 陆书瑜红着脸点头,小声问,“谢回、哥哥,你何时、回、回来的?” 谢回看着面前磕磕巴巴的小娘子,轻轻一笑,道,“昨日回的,我从惠州带了些小孩儿玩意儿,改日叫人送去国公府。” 陆书瑜脸更红,小声道,“谢谢、谢回哥哥。” 谢回瞧自家小未婚妻这幅羞的要晕过去的样子,没好意思再逗她,朝陆则道,“今日摘星楼的厢房紧俏,你们这时候来,只怕是不好定,不如过去与我们同坐?” 说着,又看向陆书瑜,含笑道,“楼上也有花灯,嫂嫂们在楼上,阿瑜若要赏灯,不如去楼上?” 出来自然要赏灯的,于是表姐妹三人带着丫鬟,都上了楼,陆家兄弟几个,则去了谢家的厢房。 眼看着几人进了厢房,江晚芙一边朝上走,一边打趣陆书瑜,“阿瑜脸红什么?” 陆书瑜脸红得快要滴血了,眼睛湿漉漉的,看得江晚芙都不好意思逗她,抿唇一笑,“好了,不逗你了。” 到了楼上,果然是花团锦簇的场面。 顶楼很大,四面空旷开阔,中间是十来个厢房,四周呈回字形的回廊,暖黄轻纱被风吹得卷起落下,各色花灯藏于轻纱内外,灯光、影子、夜风、蜡烛、金粉彩绘、灯戏,还有丝竹乐声和歌女娇柔的歌声。 身着华服的娘子和官夫人们,在回廊、厢房内赏灯,时不时传来低低的嬉笑声。 江晚芙原本对赏灯兴致不大,身处这场景之下,竟也有些眼花缭乱,难得生了些玩闹的心思,领着菱枝,在回廊中逛了起来。 几人原本在一处的,走着走着,不知何时就散了,但这摘星楼原本就是给官眷赏灯的,安全自然不用担心。 所以哪怕走散了,江晚芙也没刻意去找,在一处角落站定,看台上人做灯戏。 灯影重重,戏腔婉转,正唱到“只愿君心似我心,心心相惜无二人——”,一阵喧闹声响,从远到近,逐渐将这戏词都盖了过去。 江晚芙回头望去,只见方才富丽堂皇的回廊上,有火光迅速蔓延开来,火舌卷着轻纱,轻而易举吞噬了花灯。 炙热的火浪,在风的助力下,顷刻间将整个回廊都点燃了。 江晚芙怔了一瞬,待回过神,一把拉过吓傻了的菱枝。 “跑——” 第22章 厢房外,火声、哭声、叫喊声、房梁砸下来的剧烈响动、逐渐炙热的空气……一切的一切,仿佛都在勾起人们心底最深处的恐惧。 菱枝也吓得直哭,一个劲地打哆嗦,颤声道,“娘子,我们会不会死在这里?我还不想死,我害怕,我想回家……” 江晚芙自然也怕,但她知道自己不能慌,她打量了一下自己身处的环境。 方才起火后,她第一反应就是要下楼,但和她一样想法的人太多了,所有人都朝楼梯涌去,推搡之间,跌倒、踩踏,哭声喊声,犹如炼狱一样。她便不敢带着菱枝朝那边去了,转头进了个厢房,暂时避一避。 江晚芙环顾四周,此时的厢房里,还有十来个人,都是女子,看着已经慌得不成样子,躲在角落里,吓得直哭。 她扫了一眼,忽的眼睛一亮,一把拉起菱枝,来到厢房最中间。 这里摆着一个观景缸,大约是为了风雅,里头植了几株荷,另有几尾摇头晃脑的鱼,还缓缓游动着,丝毫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 江晚芙一把拉过菱枝,拉了绣凳过来,推着菱枝踩上去,催促道,“跳进去。” 菱枝吓得有些反应迟钝,但对于自家主子的话,还是第一时间服从了,毫不犹豫跳进了水缸,浑身湿透后,湿漉漉爬出来。 见菱枝出来了,江晚芙自己也踩着绣凳上去,跳进水缸,憋住气,整个人在水里停了一瞬,然后才浮出水面。 这下,主仆俩人身上就彻底湿透了,湿漉漉的裙衫贴着身体,曲线毕露。 江晚芙却顾不上这些,看了眼四周茫然看着她们的动作的官夫人和娘子们,抬高声音道,“干衣最容易起火,跳进水里,浸湿衣服,可以保护你们。另外,找一方帕子,叠两下,完全浸湿,捂在口鼻处,可以防止烟入口鼻,保持意识清醒。” 她说罢,却不见有人有反应,面色犹疑,有个踟蹰着想上前的,都被身旁大约是母亲的妇人一把拉住,低声呵斥,“你这么做,传出去了,还怎么嫁人?” 江晚芙刚想开口劝,却见一个十一二的小娘子站了起来,穿着嫩黄的褶裙,生着一张圆脸,眼睛大而黑。 小娘子似乎有些不习惯,第一步差点摔了,拎着裙摆,跑到水缸前,压根没用那椅子,当着众人的面,一头扎进了那水缸,湿漉漉爬上来,看着众人,语气有点凶悍。 “命重要,还是嫁人重要?!死都死了,还嫁个屁啊!” 说完,也不管她们,一双大眼睛望着江晚芙,一副“我只听你”的表情,“接下来怎么办?” 江晚芙都有些被这小娘子的“豪爽”做派惊到了,反应过来后,立即道,“把水泼在门上,窗上,可以暂时挡一挡火势。” 江晚芙说完,那黄裙小娘子已经捋起袖子,环顾四周,一眼相中了个半人高的花瓶,走过去,一把扛起来,口朝下,按进水缸里,灌了一半的水。 轱辘轱辘,水缸里的水一下子用了小半。 其中一个官夫人坐不住了,赶忙道,“你把水都用完了,我们怎么办?” 黄裙小娘子一把扛起花瓶,瞪了她一眼,“关我屁事,你们又不下水!爱听不听,不识好歹!” 说罢,扛着花瓶,开始朝窗户和大门泼水。这小娘子力气极大,扛着花瓶跟没事人一样,江晚芙就在一旁替她清理障碍物,窗户边门边一概不留东西,任何木制品,都被她丢到厢房中间。还有最容易起火的帐子轻纱,都被她一把扯下来,丢到一边。 菱枝也跟着帮忙。 等三人忙完,一回头,发现刚才一屋子干净清爽的贵女官夫人们,此时也个个湿漉漉的,抱作一团。 江晚芙见她们肯听劝,松了口气,用帕子捂住口鼻,推开小半扇窗户,朝外看去,火势已经蔓延了整个走廊了,回字形的长廊上,花灯、轻纱烧得一干二净,不停有房梁砸下来,整个走廊上全是烟和火。 这种火势,她们厢房里的这一缸水,就算全泼出去,也是杯水车薪。 但是,她们也不可能贸贸然冲出去。 别说烟这么大,她们连方向都辨不清,根本不知道朝那里逃,就算逃出去,那满路的障碍物,和随时可能砸下来的房梁木头,轻易就能要了她们的小命。 可她们可以在这里躲一时,却不能一直躲下去,火迟早会烧进来。 怎么办? 她如果死在这里,阿弟怎么办?祖母阿娘留下的老仆怎么办?惠娘他们怎么办? 门窗尽湿,火虽然没烧进来,但烟已经弥漫了整个厢房了,江晚芙用力按着湿帕子,捂住口鼻,也只勉强保留最后一丝清明。 身旁的菱枝还在哭,江晚芙想安慰她,可嗓子被烟熏哑了,疼得厉害,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脑子也是晕的。 况且,她也是害怕的,怕死在这里,怕疼,怕被火烧,她也很怕。 她信誓旦旦对菱枝说,酒楼的人很快就会来救火,很快就会来救她们,但她其实不是那么肯定的,她不知道会不会有人来。 她从小就运气不好,阿娘没了,阿爹也忽然就不喜欢她了,祖母也走了,连婚事都坎坷得厉害,好事仿佛从来不会降临在她头上。 江晚芙掉着泪,边思绪混乱地想,难道自己上辈子做了什么坏事,害了什么人,还是负了谁,所以这辈子要承受这些?要被活活烧死? 窝在她旁边的小娘子看不过去,蹭到她身边,有模有样安慰她,“姐姐,你别哭了。你别怕,要是没人来,我带你冲出去。我跟你说,我可厉害了,力气比我爹爹都大。等我们出去了,你愿不愿意见一见我二哥啊?我二哥还没定亲,他人很好的,模样也俊……” 小娘子嘀嘀咕咕的,江晚芙没回话,倒是菱枝急了,哭哭啼啼道,“不行,我们娘子已经许了人家了!” 小娘子一愣,蔫儿了,道,“噢,那算了。不过,我还是会带你们出去的。” 江晚芙本来都陷入悲观之中,被这两人你来我往一阵说,求生的意志反倒回来了,咬咬牙。 没错,大不了冲出去就是。 没人救怕什么,她靠自己也行的! 江晚芙打起精神,开始思考怎么冲出去,却忽的被身旁的菱枝拉了一下,菱枝在她耳边焦急道,“娘子,好像有人在喊你?” 江晚芙一愣,静下心,侧耳仔仔细细地听,依稀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而此时的陆则,已经将整个走廊找了一遍,连地上的尸首都没放过,一一翻看,踹开一扇扇门,喝着江晚芙的名字。 “江晚芙——” “江晚芙——” 陆则踹开一扇门,喊了一圈,一个个看过去,都没找到自己想要找的人,他心里颤得厉害,胸口那股惊惧愈发涌了上来。强逼自己沉下心,陆则厉声喝道。 “阿芙——” “二表哥……” 陆则一下子顿住了,四周都是火,他却顾不得其他,站在那里,连脚步都不敢挪一下,终于,那个熟悉的声音,再度传来。隐隐约约,听不大清楚。 陆则却一下子寻到了方向,一下子走到最尽头,一脚踹开厢房的大门,一眼扫见角落里的江晚芙。 小娘子浑身狼狈,面上灰扑扑的,唯独一双流着泪的眼,湿润而明亮,陆则大步迈过去,什么都顾不上了,一把将人抱进怀里。 只有真真切切的抱着她的时候,陆则才感觉自己的心,回归了原处。 陆则很快冷静下来,松开怀里人,扫了眼厢房里的情况,拉着江晚芙站起来,环顾四周,冷声道,“想活命,就自己跟上来。不要指望我回头救你们。” 说罢,陆则将身上的湿衣脱下,整个罩在江晚芙的身上,拉过她的手,低低道了句,“别怕。” 话落,疾步出了厢房大门,冲进了熊熊的火焰里。 江晚芙被拉得猝不及防,只来得及带上菱枝,她担忧回头,好在那个黄裙小娘子十分机警,大约也知道跟着陆则才能活命,紧紧追在他们身后。 云鬓楚腰 第19节 原本厢房里的人,也都跟了上来。 此时走廊里的火势已经很大了,拦路的房梁,烧得面目全非的尸首,烟雾缭绕,连脚下的看不清楚。 陆则却带着她们,准确避开了脚下的障碍物,连砸下来的房梁,他都能准确的预判。 江晚芙被男人牢牢护在怀里,下意识牢牢捉着他的衣襟,耳边是火烧木头发出的噼里啪啦的声响,空气炙热,时不时有炸裂的声响。 还有脚下不时踩到的,像是什么尸首一样的东西。 这场景,远比方才厢房内,可怕千倍万倍。 但江晚芙却忽然觉得没那么害怕了,她相信陆则,相信他能带他们出去,这种相信,盲目得连她自己都觉得疑惑。 但她心里就这么想的。 陆则会带她们出去。 不知道走了多久,江晚芙也看不清他们身处的位置,只是感觉,火势似乎是小了一点,周身的烟雾没那么呛人了。 她用力咳嗽了几声,脚下有些发软,牢牢抓着她肩膀的手,顺势滑下去,环住她的腰,她整个人几乎被陆则抱在怀里。 “闭眼——” 陆则低声嘱咐,江晚芙下意识闭了眼。 然后,他们整个人冲了出去,一桶冷水当头淋下来,江晚芙被冻得打了个寒颤。 “表姐——” 江晚芙听到陆书瑜发颤的声音,费劲睁开眼,迎面被陆书瑜抱了个满怀。 她抬起脸,刚想安慰安慰抱着自己哭得一抽一抽的小娘子,却怔了一下。 越过陆书瑜的肩膀,她看见了陆致。 他半跪在地上,微微低着头,怀里抱着一个人。 江晚芙只看了一眼,很快若无其事转开了视线,轻轻拍了拍陆书瑜的背,柔声安慰道,“阿瑜,我没事。” . 陆致听到自家妹妹那一句“表姐”的时候,下意识抬了头,一眼就越过人群,看见了被陆书瑜抱在怀里的江晚芙。 小娘子往日白皙细腻的脸,灰扑扑的,狼狈又可怜,微微低着头,似乎并没有朝这边看。好在,看上去是安全无虞的。 陆致紧绷着的心一松,下意识要起身过去,刚一松手,怀里的林若柳却似被吓着了,死死抓着他的袖子,哭得浑身直颤。 “别丢下我……不要……” 陆致松手的动作一顿,面色沉了一下,硬生生扯开自己被林若柳拉着的袖子,环顾四周,想找人帮忙照顾林若柳。 不远处陆运见状,主动走了过来,拍了拍兄长的肩,低声道,“大哥,我来照顾林表妹,你若有事,放心去吧。” 陆致此时最担忧和记挂的,自然只有一人,那便是江晚芙,他匆匆应下,将人交给陆运,起身去寻人了。 陆运望着自家长兄焦急的步子,在心里叹了口气,这叫什么事?真这么惦记,怎么抱着旁的女子出来了? 易地而处,他若是江表妹,好不容易脱险,却看见本该去救自己的未婚夫,抱着旁的女子,心里如何不留疙瘩。 倒是二哥,他原本以为,二哥待江表妹,不过是动了点心思,以二哥的魄力和性情,未必会为了这点儿女情长,闹得兄弟相残,如今看来,只怕是他想得太简单了。 陆运心里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却又抱着最后一丝期待。 希望不要闹到那个地步才好。 . 而此时的江晚芙,已经被拥着,上了国公府停在路边的马车,她浑身湿漉漉的,冻得浑身打哆嗦,牙齿直打颤。 陆书瑜见状,急得将身上的大氅脱下,罩在江晚芙身上,急声询问,“表姐,你、伤着、哪儿了吗?” 江晚芙闻言,没什么力气的摇摇头,又问陆书瑜的情况。 一问才知道,陆书瑜比她们幸运,几人走散之后,陆书瑜遇见了谢家两位少夫人,被叫进了厢房,那厢房离下楼处只隔了一间房。火烧起来后,郎君们上去寻人,陆书瑜是最先被寻到的。 陆书瑜显然也还后怕着,红着眼道,“好大的、火,窗户、门、帐子,全是火。我吓得、脚都软了,还是、谢回哥哥、背、背我、出来的。” 江晚芙又问其他人的情况,她们这一行人都算走运,谢家两位少夫人都安然无恙,陆书瑜和她的丫鬟,也及时逃了出来,她自己和菱枝也算有惊无险。 赏灯居然还赏出这种事情,这是江晚芙怎么都没想到的。 想到刚才的经历,江晚芙心里忍不住有些后怕,差点就死在里头了,若是没有二表哥的话,她和菱枝怕是真的出不来了。 江晚芙正后怕着,却忽的听陆书瑜唤了她一声。 “表姐……” “嗯?”江晚芙抬起眼,循声看过去,就见小姑娘一脸欲言又止的模样看着她,她一贯通透,阿瑜的心思又实在好猜,只略略垂了垂眼,江晚芙便晓得她要说什么了。 果不其然,陆书瑜一开口就是,“大哥他、他其实——” “阿瑜,”江晚芙抬起眼,唤了陆书瑜一声,陆书瑜性格一向敏感,很快察觉出了不对劲,停了下来。 江晚芙见她那副小心翼翼模样,抿唇轻轻笑了笑,用温柔的声音道,“阿瑜,我有些累了,别的事情,回去再说,好不好?” 陆书瑜张了张嘴,到底没说什么,迟疑地点了头。 两人都没说话,却听得外头传来一个声音,是陆书瑜的丫鬟,语气有些焦急,低声道,“娘子,谢三郎正寻您呢……” 陆书瑜一听,面上露出了点急色。 谢回是官身,这种时候,自然不能置身事外,方才也唯有他牵挂的人都安然无恙,故而便去组织官兵救火。临走前,谢回还特意嘱咐过她,乖乖在那儿等着,不许乱走的。 只是她方才一见江表姐,就忘了谢回哥哥的嘱咐了。 陆书瑜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怕谢回着急,又怕自己走了,江晚芙这里就没人照顾了。 江晚芙一贯聪慧,自然明白小娘子的心思,不舍得她为难,体贴道,“阿瑜,你过去吧,免得谢三郎着急。我这里有菱枝,二表哥还留了人守着,不要紧的。” 说罢,又想到外头风大,脱了大氅,重新披在陆书瑜肩上,温柔一笑,低声道,“去吧。” 陆书瑜这才应了,掀起帘子,走了出去。 陆书瑜这一走,江晚芙脸上挂着的笑意,便淡了。 她委实又累又怕,陆书瑜这一走,她实则也是松了口气。 她靠着车厢,抱膝缩在角落里,微微闭着眼,脑海中浮现出刚才看见的那一幕。 陆致半跪在地上,怀里抱着虚弱苍白的小娘子。 其实看到那一幕,她并没有觉得难过或是嫉妒,火场里的情况,她也清楚,那么大的火、那么大的烟,能找到谁,都纯粹看运气、看缘分。 陆致大约是先寻到了林表姐,以他的性子,自然不会那么绝情,不顾林表姐的死活,救她也是正常。 更何况,林表姐身子弱,本就一身的病,自救的能力,只怕还不如她,所以陆致先救她,也算不上错。 她没有生气,也没有难过,充其量,只是有一点点的失望,但这一点点的失望,都让江晚芙觉得难以启齿,难道陆致不管林表姐的死活,来救她,她就能毫无芥蒂吗? 江晚芙觉得这样的自己,太自私,也太恶毒,心里甚至有点厌恶产生这种想法的自己,她睁开眼,试图去想其他,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却忽的见,一件玄色的大氅,从门帘底下被送了进来,还有一道清冷的男声。 “这里不好更衣,你先披着取暖。” 是二表哥的声音,江晚芙一下子就听出来了,急急探出半个身子,叫住要转身的陆则,低低唤他,“二表哥。” 陆则闻声回头,看了眼喊住他的江晚芙,小娘子浑身湿漉漉的,肩头锦缎浸湿,浑圆小巧的肩头,大约是怕冷,不自觉缩着肩,看着便觉得可怜。 面上倒还和方才一样,没来得及擦,灰扑扑的。 陆则将视线从小娘子面上移开,视线投向乱糟糟的人群,应了声,“嗯。” 江晚芙倒是什么都没察觉,她现在对救了自己的二表哥,有一种下意识的信任。她语气担忧道,“二表哥,你能不能帮我找找菱枝?她去治伤了,一直没回来,我有点担心。” 陆则一口应下,“好。”说罢,又抬眼,看了眼可怜的小娘子,“还有吗?” 江晚芙原本想说没有了,她知道陆则一定很忙,国公府来了那么多人,他个个都要照拂到,她不是给人添麻烦的性子,但陆则那样看着她,眼神虽冷淡,却看不出半点不耐烦的情绪,江晚芙就下意识觉得,也可以不用那么懂事的。 她抿抿唇,再开口时,声音就不自觉低了下去,“我有点害怕,想先回去,可以吗?” 陆则没有一点迟疑,答应下来,一边吩咐随从去寻人,一边安排人等会儿护送江晚芙回府,一切安排妥当,回头见小娘子还探出脑袋,微微皱了皱眉,冷声提醒。 “大氅。” 江晚芙赶忙应下,胡乱披上,道,“二表哥,你去忙吧,不用管我,我能照顾好自己。” 陆则没作声,他也确实不能一直留在这里,于情于理,都不合适。他今日的举动,已经逾矩了。 他只看了江晚芙一眼,收回视线,转身走开了。 陆则的话果然管用,不一会儿,菱枝就被寻回来了,其他地方看着倒都还好,唯有手臂上涂了厚厚一层的膏药,看上去有些吓人。 江晚芙忙帮她端着胳膊,有些担心,“会不会留疤?” 菱枝先前怕得要死,现在倒胆子大了,笑嘻嘻道,“留疤也不要紧,娘子没受伤就好了。” 江晚芙抿抿唇,许诺道,“你放心,我一定寻最好的药来,肯定不叫你留疤。” 菱枝自己倒不是很在意,马车在主仆二人低低的交谈声中,缓缓动了起来。江晚芙靠着车厢,忽然想起跟着他们出来的黄裙小娘子,忙问了菱枝。 菱枝略回忆了会儿,道,“奴婢记得,那小娘子是跟着奴婢出来的,后来奴婢去治伤,就没碰见她了,大约是被家里人带回去了。” 江晚芙听罢,放下心来,点点头,“平安无事就好。” 她也只对这个小娘子印象深刻些,至于其他人,也没什么心思过问了,身子又疲又乏,阖着眼,整个人缩在大氅中,就那么缓缓睡了过去。 她累得厉害,睡得很沉,甚至回到府里,被惠娘等人抱着回房时,都只是迷迷糊糊睁了眼,软软唤了声,“惠娘。” 惠娘眼里噙着泪,一脸后怕,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柔声道,“娘子别怕,咱们回府了,没事了。” 江晚芙此时此刻,靠在惠娘温暖的怀里,才觉得心彻底安宁下来。 . 直到夜深时分,陆家郎君才从外回来,马车才停稳,下人便立即去了正厅传话。 “郎君们回府了。” 守在正厅的陆老夫人等人一听,立即出门相迎,等见陆则等人安然无恙,才狠狠松了口气,一叠声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虽然下人送几位娘子回府时就说了,府中几位郎君都没事,只是留在摘星楼帮忙。可陆老夫人并几位儿媳如何能放心。 就连一贯最从容的永嘉公主,都不曾合眼,一直守在这里。 更遑论一颗心全放在儿子身上的庄氏了,更是顾不上其他,一下子扑了过去,抱住儿子,放声哭了起来。 云鬓楚腰 第20节 陆运拿母亲没办法,忙轻声宽慰母亲,道,“娘,孩儿没事……” 庄氏哭声更甚,上上下下打量着陆运,见儿子虽没受伤,却是狼狈不堪,心里更是恨起了林若柳。 什么表娘子,借住在他们府里,还装腔作势,办什么法事。法事岂是随随便便能办的,果不其然,险些害累了她的三郎。 否则办了多年的灯会,好端端的,怎么今年就失火了? 真是丧门星。 庄氏在心里咬牙切齿想着,原本对林若柳的不满,更是变为了浓浓的厌恶。 旁人自是不知道庄氏在想什么,只以为她爱子心切,连陆老夫人都没说她什么,只做主道,“既然都没事,我就放心了。太晚了,都回去歇息吧。有什么事都明日再说。” 众人颔首,都陆陆续续散去,随着郎君们的回府,灯火通明的国公府,也逐渐安静了下来。 陆则送母亲回了明嘉堂,才回了自己的立雪堂,换了身雪白寝衣,躺在榻上,一合眼,就那么沉沉睡了过去。 然后,他做了个梦。 甫一入梦,陆则就意识到了,自己又做梦了。 他之所以这么肯定,是因为梦里的情形,和现实的相去甚远,甚至可以说是千差万别。 梦里,他没有晕倒,顺利离开了京城,去了宣同,自然,他也没有遇见江晚芙。 直到三年后,他才回了京城,而那时候的江晚芙,已经成了陆致的妻子,或者更准确一点。 遗孀。 他回京那一日,正值傍晚,下着淅淅沥沥的雨,厚厚的云层,天仿佛很低。 他翻身下马,随手将缰绳丢给随从,几步上前,祖母和母亲都在门口等候已久。 数年未见,自是好一番关切寒暄,另还有很多人,他被簇拥着入了国公府,绕过影壁,跨过月门,见到了阔别已久的亲人,和曾经熟悉的府邸。 在前厅寒暄片刻,族人散去,祖母终于开了口,神色哀戚道,“二郎,去看看你大哥吧。” 陆则微微一震,兄长走得突然,他那时在宣同,身负重任,赶不回来,祖母和母亲寄来的家书,对兄长的死,也语焉不详。陆则直觉其中定然有不对劲的地方,却没贸贸然开口询问,他只点了点头,道,“好。” 来到宗祠,陆则接过下人递来的三柱香,跪于蒲团,叩首而拜。 跪拜过后,陆则将香插入香炉,袅袅的烟,缓缓直上。 一旁祖母面色悲痛,悄悄拭了泪,道,“你大哥见了你必然高兴。还记得你去宣同时,你兄长骑马送你,你们兄弟二人,那样和睦,自小没有争过半句,兄友弟恭……” 祖母低声提起往事,陆则也不太好受,温声宽慰祖母。 宽慰片刻,祖母悲色渐缓,擦了泪,却是朝他道,“罢了,哭过多少回都不知道了。人死不能复生,你也不要太难过。回去吧,你的立雪堂我叫人收拾出来了,明日还要入宫面圣,今晚好好歇一歇,去吧……” 陆则应下,送祖母回了福安堂,才打算回立雪堂。 走出福安堂,停了一会儿的雨又淅淅沥沥落了下来,陆则被困在曲廊,一时有些倦懒。 要说他与兄长有多少兄弟之情,倒也算不上,他自小在宫里读书,闲暇时候则要跟着父亲去军中,和大哥在一起的时候并不多,甚至可以说是寥寥无几。 尤其是他去了宣同后,肩上的重担更甚,便愈发没心思去回忆什么兄弟之情。 但骤然得知兄长过身的消息时,他也是怔愣了许久。 雨还在下,丝毫不见停,陆则懒得等下去,径直踏了出去,准备冒雨回去。 刚走出几步,却蓦地见曲廊那头,一个影影绰绰的身影,笼在空濛的雨雾里,清雅的淡青云白,被雨沾湿的乌黑长发,垂至腰际。 是个小娘子,看身形年岁不大,有几分纤细,微微低着头,看不清眉眼,一截白皙细腻的脖颈,雪白得晃眼。 大抵是被他的脚步声惊动了,小娘子循声看过来,面上有几分惊慌,却很快掩了过去。 陆则此时才看清那张脸,极美,含雾般的眼,雪白的肌,唇上浅浅的一抹红,神色柔美温顺,又带着点极力掩饰的慌乱。 陆则一怔,那小娘子却远远朝他屈了屈膝,慌张跑走了。 云白淡青的裙摆一晃而过,若不是陆则不信鬼神,只怕还要以为,自己在雨夜撞见了什么逃出来的精怪。 第二次见面,是在妹妹阿瑜那里。 他不在的这三年里,阿瑜已经和谢回定了亲,只等入冬出嫁了。 他到的时候,阿瑜正在缝制嫁衣,本来身为国公府幼女,她的嫁衣,根本不必自己缝制,但她自小便心心念念要嫁给谢回,便连嫁衣也要自己缝。 祖母说起这事,神色里全是无奈,到底还是纵容阿瑜这样做了。 陆则还没进门,一眼就看见了那个只见过一面的小娘子,她依旧穿得素雅至极,云白的对襟圆领宽袖,碧青的褶裙,一只手搭在膝上,手指细白柔软,腕上空空荡荡。 她微微抬着脸,正隔着段距离,指了指嫁衣的一角,似乎在教阿瑜如何下针,唇边带着淡淡的笑,眉眼也柔和着。 陆则刚要开口,那小娘子似乎有所感觉,抬了眉眼,微微一愣,旋即起身,福了福身,避去了内室。 阿瑜见身边人的动作,才发现站在门口的他,欢喜唤他,“二哥!” 陆则“嗯”了声,走过去,顺口问了妹妹近况,得知婚期定在十二月,微微点了点头,道,“宣同暂时无事,我也正好等你出门,再去宣同。” 阿瑜自是欢喜,磕磕巴巴问他的近况。 陆则却有些漫不经心地,随口答了几句,总忍不住想起那张芙蓉似的白皙侧脸。 也是这一次,他知道了小娘子的姓名,姓江,小名似乎叫阿芙。 芙蓉花的芙。 兄长的遗孀,论辈分,他该喊她一声,大嫂。 难怪她一见他,便主动避开。寡嫂和小叔子,也的确应该避嫌。 这一次后,陆则忙于政务,有半个月没想起那张柔美温顺的脸,直到第三次见面。 那日他回府后,要去明嘉堂,经过明思堂时,瞥见丫鬟婆子围在月门处,似乎在说着什么。 隔得有些远,陆则只草草听到几句,“真是命苦……才进门就守了活寡……夏姨娘又怪她克夫,如何能怪她呢,大爷自己瞧上了那位,大婚之日,连新妇也不管,去寻那位。真这么喜欢,一起娶了就是,何必那样决绝,竟闹出人命——” 另一人压低声音道,“大爷没了,夏姨娘也没指望了,也只能冲儿媳妇撒气了。不然又能如何,林娘子早都没了——” 话说一半,瞥见不远处的陆则,几人吓得面如土色,扑通一声就跪了一地。 陆则越过几人,径直进了明思堂,果不其然看见庭中跪着的小娘子。 天很热,蝉鸣声闹哄哄的,这样的天,连陆则都懒得出门,娇滴滴的小娘子,却伏跪在庭中,白皙的后颈处,汗岑岑往下滴,衣衫尽湿。 陆则闭了闭眼,朝一旁见他进来,惊慌失措的夏姨娘淡声道,“姨娘,别忘了规矩。” 他话音刚落,夏姨娘还没来得及回话,小娘子已经身子一软,就那么晕过去。 丫鬟慌忙来扶,陆则站在一边,只那么静静看着,没伸手去扶,也没开口。 他忽然想起那一晚,那么迟了,她淋着雨,是要去做什么?是被夏姨娘为难了,还是受了委屈,出来散心? 大哥既然不喜欢她,又为什么要娶呢? 陆则闭了闭眼,没说什么,人死如灯灭,大哥已经不在了,纵使不赞同大哥的做法,他也不该说什么。 他依旧很忙,忙于打压胡庸父子,忙于应付御史的攻讦,但即便那么忙,他依旧偶尔会遇见江晚芙。 有时在曲廊,有时在福安堂,有时在庭院,两人从来不交谈。只远远的对视一眼,他也不曾唤她一声嫂嫂。 他没有想太多,只是潜意识里不想。 他想法子将夏姨娘送去了别处荣养,也着人照拂看护着明思堂。 然后,一个雨夜,他被下了药,冒犯了她,与其说是冒犯,不如说是蓄谋已久,他那时其实不是认不出人了,也清楚,碰府里任何一个丫鬟,都好过碰她。 小娘子含着泪,却没有挣扎,只是那样望着他,像是被屠户捉住了的小鹿,温顺的,柔软的,怯怯的。 …… “世子——” 陆则被一声世子惊醒,他蓦地坐起,扶着额,脑子里乱得厉害。 绿竹进来,见他这副模样,小心翼翼开口,“世子,该起了。您昨晚吩咐的,说今日要入宫。” 说罢,低着个头,等了良久,终于听到陆则的声音。 他道,“知道了。” 第23章 陆则出门时,时辰尚早,马车行在官道上,只听得见车轮滚动的声音。 他靠着车厢,眼前又浮现起昨日那个梦。 时至今日,他终于不得不承认,那也许不止是梦。 他之所以一而再、再而三梦见那些缠绵的画面,也许正是因为,他和江晚芙曾经真的同榻而眠,肌肤相亲。 他同她,曾经的确是最亲密无间的关系。 陆则又想起昨夜摘星楼的大火,他找到江晚芙的时候,小娘子躲在角落里,眼里含着泪,模样可怜极了。 他若是去的再晚一点,她也许就死了。 一想到这个设想,陆则搭在膝上的手,下意识握紧了,心里空得厉害,那日的恐惧也跟着回来了,沉甸甸压在他的心头。 陆则微微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眼里已经看不出半点迟疑了。 江晚芙原本就是他的,前世是,今生他自然也要。 他从来不喜欢什么“求而不得”的苦情戏码,既然上辈子,到最后,他们在一起了。那这辈子,早一点又有什么关系。 反正,她本来就是他的。 他也想要她。 “停车——” 听见陆则的声音,马车立即稳稳当当停了下来,今日跟着他的常宁过来,低声询问,“世子?” 陆则垂下眼,眼前划过那双含泪的眼睛,定声道,“去办件事。” 常宁一听自家主子这郑重的语气,忙竖起耳朵,丁点不敢走神,生怕误了主子的大事。 结果,等了半晌,只听到一句,“去找只猫。” 常宁傻眼,找猫?世子什么时候喜欢猫了? 云鬓楚腰 第21节 陆则却是回忆了一下梦里的那只猫,他偶尔在曲廊上见到江晚芙时,她怀里抱了只猫儿,她似乎很喜欢这种毛茸茸的小家伙,每回又是亲又是揉的,也不嫌小东西掉毛。 虽然不太懂,但投其所好的道理,他还是懂的。 陆则回忆了一下,继续道,“黑色的,脑袋上有一撮白毛。”顿了顿,强调了句,“母猫。” 梦里那一只,是公是母,陆则自然不知道,梦里的他也不会那么无聊,去关注一只猫是公还是母。但他送,自然是送母的,难不成送只公的,看着那小娘子又是蹭又是亲的? 他虽不至于吃一只猫的醋,可让自己不痛快的事,陆则一向不做。 常宁听得一头雾水,倒是领命下去了。 马车重新动了起来,陆则手指敲着桌案,思索着如何毁了这桩婚约。 . 就当陆则一边“投其所好”,一边想着如何破坏江晚芙的婚事时,江晚芙却还浑然不知,自己即将面对什么。 她才刚醒。 她睁开眼,下意识动了一下,守在她枕边的惠娘,便立即惊醒了。 见自己把惠娘吵醒了,江晚芙心里不禁有些愧疚,惠娘守了她一晚上,必是天明才略略合眼了一会儿,就柔声道,“惠娘,你去睡一会儿吧,我没事了。” 惠娘自是不肯,抬起手,用手背贴着她的额头,片刻后,才松了口气,“谢天谢地,没发热,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惠娘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平日看着还算精神,可熬了一夜,眼角的皱纹都出来了,满脸的疲色,江晚芙自然心疼她,一个劲儿催她去歇息。 惠娘见她坚持,便叫了纤云进来守着,自己才放心去歇息。 这么一会儿,天已经彻底亮了,江晚芙也没什么睡意,索性就起来了,换了衣裳,用过早膳,时辰尚早,想来昨晚出了这么大的事,老夫人也一定睡得不安稳,倒不必那么早早去福安堂。 想了想,江晚芙吩咐纤云,让她取打络子的绳来。 纤云得了吩咐,立即将绣篮端来了,一个小小的竹篮,里头放了不少已经做好的。 江晚芙随手捡了缕青绳,拢在掌心,开始打络子,她是一惯爱做这些的,刺绣伤眼,她反倒不大做,更爱编些小东西,尤其是心里乱糟糟,静不下的时候,往往一根络子打完,心也就静下来了。 今天也不例外。 一根络子打完,江晚芙的心也跟着平和了下来,抬眼一看,纤云正小心望着她,眼里满满都是担忧。 江晚芙蓦地失笑,摇了摇头,“怎么这么看着我?” 纤云心思细腻,自然察觉到自家娘子今日的情绪不大对,立即想起了昨日菱枝回来后,与她在屋里说的事。摘星楼着火,陆大郎非但没有去救娘子,反而先抱了林娘子出来。 娘子定然是为了这事难过。 纤云心里想着,嘴上一边说没有,可伺候却是愈发小心起来。 江晚芙见她这幅小心翼翼的模样,再想起晨起时惠娘的反应,不由得有些好笑,真是把她当在外头受了委屈的小孩儿哄了。 说起来,她真的没觉得多委屈,怎么说呢,毕竟从一开始,她就没有把陆致当做夫君,对他也谈不上情根深种。 在她心里,陆致不是第一位。 自然,她也不会要求,在陆致心里占据最重要的位置,这既不现实,也不可能。 思及此,江晚芙倒也没说什么,只抿唇一笑,看了眼天色,起身同纤云道,“走吧,老夫人应该已经起了。” 纤云应下,江晚芙换了身衣裳,主仆二人出了绿锦堂,刚要朝福安堂的方向去,却忽的瞥见一个人影。 郎君一袭青衣,站在月门外,入秋的天已经有点冷了,草叶上都沾了露水。他大抵很早就来了,肩头、发梢都带了些湿气。 江晚芙一怔,主动唤了一句,“大表哥……” 陆致原站在原处,踟蹰不知该不该上前,闻言却蓦地走了过来,一贯温和的眼神里,藏了些忐忑,咳了声,温声道,“表妹。” 江晚芙抿唇温柔笑了一下,轻轻“嗯”了一声,又问,“大表哥找我有事?天这样冷,怎么不进去?” “无妨,不冷。”陆致摇摇头,犹豫了会儿,低声开口,“我来找表妹,是为了昨晚的事。” 江晚芙自然猜得到,她甚至猜得到陆致会说什么,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抬起眼,静静望着陆致,等他开口。 陆致继续朝下道,“昨日,摘星楼起火,我原本是想去救你的,只是那时,我……” 说到一半,陆致顿住了,看着江晚芙那双静静望着他的眼睛,他忽然觉得说不下去了。 江晚芙见状,体贴开口,“我知道。若我是大表哥,碰见了林表姐,我也不会见死不救的,大表哥无需介怀,我也不会在意。” 陆致听罢,微微一怔。他原以为,自己听了小娘子的这番话,心里会如负释重,但意外地,他并没有,他甚至有些失落。 失落于江表妹的体贴,他甚至不合时宜的想,他宁愿江表妹朝自己生气,骂他几句也好,不理他也好。 但这念头委实有些莫名其妙,江表妹也从不是这样不讲理的人,她一贯体贴懂事,善解人意,性子是极好的,又怎么可能会为了他先救了林表妹,便同他发脾气。 陆致压下这些念头,点了点头,不再说这事了。 江晚芙自然不知道他的那些想法,觉得自己已经足够体贴,陆致想听什么,她也都一一说了,并没有叫他为难。见陆致也不开口,便主动道,“大表哥若是无事,就去忙吧?” 这话算是送客了,陆致虽有点不想走,但也知道,他和江晚芙的婚事未定,孤男寡女相处,对他而言或许没什么,对江晚芙的名声,却并不好,遂点头应了,道,“好。” 目送陆致走开,江晚芙才朝纤云招了招手,领着她朝福安堂去了。 来到福安堂,陆老夫人倒是早早在了,一见了她,便好生关切了一番,道,“也怪我,原是想让你们松快些,反倒叫你们受了惊吓。” 江晚芙闻言,立即宽慰老夫人,道,“这事怎能怪您?您疼惜我们,才允我们出府的。您一定不要自责。” 陆老夫人年纪大了,这样年纪的老人家,最忌讳有心事,就得无忧无虑的,江晚芙生怕老夫人自责上了,又是好一番劝解。 一旁的陆书瑜也一个劲儿点头,但她嘴笨,翻来覆去就是几句,“不怪祖母、不怪祖母……” 陆老夫人看表姐妹俩这幅小心模样,不由得一笑,心里到底是好受了些,也不再说那些自责的话了。 陆老夫人不是拘着小辈的性子,一贯开明,常道,小娘子就该一处玩乐去,陪着我一个老婆子做什么,也不许江晚芙和陆书瑜陪她念经,说小娘子活泼些才好。 今天也不例外,她早早就“赶人”了,叫江晚芙她们自己去玩。 江晚芙和陆书瑜起身,一起出去了。 见两人走了,陆老夫人身边的嬷嬷上前替她换了杯热茶,边道,“小娘子和江娘子真是孝顺。奴婢瞧着,自打江娘子来了之后,小娘子比从前,爱说话些了。” 陆老夫人抿了口茶,露出个笑来,道,“阿芙是个好孩子。” 阿瑜便也罢了,是她亲手养大的,自是孝顺她。可阿芙这孩子,却不一样。 她看得出来,这孩子对她的尊敬,从不是因为她的身份,反倒掺杂着几分感激,像是来报母亲的恩一样。 她活了一辈子,见的人多了,什么聪慧的、机灵的、一肚子心思的,她都见过,可越是见得多了,见着阿芙这样的好孩子,越是觉得难得。 懂得人情世故,不故作清高,但又有自己的底线和原则,旁人待她好,她都一一记得,且会想法子回报。 聪慧、念旧、记恩……这样的孩子,哪怕不嫁进国公府,也多的是人求娶。这么看来,国公爷给大郎定的这桩亲事,是极好的。 陆老夫人心下满意,嘴上却没再多说什么,倒是问,“林丫头怎么样了?” 嬷嬷进来前恰好问过,此时回话也不慌,道,“说是后半夜发热了,大夫开了药,今早倒是退烧了。” 陆老夫人也不过随口一问,得知林若柳没事,也没再继续说什么了。 感情都是处出来的,她待阿芙亲近喜爱,那是因为这孩子孝顺讨喜。可对林丫头,怜惜自然是有的,毕竟也是个可怜孩子,但若说喜爱亲近,却是淡了几分。 . 同一时刻,藕荷院里 林若柳迷迷糊糊睁开眼,嗓子眼又干又疼,张妈妈立即扶她起来,喂她喝水,低声道,“娘子,您怎么样了?” 林若柳虚弱无力摇了摇头,靠在张妈妈身上,想起昨晚的事,忽的身上一冷,浑身打了个寒颤。 张妈妈忙道,“娘子可是冷?奴婢叫人进来点炉子——” 说着,张妈妈要起身,林若柳却是拉住了她,没头没脑的说了句,“他看见我了……” “什么?”张妈妈听得一头雾水,刚想问,却见自家娘子合上了眼,一副不想说话的样子,只得压下心头疑惑,没开口了。 林若柳合上眼后,却没半点睡意,脑海里又浮现起昨晚摘星楼的场景。 火很大,她当时真的以为自己要死了。其实活着很累,她无父无母,唯有舅舅一个亲人,却也因为舅母的话,就抛下了她,让她来了国公府,舅舅说什么为她好,为她以后的婚事着想,但她心里清楚,都是假话,舅舅只是不要她了。 在妻女和她这个外甥女里,舅舅选了妻女,抛弃了她。 她那时候躲在角落里,想的就是,死了也好,死了也清静,反正没有人在意她。 可就在她几乎放弃了的时候,她看到了陆则。 是,她先看到的是陆则,她欣喜若狂,大声喊“二表哥”,想求他救救自己,可那个高高在上的郎君,只是在听到那句“二表哥”时,下意识望了过来,只一瞬间,面上的神色便换做了冷漠。 仿佛她的死活,和他没有一点关系,那么冷血无情,像是看到陌生人一样。 回想起来,林若柳依然觉得浑身发冷,陆则走后,她彻底放弃了活下去的希望,她认命了,没有人会来救她的。 可就在那个时候,陆致出现了,像一抹光,彻底照亮了她的世界。 林若柳睁开眼,想起那时候的陆致,身上寒意渐渐散去,胸腔里却涌动着某种自己都分不清的欢喜。 . 酉时一刻,江晚芙刚从福安堂出来,正打算回绿锦堂,经过游廊时,恰好看见月门外,一人跨过门槛,正朝里走。 她下意识抬眼瞥了一眼,当即停住了。 等人走到跟前,才福了福身,唤道,“二表哥。” 陆则轻轻垂眼,目光落在面前的小娘子身上。今日天有些冷,江晚芙便穿得比以往厚实些,藕荷色的圆领对襟宽袖,袖口一圈毛绒绒的,指尖只露出一点点,如荷花尖儿一样,带着点怜人的粉。 以往因着避嫌,两人见面时,陆则鲜少这样认真地去看江晚芙。他只依稀有个印象,她生得极美,梦里的她也美,但还是不大一样。 小娘子这样活生生站在他面前,触手可碰,不似梦里,他一醒,人就没了,跟妖精入梦似的。 江晚芙福过身,见陆则一直不吭声,还以为他又不想理自己了,心里莫名有些委屈,正打算不要那么讨嫌,主动走开好了。 陆则却忽的应了句,“表妹。” 他这一声不早不晚,恰好叫江晚芙觉得,自己又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陆则倒是不知小娘子这点心思,指了指身旁随从怀里抱的猫,用仿佛只是随口一问的语气道,“表妹喜欢猫吗?” 江晚芙自然一早就瞧见随从怀里那只小家伙了,黑漆漆一团,脑袋上顶着个一小团白毛,湿漉漉的眼睛,鼻尖还是粉的,她看过去的时候,小东西还伸了个爪子,一副伸懒腰的模样。 她看得眼睛都挪不开了。 这表现,自然是再喜欢不过的。 陆则虽不懂,为什么小娘子会喜欢这种柔柔弱弱的小东西,但江晚芙喜欢,他自然不会说什么,只语气随意道,“马车下看见的。本想丢给膳房,表妹若是喜欢,抱回去养吧。” 江晚芙倒是一下子就信了,完全没想过,这猫是陆则特意寻回来哄她的,但她迟疑了一下,轻声道,“说不定阿瑜喜欢呢,二表哥送给阿瑜吧。” 云鬓楚腰 第22节 “这东西掉毛,福安堂养不了。”陆则伸手,在小黑团脑袋上弹了一下,随口道,“表妹不喜欢就算了,丢给膳房养吧。” 陆则语气这么随便,仿佛只是件小事,不过对他而言,能把这猫带回来,都算得上大发善心了。江晚芙只纠结了一下,看着那小黑团被弹得一个趔趄的可怜模样,顿时不忍心了,道,“那我养吧……” 顿了顿,又小心翼翼道,“二表哥,你不要弹它了……” 陆则瞥了一眼,见小娘子这幅想要谴责他、又不好意思开口的样子,眸里划过一丝淡淡笑意,若无其事收回手。 江晚芙赶忙上前,一把将小黑团接过来,温温柔柔抱在怀里。小东西乖得过分,缩在她怀里,朝她怀里拱,咪呜咪呜的,可怜又可爱。 陆则垂眼看着她逗怀里的小猫,也不做声,倒是江晚芙先反应过来,主动道,“二表哥去忙吧,我这就回去了。” 陆则淡淡“嗯”了声。 江晚芙对他的冷淡,倒是习以为常,她一贯觉得,二表哥是个外冷内热的人,当即福了福身,带着纤云回去了。 小黑团的到来,让绿锦堂热闹了不少,小东西挺乖,每日除了吃便是睡,饿的时候就咪呜咪呜叫,特别招人疼。 连陆书瑜都专门为了它,来了一趟,眼馋得厉害。不过她也知道,祖母身子不好,入秋容易咳嗽,是决计不能养猫的。 就连江晚芙,每回去福安堂请安的时候,都会特意换身衣裳。 见陆书瑜这幅眼馋模样,江晚芙把猫塞进她的怀里,转而说起了其它事,三两句把陆书瑜逗开心了。 笑过之后,陆书瑜却是说起了藕荷院的事,说林若柳那舅母来了府里探病,不知怎的,竟大闹了起来。 林若柳本就不擅御下,一贯只亲近那几个从舅舅带来的婆子丫鬟,性子也有些古怪,藕荷院原本的下人,大约本就不大喜欢这位主子。 故而第二日,就有闲话传出来了。 陆书瑜有些不好意思开口,慢声道,“听说、是因为、什么婚事。” 陆书瑜说得磕磕巴巴,江晚芙倒是听明白了。原是林若柳那位舅母上门,想给她说门亲事,这倒也说得过去,林若柳无父无母,由舅舅抚养长大,虽如今不在舅舅家住了,但多年的情分还在。只是不知怎的,两人吵了起来,林舅母大怒,说起了当年林若柳住在府里的旧事。道她不知感恩,竟勾引表妹的未婚夫婿。 大概也是气急了,才连这种家丑都说出口了。 江晚芙弄清来龙去脉,却是替林若柳说了句公道话,“林表姐的性子虽傲,但并不像是会做那种事的人。” 林若柳的性子,其实很好懂,大约就是自小寄人篱下,便越发不肯放低身段,生怕被旁人轻视了去。如那浑身是刺的刺猬,抖擞着一身的刺,谁碰谁疼。 陆书瑜听罢,也点头,“我也、觉得。但府里、都在传,林表姐、都、不出门了。” 江晚芙听了,心里却不由自主想起了一个人。 二舅母庄氏。 林若柳的舅母找上门,也许只是个意外,但府里传得这么沸沸扬扬,只怕就没那么简单了。 国公府规矩森严,下人也有规矩,传成这个样子,委实有些古怪了。 但江晚芙也只是在心里这么一猜,并没打算做什么,庄氏若要整治林若柳,她跳出去,纯粹是给自己找事。更何况,林若柳那个性子,还未必要她帮忙。 不过,江晚芙总觉得,这事不会一直这么下去,不说别人,陆老夫人就不会纵着府里这样没规矩。 果不其然,没几日,陆老夫人狠狠罚了几个嚼舌根的下人,原本的流言蜚语倒是偃旗息鼓了。 不过,江晚芙再见到林若柳时,就发现,她神色有些不对劲,以往见她,不过神色冷淡,这一次,却仇视地看着她。 江晚芙心里蓦地一凛,不知林若柳怎么了。 林若柳也没有与她搭话,下巴仰着,神色倨傲,就那样踏了过去。 但经过这一次,江晚芙便小心了起来,只要和林若柳同处一室,都格外谨慎,害人之心不可有,但防人之心不可无。 这个道理,她一直都懂。 但饶是如此,还是出事了。 出事的不是她,却也和她息息相关。 第24章 这一日,江晚芙晨起时,便听见窗外有淅淅沥沥的雨声。 惠娘进门,抱了件绯红的夹棉对襟宽袖,道,“今日有些冷,瞧着等会儿估计还得起风,娘子穿厚实些。” 说着,边服侍自家娘子穿衣裳,边朝端着热水进来的纤云道,“等会儿出门,记得把手炉捎上,屋里倒还好,只是外头冷清了些。” 纤云“哎”了一声,应承下来。 江晚芙穿好衣裳,坐在梳妆镜前,还有点犯困,昨晚雨下得极大,依稀像是还打了雷,从半开的窗户望出去,屋后的梧桐树的叶子都落了好些,她不禁低声念叨了句,“还真是要入冬了。” 惠娘在一旁搓了搓手,也道,“京城入冬,比咱们苏州早,也更冷些。娘子今日去福安堂,只怕是要夜里才能回来,奴婢叫膳房给您烫年糕吃吧,加勺辣子,连汤下肚,整个人都舒舒服服的,也好去去寒。” 江晚芙含笑应下,“好。” 待用过早膳,便朝福安堂去了,一到福安堂里,已经是极为热闹的。庄氏风风火火在福安堂操持着,一见了她,便笑眯眯打招呼,“阿芙来了。快过来……” 一边招呼她,一边着嬷嬷端热茶来,拉着江晚芙的手,一脸关切道,“今儿这天冷,喝盏热茶暖暖身子。” 往日庄氏虽然也待她颇为热络,但还不到这个地步。不过江晚芙一想,倒也猜出了缘由。 今日是陆老夫人生辰,虽不是整寿,照着老夫人的意思,没打算大肆操办,但各房自是要凑齐了,来给老夫人贺寿的。这其中,自然包括了庄氏嫁出去的长女陆书琇。 陆书琇不是远嫁,夫家就在京城,但她去年才出门,乃是新妇,自是不能隔三差五回家的。庄氏便是想女儿,也只能遣人去问候几句,还怕去得勤了,惹得亲家不喜。 一贯爽利的庄氏,遇着女儿的事,也是一再的小心谨慎,这番爱女之心,江晚芙也觉得有几分动容。 正抿了口热茶的功夫,却见自打天冷下来,就从珠帘换为厚重的棉门帘,被丫鬟卷起,一人朝外头走了进来。 林若柳今日一身鸦青的对襟素色宽袖,下半身是条淡色的罗裙,发上没什么配饰,只那么梳了起来。大抵是常年吃药的缘故,头发不似这个年纪的小娘子那样乌黑,反倒有些黯淡枯黄。 庄氏只看了一眼,便深觉晦气。 真不是她说,府里养个表娘子,原本不是什么大事,国公府这样的门第,总不至于少这两口饭。等养大了,再给份嫁妆送嫁出去,也算是给家里行善积德了。 可似林若柳这样的,她真真是头一回见,当真是长见识了,还真把自己当个娇客了,今天是什么日子,是老夫人的寿辰!就算忌讳着不好穿红戴绿,也不能这幅丧气模样就来吧? 这等性子,难怪亲舅舅、亲舅母都受不住,宁肯不要名声,也要赶出来。 想到那日林若柳舅母在府里嚷嚷出的事,虽说不知真假,但总不会是空穴来风的。庄氏愈发警惕了几分,打算等今晚回去,便要和儿子耳提面命一番,可别遭了算计。 这样的人,若是做儿媳妇,她就是捏着鼻子,也认不下的。 心里这样想着,庄氏面上倒是客客气气的,一副长辈模样,着人给林若柳奉茶。 略坐了会儿,庄氏的嬷嬷就进来了,似乎是有什么事要她做主,庄氏放心不下,朝两人说了声,起身亲去察看了。 庄氏这一走,正厅便只剩下江晚芙和林若柳了。 外间倒是还有伺候茶水的丫鬟,但也隔着道厚厚的棉门帘,只影影绰绰听得见一点脚步声。 江晚芙自是不会主动与林若柳说什么,林若柳明摆着不喜欢她,她性子虽好,但也不是上赶着的人,只低头取了块芙蓉糕,轻轻尝了一小口。甜度倒是恰好,只是估计是回炉蒸了第二回的,软烂软烂的。 江晚芙把口里那一小口咽下,刚想放到面前的小碟子里,却见对面的林若柳,忽的朝她开了口。 语气冷冷的。 “你不觉得自己,过分了些吗?” 江晚芙听得一愣,下意识看了眼只有她们二人的正厅,片刻才反应过来,林若柳的的确确是在和她说话。 她放下那块只咬了一口的芙蓉糕,抬眼看着冷冰冰看着她的林若柳,想了想,委实不懂林若柳的心思,也懒得与她在福安堂里争执,索性站起来,朝她点头,道,“表姐慢慢坐,我去看看阿瑜。” 说罢,抬步要走,还没迈出去,林若柳就又开口了。 她道,“你为什么不许表哥帮我?就因为那日,他救了我,却没有救你,所以你生气了?” 林若柳声音不低,江晚芙怕她嚷嚷起来,索性转过身,轻声道,“我不懂表姐的意思。我从来没有不准大表哥帮你。只怕其中是有误会,表姐若想不通,去找大表哥问个明白,也好过在这里抓着我要个理由。毕竟,我实在不明白表姐的意思。” 江晚芙自认自己这番话说得还算诚恳,落在林若柳耳中,却纯粹就是借口,是明晃晃的谎言。 前些日子,府里上上下下都在传那些谣言,张妈妈训斥了藕荷院的下人,流言却甚嚣尘上,愈演愈烈。她其实根本不在意这些,只是几个下人而已,清者自清,可张妈妈劝她,说若是传到长辈耳朵里,只怕对她会有看法,劝她去找老夫人。 她勉为其难应下,走到一半,却调转了方向,去了明思堂。 可她到了明思堂后,陆致却不肯见她,那个接待她的、叫采莲的丫鬟,更是一脸轻蔑,语气里没有半分尊敬。 她又羞又恼,气得打了那丫鬟一巴掌,那丫鬟竟像赖上了她,哭得不能自已,等表哥来后,却又一个劲儿道,“都是奴婢的错,都是奴婢没伺候好林娘子,才惹得林娘子发了脾气……” 如此说了一通,但到底是见着了陆致,她忍下委屈,将谣言的事情说了,岂料陆致却道,“家中下人,一贯由二婶管束,我不好越俎代庖,不敬长辈,林表妹还是去寻二婶,由二婶出面好。” 她自然不会去找庄氏,庄氏分明对她不喜,她这样想,嘴上便也这样说了。 陆致听了,却依旧没有改主意,又道,“那林表妹也可去寻祖母。” 林若柳现在想起陆致说的这些话,心里依然很是难过,酸涩不已,可她不信,不信陆致会那样绝情,那日在摘星楼,他分明连自己的未婚妻都没管,先救了她的。 所以,一定是江晚芙说了什么。她仗着自己和陆致的婚约,不许陆致和她来往,所以一贯对她关照有加的陆致,才不肯帮她。 除了这个理由,林若柳想不出别的理由,也打心底里无法接受别的理由。 . 江晚芙见林若柳不开口了,只是一双眼,冷冷地看着她,心里有些厌烦这样“两女争一夫”的恶俗戏码,也懒得再听林若柳那些自说自话,只道,“表姐慢坐,我去寻阿瑜。” 说罢。轻轻颔首,面容平静掠过林若柳,抬步走了出去。 正在外间候着的纤云见状,忙上前来迎她。江晚芙面色如常,不见半点异样,外间的嬷嬷丫鬟,自是什么都看不出。 倒是林若柳身边的那个张妈妈,撩起厚厚的门帘,进了正厅。 到了陆书瑜的住所,小姑娘还在屋里打扮,望着面前的两条罗裙,面上满是犹豫,直到见到江晚芙,才犹如见了救兵一般,一叠声唤她。 江晚芙过去,听罢小娘子的纠结,指了指那条海棠红的罗裙,含笑道,“我觉得这条更衬你。” 另一条是淡淡的青。清新淡雅,也十分好看。但陆书瑜年纪小,穿青有些老气,反倒海棠红,更适合她这个年纪的小娘子。 陆书瑜的嬷嬷也一脸赞同点头。 倒是陆书瑜自己,纠结了会儿,还是指了那条青色的罗裙,还很不好意思地看了眼江晚芙,期期艾艾地解释,“表姐,我不是、有意、不听你的。” 江晚芙自然不会为了这点小事生气,失笑道,“这有什么的,穿在你身上,自然是你做主。我不过给个意见,哪里就说一定是对的了。” 陆书瑜闻言,小小松了口气,看嬷嬷在外间忙碌,又指了指搁在床榻上的海棠红罗裙,小声朝江晚芙道,“其实,我也、喜欢、这个。但是,谢夫人,上回说,我该、穿得、稳重些。” 江晚芙听得纳闷,陆书瑜口中的谢夫人,自是谢回的母亲,谢府的那位大夫人。只是,儿媳妇都没过门,婆婆就先操心上儿媳妇穿什么衣服了? 但她也只是这么一想,没朝深处琢磨,只当谢夫人把陆书瑜当做女儿,才这般细致上心。她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倒是陆书瑜,又看了眼那条罗裙,显而易见是十分喜欢的。 两人又在屋里坐了会儿,不到用午膳的时候,就有各府的夫人来给陆老夫人送寿礼了。 云鬓楚腰 第23节 虽说老夫人没有大办的意思,但国公府这样的高门,说是大梁除皇室之外最显赫的人家,一点都不为过。旁人只发愁,礼砸在手里,送不出去,搭不上这层关系,哪里会吝啬那一点寿礼。 故而,一整个白日,江晚芙等几个小辈,就都在正厅,陪着老夫人见客,几乎没一刻钟消停的。 直到晚宴的时辰将近,络绎不绝的客人才渐渐消停了,嬷嬷面含笑意进门,屈膝道,“老夫人,二老爷、三老爷并世子与几位郎君们一道过来了,还有谢三郎君,说是来给您拜寿。” 陆老夫人当即道,“快请进来。” 话落,婆子卷起厚重棉帘,一行人鱼贯而入,陆二爷和陆三爷兄弟打头,陆则紧随其后,谢三郎和陆致三个兄弟,则略退半步,跟着入内。 随着这群人的入内,原本宽敞的正厅,顿时显得有些局促起来。 陆二爷倒是朗声一笑,拱手道,“儿子恭贺母亲寿辰……” 说罢,撩起袍子,带头跪了下去,陆则等人,亦跟随长辈的动作,就连谢三郎,都入乡随俗,跟着一起跪了。 这礼,自然只有陆老夫人一人受得,江晚芙等几个晚辈,还有作陪的庄氏、赵氏等人,都早在几人跪下之前,就站了起来,退到了一边。 似陆老夫人这个地位的,在她心里,什么金银珠宝,翡翠玉石,都比不过一家和睦、儿孙满堂,闻言自是满脸笑意,一叠声叫几人起来。 起来后,也不落座了,陆老夫人直接道,“也到家宴的时辰了,既然都到了,索性一起过去。” 说罢,看了眼庄氏。 庄氏自是点头,笑吟吟道,“都安排好了,擎等着老寿星开口呢。” 陆老夫人自是被逗笑了,领头朝前走去,众人跟上,很快到了家宴处。 庄氏主持中馈多年,自是行事妥帖,一场寿宴也叫她办得十分有排场。众人入座,江晚芙则被安排挨着陆书瑜一起,表姐妹二人一贯关系好,坐在一处,倒也能说说话。 而那头的陆二爷等人,已经开始给老夫人敬酒了。 酒过三轮,眼看着陆二爷有几分醉意了,陆老夫人朝庄氏使了个眼色,庄氏便明白了,笑吟吟起身,朝回家给祖母贺寿的陆大娘子陆书琇道,“阿琇,你难得回来,去陪你几个妹妹们说说话。” 这是怕陆二爷几个醉酒,在晚辈面前闹了什么笑话。 陆书琇是出嫁了的新妇,自然明白母亲的意思,当即起身,含笑盈盈领着几个小娘子出去了。 小娘子们这一走,陆二爷愈发来了劲儿,一半是他天性如此,另一半,也有点彩衣娱亲的意思。拉着几个郎君们灌酒,他倒是十分公道,除了最小的陆机,哪个都不落下,连谢回这个“外人”,都没少喝。 却说江晚芙这头,到了厢房后,陆书琇笑吟吟同她们说话。 这位大表姐肖似生母庄氏,也是个美人儿,性子却不像母亲那样风风火火,说话温和,举止秀气,颇有大家闺秀的模样。 陆书琇问过妹妹近况,然后便开始打量对面坐着的江晚芙了,小娘子今日一身绯红的夹棉对襟宽袖,眉眼干净秀气、面容温然、唇边带笑,最好看的要数那双眼睛,静静地望着说话人,安安静静的,偏就叫人忍不住一眼就看过去。 陆书琇忍不住在心里摇头,啧啧了一声,难怪她今日回来后,母亲特意嘱咐,要她与这位江表妹处好关系。 这等样貌,性子还好,日后进了门,如何不得祖母的喜爱,不得长兄的喜爱? 陆书琇在心里想着,面上倒是不露分毫,温和与几人说着话,听说江晚芙家中还有个读书的弟弟后,更是道,“大哥当年在国子监,功课可是连祭酒都赞不绝口的。等表妹进——”说到一半,她停下了,朝江晚芙不好意思一笑,接着道,“等日后,将江表弟也接来京城念书。有大哥从旁帮衬着,总是能少走些弯路的。” 陆书琇这话自然不过分,成了婚,便是一家人。自家人帮衬自家人,那自然是再理所当然的事情了。 就连陆书瑜,也没觉得这话有什么错。 唯独冷脸坐在一侧的林若柳,忽的站了起来,把几人吓了一跳,纷纷朝她看过去。 陆书琇倒是关切问,“林表妹可是不舒服?是不是屋里闷得慌了,若是闷得慌,我叫下人进来开窗通通风?” 林若柳自然不是闷得慌,不过是不想和几人坐在一起罢了,她再不懂人情世故,也感受得出来,陆书琇待陆书瑜,自是姐妹情深不必多说。可待江晚芙,却也明显比她热络亲近不少。 若是之前,林若柳未必会在意这些,至多旁人待她冷淡,她也不亲近便是了。可现在,她心里厌恶极了江晚芙,这种区别对待,便显得格外的刺眼。 林若柳神色淡淡道,“不用了,我出去透透气。” 说罢,便径直走了出去。 陆书琇这种长袖善舞的性子,都被弄得有点下不来台,算是明白了母亲说的那句,“藕荷院那个,你只管远着些就是,那种性子,谁都伺候不来”。 江晚芙见陆书琇面上尴尬,主动开口,道,“表姐这镯子倒是精致,仿佛没见过这种款式。” “这是新出的……”陆书琇赶忙顺着台阶下,几人又说起话来。 . 林若柳出了厢房后,一时有些怔愣,站在回廊下,怔怔望着被风吹得轻晃的灯笼。 她站在阴影里,风吹在她的身上,她忍不住抱住手臂,打了个寒颤,忽的觉得悲从中来。 不远处的宴厅里,还传来陆家郎君们的谈笑声,那样热闹,那样欢快,一家人和和睦睦、团团圆圆,她却孤零零地站在这里,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她想起了刚才在厢房里,江晚芙说起自己那个弟弟时,脸上那温柔满足的笑意,愈发觉得自己孤苦无依。 江晚芙什么都有,她模样美,性子也讨人喜欢,没了娘又如何,不是还有爹和弟弟么?更何况,她还有陆致…… 想到这个名字,林若柳心里愈发难受了起来,胸口疼得厉害,忽的,她觉得面上一凉,微微抬眼,却见有雨落下来了。 有两个嬷嬷拎着灯笼,打从庭院里走过,没朝这边看,边走边道,“这雨下得真不是时候,瞧这地滑得,冻死个人了。” 另一人则道,“可不就是么,赶紧把厢房收拾出来,我看啊,几个郎君都被二老爷灌得迷糊了,连人都认不出了,估计等会儿还得叫人来抬。” 两人低声说着话,头也没抬,只盯着脚下,自是没发现曲廊上的黑暗处,还站着一个人。 林若柳却怔怔的,等嬷嬷都走远了,才回过神,想起刚才听到的那句“被灌得迷糊了,连人都认不出了”,心里忍不住猛地一跳。 她下意识如幼时那样,抠着指甲,破了皮,血珠子涌上来,她都浑然不觉。她只是忍不住想,如果……如果她成了大表哥的未婚妻,甚至是妻子,大表哥会不会和原来一样待她? 他明明也没有那么喜欢江晚芙的,如果喜欢,那天在摘星楼,他为什么没去救江晚芙,而是救了她? 也许,也许在他心里,江晚芙没有那么重要,只是占着未婚妻的位置,他不得不有顾虑。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占据了林若柳全部的思绪,她忍不住一步迈了出去,正好来寻她的张妈妈见她这幅失了魂的模样,赶忙上前,一把扶住她,“娘子。” 林若柳回过神,一把抓住张妈妈的手,低低道,“张妈妈——” “怎……怎么了?”张妈妈看着这样的林若柳,心里蓦地一慌,一低头,看见抓着自己的那只手,淡淡的血色涌了上来,忙急道,“娘子,奴婢带您去包扎一下……” 话没说完,林若柳一下子叫住她,“张妈妈,你帮帮我,帮我。我不想一直这样,一直被人抛下,舅舅不要我,大表哥也不要我,他救了我的,怎么忽然就不要我了。” 张妈妈听着这颠来倒去的话,心里又惊又骇,心知自家娘子又钻了牛角尖,走不出来了,一个劲儿劝道,“娘子,您听奴婢一句劝,您好好的,那位不是您能肖想的。老夫人心善,容得下咱们,等日后,日后您一定会嫁给一个待您好的夫婿的。妈妈陪着您,您听话啊。” 张妈妈劝得苦口婆心,林若柳却一句都听不进去,她只苍白着脸,淡淡道,“张妈妈,我等不到了。你说,要是我现在死了,爹娘是不是就会来接我了。我太累了……” 张妈妈听得流下泪来,愁苦的面上,两行浊泪,半晌,终于点了头,颤声道,“娘子,奴婢帮您。您想要的,奴婢死也给您讨来。” 说罢,一把擦了泪,问林若柳的打算。但林若柳能有什么打算,她只是听到那嬷嬷的话,动了心思,但怎么做、如何做,她一点计划都没有。 还是张妈妈,到底经了不少事,听罢,问清那嬷嬷去的方向,带着林若柳抹黑朝那厢房的方向走去,到了附近,就叫林若柳藏在假山后。 两人藏在假山后,看着厢房内嬷嬷丫鬟进进出出收拾,蹲得腿都酸了,才见丫鬟终于消停了,看那样子,似乎是收拾好了。 收拾的陆续散去,却还有在门口两个守门的婆子,靠着柱子,两只手缩在袄子里,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 张妈妈见状,从随身的荷包里,取出几粒碎银子,看了眼,又取下手腕上老旧的金镯子,这还是夫人在的时候,赏赐给她的,她一戴就是这么多年,不曾有片刻离身。今日,到底还是派上用场了。 林若柳见状,低低叫了她一声,“妈妈……” 张妈妈抬起头,朝她一笑,道,“娘子莫怕。等会儿我去引开那两个婆子,您趁机进去。” 林若柳有些茫然,“妈妈,进哪一间?” 张妈妈也没主意,摇摇头,“奴婢不知道,也打听不来。娘子,选对了,是您的命,选错了,也是您的命。您去吧,老爷夫人会保佑您的。” 说罢,张妈妈便从后钻了出去,过了会儿,就见她从曲廊上走了过来,四处张望着,像是在找人。 守门的婆子见状,赶忙叫住了她,“你是哪个院里的?” 张妈妈忙道,“我是藕荷院林娘子身边的,方才在路上捡了个荷包,里头还有几锭碎银和一个旧镯子,不知是不是二位妈妈落下的?” 婆子一听,俱是摆手,“不是我们的,你去别处问问吧。” 张妈妈却是露出几分急色,道,“两位妈妈帮帮忙,替我辨一辨,看看是不是认识的人落的。我家娘子那儿,还等着我伺候呢。” 婆子听罢,道,“那行吧,你拿过来,我们瞧瞧。” 张妈妈见状,就要上前,结果脚下一滑,整个人摔了出去,荷包里的碎银洒了一地,她赶忙俯身去捡。 两个婆子看她摔得鼻青脸肿的模样,还淋着雨,趴在地上摸来摸去的,赶忙跑了出去,一个扶她,一个撑伞。 两人都没注意,厢房边的假山后,一个鸦青的身影跑了出来,朝那厢房奔去。 林若柳很快就到了厢房前,看着那几扇门,却迟疑了,她躲在柱子后,正犹豫不决的时候,忽的听见一个温和的声音。 “这是怎么了?” 林若柳听见这熟悉的声音,心里一急,咬咬牙,推开其中一扇,一下子钻了进去。 厢房外 被问话的婆子赶忙起来回话,道,“回大爷,这位妈妈跌着了,奴婢瞧见了,过来扶一下。” 陆致虽醉了,但言行举止倒和寻常时候没什么不一样,见状道,“可伤得厉害,若是厉害,请个大夫来看看。” 陆则算是兄弟几个中最清醒的,他酒量一贯好,算不上千杯不醉,但也很是能喝,连面上都不见酒色,所以,他也是唯一一个,瞥见那抹鸦青衣影的人。 鸦青? 陆则轻轻垂眼,眸中神情淡淡,没作声,旁边的陆致倒是问过了话,几位郎君来到了屋檐下。 陆运醉得厉害,最先被小厮扶着进了右侧厢房。 陆则却没动,只站在原处,看兄长要去推门的手,忽的叫住了他,“兄长——” 陆致慢半拍回过头,有些迟钝的问,“怎么了,二弟?” 陆则面色淡淡,没有看他,微微半阖着眼,眼前倏地划过小娘子那双含泪的眼,片刻,他缓缓摇头,慢声道,“没什么。” 陆致醉得厉害了,丝毫没察觉有什么不对劲,愣了一下,“噢”了一声,便伸手推门,晃晃悠悠进去了。 陆则停在门口,片刻后,也伸手推开另一扇门,入内,上榻,合眼,却没入睡。 不知过了多久,嘈杂声音入耳,庭院中灯火骤然亮了起来。 有哭喊声,“娘子——” 也有人急声低低道,“快去请老夫人过来,出事了!出大事了!出大事了!” 第25章 嬷嬷来禀报时,陆老夫人正与几个儿媳妇说话,永嘉公主、庄氏、赵氏三个正作陪着。 嬷嬷附耳低声说罢,陆老夫人脸色蓦地一沉,庄氏、赵氏两人当即有些发憷,面面相觑,不知一贯不管事的婆母,怎么发了这样大的火? 云鬓楚腰 第24节 陆老夫人倒是顾不上这些,起身就要朝外走,忽的步子顿了顿,回头看了眼三个儿媳妇。 庄氏正被看得心中发憷,却见老夫人忽的开了口,点了她和永嘉的名字,道,“公主与老二媳妇儿与我一同去吧。” 庄氏不明所以,倒是起身应了,跟在长嫂身后,三人一同出了茶室。 出了茶室,走了约有一盏茶的功夫,老夫人越走越快,妯娌俩个觉得纳闷,却也赶忙跟上。 直至到了福安堂专门用来待客的偏院处,一踏进去,满院子的烛火,一个压得低低的呜咽声,和严阵以待的嬷嬷,再加上婆母刚才的态度,一下子让永嘉公主和庄氏警醒了。 两人对视一眼,永嘉倒还算冷静,她自己的儿子自己了解,二郎心思深,这种爬床的手段,在他眼里,是决计不够看的。果真,一抬眼,就看见了屋檐下的修长身影,是自家二郎。 庄氏却是有些关心则乱了,看了眼跪在地上小声哭的张妈妈,一眼就认了出来,是林若柳的贴身嬷嬷,当即面色一变,心头蓦地一跳。 总不会是三郎—— 庄氏想着,下意识抬眼寻自家三郎的踪迹,连半个人影都没看见,只看见门口站着的陆则,当即急声问,“世子,可瞧见三郎了?” 陆则指了指那间黑着的厢房,淡淡道,“三弟醉得厉害,只怕还没醒。” 听了这话,庄氏的心一下子落地了,目光不由自主投向了那间亮着的厢房,心里头已经有数了,只怕……只怕那屋里的,是陆致了。 陆老夫人无暇理会儿媳妇的心思,发话叫守门的嬷嬷开了门,独自一人走了进去,连嬷嬷都没带。 陆致正坐在靠椅上,手扶着额,脑子还是胀着的,混沌糊涂得厉害,听到开门的声音,他下意识抬头,见是祖母,忙站了起来,低声唤道,“祖母。” 陆老夫人一言不发看着这样的孙儿,沉默良久,开了口,“大郎,我给你两个选择,你自己选。一,我给林丫头准备一份嫁妆,发嫁出去,从此她是死是活,富贵还是落魄,与你、与国公府再无半点关系。所有知情的人,我都会处理。二,你和阿芙的婚约作罢,从此之后,各自嫁娶,你娶林丫头也好,纳也好,我一律不管。” 陆致听到那句“你和阿芙的婚约作罢”时,脸色骤变,急道,“祖母——” 陆老夫人却不管不顾,自顾自说完了,才盯着陆致,严厉道,“你什么都不用说,我只问你,你选什么?” 陆致被问得一怔,眼前划过江表妹的脸,很快,又被刚才的画面占据。 屋外嘈杂声响,他被吵醒,下意识要起身叫人,才发现,一双柔软的、明显是女子的手臂,压在他的胸口,雪白的皮肉,贴着他赤裸的胸膛,哪怕在一片黑暗中,都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女子柔软的躯体,紧紧贴着他,两人肌肤相亲,身上不知是汗,还是什么,湿滑黏腻。 他吓得惊起,那女子跟着坐起来,小声唤他一句,“大表哥。” 他心头蓦地一跳,然后便是一片混乱,点了蜡烛,林若柳穿好衣服,被嬷嬷带去另一间厢房。 再然后,就是祖母过来了。 陆致脑子里乱得厉害,他记不起自己进了屋子后,屋里有没有人,记不起自己有没有对林若柳做什么,但他唯一确定的是,他不想取消婚事。 哪怕对不起林若柳,哪怕江表妹生他的气,不理睬他,他也不想取消婚事。 陆老夫人一言不发,等了良久,终于听到陆致开口,他道,“祖母,阿芙是我心里唯一的妻子。” 陆老夫人绷着脸,心里却略略松了口气。郎君们也许不懂,但她却再明白不过,今晚的事,明明白白就是林若柳主仆算计了陆致。 这种下作的爬床手段,只要一查,来龙去脉就能一清二楚。处置起来,也不难,发狠将人发嫁了,隔着十万八千里,她不信林若柳一个内宅家眷,还能来寻国公府的晦气。 她怕就怕,孙儿对林若柳,当真有怜惜之意,迟疑不决,犹豫不定,反而伤人伤己。 这并非她杞人忧天,那日孙儿来寻她,为了林若柳那些谣言的事,她便心中觉得不对劲了,但到底没有多想。更何况,还有上次摘星楼的事,阿芙那孩子懂事,不肯提起,她却不可能浑然不知。 好在,孙儿还算清醒。 陆老夫人起身,推开门出去,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张妈妈,吩咐嬷嬷,“腾个屋子出来,把今日负责守门的婆子、接送的小厮都叫来。另外,请林娘子也过来。出了事,总要问个清楚明白,一团糊涂账,如何理得清?” 嬷嬷应下,赶忙下去了。 片刻功夫,人就都到齐了,众人进了花厅,陆老夫人自然是居上座,腰背挺得笔直,以往和蔼温和的目光,格外得严厉。 被领进来的林若柳,都被看得心头一颤,下意识将目光投向了一旁的陆致,嗫喏道,“大表哥……” 陆致垂下眼,没有理会。时至今日,他再蠢也知道,他被算计了。 林若柳见陆致这个反应,嗓子眼一滞,跟含了黄连一样,直到看见被捆着进来的张妈妈,才一下子扑了过去,看着她被打得红肿的面颊,林若柳扑簌簌掉着泪,“张妈妈……” 张妈妈倒是挤出个笑,道,“奴婢皮糙肉厚,不疼,就是看着吓人了些,不疼的。娘子不怕啊……” 陆老夫人看着这幅主仆情深的画面,面上没有半点动容,反而指了指花厅里跪着的两个守门婆子,开口道,“今晚之事,当着所有人的面,一字不差说出来。” 两个婆子知道自己摊上事了,哪里还敢隐瞒,赶忙哆哆嗦嗦把张妈妈如何借荷包一事,引她们出了屋檐,一一说了。 “奴婢们原本正守着厢房,因嬷嬷吩咐过的,郎君们今晚要在这里歇,不许旁人进去。奴婢不敢怠慢,一直守在门口,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然后,这个张妈妈就来了,说自己捡了个旧荷包,里头有几锭碎银……还有,还有一个发旧的金镯子,问是不是奴婢掉的。奴婢们说不是,张妈妈又说,自己还要赶着回去伺候主子,又不认得福安堂的人,就让奴婢们帮着看看,是不是认识的人掉的。奴婢答应了,叫她过来,她无缘无故跌了一跤,奴婢们看她摔得狠了,忙过去扶她。” 婆子说着,肯定道,“定然……定然是那个时候,有人趁那个时候偷偷进的厢房。” 另个婆子眼尖,一下子就看见了张妈妈手上的旧镯子,忙道,“老夫人,就是她手上戴着的这个,就是这个。” 说到这里,其实事情的真相,已经一目了然了。 就是林若柳主仆两个,一人借机引开守门婆子,一个趁机进了厢房,赌得就是生米煮成熟饭,国公府为了名声,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下。 但,哪里有这么简单的事。 国公府的门,也不是那么好进的。 一旁听完全程的庄氏,都忍不住在心里感慨,这主仆俩胆子的确够大,不过,也太没把老夫人放在眼里了。生米煮成熟饭又怎么样? 若不知廉耻做这事的是个贵女,碍着家中父兄的关系,说不定还有进门的机会。可林若柳一个孤女,没爹没娘,就一个不想管她的舅舅,就是一剂药喂下去,死在国公府,也没人替她说半句! 反正,她本来就是个病秧子。 庄氏所想的,自然也是陆老夫人的想法,只是她到底心善,不想造杀孽,只冷冷开口,“林丫头,自打你入府,我自认待你不薄,不曾叫你缺衣短食,也不曾叫你受什么委屈。你舅母那日嚷嚷,说你是养不熟的白眼狼,我还不以为然,如今看来,是我年纪大了,识人不清。今晚之事,如何发生的,你心知肚明。我也不把事情做绝,给你留一条活路,你今晚就搬出去。明日,我为你备一份嫁妆,寻一门亲事,为你送嫁,从今以后,再不必与我国公府有什么来往!我也只当,从没见过你这个人!” 陆老夫人说罢,林若柳怔愣在原处。她将视线投向陆致,看见郎君如玉温柔的侧脸,心头一阵恍惚,忽的张口,叫了他一句,“大表哥。” 那一句端的是哀切悲柔,含泣带泪。 陆致闭了闭眼,狠心没理会,也没给她任何回应。 这时,林若柳身侧的张妈妈,暗暗咬了咬牙,抬眼时,眼睛里全是坚定之色,忽的大声道,“老夫人,那守门婆子的话,句句是假!什么丢了的荷包,那荷包原本就是我自己的。”说着,从怀里摸出荷包,薅下手腕上的镯子,言辞凿凿,“这荷包、这镯子,都是我的私物。” 然后,一指那两个婆子,厉声道,“分明是这两人擅离职守,才污蔑于我家娘子!” 守门婆子一听她这颠倒黑白的话,一下子急了,开始解释。张妈妈却紧接着道,“今晚,娘子说屋里闷得慌,出来透透气。夜深路暗,她一时迷了路,误入了那厢房。我四处寻她不着,本想求两人让我进去看一看,这两人却非要我拿银子,我不肯,便争了起来,我这才摔了的。否则,那地如此平坦,我无缘无故怎么会摔跤?!” 守门婆子傻眼,赶忙道,“你这人怎么胡说八道?!” 张妈妈却没理睬两人,那往日总是低垂着的眼睛里,满是坚定之色,一字一句往下道,“我家娘子无父无母,却容不得旁人这般污蔑!我林家也是书香门第,我家娘子,幼时读过圣贤书,背过三从四德,今日却被这样污蔑,老爷夫人泉下有知,便是化作厉鬼,也要来为女伸冤!” 说着,看向一旁的陆致,质问道,“陆大郎,你也是饱读圣贤书之人,醉酒占了我家娘子的身子,如今怎能安安稳稳坐着这里,看着这些婆子胡乱攀咬我家娘子?” 不等陆致回话,立刻指着上首的老夫人,“还有你,老夫人,你口口声声为我家娘子留条活路,可她没了清白,谁肯真心待她?这不是把她朝死路上逼么?” 张妈妈忽然的发作,令众人猝不及防,嬷嬷反应过来,正要上前按住她。 张妈妈却冷冷一笑,仿佛在讥笑众人,然后,她忽的看了一眼林若柳,眼神骤然柔和了下来。 林若柳从刚才起,就一直没开口,傻傻跪坐在地上,失魂落魄,忽的见张妈妈那个眼神,心头忽的一颤。 还不待她反应过来其中的含义,张妈妈一头撞向陆致坐着的那圈椅把手。 她几乎没有留一点余地,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头撞上去,前额顿时瘪了下去,血溅出足有三尺。 她苍老的身子,像一团重重的麻袋,重重滑了下去,口鼻处不断有血涌出来,眼中含血,伸手去拉陆致的衣摆,声音几不可闻。 她道,“陆大郎,我家……娘子……是……无辜的。” 话毕,眼耳口鼻处血喷射出来,不到一瞬的功夫,人已经断了气。 张妈妈死了。 林若柳扑过去,抱住张妈妈的尸体,一个劲儿地替她擦面上的血,可那血像是擦不完一样,一擦就涌出来了,越来越多的血,越来越浓的血腥味。 终于,她失声痛哭,沙哑凄厉的声响,几乎将夜色撕开。 陆致坐在那里,听着这近在咫尺的凄惨哭声,坐得腰背僵直了,他抬手抹去面上的血,那是张妈妈一头撞过来时,溅在他面上的。 他缓缓站起来,朝上首的祖母跪下来,闭了闭眼,低声道,“祖母。” 陆老夫人见那张妈妈一头撞死在陆致面前时,心里便知道不好了,见陆致起身,也是手一颤,压着声音,道,“你说。” 陆致闭上眼,掩住眸中的痛苦和浓重的愧疚,低声道,“今夜之事,孙儿……难辞其咎。无论如何,是孙儿毁了林表妹的清白,也该对她负责。” 陆老夫人沉默良久,花厅内气氛压抑得厉害,终于,陆老夫人开了口,“去,请江娘子去正厅,只说,我有事寻她。” 说罢,骤然起身,抬步走了出去。 第26章 嬷嬷来请人的时候,江晚芙还毫不知情。 她正抬手取了温果酒,给自己斟了半杯,抿过一小口,就见嬷嬷走了进来,一个多余的字都没有,道,“江娘子,老夫人请您过去。” 陆书琇本还想打趣几声,瞥见嬷嬷这脸色,心里咯噔一下,不作声了。 江晚芙自然还更敏锐些,扫了一眼空荡荡的座位,倒是面色如常,放下果酒,轻轻同陆书琇姐妹二人微微颔首,跟着那嬷嬷出去了。 出了厢房,这嬷嬷照旧不言不语带路,走了片刻,就到了正厅了。嬷嬷退到一边,仿佛松了口气一样,低低道,“江娘子,您请进。” 江晚芙瞥见嬷嬷那个神色,微微垂下眼,轻轻应了一声,理了理裙摆,抬步迈过了门槛。 入了正厅,就见老夫人坐在上首,脸色不大好,微微阖着眼,手扶着额,仿佛是很累的样子。大约是听见脚步声,便睁了眼,朝她伸手,“好孩子,过来。” 江晚芙什么都没说,走上去,轻轻蹲了下来,握住陆老夫人的手,轻声唤了句,“外祖母……” 听到这句“外祖母”,陆老夫人更觉羞愧难当,不禁想起阿芙的母亲。那孩子养在她膝下时,也是如阿芙这样乖巧懂事,处处为她分忧,同府里几位郎君,也是从不逾矩,从不叫她操心分毫。 陆老夫人长叹一声,低声道,“好孩子,我对不住你母亲。” 江晚芙微微摇头,握住陆老夫人的手,言辞恳切道,“您不要这样说,您是阿娘的恩人,阿芙一辈子都感激您,只恨不能结草衔环报答您。”顿了顿,微微仰着脸,道,“您能不能告诉我,出了什么事?同我有关,对吗?” 陆老夫人看着那双明润的眼,只觉得恨极了林若柳,但偏偏,她心里再清楚不过。林若柳有错,但错更在她。 大郎养成这样的性子,是她默许的,也是国公爷默许的,温和过了头,没有半点锋芒锐利。君子、正直、怜悯、宽厚、不争,他们教导他,做一个仁厚的庶长子,一个温和的兄长,唯独没有教他,当断则断、杀伐果决。 但事已至此,说再多也无用,陆老夫人开口,将方才的事情一一说了,说到张妈妈一头撞死时,闭了闭眼,接着道,“阿芙,事已至此,我不愿瞒你。我虽千百倍不愿大郎与林若柳再有什么纠缠,可到了这个地步,以大郎的性子,不可能撒手不管。” 江晚芙安安静静听罢,虽有些猝不及防,可不知为何,心里竟然莫名其妙有种释然,就像站在山谷前,丢下一块石子,等啊等啊,终于听到落地了的声音。 可能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从那日摘星楼之事后,她大约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这几日,林若柳的仇视,也让她一直悬着一颗心。 现在,悬着的心,倏地落地了。 江晚芙低垂着眉眼,掩住眸中情绪,低声道,“大表哥准备娶林表姐吗?我是没什么的,反正信估计也还未到苏州,及时叫人截下,只当未曾提过就是。您放心,我也绝不会与旁人提起半句。” 江晚芙说着,忽然觉得有点庆幸。大约是来京城时,她就没想过高攀陆致,所以事到临头,婚事真的成不了的时候,她反倒能够全身而退,不必狼狈收场,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云鬓楚腰 第25节 可陆老夫人却没应她的话,而是道,“好孩子,你听我说。林若柳这个人,心思不正,做不得正妻。允她进门,已经是极大的宽容,正妻之位,她是想都别想!” 江晚芙听到这里,已经约莫猜出老夫人的言下之意,微微抬脸,望着陆老夫人那双和善的眼,没有作声。 陆老夫人说着,忽然顿住,声音一滞,半晌才继续道,“这件事,是我们国公府对不住你。你若还愿意给大郎一个机会,我定不叫你受委屈,风风光光迎你进门,从今以后,明思堂你一人做主,旁人绝越不过你半步。你若不情愿,过些日子,我亲自替你说一门亲事。” 江晚芙安安静静听罢,一时没有作声,仿佛在思考,但其实,她在听到的那一瞬,便有了答案。 不错,只要她点头,林若柳做妾,她为正妻,不管规矩还是身份,林若柳都被她压一头。但往后呢? 这种事,有一就有二。林若柳是第一个,却未必是最后一个。日后也许是身份更高的贵女,到那时,她要自请下堂吗? 说到底,她与林若柳没什么区别,父亲不会帮她出头,阿弟又尚且年幼,还要她照拂。真的到了那个时候,她束手束脚,进退维谷,根本没有后路。 她是个极务实果决的人,与其去赌陆致会不会改,去赌林若柳是不是最后一个,倒不如当断则断,舍了这桩原本就门不当、户不对的婚事。 与其日后陷入那种境地,不如现在做个取舍。 江晚芙低垂眉眼,心头思绪万千,片刻后,她微微抬眼,看着老夫人满含期待的目光,终是开了口,“外祖母,这婚事,作罢吧。” 陆老夫人其实已经猜到了,但凡是个聪明孩子,便不可能再来淌这趟浑水,更何况,阿芙这孩子看似温柔,骨子里却是个倔强的,生母早逝,能在继母的手下,将幼弟抚养长大,又怎么会是个没有主意的人? 她只是觉得,太可惜了,可惜了这样一桩好姻缘。 陆老夫人眼睛蓦地有些湿了,江晚芙见状,抬手轻轻替她擦了,将脸贴在她放在膝上的手背上,用极轻的声音道,“您别难过,这事谁都不怪,是我与大表哥没有缘分罢了。您放心,阿芙一定不叫您为难,等林表姐进了门,我再回苏州,只说家中有事,催我回去,日后事关国公府的事,我绝不与旁人提起分毫。” 陆老夫人听罢,刚想开口,便觉手背一阵湿润,心中更是惋惜怜惜,各种复杂情绪油然而生,终是道,“是陆家对不住你,你……你不必这样懂事,还处处为我那没出息的孙儿着想。” 江晚芙摇摇头,没再作声了。 她的确没有觉得多委屈,做人就是如此,你给人留三分情面,旁人自然还你几分。既然都要走了,倒不如走得体面些,日后旁人再想起你时,总会记得那几分好。 话到这里,其实已经没有什么可说的。 陆老夫人也只是摆摆手,愧疚道,“好孩子,今夜叫你受累了,回去吧。明日,我定给你一个交代。” 江晚芙轻轻应下,又宽慰了陆老夫人一阵,才起身出了正厅,刚一踏出去,纤云便立即奔了过来,紧紧贴着她,一副怕她被旁人欺负了去的模样。 江晚芙本来很累了,见纤云这个模样,又觉得心里暖暖的,轻轻道,“我没事,回绿锦堂吧。” 主仆二人便朝前走,没走几步,便又停下了。 只见迎面走来一个郎君,一身纯白锦袍,暗沉沉走在黑暗里,仿佛即将要被夜色淹没一样。他面上有几分倦色,神情憔悴,丝毫不复以往的温文儒雅,有几分狼狈。 是陆致。 江晚芙停下步子,示意纤云绕道,刚走一步,却被身后一句低低的“江表妹”给叫住了。她微微闭了闭眼,心里有些说不上来的烦躁,今晚的事,对她而言,完全是无妄之灾,她不怨陆致,不代表还能和以前一样待他。 紧接着,陆致又叫了一声,依旧是那句“江表妹”,语气可怜。 若是换做个心软的,被未婚夫这样唤,早就回头了,偏偏江晚芙从不胡乱心软,她这个人,一旦做了决定,便不会迟疑不决。 她只低声道了句,“大表哥,夜深露重,早些回去歇息吧。” 说罢,便带着纤云绕道走了,出了福安堂,刚走到曲廊之上,便淅淅沥沥落下了雨。冷风卷着雨,吹到面上,有些冷。 江晚芙倒没什么,纤云却是忍不住,低低哭了起来,小声道,“娘子,咱们明日就回苏州吧……他们也太欺负人了……” 江晚芙刚想安慰纤云,蓦地抬头,却忽的瞥见曲廊外的梧桐树下,站着个人影,一袭青衣,长身而立,清贵矜傲,不知在那站了多久。 江晚芙微微一怔,却见那人朝旁边轻轻点了点头,很快有个随从跑了过来,递上一把伞,毕恭毕敬道,“江娘子,世子道,夜深雨寒,别着凉了。” 纤云眼下对国公府的人没半点好感,更不可能在他们面前哭,赶忙擦了泪,生怕被人瞧不起,也赌气不去接伞。 倒是江晚芙,接了过来,微微颔首,道,“替我谢过二表哥。” 那随从应下,很快撑着伞出了曲廊,似去回话了。 回过话,陆则还在梧桐树下站着,江晚芙眼下委实没什么心思再过去说话,只想回去好好睡一觉,什么事都明日再说,便只朝那头福了福身,权当做打过招呼,就带着纤云撑伞出了曲廊。 眼看着主仆俩走远了,连最后一点背影,也消失在月门外,陆则静默许久,才忽的开了口,“她哭了?” 常宁跟了陆则许久,多多少少猜到自家世子待江娘子有些不同,闻言赶忙回想了一下,低声谨慎道,“仿佛没有哭,但眼睛似乎有些红。” 那就是哭过了…… 陆则淡淡地“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径直踏出了梧桐树下,也没撑伞,就那样往回走了。 第27章 福安堂正厅里,等江晚芙走了,陆老夫人独坐了片刻,才朝旁边候着的嬷嬷点了点头。 嬷嬷应声出去,很快朝门外的陆致道,“大爷,老夫人请您进去。” 陆致缓缓点了点头,应了一声,迈了进去,来到正厅,低低唤了声,“祖母。” 陆老夫人看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也心中不忍,但到底是开了口,道,“大郎,我最后问你一次。你是不是非要纳林若柳不可?” 陆致也有些迷茫,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错了,他从小所受的教导,不允许他眼睁睁看着林表妹去死,他碰了她,就应该对她负责。 算计也好,意外也罢,他碰了林表妹,就应该对她负责。 但他不想,为了私心,他逃避了,所以才会出了人命。在这件事上,他难辞其咎,想到一头撞死在自己面前的张妈妈,那张满是血的脸,陆致心头仍有骇然。 他缓缓点了点头,抬头道,“祖母,我若不纳林表妹,她也会死。” 陆老夫人其实清楚,从那老仆一头撞死在孙儿面前时,就再无回旋余地。她的确可以狠心处理了林若柳,无非背个狠辣的恶名,她不是背不起,然后呢? 大郎一辈子都会背负着这两条人命,也许对旁人而言,死两个人,根本不算什么,但陆致是她看着长大的,她知道,他承受不起这些。 他是个仁厚到几乎软弱的人,明思堂的丫鬟犯了事,他都不忍责骂一句,更遑论有人因他而死。 与其让他记着这事一辈子,愧疚一辈子,倒不如遂了他的愿,纳了林若柳。 陆老夫人叹了口气,终是点了头,“你纳吧,祖母应了。只是,事已至此,你与阿芙的婚事,也只能作罢了。” 陆致听到这句“作罢”,也还算平静,他心里清楚,出了这样的事,江表妹不恨他就好了,如何还能毫无芥蒂嫁给他,这样的美梦,他不敢做。他只垂下眼,掩住眸中的痛苦,低声道,“孙儿知道。” 陆老夫人无力摆摆手,道,“回去吧。” 陆致跪下,给祖母磕了个头,道了句,“孙儿让祖母忧心了”,才迟缓起身,转身要出去。 即将要踏出去的那一刹那,身后传来老夫人一声叹息,还有一句。 “大郎,开弓没有回头箭,世上也没有后悔药。你记住,你今日踏出去,就再无回头的机会了。” 陆致停了片刻,闭了闭眼,眼前仿佛还是那片刺目的血色,片刻后,他一步踏了出去。 入目是一片暗沉沉的夜色,有雨的晚上,是没有星月的。 陆致忽的想到那日在江边,他初见江表妹的时候,小娘子眸中带笑,朝他福身,微微仰着脸,唤他第一句,“大表哥”。 带着点吴侬娇语的调子,轻清柔美的声音,犹如一汪澄澈的春水,就那么缓缓流进了他的心里。 他们原本可以是很恩爱的一对,是他自己把人弄丢了。 . 绿锦堂里,江晚芙回来时,虽已经很迟了,惠娘几个却没睡下,围坐在外室,一边卷着绣线,一边等人。 大约是听到动静了,惠娘几个都起身来迎人,一见纤云那双红通通的眼睛,惠娘心里一颤。 不等她问,江晚芙先开了口,“进屋再说。” 进了屋子,身上总算是暖和了,江晚芙接过惠娘递过来的热茶,捧在手里,轻轻喝了一口,才抬起眼,轻声道,“惠娘,过些日子,我们回苏州去。” 惠娘一听这话,人都傻了,忙问,“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江晚芙倒没打算瞒着自己身边的人,三言两语把今夜的事情说了,她的语气很平静,一路走回来,再多的情绪,也都平复下来。待说完了,她才说了自己的打算,道,“我想,等林表姐进了门,我们就回苏州去,应该不会太久的。” 说着,她抿唇轻轻笑了笑,道,“说不定等回去了,还能赶上阿弟参加府试。” 惠娘听罢,原本气得浑身发抖,险些破口大骂,可看着自家娘子这面上淡淡的笑,却蓦地涌出了眼泪,抬手去碰她的面颊,小心翼翼道,“娘子,您受委屈了。” 江晚芙摇摇头,说实话,折腾了这么一晚上,她累得厉害了,只想好好睡一觉,但看着惠娘几个哭个不停,也只得强撑着安慰她们。 好不容易劝得几人不哭了,被吵醒的黑团子倒是迈着步子过来了,也不怕生,一下子爬上了江晚芙的膝盖,拿脑袋顶她的手,咪呜咪呜了几声。 江晚芙顺手揉揉猫脑袋,失笑道,“元宝饿了呀?”说着,看向惠娘,道,“惠娘,给元宝弄些吃的吧。” 惠娘是又气又急又心疼,气的是国公府竟这样待自家娘子,急得是都到了这个时候,自家娘子还惦记着一只猫,但比起气和急,她更心疼自家娘子。原以为陆大郎是个良人,如今看来,也不过是个是非不分的烂好人! 娘子不嫁他也好,还没进门,就闹出这样的事,真要嫁过去了,日后还能有安生日子过? “都这个时候了,您还惦记着猫?!”惠娘没忍住,急得脱口而出。 江晚芙却收起了笑,朝几人正色道,“那急有什么用?哭有什么用?难道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继续嫁进国公府么?” 惠娘一怔,赶忙摇头,“奴婢不是这个意思。” 江晚芙点头,“我知道,我知道你替我委屈。但惠娘,你听我说,我不委屈。从祖母去世,接到陆老夫人的那封信时,我就做好了被退婚的打算。现在的结果,至少比我设想的好,对不对?虽然退婚了,但理亏的是国公府。直白些说,国公府欠了我这样大的人情,我哪怕提些过分的要求,他们都会点头答应。” 惠娘张了张口,半晌才吐出一句,“可这样,您……您太委屈了。凭什么还要给他们留颜面?” 江晚芙抿唇,微微摇头,“就凭国公府,连父亲都得罪不起。” 一句话,明明白白把其中的利害关系讲明,气急的惠娘都一下子哑口无言。 事情到这个地步,也没有别的选择。 要么硬着头皮、忍着恶心继续嫁,要么就轻描淡写把这事盖过去,反正连定亲礼都没行,不过是两家长辈口头一说,况且,知道的人也不多。 真闹起来,对谁都不好。 江晚芙见几人都不作声了,微微松了口气,她就怕几人闹起来,非要讨个什么公道。她也缓了语气,面色柔和下来,低声道,“别哭,也别闹,我们怎么来的,就怎么走,别落人口舌。今晚在我这里,你们哭也好,委屈也好,生气也好,都行。出了这个门,便不许露出分毫。” 说罢,她看向惠娘,柔声道,“惠娘,你替我看着,好不好?” 惠娘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她方才只是生气过了头,如今冷静下来,自然明白,自家娘子的做法,才是最妥当的。她一把擦了泪,跪了下来,道,“是,奴婢领命。” 江晚芙这时候才是真正松了口气,身子一下子乏了下来,看菱枝抱着元宝出去喂食了,便洗漱了一番,躺上了榻,闭上眼。 她累得厉害,几乎是一合眼,就沉沉睡了过去。 隔日起来,惠娘几个果然恢复了平日的做派,丁点儿都看不出昨晚发生了什么。 江晚芙这才彻底安了心,原本还琢磨着要不要去福安堂请安,结果陆老夫人大抵是怕她难做,第二日就称病了,发了话,不许众人去请安。 江晚芙索性窝在福安堂里,揣着她那只被取名“元宝”的黑团子,成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心逗猫,外头传什么,都入不了她的耳朵。 就这样过了小半个月,天也渐渐冷下来了,江晚芙正在屋里剥烤板栗吃,惠娘坐着陪她,便说起了林若柳。 林若柳昨日进门了,很简陋,连酒都没摆一桌,只一顶轿子就抬进了明思堂。不过,一个姨娘,倒也谈不上什么排场。 云鬓楚腰 第26节 惠娘说起时,颇为解气,道,“只她舅舅一人来了,舅母都没露面,估计也是丢不起这个人。” 江晚芙倒是神色淡淡,事不关己听了一耳朵,开始催惠娘收拾行李了,打算过几日,就回苏州去了。 话刚说完,却见纤云进来,福身道,“娘子,陆娘子过来了。” 江晚芙一怔,放下板栗,倒是点了头,“请她过来吧。” 自从那一晚后,她闭门不出,陆书瑜也不曾来,还以为小娘子忍得住呢,结果还是过来了。 片刻,陆书瑜便进来了,倒是没哭,期期艾艾喊了句,“表姐——” 江晚芙拉着她坐下,示意纤云去端茶,将剥好的板栗肉递过去,轻轻笑着道,“尝尝?” 陆书瑜接过去,咬了口,还没尝出什么味儿,眼泪先吧啦吧啦掉下来了,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江晚芙被她这眼泪弄得猝不及防,只得柔声哄她,“哭什么呀?不哭了,眼睛都肿了……” 她温温柔柔地哄,陆书瑜倒哭得更厉害了,一抽一抽的,抱着她,结结巴巴道,“表……表姐,祖母、说……说,你要走……” 说起来,离开京城,她最不舍得,就是陆书瑜了。小娘子一门心思把她当姐姐,性子单纯赤忱,又没有半分骄纵,委实是个极好的妹妹。 江晚芙哄道,“我以后会来看你的,又不是不来京城了。我不是与你说过,我有个弟弟,读书挺厉害的,日后说不定要来京城考试的,到时候,我自是要跟着来的。” 陆书瑜哭得一噎,小声道,“你别、骗我。” 江晚芙失笑,“我何时骗过你了?” 陆书瑜红着眼,乖乖摇头,道,“没有。” 表姐从来没骗过她,但她也知道,表姐之所以要走,是因为大哥要纳林表姐。 她讨厌死了大哥和林若柳了,表姐这么好,这么温柔,大哥为什么要喜欢林若柳? 陆书瑜气得不行,但她口拙,说不出什么话,憋了半天,只挤出一句,“表姐,我只、和你好。我、我不理、她!” 她再也不会理林若柳了,也不会喊她表姐了! 江晚芙见小娘子这幅义愤填膺的模样,心里自是一暖,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自己来京城这一趟,倒也不算白来。她轻轻一笑,道,“你今日不来,我也是要去寻你的。下个月是你的生辰,我给你备了生辰礼的,今日就给你,好不好?” 陆书瑜眼眶一红,顿时又要哭了。 江晚芙委实怕她哭,赶忙起身取了过来,递过去,也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是一盒子香膏,是江晚芙自己做的。以往陆书瑜抱着她,总爱说她身上有股淡淡的香,一个劲儿地闻,江晚芙就把带来的香膏,全都留给了陆书瑜。 她抿唇笑了笑,温柔道,“不值钱的,阿瑜不要嫌弃。” 陆书瑜哪里会嫌弃,抱着不撒手,想到自己生辰时,表姐来不来了,就很难过,心里忽然冒出个想法,小声道,“表姐,明天、你来、陪我、过生辰,好不好?” 江晚芙一迟疑,却见陆书瑜立马道,“就、就我们!” 说着,伸出两个手指,小声道,“两个。” 江晚芙见她这幅模样,觉得也不是那么要紧,就当临走前满足小娘子的心愿了,到底是点头应了,“好。” 陆书瑜这下高兴了,也不哭了,立刻站起来,说要回去准备生辰宴,兴冲冲就那么走了。 . 是夜,立雪堂里。 陆则垂眼,听罢绿竹的话,伸手轻叩书案,“知道了。” 绿竹闻言,退了下去,关门的时候,抬眼瞥见自家世子的眼神,忽然有点替绿锦堂那位江娘子害怕,但这到底不是她能管的,很快低下头,将门合上了。 第28章 因着陆书瑜耳提面命,嘱咐她一定要赶早就去,翌日起来,江晚芙用过早膳,便带着惠娘去了福安堂。 这些日子,惠娘等几人,护她简直犹如护犊子般。譬如跟着出门伺候,因着在府里,一般只只叫纤云或菱枝跟着的,如今惠娘也不放心了,怕她们年纪小,护不住主子,非要自己跟着。 江晚芙知道惠娘是怕她出门遭了欺负,也是一番好意,自然是点头答应了。 不多时,主仆二人就到了福安堂,江晚芙便打算先去给老夫人请安。嬷嬷进去禀报,不一会儿,便把她朝陆老夫人的正房领过去了。 江晚芙提着裙摆,踏过门槛,就见老夫人靠在小榻上,见了她,便朝她伸手,态度一如既往的亲切和蔼,柔声道,“阿芙,过来。” 江晚芙过去,福了福身,给老夫人请过安,刚坐下,嬷嬷奉了茶,便恭恭敬敬退了下去,轻轻将门关上了。 陆老夫人坐起身,目光落在江晚芙身上,小娘子今日穿一袭嫩青浅碧的对襟宽袖儒衫,脖颈处的如意扣规规矩矩扣着,露出截纤细雪白的脖颈,一双手也规规矩矩摆在膝上,十指细白,青葱一样,指盖散发着莹润的光泽。就那样微微仰着脸,关切地望着她,眉眼干净,实在讨人喜欢极了。 陆老夫人越看,越发觉得遗憾,心里叹了口气,面上倒是没作色,温声道,“你来的正好,我正有东西要给你。” 江晚芙微微眨眼,不知是什么,倒是乖乖坐着等。 陆老夫人起身,进了内室,片刻后,就抱着个小小的匣子,出来了。 坐回榻上,陆老夫人轻轻将匣子推过去,朝江晚芙道,“这里面有两封信。一封是给你父亲的,我已在其中说清缘由,待你回去了,将信给你父亲,他定然是明白的。另一封,是给你的。” 江晚芙听得微微抬眼,有些疑惑,但倒是没问,只等陆老夫人朝下说。 果然,陆老夫人顿了顿,继续道,“你可听过延陵顾氏?” 顾这个姓氏,很常见,但前面要加上“延陵”两个字,便有些特别的含义了。江晚芙长在苏州,自然对鼎鼎有名的延陵顾氏有所耳闻,不说她,就连江父,都曾经眼巴巴携厚礼登门,只是也吃了闭门羹。 延陵顾氏可以说是天底下读书人心中的圣地了。当年大梁未定,顾氏先祖便辅佐成祖,曾救成祖与危难之间数次,当时有“文顾武陆”的说法,说的就是顾氏和陆氏。 后来天下太平,顾氏先祖不恋权势,携一族归祖籍延陵,避世至今。唯有十余年前,顾氏长孙入世历练,不过十五岁,便连中三元,一举夺魁,可惜这位也是个不喜当官的主儿,没几年就辞官回乡了。 所以,民间常有言称,顾氏是乱世出,盛世隐。 因为顾氏就在延陵的缘故,还常有读书人去延陵碰运气,希望得一两句指点。不过,多是乘兴而去,失望而归。 江晚芙轻轻点了点头,柔声道,“阿芙听过。” 陆老夫人便点了点头,接着往下道,“府上先祖与顾氏先祖共事时,曾与他有救命之恩,如今两家虽久不来往,但旧情尚在。你回苏州后,带上幼弟,去趟顾氏。” 等陆老夫人说完,江晚芙忽然觉得,手里抱着的这小小的匣子,一下子变得很沉。 其实,陆家并没有对不起她的,陆老夫人对阿娘有养育之恩,和陆家的这门亲事,则庇护了她和阿弟多年,到如今,婚事不成了,陆老夫人依旧为她铺了后路。 两封信,一封是为她,一封是为阿弟。 江晚芙忍不住湿了眼眶,她本不想在老夫人面前掉泪的,怕老夫人看了心里伤心,老人家最忌讳多思多虑了。 可忍了片刻,还是没忍住,红了眼睛,她站了起来,福了福身,微微抬眼,抿唇温顺一笑,小声道,“那阿芙要走了,您保重身子。” 陆老夫人也不好受,却是没说什么,只温和看着小娘子,轻轻点点头,道,“去吧,去找阿瑜,你们姐妹俩,也好好说说话。” 江晚芙又深深福了福身,才抱着匣子走了出去。 出了正房,江晚芙就把匣子给了惠娘,叫她收好,又站在屋檐下缓了缓,等瞧不出哭过的模样了,才朝陆书瑜的院子去。 陆书瑜正在院里眼巴巴等她,一见她,便远远迎了上来,拉着她的手,黏人得厉害,乖乖喊人,“表姐。” 江晚芙抿唇一笑,表姐妹两个进了屋。 其实也没有什么正事可做,陆书瑜只是粘着她,结结巴巴说着话,一口一个“表姐”,问她苏州怎么样,还说以后有机会,想去苏州看她。 这自然只是说一说,国公府是不可能让她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出远门的,等嫁人后,自然更不用提,谢家的规矩可不比陆家少。 但江晚芙也不泼她冷水,认认真真在纸上写下江府的地址,又道,“你若是来了,就和我住一起。我带你去画舫,苏州多河,若是坐画舫,可以将整个苏州都看一遍。沿河有卖吃食的,也有在河上卖的,麻团、糖粥、鱼面、印糕……,甜口咸口的,什么都有。” 陆书瑜还未出过远门,自是听得心驰神往,眼睛都忍不住亮了,倒是冲淡了分别的愁绪。 江晚芙看小娘子那副模样,忍不住温温柔柔一笑,抬手揉揉她的脑袋,两人又说起话来,这一待,就是一整日。 等她和惠娘从福安堂走的时候,天都已经黑下来了。 白日里淅淅沥沥下了好一会儿的雨,到现在都没停,地上泥泞湿滑得厉害,江晚芙站在屋檐下等惠娘。 片刻,惠娘就过来了,一手撑伞,一手抱着匣子,江晚芙见状,便主动接过她手里的灯笼,道,“惠娘,我来吧。” 说罢,主仆两个同撑一把伞,出了福安堂,朝绿锦堂的方向去了。 走了还不到一盏茶的功夫,雨依旧淅淅沥沥下着,惠娘却像是踩到了什么,脚下一滑,身子失了重心,手里的伞也跟着甩了出去,幸而江晚芙机警,一把扶住惠娘的胳膊,她堪堪才站稳了。 也顾不得自己淋雨,江晚芙赶忙问道,“惠娘,没事吧?” 惠娘倒是摇头,只觉得膝盖有些疼,也不知是不是扭着了,“奴婢没事。” 只是这样耽搁了片刻,油纸伞已经被风吹进湖里了,主仆俩忙到曲廊下躲雨。惠娘抬手替自家娘子拍了拍身上的雨,看了眼雨幕,道,“奴婢去福安堂讨把伞。” 江晚芙倒是想说,淋雨回去算了,可惠娘是最怕她受寒的,平日她吃几口冰,惠娘都要盯着,多了便不许,自然是不肯答应了。只把灯笼留给江晚芙,自己冒雨出去了。 索性,离福安堂也不远,江晚芙便也在曲廊上等着了。 雨下得不大不小,夜风倒是有些冷,江晚芙提着灯笼,站在曲廊下等人,瞥见身后墙壁上,卍字纹的窗洞里,一枝酸枣树枝斜插进来,几粒青皮酸枣嫩生生的,看着便觉酸牙。 明明也没有尝过,但江晚芙下意识便觉得,定然是酸得厉害的。 就好像有人极认真地和她说过一样。 “这枣极酸,还涩口得厉害……” 江晚芙怔怔望着那青皮酸枣,抬手用指尖轻轻碰了一下,沁凉光滑的触感,让她有些莫名的恍惚。 正这时,身后传来脚步声,江晚芙回过神,以为是惠娘回来了,忙回过头,一怔。 不是惠娘,是二表哥。 郎君一身雪白织金杭绸的锦袍,白衣胜雪,曲廊屋檐下悬挂着的灯笼被风吹得轻轻晃动着,淡淡的烛火,衬得他清贵胜似谪仙。眼眸淡若琉璃,玉冠束发,薄唇厉眉,神情淡淡,披在肩上的湿发,都不显狼狈。 江晚芙一怔,忽的觉得有些不自在,微微屈膝,小声唤了句,“二表哥。” 岂料,陆则并不似平日那样,没有给她任何回应,只皱着眉,微微合眼,朝后退了一步,靠在墙上,然后睁开了眼,浅色的眸子盯着她。 小娘子今日也是极美的,嫩青浅碧的对襟宽袖儒衫,裹着纤细雪白的脖颈,白得有些晃眼,唇上的那一抹红,却又仿佛散发着一股甜香,大抵如也如梦里一样,柔软、湿暖。 陆则其实并没有被药性影响了心神,此时却有些心乱,他微微合眼,呼出一口灼热的气息。 江晚芙浑然不知,只以为陆则不大舒服,看了眼四周,没寻到他的随从,便迟疑着往前走了一步,低声道,“二表哥,你是不是病了?” 话音刚落,郎君缓缓睁了眼,定定望了她一瞬,淡若琉璃的眼眸仿佛含着什么浓重化不开的情绪,然后,忽的伸出手,将她拉进怀里,炙热的手紧紧贴着她的后腰,烫得她浑身一颤。 混乱间,她仿佛隐隐约约听见一句叹息。 很轻,轻得一瞬即逝。 下一秒,一只大手轻轻揉着她的后颈,犹如她平日抱着元宝给它顺毛一样,那手太烫,烫得她下意识朝前躲,被迫仰着脸,那手却骤然追了上来。 然后,灼热滚烫的吻,就那样落了下来,伴随着浅浅的酒味,衣衫间淡淡的墨香。 江晚芙被这个猝不及防的吻,弄得惊诧而慌乱,下意识挣扎,却从后腰到后颈,都被男人牢牢扣住,动弹不得。 云鬓楚腰 第27节 陆则怎么了…… 醉了?还是,被人下药了? “二表哥——”江晚芙被亲得语不成句,躲不掉,逃不开,只能哀求望着陆则,希望他能恢复理智。 只是,郎君似乎是彻底失了理智,非但没有松开,反而愈发得寸进尺,滚烫的吻,落在她的脖颈处,烫得她浑身一颤。 江晚芙终于受不住了,掉了泪。眼泪砸在颈间,落在纤细雪白的锁骨上。 陆则一怔,抬眼看着小娘子那双含泪的眼,红得厉害的眼尾,忽的心头一软,他一贯行事果决,此时却有些不忍了。 他停下动作,抬起手,擦掉小娘子的泪,不再迫着小娘子仰着脸,承受他的吻,他蹭了蹭小娘子的鼻尖,声音有些哑,“表妹,你帮帮我……” 江晚芙几欲崩溃,既怕被人看去,她这辈子的清白就毁了,又怕陆则真的出事,他毕竟对自己有救命之恩的。贴得这么近,她自然能感受到陆则身上那异乎寻常的炽热滚烫。 她闭上眼,浑身都是抖着的,眼角挂着泪,可怜极了。 陆则也不逼她,只是那样望着她,抬手替她擦了泪。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树影婆娑,晚风吹得头顶灯笼乱晃。 半晌,江晚芙终于开口,声音都是抖的,她小声奔溃道,“我不会的,陆则,我不会……” 这话的意思,自然就是应了。 陆则听罢,忽然想起梦里的场景,小娘子委实心软了些,不知道上辈子,她是不是就是这样,耐不住他的哀求,才由着他“欺负”的。 良久,陆则低声喑哑道,“不碰你,只用手,我教你。” 第29章 (新增作话,可以不看) 雨淅淅沥沥还在下,连空气都是湿漉黏腻的。 江晚芙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那段时间的,只记得身后那支酸枣树枝晃得厉害,蹭着她的脸颊,青皮酸枣也弄得散落一地。 她怕得要命,连头都不敢抬一下,死死闭着眼,额上面上全是细细密密的汗,额头抵在陆则的胸口,咬着唇,一言不发,任由他自己折腾。 终于,不知过了多久,一切归于平静。 陆则垂眼,看着怀中的小娘子颤巍巍的睫羽,一贯冷硬的心,生了几分柔软的怜惜。他自然知道,自己今日这一出,委实算不得什么君子。 但他既然动了心思,再要他就那样放她回苏州,也绝无可能。 只是,把人欺负得这么狠,却的的确确有些过了。 思及自己方才的举动,陆则难得生出那么点悔意,他到底有些失控了。 做戏失了分寸,有些过了,把人给吓着了。 陆则微微失神,待回过神,就见怀里的小娘子闭着的眼,涌出了泪,可怜极了,还小声问他,“你好了吗?可不可以松开?” 陆则没作声,只是将手挪开一寸,虚虚护着怀里人。 江晚芙察觉到他的动作,立即朝一旁撤了一步,她转过脸,身子还发软着,后背抵着冰冷的墙面,总算冷静下来了些许,她闭了闭眼,睫毛轻颤,没看一步之遥的郎君,只低声仓惶道,“世子于我有救命之恩,今夜之事,我不怪世子。也请世子只当一切都没发生过,明日,我便回苏州去,再不踏足京城半步,更不会缠着世子。” 江晚芙说完,就等着陆则回话。 她料想陆则也是不愿意娶她的,堂堂卫国公世子,天之骄子一般的人物,满京城的贵女,由着他选。她压根没想过,要陆则对她负责的,今夜之事,就像她说的,只当报恩了。 谁让她自己一时心软的。 江晚芙心里委屈,有点想哭,又忍了回去,觉得在陆则面前哭哭啼啼的,太丢人了,她自己点头答应的,怨不得旁人。 陆则又没有迫她。她怎么稀里糊涂就答应了的! 陆则原本听她那句划清界限的“世子于我有救命之恩”,明明是有些不虞的,神色也倏地淡了下来,可见小娘子这个样子,又不舍得待她如何,只开口淡淡道,“不好。” 江晚芙却是听得一愣,一开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片刻后,反应过来,气得更想哭了,抬眼看他,“那世子想要如何,难不成还要我做您的外室?我纵使身份低微,也没有像您这样欺负人的!” 面对小娘子的指责,陆则丝毫不见恼怒,只是面露愧色,开口道,“今夜之事,是我冒犯了表妹,万死不抵表妹所受委屈千分之一。表妹不欲追究,是表妹宽容大度,我却做不到坦然受之。” “今夜之事,全是我错,表妹要打要骂,我一律受着。” 郎君一身锦袍,挺拔如松,淡淡的烛光,照得他眉目俊雅至极,不似往日那样清冷疏离,反倒有几分温柔。 江晚芙抿抿唇,心头那股怒火,如同被浇了一盆冷水,呲溜一声,只余几缕不成气候的青烟了。 若陆则是个不负责任的小人,满口为自己辩解,她尚且还能生他的气。 可如今,前有救命之恩,眼下他又一副君子模样,口口声声任她打骂,半句不提自己被下药,再多的委屈,她也憋回去了,只能转开脸,闷声道,“算了。” 她还能真的对陆则动手吗?就当报恩了。 但她的这句“算了”,似乎并没叫郎君满意,只见他微微蹙了蹙眉,撩开袍子,就那样不顾身份贵重,跪了下去。 江晚芙被他这猝不及防的动作,吓得不轻,朝后退了一步。 陆则却尤嫌不够,面上愧色更浓,沉道,“今夜之事,错全在我。方才是我思虑不周,表妹打我骂我,又能如何。眼下,我能弥补的,唯有一件。若表妹应允,我当许以正妻之位。” 江晚芙听得一懵,脑子里乱得厉害,还不待她开口,就听得远处传来什么东西掉落到地上的声音。 她下意识循声看过去,只见两个嬷嬷从月门而出。 大约是瞧见了这边的情况,两人惊得手中灯笼落地,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更添乱的是,两人齐齐来了一句。 “奴婢见过世子。” 江晚芙当即傻眼,这叫什么? 屋漏偏逢连夜雨? 她今晚为什么这么倒霉? . 接下来的事,便全然失了控制。 直到坐在福安堂里,江晚芙都没想明白,她只是来陪陆书瑜过生辰,怎么就发展成这个模样了。 倒是永嘉公主,见小娘子坐在那里,规规矩矩、板板正正,连一个多余的动作都不敢有,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再看那张芙蓉面,唇也破了,胭脂也乱了,细白的脖颈更是不像样子,一连串的红印。 这要是自己女儿,被欺负成这个样子,永嘉真心不敢保证,自己不会提着刀去砍那登徒子的脑袋。 可眼下,登徒子是自己生的,她这心中滋味,顿时就复杂了。 永嘉一贯好性子,今日都没忍住,轻轻皱起了眉,不赞同地看了眼自家儿子。 但婆母没作声,她便也不会贸贸然开口,只沉默着。 而上首的陆老夫人,更不必说。 自进来起,除了朝江晚芙说了句“好孩子,别跪,错不在你”外,便再没开过口,只沉默着,看着跪在正厅中间的嫡孙。 良久,她合了合眼,开了口,却是朝一旁的江晚芙,她伸出手,温声道,“好孩子,过来。” 江晚芙心一颤,抿着唇,乖乖上前,却没敢把手递给陆老夫人。 她怕老夫人讨厌她,像讨厌林若柳一样。哪怕今夜之事,错不在她,却也不能说,与她全无关系。 若二表哥那时候遇上的,是府里任何一个丫鬟,都不会让陆老夫人这么烦心。 陆老夫人却像是知道她的顾虑一样,一把握过她的手,柔和地替她理了理微乱的鬓发,别到耳后,温声道,“好孩子,你受委屈了。” 江晚芙听得心头一暖,更是自责,小声道,“外祖母,都怪我,我……” 陆老夫人却摇摇头,语气再柔和不过,朝她道,“不怪你,外祖母知道,不是我们阿芙的错。外祖母都知道的。” 江晚芙心里蓦地一松,委屈害怕羞耻……一众情绪如潮水涌了上来,忍不住红了眼睛,掉了泪。 见她哭了,陆老夫人面上露出了心疼的神色,将她搂进怀里,好一阵安慰,见她不哭了,才松了手,抬眼看向一旁的永嘉公主,轻声道,“烦请公主带阿芙去我屋里,换身衣裳。” 永嘉公主微微一愣,看了眼婆母,还是应下了,领着江晚芙出去。 她们这一走,正厅的气氛顿时一沉,空气都犹如凝滞了一般,陆老夫人一双眼定定看着陆则,沉甸甸的眼神,重若千钧,压在他的肩头。 过了许久,她终于开口,“二郎,今夜之事,你打算如何收场?” 陆则跪着,抬着眼,直视祖母那锐利的目光,不避不退,道,“我冒犯了表妹,自该负责。” 陆老夫人一改往日对陆则的疼爱,格外严厉,冷冷一笑,面无表情,追问道,“你打算如何负责?娶她?你有没有想过,阿芙是你兄长的未婚妻!你要她如何毫无顾忌嫁给你,你考虑过她的处境吗?!” 陆则自是想过的,今夜之事,是他一手谋划。从头到尾,没有哪一桩、哪一件,超出他的预期,就连祖母的反应,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他只垂下眼,慢声开口道,“今夜之事,孙儿已经着人封口,眼下唯一知情的,除了祖母、母亲、我与江表妹,便只剩下那两个路过的嬷嬷。孙儿用性命担保,今夜过后,无人会提起此事,亦不会损及表妹名声分毫。至于婚约,兄长与表妹本就尚未定亲,各自婚嫁,理所应当。” “呵——”陆老夫人当真是冷笑一声,嘲弄道,“好一个各自婚嫁,理所应当。姑且算你说的对,我再问你,你打算如何娶阿芙?堂堂卫国公府世子,要娶一个通判之女,你有没有想过,旁人会怎么看这桩远不能用高攀二字来糊弄的婚事?” 陆则沉默片刻,道,“此事还要劳烦祖母和母亲。表妹纯孝至善,病榻前衣不解带,侍奉长辈,我念及救母之恩,又生爱慕之情,入宫求陛下赐婚。” 陆老夫人听罢,居然没动怒,只神色平淡点点头,道,“陆大人果真聪慧过人,什么都想得如此周全,倒是叫我这老婆子,很是长了一番见识。这理由,倒是说得过去。”说着,却是话锋一转,又问,“那你兄长呢?你打算怎么说服他?” 陆则垂眸凝思,片刻后开口,“兄长若知晓今夜之事,不会阻拦。” 陆老夫人听罢,闭上了眼,搭在扶手上的手巍巍颤颤,似乎是在隐忍,片刻后,陆老夫人睁开眼,语气肯定道,“你说得不错。你兄长这个人,从来严以律己,宽以待人,若是知道,你是遭人下药,冒犯了阿芙,哪怕心里再难过,也不会提半个字。你说的对极了。” “你样样都说的很对,让我这老婆子,找不出一处破绽。” “真是我的好嫡孙……” “真不愧是我国公府教养出的好世子……” “如此思虑周全,无半点漏洞……” 陆老夫人点头感慨着,手指扣在扶手上,仿佛对陆则的回答很满意,下一秒,她骤然抬手,狠狠将桌案上的茶盏,朝跪着的陆则砸去。 哐啷一声,茶盏落地,碎成几片。 陆则直直跪着,不闪不避,任由那杯盏砸在自己的身上,热茶泼了一身,却分毫未动,连眼睛都不曾眨一下。 陆老夫人豁然起身,蓦地指着陆则,盯着他,一字一句,声音中透着冷意。 “二郎,我问你,今晚之事,当真全是意外?!” 第30章 屋外小雨淅淅沥沥未停,半扇开着的卍字纹窗格,有细密的雨丝被风吹得斜落进来,鎏金铜灯的火光上下窜动着。 云鬓楚腰 第28节 正厅内的气氛,压抑而凝滞,只听得到陆老夫人一句句的质问。 一贯和善温和的老夫人,满脸怒气,丁点儿不留情面,一句比一句咄咄逼人。 “你老老实实告诉我,今夜之事,究竟是你遭人算计,还是你顺水推舟,甚至原本就是你刻意为之?!” “你兄长的事,其中有没有你的推波助澜?!” “你敢说,这桩桩件件,你问心无愧?!” 陆老夫人问罢,一张脸紧紧绷着,想起那混乱的一晚。她后来亲自查过,的确是那两个婆子遭人算计,并无人指使,但眼下的情形,却让她不得不多想。 如果二郎一开始就对阿芙动了心思,以他的性子,绝无可能眼睁睁看着阿芙嫁给旁人,这其中,没有他的手笔,陆老夫人是无论如何都不信的。或许不是他谋划,但他在其中,绝无可能没有半点举动。 面对祖母的逼问,陆则只是轻轻垂眸,容色清冷,面色平静,开口缓声道,“今夜之事,的确不是意外,孙儿蓄谋已久。” 至于兄长的事,陆则也不打算解释什么,他的确看见林若柳进了那间厢房,他可以拦着兄长,但他没有。他默许了事情发生,也不怕承担祖母的怒火。 就算没有林若柳主仆的主动算计,他也会设计毁了这桩婚事。 所以,他也认。 “好一个蓄谋已久?!”陆老夫人几乎震怒,脸色难看得厉害,她点头,道,“你把什么都算计得明明白白。你明知你兄长生性仁厚,迟疑不决,所以逼得他不得不选林若柳!你明知我怜惜阿芙那孩子自幼失母,不舍逼她失贞远嫁,所以逼得我不得不点头答应!还有阿芙,你明知她心软良善,念及救命之恩,不会见死不救,所以你便挟恩图报!陆则,为了一己之私,不顾兄弟情义,挟恩图报,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你认是不认?!” 陆老夫人这话,不可谓不严重,但陆则听罢,没有半句辩解,只沉声道,“认。” 陆老夫人颔首道,“好,你认。那也免得说我冤枉了你!” “来人!”下一秒,她扬声唤了嬷嬷进来。 守在门口的心腹嬷嬷听见动静,赶忙进来了,头也不敢抬,更不敢看正厅里跪着的世子,她不知出了什么事,但也猜得出,绝对是大事,只恭恭敬敬道,“老夫人。” 陆老夫人冷冷开口,“取我的鞭子来。” 嬷嬷闻言,吓得险些跪下去,看了眼老夫人的脸色,才毕恭毕敬退了出去。片刻,带着鞭子回来,小心翼翼拱手递上前。 陆老夫人一把接了鞭子,让那嬷嬷出去。 那是一条软细鞭,长九寸,鞭身细软,牛皮鞣制,掺了牛筋,鞭头红珞,鞭柄铜制鎏金,细长一条。 陆老夫人书香门第出身,也是斯斯文文、养在深闺的贵女,后来嫁入国公府,夫婿是个练家子,情浓之时,她也跟着学过一招半式。学的不好,但一手鞭子,倒是学了有老国公爷的几分精髓。 陆老夫人手腕一抖,软鞭落地,冷声道,“脱衣。” 陆则应是,抬手将外衣脱了,只着一件轻薄雪白的里衣。 “咻”地一声,软鞭破空劈去,顷刻间抽在陆则的背上,原本干净雪白的里衣,只受了一鞭子,就有血渗了出来。 就连又是数鞭。 陆则一声不吭,持鞭的陆老夫人更是一言不发,短短一盏茶的功夫,数十鞭,鞭鞭落到皮肉之上,没有丁点心软。 死寂的正厅内,没有一点声响,只剩下鞭子打在皮肉上的声音,一鞭一鞭,一下一下,陆则直直跪着,腰背如雪山松竹,坚韧不断,没有半点弯折。 那根难得派上用场的软鞭,已经完全被血浸湿,鞭头红珞沾染了血迹,红得愈发刺目。 陆则依旧一声不吭,不避不躲,忽的,一鞭子下去,雪白薄衫被抽得撕裂开,勾住红珞头,被扯下大片。 顷刻间,陆则背脊彻底裸露在空气中。 陆老夫人蓦地就停住了,怔怔看着陆则的脊背,薄衫褴褛,露出底下的匀称骨肉,有血淋淋的新伤,这是她刚打的,但更多的,是旧伤。有从前习武留下的,也有先前打仗留下的。 一眼看过去,竟没有半寸完好无损的皮肉。 陆老夫人忽的失了力气。 从二郎出生那一日起,陆老夫人就知道,他注定和别的郎君不一样,他是嫡子,是未来的卫国公,他必须坚忍不拔,沉稳可靠,如他父亲那样,扛起国公府门楣,扛起九边重镇,乃至扛起整个大梁的安宁。 这是他生下来,就背负的责任。甚至,还要更多。不仅仅是陆家的,还有大梁皇室的。 所以,别的兄弟可以任性贪玩,可以被呵护着长大,陆则不行,他必须比别人更优秀,更刻苦,同时,也更孤独。 看着眼前固执的陆则,陆老夫人的眼前,却浮现出他幼时的模样。 京城的冬天,一贯是很冷的,每日卯时不到,二郎就会来给她请安,小小的郎君,还不及桌高,也不要旁人搀扶,自己迈过高高的门槛,进来给她请安,玉白的小脸板着,穿得规规矩矩,一丝不苟给她行礼问安。 然后出府,入宫。 而那个时辰,他的兄弟们,尚待在温暖的房间里,如三郎那样被庄氏溺爱着的,更是还睡得不省人事。 每日,卯时不到出府,酉时归家,却还不能懈怠分毫。国公府的世子,日后是要领兵打仗的,不能只会舞文弄墨,更要熟读兵书,习得一身武艺。 小小的郎君,在庭院里,跟着父亲习武,扎马步、练拳……直到天彻底黑下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风霜雪雨,寒来暑往,未有一日懈怠。 她未曾见过这孩子叫苦,也未曾见过他喊累,唯有一次,二郎给她请安后,迟迟没走,尚且稚嫩的孩童小声问她,“祖母,我能不能不入宫?”他皱着眉,低声道,“太子表兄从不好好听课,只爱欺负宫女,很吵。我想在家里念书。” 小小的陆则知道,太子是表兄,更是东宫之主,他哪怕不喜欢他,也不能宣之于口,于是,便不想入宫了。 可那个时候,她只是沉默了会儿,摇摇头,道,“二郎,不可任性。” 从那之后,她再没从二郎口中,听到一句抱怨,他如所有人期盼的那样,沉稳、可靠、坚毅、果决,第一次去宣同,行军打仗,与士兵同吃同住,身上看不出半点属于世家郎君的骄矜之气。 甚至严苛如陆勤,都说不出他的不是,私底下道了句,此子肖我。 所有人提起他时,都交口称赞,道,卫世子是京中世家郎君的楷模,无愧于皇室和国公府的教养,卫国公府后继有人。假以时日,他必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可陆老夫人看着芝兰玉树、行事沉稳的孙儿,偶尔也会想起,那个小声说着自己不想入宫的小郎君。 如今,她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小郎君,只是这一次,二郎没有像小时候那样,求着她这个祖母,他没有指望任何人,而是一声不吭的,把自己想要的人,攥到了手里,哪怕她这样打他骂他,都不肯松口。 陆老夫人合了合眼,只觉手中的软鞭格外的沉,沉得她几乎拿不住了,高高扬起的软鞭,落了下去。她丢掉鞭子,坐回圈椅,低声开口,“你想娶阿芙,我不拦你。” 陆则闻言微微一怔,继而抬眼,看了眼上首的祖母,叩首而拜,定声道,“多谢祖母成全。” 陆老夫人只是摇摇头,没再看他,道,“去上药吧。” 陆则起身,牵扯到背上的伤,动作一滞,却没吭一声,直直站起来,捡起一旁的锦袍,就那么直接穿上,朝上首的陆老夫人拱手,才转身要出去。 他走到门口,正要一步踏出去,忽的听见一声“二郎”。 陆则回眸,等着祖母开口,良久,陆老夫人才道,“今夜之事,我替你瞒着。但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倘若有一日,阿芙知晓你今日的算计,怨你或恨你,你可承受得起?” 陆则轻轻垂下眼,沉默片刻,开口道,“她永远不会知晓。” 说罢,轻轻颔首,越过门槛,就那么踏了出去。 守在福安堂的常宁见主子出来,赶忙上前,一走近,就嗅到了一股掩都掩不住的血腥味,心头一凛,赶忙要扶,却被陆则抬手拂开。 陆则只淡淡道,“无妨。” 自然是疼的,他也是凡胎肉骨,祖母也没心软。但今夜的皮肉之苦,却也是他一早就预料到的。 他的确可以做得更隐蔽,不漏半点破绽,也无需挨这顿打。这与他而言,不是做不到的,但那样做,势必会毁了小娘子在祖母心中的形象。 他们中间掺杂了太多,无论娶还是纳,在长辈眼里,本身就是错的。人都有私心,哪怕祖母也不例外,若错不在他,那被指责的,自然是寄人篱下的江晚芙。 倒也不是不舍得,那样做,其实更省事,只是那晚谋划这一出的时候,想起小娘子那双含泪的眼,眼尾通红,可怜望着他的样子,他当时就想。 算了。 挨打就挨打吧。 他算计了她,又那样欺负了她,还要惹她哭,似乎有点过分了。 况且,他的本意,也不是想要欺负她的。 第31章 正厅里,祖孙二人这番交谈,江晚芙自然无从得知。 她正跟着永嘉公主去正屋,进门后,永嘉公主没跟着进,示意下人送了衣物来后,就温和道,“进去吧,让你的嬷嬷来陪你。” 过了会儿,就见惠娘从门外进来了,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拦着她的福安堂嬷嬷只道,陆老夫人寻她家娘子有急事。惠娘起初还被哄住了,可越等,却是越心焦了。 眼下再看自家娘子的模样,哪里还有不明白的道理,这分明是被欺负了!惠娘还没开口,眼泪先掉下来了。 永嘉公主见状,倒是没责怪惠娘的意思,轻轻朝江晚芙颔首,退了出去。 门也随之关上,惠娘立刻走到江晚芙身边,瞥见她脖颈处暧昧的红痕,心疼得手都在颤,红着眼,低声道,“奴婢服侍您换衣裳。” 江晚芙本就又累又怕,方才不过强撑着,此时见了惠娘,更是卸下了全部防备,轻轻应了一声,道,“好。” 主仆俩进了盥室,下人早就备好了热水,雾气弥漫,温热的水汽氤氲。 惠娘要替她脱衣裳,江晚芙没答应,说自己来,转过身,脱了外衫,进了浴桶,惠娘才转过身,已经看不出哭过的样子了。 “奴婢给您搓发膏……” 惠娘柔声说着,取了发膏,抬手要将自家娘子的长发挽起,瞥见那原本光洁白皙的后颈处,全是红痕,那一粒小小的红痣,更是红得刺目眨眼,暧昧得厉害,当即动作一滞。 江晚芙正微微低着头,方便惠娘替她洗发,见她久久没有动作,轻轻唤了声,“惠娘?” 惠娘忙掩饰一笑,道,“没什么。”她继续着手上的动作,眼睛却是悄悄红了。 洗过头发,江晚芙就不要惠娘伺候了,她垂着眼,低声道,“惠娘,我自己来吧。” 惠娘大抵也猜到了些,连后颈处都是那副模样,其它的地方,更不用提。她喉间一涩,点头应下,退到一边。 江晚芙此时才敢看向自己的身子,她也是娇养在深闺的小娘子,往日在哪里蹭一下,身上都能起一片红痕,把惠娘几个心疼得不行。方才被陆则那样按在墙上欺负,男人吃了药,哪里有什么理智可言,下手更是没轻没重,这幅样子,真让惠娘看了,她又要哭了。 江晚芙累得厉害,没心思再安慰惠娘,索性自己来吧。 何况,她现在也有点怕别人碰她,江晚芙闭着眼,不去看那些暧昧痕迹,草草用棉帕给自己擦洗完身子,就站起来,伸手去取一旁架子上摆着的衣裳。 但那架子摆得太远了,江晚芙指尖只捏到一点袖子,她也不想叫惠娘帮忙,便用力一扯,整个架子跟着倒下来,哐啷一声,砸在浴桶上。 背朝这边的惠娘听见这动静,吓得立刻回头,见只是架子倒在地上,下意识心里一松,忙过去,捡起散落一地的衣裳,小心翼翼给自家娘子披上,小声道,“娘子……” 江晚芙闭着眼,低低应了声,纤瘦的身子裹在薄衫下,轻轻发抖着。 惠娘紧贴着她,自然一下子就察觉到了,悔得恨不得打自己几巴掌,低声道,“娘子,都是奴婢不好,奴婢不该留您一个人的,是奴婢该死。” 江晚芙摇摇头,靠在惠娘宽厚的肩上,将脸埋进她的胸口,一直忍着的泪,终于流了出来,她用很小很小的声音道,“惠娘,我想祖母,想阿娘……” 她其实很少说这些的,小时候不懂事,会和祖母讨要阿娘,后来长大了,就知道了,人死不能复生,伤春悲秋没什么用,日子该过还是要过。 可心里觉得委屈的时候,就不记得那些大道理了,只想变回小孩儿,躲在祖母和阿娘的膝下,叫她们护着疼着宠着,无忧无虑的,什么也不去想。 江晚芙哭起来的时候,从来是不出声的,只抵在惠娘肩上,那么默默掉着泪,鼻尖都是红的,偏偏这幅样子,更叫惠娘觉得不忍。 惠娘也没作声,只那样轻轻拍着怀中的小娘子。 江晚芙也只放纵自己哭了那么一会儿,这里毕竟是福安堂,她怕让人看见了,尤其是传到陆老夫人和永嘉公主耳朵里,她们会觉得她心里有怨。 云鬓楚腰 第29节 她草草擦了泪,在惠娘的服侍下,穿好了衣裳,扫了眼铜镜里的自己,见脖颈处密密麻麻的红痕,就叫惠娘取了脂粉来,敷了些梨花脂粉,盖住那些痕迹。 她也知道,这不过是自欺欺人。 今晚的事,真正撞破的,也许就那两个嬷嬷,可大半夜的,连永嘉公主和陆老夫人都被惊动了,其它人猜也猜得到,肯定是出事了。 但叫她顶着这些痕迹去见人,她实在做不到。 遮掩好了,江晚芙才出了盥室,下人送了宵食来,她自然没什么胃口,只动了几口,便朝惠娘道,“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惠娘迟疑着不敢走,蹲下身,道,“娘子,您……” 江晚芙见惠娘这个神色,自然猜得到她心里想什么,她这是怕自己想不开,便摇摇头,“我没事,只是想一个人静一静。” 她自然不会寻死觅活,没什么比活着更重要的,哪怕活得差些,也要活下去才行。 惠娘还不大想走,但看自家娘子这个神色,到底还是退了出去,只是不敢走远,守在门口。 惠娘出去了,屋内一下子静了下来,江晚芙便独自坐在那里,想着自己今后的打算。 其实她心里很乱,身子也乏得厉害,可身边没有长辈替她拿主意,她也习惯了一切自己做主,便强逼自己镇定下来。 她想起那时陆则了事后,她颤颤巍巍系衣襟扣子时,陆则跪下说的那番话,说若她答应,便许以正妻之位。 江晚芙虽还记得这番话,但自然不会那么天真乐观,陆则是什么身份,他的正妻之位,又何其抢手,怎么可能落到她身上。就算陆则君子做派,对她有愧,不顾两人之间这悬殊的身份,决意娶她,陆老夫人和永嘉公主也不见得会答应。 尤其是,她和陆致议亲在前。 这定然是不可能的,江晚芙在心里下了定论,猜想着,也许老夫人和永嘉公主,会给她另觅一门亲事。 只是,她出了这样的事,又身份不显,婚事上怕是会坎坷些,也许只能低嫁。但老夫人和公主为人公道,定然会在别的方面补偿她,也许是丰厚的嫁妆,也许是照拂阿弟,也许是其它。 她不怕低嫁的,在别无选择的情况下,不管嫁给任何人,她都会好好经营这段关系,唯一让她不安的,是她的丈夫得知她曾经的这桩旧事,心中是否会对她存有偏见。 江晚芙正怔怔想着,却听见开门声响,一抬头,就见惠娘忽的走了进来,面色凝重,低声唤她,“娘子——” 江晚芙怔怔回神,抬眼低声问,“怎么了?” 惠娘迟疑了一下,还是开了口,“卫世子来了……” 刚得知欺负了自家娘子的人,是卫世子时,惠娘心里自然是气极的,可木已成舟,她再气难道能杀了陆则吗?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更遑论,江家在国公府这样的庞然大物面前,更是连说话的资格都没有。若……若世子肯对娘子负责,哪怕是侧室,那自家娘子,总不至于如旁的失贞女子一般,落得那般惨淡境地。 所以,哪怕心里不愿意,她也还是替陆则传了话。 江晚芙一听到陆则的名字,手心出了层薄薄的热汗,汗涔涔、湿漉漉的,说实话,她有点怕见陆则,但今晚的事,总要有个结果,躲也没用。 她抿抿唇,朝惠娘点点头,不再迟疑,起身出了房间。 已经很晚了,但屋外廊下还挂着灯笼,雾蒙蒙的烛光,寂静处,偶尔传来几声低低的虫鸣声,算得上宁静祥和的一幕。 江晚芙的心里,却平静不下来,看了眼站在廊下的陆则。他似乎换了身衣裳,玄色杭绸锦袍,腰间玉革带,一如既往的清贵矜傲,容色清冷,但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他气色仿佛不如之前,有些苍白,但江晚芙想,大约是那虎狼之药伤身的缘故。 就她发怔的片刻,陆则已经走近了。 他仔仔细细看着江晚芙,见小娘子情绪还算平静,心头略微松了口气,看了眼守在一旁的惠娘,倒是没说什么,只缓声开口,“江表妹。” 江晚芙被叫得回过神,下意识抬眼,仰脸望着比她高了许多的陆则,等着他开口。 陆则被那双明亮湿润的眼眸,看得一怔,想起那个时候,小娘子娇怯缩在他的怀中,任他施为时,那双含泪望着他的眼睛,不知怎么的,胸口有点发烫,后背疼倒是淡了。 他顿了顿,才继续开口,“我已禀明长辈,祖母和母亲也已同意我和表妹的婚事。诸事我都安排好了,表妹不必忧心,更不必顾忌旁人议论。若有什么为难的,便叫人来寻我,我理当为表妹处置。” 说着,他轻垂眼眸,直视着面前的小娘子,神色缓和,温声道,“是我冒犯了表妹,一切都是我的错,与表妹无关。表妹无需有任何负担,更不必自轻自贱,表妹只需记得,若有人错了,那人定然是我,你不过是受我所迫。” 说罢,不等江晚芙说什么,又淡声道,“夜深了,我送表妹回绿锦堂。” 陆则朝随从吩咐了一声,叫他去禀报祖母,自己亲自提着灯笼,在前引路,就这么将江晚芙主仆二人,送回了绿锦堂。 陆则倒是没进门,停在月门之外,将灯笼递给惠娘,看了眼一直低头不语的小娘子,猜想她心里定然又慌又乱,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了前世。 那时两人是叔嫂,纵然兄长已经过身,这关系却改不了,他占了她的身子,她心里定然比如今慌千倍万倍,只怕连一死了之都想过了。 想到这里,陆则心里又蓦地生了几分自己都没察觉的怜惜,一贯冷冰冰的语气,也倏地温和了下来,开口道,“今日叫表妹受惊了,表妹回去吧,我会处理好一切。” 江晚芙却不知自己该给什么反应。 要说怨陆则,好似也没那个立场,一来那个时候,她自己心软答应的,二来除了那时候的冒犯,陆则表现得太过君子,更是不顾身份要娶她,不管最后成不成,至少他做了。 何况,陆则并不是有意那样待她,他被下了药。他有错,但也不能把错全按到他身上,这不公平。 但要说一点都不怨,那也是假的。被那样欺负了,换做别的女子,大约已经哭着闹着要投缳了,她怕死,没动这个念头,可对罪魁祸首,扪心自问,她做不到毫无芥蒂。 想了一圈,江晚芙心里更乱了,又累得厉害,只低头朝陆则福了福身,低声谢他送自己回来,语气客客气气,便转身脚步匆匆进了月门。 不管什么,都明日再说吧。 第32章 回了绿锦堂,江晚芙匆匆睡下,多少有点逃避的心思,就那么沉沉睡了过去。 隔日醒来,屋里静悄悄的,除了她,一个人都没有,江晚芙没起来,窝在被褥里,有几缕淡金色的日光,被细密的窗纱筛过,落在屋里的地上。 细细听去,能听见屋外仆妇在洒扫,扫帚扫过地面发出细碎窸窣的声响,间或几声的虫鸣,树叶被风吹动的沙沙声。 江晚芙安安静静听着,忽的觉得心里很是安宁,就连昨晚的事,都好似淡去了,不是那么要紧了。 这时,传来开门的声响,惠娘从外进来,步子压得很低,直到进了内室,见江晚芙已经醒了,忙过来,低声道,“娘子醒了?” 江晚芙点点头,坐起来,洗漱一番,纤云和菱枝进来给她梳头。 菱枝胳膊上的伤好全了,倒是没留疤,小妮子嘴上说不要紧,可真看见没留疤的时候,还是悄悄乐了许久。 两人还不知昨夜发生了什么,见自家主子脖颈处淡淡的红痕,还有些疑惑,不过两人年轻,到底没嫁过人,惠娘一句“娘子吹了冷风,长疹子了”,就把两人糊弄过去了。 几人说话的时候。江晚芙也打量了眼镜子里的自己,不知道是心里作用还是什么,感觉没有昨晚那么吓人了,只余淡淡的红痕,倒是有点像长了疹子。 梳好头发,纤云和菱枝去取早膳,惠娘就在屋里伺候着,看自家主子神色平淡,小心开口,“娘子,昨晚卫世子的意思,是他要娶您为妻吗?” 惠娘说这话,其实心虚得很,倒不是她妄自菲薄,再者卫世子那样欺负了自家娘子,讲道理,自然是要负责的。可她也确实没敢想,自家娘子能当正室。 自古男女成亲,都讲究一个“门当户对”,要逾越自是可以,但却没那么容易。 江晚芙低头,看着腕上的镯子,摇摇头,“我不知道。” 她不是糊弄惠娘,她的确不知道,陆则说会娶她,但以她的身份,哪里有那么容易。与其最后失望,倒不如一开始就不要抱什么期待。 惠娘面色一滞,心里也是叹气,觉得自己太乐观了,小心问,“那咱们还收拾行李吗?” 原本江晚芙的打算,是等林若柳进门,再过几日,府里没什么流言蜚语了,她在借口家中长辈生病,她要回家侍疾为由,正大光明的走。故而,惠娘一直叫纤云两人得闲的时候,在屋里收拾行李。 但如今,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惠娘一时拿不了主意。 江晚芙也被问得愣了愣,面色平静道,“收拾吧。” 惠娘小心答应下来。纤云菱枝恰好回来,江晚芙安安静静用了顿早膳,吃的清汤云吞,汤汁鲜美,云吞皮薄,肉馅也极鲜,大约还加了点辣,吃起来极开胃。 一碗云吞吃罢,江晚芙心里最后一点疙瘩,也彻底消散了。她也想开了,陆则愿意娶她,对她而言,自然是最好的结果。哪怕日后因为高嫁,她定然要矮一截,会受些委屈。 若不愿意,那便算了。 她也不会赖着他,但留在京城肯定是不行的,人多口杂,对她对陆则,都不好。还是回苏州去,也不急着嫁人,想必她去求老夫人,老夫人一定会为她遮掩的。 至于其它的,江晚芙一时也没想出个章程来,但她心里隐隐约约有个念头,没敢同惠娘说,实在有些惊世骇俗,说出来,大约会吓着惠娘。 她也不是非要嫁人的,与其成日活得战战兢兢,怕未来夫君会因为她婚前失贞,厌恶她唾弃她,倒不如不成婚。 江晚芙也只是一想,暂时没有心思去细细琢磨,她自己都没想好,自然不会开口,只把前头的话,和惠娘说了。 惠娘听罢,沉默了半晌,良久才道,“若是老夫人在就好了。” 这种事,原本也不该江晚芙一个小娘子自己处理,若家中有靠谱的正经长辈,自然会为娘子做主,哪里需要主仆俩这样,揣着一颗心猜来猜去。 江晚芙闻言,并没作声,主仆俩都沉默着的时候,却见纤云推门进来,恭恭敬敬唤了声,“娘子……” 江晚芙应她,“什么事?” 纤云也有点摸不着头脑,却是道,“福安堂的管事嬷嬷来了。” 江晚芙一愣,倒是点了点头,道,“请她坐会儿,我就去。” 纤云应下,关门出去。 江晚芙起身,惠娘却一脸愁容,压低声音问,“娘子,您说,她是不是——” 惠娘话没说完,江晚芙却也明白她的意思,摇摇头,坦然道,“我也不知道,无所谓,去吧。” 说罢,看了眼铜镜里的自己,总觉得那红痕有些扎眼,叫惠娘取了帷帽来,戴上后,那些痕迹便被遮得看不出了,江晚芙心里不自觉松了些,抿抿唇,深深吸了口气,踏出了屋子。 一旦踏出去,先前那点畏惧,倒也消散了。 庭院里有仆妇见她,俱恭敬行礼,江晚芙也从容颔首示意。 到了正厅,福安堂的管事嬷嬷却没坐,而是规规矩矩站着,见江晚芙来了,恭恭敬敬朝她福身,神情也平和恭谨,见她戴着帷帽,也没问半句,面上带着和气的笑容,开了口。 “江娘子。老夫人昨夜梦魇,打算今日去玄妙观祈福。听说娘子家中长辈有疾,便请娘子同行。娘子略收拾一番,咱们用了午膳,就要出发了。” 江晚芙听得一怔,家中长辈生病,她的确是这么和老夫人说过的,但两人都心知肚明,这就是借口而已。 怎么这么突然就要出门祈福? 不知怎么的,江晚芙心里忽然想起,昨晚陆则送她回来时,那句“我会处理好一切”。 那管事嬷嬷说罢,还在恭恭敬敬等她的回话,江晚芙也只能压下心头疑惑,颔首应下。 管事嬷嬷见江晚芙答应了,便说要回去给老夫人回话,很快恭恭敬敬走了。 惠娘也听得一头雾水。 本以为管事嬷嬷定然是冲着昨晚那事来的,结果无端端说什么祈福的事,但她看了眼时辰,却赶忙道,“用了午膳就要出门,奴婢先去叫人收拾。” 江晚芙颔首,轻声应下。 很快到了午膳的时辰,用过午膳,福安堂那边果然有人来问了,还是那个管事嬷嬷,语气恭恭敬敬的,问她们可收拾好了,也不催促,口里还道,“老夫人说了,若是还没好,便迟会儿再走。” 江晚芙自然做不出那么失礼的事,叫长辈们等自己,微微颔首道,“都收拾好了。” 那管事嬷嬷便露出了笑,引她去了正门。 到了正门处,那管事嬷嬷却停了停,微微侧身。 江晚芙一抬眼,就瞥见了廊架下站着的陆则。 郎君站在隐蔽处,廊架爬满了藤罗,因着秋冬缘故,有些已经枯了,枝叶微黄,今日天气不错,浅金的日光,被细密藤萝细细筛过,落在郎君的肩头,硬生生将他身上那股很难忽视的疏离矜傲,都冲淡了几分。 云鬓楚腰 第30节 江晚芙一怔,管事嬷嬷已经走开了,她迟疑了会儿,还是朝陆则走了过去。 想起昨晚的事,她站得有点远,语气也不由得客气起来,“世子。” 陆则听了这声“世子”,倒是没太大的反应,若出了昨晚的事,江晚芙还能和从前一样唤他二表哥,那他才要发愁,娶这样一个心软得过了头的妻子,日后只怕连后宅都镇不住。 小娘子身世委实低了些,又生得一副柔软心肠,哪怕有他替她抬着,也需得再强势些,免得被那些刁奴欺负了去。 陆则思绪飘远了些,待回过神来,才开口道,“表妹此去玄妙观,不用忧心其他,只当散心。” 江晚芙听得有些疑惑,陆则来这一趟,就是为了和她说这一句不痛不痒的话?好在她还戴着帷帽,旁人也看不出她的疑惑。 其实不止他,便是陆则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对劲,其实,他大抵是知道的,若是要扮演一个体贴愧疚的二表哥,明知江晚芙此时最怕他,他不应该过来。只是,不知怎么的,他就过来了。 但他的性子一贯如此,做了就做了,想那么多做什么。在某些方面,他一贯信自己的直觉,便也没话找话,开了口。 至于其它的,也着实没什么可说的。 见陆则仿佛没有别的话了,江晚芙便也颔首应下,客客气气道,“多谢世子。”顿了顿,又低声道,“那我先过去了,免得叫长辈久等。” 陆则颔首,目送小娘子朝他屈膝福身,转身逃也似的走了。 她从廊架下走出去,小娘子今日穿一声灰蓝的对襟儒衫,袖口宽大,手拢在袖子里,只露出一点点指尖,像是怕冷似的。云白的褶裙,遮住绣鞋,整个人那样轻轻走开,犹如一团要散开的云雾似的,孱弱得如春日的新枝,一折就断。 陆则时常会感觉,江晚芙是很脆弱的,好似下一刻就会彻底消失,这念头来的毫无缘由,他也觉得匪夷所思,但对待小娘子的时候,他下意识谨慎小心。 陆则有些怔愣,被母亲永嘉公主一声“二郎”,唤得回过神,他抬眼,朝远处走来的母亲颔首,“母亲。” 永嘉公主走过来,看了眼儿子,见他唇色苍白,虽心里还有些生气,但到底慈母心肠,开口道,“放心,我会替你照顾着的。” 她说的,自然是江晚芙。 陆则低垂眼眸拱手,淡声道,“谢母亲。” 永嘉公主自然不少他这一句谢,点点头,“回去养病,免得定亲的时候,还一副病怏怏模样,我丢不起那个人。” 陆则颔首应是,永嘉公主便抬步走了。 待她上了马车,人就都到齐了,马车缓缓动了起来,朝出城的方向而去。 陆则目送马车远去,却没回去养病,吩咐随从备车,去了刑部。 第33章 一晃眼,江晚芙到这玄妙观,已有四五日。 山中清静,观中女冠也一心修道,除却几个打杂的小道,无人前来打搅,更无探问,远离俗世,很是宁静。 陆老夫人那里,也不要她去侍奉,每每请了安,便叫她自去闲逛。 玄妙观虽不大,但景色宜人,尤其秋日,院中果树硕果累累,有心性未定的小道前来偷果。江晚芙每日起得颇早,请过安,照例去观中祈福过,便去山野闲逛,因畏惧猛兽,并不敢去深山,但也有几分野趣。 江晚芙每日早出晚归,一时连先前那点烦心事,都忘了个彻底,连惠娘都小声道,“再待下去,娘子怕是要乐不思蜀了。” 这一日,江晚芙摘了半篓甜梨,做了梨膏糖,给观中女童分了。 小娃娃抱着糖,甜甜谢过她,牵着手散开跑远。 江晚芙便在檐下笑看她们走远,才回厢房,还没来得及换寝衣,却忽的见陆老夫人身边嬷嬷匆匆进来,请她过去。 江晚芙不知何事,但那嬷嬷神色匆匆,她也二话不说,当即起身,急匆匆朝陆老夫人所居的东厢房去。 进了门,却见除了陆老夫人,永嘉公主也在,婆媳二人正坐在灯下,老夫人执黑子,永嘉公主执白子,正在对弈。 江晚芙一怔,陆老夫人抬眼,朝她招手,“阿芙,过来。” 等她走到跟前,陆老夫人摆摆手道,“老眼昏花,连棋盘都看不清了,你来陪公主下吧。” 江晚芙福身应是,坐下陪着永嘉公主下棋。 她在家中学过,因她那时对下棋感兴趣,祖母还特意请了女夫子教她,如今虽长久不下了,但原先学的,自是还没丢的。 永嘉公主本没抱多大期待,只漫不经心下着,盖因时下世家养女,都鲜少让小娘子学棋的,结果落了几子,倒是有些惊讶了,抬眼看了眼坐在对面的江晚芙。 烛光微黄,淡淡烛光照在小娘子的面上,侧脸犹如镀上一层暖色。她微微低着头,眸色认真注视着面前的棋盘,神色柔和,唇微微翘着,腮边两粒酒窝,实在讨人喜欢极了。 永嘉公主微微一怔,忽然就有点明白,二郎为什么费尽周折也要将人娶回家了。 这几日住在玄妙观里,她也曾听嬷嬷说过,江晚芙每日都能给自己找到事做,今日做了糕点四处分,明日摘了松针做茶,不惹是生非却不畏畏缩缩,恭谨孝顺却不木讷呆板,这样的小娘子,的确是讨人喜欢的。 她不似婆母,婆母顾忌太多,要考虑兄弟和睦,考虑府中太平,她只盼着二郎过得自在,除此之外,别无所求。 她生下他,却未曾给他几日快活日子,儿子一贯不喜不悲、波澜不惊,难得待一小娘子这样上心,她自然不忍阻拦。 若这个小娘子,能叫二郎欢喜,能叫二郎觉得日子有意思,她是愿意接受她做自己儿媳妇的。 只要二郎喜欢,她就认。 永嘉公主心里想着,面上神色柔和了几分。 江晚芙一向对人的情绪很敏感,自然察觉到永嘉公主这细微的变化,但她不知永嘉公主这番心思,只抿唇笑了笑,继续落下一子。 两人正对弈着,忽的,外头传来一阵嘈杂声响。 江晚芙下意识抬起头,却见陆老夫人和永嘉公主都神色从容,连伺候的掌事嬷嬷,都面色不变,顿时有种是不是她太大惊小怪了的感觉。 但那声音,很快大了起来。 有什么狠狠撞在在门上,整扇门跟着狠狠一颤,下一瞬,一抹血迹,溅在门上。 江晚芙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立刻站了起来,下意识挡在陆老夫人和永嘉公主前面。 倒不是她喜欢揽事,只是她下意识觉得,陆老夫人年老体弱,永嘉公主身娇体贵,一旁的掌事嬷嬷看着也是一把年纪,这么一看,能挡一挡的,也就剩下她一个人了。 陆老夫人倒是一脸早就猜到的模样,永嘉公主却是一怔,看着江晚芙苍白的侧脸,显然也一副慌乱的样子,纤瘦的身子,却还挡在她们面前,心底蓦地涌上一股怜惜,摇头道,“这孩子……” 委实实诚了些,不过,也的确是个好孩子。 永嘉抬手,将人拉着坐回去,朝一脸不知所措的江晚芙柔柔一笑,道,“别怕,没事的,等会儿就好了。” 江晚芙不明所以,但看众人脸上没有半点慌乱,她也只得揣着一颗七上八下的心,坐了回去,但棋自然是没心思下了,落子七零八落的,没了章法。 永嘉见状,倒也不为难她,道,“不下了。” 说罢,抬头看了眼掌事嬷嬷,吩咐她,“出去看看,叫二郎动作快些,别把人吓着了。” 嬷嬷很快应声,就那么径直推门出去了。 不多时,嬷嬷就回来了,回话道,“世子道,很快就好了,至多不过一盏茶功夫。” 永嘉公主颔首。 她原本的想法,做戏就好了,哪里还要真的动刀动枪,可自家儿子怕让旁人看出破绽,真把附近的山匪给引来了,她这个当母亲的,也只能陪着演了。 两人的对话,听得江晚芙更是一头雾水,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外头的动静果然消停了。 这时,有人推门进来,她抬眼一看,竟是几日未见的陆则。 往日见他,多是一身锦袍,腰间系革带,挂玉佩璎珞,清贵矜傲,纵使面色冷淡了些,看上去也还是一副世家郎君、端方如玉的模样。但他今日穿了身墨色常服,腕上玄铁护腕,泛着冷硬的光,不似平日那样束冠,而是用黑色织金的发带束成一束,神色自是一如既往的冷淡,眉间添了几分厉色。 他缓步从门外进来,仿佛是从晕成墨色的夜色中,骤然抽身一般,脚下步调沉稳有力,神色冷淡坚毅。 江晚芙不由得一愣,胸口仿佛有什么凝滞一般,滚烫炙热,逼得她不得不挪开视线。 待挪开视线后,江晚芙只觉得自己仿佛在哪里见过这一幕一样,但她过去十几年,应该是不曾有这样的经历的。 陆则进门后,目光自然而然落到了江晚芙身上。 小娘子大约是觉得山中自在,惫懒似平日那样打扮,十分素雅,面上亦不施粉黛,偏她肌肤白皙细腻,五官十分耐看,在那烛光下,衬得仿佛散发着一抹淡淡柔光似的,与平日比起来,自是另一种美。 他一贯是知她生得美的,此时心里却莫名划过一个念头。前世,若不是自己先下了手,小娘子生得这样美,只怕早有人上门求娶了。 以祖母疼她的心,定然不舍得她一辈子守寡。 那念头也是一瞬,陆则很快敛了心神,正经看向祖母,沉声道,“祖母,母亲,山匪已歼,观中杂乱,不如连夜下山可好?” 陆老夫人自然没意见,看了眼儿媳妇,见她点了头,就颔首开口,“你安排便是。” 陆则应下,命随从去备车,不多时,随从就回来了,在门口道,“车已备好了。” 陆则淡声道,“下去吧。”说罢,朝祖母和母亲拱手,道,“请祖母、母亲动身。” 陆老夫人轻轻颔首,站了起来,却不要嬷嬷扶着,朝拘谨站在一旁的江晚芙伸手,柔声道,“好孩子,还不过来?” 江晚芙一怔,忙过去扶住老夫人的手,被她轻轻拍了拍手背,陆老夫人虽养尊处优,可到底年岁已长,掌心有些粗糙,但却给人一种很安心的感觉。 江晚芙的心一下子安定了下来,搀扶着老夫人,同永嘉公主,三人一起迈过了门槛。 扶着老夫人上了马车后,江晚芙便上了后头一辆马车。 片刻的功夫,惠娘很快过来了,面上藏不住的慌乱,上马车时,险些跌着,一见自家娘子安然无恙,才舒了口气,浑身都发软了。 江晚芙见她这样子,自然问她。 惠娘道,“奴婢送您去陆老夫人处,便在门口候着,也不敢走远。结果不知哪里来的山匪,忽的进了道观,起初是家仆护卫阻挡,只勉强拦住了人,后来世子带人来了,场面这才平息下来了。” 惠娘虽寥寥数语,但江晚芙自然知道,当时的场面定然是骇人的,否则惠娘不会被吓成这副腿脚发软的样子。 可忆及方才老夫人和永嘉公主的反应,又隐隐约约觉得哪里不对,感觉并不是普通的山匪进犯。 惠娘倒没多想,只后怕道,“幸好世子来得及时,否则咱们一群人,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话音刚落,车厢忽的被敲了一下,惠娘撩起宝蓝绸帘,被外头的陆则给吓了一跳,下意识喊了句,“世子……” 江晚芙闻声望去,果然见是陆则,他依旧先前那一身常服,骑在马上,淡淡目光正朝这边看过来。 江晚芙下意识绷直了腰背,跪坐得直直的,心里说不上来的不自在。 陆则倒没说什么,只道,“山路崎岖,记得将杯盏收起,免得瓷片伤人。” 这话自然是冲着惠娘说的,惠娘忙颔首应下,“是,奴婢一定注意,多谢世子提醒。” 陆则说罢,便不再作声,撇了眼浑身紧绷着、跪坐在那里的小娘子,收回视线,轻轻踢了踢马腹,马蹄蹬蹬,缓缓走开了。 惠娘见他走远,才敢将绸帘放下。 江晚芙也跟着松弛下来,腰背不似先前笔挺,紧绷着的脸,也缓和了下来。 惠娘见状,张了张口,似乎有点想说什么,但顿了会儿,到底是没开口。 江晚芙没察觉到惠娘的神色,微微垂下眼眸,她也不是刻意如此,只是一见陆则,就会想起那一晚的事,羞耻心让她实在难以坦然面对陆则。 她有的时候甚至会想,会不会在陆则心里,她就是不知羞耻、试图缠上他的女子。 云鬓楚腰 第31节 虽理智告诉她,她大可不必这样想,陆则不会如此,他是再君子不过的人,可这想法却仿佛不受理智控制,时时卷上心头。 江晚芙闭上眼,小声道,“惠娘,我睡一会儿,到了再喊我。” 惠娘疼她,自然一口应下,将一旁备着的褥子扯过来,轻轻盖在她身上。 马车动了起来,迟缓、平稳,江晚芙缩在被褥里,缓缓沉入梦乡。 第34章 回到国公府,已经几近天明了,江晚芙困乏得厉害,虽说在马车上小憩,可到底摇摇晃晃,难以入睡,半睡半醒,反倒折腾得自己腰背愈发酸疼。 陆老夫人见她这眼睛都不睁开的困乏模样,催促惠娘,“扶你家娘子去歇息吧,明日也不要来请安。” 惠娘应下,一行人回了绿锦堂,因回得突然,还将满屋子的仆妇都惊醒了。 江晚芙自是顾不得那些,迷迷糊糊又睡下,这回总算是睡得香甜,一觉醒来,天已经大亮。 纤云听见动静,推门入内,服侍她起身,又问她,“娘子午膳想用什么?” 江晚芙这才知道,自己直接把早膳给睡过去了,但睡得多了,人愈发困乏,没什么精神,胃口也一般,想起那些菜色,便觉口中发腻,想了想,慢声道,“清粥罢。问问可有栗子,若有的话,捧一把来,煨着吃。” 纤云应下,出去吩咐了句,又回来给她梳头发,捧了钗裙出来,服侍她换上。 刚拾掇好,午膳便送来了,一小罐清粥,用瓦罐煨的,粳米软糯,入口清甜,浮着一层浓浓的米汤,舀一勺细细的砂糖,搅动几下,米香扑鼻而来。另还有几碟子小菜,酸辣的萝卜丝,切得细细的酸菜嫩芽、腌豆腐,俱是清爽开胃。 一顿午膳用得颇为舒坦,江晚芙也懒得出门,便与纤云围着炉子坐着,时不时剥一颗栗子,她也不饿,不过打发时间,剥一颗栗子,恨不得耗上一盏茶的功夫,纯粹是水磨工夫。 江晚芙正与一个难剥的栗子较劲的时候,忽的听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贯沉稳的惠娘,急促推门而入,见自家主子还惫懒模样,悠闲剥着栗子,急得直跺脚。 一下子冲了过来,扶起江晚芙,吩咐纤云去准备见客的裙裳,回过头,急声道,“奴婢的好娘子诶,可耽搁不得了,快快换了衣裳,去正院。” 江晚芙被惠娘弄得一头雾水,见惠娘满脸急色,更是不解,“究竟什么事?” 惠娘瞧了眼外头,低声道,“宫里的人来了。” 这短短一句,直叫江晚芙心里蓦地一跳,惠娘仿佛有所顾忌,话也说得十分含糊,江晚芙也不多问,配合着几人的动作,换了见客的裙裳,就同惠娘一齐出了绿锦堂。 来到正厅,她算是迟的,一踏进去,便见庄氏赵氏几个,俱将目光投了过来。 今日不是休沐,府中陆二爷兄弟和郎君们,自是不在府里,唯有庄氏、赵氏妯娌在。 陆老夫人照旧居于上首,面上带着淡淡的笑,伸手过来,道,“急什么,瞧这一头汗的。” 江晚芙愣愣上前,见永嘉公主含笑望着自己,眼神柔和,宛如看着自家小辈,而庄氏和赵氏两人,则复杂得多,也带着笑,可眼中分明满是讶色,有那么点好似第一次正眼打量她一眼。 江晚芙被看得浑身不自在,不等她缓过来,却见立于一旁的宦官,忽的开了口,嗓音尖细,每句话的调子拉得长长的。 “江娘子不必急,是咱家来早了。” 说罢,朝她一笑,看向上首的陆老夫人,陆老夫人微微颔首,站起身来,庄氏和赵氏几人俱跪了下来,江晚芙一怔,也跟着跪下。 那宦官便轻咳一声,缓缓展开手中明黄,唱道。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兹闻苏州通判江仁斌之女江晚芙,娴静端雅、恭谨孝顺,朕躬闻甚悦。特将汝许配卫国公府世子为正妻,盼汝恭谨谦和,延绵子嗣……” 后头一长串的话,江晚芙却没听清了,只稀里糊涂跪着,直到那宦官念罢“钦此”二字,道,“苏州通判江仁斌之女接旨。” 她才愣愣接了圣旨,被惠娘搀着起来了。 圣旨薄薄一卷,其实不重,但江晚芙捧在手里,却仍觉得沉得压手,有一种不切实际的感觉。倒是庄氏着人送过那宦官,含笑迎上前来,望着她的神色,简直犹如亲女般,盈盈朝永嘉公主道,“大嫂得了阿芙这样的好儿媳,可要请我们吃酒才是……” 这话委实是给江晚芙脸上贴金了,谁都知道,这门亲事,她是实打实的高攀,岂止是高攀,旁人做梦,都不敢做这样的美梦。一个借住的表娘子,居然嫁给了他们国公府的世子爷,亏得国公爷尚值壮年,否则更是直接当了世子夫人,真就是一步登天了。 但庄氏是个人精,一看婆母和长嫂的神色,哪里不明白,甭管她觉得陆则娶江晚芙这事多离谱,这婆媳俩却是乐见其成的,自是将江晚芙一通夸,夸得江晚芙都有点脸红。 她自然知道,自己是沾了这门亲事的光,否则二舅母虽一贯待人和气,可也不至于如此捧她。 可仍被二舅母庄氏那诚恳的语气,弄得颇有些不自在,就连一贯沉默寡言的三舅母赵氏,都朝她含笑颔首,一副亲切得不行的样子。 江晚芙僵直身子,面上倒是挂着温顺讨喜的笑容,没说什么扫兴的话,微微颔首着,适时露出点娇羞神色,微微低头。 庄氏与长嫂说罢话,蓦地回头,忽见江晚芙微微低头模样,恰如出水芙蓉,清丽欲滴,不知怎么的,忽的想起那日在立雪堂初见她时那惊鸿一瞥,心头划过一丝古怪,尚未来得及捕捉,便稍纵即逝。 陆老夫人适时开口,发话道,“是桩大喜事。阿芙这孩子事亲至孝,在观中时,便前前后后跟随,侍奉细致。后遇山匪,更是舍身救我与永嘉。二郎品行俱佳,阿芙这孩子亦柔顺恭谨,两人再相称不过。” 庄氏几个连忙点头,又是一顿夸。 陆老夫人和蔼颔首,过了好一会儿,才算是将庄氏和赵氏熬走了,妯娌两人相携而出,陆老夫人才开口,唤江晚芙到身边,见她神色怔怔,显然还没反应过来,眸中又存有几分惶恐之色,心里却是生了几分怜惜。 其实照她说,阿芙这孩子的性情,恭谨谦和,温和柔顺,又失了生母,抚育胞弟,难免步步谨慎,时时小心。这样的性子,其实更适合嫁给性情温和的男子,夫妻二人,相敬如宾,而二郎生性强势,行事强硬,不顾两人之间这偌大的身份差距,一通算计,将人攥在手里。 对二郎而言,是得偿所愿,但对毫不知情的阿芙而言,究竟是福是祸,却是不好说。 思及此,陆老夫人神色愈发缓和,温和道,“赐婚的圣旨既到了,你便安心待嫁。你父亲那里,我会着人送信过去,请他们入京。至于其它,若有什么为难的,便叫人来说一声。” 永嘉在一旁也开口,“若母亲不在,找我也是一样的。” 江晚芙忙谢过两人,出了正厅,还未走几步,一抬眼,便见迎面走来的陆则。 她一怔,正要似从前那样,退到一边,却见陆则径直朝她走了过来,瞥了眼惠娘手里捧着的明黄圣旨,望向了她,“宫里来过人了?” 这自是明知故问的一句话,但江晚芙莫名从中品出了几分特别的意味,倏地面上一热,不自在地嗯了声。 陆则倒依旧一副淡然模样,十分君子退开一步,让江晚芙先行。 回到绿锦堂,唯惠娘是知情,旁的纤云菱枝,都傻乎乎望着那明黄圣旨,一副被天上掉下的馅饼砸晕了的模样。 惠娘见状,屏退丫鬟们,走上前来,轻轻替江晚芙理了理垂落的一绺鬓发,柔声道,“娘子,奴婢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江晚芙视惠娘为亲人长辈,自然望向她,道,“惠娘,你说。” 惠娘这才开口,“奴婢晓得,经了那晚的事,娘子有些畏惧世子。但昨晚下山时,世子过来,言辞虽冷淡,却分明是关切娘子,才会连那样细枝末节的地方,都关注到了。如今赐婚的圣旨已下,您日后定然是要与世子过一辈子的,从前的事,便叫它过去便是,再不必时时放在心上了。过日子,总要朝前看,是不是?” 惠娘虽言辞委婉,可语气恳切,话里话外的意思,也是为她着想。 江晚芙不是不识好歹的人,自然也知道,惠娘说的其实是对的。先前便也罢了,她躲着陆则就躲着吧,可如今再不能如此了。 况且,陆则在对待她一事上,实在算得上正人君子。他知她身份低微,便想法设法,绕了那么大的圈子,连老夫人和永嘉公主都请动了,叫这婚事变得这样顺理成章,她不受半点非议,至少是明面上的非议。 至于私底下的言论,江晚芙颇有点缩头乌龟的想法,没听到就当不存在,不去给自己找不自在。 她再躲他,便有些叫人心寒了。 况且,她也不是什么铁石心肠的人,相反,她一贯心软,旁人待她几分好,她都记得一清二楚,陆则这样用心,她自然做不到熟视无睹。又听惠娘这番话,其实已经心软,她揉着元宝的手一顿,微微颔首,轻声应道,“惠娘,我知道。” 惠娘晓得她一贯有主意,闻言自不再相劝。 还不到晚间,居于绿锦堂的江娘子,被赐婚给世子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国公府。 立雪堂里,陆则坐于圈椅,听得外边传来敲门声,叫了一声“进”。 绿竹进门,悄悄抬眼看了眼他,“世子,大爷过来了。” 陆则并不意外,淡淡应了声,平静道,“知道了。” 第35章 陆则迈过门槛,细微声响,令原本负手而立的陆致,蓦地转过身。 “兄长。”陆则淡淡开口,下人进来奉茶,一阵窸窣声音,很快规规矩矩退了出去。 陆致看着那些目不斜视的丫鬟,杂乱的思绪,竟想到的是,自己这位二弟一贯治下极严,倘若江表妹进门,大约不会受委屈的。 二弟一贯比他沉稳聪慧,同样是犯了错,他闹得人尽皆知,还无端端弄出一条人命,二弟的处置却比他妥当千倍百倍。 这些日子,他从未听说下人传什么闲话,若不是今日,他骤然得知赐婚的消息,震惊之下,匆匆回府,想问个明白,被祖母唤到跟前,祖母同他说了,他只怕如今都浑然不知。 陆致思绪恍惚,本到嘴边的话,也全都咽了回去。他有什么资格质问二弟? 那日祖母叫他选,他自己选了林表妹,是他自己的选的。 陆致彻底沉默了下来,眸色痛苦而愧疚,陆则坐在对面,自然看得一清二楚,兄长这性子,他一贯知晓,却不能苟同。 迟疑不决,优柔寡断,上辈子新婚之夜,弃新妇不顾,去私会旁人。如今这辈子,他上辈子至死念念不忘的林若柳,成了他的房里人,却又开始不舍旧人。 端看那日,他纳林若柳那般不情不愿,可未过半月,照样对她生了怜香惜玉之情,听说这半月,也多宿在林若柳屋里,惹得夏姨娘颇为不快。 久等陆致不开口,陆则主动抬眼,直视对面的兄长,沉声道,“兄长今日来,可是为了赐婚一事?” 陆致微愣,抬眼望去,见陆则眼神不避不让,那么直直看着他,神色从容,艰难点了点头,“是。” 陆则颔首,缓声道,“祖母大约已经和兄长言明缘由。那日我遭外人算计,幸得表妹心善,救我一命,我自当以正妻之位许之。兄长心中若有不快,可朝我发泄,勿迁怒表妹。表妹无辜,错皆在我身上。” 陆则说得坦坦荡荡,维护之意,也半点不加以掩饰。 若说来之前,陆致还抱着问罪的心思,到如今,听了这番话,哪里还能说得出什么? 本就是他先舍了与江表妹的婚事,才会有表妹欲回苏州,阿瑜提前宴请一事,归根到底,是他间接害得表妹失身于二弟。这些日,他浑然不知,忧心于生母和林表妹的不和,可表妹那般柔顺性情,经了这样的事,应当也日日心惊胆战吧? 一切因他而起,他有什么资格去责怪旁人? 陆致沉默良久,忽的惨淡一笑,站起身来,定声道,“我与表妹,本就尚未定亲,各自婚娶,也没什么谁对谁错。不过,”他说着,看向陆则,神色恳切,语气分明含着托付之意,道,“还请二弟一定珍重善待表妹。” 陆则起身,微微颔首,眸色清明,不避不让,“自然。” 陆致听罢,终于苦笑一声,不再说什么,颓然离去。 . 十几日倏地过去,这一日恰逢休沐,也是陆书瑜的生辰。 江晚芙用了早膳后,便去了福安堂,给老夫人请过安,就去了陆书瑜所居院落,陆书瑜的嬷嬷见她来了,赶忙迎上来,殷勤热络。 自打赐婚的圣旨下来,江晚芙在国公府所受的待遇,简直天翻地覆。 江晚芙倒稳得住,并不因此骄纵起来,更叫惠娘要约束好屋里丫鬟下人。她如从前一般和颜悦色,轻轻颔首。 进了门,就见陆书瑜正坐在桌案前,今日是她生辰,自然打扮得十分精致,碧绿的月华裙、淡青的对襟儒衫,领口一团绒绒兔毛,衬得她小脸越发圆圆一团,白皙细腻,叫人想到京中某种取名“雪团”的吃食。 陆书瑜见她自是欣喜,一叠声唤她表姐。 两人坐下,刚说了几句话,便听得嬷嬷来请,说请陆书瑜去正厅。 陆书瑜是国公府幼女,她的生辰,自然有不少官夫人带着人来,庄氏更是早好几日就开始操持了,生怕怠慢了她。 两人起身,去了正厅,陆老夫人和庄氏等人已经坐着了,不多时,就有官夫人携女上门,不少官夫人一进门,寒暄几句,就朝江晚芙看过来,都想看看这位一声不吭拿下京中贵婿的表小姐,究竟是何方人物,真就有这样大的本事。 待看见了,不由得也是一惊,倒鲜少见过这样容貌的小娘子了。 云鬓楚腰 第32节 今日是陆书瑜生辰,以江晚芙一贯的妥帖性子,自不会抢她风头,淡粉的圆领宽袖,云白的罗裙,裙摆绣的是连理枝和茱萸枝,通身灵韵,斯文秀气,端坐在那里,抿唇轻轻笑着,眸色清润明亮,不扎眼,却叫人望过去,不由得眼前一亮。 这看起来,哪里像是个苏州小官之女。 众人这探究的神色,江晚芙自然感觉得到,但她最近多少习惯了这样的目光,便也沉稳坐着,面色如常。 倒是陆老夫人,朝庄氏看了一眼,庄氏含笑开口,道,“瞧我这记性,倒是给忘了。今日咱们都是作陪,小娘子们才是主客,叫她们在这陪着,倒是要闷坏了。今日难得天气好,倒是适合赏园子。” 众人自然道好,陆书瑜起身,朝长辈们福身,邀诸位小娘子出了正厅。 庄氏嘴上说赏园子,自然不会这么怠慢客人,花厅处,除了罕见的早梅等奇花异草,更是请了时下京中最流行的皮影戏班子,几处还摆了对弈、双陆、投壶等游戏的器具,旁边有眉眼机灵的丫鬟候着。 若贵女羞于自己动手,便也可叫丫鬟们动手,她们下注,输赢自负。 江晚芙在苏州时,也参加过几回这类宴会,也是耳熟能详,站在一侧,随大流下了一注,倒是手气好,竟还赢了。 可接下来,她的手气急转直下,差得简直有些离谱,接连几注,她选的都排在最末,按照规则,自是要罚的。 说是罚,其实也不痛不痒,也都是文雅的惩罚,旁边摆了个匣子,从中抽一帛绢,按着上头的做就行了。一般也是什么赋诗一首、古琴一曲什么的,最过分的,也不过是果酒一盏,还是浅浅一个底的那种。 但江晚芙似乎今日不受老天爷待见,每每抽出帛绢,都是果酒一盏。几盏酒下肚,又是混杂糅合各种酒,很快酒色便上了脸,白皙面颊泛着酡红,身子也软了。 江晚芙一贯有自知之明,酒一上头,便晓得不对了,赶忙叫纤云去和陆书瑜说一声,便打算提前回绿锦堂。 走到一半,还没到绿锦堂,江晚芙先醉了,四肢软得厉害,神智倒勉强有一丝清醒,轻轻朝纤云道,“扶我坐一坐,等我缓一缓,咱们再继续走。” 纤云自然道好,扶她在曲廊的长凳上坐下。 主仆俩坐于无人的曲廊上,静悄悄的,只听得到湖面鱼儿跃起落下的声响。 江晚芙缓了缓,觉得好像恢复了些,面上的酡红也下去了些,唯有一双盈盈水眸,依稀可见酒醉痕迹,主仆俩便又继续朝绿锦堂的方向走。 走到曲廊尽头,却恰好与迎面走来的郎君们碰上。 纤云不认得旁边的青衣郎君,却是认得陆则的,赶忙屈膝,“见过世子。” 江晚芙比平日反应迟钝了些,愣了愣,才福了福身,见了礼。 谢回倒不是第一回见江晚芙,只是上回见,她还不过是借住国公府的表小姐,阿瑜似乎很喜欢她,如今却是成了好友的未婚妻了。他正要含笑回话,却见一旁的陆则,忽的上前一步,拦住了他的视线。 谢回一怔,眸中划过一丝了然,面上露出点无奈,主动开口,“既明,我先过去。” 陆则淡淡应了他一声,没回头,目光依然落在,离他只有一步之遥的小娘子身上。旁人大约看不出,但他只消一眼,便一清二楚。 江晚芙醉了,且醉得不轻。 在他的那些梦里,江晚芙很少饮酒,唯有一回,他那日不知为何,格外高兴,哄她喝了一盏,就一盏,因为酒烈,他还没敢倒满,结果人就醉了。也是今日这幅模样,一双眸子含了春水似的,比平日里迟钝些,说话也慢声细语的,他起初还以为她没醉。 结果哄她上了床才晓得,哪里是没醉,分明是醉糊涂了,可怜兮兮的,喊爹爹阿娘,喊祖母,伤心得跟走丢的小孩儿似的,他若不应她,她便安安静静掉泪,哭得他一颗心都软了。 且小娘子哭归哭,人却极乖,叫她做什么,她都乖乖的,不乐意了,也不与你闹,只用那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望着你,望得你心软才罢休。 忆及那些梦,陆则开口问一旁的纤云,“喝了多少?” 纤云被问得一惊,忙道,“回世子,只饮了四五盏。” 刚说完,却见自家娘子脚下一个踉跄,一副要向后仰去的样子,吓得赶忙伸手去接。 但陆则动作比她快多了,早已将人揽进怀里。 纤云吓得不轻,要不是她平日足够稳重,就差跳起来了。 自家娘子虽与世子有婚约,可……可世子也不能这样搂搂抱抱的。当然,她要是知道,陆则早把她家娘子浑身上下都欺负了个遍,怕是能当场吓晕过去。 陆则自不在意一个小丫鬟说什么,全副心神都被怀中柔软贴着他的身子摄住,从随从手里接过披风,裹在小娘子身上,遮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那张泛着桃红的脸。 他叫了声“常宁”。 守在一侧不敢朝这边看的常宁,便立即应下,前去探路,免得自家世子送江娘子回去,被什么不长眼的给瞧见了,四处编排。 纤云在一旁敢怒不敢言。 陆则原本打算打横将人抱起,叫小娘子舒服些,结果刚一动,却见怀里的江晚芙睁了眼,湿漉漉望着他,像是不认得他一样。 陆则难得有这样的耐心,也不催促,只等着她开口。 半晌,江晚芙仿佛终于认出他来了,仰脸望他,望着望着,忽地眨了眨眼睛,落了泪,哭得又认真又可怜。 陆则眉头微蹙,刚想开口,却见小娘子忽的小声道,“是爹爹吗?” 陆则一怔,蓦地想起他查过小娘子的身世,年幼丧母,父亲也不疼她,倒是对继室所出的一双龙凤胎,很是宠爱,蓦地心口一滞,下意识地嗯了一声。 一句“嗯”,却仿佛已经足够叫小娘子心满意足了,她乖乖靠着他,蹭了蹭面上的泪,迷迷糊糊要睡的样子,小声嘟囔,“爹爹背阿芙……” 陆则垂下眸,低低应了一声,“好。” 第36章 是夜,江晚芙迷迷糊糊醒来,觉得口干得厉害,便哑着嗓子小声喊惠娘。 惠娘正在外间值夜,一听见动静,赶忙撩了帘子进来,听自家娘子喊口干,将端着的烛台朝一旁桌案上放,取了茶壶来,倒了一盏,递给江晚芙。 江晚芙渴得厉害,捧着杯子喝得一干二净,道,“惠娘,我还要。” 惠娘应了声,又给她倒了半杯,抬手理了理江晚芙的鬓发,哄孩子似的道,“娘子再喝半杯就不喝了,免得晚上起夜冻着了。” 江晚芙不似先前那样渴了,慢吞吞捧在手里喝,头疼得厉害,脑子里跟填满了浆糊似的,困乏地道,“惠娘,我饿,有吃的吗?” 惠娘一早晓得她肯定要饿的,晚饭都没吃,点头道,“叫膳房温着粥呢,奴婢叫人去取。” 说罢,惠娘就出去了。 江晚芙喝完杯盏里的水,整个人恹恹的,提不起精神,一是没睡醒,二来么,果然喝酒误事,她这个酒量,日后还是不要饮酒了。 想到酒,脑子里忽的划过最后清醒时的画面,似乎是她和纤云在曲廊上坐着歇息,然后……然后,遇到了二表哥? 江晚芙一怔,努力回想着后来的事,但记忆就跟断线了一样,她想得头都疼了,却还是丁点儿没印象,下意识抬手,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这一抬手,却恰好甩出一截眼生的绸缎,她一愣,拿在手里,仔细一看,愣住了。是截袖子,云白织金,绣着吉祥云纹。方才大约是被她手腕压着,缠住了,所以一抬手,就被带了出来。 但这袖子,一看就是男子的啊…… 她正望着那莫名出现的袖子发呆,惠娘却是端着粥回来了,米粥用瓦罐小火熬了一晚上,温在灶上,煮得软烂,放了切得细细的红枣丝和剥了皮的核桃肉,一掀开盖子,香气立即漫延了整个内室。 惠娘舀了粥,捧着走过来,见自家娘子呆呆望着那截袖子,唤了她一声,“娘子?” 江晚芙回过神来,放下手里的袖子,接过红枣粥,喝了两口,还是没忍住,“惠娘,这袖子是……” 江晚芙不问还好,一问就彻底把惠娘的记忆给勾了起来。 今日娘子去参加陆小娘子的生辰宴,本以为要到天黑才回来的,结果娘子早早就回来了,还是被卫世子背着,进了绿锦堂。 她一问纤云,才晓得,娘子吃多了酒,醉得厉害,便提前回来了。结果路上遇见了世子,世子便送娘子回来了。 要叫她说,娘子既然已经和世子定亲了,赐婚的圣旨还在屋里供着呢,便是背一背,也算不得过分,毕竟,更过分的事,世子还不是早就做了。更何况,自家娘子被遮得严严实实的,连头发丝都没露。 她没必要真拦着。 可接下来的事,就有点叫她不敢看了。 进了屋,自家娘子却不安生了,死死拉着世子的袖子,一个劲儿喊爹爹,哭得可怜极了,脑袋一个劲儿往世子怀里蹭。世子居然也好性子,纵着娘子折腾,没露半点不耐,愣是等娘子折腾累了,沉沉睡去,才起身要走。 结果刚一起身,就又没了动静。 她那会儿守在屋里,自然赶忙上前查看,结果娘子睡是睡了,也睡得很沉,可手却还紧紧攥着世子的袖子。 最后还是她寻了剪子来,愣是把那截袖子剪了,世子才得以脱身。 想起世子走时那句吩咐,惠娘迟疑了会儿,还是没直说,只委婉道,“是世子的。您醉得厉害,世子便送您回来了。” 但惠娘没说,不代表江晚芙猜不到。 若只是送人,做什么要剪袖子,肯定是她拉着陆则不放,陆则走不成,才只能剪了袖子的。江晚芙脸上一热,有点羞愧得无地自容了,掩饰地舀了一勺粥,送进嘴里,却有点食不下咽,眼神瞥到那截袖子,又不自觉红了耳垂。 真的好丢脸啊…… 以后再也不要喝酒了—— 江晚芙红着脸,吃了小半碗粥,甜丝丝的粥,倒是叫饿了许久的肠胃都舒服了许多,她想了想,还是仰起脸,红着脸问惠娘,“惠娘,我喝醉了,没说什么胡话吧?” 惠娘被问得一愣,眸中划过一丝怜惜,摇摇头,柔声道,“娘子哪有说什么胡话,奴婢守着呢。” 听了这话,江晚芙才略微松了口气,总算没有太丢人。 醉得不省人事,拉着人不放,害得二表哥把好好的衣裳给剪了,这也就算了,真要再乱七八糟说点什么,她就真的没脸见人了。 江晚芙边想着,边把吃空了的碗递给惠娘,觉得眼睛有点涩,揉了揉,但这么一折腾,却是没什么睡意了。 但她不睡,惠娘也肯走,非要坐着陪她,任江晚芙磨破嘴皮子,都是一句“奴婢不困”。 江晚芙不是喜欢折腾人的主子,只好改口说自己困了,躺了下去,闭上眼。 惠娘见状,替她掖了掖被子,轻轻拍着她的肩,低声哼唱着苏州民谣,微微沙哑的声音,唱着柔婉轻嗲的小曲,伴着窗外低低呜咽着的风声。 在这样的歌声里,江晚芙逐渐起了困意,就那样沉沉睡了过去。 惠娘见她睡熟了,才适时停了下来,望了眼小娘子乖顺细腻的侧脸,眉眼干净,实在像极了先夫人,不禁想起白日里看见的那一幕。 她跟着进屋后,就看见自家娘子攥着卫世子的袖子,细细的手指,攥得好用力,一声声喊他爹爹,乖乖仰着脸,脸色酡红,轻轻地问他,“今年阿芙生辰,爹爹在家吗?” 大抵是白日里见了陆小娘子的生辰宴,又吃醉了酒,便想到自己身上了。 惠娘低头算了算日子,不禁一叹,离娘子的生辰,也不过就半来个月。她们住在国公府,自是不要想大肆操办的,没得这样不懂事的。至于老爷,惠娘只想冷笑,自从先夫人去世、继室进门,每逢姐弟俩的生辰,老爷更是连过问一句都没有,继夫人一个后娘,自然更不会提。 要知道,当年夫人还在的时候,每逢小娘子生辰,府里从来都是热热闹闹的,一家人聚在一起。 小娘子自小懂事,性子又讨人喜欢,生得也跟画中人似的,阖府上下都极喜欢她,待她生辰那日,还会拿些稀奇玩意儿逗她,夫人见了,也从来不说什么,只站在屋檐下,面上挂着温柔的笑。 那样温柔的人,到临死的时候,却形容枯槁,神志不清,连自己最疼的女儿,都认不出了。 惠娘想起从前的事,眼睛蓦地一湿,用袖子擦了泪,小心吹灭了灯,迈着轻轻的步子出去,将门掩上了。 . 隔日起来,江晚芙仍觉头昏脑涨,看着那截袖子,更加心烦意乱。 惠娘见她这样,倒是主动开口,“娘子若觉得过意不去,不如亲自做点什么,叫人给世子送去。想来以世子的性子,定然是不会怪您的。” 江晚芙倒不是怕陆则怪自己,毕竟一身衣裳罢了,陆则哪里会那样小气,那时候两人还不熟,陆则便整盒子的玛瑙随意赠她,出手那样阔绰。 但怎么说呢,陆则好心送她回来,她总要有点表示,才算礼尚往来。若连一句感激都没有,岂不是显得她格外冷淡? 江晚芙在心里纠结了一圈,最终还是在惠娘的建议下,做了几碟子糕点,考虑到男子大约不嗜甜,还特意比平时削减了几分糖,尝起来,虽还是甜糯的口味,却也算得上清爽。 云鬓楚腰 第33节 一碟子红枣荷花酥、玫瑰馅饼、珍珠糯米丸、桂花玉带糕。用青瓷碟装着,整整齐齐摆在四层高的彩漆方盒里,等到了下午,就叫人送去了立雪堂。 人一走,江晚芙就松了口气,其实这种带点讨好意味的事情,她不习惯做,但两人婚事都定下了,又有过那样的肌肤之亲,她就是再不习惯,也该学着把陆则,当做自己的未来夫君了。 她一贯是个务实的人,其实,从赐婚圣旨到手的那一天起,她便生了这种念头。夫妻之道,她其实没有学过,母亲来不及教她,祖母也不曾教她。 但她私下琢磨过,都是夫妻,为何有的人最终成了怨偶,彼此埋怨,有的人哪怕没有感情,也能做到相敬如宾,而有的人,在日渐的磨合中,最终成为了彼此最亲密的爱人。 她自然希望,自己和陆则,能够是第三种,毕竟是要在一起生活一辈子的人,但倘若他们做不成第三种,那做第二种,也是好的。 总胜过彼此埋怨得好。 江晚芙这番心思,陆则自然无从知晓,男子天生不会把太多的注意力,放在后宅上,外头的事情,占了他绝大多数的心神。 所以,他回到立雪堂,见绿竹捧着彩漆方盒进来,说是绿锦堂江娘子送来,谢他昨日送她回去的时候,还愣了片刻,脑海里立刻划过那日朝她喊爹爹的小娘子,泛红的脸、含泪的眸,望着他的模样,又乖又怜人,那一瞬间,他真的有种自己又当爹又当未婚夫的感觉。 怎么说呢,啼笑皆非,但又觉得,那样哭着的小娘子,意外地招人疼。 陆则搁下笔,开口,“拿过来吧。” 绿竹将方盒捧过来,很快便出去了,陆则垂下眸,取了盖子,入目是最上层的桂花玉带糕,雪白的糕点,点缀着淡黄的桂花粒,一股淡淡的桂花香,夹杂着米糕的甜香。陆则一贯不喜甜,也难得被勾得起了点品尝的兴致。 尝了一口,自然是甜的,但又没那么甜,甜而不腻。 陆则咽下那一块,又取了第二块。 是挺甜的,但想到小娘子早上醒来,想起昨日的事,羞得恨不得在床榻上打滚,还要红着脸给他做糕点,末了眼巴巴送来,就觉得,若他不吃,岂不是太对不住那小娘子了? 第37章 陆书瑜的生辰过后,天仿佛一下子冷了下来。 再过七八日,更是冷得人打颤。 这一日,江晚芙晨起后,坐在梳妆镜前,纤云和菱枝几个替她梳头时,她从半开着的窗户望出去,外头已看不大到什么绿了,倒是结了薄薄的霜。 今日难得天晴,日头极好,惠娘就在院里,催着几个丫鬟婆子,将过冬要用的被褥和衣裳搬出来,在院里晾晒。 吩咐罢,进门后,见江晚芙正望着窗外呢,走过去,问她早膳想用什么,主仆俩说过几句话。 江晚芙就朝惠娘道,“惠娘,这几日你支些银子,去外头布庄买些缎锦,寻个手艺好的铺子,替父亲和夫人做几身冬衣。恐他们久未入京,不知京中严寒。” 苏州的冬天,自然没有京城的冬天长,也不如京城的这样冷。因着她的亲事,江父继母和阿弟已经在进京的路上,江晚芙虽和父亲不甚亲近,和继母更只是面上和气,但她是妥帖的性格,绝不会落人口舌。 惠娘听罢,很快明白过来,一口应下,“奴婢晓得了,娘子放心。” 江晚芙抿唇点头,又道,“再叫布庄送竹青、宝蓝、石青、月白的缎锦来,各一匹,底纹就选素色的,若有菖蒲团花的,也可要一匹。阿弟的衣裳,我们自己做。” 铺子里做衣裳,总没那样细致,倒不如她带着几个丫鬟婆子,自己做来得好。从前胞弟的衣裳,便也一直是她在做的。 惠娘又应下,很快就出去传话去了。 江晚芙用过早膳,就去福安堂给老夫人请安,隔着厚厚的棉帘,就听见庄氏欢喜愉悦的笑声,不知是遇见了什么好事。丫鬟打起棉帘,江晚芙踏了进去,和老夫人请过安,又与庄氏赵氏见了礼,“见过二舅母、三舅母。” 庄氏倒是一如既往的待她和气,“阿芙来了啊,快坐。”又叫婆子倒盏热牛乳给她。 江晚芙落座,却没瞧见陆书瑜,陆老夫人见她抬眼寻人,便道,“阿瑜昨日跟谢夫人去上香了,估计过几日才能回来。” 江晚芙闻言,倒是不觉得意外。谢家这位夫人,是谢三郎的生母,是京中出了名的贤良淑德,且对陆书瑜这个未过门的小儿媳,一直十分关照,怜她没有双亲,常常带在身边,视作女儿般,亲自教导。 陆家想着,陆书瑜迟早是要过门的,提早与婆母打好关系,日后进门,总是轻省些,且谢家家风清正,谢夫人也是个和气人,倒也未曾拦着。 中间出了这个小插曲,也不过寥寥一句,话题很快回到了庄氏的身上,她面含笑意,满脸红光,开口继续道,“阿琇这孩子还瞒我,其实那日母亲寿辰,她回来时,肚里便有消息了,怕我不让她回,愣是瞒着没与我说,还不许姑爷说!这孩子,真是越发不听话了。我昨日就训她,母亲您是多和善的人,若晓得她是有喜,才回不来,哪里会责怪她,高兴都来不及的事!” 庄氏嘴上说女儿不听话,实际上句句都在夸闺女孝顺,还顺势捧了陆老夫人一把,这话说的委实漂亮。 江晚芙在一旁听着,才知道,原来老夫人寿辰那一日,陆书琇是有了身子的,怪不得那日宴上,她一滴酒都未沾,走路也格外小心。 不过,京中有“不足三月不广传”的规矩,说是怕头三个月,胎儿不稳,说出去后,惊扰了胎神,不利于安胎。还有一系列琐碎的禁忌,江晚芙也只是听过一耳朵。 但这种事情,自然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 陆老夫人听罢,果然十分高兴,年纪一大,就希望府里子孙满堂,热热闹闹的。再一个,陆书琇是孙辈里头一个出嫁的,不过一年,就有了喜,这也算是给后边带了个好头。她含笑点头,道,“是大喜事。” 庄氏自然最高兴不过,红光满面的样子,人活似年轻了几岁。明明她比赵氏还年长个四五岁,看上去,人却比赵氏年轻不少,倒是把一旁的赵氏,衬得一脸苦相。 而此时的赵氏,心里何尝不是苦涩难忍。 她不敢说自己命苦,但和大嫂、二嫂一比,却也实打实算不上命好。 大嫂是公主,这便也罢了,她们与她没得比。但庄氏和她前后脚进门,不过相差一年,庄氏很快生了一双儿女,人也机灵嘴甜,入了婆母的眼,管着家里的庶务。她呢,膝下无子,年轻的时候,什么苦汁儿没喝过,一条舌头都苦得尝不出味儿了,肚皮还是没动静,后来不得已,开口给三爷几个姨娘停了避子汤,没两个月,其中一个就有了,还是个儿子。 要说之前,她还疑心是陆三爷的毛病,这回是半句话都说不出了。好在陆三爷重规矩,发话把庶子记在她的名下养,否则,她在这个府里,哪还有容身之所? 如今看庄氏红光满面,走到哪里都是体面的二夫人,赵氏心里自然不大是滋味,下意识捏紧了手里的帕子。 陆老夫人一贯敏锐,自然察觉到了赵氏的闷闷不乐。 这个儿媳妇,也是她选的,书香门第的嫡女,身世样貌都好,唯独性子闷了些,但三爷也是个不喜欢吵闹的性子,夫妻俩倒算和睦。只是多年无子,她虽不催,赵氏的心事却愈发重了,总觉得旁人低看她一眼。 俗话说,一碗水要端平,但哪有那么好端,总不能庄氏来报喜,她体谅着赵氏在,就要一脸冷淡,那哪里是做祖母的人? 陆老夫人也只能抽空关切赵氏一句,“前阵子听你说,亲家母身子不爽,如今可好些了?” 赵氏正走神着,被这么一问,回过神来,手上一松,赶忙道,“回母亲,已经好多了。” 陆老夫人颔首,朝庄氏和赵氏开口,“孩子们也大了,你们也不用和以前那么操心了。没事的时候,多回家走动走动,养个女儿不容易,一年到头也见不了几回,心里肯定是想的。” 陆老夫人自己没生女儿,只生了国公爷一个嫡子,伤了身子,后来就不曾再怀,但几个庶子都是她抚养成人的,和她十分亲厚。 说过话,陆老夫人望向了一旁的江晚芙,和声道,“你父亲来了信,说再过一个多月,已经就能到了。我那日听你说,你还有个阿弟,也是在读书?” 江晚芙轻轻颔首,答道,“是在读书。” 陆老夫人颔首,道,“等天再冷些,书院就要放假了。到时候府里会请夫子来讲课,让你阿弟来府里,跟着运哥儿几个一起学。读书是要下苦功夫的,荒废不得。” 说罢,就跟庄氏说了声,让她记得安排,庄氏自然满口应下。 正厅内气氛正热络时,忽见屋外嬷嬷挑帘进来,步履匆匆,面上急色,仿佛是出了什么事。 众人及时停了闲话,陆老夫人开口,“什么事?” 那嬷嬷便低声道,“明思堂来人,说出事了。今早大爷不在府里,夏姨娘去明思堂,不知怎么的,和林姨娘起了争执,林姨娘晕了过去,落了红。侍奉她的丫鬟说,林姨娘这几日胃口一直不好,还吐了几回,月事也不大准。管事嬷嬷听了,怕是有喜,不敢随意做主,便过来了。” 江晚芙听得一怔,心里倒是没什么感觉。 她不喜林若柳是一回事,但林若柳过得好不好,委实和她没什么干系。不过,她那病怏怏的样子,居然这么快就有了身孕,的确还是有些让人惊讶的。 她放下热牛乳,没作声,和庄氏等人,一起望向上首的陆老夫人。 陆老夫人听罢,脸色蓦地微沉,“可请了大夫?” 嬷嬷忙道,“请了的。” 陆老夫人颔首,“让大夫尽力救治。”至于其它的,却是一个字都没说了,只沉着一张脸,看得众人心里有些发憷。 见老夫人显然面色不大好,众人便也起身告辞,庄氏打头,江晚芙也跟着福身后,出了福安堂。 回了绿锦堂,惠娘听了这事,忍不住摇头,“这叫什么事?正妻还未进门,先弄出个庶出的来……” 惠娘这话说的也没什么不对,还没娶妻,就纳了姨娘,本来就不大说得过去,如今还要再添一个庶子或庶女,更是不合规矩。不说京城,就是苏州,讲究些的人家,也不会这般行事。 但林若柳一事,又委实算得上一团乱账,只怕陆老夫人那日点头,肯让陆致纳林若柳,想的也是,那副孱弱模样,能活几年都未知。 谁能想到,她那病怏怏的模样,居然这样快就有了身子。 不过旁人的事,江晚芙也不大上心,只听过一耳朵,便没在意了,和惠娘说起其他的事。 明日就是她的生辰了。 住在旁人府里,自然不好庆贺什么,她也不想折腾,便打算多叫几个菜,煮一碗寿面,再给院里下人发些赏钱,就当庆生了。 江晚芙这样安排,惠娘自然是没什么话,颔首应下,下去吩咐。 翌日,江晚芙才醒,就听得窗外有喜鹊的声音,浅金的日光落进来,照得室内明亮温暖,果真是个极好的天气。 元宝还窝在猫窝里,毛茸茸的肚子,一鼓一鼓的,睡得不知今夕是何年的惬意模样,看得江晚芙都有些羡慕。 但羡慕归羡慕,她又不能学元宝,自然是要起来的,洗漱换衣,用了早膳,照旧去福安堂给老夫人请安。 今日倒是太平,没出什么事,至于明思堂那头,倒也未曾陆老夫人提起。 请过安,江晚芙就出了福安堂,正沿着抄手游廊往回走的时候,却蓦地见亭中梧桐树下,陆则站在那里。 江晚芙往日见他,陆则多穿竹青云白之流素色,今日却是湖蓝团花底的圆领锦袍,腰间系白玉革带,挂着枚璎珞玉佩,玉冠束发,黑靴绣云纹,负手立在梧桐树下,灿灿的金色日光,落在他的肩头,仿佛给他笼上了一团光,连一贯冷淡疏离的眉眼,都给人一种柔和的感觉。 江晚芙看得一怔,忽的想起,自己刚到国公府时,有日听庄氏提起过,半是凑趣,半是讨好,提起二表哥,说京中想嫁他的贵女,不知凡几。 现在想想,陆则这等出身,又生了这样一幅样貌,且不似其他世家郎君,躺在祖宗的荫庇下混日子,他文采斐然,又兼熟读兵法,为官也好,带兵打仗也罢,仿佛对他而言,都是轻而易举的事。便是在京城这样遍地皇亲国戚的地方,陆则也算得上是一等一的郎君了。 也难怪那些贵女都想嫁他…… 陆则站在梧桐树下,江晚芙看他的时候,他的视线,自然而言也落在了小娘子的身上。 她今日穿一件梨花白的圆领儒衫,袖口衣襟一圈绒毛,看上去便十分暖和,搭一条碧色间浅青的锦缎月华裙,发髻上簪了一朵绢花,看上去娴静秀气,眉眼乖顺。 两人都没开口,身旁下人也没敢作声,不知主子们打什么哑谜。 陆则却是收回视线,率先走了过去,刚要开口,却忽的瞥见,面前小娘子那原本玉白的耳垂,不知怎的红了,让他不由得想起某回宫宴上,恰好摆在他面前的一碟子樱桃,将熟未熟,胭脂染过一样。 江晚芙倒不知陆则心里想什么,她只是想起那日拉他袖子,觉得面上有些热,垂下眼,福福身,开口道,“二表哥今日没去刑部吗?” 陆则回神,心情莫名有些愉悦,颔首道,“嗯,今日无事。”说着,蓦地话锋一转,忽的开口问道,“表妹今日可有事?” 江晚芙有些疑惑,不过,倒是老老实实答了,轻轻摇头,“没什么事,不过在屋里坐罢了。” 虽是生辰,但真要说起来,的确也没什么正事。大约也就是吃过寿面,就继续给阿弟做衣裳。 说罢,就见陆则淡淡开了口,“表妹若无事,我倒是有件事,想请表妹帮忙。我近日得了个园子,听闻苏州园林颇为雅致,便想借三四分神韵,想请表妹替我参谋一二。” 江晚芙听罢,自然不会拒绝,只是道,“若能帮得上表哥,我自然不会推辞,只是我才疏学浅,未必做得好。” 陆则闻言只是开口,“无妨,不过参谋而已。” 江晚芙想着,陆则大约也就是叫她过去看一看,至于真的造景的时候,定然是要请专业的工匠的,便轻轻颔首,答应下来。 这般,她便也没回绿锦堂,惠娘回去取了披风和帷帽,她裹上披风,便坐了马车,随陆则出府了。 两人前脚一走,来迟一步的嬷嬷,就回了福安堂,进了门,见老夫人正靠在躺椅上,小丫鬟正轻轻给她揉着太阳穴。 听见动静,陆老夫人睁开了眼,抬抬手,示意丫鬟下去。 嬷嬷上前,接替那丫鬟的活计,边轻轻揉着,边恭敬道,“奴婢过去时,江娘子已经出门了,是世子带着出去的。” 云鬓楚腰 第34节 陆老夫人眼里带了点笑意,摇摇头,“随他去罢。” 原是怕阿芙那孩子太懂事,连生辰都委屈了自己,想叫她过来用膳的,却不想,二郎一贯冷冰冰的,面对小娘子的示好,也一贯不解风情,倒是个知道心疼人的,想法子把人哄出府去了。 那她自然就不打算再掺和了。 嬷嬷见陆老夫人语气和缓,似乎心情还算不错,倒是心里一松,自打昨日明思堂那个有喜,老夫人的心情就一直不大好。主子心情不好,他们伺候的下人,自然也跟着战战兢兢。 陆老夫人却没高兴多久,坐了起来,沉吟片刻,开口,“明思堂那边如何说?” 嬷嬷低低摇摇头,“大夫说,林姨娘体弱,胎儿受母体影响,也十分孱弱,又落了红,昨日虽勉强保住了,可十之八九是留不住。大爷听过,倒是没说什么。” 陆老夫人“嗯”了一声,轻轻闭上眼。 这个孩子,其实留不住,反倒是最好的。也不是她心狠,实在是来得不是时候,正妻尚未进门,先闹出个庶出的来,不管是庶子还是庶女,都不应当。 良久,老夫人才开口,“我记得我屋里还有份名册,取来我看看……” 嬷嬷听得一愣,想起那份名册,那会儿是打算给世子说亲来着,整个京城未出阁的适龄小娘子都在那上头了,只是后来赐婚,那名册也就一直压了箱底,没翻出来过。 老夫人这会儿要那名册,是打算给大爷说亲了? “奴婢这就去……” . 而江晚芙这边,马车已经到了地方,她被惠娘扶着下了马车,透过帷帽的薄纱,打量着面前的园子。 是个很大的园子,又在京城这样寸土寸金的地方,想来定是价格不菲的。 待进了门,摘了帷帽,才发现,这是个典型的京式园子,江晚芙在这方面了解得委实不多,但也尽其所能,把自己知道的,都一一说了。 陆则走在外侧,见小娘子微微皱着眉,冥思苦想的模样,明润的眸子里满是认真,甜润柔婉的声音,犹如含了蜜一般,听得有些心猿意马,倒没在意她究竟说了点什么。 江晚芙说罢,微微仰脸,望向陆则。 陆则被望得回过神,扫了眼一旁的常宁,道,“江娘子方才所说,都记下,告诉工匠。” 常宁自然赶忙应下,主子敢心不在焉,他却是不敢的,这可是未来的主母,且他还是最为清楚,自家世子是如何把人算计来的,连挨打罚跪都在所不惜,他哪里敢怠慢。 陆则吩咐罢,目光又落在江晚芙面上,道,“今日叫表妹受累了。”又望了眼天色,道,“都这个时辰了,不妨在府外用膳,可好?” 听陆则这么一说,江晚芙才意识到,都已经快到午时,自然点了点头。 几人又乘了马车,到了城中,进了一处酒楼,入了厢房,刚入座,便见陆则伸手,推开隔窗,那隔窗很宽大,两侧用木支住,露出一楼的戏台。 他们这个厢房,望下去,正是最好的角度,恰恰正对着那戏台。 江晚芙微微一怔,却见那戏台新开了一出戏,哐地一声锣响,一个娇滴滴的女旦,穿着戏服,被几个丫鬟模样的戏子拥着,莲步轻移,缓缓从后台走了出来。 一开嗓,柔婉明亮的声音,立即引得众人夸赞。 唱的是出才子佳人的戏码,江晚芙起初还只是因为菜未上,闲着无聊,盯着看了几眼,可越看,倒是越发来了兴致。 虽是才子佳人的戏,却并不俗气,且那女旦的功底实在好,一口嗓子更是一绝,很能叫人代入其中。 陆则自是不喜欢听戏的,咿咿呀呀的,唱来唱去,不过些小情小爱,但据说这出戏,京中小娘子们都喜欢,他点戏的时候,便也指了这一出。 眼下再看对面的江晚芙,看上去倒的确是喜欢的,眼眸亮亮的,听得兴起时,又是跟着皱眉,又是跟着抿唇笑,那李娘子的黑脸父亲上台时,还跟着捏紧了手里的帕子,一副担忧紧张模样,要叫他说,比那戏台上的旦角,更有意思些。 过生辰麽,闷在屋里做什么? 戏唱罢,江晚芙才意犹未尽收回视线,陆则自然也跟着转开视线,看了眼常宁,示意他去打赏。 接下来,几乎是顺理成章的,又好像是理所当然的,陆则又带着她去了许多地方,走到后来,江晚芙都不知道,自己今日究竟是出来做什么的了,看了眼惠娘替她拿着的糖画,常宁抱着的那堆物件,有点愣。 倒是陆则,看了眼逐渐暗下来的天色,终于发话,“天色不早了,回府吧。” 马车车轮轱辘轱辘,碾过碎石,时不时还会轻轻晃动,江晚芙坐在车厢里,举着糖画,马车里点了炉子,糖有些化了,沿着细杆,流到她的手上,黏糊糊的,有些难受。 她撕了点外头的糯米纸,在舌尖轻轻化开,仿佛尝到了点甜滋滋的味道。 她自然不笨,就算一开始没反应过来,后来也隐隐约约猜出来了,陆则哪里是要她去帮忙看园子的,分明是想带她出来玩。 小心翼翼将糖画放回漆盒里,抱在膝盖上,有点不舍得撒手了。 马车停稳,江晚芙被惠娘搀着下了马车,一抬眼,就见陆则在不远处等着,夕阳照在他的肩上,郎君长身而立,面色如玉,意外显得有几分温柔。 江晚芙抿抿唇,心里忽然冒出个念头,二表哥虽然看着冷淡,其实骨子里,却是极温柔的人。 他比她想象的,还要更好。 好很多很多…… 第38章 回到绿锦堂里,江晚芙在内室换了衣裳,一出内室,就见惠娘刚好端着寿面进来了。 拿白瓷圆碗装着,釉面下是缠枝葡萄纹,细细的面丝,上头撒着些嫩绿的小葱,旁边卧着个溏心蛋,看上去便暖呼呼的。 江晚芙坐下来,挑了一筷子,尝了一口,慢吞吞将面一点点吃光了,连汤都喝了小半,最后才乖乖吃那颗溏心蛋。 惠娘在一旁伺候着,给她添了茶水,边道,“娘子今日瞧着,挺开心的?” 江晚芙一愣,面上一热,她表现得这么明显麽,不过,对惠娘,倒也没什么可隐瞒的,坦诚点了点头,“嗯。” 这大约算是祖母去世后,她过得最开心的一个生辰了,其实也没什么特别,不过看戏逛街。但她习惯了照顾别人,习惯了什么时候都提着一颗心,忽然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操心,只是很纯粹地过生辰,让她打心底里很松快。 就像一根紧绷的弦,偶尔松一松,虽然刚开始会不适应,可慢慢地,就会觉得,这样松一松,其实也很好。 谁会喜欢一直紧绷着呢? 更何况,江晚芙轻轻垂下眼,嚼着口里的溏心蛋,有点出神想着。其实一开始,她并没有对这桩婚约,抱太多的期待,一段只是为了负责的婚姻,能够保持相敬如宾的状态,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可渐渐的,她好像不像一开始那么悲观了。 陆则是个很好的人,纵使寡言少语,性情冷淡,待她却算得上极好,救过她的命,也帮过她。明明这样冷淡一个人,却会在她过生辰的日子,找理由带她出去,听戏逛街……做只有小娘子才爱做的消遣,从头到尾,没有露出一丝不耐。 她对人的情绪,一贯很敏感,若陆则今日露出丁点不耐,她绝对不会自讨没趣,会离开识趣开口,找理由回府。 可陆则没有。 她悄悄看了他许多眼,郎君的神色,虽一如既往的平淡从容,但并没有不耐的。 她那个时候,其实是有点怕他不耐烦的…… 江晚芙怔怔想着,心里暖暖的,吃过寿面,又缝了会儿衣裳,惠娘见时辰不早,怕她夜里做针线上眼,催着她歇息。 吹了灯,躺在榻上,江晚芙很快就睡着了,似乎模模糊糊还做了个梦,但第二日起来,却又记不得了。 她也没怎的上心,接下来的日子,天冷得厉害,她除了每日去福安堂请安,就是窝在火炉边上,给阿弟做衣裳。 时间倏地过去,一眨眼的功夫,京城落了今年的第一场雪,江晚芙也即将迎来从苏州远道而来的家人。 那日也是下着小雪,江晚芙早早起来,用过一碗热汤年糕,带着惠娘、纤云和菱枝三个,出了绿锦堂,打算去渡口接人。 刚出月门,却见了个眼熟的人。 常宁,陆则身边的随从。 不光江晚芙眼熟,就连惠娘几个,对常宁的出现,都有点莫名的习以为常。实在是他来得太勤了,隔三差五跑一趟,今日送几箩筐银丝碳,明日送一碟子蜜橘,倒都是用得上的物件。 江晚芙一见他,下意识朝四周看了一圈,常宁见状忙开口,“世子今日有要务要进宫,吩咐奴才来与娘子说一声。娘子先去渡口,世子等会儿就来。” 惠娘几个一听,都不禁面色柔和下来,其实卫世子若是有正事,去不了,那也说得过去。但他还特意叫人来说一声,足见待自家娘子的看重和用心。 江晚芙轻轻颔首,朝常宁道,“二表哥若有正事,来不了也无妨的。别为了我的事,误了表哥的正事。” 常宁闻言呵呵一笑,拱手边退开边道,“江娘子放心,世子心里有数,误不了。” 说罢话,过了曲廊照壁,到了偏门外,上了早就备好的马车,一路摇摇晃晃的,不知过了多久,江晚芙坐得腰酸背痛,终于到了渡口的。 马车停稳,惠娘下了马车,去问话,过了会儿,就回来了,拍着肩头的雪,道,“听拉纤的脚夫说,船估计还要个把时辰才能到,娘子先坐一坐,外头冷得人打颤,等会儿再下去,免得冻着了。” 江晚芙点点头,忙把暖炉递给惠娘,让她揣着取暖,撩起车帘一角,望向外头。 他们的马车正好停在渡口对面,一眼望出去,整个渡口一览无遗,白茫茫一片,大约是因为时辰尚早,又下了雪,渡口没什么人,唯有靠拉纤吃饭的脚夫,三五围做一团,穿着单薄的破褂子,围在一起说话。 再远望去,江面一片宁静,连鸟都看不见一只,天虽冷,但江面倒是没结成连片的冰,只一些碎冰,被风吹得缓缓浮动着。 看着看着,江晚芙忽然想起,自己刚到京城的时候,那时不像现在这么冷,还算暖和,但江面上的风很大,她那时揣着一颗不安的心,尚不知去路如何。如今,同样是在这个渡口,情况却截然不同了。 故地重游,多少有种世事难料的感觉吧…… 看了会儿,正打算放下帘子,却忽见远处落雪卷起,一人一马从那白茫茫的雪中疾驰而来,不知为何,江晚芙忽地心头一跳,也忘了放下帘子,望着那人来的方向。 过了片刻,那马就到了跟前了,一匹矫健的黑马,浑身漆黑,眼眸温顺,额前一团白,打了个马嚏儿,缓缓停了下来。 马上下来一人,是陆则。他穿着的黑色大氅上,落满了雪,肩头帽上,吐出的气息,瞬间成了白茫茫一片,郎君翻身下马,走了几步,似乎察觉有人看他,蓦地抬起了眼,望了过去。 待看见望着他的是谁,陆则原本锐利的眼神,不自觉和缓了下来。 只见深青棉帘后,露出小娘子那张白皙的脸,鼻尖冻得有些发红,脸颊倒是雪白,眼睛也湿漉漉的,发上落了雪,也浑然不知,像是只等着主人的小猫儿似的。 陆则看得心头发软,甚至生出了种“自己匆匆出宫,一路风雪兼程赶来,都是应该”的感觉。他倒不觉得是自己的问题。 任谁看了这一幕,大约都会忍不住心软。 陆则将缰绳丢给来接他的随从,缓步朝马车走去,走到一半,忽的瞥见什么,脚下步子一顿,抬手唤了常宁来,低声吩咐了他几句,才径直走到马车边。 隔着那厚重的帘子,两人一里一外望着彼此,江晚芙看了眼陆则肩上的雪,小声开口道,“表哥,马车里有炉子,上来取取暖吧。” 陆则应了声,绕了过去。 陆则的忽然到来,显然把惠娘几个吓得不轻,几人都有些坐立不安了,好在常宁很快过来,送了两碗滚烫的馄饨进来,又朝惠娘道,“外头有家馄饨铺,吃些热乎的,也暖暖身子。” 惠娘闻言,下意识朝自家娘子看过去,却正好看见,世子脱了大氅,盖在她家娘子的膝上,又将小案上摆着的馄饨,轻轻推过去,口中倒是一如既往的淡淡道,“小心烫。” 她家娘子也没推拒那件大氅,只是微微仰着脸,乖乖应过话,低头用勺子舀馄饨,露出截白嫩细腻的脖颈。 惠娘只是一怔,就下了马车,待那帘子落下,惠娘眼睛忽然就有点酸。 纤云一贯细心,见惠娘落在后头,忙回头看她,见她神色有些不对,忙上去,低声问,“惠娘,怎么了?” 惠娘摇摇头,面上露出个笑,“没什么。不过是觉得今日这雪,下得真不错啊。” 纤云听得云里雾里,倒也没有多问,几人去了馄饨铺,吃着热呼呼的馄饨。常宁是个嘴皮子利索的,且跟着他家世子,走南闯北,连宣同都跟着去过,一开口,别说纤云和菱枝两个小丫鬟,就连惠娘陈管事这般见过世面的,都听得津津有味。 没多久,就一口一个“常小哥”“常小哥”了。 常宁倒是乐得和惠娘等人打好关系。他和兄长常安那个闷性子不一样,他活络得多,别看他家世子好似对什么都淡淡的,可他看得出,世子待江娘子,是真的上心。 本来世子最近手头正有个案子,是桩寡妇杀夫杀子案。那寡妇也是苦命人,是个哑巴不说,还是被买回来的,她男人不是个东西,整天打她骂她,邻居都看见过。所以,出了命案之后,大家都觉得,肯定是这寡妇杀的人。因为案情骇人,死状恐怖,又涉及杀子这种人伦,百姓议论纷纷。就连御史台,都在朝堂之上,施压要刑部立刻定案,判那寡妇秋后问斩。 这案子影响恶劣,偏证据少得出奇,那寡妇也咬死不肯承认是自己做的,世子接手后,一改往日沉稳作风,快、狠、准,查看现场、问询证人、调看证据、抓人、写案情折子……不过几日,就将这桩原本被视作铁案的案子,给推翻了。 云鬓楚腰 第35节 那几日,他也跟着日夜颠倒的忙,连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那时候,他还以为,自家世子是觉得那寡妇可怜,才誓要在短短几日里,就把案子破了。 亦或者案子影响恶劣,又有御史台施压。 结果今早一起来,世子吩咐他去绿锦堂,他才后知后觉明白过来,合着自家世子是怕,赶不上接老丈人和小舅子? 这些事,常宁自然不会和惠娘等人说,最基本的守口如瓶,他还是做得很好的,只一昧拉着陈管事谈天说地,让自家世子能和江娘子独处片刻。 . 且不说外头如何,马车里,倒是气氛融洽和谐。 江晚芙本就性子好,待人和善,这样的性子,在平日的交往中,就能叫人觉得如沐春风了,若是再添几分用心,那对方只会通身舒畅。 眼下的陆则,就有这种感觉,小娘子望着他,声音轻软甜润,轻声细语地,口里说着关切的话,眼睛也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的确很叫他心动。 他自然感觉得出来这其中的差别,若说先前,江晚芙待他,是客气中带着几分畏惧,如今待他,则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亲近。 话尾软软的调子,像是不自觉的撒娇,还有面上那些小表情,轻轻皱皱鼻子,小小的气音,捋发的小动作,无一不在告诉他,这是小娘子最自然的状态。 她在他面前,不是紧绷着的,是自在的,鲜活的。 陆则是知道的,往日在他面前那个规矩稳重的江晚芙,大约并不是小娘子的本性,只是她出于保护自己的本能,表现出来的一面。 反倒是那夜,他将她按在曲廊上,紧紧贴着她的时候,惊慌失措、可怜掉泪的她,才是她真实的一面。 如今,他又看到了她的另一面,有点娇气,会不自觉和亲近的人撒娇,还挑食,不喜欢馄饨汤里的姜沫。 陆则一贯不喜欢太娇气的人,觉得束手束脚,他之前甚至想过,他若娶妻,一定不会娶太娇气的,他的妻子,日后要执掌国公府中馈,若动不动就哭哭啼啼来寻他,他定然会不耐烦。 与其到时候生怨,倒不如一开始就不要选这样性情的。 可如今,他看着用勺子一点点撇走姜末的小娘子,却没什么不耐,只是叫了声常宁。 常宁闻声忙过来,还以为自家世子有什么吩咐。 等了会儿,只听到一句。 “换一碗不加姜末的来。” 第39章 一碗馄饨还未吃完,却是听得传来惠娘激动的声音。 她在马车外,激动道,“娘子,奴婢瞧见小郎君了!奴婢瞧见他了!” 江晚芙下意识站了起来,匆匆要下马车,却因为她裹着厚厚的披风,动作极为不便,刚想脱了披风,却从斜后方伸过来一只手,隔着披风,稳稳托住她的小臂,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道。 江晚芙回过头,见陆则朝她颔首,率先下了马车。 然后,他站在雪地里,微微抬眼,朝她伸出一只手。有轻飘飘的雪,落在他的睫上,很快凝成一颗水珠。 江晚芙怔了一下,不知怎么的,有点不合时宜的脸红,将手递过去,搭在陆则的掌心。他的手不似一般世家郎君,掌心有细细的茧,大约是习武之人都会有的,但却是滚烫的,十指修长,带着不容忽视的力道。 借力下了马车,不待她有什么动作,陆则已经面色平静,将手收了回去,如他往日一样克制有礼,让人很安心。 惠娘搬着矮凳从旁边绕过来,才看见自家娘子已经下了马车,倒也来不及多想,只以为她心焦,便自己下了,还怕她弄污了裙衫,蹲下身,替她拍了拍根本不存在的灰,站起身,面上盈盈满是笑意,道,“娘子您瞧,那可是小郎君?” 江晚芙当即朝着惠娘所指方向望去,此时的渡口,已经热闹起来了些,有一艘货船已经到岸,脚夫正在卖力搬货。再往远处,有一艘客船,裹挟在风雪里,看不大明晰,但甲板上,隐约可见两个人影,一高一矮。 因隔得太远,只依稀可见身形,还被江上的雾笼得模模糊糊的。 但江晚芙自是和惠娘一样,一眼认出那略高身形的主人,便是自家阿弟。几人一同上前,来到渡口边上,冬日的江风有些凛冽干燥,刮得人面上生疼。 那船很快到了渡口,江晚芙也终于看见自家阿弟了。 十二的小郎君,个子生得比同龄人更高,裹着一袭银灰鼠毛披风,眸色清亮,神情端正,看上去很精神。 江容庭同样亦打量着许久未见的阿姐,见她未曾消瘦,气色也极好,悬了一路的心,将将放下了一半。 一等板桥搭好,江容庭便率先大步下了船,快步走到自家阿姐面前,亲昵唤了声“阿姐”。然后,又将目光望向一旁的陆则,倒没迟疑,拱手行礼,不失恭敬唤了声,“世子表兄。” 陆则上前一步,托住江容庭的手,颔首道,“不必多礼,唤表兄即可。” 江容庭见状,忙直起身,改了口,“表兄。” 他方才才船上,远远瞧见自家阿姐身侧站着的郎君,便猜到了,这郎君定然就是阿姐的未婚夫,卫国公府那位尊贵的世子爷了。待船靠得近了,他才看清自家这准姐夫的样貌,芝兰玉树,清冷矜傲,虽未言语,却通身贵气。这等气度,又出身名门,还年轻有为,同那等靠祖宗荫庇的郎君不同,说实话,他很是替自家阿姐悬着一颗心。 齐大非偶的道理,江容庭一直懂。但他也知道,阿姐会离家来京城,都是为了他。 若没有他拖累着阿姐,以阿姐的模样和性情,何必要离家远嫁,哪怕是在苏州,也多的是人想上门求娶。更何况,原本同阿姐定下婚事的,明明是国公府那位大郎君,这般无缘无故换成了卫世子,旁人听了,只满口羡慕,说什么阿姐竟有这般运道,他却心焦了很久。 若不是出了事,好好的婚事,又怎么会无缘无故换了人? 所以先前在船上的时候,江容庭便打定了主意,他一定会努力讨国公府众人的喜欢,捧着自家这位准姐夫,别说只是做小伏低,只要阿姐能够过得舒服些,叫他做什么,他都是愿意的。 他只恨自己眼下年纪太小,学业未成,不能护着阿姐。 江容庭这番心思,旁人自然无从得知,就连一贯熟知他性情的江晚芙,也只隐隐觉得,阿弟今日似乎比平日话多些。但她也没多想,只以为是因为今日姐弟久别重逢,阿弟高兴罢了。 几人还未寒暄几句,却见那客船里,又走出了一行人。 领头的正是江仁斌和其继室杨氏,身后跟着两个嬷嬷,怀中各抱了一五六岁的稚童,是杨氏所生的那对龙凤胎。 待走到近前,江父并未看向自己离家数月的女儿,反而一开口,就朝着一旁的陆则道,“今日雪这般大,倒是我这女儿不懂事了,还扰得世子亲自跑一趟。” 这话一出,江容庭倏地变了脸,他到底年纪小,藏不住心事,又一心护着长姐,见不得旁人,哪怕是父亲,说长姐一句不好。还是一旁的江晚芙,依旧笑着,轻轻将手搭在他的小臂上,不许他在外人面前顶嘴。 江容庭一怔,忍了下去。 但他要忍,陆则自然无需忍,倒也不必开口,只神色冷淡了几分,无视了江父这句话,看着他,并不作声。 这短暂的尴尬和漠视,足以叫江父一阵尴尬,很是没脸了。 江父闹了个没脸,偏偏又不敢如何陆则,只得勉强笑了笑,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 接下来,倒是没出什么乱子,杨氏在外人面前,一贯是一副慈母模样,关切问候的话,更是信手拈来,开口闭口“我们家大娘子”,活似江晚芙是她亲生一般,分毫看不出是个继母。 江晚芙也习惯了继母这般做派,只抿唇含笑,颔首应承,偶尔开口几句,一副孝顺女儿的模样。 寒暄过后,几人上了马车,至于行李,自有下人搬运,倒无需他们等在这里。 若只有江晚芙一人,自是可以借住在国公府,但如今江家全家人都来了,以江父要脸面的脾气,自是不肯住在国公府。好在江晚芙也早有准备,顺势提起先前将陈叔典的宅子,江父闻言,自然发了话,说去那处落脚。 不多时,马车就到了府邸,因刚典下不久,陈管事也只匆匆布置了一番,自然不能与国公府相提并论,但胜在位置不错,四周也算得清静。 当初打算买这宅子的时候,江晚芙没想过,自己会真的嫁进国公府,原是给阿弟日后来京赴考所准备的。到了如今,却是成了江家一家人落脚的地方,只怕再过些时日,她还要从这里出嫁。 进了府邸,还要安顿布置,陆则知道自己若是在,只怕江家人都要束手束脚,他一贯自在随性,却也难得体贴了一回,看了眼一旁乖乖站着的小娘子,朝江父开口告辞。 江父有些怵他,自然巴不得他赶紧走,当即道,“贤侄若有要务,只管去忙便是。还请禀老国公夫人一声,江某明日必亲自登门拜访。” 陆则“嗯”了一声,淡淡应下,顺势转过脸,目光先落在江晚芙的面上,只见小娘子抿着唇,规规矩矩微微低着头,手搭着身前,乖顺的模样,很是惹人怜惜,想到今日江父那样待她,又倏地心里一软。 没直接走开,径直走过去几步。 瞥见熟悉的大麾一角,江晚芙微微仰脸,望着面前的郎君。 陆则面色和缓,温声开口,“表妹若有什么事,就叫人去府上寻我。” 江晚芙一怔,见一旁父亲继母阿弟,都朝她看了过来,面上不自觉一热,原本直视着陆则的眼神,也不自觉一点点挪开,声音也软了下去,“嗯。” 陆则颔首,这才转身离去。 他一走,正厅里原本紧绷着的气氛,似乎松了下来,杨氏开口,唤她带来的婆子去布置房间、拾掇行李什么的,这种庶务,江父自然不会管,开口让管事去给他在京城的同僚递帖子,说要出门访友。 江晚芙自然不会管长辈们的事,也轮不到她来管,只叫了阿弟,去了她的小院,姐弟俩许久未见,自然有许多话,且方才那场合,有些话也不好开口。 坐下后,惠娘端了茶水进来,很快退了出去,将门掩上了。 江晚芙这才有时间细细打量阿弟的模样,看着看着,眼睛有点湿了,江容庭原乖乖坐着,任由长姐打量,见长姐眼睛红了,却是立即慌了,慌张开口。 “阿姐,你别……别哭啊……我没惹事,真的,我听你的话,你不在,我也听话的。夫人送来的丫鬟,我一个都没碰,也没让她们近身伺候。在书院的时候,也尊师重道,没有不务正业。我也没和父亲顶嘴,外人面前,我从没说过父亲一句不是,你说的话,我都记着呢……真的,阿姐……” 江容庭说着,只恨自己嘴笨,茶也顾不上喝了,半蹲着身子,紧紧握着自家阿姐的手,小心翼翼道,“真的,阿姐,你要是不信,我喊云岩进来,你亲自问他,好不好?” 说着,真站了起来,打算去喊自己的书童进来。 江晚芙见状,拉住他,擦了擦眼泪,道,“阿姐不是不信你。” 江容庭听了这话,却没松气,反而越发小心翼翼了,他就只有这么一个姐姐,阿娘不在了,他要护着姐姐一辈子的,不能叫她哭的。 江晚芙擦了泪,情绪也平静下来,拉着阿弟起来,上上下下打量他,柔声道,“阿庭长高了。” 她从苏州离开的时候,阿弟仿佛还没有这么高的,不过过了几个月,像是抽条了一样。今日两人站在一起,江晚芙才惊觉,阿弟都比她高了。 江容庭一笑,虽还是小少年,可已经依稀看得出日后的风采了,姐弟俩的样貌都肖似母亲,不过江晚芙偏柔美,江容庭的五官雅致一些,尤其是眉毛,向上斜挑,添了几分少年英气。 他笑着道,“我只恨自己长得还不够高。” 他要是能长得再快一点,再快一点,就能早点护着阿姐了。 第40章 姐弟俩数月未见,自是有许多话,尤其是江容庭,他在外人面前,是沉稳的江小郎君,年纪虽不大,行事却极有章法,念书也极为用功,更难得是,他不骄不躁,哪怕回回旬考第一,也不见他自夸一句。 连书院的夫子都夸他早慧,同窗更是喜与其结交。 但到了自家胞姐面前,江容庭却犹如换了个人似的,将自己在书院所得的赞扬荣誉,一一道来,神采飞扬,眉眼间皆是少年气。 江晚芙认认真真听着,时不时提起茶壶,给说得口干舌燥的阿弟添茶,眼里满是笑意。 她抿唇微微笑着,却是叫江容庭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尖渗出的汗,认真道,“阿姐,你放心。你的话,我都记着呢。这些话,我只与你说过,在旁人面前,我定会谦虚谦卑,绝不狂妄自大。” 江晚芙颔首,“阿姐知道。” 阿弟的性子,她是再放心不过的。狂妄自大这种事,和阿弟是扯不上半点干系的,他不过是想和自己分享罢了。毕竟,她不在家,阿弟哪怕考得再好,也没人替他高兴。 江容庭被自家阿姐温柔注视着,觉得鼻子一酸,蹲下身,握住阿姐的手,语气坚定道,“阿姐,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阿姐你不要怕,我很快、很快就会长大的,我十二岁了,是男子汉了。以后,我来护着你。” 江容庭记事得比旁人早,从他有记忆以来,身边就只有阿姐和祖母。父亲的漠视,继母的算计,他看着阿姐挡在他身前,替他遮风挡雨,挡住来自外界的恶意。 现在他长大了,轮到他来护着阿姐了。他是男子,不怕吃苦,也不怕受累,他从小比旁人刻苦努力,不敢行差踏错,为的就是倘若有一日,阿姐受了委屈的时候,他能够替她出头,为她撑腰。 江晚芙听了这话,微微一怔,她其实不想阿弟有这么重的心思,他这样年纪的小郎君,该是无忧无虑、少年意气的时候,可看着阿弟那坚定的眼神,她又说不出什么,怕劝他,反倒打击了他。想了想,最后只是道,“好,那阿姐等你。” 说罢,又柔声道,“你用功,阿姐不拦着你。但要记得过犹不及的道理,饭要一口口吃,学问也要一点点学,需记得贪多嚼不烂。” 江容庭自是点头,因为今日得见准姐夫而生出的焦躁情绪,也随之缓和下来。 云鬓楚腰 第36节 江晚芙熟知自家阿弟的性子,知他大约是今日见了陆则,有些过于紧张她了,自己这番劝诫,他定然是能听进去的。至于其它,她暂时也不知如何劝,唯有叫阿弟亲眼所见,目睹她在国公府过得好,阿弟才能安心。 寥寥三言两句,是化解不了阿弟这些紧张的。 她也不多说,唤了惠娘进来,取了给阿弟做的几套直裰常服,叫阿弟穿上试试大小。 江容庭试过后,出来道,“阿姐手艺越发好了,都很合身。不过针线伤眼,阿姐以后不要做了,我每日在家里念书,也不大出门,用不上那么多新衣。阿姐给自己多做几套才是。” 江晚芙起身,替他整理了一下领子,眸中露出满意之色。 老人都说,人靠衣装马靠鞍,阿弟穿这一身石青直裰,果然十分精神。 她抿唇含笑,柔声道,“用不了什么功夫,有纤云和菱枝给我打下手呢,我不过动动嘴,哪里有你说的那样辛苦了。” 试过冬衣,姐弟俩又坐在一处用了午膳,江容庭便起了身,说要去看书。 江晚芙知他刻苦,每日笔耕不辍,哪怕是过年,都不肯懈怠的。况且,离府试也只剩小半年了,她便也不说什么,点了头。 待阿弟走了,便去了趟小厨房,煮了一罐黑杞子圆肉龙眼核汤,等火的时候,顺手熬了份清粥。 等汤好了,就叫下人给阿弟送去,看了眼那白粥,倒也熬得起了米油,十分浓稠,泛着一股米香,用瓦罐装好。又捡了几份糕点,叫菱枝用食盒装好,看了眼天色,就朝正院去了。 正院自是江父和杨氏住着。 江晚芙到的时候,杨氏正歪在小榻上歇息,她那一双儿女,也在榻上,旁边几个嬷嬷仔仔细细盯着,生怕小主子们摔了。 见是继女,杨氏口里倒是十分亲切,道,“大娘子如何来了?快坐,翠云,给大娘子奉茶。” 江晚芙福了福身,示意菱枝将食盒和衣裳送过去,坐下后温声道,“京中天寒,我为父亲、夫人和小弟小妹备了几身御寒的衣裳。另还做了些糕点,送来给夫人和耀哥儿、眉姐儿尝尝。” 杨氏闻言,先从嬷嬷手里接过那厚厚的衣裳,摆在手边,才看了眼那食盒,笑吟吟道,“你这孩子,一贯细心,叫你费心了。”说罢,却不提其他,轻轻抬手,将要去掀食盒盖子的耀哥儿一把拉了回来,朝嬷嬷扫了一眼。 嬷嬷当即上前,将那食盒收起,放到一边的四仙桌上。 耀哥儿娇生惯养,又头先听得长姐说,那里头是糕点,眼下被人“虎口夺食”,当即不愿意了,闹腾起来。 杨氏疼儿子,柔声哄着,说着好话。 江晚芙自然不会多嘴,她本来与这双同父异母的弟妹不甚亲近,从头到尾,面上只挂着淡淡的笑,仿佛没看见继母这番举动。 耀哥儿不停哭闹,惹得原本乖巧的眉姐儿也开始哭,杨氏没办法,只好让嬷嬷抱出去哄,这般屋里才安静下来。 杨氏擦了擦额上的汗,一抬眼,见对面的继女依旧沉静坐着,眉如远山,眼若桃李,白皙细腻的芙蓉面,当真应了那一句“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犹如画中人走出来一般,美得不可方物。 当年她那侄儿,不就是见了一面,就被迷得神魂颠倒了。 也难怪那卫世子,不顾这样悬殊的身份,也要求娶,除了贪慕继女的美色,她委实找不出别的理由了。 不过,以色侍人,能有什么好下场?不过眼下风光罢了。 杨氏在心里想着,开口却是一副慈母模样,道,“你能有这样好的婚事,母亲自是为你高兴的。便是你父亲,也高兴了许久。我虽是后娘,可也是盼着你好的,一笔写不出两个江字来,毕竟是一家人不是?江家过得好,你才好,你这孩子一贯聪慧,定是用不着我多说的。” 江晚芙轻轻抬眼,抿唇柔柔一笑,轻声细语道,“夫人说得极是,自然是这个道理。就似这茶,茶盏完完整整的,茶叶才冲得开。不过,若这茶坏了,这茶盏,便派不上用场,倒不如直接砸了就是。” 杨氏听得面上神色一滞,继而抬起嘴角,讪讪一笑,“是这个理。” 说罢,两人又说了会儿话,杨氏很快便露出了点疲色,江晚芙顺势开口告辞,道,“夫人一路劳顿,好好歇息,我便不打扰了。” 杨氏自然巴不得她走,颔首应下,还一脸关切道,“外头黑,路上小心着些。” 江晚芙应下,福了福身,出了门,朝自己院子的方向走去。 她一走,杨氏面上哪里还看得出半点疲色,她坐起来,冷笑一声,轻蔑道,“真以为进了国公府的门,就飞上枝头变凤凰了,等着瞧吧。总有跌下来的一天。” 嬷嬷在一旁听着,自是不敢插嘴。 杨氏也懒得理会嬷嬷的神色,扫了眼四仙桌上摆着的食盒,厌恶道,“拿出去吧……” “是。”嬷嬷应下,忙走过去。 . 出了正屋,天已经黑下来,冬日天黑得一贯早,庭院里黑黢黢,唯有地上铺了层薄薄的积雪。冷风迎面刮来,江晚芙怕冷,裹紧了披风,朝一旁的菱枝道,“地上湿滑,小心些。” 菱枝乖乖应下,手中提着的灯笼,晕黄的烛光,照亮脚下的一片路。 主仆俩走出屋檐下,还未走出几步,却见黑黢黢的远处,似有团光,不过片刻,那光便缓缓近了,是江父访友回来,小厮提灯送他回正屋。 江晚芙停下步子,退至一侧,微微低着头,等江父走到近前,她才福了福身,轻轻唤了声,“女儿见过父亲。” 江仁斌步子一滞,望向朝他福身的女儿。 大约是喝醉了的缘故,江仁斌没有似以往那样,颔首走开,而是停在那里,只沉默看着面前的女儿。小娘子不小了,到了嫁人的年纪了,出落得亭亭玉立,心性也沉稳,丁点儿看不出,幼时那副娇气得不行的模样。那个时候,他刚到苏州,人生地不熟,官场上处处碰壁,唯一能给他慰藉的,便是当时十分年幼的女儿。 她是他第一个孩子,哪怕是女儿,他也是极疼她的。 若没有后来的事,几个儿女之中,大约他最疼的,就是她了。 江仁斌胡思乱想了一通,觉得想这些没什么意思,收回思绪,懒懒点点头,“来拜见你母亲?” 江晚芙轻轻应道,“嗯。”顿了顿,又轻声道,“醉酒伤身,父亲多保重身子。” 江仁斌听得一愣,迟缓点头应下,摆摆手,“回去吧。” 江晚芙屈膝应下,正要走,却又得身后传来一句“阿芙”,她停下,转身抬眼,神色平静,“父亲还有什么吩咐?” 江仁斌却没看她,只道,“等会儿叫人送些东西过去。” 江晚芙自然不知道会是什么,但她也不好奇,只规规矩矩颔首应道,“是。” 父女俩鲜少独处,也没什么可说的,江仁斌也觉得无趣,摆摆手,叫她走了。等人走远了,才回了正屋,晃晃悠悠进门。 杨氏听见动静,忙上来扶他,叫下人端热水,亲手给他擦脸。 江仁斌微微仰脸,任由杨氏动作,待她弄完了,才睁开眼,正好扫见抱着食盒要出去的嬷嬷,不知怎么的,忽的开了口,“饭着吧,我正好饿了。” 那嬷嬷一怔,自然不敢说,这是要拿去丢的,不由自主望向杨氏。 杨氏捏了捏帕子,亲自接过那食盒,一边掀开食盒盖子,一边道,“方才阿芙那孩子来了,送的是些糕点,老爷吃了酒,只怕闻不得这味,要不叫膳房先做些粥来,也快得很——” 口里正说着,那食盒已经掀开了,杨氏说到一半的话,瞬间戛然而止。 只见那最上层,便是一瓦罐粥,熬得稀烂,一层厚厚的米油,一掀开,扑鼻的米香味,顿时涌了出来。一看就是熬了有些时辰了。 这同她方才说的那句“叫膳房先做些粥”比起来,谁更用心,简直再明显不过。 杨氏愣住,江仁斌却是被那粥香,勾得睁了眼睛,见那一罐子浓稠的米粥和几碟子配着用的小菜,神色有一瞬的恍惚。 很快,他恢复了往日的平淡,开口道,“折腾什么,吃现成的就是。” 杨氏脸上险些挂不住,嘴上倒是应,“是。” 第41章 主仆俩刚回到小院,听见动静的惠娘就迎了出来,抬手替江晚芙脱了披风,在门口抖了几下,口里催促道,“娘子快进屋,炉子烧着呢。” 说着,扭头唤纤云倒热水。 江晚芙坐下来,接了茶盏,喝了几口,坐在炉子边烤火,见惠娘挂了披风走过来了,开口问她,“阿弟那里的炭火够用么?” 惠娘应道,“够的。您放心,奴婢方才去送甜汤的时候,书房里暖烘烘的。” 江晚芙听了这话,放心了,点了点头,没说话了。 炉子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屋里也静悄悄的,江晚芙闲着无事,便叫纤云取了竹篮里,捻了根红绳,低头打着络子,正打到一半,听得院里传来动静。 惠娘忙出去察看,过了好一会儿,回来道,“娘子,是两个大箱子,瞧着挺沉,来人说是老爷叫送来的,奴婢叫他们暂时放在西厢房了。您过去看看麽?” 江晚芙闻言,自然很快想起先前在正院的事,点点头,起身道,“过去看看吧。” 到了西厢房,一进门,果然是两个大箱子。四四方方,描金铜制的钉鼻纽,四面雕刻着吉祥云纹,两侧各有一个鎏金铜制的拉环,算得上精美。 江晚芙怔了怔,惠娘已经上前,将锁开了,打开了箱子,露出木箱里的东西。 满满两箱子的丝绸。各色都有,四季所用亦有。 惠娘瞧了眼那丝绸,没作声,江晚芙却点点头,道,“盖上吧。” 苏州有个旧俗,算是老人们口口相传,若生女,便要在家中栽一株香樟,女长一岁,香樟长一年,待到嫁女之时,香樟长成可用之材,栽树之人若还在世,亲手伐下,再请木匠,用这樟树,打两只箱子。箱子做好,装满丝绸,添进嫁妆里,当做喜头。 “两箱丝绸”,寓意着,“两厢厮守”。是家中长辈,对出嫁女婚姻美满的由衷祝愿。 江晚芙出生时,江父已经在苏州为官,同僚听闻他家诞下千金,便提了这苏州生女种树的旧俗。江父回来后,便亲自栽了这一棵香樟树。 这些事,江晚芙还是从祖母口中听到的,在祖母的那些话里,她小的时候,似乎是被父亲所疼爱的。祖母这样说,大约是不想她怨恨父亲,但其实,没什么可怨恨的。 他生了她,也养了她,没有短她吃穿,无非是待她冷漠疏远,但这世上,哪有谁必须待谁好的道理?她也不是小孩子了,怎么会因为得不到父亲的关注,便哭闹不休,满腹委屈? 那都是小孩子才会有的想法。 她不恨他,但也不会毫无芥蒂的亲近他,江晚芙有时候会这么告诉自己,人和人缘分,有长有短,譬如她和母亲的母女缘分,虽短却浓,母亲早逝,她永远怀念着她。再譬如她和父亲,他们的父女缘分,大约也只有那短短几年。 有些事情,强求不得,她也不去求。断了就是断了,要拿得起,放得下,哭啊闹啊,都没用,反而很难看。 江晚芙抿唇朝惠娘笑了笑,道,“放进嫁妆里吧,挺好的寓意。” 惠娘小心看她,见她神色平静,面上浅浅笑着,仿佛并没什么不高兴,才颔首应下。 . 翌日,江父带着杨氏和长子去了国公府,至于江晚芙,倒是和龙凤胎弟妹留在家里。 耀哥儿和眉姐儿留在府里,是因为年纪太小,带出门怕闹腾。江晚芙没去,却是因为,江父等人去国公府,面上说是拜访老夫人,可实际上,就是去商量婚期的。 赐婚的圣旨已经下了几个月了,京城到苏州,一来一回,路上就耽搁了许久。江父又是地方官员,亏得入冬后本来就有地方官员进京述职的传统,否则他一个地方官员,是不能离开辖地这么久的。 饶是如此,不等过年,他们也是要赶回苏州的。 所以,婚期大约只会早,不会晚。 果不其然,江晚芙用过午膳,正在院里晒梅花干,她打算用这些梅花做个靠枕,摆在屋里,淡淡的香,靠着仿佛置身于梅树下一半,又惬意又风雅。 刚晾好,正屋就来了人,是杨氏得用的心腹嬷嬷,见了江晚芙,倒是恭恭敬敬磕头行礼,得了应承,才起身道,“奴婢来传夫人的话,大娘子同卫世子的婚期,定在下月初九,还请大娘子安心待嫁。” 说罢,还不忘说了几句吉祥话。 江晚芙倒早就猜到了,今日肯定是要把婚期定下的,只是下月初九,倒比她想象的还要更早一些,点点头,惠娘就送那嬷嬷出去了。 过了会儿,惠娘回来,摇头道,“还真是稀奇了,头回见这婆子给娘子磕头,这毕恭毕敬的模样,要不是那张老脸没变,我还真以为自己认错人了呢。” 这等子婆子,在正院伺候的,哪个不是拜高踩低的,知道她们娘子不是杨氏亲生,便横竖不是鼻子不是眼睛的,往日见着了,摆着个架子,屈个膝盖,都觉得自己委屈死了。 如今倒是知道怕了,竟还磕起头来了? 云鬓楚腰 第37节 江晚芙听了这话,倒是没说什么,她如今就是要继母忌惮她,继母越忌惮她,越不敢把那些下三滥的手段,用在阿弟身上。 这后宅妇人的手段,最是杀人不见血,送几个貌美勾人的丫鬟,都算小伎俩。 杨氏是长辈,他们是晚辈,本来就矮一截,杨氏想拿捏他们,多的是法子。譬如在阿弟备考的时候,杨氏来个“病入膏肓”,阿弟生为人子,自然要侍疾,如何有功夫念书?若不去侍疾,本朝可是以孝治朝,不孝的大帽子一戴,别说科举,就是出门结交好友,旁人都耻于同你来往。 这些手段,说出去难听,可用起来,却往往能够事半功倍。 杨氏如今不用,不过是还不到这个时候,这种法子到底上不了台面,用个一次两次,倒也罢了,若三番五次来这一手,对她的名声也不好。她毕竟还有一双儿女,不敢做得太过分。 这些道理,江晚芙懂,惠娘自然也知道,感慨一句后,就道,“奴婢方才听人说,小郎君今日去国公府,很是得陆老夫人喜欢,非要留他在府里念书。同国公府几位郎君,尤其是陆四郎君,两人颇为投缘。” 话音刚落,却见纤云走了进来,福了福身,道,“娘子,立雪堂的绿竹来了。” “绿竹?”江晚芙倒是一愣,之前来传话的,一直是常宁,今日怎的换了一个,她也没多想,点点头,“让她过来吧。” 纤云应下,转身出去,过了会儿,便领着绿竹进来了。 她穿着身鹅黄的袄子,规规矩矩福身后,道,“世子说,江小郎君刚来京城,他带着他出去走走,恐娘子忧心,特叫奴婢来说一声。另外,世子还叫奴婢给娘子带句话,婚期已定,娘子只管安心待嫁,其它的事,他一概会处置。婚期虽紧,但必不会委屈了娘子的。” 绿竹到底是个没出阁的小丫鬟,说这话时,不由得红了脸,头压得低低的,说罢,就不作声了。 江晚芙也听得面上一红,才算明白过来,今日怎么换了绿竹来传话。这些话,若换了男子来传,那便不合适了。 她缓了缓面上的热,才轻轻开口,“我知道了。” 绿竹福身退出去,纤云赶忙跟上,送她出门。 第42章 婚期定在十二月初九,掐指算一算,倒有整整一个月,仿佛不算短,可真过起来,却像捧在手里的一捧沙子似的,什么时候从指缝流走,都不晓得。 没几日,国公府就来下聘了,江晚芙是待嫁女,自然不适合露面,只在屏风后,略回了国公府请来下聘的宣国公夫人的话,那聘礼的礼单,直接就送进她手里了。 一本红册子,封皮上用金粉勾出缠枝葡萄和石榴花的图案,都是儿孙满堂、多子多福的好寓意。厚厚一叠,江晚芙翻开看了几眼,差点没被那上头写的各色珍宝迷花了眼。 外头宣国公夫人倒还笑吟吟与杨氏说话,倒也没什么架子,捂着唇笑道,“今日得见贵府娘子,实在是温顺恭谨的好孩子,夫人有福,将女儿养的这样好。” 杨氏坐在那圈椅上,讪讪笑着,口里还谦虚道,“国公夫人过誉了。” 宣国公夫人却是柔柔一笑,却是话锋一转,“我也是当娘的人,如何不知养女儿的难处。那样小小一团,养到这样娇俏可爱,转眼就嫁去旁人家,自是千般不舍,万般不忍。但咱们都是明事理的人,哪能强留在家里,也唯有将那嫁妆备得厚厚的,好叫孩子们有傍身之物,才不负养她这些年哪……” 杨氏面色一僵,捏着帕子,挤出个笑来,“夫人说的是,是这个理。芙姐儿这孩子,虽不是我亲生,却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如今要出嫁,又是远嫁,我也是寝食难安,唯有将那嫁妆备得厚厚,才能安心几分。” 宣国公夫人饮了口茶,听了这话,放下茶盏,纡尊降贵握住杨氏的手,连声道,“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啊。夫人放心,我昨儿才去了卫国公府,老卫国公夫人提起你家孩子,是赞不绝口,我这姑姑啊,性子最是和善,再者我那表嫂,虽贵为公主,平素却没甚架子,你家孩子进了这国公府,譬如进了福窝一般,委实不用发愁。你这当娘的啊,尽管放心就是。” 杨氏强笑着道是。话过几轮,宣国公夫人才起身说要走,杨氏自是要送她。 经过那屏风时,宣国公夫人到底没忍住,抬眼看去,隔着薄薄的屏风,瞥见后头一个窈窕倩影,因模模糊糊,看不清楚,反倒更勾起她心中的好奇。 她委实想瞧瞧这位江娘子,不知生得如何冰肌玉骨、倾城之色,竟叫她这身份尊贵的表侄,一眼相中,连下聘这种小事,都要亲自过问,何曾见他对什么人这般上心? 不过今日见不着,下月初九总是能瞧见的,宣国公夫人便也压下心里的好奇,朝杨氏一笑,抬步走了出去。 杨氏送人回来,正好见府中下人搬运聘礼,那几十个大大的箱子,满满堆了一院子,继女身边那个叫惠娘的下人,还守在旁边,一口一个“小心些”。 想起方才宣国公夫人那番话,更是心烦意乱,她虽刚入京,可也听过这位宣国公夫人的名头,最善交际,京中有头有脸的官夫人,没一个她不熟络的。 这样的人,杨氏也不敢得罪。 她若真敢让继女的嫁妆薄了几分,不用继女叫屈,那宣国公夫人就能替她嚷嚷得满京城皆知,她自己没脸不要紧,一双儿女日后还要做人,总不能一直窝在那苏州。 杨氏捏了捏帕子,强挤出个笑,没朝惠娘看,径直回了正房。 . 而江晚芙这头,翻过聘礼单子,才发现,自己嫁一回人,还真没吃了亏。就是这会儿国公府突然说不娶了,靠着手里这些聘礼,她下半辈子都不用愁了。 当然,这不过是她在心里悄悄想的,要是叫惠娘晓得了,定是要拉着她,苦口婆心劝上几个时辰,都不松口的。 不多时,惠娘就从外头回来了,明明是冬日,额上却挂着豆大的汗,气喘吁吁的模样,进门后,嘴角含笑,走上前来,眼睛笑得眯起,眼尾细细皱纹,柔声道,“奴婢就知道,娘子是有福的。” 按规矩,聘礼是新妇的私产,加上嫁妆,便是新妇进门之后的底气了。聘礼厚,代表夫家看重,嫁妆厚,代表娘家疼爱。 自家娘子本是高嫁,娘家又靠不住,唯有小郎君可靠一靠,可小郎君还太小,还要娘子护着,这无形之中,娘子虽还没过门,却已经平白矮了一截了。如今国公府送来这样厚的聘礼,可见对娘子的看重,旁人见了这聘礼,自是不敢再说三道四了。 这个道理,江晚芙自然也懂。方才那样想,也不过是玩笑话,她的心思,却比惠娘单纯的欣喜,要复杂一些。 高兴自然是有的,但更多的,是对前路未知的迷茫,夹杂着期许和忐忑。有点怕,又好似没那么怕,她垂下眼,看了眼那聘礼单封皮上的石榴花纹,轻轻呼出一口气。 眼下想什么,都是她的揣测,与其去想那些有的没的,倒不如安心过好眼下的日子,日子都是人过出来的。 多难的日子,她都熬过去了,日后再如何难,也不会比祖母刚去世的时候更难。 下聘之后,江晚芙真正开始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待嫁生活,每日除了去给江父杨氏请安,与阿弟用膳,便是窝在自己的小院里,闷头做绣活。 惠娘要盯着她的嫁妆,每日忙得脚不沾地,连个人影都见不着了。 纤云和菱枝就顶了惠娘的差事,在屋里伺候江晚芙。今日轮值的恰是菱枝,她见桌案上摆着的烛台有些暗了,拿起剪子,剪了剪烛花,屋内霎时亮了些。 刚放下剪子,打算继续缠绣线,却听得外头有人喊她,菱枝忙起身出去。 江晚芙正绣到如意云纹收尾处,见菱枝进进出出,倒也没太在意,待收好尾,用剪子剪了线头,才抬起头,想让菱枝给她揉揉发酸的脖子。 这一抬眼,却恰恰看到桌案上那一碟子像是鲜果似的玩意儿。如拇指大小,形如羊角,生得有些奇形怪状,黄皮,瞧不见里头的果肉,却远远就能嗅到一股果香味。 不待她问,菱枝便习以为常主动回了话,“是世子叫绿竹送来的。绿竹道,这叫羊角蕉,是南边的果子,世子偶得了一筐,给府里各房分了分,这是世子吩咐她送来的,说给娘子和小郎君尝尝。” 说罢,笑眯眯望着江晚芙,道,“娘子尝尝?” 江晚芙应了一声,捡了一枚,剥去外头黄色的皮,露出里边奶白嫩黄的果肉,咬了一口,倒是甜津津的,口感也十分绵软。 但她也只吃了两枚,便接过菱枝递来的湿帕子,擦了擦手,抬眼问她,“绿竹走了?” 菱枝摇头,“回娘子,没走,还在暖阁候着呢。” 自他们从国公府搬出来后,卫世子几乎每日都会派绿竹来送东西,菱枝几个刚开始也是小心谨慎,一副替自家主子受宠若惊的样子,到如今,倒是习以为常了。哪日绿竹要是没来,她们才觉得稀奇了。 江晚芙听罢,轻轻颔首,进了内室,过了会儿,取了个瓷瓶出来。 菱枝忙小心接过去,捧在手里,垂眼一看,觉得有些眼熟。 江晚芙轻声嘱咐,“你同绿竹说,这是驱虫的药粉,二表哥哪日要去提审犯人,便提前在衣裳上撒上一些,效果很好。” 前几日绿竹来送东西,不小心提了一嘴,话传进江晚芙耳朵里,自然被她给记住了。苏州许多房屋沿水而建,潮气重,自然能滋生各种小虫,这驱虫的药方,自然也就多了。江晚芙问了方子,又托陈管事买了草药来,折腾了几日,才弄出这小小一罐子。昨日还特意试了试,在园子里逛了一圈,尽朝那深处走,效果倒是极好,什么虫子都不近身了。 菱枝忙应下,揣着瓷瓶出去了,到了暖阁,绿竹一见她来,忙起身笑吟吟唤,“菱枝姑娘,江娘子可有什么吩咐?” 菱枝将手中瓷瓶递过去,又将自家主子先前所说的话重复了一遍。 绿竹瞧了眼那瓷瓶,忙接过来,小心收好,满口道,“菱枝姑娘放心,我定然把话带到。” 菱枝听罢,自是不再说什么,如往常那样,送绿竹出去。送到后门外,绿竹便不要她送了,两人客气了一番,绿竹出了江宅。 回了立雪堂,连口茶也来不及喝,就直奔书房去了。 听见敲门的动静,陆则搁下笔,“进。” 门咯吱一声,绿竹缓缓推开门,几步迈进去,一字不差将方才听到的话说了,然后将那瓷瓶稳稳当当摆在书桌上。 陆则扫了眼那瓷瓶,抬手轻轻碰了碰那瓷瓶,那原本隐隐约约要冒出来的头疼,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收回手,揉了揉额,淡淡道,“知道了,下去吧。” 绿竹应声下去。 陆则将瓷瓶收进袖子,想到丫鬟方才传的话,不由想到,这番话,若是小娘子在他面前说,定然是微微仰着脸,明润眼眸里含满了关切之意,亦或者,大约也不用说,以她体贴的性子,定然是发现的第二日,就默不作声将这药用了。 怎么说呢,陆则发现,自己其实是期待那样的小娘子,把他视作夫君,关切体贴,温柔小意,连说话都是温软的,和在外人面前,截然不同的模样。 起初叫绿竹去送东西,不过是因为,安插在绿锦堂的云彩排不上用场了,倘叫人去偷,又怕把人吓着了,索性便走了明路,叫绿竹每日去江家,以江晚芙的性子,必然会有回礼,但凡她碰过的东西,都能暂时压住他的头疾。 原本只是单纯想治病,可几次下来,陆则却发现,小娘子的回礼,体贴细致,跟她这个人一样,不声不响的,但又叫人很舒服,生不出一点排斥疏远的心思。 时间久了,连陆则自己都发现了,每日到了这个时候,自己便有些心不在焉,好似古井无波的日子,多了什么期待似的。 这种感觉,对陆则而言,有点陌生,但说实话,他并不反感。 陆则正想着,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他收回思绪,“进来。” 这回进来的却不是绿竹,而是常宁,不等陆则问,他便主动开了口,“世子,常安来信。” 常安和常宁本是兄弟,一直在陆则身边伺候,多年下来,算是他心腹。常安先前领了命,去寻玄阳,至今未归,来信也不是第一次了,但都没什么好消息。陆则也没什么期待,淡声,“说了什么?” 常宁顿了顿,低声道,“还是没寻到。常安在信中说,他到了随州,却打听到,玄阳道长已经离开,似乎是去了蜀中。” 蜀中和京城,可以算得上十万八千里,且常安到了蜀中,还未必寻的到人,说不定又如随州一般,直接就错过了。 但这一回,陆则心里却没起什么波澜,甚至觉得,找不到也没太大的关系,除了有些麻烦,但其实,也不算什么太大的麻烦。 再过两日,他和小娘子成了亲,理所当然要亲近,头疼自然不会影响他,说不定他同她接触得多了,那怪病哪一日就不药而愈了。好不了也无妨,大不了麻烦些,日后他去哪里,都把人带在身边。 仔细想想,也不是那么麻烦,小娘子性子好,又体贴,只是娇气了些,路上不能叫她受了委屈,吃穿住行上,大约要费些功夫…… 陆则思绪有些飘远,他不说话,常宁自然也不敢开口,只以为自家兄长办事不利,惹了世子不喜。 片刻,陆则才回过神,开了口,语气淡淡的,带着点不甚在意的情绪。 他道,“不急,慢慢找。” 常宁听得一愣,隐隐感觉,世子似乎心情不错,若换做以前,世子便是不重罚,也会小惩大诫的。 难道是因为要成亲了,所以连性情都宽和了不少? 想归这么想,但说肯定是不敢说的,除非常宁不要命了,所以,他也只是在心里,默默替自家兄长谢过还没进门的世子夫人。 而无端端被谢了一遭的江晚芙,打了个喷嚏。 惠娘听见了,吓得不轻,生怕她这时候病了,愣是抱了一床厚厚的被褥,把她盖得严严实实的。 江晚芙热得翻来覆去睡不着,后半夜才迷迷糊糊睡过去,早上起来也怏怏的,没什么精神。 翌日白日里,最后对了一遍嫁妆单子,天还没黑,惠娘就来催她了,道,“娘子早些睡,明日天不亮就要起,可不能误了吉时的。” 江晚芙自然应下,躺下睡觉,原以为明日就是出嫁的日子,会翻来覆去睡不着,结果大约是昨晚没睡好的缘故,因祸得福,居然一躺下,眼皮子就重得不行,睁都睁不开。 不到片刻,就彻底睡死过去了。 第43章 第二日,天还没亮,江晚芙就被惠娘叫醒了。 云鬓楚腰 第38节 她揉着眼坐起来,惠娘捧着热帕子就过来了,一边动作轻柔替她擦脸,一边道,“今日是娘子的喜日子,娘子若是觉得身子乏,且忍一忍。” 江晚芙倒是不困,她昨晚睡得极好,但也知道,惠娘说的话不假。她这会儿虽不累,但成亲当日,繁文缛节众多,尤其对于新妇,更是从早到晚没有一刻钟能躲懒的。 她颔首应下,“我知道。” 也没空隙说什么闲话,江晚芙起来后,就被惠娘催着,入了盥室。 惠娘替她脱了裙衫,江晚芙入了浴桶,细细洗了身子,用香膏涂了全身上下每寸肌肤,蒸腾的热气,蒸的她面上微微发红,额上也沁出些许薄汗。 惠娘几个围着她,或蹲或立,服侍她穿上那一身婚服,小衣、水红衬褡、深红里衣、对襟长褙子、翟衣、深红缠枝团花外裳,下着绵软膝裤、罗袜、缠枝团花袄裙,鸾带、珍珠绣鞋和霞帔,最后梳发,鸦鸦青丝挽起,以簪篦固定,缀饰以花钿、掩鬓、挑心、步摇。 妆容完毕,惠娘几个退到一边,眸中掩不住的惊艳之色。 惠娘忍不住道,“娘子今日尤美。” 江晚芙望向镜中那个云鬓楚腰、螓首蛾眉的小娘子,竟觉得有几分茫然,她习惯性抿了抿唇,见镜中人也跟着抿唇,腮边盈出两个小而甜的梨涡,才依稀找回自己的几分影子。她轻轻呼出一口气,缓解萦绕心头的那股紧张,转头朝惠娘轻轻颔首。 惠娘含笑,便示意纤云和菱枝挑开帘子,扶着江晚芙踏了出去。 来到正屋,还未到时辰,丫鬟端来汤圆,李子大小的个头,里头填的是芝麻还有枣泥的馅料,甜津津的,江晚芙囫囵吃了几个,将将咽下,用帕子拭了拭唇处,纤云就赶忙给她细细补了口脂。 江晚芙坐了片刻,便有人来请,她起身出门,朝正屋去。待到了正屋,先叩谢祭拜先祖,倾酒执箸,奉上糕果,口念悼词,叩请先祖庇佑,出嫁后诸事顺遂。 江晚芙一人进了临时搭起的家祠,恭恭敬敬拜过祖宗,拜到祖母和阿娘时,她行过叩首礼,眼眸微湿,却抿唇轻笑,轻声道,“祖母、阿娘,阿芙今日要出嫁了。日后如何,尚不能知,但我定不负祖母期许,不负阿娘舍命生我,来这世上一遭,我定好好的过。” 说罢,抿唇灿然一笑,眼眸虽湿润,却明亮如灼灼星月般。 起身出了家祠,还要去拜谢高堂,再是听长辈教导规矩,一番折腾下来,已经过了正午,前头开了正席酒,亦唤做“送嫁酒”。 江晚芙才终于回了自己的小院,得以短暂的歇息片刻,午饭又只匆匆吃了些饱腹的糕点,怕弄脏婚服,连水都只喝了几口,惠娘便将杯盏端走了。 而正堂之中,正席酒过半,卫国公府结亲的队伍,已经到了江宅外头。 消息传到后院,仆妇顿时忙碌起来,惠娘几个更是进进出出,江晚芙原本坐在那里,心里还算平静,也被惹得生了几分紧张。 终于,吉时将近,她出门的时辰,也到了。 江容庭来了后院,小郎君比长姐还高些,生得一副俊秀模样,长身而立,开口唤了声,“阿姐。” 江晚芙听这一声“阿姐”,蓦地便湿了眼睛,惠娘忙上来替她擦了泪。 江容庭倒没掉泪,只上前来,握住长姐的手,低声道,“我送阿姐出门。” 江晚芙眼眸微湿,轻轻颔首,“好。” 喜娘又在外催了几声,惠娘赶忙将那方正红的缠枝团花纹的喜帕盖在她头上,江晚芙就被扶着上了胞弟的背。 小郎君虽长得高,但到底还未及弱冠,肩背尚有几分稚嫩。江容庭却不许人扶,稳稳背起长姐,迈过门槛,脚下步子沉稳有力。 江晚芙伏在自家阿弟肩上,耳边是噼里啪啦作响的爆竹声和锣鼓声,不知走了多久,便听得阿弟轻轻一声,“阿姐,到了。” 话音刚落,喜娘便伸手扶她,柔声道,“娘子上轿吧。” 江晚芙微微颔首,轻呼一口气,入了喜轿,听得外头喜娘一声“新妇入,喜轿起”,轿子便晃晃悠悠动了起来,她恍惚之中,眼前划过自己这十余年的少女时光。 最早那几年,双亲犹在,她是受尽宠爱的江家长女,掌上明珠一般。 后来,阿娘病逝,她和阿弟被祖母接到身边抚养,祖母当时年事已高,身子骨并不利索,她日日盼着自己早些长大,行事更有章法,好替祖母分忧。 再后来,祖母去世,那之后的两年,大抵是她过得最难的两年。继母隔三差五的算计,生父从头至尾的无视,偌大的院子,胞弟、下人、仆妇、老奴……她要照顾每一个人,旁人可以软弱,她不可以,她不能露怯,也不能怕。 再到如今,嫁做人妇。 “新妇至,喜轿落——”在她的胡思乱想中,迎亲的队伍已经到了卫国公府外,喜娘伸手进来,扶她下了轿,在众多仆妇奴婢的簇拥之中,她缓缓踏进了卫国公府那扇常年不开的正门。 世子娶妇,自是要开正门。 入了正堂,又是诸多繁文缛节,江晚芙盖着盖头,看不见来了多少观礼的宾客,倒也谈不上什么紧张,只照着先前在家中所学,按部就班行礼。 一番折腾下来,终于被簇拥着入了新房内。 最后便是合卺礼和结发礼。 陆则进门,仆妇奴婢无不避让,郎君一身纁红婚服,束革带,纁红之下,印有四时花暗纹,肩头胸口金银绣线作麒麟纹。 行至床榻之前,陆则停下步子,垂下眼眸,望着一身婚服的小娘子,新妇之美,虽还未露面,却已引得众人揣测。 喜娘捧着漆金缠枝团花纹的承盘,陆则抬手,取过那柄玉如意,抬手掀落喜帕。 喜帕掀开,露出新妇那张容色灼灼的面孔,肌肤雪白,色若芙蓉,唇若桃李,最叫人挪不开眼的,却是那双眼睛。明润湿润,娴熟静美,叫人望之,顿生爱怜之意。 陆则也有片刻微怔,蓦地想起前世,不知前世的他,有没有见过这样的小娘子,正红婚服,含羞带怯。 喜娘顺势开口,提醒二人要行合卺礼和结发礼。 合卺,卺是瓢,匏瓜一分为二,便唤做瓢 行合卺礼时,二瓢首尾各系一丝绳绾成的同心结,新人各执一瓢,饮过酒,便算礼成。 江晚芙知晓自己的酒量,又提前被喜娘提醒过,便只沾了沾唇,饮了一小口,略带几分辣的酒液入喉,她顿觉几分热意,忙不敢再饮。 陆则倒是将那瓢中酒一饮而尽。接下来就是结发,二人各剪了一缕青丝,用红绳缠在一处,系同心结,锁于红木小匣内。 这般,冗杂和繁琐的婚礼,便基本就结束了。 接下来,江晚芙基本就没什么事了,倒是陆则,又被请出去待客,女宾也随之散去,新房内她也恢复了先前的平静,只剩下江晚芙和惠娘两人。 江晚芙此时终于抬眼,方才碍于礼节,一直低着头,作端庄羞怯状,别说看一眼面前的陆则,就连屋内的摆设,她都没什么机会看。如今倒是终于得了机会,打量了一眼屋内。 这里是陆则常住的房舍,他是一府世子,郎君中身份最为贵重,夸张些,除了还在宣同的卫国公,这个府里,真正能做主的,便是陆则了。所以,他的住处,自是宽敞华贵。 这是间极大的寝屋,入门处摆了一副六扇的紫檀如意纹屏风,若要看清内室情状,必须饶过那扇屏风,方能得见。屏边侧面,是博古架和梳妆台,博古架上摆着古董玉器,一侧挂着柄剑,另一侧的梳妆台上,摆了些女子常用的物件,脂粉香膏,梳篦镯环。 再便是江晚芙坐着的床榻,铺着正红寝具,上头绣着鸳鸯戏水的团花图案,脚踏处摆了两双寝鞋,一大一小。 江晚芙草草看了几眼,便觉有几分疲乏,整个人松散下来。 惠娘见状,自是柔声哄她,“奴婢出去看着,娘子趁这功夫,略歇一会儿。世子来了,奴婢便唤您。” 江晚芙颔首,她也着实有些累了,惠娘出去后,她也不敢躺下,怕弄皱那平整的寝具,便靠着床柱,略合了合眼。 不知过了多久,忽的听外头传来一声,“奴婢见过世子。” 她骤然惊醒,睁开眼,惠娘匆匆进门,见自家娘子已经醒了,忙上前替她整理了裙摆,待陆则入内,便默不作声,及时退了出去。 惠娘这一走,屋内就只剩下江晚芙和陆则二人。 江晚芙低眉顺目,正不知自己是该继续羞怯端庄,还是该抬眼同陆则打个招呼,正迟疑不决的时候,却见陆则已经几步上前,到她跟前,抬手拨去她的发簪。 江晚芙下意识抬眼,目光直直同郎君的视线撞在一处,见他幽暗眼眸,眼神滚炙,惊得她下意识垂下眼。她鼓起勇气,抿抿唇,低声唤他,“二表哥……” 陆则疏懒“嗯”了一声,一一除去簪篦、花钿、掩鬓、挑心、步摇,一抬手,黑鸦鸦的青丝如瀑落下,垂在正红婚服上。 原本精心装扮作端庄妇人的小娘子,顿时去了那三四分端庄,只余娇怯羞赧,如那枝头鲜嫩的桃,汁水四溢,清甜娇美。 陆则垂眼,看向怯生生的小娘子,抬手欲擦去她唇上的唇脂,湿红软滑,他不知唇脂这般是擦不去的,略蹭了几下,却见那口脂越发红,再看小娘子,正抬眼,望着他,水眸盈润,不由得心头一动。 在与小娘子有关的事情上,他一贯顺从内心,索性低头亲了上去。 江晚芙正犹豫着,要不要唤惠娘进屋,给她洗了面上的妆,被这猝不及防的吻弄得一愣。 她愣了一瞬,面上、耳垂、后颈乃至肩背,霎时红了一片,迟疑之下,她纤长的睫羽颤了颤,轻轻闭上了眼。 第44章 江晚芙一直以为,自己对陆则,还算有些许的了解,尤其两人那荒唐的一夜,于床事上,她并不算太过畏惧。 可真到了这个时候,江晚芙才发现,自己委实低估了陆则的能力。 亦或者,高估了自己。 起初自是疼的,可渐渐的,那处是不疼了,但除了那处,哪里都是疼的。陆则仿佛不知疲乏,弄着她,江晚芙起初还忍着,只咬唇隐忍,抑制不住的流着泪,到后来,实在受不住了,便耐不住低声唤男人。 她声音很轻,陆则却很快听见了,亲亲她的侧脸,做着这样亲昵的事,面上却一片淡色,只眼眸比往日幽深些。他亲她的耳垂,低沉开口,“怎么了?” 江晚芙垂着眼,小声且羞耻地道,“我……我受不住了……” 陆则听了这话,也不说放不放过她,只抬手摸猫似的,顺着她的后颈,那里从不被外人所见,自是雪白细腻,眼下出了层薄汗,香膏化开,皮肉尤为细腻。 江晚芙有点崩溃靠在男人怀里,十指无措抓着陆则的衣襟。 他竟还开口问她,“不舒服?” 江晚芙面上通红,咬唇不答,陆则却忽的动了起来,她终于耐不住小声抽泣,仰起脸,抿唇含泪,望着男人,小声唤他,“夫君——” 陆则忍了这么久,一朝得手,自是轻易发泄不出,就如饿了半月的野兽,忽的瞧见一块嫩肉,难道能轻易松口,只怕连骨髓都要吮吸干净,骨头都要咬烂了,连渣咽下。偏偏小娘子这般哀求望着他,泪眼涟涟,眼尾鼻尖通红,实在可怜得紧。 他只得停下,“不舒服?” 江晚芙依稀觉得,今晚她若是不给陆则一个满意的答案,男人肯定不会放过她的,偏浑身软得厉害,挣扎不得,又躲不开,只能闭着眼,声音微弱得几不可闻,极小声道,“舒服的……但我吃不消了,夫君容我缓几日,好不好?” 陆则低头亲她的鼻尖,汗涔涔的,“几日?” 江晚芙其实很想说一辈子,明明惠娘她们都说,第一回不会很久的,大约只是疼一些,但熬过去就行了,很快的。她把疼熬过去了,可陆则像是没完没了一样。 她抿抿唇,仰脸望着男人,红着脸同他商量,“五日?” 陆则摇头,“不行,三日。” 江晚芙也知道,自己既然嫁给了陆则,自然要与他做这事,这样的时候,箭在弦上,便是柳下惠,也未必忍得住,陆则却能同她商量,已经算是极体贴的。她也没见过旁的男子,在床榻上是如何模样,只是隐隐约约觉得,陆则大约算是疼人的了。 她便忍着羞意,点了头,小声道,“好。” 话音落下,陆则却没立刻松开她,将头压在她颈间,缓了片刻,才抽身起来,吩咐下人送热水进来。 惠娘领着仆妇进门送热水,眼睛直往那万子千孙的红帐子后看,却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在心里干着急。 她是经过事的妇人,自然不像江晚芙那么天真,方才在门外,虽听不大清楚,却也隐隐约约能听见一点声响,从世子进屋到叫热水,中间这样久,就没片刻消停过,自家娘子那一身娇嫩皮肉,如何受得住? 世子未免太不晓得疼人了些? 可想归这么想,陆则若是真的片刻就出来了,惠娘只怕更愁。 弄好了热水,惠娘站在屋里,迟疑着要不要开口,万一娘子要她服侍呢?但等了片刻,却见那帐子掀开了,世子走了出来,怀中抱着她家娘子,小娘子穿着里衣,青丝如瀑,垂落下来,遮住窈窕的身子,露出的小半截手腕,细白腕上,全是红痕。 惠娘还愣愣站在那里,陆则朝她看了一眼,倒没发火,只淡淡道,“出去。” 惠娘赶忙退了出去。 洗漱过后,二人又回了榻上,江晚芙已经累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方才那样一折腾,身上又有些冷,便下意识朝陆则暖烘烘的怀里钻。 陆则习惯独睡,原以为,自己大约会不大习惯有个人这样黏着自己,可当小娘子朝他怀里钻的时候,他也只顿了顿,便抬手替她拉了拉被褥,便也合眼睡去。 云鬓楚腰 第39节 随着两人歇下,立雪堂中仆妇下人也跟着歇下,只余屋檐下挂着的红灯笼,在冬日呼呼作响的寒风中,微微颤动着。 天色漆黑,也没什么星月,守夜的惠娘瞧了一眼,觉得明日大约要落雪。一旁的纤云已经趴在矮榻上睡去了。惠娘取过铜勺,拨了拨炭,让炉子烧得更旺些,便继续守夜。 . 明思堂内,林若柳很早就歇下了,却翻来覆去睡不着。 今日是陆则娶妇的日子,因为当初摘星楼一事,她一贯对陆则敬而远之,又恨又怕,自不会打听他的事情。但住在府里,即便她不打听,消息还是一个不漏的传进她的耳朵里。 从赐婚到下聘、成婚,林若柳几乎都能听到明思堂内仆妇议论,翻来覆去无非就是那些话,什么江晚芙命好,聘礼何其厚,如何如何体面,尤其是今日,往日唯有贵客来时才会开的正堂前院,吵吵嚷嚷了一整日,一直到现在,才略微静了下来。 林若柳其实并不在意这些,聘礼嫁妆,那些身外之物,身外之名,她都不在意,她只想和大表哥在一起,纵使做的是姨娘,她也不曾后悔。 但听多了,多多少少生了些对比的心思,自然有那么点不舒服,谈不上嫉恨什么的,总归有那么点不是滋味。 林若柳坐起来,唤了声“红杏”。守夜的丫鬟听见动静,忙窸窸窣窣一阵,片刻,就捧着烛进来了。 丫鬟唤红杏,是跟着林若柳入府的,张妈妈去后,她身边便只有红杏几个小丫鬟。红杏低眉顺目上前,“娘子有什么吩咐?” “给我倒盏茶。” 红杏忙应下,起身倒了茶。 林若柳喝了一盏冷茶,腹中有些不舒服,她轻蹙了蹙眉,没有在意,拥着被褥,抬眼问红杏,“表哥还没回来么?” 红杏一愣,老老实实摇了摇头,“奴婢不知。但没听见院里有动静,约莫是还没回的。” 林若柳听罢,也不再问什么,躺了回去,闭上眼,却怎么也睡不着,渐渐地,下半身有种细细密密的疼痛传开,她疼得几乎晕过去,没力气开口说话,一把拉下帐子。 帐子落地,发出声响,红杏忙推门进来,见姨娘额上冷汗,面色惨白,忙上去,下意识掀了被子,当即傻在那里,险些吓得魂飞魄散,颤着声,道,“娘子、” 林若柳摸了摸褥子,只摸到一手湿润的血,她心头一凛,撑着最后的力气,一把拉住红杏,语气虚弱,却执着地道,“去找表哥,我要见表哥——” 只要大表哥在,她就什么都不怕的。 她就什么都不怕。 见红杏点了头,林若柳心头一松,人便也昏了过去。 . 隔日,一大早,江晚芙就醒了。 惠娘几个进进出出,捧来新妇裙衫,服侍她换上。新妇裙衫不同于小娘子,小娘子的裙衫多清丽俏皮,新妇的裙衫却多了几分端庄娇媚,江晚芙望了眼镜子里的自己,梳着妇人发髻,作妇人打扮,看着实在有些不习惯。 惠娘见她盯着看,便柔声道,“娘子这般也极美。” 江晚芙颔首,起身出了内室,却见陆则正在穿衣裳,纤云和菱枝两个愣愣立在一旁,跟木桩子似的。 江晚芙迟疑片刻,走了过去,抬手替陆则整理衣襟。 陆则微微垂眼,见小娘子微微仰脸,低眉顺目的认真模样,抬手护住她的腰,微微施力。 陆则比江晚芙高了许多,她原本便踮着脚,加之昨日被那样折腾了一夜,腰本就酸软无力,男人这般搭了一手,叫她省力了不少。 江晚芙愈发觉得,二表哥虽寡言少语,容色冷淡了些,但骨子里委实是个体贴君子的人。替他整过衣襟,江晚芙才开口,“夫君怎么不叫丫鬟伺候?若是她们手笨,惹了夫君不虞,我替她们给夫君陪个罪。” 说罢,就盈盈要福身,却被陆则一把拉住了。 陆则淡淡道,“我不习惯丫鬟近身伺候罢了。” 这是陆则一直以来的习惯,就连立雪堂的绿竹红蕖,明面上是一等大丫鬟,可陆则也从没叫她们贴身伺候过。他幼时在宫中念书,目睹过不少宫中腌臜事,宫女与太监、妃嫔与太监、太子和书童……宣帝不好女色,宫妃寂寞,秽乱宫闱之事,便从未停过。 见得多了,陆则便不喜旁人近身,这些年,唯一叫他生出触碰心思的,也就一个江晚芙了。所以,起初做那些梦时,就连陆则自己,都觉诧异。 其中缘由,事关宫中辛秘,陆则自然不会说。 江晚芙也没多想,只以为陆则大约有些洁癖,不喜外人碰他,便抿了抿唇,仰脸轻声道,“那日后,我服侍夫君穿衣。” 小娘子唇边带笑,眼睛湿漉漉的,眉眼弯弯,实在很招人喜欢,陆则因为想到那些龌龊事而不虞的情绪,也恍若消失得无影无踪一般,连一贯带着冷意的语气,也不自觉缓和了几分,开口应下。 新妇是不得闲的,尤其是第二日,有敬茶、祭祖、见族亲等诸多事。 下人们将早膳送上来,江晚芙昨日便没吃好,饿得饥肠辘辘,吃了半碗小米粥,又吃了小半个枣泥馅儿的粽子,才觉缓过来几分,擦了擦手,去内室补了妆。 从内室出来,陆则站在门口等她,今日落了雪,他裹着件大氅,立于廊下,朝她看过来,容色淡淡,也不笑。 江晚芙也不在意他的冷淡,踏过门槛,惠娘忙给她穿上银红披风,退到一边。 江晚芙走过去,抿唇朝男人笑了笑,眉眼柔和,福了福身,低声道,“多谢夫君等我。” 陆则轻垂眉眼,嗯了一声,忽的伸手,握住小娘子垂在一侧的手,带她往前走,口中淡淡道,“雪天地滑。” 江晚芙一愣,抿唇低声道,“多谢夫君。” 陆则嗯了一声,不再说什么。 第45章 今日落雪,地上铺了薄薄一层,踩上去略有些沙沙的声响。 江晚芙一贯畏寒,一时之间,还不大适应京城的严冬,好在出门时穿的披风十分厚实,但从立雪堂走到正堂,也是冻得不轻。 进了正堂,仆妇迎上来,引他们去了厢房,惠娘替她取下银红披风,拢在手臂处,轻轻拍去上头的残雪。 好在厢房内是极暖和的,江晚芙略缓了片刻,接过仆妇递来的热茶,喝了两口,温水下肚,才觉整个人身上渐渐暖了起来。 这期间,陆则一直站在一侧,未曾开口,见小娘子不自觉跺着脚,鼻尖冻得发红模样,微微皱眉,怎的这样怕冷? 他抬手,碰了碰小娘子的指尖,细腻娇嫩的指尖,果然透着股微凉,没什么暖意,索性便握住了。 江晚芙回过神,见陆则皱着眉,握着她的手却和他这个人不一样,又暖又热,不由得心头一暖,抿唇乖巧笑着,仰起脸,皱了皱鼻子,小声道,“夫君怎么这么暖和?” 她明明比陆则穿得厚实多了,看看陆则,脱了那件大氅后,里头便只穿了件绯红圆领的锦袍,整个人潇洒又疏朗,依旧是那个清贵郎君。她呢,早上出门的时候,还是咬着牙,才忍住没再添一件袄子,就这般,一路走过来,也是冻得不行。 好不公平的事情呀…… 江晚芙在心里琢磨着,陆则却是垂眼,见她轻皱鼻子,仰脸一脸羡慕模样,莫名觉得这样的小娘子,格外地招人喜欢,便顿了顿,道,“大约是我习武的缘故。” 江晚芙听罢,顿时觉得羡慕不来,毕竟习武的苦,她可吃不消。 陆则背上的伤,她可是亲眼见过的,莫说她吃不消,就是一般心性的世家郎君,身娇体贵,哪个受得了这种苦。 这更显得陆则心性之坚定,明明出身这般尊贵,却那般能吃苦。别的不说,光是这一点,江晚芙还是很敬佩自家夫君的。 对于保家卫国的人,江晚芙一贯是极佩服的。 惠娘见两人凑在一处,仿佛在说话,便一直没凑近,见两人似乎停了,才走过来,提醒两人该过去了。 江晚芙应了声,对着镜子细细看了几眼,见没什么失礼的地方,才同陆则并肩走了出去,进了正厅。 今日是新妇敬茶和见族亲的日子。偌大的正厅,坐满了人,国公府一族有头有脸的人,基本都到齐了。 自从赐婚的圣旨下来,惠娘便悄悄打听了国公府一族的情况,早早私下同江晚芙说了。陆家一族,国公府是嫡支,也最为显赫,但旁支也不算落魄,毕竟有国公府这棵大树可乘凉,也出过不少大官。 乍一见这样多的人,江晚芙也不怯场,她一贯是越到这种场合,越比平日更加沉稳。接过嬷嬷递来的茶,先后给陆老夫人和婆母永嘉公主敬茶。 陆老夫人喝了茶,略教导了她几句,便赐了她一对金八宝镯。 至于永嘉公主,则赏了对缠丝金镯。 再是各房长辈,江晚芙就不必跪下敬茶了,只福身见礼,一圈下来,跟在她身侧的惠娘手里端着的承盘都堆满了。 见过长辈,接下来便是同辈了。同辈就不如长辈那么多了,旁支的郎君娘子,就是再出息,也没有叫嫡支世子的正妻,给他们见礼,了不起见了面打声招呼。 因而,真正要江晚芙费心的,其实也就是陆家三位郎君、和未出嫁的陆书瑜。 陆家孙辈之中,陆致居长,江晚芙自然要第一个与他见礼,两人虽险些定了亲,但江晚芙这个人,一贯务实,当时出了林若柳一事,她亲口向陆老夫人否了两人的婚约后,陆致于她而言,便就只是,也只能是大表哥了。 她不至于避他,但也绝不会主动招惹他,一直将这其中的尺度,拿捏得十分妥当。 如今二人成了大伯和弟妹的关系,自是更要避嫌一些。 她走过去,屈膝福身,抿唇端庄,客客气气同陆致见礼,口中唤他大伯。 陆致坐在圈椅上,脸色不大好,眉间似有疲色,眼下略有几分青影,众人也只以为,他昨日替二弟陆则挡酒,宿醉至此,倒都没多想。 被众人注视着的陆致,却有一瞬走神,看着朝他福身的小娘子,心头有些悲凉之意,她原本该是自己的妻子,如今自己却要客客气气唤她一声弟妹。世事难料,纵使他劝自己心宽,说到底,他不是圣人,无法真正释然。 但小娘子眉眼带笑,面色灿若芙蓉,很显然,她嫁给二弟,虽只有一日,夫妻二人却算得上融洽。 方才进门时,他看得分明,二弟牵着她的手,如今她敬茶,二弟虽未曾言语,目光却一直不离她片刻。 陆致怔愣片刻,他身旁的陆运见状,瞥了眼面色如常、却牢牢盯着这边的二哥,再看了眼失魂落魄的长兄,目光最后落到屈膝福身的二嫂身上,心下只觉无奈,轻轻咳了一声。 陆致被他这一声咳,惊得回神,起身回礼,语气依旧温和,话中却带了一丝苦涩,“二弟妹不必多礼。” 江晚芙顺势起身,又与陆运和陆机两个小叔子见礼,陆运识趣,知晓这二嫂在二哥心中是何等地位,自是不敢放肆,很快回礼。 陆机则是本就年幼,压根不知兄长间这番辛秘,且他同江容庭关系十分好,待江晚芙这二嫂,便也十分恭敬,立即客客气气回礼,改口唤她“二嫂”。 最后便是陆书瑜。 她与江晚芙一贯关系好,自是没二话,亲昵一声“二嫂”,当即叫出了口,若不是场合不在,她定是要拉着自家二嫂好生说话的。 一轮下来,江晚芙倒是把陆家一族基本认了个眼熟,至于剩下的,日后应当也有的是机会见。 族亲们识趣起身告辞,仆妇下人送客出去,丫鬟进进出出更换茶水。 陆则起身,走到江晚芙身侧,不动声色抬手,搭在她的后腰处。 江晚芙也确实累得不轻,她昨日本就被折腾了小半宿,方才敬茶之时,又是屈膝又是见礼的,愣是折腾了一个时辰,难怪旁人都说,世家大族的媳妇难做,光是这些亲戚,就够她吃一壶了。 察觉到陆则的动作,她转过脸,朝面色冷清的郎君感激一笑,略借了他几分力,早就酸软不已的腰和腿,才得了片刻的休息。 陆老夫人正垂眼喝茶,扫见自家孙儿这动作,也没说什么,发话道,“今日便散了吧,下午要祭祖,中午便不聚在一处了,各自回屋歇息吧。” 众人道是,陆续出了正堂。 江晚芙和陆则也随之出去,屋外雪下得愈发大了,早就落得不剩几片枯叶的枝丫,都被压得低低的。都说瑞雪兆丰年,也算是吉兆。 惠娘和纤云抱着伞过来,惠娘本来想着,自己和纤云一左一右,替主子们撑伞,结果瞥见陆则扫来的视线,便不由自主将手中伞递了过去。 回了立雪堂,已经是用午膳的时辰了。 下人送了午膳进来,两人用过午膳,陆则坐了片刻,便起身去了书房。江晚芙也正没空陪他,嘴上没说什么,起身送他。 等会儿下午要祭祖,但她这会儿还不得闲,得抽空见一见立雪堂的仆妇下人。 别看立雪堂只住了陆则一个主子,眼下也不过多了一个她,但仆妇下人的名册身契,却有厚厚一叠。 惠娘出去唤人,江晚芙坐在屋里,翻了翻那叠身契,忽的瞥见个熟悉的名字,云彩。 云鬓楚腰 第40节 一旁负责管账的嬷嬷见她看着那身契,忙主动开口道,“咱们主子喜静,院里伺候的下人便一直不多,尤其是丫鬟这一块,能顶用的也就绿竹和红蕖两个,其它的不过粗使丫鬟。因您要进门,世子做主,院里才新添了些仆妇丫鬟的。人是奴婢选的,想着这几个是先前在绿锦堂伺候您的,用熟比用生好,便一起要了过来。” 那嬷嬷解释得小心翼翼的,一副怕江晚芙生气的样子,新夫人刚进门,虽身世不显,但瞧着世子的模样,是放在心上的,她自是小心伺候着。 江晚芙知这嬷嬷怕自己,但若要御下,最末等是惧,此等是敬,最上等才是忠。 她自然不会一开始就要求这嬷嬷忠心耿耿,能畏惧她,不敢糊弄她,暂时便也过得过去了。所以她也轻轻颔首,道,“我知道了。” 见过院中仆妇下人,给了赏钱,又翻了翻那嬷嬷送来的账册,江晚芙累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同惠娘吩咐了声,让她到了时辰就喊自己,进了内室,和衣躺在软榻上,闭眼睡去。 . 明思堂内,陆致踏进月门,走过长廊,抬眼就见大丫鬟采莲跪在院中。 雪还没停,地上已经积了鞋底高一层,采莲跪在雪地里,膝盖处的裙裤已经彻底浸湿,冷气直往骨缝里钻,冻得她瑟瑟发抖。但她仍在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陆致的脚步声。 她回过头,落了两行清泪,显得可怜极了。她给陆致磕头,含泪道,“奴婢伺候主子不周,没能及时请来大夫,才害得林姨娘落胎,请大爷责罚。” 陆致闭了闭眼,朝守在一旁的采红道,“扶她起来吧,请个大夫来看看。” 采红与采莲到底共事这么久,多少有些感情,闻言忙上去扶她,采莲却不起身,咬牙跪着,道,“奴婢有错,甘愿受罚。” 陆致沉默了会儿,道,“昨夜之事,我已经知道了。怪不得你,起来吧,林姨娘那里,我会处理。” 采莲这才起身,被采红扶着一瘸一拐回了后罩院。进了门,上了榻,采红替她卷起裤腿,见那腿上青红一片,不由得道,“你这是何苦?” 采莲却咬牙道,“明明是她自己不识趣,什么时候不落胎,偏选那个时候,谁不知道,阖府上下都在忙活世子娶妻的事,谁有空管一个姨娘的死活?我哪里不给她请大夫了,大爷不在府里,我一个丫鬟的话,能顶什么用?落了胎,便来折腾我?!她不是要我跪么,我岂能白跪?!” 她偏要跪在大爷眼皮子底下,一个自甘堕落爬床的表小姐,还摆那清高架子,她倒要看看,这般下去,大爷能对她有几分怜惜?! 第46章 陆致在门口踟蹰片刻,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终是抬手推门而入,正在屋内伺候的红杏见是大爷,面上一喜,忙朝他福身。 红杏道,“奴婢见过大爷。” 陆致点点头,示意她起身,看了眼内间,问,“姨娘如何?” 红杏忙低声道,“吃了药,已经睡下了。” 陆致点点头,示意她退出去,撩起帘子,进了内室。见林若柳侧躺在那榻上,大抵是才落胎的缘故,面色惨白,微微蹙眉,似乎睡得不甚安稳。 远想退出去,刚有动作,却见林若柳睁了眼,怔了怔,片刻后才反应过来,面上两行泪扑簌簌就落了下来,“表哥”。 陆致回过身,走到床榻边,坐下来,终究有些不忍,开口道,“你好好养病,孩子,日后还会有的。” 林若柳挣扎着坐起,陆致见状,伸手去扶,林若柳却蓦地扑进他的怀中,陆致身子一僵,到底伸出手,拍了拍她的后背,以作安慰。 林若柳小声哭着,想起昨夜她疼得那样厉害,表哥却不在身边,采莲那贱婢更是连请个大夫,都推三阻四,若大夫来了,她和表哥的孩子怎么会就那样白白没了?想起那个孩子,林若柳心中恨极,开口道,“表哥,采莲——” 她一开口,陆致便打断了她,“昨夜之事,我已经知道,也着人查过了。你的丫鬟去找采莲,采莲便也立即去请大夫了,只因是深夜,大夫不好请,才来迟了些。” 其实,不用细查,陆致也猜得到。这事怪不得采莲,她一个丫鬟,说话能顶什么用,要怪只能怪,事情发生的时候,他不在府里。 那个时候,他…… 陆致闭了闭眼,不去想那些,掩住眸中浓重的愧疚,轻轻拍了拍林若柳瘦削的背,低声道,“这事怪我,是我不好。日后,我会对你好的……” 是他对不起她,这个孩子,虽然不是他所期盼的,可毕竟是他的孩子。若昨晚他在府里,也许那个孩子,能够保得住的。 林若柳听着陆致这番话,却忽地有些茫然。 她一直知道,陆致待人宽厚,心地善良,君子做派,同见死不救的陆则,有着天壤之别。她也喜欢着这样的陆致,摘星楼里,她以为自己要死了,陆致舍命救了她;张妈妈死的时候,她以为自己会被随便嫁出去,陆致顶着压力,纳了她。 他这样心软善良,这样宽厚儒雅,她其实不是想抢走他的,只是忍不住想要接近他,没有人待她这样好的,陆致是第一个。 现在,听着他口中对别的女子的怜惜,林若柳有一瞬间的怔愣,但听到那句“日后,我会对你好的”后,却又感觉一阵暖流充斥着胸口,连丧子的悲痛,仿佛都被冲淡了些许。 她下意识丢掉那些念头,整个人贴紧男人的胸膛,闭着眼,感觉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安心,如幼时在父亲怀中那般。 陆致也第一次没有推开她。 他虽基本歇在林若柳房里,但其实除了醉酒的那一晚外,他并没有碰过她。 说他虚伪也好,伪君子也罢,起初,他只是不想在江表妹还在府里的时候,亲近旁的女子,后来,赐婚的圣旨来得猝不及防,他更是没了心思。 但现在,陆致闭了闭眼,孩子是无辜的,这件事上,是他的错。 . 明思堂内一地鸡毛,但一个姨娘落胎,在偌大的国公府,委实兴不起什么太大的风浪,连惠娘都没听说这事,当然,即便是听见了,也懒得放在心上。毕竟,如今自家娘子是世子正妻,林若柳不过一个姨娘,若真把她当一回事,未免有些自降身价了。 眼下,惠娘正望着内室紧闭的门,犹豫要不要推门进去。 娘子进屋歇息前,吩咐过,让她到了时辰就去唤她的,可娘子前脚刚歇下,世子后脚便从书房回来了,进了内室。虽说没什么声音,大抵是没做什么的,可想起世子那张冷冰冰的脸,惠娘多少还是有些发憷。 看了眼时辰,惠娘咬咬牙,决定再等一刻钟,若屋里再没动静,她就推门进去了。 而此时的内室里的场景,并不似惠娘想的那般见不得人。 矮榻上,江晚芙拥着被褥,睡得香甜。陆则不过坐在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翻着手里的书,偶尔觉得无聊了,便抬眼看一眼睡得香甜的小娘子。 江晚芙睡觉的时候,其实不像平日里那么乖顺老实,这一点,陆则昨晚便发现了,小娘子睡着的时候,喜欢窝成一团,还喜欢朝暖和的地方拱,跟屋里养着的那只叫“元宝”的小猫似的。 半醒不醒的时候,最有意思,睡意朦胧的,会无意识用脸颊蹭着柔软的被褥。 总之,比书要有意思那么一点。 陆则收回视线,继续翻着手里的书,矮榻上的江晚芙,却是醒了,迷迷糊糊睁眼,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了,正想唤惠娘,却蓦地看见屋里坐着个男子,吓得她瞌睡虫都跑没了。 缓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她已经成亲了,屋里有男子,也正常。 江晚芙坐起来,掩唇小小打了个哈欠,见陆则看过来了,便摆出一副端庄贤惠的妻子模样,轻声道,“夫君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让丫鬟喊我?” 她自以为自己挺贤惠的,岂料落在陆则眼里,就是鬓发蹭得乱糟糟,白皙面颊睡得红红的,眼眸湿漉漉的,还残留着几分睡意,怎么看,都和端庄贤惠这四个字,扯不上半点关系,但讨人喜欢,倒是有几分的。 陆则放下书,顺手倒了茶,起身递过去,“没多久。祭祖还早。” 他说话一向言简意赅,江晚芙多多少少有点习惯了,立刻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是说他没等很久,见祭祖的时间尚早,想让她多睡会儿,便没叫丫鬟喊她起来。 至于陆则是不是这个意思,江晚芙觉得,两人暂时还没亲近到那个地步,也不好开口问,只当他就是这么想了。 心里想着,江晚芙面上露出讨喜的笑容,抿抿唇,抬眼望着男人,笑眯眯道,“多谢夫君。” 说罢,接过茶盏,捧在手里,小口喝着,待整个人醒过来了,才唤了声惠娘,起身去换祭祖的裙衫。 换好祭祖的裙衫,夫妻俩冒着大雪,到了宗祠。踏进去,略等了片刻,人就都到了。 说是祭祖,其实也就是家中纳了新妇,要在宗谱上添上新妇的名字。 一番磕头祭祖过后,族中德高望重的老人,便取出那本所在匣龛中的宗谱,暗黄封皮,大约因为年代久远的缘故,纸页略有些发黄。 小心掀开几页,笔尖沾墨,小心在“次子(嫡)陆则”一行后,添上一行小字。 “妻陆江氏” 日后若是二人生儿育女,待到年末祭祖时,则还要在下面添上儿女的名字,若有格外出息的,还能多添几行描述,譬如陆则就有,何时被封为世子,日后大约还有何时袭承爵位等等。 江晚芙看着那行小字,蓦地有些感慨,感觉世事难料,她初到国公府时,战战兢兢,生怕行差踏错,给自己惹了灾祸,哪里会想到,自己居然有一日,会被写进陆家的宗谱里,还是以这种方式。 现如今想起那些事,不禁觉得,好似已经过去很久了。 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墨迹干了,族老小心翼翼合上宗谱,放回那匣龛之中,又用两把钥匙,同时插入那匣龛侧面的四方云纹铜锁之中,一钥匙插入锁孔“吉”字的下半个“口”,另一钥匙插入上半个“十”中的横,同时拧动,铜锁才恢复原样。 取出钥匙后,一把由族老收起,另一把,则被交给了永嘉公主。 似陆家这种大族,族谱是极重要的物件,旁人别说动,就是看一看,都是不允许的。这匣龛一年也就开那么几回,两把钥匙,一把由陆氏一族的族长,也就是江晚芙的公爹,如今的卫国公保管。另一把,则由德高望重的族老保管。 因卫国公不在家里,他的钥匙便在永嘉公主手中,如今自然物归原主,递还给了她。 那匣龛合上,祭祖一事,便算忙活完了,众人退出祠堂,祠堂大门也随之合上。 再看屋外,雪还没停,时辰倒还早,陆老夫人发话,道,“今日天气不好,你们自去歇息吧。” 众人道是,陆陆续续在曲廊散去,江晚芙原本还在想,新妇总是要立规矩的,岂料婆母永嘉公主压根没这个意思,只摆摆手道,“你有这个心便好了。我习惯清静,你若得闲,过来坐坐也行,别的就不必了。” 江晚芙一愣,忙福身谢过婆母,等永嘉公主走远,夫妻二人才回了立雪堂。 进了屋,正好是用晚膳的时辰,下人进进出出送膳,江晚芙则抬手,替陆则脱了大氅,一边递给惠娘,一边低声问,“夫君,母亲那里——” 陆则正垂眼看她,见小娘子小心翼翼望着他,开口道,“无妨,母亲一贯是这般性子。你若有空,替我去陪陪母亲,父亲不在府里,她一人难免觉得无趣。” 江晚芙应下,感觉自己的新妇生涯,似乎不是很难。除了床事上遇到了不顺,也许还要磨合外,老夫人和善,婆母宽厚,夫君陆则待她也温和,虽生性冷淡,但也是护着她的。 她也没什么闺中密友,唯一一个陆书瑜,还没出嫁,自是不知旁人做了新妇是如何的,但她感觉,自己倒不算吃力的。 她一贯是容易知足的人,更不在意陆则性子里的那点冷淡,抿唇朝男人一笑,露出两个甜甜梨涡,欢喜道,“这些日子有些忙,待闲下来了,我亲自下厨,夫君尝尝我的手艺。苏州菜偏甜,兴许不合夫君的口味,但夫君只当尝尝鲜,好不好?” 小娘子仰着脸,轻声说着话,面上笑吟吟的,眉眼弯弯,眸色明亮,更兼肌肤细腻,陆则比她高许多,从他的角度看过去,轻而易举便瞥见小娘子衣领下那残留的红痕,犹如桃花似的。 小娘子这身皮肉,他是亲过碰过的,嫩得仿佛能掐出汁水般,娇气得厉害。 若正经下厨,被油烫了,被火炙了,定是要疼得泪眼汪汪的。 但见小娘子这般眼巴巴望着他,等着他点头,陆则倒没拒绝,颔首应下。 “在一旁吩咐,让下人做便是。” 哪有这样做菜的,动口不动手,那还叫什么亲自下厨?但江晚芙嘴上倒不顶嘴,只乖乖应下,“我知道了。” 第47章 两人正说着话,纤云便进来传话,道晚膳已经准备好了。 “知道了。”江晚芙应了声,洗了手,用干帕子擦了,两人并肩出去。 晚膳算得上丰盛,今日天冷,又下着雪,江晚芙便要了个羊肉锅子,膳房师傅手艺不错,闻着丁点儿膻味都没有,连汤都十分鲜美。她习惯用膳前喝碗汤,便也顺手给陆则舀了一碗,递了过去。 陆则接过去,喝了几口。他虽不似江晚芙那般怕冷,但暖汤下肚,总归还是舒服的。 再看江晚芙,正用勺子舀汤小口喝着,青葱似的细白指尖捏着瓷勺,微微透出点红,面上也泛着红,抿着唇,喝得十分认真。 陆则看得走神一瞬,瞥见惠娘进来,才收回视线,继续用膳。 用膳过半,下人撤走了晚膳,江晚芙看了眼屋外,天色已经暗下来了,雪倒是窸窸窣窣的没停,只怕明日路上又要积了厚厚的雪了,想了想,便朝对面坐着的陆则轻声开口,“夫君要去书房么?若是要去的话,天这样冷,得叫下人先烧了炉子。” 陆则自然不似小娘子那么畏寒,习武之人,本就身强体健些,更何况,他自小也没养得如何娇气,宣同那样冷,他不照样一住就是半年。但听小娘子这般关切问话,倒也并不觉心烦,只摇头道,“今日不去了。” 江晚芙听了这话,顿时有点发愁了。 云鬓楚腰 第41节 倒不是她不愿意和陆则独处,毕竟都嫁给他了,自然是想和他好好过日子的。但说实话,她的确和陆则没什么可说的,官场上的事,她又不懂,后宅的事,说起来又过于琐碎,男人大约也不爱听。思来想去,觉得说些自己在苏州的旧事,大约还合适些。 她抿抿唇,轻轻抬眼,开口问,“夫君,这雪要下到什么时候啊?” 陆则抬眼,“怕冷?” “不是。”江晚芙摇摇头,托腮望着陆则,道,“夫君知道的,我在苏州长大,苏州冬日虽也冷,却远不及京城,一年到头也下不来几回雪。我还记得小的时候,有一年落了雪,偏巧那几日我生了病,祖母便不许我出去瞧雪,嬷嬷不忍心,悄悄给我留了条窗户缝,我便趴在窗户边,眼巴巴望了一整日。” 这倒不是江晚芙编的,她小时候有几年,的确体弱多病,动不动就要吃药,祖母养她养得十分辛苦。 陆则听着,脑海中却缓缓浮现出这样一副画面。 生了病的小小娘子,本就恹恹的,裹得厚厚的,趴在窗户边上,眨着湿漉漉的眼,望着外头的雪景,一副眼巴巴的样子,又乖得不得了,没大人的允许,绝不敢出门去,乖得惹人怜惜。 他看了眼江晚芙,小娘子托着腮,眉眼弯弯,再想到小时候的江晚芙,大约是那种长辈见了,都忍不住要抱一抱的小娘子。 “大约会下到开春。”陆则收回视线,开口道。 江晚芙也不过闲聊,又顺势说起自己幼年在苏州的趣事。她虽年幼丧母,但其实孩童时候,自觉过得并没有太凄惨,有祖母护着,虽偶尔会受些委屈,但她并不刻意去记着那些不好的事情,反倒是那些欢喜、团聚的事,她记得格外牢。 说起这些的时候,也面带笑意。 毕竟,易地而处,若她是陆则,外头有那么多烦心事,回了家,大约也不愿意听身边人大倒苦水,满腹牢骚。 就像她,也不愿意听人一直抱怨自己多委屈,偶尔两三回倒也罢了,时间久了,总是要心生厌烦的。 江晚芙也不喋喋不休念叨着,说了几句,便适时停下,望着陆则,忽的开口,“那夫君呢?夫君小时候,定然很用功,才不似我这般贪玩,对不对?” 陆则被小娘子这般眼巴巴望着,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其实他很少与人这样话家常,准确的说,几乎没有。 他是世子,身份摆在这里,不是他平易近人些就能改变的,几个兄弟都与他不甚亲近,更何况,他也不是多话的性子,沉得住,并不怕冷清。 他也没想过,自己会娶一个这样的小娘子。在陌生人面前,虽称不上八面玲珑、长袖善舞,但也算得上沉稳端庄。两人独处的时候,却又是另一个模样,娇气、粘人,本就一口吴侬软语,声音甜润柔婉,偏还喜欢一边说话,一边眼巴巴望着你。 换了谁,大约都耐不住这般的撒娇。 陆则淡声道,“我幼时不过念书习武,无甚趣事。”说着,见小娘子虽仍然笑望着他,眼里却多多少少有点失落,顿了顿,便不自觉改了口,“倒是之前去宣同,边关九镇,地处疆域,风土人情与中原大相径庭。” 陆则其实不觉得宣同有趣,但既然开了口,便只能往下说,捡了些新鲜事,淡淡说起。 其实,比起江晚芙这种绘声绘色的描述,陆则的话少之又少,若是改行去做说书先生,哪怕生得这般俊朗雅致,百姓们大约都不会买账的。 但江晚芙倒是很给面子,认认真真听着,时不时问上一两句。毕竟,陆则能开口与她说这些,便很好了。 两人虽是夫妻,但出身天差地别,经历也迥然不同,之所以会成亲,不过是因为那出了事的一晚,真要说起来,其实并没有什么感情基础。 不过,这世间夫妻,大多如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大同小异的开始,但结局却千差万别,无非是看如何经营罢了。 江晚芙仔仔细细听着,间或插上一句,递一盏茶。 连绿竹进来添蜡油,瞧见世子同夫人相谈甚欢的样子,都不自觉睁大了眼睛,出门差点没摔了个大跟头。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很快到了歇息的时辰,江晚芙洗漱过,又细细抹了护肤的香膏,才上榻躺下。 陆则躺在外侧,屋里灯还没灭,朦胧的烛光,照在小娘子的面上,仿佛给她笼上一团雾蒙蒙的光。陆则看得一怔,片刻后,才想起正事,开了口。 “有件事……” 江晚芙正想催惠娘进来灭蜡烛,却听得陆则忽的开口,且语气还挺郑重的,忙规规矩矩坐起来,拥着被褥,等着陆则继续说。 陆则也跟着坐起,仿佛只是随意提起一般,“我近日偶得了一国子监入学的名额,上回见你阿弟,虽年纪不大,谈吐却不俗,为人处世也颇似大人,若是愿意的话,不妨去国子监见见世面。” 陆则不傻,和江家人接触了几回,自然看得出,江家唯一一个待江晚芙真心的,也就她的胞弟。他既娶了她,不说为她徇私,帮衬她胞弟一把,总是理所应当的。 说是偶得了个名额,其实国子监一向紧张,贡生监生,便占去了十之七八的名额,剩下的则是各州推荐的优秀学子。江容庭虽在同龄人中,算得上优秀,但到底年纪小,自然是没入学资格的。 但陆则自然有门道弄得来,当然,这些事,他自然不会在江晚芙面前说,只淡淡一句“偶得”。 江晚芙听罢,却没立即一口应下,而是抬起眼,望着陆则,语气恳切道,“我替阿弟,谢过夫君的好意。”顿了顿,才接着道,“但此事,我觉得不妥。” 陆则蹙眉,没开口问。 江晚芙见他不开口,便接着往下道,“我知夫君乃是一番好意,我本不该推拒。但思来想去,终究是觉得不妥。阿弟虽年幼,却也是男子,日后要同夫君一般,顶天立地,担起责任。眼下夫君因为我,愿意帮衬阿弟,那日后呢,难道事事都要夫君帮忙吗?便是夫君不计较,阿芙也羞愧难当。” 陆则听着,神色渐渐淡了下来。江晚芙的话不错,的确不能事事靠他,但这话,他听得不怎么舒服。 江晚芙察言观色,自看得出陆则的不虞,接着往下道,“且不瞒夫君,便是夫君今晚不开口,我也是想求夫君的。不知夫君能否应允?” 陆则语气淡淡,“什么?” 江晚芙便道,“我想,若阿弟过了府试和院试,便证明,阿弟课业学得算扎实,基础也打得牢靠,届时我想接他来京城,不知夫君觉得如何?” 陆则听到这里,神色倒是缓和了下来,见小娘子怯怯望着他,语气不自觉软了下来,“你先前不应,是怕你阿弟在国子监跟不上?” 江晚芙被问得一愣,这自然也是她担忧所在,但并不是最主要的原因。最主要的原因,是她虽也想帮衬阿弟,但更加知道,新妇插手娘家事太甚,只怕会引起陆家人的不满。就像三夫人赵氏,之所以不如二夫人庄氏讨祖母喜欢,其中一个原因,便是赵氏有个弟弟,在外惹是生非,常求到国公府来。 好钢要用在刀刃上,人情自然也是如此。她当然会求陆则帮忙,毕竟他们是夫妻,但这其中的度,她却不得不仔细拿捏。 就像她先前说的,阿弟不可能事事都靠着陆则,陆则迟早有一日会生厌,一个事事靠姐夫的小舅子,和一个本就刻苦聪慧、不过是靠姐夫拉一把的小舅子,谁都会更喜欢后者。 但这些心思,她自然不会和陆则直言,只颔首道,“我从前读书,读到过这样一段,’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我虽才疏学浅,却也晓得其中道理。阿弟若连府试院试都过不了,便是入了国子监,也不过是白费了夫君一番好意,更徒惹旁人议论。与其如此,我宁肯他一步步走得扎扎实实的,即便慢些,也不要紧的。” 陆则闻言,心中那点不舒服,倒隐隐约约散去,虽觉得小娘子有些多虑,国子监多的是各家塞进去的纨绔子弟,他陆则的小舅子,谁有那个胆子,说三道四,只怕巴结都来不及。但到底体谅姐弟俩相依为命,碰上胞弟的事,小娘子多少有些紧张。 他想了想,道,“我那日听你阿弟说,想早些入仕,好让你松快些。” 江晚芙见陆则面色和缓,心里也随之一松,抿唇浅浅一笑,道,“阿弟这般想,我自然是高兴的。我也不怕夫君笑话我,从前在家里时,我与阿弟虽吃穿不缺,但多少受了些钳制,尤其我是女儿家,便更是如此。阿弟偶见几回,心疼我,才生了这番心思。长姐如母,且那时我怕自己护不住他,盼他举业有成,自然也不说什么。但如今,我命好,夫君疼我,祖母怜惜,婆母宽厚,犹如进了福窝一般。倘若真遇上了什么事,受了什么委屈,夫君定然会护着我的,是不是?” 她说着,仰脸望着陆则,微微睁大眼睛,等他的回答。 陆则被那双明润的眼,望得心头一窒,不自觉点了头,“自然。” 江晚芙闻言,眸中露出欢喜之色,难得主动了一回,红着脸,抬起手,环住男人的脖子,小声道,“我知道,夫君是待我好的。” 小娘子柔软的手臂,虚虚搭在他的肩上,带着甜香的身子,近在咫尺,杨柳般的腰肢,湿红的唇瓣,满是欢喜之意的眼眸,便是圣人,见了这般活色生香的画面,如何能不动半点心思。 陆则自然也不例外,连最后一点不虞,都彻底散去,但他到底记得明日是回门的日子,不舍折腾小娘子,只抬手碰了碰她的鬓发,温声道,“那便算了,等你阿弟过了院试,再入国子监就是。” 江晚芙仰脸望他,轻声道,“多谢夫君。” 陆则垂下眼,按下心头那些心思,道,“安置吧,明日还要早起。” 这般,夫妻二人才歇下。 惠娘轻轻进来,吹灭了灯,立雪堂也随之被夜幕笼罩,夜色之下,显得格外安静。 第48章 翌日,便是江晚芙回门的日子。 早晨起身,天气却不如何,一推门出去,雪几乎快堆到台阶了,下人在院中扫雪。但雪再大,回门总是不能拖的,便也还是出了门。 马车一路晃晃悠悠,江晚芙抱着小手炉,有点犯困。她昨晚没怎么睡好,新婚第一夜自是不必说,她那时累得浑身都快散架了,连后来陆则抱着她去洗漱,她都是稀里糊涂的,什么时候睡着的,她都记不得。 昨晚却不一样,虽只是旁边多了个人,但她还是不大睡得着,直挺挺躺着,盯着帐子看了好久,才迷迷糊糊睡去。 今早险些起不来,若不是惠娘在一旁急得不行,说陆则练拳回来了,她定然要忍不住赖床的。 实在困得厉害,江晚芙怕自己真睡过去,索性抬起眼,望着对面的陆则,想找些事情做,打发时间。 其实,陆则生得极好,他的五官本就十分清俊,只是平日里过于清冷疏离,神色冷淡,犹如冰雪覆面,旁人看到他第一眼,便会觉得他高高在上。实际上,眼下他穿这样一身淡青的锦袍,露出点雪白的圆领衣襟,低头看书,微微蹙眉的时候,很像个温文尔雅的读书人。 江晚芙看了会儿,倒是不大困了,继续盯着陆则袖口的竹纹发呆。 陆则自然不会毫无察觉,将书合上,看了眼对面的小娘子,见她抱着手炉,眼睛盯着他的袖子看,显然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皱眉反思片刻。 他的确不是什么有趣的性子,寡言少语,也不懂得哄小娘子欢喜。若是从前,他自然也不会觉得,自己有必要去讨妻子欢心,但对于江晚芙,他总是不自觉带了几分怜惜。 一想起那一晚,她窝在他怀里哭得鼻尖眼尾通红,浑身颤抖,泪眼涟涟的模样,陆则就忍不住生出些妥协的念头。 毕竟是他先欺负了她的,把人哄来骗来,总要待她好一些的。 陆则将书放到一侧,轻垂眉眼,端起茶盏,这一动作,却是叫正盯着他袖子发呆的江晚芙回过神,跟着抬起眼。 陆则顺势开口,“昨日听你说,你的闺名乃岳母所取,取的是芙蓉花之意。” 江晚芙原是想着,陆则一看就是喜静的性子,又见他看书,便刻意没开口,怕他嫌自己吵闹,却不料陆则起了谈天的兴致,她自然乐得有人陪她说话,也好过瞌睡连天。她微微坐直身子,点点头,小声道,“我不过随口一说,还当夫君不记得了呢。” 她的声音本来就甜,此时语气又软,像是撒娇一般。陆则听了,居然下意识道,“自然记得。”顿了顿,又开口,“芙蓉与你有缘,待开了春,让下人在门前屋后栽些芙蓉。” 江晚芙听了,有些意外。说实话,她一直觉得,陆则性情冷淡,君子端方,同这样的人做夫妻,便是要沉得住气,撒娇也不能过了头,不能坏了规矩。 但陆则又偶尔会让她生出一种错觉,仿佛他是很纵容她的。就像当下,说要栽芙蓉,语气虽淡淡的,但分明是想哄她高兴的意思。 这种类似于被人疼的感觉,自然很不错,至少江晚芙眼下听了这话,心里热热的,抿着唇一笑,颔首应下。 两人又顺势聊了几句,不知不觉之间,赶路的时间就那么打发过去了,马车停下,惠娘掀起帘子来请,江晚芙才意识到,居然已经到了。 待下了马车,进了府邸,江父和杨氏自是一早在正厅候着。 江晚芙进屋,惠娘刚想上前,替自家主子脱了披风,却见陆则越过她,并没理会迎上来的江父,轻轻抬手,替江晚芙解了披风的系带,边用手背碰了碰她的脸颊,面色缓和,“冷不冷?” 江晚芙一愣,见陆则仍然看着她,回过神,摇摇头,抿唇道,“不冷。” 陆则倒也不再说什么,也没什么其他惊人举动,只把那条海棠红的披风递给惠娘,自己解了大氅,也一并递过去。 他这猝不及防的举动,别说江父和杨氏看得一愣,就连江晚芙,都有点不明就里,待瞥见迎上来的父亲和继母,一个面上讪笑,一个则不自觉紧张揪着帕子,倒是很快明白过来。 陆则方才是在替她撑场面。 他知晓她家里的情况,非但没有轻视,反而体贴帮衬,昨夜替阿弟弄了国子监的名额,今日在父亲和继母面前,又一改平日性情,主动亲近。 思及此,江晚芙心里有些动容。 她习惯了什么都靠自己,今日回门也是,虽面上不显半分,可实际上,如何恩威并施,好叫继母忌惮又不至于破罐破摔,要说什么话,她早在心里想过不止几遍。谁知一进门,她还什么都没做,陆则便替她将最难的事情做了,一下子替她在父亲和继母面前立了威。 虽说她自己不是做不到,可被人这样护着,和事事都靠自己,总归是不一样的。 陆则却不知,自己随手一个举动,竟惹得小娘子这般感动,在他看来,他既娶了她,护着她,护着她的家人,便都是他应该做的,无需多言。 他抬眼,看向走到跟前的江父,拱了拱手,“岳父。” 江父看着芝兰玉树的陆则,只讪讪一笑,干巴巴一句,“女婿来了。” 杨氏见状,开口打圆场,道,“老爷不是新得了副公辅真迹,一早还念叨着,要请世子看看的?” 江父倒也接过话,顺势请陆则去了书房。说是翁婿,但相处起来,到底没那么自在。 至于江晚芙和杨氏这里,倒勉强算得上融洽。 杨氏本就是个要脸面之人,别管私底下用了什么腌臜手段,面上绝对能把话说得漂漂亮亮的,握着江晚芙的手,一副慈母模样,道,“大娘子这一走,屋里仿佛都空落落的。今日见你们夫妻这般和睦,我和老爷就放心了。” 云鬓楚腰 第42节 “我也念着家里。”江晚芙含笑应着,趁着吩咐惠娘的功夫,顺势将手抽出。 惠娘应下,将准备好的匣子摆到桌上。 江晚芙掀了盖子,取出对玉牌,一块是芙蓉红玉,刻得雀上枝头,喜鹊栩栩如生,立于枝头,枝头挂了几个桃,压得那枝低低的。另一块则是白玉,刻得一丛溪边兰花。 杨氏一见这对玉牌,眸中流露出些钦羡。她这继女,嫁了高门,到底是和从前不一样,这一出手,便是好东西。 江晚芙将一对玉牌递过去,边道,“夫人见谅,也怪我这记性,先前见耀哥儿和眉姐儿,竟忘了给他们见面礼,幸得惠娘提醒,我才想起来,如今该给他们补上才是。” 杨氏接过去,低头看了眼,口中道,“何必这样客气,都是一家人。”说罢,唤嬷嬷抱了龙凤胎到跟前,给他们戴上了那玉牌。 耀哥儿调皮,玩着那玉牌,倒是眉姐儿,怯生生的,抬眼望着对面的长姐,黑溜溜的眼睛,大而天真。 江晚芙虽与杨氏关系一般,但自然不会和小孩儿计较,见眉姐儿望着自己,便朝她轻轻笑了笑。 眉姐儿羞涩,很快躲回了嬷嬷怀里,怕兄妹俩哭闹,杨氏很快唤嬷嬷,把兄妹俩带下去了。 江晚芙与杨氏说了会儿话,便起身告辞,出门去见阿弟,杨氏倒也不阻拦,客客气气送她出门。见人走远了,杨氏坐下来,面上的笑顿时落了下来,愣愣发呆,久久没说话。 伺候她的嬷嬷替她揉肩,低声道,“夫人何必烦心,奴婢瞧着,大娘子虽得以高嫁,但今日瞧着,并不见狂妄。可见,出嫁女过得再好,也不还是要娘家帮衬,这道理,想来大娘子是懂的,否则今日何必这般巴结您。” 嬷嬷是杨氏的人,自然捡好听的话说。 岂料杨氏今日听了,却蓦地沉了脸,一拍桌子,斥道,“你这刁奴,胡说八道些什么,主子的事,也由得你嚼舌根?活腻歪了不成?!” 那嬷嬷吓得跪下去,杨氏又斥道,“再叫我听见你这些话,就不用在我身边伺候了!” 一番敲打,不到晚间,杨氏院里的人都知道了,她最得用的嬷嬷因多嘴说了几句大娘子的闲话,惹得杨氏大怒。于是,个个都闭紧嘴,不似往常那样,知道杨氏不喜大娘子和大郎君,便私下传二人的闲话。 杨氏坐在屋里,听着屋外低低的脚步声,捏着帕子,任由院里将这消息传开。 哪里是什么巴结,继女这个妥帖性子,还真能忘了什么,不过是找个说辞罢了。先打一棍子,再给颗甜枣,这种事情,杨氏自己没少做过,如今轮到她了。 从前,是她拿捏着姐弟俩,如今江晚芙攀上了国公府,她便落了下风,虽她是长辈,但江晚芙若真的要和她翻脸,看陆则今日护着她那个样子,只怕未必会袖手旁观。 杨氏也晓得,自己如今是拿捏不住这姐弟俩,好在江晚芙今日的态度,也表明了,她不想把事情闹大。 若江晚芙今日登门,是要用世子夫人的地位,硬压着她,要她把家产拱手相让,杨氏自然是咬死都不服输,大不了撕破脸皮,可偏偏江晚芙客客气气的,压了她一头,但又没把话说绝,没把事做绝,这让如临大敌了几个月的杨氏,松了口气之余,再难豁出去,做什么鱼死网破的事。 她也有一双儿女,尚且年幼。 杨氏在心里安慰自己,不过是退一步,日后如何,还不知道呢。只要老爷还在,江家就远不到分家的时候,日后耀哥儿长大了,再争也来得及。 但她要真的对江容庭下手,只怕继女也不会放过她的耀哥儿和眉姐儿。 人都有软肋,杨氏也不例外。 第49章 出了正屋,江晚芙原想去寻阿弟,行过一段长廊,走到尽头,却见江父得用管事立在廊下,见了她,拱手道,“大娘子,老爷请您过去一趟。” 江晚芙微微一怔,不知父亲寻她作甚,微微思索,颔首应下。 惠娘倒是有些许的紧张,看了眼那管事,紧紧跟在江晚芙身侧。 管事在前引路,很快到了地方,是间茶室。江晚芙踏进去,惠娘原本想跟着进,管事却伸手拦下,语气倒是十分客气,“只大娘子一人进便可。老爷还未到,还请大娘子略坐片刻。” 惠娘面色划过一丝紧张,不自觉盯着江晚芙的背影,张了张口,却紧紧闭上了嘴。江晚芙倒没察觉惠娘的异样,刚好转过头,见惠娘仿佛有些紧张,朝她轻轻颔首,道,“惠娘,那你在院里等一会儿吧。” 说罢,便抬步踏了进去。 这是一间茶室,不算很大,大抵是暂住的缘故,布置得有些简单,但算得上雅致。古朴茶具摆在茶桌上,三两青瓷、白瓷茶罐整齐摆着,室内静谧,香炉里燃着香,角落架子上放了个白瓷花瓶,盛了几支腊梅,幽幽的暗香。 江晚芙入内后,抬眼扫了几眼,果在隐蔽角落看见里个炉子,炉子上摆着铜壶,壶口冒着热气。 她走过去,提起铜壶,回到茶桌边,选了个茶罐,用竹勺取了一勺茶叶,倒进茶壶,滚烫开水汩汩落入茶壶,茶叶随之翻滚,片刻后,淡淡茶香,便涌了出来。 她将茶壶放回去,给自己倒了一盏,啜了一口,起初是苦涩,咽到喉间,舌根又品出一点回甘,细腻醇厚,算得上好茶。 其实,平心而论,除开对他们姐弟的漠视,江父几乎算是个没有污点的人。 为官方面,他在苏州多年,算得上勤勉,未有什么大的失职,在百姓之中,也颇有声望。江晚芙出门时,也曾有小贩得知她父亲是苏州通判后,分文不收,说什么曾被冤入狱,好在有通判大人慧眼断案,救他一命。 才情方面,他可称得上一句才华横溢。在他之前,江家不过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家,守着些田地,日子虽过得比寻常百姓富足,但到底任人欺侮。 可以说,江家能有今日,靠得都是他一人,从一介白衣,到六品官员,虽不可与国公府相提并论,但说到底,没有祖宗荫庇,能做到如此,已经算是极厉害的。 他熟读诗书,满腹经纶,写的一手好字,入仕多年,也未曾懈怠,到如今,做文章依旧不假手于人。 于私德方面,他既不沉湎女色,也不贪好黄白之物。对外,江家常年行善,逢年过节,必施粥送衣。对内,他敬重正妻,疼爱一双幼儿幼女,即便再忙,都会亲去后院,探视稚儿。就连未曾见过一面、前来投靠的远方亲戚,他都能以礼相待。 唯一的嗜好,大约是茶,他喜各种茶,却不拘于价值名气,曾道,待致仕后,必亲辟一亩茶田,勤耕细作,采得清茶几斤,聊度余生。 对杨氏而言,他是可靠的丈夫;对苏州百姓而言,他是好官;对友人而言,他是值得托付的挚友;对耀哥儿和眉姐儿而言,他是慈父;对阖府的下人而言,他是宽厚的老爷;对族中亲戚而言,他是阖族的骄傲。 可唯独,对她和阿弟而言,他从来不是个好父亲。 江晚芙出神想着,直到身后传来的推门声响,令她回过神。她起身抬眼,望着来人,神色平静,屈膝福身,“父亲。” 江仁斌颔首,目光落到长女身上。长女一身新妇打扮,闺阁中披散的长发挽起,梳成朝云近香髻,云纹玉簪固定,斜插一只步摇,璎珞玛瑙,垂于耳侧。 他鲜少这般去打量长女,今日蓦地一看,脑海中却划过一张许久未曾忆起的面孔,徐氏,他的亡妻。 母女实在很像,尤其是作新妇打扮的江晚芙,眉眼间仿若全是徐氏的影子。 江仁斌收回视线,垂下眼,道,“不必拘谨,坐吧。” 说罢,率先落座,正要抬手泡茶,却瞥见茶壶中清亮的茶汤,神色一顿,抬手给自己倒了盏茶,端起来,喝了一口,微微闭目,似在回味,良久没有开口。 茶室内一片静谧,唯有角落里那置于炉子上的铜壶,正咕噜噜沸腾着。 江晚芙坐下,轻轻开口,“父亲唤我来,可是有什么嘱咐?” 江仁斌闻声睁开眼,放下茶盏,温声开口,“算不得有什么嘱咐。世子待你可好?” 江晚芙抬眼,见江父望着她,眼里既没什么柔情,也没什么慈爱,一如既往的平淡,也轻轻颔首,“夫君待我很好。” 江仁斌便“嗯”了一声,语气淡淡道,“你既嫁高门,是好事,也难免有坏处。高门不易,往后诸事,我帮不上什么忙,唯有靠你自己。你阿弟那里,不必忧心,家里有我在。过好你自己的日子吧……” 江晚芙一怔,其实她今日回门,为的就是这一句承诺。她也知道,江父一贯知晓权衡利弊,她既有国公府在背后撑腰,他便不可能再如从前那样,纵着杨氏算计阿弟。 但不知为何,真的听到这句话时,她几乎是压抑不住的,很想站起来,质问父亲,为什么要这么对他们?他明明可以保护他们的,那么多年,她战战兢兢的那些年,他明明可以像今日这样,给她一句承诺的。 不是要他和继母争执,不是要闹得家宅不宁,她没有那么不懂事,只要稍微有那么一点点,只是一点点的维护。祖母去世的时候,他可以过来看看他们。阿娘忌日的时候,他可以过来陪他们吃顿饭。阿弟烧得人事不省的时候,他可以过来看一眼。 这样也很难吗? 明明没有那么难的呀…… 但最终,江晚芙没有质问,也没有掉泪,她不是小时候了,她需要他保护的时候,他不在。到如今,她不需要了,便更不会去求。 她只是起身,屈膝福身,客客气气道了句,“那就多谢父亲了。” 其它的话,没必要多说。两人心知肚明,这既是妥协,也是交易,如今江仁斌应了江晚芙,会护着江容庭,日后,江晚芙自也有要还他人情的时候。 父女做到这个份上,其实真的很可笑。 江晚芙闭了闭眼,再开口时,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温顺柔婉,“父亲若无别的吩咐,阿芙便先告退了。” 江仁斌正在给自己倒茶,闻言一顿,继而颔首,“去吧。” 江晚芙屈了屈膝,转身朝外走,走到一半,忽的听到身后一句“阿芙”。 她停住步子,没有转身,“父亲还有什么吩咐?” 江仁斌看着长女的背影,眸中情绪晦涩难辨,最终,他只是道,“为父最后赠你一句话,人生哪能多如意,万事只求半称心。” “凡事,都不要强求……” 江晚芙一怔,没明白这话里的意思,江仁斌却已经住了口,淡淡一句,“去吧。” 出了门,江晚芙仍有些怔怔的,惠娘倒是紧张上前迎她,低声唤她,“娘子,老爷他……您没事吧?” 江晚芙回过神,朝担忧望着她的惠娘摇摇头,抿唇笑了一下,道,“没事。走吧……” 今日回门,最主要的事,就是确保阿弟回了苏州后,能够安心治学,如今目的也达成了,江晚芙心里轻松许多,也不去琢磨其他。 到了阿弟处后,她便自在了不少,姐弟俩一贯亲近,江容庭原本很不放心,见长姐气色极好,不似受了委屈,才松了口气。 江晚芙自是不许他操心自己的事,只叫他安心念书,又道,“我与你姐夫商量过了,待你过了府试和院试,便接你来京城念书。” 江容庭听罢,倒不说什么大话,很是稳得住,道,“阿姐,我一定不给你丢脸。” 江晚芙见阿弟小小年纪,却如此沉稳,面上看不出半点轻浮之色,不由得心头一暖,抬手摸了摸他的发,柔声道,“有什么丢脸不丢脸的,你怎么样,我都是你阿姐。” 江容庭听得鼻子一酸,险些涌出泪,觉得自己这样大了,若是在长姐面前哭鼻子,未免丢人,忙忍了回去。 他一贯稳重,也唯有在长姐面前,才露出几分少年稚气。 在江宅待到晚间,用过晚膳,江晚芙和陆则便要回国公府,因江父、杨氏都在,倒是没什么依依送别之类的场景,江晚芙拜别二人,又朝阿弟点了点头,便上了马车。 马车晃晃悠悠了一路,雪路泥泞,便越发不稳,江晚芙有些晕,身子也没什么力气,起初还强忍着,渐渐有些忍不住了,便靠着车厢,闭上了眼。 陆则自是第一时间察觉,抬手,碰了碰小娘子的额,便是一怔。 入手滚烫。 江晚芙倒毫无所觉,只是觉得身上乏得厉害,察觉到陆则的动作,勉强冲他笑了笑,想开口说点什么,又委实没什么力气。 陆则眉拧得更紧,却没说什么,只取过一旁的大氅,裹在小娘子身上,将她护得严严实实。 江晚芙累得厉害,眼睛都睁不开了,困顿得任由陆则折腾,昏昏欲睡的时候,依稀听见陆则在冲外头说话,说的什么,她也没如何听清,只是感觉,他的语气似乎很严厉。 她还慢半拍的想,陆则怎么忽然这么凶? 第50章 立雪堂内,一大早,仆妇尽出,在庭中扫雪,扫帚擦过地面,发出低低的窸窸窣窣声响。 纤云匆匆从庑廊下来,手里端着汤药,守门婆子见状,忙冲她殷勤一笑,推开门,掀了帘子,请她进去。 纤云进屋,本想在炉子处站一会儿,等身上寒气散了,再进屋,岂料听见动静的菱枝很快从内室出来,上前接过她手里的药。 纤云松手,朝内室探了探头,没听见什么动静,低声问,“娘子可醒了?” 菱枝紧闭着嘴,只摇着头,眼下有几分乌青,面色也有几分凝重。她一贯是活泼的性子,可今日都成了这幅样子,却不是因为江晚芙病得多重,连院判都来瞧过,不过是受了寒。可世子沉着脸,虽一声不吭,也没罚她们,可几人还是吓得不轻,昨夜更是连眼都不曾合一下,硬是熬了一夜。 两人也没多说,菱枝很快小心端着药,进了内室。 云鬓楚腰 第43节 内室暖烘烘的,窗户紧闭,一丝冷风都灌不进去,温暖得犹如春天,半点看不出外头天寒地冻的模样。菱枝将药端进去,低头福身,“世子,药熬好了。” 陆则正靠着床柱闭眼养神,他也一夜未曾合眼,闻声只应了声,睁眼抬手,径直接过去。 菱枝立在一旁,也不敢上前,只眼睁睁瞧着世子扶起自家娘子,喂药、擦拭、盖被……一应亲自做,动作却不见得多轻柔,却算得细致。 她看得有些走神,心里想着,娘子还没进门的时候,惠娘特意叮嘱过她和纤云,入了国公府,定要小心行事。娘子高嫁,本就十分不易,自己尚且要小心行事,她们万不可给娘子惹了灾祸。但看眼下这光景,世子待娘子这般,委实算得上情深意重了。 陆则自不知菱枝这番心思,放下药碗,看了眼床榻上的江晚芙。 江晚芙穿着雪白的里衣,往日白中透红的面孔,十分苍白,蹙着眉,一副睡得不太沉的模样,半截手臂搭在正红锦被外,露出孱弱细白的手腕。 说起来,小娘子病成这个样子,要怪他。 用晚膳前,他从江仁斌书房过来,碰见她从江容庭屋里过来,虽看不出哭过模样,神色却有几分恹恹,见了他,她却又很快露了笑脸,软声唤他夫君。 其实,她大约那时候便十分不开心了,不过在他面前装出开心模样罢了。郑院判也说,受寒只是引子,她的心事太重。 她家里那副光景,没几个人正经疼她,惠娘等人又不过是下人,先前她醉酒,口里还可怜喊着爹爹,昨晚高热,却只默默掉泪,什么都没喊了,一副哀大莫过于心死的模样。 若是换了旁人,陆则大约没这番心思去心疼怜惜,各人有各人的命,不是人人都能父母疼爱,这世上那么多人无父无母,可这委屈落到江晚芙身上,他便有些妇人之仁,觉得于心不忍。 陆则心里叹了口气,罢了。 他该疼她些的。他是她的夫君,且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他都欺负她了的。 陆则抬手,正准备将那只搭在锦被外的手,放回锦被中,刚握住,陆则虽生再国公府,一生下来就被封为世子,身份尊贵,但因为习武的缘故,手上并不如一般世家郎君那样细腻,骨节也硬,倒是江晚芙,小娘子娇养在深闺,一双手又白又软,摸上去仿佛没有骨头似的,大约就是书里写的那种“手如柔荑”。 他刚有动作,床榻上的江晚芙却是醒了,迷迷糊糊睁开眼,就觉得口里苦得厉害,跟含了颗苦黄连似的。 菱枝眼尖,惊喜万分,脱口而出一句,“娘子——” 然后,便立即噤声了。 陆则没放开江晚芙的手,顺势探身,另一只手去碰了碰她细腻苍白的脸颊,只短短一瞬,却是很舒服的。 他开口,“总算是醒了——” 江晚芙浑身还是乏的,想坐起来,又没力气,口里还苦得厉害,还以为是生病才会如此,便哑声道,“想喝水……” 不等陆则吩咐,菱枝很快端了温水过来,陆则端在手里,扶江晚芙起来,亲自喂她喝。 江晚芙喝了几口,顾不得说话,一口气喝完,还是觉得口里苦,便又要了一盏,倒是陆则,喂了她两盏之后,仿佛察觉到什么,扫了眼菱枝,吩咐她去取些糖来。 菱枝应声赶忙出去了。 陆则将茶盏放到一边,抬手替江晚芙理了理微湿的鬓发,语气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温柔,淡声道,“刚给你喂了药,等会儿吃颗糖压一压。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其实浑身上下,就没有舒服的地方。脑子乱哄哄的,身上也乏得很,骨子里仿佛都泛着酸,但江晚芙从前也是很能忍的,不知道是因为生了病便格外软弱,还是因为陆则那只轻轻抚着她后颈的手太温柔,江晚芙感觉,自己忽然变得好娇气。 鼻子一酸,眼泪就掉下来了。 她也没想哭,在江家跟险些和父亲摊牌的时候,她都没哭的。怎么这个时候,怎么跟小孩儿似的哭起鼻子来了? 但忍又忍不住,她便有些破罐破摔的心态,哭就哭罢了,偶尔任性一回,至于陆则会如何看她,她也懒得去想了。 陆则倒是没作声,只轻轻将人搂进怀里,另只手抚着小娘子的后颈,一下一下,跟她往日哄那只叫元宝的猫儿似的。好似无师自通一般,他心里清楚,小娘子眼下不要什么安慰保证,只要个可以靠一靠的肩膀。 江晚芙趴在男人肩头,哭了有好一会儿,低头在男人肩头蹭了蹭眼泪,一抬眼,就看见了站在内室门口,一脸“我是进去还是出去”的菱枝,理智终于回笼。 理智回笼,失控的眼泪自然也止住了。 见她不哭了,陆则缓缓松开手,面上神色倒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扫了眼站在门口的菱枝。 菱枝上前,赶忙将碟子递过去,一个不大的碟子,一半是松子糖,一半是栗子糖,都是甜津津的,她低着个头,根本不敢抬眼看,只道,“娘子吃颗糖,甜甜嘴。” 被贴身丫鬟看见自己那副失态模样,江晚芙觉得有几分丢脸,但更丢脸的是,她抱着陆则,哭得跟小孩儿似的,什么好看啊端庄啊贤惠啊,都没了。刚才,陆则还给她擦脸,湿帕子一点点擦,真就跟带孩子似的。 江晚芙面上红透了,浑身不自在,捻了颗松子糖,也没尝出什么滋味,囫囵嚼了咽下去。 陆则在一旁看着,皱皱眉,起身到放水盆的架子边,洗了洗手,又用帕子擦干了,才回到床边,见江晚芙愣愣望着他,捡了颗三角形状的松子糖,递到她嘴边。 菱枝是压根没敢抬过头。 江晚芙却是怔了怔,才张口吃了,就见陆则边擦手,边道,“你口里苦,含着。” 江晚芙慢半拍点点头。 陆则又坐了会儿,正陪着她用午膳,外头随从催了几回,他都只淡淡道一句“知道了”,待吃好了,也不见他起身。 生病的人本就食欲不振,江晚芙刚喝了药,肚里涨涨的,舌根也是苦的,一碗白粥吃得食不下咽,见随从来催,她倒是放下勺子,望向陆则,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夫君,你去忙正事吧,我也饱了。” 陆则却替她夹了块芙蓉糕,送到她碗里,“不是什么大事,再吃几口。” 江晚芙自不会信他的话,若不是什么大事,常宁怎么会忍不住催他几回,且大梁官员是有九日婚假的,若无什么重要的事,自然不会来府里喊他。但她也知,陆则是说一不二的性子,便也不多劝,只硬着头皮吃那碗粥,想叫陆则不必浪费时间陪她。 陆则见江晚芙皱着眉咽下的模样,忽的伸过手,将那碗端走,放到一边,见小娘子错愕望着他,眼神分明是有一丝不知所措。 他语气不自觉缓和下来,“饿了再吃。下午若觉得无趣,便叫绿竹或红蕖过来,她二人识字,叫她们给你念话本解闷。” 江晚芙愣愣应下,感觉陆则今日的话,比他往日同她所说的话,全部加起来,还要多得多。且语气也是,她还没见过他这样温和过。 陆则却没与她多说什么,与一旁的惠娘吩咐了几句,无非是让她在屋里准备些糕点,若江晚芙饿了,可以吃两口。惠娘自是恭恭敬敬应下。 陆则便进了内室换官袍,绯红色绸罗上衣,前胸后背各缝一孔雀补子,文官的官袍,穿在他身上,丁点儿不显得文弱,衬得他肩膀宽阔,高大可靠。 江晚芙在内室门口站了会儿,走上前去,取下架子上摆着的腰束、革带和佩绶,一一给他穿戴整齐。 陆则原顾念江晚芙病着,想叫她休息,张嘴还没开口,瞥见小娘子潮红的耳垂,和微微低头时露出的一截雪腻脖颈,到底把话咽了回去。 她行事这样小心,又心思重,他若开口,恐怕她心里又不知想些什么。 江晚芙戴好佩绶,微微松了口气,说实话,她虽私下学过,但的确还没正经服侍陆则穿过衣裳,仰起脸,抿唇冲陆则一笑,“夫君,好了。” 陆则“嗯”了声,抬步要走,顿了顿,又停下步子,看着江晚芙的眼睛,道,“在家里好好歇息。” 江晚芙应下,送他出门,其实也只送到正房门口,连门槛都没迈出去。 惠娘很快将门掩上了,道,“娘子不能吹风,快进屋歇息吧。” 江晚芙应下。 却说陆则出了门,走在庑廊下,常宁紧紧跟上来,低低说着事,“今早,銮仪卫去了刑部,手持圣旨,带走了尚书大人,道尚书大人四年前主审盐政司渎职一案中徇私。眼下,刑部已经乱成一团了……” 常宁低低说着话,却见自家世子忽地停了步子,刚要问,却见他俯身在廊下积雪的凭栏处,取了一捧雪,揉作一团,捏了一会儿,片刻,一只栩栩如生的小猫,便在他掌中形成。 常宁错愕,险些没管住自己的神色。 陆则倒一言不发,将那雪团放回凭栏上,口中淡淡道,“走吧。” 说罢,迈了出去,常宁看了眼那雪捏的小猫,又望了眼紧闭着的正房窗户,张了张嘴,见世子已经走到庑廊拐角处,才赶忙追了上去。 第51章 陆则到刑部时,刑部上下,已经乱做一团。连门口守门的小厮,都不见一个,只立着那块“无召不得擅入,违者严惩”的牌子。 陆则踏进门,刚到议事厅,聚在议事厅中的刑部官员,俱朝他看来,为首的刑部主事齐直赶忙上前,张口就要说。 陆则环视四周,开口,“围在这里做什么,这么大的刑部,没别的案子了?” 刑部掌刑狱之事,光是顺天府移交过来的案子,每日就有数百件,负责运送卷宗的车子,从后门处进进出出,这还没算上其他各州各府每月移交的案子。可以说,刑部是六部中最忙的地方。 陆则这一开口,虽是冷冷淡淡的,一众慌了神的官员,却是不由得安了心。刑部一贯和銮仪卫不对付,上午尚书一被带走,刑部右侍郎又在京外公干,群龙无首,众人俱惊惶,生怕以銮仪卫下一个就要朝他们下手。 如今有陆则,他虽来刑部不久,在众人中资历也最浅,可偏偏官职最高,背后还有卫国公府,又唤当今圣上一声舅舅,他若在,谅銮仪卫也不敢如何。 众人皆散去,虽面上仍有惶色,但到底比起先前那副乱糟糟的样子,这刑部总算看得过去了。 陆则此时才扫了眼齐直,齐直当即了然,开口将事情一一说了。 陆则垂眸听着,四年前,他尚在宣同,对京中诸事了解不多,但盐政司渎职一案,牵涉甚光,当时险些要三司会审,大理寺和都察院都打算来调阅卷宗了,后来因刑部提出了铁证,便定了案。 齐直说罢案子,长拜不起,恳切道,“还请世子为尚书大人伸冤,大人入刑部二十三年,期间断案无数,未有偏颇。最是刚正不阿,清正廉明啊……” 齐直这话倒不算假,刑部尚书周桓进士出身,寻常进士,大多入翰林,因当下有“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的说法,但周桓剑走偏锋,自请来了刑部,从主事做起,到如今的尚书,一路不可谓不坎坷波折。 偌大京城,哪怕单拎一个百姓出来,朝上数几代,周边亲戚问一圈,姻亲族亲一折腾,都能倒腾个当官的远房叔伯,攀上个高官亲戚。所以,朝中常有言称,在刑部为官,要么满京城的好友,要么满京城的仇人,其中缘由,就在于此。 周桓显然是后者,在刑部尚书的位置坐了十几年,朋友没几个,结仇的倒是不少。不说旁人,就说銮仪卫,谁都知道,宣帝信重銮仪使胡庸,连阁臣都知让这权臣一让,除了言官和御史,也就周桓管着的刑部,敢和胡庸对着干。 当然,卫国公府不在其列,和别的派系不同,卫国公府仿佛一开始就置身事外,朝堂之上,对卫国公府的态度也很特别,边关九镇要太平,梁朝要安宁,离不开卫国公府,就连言官和御史,都鲜少挑国公府的错。 齐直在一旁说,陆则低头翻看着当年案子的卷宗,在库房堆了四年,束之高阁,一打开就全是灰。 陆则也没有一字一句细看,着重翻了结案卷宗,间或问齐直几句,但齐直那时只是协查,主查案件的是周桓,齐直也只说得出个大概,若问得细一些,他就答不上来了。 陆则也不为难他,用了一个时辰,将卷宗过了个大概,眼睛有些酸胀,扫了眼外头,雪倒是依旧下得很大,枯枝压得低低的。 他忽的想起家里的江晚芙,不知道她有没有瞧见那只“猫”,这么大的雪,若是没瞧见,只怕用不了一个时辰,就会被盖得看不出了。不过,没看见也无妨,总归是哄她玩的,再做就是了。 齐直守在一旁,见陆则望着屋外,忙道,“世子可是看出什么不妥了?” 陆则回过神,摇摇头,“卷宗没什么不妥。” 以周桓的本事,他在刑部数十年,若是要作假,只粗粗这么看一眼,是决计看不出的。但銮仪卫敢直接把堂堂正二品的朝廷官员,从刑部带走,手里定然是有铁证。 “那……”齐直有些急了,“那该如何?” 陆则站起来,拍了拍袖子上的灰,道,“我明日去见周大人一面。这几日,刑部一切照旧,若有渎职懈怠者,一律严惩。” 齐直忙应下,“是。” 陆则起身出去,马车已经停在刑部外,陆则上了马车,闭眼沉思。胡庸这个人,他接触过几回,虽刑部对此人深恶痛绝,言官更是动辄递帖子骂他,御史隔三差五必要痛斥他一番,但说实话,这一点不影响他在朝中的地位,或者说,在宣帝心里的地位。 胡庸这个人,才学平平,样貌寻常,唯有一样,寻常官员多少把自己当官,在陛下面前,做不到奴颜婢膝,但胡庸不一样,在陛下面前,他把自己当奴才。 陆则那时在宫里念书,亲见胡庸面圣时的模样,谄媚恭顺,口里说的每一句话,没有哪一句不是陛下想听的,没有半点官员的身段,侍奉脱靴、茶水,动作娴熟,当真比奴才还像个奴才。 是个能屈能伸的。 那时他初到刑部,接手了江浙首富之子薛绍杀妓一案,胡庸明明与刑部不合,却第一时间低了头,把一应卷宗全都送到刑部来,且此后也不曾插手此案。 这种人,就跟水塘污泥里的泥鳅一样,滑不溜手,轻易拿捏不住。 陆则闭目思索着,听见外头传来颤颤巍巍的叫卖声,他叩了叩车厢,马车很快停下,常宁探头进来,“世子可是有什么吩咐?” 陆则下了马车,也懒得撑伞,往回走了一段,停在一铺子前。下着雪,街上也没什么人,手拢在袖里取暖的老人,一见陆则穿着,便晓得是贵人,忙道,“郎君买糖人吗?” 陆则扫了眼,想起家中大娘子陆书琇小时候,偶尔生病,二叔每日从衙门回来,路上必会带些东西,或吃食或玩耍的。 “能做芙蓉花吗?”陆则开口。 那老人这一整日,也就等来了这么个客人,自是一口应下,很快取了木勺,舀了糖开始画,做了几十年的老手艺,十分娴熟。做好后,因要等上一阵子,等冻严实了,才好取下来,便大着胆子同陆则搭话,“郎君可是送给家中小娘子的?” 云鬓楚腰 第44节 陆则这个年纪,成亲的早的,屋里孩子都好几个,能走能跑了。且他模样俊朗,看上去就不像寻常百姓,也不会因为家贫娶不起媳妇,老人便理所当然以为,他是给自家闺女买的。还在心里感慨道,这年头这么疼女儿的人,倒是不多。 陆则自不会多说什么,想起昨晚的江晚芙,烧得稀里糊涂,缩成一团,哭得可怜极了,倒是真有点养了个女儿的感觉。 “嗯。” 陆则淡淡应了声,糖画很快冻严实了,老人手脚麻利用薄刀撬下来,递给陆则。 常宁自是不用自家世子吩咐,主动付了钱。 . 却说府里,陆则走后,江晚芙闲着无事,坐在屋里编平安结,冬天不像其他季节,可以赏花踏青,即便是不出门,在家里,也能晒花茶、酿果酒、踢毽子什么的。 冬天又冷,穿得又厚实,动一动不是出汗,就是受寒,也就只能坐在屋里寻些事情,打发时间。 编了一个,纤云端了药来,江晚芙一口气喝了,嘴里苦得不行,感觉满屋子的药味儿,就叫菱枝开窗通通风,“开一会儿吧,透透气。” 菱枝应下,开了小半扇窗户,江晚芙倒是不敢凑近,老老实实坐得远远的,但还是一抬眼,就看见了凭栏上的“雪猫”。 “那是谁放的?”她问。 菱枝看过去,也有些纳闷,这正屋窗户正对面的凭栏上,开了窗,主子一抬眼就能看见的地方,往日都是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的,谁这样的大胆,在这儿堆了个雪猫?她道,“要奴婢出去问问吗?” 说罢,就打算出去。 江晚芙却似想到了什么,忽的摇摇头,“算了,不用问了。” 菱枝应下,继续陪着自家娘子打平安结,却发现,自家娘子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了,手里的平安结编错了好几回,拆了又编,反反复复的,这会儿又望着窗户外头发呆了。想了想,菱枝问,“娘子可是乏了?要不要歇一歇?” 江晚芙回过神,见菱枝一脸关切看着她,摇摇头,“没事。”顿了顿,又看了眼外头,雪落得跟鹅毛似的,庭院里满是积雪,呼呼的冷风,吹得廊下的灯笼直晃悠。 “雪这么大,让人去前堂看看,世子回了没?” 菱枝应下。 江晚芙又道,“今日天冷,叫膳房弄个锅子,添几个爽口的素菜,其他的便叫膳房自己看着定。” 菱枝应下,出去传话了。 她一走,守在外头的纤云立马进来了,见窗户开着,忙道,“娘子,可要关窗?” 江晚芙自然是摇头说不要,时不时抬眼看一眼那“雪猫”,平安结也懒得打了,摸着窝在她怀里的元宝。 比起刚到府里的时候,元宝大了不少,冬日养膘,府里伙食又好,小家伙除了吃就是睡,睡醒伸个懒腰,就来蹭江晚芙的腿,日子过得比人可舒坦多了。 元宝尾巴轻轻扫着,被摸得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一张猫脸上,硬是叫人看出了点惬意来。忽的,尾巴一抖,顿在半空中,咪呜了一声,从江晚芙怀里跳了下来,窝回猫窝里去了。 江晚芙有些纳闷,却听得院里传来脚步声,一抬眼,就见陆则正从正门进来,一袭黑色大氅,绯红色官袍衬得他面如无暇白玉,清俊非凡,常宁在一侧替他撑伞。 江晚芙看着走进来的陆则,心口好似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似的,不疼,就是咚的一声。 第52章 陆则进了正门,一抬眼,自然也看见正屋里的江晚芙。 窗户是半开着的,他看见她穿着淡青的袄子,面上脂粉未施,干干净净的,洁白如雪,眉毛细细长长的,乌黑的长发没有挽起,散着垂落在肩头,显得干净又斯文。庑廊下的灯笼晃荡着,冬日天暗得早,雪天又没有太阳,屋里也点了盏纱灯,温柔的烛光,笼着她。 他看了她一眼,外头那些乱糟糟的事情,就好像全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下去吧。”陆则冲常宁吩咐了一声,常宁就把伞递给闻声出来候着的绿竹了。从前倒没有这么多的忌讳,立雪堂这边虽是后宅,但只住了世子一个主子,他们进出也没什么可避讳的,如今添了新夫人,世子仿佛就不大愿意他们再来后院了。 往日都是送到月门,今日是雪大,他才跟着进了立雪堂的。常宁退出去了。 陆则进了正屋,却没进内室,准备去东次间换身常服,今日翻那卷宗,弄了一身灰。女儿家本就娇气些,她又病着,更不该沾了这些脏东西。他脱了大氅递给一旁绿竹,刚朝绿竹开口,“去同夫人——” 话说一半,绿竹先屈膝福身,朝内室那头恭恭敬敬道,“夫人。” 陆则转头,果见江晚芙已经出来了,不自觉蹙了蹙眉。 江晚芙本来是欢欢喜喜来迎他的,见他冲自己蹙眉,步子一下子顿了,面上神情也顿时收敛了,霎时变得规规矩矩的,迟疑着要不要继续出去,想了想,还是没继续往前,只弯了弯膝盖,“夫君回来了。” 陆则见她这幅小心谨慎模样,下意识缓了面色,开口道,“别过来,我身上全是灰。” 江晚芙听了这话,才抬眼看他,见他眸色清明,也不似扯谎,心里一松,唤纤云去取陆则的常服来,目送他进了东次间,才回了内室。 惠娘听说陆则回来了,来问江晚芙,要不要叫人上晚膳。 江晚芙正同惠娘点头,就见绿竹挑了帘子,陆则换了身月白杭绸直裰,从外头走了进来。他在江晚芙身边坐下,看她脸色倒不像自己出门时那么差了,面上也有血色,语气缓和下来,“白日里做什么了?” 看这样子,惠娘几个自然晓得,世子是要同自家娘子说话了,她们再在屋里守着伺候,就未免碍眼,全都退了出去,轻轻掩上了门。 江晚芙乖乖道,“也没做什么,不过打了几个平安结。”又抬眼看陆则,问他,“夫君忙完了吗?” 陆则点点头,自然不会把外头那些乱糟糟的事情和江晚芙说。他骨子里是很强势的人,这一点,暂时还没有在江晚芙面前显露出来,但他的确是这么个人。他心里觉得小娘子娇气,性子软,就该娇养在屋里,干干净净的,那些乱糟糟的事,都不该入她的耳,心里这么想,自然就这么做了。 这样的人,一般控制欲也很强。但江晚芙倒毫无察觉,只当陆则处理好了,便低着头,想着要不要问问那“雪猫”的事。 正想着,就见陆则已经随手拿了个平安结,放在眼前端详。 江晚芙见状,便道,“夫君若有还没搭络子的玉佩,不妨取来,我给夫君编一个吧。” 陆则倒是应了,说书房有块,明日拿过来。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其实都不过寻常的话,但比起先前没话找话的时候,江晚芙总感觉,现在的气氛比之前要融洽多了。就算偶尔没话了,她也觉得没什么,不像之前那样有些不自在。 这其中的变化,惠娘等人自然也察觉到了,虽不明白,但还是替自家娘子高兴。 用过晚膳,陆则也没去书房看书。内室很大,西侧放了张书桌的,用帘子隔着的,先前没怎么的用过,江晚芙进门后,就收拾了一下,平日看账本、抄佛经的,便在那里。陆则偶见了几回,再从书房过来时,就顺手带了几本书过来。 他此时正在那里练字,江晚芙窝在软榻上,靠着引枕看书。 屋里静悄悄的,又很暖和,紧闭的窗户外是呼呼的北风,越发显得屋里十分寂静安宁。江晚芙病还没好,吃了药,就有些犯困,看着看着,便靠着引枕,沉沉睡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陆则一张纸写到尾,搁下笔,一抬眼,就见江晚芙缩在锦衾里,合眼睡去,眉眼柔和温软,唇也微微抿着。 他放了笔,走近了,俯身打算抱她去床榻上。 江晚芙迷迷糊糊间,感觉自己身子腾空,仿佛被什么人抱起似的,下意识朝陆则怀里蜷缩着,闻到他衣裳上沾染的淡淡墨香,心里觉得很安心似的。 但到底没睡沉,被抱来抱去的,自是半醒了,她睁开眼,眸里还残留几分睡意,小声唤了陆则一声,“夫君?” 陆则应她一声,“嗯。” 两人成亲以来,虽该干的都干了,但这么亲昵的时候,却是没有的。江晚芙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病了,所以陆则待她格外的好,心里却忍不住眷恋他的好,隐隐盼着他一直如此。 她其实知道的,自己是有点缺爱的,尤其是陆则比她年长几岁,也不喜说什么甜言蜜语,很少说什么关切的话,但待她又很温柔。 生了病的人,大约连胆子也会大些,又或许是娇气些,她拉着陆则的袖子,有点不想他走。 陆则看着她,小娘子睡眼朦胧望着他,眸子里含着水雾,看上去太过乖顺,荏弱细白的手腕,紧紧揪着他的袖子。她大约浑然不知,自己这幅样子,有多能激起旁人施虐的念头。 那一瞬,陆则在想,若不是他娶了她,她这幅样子,就算嫁个普通人家的郎君,或是一般的小官,谁又护得住她?指不定哪日就拱手将她送给什么权贵了。 这样的事,也不少见的。权势能使人折腰,送出去一个妻子,换一个前程,这样划算的买卖,肯干的人不少。 陆则到底是没走开了,脱去直裰,上了榻。 守夜的纤云还没进来灭灯,但帐子挡着,床榻里静悄悄的。江晚芙又有点睡不着了,侧身躺着,抬眼看着外侧的陆则,郎君仰面躺着,阖着眼,他的眉骨特别好看,很坚毅正派,看上去给人一种很可靠的感觉。 江晚芙知道自己,她其实胆子挺小的,不是怕事的那种胆小,就是和人打交道的时候,总是有点怕,怕被辜负,她总是觉得,人是会变的,喜欢你的时候很喜欢你,不喜欢你了,就可以对你很冷淡,就像父亲一样。 那时候,她和陆致也算得上是险些定了亲的关系,但她那个时候,就很少在什么事上指望陆致。没什么期望,就不会有落空的失望。 和陆则也是,她表面上很适应新妇生活,对陆则关切有加,改口唤她夫君,但是不是真的亲近,只有她自己心里知道。 但陆则太好了。他待她这样好的,除了那时候欺负她,后来就一直护着她的,父亲和继母面前给她撑腰,替阿弟谋了入国子监的机会,还有聘礼和婚事,那日敬茶之后,二婶庄氏都说,很多事都是他亲自审过的。她又没什么值得他算计的,他那样忙的,又是府里的世子,还去操心这些琐碎小事。 还有那只“雪猫”。 她其实那天没有和陆则说实话。不是因为苏州下雪的时候少,她才眼巴巴望着的。她那个时候,只是想起小时候了,阿娘还在的时候,有一年下雪,她得了风寒,不能出门,阿娘就叫丫鬟盯着她不许出去,爹爹回来,看她委屈模样,去了隔间,抱着阿娘说了一通好话,又是哄又是求的,阿娘才点了头。爹爹喊嬷嬷给她穿了厚实的袄子,抱她去曲廊下看雪,趁娘没功夫盯着,还捏了个小小的雪球,放在她手心里。 雪球很小,很快就开始化了,湿漉漉、冰凉凉的,融在她手掌心里。 生病的人可能是软弱一些,又或者是夜里静悄悄的,便感性些,江晚芙想到这些事,朝锦衾里钻了钻。陆则闭着眼,却伸手替她拉了拉锦衾。 “夫君……”江晚芙极小声地唤了陆则一声。 陆则还以为她早就睡了,闻声睁眼,见她缩在锦衾里,只露一双眼睛,应了她一声,“睡不着?” 江晚芙摇摇头,仰脸看着他,小声问他,“凭栏上的雪猫,是夫君做的吗?” 陆则没当回事,点点头,“嗯。” 话音落下,却见小娘子朝他怀里蹭了蹭,钻进他的锦衾里,一个香软的身子,猝不及防离他这么近,便是陆则没那么禽兽,对病中的江晚芙下不了手,也实打实愣了会儿,手落在她的背上,“冷?” 江晚芙红着脸,胡乱点点头,“嗯,现在不冷了,夫君身上很暖和。” 陆则想唤丫鬟进来添锦衾的话一顿,到底没说什么,只拍了拍小娘子的背,温和道,“睡吧。” 二人沉沉睡去,俱是一夜好眠。 第二日,江晚芙醒的时候,陆则已经出门了。 江晚芙感觉自己身子舒服些了,又不是病得起不来了,既然是新妇,总是要去给婆母和老夫人请安了,晨昏定省的规矩,总不能忘了,便叫纤云给她梳头发。 正梳头发的时候,瞥见梳妆台上放着个彩漆食盒,看着有些眼生。 纤云见她盯着看,倒是道,“是绿竹送来的,说是世子吩咐的。” 绿竹和红蕖是伺候陆则的大丫鬟,江晚芙刚进门没几日,暂时没换立雪堂原来下人伺候的差事,一切照旧。不过两人很少进屋伺候,惠娘怕二人心里有疙瘩,还私下问过,晓得二人原本就是如此,才给江晚芙回了话。 不过,既是大丫鬟,总不能一直当普通丫鬟使。尤其是跟着她的纤云和菱枝,如今都贴身伺候着,只怕时间久了,二人心里不舒服。 这种事情,一贯是不患寡而患不均的。 江晚芙想着,心里做着打算,便伸手掀了那食盒,入目是个漂亮的糖画,仿佛画的是花。屋里暖和,冻得严实的糖有些化了,看不出是什么花。 第53章 用过早膳,江晚芙就去了福安堂,嬷嬷挑起帘子,她一入内,只见婆母永嘉公主、二婶庄氏、三婶赵氏几个都在,陆书瑜也坐在一边。 她进去,给老夫人请了安。 陆老夫人就叫她坐,看了看她的脸色,关切道,“二郎不是说了,你这几日病着,就不来请安了,怎的还跑过来了?” 江晚芙轻轻笑了下,道,“好了大半了,自然该来的。” 陆老夫人心知她就是这样谨慎孝顺的性子,也不多说什么,看她面色还不错,便也只叫嬷嬷送了个手炉进来,又道,“别给二夫人上茶了,叫膳房熬一盏梨子水来。” 云鬓楚腰 第45节 江晚芙揣着手炉,温温顺顺笑着。她今日穿着件绯红色对襟圆领儒袄,衣上绣着朝颜花纹,梳着百合髻,用着白玉簪,眉眼温和,肌肤细腻,整个人看上去大气端庄,丝毫不显小家子气。 庄氏趁着喝茶的功夫,抬眼看了会儿,心里倒是多少有点羡慕。到底年轻,用不着涂脂抹粉,今早起来,看着镜中的自己,眼尾竟又多了丝皱纹。 小的就不比了,只说大嫂永嘉公主,两人明明就差了几岁,同她比起来,永嘉公主可真如二十多岁的小妇人,端的是明艳动人。 难道真像旁人说的,平时操心多了,女子便容易老得快? 庄氏不自觉摸了摸自己的面颊,总感觉有几分粗糙,但叫她放了管家权,她又是万万不肯的,她就不是享清福的命啊。 略说了会儿话,庄氏便提起一事,朝陆老夫人道,“有件事,还要您老亲自过目一下。成国公府上添了位小郎君,下月是百日酒,我拟了份礼单,想让您帮忙看看,合适不合适。” 陆老夫人接过去,扫了几眼,开口道,“就这样罢。百日酒定在哪一日?” 庄氏道,“帖子上说的是下月初五。” 陆老夫人点点头,忽的看向一旁的江晚芙,温和开口,“那日我就不去了,你替我一回,同你二婶走一趟,可好?” 江晚芙自是忙起身,一口应下。 庄氏在一侧,听得这番话,不由得心头一紧,面上倒是贤惠笑着,口里应道,“母亲放心,我定照看好二郎媳妇。” 江晚芙一盏梨子水喝了,陆老夫人就让他们各自回去了,江晚芙放下茶盏,起身出了正厅,就见自家婆母永嘉公主正站在庑廊下呢,微微抬脸,似乎是在听身边嬷嬷说话。 江晚芙仔细看自家婆母,她今日穿一身丁香色织金妆花的锦缎襦袄,下半身是青色略带点灰的褶裙,就那么站在庑廊下,美得温婉动人,实在看不出都是当了婆母的人了。 她走过去,屈膝福身,主动道,“母亲回明嘉堂吗?” 永嘉公主颔首,看了眼自家这儿媳妇,想到今日二郎来请安时的话。二郎来得早,一身绯红官袍,给她请过安后,就道,“这几日刑部忙,儿子白日不在家里。母亲若觉得闷,便叫江氏过来陪您说说话。” 真是娶了媳妇儿,胳膊肘就朝外拐了。 不过,自家儿媳妇这性子,她也算了解,不是吵闹、爱折腾人的,便也还是点头应了,主动道,“嗯,过去喝杯茶。” 江晚芙听了,忙抿唇浅笑着,颔首应下。 婆媳俩到了明嘉堂,既只有婆媳俩个,自不用去那正厅,大的很,炉子烧了几个,都不见得多暖和,直接去了东捎间,帘子一落,屋里就暖和起来了。 江晚芙坐下,不着痕迹打量了一眼东捎间。这算是她第一回正经来明嘉堂,之前敬茶的时候,便是在前院的正堂。 和他想象中的,不大一样。她先前总觉得,明嘉堂大约会是很肃穆端沉的,毕竟这里住的是一府之主,且江晚芙偶从旁人口中提起自家这位公爹,也都是些崇敬之语,治下极严,克己守礼,结果今日一看,明嘉堂丹楹刻桷,并不是那种沉闷肃穆的。 一进月门,入目就是片紫竹林,冬日枝丫积雪,也算得上十分雅致。再朝里走,庭院自是大气端雅不提,庑廊下挂着的灯笼,素面上绘着花鸟鱼虫,底下红丝为绳,缀银铃,微风拂过,叮铃作响,别有一番风趣。 眼下的东捎间也是,布置得很舒服,一张大炕,铺着深青的氈毯,摸上去很轻软,一张楠木炕桌,四足、卷草云纹,上头摆了个青白釉鹅颈瓶,插着几只腊梅,还带着嫩绿的叶片。炕上还摆了六个大引枕。 二人上了炕,丫鬟送了茶水糕点进来。永嘉公主靠着引枕,抬眼见对面的江晚芙还有些拘束,倒也不说她,只抿了口茶,道,“我这里没什么人,你若不觉得闷,常来也无妨。” 江晚芙应下,又道,“母亲平日里做什么呢?” 她感觉,永嘉公主这里是有些冷清,毕竟公爹一年有一半的时间不在府里,两人膝下有只有陆则一个孩子。家里的事情也都是庄氏在管,公主也从不过问,这么看下来,果真是有些闷的。 永嘉公主随口道,“左不过看书练字,有时抄抄经。” 江晚芙一猜也是,很多消遣的事情,譬如打叶子牌啊什么的,都要人多,人一少,做什么都显得冷清了。 永嘉公主不是话多的人,答了句后,便微微低头。伺候她的郑嬷嬷赶紧拿了银箸,夹了块红枣酥,送进她面前的碟子里。 江晚芙抬眼,正好见她垂眼模样。她这婆母真的是生得极好,长相大气,贵气而精致,柔和的烛光笼着她,衬得她肌肤几乎有几分通透,她仿佛也不喜胭脂,只画了眉,就那么静静坐着,眉眼间有股淡淡的倦懒和清冷,就是给人一种不大容易亲近的感觉,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清。 又或许是皇室出身,性子便是如此。 见江晚芙没说话,永嘉公主倒是抬眼,“我这里太闷了吧?” 也是,江晚芙年轻,不似她上了年纪,很多时候都不过混日子罢了,闲是一日,忙是一日,过一日是一日,思来想去,好似也没什么值得她上心的,时间久了,好像也习惯了。 江晚芙却是摇摇头,“儿媳方才是在想,先前听世子提过,母亲善琴,还会自己谱曲。” 永嘉公主有点意外,那都是之前的事了,贵为公主,琴棋书画样样都不能落下,先皇聘名师教导她,她也算学的不错,只是这琴,倒是有些年没谈了。连这事,二郎都同她说了,以二郎那个寡言少语的性子,倒是十分难得了。 她点头,也难得来了点兴致,侧过脸问郑嬷嬷,“琴室能进人吗?” 郑嬷嬷忙道,“回公主,每日都有人洒扫的,随时都能去。” 于是,婆媳二人起了身,出了东捎间,到了琴室。永嘉公主久没抚琴,一上手,十指纤纤,波动琴弦,一阵清越的琴音泄出,琴音在室内环绕一阵,才缓缓散去。 江晚芙在旁边听着,她只小时候学过几年琴,只会简单的曲子,但鉴赏能力自是有的,听得出来,永嘉公主只怕是其中高手。 永嘉公主按住弦,摇头道,“叫你看笑话了,手生了。” 江晚芙忙摇头,一脸真切道,“儿媳觉得您弹得很好。这曲子是您自己谱的吗?” 永嘉公主有一瞬的愣神,旋即颔首,“从前谱的。” 江晚芙没察觉到什么,只是认真道,“儿媳是想,看书抄经自然好,自是做多了,多少费眼伤手。您若是觉得抚琴没人作伴,儿媳就常来,就是怕您嫌儿媳扰了您的清静。” 她说话时候,神色认真,眸色明润,唇边带着温和的笑意,眼睛亮亮的,一番话说得又关切又真挚,声音轻软甜润,委实十分讨人喜欢。 永嘉公主听着,都觉得心里熨帖,这样的性子,难怪二郎那个冷冰冰的性子,都放在心尖上护着。嘴上倒是应道,“你若愿意来,常来就是。” 江晚芙便颔首答应下来。 婆媳俩说着话,又一起用了午膳,江晚芙才起身告辞。 郑嬷嬷跟着出去送她,送出月门,才回了东捎间,见自家公主正看着个木盒发怔,走上前去,见里头摆着叠厚厚的澄心堂纸,只是有些老旧,细看之下,才发现,都是公主从前谱的琴曲,倒是好些年没拿出来了,一直压在箱底摆着。 方才世子夫人不过提了一嘴,问能不能看看,公主便叫丫鬟翻出来了。 “送走了?”永嘉公主合上盖子,轻声问郑嬷嬷。 郑嬷嬷应道,“是。”顿了顿,面上露笑,开口道,“奴婢瞧着,世子夫人实在是十分孝顺。她今日在,奴婢瞧您都笑了好几回了。” 她偶尔进进出出,都听见自家公主轻声笑着,世子夫人别看出身不如何,倒是很得公主的心。 永嘉公主也不多话,只颔首道,“二郎媳妇是个好孩子。“然后又道,“我记得,我初学琴的时候,母后送我一张七弦的绿琦琴,你去找找,还在的话,就摆出来,琴室再添张琴桌。” 郑嬷嬷一听,微微一愣,自家公主真是挺喜欢世子夫人的了,居然要亲自教导,这么些年,可是头回见她这样喜欢谁呢?嘴上倒是应下,“奴婢这就去。” 二人正说着话,却见丫鬟鱼羡忽的进来了,面上带着喜色,屈膝福身,道,“公主,方才福安堂来话,道宣同大捷,国公爷已经启程回京了。” 永嘉公主微微一怔,只是轻轻一笑,淡声道,“我知道了。” 第54章 却说陆则这头,他出了国公府,便直接去了銮仪卫。 先帝时,銮仪卫不过负责帝王出行的仪仗,护卫帝王。到宣帝继位,提了胡庸做銮仪卫指挥使,銮仪卫的权力愈发大了,名义上仍是“巡视宫廷、守夜值宿“,但实际上,朝中诸事,陛下但凡心中存有疑虑,都会令銮仪卫旁督。 譬如,从前刑狱之事,掌于三司(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如今銮仪卫可越过刑部的文书,直接抓人,连銮仪卫衙门,都有专门的大牢和衙役。 常宁上前叩门,主仆几人很快顺利入了銮仪卫,也无人敢阻拦,就去了銮仪卫衙门大牢。 和一般的狱牢一样,銮仪卫大牢坐南朝北,夏日酷暑,冬日阴冷,一踏进去,顿时暗了下来。窗户开的很高,只一个不大的洞,日头照进来,一束光落在廊道中间,牢房内几乎晒不到一点太阳。 阴冷潮湿,滋生蚤虫,白天不见天日,夜里虫鼠作乱,大部分犯人,一住进牢房,没几日就受不了了,审问起来,自然要容易得多。刑部也是如此,犯人押解来,头天一般不审,放上几日,再行审问之事,犯人要好开口的多。 陆则踩过廊道上的草垫,几日都是雪,草垫已经发霉,散发着难闻的霉味,一踩上去,就有黑水渗出。 他在一间牢房前停下,狱卒赶忙上前开了锁,殷勤道,“大人已经吩咐过小的,若是世子来探,只管开门便是。小的这就出去了,您有事就着这位小哥来喊小的。” 说罢,将钥匙系回腰带,出去了。 常宁去了拐角处守着,陆则踏进牢房,阴冷腥臭之气,扑面而来。 周桓躺在草垫上,听见动静才睁开眼,见是陆则,面上倒是没什么惊讶之色,盘膝坐在草垫上,理了理直裰的下摆。堂堂刑部尚书,正一品的大官,掌管刑狱之事,也算得上威风凛凛,今日却蜗居于此,与鼠虫为伍,但他倒一副镇定模样,开口就问刑部之事。 陆则淡声道,“一切照旧,并无大乱。案子卷宗我已经看过,有几处不解之处,还请周大人为我解惑。” 周桓听了,却沉默下来,片刻后才道,“世子不必再问,周桓有罪。盐政司渎职一案,原本拿不出证据,是我伪造了证据。当年做伪证的人证,如今在胡庸手里。” 那是他主查的第一个大案,时任盐政司官的朱武昌,为官跋扈,和盐商勾结,谋财害命,手上人命无数,盐工十不存一,偏偏此人谨慎,抓捕时走漏了风声,账册信件全部烧毁,满满一箱子的账本信件,烧得只剩一滩灰。若三司会审,必难定案,朝中派系彼此倾轧,谁会在意那些死了的冤魂。 且那时銮仪卫又要插手,他便造了伪证,把案子定死,否则,就是到今日,朱武昌也未必会伏诛。 陆则垂下眼眸,果然,胡庸为人谨慎,若无铁证,怎敢当众抓人。他果真不再继续问,反而提起另一件事,“周大人在查江南税银一案?” 原本低垂着眼的周桓,听到这一句,猛然抬头,目光死死盯着陆则。 陆则不躲不闪,直面他的视线,“薛绍伏诛前,周大人不止一次去过刑部大牢。” 周桓深呼一口气,闭眼摇头道,“瞒不过世子。但我可以直说,一无所获。世子今日看在同僚份上,来探我,周桓感激不尽,至于其他的事,世子不必插手,刑部也不必插手,我周桓认罪。人固有一死,早晚又有何妨。” 陆则最后看了眼周桓。头发花白的老人,干瘦的身子,盘膝坐于草垫,单薄的单裤,露出一双脏污皴裂的脚,死死闭着嘴,神情固执,眼睛里犹如含着一团火,熊熊烧着。 他只能想到一个词。 孤勇。 一番孤勇报君心。 他不再问什么,解开大氅系带,俯身放在草垫上。周桓凝视着他,二人短短对视一眼,陆则起身,“既如此,周大人珍重。” 说罢,便出了大牢,刚迈出月台,就见不远处的亭子里,一个灰衫老人起身,看上去其貌不扬,肩背都有些佝偻着。 陆则径直踏进亭子,老人起身,端起茶壶。 一旁一袭闷青色劲装的魏戟上前,微微躬身,“胡大人,您何必亲自动手,下官来便可。” 胡庸面上乐呵呵的,摆手道,“哎,不可。世子是贵客,我自然要亲自斟茶。”说着,自顾自斟好茶,抬手看向陆则,“世子坐。” 待陆则入座,胡庸也跟着坐下,开口道,“我知世子同周大人同列刑部,既是同僚,自有情分。但此案是陛下亲自交办,为陛下分忧,我实在不敢稍有懈怠,生怕辜负了陛下的信任。” 陆则手搭在石桌上,神情淡淡,“无妨,按章办案,本该如此。情不越法。” 胡庸抚掌大笑,“好一个情不越法,世子真是说到我心坎里了,法度乃国之纲纪,若人人都似世子这般,这天底下就得以太平清正了。” 陆则随意点点头,喝过茶,便起身道,“我便不妨碍胡大人办案了,先走一步。” 胡庸也起身送他,口中道,“世子慢走,改日再叙。” 见陆则走远,胡庸面上的笑才落下,魏戟上前,低声道,“方才在狱中,周桓什么都没说,他手里大概是真的没东西。只是,不知卫世子会不会插手。” 胡庸叩了叩桌案,摇头道,“自然不会,像周桓这么蠢的,能有几个?卫国公府本就可以置身事外,何必掺杂其中。况且,陆则可是个聪明人,江南税银的案子,谁都碰不得。别说区区一个刑部尚书,就是三司上折子,御史言官一起上阵,都查不得。谁碰谁死!” 要查,就要查银子去哪了?去哪了,还能去哪了?就是天大的胆子,孙家也不敢吞了那么多的税银,这一查,别说江南官场,整个朝堂都要震荡,如何能查? 周桓也是蠢,好好的刑部尚书不做,撞破南墙都不肯回头。只是他手里,当真是没半点东西? 胡庸不大信。 . 陆则出了銮仪卫,见时辰还早,索性去了趟刑部,刚下马车,便听得一声的“世子爷留步”。 云鬓楚腰 第46节 那声音不高不低,声线有些别于男子的细,并不佞柔,但仍旧听得出,是宫中內侍的声音。 陆则停下步子,看向来人,语气平静,“何事?” 高思云走到跟前,他生得清秀,十分斯文,若不是这细柔的嗓音和身上的宦官服饰,旁人见了他,大约会以为,他是个斯文的读书人。 高思云开口,“奴才来传陛下口谕,陛下道,世子正值婚期,刑部之事,不该叨扰世子。方才,奴才也和刑部齐大人传过圣上口谕了。” 陆则轻轻垂下眼眸,一时没有应声。 高思云见状,不由得心中有几分焦急,示意四周小太监退下,略上前一步,躬身压低声音道,“世子,这差事原不是奴才的,是奴才跟干爹讨来的。三日前,周大人入宫面圣,陛下震怒。奴才只是一介阉人,不知世子和诸位大人所谋大事,也不知什么公道忠义,只知道这天下都是陛下的,谁都忤逆不过。” 若换了旁人,高思云绝不会揽这个差事,在宫里十几年,就算是别的本事没学会,趋利避害的本事,总是学了个十成十的。但这人不是旁人,是卫世子,他是他的救命恩人,哪怕当年对他而言,只是张口说了一句话而已,但对他高思云,却是改变了他的一生。 若没有卫世子那一句话,他就不会从东宫那魔窟逃走,自然也不会有后头认了干爹、在陛下跟前伺候的体面。 他虽是个阉人,但也知道知恩图报的道理。 见陆则没有作声,高思云心里不禁急了,他不好劝得太直接,总不能说,周大人就是因为不肯听陛下的话,陛下才要他下狱的。思忖片刻,倒是想起了一人,开口道,“世子,奴才听闻您喜纳新妇,还未来得及恭贺一句。” 陆则听了这话,骤然抬眼,良久,沉声道,“多谢陛下体恤。” 终于听到自己想听的话,高思云松了口气,见陆则回身要上马车,忙躬身道,“奴才恭送世子爷。” 常宁本退到一侧,见自家世子上了马车,忙上前询问,“世子?” 却只听得车厢中传来一句冷冷淡淡的“回府”。两个字,再无旁的话。 陆则回立雪堂的时候,时辰尚早,江晚芙不妨他回得这样早,下人也没通传。 陆则进门的时候,她正皱着眉喝药,一口气喝完,苦得舌根都有点发麻,随口就吩咐,“纤云,水。” 一句话说罢,见眼前递过来一盏水,她也没抬眼,接过去,喝了好几口,才压下那阵子苦涩。 正要把杯盏递回去,才发现那人的袖子仿佛有点眼熟,云白织金的直裰,袖口还有一圈吉祥云纹,抬起眼,果然是陆则。 她自然不好叫陆则伺候她的,放下杯盏,起身望向他,面上不自觉便露出了笑容,“夫君今日回来得好早。” 陆则看着她,小娘子眉眼温顺,眸色明亮,那样盈盈望着他,抿着唇,带着笑,像是他养着的一株芙蓉花,静静在那里待着,看上去仿佛很好养活,其实很吃不得苦,醉了会哭,生病会哭,反倒是被人欺负了,倒不哭了,咬着牙自己扛。 他要是不在了,不管她了,她一定和上辈子一样,不知道被人欺负成什么样了,也许没了他陆则,就会有别人,也觊觎她的容色,欺负她,弄得她哭。 陆则只是想想,就觉得无论如何都忍受不了。 他好像见不得旁人欺负她。 他想起高思云那番话。他其实不是什么君子,没那种大义凛然豁出去的孤勇,当然,便是要做什么,他也不会像周桓那样,连自己都陷进去。但江晚芙好像真的成了他的软肋。 母亲是先帝亲封的长公主,只要大梁在一日,父亲在一日,母亲便平安无虞。至于其他人,卫国公府自然会护着,唯独江晚芙,他不护着她,谁都能欺负她了。 就像上辈子一样。 谁都可以欺负她。 江晚芙见陆则久不说话,有些不解,又轻轻唤了他一声,“夫君?” 陆则回过神,抬手碰了碰她的脸颊,细腻柔软,淡淡应了她一声,“嗯,没什么事了,这几日在家里陪你。” 第55章 陆则说在府里陪她,果真就闭门不出了,连书房也不大去,日日都在正屋待着。 江晚芙自然也是安心养病,每日出了早上各去一趟福安堂和明嘉堂,旁的时候,就留在立雪堂里。 陆则抽空去了趟书房,带回了个玉佩,青玉双鱼佩,江晚芙在屋里待着的时候,就安心打络子,好配那青玉佩。 两人夜里虽也同床共枕,但也只是单纯睡觉。只是每日早晨起来,陆则都会进盥室,过许久才会出来,虽他表现得与平时无异,但江晚芙多多少少还是察觉到了。 连惠娘都私下委婉同她道,“娘子病着,自然该安心养病。但那档子事,男子若来了兴致,一时是压不下的。这几日,娘子不妨同世子分被睡,也免得着了旁人的道。” 惠娘这话说得委婉,但江晚芙一下子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惠娘是怕,陆则起了兴致,她又不能满足他,若正常的男子,自然不会选择压抑自己,也无需压抑,这满院子的丫鬟,随意挑一个开脸,她都不能说什么。若有一句怨言,那就是不懂事,不贤惠。 江晚芙听得一怔,打络子的手一顿,愣了会儿,轻轻颔首应下了。 一直不错的情绪,一下子低落了。 回想这几日,自打她嫁进国公府,的确有些沉溺,只有他们两个人,没有通房,也没有姨娘,陆则待她又太温柔了,她起初也只是想把他当夫君对待的,渐渐地,好像有点陷进去了。 其实这样不大好的,自古痴男怨女,大多落个负心薄幸的结局。 她和陆则之间,本来就不平等,若要自保,她便该有所保留,不可一门心思全放在他身上,免得日后伤心,却又什么都做不了。 说句最不中听的话,陆则要对她做什么,她是毫无还手之力的,就算是他喜欢上旁人,后悔把正室的位置给她,想要休妻再娶,她是半点法子都没有的。 江晚芙自然知道,陆则不是这样的人,但她又忍不住会把人朝最坏的方面想,好像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一样,把最坏的打算想一遍,等到事情发生的时候,才不至于毫无准备,措手不及,哪怕没半点法子,至少能表现得体面些。 “再准备一床锦衾吧。”江晚芙轻轻道。 惠娘便应声下去,等到夜里的时候,床榻上果然摆了两床被子。 陆则抄过一卷经,搁下笔,走回内室中间。 江晚芙正靠着引枕打络子,她今晚有点心不在焉,错了几回,待回过神来,又拆开要改。 陆则见她拆了改,便走过去,从她手里取走络子。 江晚芙下意识仰脸看他,却见陆则将络子放到一边的笸箩里,淡淡道,“乏了便不要打了,安置吧。” 江晚芙颔首应了,待到床榻上,瞥见床上多了一床锦衾的时候,陆则一愣。 江晚芙一身雪白里衣,坐在床榻里侧,见状,抿着唇,轻声解释道,“这几日夜里冷得厉害,我喝了药,又爱起夜,别害得夫君也睡不好。” 陆则听了,倒没说什么,只随意“嗯”了一声,像是没放在心上,出了内室。 江晚芙还当他默许了,见他出去,也没多想,正准备躺下,过了会儿,却见纤云进来了。 手里抱着厚厚的锦衾,身后跟着打下手的小丫鬟,手里提着炉子。 纤云抱着锦衾上前,屈了屈膝,道,“世子道,娘子觉得夜里冷,吩咐换一床厚实些的。再添个炉子。” 说罢,便把原先两床都撤下去了,只余那床又厚又软的正红锦衾,铺好锦衾,摆好炉子,纤云便领着小丫鬟退下去了。 江晚芙还没反应过来,陆则已经回来了,换了寝衣,见床榻上只剩一床被褥,便走过来,他躺下后,两人便离得很近很近了。 江晚芙侧躺着,下颌抵着他的肩,大抵是习武的缘故,陆则就像个大暖炉一样,身上热烘烘的,怎么折腾都不冷。只这样靠着,都觉得很暖和。 “这样还冷吗?”陆则忽的开口。 江晚芙没作声,本来就是找的借口,眼下又是厚被褥,又是添了炉子,她哪里还能睁着眼睛说瞎话,只摇摇头,小声道,“不冷了。” 陆则便也不再说什么。 丫鬟进来吹了灯,屋里一下子暗了下去,只余庑廊下的灯笼,柔和的光,被窗绢细细筛过,落在屋里的地上。 帐子昏暗着,江晚芙有点睡不着,但也不愿意胡思乱想,索性闭上眼,开始酝酿睡意。 陆则也还没睡,他的睡相一直很端正,基本是规整躺着,从前一个人睡的床,如今添了个人,其实不算拥挤,但总感觉是不一样了。 他平躺了会儿,想了会儿朝堂里的事,回过神来,却见以往入睡后,便因畏寒,习惯性朝他怀里拱的小娘子,今日没半点儿动静,又等了片刻,只听见轻柔的呼吸。 以往还没入睡,怀中蜷进个柔软的身子,小猫似的,粘人得紧,陆则心里偶尔会想,当真是有些娇气的,真不知她没嫁给他的时候,夜里是怎么过的,这样怕冷。 但今日江晚芙不靠过来了,他又觉得像是少了什么,怀里空荡荡的。 闭眼等了会儿,陆则到底是侧过身,伸手拥住小娘子的腰,将人带进怀里。 娇气就娇气吧,他纵着就是了,总比冻病了好,想起小娘子这几日病怏怏的样子,陆则就没缘由的妥协了。 . 翌日,江晚芙醒的很早,昨晚一夜好眠。 听见她起身的动静,纤云和菱枝推门进来,一个替她梳洗,一个把今日要穿的衣裳捧给她看。 纤云边替她梳头发,边道,“娘子今日精神真好。” 江晚芙也点点头。生病的时候,总有些怏怏的,身上乏,食欲不振,今日一早起来,她便觉得好多了,也有胃口了。 人舒服了,连思绪也清晰了许多,病着的时候,多少有些自怨自艾,想这想那,眼下身上舒服了,人也跟着清醒了。 什么这啊那啊的,谨慎些是应该的,但太谨慎,可就是杞人忧天了。 日子都是自己过出来的,哪怕日后真的有什么,她问心无愧,不后悔就好了,至于其它的,不是人力可以改变的事情,纠结也无用。 所以,顺其自然吧…… 想通了,江晚芙也不纠结了,更没必要刻意疏远陆则,如平常那样待他,见他练拳回来,迎上去,用汗巾替他擦汗,顺便轻声问他。 “夫君早膳想用什么?” 陆则倒浑然不知她这番翻来覆去的女儿家心思,只随口道,“都行。” 江晚芙点点头,放下汗巾,吩咐纤云去叫膳了。 用过早膳,江晚芙靠着软枕继续打络子,这回心里没什么事,手上自然顺畅,没一会儿,便打好了。 她刚放下玉佩,却见惠娘进来了,递上张单子,道,“立雪堂下月的份例送来了,娘子要看看吗?” 自然是要看的,立雪堂的这些庶务,陆则一贯是不管的,也没有哪家郎君管着屋里这点琐碎小事的,从前都是嬷嬷管着,如今江晚芙进了门,便都交到她手里了。 她接过去,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目光停在其中一处。 “潞绸 四匹” “纱 十二匹” 她翻过之前的月例单子,四季的份例不一样,但四季里的三个月,却是一样的。上月的月例单子,她才看过,和这个月的比,却是对不上的。 惠娘见自家主子不作声,便问,“可是有哪里不对?” 江晚芙也没把话说死,只道,“送月例的嬷嬷可走了?” 惠娘摇头,“还没走。” 江晚芙便道,“那你去问问,这潞绸和纱的数目,和先前不一样,可是有什么变动。” 惠娘应下,忙出了正屋,过了会儿,回来了,道,“那嬷嬷说不清,道自己是替别人的活计,若要问,只怕要去问二夫人。咱们……” 她的语气有点迟疑,按她的意思,其实大可不必为了区区些绸缎料子去问。这些东西,立雪堂库房里堆得满满的,犯不上。 江晚芙又看了遍那月例单子,语气仍是轻柔和缓,说的话却很直接,道,“惠娘,你取我的对牌,跟着那嬷嬷去问个清楚。” 云鬓楚腰 第47节 少两匹料子,的确不是什么大事,库房里多的是,但糊涂账却是不行的。立雪堂的庶务既然是她管着,那她自然要担起这个责任来。 惠娘应下,很快出去了。到了二房处,负责发放份例的孙嬷嬷一听,忙接过月例单子,仔仔细细看过一遍,一拍脑袋,道,“果真是弄错了。瞧我这糊涂劲儿。” 又赶忙拉着惠娘,说了一通好话,一口一个好妹子,解释了一遍,道,“劳妹子替我同二夫人说说情,实在是这几日忙昏头了。这就补上,这就补上!” 惠娘颔首应下,孙嬷嬷十分殷勤,又喊了三四个刚留头的小丫鬟,将补上的绸缎抱上,跟着惠娘去趟立雪堂。 惠娘倒是客客气气的,虽来之前有些忐忑,可真到了二房,也是不卑不亢,没给自家主子丢脸,她站在门口,笑着道,“不必送了。我家夫人也说了,中馈事多,难免有疏忽,也不是什么大事。” 孙嬷嬷忙不迭道,“二夫人心善。好妹妹定为我美言几句,下回老姐姐请你吃酒,你可一定不要推辞……” 两人寒暄几句,惠娘道还要回去回话,便带着小丫鬟们走了。 孙嬷嬷站在门口,见惠娘走远,却没回屋,扭头手朝袖子里缩了缩,去了二房正屋,守门的丫鬟通传过后,她便进了屋。 庄氏正靠在软榻上小憩,她的奶嬷嬷替她揉着头。昨晚陆二爷歇在她屋里,大半夜的,荃姨娘屋里的丫鬟跑过来,说荃姨娘腹痛难忍,疼了大半宿了,人已经昏过去了。 荃姨娘是去年进的门,是陆二爷门下个官员送的,是庶女,也通几分文墨,陆二爷正有几分新鲜。庄氏虽心里烦得很,可到底是要作出贤惠样子,取了对牌,叫嬷嬷去请大夫。 结果大夫来了后,竟是诊出个喜脉。 这下,庄氏如何还能睡得着,后半夜都怄得不行,醒来也是头疼。她闭着眼,皱着眉问,“怎么样?” 孙嬷嬷垂着手,把惠娘来问的事情说了,又道,“照您的吩咐,东西已经补上了。” 庄氏听罢,久没作声,半晌才道,“知道了,下去吧。” 奶嬷嬷继续替她揉着,轻声开口,“夫人何必忧心,世子夫人刚进门,都还没在府里站稳,这中馈您管了这么多年,也未曾有过半分差错,她如何就能替得了您……” 庄氏听了这话,却只是皱着眉没作声。 中馈不好管,但也没那么难,肯学、有胆量、细心,一旦上了手,其实也就是那么一回事。 她刻意借月例之事试探,本以为,江晚芙一个刚进门的新妇,家世不高,庶务上又没有亲娘教导,在府里应当是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好拿捏得很,定然会忍着,哪晓得,她居然真的敢差人过来问。 不卑不亢,丁点儿不怕事。 这看上去可不像是好拿捏的…… 第56章 惠娘带着补上的料子回来,江晚芙也只看了眼,便让收进库房了。 看那三个小丫鬟年纪小,也不过七、八岁的样子,便一人赏了个十个大钱。 也没多给,府里规矩再好,但下人里,总是还有高低的,像这种刚留头的小丫鬟,干不了什么重活,是下人里最低的,也就是十个大钱,教她们的婆子看不上,真要给什么贵重的,肯定是要“上供”的。 这种事情,都是私底下的,明面上很难管得住。 小丫鬟们收了钱,还愣愣要给她磕头,江晚芙没让她们磕,直接让她们回去了。 惠娘看着有些不忍,道,“还这样小呢。” 江晚芙倒是摇摇头,“多是家里养不活了,才想法子送出来的。能到国公府,总算是个正经地方,以后赎身嫁人,也容易些。” 说过几句,江晚芙便没再管月例的事情了。 下午的时候,大夫来了一回,给她请脉。这回来的不是郑院判,是府里常用的大夫,姓吴,叫吴别山,五十几了,祖上三代从医。这回倒是摸着胡子,语气也松快了,道,“夫人已经大好了,再不用吃药了。” 惠娘几个听了,自是高兴不已。 江晚芙听了,轻轻颔首,想到大夫冒雪来府里,便朝惠娘道,“等会儿包匹素缎,一并给吴大夫带上。” 说罢,朝拱手要推辞的吴别山道,“您别急着推辞,上回听说,您家里萱姐儿要出嫁,权当我给她添的嫁妆了。” 要是别的,吴别山指不定还不敢收。东西好拿,人情欠下可不好还,但他快四十才得了萱姐儿,老来得女,疼得不行,如今要出嫁了,自然盼着她能风风光光出嫁。世子夫人送出手的东西,肯定是差不了的。 他迟疑片刻,到底是恭敬谢过,“老头子受之有愧,那就多谢夫人了。” 江晚芙摇摇头,宽慰他几句,便叫惠娘送他出去了。 等到了夜里,用过晚膳,丫鬟放下帐子,吹灭了灯,便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夜里又落了雪,屋里静悄悄的,只有角落处炉子正烧着的炭,发出轻微的噼里啪啦声响。江晚芙侧躺着,正想着问问陆则,要不要把绿竹和红蕖放到屋里伺候,既是一等大丫鬟,就不适合一直在屋外伺候。 正在心里盘算着的时候,却忽的察觉身旁的陆则似乎动了一下。 陆则睡觉一贯很端正,今日怎么了,江晚芙疑惑睁开眼,视线却蓦地撞进男人的眼里。陆则的眼睛很好看,目光清朗,很深邃,但不显得阴沉,非要形容的话,有点像冬夜里的寒星。 两人视线交缠在一处,虽一句话都没说,江晚芙却感觉,自己面上似乎是红了,手心也汗涔涔。 陆则语气淡淡,仿佛只是随口一问一样,“听丫鬟说,白日里大夫来过了?” 江晚芙强作镇定,若无其事点头,“嗯。” 陆则继续问,“如何说的?” 江晚芙抿抿唇,老老实实答道,“大夫说,不用吃药了。” 陆则“嗯”了一声,沉默下来。 江晚芙下意识揪着锦衾,心里莫名的紧张,她大概知道陆则要做什么,无非是敦伦之事,按理,她是陆则的妻子,自然该满足他的。陆则这个年纪,正是精力旺盛的时候,他又不碰丫鬟,先前是体谅她还病着,如今她都病好了,自然该…… 江晚芙想着,面上烫得厉害,简直犹如烧起来一样,想起新婚那一晚,心里有点怕,但到底是鼓起勇气。 这种事情,躲不过去的,说不定就像惠娘她们说的,习惯了就好。 做足心理准备,江晚芙抿抿唇,软软唤了句,“夫君——” 话音刚落,男人搭在她腰上的手,骤然缩紧,一把将她带进怀里,额抵着她的额,两人的唇几乎碰在一起,却又没完全碰到。 气息交缠在一起。 陆则垂下眼,望着身下的小娘子,见她白皙的额上,渗出细密的汗,整个人也绷着,分明紧张得不行了,方才还主动唤他,眼下他要碰她,她又紧紧闭着眼,一副怕的不行的样子。 她要是不愿意的话,他指不定今晚就放过她了,偏偏她那样柔柔唤他一声“夫君”,眼下又这样一幅任他施为的样子。 他倾身,在她湿软的唇上,亲了一下,手也顺势解开她的衣带。 江晚芙闭着眼,却没躲,甚至是微微仰着脸,全然一幅任陆则欺负的模样。 “别怕,不会欺负你的……”陆则语气还算克制,说这话时,连气息都是沉稳的。 他覆身下来,温热的躯体,紧紧贴着她,在她耳侧、脸颊、眉间落下吻,那吻很轻,便显得很温柔。 在这种温柔的触碰下,江晚芙渐渐放松了身子,气息也跟着紊乱了…… …… 不知过了多久,屋里的动静终于停下了,守在门口的纤云面色通红,屏息等着吩咐,过了好一会儿,终于听到屋里叫水的声音。 是世子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冷淡。 热水自是早就准备着的,仆妇进进出出,纤云也跟着翻找出自家娘子的里衣,走进内室,帐子拉得严严实实的,什么都看不见。 她也没敢抬头看,将里衣送进盥室,跟在仆妇身后退出去,临转身关内室门的时候,抬眼瞥见世子抱着娘子,下了床榻。 娘子的脸埋在世子怀里,乌黑细软的长发垂落肩背,世子微微低着头,一贯冷淡的面上,眼里仿佛有淡淡的笑意,整个人显得很温柔。 纤云没敢多看,忙把门给掩上了。 . 大梁官员婚假,只有九日。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可真过起来的时候,却也是一眨眼的功夫。 送岳父和小舅子回苏州的第二日,九天的婚假就结束了。 大梁各级衙署均在卯时开放,但官员们自然要赶在卯时前到,今日又恰是半月一回的早朝,陆则就起得更早些。 外头天还没亮,他便起了,守夜的菱枝听见动静,忙进来点烛。 江晚芙也跟着醒了,见陆则站在帐子外,郎君背影高大,肩宽腰窄。她揉了揉眼睛,坐起身来,出了帐子,取了摆在架子上的绯红官袍,要伺候陆则更衣。 陆则听见脚步声,闻声回头,轻轻皱眉,“吵醒你了?” 江晚芙走上前,摇摇头,柔声道,“昨晚睡得早,本就醒了的。我服侍夫君更衣吧……” 陆则垂下眼,见小娘子面上的确没什么困意,才“嗯”了声,展开双臂,任由她替自己更衣。 丫鬟仆妇进出,朝盥室送热水、早膳,瞥见二人在屏风后的模糊影子,世子生得高大,长身而立,夫人微微低头,替他整理着腰间的革带,两人贴得很近,虽谁都没说话,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但就是叫人看得面红耳赤。 仆妇倒好些,那些正值妙龄的丫鬟们,却是个个都低了头,不敢抬眼看了。 系好革带、佩玉、佩綬,江晚芙又抬起手,替陆则整理着衣襟。 因陆则高她许多,她替他整理衣襟的时候,便不得不仰着脸,她一门心思,手上动作细致,倒是陆则,被她蹭得有些心猿意马,微微低头,目光落到小娘子的面上。 天还没亮,屋里虽点着灯,但还是有些暗,柔和的光,笼着小娘子的侧脸,将她的眉眼,照得格外温柔,让陆则想起记忆那些美好的事物,譬如夏夜的月亮,柔柔的月光,徐徐的夜风。 然后,他环在小娘子腰上的手,骤然收紧。 江晚芙一怔,正想开口,炽热的吻便落了下来。 …… 良久,腰上的手才松开。 屏风后就是仆妇丫鬟窸窸窣窣的动静,隔着这一道屏风,压根什么都挡不住。 想到这里,江晚芙面上泛红,久久压不下去,始作俑者的陆则,倒是如和往常一样淡然,甚至表现得很“体贴”,等江晚芙缓过来了,才抬步走出屏风。 用过早膳,陆则便出了国公府。到了南午门外,下马车,离卯时还有一刻钟,南午门东西两侧掖门外,文官列东,武将列西,已经站了不少人。 卯时正,钟鼓司钟鸣三声,文武百官便从东西两侧掖门,依次入内,走了一段不短的御道,便到了崇德殿。 主持早朝的照旧是内阁首辅张元。他立于文官队列之首,手中执象牙笏,说话不快不慢,将近十日的朝政缓缓道来。 宣帝照例是没什么意见的,只道,“内阁商议就好。”说罢,环顾殿内,“若无别的事,今日就到这里吧。” 张元退回班列之中,垂首执象牙笏。 连他都没话说了,宣帝自然以为今日的早朝就到这里了,负责唱“退”的鸿胪寺官员刚准备开口,一个年迈的声音,打破了崇德殿内的寂静。 “微臣有奏!” 出列开口的是左都御史谢纪。宣帝一见开口的是他,顿时皱起了眉,但却没说什么。 能让皇帝这么讨厌,又连训斥一句都得忍着的,也就只有都察院的御史和言官了。这群人最是牙尖嘴利,且个个不怕死,还个个都是进士出身。尤以谢纪为首,固执己见,偏偏谢纪是先帝提拔的,宣帝还不好动他。 没人开口,谢纪却是毫不在意,当即洋洋洒洒一长串话。 “臣参銮仪卫指挥使胡庸,越职弄权,干涉三司,坏祖宗百年只之基业……” 云鬓楚腰 第48节 谢纪是正正经经的进士出身,言辞不饰,却句句尖锐,以胡庸抓捕刑部尚书周桓为例,指责銮仪卫不该插手刑狱之事,名义上是为了查案,实际上就是为了构陷罪名,陷害忠良,排除异己。骂的虽是胡庸,连带着宠信胡庸的宣帝,也没落得什么好,得了句“长此以往,奸佞弄权,祖宗基业,毁于一旦,还请圣人自省”。 宣帝一贯算得上好脾气,被这么指着鼻子骂,也沉了脸。 崇德殿内,一片死寂,文官之首的首辅张元,却是垂眼执笏,眼观鼻,鼻观口,不置一词。 直到被弹劾的銮仪卫指挥使胡庸出列开口,一句“微臣有奏”,打破大殿的寂静,张元才无声叹了口气。 第57章 (捉虫) 早朝后,长春宫暖侧殿里,陆则闭目坐着,內侍匆匆进来,殷勤道,“世子,陛下宣您入殿觐见。” 陆则颔首,起身理了理官袍,踏出门槛。 今日是个晴天,早朝散后,旭日初升,举目望去,重檐黄瓦,红墙雁楼,庑殿顶的皑皑白雪初融,雪水顺着屋檐瓦道滴落。天很冷,倒是没有风。 到了暖阁外,恰好碰见从里面出来的首辅张元。 方才在朝堂之上,谢纪忽的发难,矛头直指胡庸,都察院众人自是陆续跪下,言官也跟着上,一副要死谏的阵仗,不少官员也有动容,唯有张元,身为首辅,从头到尾,一言不发。 后胡庸出面,将刑部尚书周桓当年伪造证据一事爆出,顷刻间又引得朝堂上下震动,谢纪的弹劾,本就是以胡庸陷害忠良为引,眼下周桓身为刑部尚书,捏造伪证,自然算不上忠良,弹劾自然站不住脚,也就不了了之了。 如今回头看,着实像场闹剧。 …… 陆则神色淡淡,拱手,“张大人。” 张元自是不敢轻视陆则。二人官衔高低有差,但陆则背后是卫国公府和永嘉长公主,且自己也是骁勇善战,日后便是第二个卫国公,大梁上下都知道,谁都可以得罪,甚至朝堂上骂骂咧咧几句,都无妨,但唯独卫国公府,是分毫动不得的。 他也颔首回礼,“世子。” 二人不属同一派系,素日也没什么交往,也只寒暄一二句,并无其他话。御前太监高长海出来,先朝二人行过礼,才转向陆则,抬手朝内,恭敬示意道,“世子,陛下宣您入殿。” 陆则颔首,拱手同张元告辞,入了暖阁。 宣帝见他,倒是十分温和,待他如自家子侄,道,“坐。” 陆则行过礼,起身谢恩,才撩开官袍坐下。 宣帝细细打量他,片刻后笑道,“瞧着倒是比以前还沉稳了。成了婚,是不是同以前大不一样了?” 陆则略思忖片刻,颔首道,“是不大一样。” 宣帝听得哈哈大笑,半晌才停下,摇头道,“你倒是实诚。古人言,成家立业。成家在前,立业在后,如今你喜得新妇,日后可就要好好替朕办差了。朕对你委以重任,你可不许同你母亲叫苦了!” 陆则颔首应下,“臣愿为陛下分忧。” 宣帝听得心情愉悦,又拍了拍陆则的肩,故意道,“你那新妇门第不显,可要舅舅再给你挑个贵女?侧室是委屈了些,做平妻倒是无妨的。” 陆则闻言,想都没想,直接道,“多谢陛下美意。江氏出身虽差了些,但性子和顺恭谨,甚得我心。” 宣帝本就是觉得自己这外甥性子未免太过端肃,想逗逗他,说句玩笑话而已,哪有外甥刚娶妻,新妇又无大错,给人送平妻侧室的,皇帝也不会做这么不讲理的事。但看陆则这个反应,宣帝倒是有些惊讶,失笑道,“就那么喜欢?” 说罢,又道,“罢了罢了,与你说笑而已。” 闲聊几句,又说起正事,宣帝道,“周桓下狱,刑部眼下也没个人镇着,你既在刑部任职,便替舅舅多担待着些。刑部有什么事,你处理了就是。朕叫内阁拟个旨,你先管着刑部。” 在宣帝看来,刑部是没什么事的,就是查查案子,他也没想陆则做什么政绩出来,只要不出乱子就行了。眼下这个情形,刑部最好还是不要派人过去,免得走漏了什么风声,叫新尚书查出点什么东西来,还是自家人用着放心些。 陆则自然起身谢恩应下。 宣帝起身要扶他,刚站起来,却忽的一晃,神色也有些恍惚,陆则察觉不对,上前扶住他,皱眉问,“陛下怎么了?” 宣帝倒是摇摇头,摆手道,“有些乏了。朕去躺一躺。” 陆则皱着眉,没走开,宣帝见状,笑着拍拍他的肩,“真没什么事,御医每日来给朕请平安脉,都没说什么。” 陆则这才没说什么,扶着宣帝进了暖阁内室,等他躺下,才出了暖阁。 刚出暖阁,却见一人迎面走来,是孙皇后,身后还跟着几个宫人,手里端着承盘,摆着一个白瓷盅,不知是汤还是药。 见了皇后,自然不能就那么走了,陆则站定,等孙皇后走到跟前,拱手道,“微臣拜见娘娘。” 孙皇后倒是没什么架子。大梁开国皇帝出身低微,娶的妻子也出身寒门,但却是难得的贤惠人,从不过问朝堂之事,将后宫管得井井有条,高祖甚为敬重自己这位发妻,后来便立了规矩,皇室娶妻纳妃,不可选三品之上高门之女。 不得不说,高祖还是很有远见的一个人,这规矩一立,就彻底从根源上避免了外戚弄权。 孙皇后入宫前,家中最大的官也就是从四品。为后至今,一直恭谨谦逊,倒是没传出过什么跋扈的名声。 孙皇后和气一笑,微微颔首,“既明来了。陛下可在里头?” 陆则道,“陛下刚歇下。” 孙皇后便道,“那本宫就不进去了,免得扰了陛下。”说着,示意宫人把汤蛊送进去。 宫人屈膝应下,忙去办事。 孙皇后却像是想起什么一样,看向陆则,和气道,“听闻你娶了新妇,本宫这个舅母,倒是还没见过。改日也领进宫里来,我与她说说话,都是自家亲戚,无需见外。” 陆则垂下眼,眸色微动,面上却若无其事,颔首应下,见孙皇后没说什么,便拱手请辞,“微臣告退。” 说罢,便踏上宫道,朝出宫的方向去了。 孙皇后却看着他的背影,年轻郎君穿着绯红官服,缓步走在宫道上,比起四五年前,肩膀宽阔了些,人也越发清贵俊朗。便是在世家郎君中,也算得上数一数二。若是当年,他肯娶明淳,明淳又何必要远嫁瓦剌。 “娘娘……”送汤的宫人回来后,见她发呆,低声唤她。 孙皇后被打断思绪,回头,“何事?” 宫人道,“陛下宣您入殿。” 孙皇后颔首,进了暖阁,宣帝正从高长海手里接过汤碗,喝了口汤,浑身一下子就舒服了,连精神都好了些。 孙皇后屈膝行礼,在宣帝身边坐下,贤惠笑着,“陛下多喝些。这是明淳命人寄来的,这孩子孝顺,还亲手为陛下缝制了衣裳,陛下可不许辜负了明淳的一番孝心。” 宣帝子嗣不丰,满打满算,膝下也就一子二女。皇子自是太子刘兆,两个皇女,大的是孙皇后所出,便是她口中的明淳。四五年前,一直威胁北边太平的蒙古因汗位之争,分裂为两股势力,其一为原蒙古,一直对大梁虎视眈眈,另一个则是瓦剌。 瓦剌大汗倒是有意和大梁缔结盟约,来信提出和亲,宣帝便嫁了长女明淳公主过去,至今已有五年。 次女明顺公主则是舒妃所生,刚及笄不久,尚养在宫里,还未出嫁。 提起长女,宣帝到底有些愧疚,拍拍皇后的手,道,“朕知道。明淳这孩子自小孝顺,只是苦了她了。” 孙皇后见宣帝露出愧疚之色,落下泪,神色悲伤,“臣妾一想起明淳,便觉得心里难受。不知有生之年,还能不能再见见她。” 宣帝心里也不好受,口里道,“总是有机会的。” 说虽这么说,可他心里也清楚,这机会太渺茫了。 除非瓦剌彻底依附大梁,否则作为和亲公主,明淳很难回到大梁。但要让瓦剌彻底依附,实在太难,蒙古部落狼子野心,对中原大地虎视眈眈,早就眼馋这块肥肉了。 若没有卫国公府镇守边关,大梁也不可能有如今的太平。 身为父亲,宣帝对长女有不舍、有怜惜,但身为帝王,他却足够心狠,绝不会冒险让明淳回来。 孙皇后见宣帝脸色,接过他手中汤碗,递给宫人,又起身拧了帕子,亲自给宣帝擦手,柔声道,“是臣妾不好,就不该提明淳,倒是惹得陛下伤心了。今早太子妃带着媛姐儿来给臣妾请安,那孩子真是乖巧,还给臣妾背千字文呢。陛下若得闲,也抽空去瞧瞧媛姐儿。太子妃道,太子这几日,都在东宫念书,也不要人伺候,可见是知错了的……” 宣帝听着,起初还没什么,听孙皇后提起长子,却是难得沉下脸,呵斥道,“他知错?朕看他是胆大包天,要不是朕给他兜着,他能把自己折腾死!皇后,你告诉那个逆子,老老实实在东宫待着,再惹事生非,别怪朕不给他这个太子面子!” 孙皇后本想替儿子说说情,结果惹得宣帝勃然大怒,自然不敢再说什么,忙连声应下。 . 陆则出宫,径直去了刑部,要他过目的案子,堆得几乎如一座小山,陆则倒也耐心,一封封看,间或有主事抱着疑难案件来请示,他扫一眼卷宗,便言简意赅几句话。 刑部上下习惯他雷厉风行的做派,倒都十分适应。 陆则在刑部坐了整整一日,将这些日子挤压的案子都处理了,司务官带着吏胥进进出出,将卷宗分发到各个主事吏官的号房。 本来因为尚书下狱一事,有些人心浮动的刑部,也不知不觉中沉了下来,众人都各自忙着自己手里的活。 刑部在六部之中,本来算得上实权部门,会来刑部的,也基本都是些有抱负的官员,不说人人都像周桓那样,有为民请命的忠肝义胆,但至少都不是尸禄素餐之辈。 陆则抬眼看了眼天色,起身拍了拍袖子,开口道,“今日就到这里吧,剩下的事,明日再议。” 众人也都应下,陆陆续续出了号房,跟在陆则身后,从前只觉得这位世子爷性子冷淡,但自打刑部出事后,众人才惊觉,也唯有陆则有这个能力和胆识,能撑起刑部。至少他在,刑部没什么大乱。 不知不觉之间,也不自觉以他唯首是瞻。等他乘车走了,众人才三三两两散去。 衙门灭烛,官门紧闭。 陆则回立雪堂,进屋换下官袍,绿竹进来给他奉茶。 陆则抬眼扫了眼内室,自打有了女主人,这屋里和从前很不一样,多了许多女子用的物件,角落里的白瓷瓶,每日都会换上新鲜的花枝,娇艳欲滴。整个屋子,也因着这散发着淡淡香气的花枝、炕上摆着的笸箩里的绣绳丝帕等不起眼的物件,而显得鲜活起来。 不像以前,只是个休憩的地方,没什么可待的。 陆则喝了口茶,抬眼问绿竹,“夫人呢?” 绿竹忙屈膝,道,“下午的时候,夫人去了福安堂。方才纤云才回来过,道夫人叫她带话,兴许要晚些回来的,让世子不必等着,先吃了再说。” 陆则听得皱眉,什么事情这么忙,连吃饭都顾不上了? 他也没问,索性起身,径直朝外走。 绿竹一愣,跟着出了门,见世子爷朝月门的方向去了,便晓得他是要去福安堂接夫人,忙唤了小厮,叫他提灯追上去。 第58章 (小修) 福安堂里,冬日天黑得早,眼看着天色渐渐暗下来了,丫鬟进来添了几盏灯,见主子们正忙着,忙放轻了步子,轻轻将门掩上。 江晚芙坐在圆凳上,身前紫檀木圆桌上,堆满了账册。这些倒不是中馈的账册,陆老夫人出身名门,嫁来国公府时,带了很大一份嫁妆来,经营这么多年,自是颇丰。接近年底,各庄铺的进项要入库,每日都有账册送来。 今早江晚芙来福安堂请安时,陆老夫人便提起了这事,问江晚芙和陆书瑜愿不愿意帮忙,作为儿媳妇,江晚芙没理由推脱,且她一贯视祖母为恩人,自然一口应下。 陪着婆母永嘉公主用过午膳,就来了福安堂,一直待到了这个时候。 她微微低着头,一手翻看账册,另一只手一下一下拨弄着算珠,时不时在账册上落笔画圈,暖阁里静悄悄的,只听得见算珠碰撞的清脆声响。 一旁的陆书瑜,也抱着本账册,皱着眉,埋头苦算,只是她到底不如江晚芙这样熟练,拨弄算珠的动作,偶尔会停顿。 江晚芙正在核对绸庄今年一年的进项,刚算到一半,忽的听一声低低的“娘子”,闻声抬头,见是纤云,一脸有话要说的样子。她便按住算盘,停下手上动作,问她,“怎么了?” 纤云忙俯身过去,低声道,“世子来了。眼下在门外呢……” 江晚芙听完,下意识朝暖阁外看了眼,冬日天冷,丫鬟进进出出,都记得将门紧紧闭上,眼下也是,自是什么都看不见的。算到一半的账册,也算不下去了,她索性便将算珠拨弄回原处,冲纤云颔了颔首,也没打扰一旁专心致志的小姑子,起身出了暖阁。 一迈过门槛,就见陆则果真在庑廊下等着。 云鬓楚腰 第49节 郎君一袭月白的直裰,长身而立,立在庑廊下,宽阔的肩、身姿像青竹一般,庑廊立柱旁挂着的灯笼,在夜风中微微晃动,略有些柔和的光,笼在他的面上、眉间和肩头。他就那样简简单单站在那里,抬眼看过来,也没开口说什么,面色也寻常淡然得紧,但江晚芙却从心里,缓缓生出了点欢喜和雀跃。 那欢喜和雀跃隐秘至极,她自己都没如何发现。 只是朝庑廊下的郎君走过去时,步子有些许急,她穿在身上碧青色的幅裙,因她的动作而晃开,像盛开的青莲般,待走近了,她仰着脸望他,抿着唇,面上盈盈笑着,眉眼弯弯,轻声问,“夫君是来接我的吗?” 陆则被问得一愣。 虽的确是来接她回去的,但他一贯不是个满口甜言蜜语、会哄小娘子的性子。且先前来福安堂的路上,他还不觉得如何,只是一时兴起,真到了福安堂,看见小娘子那叫“纤云”的丫鬟,见到他时满脸的惊讶,陆则才发觉,自己来的似乎有些突兀。 小娘子在祖母这里,一堆下人伺候着,又有祖母看着,自然不会叫她饿着的。 但来都来了,他便也让纤云去喊人了。 小娘子从门内出来的时候,他便发现了,她似乎很高兴,眉眼弯弯,仰脸问他话时,眼睛里亮亮的,好像得了什么宝贝似的,那样欢喜的模样。来不及多想,他下意识已经开了口,“嗯。” 虽只是一句“嗯”,但足以叫江晚芙很高兴了。 陆则若是说什么甜言蜜语,她才不习惯呢…… “多谢夫君。”江晚芙抿唇道,复又露出笑容,两颊梨涡似盛了蜜一般,认真望着陆则,软声同他商量,“夫君再等我一会儿好不好?最多一盏茶的功夫,我刚算到一半,若是半途而废,明日便又要算过了。” 她说这话时,声音柔婉甜润,语气里不自觉带着点撒娇的意味,眼睛还一眨不眨的望着陆则。 陆则自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几乎没什么迟疑,便答应下来,“好。” 说是一盏茶的功夫,江晚芙就当真没耽搁,将手里这一本算完,便合上了账册,开口冲一旁的陆书瑜道,“阿瑜,今日就到这里吧,剩下的明日再算,好吗?” 陆书瑜自然没什么意见。她还有些不好意思,虽说祖母是把活计,交给她们两人的,但其实大半都是二嫂算的,她刚开始还给她添了不少乱。她点头应下,又看了眼天色,便问,“二嫂,这么、迟了,不如、就在、我这里、用膳?” 江晚芙含笑摇头,谢过她的好意,道,“时辰也还早,我还是回去吧。” 陆书瑜性子体贴,见她没答应,也没多劝。姑嫂二人起身,出了暖阁,来到庑廊下,陆书瑜刚想开口和自家二嫂告别,却见东捎间走出来一人,正和她说着话的表姐,眼神一下子便柔和了。 陆书瑜一怔,忙喊人,“二哥。” 陆则看了眼自家妹妹,点点头,权当打过招呼了。 看这情形,陆书瑜哪里还不明白,难怪二嫂不肯留下,原来是二哥来接她了。不过二哥这样冷冰冰的人,居然会来接二嫂,实在有些叫人惊讶。 明明也不算远的,也没下雪落雨啊…… 二哥从前可不是这样体贴的人,那时候府上设了赏花宴,祖母叫她给二哥引见小娘子,人家小娘子都那样主动示好了,二哥还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很是叫人下不来台。 还是说郎君成了亲,都会改了性子? 陆书瑜心里胡思乱想一通,待回过神来,却见自家二哥已经走到二嫂身边了,二人站在一起,二哥月白的直裰和二嫂碧青色的十二幅裙,碰在一处,她无端看得面上一热,忙微微低了头。 江晚芙自是不知自家小姑子这番心思,冲陆则一笑,便转过头,朝她柔声道,“阿瑜,今日辛苦了,你也早些歇息,我明日再过来。” 陆书瑜忙颔首应下,目送二人离去,看着两人的背影,不由得就想到了自己的未婚夫,面上红意更甚。 嬷嬷出来寻她,见她呆呆站在庑廊下,面上残留着红晕,还以为她吹了风,忙不迭叫下人去熬驱寒的汤药去了。 陆书瑜一个没出阁的小娘子,自然不好意思同嬷嬷说,自己是羡慕二哥二嫂,只得捏着鼻子喝药,苦得悄悄吐舌头。 . 却说江晚芙这头,二人出了福安堂,朝回立雪堂的方向走,纤云和小厮自觉落在后头,没打搅主子们说话。 但其实,二人倒也没那么多话,陆则一贯寡言少语,江晚芙则是算了一整日的账,累得胳膊都快抬不起来了,手腕也有些发酸,便不自觉转了转手腕。 陆则细心,察觉到她的动作,忽的开口,“疼?” 江晚芙颔首,边走边轻声答话,道,“也不是,有点酸,许久没这样使算盘了,都有些手生了……” 话音刚落,却忽觉手腕一轻,陆则靠她那侧的手,忽的握住她的腕子,他的手比她大了不少,握着她的腕子,绰绰有余,指腹在她腕上技巧性的揉着,有些粗糙的指腹,被他碰过的肌肤,很快有些发烫。 江晚芙微微一怔,不由得侧过脸,看着夜色下的陆则,酸疼的手腕,却是舒服了些。 陆则见小娘子望着自己,倒是难得先开口,“我幼时习武,那时还小,骨头还没长成,也常常手腕疼。后来父亲教我,每日习武后,先用温水松弛,再用药酒揉按……” 二人在一起时,陆则很少提起自己幼年时的事情,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觉得枯燥乏味,没什么可说的,所以他难得说起这些,江晚芙便听得很认真,脑中也浮现出幼年的陆则,在庭中习武练拳的场景。 陆则生得这样好,年幼的时候,定然也是个十分俊俏的小郎君,说不定大人们还很喜欢逗他,毕竟,江晚芙自己小的时候,就没少有这种经历。 不过,陆致身份高,旁人说不定也不敢逗他的…… 江晚芙胡思乱想着,连什么时候走到曲廊尽头,都没察觉,险些直直撞上尽头的立柱,还是陆则抬手护了她一下,她才回过神来,下意识抬眼看了眼陆则,见他倒是没说什么,只是看了她一眼。 他虽顾及她的面子,没说什么,但江晚芙还是觉得有些丢脸,忙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认真看着脚下的路,接下来,倒是没像之前那样犯蠢了。 二人继续朝前走,陆则替小娘子揉着手腕,走了几步,忽的脚步微微一顿,扫了眼花圃尽头的小路。 那里空无一人,只有些假山,缝隙中爬满了干枯的青苔,在夜色下,形状显得有些嶙峋。 . 曲廊下的人,已经走出很远很远了,陆致才从假山后走出,神色有几分寥落。 他自然不是有意藏在这里的,祖母有事找他,他便过来了,却不料在半路碰见了二弟和江……二弟妹。 二弟握着二弟妹的手腕,两人那样亲昵说着话,远远看着,再郎才女貌般配不过。 他其实不该躲,也没有理由躲,但他那时的第一反应,却是默不作声,藏在了假山后,他下意识不想那样近距离的,看两人亲昵无间的样子。 也不是心有不甘,更不是想破坏什么,只是下意识不想去看罢了。 陆致在假山旁站了会儿,待情绪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才朝福安堂的方向继续走。 不多时,就到了福安堂,陆致进了门,嬷嬷去请陆老夫人,请他在侧厅里略坐片刻,有丫鬟给他端茶,陆则朝她轻轻颔首。 丫鬟见他温和儒雅模样,不自觉悄悄红了脸。 虽说世子爷是嫡出,身份贵重,大爷只是庶出,可她还是觉得,大爷这样待人温和的,更好些,也容易亲近些,不像世子爷那么高不可攀。 当然,丫鬟也只是想一想,没什么其他心思。老夫人和善,她们在福安堂伺候的,活不重,也嫌少被责骂,等年岁到了,想留在府里的,老夫人会给许门亲事。若是想出去嫁人,老夫人也不会拦着。她自是惜福,不敢动其他念头。 其实,也不光她一个人这么想,大家都这么觉得,只是私下悄悄想,明面上不敢说罢了。 第59章 陆致独坐片刻,陆老夫人便过来了,进了门,坐下后,见起身朝她行礼的长孙,一身淡青直裰,面目儒雅,举止温和有礼。 其实,比起强势的陆则,陆致这样温文儒雅的性情,才更像是世家养出的郎君。 但是,国公府的继承人,自然还是要像陆则那样强势的才能担得起。 陆老夫人收回思绪,微微颔首,“坐罢。祖母今日叫你过来,是有件事和你商量。几个兄弟里,你年岁最长,从前之事,也不再提了,眼下你成亲的事,总是不能继续拖下去了。” 陆致闻言,张了张口,“祖母,我想——” 陆老夫人打断他,“大郎,你总不是要告诉祖母,你要为了个林若柳,连正妻都不打算娶了?”虽陆老夫人嘴上说,林若柳进了明思堂的门,她就只当这个人死了,但林若柳是拐出十八道的亲戚,孙子却是亲孙子,她当然做不到真就不管了。嬷嬷偶尔提起明思堂的事,她也没不许嬷嬷说。 林若柳腹中那孩子,果然如大夫所说,没留得住。且自从没了那孩子,大郎仿佛心中对林若柳有亏欠,几乎夜夜宿在她屋里,她体谅长孙心地善良,又失了孩子,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到底没说什么,更是等了这么久,才提起这事。 可若他为了个妾室,不打算娶妻了,陆老夫人自然不会再纵容下去。 陆老夫人语气难得严厉,虽没责骂,但对于陆致而言,也算得上难得的经历,他一怔,起身开口告罪,“祖母,是孙儿不对,您息怒,万万别为了我的事,伤了身子。” 见他这幅样子,陆老夫人神色又不由得柔和下来,可嘴上却是不松口,只问,“那你如何说?” 陆致沉默了会儿,道,“孙儿一切听祖母安排。” 陆老夫人缓和面色,开了口,“你若觉得不好开口,我替你说。”说罢,就叫陆致去了帐子后,并命令他决不许出来,才微微抬声,一句“带进来”,嬷嬷便带着一人进来了。 梨花白的儒衫,细软的罗裙,正是林若柳,或者说,明思堂的林姨娘。她进了屋,看见上首的陆老夫人,忽的想起那混乱的一夜,陆老夫人看向她,犹如看见什么脏东西的眼神。对于那一晚,林若柳虽没有后悔过,可对她而言,那是极羞耻的事情,在那之前,哪怕是舅母骂她勾引妹夫,她也能堂堂正正回一句“身正不怕影子斜”,可自那一晚过后,她就再没有那个底气。 她刻意想要忘掉那一晚,也不许任何人提起,但看到陆老夫人居高临下的眼神时,那些羞耻的记忆,一下子如潮水一样,涌了上来。 林若柳想低头,却知道低下头,只会让自己更难堪,便咬着牙,强撑着最后一点“体面”。 嬷嬷越过她,将一个承盘摆在桌上,一块白布盖着,看不清底下是什么。嬷嬷很快退了出去。 陆老夫人喝了口茶,扫了林若柳一眼,一点多余的情绪都没有,语气平淡开口,“林氏,今日让你过来,是有件事要告诉你。大郎要娶妻了,其实本不必和你说,你若知道自己的身份,就该老老实实迎主母进门,但你心比天高,做的龌龊事却件件不少,从前之事,我也不懒得再多说什么,你那老妈妈愚忠,豁出一条命,让你进了我国公府的门,但她一个奴才的命,也就这么点用处了。” “今天,你要么一根绳吊死在这里,自有人替你收殓安葬。要么老老实实认命,从今往后,牢记你姨娘的本分,好好侍奉主母,不可心生歹念。倘若今日你出了这个门,再寻死觅活,往后就去庄子上过活,再也别想踏进国公府一步。你不妨试一试,看大郎敢不敢忤逆我,去看你一眼。” “你那老仆一头撞死之前,倒是说过,说你是好人家养大的女儿,书香门第出身,我给你体面的机会……” 说完,掀开那承盘上的白布,抬手将麻绳丢在地上,冷冷道,“来,你自己选了。要么吊死,要么认命。” 林若柳哆嗦着手,羞耻得脸涨红,她从来没有这么难堪过,真的恨不得就这么吊死算了。可手摸到麻绳,却是浑身一颤。 要么以死明志,要么认命。她很清楚,陆老夫人不是在诈她,她是真的巴不得她去死,在她眼里,她活着大概就是耻辱。 可她怎么会愿意去死,她好不容易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他们还有很长的时间,能够在一起。孩子没了,大表哥说,他们还会有的。 他们还有以后,她怎么肯就这样去死。 林若柳浑身一颤,跟被蛇咬了一口似的,将那麻绳一把丢开,瘫坐在地上,终于缓缓将头低了下去,嗫喏着道,“我认……老夫人,我认……” 陆老夫人听到这一句“我认”,没有半点意外,林若柳要真敢去死,她倒敬佩她,只可惜,她不敢,没人不怕死。也许在那个叫“张妈妈”的老仆死的那一晚,大郎不纳林若柳,林若柳会一头撞死。但现在,她不敢,也不舍得死。 这世上,哪来那么多要死要活的人,不过是喊一喊、叫一叫罢了。 这道理她懂,大郎不懂。所以今天,她把这层窗户纸撕开给他看了。 真正要死的人,从不会喊,也不会死了几回都死不了,麻绳、水井、柱子、地砖、碎瓷片……哪样死不了呢? …… 陆老夫人三两下料理了林若柳的事情,旁人自是不知,只晓得,府中大郎君开始议亲了。陆老夫人相看了几日,选中了裴家次女。 这裴娘子闺名唤婉柔,模样斯文秀气。裴家门第不算很高,裴二娘子的父亲,只是翰林院的一个老学士,虽眼下有“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的说法,但翰林院也不是人人都能入内阁的,十个里头,顶了天也就一两个。除去翰林院的光环,其实也就是普通官员。 但这裴二娘子本人,却算得上很出挑,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最难得的是,她虽是个才女,但并不傲气,待人温和有礼,进退有度,不是个只知道死读书的。 相看那一日,江晚芙也在。长辈们在一旁说话,她身为晚辈,就在一旁作陪,同裴二娘子也聊了几句,几句话下来,不说多喜欢,至少觉得挺好相处的。 当然,大伯子娶妻,她做弟媳的,自然不会多话,也就是陪着,她主要的精力,还是放在陆则身上。 因陛下降旨,陆则如今代管刑部,身上的事情一下子多了,虽没到要宿在刑部的地步,每日也是早出晚归。 江晚芙见他早出晚归,虽觉得心疼,但也晓得,他在外做的都是正事,只能在庶务上多费些心思,婆母那里多去几趟,好叫他不必被杂事所扰。 明嘉堂里,纤云端了汤药进来,恭敬道,“夫人,药熬好了。” 江晚芙颔首接过去。前几日,永嘉公主夜里受了寒,便有些咳嗽,作为儿媳,她自然是要过来照顾婆母的,便住在了明嘉堂。 她进了内室,永嘉公主靠着迎枕翻书,见了那浓黑的药汁,便不自觉皱了眉。 江晚芙瞥见自家婆母神色,觉得有些好笑。刚到国公府的时候,她还一直觉得,永嘉公主高高在上,话也少,一看就很不好接近,如今接触得多了,才发现,她这婆母其实性子很好,也没什么架子,偶尔甚至有几分孩子气。 云鬓楚腰 第50节 “母亲,该喝药了。” 江晚芙轻声道,永嘉公主接过去,顿了顿,直接一口气喝完了,然后便连捻了三四颗松子糖,送进嘴里。 江晚芙也只当没看见这一幕,低头捡起书,轻声道,“大夫说,母亲不能太费神。母亲若想看书,我念给母亲听吧,好不好?” 永嘉自然说不出不好,她虽然是第一次做婆婆,但总是见过旁人家的婆媳,是如何相处的。没有哪个儿媳妇,像她家这个这样爱撒娇的,声音又软又甜,语气柔柔的,你若不答应吧,她就眼巴巴望着你,她有的时候,甚至感觉自己多了个女儿。 她点头,“那你念罢。” 江晚芙便开始轻声细语念了起来,她的语速不快不慢,声音虽甜,但并不腻,让人听着,只觉得很舒服。 见婆媳二人这般融洽,纤云没敢打扰,收拾了药碗,出了门,刚准备叫丫鬟送回膳房,一抬头,却见陆则从远处走近,忙屈膝见礼,“奴婢见过世子。” 陆则随意点了点头,“夫人呢?” 纤云忙道,“夫人刚服侍公主吃了药,眼下正在屋里呢。” 陆则点头,推门进去。江晚芙听见动静,下意识回头看,见是几日未见的陆则,忙下了炕,朝他福身见礼,“夫君。”在婆母面前,她自然不会像两人独处时那样随意。 陆则面色淡淡,抬手扶她,然后才拱手给自家母亲见礼,又坐下问她病情。 江晚芙见母子二人说话,又想起陆则这个时候匆忙过来,大抵是还没来得及用晚膳的,便出了内室,打算叫丫鬟送些糕点过来。 她自以为动作很小心,没打扰母子二人说话,但实际上,她刚起来,陆则便第一时间察觉到了。 永嘉公主看自家儿子这幅心不在焉的样子,心里摇摇头,没舍得为难儿子,开口道,“你媳妇这几日照顾我,累得不轻,今日你就带回去吧。” 陆则听罢,心头微动,口里却还记得替小娘子推脱,摇头道,“母亲病着,她心里惦记,就是回去了,也睡不好,倒不如留在这里侍疾。” 说罢,就见永嘉公主笑吟吟望着他,也不说话。 陆则不自在抵唇,轻轻“咳”了声,“厚颜无耻”道,“母亲疼她,那儿子就替她谢过母亲了。” 永嘉公主倒没再说什么了,只点点头,让儿子回去就是,等他出了内室,才摇摇头,无奈一笑,低声道。 “这口是心非的性子,也不知学的谁?” 明明就是想得紧了,才眼巴巴过来了,还不承认,也亏得阿芙是个好性子的,不与他计较。 第60章 几日没回立雪堂,进了屋,江晚芙居然有种回了家的感觉。 角落里炉子烧得正旺,屋里暖烘烘的,得知主人回来了,仆妇们进出送热水和热茶,脚步声窸窸窣窣的。 陆则进了东次间,江晚芙也没过问,她这几日睡在明嘉堂,其实没怎的睡好,白日里又要照顾婆母,实在有些累得狠了。 惠娘进门,见她昏昏欲睡模样,眼下也有些乌青,很是心疼,忙端了热水过来,怕丫鬟们粗手粗脚,自己蹲下身,替自家主子脱了鞋袜,露出一双白嫩纤细的足,“娘子路上冻着了吧?泡泡脚,暖和暖和。” 江晚芙知道惠娘心疼自己,便也没拒绝。水有些热,泡着很舒服,江晚芙本就累得厉害,还撑着吩咐,“世子还没用晚膳,记得叫膳房送来。” 惠娘应下,起身出去传话。 江晚芙本就累得厉害,眼下心里惦记的事也吩咐了,泡脚又实在很舒服,便趴在炕桌上,闭了眼睛。 陆则从东次间出来,瞧见的便是这一幕,小娘子伏在炕桌上,烛光下的背影纤细婀娜,如青枝般,显得有些荏弱。一双白嫩的足,泡在梨花木盆里。 她仿佛睡得很沉了。 陆则走过去,将人打横抱起。 这种姿势,江晚芙自然也睡不沉,身子一悬空,人便醒了,迷迷糊糊睁眼,入目便是郎君冷硬的下颌,和微微鼓起的喉骨。 她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处的地方。 她刚从明嘉堂回来了,这里是立雪堂。 她出神的短短片刻,陆则已经走到床榻边了,正准备将怀里人放下,一垂眼,却见怀里人迷迷糊糊睁着眼,愣愣望着他。哪里还有半分她明嘉堂时候的妥帖和精明,屋里养着的元宝,看上去都比她精明些。 陆则在心里叹了口气,道,“困就睡吧……” 江晚芙撑着摇摇头,抬手抱住陆则的肩,好几天没独处了,她若是就那样睡过去,未免显得太蠢了,便撑着点精神,想要和陆则说几句体己话。 但她到底没醒透,有点反应迟钝,也不晓得等陆则把她放下了,抱着郎君的脖子,便开了口,软声道,“夫君最近好忙啊……” 陆则最近的确有些忙,他这个人,一贯秉持着要么不做、要么做好的观点,既接手了刑部的事,便不会懈怠。 而且,周桓在狱中“畏罪自杀”的事,某种程度上,也影响了他。 的确是有些没顾得上她了…… 她又懂事,从来不抱怨,还替他照顾着母亲,谁侍疾不是端个药、递个茶,做做面上功夫,偏偏她平日里那样娇气一个人,什么都亲手做了,把自己累成这个样子。 陆则说不上来,自己是心疼还是什么,低下头,道,“忙得差不多了,明日便好了。” 江晚芙打了个哈欠,点点头,认真道,“夫君在外是忙正事,母亲那里有我呢,夫君不要惦记家里。” 这话太懂事,陆则说不出什么话,只将怀里人抱到榻上,拉过一旁的锦衾,裹在小娘子身上。 江晚芙见他忙碌着,便抱着膝盖望着男人,明明困得不行了,嘴里却柔柔说着话,“……我知道的,母亲也知道的,夫君在刑部,就是为百姓伸张正义的,忙也是应当的。今早,有个大娘,背着一箩筐的野菜,还有一兜子鸡蛋,说夫君对她家男人有恩,非要留下。这么冷的天,定然是摘了好久好久的,又一路背来,我便叫人把野菜收下了,鸡蛋让带回去了,府里也不缺这个,另又给了几两银子。我叫膳房做成野菜窝窝了,虽有些粗涩,但这冬日里,也算难得的呢,夫君等会儿也尝尝……” 她絮絮叨叨说着,陆则也不嫌烦,认认真真听着,点头答应下来。 其实,小娘子口里的大娘,他并不记得是哪个。刑部的案子很多,经他手的,每日少则二十来件,多则四五十件,自然记不那么清楚。 但被小娘子这样絮絮叨叨又认真的提起,陆则这几日烦闷的心里,忽的涌动起了一股连他自己都辨不明的情绪。 他微微低下头,凝视着小娘子,抬手替她理了理鬓发,仿佛是随口一问一样,“在你心里,我这样厉害吗?” 江晚芙打过哈欠,才认认真真点头,语气里没有一点迟疑,“当然,夫君是最厉害的。” 答话的人理所当然,问话的人却是一怔,心里翻江倒海,陆则闭了闭眼,俯身亲在小娘子的唇上。江晚芙虽有些羞,但也闭上了眼,二人亲了片刻,气息都有点乱了,再松开时,身上都有点微微发热。 江晚芙此时自然也清醒了,揪着郎君的衣襟,想着他是不是要做那事,虽然事后累得腰酸背痛,但她也不是完全不舒服的。 且两人也有好几日没有亲近了…… 陆则自然也有些意动,却体谅小娘子这几日侍疾劳累,压下那点欲念,扯过锦衾,盖在她身上,隔着锦衾拥着她,说话声音有点低哑,“睡吧,我去用膳。” 说罢,真就松手了。 江晚芙心里松了口气,又隐隐有点失落,忙拍了拍滚烫的脸,闭上了眼睛。 纤云几个在外伺候,见世子出来了,也不敢上前,恭敬屈膝道,“晚膳已经备好了。” 陆则点点头,简单吃了些,瞥见那盘野菜窝窝,的确有些粗糙,野菜这种东西,做得再精细,也是卡嗓子的,陆则倒还好,他没那么娇气,吃了两个。 洗漱过后,陆则回了内室,刚一上榻,睡在里侧的小娘子便滚进了他怀里,温暖柔软的身子,贴着他,还有股淡淡的香。 陆则抬起胳膊,将人拥在怀里,闭上眼,什么都没想,沉沉睡了过去。 二人俱是一夜好眠。 . 很快入了十一月,近了年关,宴会一下子多了起来。江晚芙是新妇,自然不比做闺女时娇气,时不时要陪着祖母见客。 天才蒙蒙亮,陆则在东捎间穿衣,江晚芙则坐在梳妆镜前。惠娘和纤云绿竹几人俱围着她转,奔前忙后,丝毫不敢懈怠,倒是把东捎间的陆则给忽略了个彻底。 实在是世子爷平日从不要丫鬟近身,每每更衣,都是夫人在里头,二人隐在屏风后,时不时还要低语几句,众人都习惯了二人亲昵独处,如今夫人因要赴宴,顾不及伺候世子,她们也习惯性得忘得一干二净。 陆则倒不在意,换了绯红官袍,从东捎间走出,见江晚芙被仆妇围在中间。 她今日要赴宴,便做了端庄新妇的打扮,雪青圆领妆花苏绸的对衿上袄,下半身则搭了条十二幅紫檀色的幅裙,腰间坠着白玉佩、雪色香袋、璎珞等物,梳着妇人发髻,身形窈窕,站在灯下,眉眼蕴笑,柔美不可方物。 江晚芙抬头,见陆则从东捎间出来,便屏退仆妇,走上前去,抬手替他整理衣襟,口中柔柔问他,“夫君今晚能否早些回来?过些日子是母亲的寿辰,我想给她做一身衣裳,大体都做好了,只是绣样拿不定主意。夫君替我参谋参谋,好不好?” 一般儿媳妇给婆母做衣裳,无非就是选的福寿等绣样图案,但江晚芙看着自家婆母那张丝毫看不出年纪的脸,觉得福寿的绣样实在有些老气。 这等小事,陆则自然不会拒绝江晚芙,或者说,自两人成婚以来,他鲜少不允她什么,小娘子很会撒娇,那样柔柔望着你,口里唤一声“夫君”,陆则便不自觉颔首应了。 “好。” 二人又说过几句话,多是江晚芙在说,陆则听着。 惠娘进门来催,说二夫人庄氏已经从二房出门了。 江晚芙便不敢再耽搁,忙说要走,陆则也要去刑部,二人便一起出了立雪堂,惠娘等人忙跟了上来。 到了侧门,庄氏也恰好到了,身后跟着四五个嬷嬷和丫鬟。 她穿一身酱紫的锦缎上袄,闷青的褶裙,远远看着还好,待凑近了,却看得出,她面上虽涂了脂粉、唇脂,气色却不算得很好。 几人见过礼,陆则便带着常宁出了门,江晚芙同庄氏同乘一辆马车,仆妇在旁伺候着。 马车缓缓动了起来,二人轻声细语说着话,庄氏一贯善谈,今日却有些少语,偶尔几回还怔愣回不上话,精神不太好。 江晚芙见状,便适时停了下来。 同住一府,她自然也听说了的,二叔与二婶,因那个有喜的荃姨娘,闹得不大愉快。 其实以庄氏的身份,不必与一个姨娘计较,她膝下有一子一女,长女陆书琇嫁得很好,进门就有喜了,儿子陆运也已长成,她的地位稳若泰山,别说只是一个庶子,就是陆二爷再生七八个,都影响不了她的地位。 但同为女子,江晚芙却能理解庄氏,即便她素日里再端庄贤惠,主持一府中馈,人前体面,回到屋里,要看着陆二爷对旁的女子呵护有加,爱护关切,想必心里也是不舒服的。 但她是晚辈,自然不会去议论陆二爷的做法,尤其庄氏大约也不愿意听旁人劝她,只体贴喝起了茶。 很快到了成国公府。二人下了马车,入了府邸,早有嬷嬷在府外候着,一见是卫国公府的家眷,忙迎上来,殷勤相迎,躬身在前带路。 绕过照壁,穿过一扇白墙灰瓦的垂花门,就到了正厅。 正厅内,仆妇进出端茶送水,官眷贵女亦在正厅里说着话,忽的听下人扬声通传“卫国公府贵客到”,一时都停下了话。 陆老夫人年迈,永嘉公主则因为身份尊贵,并不管事,这些年,若有什么宴,卫国公府出席的都是二夫人庄氏。 但那是从前,上个月,京中人人欲选为贵婿的卫世子,忽的不声不响成了亲,虽是赐婚,但大家都心知肚明,那新妇自小长在苏州,哪里有什么名声,能传到陛下耳中,定是卫国公府自己相中了,求了婚事来的。 新妇娇贵,进门一月有余,还没正式在外露面过,故而众人心里都按捺不住好奇,虽碍于身份,没直白盯着,却也都抽出几分心神,留意着门口。 第61章 佩环叮铃一声,伴着嬷嬷挑起侧门帘子,众人一直未曾得见的新世子夫人,便迈了进来。 上次成婚,新妇盖着盖头,众人也只瞥见她婀娜身形,穿着厚重端庄的喜服,都显纤细秀气。如今得见,新妇庐山真面目,收敛些的,还只是悄悄的看,仗着年长的,已经直勾勾盯着瞧了。 俱见那小妇人走进来,冰肌莹彻,身形纤细窈窕,肩若削成,腰若约素;她梳着妇人发髻,云髻峨峨,乌发黑鸦鸦的,带着金玉簪钗。桃腮杏面,清眸流盼,两颊笑涡盈盈,如旭日霞光荡漾,端的是温柔似水般,清丽动人。 其实京中亦美人如云,但同江南女子的那种纤细玲珑还是不大一样。 云鬓楚腰 第51节 难怪前虞后主逃到扬州,被那些子江南女子,迷得不思故土,也不思复国,连旧部都被高祖灭个干净。 正厅中一静,成国公夫人迎了上去,众人见状,自然也陆陆续续开了口,彼此说起话来。 江晚芙自然知晓大家都在看自己,其实倒也不算有恶意,这是她第一次正式在京城官眷圈子里露面,众人好奇也是正常。她面色柔和,微微含笑,有人来打招呼,她便以礼相待,旁人盯着她看,她也泰然自若,丝毫不见怯色。 原本觉得,这国公府新妇,不过是靠着一张脸,拢住了卫世子,才得以登堂入室的官眷们,倒都对她有所改观。 遥想当年,自己初做新妇时,可没有这般淡然沉稳。 …… 京中规矩,若哪家得了郎君或千金,是要行“三礼”的,即满月剃胎发、百日命名、周岁抓周。 其中百日别名又叫“百岁”、“百晬”,实际上是最为隆重的。满月礼的时候,婴孩尚小,吹不得风,见不得外人,其实多是自家人吃几杯酒。 到了百日的时候,婴孩满了三个月了,基本算是立住了,可稍微见一见外客。这算是小婴孩第一次出现在众人面前,自是十分隆重。 成国公府这位新添的小郎君,是长房嫡孙,地位更是不一样。 等人到齐了,其母成世子夫人齐氏便亲自抱着孩子,入了正厅。众人倒也都十分给面子,对着那小婴孩,满口吉祥话。 江晚芙倒没有凑上前,远远看了眼那小婴孩,养得很好,圆滚滚、肉乎乎的,肌肤白白净净的,胎发也很浓黑,是个漂亮的小郎君。 齐氏抱着孩子来到正厅中间,孩子舅母接过去,稳稳抱在怀里,一旁仆妇取了百衲衣,有祈福长寿之意,替他穿上。又捧来一瓮清水,旁边漆红承盘中摆了一小把青葱,碧青可爱,也不知这样的时节,是哪里找来的青葱。 青葱中的“葱”一字,与“聪”同音,老成国公夫人被嬷嬷扶着起来,捻起那把青葱,沾了沾那瓮中清水,朝穿着百衲衣的小郎君抖了抖,口中念道,“百病全消,无灾无祸,聪敏睿达……” 而后,又有仆妇端了一小碗米饭进来,孩子母亲齐氏用玉箸夹了一口,在孩子唇边蹭了一下,不等他张口,立马将玉箸放下了。百日的小婴孩尚在吃奶,自是不能叫他吃这米饭的。 “千家饭”,也是百日中的一礼,需得由孩子母亲行,寓意这孩子日后衣食无忧,同时,也让孩子铭记母亲哺乳之恩。 一连串的礼下来,小郎君终于有些恼了,皱了皱小眉毛,捏着小拳头,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孩子舅母赶忙将孩子递给齐氏,齐氏接过去,抱在怀中哄着。 众人自然只当没察觉到这插曲,对着成国公夫人说起了吉祥话,聊的也都是孩子的话题,江晚芙虽还没生养,但自是有这个打算的,故而也认真听着,只当提前准备了。 正听着,间或喝口茶,忽然,话题就落到了她身上。 倒也不是刻意,众人本就对她很好奇,你一句、我一句的,便说到了江晚芙身上,说什么新妇抱新儿,能沾喜气。 江晚芙倒是不大愿意抱旁人家孩子,一是她没抱过,若是百日宴上把人惹哭了,不太好。二来么,怀胎十月产子,齐氏自然疼得如珠如宝,若换了她,也未必叫个只见过一面的人,抱自家孩子。 她刚想拒绝,却见成国公夫人含笑颔首,朝自家儿媳妇道,“卫世子当年虽未参加科举,可那是他志不在此,他的学问,你公公可是赞不绝口的。快叫世子夫人抱一抱,咱们也沾沾喜气。” 齐氏听罢,没半点不舍得,当真就把孩子给递过来了。 孩子都递到跟前了,江晚芙不好拒绝,硬着头皮接过去,好在那孩子很给面子,眨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牢牢望着她。 成国公夫人自然是想结个善缘,两府虽同为国公府,但无论是权势还是地位,两家都不可相提并论。 众人都含笑看着,其中一人笑着朝江晚芙道,“看来你是有孩子缘的,瞧咱们小世孙,眼睛一眨不眨的。” 江晚芙含笑听着,心里却明白,这不过是凑趣的话。什么孩子缘啊,这样小的婴孩,恐怕都不认人,盯着她看,只怕是被她发髻上的步摇尾部缀着的红珠串,给吸引了注意力。 果然,小婴孩很快转脸,开始找自家母亲了。 江晚芙也顺势起身,要将孩子还给齐氏,口中赞道,“您家孩子真是生得俊俏……” 话说一半,正被她夸着的小婴孩,忽的伸出手,一把抓住了那在他眼前晃了许久的珠光璀璨的红珠串,二话不说,朝下就要扯。 齐氏吓得脸色大变,几人赶忙去拦,一个抓住小世孙的手,一个要去掰开他紧紧握着的手指。 “嘶——”江晚芙被扯得头皮一痛,又怕怀中婴孩脱手,顾不得其它,赶忙牢牢抱着,任由几人手忙脚乱围着他们折腾。 “源哥儿!”齐氏低声呵斥,想叫儿子松手,小婴孩尚还懵懂,哪里听得懂母亲的话,见母亲面色沉沉,吓得嗷嗷大哭起来,另一只手紧紧抱着江晚芙的脖子。 江晚芙真是无奈极了,拍着怀中小孩儿的后背,边朝一脸抱歉看着她的齐氏、成国公夫人等人道,“不要紧,小世孙喜欢,便给他罢。” 同小孩子是没什么道理可讲的,看得出来,国公府对这嫡孙很是从宠爱,平日里定是有求必应,此时不给他,只怕闹得更厉害。 江晚芙发了话,仆妇便取下她发上那支步摇,要递给世孙,江晚芙又叫仆妇拿剪子来,将珠串剪下,任由小婴孩握着,哭得委屈巴巴的小郎君,才算偃旗息鼓。、 齐氏见着,忙在心里谢天谢地,生怕儿子再闹,忙趁机将孩子抱了回去。 这么一番插曲,小世孙也赶忙被嬷嬷抱下去了。 庄氏也忙起身,替江晚芙察看。虽说她怕江晚芙夺了她的管家权,但再如何,那都是府里的事,在外头,她自然要帮衬着自家人的。 成国公夫人更是满脸歉疚,气氛一时有些凝滞,连最先提出“沾沾喜气”这个说法的夫人,都有些不自在了,起身说都是她的不是。 江晚芙摆摆手,笑着同众人道不要紧,借了间厢房,打算收拾一下。刚刚那么一折腾,又是被扯簪子,又是被小世孙抱着脖子哭,自是不能就这么出去见客了。成国公夫人忙应下,齐氏亲自引她去客房,又送了衣裳来。 江晚芙示意惠娘接下,朝齐氏道,“您不必在这里陪着,留个引路的丫鬟就好了。前厅要设宴了罢,您是主人,不露面不合适。” 齐氏忙谢过江晚芙。 今日她的确是最忙的人,儿子百日,她这个当娘的,是半点都不得闲,便又连声谢了好几回,留下自己的心腹嬷嬷带路,才疾步离去。 一见她走,江晚芙面上的笑一下子落了下来,疼得“嘶”了一声,吓得惠娘赶忙上来了,急声道,“娘子这是怎么了?” 江晚芙冲她“嘘”了一下,低声道,“方才被勾着了。惠娘,你替我看看,是不是肿了?” 惠娘便小心扒开那处乌发,果真见那处头皮已经红肿,甚至隐隐渗出了点血,心疼得不得了,纤云立马道,“咱们出门带了药的,奴婢这就去取!” 惠娘便叫了热水,替她拆了发髻,用汗巾沾湿了,一点点擦去血迹。纤云很快带了药回来,擦了药,血倒是很快止住了,又重新梳头发,换了身衣裳,等踏出厢房的时候,已经过了小半个时辰了。 齐氏的心腹嬷嬷还在门口候着,丝毫不敢懈怠,忙迎上来,恭恭敬敬道,“奴婢引您去前厅。” 行至一半,却出了意外。 石径旁的竹林里,忽的窜出来一个人,狠狠摔在了地上,然后就没了动静,虽看不清脸,但这么猝不及防窜出来,也足以叫众人吓得不轻。那嬷嬷惊叫一声,惠娘和纤云虽也被吓得一颤,到底是护主的念头,占了上风,一个拉着自家娘子朝后退,一个挡在她身前。 “等等——”江晚芙被拉着朝后退,越过惠娘的肩头,瞥见那躺在地上的人,是个很年轻的小娘子,满头珠翠,看上去也不是丫鬟的打扮,衣衫却有些褴褛,裙子似乎是被人用蛮力撕开的,露出光洁的小腿,流着血。这种场景,不用猜也知道,定然是遇上了歹人。 但这里好歹是成国公府,谁会这么大胆?是府里的小厮吗? 江晚芙脑海中迅速划过这个念头,见那林中并没动静,像是没人一样,想必是那人见她们这么多人,便趁机逃走了,便赶忙吩咐惠娘几个,将那晕倒在地上的小娘子扶起来,朝齐氏的嬷嬷道,“速速去请成国公夫人,事关这小娘子的清誉,旁人问起,一概不许说,记住了吗?!” 江晚芙神情严厉,那嬷嬷也知道出事了,赶忙应下,忙不迭奔去前厅寻人了。 几人扶着那个小娘子,回了先前的客房,惠娘生怕有人闯入,牢牢将门抵上,与纤云守在门处,谨慎得不行。 只是,等了片刻,没等来成国公夫人不说,却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有人在外厉声呵斥,“速速开门!” 见里面人不开,竟有撞门之势,门很快被撞开,惠娘与纤云被冲撞得跌倒在地,甲胄重兵入内,为首之人一袭盔甲,用力抬手,一声令下,“都给我拿下!” 纷乱之中,江晚芙稳住心神,骤然起身,急声喝道,“尔等是哪个府上豢养的私兵,捉人竟连刑部的文书都不用?!我乃卫国公府家眷,尔等胆敢动手!” 她原本也只是赌一赌,卫国公府在京中的地位很特殊,大部分人都不愿意,或者说不敢,得罪了卫国公府。这个紧要关头,也只有搬出卫国公府,才可能镇住这群人。 岂料,气势汹汹的重兵,竟真的被喝得一愣,俱下意识看向为首之人。 东宫禁卫长李毅也是微微皱眉。太子遇袭,生死未知,他作为东宫禁卫长,逃不了干系,只能第一时间抓了凶手,方可戴罪立功。然今日侍奉的內侍支支吾吾,言辞含糊,只说太子幸一女子,不许他们在旁,等他们察觉不对时,太子已经晕死,那貌美女子也不见踪迹。 作为东宫禁卫长,太子那些见不得人的癖好,李毅自然知道,更是嗤之以鼻,甚至是厌恶至极,但太子是一国储君,未来的天子,亦是他的主子,他也只能忍着。 所以,一得知太子出事,李毅就断定,太子遇袭,和那被他幸的女子逃不了干系。 但眼下这小妇人,说自己是卫国公府家眷,倘若是真的,他若抓她,得罪卫国公府不说,卫国公保家卫国,铁骨铮铮,他若欺侮国公府家眷,实在有悖于他的处事之道。 李毅迟疑片刻,正欲开口,成国公夫人却是从正厅赶来了,同她一起来的,还有成国公、成世子和齐氏。 “李禁卫长且慢……” “且慢——” 第62章 成国公夫人急急上前,拦下李毅,开口解释道,“这位的确是卫国公府上家眷,只因我孙年幼不知事,扯了世子夫人步摇,又污了其衣衫,世子夫人才借了厢房,更衣梳洗。我儿媳房中嬷嬷,一直跟前跟后,可作证人!” 齐氏那嬷嬷忙上前回话,一番解释。 李毅原本也不想得罪卫国公府,又见有成国公府众人作证,便松了口,朝江晚芙拱拱手,道,“方才多有冒犯,还请夫人见谅。但兹事体大,还请夫人移步,让我等搜查房内可有闲杂人等。” 江晚芙微微皱眉。 她倒是没什么,但内室那女子何其可怜,刚被欺负,衣衫不整,她方才也只草草替她盖了锦衾,如今若再被外男所见,日后如何存于世上? 李毅却从她这短暂的沉默中,敏锐察觉到了不对劲,视线也转向了那紧闭的内室,下属察言观色,当即要上前。 江晚芙见状,不得不开口,叫住他,她记得先前成国公称他为“禁卫长”,便也循着这称呼,喊面前武将,“禁卫长,屋内确有人在,是名小娘子。因些不便于外人言的缘由,暂不能露面。即便要搜查,可否让嬷嬷代为察看?” 这番话,江晚芙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眼下的情况,拦是绝对拦不住的,但叫她袖手旁观,她又实在做不到。 但李毅听到这里,已经几乎笃定屋里人,就是动手伤了太子的人。年轻的小娘子、不方便露面,想必是在挣扎之中,撕破了衣衫,打伤太子后,跌跌撞撞狼狈逃出,恰巧被这卫世子夫人所救。 此事关系太子声誉,哪怕太子根本没什么声誉可言,作为东宫属官,这是他的职责所在。 故而李毅不动声色,竟就那样颔首应下,“夫人言之有理。那就请成国公从府中寻一嬷嬷,入内搜查。我等就在此地等着。” 成国公见状,忙站出来,连声道,“这样再好不过。” 连成国公都站出来了,江晚芙自然没有立场再怀疑什么,者毕竟是旁人府里,她不好越俎代庖。 成国公夫人又上前,神色抱歉,说方才叫她受惊了,眼下屋里乱糟糟的,请她移步。 江晚芙没什么怀疑,见那嬷嬷已经进了内室,正好也有话要和成国公夫人说,便随她出了厢房,屏退四处下人,低声道,“夫人,那屋中小娘子,乃是我在府中所救,大抵是——”她委婉道,“大抵是受了些欺负,还请夫人寻她家里人来接。” 成国公夫人满口答应,又唤儿媳齐氏过来,引她去了另一间厢房,齐氏一路作陪。又请了大夫来,替惠娘和纤云包扎,二人方才挡门,被重兵所冲撞,伤得虽不重,但臂上亦有刮蹭的伤口。 待那大夫离开,江晚芙便提出要去前厅,寻二婶庄氏,道,“本是换身衣裳,岂料无端生出这么些事端,想必二婶也等急了。” 齐氏听得脸色微微一变。 嬷嬷方才去前厅传话,婆母本只派了她过来处置,岂料半路遇上公爹和夫君,得知太子在府中被人打伤,两方将话一对,便晓得是出大事了。 如今太子生死不明,她就是有一百个胆子,也绝不敢将人放走,且方才婆母话里的意思,也是要她将人拖住,一切等那位李禁卫长发话。 好好的百日宴,竟闹成这个样子,哪怕齐氏平日再贤良淑德,此时也埋怨起了招惹太子来府里的成世子。 心里想着,面上却是不敢透露分毫,只为难道,“不瞒您说,原本您说要走,我不该拦着。但前厅的宴,其实也散了,搜查的官兵来的突然,府上也没什么准备,怕叫各府夫人受惊,便已经派马车将众人都送走了。眼下,府里的马车全都派出去了,您稍等会儿,等有马车回来了,便第一时间送您回去。” 江晚芙听得心中生疑,二婶怎么会抛下她先回去,二人可是一起来的。便道,“卫国公府的马车,也已经走了吗?” 齐氏捏着帕子,轻声道,“大约是走了的,但也说不得那么准。这样罢,我叫人去看看,若是还没走,您再过去,也省得白走一趟。” 说罢,就吩咐嬷嬷,让她过去看看。 齐氏都这么说了,江晚芙自然不好再问,否则显得有些咄咄逼人,又见齐氏拉着她说些怀胎十月的辛苦,便也抽出几分心神,宽慰她几句。 . 云鬓楚腰 第52节 正厅里,压根不像齐氏说得那个样子,后院虽乱,但前厅的宴会却正是热闹的时候。 成国公夫人临走前,叫底下两个儿媳妇撑着场子,二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倒也将客人招待得很好。 庄氏坐在人群里,心不在焉喝了口果酒,看了眼身旁空荡荡的位置,微微皱了皱眉,怎么换身衣裳,去了那么久? 她抬手招来嬷嬷,轻声道,“你去看看,人来了没?别是迷路了吧?” 竹嬷嬷当即应下,退出去看了一圈,没瞧见人,便找了成国公府上的嬷嬷,道,“我家世子夫人方才去更衣了,这久久未来,我家夫人有些忧心,烦请老姐姐派个人,带我去内院找一找。” 那嬷嬷早得了吩咐,守着不敢让客人进后院,自然不会答应,找了理由搪塞,“您是客,怎的好叫您亲自去,只管坐着喝茶,我叫个丫鬟去寻就是。” 说着,叫丫鬟端了茶点果酒来,拉着竹嬷嬷坐下,非要请她吃酒,竹嬷嬷推了推,也喝了几口,但身上有差事,她也没敢多喝,一直盯着后院的方向,见久久没人出来,这嬷嬷又拉着她喝酒,一副要将她灌醉的样子,心下当即警醒了。 世子夫人别真是出事了吧? 竹嬷嬷心里一凛,嘴上却是道,“瞧我,年纪大了,吃多了酒,就要跑茅房。可不能陪您了,我得去趟茅房了。” 说罢,便起身走了,二话不说进了正厅,来到庄氏身边,低低说了先前的情况。 庄氏听罢,面上沉了下来。那竹嬷嬷却还在低低说,“您说,咱们要不要去找?” “废话,自然要找!”庄氏气不打一处来,低低呵斥竹嬷嬷一句,“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她和江晚芙在中馈一事上有冲突,那是府里的事。在外头,他们都是卫国公府的人,一荣俱荣,一辱俱辱。况且,人是她带出来的,她要真让江晚芙在成国公府出了事,往后在老夫人跟前,是丁点儿体面都不剩了! 呵斥罢,庄氏起身,出了正厅,正打算朝后院去,忽的抬眼看见守在垂花门处的两个小厮,身形高大,站立犹如松木一般。浑身的那种气势,让庄氏立即想起了大伯子卫国公身边的侍卫。 根本不像普通小厮,却要假做小厮模样,还拦着不让她们进,难道后院真的出事了?成国公真是胆大包天了,连他们卫国公府的世子夫人,都敢动,真是不要命了! 庄氏深吸一口气,低声吩咐竹嬷嬷,“等会儿他们要是拦我,就让碧云立刻去刑部寻二郎,告诉他,让他过来接人。” 竹嬷嬷赶忙颔首应下,庄氏平复情绪,走上前去。 碧云则远远站着,见那头果然将人拦下了,二话不说,便朝外跑去。 . 连庄氏都察觉不对了,身处其中的江晚芙,自然也察觉到不对劲了,或者说,很不对劲。 齐氏一副与她投缘的样子,拉着她扯东扯西,但那被她吩咐去看马车的嬷嬷,却一直不见人影。 她打断齐氏的话,忽的起身,抿唇一笑,客气道,“今日实在打扰您太久了,府中还有事要处置,我也不便久留,这便走了。” 齐氏见她真就朝外走了,吓得脸色大变,刚想上前拦,就被纤云一把扯住,别看纤云斯斯文文,到底是丫鬟出身,比起齐氏一个刚生过孩子的贵妇,还是胜出几分的。纤云客客气气,“成世子夫人不必送了,您实在太客气了……” 齐氏被牵制住,惠娘已经一把推开了门,刷的一声,两柄红缨枪,立刻拦在主仆二人身前,吓得惠娘立马回身护着自家娘子。 江晚芙微微转脸,看向屋里的齐氏,“这便是您府上的待客之道吗?” 齐氏臊红了脸,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门口两个甲胄重兵,则是一言不发,两柄红缨枪立在地上,交错形成一个十字,牢牢将门挡着。 走自然是走不了的,敌我悬殊,别看对方只有两个人,但惠娘和纤云不过弱女子,挡得住齐氏,却奈何不了这些甲胄重兵,索性不浪费力气,一把将门拍上,回身坐下。 屋里一片寂静,谁都没说话,齐氏心知自己今日,是把卫国公府得罪狠了,虽觉得无奈,但也无可奈何,没有什么别的法子。看快到晌午了,便吩咐嬷嬷送了午膳进来。 虽一片混乱,但倒是没敢委屈了江晚芙,七八个菜,有荤有素,色香味俱全。怕江晚芙心存怀疑,齐氏也不敢说什么,径直用箸各夹了一筷子,放进碗里,一口气吃了,证明饭菜都是干净的。 江晚芙见状,倒是没委屈自己,索性走不了,饿着做什么,叫了惠娘和纤云坐下,几人安安静静用了午膳。 门口依然是安安静静的,江晚芙放下筷子,不知外头究竟如何了,也不知成国公府,或者说那位李侍卫长,打算何时放她走,又想到那位刚遭遇不幸的小娘子,不知眼下是何境地。 想了一圈,思绪又有些飘远了: 踏进成国公府起,就诸事不顺,若不然改日去趟道观转转运好了…… 她正琢磨着这些有的没的,门口处传来一阵杂乱声响,正当几人以为又出了什么事,那门忽的开了。 一个人从外踏了进来,绯红的官袍,清冷如霜的面颊,冷冰冰的眼神,直直落到屋内小娘子的身上,却骤然软化了。 纤云低低出声,“世子——” 江晚芙抬眼望去,见陆则大步进来,下意识起身,张了张口,还没出声,整个人就被他用力抱进怀中,他抱得很紧,她甚至被他抱得有些疼,两人贴得很近,她听得到他胸腔中强有力的心跳声。 陆则低声道,“没事了,我在。” 江晚芙悬着的一颗心,蓦地落了地。 第63章 成国公府侧门外,马车候在门外。 陆则将人牵着出了国公府,微微低头,低声道,“你先回府……” 江晚芙本来是不怕的,但陆则眼下要她先走,她却一下子心里有点慌,说不上来的慌乱,下意识揪住男人的袖口,指尖都泛着白,小声唤他,“二表哥。” 陆则见她这幅样子,心中戾气更甚,他本就不是个好脾气的人,只是能叫他放在心上的事不多,在意的人不多,被惹恼的时候也少。但他一个在战场上厮杀的武将,要说脾气多好,那也不可能。 对江晚芙,他都不曾舍得动她一个手指,就是那时想法子要娶她,都没舍得把人欺负得太狠,用得是自残的法子。不过出门做一回客,却受了这样的无妄之灾。 陆则敛起心中戾气,神情也缓和了几分,抬手轻轻碰了碰小娘子柔软的侧脸,温声道,“不会有事的。你先回府,我回来陪你用晚膳。” 说罢,便喊了声“常宁”。 “你带人送夫人回府。” 常宁应是,带着卫国公府的侍从,守在马车边,仆妇搬来脚凳。 江晚芙自然知道,自己若是留下,帮不上陆则的忙不说,说不定还会给他添乱,抿抿唇,按住心里那阵莫名其妙的慌乱,松开陆则的袖口,轻轻点点头,明眸望着陆则,“那夫君一定要小心,我回家等你。” 陆则颔首,目送她被仆妇扶着,上了马车,又等马车走远,才转过身,疾步踏进成国公府。 …… 客房里,虽有仆妇端水进出,却仍是悄无声息。 陆则就站在床榻边,垂眸注视着太子。他虽喊太子一声“表哥”,但在他心里,刘兆除了会投胎,当真没有半点值得旁人追随效忠的地方。 他再没见过比他更蠢的人。这样的人,竟然是大梁未来的国君。 如果说,他从前只是看不上刘兆这个人,但看在母亲的份上,他不至于对他厌恶至此,至多无视便是了。但不知从何时起,他对他的那种厌恶,竟深入骨髓,偶尔在宫中见他,戾气和杀意,总是从心底缓缓升起,久久不得散去。 今日更是如此,陆则站在床榻边,没有言语,也没有动作。 李毅亦站在床边,手不自觉扣在腰侧刀柄之上,习武之人的敏锐,让他察觉到一丝的不对劲,正当他紧绷着身子的时候。 昏死许久的刘兆,醒了。 他睁开眼,先看见床榻边的陆则,下意识被他的眼神骇到,整个人朝后一缩,头撞在床头的横栏上,头昏脑涨,几欲痛裂,眼前顿时天旋地转,“呕”地一声,吐了自己一身。 酒糟和肉糜腐烂的恶臭,顿时弥漫开来。 刘兆自己也被恶心得不行,顾不上其他,虚弱无力道,“孤头晕……” 李毅皱眉上前,屈膝跪在床边,“殿下……” 刘兆却压根顾不上理他,李毅只得叫太医进来,太医匆匆被叫来,早就吓得半死,自然不敢怠慢,忍着恶心,一阵望闻问切,在刘兆“孤头晕”的嚷嚷声中,道,“殿下乃钝物击打,导致的脑络淤阻,头晕欲呕是正常反应,臣建议服用化瘀汤,辅以针灸。” 短短几句话,刘兆又吐了一回,吓得那御医双腿直颤,被他赶出去熬那劳什子化瘀汤去了。 刘兆折腾的时候,陆则就不远不近站着,也没开口,神色淡漠,犹如看着什么跳梁小丑,待他安静下来,陆则才抬眼看向屋外,微微颔首。 高思云见他点头,忙领了群內侍进门,先给太子磕了头,才恭敬道,“陛下得知殿下遇袭,震怒忧惧,命奴才迎殿下回宫。”说着,又转身跪向陆则,道,“陛下听闻世子也在,请世子护送殿下入宫。” 刘兆这下不折腾了,听得眼皮一跳,怎么会闹到父皇那里去? 但他的意愿,显然已经不重要了,太子身份再尊贵,也越不过皇帝。高思云说罢,立即请太子下榻,刘兆磨磨蹭蹭,朝自己的內侍使了好几个眼色,见那內侍机灵,滋溜一声钻了出去,他才松了口气,被人扶着出去了。 刘毅急忙要跟上,陆则却不急不缓,落在了最后,随从上前,陆则开口,“想办法和周云娥递话,无论食水,一律不要进。另外,去周府传话,让周盛进宫请罪。” 随从应下,立刻退了下去。 陆则不慌不忙跟上去,上马,护送太子入宫,众人直接进了东宫,宣帝和孙皇后却已经先到了,太子妃立在孙皇后身侧伺候。 宣帝看了眼浑身脏污的太子,皱了皱眉,叫他去洗漱更衣,又叫了一路跟回来的御医,问过太子病情,才松了口气。 太子再没出息,他也就这一个儿子。真要出了什么事,朝堂都要震荡。 宣帝略微松了口气,便立即叫人将今日负责守卫的李毅和伺候的內侍喊来问话,“太子究竟如何遇的袭?” 李毅张口要答话,內侍却抢先道,“回陛下,自陛下罚殿下禁足,殿下便一直闭门不出。直到昨日,成世子府上世孙百日宴,给东宫递了帖子,殿下本不欲出宫,却思及成国公府先祖曾于危难之际,不顾自身安危,引走围兵,高祖得以脱险。殿下才决定赴宴,去了成国公府上。殿下许久未碰酒酤,不过小酌几杯,就醉了。奴才扶太子回厢房休息,半路太子说要歇一歇,口渴吩咐奴才去取茶水,奴才以为,既是在成国公府里,想必闲杂人等是进不得的,又见殿下催得急,便匆忙前去取茶水。岂料这一去,殿下就出事了。奴才伺候不周,还请陛下责罚!” 说罢,内室伏地磕头,哐哐几声,青砖上顿时落了血迹。 宣帝一贯性仁厚,皱皱眉,“行了!李毅,你说。事发之时,你在何处?怎会独留太子一人?!” 李毅其实更冤,他不算太子心腹,太子做某些见不得人的事情,从来都把他打发得远远的。今日也是,一进成国公府,太子就让他在门口候着,还是出事后,內侍出来喊,他才得以进门。 他低头,“殿下入成国公府后,便命末将在府外候着。” 话说到这里,基本就定性了,奴才伺候得不好,禁卫护卫不周,成国公府也有错,唯独太子,还挺冤枉。本来是念及孝道,才出了趟门,结果被打破了头。 但宣帝心里却隐隐觉得,这事没有这么简单。 “既明,你来说……”宣帝抬头,看向一侧的外甥。 洗漱出来的刘兆紧张得咽了口口水,死死盯着陆则。 陆则面色淡然,上前拱手作答,“事发之时,微臣并不在场,因内子在成国公府赴宴,臣去接人,才得知太子遇袭,怕再生事端,便带人留在了成国公府。” 宣帝还没说什么,一旁的孙皇后起身,擦着泪,俯身就要跪,“都是臣妾教子无方,才扰了陛下清修。” 太子见状,也跟着跪了下去,哭着“真情实意”,他一跪,太子妃也跟着跪了下去。屋内众人,自然没人站着。 宣帝见皇后哭得泪眼涟涟,又看太子头上还在渗血的纱布,心里有些歉疚,正要开口。殿外高长海进来了,跪下道,“陛下,吏部周大人来了。” 宣帝皱眉,叫众人起身,“他这时候来凑什么热闹,有什么事,呈折子给内阁。” 高长海道,“周大人是来请罪的,眼下在御道上,长磕不起。” 宣帝皱眉,忽的扫了眼一旁的太子,心里一跳,开口道,“让他进来!” 高长海赶忙应下,起身出去,只片刻功夫,便带着周盛进来了。周盛身材清癯,蓄着胡须,一进门,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涕泗横流,“陛下,微臣教女无方,特来请罪!小女伤及太子殿下贵体,罪该万死……微臣愧对陛下多年信重,还请陛下革职降罪……” 说着,摘下头上乌纱帽,连同腰间的象牙腰牌,一同举在头顶,磕得头破血流,声泪俱下,比起先前那內侍,更叫人不忍卒看。 宣帝却是沉下了脸,没看一旁面色难看的太子,起身上前,亲自扶周盛起来。 周盛不敢起,伏在地上。 宣帝闭了闭眼,“高长海,叫人把周家女带来,朕亲自审问!” 云鬓楚腰 第53节 这话一出,太子脸色大变,额上出了冷汗,他本以为,父皇会把案子交给一向信重的胡庸,胡庸自然会替他遮掩。且到时候,那女子已“畏罪自杀”,就算案子交给旁人,也查不出个什么。 但眼下,周盛这么一闹,看父皇的反应,分明是有所怀疑,眼下唯一的希望,就是胡庸的人动手够快,那周家女已经“畏罪自杀”。 但很快,周云娥就被人扶着进来了。 她换过一身整齐衣衫,面上仍是木然之色,唯独看到一旁的父亲时,才缓缓流下泪来。 周云娥年岁不大,看上去只十三四的样子,衣衫虽整齐,但仍然遮不住她脖颈处的红痕乌青 、细白手腕处的手印,发生了什么,一目了然。 宣帝只是不管事,但他还没到糊涂的年纪,看了眼形容凄惨的周云娥,心里已然明白。 他一贯知道太子贪恋女色,东宫中宫婢,但凡有几分貌美者,多为他所幸,但太子妃膝下无子,他对于太子的行径,多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岂料他放肆到这样的地步,连臣女都不肯放过。 这样十三四的小娘子,手无缚鸡之力,竟成了这等子內侍口中,刺杀太子的凶手了? 宣帝合眸,觉得有些累,良久才开口,“今日起,太子禁足东宫。其余人,先退下。”说罢,亲自上前,扶周盛起身,温和道,“带你女儿归家吧。朕会给你一个交代。” 周盛叩谢圣恩,颤颤巍巍起身,同女儿周云娥出了门。周云娥面上满是木然之色。 孙皇后及太子妃也被遣退,唯独陆则,被宣帝叫住,“既明,陪朕说说话。” 陆则止步,站在宣帝身侧。 宣帝开口,“既明,你说,这事朕该如何处置?” 问出口后,宣帝不等他开口,反倒自己摇摇头,道,“罢了,为难你做什么。听张元说,你在刑部干得不错,朝臣多有上折子,提起刑部断案远胜从前。” 陆则垂眼,“微臣分内之事,首辅过誉了。” 宣帝一直很欣赏自己这个外甥,宠辱不惊、谦逊低调,日后定能成肱骨之臣。听了这话,又勉励他几句,才道,“你也回去吧,别叫皇姐担心。” 陆则应下,拱手出殿。他出了皇宫,便径直回了立雪堂,刚进月门,便见小娘子一路从曲廊上奔来,整个人扑进他的怀里,眼睛含着泪,喊他一声,“夫君。” 陆则差到极点的心情,竟一下子好了,如暖阳照耀,阴霾尽消。 他应她一声,“嗯。”顿了顿,又淡淡唤她乳名。 “阿芙……” 这是他第一次喊她这个小名,喊出口的时候,却很自然,仿佛从前喊过很多次一样。大约是上辈子,他便一直这样喊她的。 江晚芙担惊受怕了一下午,整个人犹如受了惊的小鸟儿似的,无比依赖地靠在陆则胸膛,听他喊自己,小声地“嗯”了一声,也不知回什么,便讷讷回了一句。 “二表哥。” 第64章 江晚芙心里惦记着白日里那事的后续,但陆则才回来,她便不想去问那些。进了门,就吩咐纤云去膳房叫膳,自己则亲自取了月白的直裰,送进了盥室。 盥室里,陆则正靠着浴桶,双手搭在梨花木浴桶的边缘,微微合眸,似是思索什么。升起的白茫茫的热气,让他清俊的面容,隐隐约约看不清楚。 听见有人进来的动静,陆则没睁眼,以为是下人送衣裳进来,便只淡淡一句,“放外面。” 江晚芙原想送进去,这样方便拿些,但听陆则这样一说,便也作罢了,轻轻应了一声,又问,“夫君要不要添热水?” 陆则听见江晚芙的声音,才睁开眼,见她穿着云白的上衣,碧青的连理枝纹幅裙,抱着件月白的直裰,站在屏风旁边,倒是没朝这边瞧,微微侧着脸。盥室内弥漫着水汽,小娘子的面容看不大清楚。 江晚芙久久没听陆则回答她,正想开口问,却听陆则改了口,道,“送进来吧。” 江晚芙倒没多想,轻声答应了一声,便踏了进去,将直裰和中衣挂在盥室的架子上,略整理了一下,打算要出去,经过浴桶的时候,却被一只湿漉漉的手握住了手腕。不等她反应,那手已经顺着手腕往下滑,有力的手指,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挤进她的指缝,与她十指相扣,二人掌心黏在一起。 其实,比这更亲昵的事情,两人都做过了,但这简简单单的十指相扣,却叫江晚芙整张脸,顿时红透了,连耳后、后颈、脖颈,都犹如染了胭脂一般,热得厉害。 陆则微微用力,将人拉到身边,江晚芙怕摔进浴桶,空着的另一只手,下意识撑在男人赤裸的胸膛上,胸膛下强有力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叫她想起在成国公府里,他进门抱她的时候。只是那时候,那声音让她安心,眼下,这声音却叫她不自觉红了脸,面上滚烫。 陆则抬眼看她,见小娘子眼神游移,面上红透了,似乎哪里都不敢看的慌乱样子,一时没有动作,静静看了会儿,眼里泄出几分温柔,缓缓凑上去,轻轻亲着她。 两人气息都有点乱了,江晚芙还乱得更厉害些,她裹得严严实实的,盥室里又密不透风,闷得很,她额上都渗了细细密密的汗。 看她羞得喘不上气了,陆则才适时松开,望着她,“今天,在成国公府上,怕不怕?” 江晚芙被问得一愣,红着脸,先摇摇头,才点了点头,想了想,觉得陆则大约看不懂她的意思,便小声解释道,“刚开始不怕,后来夫君来了,我就有点怕了,但心里很安心。” 她这话有点颠来倒去,说得不是很清楚,但陆则却心有灵犀一般,一下子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没去的时候,她是主子,是宗妇,要护着仆妇,要撑着卫国公府的体面,所以不怕,也不能怕。他去了后,她有人依靠了,便敢怕了。 只是他在,她又觉得很安心。 陆则从不知道,有人能用寥寥几句话,便叫他心软成这幅样子,仿佛她生来就是来克他的一样。 男人闭了闭眼,从浴桶中起身,成串的水珠,沿着他的胸膛、臂膀,落下,最终回到浴桶里。 江晚芙以为他要更衣,正准备去取放在架子上的帕子,却蓦地被他打横抱起。慌乱之间,她下意识去抱他的脖颈,待抱住了才发现,其实陆则抱她,抱得很稳,她大可不必这样怕。 他抱她到盥室内的软榻上。 原本只是方便坐着穿鞋的软榻,躺一个人,尚且算勉勉强强,但若是两个人,便显然有些窄而拥挤,她便不得不坐在他的腿上。 软榻上铺着的绒毯被蹭得乱遭遭的。 …… 盥室外,纤云久等主子们没出来,生怕晚膳凉了,心里正着急的时候,却听得盥室的门被拉开,却只有一人的脚步声,也没朝外室走,径直从帐子后,直接入了内室。 过了片刻,世子和娘子才从内室里出来。 纤云忙和红蕖拾掇碗箸,替二位主子舀饭,待弄好了,正要退下去,一抬眼,就见娘子不知何时换了身衣裳不说,细白脖颈处分布着红痕,唇上的口脂也没了,唇瓣却有些红肿,心头一跳,忙低了头,没敢多看。 用过晚膳,两人早早上了榻。平日陆则还会看会儿书,或是练一会儿字,但今日,两人都不约而同,放下了平时那些消遣,早早上了榻。 倒也不是要做什么,对江晚芙而言,大约是白日里出事了的缘故,她有些不自觉黏着陆则。 陆则自然能察觉到,小娘子那异乎寻常的黏人,便也放下了手头那些不重要的事,寸步不离陪着她。 上了榻,一时也睡不着,江晚芙侧躺着,便想起白日里的事,毕竟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到底有些好奇,便仰脸唤了陆则一声,“夫君,今日成国公府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啊?” 陆则沉默片刻,他其实不太想叫小娘子听这些腌臜的事情,但瞒着她,其实并不好,索性便还是说了。 “你还记得被你救下的那个女子吗?” 江晚芙点头,软声应了一声,“嗯,记得。” “那女子名唤周云娥,父亲是吏部一名主事。周云娥与成国公府七小姐相识,二人交好。周云娥随母赴宴,便约好去后院寻闺友,路上为太子所拦。后二人起了争执,周云娥砸伤了太子,逃了出来,半路为你所救。你走了后,我护送太子回了宫。” 陆则说得不算直白,甚至因为“臣不可言君错”,未曾明说,事情的起因是太子见色起意。但江晚芙与太子有过一面之缘,那不愉快的“一面”,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江晚芙抿抿唇,想起自己救下周云娥后,曾给她盖被时,见到的惨状,浑身不自觉打了个颤,被陆则拥进怀里,男人的手在她后背轻轻拍着,情绪才缓缓平复下来。 “那……陛下知道这事吗?他会怎么处置?” 陆则沉默片刻,他的沉默,叫江晚芙心里一阵发寒,不自觉靠陆则更近。 陆则拥了拥怀里人,替她掖了掖锦衾,开口道,“这事对太子、对皇室而言,都是丑闻,成国公府那时拦着你,不让你走,便是怕事情传出去。至于周家,陛下会给补偿,为周家女赐婚,给周盛升官。” 江晚芙听得一愣,“赐婚?和谁?” 陆则道,“和太子。太子妃虽定,但东宫侧妃尚有空缺。” 江晚芙虽隐隐猜到,皇帝不会严惩太子,毕竟众所皆知,陛下膝下只有太子一个儿子,不说视若珍宝,也是早早封了太子。可这种处理结果,显然太不公平了。她抿抿唇,忍不住问,“那周家人会愿意吗?” 陆则微微垂下眼,凝视着小娘子那双盛满了怜悯的眼睛,低声道,“阿芙,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周家没得选。” 如果不是他早早知会周盛,等着他一家的,不会是赐婚的圣旨,而是灭门流放的结局。刺杀太子的罪名,会牢牢按在周家身上。 本来太子被刺杀,就属銮仪卫职权之内,胡庸一旦接手,以陛下对胡庸的信重,绝不会怀疑他。对胡庸而言,一个是未来的国君,一个是区区吏部主事,孰轻孰重,孰先孰后,无需赘言。 而对周家而言,舍弃一个女儿,虽然很残忍,但却是最好的结局,好过一家几十口人死的死,流的流。想必对周云娥而言,也是如此,让全家一起入狱,和做太子侧妃,后者至少是一条活路。 陆则草草几句,把事情道尽,江晚芙却恨不得自己没听过这些,心里升起一股难言的情绪,既有害怕,又有种不知从何而来的兔死狐悲之意。这情绪来得莫名,她虽对周云娥有怜悯同情,但绝不至于这般害怕。 她紧紧贴着陆则,无处发泄心里那股害怕,身子不自觉轻轻战栗着。 陆则察觉到不对劲,掰开她的手,摸到她冰凉的手心,汗涔涔的,又湿又冷,心里顿时有些后悔。 不该与她说这些的,纵使想提醒她要警惕太子,也不该与她说这些的。小娘子这样胆小,今日本就受了惊吓。 他替她擦了手心的汗,亲了亲小娘子的额头,迫她仰脸,直视着她的眼睛,额抵着她的额,语气逐渐温柔下来,“别怕,你有我。” 他怎么会让她遇上这些事?他会护着她的。 江晚芙勉强笑了一下,心里仍然觉得不安,面上却摇摇头,道,“有夫君在,我不怕的。” 陆则微微皱眉,怎么怕成这个样子了? 他坐起身来,将她抱到膝上,裹上锦衾,犹如抱孩子似的,温柔亲了亲她,手在她后颈安抚性揉着,“别怕……” 江晚芙靠在陆则肩头,脸颊紧紧贴着男人的脖子,紧紧绷着的身子,在这样的安抚下,也逐渐放松下来。 她压下心里那股没来由的慌乱,松开自己身上的锦衾,将陆则裹进去,小声道,“夫君,我不怕了,我们睡吧。你别着凉了。” 陆则自然不像她那么怕冷,别说屋里还烧着炉子,就是没炉子,宣同冰天雪地的冬日,他也照样行军打仗。但小娘子柔软馨香的身子,紧紧贴着他,眼神关切柔软,他便没说什么,抱着她躺了下来。 说了这么久的话,白日里又担惊受怕了一天,江晚芙多多少少有些困意了,靠着陆则,心里觉得很安心,很快合眼睡去。 察觉到身旁人睡着,陆则便也闭上了眼,然后,时隔数月,他再一次做了个梦。 第65章 -----前世----- 这几乎是陆则从宣同回来后,最春风得意的一段日子。 朝堂上,和胡庸、銮仪卫的争斗中,他牢牢占据了上风,压得胡庸父子不得不避其锋芒。即便有御史台和都察院锲而不舍的攻讦,他也浑不在意,依旧顺风顺水。 回到府里,小娘子一如既往的温顺而柔软,她似乎默许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床笫之间,二人也愈发如鱼得水,琴瑟和鸣。 小娘子很温顺,她从不问他讨要什么,甚至有回他去给祖母请安,碰见她也在。祖母正好提起要给他娶妻的事,她也坐在一边,唇边含着温温柔柔的笑意,从头至尾,没露出半点端倪。 理智地说,因为小娘子的知情识趣,他避免了很多麻烦,毕竟和寡嫂纠缠在一起,有违人伦,兄长在世时,他们兄弟二人也算得上和睦,并无什么争执,真要论起来,他其实很对不起兄长。 但陆则不后悔,不后悔那一晚碰了她,他甚至因她的“知情识趣”,吃过几回不大不小的醋。 他的情绪一贯内敛,自然不会明晃晃显露,只是床榻上,将人欺负得哭了,又逼着她喊自己夫君,等事后,见小娘子红肿的眼,他又心疼得不行,带着药膏和首饰过去哄。 自己欺负的人,过后又要自己哄,朝堂上顺风顺水的卫世子,何曾有这样“吃瘪”的时候,偏偏他自己甘之如饴,乐在其中。 云鬓楚腰 第54节 胡庸的儿子胡戚,在吏部靠着其父淫威,四处敛财,他拿到了铁证,又借都察院和内阁之手,送胡庸父子入了狱。虽陛下念及旧情,不忍处死二人,只将胡庸父子贬至岭南,但对于陆则而言,这已经足够了,他和胡庸素来无仇无怨,不过权力之争,纵使胡庸在京城胡作非为,也没敢动到卫国公府的头上。 处死和贬至岭南,对他而言,差别不大,倒是都察院不肯罢休,谢回都被他父亲谢纪,逼着来了府里几回,想让他出面。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陆则自然没答应。 他忙于拔除胡庸父子的势力,因为这些事,他和太子有些争执,太子来了府里几回,要他网开一面,但陆则要安插自己的人,便没答应。 刘兆气得拂袖而走,陆则却不大在意。毫不客气的说,刘兆是个草包废物,别说陛下正值壮年,身体康健,便是让刘兆立即继位,他都不敢动他,也动不了他。 朝堂上的事,陆则其实不是很在意,自有幕僚下官处理,他空闲下来,开始考虑小娘子的事。虽嘴上没说什么,但他心里,是不舍得让她,一辈子这样无名无分跟着自己,但若要给她名分,又要瞒过祖母和父亲母亲,这不是件很容易的事。 陆则部署安排着,终于有些眉目,这一日,他照旧去了明思堂,还没进门,就见小娘子那个叫“惠娘”的嬷嬷,端着药从曲廊上走来,见了他后,神色一惊,屈膝行礼。 陆则负手而立,看了眼那浓黑的药汁,不自觉皱了眉,“生病了?” 惠娘似乎有点不敢说,支支吾吾。 陆则心里愈烦,又担心小娘子的身子,便径直端过药碗,推门进去了。 眼下是冬天,风很大,屋里烧着炉子,小娘子在临窗的软榻上靠着,盖着嫩黄的绒毯,侧躺着,手轻轻搭在小腹处,睡得很沉,眉眼温顺。窗户关着,往日插了绿梅的细颈白瓷瓶里空着,显得有些空落落的。 那些下人就这样怠慢她的?明知她喜欢花的,果然还是应该早些把事情定下来,不如今日就与她说吧。 陆则边想边皱眉,神色却不由自主柔和下来,他每每到她这里,都有种岁月静好、时日悠长的感觉,仿佛无论外头多乱、多喧嚣,这里都是安静的。 他走过去,轻轻碰了碰小娘子白皙柔软的面颊,大约是屋里炉子烧得很旺的缘故,她身上一点也不冷,是温热的。 小娘子缓缓睁开眼,睡眼惺忪,拥着绒毯坐起来,衣襟睡得松散,露出截细白的脖颈,她似乎清醒了,才迟钝唤他,“二表哥。” 她很少喊她“夫君”,开始是“世子”,后来是“二表哥”,陆则没在这事上挑过理,他知晓小娘子胆怯,她被他逼着,与他“无媒苟合”,已经是极大的压力了,再强求什么,陆则便有些不舍得。 朝堂上,政敌说他“心狠手辣”,陆则也坦然承认,但唯独在江晚芙身上,他从来不舍得逼她什么,偶尔做得过分了,都要回头哄她。她与他在一起,实在是很委屈她的。 陆则轻轻应了一声,小娘子瞥见一旁那碗浓黑的药汁,却神色有点慌乱,虽竭力隐瞒,但他仍然一眼看穿了。 “哪里不舒服?”陆则去握小娘子的手,说话的语气,也倏地温柔下来了。 小娘子似乎有点慌,被问得愣了一下,摇摇头,“没什么。” 陆则心里蓦地一跳,不由想到前几日听祖母提起,她老人家娘家某个侄孙女,年纪轻轻,就得了重病没了,他心里有点慌,面上倒还是温柔的,将人抱到怀里,轻轻亲她,温柔摸着小娘子的后颈,温和道,“别怕,就是病了,我们好好治就是了。什么圣手御医,我都给你寻来,一个瞧不好,就换一个,总有能治的。就是不许瞒着我,知不知道?” 小娘子温顺靠在他的怀里,似乎还在犹豫。 陆则心里焦急,恨不得亲自去审问那个惠娘,又怕把怀里人吓着,便一直忍着,只等着她开口。 小娘子沉默了好一会儿,眼睛默默地红了,终于抿着唇,小声道,“从上个月起,我就……没来月事。” 陆则听得一怔,连呼吸都屏住了,旋即心中一阵喜悦。他第一次那样直白的感到欢喜和愉悦,毫不掩饰,他低头去亲怀里人,小心翼翼,犹如对待什么珍宝一般,连声音都不自觉放得很轻,喊小娘子的小名。 “阿芙……” 小娘子抬起那双红红的眼,应他,“嗯……” 陆则额头抵着她的额,认真道,“我很高兴,真的很高兴,比任何时候都高兴……” 他喜欢的小娘子,怀了他的骨肉,他恨不得把天底下最珍贵的东西,都捧到她面前,哪怕她不喜欢,丢了砸了也无妨。他平生第一次恨自己口拙,没仔细学些哄人的甜言蜜语,也没提前打好腹稿,只知道喊小娘子的小名,翻来覆去说些“自己很高兴、很欢喜”之类的话,实在有些蠢。 他一点都不觉得,这个小婴儿,来的不是时候,也不觉得它是个大麻烦。如果不是眼下不是合适的时机,他恨不得昭告天下。 欢喜过后,陆则终于想起那碗不合时宜的药。 小娘子似乎是注意到他的视线,红着脸,低声解释,“大夫说,有了孩子,便不能做那事的。所以要吃药。” 她说的含糊,陆则却一下子明白了。先前两人都不知道这孩子的存在,他在床笫之间,一向有些放纵,怕是伤着胎儿了。 “以后不会了。”陆则下意识开口保证,顿了顿,又道,“我还是去问问御医,若不然请来给你看看吧?” 小娘子抬眼看他,想了想,摇摇头,“算了,让人知道了不好的。” 陆则后知后觉,想起二人的关系,他一贯肆意妄为习惯了,自然不会被人伦拘着,但小娘子自小读着女戒,被规矩约束着,这个孩子对他是惊喜,对小娘子却是极大的压力。 陆则正了面色,郑重道,“阿芙,有件事,我想与你说。便是没有这个孩子,我本来也打算说的。” 小娘子抬眼看他,等着他开口。 陆则就把自己的谋划安排说了,末了道,“我不会让你一辈子无名无分跟着我的,孩子也是。若是女孩儿,她生下来就是卫国公府的嫡女,我必待她如珍如宝。若是男孩儿,便要继承我的世子之位,不可太过溺爱,我亲自教他习字习武。” 小娘子听得怔了怔,过了会儿,却无缘无故掉了泪。 她哭得那样可怜,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一样,大颗大颗的眼泪,砸在陆则的手背上,止都止不住,弄得他有点慌,抱着人好一阵哄,笨手笨脚,哄了很久,才勉强把人哄住了。 因着这个孩子的出现,陆则的计划不得不提前。 他一边部署自己在京城的势力,一边着人去宣同做准备,打算时机一到,就带着小娘子去宣同,反正父亲这些年,也一直催他接手,只是他忙于京中的事,又惦记着小娘子在府里,便一直没有答应。 至于府里,他开始安排小娘子装病,等合适的时候,陆大夫人“病逝”,从今往后,小娘子便是他的妻子,随他入族谱,而不再是兄长的遗孀。 计划有条不紊进行着,陆则不得不忙碌起来,他在京中这些年安插在各部的心腹,几年的成果,自然不能拱手让人,一方面,权势这种东西,一旦沾手,很难舍弃,另一方面,他不可能在宣同一辈子,迟早要带着小娘子回京。 只是那个时候,她便不再是嫂嫂,而是他陆则明媒正娶的妻子。 他手里的权势越大,旁人就越不敢吭声,即便有人觉得她与“陆大夫人”像,也不敢说三道四。 像陆则这样的人,年少时肯吃苦、不怕累,学的一身本事,身上没有留下世家郎君半点娇矝之气。入仕后,虽一直有政敌,但也都被他一一解决。 他的前半生,哪怕不能说顺风顺水,至少也可以说,他做的事,没有哪一桩、哪一件,未能如他所愿。他不曾尝过失败的滋味,战场上不曾,朝堂上也不曾,所以,顺理成章的,他坚信“人定胜天”这四个字。 他从不求神拜佛,从不信鬼神,只信自己。 他春风得意,肆意妄为,满心以为,他要做的事,就一定能做到,要护着的人,就一定能护其周全。 岂料,在最重要的人和事上,他狠狠栽了个跟头,撞得头破血流。 第66章 午间祭祖结束,陆则从祠堂离开,想起昨日去明思堂后,听小娘子在旁吩咐那个叫“惠娘”的嬷嬷,说明日是冬至,让膳房提前煮些饺子,摆几桌酒,叫明思堂里的仆妇下人,也私下热闹热闹。 因着守寡的缘故,明思堂里是嫌少能热热闹闹的,尤其逢年过节,别的院里张灯结彩,明思堂却从来冷冷清清。 小娘子心善,自己受了委屈,从不说什么,好像并不在意,却有些怜惜跟着她吃苦的下人。 他在一旁坐着看书,听她吩咐惠娘。 惠娘出去后,他便抱她到怀里,亲她的额头,胎儿还没坐稳,也就只能亲亲额头,权当解解馋了,旁的事,却是不敢做的。亲过后,便问她,“冬至带你去庄子上好不好?” 小娘子似乎愣了愣,才微微摇摇头,小声道,“明日不是要祭祖吗?国公爷又不在府里,二表哥你肯定很忙的,还是算了。”然后,手搭在小腹上,轻声道,“而且,也不大方便。” 陆则目光跟着落在小娘子还没显怀的小腹上,眼神骤然柔和下来,改了口,“是不大方便,那便罢了,等去了宣同,再带你出去逛逛,以后有的是机会。我十五六岁起,初去宣同,真要算下来,零零散散也待了三四个年头。战事空闲的时候,我带你去打猎。宣同没京城这么繁华,也不似苏州那么暖和,不过也算得上特别……” 自从有了孩子,陆则对未来的事,一下子有了期许。 他做了几回梦,都梦见小娘子替他生了个小小娘子,肌肤雪白,睫毛乌黑,咧嘴笑着,实在是个很美好的梦。 小娘子靠在他怀里,安安静静听着,眉眼温柔,听得很认真。陆则垂眼看她,大约是推己及人的缘故,总感觉,小娘子漂漂亮亮的眼睛里,全是期待。 陆则说罢,两人便抱着,惠娘进门来传话,小娘子都没起身,往日她都要羞得坐起来,怕被别人看去的。 等惠娘走后,陆则便忍不住逗怀里人,“今天怎么这么乖?” 自从是有了孩子,她便越来越乖了,也不躲着和他亲近了,他要抱她,她便给抱了,一直抱着,她也不说什么。大约是怀了孕,就会粘人些,又或许是他把计划与她说了,她不像以前那么悬着一颗心,便肯交付真心了。 不管是哪一种,陆则都很高兴。 小娘子靠在他怀里,很安静,眼睛都不眨一下,陆则忍不住去握了她的手,玩她青葱似的指尖,他实在是很喜欢这样和她亲近,不带一点狎弄和轻视。 小娘子也不反抗,很乖顺,过了会儿便听她道,“二表哥,苏州也很好的。苏州没有京城这么爱下雪,但也很好,我在江家的时候,有个绣楼,是临河的,一推窗户,就能看见青绿的河面。有时候会有船家打从河上过,有卖莲蓬的,丫鬟嘴馋了,便悄悄挂个篮子下去,买几朵莲蓬,分着吃。我瞧见一回,她们怕极了,还拿了莲蓬,来求我别同嬷嬷说……” 小娘子说着,眼里流露出淡淡的笑意,眉眼蕴笑。 陆则很少听她提起家里人,只知道她母亲早逝,和父亲不亲近,有个弟弟,仿佛也因为生病没了。剩下的一对同父异母的龙凤胎弟妹,想来也亲近不到哪里去。 他从宣同回来,还从没见江家来府里过,连封信都没见过,就像没这个女儿一样。 他心里心疼小娘子,便抱她抱得更紧了些,道,“等我们从宣同回来,我带你回趟苏州。到时候带上孩子,不住江家,我另给你造一个绣楼,也给你买莲蓬吃。” 小娘子眨眨眼,掉下几颗泪,他从不知道,她这么能哭,他给她擦眼泪,擦了一颗,很快又有眼泪从那双水润的眸子里涌出来,活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 他知道她过去过得不好,也后悔当时两人刚在一起时,他没有再温柔一点,当时凭着本能,又忙于政事,如今真把人放在心尖尖上了,陆则才知道后悔了。 小娘子哭得眼睛红肿,却还乖乖点头答应,“好。” 陆则得了她这一句应承,倒是有点期盼起去苏州了。他没去过苏州,不过听说那里很美,江家虽不必去住,但还是要去一趟的,他想去看看小娘子口里的绣楼,她少女时期住过的闺房,孩童时候玩过的小玩意儿……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等到他要走的时候,小娘子送他到门口,才道,“二表哥若是不忙的话,明天午膳过来用吧。我想做些饺子,许久没做了。” 陆则自然答应了,又道,“你身子不方便,就不要自己动手了。叫下人做,你看着就是。” 小娘子乖乖应下,陆则又嘱咐了惠娘劝着,要是劝不住,就去立雪堂找他,才走了出去。 快拐弯的时候,他回了头,见小娘子还在屋檐下,穿着碧青的幅裙和云白的上衫,一张小脸卧在雪白的绒领里,显得很小,面白如雪。 …… 陆则想得有些走神,常安大约也觉得奇怪,便低声喊他,“世子爷?” 陆则才回过神,摸了摸袖中放着的荷包,这是他给母女俩准备的冬至礼。大小是个节日,不好委屈了母女俩的。 他点点头,脚下一拐,朝另一边去了。常安常宁都是他的心腹,二人自然知道这事,便也匆匆跟了上来。 从明思堂侧门进,守门的仆妇不在,陆则微微皱眉,想起昨日小娘子吩咐设的午宴,倒也没再说什么。 走到庑廊下,一路走来,却是半个人影都没看见,连洒扫的仆妇,都没看见一个,比往日更冷清了,庑廊立柱上挂着的白色灯笼,被风吹得直晃。风低声呜咽着,四下空无一人,陆则在战场上养成的敏锐和警觉,让他没来由地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他脚下步子不自觉快了,疾步走过漫长的庑廊,正屋就在眼前,他想起小娘子,眉眼不自觉柔和下来,从袖中取出那个碧青的荷包,这荷包还是小娘子给他做的,其实也不能说是给他做的。 那时两人还没像眼下这样交心,他那时冒犯了她,事后很后悔,本想补偿,可见她被刁奴欺负,又忍不住出面,一来二去,倒是牵扯得更深了。他那时纠结了一两日,还是放不下,纵着自己醉了酒,厚着脸皮来了明思堂,小娘子大约是感激他,没有拒绝,第二日走时,他瞥见篾篮里放着的碧青荷包,便顺走了。因这颜色鲜嫩,一看就是小娘子的物件,他不好明目张胆戴着,但也一直揣在怀里,后来更是片刻都不离身。 陆则理了理锦袍,推门而入,门滋啦一声,屋里静悄悄的,陆则刚想喊一声小娘子的闺名,却忽的瞥见角落里砸在地上的茶盏。 和内室那扇半开着的门。 他心头剧烈一跳,疾步走过去,迈进门槛,然后看见了让他心头发颤的一幕。 往日整洁的内室乱成一片,他疼着护着、连一根手指都不舍得动一下的小娘子,被人压在床榻上,鬓发散乱,手腕被随意扯下的帐子捆着,嘴里被塞着一团帐子,犹如一只待宰的羊羔,恶人举刀欲屠,她却毫无还手之力。 那个男人,当朝太子,他所效忠的皇室刘家的儿子,还毫无所觉,撕开小娘子的外裳,低头要去亲她的脖子。 陆则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冲过去的,大约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他把刘兆按在地上,一拳拳朝着面门砸下去,直到被听见动静,冲进内室的常安常宁二人合力拉开,他才找回一丝理智,全然没理会地上瘫软成烂泥一样的刘兆,他走到床榻边,平生第一次连手都在打颤,他解开捆在小娘子手腕上的帐子,取下她口中的帐子,将人抱进怀里,他拍着她的后背,一遍遍道,“没事,我在……” 小娘子神色怔怔,仿佛是被吓坏了,流着泪,浑身哆嗦着,嘴里呢喃道,“对不起,二表哥,对不起……” “没有对不起。”陆则没明白小娘子的意思,他也没办法沉下心思考,扯过一旁的锦衾,裹在小娘子身上,“是我不好,是我来迟了。” 他不再理会屋里的一切,抱着小娘子出了正室,寻了间离正室最远的厢房,他抱她进屋,丢掉那床弄脏了的锦衾时,被那云白锦缎上刺目的红色,晃得几乎站不住。 云鬓楚腰 第55节 小娘子闭着眼,靠在他怀里,连声音都是孱弱的,“很疼……” 陆则抛开那床锦衾,将人抱到床榻上,不住的亲她的嘴唇、额头、耳垂,低声道,“没事,我在。” 大夫很快赶来了,但孩子还是没保住。孩子太小了,还没来得及长成,那样小小一团。 唯一庆幸的大概是,除了孩子没保住,小娘子没有受到什么实质性的伤害,刘兆还没来得及对她做什么。 但饶是如此,失去腹中的孩子,对小娘子而言,也是极大的打击。 陆则寸步不离守着,对于那个孩子的离开,他没有显露分毫,他不愿意再听小娘子同他说对不起,她有什么错,她那样乖的,她是被人欺负的。 他抱小娘子洗了身子,换了身干净的里衣,擦了药膏,喂她喝了安神药,守在一旁,等她入睡。 安神药的效果很好,小娘子很快睡着了,面容苍白,面上没有一点血色。 陆则俯身在小娘子额上亲了亲,没看守在一旁的惠娘,“你守着她,一步都不许离开。” 说罢,他出了厢房门,常安守在门口,一见他出来,便上前一步,低声要开口,“世子——” 陆则面无表情,打断他的话,“人呢?” 常安一滞,大约是怕他冲动,毕竟把太子打成那样,已经是可以灭族的事情,他大约还想着如何劝一劝自家主子,浑然不知,眼下的陆则,比谁都冷静,比任何时候都理智。 他非但要杀了刘兆,他还要用最残忍的方法,折磨他,仅仅只是杀了他,怎么够?他要他痛不欲生,跪着求死,他要折磨他到最后一刻,用他的血、他的肉,来祭奠他那个没来得及降生在世上的孩子。 刘兆也有女儿吧,凭什么他的女儿,还没出世就死了,刘兆的女儿,却可以在东宫享尽荣华富贵? 刘兆也有妻子吧,凭什么他的妻子,只能病弱躺在榻上,刘兆的妻子,却能在东宫舒舒服服当她的太子妃? 他甚至恨皇帝,他的舅舅,恨皇后,为什么把刘兆养得这幅胆大包天、胡作非为的性子? 他恨得咬牙切齿,一把夺过常安的剑,进了那间关着刘兆的屋子。 刘兆害怕得缩在角落里,腥臭的尿,从他的裤脚流出来,淌了一地。他咽了咽口水,终于不敢摆太子的架子,开口道,“表弟,你听孤解释……” 陆则没有理会刘兆说什么,他理智得用剑挑落刘兆穿的那件闷青锦袍,丢到一边,才将视线落回刘兆身上。 剑起,血喷射出来…… 剑落,肉掉在地上…… 他面色不变,嫌刘兆太吵,他割掉他的舌头,却没有杀他,他一寸寸割下他的肉。陆则先前就知道,有种刑罚叫凌迟,陆则嫌脏,一直没用过,今日是第一次用,意外地很熟练。 经过这被刻意拉长的痛苦,刘兆终于没了动静,瘫在地上,屎尿一地。与其说是尸体,倒不如说,那是一团看不出人形的血骨。 陆则打开门,没理会白着脸的常安常宁,做了布置。 他理智地安排好了一切,和刘兆体型一样的人,深郊饥肠辘辘的野兽,证人证物……他布置好一切,没有放过任何细枝末节,然后,他换下那身带血的锦袍,烧得一干二净,换了身干干净净的直裰,不留一点血腥味,才回了厢房。 小娘子还睡着,很安静,他在她身边坐下,握着她的手。 只是死了个刘兆,怎么够呢?那条烂命,怎么能偿还小娘子受过的苦,怎么能偿还他女儿那一条活生生的命。 它还那样小,小的连尸体都不能留下来。 …… “夫君,你怎么了?”江晚芙睡到一半,被身旁人抱得有些疼,她醒过来,却发现陆则闭着眼,流着泪,眉头皱得死紧,神情极为痛苦,仿佛沉浸在什么梦魇中。 江晚芙忙唤了好几声,“夫君……夫君、” “陆则……” “二表哥……” 陆则猛的从梦里醒来,他怔愣一瞬,目光落到望着他的小娘子面上。 小娘子面上仍有些困乏,面颊还残留着压在枕上而生成的红痕,她柔柔望着他,眼睛里没有梦中的悲痛和害怕,盛满了关切,“夫君,是不是做噩梦了?我去给你倒杯水好不好?” 说罢,江晚芙便要下榻。 刚掀开锦衾,便被陆则从后牢牢抱住,他抱得很紧,甚至抱得她有点疼,江晚芙愣了愣,觉得这样的陆则,和平日里沉稳的世子,很不一样,让她整颗心都不自觉软了下来。 她回身抱住陆则,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小声安慰道,“夫君,你别怕,只是梦而已。” 第67章 陆则一直不吭声,江晚芙便也不说话,只依偎在他怀里,安安静静地望着他。 陆则渐渐冷静下来,才察觉两人都只穿着身单薄的里衣,他倒是不怕冷,只是小娘子娇气,又容易生病,他回过神,拉过一旁水红的锦衾,裹在二人身上。 江晚芙也不挣扎,乖乖靠在郎君怀里,她温顺亲近的姿态,让陆则很安心,在经历了那样一个噩梦后,没有什么事,比这样安安静静抱着小娘子,更能让他觉得心安。 看陆则这样,江晚芙不知怎么的,有点心疼他,她一贯觉得,陆则是无所不能的,是强悍的,无论在府里,还是在府外,有他在的时候,就很安心,她何曾见过他这个模样,便微微仰脸,亲在男人的下颌处,亲亲热热抱着他的脖子,小声道,“夫君,你别怕,梦和现实都是反的。” 陆则听着,下意识将怀里人抱得更紧了些,轻轻“嗯”了一声,他低下头,亲了亲小娘子温热的唇,“我没事……” 没有任何人比他更希望,梦是假的,可他心里很清楚,那些不是假的,上辈子的的确确那样发生了。 难怪昨夜他说起刘兆和周云娥的事,小娘子会那样害怕,他那时候还觉得奇怪,现在想想,犯蠢的是他。 最可笑的是,他口口声声说,“有他在,他不会让她经历那些”,但上辈子,他分明让她承受了那样莫大的痛苦,失去孩子,任人欺负。 陆则闭上眼,眼前浮现起虚弱躺在榻上的江晚芙,面容苍白,面上没有半点血色,那样孱弱的,连气息都是时断时续的。 江晚芙不知道陆则究竟梦到了什么,但她能感觉到,男人的情绪实在有些不对,便也乖乖由着她亲,甚至微微张开唇,任由他的舌侵入。 陆则动作有点凶,不像平日里那样温柔,江晚芙没有反抗,包容承受着,直至二人气息都有点乱了,陆则才微微松开,额抵着小娘子的额,低哑道,“睡吧,我没事。” 江晚芙自然是困的,眼下还不到三更,离她起床的时辰。还有许久,见陆则面色恢复了以往的平静,她便也安心下来,困意随之而来,靠在陆则怀里,沉沉睡去。 她睡得很安心,眉眼舒展,神色柔和,屋外的月光,被窗纱细细筛过,照入半开的帐子里,落在她的面上。 屋里屋外都是静悄悄的,大约是屋里的动静,还没有惊动守夜的丫鬟,外室也没什么声响。只有夜风,吹得屋外庑廊立柱上挂着的灯笼,微微晃动着,发出细微的声响。 陆则微微低着头,望着怀里沉沉睡去的小娘子,以往只是寻常的画面,显得那样弥足珍贵,陆则微微收拢了手臂,让小娘子在他怀里睡得更舒服了些。 他之前一直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做那些梦,现在终于想通了,大抵是上辈子他叫小娘子吃了太多苦,这辈子,便是来补偿她的。夏姨娘也好,刘兆也好,还是别的什么人,他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她的。 还有那个没来得及出生的孩子,肌肤雪白、胎发乌黑、很喜欢笑的小小娘子。还没来得及喊他一声爹爹,就那样离开了。 想起那个孩子,陆则心里疼得厉害,戾气和愤怒充斥了他整个身体,唯有怀里的小娘子,贴着他的柔软身子,让他勉强压抑着那股戾气和愤怒。 陆则抱着怀里人躺下,合上眼,却没睡着,脑中回想着梦里的一切。 这些记忆,对他而言,很痛苦,但同时又很有用,因为他这辈子没有去宣同,很多事随之发生了变化,但有些事情,大抵是没变的。 譬如梦里他利用吏部的事情,拉下胡庸父子。还有他和太子之间的冲突…… 朝堂上的事情,本身就是今日东风压到西风,明日西风压倒东风,权力的倾轧和争斗,从来没有一刻停止过。过去,陆则没打算在京城的事情上,费太多心思,在他看来,卫国公府的势力在军中,在边关九镇,就算是在那个梦里,他之所以要弄倒胡庸父子,也是因为父亲有意放权,他要接手边关九镇,不得不在京中做些布置,免得日后受制于人。 可以说,前世的他,起初只是为了自保,对权势并没有太大的野心。 他自小被父亲教导,日后要继承卫国公府,要守卫边关,要守卫大梁,要担起卫国公府的门楣。至于京中这些权力的倾轧,父亲不看在眼里,他也没看在眼里。 但现在,那些教导,那些被他视为理所当然的事情,一夜之间,全都被推翻了。 之前不管刘兆怎么欺男霸女,他都只劝自己,他效忠的不是刘家,不是他看不上的刘兆,他要保护的是全大梁的百姓,可他连自己的妻女都护不住,全天下的百姓,和他有什么关系? 什么忠义,什么舍小家为大家,都只是笑话罢了。 陆则睁开眼,从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清醒,他望着头顶的床帐,藕色的帐子,帐子上绣着连理枝纹。 屋外传来几声打更人敲梆子的声音。 屋里的炉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灭了,小娘子一贯畏寒,不自觉朝他怀里拱,他抬起手臂,小心护着她,也闭上了眼,渐渐入睡。 . 隔日起来,用过早膳,陆则便要出门。 江晚芙自然如先前那样,起身送他,送到门口,正想开口说点什么,却见陆则忽的回过头,一把抱住她。 惠娘等人都还在一旁,院里还有洒扫的仆妇,以往两人就是再亲近,在外头的时候,也是规规矩矩的。 江晚芙不免有些脸红,但也没反抗,任由陆则抱着她。 陆则略微松开了些,微微低头,注视着小娘子,见她神色乖顺柔和,眼睛里除了点羞涩,也很平和,他低头亲她,亲了一会儿,才觉得悬着的心,稍稍落了地。他今日很不想离开她,但有些事情,他必须尽早安排,坐以待毙不是他的作风。 陆则压抑着自己留下的冲动,松开江晚芙,轻声道,“替我做个荷包吧。” 江晚芙有些疑惑,不明白陆则怎么忽然想起这个,倒是点点头,“好,夫君想要什么颜色的?母亲前几日送了些云锦过来,有一匹是鸦青的,原想留着给夫君做衣裳的,裁些做荷包,好不好?” 陆则却道,“碧青,我想要碧青的。” 碧青这样的颜色,一贯是小娘子才用的,年纪略大些的妇人,都嫌不沉稳,不敢拿来裁衣裳,只用作滚边的,陆则这样常常出门在外的,怎好戴碧青的荷包。 若是之前,江晚芙未必会多嘴,陆则要什么,她答应了就是。可如今二人比起之前,不知亲近了多少,她胆子也大了不少,抿抿唇,笑出声来,歪着头看陆则,“夫君怎么好戴碧青的荷包?旁人要笑话夫君的,我给夫君做鸦青的吧,好不好?” 陆则沉默了一瞬,到底是点了头,“好。” 两人说话的功夫,庭院中仆妇早都退下去了,惠娘也不见人影,江晚芙便抬手,替陆则理了理绯红官袍的衣领,柔声道,“夫君快出门吧,不要误了卯时。” 陆则轻轻“嗯”了一声,才踏了出去。 目送陆则走远,又吹了会儿风,面上的热意总算是下来了,江晚芙回到屋里,叫纤云翻了那匹鸦青的云锦出来,打算趁去福安堂请安的空隙,先裁一截下来,做个雏形,等从祖母处回来,再仔细做。 待弄了个囫囵,纤云收到一旁的篾篮里,江晚芙便出了门,朝福安堂的方向去了。 到了地方,她来得一贯不算迟,除了住在福安堂的陆书瑜到了,庄氏和赵氏都还没来,她坐下,便有仆妇进来送茶。 陆老夫人把她叫到身边,很是仔细看过她的脸色,见她面色红润,才道,“昨日没吓着吧?” 江晚芙怔了一下。昨晚陆则与她说,皇室想要瞒下太子的丑闻,眼下祖母问她,她一时不知怎么回话才好。 陆老夫人倒是没多想,只以为她还是吓着了,拍拍她的手,慈祥道,“谁能想到,竟有人胆子这样大,竟敢袭击太子。幸好没出什么事。” “二郎也是的,这样大的事情,还瞒着我。还是今早宫里下了赐婚的圣旨,我才晓得昨日成国公府上,竟发生了这样的事。” 江晚芙没忍住,“赐婚?” 陆老夫人颔首,“嗯。太子遇袭,为周家一小娘子所救,听说那小娘子舍身相护,伤得也不轻,皇后听了觉得愧疚,便去与陛下求了赐婚的圣旨,要纳那小娘子做侧妃。” 江晚芙听着,抿抿唇。果然如陆则所言,真的是赐婚,皇家的面子,果然比什么都重要。 太子遇袭的事情,到底和卫国公府没什么关系,陆老夫人也是那么一问,没揪着不放,很快永嘉公主、庄氏和赵氏也来了,陆老夫人便没拉着江晚芙说话,与几个儿媳妇有一搭没一搭说着府里的事情。 离过年也只有十几日了,府里的事情本就很多,再加上卫国公也在回来的路上,更是忙上添忙,就连江晚芙,都被陆老夫人拉了壮丁,时不时被喊去帮忙。 江晚芙忙,陆则也不遑多让,只是外头的事情,江晚芙一贯不会过问,但她偶尔也能听到了些消息,无非是陆则在刑部又断了什么案子。又有戏班子把那案子编了出戏,陆老夫人听说了,还叫了个戏班子来府里,唱了一出。 日子一日一日过,卫国公府终于要迎来真正的一家之主。 云鬓楚腰 第56节 江晚芙的公爹,镇守边疆的卫国公陆勤。 第68章 因着卫国公要回来,府里一早就热闹起来。 江晚芙也醒得颇早,匆匆用了早膳,就去了福安堂帮忙,用了午膳,才听见屋外嬷嬷满含欣喜的声音,撩了帘子进来道,“老夫人,国公爷进城了。” 陆老夫人当即起身,带着女眷们出了福安堂,去了前堂,在正门内的庭院中站着。往日紧紧合着的正门,难得大开着,屋里屋外洒扫得一尘不染,陆家男人们也早都到了。 在女眷之中,江晚芙辈分最小,自然而然站在最末。倒是陆则,女眷这头还讲辈分,男人那边却更看重身份,陆二爷和陆三爷虽居长,却都避在一侧,让陆则站在首位。 陆则穿一身云白织金的圆领锦袍,发束金玉冠、腰系革带、佩青玉佩,挂了鸦青荷包,身形挺拔,长身而立,肩宽腰窄,一张侧脸一如既往的清冷矜贵,和二人独处时的样子,大相径庭。 江晚芙最近有些习惯了二人独处时的陆则,虽不爱笑,但待她却算得上温柔,乍一见外人面前的陆则,一时还有些不大习惯,觉得几分陌生。 倒是陆则,见女眷来了,便不着痕迹瞥了眼站在女眷最末的小娘子,见她裹着身带绒领的水红披风,才放心收回视线,朝袖中取了样物件,递给不远处立着的常宁。 因角度的问题,江晚芙没看清陆则手里拿的是什么,但也无需她猜,常宁很快过来了,将东西递给惠娘,惠娘很快上前一步,将东西送进了她手里。 是个铜制的小手炉,看着还有点眼熟。 她畏寒,京城的冬天又格外的冷,平日出门,手炉是一直随身带着的,立雪堂别的东西不说,手炉却有不下十几个,有小如鹅蛋大小,能塞进荷包,贴身携带的,也有如拳头大小,刚好拢在袖子里的,还有略大些,装了提手,恰好能拎在手里的,总之大大小小的不少。 大约是刚添了碳,手炉摸上去就很暖和,江晚芙两手合拢,团在掌心,一股热意散开,仿佛连周身那股逼人的寒冷,都随之散去了一样。 两人这番小动作,旁人自然没在意,也没站多久,就见正门外有了动静,马蹄声阵阵,伴随着一声吁,几匹骏马停在正门外,为首是一匹枣红的马,比一般的马高了不少,目光炯炯,威风凛凛。 一人从骏马身上,翻身而下,那人动作很快,且很熟练,重重落在地上。一身盔甲,从门外入,环视四周,视线似乎是顿了顿,很快走到陆老夫人跟前,双膝跪下,拱手,声音低沉而有力,他道,“儿请母安。” 说罢,长身一拜,叩首。 陆老夫人自然不舍得,忙上前扶儿子,连声道,“平安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快起,快起来……” 陆勤缓缓起身,江晚芙此时才看清自家这位公爹的模样。 他生得很高大,一眼看上去,就知道他是武将。虽年逾四十,已是中年,面上却看不出半点疲态。大约是前半生的戎马生涯,令他身上有一种旁人没有的沉淀、深沉和气魄。 江晚芙之前一直觉得,陆则生得像婆母永嘉公主,尤其是眉眼,只是陆则不爱笑,但眼下见父子俩站在一处,才发觉,其实陆则更像卫国公,二人身上的那种气场,如出一辙。都不用开口,就看得出两人必然是父子。 难怪祖母不止一次说过,陆则是几个兄弟里,最像卫国公的。 就在江晚芙打量着自家这位公爹的功夫,陆勤的随从也进来了,众人的视线,都不约而同被吸引住了。 倒不是那随从有什么特别,而是他怀中抱着个小郎君,看上去不过三四岁的模样,不知是不是赶路累了,闭眼睡着,裹在一袭披风里。 这样的场合,一个三四岁的小郎君,足以让人联想到很多事情,庄氏赵氏几个,都不自觉将眼神瞥向一侧的大嫂永嘉公主,想看看她有什么反应。却见她依旧淡着一张脸,往日就明艳柔美的面颊,大约是被冷风吹得有些冷,反倒带了些血色,比之平日,更添几分生动。 陆老夫人倒是丝毫没怀疑,看了眼那小郎君,直接开口问,“老大,这孩子是?” 陆勤淡淡的视线,扫过那双沉静的眼,很快挪开,朝自家母亲道,“母亲可记得儿子身边的姚旭?” 陆老夫人颔首。 陆勤三言两语往下说,“此乃姚旭之子。他父阵亡,母也早逝,家中无人照料,本想放在宣同,找一人家代养。但这孩子受了惊吓,神智有些不清,找了几户人家,都养不到几日,索性就带回来了,再找大夫替他看看。” 陆老夫人一贯心善,先前有来投奔的亲戚,都一一留在府里安顿,后来出了林若柳那事,她有些冷心,但若有来投奔的,也都给些财物,不让人空手而归。眼下听这孩子身世这样可怜,不禁有些怜惜,“也是可怜孩子。” 说着,朝身边嬷嬷点点头,吩咐道,“抱下去吧,给洗个澡,换身干净衣裳。” 嬷嬷忙上前,从随从手中接过那小郎君,匆忙带回福安堂去。 天寒地冻的,也没有非要在庭院里说话的必要,陆老夫人一发话,众人便都朝福安堂去了,至于陆勤的那些随从侍卫,自然有管事安排,都在外院住了下来。 说是许久未见,但其实卫国公和女眷之间,也没什么可说,关切了几句母亲陆老夫人的身子,又坐了会儿,便说要去书房谈事。 陆老夫人自然爽快答应了,道,“你们去忙正事吧。别误了晚膳的时辰。” 陆勤站起来,颔首应下,带着陆二爷兄弟俩个、陆则等兄弟几个,连最小的陆机都被喊上了,一并出了正厅的门。 他们这一走,屋子里倒是显得有些空落落的,陆老夫人瞧着倒是兴致很好,精神也不错,众人喝茶说话。江晚芙则抽空起身,跟陆老夫人说了声,出了正屋。 到了旁边的暖阁,就有管事嬷嬷进来。 接风宴的事宜,是她在负责,有些事情,管事嬷嬷拿不定主意,便要来寻她,江晚芙倒也心里有数,不急不缓回话,一一拿了主意,做了布置,末了道,“各位爷怕是要喝酒,叫膳房提前准备着醒酒的汤。” 管膳房的嬷嬷姓吴,也是头回和这新世子夫人打交道,本听旁人说世子夫人小门小户出身,还以为她未必扛得起这些事情,见了几回,才发现,这不是个好糊弄的主。膳房这地方,其实是最容易捞油水的,不说别的,光是油盐酱醋这些调料,多买点少买点,打眼那么一瞧,是绝对看不出的,到时候进了谁的兜,还能再叫他掏出来? 不说为了这点银子,值不值得费这个功夫,就说这个脸,也实在丢不起的。 先前管采买的管事,看世子夫人年轻,又没管过家,就来哭穷。结果这位世子夫人,人生得美,看上去柔柔弱弱,脾气好得不得了,却是个心里有数的主,三言两语点破了,吓得那管事直磕头。她见管事吓得直磕头,也不说话,只顾自己喝茶,末了才发了话,说就不追究了,下不为例,还给拨了一半的银子。 这一巴掌一颗甜枣的,哪里是个没手段的主噢…… 吴嬷嬷亲眼见过,自然不敢再打那些糊弄的心思,认认真真做事,忙连声应下,“是,奴婢这就安排下去。” 江晚芙颔首,让惠娘送吴嬷嬷出去,才打算回正厅,一出门,就见外头不知何时下起了雪,这天本就冷,一下起雪,冷风更是朝人骨头缝里钻,别管穿得多厚实,这风就是有这个本事,简直无孔不入一样。 江晚芙摸了摸手炉,惠娘上前,替她拢了拢披风,道,“娘子,快回屋吧,别冻着了。” 江晚芙点点头,迈过门槛,朝正厅的方向去。大约是下雪的缘故,庑廊上格外的安静,轻飘飘的雪落在树梢上,腊梅开得正好。 看到腊梅,她就想起前几日,陆则从外头回来,带了株腊梅,开得特别好,其实腊梅也不稀奇,但怎么说呢,一个对谁都冷冰冰的郎君,素日也不说什么甜言蜜语,忽然来这么一下,其实是很叫人心动的。 江晚芙正出神想着,走在庑廊下,忽的,被一阵嘈杂的声响弄得回过神,抬眼一看,就见不远处,几个仆妇正在追一个小孩儿。那小孩正是方才见过的,他虽瘦小,却像只猴子一样,很灵巧,一下子避开了那些仆妇的围堵,钻了出来。 仆妇们急得不行,四五个人追他一个,还是那小孩跌了一跤,才被一个仆妇眼疾手快按在地上,另几个仆妇也赶忙追上来,几人死死压着他。 小孩挣扎着,一张脸涨得通红,力气大得几乎要把仆妇推开。其中一个仆妇被推了个人仰马翻,气得重重一掌打在那小孩的背上。 江晚芙远远看着,皱眉上前,喝住那仆妇,“怎么回事?” 仆妇有点慌,忙解释道,“奴婢们打算给姚小郎君洗澡换衣,但他一直挣扎,还咬了奴婢们好几口,奴婢们一时不察,才叫他跑了出来。”说着,捋起袖子,手臂上果然有一个深深的牙印,几乎快见血了。 江晚芙才神色缓和下来,见那孩子还在拼命挣扎,脏污的面上,一双眼睛特别黑。她没多想,蹲下身,取了帕子,伸手要替那孩子擦脸,一旁的仆妇忙道,“夫人小心,这孩子会咬人!” 江晚芙应了一声,试探性的伸出手,惠娘紧张看着,那小孩儿却没动,睁着双眼睛,盯着江晚芙看,看得很入迷。 江晚芙替他擦了擦脸,没敢太用力,怕弄疼了他,动作轻柔,脏污擦去,底下的皮肤,倒是意外的白,就是有几处红,大约是太冷了,冻得裂开了。 得涂药吧,江晚芙轻轻皱眉,很快舒展眉眼,柔声哄那孩子,“我叫她们放开你,你乖乖的,不要跑,好不好?天太冷了,屋里有炉子,很暖和。” 小孩儿像是没听懂,黝黑的眼睛,没一点波澜。江晚芙怕仆妇一松手,他就跑走了,这么冷的天,这么小的孩子,要是在外头冻个一晚上,说不定就没了。见他没反应,她也不敢叫仆妇松手,不厌其烦柔声继续商量。 小孩儿终于有了反应,却没说话,只是握紧了手里的一个黑袋子,抱在怀里。 江晚芙看了眼,看不出是什么东西,倒是仆妇见她盯着看,忙回话道,“奴婢们瞧过了,是些肉干和馒头,都发霉生虫了。姚小郎君也不让丢……” 江晚芙闻言,便指了个仆妇,吩咐道,“去膳房装一袋子馒头和肉干来,再捡四五样糕点,挑甜口的。” 仆妇忙应声下去,很快带着东西回来了。江晚芙接过来,将袋口打开,露出里头香软的馒头,摆在地上,缓缓推过去,“她们只是想给你洗澡,不是故意抢你的东西。这个给你,就当道歉,好不好?”说着,又指了指仆妇端着的糕点,“还有那个,你喜欢吃甜的吗?” 从那些馒头摆在面前起,小孩儿的视线,一下子从江晚芙身上移开了,盯着那馒头,又看了看江晚芙,缓缓伸手,捏住那装馒头的袋子。 江晚芙松了口气,看来这孩子是听得懂她的话,只是不会说话而已,她朝仆妇道,“松开吧。” 仆妇迟疑着,缓缓放开了手。 小孩儿从地上爬起来,怀里抱着两袋子馒头肉干,紧紧揣在怀里。仆妇们见他老实了,都松了口气,想赶紧带他回屋,省得他又惹事,但她们一靠近,那孩子便谨慎瞪着她们,见她们走近,看了眼空荡荡的院子,一副想要逃跑的样子,又看了看站着的江晚芙,忽的一下子躲到了江晚芙的背后。 江晚芙也被弄得一愣,一只脏兮兮的手,紧紧攥着她的袖子,瘦得骨头都支棱着,实在可怜。她想了想,索性道,“带路吧,我送他回屋。” 仆妇忙在前引路,江晚芙试探性牵了小孩儿的手,小孩没什么反应,注意力都在那一兜子的馒头上,她便牵着他,进了屋子,又抱他上了榻。 仆妇也觉得奇了,刚刚在她们手里,跟小狼崽子似的小东西,在世子夫人身边,乖得跟绵羊似的,就是身上脏得厉害。 江晚芙倒是猜到了点,朝仆妇道,“这孩子不是听不懂你们的话,你们要好好同他说,不要凶他,也不要觉得他听不懂,就懒得说。伺候得仔细点,上心些。还有,这孩子护食,要是哄不住,就给他些吃的。” 仆妇忙点头应了,上前想抱小孩去洗漱。 小孩皱着眉,紧紧抱着两兜子馒头和肉干,不肯撒手,一边紧紧攥着江晚芙的袖子,警惕看着仆妇。 江晚芙只好开口,“我替你看着,好不好?等你出来,再还给你。” 小孩起初没反应,江晚芙又耐心重复了几遍,小孩才松开那两兜子馒头肉干,缓缓交到江晚芙手里,被那仆妇抱着进屋洗澡了。 等人走了,惠娘才开口,“这孩子看着真是遭罪。” 江晚芙也叹了口气,一般小孩子护食,都是碰到喜欢吃的,才不肯撒手,但这小孩抱着一袋子发霉的馒头和生虫的肉干当宝贝,看着太心酸了,不知道之前过的是什么日子?按说在军队里,应该不会过得很差才是? 江晚芙想不明白其中缘由,索性也不想了,叫仆妇把那一兜子发霉生虫的馒头肉干丢了,换了一袋子新鲜能吃的来,又原样放了回去。 坐了会儿,仆妇就抱着小孩出来了,换了身云白的小袍子,脸也洗干净了,看上去倒是个俊俏的小郎君。近看之下,才发现,这孩子的母亲估计不是汉族人,鼻梁很高,头发有点卷。 小孩被抱回榻上,第一时间去检查自己的袋子,发现馒头和肉干都在,才又藏进被子里,回到江晚芙身边,拉着她的袖子。 江晚芙也觉得奇怪,这孩子怎么这么粘她?但又不忍心丢下不管,便哄他躺下,大概是折腾了这么久,也实在累了,小孩很快睡着了,只手还紧紧攥着她的袖子。 江晚芙看他睡着了,本想把袖子扯出来,结果用了三四分力,居然纹丝不动,惠娘想上来帮忙,江晚芙没让,叫仆妇拿了剪子来,铰了那一截袖子,反正衣裳都弄脏了,本来也要回去换的,别折腾来折腾去,再把人弄醒了,那就不好哄了。 吩咐仆妇照看好孩子,江晚芙便带着惠娘,回了趟立雪堂,匆匆换了身衣裳,回到福安堂的时候,离接风宴还有小半个时辰。 坐了会儿,陆家男人们就从书房过来了,仆妇进出上菜送酒,人虽然不算多,但宴上也算热闹,陆二爷拉着兄弟侄儿们喝酒,灌醉了几个,自己也醉得不轻。 仆妇们送了醒酒的汤进来,陆家男人们都喝了一碗,卫国公发了话,众人才散去。 别人走了,江晚芙自是不能立即就走了,看着仆妇们把一切收拾妥当了,又吩咐吴嬷嬷,“夜里多安排几个人守夜,热水多备些。醒酒汤也备着……” 一番吩咐,吴嬷嬷俱应下,惠娘给了赏钱,吴嬷嬷接过去,只觉得手里沉甸甸,不自觉咧嘴笑了,又是一番好听话,才退了下去。 见都安排好了,江晚芙才出了正厅,刚踏出去,就在庑廊下看见个熟悉的身影。 是陆则。 雪还没停,天黑了,庑廊下的灯笼也点着,照在地面的积雪上,犹如覆了一层温柔的光,冰冷的雪,像一床棉被似的。 江晚芙走过去,陆则正靠着立柱,听见动静后,睁开眼睛,见小娘子裹着绯红的披风,一双明润的眼睛望着他,眉眼含笑。仿佛周身的冷风,都一下子柔和了下来。 陆则伸手,将人拉过来,低声问,“好了?” 江晚芙点头,见四下无人,连惠娘都避开了,便难得在外主动了一回,抱住陆则的脖子,软声道,“不是让你先回去的吗,天这么冷……” 陆则亲亲小娘子的侧脸,心里难得很平静。他最近实在很忙,自从那个梦之后,他对权势的渴望,达到了空前的程度,他从没觉得权势这么重要,也或许他本来就是个极具野心的人,那些事、那些阴谋诡计、那些手段,他用得得心应手。 他轻轻“嗯”了一声,淡淡道,“想等你……” 江晚芙听得面红耳赤,心里扑通扑通直跳,倒是陆则,面不改色,亲了她一会儿,便松开她,牵着她的手,温声道,“回去吧。” 二人踩过绵软的雪地,脚底发出轻微的咯吱咯吱的声响。雪还在不停的下着,入夜的国公府,也彻底安静了下来。 云鬓楚腰 第57节 第69章 明嘉堂里 陆勤和永嘉公主并肩进了月门,穿过庑廊,踏进正屋,就有仆妇立即迎上来,脱下二人身上的披风,着小丫鬟抱去暖阁用薰炉烘干。一番忙碌,仆妇进进出出,送了热茶热水进来。 这期间,永嘉就坐在梳妆镜前,手巧仆妇替她褪去满头金银珠翠,倒是陆勤,站在一侧看着镜中人。他实在是个存在感很强的人,大约在常年在战场打仗的缘故,千军万马皆听他指挥,他只需站在那里,便叫人很难忽视他的存在。 永嘉垂着眼,都能感觉有股视线,沉而有力,落在她挺直的肩背上,让她难以忽视其存在。仆妇被盯得手有点打颤,扯到了她的头发,永嘉柳眉微微一蹙,很快舒展开,抬眼,从镜子中回望陆勤,轻声道,“热水送进来了,国公爷先去洗漱吧。” 陆勤收回视线,颔首开口,只平平淡淡一个“好”字,便踏进了盥室。 永嘉略微松了口气,叫仆妇继续,听着盥室水声,她有点发怔。她喜静,准确的说,她年轻时,也有过如小娘子那样,喜欢热闹的时候,后来嫁给陆勤,夏姨娘起初像是很怕她,日日要来给她请安,战战兢兢的样子,她便觉得,一个人也挺好的。 后来却是习惯了这种清静,甚至比起府里,她更喜欢玄妙观,在山里待着,听鸟叫、听溪流声、看花开花落。 如今这屋里多了个人,她反倒不习惯了。 永嘉正出神想着,没察觉到盥室的水声已经停了,像她这样娇生惯养的金枝玉叶,每日晨起洗漱,三四个仆妇伺候着,都要折腾半个时辰,自然理所当然的以为,陆勤没那么快出来,但对陆勤而言,他常年在军中,打起仗的时候,哪里还讲究得了这些。 陆勤穿着身单衣,径直出了盥室,见仆妇还在一旁候着,抬眼示意,仆妇很有些畏惧于陆勤的威严,屈膝行礼,很快退了出去,规规矩矩将门关上。 听见关门声,永嘉回过神,瞥见一旁站着的陆勤,他生得实在高大,肩宽体壮,穿着身宽松的单衣,也遮不住一身的肌肉。永嘉想起,父皇刚赐婚的时候,母后很是忧愁,一连替她挑了几个知情识趣的宫女,让她出嫁时带着,道,武将粗俗,她被养得娇气,哪里受得了这种苦。 那时父皇的身子,已经不大好了,陆勤刚刚袭爵,年纪轻轻的卫国公,战场上却足够悍勇,气势磅礴,战无不胜,逼得蒙古欲南下的骑兵,节节败退,令那些因老卫国公去世而蠢蠢欲动的藩王,个个如鹌鹑一般。 手握重兵的卫国公和弱势的皇室公主,很显然,她名义上虽然是下降,但如果陆家有野心,大可以找理由拒绝了父皇,所以,她既没有公主府,也没什么本事摆公主的架子,嫁了就嫁了,连母后都只敢悄悄给她出这种主意。 她大约是最没出息的公主了吧? “在想什么?”陆勤的一句话,打断了永嘉的思绪,她下意识抬眼,继而摇摇头,“没什么。” 陆勤也不是那种能和永嘉互诉衷肠的性子,他若喜欢一个人,便是要亲近她,掌控她,叫她为自己失神、沉沦。但永嘉显然不会,也唯有在床榻上,他能偶尔如愿。 他不再说话,俯身,打横抱起永嘉,入了内室,抱她上榻,一手扯掉她的腰带,顺手丢在一边,手顺着雪白衣襟摸进去,掌心粗糙而炙热,流连在她细腻的肌肤上。 永嘉闭着眼,被人男人铁烙一样的臂膀,紧紧抱着,男人像是饿了几辈子的狼一样,不知餍足,她甚至不合时宜的想起,大多武将常年在外征战,到了一处,就会养外室,怎么到了陆勤这里,他就跟旷了大半年一样。 她实在经不起他这样的折腾,今晚就罢了,明日若还要来,她便说自己来月事,叫他去找别人吧…… 这样想着,时间便没那么难熬了,两人到底成婚多年,虽聚少离多,但在这件事上,永嘉也没轻松多少,毕竟连孩子都有了的。虽起初有些不适应,但过了那个点,欢愉便随之而来了。 陆勤微微低头,亲去妻子额上的薄汗,看她细白而汗涔涔的脖颈,和不断起伏着的雪白胸脯,锋利冷峻的眉眼,竟流露出一点温柔缱绻。 …… 不知过了多久,内室终于安静下来。仆妇在门口候着,听到叫水的声音,忙进出送水。 陆勤本想抱永嘉出去,刚有动作,怀里人便娇气得皱了眉,声音还有点哑,”等她们出去。“ 陆勤知她脸皮薄,爱讲究,便答应了。 永嘉放了心,合眼睡去,方才被逼到极致时,流过泪的眼,已经略有些红肿了。 陆勤低头看妻子,岁月仿佛格外偏爱她,旁人老的老,丑的丑,唯有她,岁月仿佛未曾在她脸上留下过痕迹。今日他进门时,一眼便看见她了,她站在母亲身边,一如从前的温柔端雅,和当年先皇引他去看她,她在桃树下抚琴的时候,一模一样,相差无几。 说不定,哪一日他老了,她也还是这个样子。 但也无所谓,她还是他的。 …… 翌日,江晚芙早早就醒了,惠娘几个忙进来,替她梳洗穿衣,忙得进进出出,等她从东次间出来时,陆则都已经看了好一会儿书了。 见小娘子出来了,陆则放下看到一半的书,起身看她,淡淡开口,“好了?” 江晚芙走过去,轻轻“嗯”了一声,仰脸望着他,抿唇浅浅一笑,“夫君等久了吧?” 是挺久的。小娘子收拾起来,很是折腾,里里外外的衣裳,里三层外三层,光是腰带,就要搭上几样配饰,加上发饰首饰,还有妆容,整套下来,能折腾半个时辰。 要是在刑部,谁敢叫陆则等这么久,大约这辈子都没机会再踏进陆则的屋子了,眼下换了小娘子,陆则倒是有耐心,看看书,打发打发时间,见小娘子问他,他还抬手碰碰小娘子的侧脸,温声道,“还好,不算久。” 屋里夫妻正说着话,屋外惠娘已经忍不住催上了,江晚芙应了一声,就撑伞出了立雪堂。 立雪堂离明嘉堂不算很远,走起来也不到一刻钟,很快就到了明嘉堂,进月门的时候,还碰见了陆致。 陆致在前,远远望见二人,倒是停了步子,等他们到了面前,才看向陆则,出声打了招呼,“二弟。” “大哥。”陆则也点点头。江晚芙自然是随夫君,也跟着屈膝同大伯子见礼。 两方碰面,倒是没什么话,只是一起进了月门,到了正厅,仆妇进来端茶,卫国公和永嘉公主很快过来了。 江晚芙和陆则成亲的时候,卫国公并不在府里,因此这是她第一次见公爹,按规矩,是要吧敬茶的礼补上的,明嘉堂的仆妇也早有准备,备了茶盏、蒲团、大红承盘等物件,只等正厅一要,便很快送了进来。 江晚芙起身,两手捧着茶盏,给公爹敬茶,语气恭谨和顺,口中道,“儿媳请公爹安。” 陆勤扫了眼跪在蒲团上的儿媳,他昨日没仔细看她,毕竟是儿媳妇,他当公公的盯着看,成什么体统。今日倒是看清了模样,生得的确美,温婉柔美,细细的手腕上,挂着个颜色通润的镯子,眉眼干净,大约是讨长辈喜欢的类型。 永嘉似乎就很喜欢她,今早用早膳时,她难得动手一回,替他夹了块糕点,边替儿媳说着好话,“江氏性子不错,也不嫌我这里闷,每日都来陪我,比起儿子,倒是贴心许多,像是多了个女儿一般。这糕点也是她亲手做了,送来明嘉堂,我吃了觉得好吃,叫厨子过去学的。” 他那时只道了句,“你喜欢女儿,再生一个便是了。”永嘉不吭声,他便夹了那甜腻腻的糕点,皱着眉吃了下去。 陆勤走神得有点久,陆则皱皱眉,起身,开口唤他,“父亲。 陆勤抬眼,扫了眼儿子,心中嗤笑一句,为了个女人,真够没出息的…… 他接过茶,喝了一口,取过桌上的红封,摆在那大红承盘上,沉声道,“起来吧。” 江晚芙谢过自家公爹,敬茶一事,便算完了。她退回自己的位置,坐了下来。 陆勤倒是没把注意力放在儿媳妇身上,扫了眼兄弟二人,一左一右坐着,一个温和有礼,一个面色淡淡,他起身发话,“你们兄弟随我去书房。” 说罢,他就起身出去了,陆则陆致也跟着起身,朝永嘉公主行礼,二人才跟着出了正厅。 陆则这一走,江晚芙便有些心不在焉,她其实能够感觉得到,卫国公大约是不大喜欢她的,听说她和陆致的婚约,就是卫国公定下的,结果眼下,她又嫁给了陆则,换了她是卫国公,大约也会觉得,这女子实在有些“水性杨花”。 但他们一个是做公公的,一个是当儿媳妇的,卫国公就算对她不满,也不会管束她,这不合后院的规矩,但陆则就不一样了。 老子管教儿子,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谁都挑不出理的。 且先前听祖母说,公爹教子很是严厉,陆则幼时便吃过不少苦头,这么一想,江晚芙更加坐立难安,虽陪着永嘉公主说话,心思却俨然不在屋里,早早跟着陆则出去了。 永嘉公主见状,倒没舍得说她,她挺喜欢阿芙的性子,她虽觉得儿子皮糙肉厚,当初那么大胆,实在很该被教训一番,但看江晚芙这个样子,还是叫了嬷嬷进来,吩咐道,“去书房给国公爷带句话,就说我想留他们兄弟在明嘉堂用顿家宴,叫伺候的下人提醒着些,别叫他们爷几个说高兴了,误了时辰。” 嬷嬷应声下去传话。 江晚芙听了这话,才略微安了心。 公爹就算再生气,也不至于不给公主面子的吧。 第70章 父子三人到了书房,还没进门,陆勤停下步子,回过头,扫了眼跟在身后的兄弟二人,然后忽的开口,一句话打破了平静。 “陆则,去院子里跪着。” 一句话,惊得陆致猝不及防,忙抬起头,急声道,“父亲——” 陆则倒是面色如常,像是早就猜到了一样,颔首应是,没有多余的话,走出屋檐,掀起锦袍,神色疏朗跪了下去,双膝落地,跪在积了雪的青石板上。 雪下得很大,陆勤一贯不喜儿子养得太娇生惯养,方才从正厅过来,他自己就没撑伞,兄弟二人更没撑伞的份,所以,陆则肩上本就落了层雪,还没来得及拍落,立即又跪在了雪地里。 寒风呼号,吹得书房外那颗高大梧桐,枝叶摇晃,发出沙沙的声音,寒风几乎往人骨子里钻。 这样的天,不说跪一天,就是跪半个时辰,也能折腾病了。 偏偏陆勤没有半点慈父心肠,扫了眼,边朝屋里迈,边朝长子道,“你进来,我有话和你说。” 陆致迟疑片刻,到底不敢违逆父亲,跟了进去,屋里也不见得多暖和,陆勤血气方刚,不爱烧炉子,除了他和永嘉公主的正屋,女子生来畏寒,他虽觉得燥热,却也只能忍着,但这书房,永嘉公主从不过来,自然用不着烧炉子。 陆勤在书桌后的圈椅上坐下,沉道,“坐。” 陆致看了眼门口的方向,到底是想替二弟求情,张了张嘴,还没出声。 陆勤一眼看穿,直截了当开口,“不用替他求情,又不是小娘子,没那么娇气。你求情也没用,坐下!” 陆致犹豫了片刻,只好坐了下来。 陆勤打量着长子的神色举止,心里有些复杂。 他的确生嫡子的气,这不错。江氏本是长子的未婚妻,要说江氏因为长子“怜香惜玉”的毛病,不肯嫁他,也就算了,他只当小娘子心事重,这没什么好说的,总不能逼着她嫁。可阴差阳错的,江氏竟成了嫡子的妻子。母亲写信去宣同,还替那逆子隐瞒,说什么被外人算计,不得已玷污了江氏的清白,所以才要娶。 他要是能信这鬼话,就白白当了陆则这二十几年的爹了。 陆则的性子,他还不清楚?他不喜欢的,硬塞给他,逼着他点头,他都不要;他喜欢的,不是他的,千难万险,也要抢到手,骨子里其实就是两个词:蛮横、强势。 所以,他还没回京城,就知道,其中必然有猫腻。 他方才当着陆致的面,让陆则跪在外面,一来的确是生气,想让那逆子受个教训,二来却是为了试探长子的态度,看他到底是如何想的。 怨恨?还是一如既往的兄友弟恭? 长子的反应,在陆勤的意料之中,却又让他心里一叹。他膝下只有两个儿子,一嫡一庶,一长一幼,因为他的私心,他对陆则抱以厚望,教他习武,把他养得如今这幅强势的性子。对陆致的教导,却默许夫子教他仁厚君子,教导他兄友弟恭,教导他事事谦让,养得他如今这幅仁厚过头的性情。 可以直白的说,两个儿子,一个被他养成了虎,凶悍强势,杀伐果决。一个被他养成了鹿,君子端雅,温驯纯良。 对很多人而言,鹿和虎,孰好孰坏,其实没有严格的定论。他也知道,其实长子在小娘子中的人缘,反而胜过身为世子的陆则,谦谦君子,磊落大方。 但事实就是,没有利益冲突的时候,虎可以和鹿和平共处,互不相犯,但当矛盾激化,虎却可以一口咬死鹿,一击毙命。 陆勤猜到长子的反应,但在回京的路上,他也不止一次想过,长子会不会生出反抗的心思,哪怕只是一点。 但他没有,一点都没有,他丝毫没有察觉,他的兄弟,用卑劣而强势的手段,夺走了本该是他妻子的小娘子。他不是蠢,陆家生不出蠢笨的人,一个弱冠之年便通过科举入仕的世家郎君,也蠢不到哪里去,他只是没有怀疑,没有戒备。 是他没有教他这些。他教他仁厚待人,但没教他,人是自私的、利己的,即便至亲如父子夫妻,也有各自的私心,更何况兄弟。 他太天真了,但这天真,恰恰是他这个父亲,之前所乐见其成的。 陆勤沉默良久,狠下心,抬眼盯着对面的长子,开了口,“江氏的事情,我已经知晓。虽江氏与你未正式定亲,但你二弟与她成婚,终究不妥,没有顾及你的处境,这是他的错。” 陆致本来坐立不安,听了这话,却是一怔,喉间一股苦涩。 他每天都在告诉自己,江表妹已经是二弟的妻子,是他的弟妹,这件事是意外,他不能怪谁,也不能怨谁,他没有这个立场,他内心再痛苦,也藏着不肯让外人知晓,从不对任何人提起。 可是当听到父亲那句“没有顾及你的处境”时,心里那些压抑了很久的情绪,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口子,他怎么可能不在意?他真的想要娶江表妹的…… 那个时候,江表妹要回苏州的时候,他是想过的,他想过挽回的,他甚至想过,抛下京城的一切,外派去苏州。 陆致闭了闭眼,嗓子眼犹如含了黄连一样,苦涩不断涌上来。 他垂下眼,过了许久,才艰涩开口,“此事到底是意外,还请父亲不要迁怒二弟和二弟妹。况且,我和表妹尚未定亲,取消婚事在前,是我对不起她。” 陆勤沉声,“江氏的确无辜。你和她之间,的确是你对不住她,你愧疚也好,过意不去也罢,我不说什么。但你们兄弟之间,却是他对不起你。哪怕江氏只是和你议过亲,他也不万万不该娶江氏。虽是事出有因,但毕竟是他不对,他该跪就跪,该罚就罚,没什么冤枉的。你心里有怨,或是觉得委屈,我都理解,我今日也给你这个机会。” 云鬓楚腰 第58节 说着,他起身,从一旁博古架上扯下一根长鞭,摆在书桌上,沉甸甸的包铜木质手柄,和桌面碰撞,发出不轻不重的声响,沉而有力。 陆致看着那长鞭,整个人一怔。 陆勤开口,一字一句,“你二弟眼下就跪在外面。我已屏退下人,你心中有怨也好,有恨也罢,亦或是不甘,什么都可以,拿着这鞭子出去,你何时消气,我何时让他起来。但大郎,你要记住,你放下鞭子的那一刻起,江氏一事,你就要彻底放下。我决不允许我陆家郎君,因为一个女子,闹得兄弟阋墙,家宅不宁!” “动手吧——” 陆致目光落到那根长鞭上,像是被烫到一样,很快挪开,他站起身,开了口,“父亲,我……” 他想说,他动不了手,他和二弟毕竟是手足兄弟。他是兄长,怎可对自己的弟弟动手? 陆勤却没给他开口的机会,只问他,“你心里有不甘吗?” 陆致咬紧牙关,承认,“我的确有,但我不能——” 陆勤骤然抬声,“既然有,就拿起鞭子。” 陆致内心挣扎,“我……” 陆勤声音沉而有力,几乎像是下军令一样,“拿!我要你拿,陆致,像个男人一样。拿!” 陆致被吼得下意识伸手,一把抓住长鞭的手柄,抓在手里。他跟着陆勤出了书房,长鞭随着他们的步子,拖过雪地,留下一条长长的雪痕。 陆勤站在兄弟二人的面前,冷酷严厉,“动手!” 陆则抬起眼,看着面前的兄长,抬起手,脱掉锦袍,只着一身单衣,温声道,“兄长,动手吧。” 陆致神色晦暗不明,他陷入前所未有的挣扎之中,一旁的父亲,跪在雪地里的兄弟,江边初见时含笑唤他大表哥的江表妹,一幕一幕,在他的眼前划过。像是重演一般,他这些日子避免去想起的画面,一幕幕上演。 这些日子,他藏在心里的不甘,不敢为外人道的怨,折磨他的嫉妒,失落、后悔……所有的情绪,都在这一瞬涌上心头。 最终,化作了无奈和苦涩。 他苦笑一声,丢掉那根长鞭,撩起锦袍,就那么直挺挺跪了下去,面朝父亲,深吸一口气,开口,“孩儿放下了,什么都、放下了。” 陆勤沉默着看着跪在雪地里的兄弟二人,良久开口,“既如此,那就回去吧。” 陆致闭目颔首,“是。孩儿告退。” 他起身,失落朝外走去,本想回明思堂,走到一半,却蓦地换了个方向,常宏赶忙跟上,见他失魂落魄,却又不知晓究竟发生了什么,只小心问,“大爷,咱们出府吗?要不要叫马车?” 陆致摇摇头,朝府外走去。 常宏忙跟着追了上去,二人冒着雪,不知走了多久,终于见自家主子停下,抬头一看。 摘星楼三个字。龙飞凤舞,才经历了火灾的酒楼,早已恢复了往日的繁华热闹。 …… 明嘉堂书房外,陆勤见长子走出很远,才扫了眼跪在地上的嫡子,“穿上吧,进屋。” 陆则缓缓穿上外裳,顺势捡起那根落在雪地里的长鞭。大哥虽宅心仁厚,不肯动手,但父亲一贯不会心软,这顿打,他照旧要受着。 他倒是不怕疼,打了就打了,没那么娇气,只是若叫小娘子看见了,怕是要哭成泪人儿了。他是极不愿意见她哭的,尤其是在那个梦之后,他上辈子没护好她,这辈子怎么也不该叫她哭了。 否则,她跟了他两辈子,实在是太不值当了。 陆则垂眼想着,跟着踏进那书房,开始思考这几日如何瞒过小娘子。不如说刑部有事吧…… 第71章 父子俩进了屋,气氛倒没有太紧张。 主要是陆勤对自己这个儿子,实在太过了解,他先前虽表现得一副震怒模样,但真要说起来,他当年娶永嘉的时候,手段也不比陆则温和到哪里去。 谁都有年少轻狂的时候,陆则要是真没用到,连自己瞧上的小娘子,都娶不到家里,那他这些年对他的严苛教导,才算是付诸东流,白费力气了。 想起这逆子用的手段,瞒天过海、一环接一环、名正言顺,算计起人来,连爹妈老太太都一并算计进去,胆子不小,本事也不小,倒真是他的种。 想归这么想,陆勤自然不会张口来句“不愧是老子的儿子”之类的话,扫了眼被儿子摆在桌上的长鞭,没什么好脸色,“你倒是识趣,知道自己逃不了一顿打。我为什么替你兄长定江氏,你难道一点都不明白?” 当年江氏的母亲徐氏,养在卫国公府上,他对徐氏印象不深,只隐约记得她似乎十分规矩,见了他们兄弟,从来都只行礼避开。老太太生他时,伤了身子,便也没给他生个什么姐姐妹妹,几个姨娘也都生的是儿子,家里四兄弟,站出来倒是威风,就是儿子不如女儿贴心,徐氏一来,性情温顺规矩,老太太便很喜欢徐氏,等她出嫁的时候,还掏了自己的私房,补贴了些嫁妆,徐氏出嫁不久,就随夫外调去了苏州,离得远了,见面的机会少了,自然生疏了些,但每逢年节,徐氏都会寄节礼过来,孝敬老太太。 那时他去苏州办差,因着徐氏的关系,他就住在江家,那时江氏还是个年幼的小娘子,梳着花苞头,戴着珠红的绢花,一张小圆脸,也不怕生,见着谁都笑,他在江家住了一段日子,还抱过她。 幼时的江氏,的确生得很可爱,且人也机灵乖巧,再加上江家人,尤其是那位睿智和善的老夫人,给他留下了不错的印象,他当时便生出了给长子定下婚约的念头。 一来,这样人家养出来的女儿,不会很差,又生得一副美人胚子,长大应当也不错,不算辱没了长子。且有徐氏在,母亲想必也容易接受一些。二来,他终究存有私心,长子不必娶个身份相当的名门贵女,更不需要一个强有力的岳家。 就这样,离开苏州之前,他和江家老夫人说定了亲事,回到府里,老太太听了,自然不乐意,好歹是亲孙子,但那时他祖父去了,府里早就是他当家做主,不比之前了,老太太虽然不高兴,但到底还是松了口,只说。 “眼下是你当家做主,我也管不住你,你当爹的,偏心到这个地步,以后孩子埋怨你,你别后悔就行。你既然许了婚事,我就不说什么,只一句,定亲的事情,等江家那小娘子及笄,我接来府里看看,教一教规矩再说。” 陆勤自然答应了,老太太是个心软的,又有徐氏的情分在前,等真把人接过来了,养在膝下,过不了多久,就有感情了。 想起旧事,陆勤接着朝下道,“你一生下来,我就替你请封了世子之位。你的兄弟,除了你之外,个个都只学文,不沾军务,这其中固然有你二叔、三叔一番爱子之心,但他们何尝不是在表明态度。你是继承我衣钵、继承陆家军,唯一的人选,是日后的陆家族长、卫国公。还有你兄长,他在那鸿胪寺,一待就是四五年,我都不曾替他开口换个地方,你当真觉得,以你兄长的才学,只配待在鸿胪寺吗?” 陆则的确是他唯一的嫡子,世子之位给他,无可指摘。但这不代表,陆家所有族人,都能心甘情愿接受一个身上流着刘皇室的血的族长。尤其是在皇室,明里暗里想要打压卫国公府,却碍于种种情况,不敢明目张胆,只敢作些小动作的时候。 远的且不说,就说宣帝即位后,就借内阁之口,有意改大都督府为五军都督府。名义上,他仍是都督同知,统领五军都督府,但实际上,一旦改设,权力一分为五,必然削弱卫国公府的权力。 虽后来因边关失守,最终没能推行,但皇室抑制武将之心,昭然若揭。当初跟着先帝打天下的四大功臣,如今也就只剩下他们陆家,还维持着以往的荣光。 于公,忠君爱国,实属应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更何况只是削弱权力。但陆勤作为武将,镇守九边重镇多年,再清楚不过,蒙古势力野心勃勃,一直拉拢北方各部,瓦剌表面上与大梁保持友好的局面,背地里小动作不断,一旦出了岔子,让蒙古骑兵趁虚而入,中原大地,面临的将是生灵涂炭的局面。更何况,还有那些蛰伏的藩王。文官怎么斗,都不影响大局,但武将一旦分权内斗,结果将是所有人都无法承受的。 百年来,陆家因镇守边关,受百姓爱戴,甚至在宣同各府,百姓只知陆家,不知皇室,他不可能毁了祖宗百年基业,不可能让大梁百姓,无端承受战乱。 于私,陆家一族,但凡嫡出,几乎没有善终,马革裹尸,真的不是一句空话,多少先祖,就算是死,也要死在战场上,一代代延续至今。自陆勤年幼起,他亲眼所见,他的叔叔、他的父亲、他的祖父,一个个都死在边关,就连陆勤自己,也不能保证,每一次都能平安回来。陆家对得起刘皇室,说句大不敬的话,没有陆家,刘家凭什么稳坐江山,所以,他们为什么要坐以待毙,任人宰割? 从一开始,他就知道,先帝下嫁永嘉,为的就是夺权。永嘉一旦生下儿子,那就是他的嫡子,是日后的世子,一个亲近皇室的世子,一个亲近皇室的卫国公,意味着什么,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陆家族人心知肚明。 他没办法保证,没办法让所有人相信,他陆勤的儿子,他会悉心教导,绝不会倒戈皇室,不会出卖陆家,他担得起陆家军,所以有了陆致的出生。 他需要一个庶子,和刘皇室没有血缘关系的庶子,来安祖父的心,来安族人的心。在父亲的安排下,母亲为他选了七八个身家清白的婢子,他在一众人里,选了其貌不扬、最没有威胁的夏姨娘,她没有拿得出手的娘家,甚至唯一的亲人兄长,是个赌徒,他着人替她那个兄长还了债,然后纳了她。 唯一在他安排之外的,大约是庶子成了庶长子。 陆勤扪心自问,他这一辈子,忠君报国,对得起陆家祖宗,对得起大梁百姓,对得起他唯一的妻子,唯独对夏姨娘母子,始终留有一分愧疚。即便他能保证母子二人衣食无忧,但也只是衣食无忧罢了。 陆则抢走江氏,的确是长子技不如人,但长子仁厚天真至此,却是他一手造就,他既骄傲于嫡子的出色果敢,又不免对长子更加愧疚。但他再愧疚,也要逼得长子毫无怨言。 难怪当年母亲说,他实在偏心过了头…… 陆勤沉默不语,陆则也不作声,拿过桌上摆着的长鞭,直直跪了下去,双手捧着长鞭,高举过头,定声道,“请父亲责罚。” 陆勤垂下眼,看着直挺挺跪在自己面前的儿子,他实在是最像他的儿子,固执强势的性格,战场上无所畏惧的勇猛,他似乎没有学到他母亲的温和,全然继承了他的性情。 陆勤沉默了片刻,拿过那条长鞭,丢在桌上,沉声道,“明日起,刑部散值,便去祠堂。我不着人看管,你自己跪足七晚。” 陆则垂下眼,颔首应,“是。” “起来吧,此事到此为止。” 陆则起身,父子二人又就蒙古和藩王的情况,讨论了片刻,陆则今年虽没去宣同,但他对宣同各府的事情,也算得上了若指掌,尤其是蒙古各部,这是卫国公府世子必须学的。 说罢蒙古,陆勤提起瓦剌,道,“瓦剌那位大汗,年纪到底大了,身体大不如前,底下几个儿子,斗得急赤白脸,怕是太平不了多久了。” 陆则沉吟片刻,“森檀儿子虽多,但真正拿得出手,只有长子额图斯、六子达瓦齐、十二子阿玉奇、十九子敦多。森檀有意效仿中原,对长子颇为看重,之前来梁的,就是额图斯。至于六子、十二子、十九子,其母都是瓦剌大族,瓦剌不比中原,虽森檀受中原文化影响,看重长子,但其他几个兄弟未必服额图斯。只是,他们若真的斗起来,对我们不一定是好事。” 陆勤点头,“不错,其实谁继承汗位,对大梁来说,没有什么差别,但瓦剌大乱,先前的和亲,就成一张废纸。还有蒙古,蒙古和瓦剌同属一系,若从中拉拢,也未必毫无用处,瓦剌的浑水,已经够乱了。此事我会写折子递给陛下,建议大梁派使臣去瓦剌,你若进宫,也可提一提此事。” 陆则颔首应下,父子二人又提起京城诸事,正说到兴起之时,听得门外传来敲门的声音。 陆勤抬声叫人进来,“何事?” 嬷嬷是跟着永嘉公主从宫里出来的,资历不浅,但对着卫国公,倒是很有些畏惧,不敢造次,恭敬道,“公主道,您难得回来,她想留大爷和世子在明嘉堂用膳,不知国公爷这边可谈好了?” 陆勤点点头,“大郎方才先走了,你叫个人,去趟明思堂。我们就过去。” 嬷嬷恭敬应下,见陆勤没什么吩咐,便退了下去。 嬷嬷一走,陆勤也没了说话的兴致,边起身边道,“走吧,别叫你母亲久等。” 陆则起身跟上,父子还没出门,陆勤步子一顿,忽的咳了一声,“你跪祠堂一事,别叫你母亲知晓。还有你媳妇儿,也看着些,别让她去你母亲跟前哭。身为男子,若连妻子都管不住,实在很没本事。” 陆则扫了眼自家父亲高大的背影,倒没戳穿,只言简意赅道,“是。” 陆勤若无其事,继续朝外走,手背在身后,脚下步子越快。 第72章 父子几个走后,江晚芙便一直陪着自家婆母,二人喝茶说话,又去了趟琴室。她还是小时候学过抚琴,后来便一直荒废着,如今捡了起来,比起从前,倒是精进了不少。 一曲弹罢,永嘉公主略指了几处,露出温柔笑意,“你学的很快,再过不久,就可以自己试着谱曲了。” 江晚芙颔首应下,倒是想起一事,同永嘉公主说了声,便出去了一趟,从惠娘手里取了拿了个匣子,回到屋里,朝永嘉公主道,“先前看母亲的琴谱,多是各色花笺,想来母亲是觉得素白宣纸寡淡,我阿弟从苏州给我寄了些苏笺,便给母亲带了些过来,母亲试试趁不趁手。” 永嘉也不说什么客套话,她如今对自家儿媳妇的性情,也算有七八分了解,这孩子待人好起来,真是一门心思的。 “好,我瞧瞧。”永嘉接过去,打开盖子,里头堆着几刀苏笺,杏黄、露桃红、天水碧、粉白、浅蜡……颜色素雅,纸面光洁,纸张薄如蝉翼,纸纹却细如鱼鳞。永嘉摸了摸纸面,想起自己尚在闺中时,父皇每每得了新笺,都会着人送到她手里,当时那种欢喜之情,时隔多年,竟也觉得,仿佛就在眼前一样。 当即叫侍奉茶水的丫鬟,取了笔墨来,沾墨,写下“永嘉”二字,果真落笔不晕。 “苏州造笺的工艺,倒是很不错。”永嘉赞不绝口,含笑望着江晚芙,“你有心了。” 江晚芙见婆母喜欢,自然也很高兴,听婆母这样说,忙摇摇头,“您别这样客气。我自嫁给夫君,蒙您不嫌弃,一直十分宽容。旁人家的婆母,哪有您这样好的,分明是将我当女儿的。” 她这话说的真心,永嘉听着,也觉得熨帖不已,面上笑意愈发柔和,叫丫鬟好生将这匣子苏笺收起来,婆媳二人又坐了会儿,便差不多到了午膳的时候。 嬷嬷进门来回话,提起陆致不在府里。 永嘉听了,倒没太在意,她本就不是很爱管着庶子的人,点点头道,“大郎不在,就别请夏姨娘过来了,省得她不自在,叫膳房给她添一桌。” 嬷嬷应下,“是。” 江晚芙在一旁听着,不自觉看了眼自家婆母。 永嘉见她看自己,倒是朝她一笑,也不多说什么,只道,“走吧。” 江晚芙跟在她身后,朝外走,心里却还在想方才永嘉公主提起夏姨娘时的语气,很淡然,听不出什么情绪。 就她这些日子和永嘉公主的接触,她能感觉到,自家婆母对夏姨娘,算得上很宽厚,她似乎不在意夏姨娘。 当然,夏姨娘在府里没什么存在感,除了生下庶长子,好像压根不存在这个人一样,她也从不出来走动,不像陆二爷的妾室,偶尔她还能见到几回,从惠娘等人口中听到几句哪个又得宠了、哪个又失宠了。 江晚芙不由得想到自己身上,若是陆则纳了妾室,她大约是做不到像永嘉公主这般淡然的。 心里没这个人的时候,自然能够贤惠,但你若心里有他了,什么贤惠规矩啊,都得给感情低头。 云鬓楚腰 第59节 到了正厅,父子二人居然比她们先到。 江晚芙自然再顾不上旁的事情,虽碍于公婆在场,却仍是悄悄打量着陆则一番,见他面色如常,不像是受了责罚的样子,悬着的一颗心,才落了地。 永嘉公主坐下,发话道,“既是家宴,就不必站规矩了,坐罢。” 其实江晚芙压根没站过规矩,但永嘉公主这么说,大约也是因为公爹在的缘故,她便也屈膝谢过婆母,才在陆则身边坐了下来。 用过午膳,江晚芙便和陆则并肩出了明嘉堂。小夫妻一走,永嘉公主便也起身,朝陆勤点了点头,去了书房,抄了一卷经,就到用晚膳的时辰了,嬷嬷进来请她,永嘉便应声起来,边吩咐了句,“派人明日送去玄妙观,请妙远道长替我供上。” 嬷嬷应下,安排下去。 到夜里,永嘉照旧与陆勤同榻而眠,她闭着眼,有些累,不怎么想说话,但陆勤却难得开了口,“白日里,听下人说,你去琴室了?倒是许久没见你抚琴了……” 永嘉睁开眼,视线落在屋内闷青的帐子上,像是想到了什么,“嗯”了声,又摇摇头,“这么多年不谈,早就手生了。江氏想学,我便教她,她悟性不错。” 陆勤一顿,本来要说的话,被他咽了回去,转而道,“你倒是很喜欢江氏。” 永嘉点头,“她是个好孩子,待长辈孝顺,对二郎,也是一心一意。” 陆勤听了,没作声,他不开口,永嘉便有些困乏,闭眼要睡,迷迷糊糊之间,感觉一只手落在自己的腰上,她累得厉害,实在没精力做哪些事,刚想开口,却听男人道,“知道你累,睡吧……” 永嘉实在懒得折腾了,闭眼沉沉睡去。 …… 江晚芙和陆则回到立雪堂,仆妇抱了披风下去,二人便在内室独处。 陆则今日不去刑部,就随手捡了本书,起初还没察觉,一翻开,却是一顿,眸中泄出点轻微笑意。 江晚芙在他身边打络子,见状瞥了一眼,是她看到一半的话本,眨了眨眼,替丫鬟们解释,“大概是我随手一放,丫鬟不识字,还以为是你的书,便收在一起了。” 陆则转过脸,见小娘子认真替丫鬟开脱的模样,心里倒是无端有点软,嗯了声,没打算追究,只道,“无妨,只是怕你看到一半,找不到了,心里惦记得慌。” 这话说的江晚芙脸上一红,她先前是闹过这样的笑话。但也不能怪她啊,她知道自己容易惦记事,便每回看话本,都刻意挑能从头到尾看完的,结果混进了本只出了一半,还没写大结局的,她看着看着,忽然就断了,可不是要惦记着嘛…… “夫君又笑话我……” 她从前觉得陆则可正派可君子了,但两人亲近了之后,才发现,陆则大多数时候的确又正派又君子,但就是偶尔会来那么一句,逗得她脸红耳赤,偏偏她还说不过他。 陆则在刑部断案,那些巧舌如簧的讼师,都未必说得过他。她一个女子,自然更说不过他了。 陆则倒也不就着这话朝下说,将话本放到另一边,沉吟片刻,开了口,“阿芙……” 江晚芙早忘了刚才的事情了,她是个不怎么记仇的人,抬眼看他,“夫君要说什么?” 陆则垂下眼,淡声道,“这几日,刑部很忙,我怕是要去刑部住几日,大约七八日,最多不超过十日。” 江晚芙听得一愣,第一反应便是有些不舍得,但她到底懂事,便也点点头,“好,明日起还是?” 陆则道,“明日。” 江晚芙也没心思打络子了,放到一边,起身道,“那我去给您收拾些衣物,先前听您说,刑部蚊虫多,还有老鼠什么的,眼下虽是冬天,但也还是有些的,我叫人抓紧赶制床帐子出来……” 她说着,便起来要去叫惠娘,陆则见她那副有点慌的样子,起身拉住她,拥到怀里,江晚芙一怔,便也乖乖给他抱着了。 二人安安静静抱了会儿,江晚芙才瓮声道,“都怪你,怎么不早点说啊,这会儿都要来不及了……” 陆则“嗯”了声,也不解释,“怪我。怕你不高兴,一直没说。” 江晚芙本来也就是很不舍得,听了这话,居然红了眼睛,她觉得自己从前没有这么离不开谁的,就是离开苏州的时候,都没有舍不得得想哭,偏偏对陆则,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就真的离不开了。 大约是陆则待她太好了。 两人抱了会儿,江晚芙觉得自己情绪平复了,便从男人怀里轻轻挣开,说要去收拾了。 陆则这回倒是没拉着她,江晚芙便带着仆妇忙碌了一下午,抓紧时间赶制出了一床厚厚的帐子,老鼠都难咬破的那种。又收拾了一整箱的衣物,驱虫的香囊、止痒的药膏、安神的药枕……零零散散,又捡了一箱笼,能想到的都想到了,一直忙到夜里,才算空闲下来。 第二日,一如既往送陆则出门,往常寻常不过的事情,换了今日,却有点难熬,她甚至有点想问问陆则,自己能不能去刑部看他。 但到底没问,她不想叫陆则为难,便仍是如往常那样,送他出了门。 送走陆则,江晚芙情绪一时有些低落,过了会儿,惠娘进来催,她才起身要去福安堂,给祖母请安。刚一进福安堂的月门,却见往日安静的庭院里,不少仆妇来来回回。 惠娘见状,忙喊住一人问话,过了会儿,才来同自家娘子回话,“说是国公爷带回来那孩子,就是姚小郎君,不见了。” 江晚芙自是一下子想起那孩子,皱皱眉,“不见了?” 惠娘点头,“嗯,说是一早起来,仆妇发现门开着,进去一看,人就没了。这样冷的天,也不知跑哪里去了?别是冻晕在外头了吧?” 江晚芙听了这话,想起那日她哄那孩子睡觉时,那孩子依赖的眼睛,不由得有些担忧,便道,“惠娘,叫个丫鬟回立雪堂,叫咱们的人,也在府里找找。” 惠娘应下,去传话了。 江晚芙进了正厅,果见老夫人已经坐着了,面容发愁,她走过去,蹲身宽慰老夫人,“祖母,您别担心,这进出大门侧门,都有人守着,定然是还在府里的。” 陆老夫人也点点头,又道,“这孩子的父亲,从小就跟着你公公打仗,守着那苦寒之地,如今姚旭没了,只剩下这么一根独苗,要是出了什么事,当真是……也怪我,没多叮嘱一声,叫她们看着些。” 这个时候,江晚芙说多也无用,就坐在一边陪着,仆妇进进出出几回,都说没找到人。 江晚芙陪着老夫人等到下午,天色都擦黑了,阖府上下几乎翻过来找了一遍,还是没找到人,陆老夫人便朝几人道,“你们也回去吧,陪着干着急也没用。” 江晚芙又劝了老太太一番,才起身出了福安堂,回立雪堂的路上,走到一处假山,却见一个黑乎乎的影子,像是猴子似的,从假山里爬了出来,三两下就跑到了她们跟前。 惠娘几个吓得赶忙拦在自家主子跟前。 江晚芙拿过灯笼,提起一照,待看清那“瘦猴”的模样,面色一松,回头朝惠娘道,“惠娘,叫人去福安堂,就说人找着了。” 第73章 江晚芙从菱枝手里,接过湿帕子,替小孩儿擦了擦脸,小孩儿到了她跟前,倒是不闹,仰着脸乖乖让擦,黑琉璃似的眼睛盯着她看。 惠娘在一旁伺候着,有些纳闷,“这孩子怎的这般直勾勾盯着您?” 江晚芙也着实不知道,自己哪里得了这孩子的喜欢了,摇摇头,朝菱枝道,“菱枝,你去问问绿竹,世子幼时的衣裳可还存着,若是有,拿几套过来。” 菱枝应下,出门去了,仆妇端着烧得正热的炉子进来,也都好奇打量了一眼小孩儿。世子夫人还年轻,刚嫁进来,肚子还没动静,他们立雪堂还是头一回有这样小的小孩儿呢,都觉得有些稀奇。 江晚芙也没说她们,见小孩儿手里还紧紧攥着个熟悉的袋子,她上手摸了摸,果不其然还是干硬的馒头和肉干,望了小孩儿黑曜石一样的眼睛,道,“倒是个机灵的,还知道戴上口粮,没把自己饿晕在外头……” 小孩儿像是没听懂,看了看自己的袋子,又看了看江晚芙,眨眨眼睛,忽然打开那个袋子,拿了个馒头。 江晚芙同惠娘几个都纳闷着,还以为他饿了,江晚芙正准备叫仆妇弄些吃的来,却见小孩儿抬头看看她,又抓了个馒头出来,然后将两个馒头,一起递到她面前。 江晚芙一怔,小孩儿见她不伸手,直接放在她的手里,然后把袋口团好,他似乎听忌惮惠娘在,转过身,背对着她,将布袋藏进了被子里。 惠娘被小孩儿的反应,逗得想笑,道,“这小郎君还怕奴婢抢他的呢……” 江晚芙却觉得手里的馒头,莫名有点沉,小孩儿走到哪里都带着的口粮,扣扣搜搜不舍得吃,居然给她两个,说真的,她还真有点受宠若惊。 惠娘笑罢,蹲下身,替小孩儿脱了靴子,却是一惊,那双瘦得骨头都支棱出来的脚,长满了冻疮,又红又肿,倒是没流脓,但也够吓人的了,一般大人都忍不住,小孩儿居然一声都不吭。 江晚芙听见惠娘的声音,也低头看了一眼,看了眼还一脸无辜望着她的小孩儿。叹气道,“惠娘,去拿药吧。” 越往北越冷,对江晚芙来说,京城已经够冷了,宣同更靠北,冬日漫长,只会更冷。小孩儿跟着公爹他们,从宣同到京城,路上也没有仆妇照料,男子天生粗枝大叶,也就记得住给口饭吃,别的指望不上。冻了一路,昨日到了府里,又是热水洗脚、又是点炉子,可不是要生冻疮了嘛…… 惠娘拿了药过来,清理过后,江晚芙给小孩儿抹了药膏,又用细棉布抱上,两只干瘦的脚,现下倒是裹得像粽子了。 小孩儿有点不适应,动了动脚,江晚芙瞥见,一声给叫住了,温声道,“不可以。等你脚上的冻疮好了,才能拆。” 小孩儿看了她一眼,倒是不动了。 陆老夫人得了消息,很快就赶过来了,进屋见乖乖坐在床榻上的小孩儿,没缺胳膊少腿的,松了口气,“没事就好。” 江晚芙忙起身,“您怎么亲自过来了?这么晚了,就叫姚小郎君住在我这里便是。” 陆老夫人拍拍孙媳的手,道,“没事,也不远,我过来看看,否则不放心。”说罢,看了眼小孩儿。方才她进来,多少也有点动静,小孩儿却连眼睛都不抬一下,刚才阿芙一起身,这孩子却一下子抬了头,眼睛追着阿芙。 她想了想,看了眼自家孙媳,道,“阿芙,你随我过来。” 江晚芙自然不知祖母要说什么,忙应下来,又叮嘱惠娘看着小孩儿,才扶着陆老夫人出了内室,她倒了杯大枣水,递给老夫人,“祖母,您润润嗓子。” 陆老夫人接过去,垂眼看了眼,哪里是什么茶,分明是红枣泡的,还带着股栆香。阿芙这孩子,做什么都这样细致,自做不出大晚上给她递茶的事情。这么一看,她越发觉得自己先前的念头靠谱。 她年纪大了,精神不济,总归不像阿瑜小时候那样,能照顾个孩子。仆妇又未必上心,这孩子不会说话,更是不好照顾。本来她照顾不了,就该找几个儿媳妇,但永嘉就不必说了,金枝玉叶,哪里会带孩子,庄氏本来倒是个不错的选择,但为了荃姨娘的事情,和老二正闹得不开心,她当婆婆的,肯定不想给儿子儿媳再添乱了。至于赵氏,自己没生养过不说,当年四郎养在她膝下,都闹出不少事情过,是个心思多的。 唯独阿芙,心思细腻,性情温良,这件事交给她,她再放心不过。 陆老夫人将自己的想法说了,江晚芙也只是想了想,很快就答应下来了,“您把这孩子交给我,我一定好好照顾他。” 陆老夫人放心颔首,又道,“我已经叫人去请郑院判了,他明日会来府里,给这孩子看看。” 江晚芙答应下来,送老夫人出了月门,回到屋里,小孩儿一见她,眼睛一亮,她走过去,摸了摸小孩儿的头,叫了绿竹过来,同小孩儿道,“以后你就住在婶娘这里了。绿竹姐姐照顾你,你要乖乖听她的话,好不好?” 小孩儿显然没怎么看绿竹,盯着江晚芙看。 江晚芙也不在意,叮嘱了绿竹几声,等小孩儿吃了晚膳,就哄小孩儿睡觉,从前是她睡不着,惠娘给她哼小曲儿,现在是她哄小孩儿,虽说她还没自己的孩子,但就当提前试试了。好在小孩儿很给她面子,很快闭眼睡去了。 “倒是听话……”江晚芙替小孩儿掖了掖被子,莞尔道。 惠娘看着二人,不禁道,“娘子这样会照顾孩子,合该早些生个小郎君或小娘子才是……” 江晚芙自然也是想的,她和陆则感情越发好,自然是盼着早些生个孩子,不管是小郎君还是小娘子,她都喜欢的,只是不晓得,陆则更喜欢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想到不在府里的陆则,江晚芙便有点惦记他,明明早上才分开的。她摇摇头,不让自己去想这些,回了正屋,洗漱睡下。 而同一时刻,陆则正在陆家祠堂里。 祠堂里很安静,昼夜都点着长明灯,他跪在蒲团上,面前是陆家先祖的牌位,陆则一身月白的长袍,闭着眼。月光洒在他的背上,夜风吹得身后的门,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响。 他想起自己在宣同打仗的时候,他也不是生来就能适应那种惨烈的,第一次上战场,他人前骁勇善战,回到帐子里,一闭上眼,满眼都是血色、残肢、断臂、尸体、头颅…… 很多人终其一生,都难以得见一次的场景,对于宣同各府的百姓,却是再习以为常不过的事情,蒙古不行农耕之事,隔三差五侵扰边关,若没有陆家守着,宣同各府,早就成了蒙古的囊中之物。 但那又怎么样?陆家祖祖辈辈,守着边关,也只能是如此。陆家没有更多的兵力,彻底灭了蒙古势力,也不敢灭了蒙古。 蒙古一旦没了,卫国公府,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杯酒释兵权”,都算是不错的结局,更大的可能是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陆则身处其中,他身上流着陆家的血、流着刘皇室的血,但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陆家也好,刘皇室也罢,谁都改变不了这个局面。 有些事情,恰恰是中了那句“不破则不立”。 陆则闭眼想了很久,不知过了多久,又或者他中间睡着了,只听得远处钟楼一声悠长钟声,他睁开眼睛,一束金光,破云而出,穿过窗牗细小的孔洞,落在他的肩上。 常宁正靠着立柱犯困,被这钟声惊醒,忙晃了晃脑袋,听见宗祠门被打开,忙站直了身子,望向门开的方向。 “世子……” 陆则没说话,肩着那缕金光,从门内踏出来。 常宁看得一愣,自家世子从宗祠踏出来的时候,仿佛拢在一团金光里,清冷眉眼,譬如仙人,让他不由自主想要跪下去,心头隐隐压着什么一般。 陆则开口,“去找一个人,雀沟县县令,傅显。” 云鬓楚腰 第60节 常宁一愣,当即拱手应下,“是。” 陆则颔首,继续朝外走,常宁跟上,低声道,“世子,昨晚刑部衙门散值后,夫人叫纤云姑娘去了趟衙门,倒是没进门,送了些御寒的衣物,守值的小吏收下了。” 陆则抬眼,“没说漏嘴?” 常宁自然立刻摇头,“没有,奴才叮嘱过那小吏。” 陆则颔首,继续朝外走,走出宗祠后,却没朝出府的地方去。 立雪堂里,守夜仆妇靠着立柱犯瞌睡,忽的听见一阵脚步声逼近,惊得睁眼,只来得及瞥见一抹月白,倏地进了正室大门,刚吓得要追进去,就见屋里守夜的菱枝出来了。 菱枝朝她摇摇头,“没事,是世子。” 陆则屏退丫鬟,进了内室,来到床榻边,垂眼看着江晚芙。小娘子侧躺着,睡得很沉,脸贴着枕,似乎是有些冷,整个人缩在锦衾里,缩成一团,实在很惹人怜爱。 陆则坐了会儿,静静看了小娘子一会儿,眼神不自觉柔和下来,也没叫她,起身要走的时候,江晚芙却像是察觉到什么一样,在枕头上蹭了蹭。 她半睡半醒中,睁开眼,瞥见一抹熟悉的月白,下意识就喊了一声,“夫君……” 陆则自然应她,“嗯。” 听他应了,江晚芙反倒有点懵了,待回过神来,赶忙坐起来,乌黑长发垂落腰间,仰脸望着陆则,“夫君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喊我?” 陆则一一答道,“回来取些东西,过来看看你,见你睡着,就没叫你。” 一句说罢,两人都没作声,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倒是听见庭院中仆妇的洒扫,扫帚扫过地面的窸窸窣窣声响。 江晚芙抬眼望着陆则,陆则见她那双明润的眼,心蓦地很软,张开双臂,怀里便扑进了个香软温热的身子。 她抱着他,脸也贴着他的脖子,整个人依偎在他怀里,两人亲密无间抱着,谁都没说话。 良久,江晚芙才松开抱着男人脖子的胳膊,陆则垂下眼,见她衣袖因方才动作而扯起,露出半截细白的小臂,抬手替她抚平袖口,又给她理了理鬓发。 江晚芙乖乖伸着手,任由陆则动作,她偶尔会觉得,陆则大约是比她年长几岁的缘故,有时候把她当女儿似的。两人刚成亲的时候,江晚芙还觉得,自己照顾陆则比较多,在一起久了,才慢慢察觉,其实陆则照顾她更多些,只是他每回都是默不作声做了,也不作声。 她想了想,仿似吃了糖似的,心里甜津津的,忽的想起一事,才开了口,“夫君……” 陆则握着小娘子的手,应了一声,“嗯?” 江晚芙便把姚小郎君跑出来,然后被她带回立雪堂的事情说了,又道,“祖母想让我帮忙照顾一段时间,我答应了。” 其实她那时答应的爽快,一来也的确是生了恻隐之心,那孩子粘着她,一双脚都那样了,实在是可怜,只当是两人有缘分罢了。二来却也是为了陆则,她嫁给陆则起,就知道,他早晚有一日是要去宣同的,或早或晚罢了,就像永嘉公主在府里等着公爹一样,她也会为了陆则,守着立雪堂,等他平平安安的回来。 小孩儿是陆家军将士的遗孤,她若能照顾好他,也算是为陆则做了件事,至少让那些将士知道,他们为陆家卖命,万一战死沙场,妻儿也有陆家照料。她是他的妻,做这些事,要比旁人更有说服力些。 其它的,她有自知之明,也帮不上什么忙的。 这番心思,她倒是没同陆则说,她不大想说那些分离的话。 陆则也只当她可怜那孩子,便道,“无妨,你觉得投缘,就养些日子。只是别累着自己,有什么事,吩咐下人。” 江晚芙抿唇浅笑,颔首乖乖答应下来,“好,我都听夫君的。” 小娘子这样乖,实在很贴心,陆则低了头,亲了亲她,两人气息缠在一起,角落里的细颈玉瓶里,腊梅静静开着,散发着幽幽淡香。 第74章 陆则到底没在府里久留,刑部还堆着一堆事情等他,他如今虽只是代管刑部,但实际上,刑部尚书要做的事情,他一样都不能推辞。他很快便离府去了刑部。 江晚芙送他出门,又去看了看小孩儿,她还是昨晚听祖母说这孩子的身世,才知道他的名字。 姚晗。斯斯文文的名字, 古书《集韵》里用这样一句话来解释这个“晗”字:天色将明。和陆则的字“既明”,倒有异曲同工之处,江晚芙听罢,越发觉得,这孩子与他们夫妻有缘分,多少有些爱屋及乌的想法。 她去看姚晗时,小孩儿正在吃早膳,绿竹在一边伺候着,见她进来,忙恭恭敬敬屈膝,“夫人。” 姚晗也是眼睛一亮,三两口咽下手里的花卷,跑到她身边。江晚芙牵他回了桌边,抱他坐上凳子,道,“别光吃花卷,噎得慌,喝碗粥。” 绿竹一听,赶忙舀了碗粥,怕自家夫人误会她伺候不用心,小声解释,“姚小郎君像是不爱喝粥,奴婢方才也给他舀了的,他不肯吃——” 话说一半,却见方才一眼都不看那粥的姚晗,抱着夫人刚递过去的粥碗,大口喝了起来,话音顿时戛然而止。 江晚芙自然不会怪绿竹,朝她一笑,“我知道。他不肯吃,也别逼着,哄一哄,或者给他盛一碗在边上,他噎着了,自己会喝的。” 用过早膳,郑院判就来了府里,给姚晗一番望闻问切,当然小孩儿不说话,问是没问出什么。 收回手,郑院判开口,“这孩子的喉舌,并无病症,脉象也很正常,倒不像是身上有什么病。方才听您说,这孩子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大人照顾,兴许是学说话的年纪,没有大人教导,所以不会说话。” 江晚芙认真听着,倒是听懂了,就是说小孩儿不是哑巴,可能是没学过说话,所以不会说。她点点头,又道,“郑院判,还有一事。就是这孩子胃口很大,且只食主食和荤腥,会不会对他有什么影响?” 郑院判沉吟片刻,道,“方才诊脉,倒是没什么影响。” 江晚芙点点头。郑院判开了药,又定了回诊的时间,惠娘就把人送出府了。 到了用午膳的时候,江晚芙想起姚晗那夸张的胃口,特意照先前的量,减了个馒头,同他商量,“你中午少吃一个馒头,留着肚子,下午婶娘给你做好吃的,好不好?” 姚晗看江晚芙不给他馒头,眨眨眼睛,倒是把手收了回去。江晚芙也不知道他明白了没,等到下午的时候,她蒸了碟桂花栗粉糕,用糖腌的玫瑰卤泡了壶水。 小孩儿像是第一次见这些,吃得很开心,到晚膳的时候,不用江晚芙说,他自己就给自己减了个馒头,仰着脸,黑曜石的眼睛盯着江晚芙看。 江晚芙被他看得又好笑又心软,摸摸他的脑袋,“真乖……” 姚晗没等到她说“给他好吃的”,本来还有点不开心,被温温柔柔摸了摸脑袋,又不说话了,乖乖低头吃饭。 哄孩子实在是个辛苦活,虽然陆则说,要她有事吩咐丫鬟,可这么小的孩子,真就丢给丫鬟不管,她也做不出这样的事情,一天下来,总得看个四五次才安心。 日子不快不慢地过,很快四五日就过去了,这一晚,她回到正屋,在心里算了算日子,再过三日,陆则就可以回来住了。 这样一想,本来稍显冷清的正屋,都一下子有了人气儿似的。还是早些生个孩子吧,有了孩子,立雪堂就能热闹起来了。 江晚芙正想着,身后的纤云,已经把她的发髻拆了,用梳子梳过几遍。江晚芙进盥室梳洗,披着湿漉漉的长发出来,纤云和菱枝上前,用又厚又大的棉布包着她的头发,将水汽一一吸走,江晚芙枯坐得有点犯困,就问,“我上回看到一半的那本话本呢?” 菱枝问,“娘子说的是那本《锦绣缘》吗?” 江晚芙点头,她这几日忙着照顾姚晗,一直没顾得上那本话本。菱枝听了,就去翻书柜,翻箱倒柜半天,空着手出来了。 江晚芙看她,“没找着?” 菱枝“嗯”了声,道,“我去您常待的暖阁找找。”说着,急匆匆出去,过了会儿,还是空着手回来了。 纤云纳闷,“这屋里的物件都是有数的,娘子的物件,谁会动?翡翠翡珠那几个洒扫屋里的可问过了?” 菱枝道,“问过了,都说没瞧见过。按说娘子的物件,她们不敢动的。” 要是丢了什么金银首饰,那肯定是要严查。但不过一本话本而已,自然犯不上那么大张旗鼓了。江晚芙也只点点头,道,“我知道了。” 说着,想起那日,陆则从他的书里,翻出一本她看到一半的话本,忍不住笑了一下。 菱枝见她笑,还有些疑惑,“娘子这是想到什么了?” 江晚芙摇摇头,“没事,我是想,估计是混进世子的书里,带回书房去了,我等会儿过去看看。” 陆则的书房,他们这些丫鬟肯定是不敢进的,立雪堂也就江晚芙,去送过好几回吃的,后来陆则更喜欢留在正屋练字,她才去的少了。 头发擦得半干,纤云又拿了铜壶来,说是铜壶,底下其实是扁平的,专门用来烤头发的,装了热水,用棉布包了三四层,从发上一遍遍熨过去,棉布吸走剩余的水汽,过了会儿,头发基本就干透了。 反正也不出院子,就那么几步路,江晚芙也懒得再梳头发,披了件带帽的披风,从头到尾那么一罩,菱枝提着盏灯笼,主仆俩就朝书房去了。 陆则虽不在,但他书房仍有小厮守着,见来人是江晚芙,自然不敢拦,去领了钥匙,很快开了门。 想着书房到底重要,闲杂人等进了不好,江晚芙便让菱枝在门口守着,自己进去找。进了屋,很快找到陆则平日放闲书的地方,她略翻了一下,很快翻出那本《锦绣缘》。 “还真是混到一起了……”江晚芙翻了翻书,摇头笑了笑,起身时,大概是披风帽子很沉,披风的系带又系得不够牢靠,她一起身,系带一松,整件披风就往下掉,她下意识侧身,一只手拉住松开的系带,另一只胳膊则被带起,碰落了博古架上的一个不起眼的盒子。 “哐当”一声,盒子落在地上,锁扣被砸坏,物件散了一地。 江晚芙怕那是什么重要东西,忙将披风系带系好,蹲下身去捡那盒子,待看清散落一地的是什么事,整个人却是一怔。 青色发带、碎了又被补好的簪子、团折枝梅花纹的胭脂漆盒、折了几根齿的梨花木篦子……这只是她认出来的一些,还有些认不出,但看着莫名觉得眼熟的。 这是她的物件…… 要不是都摆在一起,连她自己都察觉不出来。 怎么……怎么会在陆则的书房里? 江晚芙有些懵,思绪混乱地将散落一地的大小物件捡起来,收进那个锁扣被砸坏了的木盒里,满满当当一盒子,抱在手里,甚至有点压手。 夫君怎么会收集她用过的东西,江晚芙一点儿都不怀疑,是旁人所为。这里是陆则的书房,除了她和陆则,谁都不敢进来的地方。 且还有一样铁证。 就是那支簪子。 那是她和陆书瑜办赏花宴那一日,她在半路碰上太子,被逼得无路可逃的时候,随手扯下来,用于自保的。后来被陆则拦住,簪子砸在地上,碎了,她那时吓得不轻,便忘了那簪子。回了绿锦堂,惠娘还问起过那簪子。所以她记得很清楚。 是陆则捡起来,又叫匠人修补好的嘛? 江晚芙拿起那簪子,细细看了看,大约是那时碎得太彻底了,虽修补好了,但仍看得清楚裂缝。又不是什么值钱的物件,怎么值得陆则这样收在书房? 她捏着那簪子,指尖泛出隐隐血色,心口却扑通扑通,剧烈跳动着,像是有什么即将跳出来一样。 月光洒进屋里,落在桌案上,夜风吹进来,吹得那本落在地上的《锦绣缘》,翻了好几页,书页翻动的声响,令江晚芙回过了神。 屋外等久了的菱枝敲了敲门,在外低声问,“娘子?” 江晚芙捡起那本《锦绣缘》,本想将盒子放回博古架上,犹豫了片刻,却下了决心,抱进了怀里,出了书房。 小厮将书房大门锁上,江晚芙则和菱枝,回了正屋,朝准备跟进来伺候的菱枝纤云道,“我想一个人静一静,你们出去吧,不必在屋里伺候。” 纤云和菱枝应下,二人一起出了内室,在茶水房里取暖,年纪小的丫鬟们忙殷勤泡了茶,递过来,嘴甜道,“二位姐姐喝茶。” 两人接过去,纤云掏了几个铜板,一人分了一个,柔声道,“辛苦了,拿去买糖吃。” 小丫鬟们高兴坏了,一个劲儿谢过纤云,笑着出去了。 “你还真是散财童子……”菱枝摇摇头,拿自己这位姐妹没法子。 纤云笑笑没说话,想起不要她们伺候的自家主子,倒有些疑惑,“娘子是怎么了?刚才去书房,可发生什么事情了?” 菱枝也没比纤云多知道什么,摇头道,“没发生什么啊,娘子就是在里面多待了会儿,其他的,倒是没什么特别的。” 纤云纳闷,“是麽……” 二人正喝茶,烤着炉子,忽的听见隔壁正屋开门的声音,主子似乎在喊她们,二人忙放下茶杯,起身出去,果见娘子在门口站着。 娘子往日明润沉静的一双眼睛,亮而炙热,犹如洒着细碎的月光似的,正看着她们,吩咐道,“备车,我要去刑部。” 纤云听得一愣,连忙应了下来。 云鬓楚腰 第61节 第75章 天色渐暗,刑部所在的长街,已经没什么行人来往了,白日里忙碌的官邸,眼下唯有门口悬挂着的白纱灯笼,在月光下轻轻晃动着。 一辆青布马车在刑部侧门处停稳,一貌美的青衫丫鬟从马车上跳了下来,上前敲了敲侧门,守夜的小吏打着哈欠来开了门,见是个小娘子,面上因被吵醒的不耐,倒是略缓和了几分,“这里是刑部,若有冤屈,去顺天府报案。不过,这天都黑了,我劝你还是明日再去……” 纤云听罢,屈了屈膝,道,“这位大人误会了,奴家不是来报案的,奴家是卫国公府家仆,我家夫人来刑部寻世子,还请大人行个方便,通传一声。” 卫国公府? 本来困得打瞌睡的小吏,一下子给吓清醒了,抬头看了眼那门口停着的青布马车,恰见一位娘子被丫鬟扶着下来,那娘子生得极美,整个人罩在一袭藕色的披风下,有几缕乌黑发丝钻出帽檐,月光照下来,照得她面上莹白,五官明丽,真就犹如月下仙子一般。 先前和同僚们聊闲天时,的确是听说过,陆大人的正妻,出自苏州,容貌惊为天人,极为不俗,当时哥几个还私下调侃了几句,说陆大人实在艳福不浅云云。 若是上官家眷前来,小吏自然是愿意行个方便的,可问题是,陆大人压根就不在刑部啊? 小吏犹豫片刻,江晚芙已经走到屋檐下,小吏看了她一眼,忙低了头,结结巴巴道,“还请夫人稍等片刻,我这就去通传。” 江晚芙自然道好。小吏便转身去通传。 夜里天冷,菱枝忙替将手里拎着暖手的炉子,放得贴自家娘子近些,低声道,“娘子暖暖手……” 江晚芙漫不经心点点头,望着黑黢黢的门内。 却说小吏这头,找到留在刑部的常宁,把事情说了。常宁自是傻眼,边叫人赶紧去国公府传话,一边急匆匆来了侧门处,见世子夫人果真站在屋檐下,也没多想的功夫,走上前去,拱手道,“见过夫人。” 江晚芙心里虽急迫,面上倒是一如既往的温和,颔首道,“这几日你跟着夫君进出,辛苦了。” 常宁还真不敢说自己辛苦了,比起世子,白日里来刑部,夜里去跪祠堂,他舒服得多了,夜里还有人与他轮值,忙谦虚了几句,又小心翼翼道,“眼下世子正在大狱提审犯人……” 换作平时,江晚芙压根不会非要过来,但今晚,她难得的固执,便只是道,“无妨,那我等一等就是了,正事要紧。” 常宁只好引她进屋,他是男子,不好近身伺候,便去了门口。又着人叫醒膳房的仆妇,烧了热水,泡了茶,送上来。 仆妇哈欠连天送茶上来,茶水都险些倾了。江晚芙无心喝茶,也没在意,倒是纤云,她做事一贯细致,见那仆妇那副睡不醒的样子,便道,“奴婢去借用一下膳房,先将菜饭温上。” “好。” 得了自家娘子的答应,纤云便出了门。常宁见她出来,忙上来问,纤云说了想借用一下灶房,常宁便带她过去了。 进了灶房,纤云很快烧了灶,舀了几勺热水,架上屉笼,隔层将饭菜摆好蒸上,然后坐回灶台前看火。 坐了没一会儿,就见几个仆妇边说话,边走了进来了。 “这大晚上的,怎么还来客了,也不叫人好好睡个觉……” 另一个道,“你可知足吧,你刚来,不晓得从前是怎么过的。先前周尚书在的时候,动不动就留宿刑部,连带着其他大人们,也跟着有样学样,那时候哪里有现在这么清闲,夜里又要做宵食,又要给各房送热水,真是不得闲。你算算,就说这两个月,你夜里起来过几回,也不就是这一回吗?可别抱怨了,快,点个炉子给客人送过去。” 两人边说,边进了门,才看见灶台后的纤云,生怕纤云朝管事告状,忙道,“小娘子怎么亲自过来了,有什么事,吩咐我们一声就好了。” 纤云只一笑,道,“大半夜把两位婶子叫醒,我们也过意不去的,有什么能自己动手的,也就不劳烦两位婶子了。”说着,从荷包里捻了两粒碎银子出来,朝两名仆妇手里塞,边笑着道,“我想同二位婶子打听点事情……” 片刻后,纤云空着手,从灶房出来了,径直去了正堂,门口守着的常宁见她,倒是亲热叫了声,“纤云姑娘”。 纤云朝他温温柔柔一笑,脚下却丝毫不见停,径直进了正堂。 常宁碰了个软钉子,摸了摸鼻子。 他一直跟着自家世子进出,和夫人身边几个大丫鬟也都接触了好几回,纤云给他的印象就是那种,看着脾气好,性子软,实则最有主见,很不好糊弄。他又哪里得罪这位小祖宗了? 正想着,却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常宁回头,见是纤云,刚想开口,纤云却先道,“夫人请你进去说话。” 常宁心里一跳,跟在纤云身后,进了屋。 江晚芙一直想着事,见常宁进来,才抬眼,也懒得与他周旋转圜,直截了当道,“常宁,夫君不在刑部,是不是?他这几日,都不在刑部。” 常宁一听这话,就知道肯定是哪里露馅了,正绞尽脑汁想找理由,一抬头,就见菱枝和纤云两个看着他,一个怒气冲冲,替自家娘子打抱不平,一个目光审视,仿佛就等着他撒谎,好戳穿他,至于夫人,他倒是不敢细看她,自家世子有多看重这位夫人,他是知道的。 江晚芙见常宁不开口,就知道,肯定是陆则叫他瞒着她的。 若是陆则,她是不信他会做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情,唯一的可能就是,那件事,她要是知道了,一定会不开心,所以陆则骗她,说自己要住在刑部。 她轻轻垂眼,心头蓦地一跳,她想到了那日她给卫国公敬茶后,卫国公带他们兄弟去书房说话,她那时本来很担心,卫国公会迁怒陆则,后来永嘉公主叫人去传话,她便天真地以为,那件事就那样过去了。 但其实,没有的。 祖母说过的,卫国公这个人,教子极严,管教儿子比治军还严几分,陆则小的时候,吃过不少苦。 况且,若是她的猜想是真,陆则真的…… 那卫国公就更不可能不管。 短短一瞬,江晚芙想通所有症结,她站起来,轻轻抬起眼,朝常宁轻声道,“夫君在府里,对不对?国公爷罚他了。你不肯说,是夫君不许你说。” 她抬起眼,往日温顺明润的眼神,今日格外的坚定。 “不要紧,那我自己去问国公爷。” 说罢,便疾步朝外走去,纤云和菱枝二人赶忙追了上去,常宁在原地愣了片刻,咬咬牙,也追了上去。 他到底是男子,步子迈得大,走得也快,在几人上马车时,终于将人截住了,只是纤云菱枝二人一见他,便叫侍卫拦他,侍卫哪里会不认得常宁,有点傻眼,迟疑了一下,还是把他拦住了,朝他看了眼。 哥们儿,你怎么得罪夫人了?那可是夫人啊,你疯了吧? 常宁顾不上搭理朝他使眼色的侍卫,几步上前,语气诚恳道,“属下先前隐瞒夫人,是属下不对,属下回府之后,必定前去请罚。还请夫人万万不要寻国公爷,世子在祠堂,夫人可直接去找。” 江晚芙坐在马车里,听到那句“世子在祠堂”的时候,下意识捏紧了手里的帕子,良久才应了声,“嗯。” …… 卫国公府祠堂里,侍卫说罢那句“夫人去了刑部”,陆则皱了皱眉,骤然起身,边朝外走,边冷声吩咐。 “备马。” 说话间,陆则踏出祠堂院子的月门,瞥见门口那个熟悉的身影时,脚下步子微微一顿。 月色下,江晚芙静静站在阴影处,看着如水月光里,迎面从月门里走出来的郎君,往日沉稳自持的男人,方才却走得那样快,衣角扬起,他都没顾得上,她何曾见他这样焦急的模样。 陆则自然也看见了阴影处站着的小娘子,穿着藕色的带帽披风,整个人被罩在披风下,只露出一张莹白的脸,眼睛很亮,像是细碎的月光,洒在那双眼眸里一样。 倒是没哭,陆则下意识松了口气,朝阴影处的小娘子伸手,“阿芙……” 话音一落,怀里扑进了个柔软的身子,还带着股寒气,像是冻了很久。她的一双手臂,紧紧搂着他的脖子,整个人依偎在他怀里,身子轻微地颤着,小声地道,“陆则,你欺负我。” 陆则是最怕她哭的,从前她哭,他就觉得不舒服,后来做了那些梦,便更不舍得叫她哭了,察觉到怀里的身子颤抖着,便下意识道,“是我不对,不该瞒你,阿芙,你别哭。” 江晚芙哭得更凶了,也说不上来是委屈更多,还是生气更多,她今晚经历了太多,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多,弄得她一时反应不过来,只能用眼泪来宣泄情绪。旁人面前,她又不敢哭,也就在陆则跟前,能哭一哭。 她哭了好一会儿,情绪终于渐渐平复,陆则要松开她,她便不肯,只紧紧抱着,小声道,“冷……” 陆则听了这话,腾不出手,只得用脸碰了碰小娘子的脸,还残留着泪痕,果真冷得厉害,没丁点儿暖意了,她一贯畏寒,夜里点两个炉子,都要朝他怀里钻的,大半夜的,先去刑部,又回国公府,这一路,只怕冻得够呛。 陆则顾不得多想,打横将人抱回祠堂侧屋,叫侍卫去弄炉子。 第76章 侍卫寻了炉子来,送进屋里,又送了热水、茶具等物件进来。 陆则没留他在屋里伺候,起身倒了杯热水,递给整个人缩在披风里,冻得脸都白了的小娘子。 江晚芙接过去,捧在手里小口喝着,刚想递给陆则喝一口,却见他忽的在她面前蹲了下去,伸手要替她脱鞋子,吓得朝后一缩,开口道,“夫君,我自己来……” 她怎么能让陆则替她脱鞋子,陆则都没舍得让她这样伺候过他。且自小学的规矩,也不容许她这样恃宠而骄的。 但陆则只道了句“别动”,就替她脱了被夜露沾湿鞋面的鞋,起身放到炉子边上烘烤。他回到江晚芙身边,便见小娘子呆呆望着他,眼神有点不知所措,像是感动,又像是要掉泪一样,看了他半天,忽的朝他伸了手。 陆则愣了片刻,把人抱进怀里,小娘子只穿着罗袜的脚搭在床榻上,整个人缩在披风里,他抱她时,像抱小孩儿似的,抱她到膝上坐着。 刚坐下,小娘子便靠进他的怀里,一副依赖得不行的样子,实在又乖又惹人怜惜。 陆则原本想着,她知晓自己骗她,怎么也要哄一哄才能消气的,却不料他都还没开口哄,她便这样乖得任他抱了,实在是好哄过了头,叫他更不舍得欺负她了。 屋里虽点了炉子,但到底常年不住人,连被褥都带着股霉味,也就只比外头暖和那么一点。陆则怕小娘子冷,将她露在外头的一双足,一并裹进披风里,将她护得严严实实的,才迟疑着开口,“这事是我不对,不该故意瞒你。下次不会了。” 江晚芙听了这话,在他怀里摇摇头,蹭得鬓发都乱了,小声道,“我知道,夫君是怕我不开心。我要是懂事些,就该装作不知道……” 陆则被她这话说的,一颗心蓦地软了下来,想起少年正意气风发的年纪,读到闲书里用这样一句“百炼钢化为绕指柔”来形容男女爱情,还觉荒唐,原诗分明是壮志未酬,对自己的软弱感到不耻,倒成了唱诵爱情的绝句了。如今怀里小娘子这样乖顺地说着话,他方觉得,少年时嗤之以鼻的词,到如今再看,倒也不全然那般没道理。 至少现在,怀里人说要什么,他都愿意替她弄来,即便是要天上的星星和月亮,他都不舍得一口回绝。 江晚芙说罢,却忽的有了动作,从陆则的膝上爬了下来。 陆则见她要下榻,刚要拦她,却见她望了望炉子上烘着的鞋子,自己先停住了,顿了顿,一双明润的眼睛望向了他。 陆则一贯聪慧,一时也没明白过来小娘子是什么意思。 江晚芙眨眨眼,“夫君,能不能把你的鞋,借我穿一会儿,我的鞋还湿着。” 被小娘子那样望着,陆则自然说不出拒绝的话,虽不明白她要出去做什么,却是脱了鞋。 江晚芙套上男人的鞋,两人的脚大小相差得有点多,她穿他的鞋,空荡荡的,走起来还有些费劲,好不容易才出了门。 小娘子穿了他的鞋子,又不许他跟着,陆则也只能在屋里等着,过了片刻,便见小娘子趿着那双对她而言,实在有些大的靴子,慢吞吞回来了,待走到他面前,才见她从那藕色披风下,抱出个匣子。 陆则原还有些疑惑,目光落到那匣子上,却是面色微微一变,摆在膝上的手,也顿时握成了拳头。 江晚芙却没察觉男人的反应,蹬掉鞋子,抱着盒子上了榻,摆在二人中间的位置,才终于有空,觑了觑男人的脸色。本来是抱着质问的想法去刑部找人的,结果真到了陆则面前,她声音就不自然软了,没什么底气地解释,“我的话本不见了,便去你的书房找,不小心把这箱子撞到地上,锁就自己开了。二表哥,你不会生我的气吧?” 陆则面色一如寻常,摇了摇头,一时没开口。 江晚芙见他不开口,更有些心虚,虽说是陆则先藏着她的东西,可她毕竟动了他的东西,真要说起来,她也有不对,再说陆则怕她难过,还自己跪了好几晚祠堂。想到这里,心里那点本来就没多少的气,顿时烟消云散了。 她把那箱子打开,露出里面的发带、胭脂盒、簪子等物,坐直了身子,看向对面的陆则,本想喊夫君,又觉得有点没气势,想了想,开了口,“二表哥,这些是我的东西,对吧?” 陆则自然不能否认,沉默点了点头。 江晚芙接着道,“那二表哥是承认,你一直偷偷藏了我的东西,是不是?” 陆则继续点头,想着要如何开口解释。其实二人成亲之后,一直朝夕相对,他的头疼,就再也没有犯过了,这些东西,本来也该丢了才是。但他拿出来几回,都没舍得丢,后来二人感情好了,他明了了自己的心意,非但没丢,反而只要是小娘子送的物件,哪怕是坏了、旧了、用不上了,他都放着。 他的书房除了他,几乎没人进去,匣子又上了锁,满屋子随便挑一样偷,都比这匣子贵重,也不会有谁去撬。 他怎么都没想到,阴差阳错之下,会叫小娘子给看见了。 眼下要解释,却有些难开口,他虽起初是动过治病的念头,但那时下决心娶她的时候,虽自己当时没察觉,只以为是因前世而生的占有欲,但事后回头看,什么占有欲,不过是情难自禁,给自己找一个名正言顺抢走庶嫂的理由罢了。 这番话,他怎么说,都觉得不好开口。他毕竟动过那个念头,虽后来没想过了,可到底一开始,他是这样想过的。 “我……” 陆则张了张口,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对面的小娘子,先朝他扑了过来,他下意识伸手护着她,将人抱了个满怀,愣了一下,“阿芙……” 云鬓楚腰 第62节 江晚芙抱着男人的脖子,应了他一声,“嗯。” 她略微离他远了些,手还环着他的脖子,微微仰脸,一双眼睛亮亮的,一错不错望着陆则,视线认真而炙热。她面上微微泛起红,按下心里那些羞涩,开口说着自己的猜测。 “二表哥,那天晚上,你是故意的,对不对?你故意冒犯我,说不定本来还想更过分的,后来因为我哭了,所以才只……”她顿了顿,跳了过去,接着道,“你故意策划了那件事,顺理成章提出娶我。你……你很早,就喜欢我,是不是?” 陆则听得一怔,这么说倒也不算错,那件事的确是他策划的,他那个时候,也的确就喜欢她了,只是自己没察觉而已。 江晚芙见他没作声,接着朝下道,“我本来……我刚发现这个匣子的时候,心里是有些气的,你若喜欢我,做什么不直接和我说,要用那些手段,我那时候真的很害怕,很害怕你要叫我做妾,我宁肯不嫁人,都不想做妾的。” 陆则见小娘子说起害怕的时候,眼睛微微有些湿润,下意识拍了拍她的背,哄她一般,“是我不好。” 江晚芙皱皱鼻子,小声说了句“本来就是你不好”,虽是抱怨的话,语气却又甜又软,不像是生气,她擦了擦眼泪,才接着往下道,“不过算了,你对我那么好,当时也没有很欺负我,我不生你的气了。我过来是想告诉你……” 陆则见她停住,仰着脸,一双明润的眼睛望着他,战场上都无所畏惧的他,无端有些紧张,问了句,“告诉我什么?” 江晚芙深吸一口气,压住那颗扑通扑通乱跳的心,张口道,“我是想告诉你,不止你喜欢我,我也喜欢夫君你的,很喜欢。我一点都不后悔嫁给你,嫁给你之后,我过得很开心,每一天都很开心。所以,国公爷罚你也好,祖母骂你也好,他们说你不对,都没关系,在我心里,我很庆幸,自己嫁的人是你……” 她刚发现这个匣子的时候,的确是生气的。但那股气过去后,她只感觉庆幸,她不敢想象,自己要是嫁给别人,会是怎么样的,她一定不会像喜欢陆则这样,喜欢别人的。 从前没嫁人的时候,她一直觉得,嫁给谁都没关系,她只要尽好自己的本分,总能把日子过好的。但才过了短短几个月,她就觉得,先前的想法,实在有些幼稚,的确能过好,但两情相悦在一起的快乐,胜过任何。 若是试过了,再去过那种日子,只会觉得了无生趣,什么都没意思。 就像生孩子,和自己喜欢的人生,你会不由自主有很多期待,期待那个孩子像对方,想象对方教导孩子的时候,你都会忍不住露出微笑。但若是和不喜欢的人生,就只是传宗接代而已。 陆则却被那几句“我也喜欢夫君你”、“我一点都不后悔嫁给你”,震得一愣,待反应过来后,见小娘子仍望着他,虽羞红了脸,鬓发也有些乱,眼里也满是羞涩,却仍是忍住羞涩,直直望着他,眼里那股欢喜,几乎要漫出来一样。 他心里缓缓涌上一股欢喜,短短一瞬,整颗心就像泡在蜜糖里,毫不夸张的说,哪怕是当年在宣同打赢第一场仗,被士兵百姓簇拥着欢呼的时候,都没有眼下,让他来得满足而欣喜。 他低下头,按捺不住心里的激动,有些急促地去吻她。 小娘子很乖,微微仰着脸,眉眼弯弯,手攀着他的肩膀,任他亲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乖。 第77章 两人亲了好一会儿,待松开的时候,江晚芙身上都有点微微发热了,她像是想起了什么,撩起披风,手伸进披风下的兜袋中翻找。 陆则见她忙着,也耐心在一旁等着她。 江晚芙很快取出来个药瓶,拔了木塞,一股有些刺鼻的药酒味儿,顿时扑面而来,熏得小娘子不自觉皱了皱眉,拿着药酒的手,也不自觉离身体远了些。 她抬起头,朝对面的陆则道,“二表哥,我带了药酒,你快些把膝裤脱了。” 说罢,就直直盯着陆则,等他动手,饶是陆则够沉稳,也是第一次有这样的经历,被个小娘子逼着脱膝裤,他倒是没脱,有些麻烦,索性将裤腿挽上去。 江晚芙也没说什么,低头看他的膝盖,早就淤青了,顿时眼泪有点涌上来了,心疼得不行。她倒也没哭,忍着泪,在手里倒了些药酒,认认真真替他揉膝盖。 她虽是第一回做这样的事,可又细致又认真,一点儿都不嫌累,这样冷的天,额上都沁了层薄薄的汗。 陆则垂眼看她,小娘子低着头,披风帽子时不时因着她的动作,要朝下罩,他抬手,替她挡住帽子,等她揉了会儿,便去握她细细的胳膊,口里道,“可以了,舒服多了。” 江晚芙停下动作,看了看那膝盖,还是乌青的,比起先前,就是红了点,也不知道是药酒生了效果,真的不疼了,还是陆则心疼她。正盯着看,手却被郎君牵了过去,用细细的棉布擦过。 小娘子的一双手,实在娇嫩,药酒到底是酒做的,刺鼻不说,还容易灼伤肌肤,陆则将她掌心展开看了看,果真有些红了,微微皱了皱眉,轻轻用细棉布擦了残留的药酒。 江晚芙微微仰脸,见男人皱着眉,虽没说心疼她,可动作那样温柔,哪还顾得上手疼,一把环住男人的脖子,亲他的下巴,眉眼弯弯,笑吟吟道,“夫君对我真好。” 陆则听得有点想笑,他不对她好,对谁好?她跟了他两辈子了,上辈子还那样委屈的。 陆则垂下眼,任由小娘子抱着他,过了片刻,才拍拍她的肩膀,温声道,“鞋子应该干了,我送你回去。” 江晚芙有点不愿意,陆则在这里跪祠堂,她就算回了立雪堂,也睡不着的。但陆则那样看着她,她便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只不开心的点点头,“好。” 陆则下榻,取了鞋子过来,在鞋面摸了摸,果真干了,又因为在炉子边烤了很久,连鞋里都是暖暖的。 江晚芙穿上鞋袜,跟着陆则出门。一路到了立雪堂里,已经很迟了,也没叫仆妇们起来,就菱枝纤云进进出出伺候了。 二人忙着灌了取暖的铜壶进来,塞进锦衾里,又给炉子添了炭,窗户开了小半扇透气。江晚芙则叫她们别忙这个,去取了手炉、炉子之类的物件,主仆几个里里外外忙碌着。 陆则站在一侧,见她忙里忙外,拉她到身边,他自然看得出,小娘子不愿意他走,但到底狠了狠心,起身道,“我过去了。” 江晚芙应了一声,送他出门,跟着一直到门口,才问,“夫君,祠堂阴寒,我叫她们准备了手炉和披风等物,已经送过去了,你不许不用。” 陆则颔首应下,“好。” 江晚芙又道,“还有一事,你早膳和晚膳,回立雪堂用,好不好?听纤云说,刑部的灶房,不过做些粗糙吃食,连她看了,都吃不下的。” 刑部的伙食,自然比不上府里。先前是要瞒着阿芙,如今阿芙都知道了,也没什么可瞒的了。陆则应下,碰了碰小娘子的面颊,倒还是温热的,道了句,“好,我明早过来用膳。回去吧,天冷,别送了。” 江晚芙乖乖点头,退回门内。见陆则踏上曲廊,很快便不见了背影,才回屋躺下。 …… 隔日起来,陆则果然回了立雪堂,换了身衣裳,用了早膳,才从立雪堂这边出发去刑部。 惠娘昨夜没跟着,江晚芙为着自家夫君的颜面,谁都没说,也不许纤云和菱枝四处说,惠娘自然不知陆则是从祠堂过来的,见小夫妻这般焦不离孟的模样,虽纳闷,倒也高兴于二人的感情这样好。 请安回来,江晚芙又教姚晗说了会儿话,倒是没什么明显的改善,她也不着急,打算下午再做些糕点哄小孩儿开口,姚晗似乎很喜欢她做的糕点。 回到屋里,惠娘进屋来伺候,掐着手指算了算日子,叫了纤云和菱枝进屋,三人关起门来,悄悄缝起了月事带。 江晚芙靠着软榻看书,看得有点困,便闭眼睡去,待睁眼时,屋里就只剩下惠娘了,在炉子边,拨动着炭火,见她醒了,端了水过来给她喝。 江晚芙接过去,抿了一口,甜津津的,是红糖水。惠娘细心,她自小是她照顾着的,尤其女儿家那点事情,惠娘更是丁点儿不敢怠慢的。 “娘子多喝几口,您这回小日子,怕是要赶上过年,到时候忙得很,若是疼起来,您可吃不消。” 做媳妇不比做姑娘家,越是过年这种时候,越不能躲活。惠娘虽心疼自家娘子,可也知道这个道理,便劝得苦口婆心。 江晚芙点了点头,喝了几盏,喝得有点撑。 惠娘见她这样乖,便想起她小时候,娇滴滴的小人儿,见着谁都笑,那样讨喜的,谁见了不喜欢呀……世子这样喜欢她家娘子,那也是应当的,惠娘颇有点护短的心思,觉得世子要是不喜欢自家娘子,那才真是瞎了眼。 当然,这样犯上的话,她肯定是不敢说的。 日子一日日过,转眼的功夫,就到了年三十了。 陆则自然也跪足了七日,再不必去祠堂了。大梁有过年罢朝的习俗,年二十九便休朝封玺,年三十到大年初六,从皇帝到官员,全都歇息,谓之“普天同庆”,再到初七那一日,则是开玺朝会,一年一度,很是正式。 所以,一过二十九,陆则便彻底闲了下来,倒是江晚芙,反倒忙得连人影都见不着了。 白日里去祖母处帮忙,今年的年宴,祖母叫她从旁协助二婶庄氏,本来只是协助,倒不至于这样累,可庄氏似乎因荃姨娘的事情,有些心烦,被分去了部分注意力。她是晚辈,自然不能去告状,只能一人将事情扛了起来。 好在累归累,她还是很学了些东西的,比起从前,现在至少是心里有底的,哪个管事喜欢偷奸耍滑,哪个管事做事规矩但不会变通,膳房、绣房、采买、茶水……等大大小小十几块,她都几乎摸了个透。 “累了?” 陆则把书丢到一边,让小娘子靠在自己的腿上,他替她揉着肩背。 陆则的力道不轻不重,但比起惠娘等人,却要有力得多,按得江晚芙有些昏昏欲睡,舒服极了,也忘了在外头的规矩了,懒洋洋靠在陆则腿上,惫懒地应了声。 “嗯,二叔屋里那个荃姨娘,前几天又不大好了,二婶请了大夫去看,二叔回来,仿佛发了很大的火,觉得是二婶没把人照顾好。我看二婶也没什么心思管年宴的事情,也不好去打扰她……” 陆则听着小娘子的抱怨,手上的动作不停,继续替小娘子捏着肩,温声道,“这事是二叔糊涂了。” 二叔一贯喜欢拉着他们几个小辈喝酒,陆则答应的次数虽不多,但也去了几回,偶尔也从他口里听到几句抱怨,诸如二婶太过市侩,喜欢钻营,太喜欢逢迎拍马之类的话。他是长辈,陆则听了便听了,心里虽不赞同,但也不会说什么。 但在他看来,要让妻子这般放下身段,去行钻营拍马之事,是身为男子、身为丈夫的无能。 二叔应该反思自己,而不是什么都朝二婶身上推。二婶做的再不好,身上毛病再多,也为他生儿育女,主持家务。 “这样吧,我去母亲那里要个人过来。母亲身边的嬷嬷,先前管着一宫的事情,庶务上,比惠娘要擅长些。” 江晚芙自然想要有人帮自己,但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道,“还是算了,只是刚开始有点不适应,现下好很多了。其实我知道,祖母对我抱了很大的期望,她是希望我能扛起中馈的,我虽不敢说自己一定能做好,但也愿意试一试的。”‘’ 她说着,坐起身来,环住男人的脖子,仰脸望着他,“我也想帮得上夫君的忙。” 按说,国公府的中馈,应当是国公夫人主持的,就像在二婶之前,就一直是祖母主持,但后来不知什么缘由,永嘉公主没有接手,接手的是二婶庄氏。 但眼下,祖母很明显是想把这些事交给她,虽然很累,但她也是愿意去努力的,不是为了惠娘所说的“能在府里站稳脚跟”,也不是贪图那些主持中馈能带来的利益,更不是图管家夫人的威风,她单纯想帮得上陆则。 她是他的妻,该扛的责任,她不会丢给陆则一个人的,她要跟他一起扛的。 这大约就是夫妻的相处之道了。 江晚芙心里隐隐约约想着,陆则却忽的低下头,蹭了蹭她的鼻尖,唤了她一声。 “阿芙……” “嗯?”江晚芙回过神,抬眼应他,见两人已经凑得很近了,面上有些红,忍着羞,“二表哥要说什么?” 陆则亲亲她,低声道,“你一直在我身边,就是帮我。” 江晚芙愣了愣,继而笑得眉眼弯弯,眼里满是满足和欢喜。 陆则捏了捏怀里人的指尖,几不可闻道,“离年宴还有三个时辰,你穿衣打扮一个时辰,剩下的时间,应当够的吧?” 江晚芙起初还没反应过来,片刻后,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眨眨眼,还没开口,便被按在了床榻上,男人的身躯覆下来,亲她的唇,温柔而缱绻。 室内气氛仿佛也灼热起来,江晚芙却感觉到下腹沉甸甸的,似乎有什么缓缓涌了出来,她一怔,下意识拉住陆则要解她腰带的手,“夫君——” 陆则停下,“什么?” 江晚芙抿抿唇,脸上红透了,小声道,“我好像、来月事了……” 第78章 陆则手一顿,微微闭了闭眼,俯身亲了亲小娘子的额,将头抵在她的颈间,嗅着小娘子身上淡淡的香,硬生生将那股欲望给压了回去,低声道了句,“小祖宗”,然后便起身出去,叫了惠娘进来。 惠娘急匆匆进来,翻出早就缝好的月事带,江晚芙去了净房,将月事带换上。 回到正屋,就见陆则已经在书桌前练字了,他练字的时候,微微低着头,手中执笔,桌案一侧摆着的鎏金烛台的光,照在他的面上,实在很叫人赏心悦目。 江晚芙远远看了会儿,陆则倒是放下笔,朝她伸手,叫她的名字,“阿芙。” 江晚芙走过去,将手递给他,被他拉到身边,男人的大掌,便轻轻覆在她的小腹上,虽隔着衣裳,但仍有股暖意,缓缓渗进去。 江晚芙靠在男人怀里,低头看陆则方才写的字,发现他抄的是《道德经》,她常去婆母永嘉公主处,时常见她抄经,耳濡目染,便也知道了些。 “夫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恶之,故有道者不处。……杀人之众,以悲哀莅之,战胜以丧礼处之。” 江晚芙轻轻念过一遍,这段话说的是圣人对兵器战争的厌恶,一句“不祥之器”,足见其不喜,她念过一遍,抬眼看陆则,“夫君怎么想起抄这个了?” 陆则倒只是看了眼,摇头道,“陛下推崇道德经,为人臣子,自然该学一学。” 陛下厌恶的是兵器吗?倒也未必,他厌恶的是不在掌控中的“兵器”,拿在旁人手里的兵器,坐以待毙,自然厌恶。 江晚芙点点头,倒也理解,想起自家公爹卫国公,开春过了三月,他便要回宣同,虽陆则和她保证过,明年不会去宣同,他留在京城尚有安排,但迟早有一日,他还是要去打仗的,便转过身,抱住男人。 云鬓楚腰 第63节 陆则正出神想着事情,忽见小娘子转身抱她,一副眷恋依赖样子,倒是抬手摸了摸她的后颈,“怎么了?” 江晚芙摇摇头,小声道,“也没什么,就是想,要是哪一日,不打仗了,该有多好。” 陆则听了这话,只是一笑。 只有这世上有人,就会有人为了权利争个头破血流。对大梁而言,蒙古部落是狼子野心,但你若站在蒙古人的位置上想,他们一生下来,就要为了那贫瘠的资源而争夺,但大梁的百姓,却能够享有中原的沃土,抢对他们而言,自然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 哪怕有一日,蒙古人被打服了,但数百年后,又会有别的部落兴起。 唯有你强了,旁人忌惮,才能得以短暂的太平。 但这些话,他自然不会和小娘子说,她不必担心那些。哪怕是大梁没了,他都会保她平安无忧。 二人在屋里说了会儿话,江晚芙就去梳妆打扮了,等弄好了,夫妻二人便去正堂赴宴,她们到的不算迟,进屋后,仆妇抱着披风去烘烤,外头又落起了雪,淅淅沥沥的,空气都是湿冷的。 二人进门,刚去和陆老夫人请过安,卫国公那头就有人过来,请陆则过去。 今日是年宴,族中伯老、在朝为官的族人都会来国公府,这样的场合,除了卫国公,也就只有身为世子的陆则,有资格以主人家的身份接待。 当然,不光是接待,一族能够屹立不倒,离不开卫国公在宣同的赫赫战功,但也离不开陆家族人在朝中的经营,否则光凭陆二爷、陆三爷兄弟俩,哪里能支撑起一个偌大的府邸,能够保得住数百号人的生计。 如今陆则在朝为官,自然比远在宣同的陆勤,更了解朝中事态,尤其一般年初,朝中调动变动最大。 故而陆则一露面,陆家不少在朝为官的老大人,都主动迎了上来,与他说起话来。 这种场合,陆勤是一贯只听,很少开口,见嫡子被簇拥在众人中间,挥斥八极、举重若轻的样子,虽没说什么,眼里却露出了点自豪之色。 早在陆则很小的时候,他便带他来这里了,当时陆家那些族人,看着这位身上流着皇室血脉的世子,眼里有忌惮、有畏惧、有疏远,唯独没有臣服。 但如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陆则终于凭借着自己的能力,被所有陆家人所接受,哪怕他哪一日战死在宣同,只要陆则在,陆家就不会散。 众人说得兴起时,仆人进屋来,道,“年宴要开始了,请各位大人移步正厅吃酒。” 陆家族人们相携而出,陆勤落在最后,陆则在他身边陪着,两人都没打伞,任由雪落在肩上,缓步在青石板上,陆勤先开了口,“腿怎么样?” 陆则回话,“已经好了。” 陆勤点点头,父子二人在一起,一贯是寡言少语的,陆勤是个话少的,陆则更是肖其父,陆老夫人以前还笑话他们,说父子俩一个比一个像闷葫芦,两个闷葫芦在一起,活像比谁更厉害似的。 快到正厅的时候,陆勤才开了口,“你先前说,明年不去宣同,我同意了。你还年轻,江氏也还小,是该多相处相处。” 陆勤说着,拍了拍嫡子的肩,当年刚跟着他习武的小郎君,还勉强到他膝盖,如今都与他一般高了。陆勤多少有点感慨,道,“进屋吧。” 父子二人进了屋,年宴一如既往的热闹而盛大,陆家之所以能鼎盛至今,离不开全族人的努力,陆家内部不是没有争斗,人都有自己的小心思,但一旦对外,便一致朝外,绝无二话。 年宴持续到很晚,直到陆勤带着族人去了祠堂,祭祀先祖,磕过头,众人踏出祠堂,人虽很多,但却无嘈杂之声,除了脚步声和衣衫摩擦的声音,只有夜风吹动树梢,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音。 江晚芙扶着祖母,走在女眷前方,目睹这一切,心里也仿佛受到了某种震撼,江家人少,且真正发家,也就是江父这一代,没什么根基可言,即便是祭祖,也只是一家人开祠堂祭拜,和陆家这种气势恢宏的阵仗,无法相提并论。 送走宾客,持续了一下午和一晚上的年宴,终于算是彻底告一段落了。 陆老夫人当即发话,“累了一天了,都回去歇息吧。” 众人道是,三三两两散去,成了家的基本是夫妻走在一处,没成家的,则是几个兄弟走在一处。 江晚芙和陆则要走的时候,陆三郎陆运还特意走了过来,和他们打了招呼,“二哥,二嫂。” 陆则抬眼看他,陆三郎倒是冲江晚芙一笑,开口道,“小弟有件事,想要劳烦二嫂。” 江晚芙有些疑惑,因避嫌的缘故,她和陆家几个兄弟的私交一直不深,但陆运都这样说了,当嫂嫂的人自然不能回绝,便道,“有什么事,三弟说便是了。” 陆运便道,“年后是薛六娘子及笄,我想劳烦嫂嫂替我带样礼过去。” 说起这薛六娘子,不是旁人,是陆运那位还没定亲的未婚妻,虽说还没定亲,但庄氏早就登门几回了,旁人也都晓得,等薛六娘子一及笄,两家肯定是要定亲的,自然不会自讨没趣,去登门求娶云云。 江晚芙也只是知道庄氏定下了薛六娘子做儿媳妇,却不知道其中内幕,一开始,是陆运自己看中的薛六娘子,庄氏并不是那么满意,不过是拗不过儿子,又见了大房两个郎君娶的媳妇儿,两相比较之下,才觉得心里舒服了些。 给未婚妻送及笄礼,其实不算什么出格的事情,江晚芙自然也没拒绝,颔首答应下来。 陆运人一贯机灵,谢过自家二嫂,又含笑说必有厚礼云云,虽江晚芙也不缺他这点礼,顺手帮忙的事情罢了,但还是觉得,自己这小叔子,委实是个活络人。 几人说过话,陆运便拱手告辞,朝回走,江晚芙顺着他回去的方向,看了一眼,却见陆致也站在那里。他没朝这边看,似乎是盯着落了雪的竹林。 说起来,似乎从那日明嘉堂敬茶之后,她还是第一次见到陆致。 江晚芙也没在意,很快低了下头,冻得摸了摸手臂,陆则见她动作,便握了她的手,带她朝前走,“冷?” 江晚芙点点头,“有一点。” 小日子来的时候,本来就怕冷些的,更何况还下了雪,陆则自然知道她一贯畏寒,脚下步子更快了些,走到无人处,便抬手半拥着她走。 这样半拥着,自然就不冷了。倒是惠娘几个,见主子们这般亲昵,示意今日伺候的丫鬟落在后头一些。 …… 陆运回到长兄身边,见陆致盯着竹林,刚要问,却见他回了头,“三弟的事情办好了?” 陆运点点头,兄弟二人一起沿着曲廊缓缓走着。 雪下得纷纷扬扬,陆运侧过脸,看了看长兄,见他温润如玉的脸上,似乎冷淡了不少,这段时间,他寡言少语了许多,整个人和以前,不大一样了。 陆运自然而然想到自家二嫂身上,话在肚子里转了一圈,最后到底什么都没说。 这种事情,怎么劝?更何况,他明明猜到了,这事是二哥在背后谋划,但为了兄弟和睦,是绝不能告诉大哥的,他也没底气劝。 更何况,这种事情,事关男子的气概和尊严,也只能等事情慢慢过去,日子久了,大概就不在意了。 正想着,已经到了明思堂外了,陆致回过头,朝陆运轻轻颔首,便进了月门。 陆运看了会儿兄长的背影,也走开了。 第79章 明嘉堂月门外。 烽孟搀着陆勤,一路走来,到了月门外,刚想扶他进去,便见卫国公忽的拍了拍他的肩,“就到这里,你回去。” 烽孟也不意外,他是陆家护卫,和这一代都常字辈一样,他那一辈,取的是“烽火”的“烽”字。他自十来岁时,到卫国公身边做近卫,对他的脾性习惯,几乎了若指掌。自然知道,他一贯是不带身边人进明嘉堂的。 虽不知其中缘由,但他依旧把这个命令,当做军令,严格执行。 烽孟松开手,后悔一步,“是。” 便见国公爷在原处站了站,似乎是在醒酒,片刻后,才见他踏进月门,他走得很稳,除了步子略慢些,看不出什么醉酒的端倪,和他在宣同时,巡视军营的背影,几乎没有太多的差别。 见人绕过照壁,进了曲廊,烽孟才转身回外院。 正室门口守夜的仆妇,正靠着庑廊立柱打哈欠,忽见卫国公高大身影,赶忙屈膝行礼,又赶在他前面,推开正室的门,待人进去了后,便匆匆忙忙吩咐小丫鬟,“快去叫水。” 永嘉正靠着软榻看书,这些年,这种场合,她不太愿意露面,便是去了,也多是早早就回来了,陆老夫人也不曾说她什么。 屋里静悄悄的,开门的声响,便格外的清晰且突出,听见开门声,永嘉还没来得及动作,便见陆勤已经进来了,大过年的,也是一身黑。永嘉有点走神,陆勤似乎很喜欢穿黑色,这些年一直如此,她不大关注陆勤穿什么,也不会和一般妻子一样替丈夫穿衣,便是连一件衣裳,也不曾给陆勤做过。 在这方面,陆勤倒是从不挑她的理。 陆勤进门,目光落在永嘉身上,屋里点了两个炉子,对他而言,一踏进门,就觉几分燥热,对永嘉而言,似乎刚刚好。她穿着蓝灰的锦缎薄袄,如绸缎一样的长发,拢在胸前,素面朝天,软榻旁的四方几案上,摆着莲花烛台,微黄的光,照得她肌肤几乎通透,眉眼温柔。 陆勤看得一怔,身后仆妇丫鬟们便进来了,给盥室送了热水,一个叫碧桃的丫鬟,端着铜盘进屋,摆在洗漱的木架上,看了眼屋里的主子二人,一时没敢动作。 明嘉堂没有人不畏惧卫国公,这种畏惧,是深入骨髓的。她是这些年才进明嘉堂伺候的,刚来的时候,嬷嬷教她们规矩,第一条,便是任何时候,不可不敬公主,这是明嘉堂最大的规矩。 第二条,便是不要动高攀的心思。 她清楚记得,和她一起来明嘉堂的月萝,是怎么被撵走的。那也是一年年宴,国公爷喝得醉醺醺回来,公主在书房抄经,不在屋里,她和月萝几个被嬷嬷叫着送水进屋,月萝嫌累,把盥室的热水推给了她,自己捡了轻省的活,端了盆水进屋。 她跟着仆妇进进出出搬水的时候,看见月萝拧干了帕子,朝屏风后的国公爷走过去。 等她第二次进屋的时候,却已经没看见月萝的人了,她那时还以为她是回去了,回去后才知道,月萝被撵出去了,她再没见过月萝了。 自那时起,碧桃便心生畏惧,国公爷从不发火,至少在明嘉堂里,她们从没见他生气过,他寡言少语,甚至一年只有几个月会住在府里,但明嘉堂上上下下,从管事嬷嬷到最小的丫鬟,没有不怕他的。 …… 碧桃这番心思,永嘉自然无处得知,她只是看了眼碧桃,见她低着头,一副害怕得不敢靠近的样子,她到底是不想见自己人为难的人,坐起身,朝她点点头,“出去吧。” 碧桃大松了一口气,赶忙逃也似的出去了。 永嘉看她那副胆怯的样子,倒也不觉得奇怪。陆勤这个人,大约是这些年打仗打得多了,手里沾了太多血,身上的气势,一般人都有些扛不住。 她倒是记得,她刚嫁给他的时候,明嘉堂的丫鬟,那时候是挺乐意朝他身边凑的。 永嘉垂下眼,轻声道,“国公爷早些洗漱吧,明日还要早起。” 陆勤“嗯”了一声,却坐了下来,不大想动。 永嘉轻轻皱了皱眉,她不想管他,但他这样满身酒气的,到时候睡不着的,还是她,不是旁人。为了自己能舒舒服服睡一觉,永嘉索性起身,纡尊降贵拧了条帕子,走回陆勤身边,递给他。 陆勤看了她一眼,倒是接了过去,自己擦了脸。 永嘉收回手,才发现方才拧帕子的时候,她没挽袖子,弄得袖子湿了些,布料黏在她的手腕上,湿哒哒的,不舒服地皱了皱眉,叫了嬷嬷进来,去换衣裳了。 陆勤看她走进内室,眸里却藏了点笑意。 永嘉实在不会伺候人,毕竟是金枝玉叶的皇家公主,刚成亲的时候,永嘉一时兴起,想替他穿衣,折腾了半天,衣服没穿成,倒是把指甲给弄断了,她从宫里带来的嬷嬷进屋替她铰指甲,还敢怒不敢言地看了他一眼,活像他欺负了永嘉似的。 如今也是,二十几年过去了,连拧条帕子,都能弄湿袖子。 他是真不敢指望她伺候自己。 陆勤摇摇头,起身进了盥室,洗去一身酒气,进了内室,本想等一等永嘉,但永嘉换衣实在很折腾,他今夜高兴,喝得也多了些,很快便沉沉睡了过去。 永嘉换好衣裳出来,一抬眼,便见陆勤已经在榻上沉沉睡去了,他睡在靠外的位置,里侧空着,似乎是给她留着位置。 永嘉愣了一瞬,走过去,垂下眼,看着沉沉睡着的男人。这个男人,在任何人面前,都是强硬而可靠的,他战无不胜,牢牢守住大梁边关,震慑住藩王,她那些王叔提起他时,语气里充满了忌惮和厌恶。 但睡着了的陆勤,看上去,也就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男子。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夜深人静,人总会想太多的缘故,又或者,陆勤的归来,打破了她这段日子的平静,永嘉想起了很多旧事。 她的前半生,有两个最为重要的男人。 一个是她的父皇。 她的父皇,是个有抱负、但不大走运的皇帝。他登基时,当时的陆家的掌权人,还不是陆勤,是陆勤的祖父,那是个手腕极为强硬的老人,永嘉只见过他寥寥数次,几年后,他便战死在了宣同。 但那是后来的事情,父皇在位的时候,陆勤的祖父,强势到了皇室难以容忍的地步,他固执地把持着边关,不许任何人染指,就连父皇,天下之主,都不能越过他。 后来,就有了她和陆勤的婚事。 赐婚前一日,父皇带她攀上宫中高台,没有宫女太监,只有他们父女。父皇那时身子已经不大好了,爬的气喘吁吁,时不时要停下,登上高台的那一刻,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金光照在父皇的脸上,将他的孱弱,照得无处可藏。 高台上,父皇告诉她。 云鬓楚腰 第64节 永嘉,如果有选择,父皇宁愿让你嫁给一个普通的男子,一生一世一双人。但你是公主,天底下除了你母亲之外,最尊贵的女子,甚至你母亲的尊贵,恰恰都来源自你和你的兄弟。你姓刘,你有必须担起的责任。 嫁给陆勤,或许很难,但你要记得,你是大梁的公主。 时至今日,永嘉仍然愿意相信,父皇曾经真的希望她过得幸福,哪怕他后来,亲自拟了赐婚的圣旨,把她嫁给了陆勤。 另一个男人,是陆勤。 她很早就知道,自己要嫁给陆勤,比陆勤认识她还要早。 陆勤大概不知道,父皇初次引他去见她时,她在桃树下弹的那首曲子,连她自己都记不清,究竟练过多少遍,那天穿的裙衫,是母后、嬷嬷和她,从几百件裙衫中,精挑细选出来的。 对他而言,只是个草草的一面,但对她,却排练了无数遍。 她虽然很早就听到陆勤的名字,但第一次见他,却是在几年后,那时陆勤随祖父出征,少年将军,战场上无比悍勇,大获全胜,得胜归来,他骑着黑色的马,那马很高,他虚虚握着缰绳,游刃有余,少年将军意气风发。那样的引人瞩目。 后来,她嫁给了他。 她本来以为,会有些麻烦的,陆家不会想娶一个公主儿媳妇,尤其陆勤的祖父,那个难缠的老人,一定不会轻易点头。但很意外,婚事很顺利,就连父皇都有些吃惊。 她把陆家当成了龙潭虎穴,但真正进门之后,才发现,其实日子并没有那么难熬。婆母是个和善的女子,待她很客气,虽然她大约不是老夫人心中想要的儿媳妇,但老夫人依旧给了她最大的尊重和体面。 时至今日,她依然对老夫人充满感激。 再就是陆勤,她的丈夫,前三个月,他们可以算得上如胶似漆,陆勤几乎夜夜宿在她屋里,他没有什么恶习,也不碰她身边的宫女,给她最大的尊重,人前人后,也竭力维护她。 甚至那个时候,陆勤为她挨过打的。好像是她接手陆家的庶务,有件事出了纰漏,陆勤不声不响,替她扛下了。 数九寒冬的日子,屋檐下的冰凌都挂了很长,陆勤的祖父拿着四指宽的戒棍,打他的背,护卫扶他回来时,他浑身上下全是血,她吓得哭了,他口里却满不在乎道,“哭什么,就是看着吓人。我小时候挨的打,比这严重的多了去了……” 后来,她就不再碰陆家的中馈了。 那一晚,她放下心防,想要和陆勤好好过日子,她想试一试,试着做他的妻子,试着化解皇室和卫国公府之间的矛盾。但最讽刺的是,新婚三个月,陆勤告诉她。 “永嘉,我需要一个庶子。” 永嘉犹记得自己当时的反应,她似乎只是愣了一下,很快冷静了下来,她平生第一次那样的理智,她点头说,“好,我答应。但陆勤,作为交换,我要一个嫡子。” 父皇让她嫁到陆家,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生下一个儿子。身上流着刘皇室的血,会理所当然地亲近皇室,有朝一日,倒戈皇室,陆家从不受掌控,到为皇室所用。这便是她下嫁的目的。 那一晚,二人同榻而眠,谁都没说话。 永嘉记得自己一夜没睡,她没有想身为公主,允许丈夫纳妾要承受多大的耻辱,也没有憎恶陆勤、痛恨父皇,她只是想了一夜,那个城墙下,被百姓士兵簇拥在中间,鲜衣怒马的少年将军。 那也是她最后一次想那个少年将军。 第80章 大年初一,倒算得上清闲,早起去陆老夫人处请安拜年,热热闹闹吃过顿午膳,便各回各府了。 卫国公府虽是高门,但很多时候,规矩上十分宽容,各房爷和夫人们,都有自己的好友和亲戚,陆老夫人不会非要拘着众人在一处。 夫妻俩回到立雪堂后,江晚芙靠着陆则,低头剥栗子吃,自己吃一个,也顺手给陆则塞一个,吃不了的,便叫纤云拿了碟子来放着,打算等会儿上屉笼蒸软了,好做蜂蜜栗子糕。 陆则翻着书看,被塞了满口的栗子,他是不喜欢这种甜食的,且送到立雪堂的都是好东西,栗子肉粉糯得厉害,吃一两个,他便端茶来喝,一副噎嗓子的样子。 纤云和菱枝在屋里伺候,瞧见世子爷一个劲儿喝茶,彼此看了眼,都没作声。 世子爷自己都没说话呢,她们当丫鬟的,哪里会这么没眼力见…… 江晚芙却浑然不知,她是自己喜欢吃的,都爱给陆则塞一口。 陆则实在是个很欠缺生活情趣的人,她刚嫁给他时,他便是看闲书,也是正襟危坐的模样,一副读什么圣贤书的样子,看得江晚芙很不敢打扰他,生怕吵着他办正事。 吃喝上也是,规矩死板得很,他从来不点膳,听说她没进门的时候,膳房送什么,他便吃什么,这样的人,你要说好伺候吧,也是这个理,永远出不了错,但要想伺候得得他心,就难于登天。 江晚芙这个人呢,恰恰和陆则相反,人前各种稳重规矩,人后却是个怎么舒服怎么来的主,人生在世,不能太绷着自己,得开开心心、舒舒坦坦的。 她常觉得,陆则这样时时刻刻绷着,在外头倒还好,毕竟他那样的身份,也该端着些,可回了家里,就该自在些,家里得有家里的样子。 她便拉着他,靠在一起看闲书,自己吃了什么好吃的,便朝他嘴里塞,时间久了,他倒真的有点被她影响了似的。 江晚芙眯着眼想,公爹要是知道,他教得这样好的儿子,被她给带的这般“游手好闲”,指不定要动家法了。 想起严厉的国公爷,江晚芙觉得,还是自家夫君这样的好些,至少她敢朝他撒娇。 江晚芙拍了拍手上的碎渣,回身抱住男人的脖子,陆则怕她摔了,只能把书丢到一边,伸手去护着她的腰,低眸疑惑地望着她。 江晚芙仰着脸望着他,问,“夫君觉得,晚膳吃栗子鸡好,还是胭脂鹅?本来想要栗子鸡的,但下午吃得有些腻了,胭脂鹅也不错,膳房师傅改良过一道,新添到菜谱里的……但这样冷的天,热汤的暖和些……” 小娘子说得认真,仿佛真的拿不定主意,陆则自然没什么意见,他本就不重口腹之欲,却也想了想,道,“胭脂鹅吧。你若想喝热汤,另叫个甜汤。”说着,想了想,才道,“莲子桂圆汤吧,你喜甜,这汤喝了也补气,对你身子好。” 陆则都这样体贴了,江晚芙自然是点头,又主动凑上去亲他,像是奖励他一样,笑眯眯道,“夫君懂得真多。” 谁家郎君像她家的这样博学多才啊,连女子小日子适合喝什么汤,都知道。又体贴又博学,简直是天底下第一等的夫君! 她都这样亲自己了,陆则就是圣人,也没心思看书了,偏又还记得小娘子的小日子,只亲了亲她,连手都没敢伸进她的衣衫,很是克制。 倒是江晚芙,见陆则又要去盥室,有点心疼他,又见纤云等人早就退出去了,门紧紧闭着,只余他们两个独处,便伸手拉了一下男人的袖子。 男人在这种事情上,大约都是无师自通的,别管人前多正经一人,到了自己喜欢的人面前,怎么欺负人、怎么折腾人,都不用人教,顺手拈来。 帐子晃动着,伴随着低沉的喘息声,过了不知多久,动静才渐渐轻了下来。 江晚芙脸上滚烫,收回发酸的手,虽是她默许,但真做了点什么的时候,她又实在很觉得羞,恨不能钻进被子里,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陆则垂眼,见小娘子这幅娇怯模样,心里既怜又爱,一颗心软得无以复加,他亲亲她,起身取了帕子过来,细心给她擦手,待一切收拾好了,见小娘子还红着脸,凑上去亲她,“阿芙很好,刚才很舒——” 江晚芙抬手,堵住男人接下来的话,抿唇道,“不许说。”顿了顿,又补了句,“没有下次了!” 陆则一怔,笑得栽倒在她身上,低沉的笑声,隐隐约约穿到屋外,叫在屋外候着的纤云和菱枝都有点纳闷,发生了什么,世子爷这样高兴? 当然,发生了什么,陆则自然不会说,江晚芙就更不可能说了,她都快后悔死了,果然这种事上,不能太纵容男人。 到下午的时候,刑部陆陆续续有官员来给陆则拜年,后院不便接待男客,陆则就去了前堂。 江晚芙也忙起了自己的事情,喊了惠娘进来,叫她下午给立雪堂上上下下的仆妇奴婢发过年赏钱,忙活了一年,怎么也该让大家高兴高兴。 “给那些小丫鬟们,一人发把糖,甜甜嘴。” 新年伊始,新的开始麽。 惠娘自是早就有所准备的,只等江晚芙这头发话,她便领着纤云菱枝、绿竹红蕖四个大丫鬟,在庭院里发了赏钱。 江晚芙露面说了几句,等发钱的时候,便回屋了。 她不大喜欢那种一群人跪自己的场合,大过年的,能叫人少跪一次也是好的,她发赏钱,虽然也有施恩的意思,但她不在场,也于大局没有影响,没必要叫她们领了赏钱,就来给她磕头。 发钱这种事情,自然是很快的,仆妇下人们很快高高兴兴散去了,还有几个小丫鬟,得了嬷嬷的允许,在庭院里踢毽子,一下一下,倒是给屋里添了几分生气。 绿竹抱着姚晗过来,小孩儿刚午睡醒,进来时还精神奕奕的,被抱到炕上后,便趴在江晚芙的腿上,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 江晚芙顺手把打好的平安结递给他,“晗哥儿,平平安安。” 姚晗接过去,晃了晃底下的穗儿,宝贝儿似的塞进怀里藏着了,他这藏东西的习惯,一时怕是改不了。江晚芙也不逼他,这或许是他幼时的生存之道,便叫纤云拿了九连环来给他玩,这是陆书瑜送来的。 她挺喜欢姚晗,大约是她自己也有过相似的经历,她常来立雪堂,每回过来,都会结结巴巴哄姚晗说话,只可惜没什么效果。 小孩儿对这种东西,兴致缺缺,玩了会儿,便丢到一边了,江晚芙便和他说话,想引她开口,岂料小孩儿很不给面子,嘴紧紧闭着,跟锯了嘴的葫芦似的。 惠娘倒是挺喜欢姚晗,按她的话,哥哥带着弟弟跑,自家娘子养着姚晗,指不定能早早带个小郎君来。且姚晗实在好养活,给吃给喝,每日抱来正屋哄一会儿,比屋里的元宝都好伺候。 元宝偷吃膳房的鱼,卡了嗓子,都吓得一屋子的人围着它转。也不知道它一只猫,怎么连吃鱼都能卡着刺,且他们也没饿着它,怎么还能跑去外头丢人呢? 江晚芙也想起元宝来了,问了句,“元宝这几日肯吃了吧?” 惠娘道,“好多了,昨儿给它蒸了半条鱼,吃得呼噜呼噜的,估计是饿坏了。” 二人正说着话,却见纤云进了屋,引进来一个嬷嬷,是福安堂伺候老夫人的。江晚芙朝她点头,“可是祖母有什么吩咐?” 嬷嬷朝她屈膝,口里恭敬道,“回世子夫人,宫里方才赐了腊礼来,老夫人命奴婢给各房送来。” 说罢,她身后的丫鬟上前。 宫里送的腊礼,一般就是打头的就是金、玉如意,那自然是要供起来的。再就是些宫绸宫缎宫中的胭脂水粉什么的,一般在宫里轮得上号的,才能独得一份,否则只能一家子分一份。江晚芙显然是沾了陆则的光,大约是皇后娘娘很惦记着这个外甥,单独给她赐了一份。 嬷嬷送了礼,很快便走了。 江晚芙倒是第一次见宫里赏赐的物件,觉得有些稀奇,随意捡了个胭脂盒,打开看了看,宫制的和外头的,倒也没有什么明显的区别,她用指尖沾了些,在手背上涂了薄薄一层,正想要帕子擦了。她腿上的姚晗,却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一样,忽的坐了起来,推翻了四仙炕桌。 “娘子——” 纤云等人吓得尖叫,惠娘立刻抓过帕子,用冷茶浸湿了,盖在江晚芙的手背上,又催促纤云,“快去取烫伤膏!” 饶是几人动作够快,江晚芙的手背,也红了一片,实在是她有些倒霉,丫鬟前脚刚换了热水,后脚这滚烫的茶水,就洒在她手背上了。 疼自是疼的,但江晚芙却有些顾不上,一抬眼,便看见小孩儿缩在炕一角,黑曜石一般的眼睛,盯着地上砸烂了的胭脂盒,实在很有些可怜。 她朝小孩儿招手,示意他过来,小孩儿迟疑了一下,爬了过来。 江晚芙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摸了摸小孩儿的卷毛,“没事,别怕啊……” 仆妇进屋换了炕上的褥子,又将地上的胭脂扫走,屋里又恢复了整洁有序,丁点儿看不出先前发生了什么意外。唯独江晚芙的手,包成粽子了,她苦中作乐,晃了晃自己的“爪子”,指了指姚晗也被包着的“蹄子”,笑道,“现在婶娘和你一样了。” 姚晗愣愣看了看自己的脚,又看了看江晚芙的手,一下子扑进了江晚芙的怀里。 正当江晚芙笑着揉小孩儿脑袋的时候,却听怀里的小孩儿磕磕巴巴开了口。 他大约是第一次说话,很艰涩,声音也不好听,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的说。 “婶、娘,不、要。” 江晚芙听得一愣,旋即捧起姚晗的脸,既惊又喜,“晗哥儿,你会说话了?” 第81章 立雪堂里,一众人被突然开口的姚晗,给弄得既惊又喜,前院待客的陆则,则还在侧厅里坐着。 小厮引进一人来,是一身青衣的谢回。他倒一如既往的疏朗温和。下人进出奉茶,又将门掩上,退了下去。 谢回到陆则这里,一贯是不讲什么客气的,自顾自喝了口茶,才从袖中取出叠卷起的纸,摆在桌上,推过去,开口,“你要的东西,我给你带过来了。不过,你认识这人?还是他求到你府上来了?” 陆则拿过去,翻开后,从头到尾,扫了一遍。入目是一片下,偶尔夹着几个“中”字,但也少得可怜。 这薄薄的几张纸,就是雀沟县县令傅显,为官二十余年的考评。 同为六部,各部自然都有自己的职权,譬如刑部,负责纠察刑狱之事,那么吏部,作为实际上的六部之首,掌管的便是大梁所有文官的任免、考课、升降等事务。 大梁官员考课有“大考”、“小考”之分。一年一小考,三年一大考,标准又分为上、中、下三等,三年为期,大考结果将作为升降、调任的关键。 云鬓楚腰 第65节 初衷自然是好的,地方官不比京官,天高皇帝远,不能一放出去,就不管了,干好干坏一个样,岂不人人都鱼肉百姓去了?偏偏这其中,出了岔子。 陆则将那叠纸推过去,“你觉得此人为官如何?” 谢回来之前,自然是细看过的,直接道,“当官当得稀里糊涂,不堪大用。考功司对此人的评语,我也一一看过,虽无大错,但二十余年,小错几乎没断过。不过,当个县令,倒也还说得过去,毕竟是科举出身。” 吏部考评都有自己的标准,二十几年都是这样的考核结果,还能当着县令,也算是皇恩浩荡了。 陆则颔首,将茶案上的一个漆盒推过去,示意谢回,“看看这个,我问户部要的。” 谢回打开盒子,从中取出叠纸,从上至下,最底下的,因为年代久远的缘故,已经有些发黄,倒是最上面,还洁白如新,正是去年六月新存入的。 谢回起初看得有些漫不经心,待翻过几张,神色却愈发严肃起来,不自觉坐直了身子,飞快翻到最末的几张纸,诧异看向陆则,“这是……” 见谢回这样惊讶,陆则一点都不意外,在他的梦里,雀沟县傅显状吏部一案,几乎犹如一道晴天霹雳,彻底撕开官员考功中存在的勾当,以及其本身存在的漏洞。 官员考功,分德行、清廉、政绩、勤勉四块,但这其中,却有很大的漏洞。 一是标准太虚。德行好不好,清廉、勤勉与否,功绩几何,都看自述,文章做得好,话说得漂亮,便占优势。且,什么都靠考功司的评语,其中能动手脚的地方,实在太多。 二是标准太死。就说政绩,同样是缉拿盗贼一项,一县县令因缉拿盗贼有功,即可被评为上。但另一县,因为教化百姓有方,终年无盗,缉拿盗贼人数为无,那这一块的政绩即为缺。 以傅显为例,雀沟县上报给户部的数目,无论是总的户数、还是入库的税银,亦或是上报的耕地,逐年增长,灾年也未曾朝朝廷伸手,足以见得傅显不单单是能够胜任雀沟县县令,他甚至是做得很好,很突出。 整个大梁,像傅显这样的县令,不知凡几,但能做到他这个地步的,寥寥无几。如果说,傅显只能被评为中下,其他官员远胜傅显,那如今的大梁,无论是户籍,还是税银,早该翻了几番了。 这么浅显的道理,谢回这么聪明的人,自然不会不明白,他几乎立刻察觉到了其中的问题,正色看向陆则,“什么时候?” 陆则手指轻叩桌面,“开玺朝会。” 二人一来一往,俱是心知肚明,谢回也不多言,只点点头,郑重朝陆则道谢。 他和父亲不一样,他虽生在谢家,但他出生的时候,父亲谢纪已经忙于都察院的事情,没有功夫关心他的教养,比起几个兄长,谢回身上少了谢家人都有的固执己见,这一点,让他在兄弟之间,显得格格不入,虽竭力隐瞒,但仍被陆则一眼看穿,二人也结为好友。 吏部此番出事,对谢回而言,不啻于一个绝佳的机会,只要能抓住这个机会,他就能顺理成章地在吏部有一席之地,甚至是有足够的发言权。 谢家的人脉在都察院,且以谢回父亲得罪人的本事,谢家实在称不上有什么人脉可言,四处树敌。如今更是领着都察院那些御史,日日攻讦天子近臣,谢回有的时候会想,说不定哪一日,真把陛下给惹恼了,父亲下了狱,谢家谁还能撑得起来? 父兄都是一个性子,倒是他这个父亲口中的“逆子”,想给自家至少留一条退路。 陆则自然知晓好友的心思,他在这方面,似乎很有天赋,谁可以利用,谁可以拉拢,谁可以结交,他都能一眼看穿。 旁人看一个人,看的就是这个人,他看一个人,看得却是他背后的那些东西,他所求的,他所忌惮的,他所厌恶的,他所珍惜的……这些东西,组成了这个人。 陆则垂下眼,遮住眼底那些情绪,不再提正事,看了眼对面仍面色严肃的谢回,道,“要见见阿瑜吗?” 听到小未婚妻的名字,谢回激动的情绪,倒是缓和了下来,他翘了翘唇,看了一眼好友,感慨道,“既明,有没有人说,你变了?” 陆则抬眼。 谢回见他不作声,也不介意,他习惯了好友的寡言少语,直接道,“变得有人情味了。从前我来见你,你可从来不会给我行这个方便的。还是说,你成亲了,抱得美娇娘了,便可怜起我这个孤家寡人,孤衾清寒了?” 陆则不吭声。 他以前的确不会这么问。他和谢回虽是好友,但并不会刻意帮他接近阿瑜,哪怕两人定了亲,他也觉得,没必要腻歪到这个地步。 如今他成了亲,有了自己喜欢的小娘子,方同情起自己这位好友了。等了十几年,还没等到头,实在是有些可怜。且在他的梦里,阿瑜也的确喜欢谢回,满心欢喜等着嫁给他。 谢回倒是仔细想了想,摇了摇头,“罢了,你们卫国公府是人人趋之若鹜的高门,又是大年初一,上门的人不少,别叫人看去了,坏了阿瑜的名声。今日就不见了,你替我捎件礼给她吧。” 说起等,天底下大概没有比谢回更能等的人了。 他和陆书瑜的亲事,始于他父亲谢纪的一次固执己见。那时陆家四爷和四夫人舍身于边关,只留下陆书瑜这么一个孤女,消息传回京城,自是引得众人唏嘘,旁人一般也就唏嘘两句,顶了天私底下说一句,这陆家四爷是庶出,生母早就病没了,亲爹也没了,如今就剩下这么一个闺女,不知道日后怎么过。 但谢纪不一样,这人刚正不阿到了极点,最看不惯的就是不公平之事。 旁人只是说几句闲话,还怕被卫国公府给听见了,谢纪却是直接在朝上指了出来,还是当着陆二爷兄弟两个的面,一副“没错,我就是怕你们陆家不好好对待忠良之后”,浑然不理睬一脸莫名的陆家兄弟二人,侃侃而谈,然后就把自家儿子给“卖了”。 没和妻子谢夫人商量,更没知会儿子一声,直接向陛下求了两家的婚事。 那时谢回才刚参加了殿试,是十几年以来最年轻的探花郎,前途一片光明,是无数官眷心目中的良婿人选,而陆书瑜,还只是个说话都磕磕巴巴的小女孩儿。 白日还在和友人喝茶说话的谢回,回到家,就发现,自己多了个小十一岁的未婚妻,他若生得再早几个月,都能大她一轮了。 这一等,都快十年了,他那时十六,现在都快二十六了,同龄人膝下早就儿女成双了,他呢,还在苦兮兮地等,屋里连个通房都没有。 刚开始的时候,陆书瑜还那样小,他自然生不出什么心思,只拿她当妹妹,真的动了心思,却是某一日发现,小姑娘见了他会脸红了,不是以前那种怕生的脸红,是那种少女怀春的羞涩,他看过很多小娘子在他面前这幅样子,但唯独陆书瑜的脸红,入了他的梦。 他梦见第一次见面,小姑娘躲在祖母身后,探出脑袋看他,一副怕生的模样。 梦见小姑娘第一次结结巴巴喊他谢回哥哥,他笑着想,小孩儿真好玩。 梦见略大一些,小姑娘开始换牙了,捂着嘴,不肯开口,他却还以为小姑娘不舒服,急得抱她去找大夫,惹得小姑娘在他怀里嚎啕大哭…… 最后的画面,是长大了的小姑娘,红着脸,结结巴巴喊他谢回哥哥的样子,圆圆的眼睛,又亮又湿,比天上的星星还好看。 仿佛也是从那一晚起,原本只是习以为常的等待,一下子变得难熬起来。 不过,他都等了那么久了,也不差这几日。她也值得他等的。 …… 谢回想着,轻轻翘了翘唇,神色亦柔和了不少,从袖中取出块玉牌来,放在桌上,“前几日陪母亲去上香看见的。帮我带给阿瑜。” 陆则颔首应下,“好。” 二人又说了会儿话,谢回便急匆匆回去了,陆则给他的消息,虽是个机会,但也要他自己抓得住才行,这个年,他怕是没什么闲工夫去想其它了。 谢回走后,陆则便没什么客人了,叫了几个心腹的幕僚来,关起门讨论了许久,直到天黑,才陆陆续续从书房出来。 有个幕僚叫严殊,身材瘦削,精神矍铄,是个十分善谈的,见主家走在前面,追上来,道,“今早听内子说,世子夫人着人送了年礼,内子很是感激,叫我一定亲口和世子拜个年,顺便也道一句谢。内子还说,想来府里给夫人磕个头……” 陆则神色缓和几分,倒是难得多说了几句,“磕头就不必了,她性情宽厚,见不得人跪她。” 二人又说过几句,陆则才叫了常宁来,吩咐了句,“送诸位先生回家”,又朝众人点点头,才朝立雪堂的方向去了。 旁的几人,见严殊竟和主家道起了家常,还一副其乐融融的样子,都觉佩服,唯独一人,立于一旁,冷哼一声,神情高傲,一副不屑于之为伍的样子。 “油嘴滑舌!” 严殊走过去,拍拍同僚的肩,笑眯眯道,“余兄,愚弟这叫能言善道。” 自古以来,文人相轻,哪怕效力于同一人手下,也逃不了这个规律,当然,对于主家而言,手下人有不合不是坏事,倒是一团和气,才更可能欺上瞒下。 第82章 陆则回立雪堂时,路上又下起了雪,稀稀落落,落了他一肩。 他进门时,江晚芙正坐在临窗的玫瑰椅里,吃着一碟子花生酥,听见陆则的脚步声,便起身出来迎他,“夫君忙完了?” 陆则正脱着披风,听见她的声音,便抬眼看她,刚应了一声“嗯”,便看到小娘子那被棉布包着的手,掠过一旁等着接披风的丫鬟,径自走了过去,抬起她的手,一张脸骤然冷了下来,冷冰冰问一旁伺候的惠娘,“怎么回事?” 陆则心里生出一股无名火来,他出门前,她还好好的,不过出去了几个时辰,便成了这样了,屋里人怎么伺候的? 江晚芙见他冷冰冰的神色,倒是不发憷,别说陆则只是冷冷脸,还不是冲着她的,便是真的冲着她,说实话,她也不怕的。她潜意识里便觉得,陆则是绝不会欺负她的。 但她不怕,不代表惠娘等人不怕,江晚芙是知道的,别看陆则从来不管立雪堂的事情,但立雪堂的仆妇下人们,畏惧陆则,远胜过畏惧她。 她边抬手,要替男人解披风系带,边温柔开口,“天这样冷,夫君先脱了披风再说话,别受寒了……” 小娘子柔柔的话语,冲淡了陆则心里的怒气,更何况,对她,他从来是生不出气的,见小娘子一只手别别扭扭替他解系带,陆则自己抬手,将系带解了,披风丢给丫鬟。 “惠娘,你去泡盏陈皮蜜饯茶来。”江晚芙又借着泡茶的名义,把惠娘给支了出去,屋里便只剩下夫妻二人。 陆则明知小娘子是护着身边人,可当着她的面,却也没说什么。 二人进了内室,江晚芙坐下来,先递了块花生酥过去,等陆则吃了口,才别别扭扭单手要去拆棉布,被陆则皱着眉给拦住了,他小心托着她的手,“做什么?” 江晚芙抿唇道,“我给夫君看看,其实没什么事,只是烫了一下,红了而已,连皮都没破,就是包得吓人而已,也是惠娘她们太紧张了。”她说着,便望着陆则,一副乖得不得了的样子。 陆则盯着她看了会儿,道,“不看了。” 江晚芙抿唇笑,露出两个梨涡,仰脸冲他笑,“那夫君不要生气,真的是不小心的,夫君这样英明神武,宽容大度,定是不会和阿芙计较的,是不是?” 说着,眼巴巴望着陆则。 陆则明知小娘子嘴上说的是不和她计较,实际上却是不想他罚她那些下人,只怕还有“罪魁祸首”,但被这样温声细语求着,一口一个“英明神武”、“宽容大度”,再多的气,也消了。 “说吧,怎么弄的。” 江晚芙一听他这话,便晓得他是答应自己不追究了,便老老实实把事情说了,“晗哥儿兴许是被什么吓着了,所以才弄翻了炕桌,不过他的力气真大,才那么点大,没费什么力气,就把炕桌掀翻了,之前在祖母那里也是,几个仆妇都压不住他个小孩儿,说不定是个习武的好苗子。” 陆则听了,皱了皱眉,若有所思一瞬,“送来的东西呢?” 江晚芙不明所以,“在库房放着呢,夫君现下要看吗,我叫她们抱过来?” 陆则倒是摇头,“别忙活了,我明日再去看看。” 江晚芙点点头,便没叫纤云她们了,又看了看陆则,见他神色和缓,不似生气样子,便问,“那夫君答应我,不罚晗哥儿了,好不好?他那样小,也不是有意的,我下午的时候,说过他了,他也知错了……” 小娘子絮絮叨叨替小孩儿说着话,陆则一声不吭听着,等她说得口干舌燥,停下来喝茶,才漫不经心地想。 日后两人有了孩子,若是女儿家,便也罢了,女儿家要娇养,但若是个小郎君,却是不能娇惯的。到时候他若罚孩子,只怕还要瞒着阿芙,否则阿芙一求,他十有八\九要心软。 他在这方面,委实没什么底气…… 惠娘听见屋里主子们没了动静,才推门进来送茶,将白瓷茶盏轻轻摆在桌案上,退出去时,抬眼瞥了眼世子爷,见他面上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清冷,看不出半点先前的不虞,心里不由得感慨:这还真应了民间那句老话。 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娘子性子软,世子爷性情强硬,两人身份上还差了不少,按说两人起了争执,退一步的,理所应当是娘子,旁人大约也觉得,都是娘子哄着世子爷开心。可惠娘看得分明,实际上全然相反,每回真有点什么,最后妥协让步的,从来都是世子。 江晚芙倒是不知自家嬷嬷在心里感慨,她如何如何的“驭夫有道”,正轻声细语和自家夫君说着话,“这是我今日新琢磨出来的新茶,橘皮味酸,蜜饯却是甜的,泡在一起喝,酸酸甜甜的,饭前喝一盏,最是开胃。夫君试试喜不喜欢……” 陆则听得好笑,都是喝茶,旁人要喝名贵的,一两黄金一两茶,越是名贵,越是趋之若鹜。小娘子倒好,正经的茶从来不爱喝,觉得苦涩,爱喝甜的酸的,亦或是花茶,他每回和她在一起时,见她喝茶,都忍不住看一眼,总觉得除了茶叶,她什么都爱泡着喝一喝,还美其名曰对身子好。 想是怎么想,陆则到底是端起来,慢吞吞陪着喝了一盏,只不过,没叫下人添水。 他虽陪着,但酸酸甜甜的口味,到底是小娘子才喜欢的,陪她尝一尝便也罢了。 接下来几日,陆则便再没离开立雪堂里,在内室喝茶看书,倒是江晚芙,很是有人缘,陆书瑜是隔三差五要来寻她的,还有祖母和永嘉公主那里,得了什么好东西,定是要喊她过去,一来二去的,倒是显得陆则孤家寡人一个了。 江晚芙有些过意不去,到大年初六那一日,便哪也没去,留在立雪堂里,用了晚膳,便领着仆妇丫鬟,给陆则量身,打算给他准备春裳了。 量过尺寸,仆妇们便退下去了,江晚芙用笔把尺寸记下来,又在后头添了布料的颜色和材质。 等到夜里上榻的时候,江晚芙心里都还惦记着这事,倒是陆则,环住她的腰,低低唤了她一声,“阿芙……” 声音温柔缱绻,喊得江晚芙有点晕乎乎的。连他什么时候亲上来都不知道。 …… 屋外冬雨淅淅沥沥,下了一整夜,陆则天还没亮,就要起来了,他一动,江晚芙便也醒了,迷迷糊糊要坐起来,又被男人给按了回去。 云鬓楚腰 第66节 他俯身亲亲她的额头,温声道,“别起来了,我自己穿就好。” 江晚芙也属实乏得厉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小日子的缘故,男人“饿”得有点狠了,昨晚一解禁,弄得她到后来,小声求他停,他才肯罢休。她迷迷糊糊点点头,翻了个身,头埋进锦衾里,一副要睡回笼觉的样子。 陆则倒还没出去,看了小娘子这幅模样,轻笑了一声,才出了帐子,又将帐子拉好,朝进屋要点灯的菱枝摆了摆手,径直去东捎间,换了官袍,出了门。 乘马车到南午门外,东西两侧掖门外已经站了不少官员,大约是还沉浸在过年的气氛中,大多面露喜色,低声说着话。 卯时正,钟鼓司钟鸣三声,文武官员陆陆续续从东西两侧掖门外,鱼贯而入,因昨夜冬雨,御道路面湿滑,众人不免走慢了些,生怕一不小心,跌入御道两侧的河道里。 要知道,也不是没人跌下去过的,丢脸是小,丢了小命,可就是大事了。 正当众人低头看路之时,忽闻一阵急促而有力的鼓声,那鼓声由远至近,声音浑厚有力,一下一下,震在众人的心头。 官员中有人抬起头,惊骇之下,竟忘了宫内不可喧哗的规矩,低声道,“是登闻鼓阁……” 此话一出,其它官员也都抬起头,望向那远处的高楼,果见楼阁之上,一个人影,立于登闻鼓前,待仔细看过去,见他挥舞手中鼓槌,一下一下用力敲击着登闻鼓。 冬雨簌簌,清寒扑面而来,不少人都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首辅张元亦抬起头,看了眼登闻鼓阁,才抬步继续朝前走去。 一年最重要的开玺朝会,宫门外围满了百姓,正等着陛下赐下福稻,这样的时候,登闻鼓响,时候选的真是不错。 …… 朝堂之上,如何山雨欲来,对江晚芙而言,却是没什么影响。 她舒舒服服睡了个回笼觉,懒洋洋起来,用了早膳,就带着仆妇们做起了衣裳,想起宫里送来的那几匹宫绸,便随口吩咐惠娘取来。 惠娘正帮着裁料子,闻言忙回话,“世子叫收起来了。” 江晚芙一听,自然以为陆则有别的用处,点了点头道,“那就算了,把册子拿过来我看看。我再挑几匹,春日冷暖不定,给世子多做几身厚薄不一样的。” 惠娘应下,取了册子过来,江晚芙又选定了十来匹,一一吩咐下去。 刚弄好,就听福安堂那边来了嬷嬷,说祖母请她过去,江晚芙自然赶忙换了身衣裳,带了丫鬟过去。 进了门,陆老夫人就递了本正红绸缎封皮的礼单过来,温和道,“过了元宵,陆裴两家就要定亲了,这是礼单,你掌掌眼。到定亲那一日,你要多费心些。” 江晚芙微微一愣,看祖母和善望着自己,当即明白过来,祖母这是替她正名来着。 她和陆致险些定亲的事情,虽然因为她从未声张的缘故,知道的人不多,但府里其实还是有些风言风语,只是不敢在人前说罢了。 眼下祖母把陆致定亲的事,交给她来操持,一来是给她露一手的机会,二来是打破了那些流言蜚语。 她和陆致若真有苟且,府里怎敢把这事交给她,就是说给外人听,外人都不会信的。 第83章 从福安堂回来后,江晚芙便带了几个管事嬷嬷去了暖阁说话,桩桩件件、事无巨细安排吩咐下去,最后才道,“大爷定亲,是府里的大事。你们要多上心,但凡有拿不定主意的,就来立雪堂寻我。我会吩咐守门的仆妇一声。事情办好了,我重重有赏,但若是谁手里出了岔子,也莫怪我追究了……” 江晚芙一番话,软硬兼施。 管事们因上次年宴的事情,和她也有过接触,知道这位新夫人虽年轻,却不是好糊弄的,且背后又有老祖宗撑腰,还十分得世子的喜爱,更是个个满口应下。 “世子夫人放心,奴婢们一定把事办得漂漂亮亮。” 江晚芙微笑颔首,叫了惠娘进来,送她们出去,又吩咐了立雪堂守门的仆妇,若是这几个管事来找,要第一时间通传。 忙完这事,她也没闲着,去了趟小书房。自从姚晗会说话后,江晚芙便特意吩咐仆妇,在立雪堂辟了个小书房出来,连小书桌都是比着小孩儿的个儿选的,不高不低,放了些启蒙的书,找了个识笔墨的嬷嬷先教着。 见她进门,教书嬷嬷忙屈膝福身,倒是姚晗,很快从椅子上跳了下来,朝她跑过来,小孩儿比以前听话多了。 江晚芙示意教书嬷嬷起身,牵了姚晗的手,带他到小书桌边上,看他写的字,虽写的歪歪扭扭的,但她还是很认真夸了小孩儿一通,姚晗那双黑黢黢的眼睛,亮得不得了。 “晗哥儿认识的字越来越多了,但咱们也不着急,慢慢来。婶娘给你做了茯苓糕和核桃酥,还有桂花蜜冲的水,晗哥儿再写一张纸,我们就去吃糕,好不好?” 姚晗听了,自然是乖乖坐回去,拿起笔,认认真真写起来,看得一旁的教书嬷嬷在心里啧啧称奇。 姚晗不是个很有天赋的学生,坐不住,且很有自己的主意,不管她怎么劝,怎么苦口婆心,他都只当耳旁风,偏偏就听世子夫人的话,世子夫人一来,就跟小狗儿似的,跟前跟后。 也真是奇了。 江晚芙见小孩儿写的认真,就在一边坐着陪他,等他写完了,就叫丫鬟端了茯苓糕和核桃酥进来。 等到要走的时候,又喊了嬷嬷出来,仔细嘱咐她,“小孩儿性子倔,以前吃了不少苦,你多担待些,能哄就哄,哄不住了便来找我,只是不许动手打骂,罚站也不许。” 教书嬷嬷忙福身应下,“奴婢肯定是不敢打骂的,只是这进度,怕是……” 江晚芙也没为难嬷嬷,点点头,“这个我知道,你尽心教就是。” 她也不是溺爱姚晗,而是知道,小孩儿吃了不少苦,先前和人正常交流都难,现在能到这个地步,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他才刚刚建立起对身边人的信任,这时候要是动手打骂,让他觉得自己身处威胁之中,他可不懂“你打我是为了我好”这种深层次的想法,只会和野兽一样,凭着直觉反击。 真要如此,那就得不偿失了。 教书嬷嬷得了江晚芙这句话,也安了心。 回到正屋,雨后初霁,下午日头升起来了,暖暖的日光照得屋里亮堂堂的,江晚芙嫌屋里闷,便叫纤云几个把炉子搬了出去,开了窗户,坐在临窗的玫瑰椅里喝大枣茶。 忽的听几声嬉笑声,江晚芙抬眼望出去,见有几个刚留了头的小丫鬟,在屋里那几株腊梅树下捡花,昨夜疾风骤雨,腊梅落了一地,这花晒茶肯定是不好的,晒干了做成靠枕,靠着还能闻见一股淡淡的腊梅香,那倒是很不错的。 她索性叫了正在绕彩线的纤云一声,吩咐她,“你去院里问问,看她们愿不愿意做,若是愿意的话,一人给十个大钱。” 纤云应下,道,“您怎的还另给钱?” 江晚芙倒是觉得没什么,“她们年纪还小,月例也没几个钱,指不定还被家里拿去了。给几个大钱,就当买糖吃么。”说着,倒是抬眼看了纤云一眼,“谁说什么了?” 纤云摇头,“说倒是没人说的,谁跟这样的小丫鬟计较。” 江晚芙想了想,她也知道,府里买她们,就是当丫鬟使唤的,但她就是有些不忍,总觉得她们还是孩子,她这样小的时候,还被祖母抱在怀里哄着呢。但太宽容,也的确不是什么好事,她到底管着家,手太宽,别人只会觉得她是冤大头。 再一个,她宽容,对小丫鬟们而言,也未必是什么好事,她们迟早要正经办差的。命好的小孩儿,就是不懂事些,别人也觉得天真无邪,但命不好的孩子,若养得娇气性子,别人只会冷嘲热讽一句,小姐身子丫鬟命。 这世道就是如此。 她想了想,又改了口,“那就算了,一人给一把松子糖吧。” 纤云应下,出去传话,果不其然听几个小丫鬟低低欢呼几声,碍着纤云姑姑在,没敢大声喧哗。 …… 陆则回来的时候,天都黑了,江晚芙正领着几个丫鬟,挑拣着腊梅里那些被雨水泡烂的,见陆则进门,便吩咐她们收起来,自己迎上去,见他眉眼似有倦意,便没说话,只踮起脚,替他解官袍的衣扣,拉他进了东捎间,给他脱了外袍。 仆妇很快上了晚膳,二人吃过晚饭,还没来得及说几句话,陆则便又去了前堂,像是陆二爷找他。 江晚芙也不知他什么时候回来,便叫丫鬟点了灯,扯了一缕彩线,坐在屋里边打络子,边等人。 一根络子打完,陆则就回来了。 江晚芙起身迎他,低声道,“我还以为二叔找你,定是要很久的。” 陆则见她乖乖替他解衣襟扣子,笑了一下,回道,“没什么事,只是朝堂上的事,二叔过来问几句。” 这些事情,江晚芙听不大懂,陆则也不大和她说,除了上次太子的事情,说起太子,过年前,宫里匆匆办了喜事,周云娥成了太子侧妃。一个活生生的小娘子,进了那东宫,也像是彻底没了消息。 倒是太子,到现在都还在养伤,名义上是养伤,实际上就是禁足。 想起周云娥,江晚芙便觉得心里不舒服,忙摇了摇头,让自己不去想那些,陆则见她摇头,低声问她,“怎么了,不舒服?” 江晚芙自是摇头,推他去洗漱,道,“热水都准备好了,快些进去,免得水冷了。” 陆则应了声,松了手,进了盥室,不多时便回来了,二人上了榻,也没叫丫鬟进来灭烛,江晚芙抬眼看陆则,见男人眉眼似有倦色,显然是有些累,便体贴道,“早些睡吧……” 陆则却睡不大着,抬手将小娘子抱进怀里,抵着她的肩,环着她,微微低头,“睡不着,刚才回来,看见你忙着,准备做什么?” 江晚芙知道,大约是外头又有什么事了,但她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让他宽心也是好的,便像哄孩子似的,陪着说话,“昨晚不是下了雨麽,早上起来看院里的腊梅落了一地,实在有些暴殄天物,我便叫她们收起来了,想着晒干了,等到春天,做几个靠枕,摆在屋里,靠着又舒服,还闻得到香。我还想给祖母和母亲那里送两个呢……” 小娘子絮絮叨叨的说,陆则认真听着,仿佛从怀里人发间,闻到一股幽幽的梅香。 他不知道,别的妇人成了家,是如何过日子的,但他时常就觉得,阿芙总能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的,从来没听她喊过无聊。 他略坐直了些,侧过脸,看她絮絮叨叨说着话,忽的心头一软,亲了她的唇角一下。 江晚芙说到一半的话,顿时戛然而止了,迟疑着抬眼看了陆则一眼,陆则却握了她的手,道,“不做什么,我喜欢听你说这些。” 江晚芙脸上红了一下,继续朝下道,“白日你给你做春裳的时候,想到春日冷暖不定,又多定了几身。说起来,我上回这么认真给人做衣裳,还是给阿弟呢,他今年要下场考试,也不知道学得怎么样?” 陆则倒是替小舅子说话,“他寄来的文章,我找人看了,十之八九是没问题的。” 江晚芙有点惊讶,“阿弟还把他的文章寄给你了?” 陆则点头,“嗯,寄过几回。” 他不喜欢江家人,除了江容庭。看得出来,他们姐弟关系真的很好,江容庭不过是年纪小,但一颗心却是向着姐姐的,他不介意帮他一把。 她就这一个待她好的亲人,他自然要护着。 江晚芙自然也明白,陆则的学问一点不比旁人差,当初陆书瑜还和她说过,说陆则那时候不参加科举,跑去宣同,气得他老师一个斯斯文文的读书人,破口大骂,说陆家暴殄天物。陆则肯指点阿弟,自然是很难得很难得的,且他这么忙,还不都是为了她。 就像祖母和永嘉公主待她好,是爱屋及乌,看在陆则的面子上。陆则自然也不会无缘无故对阿弟好,他们不过几面之缘,哪里来的感情,还是为了她。 江晚芙想着想着,忽然就有点想哭,回过身,靠进男人怀里。 陆则回神,见她忽的这样黏自己,微微低了头,把锦衾拉过来,从后包到小娘子身上,连人带锦衾抱在怀里,蹭蹭她的发,“怎么了,嗯?” 江晚芙仰起脸,眼睛湿湿的,唤他“夫君”,轻声细语道,“你怎么对我这么好?” 有个人,跟你没有血缘关系,却因为喜欢你,而照顾你身边的人,照拂你的一切。江晚芙第一次有这样的经历,他简直把她当小娘子一样疼着的。她要是不问起来,他肯定不会说自己指点了阿弟的事情,明明做了那么多,也不邀功。 陆则一怔,笑了一下,旋即半真半假道,“大概是上辈子欠了你的,这辈子来还债的……” 第84章 翌日,陆则刚到刑部,就被诏进了宫里,来传口谕的不是旁人,正是高思云。 高思云在门口候着,见陆则出来,忙迎上前,恭敬行过礼,陆则颔首,上了马车,到了南午门,要下车的功夫,高思云借着来扶他的机会,压低声音道,“今日一大早,都察院谢大人和大理寺文大人早早入宫面圣,后来首辅张大人也被宣去了,听那动静,陛下像是不大高兴……” 短短几句话,高思云说罢,立马抬手来扶陆则。 陆则倒没要他扶,下马车时,看了他一眼,朝他轻轻颔首,“多谢。” 高思云正弯腰弓背着,按那些贵人的话,便是“一副奴才样”,忽听这一句“多谢”,怔愣片刻,待回过神来,见陆则已经进了南午门,才赶忙追了上去。 陆则在侧殿外侯了片刻,便被宣了进去,他进屋时,除了宣帝,果见都察院左都御史谢纪和大理寺卿文选清及内阁首辅张元,三人都在屋里。 陆则进殿,“微臣叩见陛下。” 宣帝都没让他跪,直接就叫人赐座了。陆则坐下,就听得宣帝开了口,“朕说叫吏部尚书自查,你们觉得不妥。那好,就按祖宗的规矩,刑部主查,大理寺和都察院旁听!” 云鬓楚腰 第67节 昨日区区一个九品县令,当真是个芝麻大小的官,闹得朝廷一片哗然,朝野震荡。谁都不知道,这傅显竟这样走运,朝中虽有登闻鼓一说,但十几年未响过了,有要去敲的,多半被劝到顺天府报案了。偏巧那日守门的官兵不舒服,跑了几趟茅房,就被他给混了进去。 登闻鼓一响,别说崇德殿,就是守在宫门外的那些百姓,都听得一清二楚,不到一日,坊间就传开了。 说有个县令,状告吏部履职不公。官老爷告官老爷,还是九品的县令,把整个吏部给告了,这可是头一遭,传的沸沸扬扬,都快赶上过年了。 吏部是谁的地盘,自打胡庸当了銮仪卫,就把儿子塞进了吏部,父子俩仗着帝宠,这些年没少动手脚,一贯看不惯父子二人弄权的谢纪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昨夜回去就找了大理寺卿文选清,二人关起门商量了一晚,今早就来“逼宫”了。 谢纪听了皇帝的话,自是不愿意,觉得皇帝还是要保胡庸父子,胡子气得抖了抖,刚想开口,就听身边张首辅先开了口,“微臣以为,陛下所言极是。朝中诸事,自然该按祖制,尤其此事事关重大,牵涉甚广。” 宣帝听了张元这话,神色稍缓,也不顾一旁的谢纪和文选清,直接拍板,“那就这样定了!” 陆则自然只有起身,“微臣领旨。” 一行人出了殿,谢纪和文选清似有不满,很快拂袖而走,倒是张元,慢吞吞行在一侧,朝陆则示意,“我与世子同路,不妨同行一程?” 陆则颔首,抬手示意张元先行。 张元也不客气,先走一步,二人踏上御道。冬日北风拂面,方才在偏殿不觉得,出了殿门,倒是有些冷了。 “世子觉得,此案该如何定?” 还没开始查,就开始问怎么定了,要说都是进士出身,怎么张元成了首辅,而其他人做不了,就凭他这份敏锐,见一叶而知秋,窥一斑而知全豹。谢纪和文选清还在死咬着胡庸不放,浑然不觉,真让他们查,他们能把整个官场搅得大乱。 这朝堂之上,有多少人是真正干干净净的,能做到明哲保身,已经不容易。胡戚这些行径,多年秘而不宣,难道当真就是所有人都掺和进去了,倒也未必,多半是见宣帝重用胡庸,不想得罪陛下面前的红人罢了。 真要下狠手查,只会动摇根基。朝堂上的事情,本来就不是非黑即白的。 在这一点上,张元显然比谢纪和文选清都聪明,方才也是他,第一个站出来支持宣帝。 陆则轻轻垂眼,手背在身后,迈下最后一格台阶,淡淡道,“功过相抵,小惩大诫。” 张元听得一愣,原本是看陆则年轻,想提醒一句,让他把好尺寸,切莫因一时意气,闹得朝野大乱,却不料他这样淡淡一句话,把他要说的,全给说了,顿了顿,面上神色郑重了些,“那主犯呢?” 陆则抬眼,望了眼狭长的御道,“案子自然要有人担着,否则,犯了众怒,激了民愤,凉了外官的心,难以收场。至于谁来担着,就各凭本事了。” 看是都察院和大理寺扳倒胡庸父子的决心大,还是陛下保胡庸父子的决心大。说是这么说,这天底下,除了手握重兵、让皇室忌惮的武将,谁能拗得过皇帝呢? 陆则停下步子,“内阁事忙,晚辈就不打扰张大人了,先行一步。” 张元颔首,微微抬手,“世子请。” 陆则颔首,阔步走远。张元在原地站了会儿,望着一身绯红官袍的郎君,见他出了宫门,才缓步朝内阁的方向走。 为人臣子,谁不想要吏治清明,君圣臣贤,都是读圣贤书过来的人,他理解谢纪和文选清,弄权者,人人得而诛之,这是他们刻在骨子里的忠君报国,哪怕豁出命,也值得。 他也曾经是这样嫉恶如仇的臣子,初入内阁之时,意气风发,满心以为,“主过不谏非忠也,畏死不言非勇也”,看不惯老师在胡庸父子和都察院、大理寺间转圜,直到老师问他。 “存远,为师问你,除了死谏以迫帝王,你可还有别的法子?你若有,为师不拦,你死得其所,你的双亲,老师替你奉养,你的儿女,老师视若己出。但你没有,你不过一番莽勇,你大可死,一头撞死在那崇德殿,然后呢?人人都死了,剩下的,除了胆小怕事者,便是胡党,这万千庶民的生计,这朝堂诸事,托付给谁?” “都死了,谁来做事啊?” “为官者,不可只顾自己死后名,你出去看看啊。黄河水漫,要有人去堵堤坝!地龙翻身,要有人去赈灾救人!饿殍遍地,要有人去替他们要粮食,要有人替他们说话!你去看啊……” “我知道,朝堂之外,同僚私下骂我,骂我胆小怕事,骂我明哲保身,骂我身为首辅,却不和他们站在一起。大约你心里也是这样想的。但我愿意担这个骂名,担一辈子也不要紧。我做了什么,我自己知道。你若执意要走那条路,老师也不拦你。” 张元想起旧事,一时有些走神,待回过神,抬头便见内阁的匾额,有阁臣抱着折子出来寻他,口中急道,“张老,新到的奏折,成都府大雪,民冻馁者无数……” 张元立即正色,疾步进门,“速召众阁臣,侧殿议事。请户部、兵部二部尚书进宫……” 他虽然没有走那一条路,但也没有那一日,曾经后悔过。 …… 卫国公府,立雪堂里,江晚芙照旧喊了管事们过来,一一问过进展,有拿不定主意的,也一一发了话,才回正屋。 菱枝和纤云正指挥着仆妇,把晾晒在院里的腊梅搬起来,见自家主子回来了,便道,“这天看着像是要阴,指不定还要落雨。” 江晚芙也抬头看了眼,果见天上阴阴的,虽不算乌云密布,看着却也不像是晴天,便道,“搬进屋吧,用炉子烘上。” 纤云应是,几人合力搬进屋里,又搬了两三个炉子来,架上竹蔑,一被架上,腊梅香便弥漫开了,还夹杂着股竹子的清香。 江晚芙拨弄算盘,算了会儿账,又想到不知元宵那几天,会不会下雪,若是下雪,还得叫茶水房多备些炭火和驱寒茶,正想着,就用笔记在一旁,从帐子后出来,就见纤云几个正在缠绣线。 江晚芙坐下,纤云就给她端了盏大枣茶来,惠娘进屋,抱了两个大橘柚进屋,黄澄澄的,看得人直流口水,江晚芙抬眼瞥见,问道,“这大冬天的,哪里弄来的柚子?” 惠娘便道,“膳房刚送来的,说庄头给府里弄了一筐梁山柚,不多,老夫人便说,各房分两个。这时节柚子难得,今年仿佛也格外少见,听仆妇说,往年府里柚子吃得多,今年梁山那头年景不好,一直下雪,路上运不过来,这一对柚子,快赶上一两金了。” “这么贵?”江晚芙听得有点惊讶,她如今管家,自然知道市面上的物价,否则还不被嬷嬷哄过去。但饶是她,听了也觉得贵得咋舌。 惠娘抱着,点点头,又问,“要替您剥了么?” 江晚芙想了想,道,“送一个去晗哥儿那里吧,别叫他一口气吃完了,叫绿竹盯着些。剩下的,先放着,等世子回来再开。” 惠娘应下,抱着橘柚下去了。 傍晚陆则回来,江晚芙起身迎他,二人用过晚膳,坐在屋里吃柚子,这柚子八九月成熟,从梁山送到京城,一路颠簸,存了个把月,却仍是果肉清甜,淡黄色的果肉,汁水四溢,看着就很诱人,不愧是名柚。 江晚芙洗净手,剥了一辦果肉,朝陆则嘴边递,便道家常般说,“惠娘和我说这柚子的价时,吓了我一跳。柚子肉我们吃了,柚皮我叫惠娘放着,晒干了切丝泡茶喝,也太贵了些……” 陆则闭着眼想事情,忽的嗅到一股甜甜的果香,睁开眼,便见小娘子青葱似细白的指尖,正捏了块橙黄的果肉,递到他嘴边,柚子肉不见得多诱人,倒是那被汁水浸湿了的指尖,水润润的。 他垂下眼,低头吃了那块果肉,刚咽下,第二块立即递了过来,见他不吃,还催他,“夫君,你再吃一块,别浪费了。” 陆则一怔,正事也想不下去了,扶着额,有点想笑。 看来小娘子是真心觉得太贵了…… 他平日里也没亏待她的,连自己的私库都给她管了,一两金罢了,还这样“小气”,但看小娘子这样“斤斤计较”,眼巴巴等着他张口的样子,陆则又有点情人眼里出西施。 怎么她做什么,他都觉得很讨人喜欢,或者说,讨他喜欢。 第85章 过了正月十五,陆致和裴娘子定亲的日子就近在眼前了。 正月十八,一大早,离卯时还有三刻钟,外头天都还是漆黑的,惠娘便进了屋,低声在帐子外喊了声,“娘子,到时辰了。” 江晚芙心里记着事,几乎是惠娘一进门,她就听见动静,正要坐起来,却见外侧睡着的陆则也起身了,开口道,“点烛吧。” 江晚芙原还想悄悄去次间换衣裳的,见陆则要起来,便伸手去握他的手,低声道,“吵醒你了吧?早知道昨日我就去东次间睡了。” 陆则最近很忙,她去明嘉堂请安的时候,听永嘉公主提了几句,似乎是有个案子,牵涉的官员有点多,不说陆则,就连她这里,这小半个月递来的帖子,都快赶上先前几个月的数目了,还没算上从二婶、三婶两处寻关系来的。 陆则笑了一下,俯身亲亲小娘子的额头,不在意地道,“哪有夫妻分床睡的。再说了,今天本来就要去刑部的,早些去,早些回就是了。” 二人也是寥寥几句,惠娘听见两人起身的动静,就叫了仆妇进屋,送热水、梳洗,用过早膳,江晚芙便送陆则出门。 昨晚落了雪,天还未亮,庑廊下挂了大大小小许多灯笼,照得雪地莹白一片。 江晚芙送到屋檐下,陆则便不许她送了,“就送到这里吧。” 江晚芙点点头,低头替他整理了一下束带上挂着的香囊玉佩等物,发现他用的是她给他打的络子,大约是常用的缘故,外侧有点起毛,乌绿的系绳也有些许的褪色,不凑近看,自是看不出的。 江晚芙摸了摸络子,觉得不大好看,眼下换又犯不上,便抬头,微微仰脸道,“络子都旧了,等你傍晚回来,拆下来换个新的。我还做了好些的……” 陆则自是颔首,垂眼见小娘子一张娇美的脸,拢在屋檐下灯笼的温和的光里,眉眼温软,心里便觉十分安宁,唇角不自觉轻轻翘了一下,也不觉累乏,握了握小娘子的手,松开手,才踏出门去。 踩着雪地,一步步出了立雪堂的月门。 送走陆则,江晚芙也没什么时间歇息,很快就去了正屋,今日是她主事,所以她来得最早,不到一刻钟的功夫,管事已经来了好几趟。 她也没去别处,坐在西暖阁里镇场子,有什么事情,她拿主意,出了什么问题,她想法子,有什么纰漏,她来定夺。 到辰时正,外头的天终于开始蒙蒙亮了,惠娘来传话,说老夫人等人到了正厅了。 江晚芙便起身过去,给老夫人请了安。正厅很大,按说应当是有些冷的,但江晚芙早几日就叫人把窗户多糊了一层,四角都放了炉子,连官帽椅上的坐垫,都掺了些艾绒,烘得暖暖的,一坐下去,越坐越暖和。 老夫人叫她到身边,问了话,江晚芙也一一答了,有条不紊,口齿清晰,俨然是心里有数的,陆老夫人听得很是满意,直点头,倒是没先夸,而是道,“好,那你忙去吧。” 江晚芙又和永嘉公主、庄氏、赵氏福身见礼,才出了正厅,回了西暖阁,刚进门,就见有嬷嬷在屋里等她,听见外头有脚步声,似乎有人从门前,她也没在意,径直进了门。 …… 西暖阁外,常宏正跟着自家大爷,忽见陆致停下,还以为他有什么事,便忙低声问,“大爷可是有什么吩咐?” 话音刚落,就听得西暖阁隐隐约约传来几句说话声,听那声儿,似乎是女子声音,甜润柔婉,有几分耳熟。 不待他多想,陆致倒是面色如常,迈了过去。 常宏忙追上去,直跟到正厅外,才忽的灵光一闪:方才那暖阁里,是世子夫人的声音吧?难怪他听着觉得耳熟,偏又一时想不起来。 辰时初,一行人去祠堂,开宗祠,取了置于先祖案上用于问吉凶的两家庚帖,再由宾者带聘书、礼数及聘礼,一行人浩浩汤汤出了卫国公府大门。 江晚芙只等着送了聘礼出门,便立即回了正堂,察看宴席准备的情况,只等那头送聘礼出门,数百男宾女宾就要分次入座吃酒,负责宴席的嬷嬷见她过来,忙上前道,“您放心,都准备好了的。酒菜都已经上了,厢房、衣物、醒酒茶等,也都已经准备好。奴婢还吩咐了十六个手脚伶俐机灵的丫鬟看着。” 江晚芙颔首,“男宾那边,安排小厮。” 虽说一般在旁人家吃席,很少有吃醉酒的,但也得准备着,别到时候闹出什么丑闻来,失了颜面的,还是他们卫国公府。 嬷嬷一一应下。 不多时,来见礼的宾客便过来了,江晚芙自然也要坐下,虽说只是待客,但她身上的活也不轻松。陆则这一代,兄弟四个,只有陆则一人娶了妻,没有妯娌帮衬,一人便要应付那么些跟着婆婆来吃席的儿媳妇,自然轻省不到哪里去。 未时正,送聘的队伍回来了,带了女方的若干回礼,茶果等物且不提,其中最为重要的,便是女方亲手做的一套衣物,和一双鞋,寓意白头偕老。 到这里,定亲便也结束了,两家定下婚期,因考虑到卫国公还要去宣同,便定的有些早,定在三月初三。 说起来是有些匆忙,不过这种事情,两家都没说什么,宾客自然不会多话,都满口道,到了那日,必是要来沾沾喜气的。 江晚芙陪着祖母身侧,送走宾客,至于男宾那头,则有卫国公,倒不必她们女眷担心,一直到酉时,闹哄哄了一整日的正堂,才彻底安静了下来。 不说上了年纪的陆老夫人累,就连江晚芙这样年轻的,都有些累得抬不起胳膊,她扶陆老夫人起身,“祖母,我送您回福安堂。” 陆老夫人却不要她送,拍拍她的手,“别送了,累了一整日了,快回去歇着。”说着,露出笑,眼神慈祥又和蔼,看着江晚芙,慢慢地道,“你今日做得很好。” 江晚芙得了这一句赞,心里微微一松,面上却不沾沾自喜,摇摇头道,“我还年轻,还要您多指点。” 陆老夫人笑眯眯点头,“自然要教你的,我这点本事啊,一样样都要教你的。不过啊,也不着急,慢慢来,这回就是给你练练手。你眼下最紧要的事,可不是这一件。”说着,笑眯眯看了一眼江晚芙。 江晚芙刚开始还没反应过来,愣了会儿,才后知后觉回过神,到底在长辈面前,霎时红了脸,抿抿唇,低声道,“那我送您一段。” 说罢,江晚芙扶着老夫人出了正厅,送到半路,陆老夫人便道,“就到这里,回去吧。” 江晚芙看了眼另一侧,这里刚好是立雪堂和福安堂的交叉路,再走一段,她到时候就要走回头路了,老夫人是真疼惜她,连这点路都没让她走了。她便也福身,“那您慢走,我明早去给您请安。” 陆老夫人点点头,跟在身后的嬷嬷见状走上前,接过江晚芙的活,扶着老夫人的胳膊,主仆二人朝福安堂的路上走。 走过一段路,金嬷嬷看了眼自家主子,见老太太和颜悦色,仿佛心情不错,便道,“世子和世子夫人感情好,只怕过不了多久,就能有好消息了。到时候四世同堂,定是热闹极了……” 陆老夫人听着,嘴角露出一丝笑,道,“急不来的,夫妻俩还年轻,日子还长着呢,不着急。” 金嬷嬷闻言自是随着她的话,往下说,“您说的是。” 云鬓楚腰 第68节 说过几句,金嬷嬷便住了嘴,陆老夫人看着沿路的雪,想起白日里长孙淡然的模样。罚跪那事,她自然是知道的,也晓得陆勤这个当爹的,在兄弟两人间调和了,今日大郎见着阿芙的时候,她仔仔细细看过了,确实不像还有旧情了。 不管是真没有,还是藏得好,都无所谓,人这一辈子,总归不是能事事顺心的,有点遗憾,都是正常的。大郎就是经历的太少,日子过得太顺遂,才会一直念念不忘。 日子久了,娶了妻,生了子,那点子旧情,磨着磨着,也就没有了。 错过了就是错过了,人要认命。 …… 却说江晚芙回了立雪堂,累得连胳膊都抬不起了,匆匆洗去一身汗,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就靠在软榻上,动都不想动了。 惠娘见她这样累,也是心疼得不行,替她按着腿,低声问,“娘子要不用了晚膳,早些睡下?” 江晚芙听了摇头,道,“算了,还是等夫君回来一起用。”说着,忽想起早上送陆则出门前的事情,坐起身来,“对了,惠娘,我之前打的那些络子,收去哪里了?” “次间里收着呢。”惠娘替她拿了个靠枕垫着,回过话,便进次间翻柜子,不多时便找到了,连笸箩一并抱出来。 江晚芙挑选了会儿,最后选了一个藏蓝色的和一个紫绀色的,摆在手里看了看,有些拿不定主意,便叫惠娘把剩下的收起来,琢磨着到底选哪一个,琢磨着琢磨着,什么时候睡过去都不晓得。 惠娘见她睡了,便抱了床绒毯出来,替她盖上,又看了眼角落里的炉子,烧得正好,才悄无声息退到了屋外。 江晚芙这一觉睡得有点久,迷迷糊糊睁开眼,就看见陆则已经回来了,在她身边的椅子里坐着,屋里没点蜡烛,只有一盏不怎么亮的豆油灯,只照亮了一个小小的角落,陆则便借着那光,仿佛是在看书。 江晚芙一坐起来,陆则便回了头,递茶给她,“醒了?我叫丫鬟进来点灯。” 江晚芙点点头,“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叫我啊?” 陆则摇头,神色有些柔和,“没多久,看你累了。”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纤云进屋点蜡烛,江晚芙想起睡前自己在琢磨什么,低头一看,发现手里空空的,还以为是自己睡的太舒服了,把络子卷进绒毯里,正要叫纤云过来帮她找一找。 陆则见她四处看,鬓发还有些乱,显然是睡迷糊了,一时没反应过来,连旁边小茶桌上那么明显的络子都没看见,勾了下唇角,指了指小茶桌,“我见你睡着,便放在一边了。” 江晚芙抬眼看见络子,倒是没觉得丢脸,反正她在陆则面前,也闹了好几回笑话了,不差这一回,她现在有点“理不直但气很壮”的感觉,取过那两根络子,把难题抛给陆则,问,“夫君觉得哪个好看些?” 陆则倒是不纠结,看了一眼,指了指藏青色的,“这个吧。” 江晚芙看了眼那藏青色的,觉得的确好看些,便点点头,问丫鬟要了陆则换下来的玉佩,拆了旧的,换上新的络子,惦记了一整日的事情做了,才觉得舒服了。 夫妻二人出了内室,一同用晚膳。 第86章 同日,明思堂里。 陆致回到正屋,天都快黑了,生母夏姨娘正在屋里等他,见他进门,赶忙迎上来,面上喜色压都压不住,絮絮叨叨说着话。 “这一天折腾下来,累了吧?快进屋,晓得你肯定要被灌酒,姨娘下厨,做了一桌子的菜,烧鹿肉、鲈鱼羹、火腿炒笋尖……这个竹笋哪,是你舅舅自己挖的冬笋,拢共就一背篓,姨娘叫人剥的最嫩的笋心,攒一起,才那么一小碟子,又鲜又嫩。你舅舅也是听说你定亲了,说不是正经亲戚,不好上门,但礼是不好少的,才眼巴巴弄了一背篓冬笋来,说你不嫌弃就好。” 陆致听着,打起精神,摇头道,“舅舅一番心意,我怎么会嫌弃。姨娘,你也坐,别忙活了,我自己来。” 说着,舀了碗鲈鱼羹,递给夏姨娘。又夹了一筷子笋尖,送进嘴里,他其实尝不出什么味道,有点味同嚼蜡,但仍是道,“果真很鲜。该叫舅舅留下喝口酒的。” 夏姨娘喝着儿子给舀的鲈鱼羹,心里美滋滋的,又见他这样敬重自己的兄长,更是觉得贴心,可嘴上却道,“喝什么酒,你舅舅这个人啊,嘴上也没个把门的,到时候给你丢脸了。今日是你的喜日子,你那未婚妻啊,姨娘私下叫人去打听过了,是个好的,她父亲又在翰林院,是翰林院吧?” 陆致放下筷子,“是翰林院。” 夏姨娘道,“姨娘也不懂,但听别人说,翰林院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说好些子大官都是翰林院出来的,你老丈人要是能帮衬你一把,是再好不过的。” 阁臣十之八九,都出自翰林院不错,但翰林院多的人,一辈子领着那点月俸混日子,并非人人都可以入阁的。不过姨娘一介后宅妇人,平素也没机会出门交际,就算托人去打听,也无非是找舅舅帮忙,打听来的,不过是坊间杂七杂八的消息,才会说出这些话。 陆致心里明白,也体谅生母一番苦心,并不解释什么,只笑了笑,给她夹了一筷子火腿肉。 夏姨娘又絮絮叨叨说起话来,无非是盼着早日抱孙子之类的话,她今日高兴,话也比以往多了些,翻来覆去,显得有些啰嗦,但陆致从头到尾,一直细细听着,时不时应上一两句,并不嫌她烦。 倒是夏姨娘,那股子兴奋劲儿过了,又恢复了平日里的木讷。 她不是个很聪明的人,甚至是蠢笨的,相貌平平,目不识丁,人也谈不上机灵有趣,一切都乏善可陈。这些年,唯二叫人高看一眼的事情,大约也只有被卫国公选中做姨娘,和生下陆致。 前者改变了她前半生的贫苦和卑微,让她衣食无忧,后者成了她后半生唯一的寄托。 “姨娘就是高兴……”夏姨娘低声呢喃着,眼睛里流出了泪,手摸了摸儿子的脸,道,“你别怪姨娘和林若柳闹,姨娘是怕你为了她,不肯娶妻了。这不行的,妾就是妾,妾也只是妾,上不了台面的,姨娘知道的。” 她自己就是妾,当了几十年,别人看起来,她衣食无忧,主母也从不为难,逢年过节,都有赏赐,称得上舒舒服服,就连嫂子都羡慕她,可妾就是妾,是上不了台面的。她日日待着宣香院里,除了明思堂,哪里都不去,她知足,她守着本分,儿子才能过得好。 但林若柳不是,她太不知道本分了,太不肯知足了。她会霸着大郎,她的心太大了,一个妾,怎么可以有那种心思?她会害了大郎的。 陆致听得鼻子一酸,抬手替泪眼涟涟的生母擦了脸,低声道,“儿子知道,儿子不怪您。” 夏姨娘自己擦了泪,露出笑,眼角有细细的皱纹,笑起来就很明显,“不说这些了,今天是喜日子,不该哭的。姨娘就是太高兴了,一想到你就要成家了,就心里高兴。姨娘也不盼你当什么大官,平平安安的,夫妻和睦,膝下有儿有女,姨娘心里就知足了。都这么晚了,姨娘该回去了,你早点睡,明日还要去上值。” 陆致起身,“我送您。” 送到月门外,夏姨娘就不要儿子送了,硬叫他回去,陆致答应了,她才带着个嬷嬷走了。 陆致在月门外站了会儿,肩上落了些雪,寒意都钻进骨头缝里了,他才回过神,朝回走。 采红在庑廊下,见他回来了,便屈膝福身,“大爷今日是歇林姨娘那里,还是……” 陆致摇摇头,“我去书房。” 采红应下,很快叫仆妇送了炉子进书房,又怕自家主子要留宿书房,还抱了床锦衾,把书房里的榻铺上了,拍的松软了,才要退出去。 陆致正坐在书桌前发怔,听见脚步声,抬了眼,见采红正要退下,倒是喊了她,“你上个月告假,说你娘病了。如今可好了?” 采红自是受宠若惊,忙道,“回大爷,奴婢娘好多了。您给的银子,奴婢哥哥拿去请了大夫,吃了半个月的药,现在能下床了。奴婢想,银子不能叫您出,这样不合规矩,奴婢这个月起,月银就不要了,反正吃住都在府里,也花不了什么。” 陆致好歹是府里的大爷,怎么会缺那么点钱,采红、采莲两人,伺候了他这么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帮一把算不什么。所以,他只摇摇头,“不用了。” 说完,不等采红开口,便道,“下去吧,不用守着了。我今晚就宿在书房了。” 采红屈膝应下,恭恭敬敬退了出去。 随着门被关上,屋里彻底静了下来,书桌临窗,推出去就是竹林,如今冬日,竹叶落了大半,风一吹,竹枝碰撞,窸窸窣窣的声响。陆致发了会儿呆,走到博古架边上,蹲下身,取出香囊,抖落一枚钥匙,打开最底下抽屉上的锁。 锁舌弹开,抽屉被轻轻拉开,露出里面一卷画轴。 没有装裱,只是一卷很素的画纸,被小心卷起,用一根绸缎系着,小心被主人珍藏在最难找到的地方。 陆致愣了片刻,才伸出手,取出那一卷画,起身,回到书桌前,徐徐展开,刚好铺满半个桌面。 他垂下眼,怔怔看着画上的人,女子站在甲板上,穿着青绿色绣芙蓉枝对襟襦衫,素白绣芙蓉花裙边的罗裙,背后是巍峨群山和波光粼粼的江面,裹挟着湿气的江风,吹开她的帷帽,乌黑亮滑如上好绸缎的长发,被江风拂起,露出帷幔底下那一张脸。 色若芙蓉,肌肤雪白,眉如远黛,唇似桃李,微微含着笑,眸似春水,盈盈睫笑。 底下有笔迹潦草的落款。 十一月初九夜。摘星楼。 那是二人成亲那一天,他没醉,却在众人散去后,去了摘星楼,摘星楼里,他喝得烂醉,发泄一般,画了这幅画。 他的画技,一向比不过二弟,常常被老师说过于拘泥死板,少了些灵气和意气,这一副他醉酒时所作的画,却全然没有那些毛病,画里人那样鲜活,鲜活得犹如下一秒,就会从画里走出来,盈盈朝他屈膝,如初见时那样,唤他一声。 大表哥。 哪怕隔了这么久,再看这幅画,陆致仍是心头一颤,闭了闭眼,缓了良久,才睁开眼,取过那副画,一角凑到烧着的鎏金灯边,纸本就干燥易燃,火舌一下子舔上了画纸。 巍峨群山、江面、船只,很快被烧去,在那火舌即将烧到画里人的脸时,陆致忽的扑灭了那火。 他颓唐坐回了椅子里,看了眼那画里含笑望着他的小娘子,在心里朝自己道,最后一晚了。 这是最后一晚了,过了今晚,他再也不会对自己的弟妹,存有这样龌龊的念头,但是今晚,他不想烧了这幅画。 只当最后一次的放纵了。 陆致没有再烧那副画,他用袖子扫去那些带着余热的残灰,将画平整铺在桌面上,垂下眼,细细看着。 …… 梆子敲过几声,红杏进屋,见姨娘还坐在梳妆镜前,小心走过去,低声询问,“姨娘,早点歇息吧……” 林若柳没回头,怔怔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大表哥呢?” 红杏抿抿唇,小心道,“听采红姐姐说,大爷今晚有事,就不过来了,要歇在书房。” 林若柳听得有点想笑,今晚能有什么事,定亲的日子,高兴还来不及,能有什么事啊?但她没说话,连张口都觉得有点累,她只是站起来,朝外走,红杏要追,她也只一句,“别跟着。” 出了跨院,她朝书房的方向去,门外没有人守着,林若柳也没在意,径直推门进去。 她来的路上,心里充斥着难过,她很想问问陆致,是不是有了正妻,便不要她了,可到了地方,看见一身单薄的锦袍,趴在书桌上,沉沉睡着的陆致,她的心,一下子软了。 这是她爱慕的人,哪怕是做妾,都要在一起的人。 她那样喜欢他的,怎么舍得他为难? 林若柳瞥见挂着的披风,走了过去,取下来,走到书桌边,正想轻轻给陆致披上,眼睛扫到他手肘下压着的物件时,整个人一愣,身上骤然一股寒气,沿着她的脊椎,一直攀到后脑。 十一月初九夜。 摘星楼。 那个她疼得几欲死去,失去孩子的夜晚,她以为他在忙,其实,他在摘星楼里,画了这样一幅画。 陆致去摘星楼,是后悔了吧? 他后悔那一天火海里,先救了她,他后悔了,倘若心里没有后悔动摇,他怎么会去那里。 他后悔了,要是回到那一天,他会选择救江晚芙。 这个从心底冒出来的猜测,让林若柳整个人,打了个寒颤,犹如赤身裸体,置身冰天雪地里,既难堪,又冷得彻骨。 第87章 陆家的喜事,并没有冲淡朝堂上的波诡云谲,甚至因为傅显状告吏部一案查得越深,气氛越发紧张。 刑部议事厅里,吏胥守着议事厅的大门,窗门尽开着,主事吏官全在议事厅里坐着。 吏部一案,查了有小半个月,此案事关重大,整个刑部几乎把其他案子都搁置了,全都来查这个案子了,连集中议事都议了三四轮,今日终于要收尾了,不说旁人,就是跟着前尚书周桓熬过来,最经得起折腾的齐直,都有点“终于结束”了的感觉。 排在最末的主事禀告完毕,坐了下来,议事厅里不自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抬起头,望向上首的陆则。 距前尚书周桓入狱也不过几个月,刑部众人俨然已经习惯新上司的作风,朝堂就是如此,没有人是不可替代的,但凭你多有本事,都别觉得,某个位置离了你,便不成了。 陆则却并不说什么,只点点头,“此案暂时查到这里,待我进宫禀明陛下。明日休沐,你们不必过来,后日起,七日之内,将之前挤压的案子审完。” 众人听了,都不免松了口气。好歹是得了一日喘息的机会。 众人三三两两退去,等众人散去,齐直才上前一步,陆则朝他淡淡颔首,“进宫。” 云鬓楚腰 第69节 齐直赶忙追上,二人虽没敲锣打鼓,但他们进宫的消息,却一下子不胫而走了,最近朝中被人盯得最多的,大概就是他们刑部的大门了,要不是因刑部大牢常常会关押囚犯,不少都是穷凶极恶之徒,刑部的守卫一贯比其它地方森严,只怕连墙都要被翻烂了。 陆则刚踏上御道,便听后头传来一声“陆大人”留步。 他倒也不装聋作哑,大大方方回头,叫住他的不是旁人,正是都察院的谢纪和大理寺的文选清。 “谢大人、文大人。”陆则客客气气颔首。他是晚辈,不管官职高低,总该客气些。 谢纪连招呼都不和他打,眼睛牢牢盯着齐直手里抱着的木匣子上,齐直被他盯得下意识往怀里踹了踹,生怕这左都御史连身份都不顾,直接上手抢了。 当然,谢纪怎么也当了几十年的官了,不至于如此。 一行人到了偏殿外,御前太监进殿通传,不多时便出来了,高长海朝几位大人行过礼,才看向陆则,“陆大人,陛下诏您入内。” 陆则颔首,接过齐直手中的匣子,施施然进殿,先磕头行礼,“微臣叩见陛下。” 宣帝揉了揉眉心,声音有些低,“平身。可是吏部那个案子有结果了?” 陆则颔首应是,高长海接过他手中的匣子,捧到皇帝面前。皇帝自没有功夫细细看,只翻了最上面的折子,起初脸色还只寻常,越往后看,脸色越发难看。 宣帝不管事不错,但那不代表他不在乎江山,不过是觉得内有张元等忠臣,外有卫国公镇守边关,又有胡庸这个忠仆,哪怕他不管事,也出不了什么乱子。他不是个有野心的皇帝,也许是因为自小身体孱弱的缘故,比起身强体壮的先帝,他更多的是个守成的皇帝。 也正因为他的守成,朝局得以前所未有的稳定。 先帝在时,刘皇室和卫国公府之间,几乎是争锋相对。而先帝去后,两者则维持了表明的君臣相和,这其中固然有永嘉公主下嫁,陆则出生并平安长大的缘故,但也和宣帝偏仁弱的性情,离不了关系。 哪怕是以“骂皇帝”为己任的都察院,多年来,骂的也是宣帝宠信胡庸,以及他沉溺于访仙问道。 至少从表面上看,他不是个挑得出很多错处的皇帝。 “吏部二百零四人,卷入其中者,一百零七人……每逢功考之月,述职文书以万计,运入吏部,六品以下外官,皆贿赂成风,少则数百,多则千两,夹于文书。重贿者,考功为上,不贿者,考功为下……有涉事官员夜投匣入刑部,内有银万两,共计七十九人,白银一百二十万九千八百……有据贿银,共计一千零八百万两……” 大梁有百年未起兵戈,除了边疆,中原内陆,皆是太平盛世,虽偶有天灾,但每年的税银,也不过两千万两白银,这还是把田赋、盐税等全都算上。 殿内寂静下来,宣帝没开口,太监们也早已避了出去,过了良久,皇帝开了口,“既明,你先去暖阁。” 陆则应是,宫里他来得次数不少,幼时更是日日待在宫中,这偏殿他也常来,无需太监引路,轻车熟路,便到了暖阁。 片刻的功夫,高思云端着茶水糕点过来。陆则颔首,继续坐着,微微阖眼。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暖阁外传来声音,陆则自小习武,耳力胜过一般人,所以旁人听得隐隐绰绰的声音,在他耳中,再清晰不过。 陛下心里,到底是念了旧情。 是胡庸的声音。 偏殿里。胡庸被太监从侧门引入,没惊动门口的谢纪等人,不声不响就入了偏殿,他一进殿,便扑通一声,伏跪在地上,额头砸在白玉砖,砰砰作响。 “罪臣辜负陛下信重,特来请罪!” 宣帝扶着额,看着胡庸砰砰地磕头,开口打断他,“你做得太过了。” 胡庸一怔,膝爬至宣帝脚边,抱住宣帝双腿,哭得老泪纵横,口中只呢喃道,“奴才对不住陛下、”,宣帝终究没忍住怒气,一脚把他踹开。 胡庸被踢得滚了出去,手一松,头砸在花架包金的尖角上,花架摇摇欲坠,花盆砸下来,砸得胡庸头破血流,他却浑然不觉的样子,立马伏跪下去,继续磕着头。 眼下的他,哪里还有半分銮仪使的威风凛凛,更像只被主人踹了一脚,却不肯离开的老狗。 宣帝看着胡庸这幅狼狈样子,想起胡庸初次来给他磕头的时候。胡庸的母亲胡氏,是他的乳母,胡氏嫁人嫁得早,十三就生了胡庸,二十四生下次子,被选进宫做乳母。胡庸第一次来给他磕头的时候,已经是十六七岁的少年了,长得人高马大,憨头憨脑。 他驼着他,到处玩,比那些太监还忠心,有一回他见御花园那颗梧桐高大,非要爬,太监不敢拦,跪了一地,只有胡庸肯背他爬,他脚一滑跌了下来,胡庸抢在他前面,给他做了垫背,砸得头都烂了,好大一个洞。 太医说救不了了,胡氏连哭都不敢。胡庸到底命大,后来救活了,却不能留在宫里了,宣帝跑去看他,很不高兴,道,“母后说不许你留在宫里了。宫里除了孤和父皇,不能有别的男人……” 胡庸想都没想,就说,“那奴才不当男人了,也学顺喜公公他们,把命根子剪了。” 当然,胡庸最后没留在宫里,也没去势当了太监。 但这些年,他的确是他身边最忠心耿耿的人。 …… 宣帝叹了口气,“那些银,都花了?” 胡庸总算等到这一句,额上的剧痛都顾不上了,唯唯诺诺道,“奴才不敢说。” 宣帝只一句话,“朕让你说!” “造道朴观时,户部、私库拨款用尽,奴才斗胆,补差银二十五万两……陛下千秋,办千叟宴,奴才补差银七十万两……陛下喜南果,京城难得,奴才辟运路,来往南北,骑骏马,运送南果入京,年耗六万两银……去年江南税银案,奴才补银二百七十万两……” 胡庸越说,声音越低,头也压得越低。 宣帝听得愣住。这些事情,他的确是交给胡庸去办的,胡庸每回都办得漂漂亮亮,他也懒得操心什么,鲜少过问,却不料,竟然是胡庸私下贴钱。 至于胡庸所言的那些珍果稀物,的确年年均有供奉,他是天下之主,用了就用了,也从来没有问过,从不知这后头,竟是这等情形。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满是怒色的脸,终于缓了几分,“为什么不和朕说?!偏偏用这种蠢笨的法子,你做的这些事,十个脑袋都不够砍!你看看外面,多少人等着砍你的脑袋!” 胡庸嗫喏,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为陛下分忧,是奴才的本分。平日朝堂上的事情,已经够陛下心烦了,奴才实在不想再拿这些事情,来叫陛下烦心……是奴才天生愚笨。” 宣帝心烦,“滚一边跪着去!” …… 渐至天黑,宦者进屋点了蜡烛,陆则依旧坐着,屋外传来御史此起彼伏的声音,无非是要皇帝不可宠信佞臣云云。 嚷嚷了一下午,都察院又多是些固执的老头,体力不支,声音都沙哑了。 幸好今日没下雪,天虽冷,但不至于冻出个好歹。 高思云入内,“卫世子,陛下诏您。” 陆则颔首,起身移步偏殿,进门时,唯有首辅张元和宣帝在内,张元看了他一眼,权当做打招呼了。 宣帝也不等他行礼,直接道,“吏部贪腐一案,朕经与首辅商议,已有决断。你二人前去宣旨。” 二人应是,出了偏殿,看了眼跪了一院子的御史,陆则朝一边撤了一步,捧着圣旨的张元当仁不让,立于偏殿正门之外。 夜色沉沉,北风凛冽。 张元展开圣旨,朗声念罢。 陆则跪在一侧,听完圣旨,心里没有半点意外。 吏部一百零七涉案者,罚俸二十四人,降职五十一人,免职二十二人,处死十人。其中胡戚作为主犯,处死。另銮仪使教子不严,免职。 说严也算严,毕竟好歹处死了主犯,但要说留情了,肯定还是留了。 但无论如何,案子到这一步,就已经尘埃落定了。 第88章 陆则回府的时候,天已经很黑了。 江晚芙叫了立雪堂的小厮,去府门外候着。两个小厮缩在门房里烤火,听见外头传来马车的声音,探了头出去看,一见是世子爷回来了,靠外头的那个小厮,立马拔腿就朝立雪堂跑。 另一个没他反应快,被抢了先,狠狠跺脚,嘴里念叨了句“这小子,猴都没他精”,很快从门房里出来,规规矩矩站在一边。 见陆则走近了,才凑上去,“世子爷。” 陆则扫了他一眼,立雪堂里的人,他自然是眼熟的,也不用问,就知道定然是阿芙见他迟迟不归,便叫了下人在门口等着了。 心里想着,脚下步子也不自觉快了,不多时,便入了立雪堂的月门,踏上庑廊,还没走几步,一抬眼,就见小娘子从正屋出来,行迹匆忙,身后的惠娘抱着件绛紫色的带帽披风,追出来,还来不及给她披上。 江晚芙一抬眼,也看见庑廊上的陆则,悬了小半个晚上的心,一下子就安定了。 她站在原处等,陆则很快到了她面前,他去牵她的手,刚碰到,就蹙了蹙眉,一副要发脾气的样子,面上虽冷冰冰的,可手却是又大又暖和。 江晚芙乖乖叫他牵着,喊了他一声,“夫君。” 陆则就没发火了。 大约是有了前世的记忆,他的情绪越来越内敛,喜怒不形于色,旁人很难看得出他心里在想什么,越是如此,越是畏惧恭谨。但陆则自己知道,他并非刻意如此,只不过是有了两世的阅历,有些事情,已经激不起他的情绪,生气也好,欢喜也罢,都做过一次的事情,自然显得平平无奇。 方才回来的路上,齐直情绪激动高昂,压制了刑部十几年的政敌都倒台了,且还是倒在他们手里,很难叫人不激动。 其实的确如此,经此一案,吏部重创,銮仪卫没了胡庸,难成气候,至于都察院和大理寺,因胡庸的处置轻重一事,惹得陛下大怒。六部之中,刑部的地位,无形之中高了一大截,毕竟看看前车之鉴的吏部,谁都不想犯到刑部手里。而在三司里,比起“不识趣”的都察院和大理寺,宣帝自然更乐意用刑部。 这些事,陆则自然比齐直看得更清楚,但他心里却没多大的波澜,谈不上有多高兴。 倒是刚刚,他牵阿芙的手,摸到她细细的指尖,冷得跟冰碴子似的,心头蓦地涌上一股不虞,不等他呵斥她的嬷嬷丫鬟,她一声“夫君”,声音轻软,又把他喊得心软了,什么不虞,都一下子忘得一干二净了。 陆则垂下眼睛,望了望小娘子那双眼睛,庑廊下的灯笼,映在她的眼睛里,照得她眼睛亮亮的,实在很好看。 “进屋吧。”他心里早没什么不虞了,笑了一下,牵着她进屋。 屋里自然是很暖和的,江晚芙手冷这事,还真怪不到惠娘身上。 惠娘晓得她畏寒,一贯是千叮咛万嘱咐,要丫鬟看着炉子,必须烧得旺旺的,但炉子烧得再旺,也扛不住她自己吓自己,见陆则一直不回来,想东想西,手自然就凉了。 “夫君用过膳了吗?”江晚芙踮着脚,替陆则解披风的系带,边问他话,“我叫膳房留了饭食,还在灶上温着,若是还没用,我叫惠娘去叫,很快的。” 陆则轻轻点头,“用过了。” 江晚芙听了,也觉得自己有点太操心了,陛下叫人办差,怎么会连饭都不管。不过既然连吃饭的时间都有,想来也不是很严重的事情了。 她抿唇笑了笑,解了系带,把脱下的披风,递给一旁的惠娘,又帮男人脱下那身绯红的官袍,惠娘抱着官袍和披风出去。 门刚被关上,腰间的手,就骤然收紧了。 江晚芙怔了一下,隐隐约约觉得,今晚的陆则,和先前有些不一样。 他的情绪仿佛有些不对,是宫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江晚芙心里有疑惑,却没有急着开口问。 …… 不知过了多久,屋里安静下来。 陆则轻轻低头,见小娘子靠着他的肩膀,面上泛着酡红,眼睛都哭得肿了,他低头想亲亲她的额头,一靠近,她便吓得直躲,却又没什么章法,反倒胡乱往他怀里拱。累得声音都是沙哑的,迷迷糊糊道,“累——” “只亲亲你。”陆则说着,也不强求,亲了亲小娘子的侧脸,心里前所未有的安心。 他叫了水,仆妇进出送水,关了门后,他便抱她去洗身子,弄得身上干净了,再回床榻上,先前那床杏红的棉被,自然也被撤下去了,换了床暄蓬松的新被,躺上去就很舒服。 屋外传来守更人敲打梆子的声音,江晚芙迷迷糊糊的,也不知敲了几声,只觉得大约是很晚很晚了。 她其实很困了,却强撑着没有睡着,等陆则灭了烛回来,上了榻,她便靠了过去,问他,“夫君,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她总感觉,今晚的陆则,有点太不一样了,但又说不上来哪里不一样。 陆则轻轻垂眼,看着小娘子乖乖拱进他的怀里,眼睛睁得大大的,一边语调柔软地问他话,一边还主动松开被子,把他也团进被子里,像是怕他冻着一样,实在乖得惹人怜惜。 云鬓楚腰 第70节 他抬手,隔着被子抱她,轻轻怕她后背,温声道,“没什么事,别担心。” 陆则的话,江晚芙一贯是信的,心里的忧虑,放下了大半。 陆则倒是低头,轻笑了一下,凑过去,亲亲小娘子的额头,没什么狎弄的意思,只是单纯的亲昵和宠爱,他道,“睡吧,我明日休沐,在府里陪你。” 江晚芙含糊应了一声,见陆则仿佛又恢复了平日里的模样,也安了心,眼皮子又开始打架了,半睡半醒之中,又挣扎着睁开眼,打着哈欠,认真嘱咐道,“夫君,你要是有什么事,一定要和我说……” 陆则见她那副明明困得不行的样子,却还强忍着睡意,认认真真叮嘱他,一颗心犹如被什么浸湿泡软一般,他轻轻应了她一声,手臂渐渐收拢,将小娘子拥至怀中,低声道,“知道了。” 见陆则答应了,江晚芙才安了心,闭了眼,然后便一下子沉沉睡了过去,她实在累得不轻。 江晚芙很快睡着了,陆则却没睡,甚至没什么困乏,他自小习武,精力本就比平常人更旺盛,在宣同打仗时,几宿几宿的熬,每晚不过眯一会儿,都不觉得累。 他微微侧过身,就着庑廊下灯笼照进帐子里的光,定定凝视着身边的阿芙。她睡得很沉,眉眼柔和,轻轻呼吸着,那样依赖地靠在他怀里,像只粘人又娇气的猫儿。 陆则看着她,回想起今日的事情。 从宫里出来,他顺带捎了齐直一程,马车里,齐直压抑不住的雀跃,他却望着马车外,街道上空无一人,他心里波澜不惊,异乎寻常的平静。 其实他应该高兴的,一切都朝着他所设想的方向发展。 他计划里的第一步,很顺利。 他除去了胡庸最为有力的臂膀,不久的将来,刑部将一跃成为六部之首,立于三司之上,这无论如何,也是值得高兴的。但他没有,反而越发觉得空落落的,权势填补不了那种空虚,那个时候,他甚至隐隐生出一股厌世的念头。 那念头来得莫名,却又那样的熟悉,仿佛发生过很多次一样。 直到回到府里,他看见阿芙在门口等他,她穿着湘色的圆领锦袄,碧青的幅裙,朦胧的烛光,照在她的面上,衬得她眉眼那样柔和,她轻轻喊他一声“夫君”,他心里那处空落落的地方,霎时被填满了。 后来也是,他几乎是有些急促的占有了她,唯有那样的亲密无间,才能驱走他心里的不安和恐慌。 直到现在,怀里人睡得安静,眉眼柔和而恬静,她发间淡淡的梅花香,萦绕在他鼻间,陆则的神情,才逐渐平和下来。 陆则确信,那些恐慌和不安,不会毫无缘由地产生和出现,与其自我安慰和欺骗,他更愿意相信,这是上天,亦或者是其它他所不知道的存在,给他的警示和提醒。 陆则想起他做的那些梦,自从刘兆一事后,他便再没有做过类似的梦。 他一直以为,是后面的事情不重要了,但现在看来,他虽不愿意承认,但也许后来,发生了更不好的事情。 而那些事情,恰恰是发生在小娘子身上的。 否则,他不会如此,不至于如此患得患失。他不是个杞人忧天的人,但唯独在这件事上,不敢冒任何风险。 前世究竟发生了什么,陆则无从得知,但他隐约得出个个结论,做梦大概需要什么刺激。 除开那些零零散散的绮梦和二人独处的片段,他第一次做梦,是摘星楼起火,阿芙困在火场。第二次是刘兆胡作非为,阿芙受了连累。两次都和阿芙有关,他既希望能够想起前世的记忆,做好万全之策,又担心做梦的前提,是阿芙受到伤害,以至于畏首畏尾,进退维谷。 而现在,他唯一能做的,只有一件。 他必须拥有绝对的权势。 卫国公府的权势,是陆家的,不是他陆则的。 他要的是,实实在在掌握在自己手里,旁人夺不去的权势。 唯有如此,他才能护她平安无虞。 夜很深了,窗户外渐有熹光照在窗户上,寒风呼呼,吹得窗户轻微晃动着,陆则闭上眼,脑中那根紧绷了一天一夜的弦,在一片混乱与混沌中,终于松弛下来,沉沉睡了过去。 …… 翌日,两人都醒的很晚,惠娘也很体贴地吩咐庭院里洒扫的仆妇,不许惊动了屋里的主子。 江晚芙醒来,屋里静悄悄的,又暖和又安静,她侧身躺着,望着陆则的脸。 陆则实在生得很好看,尤其是睡着了的他,平日冷硬的五官,都柔和了下来。若他平日里在外人面前也是如此,大约在小娘子面前,会很吃香的。 第89章 陆则这一觉,睡得有些沉,直到察觉有什么落在他的唇上,短短一触,旋即便磨磨蹭蹭,仿佛要离去一般。 他睁了眼,手也顺势捉住那只吵醒他的手。 身为始作俑者的江晚芙,倒是抿着唇,她也一直没起身,脸上脂粉未施,却仍是美得清丽脱俗,捉弄人被捉了个正着,她也不慌,只笑吟吟地道,“夫君,惠娘都来瞧过好几回了,再不起,午膳都要错过了。” 陆则应了一声,反手将小娘子揽进怀里,搂着她的腰,两人黑鸦鸦的发丝,缠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江晚芙方才虽催陆则起来,眼下却乖乖任由男人抱着,两人谁都没开口,享受着这难得的宁静,直到锦衾中传来一声“咕噜”。 江晚芙脸颊瞬间红透了,因陆则迟迟不归,她晚膳本就吃得心不在焉的,加上昨夜一番翻云覆雨,耗了极大的体力,且现在早都过了她平日用早膳的时候,几个原因叠加在一起,自然是饥肠辘辘了。 她是自小学规矩长大的,学的是“静若处子动若脱兔”,不说仪态万方,但言谈举止也是很符合时下对淑女的要求的。 突然当着自家夫君的面,肚子“咕噜咕噜”地响,实在很有些丢脸。 陆则耳聪目明,屋里又静谧无声,那声音自然听得一清二楚,低下头,就见小娘子已经将脸埋至他的胸前,看不清面上神色,但锦衾下露出的白嫩耳朵,却是犹如红玉一般。 他体贴地没开口,只收拢双臂,拥她在怀中,轻抚她的后颈,那处肌肤滑腻雪白,令他舍不得移开,流连忘返。 等小娘子耳侧那股红渐渐散去,陆则才“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正色道,“起吧。我饿了。” 江晚芙本想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听到陆则那句欲盖弥彰的“我饿了”,顿时脸上又有点热,恼羞成怒,抬起头,嗔了陆则一眼。 她实在没生一张很有威慑力的脸,便是瞪人的时候,也只叫人想到一个词。 宜嗔宜喜。 不像陆则,便是面无表情的时候,别人也怵他几分,恨不得躲得远远的。 不过这样也好,夫妻在一起,本也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日后有了孩子,严父慈母的搭配,教养孩子也合适些。 陆则心里想着,面上倒是一本正经。 江晚芙却不肯理他了,从他怀里离开,起身要叫惠娘,还没开口,便被陆则从后环住,他双臂环在她的腰间,极尽宠爱地亲了亲她的侧脸,声音不高不低,显得很温柔。 “是我错了,阿芙别生气。” 江晚芙其实也没有很生气的,又被这样哄着,自然就心软了,抿抿唇,小声道,“算了,不与你计较。” 说罢,小声叫陆则松手,叫了惠娘进来,穿衣洗漱,等用膳的时候,实打实用的是午膳了。 陆则一贯吃得快,江晚芙则是斯斯文文,慢吞吞地吃,她爱喝汤,用了午膳,还捧着碗甜汤,小口小口喝着,甜汤喝得嘴唇湿润。 她喝的时候,陆则出去了一趟,不知他是去做什么的,不过片刻的功夫,便回来了。 喝过一碗甜汤,仆妇便进屋收拾了碗筷,惠娘则抱了身衣裳模样的物件进屋,江晚芙看了一眼,有些不明所以,倒是惠娘笑吟吟望着她,道,“夫人进屋换衣吧。” 江晚芙一怔,想起陆则在她喝汤的时候出去的那一趟,望向男人。 陆则放下茶盏,眼神带着淡淡的温柔,“昨日不是说了,今日休沐,带你出去玩。” 两人成亲以来,多是在立雪堂,还从未一起同游过,外头虽是严冬凛冽,寒意逼人,但仍浇不灭江晚芙心里的那股欢喜,她心中惊喜,忙颔首,随惠娘进屋换衣。 等她从内室出来,陆则也换了身装束,他平日一贯清贵郎君的打扮,今日却换了身玄色劲装,没用昂贵发冠,只用同色的发绳束作一束,带着银色护腕,着黑色云纹长靴,腰间没挂香囊玉佩等雅物,不过斜插一短小匕首,英姿勃勃,肆意飒爽。 陆则侧身立于门口,吩咐下人,寥寥几句说完,回过头,便见小娘子已经出来了,朝她伸手,言简意赅一句,“阿芙,过来。” 江晚芙走过去,便被他握住了手,屋外倒是没下雪,但风很大,冷飕飕的,两人到了侧门,马车已经在侧门外候着了。 上了马车,江晚芙才迫不及待问,“夫君,我们去哪儿?” 陆则道,“带你去泡温泉。” 江晚芙眨眨眼,“京城还有温泉?我怎么没听说过?” 问完,又觉得自己犯蠢了,自然是有的,不过温泉本来就稀奇,大约一被发现,就被权贵当做买做私物了,所以寻常人不知晓,也就很正常了。 陆则倒是不嫌麻烦,解释道,“嗯,先前是我名下的一个林庄,庄头巡视的时候,发现一处林木稀疏,且生长得比别处更慢,觉得蹊跷,凿开后发现了温泉眼,才改建的山庄,去年年末才建好,我也是第一次去。” 这就不奇怪,江晚芙为什么不知道了。陆则的私产实在很多,不是个小数目,她也不能事事亲力亲为,只是管着帐,这温泉山庄在账面上挂的又是林庄的名字,她又不晓得背后那些事情,自然就不知晓了。 两人正说着话,马车却渐渐慢了下来,最后彻底停了下来。 陆则撩了帘子,下了马车,又伸手扶江晚芙下马。 江晚芙脚刚落地,便觉一股灼热、带着点腥气的气息,喷洒在她的头顶,吓得她下意识往陆则怀里钻。 然后便听见陆则低声斥了一句。 “踏霜!” 然后,便听到一声低低的“咴咴”,像是有些委屈一样。 江晚芙好奇抬起头,便见一匹高大骏马,立于几步之远的地方,黑身,白鬃,棕眸,七尺高,皮毛顺滑油亮,四蹄强健有力。她见过的马不多,但也看得出来,踏霜不是什么普通的马。 它站在那里,比一旁拉马车的马高出一尺,卫国公府的马也都不是什么病怏怏的马匹,在踏霜面前,却被衬得矮小瘦弱。那一匹家马畏惧踏霜,连前蹄都弯了下来,一副臣服的样子。 江晚芙看得眼睛发亮,陆则见她那副样子,问,“想不想摸一摸?” 江晚芙忙点头。 陆则喊了声“踏霜”,踏霜便迈开四只蹄子,朝他们走了过来,低下头。江晚芙赶忙伸手,小心翼翼摸了摸踏霜的额面,见它乖乖的,丝毫不挣扎,那双棕色的大眼睛,倒是一眨不眨盯着她看,似乎在认人,她便大了胆子,朝下摸去,摸了摸踏霜的吻部。 踏霜倒是不怕生,伸出大舌头,舔了舔她的手心。 湿漉漉的,还有点痒,不过江晚芙还是很喜欢踏霜,谁说只有男子爱马的,这样高大又忠心的马,女子也是喜欢的。 “它好乖啊……”江晚芙越看越喜欢,回头朝陆则道。 陆则抬手,拍了拍马肚子,示意踏霜别腻歪,道,“别看它现在乖,在宣同的时候,它都是单独住一间马房的,谁跟它住一间,能被它撵得缩在角落里,叫一晚上,性子很霸道。” 江晚芙认真听着,忽的摸到踏霜脖子上有一道疤,“踏霜是军马吗?” 陆则颔首,“它是我的坐骑,自然要跟着去战场。踏霜很凶,一般人伤不到它,这道疤……” 江晚芙听着,却见陆则忽的不说了,疑惑抬眼望向他。 陆则只好接着朝下说,“这道疤,是有段日子,没什么战事。踏霜跑出去,七八日后回来,身后跟了一群野马,有公有母。当地的马夫说,应该是它看上了野马群的母马,挑衅了头马,打架打的。打赢了,野马就跟着它回来了。” 江晚芙听得笑出了声,再看踏霜,还是那副乖乖低着头颅的模样,忍不住发出感慨,“我们踏霜真是厉害。” 拐带了母马不说,还把整个野马群都给拐回来了。那匹头马一定郁闷死了! 陆则无奈,看来他先前的担忧,实在不是杞人忧天,小娘子的确就是个慈母,连自家马都护着,更遑论二人的孩子了。 他倒也没说什么,等江晚芙摸够了,才开口,“我们骑马上山。” 说罢,抱住江晚芙的腰,带她上马,高处的风,显然要比低处更猛烈一些,尤其他们已经出了城,到了没什么人的京郊。 陆则替怀里人戴好披风帽子,将她护在怀里,也不用拉缰绳,踏霜就十分自觉朝前走了。 越到山上,风越发大了,但江晚芙却顾不上冷,兴致勃勃坐在马背上,身后是男人有力温热的胸膛,抵挡着来自后方的寒风。 云鬓楚腰 第71节 虽是山路,但踏霜走得特别稳当,坐在马背上,几乎感觉不到什么大的颠簸,山道两侧有树,树枝被前几日的积雪,压得朝山道中间垂落,压得低低的,但有陆则在,自然不用江晚芙担心,大的树枝都被他细心抬手挡住,只有些稀疏的叶子,窸窸窣窣扫过发和额头,不疼,只是有点痒。 这种感觉,很是奇妙,眺目望去,山下的农田河流,逐渐变得越来越渺小,不远处的京城,东南西北繁华的四坊,也变成了一个个四四方方的小方格,就连皇宫,也只有巴掌大小。 江晚芙兴致昂然看了很久,过了那股新鲜劲后,倒是觉得有点冷了,也不用陆则提醒,自己便乖乖钻进他的怀里,抱着他的腰,一会儿工夫,便觉得身上暖和了。 正昏昏欲睡的时候,忽的听见一阵动静,像是有什么人从山道上滑了下来,摔在了地上。 第90章 江晚芙抬头朝出声处望去,便见一个灰色道袍的女冠,看上去应当有四十多岁了,身上负一背篓,摔在山道上,背篓中的物件散落一地,仿佛是些烘干的药材。 “夫君。”江晚芙忙拉了拉陆则的袖子。 陆则应了一声,拉住缰绳,踏霜立即停了下来。他松开缰绳,带着小娘子翻身下马,等她双足稳稳落在地上,才松开抱在她腰上的手。 今日要出门,江晚芙穿着惠娘给她准备的鹿皮小靴,鞋底有纹钉,走起山路并不难,她很快奔到了那女冠身旁,俯身扶她起来,替她拍落肩头的泥,口中关切问道,“道长,您没事吧?可有哪里摔伤了?” 陆则自也跟在江晚芙身侧,寸步不离,碍于对方是位女冠,他并没有伸手去扶,站在一侧,替二人挡住了寒风。 女冠被扶着站了起来,抬起头,刚要谢过二人,待看清扶她的江晚芙,亦被她的容色所惊,短短一瞬,回过神来,忙道,“多谢二位相助。贫道无碍。” 江晚芙点点头,蹲下身,帮那女冠拾起散落一地的药材,陆则也帮着一起,倒是把那女冠弄得十分不好意思,满口道谢,赶忙也动起手来,几人很快将药材拾拢,放回了那背篓之中。 江晚芙看了眼那背篓,又见女冠膝裤都擦破了,道袍上还打着补丁,心中不由得有些同情,想了想,便问,“道长可是要朝山下去?” 女冠颔首道,“贫道在山间洛水观修道,观中采摘了些草药,想下山换些银钱,待明年开春,送观中几个小道去念书。” 京中多道观,信道的人也多,尤其那些有名的大道观,平日里都是信客不绝的,像卫国公府,每逢年节,都是要去道观的,库房支出去的银钱,就是一大笔。不过这洛水观,江晚芙却没听说过,估计只是个小观,没什么名气,又在这山里,想来肯定是没什么信客。否则,这大冬天的,女冠也不至于下山去卖草药。 且又听她说,是为了道观中小童读书,江晚芙是知道的,有些贫苦人家生了女儿,若是无力抚养,就会朝襁褓里塞些米,丢弃到女观门口。出家人自不会见死不救,哪怕自己日子过得再清苦,都会救下那孩子。 这么一想,江晚芙更做不到袖手旁观了。 小娘子一贯心软,这一点,陆则最是清楚不过,他不过看她轻轻抿唇,便明白了她的想法,解下腰间荷包,递给她。 江晚芙见他与自己心有灵犀,心中一暖,仰脸冲他一笑,接过去,将荷包递给女冠,柔声道,“今日天寒,山道难行,您这一来一回,怕是要天黑了。不如将这草药卖于我们,早些回去罢。” 女冠自然不肯,忙推辞。 江晚芙忙道,“您别急着拒绝。我们府中人多,设了药房,本就是要买药的,并不是买回去无用的。” 她声音清甜,语调柔软,面上神色又满是真切,一脸诚恳,倒是让那女冠一肚子拒绝的话,一句都说不出了,只好收下那荷包,一接过去,却被那沉甸甸的重量给吓着了,匆匆打开,忙又合上,道,“这……您给得太多了,这些草药不值这么些钱的……” 江晚芙有意接济这女冠子,自然是往多了给,开口相劝,“您收下便是,如若有多的,就当是我们给的功德钱。” 女冠固执,还是不肯收,口中道,“无端端的,我不好收您的钱的。便是功德钱,也总有设灯供奉的说法,若您无所求,这银子,贫道收下,就是不合规矩。” 江晚芙见女冠这般固执,不由得有些为难,但她又说服不了对方,索性求助望向陆则。他一贯比她聪慧的。 陆则被她那双明润的眼睛一望,自然替她出面,刚要开口,脑海中却忽的划过什么,他顿了顿,才沉吟道,“既如此,那请女冠为我们夫妻供一盏长明灯。那是我故友之孩儿,未出生便殁,每逢初一、十五及节日,请道长再额外供些糕糖。” 时下常有这种作法,尤其是官宦人家,未出生的胎儿,或者一出生便夭折的小孩儿,是不能造坟茔的,多是双亲在道观,为它供一盏长明灯,盼那婴孩在底下也能吃些香火,早日投胎转世。 虽不知是否真的有用,但多少是种寄托。 女冠听罢,倒是没有任何怀疑,一来陆则神色严肃,不似作伪,二来以她看人的本事,观二人举止,虽看得出他们是夫妻,但性格却大有不同。 方才扶她的夫人,神色柔和,眉顺眼开,面带愉色,一看便是心地温和良善的面相,这位郎君却不同,虽相貌清冷俊逸,额高鼻高,确是大贵之相,应当是出自高门,命中显贵,但细细看去,他眉宇间带了几分戾气,这样的人,是不大可能为了让她收下钱而撒谎的。 对他而言,是不屑于扯这种谎的。 女冠修道不精,看人倒是准的,略想了想,便答应下来,又问了那孩子殁去的月份,细细记下,才道,“贫道一定不负所托,日夜供奉明灯。” 陆则却不再说什么,只沉默着点头,接过那背篓,捆在马背上,抱江晚芙上了马,江晚芙同那女冠告辞,□□的踏霜便慢悠悠继续朝前走了。 马蹄嘚嘚,女冠目送马背上的夫妻二人走远,身影渐渐隐匿于山林之间,她低下头,看了眼手中沉沉的荷包,想起自己先前所见,虽给钱的是那郎君,但给她留下印象的,却是先伸手扶她的夫人。 那小娘子既生了仙人之姿,又心存良善,温柔待人。她若与谁在一处,是定能影响那人行善的。 “一人心善,两人行善,福泽延绵。”女冠口中念叨了一句,觉得甚是有理,想起观中还在等她回的众人,忙起身朝回走。 …… 这女冠心中所思,已经走远的二人,自然无从知晓了。 踏霜不急不慌朝前走,越往山里走,未化的积雪越多,岩缝、石边,冬日的林间很安静,连鸟叫声都听不见一声,唯有一阵阵的风,时不时吹过,晃动树梢,窸窸窣窣。 说起来,虽冷清了些,但也别有一番兴致的,嘈杂的地方待久了,这样安安静静的,让人不自觉整颗心都沉寂了下来。 江晚芙却没心思赏景,因越往山里走,越发冷了,她便从先前的面朝前方,变为现在的被陆则拥在怀里,男人似乎是怕她冷,沉默地将披风裹得严严实实,一只手拉着缰绳,一只手牢牢压住披风。 披风里很暖和,江晚芙几乎吹不到一点儿风。她抬起埋于男人胸前的脸,看向陆则,见他沉默不语,不由得想起他先前同那女冠所说的故友的孩子,她看得分明,他说起那孩子时,面上有种让人分辨不清的复杂情绪,比怜惜深,又不及悲痛,同时又有着落寞和愧疚,实在很复杂。 仿佛也是从那时起,他便有些心事沉沉。 旁人大约看不出,但江晚芙与他夫妻一场,早已心心相惜,如何不知枕边人的情绪。她垂下眼,想着如何找机会开口。 陆则却在她之前开了口,见方才还因出游而雀跃不已的小娘子,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他略略低了头,看向怀里的阿芙,见她鼻尖冻得有些红,额上还留有先前抵在他胸前压出的红痕,正乖顺垂着眼,不知道琢磨些什么,娇气又怜人,因想起女儿而失落的情绪,也缓和了。 说到底,他那样不舍那个孩子,仅仅只是因为,那是他们的孩子。 若是换做别人,怀了他的骨肉,与他而言,就只是块肉而已,无论是死了,还是活着,他都不会在意。 “觉得闷了?”陆则低声询问。 江晚芙抬起头,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嗯,夫君,还要多久才能到?”顿了顿,皱皱鼻子,小声地道,“腰都酸了。” 陆则被她那副娇气模样逗笑了,心情一下子愉悦起来,他是极爱她在他面前才有的,那些小脾气、小表情,外人从来看不见她这一面,是独属于他的。 陆则看了眼路,道,“还有半个时辰不到。” 江晚芙露出恹恹的神色,委屈道,“还有那么久啊……” 陆则在宣同打仗的时候,行军动辄一天一夜起步,那个时候就是大腿磨破了,都没人敢来他面前,叫苦喊累的。偏偏现下小娘子喊累,他非但不觉得她多事娇气,反倒有种理所当然的感觉,她娇气又如何,他乐意惯着她的这点小娇气。 他想了想,开口道,“那你睡一会儿,很快就到了。” 江晚芙自然不肯睡的,她又不是真的忍不下去了,不过是想叫陆则高兴些,不去想那些不开心的事情,和早上故意生他的气一样,不过是朝他撒撒娇,转移他的注意力罢了。 “不好,睡不着的。”她摇摇头,像是思索了一下,道,“夫君陪我说说话吧,这样我就不闷了。” 陆则自然一口答应,“好,说什么?” 江晚芙听得想扶额,说实话,陆则虽很疼她,很多事情上都顺着她,照顾着她,但他的确不是个很有情趣的夫君,居然问她说什么? 这怎么能问她呢?!知情识趣的郎君,早就满口甜言蜜语哄人了啊! 不过,江晚芙也习惯了陆则的性格,时间久了,还觉得他这样有什么说什么,事事顺着她的郎君,更合她的心。 兴许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不对,这话是形容女男子的,她这是情人眼里出潘安? 江晚芙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也没怎么想,随便就找了个话题,开始同陆则说了起来。 “夫君可还记得上回年宴的时候,三弟找我帮忙,给薛六娘子捎一份及笄礼的事情?” 陆则对这些不怎么感兴趣,大约也只有小娘子们,闲着没事,围在一处讨论得起劲,不过他很是配合,“嗯,记得,怎么了?” “后来三弟亲自把礼送来了,我看了看,夫君猜猜是什么?” 陆则见她那副卖关子的模样,倒觉比她所说的三弟和薛娘子的事情更有趣,笑着问,“送了什么?” “一套厚厚的古籍,说是已经失传的,连宫里都找不到,三弟叫了几个人,四处搜罗了几个月,才高价买回来的一套。我原想着,给小娘子送古籍,三弟未免太不懂小娘子的心思了,哪怕就是送个镯子、玉佩的,也胜过送那些大部头啊。岂料,居然是我肤浅了。” 江晚芙说着,自己也觉得挺有趣,“那日裴六娘子及笄,我去见礼,顺便替三弟送礼。我都觉得拿不出手,结果裴六娘子一看那书,眼睛都亮了,本来斯斯文文,说话都细声细气的小娘子,抱着都不肯撒手了,看了又看,还红着脸请我替她谢过三弟。” 她本来还以为,二婶那种人,中意的儿媳妇,一定是和她一样,能言善道,又精于世故和庶务,能扮演好贤内助,里里外外都是一把好手的女子,谁晓得,裴六娘子和她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她看着吧……”江晚芙仔细想了想,才找出个合适的说辞,“就像是个斯文腼腆的小书呆子。听说还是才女,字写得也好,别的小娘子家里给造绣楼,她家里却是个六层楼的书楼,据说里头都是书,她还全看过。” 她说着,忽的拉了拉陆则的衣裳,示意他低头。 陆则顺势低头,疑惑看着她。 江晚芙便掰着手指,一脸认真道,“大嫂出身翰林家,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三弟妹呢,也是个才女。四弟就不说了,他还小,娶妻还得有几年呢。这往后,妯娌几个里,就属我最笨了,字写得一般,也不会作诗,琴也就弹得那样,下棋还行,画画却又不会了,那你嫌弃不嫌弃啊?” 陆则居然还认真想了一下,江晚芙睁大眼,巴巴望着他。 陆则也不舍得逗她了,认真道,“自然不嫌弃。旁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又如何,我是娶媳妇,不是选状元。再者,你哪里不如她们了?下棋下得好,刺绣厉害,弹琴也弹得正合我意,孝敬长辈,心地善良,样样都讨我喜欢。” “而且——” 江晚芙抬起脸,安安静静等他开口。 “旁人再好,和我没关系。你是我挨了打,罚了跪,好不容易才得手的。” 其实说那么多,真正重要的,也就最后一句。旁人再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哪怕是仙女降世,又如何,陆则不会多看一眼,他若喜欢有才,或者有貌的,早就妻妾成群了,这世上永远有更有才,更有貌的,但他不喜欢,他只喜欢她罢了。 上辈子是寡嫂,也要抢到手,这辈子还没弄清自己的想法,就先下了手,名正言顺做了夫妻。 日后再有一双儿女,护她和孩子周全,便足够了。再多的,陆则便不贪心了。 陆则说罢,却见怀里小娘子看着他,一副感动得不行的样子,刚要说点什么,下巴上一热,小娘子软软亲在他的下巴。 他也乐得她主动送上门,微微低头,攫住她柔软的唇,勾她的舌,亲得她气喘吁吁,面颊滚烫,才餍足松开。 第91章 二人说说笑笑间,时间倒是很快打发过去了,到了山庄外,庄头早已得了消息,带着仆妇在门外相迎。 陆则手头产业众多,这林庄本就排不上号,每年收益一般,庄头姓叶,也一众管事里也是平平无奇,年前发现温泉泉眼,又改建了山庄后,便一直眼巴巴盼着主家能来。早上得知世子要来,且还带着新夫人同行,自是雀跃万分,打定主意要把人伺候好了。 不管怎么说,至少能在主子心里留个印象。 叶庄头见二人下了马,赶忙上前,主动牵过马,叫下人带去马棚。 踏霜倒是一副大爷模样,估计在宣同也是称王称霸习惯了,江晚芙见它那样,实在好笑,忍不住摸了摸它的前额,嘱咐道,“不许欺负别的马,记住没?” 叶庄头忙道,“夫人放心,是安排的单独的马房,收拾得干净清爽,马草也是最新鲜的。” 江晚芙闻言,朝他微笑颔首,“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叶庄头忙摆手道,又见一旁陆则没作声,便主动殷勤请二人进了山庄,仆妇端来热茶,叶庄头倒是很识趣,虽想在主子面前多露露脸,但也知道,世子爷和世子夫人过来山庄,可不是来看他的,很快便告退了,还留了自己的儿媳妇,朝江晚芙道,“您要是有什么事,就尽管吩咐她。她人还算机灵,对这山庄里的事情,也算得熟络。” 江晚芙自然明白,叶庄头这是想让儿媳妇露露面,毕竟她在这里,碍于男女之防,叶庄头或是他儿子来伺候,都不大合适,只能叫儿媳妇来。 她也和善看了眼叶家儿媳妇,她穿一身半新不旧的靛蓝棉衣,直直站在屋里,神色显得有些拘谨,机灵是看不出来,不过倒是老实规矩的模样。江晚芙冲叶家儿媳妇笑了笑,颔首应下,又对叶庄头道,“素日事忙,平日也难得来一回。先前看你送来的账册,倒是管得很不错的。” 云鬓楚腰 第72节 叶庄头被夸得脸都红了,搓了搓手,憨道,“您过赞了,不敢当,实在不敢当,都是应该的。” 江晚芙转过头,面向陆则,冲他轻轻眨了眨眼。 陆则哪里不明白她的意思,缓缓起身,朝那叶庄头点点头,道,“走吧。” 说罢,率先迈了出去,叶庄头被弄得一愣,碍于陆则的气场,又不敢问,下意识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江晚芙。 这么个大老爷们,这么可怜兮兮的眼神,江晚芙险些没笑出来,强忍着,好歹没丢了世子夫人的端庄,微微颔首,唇边噙着淡淡的笑,道,“叶庄头陪世子四处逛逛。” 都提点到这份上了,叶庄头再蠢,也明白了,这可是他在主子面前难得表现机会,往日想去府里给世子磕个头,都轮不上的,他涨红了脸,忙谢过江晚芙,起身匆匆追出去了。 他们这一走,屋里便只剩下江晚芙和那叶家儿媳妇了,江晚芙倒是不觉得有什么,可叶家儿媳妇就很不自在了。 江晚芙见她低着个头,那身棉衣的下摆,都快被她给揉得起毛了,好心开了口,缓和缓和气氛,“看你年纪也不大,应该是进门没几年吧?可有孩子了?” “俺——”叶家儿媳妇一紧张,连许久没说的乡音都冒出来了。 “没事,我就是随便问问,你别紧张。”江晚芙都怕她把自己给急哭了,温声开口,语速不急不缓。 叶家儿媳妇看她那样温和,紧张的情绪微微缓和下来,一句话终于说顺畅了,“奴婢嫁过来快四年了。就是肚子不争气,只生了一个女儿。” 这话说得江晚芙,微微皱了皱眉,她也知道,整个大梁都差不多,儿子比女儿金贵,尤其像叶家这样的,祖祖辈辈都靠力气活吃饭,更加喜欢儿子。 这也不能怪叶家儿媳妇说话不中听,当娘的都护自家小的,这些自贬的话,多半也不是她自己琢磨出来的,而是听得多了,回话的时候,就顺带着说出口了。 她也只笑了笑,“小娘子好,小郎君不好管,不如小娘子贴心。我倒是更喜欢小娘子些,你家女儿若在山庄里,不如抱过来我看看?” 叶家儿媳妇听了这话,面上一喜,忙答应下来,都顾不上什么先道谢屈膝的规矩,一溜烟就没影了。 江晚芙都有点看傻眼了,她刚才看叶家儿媳妇人瘦巴巴的,没想到跑起来这么快,不过仔细一想,像叶家这样的,农忙的时候,家里妇人也不得闲,估计还要下地,自然就不会病怏怏了。 片刻的功夫,叶家儿媳妇回来了,怀里抱着个小娘子,三四岁的模样,生得倒是可爱,一双眼睛格外地大,乌溜溜地,跟葡萄似的。 叶家儿媳妇想放女儿下来,口里哄着道,“来,姐儿给夫人磕个头。” 江晚芙当然不会让这么小的孩子给她磕头,开口给拦住了,叫到身边后,握了那小娘子的手,同叶家儿媳妇道,“你家孩子养得很好,模样生得也漂亮。她这脸上发红,是平日里吹风冻着了,你给她多吃些鸡蛋、黄豆、花生,洗脸之后别带她出门吹风,每天夜里,取黄豆大小的熟猪油,给她搽脸,小半个月就能长好了。就是费事些,你也别嫌麻烦,姑娘家的脸是要紧事。” 姑娘家脸面重要,叶家儿媳哪里能不知道,女儿也是她身上掉下的一块肉,怀胎十月,怎么会不疼,还不是她生了女儿后,两年肚子都没动静,婆婆对她越来越不满,女儿又是婆婆带着的,就是带的不好,她也不敢抱怨。 这下是好了,姐儿在世子夫人面前露了脸,这治脸的法子,又是世子夫人说的,婆婆肯定不敢再说什么了。鸡蛋黄豆花生的,家里也不是吃不起,她回去就给姐儿弄来! “是,我一定不嫌麻烦。”叶家儿媳妇忙不迭应道。 旁人的家事,江晚芙也不好多管,只略提了几句,又摸了三四颗金瓜子,给那叶家姐儿当见面礼,摸了摸小娘子蓬松的头发,便叫叶家儿媳妇带回家去了。 叶家儿媳妇抱着女儿出去,倒是很快就回来了,她比先前自在许多,也没那么拘谨了,道,“刚刚奴婢回家抱姐儿,奴婢婆婆也跟着过来了,就在门口等着,她抱着姐儿回去了,奴婢还是在您这儿伺候。” 江晚芙含笑颔首,又叫叶家儿媳领路,去了泡温泉的地方,一入内便温暖湿润,简直犹如到了春夏一般,雾蒙蒙的,譬如仙境一般。 她看得来了兴致,进屋换了身衣裳,进了温泉,舒舒服服泡着,叶家儿媳不拘谨之后,人倒是机灵了起来,端了茶和果子进来。 此处本就是林庄,每逢秋收之时,果子是最多的,放地窖存了几个月,不算很新鲜,不过这大冬天的,能拿得出来,也算很好的。 江晚芙不挑,捡了个橘子剥皮,吃了一半橘肉,陆则便回来了。 他一入内,便屏退了叶家儿媳及其它仆妇,脱了外裳,入了温泉。江晚芙便顺手剥了一瓣橘肉给他吃。 陆则皱了皱眉,“是不是放久了?” 江晚芙点头,看陆则不大喜欢,刚准备丢到一边,陆则却有些误会,以为她还要吃,伸手取了过去,面无表情咽了下去,又去握她的手,仿佛怕她再去取一样。 “上火。” 江晚芙一怔,抬起眼,温泉里水雾弥漫,两人虽靠得很近,但她看陆则时,他的眉目依旧有些模糊,但隔着那层水雾,她也能猜到他的眼神是什么样的。 沉稳,可靠,还有独属于她的温柔和疼爱。 她伸出手,抱住男人的脖子,将脸埋于他的颈侧,陆则倒是对她的撒娇和亲近,感到习以为常,怕她呛水,伸手抱着她的腰。 二人安安静静抱了会儿,江晚芙才说起叶家姐儿的事,道,“我方才见了叶庄头的孙女,才豆丁点大,走路都不稳,晃晃悠悠的,实在可爱极了。叶家仿佛还不大喜欢,那样乖巧的小娘子,若是我的,疼都来不及呢……” 陆则听着,对她口中的叶家姐儿,自然没多大的兴趣,只低着头,摆弄着小娘子搭在他掌中的手,温泉水热,原本细白的手指,泡得泛着红,仿佛也越发软了。他握着她的指尖,不敢用力,听她在自己耳边低声嘀咕着,不由有些心猿意马,微微侧脸,堵住那张念念有词的唇。 亲了片刻,他便松开了。 江晚芙被亲得晕头转向,刚得以一瞬的喘息,脑子都还是糊涂的,就听陆则低声道,“这样眼馋别人家的,不如抓紧时间……” 抓紧时间做什么? 江晚芙下意识去想陆则没说完的后半段,但陆则显然没打算给她这个机会,吻、触碰,很快接踵而至,她很快没精力和思绪去思考那些乱七八糟的。 温泉四溅,被搅动的一池春水,从正中间,逐渐朝外荡漾开。 过了许久,最终又缓缓归于平静。 事毕,陆则抱着小娘子,出了闷热的汤池,来到厢房,看了眼天色,倒不算迟,不过折腾那么久,应当也饿了,便出去叫膳。 江晚芙觉得身上有些不舒服,温泉虽也是水,但并非活水,总感觉洗的不是那么干净,便叫了水,仆妇很快搬了水来,江晚芙洗了身子,起身穿衣裳的时候,忽的脑海里划过陆则那句未完的话。 终于后知后觉的明白过来了。 他说的是。 这样眼馋别人家的,不如抓紧时间……自己生一个。 第92章 因第二日陆则还要去刑部,二人当晚并没有在山庄住,到要走的时候,叶庄头带着一家子出来送。 江晚芙还特意上前,俯身揉了揉那叶家姐儿的发,才直起身,朝叶庄头道,“不必送了,庄子交给你,我和世子都放心。” 叶庄头得了这一句赞,激动不已,等陆则他们骑马都走远了,还眼巴巴望着。 叶家一家子回到住处,叶庄头和媳妇进了正屋,叶庄头媳妇看自家老头子那副高兴的样子,替他弄了洗脚水进屋,道,“快泡泡脚,这一天,从早到晚,就没见你屁股挨着凳子过,光是四处跑了。” 叶庄头脱了靴子,将脚放进热水里,舒舒服服“诶呦”了一声,听媳妇抱怨,就道,“我乐意跑。你以为我是为了自己啊?我都一把年纪了,再能干,世子爷手下那么些有本事的人,轮得到我?我这是替咱们儿子谋个好路子。” 叶庄头媳妇一听,倒是来了劲,忙问,“孩他爹,你有什么成算,快和我说说。” 叶庄头也不卖关子,直接道,“等开春,我想让儿子下山。这山里待久了,见的人,还没树多,长不了见识。我本来还怕,我这张老脸卖不出去,这下好了,不用愁了。” 叶庄头摸了摸脑袋,“嘿嘿”了两声,笑过之后,倒是想起来了,道,“对了,今天你也看见了,咱家姐儿,怕是入了世子夫人的眼了,听老大媳妇儿说,世子夫人还赏了金瓜子。我知道你嫌弃姐儿是闺女,但闺女有闺女的好,他们夫妻俩还年轻,你别逼得太狠。姐儿那脸啊,连世子夫人都说了,你当奶奶的人,别小气,就是点花生鸡蛋猪油的事。实在不行,这钱我出了。等脸治好了,天气暖和些,你带着老大媳妇儿和姐儿下山,去给夫人磕个头。” “我知道了!”叶庄头媳妇答应下来,想了想,还是觉得不服气,道,“你们一个个都觉得我磋磨姐儿,我亲孙女,我磋磨她干嘛?!再说她那脸……咱山里小孩儿,哪一个不是那样的,就她金贵些……” 低声抱怨了会儿,叶庄头媳妇想起方才看见,世子夫人那张脸,滑溜得跟鸡蛋似的,又白又嫩,比那菩萨庙里的仙女还好看,又想,世子夫人说的法子,定然是好使的,说不定她家姐儿也能养得那么好看,不就是点花生鸡蛋猪油吗,咬咬牙,也就出了! 这么一想,叶庄头媳妇倒是没那么心疼了。 …… 却说江晚芙他们这头,二人骑马到山下,又换了马车,等回到府里,天也黑了。 巧的是,他们下马车的时候,刚好碰见回府的陆勤,江晚芙看见公公,还是很规矩的,忙屈膝福身,规规矩矩见礼。 陆则也打了招呼,“父亲。” 陆勤打量了小夫妻一眼,见儿媳妇似乎有些怕他,倒没说什么,点点头,“进府吧。” 一行人沉默着进了府,因明嘉堂和立雪堂在同一个方向,三人自然不会刻意分开走,于是便继续同行,陆勤一边走,一边随口问,“出去玩了?” 陆则颔首,“去年儿子名下一个林庄,掘出了温泉泉眼,改建了山庄,年末刚造好,今日过去看看。” 得了吧,还过去看看……分明是拐着江氏去泡温泉,陆勤也是男人,自然明白男人那点心思,不过他不会管儿子儿媳的房里事,便也不说什么,只点点头。 说话间,先到了立雪堂的月门处,江晚芙迟疑地看了眼陆则,不知该不该主动开口,说自己先回立雪堂,她怕陆则要送卫国公,当儿子送送亲爹,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不过陆勤没要儿子送,点点头,“回去吧。” 夫妻二人便拜别卫国公,并肩进了月门,陆勤站在原处,看着二人的背影,微微怔了片刻,不等身旁近卫提醒,抬步朝明嘉堂的方向走了。 他照旧未带一人,独自进的明嘉堂月门,仆妇见他回来,忙屈膝福身,“国公爷。” 陆勤颔首,看了眼时辰,问,“公主歇下了?” 守门的嬷嬷回话,“公主白日里有些咳嗽,吃了药,便睡下了。” 陆勤皱了皱眉,“请大夫看过没有?” 嬷嬷恭恭敬敬,“瞧过了,大夫说是受了寒。” 说起来,永嘉公主的身体,一直算不上很好。 刘皇室的后辈,自上一代起,便有体弱的毛病,仿佛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永嘉公主也是如此,天气一转寒,便隔三差五要咳嗽,一不注意,便要高热,陆勤先前虽说,叫永嘉再生一个女儿,但实际上,他并不敢冒险。 尤其是……陆勤闭了眼,不去想那些久远的事情,推门进屋,先去内室看了眼永嘉,她缩在锦衾里,只露了脸,面上气色算不得多好,往日就白皙的肌肤,显得有几分苍白。 陆勤静静看了会儿,甚至伸出手,在她鼻息下轻轻停留了会儿,直到清浅的气息,落在他的指上,不自觉紧绷着的背脊,才一下子松了下来。 他起身,进了隔间,脱去外裳,洗漱过后,回了内室,吹了灯,躺到榻上,大约是被他的动静吵醒了,永嘉皱了皱眉,缓缓睁了眼睛。 大约是还没醒透,往日时时温柔而通透的眼睛里,显出几分茫然,和小兽般的湿漉。 陆勤见得最多的,是永嘉永远沉静温柔的样子,难得见她这幅怔愣模样,心里不由自主地发软,连呼吸都不自觉放轻了。 永嘉倒是很快醒了,恢复了往日的清明,因为身上不舒服,没什么气力,声音有些懒洋洋的,“你回来了。” 陆勤“嗯”了一声,抬手碰了碰永嘉的侧脸,道,“怎么让下人撤了一个炉子?” 永嘉皱皱眉,随口道,“嫌闷,就撤了。” 她不再说话,转过身,背对着陆勤,合眼睡去。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背后仿佛有股热源贴近,她迷迷糊糊想到陆勤,身子下意识朝前挪了一下,但那股热源很快离得更近了,热烘烘的,实在很暖和。 永嘉没什么力气再折腾,沉沉睡了过去。 察觉到怀里人变得有规律的呼吸,陆勤借着月色,看了眼背对着他的永嘉,鸦鸦的长发下,白皙的脖颈,纤瘦的背脊。 今日看二郎和江氏进立雪堂的时候,他其实想起了自己和永嘉,刚成婚的时候,他们也是那样同进同出。 但后来,好像就没有了…… 陆勤闭上眼,逼着自己不去想那些,他不是个喜欢去回忆那些陈年旧事的人,做过的事,做过就是做过,没得后悔,他也不后悔。 至今为止,他做的每一个选择,都不后悔,但今日看到二郎和江氏,他却不由自主地想,那个时候,他要是再强大些,再谨慎一点,也许,很多事情,就会不一样了。 但同时,他心里又很清楚。 答案只有一个,不会的。 至少现在,他们还好好的在一起,就足够了。 云鬓楚腰 第73节 第93章 第二日,江晚芙早上起来,便发现又落起了雪,她揣了个不大的暖手炉,带着惠娘,朝福安堂去。 到了福安堂,嬷嬷却没像往常那样,迎她去见老太太,扭头请她去了小花厅。 陆书瑜也在花厅里坐着,从前两人是表姐妹,就有说不完的话,如今成了姑嫂,亲上加亲,关系更是显而易见地好。 陆书瑜高高兴兴喊她,“二嫂。” 江晚芙坐下,对嬷嬷引她来这边的举动,心里有些疑惑,但到底没急着打听,缓声同陆书瑜说起话来,“我听祖母说,过几日,你要陪谢夫人去青云观祈福?” 陆书瑜迟疑了一会儿,点点头。 江晚芙一贯敏锐,自然察觉到了,叫惠娘等人下去,才微微皱眉,问,“怎么了?谢家有人为难你?” 阿瑜年纪小,性子也养得天真,虽出身高门,却丁点儿不娇纵,说实话,江晚芙有时候都担心,她会被外人欺负了去。但谢回同陆则相熟,品行也被一众长辈肯定,平素她看他来府里,也很有分寸,想来应当不会做什么逾矩的事情。 总不会干得出,借着自家母亲的口,把阿瑜哄过去了,便欺负了去的事情。 真要是这样,她这个当嫂嫂的,是绝不能袖手旁观的,阿瑜性子纯真,不代表可以任人欺负的,谢回大她那样多,更该护着她疼着她才是。 陆书瑜抿抿唇,抬起眼,看了看自家二嫂,想了会儿,才小声道,“其实、也不是、为难……谢夫人、待我、很好,但有时候,她会……”陆书瑜说得顿了顿,想找个贴切的词来形容,却发现很难找得出,只能结结巴巴举了几个例子。 其实,谢夫人真的很照顾她,觉得她年纪小,衣食住行样样都亲自过问,她记得很清楚,有一回夜里忽地起风了,谢夫人半夜醒了,还亲自过来吩咐嬷嬷,要给她添一床被子。她当时睡着,还是第二日才从自家嬷嬷口里知道的。 待人接物、如何御下等事上,谢夫人更是手把手教导她,她跟在谢夫人身边,每回都能学到不少东西。 她心里很感激谢夫人,也把她当未来婆母敬重,所以遇到那些事情的时候,才会下意识地隐瞒自己心里的不舒服,甚至会觉得,应当是自己的问题。 况且,那些让她觉得有些不自在,或者说不舒服的,又往往只是些小事,仿佛和长辈告状,都显得她太大惊小怪了,小题大作了,但当倾诉对象是与她差不多年纪的江晚芙时,陆书瑜便觉得好开口多了。 “……我穿、桃红,第二日,谢夫人、便送了、料子来,说给我、做衣裳,一水的、青色、檀色、鸭卵青、蓝灰、藕色……” “……三哥、送我、一支簪,柿子、模样,我觉得、有趣,便戴了,谢夫人、看了后,第二日,就赠我、一套、白玉头饰……” “……还有、有一回、看戏,谢夫人、让我点,我随手、点了出、《莺莺传》,戏唱完后,谢夫人、私下叫我,说,靡靡之音、难登大雅之堂……” 陆书瑜说着,露出点苦恼而困惑的神色,“可是,只是听戏,府里听戏,不也是、什么新出,就点什么?”想了想,声音低了下去,道,“大约、是我、想事情、不够周全……” 江晚芙认真听着,神色渐渐认真起来,问,“那时可有客人?” 陆书瑜轻轻摇头,“没有。” 江晚芙沉默下来,仔细想了想,虽然阿瑜说的,都是些小事,但她却从这些细枝末节上,窥见了二人相处的模式。 谢夫人以未来婆母自居,温和却不失强势,把自己的规矩、想法、为人处世之道,一一灌输给阿瑜。 其实这并没有什么错,阿瑜母亲早逝,谢夫人也是好心,怕娶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儿媳妇,所以不辞辛劳,也要带在身边教导,可问题就出在,二人并不是真正的母女,谢夫人的确是好心教导,但对阿瑜而言,却是一种莫大的压力,她不可能和一般的小娘子同母亲撒娇那样,向谢夫人抱怨撒娇,哪怕心里不舒服,也只会忍着。 非但会忍着,还会从自己身上找原因,觉得都是自己的错,是自己不够好。 难怪,明明陆家长辈很疼爱阿瑜,几个兄长也护着这个妹妹,她却能从阿瑜身上,感觉到那种自卑,她以为阿瑜的自卑,她的不自信,源于她的口疾和身世,现在仔细想想,大约除了口疾和身世,和谢夫人也有些关系。 “阿瑜,你听我说。”江晚芙沉吟片刻,抬起眼,定定看着陆书瑜,握着她的手,斟酌着道,“我不知道,你心里是将谢夫人当做什么,像母亲一样,还是当做未来的婆母。但任何时候,任何人,哪怕她是为你好,当你感觉到不舒服、被冒犯,你是可以不接受这样的好。” “人活在世上,的确要承受外人的眼光,但说到底,你终究是为了自己活的。桃红裙衫、柿子簪子,或许不庄重,但你喜欢,就可以私下穿、私下戴,只要不是见外人的时候,那就可以。规矩,是做给外人看的,没有人会人前人后地,把自己活成规矩。那是不可能的,哪怕立这些规矩的人,也做不到。” “若你和谢夫人亲如母女,那下一次,再有这样的事,你不妨试着,用撒娇的方式,委婉告诉她,你喜欢桃红裙衫、喜欢柿子簪子,也知道不庄重,只是私下穿、私下戴,人前不会用的。若是,你只把谢夫人当做未来的婆母,没到那么亲近的地步,那就应下就是,不需要去否定你自己,觉得自己不好。当然——” 江晚芙说着,顿了一下,直接道,“我不建议你选第一种,毕竟,你们并不是真正的母女。” 江晚芙一番话,说得陆书瑜呆在那里,支支吾吾道,“不是我、不懂事吗?” 她以为是自己不够好,谢夫人才会这样说的,二嫂比她好,祖母和大伯母就很喜欢她。她喜欢谢回哥哥,所以很努力想让谢夫人满意,想做谢夫人心目中的好儿媳,但无论她怎么努力,谢夫人总能指出她不好的地方,这让她很气馁。 甚至,不是那么愿意去见谢夫人了,明明谢夫人对她很好,悉心教导。 江晚芙语气肯定,“自然不是。天底下没有十全十美的人,如果人人都十全十美,天底下所有的人,就一模一样了。你是你,谢夫人是谢夫人,你没必要,也不可能,把自己活成第二个谢夫人。” 陆书瑜沉默下来,仔细思索着听到的话,手上揪着帕子,期期艾艾道,“可是,谢回哥哥、很好,我没、那么好。” 岂止是没那么好,她说话结巴,也没什么长处,她知道的,很多人面上不敢说,私下却觉得,是她耽误了谢回哥哥,说不定,连谢夫人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她很努力想要做得让谢夫人满意。 江晚芙听了这话,看了眼陆书瑜,小娘子微微低着头,好看的眼睛里,却藏着自卑和迷茫,她看着这样的陆书瑜,心疼极了,俯身抱住她,拥她入怀,拍了拍她的背,柔声开口,“阿瑜,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有多好。” “别的就不说了,你可还记得林若柳,那个时候,你和我说,不管怎么样,都会站在我这一边。我当时就想,天底下怎么有这样好的小娘子,待人真诚,为人善良,那个时候,我看你时,都觉得你是发光的。” “祖母生病,你衣不解带侍疾,祖母的病好了,你却险些累得生了病……” “你会照顾到每个人的情绪,体贴地开解对方……” 江晚芙不急不缓,徐徐道来,夸得陆书瑜都有点愣了,什么自卑啊,都忘得一干二净了,满脑子都是“在二嫂心里,我居然这样好吗?” “你记住,你很好。”江晚芙正了面色,认真道,“你是你爹娘,豁出命,都要护着的人,是他们唯一留在世上的血脉,是他们最好最好的女儿。你要活得开开心心的,他们在天有灵,才能安心。” 话说完,却见趴在她肩头的小娘子,没什么动静,江晚芙侧过脸,刚要开口,却发现阿瑜红着眼,眼睛也湿了,一副要哭又憋着的样子,过了好一会儿,才语气坚定地道,“我不哭,我很好!” 江晚芙被她逗笑,又拍了拍她的肩,以作安慰。 陆书瑜说过话,又觉得有些羞赧,叫二嫂抱着这样哄,她又不是小孩子了,便从坐直了身子,犹豫了会儿,道,“那我、我不想去、青云观了……” 江晚芙也觉得,现在让陆书瑜和谢家人接触得多了,未必是好事,颔首道,“你不想去,就找理由回绝。不需要委屈自己。” 其实,以谢家和卫国公府的门第,若不是谢回本人能力足够突出,品行足够端正,陆书瑜完完全全是低嫁的那一方。 所以,陆书瑜不开口说这些,不说江晚芙,就连陆老夫人,都未必会知道,她居然为了这些事苦恼。 姑嫂二人说过话,就见福安堂的嬷嬷过来了,说老夫人请她过去。 江晚芙拍了拍陆书瑜的肩,起身朝外走,一路上还在犹豫,要不要把阿瑜和谢夫人的事情,告诉陆老夫人,等踏进门的那一刹那,却是做了决定。 不说。 阿瑜不是小孩子,她相信,阿瑜有能力处理好,倘若她处理不好,开不了口,她再替她说,也来得及。 陆老夫人倒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喊她到身边,问了几句姚晗的情况,得知一切都好,才道,“那孩子不好照顾,你多费心了。” 江晚芙点头应下,陆老夫人顺势换了话题,道,“有件事,我想交给你办。先前想着,等过段时间,现在看来,也只有让你受累些了。” 江晚芙听着,抬起眼,见老太太眉间似有倦意,体贴地道,“您说,我不怕累。” “今日起,府里的中馈,你便接过去吧。”陆老夫人淡淡开口,说出的话,却让江晚芙吓了一跳,她定了定神,没多问,点了头,“好。” 她没有说推辞的话。 一方面是她早就做了心理准备,陆则是世子,她接手中馈,是迟早的事情,另一方面,中馈事关重大,老夫人这么急匆匆托付给她,一定是出了事,不用想也知道,定然是二婶。她身为晚辈,祖母若不想说,她也无需去问,只要把事情扛起来,就为祖母分忧了。 陆老夫人自然也明白,眼里露出几分宽慰,“有什么事,尽管来找祖母。祖母年纪大了,但人还没糊涂,还能替你撑一撑。” 江晚芙颔首应下,陆老夫人便道,“也没别的事了,你去明嘉堂看看,早上你母亲那里来人,说她有些咳嗽。” “好。”江晚芙颔首,起身出了正厅。 看她走远,陆老夫人揉了揉眉心,嬷嬷进屋给她倒茶,替她揉着肩,宽慰道,“您别担心,奴婢看着,世子夫人年纪虽轻,但不是担不起事的人。” “我不担心她。”陆老夫人只说了这一句,往后的话没朝下说,嬷嬷也不敢问。 不聋不哑,不作家翁。 各房有点小心思,为自己谋点私利,她平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做没看见,便也罢了。 先前年宴的时候,庄氏心里不满,什么都不肯管,称病把事情都甩给阿芙一个新手,整个年宴,都是阿芙一人操持下来,她当时虽不高兴,但到底没说什么,还想着,体谅庄氏管家这么多年,怎么也等三郎媳妇进了门,三郎的婚事,让庄氏这个亲娘操持了,再慢慢收权。 徐徐图之,免得伤了庄氏的颜面,伤了府里的和气。 可这一次,庄氏实在做得过了,竟用陆家名下的铺子,去赚那些昧良心的钱,她要是再不管,迟早要闹出事的。 第94章 翌日,江晚芙起了个大早,只带了惠娘一人,去了卫国公府管事处。 进了门,府里的大小管事们,一个没落,都在管事处里等着,一见江晚芙进来,都挺直了腰板,神色也变得毕恭毕敬。 能从一众下人仆妇堆中,混成管事的,不管大小,那绝对都是人精,万万不可小看了去。江晚芙前脚刚踏出福安堂的门,这些大小管事,不出半天,就消息灵通地,得知了她要掌中馈一事。今日一早,更是齐聚管事处。 江晚芙也不意外,朝众人颔首示意,面色如常受了众人的礼。惠娘在她身侧,见众人行过礼,看了自家主子一眼,才上前一步,客客气气点了个几个管事的名字,请他们进屋。 进了屋,自是坐下,仆妇上了茶,很快退了下去。 被点了名字的管事,也都是府里的大管事,一个姓于,是府里的管家;一个姓吴,管账房,每月月例,便是从他手里发放的;一个姓廖,负责府里的采买,膳房、茶水房等各处,要买什么,都要经他的手;一个姓刘,管粮库,中公账下的田庄、林庄等,每年秋收后,粮食入库,就是他负责;一个姓温,也是大管事里头唯一一个妈妈,穿得得体干净,人说话也很利索,是管调伺丫鬟仆妇的…… 江晚芙喝了口茶,听几人自保家门后,点了点头,放下茶盏,语气是一如既往的温和,“我刚接手,也未必事事精通。你们都是做了十几年的大管事,便是资历最浅的刘管事,也做了五年吧?”说着,顿了顿,抬眸看向刘管事,“我没记错吧?” 刘管事忙道,“夫人没记错,小的是五年前调去管粮库的。” “没错就好。人实在多,我也不过粗粗看了几眼……”江晚芙仿佛是随口一说,没继续这话,接着道,“你们都是老人,资历也比我深,按说用不着我教你们做事。我今日过来,也就是认个人,往后有什么事,要找谁,我好心里有个数。” 江晚芙说罢,也不等他们表忠心,惠娘便客客气气送客。 于管事几人出了门,三三两两彼此看了一眼,谁都没说话,于管家吩咐众人散去,各去做各自的事情,不免又严厉地道了几句,“务必把手头的活计干好了,谁手上出了错,我就找谁,别怪我丑话说在前头。” 众小管事应下,三三两两散去,彼此交换着眼色。 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有的人想的是,这火不烧到我身上就好了,有的人呢,想的是怎么借一借这把火的势,各人都有各人的小心思。 小管事尚且如此,大管事就更不用说了,不过他们沉得住气,谁都没开口,温妈妈看了眼几个摸胡子装模作样的老家伙,心里一哂,开口道,“我那还有几个小丫头,等着我教规矩,就先走了,你们慢聊。” 说完就走了,众人见温妈妈走了,也都彼此客客气气拱手,各回各处去了。 …… 却说江晚芙这边,前脚送走大管事,后脚的功夫,庄氏身边的管事婆子就来了。 婆子抱着个匣子进门,恭恭敬敬给江晚芙磕了头,才道,“……原夫人是要亲自过来的,可却是不巧,前几日受了寒气,吃了几剂汤药,总也不见好,昨夜里还发了低热。二夫人说,您初管事,她怕有些子管事油头滑脑,惹您不高兴了,她肯定得亲自过来,替您镇镇场子。起都起了的,眼看要出门的功夫,叫二老爷给拦下了,这才没来的……这是二夫人叫奴婢送过来的,是账册和对牌等物,还叫奴婢等您一概清明白了,再回去回话。您看,咱们是这就开始?” 这话几分真,几分假,说的人和听的人,心里都有数。 江晚芙面上却不显,语气关切,“这事不急,二婶的身子要紧。”又细细问过庄氏的病情,大夫如何说等等。 婆子被问得有些懵,忙硬着头皮回答,眼瞧着肚子里实在编不出话了,江晚芙才算是不问了,停了下来,看向惠娘,吩咐道,“我记得私库账上有只三十年的野山参,你去取来。” 惠娘颔首应下,很快退了出去。 江晚芙看向那婆子,“等会儿你带回去,原该去探病的,但既二婶不方便见客,我也就不叨扰了。” 说罢,便不再开口,开了那匣子,取了最上层的账簿,随意翻了起来。 其实庄氏管家,算得上一把好手。卫国公府一宅,人不算很多,但加上各房的姨娘,主子就有四五十余口,再有陆氏一族,满打满算几百余口人,府里人的吃穿住行,族内的迎来送往等人情,都是庄氏一个人管着。 但看账簿,却算得上清晰明了,至少这么一眼望过去,没什么大问题。 云鬓楚腰 第74节 江晚芙翻过一本,惠娘就带着野山参回来了,江晚芙将那账簿放回去,才发了话,“账簿自是要清的,不过二婶既来不来,也不急于一时。这样吧,你今日带来的账簿对牌等物,先核了数目,制份明细,我盖了印,我留一份,你带回一份。至于清账,还是等二婶好了再说。” 说罢,不等那婆子说什么,便朝惠娘点点头。 惠娘会意,上前抱了那匣子,取了纸笔来,笑眯眯拉过那婆子,二人把那匣中之物明细整出,江晚芙落了私印,一式两份,惠娘收起一份,另一份同那野山参,一并给了那婆子。 婆子自然不敢说什么,紧闭着嘴,揣着东西出去回话了。 人一走,惠娘上前,看了眼那账簿,有些头疼,低声问,“您是要严查吗?” 江晚芙点点头,又摇摇头,没说什么。 二婶虽做了什么,犯了祖母的忌讳,才被夺了管家的权力。但祖母心善,到底是留情了,不会追究二婶的错处,她也并非要拿捏二婶的错处,借此立威,说到底,都是一家人,一荣俱荣,一辱俱辱。 但是,她肯定不会接手一堆糊涂账,她得心里有数。 方才见了那几个大管事,虽只是一面,但她也看得出,个个都是人精,一肚子小心思。 有的时候,真是不能小巧了这些管事,虽说她是主子,但有的时候,被当菩萨敬着,和被当傻子糊弄,中间也就隔了一道薄薄的纸。 若她连账都弄不清,都不敢查,还谈什么御下,擎等着他们糊弄吧。 “走吧,回立雪堂。”江晚芙看了眼天色,倒比她预想的结束得早些,主仆二人出了管事处,径直回了立雪堂。 一进月门,就看见姚晗坐在庑廊口的石阶处,托着下巴,低着头,旁边绿竹和几个丫鬟围着,似乎是劝他起来。 “怎么了?”江晚芙开口。 姚晗听见她的声音,离开站了起来,跑到她身边,喊了声“婶娘”,就不说话了。他还是不怎么爱说话,除了一声婶娘喊得利索,其他时候,能不开口,就不开口。 绿竹忙迎上来,解释道,“姚小郎君今早起来,要去寻您,奴婢同他说,您出去了,等会儿就回来了。小郎君便不高兴了,非要在院里等,谁劝都不听。” 江晚芙听了,没怪罪绿竹,她算得上很用心照顾姚晗了,不过是小孩儿情况特殊。她点点头,“没事,多半是昨天吓着了,你去忙吧。” 说完,她牵了姚晗的手,带他进了正屋,本还担心他在屋外坐了那么久会冷,结果一握他的手,才发现,这孩子手比她还暖和些。 “晗哥儿,”江晚芙抱他到炕上坐好,自己坐下,认真和他说话,“下回婶娘不在,你想婶娘了,就来屋里等,好不好?” 姚晗答应得倒是很爽快,想都没想,就点了头。 江晚芙看他那双眨巴着的大眼睛,有点无奈,答应得倒是爽快,但大概连她说了什么,他都没怎么听。反正她说什么,小孩儿都乖得不行,结果真到了那时候,主意就大了。 算了,多说几回就好了。 这般想着,江晚芙便叫下人送了茶水糕点来,陪小孩儿吃饱了,索性也懒得让他回去了,就让他用正室的书桌写字,她就着炕桌,带着两个管账的媳妇,看了一下午的账簿。 陆则今日回得早,一进门,看见满炕的账簿,不等他说什么,江晚芙便吩咐仆妇收拾了。 二人进了内室,陆则微微低头,看她眼里都是红血丝,皱了皱眉,“看了一下午?” 江晚芙点头,脑子都是乱的,刚想说点什么,便被陆则按着肩膀,躺倒在他腿上,她仰着脸,睁眼凝视上方的男人,还不及看清他的神色,一双温热的手,便覆住了她的眼。 然后便是陆则温和的声音,言简意赅,只两个字。 “闭眼。” 江晚芙闭了眼,鼻端萦绕着一股浅淡的墨香。陆则的衣物,一贯是不用香薰的,所以一般而言,他身上没有任何香味,但他有时从刑部回来,没来得及换衣,身上便会留下一股墨香,一路回来,散得差不多了,不是很浓。 这味道和陆则一样,给人一种很安心的感觉。 她闭着眼,劳累了一下午的眼睛,终于松弛下来,眼睛渐渐发涩,酸胀,但比起之前那种鼓鼓涨涨,却说不上来哪里不舒服的感觉,实在好了很多。 她合眼在陆则腿上躺了会儿,觉得舒服多了,才挪开男人的手,起身抱他,眸中带笑,“多谢夫君,我觉得舒服多了。” 陆则一贯拿她没办法,虽不高兴,却生不出气,只淡着脸,“下回别这样了。” 江晚芙倒不怕他,但仍是乖乖认错,她也知道,自己今日是有些心急了,可能是不想让祖母失望吧。 她老老实实认了错,陆则对她一贯宽容,自然不再说什么,只是事后又叫了惠娘,二人站在屋檐下,说了片刻的话,才回了屋。 第95章 转眼过了十来日,江晚芙终于将手头的事情理顺,自那日惠娘得了陆则的叮嘱,时不时在旁提醒,她倒也不复先前急躁,再加上祖母又送了个妈妈过来,姓傅,管账是一把好手。 因此,虽是用了十几日,但对卫国公府这样的人家而言,也算得上是快了。 庄氏的‘病’,也终于好了大半,能起身了,翌日便请了江晚芙过去,二人在二房清了几日的账册,该落印的落印,该处置的处置,至于剩下些,也就只作了陈年旧账。 毕竟,这样大的府邸,中馈涉及得实在太多,但无论如何处置,这样一走,江晚芙接手的中馈,就算是过了明路了。 自她接手起,往后的事情,出了事,她一人担着。但那之前的,出了事,该找谁,便找谁,按不到她头上。 惠娘领着纤云、菱枝、红蕖三人,将账簿凭证等物,一并收拢理顺,收进箱笼之中。她们忙忙碌碌,江晚芙和庄氏倒是端坐着,仆妇送了茶水糕点进屋。 庄氏待江晚芙,倒是一如既往的客气亲热,等仆妇将糕点呈上来,便道,“忙了一整日,连口茶都没顾得上请你喝,二婶这里没什么好茶,你别嫌弃。” 江晚芙是晚辈,自是推让了一句,等庄氏端了茶,才端起啜饮了一口,放下茶盏,才开口,“这几日叫二婶受累了。” “倒也没什么累的,最后一遭麽……”庄氏说这话时,恰好低头去捻糕点,微微侧身,让人看不清她的神色,但这话里,分明是有些怨气的。 庄氏心里有怨,江晚芙怎么会不知道,但要夺庄氏的权的人,是祖母,她又从二婶手中接了过去,于情于理,她开口劝什么,都显得落井下石,倒不如什么话都不说。她没接这话,也捻了块绿豆糕,轻轻咬了口,偏甜的糕点在唇齿化开,有几分甜腻得过头。 但对面的庄氏,倒是一下子吃了一整块,似乎不觉得甜。 二人正喝着茶,惠娘走了过来,说都收拾好了,江晚芙也不等庄氏找理由送客,先开口告辞,“扰了二婶这么久,我便不久留了,这就回去了。” 庄氏倒是很亲热,非要亲自送她出门,被江晚芙拒了后,还叫了心腹竹嬷嬷来送,拉着江晚芙的手,道,“这几日也没顾得上招待你,改日再来二婶这里喝茶……” 江晚芙颔首应下,带着惠娘等人出去了。 庄氏的竹嬷嬷忙跟着送她们,一路送到月门外,才停了步子,见主仆几人走远,才回二房正屋,进了门,抬眼瞥了眼靠在软榻上的庄氏。 “送走了?”庄氏不复先前的热络亲密,语气淡淡问。 竹嬷嬷回话应是。 庄氏只嘲讽冷笑了一声,什么都没说,闭上眼。 这一闭,就入了夜,庄氏是被一阵嘈杂的声音吵醒的,门口似有人声脚步声,庄氏皱着眉,坐起身,正想叫竹嬷嬷进来,问问外面怎么了,就见陆二爷撩了帘子,急匆匆走了进来。 见是陆二爷,庄氏心里是高兴的,但面上却冷冷的,话里带着讽刺,“稀客呀,二爷怎么想起过来了?” 陆二爷却没理她,瞪了眼跟着进来的竹嬷嬷,“出去!” 那竹嬷嬷是庄氏的陪嫁,也是她的心腹,自然是知道,夫妻二人最近因为荃姨娘,闹得不大开心。担忧看了眼庄氏,迟疑了一下,到底不敢忤逆陆二爷,退了出去。 陆二爷自顾自坐下,揉了揉眉心,夫妻二人谁都没作声,过了许久,陆二爷开了口,叫了庄氏的闺名,“兰茵。” 庄氏被叫得一愣,她很久没听陆二爷这么叫她了,久到她都快忘了,自己还有这么个名字。不是冷冰冰的庄氏,也不是二夫人,是带着点女儿气的,温温柔柔的,兰茵。 但很快,陆二爷接下来的话,就打破了她心底生出的那么点柔情。 “你要是实在容不下荃姨娘,那我让她家里人接回去,等孩子满月了,再接回来,也省得你日日烦心……就明日吧,明日我让她家里人过来,你就不必送了……” 陆二爷的声音很温和,说出口的话,却像是一把把利刃,捅得庄氏毫无招架之力,她猛地抬头,打断陆二爷的话,“二爷,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的毒妇,是么?你怕我动了你视若珍宝的荃姨娘,连脸面都不要了,把人送回去坐胎,你置我于何地,你让别人怎么看我?” 陆二爷被庄氏问得一顿,微微转过脸,避开庄氏的眼神,语气淡淡,“你不喜荃姨娘,我就将她送走,这不正和了你的心意。至于旁人说什么,我自会解释,只道她惹了我不喜,叫我撵回家学规矩去了。” 说着,陆二爷起身,垂下眼帘,双手背于身后,“你是书琇和运哥儿的母亲,自然不会,也不能是毒妇。我今日歇书房,你早些睡吧。” 庄氏整个人僵住,后背一股凉意。陆二爷却若无其事,转身出去了,步子迈得很快,他出了门,帘子落回原处,带起一阵风,吹在庄氏面上,有点冷,她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是湿的。 她侧过身,怔怔看着梳妆镜里的自己,真是悲哀啊…… 夫妻几十载,直到今天,陆诚说出心里话,她才知道,原来,陆诚自始至终都觉得,是她害死了他的爱妾。 那个叫容菱的姨娘,是陆诚的通房,也是他第一个女人,死了快二十年了,还被他放在心上惦记着。那个时候,她怀了陆诚的第一个孩子,陆诚给她体面,她送去的丫鬟,他没有收房,多半时候宿在书房,偶叫容菱伺候了几回,她心里虽酸,却也忍着。 可就那么巧,容菱也有了身孕。 其实,这并没有什么的,庄氏不是不能容人的人,至多心里有些不舒服,男子总是要纳妾的,或早或晚罢了,他们不可能守着一个女人过日子,没有容菱,也会有别人,她没必要和一个通房计较,她甚至叫竹嬷嬷去看了容菱,赐了些补药。 陆诚那晚来看她的时候,便很高兴,可怜她那个时候,还傻傻的以为,陆诚是为了他们的孩子高兴。 直到她撞见,陆诚和容菱独处时候的样子。他抱着她,眼里全是温柔,粗手粗脚惯了的人,还给她喂安胎药,那是真正的郎情妾意,她甚至都觉得,自己站在那里,都显得多余。 原来,陆诚那么喜欢容菱,说不定,拒了她送去的丫鬟,也是为了容菱。亏她还沾沾自喜,还一边反省自己,生怕自己学了那些被人指指点点的妇人,做了妒妇。 那之后,庄氏不止一次,想过要动手,嫉妒心,孕期身体的不适,感到被背叛欺骗却无处发泄的情绪,逼得她几乎就要动手,神不知鬼不觉的杀了容菱。 连药都准备好了,但她没有用,一念之差,她没有用。 后来,她顺利生下陆运,她和陆诚的长子,并在出了月子后,从婆母手中接管了中馈,她当时就想,随陆诚吧,他喜欢宠容菱,就让他宠,她有儿子、有权力,能活得体面,就够了。 但老天爷最爱作弄人,她盼着容菱死的时候,她活得好好的,她无所谓了,容菱却死了。一尸两命,死得极其惨烈。 那时陆诚不在府里,她过去看了一眼,吓得手都在颤,原来死人是这个样子的,她庆幸自己没动手。 再后来,就是发葬,这么大的国公府,死了个姨娘,连一点水花都激不起。她那时其实有些怕,怕陆诚觉得是她害死容菱,毕竟那个时候,她的确动过这样的念头,连药都准备了,但陆诚没来。 他仿佛对女色失了兴致,除了书房,就是来她屋里看儿子,两人相安无事过了几年,她生下书琇的第三年,某一日,陆诚回来,盯着她看了很久,然后轻描淡写说,手下人送了个人,让她安排个院子。 这个意思,就是要纳姨娘了。 她什么都没说,替他接那女子进门,但陆诚并没有多宠那姨娘,直到荃姨娘。她见荃姨娘的第一眼,就发现了,她像极了容菱。 果不其然,陆诚又陷了进去,再就是荃姨娘有孕,她和陆诚为此起了几次冲突,她连容菱都没有动手,怎么会去害一个赝品。 她一直觉得陆诚疑神疑鬼,不讲道理,到今天,才算是明白了,原来,他一直觉得,是她害了容菱,不过是看在一儿一女的份上,才没有追究她。 她以为的多年情分,只是她的一厢情愿罢了,在陆诚心里,不过是他的宽容忍耐。 夫妻做到这个份上,真是太可笑了。庄氏看着镜子里狼狈的自己,扯着唇角,竟笑了一下,这叫什么?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当年老太太让她掌中馈,她感激涕零,起早贪黑,事事一力担起,为陆家做牛做马,可到现在,也落了个过河拆桥、卸磨杀驴的下场。 陆诚呢,她为他生儿育女,操持家务,连他那些姨娘,她都一并照顾着,到现在,在他心里,她也不过是个毒妇罢了。 这母子俩,虽不是亲生,这么瞧着,倒是胜似亲生啊,都是一样的凉薄。 “夫人……”竹嬷嬷进来,见庄氏对着镜子流泪,心里也很难受,上前握了她的手,“您要宽心啊。您得想着姐儿哥儿,大娘子还怀着孩子,大郎君还没娶妻,您得多念着他们啊——” “竹嬷嬷,”庄氏手上忽的用力,握住竹嬷嬷的手,打断了她的话,“你说得对。” 她什么都不做,在陆诚心里,也是毒妇了,倒不如坐实了,什么情分啊旧情啊,都比不过实实在在握在手里的东西,庄氏闭上眼睛,胸腔里仿佛烧着一团火。 “竹嬷嬷,我要你去办件事……” 云鬓楚腰 第75节 第96章 三月三,是陆致娶新妇的日子。 窗外还漆黑的,江晚芙不等惠娘叫,便自己醒了。怕惊动了枕边的陆则,连蜡烛都没点,便摸着黑,从床榻内侧往外爬,一只脚刚碰到踏板,还没踩稳,就被一只手从后抱住,她失了平衡,跌了回去,落进个温暖的怀抱里。 江晚芙倒没受了惊吓,回过头,唤了一声,“夫君?” 陆则缓缓松开手,揉了揉眉心,边坐起身,边道,“没事……” 他方才睡得正沉,忽觉得身旁有细微的动静,睁开眼,一片黑黢黢中,只看见小娘子半个身子探出床榻,惊得以为她睡迷糊了,从榻上滚下去了,话都来不及说,便伸手去捞了。 “什么时辰了?”陆则问。 江晚芙答道,“尚早。你别起了,今日不得闲,多睡一会儿。” “不睡了,我去练剑。”陆则却摇摇头,他一贯不是贪觉的人,既然醒了,索性就起来了,他起身,叫了伺候的仆妇进屋,惠娘领着丫鬟们,抱了裙衫、端了热水进屋,围着江晚芙伺候洗漱。 今日虽是陆致娶新妇的日子,但最忙的,既不是身为新郎的陆致,也不是即将要进门的新妇裴娘子,而是江晚芙。她匆匆洗漱穿戴好,用过早膳,出了立雪堂,去了正堂的侧厅。 一众管事已经候在门外,她一到,便陆续入内。庶务看起来简单,实则最是繁琐细碎,不管事前想得再周全,布置得再周到,真到了这一日,还是会冒出一堆大事小事。 按部就班的活,自然用不着江晚芙亲自去,手底下那么多大小管事,不是吃干饭的。真正要她的管的,其实就是那些按部就班之外的意外。 应付过一波管事,江晚芙得以暂时的歇息,看了眼窗外,天都已经亮透了,春寒料峭,屋外的梧桐、榆树、枣树等,都冒了嫩绿的小芽,纤云上前开窗,一截枣树的树枝,还钻了进来。 纤云探出半个身子,看了眼天色,回到江晚芙身边,“今日怕是要下雨。” 江晚芙微微一笑,“春雨贵如油,是好兆头。” 其实成亲的时候,赶上下雨,是最叫人觉得心烦的,本来就乱,雨一下,可不更乱了。但日子早定下了,就算是真不凑巧,下了雨,那也得说成好兆头。 江晚芙坐了会儿,陆老夫人那头来了人,请她过去,她过去后,祖母问了几句操持的情况,有无什么岔子,江晚芙一一答了。 陆老夫人听罢,眼神中流露出几分满意,点点头,“你做得很好,有什么为难的,就叫人来说一声。” 江晚芙颔首应下,出了正厅,在庑廊上没走几步,就碰见了相携而来的庄氏和赵氏,她站定,福身见礼,“二婶、三婶。” 庄氏和赵氏也笑眯眯和她打招呼,几人说过几句话,庑廊之外,窸窸窣窣飘起了雨丝,庭院有风,春雨被刮得斜落进庑廊里。 丫鬟婆子忙撑起了油纸伞,替几个主子挡着雨,这种情况,自然不适合再说什么了。 赵氏一贯是哑巴性子,不吭声,庄氏抬起眼,瞥了眼细细的雨丝,冲江晚芙微微笑了一下,眼角泛了细细的皱纹,“真是天公不作美,这样的好日子。” 江晚芙倒是道,“看这天色,应当下不久,估计很快就停了。” 庄氏也笑着应和,“说的也是。” 几人寥寥几句,眼看雨愈发大了,丝毫不见停,庄氏和赵氏说了句,便先朝正厅去了,江晚芙也带着纤云几人,回了侧厅。 江晚芙回来没多久,管厨房的管事就过来了,说有样主菜,大师傅给做砸了,膳房的食材全部补上,也只够一半。 她分明一再嘱咐,所有的食材,都要准备两份,居然还有阳奉阴违的,但眼下自然不是追究的时候,江晚芙什么也没说,当机立断,叫那管事领了对牌,去国公府名下的铺子取,好在国公府家大业大,该有的都有,临时调用来也得及,否则真去买,一下子还不见得买得到那么多。 管事拿了对牌,赶忙出去了。他刚出去,却见纤云又匆匆忙忙跑了进来,神色有些慌张。 江晚芙见状,皱了皱眉,“出什么事了?” 纤云看看了眼门口,回身将门关上,才回到江晚芙面前,从袖子里取了张纸条出来,慌里慌张递过去,低声道,“方才奴婢在外间,不知什么人从窗户缝里塞进来的。” 她发现之后,第一时间就出去找,四下找了一圈,什么都没看见。但这纸上的内容,却让她吓得不敢耽搁,立马就进屋找自家主子了。 江晚芙接过去,展开纸条,上面只有短短一句话。 “江晚芙,巳时一刻,来明思堂,否则,后果自负。” 短短一句话,没有落款,没有署名,威逼胁迫的语气,倒是暴露无遗,江晚芙将纸条合拢,面上平静淡然。她都无需思索,脑海里便冒出了一个名字——林若柳。 女子的字迹,住在明思堂,和她不对付,同时符合以上三个条件的,除了林若柳,她实在想不出第二个人。自林若柳进了明思堂,她便再没和她有过交集,今日这忽然冒出来的威胁,让江晚芙有些莫名。 不管怎么样,她并不打算赴这莫名其妙的约。且不说今天这样的日子,以她和陆致之间关系,她绝对不应该出现在明思堂。就说林若柳这个人,她潜意识里,很不愿意和她接触。 但什么都不做,就这样放任林若柳,也不合适。江晚芙垂下眼,思索片刻,叫了纤云,将那纸条递过去,开口道,“你去趟立雪堂,交给世子,请他和大爷说一声。” 林若柳毕竟是陆致房里的人,她不想管,也没那个立场管,倒是陆致,理所当然应当约束好自己的姨娘。 纤云原本慌得不行,见自家主子沉稳淡然模样,倒是跟着平静下来,屈膝应下,收好纸条,转身要出去。 刚推开门,正要回立雪堂,便见世子爷从庑廊上走来,步履匆匆,清俊面上,如覆了霜雪一般,常宁追在他身后。 纤云一愣,便见世子爷径直越过了她,推门进去,留给她和常宁一个匆匆的背影,门旋即被关上。 纤云想起自己揣着的纸条,张了张口,常宁见状,主动搭话,“纤云姑娘有什么事,还是等世子同夫人说了话再说。” 纤云又不蠢,自然懂这个道理,看了眼常宁,还是开口向他道了谢。 …… 陆则进门的时候,江晚芙还在心里琢磨着,林若柳为什么想引她去明思堂,今天这样的日子,难免让她想得多了些。 直到听到门被推开的声音,她抬起头,见陆则急匆匆进了门,眼神冷得厉害,似乎是看见她了,顿了顿,才柔和下来。 江晚芙一惊,陆则怎么过来了?纤云就算去递话,也不该这么快才是啊…… 她忙起身迎他,本想问他过来什么事,靠近了,却发现他身上是湿的,她急得伸手去摸,果真是湿冷湿冷的,外头下着雨,他没撑伞,就这样从立雪堂过来了?什么事情这样着急? “我叫纤云去取你的衣袍来——”江晚芙话说一半,急匆匆要出去叫纤云,还没迈出一步,便被陆则牢牢抱住了,他抱她抱得紧紧的,闭着眼,眉间的雨水,顺着高挺的鼻梁滑落,滴在江晚芙的面上,冰冰凉凉的。 “怎么了?”江晚芙没有挣扎,不解地问,下一刻,陆则便低头亲住了她,他的手,牢牢扣在她的后颈,大拇指恰好按在她后颈那颗胭脂痣上,指腹还带着点湿漉漉的春雨。她被他逼得仰起脸,承受着来自男人的,猝不及防、且有些不合时宜的亲吻。 他的动作很凶,与其说是亲吻,倒不如说是,在发泄自己的某种情绪。 江晚芙不明白那是什么情绪,却没有反抗,但陆则心里清楚。 他在后怕。 就在刚刚,他从近卫口中得知,林若柳的丫鬟,买通了下人,悄悄将信塞进了侧厅,他便什么都顾不上了,一边派人去明思堂月门外堵人,一边匆匆从立雪堂过来,推门的那一刹那,他心里怕极了,怕屋里空无一人。 好在,小娘子还在。 陆则平静下来,想到自己身上还是湿的,松开手,朝后退了一步,微微低头,看向离他一步之遥,好好站在他面前的阿芙,除了唇上的胭脂没了,其他的,都和他送她出门时,没有任何不同。 她还好好地在他面前站着。 江晚芙被他盯着看,也跟着紧张了起来,一双眼睛睁得浑圆,小声问,“夫君,怎么了?” 陆则沉默着,不知怎么开口。难道说他一直派人盯着兄长的姨娘? 理智告诉他,前世,林若柳和大哥,之所以在大婚当天殉情,是因为他们不能在一起,但这辈子,林若柳如愿成了大哥的房里人,两人自然该琴瑟和鸣,不应该再生事端。但出于某种敏锐的直觉,他还是派人盯着林若柳,一日都没有松懈。 但这些事,他不愿意和阿芙提,前世的事情,他永远不想让她想起来,那些痛苦、压抑、恐惧的记忆,失去孩子的痛苦,连他都几乎承受不了的情绪,她不需要去体会。 江晚芙见陆则一直不开口,虽疑惑,却没有逼问,反倒想起了先前那张纸条,她将那纸条的事情细细说了,才道,“我觉得,这大概是林姨娘干的。” 陆则沉默听着,点点头,道,“我知道了,我来处理,你放心。”顿了顿,又道,“今日府里乱,我让常宁守着你。” 第97章 江晚芙答应下来,低头看陆则的袍子,滴滴答答的雨水,滴在地面上,已经积成几滩极小的水洼了,忙催纤云跑一趟立雪堂,取陆则的衣袍过来。 虽是初春,但这样的天,身上湿一湿,也还是要冻着的。 吩咐罢,江晚芙回到陆则身边,替他拧着袖口的雨水,小声道,“下着雨,再有什么急事,怎么也该打伞的。” 陆则垂下眼,听她低声说着话,语气柔柔的,虽是埋怨的话,从她口里说出来,却更像是撒娇一样,大约是她口音的缘故,来京城也快半年了,说话的时候,仍是苏州那股子柔柔的腔调。 “今日有些着急,一时忘了。”陆则温声解释,同方才一路从立雪堂赶来时候的冷酷,简直判若两人。 两人也没说上几句话,常宁很快敲了敲门,江晚芙见他仿佛是有事情要和陆则说,便给二人腾了位置,去了外间,略坐了片刻,纤云就撑着伞、抱着衣袍回来了。 江晚芙从她手中接过,正好常宁也出来了,她便叫二人守着门口,抱了衣袍进屋,进了里侧的小茶室,替陆则更衣。 刚嫁给陆则的时候,她尚有些手生,到现在,却算得上轻车熟路了。 很快替他弄好,江晚芙略退开一步,便听陆则忽的开了口,“递信的丫鬟,找到了,你猜得不错,是她。” 江晚芙微微怔了怔,点点头,“我猜也是她,她会不会……”做点什么。 要是别人,江晚芙真不担心,但换了林若柳,她便觉得,她什么都做得出的。她是个很钻牛角尖的人,偏执,且固执,为了陆致,她连老仆的性命、自己的清白,都不顾了,再做出什么过激的行为,她都不觉得奇怪。 陆则语气淡淡,“她想做什么,都不会如愿的。”顿了顿,语气柔和下来,“你今日做得很好,往后再遇到这样的事,第一时间来找我。” 江晚芙被他这般夸小孩儿的话,弄得有些好笑。 说起来也奇怪,嫁给陆则之前,她不是一个习惯于依靠别人的人,往往是身边人来依靠她,但自从她和他在一起了,遇着什么事情,心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去找他。 这样自然是不好的,人活在这世上,最应该去依靠的人,就是自己,男子女子,都不例外。这个道理,江晚芙从小就懂的。但她克制不了,也不大愿意去克制这种情不自禁,索性学着去适应,并从中找到了合适的方法。 她把他当成最坚固、最牢不可破的后背,自己能解决的,便去做了,实在解决不了的,就像今日这样的,她也不会死要面子活受罪,便去寻他。 她翘了翘唇瓣,点头轻声答应下来,“好,我听夫君的。” 两人拢共也没说几句话,因怕林若柳闹什么幺蛾子,离巳时还有半个时辰的时候,陆则便走了,按照他的吩咐,常宁被留了下来。 送走陆则,江晚芙回到侧厅,继续处理庶务。 …… 出了正堂月门,陆则朝明思堂的方向去,至明思堂,仆妇见他,不敢怠慢,忙请他至正厅,送上茶水。 待仆妇出来,采红进屋,屈膝道,“请世子稍等片刻,奴婢这就去请大爷。” 陆则颔首,没说什么。 离巳时还有一刻钟,采红出了正厅,直奔书房寻人,却跑了个空,想问伺候书房茶水的仆妇,不料连茶水室也是空的,她皱着眉,喊了几声,方见那仆妇匆匆跑了过来。 采红是大爷身边的一等大丫鬟,在明思堂里,除开管事的嬷嬷,就属她和采莲二人最有体面。仆妇自不敢得罪她,忙道,“采红姑娘怎么亲自来了?有什么吩咐,叫人传个话便是,这可真是折煞奴婢了……” 采红一贯性子好,也说不出什么难听话,况且,她也晓得,因自家主子宽容待人,从不责罚,明思堂中仆妇下人,规矩上难免差了几分,她虽觉得这样不好,但到底轮不到她越俎代庖,教训下人。 她也并不觉得是陆致的错,反而在心里为自家主子开脱,自家主子是男子,哪有这样的时间来管束内务,等夫人进了门,这些下人自然不敢如此了。 这般想着,采红也未训斥仆妇,只问她,“你可见着大爷朝何处去了?” 早上的时候,她明明见大爷来了书房的。 仆妇被问得说不上来,支支吾吾道,“这……我也并未见着大爷朝何处去了……” 采红一看这仆妇支支吾吾模样,便知道,她定是躲懒去了,压根没在茶水房守着,遂不再问她,二话不说出了茶水房,正要再去别处找,忽地听见一阵乱哄哄的嘈杂声音,那声音由远而近,伴着惊慌失措。 “走水了——” 采红猛地抬头,就见明思堂西边,隐有火光,火势渐渐凶猛。 云鬓楚腰 第76节 …… 陆则赶到之时,火势已经有朝四周蔓延之势,仆妇小厮乱哄哄的,四处奔走,搬来水桶,试图灭火,他扫了眼紧闭的屋门,随手抓住一人问话,“这是谁的住处?” “林……林姨娘的。”那人颤颤巍巍回话。 陆则看了一眼被大火笼在其中的房舍,只一眼,没有多余的迟疑,奔到门前,以身撞门,几下过后,门内传来门闩断开落地的声音,门随之被他撞开。 他飞快冲进屋里,四下看了一眼,空无一人,窗边、柱旁、槅门……全是素色的轻纱,被烧得面目全非,炙热的火焰、刺鼻的浓烟,扑面而来。 陆则继续朝里走,一脚踹开内室的门,内室的火,远比外面的更大。他几乎看不清屋里的情形,四处都是素色的帐子、蜡烛,透过浓烟和火,他隐约瞥见,被烧得所剩无几的床帐后的床榻上,躺着两个人。 一男一女,拥在一处,犹如殉情的情人一般。 陆则心中一凛,疾步冲了进去,到了床榻边,果见二人正是他心中所想之人,顾不及说什么,他一把拽住林若柳的手臂,将她丢到一边,俯身去扶兄长。 陆致睁着眼,却直挺挺躺着,他盯着他,神情不似素日温和儒雅,陆则心中生出一丝古怪,却来不及多思考,有被烧断的房梁砸下来,他险险避开,靠着蛮力,将陆致扶起,背在背上,正要出去。 角落里的林若柳,蓦地冲了上来,她眼睛里只有陆致,旁若无人一般,拉着他的手,“大表哥,你要去哪?你要丢下我吗?我哪里不好啊,我那样喜欢你,我只有你了……我什么都没有,只有你了……” “我们永远在一起,你、我、爹爹、阿娘、张妈妈……”林若柳呢喃着,声音渐渐高了,变得尖锐刺耳。 “你为什么要走?!” 她伸出手,用力掰着陆则的手,试图留下被他背在背上的陆致。 大抵人疯魔的时候,会爆发出无穷的力量,往日里柔柔弱弱的林若柳,死死扯着陆则的手臂,竟一时绊住了他。 但也只是一瞬,陆则很快制住她,将她丢给进屋来救人的小厮,几人合力将她按住,朝屋外带。 陆则也朝外走,火烧得很大很大,浓烟滚滚,屋内的桌椅、花架倒了一地,短短一段路,走得却很艰难,尤其是背上还背着一个成年男子。 行至门口,离门槛只有几步之遥的时候,陆则听到众人惊惶惊叫的声音,没有时间回头,他用力扭转身子,借力将背上之人,甩出门外。 下一瞬,房梁直直砸了下来,陆则看不清,只觉一股热浪朝门面袭来,他抬手,猛地发力,将那朝他砸来的房梁推得偏至一侧。 哐当一声巨响,陆则侧过头,缓了一瞬。 下一刻,他从浓烟和火光中,疾步冲了出去。 第98章 等消息传到正堂的时候,明思堂的火,都已经灭了。 江晚芙被祖母身边人叫了过去,一进屋,便听祖母道,“明思堂起火,二郎恰巧撞见,进屋救了大郎,两人都受了些轻伤,我已经派人去裴家,说明缘由,婚事推迟,我明日亲自登门道歉……” 陆老夫人神色很冷静,除了语速有些快之外,和平日没有多大的区别,但江晚芙却听到陆则受了伤,后头的话,她半句也没有听进去。 陆老夫人见她白着脸,平日里那样冷静沉稳的一个人,现下也慌成这幅模样了,索性转过头,叫了庄氏,“老二媳妇……” 庄氏正低着头,不知想着什么,忽被婆母唤了一声,惊得抬头,眼神有些飘忽不定,她勉强镇定开口,“母亲有什么吩咐?” 陆老夫人看她一眼,安排道,“你在此处,等着裴家回话,若是裴家同意推迟,趁着客人还未来,你即刻安排人,按照递出去的请帖,挨家挨户知会一声。” 庄氏点头,“那……儿媳如何说合适?” 陆老夫人沉默片刻,道,“就说我得了急病,卧床不起,择日再设婚宴。” 这理由,比起火来得更合适些,婚宴当日起火,且烧的还是新郎官,怎么都能惹得人浮想联翩。长辈居尊,婚姻虽是大事,但事关长辈之事,婚宴也只能往后延,如何都是说得过去的,毕竟人到了年纪,患急病也是很常见的事。 这些事,江晚芙却没有心思听了,若不是长辈还没动身,她早已朝明思堂去了,一听陆老夫人开了口,她便立即跟上,往日慢慢走也要一刻钟的路,今日众人一路急赶慢赶,只用了一半的时间。 终于,她在明思堂靠东的厢房里,见到了陆则。 他坐在那里,身上的锦袍全是灰黑的脏污,模样实在很狼狈,但江晚芙的心,却一下子落了地,她鼻子一酸,眼泪险些涌了出来。 陆老夫人看孙子好好的,也很是松了口气,虽然下人来传了话,说兄弟二人只是轻伤,但没有亲眼所见,她仍是放不下心,她开了口,“你没事,祖母就放心了。今日你母亲和媳妇都吓坏了,你兄长的婚宴已经取消了,你什么也不用管,剩下的事情,自有祖母,回去好好养伤。” 陆则平静应下,“是。” 陆老夫人起身,被嬷嬷扶着出去了,兄弟两个都受了伤,她到底不能厚此薄彼,只挂念着陆则一人。更何况,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必须去见陆致。 陆老夫人发了话,一行人自然回了立雪堂,进了门,却还不得闲,陆则换了身衣裳的功夫,卫国公便赶过来了,江晚芙是儿媳,自然要在公爹和婆母身边伺候,虽惦记着陆则,却也不能和他说什么话,好在永嘉公主很体谅她,不多时,便起身要走。 江晚芙自然要送,她打起精神,道,“我送父亲母亲。” 永嘉却摇头,“别送了,没几步路。”她开了口,陆勤自然不会说什么。 夫妻二人并肩出去。 永嘉公主和卫国公这一走,内室便陷入了安静之中,陆则抬眼,看了眼离他几步之遥的小娘子,朝她伸手,轻轻叫她一声,“阿芙……” 江晚芙应了一声,声音里带着难以抑制的哽咽,她走过去,小心握住男人的指尖,轻轻垂下眼,看见他掌心涂了药膏的伤口,眼泪根本不受她的控制,大颗大颗涌了上来。 她微微侧过头,用袖口胡乱擦了,怕眼泪掉到他的伤口上。 陆则最见不得她哭,看她侧身避着自己,杏红锦衫下,轻轻战栗着的肩背,纤细荏弱,显得那样可怜而无助。他伸手,轻轻拍她的后背,“没事了,别怕。” 江晚芙哽咽着嗯了一声,就被他揽进了怀里,她小心靠着他,埋于他的胸口,既不敢用力,也不敢挣扎,背上被他轻轻拍着,一颗心,逐渐安定了下来。 她一直知道,对她而言,陆则已经是很重要的人了,但今天知道出事的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对陆则的在乎,远比她想象的,还要多很多、很多。 上次这么害怕,是祖母去世的时候,但那个时候,祖母已经病了很久了,她做足了心理准备,哪怕难过害怕,也很快扛起了一切,但这一次不一样,她毫无准备,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陆则不可以出事。 江晚芙想起那时候的情绪,仍然觉得一阵后怕,她闭上眼睛,紧紧抱着他的脖子,不去想那些。 陆则看着帐子,想起今日之事,心里心事翻涌。 然后,他轻轻垂下眼,看小娘子那样依赖地抱着他,轻轻侧过头,在她侧脸上落下一个吻,很轻,不带一点狎弄。 他怎么会后悔,哪怕知道,前世也许不是他想象的那样,所谓的“殉情”,不过是一场单方面的算计。 事到如今,真相已经再显而易见不过。 前世,他去了宣同,大哥和这辈子一样,先后和阿芙、林若柳见面,一个是准未婚妻,一个是身世凄惨的表妹,以大哥的温善纯良,大约会很照顾两人。亦或许也发生了类似那日摘星楼起火的意外,林若柳为大哥所救,钟情于他,但和这辈子不一样,林若柳没有机会爬床,大哥顺理成章和阿芙成亲,然后,成亲当晚,和今天一样,林若柳引走兄长,迷晕他,纵火,二人最终死于火灾。所有人误认为,大哥和林若柳是相爱而不能相守,才选择了殉情。 然后,阿芙守寡,他们相识。 陆则在心里,一点点还原前世的真相,除去那些细枝末节,真相已经昭然若揭,再佯装不知,也不过是自欺欺人。 现在回过头来看,在此之前,他就那么肯定,殉情一定是真的,从头到尾,他就真的没有一丝怀疑吗?那毕竟只是梦。 至少在某一个瞬间,他一定怀疑过的吧?否则,他不会出于直觉,让人盯着林若柳,不过是他不想承认罢了。 说到底,人都是自私的,那个时候,他在信和不信之间,潜意识选择了最有利于自己的那一个,他听从了自己的私心,并以此为借口,抢走了阿芙。 说得再好听,他心里也明白,她的的确确是他夺走的,他如果什么都不做,她大概率会嫁给大哥,或者回苏州,嫁给旁人作妇。 如果不是他一番算计谋划,他们之间,其实是没有任何可能的。 但他不后悔,事到如今,也没有一丝后悔。他不会为自己找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什么哪怕阿芙嫁给大哥,以大哥的性子,哪怕成亲当晚没事,不代表不会有第二个林若柳之类的借口,抢了就是抢了,夺了就是夺了,他从来没有否认,以后也不会否认。 对于兄长,他心中有愧,他与他毕竟是亲兄弟,不算亲近,但也从无仇怨,他会尽力弥补,权势、财富……什么都可以,唯独阿芙,他不会让。 …… 是夜,明思堂内,一片寂静。 最偏僻的厢房里,没有伺候的仆妇下人,只有一个身材壮硕的粗使婆子,守在门口,手缩在袖子里,初春的夜里还是有些冷的,她冻得打颤,却不敢走开半步。 白日里,本该是喜气洋洋的好日子,却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喜事变为丧事,大爷二爷都受伤,婚宴也推迟了。为此,明思堂的仆妇下人,全都被叫去问话了,该罚的罚,该打的打,还发卖了几人,府里已经很久没有这般大动干戈过了。 但这一回,从头到尾,都是老夫人亲自处置,谁都不敢求情。 她是从外院调来的,被叮嘱要守着这屋里的人,她也只听说,这屋里躺着的是大爷的姨娘,也伤得不轻,至于再多的,她就不知道了,也不敢瞎打听什么。 婆子掏出双手,合掌搓了搓,手心刚暖和了些,忽见一人从夜色中走来,待那人走近,她忙屈膝福身,“大爷。” 陆致踏过石阶,来到屋檐下,淡淡应了一声,推门而入,缓缓走了进去。 厢房很偏僻,往日压根没有人来住,自然不会收拾得多好,除去一张床铺,和基本的桌椅花瓶,厢房内显得空荡荡的。淡青的帐子垂着,里头躺着一个人,与其说是躺着,倒不如直接点说,捆着。 陆致随意选了个圈椅,坐下,他没有刻意掩饰这些声音,自然而然的,林若柳也听见了。 她呜呜了两声,想要吐出口中塞着的棉布,挣开捆着她四肢的麻绳,却不得其法,她只能用力往一边拱,用脸压着帐子,扯开一条缝隙。 从那条缝隙里,她看见了陆致,她的眼睛里,绽出欢喜和激动,眼角涌出泪水。 陆致的神色,依旧是温和的。其实对于林若柳,他并没有什么恨意,哪怕她差点杀了他,毁了他的婚宴,但她做对了一件事。 他该感激她。 陆致缓缓开口,打破宁静,“明日起,你会被送去别庄静养,这一辈子,你都不可能再踏出一步。” 祖母本不想留林若柳性命,是他求了祖母。送去别庄,一辈子不得踏出。 林若柳整个人僵住,张大双眼。 陆致却站起身,“其实,我不恨你,相反,我应该感激你。你让我知道,我是一个多愚蠢的人。你那个时候问我,我有没有后悔,在摘星楼里选择救你……我今日可以给你答案,我后悔过,不止一次。” 祖母告诉他,江表妹要退婚的时候;陆则和江表妹成亲那一晚;后来,他看着他们一日日感情甚笃的时候……他全都后悔过。 不过,他现在不后悔了,不是不后悔救了林若柳,而是知道,哪怕他在摘星楼里没有救林若柳,后来的事情,也是一样的。 陆致没再看林若柳,朝外走去,没有理会殷勤的婆子,一脚踏进黑黢黢的夜色里,浓黑的夜幕,他闭上眼睛。 他的周身,全是火,林若柳伏在他的胸口,带着血丝的眼睛里,炙热而疯狂的神情,她紧紧抱着他,一边亲他,一边说着话。 她说。 “……大表哥,我喜欢你,我对你是一心一意的,你不要后悔好不好?那个女人,她根本不喜欢你,她贪慕虚荣,贪图荣华富贵,早就和陆则勾搭在一起了!摘星楼里,陆则看见我了,他其实看见我了,但他只想救江晚芙,他们早就私相授受,存有私情。江晚芙有一个丫鬟,叫云彩,她和陆则的大丫鬟绿竹,是亲姐妹,她们私下给他们送信。后来他们私会,被发现了,还撵走了福安堂的两个嬷嬷。我本来,本来想让江晚芙过来,我们当面对质,这样你就信了,但她怕了,她不敢来,还把我的丫鬟给抓了,我没骗你,你信我,大表哥,你信我……” 林若柳说了很多,但他记得的,只有这几句。 第99章 陆则伤的最重的,恰是那只最惯用的右手,虽他那时有所防备,没有靠着蛮力去接住那沉重房梁,而是借了巧力推开,未伤及右手筋骨,但衣食起居方面,难免受了些影响。 所以,从那日起,江晚芙几乎时时不离他半步,她知晓郎君一贯不喜仆妇丫鬟近身,怕自己不在他身侧时,他行逞强之事,索性样样不假人手,时时盯着他。 用过早膳,纤云领着吴大夫入内。他摸了摸胡子,也不多话,当即替陆则换药。 江晚芙在一侧,看着那层雪白的棉布被一点点揭开,从雪白不染,到里侧渗出斑驳的猩红血迹,然后,她看见了那处伤口。 陆则虽自小习武,和一般养尊处优的郎君不一样,但她往日与他握手时,也只摸到他指腹薄薄的茧,至于掌心,则是温暖宽大。但现在,那处皮肉绽开,腐肉被硬生生剜去,露出其下发白的肉,周边几处水泡,涨得很大,怵目惊心。 吴大夫仔仔细细看了几眼,将药瓶放到一边,道,“需先用针挑破脓疱,才能上药。” 江晚芙听得心头一跳,陆则却很冷静,道,“好。” 云鬓楚腰 第77节 吴大夫得了准许,从药箱取出银针,先于烛端灼烧,再取出烈酒一壶,倒出一盏,用以浸泡银针。他用长夹钳取出银针,捻在指尖,另只手执起仍有一半烈酒的酒壶,朝陆则道,“世子,烈酒可防生肿疡,但烈酒入骨,或许会有些疼,您忍着些。” 江晚芙看了一眼那酒壶,这等烈酒,哪怕是浇于完好无损的肌肤,都有几分刺激,更遑论是直接倾倒于皮肉。她握着陆则的手,不自觉用力了些。 陆则倒只有一个字,“倒。” 酒壶倾,清亮的酒液,洒于皮肉。陆则面不改色,吴大夫不再耽搁,捻着银针,迅速挑破那七八个水泡,用细薄的篾片,轻轻压着脓疱,等其中水液渗出,便立即用烘烤过的洁净棉布,一点点擦拭干净。 饶是吴大夫动作够快,这一轮下来,也用了快一刻钟,后头倒是快了些,洒药粉、包扎,将棉布末端,于郎君手腕处,系上一个小结,吴大夫舒了口气,松了手。 陆则眉眼温和,看了眼身侧的小娘子,见她盯着他的伤处,满眼都是心疼,往日总是笑靥如花的娇美面孔,紧紧绷着,连一旁的吴大夫,她都忘了招待了,便也只替她开口,朝吴别山颔首,“有劳。” 江晚芙被郎君的声音,唤得回过神,她叫了惠娘进屋,吩咐她送吴大夫。 人一走,她便低下头,她也不敢去碰陆则的那只手,只抬手取过一只小小的腕枕,小心翼翼垫于陆则手下,仔细嘱咐,“这几日,右手便不要动了。” 陆则在小娘子面前,一贯好说话,颔首应下,“好。” 其实没那么疼,他不是那么娇气的人,战场之上,刀剑无眼,哪怕是他,也免不了受伤。宣同不似府里,还能这般舒舒服服养伤,不过是用烈酒一浇,硬生生剜去皮肉,草草包扎,便又继续硬扛着打仗了。有时伤处没有长好,生了溃烂,便要剜第二次。 但他也知道,他要是真这般安慰小娘子,只怕她能立即哭给他看,便也隐下不提,任由她这般小心了。 两人说了会儿话,便听常宁过来传话,说刑部的齐大人来了,陆则如今管着刑部,据说陛下有意提拔他为刑部尚书,圣旨虽还没下,但内阁已经讨论过了。 江晚芙知晓他要办正事,便也不拦着,只一再叮嘱,“你有什么事,让严先生代笔。吴大夫说了的,这十来日,你都不能用右手的……还有……” 陆则耐心听着,一一温和应下,才带着常宁去了前头书房。 送走陆则,江晚芙又去看了看姚晗,小孩儿正乖乖练字,听见她的脚步声,丢了笔,便跑了过来,拉着她的袖子,还是干巴巴的两个字,“婶娘。” 江晚芙检查了他的课业,大概真如教书嬷嬷说的,姚晗在念书一途上,的确不是很有天赋,他学的很慢,也不怎么感兴趣,“三百千”都没学完,更遑论更难些的《幼学琼林》、《声律启蒙》、《笠翁对韵》等书了。 但她照旧夸了他,又叫纤云将带来的糕点取出来,领他去炕上吃糕点。 惠娘进屋,江晚芙见她神色,便知她有话要与自己说,便带她进了内室,惠娘才开口,“……方才福安堂的嬷嬷过来,传了些话……” 惠娘细细说着,江晚芙听着,听到林若柳今日已经被送去别庄时,神情也没什么变化,只点点头,道,“我知道了。” 府中起火,还伤及两位郎君,自是要追究到底的,且不说罪魁祸首林若柳,连同明思堂那些懒散的仆妇丫鬟和下人,也尽数挨罚,不少都被贬至京外的庄子。说到底,林若柳要是在别的地方,哪怕是在三房,都不至于能纵得了这火,明思堂仆妇的懒散、疏忽,已经是很出格的了。 这一遭,到这里,便已经处置完了。祖母派人过来传话,恐怕也是怕她心里有怨,刻意给她一个交代。 要说怨恨,江晚芙心里没有,且不说陆则和陆致是亲兄弟,当初在摘星楼里,她不过喊陆则一声二表哥,他都能舍身救她,他本就是这般高洁君子,自做不出见死不救的事情。但是,她从内心深处,不想和明思堂的人,再有任何牵扯了。 惠娘说罢,又另提起一事,道,“还有件事。奴婢方才听人说的,二夫人昨夜里走路,大约白日里落了雨,夜黑路滑,她踩了青苔,跌了一跤,说是伤得不轻,起不来身了。” 说起来,昨天实在是很混乱的一天,她陪着陆则回立雪堂之后,就没再管婚宴的事情,是祖母带着二婶、三婶处理的。她想了想,道,“我就不过去了。惠娘,你去私库取些燕窝、雪蛤、山参,替我跑一趟。” 惠娘屈膝应下,出去办事去了。她还没回,倒是去书房的陆则先回来了,听下人说,她在姚晗这里,他便也过来了。 江晚芙见他这么快回来,自然是高兴的,正想说与他回正屋,却见陆则看了看她检查到一半的姚晗的课业,江晚芙略有些忧愁,“这孩子在这方面,怕是没什么天赋。” 陆则翻看了一会儿,他看的不单单是姚晗的字迹,而是看他每日识字的进度、字迹的变化,这些东西,恰恰最能体现一个人是否有天赋,他沉吟,摇摇头,“无妨,过几日,让常宁看看他的筋骨。全才本就难得,他在这方面没什么天赋,说不定于别的方面,能有所造诣。” 江晚芙点了头,二人也不再说什么,相携回了正屋。 惠娘也回来了,江晚芙见她回来,便叫她进屋,问了几句庄氏的情况。 惠娘老老实实道,“奴婢没见着二夫人,奴婢去时,恰巧碰上三房的嬷嬷,二夫人也没见。不过看二房仆妇丫鬟的神色,大约是真的不大好。” 说到底,江晚芙和庄氏,也只在中馈一事上有些龃龉,但事情都过去了,江晚芙自然不会再计较那些,听惠娘这般说,倒没什么幸灾乐祸的想法,只点了点头。 隔日,江晚芙去福安堂请安,果真没看见庄氏,陆老夫人提起她,也是皱着眉,摇头道,“也不知下人怎么伺候的,好好的,摔断了骨。伤筋动骨一百天,她也不年轻了,只怕有的养了。伤了骨头,要是养得不好,每逢阴雨天,那就是钻心的疼……” 江晚芙听了,宽慰老太太,“您且宽心些,二婶身子骨一向好,只要好好养着,定然是不会留什么病根的。” 陆老夫人点点头,“也只能这么想了。她这一摔,把阿琇也吓着了,都快生的人了,还非要赶回来,好不容易才拦住了。” 赵氏一贯嘴拙,如今妯娌不在,她倒是话多了些,但也就是一句,“阿琇是个孝顺孩子,惦记着二嫂呢……” 几人又不免宽慰了老太太几句,过了会儿,陆老夫人便让他们各自散去了,江晚芙带着惠娘,主仆俩绕过拐角,却迎面撞上一人。 江晚芙抬眼看清来人,微微后退一步,屈膝福身,“大哥。” 陆致微微一愣,站定后,看了她一眼,缓缓颔首,“二弟妹来给祖母请安?” 江晚芙颔首应是,很快道,“大哥是去见祖母麽?那我不打扰大哥了……” 说罢,微微避到一侧。陆致也无二话,不过抬眼,看了她一眼,从她身侧走过,福安堂的嬷嬷见了陆致,出来迎他,请他入内。 江晚芙也没回头,径直回了立雪堂,进了屋,却见往日这个时候,都在练字的姚晗,正在院子里扎马步,陆则在他身侧,示意他抬头。 她一进屋,发现她的小孩儿便立即想要松手过来,陆则不过淡淡一句,“继续”,便制住了小崽子,看得江晚芙都有点傻眼。 她还没见姚晗这么听谁的话过呢! 见她一副不解模样,绿竹倒是大着胆子上前,低声在她耳侧说了缘由,“……小郎君吵着要寻您,被世子爷听见了,世子爷便叫了小郎君到身边……您是知道的,姚小郎君力气很大,平素三四个仆妇都按不住他的,世子爷只用了一只手,便制住了他。小郎君不服气,世子爷松开他,又换着法子,制住他三四回,到第六回,小郎君便肯乖乖听话了……” 江晚芙听罢,看了眼皱着小眉头,稳稳当当扎马步的小孩儿,再看了眼一副严师模样的陆则,忽然觉得,小孩儿有点像小狼崽,天不怕地不怕,一身蛮力,直到被大狼一把按在地上,连续按了四五次,终于意识到两人之间巨大的武力值差,然后就服气了。 陆则心里有数,半个时辰一到,就叫姚晗起了。 姚晗冲进屋里找江晚芙,拉着她的袖子,皱着眉喊,“婶娘。” 陆则进屋,喝了口茶,等姚晗被绿竹抱着出去,才道,“他倒是适合习武。” 江晚芙闻言,很是替小孩儿高兴。陆则很少夸谁,能得他一句赞,足见姚晗在这方面,是很有些天赋的。她道,“若是习武,也算是子承父业了。” 不过想到姚晗的父亲,正是死于战事,她心里又有些不愿小孩儿习武了。她养了他几个月,又得他那般亲近,倒真有点把小孩儿当成自家小孩儿的感觉了,又担忧他一事无成,没本事傍身,又怕他太出息,日后要去打仗。 用过午膳,陆则就没出门了,他也不去看他平日里看的那些书,倒像是对江晚芙看的话本感兴趣,见她低头翻看,便从她身后抱她,下颌抵着她的肩,两人拥在一处,时不时说几句话,打发着时间。 丫鬟见二人温馨模样,也不敢打扰,俱退了下去。 是夜,两人早早歇下,立雪堂也随之安静下来,不知什么时辰,江晚芙被人推搡着醒来,她睁开眼,见是惠娘,坐起身,睡意朦胧地问,“惠娘,怎么了?” 惠娘则焦急道,“老夫人请,奴婢服侍您起来……” 第100章 二房处,竹嬷嬷在月门外站着,眺目远望,遥望一行人,提着灯笼,于阑珊夜色中而来,当即匆匆迎上前去,屈膝福身。 “无需多礼。”江晚芙微微抬头,于披风帽檐下露出一张柔美脸庞,冷静道,“带我去见祖母和二婶。” 竹嬷嬷含泪应是,脚下步子飞快,忙引江晚芙一行人入内。 江晚芙进了门,就见陆老夫人、二叔、二婶都在,屋里点着灯,陆二爷是几个兄弟里性情最好的,今日却也十分严肃,庄氏更不用提,面容惨白,眼睛里爬满了红血丝。 陆老夫人朝她伸手,“阿芙,你过来,有件事,祖母要托付给你。” 江晚芙走过去,陆老夫人握着她的手,眼神沉甸甸的,委以重任地道,“阿琇发动了,自古女子生产,就是鬼门关前走一遭,她又是双胎,更是凶险。此事本不该你去,该你二婶去,当娘的惦记女儿,登门也说得过去,但她的情况,你也知晓,近日都要卧床养病。所以,祖母想让你去一趟周家,你可愿意?” 其实,不管江晚芙,还是庄氏,既不是大夫,也不是接生婆,在生孩子一事上,着实帮不上忙。但这其中,有太多牵扯,对周家而言,传承血脉的孩子,自然重要过外姓的儿媳妇。不是说周家会害陆书琇,陆家势大,周家不会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来得罪陆家,但是,在紧要关头,哪怕耽搁了一刻钟,也能要了人命。 涉及切身利益,除了至亲至爱,没有人能够坚定、毫不迟疑地做选择,权衡利弊,在所难免。 本来最适合的人选,自然是庄氏,她是陆书琇的母亲,既合情合理,又有本事,能镇得住场子,哪怕在周家,也不会落了下风,但她动不了身,不可能抬着她过去。除开她,陆老夫人和永嘉公主身份过于贵重,一旦登门,难免有施压威胁的意思,赵氏性子软弱,去了也是无用,陆书瑜则是个还没出阁的小娘子。 至于男子,更无可能,这是后宅之事。 数来数日,的的确确只有江晚芙能去,她是嫂子,勉强算长辈,又不算辈分高的正经长辈,且她身份尊贵,背后有陆则,是卫国公府未来的当家主母,镇得住场子,她若去,周家不会不忌惮。 江晚芙一贯聪慧,短短一瞬,便想明白了其中的利害关系,没有犹豫,当即点头应下,“祖母,我愿意去。” 陆老夫人长舒一口气,一锤定音,“好,你立刻就去,我已叫人备了马车。别怕,万事以阿琇安危为重,哪怕得罪了周家也无妨,祖母担着。我和你二叔、二婶,在府里等消息。” 陆二爷却忽的开口,语气坚决,“母亲,我也去。您放心,我不进门,只在周府外等。” 陆老夫人看了他一眼,到底没不答应,点了头。 陆二爷起身,江晚芙也跟着要走,庄氏见他们二人要出门,才猛然反应过来,急急地叫了江晚芙一声,声音惶惶,语气瑟瑟,“阿芙……” 江晚芙停下步子,走回庄氏床边,看向庄氏。她哆嗦着唇,面无血色,双眼红肿,发丝凌乱,狼狈不堪,哪里还看得出往日威风体面的当家主母模样。江晚芙想起自己刚来国公府时,第一次见到庄氏的时候,她是何等的体面爽朗。 可怜天下父母心,她心里叹了口气,道,“二婶可是有什么要叮嘱我的?” 庄氏惶惶舔了舔干裂的唇,拉着江晚芙的袖子,低声下气,“阿芙,二婶……二婶性子急,有时说话冲了些,做事莽撞了些,你……你千万别放在心上……以后不会了……你别放在心上……” 江晚芙缓了面色,还以为庄氏是为了当初她接手中馈时,二人起的那点龃龉,才说的这番话,轻声道,“二婶,我们是一家人,我一定会尽全力。” 她没有笃定的说,自己一定能保住陆书琇,毕竟,她心里没有十成的成算,但这个时候,她没办法不去安慰一个失魂落魄、担惊受怕的母亲。 她想到了自己的阿娘,如果今日是她生死未卜,阿娘大约也会和庄氏一样,放下所有的尊严和体面,想尽一切法子,去挽救她的性命。 这就是母亲。 她握了握庄氏的手,不再说什么,起身出门,到侧门口,却见除了陆二爷,还站了一人。她一愣,走上前去。 陆则听见脚步声,回了头,抬起左手,替她戴好了匆忙间垂落的帽子,才温声道,“走吧。” 当着陆二爷的面,陆则也没有避嫌,径直同江晚芙上了同一辆马车,马车滚滚,在夜色中缓缓前行,江晚芙才反应过来,看向眉眼拢在烛光里的郎君,低声问,“你怎么——” 问到一半,自己先反应过来了。 再这么说,她和陆书琇只是姑嫂,不是亲姐妹,甚至她都不是她嫡亲的嫂子。如果母子平安,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但万一,陆书琇没能熬过去,有陆则和陆二爷在,一个是亲爹,一个是有血缘的兄长,错处也轮不到她来扛。 陆则消息灵通,她前脚走,后脚他肯定就知道出了什么事。但他不知道陆二爷也会去,或者说,哪怕陆二爷去了,他也要亲自去,他要给她底气。 可能是在一起久了,有的时候,都不用言语,彼此都能猜到对方的几分心意了。 这般回护之意,令江晚芙心里涌过一片暖流,她不再问那些多余的话,只握住陆则的左手,轻轻靠在他肩头,闭上眼,养精蓄锐,准备迎接到了周家之后的那一场硬仗。 周家离得不算远,马车一停下,江晚芙便很快睁眼,她依偎地将头埋进陆则的胸前。 陆则微微低头,以为她是害怕,抬手揉了揉怀里人的长发,声音波澜不惊,却给人一种很安心的感觉,“我在外面等你。” 江晚芙在他怀里点点头,小小地“嗯”了一声,微微抬起头,主动亲了亲陆则的下巴,不等外头惠娘催促,便松开手,迈着步子,面色镇定,下了马车。 “嘭嘭——嘭嘭——” 惠娘上前急急叩门,门房开了门,先被这阵仗吓了一跳,等惠娘自保家门后,则赶忙请她们入内。 进了门,没走几步,周夫人得了消息,匆匆赶过来了,她迟疑看了江晚芙一瞬,迎上前,“卫世子夫人……” 江晚芙站定,看向她,面上没什么笑意,她性子和善,素日里总是笑吟吟的,陆则私下常说,她生了一张好脾气的脸,若是有孩子,定是不怕她的,但其实,她若真的拿出气势来,还是很能唬人的,至少周夫人就被唬住了。 江晚芙没沉默太久,很快开了口,单刀直入,道,“深夜登门,实在很不好意思。不过府中长辈得知阿琇发动,实在夜不能寐,我与阿琇虽名为姑嫂,实则情同姐妹,这般冒昧登门,还请夫人见谅。” 周夫人讷讷,自不敢说什么。 她心里当然不舒服,进了周家的门,那就是周家的人,卫国公府再厉害,也不该手伸这么长。但这卫世子夫人一开口,先把陆家长辈搬了出来,德高望重的陆老夫人、重兵在握的卫国公、在朝为官的陆二爷……还有那位简在帝心的卫世子,不满三十就入主刑部,吓也把她吓得脑子清醒了。 江晚芙缓和语气,开口细问,“还未来得及问,阿琇的情况如何?” 云鬓楚腰 第78节 周夫人也忙回了句,“听接生婆子说,怕是还要一会儿功夫,要不然,先去正厅坐一坐?” 江晚芙摇头,说出口的话却很“体贴”,“不必了,冒昧登门,本来就是我的不是。阿琇常和我说,夫人待她极好,亲如母女,这样的时候,我怎能让夫人抛下阿琇,来招待我?还是直接去阿琇院子,也免得您心中惦记。” 这话说得太漂亮,丁点儿错都挑不出,周夫人也发现了,面前人虽年轻,却不是个好糊弄的,也不再白费功夫,勉强着点了头,“也是,我也喝不下去茶,那就过去吧。” 二人不再说什么,一行人朝陆书琇的院子去,刚踏进去,就听见妇人凄惨的叫声,庭院中灯火通明,深夜更深露重,还有几分冷清,妇人凄厉的叫声,在夜色里,显得极为骇人。 江晚芙没有分娩过,也没见过这样的场景,当年母亲生弟弟的时候,她便被嬷嬷抱去祖母院子里,无忧无虑玩了一天,等回母亲身边后,就发现,屋里多了个小猴子似的小婴孩。 但眼下,她只在听到的一瞬间,轻轻握住了拳头,面上很快从容镇定,让一旁的周夫人,不敢小看她。 产房在内间,仆妇进出送热水,江晚芙进了外间,坐下后发现,除了伺候的仆妇婆子,这屋里能做主的,也就周夫人一个。至于陆书琇的夫君,则压根没瞧见人影。 虽知道,时人常言产房污秽,女子分娩,是为不吉,不说高门大户,就是平民百姓家里,妻子生产,丈夫也不会在家中陪同,多是同为女子的婆母和妯娌陪着。但妻子为你生儿育女的时候,身为丈夫的人,却避得远远的,怎么都让人有几分唏嘘。 江晚芙也没说什么,看了眼内间,起身,朝着内间里扬声道,“阿琇,二嫂来看你了,你别怕,祖母、二叔、二婶,都在家里等你的好消息。” 内间本来有些孱弱下来的声音,停了一瞬,下一秒,有力了几分。 第101章 妇人生产,实则只有一个字,那便是熬。 不光陆书琇在熬,江晚芙和周夫人坐在外头,同样是在熬时辰。二人也没交谈,听着屋里起起伏伏的痛呼声,看着仆妇丫鬟进进出出,滚烫的热水一盆盆送进去,又一盆盆污水端出来,屋里烧着檀香,都压不住那一缕缕的铁锈味。 江晚芙越等,心里越是焦急。 她从前听惠娘说过,生孩子若是顺利的话,从发动到生产,一个时辰也差不多了,哪怕孩子没落地,也应该有动静了,可她进门这么久了,听屋里的动静,简直毫无进展。 这种事情,是越拖越麻烦的。 她望了眼窗外,天色已经不像她来时那么黑了,夜幕最末的地方,有隐隐的天光,仿佛要倾斜而出。 快天亮了…… “看见了——”屋里传来嬷嬷的雀跃的声音,声音传到外间,周夫人顿时满脸欣喜,压都压不住,拉住嬷嬷,“去,你进去问一问,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话音刚落,内室的门被推开了,接生婆子急匆匆走出来,脸色难看。 众人心里都是咯噔一声,周夫人开口问,“怎么了?不是看见孩子了?!” 接生婆子也不敢耽搁,小心道,“是看见了,但……但少夫人是……逆生。” 这话一出,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周夫人脸上的喜色,也顿时荡然无存。所谓“逆生”,其实也就是倒生,一般胎儿出生,先出头,再出脚,这是最顺利的情况。但有些极特殊的情况下,胎儿先出脚,一般这种情况下,最有可能的结果,就是一尸两命。 倘若陆书琇身强体健,那她可以一鼓作气,一口气把孩子生出来。但她只是个娇女子,养在深闺,又怀的是双胎,眼下只怕都只靠着一口气撑着。 江晚芙隐晦地,朝惠娘看了一眼,惠娘当即明白,趁着众人皆不防备,将门打开,朝立在外头、她们从卫国公府带来的仆妇招手,几人进了屋,规规矩矩站在角落里,一声不吭。 这细微的动静,没有惊动处于慌乱之中的周夫人和周家的仆妇,周夫人一阵慌乱过后,当即开了口,“刘媪,你是整个京城,最有本事的接生婆!务必尽全力,保他们母子平安!如若母子平安,我赏你百金!” 刘媪听了周夫人的话,面上也没什么喜色,金子谁不喜欢,问题是,她得有这个本事拿。且不说一百金了,要真落了个一尸三命的下场,就算周家不追究她,她这一行也干到头了。 她咬咬牙,还是开了口,“我一定尽全力。但夫人要做好心理准备,逆生……实在凶险,我只能尽我所能,但夫人要做好只能保一边的准备……” 刘媪话只言一半,扭头进了内间,留下周夫人怔住。 几个胆怯的丫鬟听了这话,都已经开始抹眼泪了。江晚芙闭了闭眼,手撑住桌子,不到最后一刻,她不想那么做。 从这一刻起,外间彻底陷入了一片死寂,所有人都不说话,甚至屏住呼吸,听着屋里陆书琇的惨叫声和痛呼声。 不知是错觉,还是事实如此,江晚芙感觉,陆书琇的声音,在一点点地、一点点地,微弱下去。 直到,那刚才一句话,令整个外间陷入死寂的刘媪,推门走了出来,面如死色,哆嗦着开口,叫了周夫人一句,“夫人——” 周夫人犹如被惊醒一样,整个人一颤,她看了眼内间,听到儿媳妇越来越孱弱的声音,正欲张口的时候,忽地想起了什么,看向了一旁的江晚芙。她一下子紧紧闭上了嘴,跟蚌壳一样,欲盖弥彰得过于明显。 江晚芙替她开口,“你说说看,有什么法子?” 刘媪看了一眼江晚芙,见她脸生得很嫩,年岁看着不大,先前还以为她是周夫人的儿媳妇,现在见她开口,又觉得不太像,迟疑了一下。 惠娘开口,“你说便是,我家夫人不是外人,是少夫人的亲嫂嫂。” 惠娘刻意重重念了“亲嫂嫂”三个字,刘媪这下哪里不明白,这是少夫人的娘家人。干她们这一行,手上的本事厉害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会看人眼色。 一样是难产,婆家人肯定是想保小的,但这么直直说出口,显得太绝情,那她回话的时候,就得有轻重,哪个轻哪个重,怎么拿捏,她是再熟练不过。但娘家人要是在,这话就不能那么说,事后追究起来,是能要人命的。 刘媪迟疑了一下,选择了实话实说,哪一方都没有偏向。 “少夫人体弱,再拖下去,怕是大的小的都……”她将那个“不好”给囫囵过去,接着道,“若是保大,则不管胎儿,直接将其生硬拽出,可保少夫人平安;若是保小,则剖腹……取子。” 胎儿骨软,一旦生硬拽出,十之八九没命。至于剖腹产子,更无生的可能,肚子都剖开了,人还能活? 江晚芙沉默一瞬,接着问,“保大或者保小,你有多少把握?” 刘媪倒是没迟疑,立马答话,“过半,无论保大还是保小,我都有一半以上的把握。” 产子凶险,能有一半把握,已经算是刘媪技高人胆大了,换了别人,早就想拔腿跑路了。 江晚芙垂下眼,很快抬眼,视线和朝她望过来的周夫人对上,短短一瞬,江晚芙开口,“周夫人觉得呢?” 周夫人紧张得手心出了汗,她张了张口,干巴巴道,“我……我一向视阿琇为亲女儿,但——” 江晚芙已经有心理准备,听到那个“但”字的时候,心里毫无波澜,她手腕抬起落下,玉镯磕在桌面上,发出叮当的声音,站在角落里的仆妇,顿时一拥而上,只是一瞬,制住周家丫鬟和仆妇。 “你这是做什么!”周夫人又惊又惧,惊讶看向江晚芙,质问道。她绝没有想到,陆家这个年轻的世子夫人,居然敢在周家动手? 可她环顾四周,发现门被紧紧关着,她的仆妇丫鬟,都被牢牢按住,内间的门,也被江晚芙带来的仆妇,看守住了。周夫人像是被什么掐住了嗓子,声音一下子没了。 江晚芙起身,仍然是温声细语的,“我明白夫人的意思,夫人待阿琇如亲女,自然是要保大。待阿琇平安无事,我回去之后,定将周夫人一番慈爱之心,一字不差告知祖母和二婶。阿琇能嫁到周家,是她的福气。” 说罢,她看了眼被吓住了的刘媪,朝她点头,定声说了两个字,“保大。” 刘媪脸都吓白了,看了眼被制住、不敢吭声的周夫人,再看了眼站在正中间,神情郑重的江晚芙,磕磕巴巴应了一声,都不知道自己胡乱说了点什么,很快推门进了内间。 门一打开,一股浓重的铁锈味,便涌了出来。江晚芙没再理会被制住的周夫人,不顾惠娘的阻拦,径直踏进内间。 她一进去,入目便是一盆盆的血水,她看向床榻上的陆书琇,她是生得很美的,江晚芙初次见她时,便这样觉得,她是真正的世家娘子,端庄大气,温柔典雅,她那个时候,绝没有想到,会看见她这幅狼狈、孱弱的样子。 陆书琇呼吸微弱,她看见了她,极其虚弱地喊了她一声,“二嫂……” 江晚芙走过去,握住她的手,“嗯,我在。” 陆书琇却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忽的脸色一白,牢牢抓住她的手,“孩子……孩子是不是……” 江晚芙用力回握着她冰冷的手,开口道,“你听我说,你的情况……不太好,你拖了太久,快力竭了,胎儿胎位又不正,如果你坚持要生,会很吃力。接生婆说,只能保你,或者保孩子。我受祖母和二婶的托付而来,二叔也在府外,等着你平安的消息。对我们来说,你比孩子更重要,所以我选了保大。” 陆书琇听着,眼泪顺着眼角流下来,她看着自己鼓得高高的肚子,神情痛苦而挣扎。她的嬷嬷,正小心托着胎儿的那双小脚,也忍不住掉了泪,低头擦泪的时候,却发现,胎儿出来了些。 她惊地出声,“又出来了一点!孩子!” 江晚芙也循声看过去,她看到那双婴孩的小脚和腿,胎儿的大半个身子,已经出来。刚刚痛苦之下,陆书琇用力,将那孩子推出来了一些。 刘媪上前,看了眼那孩子,有些惊讶,她刚才进来的时候,孩子都只出了一双脚,现在却出来大半个身子了。这种情况下,其实不是不能冒险试一试的。 但试一试,却终究是冒险。 江晚芙一直盯着刘媪,观她神色,直接道,“你不必隐瞒,实话实说。” 刘媪艰难开口,“孩子已经出来一大半了,少夫人肚子里的第二个,我摸过,个子比这个小。要是第一个能顺利出来,第二个不是问题。但就怕孩子没出来,少夫人先力竭了。” 一旦力竭,孩子没救,大人也会血崩。全看天意…… 陆书琇听了这话,却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死死抓住江晚芙的手,“让我试试,我想试一试,二嫂……我想救救孩子——” 她一边说着,一边用力,但没有江晚芙点头,刘媪不敢指点陆书琇如何用力。 耳边是陆书琇苦苦的哀求声,眼前是陆书琇坚定的神色。不知为什么,江晚芙仿佛感同身受,她感觉到了陆书琇保住孩子的强烈的执念。 她甚至觉得,某一个时刻,她成了陆书琇,她那么期盼孩子能够平安降生。 她看了一眼那婴儿带着点血水的脚丫子,没有时间再去思考了,艰难点了头,“好。” 她一个好字,刘媪立即上前,教陆书琇怎么用力,呼气、吸气,用力、放松,在陆书琇将近嘶哑的吼叫里,伴着嬷嬷那一句句“娘子您别放弃”、“老爷就在门口等着”“您千万别闭眼睛”…… 一缕金光,穿破压压的云层,温柔地照拂在大地上、窗户上、地面上。 一声婴儿的啼哭声,响亮而有力,伴着那一缕金光,在内间震荡开来。接着,是第二声,和哥哥相比,弟弟的声音,则有些虚弱,但仍然很给面子地嚎了几嗓子。 终于,经历千难万险之后,母子平安。 平安这两个字,实在是天底下最好的两个字了。 第102章 回到卫国公府,江晚芙本来还想去二房报喜,顺便把她在周家干的事,一起说了,免得周家找上门,祖母还蒙在鼓里。 当然,江晚芙私心里是觉得,周家大约没有这个胆量。 下了马车,陆二爷却拦住了她,“阿琇母子平安,多亏了你。剩下的事情,我来出面。折腾了一整夜,你们回去好好歇息吧。” 陆二爷和周家是正经的姻亲,他来出面,自然是最合适的。江晚芙也不想给自己找麻烦,看了眼陆则,见他朝她点了点头,便颔首应下,“那就多谢二叔了。” 陆二爷摇头,“自家人,谢什么。再者,就是谢,也该二叔谢你们。”说着,又拍了拍陆则的肩,语气亲近,“等事情了了,二叔请你喝酒……” 陆则颔首,“好。” 叔侄二人也没再说什么,陆二爷抬步朝二房的方向走,江晚芙则与陆则回了立雪堂,洗漱换衣,一躺下,倒头就睡死过去。 这一觉,直接就睡到了日上三竿的时辰。且难得睡懒觉的不止她一人,还有一贯严于律己的陆则。 江晚芙睡意朦胧地,在枕上蹭了蹭,才慢悠悠地睁开眼。 陆则侧身躺着,手搭在锦衾之外,见身边人有动静,垂了眼,小娘子大概是睡得舒服了,脸颊泛着桃红,圆眸湿润,鼻尖也泛着点红,鬓发也蓬松凌乱,慵懒的模样,倒是像极了那只动辄舒舒服服睡一天的,他曾送她的,叫作“元宝”的黑猫。 陆则看着看着,眼神不自觉柔软下来。 江晚芙打了个哈欠,总算是把瞌睡虫赶跑了,人也清醒了。大概是惠娘特意吩咐过,往日到了这个时辰,多少有些动静的院子里,静悄悄的,和煦的阳光,照在窗户纸上,落在地面上,给人一种岁月绵长温柔的感觉。 夫妻俩都没起身的打算,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 “……我要走的时候,正好碰上周姑爷过来,得了消息,瞧着倒是很高兴的样子。也是,都说传宗接代、传宗接代,阿琇一下子给他生了两个儿子,自然是值得高兴的……” 陆则沉默听着,眼神却一直落在江晚芙的面上,片刻都不移开,他等她说罢,抬手轻轻勾了她的下巴,凑上去,细细吻她。 江晚芙被亲得喘不上气来,小声喊了一声“夫君”,声音除了一如既往的甜软之外,又多了几分黏黏糊糊的鼻音。 只一声,陆则便愈发用了力,一手牢牢固住她的后颈,指腹摩挲着后颈嫩肉,继续亲着她。 云鬓楚腰 第79节 良久,捉着她后颈的手,才微微松开,江晚芙微微侧了脸,低下头,额抵着男人的胸膛,正喘息着的时候,便听到一句。 “别怕,我会在。” 江晚芙听得一愣,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陆则的意思是,他不会和周姑爷一样,他会陪着她的。微愣过后,心头涌过一股暖流,说实话,昨晚的事情,的确有些影响到她了,也不是怕,只是觉得心里不舒服。 她也知道,自古以来,所有男子,都是这么做的,不独周姑爷一人如此,且生孩子这事,男子就算是守着,也帮不上什么忙。 但知道和亲身经历,总归是不一样的。 不过,不舒服归不舒服,她怎么可能联想到陆则身上?他待她那样好的…… 嫁给他,可能是她这辈子最大的幸运了…… 江晚芙抿抿唇,唇角轻轻翘起,小声地应了一声,“嗯。” 两人到底没把午膳睡过去,用过午膳,常宁过来传话,陆则起身去了前厅的书房,江晚芙则去了趟福安堂。 陆老夫人也刚起来没多久,正在用膳,一旁陆书瑜作陪。见她来了,陆老夫人吩咐嬷嬷,“再上份薏米杏仁粥来。” “坐下一起吃。”吩咐罢,陆老夫人又叫了江晚芙坐下一道用。 江晚芙在立雪堂用过膳了,并不饿,但这薏米杏仁粥熬得恰到好处,软糯清甜,她便也陪着吃了一碗。 等用过膳,陆老夫人把小孙女支了出去,只剩她与江晚芙两个,才开口道,“周家的事情,老二已经和我说了。当时那个情景,你若不够强硬,阿琇只怕性命难保,所以,你做得很对。” 陆老夫人的语气里,满是赞许,她对江晚芙,抱了很大的期许,她盼望着,她能担起卫国公府的中馈,从她手中,稳稳接过去。而她的表现,也着实很亮眼。 当家主母,要的不是你多会算计,多强势,而是真正到了关键时刻,能够站出来,护着自家人,哪怕存在不和或者龃龉,唯有这样的主母,才能称得上主母。 家兴于和,灭于乱。 “你二婶这个人,心不坏,只是容易犯糊涂,经了这一遭,她必不会再和先前那样了。往后,你也多担待些。”陆老夫人和声道。 江晚芙轻声应下,想问一问周家的事情,转念一想,又没再问了。 母子平安,周家不会傻到来找陆家告状,尤其是,周家本就理亏得厉害。相对的,陆家也不会去周家兴师问罪,毕竟,没真的闹出人命。其实,哪怕是真的闹出人命,陆家又能真的如何? 若真的上门去打去骂,只怕不出三天,整个京城乃至大梁的望族,都不会和陆家女定亲了。 毕竟,因难产而死的情况,虽不算多常见,但总是有的。 这是个死局,江晚芙也只粗粗想了一下,便不继续自寻苦恼,不去想这事了。 周家的事情,到此为止,也不见陆二爷和庄氏去寻周家的霉头,周家也绝口不提那晚的事情,周姑爷亲自登门报喜,翁婿二人相谈甚欢,喝了一夜的酒。 日子一日日过,天气也渐渐暖和起来,草长莺飞,哪怕是春日来得比别处迟的京城,也正式入了春了。 江晚芙早晨送陆则出门,回屋的时候,还看见庑廊下多了个燕子窝。雄鸟出去觅食了,雌鸟在窝里看孩子,几只雏燕正缩在母燕的翅羽下,发出嫩嫩的“啾啾”叫声。 惠娘也看见那窝燕子,也道,“这鸟倒是会挑地方筑巢,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还能晒太阳。难怪听扫地的丫鬟说,元宝每天都来这守着,合着是盯上这窝燕子了。” 江晚芙听了,就道,“叫人看着些,别叫元宝给糟蹋了。不都说,燕子不进恶人家,这拖家带口的,也是个吉利的兆头。” 惠娘点头应下,心里想。可不是吉利的兆头麽,这一窝窝小的,说不定能旺他们家娘子,早些怀个小郎君。 其实这事,也不止惠娘一人急,就是江晚芙自己,也有点着急。她是去年进的门,到如今离半年,也只差不到一个月。虽说永嘉公主和陆老夫人都没有给她压力,甚至体贴到,连提都没提,可江晚芙还是私下找大夫看过几回。 只是大夫回回都是一样的说辞,说她身体康健,不需要服药,本来是药三分毒,她也不敢胡乱吃,索性就耽搁下来了。 只是,每回来月事的时候,都免不了有些失落。 “去明嘉堂吧。”江晚芙说着,带着惠娘去了明嘉堂,永嘉公主倒是很欢迎她,见她来了,就带她去看她新做的信笺。 永嘉公主最近迷上了制笺纸,起初还是江晚芙随口提的建议,她回回来明嘉堂,都觉得永嘉公主有些闷,其实按说卫国公在府里,夫妻俩哪怕是说说话,也不该如此,但夫妻俩好似除了夜里睡在一处,白日里并不常在一起。 江晚芙自然不会去插手公婆的事情,便偶尔得了什么有趣的,就拿来哄自家婆母开心,有回就说起,自己在苏州时,跟着祖母去过制纸坊,还凑热闹跟着做了一刀笺。 永嘉公主听罢,来了兴致,便动了手,她也不图卖钱,不过是自己做了自己用,常常折腾七八日,才做了百来张。 “这回做的,我取名为春绿笺。得了一百余章,你等会儿走的时候,带些回去。就是有些薄了,可能会晕墨……”永嘉公主声音轻柔说着,俯下身子,指尖抚过纸面,唇边含笑,眸色温和。 说到一半,发现儿媳妇有些走神,便轻轻喊她一声,“可是有什么心事?还是,同二郎拌嘴了?” 问是这么问,永嘉一点都不觉得,自家儿子会舍得和阿芙吵架,护得跟眼珠子似的。月初刑部尚书的任命下来了,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还特意来找她,一再叮嘱,让她不要提起孩子的事情。 只怕不止她这边,婆母那头,大约也得了信。 江晚芙回过神,就见自家婆母温柔望着自己,眸中带着温和的关切之意,她忙摇摇头,“没什么。只是想起一件事,想问问母亲。” 永嘉公主好性子,“嗯,你说。” 江晚芙倒也不是胡乱找理由,她昨晚刚和陆则讨论过这事,便轻声细语道,“儿媳是想问问母亲,等父亲离京,母亲还要去玄妙观麽?玄妙观虽清静,但总归不如自家舒服,且我与夫君不能在您膝下侍奉,也觉万分羞愧。” 每年四月中,最迟不过四月末,卫国公就会去出发去宣同。以往丈夫出征,永嘉公主就会去玄妙观静修,去年还是为了陆则,才留在了府里。 离四月中也不就剩七八日了。江晚芙想了想,还是同陆则商量了,希望能劝永嘉公主留在府里,她始终隐隐有种感觉,永嘉公主并不是喜欢清静的人。 若她真的喜欢一个人清静自在,那她回回来叨扰她,怎的不见她不虞,反而她每回来,永嘉公主都格外高兴。 永嘉公主听了,心里一暖,看着江晚芙的眼神,也柔软了几分,真是个贴心孝顺的好孩子。但她也没给准话,只是道,“这事容我想想。” 第103章 两人看过纸,回到屋里,坐下后,丫鬟送了茶水进屋,话还说了不到几句,嬷嬷捧着个黑漆莲瓣纹的食盒进了屋。 永嘉公主看了一眼,不等嬷嬷开口,就道,“放着吧。” 嬷嬷应下,也不多话,很快退到一边,在旁伺候茶水。 江晚芙好奇看了眼那食盒,永嘉公主已经抬手打开了,看清里面是什么后,神色仿佛微微一怔。 江晚芙看了一眼,见里头只是一碟子烧饼,只是形状有些特别,一般烧饼都是扁平的圆饼状,这食盒里的,却明显小了些,肚子鼓鼓的,外皮金黄酥脆,还洒着若干白芝麻,一股子浓郁的麦香味夹杂着肉香味。 她看过烧饼,便又去看永嘉公主,见她有些出神,不知在想什么,还轻轻喊了她一声,“母亲?” 永嘉公主被这一声“母亲”,叫得怔然回神,下意识“嗯”了一声,顿了顿,才道,“尝尝吧,我也好些年没吃过了。” 丫鬟听她这么说,上前将一碟子烧饼取出,摆在桌案上。两人各取了一个,大抵是路上送过来的缘故,外皮已经凉了,不过一口咬下去,仍是很酥脆,直咬到内里的馅,却又还是热的,不是普通的肉馅,剁碎的腌菜和肉丁绊在一处,除了鲜之外,又有点腌菜的甜,挺特别的。 江晚芙咬了几口,仔仔细细看了几眼。 永嘉公主见她盯着看,倒是问,“吃不惯?” 江晚芙摇头,“不是,就是觉得,这一点都不像京城的吃食。” 永嘉公主轻轻笑了一下,替她解惑,道,“的确不是。店家是浙江来的,里面的馅,是用的梅干菜和肥瘦相间的肉丁做的,这是不大正宗的做法,若是正宗,便该只用梅干菜和肥肉丁,一口下去,油汪汪的。现下有些凉了,若是有机会,该到食肆去,刚出炉的时候,外头烤得酥脆,里头却还是软的,烫的捧都捧不住,又不舍得撒手……” 江晚芙听着,边咬下一口,边看着永嘉公主。 永嘉公主今日穿了件绿沈色的宽袖对襟的春衫,颈间一枚雪白如意系扣,只露一截莹白的脖颈,她微微侧着脸,垂着细长的睫毛,侧边的窗户开着,天光从外涌入,落在她的眉眼之上,衬得她的眉眼,如春日一般温柔。 江晚芙看着永嘉公主,安静听着,心里也渐渐跟着宁静平和下来。 倒是永嘉公主,说了会儿后,自己停下了,不好意思看了眼江晚芙,摇头道,“罢了,不说这些了,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果然人年纪大了,就开始唠叨以前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了。” 江晚芙认真摇头,“怎么会,母亲明明还很年轻。况且,您说的这些,我也爱听。” 永嘉公主摇头失笑,却也不再提那些。眼看着天色将暗,江晚芙便起身告辞,回立雪堂的路上,却碰见了回府的卫国公。 比起性子温和的婆母,江晚芙对自家这位严厉的公公,还是有些发憷的,忙站定步子,屈膝福身见礼。 陆勤也停了步子,漫不经心“嗯”了一声,正要抬步,看了眼江晚芙和嬷嬷来时的方向,像是想到了什么,沉吟片刻,道,“你母亲是喜欢热闹的人,多去陪陪她。” 江晚芙一愣,觉得卫国公这话挺奇怪的,他要是觉得,永嘉公主喜欢热闹,那怎么还由着她年年去玄妙观呢?但她还是应了,“是。” 陆勤不再说什么,抬步走了,江晚芙立在原处,看着陆勤高大的背影,不知怎么的,想到那盒子烧饼,转念却又觉得,卫国公这样强势的人,应当不会如此体贴吧。 回到立雪堂,还没到用晚膳的时辰,她点了晚上的膳单,就领着纤云和菱枝几个,在屋里剥干桂圆。桂圆本来就是补物,熬汤、泡茶、煮汤,都很适合。外头自然也有卖的桂圆肉,不过江晚芙这里的是福建上好的桂圆,她打算拿来给陆则泡茶喝的,入口的东西,自然是自家做的最好。 “世子。”窗外传来丫鬟叫人的声音。 听到动静的纤云和菱枝忙起身,将散了一桌子的桂圆壳和核收起来,装进竹篮里,一并带出去处理。几人出门的时候,陆则恰好进门。 陆则去内间换衣裳,丫鬟给陆则送茶,江晚芙顺手掀了盖子,丢了三枚刚剥好的桂圆肉进去。 不一会儿功夫,陆则就出来了,换了身清爽的竹青直裰,整个人俊雅得跟竹一样,他坐上炕,顺手端了茶,也没看,喝了一口,皱了皱眉,才低头看了一眼,见茶盏里晃荡着三颗琥珀色的桂圆肉。 不用想也知道,丫鬟仆妇肯定是没这个胆子,随意给他的茶盏里加东西的,也就阿芙,什么都喜欢拿来泡茶喝。陆则舒展了眉头,又啜了一口。 江晚芙见状,便道,“桂圆补气安神,我这几日叫膳房跟银耳糯米一起煮着喝,夫君等会儿也用一碗?” 陆则心里无奈,他是真的吃不惯这些,但她一番好意,他不过惦记着朝堂上的事情,夜里醒了几回,叫她瞧见了,她便又是把吴别山喊府里给他诊脉,又是想着法子给他食补,他哪里舍得拒绝。到底是点了头,“好。” 江晚芙见他应了,自是高兴,叫惠娘上晚膳。用过晚膳,江晚芙又叫下人端了泡脚盆进来,朝陆则道,“你每天都在外头跑,最该每日泡脚。这水是用党参、白术、黄芪熬的,你泡泡看,舒不舒服。” 陆则自然很配合,自己脱了鞋袜,将脚浸进热水里,过了会儿,才握了身侧小娘子的手,道,“很舒服。” 江晚芙侧着身子,觉得坐得不舒服,索性躺下来,头枕着陆则的腿,仰着头看他,“那我让他们接着准备。反正也不费什么功夫,什么都是现成的。” 话毕,又说起永嘉公主,“……我今日同母亲说了留在府里的事,不过母亲说要想想。我还是希望母亲留在府里的,这样,我也能陪陪她……” 大约是母亲早逝的缘故,江晚芙很珍惜自己和永嘉公主之间的情谊。除开爱屋及乌的缘故,永嘉公主待她,也着实很慈爱,江晚芙又一贯是知恩图报的性子,旁人待她好,她恨不得掏心掏肺好回去的那种。 陆则低垂着眼,慢慢抚弄着江晚芙的鬓发,低声道,“母亲会的。她很喜爱你……” 他想到自己查到的那些东西,先帝的谋划、曾祖父的私心……母亲这些年,其实过得很不快乐,他希望,有朝一日,他能让母亲过自己想过的日子,不必为了他,在皇室和卫国公府间周旋。 她该为了自己而活。 江晚芙仰脸看陆则,抬手摸他的下巴,摸到点硬硬的胡茬,有点扎手,嘴里道,“我今日在母亲那里,吃了一种烧饼。听母亲说,是浙江那边传来的小食,味道很特别,又鲜又甜的,听上去是不是怪怪的,不过居然很好吃。” 陆则想了想,道,“大小比一般烧饼小一圈,中间肚子鼓起的?” 江晚芙眨眼,“是啊,你也吃过?” 陆则应了声,随口道,“有次和父亲练兵回来,路上碰见了。” 听到是卫国公,江晚芙若有所思,总感觉自己似乎发现了公婆之间的什么秘密,不过嚼公公婆婆的舌根,显得有点太不规矩了,她便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了。 正这时,惠娘撩了帘子进屋,见两人亲密的动作,倒是习以为常,只低了个头,恭敬朝陆则道,“世子,常宁过来了。” 陆则闻言,抬了眼,先看了眼躺在他腿上的小娘子,才朝惠娘道,“让他去书房等着。” 江晚芙有些纳闷,都这么晚了,常宁怎么会来后院,但看陆则的反应,又不像是什么急事,这就更奇怪了。 但她仍是忙坐起身,给陆则递了帕子,等他擦了脚,穿了鞋,要出门的时候,却又停在门口,朝她伸手。 江晚芙疑惑,将手递过去,被他握住,“我也过去么?” 朝堂上的事情,她又帮不上什么忙,陆则让她跟着过去做什么? 陆则“嗯”了一声,没解释。拉着她出了门,去了后院的书房,进了门,常宁就进来了,看见夫人在,也没怔愣,立马道,“恭喜夫人。” 云鬓楚腰 第80节 江晚芙一头雾水,看向陆则,却被他握了握指尖,陆则转过头,扫了笑嘻嘻的常宁一眼,“说清楚。” 常宁立马不再嬉皮笑脸,正色把事情说了,“……江少爷院试中的头名,案首之席……” 江晚芙听得呆住,陆则摆摆手,示意常宁退出去,转过脸,看向小娘子,“高兴傻了?” “不是才考完么?这么快就出结果了?”江晚芙还有点不敢信。阿弟是第一次下场,本来只是抱着试试的心态,侥幸中了也就罢了,居然还是案首? “一般考完五日放榜。”陆则道,“此番苏州府的巡考学政,与我老师是同科进士。我便找老师讨了个便利,提前知道了。不过,从苏州到京城,路上也花了时间,这会儿苏州府应当也已经放榜了,说不定报喜的信,都已经在路上了。” 江晚芙听得又惊又喜,片刻后又反应过来,“夫君,你不会为了我,找老师帮了阿弟吧?” 陆则这个位置,不到三十的刑部尚书,朝堂上想拉他下马的人一大堆,且虎视眈眈等着他犯错呢。她平日里对府中下人管束得多严,生怕他们在外给陆则惹了事。 陆则沉默了会儿,时间久得江晚芙都有点怕了,她其实就是随口一问,不会真的被她说中了吧?她有点着急,拉了拉陆则的手,“夫君?” 陆则见她急了,才开口,“你想多了。是阿弟自己争气,我不过给他找了个老师,教了他几个月。” 不过,他刚才确实在想。倘若小娘子真的为了家里求他,徇私舞弊的事情,他只怕干也就干了。 江晚芙松了口气,小声道,“那就好。”旋即,又欢喜起来,偏还得忍着,装出一副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连惠娘几个,她都瞒着。 是大喜事不错,但总也得稳得住,免得传出去,节外生枝了。 第104章 明嘉堂 见主子们放了筷子,一旁侍奉的嬷嬷快步走到门口,招呼几个丫鬟进屋,几人轻手轻脚,很快将碗筷残羹收拾干净,然后便退了下去。 永嘉照旧起身,打算去书房抄经。她朝陆勤微微颔首,正欲开口的时候,陆勤却先喊了她一声。 “公主留步。” 永嘉停下步子,回头看向陆勤。她站着,他却仍坐在那里,没有起身,故而她看他的时候,不免有些居高临下。这个角度,她避无可避,若是挪开,又显得刻意,便不得不直视着陆勤。 她淡淡开口,“国公爷何事?” 陆勤却只是沉默一瞬,很快开了口,“瓦剌生变,我怕是不能留到四月末了。” 瓦剌的事情,涉及军事机密,哪怕陆勤内心是信任永嘉公主的,也不适合和她说得太多。况且对于永嘉,她也并不想知道,瓦剌发生了什么。她身为一个公主,对这些,其实不该如此漠不关心的。 永嘉微微一愣,待回过神来,见陆勤依旧抬眼注视着他,眸色沉如深潭,她便回他,“我知道了,正事为重,要吩咐下人替您收拾行李吗?” 陆勤神色定定,望着永嘉那张端庄娴静的脸,缓了一瞬,才点头,“好,劳烦公主了。” 永嘉随意摇摇头,叫了嬷嬷进屋,吩咐下去后,便朝陆勤道,“那我便去书房了。” 她淡淡说完,便朝外走,伸手要推门的时候,陆勤出声喊住了她,他没有似从前那样,喊她公主,他叫了她的名。 “永嘉——” 永嘉没有回头,她和他之间,其实没什么可说的。但陆勤似乎并不打算放过她,他走了过来,从后握住她推门的手,他是武将,战场上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战神,永嘉在这个男人面前,一贯没什么反抗的能力,即便,他很少对她用蛮力。 陆勤也只握住永嘉的手腕,以防她推门出去,除此之外,两人之间保持着适当的距离。他不是毫无察觉,他靠她很近的时候,她会不自在。 哪怕是在床上的时候,也是如此。 “除了这些,公主没有别的要说吗?”陆勤沉声开口。 永嘉垂下眼,沉默了片刻,轻轻道,“平安吧,陆勤,活着回来罢。” 他们夫妻一场,哪怕没有感情,也共同生活了这么多年。爱恨什么的,早就无足轻重了,他们是被捆在一起的夫妻,深陷泥潭,谁都挣脱不开,却又永远不能和一般的夫妻一样,相濡以沫,她能说的,也只有这一句。 活着回来。彼此没有爱,也没有恨,就这么过下去吧,直到她死去,或者陆勤死去。 但这一句话,却令陆勤猛地一震,他压抑着翻涌的情绪,尽可能平静地问,“公主以什么立场说的这句话?刘皇室的永嘉长公主,还是我陆勤的妻子?” 你是作为妻子,希望丈夫平安?还是作为长公主,觉得我活着,更能保刘皇室稳坐江山? 他是刘皇室的一把刀,锋利坚硬,先帝心思缜密、算无遗漏,用一个公主,换来他的忠心耿耿,只要永嘉活一日,他就忠于刘皇室一日,替刘皇室卖命一日。其实,卫国公府到如今的鼎盛,刘皇室能给的,已经所剩无几了,难不成给他一个异姓王的称号吗? 年少轻狂的时候,不是没有动过那些大逆不道的心思。 他十二岁去宣同,边关九镇的每一寸土地,他都曾亲自踏足。他亲眼目睹一切:兵力不够的时候,是陆家自己出钱征兵;粮草不济的时候,是陆家儿郎到处筹粮,亲自运往九边重镇;将士战死的时候,是陆家出面,照拂其儿女;皇室会做的,只有一次次的为难和刁难,以莫须有的罪名,来恶心他们,派来一个个连战场都不敢上的废物,试图分他们的权。 他们只敢缩在皇城里,锦衣玉食,打着精明的算盘,算计着如何扳倒陆家。皇权高高在上,不容许任何人染指,哪怕最开始的时候,并不是陆家执意要去揽这个权,蒙古来袭,藩王称病不出,没有任何人肯接手这个烂摊子,是陆家一力扛起。 人人都避之不及的地方,陆家先祖去了,且一代代的,他们守住了边关。到现在,皇室倒是嫌他们碍眼了。 年轻的少年将军,满身热血,打仗的时候冲在最前面,不打仗的时候,他和四弟,坐在军营外的土丘上,遥望着京城的方向,喝着烈酒,吹着北风,想到皇城里那些蝇营狗苟之辈,轻蔑一笑。 什么皇权,什么忠心,对那个时候的陆勤而言,还不如他脚下的草芥。至少草芥是切实存在的,而所谓的皇权和忠心,只会恶心人。 那个时候,他也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娶刘家的女儿,且娶的那样心甘情愿。 …… 陆勤原本不想问这些,年轻的时候,羞于开口说什么情爱之词,年岁渐长,便更不会提这些,里里外外那么多事,够他忙的,为什么要去自寻苦恼。 这么多年,潜意识里,他逃避去问这些,自我安慰着,他与永嘉都是寡言内敛的性子,何必去问。他们有一个儿子,将继承陆家,而永嘉也多年守在明嘉堂里,他每年从边关回来,都能见到她,这就足够了。 但可能人终究贪心,自欺欺人可以一时,却不能一世。 他踏进明嘉堂的时候,都没想过这些,只想着如何与永嘉开口,告诉她,自己要提前离府。但他说完后,她那样平静地吩咐下人替他收拾行李,他脑子里的那根弦,却一下子断了。 白日里,随从来说,找到多年前那家烧饼铺子,他过去后,那对夫妻几经换了地方,竟还记得他。 过了二十余年,夫妻仍然操着旧业,做着烧饼。男人力大些,在一旁擀面做饼,妇人则围着围裙,招呼着客人,和从前一般无二。 妇人悄悄打量了他几眼,小心翼翼地问,“大人是不是之前光顾过小店?” 他点头,那妇人便如打开了话匣子一般,说起了旧事,“……这样多年了,我们这小铺子都换了好几个地方了,没想到还能看见大人。当年,我们夫妻俩刚到京城,人生地不熟,全部身家都投进铺子了,开张第一日,左等右等没客,左右的食肆却全是人,我那时也年轻,脸嫩嘴笨,也不敢招呼客人,还是夫人见我可怜,才光顾了我家。说起来,您与夫人,是第一个光顾我们的客人……” 妇人话多,絮絮叨叨说着,她家男人倒是老实巴交,站在一边,憨厚望着自家妻子,随她使唤吩咐。 陆勤站在食肆前,乱七八糟想了很多,他想起最初嫁给他的永嘉。 两人新婚,他也不急着去宣同,又未在京城任职,闲着无事,他便每日带她出来玩,她起初还有些不自在,玩了几日,很快便放开了。见烧饼铺子冷清,便拉着他进来。他坐在一边,看她眉眼含笑,没有一点儿公主架子,同卖饼妇人说着话,问她从何处来,家里多少人…… 那个时候,她也从不喊他国公爷,“陆勤、陆勤”地叫着,吃不下了,便塞给他,眼巴巴一句,“陆勤,很好吃的,你尝尝……” 他好歹也是卫国公府世子,虽不比公主尊贵,但何时吃过旁人吃剩下的吃食,偏她递来的,他想也没想,就接过去了,三两口吃完,还要回她一句,“是好吃。” 永嘉便笑,眼睛亮亮地,眼里像是盛满了星星一样,望着他,“那我们带些回去给祖父和母亲。不过祖父那里,我不敢去的,你去送,好不好?” 他自然点头,答应道,“好。” 其实,一个人喜欢你,和不喜欢你,差别实在太明显。自欺欺人这么多年,陆勤都觉得,自己实在有些可笑。 …… 谁都没说话,屋里彻底安静下来,永嘉轻轻垂下眼睛,她心里觉得很烦闷,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多年都相安无事过来了,陆勤忽然要问这些? 她以为,他们彼此心知肚明才是…… 都这么多年了,有问的必要吗?都这个时候了,说这些有意义吗?永嘉心里涌上一股悲凉和怒气,忽然不想再忍下去了,她闭了闭眼,转过身,抬眼,直视陆勤,顶着他极具压迫的视线开口。 “我是什么,国公爷心里最清楚,不是吗?我是长公主,也是你的妻子。陆勤,其实你我心知肚明,不是么?在你心里,我不是第一位,在我心里,你亦不曾是过。你放不下你的国公府,我舍不下我的母家,便这样彼此相安无事,稀里糊涂过下去算了,何必再去说这些。” “你非要问,那我就告诉你。从头到尾,就只是一场交易罢了。” 她下嫁陆家,缓和国公府与皇室之间紧张的关系;她允许身为驸马的他,纳妾生子;她规规矩矩地扮演一个不揽权、不管事的国公夫人,做他陆勤体面的妻子;作为交换,他允许她平安生下孩子,立他们的孩子为世子,让她完成身为一个公主,应承担的责任和使命。 这就是他们之间全部的关系。 “陆勤,你总不会以为,”永嘉神色冷淡地说着,顿了顿,抬起眼,才用一种随意嘲弄的语气,说出下一句话,“我爱你吧?” “那我未免也太可笑了……” 她要是傻傻地爱上他,那真的就太可笑了。岂止是可笑,简直是自甘下贱,毫无尊严。所以,她当然不会爱他,她怎么可能爱他? 第105章 隔日清晨,江晚芙正带着姚晗,在院子里看入春后移栽的芙蓉花苗。芙蓉是很好养活的花,料理得好,过个两三年,就能开第一茬花,五六月份开始,能一直开到九十月份。 江晚芙的母亲便极爱种花,她那时年幼,跟在母亲身边,耳濡目染也学了些,便带着姚晗逛,便同他说着,“……芙蓉的花叶茎皆可入药。婶娘名字里的芙,便取自芙蓉花的芙……” 姚晗倒是听得认真,他对读书不怎么上心,但在其他事情上,越发像个真正的小孩儿了。江晚芙还打算着,等再过个一年半载的,便送他去念书。 倒不是说要学成个状元,多与人接触结识,对姚晗而言,是好事。 正说着话,惠娘便过来了,江晚芙见也到小孩儿念书的时辰了,便叫绿竹带他回去。与惠娘回了屋,惠娘就道,“方才福安堂嬷嬷过来,传老夫人的话,说请您过去一趟。说是要商量国公爷离府的事情。” 江晚芙有些惊讶,卫国公往年不都是过了四月中,或者四月末,才走的吗?怎麽今年忽然提前了。 但惊讶归惊讶,江晚芙也没有耽搁,很快回屋换了身衣裳,带上惠娘,朝福安堂去了。到了后,坐了会儿,陆老夫人就过来了。 仆妇端了茶和糕点进来,有松子百合酥、金丝枣糕和麻糖酥等,但两人都没顾得上那糕点。等仆妇退出去,陆老夫人就叹了口气,道,“嬷嬷去传话的时候,跟你说了吧?国公爷后日启程,按他的意思,饯别宴就不大办了,一家人聚在一起,吃一顿就是了。老二媳妇不好走动,就安排在离二房最近的碧玉轩好了。都是自家人,也没那么多规矩。” 江晚芙颔首应下,如今她主持中馈,这些事情,她也早就上手了。 回到立雪堂,江晚芙就开始安排饯别宴,一忙起来,时间就过得很快,陆则什么时候不声不响进了屋,从她手里抽走改了好几遍的食单,她才发现居然都到了这个时辰了。 陆则随手把食单放到炕桌上,坐下来,“明日再看。”说着,又叫惠娘取了晒干的莲子芯进来,泡了茶,叫江晚芙喝。 这是陆则自小养成的习惯。莲芯虽苦,却有明目的功效。陆则一贯勤勉,念书习武,一概如此,但习武之人,若得了目缈,如何领兵打仗,所以他便养成了每日嚼些莲芯的习惯。不过,生嚼太苦,小娘子娇气,他便每每叫惠娘泡了茶,配着蜜饯给她吃。 江晚芙喝了一大口,又朝嘴里塞了三四颗蜜饯,才压住那股苦味。她想起白日里祖母吩咐她的事情,便同陆则说起。 “……祖母道,国公爷后日就要离京了。今次这样着急,不会是北边出了什么事吧?” 江晚芙以前从来不担心这些,她虽晓得,大梁边关一贯不大太平,但她不过一闺阁女子,往日也不过随大流,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施施粥、赠赠冬衣之类的。但自她嫁给陆则后,这些原本离她看似很远的事情,打仗、阵亡、守边……一下子离她很近了。 也是嫁给陆则之后,她才慢慢意识到,自己从前的不在意,其实是错的,那些守边的将士,不只是将士,他们也是谁的儿子、谁的父亲、谁的夫婿。 设身处地,其实很多时候只是一句空话,人怎么能完全理解别人的感受,唯有你真正身处同等的环境之下,才能感同身受。 陆则也放下茶盏,摇摇头,“也不算是出事,不过有些变动。”更细的,陆则就不再说了。其实比起十几年前,已经好了很多了,蒙古人也怕死,打怕了,如今也不敢轻易来犯了,但狼子野心犹在,不可松懈半分。 父亲大约也是抱着这个想法,所以得知瓦剌大汗命不久矣的消息,便准备立即动身去宣同了。 江晚芙似懂非懂,但心里多少松下来些。 半夜的时候,忽然下起了雨。江晚芙被轰隆隆的春雷声惊醒,下意识朝陆则的方向靠了靠,却落了个空,她怔了一下,一下子清醒了,屋里没点蜡烛,帐子被拉开了,内室的门却关着,她正准备起身穿鞋,问问情况。 陆则却推门进来了,他没带蜡烛,借着庑廊下的灯笼的光,脱了外衫,挂在衣架上,回到床榻边,将帐子合严实,躺下来,怀里便拱进了个柔软的身子。 陆则伸手,摸了摸江晚芙的侧脸,轻声问,“吵醒你了?” 云鬓楚腰 第81节 江晚芙摇摇头,小声道,“打雷的声音太大了。夫君,你出去干什么,这么大的雨。” 陆则替二人拉了拉锦衾,侧身躺着,伸出手臂,将小娘子整个人搂进怀中,他将手放在她的后背上,安抚似的轻轻抚摸着,温声开口,“没什么,雨下得太大了,我出去叫人把花圃低处的栅栏拆了,免得积水,把花苗根泡烂了。睡吧……” 男人怀里很暖和,帐子拉得严严实实的,里面又暗又暖和,仿佛连轰隆隆的春雷声响,都被隔绝在帐子外头了。江晚芙迷迷糊糊,很快又睡了过去。 隔日起来,江晚芙看食单的时候,又想起昨晚的事情,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陆则昨晚半夜起来,是怕花圃里的芙蓉花苗被淹了。 她昨晚光顾着犯困,简直是反应迟钝了,也亏得陆则没有怪她,什么都没说,还担心她怕打雷,一直拍着她的后背。 江晚芙想到这些,连手里的食单都忘了看了,还是惠娘在一边喊了她一声,她才回过神。 惠娘还不知道自家小郎君得了案首的消息,还在道,“我叫我家那个多去驿站跑跑,看有没有信,小郎君聪慧,肯定是取中了的……” 江晚芙也笑,“那就借你的吉言了,惠娘。” 惠娘高兴起来,细数起江容庭幼时多么多么聪慧,简直将他赞成了个神童。等到用午膳的时候,饭桌上有道河蚬汤,大师傅做得特别好,又辣又鲜,看着就叫人眼馋,江晚芙看了好几眼,还是忍住了没碰。 河蚬性寒,她想早些怀上孩子,最好还是不吃这些。 …… 傍晚,陆二爷回府,还没进二房的门,先被自家兄长身边的护卫叫了过去。他到了陆勤的书房,敲了敲门,就听见一声带着点沙哑的“进”。 陆二爷推门进去,就见卫国公正在写字,见他进来,他就放下了笔,朝他点头,“坐。” 陆二爷坐下来,下人奉茶进屋,他也没怎么敢喝,说实话,他们兄弟几个在陆勤面前,其实是有些发憷的,也就从军的老四,跟大哥亲近些。但也一把年纪了,还怕成那个样子,未免有些丢脸,陆二爷坐直了身子,小心道,“大哥找我是有什么事?” 陆勤点点头,喝了口茶,一时没忍住,抵唇咳了几声。陆二爷见状,赶忙关心道,“大哥,你没事吧?” 陆勤摇头,随口道,“我没事。今天喊你过来,是有些事想提醒你。你的私事,我本来不该多管……” 陆二爷听着这铺垫,有些坐立不安起来,长兄如父,爹死了几十年了,陆勤当大哥的,照拂着这一大家子,从来没失职过,他要训他几句,他这个当弟弟的,也理应受着。 陆二爷硬着头皮,“大哥,你说就是。” 第106章 陆勤点点头,手盖在茶盏上,滚烫的温度,透过杯盖,传到掌心。他语气淡淡地开口,“等我明日离府,你叫人去把那个姨娘接回来,夫妻一场,几十年感情,总归别做得太过了。” 陆二爷扶在靠手上的手,一下子握紧了,他忍了忍,到底没忍住,脱口而出,“……大哥,你不知道,庄氏她做了什么!她去放印子钱,逼得人家卖女儿还债,那姑娘死活不肯,跳了井,闹大了,被母亲知道了,一查,还不止这么一件,才收了她的权。府里什么时候少她吃穿了,这么多年中馈管下来,还去做这种事情。母亲还叫我别怪她……” “母亲说,庄氏不过是一时糊涂,放出去的印子钱,她老人家掏私房补了中公的缺。我是气不过,但也没有怎么样她的。”陆二爷越说,情绪越发激动,“但她非但没半点悔过之心,还纵容手下人刁难荃姨娘。孤儿寡母,她也下得去手,老弱妇孺,她也没半点怜悯之心,我实在是气不过……” 陆勤沉默听着,思绪却有些飘远,他想到永嘉,她从来不会刁难夏姨娘,甚至是照顾有加的。庄氏在意老二,吃醋妒忌,所以自降身价,跑去为难一个姨娘。但永嘉不在意他,所以她眼里从来没有夏姨娘。 一旦说破了,好像什么东西,都变得昭然若揭,显而易见了。 陆勤摩挲着茶盏,回过神来后,才道,“老二,你先想清楚,究竟想怎么样。庄氏就是有错,也给你生了一儿一女,功过相抵。你喜欢她也好,讨厌她也罢,总要给她嫡妻的体面,否则当初,你就不该娶她。你也老大不小了,应该知道,做事不能仅凭自己的喜恶的道理。朝堂上,上官同你不是一路人,你尚且知道隐忍,到了家里,倒是忘得一干二净了。你和庄氏,不单单是你们两个人之间的事,三郎、大娘子甚至庄家、周家,你都要考虑清楚。” 陆二爷听着,有点茫然。 陆勤却不再说什么,转而提点了几句陆二爷朝堂上的事情,他不是话多的人,言简意赅,几句说完,就跟陆二爷示意,“你先去碧玉轩吧。” 陆二爷起身,出了门,跟被喊过来,在侧厅喝茶的陆三爷打了个照面,陆三爷倒是恭恭敬敬叫了声,“二哥”。 兄弟打过招呼,陆三爷也进了书房。 对于陆三爷,陆勤倒是没什么好不放心的。陆三爷性子温吞,打小就是好脾气的,跟在几个哥哥屁股后头,乖得不得了。长大后,更是稳重,哪怕是在外头,也从来不打着陆三爷的幌子,行事低调。 陆勤叫他坐,温声开口,“叫你过来,其实也没什么事。我明日去宣同,二郎毕竟还年轻,难免莽撞,你与老二是做长辈的人,他做得不周到的地方,你们提点他一句。” 陆三爷好脾气应下来,体贴道,“弟弟知道。府里的事情,我跟二哥会帮衬着的,再不济去求族里的长辈,我也抹得开这个脸。家里的事,您不要担心,战场上刀剑无眼,您自己多保重才是。” 陆勤心中熨帖,拍拍陆三爷的肩,点点头,“我会的。” 兄弟二人也没说几句话,陆三爷就起身告辞了。他知道,兄长每回去宣同之前,都会把家里安排得妥妥当当,一家之主不是那么好当的,旁人只看卫国公如何风光体面,娶的是公主,连皇帝都对他以礼相待,但这都是大哥自己打拼来的。 十几岁起去战场,身上的新伤、旧伤,不知凡几。 陆家没有哪一任家主,不是靠着战场上一刀一刀打拼出来的。他们这样的人家,本来是最容易兄弟阋墙的,树大分枝,皇室也巴不得他们兄弟不和,但他们不会,无论是他还是二哥,都不会去争,不是因为他们是庶出,而是因为他们心里明白,想要权力,就要豁得出性命,担得起祖宗基业。 送走陆三爷,陆勤靠着椅背,闭目养神了片刻。 他觉得自己脑子好像有点重,但他没朝生病的方向想,一来他一贯身强体壮,连风寒都很少得,二来,他这一整日都在见客,大抵只是累了。他这一次走得着急,来不及似往日那样,慢慢布置。 门外烽孟敲了敲门,低声道,“国公爷,世子过来了。” 陆勤按了按眉心,睁开眼,“嗯”了一声,“叫他直接过来。” 烽孟应下。过了片刻,陆则便推门进来了,“父亲。” “坐。”陆勤点头,示意他坐,微微朝前靠了靠。下人进来换了新的茶盏,又很快退了出去,门咯吱一声被关上,书房里恢复了安静。 “我明日走,府里的事,就交给你了。你往日也做得很好,我没什么要多说的。胡庸父子……”陆勤顿了顿,接着道,“这父子仗着陛下宠信,祸乱朝纲,处理便处理了。你……” 他想提醒陆则一句,不要在这些事情上费这些功夫,他在刑部干得再好,也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以往朝堂上有胡庸,六部、都察院、大理寺、内阁等各处相互钳制,对卫国公府而言,其实不算什么坏事。 真把胡庸处置了,都察院那些老家伙就满意了,也未必。佞臣有第一个,就会有第二个,处置是处置不完的。 但他又想到,陆则身上,总归流着一半刘家的血。他并不担心,他会不顾陆家的安危,倒戈刘皇室,但是,亲近刘家,为皇室安稳考虑、铲除佞臣,是难免的。 宣帝仁弱,不能算是个很有志向的皇帝,但至少,他不像先帝那样虎视眈眈盯着他们卫国公府。这十几年,皇室和卫国公府的关系,已经缓和了很多。偶有冲突,也很快化解。 况且,还有永嘉…… 陆勤闭了闭眼,顿了顿,接着道,“算了,你心里有数,我也不多说了。” 陆则颔首,父子二人起身,朝碧玉轩去,一顿饯别宴,其实吃得不怎么热闹,但也称不上压抑,陆家早就习惯分别,且往前推几十年,那时候才是凶险。 宴毕,众人皆散去。 陆勤先送了母亲回福安堂,才回了明嘉堂。进门之时,丫鬟正好端着水盆出来,他进了内室,看见永嘉从盥室出来,她穿着寝衣,头发还是湿的,听见动静,便下意识抬眸,朝这边望过来。 清凌凌的眼睛,一如既往的温柔。 永嘉是很温柔的性子,她虽有公主的娇气,但并不体现在性格上。她脾气好的,仿佛不像一个公主。 陆勤没开口,叫了嬷嬷进屋,淡淡说了句,“伺候公主擦了头发再安置。”说罢,便没去看永嘉,去了书房。 他在书房坐了好一会儿,但其实什么也没做,刚才宴上,他喝了点酒,不算多,但身上有点发热,脑子也有点重,可能是醉了。陆勤在书房了坐了会儿,下人送了醒酒茶来,琥珀色的茶汤,入口有点苦,他一口气喝了,才起身回了正室。 永嘉已经睡下了,淡青色的帐子没有合上,她背对着他,侧身躺着,睡得很安静。屋里留了盏豆油灯,昏黄的烛光,很容易让人浮想联翩。 陆勤站着看了一会儿,如昨晚那样,开了柜子,取了被褥出来,铺在一旁的四足罗汉床上。也懒得脱衣,就那么合衣躺下,酒意冲得他脑子有点昏,片刻的功夫,便闭眼沉沉“睡”了过去。 …… 永嘉是半夜发现,陆勤发热的。 她本来就睡得不是很沉,那晚把话说破之后,她心里并没有觉得后悔,但也没觉得多么快意,其实那些话,她很早就想说了,起初是二郎年幼,她劝自己要隐忍,后来二郎长大了,她却已经不想说了。 可能是憋得太久了,她已经想不起来,自己最开始想出这些话时,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态,是报复陆勤,亦或是宣泄自己的委屈和不甘。 但那一晚,她说出那句“陆勤,你总不会以为,我喜欢你吧”后,看到陆勤瞬间惨白的脸色和眼里翻涌的痛苦情绪时,她并没有一种大仇得报的感觉,她意外地平静。 平静之外,她又有种释然放空的感觉,整个人一下子松了下来。多年心里压抑的委屈、不甘、屈辱,好像随着那一句话,渐渐淡去了一样。 对于陆勤,她既不爱他,也不恨他了,她可以很从容平静地面对他,把他当做一个好的合作对象,她孩子的父亲,除此之外,年少时那点深藏心里,被辜负的情愫,好像都烟消云散了。 …… 永嘉睡得不沉,听见屋里浊重的呼吸声时,便醒了过来,她起身点了蜡烛,罗汉床上的陆勤依然毫无反应,她觉得有些奇怪,以往她一动,他便很快睁眼了。 她走了过去,举着烛台,借着光,看了眼陆勤,伸手摸了摸他的额,是烫的。 永嘉皱了皱眉,喊了他一声,“国公爷……” 陆勤倒是有了反应,他睁开眼,看了她好一会儿,才迟缓地应她,嗓子哑得像砂纸磨过一般,“嗯,什么事?” 永嘉将烛台放到一边,她看陆勤的反应,还以为他是清醒的,摸了摸一旁的茶壶,还是温热的,就给他倒了一盏,递过去,道,“喝点水,你发热了,我叫下人去请大夫。” 陆勤愣愣看着那茶盏,半晌没有动静。 永嘉才发现,他的眼神都是发直的,压根不是清醒的。她也不再和他多说什么,喂他喝了茶水,推开门,叫了一声嬷嬷。 守夜的嬷嬷很快应她,听见陆勤病了,赶忙叫醒了管事,去请大夫。 大夫来得很快,也就一会儿的功夫,便过来了,看诊问脉,开药熬药,一番折腾,等陆勤退烧,已经快凌晨了。 整个明嘉堂的人,都跟着折腾了一晚上。 永嘉叫嬷嬷和众人去歇息,吹灭蜡烛前,又走到床边,摸了摸陆勤的额,确定他已经不发热了,才走到罗汉床边上,嬷嬷已经铺了新的被褥,她躺了下去,整个人缩在松软的锦衾里,几乎是后脑一碰到枕头,便沉沉睡了过去。 第107章 翌日,四月四,下了细细的春雨。 陆勤出发去宣同,他回京,不过带了百余人的队伍,京城毕竟是帝室所在之处,外驻的军队,是不可越界进入的。陆家亲眷送至府外,宣帝也派了人来相送。 走到门口,一身盔甲的陆勤撩起衣袍,给陆老夫人磕了个头,众人自是都避开了去,唯有陆老夫人受得。她忙俯身去扶他,抓着长子的手臂,“起来。” 陆勤随之站起,站于陆老夫人面前,任由她细细打量着。 陆老夫人抬着眼睛,仔仔细细看着长子,眼睛里既有满满的骄傲,也含着担忧。哪怕儿子再厉害,当娘的总归是不放心的,儿行千里母担忧,她这一辈子,除了在闺中无忧无虑过十几年,十七岁嫁到陆家起,前十几年替夫婿担忧,后几十年替儿子担惊受怕。 她在闺中时,并不求神拜佛,偶去寺庙道观,也不过跟着母亲去。如今却日日都要抄经念经,一日不做,就不得心安,她从来不是替自己,不过是替儿子罢了。 但怕归怕,她从来没拦过他们,因为她心里知道,陆家的男人,注定是离不开那方土地的。他们不会贪生怕死,缩在繁华的京城,图个安稳度日。陆家男人骨子里,就流着这样的血,伴着开国圣祖戎马倥偬,守着边关悍勇厮杀,保卫一方太平。 陆老夫人掩住眸中强烈的不舍,转过脸,朝站在她身侧的永嘉伸手。永嘉见状,上前一步,扶住她的胳膊,低声唤她一句,“母亲。” 陆勤的视线,也随之挪到她的身上,二人目光撞至一处。谁都没说话,永嘉朝他轻轻颔首示意,垂下眉眼,只小心扶着婆母。 陆老夫人就那样扶着永嘉的手,让她和自己并肩站着,然后抬起头,郑重看着长子,开口道,“去吧,家里有你兄弟叔伯们,你放心去。我和你媳妇,等你回来。” 陆勤沉声应下,后退一步,如从前那样,抬起眼,扫一眼陆家众人,落至一处时,轻轻一颤,旋即垂下眼,转身迈着沉沉的步子,踏了出去。 他穿着沉沉的盔甲,翻身上马,跨坐在高大的骏马之上,细细密密的春雨,落在他的肩头。 雨幕中,陆家众人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一直远到看不见了,陆老夫人才依依不舍收回视线,她收起那些离愁思绪,朝众人道,“都回去吧。” 众人齐声应是。 永嘉公主陪老太太回福安堂,仆妇收起湿漉漉的油纸伞,归拢至立柱边的伞筒子里,雨水顺着筒子底部开的小孔,流了出来,顺着台阶,又流到庭院里去,渗进泥里。永嘉扶着老太太进了屋,陆老夫人却没让她走,握着她的手,抬眼慈祥看着她,“公主陪老身去敬一柱香吧。” 永嘉自然不会拒绝。 她同陆勤之间,或许有谁对不住谁,但陆老夫人对她,却只有恩情。当年她进陆家的门,身为婆母的陆老夫人,本该最可能为难她的人,却是第一个、毫无芥蒂地接受她。这份恩情,永嘉永远铭记于心,哪怕后来她与陆勤离心,但对陆老夫人,她只有感激。 云鬓楚腰 第82节 仆妇准备好后,来请二人。二人进去,陆老夫人没嬷嬷动手,自己取了一柱香,就着三清神像前左侧的蜡烛点燃,双手轻轻前迎,火苗便灭去了。她将手里那一柱给了永嘉,自己又另取一柱。 二人恭恭敬敬拜过神像,永嘉起身,接过老夫人手里的活,用浮尘轻轻扫去神像前的灰,其实此处每日都有人洒扫,哪里来的灰。不过是陆老夫人的习惯。 二人忙完,出了门,沿着庑廊往正房去,沿途没什么仆妇,庭院里一棵参天的银杏,两人合抱。小池塘里栽种的荷,还远没到开花的时候,青瓷碗大小的荷叶,碧绿碧绿,浮在池塘水面之上,拨开绿藻一般。 到正房的门口,陆老夫人停下步子,回身看了看伴在她身侧的永嘉,她想到自己初次见她,是在她七八岁的时候。宫里子嗣不丰,养皇子公主便格外精细,怕夭折的缘故,三周岁之前,连名讳都轻易不得提的,怕被阎王爷听了去,故而她虽很早就知道,先皇后生了位公主,却是在五六年之后,才真正见到传说中的公主。 还是个娇娇软软的小姑娘。五六岁的年纪,白白嫩嫩,娇小秀气,穿着件杏红对襟宽袖的袄,斯斯文文,脖子上挂着镶了宝珠的银项圈,性子好得出奇,见人就笑。皇后爱得不行,一直抱在膝上,不舍得放她下去。 她生长子的时候,伤了身子,不能生了,一直想要个女儿,只可惜几个姨娘停了药,生的却也都是儿子,便格外眼馋旁人家的小娘子,尤其模样好,性子也好的。当然,小永嘉是皇家贵女,自不是她眼馋得来的。 她那个时候,怎么也没想过,永嘉会成了自己的儿媳妇。 人跟人的缘分,真是说不准的东西…… 陆勤不过见了永嘉一面,便忤逆他祖父,执意要尚主,挨打、罚跪……祖孙两个比谁执拗,最后,还是老的服了软,低了头。她当时正要豁出去,替儿子求一求公爹,儿子就被放出来了,一瘸一拐来找她,肆意张扬,“娘,儿子的婚事,就劳您操持了……” 她当时又生气又心疼,替他擦药。脱了裤子,膝盖肿得不成样子了,后背全是鞭痕,看得出不是一回打的,有的已经溃烂,有的还是新伤,叠在一起,没有一处好肉了。 后来,他如愿娶了新妇,尚了主。 她看着夫妻俩琴瑟和鸣,心里其实是高兴的,她和夫君公爹不一样,她是当娘的,儿子有没有出息,她不是那么在乎,平安、开心,对她而言,才是最重要的。 但男人的想法,终究和女人的想法不一样。忽的一日,陆勤来找她,求她相看几名女子,她气得打他,她看得出,陆勤喜欢永嘉,甚至是爱她,只要她在的地方,他的眼睛就根本容不下别人。 她打完他,跟他说,“她是你求来的,你不好好待她,却要这样作践她。女人的心看似软,实则硬,她对你伤了心,就再不会爱你了。” 陆勤埋着头,沉默听着,半晌才抬脸,“母亲,她已经答应了。儿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如此。” 在男人心里,终究是握在手里的权力,更为重要。她虽觉失望,却终究是他母,替他相看了几名女子,而后他择了一人,纳妾、生子,她眼睁睁看着夫妻二人,从新婚时的你侬我侬,变为如今的相敬如宾。 …… 忆及过往,陆老夫人心中长叹一声,她握住永嘉的手,唤她一声,“公主。” 永嘉抬起眼,眉眼温柔娴静,望着婆母,“母亲有什么吩咐?” 陆老夫人只慈祥一笑,摇摇头,“也没什么,只是近来晨起,觉得身子甚重,请了大夫来瞧,也看不出什么。他们不敢说,我自己心里却是知道的,也没什么,就是老了。人老了,都是这样的,哪一天,说不定就起不来了。” 永嘉微微皱眉,回握住婆母的手,“母亲,我请宫中御医来给您看看。” 陆老夫人并没驳她的好意,只笑了笑,用力握住永嘉的手,诚恳道,“今日送国公出门,我想起自己年轻时候,送公爹、送老国公,到如今送国公,送了几十年,黑发都送成白发了。哪一日,我要是送不动了,这事,就托付给公主您了。” 永嘉眉眼轻垂。良久,轻轻应了一声,“好,母亲。” 这并没有什么。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和陆勤分开,这无关她爱他或者不爱他,她嫁给他起,就注定了的。除非刘皇室没了,或者卫国公府没了,但一个是她的母家,哪怕压得她几乎喘不上气,一个是她待了几十年的地方,哪怕曾经带给她很多不好的记忆,她仍然希望,两方能够长久地共存下去。 苍生社稷,黎民百姓,经不起战乱,她是公主,一衣一食,都来自于公主的身份,她享受了旁人所不能享受的,自然该承担起旁人所不能承担的。 “好孩子,母亲多谢你了。”陆老夫人牢牢握住永嘉的手,握得紧紧的,一如当年她被病重的婆母嘱咐和托付。 人终究有私心,纵使她知道,陆勤不对,很不对,他做错了事,伤了永嘉。可她是陆勤的母,她还是偏心儿子,豁出一张老脸,替儿子求一求,讨一讨。 …… 送走卫国公,府里很是无事了一阵子。到四月底的时候,耽搁了近两个月的婚事,终于还是办了。 陆致娶妻,裴柔婉进门。新妇进门,很是热闹了整整一日,明思堂自然也是修葺好了。 江晚芙和陆书瑜两人,一个是弟妹,一个是小姑子,与裴氏年纪相近,自然是最适合在洞房陪她的人选。 陆书瑜是个心软的,虽之前因陆致和林若柳有染,很是生了长兄一阵子气,甚至是不肯理他了,可后来林若柳被送走,她又从祖母处得知明思堂起火的事情,便又生了几分同情,总之,到如今,她也想,表姐都作了她二嫂了,和二哥琴瑟和鸣,大哥也娶新妇了,她也没什么可生气的了。 遂见着一袭婚服的裴氏,亲亲热热唤了声,“大嫂。” 裴氏生得颇美。面容白净,五官秀气,最主要的是身上那股子书卷气,斯斯文文的。她忙露出笑,她今日笑了一整日,脸都有些僵了,但仍是尽可能笑得亲切,应着陆书瑜。 江晚芙也跟着唤她“大嫂”。 她看得出,裴氏很有些紧张,腰背挺得直直的,那么重的头饰压在脖子上,她连头都不敢晃一下。不过新妇多是如此,她也没有说什么,只笑着道,“膳房准备了吃食,只是我吩咐他们,等人散了才送来,这会儿估计已经过来了。” 顿了顿,又冲裴氏眨眼一笑,含笑道,“大嫂若饿得慌,先抓把桂圆红枣,填填肚子便是。我那时饿得心慌,又脸皮薄,不好意思说,也悄悄剥了几颗……” 裴氏本来心中很是紧张,被这一句俏皮话,弄得一愣,她下意识看了眼床榻上,四处散落着的干桂圆和干枣。教导她规矩的嬷嬷,倒是没说过,这干桂圆和枣子不能吃,但也没说能吃啊…… 没说不能吃,不就是能吃麽? 裴氏也不纠结,真的抓了一把在手里,抬起眼,见陆书瑜眼巴巴看着她,想起自己是大嫂,还分她几个,就连江晚芙也没落下。 陆书瑜也真就接过去,剥了吃了,末了笑眯眯地害羞道,“甜的。” 这么一打岔,几人之间原本生疏的气氛,倒是一下子拉近了些。 几人说着话,仆妇送了膳食进来,是江晚芙安排的,考虑到今日是裴氏成亲的日子,女儿家就爱美,她并没有点什么辣的、有味、油腻的菜,而是一份鸡肉粥、一份清炒虾仁、一份炙菠菜、一份豆腐肉丸,再加一碟子腌过的小菜,几个菜有荤有素,也很清爽可口。 裴氏也吃得很好,她还是早上起来,被嬷嬷喂了几口豆沙汤圆,现下早就饿了,刚才紧绷着,尚不觉得,如今一松下来,只觉得食指大动。 她把一整碗鸡丝粥都吃完了,几样菜也都吃了小半,尤其是那道豆腐肉丸,一口咬下去,弹弹的,浸满了汤汁,格外特别。 她也有意同江晚芙和陆书瑜示好,便主动道,“这道豆腐肉丸做得真好,一点儿没有豆腥味,又入味,又没煮得烂烂的。” 江晚芙听罢,也含笑回她,“是浙菜的做法,用的豆腐选的是老豆腐,做了丸子,先炸过一遍,再用汤烩一遍,这样既吸了汤汁,咬上去也还是韧韧的。” “原来是这样。”裴氏点头应话。江晚芙也没有久留,叫人撤了膳食,看见被她吩咐去前堂看着的纤云回来了,便和裴氏说了一声,带着陆书瑜走了。 姑嫂二人走后,裴氏的陪嫁嬷嬷走进来,姓高,她蹲下身,替自家娘子整理着裙子,起身替她用手理了理鬓发,细心问,“娘子刚才同二夫人、二娘子处得可还好?” 裴氏笑了笑,点点头,“嗯,小姑子天真可爱,二弟妹周到细心,都是好相处的性子。” 高嬷嬷也替自家娘子松了口气,“那就好。” 主仆俩正说着话,就见丫鬟匆匆跑了进来,急急忙忙地道,“娘子,嬷嬷,姑爷……不对,是大爷过来了。” 高嬷嬷心也跟着一提,忙沉了脸,“教过你多少回了,该改口了!慌什么,快去门口守着。” 丫鬟被嬷嬷一训,赶忙退了出去。 高嬷嬷又蹲下去,替裴氏理了一遍裙子,也顾不得什么主仆的规矩,悄悄握住自家娘子的手,低声叮嘱了几句,说得裴氏面红耳赤,小声应道,“嬷嬷,我知道了。” 高嬷嬷不放心,但夫妻同房,她还能在屋里守着不成?且大爷这个年纪,又有过个姨娘,娘子不懂,他定然是懂的,至少比两人都是闷头青来得好。 “那奴婢出去了。”高嬷嬷说着,退了出去。 裴氏轻轻呼了一口气,坐直身子,垂下眼睛,双手规规矩矩摆在腿上,紧张地听着屋外的动静,片刻,她听到一声推门的声音。 郎君的脚步声,从外室走近,内室的门被推开了,有人踏了进来,在她面前站定。 裴氏心里紧张得不行,但见陆致一直不吭声,她便鼓起勇气,抬起眼,看见陆致站在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垂着眼,面上没什么笑意,只那样神色温和地看着她。 裴氏不是第一次见陆致,早在两人说亲之前,母亲就让她躲在屏风后,悄悄看过他了。这也不算没规矩,大家都是这样做的。陆致生得很好,看上去和爹爹不一样,爹爹时常很严肃,但陆致看上去,就是那种性子很好的郎君。 母亲问她如何,她本来觉得没什么的,娘子都是要嫁人的,她的姐姐们都已经嫁了,但那个时候,她不知怎么的,就红了脸,小声地道,“全凭父亲母亲做主。” 裴氏摆在膝上的手,不自觉勾着幅裙上的刺绣,小声唤了声,“夫君……” 陆致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开口,“安置吧。” 裴氏的脸一下子红了,低低应了一声,“嗯。” 第108章 一连好几日,天气都晴朗柔和,煦风暖阳,春意融融。 立雪堂里,以前是没什么花花草草的,江晚芙来了后,着人移栽了不少,因下人料理得仔细上心,竟也开得花叶繁盛。打眼那么望去,十分赏心悦目。至于今年新载的芙蓉,倒是远还没动静。 捡了个晴天,江晚芙又吩咐下人们,在庭院靠北的庑廊下,搭了高高的架子,种了从庄子里弄来的葡萄藤,间栽了一株紫藤,底下摆了石桌石椅,等到了夏天的时候,一串串葡萄沉甸甸挂下来,还可以摘来吃。 江晚芙牵着姚晗的手,在庑廊上看,惠娘远远走来,见一大一小,牵着手,都仰着脑袋,连动作都相差无几,很有些想笑。 小的也就算了,毕竟年纪小,倒是她家娘子,在家里的时候,都没见她这样孩子气过,都说女子在家里是当闺女,怎么任性怎么来,家里都疼着宠着,出嫁了,上有婆母管着,下有规矩约束着,一日日的,人就愈发稳重了。 她家娘子倒是反着来的,也是世子爷疼的,真就跟疼闺女似的,都成亲半年了,一句重话都没听他说过。前几日世子爷外头忙,回来得迟了,娘子在屋里等得趴在炕上睡着了,世子爷看见了,也不许他们喊,就抱闺女似的,抱进内室去了。 只是,这样好的感情,怎么娘子的肚子,还是没半点动静呢…… 惠娘心里略有些发愁,看江晚芙看过来,赶紧收起愁容,走上前去。江晚芙看她过来,就知道到去福安堂请安的时辰了,叫绿竹带姚旭去习字,俯身揉了揉小孩儿的脑袋,柔声同他道,“跟绿竹姐姐去练字,练半个时辰,歇歇眼睛,吃碗梨汤。再许你抱元宝玩一会儿,好不好?” 姚晗如今说话比以前利索了些,乖乖点了点头,跟小狗儿似的,“好。” 江晚芙便摸摸他的头,道,“去吧。” 绿竹牵着姚晗走了。江晚芙进屋换了身衣裳,带了惠娘和纤云,去了福安堂。她来得不迟不早,屋里除了住在福安堂的陆书瑜,就只有刚做了新妇的裴氏。 她朝裴氏点点头,笑着招呼,“大嫂。” 裴氏也忙回她,“二弟妹。” 不多时,赵氏和庄氏也一前一后来了。 庄氏恢复得不错,已经能走动了,只是还不能跑,也不能做什么大动作。说起来,她能走动的当日,就带着厚礼,来了立雪堂,当面跟江晚芙道了谢。 握着她的手,一个劲儿说谢谢,闹得江晚芙都不太好意思了。毕竟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不过庄氏和陆书琇显然都不认为,事过境迁就代表事情过去了,尤其是陆书琇,得知当日之事后,出了月子,就带了双胞胎来府里,满口谢她,临走的时候,还悄悄塞了件双胞胎穿过的小衫,弄得江晚芙很是哭笑不得。 陆书琇见她笑,还认真解释,“二嫂,你别嫌弃,都是洗干净了的。” 倒是惠娘,视若珍宝,赶忙收起来,等到夜里,就放进她和陆则睡的那张床榻褥子的夹层里。 当晚,陆则回来,两人在帐子里说话,江晚芙玩笑似的,把这事同他说了。男人倒是没笑,一本正经看着她,看得江晚芙都有点茫然了,怔怔问,“不会有什么忌讳吧?” 陆则居然点了点头。她忙问他什么,他也不说,反而伸手来解她衣上的系带,都要入寝了,系带也只松松打了个结,他伸手一抽,系带散开,雪白的里衣就松了。他手都摸到她腰上了,摸得她身上滚烫,脑子迷迷糊糊地,也忘了自己之前问的什么。 等到事了,他抱她洗了身子回来,她想起问他,郎君才道,“婴孩用过的物件,是有能带孕福的说法。不过,我不努力,你如何怀的?” 一句话,说得她又羞又无语,气得锤他的心都有了。 不过那小衫,倒是一直留着了。 …… 请安不过老几套,喝喝茶、说说话,陆老夫人不是爱磋磨儿媳妇的人,至于孙媳,更加是连插手都不插手了。不过陆家几个孙媳,都是规矩不惹事的,江晚芙自己就是如此,平日里总是笑眯眯的,旁人不来招惹,她也从来不去找别人麻烦,最是与人为善。 至于新进门的裴氏,则也是平和的性子,丝毫不显张狂,也从不摆大嫂的架子,很是和善。 几人说说笑笑,陆老夫人笑眯眯点点头,到了念经的时辰,就叫她们回去了。 赵氏一贯是独来独往的,起身就告辞了。江晚芙本来也打算走,裴氏却主动朝她走了过来,道,“我听丫鬟们说,二弟妹同二弟那里,种了许多花,正想同弟妹讨杯茶喝呢。” 江晚芙虽有些意外,但也没有拒绝裴氏,妯娌之间,本来就是你来我往的,且裴氏刚进门,怕也只是觉得人生地不熟,想早些和人熟络起来。她就含笑点头,轻声道,“大嫂来,我欢迎还来不及。那一起过去?” 裴氏笑吟吟应下。她名义上是大嫂,但她很有自知之明,夫君是庶子,这年头女子出嫁前,看父兄,出嫁后,则看夫婿,她在自己这个二弟妹面前,是没什么可摆谱的。她还是很想同她和睦相处,且别的不说,就说成婚那日,她对她也是十分照顾的。 妯娌二人便一同出去。陆老夫人看着她们的背影,面上露了笑容。 云鬓楚腰 第83节 嬷嬷见她笑了,想起自打国公爷离京,老太太很是低沉了几日,今日难得笑了,忙凑趣道,“咱们府里可真是越发热闹和睦了。等少夫人们怀了身子,您做了曾祖母,到时候可要忙得不可开交了……” 陆老夫人点头。阿芙自不必说,她看了她一年多了,性子最是好,温柔又不全然软弱,行事有分寸。至于新进门的裴氏,她看了这几日,也是个好的,性情平和,也没什么才女的傲气,裴家果真是会养女儿的。 因着婚事,兄弟俩其实心里,总归还是有些不快的。不过妯娌两个处得好,她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日子久了,自然不惦记以前那点事情了。 陆老夫人起身,嬷嬷忙上前扶她,便听她道,“你去问问,白妈妈还有几日到。” 嬷嬷赶忙应下,“哎……” …… 而江晚芙这头,则同裴氏并肩出了侧厅,走到庑廊下,碰见还没走的庄氏。 裴氏忙打招呼,“二婶。” 庄氏也点点头,她隐秘地看了一眼走在一处的妯娌二人,似乎想说什么,但却欲言又止了。 江晚芙自然发现她有些不自在,但也没多想,只以为她还是为了先前的事情,觉得不好意思。那个时候,因为中馈的原因,她同二婶其实闹得不太愉快,她倒是没什么,事情过去了就过去了,但庄氏似乎很过意不去,尤其是经了陆书琇难产一事后,更是见了她,就摆出一副对不住她的样子。 看得江晚芙实在深感压力。她主动开口,“二婶可是有什么吩咐?” 庄氏忙摇头,“没什么,没什么……” 裴氏看得不解,但也没多嘴问什么,几人走到月门口,就分成了两拨,庄氏朝二房走,妯娌则朝立雪堂去。 庄氏看妯娌二人走进立雪堂,不自觉揪紧了帕子,一颗心跟着提了起来。 人果然是不能干坏事的。她这辈子,真正主动去害别人,其实也就那么几回。 第一回是容菱,她虽没真的动手,却连药都准备好了,只差一点,她就要杀了容菱。陆诚怀疑她,她伤心透顶,却从来不敢解释什么,正是因为,她真的动过心思,她要是没动过杀人的心,她可以大大方方地说,但她动过,哪怕没动手,也没了替自己伸冤的底气。 她想害人,结果害了自己大半辈子,闹得夫妻离心,枕边人视她如洪水猛兽。 第二回,就是江晚芙。她其实不是想害她,她只是想夺回管家的权力。她找人把那些半真半假的话,透给林若柳,以林若柳那样疯疯癫癫的性子,迟早有一日会祸从口出,到那个时候,一个和大伯子有染的世子夫人,如何还能稳稳当当地管家?但她真的没想过,林若柳竟疯到那个程度,纵火杀人,幸而没闹出人命。 但人真是不能害人的,报应来得那么快。 她发印子钱,害得别人家女儿跳井,报应转头就找上她了,阿琇难产,她却瘫在床上,动弹不得。最后还是曾经被她害过的江晚芙,去了周家,硬生生把阿琇救了回来,保她们母子平安。 她是真的怕了,为了一双儿女,她再也不去害人了,吃斋念经、恕罪祈福,她都愿意做。 但以后不害人,以前做过的事情,却不是能那么轻易掩过去的,她想杀容菱,只是想一想,过了十几年,陆诚才终于说出心里话,伤得她体无完肤。她把那些消息,传给林若柳,虽然林若柳已经被送到庄子上,至死都不可能放出来了,但她不确定,那些话有没有从林若柳口中传出来,被人信以为真。 陆致、明思堂的丫鬟仆妇……这就像埋下去的雷,她怕有一日,忽然就炸开了。 她战战兢兢,很想提醒江晚芙,但一旦说出口,就意味着她要把自己做的那些龌龊事,一一道出,陆老夫人一定会为此休了她。 为了一己之私,想要陷害侄媳妇,还要闹得陆家兄弟阋墙,这无异于碰了老夫人的逆鳞,更是碰了陆家的逆鳞,老夫人再宽容,也容不下她的。 庄氏心里纠结成了一团,强逼着自己不要慌,都过了这样久了,还没动静,可能林若柳真的谁都没说的。她不该自己吓自己…… 如此安慰着,庄氏的心,才沉下去了些,等回到二房,儿子陆运过来看她,说起闲话,“我今日去见同窗,回来路上碰见妹夫了,他说小外甥会翻身了,我原想去看看妹妹,不过天色不早,便约了改日再去……” 庄氏听着儿子的声音,仿佛逆水之人,找到依靠一般,牢牢握住儿子的手。 陆运察觉母亲的手冰冷,皱了皱眉,替她揉搓着双手,他很想问,是不是父亲又为了姨娘的事,同您争执了,但话到嘴边,却又忍了回去,母亲一贯不许他们管大人的事情,说晚辈不许言长辈对错,便握着母亲的手,道,“我近日得了些上好的峨眉雪芽,等会儿叫人给母亲送来,母亲尝尝喜不喜欢……” 庄氏缓过劲儿来,心中觉得熨帖不已,“你自己留着就是,我这里什么好东西没有。你二嫂做事最是公正,有什么好东西,从来都叫中公分于各房的。你若得了好茶,倒不如给你二哥送些去,你今年不是要入朝了,跟你二哥取取经。都是自家兄弟,合该亲近些。” 陆运颔首道,“好。” 第109章 上午的阳光,照得人背上很暖和。 江晚芙是每日都要出来晒太阳的,所以并不怕热,倒是裴氏,一段路走下来,到立雪堂的时候,额上已经覆了一层薄薄的汗了。 江晚芙看见了,进了屋,吩咐菱枝,把冰镇在水井里的枇杷剥好端上来,橙黄的枇杷果肉,再用两只小孩手掌大小的琉璃碗,装了剥好的石榴,颗粒分明,颗颗都红水晶似的,盛在碗里,格外好看。 裴氏接过琉璃盏,端在手里,拿起那小白瓷勺,看了眼坐在自己对面的江晚芙。忍不住在心里想,自己这二弟妹生得是真美,尤其爱笑,笑起来的时候,那双眼睛,简直会说话一样,声音也是温声细语的,同京城人不一样。这让她想起父亲的一个姨娘,倒不是苏州的,但也不远,是扬州人,她见过几回,说话轻声细语的,手腕细、腰肢软,父亲那样板正的人,都迷得不行…… 虽说拿二弟妹同自己父亲的姨娘比,着实不大合适,但她这完全是下意识的。 那日她作为新妇,要跟陆家人见礼,见着夫君那位二弟,五官自是极好的,就是周身冷冰冰的,神情淡淡,远远看着,就给人一种压迫感,实在是难以亲近的那种。结果等到众人散去,她在屋檐下等嬷嬷,就看见夫妻俩在庑廊上说话。 声音是听不到的,她只远远瞥见,二弟妹抬着眼,正在说着什么,唇角轻轻翘着,那位嫡出的二郎君则一改之前的冷淡,面上也带着浅淡笑意。没半点逾矩的动作,却又无处不叫人感觉到一种亲昵。 她看得有点入神,还是夫君走过来,叫了她一声,她才反应过来。 陆致待她,自然也是好的,他是性子很和顺的郎君,没什么架子,身边干净得很,除了一个犯错送到庄子上的姨娘,就没有别人了。明思堂的丫鬟仆妇也都很规矩,都不用她施压,个个老老实实的,要么就是国公府的规矩太好,要么就是陆致事先提醒过他们,但不管哪一种,都是她命好。 …… 江晚芙是不碰那枇杷的,原也不是给她准备的,是给陆则准备的。 刑部事忙,常要下狱,血肉模糊的场景见得多了,多少是影响胃口,且天也渐渐热了起来,江晚芙便每每准备些应季的水果,放在井里镇着,等陆则回来,便给他膳前吃。至于她,冰镇的东西,一概是不碰的,都不用惠娘提醒什么,她自己就不沾手。 她舀了一勺石榴,四月正是吃石榴的季节,粒粒饱满,硬籽很小,她刚吐了籽,就听对面坐着的裴氏,开了口。 “……有件事,我想请教二弟妹。母亲宽容,我原该感激不尽,但身为晚辈,若不在长辈跟前尽孝,总有些心里不安,还盼二弟妹替我出出主意。” 裴氏口里的母亲,自然不会是夏姨娘,而是嫡母永嘉公主。江晚芙刚进门那会儿,尚且为着这事,发愁了一阵子的,她这还是亲婆媳,更遑论裴氏了,本就和婆母不亲近,丈夫那里想必也不好开口,唯一能问的,也就只有她了。 江晚芙也很理解,轻声道,“大嫂不要多想,母亲是有什么说什么的性子,并非同你说什么客气话。母亲既说了不用,大嫂就安下心便是,晚辈要尽孝,法子也多得很,哪里只站规矩一样。” 裴氏听了这话,倒是安心了些,她今日来,面上说喝茶赏花,其实还是为着这事罢了。她是庶出儿媳,婆母又是皇室公主,她实在有些拿不定主意。 她笑着道,“二弟妹说的是。我也觉得,母亲是极和气的人。” 说过这话,两人又去院里赏花,裴氏是个才女,自是十分有生活情趣的人,她自己在裴家的院子,便侍弄得很好。她看了立雪堂春意盎然的庭院,再想起明思堂,便觉得有几分单调了,想着回去后,也该侍弄规整起来了。 从前明思堂里,没有女主人,自然怎么样都无所谓,如今有了女主人,却是再不能同从前那样了。 郎君们都不在府里,江晚芙就留裴氏用午膳,裴氏有意同她交好,便也点了头,还道,“原该我这个大嫂先请你的,倒是白吃了你一顿。过几日,我摆个小宴,请你和阿瑜过来。” 江晚芙自然是答应下来,妯娌之间,你请我、我请你,原就是很正常的事情。 等到下午的时候,裴氏就回去了。她叫了平日负责侍弄院子的仆妇过来问话,“我看院里没什么花草,可是大爷不喜欢,还是有什么别的缘由?” 仆妇支支吾吾,裴氏看了,觉得有几分奇怪,直接道,“你说就是。” 仆妇才道,“大爷没说过有什么忌讳,院子里原也载了些花木的,只是不久前修葺的时候,便一道挪出去了。新的还未来得及添置。” 这理由也说得过去,裴氏记在心里,点点头,“好,我知道了,你出去吧。”她起来,叫丫鬟翻出纸笔来,她在家里是有专门的书桌和书房的,但在这里,自是没有的,只能坐在四仙桌上,写写画画,把明思堂的舆图画了个草图,那处添置什么花,这处添置什么木,一一写下。 陆致回来,用了晚膳,她便拿了自己画的图出来,看了眼坐在灯下看书的郎君,青衣郎目,实在很是俊逸,她看得脸上微微一红,走过去,喊了陆致一声,“夫君。” 陆致闻声抬头,看见裴氏潋滟的眼睛,不着痕迹转开视线,淡淡地应了一声,“嗯,什么事?” 裴氏看他看向别处,心里有些失落,他待她虽温和,但总感觉,不是那么的亲昵,可能是才成亲的缘故吧,裴氏在心里劝自己,笑着开口,“……我今日去二弟妹那里,看见她那里栽了许多的花木,春意盎然的,角落里还搭了高架,缠了葡萄藤,实在是一番好景致,倒衬得咱们院里有些空了。我便画了幅草图,夫君学问好,替我看看这样可好?” 陆致神情微微一冷,摆在袖中的手,微微收拢握紧,神情也倏地冷淡了下来,“随意吧,你看着办就是。我今晚有事,就宿在书房了。” 说罢,朝裴氏点了点头,快步走了出去,跨过门槛,很快就不见踪影了。 裴氏一愣,高嬷嬷在门口伺候着,见大爷忽的出了门,忙走了进来,看自家主子有些失落站在内室,忙走上去,“夫人,大爷怎么走了?” 自从成亲,大爷一直歇在夫人这里,今日忽然走了,闹得她有些摸不着头脑。 裴氏也不明白,低声将刚才的事情说了,才道,“他仿佛有些不高兴,但又好像并不是冲着我的,走的时候,还同我打了招呼的。嬷嬷,你说,是不是我哪里说错话了?” 高嬷嬷前后一琢磨,也不太明白,只能猜测道,“兴许是您提得太早了,您刚进门,大爷总要看看您的性情,才放心把院里的事情,交给您。您刚来,事事还是先看先学,别太着急。” 裴氏听罢,也只有点头。新妇就是如此,和婆母、和夫婿、和妯娌,都有需要磨合的地方,她已经比别人幸运许多,婆母宽容、妯娌明理。 “嗯,我知道,高嬷嬷。” …… 立雪堂里,用过晚膳,江晚芙同陆则上了榻,她靠在郎君的腿上,仰着头,同他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白日里,大嫂过来了。她倒是很好相处的性情,还问我院里栽的花树是找哪家弄的……” 陆则微微低着头,听着江晚芙说话,手上也没做别的事,只摸着小娘子的发。 江晚芙下午的时候,刚洗过头发,太阳晒干了,发丝又细又软,跟软绵绵的云似的,还带着点茉莉露的香味,淡淡的,他手指轻轻拨弄她的发,就闻到那股茉莉香,很好闻,叫人一颗心既柔软,又宁静。 “……是么。你们说了些什么?”陆则间或回上一句。 江晚芙也随意捡了几样来说,说着说着,就有点犯困了,打了个哈欠。 陆则见状,便拉过锦衾,拢在她身上,低头抚弄她鬓边的碎发,边低声道,“过几日,是皇太女的生辰,皇后有意大办,多半也会给你递帖子。” 江晚芙一听这话,瞬间没了睡意。 其实她早该进宫的,不过很不凑巧,过年的时候,陛下身子不适,就没操持宫宴。一拖就拖到了现在,且不谈卫国公府的地位,就说陆则自己,他现在是刑部尚书,她作为他的妻子,在官夫人里,也算排的上号的,怎么论,估计都不会把她落下的。 “别怕,只是去坐坐。”陆则想过,替她推了,他是不愿意她同东宫的人,扯上什么关系的,但这事推一回容易,回回却难,反而叫皇后等人心里生疑,倒不如大大方方地去。保小娘子平安,对他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 江晚芙倒是摇头,“也没什么可怕的。” 她是有些怕太子,但也不可能躲一辈子,且大不了她一步都不离开宴席,那总不会出什么事情了。 这般想着,也没什么可怕了,皇宫又不会吃人。 说过这事,两人便歇下了。入睡之前,江晚芙轻轻将手搭在小腹处,不自觉摸了摸,才沉沉睡了过去。 半夜,她不出意料地醒了。察觉到小腹隐隐的疼,江晚芙睁开眼,心里难免有些失落,她轻轻爬起来,刚一有动静,陆则便醒了,他的声音很低沉,却已经没什么睡意了。 “怎么了?渴了?” 江晚芙压下心里那点失落,冲他笑着摇头,“不是,我起来一下。” 陆则很快反应过来,在心里算了算日子,起身道,“你躺着,我去叫丫鬟。”说罢,出了外间,不多时,纤云便进来了,翻出早就准备好的月事带,扶着江晚芙去隔间。等收拾好出来,江晚芙已经整理好情绪了。 她叫纤云出去,上了榻。陆则也还没睡,靠着床柱,见她过来,便端了矮桌上的红糖水,亲手喂她,“喝一点,免得疼。” 江晚芙小口喝了小半碗,怕夜里肚子涨得难受,便不再喝了。 陆则叫丫鬟进来收拾。纤云进来,收了碗和用过的帕子,又将帐子拉严实了,吹灭了桌上留的蜡烛,才轻轻退了出去,将门合上。 陆则躺下来,伸手去揉江晚芙的小腹,他的手掌又大又热,很舒服。江晚芙心里那点小失落,也伴着这轻轻的抚摸,随之渐渐散去,闭上眼,靠在陆则怀里,沉沉睡了过去。 第110章 因为小日子的缘故,江晚芙除了去福安堂请安,和去回事处听管事禀报事宜外,便窝在立雪堂里,闭门不出了好几日。 姚晗过来看她,见她怏怏的,显然有些被吓着了,小脸紧紧绷着,只紧紧挨着她,连说话声音都轻了。她做什么,小孩儿就追在她屁股后头,简直成了她的小尾巴了。 云鬓楚腰 第84节 惠娘几个看了,都暗自在心里想,真是贴心的小郎君,这要是亲生的,可就再好不过了。 娘子如今事事都好,唯一一件,便是膝下子嗣空虚,这对新妇而言,可是大忌。也亏得老夫人和永嘉公主都不提这事,她们这些原就跟着娘子的旧人,才跟着悄悄松了口气。 宫里的帖子果然来了,除了一贯要去的老夫人和永嘉公主,皇后派来的宫人,还特意点了江晚芙的名,笑眯眯和气道,“……娘娘道,都是自家人,早该见一面的。” 话都这么说了,人家好歹是皇后,自是没有回绝的份了。因头次进宫,惠娘几个很是紧张,翻箱倒柜,连进宫那日要梳什么头发,都商量了好久,江晚芙自己倒还好,没紧张得睡不着,可能跟陆则在一起久了,也学了他几分镇定从容了。 很快到进宫那日,天公不作美,早起就是阴雨连绵的天气,空气里湿腻腻的,推开窗户,雨水滴答滴答地,沿着翘出来的屋檐,一连串地滑下来。 江晚芙梳洗好,从内室出来,陆则还没去刑部。他如今是刑部尚书了,虽说上官要以身作则,但实际上,就是不去点卯,旁人也不敢管他,不过他这个人一向是严以律己的,几乎没有放纵的时候,但今日早都过了卯时了,他却还没有走。 看到她被仆妇簇拥着,从内室出来,陆则走了过去,忽略一屋子的仆妇丫鬟,径直牵她的手,温和道,“我送你过去。” 夫妻俩到了影壁,没坐一会儿,老夫人和永嘉公主,也一前一后地来了。婆媳三人上了马车,马车朝前动了起来,江晚芙撩开帘子,看见陆则还在侧门处站在,像是在等她们走远一样,一直远到看不见了,惠娘怕她受寒,催她放了帘子,江晚芙才松了手。 马车走了很久,江晚芙都困得靠着惠娘的肩膀,打了一会儿盹。 不一会儿,就被惠娘轻轻推醒了,“夫人,该下马车了。” 江晚芙忙打起精神。春天本来已经不冷了,但今天下雨,还有些冷风,惠娘就还是给她披了件藕粉的绸面披风,扶着她下了马车。 有老夫人和永嘉公主在,受怠慢是不可能的。宫里是这天底下,最拜高踩低的地方,没眼力见的,早就死了几十遍,连尸骨都找不着了,能活下来的,都是人精。一看是卫国公府的马车,原本站在一边,只是吩咐宫人办事的掌事姑姑,立马亲自迎了上来,说话客客气气,面上笑吟吟地屈膝行礼,然后就引她们朝里走了。 有被巴结的,自然就有被怠慢的。像卫国公府,那是整个大梁一等一的高门,谁都高看一眼,至于同为国公府的成国公府,本就一代不如一代,想争军功,又怕死,想考科举,又吃不了十年寒窗的苦,也就靠着祖宗的荫庇,混着日子罢了。又因太子的事情,招了皇帝的不喜,自己儿子不舍得打,但对臣子,宣帝可不会多宽容,虽没有明说,是成世子带坏了太子,可也隐隐表现出了厌弃。 连着好几回,各府都得了赏赐了,唯独落了成国公府。皇帝都厌弃了的,旁人自然都避之不及,生怕沾着什么脏的烂的。 成国公夫人和成世子夫人下了马车,过了好一会儿,都不见宫人来引路。在雨里站得鞋袜都湿了,还是仆妇给被留下的管事嬷嬷塞了银子,说了好话,才被指了个脸嫩的小宫人。 但就是这样,婆媳俩也敢怒不敢言,看看被掌事姑姑殷勤引走的卫国公府家眷,前后簇拥着众多仆妇宫人,再看看自己的境地,同为勋贵人家,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说到底,还是自家男人无用。 到了宫殿,就很热闹了。 皇太女的生辰,皇后是大办了的,宫殿里金碧辉煌,简直可以用奢靡来形容了。碧瓦重檐,雕梁画栋,宫门是开着的,正对外是一个望不到尽头的湖,湖上白玉回廊和栏杆。碧绿荷叶攒着尖尖的粉白荷苞,这样的时节,也不知宫中花匠如何侍弄的。 皇后和太子妃还未到,自然不到正宴的时辰,矮桌上只摆了茶水和糕点,但也摆了整整一桌子,素点十六样,荤点十六样,金盏银杯。味道如何,还不知道,但光看卖相,是很叫人赏心悦目了。 江晚芙初次入宫,也有些好奇,环顾四周,看过后,也觉得没什么新鲜的了。 终于,孙皇后和太子妃来了。皇后在前,太子妃缀在其后,一个梳着花苞头的小女孩儿,生得眉清目秀,戴着金项圈,穿着珍珠鞋,下巴尖尖的,被孙皇后牵着手,一步步朝前走。 众人行礼,皇后道起,生辰宴才算是开始了。宫人快而不乱地撤下糕点和茶水,换了御膳上来,但说真的,宫宴上的御膳,也真的就只有面上好看而已,可能是天不好的缘故,御膳房怕菜冷了,贵人吃出毛病来,上的都是炖菜,炖得又烂又水,江晚芙只动了一筷子,就失望极了。 好在她也不饿,便端起茶杯喝茶,就很少动筷子了。 头先说过,卫国公府是大梁一等一的勋贵高门,且还有永嘉公主这个皇帝胞姐在,婆媳三人,自是排在最前,只在太子妃之下,离高位的孙皇后,其实很近。孙皇后也没怎么动筷子,说了几句话,听了命妇们恭贺皇太女生辰后,便朝心腹嬷嬷使了个眼色。 心腹嬷嬷屈膝颔首,很快弯着腰,来到江晚芙身边。 江晚芙早有准备,并不紧张,跟着那嬷嬷过去,按照规矩,给皇后行了礼,声音不快不慢地,“臣妇拜见娘娘。” 孙皇后则居高临下,垂眼打量着江晚芙。哪怕心里不喜,她也得承认,江晚芙是极美的。穿着一身沙绿对襟织金衫,珍珠白的幅裙,身形纤细娇弱,细细的手腕上,挂着只碧绿的镯子,衬得手腕极秀气。最为扎眼的,是那一截脖颈,简直欺霜赛雪一般,立领处扣着的如意结,非但没能阻拦住旁人的视线,反而有一种欲盖弥彰的惑人。 孙皇后虽不是男子,却一辈子都在琢磨男子的心思,乃至于比男子更了解男人的喜好。这种女子,哪怕穿得再齐整端庄,也只会勾得男人,想要一一剥去她的裙衫。 难怪……不过是小门小户出身,却能入了陆则的眼。 这些念头,对孙皇后而言,也不过只是一瞬的事情,她很快做出平日里贤惠皇后的样子,和善笑了一下,示意嬷嬷上前扶人,边纡尊降贵,握住江晚芙的手,温声道,“不必拘谨,都是自家人。原就想瞧瞧你的,不过一直不赶巧,今日才见着,果真是极好的。老夫人同皇姐,果真是慧眼识珠,我看了都喜欢,恨不得留在身边了。” 陆老夫人听到皇后的话,面上神情一点没慌,也笑着开口,“娘娘过誉了,她年纪小,乖顺是乖顺的,只是不经事,既聘了回来,臣妇和公主,也当女儿教着。哪里比得过太子妃,贤良端庄,蕙质兰心,娘娘有太子妃陪在身边,才是真正省了不少心力。” 孙皇后面色微微一僵,顶着永嘉长公主和陆老夫人的目光,也只点了点头,“太子妃是极好的。” 坐得近的命妇,便开始赞起太子妃的贤良。至于江晚芙,则被带回了原来的位置。她坐了下来,微微松了口气,她也不迟钝,刚才孙皇后说那话,是想把诏她进宫这事,过了明路。命妇一般是不进宫的,不管怎么说,后宫是皇帝的地盘,哪有命妇成日进宫的,万一哪一日撞见皇帝,再要命些,被碰了身子,怎么办? 但皇后总归是皇后,是有些特权的。在宫中无趣,也会诏人进宫说话,至于这个范围,就很有些宽泛了。一般是召见娘家的人,母亲嫂子之类的,最是常见,再多些的,就是上了年纪的低品级的命妇,也是为了避嫌的缘故。 大梁的皇后,出身都不如何,摆明了皇帝是不想朝臣走后宫的路子,懂得皇帝心思的人,自然就不会上赶着往皇后身边凑,毕竟,皇后也就在后宫说得上话,前朝的事情,是半点插不上手,何必自讨没趣。 江晚芙当然是属于,那种最不适合进宫随侍的类型。她年轻,且生得貌美,夫君又是炙手可热的卫国公府世子兼刑部尚书,皇后要她进宫随侍,摆明是拉拢的心思。 连江晚芙都猜得到,永嘉公主和陆老夫人,更是不必说,三言两语,就把话给岔了过去。 宴席继续,众人低声说着话,忽的,一个太监走了进来,皇后看见来人,是宣帝身边的高思云,孙皇后面上一激动,朝他身后看去,却没看见她最期待的人,心里一沉,有了不好的预感。 高思云走进来,清秀的面上挂着笑,让人看了,哪怕知道他是最低贱的宦官,也生不出什么厌恶的心思。他撩起袍子,在正厅中跪下,恭谨道,“皇太女生辰,万贵人有喜,双喜临门,陛下龙颜大悦,特赏玉如意一柄……” 孙皇后只听到那一句“万贵人有喜”,接下来的话,却是半句都听不进去了。时隔多年,后宫居然有妃子,怀了身孕? 第111章 殿外雨下得愈发大了,豆子大的雨,砸得荷叶乱动,被围在其中的粉白荷包,却是遭了殃,没一会儿就被打得不成样子了。 江晚芙坐在祖母和永嘉公主身边。 刚刚內侍传话,说万贵人有孕,孙皇后是个贤德人,很是高兴,一个劲儿地赞万贵人给皇家开枝散叶,而后还说身为中宫之主,该过去看看,说完,就抛下一屋子的宾客,去探望怀有龙胎的万贵人了。 这样做,贤德是贤德了,只是被抛下的太子妃和皇太女,瞧着就有些可怜了。不过,这些也轮不到江晚芙操心,太子妃还是很得体的,看雨下得大了,风把轻纱都吹起来了,就把大家请到暖和些的偏殿里了,她亲自作陪着。 “要是觉得闷,就去殿外吹吹风。”陆老夫人看了眼阿芙,低声同她道。偏殿里点了香炉,又因为下雨刮风的缘故,窗户都关得严严实实的,宾客身上各色的香粉脂粉,夹杂着浓郁的龙涎香,的确是有些让人不舒服。 江晚芙也没推辞,她喝多了茶水,也正想去趟净室,便答应了下来。 她带上惠娘,出了偏殿,去了趟净室,沿着庑廊往回走的时候,就看见了皇太女。小小的人儿,站在栏杆边上,身边也没有伺候的下人。她伸着手,去接庑廊边落下的雨,孤零零的,看着很可怜。 江晚芙迟疑了一下,带着惠娘走了过去,给身份尊贵的小娘子行了礼。皇太女倒是挺有规矩的,点点小脑袋,道,“免礼。” 江晚芙直起身,本来就该走了,可是想起她一个人在这里,又有些不放心,还是多嘴问了一句,“伺候您的嬷嬷呢?外头风大,您不要受寒着凉了。” 皇太女被问得愣了一下,挺不好意思的。她其实是自己溜出来的,今天是她生辰,可是从早上起来,一直到现在,也没有人真的跟她说一句,生辰喜乐。母妃忙着操持,父王她也没看见,嬷嬷说,大家都是来给她过生辰的,她本来有些高兴的,可是到了之后才发现,其实也不是,大家都在和皇祖母说话。然后,皇祖母也走了。 母妃让嬷嬷抱她去暖阁休息,她没睡着,听见嬷嬷们在外头说,她要是皇太孙就好了。 想到这里,皇太女有点委屈地抿抿唇,摇摇头,不作声了。 江晚芙更不放心,就叫惠娘去找嬷嬷,自己陪着皇太女,看到她手上还湿着,就蹲下身,柔声道,“您手上湿着,臣妇跟您擦一下,好不好?”说罢,等身份尊贵的小姑娘点了头,才伸了手,用帕子细细给她擦干了手。 惠娘很快找了嬷嬷来,嬷嬷看见皇太女,也被吓得不轻,忙匆匆谢过江晚芙,抱起皇太女,就回暖阁去了。 江晚芙等她们走远了,又透了会儿气,才回了偏殿。 …… 同一时刻,陆则也在宫内。 他坐在偏殿,喝着清茶,角落里的香炉正燃着,是他很熟悉的龙涎香。小的时候,他在宫里念书,闻得最多的,就是这个香味,宣帝喜欢用,各宫便也都跟着点。不过,陆则不喜欢这个味道,他更喜欢江晚芙身上的香,很难找一个词来形容,好像一直是变的,但变来变去,好像都是她的香味,沾染了他身上的墨香。 陆则出神想着,心里渐渐平静下来。 殿外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很快,就有內侍推门进来,恭敬道,“陆大人,陛下请您过去。” 陆则捋顺了袖子,嗯了一声,起身出了偏殿。进了殿,便先道,“微臣恭喜陛下。” 梁宣帝当然是很高兴的。一来,宫里已经太久没有这样的好消息了。皇室子嗣一贯称得上是稀缺,宣帝那一代,就只有一子一女,故而姐弟二人关系才能这么好。宣帝膝下,也好不了多少,不过一子二女罢了。二来,宣帝沉迷修道,为的不过是延年益寿,人到中年,竟还能让妃嫔孕有龙胎,岂不正说明了他的龙精虎猛。 所以,刚刚得知消息后,他连汇报正事的外甥都抛下了,兴冲冲就去看万贵人了。 这会儿看见外甥,宣帝那股子毛头小子的兴奋劲儿,倒是过去了,不自在摸了摸鼻子,状似轻描淡写地道,“万贵人年纪小,身边的人也不经事,这点子小事,也闹得大动干戈。刚才的事,你继续说吧……” 话是这么说,但很明显,宣帝已经没什么心思仔细听了。 陆则也三两句把话说了。说过正事,宣帝的兴致上来了些,说起陆则幼时,“……你刚进宫念书时,才这么点高……你那时还跟太子闹得不高兴,你不理他,他却处处招你,朕那时候还把太子喊过去,骂了一通,说他不懂得兄弟孝悌,罚他抄弟子规的孝悌篇……” 陆则也是一笑。他在外人面前,是难得笑的,宣帝常说他过于规矩。陆则道,“臣那时年幼懵懂,如今想想,实在不该。太子只是想同臣玩,只是用错了法子,并无坏心。” 宣帝听到这里,倒是一愣,摇摇头,“朕还以为,你同太子不亲近,倒不想,你还替他说起话来了。” 陆则低头,看了眼茶盏里浮起的茶沫,语气坦荡地道,“为臣者,忠于陛下,自不该同太子太过亲近。也并非说情,不过实话实说罢了。” 宣帝听了这话,倒很是高兴。他以前最信任的是胡庸,结果胡庸被都察院和大理寺给弄下去了,他虽仍想用他,但也不得不缓个几年。手边无人可用,自然就想到了陆则,他既是他的外甥,又忠心耿耿,懂得揣测圣意,说的话、做的事,无一不令他满意。 可能是万贵人有喜,让宣帝念起了父子旧情,又或者是陆则的求情,总之陆则走后,宣帝坐了会儿,叫了高思云进来,“你去安排一下,朕去趟东宫。” 高思云小心翼翼看了眼皇帝,凑趣道,“今日是皇太女生辰,陛下突然亲临,太子必然惊喜。” 宣帝本就心情好,听了这话,倒是笑,“就这么办,不必知会东宫了,朕直接过去。” …… 是夜,立雪堂里,江晚芙同陆则已经躺下,灯都已经熄了的。 一片雨声之中,有人匆匆从月门处进来,叩开了门。庑廊下的动静,终于惊动了江晚芙,她被惊得动了一下,就被陆则抱住,他的肩膀宽厚,胸膛是温热的,结实有力的臂膀,给她一种很安心的感觉。 江晚芙缓了一下,慢慢坐起来,轻轻地问,“夫君,怎么了?” “我也不知。”陆则摇摇头。今晚守夜的纤云,已经进来点了蜡烛。灯芯被点燃,豆大的火苗一窜,屋里顿时有了亮意。 纤云屈膝,“是常宁护卫长。” 陆则嗯了声,安抚一般摸了摸江晚芙的侧脸,下了榻,抓了架子上放着的黑色大麾,出去了一下。 江晚芙趁着这空隙,便起身吩咐纤云,给陆则准备衣裳,要是没什么事,常宁肯定是不会来后院的。这么一副着急的样子,肯定是出了什么事了,只是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纤云刚把衣裳准备好,陆则便回来了。他的神情倒很寻常,解下斗篷,看了一眼纤云,纤云就规规矩矩出去了。 江晚芙看他回来,就想下榻,脚刚碰到鞋子,陆则几步就迈到跟前,打横抱起她,把她放回了榻上,他低下头,替她理了理碎发,低声道,“宫里出了点事,我要进宫一趟。你安心在家里睡,要是睡不着,叫惠娘来陪你。” 江晚芙一听是宫里的事情,就怕是自己耽误了陆则,也不敢多问了,怕她一问,陆则还要跟她解释。虽说陆则做事,一贯是心里有数,但她又知道,他对她,却是有着超出一般的耐心,就忙道,“好,衣服我已经让纤云准备好了。” 陆则嗯了一声,安抚地摸了摸小娘子的后颈,起身更衣,很快出了内室。 江晚芙被这么一折腾,自然是什么睡意都没有了,索性拥着被子坐着,听着外头的雨声。雨下得很大,打在窗户上,声音很大,还夹杂着几声震天的春雷声。 雷声太响,震得她心里有点慌。 但其实,傍晚的时候,就开始打雷下雨了,她那个时候,一点害怕都没有,靠在陆则怀里,一下子就睡过去了。好像在他身边,什么害怕、惊慌之类的情绪,都会主动远离她一样。 江晚芙胡思乱想了一通,惠娘就匆匆进来了。有惠娘陪着,江晚芙倒是略微有了些睡意,闭上眼,不知过了多久,才睡了过去,只是睡得不深,胡乱做了几个梦。 好像是梦见打雷下雨,她在一个屋里,四周的摆设很陌生,既不是她熟悉的立雪堂,也不是她在苏州曾经住过的院落,什么都是陌生的。 她在给什么人烧纸钱,铜盆里火苗窜动着,做成铜钱样式的纸币,被火舌一灼,立刻烧得只剩下灰。有夹杂着雨水的风吹进来,吹在她的脸上,很冷,甚至是有点疼的,但她好像没感觉一样。 江晚芙有点茫然,她在给谁烧纸钱啊? 这个梦很快结束了,几乎是没有间隔的,江晚芙接着做了第二个梦。 她看见自己,坐在梳妆镜前,一个仆妇站在她身后,替她梳着头发。江晚芙想看看那个仆妇是谁,却好像不能动,直到仆妇给她梳好头发,扶她起来,她才看见那个仆妇的样子。 她是没有脸的…… 虽然梳着妇人的发式,但整张脸都是模糊的,她看不见她的眼睛鼻子和嘴巴,但却听得到她的声音,细细的声音。 云鬓楚腰 第85节 “娘子要保重身子呢……娘子是双身子了,要多吃些……最好是生个男孩儿,男孩儿传宗接代,娘子总有个依靠……男子的宠,也就是那么一回事……也是可怜……” 江晚芙听得云里雾里,那个仆妇见她不听,像是要伸手来捉她,那张没有五官的脸,靠得越来越近,她惊惧之下,朝后退了几步,撞在梳妆台上,一抬眼,她看见镜子里的自己。 她和那个仆妇一样,也是没有脸的。 …… 江晚芙从梦里惊醒,帐子里是黑的,她忍不住喊了声惠娘,惠娘听见动静,立马撩了帘子,捧着蜡烛凑了上来,看她面色惨白,忙问,“夫人可是梦魇了?” 江晚芙点点头。她都回忆不起,自己究竟做了什么梦,但应该不是什么好梦。 惠娘是伺候她惯了的人,知道她有梦魇的毛病。夫人刚走那一会儿,也是这样,一躺下去,就被吓醒,要么就烧得人事不省,那个时候,老太太整宿整宿抱着孱弱的小娘子,连眼睛都不敢合一下。 惠娘放下蜡烛,取了帕子来,细细给自家主子擦了额上的汗,哄她躺下。雷声阵阵,雨也丝毫不见小,江晚芙闭上眼,闻到被子里有陆则身上的味道,淡淡的墨香。 …… 陆则出府的时候,雨下得正是最大的时候。虽撑着伞,但等他入宫,肩上和衣摆也早就湿透了。 他直贯而入,衣摆落下的雨水,淅淅沥沥打湿了地面,往日对他恭敬的高长海,今日却没有给他换衣的机会,只顾得上引他入内。高长海边走,边低声道,“……陛下惊梦,梦中长呼有人弑君,奴才说要叫銮仪卫前来护驾,陛下却不许,只命奴才请世子爷入宫……” 短短几步路,高长海匆忙将话说了。 陆则也不作声,径直入了主殿,来到龙榻之前,屈膝跪了下去,沉声道,“陛下。” 宣帝见他,如见救命稻草,急呼他到近前。陆则上前,梁宣帝便摒退太监内室,深呼一口气,叫了陆则的字,“既明。” 陆则定声道,“臣在。”他没有问,梁宣帝究竟梦见了什么,以至于他如此惶惶失措,面色不安,陆则只是沉默了会儿,道,“臣守在此处,陛下安心歇息便是。如有擅闯者,必定踏过臣的尸首,才能得见陛下。” 梁宣帝听了这话,倒是安心不少。他闭上眼,想起自己去东宫的所见,他看见太子用鞭子抽打着內侍,这便也罢了,他其实有所耳闻,太子于色上,多有不德之处,多次犯错,也是在这上头栽了跟头。但太子口中所说的那些话,却令他震怒而胆寒。 “父皇已经老了,那位置,迟早是孤的。到那个时候,孤看还有谁敢看孤的笑话!关着孤的,笑话孤的,孤一定杀光他们!” “贱人,怀了又如何?!生得下来再说吧!” ……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回到殿里。內侍送了钦天鉴的折子来,他才想起,白日里的时候,他因万贵人有喜一事,命钦天鉴观天象,卜算万贵人腹中龙胎能否平安降世。 前头那些冗长的话,梁宣帝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最后那个“险”字。明明御医说,万氏的怀相很好,龙胎很稳,白日里那样摔了一跤,都没半点落胎的征兆,这个“险”字,岂不是正隐隐印证了他先前所见。 太子性情暴戾,对尚在庶母妃腹中的胎儿,都想痛下杀手,仅仅只是因为,万氏有喜的消息,盖过了皇太女生辰宴的风头。 连兄弟之情都不存半分的逆子,对他这个父皇,难道能有什么恭谨。他关他禁闭这么久,只怕他早就恨不得他赶紧死了,好给他腾位置了! 连那等忤逆的话,都说得出口。 梁宣帝闭上眼,手牢牢抓着陆则的袖子,他渐渐合眼睡了过去。帝王的气息,逐渐变得平稳,陆则垂下眼,定定看着帝王的脸,大抵是受了惊吓的缘故,气色不好,往日被养尊处优出的贵气所遮盖的老态,暴露无遗。 舅舅的确是不年轻了。 他不是那么绝情的人,如果太子不是刘兆,他不会这么离间父子亲情,至多拿捏住权势,做一个权臣。不过,现在也来得及,只要废了太子,舅舅虽不年轻,但也不算老,既然能令万氏有孕,哪怕万氏生的是女儿,也无妨,有第一个,就会有第二个。届时皇子年幼,他自然会扶持刘皇室。 毕竟是他的舅舅,是母亲的母家。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废了刘兆的太子之位。 事情比他想象的要顺利许多,他本来以为,刘兆再暴戾,父子几十年,先前那些大错小错,陛下不都一概容忍,甚至替太子遮掩了,毕竟,除了刘兆,没有第二个太子了。大概连刘兆自己都觉得如此,所以放肆至极。 天家的父子亲情,哪里比得过至高无上的权势。 连徐徐图之,都不必了,皇帝的多疑,从来都是刻在骨子里的。 …… 天边一抹晨曦,逐渐照亮了殿内。下了整整一夜的雨,终于停了,屋檐上时不时还淅沥滑下几滴雨。 梁宣帝醒了过来,觉得身子疲乏不堪,犹如一个重重的布袋子,装满了沙石,沉甸甸的,却生怕哪处漏了。 察觉到皇帝醒了,陆则微微躬身,扶帝王起身。宣帝看到陆则,顿了顿,才想起来,是自己昨夜匆忙诏他入宫,陆则便这样守了他一整夜。 念及此,宣帝的神情柔和了些,拍拍他的手臂,“熬了一整夜,快回去歇息,免得皇姐担心你。” 说罢,便叫了內侍进来。催促陆则回府,又特意叮嘱,“今日不必去刑部了,朕让人去刑部说一声。” 陆则行礼应下,语气恭敬,“是。臣告退。” …… 双胞胎满三个月的时候,陆书琇就带着孩子回了娘家。江晚芙作为嫂嫂,自然是要去陪着说话的。 双胞胎养得很好,一点儿看不出当时生出来的时候,有多艰难,险些连怀着他们的母亲都熬不过去了。手臂肉呼呼的,跟藕段似的,白白净净的。兄弟俩性情还迥然不同,大的沉稳却倔强,除了母亲和嬷嬷,谁都不让抱。小的虽动不动就哭,却比哥哥好糊弄,只要吃饱喝足,抱得舒服,谁抱他,他都乐个不停。 陆书琇抱着大儿子,示意嬷嬷把小儿子递给嫂子,朝江晚芙道,“二嫂抱抱他,这小子是个挑的,只喜欢生得好看的人抱,我那屋里的嬷嬷和丫鬟,被他折腾得不轻。” 江晚芙笑了笑,就接到怀里,暖呼呼一团,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盯着她看,倒真像陆书琇说的,他再看她生得好不好看一样。 她也只抱了一会儿,便把他还给了孩子的外祖母。庄氏如今可疼两个外孙子了,心肝肉疼的,要不是周家不答应,她恨不得接到府里来,亲自养着。 看母亲这幅样子,陆运在一侧玩笑道,“瞧母亲这喜新厌旧的模样,如今眼里只有我两个小外甥,再没有我了!从来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哟……” 说着说着,陆运还唱了起来,惹得一众女眷笑得不行,陆老夫人还指了指他,“你们瞧瞧他这个样子,谁管得住他呀!” 庄氏也笑着瞪了儿子一眼,朝自家婆母摆手道,“娘,我可管不住他,就是个皮猴子。等他媳妇进门了,让她管去!” 上个月,陆运正式定了亲,定亲的对象,自然就是他自己中意的那位六娘子。不过人家虽答应了婚事,却没把婚期定得太近。也是凑巧,陆运观政之后,恰好在他准岳父手下做事,被分去了户部。 陆书琇也笑,笑过之后,却是关心起了娘家的事情,“我听公公回来说,蒙古那头好似有变,朝堂上整日整日地吵,大伯可还平安吧?” 她嫁到周家了,刚开始的时候,可能还做过恩爱眷侣的梦,但自生产的那一日,她就想明白了。丈夫是靠不住的,唯有娘家,卫国公府好,她才会好。 提起蒙古,屋里的气氛显然有些低迷。陆则正在喝茶,见状开了口,“父亲早有安排,边关总是无碍的。” 陆书琇也发觉自己这话,可能惹得祖母发愁了,忙道,“那就好。” 一旁正拿着手边的络子逗弄双胞胎的裴氏见状,开口想要缓和气氛,道,“……我也听说了些的,不过都是小道消息。仿佛是为着那位和亲的明淳公主的去处,老可汗没了,陛下怕是想接明淳公主回来……” 庄氏也帮着自家女儿,全然没察觉到什么,道,“蒙古和咱们汉人不一样,有父没则妻后母,兄亡则纳厘嫂的做法,这谁受得了啊,连伦理纲常都不讲了。” 接下来的话,就有点绕远了,说到什么蒙古有一种用牛乳羊乳做的茶,叫什么“苏台茄”。 江晚芙一边剥着松果,一边漫不经心听着,剥得指甲有点疼,正想不吃了,就被陆则塞了一小把剥好的松子肉,一颗颗都是饱满的。 她抬眼看陆则,却见他递了松子肉后,拍了拍手上的碎屑,面色如常继续同陆三爷说着话。 江晚芙便低头看了眼手里的松子肉,一颗颗捻着吃,接下来,唇边便一直带着淡淡的笑意。 一旁的裴氏,侧身放茶杯的时候,恰好看见两人这点小动静,顿了顿,由衷地生出了点羡慕的心思,陆致待她虽然也好,也并不纳妾收通房,可两人之间,终究还是像隔了什么一样,很多时候,她看不明白陆致的心思。 正想着,却觉得胸口一阵发闷,她忍了一下,还是没忍住那股恶心,呕了一下。 “呕——” 第112章 在座的,除了江晚芙和陆书瑜,都是有过生育经验的妇人,一看裴氏的反应,便猜出了一二。还是陆老夫人指了个通医理的嬷嬷,一行女眷进了隔间,给裴氏摸脉。 嬷嬷上前,细细摸过脉,屈膝道,“大少夫人这是有身孕了。” 这话一出,众人自然是满口道喜。就连陆老夫人,也是极高兴的,有子嗣即将诞生,对陆家而言,总归是锦上添花的事情。她也柔了面色,特意叫了陆致来隔间,叮嘱道,“你媳妇如今有了身子,你可要照顾好她了。” 陆致听了,也只是怔了怔,站在一众女眷中间,只温润应下,“是,孙儿知道。” 这样一来,老夫人自是不许裴氏作陪了,看她脸色苍白,便叫她身边的丫鬟,扶她回明思堂。 裴氏被扶着站起来,她也才刚刚反应过来,虽有喜了,却并不张狂,看陆老夫人和蔼叮嘱陆致,叫他陪她回去,裴氏连忙笑着摇头,十分体贴贤惠地道,“……祖母,我自己回去便是,也没几步路。” 说完,她忍不住看了眼陆致。陆致的视线,却并不在她身上,听了她拒绝的话,他也没有说什么,朝她看过来,温和点头,“那我安排人送你。” 这个反应,令裴氏心里有些失落。却不敢在众人面前显露,她虽才作新妇,却也是知道的,陆致的反应很正常。母亲怀妹妹的时候,父亲也只是过问了几句,扭头就去了姨娘屋里了。况且,小姑子还在,陆致怎么也不好抛下归家的妹妹,特意陪她回去,来来去去的,也有些麻烦。 这种事情,男子除了嘴上说几句,也帮不上什么忙的。 这般想着,裴氏便也不失落了,同长辈们说了一声,叫丫鬟扶着出去了。 裴氏走后,众人自然还是陪着陆书琇。她今日毕竟是主角,还有那一对双胞胎,被奶嬷嬷抱进屋里喂了奶,又抱出来,肚子鼓鼓的,很给面子地陪着长辈们,不哭也不闹,实在很是讨人喜欢。 到下午的时候,周姑爷来接媳妇儿子,被婆子引着过来了。 这算是江晚芙第二次见陆书琇的夫婿周玉,人如其名,周玉生得还是很温润的,笑眯眯地,穿着身宝蓝色带澜边的锦袍,他进来拜见老太太,道,“……阿琇带儿子回来,我原该陪着了,叫我娘训了一通,说我要是在,阿琇就不自在了,非拘着我,不叫我出门,这不,瞧天要黑了,她倒催我出门了,说惦记两个小的了。” 因为上次的事情,陆老夫人和庄氏几个,对周家明显有些不快的。但周玉实在生了张讨长辈喜欢的脸,说话做事也实在得体,三两句,就哄得丈母娘脸色缓和了。 来了男客,虽是姑爷,但也不能坐在一处了。陆二爷就领着儿子、侄儿、女婿们,一起去了花厅。 陆书琇倒是一直端坐着,面上带着淡淡的笑容,见周玉走了,也只低下头,摸了摸儿子的手心,看见出汗了,就拿汗巾给他擦了。其实也谈不上心寒,就好像一下子看开了,和离是不可能的,她和周玉分开,不过是赌一口气,苦的是儿子,恐怕连祖母和母亲,都不会支持她,又不是犯了什么宠妾灭妻的大错。 有了儿子之后,周玉连常去的那两个通房那里,都去的很少了。但她反倒懒得管了。 苦也吃了,孩子也生了,再叫她和以前那样,一门心思地对他,她是做不到了。 …… 陆二爷心里还是有气的,虽不能真的怎么样周玉,但小小教训一下,替女儿出一口气的心思,他还是有的。他是长辈,就算明目张胆灌周玉的酒,周玉当女婿的,也不敢跟泰山大人翻脸,自知理亏,他也喝得十分爽快,几乎是来者不拒了。 等到陆二爷终于出了气,周玉也已经站都站不住了,还是陆运好心,搀了他一把,叫了自己的侍卫,扶周玉去马车了。 陆书琇也起身,辞别长辈们,庄氏不舍女儿,还要送她,一直送到侧门,屏退丫鬟们,庄氏拉着女儿的手,“你跟姑爷……” 庄氏想问几句,却又欲言而止,她自己尚且日子过得稀里糊涂,还差点连累了两个小的。还如何教导女儿呢? 陆书琇倒是没什么,摇摇头,轻描淡写道,“娘,您放心,我们还是好的。自打有了哥儿们,公公看重孙子,我婆婆现在也不压着我了。只要家里好,我在周家还能过得差了?您放一百个心,倒是二嫂。”陆书琇顿了顿,觉得自己这话有点多余,却还是说了,也是她的一番心意,“二嫂先进门,却叫大嫂赶在了前头,她身上的压力定然不小。二嫂是救了我和哥儿三条命的,您在家里,也帮着二嫂些。” 她在家世上,总比二嫂强几分,嫁了人,照样要受委屈,险些连命都丢了。二哥再看重二嫂,后宅子嗣的压力,他也不能替她扛了。 庄氏点头应下,“娘知道,娘不是糊涂人,你二嫂对你们娘仨有恩,我记着呢,不会忘的。” 陆书琇点点头,奶嬷嬷抱着双胞胎,丫鬟扶着她上马车,她看了一眼站在马车边上的母亲。记忆里的母亲,总是说一不二、风风火火的,管着中馈,带着股傲气,今天再看到母亲,她好像老了些,没有以前那种气势了,乌黑的头发,也有了几缕银丝了。眼睛忍不住一湿,“您回去吧,别送了。保重身体,我有时间再带着哥儿们回来看您。” 庄氏“哎”了一声,却还是没舍得走。等到马车走远了,她才也转身走了。 周家的马车里,周玉闭目养神着。等到马车走了一段路,他睁开眼,看见妻子坐在另一边,眼睛还有点肿,心里一软,伸手过去,“别难过了,我同母亲说,以后多陪你回来。” 陆书琇看了一眼周玉,神情有点淡淡的,微微低下头,轻轻应了一声,“嗯。” 周玉听妻子这一声矜持的“嗯”,可能是喝了酒的缘故,有点情动。其实他知道,母亲为了生产那日的事情,其实是生气的,否则一个当家的太太,也不至于拉着他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他当儿子的,总不能全然不顾生他养他的母亲,所以陆书琇前脚说要回娘家,后脚舅舅就来了,他也就没有陪她。 本来母亲也不许他来接的,但他半真半假的哄她,说陆书琇的二哥陆则,那位受陛下信重的卫世子,奉命重整京师三大营,陆家的圣宠如今可是不得了了,他哪怕不是为了接陆书琇,也该来拜见拜见自己这个大舅子。母亲才松了口,不再拉着他抹眼泪了。 不过,他虽哄了母亲,但话却是不假的。 陆家的权势,怕是还能更进一步,当爹的守着边关,几十万的大军,当儿子的,又要重建京师三大营,真要建成了,这里里外外的,可就真的全被一个陆家给把持住了。 云鬓楚腰 第86节 只是,是鲜花着锦,还是烈火浇油,谁分得清楚呢? 周玉闭眼想着,有些出神。 …… 江晚芙回到屋里,就把惠娘叫了过来,把刚刚写好的单子递给她,吩咐道,“惠娘,你等会儿开了私库,照这单子上的名目,取了补品。明日看祖母、婆母和两位婶婶送了,你便带人送去明思堂。” 惠娘接过去,低头看了看,纸上满满当当写了一整面。什么人参燕窝,那是肯定有的,再就是补气血的当归、党参什么的,也都是上好的药材。惠娘收进袖子里,就退出去了。 江晚芙就拿过姚晗的课业检查,本来是白日里看的,结果小姑子来了,她要作陪,就给落下了。看了有一会儿,陆则便过来了。 他最近很忙,自从上次深夜进了一回宫,就格外地忙碌。今天也是,还要抽出时间,陪回家的妹妹。江晚芙一看见他进来,便把手里的事情放下了,主动迎上去,仰着脸,仔仔细细看他,发现他眼下有些青,便很心疼他,甚至有点气皇帝。 说是舅舅,使唤起外甥来,也是丝毫不见得手软。当然,这种话,江晚芙自然也就是心里说一说,嘴上只温声细语道,“你去躺一会儿,等会儿晚膳的时辰,我再喊你。” 陆则最近的确有些累,却不想进屋躺,便只懒懒道,“不想进屋。” 江晚芙想了想,就叫纤云抱了绒毯来,铺在炕上,再把炕桌去了。陆则这才躺下,不过片刻的功夫,便睡了过去,只是看着不是很沉。 江晚芙一只手被他握着,也不敢动,又腾不出手去干别的,索性也什么都不做,靠着迎枕,微微低下头,仔细端详着男人的眉眼。真是有些累了,往日那么强势的人,也不硬撑着了,一下子就睡着了。 她心里心疼他,却好像又不能帮他什么,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让他为自己操心。抱着这样的念头,连怀孕的心思都淡了些,他正是最忙的时候,她要是有孕,以他的性子,又要操心她了,朝堂上的事情,府里的事情,都是他扛着的。 上回陆二爷手上的事情,出了纰漏,被揪着不放,也是他熬了好几晚,才把难关给度过去的,还有别的,就不一一说了。 他是世子,国公爷不在府里,有什么事,别人就理所当然地来找他,但他也是个人,又不是铁打的,也会有累的时候。 就这样吧,江晚芙想,孩子的事情随缘吧,来了她也不怕,不来也不着急,至于那些压力,谁身上没有压力,她也不是那么没用的人,什么都要陆则护着。 有的时候,她也想护着他的,哪怕是一点点也好。 第113章 第二天,惠娘就带着丫鬟,把补品送去了,回来跟江晚芙回话,说,“大少夫人像是有些孕吐,是她身边,一个姓高的嬷嬷,出来接待奴婢的。还传了大少夫人的话,说等好些了,再来谢您。” 江晚芙也就是一听,东西送出去就行了。妯娌之间,能和睦相处就可以了,真要处成什么姐妹,这要看缘分,她倒并不强求什么。 她点点头,开始叫仆妇把帐子撤了,快入夏了,原来的帐子就显得有点厚重了,拆下来,换了葱绿绣兰草蟋蟀图的纱帐,帐钩也换了套竹制的,四角悬了驱虫的香囊,没要有挂流苏的,这么一换,看上去就凉爽多了,一下子就有夏天的感觉了。 既是换了帐子,江晚芙索性把屋里其它布置一起张罗了,仆妇们进进出出,忙得不可开交,忙了一上午,总算把忙完了。江晚芙满意看了圈屋里的摆设,菱枝跑进来,兴冲冲的,指着庭院里的葡萄架,跟她说,“奴婢刚刚看见,院里的葡萄藤结果了。” 江晚芙出去看,果然是结了一小串,和她平日里见到的不大一样,果子很小,一簇簇的小珠子,藏在叶子里,又还是青的,不仔细看,还真发觉不了。 “等结好了果,到时候跟你们每人分一串。”江晚芙看得心情很好,笑眯眯地道。 惠娘是红着眼睛进来,江晚芙都还没发现什么端倪,还指着那小串不起眼的葡萄,给惠娘看。惠娘也顾不得看,眼睛是红的,脸上却是笑着的,道,“……小郎君来了呢……” 江晚芙还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惠娘说的小郎君是谁,等看到被引进来的江容庭,才反应过来,江容庭却已经疾步上前,笑眯眯喊了声。 “阿姐。” 江晚芙听了这一声阿姐,差点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她赶忙拉着江容庭进屋,惠娘都不用她吩咐,自己便去泡茶了。进了屋,江晚芙上上下下把人打量了一番,“……长高了,也瘦了些。”说着,又忍不住埋怨,“怎么不说一声,我也好去接你。” 江容庭倒是很配合,由着长姐看。面上露出温和的笑,虽还有些稚嫩,但已经是个小男子汉了,他不急不缓答着长姐的话,“……正是抽条的年纪呢,我平日里也没少吃的,一日三顿都不落的,阿姐别不信,我把云岩叫过来,让你问话可好?” 云岩是江容庭的书童,也是惠娘跟陈管事的儿子,一直跟在江容庭身边伺候笔墨。 “至于没提前说,”江容庭倒是摸了摸鼻子,“是我叫姐夫先不跟你说的,我是坐船过来的,姐夫给我的信里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我也觉得是,以往只是闭门造车,埋头苦读,连柴米油盐什么价,我都是一问三不知。这回我一路过来,也不赶路,船开了就走,船停了就下船去,看卖鱼的老叟,替人洗衣的老妇,码头扛包的男人……以前看书里说天下苍生,只觉得很大,现在才知道,什么是苍生。” 江容庭说这话时,脸上有着悲悯的神情。江晚芙认真听着,忍不住想,阿弟真的是长大了……她再也不好像以前那样,把他当孩子看了。 惠娘泡了茶进来,江晚芙就不叫她伺候了,放她去跟儿子云岩说话。 惠娘自然是高兴,当娘的哪有愿意跟儿子分开的,但他们一家都是江家家仆,老太太和先夫人,对他们一家是有恩的,且儿子跟在小郎君身边,吃穿不愁不说,小郎君又是念旧的人,往后肯定要重用他的。 惠娘高高兴兴应下,换了菱枝跟纤云来伺候,她抹了眼泪,就退出去了。 纤云和菱枝也是从在江家起,就伺候江晚芙的,对江容庭也是十分熟悉,欢欢喜喜朝他福身见礼。那时在江家,她们可是都把小郎君当救命稻草的,娘子再厉害,也是闺阁女子,既不能出去做生意,也不能科举入仕,连婚事都要长辈做主,可小郎君不一样,他跟娘子是嫡亲的姐弟,往后是能给娘子撑门面的人。 江容庭也跟纤云和菱枝打了招呼,还给她们一人一盒香粉,道,“船途经济南府的时候,我下船看见个卖香粉的老媪,觉得还不错,就买了。云岩那里还有些,两位姐姐替我给其他人分一分。” 纤云恭敬含笑应下,两人又屈膝谢过江容庭。 姐弟俩也没怎么叙旧,短短说了一会儿话,江晚芙就带上弟弟,去拜见老太太了。陆老夫人倒是还记得江容庭,她人虽年纪大了,记性却还很不错,想起那会儿阿芙还没进门的时候,她这弟弟跟着父母来府里,小小年纪,便既规矩又机灵,不比世家郎君差什么。 旁边嬷嬷还提醒她,道,“先前世子爷说,咱们二少夫人的弟弟考府试得了案首的,就是这个吧?” “可不是麽,”陆老夫人点头,叫了江容庭到身边来,喊他坐下,待他如自家后辈一般,同他道家常。 江容庭虽年纪小,可言谈举止,都很得体。大抵老人家都喜欢俊秀的小郎君,且还是念书厉害、懂事知礼的。 听到江容庭要去江宅住,陆老夫人自然是不答应的,道,“哪有叫你一个孩子,自己出去住的?就是你阿姐答应,我也不点头的。”说着,点了身边的嬷嬷,道,“你带人去拾掇个院子出来,丫鬟从院里挑,选规矩好的、手脚利索的……” 嬷嬷也点头应下,江晚芙拦都拦不住,只好替自家弟弟谢过老太太,“那孙媳替庭哥儿谢过祖母了。” 陆老夫人笑呵呵,“你叫我一声祖母,还言什么谢,不平白生分了去?” 等到傍晚的时候,陆老夫人还特意在福安堂设宴,连陆二爷几个都喊来了,说要给江容庭接风洗尘,江晚芙自然是觉得有些兴师动众,阿弟一个晚辈,她自己在立雪堂摆个小宴,也就算了,怎么好叫长辈们来的。 但耐不住陆老夫人坚持,便也还是设了个小小的家宴。 因男子们免不了要喝酒,便分了两桌,男人们一桌,女眷们一桌。人到齐了,江容庭还特意过来女眷这边敬了酒,穿着身江晚芙跟他准备的石青圆领锦袍,腰间系了一枚宝相花玉佩,模样周正讨喜。 陆老夫人乐呵呵应了,道,“去吧,就当在自己家,别觉得拘束。” 江容庭含笑谢过老太太。江晚芙顺势起身送他,低声叮嘱了几声,“别逞强,喝不下就喝不下,别弄得自己不舒服,知不知道?” 她是看得出的,阿弟这一次来府里,表现得得体体面,简直算得上面面俱到,但并非是他本性喜欢出风头,不过是为了给她长脸而已。他们姐弟相依为命十几年,她怎么看不出他的心思?虽觉得心中暖暖的,可到底是放心不下,怕他一个小人家家,硬要逞强。 江容庭只比长姐高一些,见长姐低声絮絮叮嘱着,也不像一般少年郎那样,厌烦长辈的念叨,相反,他垂着眼睛,听得很认真,几乎是一个字都不舍得错过,等长姐说完了,他才应她,“好,阿姐,我知道了,你放心,我不会喝多的。” 他说完,江晚芙就陪他出去了,一出门,江容庭先喊了声“姐夫。” 江晚芙抬头,才看见陆则也在。他冲江容庭点点头,道,“我过来看看,跟祖母敬过酒了?” 江容庭以前是有些怕自己这个姐夫的,出身高门不说,能文能武,性情又有些冷。且姐姐是高嫁,他总怕姐夫什么时候欺负了长姐。离开京城的时候,他最担心的,也是最怕的,就是这个了,后来姐夫跟他写信,指点他课业,他还很受宠若惊了一阵子,慢慢地,才接受了姐夫虽然冷冰冰的,但实际上却很关照他的事实。 再后来,姐夫又是找人指导他,信里又偶尔提到阿姐如何如何,不是那种刻意为之,就是那种下意识提起的,只言片语,却看得出,姐夫应该是对姐姐很上心的,他便也慢慢地崇敬起,自己这位做什么都很厉害的姐夫了。 江容庭忙站直了些,语气虽恭谨,却也不显得生疏,“敬过了。” 陆则双手负在背后,朝他点点头,“那你先过去吧,我跟你姐姐说句话。” 他说这话的时候,一点都不显得心虚,大大方方地赶人,闹得江容庭莫名冒出了一种,自己才是多余的那个的感觉。但明明阿姐是来送他的啊? 想归想,江容庭嘴上倒是很有眼色地道,“好,阿姐,姐夫,那我就先过去了。” 江晚芙刚刚看陆则这么说,还以为他真的有什么事,要同她说,等江容庭走了,她就朝院里的他走过去,仰起头看他,轻声问,“夫君找我什么事?” 陆则身上有点淡淡的酒味,大概是刚刚喝了点酒的。夏天天黑得晚,此时院子里也没有彻底黑下来,但灯笼却已经挂上了。隔窗里透出柔和的光,有趋光的小虫,闷头撞在窗纱上。 江晚芙看男人没有反应,有些疑惑地“嗯”了一声。 下一瞬,垂在身侧的手,就被一只大手给轻轻握住了。陆则握着她,就没有别的动作了,两人的手心贴在一起,亲密无隙的,十指相扣,眼下虽不是炎炎夏日,可也还是有些闷热的,这样握着,扣在一起的手,很快就生出点潮热了。 江晚芙本来大大方方的,脸上莫名也有点发烫,幸好没有旁人在,只有她跟陆则。她抿抿唇,深吸一口气,忽略掌心的潮热,低声道,“你也不要多喝,醉酒伤身,尤其是空着肚子。等会儿过去了,你先吃几口菜,垫垫肚子。” 陆则答得倒是很快,“好。”但却不见他松手。 再这么拖下去,等会儿祖母要叫人出来看了,江晚芙自然是丢不起这个人的,也怕毁了陆则在众人心里那个运筹帷幄世子爷的形象,便开口柔声道“你快过去吧,别叫二叔他们久等了。我也要回去了呀……” 陆则还是点头,“好。” 这回倒是松开手了。离去之前,又握了握她的指尖,细细的,尖尖的。其实他过来,倒真不是想做什么,只是来接江容庭的,但看到她了,又有点不想走了。是他安排江容庭来京城的,但人真的来了,看见她为了旁的郎君,哪怕是亲弟弟,忙里忙外,注意力都在江容庭身上,他心里又不舒服了。说得直白些,就是醋了。 但他自然不会直白地说,自己吃醋了。那太幼稚了,他年长她几岁,本来该照顾她的,怎么还要反过来,叫她照顾他的情绪? 更何况,就是弟弟而已。 陆则在心里朝自己说着,抬起手,理了理面前人的鬓发,替她轻轻挽到耳后,声音温和下来,“你进去吧。我也回去了。” 江晚芙又看他一眼,见他面色平和,和平日没什么不一样,才转身走了。 进了花厅,江晚芙正准备往里走,就看见裴氏站在窗户边上,看见她,朝后退了几步,她愣了愣,不知道刚才是不是被她看去了,不过转念一想,也不是什么见不得的事情,以裴氏的性子,也不会四处嚼人舌根,便也走过去,大大方方地喊了声,“大嫂。” 裴氏反倒有几分心虚,张口就道,“……屋里闷,我过来透透气。” 江晚芙理解地笑了笑,关切问她,“要回去了吗?还是我陪你再站一会儿?” 裴氏忙摇头,“不用了,回去吧,别让祖母等久了。” 她这么说,江晚芙便也点头应,看裴氏没有带丫鬟出来,脚下又不算亮堂,便扶了她一下,搀着她朝里走。进了里间,屋里便亮了,她也就轻轻松开了手。 两人落座,女眷们继续说着话。一直到戌正,陆老夫人才叫了身边的嬷嬷,道,“你过去跟二爷说一声,该散了。明早还要去衙门呢,别喝得烂醉,误了正事。” 嬷嬷过去,过了一会儿,就回来了,道,“二爷说知道,奴婢瞧着,爷几个都还好,是喝了些,但没醉。醒酒汤已经送过去了。” 陆老夫人便满意地点点头,转过脸,朝庄氏道,“老二最近行事稳重多了。” 庄氏不知道说什么好,陆二爷最近的变化,她也看得出,换了以前,他肯定是要喝得烂醉的。但这和她有什么关系呢?一把年纪了,她还要去管他吗?索性便笑了笑,无所谓地道,“您说的是。” 老太太起身,众人送走她,又送走永嘉公主,剩下的才自顾自散去了。江晚芙跟裴氏倒是同路,两人都要过去接人,江晚芙是去接陆则和弟弟,裴氏则是去接陆致。 到了侧厅外,小厮们打着灯笼,搀着几个爷出来。 江晚芙等了一会儿,便等到陆则和阿弟了。两人果然都没醉,也没要小厮搀着,走路稳稳当当的,江晚芙才松了口气,迎上去,先看了看弟弟,闻到一股酒气。 江容庭有些心虚,朝后退了退,有些羞赧道,“阿姐,我身上有酒味,别熏着你了。” 江晚芙摇摇头,叫了立雪堂的小厮,“你搀着舅少爷些,注意脚下。” 她再去看陆则。也是一般,神智清醒,但眼睛瞧着,比平日水润了些,湿漉漉的,什么沉稳啊威严啊,也就看着能唬唬人。她上去扶他,主动握住他的手,刚要开口说话,就听身后传来一阵惊呼声。 “大爷——快快,扶着些……” 江晚芙听到是裴氏的声音,忙回过头,就看见果然是裴氏。她俯身弯腰,扶着喝得醉醺醺的郎君,身边一个嬷嬷吓得不轻,一个劲儿地道,“夫人,您小心些,让小厮扶吧。” 江晚芙看她那个伺候的小厮,笨手笨脚的,裴氏身边除了个嬷嬷,也没有带人,正想着要不要替她喊一个小厮过去,就见陆致已经站直了。天有些黑,她没怎么看清,只看到陆致站直了,裴氏也后退了几步,嬷嬷也不再大呼小叫了。 也有机灵的小厮上去,扶住了陆致。看来应当是不要紧了。 江晚芙看没什么事,就回了头,准备带陆则和阿弟回去,还没开口,便见身前人身子晃了一下,脑袋落在她的肩上,虽是落下来的,但力道并不大,倒像是特意卸了几分力气的。 江晚芙没多想,虽在外头,不好意思这样亲近,却更关心陆则的感受,碰了碰他的脸,觉得有点烫,大概是酒气上涌了,“夫君,你不舒服吗?” 陆则闭着眼,淡淡地“嗯”了一声,声音温和下来,“头晕。” 江晚芙难得见这样的陆则,牵了他的手,低声道,“那我们回去吧,回去再睡,好不好?” 陆则也没说好不好,只是靠了一会儿,便站直了。江晚芙便带着两人,从另一侧走了。 回到立雪堂,惠娘知道肯定要喝酒,早就便热水、醒酒汤之类的东西,全都准备好了。给江容庭的院子,还没收拾出来,他就先住在立雪堂的客房。江晚芙不放心他,安置了陆则,叫了惠娘守着,便去看了阿弟。 云鬓楚腰 第87节 立雪堂的厢房不怎么用,一般国公府来客人,也有别的院子给他们住,不会住到立雪堂来。但这里的东西,却是很齐全的,连装饰的梅瓶都有,不知道哪个小丫鬟收拾了,还插了两支海棠花,旁边摆了盆蛇目菊。 她在外间坐了会儿,顺手把弄乱的茶杯给收拾了,江容庭就从盥室摇摇晃晃出来了。江晚芙听到动静,才走进去,江容庭正擦头发,听见动静,回过头,看见是长姐,一下子站得规矩了,喊了声,“阿姐。” 江晚芙皱皱眉,走过去,接过帕子,替他擦头发。 江容庭本来还想婉拒几句,结果阿姐一给他擦头发,他就想到小时候,不舍得推开了。他乖乖坐在墩子上,低着头,方便长姐的动作。 江晚芙边替他擦头发,边道,“你这习惯不好,晚上既洗头发了,就一定要擦干,别总是懒得弄,糊弄一下就算了。湿气入脑,可不是好玩的。你不是小孩子了,我不在你身边,你要照顾好自己……” 江容庭乖乖听着。他今天其实没喝什么酒,就喝了几杯,剩下的,别人要敬他,姐夫就替他喝了。但大概是酒量浅的缘故,脑子还是有点晕,他忍不住低下头,靠在阿姐腿上,忽然就忍不住了,低低叫了声,“姐——” 江晚芙被他这声依赖的“姐”,叫得一愣,以前的记忆,瞬间涌上心头。 祖母刚去世那会儿,阿弟也是这样,靠着她,流着泪,叫她姐姐,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还执拗地道,“阿姐,你别怕,我会好好读书的,我一定会出人头地的。你等等我……” 那个时候,他们两个都难。继母算计他们,是丝毫没有顾虑的。在苏州,他们势单力薄,也不像现在,她背后有个国公府,阿弟身上大小有个功名。那个时候,真的是很难的,用一句相依为命来形容,真的一点都不为过。 江晚芙一颗心都软了,她听阿弟这样喊她,怕他是在家里受了委屈,就问他,“怎么了,是不是在家里受委屈了?” 江容庭摇头,小孩似的啜泣了一下,道,“没有,他们不敢。姐夫帮着我。我就是……就是想你了。怕你过得不好,怕自己考不上,帮不上你的忙,还要拉你的后腿。” 江晚芙听着,手上的动作都停了,摸了摸枕在腿上的大脑袋,声音很温柔,“阿姐在呢。庭哥儿很棒,很厉害,没有给阿姐丢脸。你看,老夫人都很喜欢你,刚才在宴上,他们都羡慕我,说我有一个好弟弟。” 江容庭点点脑袋,“那就好,我好怕给你丢脸了。” “没有。”江晚芙柔声道,眼睛有点湿,鼻子也有点酸。小孩子要是不懂事,家里大人会着急,但要是太懂事了,就只剩下心疼了。 她给弟弟擦好了头发,就叫了个仆妇进来,帮着把人扶到榻上,给他盖好被子。她俯身,摸了摸阿弟的脑袋,动作很温柔,“好好睡一觉。” 她走之前,又叮嘱两个守夜的仆妇,“晚上受累看着些,他年纪小,万一夜里吐了,你们多上心。” 仆妇一起应了,她才走了,回到正屋,就看见陆则还躺在榻上,她走时是什么样的,现在就是什么样的,惠娘看她回来,不用吩咐,就退出去了。 她走过去,还没走到,陆则就像是知道一样,眼睛还闭着,手却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稍稍一用力,她就被拉得,靠到他胸膛上了。 江晚芙简直怀疑,男人这是醉了,还是醒着?她用手轻轻戳了戳他,小声地喊,“夫君?” 陆则懒洋洋“嗯”了一声,终于睁开眼睛了。那双平日里总是沉沉的,让人恨不得退避三舍,极具威慑力的眼眸里,此刻显得有点混沌。他看她好一会儿,就在江晚芙以为他又要睡着的时候,他忽然就开口了。 “那个时候,你父亲说,你在苏州的时候,许多人想求娶你,都有谁?” 江晚芙听得想笑,这是什么话,还很多人想求娶她,她怎么不知道。他居然还这样一本正经问,好歹是刑部尚书,走出去都威风得不行的,别人都要巴结他的。床榻之间,居然说这种糊涂话。 偏陆则一本正经的,她便忍住笑,道,“你别把这些话当真,谁家嫁女不是这样的,就是再差劲,也要摆出一家有女百家求的阵仗不是?我父亲那个人,从来不管后宅的事情的,连我几岁、生辰几何,都未必记得住,怎么会知道,谁想求娶我?就是胡乱说的而已。” 当然,真要算,总是有几家的。 江家在苏州,也算很体面的人家,她平素跟着祖母出入见客,多少也经营了点好名声的。 她还记得,有一回,她跟着祖母去一个姓吴的人家做客,后来没几天,吴家太太就上门了,不过那个时候,她年岁也不大,跟陆致又还有一门不知道成不成的亲事,祖母都没和她说,直接就拒了。她也是刚好过去,听嬷嬷说,才知道的。 至于其他,应当也是有些的。她也没有那么差劲麽。 但这些事,她自己都不当真的,干嘛跟陆则说,还惹得他不高兴。刚成亲那会儿,她还怕他,觉得他喜怒不好琢磨,现在倒是弄得一清二楚了,也知道怎么哄他了。 陆则听了,也不说自己信不信,只慢吞吞地道,“你是我的。” 江晚芙被他说得脸上发热,轻轻“嗯”了一声,反过来问他,“那你呢?有没有谁想嫁给你?” 陆则麽,出身名门,爹是国公爷,娘是长公主,还有个皇帝当亲舅舅,他自己还那么厉害,模样也生得好,怎么可能没有? 但陆则居然摇头,“没有。” “说谎。”江晚芙小声地抱怨。就是哄她,也要找个好点的说辞呀。明明那个时候,祖母还打算跟他说亲,来了好多贵女。她又不会吃那些陈年老醋,骗她做什么? 陆则被怀里人软软的指责声,弄得有点懵。他皱着眉,回想起刚刚自己的话,又仔细想了想,喝了酒的脑子,本就不胜清醒,下意识想起来的,除了那些朝堂上的阴谋算计,剩下的,就都是跟小娘子有关的了。 她带着姚晗在庑廊下念书,她跟丫鬟一起用凤仙花汁染指甲,她给他做衣裳,她低着头给他系腰上的香囊玉佩,她送他出门,他回头看见她站在屋檐下…… 前世的、今生的,画面糅杂在一起,陆则有点分不清,哪个是前世,哪个是今生的,他唯一肯定的,那些画面都跟她有关。 陆则想得头疼,终于放弃了,“不记得了。” 这个答案,比之前那个,也没好多少。男人一般都喜欢拿不记得做借口,这是他们的通病,不想回答,就说自己不记得了。但江晚芙却没生气,抿唇一笑。 要是别人说不记得,她一定会怀疑。但是陆则的话,她却信。大概是真的记不得了。 “算了,那就别想了。”江晚芙抬起手,替陆则揉了揉头上的穴位。老夫人之前赏了她一个嬷嬷,姓白,通医理,她就跟她学了一手,怕穴位找不准,弄得不舒服了,陆则不肯说,她便没敢给他按。如今他这个样子,不舒服肯定是没办法忍的,她就给他按了。 按了有一会儿,陆则就睡着了,看来应该还是很舒服的。 江晚芙收回手,手指用力后,有点酸。折腾了一晚上,白日里又是惊又是喜的,她也累了,洗漱一番,爬上床榻,她躺下去,朝陆则身边靠了一下,他的手下意识就张开了,一只手搭到她的腰上。 江晚芙闭上眼睛,闻到陆则身上的味道,没什么酒气了,只有淡淡的墨香味,心里觉得很安心,一下子就睡过去了。 …… 第二天,陆则醒得很早。几乎是纤云一进来,他就醒了,他看了眼枕边人,示意纤云噤声,轻轻把手拿开,悄无声息出了内室。 纤云抱着官袍,送进隔间,站在门口的地方,也不敢靠近他,“世子,常宁护卫长过来了。” “知道了。”陆则点头,揉了揉眉心,换了官袍,就出了正屋,常宁看到他,就跟上来,低声道,“……刚刚探子来报,胡庸去了太子妃家里。” 胡庸不蠢,皇帝还在,谁跟太子走得过近,谁就是找死。但他还是急了,没办法,他经营这些年的势力,都快被拔得一干二净了。都察院和大理寺又不是吃素的,他稍稍给他们点证据,他们抽丝剥茧,怎么也查得出了。 他还算没急得昏了头,没直接去东宫,去的是太子妃家。可这也没多大区别,帝王一旦生疑,便是杯弓蛇影、草木皆兵。 陆则点头,继续朝前走,“继续盯着。” 常宁颔首,又道,“……还有一事。魏戟想见您。” 陆则脚步一顿,銮仪卫副指挥使魏戟? “……应了。” 第114章 虽是魏戟约的陆则,但以两人如今的身份,自是陆则占了主导地位。冷了魏戟几日,陆则才定了时间和地点,让常宁去传他的话。 常宁见了魏戟,拱手道,“明日戌时,聚福园。” 魏戟听了,面上倒是没什么,还招手要叫管事送常宁,常宁却是摆摆手,从后门处走了,低着头,揣着手,一副普通小厮模样。 管事在门内送走常宁,回来跟魏戟回话,“回爷,人送走了。” 魏戟点点头,却忽的问,“老周,你知不知道,卫世子多大?” 那个被主子叫老周的管事,被问得一愣,想了想,才老老实实道,“这奴才倒是不清楚,不过听说卫世子还无子嗣,应当未过而立之年吧……” “二十有三。”魏戟摇摇头,旋即像是自言自语一样,语气自嘲地道,“你主子我二十三的时候,还只是个小队长。还真是后生可畏,是不是?” 老周一愣,没想到陆则这么年轻,但到底是向着自己主子,就道,“卫世子命好,生下来就是天之骄子。您却是样样都靠自己的。” 魏戟一笑,不再跟老周说什么。他不是自卑的人,但也没到自大的份,谁叫他跟错了主子,站错了队,如今再要给自己讨一条生路出来,也只得把脸面什么的,都抛下了。他倒是觉得庆幸,当时陆则刚到刑部的时候,为了案子,跟他们銮仪卫生了冲突,他看胡庸都让他几分,便也跟着谨慎了些,否则那个时候,就把人得罪死了,哪有今天的一线生机。 胡庸到底老了,糊涂了。 想起他吩咐自己做的事,魏戟神色冷淡了下来。 …… 入了夏,旱涝灾害一下子多了。今年也是稀奇,连京城都下起了大雨,哗啦啦下了一整日,弄得人门都踏不出去。 但江晚芙还是撑着伞,去了趟福安堂。往年这个时候,卫国公府都是要捐赈灾银的,今年估计也一样,她过去跟老夫人请示一下,看是跟往年一样,还是多添个几成。府里毕竟是不缺银子的,像陆家这样的人家,赚银子的门路是最多的。 陆老夫人听她说完,就道,“今年年景不好,添三成吧。我再从自己的私库出三千两。” 江晚芙忙道,“怎么好叫您出,孙媳手里还有些的。” 陆老夫人却拍拍她的手,“不用替我省钱,你手里能有几个钱,攒着自己花用,添些首饰新衣的。”这话说的,倒不像是把她当孙媳妇,更像是当做还没长大的孙女。 江晚芙感念老太太一番疼爱之心,只好应下了。陆老夫人看外头雨小了些,就催她回去了,“趁着雨小,快回去,这雨是下个没停的。”还喊了惠娘进来,叮嘱道,“到了地方,盯着你家主子灌一碗姜茶下去。” 惠娘屈膝应下。主仆俩这才出了福安堂,等回立雪堂的时候,江晚芙果然裙摆鞋袜都湿透了,忙进屋换了,坐回榻上,捧着一碗姜茶小口喝着。姜茶很烫,她又是猫舌头,只敢小口小口喝。 姚晗抱着本书过来找他。下午是他练武的时辰,陆则自己忙起来后,就没那个功夫亲自教他了,便给他挑了个武师傅,手脚功夫很厉害。但今天下雨,就给取消了,武师傅丢了本兵法给姚晗,让他自己看。 绿竹纤云抱着姚晗到炕上,下人又端了糕点和一壶牛乳进来。牛乳本来带着点腥味,不过厨房大师傅不知道怎么弄的,把那股腥味给除了,只剩奶香味了,江晚芙喝了几回,想起把春日里做的鲜花卤子,再用滚烫的牛乳一冲,就是一股子甜香味了。 姚晗很喜欢这个味道,他觉得跟婶娘身上的味道,有点相似,都是那种甜甜的、暖暖的。 江晚芙喝了姜茶,拿过姚晗的书,轻轻念给他听。外头的雨,果然又下得大了起来,天也暗下来,窗纱本来就遮光,屋里就显得昏暗了,绿竹进屋,把蜡烛点上,坐在一边杌子上绕线圈,听着自家主子柔和的念书声,不知道怎么的,感觉都不想站起来了。 这时候,纤云进来了。她去给江容庭送保暖的衣物去了。 江容庭来京城,自然不是来玩的。他人还没到,陆则就已经给他安排好了,休整了几日,就是国子监进学的日子。他跟陆机两个,就一起入学。 昨晚下了一整夜的雨,江晚芙起来后,想到国子监的弟弟,就不放心。就安排了做事最稳重的纤云,去了趟国子监,给江容庭和陆机送了些保暖的衣物鞋袜、驱寒的姜粉之类的,一冲就能喝,也不用烧炉子。国子监规矩挺严,可能是因为学子不是才学过人,就是勋贵官宦人家的子弟,就格外要压着些,怕他们轻浮了去,惹是生非,丫鬟仆妇是肯定不能带的,就是书童,都是不许的,什么都要靠自己。 纤云进屋来回话,“……都送到小郎君和四郎君手里了。……四郎君还说,等他回来了,亲自来跟您道谢。” 江晚芙摇头,想到陆机,那个小小年纪,便表现得十分沉稳的郎君。她看陆运有的时候,还会跟祖母撒撒娇,彩衣娱亲一回,但兄弟里最小的陆机,反而是最沉默,最不起眼的。可能是庶出的缘故吧,虽然三房没有嫡子,他也是养在三婶膝下的,可总归还是不大一样。 “随他吧,要是来了,就领过来。” 她是嫂子,陆机年纪也就跟阿弟一般大,倒是不用可以避嫌什么的。 陆则回来比往日迟些。他进屋的时候,姚晗都已经在炕上睡着了,江晚芙叫纤云拿了毯子来给他盖,小郎君不娇气,靠在江晚芙腿边上,拉着她的衣摆。 丫鬟打了帘子,陆则进屋,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他不像阿芙,养着姚晗,养久了就有感情了,可能他本身也不是个感情多丰沛的人,理智胜过感情,再加上,朝堂上的事情,府里的事情,算计得多了,心肠自然也就软不到哪里去。 但他看见这一大一小相处的画面时,眼神却柔和了下来。 虽不是亲生的,且不是个娇滴滴、生得像阿芙的小娘子,只是个讨人嫌的小郎君,但……感觉也还不错。 江晚芙见他靠近,伸手就去摸他的肩,男人的肩膀很宽,习武之人,摸上去就是硬邦邦的,她也知道他的力气有多大,抱她都是轻而易举,跟抱孩子似的。陆则穿着闷青的袍子,不摸看不出来,一摸上去,就摸出来了,果真是湿了。 她就催他进屋,忌惮姚晗还在,便低声道,“快进去换身衣裳,早就给你准备好了。” 陆则垂下眼,看她仰脸望着自己,明亮眼眸里盛着关心和急切,心头微动,抬手触她面颊,低声应了一声,“嗯。” 陆则进了里间换衣服,江晚芙就叫了仆妇来,把姚晗抱回房间了。陆则出来,一碗姜汤已经摆在炕桌上了,他也习惯如此了,端起来一口喝了,上炕靠着。在湿冷的雨和黏腻的空气里待了一整日,回到立雪堂,回到这间有阿芙的正屋,他才觉得,整个人身上一下子舒服了。 难怪书里都说“美人消磨英雄志,舒适乃是蚀骨刀”…… 他一回来,简直都不愿意去外头了。 江晚芙倒不知道他想什么,但她也看得出,陆则的心事仿佛比以前更重了,身上的担子重了,身居高位,总归是不一样的。 就像她自己,以前做闺女的时候,虽说上头有继母,但实则她一个小人物,除了继母成天想着抓她的小辫子,别人也都不会管她说了什么,做了什么。现在却不一样了,那些夫人们都围着她,虽说个个都是奉承巴结的话,可她就是反而没以前自在了,说什么、做什么,都会在脑子里过一遍,怕一句话就给陆则惹麻烦。 偏偏这些事情上,江晚芙有自知之明,她懂得不多,出不了主意,也帮不了他什么。索性便什么也不提,只想着,至少在家里,她尽力给他一个轻松的环境,不用去想那些正事。 云鬓楚腰 第88节 她便拉着他说话,说的也都是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这几日不是一直下雨,葡萄串都被打得掉了几串。惠娘看得着急,也不知道她从哪里弄了几顶笠帽来,现下倒好,每串葡萄串上盖一个,雨倒是淋不着了,夜里远远看着,可就有点吓人了……” “我今日给阿弟和四弟送了些东西过去,这雨下得,天一下子就冷了。我去看母亲,她都有点咳嗽,不过大夫瞧过了,说不要紧。幸好她没去庙里,否则这样的天,我们在家里都待不住。也不知道这雨还要下多久,再下下去,可要影响地里的收成了……” 陆则听着,时不时开口回答一句,但大多数时候,他只是这么听着,不嫌烦,也不嫌琐碎。 他所有温和,乃至于柔和的那一面,都给予了她罢了。 夜深时分,除了丝毫不见小的雨,砸在屋檐上,发出的声响之外,立雪堂已经从上至下,都彻底安静下来了,所有人都睡得沉沉的,雨天是最适合睡觉的日子。 远处,仿佛一阵地动山摇的动静,从远至近。守门的仆妇看着苍茫夜色,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正面面相觑的时候,一阵敲门声,惊动了她们,仆妇匆匆打开门,常宁急匆匆进屋,伴着他的到来,立雪堂也开始了一阵细微的骚动。 江晚芙是被惠娘叫醒的,不过惠娘叫的不是她,是陆则。 陆则起身,草草听过一句,去次间匆匆换了身衣袍。江晚芙看惠娘一脸慌张,心也跟着提了起来,她边坐起来,边披了件衣服,问,“怎么了?” 惠娘还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道,“西山塌了,埋了不少人,附近几十个村子都被埋了。” 江晚芙听得心惊,她没经历过走山的灾害,但也知道,大晚上的,山塌了,那么多巨石滚下来,这么大的雨,泥沙俱下,房屋都塌了,里头的人,肯定也难活命。 主仆两人一问一答,陆则已经出来了,他走到江晚芙身边,握了握她的手,发觉是冰凉的,就道,“没事,我进宫一趟。” 江晚芙想都没想,直接拉住他的手,张了张嘴,语气有点慌,“陛下会不会……会不会叫你去救灾啊?” 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性的。京城能调动的兵力,其实都不算很多,各个所、各个卫,都要兵力守着,这些是不能轻易调动的。倒是陆则,最近才重整了京师三大营,是目前为数不多可以动的兵力。 陆则摇头,“未必会,也要看情况。放心,我就是去,也会叫人回府跟你说的。” 江晚芙得了这一句保证,虽也还是慌且怕的,但到底人冷静了一些。陛下要是真的叫陆则去,他肯定也不能抗旨的,现下问这个也没用,她镇定下来,点点头,“我知道了,你去吧。” 陆则用力握了握她的手,才松开,大步迈了出去,一出屋檐,常宁便撑着伞跟了上去,牢牢替他挡着。 但江晚芙看得分明,雨实在是大了,就算有伞挡着,他的肩膀,也还是一下子就湿了。 看人走远了,惠娘劝她回屋歇息,江晚芙怎么可能睡得着,索性也不睡了,叫惠娘把纤云和菱枝叫过来,主仆几人开始收拾东西。 不管去不去,先按最坏的打算准备吧,也免得到时候事情落到头上,她们着急忙慌的,什么都准备不齐全。 第115章 陆则进宫的时候,内阁都已经把商议好的折子,递到宣帝跟前了。宣帝正靠着宽大的座椅,头疼得揉着太阳穴,翻看过折子,有些许迟疑,“竟这么严重,刘卿手里的人还不够?” 被点了名的刘荣赶忙上前,他也是冒雨进的宫,形容狼狈,身上湿了也顾不得。他是顺天府尹,正三品的官员,要是放在地方,也是说一不二的存在。但京官地位高,却也难做,什么都是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哪里出了纰漏,连瞒都没法子瞒。 他回话道,“回陛下,此次塌山,与以往皆有不同,损失异常惨重,地动山摇,被掩庶民,数以千计。请陛下明鉴。” 宣帝把折子丢回桌上,有些恼怒,“你还敢跟朕说这些?!暴雨也不止今年一年下,年年有之,何故今年折损如此之巨?你这个顺天府尹,可有事前做好防范?!” “微臣有罪!”刘荣被训斥得汗涔涔,顾不得脸面,一下子跪了下去。他都不敢喊冤了。 张元看了眼刘荣,也觉得有些古怪。刘荣这个人,虽说本事不见得比旁人胜出多少,但行事最是小心谨慎,可能没什么功劳,但也不会有什么大错。且宣帝也说得对,雨也不是今年才下的,以往年年都下,比这大的,也不是没有,按说早该有防范,何故掩埋下去那么多人? 这么大的纰漏,实在不该出现在刘荣的手上。 但他一时,又想不出哪里不对,只得上前一步,拱手道,“陛下,当务之急,在于处置好灾情。西山位于京郊,离内城甚近,如若不稳,怕是会动摇城防。” 宣帝对张元的话,听了进去,点点头,正欲松开,让他才命陆则重整的三大营前去救灾,话还没说出口,殿外又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內侍匆匆进来,手中捧着一封湿漉漉的急件,连擦干都来不及擦干,扑通跪了下去,急声道,“陛下,保定府急报。” 急件呈到跟前,宣帝展开看了一眼,脸色大变。让內侍递给张元,张元扫过一眼,更是刹那变色。 “微臣呈陛下急报:……子时地大震,声响如雷,官民庐舍、村落寺观崩倒殆尽,塌如平地,城中死伤以万计……安肃、容城二城最甚,有地裂成渠之状……” 折子很快传到陆则手里,他迅速一眼扫过,眸中划过一丝了然。难怪西山会塌山,保定位于西,京城数日大雨,山体本就不稳,再加上保定地动,才导致西山塌山。又因西山离得近,消息传得快,而保定府哪怕是急件,递到陛下跟前,也要几个时辰。 保定的事情一出,西山的灾情,便立即显得有些无足轻重了。 保定府外西北为大同、宣府二镇,内又设紫荆关、倒马关,是扼制蒙古南下的重要关口,翊卫京师,自古便是重地之一。保定如有闪失,顺天府就危在旦夕了。 当然,保定的情况,比西山好就好在,保定本身是有兵力的。像紫荆关、倒马关,还有保定内的几个卫所,都留有不少兵力。但问题就在于,保定实在重要,虽大同宣府有陆勤在,但万一呢…… 万一蒙古趁乱南下,宣同失守,那可就是直驱南下,剑指顺天府了。 宣帝沉着脸,片刻后,终于开口,“保定为重,既明,朕想派你去保定,你可愿意?” 陆则没有迟疑,“微臣领命。” 张元看了眼陆则,他也没别的法子了,跟西山比,肯定是保定重要。他迟疑着开口,“那西山的灾情?” 宣帝扶额,“刘荣,朕命你戴罪立功,你可做得到?” 有这样的机会,刘荣自然想,问题是他手里没人,就算去了西山救灾,也是白去。但他今晚已经惹了帝怒了,再推辞的话,不说头上这顶乌纱帽,就连性命,都难保了,为今之计,也只有硬着头皮应下来。他正准备开口,却听一人在他之前开了口。 开口之人是周盛。 “微臣想举荐一人,可协助刘大人。” 周盛一开口,众人都有些惊讶看过去,连张元都朝他看了一眼。一年之前,周盛还不过是吏部的一名主事,普普通通,办事倒是勤勉,但也不算出众,像宣帝这样不怎么管事的,对他压根没什么印象。直到其女周云娥被封为太子侧妃,皇帝才叫内阁拟折子,提他做了吏部郎中。 然后就是胡庸父子的案子,吏部不少官员,下狱的下狱,撤职的撤职,去了一大批,周盛以前不过一个小喽啰,压根没参与其中,又有个女儿被封了太子侧妃,是少数没被牵连的之一。 内阁一看,周盛这些年办的差事,也评得上稳重二字,只是有些不知变通。这样的人,以前自然是不适合在吏部,不过刚办了这样的案子,这样不懂变通的,反而成了合适的。再加上他算皇亲国戚,自然就被挑了出来。 荐他做吏部右侍郎的折子,是张元经手的。他自然也有自己的私心,为着胡庸父子的案子,他们把陛下和太子得罪得不轻,他作为内阁首辅,当然不能和谢纪那般什么都不顾,便只当妥协了。 不过,周盛自升任以来,一直老老实实的,既不招摇,也不张狂,张元对他的印象,倒是不差。 宣帝自然要给周盛面子,顿了顿,道,“噢,周卿说说看。” 周盛便低眉顺目,拱手上前,“微臣所荐之人,是銮仪卫副指挥使魏戟。” 此言一出,殿内霎时一静。 几个月之前,銮仪卫还是京中炙手可热的存在,但自从胡庸倒台,銮仪卫已经成了一艘破船。今天都察院一榔头,明天大理寺一锄子,隔三差五,就以各种理由去抓人,且还都是正当理由。 毕竟跟着胡庸干事的,手上多少有点不干净。其中最被针对的,当然是魏戟了,他是胡庸的心腹,但他最为狡猾,不知为何,都察院和大理寺,至今都没抓到他的辫子。 銮仪卫成了一艘破船,船上的人,人人自危,但老话又说,破船还有三千钉。 张元听到“魏戟”,下意识想反对,但片刻后,回过神来,却又觉得,周盛能提到魏戟,简直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一来,戴罪立功,魏戟和其部下,必然竭尽所能。二来,魏戟其人,确实有几分本事的,而銮仪卫恰恰是能动用且不会影响大局的一支队伍。 他唯一担心的是,陛下用了魏戟后,顺势提出要让胡庸起复。 宣帝倒没想到胡庸,他半夜被吵醒,本就心里烦得厉害,连头都是痛的。一个戴罪立功是立,两个戴罪立功也是立,他是皇帝,当然不能说手里没合适的人用了,只当自己宽容大度。 且西山的事情,怎么比得过保定重要。 宣帝摆了摆手,开口,“就这么办。内阁拟旨,西山灾情,由刘荣以戴罪之身主办,銮仪卫副指挥使魏戟从旁协助。保定府地动,陆则领三大营前去。” 陆则、刘荣等人上前领命,张元迟了一步,也就把话咽了下去,只是狐疑看了一眼周盛。 但周盛也规规矩矩立着,微微佝偻着背,看不出什么端倪。 众人出宫,雨还在下,但天边已经隐隐透出一丝丝的天光了。陆则先去了一趟营地,才回到府里,天还没彻底亮,但立雪堂里众人却都已经起了。 江晚芙正坐在窗户下,她已经带人把行李收拾好了,但也睡不着,思绪纷乱,索性便叫纤云拿了纸笔来,她抄起经书来,一笔一划,她抄得很虔诚,只当给西山受灾的百姓祈福了。雨还在下个不停,纷乱嘈杂的声音里,她听到仆妇的声音,就知道是陆则回来了,急急忙忙起身朝外走。 到门口的时候,正赶上陆则从庭院里走来。常宁给他撑着伞,但也没顶什么用。 江晚芙上前迎他,摸到他的肩膀和袖子都是湿的,二话不说推他进屋换衣裳。“夫君,你先去换衣裳,已经准备好了。” 陆则也没急着说什么,进屋换了身干净清爽的衣裳,手里又被塞了杯姜茶,他喝过一口,看到桌上她抄到一半的经书,已经写了有几页了,娟秀的字迹,他皱了皱眉,“你没睡?” 江晚芙也没撒谎,轻轻点头,“嗯,睡不着,你不回来,我心里慌得厉害。” 陆则伸手,江晚芙就很自然地把手递了过去,两人的手握在一起。男人的手很大,且很暖和,指腹有些许粗糙的茧,是习武留下的。 他握住她的手,顺势拉她起来,带她到床边,抱她到床上,拉过锦衾,盖到两人身上。帐子也落了下来,那副才换上不久的,葱绿绣兰草蟋蟀图的纱帐,将两人与外界隔绝开来。 模糊的雨声里,陆则的声音柔和下来,“闭眼,睡一会儿。有什么事,等天亮了再说。” 江晚芙小声地应了一声,她有点睡不着,雨声太大了,她眼前总是划过那些倒塌的房屋之类的画面,有些触目惊心。陆则没回来的时候,她就一直在想,她是个共情能力有些过于强的人,很容易被这些情绪所影响。但很快,一只温暖干燥的手掌,盖住了她的眼睛。 “睡吧,我在。”她听到陆则沉稳的声音。 江晚芙乖乖应了一声,“嗯”。握住陆则另一只手,终于渐渐有了睡意。 雨还在下,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停。但屋里已经安静下来了,不管是睡着了的江晚芙,还是清醒着的陆则,都无比珍惜着这一刻难得的安宁。 第116章 翌日,江晚芙就知道,陆则要去保定的事了。 是陆则同她说的。屋里一个丫鬟都没有留,本来夫妻俩就起迟了,吃了顿早膳,江晚芙看雨势有渐小之势,心里还觉得高兴,打算把剩下的半卷经书抄完。她做事一贯是有始有终的。 结果她还没动笔,就从陆则口中,听到他要去保定的消息。 她怔愣了一下,片刻后,反应过来,才开始问,“什么时候动身?要去多久,我好给你收拾行李……还有祖母和母亲那里,也该说一声……” 陆则也不着急,一句句回答,“预计是三日后动身,应当不会超过三个月。行李的话,慢慢收拾也来得及。圣旨还未正式下,待下了圣旨,我再去同祖母和母亲说。” “喔……”江晚芙低声应了一声,抿了一下唇。感觉自己好像也没什么可问的,陆则做事一贯沉稳周全,比她不知胜出多少,她想的这些,他肯定昨晚就想过了。 陆则看她这个模样,心里不禁被怜惜之情所填满。他看不得她这个样子,慌乱之后,故作镇定,明明不舍得他走,却还要强作坚强的模样,反比拉着他,骄纵地不许他离开他,来得更惹人怜惜一些。 但保定之行,他不得不去。 除了圣旨之外,他有必须离开京城一段时日的原因。况且,三大营初建,也正好借着这一次保定的机会,练练兵,不上战场历练、不见血的将士,永远不可能成为强有力的利刃。 “阿芙,”陆则伸手过去,握住江晚芙的手。她的手比他小许多,且很软,摸上去像是没有骨头一样,指头尖尖细细的,冬天的时候冷冰冰的,夏天也只是温热。“三个月,不长的。院里的桂花开了,葡萄熟了,我就回来了。” 江晚芙当然知道,三个月不算长。 其实他们成亲,也不过半年多而已,快得像是一眨眼就过去了。甚至在一年之前,他们还不认得,一个在京城,一个远在苏州,天南地北,不知对方名姓,甚至不知道这世上有对方这个人。 可只是半年多而已,她好像就离不开他了。也不是真的离不开,就是不舍得,特别特别的不舍得。 江晚芙忍住心里那股翻涌的情绪,也没有哭,慢慢地抬起眼,语气很认真地道,“你平平安安的回来,三个月,你答应我的,我在家里等你。” 三日后,陆则领三大营动身去保定。江晚芙跟着祖母、永嘉公主等一行人,送行他离开京城,如送走卫国公一样。 人已经走远,连背影都看不见了。 陆老夫人叫众人散去,拉了江晚芙的手,她看着她,她本来以为,阿芙年轻,且夫妻感情甚笃,孙儿此番去保定,她肯定要哭的,结果她表现很好,比她以为的更好。 人前,阿芙表现出一个世子夫人应有的得体和尊贵,并非她刻意强求些什么。而是,在她们这样的府邸里,男人外出打仗,留在家里的家眷,不能显得柔弱可欺。必要的时候,她们要撑起这个家。 云鬓楚腰 第89节 江晚芙见状,主动开口,“我送送您。” 惠娘几个撑着伞,她们走到庑廊下,仆妇们便放缓了步子,落后了几步。 雨还在下个不停,庑廊翘出去的廊檐,成串的雨往下落,几乎连成了一条线。江晚芙看着廊檐下的雨,有些出神。她想到陆则,这么大的雨,路上湿滑,行军不便,幸好她这几日跟惠娘几个,给他赶制了足够多的衣裳,便是要换,也足够了。 陆老夫人看她不说话,倒也很理解,她自己也是这么过来的,感同身受。 一直走到福安堂,两人进了正屋,江晚芙要走的时候,陆老夫人才开口,她握着她的手,那双苍老的眼睛里,是历经世事的沧桑和睿智。她的声音也很温和,不像是长辈的训诫,在淅淅沥沥的雨声里,显得格外的慈祥,让江晚芙想到自己的祖母。 “陆家的男人,没有一个贪生怕死的。你既选了这样的男子做夫君,便要陪他一起走下去。心里越是担心,越不能露出一点胆怯,他们在外,是保家卫国,所以,家里不能乱,知道麽,阿芙?” 江晚芙微微一怔,眼眶涌上一股热意。 她其实一直很敬佩祖母,她嫁到陆家几十年,从送自己的夫君,到送自己的儿子,如今到送自己的孙儿。她永远站在人群的最前面,面带骄傲地,送他们出征,从容镇定,哪怕一言不发,也让人从心里生出一股信服。 她当然要陪陆则走下去的,他做什么,她都会陪着的。 “多谢祖母教诲。”江晚芙后退一步,屈膝福身,“阿芙知晓了。” 陆老夫人看她神色,终于颔首,轻声道,“好,回去吧。别淋雨……” 江晚芙应下,服侍老太太躺下小憩,才出了福安堂。回立雪堂,衣衫到底是湿了,她进屋换了身衣裳,再出来的时候,走到窗户边,就看到屋外庑廊下,几个小丫鬟正跟着嬷嬷缠绣线,穿着青色的褙子,五颜六色的绣线。 惠娘进屋来,看见窗户开着,上前关了,端着姜茶过来,低声道,“夫人今日起得早,屋外到处都湿漉漉的,也没处去,不如喝了姜茶,歇一会儿?” 江晚芙不困,喝了姜茶,索性叫丫鬟点了蜡烛,自己坐在窗户边,继续抄那日抄到一半的经书。 本来这几日该抄的,不过因为陆则要去保定,她便带着仆妇们给他收拾行李、赶制衣物,陆则的衣物基本锦袍之类的,虽穿上很是清俊合身,但却不如棉袍耐穿耐脏,她们忙了几日,才堪堪准备了些。 至于抄经的事情,自然而然就被耽搁了。 江晚芙抄得很认真,起初还被雨声所扰,心里乱糟糟的,抄着抄着,心就静了下来。她算是明白了,为什么老太太和永嘉公主都喜欢抄经,一个人,若是什么都做不了的时候,便会将希望寄托在这些事上。 神佛道巫,无论哪一种,漫天神佛菩萨,哪一个都好,信女别无所求,只求夫君平安。 剩下的半卷经,江晚芙抄了近一个时辰,一直到最后一个字,她搁下笔,才觉得手腕有点酸疼。桌上摆着的蜡烛,也有点暗了,她找到花剪,修剪去一截灯芯。 可能真是抄经有用吧,不到中午,雨便渐渐小了,等到用过午膳,雨已经彻底停了。 雨后的空气,格外的清新,整个院子里的花草树木,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越发碧绿可爱,江晚芙还特意去看了葡萄藤,惠娘细致上心,除了一串被雨泡得发烂,剩下的四五串,都长得不错。 下午的时候,江容庭跟陆机过来了。今日是休沐,国子监规矩严,那么大的雨,都不准他们回府,两人刚回来,就直接过来了,还穿着江晚芙叫人送去的衣袍,并肩进来,个子一般高,像是兄弟一般。 因有小叔子的缘故,就在暖阁见客的。陆机进来后,很是恭敬,唤她二嫂,道,“多谢二嫂送去的衣服和药,很是派了用场。” 江晚芙倒不居功,喊他们坐,“用得上就好。”丫鬟进屋来给他们奉茶。 陆机捧着茶,喝了一口,喝茶的时候,忍不住抬眼去看上首的二嫂,他看见她,就想起有一回他下学,在池塘边看见她,二嫂带着姚晗,教他喂池塘里的锦鲤。他过去跟她打招呼,她还给他递了一把鱼食,他那个时候很累,但不知道怎么的,像是挪不开步子一样,便一把鱼食都洒了,才跟她告辞。 可能说起来,别人都不会信,他有的时候,心里很羡慕姚晗。虽然他无父无母,但二嫂待他如亲子一样。至于他,他知道的,嫡母心里很厌恶他,三房要是有嫡子,轮不到他来挑担子。就像二嫂会给江容庭送衣物和药,嫡母是绝不可能想起他的。 幸好,三房没有嫡子。 他这个庶子,才能跟嫡子一样进学,他还主动跟江容庭亲近,其实他什么时候亲近过谁,还不是为了讨好二哥罢了。 毕竟,二哥才是以后国公府当家做主的人。 几人说着话,等到要走的时候,陆机才把自己带来的糕点拿出来,摆在桌上,道,“刚从路上回来,看见一家铺子在卖凉糕,便送些给二嫂尝尝。” 江晚芙是嫂子,跟小叔子其实不大熟。尤其是最小的陆机,她连话都没怎么跟他说过,偶尔几回,还是陆机问她阿弟的事情。不过可能是她给他送衣物,他就要还礼罢,江晚芙也就点点头,含笑应下来,“那就多谢四弟了,我一定尝尝。” 说着,就叫纤云收起来,还包了些一口酥和云片糕做回礼。 陆机一走,江容庭便开口,说起西山的事情。 按他说的,西山的情况也不容乐观,本来山体就因地动而松动,再加上经日的雨水,更是泥沙俱下。西山附近的村镇地势低,先被掩盖,又被高处而来的水所淹,伤亡惨重。 而伤亡都还是其次的事情,灾后的处置,才是最难的。百姓需要安置,尸首需要处理,还有牲畜、鸡鸭等,重建都是后头的事情,常言灾后必有疫,西山离皇城不近,但也算不得远,且内外城一贯是相连的,如今也已经封城好几日了。 “……在这么封下去,定然是不行的,内城的粮食倒无妨,但蔬菜之类的,大多从外城进。就这几日的功夫,菜价都翻了一倍了。”江容庭有条不紊说着,像个商户一样。 江晚芙听得有趣,“你不是在国子监念书吗?哪里打听来的?” 江容庭笑眯眯,“膳房采买的管事跟我说的。我给他孙儿取过名字。” 江晚芙觉得,自己真是有点小巧自家阿弟结交人的本事了,指不定以后他们江家,还真能出一个大官呢。 第117章 国子监的规矩很严,本来休沐也只有一日的。但到傍晚的时候,府里就得了消息,说国子监前脚将学子们放走,后脚他们平日里住的学舍就塌了。毕竟是几百年的宅子了,前朝时候所建,一直沿用至今,其间虽有修葺,但大梁开国皇帝巡视国子监时,曾赞赏其阁楼花树有古朴之风,代代祭酒就差把古朴写在匾额上了,都秉承着“缝缝补补”的作法。 多年下来,官邸老旧,再加上这几日的暴雨,学宫还好,后院的学舍却是塌了大半,据说一整面墙都倒了。 江晚芙听了这消息,觉得有些后怕,幸好赶上了休沐,也算是不幸之中的万幸了。她道,“那这几日,你就在府里待着吧。我叫人给你收拾个书房出来。” 江容庭喝着姐姐给他熬的甲鱼汤,点了头,“我听阿姐的。” 甲鱼汤虽补,江晚芙也常常熬,但她自己是不爱喝这种汤的,总觉得看着有点吓人。她也没什么胃口,就夹了一旁的凉糕,沾着桂花酱吃,甜津津的,意外地很开胃,也不腻。但她也只吃了一块,就放了筷子了。 用过晚膳,江容庭就走了,天色还早,江晚芙去了趟明嘉堂,陪永嘉公主下棋,还带上了叫人去又买了一份的凉糕,道,“儿媳今日头次吃这凉糕,觉得很开胃,尤其是配上桂花酱,母亲也尝尝。” 她说着话,又看向永嘉公主,不知道是她看错了,还是如何,总觉得永嘉公主,似乎有些清减了。 不过依旧很美,有的时候,她都觉得自己不怎么喊得出那声母亲,总觉得把永嘉公主喊老了。 永嘉倒是很给面子,马上就叫人装盘端上来了,雪白的凉糕,金黄的桂花酱,色泽莹润,光是看着,便很赏心悦目。永嘉吃了一块,婆媳俩又开始下棋,你来我往的。屋里点着蜡烛,幽幽的烛光,角落里摆着一个细颈的白瓷花瓶,插了一束芍药花,除了棋子落在棋盘上的声音,屋里静悄悄的。 下着下着,时间打发得就很快了,一盘下完,外头天都黑了。 江晚芙起身告辞,主仆两个出了明嘉堂,惠娘手里提着个灯笼。夜里已经没下雨了,不过风很大,吹得人身上有点冷。走到一半的时候,就看见远处一团昏黄的光,一点点朝前挪,直到走近了,才看清楚,那团光,是一个拎着绉纱灯笼的小厮。 走在前面的,却是陆致。 看到陆致,江晚芙微微一怔,她仿佛有些时日没有碰到陆致了。其实在一个府里,多多少少总能遇见的,不过多半是大家都在的时候,她也不会刻意去看他。 路只有一条,都看见了,自然是不好连招呼都不打的。大伯子和弟妹虽然要避嫌,但也没有到见面都不打招呼的份上。 江晚芙停下步子,跟陆致福身见礼。 陆致也停了下来,与她隔着一段距离,双手背在身后,语气温和,“二弟妹刚从母亲那里出来?” 江晚芙点头,轻声解释了一句,“嗯,我一人待着也是无事,索性去叨扰母亲。” 陆致听了这话,却忽的笑了一声。他笑得很突然,江晚芙觉得很奇怪,她也没说什么吧,但等她去看陆致的时候,就发现他已经收起了笑,态度和平日一般无二,“二弟妹一贯孝顺,二弟不在,母亲难免觉得孤独。倒是我同婉柔失职了。” 江晚芙同裴氏关系不错,两人间也没什么龃龉,听了陆致这话,倒替她开脱了一句,“大嫂身子重,母亲也是体谅她,特意让她在屋里休息的。” 说罢,她也觉得没什么可说的,就主动告辞,带着惠娘走了。 一主一仆的背影,渐渐走远,一直远到,被沉沉的夜色所掩埋。那团昏黄的光,也渐渐消失不见,只余一点点光亮。 夜风吹来,提着灯笼的小厮穿得单薄,被吹得打了个激灵,忍不住抬起头,看了一眼自家大爷,想看他是不是还有什么事,结果倒把自己吓了一跳。 陆致收回视线,看了小厮一眼,淡淡一句,“走吧。” 小厮忙追上男人,手里的灯笼晃晃悠悠的,一直到明思堂的月门外,看着大爷进了正屋,他才忍不住揉了揉眼睛。 他肯定是看错了吧?大爷一贯好性子,怎么可能露出那种神情,虽然只是一瞬,但也够吓人的了。肯定是他看错了,天太黑了。 陆致进了正屋,裴氏正和高嬷嬷一起做孩子的虎头鞋,听见他回来的动静,高嬷嬷出去叫热水,裴氏就迎了上去,要服侍他换衣服。 陆致倒是拿手挡了一下,“不用了,我自己来。”他进屋换了衣裳,再出来的时候,裴氏还坐着等他,看他出来,裴氏忍不住抬起眼,看了他的脸,一如既往的温润如玉,他好像什么时候都是这么温和的,她几乎没有看到他高兴的样子,当然,也没见过他伤心、愤怒的模样。 陆致坐下,裴氏主动找话题,跟他说,“……我今天想亲手做一双虎头鞋,本来以为很容易的,结果倒是比我想象的难,戳得我手指头都破了。” 陆致漫不经心听着,看到裴氏递到跟前的虎头鞋,道,“我看着不错。” 裴氏得了陆致一句赞,心里不禁一热,面上也有些红了,谦虚道,“……我做得不好,本来还想给我小外甥做一双的,现在一看,哪里送得出手,还是叫针线婆子代劳了。我听祖母说,二弟妹的绣工很好,她老人家正房里那扇屏风,还是二弟妹亲手绣的呢。这上头,我还要多跟二弟妹请教才是……” 裴氏这话,其实没什么错。一来她绣活确实不好,陆致虽夸她了,但她谦虚几句,总是没大错的。二来么,妇人在家里,能相处的也就只有长辈和妯娌,她与妯娌相处愉快,也是她的功,体现了她的贤惠,且陆家几个兄弟感情不错,她说这话,实际上是没有什么的。 偏偏陆致现下最不愿意听见的,无外乎于“江晚芙”或者“二弟妹”这几个字眼,但他没有说什么,只是神情淡淡放下虎头鞋,等裴氏把话说完,就站了起来,“我还有些公务要处理,你不用等我了,早些睡。” 他对裴氏点点头,就出去了。 裴氏一愣,抬起头,看见陆致走出去的背影,清瘦颀长。高嬷嬷进来,得知陆致今晚宿在书房,忍不住低声抱怨一句,“您等得这么晚呢,才说了几句话就走了……” 裴氏也有些失落,却还帮陆致说话,“公务自然是重要的。大爷才调去礼部,忙也是正常的。你跟小厨房吩咐一声,叫他们准备点夜宵。” 高嬷嬷也就是抱怨一句,看见自家主子护着,也就不说了。说起来,其实大爷待主子算得上不错了,主子有身子,他也没有收用丫鬟,光是这一点,许多男子便做不到了。 …… 江晚芙回了立雪堂,却没什么睡意,翻来覆去,总觉得床榻有点空。一直到后半夜,才堪堪有了点睡意,还囫囵做了个梦,梦到一座陌生的道观里,有个小娘子,梳着两个小揪揪,一边各挂一个小铃铛,躲在柱子后,探出脑袋看她。 像只警惕的小松鼠一样。 不知道怎么的,江晚芙感觉自己很喜欢她,她想要走过去,小娘子却扭头就跑了,短短的腿,却跑得那么快,一下子就跑得很远,蹭蹭沿着神像的底台爬上去。 对江晚芙而言,那神像不是很高,但对一个四五岁的小娘子而言,就很危险了。 江晚芙不禁有点着急,冲小娘子道,“你别跑,我不追你了。你小心一点,不要摔下来,会很疼的。” 小娘子抿抿唇,看上去有点委屈,连眼睛都是红的,江晚芙都不知道,自己哪里惹她不高兴了,正想说点什么,就看见那小孩儿躲到了神像后头,她绕到神像后去找,却一无所获。 她不知道怎么的,一下子就急了,闷头在道观里不停地找,像是丢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一样。 江晚芙从梦里惊醒,还下意识在屋里找了一圈,惠娘听见动静进来,还觉得奇怪,“您找什么呢?” 江晚芙摇摇头,觉得这梦实在是乱七八糟的,她都没见过那个孩子,“没什么。” 用过早膳,江容庭就过来了,坐下来,跟她道,“……阿姐,我听管事说,今日府里要去城外施粥。我想跟着去看看,你放心,我肯定不会添乱的。” 江晚芙虽然不放心,但也知道,男孩儿是不能拘在屋里养的,且阿弟大了,有自己的主见了,总要去多见见世面。她想了会儿,还是答应了,“好,你去可以,但要带上侍卫。我让常宁侍卫长跟你安排几个侍卫,他们都是上过战场的,身手厉害不说,心思缜密,细致入微,如果遇到什么事,你要听他们的。” 江容庭本以为阿姐肯定不会答应的,忙保证,“我肯定听。阿姐,你放心,我会保护好自己的。” 江晚芙笑了下,没说什么。 她知道,阿弟不是贪玩的性子,之所以想去,是因为他对那些受灾的百姓有怜悯之心。这种怜悯之心,很多官员都没有,但她希望,阿弟能一直有。 接下来,一连好几日,江容庭都跟着管事出去。他倒很有自知之明,丝毫不给众人添麻烦,去了之后,一切听管事的安排,从不自作主张,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管事原本还觉得他跟着过去,就是来添乱,几天下来,倒是对他大有改观,看他行事稳重,也不摆架子,就一口一个“表少爷”叫得亲热起来。 第118章 粥棚刚搭起来,就有百姓蜂拥而至。若观察得仔细,就会发现,陆家粥棚附近围着的百姓,跟别家粥棚的都不一样。 云鬓楚腰 第90节 设粥棚施粥,基本是各府行善最常用的手段了,以往没有封城的时候,连商户都爱设粥棚施粥,比起捐赠财物,搭粥棚施粥,更有利于商人乐善好施的形象,毕竟粥是实实在在进了灾民的肚子里的。 但施粥好处众多,唯有一桩,却极难处理。那便是“难惠真弱者”,哪怕是灾民,也有三六九等,这里不是按身份区分,而是体力。年轻力壮者,好斗逞凶者,自然而然占据上风,各个粥棚争抢,吃了个肚圆腹满。而那些体弱年老乃至妇孺幼童,则饥肠辘辘,别说三餐难继,一日能混得上一餐,都算走了大运。 但都是灾民,你若只给老弱妇孺施,不给那些年轻力壮者施,不消片刻,就能闹得沸沸扬扬,连粥棚都一并给你掀了。 且还有些,压根不是此次受灾的灾民,不过听说此处有大老爷施粥,便来混一顿饱,多半是些地痞流氓,借着人群混进来,最是懂得抱团闹事。 江容庭第一日来,便察觉到了这情况,他看着那些饿得面黄肌瘦的妇孺,都落在最后,哪怕侥幸排到了,也只分得一碗汤汤水水,小心翼翼捧在掌心,小口小口喝着,连碗都舔舐得一干二净,如水洗一般,他心中自是不好受,但他答应过阿姐,不会鲁莽行事,便只忍了下来,回去后,带上酒,去同管事商量。 负责施粥的管事姓鲁,只是个小管事,在主子面前也没什么说话的份儿,否则施粥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也落不到他头上。 鲁老二对江容庭倒是很恭敬,毕竟,谁不知道,江小郎君是世子夫人嫡亲的弟弟,他刚知道这位爷要跟着一起去的时候,险些没吓个半死,多带一个人倒不是什么事,就算这位爷是觉着有趣,他也能伺候着,怕就怕去了还要指手画脚,偏偏他是贵客,他一个小管事还不敢如何。 将人迎进门,鲁老二态度恭敬,接过江容庭手里的酒,叫了媳妇进来,忙吩咐道,“快去,准备些下酒菜来。” 两人喝了几杯酒,鲁老二没喝几口,看着对面的江容庭,脑子却有点晕,这么个身份尊贵的小郎君,跑来找他鲁老二喝酒,他可真是出息了。 江容庭也只喝了一杯,便笑着放下了,“鲁管事见谅,长姐不许我多饮。” 这长姐可不是一般的长姐,而是世子夫人。鲁管事二话不说,立马道,“那自然是少喝得好。” 江容庭同鲁老二闲聊起来,他虽年纪轻,但也算得上有些见识的,虽是读书人,却不迂腐,识文断字,对不识几个大字的鲁老二,也没有什么轻视。他说起自己在家里的事,说到过年查账,一个染坊掌柜看他年幼,就想用假账哄他,因跟做生意有关,鲁老二听得有滋有味,听完了还砸吧着嘴,道,“小郎君还是心善,只撤了他掌柜的位置,这等子欺瞒主家的奴才,就得重重的罚。谁不喜欢银子,可那昧良心的事情,怎么能做?!那话……怎么说的来着,什么爱财什么有道……” 江容庭接话,“君子爱财取之有道。鲁管事是个忠义之人啊” 鲁老二这个么爽朗汉子,都被夸得有点脸红,心里想,这读书人夸起人来,怎么就这么好听呢,忍不住羡慕道,“还是您这样的读书人懂得多啊!” 江容庭谦虚地笑了一下,又叹了口气,“我虽读了些圣贤书,以往还沾沾自喜,自以为懂得比旁人多了些,今日见了那些百姓,才觉自己无能。我与鲁管事投缘,也不怕你笑我,今日施粥之时,看见那些壮汉在前,妇孺饥肠辘辘,却落在最后,我心中实在不好受。夫子往日说,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叫我们每日三省,自己做到了,方能推己及人。但那种时候,我说什么,都无济于事。” 鲁老二也是摇头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不瞒小郎君,我也施了几年的粥了,皆是如此的。还有那好吃懒做的,平日里哪里吃过这样好的米,听说这里施粥,走好几里路过来,吃饱了才肯走。你若拦他,他就觉得你夺了他的吃食,恨不得扑上来咬死你。一个我等自是不惧,但一窝蜂涌上来,都是老百姓,你又不能打他,否则便是坏了府里的名声,也只能由他去了。” 江容庭垂下眼,仿佛在深思,捻了一粒花生米,送进嘴里,慢慢道,“鲁管事的话,倒是提醒了我。正因为是好东西,才人人争抢,那倘若是那些人看不上的呢?” 鲁老二纳闷,“小郎君这是何意?” 江容庭解释道,“我的意思是,我今日在各家粥棚都看了一圈,各家都用的是白米。一般百姓家中,也不会日日吃米面,有白吃的,他们自然要来了。若是他们平日里吃惯了的,甚至是看不上的,他们就意兴阑珊,没了兴致了。” 鲁老二琢磨了一会儿,猛地一拍锃亮的大脑门,“您的意思是,咱们把白米换成其它,比如糟米之类的,那些好吃懒做、年轻力壮的,就不会过来夺食了?” 他说着,却有点迟疑,这自然是有用的,但他没必要干这事啊,管他三七二十一,没昧下粮食,好好的把粥施下去,就算把主子交办的事给做了。至于粥进了谁的肚子,他就管不了了。 江容庭颔首,“鲁管事所言,正是我意。且白米与糟米之间的米价,相差数倍,若是把白米换做糟米,非等能把粥施给真正有需要的人,还能惠及更多人。施粥本是心善积德之举,府中做这事,也并非米粮多了没处用,而是真正想为百姓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 鲁老二本来还摇摆不定,听了这话,却一下子有了想法。他是知道的,府里老太太最是心善,每日都要念经的人,也是给府里几位打仗的主子行善积德,他要是能把这事办成,不说别人,老太太知道了,第一个就要赏他。至于怎么叫老太太知道,这还不容易啊?老太太他是说不上话,但她老人家身边那些嬷嬷丫鬟的,总有搭得上线的。 更何况,还有江小郎君呢。 江小郎君要是替他和世子夫人美言几句,他也能得不少好处啊。他方才可是赞他,是忠义之人呢! 唯一需要琢磨的,就是怎么才能把这事给推行下去。 鲁老二连酒都顾不上喝了,皱着眉就开始琢磨,江容庭看他神色,自然明白,施粥这活,真正操作起来,还是鲁老二这个老手擅长,真叫他去做,却说不定做得不如鲁老二好。 所以他有了想法,没有贸贸然跟长姐提,而是来找了鲁老二。 一来长姐虽主持中馈,但他怎么也不能用她的威,去压鲁老二,阿姐自己尚且要小心行事,他更不会仅凭一腔热血,就鲁莽行事。帮别人的前提是,保证自己和亲人的安全,这一点上,江容庭不会退让。 二来,这个功劳,他不需要,但鲁老二恰恰很需要,他提前打听过,鲁老二这些年被另个管事压得抬不起头,手上除了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剩下的也就施粥这一样了,他不信他不想抓住这个机会。 江容庭不贪功,出了主意,就开始静观其变了。 鲁老二果然是个有想法的,自第二日起,陆家的粥棚,就从原来的一种,换成了两种,一边是跟之前一样的白米,一边是口感差了不少的糟米,如此一来,蜂拥而上的人们就自动分成了两排。 不少老弱妇孺都晓得,陆家的粥棚抢的人少,都巴巴赶过来领糟米。对她们而言,能填饱肚子,就是最重要的事,至于挑三拣四,那都是有的选的人才会做的事。 再过两日,白米也撤了,只剩糟米。有几个来占便宜的,还想发脾气,结果看到江容庭身边几个带着刀、虎背熊腰的侍卫,也灰溜溜走了,去别的粥棚了。 几日下来,众人都已经默认如此,不少老弱妇孺都不去别的粥棚浪费时间,一大早就等在附近,卫国公府的粥棚一搭起来,她们就涌了过来,且她们都知道,不会跟以前那样排了半天,只得一碗清汤,陆家的粥棚用的是糟米,虽口感粗糙了些,但却浓稠了不少,一碗下肚,多少能吃个六七分饱,便也不胡乱争抢,秩序井然排着长队。 这也算是粥棚处的一奇特景象了。 江容庭今日照旧跟着鲁老二一行人出门,到了粥棚,看他们把架子搭起来,百姓们围上来领粥。正准备去别处看看,就瞥见一个领粥的妇人,怀里抱着个小孩子,那小孩子面上脏污,一块黑一块白的,露出来的脸也瘦巴巴的,贴着母亲的胸膛,舔着干裂的嘴唇。 江容庭想到自己今早出门前,阿姐叫丫鬟给他送的一包糕点,让他路上饿了吃的,就叫侍卫去拿了过来。叫那妇人到跟前,用帕子包了,递了几块过去。 那妇人看见面前的小郎君,生得俊秀不说,身上干干净净的,活脱脱一个世家的小公子,像天上的月亮一样,忙垂下头,小心翼翼接过去,嗫喏道,“谢谢贵人。” 江容庭摇摇头,又看了眼妇人怀里的小孩儿,除了一张脸,整个人都被妇人用一块脏兮兮的蓝布抱着,连手都裹在里头。便道,“天热,你这样抱着,孩子要喘不上气的,松一松吧。” 他只是随口一说,岂料那妇人却像怕他动手一样,一下子把孩子抱得更紧了,警惕盯着他看,扭头就跑了。 江容庭一愣,觉得这妇人的反应很奇怪,他怎么看也不像是会抢她孩子的人。他心里觉得蹊跷,就想到人拐子上去了,叫了个侍卫过来,他说得委婉,道,“你跟过去看看,是不是有什么不对。” 侍卫应下,朝那妇人走的方向去了。过了小半个时辰,侍卫才回来,江容庭问他,侍卫就道,“人太多了,属下找了会儿,才找到那妇人。属下问过跟他们住一个安置点的人,的确是亲生母女不假。” 侍卫是自家姐夫的人,江容庭听了,也就点头了,“那大概是我多心了。” 毕竟是个刚遭了灾的妇人,警惕心强也是很正常的。 施粥只到日落时分,一到时间,鲁老二就开始叫人收拾,一行人回府。到进门处,守门的门房给他们开门,还挨个递了一粒药丸。灾后容易有疫,吴大夫专门给开了药,出门施粥的人,每日都要吃一粒,以防带什么病回府。 江容庭已经习惯了,一口吞下苦到舌根的药丸,回屋换了身衣裳,才去立雪堂找长姐。 他过来的时候,江晚芙正带着姚晗玩瓷娃,是惠娘男人弄来的,觉得挺稀奇,就送到府里来了。从大到小,中间还是空的,可以套起来玩。 “阿姐。”江容庭进门,笑眯眯喊人。 姚晗现在知道喊人了,他尤其听江晚芙的话,看见江容庭,就喊他“舅舅”。 江容庭伸手摸摸姚晗的脑袋,看他贴着长姐,想到自己小时候,不由得有点醋,不过他到底是大人了,不会跟姚晗一个小孩儿计较,坐下来,三两句说起外头的事情。 阿弟这样有兴致,江晚芙自然是认真听着的,丫鬟进来送茶,给她端的是大麦茶,泡着几粒红枣,给江容庭端的就是普通的清茶。 本来没什么的,但江晚芙一下子就想起陆则在的时候,她习惯茶里泡各种东西,像桂圆红枣什么的,陆则却不大喜欢的,有的时候两人的茶摆在桌上,他一时没注意端错了,刚开始喝了一口,他就下意识皱了眉头,后来次数多了,就像习惯了一样,甚至也能跟着喝几杯了。 可能两个人在一起久了,就会相互影响,其实她也有很多,是被陆则影响的。 算算日子,他应该快到保定了,也不知道保定是什么情况…… 江容庭说着说着,就发现长姐似乎走神了,他自觉停了下来,没作声,托腮看着长姐的脸。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神情特别温柔,阿姐一贯是很温柔的人,但这种温柔,和在他面前的不一样,除了温柔,好像还有点别的东西。 阿姐是在想姐夫吗? …… 前院书房里,门窗紧闭,连隔扇都关得严严实实。两人正在说话,看神情气氛,似乎不是很愉悦。 见对方油盐不进,严殊终于皱了眉。同为幕僚,他和余谦的利益,实际上是一致的,都是效力于世子爷,为他出谋划策。两人虽偶尔争执,但这般互不退让,却是第一次。 他忍了忍,还是道,“余兄,世子爷的安排,已经足够了,你何必再多此一举?人命关天,万一出事,后果不是你我能承担的。你我共事多年,我未曾知道,你竟是这般草菅人命之人!” 被指着鼻子骂,余谦脸也沉了下来,“你觉得是多此一举,我却觉得,这是最万无一失的法子,至于你说的草菅人命,未免太看得起我余某人了。不过是瞒而不报,朝廷早有准备,据我所知,宫中御医,早准备了众多的防疫汤药,难道应对不了区区瘟疫?笑话!瘟疫既不因我而起,也非我有意扩散,我何来的草菅人命!我不过是利用这个时机!太子品行低劣,德不配位,废了他,是全天下百姓的福祉。人人都像你这般瞻前顾后,胆小怕事,岂能成大事?!” 严殊咬牙,“好,你说朝廷可以处理,那我再问你,若要隐瞒,施粥一事,就要照旧。你可清楚,其中有位江小郎君,是世子爷的妻弟,他同世子夫人多有接触,万一他染病,传染给世子夫人,你当如何?” 余谦依旧固执己见,“你自己也说了,是万一,只是几日,就那样凑巧?哪怕这么巧,我自当去向世子请罪就是。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岂能因一妇人之安危,便瞻前顾后耶!你不必多说,我意已决,哪怕世子在,我也是这句话,这是最万无一失的法子。” 说罢,拂袖而去。 门哐啷一声关上,严殊被震得头疼,余谦的确足智多谋,多智近妖,他说的法子,也的确是万无一失的。但同时,他心里很清楚,世子夫人在世子心里是什么地位,她不是他们可以用来谋划算计的。 严殊深吸一口气,世子不在,他不能和余谦内讧,甚至不能拦他,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保证旁人不发现的情况下,做些防备,还必须是最不引人注意的那一种。 做好布置,严殊长出一口气,暗自咬牙,跟余谦共事,他能折寿十年都不止。 …… 翌日,江晚芙刚用过早膳,就被惠娘盯着喝了碗浓黑的药,苦得她口里泛酸,一口气喝了,才问,“这是什么药?” 惠娘一脸担忧,“是避疫的药。吴大夫今早刚开的,老太太发了话,人人都要喝,一个都不能落下。” 说罢,说起府里的事情。 原是有个跟着出去施粥的小厮,夜里忽然腹泻呕吐不止,把同屋的人吓得不轻,想起他这几日都跟流民打交道,都以为是染了什么瘟疫,大管事吓得把吴大夫请来了。好在一诊脉,只是吃错了东西,才会上吐下泻。 虽是有惊无险,但也给府里提了醒。陆老夫人就发了话,叫大夫开了避疫的药,还立了规矩,从府外回来的,都要药浴,谁都不许偷懒。 江晚芙倒能理解,瘟疫的确是很吓人的,她没经历过,但小时候听祖母说过,要是生了瘟疫,一个村子的人,能死得一个都不剩。 她道,“虽麻烦些,但谨慎些,总是不会有错的。惠娘,你跟院里的吩咐下去,都照这么做。” 第119章 保定府衙署,天还没亮,陆则就出了衙署大门。 他前日才到的保定,只用了一日的时间,便摸清了保定各处卫所、关卡的情况,若换了旁人来,没有半月的时间,多半还是云里雾里的,但陆则不同。 家学渊源,陆家本就出将才,大梁三百六十二处卫所,于何处、屯兵几何,总兵何人,他都能倒背如流。至于边防关口,大抵没有人比陆家人更精通于此道了。 毕竟旁人不精通,只是被嘲弄几句,陆家人若不精通,丢的便是性命,还有满门的荣耀。 自昨日起,他便开始布置边防,从京城带来的精兵,一半用于增援关卡,安稳边陲,另一半,则被他派去救灾。一连几日,皆是早出晚归,好在也不是一无所获,昨日一小股蒙古骑兵,从马水口潜入,险些过了紫荆关口,幸而发现得及时。 他今日去的云川卫,附近的容城和雄县,恰是受灾最严重的地方,云川卫夹在其间,亦受了不少波及,得知陆则来了,云川卫指挥袁云匆匆来迎,见了面便请他进屋,小兵进屋奉茶,袁云开口,“世子见谅,拿不出什么好茶招待,您别嫌弃……” 陆则不是什么娇惯的公子哥,自然不会挑三拣四,“无妨。” 袁云忍不住一笑,打量了坐在对面的陆则一眼,摇头道,“世子还是老样子。昨夜援兵连夜赶来,我就想,以世子的性子,肯定会亲自过来,果不其然,不出我所料。当年宣府一别,不曾想,再见竟是这种场景。” 卫指挥一职,一贯是世袭。袁家世代守着云川卫,这一代便是长子袁云。戍边清苦,不过袁家在保定,也算得上是最显赫的门户之一了。两人相识,多少有点不打不相识的意思在里头,当时蒙古联合各部,意欲南下,云川卫去宣府支援,袁云跟着父亲前去。毕竟是将门虎子,装得人模狗样,但骨子里就是桀骜不驯的,得知自己要听陆则指挥,袁云自是不服。 陆则也懒得跟他废话,两人直接去了比武场,打了一架,把人按到地上了,一拳又没下去,松开手,起身,拍拍袖口的灰。 袁云现在想起那时的陆则,都不禁要感叹,这人年纪比自己小,怎么这么有心计?没错,就是心机深沉,打赢打输不要紧,顶多丢脸一点,他偏偏打赢你,又不打你,还平静地看着你,语气淡淡地道,“逞凶斗勇,不如留着力气,战场上杀敌。” 袁云感觉自己这辈子都没那么丢脸过,他好歹也是被人夸着“虎父无犬子”长大的,活脱脱被衬成个有勇无谋、行事鲁莽的莽夫。 后来上了战场,两人倒是意外配合得很默契,你来我往,袁云刚开始抱着较劲的心思,后来慢慢也服气了,人家还真不是靠着有个好爹、好身世,是真的有本事在身上的。男子间看得惯和看不惯,也就是一瞬间的事。 后来他爹想把七妹妹嫁给陆则,他还帮着美言了几句,只可惜后来不知怎么的,这婚事就没人提了。 现在想起来,还有点可惜呢。 人现在是陛下面前的大红人了。他们这些武将,最怕的不是蒙古人,而是帝王不知何时生出的疑心。比如他们袁家,守着云川卫,一年到头能有几次机会进京,连面都见不着,陛下哪里知道你是哪根葱,再有谁参你一本,连个替你说话的人都没有。 像陆则这样得天独厚,自己虽生在武将之家,母亲却是长公主,还有个皇帝舅舅,且皇帝舅舅还很看重他这个外甥,他的存在,足以保卫国公府接下来几十年的煊赫和平安。 当初真要把七丫头嫁给他,现下他们袁家也能跟着沾光了。 袁云摸摸鼻子,心里委实羡慕得厉害,要不是知道陆则已经成亲了,他都想再去扒拉个妹妹出来,主家没有合适的,什么堂妹表妹都行,身份是低了点,但他们袁家的女孩子,给陆则做妾,总还是够的。 要么试试? 云鬓楚腰 第91节 袁云觑了一眼对面的陆则,心里动了点心思。 陆则却不知他在想什么,短短寒暄几句,便问起了正事。云川卫屯兵的数目,是整个保定最多的卫所,其意义之重大,不言而喻。他必须弄清楚,地动给云川造成了多大的损失。 说起正事,袁云也正襟危坐,态度认真起来。 两人从旭日初升的时辰,说到中午,下午巡视了云川卫,等到一切结束的时候,已经是夕阳西下的时候了,一行白鹭朝着橘红的晚霞深处飞去。 这对陆则而言,是很熟悉的场景,他曾经在宣府待过几年。一般屯兵的地方,地势开阔,远离繁华的城镇及县城,清苦而荒凉,宣府也是一样的。 他明明是很习惯的,以前也不曾留恋过京城的繁华,男儿志在四方,他很早就知道,自己是要守着边关的,但陆则看到这一幕,脑海中浮现的却是京城的傍晚。 繁华热闹的街道,如织来往的百姓,马车穿过街道时,顺着飘起帘子的缝隙,钻进来的糕点香味。那家糕点铺是一对年轻夫妻在经营,卖的最好的是红豆栗子糕。 他不爱吃,但小娘子喜欢,说这一家的栗子用得比别家好,肯定是仔细挑过的,她语气那么笃定,他听着听着,就忘了手里的书看到哪一段了。 然后过了几日,他便又给她带了一包红豆栗子糕。 让他留恋的,大概也并不是繁华的京城,不过是有她在的京城。 回过神,陆则收回视线,朝想留他住的袁云摇头,“不用麻烦,我还是回府衙。” 袁云见状,也就没有留他。把人送走了,看一行人策马走远了,卷起的尘土迟迟还没落下,袁云招手叫了个小兵,“过来,你去趟府里,跟夫人传句话……” 袁家。袁夫人正盯着长女做绣活,听见嬷嬷来传话,说卫指挥派人来了,她叫嬷嬷盯着长女,自己出去了。 “你是说,卫指挥让我接几个堂小姐、表小姐来府里小住?”袁夫人狐疑,袁云堂妹表妹不少,但也没见他跟哪个特别亲的,这无端端的,又不是过年过节的,把人接来府里小住?“他可还说了别的?” 传话小兵摇头。 袁夫人皱皱眉,便也只好点头,“行,我知道了。” 袁云又折腾什么啊?袁夫人想了一圈,委实没明白自家夫君的想法,索性叫嬷嬷去安排了。袁家最显赫的,自然是袁云这一支,其他旁支都巴不得能跟主家多来往,别说让女儿过来小住段日子,就是直接过继,他们都抢着答应。 …… 陆则回到府衙,进门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保定知府姓沈,倒是个勤勉的,一大早就亲自去指挥救灾,天黑才回来,一回来,就来见陆则了。 保定跟别的地方不同,知府按说是统领全部事务的,但保定的卫所很强势,沈知府一个外来人,压根指挥不动他们,也没那个胆量去指挥,毕竟卫所最主要的是戍边,而非救灾。幸而陆则带来了人,才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所以沈知府就差把陆则,当菩萨供起来了,要不是陆则没点头,他连自己的正院,都想让给他住了。沈知府把打算寄往京城的急件给陆则看,等他看过、且点了头之后,才收回袖子里,擦了擦额上的汗,小心道,“下官准备了接风宴,不知世子是否有兴致赏脸。世子放心,没有铺张浪费,只摆了一桌,来了同知、通判等人……” 陆则扫了眼沈知府,看他紧张盯着他,顿了顿,点了头,“沈知府安排便是。” 沈知府一听这话,陡然松了口气,忙道,“是,世子放心。” 说罢,才退了出去。 说实话,保定的知府不好当,像袁家等,都很少给保定知府面子。卫所的事,知府插不上手,但戍边得当,是他们应该做的,一旦出事,那知府也跟着遭殃,谁让你是一府之长,不找你找谁?且赶上了这样的天灾,保定知府一派怕是早就吓破了胆,这一顿接风宴,也不是他们求他什么,不过是图个心安罢了。 是夜,府衙设宴,说是设宴,其实也就是摆了一桌。 陆则坐在上首,沈知府等人小心翼翼跟他敬酒,他竟也好脾气喝了几杯,等他们要继续敬,一旁的貌美丫鬟也柔柔上前,要给他倒酒,他便以掌掩杯,淡淡地道,“酗酒伤身,内子不准多饮。” 劝酒的沈知府等人都听得一怔,宴上也是一静,很快那个通判就答了话,道,“是这个道理。” 他说着,几人也都从善如流放下了酒杯。沈知府看了丫鬟一眼,咳了一声,“这里不用你伺候了,下去吧。” 宴散,陆则独自回到客院,进门,就看见他出去前,还空荡荡的桌上,摆了个碧青的荷包,他走过去,拿在手上,摸了摸外头绣的雀鸟,针线很细密,他一看就知道,出自谁手。甚至,他好像从这个荷包上,闻到了一点淡淡的香,是阿芙身上的香味,很淡。 但他知道,这荷包被常宁从府里偷出来,一路送到保定,哪还有什么阿芙身上的味道,不过是他想多罢了。 但他还是看了一会儿,才慢慢收进怀里,贴身放好。 平时他都会克制自己去想,但喝醉了酒,好像就有点克制不住了,三个月,还是太长了一点。 第120章 国公府 江晚芙正陪着姚晗习字,小孩儿于念书一事上,实在称不上很有天赋,且不说那些拗口的诗词,他记不住,便是遇到笔画复杂的字,他都丢三落四,不是忘了这一撇,就是忘了那一点。 江晚芙没法,只好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教他,先生肯定是没有不会这样细致的。能被府里请来教书的先生,不说学富五车,大小也是个秀才,自有读书人的傲气,做的是传道受业的事,打骂当然是不会的,但罚抄就是很常有的事情了。 把着姚晗的手,抄完一个字,江晚芙松开手,指了指宣纸上的字迹,温和同姚晗道,“你瞧,咱们慢慢写,是不是就写的很好了?做事不要着急,慢慢地来,总能做好的,是不是?” 姚晗看了看宣纸上的字,有些茫然。他长大的地方,从来没有人跟他说,做事要慢慢地来,什么都要抢,吃饭要抢,喝水要抢,你抢不过别人,死的就是你了。要是以前,别人跟他说,你要慢慢地,他肯定不会听的,还觉得那人是在害自己。但这是婶娘跟他说的,她不会害他的。 “好了,接下来的,你试着自己写,婶娘在边上看着,好不好?”江晚芙轻声说罢,看姚晗乖乖点了点小脑袋,心里一软,伸手揉了揉小孩儿的头发。 练过字,纤云就端了小食进来。雪白的江米团子,切成一口一块,滚了黄豆粉。还有酥脆的桃酥饼、芝麻卷之类的。姚晗一贯是喜欢糕点,拿了江米团子,一口一个,江晚芙倒不饿,只端了碗桂花甜粥,漫不经心地舀着吃。 纤云看自家主子这幅样子,也不觉得奇怪,世子爷这一走,主子面上没说什么,可她们贴身伺候的,哪里看不出,主子分明是心里惦记得很的。 中午的时候,管事来跟她回禀庶务,忍不住叫苦道,“……这封城令不解,咱们府里好些铺子都断货了,就这几日,折了不少银钱。民间也是怨声载道。” 倒也不是难得过不下去了,毕竟跟真正的商贾不一样,国公府的产业,背靠的家大业大的国公府,再怎么样,也不会因为这小半个月的封城,就要关店还是如何,管事这么说,主要还是提前叫一叫苦,免得年底的账出来后,不大好看。他当管事的,总是还要担着责任的。 江晚芙如今跟这群人精,打交道的次数多了,心里面门清,也无需说什么,只道,“……这种事,即便是府里,也是没办法的,这些话,你以后就不要说了。你们尽力就好。” 管事得了这句话,很是松了口气,就退下去了。 过了晌午,江晚芙睡了一觉,这一觉睡得有点久,醒来的时候,正是下午日头最好的时候。金色的日光,从糊得齐整的窗户纸里,穿进来,落在地面上。午后的日光,让人有种懒洋洋的感觉。 她没起来,闭上了眼睛,将脸埋进一旁的枕头里。昨日刚晒过,既蓬松又柔软,但她贪恋的,并不是这蓬松和柔软,而是上面的味道,其实已经很淡了,毕竟陆则都走了小半个月了,洗过晒过,哪还有什么味道啊…… 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小的时候,她有这么黏人吗?好像是没有的吧?她是姐姐,很小就知道照顾弟弟了。 江晚芙努力回忆了一下,实在想不起来,自己有没有这样的时候,姑且算没有吧。她好像从来没有这么依赖一个人过,但这也不能单纯怪她的,谁叫陆则这样好的。 除了刚开始,两人还在磨合的日子,她战战兢兢过些时日,其他的时候,他一直将她护得很好。明明是高嫁的,出嫁的时候,她心里都做好了最坏的准备了,比如他后悔许她正妻之位,比如府里人的刁难和为难,比如旁人的轻视,可是她嫁给他之后,他从来没有让她委屈过。 ……不能再想这些了。 江晚芙忙坐起来,叫了惠娘,用了一下午的时间,把上个月月末送来的账目,清了一遍,期间明思堂的丫鬟来了一趟,给她带了话,说裴氏想请她和陆书瑜过去吃茶,日子就定在明天。 妯娌之间,你来我往,是常有的事情。 江晚芙也不觉得奇怪,点头答应下来。 第二日,她就跟陆书瑜同行,去了明思堂。陆书瑜笑眯眯来挽她的手,比江晚芙初见她时,那一团孩子气的模样,如今的她,已经出落得有几分少女的清丽了。江晚芙听她笑眯眯喊自己二嫂,就想起自己某日去祖母那里,请示事情的时候,听祖母说起,谢家跟她老人家提了两府的亲事,听那意思,应当是不会再拖下去了。 其实也是如此,陆书瑜虽年纪轻,但谢回却算得上老大不小了,他比陆则还大了几岁,还是孤家寡人一个,谢家规矩严,她偶听祖母说过一嘴,谢回连个身边人都还没有,一心一意等着阿瑜。 至于谢夫人,上一回听阿瑜跟她说了谢夫人的事情,她给她出了主意,后来倒是没听她提起过了,想来应该也是处理好的了。 阿瑜毕竟是国公府的嫡出娘子,还是谢大人自己求回来的儿媳妇,谢夫人要是个聪明人,也就知道不能为难她的。以往看她年纪小,压一压,只要阿瑜自己立起来,倒也就没什么了。 想着这些事,她们就已经到了明思堂。 裴氏被个婆子扶着,在门口等她们。江晚芙趁着打招呼的功夫,看了裴氏一眼,可能是衣服搭得好的缘故,遮住了,还不怎么看得出孕态,不过气色比起之前,还是差了些,怀孕还是一件很磨人的事。 “快进屋吧。”裴氏笑着开口,招呼二人进屋,“一直想请你们过来的,只是一直不赶趟。” 江晚芙喝了口茶,柔声笑着道,“都住在一个府里,来日方长的事情。” 裴氏倒是爱听这话,她是看到过的,自家姐姐跟妯娌如何勾心斗角,为了讨婆婆欢心,为了压对方一头什么的,但她跟江晚芙,就一点没有这些事情。她后进门,却先诊出有喜,要是别人,可能就恨上她了,但她看得出来,二弟妹是半点没这个意思,很单纯地祝贺她,有的时候在祖母那里请安,她看她不舒服,也常常帮她遮掩。 不管别人怎么编排,说二弟妹这样的门第,要是没点心计,怎么能嫁进国公府,但她只相信自己看到的。 几人说着话,聊起外头的事情。裴氏喝了口茶,就道,“我听嬷嬷说,这几日城里城外都乱得厉害,昨日还有外城的人,趁着守城换卡的时候,要混进来。” 这事江晚芙也听阿弟说过,阿弟说得还更全些。 其实情况比裴氏说得还严重些。当时的情景,也更乱,已经动起手来了,有个守城的官兵,还被打破了头,幸好銮仪卫布置了人巡城,去得及时,才把事情给压了下来。但就是如此,也有好几个官员被撤了职。 裴氏说完,关心看向江晚芙,道,“你弟弟这几日还每日去施粥吗?” 江晚芙点头,道,“他倒是不要紧,好几个侍卫跟着,他也不是逞能的性子。” 裴氏听了,还觉得挺佩服江晚芙的。要是她弟弟,她肯定是不肯放他出去的,“溺子如杀子”的道理,大家都懂,但能做得到的,却没有几个的。 封城一事,不管外面闹得如何沸沸扬扬,但对于他们这样的官眷,其实实在没什么影响,不过是茶余饭后聊一聊,即便是江晚芙,也只以为,等过了这段日子,也就好了。 至于这背后的波云诡谲、背地里的暗流涌动,她却是浑然不知的。 几人又说起别的事情,江晚芙性子好,会说话,陆书瑜虽嘴笨些,但也一直笑眯眯的,看着就叫人觉得心情好,裴氏跟她们说话,都不自觉放松了些,面上的笑容也多了起来。 等把人送走,裴氏的嬷嬷进来,看她笑着,也松了口气,说实话,她感觉自家娘子最近,实在有些压抑,本来妇人怀孕,就需要夫君的关注,但大爷却又很忙,常常天黑才回来。偏偏他也不是去寻欢作乐,男人在外忙事业,是没什么可指摘的,他们也不能说什么。 “依奴婢看,您可以多同二夫人同二娘子来往。二娘子就不说了,还没出阁,也没什么事。世子爷不在府里,奴婢想,二夫人应当也是觉得无聊的。” 裴氏听了嬷嬷的话,不知怎么的,想起那天晚上,她看见二弟跟二弟妹在庑廊下牵手的模样,其实是很般配的,只可惜以二弟的身份,以后夫妻两个,肯定是聚少离多的。 相比之下,陆致只是在京城忙,再怎么迟,她每晚也还是能见他一面的。 这么想,裴氏心里好受了些,人其实多是这样,未必有什么坏心思,也不是见不得别人好,但想到自己比别人好些,心里总是会舒服些。 …… 清晨,晨光微熹,早起谋生的百姓们,早的已经挑着担子、箩筐出门了,年景不好,先是西山塌山,再是保定地动,银子比以往难赚许多。至于晚的,则也要出门了。 住在天水巷的周五郎,平日以卖货为生,以前没有封城的时候,他就挑着箩筐,把城里的货,挑到乡下去卖,辛苦是辛苦了点,但每日赚的辛苦钱,除去开支,还能攒下些银子。自打封城后,这营生是干不了了,他只能更勤快些,每日在各个巷子里钻。 周五郎挑起箩筐,他媳妇就追了出来,朝他箩筐里塞了个包着的芭蕉叶,叮嘱道,“早上做的饼子,你带上,路上饿了就垫一口。” 其实周五郎走街串巷,想吃什么都买得到,但他一个铜板都不舍得花,说要给女儿攒嫁妆,周五郎媳妇说不动他,只能自己给他准备。 周五郎看了媳妇一眼,笑眯眯应了一声,“哎,知道了。你就别去跟别个洗衣服了,在家里看着妞儿。这几天城里乱,你把门拴好,我走了。” 说罢,挑着箩筐出门,走出巷子,手中拨浪鼓也随之晃动起来,声音传出好远,“卖货咯!卖货咯!剪子红绳头花针线,都来看看噢……” 清晨的微风,徐徐拂面,日头还没升起,风里也还没来得及沾上那股炙烤一般的热气,一个凄厉的声音,打破了清晨的寂静。 “太子刘兆,居高位而失德,夺我妻,杀我子。我恨不生啖其肉,饮其血,抽其筋,挫骨扬灰。今我在此,以命乞天!” “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西山塌山,保定地动,是为前兆,太子不废,必有后灾!” “天降大疫!而后大旱三年,蝗食稻,水淹田,颗粒无收,饿殍遍地!其后铁骑南下,踏平顺天!” 周五郎听见这声音,明明身上不觉得冷,却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这人不要命了吧? 第121章 喊话的男子,穿一身蓝色的直裰,料子穿得有些旧了,但依旧看得出身份,这是个读书人。 云鬓楚腰 第92节 男子手中提着一面锣,一手敲击着,一边鸣锣为自己开道,一边厉声叫喊着那些“猖狂言语”,路边行人一边吓得避开,一面忍不住竖起耳朵听。 “太子失德,必有灾祸!” 但很快,这场闹剧便消弭于晨曦之中。一队巡街的护卫,听到动静,匆匆赶过来,将男子抓了,一边驱赶着围观的百姓。 “看什么看,官差办事,还不速速散去!” “快走!” 男子被按在地上,依旧奋力挣扎着。他并非魁梧的体型,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书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侥幸得了秀才的功名,却也再无寸功,蒙恩师不弃,许以爱女,夫妻和睦相亲,偏偏刘兆那个……那个龌龊的畜生! 见他妻貌美,便动玷污之心,于河边掳走他的妻子,强占过后,将人弃于宅院。而后更是得寸进尺,毫无悔改之意,就将他家当做置外室的宅院,说来就来,当着他的面,强占他的妻子,甚至,害得他妻子腹中胎儿,未及落地,便已早夭。 妻子痛不欲生,却因刘兆权势,不得不以身伺仇,委身于刘兆,他虽竭力抵抗,但双拳难敌四手,不得不眼睁睁看着刘兆辱他爱妻。 他也曾想过报官,他那么天真地以为,天子与庶民同罪,哪怕是太子,就能夺人妻子,枉顾人伦了吗?但现实打得他毫无还手之力,字字泣血的状纸,刚递进顺天府衙门,他还守在衙门口,等着知府大人召见,就被两个侍卫硬生生拖走了。 然后,他见到了刘兆身边那个宦官,面白无须,贼眉鼠眼,他翘着兰花指,捏着他写了一整晚的诉状,指尖一松,状纸落进火盆,连同他的希望,付之一炬。 “秀才公这是做什么?何苦这么想不开?太子爷瞧得上你的人,是你的福分,尊夫人把太子伺候好了,太子心情一好,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赏你个进士的功名了。再说了,秀才公好歹是个读书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天下都是太子的,何况区区一个农妇?这道理,总无需咱家多说了?” “秀才公还是别折腾的好,你不怕死,总要顾及你那岳父一家子、你的族亲兄嫂,何苦来哉?” “这大梁,太子是谁?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太子若是天,你就是地里的烂泥,你还想状告太子,也不想想,这案子,谁敢接?谁又敢审?” 是啊,谁敢接?怪不得,他的状纸刚递出去,就到了这奸佞手中。 他是男子,本该护着妻子,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受辱,这样的日子,月复一月,年复一年,每当他和妻子以为,刘兆不会来了,他就会毫无征兆地出现,然后,当着他的面,强占他的妻子。 谁能想到,当朝太子,这样身份尊贵的一个人,竟做出这等毫无廉耻的事情。他被捆在椅子上,看着他趴在妻子的身上,听着妻子痛苦的哽咽声,咬紧牙关,咽下去的唾沫带着血气。 那是他的妻啊! 他相濡以沫,扶持多年的妻啊! 他娶她那日,掀开她的盖头,看见她含羞带怯的面容,胸口涨得满满的,他要保护她的! 官兵见他挣扎太过,不得不用刀柄,砸向他的后脑,一下一下,血沿着后背流下,秀才妻子亲手缝制,然后浆洗得干净整洁的直裰,沾染了血,滴答而下,落到砖地上,沿着缝隙,渗入泥土。 秀才扑倒在地上,仍然竭力喊出最后一句,“太子失德,必有灾祸!天降瘟疫,旱涝皆至,蝗食稻,水淹田,铁骑南下,踏——平——顺——天!” “踏——平——顺——天!” 官兵已经用力砸下最后一下,为首的伸手拦下,“行了,别闹出人命,先带回去!” 那官兵一愣,赶忙住手了,和另一人各拽一边胳膊,将昏倒在地的秀才拖拽起来,从围观的人群中带走。 人已经走了,但砖地上的血,还刺目显眼,百姓们并不敢妄议皇室,谁也不敢说什么,只沉默看着那摊血。 慢慢地,众人都散开了,周五郎也挑着担子打算离开。 他小心翼翼绕过那一滩血,没有踩上去,走到街道尽头的时候,周五郎回了一下头,看见地上那一滩血,低低叹了口气,回了头。 别看了,媳妇和妞儿还等着他赚银钱回去呢。 “卖货咯!卖货咯!剪子红绳头花针线,都来看看噢……” 货郎的声音继续响起,但和先前比,却莫名显得低沉下来。街道恢复往常的繁华,人来人往,大家都忽略了那滩血,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 当日下午,原本晴朗的天气,云层忽的压得低低的,蜻蜓飞过池塘,天气闷热得厉害。 今日负责轮值的太医姓徐,正八品的官,不算高。否则也不会安排他来赈灾处轮值,这可不是什么好差事。他正盯着药童熬药,庭院里摆着四口铁铸大锅,满满当当的浓黑药汁,底下柴火熊熊烧着,药汁沸腾着,浓重的药味,弥漫了不大的院落。 徐太医摸了摸胡子,看了眼天色,催促道,“快添柴,熬好了分下去,要落雨了。” 药童忙恭恭敬敬应是,继续着手里的动作。 正这时,两个官兵匆匆进来,“徐大人,安置处有一孩童有发热之症,魏大人叫小的请您过去看看。” 徐太医拎着药箱就直奔安置处去,临出门还不忘回头,叮嘱道,“药接着熬,别误了正事!” 几人奔到安置处,不等魏戟开口,徐太医已经上前,替那女孩儿把起了脉,一旁的农妇紧紧抱着孩子,嘴里还在解释,“宝儿只是昨晚吹风了……” 徐太医的脸,却已经沉了下来,摸了又摸,掀开那孩子的眼皮看,收回手,一下子站了起来,朝一旁的魏戟示意。 魏戟跟上,同他出了屋子。 徐太医脸色惨白,艰难道,“魏大人,立即将此处封锁。极有可能,是……瘟病。” 第122章 的确如余谦所言,对于可能发生的瘟疫,官员们早有准备,这头魏戟的消息一递进宫,内阁便立即有了动作。 因靠近皇城,所以动作格外迅速,城门封死,连先前留着官员进出的小门,也一并堵上了,内城外城彻底隔绝。 其次安置处,十几个安置处,天还没黑,就全部封锁了。五十余个从内城诏来的大夫,各领着一队侍卫,穿戴者熏了药的衣物,遮着口鼻,开始按照一日三次的频率,给安置处所有的百姓诊脉,发热、腹泻、咳嗽、出疹等症状的,一律挪出去,原本他们住的地方,立即用浓醋熏过一遍。 一日三餐,全都由专人送进屋里,这一次跟之前施粥时不一样,先前对于那些闹事之人,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一回却是魏戟带人亲自镇压。他跟别的武将不同,别的武将在百姓心里,多少还有点保家卫国的好名声,唯独魏戟,自从胡庸倒台,魏戟的名声便一日不如一日,戏文里都把他唱成为虎作伥的恶角。 故而魏戟一露面,就连以往最嚣张的二流子,也怕了。毕竟这可是会“陷害忠良”的奸臣,没罪的都能给你罗织一堆罪,更何况是他们这种小老百姓。 一下午的功夫,碍于魏戟的恶名在外,安置处所有人都老实了,个个跟鹌鹑似的。 魏戟倒不在意,被人骂奸臣,也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直到刘荣派人来请他,他才换了身衣裳,带着人过去了。刘荣见他,如见救星一般,远远便凑了上来,魏戟后退几步,“刘大人,我刚去过安置处。” 刘荣立马停住了,讪讪一笑,说起正事来,“请魏大人过来,实在是有件事,本官也不知如何处置了,只能寻魏大人过来商议一二。” 魏戟点头,掸了掸袖子上沾染的灰尘,“刘大人请说。” 刘荣摸了摸胡子,立马掉了两根,这几日他愁得头发胡子一起掉,“……陛下下了死命令,命你我二人不可放一只活物,踏出西郊。那些百姓暂且好说,平头百姓,吃穿住安排好了,也就肯听话了。可这些来施粥的,都是各府派来的,其中不乏显贵权赫人家,若是放,自是不可,陛下圣旨在前,你我岂可忤逆圣上。但若是不放,这……这……” 刘荣一脸为难,魏戟手背在身后,一眼看穿这老东西的心思。刘荣才是做主的人,先前还处处提防他,怕他抢功,现在碰着刺了,倒是想起拉着他一起扛了,老狐狸一只。 魏戟也不揽事,故作沉吟,才道,“陛下派我来时,便说了,要我一切以刘大人唯首是瞻,我自是听刘大人。” 刘荣一听这话,看魏戟摆明是不想沾手,立马急了,一咬牙,只得说实话,“……不瞒魏大人,若只有各府的管事下人,倒也好说。但很是不巧,其中还有皇后娘娘的侄儿,那可是正经的皇亲国戚。还有一位,虽不是皇亲国戚,身份却也不寻常,是卫国公府的亲戚。” 魏戟听到有外戚,已经忍不住看了刘荣一眼了,这人今年是犯了什么太岁吧?他跟他共事,别也沾染了这让你的霉运吧?改日去庙里拜一拜吧……等听到卫国公府四个字,立马想起了陆则,问了一嘴,“哪个亲戚?” 刘荣叹气,“卫世子的妻弟。听内子说,卫世子那位夫人虽出身一般,却很得卫世子的宠爱,屋里除她一人,别无其它妾婢。这位江小郎君本来在国子监念书,国子监停课,他便跟着府里管事来施粥。” 魏戟倒是没关心过陆则跟他夫人感情如何,这毕竟是私事,他没刘荣这么爱打听。不过听了这话,倒是明白了,刘荣好歹也是个顺天府知府,为什么如此瞻前顾后。 外戚不算什么,后宫不得干政,大梁的皇后也不例外,但问题是皇后有儿子,这儿子还是当朝太子,那这侄儿就是太子的表兄弟。储君的表兄弟,的确不是能轻易怠慢的。 另一个听上去没这一个吓人,实际上也没好到哪里去。卫国公府是什么人家,连皇室都要给几分面子的高门,更何况陆则比他爹更甚,深得帝心,自打胡庸没了,陛下明显是把目光放到陆则这个自家人身上了。要是陆则不那么看重他那个妻子,倒也好些,问题是,刘荣早打听清楚了,人家不仅很看重,还连带着爱屋及乌,连小舅子都接到京城来了。 甚至,魏戟打心底里觉得,后一个更值得他谨慎对待些。毕竟,陛下正当壮年,说句犯上的话,陛下虽然体虚,但看着也不像立马就要殡天的样子,少则十几年,多则几十年,太子登基都不知道多久之后的事情。至少现在,太子不得干政,以后的事情,哪能想得了那么远? 但陆则不一样,抛开他跟他之间的这层不怎么牢靠的盟友关系。只看陆则这个人,可以设想的是,三大营经过这次练兵,一定和从前大不一样,他也是打过仗的人,自然知道,真正上过战场打过仗的士兵,跟只是在军营操练的官兵,其中有多大的差距。 到那个时候,外有陆家军镇守边关,内有三大营握在陆则手里。六部之中,刑部不必说,是陆则的囊中之物,吏部的谢回,既是他的好友,又是他的准妹夫。兵部本来就偏向卫国公府,也不必说。陆则那个庶兄,似乎也被弄去了礼部。就连都察院,那个顽固的谢老头子,都跟陆家成了亲家。 可想而知,到那个时候,魏戟忍不住在心里摇头…… 他是想不明白,内阁、都察院、大理寺,三方联手,费了这么大的劲儿,把胡庸拉下来,图的是什么呢?胡庸不过贪财好色,枉顾人命了些,他跟未来的陆则比起来,可不见得权势能大过他。 这位才是真正的权臣呢…… “魏大人?”刘荣看魏戟不说话,忍不住叫了他一声。 魏戟抬眸,开口,“刘大人找我来,总还是有些想法的吧?我毕竟只是从旁协助的,自当配合刘大人。” 刘荣也知道,想套魏戟的话,是没可能了。只能把自己的想法全盘托出,“我是这么想的,还请魏大人和我一起,同孙郎君、江郎君面谈,道明其中利害。”刘荣说着,朝皇城的方向一拱手,“将陛下的圣旨,传达给二位郎君,想必二位郎君定能体恤圣意,以大局为重,主动留在此处,等情况好转,再送他们二人进城。” 反正放是不可能的,这就是要用陛下的圣旨,来压他们了。 魏戟当然不想蹚浑水,刘荣怎么说,他就怎么点头,“以刘大人的意思为准。” 刘荣叹气,二人进屋,过了会儿,江容庭跟另一位姓孙的郎君,就被请了过来。江容庭暂时还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只晓得安置处出了事,官兵临时将他们都请到这里来了,还着人看守。已经有几家管事交涉了几回,都无疾而终,什么都没打听出来。 孙韬更是一肚子气,他本来就不愿意来这破地方。他就是睡了个丫鬟,他爹就把他赶出来了,结果碰上这种事,那些人居然管着他们,所以一进屋,就没什么好脸。 倒是江容庭,他谦虚惯了,等刘荣介绍了自己跟魏戟,他还给二人拱手行礼。有了秀才功名,没有犯法的话,就不用向官员行跪拜礼。 反倒是一旁该行跪拜礼的孙韬,一脸不满,就差把“我姑姑可是当朝皇后、堂哥可是当朝太子”这两句话刻在额头上了。 刘荣也不好说孙韬什么,忍了下来,等二人入座,看了眼一旁的魏戟,才认命开口,“请两位郎君过来,一是给二位陪个不是,实在是事出有因,又来得突然,才拦着二人不让离去的。本官给二位陪个不是。” 江容庭看孙韬不开口,就代为开口,“刘大人不必多礼。草民方才听大人说,事出有因,这因是?” 刘荣深深叹了口气,不管是装的,还是真的如此,至少面上一副忧国忧民的神情,语气也很凝重,“实话同二位说,之所以不许众人离去,正是因为,安置处发现了几名患有瘟疫的百姓。目前尚不得知蔓延情况,御医也还未来得及拿出治疗的良方,陛下命我同魏大人,将整个西郊封锁,尤其是灾民和同灾民有接触的,在情况好转之前,皆不可离开此处。” “瘟疫?”原本还皱着眉、一脸不满的孙韬,吓得站了起来,他捂住嘴,立马道,“快送我回府!我不要留在这里!” 刘荣见状,面色沉重,“孙郎君,这只怕是不行。除非有圣旨,否则,我不能放你离去。否则,就是抗旨不遵,那可是砍头的大罪,你我二人,谁都担不起。”刘荣说着,安了个心眼,故意松口道,“除非……” 孙韬果然追问,“除非什么?” “除非陛下下旨,否则我实在不敢放你进城,况且,即便我放你离去,你也进不了城。如今内城已经封锁,连一只活物都进不去。就连我和魏大人,自今日起,也要常驻于此,直到瘟疫彻底消除。” 瘟疫这两个字,实在骇人。且很多地方,瘟疫蔓延到最后,压根不是治好的,而是憋死的,把那些得病的、可能得病的,一一熬死了,一把火烧个干净,自然就没有瘟疫了。 哪怕内阁其实已经早就准备了一整套应对瘟疫的法子,除去几个资历老的御医,留在宫中,听贵人差遣,其余御医都已尽数派出。全城的药材,甚至附近几个府的药材,都在往这里送。这样的阵仗,也无法抵消人对于未知疾病和死亡的恐惧,一辈子吃过最大的苦,不过是被父亲罚跪的孙韬,更是如此。他吓得愣住,面色惨白,两股战战。 江容庭自然也是怕的,谁不怕死,他也不过十几岁,又不是很大。但他首先想到的,却是府里的长姐,他要是出事了,阿姐怎么办? 他这几日每日回府,都会去看阿姐,会不会已经把病,传染给阿姐了? 短短一瞬,江容庭便已经想好了,他稳住心绪,开口道,“刘大人,我愿意听您安排,留在此处。但能否让我给府里写一封信,哪怕是传个口信也可以。” 刘荣没想到江容庭这么好说话,松了口气的同时,忙道,“自是可以的。只要用醋和药材熏过数遍,便能寄出。这一点是无妨的,我给宫中寄折子,也是如此的。” 江容庭诚恳道,“多谢刘大人了。” 但回到临时住处,江容庭却没有急着写信,先把自己人召集到一处,也是凑巧,其中一个侍卫竟然经历过瘟疫。 “……属下倒是有些应对的经验。当年家乡瘟疫,属下就每日跟着双亲这般,不饮生水,所有锅碗筷盆,每次用之前用沸水熬煮,在屋里喷洒浓醋,与外人保持距离,用棉布制成遮面……”侍卫说了一大堆,江容庭一一拿笔记下来,列出一二三四条,跟鲁老二商量着,一一安排下去。 等到满院子的醋味跟药味,所有人都把脏衣物换下,腾出一口大锅用沸水煮,江容庭才腾出功夫,开始写信。 这封信,他写的很仔细,他没有自以为是的报喜不报忧,而是把情况都说了一遍,着重说了院子里的各项布置。末了才写到。 “长姐万勿忧心,弟自当珍重。陛下谕旨,我自当遵从,绝无他话。此外千言,不再赘叙。” 他把信叠好,塞进信封里,直接没有封口。他这信写的坦荡,没什么不能给外人看的,他是不可能给阿姐添麻烦的。哪怕是刘大人要看,看就看了。 信过了一遍醋熏和药熏,很快交到刘荣手里,他也直接打开,看过一遍,放在手边上。片刻,又来了一封,带着浓浓的醋味和药味,是孙韬那头派人送来的。 刘荣照样打开看了,看过之后,递给魏戟,魏戟草草看了几眼,嗤了声,眼里明晃晃写着“蠢货”二字,放回去。 云鬓楚腰 第93节 刘荣着人各抄了一遍,才命人送去内城。 第123章 信送到江晚芙手里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内眷的消息,总是比外头慢了那么几分,朝堂沸沸扬扬的事情,府里还什么都不知晓。 但常宁难看的脸色,也足以让江晚芙做足心理准备了,她深吸一口气,接过信,没急着打开看。等常宁把前因后果说了。 以往陆则去宣同,常宁一贯是跟着去的。这一次陆则安排他留下来,最主要的目的,就是保护好世子夫人。他本以为,这任务再简单不过,夫人深居宅院,几乎不怎么出门,常去的地方,左不过福安堂和明嘉堂,来来去去都在府里,也是因此,他才松懈了几分,结果就出了这样的事。 “……照目前的情况看,有可能是瘟疫。陛下已经下旨,不许任何人进城……所以,江小郎君他现在,暂时被留在了城外。另外,陛下虽没直说,但府中几位爷也都回了府,怕是要闭门些时日。” 瘟疫这种事情,没人会不怕,哪怕是江晚芙,也是如此。听到阿弟被留在城外时,她心头亦是一颤,手下意识抓紧了帕子,但她很快冷静了下来,慌有什么用,“我知道了。你让我想想。” 常宁倒是很理解,世子爷不在,世子夫人一介女子,事关亲弟弟,慌了神是正常的。 江晚芙忙拆了信,信只有两页,字数不算多,但满满当当的,没有一句废话。她从头看到尾,看到那最后一句时,鼻子一酸,眼睛也跟着湿了。 都这个时候了,阿弟还处处为她着想,连一封信,都写得这样滴水不漏,他素日表现得再老成,也是个不大的孩子。 江晚芙心里一时五味杂陈,既有忧,又有怕,感动、欣慰、愧疚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将信折好,收回信封里,叫惠娘传常宁进来。常宁进屋,江晚芙已经恢复了往日里的镇定,她语气很谨慎地开口,“我想回封信给阿弟,不知常侍卫长能否帮我送到阿弟手里?” 常宁垂首听着,很是一愣,倒是没怎么迟疑,“送信自是无妨的。” 江晚芙就点头,“好,那劳你稍等片刻。我这就去写。” 信写的很快,其实也没什么可写的,她能想到的,应对瘟疫的法子,阿弟信里基本都说了,甚至比她考虑得周全得多。思来想去,江晚芙只写了些勉励的话,又让丫鬟去了趟阿弟的院子,取了他的书,备了些可能用得上的药材,整整一箱,连信一同交给常宁。 常宁看得一怔,却没说什么,很快退下去了。 江晚芙也没功夫伤春悲秋,瘟疫不是小事,府里祖母年老体弱,老人家是最怕生病的,还有裴氏,怀着孩子,也不能大意。还有永嘉公主,算不得体弱多病,但也并非很康健。 这么一盘算,卫国公府几乎把老弱病残四个字占全了,眼下唯一值得庆幸的,大概是那个腹泻的小厮,阴差阳错的,给府里提了醒。上至各房主子,下至小厮仆妇,都有所防备,药也备得够足,她前几日才叮嘱药房采买了一批,原也是抱着“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的想法,结果还真的用上了。 府里的布置,江晚芙心里有底,哪怕真的封府,她也并不怕,至少各管事来回话,目前府里没有一例疑似得了瘟疫,倒推回去,那出去施粥的管事小厮,应当暂时是安全的,再加上阿弟信中所说的,他们中有应对瘟疫经验的侍卫。 那应该是、是不会有事的…… 江晚芙逼着自己不去想那些,理智地安排好所有事情,直到惠娘进屋,说陆老夫人请她过去。 到了福安堂,永嘉公主竟然也在,婆媳二人见她进来,老太太便先发了话,“庭哥儿的事情,我跟公主已经知道了。” 江晚芙也不觉得意外,阿弟跟着出去施粥的事,府里不少人都知道,老太太也问过一句,还夸赞他“小小年纪,却有仁德之心”。她微微屈膝,“都怪孙媳放纵了他,才害得府里受了牵连。” “你这是什么话?”陆老太太轻轻皱眉,不赞许地道,“什么牵连不牵连的,都是自家人,你说这般客套话做什么?再说了,施粥这事,府里年年都做,庭哥儿是个好孩子,年纪虽小,却懂得体恤民苦,是个难得的懂事孩子。这事既不怪你,也不能怪他。” 永嘉公主也点头,有婆母在先,她就没说那些宽慰人的话了,但她心里,却也是拿江晚芙当半个女儿看待的。二郎一走,偌大个府邸的中馈,都是她一人撑着,还要来陪她,婆母这里,她也是时时孝顺着,妯娌之间的关系,她也处理得当,永嘉公主虽不管事,却也是看在眼里的。 她直接道,“这事你放心,我来处理。我今日就进宫。” 永嘉公主跟陛下是同母所出的亲姐弟,感情自是不一般,虽自从永嘉公主嫁了人,为了避嫌,既不管卫国公府的事,进宫的次数也少了,但血缘摆在那里,宣帝不可能不卖她面子。 而且这些年,别的皇亲国戚四处给宣帝找事,仗着皇室人丁稀少,求这求那,唯独永嘉,很少跟皇帝开口求什么。 江晚芙听了,却是沉默了一会儿。其实最开始,她也想到了永嘉公主,若是她开口,陛下无论如何都会考虑,只要有一丝希望,她也愿意去试一试的。但很快,她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陛下金口玉言,永嘉公主进宫去求,往轻了说,是担忧自家小辈安危,但往重了说,却也能说是抗旨不遵。而且,倘若瘟疫蔓延到内城,甚至是皇宫,哪怕跟阿弟无关,那些谏臣也绝不会放过永嘉公主,乃至国公府。 这还都是从私利说,江晚芙最担心的,也是最怕的,是万一……万一真的因为阿弟一个人,害得瘟疫传到内城,那么多百姓的性命,她担得起,阿弟担得起吗? 那都是人命啊…… 活生生的人命。 永嘉公主从她的沉默中,察觉到了些什么,温和开口,“你不用替我为难,那是你亲弟弟,不是别的什么人。” 江晚芙深吸一口气,抬起头,轻声细语开口,“我先替阿弟,谢过祖母和母亲一番慈爱之心。我也的确很担心阿弟,但却不敢因一己之私,便叫母亲冒险入宫。若是别的事,我便也厚着脸皮开口了,但事关内城百姓的安危,我承担不起,阿弟也承担不起。陆氏一门,祖祖辈辈为了大梁安危,镇守边疆,公爹如此,夫君亦如是,满门忠烈。我虽一介女子,却也知道什么是大义。且阿弟他,是自愿留下的,我尊重他的选择。” 她说这话时,是站着的,腰背挺得很直,纤瘦的脊背,清瘦而坚韧。微微抬着头,眼神并不锐利,只带着她往日里便有的明润和清亮,声音不高,甚至因她的苏州口音,显得有几分软糯,却让老夫人和永嘉公主,听的皆是微微一怔。 片刻,还是陆老夫人先开口,她不住点着头,“好孩子,你不愧为我陆家妇。庭哥儿小小年纪,也是行事周到,心怀天下。” 永嘉公主眼神柔和下来,轻轻颔首,“话是如此,你说的很对。但是,我还是要递份折子进宫。虽不能放你阿弟进城,但给些便利,想来陛下是不会不应的。” 江晚芙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永嘉公主的意思,顿时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虽然不能冒险让阿弟进城,但看在永嘉公主的面子上,照顾一二,却是不过分的。譬如安排个单独的、远离人群的院落,安排个医术高明的大夫之类的。 这样,阿弟的安危,至少多了一重保证。哪怕他真的不幸中招,有永嘉公主的说情,御医也一定会尽全力救治的。 从理智的角度,她知道阿弟选择自己留在西郊,是对的,既是对他自己负责,也是对内城所有百姓负责。 但从感情上说,阿弟是她唯一的亲人了,她怎么能放心他涉险? 哪怕她表现得再冷静,这个时候,也是鼻子一酸,江晚芙忍着泪,深深屈膝,低头道,“多谢母亲。” 方才冷静镇定的人,忽的掉了泪,永嘉公主看着,反而有种真切感。哪怕再稳重,也才十七八的年纪,不过还是个小姑娘而已。 江容庭的事情,便这样定下来了。永嘉公主回去后,便立即写了折子,叫人送进宫里去。但因为皇宫已经严禁进出的缘故,折子耽误了很久,直到夜深,才送到宣帝案头。 以往这个时辰,宣帝早已睡了。 但他今晚却很清醒,宫殿内灯火通明,高长海瞥见伺候的小太监打了个哈欠,立马严厉瞪了一眼,用眼神示意他下去。他亲自上前,端起茶壶,给宣帝倒茶,轻声道,“陛下,您喝茶醒醒神。” 宣帝揉了揉眉心,没作声。片刻后,才想起来问,“太子呢?还跪着呢?” 高长海没敢说话。 宣帝抬头,“朕让你说。” 高长海利利索索跪下,低声道,“原是跪着的。太子体弱,晕了过去,皇后娘娘就把太子带回去了。” 宣帝一张脸,倏地沉了下来。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翻开案头的那一本折子。盖着永嘉公主的印,他草草扫过,神情渐渐缓和下来。 于长姐,他总归是心中有愧的,为了皇家,她牺牲良多,却还能处处为他着想。是他和先皇,欠阿姐许多许多。 “高长海,传朕的口谕。告诉刘荣,尽力保全此人的平安。” 宣帝的脸,阴沉得厉害,“另外,传太子过来。” 第124章 刘兆才刚躺下,就被太监叫醒,说陛下诏他过去。他坐起来,几个太监围着他服侍穿衣,替他穿靴子的那个,伸出双手,莹白的五指,微微露出半张脸,在一旁宫人捧着的烛台边,衬得貌若好女。 刘兆有些意动,摩挲了一下玉扳指,心里不禁想到:胡庸这老家伙,倒是很会挑人。 不多时,衣服已经穿戴好了。 刘兆也来不及去想那些旖旎之事,出了宫门,瞥见门口立着的高长海的时候,草丛里忽地窜出来个什么活物,刘兆本就昏昏沉沉,被那黑影,吓得狠狠打了一个激灵。 宫人忙上前驱赶,很快殷勤来回话,“殿下,是只猫,不长眼冒犯了殿下。” 听到只是只猫,刘兆倒是松了口气,但后背也出了层汗了,摆摆手,朝前走去。前方灯烛辉煌,漫长的宫道一片辉亮,刘兆对这景象,早已习以为常,他照例朝前走去,被汗湿的里衣,贴着他的背,黏得厉害,很不舒服。 刘兆缩了缩肩,看了看前方,想起刚才那只晦气的猫,昏昏然中生出了些莫名其妙的念头: 他最近是不是,有些流年不利?该不会是犯了什么太岁了,好似从去年起,就诸事不顺啊。明日让太子妃安排场法事吧,驱驱邪也好…… 这般想着,宫门已经近在眼前了,刘兆赶忙抛开这些杂七杂八的念头,略微打起几分精神,踏了进去。 这一晚,这对天家父子究竟说了点什么,外人无从知晓,就连贴身伺候帝王的高长海,都不得而知。只知道,到天明的时候,身份尊贵的太子爷,是踉踉跄跄从宫门内走出来的。 然后,翌日早朝的时候,宣帝当堂叱责孙家教子无方,皇帝说这话的时候,是没有留一丝情面的,语气严厉得厉害。 “……朕才下的圣旨,说要封城。尔等身为大梁官员,不上行下效,便也罢了,竟为一己之私,四处钻营,结党营私,到处求情。朕还不知,朕的话,何时这样不顶用了,尔等视若罔闻,权当耳旁风了去。究竟是尔等胆大包天,还是朕对你们过分宽容?!” 被点了名的孙卢,孙皇后嫡亲的兄长,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还不及辩解,已经被拉了出去,大殿外,打了五十大板。 众人垂首而立,听着身后传来的板子结结实实落在皮肉上的声响,和那从高到低的痛呼声,不敢东张西望,个个将头深深埋了下去。 宣帝靠在龙椅里,低下头,神色淡淡打量着文武百官,从最前的张元,一一扫过,眼睛里淬着冷色。 他还没死呢,这一个个的,就搭上储君了。 孙家、胡庸。一个他一手捧上来的皇后母族,一个他一手提拔、视为心腹的臣子,再这么下去,这整个朝堂,都投靠太子了。 连东宫传话的宫人都知道,“……殿下可是储君,刘大人要三思而后行才是。”不过东宫一个太监,都敢说出这么大逆不道的话,太子怎么想,文武百官又怎么样,早就昭然若揭。 说句难听的,这底下跪着的,有多少是真心跪他,又有多少,是早就投靠了储君,盼着他这个皇帝早点殡天,好给新帝腾位置。 宣帝越想,越觉心寒,脸上寒意越深,疑心这种东西,就像种子,一旦埋进土里,就会慢慢地、慢慢地,生根,往土壤深处生长出根系,从外面看,毫无征兆,直至遇甘霖日光,然后便是一夕之间的破土、发芽。 宣帝的疑,便是如此。 …… 几日后,天已经渐渐开始热起来了。 立雪堂小书房里,姚晗坐得直直的,安安静静描红习字。 江晚芙在一旁坐着,桌上摆了杯茶,都已经凉了,但杯口却还是满的。纤云进屋来,摸了摸茶盏,想端下去换一盏,怔怔出神的江晚芙才察觉到,抬起眼,摇摇头,“别换了,放着吧。” 纤云屈膝应下。 江晚芙看了眼姚晗,小孩儿难得没有心浮气躁,认认真真低头描红,她便悄悄走出去了。这几日,她心里浮躁得厉害,觉得什么事情都是乱糟糟的,总是做梦,醒来却又不记得。 走到庭院里,有一丝凉风拂面而来,只是一瞬,但也叫江晚芙感到片刻的轻松,她照旧走到架子边,葡萄藤已经爬的很密了,密密麻麻的,被烈日晒得有些蔫头巴脑的,叶子边缘卷曲着。 江晚芙仰头去看架子上的葡萄串,感觉像是长大了一些,但仔细一看,又好像是她的错觉,还是花生米大小。 她看得脖子都酸了,才从架子下走出来,到庑廊上,惠娘已经等了她有一会儿了。为了江容庭的事情,惠娘急得有点上火,鼻子上长了一颗火疖子。她屈过膝盖,就朝江晚芙愁眉苦脸道,“二夫人刚才派人过来,二老爷跟人打听了封城的事,还是没解封的消息。” 因为施粥的缘故,卫国公府是自封了几日的,直到全部查过一边,确定府里没有人染上瘟疫,几位爷才开始上值。庄氏大抵是记着她的恩,便每日都派人过来递消息,比起她们这样深居内宅的妇人,自是陆二爷这样,官场上认识的人多,消息也灵通得多。 要是陆则在府里,也就不用去欠二房的人情了。他比陆二爷厉害得多了,但府里的事情,阿弟被留在城外的事,她都不准常宁跟陆则说,自己给他写信的时候,也是报喜不报忧。 他在外头就够忙得了,打仗不是什么容易的事,蒙古又不太平,老可汗死了,蒙古跟他们中原的规矩又不一样,既不设太子,也没有什么嫡子庶子的,几个儿子争得头破血流,看保定乱了,就有想来保定咬一口的。 陆二爷跟陆三爷随口提起几句,江晚芙听得认真,记在了心里,更是不肯拿府里的事情去分陆则的心了。 “我知道了。”江晚芙轻轻点头,没说什么,回了正屋,又叫纤云把去年做的荷叶茶翻出来了,叫她送去给惠娘。荷叶茶能清火。 到了下午,纤云替膳房来问话,问江晚芙想吃点什么,江晚芙想了半天,都说不出个一二来,她以前胃口很好,倒不是吃得有多么多,而是总有馋的时候。下雨了就想吃热锅子,看见湖里冒尖的荷叶,就想吃荷叶包饭。 有次她看见榆钱树绿油油的,还叫小厮架了梯子,爬上去摘了一篮子的嫩榆钱,让膳房做榆钱饺子。陆则回来后,看见端上来的饺子,露出疑惑的神色,她还饶有兴致地跟他解释了好一会儿。 他听了之后,就夹了一个,很认真地尝了,嘴上说好吃。 她起初还以为他真的觉得好吃,一直到下人把晚饭撤下去了,她才后知后觉想到,刚刚除了她劝他吃的第一个,陆则后来就一个都没碰了。江晚芙也是后来才发现,陆则有个古怪的习惯,跟他的性格一样,吃东西只吃常吃的那几样,越是没见过的,他越是一下都不碰。 云鬓楚腰 第94节 不过她吃的时候,他会跟着尝尝,但也只是尝尝,像是哄她高兴一样。 江晚芙乱七八糟想了会儿,回过神来,跟纤云道,“也没什么想吃的,叫他们看着弄吧。别做凉食就是了。” 瘟疫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现下府里做吃食,全都是热腾腾的,熟得不能再熟的那种,生冷的,大家都不敢碰。 晚膳很快就送进来了,但陆则那头,却刚刚打完一场仗。检查布防、清点伤亡、巡营……等陆则忙完,已经很迟了。 他回到帐子里,幕僚已经等着了。见他进来,幕僚赶忙起身,态度格外恭敬,“世子。” 陆则边坐下,正要说什么,忽的想起,“都还没用晚膳吧?” 幕僚们忙推脱,陆则却不会让一群老头子饿着肚子给自己干活,吃饭也耽误不了什么时辰,就叫小兵去传膳。夜里的军营,是到处都有照明的火把的,生火快得很,军中的伙食又是以快为主,部署作战的沙盘刚搬上来,小兵就把晚膳送进来了。 很简单的晚膳,简直可以用粗茶淡饭来形容了,烤得酥脆的杂饼,硬邦邦的,一碗不知道加了什么野菜的粥,熬得倒是很浓稠,野菜熬得很烂,与其说是菜粥,倒不如说是菜糊,另一份则是烤肉,也做得很粗糙,切成大块,撒了些粗盐。 “先吃了再谈事。”陆则随口道,低下头,瞥见那熬成糊的粥,一下子想到在府里的时候。有一日,他跟阿芙在屋里看书,阿芙的丫鬟走了进来,端了个白瓷南瓜盅。小娘子偷偷看了他一眼,大概是觉得他看书看得很投入,才悄悄起身去了外间。 他本来还真没发现什么,过了会儿,发现屋里没人,就出去找了,结果小娘子一看见他,立马急得用帕子捂嘴,眼睛瞪得大大的,望着他,一副“你怎么出来了你快走”的样子,可怜又可爱的模样。 他走过去,才晓得她在吃芝麻糊,怕他看见她出糗的样子。 当然,后来他还是先回屋了,小娘子仔仔细细漱了口才回来,往后再吃的时候,就刻意挑他不在的时候了。 陆则放任自己走了会儿神,倒是很快回神,恢复了往日面无表情的神色,用起了晚膳。 众人见他动箸,才敢跟着动筷子,心里还忍不住想,世子爷方才是在想打仗的事情吧,如此废寝忘食,怪不得不管蒙古耍什么阴谋诡计,世子爷都能从容应对,此等精神,实在值得他们效仿推崇。 第125章 用过晚膳,小兵把沙盘摆出来,几人围着沙盘说起正事。这种时候,陆则反倒很少开口,多数时候只听幕僚七嘴八舌讨论,但一旦他开口,就是拿主意的时候,众人也不由自主静默下来。 陆则的性格,带着陆家人都有的强势霸道,而他的谋略、武功,自小所受的教养,塑造了他成为一个主将最重要的内核,让人不由自主地臣服和信赖。 敲定作战方案,幕僚陆续起身散去,陆则的护卫才进来,照旧将手中物件奉上。陆则接过去,让护卫退下去,才打开那盒子。刚打开,陆则便笑了,倒真是为难常宁,从哪里偷来的。 一盒用了一半的桂花露。 他虽留了常宁在京城,但并没有跟府里有信件的来往。阿芙的安危,他交给常宁。太子的事情,他交给严余二人。一方面是对自己的安排有信心,另一方面,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拉刘兆下马,当然很重要,但陆则心里有数,刘兆除开是储君之外,更重要的身份,是宣帝唯一的儿子,正是因为如此,这个儿子再无能废物、再好色暴戾,他都能容忍。废太子不是容易的事,一步一步,哪怕中间百密一疏,哪一环出了纰漏,可能就失败了。 其实最好的时机,是万氏产下皇子,他再徐徐图之,帝王疑心深重,一旦埋下种子,必会生出忌惮。 幼子长孙,素来是心头宝。一边是野心勃勃的长子,一边是天真可爱的幼子,帝王会偏向哪一边,毋庸置疑。 但天时地利,来得突然。地动、山崩,古有帝王为此下罪己诏,刘兆身上可以找的错处多了去了,淫人妻子,打杀宫人,□□掳掠,只不过以往有胡庸替他遮掩,帝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才得以隐瞒。如今胡庸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帝王对他有疑,天时地利人和,他再不赌一把,岂不太蠢了。 当然,赌归赌。陆则不会把全部身家性命都投进去,储君也算半个君,真要论起来,他这也是要诛九族的大罪了。 带头揭露的是刘兆罪行下的苦主,为妻为子伸冤;引发舆论的是想出名的文人,一支笔写尽天下不平事。 现在的京城,内有刚结束的山崩,外有虎视眈眈欲南下的铁骑,就像冬日堆在屋檐下的草堆,干燥、易燃,只需要一簇火苗,一个火星,就能火花四溅,烧个天翻地覆。 这个点火的人,可以是任何人,但不能是他,当然,陆则也不会让任何人怀疑到他身上。 毕竟,出事的时候,他压根不在京城,他的离京,把自己和卫国公府,撇得干干净净。 哪怕有人盯着他查,陆则都不怕,他足够谨慎,能够保证什么都查不出,和严余二人,他至今没有书信往来,至于常宁,也无书信往来,他隔几日寄来的物件,都是经保定和京城的军情折子的途经,再怎么翻来覆去地查,无非也只能得出个,“夫妻二人感情甚笃,小娘子惦记在外打仗的夫君”的结论。 陆则摩挲着盒子表面的花纹,金银线勾勒出一小簇金桂。 他的记性够好,略一回想,便想起这盒子,平日是放在小娘子梳妆台第一层的抽屉里的,她喜欢涂一些在手腕上和脖子上,然后那一整日,她一走近他,那股淡淡的桂花香,就扑面而来。时常弄得他没心思看书。 陆则低头笑了笑,将盒子放在枕下。脱了靴,闭上眼,大概是枕下盒子里的桂花露的缘故,他总能闻到一股桂花香,不算浓郁,淡淡地,连带着他做了个梦。 梦里也是一团团的桂花,开得旺盛热烈,金的白的橙红的黄的。陆则行在桂花林间,面前是一团金色的光,他被吸引,仿佛被什么催促一样,他疾步走去,随手拂开挡住他视线的花枝,花枝轻颤,零零散散的桂花落进他的袖子里、落在他的肩上。 终于,他拂开最后一支,视野瞬间变得开阔了。 阿芙坐在桂花树下,微微低着头,面上笑吟吟的,她穿着云白的袄子,脖子上一圈绒绒的毛,衬得她脸颊白得几欲透明。她的怀里,坐了个穿着明黄颜色常服的小郎君。四五岁的样子,脸颊肉嘟嘟的,很亲近地贴着阿芙。陆则甚至清楚地看见,那孩子的五官,眼睛鼻子嘴巴甚至睫毛,生得很像他,大约有七八分。 这是他和阿芙的儿子吗?陆则虽打心底更想要个小小娘子些,但儿子也无妨,都是阿芙辛辛苦苦、怀胎十月生下来的。他挑剔什么呢? 抱着这样的遗憾,陆则疾步走过去,树下的母子俩看见他,阿芙便笑眯眯朝他招手,甜甜喊夫君。 陆则忍不住伸出手,走进那桂花树下。一直玩到天黑,小郎君在一边拣桂花,他则一直拉着阿芙说话,阿芙笑眯眯地听着,眼睛亮亮的,像月牙一样。 陆则感觉自己像是高兴坏了,以往他跟小娘子在一起的时候,多数时候是阿芙说,他安安静静地听,梦里倒是反了,他都不知道自己这么啰嗦,絮絮叨叨说个没停,好在阿芙看上去没觉得烦。 天黑下来,他牵着阿芙的手起身,朝抱着匣子的小郎君伸手,“回家了。” 小郎君眨眨眼,然后扑上来,握住他的手,声音小小的,不像个男孩子,“父皇,我今晚可以跟娘亲睡吗?就一晚……” 梦里的陆则,对那一句“父皇”,没有觉出任何奇怪,他伸手去摸小郎君的脑袋,视线顺着方向朝下。 他的袖子,也是明黄色的,绣着清晰可见的龙纹。 …… 听见主将帐子传来细微的动静,亲兵在外低声唤了声,“世子?”得了回应,才叫小兵准备热水和早膳。 而帐子里,陆则还没醒透,坐在不怎么宽敞的榻上,他抬手揉了揉眉心,眼中睡意散去,头脑也渐渐清晰起来。 想起昨晚的梦,陆则仔细回想了一下,姑且算是个好梦吧。他常做梦,但很多时候都是噩梦,像这样几乎美满得令他有些沉浸其中的梦,却是很难得。除了最后那句没头没脑的“父皇”。 难道他这几日琢磨刘兆的事情,琢磨得多了?都梦见自己当皇帝了…… 小兵送热水和早膳进来,陆则起身穿衣,忙忙碌碌中又想到,难道上辈子阿芙后来给他生了个小郎君?模样那么像他,又跟阿芙那么亲,怎么看也不像是捡来的。 陆则认真想了想,觉得,儿子也行吧。 儿子疼娘。 当然,陆则也就是随便那么一想,儿子还是女儿,他也没得选。倒不如早点把蒙古人打服了,趁早回京城的好。 陆则按下这些心思,打起精神,忙正事去了。 …… 陆则忙忙碌碌的时候,江晚芙甚至还没起,离她平日起身的时辰,还有小半个时辰。 小半个时辰后,惠娘进屋来唤她,江晚芙起身,惠娘来服侍她穿衣服,系腰带的时候,忍不住操心道,“……自打世子爷离京,您清减了不少。奴婢晓得您担心,但您得保重身子。这府里大大小小的事,还要您受累。” 惠娘甚至都没敢提江容庭的事情,姐弟俩感情多深,她再清楚不过。虽说那头每日都给府里报平安,消息一日都没断过,可哪里能不担惊受怕呢。 江晚芙看了看自己的手腕,倒没觉得细多少,但也点点头,“我知道。今早叫膳房做些鲜肉扁食,我有些想吃。” 惠娘听了,忙不迭点头,推门出去叫丫头传话去了。 江晚芙看她风风火火的样子,倒是笑了笑,坐下来,就忍不住想抄经,心里没底的时候,就容易把希望寄托在这种事情上。但她也还是忍住了。等会儿还要去祖母那里。 用了早膳,江晚芙就去了福安堂,一进去,却见陆二爷兄弟俩都在。这个时辰,这爷俩应该在衙门才是啊? 江晚芙心里有些疑惑,但还是屈膝福身,跟两位叔叔见礼,“二叔、三叔。” 陆二爷对她很和善,还点头跟她说话,“来给母亲请安?” 江晚芙点头,道,“还有些事,想请教一下祖母。” 丫鬟送茶水糕点进来,但陆二爷和陆三爷也没吃,很快进了东捎间,陆老夫人没说要她回避,丫鬟也没来请,江晚芙也就安安生生坐着了。但茶倒是没喝的,东捎间里传来低低的说话声,其实听不清楚,但江晚芙想了想,还是起身坐到门边的椅子上,叫丫鬟退下了。 东捎间里,陆老夫人听罢兄弟俩的话,皱起了眉,觉得匪夷所思,“这顺天府也不管吗?就由着他们到处传?” 陆二爷摇头,语气很无奈,“哪里没管?抓了好几个,但没用。那些书生扭头就去都察院和大理寺闹,各处都被堵得水泄不通了。因着禁市封城的缘故,本来就不太平,现在到处都在传太子失德,才招致灾祸。我跟三弟刚才回来的时候,路上好多人都在说,顺天府总不能把人都抓了。” “而且,太子这回,也的确有些过分了。”陆二爷刚说完,陆三爷便立即道,“二哥。” 陆二爷摆手,“我知道,我自不会去外头乱说的。” 陆三爷也知道,二哥近来稳重了不少,不会去招惹那些事的。而且,太子再怎么样,跟他们卫国公府是没关系的。大嫂虽是公主,但只是一介女眷,一直不参与政务,他们府唯一能跟太子扯上关系的,也只有二郎。但二郎在保定,远水解不了近渴,手伸不了那么长,至于他们,只需要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就是。 至于太子怎么样,那是皇家的事情,他们卫国公府是从来不插手皇室储君夺嫡的事情的,而且陛下的态度,也有些奇怪,昨日才责罚了孙家人,丝毫不留情面。孙家代表的不仅仅是孙家,还是太子的颜面,陛下此举,背后只怕有深意,朝中人都在猜测,陛下是不是跟太子起了龃龉。 大哥手里握着兵权,他们卫国公府本来就够招人眼了,这种时候,绝不能淌这趟浑水,明哲保身,有多远躲多远。 反正,自从大哥和二郎先后出去打仗,他们陆家就以掌事的不在为由,谢绝一切邀约了,如今不管这事,也不算突兀。 陆三爷说了自己的想法,陆老夫人自然是听两个儿子的,点头道,“你们放心,外头的事,老大不在,你们兄弟俩多上心。至于府里,我会约束好的。” 陆二爷兄弟俩匆匆回来,也就是为了提醒一下家里人,闻言放心道,“有母亲在,我们自是放心的。” 说罢,才一前一后出去了。 江晚芙看见两位叔叔出来,起身送他们,转头就被老太太叫进屋里了。 陆老夫人也不瞒她,把事情说了,还慢声安慰她,“你也不要怕,天塌下来了,也有老二老三顶着。这事跟咱们家没关系,你把府里几个管事喊来,我亲自跟他们叮嘱。我的话,他们不敢怠慢。” 江晚芙不像老太太这样,经历过起起伏伏,但她也很快冷静下来,点头应下,“好,孙媳这就去办。” 老太太出面,但剩下的事情,她得扛起来,总不能叫祖母这么个老人家不辞辛劳,那她也太不孝顺了。 至于太子,她倒真没什么感觉,因着以前的一些事,她对太子,其实很厌恶的。男子有了权势,多多少少会有些毛病,例如贪财好色什么的,但像他这么百毒俱全的,江晚芙却真的是头一回见。 外头的风言风语,还是影响到了府里,其他几房倒都还好,二房有庄氏约束,她是主持过中馈的,管二房的下人绰绰有余,明思堂有裴氏,她也是正经教养出来的嫡女,知道轻重,至于明嘉堂,更不必说,从宫里出来的嬷嬷,最知道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 唯独三房,赵氏性情偏软弱,可能是膝下无子无女的缘故,她越发的沉默寡言起来,她身体也不大好,对三房的下人,规矩上难免松了几分。 江晚芙从福安堂请安回来,就听见几个碎嘴的婆子在湖边谈论太子的事情,她站定,示意惠娘过去。 惠娘很快回来,身后跟着几个白着脸的婆子,战战兢兢看了她一眼,似乎想开口。 江晚芙直接没看她们,问惠娘,“哪个院子里的?” 惠娘自是打听清楚了,立马道,“这几人都是三房的。” 放在平时,江晚芙肯定会给赵氏留面子,不会越过她,处置三房的人。但这种时候,老夫人三令五申,她也不止叮嘱过几次,竟还有人撞上来,她若轻轻放过,她失了面子也就罢了,连老太太的威严,也一并被她丢了。 江晚芙脸色微微沉下来,但她没说什么,只让惠娘带上几人,跟她去了回事处。进了院子,下人看她不进屋,忙搬了椅子到院子里,江晚芙坐下来,轻描淡写吩咐,“去看看,有几个管事在府里,有几个,都叫过来。还有手里没活的下人,也叫过来,学学规矩。” 刚才说闲话的那几个婆子中,带头的那个一听这话,就知道江晚芙这是要杀鸡儆猴了,本来该求饶的,但她仗着自己是赵氏的陪嫁,嫁的也很体面,几个儿子都在陆三爷身边干活,平日里倚老卖老惯了,张口就道,“……太太,奴婢们是三房的人,您看是不是把三太太请来?” 江晚芙听了这话,倒是笑了。 这婆子拿三婶来压她? 看来她果真是对她们太客气了。 第126章 云鬓楚腰 第95节 江晚芙依旧笑着,轻声问,“你说你是三房的人,刚才倒是没来得及问,你在三房领什么差事,伺候了几年了?” 那姓马的婆子看江晚芙笑着,柔柔弱弱的模样,实在不像什么有主见的当家主母。江晚芙虽主持中馈,但各房的事情,尤其是几位长辈那里,她的确是很少插手的,马嬷嬷心里便不免有些轻视,习惯性作出自己在三房摆谱的模样,答话道,“奴婢是隆顺十七年,跟着三太太到国公府的陪嫁,现如今也在太太身边服侍二十余年了。” 江晚芙点头,“听你这么说,倒是老资历了。” 马嬷嬷听这话,还以为自己把江晚芙给唬住了,正洋洋得意地想,果然拿三太太压一压她就好了,早就听人说过了,这位太太是小门小户出生的,估计也就是靠着张脸,讨了世子爷的喜欢,才进了门的。连孩子也没有一个,脚跟都没站稳,哪里敢得罪她这样的老人。 “太太您年轻,怕是不晓得咱们府里的规矩,各房的下人,都是各房各管各的。奴婢们皮糙肉厚,打一打,倒是无妨,就是您啊,可别为着这么点小事,坏了您跟三太太的情分,奴婢说句托大的话,您毕竟是晚辈呢。” 江晚芙淡笑听着,也不生气,“听你这话,自己挨打都不怕,倒是怕我跟三婶闹了不开心。乍一听,你倒真是个忠仆。” 马嬷嬷飘飘然,摆手还客气几句,“太太过誉了,这都是奴婢该做的。” 江晚芙摸了摸手腕上的镯子,沁凉油绿,她抬起头,继续道,“刚刚嬷嬷说我年纪轻,不懂得府里的规矩。那想必嬷嬷定然是很懂规矩的人了。那有件事,我可要请教请教嬷嬷了。妄议朝政,按府里的规矩,该怎么处置?” 马嬷嬷被问得一懵,府里哪有这条规矩,她正想着,江晚芙不会是在故意刁难她吧,便紧接着,就听江晚芙继续往下说了。 “噢,是我糊涂了。”江晚芙收起笑容,淡淡道,“府里没这样的规矩。不过,你也知道,世子爷在刑部任职,我平日耳濡目染,也胡乱学了几分,学得不好,不过恰好见过这条律法。《大梁律》第一卷,十三条,妄议朝政,以谋反罪论,轻者绞刑,重者凌迟。嬷嬷规矩学得好,不如自己算算,衙门定案的时候,是将你算作轻者,还是重者?” 江晚芙说得轻飘飘的,马嬷嬷跟几个婆子却吓得不轻,马婆婆还嘴硬辩解,“哪里就那样严重了,奴婢们忙了差事,凑在一处,胡言乱语说几句话罢了,当不得真的。太太可不要吓唬奴婢们!” 江晚芙轻声细语,“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如何当不得真?嬷嬷要喊冤,不如去衙门喊,跟我喊有什么用?你是三房的人,按规矩,我连罚你,都是不成的,还是送你们几个去见官,来得快些。也省得为了你们几个下人,坏了我跟三婶的感情,这还是嬷嬷刚才教我的呢,这么快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马嬷嬷被吓得傻住,看江晚芙身边那个惠娘,真的出去叫人了,高大的侍卫腰间挎着刀走进来。内宅妇人身边带几个粗使婆子,都算正常,可这年轻的世子夫人身边,随身跟着的,居然是带刀侍卫? 其余几个婆子,却已经服软了,她们本来就没底气跟主子硬抗,不过是看马嬷嬷胡搅蛮缠,便觉得自己也能逃过一顿打,如今一看这情况,几人不约而同跪了下去。 七嘴八舌道,“奴婢知错,请太太责罚。”“奴婢多嘴多舌,甘愿领罚。” 常宁进了院子,一眼都没看撒泼的马嬷嬷,朝江晚芙拱手,“夫人可是有什么吩咐?” 江晚芙指了指马嬷嬷,常宁都不用她吩咐,看了眼马嬷嬷,挥了挥手,身后几个护卫走上来,硬生生把人给拖走了。马嬷嬷才知道怕了,拼命挣扎反抗,但护卫都是练家子,自然不会让她逃脱,三两下就把人给捆了,直接带了下去。 几个管事得了消息,才匆匆赶过来,还没进院子,就看见马嬷嬷被拖走了。平日里仗着自己是赵氏陪嫁,很有几分体面的婆子,被五花大绑捆着,鼻涕眼泪,狼狈得不行。别说那些吓人看了害怕,就是几个管事,也心有余悸,不由得正了脸色,小心翼翼跟门口的惠娘打听。 “这婆子可是冒犯了太太?” 惠娘一如既往的和气,微微一笑,开口道,“管不住嘴,便叫衙门管去。” 轻轻一句话,把几个管事都给吓住了。惠娘一副什么都没说的样子,朝众人笑笑,“既是都来了,便进去吧。” 众人进了院子。江晚芙扫了眼众人,才朝那几个婆子开口,“你们几个,搬弄是非,多嘴多舌,各打二十大棍,你们认是不认?” 几个婆子刚刚看马嬷嬷被拖下去,早就吓破胆了,一听只是二十板子,忙不迭就争着抢着道,“奴婢认罚!奴婢们认。” 江晚芙垂下眼,闭了闭眼,才道,“那便动手吧。” 这种事情,她也只要发话就行了。很快有人把长凳搬上来,几个拿着涂了黑漆的立威棍上来,一棍下去,那些婆子连叫都没敢叫一声。 一声一声,结结实实打在皮肉上的重响。管事还好些,一般的下人却都已经吓白了脸,有的丫鬟胆小,被吓得抽抽噎噎的哭了起来,捂着眼睛都不敢看了。 这画面的确是有些血腥的。 陆家的立威棍,是从军棍改过来的,比一般的棍子要更重更结实,七八棍下去,就皮开肉绽了,深色的膝裤染得更深,湿漉漉的。 江晚芙却坐着没走。一直等二十棍打完,几个婆子身子软下来,还要挣扎着起来,跟她磕头。她也只由着她们磕了头,才开口,“日后不要再犯,下去吧。” 她扫了眼院中观罚的人,不出意料地看见,不少人都惧怕地避开她的视线,还有十来个丫鬟眼睛都是红的,显然是吓得不轻。但她要的正是这样的效果,杀鸡儆猴,她这一顿罚,不到中午,就能在下人里传遍,至于他们私下会如何说她,江晚芙倒不在意了。 “你们也自去做活吧。” 江晚芙起身,带着惠娘回了立雪堂,一进屋,便去把衣裳换了,惠娘给她端茶进来,江晚芙喝了几口,好像还能闻到一股血腥味。 实在有些年没这么罚人了,上一回这么大动干戈,还是阿弟院里做事的妈妈,串通了守门的婆子,把她侄女送进阿弟屋里。她也是把所有下人都喊来了,当着所有人的面打得她。 想到阿弟,江晚芙神情又淡了下来。这时,惠娘出去了片刻,很快回来了,低声道,“常侍卫长来问,那婆子要如何处置?” 婆子便是刚刚当着众人的面,被拖出去的马嬷嬷。 江晚芙当然不会蠢到送她去见官,她是国公府的下人,真要送官,牵连到府里怎么办,不过是吓唬马嬷嬷一下,做给那些人看的。一顿打,要是还不能让府里下人管住自己的罪,那掉脑袋、丢性命,总能让他们害怕了。 江晚芙想了片刻,才道,“等三叔回来,便送去三房给三叔。” 三婶实在有些太不管事了,这婆子又很是能言善辩,一张嘴很能胡搅蛮缠,三婶多半就那么让她糊弄过去了,倒是三叔,平日里温温和和,不显山不露水的,其实很靠谱。 惠娘应下,出去传话。等到傍晚的时候,陆三爷回来,就听下人来报,说常宁过来了,他倒是认得常宁,知道他是侄儿的贴身侍卫,被他留在府里,给侄媳妇使唤。 “何事?”陆三爷看了眼常宁,儒雅问话道。 常宁一拱手,三言两语把话说了,然后示意护卫把马嬷嬷押进来。 陆三爷听罢,脸已经彻底沉下来了。亏他先前还特意去见母亲,让母亲约束好家里人,结果惹事的,竟是他院里的人。他是几个爷里,脾气最好的,但不代表他是个没脾气的,尤其是在三房,就是赵氏,都是怕他的。 陆三爷缓和面色,朝常宁点头,“是我没约束好,给你们太太添乱了。明日让她三婶登门道歉。” 常宁摇摇头,让护卫把马嬷嬷留下,几人便退了出去。 翌日,江晚芙刚起来,还没来得及用早膳,惠娘就匆匆进来传话,道,“三太太来了。” 长辈登门,她自然不敢耽搁,忙收拾了一下,就去了正厅见客。赵氏坐在屋里,人还是很瘦,脸色也泛着一股不健康的黄,她真的是不大年轻了,跟陆三爷站在一起的时候,显得比他还老些。 江晚芙进去,主动打招呼,“三婶。” 赵氏也朝她笑了一下,很客气,喝了一口茶,就开门见山道,“昨儿我院里的人,给你添麻烦了。我来给你陪个不是,那婆子,三爷已经撵到别庄去了。” 说完,就没下一句了。像是来完成任务一样,连茶也不肯多喝一口,就找个理由回去了。 赵氏来得匆忙,走得更匆忙。江晚芙也知道,自己是把赵氏给得罪了,平日她虽话少,但也没有这么客气的,多少还是拿她当晚辈的。 但这事,她也想不出别的法子了。她这个位置,容易得罪人,尤其赵氏这样心思细腻的人。她一个晚辈,总不能劝她以大局为重,这种话,祖母可以说,三叔可以说,她是不能说的。 惠娘进来,看见茶都还是满的,就低声道,“奴婢打听到,那个姓马的婆子,是被三爷灌了哑药,本来要撵出去的,三太太求了情,才改成罚去别庄做活的。她男人跟儿子本来在三爷身边做事,也被捋下去了……” 江晚芙听了,一时没说话。其实她把人送去给三叔的时候,心里多多少少就猜到了的,三叔一定会严惩。男子行事,和女子不一样,他们更不留情面,更狠得下心。 但她还是把人交给三叔了。 做了的事,江晚芙就不会后悔,她这一番杀鸡儆猴,府里果然一下子太平了,偌大个国公府,就像一个牢固的铁桶一样,什么风言风语都传不开了。 当然,江晚芙也不免被下人说了几句,翻来覆去的,无非就是那些话,什么“她做事太心狠”、“她对下人太严苛”之类的话。太过的,倒也没人敢说。 江晚芙没放在心上,也没大动干戈地再罚谁。 第127章 卫国公府里称得上风平浪静,外边却到处都是乱的。 储君的失德,在坊间传的沸沸扬扬,因为封城的缘故,京城本就动荡,城外的人想进来,城内的人则日日担惊受怕,生怕瘟疫蔓延到内城,城门口处,巡城的士兵,一日能来来去去、带走不少闹事的人。 “强占人妻”、“失德招致灾祸”……这些消息,在坊间越传越广。顺天府外,大理寺,都察院,各处被围得水泄不通,今早都察院有位御史出门的时候,还被人群拦住了轿子,有个读过些书的秀才,指着那御史的鼻子就骂,说什么“身为言官,食君之禄,却庸庸碌碌,明知储君失德,却不敢直言劝谏,只知溜须拍马、歌功颂德……” 那监察御史一把年纪,胡子都花白了,没几年都要致仕的年纪,还只是个正七品的言官,可见并不是什么逢迎拍马的人,平日再介直敢言不过,被这么指着鼻子骂“昏官”,差点被气晕过去,还是都察院护院看情况不对,硬把人从里头救了出来。 饶是如此,这位御史也气得脸色漆黑,他倒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没把矛头指向围着他的百姓,进了号舍,下笔如有神,不过一刻钟,一篇言辞犀利、针砭时事的谏文,洋洋洒洒而成。 等墨稍干,便立即合上,带上折子,推门而出,步子迈得又快又急。 同样的场景,这几日已经不止一次地发生。宫廷内,有言官已经捧着折子,跪了几日,且越跪越多,一个昏过去,被扶下去,便有好几个补上。 哪怕帝王龙颜大怒,也无一人退缩。 真正达到高潮,是谢纪的出现。他整整齐齐穿着朝服,一步一步沿着官道,越过跪着的官员,走到人群的最前面。 人群中传来一阵骚动,跪得头晕眼花的老御史,初入官场的年轻言官,都在同一时刻,抬起头,凝视前方那个清癯刚直的背影。 谢纪闭目,伸手缓缓脱下官帽,直挺挺跪下去,再睁开眼时,一双苍老的眼睛,锐利而坚定,眼神里满是决绝。 “微臣谢纪,请求彻查太子刘兆强掳民妇一案。” “微臣袁青……” “微臣钟立良……” 整个宫廷之内,此起彼伏的声音,一声声地传开,有的嘶哑低沉,来自老者,有的清亮有力,来自青年。唯一的共通之处,是他们语气里的坚决和无畏。 一直到入夜时分,宫道上、走廊下,一盏盏宫灯被挂起。初夏的夜里,还有几分冷意,露水凝结在言官们的官袍上,寒意渗进膝盖里。 张元带着内阁的人,从文英阁一一迈出来,十几个阁臣,与这跪满一地的言官,擦身而过。他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淡淡地掠过跪着的众人,直直朝前走去。阁臣们相继跟上,快出宫门的时候,跟在张元身后的阁臣,觉得自己似乎听到了首辅大人的叹息。 很轻的一声,轻得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那人抬起头,探究地看向前方的首辅,却见首辅只是顿了顿步子,回头朝众人道,“明日卯时早会,请诸位同僚提前理顺手头事务。”顿了顿,他道了一句,“今日辛苦了。” 这些日子,最忙的肯定就是内阁了。陛下不管事,所有的担子,都压在内阁身上。 张元在内阁很有威望,其余阁臣们,一向以他唯首是瞻,忙应声道,“首辅尚且以身作则,我等谈不上什么辛苦。” 张元点点头,不欲多说什么,正想叫众人散去,还没开口,一个嘶哑的声音,打破了宫廷夜晚的宁静。 “微臣于忠书,山东潍州人士,蒙先帝不弃,于泰乾十五年取为进士。皇恩深泽,臣至今不敢稍忘。既作言官,便不可畏死。臣言已行,死有何憾?” “请陛下彻查储君刘兆强掳民妇一案,以定民心,以正纲纪!” 这声音蓦地一顿,夜风呜咽了一声。仿佛是过了很久,又好像只是一瞬的功夫,就有几个太监,小心翼翼抬了个人出来,白色棉布被夜风吹开,露出半张脸。 张元看着,不曾挪开视线。 他认得这人。泰乾十五年的进士,他之所以认得他,是因为他与他同为老师的学生。老师学子众多,他们也不过点头之交,后来老师去世,他作了首辅,而于忠书不过区区一个七品御史,两人之间便更无往来了。 上一次听到他的名字,还是从老妻的口中。他在看书,妻子拿了剪子,替他剪去一截烧过的灯芯,话家常时说道,“前几日带琼姐儿赴宴的时候,于夫人也在,我记得她年纪比我小几岁,头发却比我白得还厉害,说话也小心翼翼的,像是怕得罪人。郑夫人还拿话挤兑她,她也忍了,我看不过去,替她解了围。” 他那时听了,也只随口道,“于忠书才弹劾了她侄子强抢民女。” 妻子便叹气,道,“原来是这样,我说郑夫人平时对人还蛮和善的,还拉着琼姐儿说话。”顿了顿,又道,“我看于夫人也是难做。” …… 张元闭了闭眼,叫住了他们。在一旁吩咐的太监一听是张元,忙殷勤上前,“首辅大人可是有什么吩咐?” 张元没说话,走上前去,轻轻将那被夜风吹开的白布,重新盖了回去。那太监见状,也忙连声道,“都怪这几个奴才办事笨手笨脚的……” 张元却也没说什么。 几人抬着于忠书的尸首,便朝外走去了。狭长的宫道,两旁红色宫墙,夜风吹过宫道,呜呜咽咽的,像是野兽的叫声,又像是什么人的哭声。 …… 翌日,宫门外依旧跪了一地的言官。 天明了,天色又渐渐暗了下来。 高长海已经从劝说,到小心翼翼叫人给言官们送吃食和水了,看见有昏过去的,就手脚利索些,趁机硬灌几口水下去。真要饿死或者渴死在宫门外,他们这些伺候的,也一样要跟着倒霉。 云鬓楚腰 第96节 高长海不放心,特意把干儿子喊来,“思云,你机灵,替干爹看着。吃的就不说了,水一定要喂。隔半个时辰送一回,不管他们喝不喝,你送你的,记住没?” 高思云自然点头应下。 他这样的宦官,是最不被言官看得起的,平日碰见这些大人,是没一人给他好脸色的。但高思云并不在意,他觉得他们愚蠢,好好地活着不好吗,非要跟陛下反着来,那可是皇帝啊,但另一方面,他却又忍不住羡慕他们。 他羡慕他们铁骨铮铮的样子,刚正不啊,哪怕是跪着,却像是站在他永远碰不到的地方。他在他们面前,明明是站着的,却好像不能直视他们。 更何况,他们弹劾的,是刘兆。 高思云没说话,看了眼时辰,示意几个太监去送水,提醒了一句,“态度恭敬些。”说罢,便站回屋檐下的避风处,垂首而立。 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但看情况,今晚是要就这么熬过去了。 …… 这是帝王和臣子之间的拉锯。一方手握着天底下最高的权势,另一方,则以性命和官职为注,谁先服软,意味着哪一方认输。 这个道理,宣帝当了多年的皇帝,再明白不过。 他起身,走到窗户前,窗户是关着的,薄薄的窗户纸,隐隐约约照出点殿外的场景。他隔着那扇窗户,注视着窗外的言官。 言官跪着,他站着,他不是不知道刘兆干了些什么,可能知道得不是那么的清楚,但多多少少是知道刘兆的荒唐的。胡庸替他遮掩了多少,皇后和孙家又替他隐瞒了多少,他又多少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地动、山崩、保定兵乱乃至瘟疫,难道真的是上天对他的警示吗?下一步,会不会真的就是保定失守? 宣帝的手慢慢握紧了,一些曾经或现在出现的念头,一一在脑海中闪现,他想到胡庸跟太子的勾结,想到万氏的孕事和钦天鉴的卜算,想到那日在东宫里听到刘兆脱口而出的那一句“等孤继位”…… 忽然,他叫了一声高长海的名字。 “高长海。” 高长海忙上前,小心翼翼地问,“陛下?” 宣帝沉默了会儿,忽的道,“准备笔墨。” 终于,天亮了,一缕金光,从云间斜射到地上,落在言官的肩头。紧闭的宫门开了,高长海匆匆走出来,手里捧着封圣旨,走到众人面前,先轻轻咳嗽了一声。 昏昏欲睡的言官,被这一声咳嗽惊醒,四肢无力,茫然地抬起头。 高长海便念起了圣旨,圣旨很短,三言两语,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但把该说的,都已经说了。 收监太子府詹事、少詹事等七十余人,彻查案子。 这道圣旨一出,彻底打破了僵局。毕竟事关太子,且民生鼎沸,要足够分量的人来查,才能安定民心。身为刑部尚书的陆则不在京中,案子便交给大理寺和都察院共审,当日,关在顺天府里的秀才,那个太子一案的苦主,就被移交到了大理寺。 倒也不是顺天府多配合。因为瘟疫的事情,顺天府知府刘荣因祸得福,被派去除疫,阴差阳错地躲过了城中的乱局,代他主持政务的同知,这几日险些没吓破胆,晚上睡觉梦见的都是自己被牵连进去,一家子脑袋都落地了。要么就是百姓冲进了知府,砸了他一身的臭鸡蛋。 一天天的,过得心惊胆战。 一听说大理寺跟都察院接手案子,赶忙把这烫手山芋送出去了。 第128章 东宫,晨光熹微。 正该是寂籁的时辰,朱红的宫墙庭院内,往日再规矩不过的宫女太监们,三三两两,缩着肩膀,站在庭院里,面上仍留有仓惶惊色。先前的乱象,显然打破了这座宫殿原有的平静。 这时,朱红精雅的隔扇门打开了。 太子妃踏了出来,身后跟着个相貌稳重的嬷嬷,主仆二人站定,太子妃环视庭院,神情无异,仿佛方才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在她的目光之下,惊慌失措的宫人们,也渐渐安定了下来。 太子妃身侧的嬷嬷宁氏见状,替主子开口,“什么时辰了,在这里呆站着做什么,手上的活都忙完了?” 宫女太监们怔怔,像是被骂醒了一样,俱行礼后,便一哄而散了。 往日这样没规矩,宁嬷嬷自然是要大发一番脾气的,可今日,她却只当做没瞧见。太子妃也没在意,转身回屋,无人瞥见她的神色,往日端庄温和的脸上,藏不住的厌烦。 直至视线落在卧在榻上的女儿,眼见她揉着惺忪睡眼,朝远处的母亲,伸出一双白嫩的手臂,声音也嫩嫩的,“母妃……” 太子妃神情倏地柔和下来,上前几步,环住女儿,幼嫩双臂环在她的脖颈处,软趴趴的,似蓬松的棉花一般。露出柔和的笑容,“嗯,母妃在。” 直到现在,没人觉得,宣帝会真的严惩太子。太子妃不觉得,皇后不觉得,就连太子本人,都没那么怕。他甚至想不明白,自己不过碰了个农妇,比之以往那桩桩件件荒唐事,简直不值一提,如何就闹得这样沸沸扬扬了。 有那么严重吗? 这些朝臣是不是太小题大作了些? 刘兆压根没将这案子放在心上,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但何时真的同罪过了?倒是父皇,那日父皇诏他过去,因他传话放孙韬入城一事,勃然大怒,斥他目无法纪,罔顾圣意,还问他是姓孙,还是姓刘。 那日后,舅舅就被撤了官,当朝挨了板子。 刘兆虽一贯愚钝,一门心思都扑在玩乐之上,到了今日,也隐隐觉得哪里不大对,思来想去,总觉得要做些什么才行。只是孙家闭门,往日幕僚亲信也都被带走收监了,刘兆也无人可与商议,苦思冥想半日,只潦草想出个写陈情奏本的法子。 但陈情二字,要的便是“情真意切”、“言辞恳切”。刘兆荒废学业多年,往日多有亲信代笔,如今一时寻不到亲信,碍于情面,又不愿将自己被宣帝责骂一事宣之于口,便硬着头皮自己动笔,写写停停,抓耳挠腮,直到天黑,也才写了篇干巴巴的奏本。 东宫太子,哪怕是被关了禁闭,深陷舆论,御前伺候的高长海也不敢怠慢,很快将奏本递到宣帝面前。 宣帝接过去,一眼从头看到尾,神色非但没有缓和,反皱起眉,甩手将丢出去,抛在地上。 宣帝信道,也信道家养生之术,觉得怒气过盛,易伤肺充血,鲜少这般动怒。一旁伺候的高长海赶忙跪了下去。 “陛下息怒,您保重身子啊。” 宣帝怒气微滞,面容有一霎的缓和,看了高长海一眼。就连高长海这奴才都知道,劝他保重身子,他的亲生子倒好,至今不觉自己有错,诸多解释,生怕他误会了他一样,却一句关切的话都没有。 是太子愚钝,没想到这一层。还是他压根就不在意他身子好不好,甚至,巴不得他不好,便连样子都懒得装了? 宣帝克制不住地往深处想,面色沉沉。 宫中诸事,尚未传至京外,太子案正查得火热。 然千里之外的宣府边境,沉沉夜色里,延绵百里的边防处,却刚刚结束了一场战役。散兵们打扫战场,带血的旗帜悬在长杆上,于猎猎北风中伸展呼啸。 陆则在箭楼之上,听着下属来报。老可汗一死,几个儿子都坐不住了,瓦剌内部更是暗流涌动,若是汉族,自是讲究攘外必先安内的说法,先把正统定下,再言其它。但蒙古人天性凶残,他们不像汉人,生长于土壤肥沃的中原大地,戈壁沙漠,注定他们从生下来的那一刻起,就必须足够悍勇,才能活下去。 所以,正统未明,但向南扩张的狼子野心,却都是刻在骨子里的。如今老可汗一死,做主的人没了,谁都想当那个做主的人,但听谁的,凭什么,却要各凭本事了。 这个“本事”,便是谁能给部落带来更多肥沃的土地,源源不绝的粮食,舒服的丝帛布匹,听话的奴隶和女人…… 所以,瓦剌会有异动,也全然在陆则的猜测之中。自来保定起,除去派去赈灾救人的那一部分人,他与陆勤暗中来去信件,父子二人,一个佯装调兵保定赈灾,一个假做加固各地卫所,诱敌深入,做了数月的局,打了几场你来我往、不痛不痒的小仗,终于引得蒙古瓦剌主力南下。 折腾了这么久,但好在结果是好的。 经此一役,蒙古元气大伤,年内大抵是不敢再有大动,即便是有,大约也是小型的劫掠,但宣府等处都是屯兵制,战时为兵,闲时为农,再加上这些年陆家军越发赫赫的威名,倒也不惧蒙古人。 …… 不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沿途的火把,照出玄色旗帜上那个深青色的“陆”。 陆则沿着台阶,快步走下城楼,陆勤则几乎在他到来前一瞬,策马来到箭楼前,翻身下马,纵身一跃,身后是浩浩荡荡的骑兵,便听得四周官兵大呼“大都督”。 齐刷刷的—— “大都督!” “大都督!” 陆则站在人群外,看着父亲从马上下来,官兵们严守军纪,不敢上前簇拥,手中举着火把,火光落在他们还未来得及擦拭的面孔上。跳动着,照亮他们脸上的血,瞳孔里几乎满溢而出的敬仰。 他们像仰望神一样,仰望着陆勤。他们战无不胜的大都督。 民间有句戏言,九边不知刘王郑,只知卫公镇边陲。 意思是,九边的老百姓日子过得苦,年年打仗,年年打仗,早已不知道朝廷姓刘还是王,只知道镇守边陲的卫公。 这样的民心所向,帝王不忌惮,才是天方夜谭罢。 陆则出神,不过片刻功夫,陆勤已穿过人群,到他面前。宣府的将士们对于陆则,也很熟悉,不像陆家人对陆则身上流着刘家血的忌惮,在宣府,将士们对这个敢闯能打、没什么官架子的世子爷,同样很是尊敬。 陆勤拍拍儿子的肩,叫了几名副将过来,耳语叮嘱了几句战后的事宜,便同陆则一起离去。 二人来到宣府的府邸,说是府邸,其实也就是个不大的院子。都督府虽阔亮许多,但因在内城的缘故,打仗不便,陆勤很少住都督府,多半住在此处。加之府邸管家知外头打仗,早就备着主子得胜归来,父子俩一进门,便有仆妇迎上来,陆勤随口吩咐,“备水沐浴。” 吩咐罢,又朝陆则道,“收拾好了,记得来我书房一趟。” 陆则自是颔首。 洗净身上血污,陆则起身,抓过架子上的换洗衣物,那架子模样老旧,似乎不稳,他不过略用了几分力,那架子便发出沉重的嘎吱声响,陆则刚皱眉,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就见那门猛地推开了。 陆则飞快抬手,披上里衣,遮住赤裸上身,声音冷冰冰的,带着不虞,“谁?” 推门的老媪被他的冷峻神色,吓了一跳,但还是鼓起勇气,探着脑袋往里张望,若不是陆则看得分明,门外是个花烛残年的老媪,简直要怀疑她的意图了。 但这样的年纪,总不至于对他有什么不轨,难道是间谍探子? 陆则下意识朝阴谋诡计的方向想,却见那老媪仔仔细细看了好几眼,才磕磕绊绊的解释道,“婢还以为将军磕着碰着何处了,才一时忘了规矩,推门来看的。” 陆则对老媪的解释,不置可否,但也不会对这样一个、年纪几乎快赶上他祖母的老妇,说什么难听话,便不再说什么。略过这小小插曲,陆则穿戴齐整,推门出去,过去数年,他常来宣府,对这府邸倒是熟悉,也没找下人引路,踩着夜色,自己便朝南侧的主院去了。 他到时,管事仿佛刚送什么人出门,见他便忙上前,引他去书房,边道,“世子爷稍坐片刻,国公爷方才留了话,他很快便过来。” 陆则颔首。片刻,陆勤便过来了。 “方才送来的,你先看看。”陆勤进门,没说什么家长里短叙旧的话,先将一奏本递过去,语气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 陆则接过,展开,一眼扫过。是这次的军情奏本。军营里的文士是专门写这些东西的,最晓得轻重。打仗归打仗,但笔头上的东西,便又是另一回事了。 同样是打败仗,“屡战屡败”同“屡败屡战”,给人的观感便大为不同。 文士言辞老练,虽无华丽辞藻,但战事这种奏本,本该朴实无华,若加之诸多辞藻,反显累赘。陆则很快看完了奏本,他沉默一瞬,抬眸淡淡道,“孩儿觉得,可改一处。” 陆勤正喝茶,闻言也抬起眼睛,父子二人目光碰至一处。陆勤面无表情地点头,“哪一处?” 陆则起身,带着奏本到书桌边,执笔沾墨,悬腕在奏本上划去一处,继而没有半分迟疑的落笔,在一旁写下一字。 陆勤没起身看,也不知是他对陆则过于放心,还是旁的什么原因,父子二人都没理会那书桌上的奏本,谈正事的氛围散去,陆勤舒展眉心,开口问,“你二叔的事,没叫你为难罢?” 边关消息滞后,陆家又刻意瞒着,消息传到陆勤耳中,都已经事过境迁了。但当老子的,问总是要问的。 陆则摇头,“算不得为难。二叔虽有纰漏,但也不能怪他一人。” 陆勤听出儿子替老二说话的意思,心里自是满意的。自家人自是要护着自家人的,陆则姓陆,当然要护着陆家人。嘴上却道,“你二叔这个人,性子多情散漫,其实不适合为官。好在他那个位置,便是有错,也无伤民生,总能处理得过来。” …… 父子二人,说是闲聊,其实跟对答也没甚区别,多半是陆勤问,陆则答罢了。待家中事都问过了,陆勤才开口放人,道,“也不早了,你回去歇着吧。” “父亲也早些歇息。” 陆则起身出门,还未走远,隐约听见几声很轻的咳声。天边已经泛着一丝丝银白了,风刮过一阵,宣府的风很凛冽,还未入冬,屋顶的青色瓦片上,已经结了一层薄霜了。 陆则回到房间,说是歇息,也只是闭眼睡了一个多时辰。天一亮,诸多事情便接踵而至了,在外打仗,哪有安生的时候。 云鬓楚腰 第97节 早起用膳,给他送早膳的,却不是昨夜那个老媪,换了个敦厚仆妇,四十上下的样子,也有规矩得多。陆则没在意这些细枝末节,但自有在意这些的人,碗筷刚撤下,便听外头管事来求见。 陆则让人进来。 管事进屋,小心翼翼看他,道,“先前伺候的下人不够机灵,规矩学得也一般,冒犯了世子爷,还请世子爷见谅。” 昨晚的事,他也没放在心上,知道不是蒙古人的探子就够了,他倒也不会真的跟个老媪计较,只随口道,“无妨,下次注意便是。”顿了顿,到底对这管事做事的脾性不熟悉,怕他误解自己的意思,特意道,“无需罚她,我没放在心上。” 这般年纪的老媪,放在国公府,都是送出府养老去了。 陆则以前没注意过这些。他毕竟是世子,国公府也没有郎君插手庶务的规矩,但先前偶有次回去得早了,便看见阿芙誊放归的名单,他才知道府中有这样的做法。像老媪这个年纪的,还留在府里,多半是没有儿女可依靠的,无处可去的。 管事自是忙应承下来,“是,小人明白。” 陆则颔首,本来都要让他出去了,不知道怎么的,可能是想起小娘子誊名单时认真垂首的模样,恰恰将他这数月看惯尸横遍野逐渐冷硬的心,敲出一丝缝隙一般。他忽的随口问了句,“她无儿女奉养吗?” 管事被问得猝不及防,好在府邸下人不算多,他个个都熟悉,也都说得上来一两句,忙答话道,“原是有的,生了一个女孩儿,她屋里男人是打仗没的,她舍不下女儿,硬是一人拉扯大了。后来女儿嫁去别村,说要接她过去养老的,她舍不下家里的麦,说收了再过去。不等她过去,那村子叫流窜的鞑子给劫了,一个活口都没留下。她女儿一家老少七八口人,连还在襁褓里、七八月大的小孩,都没留下。她这样的,年轻时候没了丈夫,年纪大了又没了儿女,有些爱说闲话的,便说她命硬。国公爷心善,便叫府里雇了她。自打女儿没了,她脑子便有些糊涂了,昨晚冒犯您,怕也是一时犯浑,被上次国公爷的事给吓着了。” 陆则听到这里,问了句,“父亲的事?” 管事忙解释,“也就今年早前的时候。您是知道的,宣府这地,平日除蒙古鞑子来犯,时不时还有那等逃上山做匪的。国公爷带人去剿匪,连夜回的,那日我恰不在府里,伺候的下人手忙脚乱,也未曾察觉国公爷是带伤回的,没请大夫。等第二日,人都烧得神志不清了,才匆匆忙忙叫大夫来看。因着这事,奴才便跟府里上下叮嘱,叫他们做事细致些、警醒些,这才有了昨日吕媪冒犯您的事。” 管事也不敢多说,他没伺候过陆则,不知他的脾性,见他问了,才敢说上几句,也不敢添油加醋,说上这么多,也不过是想着,在陆则面前给求求情。 陆则听了,沉默了有一会儿,才开口道,“知道了,无需罚她。” 管事自是替吕媪谢过陆则,才退下去了。 陆则在宣府,拢共留了不过五六日,第七日上,随他来宣府的三大营便已整装待发,欲朝保定的方向走了。保定如今事情也已了结,蒙古瓦剌联军主力于宣府被父子二人重创,本就元气大伤,瓦剌内乱本就未绝,如今外侵受挫,矛盾更是进一步激化,老可汗十几个儿子,已经兵戈朝内。 来自北部骑兵的威胁,短时间内已经不复存在。保定本就设了卫所,又有陆则先前从中斡旋,救灾之急已过,大抵是没什么事要他做了。 陆勤一贯极忙,这一日却也抽空来送他。父子俩这些年聚少离多,但陆家人早已习以为常,父子二人又是心性坚韧之辈,并没什么不舍情绪。 送到一处里亭,陆勤便主动停下步子,道,“我便送到这里了。” 陆则站在父亲身侧,不知何时起,他已经同父亲一般高了。自他有记忆起,父亲便是一个,着精铁盔甲的、冷着面孔,待他严厉胜其他兄弟几倍的存在。没有哪一个孩子,会不崇拜他的父亲,就如他们天然去怜惜保护柔弱的母亲一样。他也不例外,待他长大些,明白皇室与陆家之前那岌岌可危的,却被一桩婚姻、一个孩子维持住的平衡,他便渐渐回过味来,那些严厉,远比他先前以为的期许、厚望、期盼,更为厚重。 陆则偶尔回忆过去,无趣的幼年经历中,也偶有几个片段,能掠过他的心头,随着年岁的增长,已经很少想起,但他仍记得,他第一次正式面对陆家族人。是太、祖父的葬礼,他尚年幼,因长辈去世,进宫念书的课也停了几日,他与兄弟们在灵堂,当时最小的陆机甚至还未出生。父亲从满是雪白灵幡的堂院进来,叫了他的名字。 他起身,离开几个兄弟,走到父亲身边。父亲依旧是平日里那张冷硬的脸,没说什么,带着他朝外走,对于那时的他来说,堂屋那段路,落着雪,雪白地看不见一点尘土,仿佛是很远的。一直走到门口的地方,父亲转过身,蹲下身子,第一次不是高高在上的俯视,他对他道,“则儿,你是世子,等我死了,我的位置,就是你的。里面的那些人,身上流着和你我一样的血,跟你一样姓陆,但人都有私心,或源于欲望,或始于恐惧,这无足轻重。就如狼群,只要你做得了头狼,剩下的狼,自然会跟随服从,以你唯首是瞻。” 父亲寡言,很少同他说这样多的话,当时年幼的他,既激动又不解,胸膛却仿佛有什么滚烫的东西在沸腾一般。 后来的事情,反倒没那么清晰,大抵是顺利的。他那时尚不知屋里的那些族人,有多忌惮他和母亲,盖因他生下来就被封为世子,他便也理所当然的认为,自己本来就该是陆家的“头狼”。 如今想来,那时是在太小了。 …… 陆则的思绪,从过去的记忆中抽离,看了眼面前同自己一般高的卫国公,沉默片刻,开口道,“儿知您英勇善战,但战场之上,刀剑无眼,祖母年衰,力有不逮,母亲一贯体弱,亦无力操劳,儿亦刚成家,尚不稳重,阖府上下安危,还系于您肩……您多保重身子。” 陆勤跟儿子不亲近,被他一番话说得也是一怔,内心倒觉出几分暖意。 自离京前夕,同永嘉那一夜的争执,与其说是争执,倒不如说二十余年来,一直为刘皇室隐忍沉默的永嘉,道出了自己多年内心真正的想法。夫妻和睦、相敬如宾的假象,他这些年的自欺欺人,一并砸了个稀烂。 这次到宣府,跟以往并无不同,兵是用惯了的兵,训练有素,不过剿个匪而已,居然能叫他受伤。其实他这些年已经不大受伤了,不像初出茅庐的时候,那时候是真的不怕死,千军万马也敢往里冲,少年人意气风发,生死无惧。大抵是九死一生的次数多了,对于危险,冥冥之中,就有种极其敏锐的感觉。 但这一次,枪头刺穿甲胄,他才回神躲避。自是没躲过去,伤不算重,倒是把府里伺候的下人吓得不轻。 倒也不是生了什么寻死觅活的念头,他自知自己并非那等多情人,富贵闲人才有伤春悲秋的资格,他这样的,便是死了,也不能一了百了。他死了,北地这数以百万计的百姓怎么办,陆家怎么办,母尚在,妻孱弱……永嘉与他虽生嫌隙,但他护她周全之心,一如当初,他死也死不清静的。陆则虽是他一手教养出的,他知道自己这儿子多有本事,他要是死了,他拼死也会扛住这些,但他是老子,哪有当老子的一了百了,把烂摊子甩给儿子的,这样没担当的事,他也做不出。他便是给陆则留,也是给他留一个人心安定的陆家军,断然不会让他接一个摇摇欲坠的烂摊子。 只不过,他那时,确有几分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意兴索然,乃至于那样命悬一线的时候,走了神,受了伤。 自他想通这出,便也尽力开解自己,边关九镇,皆治于他麾下,庶务繁杂,即便各处设官,他也不得空闲,一忙起来,倒也不去想那些了。 但这些话,他自不会同陆则讲,如今听他这些关切话语,心中确得了莫大的安慰。 永嘉与他之间,留下的到底不全然是坏的,与他,陆则这个儿子是他最大的骄傲,想必于永嘉,大抵也是如他一般的。 这般想,竟也给自己寻了安慰了。 陆勤都觉得自己有些可笑,但到底是没有笑的,只颔首,语气和缓下来,“你说的这些,为父知道。你在京中,无需惦念北地,有我,自保北地太平。另有一事,我知你爱重你那妻子,也不愿催促于你,她亦年幼,但子嗣一事,你既是打定主意不肯纳妾的,就还需得上心。这世上之事,并非事事能如你所愿,我是你父亲,自是盼你万事遂心,平生无憾,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不愿逼迫施压。我总归是盼你们夫妻能好好的。” 他与永嘉多年夫妻,落到如今境地。但总盼着,他与永嘉的儿子,不要步他们的后尘。 说罢,陆勤便抬手,拍了拍儿子宽阔的肩,声音难得温和了一回,“走吧。替我照顾好陆家,照顾好你祖母,”顿了顿,语气平静地接着道,“……照顾好你母亲。她生你不易,你多孝顺她。” 话毕,父子于里亭处分道,一个朝北,回宣府,一个朝南,往保定府的方向去。 而此时的京中,惶惶了数月的朝堂,难得地和缓了下来。 前有西山塌山、保定地动,后有疫病和秀才状告太子奸淫其妻一案,这接连不断的事情,已经令一向因有卫国公镇守北地而安于一隅的朝廷官员们,人心惶惶了,即便是不喜管事的宣帝,都焦头烂额,一改往日做派,日日夙兴夜寐,动不动就诏人议事。 直到数日前,一封来自宣府的奏本,几乎以日行千里的速度,被送进京城,局势才骤然缓和了下来。 宣帝看过奏本,长吁一口气,甚至喜得站起身,不住地道,“甚好!朕就知晓,既明善战,朕把三大营交给他,果是没看走眼!” 说罢,也不管还在的官员,叫了身边的高长海,“去,派个人,去跟永嘉公主传个信。既明离京这样久,她定是担惊受怕许久了。” 高长海自是跟着笑,这么久,可算是见着皇帝龙颜大悦了。立马应下,“奴才这就派人去,这就派人去。” 宣帝又坐下,看那奏本。近来虽是多事之秋,但实际上,真正令他日夜难安的,只有一桩,那便是来自蒙古铁骑南下的威胁。 说难听些,城郊的时疫,轻易传不到宫里来,对他而言,不算威胁,至多是那些遭疫的百姓,但在亡国的威胁前,这都是小事。 至于太子,他的确对太子大失所望,民间的议论,也一度让皇室蒙羞,但他已经命都察院和大理寺彻查。况且,他尚是春秋鼎盛的年岁,太子行迹荒唐,他有的是时间教导他,再不济,太子当真无药可救,另立又是什么难事? 他后宫之中,不正有正为他怀着子嗣的后妃? 比起亡国,这些都不值一提。宣帝数月的烦恼一扫而空,大抵是好事成双的缘故,原先糟心事一件件来,如今却是倒着来了。 城郊的疫病遏制住了。 …… 江晚芙是在抄经的时候,被老夫人派来的人,给请过去的。 她最近除了管着府里的中馈外,其他的时间,都用在了抄经上。她也知道,求神拜佛未必有用的,拜菩萨有用的话,那世间哪来的疾苦,不人人都事事顺心了,但什么都不做,心里又止不住的空,权当求个心安了。 她到了福寿堂。除了老夫人,江晚芙的婆母,永嘉公主也在。两人听到她进门的声音,都抬眼看过来,倒把江晚芙看得心里猛地一跳。 实在是最近的事情太多了,闹得她都有些草木皆兵了。 陆老夫人招手叫她过去。 江晚芙应了一声,走过去的时候,看了看祖母和永嘉公主的神情,见二人神色,一个慈眉善目含着笑,一个眸色中带着些许柔和,并不像出了什么事,倒像是……像是有什么喜事? “好孩子,”陆老夫人拉过阿芙的手,哄孩子般拍了拍,笑着道,“刚才宫里来消息,国公爷跟二郎在宣府打了胜仗,陛下已经打算诏他回京了。还有你阿弟,时疫已经控制住了,再过几日,他便可以回府了。” “……这两个月,真是叫你担惊受怕了……” 陆老夫人还在说着什么,但江晚芙却好像没听清了。她在长辈面前,一贯恭谨耐心,尤其是对陆老夫人,旁人觉得烦闷无趣的,她都坐得住,听得进。 她脑子里只一句话来来回回地转。 陆则要回来了。阿弟能回来了。 她感觉自己有点想哭,鼻子酸得厉害,一时控制不住,眼角泛了点泪意,但心里却不像之前那样空落落了,悬了两个月的心,扑通一声,终于落地了。 第129章 “否极泰来” 三日后,江晚芙在府邸外,见到了一个多月未见的阿弟。 入夏有些时日了,江容庭穿着江晚芙给他做的竹青色长衫,人瘦了些,也黑了些,但眼睛却是明亮,露出温暖的笑容,笑着喊了声,“阿姐。” 江晚芙还没说什么,倒是惠娘几个先哭上了。 几人都是自小跟着姐弟俩的,感情深自是不用说了。说的功利些,先夫人没了,老爷是指望不上的,能支应门庭、光耀门楣的,唯有江容庭一人了。若小郎君当真有个三长两短,自家娘子日后,真是连个娘家也没有了。 江容庭学问做得好,但哄人的法子,是没几个的。江晚芙管他管得严,也不许他屋里有什么通房丫头。他脸上又是愧疚,又是不知所措。 “好了。”还是江晚芙开口,劝众人别哭,温和道,“先进屋吧。” 主仆一行人进了府。江容庭刚回来,第一时间先去给陆老夫人磕头,给老人家报平安。 说起来,他是给国公府添了麻烦的,在城郊的时候,知府刘大人和那位带着刀、一脸厉色的魏大人,都对他十分照顾,虽不到嘘寒问暖的程度,但隔三差五都会派人来问一句缺什么。他不过国子监一个学生,怎么也不值得他们这般青眼,定是借了国公府和姐夫的光。 更何况,一开始是他自己非要跟着去施粥的,他若是不去,自然就没这一出,也不用国公府大费周折替他转圜。 江容庭语气诚恳请罪,陆老夫人听了他的话,道,“你这孩子,何须自责,你去施粥,原是一番好意。时疫是天灾,谁都算不到。既碰着了,只能说你命里有此一劫,京城有此一劫,迟早要经的。难得你小小年纪,却稳重聪慧,遇上这样大的事,也不慌不乱,还主动请缨留在城外,这般义举,哪来的罪?” 说着,还看向一旁的江晚芙,特意笑着道,“要我说啊,你这阿弟,遇事不慌,心怀庶民,日后必有大成。这回的事,怪不到他一个孩子身上,你回去了,也不许说他,可记住了?” 陆老夫人这话,明摆着是给江容庭这回的事情定性了。连江晚芙这个当姐姐的,都不许她训斥了,旁人自然更不能说了。 江晚芙也明白祖母的好意,心中感激,站起身来,屈膝替自家阿弟道,“多谢祖母。” 从福寿堂出去,姐弟二人又去了明嘉堂和二房、三房。这段时日,永嘉公主自不必说,亲自写信入宫请旨,其余几房也诸多照拂。他们是晚辈,自然要登门道谢。 到三房的时候,恰好碰上陆三爷回来,身后跟着几个灰衣随从。陆三爷看见他们,就从庑廊上走过来。 江晚芙屈膝跟他见礼,“三叔。” 陆三爷点头,虚抬手叫姐弟俩免礼,很守礼地将视线从江晚芙身上挪开,转头看向江容庭,打量他一番,点头道,“看着倒比之前还精神些。今日刚回来的?” 见陆三爷问话,且问的是自己,江容庭忙答,“是,刚回来不久。晚辈想着,这次给府中诸位长辈,添了不少麻烦,也带累阿姐,害她跟着担惊受怕,实在很是不该,应当登门道谢同道歉才是。” 陆三爷听了,就摇头,语气很宽容地道,“你这个年纪,本就该多看多学多经事的时候,自责甚么?我似你这个年纪,正是不知深浅的时候,不知惹了多少祸。道谢无妨,道歉便不必了。” 一番话,说得江容庭心里暖暖的,便是江晚芙在旁听着,也觉得三叔这番话说得既贴心又周全。她是侄媳妇,跟叔叔打交道的机会实在不多,往日就是跟三房有来往,也是和三婶赵氏,还是上次处置三房下人的时候,才见识到这位三叔的手段。 不留情面,快刀斩乱麻,没有半点拖泥带水,说是雷霆手段也不过分了。 如今仿佛又看到了陆三爷的另一面了,长辈似的宽容温和。 陆三爷倒是不知江晚芙心里这番想法,说完话,伸手从随从手里接过个油纸包,递给赵氏派出来迎他们的嬷嬷,温和对江晚芙道,“方才回来路上,碰见卖莲子糕的,你婶婶倒是爱这一口。等会儿你也尝尝……容庭就随我去前院吧,四郎也在。” 江晚芙自是没什么意见,朝阿弟点点头,叮嘱了一句,便放他跟陆孝走了。 看二人走远,江晚芙才带着惠娘,随那嬷嬷进了屋。赵氏还是老样子,气色不怎么好,人也怏怏的,江晚芙同她说话,也不知说什么,只能关切地问她身体。 赵氏眼皮垂着,人显得有气无力的,随口道,“也还是老样子。” 这时,方才给江晚芙带路的嬷嬷开口了,把手里的油纸露出来,脸上笑着跟赵氏说话,“……太太,方才老爷过来了,还给您带了莲子糕,说记得您爱吃这个。” 赵氏垂着的眼皮,轻轻地颤了颤,脸上仿佛有什么一晃而过。但江晚芙看得不是很清楚,赵氏面对着她坐,背后是扇窗户,今日日头好,外头很亮,就显得屋里暗了。尤其是赵氏的脸,隐在背光的阴影里,越显得模糊。 但她听到赵氏的声音了。 赵氏道,“……他一贯是好记性的,也难得他上心了。端上来吧,再添壶茶。” 嬷嬷应声下去。 云鬓楚腰 第98节 不一会儿,茶水和几样糕点就送上来了。糕点样子很好看,其中就有一碟子莲子糕。软糯的皮,裹着浅绿的莲子馅泥。 赵氏实在不是个能言善道的人,她是个能不开口、就不开口的人。永嘉公主的话也不多,但江晚芙觉得,两人给她的感觉是不一样的。永嘉公主只是因为身份尊贵,不善于或不习惯于用言辞表达。但赵氏给她的感觉,就像是,她对什么都不上心,所以什么也说不出。 同这样的人交谈,很要些精力。 江晚芙不算擅长交际的人,但也琢磨出些窍门。如她同阿瑜这般亲如姐妹的,自然是有什么说什么,无需刻意找话题。但倘是不那么亲近的,年龄相仿的,如她同大嫂,便谈些莳花弄草、得了什么茶、学了什么新绣法之类的闲话,另外大嫂有孕,这个也是可以聊的。倘年龄差了些的,就谈孩子、谈发生了什么新鲜事。 总归就是找对方感兴趣的说。 但跟赵氏,她过去的这些经验,就全用不上了。 江晚芙也聊得很吃力,等到要走的时候,她也是悄悄在心里松了口气。 赵氏居然起了身,对她道,“我送送你。” 江晚芙是晚辈,自不好叫她送,忙道,“三婶不要客气,我……” “走吧。”赵氏轻轻咳嗽了一声,声音很轻地说道。她的嬷嬷见状,赶忙给她披上一件薄薄的披风。不等江晚芙推辞,赵氏就走了出去。 江晚芙只好跟上她。 送到三房的月门口。三房附近种的最多的,是黄榆叶梅,这种花又叫棣棠花,青枝秀丽,开的花是金灿灿的。 江晚芙看那些花,觉得开得很好看,三房看上去很冷清,但这些棣棠花却开得很好,给人一种热热闹闹的感觉。 赵氏停下步子。江晚芙轻轻屈膝,柔声同她告别,想了想,还是道,“眼下时疫已消,京中也多半太平了,三婶若是得空,出去走走也是好的。我看书上也说,人就跟鸟一样,闷久了,会不舒服,得出去看看走走,心情舒畅了,身上也能舒服些。” 赵氏倒一愣,她抬起眼,一直垂着的眼皮,也抬了起来。她看着面前的江晚芙,看见她的脸,拢在夏日的阳光里,眼睛是乌黑的,像宝珠般晶莹。纤细脖颈处,有几根碎发贴着颈侧白皙的肌肤,吹弹可破的肌肤下,隐约可见流淌着血液的血管。 真年轻啊…… 赵氏也不知道自己是羡慕,还是嫉妒,亦或是别的什么情绪。她茫然地没有回话。 江晚芙却以为她是嫌自己多事,她倒也不后悔说了这话,既是一番好意,说了就说了,赵氏不领情,那是她的事情。她却不能因为她不领情,就不说了。她抿抿唇,轻声道,“那我就回去了,三婶。” 赵氏听了这话,下意识点头。看人渐渐走远了,她也没动,还是嬷嬷看她一直站着,怕她受凉,上来叫了句太太。 赵氏才如大梦初醒一般,回过神来,但也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点点头。 …… 江晚芙这边,刚才陆三爷的随从来传话,三爷要留阿弟吃饭,陆机也在,况且又是在府里,江晚芙倒并不担心什么,点头答应了。如今回去的时候,便只剩她跟惠娘两人了。 两人走得不快不慢,慢慢说着话,倒是这两个月以来前所未有的惬意和心安。 惠娘道,“先前府里事多,奴婢便一直没跟您提。刘管事他来跟奴婢打听纤云,听他的意思,是替他儿子相……” 自江晚芙接手中馈后,底下管事几乎没怎么动,一来像国公府这样的地方,就是个下人,做到管事的位置上,也是很有些本事的,二来她并无私心,没打算从中公捞钱,既然没这个心思,那管事是不是她的人,就无关紧要的。只要活不出错,她便容得下他们几个。 也因着她这做法,几个管事摸清她的态度后,做事反倒比以前更积极了,隔三差五都来找她汇报,毕竟,倘若她扶一个自己人上位,那唇亡齿寒,其他几个管事,为了自己的利益,私下肯定会联合起来,怕她夺他们手里的权。但她大公无私了,几个管事里,没有谁是她的“自己人”,那便人人都想做这个“自己人”了。 几个管事态度的转变,江晚芙自然也看得一清二楚,比起她去费力拉拢他们,倒不如让他们自己来表现给她看。她只需端坐钓鱼台,便可掌控全局。 这也算是她琢磨出来的御下之道了。 江晚芙想了想,“纤云自己怎么想的,你可问过她了?” 纤云跟菱枝跟了她这么久,她定是要给她们找个好归宿的。国公府的管事,走出去也是很体面的了,想必家底不会少。且刘管事是个聪明人,既然开这个口,就说明有这个底气在。 除去几个管事之间的明争暗斗,这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惠娘见她问了,摇头,“还不曾问。”顿了顿,迟疑道,“……您不是说,对几个管事要一视同仁,要是把纤云嫁过去,这不就有了远近亲疏了,旁的管事心里……” 比起纤云跟菱枝,惠娘心里,到底是把自家娘子的利益,看得更重的。她怕自己跟纤云一提,纤云也动了心思,那自家娘子不答应,就显得有些不近人情了。所以,她也一直憋着没说,眼看着府里太平了,才提了这事。 江晚芙却不会为了自己的利益,就牺牲身边人。真这样做了,身边人又怎么肯跟着她,这世上哪来无怨无悔的忠仆,就说惠娘,情谊自然是有的,且也是深的,这一点,江晚芙一点都不怀疑。 但她重用陈叔,把惠娘的儿子放在阿弟身边,这些将他们姐弟的利益和惠娘一家的利益,捆绑在一起,才会牢不可破。 对纤云和菱枝,自然也是如此。 江晚芙只点点头,“好,我知道了。” 惠娘见她心里有数,也松了口气,不再提这事了。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离明思堂不远的庑廊上了。 这时,一人从矮桥对面走过来,看见主仆二人,愣了愣。 江晚芙看见来人,屈膝跟他见礼。惠娘也忙行礼,“大爷。” 陆致像是有些恍惚,等回过神来,就看着江晚芙,眼睛里像是攒动着什么。 江晚芙不解,但等她仔细看,又好像什么都没有了,面前的陆致,又是往日那个温和儒雅的郎君了。她想了想,主动开口,“听大嫂说,您去了趟宛平,是今日回来的吗?” 陆致垂下眼,露出了淡淡的笑容,温和地道,“嗯,是今日刚回。” 江晚芙一愣,他这样笑,仿佛叫她看见了一年之前,那个在渡口撑着伞,朝她走来的儒雅郎君,好似他们之间先前那隐隐的隔阂与龃龉,消失得杳无踪迹一般。 同住一个府里,她自然是不想与人为恶的,虽不明白陆致为何忽然不再计较从前之事了,但对她而言,毕竟也是一件好事。 江晚芙感觉,自从陆则胜仗的消息后,一直是好事接踵而至,这大约便是应了那句“否极泰来”了。 她心中亦松快不少,面上不自觉带了笑容,柔声同陆致告别。 第130章 废储 回到立雪堂,手下的管事来了一趟,送了下半年放籍离府的名单过来,给江晚芙过目。 国公府是高门,对下人一贯不算苛刻,每年主动离府的情况很少见,基本也只有两种。一是到了年限的丫鬟,家里给说了亲事了,便自请放籍出去嫁人。第二种便是上了年纪的,家里有儿子儿媳给养老的,领一笔遣散费,自请离去的。 这都是有旧可循的,没什么特别的。 江晚芙翻开看,京城府邸减三十五人……宛平减一十九人,大兴……大通…… 她看得快,她以前在苏州的时候,也是管着自己和阿弟的院子的,虽不大,但也被她管得井然有序,连继母都插不进手。现在做的,跟以前比起来,也就是事情多了些,管得人多了,经手的银钱多了。 管事看她没说什么,也就退下去了。江晚芙把名册给惠娘,叮嘱她跟上半年送来的放在一处,又让她叫纤云过来。 纤云就在院里,很快就推门进来了。 江晚芙跟自己人,自然是有话直说的,三两句把刘管事儿子的事说了,道,“你和菱枝,是打小就跟着我的,比起后来的,我自是看你们更重些的。刘家也跟惠娘提了几回,从态度上看,是诚心诚意的,端看你自己如何想了。” 纤云虽比菱枝年长个半岁,也比她沉稳许多,在立雪堂也被小丫鬟们一口一个“纤云姐姐”的喊着,但小女儿家家的,提起婚事,总归还是有几分羞赧的。但脸红归脸红,她并没支支吾吾,只声音比往常轻了些。 “这事,刘娘子也托人跟奴婢提过一次,当时府里正乱着,奴婢怕您忧心,便也没跟您提。”纤云轻轻地道。 江晚芙听着颔首。刘管事既然跟惠娘提了,那刘娘子托人再跟纤云本人提,也就不奇怪了。只是到底做得太急躁了些。 倘若惠娘真就把这事给瞒下了,或者她没跟纤云提,就替她拒了,而纤云恰恰对刘家有意,那她同纤云主仆之间,真就有了嫌隙了。还好,她并不是那样的人,也不会做那样的事。 纤云摇摇头道,“不过,奴婢已经回绝刘娘子了。奴婢还不想这么早离开娘子呢……” 江晚芙听了,失笑道,“这算什么理由。刘家你不喜欢,那便算了,我叫惠娘替你回了便是,刘管事一家也是要脸面的,想必不会再说什么。至于婚事,你迟早是要嫁人的,我也不舍得耽误你,你先自己挑,有相中的,便来同我说。若迟迟相不中,那就我替你看了。” 纤云笑眯眯点头,“我都听娘子的。” 她又不是傻子。她一个孤女,背后又没娘家,这国公府随便挑个家丫鬟,都比她关系硬。刘家看中她,无非是想借她讨好娘子。她同娘子是自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娘子这个人心好,又极为念旧,只要她不作死,她跟菱枝在娘子心里是独一份的,后来的丫鬟再贴心再厉害,也越不过她们。 她日子过得舒舒服服的,何苦要给自己找个婆家,公婆可比娘子难伺候多了。就是要嫁,那也得是她自己愿意去受那个罪。 不过这样的人,她大抵是碰不到的。 江晚芙同纤云聊过,知道她心中所想后,惠娘再过来的时候,她就叫她去回了刘家了。 江容庭被陆三爷留下吃饭,宴上有果酒,特意给他们小郎君准备的,他喝了几杯,有些上脸,陆机便不放心,偏要送他回去。仆妇看两个小郎君红着脸回来,赶忙来跟江晚芙说,江晚芙便也匆匆赶过去了。 陆机刚扶江容庭躺下,回头就看见一道青绿的身影,下意识抬眼看,见来人是谁,忙站直了身子,恭敬有礼地给江晚芙见礼,“二嫂。” 江晚芙进门,微微笑了一下,“多谢你送阿庭回来。” 陆机垂下眼,他站得很直,回话的时候,显得格外的乖巧,是那种讨人喜欢的晚辈,他摇摇头,“二嫂客气了。我同阿庭兴趣相投,私下也以兄弟相称,都是相互照料的。先前在国子监的时候,阿庭也帮了我不少的。” 说罢,他又抬起头,看了眼面前的江晚芙。 他这个年纪,其实已经到了知人事的时候了。之前嫡母还说要给他一个丫鬟做通房,被父亲拦住了,那丫鬟的模样他都忘了,只记得叫什么蓉。不知道是哪个蓉,芙蓉花的蓉,还是容易的容。 陆机感觉自己想得有点远了,忙回过神来,看二嫂的脸。她是笑着的,眼睛也微微带着点弯弯的弧度,很好看,但好看之外,还有一种很温暖的感觉。像她送去的衣裳一样,看着很好看,摸上去,里面就有一层细细的绒,很暖和的那种。 “听阿庭说,”江晚芙看他不说话,就主动道,“过几日国子监就要复课了?” 陆机忙点头,乖巧答话道,“嗯,定在初九。” 江晚芙只是听阿弟说了一句,倒不知道具体的日子,如今晓得了,便觉得要提前叫惠娘和纤云他们先准备着了。国子监课业一向安排得很紧,这次时疫耽误了近两个月的课业,加上秋闱在即,这回学子们去,轻易怕是不放他们出来了。 心里盘算着,面上倒是含笑点头,轻声道,“听祖母说,这次秋闱,小叔打算下场试一试,那我就预祝你榜上有名了。” 国子监的学子,可以直接参加秋闱,这也算是入国子监的一大好处了。但像陆机这个年纪的,基本也就是下场练练手的程度,连家里都不报什么期望的。所以,江晚芙也不会说什么一举夺魁,显得太假了。 陆机不妨她说起这个,耳根慢慢地红了。其实他也知道,以自己的学问,还早得很,但此时此刻却也不想叫她看轻自己,便只道,“多谢二嫂,我会尽力的。” 江晚芙看他一脸正色的样子,又觉得自己怕是给他太大压力了,忙点头柔声道,“尽力就好,不是有句话,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小叔年纪尚小,也不着急的。” 陆机点点头,跟她告辞出去了。 江晚芙看他走了,到床边看了眼自家阿弟,他倒是睡得很死。惠娘也端了热水过来,拧了帕子递给她,边道,“小郎君睡得真沉……” 江晚芙接过帕子,试了试温,觉得不烫了,才俯身给小郎君擦脸,边轻声道,“怕也是累坏了。跟婆子说一声,叫人晚上看着些,别叫他吐了。醒酒汤温着,明早起来,叫他灌一碗。” 惠娘应下,出去吩咐了。 这样的日子,过了几日,宣帝已经正式下了旨意,诏陆则携京师三大营回京。 消息一出,国公府俨然更炙手可热了。本来打了胜仗,就要论功行赏,以往卫国公府打了胜仗,也没有这等火热,那是因为朝臣们都知道,皇室对国公府有忌惮,且陆勤于武将官职上,已经官至大都督,升无可升了,但陆则不一样。 他尚年轻,前途不可估量。且帝王如此信重于他。 也有人私下里担忧,这岂不是第二个胡庸了。话刚说出口,就被身旁同僚一句话给堵了回去。 “胡庸之流,如何能与卫世子相比?” 胡庸仗着帝王宠信上位,素日只溜须拍马,逢迎讨巧,并无实在功绩,不过一谄媚小人,于任上时横行霸道,敛财卖官,可算得上无恶不作。若非帝王还念旧情,就是一百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但陆则呢,他背景干净,长公主与卫国公之子,身上既有战功,虽不比祖上赫赫,但比起京中的名门郎君,却是绰绰有余的。在刑部时,也素有好名声。就连年轻郎君最容易栽跟头的女色上,也没什么风流名声,私德干净。 没人真心觉得,陆则就是第二个胡庸了,就连说这话的人,也改了口,“是我言错,是我言错。” 但比起国公府,朝堂之上议论得最多的,却是太子刘兆。 都察院和大理寺这次是下足了功夫,不到半个月,东宫的职官、属官、监官,已经被审了三轮了。其实案子很好查,刘兆以往欺男霸女的行径,桩桩件件,比比皆是。 都察院谢纪和大理寺卿是一路人,都是那种恪守公正道义的直臣,从当初谢纪带头死谏就可见一斑。换了旁人,如最开始接手案子的顺天府同知,大抵查来查去,差个囫囵便也罢了,连罪名都含糊地一带而过。 但谢纪和大理寺卿不同,不到半个月,案情已经明朗。案情奏本,也直接落了都察院和大理寺的官印,递到了内阁。 云鬓楚腰 第99节 早朝,谢纪出列,他没看奏本,可见早已背得滚瓜烂熟。 “微臣与大理寺卿受命审太子一案,……确有此事……太子分别于去岁三月、六月、八月、十月,至女子家中,行奸淫一事。于四月、五月……另有数案并查,证人证词,皆过三审……” 洋洋洒洒几千字的奏本,他张口就来,没有一丝停顿。朝堂之上,除去谢纪的声音,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息,面色凝重得可怕。 “……太子所为,已尽失民心,乃至上天降灾于我大梁,百姓受其苦,庶民承其难。太祖有言,祖宗宏业,断不可托付无德之辈,宁取贤,不取亲。” 谢纪的声音,掷地有声,落在最后那个“亲”字上,他停了下来。 死寂的朝堂,猛地一震,像是有一个无声的声音,嗡地一声,所有人都抬起头,慌张地看向身旁人。 谢纪居然想要废黜太子? 他疯了不成…… 已经有朝臣慌张出列,开口道,“纵太子有错,也不到废黜的地步。东宫皇储,事关根本,岂能轻易废黜!?” 朝堂之上,呈现出一种微妙的局面,大理寺、都察院一力要求废太子,六部四寺之中,除刑部和避嫌的吏部,其余大多数都或多或少替太子说了话。至于以张元为首的内阁,对废储一事,却从头到尾保持了缄默。 宣帝居高临下,俯瞰朝堂,沉默良久,终究也没有说什么。 废储一事,一早上自然是没讨论出结果的,但这消息,却已经传到后宫。 第131章 天家父子 宣帝一下早朝,孙皇后便匆匆赶过来了。 正宫皇后来,高长海自然不敢叫手底下几个小太监接待,亲自出去相迎。 孙皇后虽心中焦灼,面上却对高长海很客气。 大梁皇后的家世都不如何,她这些年尽力帮衬娘家,孙家也只算得上新贵,同卫国公府这种高门,更是没法相提并论。且她兄长前段时间,才因为教子不严,被免了职。眼下乍一得知朝臣请旨要废黜储君,自是焦急万分,对身为御前管事太监的高长海,也不由得比往日更多了几分客气谨慎。 “高公公,陛下可在?” 孙皇后客气,高长海却不敢自恃身份,客客气气地道,“回娘娘,陛下刚下早朝。” “那高公公替本宫通传一声,就说本宫有事同陛下商议。”孙皇后扯了个笑容,开口说罢,看高长海躬身转身进殿,她没理会宫人请她去偏殿稍作的话,眼睛牢牢盯着殿门,一看高长海出来,便迫不及待应了上去。 “陛下如何说?” 高长海面上小心翼翼笑着,心里却暗自叫苦,口上还只能硬着头皮传话,“回娘娘,陛下身子疲乏,娘娘若是有事,还请改日再来。” 这摆明就是借口了。虽说是天家夫妻,但也是夫妻,哪有丈夫身子疲乏,就把妻子拒之门外的。孙皇后心里哪能不明白,宣帝这是知道她要做什么,索性不见她了,思及此,心头一颤,面上却维持着镇定,颔首道,“陛下既累了,本宫就不打扰了。”说着,朝身旁示意。 她身边的宫女忙上前,捧出手中红木金漆承盘,是一个不大的白瓷盅。 高长海看了一眼,便见孙皇后温声道,“这几日朝政繁忙,陛下亦是操劳,这是本宫着太医院开的补汤,还劳公公带进去,等陛下醒了再喝。” 高长海自是应下,叫身旁太监接过去,跟皇后行过礼,才带人进了内殿。 求见皇帝未果,孙皇后没有半分耽搁,带人回了永安宫,一进门,便立即叫了心腹嬷嬷过来,正色叮嘱,“去,叫人跟兆儿传话,让他立刻去正德殿外跪着,向陛下请罪。便是陛下不肯见他,也得跪着!” 那心腹嬷嬷不敢耽搁,立马出去了。另一个嬷嬷看皇后脸色不好,轻轻替她摇扇,低声安慰,“……娘娘息怒,陛下膝下,唯有太子一子,以往也是百般爱重的,这次大约也是被那些大臣的话给气着了。太子服个软,等陛下消了气,就好了,娘娘别急坏了身子才是。” 孙皇后没作声,闭上了眼,平复着情绪。 要是在以前,她是真不怕。可这次不一样,玉泉宫那个贱妇,有了身孕。她不知道,宣帝是不是因为这个还没出生的孩子,才动了废储的心思。 是的,宣帝动了这个心思。多年夫妻,就算恩宠不在,她也总能猜出宣帝几分心思的。他要是没这个心思,她去求见,他定会见她。 “陛下这次,当真是怒极了。”孙皇后紧紧皱眉,“本宫虽是皇后,但手中又有几分权力?孙家如今是说不上话了,能在陛下面前说上话的,不过那寥寥数人。内阁已经避而不见,长公主……长公主素来与本宫不甚亲密,疏于往来,想必也是不肯帮忙。要是……” 要是玉泉宫那个孩子,没了……孙皇后忍不住想,但很快摇头,不行,她要是早知有今日,早就该动手,但现在那孩子有个三长两短,只会适得其反,更加激怒皇帝。 为今之计,只有用情打动皇帝,赌陛下会心软。舐犊之情,总还是有几分。 皇帝就是不顾及父子之情,对孙女,总有几分怜惜之情。 孙皇后沉默片刻,忽的开口,“去,请太子妃来一趟。” 太子妃居于东宫,如今东宫消息闭塞,她并不知道前朝发生了什么,皇后召见,她便叮嘱嬷嬷看好女儿,打扮一番,匆匆赶来了永安宫,她踏过永安宫高高的门槛,只瞥见宫廷院内一株石榴树。火红似朝霞般的花朵到了晚期,几见枯萎之状,其下已经结了很小的浆果,但大抵是幼果太多,枝头压得很低,上林苑监派人来裁去了些枝丫,用棉布包裹着断口,莫名看得太子妃有些触目惊心。 “太子妃?”嬷嬷轻声叫了她一声,太子妃回过神,忙抬头,朝上首的皇后看了一眼,行跪拜礼,“娘娘。” 孙皇后盯着太子妃看了一眼,示意嬷嬷退下。 嬷嬷后退到门槛外,俯身轻轻关上门,随着那渐渐合上的缝隙,看见孙皇后面上露出笑容,抬手招了招,似乎是在唤太子妃到近前说话的样子。 门合上了。 过了良久,那门内才有动静。嬷嬷忙叫宫女上前开门,正准备上前迎太子妃,却见往日一贯对她们这些永安宫宫人,以礼相待的太子妃,像是没看见她一样,直直地迈过门槛,越过他们,走了出去。 嬷嬷心里诧异,但转念一想,倒也理解了,大抵是皇后同太子妃说了朝臣请旨废储的事,太子妃到底年轻,没见过这样的大事,被吓得一事失了分寸吧。 皇后诏见儿媳的事情,并未惊动宣帝,他倒是真的睡了一觉,醒来后,见屋内灯火憧憧,闭了闭眼。 “高长海。” 高长海听见宣帝的声音,立马小步上前,“陛下有何吩咐?” “什么时辰了?”宣帝坐起来,靠着枕,闷声问了句。 高长海端来水,服侍皇帝润口,边回话道,“陛下,快戌时了。” 宣帝“嗯”了一声,道,“朕许久都没听许天师说经了,去问问许天师歇下没,若是没歇,请他过来吧。” 高长海应了声,却迟疑了一下,这轻微的迟疑,立马引起了宣帝的注意力,“怎么了?” 高长海忙跪下,“回陛下,您睡下后,太子就在外跪着了,现在也还没走,您看……” 这父子俩闹别扭,苦的还是他们这些伺候的人。太子跪在外头,外头伺候的太监、侍卫,都跟着跪着,总不能储君跪着,他们站着吧,那可是大逆不道的死罪啊。 宣帝“哦”了一声,没说见,也没说不见。高长海不敢揣度圣意,只好起身,低头退下去,到殿外,瞥见干儿子高思云也老老实实跪着,父子俩交换了个眼神,高思云便爬起来,跟他绕到宫殿另一侧的隐秘角落。 高长海到底心疼干儿子,看他一眼,“你小子,跪疼了吧?” 高思云倒是勾唇一笑,也不说话。是疼,但他命贱,早就跪习惯了,以前学规矩的时候,一跪就是一整夜,膝盖都跪烂了,也就是被卫世子从东宫救出来,到了御前,认了干爹才过了几年好日子。但刘兆不是啊,堂堂太子,什么时候像这样跪过啊,能看刘兆跪,就是疼,也值啊。 “干爹,可是陛下有什么吩咐?” 高长海点头,“嗯,陛下让去请许天师。正好叫你小子起来松快松快,别老实巴交一直跪着。今晚怕是没完的。” 高思云应了声,看了眼不远处刘兆跪着的庭院,灯火憧憧的,心头一动,便低声问,“干爹,陛下真的打算……” 他不说,高长海也能明白他的未尽之语,沉默了片刻,才开口,“这谁知道呢。” 夏天闷热,高思云感觉后背出了一层汗,粘腻着,外袍贴着皮肉,让他想到自己被刘兆按在藤椅上,他惊慌失措求饶,却挡不住那只手狎弄地握住他那残缺的部位,那种令人作呕的感觉,和现在有种诡异的相似。 他没说什么,只看了一眼庭院的方向,朝干爹低声说了句,走开去传话了。 许天师来给宣帝说经,戌时一刻钟进殿,一直到亥时才踏出来。高长海躬身送许天师出来,叮嘱高思云送许天师走。 “天师慢走,夜深路黑,且小心些。” 许天师对高长海的态度倒不错,并不因他是残缺之人而轻视他,还朝他颔首。待二人走远,高长海回殿,看见蜡烛有些暗了,上前想拿出去换一支,却惊动了合眼的宣帝。 皇帝睁开眼睛,忽的道,“让他进来吧。” 高长海一愣,又看了眼皇帝,立马应下,“是。” 刘兆被叫起来的时候,还有些恍惚,起来时还一个踉跄,被高长海一把扶住,“太子爷小心些——” 刘兆精神恍惚之间,也没有跟高长海说什么,只是跟着他进了殿,看见了坐在书桌前的父皇,直到高长海退出去关门时一声轻响,他才一个激灵,整个人惊醒过来。他回过神,赶忙跪了下去,“父……父皇。” 宣帝居高临下看着他,声音很淡漠,“你来做什么?” 刘兆愣了一下,道,“儿臣来请罪。” 宣帝看他,良久,才像是刚听到他说什么一样,“请罪?什么罪?” 刘兆自然不是真心觉得自己有罪,他不过睡了个女子,就算那女子有丈夫,那又如何?他是储君啊,天底下除了皇帝最尊贵的人,不过区区一个女子,如何便搅得这样他天翻地覆了。但他还记得母亲对他的叮嘱。 “哪怕是跪到膝盖烂了,哭到涕泗横流,磕头磕得头破血流,也得求得你父皇心软?你父皇如今生你的气,你现在不磕头,等你的储君之位被废了,你我母子就要给玉泉宫那个贱妇和她肚子里的孽种磕头了。” 刘兆以为自己哭不出的,但大抵是跪得他头晕眼花了,他浑身不舒服,眼泪竟也没什么阻拦地流了出来,乃至嚎啕大哭,涕泗横流。 “父皇,儿臣知错了,儿臣不该做那些事。儿臣很后悔,请父皇责罚,重重责罚儿臣。儿臣辜负了父皇母后的期待,儿臣以往太过任性,仗着父皇的宠爱,犯下弥天大罪……”他跪行朝书桌靠近,顾不得体面和倨傲,抱住宣帝的小腿,痛哭流涕,“……儿臣知错了,儿臣有悔改之心,再不会犯了。” 宣帝只沉默看着面前的这一幕,久久没有开口,等刘兆哭累了,才忽的问,“你今日来我面前哭,是真的知错了,还是怕了?你有多少事瞒着朕?” 刘兆茫然,不明所以。 “你说自己知错了,那朕问你,江南供奉给你的那笔税银,你用到何处了?东宫的吃喝穿用,皆由十二监所出,你用那些银子,做什么了?” 刘兆张了张口,“儿臣……” “万贵人有孕,你有没有口出恶言,心生恶念,甚至,蓄意谋害庶母及弟妹?” 刘兆就算是吓傻了,也还记得这个不能认,“儿臣不曾,不曾谋害庶母啊!” 宣帝冷着脸,“是不曾,但不是不想,也不是不敢。你拿着那笔税银,让孙家结交拉拢朝臣的时候,是怎么想的?”宣帝低下头,直视着太子的眼睛,“是觉得,储君的位置,坐得太憋屈了,想朕快点给你腾位置?还是觉得,朕老了,该给你让位了?!刘兆,是不是?!” “储君再好,哪有当皇帝好?” “朕罚你禁足,你心里百般不愿,怕是早就想取而代之了吧?” 宣帝一句句的逼问,语速快得和他平日里温和的模样,大相径庭,他看着刘兆心虚地低下头,胸膛被失望、愤怒填满,他一把抓住座椅副手,厉声喝道,“这天下迟早是你的,你就这么等不及吗?!” 刘兆被质问得肝胆俱裂,他怎么都没想到,自己的这些动作和念头,竟早就在宣帝面前暴露无遗,他连一句话也回不上,呆呆愣住。 宣帝靠回座椅,深吸一口气,胸膛起伏着。当初前刑部尚书要查税银案的时候,他让胡庸拦住了,他只当太子奢靡,自己用了,直到魏戟请罪说出当时查出那笔税银流去了孙家。 他才知道,胡庸那时就没和他说真话,他的心腹,一手提拔的胡庸,在他和刘兆之间,选择了向储君示好。 真是他的好儿子,他的好臣子啊! “既无话可说,便滚回你的东宫去。”宣帝闭眼,冷冷一句。 第132章 自作自受 东宫 宁氏低着头,见床榻上的皇太女沉沉睡去,便将帐子拉下来,因怕惊醒了小女童,动作很是轻柔。她起身,正要出去,就听见身后的门被打开了,一个人走了进来。宁氏抬眼一看,见是太子妃,刚要开口,却见她脸色惨白,神情恍惚,不禁吓了一跳。 宁氏下意识上前,口里喊了以前在府里才唤的称呼,“娘子这是怎么了?” 太子妃抬起头,牢牢握住乳母的手腕,力度之大,令宁氏一时吃痛,但她没有挣扎,只是抬手环住太子妃,如幼时哄她那般,轻轻拍着肩膀,“出什么事了?您别慌,奴婢在呢。” 云鬓楚腰 第100节 太子妃没有说话,直到被宁氏扶着坐下,一杯热茶塞进她的手里,冰冷的手逐渐回温,涣散的意识也随之归来了。她张了张口,叫了一声“嬷嬷”。 宁氏被她叫得心都碎了,太子妃是家中长女,还不到两岁的时候,夫人就诞下了第二胎,是个男孩儿,太子妃又是姐姐,又是女孩儿,自然不如弟弟得父亲母亲宠爱。看母亲抱着弟弟,年幼的小女孩儿便泪眼涟涟地来找她,她奶大的孩子,怎么不心疼呢?小时候命苦也就罢了,长大了又没嫁得良人,外人只道当太子妃体面,是未来的皇后,可她晓得的,多少苦,太子妃都是朝肚子里咽的。 宁氏哽咽,连声应她,“奴婢在呢,您心里有什么为难的,跟奴婢说。” “母后……”太子妃张了张嘴,觉得母后这个称呼,此时说出来,真是令人作呕,顿了顿,改口道,“她让我,用媛姐儿为刘兆求情。” 宁氏听得一脸疑惑,“用皇太女求情?” “她给了我药,让我给媛姐儿服下。陛下恼怒刘兆,欲废储君,皇后想用媛姐儿的性命,来博取陛下的同情。”太子妃木着脸,解释道。她想起孙皇后说出这话时的神色,轻描淡写的语气,只觉得身上发冷。 她当时自然是不肯的,张口就拒绝了。 “母后,这法子未必有用的。储君之事,是朝堂大事,如何是媛姐儿一个孩子,便能左右的。”她绞尽脑汁来论证这法子的荒谬。 孙皇后却像是早就知道她要说什么一样,手轻轻搭在她的手背上,拍了拍,力道很轻,声音也很轻,“有用的。陛下只是生气,只要有件更大的事,把这事压过去。你想想,若你是陛下,孙女病重早夭,你可舍得去严惩痛失爱女、伤心欲绝的儿子?人心都是肉长的,痛不痛,只看你用的力够不够。” “你还年轻,往后还会有更多孩子的。本宫和兆儿,都会记得你的功劳。你想想,陛下废储,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只要兆儿好好的,你依旧是尊贵的太子妃,一荣俱荣,一辱俱辱的道理,想必无需我教你,是不是?” 宁氏听到这里,早已吓得面如土色,张嘴说不出一个字来。 虎毒不食子,天底下怎么会有亲祖母,说出这样的话?但她很快想到,皇后不仅是祖母,更是皇后,是太子妃的婆母,是说一不二的长辈。 太子妃若不答应,一个不孝、忤逆的罪名,便可治她的罪,让她一辈子翻不了身。 这背后的道理,宁氏知道,自小熟读女德的太子妃,自然不会不知道,皇后对别人,也许还有所忌惮,但对她,却是无需有任何顾忌。所以,皇后连威胁的话,都没有说,大概是觉得,她除了答应和妥协,还有别的法子吗? 可是,自嫁进东宫,太子妃自认事事以婆母夫婿为先,恭谨孝诚,不敢有片刻的怠慢,即便刘兆的风流行径,让她颜面无存,她也不曾有过抱怨。 她为的什么?不过就是为了女儿,一切的隐忍、妥协,都只是为了媛姐儿。 她怎么可能去害她,那样小小的孩子,柔软地叫她母妃,睡觉的时候,要贴着她才能睡着,小小的手,握成拳头,抵在她的胸膛。她抱着她的时候,整颗心都柔软得无以复加,她宁肯自己去死,也不会去害媛姐儿。 “嬷嬷,我宁愿自己死……”太子妃颤抖着,抓住宁氏的袖子,哑声道,“我宁愿自己去死,她还那样小啊,我第一次抱她的时候,我就想,皇后不喜欢她,刘兆因她是女孩,连看都懒得看,那个时候我想,就算给我十个儿子,一百个儿子,我也不换的,绝不换的。” 宁氏亦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只能流着泪。 …… 刘兆回来时,已经是深夜了。 守门的小太监听见动静,赶来开门,被他当胸狠狠踹了一脚,摔到地上,后背撞在石柱上,疼得立刻勾起了腰。 刘兆被帝王一阵质问,吓得肝胆俱裂,回到东宫,心里那股暴虐却涌了上来,他狠狠踩在那太监的手上,“狗东西,连你也敢看不起孤!你算什么东西,断子绝孙的玩意儿,也敢看孤的笑话?!” 太监不敢喊疼,自东宫被带走了一批人后,一直没有再派新的太监宫女来,人手不够用,以往轮值的班,如今都是他一个值了。是太子妃体谅他们,定了亥时后就不用守门的规矩。但这个时候,他也不敢解释什么,只跪趴着求饶,刘兆觉得没意思,才一脚踢开他,疾步朝里走。 回到殿内,刘兆怒吼,“拿酒来?!” 太监赶忙捧来酒,刘兆灌了自己一壶,身形一晃,眼前不由得出现自己跪在父皇面前,抱着他膝盖痛哭流涕的画面,霎时又闪过父皇阴沉着脸,一句句问得他哑口无言的画面,心头暴虐心起,一把抓起桌上放着的酒壶,狠狠朝地上摔去。 太监被这动静吓得不敢作声,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偏偏这又惹了刘兆的眼,他立刻想起,自己当着那些下人的面,跪的那数个时辰。 “都给孤滚!滚得越远越好?!都给孤滚!滚出去!” 他一边骂,一边将桌上随手抓来的茶盏茶壶,朝外丢去。几个太监躲避不及,被砸得连连后退,都怕触了刘兆霉头。 刘兆气急,一直将身边人赶得一个不剩,才回到屋里,将屋内所有瓷器,砸得一干二净,还不觉解气,又拿起酒壶灌酒。 太子妃进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喝得醉醺醺的刘兆,和空无一人的庭院。 她是来求刘兆的。媛姐儿再如何,也是刘兆亲生的女儿,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她也要来求,求刘兆让皇后收回成命。 看见满地的碎瓷片,太子妃没有理会,她踩着瓷片走到刘兆身边,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轻轻喊了声,“太子……” 刘兆已经醉了,没有反应。 太子妃抬起手,轻轻碰了刘兆一下,正要叫他,却见刘兆猛地暴起一般,“孤让你们滚!都滚!” 太子妃吓得朝后退了几步,后背抵着门,刘兆见她不走,皱着眉摇摇晃晃站起来,嘴里嘟囔着,“不滚是吧?”一边环顾四周,迷蒙的双眼捕捉到床铺边放着的鞭子,那是他跟太监玩情趣的时候,用的鞭子,自然是没有用在太子妃身上过。 但他已经醉得神志不清了,哪里会理会这些,上前一把抓住,回身抬手就要朝太子妃抽去。 眼看着鞭子朝自己闷头抽下来,太子妃避无可避,只能闭眼打算硬生生抗下这鞭子,就在这时,她听到“砰”地一声。 仿佛是什么人重重摔在了地上。 太子妃急急忙忙睁开眼,整个人傻在那里,愣愣看着眼前的一幕。 刚刚还拿着鞭子要打她的刘兆,此时整个人呈现一个坐着的姿势,他坐在地上,双腿直直地朝前伸着,前额有血,缓缓地流下来,一滴滴滴在他的衣襟上。 太子妃沿着那滴落的血,一点点朝上看,目光落在那根从刘兆后脑贯穿他整个颅骨,直直地捅出他的前额的铜针,瞳孔猛地放大了。他一脚踩在自己亲手砸碎在地上的茶壶碎片上,脚下一滑,整个人朝后一仰,头正正撞在落地铜制烛台那根铜针上了。 “救我……”刘兆朝面前人伸出手,声音微弱得几不可闻,“来人……来人……” 他想动,但那根贯穿他前后脑的,长达七寸的铜针,和沉重的落地铜制烛台,是一体的。把他牢牢钉在原地,动弹不得,挣扎不得,像一只待宰的猪,扭动着躯体。 太子妃下意识要张口喊人,却在那个声音从嗓子里钻出来的前一刻,闭上了嘴。她靠着门,闭着嘴,胸口剧烈跳动着,满脑子都是。 刘兆要是死了,她的媛姐儿,是不是就不用死了? 刘兆要是死了,媛姐儿是不是就不用死了? 她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在发颤,恍惚过后,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让刘兆去死吧。 他死有余辜,他害死那么多人,做过那么多天理不容的事,早该他去死了,他该死。媛姐儿那么小,就让刘兆去死吧…… 当一个母亲,想要保护她的孩子时,是可以牺牲任何东西,胆敢做出任何大逆不道的事情。太子妃亦是如此,她没有动,没有喊人,只是屏住呼吸,眼睁睁地看着刘兆无力的挣扎着,看着他的口鼻涌出鲜红的血,看着他的手无力地垂落下去,直至气绝而亡。 直到刘兆断了气,太子妃才颤抖着手,推开门,她慌张朝外走去,刘兆寝宫的宫人太监,已经都被刘兆赶走了,太子妃很快走出了刘兆的寝宫,她慌张地朝自己的寝宫走,在她没有看到的远处,一个穿素白宫装的女子,隔着影影绰绰的枝叶,疑惑地看向这边。 周云娥皱了皱眉,停下步子,跟在她身后的宫女疑惑地唤了声,“娘娘?” 周云娥摇头,“没什么,不走了,回去吧?” 宫女自然愿意回去,大晚上的谁不想睡觉啊,这个时辰,连守夜的都睡下了,也就这位主子娘娘,睡不着要出来走,也不怕蚊子咬。 第133章 帝怒 立雪堂 陆则不在的日子,江晚芙不大贪睡,她醒得早,索性起来把昨晚看到一半的账本看了。惠娘看她看完了,才叫人去传膳。 “今儿膳房这赤豆甜汤熬得好,说是宝清的赤豆,又甜又糯。”惠娘服侍江晚芙用膳,看她吃的不多,有意哄她多吃点,就指着那赤豆甜汤说道。 惠娘都这么说了,江晚芙自然不好拂她的意,虽没什么胃口,也还是道,“那我尝尝。” 吃到嘴里,倒真的不错。赤小豆焖得很烂,红枣也煮得很软了,吃起来唇齿之间有股淡淡的豆香。 不等江晚芙吃完一碗,就看见纤云匆忙进来了,屈膝福身后道,“老夫人请您过去一趟。” 江晚芙有些纳闷,这个时辰,祖母不是正做功课吗,怎么会叫她过去。但她也没有耽搁,放下碗筷,收拾了一下,很快就带着惠娘,朝福安堂的方向去了。 到了地方,嬷嬷很快把她请进了东捎间。江晚芙进去一看,屋里除了老夫人,三房的人也在,皆是一脸肃色。片刻后,二房一家三口和陆致也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陆老夫人沉着脸,看人都到齐了,才朝陆三爷示意,“公主已经进宫了,人都到了,老三……” 陆孝朝嫡母颔首,才开口说话,他语速不快,语气也很平和,但说出的话,却叫众人吓了一跳。 “我早上得了消息,太子殁了。” 江晚芙听得一愣,下意识抬头。刘兆?伸手去端茶杯的陆二爷,亦是整个人一震,脱口而出一句,“怎么会?” 就算如今朝堂之上,众朝臣都在讨论废储的事情,但还在昨日,太子都还好好的,只是被陛下禁足于东宫,这才过了一夜,怎么会没了?那可是在宫里啊。 众人心头惊讶,不亚于陆二爷,但等听完陆三爷的话,却都陷入了沉默。 醉酒发狂时,踩上自己摔碎的茶杯,一头撞在铜制烛台上,铜针贯穿前后脑。且当时伺候的宫人太监,皆被他赶走,因惧怕他的暴虐,无人敢靠近。故而连施救的人都没有,第二天宫人发现的时候,刘兆的尸身都已经僵硬了。 堂堂太子,这种死法,简直可以用匪夷所思这个词来形容。 可以说,缺少这其中的任何一环,刘兆都不至于惨死于东宫之中。倘若他没有酗酒,没有砸烂茶杯,没有赶走下人,没有性情暴虐到无人敢靠近……但这些都只是他们的猜测和假设了,这匪夷所思的死法,让众人脑子中,不由得冒出两个字。 报应。 刘兆奸淫臣女农妇,无恶不作,却因为他身份尊贵,过去不曾、将来也可以预见,他不会像寻常人那样,受到相应的惩罚,付出相应的代价。律法不会制裁他,但冥冥之中,老天爷让他死在了自己手里。 但这话,谁也没说出口。 陆三爷说罢,陆老夫人便接着道,“宫中发生这样的大事,一定会有一场大乱。接下来,你们需得谨言慎行。老二、老三、大郎、三郎,你们几个是在外的,说话做事,都要多留一个心眼,别让人钻了空子。” 陆二爷等人自是应承下来。 陆老夫人点头,转头朝江晚芙她们几个女眷说道,“至于你们,要约束好底下人。现下消息还没传开,但也瞒不了多久。你们务必管好丫鬟婆子,嘴碎的,该罚便罚,现在不是宽容的时候。” 庄氏和赵氏看婆母神色之严肃,自然也晓得事情的轻重,赶忙颔首应下,“是,母亲,儿媳知道了。” 陆老夫人没多话,又叮嘱陆致一句,“你媳妇身子重,我就没喊她过来。你同她说一声,别吓着她。” 陆致应下。 陆老夫人看时辰不早,就让陆二爷几个男丁出门了。今日的早朝,肯定是取消了,但衙门还是要去的,且不能耽误了时辰。越是这样的时候,越是要谨言慎行,处处小心。陆二爷几个一走,庄氏和赵氏也被陆老夫人打发走了,倒是江晚芙,被老夫人留了下来。 江晚芙多少也猜到,老夫人要叮嘱些什么,无非是府里不归各房管的下人、府外的管事,等老夫人一说罢,她便郑重地应下,“孙媳知道,您放心。” 陆老夫人叮嘱罢,才略微松了口气,合了合眼,道,“原想着,这些日子能松快些,却不料又出了这样的事情。出了这事,阿瑜的婚事,只能往后延了。你二婶、三婶不管中馈,你多受累些,有什么为难的,只管来找我,我给你担着。” 江晚芙看老夫人面上露出疲色,心中不大好受。这个年纪的人,最忌讳的就是太操劳,好好养着还不见得,一操心、一劳累,老态就显出来了。但她也没什么法子,只能宽慰几句。 果不其然,不到中午,消息已经传开了,但对外的说法,却是太子暴病于东宫,大约也是宫里觉得刘兆的死法太过离奇,很容易让人联想起之前闹得沸沸扬扬的案子,所以才对真正的死因,秘而不宣。 但哪怕只是一句含糊的暴病而亡,也已经引得百姓私下议论纷纷。 永嘉公主入宫后,便一直没回来,好在叫人回来传过话,江晚芙才安了心。但她也很忙,除去管好府里不出乱子,还要准备好设奠,给各房准备素服等等。“太子薨,天下尽哀之”,不光宫里要办丧仪摆灵堂,各府也要行祭奠礼,除冠素服。 等到傍晚,府里所有艳色的布帛装饰,都已经撤下,全都换成了清一色的青白二色。 接下来便是等。按规矩,在京七品以上官员及命妇,都要入宫祭奠行礼。但还未等到消息,先出了一件大事。 一道圣旨,都察院和大理寺所有官员,全都下了狱。 江晚芙自然也得知了这个消息,但她知道,并非是因为陆家有人受了牵连。陆家在朝为官的族人众多,但因为陆勤和永嘉的关系,陆勤在陆家的地位又一贯很高,所以陆氏族人从一开始,就选择了对此事避嫌。 被牵连的是谢家,陆书瑜的未来婆家。 谢回的父亲谢纪,是最早要求彻查太子案的人,同时,他和大理寺卿是太子一案的主审。废储之事,也是经他之口,在朝堂之上提出。虽刘兆的死是自作自受,和谢纪等人并无直接干系,但痛失爱子的宣帝,一怒之下,还是迁怒了谢纪等人。 消息出来的当天,谢夫人就匆匆忙忙赶来了府里,求卫国公府出面相助。 江晚芙陪着陆老夫人接待了谢夫人,谢夫人出自书香门第,一贯极重规矩,极要脸面,现在却也顾不得那些了,上来就要跪,哭得双目红肿,让人看得于心不忍。 云鬓楚腰 第101节 但陆家自然不可能出面的。且不说这浑水,谁都不愿意蹚,就说卫国公府和皇室的姻亲关系,他们也不可能不顾及永嘉公主的感受,去为谢家说话。 见陆老夫人婉拒,谢夫人也好像知道,再求也是无济于事,失魂落魄地离开。江晚芙亲自送她到门口,目送谢家的马车走远,她回到福安堂,想和祖母回话,一抬头,却先看见了陆书瑜,她站在庑廊上,双眼红着,神情难过。 江晚芙一怔,下意识喊了一声,“阿瑜?” 陆书瑜眼睛红着,眼里湿漉漉的,一副想哭却竭力忍着的样子,看得江晚芙心疼不已,忙上前握住她的手,张嘴想要安慰,却又不知说什么好。 谢家能不能脱困,谁都不知道。 但有一件事,虽然谁都没说,但众人都心知肚明。无论陆家有多少理由,他们没有施救于谢家,这是事实,经此一遭,谢家就算最后无恙,但谢家人还能像以往那样,毫无芥蒂地看待谢回和陆书瑜之间的这桩亲事,还能毫无芥蒂地对待陆书瑜吗? 陆书瑜毕竟姓陆,是陆家人。 江晚芙张了张嘴,终究没有说什么,她感觉无论她说什么,仿佛都只是徒劳。 二人身侧的门打开,陆老夫人走了出来,看见孙女,她并没有露出意外的神色,只是走过来,像哄孩子似的,轻轻摸了摸孙女的头,很轻地道,“阿瑜,祖母只能这么做。” 她不可能为了孙女的婚事,就不顾陆家的安危。 陆家之所以能累世不衰,就是因为他们从不卷入皇室纷争,就像朝臣都在因废储与否争执,陆家从始至终保持了缄默一样,现在皇帝要清算那些请旨废储的朝臣,他们也不会干涉。 帝王痛失爱子的怒火,总要有人来承受。 …… 八月十二,闻丧。京中六百七十余寺观庵,皆击钟三万杵。 八月十四,小殓。太子尸身,停于正德宫。 八月十五,大殓。尸身入棺,设几筵,置安神帛,立灵幡。文武官员及命妇,着丧服素衣,入宫致奠。 八月二十二日,发引。棺椁入帝陵。 到八月二十二,太子刘兆的葬仪,终于告一段落。 但宣帝的怒火,并没有因先太子的下葬而缓和,谢纪等官员,依旧囚于牢狱之中。 …… 陆则是在刘兆下葬后的第三日,到的京城。 行军路上,他便得了消息,太子薨逝,京外各地官员皆得了消息,他也不例外。 按规矩,尚在赶路的三大营,立即原地停下,同当地的官员一起致奠,结束后才一路疾行,但因中间耽搁了十来日,比先前预定回京的时间,还是晚了有七八日。 第134章 白日…… 陆则回京的这一日,是个炎炎酷暑的日子。 池塘边的垂柳都打着卷儿,晌午的烈日,晒得人怏怏的,打不起什么精神。江晚芙在福安堂里,陪着老太太说话,既是陪着说话,其实也是等人。 先太子的葬仪刚过,虽陆则是打了胜仗回来的,但这样的时候,也不适合大张旗鼓地在门外迎他,便只叫了个机灵的管事去城门口候着,有什么消息便叫小厮回来传话。 陆书琇也带着双胞胎回了娘家,因夏天天热,双胞胎只穿了件小褂子,白嫩嫩的胳膊露在外头,跟莲藕似的。陆书琇正凑趣说着儿子们的糗事,“……其实大的先长牙,偏他是个闷的,平时除了尿了饿了的时候,哼哼两句,其他时候都不爱搭理人的。连伺候的嬷嬷都没发现他长牙了。还是奶妈给弟弟喂奶的时候,喊了疼,嬷嬷掰开嘴一瞧,嫩生生的一颗,跟白米粒似的,来跟我说,一边说,还一边奇道,’按说该是哥哥先长牙才是?’哥哥当时坐在旁边,也不知道是不是听懂了,一咧嘴,也不掉眼泪,就干嚎。我过去哄,低头一看,可不是也长了吗……把我屋里那几个嬷嬷给逗的啊……” 陆老夫人被孙女逗笑了,她这个年纪,荣华富贵也享了,除了盼儿孙过得好,也别无所图了,最爱听这些。 倒是庄氏,护着外孙子,道,“这可不能怪我们团哥儿,还不是你这个当娘的不上心,我们团哥儿明明就比弟弟先长牙呢,是不是?”说着,笑眯眯摸摸怀中孙子的脸颊。 团哥儿不明所以,浑然不知自家娘亲在揭自己的短,皱着小眉头,神情严肃地盯着弟弟。这幅老气横秋的样子,怎么看怎么可爱。 不说庄氏母女看了,喜欢得不得了,就连一旁的江晚芙,都看得有点眼馋了。 正这时,嬷嬷匆匆忙忙进来了,一脸激动道,“世子爷已经进城了。” 管事看见到叫人回来传话,中间还有一段时间,算算脚程,便是传话的一路跑,那陆则应当也快到府外了。众人一听,以陆老夫人为首的女眷们都起身,朝正门的方向去了。 她们刚到正门,凑巧的是,陆则也正好刚进门。他还穿着行军时的盔甲,江晚芙也顾不及什么规矩,忍不住盯着他瞧,眼睛一错不错的。 陆则好似比走的时候瘦了些。 他原就生得很好,面貌周正,眉目深邃,如今瘦了些后,却并不显得弱气,眉目轮廓更深了几分,整个人较以往,添了几分锐利和威严。 被小娘子这般盯着看,陆则自然不会毫无所察,他进了门,先跟祖母行礼,被扶起后,便也将视线投向了人群中的小娘子,双目一眨不眨,跟钉在她身上似的。 江晚芙被看得面上一热,陆老夫人等人看在眼里,却俱是会心一笑。 本就是年轻小夫妻,又正是情浓的时候,都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夫妻俩这可是三个多月未见了,也难怪惦记着了。 还是陆老夫人咳嗽了声,朝孙儿示意,暗示他别看得太过火了。阿芙如今可是管着中馈的宗妇了,叫他这么看着,在下人面前都没威严了。但老人家到底是心疼孙儿的,不多时便开口道,“你这盔甲穿着也沉,先回去换了吧。” 顿了顿,转头又朝身侧的江晚芙道,“上回你说要拿来我看的账本,也一起拿来吧,正好我明日得空给看了。” 这话自然是给小两口独处的机会了,哪有什么账本啊。 江晚芙红着脸,屈膝应下,“是。” 陆老夫人便笑眯眯点头,然后带着庄氏等人,先回福安堂了。 长辈们一走,陆则连遮掩也懒得遮掩了,淡淡看了眼惠娘。惠娘会意,带着几个丫鬟走开了,到小门处守着了。 陆则朝前迈了一步,不过一步,他这些时日夜夜思念的人,便近在咫尺,触手可及了。他低下头,江晚芙心中虽羞涩,却也抬眸,凝视着男人,两人四目相对,眼神交织在一起,不分彼此一般。 还是江晚芙先开口,声音柔软道,“夫君,先回去吧。” 陆则扬唇一笑,眉目倏地柔和下来,他心情极好,且对小娘子,他向来是予取予求,十分纵容,便道,“好。” 二人回到立雪堂,陆则先去洗漱。 江晚芙去取他的衣物,回到屋里,便听见淅淅沥沥的水声,听得她脸上莫名红得厉害,她红着脸,推开盥室的门,将衣物挂在架子上。屋里水汽弥漫,热气蒸腾,闷得厉害,她脸上热意更甚,正准备出去透透气,便听见屏风后传来男人的声音。 “衣服。”他道,片刻后,似乎是嫌下人动作慢,又道了句,“衣服拿过来。” 盥室自然是没下人的。江晚芙也没迟疑,取下架子上的衣服,走到屏风边上。越到浴桶边上,水汽弥漫,越是看不清,但看不清归看不清,江晚芙还是侧过脸,抿抿唇,才将衣物朝浴桶的方向递过去。 过了会儿,传来一阵水滴落的声音,像是男人从浴桶里起身了。 片刻,还是没动静,江晚芙递得胳膊都酸了,她心中正疑惑,下一刻,便听到一个笑,那笑声很轻,被氤氲的水汽包裹着,像是都听不清,但下一刻,一只湿漉漉的大掌,握住了她的手腕。 一个用力,她便失去平衡,朝屏风里侧栽了进去,倒没摔着,栽进了个滚烫的怀抱。 …… 陆则目光朝下,视线从小娘子略带一丝慌乱的脸上,缓缓滑到她的胸前。 他低下头,温柔亲了亲阿芙的耳垂,便觉怀中柔软的身子一颤,但抵在他胸膛上的手,却只是轻轻握成拳头,并没有挣扎。 这便是答应的意思。 这种事,自然要小娘子愿意才是。 他得哄着她么。 他入浴什么时候要下人伺候过?也就是小娘子心思单纯,才被他骗了一回。 陆则双手一个用力,将怀中人抱起,送到榻上,俯身压了上去。 江晚芙下意识紧闭双眼,身子忍不住战栗起来,身上也跟着热了一样。 “阿芙,睁眼。”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听到男人声音的江晚芙,下意识睁开眼,白茫茫湿漉漉的水汽中,陆则的五官却那么清晰,连同他脸上那压抑着什么的神色,都看得一清二楚。江晚芙觉得自己仿佛也跟着有些失控,红着脸抱住面前人的脖子,眸光柔和似水,声音也软了下来。 她抿抿唇,委委屈屈地道,“陆则,我很想你……” 话毕,双唇便被男人攫住了,发生了一点晋江不允许描写的事情。 …… 事后,陆则抱着小娘子出了盥室。惠娘见状,也只垂着眼睛,打发婆子进屋收拾盥室,自己去翻了自家娘子的衣裙出来。 原来那身定然是穿不得了。都湿透了不说,皱皱巴巴,不浆洗一遍,哪里还能上身。 夫妻俩没去福安堂,福安堂却也没人来催促,反倒是来了个婆子,说老夫人带着众人去赏花去了,叫他们迟些过去用晚饭就是。 江晚芙听得简直无地自容了,她是再规矩不过的性子。以前在家里的时候,继母处处盯着,她便做什么事都规规矩矩的,后来嫁给陆则,被祖母予以管家的重任,便更加严以律己,什么时候这般胡闹过。 但两人这么久没见,她又不舍得生陆则的气,便只朝被褥里钻了钻,权当找个墙角钻了。 陆则看她自己生自己气的样子,只觉可怜又可爱,将人抱进怀里,眉眼蕴笑地道歉,“是我不好,是我胡闹了。等会儿我去跟祖母请罪,可好?” 江晚芙抬眸瞪他,无奈她生了双柔情目,盈盈春水般,瞪人也似撒娇,又急了似的捉他的衣襟,急急地道,“你……你不许说!” 陆则去请罪,祖母不就知道……不就知道他们白日……的事情了。 看小娘子真的急了,陆则倒是见好就收,把人欺负狠了,只怕夜里就不理他了,当然,小娘子心软又善良,他略哄一哄,都不用求,说几句软话,她便心软了,但越是这样,他越不舍得欺负她了。 …… 这一天的晚膳,陆家人是在一起用的,连陆书琇都没回周家,只叫婆子回去传话,说有家宴,迟些回周家。等快开宴的时候,陆书琇的夫婿周玉,却是不请自来了。 他虽是不请自来,但他是陆家女婿,倒是没人说什么,陆则亦客气跟他打了招呼。 周玉倒是一副很热络的样子,笑着跟陆则说话。他这人实在极善言辞,三言两句便打开了话题,就连陆二爷这样因女儿之事,对他不满的,都难对他摆脸。 等到宴散的时候,已经不早了,因国葬期间,众人也没有饮酒,因此倒没有谁喝得醉醺醺的。周玉携妻儿告别,陆家众人也陆续散去。 见二房、三房的长辈走了,江晚芙和陆则也起身要走,因是同一个方向,陆致夫妇便与他们同行,裴氏轻轻扶着肚子,朝江晚芙伸手,她因有孕,比之前略丰腴了些,笑着道,“叫他们兄弟说说话,我们一起走。” 江晚芙自然上前,轻轻扶住裴氏的手,小心翼翼搀着她。她想起自那日起,陆致对她倒仿佛是恢复了以前的态度,大约也是把心事放下了,兄弟俩联络联络感情,也正常,便含着笑,颔首应下,“好,大嫂你小心些。” 第135章 兄友弟恭 白日闷热,夜里倒凉了些,夜色如水,庑廊附近栽了不少苦楝树和枣树,树上伏了不少蝉,寂静夜色下,蝉鸣声阵阵,久久未停。 因裴氏招呼,江晚芙便与她同行,两人各带了嬷嬷和丫鬟,走在前列,边低声说着家长里短的闲话。 陆则和陆致则落在后边,兄弟二人数月未见,刚才宴席之上,也不曾聊上几句,如今并肩同行,一时谁也没开口。陆则抬起眸,看了看前方阿芙的背影,恰见她微微侧过脸,一手轻轻扶着裴氏的胳膊,一边听着裴氏说话,唇边含笑,面容柔和,仿佛没半点烦心事,无忧无虑的模样,看得陆则跟着笑了笑。 虽回了京,有诸多正事等着他,但看阿芙这般模样,他亦也跟着心情愉悦起来了。 陆致正侧目盯着他看,见他倏地笑了,神色微微一滞,却微微笑着道,“二弟这是想到什么好事了?” 陆则摇摇头,收回视线,没有就着兄长的话朝下说,只语气淡淡地道,“没什么,只是出门了一趟,回来便觉得,还是家中自在。” 陆致听着,却是一笑,仿佛只是随口一说地道,“是么……” “不说我了,”陆则摇摇头,侧过脸看兄长,“大哥去了礼部,可还适应?朝中近来多事,也不太平罢。” 云鬓楚腰 第102节 陆致淡淡笑了笑,并不在意地道,“我倒还好,礼部一贯不如何忙。朝中再不太平,也牵扯不到我。” 礼部不似吏部户部刑部这种地方,一年到头不过就那几件事。筹备科举,再就是接待外宾。毕竟不是什么职权部门。 陆家和旁的世家不同,旁的世家恨不得子弟越出息越好,陆家却不同,早早定下家主继承人,嫡支所有兄弟,都要以继承人唯首是瞻。这一代自然是陆则,以往陆致并不觉得有什么,也不曾有过妒忌或是埋怨,他与二弟出身不同,被寄予的期望自然也不同。他也心甘情愿做陪衬,只要陆家好,他便是吃亏些,又有什么干系,总归是一家人不是? 但如今,他想起从前的自己,只觉得可笑。 他满心念着兄友弟恭,兄弟情义,可旁人未必这样想,亲父子亲兄弟尚有翻脸的时候,他以前究竟是何等天真,才会觉得,没什么干系? 他之前同家中说,去了趟宛平,倒也不曾撒谎,他的确去了宛平,只是中途又去了趟大通。在大通,他找到了那两个被从京中外放到大通的婆子,一番威逼利诱之后,从她们战战兢兢的话语里,他窥见了那一夜的真相。 原来并没有什么意外,一切都是蓄意算计。 凑巧撞见那一幕的婆子,不过是收了银子办事。 那一晚的真相,他本来早该知道的事情,整整迟了一年。他的好二弟,早就看上了他的未婚妻,趁虚而入,一击得中,逼得阿芙不得不嫁给他。 可笑他当初被林若柳那些话所蒙蔽,误以为阿芙早就同陆则有了首尾,阿芙最重规矩,连与他相处时,都处处守礼,怎么可能做得出这样的事?且当时阿芙住在府里,如何能与陆则暗中来往,还不让旁人发现,当时管家的还是二婶,即便陆则有通天的手段,也不可能瞒得一丝不漏。是他当时气昏了头,才没有察觉这其中的不对劲。 陆致低垂着眉眼,眸中隐忍,负在身后的手,也缓缓地握紧了。 到了今天,他当然不会还像以前那么天真,以为只要自己把话说破,陆则就会后悔羞愧,将表妹还他。什么兄友弟恭,不过都是面上的,背地里,私底下,谁的权势大,谁便可以肆意妄为,便连兄长的妻子,也可以轻易地夺走。 陆则不就这样做了,祖母没有训斥他,父亲也不曾阻拦他,他们一个个的,都为他遮掩,唯有他,被自己的亲兄弟,玩弄于鼓掌之中,蠢不可及。 他需要一个机会,一个可以让陆则彻底翻不了身的机会…… “夫君,我们到了。”裴氏柔和的声音响起,令陆致从那些思绪中,猛地回过神来。他抬眸,朝不远处望着他的裴氏看了一眼,轻轻点头,转过脸,尽可能平静地、不露端倪地看向陆则,温和道,“二弟,我们就先走一步。” 陆则颔首,“大哥慢走。” 裴氏在不远处等着,看陆致朝这边走来,他在离她两步之外的地方,便停下了,没有伸手扶她,不远不近地朝她道了句,“走吧”。顿了顿,看了眼嬷嬷,叮嘱了声,“天黑了,扶着你主子些,小心脚下。” 嬷嬷闻言,赶忙上前半步,扶着自家主子。 裴氏心里,却不由得升起些小小的失落。陆致很好,除了她外,他不近女色,在外也从不去那些花天酒地的地方,她有孕后,他亦是处处体贴照顾,她应当很高兴才是,只是,有的时候,尤其是看见二弟和二弟妹如何相处后,她总隐隐觉得,他们充其量算得上是相敬如宾。 她也很努力地想要靠近他,他喜欢诗词,她便也跟着看,他喜好丹青,她便也跟着学,但不管她做什么,好像都没带来什么改变。 裴氏想着,一时忘了迈开步子,直到被嬷嬷很轻地扶了一下,她才回过神,看着不远处等着她、却没有催促的男人,她又在心里劝慰自己。 相敬如宾也没什么不好的,这世上的夫妻,能做到相敬如宾,已经是极为不易了。陆致并没有哪里对不住她,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二弟那样喜欢二弟妹的。 “走吧。”裴氏扬起个笑,同江晚芙颔首告别后,轻轻朝嬷嬷吩咐道。 明思堂到了,但离立雪堂,却还有一段路。 等江晚芙他们回到立雪堂,已经是一刻钟之后,倒还算早,不到入寝的时候,且白日里两人胡闹后,江晚芙又眯了会儿,此时倒是精神奕奕的,不大睡得着,索性吩咐惠娘,把陆则带去保定的衣裳都取出来,看看有没有要缝补的。 陆则的衣物,大多都是新的,他是世子,哪有人敢叫他穿旧衣的。但带去保定的这些,却不大一样,是行军路上或是打仗时穿的,以舒适为主,衣物旧些,反倒穿得舒服些。 看小娘子招呼着丫鬟,将他那些旧衣摊了一整张罗汉床,眉眼含笑忙碌着,陆则一时都不大想走,便只坐着,凝视这面前这一幕。 直到常宁来请他,陆则才起身。 江晚芙看他起身,很是惊讶,放下手里的衣物,走过去,“这样晚了,还要出去么?” 陆则点头,抬手抚了抚阿芙的鬓发,“嗯,有点事,去趟书房。”说罢,看了眼那罗汉床上的衣物,叮嘱道,“看归看,晚上便不要动针线了,免得伤眼。” 江晚芙轻轻应下,送陆则到门口,看他高大的背影,走出庑廊边的小门,才依依不舍地回屋忙碌。 这一忙,就忙到了很晚。 她本来以为陆则过不了多久,便会回来的。却不料他这一去,像是没了消息一样,但既是在府里,她倒也没有叫人去催,看天色实在晚了,便叮嘱惠娘给留了灯,自己先躺下睡了。 大抵是心里惦记着的缘故,江晚芙睡得并不沉,听到门外有些许动静,她便醒了,困倦地打了个哈欠,坐了起来,看外间还亮着,疑心是陆则回来了,便下地穿鞋,想出去看看。 守夜的丫鬟怕是都睡了。 她正低头穿着鞋,就听见寝屋的门被推开了,她抬起头,就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从门外走了进来。惠娘怕她睡不好,寝屋里并没有留灯,故而屋里影影绰绰的,外间的烛光从窗户纸处透进来,光线模糊黯淡,她看身形,本来以为是陆则回来了,但见那人一直不动,便又不是那么确定了。 “夫君?”看那人一直不动,江晚芙心里有些怕,小声地叫了声。 陆则听出她语气里的害怕,闭了闭眼,“嗯”了一声,然后才朝床榻走了过去。 陆则一出声,江晚芙自然就不怕了,她也不穿鞋了,将双足缩回被子里,看陆则走近了,正准备叫丫鬟来点蜡烛,还没开口,便见男人倏地俯下身子,一把将她抱在了怀里。 江晚芙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就听见一句,“对不起……” 大半夜的不回来,一回来就跟她道歉。要不是江晚芙对陆则有足够的信任,只怕是要怀疑他在外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情了。但到今天,江晚芙自然不会轻易地怀疑陆则,只呆了呆,将手环在男人的后背上,下巴抵着男人的肩,小声地问,“夫君,怎么了?” 陆则闻到江晚芙身上的味道,是股很淡的香,比任何味道,都令他感到安心的味道。他沉默了会儿,并没有说什么,摇摇头,“没什么,吵醒你了。” 江晚芙一听,松了口气,眉眼弯弯地笑了,声音也软了下来,“你吓着我了,我还以为什么事呢。我本来也没睡踏实。” 说罢,便松开了手,道,“你先换了衣裳上来吧,很晚了,明早还要早起吧?” 陆则嗯了声,过了会儿才松手,朝侧间走了过去。 江晚芙缩回被子里,拉了拉锦衾,打了个哈欠,听到屋里传来一阵水声,片刻后,便看见男人只穿一身雪白的里衣回来了,忙拉开被子等他。 等陆则上了榻,她便下意识地靠过去,心里踏实了,困劲儿就上来了,不一会儿,便沉沉睡了过去。 陆则却没有睡,侧过身,借着月色,看怀里的小娘子,她侧着脸,小猫似的乖乖蜷着,眉目舒展,有种不经世事的天真。 他看了很久,久到眼睛发酸,心里那股慌乱和后怕,才仿佛渐渐淡去了些。他闭上眼,神情沉沉,想着事情。 第136章 帝王才 可能是晚上醒了一回的缘故,江晚芙起得比平时迟了些。 她醒的时候,陆则自然是早就起了。他昨日回京,没入宫述职,今日定是要去的,已经进宫去了。 惠娘看她醒了,就来问她早膳要点什么,江晚芙想了想,说了个“龙眼包子”,其他的就叫惠娘看着上了。等用过早膳,她倒是想起一桩事情来,前几日,她屋里一个丫鬟家里出了点事,就求到她面前来了。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那丫鬟的哥哥为了家里的地,跟村里地主吵起来了,大概是动了手,谁都没讨着好,本来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哪晓得地主去报了官,丫鬟的哥哥就被抓起来了,也不审,就是关着不放。 本来这种事,也轮不到府里管,但看那丫鬟爹妈死得早,兄妹俩相依为命的,江晚芙一时起了恻隐之心,便托常宁去打听打听情况,要真是跟那丫鬟说的,县令是无缘无故关的人,就帮一帮。 江晚芙想起这事,就叫了纤云进来,跟她道,“你去看看常侍卫长在不在,在的话,请他过来一趟。” 纤云屈膝应下,转身就出去找人了。 她先去前院找了一圈,没看见常宁,便找了个侍卫问话。那侍卫晓得纤云是世子夫人身边的大丫鬟,不敢怠慢,忙回话道,“侍卫长今日没在。” 纤云有些着急,“那你可知他去何处了,夫人怕是有事要吩咐他。” 那侍卫听了,迟疑了一下,才道,“侍卫长今早挨了军棍,现下怕是起不来……” 纤云听得一惊,下意识问,“怎么就挨了军棍?”待问出口,就反应过来了,常宁是世子爷的人,连自家娘子都是以礼相待的,除了世子爷开了口,还有谁敢越俎代庖罚他? 那侍卫自然不敢嚼主子的舌根,说实话,他也不知道,世子爷怎么就气得罚了侍卫长,但世子爷并非严苛的人,不常动怒,想来必定是什么大事。他紧闭嘴,没说话。 纤云也不想为难他,点点头,道自己知道了,就回立雪堂回话了。 江晚芙听了,也觉疑惑。因常宁是陆则的人,虽先前留给她用,但她也不会拿常宁当一般下人对待,一贯客客气气的。她想了想,便道,“那就过几日再说吧。” 她与陆则是夫妻,在外人看来,就是一体的。人既然是陆则下令罚的,那她就不会拂他的意,派人去探伤送药。故而,她也就没有说什么了,叫上惠娘,去福安堂给老太太请安去了。 倒是纤云,看自家主子走了,心不在焉地在门口站了会儿,丫鬟来叫她,她才回神过去做事。 只是脑子里也一直想着常宁的事。 常宁每回见她,总是一脸笑喊她纤云姑娘,活似跟她很熟似的,她便也不爱搭理他。但其实常宁在府里的人缘,还是很不错,尤其是立雪堂的丫鬟婆子,丫鬟婆子是不好随意出去的,但侍卫处的不一样,隔三差五要出去替主子办事,进进出出的,总有人托常宁和他手下人,帮忙朝外带些东西或是买些什么,常宁基本也都笑着答应下来,仿佛很好说话的样子,丫鬟婆子们便都很喜欢他,还有婆子拉着他,说要给他说媳妇儿…… 纤云乱七八糟想了一圈,朝屋外看了一眼,心里仿佛做了什么打算似的,才低下头继续做事了。 …… 宫里 陆则在殿外等了片刻,高长海就请他进去了,弓着身,“陆大人,陛下诏您入内说话。” 陆则点点头,看了眼宫殿翘起的檐角,几只雀鸟在黄瓦上来来回回的走,迈步进了宫门,穿过一道明黄色的帘子,就看见坐在靠椅上的宣帝。 宣帝听见动静,便做出要起身的动作,高长海见状,赶忙上前要扶,却因陆则离得更近些,先伸了手,扶住了宣帝的胳膊,高长海忙缩回手,寻了靠枕来,小心翼翼垫在宣帝背后。 陆则见皇帝坐稳,才收回手,跪下给宣帝行礼,“微臣见过陛下。” 宣帝叫他起来,给他赐了座,道,“此去保定,没受什么伤吧?”看陆则摇了头,宣帝才点点头,“没受伤就好。” 陆则看宣帝没什么精神,便也不多说什么,只言简意赅将宣同的战事说了一遍,其实之前的军情奏本,已经递到皇帝案前了。 从前宣帝便沉溺于访仙问道之事,无心于政事,但总归还记着自己是皇帝,朝中大事,也并非全然不管不顾,只因内有首辅张元等大臣,外有卫国公镇守北地,朝堂无忧,他便也不去操心这些。但自独子刘兆命丧东宫后,宣帝却辍朝一段时日了,连张元等人都难得见他,也就是今日来的是陆则,他才松了口。 但对于陆则所说的宣同战事,他并没什么精力关心。知道打赢了,蒙古铁骑不会南下,便足够了。 陆则也看出皇帝无心于此,很快便停了下来。他顿了顿,沉声道,“舅舅,您节哀。” 宣帝忽地听陆则唤他舅舅,微微一怔,诸多感慨涌上心头。他想起从前陆则幼时在宫里念书的时候,太子是他独子,自幼什么都是独一份的,谁都不敢招惹,忽的来了个表弟,要与他一起念书,自是不乐意。表兄弟俩偶起争执,旁人不敢插嘴,都是他亲自去劝。 只是到底回不去从前了。 这几日,他谁都不肯见,不许任何人给谢纪等人求情,但其实他心里很清楚,太子意外身故,怪不得谢纪,怪不得别人,他只是迁怒于他们罢了。他失了儿子,哪怕这个儿子生前,做了再多的坏事,他再恼怒于他,也都事过境迁了。 宣帝沉默了会儿,慢慢地道,“这几日,朕总想起太子。想起他刚出生的时候,嬷嬷抱出来给朕看,瘦巴巴的,那时候,满宫的人都怕,怕他养不大。朕也怕,皇家子嗣不丰,朕就这么一个儿子,所以难免娇惯了些。如今回过头来看,太子养成这般性子,犯下大错,朕如何能置身事外?如果朕对他严加管教,就不会到今天这个地步。是朕的错,朕没有教好他……” 陆则在旁听着,没有说话。 宣帝仿佛也并不需要他说什么,自言自语一般。说了会儿,精神便萎靡不振了,脸上也露出疲倦,在陆则的注视中,缓缓合眼睡了过去。 …… 陆则从殿中出来,在门口守着的高长海见状,忙迎上来,不等他开口询问,陆则便低声道,“陛下睡了。” 高长海忙颔首应下,谢过陆则,才轻手轻脚推门而入。 陆则出了皇宫,朝卫国公府的方向去,到了府里,便有随从来传话,“严先生在书房。” 陆则点点头,调转方向,朝书房去了,严殊见他进门,忙起身拱手,似要行礼,也被陆则抬手免了礼,他坐下,“坐,先生寻我何事?” 严殊便也坐下,道明来意。他是为了那个于闹市中喊话刘兆夺他妻子的秀才而来的。事情已了,人如何处置,却要看陆则的意思了。 陆则沉默了一瞬。当初派人去接近那个秀才时,他在马车里,远远看了眼,只是个很寻常的男子,个子不高,人也清瘦,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秀才,正是因为瘦弱可欺,所以只能眼睁睁看着妻子,生生被刘兆侮辱强占。 但这个软弱的男人,却选择以命相搏,为妻子和未出生的孩子,讨一个公道和正义。 当时派去的人回来,替那秀才带了句话。 秀才道,倘我丧命,我妻不必委身于那恶贼,那我便也称得上一句,死得其所了。还请先生护我妻与族人,如此纵受割肉剔骨之刑,我虽死无憾。 …… 严殊见世子沉默不语,心不由得一沉,正欲开口替那秀才求情,但理智让他住了嘴。他是世子的幕僚,世子对他有提携之恩,他便该处处以世子利益为先。他心里清楚,最稳妥的办法,便是让这秀才再也开不了口。 云鬓楚腰 第103节 想让一个人再也开不了口,最快,也是最保险的法子,便是杀了他。 在闹市里,在大狱中,如若不是世子的人暗中护着,那秀才早就被打死,绝无机会活到现在。这条路本就是九死一生,秀才自己心里也清楚,是用自己的一条命,换妻子和族人的安稳,否则不会说出虽死无憾的话。 “既还活着,那便送他出城,与他妻子团聚。”陆则倏地开口。 严殊直听得一愣,抬起头望向陆则,见他依旧是平日里那副冷淡疏离的神色,心中却不由得一松,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一松。 陆则说罢,却什么也没说了,径直出了门。严殊匆匆将事情安排下去,看了眼天色,急匆匆朝一处赶了过去,等他到时,余谦正坐在十里亭里。 严殊上前,余谦身侧那侍卫见是他,拱手朝他道,“严先生。” 严殊颔首,看了眼没什么好脸色的余谦,到底惦记着点同僚之情,朝侍卫道,“我来和余先生道个别。” 侍卫听罢,便走到一边,避开了些。 余谦见状,冷哼一声,“严明生,你来做什么,来看我笑话?” 严殊没理会他的阴阳怪气,“我来送送你。岭南多雾瘴,你此去一路小心。” 余谦却不买账,冷硬道,“用不着你严明生来假好心,就算命丧岭南,我亦不觉得我有错。” 原严殊不想跟余谦争执,同僚多年,余谦这幅恃才傲物的臭脾气,他早就习惯了。此人有才,尤其善于利用时势行图谋之策,这一点,连他都要略输一筹。但见余谦死不悔改的样子,严殊忍不住开口,“事到如今,你还觉得自己没错?” 余谦冷笑,“我有什么错?我错就错在,跟错了主子。原以为,他陆既明志在天下,与我志同道合,我效力于他,为他谋算,却不料,他也不过如此,为了区区一个女子,便不顾天下大局。宣帝昏庸,好好一个皇帝,只知修道,北地战乱多年,皇室可做过半点努力?他们连北地都不敢踏足,囿于顺天,歌舞升平,不顾北地民众死活。你不会以为,陆既明只是想废了那废物吧?他图谋那位置,我替他争,替他谋,我有什么错?这烂天烂地,我早想掀了这天,搅了这地了。他陆既明有野心,有权势,我奉他为主,为的并非那一份从龙之功,不过是以为,他曾亲至北地,见过北地百姓如何凄惨度日,便肯为他们争。我问你,我有什么错?我的亲人,我的族人,难道他们就活该死吗?!” 严殊听得愣住,他与余谦同僚多年,但并不知他来自北地,只知他无家小,也无亲人,一门心思扑在世子安排的事情上。他顿了片刻,才回道,“你有错!世子动怒逐你出京,确有世子夫人的缘故,但并非全部。你口口声声为了黎民,那我问你,那得了时疫的孩童,他的母亲,那些沾染时疫的百姓,难道他们,就不算黎民了吗?他们便该为了大局去死吗?你说宣帝昏庸,不顾百姓死活,沉溺仙道之术,那我问你,你想要什么样的皇帝?你想要一个有勇有谋,心怀天下的皇帝,想要一个能改变梁蒙对峙局面的皇帝,想要一个能救北地百姓于水火的皇帝。我不敢肯定,世子会不会是。但我知道,一个为了那个位置,不折手段,甚至觉得利用时疫、牺牲几个几百个人换取更大的利益也没关系的世子,绝不会是你心里的好皇帝。” 余谦僵住,一时哑口无言。 严殊接着道,“至少我很庆幸,世子他不是。他有血有肉,不会为了所谓的大局,滥杀无辜。这样的人,我才甘愿奉他为主。” “我言尽于此。山高水长,你此去一路,好自为之。” 严殊说罢最后一句,转身走了,留余谦一人呆立于十里亭,长久怔愣未语,直至侍卫才催,才上了马车,远赴岭南上任。 第137章 葡萄 不等江晚芙再派人去传话,几日后,常宁自己便来求见了。进了门,行过礼,便将那丫鬟茹云兄长的事情一一道来。 “……那地主以徐家欠钱不还为由,写了状词,报了官。属下从茹云的阿嫂处得知,确有这么笔银钱,是茹云祖父在世的时候,跟那地主借的外债,但早已如数归还,存有据书。县官看了那据书,已经将人放了。” 民间有句老话,叫“破家知县,灭门刺史”。 别看知县只是区区七品小官,连给皇帝递奏本的资格都没有,但对普通百姓而言,那是得罪不起的父母官。就像这案子,倘若没有常宁出面,光是茹云阿嫂自己带着那份据书去官府,连衙门大门都进不去。 自古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讲的便是这个了。 但江晚芙也只是一介闺阁女子,看见了,伸手帮一把,她看不见的,自然还多了去,也没法子计较什么。她想到这些,心里叹了口气,嘴上却是没说什么,客客气气道,“劳烦侍卫长了。” 说着,又让惠娘拿了一盒白芷糕来赏常宁。 常宁倒是不嫌弃,他是世子的人,世子夫人安排他跑个腿,那都是分内事,且他前几日才受了世子的罚,如今夫人赏他,他哪里还敢挑三拣四,高兴都来不及。再说了,糕点也有糕点的去处麽。 常宁笑着接过去,见江晚芙没什么吩咐了,就跟着惠娘出去了。 一出门,却是刚好碰见纤云。她身后跟着个小丫鬟,两人手里各抱了个匣子,是外头胭脂铺子上门送的胭脂香膏之类。眼瞅着要月底了,不等她们催,掌柜就安排人送了下月的来了。 纤云抬头,自也看见刚从屋里出来的常宁。 常宁依旧跟她笑眯眯打招呼,还是那句“纤云姑娘”。 纤云看他一眼,便低下头,客客气气回了句“常侍卫长”,就带着丫鬟走了。 倒是常宁,看纤云进了屋,才跟惠娘拱手告别,缓步去前院的路上,想起那日纤云来看他,虽来了,却避嫌得厉害,连门都不进,隔着门叫人送了药膏进来,连句话都没说上。等他费劲起身出去,人早都走远了。没见过这样矜持的。 说实话,以往府里也不是没有丫鬟来跟他眉来眼去的,他面上笑眯眯地,心里其实没什么波澜,看过也就忘了。 倒是纤云,他对她极有印象,总也想起那回世子爷跪祠堂,夫人连夜去刑部寻人的时候,他帮着隐瞒,结果没瞒住。平日对他客客气气的小姑娘冷着张脸,活似他为虎作伥、助纣为虐,帮着世子爷欺负了她家夫人似的,恨不得上来咬他一口。看着就有意思极了。 常宁正胡思乱想着,人却已经到了前院了。世子虽罚了他,但活还是要干的,兄长出门替世子办事,人还没回来,他就是伤着,也得顶上。且世子已经是手下留情了,也是他自己疏忽了,只觉得夫人日日都在府里,连门也不出,能有什么危险,便放松了警惕,哪晓得余先生会瞒着他。现在想起来,常宁还觉得有些后怕,那时候江郎君可是日日都来立雪堂的,得亏夫人和江郎君都没出事,真要出事了,他这条命怕是都不保了。 他算是被余先生给害了,但余先生人都去岭南了,也没什么可计较了。叹了口气,常宁不去想这些,低头看见手里还提着的食盒,进屋叫了个侍卫出来,“我记得你有个妹妹,在夫人身边做事……” 不多时,刚从立雪堂出来的食盒,兜兜转转便又回了立雪堂。 江晚芙倒不知道这些,叫菱枝去跟茹云说了声,便把这事给放下了。出门去了趟老夫人那里,商量重阳祭祖的事宜,下午才回立雪堂,一进门,便看几个小丫鬟围在葡萄架子边,热热闹闹说着话。 惠娘皱了皱眉,正要呵斥她们没规矩,江晚芙便也朝那边走了过去。 几个小丫鬟一回头,吓了一跳,又看见皱着眉的惠娘,忙规规矩矩行礼。 几人这一散开,江晚芙才发现她们在看什么。惠娘为了讨个吉利头,费了好大功夫才移植到院里的葡萄藤,前几日来看还青涩着的果子,在这几日的炙热下,竟是熟了。一颗颗圆滚滚的紫皮葡萄,看着便极诱人。 惠娘这几日都忙着处理世子爷带回的那些旧衣,几日忘了来看,此时一看,也是又惊又喜,“没几日呀,这葡萄竟是熟透了。” 世子回来了,葡萄也熟了,葡萄多子,这可是难得的好兆头。惠娘本就盼着自家娘子早些怀上身孕,现在也不皱着眉了,满脸笑意,一副已经瞧见自家娘子诊出喜脉的模样。 江晚芙倒不晓得惠娘想的这些,但她想起陆则离京之时,她依依不舍拉着他的袖子,他便说三个月就回来了,当时她就想,等院子里的葡萄熟了,陆则便回来了。 如今倒真阴差阳错对上了她当时的话。 这么一想,连这普普通通的紫皮葡萄,也格外地招人喜欢了。 她叫人拿了剪子和箩筐来,亲手将熟透了的葡萄串剪下,当时移栽得不多,结的果自然也少,堪堪装了半箩筐,也就十来串的样子。她挑拣了一下,拣出几串格外饱满的,叫人朝福安堂送了两串,二房、三房、明思堂等处各送了一串,又取了几串叫惠娘给院里下人分一分,剩下的便自己留下了。 傍晚,陆则从刑部回来,进门就见阿芙坐在罗汉床上,手靠着凭几,笑眯眯地,惠娘正在她边上说着什么话。小娘子今日穿一身他没见过的夏衫,轻薄的绢丝所制,浅淡嫩绿,大概是到了傍晚,不如白日热了,便在肩上搭了件牙白色的披帛。 这一身极为赏心悦目,令刚从刑部那些案牍中抽身而出的陆则,也不由得为之心神一振,心情也跟着愉悦了。 他走进去,正低头说话的惠娘先发现他,忙停了话,朝他屈膝见礼,“世子爷回来了。” 江晚芙闻声,忙从罗汉床上要下来,正穿鞋的时候,陆则已经几步走到近前了,握了她的手,拦了拦,也跟着上了罗汉床。罗汉床虽宽敞,但中间还摆了个小四方榻案,虽容得下两人,但难免有些拥挤。正常情况下,都是一人各坐一边的,隔着榻案说话的。 惠娘抬头,看世子爷正微微低着头,握着自家娘子的手,眉眼融融听她说着什么,显然没起身换一边坐的意思,便悄无声息退出去,招呼丫鬟将门关上了。 反正也没外人,关起门来,谁管小夫妻有没有规矩。 江晚芙将下午给各房分了葡萄的事说了,陆则听她说罢,抽空抬了一眼,才瞧见榻案上摆着的琉璃盘,盘里装着一串紫皮葡萄,一粒粒圆滚滚的,果肉饱满,看着倒很适合这个天吃。再听小娘子说,是自己亲手剪的,倒是低了头,去看了看被他握着的手,十指细细的,手掌柔软,没瞧见什么细小的伤,才抬眼继续听她说。 江晚芙说罢,俯身去摘了颗葡萄,剥了果皮,回头要喂男人。 小娘子都亲自给他剥了,陆则自然不会拒绝,低头吃进嘴里,其实也就是很寻常的葡萄,但陆则尝着,却觉得比平时吃到的要更甜些。 江晚芙一边剥,一边给陆则喂,她下午吃了许多,现下连晚膳都用不下了,舌头都是酸的,剥了几颗,便不剥了,要去拿帕子擦手,“剩下的不吃了,我下午一时嘴馋,吃多了几颗,舌头现下都还是酸的。” “是么,我尝尝。”陆则一脸淡然的说着,手抬了阿芙的下巴,低头亲了上去。过了片刻,两人的唇分开,江晚芙红着脸,便听陆则一本正经地道,“果真吃了许多。” 江晚芙脸上更热。陆则倒一脸没什么的神色,起身叫惠娘送水进来,打湿了帕子,来给她擦了手。 两人又坐回榻上,小声说着话。 “你去保定那晚,说三个月就回来了。我后来出门,看见那葡萄藤,想起你说的那话,就跟自己说,等葡萄熟了,你就回来了。结果你路上耽搁些日子,当时还以为你吃不上了呢。想着要是你吃不上了,我就叫人做成葡萄酒,或是晒成果脯,到时候做成糕点……” 陆则听着,心里不自觉地发软。 他算不上怜香惜玉的人,以前读书时,偶尔翻到几本讲闺中女子那些春情愁绪的词赋,也只觉矫情,皱皱眉,便弃到一边了。他那时是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自己有一日会这般耐心,抱着个小娘子,听她说自己走了后她心里那些离别愁绪、苦中作乐,偏他半点不觉得她矫情,只想到他在保定想她的时候,她亦盯着串葡萄,惦记着远在保定的自己,便觉吃了一整碗蜜一般,五脏六腑仿佛都品到了甜。 陆则低头,眼里露出点笑意来,视线落在阿芙白皙的面上。 他生得实在俊朗,不笑的时候,身上那股冷淡疏离,还会让人下意识地不敢靠近。但倘是一笑,那股冷漠便不复存在了,当真是极为勾人的。至少江晚芙就受不住他这般笑,每每都要看呆了,这回也是一样。 陆则见她呆着,笑意更甚,俯身靠近,低低地道,“阿芙可知道葡萄寓意什么?” 江晚芙一时没反应过来,没答话。 陆则倒是很愿意给自家小娘子解惑,笑着道,“葡萄一藤生千果,亦有多子多福的兆头。” 第138章 待客 几日后的午后,江晚芙正教姚晗练字,刚从国子监回来的江容庭过来看她,身边还跟了与他同行回府的陆机。秋闱在即,国子监给学子们放了三日的假,三日后,便直接进试场了。 江晚芙在暖阁见的他们,叫丫鬟拿了牛乳椰糕来,呈冰碟里镇过的,吃起来清凉爽口,很适合夏天吃,“这几日热得厉害,这个吃了正解暑,你们尝尝看。” 江容庭笑眯眯应了。有陆机在,他不似姐弟独处时那般做小儿态,很是沉稳。其实他是借住在府里的,要是不会做人的话,很容易被人说什么闲话,虽说姐姐姐夫护着,但私底下那些闲话是管不住的。但他在这方面,像是无师自通一样,没人教过,但他跟陆机也好、跟国子监那些同窗也好,都相处得很融洽。 国公府里提起江小郎君,都赞不绝口,没半句坏话的。 几人提起秋闱的事情来。这次秋闱,江容庭本来不打算下场的,但他老师听说后,说三年一次,机会难得,虽没什么机会得了名次,但还是建议他下场练练手。老师的建议,江容庭自然是要听的,便恭恭敬敬应了下来。 江晚芙听了这事后,有些担心揠苗助长,倒是陆则劝她,“有什么关系,既是老师提出来的,便不算阿弟好高骛远。他这个年纪,试试也无妨的。” 江晚芙也觉得自己关心则乱,便不打算拦着了。此时说起来,她便一副很支持的态度了,道,“前几日祭祖的时候,我听家中一位表姑母说起,城西九曲观的文曲星君格外灵验,还打算明日过去给你们求福袋来。” 江容庭听得脸上一红,生怕阿姐失望,忙道,“我也只是试一试,没什么机会中的,阿姐还是不要特意跑一趟了。” 江晚芙眉眼柔和一笑,“有什么关系,来去一趟也不费什么劲,便是不求你们取中,求个考试顺顺利利的,也是好的。不过我一番心意罢了。” 她都这么说了,江容庭也就不拒绝了。 第二日,江晚芙便带上惠娘,去了趟九曲观,大抵是临近秋闱的缘故,文曲星君的香火十分鼎盛,星君宫观的香客,比以往多了数倍。福袋倒是不难求,捐了些香火钱,记了名,两个福袋便到手了。 自家阿弟的,江晚芙自然是自己亲自送去的,至于小叔子陆机的,则叫菱枝跑了一趟。 两日后,秋闱开始,考生进场,贡院大门合上,一关就是三日。一场三日,一共三场,每场间隙也只得一日的休息时间,跟赶场似的。等交完最后一份卷子,江容庭从贡院走出来,走路都在晃。 陆机也没好到哪里去,下人一接到两位郎君,便催着车夫马不停蹄赶回府里了。 两人回府,先去了趟福安堂,陆老夫人看两人难看的脸色,哪里还肯留他们说话,当即叫下人送他们回去了,又跟江晚芙和赵氏叮嘱,“叫膳房熬些补汤送去,这几日怕是把他们累坏了。” 江晚芙自然是应下,自己的弟弟,她自然是上心的,不用祖母叮嘱,她也不会忘的。 婆母吩咐,赵氏也颔首应下,不管去不去做,至少面上是表了态的。 陆老夫人也不说什么,她这个年纪,知道很多事不能太较真。不聋不哑,不做家翁,这句话用在她身上,也算得上合适。底下几个儿媳妇,性情各异,但只要不做得太过分,她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算了。 要是陆机是个孙女,她也许会插手,但陆机是郎君,也有这么大了,赵氏充其量就是冷淡了些,害人的事情,她是不会做的。再说,还有陆三爷呢。 过了秋闱,很快就到了重阳,陆家祭祖的事情,便提上了日程。 这是江晚芙主持中馈以来,第一次祭祖,自是万般上心,事事亲力亲为,忙起来连一日三餐都顾不得了,好在手下几个管事都是做惯了的老人,再加上有祖母在旁提点,她到底是把祭祖一事给稳稳当当地办成了。 非但没出什么岔子,且办得极为漂亮。经此一遭,她便也算在陆家宗妇中站稳了脚跟,以往陆家族妇与庄氏打交道得多,江晚芙是新妇,露脸的机会便相对少些。且主持中馈这事,并不是那样好做的,不像做官,每年还能给皇帝递奏本,说自己做了什么做了什么,中馈这种事,庶务琐碎繁多不说,做得好是看不大出,但做得不好,立即便传开了去。 祭祖过后,江晚芙好生地歇了几日。 她仿佛有些累狠了,歇了几日,身上也还是没什么精神,但她整日在屋里待着,与平日无异,倒也不怎么看得出,连陆则都没察觉什么。 陆则照例早起,谢纪等人还关在刑部大牢,宣帝后来也没下旨问罪,事情便搁置了。他虽没有出面替他们求情,但总是好生关照着谢纪等人的,都是群上了年纪的老人,最生不得病。 云鬓楚腰 第104节 江晚芙听见动静,起身去次间,看见陆则已经穿好了官服,正低头朝腰上系系带,她便走过去,伸手替他弄。 陆则松手,微微低头,便看见她秀美白皙的面颊,如玉的耳垂在柔和朦胧的晨光下,显得温软精致,“吵醒你了?” 江晚芙摇头,“本来也要起了,今日宛平的姨奶要来,还带了表妹,我得早些过去祖母那里。晚上怕是要设宴的。”她说着,已经将革带扣好,惠娘在外敲了敲门,说马车已经备好了。 陆则应了声,低头跟阿芙道了句,“我早些回来”,抚了抚她的侧脸,便出门去了。 江晚芙掩唇打了个哈欠,但也不打算回去睡了,她今日倒是真的忙。用过早膳,就带着惠娘去福安堂了,她到的时候,陆老夫人正跟陆书瑜用着早膳,看她来了,就叫她坐着一起吃。 “那杏仁酥尝着不错,是甜口的,我估摸着你会喜欢。” 老夫人开口,嬷嬷就上前给江晚芙夹了一块,放到她碗里。江晚芙没什么胃口,但面上倒是笑着,慢慢吃了小半块,看祖孙俩用完了,便顺势放下筷子。 用过早膳,略坐了会儿,宛平来的姨奶就来了。姨奶夫家姓郑,这回来京城是来探亲的,郑老太太跟陆老夫人是堂姐妹,年轻时两人交情很不错,这么些年不见,感情也没淡,一见面就握着对方的手,好一顿寒暄,说起年轻时候的趣事,一时都停不下来。 江晚芙含笑在一边作陪。 郑老太太朝她看了一眼,语气真切地赞道,“你这孙媳生得是真好,这样的人儿,就是放在身边看着,都觉得赏心悦目。” 陆老夫人笑得不行,指着堂姐道,“你呀你呀,都这把年纪了,老毛病还是没变。看着好看的,就挪不动步子了。你们是不晓得,我这位老姐姐啊,年轻时挑丫鬟,都要挑模样好看的,我伯母问她缘由,她一本正经答,挑个不好看的,杵我跟前,我饭都吃不下……” 郑老太太被掀了老底,倒也不恼,笑眯眯地问江晚芙多大了哪里人。 江晚芙一一答了,也觉得这位姨奶的性子真是极有意思,也难怪祖母与她感情这么好。 郑老太太还带了个孙女,闺名叫云梦,十五岁,正是年轻鲜嫩的年纪,柳叶眉细细的,穿着水蓝裙衫,眉眼机灵,嘴很甜。 虽是初见,但喊起江晚芙的时候,也是一口一个“表嫂”。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就不大有讨人厌的。 午膳就是在福安堂用的,姨奶是正经亲戚,二房、三房都来了的,等用过午膳,老人家上了年纪,犯困的时候就多,好在江晚芙也早有安排,早早准备了厢房。 她起身道,“您过去歇会儿吧。至于梦姐儿,她要是想歇,我便叫人带她过去,要是不想,便去暖阁里与我们说说话。” 郑老夫人倒是真的困了,问了问孙女,郑云梦想了想,道,“孙女不累,还想跟表嫂说说话呢。” 郑老夫人听了就点头,“那也好,你可不许给你表嫂添麻烦,跟你阿瑜表妹好好相处。” 郑云梦脆生生应下。郑家孙女多得很,她就是有眼力见加上嘴甜,才能讨了祖母喜欢,跟着来京城。 郑老太太去歇息,江晚芙和陆书瑜便待着郑云梦去了暖阁,丫鬟拿了彩绳、笸箩、珠子等物过来,给她们打络子打着玩。 郑云梦看了眼,看见那珠子都是白色的玉珠,色泽莹润,一颗颗指头大小,中间打了孔洞,圆滚滚的,一点杂质都没有。这样好的玉料,国公府居然拿来车珠子给娘子们打络子玩。要是在宛平家里,几个姐妹得抢着要呢。 她心里想着,但看陆书瑜已经拿了彩绳开始编,她便也收起心里的惊叹,抽了彩绳来编,一边跟一旁的江晚芙说话,“刚刚听表嫂说,您家里是苏州的,我还没去过苏州呢,不过想来养得出表嫂这般的美人,定然是个好地方才是……” 江晚芙没有与他们一起打络子,觉得胸口有点闷,浑身没什么劲儿,比早上还不舒服,所以听郑云梦跟她说话,也只是强撑着应了几句。 郑云梦看她对自己不热络,心里忍不住想,这表嫂也不是什么高门大户,真要说门第,还不如她呢,可嫁进了国公府,便跟着享福了,吃的穿的,样样都是最上等的。可见女子还是得高嫁,从前在宛平,郑家也算很厉害的人家,还不觉得如何,这几日跟着祖母在京城做了几回客,才看出什么叫真富贵呢。 像表嫂,走到哪里,别人都要捧着她。还有瑜表妹,虽是个结巴,却也不愁嫁。 第139章 有孕 几人在暖阁里一待,就是一下午。 江晚芙原想着,等郑家表妹乏了,便叫下人带她去歇息,自己也好趁机缓一缓。只不想小姑娘精神头真是好,一边打络子,一边笑眯眯地问这问那,从头到尾就没听她喊过一声累。 有外人在的时候,陆书瑜是不大说话的,她只是安安静静陪着,陪着聊天的担子,自然而然落到了江晚芙身上,她也不好太怠慢了郑家表妹,虽觉得不大舒服,但总归不是什么大事,便也只按下不提。 直到快到晚宴了,祖母派人过来叫她们,几人才一起动身,去了福安堂的堂屋处,进了边上的偏厅。虽过了重阳,但暑热未消,尤其是午后的时辰,在日头下走上一段路,后背都得冒汗。偏厅内摆了冰鉴,甫一踏进去,冷气扑面而来,骤冷骤热,江晚芙背上顿时冷了,顿了顿,才走过去。 裴氏也坐在偏厅里,见她来了,笑着跟她点头。两人是妯娌,按规矩自然是坐得近的,等江晚芙坐下后,裴氏看她一眼,压低声音道,“二弟妹,你脸色不大好,是不是不舒服?” 江晚芙被那冷风迎面一吹,顿时有点头重脚轻的,听裴氏问她,迟钝了会儿,才摇头道,“兴许是这几日累着了。” 裴氏倒是很体谅地点头,“也是。” 她虽说是长嫂,但夫君陆致是庶出,且自她怀了身子后,老夫人更是处处体谅她,连待客这种事,都难得叫她。但二弟妹不一样,前头重阳祭祖才结束,那几日,她可是看得很清楚,二弟妹真是忙得连饭都顾不上了。 这边妯娌低声说着话,那头郑云梦已经去两位老太太跟前说话了,她嘴甜,正把卫国公府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什么景致好、丫鬟规矩,最后说起陪她的江晚芙和陆书瑜,便笑眯眯地道,“我今天下午跟二表嫂和阿瑜表妹打络子,觉得很是投缘,表嫂人生得好不说,打络子也厉害,有好多我没见过的新花样,只是我手笨,好几遍都学不会。” 郑老太太听了孙女这话,故意说她,“你这妮子还好意思说呢,我叫你别给你表嫂和表妹添乱,你呢?一下午都赖着你表嫂和表妹吧?” 小姑娘闻言噘嘴,“祖母又训我。那我跟表嫂表妹投缘麽,一时玩得高兴,就忘了嘛。”说着,歪头想了想,道,“那等咱们回宛平,祖母也请表嫂和表妹来家里做客,我定然好好招待。” 一番话把郑老太太等人都逗笑了。 正说着话,丫鬟挑了帘子,嬷嬷进来,道,“二老爷、三老爷、世子爷、大爷、三爷回来了。” 陆老夫人听过,便道,“那咱们也过去吧。”说罢,她带头站了起来,江晚芙自然也跟着起身,方才坐着觉得还行,这一起来,只觉得脑子一阵昏眩,眼前画面随之模糊,她还记得不能跌在地上,恍恍惚惚去抓椅子扶手,身子一软,整个人便跌坐了回去。 惠娘惊得上来扶她,吓得语无伦次,“夫人、夫人,您怎么了?” 离她最近的裴氏等人也忙围了上来,陆老夫人也急得忙叫惠娘扶阿芙到她屋里躺着,急匆匆地叫人去请大夫。但大夫自然没那么快赶过来,陆老夫人在床边坐下,看江晚芙的脸色实在不好,小脸惨白,额上汗涔涔的,摸上去冰凉得厉害,担心得不行,怕耽搁了,就叫自己身边略通医理的嬷嬷先给江晚芙把脉。 “你先给她看看,我瞧着像是中了暑气的样子……” 这个天,中暑也常有的事,要是确定是中了暑,那府里也是有药备着的,总好过干坐着着急。 被叫进来的嬷嬷忙屈膝应下,上前一步,俯身小心将手搭到江晚芙手腕上,认认真真地摸了会儿,神情一下子变了,却不敢说什么,又换了只手,慎重地重新摸了回。 陆老夫人在边上等着,看她这反应,心里一咯噔,正欲开口,却见那嬷嬷收回手,看了看一屋子人,想了想,靠近陆老夫人,附耳低声与她说了几句。 …… 却说陆则这里,因姨奶要来,府中男人都得了信,要早些回府用晚膳的。他刚到府外,没走几步,就碰上了二叔和三叔,几人寒暄几句,就见身后兄长和三弟也相携而来。 几人既碰着了,自是就同行了。 陆二爷怕热,手里摇着折扇扇风,便说起秋闱的事,便跟陆致打听,“这秋闱的榜何时才贴?” 陆致在礼部,以他的资历,自然没有经手秋闱的资格,但比起旁人,知道的总是多些。张嘴正要答话,就看见个管事匆匆忙忙跑出来了。 陆二爷把人拦住,“这慌慌张张的是做什么?” 管事正急着,也没看见前头几位爷,被拦住了,抬头才发现是谁,也不敢隐瞒,忙回话道,“回二爷,是二少夫人不大舒服,奴才正要去请大夫。” 话音刚落,陆则神情一变,声音都冷了,“她现下在哪里?” 管事忙道,“二少夫人在福安堂。” 陆则听罢,只匆匆跟长辈告别,便直奔福安堂了。看他走得匆忙,陆二爷合上折扇,心道也不必这么着急吧……侄媳妇年轻,一贯也没什么大病小病的,侄媳妇生病,自然没有叔叔匆匆忙忙赶过去的道理,陆二爷便想跟众人说他们先走,一回头,就看见身后的侄儿陆致,眉头紧皱,神情严肃得令他一怔。 他急什么? 陆二爷觉得莫名其妙,但也没多想,开口跟几人道,“我们先走吧,别叫母亲久等了。” 几人都刚回来,还要回去换下官袍,才去福安堂。 …… 福安堂正房里,陆老夫人已经吩咐庄氏把众人带去堂屋里,自己留下,亲自守着江晚芙。她刚才给吓得不轻,现在倒是松了口气,看阿芙额上有汗,吩咐嬷嬷去端热水来。 这时,陆则也过来了,快步走过庑廊,守在门口的嬷嬷跟他行礼,他也连看都没看,伸手推门就进去了。 陆老夫人听见动静,赶忙起来,走到外间,一看是孙儿,就招手叫他进来,道,“你过来了啊,小点声,别吵着你媳妇。别急,不是坏事……” 陆则本来急得都失了分寸,一看祖母的反应,愣了一下,但也没有傻站着,先进了内室,眼睛下意识就去找阿芙,看见她躺在榻上,嬷嬷正在边上给她擦汗。 他疾步走过去,嬷嬷就退开了。陆老夫人示意那嬷嬷出去,走过来道,“刚才叫人诊过脉了,是喜脉,只是月份太浅,还不大摸得出来,但应当错不了。刚刚问了你院里那个叫惠娘的,说阿芙这个月的月信就没来,她以为是这段日子太忙了,便推迟了,也没朝这上头想。等会儿等吴别山来了,叫他好好看看……” 陆则听得愣住,本来伸手要去碰阿芙的手,也下意识地放轻了,顿了顿,才小心翼翼地握住,跟碰什么易碎琉璃似的。 他俯下身,注视着榻上的阿芙,整颗心都柔软下来了,胸膛里被什么塞得满满的,一句话也说不出了,甚至有种想要掉泪的冲动。 阿芙怀了他们的孩子。 他总觉得她还小呢,怎么就怀了他们的孩子了…… 陆老夫人看他这幅样子,倒也没笑话他。小夫妻的第一个孩子,总是不一样的,只是看孙儿平日里这样沉稳老练的人,也有慌成这样的时候,又忍不住在心里庆幸,幸好当时随了他的愿,许他娶了阿芙。 吴别山很快就来了,进来看诊,他是专门给府里女眷看诊的,最擅长妇症,一上手,便语气笃定地跟老夫人和陆则道喜,“二少夫人这是有喜了。” 刚才诊脉的是嬷嬷,到底是野路子,不是那么拿得准,所以陆老夫人也没大肆宣扬,就是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是空欢喜一场,现下吴别山都这么说,一颗心就落了地,笑眯眯地直点头,“好好……” 说着,又皱了眉,道,“她今早吃了小半块杏仁酥的,不要紧吧?” 有身孕的妇人是吃不得杏仁这类吃食的,吃多了很容易滑胎。 吴别山忙回话,“脉象上看是没什么。本来月份这么浅,按说是没这样大的反应的,应当是夫人最近劳累,加上吃了杏仁,受了寒,这才激得起了反应。” “好,那就好。”陆老夫人点头,叫嬷嬷拿红封来赏吴别山,叮嘱道,“二少夫人这一胎,劳你多费心。” 虽说阿芙肚里的这个,不是他们国公府第四代的第一个孩子,前头裴氏也有了身孕的,但老夫人私心还是觉得不一样的。这要是个男孩儿,那就是正儿八经的嫡曾孙,以后要继承陆则衣钵的,分量自然是不一样的。 郑老夫人还在,陆老夫人看陆则在,就没久留,叮嘱陆则不必过去后,便自己去了堂屋。众人看她来了,俱将视线投过来,陆书瑜急急忙忙地问,“祖母,二嫂、她、怎么样?要不、我去、陪陪、二嫂吧……” 陆老夫人拍拍孙女的手,摇头道,“不用急,不是坏事。我让你二哥陪着呢,坐吧。” 陆书瑜年轻,阅历也浅,没听出祖母的言下之意,但其余几个,尤其是郑老夫人这种老江湖,一下子便会意了,脸上也露出笑,端起茶跟陆老夫人道,“老姐姐以茶代酒,跟你道喜了。” 陆老夫人端起茶盏,受了这一声道喜。 这下,众人自然再明白不过了,江晚芙这是有孕了,老夫人才这样欢喜。庄氏、裴氏都露出笑来,真心替江晚芙高兴,一旁的陆二爷、陆三爷亦是有了好脸色,家中要添丁,自然是好事。 唯有陆致,像是被人当头打了一棒,怔住许久,嗓子眼跟被什么堵住似的,半句话都说不出。 第140章 关心则乱 江晚芙睁开眼睛,入目是床榻顶的缁色薄纱帐子,绣着长寿寓意的万年青纹,看着陌生的帐子,她怔愣了一下,才想起来刚刚发生的事情。 早上起来,她便觉得身上没力气,本来以为不要紧,但大抵是咋暖还寒的,受了刺激,再加上一整日忙着待客,没得空休息,病情便加重了,竟是不省人事晕了过去。 她刚把事情理顺,就听见外面似乎有人在说话,声音压得很轻,像是刻意的,她也听不清她们说些什么,片刻,那说话声就没了。 刚想张嘴喊惠娘,就看见内室的门被推开,陆则走了进来。 他还穿着绯红官袍,像是刚下衙门就过来了,还没来得及换衣服。 两人四目相对,陆则疾步走了过来,在床边坐下,很自然地伸手去握她摆在边上的右手,俯身替她理了理额边汗湿的鬓发,声音很温和,“醒了?身上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饿不饿?” 说着,就叫了惠娘的名字,让她去膳房取些吃食过来。 江晚芙有点躺不住,摇头回了话,就要坐起来。陆则倒没阻拦,伸手取了靠枕,垫在她的身后,等她调整好坐姿,才重新握住她的手。 “夫君,祖母她们呢?”江晚芙还惦记着待客的事情。自己当着客人的面晕过去,怕是把姨奶和郑家表妹吓坏了。 陆则轻声道,“她们在堂屋。” 云鬓楚腰 第105节 说话间,惠娘敲了敲门,端了吃食进来,是碗牛乳莲子羹,一股子奶的甜香。陆则伸手接过去,拿勺子舀了喂她。江晚芙有点不适应,她感觉自己也没病得连碗都端不住了,看着到唇边的勺子,停顿了一下,就听陆则开了口,“不喜欢?” 都不用陆则吩咐,惠娘就迫不及待开了口,道,“夫人想吃点什么?奴婢让膳房大师傅做?”说完,双目紧张地盯着她,像是生怕错过她的话一样。 江晚芙被两人这般紧盯着,都不好意思开口,摇摇头,“这个就好。” 惠娘听了这话,才放心出去了。 陆则继续喂她,莲子羹熬得很软,沙沙的,舌尖一抿就化开了,还有股子浓郁的奶香味。但江晚芙实在没什么胃口,吃了小半碗,张嘴的动作就慢下来了。 陆则自然察觉到了,吹了吹勺子里的牛乳,抬眸温和地看着她,像哄自家闺女似的,声音也很柔和,“再喝几口?前几日就吃得不多,我也没经过这些,还当你是苦夏。以后便是有身子的人了,一人吃两人用的,不能受饿。也不知你害不害喜,还是要叫郑川来给你看看……” 陆则还在继续说着话,江晚芙却傻住了,惊讶地愣了好半晌,拉着男人的袖子,“我……我有身子?” 陆则看她这幅惊讶地瞪着眼的样子,觉得实在可爱,他比小娘子年长几岁,她又还叫他那么久的表哥,他有时看她,总觉得她还小,也不想祖母和母亲为了子嗣的事催她,还特意去跟祖母和母亲说。现下她有了他们的孩子,他不知道怎么的,也没觉得她长大多少,还是要他疼着护着的。 陆则将碗放到一旁的高架长几上,把她抱过来,坐在他膝上,手护着她的后腰。 江晚芙还愣着,也乖乖让他抱,回过神后,抬起头,有点不敢相信,确认似的又问了遍,“我真的有了?” 她是盼着有孩子,但盼归盼,真的有了的时候,她有点不敢信了。 陆则心里无奈,嘴上肯定道,“嗯,吴别山刚走,要么我把他喊回来,你亲自问?” 这大热天,江晚芙当然不可能去折腾个老大夫,吴别山可都一把年纪了。但陆则都这么说了,怔愣过后,江晚芙便也慢慢接受了这个天大的好消息,眨眨眼,心里的欢喜,便如井水喷涌似的,涌了上来。 陆则刚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惊喜和惊讶之情,也是不遑多让,没比小娘子冷静多少,但过了这么久,总还是恢复了平日的沉稳自若。此时也是,他不急不躁地将人搂进怀里,轻轻摸着江晚芙的后背,等着她从惊喜的情绪中缓过来。 江晚芙将头埋在男人胸膛,听到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后背被一下下摸着,也很舒服。过了会儿,她才从他怀中抬起头,她也不知道说什么,只觉得被他这样抱着,便很舒服,也很安心。 倒是陆则,看她缓过来了,才道,“你身边只一个惠娘,那几个丫鬟自己都没生养过,难免伺候得不好。我跟祖母求了几个嬷嬷,都是老手,你带在身边。还有中馈的事,我跟祖母商量过了,本来想请二婶帮忙,但祖母没点头,说她来管,你一贯孝顺,肯定也不肯丢给祖母。我把严先生给你——” 江晚芙听得哭笑不得,忙道,“严先生是跟着你做大事的,怎么好叫他来管后宅的事情?就是你舍得放人,我也不敢拿这些事去麻烦严先生的,这不是大材小用麽。”她怕陆则打定主意,非要把幕僚丢给她当管事用,又道,“且严先生虽才学过人,但后宅这些事,他未必擅长的,还是不要了。” 她感觉陆则有点关心则乱了。 其实怀孕虽是大事,但其实也就头三个月和最后生产时候格外要紧,其他时候只需小心些就好了,实在没必要什么都不做。像别的府里,主母有孕,也照样做事的。 陆则听了,倒也想了想,也觉得严淮未必干得好这些,他一时没想到这一点,就道,“你说得也有道理。” 江晚芙怕他又出别的主意,忙点头道,“再说也不是刚接手的时候,忙得不得了,现下都理顺了,只要不遇到祭祖这样的大事,平素事情都有手下人在做,我也只拿拿主意罢了。”说着,保证道,“我知道自己有孕,定然不会跟以前那样事事亲力亲为的,我还是知道轻重的。夫君,你放心好不好?” 陆则低头,看江晚芙从他怀中仰脸看他,他其实也知道,虽他看阿芙,总觉得她年纪小,要他时时护着,但实则在府里人看,在祖母眼里,她已经是个很靠谱的宗妇了,实在不必他这般小心。但他好像就是放不下心,刚刚小娘子还睡着,他出去叫了惠娘过来问话,恨不得把她今天做了什么、吃了什么、见了什么人,都问得一清二楚。 良久,陆则松了口,“好。”顿了顿,又道,“你叫我放心,可你自己也要上心着,像今日,惠娘说你在暖阁的时候,就不大舒服了,连话也不怎么说,却还强撑着。阿芙,你要知道,没什么比你的身子更重要……” 哪怕孩子也没有。 江晚芙赶忙点头,她也晓得自己今日是做得不对。其实她不舒服,跟祖母说一声就好了,祖母肯定不会留她的,只是她觉得自己一贯身体好,没太当回事,觉得能扛过去。 但陆则为了这事要训她,她也是认的。 “我下次肯定不会了,我保证。”江晚芙认认真真地道,看陆则神色缓和下来,不像刚才那么严肃,才抿唇笑了一下,小声地道,“夫君,你喜欢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陆则想了想,道,“男孩女孩,都很好,我都喜欢。”他知道她有孕起,有惊讶有惊喜,但没想过她腹中孩子是男是女,现下她问他,他也分不出更喜欢哪个。 若是女孩,生得像她,甜甜唤他爹爹,他想着便觉得心软。但若是个男孩,他教他习武念书,教他护着她,也很好。不管哪一种,都觉得很好。 前世,他们的第一个孩子,那个还没出生就没了的孩子,他当时没能看见它出生,却一直有种强烈的直觉,那是个小小的女孩儿。 但现下阿芙腹中这个,他却没这种直觉,所以,大抵是男孩的可能性更大吧…… 江晚芙听了,眉眼柔和地笑了,道,“我也是。” 不过她虽这么说,但心里却觉得,她怀的可能是个女孩儿,她还记得自己那时候做了个梦,梦里有个小姑娘,圆圆的小脸,看到她就跑开了,她还急急忙忙去追她。说不定这就是胎梦了…… 两人抱着说了会儿话,又商量着等孩子出生了,要拾掇一个专门的房间,还有要提前找好乳母等等之类琐碎的杂事。 陆则在外也是正二品的大官,平素处理的都是朝中大事,但他听阿芙说这些,一点也不觉得烦,静静地听着,还时不时说几句自己的看法。 说过话,江晚芙便还是打算去堂屋露个脸,虽说祖母疼惜她,让她留在这里歇息,但她吃了药,身上也没什么不舒服的了,姨奶是正经亲戚,她还是过去一趟好。 陆则倒没不答应,陪着她一起过去。夫妻俩到了堂屋,丫鬟进去传话,不多时,就撩起帘子请他们进去了。 陆老夫人看他们过来,招手喊阿芙到自己身边,仔细看她脸色,温和道,“还过来做什么,好生歇着便是,你姨奶也不是什么外人,都是自家人,别拘着规矩。” 郑老夫人在一旁点头,“可不是,妇人有孕是大事,轻慢不得的。” 江晚芙抿唇笑着道,“祖母放心,我吃了药,身上也没什么不舒服的。” 陆老夫人才答应下来,“那行。”她让嬷嬷在自己身边添了个凳子,叫江晚芙在自己身边坐着,又让嬷嬷上了适合孕妇的膳食。至于陆则,看阿芙坐下了,便就近寻了个位置,在三弟陆运身边坐下了。 陆运扭过头,笑眯眯地拱手道,“恭喜二哥了。” 陆则一贯不爱笑,今日却是难得高兴,往日冷淡的眉眼带了几分柔和笑意,回道,“多谢三弟。” 接着,陆二爷、陆三爷都来跟他贺喜,过了国葬,众人也松快了些,酒上了桌,陆则喝了几盏,微醺之间,抬眼看坐在祖母身边的阿芙,见她正乖乖低头吃一块黑米糕。祖母和郑老夫人说话,不知是提到她了还是什么,小娘子忙放下筷子回话,眉眼柔和,满满都是笑意。 看着这一幕,陆则亦忍不住笑了一下。 男人穿着绯红官袍,清贵矜傲,面上染了淡淡绯色,倏地清浅一笑,如冰霜骤融。不远处的郑云梦看着看着,脸上渐渐地红了。 第141章 退婚 陆则也没喝得很醉,连最爱劝酒的陆二爷也是点到即止,笑眯眯地道,“明日还要去衙门,今日便放过你了。” 说是这样说,到底是叔叔疼侄儿,且陆则还不是普通侄儿,陆二爷、陆三爷面上不说什么,实则待他态度总还是不一样的,尤其是陆二爷,上回惹了事,还是陆则这个侄儿出面帮他摆平的。 宴散,郑老夫人便带着郑云梦离了国公府,陆家众人亦是各回各的住处,江晚芙他们回了立雪堂,一进门,听见动静的元宝便窜了出来。这猫儿平日里也是散养着的,喂的不是鱼便是肉的,养了一身膘,半点儿看不出母猫的优雅,尾巴高高翘着。 江晚芙也有几日没见她了,不知它跑出去做什么了,看猫儿慢慢走到她身边,蓬松的尾巴高高竖着,仰头冲她“喵喵”叫,正想问它是不是饿了。陆则动作却比她快得多,身上还有几分酒气,却是伸手捏住了元宝的后颈,一把提了起来,递给一旁的惠娘,“看着它,别让它到处跑。” 惠娘忙接过去,抱着猫出去了。 进了屋,陆则仿佛还是放心不下她,伸手过去握她的手。他喝了酒,身上比平时还热些,掌心也是烫的,江晚芙低头,想着这个时辰,不知道膳房还备着醒酒汤没有,还是该叫陆则喝一碗,否则明日说不定要头疼,他也不常喝酒,一个月也就一两回的样子。 陆则看她低着头不说话,低声道,“不高兴了?” 江晚芙听得莫名其妙,抬起头,她什么时候不高兴了? 陆则却像是哄她一样,开口道,“我知你喜欢那猫儿,可到底是只小兽,不通人性,四处乱跑乱跳的,难免冲撞了你。你要是想看它了,就叫丫鬟抱来看看。” 江晚芙眨眨眼,思绪才从醒酒汤里抽出来,看了眼一脸正色的陆则,她感觉她有了身子后,他好像是有点太紧张了,简直比她还紧张些。 她不知道的是,陆则一想起前世那个没了的孩子,便觉得再怎么谨慎都不为过,看着她那样脸色惨白、浑身失力躺在他怀里,下身淌着鲜红的血,仿佛怎么都流不尽似的。 这样的事,一辈子,不——两辈子,一次就够了。 翌日,永嘉公主送了一大堆珍贵补品和药材过来,她嫁妆本就丰厚,又没生女儿,私库比几个妯娌加起来还多,出手阔绰得不得了。惠娘带着纤云清了小半个时辰,才尽数入了库。 长辈所赐,江晚芙自然是要过去谢婆母的好意的,又在明嘉堂陪着公主用了午膳。 下午的时候,她正在屋里挑料子,不久后就要入秋了,她前段时间太忙,还没顾得上这些,现下怀了身子,像针线什么的,陆则都不许她碰了,就是陆则不说,惠娘也盯得极紧,她便打消了自己动手的念头,只翻看着料子,最后选了几匹浣花锦、满花锦、雨丝锦、素软缎等,跟府里绣娘商量好了款式。 就看见纤云进来了,说大嫂裴氏来了。 江晚芙便去接待,妯娌二人在花厅落座,丫鬟端了几碟子糕点和酸杏脯等进来。裴氏低头看了眼酸杏脯,关切地问江晚芙,“二弟妹也害喜吗?” 她自己是害喜很严重的,头三个月基本吃什么吐什么,那时真是难熬极了。 江晚芙捏了颗酸杏脯吃,倒是摇头,柔和地道,“我倒是没那么大反应,大抵是月份还浅,就是觉得口里没什么味道,想吃些酸的。” 裴氏笑着道,“我听我母亲说,有人天生是不害喜的,我嫂嫂怀我侄儿的时候,便不像我这样吐得厉害。” 女人在一起,且还是两个孕妇,除了孩子的事情,也没什么可聊的了。裴氏说了些自己的经验,江晚芙也饶有兴致听着,听到裴氏说她现在偶尔能感觉腹中孩子在动,也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小腹,月份太浅了,还一点也看不出来呢。 裴氏今天过来,其实也没别的目的,就是来给江晚芙道喜的,昨晚姨奶和郑家表妹在,她也不好跟她说什么。但当时自己有孕的时候,江晚芙可是又送东西又道喜的,她当然不好什么都不做。再说了,卫国公府迟早是二弟当家,她虽不刻意讨好二弟妹,但同她处好关系,总是没错的。 再者…… 裴氏想起那事,迟疑了一下,开口道,“有件事,我想问问二弟妹……” 江晚芙抬眼,看裴氏似不大好意思开口,便抿唇笑着道,“大嫂问便是,我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 裴氏这才开口,“先前二弟妹给各房送了自己院里栽的葡萄,我尝了之后,觉得甚是合胃口,只是不知是什么品种,便想来问问二弟妹。” 这又不是什么大事。江晚芙自然没什么可隐瞒的,“是什么品种,我倒是不知晓的,大嫂等我问问。”说着,叫了惠娘进来,问她那葡萄是什么品种,惠娘一一答了,还把自己当时去买种的园子名字也说了。 裴氏在心里记下,笑着跟江晚芙道谢。 不久后,她便起身告辞了,回到明思堂,就叫身边嬷嬷喊了个小厮进来,给他一个园子名字,叫他去买些葡萄回来。 嬷嬷等那小厮下去,蹲下身替裴氏揉肿胀的小腿,边问,“夫人想吃葡萄?” 裴氏摇摇头。 不是她喜欢,是陆致喜欢。那天立雪堂下人给各房都送了葡萄,她并不爱吃,便叫下人放着,后来陆致回府,照旧来她屋里,以往他跟她说几句话,就要去书房的,那日却没走,他似乎很喜欢那葡萄,坐着吃了小半串才走。只是过几日,她叫人买了新的来,却不见他多喜欢了,大抵是品种不一样吧。 …… 过了秋分,淅淅沥沥下了几场秋雨,天也渐渐冷下来了。这天也是下着雨,好在不大,惠娘撑着伞,主仆两个顶着秋雨去福安堂,刚进门,就看见谢夫人从堂屋出来。 江晚芙是晚辈,主动跟她打了招呼。 谢夫人却只是淡淡看她一眼,便走出了廊下,进了雨幕,疾步走远了。 江晚芙见此情形,心里有些不好的预感,福安堂的嬷嬷已经在请她进去了,她进了屋,陆老夫人就叫她去她身边,“身上没湿吧?过来暖和暖和。” 江晚芙摇头,道没有,坐下后,嬷嬷便端了碗热热的甜牛乳给她,她捧在手里,低头喝了一口,身上一下子就暖和了。她想了想,抬头道,“祖母,刚刚在门口,我碰见谢夫人了。” 陆老夫人神情淡了下来,点头道,“嗯,是她。” 江晚芙试探着询问,“谢夫人来府上,是为了……” “婚事。”陆老夫人也不瞒着她,直接道,“她要退婚。”说着,取出一份退婚书,摆在桌上,继续道,“她先前来府里,我没应她,便知道有这么一日。前段时间,谢大人还在狱中,谢家前途不明,她便没有上门,如今陛下松了口,听二郎说,瓦剌新可汗已经定了,派了使团来面圣,还带了明安公主的亲笔手信。明安公主丧夫新寡,想回大梁,陛下刚经历丧子之痛,皇后亦身体抱恙数日,明安是他与皇后独女,陛下有意接明安回京。但瓦剌自不肯白白放人,提出诸多要求。瓦剌联合蒙古攻打保定的事,尚在眼前,朝臣不同意者居多。现下陛下有意放谢纪等都察院和大理寺官员出狱,换明安公主回朝。” 江晚芙听了,看了眼那桌上的退婚书,觉得很遗憾。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姻大事,谢回自己是做不了主的,纵她觉得谢回和阿瑜很般配,谢夫人都上门退婚了,这婚事便是黄了。 陆老夫人到底经历得多,并不很气愤,只心平气和地道,“谢回是个好的,待阿瑜也用心。但婚配这种事,还是要讲究一个缘字,强求不得。只是苦了阿瑜那孩子,她一贯与你投缘,很听你的话,你替我多劝劝她。” 江晚芙自然一口答应下来。 出了门,雨还淅淅沥沥的,没停,她索性便去陆书瑜那里。陆书瑜看到她,倒是很惊喜地迎她进屋,拉她进了内室,道,“今日、还下着、雨,二嫂、怎么、过来了?”说着,叫嬷嬷把暖炉搬进来。 江晚芙道,“祖母寻我有事。”说着,看了眼陆书瑜的书桌,因雨天屋里不够亮,便摆了盏琉璃灯,烛火一蹿一蹿的,桌上平铺着几张宣纸,还有一只紫毫笔,鼻尖沾了浓墨,便问,“刚刚在写字?” 她本不过随口一问,陆书瑜脸上却是一红,小声地“嗯”了一声,道,“寻了本、诗集,随便、抄抄。” 以江晚芙的聪慧,自然看出几分端倪,心里叹了口气,那诗集大约和谢回脱不了干系。但陆书瑜红着脸,她便也没问她,只一句话带了过去。 江晚芙到底没提谢家的事,盼着有转圜的余地,回了立雪堂。 下午时候,陆则回来,手里提了一小包酸枣糕,递给惠娘,让她装盘送上来,在江晚芙身边坐下,握住她摆在榻案上的手,问她白日里做了什么。 云鬓楚腰 第106节 江晚芙也正愁没人说,退婚这事,是不好跟别人说的,与陆书瑜的名声有损,但陆则是兄长,自然是不一样的。她道,“……今日谢夫人来府里退婚。因先前她来府里求陆家出面,祖母没有答应,她心中有气。我去看阿瑜,都没敢和她说,怕她心里难过。” 陆则听后,皱了皱眉,沉吟道,“谢家要退便退,阿瑜也不是找不到好人家的。倘谢回连他家里都搞不定,阿瑜嫁他也不会好过。” 虽说婚配之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像他们这样的,想要的人,想办的事,绝不可能毫无办法,只看自己肯不肯用心,舍不舍得付出代价。 谢回父亲能够脱险,他自然是出了力了,他面上说不插手,但怎么可能袖手旁观,眼睁睁看着宣帝把都察院和大理寺一众人等都处理了。只是谢夫人一介妇道人家不知道罢了,但他帮了谢家,却并不打算帮谢回。 第142章 禁欲 下了一夜淅淅沥沥的秋雨,次日清早空气格外地清新,如水洗过一般,竟有几分深山密林的旷然。 江晚芙觉得屋里待着闷,又想起自己还有上月的账本没拿去给祖母过目,用过早膳后,索性带上惠娘和纤云去福安堂了,沿路是太湖石堆砌的假山造景,旁边栽了许多秋海棠,开得很好,大片大片的红。 反正也不着急,江晚芙走得也不快,一边赏秋海棠,一边慢慢走。 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二嫂”,她闻声看过去,就看见是陆机。他像是不怎么怕冷,她都穿上夹棉的薄袄了,他还是一身单薄的锦袍,只少年现下大抵是抽条的时候,她每回见他,都觉得他比上回要高些,也显得很清瘦。 江晚芙冲他点点头,打了招呼。 陆机像是在原地迟疑了一下,但还是朝她走了过去,他走近看她才发现,她气色很好,并不像大嫂那样刚诊出喜脉那时那样虚弱,她微微抬着脸看他,眼神也很温和,雨后金色的阳光淡淡洒在她的脸上,衬得她肌肤很白,给人一种恬静温柔的感觉。 她看上去过得很好的样子。 陆机在心里想着。 江晚芙看他不作声,还以为他是因为秋闱结果情绪低落。秋闱前几日张了榜,陆机和江容庭都没取中,这也在众人的意料之中,毕竟他们实在年轻,京城又是人才辈出的地方,多少人考到知天命的年纪都还在考的,只不过少年郎本来意气风发、壮志踌躇的,一时遇挫,心里大概多少有些不是滋味。 她便也不提这一出,问起国子监复课的事情,陆机倒是一一答了,两人其实也没说多久的话,陆机就主动道,“二嫂还要去祖母那里,我就不打扰二嫂了。” 江晚芙朝他点点头,带着惠娘和纤云走了,走到回廊拐弯的地方,就看见陆机刚好也抬步朝外走。他一动,身上那件略显宽大的锦袍,就被风吹得贴在他的身上,显出清癯的肩膀。这个年纪的少年,说像大人,又还略差几分,但身形也已经不像是孩子了,只是看上去很单薄。 惠娘也瞧见了,她自己也是有孩子的人,难免就会心软,忍不住道,“三太太也不大管四少爷……” 江晚芙听了,也没有说什么。 她自己早早失了母亲,遇上这样的,难免会心软,否则当初她也不会把姚晗留在自己身边了,只是陆机这么大了,并不是小孩子了。且三叔三婶尚在,怎么也轮不到她去管他,连祖母都没说什么的。 三叔这个人很聪明,膝下就这么一个儿子,也是看得很重的,教养上格外用心,像这次秋闱,陆机虽然没中,但听陆则说,阅卷的考官看了他的卷子,也是点了头,说文章很有灵气,只是到底年纪轻轻,还差了些火候。 有三叔在,陆机日后的仕途不会差。三婶就是想压他,也是压不住的,且看三婶的样子,也并不是想压他,三婶自己没有孩子,没这个底气,三房日后还是要看陆机,不过是待他冷淡些罢了。 “走吧。”江晚芙摇摇头,没说什么。她们很快就到了福安堂了,陆老夫人看到她来,就叫她坐到罗汉床上来,握住她的手,道,“我看你脸色倒很好。” 江晚芙自己也觉得挺惊讶的。她是头胎,按说孩子应当会很折腾人的,她自己都做好准备了,结果诊出喜脉到现在也快一个月了,她非但没有害喜的反应,胃口还比往常更好了。要不是吴大夫很肯定,她也确实没来月事了,她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怀了孕。她把这话说了,陆老夫人笑着拍拍她的手,道,“可见你这孩子知道疼娘,是个懂事的。” 江晚芙想了想,也觉得大概是这样吧。她把账本拿出来给陆老夫人,陆老夫人翻了几页,江晚芙便捻了盘子里的山药糕吃。丫鬟打了帘子,一个嬷嬷走了进来,俯身到老夫人耳边说了句什么,陆老夫人抬起脸,眼里有些惊讶。 “你请他去堂屋。”陆老夫人道,那嬷嬷很快领命下去了。 陆老夫人不说,江晚芙当晚辈的,自然不好主动打听什么,显得没什么规矩,且她的好奇心也没那么强。陆老夫人跟她说了句,便出去了,看她去的方向,大抵是朝堂屋去的。 过了约莫一刻钟的样子,陆老夫人便回来了。江晚芙不禁有点疑惑,来的是什么客人,祖母送客送得这么快,就听老夫人跟嬷嬷道,“去把二娘子叫过来。” 嬷嬷应声出去。江晚芙看陆老夫人进门,起身前去迎她,陆老夫人坐下,闭了闭眼,忽地开了口,“阿芙,你说,和谢家这门婚事,是好还是不好?” 江晚芙被问得一愣,仔细想了想,倒也实话实说了,“只看谢郎君本人,自是好的。但倘若整个谢家一起看,就又没那么好了。可这世上也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有好的地方,必然也有不好的地方。” 陆老夫人听了这话,沉默了片刻,点头道,“你说的也有道理。这世上啊,哪有十全十美的事……” 且阿瑜那孩子那样喜欢谢回,谢回也肯为了她忤逆母亲,光是这份心,她便不可能熟视无睹。但谢夫人心中有怨,想必难以放下。这亲事原也不是陆家求来的,如今却成了尴尬事,退了怕伤了孙女的心,不退又怕她进了谢家的门,受婆母磋磨。 就连她,也一时拿不定主意了。 倒是阿芙的话有道理,世上绝无十全十美的婚事。就像阿芙嫁进他们国公府,是高嫁不错,可不也有人私底下说些难听话。 “罢了,你先回去吧,这账本先放着,我明日再看。”陆老夫人道,江晚芙便起身告辞,出门的时候,刚好碰见朝这边走来的陆书瑜,她笑眯眯喊她二嫂,还是那副天真烂漫的高兴样子,看着便叫人觉得高兴。 谢家昨日退婚的事,陆老夫人大抵还没同她说。 江晚芙顿了顿,也跟她点头打了招呼。回到立雪堂,已经是中午了,她现下很容易困,吃了午膳就想打瞌睡,虽心里想着陆书瑜的婚事,但后脑一沾枕头,很快就睡过去了。等到醒的时候,就看见陆则坐在床边,帐子还拉着,里面朦朦胧胧的,不怎么亮,他手里拿着本书,像是在看。 陆则很警觉,江晚芙动了一下,就回头看她,“醒了?” 江晚芙坐起来,“看书怎么不叫惠娘把帐子拉开啊?这么暗,多伤眼。” “随便看看罢了。”陆则把书合上,放到一边,伸手取了个靠枕,垫在江晚芙的后腰,等她坐稳了,抬手顺了顺她睡得凌乱的鬓发,低声道,“越发贪睡了。” 江晚芙听得脸上一红,得亏是公主从来不管他们夫妻的房里事,否则要是寻常人家的婆婆看见儿媳白天这么睡,非得骂两句娇气懒散。当然,陆则说这话,却是带了点笑意的,像是打趣她似的。 江晚芙咬咬唇,小声地替自己辩解,“我不是贪睡,只是容易犯困,你又不许我做针线,也不让我看账本,连元宝也只让隔着远远地看,都不许摸,我没什么事可做,总不能去外头吹风吧……” 这话就有点“胡搅蛮缠”的意思了。 陆则原给她定这些规矩,也是为了她和孩子好,怕自己不在的时候,惠娘几个不敢劝,她们都是阿芙从苏州带来的,从她小时候便伺候起,事事都听她的。他把规矩立明白了,惠娘等人有章可循,才不敢由着她。 但陆则也不恼怒,只笑了一下,温声道,“那倒是我的不是了。” 他这么好说话,江晚芙顿时又有点羞愧,感觉自己实在胡搅蛮缠,她其实并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只是在他面前,人好像就不由自主地任性了。明明她都不是任性的人。江晚芙反思了一下,觉得自己好像是有点过分,陆则也是为她好麽,伸手去拉他袖子,正准备开口说点软话,却见陆则笑着看了她一眼,顺势俯身下来,把她压在靠枕上。 江晚芙被吓了一跳,眼睛瞪得浑圆,活像只吓得尾巴立起来的猫儿。 陆则就着帐子里朦胧的光线看身下人。都说怀孕的妇人气色不好,容色会减损,前朝有个宠妃,怀孕后便对皇帝避而不见,一直到出了月子,才肯见皇帝,就是怕自己孕中模样让皇帝看了去,失了圣宠。但阿芙仿佛没受半点影响,刚睡了一觉,白皙肌肤透着胭脂淡红,没用唇脂的唇干干净净的,泛着樱桃般的光泽,他微微低头,就能闻到她发丝间那股淡淡的甜桂花香。 帐子里暗香浮动,陆则本来倒没动那个心思,不过想逗她一下,却一下子有了反应。 孕期要禁欲,尤其是前三个月。他与她分开三个月,本就是小别胜新婚的时候,却又赶上她有孕,连亲吻的时候,他都要既克制又小心。 两人贴的这么近,江晚芙自然也察觉到了,脸上红得厉害,抿抿唇,垂着眼,小声地道,“我帮你?” 陆则听得一怔,低头看怀里的阿芙,白嫩的耳垂已经红透了,恨不得将头埋到胸口,手却是不怎么熟练地去解他的腰带。陆则叹了口气,将她的手握住,“算了,不舍得。” 其实并没有什么,夫妻床上的事,男欢女爱罢了,没什么可耻的,她取悦他,他亦有取悦她的时候。但单方面的取悦,他便不舍得了。 江晚芙也没想到这种时候,陆则也能忍住,又听他说不舍得,心里顿时暖暖的,正想开口说点什么,屋外的惠娘已经按捺不住了,用力地咳嗽了两声,提醒的意思很明显,羞得江晚芙赶忙推开男人,坐了起来。 等惠娘进来的时候,她也没好意思看她。 明明他们什么都没做啊,怎么比做了什么还心虚些…… 第143章 周全 本以为谢家退婚的事,已成定局,哪知过了几日,却又峰回路转了。 前段时间,内阁已经和瓦剌派来的使团,商议好了明安公主回朝的事,瓦剌似乎也看出明安公主的重要性,很是狮子大开口,连割地都提出来了。内阁首辅亲自与使团谈判,后来还把陆则请过去一趟。瓦剌先前被陆勤父子打得溃不成军,折了不少人,使团官员一见他,就有些发憷,割地的事情才不敢提了,但金银玉器等物,却也要了不少,也都尽数从国库里出。 这事皇室不占理,内阁再请旨释放都察院和大理寺一众官员,宣帝当时也是一时之气,几十个官员,总不可能一口气都砍了,且先太子的死因实属难看,真掰扯开了,皇室也没落个没脸。没几日,宣帝便也松口放人了。 圣旨一下,刑部放人的动作也很快。 谢纪出狱,刚回到家中,就听谢夫人跟他埋怨陆家不厚道,儿子不听话,为了区区桩婚事忤逆她,本来还以为谢纪这样重规矩的人,肯定会狠狠责罚儿子,毕竟老爷子教子,那是真的动棍子的,打得出血也不撒手的那种。岂料老爷子一听,勃然大怒,当即拂袖而出,亲自登门了。 因他是男客,是那日在府里的陆三爷接待的,两人具体说了些什么,江晚芙是不得而知了,她也不方便打听,只知道,退婚这事是不了了之了。 隔日,江晚芙去福安堂拿账册,陆老夫人说起此事,也是直言道,“……那日谢回来,说他不愿意退亲,求我宽限他几日。我尚拿不定主意。问了阿瑜,她却道,只要谢回愿意娶,她就愿意嫁。但我也还是放心不下,直到这回谢纪来,他虽顽固,却确确实实是个正人君子。当初阿瑜父母出事后,他怕陆家亏待阿瑜,执意替谢回定下这门亲事,当时谢家三郎美名,传遍京城,不少名门贵女都芳心暗许,比阿瑜样貌好、身世好的,也不是没有。谢回年长阿瑜许多,却也一直等了这么多年。谢家父子的品行高洁,可见一斑。” 当初谢陆两家的这门亲事,江晚芙也有所耳闻。不管谢夫人是个什么性子,但谢大人确实是个忠臣君子,谢家家风也是出了名的清正。像谢大人这样的人,是固执,但他认定了的事情,就绝不会更改。且老爷子入狱,卫国公府不方便出面,换了一般人,哪怕知道陆家不能直接出面的缘由,但心里总还是有疙瘩,这是人之常情。但谢纪却能做到毫无芥蒂,光是这份气度,就很值得敬佩。 后来谢夫人也来了一回,登门道歉,言辞恳切,道自己一介妇人,当时因丈夫入狱慌了神,才口无遮拦,说出退婚的话,后来得知阿瑜兄长对丈夫照顾有加,也是心中羞愧不已,一番话说得恳切真诚。 陆老夫人也客客气气地道,“事情都过去了,谢夫人不用放在心上。” 退婚的事虽不提了,但因为这事上,陆老夫人却认真反思了一回。 因孙女双亲早逝,又患有讷症,她当祖母的总是心疼这孩子,觉得不爱说话就不爱说话了,性子软就性子软吧,反正有这么多伯伯兄长护着,等她出嫁的时候,多配几个厉害嬷嬷,总能护得住她,又不是嫁去那多远的地方,且谢家也是有规矩的人家,还有“年过四十无子才许纳妾”的规矩。现在却后悔了,女孩儿还是不能养得太软和,自己立得住,才是真的立得住。 江晚芙去了好几回,都看见陆老夫人亲自教导陆书瑜,如何为人处事,管家御下,还把院子里的事交给她练手。 江晚芙倒觉得这是好事,说到底,日子怎么过,过得好还是过得坏,还是要看自己,实属不能太指望着别人。不是还有句老话,靠山山倒,靠树树摇,也是这个理。 过了三个月,江晚芙有点显怀了,但很不明显,她本来就骨架小,喂了这么久,也没长什么肉。 陆则却皱着眉,认认真真摸她的肚子,下午的时候,就把太医院的郑院判给请来了。郑院判来国公府倒是轻车熟路得很,给江晚芙诊了脉后,道,“三个月也尚早,有的妇人确实显怀晚,且孩子个头小些,生产时也容易些,世子倒也不必过于担心。” 陆则听了也没说什么,叫人送郑院判出去。 江晚芙自己却不发愁,她感觉自己这一胎,虽说是头胎,但怀的很轻松,前三个月连害喜都没犯,陆则是太紧张了。 满了三月,胎儿就算稳住了,按照规矩,也就可以朝外说了。外人倒还是其次,但苏州江家那边,却还是要递消息过去的。虽阿芙跟江家关系一般,但江家到底是她娘家,陆则也不愿让江家看轻阿芙,便还是打算亲自写信给岳父。 他起身来书桌边,江晚芙坐着无聊,便也来给他磨墨。今天是阴天,且入秋后,窗户纸糊厚了几层,暖和倒是暖和了,只是屋里就没之前那么亮了。点了盏豆油灯,晕黄的烛光,今天江晚芙穿了件茜红绣白山茶花的过膝长袄子,底下是条淡金的幅裙,烛光之下,裙面金光粼粼的,面颊柔美秀丽,磨墨时露出的一截白皙手腕,像价值连城的玉一般通透莹润,看得陆则倏地一笑。 江晚芙看他忽的笑了,疑惑问,“夫君笑什么?” “没什么。”陆则敛笑,低头继续写家书,等写好将笔搁下,摊在一边等墨迹晾干,江晚芙走到桌边看那信上内容,他才从后轻轻抱她,摸她的头发,又软又黑,像绸缎一样,边道,“我刚才在想,红袖添香这词,确写得贴切。” 江晚芙听得脸上一热,低头看见他抱着她腰上的手,他的手很大,手腕上戴着小叶紫檀的念珠手串,是她怀孕后没几日,他去求来的。道教修己长生,佛教保人平安。他每天早起都会念一遍《地藏菩萨本愿经》。 陆则倒是很克制,瞥见她侧脸泛红,便收回了手,把书信折好,收进信封里,正准备叫人进来,就听见惠娘在外头敲门,“进来。” 惠娘进屋,到书桌这边来,脸上有点紧张神色,道,“大少太太那边发动了。” 江晚芙听得一惊,接着在心里一算日子,倒也大差不差了。 江晚芙他们到明思堂的时候,陆老夫人已经亲自在院里坐镇了,屋里传来裴氏压抑不住的痛呼声,门紧紧关着,嬷嬷丫鬟们严阵以待,一铜盆一铜盆滚烫的热水送进屋里。 陆老夫人看见他们来,却是开口赶人了,道,“快回去,别在这儿待着了,别受着惊吓。我知道你有心,裴氏这儿有我守着呢,你母亲等会儿也过来了。”说着,也不等江晚芙说话,就朝陆则叮嘱,“陪你媳妇回去。”顿了顿,又道,“今日休沐,你要是没什么事,就别出门了,陪陪阿芙。” 陆则颔首应下,看了眼那房门,一个穿着蓝袄的婆子,正好端着一个铜盆出来,铜盆边上搭了一块已经被血染红的棉布,盆里也全是血水。他不禁皱起了眉。 陆老夫人也顾不上他们,一个婆子匆匆忙忙走进来跟她回话,道,“老夫人,已经派人去寻大爷了……” 江晚芙他们便没有久留,很快就回了立雪堂。 跟明思堂里的混乱不同,立雪堂一如既往地安静,院子里那棵老梧桐的叶子已经黄了,风刮过一阵,便扑簌簌地朝下掉几片枯黄落叶,惠娘就安排人专门负责清扫落叶,坐在屋里,也能听见时不时的沙沙声。 纤云端了碗红糖水荷包蛋进来,还冒着热腾腾的白气。江晚芙现在很容易饿,除去一日三餐,下午还会加餐,但她今天不怎么吃得下,尤其是看了眼那棕红色的红糖水后,更加没了胃口,就道,“先放着吧,我等会儿饿了吃。” 纤云照她的吩咐,放到一边了。 陆则也有点心不在焉,连纤云进门的声音,也没惊动他,直到听到江晚芙的声音,他才回过神,看了眼那碗冒着热气的红糖水荷包蛋,朝纤云吩咐,“换一样来。”顿了顿,又道,“别带汤。” 纤云等丫鬟一贯是很畏惧陆则的,听了吩咐,立马就退下去了。 门被关上,江晚芙发着呆,感觉手上一热,低下头一看,陆则那只戴着小叶紫檀念珠的手,握住了她的手,他的手很大很暖和,体温直接就传过来了。他的声音也很沉稳,给人一种很安心的感觉。 “别怕,我在。” 可能有孕的妇人确实容易多思虑,以前陆书琇生产的时候,她还全程都守着,当时虽然也慌,但她还能冷静地跟周夫人说话,趁其不备控制住局面。现在都还没见着大嫂,只是听了个声音,她就怕了。 云鬓楚腰 第107节 她将头靠在陆则宽阔的肩上,他便抬手,将她抱进怀里,他平日里常用笔,衣服上就沾染了墨的味道,现在又多了些紫檀的香味。她将脸埋在他的衣襟处,静静地待了会儿,感觉安心了许多,才小声道,“其实,我有点怕。” 陆则低头,看怀里人的发顶,她的头发养得很好,又黑又软,摸上去凉凉的,像是上好的绸缎一样。他轻轻地摸了摸,声音很温和,“嗯,我知道。我在,我会护你和孩子周全的。” 不管发生什么,他都会护她和孩子周全的,付出什么代价,他都愿意。 第144章 弄璋 裴氏是头胎,生得有些艰难,下午发动的,一直到夜里三更,外头更夫敲了梆子,孩子才呱呱坠地。 因是夜里,陆老夫人也没有派人去各房报喜,江晚芙还是早上起来,用早膳的时候,听惠娘进来说的。 “因是头胎,生得慢,好在还是顺顺当当的,是个小郎君。听传话的嬷嬷说,足有八斤二两重,难怪瞧着大少太太的肚子那么大……” 江晚芙也很替裴氏高兴,用过早膳,便叫惠娘带上各色补品,还有她先前得空时亲手做的小孩衣物,朝明思堂去了。刚进院子,就见明思堂忙得热火朝天的,嬷嬷丫鬟来来去去的,裴氏昨夜三更才顺利分娩,现下院里都还没收拾利索,显得有些乱,但众人脸上都洋溢着喜色。夫人顺利分娩,说明她们伺候得好,到时候主子少不了要赏她们一回的,自是个个都高高兴兴的。 她进门的时候,庄氏和赵氏已经到了,正在屋里坐着,庄氏跟裴氏说话,“你这回可真是吃了苦头了,月子定要好好地坐才是。我这里有个女子补气血的方子,阿琇生团哥儿和圆哥儿那会儿,便是用的这个,恢复得极好。我也拿来了,你叫你身边嬷嬷看着抓药熬了吃吃看。” 裴氏半坐着,靠着床栏,背后垫了个绛紫绣福字的靠垫,额上戴着水绿抹额,脸色还略显苍白,但面上倒是笑着的,“那我就谢过二婶了。” 说话间,几人看见被嬷嬷引进来的江晚芙,便叫她过去一起说话。正屋里不大,下人就又搬了个团凳进来,她刚坐下,嬷嬷就从次间里抱了襁褓出来,笑吟吟跟裴氏道,“乳娘已经给小郎君喂过奶,说小郎君有力道得很,都不用哄。” 在座的长辈里,庄氏带孩子是熟手,裴氏又还在榻上歪着,不好动弹,她便顺理成章接过藏蓝色的襁褓,抱在怀里,低头逗弄起来,笑着道,“瞧这孩子的五官,我看生得像大郎。” 江晚芙也凑过去看了眼,小小的孩子裹在襁褓里,睡得正香,白嫩嫩的小脸,还戴着个软布的蓝色小帽子,看得她心都要化了。其实她以前看小孩儿的时候,虽也觉得可爱,但并不会有这么强烈的感觉,但可能是自己也有身孕的缘故,母性就泛滥了似的。但要说五官像陆致,她倒是没怎么看出来,这么点的小孩儿,哪里看得出五官呢,像大嫂也说不定呢。 庄氏又把孩子抱着给裴氏看,裴氏低头看见孩子小小的鼻子、粉红的小嘴、淡淡的眉毛,还有握着的小拳头,感动得鼻子一酸,昨天的煎熬、挣扎和痛苦,在看见这孩子的这一瞬间,好像一下子全部淡去了。 庄氏倒是很理解,笑着问,“可取了小名了?”大名自然是要长辈亲自取的,还得记到族谱里,不能随意胡乱来,但小名就没那么要紧了。 裴氏点头,“嗯,夫君给取了,平哥儿。” 昨天孩子出生后,陆致过来看她和孩子,她那时累极了,却也还是撑着等他。见他进屋,小心翼翼地从嬷嬷手里接过孩子抱着,一贯温和从容、四平八稳的男人,难得显得有几分手足无措,只抱了一下,便把孩子给嬷嬷了。 陆致在她床边坐下,她主动靠在他的怀里,他抬起手,摸了摸她的头发,低声说了句,“辛苦你了。”只一句话,就差点把她的眼泪勾出来,她靠着他的胸膛,隐约间感觉两人的心也贴的很近,“夫君,祖母说孩子的小名,准我们自己取。你说取什么好?” 陆致沉默了会儿,道,“叫平哥儿吧。只要他一辈子平平安安的,就好了。” “平哥儿……平平安安,顺顺遂遂……”庄氏点点头,道,“是个好名字。” 几人说过话,话题兜兜转转,又聊到了别的话题。庄氏啜了口茶,道,“……我前几天去看团哥儿兄弟俩,碰着女婿,聊了几句,他倒是说了件新鲜事。明安公主大约也就是这几日要到了……自那事后,皇后娘娘身子一直不大好,如今公主回来,她总算是能得几分宽慰。” 庄氏倒不是对孙皇后多有好感,她纯粹是站在一个女人的角度,觉得孙皇后也可怜,儿子养得那么大了,忽然就没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但说到底,先太子做的那些事,也实在见不得人了些。 江晚芙一直在养胎,对明安公主回朝的事情,也没怎么关心过。不过明安公主是为了大梁去和亲的,如今能够回家,也是件好事。 回到立雪堂,江晚芙去看了看姚晗,检查了他最近的课业,小孩儿在这方面着实没什么天赋,他也刻苦学了,但总还是比同龄人学得慢些。原先的夫子这次秋闱取中,已经请辞离府了,现下换的这个夫子有些孤傲,但听陆则说,新夫子是淮安府的案首,还是小三元,给姚晗打基础是绰绰有余的。 姚晗得了叮嘱,知道婶娘现在有了身孕,不能抱他了,就乖乖地自己搬了杌子来坐,双手托着下巴,仰脸看着江晚芙检查他的课业。 “晗哥儿进步很大。”江晚芙摸摸小孩儿的头发,夸了他几句,就看见小孩儿脸颊红红的,可爱得不得了,心里忍不住想,可真好哄啊。想起姚晗刚被公公带回来的时候,凶得像小狼崽一样,还把嬷嬷手上咬得出血了。现在就像只乖乖的小狗了。 她又问他,“夫子来了有些日子了,晗哥儿觉得适应吗?” 姚晗摇摇头,说话还是很简短,“不喜欢。夫子嫌我笨。” “晗哥儿不笨。”江晚芙好好地跟他说道理,“人都有自己擅长的东西,也有不擅长的东西。就像你身边的红蕖姐姐,她擅长算账,却不会刺绣。晗哥儿也是,你课业虽学得不很好,但武师傅却常常跟我夸你,说你有天赋。人不是必须样样都擅长,我让你跟着夫子念书,也不是想你考状元,不过是让你识字明理,以后跟人打交道,不容易被人算计。” “至于你觉得夫子不喜欢你。”江晚芙顿了顿,尽可能通俗易懂地解释,“你现在还小,身边也只有固定的几个人。夫子、武师傅、红蕖……所以有人不喜欢你,你会不高兴。但等你长大了,你会遇见很多人,比现在多很多很多,他们有的喜欢你,有的讨厌你,有的怕你,有的想讨好你,有的人你可以敬而远之,有的你却必须跟他来往。所以,对我们而言,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太在意别人对你的喜恶,做好自己应该做的,就好了。婶娘这么说,你能懂吗?” 其实小孩儿不喜欢夫子,她确实可以换个人,不过是张个嘴的事情。但她总感觉,姚晗在和人交往、建立良好关系这方面,实在很稚嫩,他的喜欢和厌恶都太直白,小时候不要紧,可长大了还这样嫉恶如仇,却是要吃亏的。 尤其是他没有父亲长辈护着,以后的路多半要自己走。 她便觉得,自己能教的,还是要教他,哪怕说得费劲些,多说几回,也没关系,她不怕麻烦。 姚晗也不知听懂了没有,但也乖乖点了头。 刑部最近正在复查核准各地上报的死刑案件,各府卷宗一摞摞送进库房,除了皇帝特意下圣旨外,其余死刑犯都是秋后问斩,所以刑部的核准是最后一关,定人生死的那种。所以陆则也很慎重,叫了官员来议事厅,一直到临近下值的时辰,才放众人离去。 看众人从议事厅出来,常宁才赶忙进去,道,“大人,谢回谢大人来了。” 陆则便起身去见谢回,谢回正喝茶,看见他便道,“自你从保定回来,我们还未聚过。今日请你喝茶听戏如何?” 陆则看他一眼,淡淡地答应了。 云水楼二楼雅座,小二送了茶与糕点上来,雅座正对面下方便是戏台,四角各摆一只圆肚水缸做传音,底下正唱的是“玉镜台记”。唱刘润玉的旦角见表哥温峤后,正咿咿呀呀地唱着,跟丫鬟说着自己那点女儿心思。 谢回却没心思听戏,喝了口云雾茶,抬眼看陆则,正想找时机开口,就看他不知听了那句戏词,竟是眉眼微松,露出个淡淡的笑,仿佛很惬意地听着。 一出很快唱完,台上几个角儿下台,人群里有小二脖子上挂着竹篮讨赏钱。陆则侧过头,朝常宁看了一眼,常宁很快便出去给赏钱。 谢回这才找准机会,适时开了口,“……今日这戏,你倒是爱听。” 陆则可有可无地点头,低头喝了口茶,不着痕迹地皱了一下眉。阿芙有孕后,祖母派来的那个白嬷嬷便跟屋里一众丫鬟嬷嬷叮嘱要注意的事宜,其中一条,便是女子有孕,不宜饮茶。但他与阿芙私下独处时,她有时会拿错他的茶盏,以前他便也由着了,可现在却不行,他拦了一两回,后来索性也把茶给戒了,换了白水。大抵是时间久了,好像白水也喝习惯了,倒不习惯喝茶了。他也没说什么,神情淡淡地放下茶盏。 “我父亲的事,还要多谢你才是。”谢回开口,语气倒是很诚恳。 陆则倒是不邀功,摇摇头道,“同我关系不大,是张首辅出面,陛下才松了口,不必谢我。” 这是实话。陆则的身份,决定他不能轻易地站在宣帝的对立面,很多事,他必须置身事外。但谢回也不傻,道,“张首辅高义,我自是感激不尽。但如不是你的关照,我父亲也未必熬得到出狱的那天。” 他非要谢自己,陆则便也受了,推来推去没意思,他语气淡淡开口,视线却落在谢回的脸上,“你若谢我,日后好好待阿瑜便是。” 谢回被他说得一怔,莫名有种妹夫见了大舅子的窘迫,片刻后才恢复平日的雅正温儒,咳了声,答应了下来。 “……我自是真心待阿瑜的。” 第145章 藩王 提到未婚妻陆书瑜,外人眼里清风朗月的才子谢大人显然有点不自在,好在陆则也没继续说下去,妹妹还没出嫁,还不是谢家人,他也不过提一句罢了。 谢回看陆则不提,摸了摸鼻子,继续道,“对了,我今早听说,你府上添丁了?” 陆则点点头,“嗯,是我兄嫂。” “那倒是挺好。”谢回收回手,道,“我记得你兄长年纪也不小了,说起来,我是为了等阿瑜,但你们兄弟俩怎么也成亲这么晚?” 其实也不算很晚,但像陆则这样的,以后要上战场打仗,家里基本都是早早给娶妻生子的,就怕有个万一,连个后都没来得及留下。且他还是单传,卫国公和永嘉长公主就他这么一个嫡子。仔细一琢磨,便觉得有些不合常理了。 等问出口了,又觉得打听这些也不好。虽说人成亲得晚,可他是知道的,陆则那夫人是他心尖尖上的人。他还记得第一次见他那夫人,那会儿那江娘子还没嫁给陆则,在宴上吃醉了酒,他还说想过去打个招呼,结果陆则护得跟宝贝似的,生怕让他多看一眼。 都说女子易妒,照他看,男子也差不多,没好到哪里去。真上了心的,恨不得揣兜里,别人多看一眼都是不行的。 “听说你夫人也有孕了,还未来得及道一声恭喜。”谢回说完,就发现刚刚还面色冷淡的陆则,神色仿佛柔和了几分,也不知道是他的错觉还是什么。他早就感觉到了,现在的陆则,和以前的陆则不一样了,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可能是胡庸父子倒台前夕,他找他过去,帮他在吏部站稳脚跟开始,也可能是陆则执掌刑部、重整三大营开始,他现在很难像以前那样,和他如友人般交往,内心总有些不安的情绪,有时候,甚至是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忌惮,甚至是……畏惧。 谢回心中一松,盘桓在嗓子眼上上下下的话,便也说出口了,“……说起孩子,我倒是想起一事。你可记得宫中有孕的万嫔娘娘?” 陆则点头。万氏有孕时,还只是个贵人,但自刘兆没了后,她腹中的孩子便显得格外重要了。皇后多年无子,怕是再难生养,万氏倘诞下皇子,那这孩子日后坐上那位置的可能,就很大了,毕竟宣帝膝下没有别的儿子可选了。所以,前些日子,宣帝给万氏升了位份,但这还只是开始,万氏要是能平安诞下龙子,妃位、贵妃位甚至是更高的位置,也不是不可能。 谢回盯着陆则的脸,生怕错过他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然后继续道,“我与太医院的冯太医有交情,那日与他喝酒,听他说起,太医院几位圣手去给万嫔娘娘请过平安脉,都说——” 他顿了顿,才道,“万嫔这一胎,很可能是位公主。” 陆则面无表情听着,心里没有半点波澜,语气也很平淡,“哦,是么?公主也不错,女儿比儿子省心。” 谢回被他这话给噎住了,什么叫女儿比儿子省心啊?又不是老百姓家里,那可是皇家,公主再尊贵,也比不过皇子重要,尤其是皇帝无子的情况下。要知道,龙嗣之事,关系重大。 谢回没试探出自己想看到的结果,心里有点焦灼,端起茶喝了口,才继续道,“但陛下无子,朝臣们都盼着万嫔这一胎是龙子。否则长久不立储君,只怕有人会动心思。” 他刚说完,就看见坐在他对面的陆则。他虽在京中任的是文官,但实则还是个武将,身形高大,穿着云白圆领锦袍,外头是一件暮云灰的大氅,抬眼看过来的时候,英俊的脸显得很冷漠,有一种迫人的气势,压得他心头沉沉。但很快,那种迫人的气势便淡去了,只是淡去,还不是全然消失,但谢回已经下意识松了口气。就听陆则开了口。 “陛下尚是春秋鼎盛之岁,有公主就会有皇子,有什么可着急的?” 谢回一怔,旋即道,“也对,是我想岔了。” 陆则朝窗外看了眼,入秋后天黑得早,此时已是日暮西斜的时辰了,底下那一台“玉镜台记”也还没唱完,正唱到那温峤娶了美娇娘。咿咿呀呀的,陆则却起了身,朝谢回道,“我府中尚有事,就先回去了。” 谢回正心不在焉着,闻言也没有留他,颔首道,“替我跟你夫人带句恭喜。” 陆则点点头,走了出去。谢回却没有走,起身走到窗户边,不多时,便看见陆则从一楼走了出来,一步跨上了马车,车马渐渐远去。谢回注视着这一幕,闭上眼,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他希望自己是想多了。 …… 陆则回到府里,本来打算直接回立雪堂,半路上却被小厮拦住,说严淮在书房等他,便跟常宁说了句,“去和夫人说一声,我晚些回去,让她先用膳。”才改道去书房。 严淮正喝茶呢,一见他便放下茶杯,起身拱手道,“世子。” 陆则随意抬了抬手,示意他不必多礼,直接道,“何事?” 严淮踟蹰片刻,还是低声道,“与藩王有关。” 陆则骤然抬眼,开了口,“跟我来内室。”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内室,陆则书房是重重侍卫把守的地方,而这内室,则是专门打造的,用特殊的方法隔音,效果极佳,几乎没人能从外探听到里面人在说什么。 “……我有一旧友,屡试不第,后去了庆王府做幕僚。今日我得了他的来信,他在信中提起一事,道藩王府曾有秘客数次来访,庆王亲自接待。那秘客进出皆遮掩面容,但我那幕僚曾游历于宣府大同以北,和蒙古人打过交道,一眼认出,那秘客所乘马车的车夫,是蒙古人所扮。” 陆则没有作声。大梁开国,边关就不太平,但当时百废待兴,前朝的苛税重赋压得百姓喘不过气来,中原大地分裂多年才得以一统,因此朝廷无力再去边关擅动兵戈。但蒙古人虎视眈眈,也不可小觑,一旦铁骑南下,顺天府必定不保,开国高祖便给北边布下两道防线,以保大梁安宁。 这第一道,便是卫国公府。陆则祖上骁勇善战,是高祖的左臂右膀,数次救高祖于危难之间,高祖秘诏当时的卫国公入宫,托付重担。世人不知二人促膝长谈,说了些什么,只知道第二日,卫国公出宫,自那日起,卫国公府世世代代以镇守九边重镇为己任。 如果说第一道是为了防御外敌。那这第二道,便是实打实的谋求日后了。 高祖深谋远虑,将诸子分封于北,积蓄力量,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待国库丰盈之时,大梁可负担得起与蒙古一战,到那时,诸藩王听皇帝号令,合力北上,必可令蒙古灭族。 高祖自知自己有生之年,不可能等到这一天,但也将希望寄托于后人身上。他的一番苦心,起初还有些成效,直到高祖过世,继位后的新帝深受儒学影响,仁厚有余,却没有继承高祖的铁血强硬。 各地藩王失了高祖钳制,渐生异心,吃穿用度、祭祀等诸礼,一度逾制。都是皇室血脉,凭什么皇帝可以端坐顺天府,他们却要给皇帝卖命打仗,北地清苦贫瘠,远不如京城繁华。藩王渐渐失控,后来是当时的卫国公镇压住了局面,一直僵持至今。藩王虽未曾再起波澜,却再没有在抗击蒙古一事上,出过一兵一卒。 高祖苦心设下的“第二道防线”,也就近乎于无。 “此事我知晓了,我会派人去探查。”陆则垂下眸,冷声道。藩王如果跟蒙古勾结,那边关便必不会太平了。 严淮微微松了口气,此事事关重大,他不敢有半点耽误,收到信便立即派人去刑部寻人了,只可惜迟了世子一步,世子先与谢大人走了,他不好派人去寻,怕叫旁人看出什么,才一直等到陆则回府。 “也许是我那友人看错了也不一定,庆王到底与皇室同宗,一脉相承。未必干得出背祖之事……”严淮想了想,谨慎地分析道,“且蒙古人当皇帝,对藩王也没什么好处。皇室亦未提过削藩一事。” 陆则听了这话,却面无表情,抬起的眸中,透出森森冷意,“勾结与否,查了就知道了。” 严淮也颔首,忍不住感慨道,“昔日高祖苦心经营,分封诸子,大概也没想到有这一日。” 二人谈过正事,一前一后从内室出来。天已经黑透了,屋外侍卫把守,屋檐下、庑廊上的绉纱灯笼,散发着幽幽的光,在夜风里轻轻摇晃着。 走出书房,沿着庑廊朝外走,严淮想起自己先前寻陆则无果一事,便问,“小谢大人寻世子,可是为了他父亲谢大人一事?” “叙旧罢了。”陆则负手朝前,随口道。走到拐角处,便停下步子,道,“天色已晚,先生家中如无事,便宿在府上吧。” 云鬓楚腰 第108节 严淮却是推辞了,“还是不劳烦世子了,今日小女携子归家,我与内子说好了的,要回去用晚膳的,家中现在怕是还在等我。” 陆则便不再说什么,点了点头,叫来侍卫送严淮回去。 等他回立雪堂,江晚芙已经用过晚膳了,丫鬟们正燃了艾草,熏驱屋内的蚊虫。秋日蚊虫比夏天还毒,江晚芙有孕,以往驱蚊用的香囊也用不得了,只能用这笨方法。惠娘一看他进来,便先示意丫鬟出去,上前恭敬询问,“世子,可要叫膳?” 陆则随意点了点头,走到阿芙身边,看她刚好将手中一个九重莲瓣白玉小碗放在榻案上,顺手端起,喝了口,甜津津的,一股秋梨味,果是她一贯喜欢的口味。 江晚芙看他边喝边皱眉的样子,忍不住抿唇一笑,仰脸看男人,道,“夫君不是不爱喝梨子水?” 陆则也就是随手一拿,很快便还回去了。晚膳还没送上来,两人便坐在罗汉床上说话,江晚芙道,“……白日里,我去了趟明思堂,见着了小侄儿,小小一团,拳头就这么点点小……”她说着,一边用手比划,眉眼都柔和下来了,“很能睡,大嫂想让我沾沾喜气,便叫我抱抱他,结果那孩子换了人抱也不醒,很是乖巧。你若是见了,肯定也喜欢。” 陆则看着她拿手比划的模样,神色也渐渐柔和。 “不过,”江晚芙低头摸了摸自己的小腹,那里还是不怎么明显,吃饱了饭、还吃了大半碗梨子水,也就略微鼓起一点点。但她摸得很温柔,小声地道,又像是对陆则说,又像是对孩子说,“我们的孩子,顽皮些也没关系,健健康康的就好了。” 陆则伸手,大掌抚住小娘子的小腹,轻轻地摩挲了一下。 良久,江晚芙听到他“嗯”了一声。 天底下的父母,多是这般盼望的吧。 第146章 明安 早晨起来,下了绵绵的秋雨,淅淅沥沥地,打湿了院里里铺着的青石板地面。这样的天气,肯定是不好出门的,本来江晚芙还打算去给陆老夫人请安,只是还不等她出门,福安堂便来了嬷嬷传话,道,“老太太叫您别过去了,雨天路滑,您在屋里待着,她老人家才放心。” 江晚芙答应下来,叫纤云给那传话的嬷嬷拿了赏钱。 惠娘一听不用出门,也松了口气。 过了会儿,江容庭便过来了,手里拎着个食盒,递给纤云,边朝长姐笑眯眯地道,“前几日在学堂,有个同窗带了些糖芋艿来分,我尝过后觉得跟小时候的很是相似,问了地方,买来给阿姐尝尝。就是那家老婆婆挑着担子来卖的,我小时候,阿姐你总是买来我吃的,阿姐还记得麽?” “怎么不记得。”江晚芙自然还记得,叫丫鬟搬了椅子来给他坐。 纤云接了食盒,便从中端出两碗糖芋艿来,递于江晚芙和江容庭吃。江晚芙吃了一口,就朝纤云道,“给晗哥儿也送一碗去。”这种苏州的小吃,在京城能吃到正宗的,是很难得的。 纤云应下出去。江容庭便继续说话,他虽然没娶过妻子,但还是听人说,有孕的妇人一定要心情愉悦才好。但以长姐如今的身份,陆家的门第,她也很难出门。因此每次从国子监回来,他都会过来陪陪长姐。今日也是一样。 “今日街上极是热闹。酒楼里人满为患的,我去买糖芋艿,险些被人踩掉了鞋。”江容庭笑眯眯说着自己的糗事,故意逗长姐开心。 江晚芙抿唇笑,然后扭头问惠娘,“今天是什么日子啊?我怎么不记得。” 惠娘很喜欢姐弟俩和乐融融的模样,总叫她想起姐弟俩小时候,住在老夫人院里的时候。只是那时是娘子护着弟弟,如今小郎君长大了,知道护着姐姐了。她笑着答话,“不是什么节庆吉日。不过奴婢听采买的人说了一嘴,今天明安公主进城,那些人怕是冲着这去的。” 惠娘这么一提,江晚芙便想起来了,前几日在裴氏那里,还听二婶提起过这事。只是她当时没太放在心上。 江容庭继续说起其他事。惠娘在一旁,用铜勺拨了拨炉子里的炭,让屋里更暖和些。 下雨天,屋里便格外地安静,只听得见淅淅沥沥的雨声。 烤着炉子,身上暖烘烘的,主仆几个围在一起说着话,既舒服又闲适,有种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惬意。 …… 刑部最近事忙,陆则便留在刑部,与官员一道用的午膳。用过午膳,各官员便跟他打过招呼,退下去继续忙了。陆则却得了皇帝的口谕,宣帝诏他进宫。 他起身抚了抚官袍,乘马车入宫。秋雨绵密,下了一上午也没停,他进殿时,肩上都笼着淡淡的水汽。 宣帝见他,便叫他过去,陪他对弈。 陆则行过礼,坐下陪宣帝下棋。角落里放着的瑞兽香炉,点着龙涎香,淡淡的烟,从香炉顶部的白鹤口中,徐徐吐出。 一局棋不过一个时辰,中间高长海进来了几回,说官员求见,宣帝也都只摆摆手,一句“有什么事去寻内阁”,便打发了。 陆则看在眼里,没有作声。他这舅舅本来就是不喜庶务的性情,当了皇帝也是如此,且近日连早朝也愈发敷衍了事,不过露个面。藩王的事,他也没有跟宣帝提起,因他知道,宣帝是什么性子,他是只要表面太平,就是太平了。唯有真的在眼前了,他才会觉得事关重大。 下到最后,宣帝赢了。 他倒是心情很愉悦,因为丧子,他头疼的老毛病又犯了,整晚整晚的睡不着,太医院也只知道开些太平方,吃了也没半点用处。大臣还要拿那些事来烦他,后宫皇后成日哭哭啼啼的,万嫔和皇后也不对付,更吵得他心烦,唯有自己这外甥,最是合他心意。 到了宣帝每日念经的时辰,陆则才得以抽身,起身出了宫殿,高思云看见他出来,忙送了把伞来,他便也不要人跟着,独自沿着宫道朝外走。 红墙黄瓦,雨水连成一串地往下滴。没走几步,就碰见了同样打着伞的户部尚书薛德峰,同时官场同僚,见了面自然要打个招呼。薛德峰见他,却是面露欣喜之色,迫不及待道,“世子可是刚从陛下处出来?” 陆则点头道是。 薛德峰一身官袍还是半湿的,黑色的皂靴也有深浅,应当也是湿了,不知在此处徘徊多久了。他踟蹰了一下,还是咬牙上前,道,“如今是越发的难见圣颜……”顿了顿,他也察觉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立即便停了,改口道,“世子可听说河南蝗灾一事?” 陆则点头,“略有耳闻。” 薛德峰见他知道,便接着道,“开封洛阳商丘等地,皆遭了秋蝗。内阁命户部拨银赈灾,但……”他停了一停,委婉地道,“但这两年,国库拨出银钱数额陡增,入库的银粮还不够填补亏空,且今年秋收的粮税还未收齐入库。我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实在无能为力。” 陆则听了,了然地道,“薛大人是想让我向陛下进言?” 薛德峰有些汗颜,但还是硬着头皮开口道,“我知道这是户部之事,本与世子、与刑部无关,但我已求见陛下数次,想请陛下下旨,效仿高祖,呼吁朝臣们解囊捐金,只是一直未能得见,如今实在是没法子了。” 陆则知道薛德峰这人,前头的户部尚书致仕了,他是新提拔上来的。他说这两年耗资巨大,也是事实,地动、山崩、时疫,都是户部出钱,后来刘兆的殡葬,还有前几日给瓦剌的那一笔,薛德峰一上手,便接了个烂摊子,也难怪他为难。换了个圆滑的,大抵就去内阁哭穷了,能少出点就少出点,但薛德峰这人老实巴交,居然把这老黄历翻出来。 但念在此人心存善念,算是个好官,陆则便给他指了条明路。 “与其求陛下下旨,薛大人倒不如想想别的法子。京城繁华,富商巨贾亦不少,薛大人不如拨冗见一见,也许能解眼下之困。”陆则状若无意提了两句,留下薛德峰一人呆呆地琢磨,便告辞先走了。 他当然不是怂恿薛德峰去敲诈富商,但比起从朝臣兜里掏钱,富商巨贾更愿意借此机会,和新上任的户部尚书结一份善缘。 且不谈朝臣愿不愿如薛德峰所言的“捐金”,就是宣帝,也不可能下这个旨。户部缺银,是因为不久前刚拱手给了瓦剌一笔,当时朝堂上反对的声音也不少,认为瓦剌与蒙古勾结,给钱就是替瓦剌招兵买马,壮大骑兵,如今户部赈灾没钱了,宣帝怎么可能开口让朝臣捐金?一开口,皇室颜面就荡然无存了。 走到宫门处,马车在不远处停着,常宁见自家主子来了,忙撑了伞上前迎他。陆则疾步朝前走,主仆二人打算回刑部,正这时,却听一阵清脆的铃铛声,穿过雨幕,由远而至。 常宁下意识循声看过去,见不远处一辆华丽撵车正朝这边靠近,那撵车很大,前后三对轮毂,上好的锦缎用作饰物,前后四个角各挂了一串金铃,随着撵车的前行,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一时都没反应过来,心道,谁家夫人这样大的阵仗?就是长公主,也不曾这般做派呢。 陆则看着这一幕,神情却渐渐冷淡了下来。他沉沉开口,“去刑部。” 常宁回过神来,见自家主子面上似有不虞,忙低头应了,等陆则上了马车后,也上去掉转车头,只是还不等他驱使马,便被一个声音给叫住了。 一个穿着碧青比甲的丫鬟从撵车上匆匆下来,一路小跑,来到他们的马车前,语气恭敬地道,“还请留步,我家主子——” 话没说完,常宁先听到身后马车中传来的陆则的声音。很冷,语气也很平淡,甚至只有一个“走”字,常宁却感觉背后一凛,立马就应了。 他下车,想让那丫鬟让路,那丫鬟仿佛十分惧怕一般,咬牙不肯让开,常宁本来不想跟个姑娘家动粗,但也没了怜香惜玉的心思,想上手将人驱赶到一边。这时,那撵车的门再度打开,一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那是个美艳妇人。之所以说是妇人,并非因为她年纪有多大,而是她身上那种浑然天成的妩媚,举手投足之间的那种柔媚风情。她下了车,在身边人的搀扶下,莲步轻移,朝这边走来,常宁见她在马车不远处站定,面上露出淡淡的笑容,开口道,“既见故人,既明不与我打个招呼麽?” 她就站在那里,好像很笃定陆则会下车一样,神情从容。 片刻,陆则掀起帘子下车,他神情依旧是平日的那种平淡,眼睛扫过面前人,从美艳妇人身边的嬷嬷到那拦路的丫鬟,没有一瞬的停留。他拱手行礼,在妇人明亮的眼神中,淡淡地道,“微臣见过公主。” 美艳妇人,也就是明安公主,面上的笑意略微一滞,很快继续笑着道,“既明从前还唤我一声表姐,如今多年不见,却着实是生分了去。” 陆则面无表情地回话,“公主不喜微臣称您为表姐。” 明安公主脸上的笑,终于挂不住了,自那事后,没人敢这般顶撞她。陆则还是和以前一样,不喜欢的人,哪怕看一眼都觉得烦,你若纠缠他,他非但不会有半点心软,只会越发的厌恶你。他不会躲你,只会无视你,仿佛你生得再美,在他眼里,还不如他面前的一本书。 “噢,是么。”明安扯出个笑,道,“过去太久,我都忘了。” 第147章 她死了 本来秋后年前,就是刑部最忙的时候,刑部院子里连小厮都是一路小跑的,更别提官员了,陆则进宫出宫,一来一去便是两个时辰,等他前脚刚回刑部,便立即有主事抱了卷宗来寻他拿主意,进进出出,门槛险些都被踩平了去。 直到傍晚时分,下了一整日的雨渐渐停了,才终于无人敲门了。 刑部郎中齐直进来,将上一旬的赎银册子给他过目。这笔银子虽是刑部在收,但刑部实则是不管银钱的,每旬都会朝户部送一次银。这也算是一贯的老规矩了。 陆则翻看了会儿,挑出几处问了问,齐直倒是一一答了,这事便也算过去了。齐直拿了盖了刑部公印的册子,准备要出去,想了想,又问了一声上司,“大人还不走麽?这会儿雨停了,路上也好走,看这天色,今晚夜里怕还要下一遭。” 陆则看了眼案上的公牍文书,随口道,“处理完了再说。” 齐直便应了声,道,“那下官叫灶房提前备了晚膳和宵食。” 陆则颔首,“多谢。” 齐直关门出去,陆则便叫了常宁进来,让他回府传个话,自己便继续忙了,等忙得差不多了,早过了晚膳的时辰了。好在刑部灶房是习惯了有官员忙得废寝忘食的,这边一叫膳,那边便赶忙派人送来了。 菜色倒也不好不差,半只剁烧鹅、一份鲈鱼羹、一碟子清炒瓠瓜。跟府里自然没法比,但陆则也不是挑三拣四的人,有些菜,他只是不喜欢吃,并不是不能吃,毕竟只是用来果腹的。趁着用膳的时辰,陆则叫了常宁进来,问他,“方才你回去传话,可还顺利?” 常宁前阵子挨了罚,好险没被世子厌弃,如今做事倒是得了诀窍了。世子最看重的,自是世子夫人,只要跟夫人有关的,他多长个心眼,准不会有错。他也只琢磨了一下世子的话,便试着开口道,“倒是顺利的。是惠妈妈出来听的话,还赏了属下一小袋煨板栗,说是夫人要吃,结果膳房送多了些,她们又都煨了。” 常宁揣着颗心说了堆“废话”,鼓起勇气抬头看世子的神情,却见他听了后,不知想到什么,竟笑了一下,显然是心情很愉悦。 自在宫门外被明安公主的人拦下,世子可一直冷着脸。可见还是夫人最顶用,虽没露面,但不过一袋煨板栗,都不值几个铜板,也能叫世子高兴。这本事,旁人大抵是怎么也学不来的。 “东西呢?”陆则收起笑,看了眼常宁,叩指在桌上敲了敲。 常宁自然是没敢吃的,拿出那蓝布小袋来,递过去。陆则接了,倒了几个在手里,放得太久,已经冷了。阿芙倒确实爱这些,他每次回去,总能见她跟惠娘几个捣鼓些新鲜吃食。惠娘几个也哄着她,只要大夫说能吃,便二话不说想法子弄来。不过,她虽爱吃这些,但一日三餐还是胃口很好的,他看了后,便也由着她了。 陆则自己留了几个,将剩下的丢给常宁,“既是赏你的,留着吧。” 常宁接住了,乐呵呵地道,“那属下拿去跟兄弟们分一分。” 用过晚膳,时辰已经不早了,陆则将剩下的一气做完了,已经快子时了。果然如齐直所言,夜里还有一场雨,且下得不小,院里入秋后逐渐干涸的池塘,此时都积满了小半的水了。看雨势,大约也不会停。陆则便还是留在刑部歇了,他现在回去,又要惊动阿芙睡得不好。 陆则不大在刑部宿,但还是给他留了专门的房间,每日有人收拾整理,还算整洁,只是秋雨绵绵,被褥有些许的潮气。 陆则闭上眼,入睡得很快。 窗外划过一道闪电,划破雨幕,雷声轰隆,有半夜被惊醒的老人揉了揉眼睛,看了眼被吹得哐啷响的窗户,起身去关,就看见一阵电闪雷鸣,雷电击中河边的老柳树,顿时起了一簇火,好在倾盆而下的雨水,很快浇灭了火苗,老爷子忍不住嘟囔。 “都十月了,怎么还打雷啊?十月雷,阎王不得闲噢,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 陆则从一片混沌中睁开眼,暴雨倾盆,雨水如注,冰冷,几乎压得他睁不开眼睛。他下意识地挥出手里的刀,伴随着一声惨叫,穿着甲胄的士兵应声倒下,血溅了他一脸。 接着又是一刀,从脖子处劈下,那人喉骨尽裂,只一层皮肉黏连着。 又是一刀…… 他不知自己挥动了多少下,也不知有多人死在自己手里,只是很麻木地挥刀、斩敌。他沿着庑廊朝前,心里仿佛有什么在催促他一样,他越走越快,手里的刀也越砍越快,他几乎没有防御的动作,只是一味的进攻,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堆在他脚下的尸首,也越来越多。 终于,他走到一处宫宇。 很陌生,他很小就在宫里念书,按理说,他对宫中很熟悉,但这里,他却只觉得很陌生,像是从未踏足过。庭院中荒草丛生,几乎盖过他的鞋面,陆则一步一步朝前走,觉得步子越来越重,越来越沉。 直到他伸手,推开那扇朱红色的大门,那门很沉很旧,像是年久失修一样,朱红色的漆已经开始脱落了,螭兽铜环锈迹斑斑,沉重的嘎吱声中,门打开了。 陆则忽觉得身子一轻,脚下的步子也不再像先前那样沉得他迈不开,他心中有个声音,急切沙哑,一遍遍地催促他进去。他顾不得其他,被那声音催得心慌不已,下意识迈了进去。 院子里也很陈旧,大抵很久无人居住了,石桌石凳胡乱倒在地上,屋檐下挂满了蛛丝网,被疾风骤雨吹得一晃一晃的。 云鬓楚腰 第109节 陆则的眼睛,下意识地凝聚在其中一扇门上,那是一扇很普通的格扇门,他伸手去推,却仿佛一个踉跄一般,踏了进去。 屋里很黑,大抵是没人住的缘故,连烛火也没有,暗沉得厉害。他站在那里,忽的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很轻,他却猛地一颤,快步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穿过一扇门,他竟看见了阿芙。 他的阿芙,躺在一张落满了灰的床榻上,帐子上打着补丁,甚至还挂着蛛丝网。她平躺在那里,浑身都是湿的,头发上不断有雨水低落,脸色惨白,眼睛紧紧闭着,乌黑的睫一动不动,除了无意识的呻吟,几乎是失去意识的。她瘦得厉害,几乎到了令人看了觉得可怜的地步,除去那高高隆起的腹部,四肢皆瘦削,几乎只是一层皮,裹着底下那层骨。 陆则看得心头惊惧,下意识想要上前,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牢牢束缚在原地,他看见惠娘从次间匆匆跑过来,他大声喊她,惠娘只是直直地穿过他,奔到床榻边,哽咽着道,“娘子,奴婢寻不到更好的了,只有这个了。” 她抖开臂弯处那条毯子,尽可能地掸去那上面的灰,却也是徒劳。她哆嗦着嘴,手却稳稳地,将那毯子盖在主子身上。仿佛想尽力让床榻上即将生产的主子,稍微暖和一点。 陆则看着这一幕,浑身发颤,他已经知道这是梦了,但他依然没办法接受,他的阿芙那么的爱洁,他身上带了酒气去抱她,她都要哄他去洗漱的。她怎么躺在这种地方,盖着那样一条破破烂烂的毯子,她还怀着孩子,谁胆敢这样怠慢她? 谁敢这样待她……他要杀了那个人,他要杀了他! 杀了他! 陆则用尽全身力气,想挣脱开那束缚着他的力量,却无论如何都只是徒劳,他看着阿芙睁开眼,她缓缓伸手去握惠娘的手,声音虚弱地几乎听不见,她说,“惠娘,你帮帮我,帮我保下这孩子,帮帮我,好不好?” 惠娘哭着答应下来。 这里太简陋了,什么都没有,纵使惠娘进进出出,翻箱倒柜,也只找到寥寥几样能用的东西。一根烧了一半的蜡烛、一把铜制的绣花剪子、一块叠起来的蓝布……就只有这些。 哪怕陆则是男子,他也知道,妇人分娩时要什么,开水、棉纱布,还有让产妇恢复力气的参片汤药,大夫、产婆。从得知阿芙有孕起,他不止一次想过那一天,他肯定会守着她,会有最好的大夫和产婆,会有最好的药和补品,但实际上,这里什么都没有,连最基本的热水都没有。 他什么都给不了她,只能站在这里,眼睁睁地看着。 陆则生平第一次这么痛恨自己的无能。 榻上的小娘子痛苦呻吟着,声音从虚弱到沙哑,她的手紧紧抓着床榻的边沿,指甲在那梨花木上几乎留下了深深的印子。窗户被风猛地吹开了,但主仆俩一个无力,一个无心,谁都没有去管那窗户,任由冷风朝里灌。 风越来越大,灌进屋里,发出低低的呜呜声响,蜡烛被吹灭了。 仿佛是过了很久很久,很久很久,他听到一声孩子的啼哭声,很响,很有力。惠娘抱着孩子,来到阿芙身边,她似乎是想把孩子抱着给分娩脱力的母亲看,陆则却看到,那条蓝色的毯子下,有鲜红的血涌了出来,几乎只是一瞬间,那血越流越多,他看得目眦欲裂,大声吼着惠娘的名字。 惠娘却一无所知地抱着那孩子,想给阿芙看,“娘子,你看啊,是个小郎君。” 小娘子伸出手,她太瘦了,十指细得没有一点肉,瘦骨嶙峋,隐约可见底下的青色血管。她摸了摸孩子的脸,被蓝布裹着的婴孩本大声哭着,却在母亲的手,触碰到他面颊的那一刻,止住了啼哭。 惠娘流着泪道,“他知道您是他母亲呢,您一摸他,他就不哭了。”她将孩子放在主子枕边,想去替她收拾一下下半身,一回头,人就木在那里了。 江晚芙却仿佛毫无所觉,她像是没感觉到痛一样,大抵这个时候,是觉不出痛了,只是身上有点冷罢了,她将脸贴着婴孩的胳膊,用冰冷的唇亲了亲他的脸,低声地道,“乖宝宝,要健健康康的长大啊……” 说过这话,她叫了惠娘的名字,惠娘白着脸,跪在床边,握着她的手,声音哆嗦着,“您说……” 江晚芙看了看头顶灰扑扑的帐子,很短的时间,陆则不知道她想了什么,但她很快回过神来,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握着惠娘的手,道,“惠娘,你带孩子跑。他们只要看到我的尸身,就不会找你的。你把孩子,交给陆则。然后,你就回苏州吧,我给你和陈叔留了几家铺子,帮我去看看纤云和菱枝,看她们过得好不好,别恨我赶她们走。还有阿庭,他没有子嗣,清明过年,劳你跟陈叔跑一趟了。还有祖母和母亲,我也许久没去看过她们了……”她叮嘱了许多,像是怕自己忘了什么一样,最后才道,“谢谢你啊,惠娘,一直陪着我……” “您不要谢我,我知道的,我知道您过得苦。”惠娘不住地流着泪,点着头,“我一定会把小郎君,平平安安交给世子的。” “还有,”江晚芙张了张口,泪从惨白的面颊滚落,“你告诉陆则,孩子,我还给他了,我不欠他什么了。下辈子,就不要再遇见了。” 她最后看了眼孩子,眼里全是不舍,下一秒,却用力抓着惠娘的手臂,坚定地道,“走,带他走。” 惠娘眼睛已经哭红了,抱起孩子,婴孩离开母亲的身边,便仿佛有所察觉到一样,开始啼哭,惠娘拢了拢那块蓝布,将孩子紧紧抱在怀里,用身体为他挡住雨水,咬牙冲了出去。 孩子的啼哭声渐渐远去,雨下得太大了,屋里反而显得一片死寂。 窗户还开着,冷风不住地往里灌,江晚芙大约是很冷的,小娘子缩了缩身子,蜷缩进那不厚的毯子下,在这嘈杂的雨声里,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陆则猛地跪了下去,桎梏着他的那股力量,不知何时消失了,他几乎是爬到那床榻边,跪在那里,用手捧着阿芙的脸。她的神情很温和,眼睛阖着,像是累了很久的人,终于能歇息一样。 她仿佛只是睡着了。 睡得沉了些。 第148章 下辈子,我也还要遇见…… 陆则猛地从噩梦中惊醒,耳边是一声轰隆巨响,他甚至一时分不清自己是在梦里,还是醒着,坐起身喘着粗气。 他闭上眼,那些画面,再一次一幕幕在他眼前划过,重演了一遍一样。 旋即,他骤然起身,穿上皂靴,推门出去,入目是淅淅沥沥的秋雨,打得院中枯枝残叶簌簌发抖,陆则在院中喊常宁的名字。 只片刻,常宁便匆匆赶来了,抬头看了眼陆则。见他侧身站在屋檐下,半边肩膀被沿着屋檐落下的雨水打湿,隐没在夜色里,脸上的神情看不清晰。常宁心里猛地一跳。 “备马。”陆则吩咐,声音里带着焦灼。常宁听了也不敢耽误,立马下去了。 不多时,过了子时的街道,已经空无一人,这样秋雨绵绵的深夜,连打更人都悄悄偷懒,两匹马从刑部侧门而出,一前一后,疾驰往街道的另一头去。 …… 江晚芙是被屋里的动静吵醒的,因陆则早早派人回来说了,刑部事情忙,今晚不回来了,她便一人早早歇下了,睡得迷迷糊糊之际,听到院里仿佛有脚步声和说话声,虽刻意压得很低了,但因今夜下着雨,她本就没睡得太安稳,便也还是很快醒了。 她坐起来,拉开帐子,看见外头似乎有影影绰绰的灯火,便叫了一声守夜丫鬟的名字,想问问情况。 “荷露?” 几声过去,也无人应她,正这时,惠娘推门进来了,手里捧着个烛台,来到床榻边,见江晚芙已经醒了,怕她受寒,便忙给她披上一件厚厚的灰色披风。 江晚芙也彻底没了睡意,拢了拢披风,轻声问,“惠娘,外边怎么了?什么动静?” 惠娘便低声答话,“是世子爷回来了。他去次间换身衣裳,过会儿就过来,叫奴婢先来看看您。” 惠娘说这话的时候,心里还有点隐隐的埋怨。方才被守夜丫鬟叫醒,她也是吓了一跳,这大半夜的,世子突然回来,这毕竟是侯府,回来便回来罢,她一个下人也管不到主子头上。可这大晚上的,浑身还是湿漉漉的,脸色阴沉得厉害,就要进娘子的屋,也不怕把人吓着。有什么急事不能明日说啊? 丫鬟不敢拦,这院里谁不怵世子呢?还是她鼓起勇气劝了句,道,“您要不先去换身干衣?免得着凉。且您这般湿漉漉的进屋,怕是要带了寒气进去的,夫人现下是双身子,也受不得寒的……” 世子听了这话,沉沉地看了她一眼,面上的表情看不出是什么意思,却是抬步去了次间。 “夫君回来了?” 江晚芙不由得有些惊讶,抬眼看了眼窗外,如墨夜色下,秋雨还在下,这个时辰,陆则怎么突然回来了?他不是说今晚宿在刑部么?但既然都回来了,她便也不去琢磨了,只打起精神吩咐道,“惠娘,你去趟膳房,叫他们做些宵食过来,拣快的做,最好是热乎的,还有驱寒的姜汤。记得给些赏钱,大晚上的,也难为他们忙活了。还有侍卫那里,也叫人送些去。” 惠娘一概应下。转身要出去,想起刚才的情形,还是放心不下,迟疑了一下,转过身委婉开口,“娘子,奴婢瞧着,世子爷刚才仿佛不大高兴的样子。您现下是双身子的人,多有不便,奴婢在门口守着,有什么事,您就吩咐一声。” 江晚芙看惠娘一脸担忧望着她的神色,有点哭笑不得,陆则就是不高兴,难道会朝她撒气麽?但还是无奈点头应了,“我知道。” 主仆俩几句话说完,陆则便过来了。丫鬟匆匆进屋点了烛台,江晚芙也没在意丫鬟忙什么,想下榻穿鞋,脚还没落地,便被陆则打横抱起,塞回了温暖的被褥里。丫鬟听见这边的动静,头都不敢抬,匆匆忙忙点了蜡烛就出去了。 没了下人,江晚芙倒也没那样害羞得厉害了,安安静静让陆则抱着,下巴乖乖搭在他的肩上,小声地问,“不是说宿在刑部了吗?还下着雨呢,家里也没什么事,你不用赶回来的。” 正说着,忽然觉得脖颈处有些凉凉的,下意识抬手,摸到了一缕湿漉漉的发,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是陆则的头发。内室本来就布置得不亮堂,刚刚陆则进来的时候,也就她床头摆了个烛台,屋里昏暗得厉害,她便也没看得那么清楚。如今上手一摸,才发现他的发都湿透了,发尾还在不停往下滴水,活像整个人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江晚芙心里一急,立马要从男人怀中挣脱,想去寻帕子给他擦头发,才刚一动,便被抱得更紧了,她想开口,却忽然感觉到,男人似乎在战栗。她还从没见过陆则这样失态的模样。 江晚芙不再挣扎,顺从地任由陆则抱着,伸手环住他的腰身,过了会儿,才问,“夫君,发生什么事了吗?” 陆则闭着眼,没有开口,他唯有这样实实在在抱着她的时候,才能真切地感觉到,她还好好的,好好的在立雪堂,在卫国公府,而不是在那个不知道叫什么地方的冷宫,凄惨地生下他们的孩子,在冷风冷雨里,裹着一床烂掉的毯子,渐渐没了气息。 见陆则不答话,江晚芙也不急着问,她很体贴地给了他很长的时间恢复冷静,乖乖靠在他怀里,伸手拥着他的腰身,好似用自己的行动说。没事的,我在呢,发生什么事情,我都在。 大抵夫妻便是如此吧,彼此陪伴,做能给予对方温暖和安心的人。 良久,屋外传来惠娘敲门的声音,低声道,“世子,夫人,宵食和姜汤送来了。” 江晚芙此时小心翼翼拍了拍陆则的后背,软声喊了他一句,“夫君”。 陆则终于给了回应,他仍旧抱着她,“嗯。” 江晚芙便试着微微松开了些,见陆则没有像之前那样激烈的反应,才继续自己的动作,她后退了些,终于能看清陆则的脸了,他面上没有什么神情,眸色却浓重,像是藏了许多心事,床头烛台的光照在他的眉眼,柔和了他的棱角和强势,竟叫人生出一种脆弱感。 江晚芙心变得很软,平日里多是陆则哄孩子似的待她,他比她年长,素日做事也沉稳许多,哪怕是现在,她偶尔也还会唤他一句二表哥,因此也是他照顾她更多些。 鲜少有这样的时候,她来照顾他的情绪。 江晚芙温柔注视着陆则,声音也很柔软,“夫君,让惠娘送些吃的进来,然后我给你擦头发,好不好?” 小娘子的眼神温柔似水,声音甜软得似恰到好处的桃肉,屋里很温暖,仿佛其余一切,都被隔绝在外了。陆则渐渐冷静了下来,他点了点头,“好。” 他松开手,江晚芙本来要下榻,却被陆则拦住了,“别下来了,我去。” 说罢,他去了外室。江晚芙本以为他是要让惠娘进来,哪晓得,过了片刻,他便独自一人进来了,手里拎了个食盒。 陆则不许她下榻,好在床边还有个小案几,平日是摆她看过的杂书和烛台的,挪过来,倒也能用一用。宵食很简单,只是一碗面,另有几样小菜还有甜口的糕点。陆则坐在床边吃,江晚芙便抽了条巾子来,给他擦头发,嫌擦起来干得慢,又让陆则把她白日里出去时用着暖手的小炉子拿来,从暖炉里弄了些炭,慢慢地烘烤他的湿发。 这下便快了许多了。等陆则吃好,头发便也干得差不多了,摸上去只还有些许的潮气。 这一番折腾,已经不知是什么时辰了。江晚芙朝里面挪了挪,叫陆则上来,用被褥将他和自己一起抱住,两个人几乎是贴在一起的,呼吸、心跳、体温,似乎都交缠在一起,分不清楚彼此。 帐子里昏暗,听得到外面的雨声,似乎是没刚才那么大了,不过本来秋雨也是绵绵细雨。江晚芙本来想问,但怕陆则不愿意说,便又没有开口,陆则今夜的情绪实在太不对劲了。 惠娘不了解陆则,所以误以为他是生气,还怕他迁怒于她,但他们夫妻这么久,对彼此即便不是了若指掌,也能猜出七八分的。 她隐约觉得,陆则是后怕、恐惧,但有什么东西,能让陆则害怕呢?她实在是想不出。朝堂上的事?还是什么别的? 江晚芙正在心中思索,却感觉手被握住了,她回过神,也微微用力,回应陆则,轻声道,“夫君,你今晚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能和我说说吗?也许我帮不上什么忙,但我陪着你,我们一起,总会好一点的,对不对?” 陆则垂下眼,看着怀里小娘子仰着脸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关切和爱,她柔和顺从地望着自己,但他的眼前,却蓦地划过另一幕。还是这双眼睛,一样的明润澄澈,里面有痛苦、有决绝、有泪、有结束一切的释然,却唯独没有爱。 陆则感觉自己仿佛被割裂成两个人,一半被怀中的小娘子温香暖玉地安抚着,如在仙境,另一半则还停留在梦里,一遍遍重温着小娘子在冷宫分娩、死去,他抱着她,感觉她身上的温度一点点流失,从温热柔软到冰冷僵硬,如坠深渊,哪怕十八层地狱,也不过如此罢了。 “我做了个梦……”陆则开口,他说得很慢,一词一句都很艰难,“我梦见,你……你过得很不好,我没有保护你,你最需要我的时候,我不在,我不知道我在哪儿,但那个时候,我就是不在。我没有在你身边。你大概是生我的气了,说下辈子再也不要遇见我了。你受了很大很大的委屈,我怎么叫你,你都不肯理我了……” 一番话,说得有些颠来倒去,江晚芙也半听半猜,才明白。大概意思就是,陆则做了个梦,梦见他对她不好,她便生他的气了,赌气说下辈子不要再遇见他,还和他冷战,不理他了。 等明白过来,江晚芙又觉得好笑,又止不住的心软,陆则一贯沉稳,做什么都那样厉害,竟也有这样孩子气的时候,居然把一个梦当真,还为了个梦,就从刑部跑回来,要是说出去,谁会信啊? 堂堂刑部尚书,卫国公府的世子,战场上、朝堂上都让人家退避三舍的存在,居然被一个噩梦吓到了。 江晚芙感觉自己一颗心,快化成水了,软得不行,她主动凑上去,亲了亲男人的下巴,仰着脸看陆则,轻声道,“夫君,你梦的不对。你不在,肯定是有别的更重要的事,或许我可能会生你的气,但绝不会说,下辈子,我一定不要遇见你了。” 陆则一怔。 江晚芙见他懵着,凑上去亲亲他的唇,笑眯眯地道,“下辈子,我也还要遇见你。不过你不能太欺负人,喜欢我,就上门来我家求亲,不能设计骗我吓唬我。这辈子也很好,下辈子再好一点点就可以了。不管你是谁,我都嫁你。真的……” 江晚芙话说完,就被陆则紧紧抱住了,他抱她抱得那样紧,像是抱着什么失而复得的珍宝,又像是踽踽独行了许多年的旅人,寻到了自己的归宿。 第149章 甚至,他不愿多看那孩…… 次日,陆则便病了。 他是极少生病的人,自小习武,身强体壮,不像江晚芙,一入秋便要着凉几回,惹得惠娘每每入秋就要给她进补。但越是平时不生病的人,一生起病来,就越是厉害。 昨晚折腾得晚了,江晚芙便也比往日醒得迟了些,惠娘见陆则未像以往那般早起,也只当他是昨夜睡迟了,没进来喊他们。等江晚芙迷迷糊糊醒来,察觉到抱着她的手臂滚烫,才发觉陆则烧得厉害。 哪里是睡着,分明是烧糊涂了。 请了吴别山来府里看诊,开了药,又喂不下去,江晚芙便耐着性子,一点点喂下去,几乎是半哄着的。等药碗空了的时候,她后背都出了一层薄汗了。她把碗给纤云,道,“端下去吧,对了,你去趟福安堂,替我跟祖母告个罪,我今日便不过去给她老人家请安了。” 云鬓楚腰 第110节 陆则病着,他又一贯不要别人伺候的,别人喂药都喂不下去,且她也不放心留他一个人。其实自她有孕,祖母便免了她的晨昏定省,只是她自己觉得不好,且大嫂裴氏有孕时也没这般做过,便基本还是照着时辰日日都去的。 纤云接过莲瓣瓷碗,屈膝应下,退出去了。 早膳也是草草用了些。药虽喂下去了,但退烧却没那么快,江晚芙便想起自己幼时生病,乳母总会用湿帕子给她擦手、胳膊、脖子,有没有用不知道,但当时她烧得迷迷糊糊的,确实也觉得身上沁凉沁凉的,很是舒服。 她便也跟着学,拿了湿帕子给陆则擦脖子、手臂等裸露在外的地方,擦了一阵,便换一回水。换过三四盆水,才觉得他身上没刚才那么热了。 这时,纤云也回来回话,道,“老太太说知道了,叫您安心,还道,您是双身子,别光顾着照顾世子爷,反累着自己。” 江晚芙点头应下。 到中午的时候,一碗药又是喂了许久。陆则一直睡得不大安稳,眉心紧紧皱着,她一走开,他便仿佛察觉到一样,很不安的样子。江晚芙便一直陪着,抬手摸了摸他的眉心,都不知道他在愁些什么,连睡着都不安宁,什么事情叫他这样不高兴啊? 江晚芙想了许久,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大约是朝堂上的事情吧? 她靠着床榻的立柱,不知不觉便睡过去了。往常她这个时候都要睡午觉了,今日照顾陆则,又忙活了一上午,几乎一下子都没歇息,眼下陆则退烧了,她脑中紧绷着的弦一松,那股子乏劲便上来了。 等醒的时候,却发现自己躺在床榻上,身上还盖着被褥。她迷迷糊糊睁眼,看见床榻边还坐着个人,背影很熟悉,是陆则。 江晚芙坐起来,喊了一声“夫君”,陆则仿佛出神想着什么,一时没有回她,她便伸手去拉他的袖子,陆则才回头,看到她醒了,便问,“醒了?饿不饿?” 江晚芙摇头,犯困地靠在陆则肩上,他便伸手抱住她,江晚芙越过他的肩膀,看见陆则在看一本佛经,瞥了一眼,只看见些什么因果前世之类的词,她也没有太在意,抬手就去摸他的额头。 陆则本来面上没什么表情,见她下意识的动作,眼神却是一瞬柔和下来,微微低头,方便她的动作。 “不烧了。”江晚芙仔细试了试温度,还凑上去与他碰了碰额,才露出笑。她想起来,陆则病了一上午,除了喂进去的药,可是滴水未进,便叫惠娘送吃的进来。她本来不饿,但怕陆则一人吃着无趣,便也陪着吃,结果吃了几口,倒是真的饿了。 用过膳,江晚芙劝陆则上榻休息,自己便也坐着陪他,拿了自己最近正在做的绣样来。满了三个月,针线便也没那么忌讳了,她盘算得很仔细,等孩子出生后,要忙的事情可就多了,到那个时候再想动手给孩子做点什么,却未必抽得出时间和精力了,倒是这会儿,每日做一会儿,六七个月的时间,也能做些出来了。她要求也不高,就打算做一个襁褓、一件小衣、一个肚兜、一双小鞋和袜子、一个小帽,凑个全套就行了。 陆则被小娘子拘着不许看书,说太费精神,生病了要养着,他便也听话坐着,靠着靠垫,看她一针一线绣着。 “绣的什么?”陆则看了会儿,开口问。 江晚芙笑眯眯地道,“给孩子的帽子。”她把绣棚给男人看,指了指那才露了雏形的图案,道,“我本来想绣婴戏图或者五毒的,但又想,还不知道生出来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呢,便折中做了长命锁和福字纹的,这个寓意好,而且无论男孩儿还是女孩儿,都能用。” 陆则摸了摸那帽子,很小一个,也就他手掌大小。但阿芙做得很仔细,料子是选的最软的,大约是觉得孩子肌肤嫩,其实这种太软的料子做起来,要比别的料子更费劲许多,不容易定型,但她还是选了这种。还在帽子里垫了柔软的衬布。 陆则看着那长命锁的图案,却想到了其他。 他想到前世,他和阿芙,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死于意外。第二个孩子,虽出生了,却是阿芙用命换来的。昨晚入睡后,他一直反反复复地做着那个梦,和以往不一样,这个梦,每次都不一样,场景、对话,都不一样,但唯有一件,自始至终没有变过。 阿芙死了。她躺在冷风里,一点点失去气息。 这样的梦,同样的结局,不一样的经过,他反反复复地梦见了十几回。他清楚地知道这是梦,却无能为力,甚至到最后,他看着那被蓝布包裹着的婴孩时,心里没有半点为人父的欣喜,只有怨恨和憎恶。 理智上,他知道自己不该迁怒于一个孩子,刚出生的孩子什么都不知道,尤其这个孩子,是阿芙用命换来的,但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压抑不住自己心底涌出来的恨意。 甚至,他不愿多看那孩子一眼。 江晚芙见陆则怔怔地,抓紧了手里的帽子,便唤他一声,“夫君?” 陆则被唤得回过神,看见阿芙望着他的眼睛,明亮温暖,柔和的目光,望着他,下意识松开手里握着的帽子,任由它落在床榻上,他定了定神,收起心里那些念头,开口道,“没事,只是想到个案子。” 江晚芙听他说是案子,便没再继续问了。叫人拿了几盘切好的水果进来,便继续做手上的活了。 傍晚的时候,江晚芙和陆则去了老夫人那里。 白日里江晚芙跟老夫人告了晨昏定省的假,自然要提起陆则病了的事,老人家担忧孙儿,还派人过来问过话,现下陆则身上舒服了,自然要过去叫老人家安安心才是。 嬷嬷进去传话,不多时,便出来了。丫鬟挑起珠帘,请他们进去。 等进屋后才发现,屋里除了陆老夫人和陆书瑜,还有个郑云梦。她穿着桃红色绣八宝花纹的对襟宽袖秋衫,头上戴了支桃花玉簪,脸上正盈盈笑着,见着他们,便赶忙起身行礼,小姑娘侧身屈膝,声音也很甜,“见过二表哥,见过二表嫂。” 江晚芙倒不知她来府里做客了,却也很客气地笑着道,“表妹不要客气,快坐。” 郑云梦抬头,又是冲他们盈盈一笑,才坐下去。 江晚芙也冲她笑了笑,陆则倒是没理会,他一贯不大在女子身上多留意,众人也习惯他的态度,倒都习以为常,唯有郑云梦见陆则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径直与江晚芙向陆老夫人行礼,眸中划过一丝失落。 自那日来卫国公府做客,回去后,她便一直忍不住回想宴上的陆则,他举手投足之间的那种端沉贵气,是宛平那些所谓的郎君们,根本没法比拟的,甚至她这些天在京城,跟着祖母到处做客,也未曾见过能与他相提并论的。 她偷偷叫精明的婆子去打听陆则的事情,又拐着弯问祖母,但也未曾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祖母说的大多是他在官场上如何厉害,如何有手腕。那婆子则只打听来些坊间的传闻,最多的便是陆则同江晚芙的事情,说什么他对苏州来的表小姐一见钟情,不顾身份差距执意要娶,还冲冠一怒为红颜,成国公府夫人对江晚芙无礼,他便很不喜成国公父子,朝堂上也对父子二人不留情面。凡此种种。 她刚开始还只是觉得羡慕,但听得多了,便忍不住把故事里的那个主角,换成自己,越想越觉得放不下了,一时之间都有点着迷了似的。 一个身份尊贵的男人,还只痴情于一人,既能给你地位富贵,也能给你爱,简直像是戏文里的人一样。 郑云梦这样的年纪,正是最容易犯浑的年纪,自幼又靠着嘴甜得了长辈的偏爱,便更有几分目中无人的自得,若她年龄再大些,便会明白,陆则已经娶妻,她即便是得了他的青眼,也只能做妾,而妾哪里是那样好做的。但她此时却全然没想这些,还沉浸在自己的一番少女春思里,患得患失地望着陆则。 好在她还知道,这种事不好叫人看出来,回过神后,便收敛了些,没直勾勾盯着陆则看了。 陆老夫人倒没在意这一出,视线全放在孙儿身上,拉过他问了身体后,正埋怨他,“你说你,昨夜下那么大的雨,你还回来做什么?自己病了不说,还容易惊着阿芙,她现下怀着你的孩子,你合该小心再小心。女子怀孕,不是那样轻松的事,你别看阿芙懂事,从不与你抱怨,便真觉得生个孩子是容易事了。妇人生子,可是半只脚踏进鬼门关的事。” 陆老夫人说这些,还是因为那日孙媳裴氏分娩时,长孙陆致不在,她派人去寻,也是过了许久才回来。要是平日也就算了,男人在外头有正事要做,很正常,但那日是休沐,礼部又不是多忙的地方,妻子临产的日子,还往外跑。若是她的女儿,她定然是心疼坏了的。 陆则听到那句“妇人生子可是半只脚踏进鬼门关”,轻轻皱了皱眉,旋即点了头,“我知道,祖母。” 陆老夫人便不再说了,打算让他们二人坐下,但想到屋里还坐着个郑云梦,又觉得不大合适。 还没开口,陆则倒是先说了,他道,“您这里有客,孙儿便先回去了。”说罢,又侧身握了握江晚芙的手,道,“你陪祖母说说话,我等会儿过来接你。” 江晚芙点头应了。陆则出去,几人接着聊,江晚芙才晓得,郑云梦怎么一个人来府里做客。 “阿瑜今日去赴沈家的菊花宴,碰着梦姐儿了,这孩子俩倒是投缘,竟约着一起回来了。”陆老夫人笑着道,孙女没什么朋友,她是很乐意她交些朋友的。 郑云梦闻言便道,“阿瑜表妹性格好,模样也生得美,我见了也十分喜欢呢。我以前在宛平,家里姐妹也多,到了京城,虽跟在祖母身边是尽孝,但有时想起家里姐妹,也还是很惦记。如今见了阿瑜表妹,就似见了我家里的小妹妹似的,心里觉得很亲近。” 陆老夫人对郑家的事情不了解,毕竟在宛平,她与郑老夫人关系再好,郑老夫人也不会和她说家里孙女关系好不好,她便也当真了,点着头道,“以后也多来寻你表妹便是。你们这样的年纪,合该多出去玩玩才是。” 郑云梦便笑眯眯地应下,“好,那下次表姐设宴,我就请阿瑜表妹去玩。” 陆书瑜见郑表姐热情邀请自己,也不好说什么,便笑着点点头。但其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跟郑云梦这么熟了,倒也不是讨厌她,毕竟是亲戚,但要说多亲近,那也是没有的。今天在沈家的时候,她主动凑上来,又跟着她回府,她便也不好意思拒绝。 江晚芙倒没有多话,她一贯就不是长袖善舞的性子,有郑表妹主动活跃气氛,她也乐得自在,只偶尔应和几句,免得她冷场。 陆老夫人年纪大,到底是困得快,江晚芙见她脸上有些疲色,便开口柔和地拦住了郑云梦的话,笑着道,“天色也不早了,表妹来府里,可是同家里说过了?要是没说过的话,还是要派个人回去说一声,免得家里担心。” 郑云梦也像是才想起来一样,有些不好意思,脸红地道,“是我给忘了,也不早了,我要回去了。” 江晚芙便没再说客气话了。郑云梦一个没出阁的小娘子,他们是不好留她在府里住的,这不合规矩,不过就是要送她回去,也得安排好了,专门派几个婆子陪着,就怕半路出什么事,那就是他们卫国公府待客不周了。 “表妹别着急,我安排几个婆子送你回去。” 郑云梦还推辞了几句,“那太麻烦表嫂了,我带了丫鬟的。” 陆老夫人是放心江晚芙做这些的,没操心什么,点头跟郑云梦道,“梦姐儿就听你表嫂的,你一个女儿家家的,丫鬟顶什么用,还是派几个婆子,让轿子送你回去的好。” 郑云梦见状,才不好意思地答应下来。 江晚芙便叫嬷嬷扶着陆老夫人去歇息,自己起身出去安排婆子和轿子。 屋里便只剩下陆书瑜和郑云梦二人。郑云梦倒知道自己今日是借了陆书瑜的光,在沈家的时候,那些贵小姐一看她和陆书瑜走得近,都一改之前的冷淡,对她很客气,之前她跟她们说话,她们都爱答不理的。 她主动和陆书瑜说话,但陆书瑜有讷症,一向是话少的,饶是郑云梦巧舌如簧,也觉得同她说话,实在是累得慌,简直是自己在唱独角戏,还是没人捧场的那种。 她闭上嘴,看见婆子挑了帘子进来看,看见只她们二人,便屈膝出去了,似乎在对谁说话。 郑云梦隐隐约约听到一句“世子”,心口就砰砰地跳了几下,震得她胸腔疼,她看了眼帘子的方向,又看了眼喝茶的陆书瑜,道,“表妹,我想起一事,要跟我那丫鬟说一声,要失陪一下了。” 陆书瑜心里松了口气,点头道,“好。” 郑云梦起身,朝外走,婆子替她挑开帘子,她便迫不及待走了出去。但陆则并不在院子里,她往院子中间看了一圈,顿时泄了气,她又不能问婆子,那就太明显了,她强忍着失落,佯装无恙朝外走,打算过会儿便回屋里去。 沿着回廊走了几步,就看见回廊的尽头一个背影。挺拔高大,一身青绿的直裰,庭院里树影婆娑,他的侍卫站在一边树影里,似乎在跟他回话。 郑云梦看得有点怔怔。 正跟自家主子说话的常宁一抬眼,瞥见一个陌生的小娘子直勾勾地盯着自家主子,被自己的口水给呛到了,猛地咳嗽了一下,话也一顿,才接着道,“常安说,他在广州府的横县寻到了玄阳道长,道长已经答应与他一起回来了。” 陆则听得一愣,他几乎都快忘了,自己还派常安去寻玄阳了。当时他觉得是玄阳在他身上动了手脚,才让他做那些梦,后来只要几日不与阿芙有接触,或是不接触她用过的东西,便会头疼。只是后来他与小娘子情深意笃,倒也把这事给忘了。 真要说起来,玄阳还算得上他与阿芙的“媒人”了。 他颔首,“我知道了。” 常宁忍了忍,实在没憋住,开口道,“世子,那位娘子是……” 陆则皱眉,不解其意,看了眼常宁,回过头,因是夜里,起初还没认出郑云梦,以为是哪个没规矩的丫鬟,等她走近了,才发觉是她。他本来就不是个多热络的人,不欲搭理一个没见过几面的表妹,冷淡抬步走开。 郑云梦见陆则要走,倒是急了,一下子跑过去,殷殷切切叫了句,“表哥。” 且不说陆则听了如何,常宁先听得打了个哆嗦,这声表哥委实叫得有点情意绵绵了,这又是哪里来的表小姐?难道不知道,他们世子只待见一位表小姐,旁的表小姐都不带正眼看的。 心里想归想,但真让她碰自家主子一下,他可就要挨板子了,忙上前客客气气把人给拦住了。 郑云梦知道不能急,微微一蹙眉,眼眶微微一红,却没掉泪,带着些委屈地道,“表哥,你是不是误会了。我只是想同你说句话,并不是有意冒犯你的。我只是想跟你道个歉,上次做客,我不懂事,一直拉着表嫂说话,害表嫂受累,我心中一直觉得愧疚,才想跟表哥陪个不是。” 她说罢,抬眼望向陆则,眼泪欲落未落的,一副被冤枉了,泫然欲泣的样子,有几分惹人怜惜。陆则瞥她一眼,什么也没说,直接冷淡地走开了。 常宁没敢笑,看世子爷已经进屋了,忙退后一步,怕这不知哪里来的表小姐脸上挂不住,把气洒在他身上,虽然他也不怕就是了。 郑云梦脸上一阵白一阵红,臊了一阵,灰心丧气地回了花厅,但她一路怎么没想明白,陆表哥对妻子那样温柔体贴,还特意来接她,明明是怜香惜玉的人,为什么私下会这么冷淡,从她叫他起,他除了最开始瞥她一眼,后来便连一个眼神都没给了。 见郑云梦走了,江晚芙才从拐角处走出来。 说实话,她也不是故意躲这里偷听,她刚来,便看见郑云梦一脸痴痴地望着陆则,一句“表哥”叫得百转千回,压根没看见她,那种情形下,她要是走出来,场面便更不可收拾了。 况且,她也不担心陆则会对郑云梦有什么想法。以她对他的了解,他估计压根没把这个表妹放在心上。 她站了会儿,看时间差不多了,跟纤云吩咐了句,“这事不要和旁人提起”。才若无其事走了出来,去了花厅。 郑云梦显然还没从刚才的打击中走出来,说话都是失魂落魄的。 要是之前,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江晚芙估计还会劝几句,毕竟只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娘子,但想起刚才那一幕,却不知说什么了,干脆当做没看见,叫了婆子送她回去,便算了事了。 第150章 但不行啊,我做不到,…… 送走郑云梦,江晚芙带着纤云往回走,她出神想着刚才的事,觉得有些棘手。可能是嫁给陆则后,她还没碰见过这样的事。 郑云梦明显是动了心思了,且看着一时半会的,也是不肯打消这念头,偏偏中间又还夹了个郑老太太,要是哪天她脑子一热,哭哭啼啼求着要进国公府,祖母倒不会答应,但跟郑老太太的关系,便尴尬起来了。 纤云看自家主子在想事情,便也没有说话,提着灯笼,小心翼翼照着脚下。远远看见世子朝这边走来,才开口叫了江晚芙一声,“夫人,世子来了。” 江晚芙回神,抬起头,就看见陆则正朝这边走来。他到她身边,就从随从手中接了件梅红的披风,给她穿上,俯身细心系好。他做这些的时候,神色很寻常,像是不觉得有什么,又伸手牵她,看着她问,“事情忙完了?” 江晚芙嗯了一声,便被他牵着朝前慢慢走了。 两人走得不快,今晚月色很好,清辉照在地上,周遭也很宁静,回到立雪堂,纤云和菱枝服侍她拆发髻。江晚芙从镜子里看见,陆则还穿着那件青绿的直裰,也没上榻,像是还在等她,正翻着他下午看的那本佛经。 她思索的时候,纤云用玳瑁梳篦替她梳顺发尾,抹上茉莉花味的香膏,后退了一步,轻声道,“夫人,梳好了。” 云鬓楚腰 第111节 江晚芙回过神,点了点头,起身去次间换了寝衣。女子服饰总归繁琐些,里里外外好几层,还有腰带、香囊、玉佩等配饰,等她出来的时候,陆则都已经换了身雪白的寝衣,靠坐在榻上了。 江晚芙过去,陆则便掀开被褥,顺势将她抱进怀里。丫鬟进来拉好帘子,吹灭蜡烛出去了。 陆则微微低头,闻到阿芙身上很好闻的茉莉花,便伸手拂了拂她垂在腰间的发丝,沉声开口,“刚才看你心不在焉的,在想什么?” 江晚芙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说。要是一般的夫妻,妻子撞见这种事情,大约也就隐而不提了,说出口的话,倒像是问罪似的,且陆则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情,都没理郑云梦的。 想了想,她还是摇摇头,“没什么。中馈的事情罢了。” 陆则应了一声,却是问,“很棘手?用不用我出面?” 江晚芙自然是摇摇头,本来就没这样的事,她总不能编造一件出来,便忙道,“没什么棘手的,都是做惯了的。夫君,你明日还要去刑部,我们早点睡吧。” 二人歇下。江晚芙虽心里惦记着事,但入睡倒是极快。大抵是她心里,也没把郑云梦当什么威胁吧。 陆则却迟迟没有闭眼,他侧过身,视线落在小娘子的面上,她睡得那样安静,似是有些怕冷,小动物似的朝他怀里钻了一下。他张开怀抱,任由她朝自己怀里拱,等她寻到舒服的位置,才将手重新轻轻搭在她的背上。 听着小娘子轻微的呼吸声,他闭上眼,逼迫自己不去想那些画面,不知过了多久,意识渐渐地模糊了,睡意涌了上来。 还是那个破败的冷宫。 陆则睁开眼睛,再一次踏了进去。他下意识朝内室走去,门关着,他直直走了进去,阿芙虚弱地躺在榻上。惠娘再一次抱来那条毯子,盖在她的身上。 分娩、血崩、托孤……相似的事情,以不同的顺序,不同的画面,再一次重现。 唯有最后阿芙的话,和之前的不同。 她侧身亲吻着孩子的面颊,因失血而惨白的脸颊上,带着温柔的笑,恋恋不舍地看了孩子最后一眼,才抬头看向惠娘,叫了她一声,“惠娘……” 惠娘哭得难以自持,哽咽着拉住主子的手,“奴婢在,您说。” 江晚芙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握了握惠娘的手,语气很平和,慢慢地说着,“惠娘,你带孩子跑。他们只要看到我的尸身,就不会找你的。你把孩子,交给陆则。然后,你就回苏州吧,我给你和陈叔留了几家铺子,帮我去看看纤云和菱枝,看她们过得好不好。还有阿庭,他没有子嗣,清明过年,劳你跟陈叔跑一趟了。还有祖母和母亲,我也许久没去看过她们了……谢谢你啊,一直陪着我。” 惠娘还是如之前一般,不住地流着泪,说出那句陆则已经听过无数遍的话,她说,“您不要谢我,我知道的,我知道您过得苦。我一定会把小郎君,平平安安交给世子的。” 江晚芙听了这话,似乎是放心了,她没有哭,甚至笑了一下,抬手替惠娘擦了擦泪,只是她实在没什么力气了,只能轻声地道,“惠娘,你别哭啊。其实我不难过,我死了,就能见到祖母、母亲、阿庭……多好啊。活着太累了……我累了好久好久,久到早就撑不下去了。你要是见到陆则,就替我跟他说声对不起。要是真的有下辈子,早点遇见就好了,别那么迟。惠娘,你知道麽?我后来是真的喜欢他。那个时候,怀上孩子的时候,我是真的想过,什么都不管了,跟他去宣同,也是真的想带他回苏州,我是真的想……” 江晚芙垂下眼,仿佛是想到什么,眼睛涌出泪,神情却分明是笑着的,眼泪一颗颗地往下掉,过了许久,她才摇摇头,红着眼,“但不行啊,我做不到,也放不下……” …… 陆则惊醒,他抬手,将怀里人抱得更紧,埋头于她的颈间,闻到那股淡淡的茉莉花香,过了许久许久,整个人才从那种压抑、恐慌的情绪中走出来。 理智回笼,陆则睁眼,怔怔望着帐子外,月光如水洒在屋里的地砖上。 他不是第一次做这些梦,但从没有哪一次,像这次一样,反反复复地,做了十几次。为什么?为什么会和之前不一样? 是因为这是他前世最深刻、最痛苦的记忆?还是因为什么别的,他没想到的原因? 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梦? 陆则想不明白,越是想不明白,便越是控制不住去想。他脑子里乱得厉害,连何时天亮也不知晓,惠娘看时辰不早,怕陆则误了事,在外敲了敲门,陆则被这声音惊动,才察觉外边天色大亮。 他一夜未睡,却也没有什么睡意,只觉得太阳穴鼓胀酸痛,他闭了闭眼,压下那些念头,轻轻松开抱着阿芙的手,起身俯身替她盖好被子,才推门出去。 第151章 直至曦光穿过窗棂纸,…… 京城的深秋很有几分肃杀之气,秋气至,草木落,冷风呼呼的吹,湖边栽种的几株垂枝榆叶子都落了大半了,看上去有些光秃秃的。苏州的秋天就没这么冷,江晚芙穿着件菘蓝色的披风,手里揣着个小小的刻花烧蓝铜袖炉,身上倒不觉得冷。 惠娘边跟她走,边也道,“这天是越发冷了。这几日早上起来,都不敢朝地上泼水,眨眼的功夫就结了冰了。” 说话间,主仆便到了明嘉堂。江晚芙被请进门的时候,永嘉公主正在暖房里看书,看到她来,便叫她过去坐,还叫丫鬟把炉子烧得旺些。 江晚芙缓了会儿,觉得身上暖和了,才脱了披风,她现下怀着孩子,轻易吃不得药,偏她到了秋冬又最容易生病,便只能处处小心着。惠娘接过披风,抱着出去了。江晚芙打量了一下暖房,就看见窗户边摆了几盆水仙花,开得特别好,轻黄淡白,重瓣微卷。矮桌上摆了一架古琴,旁边是个不大的香炉,想来是永嘉公主无聊时的消遣,照花抚琴,既趣又雅。 这样的日子,倒是很不错的。 她收回视线,正好永嘉公主示意丫鬟给她递了一碟子核桃酥,她拿了一块,吃了一小口,才开口道明来意,“……过些日子是母亲的寿辰。我问了夫君,他说往常这个时候,您多在玄妙观,他便去观里,陪您吃顿饭,也没大肆操办过,但我想,您今年既在府里,便还是热热闹闹办一办,请个戏班子来唱几出。您觉得怎么样?” 永嘉公主一怔,倒也想起来自己的生辰不远了。没出嫁的时候,她是宫中唯一的公主,年年生辰都要大办,有一年父皇还带她去围场打猎。现在想起来,都觉得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她回过神,却是摇摇头,笑着道,“算了,你还怀着孩子,操持这些,实在不便。我也多年不过生辰了,早都习惯了。” 江晚芙倒不怕累,她就是怕永嘉公主自己不愿意办,但现在看,她也不是不愿意。相处久了,江晚芙便也发现,自家婆婆其实是很有生活情趣的人,或许是因为出身尊贵的缘故,她从不操心庶务,也很少过问晚辈的事情,但一聊起来就会发觉,她对琴、酒、茶甚至是诗词等都可称得上精通二字。 “您多虑了。也没有什么不便的,我又不做什么,还不只是吩咐下人去办。”江晚芙轻声解释,想打消永嘉公主的顾虑,“而且我来之前,其实和大嫂说起过这事,她也是同样的意思。只是她还未出月子,不方便过来。以往便也罢了,如今我和大嫂都在,怎么好不给您贺生辰的。且今岁家中接连添丁,也是喜事不断,正好热闹热闹。祖母也是这样说的。” 永嘉公主听了这话,又看江晚芙神情认真,小娘子执拗地想要说服她,也是难得一番孝心,略作思忖,便也无奈应了,“那也好,就听你的。” 江晚芙露出柔和的笑,抿唇道,“那就多谢母亲开恩了。” 永嘉公主被她这话逗笑,禁不住摇摇头,“你这孩子……”说罢,关心起她的身子,“这几日冷得厉害,不大习惯罢?” 江晚芙笑眯眯,“是有些。苏州秋冬没这样冷的,不过我现在不大出门,倒也觉得还好。” 江晚芙在明嘉堂用了午膳,待到下午才回去。永嘉公主跟别的婆母不一样,不拘着儿媳规矩,待她反而有几分像对女儿,可能是爱屋及乌的缘故,她毕竟就只有陆则一子,虽平日不过问什么,但实则心里还是很疼爱的。江晚芙刻意说些陆则的事情,她也都听得很认真。 回到立雪堂,江晚芙就叫惠娘派了个婆子,去明思堂同裴氏说一声。 过了会儿,那婆子回来,进屋来回话,“大少夫人说,她现下出不得门,到时候操持起来,怕是要劳烦您过去……” 裴氏一番话说得很过意不去的样子,江晚芙倒不是很在意,裴氏不是难相处的人,她与裴氏虽是妯娌,但也没什么勾心斗角的事,相处得倒是不错。裴氏不方便,她自然是要配合着她来。 她点头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过几日,她选好几个戏班子,带上生辰宴的食单,去了明思堂一趟。裴氏见她,很不好意思地上来迎她,脸上很抱歉地道,“本该我过去的,实在是我出不得门,劳烦你跑一趟了。快坐快坐……”说着,还亲自要给江晚芙端茶,“知道你喝不得茶,特意给你准备的梨子甜汤。” 江晚芙忙接过去,先摆到一边,笑笑道,“大嫂别这样客气,都是自家人,有什么的。”说着,拿出食单给她,“这是我拟好的食单,大嫂看看可还有什么遗漏的。至于宾客,母亲的意思是,就不请外人了。” 裴氏接过去,仔细翻看。倒不是江晚芙一人拿不了主意,却是因为二人都是儿媳,尤其裴氏还是庶出的儿媳妇,对婆母更要恭敬些,否则传出什么难听的话,她自己名声不好不说,还可能影响到陆致的仕途。本朝对孝道还是很看重的。 江晚芙自然也明白,这才会特意过来一趟,否则以她主中馈的经验,区区一个生辰,还不请外客,那是十分简单的事情。 裴氏看,江晚芙便低头喝了口梨子甜汤,拿了桌上碟子的糖糕吃。裴氏看过后,斟酌着提了意见,跟着江晚芙来的纤云就拿了纸笔,将两人做了改动的地方记下来。至于戏班子,两人商议过后,最后选了个从浙东来的南曲班子,《红梨记》、《牡丹亭还魂记》都是时下最时兴的戏曲。 看商议好了,江晚芙略坐了会儿,还进屋看了看侄子。裴氏见了儿子,眼神很柔和,笑着跟江晚芙说儿子的糗事,“他现下格外能吃,乳母每天要喂他七八回,一个都喂不过来。还好我母亲把我嫂嫂之前用过的乳母给送过来了,才堪堪喂得饱这小猴子。” 说着,想起江晚芙娘家在苏州,便好心提醒江晚芙,“弟妹要提前看好了人,最好是多选几个,我那时也是没什么经验,觉得两个也够用,哪知一个奶水不足,最后只剩了一个。” 江晚芙低头看了看侄儿,果然是胖乎乎的,还不满一个月,就长了一身的奶膘了,腮帮子都鼓鼓的。她含笑答应下来,“多谢大嫂,我记下了。” 选乳母倒真是件重要事,得从现在就看起了。像她们这样的,几乎是很少自己哺乳的,江晚芙倒有心自己喂些日子,但也怕到时候奶水不足,便还是要提前准备才好。 怀孩子就是这样,还没出生呢,就想把什么最好的都给准备着,就怕委屈了孩子。大人自己反倒没那么要紧了。 看过侄儿,江晚芙出来就告辞了,裴氏还在坐月子,正是要多休息的时候,她也不好打扰她。 出了门,立雪堂跟明思堂离得本来就不远,但江晚芙现下显怀,纤云便小心搀着她,主仆两个慢慢地走,走了有一会儿,拐了个弯,上了回廊。 背后假山嘉木小径,陆致驻足停在原地,目光注视着江晚芙的背影。她很小心这个孩子,刚才他在假山后,她从他面前经过,他看得分明,她的手一直虚虚护着小腹。 陆致忍不住地想,她是因为天生的母性,疼爱腹中孩子,还是因为,这是陆则的孩子,她爱屋及乌?如果那个时候,她嫁给他了,他们会不会有孩子?应当会的吧…… 慢慢来,急不得。陆致闭上眼,在心里跟自己说,陆则的手段太厉害,以他的地位,远无法与他抗衡,更别提从他手中夺回什么。 他唯有等,只能等。 …… 江晚芙回到立雪堂,屋外已经金乌西沉,陆则没回来用晚膳,现下刑部太忙,不过他派人回来说,晚上要回来宿。江晚芙用了晚膳,等了片刻,实在熬不住了,便先睡下了。等陆则回来,她都已经睡着了。 陆则进屋,脸上有浓浓的倦色,他解下披风,惠娘忙接过去,叫丫鬟拿走。 陆则先进屋看了眼江晚芙,看她已经睡着了,便去了次间换了身直身,再出来的时候,江晚芙却已经被惠娘叫醒了,拥着被褥坐了起来。 陆则走过去,皱了皱眉,“谁叫你的?”他神色严厉地看了眼惠娘,惠娘吓得低了头,要开口请罪。 江晚芙忙拉了男人的手,柔声道,“你别训惠娘了,是我吩咐的。知晓你回来了,我才睡得安稳。再说了,我还有事同你商量的。”她朝惠娘摇摇头,示意她先出去,自己跟陆则继续说哈,“冷不冷?快躺上来吧。” 陆则脱了外袍,躺到榻上,拥住江晚芙,小娘子也很自然地往他怀里靠,他身上很暖和,江晚芙睡着的时候,总是习惯性地贴着他。她不抱着他的腰,低声说起事情来。 “母亲的生辰,我打算送那个锦鲤戏莲的红珊瑚摆件,还有你之前抄的经,我让绣娘绣出来了。会不会太少了些,总觉得母亲难得过一回生辰,还是要送贵重些才好。” 陆则静静听着,想了想,道,“母亲本也不缺什么,贵重不贵重的,反倒在其次,还是心意最重要。” 江晚芙听了这话,也觉得有道理,还是儿子最懂母亲的心思。永嘉公主确实不缺什么,只怕再贵重的东西,在她眼里,都不显得有什么稀奇了,毕竟皇室的富贵,哪怕国公府也是比不了的。她打了个哈欠,点头道,“那也好,我想等晚宴结束,我们送母亲回去,我再亲手给她做碗长寿面。以前在苏州的时候,我祖母生辰,我每年都给她做的……” “对了。”江晚芙困得脑袋都要扎进陆则怀里了,还是打起精神道,“还是今天大嫂提醒了我,该提前找乳母了。等过段时间,我显怀得厉害了,走路都累,怕是就没精力相看了……” 陆则没作声,听着她说自己的打算,听着听着,却觉得她声音越发轻了,低头一看,她困得闭上了眼,他便轻柔将她抱紧了些,拉了拉被褥。 江晚芙困得不行,迷迷糊糊要睡,就感觉到额上一热,是陆则亲了亲她的额头,很轻的一下,给她一种被人珍惜着的感觉。 她嘴唇不自觉翘了翘,很安心地睡了过去。 陆则闭上眼,却没有睡,只在心里默念着经文,直至曦光穿过窗棂纸,落在地上。院中早起的婆子,点了灯笼,暗黄的烛光映照进屋里。 第152章 竹叶性凉,你不要吃。…… 永嘉公主的生辰没几日便到了。 白日里,定下的戏班子早早来了,班主拿了选戏的折子来找府里管事的人,自然是寻到江晚芙头上了。她刚去膳房看了眼,正要回去,惠娘拿了戏折子来,她索性带去园子里,让丫鬟喊了大嫂裴氏一起,去长辈们面前。 今日虽是永嘉公主生辰,但论辈分,自然还是陆老夫人最高,但她倒不倚老卖老,道,“今日是公主生辰,还是公主选吧。” 江晚芙便应下,与裴氏一起起身,将戏折子递到永嘉公主面前,开口道,“母亲看看想听哪一出?好叫他们早些装扮起来……” 裴氏也含笑在一旁候着。 庄氏见状,忍不住感慨,同永嘉公主笑着道,“还是公主好命。两个儿媳妇前前后后伺候着,我瞧今日这生辰也是办得热热闹闹的。都说生儿子享福,我看享的不是儿子的福,是儿媳妇的福才是……” 永嘉公主嫁进国公府多年,和妯娌之间却一贯不甚亲密,但此时倒也淡淡笑着,显是心情不错的样子。 陆老夫人闻言,却是打趣庄氏,“瞧老二媳妇这话说的,这是羡慕人家有儿媳妇了?你啊,也别眼红你嫂子,自己抓紧些,不就有了?” 庄氏听得笑起来,半晌才道,“母亲教训得是。”庄氏儿子陆三郎的亲事,是早就定下的,定的是沈家幼女,虽还没正式过定,但也是板上钉钉的事情,现下陆三郎就在他岳父手底下做事呢,还时不时的被叫去考较功课。 赵氏还是一贯的沉默,不言不语。 说话间,永嘉公主已经选好了,江晚芙接过去,叫惠娘拿去同班主说,不多时,便有已经做了扮相的角儿上了台。锣鼓一声,正式开唱起来。 因快要入冬了,说是园子,其实也不是露天的,选的是一处较大的花厅。设了戏台,但屋里却是很暖和的,裴氏就把儿子平哥儿也带来了,还有陆书琇的团哥儿和圆哥儿,被乳母带着在暖房里玩。 一出戏唱完,要重新布置和扮相,陆老夫人年纪大了,说要去歇一会儿。其他人便先去暖房说话。庄氏实在疼自己两个外孙子,一见就忍不住叫乳母抱过来,自己抱了小的圆哥儿在膝上。圆哥儿一点不怕生,虽然来外祖家的次数不多,不过很熟络,在外祖母怀里坐了会儿,就咿咿呀呀地开始“说话”,扭来扭去的。 陆书琇看了眼儿子,头疼地道,“小的是真顽皮,就没安生的时候。几个嬷嬷盯着他一个,都盯不过来。” 庄氏笑眯眯地道,“儿子是这样的。没姑娘乖,从小就皮。难带的很。你问问你嫂嫂,肯定也这么说……” 云鬓楚腰 第112节 被点到名的裴氏忙也点头。庄氏继续说,“我可记得,你哥哥小时候,也不知听了谁说,非要捞我那缸里的珍珠鱼。我怕下人看不住,索性把缸给砸了,鱼也送出去了……”说话间,外头传来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正是陆运。 他笑眯眯跟在兄长身后进来,道,“孩儿都这么大了,母亲可给我留些面子,别再提那老黄历了……” 说着,陆则、陆致、陆运、陆机兄弟四个,还带上了住在府里的江容庭,几人都一并过来给永嘉公主贺寿了。因都是自家人,也没什么可避嫌的,只是暖房凳子不够,江晚芙就叫下人搬了些锦墩过来。 等兄弟几个给永嘉公主拜了寿,坐下后,庄氏喝了口茶,慢条斯理道,“你还好意思说这话。我刚刚还眼红你大伯母呢,人生儿子,我也生了你。你瞧瞧,你大伯母有你大嫂、二嫂孝敬着,我呢?还不知我那好儿媳在哪儿呢……” 陆运被母亲说得脸上一红,忙求饶了几句,庄氏才不提了。 主子们说着话,婆子带着几个丫鬟送糕点进来。江晚芙看见一道黄粑竹叶糕,想起永嘉公主爱吃,便拿筷子去夹,还没夹起来,就被一只手轻轻拦住了。 “竹叶性凉,你不要吃。”她抬眼,就看见刚刚还在和兄弟说话的陆则,回了头,正看着她,温和说道。就好像是他虽听着他们说话,却还时时刻刻都关注着她似的。 庄氏和永嘉公主等人也看过来。江晚芙面上微微一热,便也不好当着众人的面解释什么,收回了手。 倒是陆则,给她夹了块紫薯枣泥糕,才继续与陆运等人说话。 过了会儿,婆子来请他们过去。听了几出戏,陆二爷、陆三爷几个也到了,一家子聚在一处用晚膳,倒也其乐融融。陆老夫人很高兴似的,只还些许遗憾地道,“老大要是在就好了。” 江晚芙放下筷子,悄悄看了眼永嘉公主,见她眉眼倒依旧淡淡的,像是并没有因国公爷的缺席,感觉难过。亦或者是没叫他们看出来吧。 晚宴结束,江晚芙便和陆则送永嘉公主回明嘉堂。她下厨做了份长寿面,等端上来,永嘉公主看了许久,很给面子地吃了。江晚芙亲自收拾了碗筷,拿出去给丫鬟。 江晚芙出去后,永嘉公主收回视线,眼神落到一旁坐着的儿子身上,知子莫若母,虽在别人眼里,陆则看上去与平日无异,但她是他母亲,如何察觉不到,他今日有些心不在焉。只是不知是为了什么心不在焉。 “我听你媳妇说,这几日刑部很忙?”永嘉公主想了想,开口问道。 陆则回神,点头道,“在忙秋审的事情,不过也差不多快结束了。” 永嘉公主听了这话,反倒不着痕迹皱了皱眉。但江晚芙已经回屋了,她便也没说什么,只道,“也不早了,你们回去吧。今日忙了一天,早些歇息。” 这话自然是跟江晚芙说的。虽明面上是她与裴氏一起操持,但实际上裴氏刚出月子,也没管家的经验,还不都是江晚芙一人挑着担子。永嘉公主虽不管事,但心里却是很清楚的。 江晚芙便起身,同陆则一起走了。 永嘉公主坐着,闭目想了会儿事,她的嬷嬷却走了进来,低声道,“公主,宣同来了人,说是国公爷的意思,带了不少东西,您要不要看看?” 永嘉公主睁开眼,垂下视线,看了眼嬷嬷手中的礼单,目光一顿,又仿佛是什么都没看,只是掠过一般。 “收起来吧,不看了……”良久,她平淡地道。 嬷嬷应下,将礼单收起来,退了出去。 …… 回到立雪堂,陆则的随从来请他,他便去了书房。天色尚早,江晚芙便也没急着睡下,在屋里整理陆则的书桌。他现下每日都要抄经,夜里没时间,就会早起抄一会儿,几日没收拾,就厚厚一叠了,一个字一个字很规整。问了他,他便说是给她和孩子抄的,江晚芙便亲自收起来,想着等孩子出生了,就给它看。 过了会儿,惠娘进屋来跟她说乳母的事情。江晚芙就出去坐下听她说。 “……现下选了三个。一个是杨柳胡同的李家,现下怀着七八个月了,前头干过这活儿,也是熟手了。一个是府里护院曹兴的媳妇,这个月刚生,奴婢去看了眼,曹兴家的身子结实,奶水也足,孩子也养得好,一身奶膘。还有一个是灶房武婆子的儿媳妇,倒是没见着人,听武婆子说,过几日就从乡下过来。” 江晚芙也是先听,选是选,没见着人也是没准的。还要查身家清白与否,查有没有病,看属相生辰有没有相冲的,没那么快定下来。不过对不少人家来说,这是个难得的活计,轻省不说,得的钱也不少。有的妇人就指着这个机会来养身子,府里做乳母,吃的喝的都是上好的,喂得好,除了说好的月例,还能得主家一份不菲的赏钱。 “先看着吧,最好是府里的,知根知底,也放心些。到时候让白嬷嬷看看……”江晚芙想了想,说道。惠娘也应下。 这时,菱枝匆匆忙忙走了进来,脸色有些不好,她走得有些急,浅青的裙摆在夜色下仿佛莲叶。 “怎么了?”江晚芙等她行过礼,便开口问。 菱枝回道,“是吴大夫家里来人了,是吴大夫的侄儿。说要替吴大夫告几日假……”吴别山虽然没住在府里,但住得也不远,就隔着一条胡同,他也只给陆家看诊,毕竟光是陆家的诊金,就足够他一家子吃喝不愁了。所以他有什么事,几日不能过来,都会提前来告假。 江晚芙点头,问她,“可说了是什么事?” 菱枝便小心回,“我听那人说,好像是吴大夫女儿难产,人没了。” 这话一出,屋里都是一静,江晚芙也是叹了口气,想起吴别山嫁女的时候,她还给过添妆,没想到好好的人,就这么没了,正想开口,却听得隔扇外传来瓷器砸碎的声音,接着就是个带着哭腔的求饶声。 惠娘忙出去看,不多时,便看见陆则走了进来。他穿着竹青的圆领常服,下摆处却湿了一大片,都快洇成一片深绿了。夜色下都很明显。 江晚芙见状,忙起身迎上去,叫丫鬟拿陆则的衣服来,道,“夫君,你进去换一身吧。” 陆则仿佛心不在焉的,走神得厉害,脸色也不大好看,江晚芙不由得奇怪地拉了拉他的袖子,又唤了一声,“夫君?” 陆则才低头,应了一声,进屋去换衣裳。 惠娘也进来跟江晚芙说话,“……是个小丫鬟,走得急了些,没瞧见世子爷在那儿站着,不小心打碎了杯子。” 江晚芙点点头,想起菱枝刚刚说的话,就还是吩咐了句,“惠娘,吴大夫的事,你看着吧。消息确定了,就送些葬仪过去。” 惠娘应了一声,“哎,奴婢晓得了。” 第153章 若我偏要逆呢? 翌日,天还未亮。常宁就匆匆过来了,守夜的惠娘见是他,忙上前问话。常宁待惠娘倒是十分客气,问话道,“惠妈妈,世子爷可起了?” 惠娘摇摇头,听常宁说有急事,便忙压低步子声音,推门进了内室。屋里静悄悄的,姜黄的帐子拉得好好的,暖炉里的炭已经烧过了,不过还是很暖和。她正要开口,却见一只手将那帐子拉开,穿一身雪白里衣的陆则探出身子,朝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惠娘的嘴一下子便闭紧了。 她忙退出去,过了会儿,便见陆则换好衣服,走了出来。她才走上去,声音下意识压得很低,“世子,常宁在外等您,仿佛是有什么急事。” 陆则垂下眼,应了声,便出去了。 常宁见他出来,匆匆跟上,低声说道,“……万嫔昨夜发动,有难产血崩之兆,太医院守了一夜,只保住小的,是个公主,只是体弱得厉害,今晨也没了。陛下悲痛之下,已经罢了早朝,诏您入宫。” 常宁低声说罢,却不见自家主子答话,亦不再朝前走了。他疑惑抬眼,却只瞥见主子闭了闭目,神情很冷,很快便继续朝前走了。他也忙追上去。 陆则入宫时,天已经亮了。宫闱中,比往日更寂静,高长海守在门口,见他便忙迎上前,凑近说话,“世子爷,您快进去吧……陛下已一夜未曾进食了,还请您一定劝一劝啊……” 陆则垂眸,应了一声,高长海忙命人打开殿门。宣帝确实有些一蹶不振,他也未必对夭折的公主多有感情,万嫔则更不用提,倘不是怀了龙胎,万嫔在后妃之中,压根算不得什么显眼的人物,但一朝没了,宣帝还是很受打击。 “先帝子嗣不丰,膝下唯有我与你母亲。”宣帝低声叹息,“我亦只得了兆儿、明安、明雅,如今更是先失兆儿、再失幼女。难道当真是我命中无嗣?” 宣帝修道,自是信天命之说。当初能轻易放过谢纪等人,虽和瓦剌一事有关的,但说到底,他心里也信了“老天爷降罪”的说法,否则如何肯松口。与其说,他多不舍小公主,倒不如说,他现下也对自己产生了怀疑,回首自己做过的桩桩件件,不禁自问,“朕难道算不得好皇帝麽?” 宣帝算不算好皇帝,他不算差,比起前朝那些残暴荒淫无度的君主,他自然算不得坏皇帝,但要说多勤勉,也算不上,充其量只是个守成者。但当皇帝这事,只要不差,便能称得上好了。 皇帝此时一蹶不振,也不过是因为公主夭折的打击。并非真的觉得自己哪里做得不够。 陆则开口道,“公主福薄,与陛下父女缘浅。舅舅正值春秋鼎盛之年,以往不过是一心向道,鲜少踏足后宫,才致子嗣单薄,何来降罪之说。” 宣帝听了这话,倒略微得了几分安慰。陆则再吩咐高长海送吃食进来,他便也勉强吃了些,虽不多,但也足够高长海谢天谢地,连带着对陆则,也越发恭敬起来。 服侍宣帝入睡,陆则才起身出宫。下了些细细的秋雨,高长海忙拿了伞来给他撑,陆则便沿着入宫的路,往回走。他有些走神,思索着事情,不遑背后一人喊了他一句,“卫世子。” 陆则回神,略抬起伞,从伞的边沿看过去,见是宣帝邀到宫中的道士,姓许。曾在吉安赣州等地修道,在江西等地富有盛名。他停下步子,略点了点头,“天师。” 许天师看着陆则,轻声道,“世子可是为了万嫔与小公主一事入的宫?” 这么说也行。陆则对许天师没什么太大的好感,当初宣帝为了请他入宫,还在宫内修建道观,此事闹得朝堂沸沸扬扬,他当时没有插手,但也有所耳闻。宣帝修道,为的是长生,许天师能入他的眼,大抵是同道中人,偏偏陆则不信长生。但他也不至于因此生恶,便只淡淡颔首。他看了眼许天师身后的道童,手中还拿着灵幡等物。 许天师见他视线,便解释道,“贫道方才奉陛下之命,前往玉林宫设坛超度亡魂,以期万嫔娘娘与公主早登长乐。” 陆则点头,不知想到什么,开口问,“人死之后,如得超度,便能登长乐净土麽?皆是如此?” 许天师捋了捋胡须,道,“自有例外。心存执念,便会滞留人间,不过六桥,不入五道。” “是么……”陆则垂眸,在心中默念“执念”二字,他望向远方,沉声问,“天师既求长生,那如何看待天命之说?” 许天师这回却是思忖良久,才道,“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义也。死生穷达,如昼夜阴阳,天常也。天命可顺,不可违。贫道修长生,亦不可逆天。” “若我偏要逆呢?”陆则收回视线,淡淡地问道,他看向许天师,很不留情面,“天师修长生,是顺命。我所求,便是逆命,这顺逆皆在天师之口麽?” 许天师一时哑然,“这……” 陆则倒没为难许天师的意思,朝他点头,“我不过随口一提,天师不必介怀。天师忙吧,我不打扰,先走一步。” 陆则走到宫门口,常宁见他,忙迎上来,低声道,“世子,三爷派人来寻您,说是有事要与您商议。” 陆则颔首,回到国公府书房,陆三爷已等他许久,面带急色,二人进内室。陆三爷便按捺不住地开了口,“……漕运总督俞贺学出事了。具体什么情况,我尚不知晓,说是酒后失德,失手掐死了随母赴宴的沭阳县令的一个庶女。这事不知怎么的,入了南直隶巡抚范云的耳,现下他暗中带了人证物证入京,途经归德府时,走漏了消息。” 陆三爷曾经在归德府任过官,归德府现下都还有他的人。 不怪他这样着急忙慌地寻陆则来商量,实在是事关重大。卫国公府养兵,年年花钱如流水,朝中忌惮陆勤在北地做大,国库拨银一向谨慎又谨慎,远不足抵。早在过世的老国公爷,陆则的曾祖父起,就暗中靠漕运养兵。这么多年,漕运总督换了一茬又一茬,一直是陆家一系的人,只不过外人不得而知罢了。 最赚钱的路子,不过漕运与私盐。 俞贺学稳稳当当干了这么多年的漕运总督,淮安是他的地界,连兵权都捏在手里,竟让范云知晓不说,还叫他带着人证物证出了淮安,背后无人指点帮衬,凭范云区区一个南直隶巡按,是绝无可能的。 动俞贺学不要紧,但要查漕运,就是要动陆家的命脉。 这个道理,陆三爷懂,所以急急忙忙来跟陆则说,陆则自然也懂。他闭目想了想,会是谁?范云背后站着的人,是谁? “三叔对范云这个人,了解多少?”陆则开口询问。 陆三爷斟酌片刻,道,“此人入朝时,你尚未入仕。我也未与此人共事过,不过范云在南直隶有青天之名,重名胜过爱财,大约是不肯善罢甘休的。俞贺学这次只怕难以逃脱。” “任他是青天,背后也有人。”陆则垂眸,“只要接触了,总能查出蛛丝马迹。只我一时想不通,朝中谁会针对陆家?” 陆三爷亦琢磨不明白,按说陆家一贯不和谁结仇,也鲜少出头,颇有遗世独立的意思。谁会针对陆家,还一下子便抓住了漕运这个死穴。 陆则手指叩了叩桌面,陷入思索中,边一点点抽丝剥茧,“和范云接触的,一定不是真正的幕后之人。若我是他,一定会躲在暗处。此人精于算计,且在地方势力不小,善于隐匿,否则不可能一路隐瞒范云的踪迹,直到归德府才走漏风声。” 要不是陆三爷在归德府有人,只怕范云到了京城外,他们才知晓。到那个时候,可就只能弃尾逃生,弃了俞贺学这枚棋,舍了漕运这条路子了。但这风险也很大,俞贺学毕竟是个大活人,他能开口。 陆三爷边听边皱眉,“陆家何时和这样的人结了仇?” 陆则摇头,声音很冷酷,“不能让范云活着踏进京城。” 陆三爷被侄儿冷漠的话吓了一跳,抬头看他,迟疑道,“……范云好歹是南直隶巡抚,都察院的谢纪也不是好哄骗的,动了范云,会不会打草惊蛇?” “草里既然有蛇,还不止一条,那就索性一把火把草全烧了。否则等他咬了你,便后患无穷了。”陆则的手指,抚过杯盖的缠枝纹,声音很轻,却透着一股森冷。 早先兄长在时,陆三爷习惯以兄长唯首是瞻,如今换了侄儿,他也下意识做了同样的选择。他是庶子教养,虽嫡母不曾短了他什么,也是师从名师,文采出众,但不曾上战场,手上不曾沾过人血,总归还是少了几分杀伐果决。 陆三爷也还是点了点头,“好,若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就派人来和我说。” 同姓陆,一荣俱荣,一辱俱辱的道理,不用别人说,陆三爷也懂。 陆则倒是笑了一下,颔首应下,“此事多亏三叔,我才好提前防范。” 过几日,陆则拿了秋审的文书去面圣,顺便陪着宣帝听了会儿经,说经的还是许天师,他出来时,在门口碰见了谢纪,他手里拿着奏本,像是有事,不过高长海很快出来了,跟谢纪道,“陛下有事,谢大人改日再来吧……” 自刘兆的事后,宣帝就不大待见都察院和大理寺。陆则也只同谢纪点点头,便出宫了。回到国公府,常宁拿了封密信过来,淮安到底是俞贺学的地界,俞贺学也不是真的废物,不过一时遭了算计,短短几日,已经查出了点眉目来。 陆则扫过密信,目光落在一处,慢慢地停住了。 成国公府…… 他倒是把这父子俩忘得一干二净了。当初成世子自己要巴结刘兆,请他到府里参加儿子的百日宴,偏偏出了那档子事,此后父子俩一直为宣帝不喜。朝中的风气便是如此,拜高踩低,陆则虽没有特意给过父子俩什么眼色,但外头皆传他与成国公父子不合,且父子俩又不为皇帝所喜,都无需他开口,便有人上赶着踩成国公府。 只怕父子俩早就怀恨在心了,倒也不奇怪…… 但成国公府,怎么会知道漕运的事? 云鬓楚腰 第113节 陆则叫了常宁进来,常宁就在门外候着,倒是很快就来了,陆则叩了叩桌面,“消息已经传到京城了,你派人盯着成国公府。” 范云一死,成国公必然会惊慌失措,怕下一个遭殃的就是自己。想来范云死在途中,连京城都没能进一事,足够把成国公吓得慌不择路。惶惶之下,去找幕后人,就很正常了。 陆则回立雪堂的时候,江晚芙正在叠做好了襁褓。她听说有个百家被的习俗,可以保孩子无病无灾,就派了管事去拿一斗米换一小块布,集了有一百块,洗净晾干了缝好。惠娘摸了摸襁褓,笑着跟江晚芙道,“……您小时候,夫人就做过这样一床小被子,后来老夫人还寻出来,给小郎君用了的。” 江晚芙小时候,江夫人身体还好,也有精力做这些。等江容庭出生的时候,她身子便不大好了,也不大有精力做这些了。 刚说完,就看见陆则进来了,惠娘忙屈膝跟他行礼。 江晚芙把襁褓放到一边,迎上前去,她现在在屋里都穿软底的鞋,走得也慢。等走到陆则面前,就发现他眼睛里仿佛有血丝,像是许久没睡好的样子,想起他最近早出晚归,江晚芙便止不住有点心疼,柔声道,“你今日回来得倒是早,去屋里睡一会儿?等晚饭的时候,我再叫你,好不好?” 陆则却摇头,“不睡了。” 说完,也不等江晚芙继续说,拉着她走到罗汉床边。低头看见摆着的襁褓,目光却是一顿。 江晚芙看他不肯去睡,也没法子,就道,“那我给你按一按。” 陆则答应了,脱了靴,坐上了罗汉床,惠娘忙叫婆子进来,把榻案搬到一边。江晚芙拿了垫子来,让陆则靠着,自己则坐下给他按头上的穴位。她跟白嬷嬷学了几手,按的穴位也很准,在百会穴按了会儿,又去摸陆则脑后的风池穴。 陆则闭着眼,也就过了一会儿,便拉住了江晚芙的手,“好了,别按得你手疼,歇会儿。” 江晚芙乖乖应了,叫惠娘拿了热帕子来,敷在陆则的后颈部。陆则还握着她的手,她便也不敢动,看他闭着眼,也不知他睡着没有,便朝惠娘使了个眼色,惠娘便出去了,庭院里连洒扫的声音和脚步声也没有了,安静得很。 江晚芙自己倒不困,便微微低头,看陆则的脸,发现他眼下略有青影,就想起前几日夜里,她想起来喝水,才一动弹,都还没起身,陆则便问她做什么,给她拿了水喝。她当时迷迷糊糊的,也没多想,第二日起来想起来,那时候陆则很清醒的样子,仿佛压根没有睡着似的。 陆则夜里虽然警醒,但也没有像这样过。 也不晓得是什么事,江晚芙自知帮不上忙,便也只能吩咐膳房做些养神的汤来,每日盯着他喝,夜里也撑着等他睡了才入睡,他失眠的毛病,仿佛才好了一些。反正她白日里也可以睡的。 屋里蜡烛越烧越短,也越发暗了下去,江晚芙坐得久了,也靠着软枕闭目养神。屋里屋外都安静得没有一点声音,傍晚天又黑下来了,屋里蜡烛不亮,昏暗得厉害,江晚芙一时也有些困了,觉得眼皮子越发地重了。 正昏昏欲睡的时候,手却被一股很大的力道握住了,她忙睁开眼,就见陆则闭着眼,脸紧绷着,紧咬着牙根,江晚芙甚至听到了轻微的嘎吱声音,他眼角有什么亮亮的,江晚芙下意识用另一只手摸上去,才发现是湿的。 等回过神来,她便忙叫他的名字,“夫君……夫君!” 她的手被他握得很疼,却没有顾得上,只是轻轻推着陆则的肩,急切唤着他的名字。 陆则猛地睁开眼,大口喘着气,他的眼神有些恍惚,掠过江晚芙的脸,口里叫了她一句,“阿芙?”他好像仍在梦中的样子。 江晚芙忙应了他几句,接着便被他用力抱进了怀里。她抬起手,轻轻拍着陆则的后背,心里却止不住的疑惑。 她低声开口,“夫君,你怎么了?” 陆则很久没有开口,揉了揉她的发,声音轻地几不可闻,“没什么,只是做噩梦了。我没事……” 江晚芙轻轻点头,手继续在陆则背后轻轻拍着,正想着,要不要去道观求个安神符来,陆则最近精神实在不大好,总是紧绷着。大概是官场上的事情给了他太大的压力了……陆则却松开了她,看了看她的手。 江晚芙也低头,她的肌肤嫩,稍微碰一下就容易红。刚才陆则握得那么用力,现在看上去,不免有些骇人,手背上五个红红的指印。她想收回手,藏回袖子里,笑着道,“不要紧,不疼的。” 陆则却没松手,神情中还带着丝恍惚,很快,他叫了惠娘进来,拿了药膏来,亲手给江晚芙涂上。 第154章 男子哪有不重女色的?…… 翌日起来,用过早膳,江晚芙就叫惠娘把负责花房的管事给叫来了。管事姓岳,穿一身干净的靛蓝薄袄,进门就规规矩矩给江晚芙行礼。 江晚芙也客气地叫他免礼,然后才问,“我想要些镇静宁神的花草盆栽,适合养在屋里的,岳管事看没有有合适的。” 岳管事仔细想了想,就道,“花房这样的倒是不少,像香薄荷、甘菊或是柰子花,都有您说的这功效。不过,夫人您怀有身孕,只怕就还有些忌讳在。依小的看,甘菊倒是不错,也耐寒,照料起来也容易。” 说着,岳管事还叫跟他来的花房小厮跑腿回去,拿了盆甘菊来。江晚芙看过之后,倒是就定下了,又还点了两个丫鬟,专门去花房学一学怎么养护。 花房的动作倒是一贯很利索,江晚芙去了趟福安堂,和陆老夫人商议了一下侄子平哥儿的满月宴的事情,等她回来的时候,花房已经送了五六盆甘菊来了,虽是秋冬,但花房是设了暖房的,倒是养得嫩绿的,叶片小巧,虽比不得梅兰竹菊之类的高雅,也另有一番小家碧玉的美。 “这两盆放内室。”江晚芙指了指,一一做了安排,“这两盆送去世子的书房……” 惠娘自是一一应了,安排下人去做事。过了会儿,就端了安胎的汤药来给她喝了,苦得很,不过江晚芙倒是习惯了,捏着鼻子灌下去,再喝一碗糖渍桂花蜜泡的水,把那苦味压下去。 红蕖带了姚晗过来,小孩儿乖乖把课业拿给她检查,江晚芙就叫惠娘把他抱上罗汉床,拿了汤婆子给他暖脚,顺便问了红蕖,“……晗哥儿今年没生冻疮吧?” 红蕖一一答了,道,“没有,奴婢每晚都检查的。先前吴大夫开的药,也一直用着呢。” “那就好。”江晚芙点点头,不再问什么。其实姚晗的课业也用不上她检查,陆则给姚晗聘的新夫子虽性子高傲了些,但倒是很尽责,态度上也是一副“我既拿了束脩,就会好好教”,江晚芙倒是很放心,略翻一翻,就放下了。 姚晗现下还是不大说话,惠娘拿了杏仁芝麻酥糖给他吃,他还伸手给江晚芙递,说话言简意赅的,“婶娘吃。” 江晚芙冲他笑,伸手揉了揉小孩儿的脸,觉得很是贴心。她虽说当初留下姚晗养,一是因为陆则的缘故,二是自己看了姚晗那样也心软。但说到底,感情是一点点培养出来的,这孩子也是真心拿她当婶娘、当亲人。 “婶娘不吃。”江晚芙抿唇笑着解释,“这里面加了杏仁,婶娘怀着孩子,不能多吃。晗哥儿自己吃吧。” 姚晗点点头,将手收了回去。他盯着江晚芙的肚子,眼睛乌黑的,一脸认真地问,“弟弟什么时候能出来?我能带他玩么?” 江晚芙笑着道,“也不一定是弟弟,是妹妹也说不定。最少也还要五个多月呢……” 四五个月对小孩子来说,还是很长。姚晗也只遗憾地点点头,他是希望婶娘最好生一个弟弟,他私下听见那些婆子说,婶娘这一胎要是儿子,就能轻松些。妹妹虽然也很好,但他还是希望婶娘轻松些,那他就还是更喜欢弟弟好了。 姚晗这些小孩儿心思,江晚芙自然是不知道的。她自己其实也知道,这一胎最好是个小郎君,陆家嫡支缺子嗣,陆则也需要一个儿子,来安定人心。底下人议论的也有,尤其是大嫂裴氏生了平哥儿后,都是儿媳妇,又是前后进门,总是难免生出些比较。 但她也劝自己平常心,不去在意那些说辞。对她而言,儿子或是女儿,都是好的,没有哪个胜过哪个。 说了会儿话,就到了姚晗去前院跟武师傅习武的时辰了,红蕖进屋来,领着姚晗出去了。江晚芙拿了笸箩和绣棚出来,打算继续做孩子的虎头鞋绣样,就看见惠娘进来了,低声跟她道,“世子爷回来了,说叫您收拾一下,见个人。” 江晚芙疑惑,倒是起身,换了身见客的衣裳,去了堂屋。就见陆则正跟一个年愈四十的中年男人坐着,两人倒是没说话,都沉默着。 陆则抬头,看见她便伸了手,然后朝那男子点头示意,“石大夫。” 江晚芙此时才知道,这男子是个大夫,石大夫倒忙起身,“见过世子夫人。” 陆则转过头,垂目跟江晚芙低声道,“石大夫是我从山西请来的名医,他擅妇科,叫他给你看看。” 那石大夫也从医箱中取出脉枕,摆在案上。江晚芙便也伸出手,任他给自己诊脉,石大夫略摸了片刻,便收回了手,说的也是些好话,无非是吴别山给她请脉时说的那一套,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不过陆则倒是看上去对这石大夫很推崇的样子,等下人带着石大夫出去后,他沉吟片刻就道,“我看吴别山因他女儿的事情,很是伤神。他太太也病倒了,只怕是顾不上府里。往后他来不了,就让石大夫过来。” 江晚芙倒是觉得用吴别山用习惯了,没必要再特意换一个。但陆则说得也有道理,人吴大夫失了爱女,家里夫人又病着,也确实精力不足。她便也没什么意见地点了头,“好。” 又是两日,进了十一月,天是愈发地冷了。 但事倒是愈发地多了,摆在最前面的,便是平哥儿的满月宴。现下国公府的中馈还是江晚芙管着,满月宴自然还是她负责操持。她去了膳房一趟,过问了一遍今日的宴席,没发现什么疏漏,才带着惠娘回立雪堂,打算进屋换身见客的衣裳,再去明思堂。 裴氏也是刚出月子,平哥儿也堪堪满月,满月酒不比百日宴,前头宫里又早夭了个公主,照陆老夫人的意思,就没大办了,只请了裴氏的娘家等一些亲近的,宴也就近在明思堂里摆了。 她进了屋,却发现陆则还没出门,他今日穿着身藏青的襕衫,衬得面白如玉,格外地玉树临风,坐在书桌前,似有些走神,手指拨弄着翠绿的甘菊叶。 她走进去,叫了他一声,“夫君?” 陆则才回过神,抬头看她,手上的动作却一顿,猛地掐断了那甘菊叶,指尖嫩绿的汁液。江晚芙走过去,拿了帕子给他擦了指尖的汁液,才问,“你今天不去刑部吗?” 陆则却没有回话,起身搂住她的腰,另只手轻轻托在她的下巴,她的脸被他捧着,他微微低头,吻便落了下来。 他亲得认真又郑重,眸色深沉,仿佛压抑着什么,动作却又很温柔。 等他松开她,江晚芙唇上的唇脂是半点都不剩了,她肤色白,脸一红便很明显。方才他亲她的时候,她的手下意识捉着他的衣襟,现下一低头,就看见那处皱皱巴巴的样子,便红着脸伸手抚平了,才道,“你快去吧,我也不能久留,还要去大嫂那里。” 陆则闭了闭目,睁眼看着她的脸,许久才低声道,“好。” 送走陆则,江晚芙便有些赶不及了,匆匆换了身衣裳,就带着惠娘朝明思堂去了。她到的时候,裴氏的母亲裴夫人和她两个嫂子已经到了,倒是很巧,裴氏两个嫂嫂都姓袁,便以大小袁氏做了区分。 这种场合,永嘉公主自然是不来的。倒是陆老夫人和庄氏、赵氏几个来了,亲家见面,一番寒暄客套,才坐下继续说话。 裴夫人是很端庄的长相,圆脸、高额,说话也是斯斯文文的,跟陆老夫人道,“……柔姐儿愚钝,多亏老太太与公主不嫌弃,肯教导她,当她如女儿一般,我这当娘的,也实在是很感激您。” 陆老夫人和善笑着,道,“我虽没生养女儿,却也是有好几个孙女的,知道养女儿的不易。既嫁到我家了,肯定是好生善待的,这嫁娶皆是缘,能做一家人,是难得的缘分。且您家女儿养得好,柔姐儿这孩子孝顺温婉,是挑不出半点毛病的。” 裴夫人听了这话,自然是心里很舒服的。陆老夫人也没久坐,略跟亲家说了会儿话,就起身告辞了,给裴夫人和裴氏单独说话的时间。江晚芙自然是跟着起身,大袁氏和小袁氏看过外甥,也跟着她出去赏园子。 人这么一走,就只剩下裴夫人和裴氏了。裴夫人仔细看了看女儿的脸色,见她气色不错,只是腰身还略显臃肿,略松了口气,“你月子倒是坐得不错。刚刚那个,便是你那弟妹?洗三的时候,没这样仔细看,瞧上去倒是个和善的。模样却是真的生得好……” 裴夫人回想起那江晚芙走进来的模样。穿一身藕荷色福云百吉纹对襟长衫,茶白襦裙,梳着堕马髻,头上戴着镶宝石碧玺花簪,面上眼里都带着讨喜的笑容,肤色也是白皙莹润,怀着孕还这般好气色的,委实是很少见的。 “江南多美人,你雁姨娘不就是那地儿出来的。也难怪世子家世也不顾,非要娶了……”裴夫人自然也知道当时是陛下赐婚,名义上是说江晚芙得了永嘉公主喜欢,但都过了这么久了,也从女儿口中得知了些这夫妻之间恩爱的事情,自然也明白过来了,哪里是永嘉公主喜欢,分明是卫世子自己相中了。 这落魄表小姐借住在府里,彼此眉来眼去相中了是很正常的事。不过一般也就讨来做个妾,正妻倒是少见的。 “不过我看她那样子,肚子里的倒像是个女儿……你大嫂怀姐儿的时候,就是这样,脸色都比怀哥儿好些。”裴夫人自然向着自家女儿,虽不至于盼着江晚芙不好,但总归还是有些私心。 裴氏看母亲这么说,也只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对了……”裴夫人也没继续说这话题,关心起女儿跟女婿的事,压低声音问,“女婿跟你可还好?你怀着孩子的时候,就没挑个丫鬟开脸,女婿可有什么不高兴的?” 裴氏红着脸摇头,挽着母亲的手,道,“没有,夫君本来也不重女色……” “我的傻女儿,男子哪有不重女色的?你可别糊涂了……”裴夫人摇摇头,低声教导起女儿来,“嘴上说是一回事,但心里又是另一回事了。你这门亲事好就好在,没有婆婆拘着,也亏得永嘉公主不管事,否则哪能容得你这样做。你如今也出了月子了,可要好好笼着女婿。你肚子争气,第一胎便是个哥儿,只要把女婿的心给笼络住了,便再没什么要担心的了。等过几年,平哥儿立住了,你再看着选个丫鬟给开脸。你自己选个知根知底的规矩人,比女婿自己相中了好。” 裴氏有些不愿意听这个,胡乱点点头,叫嬷嬷抱了平哥儿出来,才拦住了母亲继续朝下说。 裴夫人好歹是过来人,浸淫后宅多年,哪里看不出女儿不愿意,她倒也没继续劝,年轻时候总是这样的,还做着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梦,过些年便知道了。便是她自己,不也是这么过来的。 第155章 不要怕,我没事………… 卫国公府的园子很大,布置得也很典雅,不是那种富贵堂皇的,而是颇具古风的摆设。以前江晚芙还经常跟陆书瑜约着来逛园子,不过现下陆书瑜的亲事已经提上议程了,陆老夫人便不大放她来这种场合了。 大袁氏要比小袁氏善谈些,也是她开口的时候多。不过江晚芙招待客人,肯定不会厚此薄彼得太明显,虽和大袁氏聊着,却也没有忽视怠慢了小袁氏,时不时与她说上一两句。 不过小袁氏明显嘴拙些,像官夫人寻常聊的话题,不过花花草草、首饰茶糕,她皆不怎么说得上话,即便说上一两句,大袁氏很快就把话接过去,说些高深难懂的,衬得小袁氏说得浅薄愚昧。 几个回合下来,江晚芙自然也察觉到了,这妯娌俩显然不合,在她跟前打擂台呢。而且大袁氏的水平不止高了一点半点,把小袁氏压得死死的。 “这是白雪塔吧?”小袁氏瞥见旁边一盆开着雪白花的花株,十分稀奇地指着,朝江晚芙道,“这都入冬了,难得见开的这样好的白雪塔。我从前做女儿时,倒是能偶尔得见几回,来了京城后,却是不大见了。比起那大红大紫的,我倒是爱这清雅脱俗的。尤其是冬天,远远瞧着还以为是一簇雪呢……”说着,小袁氏起了兴致,问,“不知道您府上是哪里买的,我也好去淘个一两盆回去,屋里摆着也是赏心悦目得很……” 她话刚说完。还不等江晚芙开口,一旁的大袁氏却是拿了帕子,捂唇一笑,慢声道,“二弟妹真爱说些玩笑话。这花是白雪塔不错,不过哪里是外头买的,弟妹以为这是你娘家漳州府呢。京城天冷,秋冬还长,寻常花贩哪个做得起这生意?可不连本都亏没了?我要是没猜错,是您府上建了土窖,用火生暖,烘出来的吧?” 江晚芙轻轻点头,大袁氏更是眉开眼笑地继续道,“我也是读段柯古的《酉阳杂俎》,看到过这法子。刚才见这府里有许多不时之花,才想起来的。看来您也是爱花之人……” 这下轮到小袁氏尴尬不已了。她本来便嘴拙,婆母裴夫人嫌她是福建漳州人,不像大袁氏生在京城,也对大袁氏更看重些。她处处被大嫂压着,自然也是不服气的,刚才那么说,也不过是想跟着卫世子夫人搭上关系,反倒因大袁氏一番话,出了糗,倒似她没眼界,又不读书似的。 小袁氏尴尬地说不出话来,低头盯着那白雪塔牡丹,只觉得连身后丫鬟都在看自己笑话了。 大袁氏长袖善舞,最是喜欢搬弄是非,想也知道,等回了府,叫婆母知道了,肯定又要给她立规矩了。 小袁氏低着头不作声了,江晚芙却主动跟她说起了话,大袁氏想踩小袁氏,是她们妯娌之间的事,轮不到她插手。但不插手是一回事,让客人在府里丢了面子,招待不周,又是另一回事了。大袁氏想拉着她一起,冷落小袁氏,但她何必随她的愿,她与小袁氏又没有仇,何必无端端结个冤家起来。 江晚芙含笑开口,“刚才听您说,您娘家在漳州府?说来倒是巧,我外祖便是在漳州的,我外高祖父还在漳州府任过同知,后来致仕了,就举家搬去南靖县了。我小时候还听我母亲说过南靖县,不过那时太小,倒也忘了个七七八八了。” 小袁氏看有人给她台阶下,很是喜出望外,忙道,“南靖我也是去过的。我有一个舅舅,便在那里做瓷器生意。我小时候还跟着进去瓷窑看过。漳州比京城暖和得多,您日后要是有机会,不妨也过去探探亲。” 江晚芙点头应下。 她外祖家虽是在漳州南靖,但是外祖和外祖母皆早逝,她都没见过二老,对漳州也只是幼时听过几句。不过她还隐约记得,小时候母亲的陪嫁里,有个姓黄的妈妈,会说她听不懂的漳州话,还会做漳绣,但后来却是不知去哪了。可能是出府养老了,算算年纪,现下要是还活着,只怕都快有七十了。 云鬓楚腰 第114节 小袁氏还想继续说,但大袁氏见状,却是开口提了另个话题,朝江晚芙道,“走了这么久,倒是身上有些冷了。” 她都这么说,江晚芙自然是要顺着她的话往下道,“那去暖房里坐坐吧……” 说着,她带着妯娌二人朝暖房的方向走。小袁氏虽心里不满,但也是冲着大袁氏的,对给她台阶下的江晚芙,倒是很有好感。 她进屋的时候还在想,既这卫世子夫人提了漳州府,她下回跟母亲寄年礼的时候,倒不如在信里提一嘴,让母亲去问问有没有这样一个人家。他们袁家在漳州,那也是极有名的,打听这点事,又有什么难处。 婆子丫鬟端了茶水和糕点进来,喝了几盏茶,裴氏那边就来了个嬷嬷,请他们去明思堂。中午是没有设正式的宴的,只摆了个简单的家宴,用过家宴,裴夫人、陆老夫人等人,就都在堂屋说话。 江晚芙在一旁作陪。她低头喝了口姑箐茶,抬头的时候,却见惠娘走了进来,神色有些慌张。江晚芙还以为是傍晚的宴席出了事,见陆老夫人和裴家人聊得正好,便起身去一旁的耳房。 惠娘跟着进来,很快低声说了句话。 她的脸,立马就白了,身子甚至有点站不稳地晃了一下,伸手扶住了长案。惠娘吓了一跳,一把扶住她,低声道,“……您别太担心,奴婢看世子人还是清醒的,您身子要紧啊……” 但江晚芙哪里还顾得上自己。陆则遇刺,他早上出去的时候,都还好好的,才过了几个时辰,便出事了,她怎么可能不担心。都不知道他伤的重不重,惠娘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 江晚芙身子软得厉害,却还是站稳了,推开惠娘的手,声音虽然轻,但还是很有条理,“我去跟祖母说一声,然后我们就过去。你在门外等我。” 惠娘只得应下。 江晚芙飞快整理好情绪,进屋请陆老夫人去耳房说话,陆老夫听江晚芙说自己要过去,便立马点头了,道,“我跟你一起去。其他的事,你不要操心。我让人和你二婶说一声。” 陆老夫人叫嬷嬷去跟庄氏说,自己和江晚芙一起去立雪堂。她们进立雪堂的时候,门口全是侍卫,有护卫抱着一件带血的藏青襕衫出来,江晚芙看了一眼,只觉得眼前晕得厉害。 她们进屋,大夫刚好从内室出来,是江晚芙认的那个姓石的大夫。陆老夫人急急忙忙叫了那大夫过去问话。 “利器刺得深,位置也险,险些伤了脾脏……现下已经止了血,先吃药看看,性命是没有大碍的……”石大夫说得含糊,但也足够吓人了。陆老夫人到底是见过世面的,还稳得住,跟那大夫叮嘱几句,才进内室看陆则。 陆则睡着,亦或者是昏迷着,盖着锦衾,脸上没什么气色。江晚芙从来没看见陆则这么虚弱的样子,鼻子一酸,眼泪直接就掉了下来,都没有哭出声音。 陆老夫人心里也担心,却没有哭,还拍了拍江晚芙的手,低声劝了几句。过了会儿,永嘉公主也赶过来了,还有得知消息赶回来的陆二爷和陆三爷。 他们来看过陆则后,就去旁边的捎间说话了。陆二爷和陆三爷毕竟是在外做事的,消息更灵通,且陆则当街遇刺这事都已经闹大了,成世子是当场被常宁等人按住,押送顺天府大牢了的。 陆二爷很生气,恼火地拍着桌子,道,“他成国公府算什么东西,连爵位都保不住的废物!母亲您放心就是,我跟三弟等会儿就去找族老,不参倒他,我便跟他姓!这群发了疯降了智的疯狗,胡乱咬人,简直不可理喻……” 陆二爷口不择言,连文人的风骨都顾不得了,破口大骂。 陆三爷却头一次没有拦着兄长,也凛声道,“二郎好好在府里养伤便是,也该我们当叔叔的做点事了。我那里还有些上好的药材,等会儿叫人送过来。”说着,语气却缓和下来,跟陆老夫人和永嘉公主道,“母亲,大嫂,你们别太担心,不会有事的,大哥虽不在家里,但还有我和二哥。” 得知陆则性命无虞,陆二爷和陆三爷果真立马相携出去了。陆老夫人和永嘉公主也被庄氏和赵氏扶着到隔间休息,惠娘来劝江晚芙去歇息,她却不答应,还是进了内室。 陆则还没有醒,他身上还穿着出门时穿的里衣,是江晚芙给他做的,快做好的时候,她在衣襟那里绣了一朵小小的芙蓉花,他看见了后,还笑着摸了一下,便总是穿这一身。江晚芙看着那朵芙蓉花,鼻子止不住的一酸,他总是这样维护她,他嘴上不大说什么,但总是能很敏锐地察觉她的那些小心思,小心翼翼护着宠着她。 其实她可能表面上看上去很软弱温和的样子,但实际上,她还是独立的。母亲过世得太早了,祖母又孱弱多病,她一直是自己护着自己,护着阿弟,尽量不给祖母添乱,她习惯了什么都靠自己,根本没有陆则想得那么脆弱。 但他好像一开始不知道,后来知道了也不在意,还是把她当孩子一样护着。 在嫁给陆则之前,她根本没有想过,自己会这么依赖未来的夫君,她从来不是这样的人,但那个时候,从惠娘口中得知陆则遇刺的消息时,那一瞬间,她真的觉得头顶的天都塌下来了。 想到那个时候的情绪,江晚芙仿佛被恐惧和后怕攫住了喉咙一般,终于压抑不住情绪,哽咽着哭出了声音。 怕惊动外头的惠娘,她哭得很小声,眼泪大颗大颗地掉,视线甚至都被不断涌出来的眼泪模糊了的时候,感觉一只手,轻轻替她擦了擦眼泪。 她愣愣地回过头,看见陆则醒了,他不厌其烦替她擦着涌出来的泪,声音不是很有力,却依旧带着那股最让她安心的温和和醇厚。 “不要怕,我没事……” 江晚芙本来不想哭了,但根本忍不住,她没有说话,眼泪掉得更厉害了,像是发泄情绪一样,他昏迷不醒的时候,她太害怕了。她将脸埋在陆则手臂和被褥的空隙里,哭得肩膀微微颤抖着。陆则的手,在她的背上,一直很轻地抚着,像是无声的安慰。 第156章 他甚至没办法和她解释…… 江晚芙哭够了,才抬起脸,侧过脸擦干脸上的泪,叫了惠娘进来。惠娘进屋,见陆则醒了,却是很惊喜,江晚芙吩咐她,“去看看药熬好了没有?还有,叫膳房送些当归鲈鱼汤来,不要米饭,粥熬得烂些。再看着上几个菜吧,不要生冷辛辣的……” 惠娘自然是一一应下。本来今天还要摆满月宴,膳房人就不少,各个灶都烧得热乎着,惠娘一叫膳,没过多久,就带着菱枝和纤云几个把吃食送来了。 陆则正用膳的时候,得了消息的陆致等几兄弟赶过来了,进屋跟陆则说话。江晚芙便起身避到次间去了,想了想,跟惠娘吩咐,“惠娘,你等会儿带人把碧纱橱收拾出来吧。” 陆则还受着伤,他们肯定是不能同床的,江晚芙知道自己睡觉的时候,总是下意识朝陆则怀里拱,碰了他伤口就不好了。但要分开住,她也不放心,索性把一直没用过的碧纱橱收拾出来。 惠娘颔首,又说了些满月宴的事情,道,“方才二夫人派人过来说,大少夫人知道出了事,便主动跟老太太说,满月宴就不摆了。裴夫人已经带着儿媳妇回去了。让您不必惦记着这事。” 江晚芙自然没心思去惦记平哥儿的满月宴了,只点点头,“好,我知道了。”又道,“你去问问石大夫,最好是能留他在府里住些时日,他要是不肯,你就去请吴别山,总归夜里府里还是要留个大夫,以防万一才好。夫君的药现下是谁在熬?” 惠娘刚刚去问过药熬好没有,倒是正好知道,答得也很快,“是常侍卫长亲自盯着石大夫带的一个药仆在熬。” 看来出了遇刺的事情,陆则身边的人也警惕了,这时候再小心都是应该的。江晚芙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好,既常宁盯着,你便跟立雪堂的仆妇下人叮嘱一声,都不许进那屋。送药也是,定了人就不许改,出了纰漏我也只找她,规矩要提前说。” 虽说府里应当是安全的,但江晚芙现下实在有些草木皆兵了,成国公府都敢当街刺杀陆则了,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万一混了人进来呢?也不是绝无可能的。 江晚芙这边话刚说完,纤云便过来敲门了,说陆致几个从正屋出来了。江晚芙便出去送客,在庭院见着兄弟几人,几人不比陆二爷、陆三爷,像陆致和陆运在衙门都是资历浅的,陆机更是还在国子监念书,是特意告假赶回来的。 江晚芙自是要代陆则谢过几人,她停下步子,温和地同几人道谢。 陆运听了,忙道,“二嫂快别客气,都是自家兄弟,我们过来也是应该的。我带了些老山参还有药材来,都是年份久的,也不知道用不用得上。” 江晚芙叫惠娘接过来,又谢过他。陆机年纪最小,站在最末,此时见三哥跟二嫂说话,便抬起头看她,见她眼眶发红,眼睛也有些许的肿,显然是哭过了,站在那里,像一株孱弱的芙蓉花,叫人看了心生不忍。 陆机是知道的,自己对二嫂的感情很复杂,他也并非对她有什么非分之想,二哥日后是府里当家做主的人,看人又那么厉害,他再不怕死,也不敢动这种念头。而且未免太过无耻,他也是读过圣贤书的人,让二嫂知道了,她定然会对他避之不及,厌恶至极的。 他只是看到她,就会联想到自己的生母。生母走得太早了,生他的时候,也不过十六岁,他没见过她,身边人也对她的事讳莫如深,绝口不提,他从小够聪明,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便也从来没问过,但在他的想象里,如果姨娘还在,大概就和带着姚晗在池塘边喂鱼的二嫂那样,很温柔、也很温和。说话的时候,眼睛是笑着的,给人一种很温暖的感觉。 他参加秋闱,她会去观里给他求符。 天冷的时候,她会派人去给他送衣服。 他紧张的时候,她会笑着跟他说,你年纪也还小,不用太着急,以后还有机会的。我们四少爷已经很厉害了。 可是她不在了,他便只能抓住二嫂给的一点温暖,当做是他的。 陆机垂在身侧的手指蜷了一下,还是开口道,“二嫂,二哥现下病着,还要您照顾,你自己也要保重身子才是。” 江晚芙知道兄弟几个都是好意,朝他们笑了笑,“嗯,我知道。还是多谢你们过来了。” 陆致倒是没跟江晚芙说什么话,等他们说过几句,就跟陆运和陆机道,“走吧。”两人跟在陆致身后,江晚芙就叫惠娘出去送他们,自己进了正屋。 丫鬟正好把碗筷收拾下去,打开窗户透风,然后依次退了出去。陆则看她进来,就朝她伸手,江晚芙乖乖把手递过去,在床榻边坐下来。陆则就问她,“吃过了没有?” 江晚芙眼睛盯着他的伤口看,隔着衣服,自然是看不到伤口,但还能看见血。雪白的里衣,沾了血,显得格外的刺眼。石大夫又说,刺得很深,险些刺到脾脏了。那么要紧的地方,真的刺中了,人一下子就没了。 陆则看了她片刻,抬起手,大掌捂住江晚芙的双目,“阿芙,别看了,不疼的……” 江晚芙瓮声嗯了一声,拉开他的手,也没有放开,用手握着,“吃过了,在大嫂那里用的午膳。”她顿了顿,继续问,“我听二叔说,是成国公府干的。总有个缘由的……” 她虽对朝堂上的事情知之甚少,陆则也不大说给她听,但自从接手中馈之后,从各家的来往频率、礼单轻重也能瞥见一二。哪家跟卫国公府关系好,哪家关系平平,哪家关系恶劣,这都是当家主母要知道的事情。现在想起来,成国公府以前和他们卫国公府,还是有来往的,毕竟两家同为功爵,但从百日宴那次的事情之后,却一下子冷了下来。府里几次喜事,成国公府都没来人,后来甚至连礼都不送了。 陆则垂眸,握了握她的手,温和道,“是我做事太急了些,忘了狗被逼急了也会跳墙。但本来也是要动成国公府的,只是快了些……” 陆则略解释了几句,没有提漕运和俞贺学这些具体的事,只说了成国公想算计陆家,陆家不能坐以待毙,必须反击。至于那次百日宴的事情,则被他一句带过。 江晚芙一贯信陆则的,他说什么,她便很少怀疑,此时虽疑心起因可能是当初百日宴,却也没有再问。 到傍晚的时候,陆二爷和陆三爷来了一趟,叔侄三人关起门说正事,江晚芙就把院子里的人都遣出去了。 正屋里,陆二爷坐下后,先开了口,“人都已经安排好了,明日早朝就上奏本。刺杀朝廷命官,当街行凶,肯定是不能善了的。真当我们陆家是好欺负的了……” 陆则是他们卫国公府未来的族长,嫡房嫡子,日后要支应陆家门楣的。这事陆家肯定是不可能善罢甘休的。 陆三爷倒是比陆二爷冷静些,迟疑着开口,“只是我担心,成国公会不会鱼死网破,他现下为了救儿子,倒是未必会做什么。” 陆则对此不置一词,掀起眼道,“他怎么鱼死网破?想拿俞贺学的事情做文章,漕运总督,没有人证物证,连蛛丝马迹都没有,不是他说查就能查的。连胡庸都只是怀疑,他有什么证据说漕运有问题?” 且不提漕运总督俞贺学不是个废物,经他提醒,现在的淮安已经如铁桶一般。不扎根个一年半载,能查出什么?就是成国公父子,他也没打算给他们说话的机会。怎么不想想,他为什么敢把人送去顺天府大牢? 他要做的,从始至终都是斩草除根,明日之后,京城再无成国公府。他往日做事还是太温和了…… 陆三爷听了这话,也明白陆则心中有盘算,便不再说什么了。二人走好,江晚芙便回来了,她拿了没做好的虎头鞋,来床边绣。惠娘端着陆则的药进来了,江晚芙便放下绣棚,接过碗,一勺勺给陆则喂。 刚喂好,纤云便带着她的药进来了。苦得厉害,但安胎药总还是要喝的,江晚芙皱着眉,几口喝完了。 陆则在一旁看着,忽的开口问纤云,“夫人的药是谁在熬?” 纤云忙屈膝回话,“是灶房的人在熬。” 陆则却沉默片刻,良久,继而语气平静地道,“……明日夫人的药,与我的一道交给石大夫熬。灶房太乱。把药方拿去给石大夫看看,能不能改得没这么苦。” 纤云屈膝应下。等纤云出去了,江晚芙才低声跟陆则道,“也没有很苦,良药苦口。” 她又不是小孩子,会因为药太苦就不想吃,也没那么任性的。不过陆则摇摇头,她便也没有说什么了,转而道,“我今晚就不跟你睡一起了,睡后面的碧纱橱,怕碰着你伤口,已经叫惠娘收拾出来了。” 陆则听了这话,才知道下午的时候,惠娘带着婆子们在碧纱橱里折腾什么。他低着头,握着江晚芙细细的手指,她今天手一天都是冷的,大概是真的被吓着了。当时她怀孕不满三个月的时候,惠娘也提过分床睡,后来也不了了之了。 那些彻夜不眠的夜里,他也不止一次地想过,自己这么做究竟对不对,如果她知道,大概真的会恨他一辈子。他甚至没办法和她解释什么。 易地而处,如果是他,听到那些说辞,都只会觉得荒唐可笑。 第157章 义子 翌日起,陆则就没去刑部了,留在家里养病。江晚芙夜里搬去碧纱橱睡,白日倒还在内室里陪着陆则,红蕖带了姚晗过来,小孩儿一贯跟江晚芙更亲近,对陆则这个叔叔关系倒只是一般,似乎有些怕他。 江晚芙怀着孕,不便动作,便叫红蕖抱着他上了罗汉床,拿了福橘和蜜枣给他吃。 姚晗自己剥了橘子,还乖乖分了江晚芙一大半,江晚芙也笑眯眯接过去,吃了几瓣,就看小孩儿已经让红蕖擦了手,正襟危坐着看她,开口道,“婶娘,夫子告假了,布置了抄写的课业,说我不用去上课。我能不能来婶娘这里写?”说着,仿佛怕江晚芙不答应似的,忙给自己补了句,“我不会闹人的,安安静静的……” 江晚芙倒是不知道夫子告假的事情,看了红蕖一眼,红蕖便屈膝道,“……夫子说家中有喜事,前几日就提了的。” 姚晗这个年纪,要是在父母双亲还在,都还是承欢膝下的年纪。江晚芙素日待他也很宽容,听夫子确实告假了,便摸了摸姚晗的脑袋,含笑答应了。 下午的时候,姚晗果然带着课业过来了。江晚芙就叫惠娘,把她的书桌收拾出来给小孩儿用,换了个高些的凳子,姚晗便乖乖伏身抄字了,果然不吵不闹的。 她在旁边站了会儿,就从里面出来了。陆则正靠着看书,江晚芙走过来,他便把书放下了,伸手握她的手,江晚芙坐下,看了眼那书的封面,又是本没见过的经书,之前陆则去赈灾的时候,她那时为了图个心安,也抄过经文,不过抄归抄,真钻研她却是没那个耐心的。 “从前不大见你看这些的,怎么最近总见你翻?”江晚芙翻了几页,抬头问陆则。 陆则仿佛被问得一愣,继而道,“嗯,随手翻翻罢了。在家里也是无事。” 江晚芙便把他的书收起来,放到一边的小案上,认真地道,“既是随便翻翻,便不要看了。你现下要好好休息。” 陆则倒是没有说什么,好性子地点头应了。 他坐着无事,靠着枕头看江晚芙做绣活。她略低着头,肌肤白皙莹润,昨日担惊受怕惨白的脸色,今日已经恢复过来了,没用胭脂水粉,脸颊也染着淡淡的血色,气色很好。陆则看着,有些发怔。 这时候,惠娘进屋来了,跟江晚芙道,“老爷和夫人送东西过来了。” 江晚芙一怔,片刻后才反应过来,惠娘口中的老爷夫人,是她父亲和继母。算算日子,陆则的信寄到苏州后,他们要送东西过来,走水路的话,倒也差不多是这个时候到。只是江晚芙倒确实没想过,继母会寄东西过来。 她把绣棚放下,跟陆则说了声,便出去了。 云鬓楚腰 第115节 在堂屋见了负责送东西来的管事。姓沐,倒是个新面孔,她没见过的。沐管事一见她,便很恭敬地给她行礼,喊了声“大小姐”,这是娘家的叫法,倒不算错,只是江晚芙和家里不亲近,乍一听到这称呼,还愣了会儿,才点头,“起来吧。” 沐管事利索起身,拍了拍袖子里上的灰,从袖中取出礼单来,恭敬交给惠娘,才道,“大小姐见谅,老爷吩咐奴才,要一路疾驰,早日送到,只是路上略有耽搁,才迟了几日。东西都未折损,请您过目。” 江晚芙从惠娘手里接过礼单,打开一看,不由得有几分诧异。再翻过几页,心中狐疑更甚。继母杨氏怎么会给她送这么厚的礼? 心里疑惑,但她面上倒是没露什么端倪,跟惠娘点头示意,惠娘便拿了赏钱给那沐管事,带着他出去了。过了会儿,惠娘安置好了管事和跟着来的几个下人在外院住下,就回来了,她看了那礼单,也是一头雾水,谨慎地道,“这……娘子,要不要我请白嬷嬷去查查那些东西?” 便是惠娘,也觉得其中有古怪,杨氏作为继室,一贯面甜心苦,且不提她把江家的东西当做自己的私产一般护着,生怕江晚芙姐弟染指,就算她为了儿女的婚事,难得大方一回,那也早就敲锣打鼓四处宣扬。只怕东西还没送到,就四处说开了。 但这沐管事可没这么做,的确是直奔立雪堂了,府里其他各房都还不知道苏州来人了。 她甚至有点后怕起来,生怕这礼单上都动了手脚,忙抱着后退了几步。 江晚芙一时也想不明白,但杨氏送来的东西,她肯定是不打算用了,倒也没必要太过纠结,便道,“请白嬷嬷过去看看吧。东西就不用了,收到库房里,单独存放,也不许其他人取用,摆着就是了。” 惠娘颔首应下,忙出去请白嬷嬷来。 江晚芙此时也庆幸起来,幸好祖母当初送了个白嬷嬷过来,虽算不上名医,但对妇人怀孕生产一道算得上很精通,听她自己说,是祖上在宫里服侍过宫妃,一代代传下来的。否则单凭惠娘,只怕是应付不过来这些。 惠娘虽对她忠心耿耿,但这方面总归还是欠缺了些经验。 却说惠娘去了白嬷嬷处,进了屋,白嬷嬷看她来,就把给她揉肩的小丫鬟遣出去了,起身迎上来,客客气气地问,“惠妈妈来了,可是夫人有什么吩咐?” 她是陆老夫人特意接回来,送来立雪堂的。因着这层关系,江晚芙便很看重她,还专门拨了两个小丫鬟伺候她起居,不过白嬷嬷倒并不摆谱,还是十分恭敬,做事也从不推三怕四的。她心里门清,老夫人接她来,是为了保世子夫人顺利怀上且生下嫡子的,差事办得好,她自然跟着得了好处,但要是办砸了,就是老夫人不赶她,她也没脸继续留在国公府。 且她以前受了老夫人的恩惠,自然是更上心。 惠娘也不好提江家的事,和娘家不合这种事,总是不好跟外人说的,她便隐晦地道,“夫人得了些东西,想请您过去看看,可用不用得?” 白嬷嬷爽快点头,跟着去私库,惠娘打开箱子给她检查。白嬷嬷仔仔细细过了一遍,才跟惠娘道,“我是未曾看出什么,但谨慎起见,还是不用为好。” 惠娘听了前句,本来还觉得心里一安,听到后半句,却又是一惊,忙问,“这是为何?” 白嬷嬷心道,夫人既叫她来看,说明这东西来历有些蹊跷,或是和她不和的人送来的,或是其它,她当下人的,主子不想说,她便不会去揣测,哪怕自己十拿九稳这东西没问题,也不可能建议主子用了。但惠娘既没跟她说这东西的来历,她便也不提这一出,话锋一转,端色道,“我这么说,却也是有我的道理的。您也知道,我祖上是在宫里伺候的,虽算不上见多识广,却也知道些常人不晓得的东西。有孕的宫妃,外人送来的东西,是一概不用的,因你不知有无相冲的,或现下不见得,过了一两个月,便有什么了。还有的秘方,吃下去起初没有反应,等吃个七八日,不知不觉睡梦中便小产了,且光从外头看,根本看不出什么,只以为是大人体虚,孩子留不住,六七个月的尚有,孩子都成型了。” 白嬷嬷一脸严肃的说,倒是把惠娘吓得不轻,她本来还觉得就这么放着未免浪费,拿出去送人也是好的,但现下是一点不敢碰了。 难怪娘子也说,不许任何人取用。这来历蹊跷的东西,确实是摆着好。 惠娘送走白嬷嬷,回去后还去换了身衣裳,才敢来跟江晚芙回话。江晚芙本来也没打算用杨氏送来的东西,听了后也只点了点头,“苏州来的几人,等他们略歇几日,就送他们回去吧。” 跟惠娘说过话,江晚芙便又回了正屋,进了内室,就看见陆则正在检查姚晗的课业,他手里拿了支狼毫,在宣纸上圈了几处,正跟小孩儿说着话。 “卫懿好鹤,鲁隐观鱼。说的是春秋时期卫国和鲁国的君主,因一己之私,荒废国政。卫懿喜鹤,乃至耗费重金豢养,于鹤加官进爵,却不顾百姓疾苦……鲁隐是春秋时期鲁国君主,爱好观渔夫捕鱼,欲亲至棠山,隐公叔父臧僖伯劝谏,曰:‘凡物不足以讲大事,其材不足以备器用,则君不举焉。’意思是凡于国大事、祭祀无用之物,君主不宜过分推崇。游乐玩逸之事,不可高于国事。”陆则垂着眼,神情淡然地娓娓道来。 陆则在宫中启蒙,与先太子刘兆一同念书,给太子教课的非大儒文士不取,他的学问,连科举举业都够用,应付一个姚晗,自然是绰绰有余的。 姚晗也听得十分认真,江晚芙看着这一幕,都不舍得打扰,打算悄无声息退出去,却见陆则和小孩儿二人都抬起头,齐齐朝这边看来。二人连动作都十分相似,只五官不像。 姚晗高高兴兴地喊了她一声,“婶娘。” 见二人已经看见她了,江晚芙索性便进去了,走到床榻边,低头看了看陆则手中拿着的课业,画圈的没几处。姚晗倒是有些害羞的样子,拿过自己抄的课业,板着小脸道,“我再去抄一遍。” 说罢,看了陆则一眼。陆则轻瞥他一眼,松开手,“嗯,去吧。” 见小孩儿去了书桌边坐下,认认真真低头抄写起来,江晚芙忍不住小声朝陆则道,“你待他会不会太严厉了?” 刚才她站在门口看二人,陆则神情严肃,目光严厉,从头到尾连笑都没笑一下。姚晗呢,就跟只小鹌鹑似的,规规矩矩站着,腰挺得笔直笔直的,手都规规矩矩地贴着腿两侧,也学陆则板着脸。 等他们的孩子出生了,若是个女孩儿,倒还好,若是个小郎君,只怕陆则就要当个严父了。好像陆家都是如此,公公卫国公也是个严父,永嘉公主却又很慈和,可能她和陆则做了父母,也跟公婆差不多吧。 想归想,江晚芙倒没有说不许陆则这么做。 爹娘里总要有个镇得住孩子的,她大约是做不来的,想到那么点点大的孩子,软乎乎叫她娘亲,她就怎么也严厉不起来。所以,还是交给陆则吧…… 陆则看着阿芙,一时没有说话,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念珠,过了会儿,他叫了她,“阿芙——” 江晚芙抬眼,应了他一句,“嗯,怎么了?” 陆则放开念珠,伸手握住阿芙的手,很轻地道,“我想,改日和祖母提一句,我想收这孩子为义子,你意下如何?” 她很喜欢这个叫姚晗的孩子吧…… 江晚芙惊讶地看了陆则一眼,又朝书桌的方向看了一眼,好在姚晗似乎没听见这边的动静,还很认真地埋头抄书,她回过头,仔细想了想,迟疑道,“其他倒没什么,只是姚家只留了他一个子嗣,会不会不好?” 陆则温和道,“只是义子,也不必改姓,倒也无妨。” 江晚芙想了想,觉得对姚晗而言,若能认陆则为义父,的确是件好事,但还是道,“还是问过祖母吧,我们也不好拿主意的。” 陆则自然点头,“好。” 二人话刚说完,就见惠娘进屋了,手里端着药。是陆则的,还有江晚芙的。 第158章 心里却莫名地觉得不安…… 江晚芙先端了陆则的药,递给他,才去端自己的安胎药。换了方子,以往颜色浓黑的汤药,倒是呈现出略淡几分的琥珀色,烛光映照在琥珀色的药汁中,轻轻晃动着。 惠娘一如既往地把蜜饯拿出来备着,道,“石大夫说换了方子后,还添了些甘草,只是也没人尝过,不知还苦不苦,蜜饯便还是给您备着了。” 江晚芙微微点头,低头去喝,唇瓣将碰未碰那瓷碗的碗沿时,陆则却忽的伸手,骨节分明的手指,略微用力,按住瓷碗另一面。他的声音有几分紧绷着,“阿芙。” 江晚芙听他唤自己,闻声抬了头,疑惑地望他,男人亦看着她,一侧烛光照在他的侧脸,半明半暗,他的五官偏深邃冷肃,瞳孔里清楚地映着她的模样。江晚芙不解,张口问,“夫君,怎么了?” “太烫了。再等等吧……”陆则垂下眼道,他把瓷碗端走,摆在一旁的小案上,自己的药,也一并摆在上面。 江晚芙吃药最怕苦,隐约记得,她四五岁大的时候,有一阵子,总是生病吃药,反反复复的,祖母疼她,便将她抱在怀里哄着,一口一口喂,一碗药得耗上小半个时辰,也亏得祖母有耐心了,换了旁人,怕是没有的。长大后略好些,但也还是怕,多是拿到手里,便不管不顾一口气喝下去,免得犹犹豫豫、磨磨蹭蹭,反倒更痛苦。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还不如一鼓作气灌下去算了。她性格里其实还是比较果决的。 不过陆则这样说,也是为了她好,她便也没说什么,点头道好,跟陆则说起话来,她倒没提继母送东西来的事,与娘家不合是她自己的家务事,说出来总是不好,她也不是喜欢背后说人坏话的性格,哪怕那人是杨氏。 “我之前跟你做的那件里衣是穿不得了,这几日我也没什么事,再给你做一件吧。就是觉得你最近瘦了些,明日还要跟你再量一量……”江晚芙说着,在心里叹气。 可能陆则是被当做世子培养的,又从小习武,骨子里就是很强势的人,这样的人,习惯于保护别人,当然,也有很多人仰仗他的权势,比如府里各房、比如她,他们是他的家人,也是他的责任。其实要说心疼陆则,显得有些矫情,旁人羡慕他的家世、地位,恨不能以身代之,但江晚芙时不时地,确确实实会冒出这样的念头。 尤其是陆则受伤后。这种感觉便更为强烈了。 她想了想,认真地道,“我听人说,秋冬是进补的好时候,能事半功倍。趁着这段日子,给你好好补补。明天先叫膳房熬天麻乳鸽汤,还有山药鹌鹑汤什么的,不是还有句老话,说药补不如食补。” 江晚芙说着,边伸手环住陆则的腰身粗粗量了量,总觉得他现在人瘦削得厉害。陆则伸手环住她,她便也乖乖靠在他肩上,小心不碰到他的伤口。乌黑的发挽着髻,没戴什么簪子,松松的。 陆则怀里很暖和,江晚芙靠着就不大想动了,看了眼半开着的窗户,在心里算了算日子,道,“说不定快下雪了。天看着总是阴沉着……” 陆则“嗯”了一声,没有说话,只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很软,头发软的人,心也软。 江晚芙却是想起去年冬天的时候,陆则休沐,带她去山庄泡温泉,上山的时候还遇见了个下山卖药的女冠。还有山庄里那对母女,她当时看那孩子可怜,教了些治皴伤的法子,后来那妇人还带了女儿来府里给她磕头。 不过今年她怀着孕,却是去不得那山上的。 两人静静地,都没说话,直到姚晗拿了课业过来。江晚芙看了后,很是夸了几句,小孩儿脸蛋红红的,眼睛也亮亮的,可爱得不得了,看得江晚芙心软得不行,还答应他明天也能过来,才叫红蕖带他回去了。 看红蕖带着姚晗出去了,江晚芙也终于想起来被他们忘得一干二净的药了,她伸手去端,边道,“凉了也有损药效,还是喝了吧。” 陆则臂长,且离那药更近,江晚芙还没碰到瓷碗,陆则先端到了手中。江晚芙看那药的颜色,发现他端的是自己那碗,怕他记错了,忙提醒了句,“这是安胎的吧。” 陆则听了她的话,垂下眼,仿佛是看了一眼,又没有停留很久。他缓缓地,手却很平稳,将瓷碗递过去。阿芙从他手中接过,皱着鼻子闻了闻,慢慢地喝完了。 陆则没有避开,眼神没有躲闪,他直直地看着,神色异乎寻常的平静。 江晚芙喝过药,又盯着陆则喝了药,惠娘端了漱口的温水进来,带着两个空了的药碗出去了。江晚芙漱过口,本来觉得离晚膳还有一段时间,想把账簿拿出来看看,却越看越觉得困乏,昏昏欲睡的。恍惚困乏间,感觉被人抱进了怀里,她下意识朝暖和的地方靠上去,手抓着陆则的衣角,沉沉睡了过去。 陆则垂下眼,看着她乖乖靠在她的怀里,很依赖他的感觉。他抬起手,似有若无地碰了碰她的侧脸,温热的、柔软的,带着淡淡血色的脸颊。 江晚芙这一觉睡得很沉,陆则也一直没有动,直到到了叫膳的时候,惠娘进屋来问,江晚芙才缓缓醒来,还觉得有些累,打起精神点了膳。 陆则养伤,江晚芙又怀着身子,夜里便也睡得很早。碧纱橱虽然不大,但反倒还暖和些,江晚芙一碰到枕头,便很沉地睡了过去。 翌日清晨,晨曦照进碧纱橱里。江晚芙睁开眼睛,觉得有些累,待看见合上的雪青色的床帐,总觉得哪里不对,但一时又说不上来。倒是惠娘,在外头轻轻敲了敲门,端着热水进来了。 江晚芙在梳妆镜前做好,纤云进来给她梳头,边问她想要什么髻的时候,江晚芙才想起哪里不对,她记得昨晚入睡前,她觉得碧纱橱太暖和,怕帐子里闷,特意把帐子拉开的。难道是守夜的丫鬟拉上的? 她也没有特意去问,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梳了头发,就去看陆则,碧纱橱和内室其实是一间屋,不过中间隔了一下,说话声略大些都听得见,走过去也很快,只需过一扇内门。她过去的时候,陆则已经醒了,坐在书桌边抄经。 江晚芙轻轻皱了下眉,忙走过去,从他手中轻轻抽掉紫毫,有些不赞同地道,“石大夫不是说要静养麽,你怎么起来了?” 陆则听见她的脚步声,本来就打算不抄了,只是没来得及放下,此时也只回握住江晚芙的手,轻声道,“抱歉,一时忘了。” 他这样说,还跟她道歉,江晚芙哪里还好说什么,吩咐惠娘叫人把屋里的纸笔收起来,只留了些杂书给陆则解闷。 上午的时候,陆二爷和陆三爷过来了一趟。江晚芙知晓他们要谈正事,就避到旁边去,把昨日没看完的账簿看了,但也看不安生,陆陆续续来了十几户人家,说是来送探病的补品的,还有陆则在刑部的下属。 不过这些倒不必江晚芙去招待,自有前院的严先生帮着处理了,只是礼品还是朝立雪堂送过来,一并入了库房。 等江晚芙把账簿看完,陆二爷和陆三爷还没出来,她叫惠娘把账簿收起来,枕着靠枕坐了会儿,却什么时候睡过去都不知道,还是被惠娘轻轻推醒的。 惠娘有些担忧,“您是不是太劳累了?” 其实按说娘子怀着身子,是不好亲自照顾世子的。但世子没有纳姨娘,这活儿除了娘子,也推不到旁人头上去。 江晚芙也觉得奇怪。她怀了身子后,的确是更容易犯困了,但还没有这样严重过,就是秋乏,也不该是这个时候吧?她点点头,道,“兴许是吧。对了,叫膳房熬的天麻乳鸽汤,炖好了吧?” 惠娘忙回话,“……昨夜里就炖上了,熬了快六个时辰,火候准是够了的。” 午膳前,陆二爷和陆三爷就走了,侄儿受着伤,侄媳妇又怀着身子,当叔叔的再不识趣,也不会留下来让侄媳妇操持午膳的。更何况还有陆三爷这个聪明人。 江晚芙过去跟陆则用午膳,乳鸽炖得很到位,但药膳这种东西,即便是师傅的手艺再好,也免不了有股药材的味道。江晚芙自己都不爱吃,不过陆则倒是喝了两碗,大约是不想白费她一番心思。 用过午膳,江晚芙便去后面碧纱橱睡午觉。本来她就觉得累,入睡也很快,只是却睡得不大好。 惠娘旁边茶室喝茶,看时辰差不多了,起身穿鞋来叫自家娘子,因江晚芙叮嘱她过,这个时辰要叫她的,库房还要拿料子来给她看的,她便轻轻推门进去了,到床榻边,看见江晚芙额上全是汗,惊了一跳,又知晓梦魇时最怕受惊,忙压低了声音,轻轻唤她几句,方见江晚芙缓缓睁开眼,眼神迷懵。惠娘拿帕子替江晚芙擦额头,轻声问,“您是不是魇着了?” 江晚芙闭了闭眼,她其实不大记得做了什么梦,乱七八糟的,很混乱,但心里却莫名地觉得不安,她睁开眼,等气息平静下来,轻声朝惠娘道,“惠娘,你把白嬷嬷请来隔壁次间。” 惠娘一听,吓了一跳,“您是不舒服麽?要不要请石大夫来?” 白嬷嬷虽说也有几手,但到底是大夫更靠谱吧。 江晚芙却下意识地摇头,其实她也说不上哪里不舒服,只是觉得有些累,不过是图个心安,请大夫总是太过大张旗鼓,她也不想惊动陆则,免得他要担心她。 第159章 这人要害她的孩子,却…… 惠娘知晓自家主子一贯待白嬷嬷很客气,也没有随意指个丫鬟去,而是自己去找白嬷嬷了。江晚芙先一步去了次间里坐着,丫鬟在屋里摆了早开的腊梅,不过香味不大浓郁。她倒不是不喜欢太浓郁的花香,只是有了身子后,便很注意这些,怕误碰了什么对孩子有影响的东西。 总觉得,孩子投生到她肚子里,是难得的缘分。她是母亲,总要小心护着它,才对得起这缘分。 过了会儿,白嬷嬷和惠娘一前一后进来了。白嬷嬷被匆匆叫来,一进屋自然是看江晚芙的脸色,见她神情还算从容平和,仿佛并没有什么事情,屈膝给她福身。 云鬓楚腰 第116节 江晚芙温和笑了一下,让她坐下,随后才开口,“……也没有什么大事,只是早上起来,觉得人格外困,其他倒没有什么。可能是累着了。” 白嬷嬷听了这话,也不觉得奇怪。本来麽,妇人有孕后心思便会细腻敏感,有的甚至疑神疑鬼,而且这世子夫人人年轻,又还是头一胎,没什么经验不说,娘家也没派个靠谱的婆子来伺候。否则,老夫人也不会把她专门找回来了。 白嬷嬷站起来,应喏道,“累着也不是小事,您怀着身子,小心些是应当的。奴婢给您摸摸脉,顺道再给您看看胎位……再过些日子,肚子再大些,您小腿怕是还会有浮肿经络抽搐的情况,奴婢到时候每日来给您按一按……” 白嬷嬷是细致的性子,虽来的次数不多,但回回来,都能跟江晚芙传授些经验,而且都是提前说的,等江晚芙再遇上那情况,便心里有底,没那么慌了。江晚芙跟白嬷嬷打了几回交道,也对她的稳妥很是敬佩,到底是阅历多练出来的,做什么都是有条不紊的,有个这样的老嬷嬷在身边,是真的能安心不少。 江晚芙心里也轻松了些,点点头,白嬷嬷得了允许,才走上前,她做事细致,怕自己从外进来带了寒气,还合掌揉搓了会儿,才伸手去触江晚芙的手腕,摸到脉门,便屏息切脉。几瞬过后,却微微变了脸色。 惠娘站在一侧,本来被白嬷嬷几句话说得神色很轻松,此时见她脸色微变,一颗心跟着提了起来。 江晚芙看白嬷嬷收回手,便将袖子盖住手腕,轻声问,“可是有什么不好的?” 白嬷嬷也没迟疑,斟酌了语气,道,“按夫人您说的,困乏无力,却也是过劳的症状,但脉象便该是平偏迟。但奴婢方才看,却觉气血涌动,形似波涛,却不像劳累,倒像是……误食了什么活血之物。好在从脉象看,您误食的量应该不大,也并无漏症,但若长久误食,只怕是……” 白嬷嬷说的很隐晦,但这话一出,江晚芙和惠娘都一下子觉出不对来。自江晚芙怀孕后,入口的东西都是谨慎又谨慎,别说孕妇最不能用的活血之物,便是略有些相冲的,都不会端到她的面前。就连立雪堂的膳单,惠娘都很小心地提前拿去给吴别山看过一遍,后来吴别山告假,也是给白嬷嬷过目。 江晚芙闭了闭眼,心里还后怕着,她其实并不是个喜欢折腾的人,以往就是累了乏了,也不会真的请大夫来看,只是怀了孩子后,才格外谨慎。要不是这一份谨慎救了她和孩子,只怕她就这么中招了。 一时之间,她脑中划过几个可疑的对象,却又一一被她否定了。 她很少和谁起冲突,就是掰着手指数,也未必能数得出几个,要是把范围框死在府里,那就更是寥寥无几了。继母杨氏派来的管事?之前偷拿府中财物被她处理了的嬷嬷?二婶从前因中馈之事,却与她有过一段时间的不和,但现下也早已和和气气的了。 还是说,不是冲着她来的? 江晚芙心乱如麻,睁开眼,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茶杯杯盖,瓷器略带一丝凉意的温度,让她整个人沉静下来。 惠娘知晓这不是小事,已经惊慌失措地跪了下去,连声都不敢出,有些不安地看了江晚芙一眼。她张了张口,下意识地想说,是不是要让世子爷来查?但又咽了回去,后宅之事,本来就是主母的职责,也没道理推给男人来处理。 至于江晚芙,则压根没有想过惊动陆则。他才受了伤,正是要静养的时候,她怎么能拿这些事去叫他烦心。 但是……江晚芙垂下眼,轻柔地摸了摸小腹,孩子还不会动,乖乖地待在她的肚子里。 她不会任由旁人害她的孩子的,不管是谁,她都要把那个人揪出来。这世上没有一个母亲,会容忍旁人伤害自己的孩子。 她抬眼,白嬷嬷和惠娘都下意识看向她,江晚芙便朝两人道,“这事先不要惊动旁人,免得打草惊蛇。惠娘,你先带白嬷嬷去把我这几日吃用的东西私下查一遍,有什么眉目,也不要妄动,先来禀我。另外,还是按之前跟库房说的,让他们送料子过来,一切照旧,不要让人看出什么不对劲来。” 白嬷嬷与惠娘皆应下,退了下去。白嬷嬷知道事情的轻重,不敢怠慢磨蹭,不多时,便和惠娘将所有东西都过了一遍,就连那日江家送东西来时的礼单,惠娘都翻出来了,却是一无所获。白嬷嬷又借口讨药去回事处的药房,借机翻了翻药材的取用,也没看见最近几日有人取了活血的药材。 她从药房出来,惠娘见状迎上去,却见白嬷嬷冲她摇了摇头,惠娘失落之余,越发想不通,喃喃道,“就是下药,也该留下蛛丝马迹,怎么会半点都查不出来?那这药是下在什么地方的?” 白嬷嬷没有作声,但却没有露出急躁神色,只是摇摇头道,“总要一样样查。”说罢,又问惠娘,“去看看夫人这几日喝的安胎药吧?” 惠娘点头,却没有报太大希望,娘子的药是石大夫带来的药仆在熬,娘子还特意吩咐过,不许外人进那屋子。不过她还是带着白嬷嬷去了。这会儿还不是熬药的时辰,只一个婆子守着,惠娘走过去,寻借口把那婆子支走了,见二人走远,白嬷嬷则趁机进了屋。 屋里摆着几个熬药的炉子,旁边还有两个罐子存放着用过药丢弃的药渣。白嬷嬷翻了会儿,没看见药材,大约是保险起见,药材都不会留在这里过夜,她便只能抓了把药渣来看,忽翻出一样长径模样的药材,形似麦穗,看得她顿时脸色大变。 这是瞿麦? 白嬷嬷继续翻,神情却渐渐地古怪起来。 …… 暖房里,江晚芙选定料子,跟库房的妈妈道,“就这种吧,等会儿送两匹过来。”那妈妈应下,便躬身出去了,江晚芙这才起身去隔壁的次间,惠娘和白嬷嬷已经在等着她了。 无需她问,白嬷嬷便直接从袖中取了那根瞿麦出来,跟她道,“夫人,这是在您昨日喝的安胎药里发现的,名叫瞿麦,有活血通经之效。《杜氏女科辑要》便有一堕胎的方子,主药就是瞿麦,六两下药,一剂便可致妇人流产。”说到这里,白嬷嬷顿了顿,面上露出几分犹疑之色。 江晚芙见状,便直接道,“嬷嬷,你说便是,无需有什么忧虑,我信得过你。” 白嬷嬷斟酌了一下,才开口,“您喝的安胎药,不大对。虽瞿麦有损胎气,但加的量并不多,否则以瞿麦的强效,您现下应当已经……且,那药方并不似是强加了瞿麦这一样,反倒是相辅相成,整个方子并不相冲,应当是有经验的老大夫斟酌过后定下的……” 江晚芙不明就里,皱眉问,“嬷嬷,你的意思是,不是有人加了瞿麦,而是整个汤药都不对?我喝的根本不是安胎药?” 白嬷嬷点点头,也觉得很古怪,她也没遇见过这种事,“这药虽是堕胎的,方子却很温和,经过调和,药性不强,至少要喝七八日,才能见效。而且,还有补血益气的效果……” 怎么说呢,这药方让白嬷嬷想到一个很荒诞的词,去子留母。有点像想让人堕胎,又不想损了母体,在两者之间竭力寻找平衡。能拟出这个方子的,在妇科一道,绝对算得上是杏林高手,她只看到药渣,未能得见药方,都有这种感觉。 她跟母亲学妊娠分娩之术的时候,母亲曾与她提及过。有女医善女科,途经山西汾州某户,见一身怀六甲妇人,身患恶疾。女医不忍,施药为其流胎,药方精妙,虽流胎却不损母体精气,而后再治恶疾,妇人乃活。她那时问母亲,既这样厉害的药方,怎么没流传下来? 母亲却道,这世上男子,多以多子多福为荣,以期绵延子嗣、人丁兴旺。且流胎一法,有杀生的嫌疑,被视为有损阴德,终归不被归做正途。即便是名医著书,也鲜少收纳。慢慢地,便湮灭不见了。 江晚芙听了,沉默下来,觉得有些可笑,按照白嬷嬷的说法,这人要害她的孩子,却不想伤及她。但她难道要谢他的宽容麽? 她摇摇头,不去想这些,抬头吩咐惠娘,“既然确定是药有问题,那就盯着,看看究竟是谁换的药。安胎药是石大夫每日抓了,派人送过去熬的。药渣有问题,那定然是送过去的路上,药被人换了……要么是送药的人有问题,要么是中途谁动了手。不管是哪个,总不能凭空把药换了。” 惠娘也很慎重,点头应下,“是,奴婢一定把人当场扣住,捉他个人赃并获。” 江晚芙颔首,再叮嘱了一遍,“有什么不对之处,就来找我,不要打草惊蛇。” 第160章 你为什么会觉得,他绝…… 惠娘和白嬷嬷出去了,江晚芙独自一人在屋里静静坐了会儿,才叫了纤云进来。 纤云和菱枝还是她的贴身丫鬟,但已经不是每日都在她身边了,两人都开始带新人。这是江晚芙前些日子特意考虑过后,跟两人说过的。她想等孩子出生后,没那么忙了,便开始给纤云和菱枝选人家,待嫁嫁人,就是要再回来她身边伺候,也没那么快的。 女子嫁人是很重要的,江晚芙也怕耽误了身边人,所以才提前安排。 纤云进屋来,看江晚芙坐着,便主动问她,“外院新送了一箱杂书来,要不要取来给您看看?奴婢再叫丫鬟端些糕果来,膳房大师傅今日炒了锅吊瓜子,小丫鬟们都去讨……” 江晚芙轻轻摇头,她哪里静得下心看书,但又怕去了陆则那里,被他看出什么,他那个人又一贯太敏锐了,她索性起身,“出去吹吹风吧。” 纤云拿了披风来,服侍她穿上,又取了袖炉来。主仆一起出去,沿着回廊慢慢地走,真的是到了冬天了,显得格外的萧瑟,天也很阴沉,压得低低的,看得人觉得心情莫名沉重。江晚芙吹了会儿冷风,觉得脸上冻得冰凉凉的,都有些冻僵了,但乱糟糟的思绪倒是好了些,正准备说回去吧,却听得立雪堂月门的方向,传来嘈杂的声音。 纤云看了自家主子一眼。江晚芙便道,“叫个婆子过去看看吧。” 纤云很快叫了婆子过去看,不多时,那婆子却领了个女子回来了。那女子身形窈窕,姿色清秀,穿一身杏黄长袄,柳绿的马面裙,盘着妇人髻,怀中还抱了个稚儿,一见到人,就扑通一下跪了下去。纤云一看这阵仗,立马看了一眼那婆子,这么个妇人打扮的妙龄女子,抱着孩子,一进门就是扑通跪地,生得还貌美,实在很容易叫人产生什么不好的联想。 那婆子被纤云看了一眼,忙开口解释道,“这位是二房的荃姨娘,她方才闹着要见夫人,奴婢们拦都拦不住。” 其实也不是拦不住,姨娘大小是半个主子,她们当奴婢的,也不好真跟她动手。更何况,她还抱着五少爷。她们便更不敢了。 那婆子话毕,荃姨娘便也急急地开了口,她膝行上前,怀里还抱着孩子,伸手就要抓江晚芙的裙摆,被纤云眼疾手快给拦住了,她抓了个空,却也顾不得,面露哀求之色,急急地道,“世子夫人,奴婢求您救救五少爷……” 五少爷便是陆二爷新得的小儿子,比裴氏的平哥儿还要早生几个月,但平哥儿是第三代头一个孙儿,洗三满月都热热闹闹的,五少爷的生母不过是个姨娘,就没这个待遇了。就连江晚芙,也只是叫下人挑了些不轻不重的礼送去,还是送到二婶庄氏手里的。 江晚芙没作声,看了一眼那孩子,却没看出什么不好的,也可能是在睡觉,所以看不出。纤云倒是上前,示意那婆子扶荃姨娘起来,才道,“姨娘别急,有什么事进屋再说吧。五少爷还小,吹不得风,还是叫婆子先抱着进屋吧。” 江晚芙去了花厅,荃姨娘也跟着进来了,这回得了叮嘱,终于没跪下去了。她畏缩规矩地在圈椅上坐下,屁股只沾了一点。江晚芙屏退下人,只留了纤云在屋里,才开口问,“姨娘急匆匆来找我,方才又说是为了五少爷的事,究竟是怎么了?” 荃姨娘刚才在月门外敢大闹,但此时真到了江晚芙面前,却有些瑟缩了,她看了眼江晚芙,面前的女子实在年轻,脱去披风,露出里面穿着的银丝牡丹团花的对襟长袄,墨绿色的十二幅裙,肌肤白皙如玉,比耳侧的白玉耳坠还细腻,雅致秀丽,沉稳端庄,却又是个花团锦簇的美人。 江晚芙见她不说话,皱了皱眉,“荃姨娘?” 荃姨娘回过神,也想起自己的来意,连忙开口,“……五少爷昨夜着凉了,早上起来就咳嗽得厉害。奴婢想请大夫,但管事的嬷嬷不答应。奴婢实在是没法子了,只能来求您。” 江晚芙觉得莫名,她是主持中馈不错,但也不是什么事都该她管的。像荃姨娘和她生的五少爷,就该二婶管。哪有舍近求远,求到她这里来的道理? 但看荃姨娘紧紧盯着她,江晚芙便也开了口,“你这事该去寻二婶。” 荃姨娘闻言忙道,“奴婢知道,但夫人今日不在府里,管事的嬷嬷又不答应,那样小的孩子,生起病来最是凶险的。求您帮帮五少爷吧……” 她说着,眼泪流下来,要起身给江晚芙磕头。纤云一把把她扶住了。 到底是个孩子,二婶又不在府里,江晚芙也没多迟疑,便叫婆子去请大夫。大夫很快来了,去屋里给五少爷看诊,纤云却又进来道,“二房的竹嬷嬷过来了。” 这动静迟早要惊动二房,江晚芙也不奇怪,揉了揉额,示意她把人叫进来。竹嬷嬷一进门,规规矩矩地先磕了头,然后便是请罪。 “……实在是奴婢做事不周,才叫荃姨娘惊扰了您。”请了罪,才开始说事,“中午荃姨娘派人来说,五少爷咳嗽得厉害。奴婢不敢耽误,便立即赶过去了,问过伺候姨娘和五少爷的丫鬟婆子,都说五少爷喝水呛了一下,才咳嗽了几声。奴婢这才没有请大夫,并非故意不请的。” 顿了顿,又道,“夫人是不会害五少爷的。老爷本来想把五少爷交给夫人养,记在夫人名下,但夫人也没有点头,说五少爷还小,不好离开生母。平日吃穿用度,也不曾短缺了荃姨娘和五少爷,送去的都是好东西,夫人连自己的私库都没不舍得。实在是荃姨娘有时太紧张了,五少爷喝了奶吐,其实是很寻常的事,她都哭着要换乳母,说乳母照顾得不用心。” 一番话说下来,有条不紊的,说辞也很清晰,江晚芙倒不怀疑竹嬷嬷会撒这种慌,丫鬟婆子一问就露馅的事,她一个管事嬷嬷,属实没必要去谋害庶出的少爷。否则就算是二婶,也保不住她的。 江晚芙轻轻点头,“她既求到我这里了,我也不好坐视不理。等会儿大夫看过,你便服侍荃姨娘和五少爷回去吧。” 竹嬷嬷恭恭敬敬应下,起身退到一边站着。 大夫出来,自然知道坐着的江晚芙才是发话的人,上前跟她禀告,“……小儿噎食犯咳,只要吐出来了,就没有大碍的。倒不必开什么药,一岁不到的孩子,不比大人,最好还是少服药为好。” 这话便跟竹嬷嬷的话对上了。 既然不用开药,纤云便叫婆子送那大夫出去了。竹嬷嬷得了允许,便带人进去,打算接荃姨娘和五少爷回二房,婆子抱着五少爷,孩子被仔仔细细裹在宝蓝的披风里,江晚芙看了眼,便晓得竹嬷嬷是个细致人。 她也没心思管二房的事情,这事便算了了。但荃姨娘却还要进来给她磕头道谢,江晚芙开口免了她的礼,看了看眼睛红肿的荃姨娘,到底是开口提点了几句。 “姨娘下次再遇上这样的事,还是去找二婶。二婶不在家,找嬷嬷也是一样的。带着五少爷这样跑出来,实在不合适。下回就不要做了。” 荃姨娘脸上一白,抓着衣角,嗫喏着道,“奴婢也是没法子了。嬷嬷不肯请大夫,五少爷又还那样小,要是出了事,奴婢也活不下去了……”她说着,看了眼坐在圈椅里的江晚芙,心中酸涩难过,如鲠在喉。 这样的女子,金尊玉贵,既是正室,又得老夫人喜爱,主持中馈,想必一辈子都没吃过苦,看过旁人的眼色,如何能懂她们这些做姨娘的难处呢?若是可以,她也不愿意这般不体面地抱着孩子跑出来,但她又有什么办法呢? 江晚芙听得沉默,她也不是不理解荃姨娘的想法。国公府就这么大,各房有点什么事,该知道的都知道。陆二爷是宠了这荃姨娘一阵子,但现下有了新人,荃姨娘便也失了宠,一门心思扑在儿子身上。江晚芙是晚辈,不好说长辈的不是,但男子薄情,不出意外,荃姨娘下半辈子也就指着五少爷过日子了,也不怪她如此小心谨慎。 这世道的女子,多半命苦。尤其是当了妾室的,更是艰难。 江晚芙也不想和荃姨娘计较什么,抬起眼,轻道,“姨娘小心五少爷,是没错。但姨娘可还听过一句话,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姨娘盼五少爷好,不该只看眼下,更要为他日后。为着些许小事,闹得人尽皆知,眼下姨娘可以做,但日后呢?总要为五少爷考虑才是。各人有各人的难处,姨娘总不能指望人人都来体谅你。” 荃姨娘听得云里雾里,只觉得这话富有深意,但等她想问,江晚芙已经示意纤云送客了,她便只能起身出去了。 江晚芙端茶喝了一口。她不过心有不忍,提醒几句。至于荃姨娘明不明白,却与她无关了。 竹嬷嬷刚才那话,虽说没有撒谎,但未必没有隐瞒了些心思,无非是觉得荃姨娘没事找事,仗着自己生了儿子就张狂了,便借机治一治她,否则叫个大夫,就当给荃姨娘安安心,也不是什么大事。二房难道请不起个大夫麽?但荃姨娘没明白,关心则乱,干脆跑出来闹,这事明面上看着是过去了,竹嬷嬷也认了错,但其他事却没完。 荃姨娘要是聪明,能认清现实,就知道唯有低调行事,对主母恭恭敬敬的,才能在失了宠爱的情况下,保全自己和儿子。 过了会儿,外头的小丫头打了帘子,惠娘走了进来。江晚芙屏退丫鬟,才叫她到跟前回话。 “……奴婢一路盯着,药是石大夫带来的药仆,亲自从石大夫手中接过去,一路没有第二个人经手,直接送到熬药的地方。那药仆也一路没有别的动作,连桑皮纸都没有打开过。” 江晚芙听得皱起眉,“惠娘,你确定你看清楚了?没人碰过药?” 惠娘果断点头,这种事情,她怎么敢胡乱说,“奴婢不敢胡说。” 江晚芙垂下眼帘,这事知情的只有惠娘和白嬷嬷,二人一个是她心腹,一个是祖母所赠,都绝无可能背叛她,她怕走漏风声,连纤云和菱枝都没有说。怎么会抓不住换药的人?这不可能的,那人就是再厉害,也不可能有未卜先知的本事。 可为什么偏偏今天没有换? 江晚芙苦思不得其解,右手揉了揉额角,脑子里仍是乱糟糟的,理不清楚,总感觉自己忽视了什么很重要的事。她深吸一口气,花厅里静悄悄的,这时有丫鬟在外敲门,手里抱着两匹雪白的料子,进来问惠娘,“惠妈妈,夫人要的料子,库房送来了。是送去暖阁还是正屋?” 惠娘开口拿主意,“先给我吧。” 丫鬟屈了下膝盖,小心将细腻的绸缎摆在案上,退了出去,将门关上。一股冷风从缝隙里灌进来,吹得江晚芙面上一冷,她抬起眼,余光落到摆在桌上的绸缎,倏地一愣,像是被什么狠狠砸了一样,后背陡然生寒,脑海里飞快划过几个被她忽视的细节。 原来的安胎药,是灶房的婆子在熬,从来没出过事,偏偏换了地方,便立即出了问题,这未免太巧了些?平心而论,灶房应当更好下手才是,人多事杂,每日进进出出几十个人。 她之前想得很简单,既然白嬷嬷看出来,药渣有问题,那药被送进去之前,就已经是不对的。那唯一的可能,就是路上被人换了。但她没有想过,还有一种可能。 药没有被换,是因为一开始就不是安胎药。所以无论她派多少人盯着,都不可能看到药被换了,因为一开始,就根本没有对的药。 从头到尾,就只有一副药而已……就是堕胎药。 …… 云鬓楚腰 第117节 “石大夫是我从山西请来的名医,最善妇科,让他给你看看……” “我看吴别山因他女儿的事,很是伤神。他太太也病倒了,只怕他顾不上府里。往后他来不了,就让石大夫过来……” “夫人的药是谁在熬?” “明日夫人的药,与我的一道交给石大夫。灶房太乱。把药方拿去给石大夫看看,能不能改得不那么苦。” 还有那天,惠娘端药进来。他忽然从她手中夺走了汤药时,说的那句“太烫了。再等等吧……”但后来,他也亲手把药端给她了。 …… 惠娘在一旁,见自家主子不知为何,脸色倏地一白,犹如受了极大打击一般,连素日的沉稳都不见了,她还从未见过她这样失魂落魄的模样,吓得心里直跳,忙握住她的手,嗫喏叫了声,“夫人……” 不等她问什么,江晚芙已经握住了她的手,她用了很大的力,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维持表面的平静,却连身子都在轻轻战栗着,她闭了闭眼,开口道,“惠娘,你去替我办件事。” 惠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看江晚芙的脸色,根本不敢问,颤着声道,“您说……” 过了片刻,门口守门的丫鬟看惠娘从里面出来,还恭敬叫了声“惠妈妈”。但惠娘也没有理会她,而是匆匆朝回廊的出口处去了。 花厅里其实很暖和,烧着地龙,江晚芙独自一人坐在圈椅里,却觉得浑身都冷得厉害,有一种森然的寒意,从她的脚底,一点点往上爬。 西北风凛冽,吹打着窗户,发出低低的呜呜声,像是某种动物的呜咽声。 恍惚之间,江晚芙感觉自己好像分成了两半,一半天真乐观地想,肯定是我猜错了,是我误会了,陆则有什么理由害我们的孩子呢?总不会是怀疑孩子不是他的吧?他根本没有理由做这些。 一半却漠然地站在一旁,神情冷淡,语调也冰冷得可怕。 是麽,天底下会有这么多巧合麽?吴别山做得好好的,陆则为什么忽然要换大夫?为什么换了大夫,安胎药就成了堕胎药?他为什么先不肯让你喝,却又亲手端给你,难道不是他当时犹豫了?你仔细想想,大夫是他从山西找回来的,他真的可能毫不知情麽? 可能麽? 不要自欺欺人,江晚芙…… 你为什么会觉得,他绝无可能伤害你…… 江晚芙闭上眼,想忽视那个声音,那冷冷的声音却越来越近,仿佛有人在她耳边,低声呢喃着一般,她用力抓住圈椅扶手,承受不住地蹲了下去,将自己蜷缩起来。万籁俱寂,除了风声,她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手摸到小腹上,试图从中得到一丝慰藉,那萦绕在她耳边的声音终于消失了。 屋外传来丫鬟低低的说话声。“算上今年,我进府就有三年了,嬷嬷说,我今年可以请假回乡看我爹娘,我爹上次跟我寄信说,我哥哥娶了嫂子了。我还没见过我嫂子呢……” “真羡慕你啊……我也好想我娘啊,我想吃我娘做的馅饼了。” “你不要难过嘛。我给你带馅饼回来好不好……” “真的呀……” 丫鬟叽叽喳喳聊着家里的事,什么哥哥娶了嫂子,什么家里去年买了两亩田,好的坏的,只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江晚芙抱着膝盖,一言不发地听着,心神恍惚间,觉得身上的寒意也一点点褪去了。 她站起来,擦掉脸上的眼泪,一步一步稳稳地走了出去。 不管怎么样,她总不能退缩到连确认都不敢。 第161章 会一直喜欢你,只喜欢…… 江晚芙随手指了个丫鬟,让她抱上花厅次间里摆着的两匹绸缎,跟在自己身后,主仆二人一前一后进了正室。 陆则一身青色的圆领常服,靠坐在床上,他手里拿着本书,指尖搭在书页上。一头乌发没有用冠束起,随意地垂在肩颈,乌发青衣,容色冷淡犹如外头的霜雪一般。江晚芙望着这一幕,忽然有些不合时宜地想到,其实光看相貌,陆则是陆家兄弟几个之中最好的,只是他极不爱笑,性子深沉,小娘子见了他,便心生惧意。 她以往对此不以为然,总觉得是旁人对他误解太深。 如今却只觉得茫然,她难道了解他麽?他为什么大费周折的娶她,她以前以为是因为喜欢,因为爱,可现在想想,那个时候,她与他根本鲜少有交际,连见面也是寥寥,不是在福安堂,就是在路上碰见,他根本不了解她,又为什么会喜欢她? 她懵懵懂懂地嫁给他,婚后生活也没有想象中的艰难坎坷,他温和地对待她,给予她温柔、尊重和宠爱,一切都那么顺利。她也顺理成章地爱上了他。 一场精心设计的意外,一段猝不及防的婚事,到最后的渐生情愫、两情相悦,就像她闲暇时候翻阅的话本一样,美好得几乎显得不真实。 陆则抬手去拿茶杯,看见阿芙带着丫鬟在门口,不由得开口叫她,“怎么不进来?” 江晚芙被男人看着,想像往常一样笑一下,却觉得脸上僵硬得厉害,便只抿了抿唇,走了过去。她一坐下,他便握了她的手,力道不轻不重的,很温柔自然的姿态。 江晚芙垂眼,看见他握着自己的手,觉得鼻子很酸,她微微挪开视线,轻声道,“我叫库房送了两匹料子来,趁有空给你做几套里衣吧。” 她说罢,怕陆则看出她的神色不对,扭过脸朝丫鬟道,“放着吧,你先出去。” 丫鬟很规矩地放好东西,退了出去。 陆则应了声,没有很在意里衣的事情,阿芙的手冷得厉害,他带着她的手,放进了被褥里捂着,“手怎么这么冷?刚刚碧纱橱里没人,丫鬟说你去逛园子了?” 江晚芙听到陆则的问话,迟疑了一下,回过头,很自然地抬起头,看着陆则,他脸上也并没有什么狐疑试探,只是很寻常的关心。江晚芙觉得有些可悲,她已经草木皆兵到这个程度了麽? 她点点头,轻声地道,“嗯,睡得有些头晕,便出去走了走。谁知道遇见了荃姨娘……”她三言两语将荃姨娘和二房那点事情说了,才道,“把人送走,我就回来了。” 陆则根本不在意自己二叔纳的一个妾室,只皱了皱眉,“你日后不必理睬,实在没规矩。” 阿芙性子太温和了,所以荃姨娘才会来找她,不过是看准了她心软,闹了也不要紧。她敢去找老太太麽?二房一贯乱,以往二婶镇着还好些,现在二叔接连进了几个姨娘,后院彼此争宠算计。长辈房里关起门的事情,他管不着,也不想去管,但若牵扯了她,他便不会留什么情面了。 江晚芙轻轻点点头,没有反驳陆则,她沉默了会儿,抬起眼,静静地看了陆则一会儿,很平和地道,“二房的事,本也不该我管,我也知道的。只是那时候,不知道怎么的,就心软了,总觉得荃姨娘也是个可怜人。后来想想,她虽可怜,但好歹还有个孩子,哪怕失了宠爱,也总还有个指望。那些姨娘,即便是得宠,又能维持多久呢?总有年老色衰、美人迟暮的时候。” 她说话的时候,陆则很认真听着,等她说完了,才斟酌着开口。 他再清楚不过,阿芙心软,她是个再心软不过的人。他亦是仗着她的心软,才有恃无恐地娶了她,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皆是如此。 他开口道,“你也无需太为那些女子伤怀。二叔他虽……”陆则顿了顿,不好说长辈的不好,略了过去,接着往下说,“即便没有孩子,但进了府,府里总会保她们衣食无忧,为她们养老送终的。” 说罢,他握紧了她的手,安慰一般,另一只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江晚芙半合着眼,敛下眸中情绪,等他的手放下,才“嗯”了一声,淡淡地笑了一下,望着陆则,摇摇头,“我也是一时生出的念头,不该谈论长辈的私事。” 陆则自没有怪江晚芙的意思,听她说这话,便道,“不是怪你。你我是夫妻,说什么都不要紧。” 这话江晚芙不是第一次听,陆则是个很护短的人,她一贯都知道的。她一直是被他护着、被他包容着的对象。但今天听,江晚芙却觉得鼻子酸得厉害,心里难受得厉害,甚至连脸上淡然的神色,都几乎维持不住了,眼眶一下子红了。 陆则眉心蹙起,“阿芙,你怎么了?” 江晚芙忍住心里想要摊牌的念头,看着陆则,摇摇头,小声地道,“没什么。”顿了顿,才继续问,“你会像二叔那样麽?会喜欢别人,和别人生儿育女……会忽然有一天,就不喜欢我了,或许是觉得我不好了,或许是觉得腻了,你会麽?” 陆则抬手,替她抹掉眼角的泪,伸手把江晚芙揽进怀里,很肯定地道,“不会。不会喜欢别人,不会和别人生儿育女,会一直喜欢你,只喜欢你……” 他想说,阿芙根本不知道他有多喜欢她,如果她知道,大约就不会见了个失宠的姨娘,便物伤其类了。他从上辈子就喜欢她了,喜欢了两辈子,她根本不明白他有多喜欢她。 江晚芙听着陆则温和的声音,将脸埋在陆则的怀里,眼泪克制不住地涌出来。 人都是软弱的,在最亲近的人面前,尤其软弱得厉害,这一刻,她突然真的很想相信陆则,相信他的话,相信害她的是别人。 江晚芙靠在陆则怀里,静静地哭了会儿,陆则似乎不敢动她,一直轻轻揉着她的发,也没有说什么。 直到惠娘在外敲了敲门,江晚芙才从陆则怀中起身,侧过脸擦了擦泪。陆则抬声应了声,惠娘应声进门,手里端着药。 惠娘紧张地抬眼,屏息屈膝道,“世子,夫人,药送来了。” 江晚芙听了这话,拢在袖子里的手,不由得握紧了。她闭了闭眼,没有很失落,反倒有种莫名的坦然,可能是早就做好最坏的准备了。她看着惠娘把药摆在案上,道,“惠娘,叫人送些热水进来,我想洗把脸。” 惠娘低着头,恭恭敬敬地应下。过了会儿,丫鬟送了热水进来,江晚芙从床边起身,去洗漱的隔间,惠娘已经在屋里等着伺候了。 她走过去,垂眸看了会儿那盆热水,她看见水中倒映着的自己,哭得有几分狼狈,她都不知道自己是真哭还是假哭了。她笑了下,扭头跟惠娘道,“惠娘,开始吧。” 惠娘无声点了点头,走上前来,蹲下身去。 …… 江晚芙从洗漱的隔间出来时,陆则已经盯着那两碗药,发了许久的怔了。 他听见隔间开门的声音,猛地回过神,宛若寻常的收回视线。江晚芙在他床边坐下,方才哭了一会儿,虽洗了脸,但眼睛还略有几分红肿。 江晚芙当做什么都没看见,当着陆则的面,抬手端了他的药,先递了过去,声音和往日没什么差别,一样的温柔,“夫君,吃药吧。” 陆则接过去,江晚芙便伸手端了自己的,垂眸看了眼药汁,没有一丝迟疑,仰头喝了下去。 她放下空碗,侧身想放回案上,余光忽的瞥见陆则摆在被衾一侧的手,握得很紧,很用力。江晚芙顿了顿,继续将碗放下,回过头,见陆则还没喝,催促了他一句,“药要趁热喝,凉了药效就不好了。” 陆则仿佛有些走神,他应了一声,仰头将药喝了。 惠娘进来,端了空了的药碗出去。 江晚芙又叫丫鬟把这些日子收的请帖拿来,本来她是晚辈,不该有太多的请帖邀约,但卫国公府情况特殊,老夫人年迈,身为国公夫人的永嘉公主则几乎足不出户,帖子大部分就往江晚芙这里送了。她不过几日没有看,就有几十封请帖了。 当然,虽然请帖寄来了,但她真的会去的,却仍旧是在少数。这种联络来往,本来就是同一层次的事情,有些人家递了请帖,就纯粹是递帖子,她要真的去了,才是给人家添麻烦了,只怕别人别的客人都顾不上了,光围着她转了。 有的官夫人喜欢这种众星捧月的场合,但江晚芙不喜欢,也几乎不会去。 她把需要去人的和人不用去但要送礼的挑出来,摆在一边。等她弄好了,外头天都黑了,烛心烧了一截,没之前那么亮了。 陆则还靠坐着,被上摆了那本他看到一半的书,他很安静地看着,似乎看得很投入。 江晚芙抬起眼,看了他许久,才发现他也许并没有在看书,过去一刻钟了,他都没有翻一页。江晚芙收回视线,拿起剪子,剪去一截灯芯,剪子放回桌上时,发出些许声响。 陆则被这声响弄得回过神,循声望去,看见阿芙收拾好请帖,从罗汉床上下来,落了地、穿了鞋,她抬头笑着朝他说了一句,“夫君,我出去放请帖。” 陆则下意识地点头。 她走出帐帘,拉长的影子也一点点消失在陆则的视野里。 这个时候,帐帘外传来一声花瓶落地的声音,砰地一声,陆则心里猛地一跳,面色一凛,掀了被子,径直疾步朝外走了出去。 第162章 阿芙,我们不需要孩子…… 不知道是不是丫鬟粗心,忘了点蜡烛,内室外是昏暗的,陆则一眼从一片昏暗中瞥见阿芙身上的那抹亮眼的牡丹团花,她半蜷缩着身子,一手扶着架子,从后望去,背影纤瘦孱弱,仿佛承受不住一般,摇摇欲坠。 陆则脑子一懵,人却跑了过去,他一把抱住她,声音带着连自己都没有察觉的颤抖,“怎么了?哪里疼?哪里不舒服……” 江晚芙身子不住地往下滑,她攀着陆则的肩,声音微弱无力,仿佛是怕极了一样,哭着叫陆则的名字,“我肚子疼……陆则,我好疼……” “别怕,我在、我在……”陆则稳住自己的声音,他打横把江晚芙抱起来,觉得她在他怀里,轻得厉害,像落叶一样,轻飘飘的。他抱她走到内室,视线内终于不是昏暗了,余光忽的扫过一抹刺目的红色,整个人背后一震,像是被什么打了一拳似的,脑中仿佛有嗡地一声,继而便是一片长久的空白。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阿芙抱到榻上,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慌乱无措地叫下人去喊石仲甫,眼里只有小娘子裙裳处那抹刺目的血色,红得扎眼,一点点蔓延开,血色浸染进锦衾,像他那些夜里做过的无数个噩梦一样。 一模一样。 唯一的不同,小娘子嘴里喊着他的名字,她疼得蜷缩起身子,血还在不断往外涌,裙裳全是血。她仿佛连意识也模糊了,他叫她的名字,摸她的脸,好像都是冰冷的,没有任何回应。 石仲甫抱着药箱,慌忙走了进来,等看见榻上的血,也是整个人一懵,张口惊慌道,“这怎么会——” 陆则听到声音,猛地回过头,起身一把将他拉到床边,双目赤红,神色狠厉,颤声道,“救人。我要她活着,你听到没有,我要她活着!” 石仲甫被吓得不轻,面如土色,膝盖险些软得跪下去。他心里再清楚不过,面前这位卫世子,看着清贵矜傲,实则骨子里就是个疯子,这世上哪有男子给妻子下堕胎药的,倘是感情不合,不想要便也罢了,但他分明爱极了妻子,又要保全她性命,又要打掉她的孩子。这不是疯了是什么? 偏偏他疯也就算了,还位高权重,威逼利诱,以重金富贵许他。 石仲甫心里后悔不迭,早知今日,当初他就该咬死不答应,他是替不少妇人打过胎不假,但那是为了治病救人,而非害人性命。他一世以悬壶济世为己任,如今却枉造杀孽,连老天爷也看不过眼,要让他命丧今朝了。 云鬓楚腰 第118节 他一点都不怀疑,这位夫人倘若真的没了,他也走不出这国公府了。 石仲甫深吸一口气,开口道,“世子,我先替夫人诊脉。” 陆则松开手,石仲甫赶忙起身,伸手去摸那落在锦衾上的细白手腕,指尖触到脉搏处,他如以往那样,屏息数脉,片刻后换了只手,心中愈发疑惑,顶着陆则骇人的眼神,硬着头皮开口,“世子,夫人的脉象还算平稳,照说不该出现此等厉害的崩漏之症。药方乃我祖上传下,世代相传,沿用至今,实在未曾出现过此等情况。” 陆则冷冷抬头,语气淬着冷意,“石仲甫,我不想听这些,我再说一遍,我要她好好的。她好好的,我许你全族富贵,保你子孙无虞。你听懂了麽?” “是、是。”石仲甫忙应下几句,想去拟方子,他毕竟是治妇科的高手,这种怀着身孕下身出血不止的情况,少说遇到几百次了,对症下药总是不难的,他转过身,却又迟疑了一下,“世子,还有一事。夫人腹中胎儿,是留还是……”说着,怕陆则不耐烦,忙解释道,“倘您还是坚持要堕,便一并去了,也好免去夫人再受第二次苦。要是留,我这方子便要避开伤胎的药材。现下情况不明,如若不是非堕不可,为着夫人安危考量,便还是留最好。只一旦留了,那些药是再吃不得了……” 石仲甫也是赌,他本就不想造此等杀孽,当大夫的多半有些信鬼神天命的说法,本来要吃七八日,等孩子慢慢地没了气息,才徐徐引出死胎。传了几代的方子,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况,可见这孩子命不该绝,阎王爷不肯收去。 他便更不该助纣为虐,做此等有损阴德之事。哪怕脉象看不出什么,也索性往严重了说。 石仲甫说罢,屏息等着陆则开口,没有过许久,便等到了陆则的回答。 他闭了闭眼,张口只说了一个字,“留。” 石仲甫松了口气,忙应下,退去外间拟方子。屋里没了声响,江晚芙仍旧闭着眼睛,下半身湿漉漉的血还在淌,裤腿贴着她的肌肤,潮腻湿冷,但这些不适,远没有她刚才从陆则和石大夫口里听到的话,来得让她难受。 她睁开眼,陆则就在她面前,朝堂上纵横捭阖、高高在上的男人,此刻伏着身子,捧着她的手,额抵着她的手背,有什么湿润温热的液体,一滴一滴地,落在她的手背上。 陆则几乎很少有这样失态的时候,他仿佛永远无所不能,永远强势得让别人畏惧,可为了她流泪的人,却可以游刃有余地策划这一切。 真的太荒唐了…… 江晚芙闭了闭眼,收起心里那些软弱的念头,用力将手从男人手中收回来,她语气平淡地叫他。 “陆则……” 陆则闻声抬起头,江晚芙亦抬眼与他直视,很轻地道,“刚开始查出药有问题的时候,我真的没有怀疑过你。你是孩子的父亲,你怎么会害他,你应该和我一样期待他的出生才对啊……可是,所有的可能都排除了,石大夫是你的人,药是你亲手递给我的……” 江晚芙觉得鼻子酸得厉害,眼泪控制不住地流出来,她不想在陆则面前太软弱的。 她自小受过的教养,从小的经历,养成了她如今的性格,在爱她的人面前,可以软弱、可以撒娇、怎么样都可以,但在害她的人面前,她越软弱、越求饶,受到的伤害只会越大,别人只会越有恃无恐。 但这个时候,眼泪根本是没法忍住的,那些理智的分析,忽然一句也说不下去了。江晚芙怔怔看着陆则,没有说下去,只是很轻地问他,“那个时候,把药递给我,看着我喝下去的时候,你在想什么?是为那个正被父亲亲手抹杀的孩子难过,还是为我没有一点怀疑就喝了药而感觉轻松,还是两者都有呢?你心里在想什么?” 江晚芙的语气很平静,她没有歇斯底里地质问,连声音都是轻飘飘的,轻软的嗓音,缓慢的话,惯常带了几分吴侬软语的柔和,在安静的内室里,听上去甚至有些温柔。 陆则却被问得一句也说不出。 他闭了闭眼,脑中已明白过来,这是阿芙的计谋。她比他想的更聪慧敏锐,她察觉到了不对劲,悄无声息的,没有惊动任何人,查到了石仲甫身上。他这两日的不对劲,加剧了她的疑心,便有了今夜这一出。既是试探,也是挑明。 其实仔细想想,也不是全无破绽的。她过来时,还穿着墨绿的幅裙,而后进屋洗脸,再出来时,却换了条白裙。丫鬟一惯规矩,主子还在屋里,怎么会平白无故忘了点蜡烛。血一开始的位置也不对…… 但那个时候,他整个思绪被恐惧攫住,脑子一片空白,再多的漏洞,也察觉不到了。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陆则也不是没有做过最坏的打算,他想过阿芙也许会怀疑,孩子无缘无故地没了,身为母亲,不可能毫无怀疑。最万无一失的方法,是他不在家里,将孩子的事栽赃到成国公府身上,或是买通下人,或是狗急跳墙,如此她便绝不会怀疑到他身上。但一来他根本放心不下,二来,唯有他在家里养伤,阿芙为了照顾他,劳累之下失了孩子,如此便是他有负于她,她亦无需承受丧子之痛时,受人非议,为人中伤。 陆则睁开眼,阿芙还在等他的回答,她一言不发看着他,眼神很陌生,像是第一次见他一样,陆则只觉得心里一空,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去碰她的脸。江晚芙下意识地侧过头,避开男人的手,等避开后,瞥见陆则脸上的无措,亦是心里一酸。 在今天之前,他们还是彼此最亲近的人,不过短短一日,什么都变了,变得面目全非。 陆则的手一顿,缓缓收了回去,低声地问,“阿芙,你讨厌我了吗?” 江晚芙心里难受得厉害,却很茫然,这个时候了,知道想害死她腹中孩子的人,就是陆则,她好像也做不到真的厌恶他。她缓慢地摇了摇头,低声道,“我不知道,陆则,我真的不知道。但我害怕你,你别碰我了。我觉得我根本不认识你,夫妻两年了,我好像根本没有真正认识过你。” 他在她面前,永远温和宽容,好像她做什么,他都会护着,他都不会动怒。但在那些外人眼里,那些小心翼翼巴结着她的官夫人口中,他又好像是很可怕的存在,说一不二、手段厉害。她不是没听过她们背着她时,是怎么谈论陆则的。 年纪轻轻,不到而立,就大权在握,深受帝宠,怎么可能是什么纯善之辈,不过是装的好罢了,谁知道私底下是不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狠角色…… 刑部那个地方,日日和大奸大恶之辈打交道,判来判去都是死刑,造的可都是杀孽,面上看着光风霁月的,背地里谁知道是个什么模样。 那些话,陆则或许不在意,但她却替他觉得委屈。可现在,她也怕他了…… 江晚芙茫然地想着,忽然感觉手背被什么覆住,她低下头,看见陆则的手,轻轻地落在她的手背之上,他看着她,像是乞求一样地道,“阿芙,你别怕我。我不是什么好人,但从来没想过伤害你。我,我……”陆则顿了顿,嗓音很艰涩,“我只是想尽我所能保护你,我想你活着,好好地活着。” 陆则的语气太认真,认真得不像是假话,江晚芙甚至有一刻是觉得自己听错了,她反问,“陆则,你要杀死我们的孩子,也算是在保护我吗?你能给我一个理由吗?做这件事的理由,至少让我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做。” 陆则一时没有开口,视线落到阿芙的小腹上,他移开视线,开口道,“阿芙,我们不需要孩子,没有孩子,我们也会好好的。要孩子的理由,不过是为了传宗接代,我不需要一个孩子来继承我的衣钵。陆氏一族有的是孩子,我们可以过继。” “这算是什么理由?”江晚芙只觉得荒唐,她张了张口,声音都是哑的,“你可以说,不想为了传宗接代生孩子。但他已经在了,他是活的,他选了我们做他的父母,他就在我的肚子里,再过五六个月,他就要出生了。你怎么能这么冷血地说,你不要他,就为了证明你不需要孩子传宗接代……你不觉得可笑吗?” “还有,你为我考虑过麽?仅凭你的想法,决定孩子的去留,你考虑过我吗?我的感受,我的难处,你替我想过吗?他不是你一个人的孩子,他也是我的。自从知道孩子的存在,我谨慎小心,我最讨厌喝药,但一天一碗,从来没有落下过。有些东西我不爱吃,但吃了对孩子好,我也忍着恶心吃了。我小心翼翼地护着,好不容易他慢慢地长大了,你却要拿掉他?对你来说,孩子是什么,是累赘吗?是可以随时舍弃的什么东西吗?你口口声声说保护我,说不会伤害我,但你做的这些,我怎么能不怕你……” 说到最后,江晚芙已经压抑不住情绪,用力收回了手。 陆则一直沉默听着,直到掌心一空,他才抬起头,阿芙抱着膝盖,后背紧紧贴着墙,谨慎地看着他。他从来没见过她这样。她脸上还有泪,湿润晶莹,陆则下意识地想伸手替她擦,想到她刚才决绝收回手的样子,又没有伸手了,他缩回手,起身退开一步,轻声道。 “你身上的血……我让惠娘进来。” 陆则说罢,转身走了出去。 江晚芙忍不住埋头下去,小声地哭了出来。 第163章 嗯,我有话和你说 惠娘走进内室,看见自家娘子抱着膝盖,坐在沾了血的床榻上,神情也怔怔的,心里一惊,忙跑上前,小心翼翼地问她,“娘子,您还好吗?” 江晚芙摇摇头,她累得厉害,仿佛所有的力气都在方才的争吵中用尽了一样,张了张口,怏怏地道,“惠娘,我不想说。” 惠娘见她这幅模样,再不敢多问,扶江晚芙进了盥室,服侍她换下衣裙。等主仆两人出来,满是血迹的床榻已经收拾得很干净了,姜黄的锦衾铺得平整。帐子也整个换成了藕荷色的颜色。 正在整理的绿竹听见声音,忙转过身,毕恭毕敬屈膝,小心地道,“夫人,寝具已经换过新的了。”顿了顿,道,“世子说他今夜宿书房。” 似立雪堂都算作后宅,前院则分了好几个院子,陆家男人都有自己的院子,平日当做书房使的,但卧房寝具之类的,也都准备得很齐全。 江晚芙胡乱点点头,什么都没有说,看了眼那焕然一新的寝具,便朝碧纱橱走了。惠娘忙跟上,也不敢多问,等她上了榻,就将帐子拉上了。 蜡烛被吹灭了,屋里也彻底陷入寂静,江晚芙平躺着,望着头顶床帐上绵延不断的连理枝纹,方才与陆则摊牌时质问的话语,好像还在耳边打转。刚才惠娘问她,她什么也没有说,除了累得没力气说,其实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想了许多乱七八糟的,终究也没有想出什么。江晚芙闭上眼,逼着自己入睡。 第二日起来,江晚芙用早膳的时候,陆则也没有露面。江晚芙没为难自己,安安静静地吃了一碗板栗小米粥,三个龙眼包子,一个煎得酥脆的肉饼。昨晚的事,仿佛并没有传开,丫鬟婆子都如往常一样忙碌着,不知道是动静闹得不大,还是陆则刻意叮嘱过,但江晚芙想了想,觉得大概是后者,好像也没有觉得很诧异。 立雪堂的事,陆则一向不管,但他不是管不了。他治下的手段,本来就比她厉害得多。就是昨晚,也不过是他一时失察,她的那些手段,在他面前,大概跟小孩玩闹差不多。 惠娘叫丫鬟进来收拾了碗筷,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自家主子。她尚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但先是安胎药被换,再是娘子让她私下去准备的那些东西,而后昨夜世子叫她进屋时,脸色也苍白得厉害,这一切,都叫人很难不联想些什么。 药的事情,真的与世子有关。 惠娘小心地开口,“您脸色不大好,要不要歇会儿?” 自有了身孕,江晚芙梳妆台上那些胭脂水粉,都一并不再用了,往日肤色红润时还不显得,如今略苍白些,就显得气色不大好了。 江晚芙却是摇了头,她就是去躺着,也是胡思乱想,还不如坐着好好想一想,下一步路该怎么走。哭也哭过了,难受也难受过了,人总不能一直沉浸在情绪里,日子还要过,要死要活的,又有什么用。 可能是从小没有爹娘护着,她本来就习惯什么靠自己,不过是先前陆则待她太好了,好得叫她忘了从前在苏州的生活,以为可以这样一辈子过下去。也没有什么的,不过是过回从前的生活而已。 “不睡了。”江晚芙摇摇头,叫惠娘把她先前给孩子做的衣裳拿出来。惠娘叫了婆子进来,按照她的吩咐,把次间里临窗的炕收拾出来,烧得暖烘烘的,铺了暄软的棉絮褥子,把针线等物都拿过来。 烧了炕,屋里就很暖和了。江晚芙伸手把支摘窗推出去一半,惠娘就忙伸手把木撑立起来,次间外有几株梅花树,红梅开得很好,一簇簇的,像是在凌冽寒冬里挤在一起取暖一样,有种很热闹的感觉。 江晚芙一上午什么也没做,只把那件衣裳做好了,她在炕桌上铺开看,展开之后,是很小的一件,连大人一半大小都没有,袖子比她的拳头还小。真的好小一件,江晚芙忽然有点迟疑地问惠娘,“会不会太小了?” 惠娘看了看,倒是摇头,“都是这样大的。孩子刚出生的时候,都是小小的。” 江晚芙才点点头。她是第一次做母亲,总是怕自己哪里做得不够好。快到中午的时候,二婶庄氏过来了,江晚芙去了暖阁里见她,庄氏正喝着茶,见她进来便笑笑,两人打过招呼,庄氏看了眼江晚芙一眼,道,“你看着气色不大好,是不是怀着孩子太累了?” 江晚芙犹豫了一下,点头,“嗯。” 庄氏本来是个很风风火火的性子,不管心里怎么样,面上绝对是什么事都做得尽善尽美的,近半年因和陆二爷的事,才沉寂了些,但对江晚芙,倒是记着当初的恩情。闻言便很关心地说了许多,“……我们女人怀孩子,是很不容易的。最要紧的,是放宽心。中馈的事,过得去就好了,即便是有些小错,你怀着孩子,老夫人也会体谅的。都是这么过来的……你要是放心,我帮你做些也行。总之,别为难自己。我活了大半辈子,跟自己较劲,跟别人较劲,最后才想明白,较什么劲啊,顺其自然吧。” 江晚芙看得出庄氏是真心开解她,大概是怕她压力太大了,她心里很感激,点头,“嗯,我知道。” 庄氏一笑,也不再说这个,转而提起昨日的事情,道,“……荃姨娘给你添乱了吧?也是我屋里嬷嬷做事不周全。我也不怕丑,想来你也看得出来,我那嬷嬷就是想替我出头,治一治荃姨娘,我回来后,她也来跟我请罪了。”说着,便是自嘲一笑,“倒是叫你看笑话了。” 江晚芙忙摇头,轻声道,“您别这样说,没什么笑话不笑话的。” 庄氏笑笑,接着道,“不过你放心,我今天来,就是给你个准话。往后不会再叫她闹到你这里来,叫你难做了。这次的事,二婶也跟你赔个不是。” 江晚芙忙说不用,庄氏倒晓得她的性子,没再说什么了。她也没有久留,说过话就走了,江晚芙送她出门,回到屋里,一个人用了午膳,好好地睡了一觉,这一次,她好像什么都没想,睡得很安稳,醒来的时候,感觉人很轻松。 惠娘撩了帘子,跟她道,“娘子,外头下雪了。” 江晚芙闻言起身,推开窗户看,果然下雪了,可能下得还不久,只树梢屋顶堆了薄薄的一层。庭院里很安静,好像连雪落到地上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过了会儿,就大雪纷飞了,隔窗外看出去,白茫茫的一片。 江晚芙看着看着,就想到她跟陆则刚成婚不久那一次,也是下雪,他用雪团了只小猫,摆在凭栏上,她那时正生着病,一推开窗户就看见了。 到傍晚,屋顶的雪已经积得很厚了,庭院里倒是还好,几个婆子扫了三四回。惠娘拿了膳单进来,江晚芙接过去,没有看。惠娘也不敢催促,直到到了往常用晚饭的时辰了,她才开口,“娘子,是不是该叫膳了?” 江晚芙回过神,“什么时辰了?” 惠娘回话,“酉时一刻了。” 江晚芙嗯了一声,抬起眼,轻声道,“惠娘,拿披风来,我去趟前院。” 惠娘一愣,忙去拿了披风来,服侍江晚芙穿上,又拿了袖笼给她暖手。主仆两个出了门,惠娘从丫鬟手里接过伞和灯笼,二人踩着雪一路朝前院的方向去。 大概是雪下得太大了,或者是正是用晚膳的时候,一路都没碰到什么人。到了外院书房外,守门的侍卫自然认得江晚芙,忙去请示常宁,常宁正在侧屋和其他侍卫一起取暖,闻言忙出来了,态度很恭敬地道,“夫人,您怎么过来了?快些请进,我这就去传话。” “麻烦了。”江晚芙点点头,也没有进屋,就在屋檐下站着。冷风吹着她的脸,很冷,但脑子反倒更清晰了。 常宁忙道不敢,进屋去传话了。 那门很快就被推开了,走出来的是陆则。江晚芙站在靠右的回廊下,她先看见的陆则,男人穿着身云白的直裰,不知道怎么的,看上去好像有些消瘦。 陆则环视了一圈,也看到了江晚芙,他很快地走了过来,他走得很快,但没有靠得很近,几步之外停住了,“这么大的雪,过来做什么?” 江晚芙轻轻点头,“嗯,我有话和你说。” 陆则看了她一眼,点头,“进屋再说。” 他说进屋再说,但江晚芙也没有说话的机会,进了屋,陆则就叫惠娘把她的鞋袜脱了,江晚芙这个时候才发现,自己一路走过来,雪太深了,沿着鞋面渗进去,袜子都是湿的,脚也是冰冷的。 炕本来是冷的,陆则出去了一趟,回来后,过了会儿,炕上就暖和起来了。这里没有江晚芙可以换的鞋袜,便只好叫下人回去拿,她在炕上等着,惠娘抱了薄被过来,替她盖住脚。 陆则就站在一旁看着,也没有作声,等惠娘忙完了,才开口,“你先出去。” 惠娘不敢反驳陆则,担忧地看了眼自家娘子,退了出去,轻轻将门带上了。 陆则走到桌边,倒了杯热水,回到炕边,停了停,还是放在了炕桌上,收回手,背到身后,道,“先暖暖身子。姜茶还要等会儿……” 江晚芙垂眸,捧着茶杯,热意从瓷内部源源不断的传出来,一路走过来,冻得没了知觉的身子,好像也缓过来了,“谢谢。” 陆则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 云鬓楚腰 第119节 第164章 他会害死你 江晚芙低下头,小口地喝了些热水,蒸雾上涌,沾湿了她的睫羽,也模糊了视线。她垂下眼,把茶盏轻轻放到一边四方的炕桌上,烛台中心的火光轻轻颤动着,烛心被烧得发出轻微的呲呲声响。 江晚芙顺了顺衣袖,姿势也改成了半跪着,肩膀挺直了些,才抬头直视陆则。 陆则没有动作,亦垂眸看着她。 江晚芙轻轻抿了抿唇,神情很温和,轻声开口,“夫君,你另有中意的人麽?” 陆则被问得一愣,根本来不及反应,他以为小娘子过来,是要和他谈孩子的事。他也想同她好好说,之前瞒着她,是他不对,他也该道歉。那日他情绪也有些失控了,当与她好好说的。或许她就肯了。 江晚芙却把陆则的反应,当成了默认,心里一痛,却只低头苦笑了一下。难怪陆则不要她的孩子传宗接代,他另有中意的娘子了,只是不能娶回家里,这样说,倒是可以解释他的行为了。 男子和女子,对待感情,从来都是不一样的。女子重情心软,谁对她好,她即便一开始不喜欢,慢慢地,也就喜欢上了,哪怕还是不喜欢,也不舍得伤他太深。男子却不一样,他们喜欢谁,便会对谁好。不喜欢了,那些好就连同感情,都一并收走了。 像陆二爷,中意荃姨娘的时候,连二婶的颜面都不顾了,执意送她回娘家养胎。不中意了,便抛到一边,弃之不理,眼中再无这样一个人了。 她父亲不也是如此,母亲在世的时候,夫妻恩爱甜蜜,连拌嘴都很少,可母亲生病后,容貌折损,他便很少去母亲的院子了,等母亲去世后,父亲便连她与弟弟都不管了。 她只是以为,陆则会不一样的。来的路上,江晚芙就想过陆则变心的可能,她以为自己能理智地处理好。毕竟也不是全无准备的。还没嫁人的时候,她就做过这样的准备。但真的到了这个时候,心里涌上来的酸楚,却仍然控制不住。江晚芙尽可能地平心静气,她不想跟陆则大吵大闹,也没有资格与他吵闹。但也不想逼着自己做出贤惠欢喜的模样,那太假了,她只轻声地同陆则商量,“你要是有中意的女子,我出面去同母亲说,接回府里。你放心,我不会为难她的。” 江晚芙说完,便抬眼看着陆则,等他的回应。她想的是,陆则中意那女子,中意得只想要她的孩子,只怕一个妾室的位置,是不够的。但也没有平白停妻再娶的道理,娶妻是很慎重的事,更何况她与陆则是陛下赐婚,她已经做出退让了,他应当也不至于不肯罢休,非要打掉她的孩子。 至于以后,那就以后再说吧。 陆则这样厉害,总有本事让他与自己心爱之人的孩子来传宗接代的,亦或许那个时候,他又喜欢别人了,也说不准。至于她的孩子,她自己养大就好,不去觊觎国公爵位。 陆则听清她的话,脸色却蓦地沉了下来,他看着她,“你要替我纳妾?” 江晚芙点头,张了张口,刚想说些什么,陆则却大步朝她走了过来,他毫不犹豫地,一把抓住她的手腕,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两人靠得太近了,江晚芙看见陆则的眼瞳,琉璃似的冰冷,让人看了觉得害怕。 江晚芙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陆则,你做——” “江晚芙!”陆则的声音淬着冷意,语气里透着偏执,江晚芙被他叫得一愣,不由得停下来看他。 “你把我当什么?你以为我做这些,是为了睡你?所以你找个女人来,代替你,满足我?你有多喜欢这个孩子,喜欢得可以把我推出去,喜欢得连命都不要了……”陆则紧咬着牙根,那种窒息的恐惧涌了上来,他仿佛失控了一样,一把将江晚芙压在炕上,半跪压着她,颤着手去碰她的小腹,“你知不知道?他会害死你!他就像寄生在你身上的水蛭,会一点点地吸走你的生气,你的精血,他越长越大,越长越大,而你只会越来越虚弱,越来越瘦,我连你的呼吸声都听不到!你什么都没有想,把他丢给我,我呢?我怎么熬下去……” “你要我怎么熬下去?”陆则伸手,钳住江晚芙的下巴,逼她与自己对视。那一刻,他好像真的成了前世那个陆则,那个失去了她,成为孤家寡人的陆则,他心里又恨又痛,被日复一日的孤寂折磨得理智全无,几近疯魔一样,要一个回答,“你心里有过我吗?在意过我吗?为什么那么狠心地抛下我?!” 江晚芙被问得怔住,看见陆则的眼瞳,已经有些涣散了,他像是换了个人一样,俯身紧紧盯着她,眼里满是浓重的悲寂和深沉的痛苦。他说的那些话,她完全听不懂,什么孩子会害死她,什么她抛下他…… “我……”江晚芙张了张嘴,不知从何说起才好。 这个时候,屋外传来一阵敲门的声响,惠娘在外开口道,“世子,夫人的鞋袜取来了……”说罢,等了等,没等到回应,想到自己刚才走时的情景,有些担忧自家娘子的安危,鼓起勇气推门,脚还没迈进去,先听到了陆则暴怒的声音。 “滚出去!” 惠娘吓得一个激灵,不知该进还是退,守在门口的常宁却是一把拉住了惠娘,好声好气地同她道,“惠妈妈,您就别进了。有世子在,夫人能有什么事……您别叫我们兄弟几个难做啊。” 惠娘听了这话,心里更加惴惴不安,只是常宁拉着她,她也挣脱不得,只能在门口小心翼翼等着。 而屋里,确实也没什么事。陆则再失控,也不至于对江晚芙动手,即便是钳着她的下巴质问的时候,也下意识地控制着自己的力道。 陆则吼完惠娘后,脸色难看得厉害,胸膛上下起伏着,江晚芙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一丝从来没看到过的暴虐和浓重的戾气,心里一惊,下意识地叫了他的名字。 “陆则……” 陆则被这一声叫得一愣,垂下眼,看见在他身下的江晚芙。她被他虚虚压着,下巴被他钳着,面颊苍白,眼神里有几分仓惶,一瞬间,陆则的意识回笼,好像找回了自己的身体一样,方才那些从心底涌出来的怒和恨,也如潮水缓缓褪去了。 他松开手,闭了闭眼,缓缓起身,松开阿芙,慢慢地道,“抱歉……” 江晚芙小心地坐起来,她也很茫然,不知道今晚怎么会闹成这样,她明明是来寻求解决的办法,但办法没有找到,问题却更多了,她想起刚才陆则那些话,张口问,“你刚刚说的是——” 还没说完,陆则打断了她,“没什么意思,胡言乱语罢了。” 江晚芙皱了皱眉,却见陆则垂下眼,继续道,“孩子的事,我希望你再考虑一下。上次是我不对,没有事先和你说清楚。没有孩子,对你对我,不会有任何影响。我会过继一个无父无母的孩子,当做你我亲生的养大。血缘并不能代表什么,孩子不是必须的。”陆则说着,缓缓靠近了江晚芙,他蹲了下去,轻轻握住她的手,很温和地看着她,“没有孩子,我们就会和从前一样,只有彼此,不好么?我只喜欢你,你也只喜欢我,我们只有彼此,一直走下去。” 他很认真地注视着她,声音很轻很柔和,像是在描绘什么美好的愿景一般,江晚芙看着他的眼神,听着他温柔的声音,一瞬间被面前的男人迷惑引诱。 和以前一样,的确很好,没有孩子的时候,他们从来不起争执。平时他在外做事,她在府里处理中馈,各有各的事,等在一起的时候,他们也有很多事情可以做。哪怕只是靠在一起说话,心里都觉得安宁。 但江晚芙很快清醒过来,她看着陆则,很认真地道,“可是,有了孩子,并不会对我们的生活有什么影响。他只是个孩子,是我们的血脉,他也会有他的人生。我们不是依旧可以和以前一样麽?我或许会分一些精力在他身上,但在我心里,你始终是最重要的。” 江晚芙很努力地想要说服陆则,她想打消他的忧虑,他那些莫名其妙的念头,难道孩子会破坏他们的感情? 陆则缄默,沉默了很久,他缓缓地站起来,看着江晚芙,轻轻摇头,“阿芙,不行。” 他不会留下这么大的隐患,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未出生就流胎了,第二个孩子,则夺走了她的性命。那些反反复复的梦,每一次都不一样、却有着同一个结局的梦,或许就是上天的告诫,他们注定命中无后,如果强求,就要重蹈覆辙,用她的命去换。 他的梦里,明思堂会起火、兄长会死于火灾,他救下了他,改变了他的命数,就不再做那个梦。刘兆的事情也是一样,他动手设计除了他,所以那个梦就结束了。唯有这个梦,他最大的噩梦,因他优柔寡断,犹豫不决,拖到今天,才会他一闭眼,就会反反复复地梦见。 他赌不起,也不敢赌。 江晚芙看着陆则的神情,深吸了一口气,飞快地思考过后,她抬起脸,望着陆则,小声地道,“陆则,你再让我想想,好不好?这不是小事,你总要让我想想……哪怕你真的不要他,也提前和我说,不要再骗我了,好不好?” 这么明显的缓兵之计,陆则不蠢,但他说不出拒绝的话,只点点头,“好。” 第165章 江晚芙无所谓信不信地…… “我送你回去。”陆则站起来,叫了惠娘进来。 惠娘带着鞋袜进来,先打量了眼四周,见并无什么明显的争执痕迹,才松了口气,走到江晚芙身边,服侍她穿了鞋袜。她搀着她下了榻。 这时候,常宁敲门进了屋,拱手和陆则道,“世子,严先生过来了。” 陆则点头,淡声道,“我等会儿过去。”常宁得了回应,立马就要退出去,江晚芙正好下榻出来,听见二人的话,便主动望向陆则,“你去忙正事吧,有惠娘陪我就行了……” 陆则没什么反应,摇摇头,仍旧叫常宁出去了。惠娘匆匆寻了两把伞来,主仆三人沿着来时的路回去,他们说话也没多久,但雪下得不小,来时留下的脚印,都掩埋得没什么痕迹了。冷风呜呜地吹得脸疼,江晚芙低下头,朝披风兜帽里躲了躲,便发现冷风小了些,抬起头,就见陆则不知何时走到她和惠娘前面去了,宽阔的背影,恰好挡住风口。 回到立雪堂,还不算很晚,陆则又去前院书房,江晚芙也没心思去折腾了,草草用了晚膳,就回了碧纱橱。 惠娘替她整理好锦衾,拉好帐子,看江晚芙长发散在肩上,面上脂粉未施,眉毛淡淡的,显得年纪很小的样子,让她想起她未出阁的时候,心中一软,担忧地开口,“娘子,今天在书房,世子发了好大的脾气……” 陆则在他们立雪堂众人心中,一贯是威严厉害的,但惠娘还未曾见他发过这么大的脾气。后来她进屋的时候,心里害怕极了,就怕看见娘子有什么不好的。 高嫁的难处就在这里,若他们娘子有个靠谱的正经娘家,索性回娘家闹一闹,让长辈出面处理便是。 江晚芙怔怔想着事,听见惠娘的问话,回过神,迟钝地点了点头,顿了顿,才道,“嗯……”她叫了惠娘一声,“惠娘,你说,他为什么这么做?他不想要我们的孩子……我原以为,他心里另有他人了,所以见不得我和他的孩子,怕意中人受了委屈。那便把人纳进府好了,可我这样说了,他又很生气。我完全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了……” 她回忆起在书房里,陆则说的那番话,他说孩子会害死她,说她为了孩子抛弃他,根本不在意他,这话太荒唐了,总不是他担心她会难产,所以要动手打掉孩子? 可什么征兆都没有,亦或是他知道了什么,可要是知道什么,为什么不和她说呢?又或者那些话也是说来哄她的,就像后来他做的那些保证一样,只是为了让她同意他的做法…… 惠娘皱着眉摇头,“奴婢也并想不明白。” 江晚芙本以为今晚能把事情解决的,结果情况更乱了,但唯一值得庆幸的,大约是陆则已经答应她,给她时间想一想,能拖延几日也是好的。 惠娘吹灭了蜡烛,轻轻关门出去了。外头雪还没停,雪落到雪地里、树梢上、屋顶瓦片上,发出轻微的簌簌声,万籁俱寂,江晚芙慢慢地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门被推开了,陆则从外走进来,守门的从惠娘换成了绿竹和红蕖,二人赶忙将门合上。 陆则走进碧纱橱,身上还带着寒气,他在榻边坐下,抬手把帐子拉开。屋里没有点蜡烛,但雪夜有微光从窗户纸里照进来,外面清寒料峭,屋里却很温暖。 卯时一刻,立雪堂的下人们还未起来,陆则从碧纱橱出来了,在外间困得直打瞌睡的绿竹和红蕖忙打起精神,屈了屈膝盖,两人默契地没有发出声音,怕惊动屋里的夫人。 陆则点头,看了眼红蕖。红蕖立马会意,跟着他出了外间,走到门口。下了一夜的雪,院子里堆得厚厚的,冷风朝人骨头缝里钻了。 红蕖抖了抖,一下子被冻清醒了,就听世子道,“守好夫人。”红蕖立马屈膝应了,心里觉得有些奇怪,她和绿竹虽也是大丫鬟,但夫人一贯更习惯用自己从苏州带来的纤云和菱枝,且不说还有个惠娘呢。难道这几人犯了世子的忌讳? 但她也不敢问,主子吩咐什么,她们便做什么就是,哪有问东问西的。 等世子从回廊处出去了,她才跺了跺脚,回了屋子。跟绿竹叮嘱了几句。绿竹倒天真得多,什么都没想。二人依旧轮流着守夜,一直到天明,屋里传来声音,红蕖和绿竹忙敲门进去了。 江晚芙叫的是惠娘的名字,但进来的却是她不大熟悉的绿竹和红蕖,她知道惠娘的性格,一贯是谨慎的,若是平常时候也就罢了,可这几日出了这么多事,惠娘就是自己守不了,也会安排纤云或菱枝,而不是她不熟悉的绿竹和红蕖。 绿竹和红蕖倒很恭敬,一个出去打发婆子送热水来,一个上前恭敬地问她,今天穿什么。过了会儿,二人端了热水和衣裳次第过来了,大约是没伺候过女主子,所以不甚熟练,但府里是教过规矩的,所以倒也没出什么大差错。 江晚芙一直没问惠娘的去处,任由二人给她梳发,等点了早膳后,才开口,“我记得前几天送了几本账簿来,是惠娘收的。你叫她过来,我问问她。” 这话一出,红蕖和绿竹都是一愣,彼此看了眼,红蕖上前应下,退出去了。过了会儿,她独自一人回来了,回话道,“惠妈妈说收在您多宝阁的架子上了。奴婢去给您取来?” 江晚芙闭了闭眼,没有说话,只点点头。她不想为难丫鬟,为难他们也没有用,说到底是陆则吩咐的,昨晚他答应得好好,今早就把她身边人都换了。他是打定主意要这么做,说什么让她考虑,其实根本没有考虑的余地。 他就是不要他们的孩子了,没有理由。 红蕖拿了账簿来。江晚芙用过早膳,借口要算账,就进了内室,把绿竹和红蕖支出去了。书桌上还摆着陆则抄的《地藏菩萨本愿经》,这书桌是她和陆则共用的,因觉得陆则的文书或是私人信件,都是不好让丫鬟看的,她便一直是亲自收拾这书桌的。只是自她与他摊牌,他避去前院,她也没心思收拾了。丫鬟自也不会动,便一直乱着了。 江晚芙看着那叠抄好的经,心里又有难过的情绪涌上来,她那个时候还以为,陆则是为他们母子抄的,还曾经想过要收起来,等孩子长大了,便给他看。现在想想,觉得当时的想法,真是很天真。 但她也没有毁了,只沉默着将其收进盒子里。 账簿还摊在书桌上,但江晚芙的心思,却不在账簿上。她在想办法,与陆则硬碰硬,是绝无可能的。除了跟着她从苏州来的,立雪堂其余都是陆则的人,虽说她是主母,他们对她也是恭敬顺从,但一旦她与陆则对立,他们会听谁,连想都不用想。 能压得住陆则,同时有资格管束他的,唯有老夫人和永嘉公主。她必须借她们的力,才可能保住孩子。 但陆则肯定不会给她机会见祖母和婆母,陆则养病,祖母和公主免了她的晨昏定省,她七八日不过去,她们也不会怀疑。但江晚芙甚至都不确定,陆则会不会给她七八日的时间。 但可能是老天爷都帮着她,第二日,这个机会就来了。 裴氏的丫鬟云棉被红蕖领着进来,行礼后开了口,“明安公主的宴……我家夫人派奴婢来问问,明日您打算什么时辰出门赴宴。若是方便的话,一起走也好有个伴……” 江晚芙此时才想起来,她设计试探陆则的那一夜,她拿了请帖来看,隐约是有一本是落的明安公主的落款,但她那时心里想着事,根本没有仔细看写了什么。她神情温和地跟红棉说话,“你去回大嫂,就说我明日与她一起。时辰的话,就请大嫂定吧,派人来与我说一声就好。” 红棉利落地点头应下,出去回话去了。 江晚芙当做没看见绿竹和红蕖的眉眼官司,吩咐绿竹,“去把公主的请帖翻出来,我看一看。在多宝阁第二层的架子上。” 绿竹迟疑了一下,屈膝去找请帖。红蕖则犹豫了一下,开口道,“炭不大旺了,奴婢去叫人送些来。” 江晚芙看了红蕖一眼,没拦着她。 红蕖去而复返,添了上好的银丝炭,神情小心,江晚芙索性去睡午觉了,她还照旧睡在碧纱橱,帐子一拉,外头什么事都不管了,闭眼就睡了。 等到睁眼醒来的时候,看见床边坐了个人,隔着帐子,朦朦胧胧地看不清楚,她迟钝地想了想,才反应过来,那人是陆则。 她坐起来,陆则听见声音,伸手把帐子拉开了,声音很温和,“醒了……渴不渴?” 他端了茶杯递过来,江晚芙本来没觉得渴,但看到那清澈透亮的水,又觉得口里有点干,接过来喝了口,是温水,什么味道都没有。刚刚陆则要是递过来的是茶或是汤,她连喝都不敢喝了。 江晚芙把白瓷茶盏放下,好整以暇等着陆则开口。果不其然,陆则第一句话便是,“明日的宴,你不要去了。” 江晚芙垂下眼,“可我已经答应大嫂了。” 陆则道,“就说你要留在家里照顾我……” 他连借口都替她想好了。江晚芙尽量让自己的表情自然,声音也和平常一样,轻声道,“明安公主是陛下面前的大红人,她设的宴,满京城的官夫人趋之若鹜,我若不去,总要有个正当理由。大嫂毕竟不能代表卫国公府,我既奉祖母的命主持中馈,这便是我的职责所在。除非告病……” 她说罢,抬眼看陆则。告病是可以不去,毕竟你病得起不来了,人家公主总不好再怪罪你,那显得太苛刻了。但她一告病,祖母那边肯定是要过问的。 陆则果然没有作声。 江晚芙便继续道,“况且,陆则,你打算关着我么?换了我身边的人,不许我出门,我是你的妻子,你总要留我几分体面。我顾着你的颜面,没有闹,你却觉得我这样是好欺负,要得寸进尺吗?” 云鬓楚腰 第120节 陆则面上露出几分歉疚。其实他做事本来就不是很温和的,待她已经是极温和的了,但阿芙这样平静地指责他时,他还是会觉得自己待她太过分了。 江晚芙看着陆则,苦涩地笑了一下,很轻地道,“而且陆则,你担心什么呢?我没有娘家可以依靠,就连唯一的弟弟,也要仰仗你。其实你心里最清楚,无论你做什么,或是想做什么,我都反抗不了你,所以你才肆无忌惮。你怎么欺负我,都没人会替我出头,你娶我的时候,不就知道吗?你担心什么呢……” 陆则看着她说这话时的神色,好像习惯了被这样对待一样,连失落也没有,只有苦涩和平静。觉得心里疼得厉害,他深吸一口气,妥协了。 “你去吧。我派常宁护送你出门。”他顿了顿,语气有些艰涩地道,“我没想过欺负你,让你难过了,我很抱歉。只有这么一次,以后不会了。我发誓,阿芙,你信我……” 江晚芙无所谓信不信地点头。 第166章 怎么好夺公主心爱之物…… 明思堂,裴氏正抱着儿子和嬷嬷说话,平哥儿刚吃了奶,肚子饱饱的,被母亲抱在怀里也不消停,伸着小手要抓母亲的头发。裴氏点点儿子的鼻子,道,“小小人儿就这么不消停,也不知你随了谁?” 高嬷嬷笑眯眯地道,“夫人您打小就乖,姐妹几个里头数您最好带。奴婢瞧着倒像是随了您二哥,老话不还说外甥随舅麽……” 正说着,婆子进来说红棉回来了。裴氏叫她进来回话,红棉就把方才在立雪堂听来的话说了,裴氏点点头,便叫她出去了。 回过头来跟高嬷嬷说,“说真的,我现在去立雪堂,心里还有些发憷。昨日母亲来看平哥儿,说的那些真是把我吓着了。好歹也是个国公府呢,虽与咱们府不能比,可谁想得到说没就没了。真正是树倒猢狲散……” 虽说是成国公府先得罪的陆家,可老话还说祸不及三代呢。二弟这回却是把整个成国公府都拉下来了,爵位丢了不说,父子俩都判了流刑,连亲戚里帮着说话的,都被捋了职。面上自不是因成国公的缘故,都是别的大大小小的错,可明眼人哪里瞧不出内里的缘由。 裴氏想起母亲来看平哥儿时说的,“……你可记得小时候与你一道玩过的那个二娘子?本来出嫁女是不相干的,但她嫁的那郎君是个软蛋,一听成国公府遭了秧,怕受了牵连,后脚就以不敬翁姑为由把人休了,连夜赶出府。说起来是女婿二弟占了理,又是卫国公府唯一独苗,陆家不肯罢休也说得过去。可做到这样,却又有些赶尽杀绝了……我说这话也是想让你小心些,女婿是庶出,那二房啊,你们夫妻能不得罪就不得罪……” 当着母亲的面,裴氏自还是替夫家说话的,道,“娘实在是多虑了。二弟二弟妹都是和善的性子,二弟性子不过冷了些,这回的事,也是成国公府把他惹火了。您是没听说,那成世子下手没留半点活路,险些就伤了要害。要是轻易放过,别人怎么想陆家,岂不都觉得陆家好欺负了?” 但当着母亲的面说是一回事,裴氏毕竟还是个女子,总还是心软。 这话高嬷嬷就不敢接了,只规矩听着。裴氏说完,也觉得私下说小叔不好,还好是跟心腹说,传不出去,便忙给自己找补道,“不过那也是自作孽不可活,怪不得旁人。” 高嬷嬷连连点头。 …… 翌日清晨,裴氏带着高嬷嬷和丫鬟含冬,早早朝侧门去了。马夫已经把马从马厩里牵出来了,正准备套上马车,高嬷嬷见这画面腌臜,忙道,“您去暖房坐着等吧,叫含冬守着就好。” 裴氏点点头,特意叮嘱了句,“二弟妹过来了,就快来传话。” 其实她是嫂子,按说不必这般小心,但她是庶出的媳妇,便还是客气些的好。含冬应下,裴氏进了暖房,一杯茶还没端凉,含冬就过来传话,说二少夫人到了,裴氏便起身到门口,想接一接。 岂料刚出门,便看见过来的不是江晚芙一人,陆则与她一道来的。裴氏一愣,江晚芙见她,便主动开口打招呼,“大嫂,不好意思,叫您久等了。” 陆则也开口和她打了招呼,照旧是淡淡的一句“大嫂”。 裴氏回过神,忙笑着道,“我也是刚来。” 江晚芙朝她笑笑,看裴氏明显有些不自在,便转身和陆则说话,在外人面前,她没露出什么不对,只含笑道,“夫君,你先回去吧,我这就和大嫂出门了。” 陆则却摇头,“不急,送你出门。” 江晚芙不想与他争,怕裴氏看出什么,便点点头,一行三人进暖房坐着。本来妯娌之间,聊几句是很寻常的事,但大抵是陆则在的缘故,裴氏明显有些不自在,江晚芙心里也有事,寒暄几句,便没了声音。 好在丫鬟很快过来传话,说马车套好了,请他们过去。 裴氏松了口气,忙起身道,“时辰也不早了,咱们快些出门吧。今日化雪,路上湿滑,只怕没那么快呢……” 江晚芙点头起身。随她出去。陆则也起身出来,看妯娌二人上了马车,车夫已经换成他手下的侍卫,常宁立在一侧。他走过去,朝常宁道,“路上小心,照顾好夫人。” 常宁忙应下,也上了马车,前面坐着。马车缓缓出了从侧门外出发,车轮滚滚,离国公府渐渐远了。没了陆则,裴氏自在许多了,笑着问江晚芙怀孕的事,说起儿子,“……可真是个皮猴子,白日里呼呼大睡。一到夜里,却精神起来了,眼睛睁得老大,怎么哄都不睡。我屋里那些婆子可都怕了他了……” 江晚芙静静听着,间或应几句。 裴氏难得有人聊这些,正说得兴起,却见对面坐着的江晚芙,皱了皱眉,一下子侧过身,伏下了身子,吓得忙停了嘴,忙跟红蕖道,“快快,扶着二弟妹。这是怎么了?” 说着,又赶忙说,“高嬷嬷,快叫车夫停下,让二弟妹缓一缓。” 马车缓缓停了下来,江晚芙慢慢地直起身,朝裴氏道,“大嫂,我没事,就是刚刚忽然想吐。” 裴氏皱着眉,担忧地道,“是不是马车晃得太厉害了?” 江晚芙轻轻点头,“嗯,也有些闷。时间若来得及,我想下车找个地方坐坐。” 裴氏自是立马应下,叫高嬷嬷去传话,婆子挑了帘子,裴氏与江晚芙下了马车,长街上对面好几家茶楼,有一家叫江南岸的,江晚芙抬步朝那家走,二人进了茶楼,高嬷嬷去和掌柜说话,二人进了包厢。小二送茶过来,江晚芙喝了盏茶水,看裴氏关切地看着她,心里有些抱歉,面上却只轻轻点头,“大嫂不用担心,我坐一坐就好了。” 裴氏道,“你别逞强,咱们出门早,定是来得及的。实在来不及,遣人提前说一声就是,本来今天的路也不好走,公主应当不会怪罪的……” 江晚芙笑笑,表示自己已经好多了,起身要出去,趁裴氏转身的功夫,将纸条压在杯盖下,袖子宽大,很轻易地遮掩住了手上的动作。她收回手,与裴氏一道出去。 马车继续走,路实在不好走,到公主府的时候,门口已经有许多马车次第等着。明安公主果然是京中最近炙手可热的人物,长龙都快排到巷子外了。就连公主府的下人,说话时都自带一股傲气。 穿一身蓝色缎袄的婆子屈了屈膝盖,不卑不吭地道,“公主吩咐过,若是卫国公府的来了,是无需等的。说起来,还是自家亲戚,同外人是不一样的。奴婢带您二位进去……” 高嬷嬷刚才见了那阵仗,此时听了这话,还有些受宠若惊,忙道,“那就劳烦这位嬷嬷带路了。” 说着,马车就走小路,从另一侧单独开的门进了。 永嘉公主下嫁时,不知因什么原因,并没有专门建造公主府,但明安公主的府邸,却是极为富丽堂皇,彩槛雕楹,碧瓦朱檐,朝里走了一段路,拐了两个弯,便到了设宴的园子。等进去后,带路婆子客气地回头,道,“今日来客甚多,园里也有丫鬟婆子伺候,来者是客,跟您们来的四位便先去茶水房喝茶歇歇脚吧。倘夫人们有什么吩咐,可叫丫鬟去叫来。” 客随主便,这是没什么好说的。江晚芙和裴氏都点头,高嬷嬷和绿竹等四人便去了茶水房。 进了屋,人已经来了不少了,屋子正中间,一婀娜妩媚的女子坐着,奇怪的是,她并非做妇人打扮,正微微侧过头,镶着红玛瑙的金步摇轻轻晃动着,听身旁妇人说话,那妇人不知说了什么,女子听了很高兴,笑得花枝乱颤。女子大概便是明安公主了,江晚芙在心里想着,她今日能出来,还是借了她的光了。 正想着,带路的嬷嬷带他们朝前走,明安公主抬头,看见面前立着的两个年轻妇人,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眼,从裴氏身上越过,视线淡淡地落在江晚芙身上。她眯着眼看了一瞬,说实话,除了容貌的确生得惹眼外,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她很快露出盈盈笑意,亲切地道,“快坐。都是自家亲戚,不必行那些子虚礼。” 江晚芙与裴氏自然还是行了礼,才坐了下来。 明安公主坐直身子,不再理会刚才说话的妇人,那妇人有些尴尬,但也不敢说什么,不声不响退回座位了。明安公主轻笑着朝江晚芙开口,“既明表弟娶妻时,本宫尚未回京,回来也有段日子,倒是不巧,还是头次见你。说起来,你可随既明唤我一句表姐。” 江晚芙知道明安公主就是跟她客气一下,自然不会顺杆往上爬。 明安公主见她不喊,反倒是笑了,别有深意地道,“你们夫妻却是一模一样,他也不愿喊本宫表姐。” 明安公主并没有与她们说很久,今日的场面可称得上是客似云来,就一会儿功夫,就来了几人要拜见明安公主。 明安心中不耐,脸上却没有显露什么,公主的身份看上去体面,但她离京多年,在瓦剌那个破地方待了这些年,旧情早都散个精光,只能重新维系。她要给他们靠上来的机会。她嫌恶地垂下眼,重新露出笑,朝江晚芙招手,等她到自己身边,便从手腕上取下一只和田白玉镯,套到江晚芙的腕上,边道,“你与既明成亲,本宫未来得及送礼,今日补上吧。此物乃本宫心爱之物,便赠你了。” 江晚芙还以为她有话和自己说,猝不及防被套上个镯子,忙去摘,口中推辞道,“怎么好夺公主心爱之物……” 江晚芙是屈着膝盖,明安公主却是坐在的,挣扎之间,明安公主宽大的外衣衣袖朝后一滑,手腕露出一截,江晚芙隐约瞥见那手腕靠上的地方,有一道狰狞的疤痕,蜿蜒爬向小臂的方向,不等她细看,明安公主已经将手放下了,袖子也随之滑落,她柔声劝道,“无妨,并不是多贵重的东西。此物既明亦有,不过他的是一只流云百福玉佩,本就是一块玉做的,给你正合适。收下吧……” 说罢,也不许她再推辞。 刚好嬷嬷上来,请他们出去坐。江晚芙便也只好暂时收下那镯子,但又隐约觉得,明安公主对她是不是有些太热络了。她与大嫂一起进来,明安公主便只和大嫂寒暄了一句,送礼也没提她。 但转念想到,陆则从前与她说过,自小在宫里念书,与先太子师从一个老师,大约和明安公主感情深厚些。且明安公主说的那流云百福玉佩,她的确见过,陆则进宫的时候,多会佩戴那块。 第167章 卫世子与咱们公主是青…… 江晚芙与裴氏被丫鬟领去另隔出的雅间,其实与方才的厅堂也是相通的,不过用高架和屏风等物遮挡视线,隔出几个单独的雅间来,貌美丫鬟们穿梭其间,时不时捧来瓜果等物,都是冬日难得一见的,有些是单独供给宫里的供品。 不过来赴宴的都是京城体面人家,倒也不会露出什么少见多怪的神色,但在心里,对陛下给予明安公主的恩宠,却俱有了新的认识。 陛下如今无子,公主虽说不能继承大统,按大梁的规矩,也不得干政,但毕竟是陛下唯一看重的公主,分量还是有的。 裴氏在江晚芙身边坐着,等来与她们打招呼的夫人走了,才笑着转过头与江晚芙道,“公主这宴设的真是不错……刚才丫鬟来说,西阁还请了戏班来,还有那些灯笼可以猜谜,猜对了便给一粒玉花生,倒是有趣。” 江晚芙听了,也是颔首。 明安公主仿佛是很在意这次的宴会。早早露面不说,一直坐在厅堂里,谁来都被领去和她说话,倒有种与民同乐的意思。 妯娌二人正说着话,远远见走过来几人,裴氏见人,忙起身笑吟吟喊了一句,“大嫂、二嫂……” 来人正是大袁氏和小袁氏妯娌二人。大袁氏一身稳重的松绿对襟八宝纹长袄,脸若银盘,挂着和煦的笑容,先开口跟江晚芙和裴氏打招呼。等她说过话,一旁穿银红团花纹长袄的小袁氏才开了口,她倒还记着江晚芙上次替她解围的事情,特意冲她笑了笑。 江晚芙今日心情不算好,但看小袁氏满脸写着“你是好人”的神色,又觉得有些想笑,也笑着与她点头。 小袁氏一坐下来,就拉着江晚芙说话,她不知道是不是特意跟人请教过了,上来就夸,“……您今日看着气色真不错。说起来,还要多谢您上次送的那盆白雪塔,我养在屋里,找个婆子专门侍弄,想家里时看一看,心里倒是舒服多了。” 江晚芙只能点头,“您喜欢就好。”她当然不会只给小袁氏送了,都是一视同仁,大袁氏也是有的。 小袁氏见江晚芙笑得温和,这种场合,她难得能找到人说话,且卫国公府是什么人家,多给她长脸啊,只是还觉得有些遗憾,那日从卫国公府回去后,她就写信去问母亲漳州府的事,但还没得回信,她想了想,就道,“那日您说外祖家是南靖县的,我舅舅七月时候来京里看我,还带了些自己家窑子里烧的瓷器,不是什么值钱物件,但做的倒还算精巧,改日我叫人送去您府上些,您摆着玩罢。”说着,笑了笑,道,“您可不要推辞了,我总不好白收您的白雪塔的呢……” 小袁氏都这么热情了,江晚芙也只好谢过她。 大袁氏在一侧,冷眼瞧着小袁氏拉着江晚芙说话,心中轻嗤了一声,可真是个十足的蠢货……也不去外头打听打听,成国公府一夕之间颓败得只剩下一宅子的妇孺幼儿,这会儿凑上去讨好卫世子夫人,也不怕哪里说错话,得罪了那位阎王爷,真是嫌自己命大。 但她也没有说什么,微微笑着,与裴氏聊起孩子,“娘回来说,平哥儿夜里不肯睡,这可不行,我倒有个土方子,是我娘家一个老嬷嬷……” 说话间,丫鬟进来请他们去正宴厅,酒水馔肴已经都备齐了。明安公主也与她们一起进屋,众人落座,谈笑说话,无非是来来往往的一些恭维言语,还有歌舞百戏。午宴毕还有戏班子,上了年纪的多半去看戏和打马吊了,云英未嫁的小娘子们则爱惜脸面些,去了花厅。江晚芙与裴氏不大打马吊,便去花厅里看,只见花厅四面,各用金钩悬了一块象牙牌,男子巴掌大小,分别用朱砂笔写了寒云、寒月、寒江、寒鸦等二字词,下方靠墙摆灵芝云纹红木四足桌,笔墨纸砚齐全,丫鬟在旁伺候笔墨,供娘子们提诗,写的最好的,便可取下象牙牌,将其诗作挂上。 能取下象牙牌,自然是极风光的事情,不少小娘子皆跃跃欲试,裴氏闺中便是才女,也忍不住起了兴致,走过去看。 江晚芙倒兴致缺缺,祖母在世时,也曾给她请过女夫子,写诗也是学过的,平仄能不出错,但要说写的多好,却没有了。她便寻了椅子坐下,想着要找时机提前离宴。 主宴已经结束了,要是现在走,倒是不显眼。只是要把大嫂糊弄过去,却又要另想法子了。 这时,丫鬟们端着花茶进来,次第分开,将各个茶桌上的冷茶换下去。江晚芙身侧亦有一张,一个瓜子脸的丫鬟朝她走过来,屈膝行礼,起身的时候,不知怎么的,一下子没站稳,膝盖一软,跪了下去,手中红木承盘和其上的茶壶也一并摔烂了,恰好泼在江晚芙的裙摆和鞋袜上。 不等江晚芙反应过来,那瓜子脸的丫鬟忙爬起来,一脸犯了错怕被责罚的慌乱模样,眼泪也扑簌簌掉下来了。 动静不小,花厅里本来不很安静,众人皆看了过来,裴氏见状,忙走了过来,一脸关切地问,“二弟妹,你还好吧……” 江晚芙看了那丫鬟一眼,起身摇摇头,“大嫂,没什么,只是衣裳打湿了。” 有嬷嬷走进来,戴着一支金簪,看着像是管事的嬷嬷,来得很快,像是得了消息就立马赶来了一样,她呵斥那闯祸的丫鬟下去,来到江晚芙和裴氏面前,屈膝陪了不是,满脸歉意地道,“您去雅间收拾收拾吧……” 裴氏也立马道,“二弟妹,我陪你过去吧……”她想起来时的路上,江晚芙便不大舒服,她是嫂子,怀孕时江晚芙也对她十分照顾,投桃报李,她今日也该照顾好她,便主动提出来要陪她去。 江晚芙朝裴氏摇摇头,道,“还是不用了,大嫂。我今日也不舒服,既衣裳脏了,我便先回府。倘若公主问起,就麻烦大嫂替我告一声罪了。” 裴氏迟疑了下,还是点头应了,送她到门外,还不放心地道,“要不我陪你一道回去吧?” 江晚芙自是摇头,劝得裴氏安心留下了。裴氏本来也怕都走了,明安公主心里会有不满,便也没有再坚持了。 看裴氏回去,江晚芙便朝那嬷嬷笑笑,“劳烦嬷嬷指个丫鬟给我带路吧。” 那嬷嬷迟疑了一下,开口劝道,“是府里招待不周,要不您还是在府里换身衣裳再走吧。否则公主怪罪起来,奴婢也担待不起……” 江晚芙却是打定主意要走的,轻轻摇头,“不瞒您说,我确有些不舒服,就不去换了。” 那嬷嬷不好再说什么,便颔首退下去,过了会儿,过来个丫鬟,自称松香,同江晚芙福身见礼。 江晚芙颔首,“带路吧。” 松香忙指了路,带她一路朝前走。公主府不小,但来时的路,江晚芙还是记得的,就是没人带,其实也走得出去,但客人自然没有在主人家横冲直撞的道理,更不用提她连丫鬟都没有带,刚刚那嬷嬷竟也忘了问,不知是粗心还是什么。 江晚芙看了眼迂回的回廊,庭院中假山怪石,到廊门的地方,只一个错眼,走在她前面的松香便没了人影。江晚芙皱着眉,迈过那廊门,左右看了眼,没有寻到松香的身影,刚开口想喊,先听到了一个声音。 不高不低,但她能听见。 云鬓楚腰 第121节 “秋文姐姐,今日公主怎么待卫国公府那位夫人那样宽厚,连心爱的镯子都肯拿出来相赠。那不是公主带去瓦剌,平日连自己都不舍得戴的吗?” 江晚芙听见镯子二字,垂眼看了看腕上的镯子,没有作声。 另个声音道,“你打听这些做什么?” 问话的丫鬟则笑嘻嘻地道,“我这不是想,要是公主格外喜欢那位陆夫人,我日后便客气恭敬些麽……” “那倒也不必。”那被叫做“秋文”的丫鬟停下步子,道,“寻常就好。公主倒不是多喜欢那位陆夫人,只是因着卫世子罢了。” “这又是什么缘故?” “我与你说,你可不要说给旁人听……卫世子与咱们公主是青梅竹马,二人一起长大,情分自然很是深厚,当时陛下都打算给二人赐婚的。只是瓦剌突然来求娶,公主迫不得已下嫁。公主远嫁瓦剌,那卫世子心中有愧,便承诺五年之内绝不娶妻,只是外人不知道这事罢了,两方长辈却是都知道的……至于那镯子,原是二人定情之物,公主一直视若珍宝,今日忽的送出去,我猜大概是见了陆夫人有孕的缘故……当年公主也曾怀有身孕,后来没了,心里总是不好受的。这话你可万万不要传出去……事情都过去了,知道当年旧事的也不多。哎,本以为公主吃了这么多苦,好不容易回来了,二人总能再续前缘,只可惜一个未嫁,一个却已娶,也是有缘无分罢了……”说完,“秋文”继续朝前走,道,“不说这些了,快走吧,今日还有的忙呢……” 二人加快脚步,渐渐走远。 松香从花窗看见二人已经走了,忙从假山后出来,到回廊上,往回跑了一段路,想找被她故意落下的江晚芙,却只看见空无一人的廊门。 她愣在那里,左右看了一圈,忙跑回去寻嬷嬷,嬷嬷听过她的话,皱了皱眉,“人不见了?” 松香小心翼翼点头,“奴婢按照您的吩咐,躲起来了,可回去的时候,陆夫人就不见了……” 嬷嬷皱眉,起身去到明安公主身边,明安公主微微侧头,嬷嬷便低声说了几句话,明安公主却只一笑,“不用找了,大概已经慌得回府了。” 嬷嬷迟疑了一下,“她会不会去和卫世子求证?若是她去问,岂不是……” 明安公主一嗤,手指掐下青瓷瓶里插着的墨梅,在指尖碾碎了,不屑地道,“怕什么?你觉得她敢去质问陆则?小门小户出身,好不容易攀上了个金龟婿,不借着肚子里的孩子把位置坐稳,还敢去打听这些?就是陆则在外纳了个外室,她都未必敢过问半句,更何况涉及皇室。你太瞧得起她了。就算她敢,下人嚼舌根乱说的,与我有什么干系?她尽管去找秋文对峙啊?找得到再说吧……不说她了,让膳房熬一盅鹿茸汤,我下午要带进宫里……” 嬷嬷忙应下,“是。” 正要出去,就听明安公主又道,“叫纪岳过来。” 嬷嬷应下,过了会儿,一个男子走了进来,侍卫打扮,腰间跨刀,挺拔如松,进屋后,沉默地跪下去。 “过来。”明安柔声叫他名字,等男子走到跟前,她轻轻抚摸他的脸,只是张很普通的脸,丢进人堆里都不显眼,却因习武而带了几分坚毅。 男子一动不动,明安却笑了,慢慢地道,“我今日见到陆则那个妻子了……真是好命啊,靠着一张脸,陆家男人都是如此么,被一张脸迷得什么都不管了,陆勤是,陆则也是……其实我不该怎么早对她动手的,可我看着她,心里真是嫉妒啊。我最见不得有人比我过得好了……” 纪岳抬眼,沉默着看着面前几近疯魔的女子,却又隐隐约约看到那个刚到瓦剌,因不习惯菜肴、思念家乡而埋头哭泣的小娘子。 明安看着纪岳的眼神,猛地沉下脸,抚摸着他面颊的手高高扬起,用力地打下去,登时落下一片红,“你也觉得我恶毒麽?可你要陪我下地狱的,纪岳。我救了你,你的命是我的,我让你去死,你就要去死。” 男子低头,“是。” 第168章 至于她,不过是他失去…… 一辆不大起眼的青帷马车,从公主府门前长街东侧,缓缓地离开。 车轮碾过路面,昨日积雪还未化尽,路边湿滑,晌午过后,北风又起,气温骤降,化了的雪水冻成冰碴,马车一路走得很艰难。在内城门口被看守城门的士兵拦下,赶车的陈叔下了车,从怀中摸出一块碎银,熟练地“上供”,殷勤道,“天这样冷,几位爷拿着买酒喝,也好暖暖身。” 为首的士兵接过去,觉得还算识趣,看了眼青帷马车,语气也和气了些,道,“出城干什么去?这鬼天气还往外跑……” 陈叔呵呵笑着道,“家里老爷病愈,小姐要去道观还愿……” 士兵收了钱,也没检查,抬手叫人放行。陈叔谢过他们,马车出了城,朝郊外的方向去。在一处山脚,沿着蜿蜒的山道,往上缓缓地行。山路本就不适合马车,因他们的马车不大,才勉强走了一段,但也走得不快,且雪后山路泥泞,不多时,车轮便陷进一处低洼的泥坑里,寸步难行了。 马车突然停了下来,江晚芙抬手撩开帘子,陈叔正蹲着检查情况,见帘子掀开,忙过来同她回禀,“夫人,车轮陷得太死,怕是要叫人来抬。”顿了顿,又道,“今日路实在不好走,耽误这么几回,怕是天黑都到不了山顶……” 江晚芙点点头,却不打算放弃,她起身下了马车,绣鞋踩进泥泞里,带着湿漉漉寒气的冷风袭面而来,吹得她额发凌乱。她的声音很轻,语气却坚定,“那就走上去。” 陈叔也不敢再劝说什么,忙在前带路。 青帷马车被留在原地,冷风愈发地大了,带着寒意朝人骨子里钻,灰蒙蒙了一整日的天,飘起了细碎的雪,落在地上、树梢上、人的脸上肩上,冷冰冰的。 江晚芙抬头,有雪掉在她的睫毛上、落进她的眼睛里,顿时化开了,只余下一股寒意。她拢了拢身上的大红披风,继续朝山上走。 山里,叶庄头仰头看了眼天,见又下起了雪,正准备打道回府,便见蜿蜒山路上走来两个人,一个穿一身半新的藏蓝长袄,是个山羊胡的男子。再往后那个,是个女子,裹着正红的披风,那颜色很正,在絮絮的雪里,犹如一团炙热的火。 他看的功夫,二人慢慢走近,叶庄头越看越觉得熟悉,忽然一拍脑袋,什么也顾不得了,忙迎上去,很是激动地道,“夫人可还记得奴才?奴才是叶老三,家里老婆子带孩子去给您磕过头,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 陈叔还以为遇上了贼人,正想着拼命也要护着自家主子,见这人一上来就自报家门,才松了口气。 江晚芙也认出他来了,轻轻点头,“记得。” …… 江晚芙进屋坐下,叶家儿媳妇敲门进来,端进来一个茶壶,倒出来却是不是茶,而是乳白的羊奶,带着淡淡的香甜味,大概是加了糖的缘故。江晚芙捧在手里,缓缓地喝了几口,冻僵了的身子才渐渐缓和下来。 叶家儿媳妇在屋里服侍,比起一年前,她没那么手足无措了,到底是跟着家里男人见了世面了,知道说些好听话,“……奴婢公公听人说,羊奶喝了补,便养了头母羊,每天都割新鲜的苜蓿喂……姐儿跟着她弟弟一块喝,脸上也白净了,今天冬天也算冷,脸上的皴伤也没有再犯。” 江晚芙听着,温和地点头,“你又生了小儿子吗?多大了?” 叶家儿媳妇回话,“才两个多月呢,本想着,等他再大些,便带去给您磕头的。奴婢婆婆说,都是沾了您的福气。去年给您磕头回去,就发现有孕了,后来生下来,果然是个儿子。” 叶家儿媳妇说这话时,神情很认真,仿佛真的觉得是她给她带来的好运,江晚芙心里却有些复杂,她连自己的孩子,都保不住,哪里来的好运,但也只是笑了笑,轻声道,“儿子女儿都一样好,是你自己有这个福气。你如今有了儿子,女儿也要好好地教,不要亏待她。” 叶家儿媳妇自然是满口保证,连声应下。 江晚芙点点头,没什么力气与她寒暄了。叶氏过得好,她也替她高兴,但一看见叶家人,她便想起去年的时候,一年的时间,好像什么都变了。有种物是人非的感觉。 叶庄头进屋来,说牛车准备好了,“……这牛车平日是上山下山运货用的,比马车好使些,但样子实在不好看。您要不今日先歇一夜,奴才叫人去山路把马车拖上来,您明日再上山?” 江晚芙自然没有答应,还是坚持要上山。叶庄头也不敢违逆她,便没有再说什么了。牛车不比马车干净,连只有一个遮雨的棚子,四面都不能挡风。但确实比马车更好用,一路晃晃悠悠地,终于到了。 江晚芙动了动冻僵了的手指,抬头认真地看着那不大的道观,正门上方,一块不大显眼的匾额。 洛水观。 陈叔上前敲门,过了一会儿,才有穿着旧道袍的女冠来开门。 洛水观平日香火不旺,一个月也就初一十五有些香客,这大冷的天,还下着雪,竟有人来,观主都很是惊讶,得了消息后,匆匆赶来主殿,说是主殿,洛水观太小,也就只供奉了碧霞元君。 观主迈入主殿,便先看见碧霞元君像前站着一个女子,一袭正红披风,正微微仰头,凝视着碧霞元君的神像。大约是被她的脚步声惊动了,女子转过身,露出一张清丽的面容,柳眉杏眸,面容柔和,气质温婉,只眸中似有几分淡淡的愁绪,殿中烛光照在她的面颊上,身后的碧霞元君低垂眉眼,神情慈悲,这画面看得观主皆是一愣。 江晚芙先同她见礼,轻声道,“道长,打扰您清修了。” 观主回过神来,也回了礼。江晚芙开口道明来意,“我夫家府上乃卫国公府陆家,曾在贵观燃了一盏长明灯,想劳烦观主带我过去看一眼。” 观主听到“卫国公府陆家”,还觉得莫名,等仔细地打量了眼面前人,却终于想起来了,难怪她刚才一见这女子,便觉得有些莫名的熟悉。这不是那日出手帮了她、又买下她草药的夫妻中的夫人。且她说的长明灯,她也记得很清楚,因那位郎君出手实在阔绰,每回给的灯油钱,就是买上好的灯油,也能烧上百年了。 观主忙道,“原来夫人是卫国公府上的。那位郎君后来来了数回,皆未提起……贫道这就带夫人过去。” 说罢,观主在前带路。江晚芙在她身侧走,开口询问,“他后来来过?” 观主颔首,“来过,最近的一次,大约是六七日前。” 江晚芙听后沉默,不再开口了。 那个时候,陆则是怎么说的。江晚芙回忆了一下,只还隐约记得几句,他说,“那是我故友之孩儿……未出生便殁……” 原来并非只是故友的孩子—— 他从那个时候,就开始骗她了。 洛水观不大,没走多久就到了,观主在一扇朱红的隔扇门前停下步子,推门进去,将江晚芙带到一张长桌前,长桌上是一盏金器烛台,一簇火苗正静静地燃烧着,供着冬日也难得见到的瓜果,还有花生酥、梅花香饼、乌饭糕、冬瓜糖等。还有一个红木盒子,里面摆着些宣纸,密密麻麻的字,是抄的经文。 观主在一旁解释,“便是这一盏了。往日并无信众来观中设灯,也就设了这一盏。原观中用的是一盏鎏金的灯器,后来那位郎君来了一回,便换了金器,这些瓜果糖糕也是那位郎君送来的,每逢初一十五,有时他会亲自送来,有时则是个穿黑衣的男子代他送来。这经文也是那位郎君留下的。里间设了书桌,摆了笔墨纸砚,那位郎君若亲自来,便会抄几篇留下。因数量太多,有些供奉过后,便收起来,供到碧霞元君神像下了……” 江晚芙静静地听着,没有作声,倒是观主说完,主动道,“那贫道就不打扰您了。” 江晚芙朝她点头,“麻烦您了。” 观主退出去,带上了门。江晚芙走到那长桌前,那静静烧着的火苗,似乎感觉到有人靠近一样,轻轻地晃动了一下,像个调皮的孩子,见了人便笑嘻嘻地要打招呼。 江晚芙没法去怪罪一个可怜的孩子,哪怕这个孩子,是她的丈夫和另一个女人的孩子,但这孩子没出生便殁了,他什么错也没有,明安公主也没有错。 哪怕她心里清楚,明安公主是故意让她听到那些的。似是而非的那些话、跌倒的丫鬟、带路的松香、秋文和那个问话的小丫鬟,不过是想让她知道,她与陆则之间的那段旧情。或是女子的嫉妒心作祟,亦或是想让她知难而退…… 难怪那个时候,她和陆则说,她愿意把他的意中人纳进府里,陆则表现得那样愤怒,他的心上人,并不是什么寻常的女子,是身份尊贵的公主,这样的身份,自然不能做妾室了。 昔日的青梅竹马,因家国大义,阴差阳错分开,以为要抱憾终身,岂料峰回路转,明安公主回来了。 年少时错过的人,才是最刻骨铭心的。 至于她,不过是他失去挚爱后,聊以慰藉的存在。 江晚芙想起他们成婚以来的日子,陆则的温柔、体贴、维护……仿佛还历历在目,又变得有些模糊不清。江晚芙不合时宜地想,他或许对她有几分喜欢,至少她刚刚有孕时,他的欣喜不似作伪,只是这些喜欢,比不上挚爱的刻骨铭心罢了。 明安公主这样的身份,自然不能做妾室了。 第169章 比如,陆则的? 江晚芙不见了的消息,传进陆则耳朵里,已经是下午申时。 常宁匆忙赶回府里的时候,陆则正在书房跟陆三爷说话。陆三爷穿一身直裰,三兄弟气质迥异,若说卫国公陆勤是强势霸道,陆二爷是风流多情,那陆三爷便是兄弟里最中庸温和的那个。 陆三爷喝了口茶,温和地开口,“你的伤养得如何了?” “没什么大碍了。”陆则摇头。 陆三爷颔首,继续道,“前些日子,有人给我送了个小叶紫檀的麒麟木雕,说是能辟邪镇宅,麒麟又是瑞兽,温和仁慈,还有送子的寓意。我留着倒也没什么大用,你留着摆着玩吧。等会儿叫人跟你送来。” 陆则摇头,推辞了一句,但陆三爷仿佛很坚持,陆则看他一眼,便也没有说什么了,只颔首,“那就多谢三叔了。” “都是自家人,你和三叔客气什么。”陆三爷淡淡地笑着道,转而提起另一件事来,正色道,“我今日过来,除了来看看你,还另有一事……陈平父子明日就要押送铁岭卫了,这二人的下场,倒也算得上是报应。只成国公府那个幼子,不过两岁的幼童,难免叫人心生怜悯……□□妻子的娘家齐家找到我,我听他们话里的意思,是想让齐氏与□□和离,这孩子便带回齐家,改姓齐,日后便同成国公府没什么干系了……我是觉得,一个孩子而已,与成国公府的事,原是我们占理,没什么可置喙的,但难免有些自诩君子的,满口仁义道德,高呼些稚子无辜的酸话。虽没什么影响,可到底不好听……三人成虎,众口铄金,有些时候把事情做绝了,倒不如中庸些。” 说罢,陆三爷喝了口茶,道,“当然,这也只是我的想法。只看你意下如何了……” 说实话,跟成国公府这事,虽说是他们陆家占理,可到这个份上,朝中难免有些不同的声音。事情落不到自己身上,不是自己家费了大力气培养的接班人险些丢了性命,自然是不觉得有什么要紧的,加之牵连的人多了,流放的流放、丢官的丢官……显得他们有些拥权自重了。 当然,这事错在成国公府,面上还是没人敢把这些想法说出口。 但就怕陆则真的要斩尽杀绝,陆三爷以前觉得,自己还算了解陆则这个侄儿的,可到现在,却也有些摸不透他的心思了。虽不至于对自家人谨慎戒备,但同他说话时,难免带着些连自己都没察觉的慎重。 杀孽太重,总归不是什么好事。 陆则听罢,倒是沉默了会儿,便很好说话地道,“就按您的意思吧,我没什么意见。” 陆三爷听了,心里不自觉松了口气,喝了口茶,正准备继续同陆则聊一会儿,再起身告辞。这时候,却见有侍卫进屋来请陆则,陆三爷索性起身了,“你忙便是,我也先回去了。那麒麟木雕,我等会儿叫人给你送来。麒麟送子,驱邪镇宅,侄媳妇有孕,倒是适合放屋里摆着。” 说罢,陆三爷便走了。常宁被领着走进来,一进门就直挺挺跪下了,陆则一见是他,便知道不好了,脸色微变,只冷冷地道,“说话!” “夫人不见了……”常宁脸色难看地开口,不敢有丝毫隐瞒,“大少夫人说,午宴过后,夫人被一个丫鬟弄湿了鞋袜,便说要先回府……红蕖等人没有贴身伺候,一直在茶室等,说并没有看见夫人。已经派人私下在公主府周围搜寻了,但并无夫人的踪迹……” 陆则脑子里嗡地一声,一瞬间,头疼得像要裂开一样,他闭了闭眼,缓缓站起来,没有动怒,语气平静地做了安排,“……召集你手下所有人,等我安排。取我的令牌,让三大营兵分三路,整个直隶,一寸一寸地找。把直隶给我围死了……派人去国子监盯着舅少爷……安排几个人去苏州江家……” 常宁低着头,一一应下,一路跑出去安排。 陆则没有等他,疾步出了书房,到了前院,下人匆匆牵了踏霜来。陆则受伤后,就没骑过马了,踏霜许久没出去溜达,刚被牵过来的时候,还很激动地撅了撅蹄子,朝陆则身后张望,像是在找人。下人拉都拉不住。 云鬓楚腰 第122节 陆则上前,翻身上马,踏霜倒还知道陆则才是自己的主人,听他一声令下,便纵身越了出去,越跑越快,在絮絮的小雪中,只短短一瞬,就奔得只剩下一道残影了。常宁安排好事情,出来已经看不到陆则了,忙带人追上去。 常宁带人赶到的时候,陆则正在客栈审绿竹和红蕖,二人也早就吓破胆了,事无巨细,从早上出门到发现人不见,一样都不敢落下。 “……到安庆坊的时候,夫人不大舒服,觉得马车里太闷了,便下了马车,去了一家茶楼,坐了一刻钟有余……到了公主府后——”红蕖一边紧张地回忆着,一边一字不落地说着。 陆则忽然打断了她,“哪家茶楼?夫人有没有和谁说话?” 红蕖回忆了一下,准确地说出了茶楼的名字,“叫江南岸。没有,夫人和大少夫人进了厢房喝茶,奴婢一直在屋里伺候,中途只有茶楼的小二送了茶水来,但也没有让他进屋。” 陆则却站了起来,走了出去,叫了个侍卫,“带几个人,去查江南岸。把掌柜带过来……” 侍卫应下,带了几人出去。这时常宁也到了,匆匆忙忙上前,“世子,已经安排下去了。三大营已经沿着外城开始搜了。府中的护卫,也都带过来了,安置在客栈后院。” 陆则冷冷点头,朝楼梯口走去。裴氏却是坐不住了,带着嬷嬷硬闯了出来,看着她的人是常宁安排的,到底忌惮着裴氏是府里的主子,不敢太过强硬,便叫她跑了出来,正好看见从走道上经过的陆则,裴氏忙叫住了他,“二弟!” 陆则停下,裴氏忙跑过去,“二弟,是不是二弟妹出事了?她——” 陆则却没有时间和她多说什么,也没有耐心,打断了她的声音,“她很好,已经回家了。是刑部公务,我不便和你多说。”说着,转过头朝侍卫下令,“送大少夫人回府。” 和裴氏说完,陆则便下了楼梯,带人去了公主府。客栈是就近找的,离公主府不远,走路也就一会儿的功夫,来赴宴的宾客已经散尽了,守门的小厮听见叩门的声音,还以为是客人落了东西,忙赶来开门,还没看清来人,下一秒,已经被人扣住了。 陆则带人进了公主府,疾步朝里走。公主是无权养兵的,护卫也不过是些样子货,看着高大罢了,实则不堪一击,根本拦不住陆则和他的人。 陆则一路畅通无阻,来到前厅,下人惊慌失措,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愣愣看着陆则带人闯进来。纪岳得知消息,赶来前厅,见厅中站在一陌生男子,雪衣乌发,身后百余护卫,个个手持利器,气势汹汹,心中一惊,立即拔刀上前,拦住男子,“郎君何人?擅闯公主府所为何事?” 话音刚落,男子随手拔出身侧侍卫腰间悬挂着的刀,白光闪过,纪岳手中的利器应声而断。 短刃落在积雪的青石地面上。 纪岳一怔。 陆则随手将用完了的刀丢回侍卫手中,取出腰牌,面无表情地冷声道,“刑部缉拿要犯,让开……” 纪岳看了眼那腰牌,果然写着刑部二字,正要退开时,却听身后传来一个妩媚的声音。 “既明办案,怎么还办到本宫这公主府来了?难不成是怀疑本宫窝藏要犯?”明安公主沿着回廊走来,步子婀娜多姿,双目含情,眼角眉梢一股妩媚风情。 陆则平静地看过去,“臣依章办事,公主觉得不妥,可进宫向陛下进言。但今日,公主府非搜不可。” 说罢,无需他吩咐,常宁已经领会,带人散开搜查。 明安没想到陆则竟敢这么肆无忌惮,她堂堂一个嫡出公主,他竟也丝毫不留情面。简直根本没有把她放在眼里。 自回到京城,再也没有人敢如此轻视她。明安控制不住地低下头,脸上一瞬间划过一丝狰狞和阴狠,但很快被她遮掩过去,她抬起头,轻笑着道,“既是公务,本宫自然配合。”说着,抬头看了看,对陆则道,“这雪下得越发大了,不若进屋喝口茶?” 陆则只道,“不必。” 明安面色一僵,却也没有再说什么了。带着嬷嬷转身往回走,一走出陆则等人的视线,她便开了口,“人处理干净了?” 嬷嬷脸上划过一丝不忍,顿了顿,忙道,“公主放心,已经处理了。只是尸首——” “这也要本宫教?”明安冷冷扫了嬷嬷一眼,一句话决定了那几个丫鬟尸首的去处,“丢后院虎笼。” 公主府后院圈养了一只白虎,一身皮毛白如雪,因白虎自古被传作神兽,便打算过几日进献给宣帝,以白虎血肉炼丹。还没来得及送过去,倒是正好用来毁尸灭迹。反正老虎本来就吃人肉,多一顿少一顿有什么要紧。 说起来,要不是打算把白虎献给父皇,她倒真不介意自己养着,低贱奴婢的血肉饲虎,有什么意思,却是不知道,白虎会不会更喜欢世家郎君和娘子的血肉? 比如,陆则的? 明安想着,神情变得愉悦起来。 而此时前院的陆则,正听着去查茶楼回来的侍卫回话。 “……茶楼掌柜不知所踪,当时负责厢房的小二口供,当时夫人走后,他在茶盏下发现一张纸,交给了掌柜。掌柜看后,便赶了一辆马车出去了。”说着,从怀中取出那张纸,递了过去。 陆则接过去,看了一眼。 侍卫接着道,“奴才按照小二形容的马车模样,和这纸上的内容,查到,正午过后,这辆马车停在长街东侧,差不多未时一刻离开。出了城,沿西去了。” 陆则收起纸,边朝外走,边道,“不必搜了,随我出城。” 第170章 是我们孩子,你和我的…… 陆则来的很快,比江晚芙想的时辰还要早些。 听见门被打开,急促沉重的步子在靠近,江晚芙转过身子,看见陆则朝她走过来,他身上披了一件黑色的大氅,步子急促得有些乱。他身后是敞开的门,庭院中白茫茫柳絮一样的积雪,映照着乌蓝的天空,廊下挂着的灯笼,微黄的光从格栅里透进来,照在地上。 陆则朝她走近了,从昏暗走到明亮处,他脸上的神情,也渐渐从一片昏暗中,逐渐变得清晰起来。江晚芙站在原地没有动,看见他脸上不似作伪的焦急和担忧,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陆则走进来后,眼神先落在她的身上,微微一松,继而像是才看到她身后燃着的长明灯,神情微微一滞。 江晚芙察觉到他那一瞬的僵硬,心口仿佛有什么细细密密的疼散开来一样,再怎么样,她也很认真地喜欢过他,怎么可能一夕之间就不喜欢了。人好像都是这样的,就算知道怎么回事,但真的发生在眼前的时候,还是会控制不住的难过。 江晚芙深吸一口气,抬眼直视陆则。 陆则收回视线,不去看那长明灯,看到立在房屋中间的阿芙。她还穿今早出门那一身裙衫,但看得出来折腾得不轻,幅裙上深深浅浅的泥点,绣鞋鞋面也脏了。他想起叶老三说的话,“……奴才是在半路碰见夫人的。雪下得那样大,山路又难走,奴才劝夫人别去了,夫人不肯,坚持要上山,便只好把牛车收拾出来了……” 他以前觉得,她性子软,好说话,还曾经担心下人不服她的管,但这话其实不对。阿芙的性子是温和、与人为善,可执拗起来的时候,连他也逼迫不了她。以往觉得如此,不过是他没有触碰到她的底线。 就像现在,为了孩子,她可以倔强地和他对峙。示弱、服软甚至低头,但就是不肯妥协。 他不是没有遇见更倔强的人,再硬的骨头,再厉害的对手,他也啃得下来,但偏偏她不是他能硬下心肠,真正当对手对付的人。 陆则冷静下来,他走过去,边伸手去握江晚芙的手,边开口,他的语气尽可能的温和,不去刺激她,“回去吧。孩子的事,我们再——” “商量”两个字还未说出口,但这已经代表陆则内心的妥协和松动了,他不能也不敢把她逼得太过,她还怀着孩子,像今天这么折腾,折腾得起几回?身子吃得消吗?还有心里的压力…… 他想她好好活着,不是想现在就害死她。 但江晚芙打断了他的话,她没有给自己犹豫的机会,也没有给陆则机会,开口轻而决绝地道,“陆则,我们和离吧。” 一句话,屋里猛地静了下来。 陆则的神情,一瞬间阴沉得有些骇人,戾气似的情绪隐隐约约涌上心头,他靠着强大的自制力,压制住那些不知从何而来的情绪,缓和下神色,慢慢地道,“阿芙,不要说气话。孩子的事,我们可以再商量。如果,如果你真的想留下他,我不会逼你。” 这些话,要是放在之前,无疑是江晚芙最想听到的,但现在,陆则的妥协,对她已经没有意义了。她摇摇头,眼里有些酸涩,但还是很认真地继续说下去,“陆则,我没有赌气。我们和离吧……我是认真的,在你来之前,我考虑了很久,也考虑得很清楚。” 人都是趋利避害的,她喜欢陆则,愿意为他牺牲妥协,但这是建立在他们彼此相爱的基础上。相爱的人彼此做的妥协,才是爱的证明。单方面的喜欢,单方面的妥协,就只是一厢情愿。时间久了,喜欢就慢慢熬成恨了。 明安公主明显对陆则还有旧情,陆则也绝非无情,郎有情妾有意,她何必夹在中间?更何况,她既得罪不起陆则,更得罪不起明安公主。 与其等着被刀架在脖子上,不如识趣自请下堂。 陆则的神情,终于冷了下来,什么温和的伪装,也彻底撕开了,他盯着江晚芙,“是麽?我很想知道,你考虑了些什么?和离?不是你自己跑来祠堂说,我不算计你,你也愿意嫁给我?不是你自己说,你喜欢我?现在不喜欢了?还是说,你一直在骗我……” 听着陆则掺着冰碴一样的声音,江晚芙觉得既难堪又荒唐,难堪于她曾经的一番情意,被他这样冷漠地提起,荒唐于这个时候了,他竟还来质问她喜不喜欢他。 她气得有些发抖,低声道,“究竟是我骗你,还是你骗我?你从始至终都在欺骗我,孩子的事,明安公主的事,哪一桩哪一件,你没有骗我?!你心里再清楚不过,我不想与你争执,好聚好散便罢了,何必要撕破脸?你想和明安公主再续前缘,尽管去便是,我自知身份卑微,嫁你便是高攀,带着孩子走也不行吗?!你就这么容不下他?!” 陆则本来胸腔被怒意充斥着,看江晚芙比他还激动生气,反而冷静了下来,直到听她说完,皱起了眉,莫名道,“……我与明安公主续什么前缘?” 江晚芙被陆则的“厚颜无耻”,气得想笑,心里那些难过委屈,此时也都忘了,咬牙重复那丫鬟的话,“世子爷与公主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珠胎暗结,正要喜结连理的时候,却生生被拆散了,公主为家国大义远嫁瓦剌,世子爷为情所伤,五年内不谈嫁娶之事。可还有什么地方遗漏了?便是有,世子爷也别与我一般见识,你与公主彼此爱慕时,我尚在苏州,又如何能知道你二人间的浓情厚爱。” 江晚芙一口气说完,看陆则不说话,鼻尖一酸,自己都没意识到,只感觉脸上湿湿的,眼泪什么时候掉下来都不知道,她沉默地别过脸,不想让陆则看到她的眼泪。 陆则抬眼,就看见江晚芙的眼泪。 她其实年纪不大,当娘亲似乎都太早了一样,平日里装出一副稳重的样子,但红着鼻子掉眼泪的时候,却像个要人哄的小姑娘。 陆则伸手,碰到她的肩膀,江晚芙挣扎了一下,他也没有松开,强硬又不失温柔地把她的身子转过脸,用指腹给她擦了眼泪,语气有点无奈,“别哭了……都要做母亲的人了,还这么爱哭鼻子,也不怕孩子笑话你。我不过骗了你一回,你就再不肯信我,我说什么,你都不相信。别人的话,你倒是这么信?谁跟你说的?刘明安?” 江晚芙抬眼,绵密的睫毛上还沾着泪,眼眸湿润。 陆则知道,她现在心里还有所怀疑,便继续解释,“我与她能有什么私情?阿芙,你要知道,如果当时我想娶她,她就不必前往瓦剌和亲,去的就会是二公主。皇室世代都想把公主嫁进国公府,母亲便是如此,舅舅也不例外,虽然有母亲在,但亲上加亲,关系岂不是更牢固?她怀我的孩子,更是无稽之谈。朝臣不得进出后宫,我如何避开宫人侍卫与她私会,乃至暗结珠胎?还是那句话,如果我有意娶她,她就不用去和亲。” 江晚芙看着陆则的神情,其实心里已经选择相信他了,但还是问,“那你为什么正好在明安公主出嫁五年后才娶妻?还有这盏长明灯……”真正让江晚芙坚信陆则和明安公主之间有“私情”的证据,就是长明灯和那一盒子陆则亲手抄的经文,每一篇的最后都写着“愿以此功德,普及于吾孩。消灾除障,万福永随。父陆则手书”。 “你替谁抄的经?” “当初刘明安和亲前,去求过陛下,说想要嫁给我。我没有答应,她也并不喜欢我,之所以会纠缠我,不过是不想去和亲罢了。连母亲也被牵扯进来了……因我执意不肯娶,和亲的事最终尘埃落定。陛下心中对刘明安有愧,加之母亲不想我和她一样,婚事被当作筹码,便与陛下约定,我五年内不会娶妻。”陆则几句话解释清楚五年的事情,但对江晚芙的第二个问题,却沉默了良久。 他看着那盏长明灯,江晚芙望着他,有一瞬间觉得,陆则看的不是一盏长明灯,他好像透过这盏灯,看到了一个真正的孩子一样。 他那样爱这个死去的孩子,为他立灯,为他祈福,为他抄经,初一十五都要来陪他,给他带小孩子喜欢的水果和糖糕,像这世上最疼爱孩子的父亲。 江晚芙顺着陆则的视线,看向那盏长明灯,灯心一簇微黄的烛火轻轻跳动着,像小女孩蹦蹦跳跳时的丫髻,翻飞的裙摆,给人一种很温暖的感觉。很奇怪,就算是她刚刚伤心欲绝的时候,也没有厌恶过这盏长明灯。 江晚芙怔怔地想着,一时忘了质问陆则。 陆则却收回了视线,目光缓缓地落在面前的阿芙身上,“阿芙。” 江晚芙被他叫得回过神,抬头看向陆则。 然后,她看到陆则闭了闭眼,以很认真的态度,说出了一句听上去荒唐至极的话,“是我们孩子,你和我的……或许是女儿。” 江晚芙慢慢地张大眼,绵密的睫毛像蝴蝶扇动翅膀一样,猛地颤了一下。这长明灯是去年时立的,那个时候,她刚与他成亲,连身孕都不曾有,他们怎么会有孩子?孩子为什么会死? 她的震惊和惊慌溢于言表,陆则却只碰了碰她的侧脸,注视着她的眼睛,定声道,“我慢慢和你解释。” 第171章 他陪她去便是 侍卫们敲过门,送了干净鞋袜、炭火炉子等物进来,片刻就退出去了。 陆则取了罗袜过来,俯身握住江晚芙雪白纤细的脚腕,搭在自己的腿上,替她套上,边道,“这道观没什么名气,平日也没什么香客留宿,难免清苦了些,让他们去庄上取了些过来,先将就用吧。等明日雪停了,再带你下山……” 江晚芙颔首点头,抱着膝盖没有说话,垂眼看陆则的动作,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想起自己在公主府听到那些丫鬟的话时的错愕难过,一会儿想起刚刚在那处摆了长明灯的厢房里,陆则定定地看着她,然后说,是我们的孩子…… 穿好罗袜,陆则起身,把炉子提到床榻边。炭火烧得正旺,上面架了个圆肚广口的煨罐,掀开盖子,熬得软烂的白粥咕噜咕噜沸腾着,浓郁的米香味一下子在本来就不大的厢房里传开了。 江晚芙回神,看见陆则端了一碗白粥递过来,下意识地摇了头,才道,“我不饿。” 其实也不是不饿,现在也傍晚了,中午在公主府时,因为心里有事,就没怎么吃好,算算时辰也应该饿了,可现在便是山珍海味摆在她面前,她也没有心思吃。 陆则也没有逼她,把粥放到一边的桌案上,起身把被褥拉过来,包在阿芙身上。他身材高大,一站起来便把烛光尽数挡住了,江晚芙抬头看他,只看见他冷硬的下颌和鼓起的喉结,虽然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江晚芙也猜得出,大抵是他一贯的淡淡的神色。 这个人就是这样,总是淡淡的,从容不迫的,但并非是软弱的温和,而是什么都在掌握之中的从容温厚,但他生起气来的时候,却又给人一种很压迫的感觉,让人下意识地服从他、畏惧他。 她要是没有嫁给他,大概也会很畏惧他的。 江晚芙胡乱想着,整个人已经被陆则用被子裹得严严实实的,她乖乖地没有乱动,陆则也坐下来,同她面对面,“还冷不冷?” 江晚芙摇头,抬起眼睛,静静地等着陆则开口。 她体贴地没有催促男人,理智告诉她,他要说的事,或许会超出她的想象,甚至是她可以理解的范围,否则以陆则的性格,不会一直隐瞒她。 陆则却没有继续拖下去的意思,伸手握住阿芙的手,垂下眼,“阿芙,你信前世麽?” 江晚芙被问得一怔。她与这世间大多数人一样,对鬼神佛道乃至巫术,都抱着很模糊的态度,嘴上说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但心里又还是觉得,这只是一种自我安慰的手段罢了。她想了想,还是只能对陆则摇头,“我不知道。”顿了顿,又问,“你……你有前世的记忆?” 云鬓楚腰 第123节 “嗯。”陆则神色平静地点头,“或者说,不算记忆。我能梦见。在我的梦里,你到国公府时,我已经去了宣同。等我回京时,已经是两年之后了,那个时候,你已经按照婚约,嫁给了大哥,但在成亲的当天,大哥死于一场火灾。大哥死了,你没有改嫁,依旧住在明思堂。后来——”陆则顿了顿,继续往下说,“我被人算计下了药,逼迫你跟了我。这事同你没什么干系,是我逼的你,你本就过得难,又没有人可以依靠,你根本没有法子反抗我。错全在我,同你没有关系。后来,我迫你与我保持着这段关系,直到你有了身孕。” 江晚芙茫然地听着。 陆则继续道,“那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你告诉我的时候,我很高兴。我们的关系,始于强迫,我以为你对我,只是顺从和妥协,可你愿意留下那个孩子,我真的很高兴。我想娶你为妻,给你和孩子名分,以我当时的权势,想名正言顺娶你,虽然不容易,但并非做不到。但没有等我带你走,你和孩子就出事了——” “刘兆来府里,见到了你。他那个人,我是后来才知道,他那个人,最喜欢与旁人的妻子行苟且之事。如果大哥还活着,他或许不敢,但你没有丈夫,他便动了心思。”说到这里,陆则忽的自嘲一笑,看向阿芙,炉子烧得正旺的火光,映照在她的面颊上,长发柔顺地垂在胸前。他有时候不想去想前世,她过得有多苦,有多难。 生父不疼,继母又厌恶她,她在江家时忍耐,嫁了人,也还是一直被人欺负。先是夏姨娘,再是他,再是刘兆。失去了第一个孩子,生第二个孩子时,又在那样破旧的地方,最后凄惨地死去。 前世她承受的苦难,有一半是来自他。他强迫了她,他让她怀了孩子,刘兆也是来找他时看见了她,哪有如此的,错都是他的,偏偏咽下苦果的人,却都是她。 老天爷真是不公。所以,他一直不忍告诉她。如果最后她没有死,那勉强能说一句好事多磨,可是她孤苦无依地死去了,前世与阿芙而言,便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悲剧。 陆则沉默了会儿,突然地道,“其实,我与他也没什么不同,都一样无耻。” 江晚芙抬起头,看见陆则脸上的神情,心里忽然地很不忍,她被他握着的手,用力地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掌心很粗糙,有常年练武留下的老茧,还有当时救陆致时留下的旧伤。 陆则低头,看见他们握在一起的手,也用力地握回去,闭了闭眼,继续说下去,“他想强迫你,我赶过去,拦下了他。但孩子没有留住。我亲手杀了他……再后来的事,我便没有梦到了。直到你怀了孩子……我才又做了梦。” 江晚芙小声地问,“陆则,你梦见什么了?” 陆则薄唇紧抿,看着阿芙的眼睛,艰涩地道,“我梦见你难产了……雨下得很大,很冷,只有惠娘陪着你,你哭着求她帮你保住孩子。孩子活下来了……” 江晚芙脸色一白,心里也而跟着一颤,咬着唇问,“我死了,对不对?” 她身上发凉,终于明白过来陆则先前举动背后的缘由。他一遍遍看着她在他的梦里死去,知道结局,却无法更改,是个人都会被折磨得疯掉的。 陆则再强大,他也是个人,不是神。会犯错,会害怕…… 陆则没有回答她的话,他感觉到阿芙的手正在微微地发抖,他伸手把她抱在怀里,抚摸着她披下来的长发,声音极尽温柔,“别害怕。我会保护你和孩子……” 江晚芙趴在他的肩上,忽然伸手抱住他的脖子,眼底一股湿润涌了上来,鼻尖一酸,眼泪就止不住地掉下来了,她把头埋在他的颈侧,哭得身子一颤一颤的,眼泪浸湿了他的衣领。 陆则也没有拦着,只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让她痛痛快快的发泄。 江晚芙还怀着孩子,陆则不敢叫她哭太久,温声哄得她不哭了,江晚芙眼睛红肿着,哭得嗓子有点哑,说话声音也带着些鼻音,“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陆则沉默一瞬,开口道,“阿芙,你呢?你想留下这个孩子么?” 江晚芙抿唇,几乎没有迟疑地,心里就有了答案,她想留下的。她缓缓地点点头,小声道,“上辈子和这辈子,是不一样的,对不对?大哥没有死,刘兆也没有对我做什么,所以也不一定会出事的……” 陆则其实猜到了她的答案。母爱是天生的,女子只要有了孩子,便会毫无保留地去爱孩子,仿佛是一种本能,不需要学,是刻在骨子里的。这一点和男人真的完全不同,他也是男子,知道男人的想法,除了繁衍后代、绵延子嗣,大多数男人一开始对孩子,真的没有太深的感情。尤其是刚出生的孩子,更是如此。父亲与孩子的感情,大多是在后来的相处中慢慢培养出来的。他们对自己的每一个孩子,嫡庶、聪慧还是愚钝,都会不同。 他对孩子的喜爱,更多是一种变相的爱屋及乌。如果孩子没有波澜地出生了,他毫无疑问会爱他,这是毋庸置疑的。但当他的出生可能威胁到阿芙,这一切就变了。 他对孩子的感情,远比不上对阿芙的感情,因此他可以很快地下定决心,在两者之间做出选择,亲手把药端给她喝。 但阿芙不一样,母亲天生有种豁出性命去保护孩子的勇敢和无畏,不存在任何权衡利弊。 所以,陆则一开始就没想过用说服的方式。这根本不可行。 他的那些担忧,也无需说给她听。说了也是平添她心里的压力罢了。 陆则定定地看着江晚芙,看到她仿佛水洗过一般的眼睛里,那些期翼、忐忑和无声的哀求,良久,点了点头,扯着嘴角一笑,“你说得对,之前是我太偏激了。前世是前世,这辈子是这辈子,你一定会平平安安地生下孩子。” 江晚芙终于松了口气,把话说开了,便觉得这几日心头沉甸甸的压抑,也随之一扫而空了。其实,她听到陆则那些关于前世的话,一开始的确很震惊,但当反应过来后,她能理解陆则先前的举动,却也觉得,既然这辈子已经避免了重蹈覆辙,那难产也未必会发生。 说到底,她对前世,并没有陆则那样真切的感觉。她更像是听了个故事,只是那故事的主人公是她罢了。 陆则也没有说什么,重新舀了粥过来,这个时辰,道观里的条件也就如此艰苦,两人便吃了碗白粥,便当做吃了晚膳了。今晚只能宿在道观了,陆则起身吹灭了灯,回来躺下,江晚芙便如往常那样钻进他的怀里了。陆则收拢手臂,温声道,“睡吧。” 江晚芙无声点点头,迷迷糊糊半睡半醒之间,忽然想到了什么,睁开了眼睛,陆则习惯性地没有入睡,猝不及防被她看了个正着,态度倒很自然,“怎么了?” 江晚芙借着从窗户缝里映进来的朦胧雪光,认真地看着陆则,轻声问,“你是不是一直都睡不着?” 陆则笑了笑,没有多说,只道,“只是不困。” 江晚芙深吸一口气,继续问,语气变得很凝重,“你这样多久了?你一直不睡,身体怎么吃得消?” 她脑中忽然想到那一晚,她吃了药的那一晚,睡觉之前帐子明明是拉开的,第二日起来时却合上了。她当时以为是丫鬟,便没有多想。还有再之前,她夜里一动,他就醒了,她当时还以为他是睡不好,现在想想,他根本就没睡! 陆则也不妨阿芙这么敏锐,被她认真盯着,也不好不回答,便道,“没有一直不睡,也是会睡的。从前在宣同的时候,行军打仗,都是折腾习惯的,我没那么娇气。” 他最开始也会睡。但只要一睡着,就会反反复复地做梦惊醒,渐渐地,便生理上排斥睡觉了。多数时候睁着眼睛就天亮了,并不是什么大事。 陆则说得再轻描淡写,江晚芙也听得出来,他不过是拿话哄她。她先前有多怨他要打掉他们的孩子,现在就有多心疼他,弑子不是一般人能做的事,心里压力要有多大,有多恐惧和不安,才能做出这样的决定。他还亲手把药端给她。 江晚芙看着陆则,不肯说话。也不肯闭眼。 陆则也是最近才觉得,他的阿芙才不是什么好糊弄的小娘子,实则难缠得很,也固执得很。好像真的遇上什么事,妥协的从来都是他。只叹了口气,道,“你不要多想,我只是心里有事。” 她既一定要留下这个孩子,那些话,就没必要说与她听了。左不过是吓着她,也没什么意义。 江晚芙慢慢地把眼睛闭上,陆则心里微松,便察觉到一只手缓缓地摸到他的衣服带子上,刚一怔,阿芙温热柔软的手,便软绵绵搭在他的腰腹处,一股滚烫炙热便直直冲了上来,他忙握住那只作乱的手,小心地开口,“阿芙?” 她的动作其实稚嫩,又不熟练得很,但陆则还是一下子有了反应。 自她有孕,二人便再没过床事。其实满了三月后,便没那么要忌讳了,可后来他一直做那些梦,恨不得将她小心翼翼捧在手里,更不敢碰了。如今根本经不起撩拨。 江晚芙没做过这种主动的事,以往和陆则时,也轮不到她主动,脸上烫得像是要烧起来一样,也不敢看陆则,此时睁开眼,眼睛也还是低低垂着,“你不要想那些了,我可以帮你的……累了就不想了。” 陆则听得心里直发软,他把她的手拿出来,系上衣裳带子,伸手去扣住她的手,十指相扣,低下头亲了亲小娘子的额头,笑着道,“要让我累,却没那么容易的。” 江晚芙红得想钻进被子里,又气又羞,想反驳一句,我哪有那么没用,想起以前,又没这个底气说,好像的确每回都是他放过她,她精疲力尽,他反倒神清气爽的。 陆则没继续欺负人,收了笑容,拍着江晚芙的背,温和地道,“我会睡的,不要担心。”顿了顿,继续道,“其实现在想想,也没什么。” 他不过是怕她死,但即便他竭尽所能也改变不了,大不了,他陪她去便是。也没什么的,不会让她孤苦无依地一个人走。 “是我以前钻了牛角尖。”陆则道,“现在说开了,自然也想通了。睡吧……” 江晚芙暗自思忖陆则这话,但看陆则的神情,也看不出什么,便还是点点头,闭上眼,在他怀里渐渐睡了过去。 第172章 你要小心明安公主 清晨,陆则在一阵间断的钟声中醒来,佛道皆有晨钟暮鼓的说法,山门高处便设了古钟,钟音由远至近,厚重绵长,徐徐而至。陆则睁开眼,看见枕侧的阿芙,她大约比他醒得早,正侧身看着他,眼里半点睡意都没有。 钟声很快便停下了。山间本就寂静,下了雪,连鸟叫虫鸣声都没了,旷然安宁。帐子拉着,床榻的空间昏暗狭小。 陆则难得的整个人松散下来,紧绷了太久,忽然这样闲适,反倒有种不习惯的感觉。 江晚芙倒很喜欢,小声跟他说话,“……我觉得偶尔来山里住几日,倒是不错,难怪母亲喜欢去玄妙观,也着实很清静。我看你昨晚后半夜也睡得很好……”说着,抬手摸到他的脸上,指尖碰到他眼下淡淡的青影,道,“还是看得出些……” 陆则抬手把她的手拉下来,用手握着。她的手本就生得小,白皙无暇的,手腕纤细,摸上去一小块圆圆凸出的腕骨。陆则握着,就没有放开了,十指扣着。他好像很喜欢碰她,也不是非要做多亲昵的事,只是觉得这样,她就是待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心里就没来由地平静下来乐。 那几日,他避开去前院,白日里不敢去见她,也要夜里无人的时候过去,否则心里就很不痛快。 二人躺了会儿,就听见侍卫来敲门,陆则起来穿衣,江晚芙也起床梳洗,出去的时候,就看见陆则刚跟侍卫说完话,挥手让他下去。她走过去,陆则转身看见她,便道,“陛下有事诏我,我要进宫一趟。雪还没化,你先暂且留在观里,等我来接你,最迟下午。” 这种事情,江晚芙自然是听他的安排就是了。 陆则用了早膳,便急匆匆下山了,留了一队侍卫下来。天寒地冻的,江晚芙本来就不想出门,看侍卫们严阵以待的模样,干脆不给他们添乱了,去了厢房,本来只是过去看看长明灯的。但来了后,看到盒子里供着的经书,便也动了抄经的心思,一上午都花在了抄经上。 到下午的时候,陆则就来了,下山的路不大好走,快天黑的时候,才到了国公府。回了立雪堂,惠娘等人已经被放回江晚芙身边了,一看见她,几个人都是眼泪直掉,惠娘勉强镇定些,道,“快别哭了,别惹得娘子也掉眼泪。女子怀着孩子,可不兴掉泪的,最是伤眼睛。” 纤云和菱枝才不哭了,惠娘吩咐她们去拿干净衣裳来给江晚芙换,二人出去,惠娘才敢开口,声音也压得很低,“娘子,您同世子爷和好了?” 江晚芙颔首,也没有说前因后果,只点了点头,轻描淡写地道,“只是有些误会,说开了便没事了。” 江晚芙说得含糊,惠娘却是一点都不好奇,压根没有继续问下去的意思。看她点头,整个人都是一松。这几日,她真是被吓得不轻,世子爷也不许她们过来伺候,虽没有责罚什么的,但什么都不知道,更加是度日如年。 江晚芙换了衣裳,梳洗打扮了一下,看陆则还没有回来,便去了趟福安堂。 她好几日没有来了,老太太见她倒是很高兴,叫她到自己身边坐下,叫嬷嬷拿了件兔毛斗篷过来,和蔼道,“你二叔跑去山里,说什么要打猎。没猎得什么好东西,倒是看见人家猎户家里堆了许多兔毛,买回来了许多,非送来说要孝敬我。我一把年纪了,可穿不得这样鲜亮的颜色了,跟你们几个小的做几件,穿着倒还合适。” 江晚芙起身试给老夫人看,云白的绸缎,后背是一团团的芙蓉花,金线描边,灿灿的,很好看。大概是考虑到她怀着身孕,做得略有余地些,穿在身上也很暖和。 正吃着茶,婆子进来传话,说大少夫人过来了。 裴氏进屋,看见江晚芙,表情有一瞬间很不自然,但很快低下头,跟老夫人见了礼,等坐下后,陆老夫人喝了口茶,说起陆运的亲事来。 陆运年纪不算小了,也已经到了娶妻的时候,只不过前头两个兄长娶妻都迟,才显得他早了些。不过他的亲事,倒不必江晚芙操心,有二婶庄氏在,对自己儿子,自然还是很上心的。江晚芙也只听了一耳朵,记了些要记的。 陆老夫人说过陆运的亲事,倒是叹气,“等办了三郎的事,就轮到阿瑜了。谢家不好意思催,我们却不好一直不提……” 江晚芙体贴地道,“您别太舍不得,阿瑜便是嫁,也还是在京城,回家也还是方便的。” 陆老夫人点点头,也知道女孩儿养大了,总是要嫁出去的,舍不得也没有用。 江晚芙和裴氏陪着老太太坐了会儿,才一起出了福安堂,二人回去的路是同一个方向,自然而然便一起走了。 冬日天黑得早,还不到用晚膳的时辰,就黑压压的,云也很低,看这样子,夜里可能还要下雪。 裴氏一边走,一边忍不住轻轻侧过脸,打量走在她边上的江晚芙。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什么,总感觉她气色只能算一般,侧脸白皙得几近透明,没什么血色,叫人看了有一种很不忍的感觉。 昨天从公主府回来后,她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在宴上的时候,二弟妹便心不在焉的,后来二弟也是脸色很难看,她猜想,两人肯定是因为什么事,起了争执。早上出门的时候,二弟还亲自来送二弟妹,或许是陆则理亏。男人心虚,就会做得很体贴,她父亲便是这样,要是拿什么东西回来送母亲,那肯定是外面又相中了什么女子了。 二弟妹也是可怜……二弟要是在外有什么人,她也只有忍着,否则娘家指望不上,又能如何呢? 江晚芙倒不知道裴氏心里想什么,看她盯着自己看,也朝她笑笑,看还有段路,一直不说话也不好,便顺口问了几句关于乳母的事。 裴氏一一答了,心里愈发生出些同情来。 这些事,本来都是娘家准备的,像她怀孕的时候,根本没操心过这些,都是母亲和两个嫂子准备的。相看调教好了送过来,她直接用便是了。 …… 回到立雪堂,陆则还没有回来,江晚芙脸冻得发白,靠着炕桌翻新送来的话本,好久才缓过来。惠娘进屋来,怀里抱了一尊小叶紫檀的木雕,走近了,江晚芙才看出来,雕的是麒麟,她放下话本,好奇地问,“哪里送来的?” 惠娘把木雕摆在炕桌上,雕刻得栩栩如生,祥云麒麟,在烛光下,颜色浸润得很漂亮。她答话,“是世子爷叫人送来的,说摆在屋里。麒麟送子,寓意很好,您看是不是摆在内室?” 江晚芙想了想,点头,让惠娘摆在内室了。 陆则没有回来用晚膳,他好像是很忙,派了个侍卫过来说了一声。江晚芙便一个人用了晚膳,坐在炕上继续看话本,梆子敲了好几声,惠娘进来催了她好几回,她才洗漱躺下了。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感觉有人靠近,很温暖的感觉,睁开眼睛,果然是陆则回来了。 她打起精神,说话还带着鼻音,软声问,“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陆则把她抱进怀里,拉了拉被褥,“嗯”了一声,摸了摸她的头发,道,“有些事要安排,睡吧。下次不要等我了……” 江晚芙被男人抱在怀里,又暖和又觉得很舒服,迷迷糊糊要闭上眼,忽然想到自己还有话要跟陆则说的,一下子清醒过来了,睁开眼睛,目光又很清明了。 陆则看她如此,侧过身,“怎么了?” 江晚芙就抓住他的手,认真地叮嘱道,“你要小心明安公主。” 陆则听到这里,并没有不把她的话当一回事。其实她大概是被刘明安的身份吓到了,朝堂上的事情,区区一个公主根本无济于事,连话也插不上。母亲是先帝亲封的长公主,尚且不能插手政务,更何况刘明安。她最多也就像昨日那样,做些事来恶心他,离间或是告状,但这些在真正的权力面前,根本就是儿戏一样的。 江晚芙想了想,皱着眉说,“我应该没有看错……在公主府的时候,她把手腕上的镯子摘下来,说要送给我,推搡客套的时候,她的衣袖滑落,我看到她手腕上的疤。看着很吓人,很长的一道,像是被什么割出来的伤口,愈合之后留下的。” 女子都重容色,别说身份尊贵的公主,就是一般的官家娘子,身上都不会留这样的疤。肯定不可能是她自己划的,谁敢这样对待一个公主,江晚芙想来想去,只想到瓦剌。 如果她在瓦剌,经历了很可怕的事,那她一定会恨陆则,恨他的见死不救。 云鬓楚腰 第124节 陆则沉默地听着,等阿芙说完了,才揉了揉她的头发,温和道,“嗯,我会派人去查的。” 其实公主尊贵,也只是在本朝尊贵。一旦真正送出去和亲了,便也谈不上什么尊贵不尊贵了。瓦剌一直野心勃勃,对大梁送去的公主,也谈不上有多尊重礼遇,在那里的待遇,自然比不上在宫中。这算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事。自古以来,和亲就是用女子换取和平,陆则厌恶刘明安是一回事,但他骨子里更厌恶这种方式。 不过,如果阿芙的确没有看错,那刘明安在瓦剌的经历,或许比他们想象的更艰难。那她大概真的对他恨之入骨,不仅仅只是想报复他,而是真的想杀了他。 第173章 只是觉得能做些什么,…… 翌日起来,陆则尚在养病,也没看见严先生等谋士来寻他,他倒是很清闲,靠着迎枕看一本前朝的帝王本纪。接连下了几日的雪,难得赶上个好天气,阳光明媚的,江晚芙叫惠娘等人把窗户打开透气,一片金光照进屋子里,顿时叫人觉得很温暖。 江晚芙却不比陆则清闲,临近年关,回事处的事情也多了,管事们时不时过来请示些事情,还有年底送来要入账的账簿,另外摆在眼前的,就是年礼的事宜了。 她把陆则的书桌征用了,斟酌地开始拟送去娘家的年礼,轻了不好,重了也不好,度要拿捏得当,还有就是也不能越过大嫂裴氏太多,总之诸多忌讳。 还有给各府的年礼,既繁琐又不能出错。虽说最后还要拿去给祖母定夺的,但她总不好拿个漏洞百出的东西过去。 江晚芙拟了几封,实在有些琢磨得头疼,放下笔,看见陆则清闲的模样,心里羡慕得不行。 大概是她羡慕的目光太炙热了,陆则若有所觉地抬头,看她盯着他,也不知道看些什么,索性把那帝王本纪随手搁到案上,起身走过去了,“看你忙了一上午了,在写什么?” “快过年了,要拟年礼单子了。”江晚芙道。 陆则低头看了几眼,转身叫了惠娘进来,江晚芙正一脸莫名,就看见惠娘听了陆则的吩咐,叫了婆子进来,把外间的圈椅搬进来了,摆在她的旁边。惠娘等人退出去,陆则便慢慢地坐下了,把她摆在书桌一侧的名录拿过来,随手挑了支用得顺手的紫毫。 江晚芙才明白他是要帮她的忙,但这种事,本来就是她分内的活,哪好意思叫他一个养伤的来帮忙,便拉了拉陆则的袖子,道,“我自己来就好了……你去看书吧。” 陆则看她拉着他袖子的手,一脸过意不去的表情,只是笑了笑,轻描淡写地道,“不过是随手拿来翻翻的闲书。拟单子我怕是代劳不了,不过这些人家,我倒还算熟悉,替你把把关……”说罢,在名录上圈了一处,淡声说起这户与府上的关系,“……袁家老太爷六月过世,大房、二房分了家,如今这个住在老袁宅的,是大房。两家应该都会来拜年,年礼可以准备两份。至于厚薄,大房可略厚些……钟家……” 陆则是被当做继承人培养的,各府人脉也都握在他手里,卫国公不在府里,基本都是他代尽父责,寥寥几句话,就把关系点得一清二楚。 江晚芙主持中馈也有一年半载了,本来也做得熟络了,只是陆家实在是个大家族,里里外外的族人便不说了,这好歹还是见到过的,还有些远亲,估计一年也就来往一次。这些都还好,真正叫她摸不清头脑的,是官场上的同僚关系。尤其是这一年,陆则高升,主动凑上来的也愈发多了,她现在出去,许多从前不打交道的官夫人都会上来与她套近乎。 有陆则从旁帮衬,江晚芙倒确实轻松了不少,到惠娘进来催用午膳的时候,竟是一气拟了二十余户了。虽说还有许多,但按这个进度,倒是很轻松便能做完了。 午膳有一道紫苏鲫鱼汤,清甜鲜美,汤熬得浓白,还有先用热油煎了再炖的豆腐,吸满了汤汁。 江晚芙很喜欢,吃得略有几分撑,不敢再吃了,忙停下筷子,看见陆则还没用完,便抬手给他舀了碗鱼汤,“……我看你都没怎么喝,这鱼汤熬得倒是很鲜美,你尝尝看。” 陆则笑着点头,却没有动那汤。 江晚芙等会儿还要去福安堂,今日沈夫人带着沈娘子过来,她要作陪的。便进屋换了件见客的外裳,纤云替她梳了头发,仔细打量了会儿,含笑道,“夫人气色不错,只是要不要唇上描些口脂。” 江晚芙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点了头。 收拾好再出来,陆则不在,婆子正带了丫鬟进来收拾碗筷,江晚芙转身瞥见丫鬟正在收拾陆则用过的碗筷,她给他舀的那碗汤,看着还是满的,她一愣,琢磨出些许不对劲来。侧身问惠娘,“刚刚世子用了什么菜?” 惠娘是伺候的人,自然眼观四路耳听八方,想了想,便道,“醋溜芽菜、蕈羹吃得多些,旁的菜,倒没见世子碰。会不会是菜不合胃口?” 江晚芙没说话,摇摇头,跟惠娘吩咐,“我等会儿再去福安堂。” 惠娘应下,出去传话去了。 陆则正在次间里换外套,沈夫人母女是女客,他倒不必去见客。不过是打算送江晚芙过去,他在屋里也没什么事做。刚穿上了外衣,还来不及系革带,背后便有人抱住他的腰身,淡淡的茶花香,很熟悉的味道,陆则神色柔和下来,把她的手拿开,转过身,任由她靠进自己怀里。 次间里没有丫鬟,不过一墙之隔的外头,收拾了碗筷的婆子丫鬟们进进出出的,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传进来。 陆则把她抱在怀里,手指抚弄着她的头发,语气很纵容的样子,“怎么忽然撒娇起来了?” 江晚芙把头埋在男人胸前,听到他胸腔里沉而有力的心跳声,鼻尖一酸,瓮声道,“我是不是太任性了?” 陆则本来以为她只是跟他撒娇,听到她的声音,便察觉出不对了,也不敢迫她从他怀里抬头,便抱起她,进了内室炕上,抱她在他腿上坐着,亲了亲她的发顶,低头哄人,“刚刚还好好的,怎么了?” 江晚芙被他抱着,感觉到男人的手,一直在她的背上轻轻拍着,心里涌上一股酸涩,抬头看陆则,他的眼睛很温和地看着她,她很容易被他这种温和打动。 陆则看她不说话,把手上的念珠串摘了,放到一边,抬手把她的下巴抬起来,直视她的眼睛,温和地道,“阿芙,怎么了?为什么这么说?” 江晚芙把他的手拿下来握住,摸到那串念珠,低头给他戴在手腕上。 好像是她有孕之后的一天,他就忽然戴上了这串念珠,抄经、念经,她以前还以为他是给孩子祈福,现在想想,其实是给她。她也抄过经,是陆则去打仗的时候,其实这些真的有用么,好像也未必,但那个时候,她就是觉得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多少也要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哪怕没有用,也想去试一试。 人或是心里有欲,或是有惧,才会把希望寄托在这些虚无缥缈的事情上。 她把念珠戴好,握住他的手,抬头看陆则,“你是不是很担心我?我让你觉得很不安……你连荤腥都不沾了……” 陆则其实也没打算瞒着阿芙,只是觉得没必要特意拿出来说,倒不想把人惹得难过了,便低垂眉眼,反手握住小娘子的手,解释道,“不是有意瞒着你的。我是在斋戒,一方面是为了给你和孩子积攒功德,另一方面,也算为我自己。不是什么大事,你要是不愿意,我便不这样做了。” 他顿了顿,继续道,“况且,也不是你任性。孩子不是你一个人怀的。留下孩子,也是我们一起做的决定。阿芙,我没有不安,只是觉得能做些什么,便做了,没有想那么多。好了,别哭了。” 他低头,亲亲她的额头,哄着道,“不是还要去祖母那里,等会儿眼睛肿了,祖母还当我又欺负你了……” 说着,惠娘在外敲了敲门,看样子是时间到了,催江晚芙出门了。陆则替她应了一声,给她擦了泪,二人收拾好出去。 …… 沈太太带着女儿过来了。沈家是正经的书香门第,沈太太人也十分端庄,沈沅跟在母亲身后进来,肌肤白皙,云白对襟宽袖搭配丁香色澜边裙,面上带着淡淡的柔和笑意,是个很有亲和力的女孩子。虽然在外有才女的名声,但第一眼看上去,并不是个难相处的人。 沈沅和陆运已经定亲了,只是要等到年后才正式成婚。但两家已经是正经亲戚了。因此庄氏对沈太太很热情,众人说了话,又去暖阁抹骨牌,冬天还是要屋里才暖和。 江晚芙不擅长这些,便没有上场,陪着沈沅在暖阁次间里说话。小姑娘对着未来妯娌,明显还有些紧张,但规矩很好,只是有些拘谨。江晚芙起身出去,吩咐丫鬟,拿了些糯年糕和红豆甜馅过来。 等小红泥炉子摆上来后,沈沅疑惑地看着江晚芙用筷子夹了年糕在火上烤,想起母亲叮嘱过她,自己这位未来二嫂还怀有身孕,便忙伸手要帮忙,又不知道要做什么。有些尴尬地伸出手去。 江晚芙倒是朝她笑,温柔地教她如何烤,边道,“便是这样吃的。天冷了,糕点容易凉,倒不如这样现烤现吃来得舒服……烤得焦焦地,再沾红豆泥或者白糖,味道都很好。” 沈沅垂下眼,认认真真地有样学样,学着江晚芙的动作,等烤得两面焦脆了,用帕子包着,沾了红豆泥吃,咬下去先是焦脆的壳,再里面又软软糯糯的。搭配绵软细腻的红豆沙,热乎乎的吃,味道正正好。 沈沅认真吃了一个,似乎是觉得,这样自己动手很是有趣,忍不住又烤了一个。到底还是个小女孩儿,年纪也不大,好哄得很,一会儿下来,便跟江晚芙亲近起来了。 等庄氏几人出来,沈太太见女儿笑着跟江晚芙说话的样子,不由得有些惊讶,自己的女儿她还是了解的,没那样快和人熟络的。不过再一想,这卫国公府日后都是陆则的,女儿同陆则妻子关系好,沈太太也是乐见其成的,便笑眯眯地跟庄氏继续说话了。 第174章 不行……还要去祖母那…… 准备好的年礼送去苏州,经了两场雪,日子仿佛一下子过得快了起来,很快就到了年关了。大年三十这一天,卫国公府上上下下都很热闹,立雪堂里,庑廊等各处的灯笼都被丫鬟们摘下来,换了红彤彤的纱绢灯笼上去,连照下来的灯光,都是橙红的,从早亮到晚。 卫国公府所在的胡同,四周俱是官府人家或是权贵,还不到傍晚年饭的时辰,已经放过几轮爆竹了,吵了一整日,江晚芙连个安生午觉都没睡上。 姚晗被红蕖牵着过来,坐到炕上正剥福橘吃。他年纪尚小,课业上没那么严厉,腊月二十三,过小年的时候,教他的夫子便留了课业,不再日日上门授课了。倒是江容庭,国子监一直到腊月二十九,才允他们回家。 江容庭现下念书实在用功,江晚芙有时候都担心自己这个弟弟成了书呆子,索性把他拉了壮丁过来,帮着陆则一起写春联。 惠娘带着丫鬟把书桌收拾出来,摆着做装饰的笔山、木雕等物,都收起来了。腾出位置。两人一个站在左侧,一个站在右侧,共用一个砚台,倒也互不干扰。两旁小厮也配合得当,一个负责把写好春联挂起来晾晒,一个则把裁好了、磨去毛边的洒金红纸铺上去。 江晚芙站着屋里看了会儿,被惠娘叫出去了,她道,“回事处人都到齐了呢……” 年三十,为表宽厚,府里一贯有发赏银的习惯,倒也不多,就是一个月的月例。不过丫鬟婆子们一贯还是很盼着这一天发银子的。现如今掌事的是江晚芙,她自然是要过去露个面。 江晚芙到回事处,几个大管事被惠娘领着进来,一身新衣,都乐呵呵的,齐声跟她拜了早年。江晚芙让他们坐下说话,略提了几句这一年的旧事,“……我初接手这些,也谈不上熟悉。这一年下来,也要多谢你们几个从旁协助我……” 她的话说得客气,几个管事都有些受宠若惊,忙起身道不敢,“奴才们不敢居功,夫人这话可折煞我等了……” 江晚芙笑着叫惠娘给他们发了赏银,几个管事没有推辞,客套几句后,便收下了。至于其他下人丫鬟,江晚芙便没有一一去见了。只叫惠娘代她出去做了。 银子发下去,府里上下自然又热闹了些。江晚芙回到立雪堂,陆则和江容庭已经把春联写好了,庑廊上晾满了春联,她打从庑廊上过,顺带瞧了几眼,发现都是没有重复的,也是为难他们二人了。 等墨迹晒干了,还要派人跑腿送去各府。毕竟人家来求,都是态度很恳切的,陆则平日的形象威严冷厉,也就这个时候,略好说话几分。 “仔细看着些,别叫风吹走了。”江晚芙吩咐庭院里的丫鬟,叮嘱了几句,回到正屋,只看见陆则在铜盆边净手,她看他洗好了,便走过去,拿了干帕子递过去,边问他,“阿弟他人呢?” 陆则擦干手,边温声道,“袖子沾了墨,回去换身衣裳。” 江晚芙颔首,看见陆则腰间的玉佩有些歪了,便低头帮他整理了一下,边柔声道,“……我让丫鬟过去跟他说一声,等会儿直接去福安堂便是了。免得跑过来,大冷天的,来来回回也是折腾。我刚出去一趟,脸都要冻僵了……” 话说完,陆则伸手摸了摸她的脸,江晚芙抬眼看他,他倒是神色很自然,顺着滑到她的后颈处,轻轻摩挲揉弄着。她脖颈纤细,肌肤温热细腻,冬天干燥,便每天都要涂滋润的香膏,是茶花味的,连衣襟上也沾染了些,靠近了,就闻得很清晰了。淡淡的茶花香,一股股地往鼻子里钻。 江晚芙被他的动作,弄得身子有些发软,陆则的指腹带着薄茧,习武之人体温又比她要略高些,加上她刚从外头吹了风回来,一冷一热之下,简直是磨人了。 陆则收回手,江晚芙松了口气,又莫名有些贪恋他身上的温度,正觉得有些羞耻时,便听他淡淡地道,“果然是有些冷。” 江晚芙不及反应,便被他揽着腰抱起来,身子一轻,一阵晕眩,人便被他轻轻放在了床榻上,身下是柔软的被褥,深冬天寒,被衾垫褥都很厚,她被他虚虚压着,整个人陷进被褥里。仰头入目就是鹅黄色的床幔,她眨了眨眼睛,他便俯身下来,先是慢慢地亲了亲她的侧脸,然后便堵住了她的唇。 江晚芙被他亲得晕头转向,被抵在胸前的手,想从二人的缝隙中,伸手去抓陆则的衣襟,却胡乱地摸到他的喉结,指尖朝上,触到些粗糙的胡茬。 陆则顿了一下,气定神闲的从容不迫也没了,气息瞬间重了,原本抱着江晚芙腰的手,指尖挑开她的衣襟,滚烫的大掌一寸寸抚过。 这时候,外头一声爆竹炸开的声音,江晚芙打了个激灵,顿时反应过来了,声音还有发软,“不行……还要去祖母那里。” 年三十,各房都要去福安堂用团圆饭,还要守夜祈福。 陆则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将手拿出来,垂下眼,替她把松开的衣襟整理好,修长手指灵巧地将松开的衣带系上。 二人从床榻上下来,床铺上的被褥等寝具,都弄得乱糟糟了,江晚芙这会儿面上的红晕还未散去,也不敢叫人进来收拾。倒是陆则,起身倒了杯茶,慢慢地喝了一口。 江晚芙也觉得有些渴,伸手要拿茶杯,却是被陆则给拦住了,她抬眼,对上他无奈的眼神。 “凉的,你不要喝。” 江晚芙正觉奇怪,下意识地想说,既是凉的,那你也不要喝了……还没说,看到陆则眼神里的无奈,想起刚才的事,他们靠得那么近,他身上有什么反应,她自然是感觉得一清二楚的。顿时把话咽下去了,咳嗽了一声,抿抿唇,不自在地道,“那……那你也少喝点……” …… 用过年夜饭,嬷嬷领着丫鬟们送饺子进来,一人一碗,个数也是选的吉利的寓意,或六或八,捏成元宝形状,馅料倒是很丰富,有竹笋、白菜、肉糜、鱼糜、木菌等七八种。年三十吃饺子,正月十五赏灯吃汤圆,也算是过年的老做派了。 江晚芙低头认真舀着饺子吃。陆二爷正兴致盎然同陆家男人们说着话,庄氏却笑眯眯地提议,“难得大嫂也在……等会儿打骨牌去……”说着,笑着用食指虚点了点江晚芙,冲永嘉公主道,“大嫂可不晓得,阿芙这孩子不会打骨牌呢。您当婆婆的,可得教教她……我看不如这样,今晚您跟您两个儿媳妇一派,我同三弟妹一派,看咱们两边,哪边赢得多……” 陆老夫人听着,倒是乐呵呵地吩咐嬷嬷去准备骨牌。年纪大了,就喜欢看一家子其乐融融的。 吃过饺子,男人们去喝酒说话,江晚芙则跟着庄氏和永嘉公主等人,打起了骨牌。她实在不擅长打骨牌,庄氏又是其中好手,没多一会儿,手里的金瓜子便输了个精光。 庄氏笑得不行,圆盘脸红光满面,笑着同围观的陆老夫人打趣道,“母亲瞧瞧,这孩子平日里多有成算一人,管账管得那样好,打骨牌却打得稀烂。可见还是人无完人……今晚阿芙可要当了这散财的财神爷了。” 江晚芙倒不介意彩衣娱亲,不过被这样一打趣,也有些不好意思。起身要让位置,坐在她旁边的赵氏伸手拦她,她今日竟也兴致很高,略显老态的面上一直带着笑,“……一家人打着玩玩罢了。打得好不好有什么关系……” 江晚芙便只好坐下继续打了。过了会儿,陆二爷等人过来了,身上带着酒意,倒是没有醉,江晚芙认真地盯着骨牌在心里算,倒是没注意到他们进来的动静,看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到她面前,指了指其中两张,她才回头看见陆则,冲他一笑,按照他说的出。 嬷嬷带丫鬟们搬了凳子进来,陆则在江晚芙身边坐下,在他的指点下,江晚芙倒是破天荒地赢了一局。这还是今晚第一次入账。六颗金灿灿的金瓜子,虽然跟输出去的没法比。 她把这六颗收进荷包里,单独放到一边。接下来几盘,或许是她手气好了,不再一昧的输了,而是有赢有输,陆则便也不再教她,只坐在一边看。 年三十要守夜,但也不是真的要熬到天亮,尤其是府里老弱妇孺,陆老夫人年纪大了熬不住,永嘉公主和赵氏也不算很康健,还有江晚芙这个怀着孩子的。真正守夜的,其实也就陆家男人们。 夜半子时,到放烟花爆竹驱祟的时辰,众人歇了骨牌,一起出门去。庭院宽阔,烟火点燃,攀升到高空,一声巨响,然后一瞬间猛地炸开,整个夜空都被照得明亮。 江晚芙站在屋檐下,仰着头看烟火,大团大团的金菊、火球银蛇,她不禁想到祖母还在世的时候。大年三十,祖母会带她和阿弟出门,长长的河道、飘着的船舫,沿街的烟火,和现在相似,又有些不一样。 烟火是一瞬的,很快只留下一道淡淡的灰色烟雾,还有空气里扑鼻的硫磺味。 江晚芙低头,看向在她身侧的陆则,一袭云白锦袍,长身而立。她一看他,他便仿佛有所觉一般,侧过脸,温和地看着她。江晚芙笑眯眯地把自己赢来的那六颗金瓜子,连同荷包一起,塞到他手里,眉眼盈笑地道,“压祟钱。” 压祟钱都是给小孩子的,他都多少年没收过了,陆则有些无奈,但还是收下了,好好地收进袖子里。 云鬓楚腰 第125节 看过烟花,陆老夫人就做主叫女眷们和孩子们去歇息了。江晚芙累极了,一回到屋里,刚沾到枕头,便沉沉睡了过去。 夜幕下,守门的小厮听到敲门声,打着哈欠去开门。门外站着一男子,一身劲装打扮,五官温厚,牵着一匹马。 小厮看他有几分眼熟,不禁纳闷,“你是?” “常安,”那人笑了笑,自报家门,接着客气道,“大过年了,倒是麻烦你了。要务在身,还请行个方便。” 小厮一听常安二字,终于想起来他了,世子爷的人,能对他们这样客气,都是给了他好大的面子了,赶忙殷勤请他进来了。 第175章 他唯一一次犯了错,就…… 小厮温了几壶酒,送进屋里来。陆二爷喝得兴致正高,拉着陆三爷,非要比个高低,惹得陆三爷无奈极了,但同酒鬼是没什么可说的,便顺着他的意,饮了一杯,才叫了小厮进来,“扶二老爷去躺一躺……叫人看着些,再送些醒酒汤过来。” 小厮应下,扶着陆二爷进屋。陆三爷也有些喝多了,抵着额,反应也有些迟钝,坐了会儿,就听到一声“三叔”,他缓缓地回过头,见是陆运,倒是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朝他笑着点头,“怎么就你一人过来了?你兄长们呢?” 刚才二哥拉着他们喝酒,陆三爷怕兄长闹起来没数,今年又不似往年,往年大哥在府里,还有个人镇得住二哥。今年大哥没有回京,二哥这个性子,说好听些,是肆意洒脱、不拘小节,说难听些,便是有些不着调。不好真叫他在晚辈面前出糗,陆三爷索性把兄弟几人赶到次间去,叫兄弟几个自己玩,他陪二哥喝了。 陆运上前,扶住摇摇晃晃的陆三爷,答道,“大哥和二哥说屋里闷,出去吹吹风……”说罢,懂事道,“我扶您进屋歇息吧……守夜有我们几个呢。” 其实,本来他同大哥在下棋,二哥起身说出去透气。二哥一走,大哥便也仿佛心不在焉的,很快便也出去了。自二嫂的事后,总觉得大哥和二哥之间有了隔阂……看兄长们出去,陆运犹豫着要不要出去看看,但想着大过年的,总不至于闹出什么来,一人待着又胡思乱想,索性过来看看父亲和三叔了。 陆三爷听了后,儒雅地笑了起来。或许是喝醉了的缘故,又或许是过年这种时候,就很容易怀旧起来,继而生出诸多感慨。他看着陆运的眼神,也多了几分怅然,含笑道,“是啊,往后还是要交给你们兄弟几个的……” 说着,拍了拍侄儿的肩膀,“三叔第一次见你,你才那么点小。一晃眼的功夫,都要成家了……娶了妻就是大人了,往后要帮着你二哥做事了,不可懒散任性了。待妻子要敬重,待手足要和睦……做大人就要扛起来了。” 陆三爷慢吞吞说着,教导着侄儿,几十年前,亦有人这样教导他。少年人总是心高气傲的。 陆运起初还认真听着长辈的教导,等发现三叔眼神都飘忽不定了,就知道他是醉糊涂了,说不定是把他当成四弟了,忙扶着陆三爷进屋。安顿好长辈,陆运犹豫了会儿,决定去找兄长们。 深冬冷得刺骨,庑廊下的红色灯笼都被吹得一晃一晃的,橙红的烛光轻柔地拂亮了庑廊,将白墙、凭栏等一切,都笼在朦胧的晕光之中。陆运沿着庑廊走了会儿,寻到了吹风的兄长,二人站在六角亭里,远远看着,倒没见二人有什么争执。 陆运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走过去,笑着叫了句,“大哥、二哥……” 陆则回头,朝他颔首。陆运上前,看了看四周,像是想起了什么,笑着道,“……说起来,不知道大哥和二哥还记不记得这里?” 陆则闻声看向他。怔怔想着事情的陆致,也抬起头。 陆运笑着道,“其实我不大记得了,还是母亲同我说的。那会儿我还小,也不大记得什么事。……只记得也是个冬天,母亲带我过来给祖母请安。大哥也在,带着我出来玩。我甩了下人,爬到假山上……”说着,指了指湖边不远处的假山,“然后就一头栽了进去。大哥跳下来救我,两人都穿着棉袄,吸了水又厚又重,怎么也爬不上来。后来是二哥你从旁边经过,发现了我们,找了竹竿来,救下了我和大哥……后来回去,我大半夜还发了热。”陆运忍不住笑了下,打趣道,“现在想想,还好二哥够冷静。要是二哥也一起跳下来,我们可真成了难兄难弟了……” 孩子时候,总是不懂事的。什么血浓于水的大道理,都是懵懵懂懂的,只知道谁跟自己一起玩,就和谁关系好。他那时并不懂二哥承担了什么,更不晓得他天不亮就要进宫念书,回家要跟着大伯习武,半个月都未必见一面的二哥,对他来说,跟陌生人差不多。倒是和大哥,小的时候很亲近。 后来被二哥救了一回,才慢慢地亲近了。再后来长大了,懂的事情多了,便知道了: 二哥跟他们是不一样的。他可以犯错,但撒撒娇就会被原谅,做孩子的时候,谁都如此,连大哥都有在课上看杂书,被夫子罚站的时候。但二哥好像没有,他从小见他,他就是如此,永远沉稳自持,冷静镇定,是最让长辈放心的那种孩子。 他唯一一次犯了错,就是在二嫂的事上。 他们犯错都可以被原谅,二哥纵然有错,但现在大哥娇妻稚儿在侧,事过境迁,也就让这事过去罢……陆运知道自己有些私心,但他打心底不想闹得兄弟反目,就算闹大了,对大哥又有什么好处,大哥是没法与二哥抗衡的。 便是他自己,为了国公府,也不可能站在大哥这一边。这的确很不公平,但很多时候,对错无法决定一切。每个人要顾及的东西,实在太多。 陆运随口提起一般说着,不动神色看着陆致的神情,见他从怔愣到动容,知道他心中有所触动,也怕说多了被发现,便不再说其他了。 从湖面上吹过的风,冷厉中夹在着湿气,双重的寒,朝骨头缝里钻。还是陆则开了口,“回去吧,别着凉了。” 兄弟几人朝回走。陆则的侍卫匆匆走过来,有事要说的样子,陆则停下,朝兄弟颔首,“你们先去。我等会儿过来。”顿了顿,叮嘱了句,“刚吹了冷风,回去别急着喝酒。” 陆运应下,同陆致往屋里去。陆则走到避风处,侍卫上前,低声道,“世子,常安回来了。” 陆则听得一怔,酒后略显混沌的思绪缓缓从中抽离,他清醒过来,颔首淡道,“让他明早去书房。” 守夜要一直到天亮,天边第一抹晨曦初现,众人才各自从福安堂散去。陆则没回立雪堂,先去了书房,常安正等着他过来,一见他,便跪下行礼。 比起常宁,其实常安更得陆则重用,无论是性情沉稳还是做事细致,常安都远胜他的兄弟。陆则低头抿了口苦茶,颔首,“起来吧。” 常安起身,恭敬立着。 “……属下在广州府横县寻到了真人,一路回京,昨日到的城外。但真人说要先回白云观。您叮嘱过,不可冒犯真人,属下便没有阻拦玄阳真人。” 陆则沉吟片刻,做了安排,“……备好马车。” 陆则回到立雪堂,江晚芙还没有醒,侧身睡着,屋里很暖和,她睡得脸上红红的,看上去气色很好的样子。这个时辰了,陆则懒得再折腾,拦住了要去收拾碧纱橱的惠娘,将就着睡了阿芙平日用来躺着看书的美人榻。 等他醒的时候,床榻上已经没人了,听到外间传来低低的说话声,他换了身衣裳出去,看见阿芙正在跟姚晗和江容庭说话。姚晗是被红蕖抱着来给江晚芙拜年了,江容庭则是来跟姐姐姐夫拜年了。 看见陆则,江容庭忙起身,笑盈盈地给姐夫拜年。他对陆则这个姐夫,一向是很恭敬的,从来不失礼。 陆则刚起来,也忘了准备红包,还好江晚芙细心,替他一并准备了,笑眯眯地把两人的份,都给了江容庭和姚晗。 两个小孩儿来拜完年,却还不得空,夫妻俩还要去祖母、永嘉公主、二房、三房等长辈处,还有来给他们拜年的陆运、陆机和陆书瑜。 回到立雪堂,江晚芙又把纤云和菱枝叫到屋里,单独给两人包了个红包,一人一对金耳环,她柔和笑着道,“……也该打扮起来了。等忙过这段日子,就该给你们相看人家了。” 纤云还好,只红着脸笑了笑。菱枝却结结巴巴地道,“……奴、奴婢才不嫁人呢。”顿了顿,好像又觉得把话说死了,于是补了句,“奴婢不想那么早嫁人。” 江晚芙被她的话逗笑了,只无奈道,“没人逼着你现在就嫁。不过,也该开始攒嫁妆了……” 说是说,但也没那么快,总得要她把孩子生了,坐了月子,再抽出空来,慢慢地相看,争取明年之内让两人都有个好归宿。女孩儿耽误不得,她也怕耽误了她们。 二人收了红包,磕了头,就出去做事了。江晚芙也去了内间,陆则闭眼靠坐着,指尖捻着念珠,这念珠他戴了有段时间,圆润的珠子被他摩挲得浸染光泽细腻,暗处也带着柔和的光。 她走过去,陆则便睁开了眼,抬眼朝她看过来,本来平静的眼神柔和下来,“说完话了?” 江晚芙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看到陆则把念珠戴回手上,点了点头道,“嗯。我打算等忙过这段时间,就给纤云她们相看人家……” 陆则自然不会关心这些,但也很有耐心地听着,静静地看着阿芙。可能是有孕的缘故,她丰润了些,眉眼间多了几分妩媚韵味。整个人也变得很柔和,看上去没有半点攻击性。 等她说完了,陆则才温和地开口,“用了午膳,下午带你出去一趟。让惠娘准备一下。” 江晚芙点头应下,又有些疑惑地问,“去哪里?” “白云观。”陆则平淡道。 第176章 通身驱散不去的孤寒…… 白云观虽也在山上,但比起香火萧条的洛水观,却要热闹许多,今天又是正月初一元朔日,香客络绎不绝。他们的马车直接进了道观的后院,这里是道士清修的地方,不对外开放,因此也很清静。 江晚芙被陆则扶着下了马车。 后院正中间栽了一株白梅,一眼望去,还以为是枯树上堆了雪,走近了看,才看得出是开得很茂密旺盛的白梅。一簇簇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长在道观里的缘故,江晚芙看着,总觉得很有意境。 正当她盯着白梅看的时候,有个道长从石门外走了进来,蓄着白须,身上着一身半旧藏青色道袍。江晚芙一看他,便觉得很面善,但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还是那道长自报道号,她才想起来。 是救了陆则的那个玄阳道长。 玄阳道长倒是朝她很和善地笑了一下,目光扫过江晚芙的小腹,作了个揖礼。 陆则侧过身,对阿芙道,“白云观的茶点做得很好,你不妨过去尝尝。我等会儿过去找你。” 江晚芙自然看得出,陆则来这里就是找玄阳道长的,便点了点头,带着惠娘走了。门口自有道士给她们引路。 陆则同玄阳道长进了屋,茶头送了茶水进来,关门出去。陆则开口,“当日真人救我性命后,走得匆忙,尚未道谢。今日陆某当面同真人道一声谢。”他行了个揖礼,才直起身,在蒲团上坐下后,接着道,“只是,我心中一直有惑,还盼真人替我解惑。” 玄阳仙风道骨,喝了口茶,沉吟缓声道:“……人有三魂七魄,天魂、地魂、命魂为三魂,人死则魂散。那日于城门外,贫道窥见世子一缕命魂抽离,本想出手相助,岂料命魂迟迟无法相融。直到尊夫人出现,命魂附于她身侧,贫道遂借尊夫人之手,施还魂术法。如今看来,世子的确与尊夫人有缘。” 陆则面上表情平静,并没有说自己信或是不信,只是道,“既已相融,为何我仍偶犯头疾之症?” 玄阳听了这话,有些讶然,仔细看了看陆则,有一盏茶的功夫,终于窥见些许不对劲,正色道,“失魂之症并不少见,惊吓、体虚、阴气过盛等……皆有可能,但三魂出自一身,便是暂时离体,只要回魂,便可慢慢相融。除非、除非是野魂占体——世子近来性情可有变化,或是情绪失控?” 陆则摆在膝上的手,骤然握得死紧,面色微变。 虽然少,但的确有的。那次阿芙发现堕胎药后,他避去前院,她来找他,她说了些他很不愿意听的话,有那么一瞬间,很短,他脱口而出那些质问的话语。那个时候,他根本不打算告诉她的。但心里涌出来的恨和怒,几乎冲昏了他的头脑。事后他也很后悔,他不该因为没有发生的事,去苛责阿芙,她分明什么都不知道。 但在那一瞬间,他真的感受到了一种他从未有过的恨和怨,浑身冷得厉害,像是被折磨了很久很久,疯魔了一样。 如果那个时候,他没有控制住,会不会就真的伤了她?想到这里,陆则整张脸蓦地沉了下来,难看得厉害。 玄阳看他脸色,已经猜出一些,有几分歉意地开口,“此事是贫道一时疏忽,未曾仔细察看。或是另有其他野魂占体,魂魄难聚,才会出现此类情状。” 他送进去的那缕命魂,定然是没错的,他不至于老眼昏花至此。应该是有其他的野魂,见有失魂之体,便趁虚而入。他当时见陆则醒了,神智清晰,也未细查,便忽视了过去。 玄阳心中有愧,也打算今日把事情解决了,叫人准备了法器香烛供奉等物,打算驱魂超度。这不是很复杂的法事,比收魂还要简单些,野魂不稳,本就难融。但有前车之鉴,玄阳也不敢松懈,团坐蒲团,点燃香烛,口中念念有词。 天有三奇日月星通天透地鬼神惊…… 数遍念完,毫无作用,玄阳不由得打量坐在他对面的陆则,见他眉心紧皱,似有再度离魂征兆,忙念金光神咒为他定魂。 陆则闭着眼,猛地一阵剧烈的头疼,整个人浑身一颤,眼前无数画面纷至沓来,犹如倒灌的潮水一样,涌进他的脑子里。 …… 江晚芙慢吞吞吃过茶点,也没等到陆则回来,显怀后坐久了便腰酸,便叫惠娘问了给他们带路的道士,白云观里有没有能逛一逛的地方。 “五观堂出去,有一片梅林,是允香客入内赏花的,或是摘些回去做供,也都是无妨的。” 惠娘进屋来回话,江晚芙便说过去看看,到了白梅林,除他们之外,有许多香客。赏花或是摘花,多半是妇人娘子,各色裙袄,笑语晏晏,连深冬的严寒也仿佛被驱散了。惠娘扶着江晚芙,边说着自己刚打听来的消息,道,“……小师傅方才说,三月三花朝节的时候,来的人还要再多些。” 这里的白梅是允香客折的,只要不伤了枝干,洒扫的道士都不会说什么,惠娘也上前折了几支。等她们折回五观堂的时候,陆则已经在厢房里等着了。 梅枝拿着不大方便,惠娘便去跟管事的道士借竹篮,江晚芙独自走进去,笑着问,“夫君,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陆则朝她伸手,“刚到。”等阿芙坐下,他抬手拂过她的披风帽檐,捻掉一朵白梅,轻轻放在桌上,江晚芙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掉进去的,拿在手里把玩了一下,“估计是刚才赏花的时候,被风吹进来的。”说罢,又望向他,“你与玄阳真人谈完正事了?” 陆则面色一如既往的沉静,丝毫看不出什么端倪,淡淡地道,“嗯,谈完了。” 江晚芙到现在都没弄明白,她为什么要跟着过来,但等他们准备下山的时候,玄阳真人送了六甲安胎符过来。惠娘看世子这般推崇这玄阳真人,想必定是有真本事的,忙上前恭恭敬敬地双手接过。 玄阳真人叮嘱,“可贴于床头,不沾污即可。”另还说了些孕妇禁忌的事宜,惠娘也都一一仔细记下。 回到府里,这个年过得很安生。到初四,该拜年的地方都已经去拜过了,该来拜年的,也基本都来过了,忙了好几天,一下子闲下来,江晚芙还有些不习惯,叫惠娘拿了本游记来看。 午后阳光正好,屋里又烧得热烘烘的,江晚芙看了会儿,便昏昏欲睡地,不一会儿就睡过去了,惠娘见状,停下手里的活儿,进次间抱了床被褥出来,就看见世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 惠娘手里还抱着被褥,想屈膝行礼。 陆则朝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没有与她说什么,抽掉阿芙手里的游记,俯身把她抱起来。阿芙睡得很沉,怀孕的妇人格外贪觉,显怀后夜里起夜的次数多了,白日里便更容易犯困了。他这样抱她,她也没醒,还自觉给自己找个舒服的姿势,脸颊贴着他胸前的外裳,丝绸微凉顺滑,大概很舒服,她轻轻蹭了一下,像猫儿似的。 陆则站着没动,等阿芙不动了,才抱她到床上睡。 陆则在床边坐了会儿,将帐子拉上,起身出去。他到福安堂,陆老夫人还很惊讶,过来花厅见他,“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 早上夫妻二人还一起过来给她请安。现在怎么单独过来了? 陆则垂眸喝了口茶,神情里透出些许凝重之色,陆老夫人何其聪慧的老妇人,见惯风风雨雨,大大小小什么事没经历过,见状当即屏退嬷嬷丫鬟,等屋里只剩下祖孙二人,才开口,“说吧,可是府里出什么事了?” 陆则指尖摩挲过念珠,抬起眸,看向对面坐着的祖母,定声道,“祖母,我打算安排陆家女眷出京。” 陆老夫人愣住,但很快回过神来,要把女眷孩童送走,难道他们卫国公府将有灾祸临门?老夫人面色微沉,却还是很冷静的,“二郎,你把话说清楚。谁要动陆家?你知道什么,还是,查到了什么?” 云鬓楚腰 第126节 陆则静默片刻,摇摇头,语气异常地平静,平静中带着一种令人不由得相信他的力量,“祖母,我拿不出证据。但我看到了……” 陆老夫人没有听懂,“你看到什么?” 陆则闭了闭眼,沉声道,“蒙古与瓦剌结盟南下,藩王起兵,父亲受内外夹击,我率军北上,支援父亲。京中传来讣告,母亲病逝。我受诏回京,三叔派死士送密信于我,我出城后,宫中便将您、母亲还有阿芙,接进宫里,名为做客,实为软禁。母亲的病逝,也不过是想引我回京。皇室想用您、阿芙及孩儿的性命,逼我束手就擒。我被逼得不得不反,但等我攻入皇城,为时已晚。母亲已过世,阿芙产下一个男婴,死于冷宫。还有三婶,她死于乱兵刀下……” 陆老夫人听得后背僵直,浑身发冷,“怎么会……” 陆则远比祖母更加难以接受。倘不是他亲眼所见,他绝不会信,他所效忠的舅舅会下令软禁他的亲人,用她们的性命,来彻底铲除卫国公府。这的确是很巧妙的计谋,一环扣一环,母亲一死,父亲必受重创,他受诏回京,如若不是三叔的密信,他也难逃一死。 这一招太狠,几乎是不顾大梁国本,也要铲除卫国公府。别说陆老夫人不信,就连陆则,也从未这么想过,自高祖平定乱局,至今数百年之久,不是没有帝王忌惮卫国公府拥兵自重,但至今不曾真正发生激烈的冲突。皇室的确想压制卫国公府,但也心里清楚,大梁不能没有卫国公府,因此一直走的是徐徐图之的路子,换句话说,就是两方互相妥协退让。 父亲娶母亲,生下他,便是先帝布下的局。卫国公府不想与皇室针锋相对,便也默许了先帝的做法。 陆则不信,但亲眼所见,他不得不信。那日在白云观里,那些画面、断断续续的片段,如汹涌潮水,一股脑灌进他的脑海里,在他眼前一一划过。 战场、讣告、密信。断断续续,犹如旁观者,他看到了一切。最后一幕,他看着“他”自己,走进灵堂,一片白幡香烛里,母亲的棺木、阿芙的棺木、三婶的……灵位牌位,灵堂寂静,“他”站了整整一夜。天明踏出去,宫闱内数前官员家眷,尽数跪在灵堂外。 陆则看到那个“他”,站在屋檐下,俯视着那些披麻戴孝的臣子官眷,神情冷漠。 通身驱散不去的孤寒。 第177章 权势和她,你只能选一…… 花厅内陷入一片死寂。 陆老夫人举棋不定,左右摇摆,一时间觉得孙儿无凭无据,单凭他一个梦,不足以说服任何人,但另一方面,她心里又隐隐地相信,皇室真的打算对卫国公府动手。二郎一贯稳重可靠,他绝不可能拿这事开玩笑。 直到陆则说出明思堂火灾一事,“……祖母可还记得明思堂那场大火?当时我之所以能及时救下大哥,是因为我梦到会有一场大火。在我的梦里,大哥会死于火灾。” 陆老夫人骤然屏息,她闭上眼睛,片刻后,长出一口气,睁开眼,定定地道,“此事我亲自安排。女眷之事,你不要出面,免得打草惊蛇。”她边飞快思索,边道,“如果按你所说,陛下……陛下他对陆家已有忌惮。那更要小心,不可引起旁人怀疑。” 陆则颔首,态度很慎重,“祖母,此事越少人知晓越好。” 陆老夫人心中沉沉,但面上反倒显得冷静从容,点了点头,“你放心,祖母知道轻重。” 陆则从福安堂出来,天色尚早,庭院里阳光普照,香樟树下摆了个吉祥缸,养了几尾青鳉,缓缓甩动着尾翼,啮食着水藻,鱼肚浑圆,鳞片银光闪闪。陆则从香樟树下走过,到月门外,守在福安堂外的常安上前,拱了拱手,低声道,“世子,大爷方才派人来传话,说邀您一聚。” 陆则眉头一皱,边朝前走,“什么地方?” 常安跟上他的步子,“安庆坊,摘星楼。” 摘星楼顶楼,陆致穿一身云白直裰,背手站在中空回廊边上,斯文儒雅,静静俯视着空荡荡的二楼。中秋那场大火过后,摘星楼损失惨重,但地段到底是好,便还是耗资重新修缮,但再开业,却是生意稀疏惨淡,再不复当年繁华。 这就像人一样,错了一步,便不得不一步一步继续错下去,想要重归原本的方向,却要付出天大的代价。 身后楼梯传来脚步声,脚步声愈近,最终在一个不远的距离,停了下来。 陆致转过身,直视来人,眼神不避不让,二人对视良久,陆致先开了口,“二弟,我近来听闻一件荒唐至极的事。怕冤枉了二弟,今日特来相问。有人告诉我,你娶江表妹,并不是单纯的意外。你早对她有意,暗中布下这场局,为的便是逼她嫁给你。”说着,陆致讥笑一声,眉眼透着冷意,“你听了是不是也觉得很荒唐?堂堂卫国公府世子,想要什么人不行,满京城的贵女任他选,他却偏偏觊觎自己的未来长嫂,甚至无耻算计,令她一弱女子失身于他……他至那女子于何地,又至他兄长于何地!” 陆则听到陆致约他来摘星楼,便隐约猜到了些,此时面对着陆致的怒气和质问,也面色岿然不变。他的确没什么可辩解的。 陆致却被他的沉默激怒了一般,他负在背后的手,猛地攥成拳头,脸色难看,“什么时候。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对她有那样的心思?” 陆则抬眸,语气平静,“很早。” 陆致被这句很早刺激得脸色更难看几分。 陆则继续道,“无论兄长信或不信,在摘星楼救下她之前,我没打算从你手中夺走她。” 陆致愤怒,“你的意思是,错的是我?因为我没有在你之前救下江表妹,你就可以不顾她是我的未婚妻,强占她,夺走她?” 陆则没有躲避他的眼神,直直看着他,沉声道,“我从未否认我的过错。无耻也好,龌龊也罢,我做了就是做了,不怕任何人指摘责难。我也不后悔……”说着,他神情淡淡地环顾四周,“大哥约在摘星楼,是怀疑我从那个时候起,便生出那些念头了?倒也算不上错……那日,我找到她的时候,她和她的丫鬟躲在厢房里,狼狈极了,眼里带泪,惊惶万分地望着我。我抱着她从火场里冲出来,那个时候我便想,如果你无法保护她,那就让我来……” 顿了顿,他看向陆致,声音低沉,在空荡荡的顶楼,仿佛有回音一般,一句句地敲打在陆致的心头,他道,“兄长说喜欢她,但你又真正为她做过什么?你从来没有坚定地选择她……林若柳身世悲惨,你同情她,怜悯她……大嫂嫁给你,蕙质兰心,你也一样怜香惜玉,不是麽?我的确算计了你,但路是你自己选的。” 陆致被问得连连后退,后背撞到栏杆,才猛地回过神,愤怒厉声道,“那你就可以枉顾人伦,觊觎长嫂?!自幼时起,我从未与你争过什么,世子之位是你的,国公府是你的,祖母和父亲也更看重你,我何时因此生出过半分怨怼?!你的东西,我从来没有觊觎过半分,可你是如何对我的?!” “你说得不错,你的确没有逼我,但你用了更卑劣的手段。你眼睁睁地看着,看着我一步步踏入陷阱,你看着我陷入左右为难的境地……到最后,我终于如了你的愿。”陆致愤怒至极,“兵不血刃,手不沾血,你好大的本事啊!” “哪怕到今天,你大概也没当一回事吧……”陆致闭了闭眼,平复下情绪,开口道,“你是世子,是未来的卫国公,陆家合族上下都以你唯首是瞻,我……”他讥笑一声,“我在府里,也不过是仰人鼻息,能忍则忍罢了。但你实在做得不留余地,我已到忍无可忍的地步,拼着鱼死网破,也要与你斗一斗。你从未将我这个兄长放在眼里,大概现在也在心里嗤笑吧?” 陆则静默一瞬,沉声问,“兄长想做什么?” 陆致却笑了,“二弟也会怕麽?也是,”他点点头,“你拥有那么多,权势地位财富,生来便有,想必失去的话,对你而言,也很难吧?先前一直是我在选,今天我给二弟两个选择,看看你能不能像你刚才说的那样,坚定地选择她……要是你自己都做不到,那就把她还给我。” 他敛起面上的笑,从袖中取出一份书信模样的物件,缓缓递过去,面色凛然,“你看看吧。” 陆则展开书信,一目十行扫过,神情逐渐变得严肃。 陆致一直看着他的神情,此时心里竟涌上一股不合时宜的愉悦,他处处不如陆则,陆则大概怎么也没想到过,他竟能真的拿住他的要害。他道,“钦天鉴一个保章官,区区八品小官,素日观测天象、占定吉凶。某日在监正授意下,篡改了吉凶结果,从平改为凶兆。那日占算的,正是万嫔腹中龙胎。还要多亏父亲与你将我安排去礼部,我才这么轻易就拿到了原本的占算册。我顺着往下查,找到了那个当街叫骂太子的秀才。你居然只派人看守,留了他性命……不过,你现在想杀他也来不及了。好了,你选吧……” “信就在你手里。” “权势和她,你只能选一个……锒铛入狱,或者把她还给我。” 陆致说完,死死盯着陆则。想从他面上找到一丝挫败或是动摇的神情,却始终没有。 陆则只是静静地等他说完,他站得很直,仿佛任何人或是事物都不能令他弯腰妥协,他只是道,“兄长可曾想过后果?” 他的确没有想到陆致竟然会查到这些,但他用这些来威胁他,却根本是打算把整个国公府拉下水。任何一个家族培养的郎君,都不可能这么做。 陆致沉默了会儿,低声道,“我说过了,鱼死网破,在所不惜。二弟,多说无益,你选吧……我很好奇,你能不能在陆家和她之间,坚定地选她。” 陆则顿了顿,慢慢地道,“兄长说错了。我不是只有两种选择。”他微微抬起下颔,从容的神色显得几分冷漠,“我可以杀了你。或者你布置得更周全些,提前把信交给心腹,你一出事,他便把信送进宫里。那我也可以用你生母夏姨娘和你妻儿的性命威胁你……摘星楼外,明思堂外,兄长可以猜猜,我布置了多少人……” 陆致闻言错愕,怒目瞪视,“你——你敢!” “我没什么不敢的。诛九族的事,我也做了。不是麽?”陆则淡淡地说着,面色很平静,“不过,我不会这么做……我不会杀你,也不会动你妻儿和生母。手足相残的事,我不想做。我也不信兄长会做。纵你心中有恨,往日你我兄弟情分不是假的,祖母父亲对你慈爱不是假的,大嫂待你至诚至真,也不是假的。” 不是不能做,也不是做不到,只是不想做。 陆致心里的怒气仿佛被一盆水浇下,淋了个彻底,愤怒过后,方才那些隐隐的愉悦和快意,也随之消失得无影无踪,只余茫然,他脸色难看得厉害,良久闭眼笑得狼狈,“二弟,你好生厉害啊……我如何能与你较量,要比算计人心,你远胜过我。你赢了……” “我认输。” 陆则听了他的话,心中并无快意或是赢了的喜悦,只沉默地等着陆致平复情绪。 陆致见他不走,倒是笑了,“怎么,怕我反悔?”也不等陆则答话,便道,“那你大可不必。落子无悔,我再无能,这点总是做得到的。还是你打算追究什么?无妨,我既然认输了,那就任你处置。” 除了这一点外,更为主要的是,刚刚陆则用母亲、妻儿威胁他的时候,他的确动摇了。姨娘生了他,裴氏为他生下一个儿子,她们一心一意地待他,他亏欠她们良多,不可能为了一己之私害了她们性命。换句话说,陆则说的对,他喜欢江晚芙,但从来没有坚定地选择她过,一次也没有。 “大哥,我没打算追究。”陆则眉间流露淡淡倦色,沉声道,“但如果我告诉你,不久之后,陆家将逢大难,如果什么都不做,很多人会死于这场劫难,大哥还打算继续与我斗下去麽?” 陆致一怔,陆则却继续道,“兄长倘若想帮忙,便进屋说吧。” 说罢,他率先朝厢房走去。陆致在原地停了会儿,终于还是跟了上去,只是进门的一刹那,他突然开了口,“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他没有说做什么,但陆则却仿佛心有灵犀一般,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想了想,道,“我不是你,这个假设也没有意义。但任何时候,我都会想方设法保全她。如果必须要死一个人,那个人可以是我,不能是她。” 陆致没有再说话,只是沉默地跟了进去。 第178章 他会给她和孩子留好后…… 陆则回去的时候,江晚芙已经睡下了。她现在月份渐渐大了后,夜里陆则要是不在,屋里便一定会留人,今晚守夜的是纤云,靠着床头打盹,听见有人进门的声音,立马很警惕地睁眼,见是陆则,起身就要行礼。 陆则没出声,示意她出去。去次间换了干净衣裳,吹了蜡烛,上了床榻。阿芙便畏寒似的,朝他怀里靠过来了,拱了拱,寻了个舒服的位置,睡得眉眼融融。 陆则抬手,把她轻轻搂到怀里。 顺天府冬日本来阴寒,今天白日里阳光普照,夜里却淅淅沥沥下了些雨,倒是不大,只是更阴冷潮湿了。阿芙有孕在身,下人也不敢把地龙烧得太热,怕生了燥火。现下她很多药也吃不得,生了病更加难熬。 陆则垂眸,看向臂弯里安睡着的阿芙,今晚没有月亮,屋里也昏暗。夜色融融里,只隐约可见她的眉眼,神态平静温柔。不合时宜的冬雨,好像也没有惊扰她半分。 她这样没有忧虑的,便很好了。他会给她和孩子留好后路的…… …… 江晚芙早上起来,看见窗外阴沉沉的,庭院青砖地面也是湿漉漉的,还有些奇怪地问惠娘,惠娘倒是笑着道,“……昨夜里下的,足足下了一整宿。早上起来冷得人直发抖,这雨一下,倒是比下雪时候还冷几分。” 说着,又劝江晚芙,“今日风也大,回廊那地面,奴婢瞧着也是湿的,要不您便别出去走了?” 生孩子是力气活,越是养得太娇气了,生的时候越艰难。江晚芙也怕自己到时候没力气,便坚持每日在院子里走半个时辰,权当锻炼身体了。有时候陆则在,也会陪着她走。 江晚芙点点头,“嗯,那就不去了……” 惠娘含笑应下,端了碗川贝百合枸杞银耳粥来给她喝,甜津津的。下着雨,江晚芙也不方便走动,索性就在屋里待着,拿了昨天没看完的杂书继续看,等陆则回来用午膳,她把厚厚一本游记都看完了。 丫鬟们进进出出上膳,江晚芙和陆则在内室罗汉床上说话。江晚芙现在总是懒懒的,坐着的时候喜欢靠着点什么,可能是冬天冷了不爱动,也可能是显怀了的缘故。惠娘带着几个丫鬟,连着赶了几天的功,缝了几个大大的靠枕,棉花塞得很足,靠上去也很厚实。江晚芙用的很顺手,现在也在腰下垫着,整个人懒懒散散的,脱了鞋,把游记放在膝上看。 陆则看她那样,便把她抱在怀里,“一上午都在看书?” 江晚芙打了个哈欠,点点头,“嗯,太冷了,实在懒得动。” 陆则摸了摸她的脸,整天汤汤水水的滋补着,别人过个冬,脸被吹得皴了,容貌总要折损几分,她倒是越发的吹弹可破,脸颊细腻莹润。尖下巴都养没了,脸圆了些,又总是懒洋洋的,看着叫人觉得她娇娇的。 陆则把阿芙手里的游记拿开,道,“阿芙,我有事和你商量。” 江晚芙听了他的话,转过身子来看他,手搭在他的胳膊上,“嗯,什么事?” 陆则把她搂在怀里说话,惠娘看夫妻二人亲密的举止,也很识趣地退了出去,本来要来请他们用膳的丫鬟也被惠娘拦下了。陆则慢慢地说着,“……自你嫁我,我还不曾陪你回过娘家,你想回家看看麽?” 江晚芙有些惊讶,“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也不算一时兴起。”陆则语气温和,态度也很自然,“那日祖母也提了一句。你进门也有两年了,因是远嫁,连回门也是草草。本就该回去一趟的,我还不曾给岳母磕过头。”顿了顿,他道,“我去给岳母好生磕个头,求她保佑你和孩子平安,好不好?” 陆则这样说,江晚芙推辞的话,便说不出口了,她也不是不想回去,只是觉得太折腾了。她不大想麻烦别人,中馈一沾手就不好放,还有来来去去的。她犹豫了会儿,把自己的担忧跟陆则说了,“会不会太折腾了?来来去去的,路上就要一个月……” 陆则却只是道,“没什么折腾的。你不要想这些,我陪你回趟娘家罢了,再正常不过。” 陆则这样说,倒也不算错。寻常人家娘子嫁了人,虽说隔三差五回家会被议论,但也没有一年半载都不回去的。不过她本来想的是,等生了孩子,孩子大些,再带着他回去给祖母和母亲磕头。但其实现在去,倒也不会不好,已经坐稳了胎,走水路是不大要紧的。 江晚芙在心里算了算日子,又冒出来件发愁的事,“……那路上万一耽搁些,孩子岂不是要生在苏州了?” 八九个月再坐船赶路,肯定就不行了。要是路上不耽搁,只回去看看,来得及倒是来得及,但总有些赶。万一遇上点什么事,耽搁个一两个月,便说不准了。 陆则显然也已经考虑过了,没怎么迟疑,便道,“以防万一,把吴别山和石仲甫带上……要是来不及,便在苏州生也无妨。” 江晚芙提出来的,陆则一一都开口替她解决了,现在江晚芙反倒寻不出什么不去的理由了。想了想,便还是点头了,“还是先问过祖母和母亲吧。” 长辈不点头,她跑去苏州,总显得太任性了些。 本来以为陆老夫人和永嘉公主会不答应,她怀着孩子,跑出去总是叫长辈们觉得担心的,岂料陆老夫人听了后,却是很快地同意了。 她边示意丫鬟把呈了蜜枣的碟子放到江晚芙那边,边道,“我老早便觉得这风气不好,什么出嫁了就不该老惦记着娘家……天底下哪有这样的歪理。好好养大的小娘子,嫁出去了,便连家都不准回了?二郎说的对,你胎象也稳,多带几个大夫,水路不折腾人,也不要紧赶慢赶,慢慢地去便是……府里的事,自有我在,你很不必担心什么。” 说罢,仿佛没把这事很当一回事,还笑眯眯地朝江晚芙道,“尝尝这蜜枣,是河间府的金丝小枣,个头虽小,却甜得很。” 江晚芙看老夫人的态度如此,倒是把心里的负担给放下了。 云鬓楚腰 第127节 陆老夫人点了头,永嘉公主那边则更好说话,直接便应了,还从自己的私库拿了许多贵重的东西出来,好几箱子送到立雪堂来,叫江晚芙带着回门。 江晚芙哭笑不得,但婆母一番好意,她便也不好推辞,又跑了趟明嘉堂,专门去谢过永嘉公主。 她来时,明嘉堂里却忙忙碌碌的,仆妇进进出出的,不过还算井然有序。 江晚芙被嬷嬷领着去见永嘉公主。永嘉公主穿一身青莲色的锦袄,坐在临窗的罗汉床上,正微微低着头,细白的手指执着一把银制的小香匙,面前的方桌上摆着莲瓣形状的香炉、一只扁圆的红漆香筥。永嘉公主这幅样子,闲淡中透出一股静谧和悠然的自得,令江晚芙不由得想到空谷幽兰四个字。 实在与永嘉公主很相称,兰花高贵典雅,既能登大雅之堂,也能居于深山幽谷溪涧,怡然自得。 江晚芙开口叫了一声,“母亲。” 永嘉公主看见她,便示意嬷嬷把香炉等物撤下去。 江晚芙很早便发现,永嘉公主很细致,身居高位的人都不大容易体谅别人,难免骄纵自我,但永嘉公主却不是如此,从前大嫂裴氏有孕时,她与裴氏一起来给母亲请安,母亲便会提前叫下人把香炉等物都灭了,如今她来了,母亲也是如此。有时大嫂带平哥儿过来,母亲抱孩子时,连带珠子的钗子都不会戴。 嬷嬷退出去,永嘉公主开口问江晚芙,“怎么过来了?可是有什么事?” 江晚芙便起身谢她,轻声道,“母亲送了那样多的东西过去,我是来谢过母亲的。” “你不必与我客气。”永嘉公主摇摇头,叫江晚芙坐下。 她是不大在意那些身外之物的。她这样的出身,一辈子都没缺过钱财,其实是最不该圄于烦闷的,多少人为着一日三餐奔走忙碌还不可得,她那点烦恼,跟真正食不果腹的人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从前庸人自扰,如今看开了,便觉天地广阔了。 江晚芙颔首坐下,想起刚刚在院子里看见的场景,便问,“母亲是打算出门麽?” 永嘉公主点头,“嗯。过几日,我便动身去观里了。本打算过几日再同你们说的。” 永嘉公主每年都会去道观,日子都不一样,有时待得久,有时则只是十天半个月便回来了,江晚芙是知道的,便问,“您还是去玄妙观麽?” 永嘉公主摇头,另说了个道观的名字,江晚芙倒是没怎么听说过,不过她不像永嘉公主那样虔诚,对道观也了解得不多,也就知道大家都耳熟能详的那几个。她点点头,没有再多问,陪着永嘉公主说了会儿话,才回立雪堂。 惠娘已经得知她们要回苏州的事情了,很是激动。 一来她自己是土生土长的苏州人,虽说跟着主子来了京城扎了根,丈夫儿子也都在京城,但总还是念着苏州的好。二来么,这回回去,惠娘心里暗暗觉得解气。从前娘子和小郎君不受重视,受了许多气,什么闲言碎语没听过,如今回去,总要叫那些人看看,娘子过得有多好。 因此,她这几日心情极好,此时正带着仆妇们收拾行李,看见江晚芙回来,忙上前请示她,要不要把夏衣带上。 江晚芙想了想,摇头道,“还是不用了,也不会那么迟才回的。”按照他们的计划,哪里待得到夏天,开春便要回来了。 惠娘颔首应下,继续出去忙碌了。 第179章 国公爷命属下带人先来…… 陆则如今主管刑部,告假离京的手续也复杂,折子递到内阁,过了几日,宣帝就命人诏他入宫了。 进宫这天,格外的冷,过了中午还下起了雪,陆则坐在偏殿里等,地龙烧得很热,甚至是有些燥热了,隔扇外大雪纷飞,琉璃瓦不多时便覆了薄薄一层积雪。 宣帝很快便召见他了,二人在西次间里说话,半个月不见,宣帝仿佛清瘦了些,但精神却异常地好,屋里地龙烧得不算很热,但他只穿一件不厚不薄的大褂道袍,葫芦黄玉簪束发。 陆则跪下给他请安,宣帝笑着说,“总是如此多礼,说了也不见你听。好了,起来吧,坐着说话。” 陆则缓缓起身,拱手谢恩,整了整衣襟,才在圆凳上坐下。 宣帝端起茶喝了口,才开口道,“你告假的折子,张元拿来给朕看了……怎么想起去苏州了?你妻子……”宣帝说着,卡壳了一下,像是一下子忘了一样。陆则正听着他说话,见状适时开口提醒,“江氏。” “哦。是,江氏……”宣帝点点头,继续说下去,“江氏进门几年了?” 陆则答话,“两年有余。” “两年……”宣帝重复了一句,斟酌了片刻,却是道,“那倒是不短。不过,怎么这么突然?你一贯不是做事一时兴起的人……”说着,重重地叹了口气,抬头看陆则,轻声问,“既明,你可是因为之前朕罚你的事,而疏远舅舅了?” 提起这事,宣帝也觉得心中烦闷。 年前的时候,明安进宫来哭诉,说既明带人闯了公主府。明安哭哭啼啼的,委屈掉了眼泪,抱着他的手臂哭道。 “……明安从前骄纵任性,闹着不肯和亲,叫父皇与姑姑难做,也害得表弟迟迟不得娶妻。我知道,表弟他对我始终心存芥蒂,我如今懂事了,也知错了。自女儿回京,表弟便一直对我不冷不热,女儿也不曾说过什么,今日摆宴,还特意叮嘱嬷嬷好生照顾那江氏,便是有意弥补少时任性犯下的错。我总想着,父皇看重卫国公府,看重表弟,我不想给您添乱,便处处忍让……今日一事,表弟哪怕是提前说一句,别说是要搜公主府,便是把公主府借给他审犯查案,我也是没有二话的。偏偏是这般强闯,还打伤了我的侍卫……原我回京,私底下便听了不少闲话,大汗病逝,女儿本没想过回来的,殉葬或是二嫁,左不过如此罢了。我既去和亲了,便也认命了。是父皇您疼我,女儿才得以归国。父皇厚爱,女儿不敢辜负,只想着好好孝敬您与母后,才隐忍至今。如今却好,连自己的公主府都保不住,外人如何私下如何说我。那些来赴宴的官眷,只怕也私底下看我的笑话呢……” 一番哭诉,宣帝也总是心疼女儿的,隔日就把陆则喊进宫里了。一个是女儿,一个是他最看重的外甥,他左右为难,想了许久,还是罚了陆则。 也罚得不重,不过是在家反思一段时日。还有就是擅自调动三大营,便暂时收了他的虎符。 宣帝叹气,道,“明安自小被她母亲娇养,在瓦剌那几年,着实是吃了不少苦。如今她回来了,朕也不想待她太严苛。朕知道你心里委屈,但朕罚你,也不过都是一时的,那虎符,原也是打算等你回来,便再给你的……” 说着,他叫高长海去书房把虎符取了过来,摆在桌上,朝陆则的方向推过去。虎符停在他面前,近在咫尺。当初陆则奉命重整三大营,后来虎符便一直在他手里。 陆则扫了一眼桌上虎符,并没有伸手去取,摇头淡声道,“虎符原本就该由您保存,臣留着反倒是逾矩。搜查公主府一事,确实是微臣做得不对,当请示陛下后再行事。皇室威严不可冒犯,臣自愿领罚,并无怨言。此番告假,也绝非冲动之举,确如折子陈言那般,臣岳母早亡,内子自幼由岳父抚养,感情甚笃,此番归家,也是为了行孝。” 宣帝听了他这番解释,不似作伪,又看他当真打定主意不要虎符,便也信了。露出笑,点头道,“你不怪朕就好。既然如此,朕准了你的假便是。”说完,又叫陆则陪他下棋。 高长海忙进来摆好棋盘,二人入座,宣帝先落一子,陆则紧随其后,随手端了一旁摆着的茶水,雨前龙井,茶汤透亮,陆则沾了沾唇,便轻轻地皱了皱眉,放下了。 刚送来的茶,却是冷的。 他抬眼看向对面的宣帝,他也正好端起茶喝了口,神情没什么异样。 陆则疑惑地皱了皱眉,没有作声,继续陪着帝王下棋。 等棋下完,雪还没停,宣帝要去听天师念经,陆则独身一人出来,高思云撑了伞出来送他,恭恭敬敬的。一直到内宫宫门口,才止住了脚步,恭敬道,“世子爷,奴才便送您到这里了。” 陆则一直没说话,此时闻言看了眼高思云,他其实不怎么记得他。当时从刘兆手下救他,也不过是看他被几个人按着,头都打破了,血流不止,却还是不肯从了刘兆,不要命挣扎着。有骨气的人,总是值得人帮一把的。于是,他便把他调走了。后来在御前看见他的时候,陆则也没想起自己帮过他,现在这个身形修长的青年,和当初那个雌雄莫辩的少年,就像是两个人一样。 直到他主动提起当年之事,一副眼巴巴要报恩的样子,陆则才把他和那个被刘兆压在身下的少年对上号。 高思云被陆则看得心中惴惴,不明就里,“世子爷?” “无事。”陆则摇摇头,转开视线,缓步走进漫天的风雪里。宫门处有专门负责给官员打伞的侍卫,忙上前替他撑伞。 …… 正月十二,陆则送母亲永嘉公主出京,去往固安玉霞观,位于山林之间,十分宁静。永嘉公主到后,先沐浴更衣,去拜了三清神像,才来寻儿子说话。此处清修的都是坤道,陆则身为男子,不宜闲逛,更不便久留,今日就要动身下山。 永嘉公主缓缓走进来。她到了后,便换了身素雅朴素的裙裳,她身上有那种宁静不争的气质,换下华服,仿佛很轻易地就融入了这座山林间的道观。 陆则见她进来,起身道,“母亲。” 永嘉公主点头,神情有些心疼地看着儿子,有些不赞同地道,“叫你不要来送,你偏要来。这观里又不许外男留住,你不是还要连夜下山?来来去去的,也太折腾了些。” 陆则倒是只微微笑了笑,“母亲离家,儿子自然是要送的。”说着,敛了笑意,望向永嘉公主,轻声道,“此处清静自在,倒很养人。您入春后一贯容易犯咳疾,平日里要多小心些。山间清寒,要记得添衣。” 永嘉公主笑着应下,温柔看着儿子,摇头道,“这些我自是知道的,你无需操心我这里,好好陪你媳妇出门便是。”说完,又怕天色太晚,下山的路不好走,便催陆则快些下山。 陆则应下,出了道观,山林间隐匿着踪迹的护卫出来,跪下行礼,为首之人开口,“属下烽孟,见过世子爷。” 陆则点头,“何时到的?” 烽孟忙答话,“三日前到的,国公爷命属下带人先来布置。” 这几日,他们把这个玉霞观上下里外都摸了个遍,丝毫不敢懈怠,生怕留下一个漏洞。 说罢,烽孟从怀中取出一封信件,拱手奉上,“世子,这是国公爷命属下带来的。” 陆则接了信,没有和烽孟等人再说什么。烽孟负责掌管父亲身边的暗卫,是父亲的心腹,父亲派他过来,想必是深思熟虑后的决定,再加上他明面上留下、在道观四周驻扎的护卫,即便派兵来攻,只救下母亲,也是绰绰有余的。 陆则下了山,翌日动身回京,来时是坐的马车,回去却是骑马,脚程比起来快了许多。他回到府里,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天边的云染得通红,赤色云霞,像是火烧一样。仆妇在院子里洒扫,江晚芙这个时候,刚用过晚膳,被惠娘扶着,正在回廊上慢慢地走。 边上的葡萄藤都枯黄了,藤也耷拉着,江晚芙担忧地看着,有些可惜地跟惠娘说,“明年怕是不长葡萄了……” 惠娘也觉得太可惜,当初她费了好大劲才弄来的,但京城太冷了,这个冬天又是雨又是雪的,活活把藤给冻死了。下人怎么侍弄,都救不过来了。她便安慰着自家主子,“……往年没有这么冷的,今年也不知怎么的,只怕是熬不过了。等明年开春了,奴婢再叫人移栽些两年藤来。” 二人正说着话,忽听一丫鬟惊讶地叫了声世子。江晚芙忙回过头,便看见陆则从回廊尽头的门外走来,身后是赤红的晚霞,染得他云白衣衫也半红了一般。 陆则疾步而来,很快便到了她面前了,伸手抱她。 江晚芙抿唇笑了一下,乖乖由他抱着,惠娘已经机灵地把丫鬟仆妇赶到回廊看不到这边的地方了,江晚芙才伸手,环住男人的后背,抬起脸看他,“夫君,你用过晚膳了麽?” 陆则摇头道没有。说罢,便看见江晚芙从他怀里挣脱了,她急急忙忙地叫来惠娘,吩咐她去叫膳和准备热水。 陆则便靠着圆柱,看着她为自己忙碌的模样,神色渐渐柔和下来。 第180章 他知道自己很自私,竟…… 既安排下去了,收拾起行礼也是很快的。陆则从固安回来的第三日上,船与行囊便都准备好了,管事提前安排人将行礼及要带去苏州的各样礼品,运上了大船,船舶就泊在码头。 出门前,江晚芙与陆则去福安堂拜别祖母,陆老夫人在暖阁里见了他们,问阿芙,“且都收拾妥当了?” 江晚芙颔首称是,便被陆老夫人叫到跟前,老人家握着她的手,语气慈祥,“出门在外,多有不便,你又还怀着孩子,更要小心。见了你父亲,代我与他问声好。” 说罢,便没有再叮嘱什么。江晚芙也一一应下。 陆老夫人松开她的手,点头道,“阿瑜那孩子今早还念叨你,你去跟她道个别吧……”说罢,陆老夫人身侧的嬷嬷便上前带路,江晚芙便跟着去见陆书瑜了。 她一走,陆老夫人便示意嬷嬷屏退下人,跟陆则说起话来,“……你放心去便是,你二婶、三婶,我俱安排妥当了,你们先走,过几日,便催促她们动身。至于裴氏,你大哥倒是来与我说过,我看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说起来,陆老夫人知道陆则已经告诉了陆致,觉得惊讶之余,更多的却是欣慰。她也知道,兄弟俩因为当初娶妻一事,始终不算亲密。但在家族存亡的时候,兄弟二人能抛开一切,便是好的。 “至于阿瑜,她如今正是待嫁的时候,几个月不出门都不会有人生疑,过几日,我寻个由头,送她去别庄便是。” 陆老夫人缓声说完自己的安排。陆则仔细听着,听到最后,皱了眉,抬起眼问道,“那您呢?” 陆老夫人笑着摇头道,“同你父亲一样急性子。你放心便是,总要等把府里的事情安顿妥当了,我才好动身。我与阿瑜去一处便是,她年纪尚小,我也不大放心她。” 陆则点头,“我留一半护卫与您,听您差遣。” 陆老夫人笑着推辞,理由也很充分,“你父亲已经派了护卫来,福安堂原本也有不少,你四叔还有旧部跟着阿瑜,加起来也不少了,你若再留人,我那别庄怕是住都住不下了。又不是打仗,人贵精不贵多。你留人,我不好推辞,那你二叔三叔再送人来,我也推辞不得……我带着这么些人,跑去个小别庄,岂不成了靶子了?”说着,摇摇头,道,“好了,就这么说定了,你不许留人。” 陆老夫人坚持,陆则想到父亲派来的护卫和四叔的旧部,便没有再坚持了。陆老夫人没有久留他,看了眼窗外天色,叫了嬷嬷进来,“过去看看,二少夫人同二娘子话说完没有?若是没有,便催一催,免得误了出门的时辰。” 嬷嬷应声出去,过了会儿,江晚芙便回来了。夫妻二人起身,走到堂屋中间,正式跟陆老夫人拜别。 陆老夫人送他们到月门外,才示意二人快些走,二人背影渐渐远去,陆老夫人被嬷嬷扶着往回走,回到屋里,她顿了顿,轻声道,“去请二夫人和三夫人过来。” 嬷嬷应下,出去安排。 陆老夫人听到关门的声音,闭了闭眼。寂静的屋内,隐约听到屋外呼呼的北方。 宣帝一旦想整治陆家,那首当其冲的便一定是大房的女眷。打蛇打七寸,挖树先挖根,陆家这棵大树的根,就是镇守北境的陆家军和陆勤父子。因此,她最不放心的,也是儿媳永嘉公主和孙媳江晚芙,如今一个被她以代她为儿子祈福的理由,送到固安去了,重重护卫,一个则远赴苏州,皇室便是想动,也鞭长莫及。剩下的也俱送出府了,能保一个算一个。 但其实,陆老夫人心里很清楚,这只是权宜之计。她尚不知父子二人是如何商议的,但赢了,卫国公府得以保全,输了,阖府上下,谁也保不住。 …… 大船起航,已经开出几日。起初河面略有薄冰,且风也肆虐,好在与船行方向一致,反倒令船首破冰更快,但船舱免不了摇摇晃晃的,不少丫鬟婆子一辈子也没坐过船,很是不适应,吐的吐,晕的晕,好在船上大夫和药材都有。 江晚芙倒还好,惠娘本来很担心她,结果她并没什么反应,该吃吃该喝喝,跟没事人一样,把惠娘看得直感慨,连连道,“看来小主子是个孝顺的,还在肚里,就只要疼娘,半点不折腾您。” 不止惠娘,其他几人也最担心她。陆则自不必说,时时刻刻都关注着她的身体,每日吴别山和石仲甫来跟她请脉的时候,他就是再忙,也要过来听着。还有江容庭,知道姐夫忙,便每日都过来陪长姐打发时间。有时下棋,有时叫了婆子来玩马吊牌,有时则给姚晗当临时夫子,教他诵读四书五经。 这般打发时间,日子便也过得很快了,越往南走,便渐渐暖和起来了,江晚芙也不整日闷在船舱里了,每天都会去甲板透透气。 云鬓楚腰 第128节 正是午后阳光最好的时候,金光粼粼,如金粉洒在河面之上,白浪拍打着护板,河风吹得帆桅鼓起,风中裹挟着湿气,吹得江晚芙的衣袖猎猎作响,她裹紧了披风,看远处河面倒映着的云霞。 陆则回船舱,没看见她,问了丫鬟,就到甲板上来寻了,惠娘听见陆则的脚步声,忙回过头行礼,江晚芙也回头看他,眉眼带着笑意,“夫君,你忙完了?” 浅金柔和的光落在她的眉眼,连细软发丝都灿灿的,青绿衣裙被吹得凌乱松软,钗子流苏晃动着。陆则“嗯”了一声,上前到她身侧,抬手替她将帽子戴好。 惠娘见状,便退回船舱里去,留夫妻二人说话。 陆则换了个位置,走到风口的位置,挡在阿芙面前,握了她的手,道,“再辛苦几日,最多再七八日,就能到盘门水关了。” 一到盘门水关,这段运河路途便算结束了。江晚芙轻轻点头,她心里倒没什么埋怨的想法,回握了男人的手,仰脸看他,笑眯眯地跟他道,“不知道为什么,离苏州越近,我心里越发轻松了,就好像是完成什么心愿似的。” 她琢磨了一下,觉得可能以前觉得回苏州太麻烦了,便一直压抑着,但她心底深处还是想着,希望能带陆则回去,给祖母和母亲看一看的。她们曾经是这世上最希望她能过得好的人,母亲病逝时,她尚年幼,记的事不多,但祖母过世,她已经大了。祖母如何放心不下她和阿弟,拖着病体为她和阿弟谋划,一切还历历在目,如在眼前。 陆则闻言一怔,看向阿芙,轻而易举地看到她清亮眸子里毫不掩饰的欢喜。在后来反复的那些梦里,她叫惠娘给他带话,有时只是决绝的告别,不带一丝眷恋,甚至是怀着恨的,但有的时候又是情意绵绵、柔肠百转的。 她噙着泪说,“我是真的想跟他走,什么都不管了,跟他去宣同,也是真的想带他回苏州……” 陆则一直弄不清,究竟哪个梦才是真的,理智告诉他,恨更可能是真的。换做是他,被人强占了身子,被害得失去第一个孩子,凄惨地死于冷宫,他一定会恨,别说或许原本就没有爱,就是有,也被磨得一点不剩了。 但现在她这样说,陆则心里便又仿佛于绝境中,生出了一丝希望。他知道自己很自私,竟希望她前世也爱他,也从身心都属于他。 陆则忍不住上前一步,拥阿芙到怀里,突如其来的亲近,又是在人人都能看见的船舱之上,江晚芙面上有些薄红,却并没有推开陆则。 …… 七八日后,大船终于到了苏州。江晚芙与父亲关系平平,但出嫁女归家,定还是要去江家的,更何况江父早已派了管事来接,上前点头哈腰,恭敬地道,“……老爷派奴才来迎小姐姑爷。因不晓得您哪日到,奴才这半月都守着码头,见了船只便上前问,总算是等到您了。” 江晚芙朝他点点头,道了句辛苦,他们从京城带来的管事便上前与他安排去了,这一船的东西,要么是他们要用的,要么是贵重的礼,还要慢慢地运到府里去。 江晚芙与陆则,却先行一步去了江府。江父得了消息,已经在府里坐着了,在苏州,他任通判一职,仅次于知府和同知之下,上官又早知他的女儿嫁进了卫国公府做世子夫人,自也不会为难,听他来告假,便很好说话的放行了。 江仁斌还是那副样子,虽至中年,却依旧清俊,不似寻常男子停着大肚,只鬓发略有斑白。他跟江晚芙说话,语气倒很温和,“姑爷写信来说,你有了身孕,这一路怕也是折腾吧?你祖母的院子还留着,她老人家说要留给你的,已经收拾出来了……” 说着,叫人出去喊人。不多时,走进来个妙龄女子,看着也就比江晚芙大几岁的样子,容貌秀丽,人却有些畏缩,手里捏着个青色帕子,屈膝叫了声老爷,又恭恭敬敬给江晚芙和陆则行了礼。 江仁斌开口叫女子高姨娘,吩咐她,“你带小姐下去安顿吧……” 说罢,又转头跟江晚芙道,“你母亲病了,没有精力主事。这是我新纳的姨娘,如今代管中馈,有什么事,你吩咐她一声便是。” 江晚芙没有说什么,一概应下。与那高姨娘去了祖母的院子,果然已经收拾好了,惠娘叫下人把行李等物搬进来,高姨娘就站着,一副不敢坐、又不敢走的样子,江晚芙看她那副不自在的样子,便温和地道,“高姨娘有事不如先回去吧,我这里乱糟糟的,也不好招待你。” 那高姨娘听了这话,便逃也似的走了。 惠娘忍不住道,“这高姨娘瞧着倒是好玩……奴婢跟她说话,她都怕似的。”顿了顿,又有些纳闷,“不过,这突然冒出来个姨娘,还代为主持中馈,那位居然也肯答应?” 惠娘说的,便是江晚芙的继母杨氏了。 江晚芙也觉得奇怪,杨氏要强,以她的性子,除非病得要死了,否则怎么肯让个姨娘主持中馈?但阿弟从苏州走的时候,她都好好的,怎么一下子病得着这么严重,竟然起不来了?要说没病,这高姨娘看着也不像是有那个本事,能从杨氏手里夺权,莫非是人不可貌相? 江晚芙也没继续琢磨,说到底,她也不想管江家妻妾相争的事情,这和她没什么干系,她摇摇头,道,“不管这些了。惠娘,等会儿把要往各处送的礼先收拾出来。明天临急临时的,怕是来不及。” 惠娘忙应下,退出去叫人了。 第181章 仿佛也参与了她隐秘的…… 怕姚晗新到苏州,水土不服,江晚芙还过去陪他用了晚膳,看着他睡下了,吩咐红蕖等丫鬟照看好小少爷,才起身回了侧屋。 到门口,守门的丫鬟自然是他们从京城带来的,屈膝跟她道,“世子爷方才回来了。” 傍晚的时候,陆则没有回来用晚膳,被江晚芙的父亲留下,翁婿二人吃了饭,陆则派人回来说过一声。江晚芙点点头,进了门,果然看见了陆则,他正卧在刚收拾好的床榻上,微微闭着眼,不知道是假寐还是发呆。 江晚芙走过去,陆则像是听到她的脚步声,很快睁了眼,看见她,晃晃悠悠地坐起来,要下床穿鞋。江晚芙看他那副样子,忙上前,一靠近他,便闻到一股浓郁的酒味,她抬起头,“夫君,你饮酒了?” 陆则还没醉糊涂,“嗯”了一声,垂眸看着江晚芙的脸,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朝后退了几步,道,“不用扶,我去冲一冲,免得熏得你难受。”说着,便叫了几声丫鬟。 江晚芙却不同意,哪有喝了酒便立即去沐浴的,这在养生上来说,是很不好的习惯,尤其是冬天。陆则很不注意这些,江晚芙却一直替他记着这些事。她朝进屋等吩咐的丫鬟道,“过半个时辰,再送沐浴的热水来。” 丫鬟看陆则没说什么,便屈膝应下,带上门退出去了。 江晚芙上前,拉着陆则坐下,拿了靠枕给他放后背靠着,边关心地问,“喝了多少?回来吃过醒酒药没有?” 陆则拉着她的手,一一答了,“不算多。吃过了……” 江晚芙很少见他喝醉的样子,心道他还说不多,都不知道喝了多少了,忍不住纳闷,“父亲跟你说什么了?这么开心,喝成这样了?” 她还以为陆则不怎么待见江父的,毕竟以前也并不见他亲近这个岳父,她还听过有人私下说些闲话,说陆则虽娶了她,却还是看不起她的家世,连老丈人都不怎搭理之类的。她当然不会信,但也足以说明,陆则的确不怎么亲近江父。 陆则笑了笑,道,“说了你,说你小时候……”顿了顿,来了兴致,起身要做什么,江晚芙忙拦下他,望着他问,“你要什么,我替你取来便是。” “在桌上。”陆则也没有坚持,指了指桌上,江晚芙走过去,才看见桌上摆着的一个长长的樟木匣子。她刚才进来,心里惦记着陆则,便没有看见。打开后,里面静静卧着一幅画卷。她拿起来,没有急着打开,走回陆则身侧。 陆则从她手里接过去,小心地打开,江晚芙随之看过去,是她幼时的画像。梳着双环髻,头戴绢花,手里拿着盏莲花形状的花灯,站在门侧,仰着脸,神情天真烂漫,无忧无虑。 江晚芙看得顿了顿,她是听身边下人说过,她幼时很受江父宠爱,因她是他第一个孩子,连读书也要带着她,以前书房正中间还挂着她的画像,是江父亲手所画。但她对小时候的事情,记忆很浅,几乎记不得什么了,便也只以为是嬷嬷看她可怜,说来哄她的。 原来,还真的有…… 不过,他现在拿出来,送给陆则,无非是想讨他这个有权有势的女婿的欢心罢…… 陆则把画小心放到一边,伸手过来揽住她,微笑着道,“你父亲说,你小时候很乖,乖得都有些呆了。你身边有个丫鬟看你年幼,便偷你的首饰,你戴什么,她偷什么。嬷嬷问起来,就说你丢了,你呆呆的,年纪也小,被糊弄了几句,也以为是自己弄丢的,委屈巴巴地认了……后来还是岳母要给你打首饰,你犹豫了好久,才跟岳母说,娘还是不要给芙儿打了,芙儿总是弄丢,爹爹的俸禄要不够用啦……岳母一查,才把人揪出来。真是个小呆子……” 江晚芙倒真不记得这些了,此时听陆则说起,也觉得很新鲜。原来她也有这么傻乎乎的时候,忍不住道,“好蠢……简直是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银子。” 陆则却拉着她的手,摇头正色道,“不蠢,呆呆的,分明很讨人喜欢。” 江晚芙心道,这是陆则情人眼里出西施罢了。永嘉公主也跟她说过陆则小时候,打小就比同龄孩子成熟稳重,要是小时候的陆则见了小时候的她,肯定嫌弃得不得了。但她也不跟醉鬼理论什么。 陆则却环顾了一下屋里,道,“这里是你的闺房?” 江晚芙点头,解释道,“我母亲过世得早,留下我与阿弟。祖母不放心我们单独住,便把我们姐弟接过来住了。我小时候总是生病,祖母便把我放在侧屋,这里离主屋最近,我夜里一哭,乳母一点蜡烛,祖母便要过来看我。后来阿弟搬出去了,我却是一直跟着祖母住的。” 其实不用江晚芙解释,陆则也很肯定,这里的摆设就是那种未出阁少女的闺房。处处带着女儿家的精致,桌凳屏风窗格,阿芙在这里长大,从牙牙学语的孩童到亭亭玉立的少女,不大的一间屋子,承载了她十余年的时光。 可以肯定的是,他上辈子未曾踏足江府,未曾踏进这一间曾经独属于她少女岁月的小屋,也不曾从那些已经旧去的花窗桌凳窥见青涩的她。 那张靠窗户的桌子,他方才进来时打开过,屋外是一株高大的女贞,和墙角丛丛的绿芭蕉,炎炎夏日,青涩少女伏案练字,丫鬟便会打开窗户,徐徐凉风吹进来,女贞与芭蕉的叶子攒动着发出窸窣声响。 朦朦胧胧的纱幔遮住的另一侧,摆着一张罗汉床和踩脚。少女大概会在那里接待自己的闺中密友,或是凑在一起低语,或是一起做针线女工…… 床尾摆着的黄花梨梳妆台,他方才从最底下的抽屉里,摸索出一只银耳坠,放了太久,银都已经黯淡了,但款式却看得出轻盈灵动。 他踏进这里,就仿佛也参与了她隐秘的少女岁月一样,这种感觉,让本就有几分醉意的陆则,更多了几分自醉,心里彷如完成了个搁置许久的愿望似的,愈发安定和满足。 江晚芙看他真是醉了,更不放心让他去沐浴,等热水送来了,也只是用温热湿帕替他擦了脸和脖子,便睡下了。 翌日起来,陆则精神很好,他年轻力壮,宿醉对他并没有什么影响,江父派人来传话,说此地的知府在舫上设宴请他,强龙不压地头蛇,人家一府之长亲自邀约,还请了岳父做说客,陆则自然要给面子。苏州诸人并不知他与阿芙感情,他若驳了江父面子,就等于跟外人说,他不看重阿芙这个妻子,陆则不愿外人这么看阿芙。 江晚芙也有事做,并没拦着他,只送他走时,关切地叮嘱,“……知你在外应酬,免不了要喝几杯。但也不要饮得太多,船上风大,你喝了便不要去甲板,或是叫人扶着。不少人喝得醉醺醺的,就那么一头栽下去,很是骇人……” 陆则听她絮絮叮嘱,并不觉厌烦,面色温和听着,一一应下来。 送走陆则,江晚芙回去,就看见高姨娘已经早早来了,站在院子里,惠娘见状,忙上前跟她低声道,“方才您去送世子,高姨娘就过来了。听说您不在,奴婢怎么劝,她都不肯进屋,说不好坏了规矩,非要在门口等。” 惠娘也许久没见过这样的人了,你要说她懂规矩吧,直直杵在门口,江晚芙怎么也要喊她一声庶母,传出去不好。可要说她不懂,人家开口闭口就是规矩,也说不过去。 反正就是太死板了……不够聪明。前头夫人和杨氏都是个顶个的聪慧,也不知老爷如何看上的这个高姨娘。 主仆俩说话的功夫,高姨娘已经看过来了,恭敬屈膝,膝盖压得很低,语气也异常恭敬,“见过小姐。” 江晚芙朝她点头,笑着道,“姨娘进屋坐吧,正好我也有事要找姨娘。” 高姨娘一听这话,立马惴惴地跟进来,坐下时,屁股也只挨了一点点,小心翼翼抬头看江晚芙。 江晚芙冲她笑了笑,开口道,“我此番回来,带了些礼,要送去各家亲戚,只是两年过去了,倒也不怎么知道如今的情况。劳烦姨娘拨个管事来给我帮忙……”说完,看高姨娘忙不迭应下,她便又道,“另外,还有一事。” 高姨娘一颗心顿时提了起来,紧张地看向她,眼睛睁得很大。 江晚芙顿时有种自己在欺负老实人的感觉,心里有些哭笑不得,继续往下说,“也不是什么大事。那日父亲说,夫人生了重病。我想我既回来了,便还是过去探望探望夫人。还有耀哥儿和眉姐儿,这回回来,倒是没看见他们……” 倒不是说江晚芙对继母和继母所出的弟妹,有多深的感情,但面上总要过得去,不好落人口舌。她做事一贯还是很稳妥的。 高姨娘听了后,却迟疑了会儿,才道,“这些妾要请示过老爷……”顿了顿,补充道,“夫人病得厉害,老爷怕打扰了夫人,一贯不许我们去探视的。至于小郎君和小娘子,怕他们闹着要见夫人,过了病气,老爷派人送他们去别庄了。” 江晚芙便也点头,“嗯,那劳烦姨娘问问父亲。” 到了第二日一早,高姨娘就过来说了,“老爷道,小姐一番孝心,便同意了。只是夫人病得重,小姐您又怀着身孕,怕是不能久待。” 江晚芙和杨氏又没什么感情,不过是过去看她一眼,自然点头答应了。 第182章 要是我犯错了,您会不…… 杨氏住在椒聊阁,取自“椒聊之实,蕃衍盈升”,以往江晚芙没少来这里,杨氏是个很会做面子的继母,但凡有外人在,必然要叫她过来。等客人一走,从主到仆便故意冷落她。 这样的手段,对大人或许算不上什么,至多恶心恶心人,可对孩子而言,却不啻于煎熬,江晚芙现在都还记得,祖母重病,她被杨氏叫来,孤零零坐在次间里,连给她倒水的丫鬟都没有,她看着窗外高大的榆树,坐了很久。或许,杨氏就是等着她闹,才好做点什么,可惜她一直很能忍耐,没给她这个机会。 一踏进椒聊阁,过往那些艰难的记忆,便缓缓地涌上来,一幕幕都变得愈发清晰。其实也没有过去很久,但她嫁给陆则后,好像那些曾经觉得很难的时候,都变得模糊了。 高姨娘说的见一面,其实也只是隔着帐子,远远地说上几句话。江晚芙坐下,高姨娘便走进帐子里,看动作,是把杨氏从床上扶起来,她竟然病得这么重,连自己起身都难了,江晚芙觉得很惊讶。 杨氏低低咳嗽了几声,气喘得很厉害,过了会儿,才缓过来。高姨娘喂她喝了水,江晚芙听到高姨娘开口,“夫人,小姐从京城回来探亲,过来探望您。” 她的声音渐低下去,江晚芙便开口,“我听说夫人病了,过来看看您,叫人带了些黄芪山参……” 杨氏隔着帐子跟她说话,第一次用平和的语气,她低声道,“多谢你来看我。” 大概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人要是生病了,就想着要善待别人了。其实她并不算很恨杨氏,杨氏和她没有血缘,她为了自己儿女谋划,不过是自私下的人之常情。但凡江父当时能说一句话,她和阿弟的处境,也不至于如此艰难。 江晚芙也不想和个病人计较,轻声道,“夫人保重身子……耀哥儿和眉姐儿还小,还离不开母亲。”顿了顿,就想开口告辞了。 不料帐子里的杨氏却忽的开口,声音比先前高了些,急急地叫住了江晚芙,“大娘子——” 江晚芙等着她的下文,却戛然而止了,她便开口,“您方才叫我,可是还有什么话要说?” 过了会儿,才听到杨氏开口,“你要是有空,去看看耀哥儿和眉姐儿好么?我……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怕是没几个月好活了,从前的事,是我不好,我没有做一个宽容的继母,我在这里跟你陪个不是。” 说着,她硬生生站起来,拉开帐子,江晚芙此时才看清她,一张形容枯槁的脸,头发虽然梳得很齐整,但也枯黄了,久病之人,身上的生气一点点流逝,最先开始看出来的就是指甲和头发。 “对不起,真的、”杨氏看着她,眼泪沿着瘦削隆起的颧骨滚落,几乎是哀求的语气,道,“真的对不起……” 高姨娘很快扶着她坐回去了,丫鬟上前,重新把帐子拉好了,动作太匆忙,以至于撞了一下旁边六扇的黑檀木屏风。丫鬟惊得一把扶住。 江晚芙没有在椒聊阁久留,果然跟高姨娘说的那样,杨氏病得很重了,根本没精力待客,江晚芙便也回了棠棣院。惠娘扶她进屋,怕她过了病气,忙扶她去换了身干净衣服,等她在罗汉床上坐下,才感慨道,“竟真的病得这么厉害了……” 其实最开始知道杨氏病了,惠娘是很想幸灾乐祸啐上一句“活该”的,当初她是怎么把姐弟俩视作眼中钉的,她可记得清清楚楚,可真看到了,这话却又说不出口了。以前杨氏的确可恨,现在也是真的可怜,年纪轻轻得了病,一双儿女还那么小,老爷又不是个念旧情的人,以后谁知道如何呢。 或许这就是报应了。 “这样的事,可怜的便是孩子了。”惠娘忍不住道。 云鬓楚腰 第129节 江晚芙也点头,她对继母所出的弟妹,并没什么恶感,始终只是孩子罢了,开口道,“杨家总还会照顾他们的。” 她和阿弟当时是没有外祖家照拂,但据她所知,杨氏是苏州人,杨家在苏州也是大户,想来不会不管杨氏留下的一双儿女的。但还是道,“你等会儿去问问高姨娘,看方不方便去看耀哥儿和眉姐儿。” 惠娘应下,过了会儿便回来回话了,道,“高姨娘说,庄子太远,您怀着孩子来去不便,老爷派人把孩子接回来。” 这样的安排,对江晚芙而言,自然是最轻松的,她也不想跑来跑去的。不过,她低头笑了下,这次她回来,父亲倒是前所未有的照顾她。要不是那不闻不问的几年就摆在那里,她都要以为,他一直是如此的慈父呢…… 权势这东西,真是个好东西啊。 中午的时候,江晚芙叫惠娘把姚晗抱过来了,小孩儿人生地不熟,她怕他吃不好、睡不好,便总惦记着。惠娘和红蕖在旁边布膳,姚晗现在比以前爱说话些了,尤其是在江晚芙面前,他嘀嘀咕咕跟江晚芙说,江舅舅送了他一只虎皮鹦鹉,会学人说话。 江晚芙夹了个芥菜饺子给他,笑着鼓励他,“那晗哥儿可以多教鹦鹉说话,到时候带来给婶婶看看,好不好?” 她说完,姚晗便一脸认真地点头。小孩儿养熟了,就很可爱了。 用过午膳,姚晗还有点不想走,这个年纪的小孩儿,基本都很黏人,尤其是来了新地方,江晚芙索性把他留下了,叫惠娘抱他进她的屋里睡午觉去了。 江晚芙则抽空见了见去送礼的管事,管事进来给她磕了头,口齿清晰把今日去送礼的情况说了,顿了顿,又迟疑着道,“只还有一家,却是未曾送出去。” 江晚芙喝了口茶,示意他继续说。 管事也就一五一十的说了,没有什么隐瞒,“便是府上继夫人的母家。吴管事支支吾吾,小的怕耽误了事,便从他嘴里套了话……去年,杨家老爷过世,继承家业是大爷,杨大爷好赌,输得多了,就拿了疏浚河道的银钱给去填窟窿,结果叫人给告发了……还险些牵连了老爷。后来判了充军,杨家一家人也搬走了。现如今也不来往了,故而联系不上。” 江晚芙很吃惊,她印象里杨氏在苏州算是大户,数代为官,倒不想竟葬送在了没出息的子孙手里。她见过杨大爷一回,是杨氏叫她过去,偶然撞见的,杨志还以为她是杨氏屋里的丫鬟,当着她的面,便跟杨氏讨要她……他那时看她的眼神,跟蛇一样,让她毛骨悚然。后来,她便有意识地躲着他了。 江晚芙沉默了会儿,点头淡淡道,“既不联系了,那就算了。” 本来杨家也只是杨氏的母家,并不是她的外祖家,走礼也不过是按着规矩来。 管事应下,惠娘送他出去。 江晚芙起身回侧屋,进屋便听见红蕖焦急的声音,从内室里传出来,她方才走时,叫她守着姚晗的,江晚芙心里一紧,便快步走了进去,“怎么了?” 红蕖听到她的声音,忙从脚踏上起身,她一动,便把罗汉床上的姚晗露出来了,小孩儿像是受了什么惊吓一样,额上全是汗,嘴里时不时蹦出几个她没听过的词,惠娘在一旁吓了一跳,道,“别是魇住了吧?” 江晚芙顾不得问,上前半搂住乱动的小孩儿,惠娘也上前帮忙,几人合力,江晚芙松手,轻轻拍他的背,轻声哄他,“晗哥儿不怕,不怕,婶娘在呢……” 姚晗汗涔涔睁眼,瞳孔放得很大,半晌才醒过来一样,泥鳅似的钻进江晚芙的怀里,江晚芙叫红蕖拿了热水进来,打湿帕子,给他擦了脸和脖子,这期间,小孩儿倒是乖得不得了,像小狗儿似的,一声不吭。 江晚芙便笑着哄他,“是不是做噩梦了?就听你叽里咕噜说些大家都听不懂的话。”说着,惠娘递了新打湿的帕子过来,她便伸了手去接,被这么一打岔,便也没有察觉她怀里的小孩儿,打了个寒颤,紧紧咬着唇。 江晚芙又替他擦了一遍,汗干了黏糊糊的,还容易得风寒。等擦完了,才拍着他的脑袋哄,“好了,我们晗哥儿已经是小男子汉了,一个噩梦罢了,才不怕,对不对?” 姚晗没有说话,手臂紧紧搂着江晚芙的脖子,很依恋地叫了她一声,声音显得很可怜,带着点鼻音,“婶娘。” 江晚芙温柔地应了他一声,“嗯,怎么了?有什么话跟婶娘说?” 姚晗摇摇头,毛茸茸的脑袋靠在她肩上,惹得江晚芙笑起来,拍拍他的后背,“撒娇呢?” 姚晗“嗯”了声,也不知道嗯的什么,过了会儿,他松开了手,低下头,声音里透出点紧张,“要是我犯错了,您会不会不喜欢我?” 江晚芙一听这话,就猜到小孩儿估计是犯了错,怕她不要他呢,便抬手摸摸他脑袋,轻声道,“不会的。连大人也会犯错,更何况小孩子了。只要你知错就改,做个乖孩子,大家还是会喜欢你的。” 姚晗抿抿唇,点头嗯了一声。他才不在意大家喜不喜欢他,也没有人喜欢他的,就只有婶娘对他好而已。他要是是她的孩子,那就好了。 江晚芙不敢放他一个人睡,索性在屋里哄他,哄着哄着,自己也犯困了,蜷缩在罗汉床上睡了过去。 陆则回来的时候,便看见一大一小蜷缩在一张不大的罗汉床上,他心里哭笑不得,这一大一小也不嫌挤,便走上前去,打算把阿芙抱到床榻上睡,刚走近,却见小狗似的窝在阿芙身侧的小孩儿,很警惕地睁开眼睛,眼神最初透出股凶悍,等看清是他,便又慢慢地乖顺下去了。 陆则自然不会把个小崽子当回事,就是狼群的头狼都不会跟小狼崽计较,不过教姚晗习武的武师傅,倒是来跟他说过几回,夸姚晗天赋很高,最难得的是性子坚韧,是块好料子。 有这个警惕的劲儿,武师傅夸得倒还有些道理。 他朝小孩儿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示意他往旁边靠靠,姚晗很乖地往旁边缩了缩,陆则俯身把阿芙抱到怀里,稳稳地抱到床榻上,低头亲了亲她的额,拉过被褥,替她盖上,才出去。 姚晗还坐在罗汉床上,看见他,小小的身子仿佛紧绷起来,陆则走过去,捏了捏他稚嫩的肩,随口道,“放松……教你个道理,两军对峙,谁先露怯谁先输。人也一样,别让人看出来你怕他。” 说罢,收回了手,背身而立,站着道,“穿鞋。我看看你基本功……习武最忌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你武师傅没来,这几日我带你。” 姚晗有点懵,看着陆则走出去的高大背影,眨了眨眼,还是穿了鞋,一路小跑跟着出去了。 第183章 忽然感觉自己变得小小…… 江晚芙一觉睡醒,惠娘听见动静,进来服侍她起身,从丫鬟手里接过衣裙,边给江晚芙穿,边笑着道,“世子在院里教姚小郎君习武呢……小胳膊小腿的,练得倒是很认真,也不听他喊累。” 江晚芙来了兴致,穿好了衣裙,便出去院子里。棣棠院是没有专门的练武场的,因此只能在露天空旷的院子里。碍于陆则的威严,倒没有丫鬟婆子围着两人看。 陆则正在纠正小孩儿出拳的动作,食指轻叩他的手腕,沉声提醒,“出拳需直……”姚晗立马重新做了一遍动作,在一侧的江晚芙是没看出有什么区别,不过陆则倒是没有再说什么,大概便是做对了。 惠娘拿了手炉出来,江晚芙接过去,侧头吩咐她,“叫膳房做些点心过来……油角糖糕、糍团,另做两碗云吞。其他的叫膳房看着做吧。” 惠娘应声下去,江晚芙要的坐起来都不折腾,点心都是现成的,就是两碗云吞要现煮,不过苏州这边的云吞是薄皮小馄饨,沸水里烫煮会儿就熟了。因此送来就很快了,惠娘带着两个丫鬟利索把膳摆好了。 江晚芙才出声打断二人。 陆则习武,耳聪目明,自然早就发现阿芙在一边看了。此时听她开口喊他们,瞥了眼朝他看过来的姚晗,有些无奈,哪有像阿芙这样宠孩子的,才练了多久啊……但还是朝他点了头,“去吧。” 姚晗跑到江晚芙身边,拉着她的袖子,陆则也缓步走过来,带他们进屋。 小孩子喜欢甜食,姚晗也不例外。江晚芙和陆则便吃的小馄饨。姚晗下午还有课业,吃过点心,便被红蕖带着去做课业了。 江晚芙不大饿,吃得也慢,一碗馄饨还剩了大半,便边吃边跟陆则说话,“这几日看你好忙。” 陆则抬手,替她把鬓边碎发掖到耳后,温和道,“嗯,此处卫所不少人是父亲旧部,总要过去联络联络……已经差不多了,觉得闷了?” 江晚芙摇头,陆则忙归忙,但还是抽了时间陪她的,祭拜祖母和母亲,他也是事事亲力亲为。 陆则没继续说旧部的事,转而道,“方才听管事说,礼已经送出去了。是不是还要设宴?日子定了没有?我把时间腾出来……” 其实江晚芙设宴,也只是妇人之间的交际,陆则根本没必要出席,不过她也知道,多少人都是冲着陆则来的,就这几天,她都收了不少礼了,收到手的比送出去的还多。 江晚芙摇头,“还没呢……”顿了顿,想起杨家的事,便道,“我今日去见了继母,她病得很厉害。以前她对我不好,现在看她那副病怏怏的样子,我心里却也没什么大仇得报的念头……还有杨家,听管事说,他们家现在也不复当年了,以前委屈的时候,总想着,最好欺负了我和阿弟的人,都没什么好下场……没想到居然真的灵验了。” 陆则静静听她说完,伸手把她手里的瓷勺拿走,放回碗里,起身到她身侧,拉着她的手站起来,用额头轻轻蹭了蹭她的额,抚着她的后颈,“是他们自作自受,同你没有关系。你不计较,是你心性良善……”顿了顿,垂下眼看她的眼睛,“阿芙,你以前是不是过得很不好?” 他知道,她以前大概过得不大好,刚嫁给他的时候,总是小心翼翼的,温柔得像是没脾气。后来她跟他吵架,露出执拗的一面,他才看到她的另一面。 他一直没有问过她,总觉得不想提起她的伤心事,过去了就过去了,可现在,陆则忽然很想知道,想知道失去母亲庇护的她,是如何在继母的明枪暗箭下,小心翼翼地保护者自己和弟弟。想知道她的委屈和难过,夜里的害怕和眼泪。 …… 罗汉床上的炕桌上还摆着蜡烛,女贞的叶子被风吹得蹭过花窗,发出轻微的窸窣声响,江晚芙坐在罗汉床上,手被陆则握住,一抬起眼,便能看见他看着她的温和眼神,他也没有催促她,就只是安静地等她组织语言。 江晚芙忽地便有些羞赧了,觉得自己仿佛是在外受了点小委屈,回家跟家长告状的小孩儿似的,很娇气软弱。但她又很被这样的陆则所打动,即便现在她已经长大了,杨氏根本欺负不了她了。 可她还是忍不住想,要是小时候,有一个陆则就好了。她也不需要他替她出面,就像现在这样,握着她的手,问她受了什么委屈,听她倾诉就好了。 鼻子酸了酸,江晚芙小声地开口,“……我也不知道从哪里说起,就胡乱说吧。我母亲去世后,有近一年的时间,我总是病着,几乎没留下什么记忆,好像就记得药很苦,祖母总是掉眼泪。后来病好了,慢慢地才记事了。其实祖母在的时候,她老人家一直护着我们姐弟,所以我也没有受什么委屈的。要是很过分,我也会跟祖母说的。” 陆则听着,一颗心像是被什么打湿又绞干一样,又酸又涩。 很过分,会和祖母说的,那那些不过分的,尖锐的、微小的、琐碎的,她都独自承受了。母亲过世,父亲不闻不问,唯一的长辈又体弱,还有个弟弟要她保护,小小的女孩儿懂事乖顺,忍受着来自继母的恶意。 “祖母过世的时候,我才真的害怕了。其实祖母病了几年了,走得不算突然,我也能够独当一面了,但还是不一样,好像一夜之间没有依靠了……” 江晚芙慢慢地说着,想起祖母去世的那一晚,弟弟哭得厉害,她整个人都是木的,听到婆子说老爷来了,那一瞬间,已经很久不渴望父爱的她,居然期望着父亲过来安慰她,哪怕一句也好,虽然很快便反应过来了,现在想起来,也知道那时是慌不择路了,可说出口,还是觉得有些难堪,便没有说。 “继母把我叫去椒聊阁,除了她,还有一个妇人,一直盯着我看。”江晚芙边回忆边说,“夸我模样好,继母听了却很高兴,还笑着和她说话。后来那妇人走了,继母才暗示我,那妇人是为她儿子相看的,她儿子是个混不吝的,死了儿媳妇,想要再娶一个继室……其实我后来冷静下来,也想明白了,她再如何看不惯我,我也是江家的嫡女,便是低嫁,也没有做继室的道理,且不提父亲的脸面,对她也是有弊无利,她当时不过是吓唬我,想告诉我,我的婚事拿捏在她手里,日后要老老实实的。但当时还是慌的,又不能服软,我服软了,阿弟怎么办呢?” “……再后来,卫国公府的信送来了,她便也不敢再拿我的婚事做筏子了。”江晚芙说着,从回忆中抽离出来,抬眼看见陆则的眼神,疼惜愤怒,糅杂了许多的情绪,显得很沉,她心里却好受了许多,朝他笑了一下,道,“其实也还好,只是听着可怜些。我也不是任人宰割的性子,也会反击的……她也没有占到什么便宜。” 陆则抬手,把她抱到怀里,亲了亲她的眉心,低声道,“嗯,我知道,你从来不是软弱的人。” 江晚芙抬眸,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被笼在陆则平静温柔的眼神下,心里蓦地一松,鼻子酸得想掉眼泪,她把脸埋到他的胸口,好像哭了,又好像没有掉眼泪。 陆则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静静地抱着她。 江晚芙被他抱着,忽然感觉自己变得小小的,被陆则抱着的,不仅仅是她,还是那个在母亲灵堂前哭得不能自已的小女孩,是椒聊阁里孤零零的小少女,是祖母过世那一晚渴望父爱的小娘子……他给了她一个温暖宽厚的拥抱,抚平了她记忆里的悲伤、恐惧、孤独……所有负面的情绪。 可能哭是发泄情绪最好的方式,自从痛痛快快哭了一回,江晚芙的情绪一下子稳定了,就是面对父亲,她也能够很从容地应对他。 就在她提了想见见耀哥儿和眉姐儿的第二日,江父便带着一双儿女过来了,耀哥儿和眉姐儿脖子上都戴一个金项圈,被嬷嬷抱在怀里,跟在江父身后进来。 江晚芙吩咐惠娘去要茶水和小孩儿吃的糕点,才抬眸看向江父,“您怎么亲自过来了?” 江仁斌嗯了声,儒雅开口,“耀哥儿从小皮,不比庭哥儿懂事,下人拘不住他。我过来看着,免得他闹你……另外也过来看看你。” 江晚芙笑了笑,没有回应他的话。到她这个年纪,已经不需要父亲的疼爱了,更遑论是这种虚无缥缈的,正好惠娘带着丫鬟进来了,上了茶水和糕点。江晚芙看嬷嬷抱着孩子,便道,“抱着也沉,放他们到炕上吧……” 嬷嬷看了眼江父,得了示意,便把兄妹俩放到炕上了。 两年不见,还真是长大了些,江晚芙的印象里,眉姐儿一直是个性子安静的小姑娘,现在看着也是,只眉眼长开了些,粉雕玉琢的,显得拘谨。倒是耀哥儿,居然也很规矩,没有伸手拿糕点,江晚芙给他递了一块,他看了她一眼,才接过去,先给了妹妹。 眉姐儿拿了糕点,糯糯地跟她道,“谢谢姐姐。” 江晚芙还不至于迁怒小孩儿,只温柔摸摸眉姐儿的脑袋,没有再说什么了。 江父没有久留,把孩子和嬷嬷留下就走了,江晚芙带孩子很有经验,哄一个是哄,哄两个也是哄,倒是姚晗高高兴兴过来,看见屋里有两个比他还小的小豆丁,难得的愣住了。 江晚芙哭笑不得,朝他招手,“这是婶娘的弟弟妹妹,弟弟叫耀哥儿,妹妹叫眉姐儿,你带着他们玩好不好?” 姚晗小脸绷不住了,憋了很久,才问,“那我要叫他们舅舅小姨?” 江晚芙听得一愣,连惠娘几个都是呆住了,仔细一算,按辈分的话,还真是如此。姚晗父亲与陆则同辈,便一直喊江晚芙婶娘,叫江容庭也是江舅舅。这一下多了个两个比他还小的舅舅和小姨,自然是觉得别扭了。 江晚芙失笑,想了想,道,“还是算了,就喊弟弟妹妹吧……否则也太奇怪了。” 耀哥儿和眉姐儿在她这里玩了一下午,到傍晚的时候,江父就派人来接了。江晚芙叫人把给兄妹俩带来的礼拿出来,一人一个镶白玉的金项圈,还有给眉姐儿的一张古琴,给耀哥儿的一个雕砚。下人接了礼,嬷嬷便带着孩子走了。 第184章 确有这样一户人家 拖了几日,宴席终于还是办了。一大早,江晚芙就被惠娘给轻轻叫醒了,她坐起来,没看见陆则,打着哈欠随口问惠娘,“什么时辰了?” 惠娘拿了鞋过来给她穿,边回话,“快辰时了。” 江晚芙一下子醒过神来,什么睡意都烟消云散了,有点惊讶,“怎么这么晚了?不是说好卯时叫我起来的麽?高姨娘过来了麽?” 这两日操持宴席,高姨娘每天一大早就过来,大冷的天,一句抱怨的话都没有,帮着忙里忙外的,弄得江晚芙都有些过意不去。说起来,高姨娘也是给她帮忙而已,倒比她还更上心些。 惠娘一脸为难,解释道,“世子不让奴婢叫您,说让您多睡会儿……高姨娘卯正二刻来的,奴婢请她进屋坐,她茶都不喝,就说先去灶房盯菜去了。” 江晚芙点点头,也不再问什么,收拾整齐后,便带着惠娘和丫鬟朝灶房去了,远远就看见高姨娘跟她的丫鬟在门口站着,连个凳子都没叫下人搬。有个穿蟹壳青袄子的婆子,正站着跟高姨娘说话。 江晚芙走近,就听见那婆子的声音了,中气十足。 “姨娘年轻,怕是不知道……这冬蟹本来就精贵难养,损个三四成是常有的事,并非我们做事不用心,姨娘可不要冤枉了我们。我们都是尽心尽力给主子们做事的。” 高姨娘明显是个不会吵架的人,揪着个帕子,声音还斯斯文文的,“我也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只是昨日便跟你说过了,蟹要派人盯着……过一个晚上,死了这么好些,你让我如何与大小姐交代……再临时采买,难免要出高价,这中间的差价也是不小。” 云鬓楚腰 第130节 婆子一听立马急了,嚷嚷开了,“姨娘这话的意思,是叫奴婢来补这个差价?哪有做活还贴钱的,我一个老婆子,一月也不过那么些月钱罢了……您是十指不沾阳春水,不晓得我们底下人的苦。这蟹活着,总不是我故意弄死的。如何要我一个老太婆来背锅?” 顿时引得灶房里的人探头探脑朝外看。 惠娘见状,便很快走上去,沉下脸,盯着那婆子,低声呵斥道,“主子跟前,嚷嚷什么嚷嚷?!你也在府里干了几十年了,连尊卑规矩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婆子看见惠娘,倒是不敢摆出那副耍赖模样了。惠娘没理会她,先指了两个两个婆子,叫她们搬了两把圈椅到灶房外面的庑廊下,请了高姨娘过去坐。高姨娘还是一样,等江晚芙坐下了,才挨了半个屁股坐下。 惠娘这才示意丫鬟,去带了那婆子过来说话,那婆子被冷落了半天,心里正七上八下的,过来后看见大小姐在圈椅里坐着,穿得很华贵,妆花织金的褙子,绣穿枝花白色幅裙,梳着圆髻,插着卷云纹的累丝金簪,镶嵌了海珠的耳坠,身后一群丫鬟簇拥着。正漫不经心地慢慢喝着茶,婆子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姿态立马变得恭敬了,“奴婢见过大小姐。” 江晚芙放下茶杯,开口问她,“刚才听你说什么背锅,说来我听听。” 婆子纠结了会儿,也不敢耍横了,小心地道,“就是今天宴席要用的蟹,昨晚死了些,要重新采买,奴婢怕耽误了,一时心急,就冲撞了高姨娘。奴婢知错,这就给高姨娘磕头。”说着,就给高姨娘磕了头。 江晚芙听完,没给回应,转头看向高姨娘,“可是这婆子说的这样?” 高姨娘手里捏着帕子,这婆子说得轻描淡写,可要只是死了些,她哪里会问她什么。可难保大小姐不把这点银子当回事,不想追究,她要是说出来,岂不显得太斤斤计较了,犹豫了会儿,还是轻轻点了头。 江晚芙听完二人的说辞,再联系刚才的场景,已经猜到七八分了,也就两种可能,要么这婆子是真的没做什么,就是养死了,要么这婆子故意的,一来死了的蟹她能私下处置了,二来高价再采买,她就跟卖蟹的有勾结,中饱私囊,等着捞油水。翻一翻过往的账目就知道了。 不过,她没这个功夫慢慢地查,只露出个淡淡的笑,温和道,“不是什么大事,再采买便是了。” 婆子闻言心里一喜,心道大小姐到底还是年轻,不难糊弄,面上也不由得露出喜色,“大小姐说的是,奴婢也是怕耽误了宴席。” 江晚芙看她一脸喜色,接着道,“临时采买可来得及?” 婆子忙邀功似的道,“大小姐无需担心……奴婢这就派人赶去,咱们府是老主顾,再急也是有的。” 江晚芙嘴角还带着一丝淡笑,忽的道,“依我看,还是换一家。你方才也说自己养得仔细,好好的蟹死了三四成,可见是蟹就有问题。否则如何无端端死了?这样吧,打今日起,便不跟这家买了。” 婆子面上的笑僵住,她倒是想说蟹没问题,可要说没问题,就要承认是自己养死了,便支支吾吾不敢明着帮卖蟹的说话,但靠着跟卖蟹的这一进一出,她赚了不少,如今这条财路被大小姐一句话给堵了,她又不舍得就这么放弃,就挤出个笑来,“大小姐说的是,只是这临时换铺子,就怕耽误了正事……正是老主顾,才把咱们府上的摆在最前头,换了别的,怕是不大好说话。” 江晚芙满不在意地道,“有什么不好说话的?只说哪家拿得出,日后便都在他家采买了,自就有了。再动辄养死了,就再换一家就是。”顿了顿,她抬起脸,看着那婆子,神情淡淡地道,“没什么是非用不可,换不得的。用的不顺手,换了就是了。好了,下去做事吧。” 这话哪里说的是蟹,分明是警告她。婆子听得脸色一白,再不敢多说一句,忙起来去忙了。 高姨娘从头看到尾,起初还以为大小姐就要被这婆子给糊弄过去了,岂料三言两语,那狡猾的婆子就被大小姐给治得老老实实了,心里不由得钦佩。 江晚芙倒没有去管高姨娘的想法,水至清则无鱼,她也不是不许底下人捞点油水,但前提是把差事干得漂漂亮亮,否则,就像她说的,用的不顺手就换了。这么一来,接下来倒是没人敢再耍什么手段了,一切都很顺利。 灶房宴席的事基本都好了,江晚芙留了惠娘盯着,便先回去收拾一下,再去花厅迎客了。高姨娘也回自己的院子去了,江晚芙怕她又巴巴赶来棣棠院等,便提前跟她说好在花厅见面。 江晚芙换了身衣裳,再出来的时候,就看见陆则在外间,随手翻她看的游记,听到她出来的声音,就站起来了,朝她伸了手,温和道,“我送你过去。” 江晚芙知道他是想给她撑脸面,陆则不是很喜欢甜言蜜语的人,很多时候只是默默地做,维护她的时候也是如此。跟他的情绪一样,不是很外露的类型,但偶尔爆发出来的时候,她才会很惊讶地发现,他的喜欢比她以为的还要多,还要深。 她被他牵着走出去,也默默地回握住他的手。 送她到花厅,已经有几位宾客陆陆续续被管事迎进来了,看见江晚芙,都想上前跟她打招呼,看见她身侧的陆则,倒是踟蹰着不敢上前了。不到三十的刑部尚书,还掌管三大营,妥妥的权臣,日后继承了卫国公府,便愈发不得了了。 陆则也没有久留,把人送到了,说了几句话,便带人转身走了。那些夫人看他走了,松了口气,倒都上来跟江晚芙说话了,语气很是客气。 年后的宴总是很多的,大聚小聚,京中裴家,裴家是书香门第,规矩还更多些,小袁氏每天都早早起来,去伺候婆母裴夫人用早膳,再是陪着婆母见长辈,今天来的是表姑母,她和大袁氏两个晚辈,从早上站到中午,等回去的时候,小腿都浮肿了,躺在榻上,嬷嬷拿了热帕子给她热敷,边道,“您今早天没亮就起来了,睡会儿吧。” 小袁氏叹气,“哪有睡的功夫,就是回来歇歇脚的,等会儿太太午睡醒,要是没瞧见我,又要训我了。当初娘说读书人家规矩多,我还不信,如今才是真吃到苦头了。等会儿就过去,我看娘为着小姑子的事,心情不大好,还是别触她霉头了。” 嬷嬷边揉腿,边问,“可是去探亲那事儿?” 小袁氏点头,“其实要我说,多大点事啊。夏氏毕竟也是姑爷的生母,去夏家走走亲戚,也算不得什么大事,陆家长辈都没说什么。再说了,也就自家人知道。” 嬷嬷听了后便道,“太太是怕旁人议论吧……” 小袁氏点点头,摆手道,“不说这事了,对了,你今早说我娘家的年礼送来了,还有信吧?拿来我看看。” 嬷嬷闻言,忙起身去取了信过来,小袁氏接过去,边拆边自言自语道,“上回托娘打听的事,也不知有消息没有……按说南靖就那么大,找起来应当很容易才是。” 万一真找到什么亲戚,也可去和卫世子夫人说一声,不过听说她也回苏州探亲去了。 信很快拆开了,小袁氏一目十行,前两页都是家里那些事,什么弟媳有了好消息之类的,她也是草草扫过,等看到一处“你先前问的事,娘托你舅舅去南靖打听了,确有这样一户人家”,便打起了精神,继续看下去。 然后,嬷嬷便看见小袁氏像是看了什么恐怖的东西,脸色一下子变了。 她正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问,却见小袁氏一下子把信捂在了胸口,像是怕被谁看见似的,慌张地吩咐嬷嬷,“去把烛台拿过来。” 嬷嬷忙去取了烛台过来,就看见小袁氏仿佛犹豫了会儿,才下了决心,把伸出手,跳动的烛火一碰到宣纸,火便顺势爬上来,不多时,连青烟也散去,屋里便只余些灰烬。 第185章 他不想去猜测陆则托孤…… 陆则从宴席处离开,回到棣棠院,把斗篷脱了递给小厮,正这时,常安匆匆从外进来,走到他身边,低声道,“世子,京中来信了。” 陆则闻言只嗯了一声。二人进了书房,陆则取过信看,信是留在府中的严殊写的,三日一封,倒并无什么特别。 陆则之所以敢陪着阿芙来苏州,也是猜到这情形。按照以往的战事,蒙古从未在冬天发动过战争,秋季丰收、谷盈仓满,若要劫掠,会选在十月前后。父亲来信,也恰恰印证了这一点。一入冬,人马寸步难行,易守难攻,对攻方而言粮草难以为继,也不划算。如不为粮草,只为疆域,则会选春耕时节发动战事。边关九镇皆自给自足,一部分兵力便是农闲为兵,农忙为农,战事一旦打响,春耕乃至整年的收成必受影响。越往后打,对蒙古越有利。 北地无战事,朝中也难得太平。 “近日朝中太平,唯一事引朝臣议论。陛下有意为明安公主晋长公主封号,礼部尚书认为公主孀居,不宜加封。陛下不虞,翌日撤礼部尚书一职,由原光禄寺卿接任……操办册封典庆仪式。都察院与大理寺上谏,被拦在宫门之外……首辅未得面圣……” 大梁册封的长公主不算多,因高祖册封其女为怀慈长公主,怀慈长公主曾代父镇守城池,比男子毫不逊色,因此受封。一开始把标准定得太高,接连几代帝王都未曾封长公主。后来一位是和亲入藏的昌平长公主,先后易嫁三次,在藏颇有民心,其子在大梁的支持下继承王位,尊大梁为父国。昌平因此受封。 至于陆则的母亲永嘉长公主,则是因为下嫁卫国公府。比起前面几位,永嘉长公主并无功劳,只是先帝态度强硬,再加上当时卫国公府与皇室关系很紧张,亟需一桩婚姻来缓和关系,是多方争执下的妥协。但永嘉公主自册封后,从不插手政务,也不以长公主的身份自居,低调得让人几乎忘了她长公主的身份,纵有不赞同的声音,而后便也渐渐消弭了。 毕竟朝臣反对册封长公主,并非要与皇帝对着干,而是因此身份的特殊。长公主可干涉政务,不是私下说几句的那种。 同样是和亲,比起昌平长公主的居功至伟,明安公主只能算得上平平,且她回梁一事,国库耗资甚多,不满的声音都还没压下去。 以过去陆则对宣帝的了解,觉得这事不大像他的做派,宣帝仁弱,朝中反对的声音这么大,他不可能如此坚决,但那是从前,现在陆则对自己这位舅舅,却不敢妄下定论了。 如果说软禁威胁,算不上毒辣,只是为了稳固皇权,那下令处死他母亲,处死一母同胞的长姐,却不是一个仁弱的人做得出来的。 陆则有时候甚至怀疑,宣帝的仁弱、无心朝政……都只是他身为一个帝王的伪装罢了。如今册封长公主一事,犹如印证了陆则的猜想一样。 陆则合上信,心里翻江倒海,面上却什么也没有说。 …… 送走最后一位宾客,江晚芙看向陪了她一整日的高姨娘,朝她微微笑了笑,温和道,“今日忙了一天,姨娘累了吧?早些回去吧。” 高姨娘屈身应下,带上自己的丫鬟走了。惠娘上前扶江晚芙回棣棠院,二人边走边说话,惠娘有些感慨,“……先前还觉得这高姨娘木讷了些,这几日下来,倒见她十分用心。今早螃蟹那事,换做一般人,也就当没看见了,她倒是肯管。” 江晚芙也对高姨娘大有改观,其实真要说相貌,高姨娘也就一双眼略微好看些,称得上含情凝睇四个字,只是总低着个头,却缺了几分灵动。若性情再讨喜些,便是顾盼生辉了。但她却是很守本分,循规蹈矩的。 江晚芙想了想,轻声吩咐,“惠娘,明日你翻翻行礼,看有没有什么头面首饰,衬她的身份的,给高姨娘送过去吧。也谢她这几日的帮忙了。” 惠娘应下,又想起一事,便张口道,“对了,奴婢今天跟高姨娘的丫鬟说话,倒是听那丫鬟说起一事。您还记得你有孕后,江家送去的礼麽?” 提起这事,江晚芙自然还记得。因为当时无论是她还是惠娘,都觉得很蹊跷,没想过江家会送这么重的礼。她点头,“怎么?” 惠娘就笑着解释道,“那礼并非夫人定的,夫人去年就病了,是高姨娘拟的……这么说来便不奇怪了。” 江晚芙有点疑惑,“去年就病了?” 惠娘点头,“是啊,说是弱症,吃药养着,但也不见好。” 说话间,已经走到棣棠院,丫鬟挑了帘子,江晚芙便也不再问杨氏的事了。看到陆则正倚在罗汉床上看书,看到她进来,就把书合上了,随手放到一边,朝她伸手,“阿芙,过来。” 江晚芙被他抱在怀里,他的手就慢慢地摸到她的小腹上,动作很轻,阿芙觉得有点痒。她现在已经显怀得有些厉害了,睡觉都必须侧躺着,否则觉得压得很厉害,怀孕真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自己经历过,便愈发体会到母亲生她的不易。 江晚芙把自己的想法说给陆则听,叹了口气,道,“……或许这就是老人家常说的,养儿方知父母恩。” 陆则轻轻嗯了一声,从后抱住阿芙,闭上眼。 他想陪到她生下孩子,但这并不是他能决定的,他只能尽可能准备周全,给她和孩子留好退路。他以前没在意她生的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但现在却无比希望,她肚子里是个男孩儿,这样即便他回不来,孩子长大了,也能护着母亲。 要是个女孩儿,孤女寡母,他想想都觉得害怕。纵死了也合不上眼,要从地狱里爬出来见她。 翌日,陆则在院中教姚晗习武,常安拿了个漆匣进来。陆则看见他,示意姚晗自己练,朝常安示意,主仆二人进了屋。常安便上前把那匣子摆在桌上,“是严先生派人送来的。” 打开匣子,入目却是一块石头模样的物件,褐黑色,形如煤块,其貌不扬,婴儿拳头大小,气味刺鼻。陆则眉心微皱,严殊送的这是什么? 旁边还有一封信,陆则拿起来看,信中严殊只道,几日前胡庸府上有人乔装北上,他本以为是胡庸和蒙古人有勾结,派人追查,却发现胡庸派去的人并未接触蒙古或是藩王,半路从一队人手中取了一车药材,探子探查后,其余都只是普通药材,唯有送来的这样,弄不清来历用处。 严殊还道,“……此物肖似矿石,殊翻遍古籍,未曾寻见。另,胡府与公主府私下往来密切,胡庸几次密会明安公主。” 这黑漆漆的东西,的确让人第一时间想到煤矿之类。 陆则闭上眼沉思,胡庸自被罢官后,一直蛰伏,唯有上次成国公府的事,从中有胡庸的动作。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留了个心眼,让人盯着胡庸。这是什么东西,胡庸要如此大费周折运回顺天府,难道如严殊所猜想,是某类矿石,想借明安公主之手,要进献给帝王,重博圣心? 其实宣帝已经执意要动卫国公府,多一个胡庸,少一个胡庸,并没太大的关系,没有胡庸,他也会重用别人。 陆则指尖摩挲过那软硬适中的黑块,指尖沾了些褐色的痕迹,他用帕子慢慢擦了,跟常安吩咐,“准备一下,过几日返京。” 常安拱手退出去。陆则走出去,姚晗还在很认真地练拳。这孩子确实很有天赋,他教他的,他很快就能学会,领悟力远强于同龄的孩子。陆则站在远处看了看,出声叫他的名字,小孩儿很快停下动作,转过头来看他。 陆则走过去,俯身看他,小孩儿像是被他看得有些紧张,挺直了腰板,但眼睛倒是没有左右避让,勇敢地跟他对视,陆则站直了,垂下眼看他,“姚晗——” 姚晗应了一声,莫名地仰头看陆则,眼睛浑圆,像小豹子似的。婶娘让他觉得很温暖,像个大暖炉一样,总是暖烘烘的,但对于陆则这个叔父,他却一直不大亲近得起来,总是既尊敬又害怕。 “如果有人要害你婶娘,你会保护她么?”陆则淡淡地问。 姚晗却一下子变得很警惕,跟个遇见危险的小豹子似的,“谁要害婶娘?” “没有谁,”陆则神情缓和几分,“只是如果。你会么?” 姚晗没有一丝犹豫地点头。陆则笑了,伸手拍了拍他的脸颊,“好孩子……”他直起身,“今日不练拳了,教你兵法。跟我进屋。” 姚晗一路跟进书房,陆则果然教他兵法,他教的很认真,甚至给他留了课业,一本陆家世代传下来关于攻守权谋的兵书,“看不懂的来书房问我。” 姚晗乖乖接过去,尚不知陆则给他的,是陆家嫡系的子嗣才能学的东西。姚晗学那些诗词歌赋、四书五经时,无聊得直犯困,看这兵书倒很精神,一直到夜里都不肯睡,还把夫子给的字汇翻出来,看到不认识的字,自己翻书查。不过陆则给的这本字并不多,多是图解。 红蕖进来,看见他还在看,不由得劝道,“郎君早些睡吧。明日再看也是一样的……”她本来还想搬出夫人劝,毕竟她伺候姚晗已久,知晓他是最听夫人的话,无奈夫人从没担心过他看书看得太晚,哪里晓得他今夜怎么忽然这么用功了。 好在姚晗很听劝,也没要红蕖收拾,自己把书收好。红蕖见他那副宝贝的模样,便也不敢碰,去把被褥抖开了,等姚晗睡下后,她吹了蜡烛便出去了。 姚晗闭上眼,脑子里还在琢磨刚刚看的内容。 翌日,他去跟婶娘请过安,便抱着书去书房找陆则了,下人来敲门的时候,陆则正把严殊送来的那黑疙瘩拿出来看,听了后便放下了,叫他进来 姚晗进了屋,先叫了声叔父,才把手中的书拿出来,翻到其中一页,“……此处我看不大懂,前面说驻扎要居阳面,为何此强调要在阴面?” 陆则从他手中拿过书,低头看。姚晗也随着他的动作,仰起头,陆则看他仰着个脑袋,抱他坐上凳子,自己则去书桌抽屉里取地形图。这本兵书是专门为扼制蒙古骑兵所写的,很多内容都是根据北地的地形地貌,并非泛泛而谈。 姚晗坐好等他,陆则拿了地形图回来,跟他解释,“……此处山谷阳面长有一种草,一旦引燃,火势蔓延得很快,且山风助燃,因此阳面不宜驻扎。” 姚晗认真地点头,又陆续问了其他几处,倒是让陆则有些惊讶,他给姚晗,不过是给他看看,没指望他多认真学,毕竟年纪还小,却不想他小小年纪,居然能沉得下心看这些。 下人敲门进来,说,“骆卫指挥使大人过来了。” 陆则点头,“请他进来。”姚晗一听有客人要来,便从椅子上跳下来,正准备说自己先回去,却见一男子阔步走进来,稀奇地道,“咦,这是你儿子?不是听说你夫人还没分娩麽?” 那男子生得高大,面目俊朗,却生了一双风流的眼,他似乎与陆则相熟,打量了眼姚晗,笑眯眯地道,“怎么跟你生得不大像啊?是像你夫人麽?啊,说起来,我等会儿去见见弟媳吧……” 陆则知道他素日就是这幅不正经的样子,也并不理会他,只道,“我侄儿。” 云鬓楚腰 第131节 骆峤笑眯眯地点头,“难怪与你不像。”说着,瞥见桌上的匣子,随口问,“这就是你喊我来看的东西?”见陆则点头,便伸手去拿,哪晓得匣子并未扣上,骆峤也是随手,不妨锁扣一松,匣子一下子打开了,一个黑疙瘩从中滚了出来,直接滚落地上,掉在姚晗脚边。 姚晗本来正准备出去,就听新进来的叔叔笑眯眯喊他,“小孩儿,捡一下。” 虽是打趣,但他并没有听到什么恶意,下意识听话地俯身去捡,等看清那黑疙瘩,却是浑身打了个寒颤,僵住了。骆峤见他不动,还以为小孩子怕脏,走过去自己俯身捡起来,另只手从腰间拔了把匕首,递给小孩儿,“没带什么见面礼,自己拿着玩。” 姚晗接过去,紧紧地握着,面色很难看,他怕被人看见似的,说了句谢谢叔叔,低头匆匆出去了。 “还挺怕生……”骆峤随口说了一句,掂了掂手中的东西,很快便下了结论,摇头道,“应该不是什么矿物……” 他和陆则是在宣同认识的,他和陆则一样,骆家也是世代从军,只不过不比卫国公府煊赫,他当时去宣同,也算是过去历练。他祖上是负责兵器炼造的,自幼耳濡目染,对各类矿物如数家珍。 骆峤拿起来闻了闻,皱眉嫌弃地拿开,“就算是,这种硬度,也不可能有什么用处。”说着,随口道,“这不会是什么动物的粪便吧……哪里弄来的?” “偶然得来的。”陆则没说实话,骆峤便也不当一回事,把那黑疙瘩丢回匣子里,二人进了书房内室谈正事。 等他们从书房出来,已经过了小半个时辰了,骆峤笑眯眯地道,“你让我帮忙照顾弟媳,那倒是让我见见人啊,我认都认不得,如何替你照顾?” 陆则看他一眼,骆峤收起那副嬉笑模样,正色道,“我是说真的。” 江晚芙听说陆则带了客人过来,还觉得很惊讶,不过还是赶忙收拾了一番,出去见客了。骆峤方才嬉皮笑脸的,此时却一副正派的模样,道,“我与既明兄弟相称,弟妹不必客气。” 骆峤并没有久留,很快便动身走了,陆则送他到门口,下人牵了马来在门外等,陆则忽的开口,声音很沉,“多谢。” 骆峤一愣,转头看他,继而笑了。“这么认真做什么,不过小事罢了。” 他不想去猜测陆则托孤一般的行为,背后是什么,也不想深究。更多的,他或许不会去做,他亦有家小,但保下他的妻儿亲眷,他一定会做。 第186章 把他带到了婶娘身边…… 傍晚下了点淅淅沥沥的雨,下雨天的夜里,一贯是最好入眠的。惠娘快步进来叫他们的时候,江晚芙才从睡梦中醒来,人还不是很清醒,听到惠娘有些焦急地道,“方才红蕖过来说,姚小郎君发热了,烧得说胡话了。” 听了惠娘的话,睡在外侧的陆则二话没说,已经坐起来穿靴了,起身把外袍披上。江晚芙也催促惠娘去取她的衣物来。 屋内灯火尚朦朦胧胧的,陆则系上腰带,才转过身来与她说话,声音倒是一如既往的不疾不徐,他道,“我过去看看。” 江晚芙心里也着急,小孩子有个头疼脑热,是很寻常的事,但姚晗这孩子不大生病,这还是第一回。她点头,“我同你一起去……”说着,看见惠娘抱了衣裙过来,便要掀了被褥下来。 却被陆则抬手拦住了,他眼神里明显流露出些不赞同,但说话却很温和,他不大对她说什么重话,“我去就行了。” 惠娘过来,正好听见夫妻二人的话,也跟着劝道,“外面还下着雨,娘子还是不要过去了,免得受了寒。您现下又吃不得药……” 惠娘苦口婆心,江晚芙也知道,自己现在在他们眼里,跟易碎的花瓶也没什么差别,也没有再坚持,反正有陆则过去,比她自己过去还叫她觉得安心些,便点了点头,答应下来,“好。” 陆则见她仰脸望着他,脂粉未施,显得乖顺而柔软,他心中也不由得发软,俯身抱了抱她,起身后,从丫鬟手里接过大氅,穿上就出去了。婆子拎了灯笼走在前面,穿过庑廊,很快就到了。 屋里蜡烛都点上了,陆则踏进去,去床边看姚晗,蜡烛昏黄的光照着,小孩儿脸色惨白,额上、鼻尖冒着冷汗,陆则摸了摸他的额头,果然是滚烫。 红蕖端了水盆进来,眼睛还有点红,她拧干湿帕子,敷在小主子额头上。然后就退到一边站着了。 陆则在床边坐着,问红蕖话,“什么时候病的?” 红蕖并不敢推脱责任,跪下去回话,“……中午从您那里回来后,小郎君就没什么胃口,晚膳也用的不多。奴婢以为小郎君只是读书累了,便劝他早些睡下。半夜守夜婆子进屋盖被子的时候,才发现的。请世子责罚。” 小孩子食欲不振,那很可能就是生病了,一般有经验的婆子都知道。红蕖虽是大丫鬟,但到底没养过孩子,难免有些疏漏,不知道小孩子是很容易病的,不注意吹了冷风,或是受了惊吓,都会这样。 从他书房回去就病了?陆则皱了下眉,没有再问,冷淡道,“先起来,其他事明日再说。” 棣棠院里本来就有大夫,赶过来也很快,退烧的药丸子用热水喂下去,退烧还没那么快,但姚晗已经没有不安地翻来覆去,甚至说些胡话了,整个人安静下来了,乖乖地平躺着。陆则看了眼,起身到门口,叫了个婆子,“去跟夫人说一声,没什么大碍了,我今晚在这里守着,让她不必等。” 婆子躬身应下,一路小跑去传话了。 陆则转身回屋,下人泡了浓茶进来,他不睡,一屋子的丫鬟婆子也不敢撤下去,俱胆战心惊在屋里门外干站着,陆则也没有发话让他们下去,在他看来,阿芙御下的手段,总还是太柔和了些,让她做点杀鸡儆猴的事,她又下不了这个狠心,索性他替她来做吧。 时间慢慢地过去,茶已经凉透了,下人重新进来,把冷透了的茶换成热茶,已经过了两更天了。红蕖匆匆从内间出来,“世子爷,小郎君醒了……” 这话一出,里里外外伺候的丫鬟婆子,都松了口气。陆则这才开了口,“留几个伺候的,其他人散了吧。” 换了一贯宽容的主母如此折腾下人,他们大概还会私下抱怨几句,可换了一贯严厉的世子爷,就没人敢说这话了,个个恨不得感恩戴德,觉得自己逃过了一阵罚。 陆则进屋去看姚晗,丫鬟正在旁小心问他,“郎君饿不饿?想不想吃点什么?” 姚晗摇摇头,看见走进来的陆则,一下子有些紧张起来,后背一下子离开了软枕,小声地叫了句,“叔父。” 陆则点头,直接替他拿了主意,“去叫一份小米粥,再蒸碗蛋羹来。” 丫鬟听了后便下去了。陆则伸手,摸了摸小孩儿的额头,还有点烫,但比起刚刚要好些。红蕖端了一盅梨子水上来,陆则看了小孩儿一眼,多问了句,“自己能喝麽?” 姚晗忙点头,他可不敢让陆则喂他,梨子水很甜,但姚晗基本没喝出什么味道来,胡乱地喝完了。红蕖端了空了的白瓷小盅,退了出去。 陆则其实不大会照顾小孩儿,但也知道生病了要多休息,等他吃了小米粥和蛋羹,便叫他躺下去,将被褥压好,摸了摸他的额头,声音不算很温柔,“睡吧,我今晚不走。” 姚晗闭上眼,不敢直视陆则,觉得鼻子酸酸的,像是被什么堵住一样。在他为数不多的记忆里,生病都是很难熬的,娘亲没有钱给他买药,只能抱着他,乞求长生天的保佑。哪怕给牲畜看病的蒙医,也不会给“汉人小杂种”看病。 也不会有甜甜的梨子水和温热的小米粥。 陆则在床边坐了会儿,看见小孩儿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了眼,脸上还有点红,不知道是不是被子里太热了,他问,“怎么了?” 姚晗抿抿唇,有点难以启齿地道,“我想小解。” 方才喝了一盅梨子水,小米粥和蛋羹也是汤汤水水的,也难怪他睡不着了。陆则嗯了声,姚晗得了允许,便掀了被子,穿了鞋,正准备爬下床,便被陆则一把抱起来,扯过一旁大氅裹上,姚晗红着脸,也不敢挣扎。 陆则在门口把他放下,陆则的大氅对小孩儿来说太长了,拖在了地上。陆则倒不在意,“自己进去吧。” 他觉得对男孩子,总是不能太溺爱,还是要教养得严格点。生了病可略放宽些,但也不能太宽容。 过了会儿,姚晗便出来了,陆则照样抱他回去,姚晗趴在他宽阔的肩头,到了床边,陆则俯身要将怀中的小孩儿放下,却察觉到一阵拉扯,小孩儿紧紧攀住了他的肩膀,害怕似的叫了句,“叔叔。” 生了病,略娇气几分,陆则能够理解,也并没有严厉对待他,拍了拍小孩儿的后背,“病好了就不难受了。” 他这一句安慰,却没有什么效果,姚晗忽然哭出了声音,小小的身子一颤一颤的,他哭得很厉害,哭得陆则都觉得莫名其妙,这么小的小孩儿,哪里受这么大的委屈了?此时,却见姚晗松开了手,擦掉了眼泪,仰头看着他,像豁出去了一样,表情很坚决地说,“叔叔,我有话要和你说” 陆则还以为他受了什么委屈,点了头,“嗯,说吧。” 姚晗用袖子擦掉眼泪,动作太用力,眼睛边上都被他擦红了,有点刺痛,但他也没有在意,咬咬牙,小声地道,“今天中午在书房,那个东西,你和婶娘不要碰……那是害人的东西。” 陆则听得微愣,姚晗却以为他不信他的话,他只是个小孩子,说出来的话,很多大人都不会当一回事,他怕陆则也是如此,忙着急地拉住大人的袖子,急急地道,“是真的,我亲眼见过!吃的时候会很舒服,但没有的时候就会发疯,跪在地上,跟狗一样求别人给……叔叔,你不要吃,也不要让婶娘吃!” 陆则没有说自己信或不信,只道,“我不会吃,也不会给你婶娘吃。不过,”他的声音顿了顿,语气并没有变,这说明他尚没有用对敌人的方法,对待姚晗,“你一个孩子,怎么会知道这些?” 如果像姚晗说的,这东西这么危险,那他怎么会知道?他一个孩子,有什么机会接触这些东西?如果不弄清楚,他不可能把他留在阿芙身边。 姚晗沉默了会儿,并没有孩子似的哭闹,良久才说,“……我娘是蒙古人。” 姚晗没有抬头看陆则的眼神,慢慢地把一直藏在心底最大的秘密说出来。 他母亲是蒙古人。娘告诉他,他有好几个舅舅,都被强行征丁入伍,一个也没有回来。后来家里没有男丁了,外祖父也被带走了,再无消息。家里只剩下女人,那些强盗一样的骑兵抢走了家里的牛羊,在那种没有什么礼义廉耻的地方,女人不是人,只是牛羊。 …… 少女被奸淫蹂躏的时候,被收兵回程路过的将军救下。将军脱下披风,裹住她裸露的身躯,和褴褛衣衫下的痕迹。然后,将军将她带回了家。少女感激将军的恩情,留在了他身边,心甘情愿为他洗衣做饭,只是她生了一张蒙古人的脸,甚至连汉话也是磕磕巴巴的,在边关那些城镇,任何一家都可能有儿子死在蒙古人手上,反之亦然,敌对和仇恨没有一刻停止。 少女不能踏出这间不大的院子,但她甘之如饴,把这一方小天地视作自己的家,她身在广阔的草原,却心甘情愿画地为牢。 她爱上了将军。将军亦不嫌弃她的出身和过往,两人以夫妻相称。 将军很忙,总是要打仗,总是要打仗,好像打不完一样,少女守着小院子,将军来的时候,她便很高兴。可是有一天,她再也没有等到他了。 足足有一个月。 她踏出那间从未踏出的屋子,遮住脸,用不大熟练的汉话,打听着将军的消息,终于从一个小兵处得到他的下落。 “姚副将没了……野狐岭一站,打得太惨烈了。只可惜姚副将年纪轻轻,尚未成家,连子嗣也未留下。” 陆家军厚恤家眷,只要她去军营,随意找一个人,告诉他自己的身份,就可以拿到田地和银票。但她没有去,她的爱人是保家卫国的大英雄,哪怕他保的国,并非她的国,她也要守住他的身后名。一个保家卫国的大英雄,怎么能勾结蒙贼? 少女离开了,她不能在汉人的地盘谋生,便一路北上,想出关。她走得很艰难,饿晕在路上,被一家农户救下,女主人是个心善的大娘,长子死在一次战役里,唯一的儿子就不再被要求入伍,大娘恨蒙古人,但还是动了恻隐之心,她告诉她,“你怀了孩子,四个月了。你太瘦了,所以这个月份都看不出来。” 少女留下了,直到生下一个孩子,是个男孩儿,她和将军的孩子。 将军教她汉字时,曾说过,晗,是天快要亮的意思,也是希望。她给孩子取名为晗,告别了大娘一家,回到了蒙古。孤身的妇人,带着孩子,只能做些粗活,替一户人家浆洗衣物。这家的少爷是个游手好闲的公子哥儿,无需入伍,整日出入赌场青楼,服用一种叫金毒的东西。 …… 姚晗至今还记得那一幕,瘦骨嶙峋的男人手中拿着金毒,刚买来还贞烈求死的汉人女奴,像牲畜一样跪在地上,赤身裸体,在一群马奴色眯眯的眼神里,伸手扒掉衣裳,雪白的、带着青紫伤痕的身体裸露在外,撕心裂肺地哀求着男人。 娘亲捂住他的眼睛,不许他多看,并告诫他,“那个东西,一辈子都不能碰。你要是碰了,娘一定打死你!” 他吓得直点头,后来众人散去,那个汉人女奴赤身裸体昏倒在马圈边,娘亲将她背进屋子里照顾。 但那个汉人女奴并没有活很久。她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发疯的时候越来越多,她醒着的时候,会教他说汉话,说了几句,就会掉眼泪,哭着说,“我想我爹,我想我娘,我想回家……” 疯的时候,又回咬牙切齿地掐住他的脖子,恶狠狠地说,“我要杀光你们这些蒙古人!我要杀了你们!” 后来,女奴死了,曾经雪白的身躯已经瘦骨嶙峋,身上没有一点肉,眼睛深深凹陷下去,像一具活着的骷髅。她的尸首,也被丢弃了出去。 后来,娘也病了,临死前,她拉着他的手,要他跪在她的床前发誓,一辈子也不要说出自己身上流着蒙古人的血。他对着长生天发誓后,母亲的神情柔和下来,抱着他说,“你父亲是大将军,是大英雄。晗儿长大了,也要做光明磊落的大英雄。还记得娘跟你说过的恩人麽?等你长大了,有本事了,一定要替娘报答他们一家。” 他哭着点头。奄奄一息的母亲就一遍遍地乞求长生天、乞求父亲,“让我的孩子,一辈子平平安安的……平平安安……岁岁平安、年年平安。平平安安……” 娘死了,他听母亲的叮嘱,把银子藏在衣服夹层缝着的袋子里,吃很少的饭,尽可能帮大人的忙,马圈的男人会打他踹他发泄,但他们默许了他留下,过了那个难熬且漫长的冬天,他离开了那里,去找母亲口中的“和父亲一样也是大英雄的人”。 他找到了,很幸运,他长得像父亲,高大的男人抱着他,摸摸他的脑袋,“小家伙,你很像你父亲小时候。” 后来,他带他回到京城,把他带到了婶娘身边。 第187章 真的不能带我一起回去…… 姚晗一鼓作气说完,垂着脑袋,等着悬在头顶的“大石”落下。却感觉头顶落下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脑袋,不像婶娘平日里抚摸他那样温柔,但力道不重,姚晗愣了愣,抬起头,讷讷的。 陆则收回手,声音沉稳徐缓,“金毒的事,我知道了。仇恨敌对,都不是你一个孩子该操心的事。休息吧……” 姚晗看陆则拉过被褥,给他盖上,愣愣地不知道说什么,他以为这是很严重的事,娘耳提面命,一再叮嘱,不许他说出自己的身世。还有那个汉人女奴憎恶仇恨的眼神,他至今都会梦到。很怕有一天,婶娘也会用这种眼神看他,说最讨厌蒙古杂种,说早知道不该养他……他一直很害怕这一天。 但这一天真的来了,陆叔叔却告诉他,这不是你一个孩子该操心的事。以前没有人和他说过这样的话。 陆则俯身将被褥掖好,收回手,站起身,声音徐缓平和,他问小孩儿,“怕不怕一个人睡?怕的话,让丫鬟进来陪你。我有些事要去办……” 一来“金毒”的事,要立马传信给父亲,求证真伪。姚晗毕竟是个小孩儿,对这东西的了解也只是只言片语。这东西既然被称为毒,那就应该有解药。这些都需要他安排人去做。二来便是回京,他要尽快赶回京城。这毒是从胡庸处得来,他与刘明安来往密切,而刘明安作为公主,能够很轻易地出入宫闱。 事情迫在眉睫,他不能耽搁。 陆则没有和姚晗解释这些,战争也好、仇恨也好、权力争斗也好,都是大人的事情,小孩儿不该也不用操心这些。 姚晗乖乖点点头,刚才哭得太惨了,说话带了鼻音,嗯了一声,显得很乖巧听话,他摇摇头,“不害怕。” 陆则淡淡地笑了下,摸摸他的额头,夸了他一句,“好孩子……” 他的手又大又暖和,姚晗忍不住想,娘总说父亲是大英雄、是大将军,是不是就和陆叔叔一样,长得很高,他要仰着脑袋才能看见他面上的表情,平时也很严厉,不大笑,但他摸他脑袋的时候,他又会觉得很安心。 云鬓楚腰 第132节 他的父亲也是这样的人么? 陆则很快收回手,准备转身出去,却见床上的小孩儿忽然叫住了他,他看向小孩儿,“怎么了?” 姚晗抿抿唇,鼓起勇气开口,“叔叔,你不讨厌我吗?我娘是蒙古人,我身上流着一半蒙古人的血。夫子也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可能……可能你和婶娘把我养大了,然后有一天,我就会像他们说的那样,害你们,我就不是你们心里的好孩子了。” 陆则认真听完,只是淡淡一笑,“那就到那个时候再说。如果真有那一天,是我没教好你,后果我自会承担,你怕什么。大丈夫存于世,既敢为,便要敢当,做事无愧于心就好。你的父亲是保家卫国的军人,你母亲苦经磨难,却还坚持养活了你,你是他们的孩子,又能差到哪里去?” 姚晗静静听着,眼里的紧张渐渐消散了些,他握紧拳头,用力地点点头。 陆则没再说什么,拍拍小孩儿的脑袋,转身快步出去了。 …… 翌日一早,江晚芙早早就起来了,陆则夜里没有回来,因他派人来传过话,她便也没有生疑,以为他还在姚晗那里。让丫鬟去膳房拿了些甜口的糕点,主仆几人便出门了。 到了姚晗这里,红蕖刚给他喂了药,江晚芙进去,在床边坐下来,摸了摸他的额头,已经不烫了,温柔地问他,“想吃什么?生了病要补一补……这几日就不要看书了,课业耽搁几日没什么要紧的,等好了再补上就是。” 说着,叫惠娘把他们带来的糕点拿出来。 江晚芙出了内室,把姚晗跟前伺候的红蕖叫过来说话,吩咐了几句,“这几日盯着紧些,别叫他看书。屋子里也不要一直闷着,还是要偶尔透透风,一股子药味怎么吃得下东西……炉子也不要烧得太旺,过犹不及……”说完,想了想,又从伺候姚晗的婆子里,挑了一个提拔了。 那婆子自是千恩万谢,连连保证,“奴婢一定会服侍好小郎君的。” 本来姚晗的身边,就数红蕖这个大丫鬟最体面,说话也最有用,如今再提拔了个婆子,多多少少是要分了她的权的,但她也不敢为自己叫屈。 江晚芙也没打算就把红蕖给撤了,这次虽出了纰漏,但自她把红蕖派来伺候姚晗,她一直做得不错,小孩子身边来来去去的换人,其实不大好。红蕖在忠心用心这上头,是足够的。江晚芙挥手叫那婆子退下去,“别跪着了,起来说话。” 红蕖默默地站起来,她心知夫人留她的原因,便也主动开口,“请夫人放心,奴婢一定会好好同张妈妈共事的。” 她这是表态不会跟张妈妈争权夺势,江晚芙要的也就是她这一句,闻言轻轻点头,把茶杯放下了,态度也缓和下来,“你从前是伺候世子的,论细心忠心,没几个能越过你。当初把你指给晗哥儿,我也正是看中了这一点。” 红蕖听了这话,心中更觉羞愧,“奴婢辜负了夫人的厚望,您罚我吧……” 江晚芙摇摇头,“这事也不能怪你一人。你毕竟年轻,没有生养过孩子,经验上欠缺了几分,我本来想从身边拨一个有经验的妈妈过来,但想了想,还是作罢了。你应该知道原因……晗哥儿身边的丫鬟婆子,一直以你为首,我拨一个过来,谁来当这个头,就没准了。退而求其次,从老人里提拔一个,你也不难做,我也放心。” 红蕖听后,心中既感动又羞愧,跪下去道,“奴婢一定尽心尽力照顾好小主子,再出差池,不要您发话,奴婢自己把小郎君身边的位置让出来。” 江晚芙点到即止,便也不再说什么了。 江晚芙回去的时候,陆则已经在屋里了,常安在他身边,像是正在跟他禀报什么,江晚芙想了想,怕他们在谈正事,就想退出去,却看见陆则抬眼看见了她,示意常安下去了。江晚芙这才进了屋。 “灶房今天送来的栗子糕很好吃……”江晚芙拿了块,是有点像枣糕的做法,很蓬松暄软,洒了层白白的糖霜,雪似的,好看也很好吃。她喂到陆则嘴边,陆则低头咬了一口,抬手示意惠娘和丫鬟们退下去。 等人都下去了,他抬手把她搂到怀里,三两口把那块不大的栗子糕吃了,江晚芙低头寻帕子擦手的时候,就听陆则叫了她一声。 “阿芙。” “嗯?”江晚芙抽了帕子擦手上的糖霜,觉得还是有些黏黏的,想叫水洗手,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句。 陆则把她的手握住,低头亲了亲她的唇,他的气息炙热,带着糖霜和栗子的甜香。结实的胸膛也很温暖。江晚芙有的时候感觉,陆则待她过于温柔了,像得了个花瓶,爱不释手,怕碎了一样。 难得的亲近,她便也很配合他。 但陆则很快便停下了。他也有些失控,本来只是想到很快就要离开她,很舍不得,想很简单地抱抱她。但娇妻在怀,温香暖玉,男人对喜爱的女子,是恨不得日日碰,食髓知味,哪有什么自制力可言? 但好在理智还在。陆则深吸了口气,冷静下来。江晚芙还被他抱着,坐在他的腿上,也有些面热的低下头,方才指尖沾的那些糖霜好像被他的体温化开了,她不大舒服地动了动手指,就被他反手捉住了。 “阿芙,不要动了……”陆则的声音还很平静,但江晚芙实在太过熟悉他床笫之间的模样,失控的前兆,便一下子不敢动了。她忍不住道,“你放我下去吧……” 陆则也没有同意,只还是握着她的手,另只手从她的后背上挪开,摸了摸她的头发,像绸缎一样光滑,沁凉柔软。他慢慢地冷静下来,沉吟着开口,“阿芙,我要提早回京了。” 江晚芙听了,有些惊讶,但也没有质疑他的决定,就道,“日子定在哪天?我这就让惠娘她们收拾起来——” “阿芙。”陆则忽然唤她,打断了她的话,江晚芙抬头看他,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安静下来了。陆则的眼睛也注视着她,目光深沉温柔,他轻轻地说,“阿芙,你不和我一起……你留在苏州,等孩子平平安安地生下来,我再来接你和孩子。” 他没有问好不好,江晚芙敏锐地察觉到,他不是在和她商量。她不由得皱了皱眉,心里升起了点不安,“为什么不一起?我们不是说好一起回去的麽?是京中有急事麽,你很赶的话,我也可以不收拾行李的。或者我与你不乘同一艘船……也不行吗?” 陆则垂眸,看见她眼里的不安,沉默片刻,叹了一声,手臂收拢,把阿芙抱在怀里,轻声解释,“不是不想带你一起走……不久之后,京中恐有大乱。纵我做了万全的准备,有十成的把握。但你若在,我就无法不分心来担心你。所以,你留在苏州,我才能安心……等一切尘埃落定,我来接你回家。” 江晚芙听得很茫然,她对朝堂上的事情,真的没有关心过,但如果真的像陆则所说的,他有十成的把握,那为什么要将她留在苏州? 他只会把她留在安全的地方,而京城不安全,他身边也不安全……这是江晚芙唯一能想出来的理由。 但她也不能任性,她不是没有对他任性过,但涉及他的安危,她就不敢了。如果陆则真的因为她分心,那怎么办? 江晚芙沉默了会儿,抬起眼问他,“真的不能带我一起回去麽?” 面对她的哀求或是示弱,陆则一贯很难坚持自己的立场,但他这次没有心软,摇了摇头,“不能。” 江晚芙就没有再问了,点了点头,轻声道,“嗯,好。我让人去收拾你的行李。” 第188章 我会来接你们回家。 行程定的很赶,下午的时候,陆则去了趟江父那里,提了自己要赶回京城的事情,又道,“阿芙她有孕在身,吃不消那样赶路,我欲忙完了再亲自接她……就劳岳父多照拂了。” 江仁斌倒是很快地答应下来了,话说得也很好听,“世子尽管放心便是。她嫁的远,难得回一次娘家,多住些日子也不要紧……”说着,顿了顿,迟疑道,“只怕府上长辈责备于她。既做了陆家妇,总是该以夫家为重,多孝敬府里长辈。” 陆则摇头道,“岳父不必担心……此番归家,是祖母与母亲应允的。” 江仁斌闻言顿了顿,却很快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掩饰住自己面上的神色,点头笑着道,“那就好。” 陆则也没有与江父久聊,很快起身告辞了。他出去后,江仁斌叫了管家过来,吩咐道,“椒聊阁四周的守卫,增派人手,让他们好好盯着,没有我的允许,不许任何人打扰夫人养病。” 管家忙拱手应下,迟疑了会儿,揣测着自家老爷的意思,试探着低声询问,“要不要派些人盯着棣棠院?” 江仁斌皱眉,摇摇头,“没我的吩咐,不要妄动……” 他根本不想与陆则起冲突,一旦动到江晚芙头上,哪怕他没有害她的心思,陆则也不会善罢甘休。这个人太强势,也太聪明……他不打算同这个女婿太亲近,但也绝不想与他为敌。 翌日一大早,天还没透亮,陆则便要动身了。江晚芙也早早醒了,惠娘取了陆则的衣袍过来,江晚芙接过去,默默地服侍陆则穿衣,院子里的婆子奴仆们也早早动了起来,院子里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灯笼从窗户纸穿进来。 陆则长身而立,微微垂眸,看替他系革带的阿芙。宛如白玉的侧脸,被昏黄的烛光渲染得柔和,她还未梳发,乌黑的长发随着动作,从肩头滑下去。陆则伸手,替她把头发挽起来,指尖圈着一束乌黑细软的发丝。 江晚芙不知是没察觉他的动作,还是察觉到了但没有作声,只是从惠娘手中接过香囊、玉佩等物,一一佩戴整齐,等一切都收拾好了,她忽的轻声开口,“惠娘,去换一个玉佩……” 惠娘微微一愣,看了眼自家主子,应下退了出去。 倒是陆则,注意力一直放在阿芙身上,听她开口,便借着这机会开了口,“怎么了?玉佩有什么问题?” 问完,却见江晚芙抬了头,方才还淡然地忙碌着的人,不知何时,眼睛微微地红了,眸中带着湿意。陆则一愣,下意识想要出声安慰她,江晚芙却先他一步开了口,她很认真地叫他的名字。 “陆则……” 她叫了他的名字,然后慢慢地道,“其实那天在洛水观,你告诉我,上辈子的那些事。我后来就一直想,为什么你会梦见这些……我当时觉得,或许是老天爷的眷顾,让我们有重来一次的机会。但后来,我心里又冒出另一个可能。不是老天爷眷顾,是你的坚持,上辈子的执念。你已经很努力,很多事都因为你而改变了……我知道,你承担了很多,你很累很累。如果有下辈子,换我来做这些好了,我来主动靠近你,我先喜欢你。但这辈子,我不信我们会和上辈子一样。” 江晚芙说着,伸手抱住陆则,把脸埋在他的胸口,眼睛有眼泪涌出来。 陆则也搂住她。他也害怕,做了这么多,到最后还是和前世一样的结局——死别。他是被前世的事情,影响得最深的人,也是最害怕重蹈覆辙的人。 江晚芙闭上眼,声音闷闷的,带着些哭腔,“你记着,我和孩子等你。我会好好照顾自己,我会平平安安地生下他。我答应的事,就一定会办到。你也一样……你答应过我的,你会来接我和孩子回家。” 陆则揉了揉她的肩,低声道,“嗯。”他重复她的话,安慰道,“我会来接你们回家。” 陆则不能耽误太久,天刚亮透,他就动身走了。这次他没有坐船,河上消息闭塞,信件来往不便,他不能这么久和京中、和卫国公失去联系。因此,他带人骑马走了。 送走陆则,江晚芙也没有放任自己难过,她答应了他,会照顾好自己的。只是还是静不下心看书,索性就绣经文。这是很耗费时间的事,写一个字很快,但绣一个字却要缝上十几针,而且她也不敢累着自己,绣几个字,便要起来动一动。不过却很打发时间。 惠娘带了个护卫打扮的男子来见她,男子单膝下跪行礼,五官坚毅,看上去和一般的练家子不大一样。不仔细看说不上来,但陆则身边来来往往的人,江晚芙见了许多,一下子便察觉出来了,他身上的那种坚毅忠诚。 而且陆则也和她提过,男人叫白平,是他原来在宣同打仗时一手提拔的,擅长防守与突围,心思缜密,比常安更适合干护卫的活。 他虽然去了京城,但留下这么多布置,把她保护得严密周全。任何人都伤害不了她……但其实真正身处危险的,明明是他。 江晚芙不去想这些,勉强地笑了笑,朝白平温和道,“白参将不必多礼……棣棠院的守卫就一概交由你了。如果有什么需要的,就过来说一声。” 白平话不多,只点点头,便退下去了。 但他做起事情,却真的很像军队里的风格,把整个院子守得牢牢的,无论白天夜里,连一只蚊子都飞不进来。让人很安心。 …… 夜深时分,淅淅沥沥的夜雨里,陆则一行人进了驿站,驿丁前来迎接,虽是夜里,却并不敢抱怨什么。一般人是不会朝驿站来的,只有官员会来投宿,且这一行人进屋,为首郎君虽浑身被雨打湿,却不显得狼狈,身如松柏,很是威严,让人不由得不敢直视他。 常安上前与驿丁交谈,陆则径直上楼,听见有人进了驿站的暗卫已经在楼梯口,毕恭毕敬等着了,微微垂着头,拱手道,“属下见过世子。” 他下午日落后到的驿站,正是算好了世子一行今日应当也刚好到此处,只是不想下了雨,路上耽搁了些时候。 陆则换下湿透了的衣袍,推门从内间出来,常安已经换了一身干衣,在外间等着了。桌上摆着一碗浓浓的姜汤,远远就闻到味道了,还散发着热气。 陆则看了一眼,常安是不敢自作主张做这些的,除非有人吩咐过他,但会叮嘱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且能让常安服从的,也唯有阿芙了。 他端起来,一口气喝完了,将空碗放回去。才让常安把暗卫带过来说话。 暗卫进屋,从怀中取出一封密信。陆则命他下去,才拆开信看,是父亲的信。数日前,他写信把“金毒”一事告知父亲卫国公,想来是差出个眉目了。 陆则缓缓扫过一行行的字,然后眉头慢慢地皱了起来。 本来听姚晗说这“金毒”的名字,应当是一种毒物。但按父亲所查,“金毒”并非它的本名,只是因此物价格昂贵,几乎与金子同价,吃了后又像中毒一样,才有了这个名字。它应当叫做乌香,由西域传入,他从胡庸处取得的是最粗糙的成品,此物可炼制成药丸,在蒙古只有富人才买得起,服用后飘飘欲仙,忘记一切烦忧,又谓“神仙丸”。 在那些服用的人看来,这根本不是一味毒药,相反,是享乐的好东西,只要有银子一直买,一直服用。一旦不能服用,就会失去神智,陷入疯魔,浑身如被虫蚁攀爬啃噬。长期服用,或是过度服用,则身体亏空,羸弱无力。 而且,并无解药。 按父亲所说,这东西比他之前想的,还要更严重一些。 这几乎……几乎可以用来控制想要控制的任何人了。 一旦开始服用,一辈子都会受人钳制。 胡庸把这药弄来,又和刘明安来往密切,这药是为了给谁服用,几乎已经昭然若揭了。陆则之所以没有妄下定论,只是因为还没有佐证。 他必须要尽快赶回京城了。 陆则闭了闭眼,叫了常安进来,命他传话下去,今夜无需留人值夜,全部休整,明日一早就动身。 常安应下,很快退了出去。 陆则躺在床榻上,驿站的环境无法与家中相比,床板很硬,但陆则并不是娇生惯养的人,他闭上眼,却没有睡着。 他想到自己进宫念书的第一天。还不满五岁,母亲与父亲送他到宫门口,便没有再往里了,他独自进了宫,被一个面目和善的太监抱着下了马车。他还记得那个太监,是宣帝登基后用的第一个御前总管,后来年纪大了,便出宫养老了,才换的高长海。 老太监带他去宣帝的书房,到门口,便停下了,蹲下身道,“世子进去吧,陛下一大早就在等您过来了。” 他迈过高高的门槛,看见书桌后的宣帝,母亲告诉过他,陛下首先是君,后才是舅舅,所以他没有喊舅舅,恭恭敬敬地行礼,叫的陛下。 宣帝却快步走过来,一把抱起了他,坐下后,认真地指着书桌前摆着的一张宣纸,旁边还有一堆散着的书。他笑着道,“你第一日进学,是为启蒙,舅舅给你取了个字。既明,取自《楚辞》,夜皎皎兮既明。是天要亮的意思……” 他或许将那堆书都翻遍了,才选出这两个字。 陆则一直都知道,宣帝不仅仅是他的舅舅,他更是皇帝。他培养他,器重他,也不仅仅是因为他是他的外甥,母亲嫁给父亲,是先帝下的一步棋。而他,是这步棋的后手。 一个流着皇室血脉、且亲近皇帝的卫国公,才是皇室真正想要的。 云鬓楚腰 第133节 第189章 这是……兵变了?…… 卫国公府福安堂,陆老夫人照例早起去做功课,恭敬且虔诚地上过一炷香,就听嬷嬷兴冲冲来传话,“老夫人,世子爷回来了……刚进了大门,现下正朝这边过来呢。” 陆老夫人一怔,在心里算了算日子,不由有些生疑:这同说好的日子可差了不少,怎么这么突然回来了?她叫嬷嬷扶自己去换身衣裳,祖孙二人在侧厅里见了面。 嬷嬷带着丫鬟进来上了茶水,便退了出去。 陆老夫人倒没心思喝茶,仔细上下打量了陆则几眼,道,“瞧着倒像是瘦了些?怎么提前回来了?” 陆则没有回答老太太的问题,只是抬眼,注视着祖母,轻声问,“祖母打算何时动身?” 陆老夫人面色微凝,抬眼看陆则,他的表情严肃,眉心蹙着,沉默地等着她回答他的问题,神情中岿然不动,一副不肯罢休的样子。她无声地叹了口气,终于摇了摇头,“我不走。”说着,不等陆则说什么,继续往下道。 “你也不必劝我……我不能走。只有我留在府里,他们才会放心让你去宣同,帮你父亲。” 卫国公府其它女眷都可以走,但她必须留在府里。无论是明面上还是实际上,她都代表着卫国公府的稳定。她一旦离府,势必会引起皇室的怀疑。这是毋庸置疑的。 所以陆老夫人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离开。 皇室需要一个活的棋子,这个人必须是他们父子的至亲,没有比她更合适的人选了。 陆则起身上前,单膝跪在陆老夫人面前,捉住祖母的手,低声道,“祖母,不需要。我不需要他们的同意,也绝不会同意你留在府里。如果连至亲都保不住,谈何保护这天下?” 陆老夫人沉默下来,轻声地问,“二郎,你已决意要与皇室翻脸?文武百官的反对,忠义大道的压力,天下悠悠众口,你当真都想清楚了?” 陆则跪得笔直,面不改色,眸中没有分毫动摇,语气平静地道,“是。我已决意如此。如果您打算用牺牲自己的方式,来为我、为父亲争取时间,那我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您,我不同意,父亲也绝不会同意。” 陆老夫人终于没有再说其他了,她将手抽出,用力握住孙儿的手,“好……二郎,你记住,无论你做什么,祖母都相信你。祖母等你来接……” 陆则紧绷着的脸,终于露出一丝笑容,转瞬即逝,他点点头,“好。从前一直是您送我、送父亲出门,迎我们回家,这一次,换我去接您回家。” 陆则起身,立马安排人暗中送陆老夫人离京,没有大费周章地折腾,也只带了几个贴身伺候的嬷嬷,另外就是护送的侍卫,因此陆老夫人一行很快就动身了。 陆则在门口,目送马车远去,回屋换了身衣裳,进宫面圣。 京城的初春湿冷,朱甍碧瓦,还凝结着一层白霜。沿着笔直宽阔的宫道,缓缓朝里走,那股深宫独有的孤寒,仿佛彻骨一般,缓缓渗进人的骨髓之中。陆则踩着青石砖面,一路行到宫门口。 太监前去通传,很快便见高思云急匆匆地出来了,看见檐下的世子,赶忙上前,拱手弯腰道,“世子。” 陆则正望着低沉灰霾的天空,听见声音,回过头,“嗯?” 高思云便低声道,“世子,陛下叫您改日再来。”说着,声音压低了些,低声解释,“陛下近来十分信重一位仙长,日日与他谈仙论道,首辅张大人也难见陛下。” 陆则垂下眼,神情平淡,淡淡点头,“好,那我明日再来。” 说罢,掀起衣摆,隔着一扇紧闭的门,跪下磕了个头,便起身出宫了。 他跪下行礼时,高思云忙避到一边,等陆则走远,才躬身进了屋,他干爹正靠着柱子闭眼休息,等着内殿陛下的吩咐,听到他的动静,睁开眼看他,“你小子对这卫世子倒是亲厚……回回他来,你都恭恭敬敬的。” 高思云笑着同干爹低声说话,“干爹也知道,卫世子于孩儿有救命之恩。旁人眼中,我这等没了根的阉人,心肠歹毒,但唯有我自己知道,我虽是太监,但也知知恩图报的道理,否则与牲畜有什么区别?” 高长海听了这话,倒也觉得欣慰。 他们这样的人,做到御前总管又怎么样,还不是阉人一个,这辈子没妻没子的,能干活的时候再风光,瘫在床上,连吃喝拉撒都没人管。认个干儿子,还不是指望他给自己养老。 干儿子越重情,他往后越指望得上他。且这么些年下来,也真是养出些感情来了。 高思云也笑了笑,“干爹您站了一上午了,回去歇一歇吧。孩儿替您守一会儿。” 要是换做以前,高长海自然不敢答应。但自从那位仙长入宫后,陛下日日与仙长谈仙论道,不许旁人惊扰,都不要他近身伺候了。高长海便也点了头,出去了。 高思云隔着门回话,“陛下,卫世子听闻陛下无暇见他,便在殿外磕了头,给陛下请了安,现下已经出宫了。道明日再来拜见陛下。” 片刻后,门内传来一声低低的回话,“嗯。” 殿内,蓄着白须、仙气飘飘的道长,没来由地停下了说经的声音,宣帝一愣,忙道,“可是朕方才说话,打断了仙长布经?” 道长缓缓睁眼,将念珠拢回宽大的袖口,摇了摇头,“陛下修道至诚,亦有仙缘,本可得道,却为庶务所扰,难以静心修道,贫道只是替陛下惋惜。” 宣帝也是面露难色,“朕也想静心修道,只是天下之事,尽数归于朕,实难弃之。幸好上天派仙长助我。” 道长也是一叹息,“虽是如此,但陛下如想早日修得正果,还是应当才彻底摒弃庶务。待修得长生,目可辩世间冤屈清白,耳可听四海民心,届时天下便可无为而治。陛下当断则断,绝不能半途而废。”说罢,从袖中取出一玉瓶,倒出一粒药丸,递给宣帝,“此乃贫道为陛下所炼仙丹,还请陛下服下,入识海修炼,可事半功倍。” 宣帝用水送服,按照仙长的叮嘱,躺在床上,缓缓进入一种玄之又玄的境界。他思绪紊乱又轻飘飘的,如临仙界,天界仙人驾云而来,仙音渺渺,忽而上行,忽而下坠,云团忽大忽小,将他笼罩其间,时而暖风徐徐,时而仙露临身。 不知过了多久,宣帝从“修炼”中睁眼,他想起身,却觉得身体很沉,撑着床榻的手已经孱弱得露出青筋,宣帝却浑不在意,修心弃肉身,道长早已为他解释过。道仆上前扶他。 是夜,公主府。 更深露重,春夜清寒,街道上空无一人,公主府后一小门静静开着,几人悄无声息进了门,有人为几人带路,很快停在一扇朱门外。为首之人独自踏进去,恭恭敬敬跪下,“微臣拜见长公主殿下。” 声音落下,抬起头,帽檐下露出一张年迈的脸,正是胡庸。 明安公主端坐正位,手支着下巴,淡淡地道,“胡大人起来吧……今日请大人过来,是为一事。”她说着,缓缓坐直了身子,“陆则回来了……今日求见父皇,被本宫的人拦下了。但父皇对他这个外甥,可比当年对胡大人还更信任亲厚。此人工于心计,心细如发,对父皇也很熟悉,长久下去,只怕要出事。还是趁早将他引出京城,调虎离山,让他们去边疆狗咬狗去吧……” 胡庸拱手,“长公主算无遗漏,微臣佩服。” 明安公主很是愉悦,她很喜欢胡庸,虽然废物了些,但一副奴才样,实在很讨人喜欢,不像朝堂上那些官员,个个眼高于顶,讨厌至极。她抚弄了一下殷红的指甲,接着道,“本宫安排你做的事,你可办妥了?陆则一走,本宫要整个皇宫,都在本宫掌握之中。” 胡庸回话,“长公主放心,微臣已经安排妥当。” 銮仪卫原本就掌乘舆供奉卤簿仪仗,宫闱禁军守卫原就是他的老部下,威逼利诱,倒戈得自然就快了。不配合的,也已经借着明安公主的手撤职了。 明安公主满意地点头,抬手拂了拂,随口道,“下去吧。” 如此轻慢,胡庸也没有半点不虞,毕恭毕敬退出去。戴上帷帽,于夜色中离去。 明安公主并没有理会胡庸,妩媚的眼睛里透出疯癫,面容甚至有一丝扭曲,她闭上眼,仿佛是在提前品味胜利和至高无上的权势,给人带来的迷醉,良久才睁开眼,叫了人进来,轻描淡写地道,“去传信,可以动手了。” …… 翌日,陆则照样一早入宫,宣帝依旧没有见他。 第三日,依旧如此,高思云出来送他,低声解释,“世子万勿多心,陛下许久不见朝臣了,连奴才干爹都难以近身。” 陆则没说什么,只点点头,“陛下近来可有什么不同?” 高思云想了想,低声道,“除了不见人,倒也没有什么了。”顿了顿,低声道,“您如此问起,倒也有一事。有次仙人不知因何事,耽误了些时辰,来得迟了些。陛下一贯修身养性,那日却大发雷霆,砸了许多瓷瓶……后来仙长赶来,陛下便也没有再发脾气了。” 陆则听着,缓缓点头,说了句“不必送了”,快步朝外走。到宫门外,常安匆匆迎上来,看了眼宫门口的侍卫,并没有说话,陆则也没有问,等走开了一段距离,常安才从袖中取出一封信,压低了声音。 “世子,宣同急信。” 陆则神情一顿,面无表情接了过去。 回到国公府,陆则下了马车,幕僚已经在书房等他了,他进门与几人详谈,这一谈就到了中午,下人在前院布了午膳,其他幕僚前去用午膳。严殊却留下没走,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 陆则抬眸,“先生还有话要说?” 方才幕僚们讨论的也不过是藩王为何会忽然造反、朝中会如何应对藩王作乱等,倒是严殊,没怎么说话。在他看来,这已经是既定事实,没必要讨论了。 严殊迟疑片刻,开口道,“国公爷受南北夹击,腹背受敌,朝中定会派人前去襄助。依严某看,世子是最有可能的。” 陆则点头,“没错。” 严殊是知道陆则派人盯着胡庸、公主府等各处的,心里总觉得要出事,便委婉地问,“世子可有应对之法?” 陆则淡淡地道,“先生不必忧心。离京之前,我会解决一切威胁……京中诸事,还要托付先生了。” 严殊心里仍有些不安,但幕僚便是听命行事,也还是点头应下,退出去了。 …… 这一天对内阁而言,无疑是“兵荒马乱”的一天,内阁上下,以张元为首,连午膳也没有顾得上用。蒙古瓦剌出其不意联手出军,藩王紧随其后起兵,八个藩王里,唯有信王未动。大梁自建国以来,第一次碰上这样危急的情况,张元拿着折子,数次求见宣帝,都未得面圣。 高长海也很为难,“张大人,不是奴才不帮您传话。陛下今日闭关,特地留了话,不许任何人打扰,朝中诸事,无论轻重,皆由内阁定夺。” 张元闭了闭眼,失望而归。但回到内阁,他必须要做所有人的主心骨,面对围上来的阁臣,他也没有半句抱怨,只朝宣帝宫殿的方向拱手,毕恭毕敬道,“陛下命我等全权处理此事。事关国之安危,还望诸位同仁同心共气,不负陛下信重。” 其余几位阁臣自是都应下来。 直至深夜,太监已经来换了几次油灯了,张元才朝众人道,“圣旨已经拟好,只等明日陛下定夺。诸位大人先去歇息吧……” 内阁常有留宿的官员,因此也准备有房间。阁臣们都起身,一一与张元告别,带着一身的疲倦睡下。 睡得正酣之时,忽然被一阵嘈杂声音惊醒,只见屋外院中灯火通明,整个院子亮如白昼。有人叫了几声,守夜的太监却没一个应声,惊慌之下,披了件外套,便匆忙踏出房间。只见一男子立在庭中,廊下遍布兵甲,那男子倒是很恭敬,拱手道,“诸位不必惊慌,末将无意伤害诸位大人,还请诸位大人随我前去勤政殿……” 官员们惊慌失措,被这阵仗给吓住了,这是……兵变了? 第190章 你看,我已经赢了…… 以张元为首的阁臣一行,来到勤政殿外,长长的宫道四周,站满了身着甲胄的士兵、□□手,举着的火把,将夜色驱散。本该守卫宫闱的禁军侍卫,全都不见踪迹,不知已经被处置了,还是如何。 阁臣们脸色苍白,彼此竟没有一句言语。 勤政殿是陛下的寝宫,是宫中守备最森严的地方,连这地方都已经被控制住,那整个皇宫,都已经尽在那反贼手中……如今把他们压来勤政殿外,还能如何,无外乎是威逼他们臣服,倘若不肯称臣,便是一个死字,血染青砖,命丧九泉。 陆则站在屋檐下,一身染血的盔甲,他神情淡然地看着走进来的阁臣,看到他们看清他后,面上压抑不住的愤怒,还有隐隐的畏惧。 一个阁臣压抑不住情绪,抬手指着他,脸色难看,大骂道,“陆则,你这是要谋逆吗?!你父一生戎马,赤胆忠心,你母乃先帝亲封的长公主,克娴内则,如何生出你这等犯上作乱的忤逆之徒?!陛下素日待你宽厚,你竟生此等狼子野心,天必谴你!” 陆则缓步从屋檐阴影中走出,盔甲很重,步子也很沉,一步一个台阶,阁臣们看着他从远处走来,所有的人,甚至刚刚那个怒骂陆则的阁臣,都不由得噤声了。 没人敢说话,所有人,都从心底生出一股寒意。 陆则师从其父,骁勇善战,用兵如神,谁都不知道,他是如何只用了半个晚上,就悄无声息地攻下了整个皇城。他一身带血的盔甲,面无表情走过来的样子,像极了杀神。令他们想到前卫国公,陆则的曾祖父,曾因屠城之举为御史所谏言。 张元立在一众阁臣最前面,看着陆则在不远处停下,淡淡的铁锈味已经隐约能闻见了,他脸色一白,冷静下来,抬眼直视不远处的男人,冷静地问,“世子这是何意?难道当真同钱大人所言——世子打算谋逆?” 陆则冷面若神祇般,月色洒在他的眼眸、面上,越发清冷。他长身而立,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面对张元的质问,陆则只很平静地开口,“张大人误会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陆某今日所为,并非谋逆,而是要……”他顿了顿,一个字一个字地道。 “清、君、侧、” 此言一出,阁臣们惊疑万分,原本噤若寒蝉的人群,顿时骚动起来。 陆则却并没有再解释什么了,负手而立。过了会儿,一队人押了几个人进来,其中一人奋力撕扯挣扎着,歇斯底里的声音尖锐刺耳,“你们这些贱奴!放开本宫!本宫一定让你生受万剐之刑,死后碎尸万段,弃于荒野,野狗围食!本宫要让你挫骨扬灰!不得好死!” 咒骂声间,明安公主瞥见了陆则那张脸,面上神色划过一丝扭曲狰狞,她停下了挣扎的动作,站直了身子,微微抬着下巴,以蔑视傲人的姿态神情,冷冷看着陆则,质问道,“陆则,你这是要造反吗?!” 她身旁的胡庸,却保持了沉默。 张元看清来人,深吸了一口气,很快转头看向陆则,“世子这究竟是何意?” 陆则仍旧语气平静地道,“清君侧。”他朝前抬了抬手,定声道,“逆贼党首已捉拿到案,请诸位大人与陆某一同面圣。请吧……” 陆则把腰间的刀卸下,随手丢给身侧副将,众人看着他一步步踏上台阶,行至殿门外,正德殿门被徐徐大开,太监已然慌了神,宣帝刚刚被推搡醒,高长海哆哆嗦嗦跪下去,颤着声道,“陛下,卫世子携内阁诸位大人们求见陛下……” 宣帝还未反应过来,下意识地道,“这深更半夜的,有什么事非要今晚说?” 云鬓楚腰 第134节 高长海跪着,声音还发着颤,低声道,“陛下,卫世子称朝中有人意欲谋逆造反,现下已经捉拿了逆贼……请陛下定夺。” “逆贼?”宣帝整个人一下清醒了,诧异地问,然后就听见殿外传来熟悉的声音,隐隐约约的,听得不是很清楚。 “父皇救我……父皇……” 宣帝惊疑,“高长海,朕好像听见明安的声音了?你听见没有?” 高长海额头贴着地面,哆嗦着道,“奴才……奴才听见了。” 宣帝立马起身,动作太快,险些跌倒,一侧同样跪着的高思云赶忙上前,扶住宣帝的手,却惊觉皇帝的手瘦削得青筋毕露,他压下面上的惊色。宣帝却只是缓了缓,便立即道,“快,朕要出去!” 二人服侍帝王换上袍服,宣帝便立即匆匆朝外走去,二人紧随帝王身后,一同进入勤政殿正殿。此时殿内灯火通明,陆则一身盔甲,独自立在左侧,阁臣们则全都站在右侧,面上神色各异,烛火被从那扇窗户中吹进来的风,吹得抖动着,明明暗暗地照出每个人脸上的神情。 宣帝未察觉到臣子的神情,明安看见他,如见到了自己的救星一样,立即哭着喊他,“父皇——父皇救我!” 宣帝皱了眉,登时斥道,“还不快松开公主!” 侍卫看了眼陆则,见他神色平静,没有开口,便依旧没有松手。宣帝见此情形,心中生怒,“你们是谁的人?胆敢以下犯上?!” 陆则上前一步,“陛下,是微臣的人。” “既明?”宣帝闻声看过去,看见是陆则,心里略微一松,面上怒色也缓了几分,但很快正色道,“朕知晓你与明安不合,但这次你未免做得太过了。明安是女子,便是有哪里做得不对了,你也该宽容些……还不叫他们放人。” 陆则缓缓抬眸,与宣帝的视线对上,眼神中情绪翻滚。 所有人,包括张元,都一下子一颗心悬了起来。这种情况下,陆则如若想要弑君,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逼宫都做了,哪怕他对陆则所谓清君侧的言论有所怀疑,但此时此刻,他却更希望陆则真的只是打算清君侧。 宣帝被看得一怔,训斥的话也说不出了,还是张元打破了二人之间的沉默,上前一步,拱手道,“陛下,当务之急,是处理反贼一事。还是请陛下先听听卫世子如何说的……” 说完,又看向陆则,低声劝道,“公主尚未定罪,如此却也不妥。还请卫世子命人扶公主坐下……” 陆则沉默了一瞬,朝侍卫点头。 宣帝见明安虽还被捆着,但好歹是好生坐着的,怒气稍退,加上张元从旁劝阻,便还是没有再说什么,快步走到上首圈椅处,短短几步路而已,他竟略有几分喘不上气来的感觉,身子虚晃,等缓过来后,才坐了下去,低声开口,“说罢,什么反贼?又与公主有什么关系?” 悬在夜空的月亮,不知何时隐匿不见了。狂风吹了起来,一扇隔扇被猛地吹开了,灌进来的风,带着股泥草的湿气。 或许要下雨了。众人心中不自觉地想着。 陆则挥了挥手,副将带着几个士兵,押着那个宣帝十分宠幸的道长进来了,还有几个道仆。几人形容狼狈,刀架颈侧,什么仙风道骨也丝毫不剩了,颤颤巍巍就跪了下去。 副将上前,捧着个玉瓶,“世子,这是从这妖道身上搜出来的。” 陆则接过去,手指摩挲了光洁的玉瓶,抬眸望向上首面色惊疑的皇帝,沉声道,“陛下所服丹药中,含有一物,此物名为乌香,西域传入,服用后飘飘欲仙,如登仙境。久之,一日不服,甚至一个时辰不服,初时心情烦闷,动辄雷霆震怒,而后浑身如被虫蚁啮噬,痛不欲生。而这乌香,正是经胡庸之手,送进公主府,再从公主府,送到宫里的。” 宣帝听得脸色大变,这仙丹他起初一日一服,后来在仙长的建议下,一日服用三次,如若真的有毒,这毒岂不是已经深入骨髓了? 阁臣们也不由得低声议论,嗡嗡声中,有人大着胆子抬眼去看上首的宣帝在,只觉数月未见,帝王似干瘦许多,眼窝凹陷。张元深吸一口气,上前拱手道,“还请陛下诏御医前来检查此药。” 宣帝阴沉着脸点头。御医很快匆匆赶过来,对于乌香,他未曾听闻过,却提出来了一个建议,试药。有没有毒,试了就知道了。 太监从御兽园搬来几个鸟笼,太医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药丸化进水中,黄莺雀鸟啄饮,起初无甚征兆,但很快地,激动地扇动起了翅膀,鸣叫声越来越频繁,犹如不知疲倦似的,上下翻飞着翅膀,不停地鸣唱着,异乎寻常的兴奋。身子时不时撞着鸟笼,却犹如不知疼痛似的,慢慢地,不知过了多久,黄莺鸟匍匐在笼子底部,没了动静。 宣帝脸色阴沉得要滴水,命御医上前查看。 御医看过,跪了下去,“回陛下,这鸟已经断气。许是体型太小,这药的量用得太重了。” 眼睁睁看着一只活蹦乱跳的鸟,就这么死在众人面前,众人都不由得心惊。宣帝更是脱力地靠在椅背上,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如何,竟觉得真如陆则所言,四肢如被虫蚁啮噬啃食,骨节处泛起一股疼痛。 他看向明安,这仙人是她举荐的。明安看见宣帝的眼神,心里一沉,忙为自己辩解,“父皇,我根本不知道什么乌香……我只是被这妖道蒙蔽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那道长伏在地上,听到这话,惊慌失措地开口,“陛下,这药是公主命贫道每日给陛下服用的……贫道绝无谋害陛下的想法,都是公主她逼迫于我……” “你住嘴!”明安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一脚踹得那道人痛呼一声,侍卫上前制住她,她用力挣脱,指着陆则,“父皇,是陆则……定是他,是他收买了这妖道,污蔑女儿!父皇,你信我!你信我!我是你的女儿,我为何要害你?!” “住嘴!”宣帝勃然大怒,怒喝一声,他胸脯上下起伏着,像是下一刻就要倒下去一样,气息虚浮,他双目浑浊,阴沉着脸色,“我也想问问你,我这个当父亲的,有哪里对不住你?!你要给我下毒!我怎么养出你这种心肠歹毒的女儿!” “歹毒?”明安听到这里,似乎是知道事情已经败露,绝无翻身的可能了,她冷冷地笑了起来,笑声在空旷的大殿里,显得阴冷渗人,她大笑着反问,“歹毒?!父皇竟觉得我歹毒?真是天大的笑话啊……歹毒的人明明是你,是你们!” 明安指着众人,染着血红指甲的手指,一一从每个人的身上划过,伴随着一声声的。 “是你、你、你、还有你……” “你们一个个的,自诩英明君主,自诩忠臣良将,可实际上呢?你们比谁都软弱,比谁都无能,靠着女人罗裙身躯,摇尾乞怜……你们害怕瓦剌人的骑兵,害怕蒙古人的刺刀,就把我推出去……口口声声忠诚大义,你们自己为什么不去呢?”明安说着,缓缓歪着头,缓缓地笑了几声,嘲弄地道,“因为你们害怕呀,贪生怕死,牺牲别人的时候,就可以堂而皇之,高谈阔论。因为那些羞辱、那些□□、那些鞭子,都不是落在你们身上……你们牺牲了我,再歌颂我几句,便觉得我也要像那些愚蠢的女人一样,以此为荣了?我偏不——” 明安摇头,“我偏不……我此生都记得那些羞辱,堂堂大梁最尊贵的公主,受到奇耻大辱,如蝼蚁一般被折磨,上至君父,下至庶民,个个都觉得这是我应该做的。这还不够可笑吗?从我踏上这片故土,我心里自始至终只有一个念头,我要你们所有人,都付出代价。” 明安维持着最后一丝尊贵,矜傲地抬着下巴,慢慢地道,“父皇还不知道吧?皇叔们之所以举兵,蒙古瓦剌之所以结盟,都是我一手策划的。我没有输,也不会输,这朝堂已经被我搅弄得天翻地覆了……父皇,你没有儿子,靠着现在这幅破败的身子,也生不出儿子了。不是我,也会有别人,取代你的位置。父皇不如猜猜,会是谁啊?是哪个皇叔,是哪个侄儿?还是蒙古瓦剌?你牺牲了女儿都要保住的皇位,最终也不是你的了……你看,我已经赢了。” 明安说完,环顾四周,从上首的君王到阁臣们,一一扫过他们难看的脸色,面上笑意更深,猛地撞向了柱子,鲜血四溅,她的头,无力地垂了下去,至死也没有闭眼。 第191章 他的势力,已经大到不…… 勤政殿偏殿,明安公主的尸首已经被人收殓了,众人也从主殿移步到了偏殿,但那股浓郁的血腥气,却仿佛还萦绕在众人的鼻端。 众人保持着缄默,长久的沉默,直到一个人,打破了寂静,忍不住拂袖道,“既生在皇室,享万民敬仰供养,便理所应当该作天下女子之表率。如何来的这么多的怨气,竟做出此等弑君杀父之举!形如疯癫泼妇,如何配作公主!” 张元坐着,闭目养神,此时却睁开眼,“覃大人,慎言。” 陆则站在隔扇旁,半开着的窗户,翻滚的云层显得很低很低。一阵风吹过,缓缓几缕雨丝落下,细细密密地,给整个皇城笼上了一层雾雾的薄纱一般。折腾了这么久,天已经有些蒙蒙亮了。 今天是个阴天。 这时,高思云匆匆过来了,请张元前去主殿坐镇。他是内阁首辅,也是在座官阶最高、德望最盛的官员,这个时候,也唯有他来拿主意,才能服众。张元起身,步子顿了顿,来到陆则身侧。 陆则听到这动静,转头看他,“张大人。” 张元朝他开口,“请世子与我一起过去……”说着,仿佛是怕陆则不想沾这趟浑水,正想说点什么,陆则却已经点了头。 二人来到宣帝寝殿。明黄帷帐内,宣帝正卧在龙榻上,额上冷汗涔涔,脸色发黄,唇无血色,似是闭眼睡着。太医院有资历的御医尽数赶来了,正在低声讨论着诊治方案。 被围在正中间的郑院判,从缝隙中窥见张元,忙拂开下属同僚,疾步走了过来,拱手道,“张大人、卫世子……” 张元朝他颔首,低声询问,“郑大人,陛下的情况如何?” 郑院判斟酌着语气,话也说得似是而非,“据那道人招供,陛下服用乌香已有数月,按陛下的意思,是不肯再服用了,但此物一旦成瘾,骤然断服,届时的痛苦煎熬,只怕非常人所能忍。且陛下体弱,到时怕是难以支撑。” 张元皱眉,“你的意思是,这乌香,陛下还要接着服用?” 郑院判却也不敢说这话,明知不是什么好东西,还建议皇帝服用,这不是找死麽?他只支支吾吾,委婉地道,“还是要徐徐图之才是……操之过急,恐怕不好。” 张元沉默了会儿,摇头道,“陛下既决定不再服用,便以陛下的意思为先。饮鸩止渴,终究难以长久。”说着,看了眼郑院判的神色,忽的变了脸色,他略有几分忌惮的看了眼陆则,示意郑院判到外说话。 到了外面,屏退太监们,张元才沉声问,“郑院判给我句准话,陛下的身子,究竟如何?” 郑院判沉默良久,终是低声道,“陛下生来便带弱症,虽精心调养,面上看着与常人无异,但根基终究难以弥补……这乌香又极度伤身,恐怕……”顿了顿,道,“仔细调养着,或能撑个一年半载。” 张元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他闭了闭眼,握紧了拳头,半晌才开口,“此事关系重大,请郑大人切勿与任何人提起。另外太医院,也请郑大人约束好。” 郑院判也知道轻重,一口就应了下来。 …… 张元与郑院判说了话,平复了情绪,面上看不出一点端倪,才抬步回了帝王寝殿。 太监们送来茶水,二人在外间坐下,彼此之间也没有交谈。来往的宫人太监也屏息小心,连脚步声都放得很轻很轻。雨下了将近有一个时辰了,还未停下,春雨贵如油,本来应该是好兆头的,但这个时候,谁也不会这么想。 郑院判方才所做的最坏的打算,终于还是摆在张元的眼前了。 寝殿的门紧闭着,人声、瓷器打碎的声音、推搡的声音……交织在一起,荒诞喧闹。郑院判着急忙慌跑过来,额上被砸了个血糊糊的伤口,顾不上包扎,只用一块细棉布按着止血。 到张元跟前,郑院判面如土色,哆嗦着声,“张大人……实在不行了,您拿个主意吧。陛下已经出现自残的举动了……” 张元坐在圈椅里,红色官服下清癯瘦削,整整一夜未眠,眼里布满了红色血丝。他看着是真的很苍老了,身居高位,要操心的事太多,总是很难修身养性的。家里夫人总是为此埋怨他,可过后却又熬了滋补的汤来。 “用吧。” 一个声音响起,语气很平静,打破了僵局。 张元闻声看过去。陆则并不在意二人的眼神,继续说下去,“没有更好的法子了,不是么?既然没有,那就用吧……陛下的身子,经不起这些折腾。就按太医院所言,徐徐图之。” 张元也终于不再迟疑,重重点了头,“郑大人,给陛下服药。” 郑院判看二人都点头发了话,立即进了屋。只片刻的功夫,那动静便慢慢地偃旗息鼓了。宣帝服过那药丸,很快便安静了下来,意识陷入模糊,脸上露出欢愉之色,卧在龙榻上。御医们却不敢稍作休息,依旧忙碌着,替宣帝包扎伤口、涂抹膏药。 郑院判出来,面上神色缓了下来,“张大人、卫世子,陛下已经歇下了。” 张元点头,抬手示意陆则与他一起出去。雨已经很小了,二人也没有打伞,缓缓行在湿漉漉的宫道上,阴寒的深冬已经过去了,台阶不起眼的角落缝隙里,新长出来的绿苔,只一点绿意,尚未被宫人察觉清理。 张元沉默了会儿,忽然开了口,“宣同的事,世子应当已经知晓了……事态紧急,昨夜内阁连夜商议,决定举荐世子北上,一来世子曾于宣同数年,朝中武将,怕是没有人比世子更了解北边的情况。二来如今各地兵力,卫所不能擅调,南边兵力虽有富足,但长途跋涉,疲兵难胜,一时也赶不及支援。世子麾下三大营,皆是精兵强将,又曾与蒙古瓦剌交过手,眼下也唯有世子是最适合的人选。” 京师三大营是陆则一手重建起来的,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全都是陆则的心腹,除了他,别人即便拿到了兵符,也未必能调动得了。这只军队,也只有在陆则的手里,才能发挥最大的作用。 就像昨夜,三大营的将领士兵,从上至下,没有一个人质疑陆则的命令。他说清君侧,他们就服从跟随,只用了半个晚上,便以摧枯拉朽之势,攻下了皇宫。那些禁军护卫,在这支用战争锤炼出的大军面前,几乎不堪一击。 原本调兵,是内阁商议后一道圣旨的事。但昨晚之事后,张元却不敢把事情想得这么简单了,无论陆则有没有别的心思,事实就是,陆则在他们都没有注意到的时候,或者说,他们注意到了,也根本无法阻拦。他的势力,已经大到不受内阁或是皇帝控制了。 张元心里很清楚,如果陆则不愿意去,那实际上,没有人可以逼迫他。 陆则没有作声,他慢慢地停下了步子,收回看着远处的视线,淡淡地道,“张大人,我可以去宣同。但我有条件。” 没有人会这样明目张胆地和内阁提要求,但陆则他做了,张元心里竟然也没有多少惊讶,可能在他心里,陆则连皇宫都敢攻下,也没有什么事是他不敢做的了。 他慢慢点了点头,抬手示意,“世子,进屋说。” …… 两日后,陆则率京师三大营北上,赴宣府协卫国公平定七王之乱。 同一日,固安玉霞观里,山间不沾俗世,吃斋念经的日子,对永嘉公主而言,倒并不算难熬。她抄好一卷经,正准备叫丫鬟拿去菩萨神像前供着,就看见贴身嬷嬷神色走了进来,神色略带一丝慌乱。 永嘉公主轻声询问,“怎么了?这般慌乱。” 那嬷嬷屈膝,将头垂了下去,回话道,“回公主,静秋没了……” 永嘉公主听得一愣,待回过神来后,便问,“前几日不还好好的,怎么会没了?” 永嘉作为公主下降卫国公府,当时是从宫里带了许多嬷嬷、仆妇与宫女的。陆家为表对她的尊重,也送来了不少丫鬟婆子。但后来与陆勤心生罅隙后,她便还是更习惯用自己从宫里带出来的人。这么些年过去,那些跟着出宫的老人,出府养老的养老,嫁人的嫁人,真正还留下的,其实也不算很多了。 静秋便是其中一个,从前负责给她梳发,嫁人后也还留在府里,做了管事娘子。 嬷嬷道,“说是急病没的。走得突然,大夫都来不及施针抓药。” 永嘉沉默下来,良久轻轻地道,“我知道了。她的后事,你派人去和她家里商量商量,尽量多给些补偿。日后倘遇了什么难处,能帮的,也尽量帮一把。” 嬷嬷应下,又安慰了永嘉公主几句,才退下去。等出了屋,这嬷嬷却没立即去做事,而是左右看了看,见四下无人,才从后门出了玉霞观,一暗卫从树后出来,上前与她说话。 嬷嬷定了定神,才道,“长公主没有生疑。” 暗卫闻言颔首要走,嬷嬷却迟疑地叫住了他,小心翼翼地问,“你、你们打算如何处置静秋?” 此番跟着来玉霞观的,都是公主的心腹。嬷嬷怎么也没想到,一向不争不吵、行事沉稳的静秋,竟然会被查出身上有毒药。公主待她们一贯宽厚,静秋当年成亲时,公主怜她没有父母,还准备了嫁妆,让她出面给静秋送嫁。 云鬓楚腰 第135节 如果不是暗卫查出来,那毒药也生生摆在眼前,她怎么也不会信的,更不会帮他们隐瞒公主。 暗卫却没有同她多说,只道,“她还活着。” 说罢,便钻入了林间,踪迹隐匿不见了。 第192章 我妻子亲手给我戴上,…… 宣府,旷野北风呼啸,穿过成片的白杨林,裹挟着寒气而来。 这里是军队临时驻扎的地方,白日里刚经过一场鏖战,伙夫们点起篝火,引风吹火,火势很快就很旺了,与头顶深蓝夜空挂着的弯月,交相辉映。木头被烧得噼里啪啦地响,米粥煮沸后的浓郁香气,也缓缓在驻地弥漫开来。 陆则带人去查看伤亡情况。数月前,他带兵来到宣府,从父亲手中接过居庸关和土木堡等要塞,还有辽东起兵的藩王。朝中曾想过招降,但藩王似乎是认定了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斩杀了前去招降的文官,自立为王。 招降无用,唯一的法子,就是打了。 这一场仗,打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长、也要难。但幸好,在陆则的“提前预言”下,卫国公已经暗中做了准备,没有像前世那样,被蒙古、瓦剌、藩王三方同时起兵,打了个措手不及,几乎是以命换命的打法。这一次,他们至少还没有被逼到那个份上。 陆则离京前,以极其强势的态度,向内阁提了要求。兵部、户部主管粮草供给的,都是他安排的人,后方粮草源源不断、及时的送来,再加上父子二人对敌作战的经验丰富,随着冰雪消融,本来属于蒙古瓦剌的优势也慢慢地不复存在了。 藩王起兵,纵然声势浩大,七王作乱,朝中也一度人心惶惶,但养尊处优了几代的藩王,虽有野心,但论打仗,却比不过纵横沙场几十年的卫国公。父子二人夹击藩王军队于紫荆关,甚至不必歼灭所有敌人,取了藩王首级后,剩下的士兵便都归降了。 最危急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陆则回到营帐,军中大夫来给他包扎伤口。这几个月,几乎每天不是在行军的路上,就是在战场上,虎口刚好又被震裂,几乎一直是血肉模糊的模样。烈酒倾倒在伤口上,血水被冲刷干净,边沿裂开的皮肉泛着白,陆则没有吭声,任由大夫替他包扎好。 大夫起身收拾药箱。陆则的亲兵撩了营帐帘子进来,手中端了烹煮好的肉干和米汤,道,“大人,您行动不便,就在帐中用膳吧……” 陆则摇了摇头,起身出了营帐。士兵们见到他,俱很高兴,又是很敬畏。一个威严善战的将领可以让军中军纪严明,但一个与士兵同吃同住、战场上一马当先的将领,才能让所有人上下一心,凝聚在一起。 陆则自幼与军营、士兵打交道,深谙此道。他并不会和所有人打成一片,但也从不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寻了块矮石坐下,不久便有人将食物端来了,是个粗壮的伙夫,面目憨厚,也不大会说话,只讷讷地道,“大人,今天食的是咸肉和米粥。” 一看就是做的很粗糙的,伙夫只几十个,却要负责这几万人的吃食。因此都是怎么容易怎么做,能水煮就水煮,大锅架起来就能做。当然也就没什么卖相可言了。 陆则也不挑剔,抬手接过去。 伙夫瞥见他腕上的念珠,一颗颗浑圆的,颜色漂亮得他形容不上来,他忍不住看了好几眼,终于还是没忍住打听的心思,“大人,您的这个珠子是什么木头做的……颜色真漂亮。我家那口子也带了一串,说是什么高人给的,她宝贝得很,说能保平安,只是不如您的漂亮。等回去了,我也去给她弄一串。” “小叶紫檀。”陆则垂眸,看向那串念珠,眸中眼神缓缓地柔和下来。那日他从苏州离开前,阿芙微微低着头,把这串念珠一圈圈缠到他的手腕上,好像她越认真虔诚,这念珠越能保佑他平安一样。自那日起,他便一直戴着了,后来逼宫、打仗,他也都随身带着。 伙夫似懂非懂的点头,“这料子这么漂亮,一定很贵吧?” 不知道他这段时间的军饷够不够用。不过打了胜仗,都会另再发一笔银子,加起来还不够的话,就只能掏他的私房了。 “等仗打赢了,我送你一串。”陆则忽的开口,那伙夫听得又惊又喜,还有些不好意思,挠头道,“我怎么好拿您的东西……她一个农妇,也不知道东西好坏,就是戴着好玩的。” 陆则倏地笑了下,很浅,随后淡淡地道,“那人倒不算蒙骗你妻子,这是念珠,的确能保平安。我这一串,原是为我妻儿求的,后来我妻子亲手给我戴上,祈求我平安。” 说罢,便没有再同那伙夫多说什么了。 …… 夜里雨下得不小,仿佛连空气都是潮湿的。苏州的春天总是湿润多雨,绵绵的细雨里,一夜过后,木香、山茶、海棠、琼花、油桐花,都被雨水冲洗得娇嫩欲滴,攒在枝头闹哄哄的。 江晚芙现在的月份很大了,不大好走动了,惠娘等人也格外的小心,一大早,吴大夫和石大夫就过来给她请脉,二人倒没有那等“文人相轻”的坏习惯,并不争吵,相处十分融洽,挨个看过脉象后,吴大夫摸了摸胡子,“依我与石大夫看,您临盆的日子大概在半个月之后,前后可能相差三四天的样子。” 惠娘听了这话,一下子紧张起来了。等二人走后,还把白嬷嬷请过来了。 白嬷嬷是女子,要方便得多,让惠娘扶了江晚芙进屋,脱去春衫,上手仔细地摸了摸她的肚子,足有一刻钟,才道,“奴婢看,日子差不多就是大夫说的那几天。您的胎相一直很好,养得也仔细。这肚子不是越大越好的,小了胎儿不容易长成,但大了,胎儿个头也容易养得太大,大人分娩的时候,就很艰难的。您这样是恰恰好的,一点儿问题都没有……” 白嬷嬷说话总是如此,有的放矢,有理有据,并非单纯地拍胸脯保证什么,叫人听了就十分信服。江晚芙也如吃了一颗定心丸一样,露出了淡淡的笑,“这段日子就要劳嬷嬷多受累了。” 白嬷嬷也不推辞,一口答应下来,“产房半个月前就布置好了,奴婢每日都派人用艾草熏两遍。您放心便是,定是事事都顺顺利利的。” 江晚芙点头,惠娘送白嬷嬷出去,回来后还跟江晚芙感慨,“老夫人真是有远见,把白嬷嬷请了回来。有她在,真如有了个定海神针一般。” 她自己也生过孩子,但真没积累什么经验,当时就是无头苍蝇似的,疼得要死要活的,还害怕得不行。现在想起来那一天,还是会觉得后怕。 夜里又下了雨,江晚芙很早就睡下了,她现在身子沉,夜里便睡得很浅,还时不时要起夜,陆则不在,惠娘索性也不安排人在外间了,干脆内间弄了张小榻,白日里搬走了,夜里就弄回来,专门给守夜的丫鬟。 外边传来些许动静,江晚芙就醒了过来,她叫了纤云一声,纤云也立马起来了,走过来问她,“您是要起来吗?还是想翻身?” 江晚芙轻轻摇头,道,“我刚刚好像听到外面有什么声音,你出去看看。” 纤云把在外间的云露叫进来,便出去了。过了会儿,便回来回话了,“护院发现了个行迹鬼祟的婆子,不过您放心,已经被白参将带人拿下了。” 白平做事很谨慎,前段日子棣棠院有几个粗使,每天早上来运秽物的,看见库房的炭,偷了点想运出去卖,才第一天,就被白平给揪出来了。江晚芙倒也不担心什么,知道是什么事,点了点头,就睡下了。 第二日,白平却主动过来找她了。 江晚芙听他说完,有些惊讶,“那婆子要见我?是夫人派她来的?” 白平颔首,把情况说了。区区一个婆子,对他而言,查清楚底细是很容易的。的确是杨氏身边的下人不错。如果只是下人,那他直接处理了便是。但杨氏是夫人的继母,他便不好擅自拿主意了。 江晚芙想了想,实在想不出杨氏派人偷偷来找她干嘛,但还是让白平把人带进来了。 婆子被审问了一整夜,吓得不轻,被提进来前还收拾了一下,但脸色也很不好,战战兢兢的跪下去,“奴婢周氏见过大小姐。” 江晚芙点点头,“他们说你要见我,说吧,什么事。” 周婆子迟疑了会儿,左右看了看,江晚芙见她神情,便道,“你说便是,他们都是我的人。” 那周婆子怕江晚芙不耐烦,也不敢多耽误,咬牙开了口,“……大小姐,夫人让奴婢告诉您。当年先夫人并不是简单的病故,而是另有其因。您如果想知道真相,就避开老爷,与夫人见一面。” 她说完,悄悄抬起头,看了眼江晚芙,却见她整张脸已经冷了下来,神情冰冷。 江晚芙抬眼,与那婆子的视线对视,声音很平稳,听不出任何一丝颤抖,但从她的脸色,分明又看得出,她此时情绪极度不稳定。惠娘担忧地看着她,一颗心紧张地悬到了喉咙口。 江晚芙冷冷开口,“除了这些,你还知道什么?你可以选择自己开口,或者,我也可以让人帮你开口。” 周婆子被她吓住了,她以前就是夫人的身边人,不止一次见过大小姐,只是那个时候的大小姐,年幼丧母,在继母手下讨生活,总是谨慎小心,像只温顺柔软、没有什么脾气的猫儿。她从未见过大小姐的这一面。虽然早就知道大小姐今非昔比,成了世子夫人,但没有亲眼所见,她总还是下意识地,把她当成从前那个独自在侧厅里坐一下午的大小姐。 昨晚被那样抓住审问,她本就怕得不行了。如今见了江晚芙,才知道,她早不是当初那个软弱可欺的大小姐,自己的生死,就捏在她手里,周婆子后背顿时生了一身的冷汗,把自己知道的,一股脑儿都说了。 “奴婢真的不知道……奴婢听夫人说过,老爷要逼死她。夫人说,她死了不要紧,但小郎君与小娘子却没人管了。其他的,夫人真的没有同奴婢说的。先夫人的事情,夫人也没有跟奴婢细说……奴婢真的就知道这些。” 江晚芙没有理会这婆子,也不去猜测她的话是真是假,有没有隐瞒,她看向白平,脸色还有些苍白,她轻声地道,“白参将,这婆子就交给你了。” 白平拱手应下,命人把周婆子带下去。自己却没有走,出了这种事,他不确定夫人会不会有什么别的吩咐,或许是让他查先夫人的死因,或许是其他,但他在这里,总不会有错。 过了会儿,江晚芙抬眸看向白平,声音很轻却很坚定,“替我安排一下,我要见杨氏。” 白平没有一丝为难,抱拳应下,很快便出去了。 第193章 小姐是被江仁斌那个畜…… 杨氏真的病得快死了。 江晚芙看着被婆子搀扶进来的杨氏时,心里只生出了这个想法。 以前那个高傲的杨氏,如今也油尽灯枯了,两颊凹陷,骨瘦如柴,连眉毛都稀疏得可怜,头发虽然梳理过,但还是干涩如枯草一般。看上去,就像五十多岁的人,甚至比她的丈夫、江晚芙的父亲还要显老,但实际上,她也才三十多岁。 和母亲过世的时候,是差不多的年纪。 江晚芙本来以为,见到杨氏的时候,她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但她好像很平静,心里除了想知道真相,没有别的任何情绪。她就是要知道真相…… 婆子扶着杨氏坐下,惠娘便命带着她们下去了,只留下杨氏与江晚芙二人。 江晚芙深吸了一口气,才开口问杨氏,“我母亲的死,你知道什么?” 杨氏没有任何拖延的意思,像是早就提前打好了腹稿一样,她的声音虚弱无力,断断续续,时不时夹杂着几声粗喘,却没有停下来。 “大小姐,当年的事,我没有证据。你母亲死后一年,我才进门……我还没过门的时候,我母亲就告诉我,我是去做人继室的,难免要被人跟原配比较,你母亲顾氏素有贤名,貌美且贤淑,又是卫国公府老太太膝下养大的,规矩礼节样样都好。她与你父亲,在外人眼里,也是伉俪情深,江仁斌他那时虽还不是通判,但也称得上青年才俊,连我父亲,亦十分看好他,说他日后前途无量……所有人都觉得,顾氏的死,让他很难过。我母亲也劝我,说,‘顾氏年纪轻轻便没了,女婿心里多少是放不下的,等你进了门,别急着做什么,要耐心……’我信了,大小姐,你那个时候总是生病,或许是不记得了。我刚做你继母的时候,常常去看你……但渐渐的,我就发现,只要我去看你,他就会不高兴。他那个人,虽文采斐然,但却算不上个光明磊落的人,连在家里,对自己的妻子,用的也是官场上的那一套……他去我那里,却不碰我,把我带来的一个丫鬟收了房。” “我学聪明了,不再去接触你们姐弟……他反倒像是满意了一样,竟又对我和颜悦色起来,与之前冷落我时,判若两人。我起初以为,他怕我伤害你们姐弟,才暗示我远离你们,但他自己却从来不过问你们的事……这很奇怪,他爱顾氏,却对她留下的孩子从不关照,不念半点旧情,实在冷漠绝情。但那时我太蠢了,没有看出这个男人温和外表下的绝情,心中甚至觉得沾沾自喜。做继室的,最怕的便是活在原配的阴影下……” “我甚至觉得,他对顾氏根本没什么感情。我当时对他和顾氏间的事情,压抑不住的好奇,还曾私下找了府中的旧人来打听,才隐约弄清他们的关系。撇去那些细枝末节,其实只有一句话,他与顾氏曾经感情很好,顾氏病后,他收房了个丫鬟,再也不去顾氏那里了。这对我而言,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他对顾氏的绝情,便是对我的温情。直到这绝情,落在我身上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有多蠢。” 杨氏咳嗽了几声,喘了口气,才继续说下去,“大小姐应该听说了,我母家获罪,险些殃及江仁斌,我兄弟判了流刑,两家自此没了来往。但后来的事,大小姐应该就不知道了……” 江晚芙静静听着,没有打断杨氏的话。 杨氏苦笑了一声,道,“后来,我因母家的事,受了打击,‘病’了……怎么能不病呢,他把我的人,卖的卖、遣散的遣散,我身边没留下一个说得上话的心腹。我喝的那些药,也根本不是治病的药,而是毒,慢性的剧毒。他想让我死,还把我的孩子送到别庄,就像当初冷落你们姐弟一样。大小姐,你们姐弟当年尚有老太太维护,我的孩子却不会有任何人护着他们了。他们还那样稚嫩……” 江晚芙听到这里,冷冷地道,“你说的这些,跟我母亲的死,又有什么关系?”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句话江晚芙信。但她不信,杨氏会别无所求。人越是要死的时候,想要的越多,不是为自己,而是为活着的人。杨氏为的,只能是她的一双儿女。杨氏可怜、杨氏被下毒,但这和她有什么关系,她不允许任何人用母亲的死,来做筏子。 杨氏也知道过犹不及的道理,她想博得江晚芙的一丝怜悯,想为她的孩子讨一丝庇佑,但前提是,她能给江晚芙有价值的东西。 她平复了自己的情绪,用手擦掉眼泪,低声道,“大小姐,我的确没有证据,能证明江仁斌动手害了顾氏。但我可以给你线索,只求你能保住我的一双儿女。” 江晚芙看着杨氏,没有说话。 杨氏却像急了一样,手撑住扶手,虚软的身子,一下子从圈椅里滑了下去,整个人重重地跪在地上,她已经病得走不了路了,只能用双手攀爬到江晚芙脚边,拉住她的裙边,低声下气,没有一丝尊严的乞求着。 “大小姐,我知道,我以前对你们姐弟做了很多不好的事,我现在很后悔,我真的后悔了。我不该欺负你们没有母亲,我不该那么做……我害你们,现在报应到我的孩子身上了。江仁斌这么绝情,肯定还会再娶的,如果继室像我一样,谁来护着我的孩子呢?我死了,谁护着他们啊……” 杨氏喃喃地念叨着,眼泪沿着凹陷下去的脸颊,一颗颗掉到地上,瞬时便没了踪影。眼泪,是这世上最没有用的东西了,可一个母亲临死的时候,除了眼泪,又能给她依依不舍的孩子,留下些什么呢? 江晚芙垂下眼,看着杨氏形容枯槁的脸,绝望痛苦后悔的神色,想到的却是她的母亲。 她奄奄一息的时候,是不是也像杨氏这样,忧心忡忡地记挂着她年幼的孩子。她是不是会责怪自己,为什么要嫁给这样薄情的一个男人? 江晚芙控制不住自己去想这些,她转开脸,忍住想要涌出来的泪,“我答应你。” 杨氏听到这句话,先是一怔,继而灰败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但很快便收了起来,像是怕惹恼了江晚芙,她会收回照顾弟妹的承诺,杨氏不敢有丝毫耽误,立马开了口。 “我生下眉姐儿和耀哥儿后,带着他们回娘家。父亲高兴得喝醉了,来看孩子的时候,说漏了嘴。他跟我说,顾氏还没有过世的时候,他忧心我的婚事,曾和江仁斌喝酒时随口提了一句,道,‘我那女孩儿样样都好,只是婚事坎坷了些。你要是没有娶妻,我倒真想把女孩儿嫁给你。’江仁斌却连推辞的话也没有。我父亲酒醒后,我为了此事去问过他,他却不肯多说什么了,只朝我讳莫如深地说,‘男子有些心思,可以看破,但不能说破。’所以我怀疑,顾氏或许一开始只是病了,但江仁斌听了我父亲许女的话后,动了心思。我父亲那个时候,还曾是他的上峰……否则,为何顾氏没有死,他便与我父亲搭上了。除非,他确定顾氏一定会死!” 杨氏一口气说完,停顿了一下,低声道,“大小姐,我虽然怀疑,却没有去查过,也不敢查。但你可以去查,还有一件事情,也是让我生疑的原因之一。顾氏过世后,当时伺候她病中的丫鬟婆子,全都或是发卖了,或是请离了。这实在很古怪,你母亲那样的人,对下人从无打骂,为何没有忠仆愿意留下。连她的乳母,姓黄,是顾氏的心腹,竟然也没有留下。倘若顾氏没有留下儿女,他们另觅他处,便也说得过去。可明明还有你、还有大少爷……如果你能找到当年伺候顾氏病中的人,那当年的真相,就能弄明白了。” 说完,杨氏整个人软了下去,像是泄了气一样,她面上很平静,有种认命的感觉,她笑了下,眼角深深的纹路,不知道她笑的是自己的命,还是顾氏的命,她低声道,“大小姐,你去查吧……我也很想在死之前弄清楚,他是只对我这么狠心,还是……一直如此。” 江晚芙没有再和杨氏说什么。 惠娘进来,命婆子搀扶着杨氏下去。白平已经安排了人,要在天亮之前,把杨氏悄无声息地送回椒聊阁。也是这几日下雨,椒聊阁松懈了守备,再加上白平安排了人假装成杨氏,才能将杨氏带出来这么久。 门被合上了,现在本来就已经很晚了,他们做的事情又隐秘,因此屋里屋外,安静得除了雨声,就没有任何其他声音了。 惠娘轻声劝她,“夫人,很晚了,奴婢服侍您歇息吧。” 江晚芙点点头,她整个人靠在圈椅里,后背虽然垫了靠垫,但她如今的身子太沉,坐久了便会腰很酸,后脊都是僵的。她觉得很累,累得不想动。但想到孩子,她又逼着自己起来了。 惠娘扶着她,服侍她躺下来,掖了掖被角,吹灭了蜡烛,正准备到下榻上坐下,今晚她不放心让别人守夜。刚坐下,却听到江晚芙的声音。她叫了她一声,声音很轻,带着点鼻音,像是小时候那样。 “惠娘……” 惠娘立马走了过去,屋里很暗,她摸到自家主子的肩,发现她是背对着她的,心里一下子也跟着一痛,“奴婢在,您心里不舒服,就跟奴婢说。” 云鬓楚腰 第136节 江晚芙沉默了会儿,才忽然道,“杨氏说,我母亲是他害死的。真的是这样吗?” 惠娘静默了会儿,低声道,“奴婢不知道,但奴婢觉得,如果先夫人是老爷害死的,老太太不会眼睁睁看着的。这其中,或许还有什么别的缘故……” 江晚芙怔怔望着帐子,眼睛里慢慢有眼泪涌出来。 惠娘说的是对的,祖母如果知道,不会袖手旁观。但祖母也可能不知情。杨氏是他的枕边人,才察觉到蛛丝马迹,江仁斌这样善于逢场作戏、收买人心的人,如果真的做了,一定会隐瞒到底。就像要杀杨氏一样,如果她没有回来,可能也只会收到杨氏的死讯。 她不会再对他抱有一丝的期望了,不管怎么样,她一定要查到底,她不会让母亲死得不明不白的。 “嗯。”江晚芙轻轻地应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 她闭上眼,心里忽然很想很想在宣府的陆则。想到他,想到他们的孩子,几乎快要崩溃的情绪,好像又能够再承受更多了。人一旦有了依靠,有的时候好像会变得软弱,但有的时候,却又可以因此而变得更坚强。 江晚芙好好地睡了一觉,出乎意料的,她没有失眠,早上起来,吴大夫和石大夫来给她看诊,也说一切都好。 第二天很太平,椒聊阁没有发现杨氏夜里被带走的事情,高姨娘过来看她,江晚芙眼下却不愿意见与江父有关的人,让惠娘以她身子不适的理由,拦下了高姨娘。 白平的人已经去查当年在顾氏身边伺候的老人的踪迹,但时过境迁,当初的人早已散落各处,查起来不容易。 江晚芙也没指望几天的功夫,就能查到什么,只让白平尽力就好,无需太过着急,最要紧的是,不要惊动了江父。 或许是母亲在天有灵,白平很快带来了一个好消息。他找到了一个当年的老人,正是江晚芙依稀还记得的,顾氏的乳母,那个姓黄的妈妈,会说漳州话,是跟着顾氏从漳州到京城再到苏州的。也是杨氏那日提到的人。 惠娘把人带进来。江晚芙在次间里,见到了黄妈妈。她幼时的记忆很模糊了,面前这苍老年迈的妇人,几乎没有勾起她任何回忆,但她心里竟不自觉地生出了点熟悉亲近的感觉。 黄妈妈已过耳顺之年,却还很康健,身上收拾得很利索干净,走路也很稳,一走进来,看见坐着的江晚芙,眼神就没有一刻离开了她,她仔仔细细地看着她。 江晚芙感觉黄妈妈看她的眼神,慈祥亲切,像是看小女孩儿似的。她的视线,落到她隆起的小腹后,却又显得很欣喜。 江晚芙轻轻地开口,“你是黄妈妈吗?” 黄妈妈闻言就跪下去,认认真真地给江晚芙磕了个头,良久才直起身,两眼流着泪道,“奴婢黄氏,见过大小姐。” 江晚芙让惠娘扶她起来,在椅子上坐下。听白平来汇报,黄妈妈离开江府后,就一直生活在苏州,她没有家人和子女,一直独居至今。 这让江晚芙更加坚信,当年之事,真的有蹊跷。 以黄妈妈的资历,如果她当时没有走,留在她和阿弟身边,那作为母亲的乳母,他们姐弟一定会为她养老送终,何至于落到这等境地。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她并没有觅得更好的去处,又为什么一定要走? 黄妈妈坐下后,擦掉眼泪,语含欣喜地道,“大小姐长大了,也要做母亲了。您生得和小姐真像,尤其是眼睛,简直一模一样。您肚子这样大了,快要生了吧?产房准备好了吗?还有乳母,要多备几个……” 她絮絮叨叨的说,江晚芙安安静静地听着,等她停下了,才问,“黄妈妈,你当年为什么要离府?” 黄妈妈被问得一愣,不自在地搓了搓袖口,勉强笑了笑,低头道,“奴婢有愧小姐……都是奴婢不好,奴婢对不起小姐。” 她低头认了错,却没有正面回到江晚芙的问题。这种掩饰的态度,让江晚芙更加确定,她一定知道什么,或许是知道江仁斌害死了母亲,她害怕被江仁斌灭口,所以逃了。 江晚芙攥紧了袖口,抬起眼睛,轻声道,“黄妈妈,当年母亲真的只是简单的病故吗?” 这一句话,把黄妈妈问得一震,她猛地打了个激灵,抬起头看向江晚芙,嘴嗫喏地张合了一下,没有发出声音。 江晚芙盯着她浑浊的眼睛,慢慢地说,“有人告诉我,母亲是被人害死的。而那个人,我喊了他十几年的父亲。”她顿了顿,语气软了下去,甚至带着一丝哀求,“黄妈妈,你说自己对不起母亲。那现在你能告诉我当年的真相吗?你告诉我!母亲她究竟是不是被人害死的!?” 黄妈妈久久说不出话,看到江晚芙的眼泪,忽然地跪了下去,“这些事,奴婢藏在心里快十年了,一直不敢跟任何人说。离府之前,奴婢答应老夫人,会把这个秘密带进棺材里,她老人家是为了您和小郎君好。可我心里却一直盼着,盼着有一天,有人能知道小姐的冤!” 说着,她咬着牙,浑浊的眼睛里迸发出强烈的恨意,一个字一个字地道,“小姐是被江仁斌那个畜生逼死的!” 第194章 我怕是要生了 “小姐本来好好的,她一直好好的。大小姐,小姐她那样爱你。你小的时候,她就说要给攒嫁妆,还有首饰,她自己不舍得打首饰,却每个月都给你打新的。奴婢劝她,她就说,要是旁人都有,我的芙儿没有,那她多委屈啊……她最喜欢给你梳头发了,把你抱在膝上,一点点的梳。你也那样乖,不哭不闹的……本来多好啊……”黄妈妈呢喃着,浑浊的眼睛里满是眼泪。 “是江仁斌!是他害死了小姐!”提到江仁斌三个字,黄妈妈怀念的表情变了,她咬牙切齿,愤怒的情绪涌上心头,满怀恨意地道,“小姐为他生儿育女,操持家务,究竟有哪里对不起他!?小姐还怀着孩子,他就另结新欢,旁人也就罢了,他偏偏相中绿珠那个贱人!一个是小姐的枕边人,一个是小姐情如姐妹的身边人,他们二人,不顾廉耻……在隔间厮混,行苟且之事。还让小姐亲眼撞见……小姐还怀着孩子,受了这样大的打击,精神一天不如一天,好不容易生下小郎君,身子却已经坏了,再怎么养,也是徒劳……” 黄妈妈说着,握紧了拳头,恨恨地道,“他如果要纳妾,小姐纵是心里不舒服,难道会拦着吗?可偏偏,江仁斌偏偏要这样羞辱小姐!还有绿竹,小姐待她恩重如山,没有小姐,她早就饿死在街头,尸首被狗啃食个干净了!她却做出这种不知廉耻的事!小姐过世后,她也没落得什么好下场,江仁斌这种薄情寡性的人,又怎么会对她有什么真心,不过是见色起意!” 黄妈妈神情激动,猛地起身跪下去,紧紧握住江晚芙的手,用了极大的力道,“大小姐,你要记着,小姐是被他逼死的!他害死了小姐!奴婢一直苟活着,就是在等。等有一天,您和小郎君长大了,奴婢要告诉你们姐弟,江仁斌他不配做你们的父亲!他根本不配!他连畜生都不如!他这样的人,有什么脸面活在世上,又有什么脸面,让你们叫他父亲!他根本不配!” 江晚芙的手被黄妈妈握得生疼,但她没有挣扎,只用另一只手扶住黄妈妈的胳膊,想扶她起来。惠娘见状,连忙上前帮忙,与她一起扶起了黄妈妈。 “惠娘。”江晚芙轻轻地吩咐道,“你扶黄妈妈出去。” 惠娘闻言,立马扶着哭得脱力的黄妈妈出去了。她不敢在外停留太久,把黄妈妈交给纤云后,便立即反身回去了。疾步走进去,便看见江晚芙还坐着,与她出去前相比,似乎连动都没动。她忍不住走过去,蹲下身子,紧紧握住江晚芙的手,却发现她的一双手冰冷。江南的春天很暖和,她身上却是冰冷的。 惠娘眼眶微微一红,她站起身,把狐裘抱出来,裹在江晚芙的身上,抱住她,低声道,“娘子,您想哭,就哭出来吧……” 江晚芙缓缓闭上眼睛,眼泪接二连三涌了出来。人难过到极致的时候,好像只知道流眼泪,连痛痛快快的哭出来都做不到。 她不像阿弟,母亲过世的时候,阿弟太小了,他没有被母亲宠爱的记忆。可是她有的,她小的时候,是常常梦见母亲,梦见她温柔地抱着她,给她梳头发。母亲的怀抱那么温暖,她头发上、身上有淡淡的芙蓉花香,她一声声地叫着她,娘的芙儿…… 那些难熬的日子,被杨氏算计、被杨氏的兄长用淫邪的目光看着……她回到自己的房间,一个人的时候,就会忍不住想,要是母亲还在就好了……要是她能抱一抱她,再叫她一声芙儿就好了。 可是这一切都没有了。她本来以为,是母亲福薄,如果只是这样,她更多的是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遗憾。可是母亲明明有机会看着他们长大的。她被最亲密的枕边人背叛,以最屈辱的方式死去,即便现在,她从杨氏、从黄妈妈的口里得知的,也并非是全部的真相。当年的真相,早就已经掩埋在漫长的岁月中。 江仁斌究竟是蓄意攀附,才设计了后来的那些事,还是与婢女苟合在先,后来见母亲病重,才顺水推舟,与杨家人搭上关系?他究竟有没有像对杨氏一样,也给母亲下毒?这些都已经无从考证了。江仁斌不会承认。 他害死了母亲…… 这句话来来回回在江晚芙的脑海里打转,愤怒的情绪,充斥了她整个胸口,过了很久、很久,江晚芙才感觉到失去的力气,缓缓回到她的身体,她抬手擦掉眼泪,轻轻地叫了一声,“惠娘。” 惠娘松开了她。 “把白平叫过来。” 惠娘茫然地点点头,她张了张口,却最终没有问,转身出去了。 …… 竹里馆里,江仁斌正在泡茶,小厮匆匆敲门进来,传话道,“老爷,大小姐过来了。” 江仁斌闻言难得有一丝错愕。 小厮见他不说话,却不敢自己拿主意,停在原地,等他的吩咐。江仁斌回过神后,倒是点了头,缓声道,“请她过来吧。” 小厮下去传话。 江仁斌放下手中茶壶,心中猜测起江晚芙的来意,她一贯不亲近他,如何会来找他?难道是为了她丈夫陆则?倒也有这个可能,谁都知道,卫国公府这一回若是打赢了,自然是居功至伟,可要是输了,却要沦为千古罪人。苏州虽离京城甚远,可对北地一事,也是极为关注的,这几个月,光是知府,就私下找了他几次。更遑论其他来打探消息的人。 但以他对陆则的了解,倒不担心他输……相反,他真正担心的,是卫国公父子打了胜仗后的事。功高震主,古往今来能有几人功成身退,更何况陆则尚年轻力壮,帝王膝下又无子,迟早要心生忌惮的。 早知今日,当初不应该一时心软,放任那封信寄往卫国公府。那也就没有后来这些事了。 江仁斌揉了揉眉心,小厮已经带着人进来了,“老爷,大小姐过来了。” “知道了,下去吧。”江仁斌朝那小厮吩咐后,看向江晚芙。却发现她并没有看他,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茶室正对大门的白墙上,挂着一幅画,是他少时画的,一汪池水,低洼泥泞浅滩中,是一群乌龟,池水身处有一尾锦鲤。周围点缀着乱石青松,右下落了个一行小字。 “我心素已闲,清川澹如此。” 江仁斌神情微顿,开口打断了江晚芙的视线,“先坐吧……” 江晚芙回过头,没有看江仁斌,她慢慢坐下来,江仁斌好像还在慢慢地说着什么,她却根本听不进去,再怎么自欺欺人,她也不得不承认,哪怕他待他们姐弟冷漠生疏,在杨氏开口之前、甚至见到黄妈妈之前,她心里最深处,自始至终对他存有一丝的期待。她失去了母亲,所以更渴望父爱,只是得不到,才会压抑着。但现在,江晚芙忽然觉得庆幸,她“感激”江仁斌的吝啬。这些年,倘若他施舍一丝的温情,她大概都会真心把他当做父亲。幸好他没有,否则,她怎么对得起冤死的母亲。 “你怎么会过来,可是找我有什么事?”江仁斌把茶盏放到江晚芙面前,边与她说着话。 江晚芙抬起眼,看向江仁斌,平静地道,“我要把母亲的牌位和坟茔迁走。” 江仁斌猛地一愣,正要收回去的手在半空中一滞,过了一瞬,他才若无其事把手收回去,眼睛却一直看着江晚芙,沉吟着道,“怎么突然提起这事?你母亲的牌位,一直安放在宗祠中。至于坟茔,也一直有奴仆专门侍奉,并无怠慢。你要是不放心,可以去看看。” 江晚芙摇摇头,“不用了。我要把母亲的牌位和坟茔迁走。” “你……”从江晚芙的情绪和语气中,江仁斌已经确定,有人跟她说了什么。他立刻想到了杨氏,闭了闭眼,静默了会儿,脑子里快速划过多番说辞,才开口道,“可是有人和你说了什么,你误解了父亲……” “误解?”江晚芙听着,忽地笑了一下,心里觉得很讽刺,反问自己的父亲,“父亲觉得我误解了你?那我是误解了你给杨氏下毒,还是误解了你害死我母亲?还是说,这些年来,你的冷漠绝情,你的薄待生疏,你的漠不关心,都只是我的误解?你卑劣下流,不顾我母亲有孕在身,与她的丫鬟苟合……你自私无耻,一心攀附权势,为了攀附上杨家,害死了我母亲,如今杨家落魄了,你抽身而出,又使出同样的手段。我的的确确是误解了你,我误以为你只是和别的男人一样,薄情寡性,不是一个好父亲,可我万万没想到,你比我想象的卑劣一万倍!” 江晚芙顿了顿,盯着江仁斌难看的脸色,心中没有一丝快意,她只很冷静地,一字一句道,“你让我觉得恶心。” “……母亲为什么要嫁给你,我为什么偏偏是你的女儿……你这样的人,根本不配为人夫,更不配为人父……从今往后,我和阿弟,同你再无瓜葛……母亲的牌位和坟茔,她留下的所有东西,我全都要带走。” 江仁斌沉默半晌,终于开了口,“阿芙,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的确对不起你母亲,但我没有杀她……” 他自嘲地笑了下,“我是给杨氏下了毒,但她与你母亲不一样。我娶杨氏,是因为她背后的杨家。对她,我的确心狠了些,但我有我的难处,江家上上下下,都指望着我……我没有靠山,走到今天,靠的只有我自己,表面上看着花团锦簇,可我一旦跌下去,就是万劫不复,没有人能拉我一把。我必须足够小心,足够谨慎,才能在官场险恶中活下去。” “但你母亲不一样,我娶你母亲,只是因为她。她无父无母,阿芙,你大可以去问问,我可曾借过卫国公府的势?”江仁斌摇摇头,神情很诚恳,“我没有。从来没有。你母亲嫁给我的时候,曾对我说,老太太养她不易,如今远嫁,不能孝敬她老人家,已是愧疚,绝不愿麻烦她老人家,因此我哪怕再难,也没有想过让你母亲去求陆老太太。” “那个时候,我太年轻了,喝醉了酒,一时犯了错。你母亲不肯原谅,我那时也年轻气盛,最是自负,亦不肯低头,只觉得你母亲性子太倔强……直到你母亲生下庭哥儿,我知道她吃了苦头,私下前去求和,你母亲却对我恨之入骨,咬牙切齿地咒骂我,甚至让我滚……我那时还不知道,只以为她还恨我碰了她的丫鬟。直到你出事的那次——” 江仁斌顿了顿,继续道,“你母亲生病,无力抚养你们姐弟,你祖母便把你们姐弟,接到了她身边抚养。你自出生后,便一直是你母亲亲自带的,对她亲近慕孺,你祖母怕你体弱,过了病气,不许你去见母亲。你甩开了丫鬟婆子,悄悄地去见了她。谁都没想到,你母亲她会忽然失去了理智,婆子听到你的哭声赶进去的时候,她掐着你的脖子,口中喃喃着要带你一起走。婆子上前,用力把她的手掰开,抱着你逃出去了。” 江仁斌说着,似乎是回忆起了痛苦的事,握紧了拳头,“后来,你大病了一场,险些丢了性命。那一整年,你总是病着。我也才知道你母亲的情况,已经这样厉害了,大夫说她是受了刺激,才会如此,必须静养。我本心中愧疚,更怕刺激了她,更不敢见她了……我派人去漳州府,想寻你母亲的亲戚,或许有长辈在身边,会好一些。岂料派去的人回来告诉我,你的外祖父,你母亲的生父,便是得了同样的病,放火烧了全家,只有你母亲被乳母救出。乳母隐瞒了此事,带着你母亲去了卫国公府投亲,这件事,连你母亲自己也不知道。” “后来你母亲病情愈发厉害,终于还是过世了。你外祖父如此,你母亲亦是如此,我……我心中既担忧你们姐弟重蹈覆辙,又因你们母亲之事心中愧疚,没法坦然地对待你们,最后还是选择了逃避。我说得对,我不配做一个丈夫,也不配做一个父亲,我自私狭隘,你母亲的死,刺痛了我。我以为,只要我不去接触你们,不倾注感情在你们身上,即便真的到了那一日,我也不会太难过。” 江仁斌说罢,长叹一口气,抬眼看向江晚芙,轻声道,“阿芙,你还记得麽?你出嫁前来见我,我告诉你,人生哪能多如意,万事只求半称心……这话是说给你,也是说给我自己的。如果我早点知道你母亲的病,我绝不会碰那个丫鬟,哪怕碰了,也不会和你母亲赌气。一切都是我的错,所以你恨我也好,怨我也好,都是我活该。” 江晚芙怔住了,她看着江仁斌的脸,和他脸上不似作伪的神色,张了张嘴,想说自己不信他,却觉得小腹一痛,有什么东西猛地朝下坠一样。 江仁斌说话的时候,便一直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此时见她脸色白得吓人,也皱了皱眉,下意识地站了起来,“你……” 一开口,居高临下,视线没了茶桌的阻拦,便看见她脚边一片湿润,竟也一下子慌了神,“你……你要生了?” 江仁斌飞快饶过茶桌,俯身要去抱她,江晚芙推开他的手,用力大声喊惠娘的名字。她疼得厉害,眼前的画面几乎都模糊了,心里害怕极了,恍惚之间,被人抱了起来,她看见惠娘推门冲了进来,后面还跟着白平和护卫,悬着的心才终于松了下来,她握住惠娘的手,喘了喘气,低声道,“我……我怕是要生了……去找白嬷嬷,去找大夫。” 惠娘吓得方寸大乱,手都在抖,哆嗦着声音应下来,“是……是。” 白平拿过惠娘手中的披风,盖在江晚芙的身上,低声道了句“夫人,得罪了”,见江晚芙点了点头,才伸手从江仁斌手中抱过她。 江仁斌只觉得臂弯一轻,就见白平和惠娘一行人,已经带着江晚芙快步回棣棠院了,他回过神来,也快步走了出去,管事着急忙慌跑过来,看见他,哆哆嗦嗦叫了声,“老、老爷……夫人她……过世了。” 江仁斌的步子猛地顿住,面上表情僵硬,连一向是他心腹的管事,都猜不透他在想什么,但很快,他便恢复了平日里的模样,“知道了。去请城中最好的稳婆和大夫,直接请去棣棠院。” 管事应下,下意识地想问夫人的后事如何处理,没张口,猛地反应过来,稳婆和大夫……大小姐要生了? 他紧张地再不敢多问了,看见老爷已经快步出了庭院,也赶忙朝外跑了。 第195章 二更 等江晚芙他们回到棣棠院,白嬷嬷已经把一切都准备好了。两个稳婆严阵以待,热水棉布都尽数送过来了,白嬷嬷检查了一下,立刻叫人在屋子里架了炉子,拿了上百年的老参来熬,以备不时之需。 江晚芙躺在产室的榻上,额上全是汗。惠娘和稳婆在旁边守着她。 白嬷嬷快步走进来,拿了帕子给她擦汗,俯身下去,声音很稳,听不出一丝颤抖,“夫人且安心生。这临盆的日子,一向都是说不准的,早些时日、晚些时日,那都再正常不过。有奴婢在,一定保您和孩子平安!” 江晚芙已经不是很疼了,但唇上没有一点血色,听了这话,却安心了不少,艰难地点点头。 白嬷嬷起身,退到了一边,稳婆得了吩咐,顶了她的位置。二人都是老手,只看了一眼,就知道离孩子落地的时间还早,便叫惠娘扶她坐起来,喂了一碗红糖糯米汤圆下去,搀着她在屋里来回走。 走了有几圈,江晚芙开始疼了,稳婆才扶着她躺回榻上,二人替她看了看,再来同江晚芙回话,神情虽然严肃,但语气倒不见得多紧绷,还是很稳的,“夫人宫口开得快,这是好事,免得前头力气用完了,后面使不上劲儿了。接下来会疼得厉害起来,夫人别怕,照着奴婢说的用劲……” 江晚芙知道生孩子不能喊叫,容易没把孩子生下来,先把自己叫脱力了,即便疼得厉害,也还是咬牙忍着,她跟着嬷嬷的声音,做着深呼吸,阵痛时不时地袭来,一次比一次厉害,一次比一次强烈,不知道疼了多久,到最后,她连意识都模糊了。 云鬓楚腰 第137节 她甚至疼出了错觉,眼前一阵阵的黑,怀疑是不是自己不好了,她是不是要死了……一想到死,她本来以为自己会担心孩子,担心阿弟,担心很多人,但真的到了这个时候,她脑海里只剩下一个人。 她要是死了,陆则怎么办? 他还要重蹈覆辙,和上辈子一样,孤零零地到老,然后再投胎转世来找她吗?他怎么能一次次地承受这种痛苦,他也是人啊……江晚芙一想到陆则孤单冷清的样子,心里便疼得厉害。 稳婆的声音却在耳边响了起来,惊喜交加,“宫口已经全开了……快了,夫人,孩子很快就要出来了。” 江晚芙没有力气回答,被灌下一碗浓浓的参汤,她用尽全身的力气,终于,孩子平安落地了,稳婆接过去,拍了几下,孩子便哭了出来。 简直不像个新生儿,哭得很响亮,中气十足,连已经脱力的江晚芙,都被他哭得睁开了眼。 白嬷嬷把孩子接过去,把早就准备好的襁褓拿出来包上,抱过来给江晚芙看,“夫人,是个小郎君,哭得真响。” 这孩子是真闹腾,哭的屋里震天响,偏偏一屋子的人也不嫌他吵,个个都喜上眉梢,江晚芙笑了一下,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费力抬起手,用手指轻轻碰了碰孩子的脸,小孩儿的肌肤太嫩了,她都不敢用力,怕弄伤了他。 她轻轻地摸了一下孩子,孩子竟惊奇地止住了泣声。 惠娘等人都看得惊奇不已,白嬷嬷倒是不惊讶,笑着道,“小郎君在您肚子里待了九个月,记得您呢。您一摸他,他便不哭了。” 稳婆此时也笑着,母子平安,压在头上的石头也就落地了,笑着开口,“没见过这样疼人的孩子,从破水到落地,也就两个时辰都不到……可见自幼便是孝顺的。” 江晚芙撑着笑了笑,觉得眼皮子有些重,白嬷嬷看出她累得厉害,便把孩子交给惠娘抱着,握着她的手,轻声道,“夫人若觉得乏,便眯一眯。这屋外有白参将,屋里有奴婢,一定里里外外把得严严实实的……” 江晚芙点点头,终于累得闭上了眼。 等再睁眼的时候,却已经是晚上了,惠娘拿了排恶露的汤药进来给她喝。江晚芙喝了后,有气无力地问情况。 惠娘猜到她肯定要问,便立马道,“……听到您发动的消息,郎君与姚小郎君就赶过来了。只是白嬷嬷吩咐了,您现在最好是不见人,奴婢便劝他们先回去了。还有……” 惠娘说着,忽的顿了顿,她本来自然而然要提起老爷,毕竟刚才他也一直守在院子里,还请了大夫和稳婆来,虽说主子用的是他们从京城带来的人,那些并未派上用场,但连提都不提,总是不好,可想到头先的事,惠娘便还是隐而不提了。 江晚芙见她停住,便问,“还有什么?” 惠娘尽量自然地开口,“还有就是,您听了不要伤心。继夫人她,没了……” 江晚芙沉默了会儿。想起杨氏前几日还求着她,庇佑她的孩子,当时她已经看出来,杨氏命不久矣,只是没料她走得这么快…… 时至今日,她对杨氏也谈不上有什么感觉了,她待她不好,算计过她,打压过她,但也跪在她面前苦苦哀求过……就这样吧,她也已经死了,人死如灯灭,生前种种,便都那样吧。 江晚芙没有再说什么,问了问孩子的情况。 惠娘出去了,留下纤云守着,过了会儿,乳母便跟在惠娘身后,抱着孩子进来了。藏青的襁褓,估计是杨氏过世的消息已经传开了,原来大红色的襁褓再用便不合适了,不过她生的是个男孩儿,用藏青倒也是合适的。 乳母是她们从京城带来的,一共选了三个,今天负责哺乳的这个姓张,生得很白净,人也很规矩,把孩子抱上来后,便退到一边,一句话都不说了。 江晚芙还不能起来,便侧躺着看孩子,不像她睡前看的那样浑身羊水、黏糊糊脏兮兮的,洗干净后,眉眼倒是看得更清楚了。依稀可见,还是生的更像陆则些,毕竟是个男孩儿,像陆则也好。胎发也浓密乌黑,皮肤还红通通的,拳头攒得紧紧的,睡得很是安静。 他刚出来时那副嚎啕大哭的样子,江晚芙这个当娘的,还一度担心他是个爱哭鬼呢。 看了会儿孩子,便叫乳母抱着下去了。江晚芙倒不担心孩子的安危,这些人都是千挑万选后,才从京城带出来的,更何况陆则临走前,里里外外摸查了有十几遍,真有问题的,早也都拎出来了。 惠娘继续陪着她,白日里睡久了,现下就没什么睡意了,江晚芙吃了碗焐酥豆糖粥,看纤云把碗收了,倒是想起来了,问惠娘,“跟各处报喜了吗?” 惠娘摇头,道,“今日事多,还未来得及。” 江晚芙点头,也是,今天够乱了。眼下又多了个小孩儿,别看才丁点大,要花费的精力却一点不比伺候大人少。她索性便道,“那干脆过几日再说吧,等我能下地了,再来写信。” 惠娘也颔首应下,服侍她睡下了。 …… 竹里馆,江仁斌回到茶室,管事过来问杨氏的后事,江仁斌垂下眼,低声吩咐了几句。管事一一听了,又问,“那……夫人过世了,是不是要把小郎君与小小姐接回来?” 想起那一双儿女,江仁斌点点头,“嗯,你派人去接就是。” 管事一一应下,退了出去。 江仁斌独自坐在茶室里,四周静谧无声,他喝了口茶,茶桌对面地上已经收拾过了,一切恢复了原样,但他眼前还是浮现了白日里长女来找他对峙的模样。 其实她比顾氏聪明,也比顾氏要来得坚强。换做顾氏,得知自己的母亲是被自己的父亲害死的,或许已经疯了。 顾氏—— 江仁斌很多年没有想过顾氏了,但现在想起来,他还是记得他初见她时的悸动。他识人很准,仅从她的气质与打扮,便猜出她必定出身显贵,一般的人家,养不出那样的气度,所以,他主动接近了她,但没有料到,她的确养自高门,却只是孤女。但他也还是娶了她…… 她站在榕树下,眉眼灿灿的,含羞带怯地唤他一声江郎君。这一声郎君,让他短暂地觉得,或许,他也不是那么需要一个可以给他助力的妻子。 他可以靠自己,一步步往上爬。那些曾经欺凌他的人,曾经看不起他的人,如今不也对他毕恭毕敬的。寒窗苦读十几年,他都熬过来了,没什么的。 他们来到了苏州,从最小的县令做起……他想在苏州立足,比他想象的还要难,他做得再好,旁人轻而易举便可以夺走他的政绩。他觉得最难熬的时候,顾氏生下了他的第一个孩子,是个女孩儿,他却真的很喜爱她。不管在外多难,回到家里,有这样一个柔软而乖巧的女孩儿,糯糯地喊他爹爹,好像一切也就没那么难了。 而后几年,他的仕途竟也顺利了起来。 但也偏偏在这个时候,他意外得知了那个秘密。没有人能够忍受枕边人是一个疯子,江仁斌不能,他可以接受一个帮不上他忙的妻子,但绝不能容忍,一个能毁掉他仕途、让他所有努力都付诸流水的威胁。 哪怕他当初娶她的时候,是真心实意的。 所以他睡了顾氏的丫鬟,并且让顾氏察觉,他冷漠地对待她,本来只是试探,但顾氏竟真的疯了。她再不是那个榕树下唤他郎君的娘子,亦没有了温柔和贤惠,成了一个歇斯底里的疯子。他把她逼疯了…… 然后,她如他所愿的死了。 江仁斌闭上眼,想起顾氏死前的样子,她瘦得厉害,丝毫也看不出当初那个榕树下眉眼灿灿的少女模样。他站了会儿,确定她真的死了,就转身走了,当时是什么心情,他已经想不起来了。可能是松了口气,也可能有一瞬的难过,太久了,他已经记不得了。 江仁斌独坐到深夜,双腿僵直,他缓缓站了起来,看向茶室中间挂着的那副画。 我心素已闲,清川澹如此。 他画这幅画的时候,根本没有什么淡泊名利的念头。他江仁斌是那尾锦鲤,虽生于这浅池,不得不与泥龟同谭,却绝非这池中物,终有一日要凌云直上。 任何人都不能阻拦他。 …… 第二日,江容庭与姚晗便都过来了,这回白嬷嬷倒是准他们进来看她了,姚晗先是紧张地跑到江晚芙身边,看她温柔地朝他笑,还跟他说话,才安心了,将注意力转移到了被乳母抱来的弟弟身上。 江晚芙随他们玩,转头跟江容庭说话,江容庭心里还觉得后怕,昨天站在门外,都听得到长姐撕心裂肺的声音,还有一盆盆端出来的血水。母亲生他的时候,便很艰难,他心里其实一直责怪自己,如果不是为了生他,母亲或许不会走得那么早。那么长姐也不用受继母的磋磨了。 “阿姊。”江容庭叫了她一声,低声问她,“我听下人说,你是在竹里馆发动的,是不是他欺负了你?” 他神情严肃,与她相似的眼睛低垂着,看着很能唬人,江晚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从前需要她保护的阿弟,竟然已经长大到可以反过来保护她了。她顿了顿,像小时候那样,揉了揉阿弟的脑袋,摇摇头,“没什么,只是凑巧而已。我去找他有事罢了。” 江容庭才缓了脸色,只是还抓着她的手腕,低声道,“阿姊,我可以保护你了。姐夫不在,我会保护你。我不会让他欺负你。” 江晚芙含笑,轻轻地道,“好。” 那些事,她不打算现在告诉阿弟。或许等他再长大些,她还是会告诉他的,但不是现在。 第196章 就当是为阿芙和孩子积…… 月初,蒙古二十万精锐于宣府以北,被陆勤父子二人东西夹击,陆则亲取敌军首领首级,二十万大军群龙无首,支撑了没几日便溃不成军,一路撤出了大梁国境。瓦剌见蒙古退兵,还更“能屈能伸”些,内部发生了政变,新继位还不到两年的可汗被砍了脑袋,还带着血,直接装在匣子里,送到了陆勤帐中, 按新可汗额图斯的话,他自幼受老可汗的耳濡目染,对中原文化十分崇敬。老可汗亦有意效仿大梁,择长子继位。只是十二子阿玉齐凭借其母族势力,霸占了可汗之位,更不顾朝臣反对,执意与大梁宣战。如今罪人阿玉齐已伏诛,以其项上人头,消大梁国君之怒,以盼重修旧好。 这信不但是随阿玉齐的首级,送到陆勤帐中,这额图斯倒还真像他自己所说的,学过中原文化,深知中原人伸手不打笑脸人的习惯,当日便以国诏的形式,昭告整个瓦剌。姿态摆得很低。 藩王之乱,数月前便已经平定了,如今蒙古和瓦剌也安生了,朝中传来的意思,也是要派人来和谈,如今三军僵持着,陆则一时也闲了下来,不过还是大军压境,还不到撤兵的时候。 朝廷要和谈,但军中反对的声音,却要高过支持。 陆勤积威甚重,在陆家军中说一不二,无人敢置喙他的决定,说停战便也停战了,倒是陆则这里,险些连门槛都被踩烂了。老资历的将军、副将甚至军中幕僚,都过来找他,话里话外的意思,便是觉得蒙古瓦剌狼子野心,必不会改,和谈只是拖延之计,就当一鼓作气,攻入漠北。 陆则不胜其烦,闭门不见也不合适,索性每日天不亮就骑着踏霜出门,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众人堵了他几日,连面也见不着,终于是放弃了。 夕阳西下,红日已缓缓沉入山头堆积的云层中,普照旷野的金光缓缓褪去。陆则站在沙丘上,打了声哨子,等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撒欢了一整日的踏霜便从矮林中跑出来了,身姿矫健。身后跟了匹枣红的马,比踏霜要矮些,紧随其后。 二马停在了陆则面前,踏霜上前,主动用脑袋蹭了蹭陆则的手。 那匹枣红的马也凑上来,学着踏霜的样子,用大脑袋蹭陆则的手,不过比起踏霜的自来熟,这马要小心翼翼些。 陆则看了眼踏霜,顿觉无奈,不过放它出去遛了几天,就招惹了一匹母马回来。但带回来了都带回来了,也不是养不起,陆则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带着一起回去了。 回到宣府暂住的府邸,管事迎上来,马厩的小厮上前接过缰绳,正好奇地看着那边那只不认识的马,踏霜却哼了一声,颇为高傲地看了他一眼,一口咬住绳子一仰头,就从小厮手中抽走了绳子,也不要别人牵,自己带着新哄骗回来的媳妇儿,十分高冷,一路溜达回马厩去了。 陆则懒得管踏霜,径直朝里走,管事跟在他身侧说话,“……今日吴将军、尹大人没来府上了。”说着,忽地想起来,道,“今日有个岳姓侍卫登门,自称是白参将派来的。” 陆则听到白平的名字,步子一顿,而后便疾步朝里走,边快声道,“带他过来。” 管事伺候他数月,还未曾见他这般神情急躁,只觉是大事,当即不敢耽误,便立即派人去叫人。 行至书房,护卫已经在门口等候了,一见到陆则,还不待他朝陆则行礼,便见世子已经大步迈过来,言简意赅,只沉声道,“说!” 说罢,陆则便紧紧盯着那护卫。算算日子,阿芙应当已经生产了,白平派人过来,除了要说这事,他也想不出别的了。 果不其然,护卫拱手,道,“夫人于二十三平安产下一子,母子均安。” 陆则紧紧绷着的脸,骤然一松,他长吁一口气,一向冷峻的面上,也露出了笑意,他几乎是难以抑制心中的激动与欢喜,在庭中来回踱步数遍,好不容易停下,便又问那岳护卫阿芙如何孩子如何,可怜这岳护卫连小郎君都不曾见过一面,更别提夫人了,自然说不出什么陆则想知道的细节。 陆则心情大好,倒也不责怪于他,眸中还是带着笑。 管事在一侧,听那护卫说了世子夫人平安生子,府中添丁,自是天大的好事,要知道世子成婚数年,还未得一儿一女。见状,便大着胆子凑上前去,提醒道,“世子爷,您看奴才是不是派人去同国公爷也报个喜。” 经管事这样一提醒,陆则自然也想起来了,命他去办。想了想,又让管事给府中上下发赏钱。京中有这样的习俗,据说可以为孩子积福,不知是真是假,陆则便也学着做了。 管事一一应下,笑呵呵下去办了。 好事传得总是最快的。北地军队本来就只认陆家,从前是卫国公,现在陆则丝毫不逊其父,想必不久之后也会如他父亲一样,接管陆家军,再往后,便是陆则的儿子了。虽还是个不满月的小豆丁,却还是硬生生被冠上了个“虎父无犬子”的名声。 也不知江晚芙听了后,会不会为除了吃奶就是睡觉的儿子发愁。 但眼下,孩子他爹却是很高兴。陆勤得知消息,本来在边境巡视边防,也提前几日赶回来了,把陆则喊过去,问他儿媳妇孙子安不安全,派去的护卫够不够多,见陆则都安排好了,才放心了,又问,“给孩子取好名字了没?” 陆则这几日除了去军营,便是在府里翻书,连幕僚都被他喊过去帮忙翻书了,倒是找了几个,只是还拿不准选哪个。 “劭,有自立德佳的意思。还有瑾,怀瑾握瑜,是为美玉,也还不错。麟,是为吉兽,麟麟亦有光明之意……” 陆则接连说了几个,陆勤倒也没替他拿主意,点点头,“都还不错。请方士测过吉凶再定吧。” 陆则颔首。 而后,陆勤便说起了正事,他此番赶回来,也不单纯是为了孩子,他沉吟着开口,“朝廷派来的使臣,过几日应当就到宣府了。和谈一事,已成定局,多说无益。只是,你离京前那一番动作,朝臣也好,帝王也罢,怕是对你已生提防之心。以我对张元的了解,他必不会坐以待毙。往后的路要怎么走,你可想好了?” 陆勤说罢,抬起眼,看向陆则。 陆则静默了会儿,缓缓点了点头。无非就是斗,他要做权臣,本来也不会有什么好听的名声,父亲走的是蛰伏的路子,忠君爱国,可前世到最后,那些人还不是眼睁睁地看着刘明安害死了母亲,用他祖母妻儿的命,来威胁他。 那便做只手遮天的权臣好了。 被人骂,被人恨,好过做人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 几日后,宣帝亲派的使臣抵达宣府。除了和谈,还有一封圣旨,宣帝亲笔,指名道姓是给陆则的。 陆则在帐中,跪下听旨。 云鬓楚腰 第138节 “朕听闻,信王之子幼而敏睿,性情敦厚,颇有先帝遗风。朕膝下无子,今东宫空悬,长此以往,必不利国泰民安,今命尔护送其入京……钦此。”使臣念完诏书,并不敢拿乔,很快便朝陆则道,“世子接旨吧。” 陆则起身,从使臣手中接过圣旨。使臣道还要赶往和谈之地,很快便出去了。 不多时,陆则的幕僚便匆匆赶来了。圣旨被陆则随手放在案桌上,一幕僚上前取看,见圣旨的内容,果然与他先前所听,无甚出入。几人面面相觑,最终一人上前,低声道,“世子,这分明是置您于不义。信王明知藩王作乱之事,却隐而不报,陛下震怒,一家因罪入狱,是您带人亲去的。如今陛下却要立信王之子为储君,此子日后登基,必对您怀恨在心。” 现在的情况,对陆则最有利的,便是等陛下殡天后,扶持幼主上位,把持住朝政,做一个权臣。要么便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干脆举兵南下。后者太冒险了,便是他们也不敢提。 幕僚见陆则未语,眸色微动,将声音压得更低,“依某所见,世子倒不如除去此子,朝中自会另选储君——” 陆则闻言终于有了反应,他淡淡地扫了眼那幕僚,问他,“这一个死了,下一个就一定如我愿了?” 幕僚张了张嘴,想说大不了继续杀便是,此战得胜后,朝中还有谁能与世子争锋?但看陆则神色,还是按下未提。 陆则垂下眼眸。张元这是在试探他,试探他会不会真的杀了信王之子。他不是不可以杀,杀了之后,他也可以继续和内阁僵持,直到一方妥协,当然,只要他够心狠,妥协的必不会是他。眼下的太平,只是暂时的,还不是真的天下太平。他可以赢,也可以不轻不重地输几次…… 但那之后呢?新帝偏向内阁,是必然的,或早或晚,没多大区别。杀一个信王之子,没有任何意义。 更何况…… 他也不想多造无端的杀孽,上天让阿芙和孩子平安,他便也许上天一个承诺:尽他所能的少造杀孽。就当是为阿芙和孩子积福了。 “一个孩子罢了,杀或不杀,没多大区别。他也只是被推出来的棋子,问题的关键,亦不在他身上。”陆则淡淡地发话,一句话,便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幕僚虽干的是出谋划策的事,但拿主意的人,始终还是陆则,见他发话,也都不再劝说什么了。 第197章 二更 信王之子单字瑞,尚且年幼,刚在牢中度过他六岁生辰。刘瑞虽是王府世子,性情却肖其父信王,生性胆怯。 刘明安离开瓦剌时,策反藩王,以封地许之,其他几个藩王口中应下,实则各怀鬼胎,对区区一介公主竟异想天开想做皇帝的事,嗤之以鼻,暗中谋划夺位之事,打算瓜分中原大地,唯独信王因胆小怕事,反倒躲过一劫,瞒而不报虽也是重罪,但到底不会像其他藩王那样,落得诛九族的下场。 陆则回到府中,得知刘瑞已经从牢里接出来了,管事将其安置在西苑,索性便打算过去看看。 他在厅中坐了片刻,刘瑞便被下人带过来。照顾刘瑞的是他的乳母,到了门口,远远看见屋里的陆则,便赶忙放刘瑞下了地,颤着声轻声道,“世子,别忘了奴婢方才同您说的话。” 刘瑞看见陆则,害怕得抓住乳母闵娘的袖子不放,小声叫着乳母的名字,让她不要走。 闵娘见状,也有些急了,眼看屋中的陆则已经察觉到屋外的动静,也顾不上主子不主子的,用力去掰刘瑞的手指,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一个劲儿地道,“您快松开奴婢吧……” 刘瑞的手被闵娘掰开,又被她推搡着站直了,他一松手,闵娘便跑到了一边,他害怕得站在原地,回头看见面前一双黑靴,瑟缩着抬起头,来人太高了,他不得不仰着头去看,等看清那人的脸,却整个人害怕得缩起了肩膀,眼睛顿时红了。他还记着乳母的叮嘱,不敢哭出声,只噙着泪,脸上涨得通红。 陆则有自知之明,一贯知道自己不算面善,但也不至于面目可憎到,这孩子一看他就被吓哭的程度吧?他微微缓和了脸色,想了想,看向一侧跪下去的闵娘,“抱信世子进屋。” 闵娘不敢不听,忙过来抱起刘瑞,刘瑞也牢牢抱住乳母的脖子,一大一小跟在陆则身后,警惕又惧怕地看着他。 陆则真没想到,刘瑞好歹一个世子,虽年幼了些,竟如此胆小,他本来听去接人的副将来回话,还以为他只是生性腼腆罢了。 陆则看着二人,总觉得再待下去,有点欺负孩子的嫌疑,索性便简单地跟刘瑞说了几句,“这几日,世子便暂住我府中。五日后,我们动身去京城。这几日若有什么需要的,派人和府里管事说……” 刘瑞只晓得乖乖点头,陆则也权当他听懂了,本来还觉得刘瑞刚来,虽是个孩子,但他总要尽一尽地主之谊,陪着用顿晚膳,现在这个情况,便也作罢了,别把这孩子吓出个好歹来。 他点点头,便回去了。 看他走远,闵娘才敢开口,“世子,奴婢不是跟您说了吗?您要表现得好些,不能让卫世子讨厌您……咱们这一路,都要指望他呢。” 刘瑞本来便胆小,先前又经历了牢狱之灾,远离了爹娘亲人,更如惊弓之鸟,任是乳母闵娘说什么,他也还是害怕,此时更是扁了扁嘴,一直憋着的泪珠子掉了一地,哭得一抽一抽的,“我不想去京城……闵娘,我想回家,我想我娘。” 闵娘无法,也心疼他,只能抱住他一顿安慰。 五日后,陆则带了三大营中几千精锐,动身护送刘瑞前往京城。陆则治军甚严,虽众人对他们所护送的信王之子、将来的储君很好奇,却无一人暗中窥探,倒是刘瑞,时不时拉开帘子,小心翼翼地朝外看。 陆则看见几回,也没有约束他,因为带了个孩子,还身份娇贵,便不好翻山越岭走快路、赶夜路,白日里赶路,入夜就要去找住处,因此一路经过的地方,都算得上繁华。 陆则一贯是无心闲逛的,但这次却是例外,孩子出生了,他这个当爹还没去看过他,等去接阿芙母子的时候,总不好空着手去。一路看见什么新鲜东西,便都亲自买下,偶尔看见刘瑞眼巴巴看着,便也叫人给他送了几回。 这一路走的不快,到京城时,已经是酷暑时节了。 城门口的柳条恹恹的耷拉着,日头明晃晃在头顶照着。 张元早已派人在城门相迎,远远看见车队,便恭敬立在一侧,陆则下马,过去与他说话,那官员便态度恭敬道,“首辅大人派下官在此处等候世子。”顿了顿,颇有些忌惮地看了眼那马车,问,“信世子可随世子一道来了?” 这当然是一句废话了。 北边还不算真正太平,陆则这回回来,本来就领的是护送刘瑞进京的任务,没带刘瑞,他来京城做什么?可见这朝中官员真是把他当成虎狼了,怕他带了个空马车,早半路把刘瑞宰了。 陆则也没懒得解释什么,反正他在内阁一系心中,大概就是这个形象了。 他朝副将颔首,副将便过去把刘瑞带来了。这个场合,那叫闵娘的乳母,自然是不适合露面的。刘瑞被带过来,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眼那陌生的官员,这里他唯一熟悉一些的,也只有陆则了,虽也还是害怕他的,但还是下意识地朝他靠近了些。 那官员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却温和了脸色,笑着拱手道,“下官见过世子。” 刘瑞小小地点点头。 陆则命他的人在外城驻扎,而后随那官员去面圣,同行的自然少不了刘瑞。 三人进了宫,勤政殿外,隔着长长的宫道,张元立在台阶下,他看着朝远处走来的三人,虽有他更关心的刘瑞,却还是不可避免地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陆则的身上。 他的脑海中,顿时浮现出那日的场景,陆则一身带血盔甲,执刀立在勤政殿外,身上那股迫人的威压。那夜过后,那画面在他脑海中,久久挥之不去。 “许久不见,张大人。”陆则走近后,淡淡地开口,与张元打招呼。 张元觉得自己的表情有些僵硬,但还是尽可能地自然面对陆则,他也点头,拱手回礼,“卫世子此战大捷,张某当道一声喜。” 二人寒暄,也没有多说什么。张元此时才低头去看他等了许久的刘瑞,看得出是特意收拾过的,穿着合身的锦袍,五官也很端正,只是眉宇间带着隐隐的怯懦。 这孩子……张元垂下眼帘。 陆则竟真的什么都没做,就这么把人带回来了。 张元没有放任自己去想太多,朝陆则点点头,牵住刘瑞的手,温和道,“信世子,随下官去见陛下吧。” 刘瑞看着那高高的台阶,愣愣地被张元牵着走上去,越走越高,越走越高,直至到门口,张元将他交给一个面白无须的太监,那人也朝他笑了笑,躬身道,“信世子,奴才高长海。” 他僵着脖子,朝他点点头。 而后便被牵着走了进去。这是一间很大很大的屋子,比父王的还要大许多。屋里很热,刘瑞跟着走了一段,便觉得背后都汗湿了,脖子上也全是汗。 “世子,到了。” 高长海忽然停下,朝他说道。 刘瑞惊得看向高长海,高长海却只笑着指了指前方的门,轻声道,“陛下在里面,世子自己进去吧。陛下只见您一人。” 说罢,他退到了一边。 刘瑞鼓起勇气踏过高高的门槛,慢吞吞地朝里走,屋里一个人也没有,比屋外还要燥热,他走着走着,一声低低的咳嗽声,打破了屋内的死寂,他吓得站在远处不敢动了,远远地看着那明黄的薄纱帐子。 宣帝咳嗽过后,瞥见帐子外一个小小的人影,怔了怔,支撑着坐起来,低声道,“过来,让朕看看你。” 刘瑞走过去,越走越慢,但总归没有多远,走再慢也到了。他站在明黄的帐子前,想起闵娘的叮嘱,一下子跪了下去,跪得太急了,前额还撞倒了床栏,他闷哼一声,捂住额头,不敢喊疼,小声地道,“拜见陛下。” 宣帝愣了愣,叫他起来,问,“你叫刘瑞。朕叫你瑞哥儿可好?” 刘瑞点点头,过了会儿,想起来隔着帐子,宣帝看不到他的动作,便小心翼翼地补了句,“好。” “多大了?”宣帝又问。 刘瑞低着头,小声地答,“六岁。” 宣帝点点头,他伸手把帐子拉开,“抬起头来,让朕看看你。” 刘瑞害怕地抖了抖,乖顺地抬起头,然后便被吓住了。害怕得朝后退了几步,跌倒在地上,脸色煞白。而后打了个激灵,下半身一湿。 宣帝吃力地皱了皱眉,他把帐子合上,闭了闭眼,叫了一声高长海。高长海很快进来了,低着头,并不敢抬头,跪下,“陛下有什么吩咐?” 宣帝在帐子内道,“带他下去吧。”一句话说完,他歇了歇,才继续道,“安置在勤政殿。” “是。”高长海应下,低垂着头,去抱刘瑞,权当没有看见他身下的湿润,甚至用袖子帮忙遮掩住,一路直行出去。 …… 陆则本以为,宣帝大概不会召见他。 他走了这么久,以张元等人对他的忌惮,只怕早已和宣帝说清其中利害关系,舅甥情分,也就止步于他那晚的清君侧了。 那也是他为宣帝所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他本可以等着,等帝王奄奄一息的时候,再揭露刘明安的弑君之罪。那时候朝堂只会比现在更乱,越乱,他便越能得渔翁之利。但他没这么做。 岂料,刘瑞被抱出来后不久,高长海便过来请他了。 张元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陆则倒没有说什么,只起身出了偏殿,随高长海去面圣了。 第198章 阿芙,我来接你了。…… 陆则见到了宣帝。阔别数月,舅甥重逢,竟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他离京前,宣帝虽身子孱弱,却还不大看得出什么,如今却有种重病缠身的颓败感,两颊凹陷,气色全无。帐幔半垂,他便靠坐着,连抬眼打量他的动作,都显得有些吃力,他还朝高长海道,“赐座。” 待陆则坐下后,宣帝看着他良久,半晌才问,“既明,在你心里,舅舅不算个好皇帝吧?”他说完,似乎也不在意陆则回他什么,自言自语地低声道,“病中这些时日,朕时常忆起先皇。先皇临殡天前,叮嘱朕要勤勉、要励精图治。先皇在位之时,用人不拘一格,识人别具慧眼,他所提拔之人,既有张元这种鞠躬尽瘁的能臣,又有谢纪这种不畏生死的谏臣……如今朝中中流砥柱,多是先皇留给朕的……先皇对朕的期盼叮嘱,朕也一样没有做到。” “纵观朕这一生,不过是靠着先皇先祖的祖荫。重用奸臣,纵其失刑乱政;教子无方,纵其犯下大错,招致灾祸;就连明安,说到底,也是朕亏欠她良多,才致使她步入歧途……此间种种,朕越想,越是夜不能寐。那日明安一头撞倒在大殿,朕才幡然醒悟,却悔之晚矣,错已铸成,更无回头路可走。” 宣帝说了许多,他似乎也并不要陆则回应他什么,只需要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身为帝王,这些话,他没法对臣子和太监说。同样也无法与死了一子一女后、神智混乱的皇后说。 其实,他也不该和陆则说。时过境迁,他们也早已不单纯是舅甥,或者说,再更早些,先帝将长姐嫁给卫国公起,手足骨血,沾染了阴谋,便再也单纯不起来了。 宣帝说一会儿,就要停下休息一会儿,他几乎是回顾了他的一生,幼时、做太子时、继位后……他说到最后,终于停了下来。 陆则见他停下,抬手将茶递过去,沉默地服侍他喝下。 高长海在外敲了敲门,低声道,“陛下,郑院判过来给您请脉了。” 陆则站起来,垂下眼帘,“陛下安心养病吧,微臣告退。” 他说罢,转身朝外走。身后传来一声“既明”,皇帝叫住了他,他停下步子,却听皇帝在身后低声道,“既明,舅舅觉得很庆幸,你把刘瑞带回来了。” 陆则只以为,宣帝也以为他必然会杀了刘瑞,因此见到刘瑞,喜出望外。故而也并没有说什么,只道,“此乃微臣分内之事,陛下言重了。” 宣帝听了他的话,只笑了笑,没有再继续说下去,抬抬手,道,“去吧。” 陆则到宫门口,与郑院判擦肩而过,数月不见,郑院判似乎也老了很多。这次回来,好像什么都变了,忌惮他的,痛恨他的,或是畏惧他的……陆则朝外走去,长长的宫道另一头,阁臣相携从宫门口进来,两方打了个照面。 张元似乎还没有同内阁说他回来的事,几个阁臣看见他,脸色刷的一下子变了,警惕又忌惮的看着他,却又无人敢直视他。 陆则淡淡朝几人颔首,便越过他们走了出去,身后传来低低的议论声,也被他抛在耳后了,夹道两侧的红墙外,栽种了些许榆树、柳树,烈烈酷暑,蝉鸣声不绝于耳,来自墙外的喧嚣,越发衬得墙内的孤寂。 陆则闭上眼。 云鬓楚腰 第139节 他想去苏州接阿芙和孩子了。 答应他们了的,做了丈夫和父亲,怎好言而无信。他快步朝外走,将那些事抛在身后。 本来按照陆则的打算,等刘瑞过继的仪式后,便动身去苏州。和谈已成定局,有父亲在,宣府便无碍了,他也不想留在京中,无非徒惹朝臣忌惮,倒不如避出去些时日。岂料,他整个计划全然被打乱了。 次日,旭日东升的清晨,宫中传出帝王殡天的消息。 宣帝留下三封遗诏。 其一为罪己诏。 其二为安排身后事。后宫妃嫔,膝下无子嗣者,放归家中,允其再嫁;唯二有子嗣者,孙皇后送去别宫荣养,责新帝奉养至老;淑妃由其女明雅公主奉养,居公主府;朕之丧事,一切从简; 而这第三封,却是一份传位诏书。 宣帝没有传位给刘瑞。 “外患犹在,江山社稷难稳,今有朕之甥侄,其父卫国公,其母永嘉长公主,幼承帝师授业,文韬武略,人品贵重,必能克承大统……”负责念诏的官员念完诏书,与他身后官员一起跪了下去。 他传位给了陆则。 宗室子嗣凋零,宣帝膝下无子,藩王子嗣则只剩一个刘瑞,年幼怯懦,难承重责,宣帝见刘瑞前,尚迟疑不决,直至那日见他,才下定了决心。陆则走后,他便召见了内阁,命首辅张元代笔,口书遗诏。 当年先帝将永嘉嫁于陆勤之日,大概也未曾想过,皇室与卫国公府的矛盾,竟以这样的方式消弭了。或许这便是早先便埋下的根。 但无论如何,遗诏一出,朝中也再无别的声音,传位视为正统,不同于造反篡位,就连觉得此事有违祖制的谢纪,也被张元亲自出面,劝了回去。 宣帝丧事从简,但再简,他的棺椁送入帝陵,也是半个月后的事情了。摆在陆则眼前的,便是继位大典。 与蒙古瓦剌和谈一事,迫在眉睫,帝王骤然殡天,对和谈乃至北边的太平安宁,自然是不可能毫无影响的。张元携内阁及文武百官,跪请新帝继位,以固国本,陆则便也找不出理由推迟,乃至于去接阿芙母子的事,不得不一推再推。 本想命人去接,又被臣子拦下。朝臣们大概是被刘皇室数代子嗣单薄、血脉凋零的事吓到了,颇有些草木皆兵、惊弓之鸟的意思,一个接一个的苦劝陆则。 说的再多,意思只有一个。 皇子才刚出生,丁点大的孩子怎么能赶路?那可是将来的太子,要有个三长两短,您是皇帝您也担待不起!皇帝您要是实在没事做,不如多把心思放在朝政上,想想怎么处理先帝留下的烂摊子。 这一拖,便拖到了秋天。陆则终于按捺不住了,宣帝后事也办完了,继位大典也结束了,积压的政务、各地朝臣入京面圣,迫在眉睫,该做的事,他都一样样做了,再拖下去,等入了冬,这些老家伙就更有理由了。 说辞他都替他们想好了。 天寒地冻,孩子还小,更不适合赶路了。 那他什么时候才能见阿芙? 陆则直接把张元叫来了,告知他自己要去苏州的事,不等那群老家伙来堵门,踩着夜色便出宫了,一路疾驰朝苏州去。 …… 江晚芙出月子后,便从江家搬了出来,暂住在一处庭院,离城中稍远,不过很是安静,而后陆则继位的消息传到苏州,苏州知府前来拜见她,还曾提起想请她移步去城中住,道已经备下园子。 江晚芙懒得搬来搬去,便也没有答应。知府倒不敢强求,不过自那日后,知府夫人便每日都登门,说要亲自侍奉娘娘,惹得江晚芙十分无奈。 她哪来这么大的架子,让知府夫人来侍奉她……这也太夸张了些。 除了知府夫人,这满苏州的官夫人基本都日日登门,江晚芙起初过意不去,也是去了几回的,结果一整日坐下来,脸都笑僵了,奉承的话听多了,其实也就那样,翻来覆去都是那些话,她耳朵都快听出茧了。后来便不整日作陪了,多是露面和她们说几句,便命丫鬟们请她们去看园子。 她自己便回去陪儿子去了。 仲秋时节,几股秋风拂过,园中的枫叶便彻底红透了。白嬷嬷不但擅长侍奉孕妇,对育儿亦是很有心底,江晚芙听她说,几个月大的孩子,正是开始分辨颜色的时候,她便每日抱孩子出来看花花草草。 她抱着元哥儿沿着庑廊走,到枫树边,看见红灿灿的枫叶,她怀中的元哥儿便哼哼上了,众人十分疼爱他,将他养得一生奶膘,小手也是肉呼呼的,手背五个肉窝窝。 惠娘在一旁笑着道,“小郎君这是喜欢这火红的枫叶呢……” 知子莫若母,江晚芙自然也明白自家儿子的意思,抱着走到枫树边,抬起他的手,凑到枫叶边,肉肉的小手抓了抓枫叶。江晚芙怕那枫叶脏,元哥儿摸了叶子,下人一个没看住,叫他把手伸进嘴里啃了,便只允许他摸了会儿,就叫惠娘拿了湿帕子给元哥儿擦手了。 元哥儿倒十分听江晚芙的话,他的性子同陆则像得厉害,霸道得不得了,乳母或是下人做的不合他的意,譬如不带他去见娘,他便也不哭,就盯着乳母看,看到乳母心虚得抱起他。 但在江晚芙面前,他却十分乖顺,娘说什么,他便听什么,玩了没一会儿的枫叶被拿走了,他也不恼,还乖乖地把脑袋搭在母亲的肩上。 在园子里走过一圈,正准备回去,便看见下人过来了,屈膝道,“几位夫人说要回去了,想过来给您磕个头。” 江晚芙一听便觉得头疼,她躲着她们,也有这个原因,殷夫人等人动不动就要跪她,她哪里被人这样跪过?但她也不是不理解她们的难处,出嫁从夫,她们自己也未必想过来奉承她,无非是受家中丈夫叮嘱,才日日过来点卯一般。 她也不想让她们难做,便还是点了头。 殷夫人等人被丫鬟引过来,江晚芙不等她们跪,便开了口,“夫人们今日在我园中玩得可还高兴,要是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还望见谅。” 殷夫人的丈夫是苏州知府,众人以她唯首是瞻,她便也替众人回话,“娘娘这是哪里的话,您这园子景色宜人,臣妇们流连忘返,扰了娘娘的清静才是。” 另一个年轻夫人便接过殷夫人的话,一脸真切地夸了起来,“娘娘府中的糕点,实在是可口,尤其是那道芋泥酥,外头炸得酥脆,里边却入口软糯,臣妇还未见过这样的做法呢。” 江晚芙笑着道,“这是府中厨子自己研制的。诸位尝着喜欢,便带些回去吧。”说着,便示意惠娘,叫人去装些糕点过来。 众人言笑晏晏之时,却见一个丫鬟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跑得额上带汗,不等缓和气息,便急急忙忙地道,“夫人……是陛下、陛下来了。” 江晚芙微微一怔。 众人便听见一声马的嘶鸣声响,惊骇之下,纷纷回头看去,便见一男子竟骑着马进了园子,他方勒停胯下骏马,从马背上翻身而下,一身玄衣,袍角金线于日光下隐约可见灼灼暗光。 风尘仆仆,远道而来。 江晚芙眼睛缓缓睁大了,眼看着那男子大步朝她走过来,而后越过众人,张开双臂,毫不犹豫地将她抱进怀中,低声道。 “阿芙,我来接你了。” 江晚芙鼻子一酸,也回抱住男人,将头埋在他的胸口。 第199章 他许久没有觉得这样安…… 不等主子开口,惠娘便十分自觉地上前,将几位傻愣在原处的夫人请走了。她是江晚芙的贴身嬷嬷,即便是知府夫人,也很给她面子,其余人自是跟随,也不敢抬眼多看园中相拥的年轻夫妇。 惠娘没有怠慢殷夫人等人,目送马车出了正门,才回身朝回走。 倒是殷夫人等人,同行的妇人们往日这个时候,难免要说几句场面话,官夫人之间的交际麽,多是如此。今日却都哑巴了,车厢里静悄悄的,一个说话的都没有,都低着头喝水。 过了良久,才听一人道,“陛下与娘娘,倒是如传闻中所说的,真是恩爱有加,羡煞旁人呀……” 这声音就像一滴冷水,落入沸腾的油锅中,方才还沉默着的官夫人们,便都接二连三的开口,称赞的、羡慕的,气氛十分融洽。浑然忘了在这之前,他们还在私下议论,新帝定然没有多看重自己这妻子,丢在这苏州半年,不闻不问,连登基都不派人来接。她们日日来点卯,多半是白费功夫,马屁拍错地方了。 倒是殷夫人,她虽是知晓众人私下里的言论,以前却也并未阻拦,不过她自己并未说过这些话,至多也就是见江晚芙待她们十分亲和、丝毫没什么架子,心中不由得有些怜悯,如今这怜悯,自然也成了多余了。 殷夫人轻轻咳了一声,正说着话的诸位妇人安静下来,殷夫人才开口道,“先前是陛下未来,娘娘与皇子独居于此,我等理应前来侍奉娘娘。如今陛下与娘娘久别重逢,我思忖着,明日起便不再去叨扰了。” 殷夫人表了态,其余众人也是纷纷响应,表示自己坚决不会这么没眼力见,跑去给陛下和娘娘添堵。 江晚芙尚不知道,自己苦恼了许久的事,陆则一露面,连话都没说一句,便替她解决了。她此时刚把陆则推进盥室,催促他去换一身衣裳。她也是才从惠娘口中听说,陆则此番出门并非轻装简从。 毕竟是做了皇帝的人,出个门哪里能那么容易,从前宣帝动过进山清修的念头,都被一堆朝臣给劝下,连门都踏不出去,也就陆则素来强硬,朝臣还琢磨不透他的做派,不敢太过阻拦。至于半路将队伍丢下,只带了几个护卫,日以继夜赶路这种事,便更不能叫朝臣们知道了。 昼夜赶路,也幸而陆则行军习惯了,穿一身玄衣,才不大看得出,即便如此,江晚芙也不敢叫他亲近儿子,赶忙推他进去洗漱了。 陆则洗漱出来,换了身云白的常服,进了屋,便看见阿芙正与儿子在榻上玩。大概因为陪孩子的缘故,阿芙也没有戴什么金簪、金钗、步摇之类的首饰,长发垂顺在背后,只用一缕青带束发。她俯身轻轻摇晃手中的金铃,逗弄着坐在榻上的孩子,元哥儿的注意力全在母亲身上,时不时发出欢快的笑声。 陆则停在远处,安静注视着这一幕,这半年的急躁、渴求、不安、疲乏,在这一瞬间,都尽数瓦解消弭。 “夫君?”看到了时辰,江晚芙正准备叫乳母进来,抱元哥儿去喝奶,一抬头,却看见陆则直直站在那里,也不知盯着他们母子看了多久。她叫了他一声,元哥儿也随着母亲的声音抬头,扑闪着圆滚滚的眼睛,盯着父亲看。 陆则大步走过去,长臂一伸,将一大一小抱进怀中,心中的满足,竟无法用言语形容。哪怕登基大典那日,他也未曾像今日这般踏实过。 说是来接儿子的,但陆则委实不是个靠谱的爹,一心惦记着阿芙,此时才有功夫,仔细看了看儿子。小家伙胆子还挺大的,并不害怕他,还仰着小脑袋看他。陆则大手摸了把儿子浓密的胎发,沉声道,“叫爹。” 江晚芙本来看着父子二人初次见面,心中亦满是柔情,结果听陆则开口第一句,便觉得哭笑不得,无奈地道,“你做什么,他还不会说话呢。” 说罢,也不指望父子俩再有什么温情脉脉的初见了,从陆则怀中起来,叫了乳母进来,将孩子抱着出去喂奶了。 没了孩子碍事,陆则自然更肆无忌惮了些,一只手环住阿芙柔软的腰身,将她带回床榻之上,微微低头,便寻到她柔软的唇,落下一个长久炽热的吻。 江晚芙亦没有闭眼,四目相对,面色酡红,不光陆则想她,她也很期盼陆则的到来。 久别重逢,总是容易失控,便是陆则尽力克制,也免不了情动。她被他紧紧搂在怀中,几乎被他揉进炽热的胸膛中一般,芙蓉娇嫩,本是该娇养在瓶中,好生呵护,悉心娇惯,此时却被揉捻得软软倚在瓶口,花香四溢。 陆则倒仍有余力,丝毫不见疲倦,仍低头亲过她汗湿的鼻尖和侧脸,而后埋于她的颈侧,瞥见她胸前衣襟一处不大显眼的湿润,倒是低低一笑。 江晚芙被他笑得羞耻不已,面上一红,便也不纵着男人了,推开他,抬手遮住衣襟湿润处,去内室洗漱了。 等惠娘扶着她出来时,便见方才还没个正行的男人,此时倒是一本正经了,颇有慈父的模样,正抖着她方才用来束发的竹青绸带,元哥儿坐在榻上,也很给面子,伸手想抓绸带。 江晚芙走过去,元哥儿便不理睬父亲了,咿咿呀呀了一声,他现在还不会走,但却已经能爬得很好了,丢下父亲,便蹭蹭地朝娘亲爬来。 江晚芙上前抱起儿子,亲了口他奶呼呼的脸颊,而后便将他竖着抱在怀中,轻轻顺他的后背。 陆则看见她的动作,觉得很有趣,“这是做什么?” “乳母刚给他喂过奶,要这般抱着,替他顺气,免得肚里胀气难受。”江晚芙向他解释。带孩子她也是初次,虽说先前有个姚晗,可那孩子到她身边的时候,早不是婴儿时候了。她也是才知道,原来带孩子还有这么多要注意的。 “我来吧。”陆则看了会儿,觉得并不难,便想替妻子分忧。 江晚芙没有一般妇人那种想法,觉得叫丈夫照看孩子便是母亲失责,她觉得孩子和父亲多亲近不是坏事,便也将孩子递了过去。 陆则上手却很快,基本也无需江晚芙指导,趴在他肩上的元哥儿哼哼了两声,显然是被伺候得很舒服。 这个动作不需要太久,等江晚芙喊了停,陆则便停下了,抱着孩子上了榻,戳了戳元哥儿肥软的小肚子,觉得甚是有趣。 正好惠娘有事进来找她,见父子二人相处融洽,江晚芙倒也不担心,便出去了。 惠娘说了殷夫人等派人来传话,说明日有事,不能来府里伺候她了,请她见谅。一个人这么说,并不稀奇,可要是都是这个说辞,那明显是商量好了。 江晚芙听了后,也是松了口气,她是巴不得她们不要来的。她不自在,她们待在也不自在。 “嗯,我知道了。”她点点头,“路上还有些未到的御医、护卫随从,怕也没几日便要到了。让管事提前安排好住所起居……” 惠娘一一应下。 这些事,其实本来不应该江晚芙操心,不过她一时也还未适应自己的新身份,便是她身边的人,也还习惯事事都来找她拿主意。 说过话,回到内室,便见陆则平卧在榻上,沉沉睡去了,一手还护着趴在他胸膛上的儿子,江晚芙放轻步子走过去,元哥儿看见娘亲,便咿咿呀呀地想抓她。 江晚芙怕他吵醒陆则,便伸手握住儿子的手指,元哥儿便安静下来了。江晚芙才低头去看陆则,他睡得很沉,大概是赶路十分劳累了,否则不会大白天便这样沉沉睡去。他很少如此。 想起刚刚的事,江晚芙心中又责怪他胡闹,又心疼他,起身抱走趴在他胸膛上的儿子,元哥儿仰着脑袋看她,似乎觉得这地方还挺舒服的,怎么这么快就要抱他走了? “让爹爹好好睡会儿,咱们出去玩,好不好?”江晚芙低头,眉眼含笑哄儿子。抱着他出去了。 …… 陆则仰卧在床榻上,阿芙日日睡在这里,柳绿的帷帐、浅青绣芙蓉花的锦衾帛枕,似乎都沾染了她身上的气味,淡淡的花香中有一丝奶香。 他本来只是想闭上眼睛,安安静静地躺一会儿,他许久没有觉得这样安宁了,可闭上眼后,却觉得眼皮子越来越重、越来越沉,竟就那样睡了过去。 ----前世---- 云鬓楚腰 第140节 今年的春天,竟也冷得人钻心蚀骨。 冷风从窗户缝里钻进来,吹灭了蜡烛的时候,陆则心中忽然冒出这个念头。他怔愣着,直到常安叫了一声“世子”,陆则才回过神来,他抬眼看见常安的表情,觉得有些好笑,怎么这幅表情,怕他受不了打击?也不至于吧…… 可他最后也没有笑出来,可能只是不想笑,也可能是因为笑不出来。 他没有和常安说什么,从书桌前起身,出了书房,踏上他最熟悉的那条路。整个卫国公府,上至父亲祖母,下至丫鬟小厮,大概都不知道,他几乎很少真正宿在立雪堂,不管回来得多晚,他都会踩着夜色,去一趟明思堂,哪怕只是看一眼就走,他也会去。 已经很晚了,陆则走到明思堂的时候,身上已经冷透了,惠娘见到他,神色惊慌中,又隐藏着一丝畏惧,从前他并没有察觉有什么不对劲,今天这些以往被他所忽视的细节,却都一一在他眼前放大了,清晰可见。 第200章 继续前世 他没有理会惠娘,径直踏过门槛。惠娘点了烛,低声叫醒已经睡下的主子,江晚芙坐起来,看向他的眼神一如往常的柔软,只是因困倦,添了几分朦胧的雾气。 她青葱似的指尖,碰了碰他的手指,细软乌黑的头发散落在肩头,神情温顺,低眉顺目,“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惠娘将蜡烛留下,人退了出去。 门被轻轻关上了。 “你身上好冷。”她似乎察觉到他身上的寒气,伸手从被褥里取出个汤捂子,塞给他。她小产后,便极为畏寒,陆则体热,便夜夜都会过来陪她。他来不了时,惠娘便会准备汤捂子。 陆则没有理会,他也不觉得有多冷,只是注视着江晚芙。她在他面前,一贯是如此的,柔弱可欺,总给他一种错觉,他不在她身边,她便会被人欺负。或是从前的夏姨娘,或是府里的管事下人不逊。因此那日,看见刘兆压着她的时候,他心中的愤怒、恨意,压过了他内心的理智。 他亲手宰了刘兆那个畜生。 哪怕这可能给他带了杀身之祸,他也没有一刻后悔过。 可是,今天常安告诉他,江晚芙的忠仆,那个随她从苏州来、一直伴她左右的惠娘,曾经不止一次去见过刘兆。刘兆来府里,也不是来找他的,他根本是来找江晚芙的。 他以为柔弱可欺的小娘子,才是真正的猎人,她用她腹中的孩子,激怒他杀了刘兆,替她报仇雪恨。 陆则盯着江晚芙的眼睛,那双眼睛往日最温柔,此时此刻,他却觉得看不清,他倏地开口,“有件事,我一直忘了问,你弟弟是怎么死的?” 他说完,便看见她神色一僵,下意识地避开他的眼神。 小娘子顿了顿,“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陆则继续道,“没什么,只是想问一问。”他缓缓地伸手,握住她的手,柔软而冰冷,低声道,“我听说,他是溺水而亡。那么大的人,也不是孩子,好好的又怎么会溺水?他呼救的时候,旁边没有旁人施救吗?” 他一句一句的问,她脸上的血色,也缓缓地褪去,极尽苍白,那次事后,她便清减了许多,如今苍白着脸色,倒越发惹人怜惜。陆则只觉得一颗心仿佛被劈成了两半,一半如以往般心疼怜惜,恨不得将她拥进怀里安慰,另一半却无比的理智,冷眼看着。她一直是如此博得他的怜惜的。 陆则顿了顿,接着道,“需不需要我查一查,如果他是被人所害,我也好替你报仇……” “不用。”她避开他的视线,声音低得若有似无。 “为什么不用?”陆则反问,声音很冷,“是不用了,还是没必要?没必要查,因为你早就知道是谁害死了他,也早就手刃了仇人,对吗?” 他说话的时候,至始至终都盯着她,他看见她苍白的侧脸,猛地颤了一下的眼睫,她重重地垂下眼,而后慢慢地抬起了头,轻轻地点了点头,“是。” 她承认了。 陆则心里却没有因此得到一丝安慰,他一把握住她的手腕,逼近质问她,“怎么不继续骗下去了?你不是最会演了吗?处心积虑的接近我,博得我的怜惜,再把身子给我,恩爱柔情是假的,说要跟我去宣府,也是假的,就连孩子,都只不过是你报仇的筹码!江晚芙,你究竟有没有半分真心?!有没有?!” 面对他的质问,她并没有太大的反应,眼神里什么情绪也没有,空得厉害,她低声道,“没有。对不起……” 陆则只觉得,自己被什么狠狠抽了一巴掌后,又被人朝心上狠狠捅了一刀。交付真心却被背叛的心痛、身居高位者被人玩弄于手掌间的耻辱,全都在一瞬间涌上了心头,他甚至分不出那一种情绪更浓烈。 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陆则用手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看着他,冷冷盯着她的眼睛,冷声道,“江晚芙,不用道歉。做个交易怎么样?我总不能白睡了你那么多次……杀你弟弟的是刘兆,但也不止他一个。替他遮掩的、帮他脱身的、助纣为虐的、趋炎附势的……我都可以帮你一个个杀了。但你——以后都归我。你杀了我的孩子,那就还我一个……以前怎么做,以后就怎么做,对你而言,也不算什么难事吧?” 他松开手,也松开了她的手腕,小娘子一身皮肉娇嫩,雪白的手腕已经青了。 陆则扫过她的腕子,闭了闭眼,他站了起来,淡淡地道,“准备一下。从今往后,便没有什么大少夫人了。” 陆则一把拉开内室的门,门外的惠娘看见他,似乎是被吓到了,很快从他身侧跑进屋里,哭着问怎么了,陆则克制住回头的冲动,终于还是一步步走了。 半个月后,卫国公府办了一桩丧事。 孀居已久的陆家大少夫人没了。 年纪轻轻,便香消玉损,很多人觉得惋惜,陆书瑜更是在灵堂前哭得昏了过去,被谢回带了回去,就连一贯闭门不过问府里事的赵氏,都请了自己熟悉的高僧来超度。 “真是命苦……她便是命太苦了。”陆则去看望祖母,祖母便拉着他的手,一直流着眼泪,“是我们家对不住她……我当时就不该答应,守什么三年寡啊……连拜天地都没有拜的,我不该答应她的。都是我不好,是我不好啊……” 陆则没有说什么,他同江晚芙交心后,曾去查过她当年为什么要留下为长兄守寡。明明当年之事,是陆家理亏,无论祖母还是父亲,都没有理由要求她留下。但事实便是,她是自愿留下的,甚至是她主动提的。 他那时还因此醋过。现在想来,只觉得嘲讽。 她有什么真心? 当年留下,大概也是为了她弟弟能入国子监。 明思堂少了个女主子,但城东葫芦巷一座宅子里,多了个貌美的小妇人江氏。这是陆则给她置的宅子,他告诉她,她要一辈子无名无分,只能做他的外室,但对外,面对邻居的探听,他还是没有说出外室两个字。 “是我夫人。她体弱,不便见客,来此处静养。” 宅子离卫国公府不远,离刑部也不远,常安拿来的几处府邸名单里,更好的有,更差的也有,他本应将她关在人烟稀少的山中别院,她在卫国公府虽是孀居,鲜少出门,却并非没交到一个朋友,至少阿瑜便与她情同姐妹。倘若被阿瑜发现,告诉了祖母,即便陆则如今可以不受任何人左右,哪怕是父亲,但麻烦终究是麻烦。 但他选了这一处。 他来得很频繁,没了府中的约束,他更加肆无忌惮,就连祖母也私下问他,是不是在外有了人,有了就带回来,身世差些也不要紧,没得这般平白无故连名分都不给人家的。 他随口遮掩过去。 当年的事,只要有心,查起来并不难。当时江容庭在国子监念书,放假便会来卫国公府小住,那日是仲秋节前,他为了救与他同行的少女,与刘兆起了争执,二人被强掳上了马车,而后二人便没了踪迹,卫国公府派人四处搜寻,只找到了尸首。从水中捞起,已经肿胀得不成样子了,辨不出人形和面容,只能勉强凭衣衫和配饰认人。 江容庭的死,最终以意外溺水而结案。 只是不知道,江晚芙又是从何知道的真相。陆则也没有去问,他只是如他和她约定的那般,替她报仇。当时助纣为虐的走狗、后来隐瞒遮掩的皇后娘家人,身份低微的,他便直接杀了,如孙家,他便设计扳倒。胡庸死后,他已是朝中名副其实的第一人,无人能与他争锋。 陆则其实知道,他不过是在迁怒,他恨的、怒的,是江晚芙,但他连碰她,都压抑着自己的欲,怕伤了她的身子,明明她从始至终不过利用他。 他没法把情绪发泄在她身上,那些帮凶,便成了他发泄情绪的出口。 日子一天天的过,波澜不惊。 瓦剌老可汗死后,朝中为了明安公主回京一事,闹得不可开交,陆则只觉得无趣,他站在最前面,脑子里却在想葫芦巷的江晚芙。 她昨晚似乎胃口不好,本来就吃得少,又还吐了。他要看看那些秽物,她却还挡着,有什么呢……他难道会嫌她恶心吗? 她又僵着不肯夜里请大夫,反正吴别山每天早上都会来给她请脉,他便也没有坚持。 并非是怕她,实在是懒得和她吵了。 “既明……”皇帝忽然叫了他的名字,问他对明安公主回京一事有什么看法。 和亲公主要回来,瓦剌必然会狮子大开口,这也是朝臣们竭力反对的原因。为了一个出嫁的公主,耗费如此之多的民脂民膏,甚至可能割让土地,朝臣如何能容忍。但陆则也知道,宣帝想。刘兆死后,他难免寄情在与刘兆一母同胞的明安公主身上。 他站在了宣帝这一边,谢纪那老头子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站出来怒骂宣帝,朝堂顿时乱做一团。 陆则看着这场闹剧,只觉得无聊透顶。一直到下朝,他被宣帝叫了过去,果不其然,说的还是刘明安的事,宣帝同内阁保证,公主回来的条件,绝对不会包括割地。但瓦剌会不会答应,却不是宣帝能左右得了的。唯有与瓦剌打过仗的陆则,才有可能吓住使团。 他没想太多,答应下来了。 毕竟是自己的舅舅,刘兆那个畜生该死是一回事,他亲手宰了他又是另一回事,对舅舅,他始终心里有几分亏欠。 回到葫芦巷那座宅子,进了门,守在主子身边的惠娘,便惧怕地看了他一眼,好像他会吃了她主子一样。陆则懒得理她,径直走过去,一把揽住江晚芙的腰,很快皱了眉,都细成什么样子了,他又没饿着她,每顿好菜好饭的供着,什么补品都拿来给她用了。 想起昨晚的事,陆则皱着眉开口问,“吴别山怎么说?还是脾胃失调?” 吴别山到底行不行?治来治去,都是一个老样子,不行就换人。陆则正想着,却听见在他怀里的江晚芙,轻飘飘地开口。 她说,“我可能有身孕了。” 陆则僵住,环在江晚芙腰上的手,也跟着僵住了,本来只是寻常的动作,却一下子觉得会不会太重了,会不会伤着她、伤着孩子。 上一次这么手足无措,是她告诉他,她怀了他们的孩子。后来那个孩子没了,被她设计杀死了。 他们失去的那个孩子,回来了。 陆则那一瞬间,甚至激动得连眼睛都有些湿润,他怕她看见,便低下头,慢慢地摸了摸她尚平坦的小腹,最终也没有说什么。 只是隔日,陆则就命人把他的私库搬空了,所有的补品珍品,全都流水一样送进了宅子。他命人去各地搜罗补药珍品,但凡对妇人好的东西,他都弄来堆进宅子里。 第201章 他甚至逼着她怀了孩子…… 孩子的事,陆则也只高兴了几日。很快地,他便发现,江晚芙越来越瘦,她本就吃得不多,却还要吐,身子轻飘飘的,他半夜拥着她的时候,总觉得她单薄得厉害,似乎连呼吸都是孱弱的。 叫了吴别山来问,又依旧是那几句话。 “脾胃失调,虚不受补。加上害喜,没什么大问题,但也急不得,只能慢慢来……” 翻来覆去都是这几句,陆则听得心烦,摔了杯子,抬手让吴别山退出去。他在外间站了会儿,缓了面色,才若无其事推门进去,她已经如此了,又还怀着他们的孩子,他便是再生气,也不该把气撒在她身上,至于其他的事,日后再说吧。他眼下不愿去想那些。 他进了屋,惠娘正在给江晚芙喂药,一勺勺喂得慢吞吞的,陆则有些看不下去,走过去,从惠娘手里接过药碗,可等他自己上手喂她的时候,动作却也不自觉慢了下来。她一贯怕苦,以前生病了就不肯吃药,此时苍白着脸,垂在膝上的手腕细得连浑圆的腕骨都凸出来了,看着十分可怜。 陆则压抑着内心的情绪,把药喂完了,随手把碗递给惠娘。 惠娘接过碗,退了出去。 陆则回头看江晚芙,她低着头,身上穿着云白的软绸做的衣衫,她如今出不了门,也愈发惫懒,连发也不束,那些价值连城的金簪玉簪,更是被她束之高阁,只用一缕云白发带挽发。哪有外室似她这般惫懒的,也就他能如此容忍她了。 从前她还是大少夫人,孀居的身份,要素净端庄,他也不好送她什么首饰玉器。如今出来了,没了那些规矩约束着,想着这个年纪的小娘子,总是喜欢那些灿灿精致的物件,他也没刻意想买什么哄她高兴,有时候随手买下后才反应过来,随手给她,她也不见得多高兴,只轻轻的道谢。 真是难哄…… 陆则乱七八糟想了些,随手把桌上摆着青梅蜜饯的碟子递过去。她拿了颗,送进嘴里,陆则便看见她皱着的眉缓缓松了下来,左侧脸颊鼓出一个小小的圆,低眉顺目的模样,霎时变得鲜活。 她慢慢地嚼了会儿,又伸手去取了第二颗。 只是一颗梅子而已,也值得她这么高兴?陆则一边在心里想,一边却看得舍不得挪开眼。他忍不住纵着她多吃了几颗,等惠娘回来后,看见那空了一小半的碟子,似乎有些敢怒不敢言地看了他一眼,惠娘一如既往不敢同他说话,转而去劝她主子。 “娘子少吃些吧,免得败了胃口,晚膳要吃不下的。” 陆则才反应过来,他方才又被她可怜兮兮的模样迷惑了,莫名觉得有点心虚,他平日对惠娘和下人耳提面命,不能由着她的性子,结果自己才是那个纵容她的人。他把那碟蜜饯放到一边,抵唇咳了一声,皱着眉道,“怀了孩子,还这样贪食,日后孩子学你怎么办……” 惠娘没有说话,倒是江晚芙,她抬头看了他一眼,她居然朝他笑了一下,虽然很淡,一瞬即逝,却确确实实地笑了。这是二人闹翻后,她住到这宅子以来,第一次朝他笑。 陆则有一瞬间的怔愣,然后听到她轻轻地道,“不会的。” 不知道是说她不会再贪食,还是说孩子不会随她这般贪食的性子。陆则忘了问,心里还想着她方才的那个笑,心不在焉的,也懒得再追究蜜饯的事了。 陆则的心不在焉,一直持续到夜里,惠娘吹灭了蜡烛,关门出去了。帐子拉得严严实实的,江晚芙在他怀里,她睡觉的时候很乖顺,眉眼温顺而恬淡,总让陆则想到二人在明思堂的那段日子。没有争执,也没有背叛,他一过去,就能看见她在灯下看书。 陆则静默了会儿,忽然闭上眼,他没有去管怀里人的表情,只淡淡地开口,“你好好的把孩子生下来,过去的事,便一笔勾销。” 他不会去深究,江晚芙待他究竟有没有真心,孩子的事,他也不会再怪她了。就这样吧,她不爱他,只是想利用他报仇,这又有什么关系,她这辈子都是他的了。 云鬓楚腰 第141节 他替她报仇,她属于他,这就够了。 等孩子出生了,她的身子再好些,就带她去宣府吧……把她关在这里,一辈子无名无分的做他的外室,说到底也只是一句气话,陆则也恨自己对她狠不下心,她亲口承认,她待他从始至终只有利用,未曾有半点真心,他还是狠不下心真的对她做什么。 陆则第一次觉得,自己还真是犯贱…… 可话说出口,心里却陡地轻松了,像是把什么压在心上的东西放下了。然后,他感觉到她的额头,慢慢地抵在了他的胸口,像是小猫儿似的,躲进主人的怀抱,他忍不住睁开眼,只看见她雪白的后颈和乌黑细软的发。 她的声音很小,可能是埋首于他胸口的缘故,声音有点闷闷的,不过还是听得清楚。 她说,“好,一笔勾销。” 一笔勾销。 自那日明思堂里摊牌后,陆则就一直被各种情绪压得喘不过去,他恨她的绝情,也恨她的算计,可又无法避免的怜惜她的遭遇。单纯的恨她报复她,他做不到,可要轻轻松松的说原谅,却也无论如何都开不了口。 直到今天,他才终于说服自己,只要她把孩子生下来,他就再也不计较。 陆则换了个姿势,然怀里人睡得更舒服些,温和地道,“睡吧。” 瓦剌的使臣到了,果然如陆则和朝臣所猜测的,他们狮子大开口,几乎是漫天要价的阵仗,内阁、礼部、鸿胪寺与瓦剌使臣交涉,陆则答应了宣帝,自然也没法脱身,再加上还有刑部的事务,每日忙于正事,早出晚归,每日也只能盯着江晚芙喝药。 忙了有一个多月,两方的拉锯终于接近尾声,陆则难得白天去了趟葫芦巷,就是这一次,他发了好大的脾气,怒不可遏。 江晚芙身边没什么丫鬟,她嫁进卫国公府时带的丫鬟,似乎都被她嫁出去了,只留下个惠娘。其他下人都是常安安排的,他也没有刻意过问过,伺候得不出错便好了。 内室的门半掩着,陆则正要推门,却听到了内室传出来的声音。 “娘子要保重身子呢……娘子是双身子了,要多吃些……最好是生个男孩儿,男孩儿传宗接代,娘子总有个依靠……男子的宠,也就是那么一回事……” 陆则的手僵住了,他收回了手,没有继续推门的动作,退到了外间的门口。庭院中石榴花开得灼灼,颜色正好,陆则抬眼盯着那石榴花看,听到身后传来推门的动作,才缓缓地回过头,神情阴冷。 那个在屋里说话的仆妇被吓了一跳,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不是惠娘,也不是陆则认识的,大概是惠娘病了后,临时提上来侍奉江晚芙的。只是个下人,却敢同她说那些话,这是被他撞见了,他没有撞见的时候呢?他们又是怎么羞辱她,怎么轻视她,怎么怠慢她的。 是他的错。 他把宅子里所有的仆妇下人,全都换了。新换来的,全都对江晚芙过去的身份,一无所知,毕恭毕敬地把她当做夫人。 倒是江晚芙,过了几日才后知后觉的发现,反过来问他,“原来那些下人呢?” 陆则没打算告诉她,只说,“派去其他地方了。新来的伺候得不好吗?” 她似乎是很认真地想了想,才摇头道,“也没什么不好的。” …… 陆则最开始发现江晚芙的不对劲,是在一个夜里。 雨下得很大,他半夜无缘无故醒来,摸到身边是空的,一下子就惊醒了,雷声在天边炸裂开,屋里闷热得厉害,他一把拉开帐子,起身想去次间找人,却瞥见窗户边一个人影。 江晚芙只穿一件单薄的里衣,站在半开着的窗户边,朝外伸手,似乎是在接屋檐落下的雨水。闪电雷声一阵阵的,照得她的脸半明半暗,陆则看得心惊肉跳,快步走过去,一把把她抱到怀里,他有点气急败坏地问她,“站这里做什么?” 他把窗户关上,带她回床边,这期间,江晚芙也一直没有说话,直到他把帐子拉上,她才小声地道,“下雨了。” 陆则气得发昏,脸色也难看得厉害,她却仿佛知道他生气似的,慢慢地握住他的手,像是讨好他一样,望着他,又说了一遍,“下雨了……” 陆则没办法,把帐子拉开,起身去开窗户,回到床上,陪着看了一晚上的雨。 快天亮的时候,雨终于停了,江晚芙才肯睡了过去,她睡得很安静,侧着身子,一只手还下意识地放在小腹上,另一只手微微蜷缩在枕侧。陆则看了会儿,又心软了,懒得同她计较昨晚的事情,起身出了门。 回来后,饭桌上,他提起昨晚的事,她却愣了会儿,表情一瞬间很奇怪,不等他仔细看,她便已经点了头,慢慢地答应下来,“嗯,不会了。” 第二次是白天。 那日他休沐,和谢回约好见面,起得没有往常早,他起来的时候,江晚芙也起身了,他去次间换衣裳,就听见外边传来一阵打碎什么东西的响声,还有惠娘和丫鬟惊慌失措的声音。 他心里一紧,顾不得穿外袍,疾步进了内室,就看见梳妆台的镜子被什么东西砸碎了,一盒胭脂翻在地上,红色的膏泥弄得地上一片狼藉,江晚芙站在那里,神情茫然,像是犯了什么错一样。 陆则走过去,拉她的手,江晚芙却像是吓到了一样,有些一惊一乍的,看了他一眼。陆则没有说话,把她拉到自己身边,叫下人进来收拾残局。 “换个新的过来。”陆则吩咐下人。 他转头看身侧的江晚芙,这个月份已经显怀了,但她还是瘦,怎么补都不长肉,下巴甚至比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还要尖。她似乎是吓到了,可能怀孕的妇人很容易受惊,手上冰凉,被他握着的指尖也轻轻发颤,整个人脆弱得给人一种她即将要碎掉的错觉。 陆则第一次觉得自己口拙,除了别怕,也说不出别的安慰,只叫人立刻把内室恢复成原来的模样,又派人去推了谢回的约。 他整日都留在了宅子里,江晚芙却怏怏的,昏昏沉沉的睡了一整日, 陆则在床边坐着,摸了摸她的侧脸,怎么这么容易吓到? 第三次是几天后。 他踏进院门,一群仆妇丫鬟,都围在榆树下,神情紧张。陆则抬头,只听到脑子里嗡地一声,脸一下子白了。 高大的榆树上,郁郁葱葱的碧绿枝叶中,江晚芙坐在其中一根不粗不细的树干上,双腿垂落下来,轻轻的晃着,青白的裙,也轻轻随风摇曳着。 那么高的树,一屋子的丫鬟仆妇,怎么会让江晚芙爬上去的,她还怀着身孕,要是跌下来……陆则不敢继续想下去,他冷声叫人搬了梯子来,一把推开常安拦上来的手,撩起袍角,爬了上去,他离她很近了,听到她口里哼着歌,调子婉转柔和,吴侬软语。阳光穿过茂密的树叶,落在她的脸上。 陆则小心翼翼把手伸过去,他不敢贸然拉她,怕吓到她,“阿芙,我们下去,好不好?” 江晚芙听到他的声音,朝他看了过来,微微歪着脑袋,面上表情有点不符合她年岁的天真,陆则又叫了她一声,“阿芙……” 她像是认出他一样,缓缓地眨了眨眼睛,慢慢地弯了眉眼,她把手递给他,陆则一把就握住了,丝毫不敢松开,他抱住了她,她的脑袋靠在他的肩上,忽地小声地道,“爹爹,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陆则一僵,他没有说话,抱住她,一跃而下,稳稳落地,便朝常安冷声道,“把吴别山带来。” 他把她放到床榻上,脱了她的鞋袜,盖好被子,低声问,“阿芙,我是谁?” 她似乎很不解地看着他,神情又有点不安,小声地问,“你不是爹爹吗?” 陆则不说话,江晚芙看上去便越发的不安了,她想把手缩回去,直到陆则开口,“我是。”她才安静下来,又问他,“爹爹,娘呢?她怎么不来看芙儿?” 陆则轻声地道,“等你睡醒了,她就回来了……睡吧。” 江晚芙睡着了。 陆则等她睡得很沉了,才走出内室,他叫了惠娘过来,惠娘一如既往地惧怕他,低着头,陆则冷声问她,“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想到那个雨夜,她那时的表现,便已经很不对劲了。但惠娘开了口,说出了一个远比他想象中更早的日子。 “小郎君死后,娘子大受打击,总是一个人待着,既不肯出门,也不肯说话。后来袁家人临走前……” 袁家人便是那个与江容庭同行的小娘子。叫袁桃。是家中的幼女,行六,家里人叫她六娘。因是幼女,自幼便极受宠爱,家里也没有拘着她学什么刺绣,反而纵着她野小子一般,跟着父亲,学了一身的功夫。一次意外,她遇到了江容庭,小娘子本来最讨厌文弱书生,却对这个替她打抱不平的小郎君一见钟情。 少女怀春,一颗心便软了,哪怕少年对她不假辞色,一再拒绝她的示好,她也还是坚持着,十个手指都戳烂了,就为了给心上人做一个荷包。 少年人也未尝没有一点动心,只是想到自己的处境,寄人篱下,长姐孀居,他眼下唯一的想法,便是好好念书,出人头地,没有心思去考虑那些情爱。袁桃听了这番话,反而更觉得自己没看错人,跑回家中,告诉了父亲母亲。 因此,袁家人早早就知道了江容庭的存在,也知道他有一个长姐,后来出事后,袁桃的父母才会找到江晚芙。 好好的孩子死了,又怎么会没有半点怀疑,女儿自小便会凫水,怎么会那么容易溺水,可皇权大过天,宫里派人给了补偿,一条命,一个镇抚的官职,容不得你拒绝。袁家人举家搬走前,想办法见了江晚芙一面,他们报不了仇,便寄希望于背靠卫国公府的她。 “可娘子能有什么办法?那又不是别的什么人,那是太子,背后是皇帝皇后,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她又能做什么?”惠娘说着,忍不住掉了眼泪,“我劝她算了,袁家人妥协了,老爷也装聋作哑,她一个女子,连丈夫都指望不上,她能做什么呢?可慢慢地,我发现娘子有些不对劲,她一个人待在屋子里,总能听见她说话的声音。她整夜整夜的睡不着,睁着眼睛,一直到天亮。偶尔睡着了,也被噩梦惊醒。再后来,您从宣府回来了。她的精神慢慢地好起来,也很少那样了,后来孩子没了,她的情绪愈发低落,您来的时候,她强颜欢笑,您不在的时候,她便连话也不说,沉默得厉害……有时夜里爬起来烧纸钱,也不许别人靠近……” 陆则浑身僵硬地听完,他没法去追究惠娘的错,她是阿芙的奴仆,如果不是走投无路,绝不会枉顾主子的意愿,更何况在此之前,他的不假辞色和冷淡,他把她当做外室的态度,惠娘怕他都来不及,也不可能跑来告诉他。 他怎么会毫无所觉,枕边人成了这幅样子,他一点都没有察觉,他只是享受着她的温顺和臣服。 他甚至逼着她怀了孩子。 他对她做了什么? 第202章 前世结束 阿芙醒来后,却仿佛又将自己避开众人,攀上榆树,又被他抱下来的事情,全都忘得一干二净了。面上神情不似作伪,如同那天雨夜的事,她次日清晨便不记得了。 陆则更不敢提,只是留在葫芦巷的时间越来越长,长到有一日,阿芙吃完了药,忽地很疑惑地问他,“你最近好像不是很忙……” 陆则怔了一下,把喂空了的药碗递给惠娘,如往常那样,把装了蜜饯的碟子递过去,他一贯不大狠得下心约束她,从前还能装装样子,如今连样子也装不出了,怕自己又纵容她多食,索性一碟子里只盛了四五粒,看着便觉得少得可怜。 看她塞了一颗进嘴里,腮帮子微微鼓起,因为苦药而蹙着的眉头,缓缓松口,陆则也不自觉跟着松弛下来,“嗯”了一声,道,“不大忙……” 以他现在的权势,已经很少有事需要他亲自出面应付。眼下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明安公主回京一事上,宣帝都有些时日没召见他了,他也无暇去面圣,至于如其他人那般讨好区区一个公主,对他而言,更是毫无意义。 倒唯有一件,他眼下只怕打仗,小打小闹尚不要紧,父亲一人也应付得过来,怕就怕需要他去支应。他要是走了,她这里怎么办? 伺候的人再多,真有事情的时候,还是要有人拿主意…… 陆则胡思乱想了会儿,待回过神来,看见碟子已经空了。她似乎是很喜欢这种酸酸甜甜的东西,又或是因为药吃多了坏胃口,每一次就这么少得可怜的几颗蜜饯,她都吃得很珍惜,最后一颗还会含上一会儿。 其实在他面前,她这样孩子气的举动,几乎是少之又少。 从前在卫国公府的那段日子,对他而言,是意气风发,春风得意,仕途上平步青云,回到府里,又有她温柔似水、柔情以待,美好得像是梦境一样,这也是为何后来刘兆打破一切后,他会对他恨之入骨,不顾他的身份,亲手了结了他。 但对她而言,那段日子,大抵只是日复一日的煎熬……他从未见她同他生气,甚至连反抗都少得可怜,他那时只以为,她生来如此,天生性子软,没有脾气,现在回头看,却觉得当时的自己,实在错得离谱。 他恨她不肯予他真心,恨她虚情假意,恨她算计自己,可到头来,他给她的,难道就是真心吗?他只是享受着着她的好,她的温柔懂事、她的体贴入微,其他的,他视若无睹,也从未深究过。 究竟是她隐藏得太好,还是他根本不在意,陆则从前觉得是前者,现在回头看,却觉得,是他没有在意过。 他怪她不信他,并因此耿耿于怀,迟迟放不下,既折磨自己,也折磨她,可事实上,他也从来没有给过她可以信他的底气。 先前他用孩子说服自己放下,告诉她,也是告诉自己,只要她平平安安地把孩子生下来,从前的事情,就一笔勾销,既往不咎。但说到底,他并不是真正的释怀了,只是妥协了。 直至那日从树上抱住她,几乎要跳出喉咙的心刚落下去,却从她口中听到那一句欢喜的“爹爹,你怎么这么迟才回来”,他从惠娘的话语中一点点拼凑出她那些孤立无援的日子,后来他守着她的这些时日,亲眼目睹她发病时的软弱、崩溃、逃避,至此,他心里的不理解、他心里的恨,才轰然倒塌,消失殆尽,亦彻底释怀。 “阿芙,”陆则伸出手,握住她落在膝上的手,她温声抬头看他,眼神很平和,陆则被她看得一颗心,不由得沉静了下来,他低声道,“等孩子出生后,我想带你和孩子去见祖母和母亲……你什么都不用害怕,我会处理好一切。过去的事,我已经不在意了,我们往后好好的,你、我、孩子,我们好好的。” 江晚芙似乎是被他的话吓到了,呆呆地看着他,良久才颤了颤睫毛,陆则心里觉得她这幅样子,实在可爱,忍不住笑了下,抬手理了理她的鬓发,低声道,“往后就是陆夫人了,陆夫人大人有大量,不要与为夫计较了……以前欺负了你,待你也不够好,以后不会了。” 他的话说完,便看见她眼眶慢慢地红了,然后慌神似的避开了脸。 陆则猜她掉泪了,她其实不大掉眼泪,看着总是柔弱可欺的样子,可是意外的坚强,极少当着他的面哭。 她大概都不知道,他真是被她迷得理智全无了。 就是她还没怀他们第一个孩子的时候,她若是告诉他,要他帮她杀了刘兆,再朝他掉一掉眼泪,不用多,两三滴就够了,他也真的会去做。 …… 月份越来越大,陆则的不安与焦虑却与日俱增。 他从未真正见过妇人怀孕生子,亦不知其中艰险,所以当时才会那般轻描淡写的说出,“你还我一个孩子”的话。更何况,阿芙还是个病人,她刚失去第一个孩子,精神濒临崩溃,又体虚孱弱,根本不是孕育孩子最好的时候。 陆则恨不能杀了当时说出那些混账话的自己,他悄悄把宫中的御医请来,给阿芙看诊,但即便是御医,话也说得很含糊,“世子,这位娘子的情况,实在异于一般的妇人……况且这妇人生子,本就是难事。下官也只能尽力而为……至于这结果,还是要看天意。” 这并非陆则想要的答案,但他心里也清楚,哪怕他用权势,逼着御医说出他要的答案,也只是自欺欺人,没人能保证,阿芙和孩子一定能平安。 孕育孩子的辛苦和艰难,远远超出了江晚芙现在能够承受的范围,随着月份越来越大,她日益消瘦,但她的精神却比以前好了不少,很听大夫的话,每日都会在院子里晒太阳。大夫说,多晒太阳,对孩子好。 陆则几乎把能放下的事,通通都放下了,日日守着她,她闭着眼,枕着他的膝晒太阳,他便在旁边念书,多半是些浅显易懂的故事,往往念不到几页,她便要睡过去。 云鬓楚腰 第142节 陆则便只好把书放下,抱她回屋里,静静地在旁边守上一下午。 陆则惧怕去看那个隆起的孕腹。他曾经很期待这个孩子,但现在,那些期待,已经被日复一日的惧怕和不安,消磨得所剩无几了。 有时候,他甚至会想,没有这个孩子就好了。他当时只是一时冲动,他并不是把孩子看得比阿芙重,当时脱口而出的话,也只是恨她不爱他,一时的气话。 但孩子已经在了,他没法把它从阿芙的肚子里拿走,甚至也不能流露出一点点的焦虑。 日子一日日的过,从冬到春,陆则偶尔进宫几回,碰见过明安公主,宣帝亦玩笑似的提起,他未娶妻,公主亦孀居,何不结成良缘。他自然拒绝了,宣帝倒也并没有不高兴,更没有强求,陆则便也没有放在心上。 直到战事起,藩王起兵,瓦剌撕破盟约,与蒙古同日发兵,内忧外患,边关九镇危在旦夕。陆则进宫,不出意外的,内阁的意思,是让他带三大营去支应。一来,镇守边关,本就是他身为人臣、身为人子,理应承担的责任,二来,朝中也找不出第二个合适的人选。 换句话说,除了去,他没有第二个选择。 仗一旦打起来,他必然不能在阿芙分娩时赶回来,他必须找一个信任的人,替他照顾她,思来想去,陆则想到了自己的母亲,永嘉长公主。 他去了明嘉堂,见了自己的母亲,告诉了她阿芙和孩子的事。要说,便避不开阿芙的身份,他眼下没有时间让母亲慢慢地接受阿芙,只能把所有的错处,都揽到自己的身上。 “此事错全在我,是我一时昏了头,强逼她从了我。” 母亲气得发抖,冷声质问他,“你既知道错在你,为何还不悔改?这世上有那么多女子,你偏偏要去碰你兄长的人……她是你长嫂,一介弱女子,她过得还不够难吗?你还要逼迫她,欺辱她,我难道就是这样教导你的?!” 陆则静默了会儿,跪了下去,道,“母亲,我早回不了头了。我什么都可以割舍,唯独她,我舍不下,也放不下。战事紧急,我不得不赶去宣府,既生在陆家,便不惧死,亦不惧战,可我唯独放心不下她,她体弱,又怀着孩子,受不得半点刺激,我今天来,只求母亲念在儿子的份上,照拂于她。我愿任母亲打罚,绝无二话,只求您……照顾她。” 母亲最终还是心软,答应了下来。 陆则没打算现在让二人见面,阿芙的情况不稳定,母亲虽不会为难阿芙,但大夫千叮咛万嘱咐,不要再刺激她,任何事都要徐徐图之,陆则不敢操之过急,只求母亲能替他盯着葫芦巷,有什么事情,便代为处理。 母亲看了他一会儿,没有多问什么,答应了下来。 几日后,陆则领兵北上。 这一仗打得很艰难,藩王、蒙古、瓦剌三方联合,战线拉得太长,本就对他们不利,加上后方的粮草常常延误,更是雪上加霜。 就在他与父亲合力镇压了起兵的藩王,收归了叛军,准备把集中兵力对付蒙古瓦剌骑兵的时候,京中传来消息。 母亲病逝了。 他放下战事,赶赴京城,临走的那一日,父亲来送他。好像只是一夜之间,父亲老了很多,本就寡言的人,愈发的沉默了,直到他带人走前,他也什么都没有说。 去的时候,还是初春,春寒料峭,回的时候,却已经入秋了,他行到半路,收到三叔拼死送出的密信,母亲是死在宫里的。母亲去世前,宫中一道圣旨,把祖母和母亲接近了宫里,而后便传出了母亲的死讯,如今祖母仍软禁在宫中,连三叔等人都不能得见。甚至母亲的死,也很蹊跷,说是病逝,但实际上在入宫前,她都还好好的。 三叔的信,彻底撕开了皇室的阴谋。 陆则怒不可遏,杀母之仇,他怎可不报?! 皇室到底还是低估了他,他连夜攻城,那一晚雨下到天亮,天亮时分,曾经牢不可破的皇城,破了。他带兵杀入,一边派人去葫芦巷,保护阿芙,一边带人攻进皇宫营救祖母。他见到了祖母,祖母一见到他,却立即扑了上来,拉着他的手,急切地道,“快去救阿芙!你快去找她……她把追兵引走了。” 陆则只觉得浑身上下一下子凉了个彻底,三叔根本没有说,或者连他也不知道,阿芙也被软禁在宫里……她怀着孕,连跑都艰难,怎么引得开追兵? 他不敢继续想下去,把祖母托付给副将,匆匆带人去找阿芙。 宫中漫长的宫道,雨下得很大,越下越大,青砖上的血被雨水冲刷干净,但很快,便会被血浸染。陆则一个个宫殿的找,他找了很久、很久,久到手里的刀已经拿不住了,胳膊沉得抬不起来。 但最后,他也没有找到她。 是他手下的人,最先发现了阿芙,或者说,发现了她的尸首。 是他还没来得及搜的冷宫。 他推开隔扇门,就看到了她。她躺在一张落满了灰的床榻上,打着补丁、结了蜘蛛网的帐子,她身上裹着一条破了的毯子,她安静地躺在那里,面上神情平和,如果忽视那些刺目的血,她看上去,仿佛只是睡着了。 陆则走过去,他不自觉地跪了下去,轻轻地握住她垂在床榻边的手,冰冷刺骨,阿芙一向畏寒的,陆则心里没有别的念头,只下意识地想替她取暖,他揉搓着她的手,想用自己的体温让她暖和一点,可不管他怎么努力,好像都是徒劳一场。 副将进来说,找到宣帝和刘明安了。 陆则明明听到了副将的声音,但过了很久,才反应过来,副将说了什么。 副将说,找到宣帝和刘明安了。 陆则脱掉自己身上冷硬的盔甲,才去抱榻上的阿芙,他抱起她,她的头便靠在他的胸前,如往日他抱她一般,乖顺而柔软,陆则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低声道,“阿芙,你身上好冷,我带你去暖和的地方。” 怀里的人,没有应答他。 …… 宣帝已经行将就木了,陆则甚至没有去见他,他便死了,倒是刘明安,阴差阳错的活了下来,副将觉得,刘明安一个公主,留下来的话,日后说不定还派的上用场,怕她自戕,还派了几个人严加看守。 这对陆则而言,反倒是件好事。尤其是在知道,是刘明安借宣帝的手,把祖母、母亲和阿芙接进宫里软禁后,陆则甚至百忙之中抽出空,去见了她一面。 她被关押在最脏污的监牢中,陆则走进去,任由刘明安破口大骂,也没有一点反应,等她停下后,才淡漠地道,“你激怒我,为求一死……可我怎么会让你这么轻易地死了。你生来就是公主,大概不知道,这世上最痛苦的事,不是跌落尘埃,而是——求死不能。” 说完,陆则没有理会咒骂的刘明安,他缓步出了监牢,看向一侧的狱卒,随口道,“人守着,难免有松懈的时候……拔了她的牙,挑断她的手筋脚筋……”走到一半,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回头道,“指甲也拔了吧。” 狱卒恭敬地应下。 陆则走了出去。今日是他登基的日子,亦是立后的日子,还是阿芙的头七。群臣都在灵堂前跪着,他走过去,也没有理睬他们,惠娘抱着孩子,穿着丧服跪在灵堂前,他没有看那孩子一眼,径直走到棺木边。 一阵狂风卷起,灵幡忽的被吹得掉了下来。 灵堂中的太监宫人吓得噤声。 陆则回过头,看见那被吹落的灵幡,落在了惠娘怀中的孩子身上,犹如薄被一样,正好盖住了他。那是他和阿芙的孩子,但到现在,他都没有好好的看他一眼。如果没有他,阿芙就不会死…… 但现在,阿芙的灵幡,掉在他的身上。 陆则沉默着,他走过去,从一脸惧怕的惠娘手中,抱过那个孩子,小小的婴儿,还看不出像谁,但祖母哪天似乎跟他提过这孩子,说生得像他……陆则看了会儿,没觉得有什么像。 他抱着孩子,走到棺木边,碰了碰棺木,低声道,“我会带大他。” 话落,狂风骤然停下了。 陆则闭了闭眼,抱着孩子出了灵堂。 …… 景帝在位二十有三,死后其子继承皇位。后世对其褒贬不一,褒者赞其在位期间,政绩累累,彻底扫除蒙古瓦剌威胁,开疆扩土;贬者则说他来位不正,穷兵黩武,好战逞凶…… 但坊间议论得最多的,是他的枉顾礼法,肆意妄为。 登基当日,封亡妻为后,且此生未纳一妃,都察院磕破了脑袋,他也置之不理。而那位被他视作此生挚爱的亡妻,则未葬入皇陵,景帝将后宫拆了,将皇后葬于此,离他的寝宫只有几步之遥,此事亦有数名谏臣死谏,血溅三尺,景帝未理。 更有传言,景帝壮年退位,而后陡然病逝,并非简单的病逝,而是追随亡妻而去。当然,这段并未被史书记载的说辞,被大多数人视作谣言。 直至景帝之子孝帝过世,其子继位,当年秘而不宣的史册被翻出,才真正确定,当年的“谣言”,并非谣言。 …… “所有的事,我都替你安排好了。该杀的朝臣,我已经杀了……边关也再无威胁……这是给你留的人,你想用就用,不想用就算了,反正我死了,也管不了你做什么……”陆则把名册递给儿子,他一件一件叮嘱着,说到最后,终于觉得烦了,停了下来,“就这么多吧。你出去吧……我要走了。” 他没有再理会儿子,其实他们父子不算亲近,他不算个好父亲,但看到他,他总会想起阿芙的死,他没法毫无芥蒂的亲近他。 陆则闭上眼,意识渐渐模糊时,心里还在想,等见了阿芙,她肯定要埋怨他不好好待他们的孩子,那可怎么办啊……不知道他哄哄她,她还会不会和从前那样轻易地就原谅他。 应当会的,她一贯心那么软。 或许看他可怜,就原谅他了。 身子越来越轻,陆则感觉自己好像飘到了半空中,听说枉死的人才能下地狱,他好歹是自戕,不会不让他去吧……陆则乱七八糟地想了许多,被一阵风猛地吹到了一处,他睁开眼,忽然看见面前竟然是他自己…… 或者说,是年轻了二十几岁的他。 他怔了一下,看向“他”前方的路,“他”骑着马,是要去哪里? 陆则仔细回想了一下,太久远了,他一时竟然忘得差不多了,这么多年,也唯有与阿芙的那些记忆,被他时时刻刻记在心里,至于其他的,早已忘得差不多了。 终于,那些被他丢在角落的记忆被翻了出来,这是他去宣府,这一次,他去了几年,等他回来后,阿芙已经嫁进了卫国公府…… 陆则低头,看了眼年轻了二十几岁的自己,“他”脸上的神色很熟悉,是他二十岁时的矜傲,这个年纪的他,满脑子建功立业,保家卫国,无心情爱。 他停了一瞬,猛地一头撞向那副身躯,本来轻飘飘的身子,竟同那个“他”,一起从马上跌落了下去。 第203章 夫妻一体,朕与皇后乃…… 陆则睡下后,江晚芙本抱着儿子在外间玩,岂料没多久,纤云就进来了,说她娘家来人了。 江晚芙觉得纳闷,等再仔细一问,倒也勉强算得上是娘家来人了。当年江父在苏州扎根后,江家或远或近的亲戚,都前来投奔于他,他也从不推辞,早前江父这一支在江家不过算旁支,如今也早已以他唯首是瞻。 纤云口里说的这个,是江晚芙的祖父的同宗兄弟的后代,论辈分的话,她还要叫一声堂姑。 多少算是长辈,哪怕不熟,也不好拒之门外。江晚芙点了点头,把孩子交给乳母抱走,朝纤云道,“请她去正厅吧。我就过去……” 纤云应下,屈了屈膝,却没出去,等乳母抱着小郎君出去了,她才上前小声地道,“夫人,那位叶夫人不是自己来的,身边有位小娘子同行,瞧着约莫十五六的模样……容貌迭丽。” 江晚芙听得一愣,旋即反应过来,合着她这堂姑不是冲她来的,是冲着陆则来的?这可真是……陆则也不过才到,消息倒是传的真快。 江晚芙回过神,冲纤云点点头,淡笑着道,“知道了。” 纤云见自家主子这般神色,也跟着松了口气。怎么说呢,她是近身伺候的,比旁人看得更真切,也知道世子有多看重娘子,可如今世子陡然成了陛下,身份与从前不一样了,她便也跟着草木皆兵起来。 江晚芙并不知纤云这番心思,她倒是很坦然,皇帝也好,世子也罢,也不是说从前就没有了,像这种上赶着卖女求荣的事,从来都不少见,但她没见过陆则纳或者带回来,便是他自己回绝了。 她杞人忧天发愁这些做什么。 江晚芙换了身见客的衣裳,便去正厅见客了。进了门,果然见堂姑叶夫人身边站了个小娘子,的确如纤云所说,貌美迭丽,穿一身淡青的襦裙。 “民女叶季,见过娘娘。”那小娘子腰肢柔软,委身一拜,果然是个小美人儿,一样屈膝行礼的动作,比起她身边的丫鬟,她做起来就是显得更赏心悦目。 江晚芙想着,颔首叫她起来,“叶娘子不必多礼。” 叶季起身,又站回到叶夫人身侧。 江晚芙没有同她多说,看向堂姑叶夫人,叶夫人一开口便是奉承的话,江晚芙也只淡笑听着,并不阻拦,她这些天多少学到了些,旁人奉承你,未必是真心觉得你如何,只是碍于身份,也不必推辞客套,如此反倒叫人觉得你看不起她,只需静静听着,适时笑一笑便好了。 叶夫人说得口干舌燥,旁边的叶季倒是做起了丫鬟的活儿,侍奉她喝茶,动作很娴熟,看着像是习以为常。庶女伺候嫡母,倒也有如此的,旁人的家事,江晚芙也不会多管,只当没看见。 倒是叶夫人,喝了口茶,停了下来,一副才想起来似的,拉住庶女的手,朝江晚芙道,“瞧瞧我这记性,还真是糊涂了,险些忘了正事。这苏州不比京城,丫鬟也笨手笨脚,不似京城教养出来那般好规矩,我这庶女倒是个乖顺的,平日伺候我,也尚有眼力见,今日便是带过来给娘娘瞧瞧。娘娘若瞧得上她,只管带在身边,当个丫鬟使唤。您用着顺手,便是民妇的荣幸……” 江晚芙面色不变,看了眼叶季,那小娘子垂着眼,任由她打量,只微微颤抖的睫,透露出主人的紧张。江晚芙收回视线,淡笑着道,“夫人说笑了。娘子合该娇养,我若留下她了,反倒是委屈了她了。” 叶夫人听了,忙道,“娘娘这是哪里的话……她一个庶女,若能伺候娘娘,是她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哪里还会觉得委屈。”说着,便看了庶女一眼。 叶季看见嫡母的眼色,屈膝低头道,“母亲说的是,民女不觉得委屈……能伺候娘娘,是民女的福气。” 叶夫人等她说完,便迫不及待地看向江晚芙,一副等着她把人留下的焦急模样。 江晚芙自然不会留,留了叶季,等叶夫人一出门,明日能来十个、几十个甚至上百个叶季,难不成她真的一个个收下做丫鬟?她不作声,叶夫人反倒急了,急切地开口,低声道,“民妇也是只想为娘娘分忧。我这庶女最是规矩,绝无二心,娘娘尽管放心,用自己人,总比用外人来得要安心些。娘娘若是还有顾虑,我便将她生母一道送来……”她看着江晚芙,一脸“我是替你真心考虑”的神色,继续暗示道。 “娘娘方诞下皇子,自有诸多不便之处。陛下天家威仪,我等岂敢冒犯,即便是娘娘,也不得不处处以陛下为先,总有要低头的时候……” 这话已经很直白了,就差把话挑明了。江晚芙也没想到,自己这堂姑居然能当着庶女的面这么说,正欲开口回绝,便被一个威严的声音抢了先。 “谁这么大的胆子,要让朕的皇后低头?” 云鬓楚腰 第143节 江晚芙闻声抬头,便看见陆则不知何时竟找到这里来了,他一身锦袍,阔步走进来,直直越过慌乱跪下去的叶夫人母女,停在她面前,焦急地握住了她的手。江晚芙下意识地要提醒他,有外人在,他却仿佛以为她要挣脱一般,握得更牢,眼神中藏着浓浓的不安。 江晚芙觉得他的反应很奇怪,又不是许久未见,方才她不是刚从他那里走麽?但她也没有再动了,任由他握着,陆则似乎也很快平静了下来,转过头,看向叶夫人,淡淡地道,“方才是你说,要朕的皇后低头?” 叶夫人哪里想到皇帝会来,此时又被皇帝质问,吓得不敢抬头,磕磕巴巴替自己解释,“民妇……民妇的意思是,陛下是天子,全天下的百姓都是您的子民,应敬您……娘娘受您爱重,但也应以您为先,事夫如事天。” 可怜了叶夫人情急之下,还能编出这样的说辞……就连江晚芙,都有点同情她了,说起来,她方才的话也的确是这个意思,只是说得太直白了,又刚好让陆则听了个半截。 不过方才她的话,要是让陆则听全了,只怕眼下的情况就更糟糕了。 倒是陆则,面容淡淡地听完后,开口道,“夫妻一体,朕与皇后乃是结发夫妻,朕所享尊荣,皆与皇后同享,更不必皇后朝朕低头……你说话如此迂腐,日后不要来拜见皇后了,免得惹她不虞。”说罢,也不管叶夫人苍白的脸色,摆手道,“退下吧。” 他都开口了,惠娘赶忙示意丫鬟进来,帮瘫软在地的叶夫人退下,倒是一旁的叶季,虽也脸色苍白,但并不似叶夫人那般失态,只低着头。 江晚芙看着她,想起方才叶夫人的话,非但要将她送给她,还要将她生母也一起送来,让她拿着做把柄,这般看来,叶季也并非自愿了,否则叶夫人也不会下意识地就拿出她生母来说是事,可见平日便是用惯了这一招。 “等等……”江晚芙开口,叶季下意识地抬头看她,其实只看她的眉眼,却是清丽更多。 江晚芙想了想,摘下手腕上的玉镯,示意惠娘给叶季,对叶季道,“方才听夫人说,你今年十五,也是谈婚论嫁的年纪了。此物便予你做添妆吧。” 她说完,便朝惠娘点头,惠娘带着叶夫人和叶季下去了。 等人都走了,江晚芙才想起来问陆则,“你怎么过来了?” 还把她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堂姑吓了一跳。 陆则垂眼,注视着阿芙,她正微微仰着脸,神情略带一丝疑惑地望着她,不似他梦中那般孱弱。他那个梦,到后半段,她便一直是病弱的,小产后、怀他们第二个孩子时,直至分娩,他抱着她的尸身,她的身体,单薄得像是一张轻飘飘的白纸,仿佛风都能把她吹走。他抱着她,必须用尽全身力气。 但现在,她好好地站在他面前。 或许是这一次的梦太长了,长到他分不清梦境与现实,好像真的二十余年见不到她,只能守着坟墓过日子,醒来后,陆则仍有种恍如隔世的不真实感,所以他刚才急匆匆地跑来找她。唯有真切的触碰,才能让他觉得安心。 “没什么,只是想你了……”陆则笑了一下,说道。 江晚芙听得脸颊微微一红,倒也没有继续问下去了,转而道,“你方才忽然好有气势……” 也不是说陆则以前不威严,只是现在的陆则,更像是沉淀了数十年的,从内里散发出的威仪,甚至只是一个淡淡的眼神,都让觉得很沉。 陆则淡淡地笑了一下。 那个梦后,他已经拥有了前世全部的记忆,换句话说,他既是他,也是那个做了几十年皇帝的他,或多或少会有些变化,唯一不变的,便是对她的珍惜一如既往,甚至比以往更甚。 他经历过没有她的二十余年,他前世到最后,之所以选择自戕,既是想去找她,也是再也熬不下去了。没有她的日子,他已经过够了。 陆则不打算告诉她这些,他的阿芙这辈子比上辈子幸运,没有经历失去亲人、失去孩子的痛苦,也没有犯病,但他仍然下意识地小心对待她,便只道,“吓唬吓唬她罢了,谁叫她对你这般不敬。” …… 二人回去后,江容庭也赶过来了,如今姐夫成了皇帝,他一时不知如何同他相处,有些食不下咽,直到见二人相处依旧如往昔,甚至更加亲密,姐夫还亲自给姐姐布菜,他才微微松了口气。 以前总想着快点长大、快点出人头地,就能护着长姐了。可谁能想到,姐夫竟成了皇帝,他日后就是再出息,也没法厉害过皇帝…… 想是这么想,但江容庭也没有就这么放弃的打算,他还是要努力,早起成长起来,做长姐的底气。 江容庭压力颇大地走了,姚晗也被红蕖带回去休息。 江晚芙进屋换了身寝衣出来,正打算和陆则说母亲的事,白日里人来人往的,也不是谈正事的时候。走近床榻,便看见陆则手中似乎握着一样熟悉的物件。 江晚芙仔细看了看,很快想起来了,“这不是我方才送出去的镯子?” 陆则轻轻“嗯”了一声,抬手把她拉到怀里,吻了吻她的发顶,将那镯子重新戴回她的腕上。 玉镯光泽莹润,衬得玉白手腕愈发娇美,玉配美人,向来是相得益彰的。江晚芙低头看了看,转过身子,抬眼望向男人,“你怎么把它拿回来了?” 她当时送给叶季,便是担心她回去后,被嫡母责罚,或是又被这样卖一次。毕竟卖女求荣这种事,想想也不可能只做一次。她赠她一个镯子,又说了是添妆,想来叶家因此会稍有忌惮。只当随手做件善事了。 现在这镯子回到了她手里,那叶季那里,不就没了依仗? 面对阿芙的询问,陆则不慌不忙地解释,“没白拿……用另外的镯子跟她换的。”说着,抚了抚怀中人的侧脸,神情很温柔,“你贴身的物件,不要随手赏出去……我知你心善,但旁人未必个个如你这般。” 再者,他也不愿意那镯子戴在那叶家女身上。 他一眼便看得出叶家那点心思。 叶家女的眉眼,有与阿芙几分相似。前世他登基后,不少人都干过这样的事。比叶季更像的,也不是没有,但是就算再像,假的就是假的,永远成不了真的。 第204章 正文完 陆则说罢,也不欲多提叶家那点上不了台面的心思,这种事情,他看得多了,不当回事,但难免阿芙听了,心中存了龃龉,索性不说得好,他摸了摸阿芙的发,问起另一件事,“怎么从江家搬出来了?” 当初寄去的信,除了报喜,却并没提起阿芙从江家搬走一事。故而他今日进城后,还是先去了江家,闯了个空后,才改道来的这园子。 见了母子二人,他只觉心情愉悦,沉浸在娇妻稚儿一家团圆的美好之中,一时便也把这事给忘了,此时才想起来问。 江晚芙方才本也打算提这事,如今陆则开口,倒免得她自己想如何开口,便低声将自己从杨氏处得知母亲的死有蹊跷,而后又找到了黄妈妈,最后去找江仁斌摊牌一事,其中种种细节,她都一一说了。 “……生了元哥儿后,我身体好了些,便又找了黄妈妈来问话。提起母亲的病,她便语焉不详,不肯多言。我才想,黄妈妈或许是知晓母亲的病的,只是她还是觉得,母亲是他害死的。”江晚芙说着顿了顿,她现下已经很难再叫江仁斌一声父亲了,不得不提起时,也只用一个“他”来指代。 听到阿芙说起自己去找江仁斌对峙,情绪激动之下提前分娩,陆则脸色有些难看,纵是江晚芙说得轻描淡写,可妇人分娩多凶险,他不是不知道,现在只是听一听,都觉得心惊不已。 江晚芙叙述的时候,也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她说起这些事,已经不像当初刚知道时那么在意了,可还是控制不住的情绪低落,她低着头,只觉后背落下一只手,轻轻把她拥到怀里,她额头抵着男人的胸口,听到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莫名地就觉得心里好受了些。 “有没有什么打算?”陆则微微低头,拍了拍怀里人的背,低声问她。 江晚芙没有说话,她很仔细地想了想,可离元哥儿生下来也几个月了,她都没想出什么眉目,如今自然也是一样,只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本来以为,母亲和杨氏一样,是他下毒害死的,那我大可恨他,做什么报复他都不为过。可母亲是病死的,他也不全然无辜,母亲是因他病的,后来他对我和阿弟的视若无睹、冷淡疏远,也不是假的……他说他承认自己自私怯懦。这几个月,我也想了很多,可能……” 江晚芙顿了顿,低声道,“可能没有人会不害怕吧。” 陆则静静听着,此时微微蹙眉,“害怕什么?” 江晚芙抿了抿唇,艰难地说出那两个字,“疯子……”刚说完,却觉得陆则的手,顿了顿,而后缓缓地朝上,落在她的后颈处,轻轻揉了揉,头顶传来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他叫了她的名字,还道,“……抬头,我有话和你说。” 江晚芙犹豫了会儿,还没动作,便又听到他的声音,还有他轻轻揉弄她后颈的动作,“算了,不抬也没关系。就这么说也可以……” 不知道为什么,其实陆则也没有说什么话,江晚芙却觉得鼻子酸得厉害。这病就像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发的隐患,外祖父有,母亲也有,她也会忍不住想,或许哪一天,她也会得一样的病。江仁斌害怕,也不过是人之常情罢了。 “我不害怕,”陆则淡淡的声音响起,继续道,“旁人我不知道,但我不怕。”他顿了顿,语气中透出点无奈来,“阿芙,你觉得这是很严重的事吗?” 江晚芙听得稀里糊涂的,愣愣地抬头,眼睫上还沾着泪,鼻尖微红。 陆则抬手,用食指拭去她睫毛上的泪,声音不由得温和下来,“你觉得你能做什么?记不住事、伤人,最多不过是失手杀人吧?那我呢,我杀了那么多人,你会害怕我吗?” 江晚芙张了张口,还是先摇了摇头,才道,“这怎么会一样……你那是为了打仗。” 陆则笑了一下,“有什么不一样?说起来,还是我更可怕些,你看看外头,怕你的人寥寥无几,怕我的倒随处可见。且不说你不一定得这病,就算你得了,你觉得你伤害得了谁?孩子?他进进出出几个乳母几个嬷嬷照顾着,你哪有动手的机会……还是我?” 陆则说到他的时候,语气的笑意,几乎掩都掩不住。江晚芙本来心里难受得厉害,此时都被他笑得有点恼了,没什么底气的反驳,“……我有那么没用吗?万一你醉了,或是睡着了呢……” 陆则止住笑意,继续正色道,“那就是我的命,我命中该死在你手里,那我也心甘情愿。”他顿了顿,忽地开口,“阿芙,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的前世吗?前世,一直到死,你也没有伤害过任何人……一个也没有。江仁斌说你母亲疯了,我倒觉得未必,正是因为她那时尚存有一丝的清醒,她知道自己所遇非人,也知道自己时日无多,留下你,你或许会过得很艰难,她才想带你走。所以,阿芙,你觉得你会是第二个岳母,我会是第二个江仁斌吗?” 江晚芙抬起眼,看见陆则眼中掩饰不住、也从不掩饰的情意,没有一丝迟疑地摇了摇头。 陆则眸中露出淡淡的笑,长臂收拢,把她抱到怀里,低头吻了吻阿芙的额头,轻声道,“那你怕什么……倘若真的有那么一天,我带你去一个杳无人烟的地方,只有你和我,我会守着你,你不用害怕自己伤害任何人。” 江晚芙紧紧地抓着陆则的衣襟,眼泪一下子便涌了上来,她哭得厉害,鼻尖、脸颊全都哭红了,陆则便也很耐心地哄着,一直到夜深,江晚芙才哭得睡了过去。 翌日醒过来,却没看见陆则,惠娘听见动静,带了个伺候的丫鬟进来,边服侍她起来,边就先把话说了,“陛下去了江家,还留了话,道中午要回来用午膳的,若是迟了些,叫您等他会儿。” 江晚芙本来听到陆则去江家,还在想他去做什么,等惠娘说了后半段,她就有些哭笑不得了,他如今做事比以前还肆意了些,爱憎分明,喜欢的便捧在手心里,厌恶的便连样子都懒得装…… 这样也好,江仁斌毕竟是她和阿弟的生父,这是不争的事实,她不可能要他还母亲的一条命,从江家搬出来,也是想彻底了断这血缘关系。陆则这么做,反倒是帮了她。 江晚芙没继续想这些,用了早膳后,便带上姚晗和元哥儿去园子里玩,小家伙对于和母亲一起出去玩这件事,很感兴趣,一见母亲伸手抱他,便十分雀跃地拍手,肉乎乎的胳膊环住母亲的脖子,贴心地靠在她胸口。 姚晗倒是不同弟弟争宠,他也很喜欢弟弟,常常抱着不放,此时还摘了枫叶送到弟弟面前,“弟弟,给!” 元哥儿肉肉的小手,稳稳接过枫叶,很给面子地冲哥哥笑,他是很少朝母亲以外的人笑的,这么久也就只有姚晗这个小哥哥和做舅舅的江容庭,有这个荣幸。 不过他爹是皇帝,倒没人敢说什么,不管伺候的乳母还是嬷嬷,就连白嬷嬷,都一脸真诚地道,“娘娘不必担心……贵人便是如此,喜怒不形于色,悲欢不溢于面,这同贵人语迟是一个道理。” 江晚芙自觉自己在这方面的经验,比不过惠娘和白嬷嬷,便也不为儿子担忧了。 看过枫叶,一大两小又去池塘边看鱼,惊得几个嬷嬷连连上前劝说,江晚芙一贯是听劝的,便抱着儿子朝后退了退。嬷嬷叫了小厮来,捞了几尾锦鲤,寻了个铜盆养着端来,一尾尾养得很胖,游得却格外的灵活。 江晚芙照旧趁这机会教儿子说话,指着鱼道,“元哥儿,这是小鱼。” 一堆伺候的嬷嬷丫鬟,都饶有兴致地看元哥儿学说话。元哥儿抬起脑袋,看见远处走来的男人,咿咿呀呀了两声,江晚芙没听懂儿子想说什么,倒也不气馁,正准备叫人把锦鲤放生,一抬头,却看嬷嬷等人都齐刷刷跪下去了 陆则一身云白的常服,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了,走到她面前,从她怀中接过儿子,略有几分嫌弃地道,“沉死了,多大了,还要你娘抱着……” 元哥儿仿佛知道这高高大大的男人面上的嫌弃,刚刚靠在母亲怀中一脸乖顺的表情,顿时也没了,板着脸,父子二人一大一小沉默对视着。 江晚芙看得好笑,刚准备开口,却见儿子眨眨眼,哇地一声哭了,两只肉肉的胳膊朝她伸来,哭得可怜兮兮的,竟还含含糊糊地叫了一声娘。 “娘、呜呜娘——” 江晚芙又惊又喜,“夫君,元哥儿会说话了!” 陆则本觉得这臭小子分明是故意的,早不开口、晚不开口,偏偏这时候开口,不过是想要阿芙抱他罢了,但看阿芙欣喜的眼神,却也不由得带上了笑容,把儿子给她抱了。 罢了,这小子上辈子没娘,也是可怜,就由他小时候撒撒娇吧。再长大些,就把他丢给张元他们,要做太子的人,可不能自幼就荒废了课业。 陆则心里想着,一手牵过小姚晗,一手揽着妻子的肩,一家四口转身朝里走去。 一阵秋风拂过,枫叶沙沙作响,正到了花期的芙蓉花,也被吹得花瓣轻颤,蕊香四溢。 辗转两世,终是夙愿得偿。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