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琅》 分卷(1) 《琳琅》作者:唐不弃 【本文文案】 叶慕辰站在阶下,仰头望着玉阶上那人,眼神既凶狠又温柔。 南广和蹙眉,不悦道:陵光,你逐了吾九万七千年,到底求的是什么? 叶慕辰声音沙哑。欢。 生而为神 无欲无求 幸而遇见你 这场无涯的生 才得以烈火般辉煌 ** 提醒: 1. 背景是一个虚构的小世界【琳琅】,故事发生时恰好处于神陨时代,旧神陨,新神生。 2. 凤凰儿是异界的不死鸟,与东方传说里的凤凰不同。 3. 专栏很多文都是源自本书原设,其实每本书都是独立的,可以分开阅读。感谢手动喜欢! 内容标签: 强强 年下 灵异神怪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南广和(凤帝) ┃ 配角:预收《反派奸臣是个万人迷》 ┃ 其它: 第1章 无涯 上界。三十三天外。 茫茫云海深处,有一座辉煌金顶碧青色琉璃瓦的宫殿,煌煌赫赫,檐角无数奇珍异宝下悬,应和着殿前编钟一同叮咚奏响上古乐章。其上有百雀雕像盘旋,材质非金非玉,翠羽斑斓。风起时,片片羽翅齐齐迎风展开,舒展如一大蓬缤纷祥云,伴随清风轨迹延绵铺展开来,煞是好看。 风暖鸟声碎,日高花影重。 啾啾! 啁啾! 邕邕! 宫殿前有无数座白玉桥梁,鲜艳的朱砂色点于扶栏上,绘制出一幅幅栩栩如生的百鸟朝凤图案。 有一高冠仙人由远至近翩然而来,手执白玉柄麈尾,双目低垂,广袖翻卷如天边流云。 那仙人一步踏上桥梁,脚下却不见路,只有层叠迢递的白云自脚下生起,将如雪白袍淹没,直至腰际。 仙人缓步行至宫门外,侧首听了会儿音,耳内尽是各色鸟鸣声。他静静驻足良久,方才笑了一声,遥遥冲那殿前拱手道:凤帝,且出来一叙! 何事引动帝君,今日居然来吾之凤宫?一句带着三分笑音的寒暄远远飘了过来。 三十三天外,凤宫中只居住着一位至尊。 众仙惧其出身显赫,据说这位乃数十万年前洪荒时代鸿钧老祖以身化道前的遗珠,得罪不起,得罪不起! 因此上,这位在三十三天所有的酒席间皆有一席之地。凤宫中所居,乃百鸟之王,被众仙尊称为凤帝。 凤帝,真身为上古洪荒年间的一只雄凤,容貌绝色无双,永远以一副风流少年郎面目示人。 凤帝酷爱美酒留仙醉,酷爱瑶池心字湖畔的娑婆沙华,酷爱肆意妄为到处撩骚,酷爱所有姿色绝艳的男仙。 很不幸,但凡修炼成仙的,大多是男身,大多容貌上乘。 因此上,这三十三天几乎所有后晋的仙人们,都曾不止一次惨遭凤帝荼毒。倘若那日出门前没看黄历,不小心与这位上古帝君撞见了,众仙中无论是谁,都得扼腕叹息。然后便是千篇一律的,厚着脸皮战战兢兢立在阶前陪这位不遵循古礼的凤帝饮一饮那号称天宫第一酒的留仙醉、赏一赏那瑶池心字湖畔的娑婆花。 在故事的最后,于酒酣耳热之际,众仙家都会被这位帝君灌的烂醉如泥,圆不溜丢地,扑通一声,丢入那条迢迢银河中。 这样的故事,最近这几百年来,几乎每天都在上演,成了天宫常态。害的众仙家叫苦不迭,见了这凤帝便纷纷化作原型绕道爬走。 有那些来不及变作原身的,或者原本便是天仙的,变无可变。只得不言不语装死,随意撞入最近的一个死物里头去,闷头装作看不见听不着。 却架不住,这位化作潇洒少年郎的凤帝小手儿一摸,凑上来,一霎时便春暖花开,浸染了那方圆数十里的石头都纷纷开出了冰簇晶花。 凤帝立在何处,何处便是鲜花着锦绣、两侧绵延有鸟族随其左右,左青鸾,右朱雀,用足了排场。 便连三十三天那些没有心的死物,也扛不住凤帝这股子源自先天洪荒的风流气,一个两个的,陶陶然,心花绽放。 因此上,凤帝只需一垂眸,便轻易捕捉到了石头冰簇晶花中抱着头瑟瑟发抖的小仙儿。 他忍不住啧地笑一声,摇头带笑叹道:尔等修炼这无情道有何趣味?不若随了吾等一众鸟族洪荒遗嗣,学一学下界那些初生的人族,也染一染那混沌开天辟地以来的爱恨情仇,可不乐哉! 被那些躲在死物中装死的仙人,不幸被凤帝捉住,恨自家根脚太好!竟不能学那些爬虫走兽们,化作个面目可憎的冷硬莽汉,叫这帝君也辣一辣眼睛! 至于凤帝那些调侃众仙沾染红尘爱欲的话语,众仙则拼命捂住耳朵,没听到! 吾等小仙天聋地哑,与帝君您那位近来神力日渐耗尽时不时便要陷入沉眠的朱雀仙君一般,是个傻的!吾等真的帝君,吾等真的,跪求放过啊!呜呜呜! 也因此上,凤帝的风流名号渐渐闯出了一些动静。年华渐逝,凤帝这好色的名头却是越来越响亮。 相比于他那绝色无双的容貌,三十三天众位仙家记忆更深刻的却是,这位凤帝他,他风流啊!他为老不尊啊!他最喜欢摸人家小手啊!他酷爱把吾等后晋小仙丢入银河泡冰澡啊! 凤帝他提起凤帝他,吾等都是泪啊都是泪! 也因此,概列以上种种,凤帝所居的这片宫阙向来除了他麾下的千万众鸟族外,一个仙儿都没有! 无论谁,倘若是一不小心踏错机关,闯入了此方天阙的,迎面见到这些雕栏画栋百鸟齐飞的景象都于一瞬间吓得两股战战,能变身的都化作原型爬走。不能变身的,则纷纷现出三头六臂法身,掏出浑身上下各种法器仙宝,飞出了一道道残影。 三十三天,独有一位帝君,却不惧种种流言,只恨凤帝摸遍了三十三天各位俊俏男仙的小手儿,独不来骚扰他。 唉,凤不来就吾,吾来就他! ** 崖涘帝君立在凤宫前,朝内一拱手,垂眸淡然应道:凤帝,今年论道的时候又到了。 无趣!凤帝懒洋洋自殿内嗤了一声,颇不感兴趣地摆摆手。吾与吾之子民,偏安于此间甚好,为何要去搏那个登顶的机缘。 话可不是如此说!崖涘难得语气带了些劝哄,温声言道:此次乃是天择道,胜出者,可为天道代行法则。凤帝,汝乃上古洪荒之神裔,这三十三天只有一个至尊的神位,汝为何不去? 不去就是不去!凤帝生的绝顶儿的美貌,便连声音也宛转动听至极。每个音节每个字都精致华美到了极致。仿佛天上地下,所能觅到的最上等丝绒,在蜂蜜中反复浸泡透了,那香甜味儿便一丝一缕沿着丝绒经纬交错的纹理缝隙渗出来。 伴随这少年凤帝每一句话音落地,字尾余音皆带着这天宫内外仙花盛开百鸟争鸣的袅袅。 崖涘帝君怔怔然,不料他此次竟如此决绝,一句话都听不进去。 良久,崖涘帝君到底不愿意再眼瞅着那人继续蹉跎下去,忍不住又劝道:此乃数十万年不遇的机缘,血月回,法.轮转,此方天地即将迎来一场前所未有的大造化。凤帝你 啰嗦!凤帝终于不耐,从殿内美人塌上合衣跃起,玉石一般晶莹剔透的赤脚踏在自家凉榻上,龇牙笑道:吾在此处甚好,没事儿去天宫讨那个厌做甚!再说崖涘帝君你修炼数十万年,与吾一般都具天地之心,此番倒是个大大的机缘 凤凰儿!崖涘帝君冷不防出言打断他,语声又凛冽又寒凉。淡然问道:你始终不肯修无情道,可是为了等那朱雀仙君一道体悟所谓天地之心? 良久,四下里风声鸟语蹀躞不休,凤宫内却再无应声。 凤凰儿!崖涘帝君亦等着他。默然良久,心下忍不住叹息一声。 他肃然抬起一双渺渺若水墨的眸,淡然劝道:你麾下数百位战将,随你一同来自洪荒。然而你我皆知晓,此方天地轮换在即,再容不得上古神裔。若你我再不去搏一搏那新生的神位,便只能静静待这岁月虚耗,然后陨落成星砂。九天之下,所谓诸神,最后也不过化作凡世间一抹烟火灰沙罢了。你贵为百鸟王,为一方天地之主,何苦为了那虚无缥缈的随口一诺,便拼却了数十万年道行?! 凤帝一直缄默,听到此处似是终于有所触动,将丹凤眼儿微微挑起,眸内有一波三折的神光潋滟。帝君,朱雀陪伴了吾近十万年,此恩义,帝君你不懂。 吾亦为汝数十万年的挚友。崖涘不闪不避,声音清凌凌犹若冰泉化流。吾眼睁睁见汝之族众一一陨落,见汝消沉,见汝醉酒,见汝为了 妄言!凤帝突兀地截断他,随即冷笑一声,傲然抬起下巴,道:吾族神识可藏于天地间,只要遭遇一些转机便可重新投胎转世。汝为天地灵胎,无父无母,无兄长无子民,汝怎会知晓吾等心中所守候为何物! 那么,为何物?崖涘淡淡地道,面色无波无澜,渺远若一幅水墨山河画卷。为情吗? 你若觉着是为了情之一字,那便是吧。凤帝并不与他争执,似是叹息了一声,振起无边广袖,朱红色长衣垂垂于身后,犹若凤凰展翅翱翔于九天之际的华彩羽翼。崖涘帝君,汝终是不懂得 究竟他嫌弃崖涘所不懂的是什么,却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只振衣离去。 赤足踏在七彩祥云内,周身霞光缭绕。 ** 万年后,谁也没料到,不再是浪荡少年的凤帝居然发了狂,以天生一颗五色琉璃心为代价,弃数十万年道体,削除神格,自三十三天外的礁石炼狱狼狈逃出,跳下天门。 再此后,数百上千年间,凤帝一路毅然决然下界逐那朱雀仙君的一缕残魂而去,历经地府三途河,投身于凡间滚滚红尘,与那人共同携手并肩,染无尽霜华与锋锐汹涌归来。 直至那时,三十三天诸仙才终于知晓,原来这位源自上古洪荒时期自幼生长于鸿钧老祖膝下的神之后裔,竟当真与那位朱雀仙君一般,是个痴儿。 自古情之一字,众仙皆不知晓其意。 那两位,却是懂了。 凤帝其人,绝色无双。 一世为情痴。 ** 只是那一年,凤帝自绝于三十三天,啼血剜心,扔掷无上荣光与恩宠,独自坠下尘埃。 此去经年,三十三天新诞生了一位无上帝尊,掌管天地法则,众仙臣服。昔日凤宫所在处,白云深深,新建了无数座连绵不绝的旧时宫阙,连绵地,以臣子之姿俯首于这座金色宫殿左右,环绕拱卫。 而凤宫内,则音声渺渺,再无那一人,执花而立,朱衣华服,笑得宛若天地间所有的花儿都于同一时间内绽放。 再无那一人,循着诸位俊俏的男仙,于酒醉后,迷离带笑叹息道:不像,汝等无一人,像吾家的小朱雀! 再无那一人,于一颦一笑间,便轻易能够令天地皆静止,冰消雪融。 三十三天外,流觞倾倒。 再无那一人,立在凤宫内遥遥带笑叹息一声帝君,汝终是不懂,不懂啊 作者有话要说: 第2章 不负 下界。南,赡部洲。 大隋朝昭阳十一年,三月三。 隋帝下诏曰:朕之独女韶华,今以碧玉年华,恭谨端敏,赐予大隋开国三十六诸侯之首叶侯府,允其成婚。另择吉日,当择之与配。一切礼仪,交由礼部尚书诜存浩操办,择良辰完婚。 布告天下,咸使闻之。 钦此 大隋朝深宫一夜间数百株神树娑婆沙华尽皆开放,姹紫嫣红处,如同在韶华宫外卷起千堆祥云。报喜的金锣自深宫外穿越了九进皇城,太监一层层通报进来,直传入帝居左侧的大片华丽楼苑。一声声,语声迢递。 报,帝君下诏,赐长公主予叶侯。 赐长公主予叶侯。 予叶侯。 大隋深宫帝居左侧,大片琉璃顶屋宇连苑。其中数百株神树娑婆沙华遍植处,乃当今长公主殿下所居,韶华宫。 如今的韶华宫已锁宫五年,成排侍卫宫娥撤离,宫内饮食未断,却仅留下一名内侍随候在殿外偏房。春日里煌煌的日头大片倾泻于屋顶琉璃色的金瓦,折射出波光粼粼,映在人眼帘中夺目生辉。殿角飞檐两边各自蹲立着一头瑞兽,挺胸凸肚。一阵风过,檐角铁片叮当,依稀仍在唱响昔年的无上荣华。 韶华宫朱红色殿门铜环紧闭,无数仙家法术禁制纵横加诸其上。殿宇两侧有雪白帘幕低垂。轻风吹过,娑婆沙华花落如雪。 传诏的大太监捧着金黄色托盘,亦步亦趋地行至韶华宫第一重门外。然后犯了难!如今第一重门外荒草丛生,断井颓垣,连个活人都寻不到! 那大太监寻了半日,几次险些叫荒草绊到脚,好容易才在娑婆沙华林下找到一个身穿暗绿色服的小太监。 哎,小三儿,别扫花了,赶紧将这诏书给公主送去! 小三儿拄着那竹笤帚,清秀小脸汗涔涔的,黑发一缕缕贴在额头,闻言没好气啐了一口:不去!凭什么要将主子许配给那个天杀的狗贼! 噤声!大太监急得跳脚,连忙四下回顾。小三儿你作死呢!叶侯爷你也敢骂! 如何骂不得?小三儿愈发没好气,鼓着小脸骂道:五年前,若不是那个天杀的唆使国师大人,向帝君进谗言污蔑主子忤逆弑母主子怎会被锁在这里,凄凄凉凉,背负了一身骂名! 小三儿说着,眼眶都红了。他抬起袖子抹了抹眼,哽咽道:如今他还想娶主子!我呸!做他的春秋大梦! 哭声掺杂着刻骨的恨意,令人不寒而栗。 大太监只被他吓得额头汗都下来,抖索着声音一个劲儿地劝道:天,天爷哎!小三儿你这孩子不要命啦!快噤声! 尚喜公公,一个又软又糯的声音突然远远飘了过来。 怎地是您亲自过来!也罢,公公且将诏书放在门外便是! 随后那个声音又遥遥带笑叹了一句。孤尚且不恨,小三儿你又替孤不平作甚! 分卷(2) 声音又软又糯,带着浓重的西京皇城口音。每个音节每个字都精致华美到了极致。仿佛世间最上等的丝绒,在蜂蜜中浸泡透了,一丝一缕沿着丝绒经纬交错的纹理缝隙渗出来。 伴随每一句话音落地,字尾余音皆带着百花盛开百鸟争鸣的袅袅。让人一不小心听见了,便身子一软,脚下迈不动步子。 五洲四海八荒皆知晓,世有大隋韶华长公主,乃神凤降生,出生那日红霞铺满了大隋朝南北,花香缭绕,无数珍稀禽鸟自四面八方飞来,齐聚于大隋皇宫。百鸟朝凤,彩霞漫天,异象弥月不散。 大隋韶华长公主,是每个俗世男子的梦。倾尽这一世所有最美好的梦,都不足以抵,与这人的惊鸿一面。 是多少人魂里梦里,求之不得寤寐思服的绝代佳人。 只是可惜自从昭阳六年秋,隋帝下令封锁韶华宫起,除却深宫内寥寥数人,再也没谁能踏入幽锁的韶华宫。 更可惜的是,五年前那道锁宫诏令写的清清楚楚,道这位公主忤逆不孝,致使贵妃娘娘郁结于心,最终药石罔医香消玉殒。 世人如今提起这位长公主,多半会惋惜地叹息一句:卿本佳人,奈何不良! 大太监尚喜听到长公主声音,忙丢下小三儿,匆匆行至宫门,扑通一声跪在铺满娑婆花瓣的白玉阶前。他恭谨地将盛着赐婚诏令的锦盒双手举过头顶,头也不敢抬,颤声道:老奴,老奴恳请公主接旨! 长公主默了默。很久都没有出声。 韶华宫前,只闻轻风吹动落花,扑簌簌的,如同雪卷千尺,又如同旧梦翻涌。 许久,吱呀一声。 紧闭的朱红色殿门,终于缓缓地自内启动一条细缝。日头投入幽暗的殿室内,一道朱衣人影若隐若现。一束束细线般的金色阳光落在那人青丝,发尾居然呈现出细碎的跳跃的光芒。 青丝朱衣,熠熠生辉。 那人只要是一出现,这天地间所有的光芒,便都叫他一人吸了去。世人眼中再看不见其他。 尚喜听见门环响动,愈发不敢抬头了。只跪在第一重门外玉阶前颤巍巍地不住磕头。双手仍高高地将锦盒托至头顶。 难为你了!长公主将门缝推开了些,终于还是缓步走了出来。 三寸高的乌木门槛,一只五彩绣线织凤的软靴轻轻跨过。 朱衣撩动,隐约露出其内的雪色纱衣。 大隋朝的公主制服一向奢华,长公主尤甚之。薄如蝉翼的雪色纱衣层叠覆了足有三层,鲛绡柔软剔透,用金银双色绣线勾勒出一束束雪白的娑婆沙华。 伴随长公主脚步轻移,那袭朱衣终于雍容地缓缓露出全貌。长长地拖过三寸高的门槛,迤逦铺地宛若一朵丈余长的花。 长公主懒懒地将手拢在金银双线织边的宽阔袖口,迤逦跨过重门,穿越无数法术禁制,轻松行至第一重玉阶前。然后,垂眸凝视那个盛着赐婚诏令的锦盒,嗤地笑了一声。只不肯伸手接旨。 公主尚喜声音越发抖的厉害。帽檐两只翠色翅角颤巍巍扑簌不休。 小三儿亦丢下竹笤帚,额前黑发汗津津地贴了一小缕,匆忙跑过来。主子,莫要接千万莫要接!哎哟!跑的太急,小三儿叫没人膝盖的荒草绊了一跤,一屁股坐在草丛中,急的险些要哭出来。 放肆! 入耳一个低沉悦耳的男音,喝断了小三儿未尽话语。那声断喝,澎湃如擂鼓声炸在众人耳际。 小三儿悚然一惊,停下揉膝盖的动作,抬目望去。见来人一身玄衣,左肩立着一只朱雀儿,颤巍巍迎风而立。一眼瞧过去便令人心中一惊。那厮实在生的一幅好相貌!剑眉厉目,身量高挑,玄色披风下着一袭箭袖金蟒纹贴身劲装,头束玉簪,黑发半束半披散。行动间矫若游龙,又似一阵狂风暴卷,着实气势惊人! 另有六名一色儿黑衣的带刀家将随之而至,沉默立在第一重宫门外。草丛深处,六人恭谨地呈扇形排开。正是大隋赫赫威名的叶侯府私兵。 一马当先带兵闯入韶华宫的叶侯目不斜视,快步迎向立在玉阶前的长公主。腰畔那把黑色陌刀发出哐哐轻响。 叶侯,名唤叶慕辰。年方二十一,人称玉面罗刹。为大隋开国三十六诸侯之首,异姓王侯,手握重兵。 大隋十成兵力,有七成以上皆听命于叶侯。 朝会时,叶侯不至,百官无人敢入金殿。叶侯不至,如今便连隋帝亦只得在玉墀下静静地候着。 声势煊赫,说一不二。 叶慕辰匆匆行至玉阶前,一把拽住长公主垂落至膝的宽大袖边。韶华,你听我说 那只手,骨节粗大,有常年手握刀剑留下的薄茧。 刺的南广和目光微痛。 说什么?南广和丹凤眼儿微挑。日晖落在他长长的鸦羽般的睫毛上,金芒闪烁。似仙子临尘,是神子降世。周身光芒笼罩。 哪怕身处废宫,依然光华夺目。 叶慕辰手握着这人衣袖,立在日晖中怔怔出神。他突然间意识到,他留不住这人了。哪怕用尽他所能想到的一切手段,却依然留不下这人片刻眷顾。 韶华,我来与你商量婚期。叶慕辰不自觉放软了声调,一向冷硬的眉眼中情意缭绕,仿若看待平生最珍视的一件宝物。 生平不展眉,只因未见到他的韶华罢了! 南广和垂眸,嗤地笑了一声。那位诜姑娘 与她有甚关系!叶慕辰蹙眉,截然道:叶某此生,只娶一次妻,也只瞧上了一个人。他不觉加重了语气。韶华!你该明白我的心意! 叶慕辰字字沉重,重如泰山。孤绝不肯回头。 南广和面上仍是那漫不经心的笑。抽出手,摇头淡然道:父皇赐婚谕令已颁。叶侯若仍有别的吩咐,告知父皇即可。 韶华叶慕辰犹自不甘,正待再说些什么,却听见耳边忽然飘来一句柔弱带哭泣尾音的女子话音。 公主,您就行行好,放过叶侯爷吧 众人齐齐抬目望去,却见殿娑婆花树下拔足奔来一个穿素白衣衫的垂髫少女,直奔第一重门而来。那少女头也不抬,哭的凄凄惨惨好不可怜,口中仍不忘尖锐喊道:就您这杀夫的命格,叶侯爷哪儿受的住 少女话音戛然而止,猛然停下脚步,像是终于意识到韶华宫不同往日。 第一重宫门外,荒草萋萋中立着六名带刀的叶家私兵。内侍小三儿摔倒在地。朱红色殿门半启,雪白帘帷随风轻卷,如同一场盛大而华美的梦境。高高的白玉阶上遥遥立着一玄一朱两个人儿。那两人脚下,还跪着一个著翠色服饰的大太监。 诜姑娘!止步!立在扇形中央的叶家私将皱眉,抬起手中刀鞘,拦住了这位礼部尚书之女。 诜姑娘怯怯地抬起脸,精心修饰过的面容十分秀丽,泪珠儿挂在两颊,如同一朵沾了露珠的白莲花。此刻被人喝止,一脸惊惶。 南广和嗤了一声,抬眼斜睨叶慕辰,像是在说,瞧瞧,这就是你那位前未婚妻诜姑娘。你说咱俩定亲这事儿与她无关,人家眼下可是找上门了! 昭阳十一年三月三,隋帝下诏赐长公主予叶慕辰的大喜日子,叶慕辰前未婚妻诜姑娘终于忍不住,哭哭啼啼杀入长公主所居的韶华宫外。 玉阶上,叶慕辰倏地沉下脸,环顾四周,冷声道:你们先下去! 是!那六名叶家将立刻毫不迟疑地应了,将刀鞘归入腰间,齐刷刷单膝着地行了个礼,随后转身离开。 来时迅疾如风,去亦悄不可闻。 跪在玉阶前的大太监尚喜踟蹰了一下,弱弱地道:叶侯爷,这赐婚诏令 交予本侯便可。叶慕辰接过锦盒,冷然道:公公也退下吧! 是是,老奴告退!尚喜诺诺,举袖遮住脸,面朝向玉阶低头躬身一步步退下。一身翠色太监服饰贴着脊梁骨儿,叫冷汗泡得透湿。唯恐晚走一步,惹恼了眼前这尊罗刹神! 偌大的韶华宫,一时间闲人退散。 内侍小三儿站在荒草中揉着脚踝起身,瞪了那名突然闯入的礼部尚书之女诜姑娘一眼,然后掉头,不屑地朝地面啐了一口。呸!什么玩意儿!一天两三趟地往韶华宫闯,不知羞的东西! 诜姑娘被骂的秀面通红,怯怯地朝高高站在阶上那人瞥了一眼,泫然欲泣。奴家见过叶侯爷!那声音,透着一波三折的娇软与无穷无尽的委屈。 叶慕辰蹙眉,手按在腰间黑色陌刀。 叶侯爷,奴家,奴家实在是迫不得已,这才失了礼数,还望见谅则个!诜姑娘以泪洗面,幽幽地朝小三儿行了个礼,眼睛却一直盯着叶慕辰。 气的小三儿撸起袖子,捡起掉在荒草中的竹笤帚就要撵人。 小三儿,当着叶慕辰的面,南广和不愿叫贴身内侍失了面子,遂也淡淡吩咐道,你也退下吧! 可是主子小三儿急道。 退下!南广和截住,随后又淡淡地笑了。若他当真对你主子我不利,你又能挡得住什么。 小三儿跺了跺脚,到底不敢违逆,只得拄着竹笤帚,一瘸一拐地退下了。临走仍不忘回头愤愤瞪了叶慕辰一眼。 韶华!叶慕辰却没在意这些。他叫这人如此凉薄的语气,激得心下一片冰凉。他将人深深地望着,不自觉语声放的格外轻软,目光痴迷。殿下你明明早就知晓,臣对你的心意! 南广和默了一息,随又淡然摇头道:叶侯醒掌天下兵,醉卧美人膝。叶侯的心意,孤如何能知晓。便连仙阁来使者催促孤入阁一事,叶侯也瞒孤瞒的死死的 韶华!叶慕辰立即警觉地抬眸,厉声止住他话语。 随即呛啷一声,叶慕辰拔刀出鞘。南广和只觉得眼前一晃,再看过去时,就见叶慕辰已轻飘飘如一片落叶般落至数丈外,荒草丛中。 诜姑娘起先怔怔地望着那个自幼朝思暮想的人儿,大隋朝身份最尊贵的那个儿郎,见他迎面朝自家飞过来,欢喜的眼泪都忘了擦拭。她仰面张着樱桃小口,刚想唤一声,陡然间浑身一颤。 她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脖子,脖子上冰凉一片。却已没有了头颅。 扑通! 一个头戴钗环的头颅滚落荒草中,双目仍不可置信地睁着。 身首分离。 连一声惊呼都来不及发出声。 叶慕辰还刀入鞘,这才转头蹙眉朝玉阶上那人道:韶华,你怎地如此不谨慎!都说了,在外你不可自称孤,亦不可提及仙阁。臣千万防备,便是想瞒下仙阁耳目,你怎地如此不肯体谅臣这一片苦心! 南广和未及搭理他,目光仍怔怔地望着草丛中那个女子的尸身,一炷香前,她尚且鲜活而尖锐地站在他对面,叫嚣着要他让出叶慕辰。如今她却叫叶慕辰杀了。 你既如此痛恨仙阁,痛恨自甘堕落卑躬屈膝向仙阁献贡的南氏皇族,你为何不直接杀了我?!南广和脸色一刹那如雪一般白。他扭头瞪视叶慕辰,手按着心口。多年来的心疾隐约又有发作的迹象。 隐瞒身份的是我,顶着公主名头骗尽天下的人也是我。叶慕辰!总有一天,这天下的人都会知晓孤原是一名男子,是大隋朝唯一的皇子,到那时候,难道你要杀尽天下人不成?! 南广和将手按住胸口,雪白的肌肤上隐约现出赤色筋络。一条条,脉络清晰。宛若一只熊熊燃烧的赤色火凤,游走于他的周身。额头隐约现出一株雪色婆娑沙华,赫然间枝叶生长,异香扑鼻。 不要!叶慕辰飞身上台阶,大力将人拥入怀中,内心充满了恐惧。仿佛只要一松手,这人便飘摇飞升,如朝露晞化,从此了无痕迹。 叶慕辰将头埋在那人披散至脚踝的青丝中,声音低哑,语声微带哽咽。韶华,你不要这样!我做下一切事情,都是为了你!礼部那诜家原本便是仙阁收买的钉子。韶华,你我不恨你,我从来都没有恨过你!都是我做的不够好,才委屈你要将自个儿当作贡品献给仙阁。就算有恨,我也是恨我自己不够强大!韶华,你不要再生我的气了,好不好? 南广和恶狠狠地推他,却反而被抱的更紧。他将双拳捏的紧紧的,冷声道:放开孤! 语声漠然。 绝色无双的眉眼间更是漠然。只余下厌恶。 叶慕辰心如刀绞,双手却抱的更加紧了。韶华,你要什么,只消告诉我即可。这天下,我替你去厮杀!哪怕有朝一日尸山血海,哪怕凡人身躯不足以抵抗修仙者的一个咒语,我也会拼死护住你的!韶华,你不要去仙阁!你嫁给我,我护着你,好不好? 南广和冷冷嗤了一声,漠然道:这便是你逼着父皇,求娶孤的目的?他肩头一片温热,似被骤雨打湿。 那个不可一世的玉面罗刹,大隋朝第一权贵叶侯叶慕辰,居然当真哭了?! 南广和越发觉得厌倦,内心充满了浓重的厌弃。像是有无数委屈心酸齐齐涌上心头,一时间却不知道该去恨谁。他奋力地推叶慕辰,有意让他放开自己,为这人留下一条活路。因此他刻意凉凉讥讽道:或者说,叶慕辰你此番求娶,只是欺我南氏无人,借此机会夺下那枚凤玺?好拿着那枚凤族秘宝,号令大隋三十六诸侯,有朝一日,冠冕加身,做这大隋朝的帝君? 这人便是如此想他的! 叶慕辰将人搂在怀中,如同搂了一炉正在熊熊燃烧的炉炭,火舌围绕他周身,无声无息焚烧神魂,外表却看不出一丝痕迹。 天火焚烧凡人神魂之痛,世间无第二人能熬得住。 只除了叶慕辰。 叶慕辰披着一身来自鲜虞国的法术玄衣,天火威势便抵消了九成九,余下的疼痛,却不足以抵他此刻心间的酸楚。 韶华他一声声呼唤这人,语声痴缠。为了你,我愿意倾尽所有,哪怕负尽天下人,我亦不会负你。我又怎会借此机会夺权?你属于南氏皇族,我便甘愿为皇族卖命。我叶慕辰死不足惜,只求你,你信我一次好不好? 妄言!南广和脸色雪白,以手捂住叶慕辰的口,眼底酸涩的仿佛要滚下泪来。却终于没有。额间那枝雪色娑婆沙华渐渐卷起叶片,在抽取尽了他体内存储的所有真元后,缓缓灭了神光。 分卷(3) 南广和这次心疾疼的异常凶猛。他蹙眉咬牙忍耐,口中却仍不忘反驳道:世人皆晓,大隋长公主韶华,年仅十六,历经三任驸马,三位驸马皆死于非命。叶侯大好年华,何苦为了这世间虚无缥缈的情爱,虚掷了一生 他语声渐低,说至最后,渐渐染上无尽悲凉。 叶慕辰孤此生命途已定。孤已经,失去了太多人,孤不想到最后,归于幽冥黄泉时,仍背负着一身的罪孽。这些血啊太多了,再也洗不干净了! 语声越来越低。 最后头一偏,整个人软了下去,无声地滑倒,落入叶慕辰怀抱中。原本游走周身的赤色筋脉缓缓沉寂下去。两排赤金色睫毛纤秾,鸟羽般轻轻颤动,在他绝色眉眼间投下一片阴影。 夕阳余晖投在他一袭朱衣,碎芒跳跃其间,带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叶慕辰小心翼翼将人抱在怀中,喃喃道:韶华,这些罪孽,从此都由我来背负。哪怕背负一世骂名,哪怕此生孤注一掷不得善终,我也断不会眼睁睁看着你走入仙阁大门一步!我叶慕辰之妻,便该由我亲手护着!韶华,我愿意等你,愿意担这一身污名,愿意陪着你一起生一起亡。 大隋昭阳十一年三月三,金乌西沉,长长的夕阳余晖投射于一座荒草丛生的废宫。第一重宫门外,两个人相互依偎,如一对走入绝境的亡命鸳鸯,抵死交颈缠绵。 两人披散的青丝缭绕在一处,朱衣与玄袍相映。耳鬓厮磨,无限依恋。 不知过了多久,叶慕辰方小心地从怀中摸出一枚戒指,从中取出一枚忘忧丹。他以口哺喂,两人的唇瓣碰触。 那人唇柔软而又甜蜜。 叶慕辰轻轻地、反复地摩挲,感受那人唇间的微凉。 恋恋不舍,却又不得不舍。他是如此深重地爱着怀中这个小少年,一十六年呵!这个他自十六年起便抱过的襁褓中婴儿,如今早已长成风华无双的少年。于这漫长的时光长河中,如一枚滚烫的烙印,镌刻于他神魂深处,早已化作他的骨中骨、血中血,事到如今,让他如何割舍的下?恋慕着一个人,无非是织茧,不知何年月,他叶慕辰方有幸可以化蝶。 便化作了蝶,湮灭成尘,他亦会护着他的韶华。 韶华,你且等等我总有一日,我会叫你心甘情愿地做我叶慕辰的妻,生同衾枕,死同穴葬!叶慕辰吻了又吻,终究忍住没舍得越雷池一步。他将人轻轻打横抱起,穿过无数雪白的帘帷。那人长长的青丝垂落地面,如月华倾泻。 三寸高的门槛,他却迈不进去。 如今的韶华宫内遍地禁制,门槛内只限南广和一人出入。就连南广和的贴身内侍小三儿都只能止步于此。 叶慕辰无奈地叹息一声,驻足第二重宫门朱红色殿柱,随后缓缓地靠柱而坐。他将人抱在怀中,让那人枕着他的膝,不由得苦笑。 待忘忧丹服下后,那人便会陷入一场清甜而又美满的梦境。如此,他今夜便可如约举事。也不知道在那人梦中,会不会有自己的出现。 夕阳西下,韶华宫外数百株娑婆沙华神树突然间无风自动。 木叶萧萧。 山雨欲来风满楼。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圣旨部分参考百度;2.碧玉年华指的是16岁 第3章 初遇 南广和只觉得眼皮很沉。异常沉。 恍恍惚惚间,脚下如同踏在白茫茫的一望无际的云深处,深一脚浅一脚。他只得诧异地停下,扯了扯领口,随即目光落在身上这套玄底绣着金色凤凰的新妇婚服,雪色娑婆花枝浅淡地游走于金凤周身,是大隋长公主出嫁才能穿的制式,凤翔九天。 南广和原地转了个圈,心下简直诧异到了极点! 这一定是个梦! 南广和自嘲地想。虽然除了父皇母妃及几个深宫内侍外,无人知晓他原是大隋皇子,不是什么劳什子公主,但他这公主做的也不甚地道。自七岁那年,他便闯下杀夫的赫赫凶名。是了,他曾陆续有过三位准驸马,然后这三位无一例外均在成亲前死于非命。 无一人曾与他拜堂。 无一人曾与他共祝天地。 无一人,曾亲手与他换上这套大隋朝公主制式的婚服。 所以眼下这般景象,必然便是在梦中无疑了! 南广和闷闷地蜷身卧倒于白云深处,以手支头,沉重的眼皮再也撩不动分毫。入梦前依稀瞧见一座白色帘幕轻扬的宫殿,小轩窗支起,有人隐约凑在他耳边说话。殿下,臣此生定不负你。 那话语分明是甜蜜的。不知为何却有裹着蜂蜜的深沉的苦涩,从脑海深处漫出来,海潮一样随月亮起落而起潮汐。 潮起,朦胧中似有一人,叹息着用指尖划过他的眉他的眼,一遍又一遍,似有无限眷恋。汐落,那处空空荡荡,一片黑暗。 南广和按住心口。苦笑着想,又疼了,约莫是心疾又犯了吧。 他如今这身子骨,动不得气,伤不得神,否则从天灵盖到胸腹之间,无一处不撕扯着疼。一时仿佛置身于千年冰窖,周身寒冷,眉毛与发丝都结霜。一时又仿佛置身于浩浩熔炉,烈焰焚身,恨不得能从口中吐出鲜红火舌,七窍生烟。 既然伤不得,气不得,不如索性洗洗睡了。 一大片白茫茫的云海深处,就连风声亦静止了,静谧的仿若亘古洪荒。南广和卧于其中,不觉做了一个悠长而连绵的梦。 梦中他竟然回到了幼时。彼时他还是个孩童,母妃笑的雍容高华,将他搂在怀中。他小小的身子不住地轻微上下起伏。耳边不时传来哒哒的马蹄声。间或一两声清脆的铃铛脆响,叮铃,叮铃又甜蜜又安详。动听极了! 是了,那是昭阳元年。他与母妃坐在四角挂着铜铃的南氏皇族马车中,沿着御道缓缓而行,去给三十六诸侯之首的叶侯爷兼镇国将军贺寿。 父皇眉目含笑,在马车外向他们母子伸出一只手。肤白如玉。享尽荣华的一只手。便连广和也不知晓为何,他盯着父皇那只手凝视良久,方才移开目光。 叶侯府门楼巍峨,高高挂着那块大隋朝开国始皇帝亲手题字的匾额,历经三百余年,那手龙飞凤舞的字迹仍鲜明如昨。也有人说,那分明是大隋开国元后的亲笔。始皇帝乃一介武夫出身,哪能写的如此好字! 南广和想起这茬儿,不由得笑了笑,愈发往母妃怀中靠了靠,贪婪地闭上眼。彼时母妃韶龄盛颜,最爱将娑婆沙华花瓣碾碎了研磨成汁,细心地描摹在额间。那抹娑婆沙华特有的馥郁沉香于南广和而言,久远的,就像一个迢递的梦,不惜千万里跨越山海而来。 韶龄盛颜的母妃、大隋朝三千宠爱在一身的贵妃娘娘,轻轻地将南广和抱下地。 昭阳元年,南广和年仅六岁,梳着双丫髻,一身淡金色织衫儿,漂亮的雌雄莫辨。昂头看人的时候,丹凤眼儿微微上挑,说不出的神气傲娇。 他好奇地四处瞅了一眼。叶侯府门前蹲着一对儿石头狮子,石狮高大,他身高尚不及狮子颌下。 叶侯府一家有品级的男丁皆已等候在门外,衣冠整肃,行礼恭敬。 十一岁的叶慕辰亦在其中。 彼时少年郎一身玄色锦袍,眉目清俊,尚未束发。偶尔抬头瞥人时,单眼皮一撩,投来的目光如射如电。 但当那少年郎目光下垂的时候,则萧萧肃肃,挺拔若一株明月下的冷松。说不出的好看。 叶侯府为了迎接隋帝亲临,特地疏散了所有闲杂人等。老叶侯亲自将帝君一家三口引至花厅坐下,席间众人言笑宴宴,觥筹交错间颇有宾主相得君明臣贤之意。 南广和觉得无趣。仗着年纪小,身份又尊贵,他调皮地从高靠背椅子上溜下来,上下打量末座那位绷着脸一本假正经的少年郎。从叶慕辰那厮紧绷着的下巴,一直瞧到按在腰间五指紧攥的手,越瞧越觉得有意思。眼见着他越瞧,那个冷着脸的少年郎浑身绷的越紧,如一支上了弦的箭,随时准备发射出去似的。 南广和实在忍不住,要逗一逗这厮。 他一溜烟儿奔过去,双丫髻上挂着的淡金色绸带随风飘啊飘的,欢快的如同一只淡金色雀儿。 扑通! 他扑入叶慕辰怀中,然后快速地手脚并用地缠住那厮,挂在他身上如同一个挂件般。白色绣金凤的小靴子踩在叶慕辰拳头上,高高昂起头。 殿下,你叶慕辰猝不及防,险些叫这小屁孩吓了一跳。他拳头托着娇生惯养的小殿下,没好气道:臣皮厚肉糙的,您小心摔着! 南广和不搭理他,咯咯一笑,露出缺了两颗大门牙的黑洞洞的口唇。然后扭头看向围桌而坐的几个大人,脆生生道:父皇,小叶将军生的这样好看,不如你就将他赏赐给儿臣吧! 隋帝与贵妃娘娘并肩高高坐在上首,闻听此言,皆吃了一惊,随即大笑。母妃以袖遮面,笑得明艳不可方物,额间一抹紫色娑婆沙华簌簌震动。 陪坐的叶将军一脸尴尬,胡须耸动,又想笑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当时两人实在凑得太近。 南广和抱着人蹭来窜去,丫髻上两条淡金色垂髫绸带不断扫在叶慕辰的颈窝。叶慕辰痒的要命,偏偏当事人还丝毫不自觉,抱着他嗅来嗅去,小奶猫似的。还是一只掉牙的小奶猫。 少年叶慕辰将拳头捏的咯咯响,眼神恶狠狠扫了广和一眼。 不敢揍他,只得僵硬着声线闷声闷气道:殿下说笑了,末将并不是玩物,怎可随意赏赐与人。 年方六岁的豁牙小殿下抽了一口气,笑起来都漏风。可是本殿下喜欢你啊! 说完犹嫌不够,吧唧! 模仿父皇盖玉玺那样,在小叶将军脸上打了个印记。 满堂哄笑。 叶慕辰耳尖蹭地一下红了。却不是羞的。气的! 自从老叶侯夫人、叶慕辰姐弟俩的生母病故后,侯府上掌家的女主人便一直空缺。这位叶老夫人都快愁白了头发。此刻她见大隋朝最尊贵的一家三口到访,其乐融融,小殿下又言词有趣,不由得起了点别样心思。 叶老夫人笑得见牙不见眼,慈爱地瞅着广和殿下。满心里当他是位货真价实的公主,大着胆子与贵妃娘娘调侃道:韶华殿下打小儿就玉雪可爱,钟灵毓秀。如今年岁渐长,愈发娇花儿似的招人爱。将来也不知谁家有这齐天的大福气,能尚公主呢! 贵妃娘娘笑容一顿。下意识地,朝那边笑得没心没肺的广和瞥了一眼,内心深深叹了口气。因之不可言说的缘故,皇儿一直被当作小姑娘般娇养。如今年岁小还好说,将来若一日日长大,仙阁仍坚持不肯放手,怕不是要误了小广和的一辈子。 隋帝眼角淡淡扫过席间众人神色,不动声色地拍了拍爱妃小手,笑了笑。韶华还小呢,朕还想多养几年。 只字不提尚公主的世家人选,也不接叶侯府的话茬。 叶老夫人冷不丁迎面碰了个软钉子,大失所望。内心不免为孙儿鸣不平,乖孙叶慕辰虽然话少了点,闷葫芦一个,但生的俊俏啊!这一辈叶侯府只有叶慕辰一个男丁,待他日长成便是铁板钉钉的新一任侯爷,说不能还能袭镇国将军的名头。如他爹那样,集叶家儿郎所有的荣耀于一身。 这样好的条件!若不是因为他爹常年带兵在外,儿女婚姻大事无亲生父母做主算不得准,哪儿轮得到今日当面吃帝君这枚软钉子?! 叶老夫人满心忿忿,却又不敢显露出来。笑容倏然凉了许多。 一众人里,大约只有南广和是真的没听出这番对话里隐藏的波涛汹涌的心思。 他拧着眉头不满道:为什么提尚公主?本殿下喜欢他,父皇将他招进宫里给儿臣做伴读就是! 又胡言乱语了!贵妃娘娘赶紧伸手将广和一把搂回去,抱在怀里,温柔安抚道:你是公主,将来给你陪读的自然都是臣子家的姑娘,怎么净和小叶校尉纠缠不休。 叶慕辰十岁随镇国将军参军,身上已有军功,因着出身将军府,便封了个校尉。只有广和小,分不清军衔,跟着叶将军的头衔胡乱地喊着小叶将军。 贵妃娘娘一开口,堂内气氛就冷了三分。这门还没说出口的亲事,就此彻底凉了。 叶慕辰愣了愣,扫了一眼依偎在皇妃怀中兀自不依不饶的小广和,不觉露出深思的神色。他却是不要尚公主的! 这位公主娇滴滴的,行事大胆,小屁孩儿一个,就敢搂着他往他脸上盖戳! 叶慕辰心下颇有些不以为然,捏着小拳头,身体绷的越发直了。越发替给南氏皇族卖命的老爹觉得不值。 南广和丝毫没察觉异样。他此刻心里只觉得有些不甘。难得找到个年少又会武功的小伙伴,远比宫娥太监们有趣,心里觉得十分稀罕。 他将整个人滚在母妃怀中,又搓又揉。抬起一双明亮的丹凤眼,软声软气地央求道:那些小姑娘有什么趣!又不能教我骑马,又不会与我比赛射箭,我不要! 贵妃娘娘一脸无奈地笑。 隋帝开口淡淡道:既然你想学骑马射箭,朕过几日便替你寻个师父就是了。 真的?小广和一脸意外之喜,一双丹凤眼儿眼睛亮晶晶的,漂亮极了。 唔,父皇见他喜的那模样,忍不住也笑了。君无戏言。 没过几日,父皇果然便招来了国师大人的首徒,崖涘。 再后来,南广和便不怎么爱搭理这位不识抬举的小叶将军了。山不来就孤,孤还偏不就这座疙瘩山了!年岁越长,韶华殿下越是气定神闲,修炼的气质高华,浑似彻底忘却了幼年初遇时亲口盖下的那个戳儿。偶尔与叶慕辰在深宫中撞见,南广和都对其目不斜视,一脸平淡,举止从容有度。 而叶慕辰叶慕辰那厮则从此避他如洪水猛兽,每次入宫撞见这位小殿下,都离的远远儿的。交谈问答间,他比这位殿下更端正,更从容,面上也更疏离。 啧,竹马青梅,两见两相厌! 作者有话要说: 表急!攻君此刻的高傲,日后都会化作受宠若惊的眼泪。呜呜呜,一瞬间好污!捂脸跑 第4章 缘起 昭阳元年于叶侯府。 真的?南广和对小叶将军求之不得,却反而得到帝君一诺,说将给他招一位公主师。不是采花斗草的小姑娘,而是一位真正的师父。六岁的南广和一脸意外之喜,一双丹凤眼儿眼睛亮晶晶的,漂亮极了。 唔,隋帝见他喜的那模样,忍不住也笑了。君无戏言。 分卷(4) 没过几日,父皇果然便招来了国师大人的首徒,崖涘。 ** 昭阳元年的崖涘还不是国师,每日只能跟在师父身后随侍左右。 这对从九嶷山下来的师徒便住在宫门口不远的翔翥殿,殿内种了几株优昙,庭前两个石凳,常见他师徒二人在此间烹茶下棋。 偶尔见到小广和,老国师都是一脸慈爱,笑得见牙不见眼。发须雪白,待他分外和善。 记忆中,崖涘则很少说话。 但自从隋帝将崖涘分给小广和,封了他一个公主师的名头,崖涘便经常随侍在广和身边。相处久了,广和才发现,原来崖涘居然精于君子六艺。 崖涘教他骑马射箭。在宫外三十里的草场上,崖涘放开缰绳,任由广和在马背上闹腾。无论那马儿驰骋多远,只要崖涘轻轻一个呼哨,那马儿便跟听懂人言似的,溜溜达达,稳稳地驮着小殿下回来。 崖涘也教他演习数算,夜晚两人一起观星。天阶夜色凉如水。崖涘歪身靠在廊柱下,一袭白衣,手执白玉柄麈尾,手背与白玉柄一样皎然莹白。 幼年的南广和常觉得,就算用法术遮掩了真面目,崖涘也是极好看的一个人。 殿下,那是北斗,那是紫微帝星中间极淡的那条白线,是银河。修仙之人常以为,银河便是天界的一条河流,但也有剑修们说,那其实是一座巨大的剑冢。每一颗星子,都埋葬了大能的骸骨。 崖涘的声音也淡凉如水,清凌凌的,极好听。 修仙界的事,于南广和而言实在太过虚无缥缈。常常广和听着听着就睡着了,一身白色道袍的崖涘便将他抱回韶华宫,小心地放在床榻上。然后才悄然离开。 闲暇时候,或恰逢南广和兴致高爱学习的时候,崖涘甚至乐意充当半个仙家师父,教会他用术法操纵纸人。 南广和第一次口念咒语操纵那些小纸人端茶递水的时候,笑得合不拢嘴。 纸人儿堪堪将茶壶提起来,广和就赶紧笑着阻止道,行了行了,这壶是母妃最爱的越窑青瓷,可别磕坏了。 无妨,让它试试!崖涘一掸白玉柄麈尾,懒洋洋斜靠在美人榻上,朝这边投来一瞥。有我在。 有了他这一句,广和果然立刻将心吞回到肚子里。小指微抬,纸人儿便稳稳地提起茶壶,一泓青碧色的茶水如注般倾入茶盏内。 善!甚善!广和拊掌大乐。 ** 崖涘其人,出自九嶷山。修仙界门派众多,九嶷山在千余年前一度曾赫赫有名,至今市井坊中仍流传着有关九嶷山历任国师的传奇故事。 九嶷山,又别名国师山。据说此山历任掌门或代掌门,在飞升前都会择一亲传弟子,下山历练。九嶷山弟子们历练的方式有些特别,便是卜算天下大势,然后令弟子出任一个凡俗皇朝的国师,为之祈求国泰民安风调雨顺。 世俗百姓颇爱听这座国师山的各位白衣道长们故事。在故事里,这些来自九嶷山的道长们无一不是白衣飘飘,容止出众。心怀天下苍生,惩恶扬善的手段高深莫测。 据说九嶷山道长们每一次下山入仕,都能力挽一国于狂澜,救黎民苍生于水火。因此九嶷山这个名头,很是受世人尊崇。 哪怕时光荏苒,九嶷山距今已有五百年没人下山了,传奇仍旧是传奇。 当年崖涘随师下山,选择大隋朝入仕师徒二人连个包袱都没背,白衣飘飘就入了西京。 西京城楼专设有与修仙之人沟通事务的衙司。那衙司惊闻面前两人来自国师山九嶷,过于激动,诱发了积年心疾。当场白眼一翻,厥了过去。 大隋前朝后宫,也很是受了些惊吓。 隋帝当时正在凉亭上饮酒,亭子上凉风习习,美人抱着琵琶轻拢慢捻,正踢腿表演飞天。听完通禀,隋帝手一抖,怀中美酒撒了大半。飞天的美人儿则一脚没绷住,跌进了湖心。一片人仰马翻。 ** 幼年的南广和不止一次好奇地问道,崖涘,那时你们究竟怎样想的,为何选择我大隋?是不是因为仙阁选择了大隋? 崖涘双目微撩,道,殿下,这天下大势,莫过于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此事待贫道与你仔细分说一番。 崖涘展开舆图,白玉般的手指轻轻一点,落在西南。天下间诸国遍布,西南边陲最大的一块地皮,叫大隋朝占了。 大隋立国三百余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南氏皇族在起事前,据说原本只是一大族世家,但那代南氏祠堂里发生了一件大事。 南氏选中的子弟辈中翘楚,一个名叫南冥的儿郎,瞧上了一位身份来历皆不明的女子,执意要与之成婚,不离不弃。 南氏长老大怒。棍棒之下,南冥死不松口,趴在刑堂长凳上哀戚道,族老,若你们执意不让我娶她,我今日宁可一死,也不能负了誓约。 当日南氏祠堂内亦是一片人仰马翻。 南冥年少时父母早亡,一饮一食,莫不仰赖于族中供给。族中见他少年聪慧,行事果敢,也颇有器重之意。近年来更是隐隐将其当作下一任族长培养。 世家族长,对外要连横综合,对内要温柔敦厚。 不是一般子弟可入青眼。 但就是这样一个人,居然一朝遇见了美色,就将生养之恩、抚育之情忘得一干二净,一心一意只要与族老们作对。 族老们从未见过这样愚钝的人!当真色令智昏! 族中不乏有心软的,打算放过他一马,但就此将女子沉塘,以绝后患。也有怒气冲冲的,一并要将两人捆了送入仙阁,作为今年供奉的炉鼎。 所谓炉鼎,必须少年美色,倒是不限男女。 族老们吵得不可开交之际,那名神秘女子突然闯入南氏祠堂内设的刑堂。只身一人,仅凭着一双肉掌,便将众人打的鼻青脸肿哭爹喊娘。 末了,那女子拍拍手,语气轻蔑。可还有不服? 众人唯唯。 女子霸气道,若还有不服,本仙便将你们打到服气为止! 众人大惊失色,这才知道原来这女子不是来历不明,而是出身修仙界,竟是一位入世的修仙者! 女子抱着伤痕累累的南冥,临走时一回头,嫣然一笑。尔等今日伤我爱郎,不过是欺他非富非贵,无父无母。既如此,本仙便允他世间极贵,让尔等他日见到爱郎与本仙的子嗣,只能匍匐称臣。三跪九拜。 后来不出数年,女子果然携南冥东征西战,打下西南边陲偌大一片江山。整合了三十六路异姓诸侯,将相良才,一网打尽。 南氏众人再回首当年,只得捶胸顿足,悔不当初。 南冥立国后,便将女子封为皇后,昭告天下。世人才知那女子本家姓凤,绰号凤凰仙子,据说是修仙界赫赫有名的一名女魔头。也不知南冥如何就入了他的眼,从此一生一世一双人,很是恩爱地过了三十年尘世光景。 ** 南广和却对这位凤族老祖宗,很是有些不满。 崖涘你说,这位老祖宗是不是爱折腾人?她爱掌江山,却叫我南氏先祖做了帝君,每日里辛辛苦苦,看这许多折子! 他说着可怜巴巴地哀叹一声,扔下手里刚朱批的折子,从浩瀚如山的奏章里抬起头,用袖子遮住脸,从缝隙里斜眼偷瞧那赖在美人榻上闭目假寐的白衣道人。 崖涘可有可无地应了一声,懒懒睁开眼。 崖涘自幼在九嶷山长大,从小便被仙阁选中,知晓许多修仙界秘事。比如这位大隋朝的开国元后,本家姓凤属实,人却不是什么凤凰仙子,而是凤华帝君。是修仙界大名鼎鼎的一位帝君,看守下界飞升的天门长达万年。 偏三百余年前,凤华帝君不知着了什么魔,下界与一凡人成婚,甚至不惜犯下天条,窃取一缕源自上古时期的天地元气,化生为南冥后代子嗣。 凤华帝君也是开天辟地头一个,靠天地元气孕育后嗣并且成功的仙人。 没错,大隋朝开国元后,分明是个男子。 但崖涘不想打击南广和,怕他误入歧途。从此追着自个儿问,为什么男子可以孕育后代,崖涘道长你是否也能生之类 他慢吞吞转过头,掸了下白玉柄麈尾,双目似闭未闭。懒懒道:殿下若实在不爱坐这江山,也可随贫道一同隐居九嶷山,每日里饮酒吃茶,岂不快哉? 天下人皆羡慕不来的仙途,被这人说的好像只是吃茶饮酒这般简单。 南广和简直气笑了。那,百年后,你仍是如今这般模样,孤却垂垂老矣,岂不是还要委屈崖涘道长你替孤选穴埋骨? 不至于此。崖涘仍是懒懒。殿下骨骼清奇,未必不可入我仙门。 啧!南广和叹了一声,埋头继续苦命地替他那位不务正业的父皇批折子,口中假意哀叹道:得了吧!父皇就孤一名子嗣,还得当作女儿养。这南氏估计血脉里都有些荒诞不经,别说入仙门了,就连凡人都做得不正经。 崖涘收声,无声无息地凝目注视那个伏案埋首的人。 韶华宫内清风徐来,殿外数十株百年娑婆沙华随风轻轻摇曳。娑婆沙华亦是仙家树木,被那位凤华帝君带入凡间,三百余年在大隋深宫内开枝散叶,生长的郁郁葱葱。 此刻那个埋首奋笔疾书的孩童也不知道,不止这世间难觅的娑婆沙华,就连他自身身上所流淌的血液,在修仙界也是众狼环伺的目标。 凤华帝君的血脉,在三百年后将彻底复苏,一跃成为修仙界人人争抢的宝贝。 传言吸食了由帝君元气所化的血脉,将一举突破壁垒,可白日飞升。 在这灵气日渐稀薄的世道,就连统领修仙界的门户,仙阁,也对此动了念头,势在必得。自己被派入九嶷山,原本便是奉命前来监视这个烂漫不知事的孩童。 可是他又能瞒多久呢? 崖涘目光渐沉。见那个孩子穿着一身淡粉色裙衫,明明是男儿,却不得不扮做女子,垂髫丫髻,鬓角长垂,说不出的玉雪可爱。不过七岁,却已长成了一身风华。 世人皆道君子好好色。殊不知,美人在骨不在皮。 俊男美女,放在修仙界比比皆是。但凡修炼至金丹期以上的,都替自己修了一副白玉般的好容貌。至不济,也是面色莹泽如玉,双目如电,灿然有神采。 资质越好,容貌越佳。 如南广和这样的天生风华,往往意味着自身灵根不弱,极有可能是绝品的单一灵根,且灵脉宽厚,悟性极高。 可惜了,却只能放任他被养在凡俗深宫。如一只雏凤被折断双翅,自幼扔在鸡棚中与凡鸟为伍。 说起来,殿下你的驸马也快有着落了。崖涘怕自己看的太久,会于心不忍。他巧妙地避开仙阁耳目,然后刻意授意师父,也就是当朝的国师大人,转告隋帝给这位小殿下招婿。 这事儿如今也有了几分眉目。 是谁?南广和果然停下笔,蹙眉转头,神色颇有些凄惶。 是邻国的皇子,乌答儿。崖涘闭上眼,在内心叹了口气。 孤,孤不想南广和脸色一瞬间惨白,死死咬住唇,却说不出嫁人两个字。案几上书卷狼藉,恰如突闻此讯即将奔赴命途的小殿下的一颗心。 贫道知晓。崖涘终于将这口气叹了出来。殿下,你还小。 宽敞的韶华宫内异香馥郁,微风轻击娑婆沙华,纷纷扬扬一地落花。崖涘的声音渐渐变得有些模糊。 有朝一日,你便会明白,若能嫁人,于你亦算是一条最好的出路。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广和殿下:(双手托腮,一脸好奇宝宝)崖涘,你到底能不能生啊? 崖涘:(一摇白玉柄麈尾,垂眸淡然)凤凰儿,窃取天地元气,生下一窝大隋皇室子弟的是你! 广和殿下:(惊呆,然后捂脸大笑)哈哈哈哈!崖涘你居然会讲笑话哎! 隋帝:(负手踱步)朕只是来打个酱油。韶华宫出门右转,在第48章揭秘,到时候朕被窝里的那颗凤凰蛋两位仙君请拿走,不谢! 第5章 驸马 七岁那年发生的事情,于南广和而言,纷纷絮絮而又条分缕析。 他记得每一件大事的发生。甚至记得父皇将他召至身前,手指抚摩他头顶发旋儿的温度。以及阳光透过雕花窗的缝隙,落在长生殿内的青砖地,斑驳而明亮。 ** 那日,也是一个春光晴好的下午。 春日将尽,夏至未至。 长生殿内春光靡靡。几个身披薄纱的美貌宫娥或伏或坐,围绕在父皇膝前。宫娥们额前点着一支赤金色的娑婆花,十指蔻丹尖尖,唇上抿着极小的一朵脂花。 娑婆沙华乃是大隋朝特有的神树,仅皇宫种植。父皇爱极了这样奢靡的花朵,便令近身之人皆以娑婆沙华为额饰。 母妃更是其中翘楚。 只是隋帝登基后,多年来后位空悬,所以那支象征着大隋皇后身份的雪白娑婆沙华,后宫从没有人敢点。 父皇懒懒靠在榻上,看都不看替他捶腿的美人儿,只招手叫他近前。 吾儿,父皇俊秀的脸上异常疲惫,额头绑了一根金色发带,发丝随意垂落身后,身上微微有些酒意。 南氏皇族的人,都有一双标志性的丹凤眼。眼角微尖,眼尾微微上挑。凝视人的眸光一波三折。 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 像是凝聚了无限的情意宛转。 又像是另一种,一切尽在不言中的意味深长。 吾儿,你如今已渐晓得些人事。父皇用那横波似的眼儿凝视他,手指轻摩他的头顶,叹了口气。大隋至今只有你一位皇室直系血嗣,朕虽舍不得你远嫁,却不得不为你筹划一二。 七岁的南广和上前一步,自下而上,专注地对上父皇的眼睛。 听他往下说。 你的身份太过尊贵。碍于有人在侧,父皇语焉不详地淡淡道。朕思来想去,国师提的人选倒似尚可。就是远了些。 南广和心里依稀已有了个答案,只是不愿意相信。抿着嘴角,抬头傲气道:儿臣是不是,已经没有别的选择? 隋帝避而不答。又叹了口气。手指穿过他的发丝,拈起一小缕,仔细把玩。半晌,才道:崖涘应该已经与你提过了吧? 南广和突然记起那天崖涘语义模糊的一句感慨。愤愤然握紧了拳,迎上隋帝的目光,不闪不避。是乌答儿? 分卷(5) 是乌答儿。隋帝叹息般放下他的发丝,似乎疲倦至极,说完这一句,再无二话。闭目养神。 南广和静静候了会儿,隋帝却再没有别的吩咐。仿佛此次招他前来,不过是告诉他一个名字。 ** 乌答儿,是邻国有羊的皇子。据说年少孔武,生父是现任有羊国国君的长兄。 乌答儿年方十二,是有羊国皇位的第一顺位继承人。 若无意外,如乌答儿这样的身份是不会与外族联姻的。有羊国历来尊崇力量,信奉的教义与仙阁所提倡的大相径庭。仙阁虽然在各皇朝中派扎钉子,却拿有羊国无可奈何。 倒不是仙阁的人不上进,而是那有羊国国如其名,大多数子民以放牧为生,居无定所。家就安在马背上。马匹羊群走到哪里,便在哪里安营扎寨,埋锅造饭,生儿育女。待这处草木不再肥美了,便拖家带口,赶着马匹羊群迁居去下一处。 仙阁所出来的人,多为修道者。且修为不低。早已辟谷。一身标志性的白衣。望人时,一例的目下无尘。 让这批白衣飘飘的道长们跟随一大群牲畜四处流浪,满面风沙那画面想着就太美,让人情不自禁掉下眼泪。 ** 南广和一路闲闲地踱回自个儿的韶华宫。繁复的公主制服穿在身上,交字领,腰身束的极细。 一袭朱红色广袖流仙裙。 明明是如此浓烈张扬的色彩,却被南广和绝色的眉眼穿出了一种孤绝。 每一步行走间,都像在奔赴一场流年里盛大的宴会。 风华无双。 崖涘隐在长生殿外,盘腿坐在长廊下,见南广和走过,不由得有片刻失神。其人年岁渐长,小殿下身上隐隐约约的因果线也越发鲜明。茁壮而繁盛,颇有些神树娑婆沙华的形状。 这样鲜明的因果线,于崖涘便是天下第一法器的捆仙索亦远不能及。即便崖涘想避开这位小殿下,都抽身不能。 他微微叹了口气,拂尘一掸。法术缭绕后的面目若隐若现,如山间巍巍烟霞,又似九嶷山山顶终日白雪皑皑。 清冷的很。 殿下,崖涘开口,声音也是清凌凌的,如一口山间冻泉。他今年不过十七岁,白衣无尘,身形飘逸。无论走到哪里,都被人尊奉为道长。 但他却拿眼前这位小殿下无可奈何。 莫要懊恼了。崖涘温声哄他。今儿个咱们不用修习法术,可以去宫外看一番落花胜景,可好?不好。南广和冷笑一声,停下脚步,双手拢在广袖中。雪白脖项露在领口外,如一只柔美垂死的鹤。 那殿下要如何?崖涘仍是温声细语,如一年多来常见的模样。仿佛这世间无论什么事情,都恼不着他,也惊不到他。 八风不动。仙气飘渺。 南广和没来由从心头生出一股恼意。他冷冷盯着崖涘,一双丹凤眼横着秋水一样的波光,似笑非笑。 要如何?他嗤笑一声。若你此刻派信去仙阁,告诉他们所谓神降之女,如今只想着仙阁覆灭,天下修仙者皆对我大隋称臣他意有所指,顿住口,半晌幽幽道,崖涘,你敢吗?有何不敢。崖涘懒懒答道。区别不在于贫道敢不敢说,而在于仙阁会不会信。 是了,仙阁自然不会相信。 见了这样狂妄的语词,怕只会哈哈大笑,然后一把撕碎了事。 于仙阁而言,天下只是一面棋盘,各国之间你争我斗,不过是黑白棋子厮杀。 瞧的有趣了,这群仙人们偶尔也会下注,或派个人,亲自参与其中。其乐融融。 比如眼前的崖涘,便是如此。 南广和陡然有些泄气。耳鬓厮磨如此亲密地相处了一年多,崖涘还是崖涘,还是当年第一次随着师父从九嶷山来到朝堂时的模样。一身白玉道袍,面目用法术遮掩,于人于事半点都不放在心上。 南广和自幼服食秘药限制身高的愁苦,被迫掩盖身份冒充女子身披钗环的难堪,皇族受控于仙阁的屈辱这一切的一切,于崖涘而言无关痛痒。 不过是一出戏。 南广和甚至怀疑,就连自己此刻穿着一袭华丽的流仙裙落入他眼中,也只是台上一件比较亮眼的戏服罢了。 所谓仙凡之别,犹若一道迈不过的天堑鸿沟,横亘在两人之间。 近在咫尺。 遥不可及。 只因仙阁卜算这一任隋帝仅有一女,所以即便他生而为男,却也只能顶着长公主的名头,昭告天下。 只因为仙阁不能出错。 仙阁也不会出错。 所以后宫嫔妃数十,再无一人敢有孕。 南广和郁郁地凝视眼前一袭白色道袍的崖涘,就在他以为对方什么都不会说的时候,崖涘突然清冷地开了口。 殿下,若你有朝一日反悔了,可随时与贫道一同归隐九嶷。南广和没吱声,头也不回地走了。 大隋朝的局面再破烂,这里也是属于他的山河。他的万千子民。 他南广和可以为了不给家国招致灭顶灾祸而男扮女装,也可以默不作声地配合父皇计划远嫁有羊国。 但让他弃之不顾,他放不下尘世牵挂。 他的父,他的母,他的六根与欲念,皆在红尘。尘缘深重,不想斩断,也从来不愿斩断。 若有朝一日,他反悔了,那也是悔恨他不够强大,不能替父皇分忧,不能替母妃正名,不能堂堂正正地以男儿身行走于这日光倾城之下。 崖涘的声音仍追在他身后。清凌凌,似雾非雾,似山中烟霞袅袅不散。殿下,你可想好了? 南广和蓦然回头,向前跨近一步。双目灼灼如夭桃,噙着一朵意味不明的笑,直视崖涘那瞧不清的面目,突兀地问道:崖涘,若本殿下必须嫁人,嫁你可好? 崖涘如遭雷击,身形微微晃动了一下。 ** 昭阳二年,年仅十七岁的国师弟子,崖涘道人手扶长生殿廊柱,脚步错乱踉跄,怀中白玉柄麈尾如水波般晃动不休。 那一日,他曾无数次试着启动薄唇,两片唇瓣抖个不休,却无法吐出一个词句最后的最后,他终于仍是保持了一贯以来的缄默。一如当年。一如万年前渺远不可追的紫昙林畔。 南广和不言不语,执着地等了又等。良久,像是终于了然,亦长长松了口气。随后一挑眉,冲崖涘傲然颔首笑了笑,飘然去的远了。 三月的斜阳余晖将他的身影拉的极长,青丝朱衣,广袖细腰儿,举步间无双风华。宛若一位误闯入红尘游戏人间的仙君。 凤华帝君的骨血呵! 若你将招婿一事传出,可知会震动整个修仙界?届时只怕天下风起云涌,无数修仙界大佬蜂拥而至,如何会轮的上我这个小小的仙阁行走? 崖涘苦笑一声。 在那人看不见的地方,他轻轻捂住胸口心脏所在的地方,轻轻启唇,无声应了一声:好! 殿下呵,贫道何德何能,能得殿下一声问询,哪怕只是玩笑亦荣幸之至! 崖涘怅然若失,掐指算去,却见殿下身上所携世间因果越来越鲜明。他的小殿下呵,历来都是与尘世有缘,于姻缘有路,蓬莱亦仙门大开。 是种无法测算的帝王命。 却非凡尘帝君。 近一个月来,仙阁频繁催促,命他将大隋这位韶华长公主接入仙阁,美其名曰令其修道,或引其归于仙阁所用。实则一旦入阁,殿下必将被人分而食之,尸骨不存。 这些年,崖涘胆战心惊,尽其所能地护着他的小殿下,却不知还能护多久。从前,他多次以大隋朝长公主红尘缘重、骨血气运尚未显现为由,蒙混时日。仙阁将信将疑,然而如今到底拖不得了! 长生殿外,十七岁的崖涘垂目,渐渐熄了所有旖旎心思。轻风卷落花瓣,洒了他一头一脸,一袭白衣却纯然无染。羽衣常带烟霞色,不染红尘桃李花【注】。 ** 直至后来的后来,很多年后,崖涘才恍然明白多少世态凉薄,都唤不回此时此刻,昭阳二年三月于长生殿外,他的小殿下这一声半真半假的问询。 有些事,错过一刹那,便即永恒。 生死如是。 爱慕亦如是。 作者有话要说: 【注】宋朝白玉蟾的《卧云》:满室天香仙子家,一琴一剑一杯茶。羽衣常带烟霞色,不染人间桃李花。 第6章 惊亡 三百年前,在南氏开国帝君薨逝后,凤华帝君亦随之不知所踪。没有回到仙界受罚,也没有在凡间现身。多有猜测,恐这位万年来第一痴情的仙界帝君追随爱人魂魄,上穷碧落下黄泉,寻那人转世去了。 如今,沧海桑田。三百余年过去,凤华帝君遗落在凡尘的骨血中还有多大概率苏醒,重新执掌仙界空悬的帝君一位,尚是未知数。 崖涘愁肠百结,暗地里多番筹划,忙的脚不点地。 南广和却不知道背后崖涘的心情,也懒得去搭理。两人隐隐约约赌了几天气,广和只觉得崖涘也不主动来招他,更加郁郁。索性连最爱的骑射课都停了。 就这样过了月余,南广和终于从父皇派人送来的朱批里见到了大隋与有羊联姻的婚书。他顶着韶华的头衔,与乌答儿成了订亲的夫妻。 南广和将那封婚书颠来倒去看了几遍,嗤了一声,随后覆在脸上,懒懒躺在雕花木床上。春日终于过去,夏初的风声里都带了几分燥热。 他懒懒地躺着,懒懒地想,有羊国究竟与大隋秘密约定了什么交易。有羊敢公然娶仙阁定下的神降之女,底气从何而来? 然而不待他琢磨出答案,几天后,就从有羊国传来报丧噩耗。 乌答儿,那位年仅十二岁孔武有力的有羊国皇位第一顺位继承人,居然得了痢疾,死在王庭的床榻上。 南广和听闻这一讯息,当真是,垂死病中惊坐起。 他一惊之下,忘了还在与崖涘赌气,脱口而出。是不是仙阁? 崖涘不动声色地坐在窗台上,单腿翘起,手握一卷经文正在默读。见南广和一脸惊惶,下意识语带安抚。不至于! 南广和收回声,用怀疑的目光瞅着他。 崖涘被那样的目光刺痛,放下手中书卷,微微叹了一口气。殿下,此事贫道自会处理。殿下无需焦虑。 南广和张了张口,到底没再说什么。 只是从那夜起,南广和就多了个夜惊的毛病。每到夜半,便会做噩梦。 一次在梦中,他竟然见到了素未谋面的乌答儿。梦中月亮又大又圆,他似有人引导,居然不知不觉走近草原上一个硕大的白色帐篷。帐篷外无数侍卫手执兵器,面目肃然。 他如入无人之境,信步踏入,却见到乌答儿赤身躺在床榻上。 十二岁少年赤.裸的胸膛上赫然有一枚乌紫色的手掌印。 掌印贯穿胸骨,令乌答儿整个胸膛都坍塌了进去。这位草原上的少年却还活着,面色赤红里泛着黑,不住喘气。 许是感应到什么,乌答儿抬起头,凝视南广和所在的方向。少年滚圆乌黑的双目中突然流下热泪。 救我 少年启唇。却发不出声音。 南广和悚然一惊,知晓自己是在梦中,却怎样也醒不过来。他拼命掐自己的指尖。少年那双乌黑的眸子却一直盯着他。 救我,救有羊国 没有声音。但他读懂了少年眼中的祈求。 南广和无力地抬起手,想说什么,却见少年的脸颊快速干枯,随即整具身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什么吸食干水分,皮肤挂在骨架上,骨骼历历可数。坍塌的胸骨处,依稀可见内里骨骼已经被暴力捏成了一团。 大团大团的血,从乌答儿口中喷溅而出。 如暴雨淋漓,溅在南广和的身上。 南广和大叫一声,从床上坐起身子,额头上冷汗涔涔。他信手摸了一把,掌心中居然有血。 赤红中泛着乌黑的血。 与梦中所见一般无二。 ** 七岁早慧的南广和从此噩梦连连。 他没敢与父皇诉说,宫中皆是耳目。有些是开国之初设立的三十六诸侯的暗桩,也有前朝倾轧之下各个世家安插在后宫的眼线。错综复杂,轻易动了谁都不好。 南广和与他父皇皆心知肚明。父子说话时皆不避人。但若当真有极其重要的事情,父子俩个人便以灯烛为信,约了夜半在长生殿通往韶华宫的地下密道中相见。 南广和自从那夜梦见有羊国夭亡的皇子乌答儿后,连着病了几天。崖涘不放心,夜间待他熟睡后,总要来探视一次。 崖涘以为这件事无人知晓,但不知广和自那夜梦见乌答儿后,无端便多了一项神通。能在十里之内,探视附近是否有人在窥视。 南广和也说不好,这项神通算不算好。因为他试了几次,他并不能感知到普通凡人的靠近,如小三儿每次在他身侧走来走去,他都熟视无睹。母妃在长生殿内留宿时,淌着眼泪与父皇絮叨他命运坎坷,这些他都一概不知。 但只要崖涘靠近他,他便能立即察觉。 他能察觉到崖涘在通过翔翥殿的长廊,瞬息间落在韶华宫外。 几乎在瞬息间,南广和便立即闭上双眼,调整呼吸,双手轻轻握拳放在腹前。白色纱帏轻垂,室内悄然无声,南广和假装已进入梦乡,实则屏息聆听动静。每次都能巧妙地蒙混过关,竟一次都未曾让崖涘察觉。 每到深夜,崖涘便长久而耐心地立在床帏外,聆听小殿下的呼吸。 修仙之人,从入门起便锤炼呼吸吐纳之道。千锤百炼,一次呼吸便可听出许多讯息。所以崖涘从未怀疑过,数层曼妙轻纱之后,那位殿下竟是清醒的。 清醒地,一次次模仿凡人七岁孩童熟睡后的呼吸声。 崖涘从未料到,年仅七岁的南广和,竟是个天生善仿的人。若他愿意,可骗尽天下人。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这位小殿下早已悄然成长,自行入了道门。 由于崖涘夜间好心的探视,南广和便不能与父皇密会。他藏了满腹心事,无人诉说,面上一贯的天真烂漫。 在有羊国以痢疾之名,向大隋通报乌答儿皇子病故之后,大隋朝举国哗然。纷纷以为有羊国民风粗陋,每日住在马背上,以血肉吞食,长公主不用嫁给这样一位茹毛饮血的皇子,实乃大隋幸事! 分卷(6) 只有南广和知道,那名少年死的不寻常。十有八九与仙阁有关。 但也不排除是两国交易崩裂,父皇派了棋子去斩杀。 大隋分封藩王诸侯,皇权旁落。父皇手中可用的棋子,只剩下三十六路诸侯里原先留守在西京的几支私兵。叶慕辰所属的镇国将军一系,便是原三十六诸侯之首。凭借叶家军夜行千里的神勇,未必不能完成这次暗杀。 南广和因此很是注意叶慕辰,以及叶慕辰的父亲,叶老将军。 ** 十二岁的叶慕辰近日突立奇功,从校尉提拔为副将。虽然军衔只升了一级,却可以带领数百人出战了。 所谓奇功,在军报里说是在一次夜袭时身先士卒,斩杀敌首。 叶慕辰立下军功的战场,正在有羊国国境。 南广和疑心了叶家许久,私下里一直寻找机会探听虚实。一日终于在前朝朝会时,堵住了立在阶前等候父亲的叶慕辰。 小叶将军!南广和坐在华盖下,远远地,让小三儿停下车辇。 叶慕辰闻声回头,见是他,身体瞬间绷紧。 见过公主!叶慕辰的声音挺冷淡,正处于变声期间,声音有些粗噶,似哑掉的公鸭嗓子。 南广和微觉好笑,忍不住逗弄他。怎地如此不乐意,见到本殿下便让你如此为难吗? 臣不敢!叶慕辰干巴巴道。 也没什么敢不敢的。南广和人坐在车辇上,居高临下地打量他。作为将军呢,就是要一身果敢,小叶将军你说是不是? 叶慕辰: 叶慕辰一头雾水,不知这位千娇百媚的小公主抽了什么风,好端端来找他麻烦。 他谨慎地行了个了礼,单膝着地,右手放在左胸前。殿下金枝玉叶,臣不胜惶恐。 南广和见他不接话,有些无趣。便闲闲地岔开话题,状似无意提起有羊国的战事。小叶将军此番进阶副将,可喜可贺。 叶慕辰行完礼,始终不见殿下叫他起身,更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他谨慎地、一字一句地答道:有羊国遭鞑子侵犯,臣奉命协助,斩杀贼首并鞑子军士共计三十,按大隋军律当计进阶一级军衔。 言下之意,这是臣该得的! 可不是因为领兵的是臣自家老爹! 南广和琢磨了片刻,觉得这人瞧着正直,话语里怎恁多弯弯绕,可见也是个心眼多的! 由于崖涘的原因,南广和尤其不喜说话云山雾罩的人。心思玲珑,有如山路十八弯,猜来猜去,太累。 他闲闲瞥了叶慕辰一眼,淡淡道:起来吧! 是!叶慕辰起身,仍守礼地低垂双目,并不直视不远处的公主车辇。 你在有羊国,南广和的声音飘过来,语音又糯又软,颇带了些西京口音。可曾见过他们的大皇子? 有羊国的大皇子,便是乌答儿。 叶慕辰松了口气。敢情这位殿下是因为订了亲的夫君早亡,心下不甘,所以拐弯抹角找他打听来了。 叶慕辰抿紧嘴角,决定实话实话。回殿下,曾见过一次。他生的如何?南广和追问道。 叶慕辰再也忍不住诧异,飞快抬眼瞄了南广和一眼,然后又垂下眼,仔细在腹内打了个草稿,慢吞吞道:有羊国大皇子殿下,生的孔武有力,肩宽腿长。若不是病亡,倒与殿下堪为良配。 南广和: 他怎么觉着这句形容有哪句不对呢? 肩宽腿长是什么鬼? 他有那么注重男人长相嘛?!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朝暮追宛娘娘的地雷! 第7章 觉醒 南广和默然良久,终究没忍住,又仔细盘问了一句。他与小叶将军你,谁更高些? 叶慕辰: 叶慕辰简直委屈死了!他就在领兵去有羊国驰援的时候,在王帐见过有羊国大皇子一次,大皇子高高在上地坐着,从头到尾没起过身,谁知道那个短命鬼有多高? 叶慕辰嘴角一抽,没好气道:臣不知。 哦南广和拖着长长的尾音。他在梦中见到的乌答儿也是躺着的,判断不出那人康健时应该是什么模样,但从骨骼判断,大约与眼前的小叶将军差不离,也是位肩宽腿长的美少年。 啊呸!都怪叶慕辰这厮,肩宽腿长是什么鬼?! 七岁的南广和与十二岁的叶慕辰,彼此皆用腹诽上演了一场君贤臣恭的好戏。 实则两见两相厌。不欢而散。 一转身,小三儿就愤愤往地下啐了一口,对南广和咬耳朵道:叶慕辰这厮眼神看人跟刀子似的,剑眉厉目,活脱脱一天煞孤星! 南广和默了默,没忍住,试探地问小三儿。你觉得本殿下是否好色之人? 啥?小三儿尖利嗓子一扯,险些吓掉了魂。 殿下你说啥?奴才,奴才耳朵不好小三儿可怜巴巴道,清秀的小脸吓得血色全无。 南广和好笑地举起手中折扇,敲在小三儿头上。死奴才,就你最精明! 小三儿嘿嘿傻笑,故作懵懂。 ** 南广和没从叶慕辰口中掏出半点有用的信息,又不能亲口去问父皇,很是憋屈了一段时日。 一不小心,在崖涘又一次夜访的时候,竟然没注意调整呼吸。 又是一夜灯烛将灭未灭,韶华宫内寝榻上,南广和耳内听到崖涘飘然落入韶华宫外的声息。他一惊之下,呼吸突然走岔了路。随即便觉小腹下一阵绞痛。浑身有若身处于烈焰焚烧之中,五内俱焚。活像有一块燃烧着的活物,在他腹中鼓胀,就快要破体而出。 南广和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发出呼痛声。 崖涘却察觉有异,快步走到床帏前,犹豫了片刻,随即猛然一把扯开帘子。入目就见南广和额头汗如雨下,双手按住下丹田,脸色煞白。 怎么了?崖涘连忙伸手按在南广和小腹下,触手滚烫,活像有一块烙铁在其内突突似要跃出。 殿下你崖涘大惊失色。 小殿下分明是丹田已经凝气入体,即将筑基的征兆。而且入手灼烧之感浓郁,十有八九,小殿下周身流转的正是火灵根。竟与三百余年前凡间惊鸿一瞥的凤华帝君,一模一样。 崖涘连忙运转体内真气,强行将真气打入南广和丹田内。崖涘本是天灵根,且是单一冰灵根,调和南广和体内的火灵根本是最适合不过。他接连打入数道真气,南广和方才缓过气来,浑身灼烧之感渐渐消除。 崖涘南广和全身如大水漫灌,叫汗水打的湿漉漉的,月白色纱衣纱裤裹在身上纤毫毕现。 七八岁的童子,青丝渐渐长出,依稀有了后来无双的绝色模样。彼人却浑然不知,只娇娇地唤着他的名。尾音软糯,孤独而又无助,像极了一只摇摇欲坠的彩雀儿。 多少年,这只凤凰儿拣尽寒枝不肯栖,如今却开口向他呼救,带着无限依恋,三分委屈,七分都是迷离。 崖涘根本不敢正眼看他,艰难地挪开视线,只低声劝哄道:我便在这里,殿下莫怕。你随着我念的口诀,慢慢呼吸。 南广和亦艰难地眨了眨眼睛,长长的鸦羽一般的两排睫毛也叫汗水打的湿漉漉的眸光湿润。他像是终于自一场迷离梦中醒来,恢复了几分神智,上挑的丹凤眼儿眨也不眨地盯着崖涘瞧。 崖涘紧张的全身肌肉紧绷,缓缓地呼出一口气,慢慢念出仙阁所传授的清心咒,引导南广和将体内真气慢慢运转了一个大周天,这才略松了口气。 殿下,崖涘正色道,你私自练习吐纳之术,已有多少时日? 南广和见躲不过,只得尴尬地垂下双目。也不过数月。 从何处习得?崖涘声音越发肃穆。 南广和从没见过他如此正经的神色,虽然看不出那人眉目,却能从他的语气神态里感知到此事非同小可。 他不敢胡乱扯谎,只得老老实实道:就是从你那日落在窗台的书卷中习得。 崖涘默然良久,终于记得那日宫中传来有羊国皇子乌答儿病亡的噩耗时,自己正在韶华宫内读书。那日与殿下谈的不甚愉快,他心中有些乱,想是那时将书卷落在了韶华宫。 但那卷经文本是修仙之人无聊之时的笔记,凡人压根看不懂其中真意。他不料小殿下如此天赋异禀,居然无师自通地从那本经卷附录中学会了引气入体。 不但如此,小殿下眼下居然能够百日达到筑基。若不是他今晚恰好赶至,一旦筑基失败,轻则走火入魔灵根尽废,重则当场身死道消魂魄渺渺。 崖涘一阵后怕。又惧怕此刻广和引起的异动,会惊动仙阁。他不得不耐下性子,哄那人道:殿下,那本书原不适合凡人修炼,贫道此刻想要彻底替你根治了这腹痛的毛病,便得给你压住体内乱息。 有什么后果?南广和警觉地瞥了他一眼。 此举会封了你的火灵根。一日不解封,一日你便如同凡人一般,生老病死。且强行借助外力封闭灵根,会令殿下你从此变得心思单纯,有些痴傻。 崖涘心内暗痛。却不得不顾忌仙阁的手段,口气仍是那样淡淡的。不会如何,只是偶尔会有些恍惚,对发生的事情记忆不甚分明。往往事后回想,才会恍然大悟。 那不就是,人变得很笨! 南广和无语地望着崖涘,丹凤眼儿微挑,似笑非笑。高傲的脸上,满是嘲讽神色。 崖涘只作看不懂,低声温柔问道,殿下,你可决定了? 若不治呢?南广和慢吞吞推开他的手,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问道。 会死。崖涘低声道。 南广和内心天人交战。私心里他并不完全信任崖涘。虽然崖涘一向对他呵护有加,语气温柔。但崖涘来自仙阁是个不争的事实。 他不傻,他知道只有仙阁选中的人,才会用秘法遮住真面目。仙阁数百上千位修道者,并不是人人有此殊荣。 可见崖涘身份并不一般。 他不知道崖涘可不可信,却也知道在这深宫之内,他无人可依赖。 南广和目中渐渐流露出一丝悲哀之色。手指抠入锦被深处。是就此变成一个智力低下的痴傻儿,还是今夜放肆一搏,以江山与父皇母妃的性命作为赌注? 他原本就没有选择,不是吗? 南广和难堪地闭上眼,垂下雪白柔弱的脖子,睫毛颤动,如一只濒临死亡的天鹅。语气里充满了对自身的厌弃。便如你所愿! ** 与此同时,仙阁内的仙机坊。 一个白衣老道瞪大双眼注视面前突然窜起的一大束烂漫至极的金色火焰,跌跌撞撞爬下床榻。鞋子都来不及穿,匆忙奔至房门外,朝各位同门道友大呼一声。是凤华帝君的气息!莫非帝君留在凡间的血脉终于苏醒了? 白衣老道的声音都带着颤抖。七分狂喜。三分惧怕。 仙机坊内数人瞬间奔袭而入。 人人皆一身白衣。披头散发。赤足狂奔而至。 数息后,仙机坊众人皆目瞪口呆地注视那一簇绚烂至极的金色火焰凭空而至,灼灼燃烧,点亮了香案上的凤华帝君雕像。 白玉做的凤华帝君雕像,突然自内而外,光芒大盛。那一束金色火焰散发出灼热温度。将室内烤的如同炭炉一般。 怎会这样?不是说,这只是帝君元气孕育的凡人后代嘛?怎么气息如此醇厚?相隔数千里,竟如帝君亲临一般。 快快,快来卜算一卦! ** 仙机坊内众人团团趺坐,闭目口中念念有词进行卜算之际,数千里外的韶华宫内却是一片凄清。从空中往下看去,大隋朝朱红色宫墙的深宫内风云突涌。夜幕之下 ,以韶华宫为中心,天地间灵气盘旋犹如一个巨大的圆盘,最终疯狂涌入。 韶华宫有如一只巨大的漏斗。而南广和所在的位置,就是漏斗的长嘴。 灵气疯狂涌入南广和身侧,泊在距他灵台一寸处,进不得,也停不下来。强大的气压,迫的南广和全身轻轻颤抖,长发被汗水打湿,整个人已绷到了离弦之间的最后一刻。只要外力轻轻一碰,即刻崩溃。 韶华宫内,红烛轻轻燃烧。殿外侍女太监一片安静,皆陷入沉睡。 床帏内,南广和终于下定决心,放弃了一切挣扎。垂下双目,凄然道:便如崖涘你所愿。 崖涘心痛如刀绞,却不能当着这人的面泄露分毫。 他颤抖着手指,温柔抚摩小殿下的头顶,低声道:莫怕,贫道会一直陪在殿下身边。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殿下一声呼唤,贫道万死不辞! 南广和偏开头,看也不看他,指尖要将榻上锦被抠出一个洞来。 他嗤笑了一声,漠然道:你动手吧! 那闭目垂头的模样,活脱脱是一副引首就戮的殉道者姿势。灵台处承压,粉身碎骨亦不能形容这种痛楚。南广和却硬生生咬牙忍住了。 崖涘叹息一声,声音传入耳边,又遥远,又清冷。仿佛隔了千万年迢递时光遥遥传至这座宫闱深处,落地即袅袅散作烟尘。 殿下,为了你,贫道百死不辞。这次,请你务必信我可好?! 第8章 逆天 南广和抿唇,不发一言。汗涔涔的额头露在外面,青丝如瀑,劈头盖脸垂落一身。月白色纱衣纱裤汗湿重重,整个人痛楚到极致,灵台却前所未有的一片清明。 他心中只觉得嘲讽至极。却碍于仙阁,不能与崖涘撕破脸。 他再次嗤笑了一声。 在崖涘终于抖着手,将掌心覆盖在他的天灵盖上的时候,他突然以极轻、极轻的声音,耳语般地喃喃道:崖涘,孤恨你! 七岁的孩童,以一种极其郑重的语气,说出我恨你。 那一声,太过郑重。也太过悲凉。 以至于,从此成为崖涘噩梦中的噩梦。渐渐幻化为崖涘挥之不去的心魔。导致他日后即便不足十年便成功结婴,震惊整个修仙界,被誉为三百年来第一天才。此后百年却始终为心魔所困扰,修为停滞不前,百年不得寸进。 分卷(7) 崖涘法术后的面容剧烈抖动,简直控制不了面部肌肉,从两颊一直到下颚,每一寸肌肉都在抖动。波动剧烈如含了一支灼灼燃烧的火烛,每一滴蜡泪落下,都烫在他的心尖。心神俱裂。 殿下,请你信我。信我! 崖涘无措地、反复安慰南广和。手心劳宫穴陡然逼出两道冰雪凝聚的真气,强行打入南广和的灵台三寸。 韶华宫上空,天地灵气本已形成一个巨大的漏斗一样的形状,黑色星云盘旋如飞碟,迟迟不肯落下。 此刻崖涘手掌落下,那股盘旋的灵气便如同遭遇强敌。盛夏七月,韶华宫外气温陡然下降数十度。 风云突至,天降暴雪。 韶华宫外数百株三百余岁的神树娑婆沙华,皆在暴雪中簌簌颤抖。枝叶剧烈摇晃,抖落大蓬大蓬白雪,已然盛开的花束亦匆忙闭合,一簇簇,犹如美人闭上了眼,生机隐遁。 夜月清冷,天际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以猝不及防的姿势降临凡尘。 崖涘拼尽了生平所学,硬生生将全身真气抽取一空,并调用外界已成型的灵气穴,将身体当作通道,把所有抽取到的灵气尽数转化为冰灵根真气。一时控制不住,吸取的范围向外扩散。 方圆数十里,灵气波动大片呈弧线横扫,空气扭曲。除了那数十株神树外,草木皆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成片萎靡,颜色从青翠到枯萎,不过瞬息。 所有生机,皆打入南广和灵台三寸。 痛的他再也忍不住,双手抱头哀嚎不止。 音波撞在崖涘所设下的结界上,波荡反弹,不住地颤抖。 崖涘耳内全是小殿下惨呼的声音。 一遍遍,不断重复。 痛父皇,母妃,我痛 痛,啊啊啊 一声声,逐渐拔高,越来越凄厉。 如魔音贯耳,声声穿透崖涘脑髓。绕梁三日,余音不绝。 崖涘要强行按住源自凤华帝君血脉的火灵根,又要抽调灵气为自己所用,捉襟见肘,全身一阵冷一阵热。一时如置身冰雪之下,眼前大片冰川倾颓。一时又如烈焰焚身,上中下三处丹田皆传来刺痛感。 但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今夜若不趁此封住南广和已然自行苏醒的灵根,一旦筑基,小殿下便从此告别凡人躯,正式迈入了修仙界。届时小殿下修仙之事便会随同吹落花枝的清风一道,雪片般传遍五洲四海八荒,此界修仙者们便会咸令闻之。 修仙界人人皆知,在仙门已经关闭的今时今日,抢夺三百年前下界的凤华帝君遗落凡间的元气,是最后的飞升契机。 有多少人,从少年到白头,辛辛苦苦从炼气修起,待到达出窍化神后,再也无法寸进。如今修仙界就连硕果仅存的六位化神大能,亦在不可避免地衰退。 青丝重新倒退回白发,身躯佝偻。 这六位大能无可奈何,只得闭死关,妄图封锁自身修为,隐瞒天机,借此延缓身死道消的时机。 修仙之途,一旦踏上就再也没有回头路。 凡人老去,尚有重新入轮回的日子。但修仙之人与天争命,从斩断六根开始,便覆水难收。一旦不得飞升,身死道消之日,所有修为尽数湮灭,灵魂亦溃散于天地之间。化作星光点点。将从天地间掠夺的灵气,尽数还给天地。 化作世间草木繁花。甚至尘埃。 但凡有生之属,皆畏死。 修仙之人活得高高在上,视凡人如蝼蚁。眼下这些蝼蚁尚且能轮回转世,生生不息,他们这些仙人却要无故消亡,消失的干干净净。这对于逍遥了数百甚至上千年的修仙之人来说,如何肯甘心?! 因此自从三百年来数位大能皆冲击合体期失败,在雷劫下当场化作飞灰湮灭后,修仙界陷入了巨大的惶恐。人人皆疯狂地寻找破解之法。 仙机坊耗费全派上下上百年修为,废去灵石无数,也仅仅推断出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截取的一线,便是生机。凤华帝君血脉会苏醒。群狼环伺之下,年仅七岁的殿下如何独活? 南广和在最后一刻,声音突然清楚了许多。为何仙阁一定要宣称我是女子? 这问题横亘在他胸中,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因为巨大的灵压冲击下,崖涘的声音断断续续,有些破碎。若你是女子,仙阁便可留你一命。 南广和似懂非懂,浑身再也没了力气,双目往上一翻,就此陷入昏迷。 崖涘轻轻扶住他倒下的身体,软而小的一个人儿,长发披散,浑身被汗水泡的湿漉漉,以如此无助的姿态倒入他怀中。 睡吧。崖涘爱怜地轻抚那人年幼的面颊,语气渐渐低弱。待殿下睡醒了,这些事便什么都不记得了。 殿下呵,你可知晓?若世人当你作女子,仙阁不过明目张胆地将人强娶入阁,选取数十名修为最适合之人,研习吸食凤华帝君遗留元气的阵法。至多,不过被当作一个顶级炉鼎罢了! 但倘若此方世界知晓殿下是男子,世人恐你是凤华帝君转世,便不得不杀了你,取尽元气。修仙界自万年前接到的禁令从不曾解除,传至如今所谓仙阁等上古宗门,总会有人知晓一旦凤凰儿觉醒,便需彻底将其肉身连同神魂一道摧毁,令你再也不能借一缕先天元气复生或转世托生,永绝后患。 万年时光淹留,许多昔年不可提及的秘事如今已渐渐无人提起。当今天下,下界的人只知道,凤凰儿是源自上古洪荒时期的存在,一脉相承,凤为雄,凰为雌。 三百余年前,凤华帝君便已是天地间仅存的最后一只雄凤。虽然无人知晓当年凤华帝君是如何取出天地元气,并借助其先天之意孕育化作血脉后嗣,但至少,至今仙阁及修仙界仍不知晓,他的小殿下南广和实则为男儿身,先天火灵根,极其酷似当初尚未成年期的凤华帝君在人间的模样。 当初,仙机坊不过推断出凤华帝君所遗元气为天衍大道遁去的一线生机,下界修仙者们便齐齐为之沸腾喧闹。倘若他们得知如今大隋的广和殿下,极有可能是一头雄凤,必杀之而后快,血肉分食,残渣不存。 殿下,不是仙阁宣称你为女子,而是当日年仅十岁的贫道,令国师宣扬于仙阁中,言称你为女子。 如此种种,不过是力求在贫道尚力有所不及的时候,能保你一命。 崖涘满怀无人可诉的心事,放下南广和,替人将被褥掖好,悄然离开。 韶华宫外,朱红色宫墙的墙头积雪已有一尺来厚,风吹雪满头。 崖涘踉跄离开,青丝染白,身形萧索。 说起来修道之人六根皆断,尘缘不沾,可是在第一眼见到南广和的时候,崖涘便明白此人便是他命中的劫数。 崖涘生下来便具备一身仙骨。自幼聪颖过人,五岁炼气,百日筑基。如今十七岁,已然金丹期大圆满,即将结婴。一脚跨入了元婴老祖的门槛。 然而就像修仙界人人谈之色变的那个传言一般,仍有极少数的修道者,会在修炼途中遭遇尘根反复的困扰,从莲台跌落凡尘,重新困顿于世俗七情六欲。且这个将他们从高高莲台拉下来的人,亦可称之为,劫数。 ** 崖涘不是剑修。亦不是炼器师。 他所修习之道,世间少有人成功。乃是无情道。 所谓无情道,指凡事不乱于心,不困于情,不畏将来,不念过往。 大道三千,道藏更是浩如烟海。但是仙阁选中的历任世间行走,皆入了无情道。此界仅有七人通过无情道得以筑基成功,余下的失败了的,皆成为弃子。元气大伤,此生除非改道重修,否则再无修仙之望。 一句改道重修,意味着修为尽废。或剔除一身仙骨。或有化神期以上的大能灌顶。或在两条灵根里另择一条主灵根。 以上途径,于崖涘皆不适宜。 他是变异天灵根,冰灵根。没有第二条灵根可择选。剔除一身仙骨,于他人而言不过是筋脉重修,于他却必须活生生剔骨还肉。更遑论去哪儿找那么傻的大能,抛弃一身修为不要,倾尽全力将修为灌顶给一个不过炼气期的小子。 所以修道一途于崖涘而言,不进则退。 非生即死。 但他今夜为南广和封住火灵根,倾尽了毕生修为。身体过度透支后体内灵气疯狂乱窜,便如这天地间的雪花一般,突如其来,失去了控制。 待好容易挣扎到翔翥殿前厅,见到师父一身白袍静静地站在雪中凝视他,长眉上挂了雪,发须雪白。 崖涘第一次对这个挂名师父产生了堪称愧疚的情绪。 抱歉他挣扎着说完,眼前一黑,霎时间喷出一大口鲜血,溅落在雪地中宛若一幅绽放的雪景梅花图。 第9章 灌顶 一口心头血,如箭矢喷出数丈远。 随后,数十上百道气流自崖涘体内窜出,尖利地将他自幼天生的道体刺穿,穿体而出。玉山一般的身躯,瞬间千疮百孔。 法术再也遮掩不住,露出一张清秀至极的面孔。 十七岁青葱的面孔,面色皎然,眸如点漆。仿若白雪皑皑中生长的一株千年优昙花,幽香自来。其人眉目高远,渺渺若一幅水墨山水画卷。 没有绚烂至极的颜色,却令人见之难忘。 崖涘闭目摔倒在雪地上,白玉一般的道袍与雪地融为一色。玉冠跌落,蓝白双色的飘带自颈后绕到雪一般皎洁的脸上。年少面容尚有来不及掩饰的伤痛。 你这又是何苦老国师前行几步,拂尘落在怀中,面色悲喜难明。雪花簌簌落在他低垂的长眉上,渐渐凝结成白霜。 雪中月华白亮如洗,映照的他这位挂名弟子愈发濯濯,皎然若神仙中人。 ** 此子自幼道体天成,被仙阁选中,强行塞入九嶷山师门。老国师作为九嶷山这一代的掌门人,不得不接受仙阁安排,将崖涘收在名下。 两人名为师徒,实则崖涘地位远高于他。 一切有关修仙界的秘闻,仙阁都是直接传讯崖涘。 老国师明白,仙阁不过需要一个师门,好将崖涘以一个合适的身份安排至天命所选择的凤华帝君后裔身边。 所以他千里迢迢下山,来到大隋皇朝,任由仙阁授意隋帝拜他为国师。而真正得到仙阁密令,日夜陪伴在小殿下身边的棋子,却是崖涘。 崖涘,一身仙骨,道体天成。却熬不过修道路上的心魔,亦避不开命中注定的劫数。 你不是修习无情道么老国师抱起雪地中的崖涘。既修了无情道,灭除本欲,又何苦为了那名小殿下,今夜如此施为。 直至老国师将崖涘抱入翔翥殿,那声苍老的叹息仍在喃喃。 修为尽废,金丹大圆满跌回炼气初期,你可知有些人,即便是你用尽性命去保,亦是保不住的。 若实在不够,便算上为师的一条命吧! 既然你叫我一声师父,九嶷山山规,弟子有错,其责在师。 为师便替你扛了这段罪孽,只是九嶷山这一代仅你一人,望你日后能以九嶷山为重,莫让为师成为师门罪人 ** 仙阁内,仙机坊众人突然自法阵中惊醒,手中卜算法器尽皆跌落。那尊凤华帝君白玉雕像体内的金色火焰毫无预兆地熄灭。 原本即将推算出的一线天机,一闪即逝,仙机坊内瞬间陷入黑暗。 怎么会这样?最先发现金色火焰的老道勃然大怒,撸袖子站起,须发皆张。定是有人掩盖了天机! 如何掩盖的?!另一人也怒极,不由冷笑道。逆行倒施,怕是施法那人要用命来抵。 也罢,速速派人传讯给崖涘,令其报告大隋朝那位小殿下是否有异常! 不错!凤华帝君子嗣皆在大隋皇朝。这任隋帝命数气运不足,只有人皇之相。倒是那位诞生时即引来天降异象的小殿下,极有可能便是我等寻找之人! 便依师兄所言!实在不行,咱们师兄弟门下子弟数百,再派几个得力的过去,仔细查探一番! 几个皓首银发的老道围坐在一处,面色皆是愤愤不平。 ** 一枚传音符犹如利箭般,火速窜入大隋深宫,直至翔翥殿殿内的香案旁。那枚传音符兜兜转转,没找到往常熟悉的灵气,颇有些犹豫,停在翔翥殿半空不知所措。 老国师抬目瞧见了,不动声色地翻动拂尘,将那枚传音符引至别处。 此刻崖涘境界跌落,传音符对面不敢认。也好。事后便让崖涘对仙阁解释,说发现疑似凤华帝君的气息泄露,正在追往气息泄露之处查探。 能瞒得一日,便足矣。 老国师垂目,将崖涘翻转过去,让他背对着自己,然后运转周身灵气,令气息萦绕于崖涘周遭。 眼前的十七岁少年面容尚且稚嫩,却已渐渐于事于人皆不在心上,颇有踏破虚空的潜质。 神,正直而聪明。 仙,冲淡而平和。 修仙一途,最初只是修心。洪荒之后,妖巫大战,随后于百废待兴之际人族兴起。各位先祖大能纷纷于人间开山立派,初衷不外乎是引导世人向善,以绳索或咒法等各种仙家手段束缚心猿与意马。 如今世人渐渐忘却这点。 当世所谓修仙界亦如凡人一般,汲汲营营。到处肆虐抢夺法宝,却又舍不得世俗富贵。以仙阁为首的门户,甚至纷纷在各国皇朝设立国师或京官,试图从俗世获取源源不绝的财富与凡人奴隶。 世风日下。 老国师固守于九嶷山,哪怕山门凄凉只剩下他一个空荡荡的掌门人,他也从不曾松口。反正寿命于他,只是一个数字。他老人家完全耗的起。 直至那日,他撞见仙阁刻意丢在九嶷山半山的一个弃婴。 漫山遍野的优昙花丛中,襁褓内的崖涘睁开一双点漆般的眸子,静静回望着他。不言不语。不动声色。 那一刻,漫山遍野的优昙花倏然盛放,莹然如雪,香风扑动鼻翼。 犹之惠风,荏苒在衣。 那一眼对望,令老国师真正动了心。 长久以来,九嶷山对仙阁以及整个修仙界的对抗,老国师一人固守封地、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决心,皆在那一眼对望中轰然坍塌。 眼前这个襁褓内便能诱发满山优昙花盛开的婴儿,于修仙一途是个千年不遇的不世出的良才。道骨天生,资质绝佳! 老国师一瞬间双眼放光,头顶升起袅袅青烟。便如俗世酷爱收集美玉的收藏癖者见到从天而降一大块双手无法合抱的顶级羊脂白玉一般,怦然心动。 分卷(8) 为了崖涘,他甚至不惜应下仙阁所求,出山入仕。 只是崖涘此子,性情太过淡漠,将一切都藏于心中。就算他不言不语,老国师也已从中窥见几分端倪,怕他将来最终敌不过命中的劫数,陨落于情之一字。 老国师在翔翥殿设下结界,然后将周身灵气提到极致,周身灵压逼人,浑然似一朵盛开的蘑菇云。云色呈现出一种最澄澈的碧青色,澄澈剔透欧,灼灼似琉璃宝光。 是老国师毕生修为,积累逾五百年。 筑基大圆满、金丹初期、金丹中期、金丹大圆满、元婴初期、元婴中期、元婴大圆满、化神初期、化神中期、化神期大圆满境界仍在不断攀登,隐隐然竟有突破化神期的迹象。翔翥殿内碧云腾空,云中隐约传来清脆的几声鹤唳。 待老国师周身灵压达到顶峰时,赫然竟是合体期大圆满。 倘若此刻有修仙之人在场,必定目瞪口呆。 三百年来,此界再无一人能修炼至合体期。而那些三百年前修炼至化神期以上的,境界皆在跌落。以每三十年跌落一个小境界的速度,缓慢衰落。 筑基期、金丹期、元婴期、化神期、合体期、渡劫期、大乘期。每个大境界皆有三个小境界,只有天资卓越之人,才能打破那层壁垒,触碰到每个大境界的大圆满境界,融合五行,聚天地灵气为一体,与天地化生,隐约触摸到天道规则。 目前修仙界公认修为最高的六人,也不过是化神期巅峰。无一人得大圆满。 这六人已是身负盛名之辈。 十几年前,陨落了三个。 如今放眼此界,不过三位化神大能而已。 而这位发须皆白老态龙钟的九嶷山掌门人,居然仍保留了合体期大圆满的修为。可见其本来巅峰时期,必定已入大乘。距离白日飞升,仅有一步之遥。 若不是三百余年前,随着执掌天下修道人飞升之门的天界帝君凤华私自下界,天界震怒,四处搜捕凤华帝君下落,并因此关闭了下界飞升的通道这位来自九嶷山的老国师完全可以凭借此身修为,一举踏碎虚空。 修仙界总说仙凡有别。但实际上,天道法则之下,下界皆是蝼蚁。 修仙之人不过是寿命长了些,能够踏剑飞行罢了。 在真正的天界上仙眼中,与凡人无异。 老国师原本打算一直隐遁至天机再现时,再去冲击飞升。只有度过飞升雷劫,他才算真正不枉费师门的名头,去上界与众多师兄弟们济济一堂,再度重相逢。 翔翥殿内,寂静无声。只有碧云中风声鹤唳。 老国师突然自嘲一笑。太丙啊太丙,昔日众师兄弟们总是嘲笑你不该叫太丙,该叫做太笨才是。如今果然是你最笨,他们都飞升了,只留下你,好不容易看上了一个苗苗,却得为了救这根好苗子,搭上一身修为,从此再无飞升之望。 ** 老国师,也就是九嶷山太丙道长,此刻境界灵压全开,外貌也从白发苍苍的老者恢复成青年模样。手长脚长,青丝如墨。偏偏生着一张白白圆圆的娃娃脸,笑起来还有俩小酒窝。看起来格外喜气。 太丙摇了摇昏迷中的崖涘,咬牙切齿。你小子虽然师从仙阁,一身修为皆不出自我九嶷,但你既然唤我师父,我亦已私下对师门祝祷,纳你入师门。你便是我九嶷正式弟子。待我陨落后,你便是九嶷山山主。务必要记得九嶷山纵然只剩下一人,亦不可胡乱招心怀不轨之人,不可招行恶之人,不可招不修心之人。 他抬手按住崖涘天灵盖,正准备以自身灵气修为对其灌顶重塑灵根,猛然想起一件旧事,再次咬牙切齿加上了一句。 九嶷山亦不可再招姓萧之人,否则,贫道定然先一掌劈了你! 作者有话要说: 【有关修真】 本文遵从通用设定,修仙者飞升之前得历经九大境界:炼气期、筑基期、金丹期、元婴期、化神期、合体期、大乘期、渡劫期、白日飞升。 备注:化神后的几个境界稍有差异。本文将白日飞升设定为凡人修仙的最后一个阶段。冲击成功则飞升上界。失败则魂消魄散,不入轮回。 第10章 传承 太丙道人一掌覆在崖涘头顶,那张白白圆圆的娃娃脸即便做出坚毅的神情,亦显得有二分稚嫩、三分可笑,最后五分却是无可奈何花落去的黯然。 太丙道人五百余年间的毕生修为,皆化作五行灵气,源源不断地灌入崖涘体内。一道道澄澈透顶的碧青色灵气欢快地窜入崖涘丹田,寻到下丹田处那粒小小的金丹。 那粒小小的金丹,破败不堪。 崖涘道骨天生,在每个阶段都自行贯通,达到了大圆满。他的金丹也与当世大多数修仙者不同。 拇指粗细大小的一颗金色丹珠,上面隐约有十数条蓝色水流缭绕。水流原本流动不息,如柔弱的飘带包裹住崖涘的金丹。 此刻金色丹珠却从中裂开,摔成八瓣。流水干涸,冰层覆盖,上面积压着层层白雪。 霜雪之下,金丹亦变成灰败的焦黑色。 是灵气运用过度的后遗症。 崖涘双目紧闭,周身肌肤越发如高山山巅常年不化的积雪。冰冷彻骨。从翔翥殿支开的雕花窗内泻入几缕月华,洒在地面青砖地,却无法穿透结界。 结界外,月华洗练如水。 结界内,师徒二人皆面色莹然惨白。远胜月华三分。 随着灵气的输入,太丙周身气息逐渐跌落,从合体期巅峰一度回落至元婴,然后又艰难地在元婴三个小境界内攀爬数次,最后不甘地停留在元婴初期。 但太丙体内的那个碧青色的元婴小人儿却神色委屈,鼓起圆滚滚的脸,寸许长的手脚摊开,拼命向外推拒。不许太丙再动用更多的灵气! 太丙低头瞥见,哑然失笑。 此刻他腹内已如透明囊袋一般,五脏皆现,原本在丹田内一丝一缕盘旋的碧青色祥云消逝了大半。只剩下一个光.光的元婴小人儿,站在那里冲他跺脚。 见太丙停下来笑他,那个元婴小人儿越发气急败坏。长手长脚,纤毫毕现的小手拼命四处搂,试探将散去的灵气搂回怀中。 搂来搂去,散逸的灵气却不可再得。 原本供养那个碧青色元婴小人儿的宽厚灵脉,此刻亦如山脉倾颓,逐渐变得干枯细瘦。如人间一条条被采伐过度的山脉,贫瘠瘦弱,再也养不出天才地宝。 就连太丙一望无际浩瀚碧波的识海,此刻亦消失了大半。露出海面底下的礁石。伤痕累累,灵气亏损。 青丝渐渐变成白发,皱纹重新爬上白而圆的娃娃脸,两道青翠长眉没精打采地耷拉到鬓角。发须皆白。身躯佝偻。双目中灿然若闪电晨星的亮光,也骤然暗淡了下来。 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师父,你何苦 崖涘突然睁开眼,面颊上汗涔涔全是被金水灵气融化后的细小涓流。气息清冷,语声却断断续续,喘的厉害。 太丙所修灵气源自世所罕见的变异金灵根,呈碧青色。五行之中,金生水。变异金灵根的合体期大能为一个跌回炼气期的小子修补内伤,原本不必如此吃力。 但坏就坏在,崖涘为了救南广和,仙骨损伤,道体崩塌。崖涘的道心,于南广和说出那句孤恨你之后,心魔渐起,隐隐然有乱的迹象。 ** 五百余年前,在太丙还是个漫山遍野跑马摘花的少年郎,跟在一众白衣飘飘的师兄弟们屁股后头吭哧吭哧啃三千卷道藏,镇日被师兄骗、被师弟骗、给那个姓萧的小混蛋做牛做马的年代 九嶷山当时的掌门人,也就是太丙道长的师尊,曾经有一次在众人聚集的大课上,神色肃穆地告诉他们:宁搅三江水,不乱道人心!道心一乱,仙门无望,因果丛生。 太丙当时懵懵懂懂。反正道心是什么东西,他懂。道心乱是什么鬼?! 年轻时代的太丙自问这个几率太低,低到他送走了飞升的师尊,送走了飞升的师兄弟,送走了飞升的姓萧的那个小混蛋至今五百余年,他从来没见过。 而且师尊那个老混蛋,板着脸一脸肃穆地告诉他们这样那样,回头却啃着油滋滋的羊腿翘脚坐在屋檐下,嘲笑他们勤勤恳恳把他放的一个屁都当真的次数,也实在太多了些! 那老混蛋在课上说的话,谁知道几分真,几分假?! 君不见,年轻的太丙道长早已摇身一变,变成了五百年后执掌九嶷山的孤寡掌门。他老人家的一颗道心依然澄澈碧清,明亮璀璨。皎皎然若天边明月。 他老人家原本以为,终其一生,直至他稳稳当当地熬过了凤华帝君叛逃仙界、天门无人看守的乱象,终于跑到仙界与九嶷山一众老小混蛋们会和的那日,他都不会见到一颗活生生的、崩塌的道心。 直到他今晚在雪地里捡到了吐血的崖涘。 然后,他老人家丹田处藏着的元婴小人儿泪流满面。他老人家内心与识海也是一同泪洒英雄襟,悲伤之意有如滔滔黄河之水自天上而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那个他替师门相中的小苗苗毁了! 那个他原本以为捡来后,可以有朝一日终于捂热了,拿去和姓萧的小混蛋献宝的小苗苗道心毁了! 太丙自问,就算是块石头,他这么多年不声不响小心翼翼地宝贝似的揣在怀中,替他向仙阁遮掩了这许多。 历来都是,弟子唱,师父随诸多回沪,百般疼爱,这块石头怎么着也得捂热了三分吧?! 但他分明就是个不识好歹的! 为了一个小娃娃,竟然不惜毁了天生道体! 太丙吹胡子瞪眼,雪白长眉下垂。没好气道:闭嘴! 崖涘睫毛微颤,渺渺如山水墨卷的长眉蹙起,口中却仍坚持道:崖涘只是仙阁的弃儿,师父不必如此费心 即便狼狈至此,他依然是那个清冷少年。 如高山月。如崖边花。 可望而不可即。 依然有着那该死、却又可敬的骄傲。 太丙简直恨铁不成钢,气的七窍生烟,收回仅存的灵气,一盘腿,将丹田内从分神退化成元婴的碧青色小人儿安抚住。 你也知道贫道是你师父!太丙这才叹了口气,臊眉耷脸地望着面前这个从不肯自认九嶷山传人的徒弟。 想想,又叹了口气。 不管你认不认我,九嶷山师门从来没有收过假徒弟。他一瞪眼,堵住崖涘的话,继续板着脸训斥道:我知道你是从仙阁来的探子。什么狗屁世间行走!说的好听,不过就是四处搜刮资质极佳的婴儿,将人父母杀尽,只留下一个屁都不懂的孩子,然后丢到四处去培养。 太丙顺手抓过床边拂尘,一掸子敲在床榻上,掷地有声。 但你既然拜了我九嶷山师门,就是我太丙收下的弟子!九嶷山门规,从来没有徒弟出事,倒在师父面前,做师父的却见死不救的! 崖涘专注地凝望着这个发须皆白的老道,目中突然流出两道热泪。那热泪冲刷了常年覆盖于他面容上的积雪,一瞬间竟有种九嶷山巅冰消雪融,皎皎神子落入红尘的震动。 太丙目瞪口呆,拿拂尘指着这个弟子,半晌撇开头,别扭道:还知道哭!你现在知道哭了,先前怎么那样不顾及自个儿的身子,为师就在这里,你不会来找为师嘛?!什么都自个儿扛着!你才多大为师在你这个岁数,从来不把锅往自个儿身上背!反正天塌下来有个子高的扛着哎哎哎,你做什么?! 太丙眼睁睁见自家徒弟艰难地在榻上翻转过身,面朝向他。随即双膝着地,双手执过头顶,右手拇指隐入左拳,以最正宗的九嶷山礼,向他行了一个最正宗、也是最隆重的弟子入门礼。 弟子崖涘,今日得拜入九嶷山祖师门庭,为第十九代掌门之首徒崖涘语气微弱,不时轻喘,神色却格外郑重。 师父,请受弟子一拜! 有多少年,没有听到过这样质朴的句子了。 有多少年,没有见过这样简单隆重的入门礼了。 一瞬间,太丙眼前仿佛再次出现一群身穿白色道袍的少年郎,你追我跑,嘻嘻哈哈地窜入九嶷山。漫山遍野的优昙花丛中,这群十五六岁的少年郎们抬头望天,睥睨天下,剑气纵横。 数十道飞剑腾空而起,流光溢彩。 漫山遍野皆是一群少年的笑声。 风声逐流水。 浪花淘尽英雄。 至今已有整整五百年。 ** 五百年,再无一人拜入九嶷山门庭。 昔日车如流水马如龙的九嶷山,已经渐渐没落,只剩下了他一个老孤寡,守着一幅幅祠堂内的画卷。 整整五百年啊!岁月熬的他一颗心都冷了,然后才让他在今夜,再次见到了一个活生生的白衣少年郎,拜在他面前,行了一个如此简朴、于他而言却又如此隆重的拜师礼。 白衣飘飘。少年如玉。 往事鲜活如筋脉中流淌的血液,一幕幕,与今时今日重合。 太丙倏然觉得眼眶有些热,瞅着这块终于被他捂热了的冰块、开了窍的顽石,嘴唇哆嗦了几次,才终于响亮地应了一声。 哎! 第11章 痴傻 我如今也有弟子了,天不亡我九嶷,太丙终于不负师门所托! 那夜可怜的太丙道长心绪过于激荡,竟然一时失态,师徒二人泪眼相望。只是崖涘两道热泪冲刷出来,依然是翩翩一如玉郎君。 可怜的太丙道长就惨了!两道雪白长眉皱在一处,皱巴巴的老脸被眼泪一冲,整个人就像风干了又遭遇霜打的橘子皮。 一点仙风道骨的形象都没了! 太丙道长抬头,在对面铜镜里瞥见自个儿的形象,心下一慌,连忙咳嗽一声,避过脸去。咳咳,乖徒儿,你如今既然拜了师,今后待为师陨落了,你就是九嶷山山主。九嶷山宗门发扬光大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话说的颇威严。 如果忽略那浓浓的鼻音的话。 崖涘垂目,心下一片黯然。眼前的老道为了救他,断了仙途。此恩此德,他从不敢奢望,如今亦不知何以为报。 师父徒儿不孝。他垂目道。 咳咳,太丙道长没好气道,贫道又不是你爹,不需要你孝顺。只是大隋这个小公主有什么好的?就算生的漂亮些,今年也才七岁,你竟然能起这样的心思他龇了龇牙花儿,颇有些不解。 分卷(9) 也不怪他。 年岁近六百的太丙道长,至今还是个老童子鸡一个。连为人动心的滋味都没尝过。 崖涘难得有些窘迫。他迟疑了许久,才微启唇,清冷道:那位殿下身上,有弟子的果。 太丙大惊失色,险些从榻上跌下地。 怎么结的果子?太丙胡子一掀,皱巴巴的老脸又是焦虑,又是仓惶。难不成你要学那凤华帝君,好好的仙人不当,娶个凡人不成? 不对哦!不等崖涘答话,太丙突然琢磨过味儿来。这南氏皇族的人,皆是凤华帝君窃取的先天元气所化生。如此说来,这位小殿下身具先天元气,大补之物啊!这小丫头片子,你要当真娶了 他想说,你若当真娶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还挺赚! 但是转念又一想,自来九嶷山只出道士,小道士们下山后都封了国师。还真从没出过一位新郎官! 太丙一张老脸又苦巴巴的了。可怜兮兮地望着这个新鲜出炉的大弟子。如果不出意外,有生之年他太丙也没那个运气再去收到第二个徒弟了。 谁收的徒弟,谁心疼! 太丙疼的撮牙花儿。乖徒弟啊!这个小丫头片子和你有夫妇因果吗? 不是小丫头片子。而是个小小少年郎。 崖涘在内心无声苦笑。 他垂目,声音清冷如山间白雪。 没有。 没有就好!险些吓死贫道!太丙长舒了一口气,随即将此事抛在脑后,提起拂尘下榻,打了个哈欠道:这世上你看中谁,只管上。师父我虽然不济事了,但咱九嶷山一千多年来飞升上界的少说也有上百位。都是你的师祖。他蹒跚着倒回蒲团,歪了歪身子,闭目前仍不忘替自家师门打气。那个小丫头不过是凤华帝君的一滴精血,还稀释了好几十代了。没啥大不了的。最多哈欠,最多让你师祖们出马,和凤华帝君打个招呼,亲自保媒! 太丙脑袋低垂,耗损过度的身体终于沉沉陷入休眠状态。一把拂尘仍抱在怀里。发须皆白如雪。两颊微微露出点小酒窝。 这人即便老了,快消逝了,也是如此热血开朗。带有三分傻兮兮的喜气。 崖涘轻轻下地,替师尊收拾破碎的结界。 师尊这一睡,少则三日,多则几个月。他明日早朝还得向隋帝及西京百姓们解释,为何一夜之间,天降暴雪,且只覆盖方圆十里之内。 次日。崖涘三言两语将天气异常解释为倒春寒,满朝文武将信将疑。私下里对着隋帝,他则约略说了句,恐近日仙阁会找他有事,他需返回仙阁一趟。 隋帝在御书房内冷笑了一声。昨夜宫人尽皆昏睡,连朕在内,一并都是今儿早晨才晓得,一夜暴雪后,朕的韶华竟是成了个痴儿! 说罢,拂袖掀翻了书案。成摞的书牒奏章瞬间稀里哗啦,摔落在地。 翠玉笔筒滚在青砖地上,吧嗒,摔成碎片。 崖涘默然垂目不语。 好手段!仙阁果然好手段!隋帝气的浑身都发冷。他手指着崖涘,鼻息险些喷在对方脸上。 随后又是接连数声冷笑。 冠冕后隋帝的脸皮白到几近透明。丹凤眼斜挑,眉目飞扬。国师无故闭关,公主痴傻,你身为国师大弟子,一句跟朕解释的话都没? 陛下息怒。崖涘依旧垂着眼皮,法术缭绕后的五官若隐若现,一身白衣清冷如在云端。殿下之事,贫道自会去查探明白。 嗤!隋帝再次冷笑。待你查探,不过又是一番鬼话连篇! 隋帝气极,脱口道:有羊国之事,乃是你们师徒二人的主意!朕照做了!可是结果呢?!乌答儿死了!死的不明不白,朕派去奔丧的人如今还在路上! 隋帝缓了口气,语气激越。今儿早上朕派去有羊国的人送了快信回来,说是乌答儿心口印有一枚掌印,力透胸骨,分明是武功高强的江湖人做下的! 但是在场的两个人都明白,这些武艺高强的江湖人如今尽皆归属于仙阁管理。修仙界如今群龙无首,三大上古宗门在门派长老们尽数飞升后陷入了一种青黄不接的古怪局面 三百余年前,确切说,截至凤华帝君私溜下界之前,下界飞升简直就跟喝白水一样稀松平常。 以三大上古宗门为首,那时候大大小小上百个修仙门派,几乎每家每派都有掌门或者长老白日飞升。 最鼎盛时期,三大上古宗门之首的剑阁战绩尤为辉煌!在同一个月内,举派飞升。惊雷连续劈了一个月,将那座仙山硬生生劈成了寸草不生的荒山,只剩下焦黑地皮。 修仙界人人皆道,不愧是剑修门派!看看人家剑阁,全派上下,一个不落,鸡犬不留!将修仙界史上第一凶残的金字招牌,扛到了天界。挟天雷滚滚之势! 剑阁一鸣惊人然后,从此绝了下界剑修们的路。 没办法,最厉害的剑修们都集体飞升上界了。由于飞升的太快太密集,剑阁珍藏的许多功法都没来得及找传人,就被连续一个多月降下的天雷劈成飞灰。渣都不剩下半点。 剑修们陷入史无前例的尴尬。 剑阁举派飞升之后,原先的三大上古宗门只余下两家。其中九嶷山擅长卜算,又以一种极古怪的织梦法阵而闻名。修习织梦法阵之人,必须具备单一变异灵根,又称天灵根。单凭这一条,九嶷山就秒杀了天下修道之人大半。 也正为此,九嶷山常年经营不善。门可罗雀,山门摇摇欲坠。 直至八百年前,九嶷山出了位惊世绝艳的奇才! 前任九嶷山掌门凭借一条举世无双的三寸不烂之舌,手执白玉柄麈尾,肩头扛着个小包袱,飘然下山。此后十数年间,骗尽天下人,一举拿下当时所有具备天灵根的少年。真可谓创下了一项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壮举! 其下手之快、狠、准,令天下修仙门派的各家掌门提起来,至今仍咬牙切齿。恨不能寝处其皮,食啖其肉。 九嶷山一时名动天下。 一大群白衣飘飘的少年郎们,人人皆是天纵奇才,举派研习那织梦之术。彼时九嶷山众人,皆能轻易回溯时光,任意撕裂空间。数千里之遥,无需传送阵法,白玉般的手掌轻轻一掀,闲庭信步就来了。端的是,翩翩浊世,公子无双! 余下仙阁众人,无计可施。只得火速召集全派上下,风风火火开了持续长达数年的研讨大会。最后得出结论,论飞升的速度数量,仙阁远不及全派跑光光的剑阁;论收徒弟的手速,仙阁远不及将天下英才一网打尽的九嶷山。只得另辟蹊径。 在世俗皇朝扎根,号令天下武林,便从此成了上古宗门仙阁的复兴宗旨。 这个风俗一直延续至今。 崖涘身为仙阁的棋子、九嶷山正式入了门的首徒,此刻面对隋帝扑面而来的怒火,只得无奈地一再道:此事,贫道会向仙阁打探分明,给陛下一个交代! 交代?!隋帝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望着他,意味不明地扯了扯嘴角。朕的孩儿自□□给你教养,你就是这样冷心冷性,眼睁睁看着他成了痴儿!崖涘道长你好狠的一颗心! 崖涘垂目,收紧广袖内的双手。一袭白色道袍不动如渊渟岳峙。 这句话太刺心。 昨夜由太丙道人润养过的一颗道心,隐隐然又有了波动的迹象。 父皇! 一声又软又糯的儿童呼声从门外传入。 随即一连串咯咯笑声响起,南广和穿着一身月白色纱衣纱裤,披头散发,赤脚奔进了御书房。身后还跟着几个面色慌张的太监。 殿下,你不能进去 小心脚下 南广和浑然不顾,咯咯笑着闯进来,打破了隋帝与崖涘无声对峙的僵局。他拍着两只手,睁大一双丹凤眼,眸子清亮无比,专注地打量崖涘。哎呀崖涘你也在啊!正好,孤有事儿找你。 他说着,伸手就来扯崖涘的袖子。快带孤去骑马!你有好久都不搭理我了语声娇糯,小脸脂粉未施,自称为孤,像是一夜间卸掉了所有心防。仰起小脸,目光殷切地望着崖涘,举手投足间对他十分依恋。 此刻的南广和,看起来如同一个寻常的七岁孩童,见到了熟悉的玩伴,由衷地笑了起来。眸子里清亮澄澈。 分明很美好。 然而这样的心性,于皇家而言,却是太过痴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一日,三大上古宗门鏖战。 剑阁:呔!看我举派飞升,一人升天九九八十一道天雷,十人就是八百一十道天雷。举派飞升是多少道天雷?限十秒内心算速答! 仙阁: 九嶷山:啧,吾派盛产白玉美少年,心算题什么的太凶残了!就问你们个简单的吧!问今年是哪一年?吾派众人又分别身处哪一年? 仙阁: 仙阁众人泪流满面,捶胸顿足。尔等欺人太甚!飞吧飞吧,等你们这群死变态都飞升上界,看我们不往死里折腾尔等徒子徒孙!!! 【结论】学霸遭人恨!古已有之。 第12章 风月 南广和一觉醒来,见韶华宫外草木死了一大片,独留下几十株三百余岁的娑婆沙华。他拍着手儿唱着歌,连鞋子都来不及穿,一路奔进父皇的御书房。 崖涘,宫里下了好大的雪有这么厚!南广和比划了一下雪埋到膝盖的厚度,随即又紧紧挽住崖涘胳膊,颇有些委屈道:道长你这些日子都不来看我!这些日子,孤一个人玩,好没趣味! 崖涘低头,垂目望着紧紧巴拉着他胳膊的小手。 粉雕玉琢的一个小儿郎,眉目如画,姣好的如同凡俗年画上走下来的仙家童子。此刻用那样依恋的眼神殷切望着他。 他心中微痛,捏紧广袖里藏着的手。指尖刺入皮肤。语气一贯的清冷。殿下,贫道送你回去换身衣裳。 然后出去骑马吗?南广和一脸热望。 崖涘垂目,半晌,淡淡道,贫道要出去一趟,快则三五日,慢则十天半个月,回来再陪殿下骑马射箭可好? 他刻意不去看那双陡然黯淡下去的丹凤眼。广袖下,白玉般的手掌微有血流。 嗤!隋帝意味不明地冷笑一声。 崖涘故作不知,正想带南广和离开,却听小殿下哎呀了一声,随即哭唧唧地扁嘴道:痛! 那声呼痛,刺激了崖涘的神经。瞬间与前晚的噩梦般记忆,重合在一处。 怎么了?崖涘慌忙松开手,却发现原来广和光脚跑进来,一不小心,踩到了一片翠玉笔筒碎片。光脚上流出一缕鲜红的血。 崖涘想都没想,抬手抱起只穿着纱衣纱裤的南广和,不由蹙眉道:怎地这样不小心! 虽是责备,语气却格外轻柔。 像微风拂过南广和的头顶,呼吸间带着一股极淡的优昙花香。不知是否错觉,南广和只觉得这个白衣道长,越发比从前更仙气飘渺了几分。 南广和委屈地抬起眸,目光湿漉漉。 崖涘微微叹了口气,将怀中的小人儿抱好,然后转身朝隋帝略点了个头。贫道先送小殿下回宫! 隋帝气的肝疼。 有心让他将人放下,无需他假惺惺那句喝斥却无论如何出不了口。 自家孩子傻成这样,一夜之间突然仿佛沾满字迹的宣纸被仙术洗的干干净净,历年来所教所学尽数清零。看人无所畏惧,说话也无所顾忌,浑然不知此刻正在仇人怀里,反倒小手紧紧捏住崖涘的衣领。 小三儿与另外两个太监赶紧躬身,倒退着身子退出门外,唤宫娥来打扫。 富丽堂皇琳琅满目的御书房内,瞬间只剩下了隋帝一个孤家寡人。 没了外人,隋帝颓然一声长叹,掩面跌坐于软椅中。 南广和又软又糯的话语依稀从门外传来。 道长,你这次是要回九嶷山吗? 不是,崖涘的声音依然清冷,却有些不稳。贫道要去查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南广和好奇了一下,随即注意力转移,嗅到崖涘身上愈发浓郁的优昙花香,突发奇想道:道长,你回来的时候,能给孤带一支优昙花吗? 好。 崖涘答的简落。 丝毫不提优昙花三千年一开。 优昙,又名空起。青白无俗艳。乃修仙界极品之花。 优昙盛开,花落瞬息。 走遍下界五大洲,只有九嶷山开满了漫山遍野的优昙花。千年不化的积雪下,优昙花丛中上一次异香扑鼻,还是在师尊捡到他那日。 襁褓内的崖涘一睁开眼,漫山遍野的优昙开满了九嶷。 惊动了太丙道人的心。 也传遍了下界五洲四海域。 南广和见崖涘如此淡然如水的模样,便以为这事儿很寻常。随口一句揭过。 在崖涘抱他回韶华宫的路上,偶然遇见一个小少年,一身玄色锦袍,远远地立在廊下,被一个身著一品诰命服的老太太拽着。那个小少年上半身前倾,脸却扭到一边儿,八字步站在原地稳如磐石。 看起来别扭的不行。 啧,那人谁啊?这么有趣的!南广和双手把玩崖涘怀里的白玉柄麈尾,笑呵呵地看热闹。 崖涘闻言瞥了一眼,淡淡道,叶慕辰。 南广和挑了挑秀气的长眉,笑道:就是绰号玉面煞星的那个? 殿下不记得了?崖涘蹙眉。 记得什么?南广和眨眼,眸子里湿漉漉的,瞳仁深处倒映出一个极小的白衣道人的影子。 没什么。崖涘垂目,避开他的目光。 * 镇国将军府小将军叶慕辰此次从有羊国星夜奔驰回国,原本便是为了奉长辈之命定亲。叶府老太太难得逮着一次父子俩都在西京的契机,一口气拿出数十幅适龄少女的卷轴,硬逼着自家乖孙相看了个遍。 分卷(10) 好容易选中一个容貌上等品性柔弱的文官之女,据说找人相过面,此女寿命极长,且擅生养。是个难得的旺夫益子的命。 叶府老太太先前吃过亏,儿媳妇出身将门,娘家也是开国三十六诸侯之一。虽然精明干练,又替叶家生下一儿一女,却短寿。儿子痴情,至今鳏夫一个。 如今挑孙媳妇,自然要挑个活得长的! 叶府老太太多留了一个心眼,在她挑选的三十多幅卷轴里,文官与世家出身的女儿占了一大半。 就怕再娶回来一个勋贵之女,与自家乖孙兴趣相投,感情太过要好,以后万一挂了不好再娶。那镇国将军府岂不是要一门孤寡鳏夫?! 这个出身性格面相极其符合她需求的诜家小姑娘,原本便是作为压轴之作,放在一大捧卷轴筒的最里头。此刻见果然这幅卷轴留下了,叶老太太顿时喜出望外。 也不管自家乖孙当时只是打了个喷嚏,扭头去找帕子,因此没来得及将这幅卷轴挥落。 此前的数十幅卷轴,停留在叶慕辰手中皆不超过一个呼吸。 叶老太太悬着一颗心,一个呼吸都没敢大喘,就这样眼睁睁看着自家精挑细选的画轴全部被囫囵看完了。 太丑! 眉毛太细! 腰身粗! 嘴唇厚! 这生的还没您孙儿我好看呢! 叶慕辰大气不喘,一息(一个呼吸)蹦出一个点评。落花流水般完成任务。 直到他突然打了个喷嚏回头就见自家祖母抱着一尊羊脂白玉瓶似的抱着案几上硕果仅存的那幅少女画像,一脸警惕地瞅着他。 怎么,瞪什么瞪,你个小白眼狼儿!叶府老太太脸不红心不跳,恶人先告状。咱们事先说好的,若有画轴能在你手里停留十息以上,便是相中了! 祖母叶慕辰目瞪口呆,剑眉高挑。 于是便有了今儿个,叶府老太太提溜着叶慕辰,打铁趁热地入宫求见隋帝这一幕。 叶老太太难得按品级大妆,见孙儿跟个木头桩子似的杵在那儿,气的跳脚。呸!你个闷葫芦,和你爹一个德性! 叶将军得知儿子中招,在自家老娘手里栽了,默默掂量了一下自个儿的战斗力,然后摸了摸鼻子,在儿子投来的忿忿的眼神里,一脸肃穆地遁了。 叶慕辰悔不当初,恨不得时光倒流,叫自个儿在有羊国从马背上摔下来。或者今儿早上,不要打那个喷嚏。 祖母,叶慕辰死死稳住下盘,暗自庆幸自幼打下的马步功夫扎实,没叫老太太拽走。天降异象,宫中一夜暴雪,陛下此刻想必正在找国师推演天象,咱们就别去添乱了! 啊,呸呸呸!叶老太太斜眼乜他,手拽不动,几个得力的侍女碍于身份都没能入得宫内。颇有些吃力。 喘了几口粗气,这才气急败坏道:别以为老太太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过了今儿,你月底又要随你那个闷葫芦爹出征了!打量着老太太好骗是不是?! 叶慕辰哭笑不得,又不敢高声,只得拼死顽抗。 * 嘻嘻,原来叶将军在家叫做闷葫芦!南广和耳朵极尖,顺风听了一耳朵八卦,心满意足。他扯了扯崖涘衣领,往他怀里又靠了靠。 崖涘默然。 叶慕辰自有羊国回来,殿下便找了他不下十次。回回派小三儿在宫门内外转悠,专门堵着这人。 如今不过四五日,殿下竟然就将此事忘了。 崖涘不知道小殿下已经与叶慕辰当面问过了,此刻叶慕辰于他而言只是个相看两厌的陌生人。更何况此刻在小殿下心里眼中,压根就藏着件天大的秘密,只瞒着谁也不说,更担心他与叶慕辰一旦对峙,问起有羊国的事儿,容易露馅。 于是乎一无所知的崖涘,心下还在暗自庆幸,小殿下醒来后果然忘记了昨夜那般撕心裂肺的痛楚。也忘了那一句孤绝的恨。 崖涘抱着南广和,脚下不急不缓,闲庭漫步般飘过长廊。一路往韶华宫去了。 一滴逐渐干涸的鲜血,滴在南广和月白色纱衣上。纱衣吸水,那滴血渐渐渗入月白色十字经纬纹理。 如一滴春雨,落入沉寂了整个寒冬的黑色泥土中,温柔润泽泥土下尚未破体而出的种子。 如一滴泪珠,奋不顾身跃入一望无际的茫茫苦海,化作亿万众浪花水珠的一份子,随波沉浮。 如一滴晨露,无声无息消逝于清晨第一缕阳光下,永远不会告诉昨夜他呵护过的那朵花,他曾护过他。用毕生修为。用他的命。 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作者有话要说: 【有关植物】 1. 本文的优昙花,取佛经描述,不是自然界的白优昙。优昙花形浑圆,犹如满月,远远看去,雪白的花朵倒像是卷了千堆雪,有瑞祥之气缭绕。 2. 本文的娑婆沙华,原没有这样的树。在文中设定来自天界,由私自下界的凤华帝君带入凡间,种植在大隋朝深宫内。娑婆沙华遍植处,乃南广和殿下所居韶华宫。 第13章 蛮横 彼时的叶慕辰并不知晓今儿这一幕日后会成为他的黑历史,常年被那人嘲笑,剜心龇牙地痛。 当时叶慕辰眼角瞥见一个白衣飘飘的道人抱着一个小人儿从他们不远处走过,道人怀中那人披散着头发,墨云似的青丝在阳光下好看的紧。 在这深宫中,能被白衣道人抱在怀中的人儿不作第二人想,必是那位身份最为尊贵的长公主殿下了。 外界都道这次九嶷山下来的国师师徒二人颇有些与传言不符。传言中九嶷下来的国师们或性情跳脱,或乖张睥睨,或冷漠高华,但总有一点是共通的那就是国师山下来的国师们,都技艺高强随手可撕裂时空乱流。 叶慕辰对于回溯过去不感兴趣,他只好奇大隋到了如今这局面,还能支撑多久?仙阁派来的师徒俩瞧着不像国师,倒像是暗桩。对于利国利民的大事儿半分决策都无,每日里只跟看护眼珠子似的看着这位小殿下。 尤其是国师的大弟子,这名叫崖涘的道长。整日无所事事,游手好闲,惟小殿下命是从。 叶慕辰一百个看不上,又被老太太闹得厉害,不得已,一前一后踉跄着挪到了御书房外。不料正赶上隋帝当时心情不好,龙爪一挥,让他们祖孙俩打哪儿来的滚回哪儿去!镇国将军府要娶亲,得拿出开国那会儿的丹书铁券来换,否则皇帝还不答应了! 当时隋帝的原话是,朕的宝贝变成了个痴儿,镇国将军府还要娶媳妇儿喜气临门?想得美!朕心情不好,诏令天下,三十六诸侯谁家府里都不许娶亲! 这次目瞪口呆的人换成了叶府老太太。 叶老太太颤抖着手指着传话的大太监,气的险些儿当场厥过去。 这,这昏君啊! 回府的路上,叶慕辰面无表情骑在马背上,耳边听老太太一句一声地边哭边抱怨。马车帘子低垂,老太太哽咽的声音落在武功高强的人耳朵里,清晰的很。 叶慕辰皱了皱眉,挑帘低声道:祖母,慎言! 啊呸!老太太干嚎了几声,见闷葫芦乖孙终于开了腔,立刻精神抖擞。仿佛先前那个一哭三颤的人不是她。 你就可劲儿得瑟吧!老太太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怒道:别以为老太太我没招治你! 叶慕辰摸了摸鼻子,面无表情地坐直身子,骑马护着老太太打道回府了。 那门老太太好不容易相中的亲事,自然也黄了。 只是那礼部诜家闺女也极愿意,听说镇国将军府有意,过门就可以向朝廷请封二品诰命,喜欢的丢下手里折的花枝,害羞躲到帘子后。说亲的广宁伯李夫人再腆着脸皮问下去,诜姑娘羞的直将身子扭成了一团麻花。 最后才极小声、极小声地,蚊子哼哼似的诺了一声:奴愿意等。 李夫人得了这句承诺,立刻趁着下一次摸叶子牌的机会,告诉了叶府老太太。叶老太太利落地数叶子牌,头都不抬地啐了一口。晚了!我家那俩大小两只闷葫芦又带兵出征了! 啊!李夫人柳眉倒竖。叶家军这一出征,又要到年末才回来了吧? 叶老太太哼哼两声。可不是!这次据说是咸鱼国。听听!刚从有羊国回来,又去晒咸鱼了! 老太太,那是鲜虞国!李夫人更正道,随即放出一张牌,又喜滋滋开始得瑟。幸好我家李罗不爱那些打打杀杀的,已经说下了一门亲事,小名眉娘。再过几年待姑娘及笄就能嫁过来了! 叶老太太越听越不自在。这牌没法打了! 谁让叶家老祖宗这么肯上进,开国那会儿拼了命地替南氏打江山。结果好嘛!封了个三十六诸侯之首!隋帝一个不高兴,全天下的诸侯袭爵之子都不得娶亲。叶慕辰打头第一个,雀屏中选! 大家伙儿说说,帝君办的这叫什么事儿!叶老太太忿忿道。全天下的诸侯之子都不让娶亲,难道陛下要选驸马,从这些人里头挑不成?!白白的耽搁我家乖孙! 话不是这样说!李罗与叶慕辰年纪相仿,却自幼比啥都比不过叶慕辰,被叶侯府这位小公子衬的黯淡无光。此刻难得有一项胜过了叶慕辰,李夫人高兴的眼睛都笑弯了,不那么诚心地安慰了一句。说不定哪天你家就接到了谕旨,让你家小将军尚公主呢! 坐在家里想屁吃!叶老太太气哼哼地爆了句粗口。 叶子牌一扔。躺回去养病了。气的全身疼。 牌局不欢而散。 叶家大小姐,叶慕辰的长姐,不得不迈着娇滴滴的一步一生莲的步子,出来收拾残局。险些没得罪了一票勋贵世家的夫人小姐们。 而居于深宫内的南广和当时尚不知晓,因为他变傻了这件事,父皇一怒之下,全天下多了数十条光棍。那位眼高于顶的小将军叶慕辰也赫然在列。 春尽了,七月里的光景极热。南广和赤脚躺在韶华宫的凉榻上哼哼,小三儿卖力摇着扇子,他提了一小串葡萄扔进嘴里。无聊道:小三儿,你说崖涘什么时候回来? 道长走的时候不是说了嘛!小三儿脸上汗湿了,额头贴在清秀的小脸上,颇有些苦夏。主子,你也不能老是缠着道长一个人玩。他们修仙的人,动不动就是活个三五百年,个个跟老妖怪似的,哪儿有咱们凡人这些苦恼? 那你说说,这日子怎么打发?南广和没好气地一脚蹬在小三儿身上,赤着的小脚白玉似的,圆润可爱。指甲微微泛着粉光。 小三儿凑过来,傻兮兮笑道:主子,你这病了之后,连折子都不用看了!还不可劲儿地出宫去转个够? 啧,南广和懒洋洋又躺回凉榻,有一搭没一搭地道,可是孤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浑身提不起劲,好像身体里有团雪在烧。 主子您又忘了,小三儿吓得脸色煞白,赶紧丢下扇子,捂住自家主子的嘴。您是公主,得自称本宫。 啧南广和没精打采地嗤笑一声,闭上眼睛。 脑袋里有许多画面冲上来。有时是崖涘颤抖双手抱着他,有时是崖涘坐在廊下陪他看星星,有时是崖涘一个人孤单离去的踉跄身影许多个画面交织在一起,令他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世人都道他病了,或傻了。只有南广和自己明白,他不是病,也不是痴傻,而是被迫封闭了修仙之路。 是了,那夜的事情,他其实记得异常鲜明。 一觉醒来,他发现自己并没有变笨之后,便刻意瞒过了所有人。连父皇母妃也不知晓。母妃哭的梨花带雨,几次昏厥过去。他都没说。 七岁的南广和已经明白了,这天下没人能护的住自己。站在他对面的是弟子遍天下金丹多如狗的仙阁。 要想活下去,不祸及家人,他只能如崖涘所言的那样,继续痴傻下去。 做个痴儿好啊!比如他可以扯着崖涘的衣领可怜兮兮地哭泣,然后看他格外纠结格外小心地一去三回头。 南广和心里有种痛快的恨意。 他冷眼看着那个柔弱的自己,被崖涘抱在怀里,笑得一脸天真无邪。 而真正的他,躲在一大片茫茫的云海深处,抬头看不见天,低头踩不到地。每日只有一两个时辰能溜达出来,掌管这具身子。 那个柔弱的自己做的事情,他都看的清楚明白,只是不能阻止。 为了以示区分,他将那个娇弱的自己,唤作韶华。娇滴滴的,正好衬这个女子的封号。 而此刻出来掌管身体的这个真正的自己,则叫做南广和。是南广和殿下。 无数鸣蝉躲在神树娑婆沙华枝桠里,叫的声嘶力竭。叶子在盛夏阳光下绿到透明,每一片皆翠的剔透,如一块块晶莹美玉。 南广和一个人,苦苦地熬。 熬过了夏末,八月将尽的时候,西京下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暴雨冲刷朱雀大街大大小小的泄洪沟,水流了一地。街上行人顶着斗笠蓑衣匆忙赶路。一队快马奔入官道,带来了南广和的第二任驸马。 爱卿所言当真?隋帝坐在朝堂上,脸色不甚好看。 自打那个暴雪夜大隋朝唯一的长公主殿下大病之后,隋帝的脸上就没露过笑容。他此刻冷冷地瞅着下方一个身穿甲胄昂藏七尺的青年,语气有些不耐烦。 你可想清楚了!朕的公主今年才七岁,爱卿已经十六了,这门亲事爱卿求的太突然了! 那青年微微一笑,抬头望着隋帝不闪不避,从容掸了下袖口。陛下,臣乃三十六诸侯西南王府世子,论身份,臣自问不至辱没了公主。论年貌,臣虽然年长了些,却至今尚未娶妻,家中也无妾室。再说此次上京求娶公主,乃是 青年抬起一根手指,悄然往上空指了指,道:乃是为陛下共同对抗那边。 王青霄,你!隋帝闻言大怒,劈手扔下一串正在把玩的朝珠。 西南王世子王青霄不闪不避,稳稳地迎头承接了砸过来的朝珠。那一串朝珠每颗皆有拇指粗细,砸在他脸上,立刻落下了几点红印子。 隋帝怒而起身,居高临下恶狠狠瞪着王青霄。 陛下,王青霄仍微微笑着,自信道:大隋如今皇室子嗣单薄,公主就算再强,将来监国时也需要有兵力支撑。况那边一直虎视眈眈我大隋!西南王家虽然只忝居三十六诸侯第二位,臣与王家将士们却是上下一心,铁桶一般,甘愿为陛下与公主殿下赴汤蹈火,成为皇家手中最利的一把刀! 分卷(11) 隋帝久久不能言。良久,长叹了一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某日,南广和殿下的三位前驸马齐聚于地府幽冥。情敌相见,分外眼红。 乌答儿:咄!孤乃是小殿下第一任。所谓初恋情人最难忘,孤才是殿下心头的那一颗朱砂痣、那一抹白月光!尔等凭什么和孤比! 王青霄:就凭我活得比你长!第5章出场,第6章就领了盒饭的人,叫什么叫!你都活不过两章就凉了! 乌答儿:(怒)孤乃堂堂有羊国大皇子! 王青霄:就凭我活得比你长! 乌答儿:(怒极,撸袖子预备摔跤)你一个小小诸侯之子,竟敢对孤出言不逊! 王青霄:就凭我活得比你长! 乌答儿: 乌答儿卒无可卒,喷血三升。 第三任驸马:不好意思,我先蒙着黑面巾打个酱油。 第14章 鲜虞 待叶府老太太得知西南王府世子此番进京纳贡,顺便把自个儿当作贡品纳给南氏皇家之后,忍不住仰天大笑。哈哈哈!这小子好!牺牲了他一个,拯救了我们三十六家的儿郎! 她立即叫人快马加鞭地将这条讯息传送至叶家军大帐。 叶将军揉着眉头,苦笑着将老太太龙飞凤舞画的几帧小画重新卷成一个卷儿,塞回竹筒内。胡闹! 这竹筒原本是用来送军报的,分青色、黑色、无色三种。竹筒外用青色点了一片叶子,对叶家军而言象征最紧急的军报,一向极其少用。而无色才是用来传递家书的。 如今叶老太太用了这青色等级的竹筒,令人三百里快马加鞭、驿站只换马不歇脚地传递一则婚讯,于外人而言,实在胡闹。 叶将军苦笑着安慰了送信来的家将,然后一转头,独自无人的时候,整个人就瞬间沉寂下来。他抬头望着墙上挂着的一幅五大洲舆图,默然无语。 父亲!叶慕辰从帐外进来,靴子上的马刺叮叮轻响。带来一身阳光下的热气,与周身挥之不去的寒芒。 叶将军见是他,回头,负手在后,长叹了一口气。 祖母来信说了什么?叶慕辰蹙眉。父亲又在看这舆图上的红色钉子。 每一个钉子,都代表一个仙阁派在五大洲的修仙者。十二岁的叶慕辰对于修仙者们并无好感,但也谈不上什么恶感,不明白为什么自家老爹一直对这些钉子耿耿于怀。 前番有羊国大皇子无故病亡,陛下派人去奔丧,回来的人却说,那大皇子原是叫人一掌震碎心脉。胸骨连同脊椎一并粘合在一处,人却没立即断气,咳血一盏茶时光,才渐渐咽了气。堂堂一国皇子,竟死的如此惨烈! 叶将军满脸忧色,对自家独子,他便吐露了三分心事。 所以呢?叶慕辰剑眉微挑,不明所以。 叶将军看出独子不以为然,再次焦心地叹了口气。叶家与大隋皇族,犹如毛发依附于皮囊。皮之不存,毛之焉附?慕辰啊,叶家这一代,仅有你一个儿郎,大隋朝风雨飘摇 他默了默,这才愁道:你祖母来信所言,西南王府世子今秋亲自入京纳贡,而后向陛下求娶长公主殿下。 叶慕辰蹙眉。王青霄? 叶将军默默瞥了他一眼。西南王家也是三十六诸侯之一,排名仅在我叶家之下。陛下与国师前次商议,替长公主招驸马,希冀能避过仙阁那边。结果议亲的婚书刚下,有羊国大皇子就遭人暗杀,死状极惨。此番王家,估计也是被迫无奈王青霄是王家这一辈子弟中人才最出众的,他们倒也舍得! 嗤!叶慕辰不以为然地嗤笑一声,随手抽过案上的纸卷。祖母她老人家又不识字,怎么写信 他戛然而止,无语地瞪着纸卷上龙飞凤舞的家信。 老太太用黛色眉笔勾勒了几个小人。第一个画面是一群马在跑,马自西南而来,当先那匹马背上驮着一个火柴棍小人儿。第二个画面上,这火柴棍小人儿穿上了玄色婚衣,手牵着一个头戴雪白娑婆沙华花束的新娘子。 难为她老人家,这俩火柴棍小人,硬是分出了男女,还给新娘子精心画上了大隋朝皇室长公主出嫁才能戴的雪色娑婆沙华。 雪色娑婆沙华,是大隋朝皇室女子最高的荣耀。佩戴者或为一国之后,或为皇室长公主。若当今陛下再生一位公主,那么二公主殿下大婚的时候,都只能戴紫色娑婆沙华。 如今长公主之母,后宫身份最高的贵妃娘娘,额上也只敢点紫色娑婆。 寥寥数笔,倒是将事情勾勒的极清晰。 叶慕辰看完了,信手将纸卷捏在手里,蹙眉问道:王家这是什么意思? 王家这是宁可舍掉这一辈最优秀的子弟,向皇家表忠心!叶将军见独子仍然不开窍,负手长叹了口气,揉了揉眉间。 以此换取丹书铁券常存?叶慕辰嗤了一声。有用吗?前儿个祖母带我进宫请旨赐婚,陛下说,诸侯之子若敢在此时成婚,便拿出开国的丹书铁券来换!您听听!这分明是蛮横无理! 住口!叶将军疾言厉色地喝断,随即再次揉了揉眉心,叹息道:慕辰,你如今年岁也不小了。要明白,皇家有难,我们这些诸侯,谁也别想独善其身。 那孩儿也不愿拿终身大事来换!大不了不娶妻!叶慕辰扬了扬下巴,剑眉高挑,傲然道。 就怕仙阁不肯善罢甘休叶将军将眉心都快掐红了,愁闷不已。 实际上,叶将军也不明白为什么仙阁要和如今这位年仅七岁的小殿下杠上,从小殿下出世之前便预言此乃天降神女,神女必需要归附于仙阁。可怜隋帝虽然贵为一国帝君,凡人却无力与修仙界宗门抗衡,这些年来一直秘密令他调查仙阁执着此事的缘由。 叶家军东奔西走,几乎走访了每位仙阁安插在世俗的行走大人。却始终不得其详。 此次来鲜虞国,乃是为了拜访另一位仙阁行走,绰号百变星君的一位道长。 百变星君,人如其名,因为长期戴面具,从不以真面目示人而得名。此人性情捉摸不定,极其古怪。 据说,百变星君扮演一个角色时,便会以此身份自居,演的活灵活现,活像已经按照这个角色身份活了几十年。 角色不论美丑,不分老少,甚至不忌男女。 若非亲近之人,压根无从知晓走在人海中的哪一位,便是堂堂仙阁派在鲜虞国神殿的行走大人。 叶将军派人在鲜虞国王帐外驻扎了一个多月,才好不容易逮到一个面白如玉的中年人。那人一袭儒生纶巾,颌下一部美髯,眼神清亮。手牵着一头毛驴,溜溜达达倒退着走路。 鲜虞国外寸草不生,大片大片的盐碱地,地皮上都结着一层薄薄的白色盐碱。叶家军众人面上蒙着面巾,只露出眼睛鼻孔。大风吹来,灌了两耳朵沙。人人苦不堪言。 王帐前蹲点那名家将正咯咯捏着拳头骂人,突然一回头瞅见一个全身上下干干净净一粒风沙都寻不见的人,大喜过望,立刻快步冲过去。 那人慢悠悠一回头,见了叶家家将一身沉重的盔甲,面上蒙着黑纱,活像个从地坑里刚挖出来的人俑。不由得抚须一笑,双目灿然如电。 客自远方来,所为何来? 有门! 那名家将精神一振,立刻抱拳行礼,拽下面巾赶紧道:道长,某乃大隋叶侯府上的家将,奉主人命在此等候百变星君道长! 唔,百变星君?那名中年人微微一笑,笑得好生无辜。可是在下是书生,不是道长啊,可惜可惜 家将还待再说,突然一阵风起,呛的他喉咙口倒灌风沙,连声咳嗽。他忙啐出口鼻里的风沙,重新取出面巾蒙上。 一抬眼,那个中年人已经遥遥坐在毛驴背上,溜溜达达去的远了。风中遥遥传来那中年书生带笑的声音:传话给你家主子,某有一句话奉劝,他所求之事,某已尽数知晓。只可惜,蚍蜉撼树可惜啊可惜 那头灰白色毛驴眼瞧着脚程也不快,却无论如何都赶不及。家将当下也不顾风沙扑面,奋力上马,紧追了十多里路。一路只见黄沙蔽日,大漠里的日头仿佛一轮贴在粗糙黄表纸上的咸鸭蛋黄,又大又圆,就是照在身上没有温度。 家将一直追着那人到夜半,始终见那头小毛驴驮着中年书生不紧不慢地溜达,却拼死赶不上。那中年书生偏还哼着歌,在大漠里传出很远。 险些将那名家将气的心肺炸裂。 蚍蜉撼树得到家将禀告时,叶家父子正坐在篝火前烤肉。大漠里日夜温差极大,白天一身青布袍,夜晚就得披棉衣。叶将军重复了一遍这个评语,袖起手,敛眉陷入深思。 叶慕辰不以为然地将串肉的树枝翻了个面,肉串里滴出来的油脂落入篝火中,发出吱吱的声音。肉香愈发扑鼻。 这些修仙的说话就爱颠三倒四,三分实在,七分虚。完全猜不出他们想说什么!叶慕辰看不得自家老爹如此愁苦,开口道。别搭理他!回去咱们就禀告陛下,说鲜虞国这人是找到了,却不肯管事儿,就完了! 胡闹!叶将军斥道。随即又叹了口气,抬头对着天上一轮明月怅然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叶家追随南氏三百余年,这身上的荣华富贵,是嘉奖,也是锁枷。辰儿啊,你还是太小 叶慕辰愈发不悦。他高高挑起一对浓烈的剑眉,笑道:这老天爷也管不得凡人婚丧嫁娶,父亲你替南氏那位小公主瞎操什么心!仙阁真要如此坚持,了不起,咱们将公主嫁过去就是了! 叶将军闻言摇头,抬头看月。 辰儿啊,你年岁还是太轻。若仙阁只是想要明媒正娶,或者如他们所言,将公主带入仙阁侍奉神殿,陛下为何如此惴惴不安? 叶将军最后点评道:只怕仙阁所谋不小,不仅要公主这个人,还要咱大隋朝开国元后留下的仙家秘宝! 一语成谶。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朝暮追宛娘娘的手榴弹和营养液! 感谢人畜无害的小脸的地雷!! 第15章 希望 在叶家父子俩蹲守大漠,吹着风沙围着篝火边烤肉边闲话的时候,大隋朝内却是一片喜气洋洋。 大隋朝最尊贵的长公主殿下联姻成功,此番终于不用嫁去那茹毛饮血的番邦小国,而是下旨与西南王府世子订了亲。 比起外邦,大隋朝百姓自然更喜欢本国的诸侯之子。 王青霄纳完岁贡,便借此赖在富饶秀丽的西京,顺便与隋帝交接西南王府事务。隋帝对此事一向淡淡,只让他将礼品册子重新誊缮一份,然后着人送去韶华宫给公主过目。 殿下还管这事儿?王青霄颇为诧异。 隋帝淡淡道,朕这江山,将来都是他的。百姓家里一个主妇,还要知晓人情往来,韶华贵为长公主,总不能叫朕教养成了一个白痴! 口吻极淡,却极傲然。 王青霄诧异抬眉,没敢吱声。 回头誊写礼单的时候,他亲自落的笔。一手酣畅淋漓的好字,虽然不及朝中文官,却胜在少年昂藏意气。都道字如其人,王青霄这一笔字,也写的格外潇洒。 他亲自揣着礼单册子,请示过隋帝后,便换了身新袍子,毕恭毕敬地到韶华宫外请求觐见公主殿下。 南广和坐在窗前,百无聊赖地折着手上的纸人。这傀儡术原是崖涘教给他的,此刻崖涘离京月余,他的第二任驸马都到了,崖涘还没回来。 王青霄来的时候,掌管这具身子的还是韶华。韶华是个柔弱的小哭包。隐藏在茫茫识海内的南广和冷眼觑着自个儿颠颠地小手一挥,宣驸马王青霄进来。 啧,这王青霄居然生的不错! 十六岁,已然成年了。在娇小的韶华面前显得特别高大,笑起来一脸阳光灿烂。最有趣的是,这人明显将他当个小孩儿,借着送礼单给殿下过目的名头,暗戳戳带了许多西南土仪讨好于他。 西南人物轩昂,民风质朴。王青霄所带来的土仪里,有个泥偶老虎颇得韶华欢心。这泥偶老虎个头大,沉甸甸地放在案上,红蓝黄三彩绚烂至极。额头点的金色王字,很是受到韶华的喜爱。 有趣!韶华笑得咯咯的。 王青霄颇有兴致地上下打量他,眼睛微弯,眸子里也有了一点真实的笑意。 殿下与臣想的,一点也不像。 王青霄摸了摸韶华垂在鬓边的发梢,绕在指尖,语气堪称之温柔。 你想象的,是怎样?韶华抬头,乌溜溜一双丹凤眼里摄人的很。亮的就像夏夜里的星辰。 说不好。王青霄失笑。见他并不生气,又将柔滑的发丝绕在指尖打了个旋儿,才斟酌着道,总之不像这样,如此孩子气。 名满天下的大隋神降之女,原来生的如此娇柔,笑起来璀璨夺目。分明还是个澄澈的孩子! 王青霄想,他大约明白了隋帝的愤怒与哀伤。这样明媚娇柔的孩子,原本便该千娇万宠地养在深闺,不必让世俗的利益与人心沾染了她。 可惜了的 王青霄不觉叹了口气。 你不高兴吗?韶华敏锐地察觉到对面这位笑起来很温和的驸马,心里藏了很多事。本宫前任驸马突然暴亡。王青霄,你怕不怕? 清脆的童音,又软又糯。带有明显的西京王城口音。 恰如一道柔弱却不可忽视的春雷,炸在王青霄耳畔。令他面色一动,突然停下手中动作,蹲身专注地与这双明亮摄人的丹凤眼对望。 殿下,王青霄笑得温和,语气放的格外轻。天下皆知仙阁对你势在必得,殿下你怕不怕? 他怕不怕呢? 南广和藏身于识海内,冷眼瞅着占据了他身子的那个分裂出来的人格韶华抿了抿唇,然后睁大眼睛,脆生生道,我自然是怕的。 嗤! 南广和漠然冷笑。 却听那韶华继续道,可是我没有办法啊!父皇母妃只有我一个孩儿,若我不努力地活下去,他们该有多难过啊!将你拖入泥潭,很抱歉啊! 分卷(12) 韶华的声音依然是童音,只是南广和清醒时从不曾用这样的语气说话。在崖涘强行封住他灵根之前,他一直是高傲的,漠然的,天地不仁视他如刍狗,他亦视天地如仇敌。 可是此刻韶华口中说着抱歉,那样子看起来也难过极了。 他轻柔地凝视王青霄,好看的丹凤眼里流露出一股极其清澈的哀伤。那目光恰如流水,看似柔弱无力,仿佛随手便能覆灭,然而挥起利刃却斩之不断。 源源不断,清澈见底。 这个小殿下,简直聪慧的可怕!不愧是南氏皇族的子嗣! 王青霄心下震动,面上却七情不露。他微微笑着,黯然想到自己这趟出来时,西南王府阖府上下尽皆出动,人人著麻衣,以丧礼替他送行。 儿啊,此行山长水远,或至黄泉方可再见!你莫要埋怨为父! 父亲的话语历历在耳,令人剜心似的疼。 韶华小小的身子突然晃了一下。然后突如其来的,原本待在茫茫识海内冷眼看戏的南广和就被扯了出来,接管了这具身子。 入眼帘的,首先是王青霄那张放大了的俊脸。 南广和立即退后一步,眼神冷了三分。 驸马,南广和淡然道,如今婚书已昭告天下,你我二人被迫连气同枝。今后,若孤有做的不足的地方,还请驸马海涵! 王青霄悚然一惊。 自今年七月盛夏暴雪后,殿下大病一场,醒来后人变得有些痴傻。隋帝也曾语焉不详地与他提过一句。他以为,只是谦逊一词。不料此刻见这位生的玉雪可爱的小殿下说翻脸就翻脸,一脸冷情冷性,与先前娇娇糯糯软软对他说着抱歉的孩子,判若两人。 隋帝曾言,殿下发病时爱自以为男子,自称为孤。 眼下这情景,敢情是殿下又犯病了? 王青霄狐疑地收回目光。对着这样寒冷似月的眼神,他心头实在起不了半分绮念,只得站起来,躬身拱手,老老实实对这位小殿下行了个礼。臣定万死不辞,誓死保护殿下! 嗤!南广和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丹凤眼斜挑。整个人清冷如高山孤月。孤不需要你死。 依然是那个清脆童音,此刻却充满了寒芒。如六棱雪花飞落凡尘,带着锋利的、不容忽视的睥睨蔑视。 小小的人儿,负手在后,居高临下地凝望面前这个朝他躬身行礼的人,一字一句道:孤要你好好地活着!你活着,孤才有希望! 王青霄苦笑,殿下不叫他起身,他却自行抬头,站直了。将右手按在胸前心脏跳动的位置,行了一个标准的大隋军礼,苦笑道:臣领旨! 唔。南广和言简意赅,随即垂眸,淡淡道:驸马先回去吧!孤倦了。 是!王青霄行礼告退。 临走,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韶华宫穿堂而过的阳光洒在青砖地上,交织成斑驳光影,映的那位小殿下半张脸儿隐在黑暗里,那扬起的半张小脸儿却沐浴在阳光下,明媚不可方物。长长的鸦羽似的睫毛轻颤,似蝶衣一般,隐藏了所有的悸动心事。 那一刹那,王青霄觉得胸膛内那颗心跳的有些失律。 他深深地、深深地看了一眼,然后转身离去。 南广和却兀自在沉思。他苦恼于如今自个儿似乎分裂成了两个人。那个长期占据他身子的,性格过于绵软,对人依恋,丝毫不设心防。 这可如何是好? 南广和百思不得其解,又不知找谁求助。待殿内空无一人时,便从枕下取出那日崖涘落下的修仙笔记。一字一句,小心地翻读。 虽然崖涘封了他的灵根,但那日灵脉觉醒时带来的冲击太大。那磅礴的力量奔涌而来,涌入他体内,令他生平第一次,有了独立对抗仙阁的勇气。 仙阁就像一个庞大的阴影,投射在他面前,却一直看不到尽头。就像一头体积过于庞大的怪兽,看不见头尾,只知道獠牙锋利,对他虎视眈眈不怀好意。 这种悬剑于首的危机感,令南广和日夜不得安眠。 他身边所认识的修仙者,从来只有崖涘与国师。如今国师闭关昏睡,崖涘远行,他便如让人割去了手足的软脚动物,匍匐在地,一言一行皆受制于人。 南广和仰头,屈辱地闭上眼。鸦羽似的睫毛颤抖的愈发厉害。 堂堂一国皇子,手无缚鸡之力,帐下没有谋士将领,只有前仆后继替他正面击挡暗杀的驸马们! 于一女子,或可谓荣耀。 但于南广和而言,这只意味着屈辱。 他要变强,变得很强。强到足可以保护他自己,足可以令父皇母妃不再忧心,足可以令他的臣民们堂堂正正地,以拥有这样的帝君而骄傲自豪! 王青霄,你一定要活下去南广和喃喃道。你是我大隋的诸侯之子,不是皇室奴才。就算是死去,也该是陪着孤一道,战死在与仙阁对战的沙场上,而不是不明不白地,被人暗杀于床榻之上。就连死去,也秘密不敢发丧! 就算仙阁视凡人如蝼蚁,蝼蚁亦有贪生之志,他们凭什么代天地行权! 空无一人的韶华宫内,南广和倏然想起惨死的乌答儿,捏紧了广袖内的拳头,咬紧牙关,眸中微热。 一向高傲斜挑的丹凤眼内,微有泪光。 有朝一日,孤必叫仙阁倾覆!天佑我大隋! 作者有话要说: 解开仙阁为什么纠缠南广和的梗,小受会很快成长。时光荏苒,日子如流水一样地过还有一周傻作者就开始撒糖啦(o゜▽゜)o☆ 第16章 折辱 而数千里之外,崖涘正孤身站在仙阁内。云雾飘渺的楼阁,抬头看不到楼阁高高究竟有多少层。从半腰起,楼阁便藏于云雾深处。 崖涘所在的位置,是仙阁的一层。原是仙阁向诸位世间行走下达指令的地方,大殿用赤铜铸就,地面光滑可作铜镜。 空空荡荡的殿堂内,只听见仙机坊诸人吵吵闹闹,声音隐约从里间传出。 不可能,血脉既然觉醒,那人至少也是筑基,没理由天机掩盖,一点踪迹都寻不着! 师兄别急,或是有大能出手遮掩天机 下界大能就剩下三位,如今都在闭死关,哪个有空出手替大隋那个小家伙遮掩天机!况且天机不可泄,亦不可瞒,若强行倒行逆施,此人必定修为尽损,陨落之期指日可待!下界如今还有谁能有这样大的手笔! 内殿顿时一片寂然。 良久,才有个疲惫的声音传出来,语气轻慢。带有浓浓的不满。 崖涘,前日寻你,你为何不接传音符? 崖涘毕恭毕敬地手执白玉柄麈尾,躬身行了一礼,这才不卑不亢道:那夜大隋深宫突降暴雪,崖涘亦被惊动,出去寻找,不料竟遭遇了迷踪阵,一时不得出。 迷踪阵?发话那人将信将疑,良久,从鼻孔内哼出一声。这迷踪阵乃是百花仙不入流的阵法,百花门内虽然弟子众多,但一个小小迷踪阵你竟也不能及时脱身,可见还是平日疏于修炼,境界太低! 是!崖涘淡淡应道。声音依然清淡如水,无甚悲喜。 那个小殿下,那人突然迟疑道,难道竟半点异象也未显露? 不曾。崖涘淡淡道。回仙师,崖涘日夜陪伴于那名殿下身侧,不曾见什么异象,倒似是血脉始终不曾觉醒,筋脉堵塞,人反倒有些痴傻了。 噢?那人来了兴致,沉思了片刻,突然道:凤凰血脉,十岁之前必然会觉醒一次。难道那名小殿下竟然不是我等要寻找的那人? 崖涘不知。崖涘垂眸,语气淡然。 那人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再不说话。 崖涘毕恭毕敬地垂目站在殿内,看不见内殿情形,也不知里头那些人信不信,或者信了几分。 他一直待到日头西落,铜殿内也未起烛光。幽暗暗的一点天光,亦逐渐消逝。他一身白衣站在那里,没什么情绪,也没有分毫不安。 他一直站在那里,手执白玉柄麈尾,白衣垂目,像一尊白玉雕成的像。 日落月升。 月落,日头再次从东方升起。 他静静地、不声不响地立了七个昼夜。 时间于修仙之人而言,短暂或漫长不可下定论。譬如今日若正在闭关冲击下一个境界的突破,那么不仅是一日,哪怕千亿分之一刹那都弥足珍贵。一刹那可决定生死荣辱,决定祸福终生。但假若只是在静观,则一日、一年甚至百年,都不会留下特别标记。 崖涘自睁眼便能记事。与师尊太丙道人所形容的稍有不同,他并不是仙阁相中后屠戮全族后抢来的孩子。他是一名实实在在的弃婴。 无父无母。不知所来何处。 他在一片青蒙天地睁开眼,见到高耸入云的仙阁,云端飘渺处一个对他来说体型相当庞大的中年道人俯身看他。 道人过于庞大的面孔对着襁褓内的他,凝眸打量他,就像在打量一件货物,评估是否有留下来的价值。 襁褓内的崖涘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仙阁内众人最终决定启用他当作一名世间行走。 于是崖涘被原封不动地启用传送阵,送到了上古宗门实力最强悍的九嶷山。九嶷山众人,历来以卜算和织梦法阵名动天下。 太丙认不认他,崖涘其实从那日在九嶷山山腰,与太丙第一眼对视就知道了结果。 太丙疼他,护他,将他视为珍宝。即便明知他是仙阁派来的诱饵,太丙依然心甘情愿地咬了钩。替他传道授业解惑,陆陆续续将织梦法阵揉碎了掰开了一点点地渗透给他。 得明师如此,是崖涘此生幸事! 崖涘不言不语,在仙阁内立了一个月。 然后待日出红霞再次铺满仙阁第一层的赤色铜殿时,内殿终于遥遥传出一声大发慈悲的叹息声。却不是先前那人,而是换成另一位仙阁中层,贾月明。 贾月明此人,平常总以处世圆滑著称,未说话前总先含着三分亲热,仿佛与你很熟一般。 贾月明叹息道:崖涘,你在大隋入驻也有一年多了,就算那位小殿下暂时血脉尚未觉醒,不确定是否是太丙卜算的神降之女。咱们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小殿下与他人结亲。要知道,那位凤华帝君留下的仙家秘境,只有在历任大隋元后薨逝下葬或者长公主出嫁前祭祖的时候才会开启。开启者必需头戴雪色娑婆沙华枝,得神树认可,方得启动秘境。 崖涘微微捏紧广袖内的拳头,垂目不语。周身气息却有些不稳。发丝无风而动。白袍微鼓。 贾月明了然地又叹了一声。本尊也知晓,你与那小殿下相处时日多了,必然会有几分香火情。可是仙凡有别,凡人的一生,于我等不过是寒蝉夏虫,只能活一季的蝼蚁罢了。你到底还是太年轻了些! 崖涘垂目,淡道:仙尊教训的是。 倒也不是我教训你。那人笑了笑,语气有些意味深长。秘境启动,或许另有机缘也未可知。毕竟神降之女只有一个,下界欲提升境界飞升得道的大能,却有三位啊!哈哈哈! 笑声悠长,隔着层层铜殿传递进来。用足了化神期初期的实力威压。冲击的崖涘身形一动,嗓子里瞬间气血上涌。 外界目前仅仅得知尚保留了化神期巅峰实力的大能有三位,其中一位就是眼下正在说话的仙阁中层,贾月明的师兄。而其余两位,则都不出自仙阁。一个是散修。另一个则是百花门的创派始祖百花仙,是个女子。 崖涘捏紧了拳头,不置一词。 贾月明笑够了,终于大发慈悲放过他,淡然道:行了,你且先去吧。养几天伤,然后命人杀了那个不怕死的凡人!竟敢公然逆命,视仙阁为无物,此先例不可开! 崖涘咬紧牙关,指尖在掌心掐出血来。他仍努力抬头,挣扎道:可是乌答儿已亡,不知仙师所指的凡人是谁? 贾月明笑道:怎么,你还不知道?大隋朝那位小殿下又迫不及待地招了第二位驸马,据说已经在拟定亲婚约了,待你此趟回去,说不定正好赶上喝酒。 崖涘垂头,双臂平平伸展开,云朵一样辽阔的袖口忽然抬起又再度落下,恭恭敬敬地在铜殿内下拜。云袖在身侧划落两道优美的弧线。 如朝云初卷。 如流水潺潺。 崖涘行了个标准的下等弟子觐见仙师的跪拜礼,这才艰难启唇道:乌答儿新亡,若凡人接连出事,恐引起大隋朝堂恐慌。隋帝震怒之下,恐怕徒为仙阁惹上不必要的因果。仙师可否通融个几年?待乌答儿一事渐渐平息况且,那位小殿下尚未有血脉觉醒的迹象,也许神降之女另有他人,也未可知。 嗤!贾月明简单粗暴地打断他的话。那个叫韶华的小丫头出生之时,天空布满红霞,数千里内的百鸟皆无故朝大隋皇城聚集,难道你叫贫道相信那是个意外? 崖涘,贾月明顿了顿,突然道:你需知道,世间所有的意外,都有内在因果,只是凡人肉眼看不分明罢了!再说,当今隋帝之女乃神降之女一事,可是太丙亲自卜算后的结果。若你要贫道相信那名小殿下不是预言中所言之人,要么是你曾试图掩盖那个小丫头片子血脉觉醒一事,要么就是太丙隐瞒了真正的卜算结果。 九嶷山虽然一度名冠天下,但此山现在只有你们这对名义上的师徒。区区一个化神、一个金丹,仙阁自问尚不至于投鼠忌器。贾月明冷冷嗤道。崖涘,你想清楚,此事说分明后,要么你死,要么你是在试图向本尊证明,太丙有异心,此人当除。 所以,大隋那位小公主究竟是不是我等所寻之人,你想清楚了,再来仙阁面禀本尊! 贾月明傲然一拂袖,狂风扫过内殿,将候在殿外的崖涘掀翻出去。 轰隆一声。 仙门关闭。偌大的仙阁,就此隐于白雾缭绕中。原地一片青草茵茵山花烂漫,乃是方圆十里无人烟的荒地。 崖涘匍匐在地,从喉咙里咳出一大口鲜血,水火不侵的白色道袍上红梅点点。 他抚袖擦干唇边的血迹,良久,艰难起身。拾起掉落在旁边的白玉柄麈尾。此物乃太丙赠送给他的见面礼,据说是历任九嶷山掌门赠送首徒的信物,代代相传,不可遗失。 分卷(13) 崖涘微微叹了口气,想起,他还欠那位小殿下,一朵优昙花。 九嶷山上,漫山遍野的优昙花,只有在他施织梦法阵的时候,才会昙花一现。漫山遍野,因缘空起。美的如梦如幻,似天界降临的一场白雪,辽远而又芬芳。 就像有些什么东西,正在他那颗破败不堪的道心里,破体而出,茁壮地从胸腔繁衍而至血管深处。周身遍布。不得解脱。 那是他与那位小殿下的果。 也是他降落凡尘的因。 作者有话要说: 解开一个仙阁为何执意捕获南广和的套,又开始给第二卷 第三卷埋伏笔。提前泄露一句,国师大人下章会有点惨噢哦啦啦啦,(/≧▽≦)/傻作者扛着锅盖跑路 第17章 畏因 崖涘满揣着无人可诉的心事,拖了具伤痕累累的身子,去了九嶷山。 山脚下的薛家镇依然人来人往,有人吆喝新砍的柴禾,有人叫卖自家的蔬菜馅饼。热气腾腾的包子铺依然一个铜板三个包子,香味诱人。镇上赶早起买卖的人,依然满头大汗,活得精神奕奕。 世俗子民,亦是天生地养活,有着一种质朴的热情。 崖涘戴了顶斗笠,掩盖他那施过法术的面目。他于人群中身量极高,一眼就能发现他的存在。见他一袭白色道袍,薛家镇的山民们纷纷侧目,随即口中发出欢呼声。如同一滴水溅入油锅,起先吱吱微响,随即油花四溅,带来了一圈圈发散的震动。 国师! 是国师回山了! 国师居然从皇城回山来看望我们了! 那日,薛家镇见到崖涘现身的人不在少数,他们当街欢呼后,立即奔走回家,告诉尚未来得及出街或守在家中缝补衣裳的婆娘。一时间,人人奔走相告,喜气洋洋。 九嶷山是当地山民们眼中的神山。从九嶷山下来的各位道长,就是他们口中的国师和仙人。前者代表了俗世顶尖的繁华覆盖,后者则代表了凡人对于生死的敬畏与对于脱离了生死界限的修仙者的仰慕。 崖涘耳边絮语纷繁,脚步微顿。一颗常年冰雪浸泡的心,此刻微有暖意。 他虽然没有停下来与众山民打招呼,广袖下却指尖轻弹。数十道青色气流从他指尖迸发,无声无息地化入上空。 不多时,待崖涘经过后,薛家镇下了一场微凉的秋雨。雨丝连绵细密,微微带着山里传说中的优昙花香,似檀非檀,幽香怡人。 这场秋雨降落之后,隔日几户家里有老人的住户,都发现自家老人面色红润脚步轻健,活像年轻了五六岁。有孕在身的女子在孕期满了之后,也都顺利降下了孩儿,无一人难产。 长年奔走在外养家糊口的薛家镇的男人们,则都觉得自个儿气力变大,干活比从前轻快了许多,赚的铜钱也随之增加。以前要三五个人才能围猎的猛兽,如今竟也能经常见到了。山中更是多了一头吊额金睛白虎,每隔三五个月,便主动驱赶病弱的山羊肉鹿,将它们赶至山民们经常狩猎的地方。 竟像是九嶷山山兽有灵,在冬日给山民们送来肉食与芝草。此后长达数百年,薛家镇再无一人冻饿而死,镇子上欣欣向荣,人物繁盛。后世很是出了几个草莽英雄。 而一切的起因,不过是那日,一向目下无尘的崖涘道人,生平第一次对于下界这片红尘,产生了微妙的触动。 国师大人果然是仙人啊!惦记着咱们这些普通百姓,还特地驱赶守山灵兽来给咱们送冬粮国师大人啊,心慈着呢! 薛家镇山民们交口称赞。那场法雨过后,镇子上更有人提议在今年岁末山里祭神的时候,要给久已无人居住的国师府送去活牲,将祠堂打扫干净,给那天午后路过薛家镇的国师大人供奉生祠牌位。从此衍为常态。 百年之后,薛家镇上的国师庙里香火鼎盛,人头攒动。大隋各地的善男信女皆远赴千里而来,跪拜在蒲团上,对着那位享人间香火的白衣道人祝祷,祈愿自身顺遂家人平安。九嶷山的国师山名头,一度竟被讹传成了国师庙。 这陆续种种,皆是崖涘在意动之时,始料未及的。 如仙阁所言,凡人不知因果,肉眼凡胎看不分明,心下也不信。 可是,在成百上千人真心真意替九嶷山国师一脉祷祝的时候,有些事情的因果线,却微妙地发生了变化。潜移默化地,在多年后改写了结局。 在遥远的后来,他今时今日无心做下的一阵法雨,令他在最后关头留下了一线生机。直至那一刻,崖涘才恍然大悟,所谓天机,亦有人心的考量。 一切有为因,皆在漫长的时光洪流里,结出了各自的果子。因果从不空负。可当时当地,就连身处其中的崖涘也并不知晓。那场法雨过后,九嶷山方圆十里,不仅山民们增福添寿,就连山中奔跑的众多飞禽走兽也启发了灵智,替他埋下了诸多善果。 当日崖涘回到九嶷山时,见到尘封多年的国师府内依然静静挂着上百幅历任飞升的九嶷山弟子卷轴。每一幅卷轴上,皆画着一人,白衣飘逸,璀璨如芝兰玉树。 九嶷崖涘轻轻启唇,苦笑了一声。没想到无情道如此难成。吾虽隐姓埋名,弃了一身修为,以灵胎入世,在下界从头来过,却依然堪不破这因果。难道,这便是当日你们不肯让吾下界的缘由吗? 空荡荡的国师府内,无人应答。 一阵穿堂风过,上百幅卷轴吧嗒吧嗒,纷纷轻轻撞击墙壁,发出轻微的震颤声。 太丙虽然是你们留在下界的看门人,修为不足以飞升,如今却阴差阳错地,真正成了吾这具灵胎的师尊。尔等如今也算作是吾的先师们了吧! 卷轴上九嶷山众人面带微笑,不言不语,各自手执法器。或飞剑,或长戟,或木棍,或拂尘,不一而足。还有一个立在药炉面前的青年道人,笑得一脸呆萌。人人皆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皆从下界人身修炼成仙,无从知晓崖涘口中所言的陈年旧事。 画卷上,更无人开口搭话。 天劫之下,即便是天界帝君也要打入轮回流转。凤华留在此界的子嗣吾一直守护于他身边。只可惜,吾这具灵胎修为过低,如今又接连施法,道心大损。此番恐陨落于此,再也无缘天界。 崖涘手执白玉柄麈尾,唇边微微吐出几个字。天地震动,却无声无息,字字皆是真言。历来与天地伴生的天才地宝,或上古洪荒时期留下的元神灵胎,名字皆取自天地间一刹那释放出的真意。崖涘的真名,亦不可言说成字,只能以如此祝祷的方式,上达于天、下施于地。 天上地下,独此一枚旧精魂而已。 倘若他陨落,此间再无此精魂。前生后世,浮欢如昧。 每个音节,皆以织梦术传递至无尽虚空。层层叠叠的三千小世界内通道次第打开,宛若一条条通往未知世界的清澈河流。 潺潺媛媛,流动不息。 崖涘默然良久,目光扫视国师府内上百幅九嶷山众人卷轴,随后又淡然道:此子另有大机缘,下界不可失去此人。但吾等上界,亦需寻一看门人。此局不可破。吾无力奔走多方,望尔等于上界多方斡旋,替吾转告天帝,另寻他人,暗中照看。此为吾私心,亦是为天下之心。勿失勿望! 唇边祝祷的一大段话,虽然淡凉如水,却如山间冻了一个冬季的泉水在春日乍然化流,叮咚坠落。动听至极。 片刻后,崖涘所言说的话语竟异化,在虚室内缭绕成鲜香袅袅。虚无他物的国师府内突然凭空开出了数朵白色优昙花。叶片青圆,花朵皆如凡人头颅大小,花瓣青白如玉纤毫不染。 优昙,又名空起。乃仙界第一极品之花。 非帝君亲口允,不得擅自开放。 前世的紫昙帝君,今生的崖涘道人,此刻站在下界九嶷山的国师府内,面对世人传言中三千年才得一现的优昙花,只能无奈一笑。 看来,吾法身虽失,仙力不存,灵胎内却尚存有一丝气息,竟依然能召唤优昙花盛开。可惜,此技能除了搏那人一笑外,竟如同鸡肋。吾护不住他,亦不能阻止他伤心。凤华昔日托付,竟然落空了大半! 为何名唤崖涘? 昔日凤华帝君醉后的话语仿佛仍响在耳畔。 凤华此人,眉目奢华,就连语声亦精致华美到了极致。仿佛俗世间最上等的丝绒,在蜂蜜中浸泡透了,那丝丝缕缕的甜蜜味道沿着丝绒一点点纹理展开。又如清幽静夜,月华自广寒宫洒下万点清辉,微风送来袅娜花香,花丛中百鸟争鸣。 凤华啊,他总是能将最热闹世俗的俗味,演绎的声色喧闹。穿最华美的袍子,品最浓烈的留仙醉,于今又浑不在意地从松下跃入花丛中,松石下一桌四凳,他便醉卧于花丛中,青白如玉的优昙花瓣落满他的发丝衣襟,点点落英,衬托的其人越发如玉。 天地间独一无二的凤凰儿,绝色无双。 吾无父无母,乃山海精魂所化,天地所孕育的灵胎儿。洪荒时代据说山脉皆为盘古大帝的筋骨,海洋则为大帝血脉。吾取名崖涘,其意为崖壁磊落,苦海有边。 崖涘翘起单腿,独坐于树上饮酒,白玉高冠下眉目高远,一色的白玉道袍上飞满了优昙花。每一片花瓣,皆随风自行流转。 风起,崖涘周身如卷起千堆雪。优昙花香缭绕,馥郁而沉寂。 帝君好胸襟!当时凤华帝君已大醉,卧于松石下,广袖翻卷若天边流云。浑不在意道:吾却不关心这些,吾近日窥尘镜,瞧上了一个人。大约是劫数将近,要下界一趟。怕是此后与帝君这酒,也约不成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本章标题名,取自众生畏果,菩萨畏因。么么啾!给各位小可爱们盖个戳!从此乃们也是我家的啦!哈哈哈 第18章 前尘 天界紫昙华林内,宫殿巍峨,数千株优昙花盛放如雪。时有微风拂动流云仙霞。崖涘垂目坐在树上,单腿翘起,宽广云袖长长垂落,如天边流云般覆于松石下的几案。 凤华,你醉了。 凤华帝君抬头,上挑的丹凤眼儿斜睨,琥珀似透明的瞳仁内定定地投射出一个高冠广袖的小人儿。崖涘亦淡然与他回望,凝视那人眼眸中投射出的自己,微微有些出神。 凤华帝君却倏然冲他一笑,宛若春日里瑶池里的百花次第盛开,声音宛若天地间第一声鸟儿清啼。字字珠玑。言语中却透露出一种极其淡漠的悲哀。 吾下界后,后事未可期吾反复推断过数次,竟是与那人有夙世姻缘,此番下界,吾或可留下子嗣。帝君他日若遇见,务必替吾照看则个! 又胡言乱语了!你乃仙界帝君,又不是凡间女子,怎会留下后世子嗣!崖涘斥责道,语气温和,面色却渐渐整肃。 凤凰从无孕育子嗣一说。况且凤华已是天地间独一无二的雄凤,从哪里去孕育一颗凤凰蛋?除非唯有那条途径罢了! 只要一念及此,崖涘便觉得不妥,心中隐约似已有了预感。 嘿嘿,天机不可泄露凤华帝君调皮地冲他眨眼一笑,眉目奢华。披了一身一头的白雪优昙,青丝洒落如毯,唇边那抹笑意却格外甜腻。像裹了沉甸甸的蜜,又像那日瑶池宴会上,凤凰仰头一声清啼。宛转而又悠长。 若真有那日啊,崖涘,你便替吾护他一程。山长水远,人世漂浮不定,如盲龟浮木,如你这紫昙林内优昙盛开一切渺渺皆有天意! 言犹在耳,故人不存。 凤华,那个孩子与你很像呢! 下界的九嶷山国师府内,崖涘一个人笑的惨淡又寂寞。 你当日里瞧上了一个人,就为了那个凡人私叛出逃,撕裂虚空来到下界与那人为妻。如此妄为你,可曾悔? 虚空中仿佛仍弥漫着那日紫昙华林松石下留仙醉的香气。耳畔依稀仍可听见凤华帝君肆意的大笑声。是了,他必定不悔。求仁得仁。他所求的,已经得到了。 修道之人,但求无愧于心,不愧于天地与众生。 凤华虽然陨落,却秘而不宣。留下了凤凰血脉必然苏醒的幌子,骗尽天下人。就连天界,亦一同被他骗过。 大隋朝深宫内那位小殿下觉醒了灵根灵脉,赫然有雏凤清啼之相。世人皆道凤华帝君未死,只有他留下的精血与先天元气所化之人,可重新执掌天门。 但谁又知道,凤凰历来是一死一生。天地间真正的凤凰从来只有一只。 南广和血脉觉醒,恰证明凤华帝君已经陨落,身死道消,一点灵魄回归于天地,再也无踪迹可寻。 此事本身绝密,奈何崖涘乃山精海魂自行孕育而生的灵胎。上古之事,经由天地之耳,灌了他一头一脸。让崖涘无数次想骗过自己,骗自己那凤华转世一说为真,就当作那人是遁去了福地洞天都不可得。 凤华当年骗过了天界,骗过了凡尘,甚至骗过了他那位凡尘间的爱侣可是崖涘一直都知道啊,自南氏皇朝留下血脉后嗣始,凤华就已再无归路。 此一去呵,恰如参起商落,再无相逢之期。 天界紫昙华林百年留仙醉之约,从此止盟。一人坠,化作星辰尘埃。另一人则于人世蹉跎沉浮,不知何日能再得一身优昙流云,再得那一夜月华遍洒的花丛中、松石下,无声对视凝望的一眼。 那一眼凝望,竟是永诀。 崖涘踉跄行至九嶷山后山的酒窖内,掌心发力,一身白袍鼓荡如风帆。他拍开上百坛留仙醉,酒水化作雨箭,冲天而起,片刻后便洋洋洒洒,洒满了后山。百坛留仙醉,此刻皆于崖涘指间化作天边细雨。 郁郁葱葱,漫山遍野的优昙花在他所经之处,尽数开放。如一山的雪。如一山的泪。 凤华吾送你一程!崖涘扬起手中酒坛。 连绵细雨,山色空蒙。 从此后,天地间再无凤华帝君。崖涘掀袍箕踞而坐,且笑且叹息。 素衣白袍,酒香扑鼻。 崖涘坐于漫山遍野悄然盛开的优昙花丛中,眉目高远,如一幅世人描摹不出的水墨丹青。 天上地下,从此再无凤华帝君。凤凰死后,转世为一只新的小凤凰,记忆全无,性格截然不同,如另一人。 他的故友不在了!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永生永世,再无相逢之日。 他曾经不懂凤华,为何只是瞧上了一个人,竟搭上了天生仙体,赔上了一条命。 分卷(14) 可是如今,面对漫山遍野的优昙花,想起临行前怀中紧紧拽住他衣袖的那个小人儿崖涘想,他约莫是懂了。 千万年的浮云一般的帝君的心,大约,也是会寂寞的。一刹那绽放的芳华,于心动那一刻,抵得上千万年道行,抵得过千军万马奔腾,也抵得过那一刻隐约触摸到壁垒的震颤。 一切故事的开端,不过是因为缘起。 缘起,他于浮世千万亿众生灵中,瞧上了那一个。 不过如此而已。 凤华,吾会替你看护好那头小凤凰。可惜啊那孩子便是再像你,也终究,不是你。崖涘且笑且叹息,九嶷山细雨洒了满头,衣襟尽湿。 如他眼眸深处,深藏了上万年的来不及诉说的眷恋。一朝洒落,便化作漫天的留仙醉。点滴香醇,似年华酿造的酒。 九嶷山的雨,落了三个昼夜。 崖涘离开的时候,手执一支盛放的优昙。优昙花洁白如雪,饱满如天边满月,馥郁扑鼻。即便离了花枝,依然鲜活,枝叶青白如玉。 他在八月末,秋雨微微凉的季节,只身一人回到了西京。在深宫见到了仍然闭目在翔翥殿打坐闭关的师尊太丙道人。他轻手轻脚将老道身边的结界再次加厚了一层,这才裹着一身寒冷气息,来到了韶华宫。 韶华宫外,来自天界的娑婆沙华遍植宫外。那曾是凤华帝君生平最爱的树,甚至远胜于千年梧桐木。他立在娑婆沙华林中,神思微晃。 殿下,这是臣昨儿从西市得来的《高竿站立图》。那艺人手臂放空,单脚立在百尺竹竿上,下面无数人加好。啧啧,那画面当真热闹的紧!最可叹的是,那人在竿上立了一盏茶功夫后,竟然头朝下,飞身而下,在地面倒行飞了数十步。让人叹为观止啊! 一个青年男子带笑的声音从殿内传来。 韶华宫内大门微启,门上铜环不时轻击,发出清脆悦耳的细响。 果真有趣!驸马,你下次再去的时候,叫上我好不好?我去父皇那里求一求,也随你出宫去玩耍则个!又软又糯的童音,清脆的宛若天边凤啼。带有浓重的西京口音。自然是南广和无疑。 崖涘自然不知晓在那次雪夜过后,南广和将自个儿一分为二,此刻娇柔含笑的便是那夜在南广和体内觉醒过来的韶华。而高冷的南广和殿下则抱着双臂困于识海内看戏,无聊地打了个哈欠。 小轩窗支开,窗格内一个身穿藏蓝色锦袍的青年男子含笑站在小殿下身后,双臂虚虚张开,几乎将人整个儿环在怀中,俯身与小殿下一同观看几案上的画卷。 从崖涘的角度看去,恰好能看见那位小殿下扬起脸,回首对着那名青年笑语撒娇。 崖涘只觉得心头有些古怪,好像微微有些酸,却又不明所以。 他站在故友凤华帝君亲手种植的娑婆沙华树下,见那只新生的小凤凰站在同一座深宫内,与一个凡人言笑宴宴。那画面仿佛就与三百多年前,他偶然自凡尘镜中窥见的情景,一般无二。 彼时凤华也是这样,一身女子装束,笑得眉目奢华而张扬。他身后那名凡人夫君,则至死都不知晓凤华的真实身份。 崖涘不知道凤华是怎么做到的,竟骗一个人,骗了三十年。只字不提他的来历出处,终生以女子身份示人。凤华当年那位凡人道侣,究竟是否知道他实为男子?若知道,又如何淡然地接受了男子身份生儿育女的事实? 这一切的一切,崖涘皆不得而知。 小轩窗内,小殿下笑得一脸无邪,指着那市井中的嬉戏图,又问起空手夺刃的表演是否属实。那名青年男子,大隋朝新晋的准驸马爷,王青霄,眉飞色舞,盎然指点那幅画卷。浑似手把手教导在家幼弟幼妹一般。谈到兴致浓处,不觉放开小殿下,退后几步,竟亲自当场演示起来。 殿下,你瞧仔细了,这空手夺刃啊首先要抬臂格挡,抵住敌人下颌,然后左手虚晃一招,探入敌人怀中,自对方手中夺过兵刃。要诀在于快,一定要极快,让对方反应不过来! 小殿下好奇地扬起小脸,双手背后踱步,陀螺似的围着王青霄打转。来来来,你将我当作那与你对敌之人,演习一下。 那可不行,王青霄失笑。殿下你才到臣的腰腹之间 他突然顿住,习武者的警觉令他此刻终于意识到不对,倏然抬头,双目如电,射向韶华宫外多出来的一人。 韶华宫外,娑婆沙华遍垂花枝。枝条垂落,一个白衣道人静静立在那里,垂首低眉,面目藏在法术之后,若隐若现。 不知已立了多久。 第19章 荏苒 王青霄收住笑容,静静打量娑婆沙华林下的白衣道人。王青霄乃诸侯袭爵长子,出生西南王府,自幼对敢于擅闯他领地的同性强者,都保持了高度警觉。 而此人不声不响,入深宫如同闲庭漫步。除了那位据说远行月余的国师大弟子崖涘之外,不作第二人想。 身侧的小殿下也随着王青霄一道回头。一转眼,见到了崖涘,立刻发出欢快的叫声,如乳燕投林般欢快地朝殿外飞奔而来。 殿下王青霄吃了一惊,伸手拦之不及。只得随后尾随而至。 小殿下双手提着裙角,广袖在奔跑中翻飞如彩色蝶翼,细腰后束就的两条雪色飘带轻快地上下翻飞。 崖涘!崖涘你终于回来了! 小殿下的欢呼声清脆又软糯,扬起小脸,眉目精致的仿若天地间第一支笔亲自描摹绘就。让人一眼望见,就觉得口鼻间异香扑鼻。 又仿佛扑面而来一大口从雪山下传来的清新空气,百鸟齐齐展翅翔舞,令见者神魂皆为之一荡。 这样的眉眼,不是那个凡尘里高傲的皇子殿下,而是隐隐绰绰,与崖涘记忆中天宫紫昙华林中醉卧优昙花丛的故人,一瞬间重合。 凤凰儿,独一无二,绝色无双。 崖涘垂目,声音微有些不稳。殿下他广袖下的手,攥紧了优昙花,鼻间仿佛又嗅到了九嶷山那场铺天盖地的留仙醉化作的细雨绵绵。 随即嘭地一声。 怀中又软又香。体香幽沉,是万中无一的沉水香。 七岁的小殿下竟张开双臂,径直扑入崖涘怀抱中。两只稚嫩的小手紧紧抱住了他。脸扑在他怀里,蹭了蹭。 那一瞬间,崖涘身形微晃。 崖涘小殿下的声线突然有些哽咽。你究竟去了哪里,为什么这次离开这么久,我还以为,你再也不要我了 怎么会呢,崖涘淡淡苦笑道,垂目注视他。 却始终不曾展开双臂回抱。 他不敢。亦不能。 有些事情,自一开始就注定了结局。无论他有多不甘心,也只能远远地,抽身而出,如此才能更好地护着他。 崖涘眼眸幽深,白玉柄麈尾握在手里,修长指节青白如玉。 王青霄落后一步赶至,见到眼前情形,不由微微一顿。投向崖涘的目光审视而又疏离。 西南王府世子,王某青霄,见过崖涘道长。话语也客套的很。 崖涘微微一撩白玉柄麈尾,清冷道:驸马爷,幸会! 王青霄: 王青霄觉得有点塞牙缝,这个称呼令他陡然多了几分尴尬。他仰天一笑,随口打了个哈哈。虽然他与小殿下的婚约彼此心知肚明是出于权宜之计,只是眼下殿下只有七岁,还是个孩童,而他已然成年。 这驸马爷的身份,还真是,让人牙疼啊! 小殿下却浑然不觉两个大人之间的波涛暗涌。他扯了扯崖涘的腰带,语气依恋道:崖涘你知不知道,我有时候会很担心你,怕你离开,就再也不回来了。 崖涘闻言,只得再次苦笑。不会的。贫道乃是殿下的教读,怎敢自行辞去。 可是你是修仙者啊!小殿下依然有些恋恋,明亮的丹凤眼中略显黯然。他们都说,修仙者寿命长达三五百年,甚或千年以上,我们凡人不过是你们这些仙人漫长生命中的过客罢了。根本不会放在心上。 崖涘索性将手中所执优昙花递到小殿下手里,就着递花的动作,顺势大手包住小手,牵起小殿下,口中淡淡道:凡人仙者,皆是天地孕育。殿下不可妄自菲薄。 小殿下闷闷不乐。只顺从地接过优昙花,目光瞬间被吸引,启唇喃喃道:奇怪,这花儿我竟似见过一般。这便是九嶷山的优昙花吗? 这不是九嶷山的优昙,而是来自紫昙华林的优昙故踪。 崖涘心内默默答道。 面上他依然淡淡。是啊,贫道自九嶷山后山采摘的。 王青霄狐疑地瞥了他一眼。冷不丁道:这花儿,据说是仙界之花,三千年才开一次? 此时恰逢花开。崖涘不慌不忙道,垂目追逐小殿下面上的欢乐神色,唇边不觉也染上了一丝笑容。可惜隐藏于法术后,世人无法窥见。 崖涘牵着小殿下的手,站在娑婆沙华林下与王青霄对话。大多数时候,两个大人话都很少,只有小殿下欢快地问东问西。崖涘都一一耐心解答,然后见小殿下问起市井中趣事,他便默然不语,听任王青霄眉飞色舞地与小殿下解说。 时光荏苒,日子流水一样的过。 几个月后,国师太丙道人苏醒,接过崖涘自仙阁带回的消息,冷嗤了一声。道,那仙阁颓不是个东西!剑阁举派飞升,九嶷山就剩下老道我一人孤苦伶仃守着个徒弟,仙阁便蹬鼻子上脸,行事做派越发不上道了! 崖涘默默听他倒了一肚皮牢骚。 对于如何应对仙阁安排崖涘暗杀新任准驸马王青霄一事,师徒二人皆一筹莫展。只得一拖再拖。 若实在躲不过,大不了你我师徒二人扛着那小殿下私奔吧!太丙心中仍记着那位小殿下是自家爱徒看上的人。他虽不懂情爱,却很护短。自家山门瞧上的媳妇儿,不能白便宜了仙阁。 能跑去哪里?崖涘不由得苦笑。 天大地方太丙嘟囔道,却也知道如今仙阁势大,自己又损失了大半修为。如今崖涘修为只能达到金丹期大圆满,要突破金丹期,顺利结婴,实属不易。你那道心,太丙踟蹰,用拂尘柄挠了挠头皮,似乎颇觉得不好意思。如今可稳了没? 尚可。崖涘垂眸,含糊其辞。 太丙于是一颗心又偏了,专注研究如何配置稳住道心的药方。他从前便爱倒腾这些瓶瓶罐罐,对配置药剂颇为拿手。若不是当时九嶷山众人飞升在即,前任九嶷山掌门严令他不得再不务正业,在众人离开前务必将织梦法阵研习至第九重,他也不至于丢下最爱的小乐趣五百多年。 太丙道人一头扎入药剂的研习中,从此沉醉不知此间年月。 凡尘俗世,众人的日子流水般一天天的过。 崖涘始终没有对王青霄下手。 一个月后,大隋深宫一夜暴雪凤华帝君血脉苏醒一事,终于辗转泄露了出去。门中也养着一位化神期大能的百花门率先找上了仙阁。 双方大打出手,化神以下,死伤无数。 大战陆陆续续,持续了两年多。直到仙阁与百花门两派的护山大阵皆损毁了十之七八,灵石耗损无数。眼见着再打下去,众弟子就要出去托钵乞食了,双方这才不甘不愿地签下了休战书。 据说百花门众人临走之时,忿忿然留下一句话,道仙阁置天下道义于不顾,擅自将神降之女现世血脉觉醒的消息按下,乃是居心叵测,妄图将凤华帝君骨血私吞,只留给仙阁众人飞升。让修仙界其余诸派皆为仙阁做嫁衣裳。 仙阁百口莫辩。 原本致力于围剿凤华骨血的修仙门派势力立时分崩离析,其余诸派多有避开仙阁私自结盟的。仙阁焦头烂额,一连几年,仙阁弟子只要下了山,便如过街老鼠般人人喊打。 最可气的是,仙阁弟子挨了打,消息传出后,更是仙阁有难,八方点赞。再无一派肯伸出援手。 原本已隐隐然有了上古宗门之首迹象的仙阁,陷入困局。几年内,竟也无暇顾及崖涘这颗小小的棋子的动向。 大隋深宫内,娑婆沙华遍植处,小殿下不知不觉已长至十一岁。王青霄便一直滞留在西京,此时已为自个儿修了一座府邸。时不时地,王青霄便进宫陪伴小殿下闲话。隋帝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置一词。 但是,小殿下却从未被允许出过宫。就连骑射一课,也停了许久。 原因无他,只因小殿下的病越来越严重,常常正与人说着话,突然间便脸色一冷,口称孤,要伸手扯下裙装钗环。 隋帝对此头疼不已。幸好准驸马王青霄颇为大度,对此毫无芥蒂。有几次恰好撞见,都好言好语地将人哄住了。一次小殿下发飙,无论如何都不肯听他劝解,暴怒之下竟从墙上抽出三尺青锋宝剑,硬着将王青霄赶出门外。 王青霄也只是唯唯。 面对娇软的小殿下,王青霄语笑宠溺无所顾忌。若小殿下翻脸自称皇子,王青霄则唯唯诺诺,行军礼,一脸肃穆。 如此,倒也亏了他,渐渐摸出一条规律来,应对的极为流畅。 自从多了王青霄,崖涘为了避嫌,便减少了出没于小殿下身边的次数。大多数时候,他都在闭关。国师山来的师徒二人,一人研制药剂,一人闭关。翔翥殿外的石桌石凳,已许久没有人坐在那里下棋。 日升月落,年华流转。如果不是那一日,王青霄骑马出去游春,再也没能平安归来倒也算的岁月静好。 昭阳六年春,西南王府世子、准驸马王青霄骑马踏春,归来时自马背摔落,脊椎断成八段,而后被惊马前蹄踏在胸口。血溅三尺,当场气绝而亡。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又一日,乌答儿于地府幽泉,与王青霄再度狭路相逢。 乌答儿笑得打跌。让你老牛啃嫩草,这不,栽了吧?死的比孤还惨! 王青霄黑着脸,手指一张。那老子也活了七章!比你整整多了六章! 乌答儿怒:你老牛啃嫩草! 王青霄比手,傲然道:七章! 乌答儿大怒:你与孤一样都是NPPC!! 王青霄悠然笑,扬起两只手。七章! 乌答儿咆哮:二十岁的单身狗! 王青霄扬起两只手,挥舞。七章! 分卷(15) 乌答儿: 第20章 妄为 消息传来时,长生殿内隋帝一家三口正围坐在一处,于深宫内赏春,写春词。贵妃娘娘刚抽出一支上等的好花签,笑得明艳不可方物。 茶香袅袅。 雾气令眼前发生的一切格外不真实。隋帝失手跌了茶盏,贵妃惊呼一声,随即下意识地转眼去看南广和。 南广和斜歪着身子坐在椅子上,耳朵内嗡嗡一阵轰鸣。他这几年过的太过安逸,除了每晚夜间偷偷修习重新引气入体外,渐渐觉得自个儿神魂苏醒的时日渐长。与体内新生出来的那个娇柔灵魂俨然有逐渐融合之势。 王青霄此人,于娇柔的韶华殿下而言是个难得的好哥哥,知情识趣,又懂得容让。于孤傲的南广和殿下而言,王青霄却是一位难得的将才,如宝剑在匣,虽然尚未得到重用,却明光四射,隐隐然有大隋朝皇威再振的声势。 所以体内的无论是韶华,还是南广和,都对王青霄很有好感。 无关情爱,纯粹是流年浸泡过后的信任与温情。 然而他终究是放任太久了,心放的太早,竟忘了一直藏在暗处虎视眈眈的仙阁。他以为,乌答儿在接到婚书后立即暴/毙,是仙阁出手。王青霄没有,他安然度过了四年,与他朝夕相伴,也许是仙阁无暇顾及,也许只是侥幸仙阁对他势在必得的心,并不那么强烈。 南广和很想忍住脸部的表情,肌肉却一直不听话地自行抽搐,嘴唇抖的尤其厉害。他抬起手,才发现手中空无一物,茶盏早已跌碎在地。 青砖地上茶渍狼藉,父子两人的茶盏,都碎了。 而他自己的手掌中,赫然有蜿蜒血迹。 吾儿,贵妃一直随着他目光在转,落到染血的手掌上,立刻发出一声惊呼。忍不住倾身将广和牢牢抱在怀中。吾儿莫怕,莫要难过 话虽如此说,她自己却先哭了。 梨花带雨,悲痛欲绝。 一家三口心内皆知晓,这一次突围,以西南王世子王青霄的性命为代价,身为凡人的他们再次在仙阁面前一败涂地。 这巨大的恐慌与沮丧,甚至一时间淹没了哀伤。南广和不由得抬目四顾,心下惶惶然。仙阁,国师崖涘! 他突然蹦下地,慌慌张张地往翔翥殿奔去。他奔跑的太快,一阵阵春风夹杂着娑婆沙华的香气,令他浑身一阵冷、一阵热,始终找不到胸腔里那颗心落在何处。 待奔到翔翥殿外,扑通一声,居然摔了一跤。 殿下,殿下啊,小心您自个儿的身子!小三儿一路跟在他身后,哭喊的声音隐隐绰绰,像隔了一层雾气袅袅的茶汤。 茶汤扑面。滚烫的,惹得他一阵疼痛。摸了摸脸颊,才发现自己哭了。 崖涘南广和狼狈地爬起身子,用手拍门。 翔翥殿深门紧闭,满地落花不开门。 崖涘,崖涘你出来见一见我啊!南广和提高了声音,陡然心里发慌。他隐隐约约已经有了一个猜想,却不敢去认。 崖涘,崖涘 小三儿终于追上来,从身后抱住他,拼命想把他拖回韶华宫。贵妃派来的数名宫娥亦缚住他手脚,拦在门外。 南广和拳打脚踢,白色软底靴踹在翔翥殿的门上,声嘶力竭。崖涘,你见一见我,告诉我 他声音戛然而止。 门微微启开了一条缝。门内,一个白衣道人静静立在那里,垂目凝视他。 崖涘!南广和惶急地叫他,目中隐约有泪光。王青霄,王青霄他死了 崖涘微微一愣,下意识抬脚就要迈出来。一步之遥,他却倏然顿住了,声音清冷道:殿下,你又偷偷修习那本书了! 声音是肯定句,非常截然。 南广和茫然随着崖涘的目光在自身扫视了一圈,这才发现原来不知何时围绕他身侧的太监宫娥皆以袖掩面,匍匐跪拜在地,身体瑟瑟发抖。 瞧瞧你现在的样子!崖涘气急,忍不住从袖子里揣出一枚灵符。灵符遇到他白玉般无瑕的指节,立刻凭空化作一面水镜。 水纹微微荡开,照出镜中人一身朱衣燃起了烈焰,火舌灿烂绚丽至极。镜中人下巴尖尖,一双丹凤眼儿含露,发丝衣角无一处不在燃烧。 满头钗环不知何时跌落,青丝如瀑布般垂至脚面,在火焰中一根根扭曲成微弯的弧线。 镜中人眉眼越发美艳,一点朱唇轻启,十指青葱如玉。似一个从烈焰中走出的朱衣鬼,又似烈焰中燃烧的堕世仙。 南广和身处于烈焰之中,却浑然无所觉。 他茫然与镜中人对视了片刻,啊了一声。愣愣的,眼珠子缓慢转动过来,看向崖涘,口中喃喃道:王青霄,孤的驸马他死了。 便是不死,也得被你这副模样害死! 这四年来,南广和见到崖涘的次数越来越少。他竟不知何时起,一向清冷却待他如珠如玉的崖涘,竟也学会了冷嘲热讽。 从崖涘口中吐出的责备,如三月里下起的一场磅礴暴雪,浇熄了南广和心头仅存的一点热气。冷的刺骨。凉彻人心。 你南广和脸皮抖的越发厉害,眉眼漂亮极了。在这雪一样白的脸上,这样绝色的美貌愈发显得触目惊心。 崖涘蹙眉,手中白玉柄麈尾微微一动,尚未来得及说话,就见南广和突然间如玉山倾颓一般,仰面向他身上栽倒过来。 殿下崖涘一惊,立刻忘了师尊太丙道人的吩咐,下意识伸手将人一搂。想了想,觉得不妥,待再要将人推出去,却见南广和周身烈焰熊熊燃烧,将崖涘一并裹入其中。色泽浓烈,爱憎分明。 凤凰在极伤心的时候,或者感到极其愤怒时,会不自觉点燃本命天火,火舌熊熊,烧尽天下间一切污浊。 崖涘垂眸,见南广和果然已经灵力耗损过度,人陷入了昏迷。雪一样苍白的小脸上,眉头紧锁,长长的睫毛不停颤抖,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 又像是,奔跑过来,仅仅为了告诉他,自己有多么的不甘与屈辱。 崖涘无声叹息,将人搂在怀中,环视门外拜倒在地簌簌发抖的众人,声音清冷道:今日之事,若尔等泄露半个字,便诛灭九族。尔等可知该要如何? 知道,知道! 众宫娥太监皆连声答应,颤抖的越发厉害。头颅埋在地面,恨不得整个人钻入地洞内。又恨爹妈少生了八只脚,刚才没来得及飞身闪开。见到了这奇诡一幕。 崖涘将翔翥殿的门重重合上。随后,在无人窥见的地方,手指轻轻拨动了几下。虚空中袅袅波纹荡开,一丝一缕,无声无息地飘入殿外众人的头顶,覆盖全身。 殿外原本跪拜在地的众人立即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待再次清醒过来时,对方才小殿下无故自/燃一事已不复记忆。只纷纷诧异自己为何跪在翔翥殿外,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皆不明所以,纷纷起身离开。 你既然不相信他们,又要费心叮嘱作甚! 身后传来太丙道人不满的嘟囔声。 崖涘闻声回头,却见太丙道人双手各持一个瓶子,正在小心斟酌对半搅匀后得到正确配方的概率有几分。 见崖涘看他,太丙愈发不满道:瞧瞧,这就是你看上的小丫头片子!无缘无故起什么火 太丙道人说着,张口结舌,话语都不利索了。起,起火这小丫头到底是什么人?!或者说,是个什么东西?!! 崖涘无奈,只得叹息一声,道:师尊明鉴!此子并非外界所传,凤华帝君用先天元气与自身精血所化的后嗣,而是一只真正的凤凰。所以弟子无论怎样小心些,都不为过。只因这世上的人,都不可信。 啪嗒! 太丙道人精心调制的药剂摔落在地。 这,这可真是无量天尊啊!太丙道人双目失神,手指着这个好不容易哄到手的乖徒弟,哆嗦了半天,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 你也忒胆大妄为了!太丙道人气的雪白长须一抖一抖的,半天找不到话语,只得反复道:太妄为!怪不得仙阁叫嚷着要这个小丫头,敢情是真的凤凰儿!! 就连太丙道人,亦不知晓凤凰从来都是雄性,至今尚无凰,只有凤。 崖涘垂眸,歉然道:怕是又要连累师尊了! 太丙道人抖了半天,捂住心肝儿,觉得丹田内那个碧青色的小人儿又在气急败坏地跳脚大叫:咄!让你当日心软收下这个祸害!与那姓萧的一样,居然是个惹祸的祖宗哎!这可怎生得了! 捧着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一只小凤凰,难道要与仙阁正面杠上?! 你老胳膊老腿的,还斗的动吗? 太丙道人心肝儿抖了半天,最后无可奈何,只得眼睁睁瞧着祸害徒弟抱着小殿下一步步走入翔翥殿深处。 你,你要去作甚?太丙道人直觉不好。 他今日妄动了真火,若不及时调理,怕落下病根。崖涘怀中抱着人,头也不回,渐渐去的远了。 风卷落花,一地残英。 恰如凡人的生死夭亡,自花枝繁盛的顶端坠落,化作泥土。一切皆发生的悄无声息。于当事人而言,却又如此惊心动魄。 作者有话要说: 如前言,王二驸马再次闪回两章。感谢朝暮追宛娘娘每日一枚地雷!感谢人畜无害的小脸勤奋催更+地雷!感谢脱发怎么办快用霸王防脱的手榴弹! 第21章 并辔 风萧萧地,从耳际呼啸而过。 太丙道人没好气地站在翔翥殿屋顶上,脚下踩着青灰色鱼鳞瓦片,怀中抱着拂尘,雪白长须抖了半晌,方才老气横秋地摇头叹息道:徒弟大了,不中留啊! 从翔翥殿屋顶望出去,能瞧见大半条朱雀大街与巍峨宫门。大隋朝皇城一共九进,大小屋宇一共999间,以隋帝所居的金殿为中轴心,前有文成殿,后有武英殿。金殿、文成殿、武英殿列于同一条中轴线。左侧大片屋宇连天,是皇室子弟以及后宫嫔妃的居所。右翼则多属国师客卿及诸侯之子来京时的临时居所,大半空置着,多有野草连绵,在春日下野草生长的郁郁葱葱,长势颇为喜人。 大隋朝皇宫乃开国元后亲自规划涉及的舆图,取自修仙界常提及的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三大主殿建筑的尤为辉煌,金碧色的琉璃屋顶,朱红色宫墙,地面皆铺以青砖。台阶则清一色取汉白玉。 颜色煌煌,让人见之心喜。 但此刻太丙道人遥遥望着自宫门口牵着马与小殿下一道并辔而出的崖涘,心下只觉得郁卒。两个并辔而行的白衣人儿,一个极高,一个纤弱,看起来赏心悦目的很。实则,一对儿惹祸精! 昨儿日小殿下于翔翥殿前不慎泄露了行藏,天火焚身,在昏迷过去之后由自家乖徒弟抱入翔翥殿内室。崖涘耗损了许多气力,才勉强将南广和体内乱窜的真气引入丹田。 原本好不容易重新将养至金丹期巅峰的修为,此刻又有些境界不稳。 但夜晚时,南广和一觉醒来忘了大半,依恋地拽住崖涘衣袖,死活不肯回韶华宫。贵妃派人来寻,得知人在翔翥殿,便默默将人都遣散了。 太丙道人于世俗男女一事浑然无所知,却也隐约觉得不妥。小殿下今年十一岁,已有了两任准驸马,怎么可能留宿于国师们居住的翔翥殿? 隋帝必定派人来寻! 他且等等。 于是昨夜可怜的太丙道人一宿没睡,眼巴巴地抱着拂尘坐在翔翥殿外的石凳上吹冷风。 三月的夜风乍寒刺骨,他自从救了崖涘那个傻小子后,修为大损,此生修仙已然无望。修仙之人,身死后,便连下世亦不可得。 拖着这样老风箱一样,呼啦扯动一次就要泄露几分元气的破败身子,太丙道人昨夜倒是独自想了一夜的心事。 他怀中抱着自幼从国师府后堂兵器堂捡来的拂尘,拂尘丝与他发间眉色一般雪白。他先是琢磨了一番三百余年前,师门最后一个祸害,萧行之飞升成果,从此山中只留下了他一个孤寡。孤单单闭了三十年关,然后下山后,铺天盖地都是大隋建朝的消息。 那时的太丙道人只是个混沌未开的小子,对于世俗红尘不仅不感兴趣,反倒有几分惧怕。因为怕沾染因果,就连隐约听到大隋开国元后乃是上界凤华帝君的消息,他都不曾起念头入世看一看。 也因此错过了与寄居人世的凤华帝君唯一一次相见的机会。 浮世短短三十载,他炼了几瓶催化花草生长的无用的药剂,然后再无事可做。便抱着药剂勤勤恳恳地将后山的花花草草都浇灌了个遍。然后,又闭关了。 一整夜,太丙道人最终没等来隋帝,也没等来接小殿下回宫的太监宫娥。 乱七八糟的,太丙道人倒是将什么都提起来,如同提溜一串儿珠子似的,每一颗都从记忆中摘出去,洗涮干净,反反复复地琢磨了一遍。 活了五百多年,他此生见过的人从前只有九嶷山陪伴他长大的师兄弟们,以及那个老是贼兮兮不靠谱的师尊。 再后来,便多了一个崖涘。但崖涘陪伴他只有二十载,实在太短,还不够他岁数的零头。 他从没想过,有一天他会因为捡到一个小徒弟,就入了红尘。不仅遵循九嶷山历代掌门的旧规,将自个儿卖给世俗皇朝当了国师,还替崖涘这个九嶷山新一代祸害,操碎了心。 太丙道人吹了一夜的寒冷春风。 翔翥殿内,那个名唤南广和的小殿下却依在崖涘怀抱中,沉沉地睡了一夜。 崖涘怀中抱着那个小人儿,眉眼低垂,不声不响地坐在床头。雪白道袍如行云流水般,倾泻在床侧。春夜无月,独有床榻上那个青丝铺泻的小人儿,浑身上下散动着淡淡青色的星光。一点点,落入掌心即消逝不见。 那些淡青色星芒偶尔顽皮地落在崖涘身畔,似乎颇有灵性,留恋地绕着他白玉冠旋转飞舞了片刻,又试图穿过他面上的法术,妄图停留于他的眼角眉梢。 崖涘心下微动,以指尖虚虚捏住一枚淡青色星芒,轻轻地凑近,吹了一口气。 恰如那年于紫昙华林,他轻轻吹了一口,带有优昙花香味的微风便撩开了凤华帝君一身朱红色的华美长袍。那人回首,散漫一笑。 风华无双呵! 浮生一世,于崖涘而言,如烟如梦又皆成幻。 分卷(16) 镜中花,水中月,不可拾取。 第二日,太丙道人打着哈欠,神情萎靡,于翔翥殿顶遥遥望着崖涘与南广和二人。丹田内那个碧青色的小人儿琉璃似的,又跳脚出来,将那对没良心的祸害唾骂了一遍又一遍。 宫门大开。几个侍卫毕恭毕敬地对两个祸害行礼。 崖涘低眉垂眸,如平常一般对外人视若无物,只凝视着手中牵着的缰绳。这手中的缰绳,恰如自小殿下身上生长的因果,藤曼丛生,将他牢牢困于其中。万余年漫长的无涯的一场生,于他而言纷繁而又如此寂寞。 他垂眸,缓步牵着马与小殿下并排走出宫门外,弯腰轻声问了一句。殿下,你可要去梅花山跑马? 孤今儿个不想去梅花山。南广和蹙起两道秀挺的眉,抬眼乌溜溜盯着崖涘看。 十一岁的南广和,因为常年服食迷药的缘故,身体一直不能正常长高。比起寻常男子,自然要细瘦许多。但比起同龄女子,却又格外纤长。 眉毛纤细而长,斜飞上挑,一双丹凤眼儿又似有情又似疏离,朱唇菱角一般微微嘟着。粉雕玉琢一般的人儿,介于少年与孩童之间。 与这样漂亮的人儿对视,于崖涘而言无疑是件痛苦的事情。 他垂下眼皮,淡淡道:如此,便去 崖涘,南广和忽然拽动他衣袖,打断他未说完的话。你带我去朱雀大街瞧瞧吧? 朱雀大街,就在宫门外。两人便是牵马走路,也不消一盏茶便到了。朱雀大街上车如流水马如龙,曾无数次鲜活地出现在驸马王青霄的描述里。 王青霄眉眼带笑,绘声绘色地与南广和描述那条街上的花灯、米花糕、糖葫芦,拐过巷子,便能见到当街喷火的艺人,还有飞身跃于百尺竿头的杂耍把戏,有人当街表演空手夺白刃,也有人甜甜蜜蜜相依相偎共遮一把伞,缓缓行走于这条热闹的长街。 朱雀大街,染上了王青霄鲜活的面容,承载过这个青年所有对于未来美好生活的憧憬。 此言一出,崖涘与南广和两人突然间顿住。 两人同时想到了一处。 眼前似乎又有王青霄神气活现地撩起袍角,将锦袍掖在腰上,兴致勃勃与他们当众表演蹴鞠戏。有几个胆大的太监宫娥纷纷探出头来,瞧到精彩处,众人齐声喝彩。 两人同时默了片刻。片刻后。 崖涘 殿下 再次异口同声开口。 南广和诧然抬头,随即阴郁了一天的小脸蛋终于放晴,微微回暖。他淡笑道,是孤想岔了。若不是崖涘,孤今日尚困于深宫,不得外出。此刻不该再得寸进尺才是。 崖涘默然。他也是近日才知晓,因为他常不在的缘故,隋帝以病情为由,将南广和困锁深宫。今日是四年来,南广和第一次跨出宫门。 出宫前,崖涘曾特地找出一件白色道袍,套在南广和身上,轻声念了个咒。那道袍便随着南广和的体量身长逐渐缩小,恰如专为他缝制的一般。 此刻南广和一身白袍,眉目奢华,抬目望着他淡然而笑。 那笑容里,一丝温度都无。 唯有沉甸甸的孤寂。 崖涘心下叹息,突然伸出白玉般的手,轻轻覆在南广和的眼前。 别这样看我。崖涘的声音微有些不稳。殿下,你是这世上最尊贵的人,亦是贫道眼中最可敬的友。 所以不是你得寸进尺,而是我无能,护不得你。不能让你随心所欲地痛快地活着。欢乐地,肆意地,妄为地,任性地活一场。 崖涘在心内默念道。 他声音清冷,面容整肃,淡淡道:你若想去,贫道便陪你一道。 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永世不得善终。 不必了。南广和推开他的手,双目直视他,截然道:便依往年习惯,咱们去梅花山跑马吧!难得崖涘你今日有空,孤这骑术荒废了四年,如今也不知能不能上得马背。 南广和自嘲一笑。 崖涘心下微苦,只得眼看着他脚踩马镫,利落地翻身上马。纤长的少年骑在马背上,皎皎然如一尊白玉雕就的小人儿。眉梢眼角,发丝衣袍,无一处不完美无瑕。 驾! 南广和口中发出一声清叱。 人如离弦之箭,瞬间已从崖涘身畔打马经过。微风撩起白袍,两人一个在马背,一个在马下,翻飞的衣袂卷动如流云。 那一日,南广和与朱雀大街,擦肩而过。 从此闭口不提。 连同那个在曾经的一千多个日子里,欢笑着温和地与他提起这条热闹的大街的人,一道埋入渊底。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多年后,镇国将军兼叶侯爷与小殿下闲话家常。正情意绵绵间,小殿下突然打掉他的手,不满道:你当日里多会耍帅啊!一个眼风扫过去,宫宴上的大姑娘小媳妇们都晕了!就剩下,孤坐在那里,鹤立鸡群,多打眼 叶慕辰:那是我嫌弃他们碍事儿,都用眼神给杀了! 南广和:嗤!那你班师回朝那日,在西京城门楼底下,她们还掷果盈车了呢!孤都瞧见了! 叶慕辰:(吧唧亲一口)那咱们用一生诅咒她们,怎么能当着咱媳妇儿的面,这么不端庄呢?!诅咒她们看文不留爪,过年抢不到大红包! 南广和:(傲然抬起下巴,手一伸。)话说,你今年给孤的压岁红包呢?事先说好,如果红包没有九千九百九十九朵娑婆沙华,你今晚就别想回房睡! 叶慕辰: 捏拳。愤然而出。然后去仙宫娑婆沙华林摘花。 【结论】身为一个有操守的攻君,咱当着媳妇儿面可不能公然撩路人啊!男人女人都不可以! 第22章 缓归 陌上陇头,人流如织。 崖涘一身白衣,默然随在南广和半步之外,不远不近。那日,他看南广和策马奔驰,生平第一次,对于此前的决定起了动摇。 梅花山上千百树春梅乍然绽放,一层层,如层叠卷起千堆雪。白如雪。红如泪。 淡黄的,则如同那日南广和束发的飘带。 前方那人在一株梅花树下驻马,纤瘦的身影笔直地坐在马背上,不言不语。眉宇高傲风华,侧面看去,额头尤为饱满广阔,鼻子线条流畅,下巴略有些尖。完美的就像一幅画。 清风吹动,一丝一缕幽香入怀。 世间一切美好,皆抵不上此时此刻的小殿下南广和。 崖涘缓缓放马靠近,却见南广和回头,漆黑如墨的眼眸与他对视。 我只问这一次。南广和定定地道。 语声漠然。 神态高傲。 崖涘,王青霄那件事,你有没有插手? 崖涘垂下眸子,缭绕在面皮上的法术若隐若现。在常人看去,他只是有些面目模糊,乍一看,仿佛瞧清楚了这人面目。但转过头,就将这人的眉目五官忘得干干净净。 这法术,亦来自仙阁。 修习愈精进,笼罩在面皮上的云雾越薄。 待到得化境,常人瞧见他只觉得这人面目异常和善,与他什么样子的掏心窝话都可以诉说。转身离开后,却不会记得这人长什么模样。 无论反复瞧多少次,都不复记忆。 不光是世俗中人,便是修仙界,也只有修为比他高的人才能堪破这幻术,见到他真实面目。 他明知南广和瞧不清他面目,心下却依然有些不忍与那样漆黑的眸子对视。 崖涘默然。 他想说,没有,贫道没有出手,没有谋杀你的驸马王青霄,更没有参与仙阁针对你的阴谋。 他更想说,不仅没有,在仙阁第一次动念头想杀王青霄的时候,贫道还略施小计,唆使百花门去仙阁挑起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斗法。 但是到最后,他什么也没有说。 前一段话说了,南广和不信。 后一段话说了,有向南广和邀功的嫌疑。他拉不下这个脸皮。 崖涘隐约觉得,面对这样一双漆黑如墨深不见底的眸子。他不仅道心不稳,眼下更有鬼迷心窍的征兆。 他沉默的太久。 久到,他眼睁睁看着南广和那双幽深不见底仿若天际流转星云的眼睛,渐渐地光芒黯淡了下去。 久到,他眼睁睁看着南广和扭过脸,垂下眼皮,长长的鸦羽似的睫毛如蝶翼轻颤。绝色无双的眉目上渐渐染上了哀愁。 崖涘南广和淡淡地、勉强地笑了一声,叹息似的轻语道:你总是那么,会令我失望啊! 崖涘暗中握紧广袖下藏着的拳,指尖泛白,却依然垂眸不语。 罢了。南广和觉得,和崖涘认识这么久,他从来也没瞧懂过这个人。眼下也没什么必要再试探下去了。 唯有自己变强,变得很强,才能不如此依恋地仰仗于另一个人。 梅花树下,幽香扑鼻。 两人双驹,并辔而立。人是雪白的,衣是雪白的,就连马匹也是雪白的。 可是两个人,所思所想,却背道而驰。 多年后崖涘无数次回想起这一幕,才恍然大悟,他的小殿下,也许就是从这一刻起,真正成长了。从此变得,就连他,也看不透猜不破了。 那个永远一身玄衣的玉面罗刹,叶慕辰,也是自此后,蛮横地闯入小殿下心中。 从此安营扎寨。 他千娇万宠的小殿下,心中再也没了他的容身之所。 世人皆拥有且占有,为何只有吾求之不得? * 世间事,恰如韶华宫外遍植的娑婆沙华,枝叶繁茂。除去主干,尚有许多细枝末节在同时悄悄地各自发生。 昭阳六年,远征拓尔国的叶慕辰独自一人率领六万大军,大胜而归。叶家军声望一时无两。 战报传回京中,满朝文武皆惊。 隋帝秘召叶慕辰之父,叶老将军入御书房密谈良久。 随后,叶老将军等不及儿子凯旋班师回朝,便匆匆带着一支心腹军队往西南腹地赴任去了。顺便去西南王府吊唁。 准驸马王青霄乃西南王府世子,又是自幼作为王府接班人培养的长子,乃这一辈西南侯王家子弟中第一人。 此次折损于西京,虽然早在王家意料之内,却仍忍不住悲痛。 听闻西南一带,百姓家家挂起了白幡,替世子千里送魂归。 叶老将军一众浩浩荡荡,护送王青霄的棺柩回归故里。 叶慕辰凯旋归京那一天,西京从城楼直至朱雀大街,十里长街上人声鼎沸万人空巷。百姓们自发地争先恐后挤出家门,占据了酒楼城头等各个观望的好场所,迎接一身玄衣铁甲的叶家军回朝。 叶慕辰一身铁甲,顶上红缨随风飘扬,跨坐在一匹通体如墨的高头大马上。望向前方,冷峻的眉眼俊俏无比,摄人心魄。 姑娘闺秀妇人们尖叫着,纷纷向他当场抛掷花果、绣花帕子、红叶签。 掷果盈车。 清一色玄衣铁甲的叶家军在他身后,呈雁形阵,两翼缓缓踏马前行。六万大军,先行者不过千余人。 马蹄声整齐,犹如擂鼓。 从高处往下看,这支千余人的队伍如众星拱月般护卫在叶慕辰身后。叶慕辰偶尔扫射人群,目光冷厉如电。他只身领先而行,如整支南迁大雁队伍中的那只领头雁。 身处于阵眼,气势迫人。 恰似叶家军的神魂所在。 十六岁的叶慕辰,已然成长为一位真正的大杀四方的将军,乃大隋朝之利器。 少年成名。 黑色陌刀下,亡魂无数。 敌军闻其名,闻风而逃者不计其数。人赠绰号,玉面罗刹。 南广和高高立在城头,一身朱红色长衣,广袖如流云般郑重垂落至脚踝。他垂眸,静静立在父皇身后,自华盖下目送叶慕辰一人单骑,踏入西京城门。 文武百官在城楼下摆了长长的流水宴席,替叶家军接风。 叶慕辰下马,利落地单腿着地,目不直视,向隋帝与小殿下所在之处行了个军礼。右手按在心脏处,道:臣,叶侯府副将叶慕辰,叩见帝君及长公主! 声音洪亮,语音低沉。 不复当年变声期,那可笑的粗噶的公鸭嗓。 南广和垂眸。十一岁的南广和,如今已多了许多不该有的心事。也有了许多不足以为外人道的隐秘。 他一眼看穿,叶慕辰乃人中龙凤。大隋朝的命脉兴或衰,已离不开开国三十六诸侯之首,西京叶侯府。 隋帝手执一只翠玉杯,亲自将那杯盏递到托着雪色丝帕的托盘上,淡然笑着对身边的内侍说道:将这杯酒,送与叶侯府那小子! 帝君面含微笑,神态和煦。春阳照的这条通往朱雀大街的路上熠熠生辉。道旁两侧鲜花铺地,百官言笑宴宴,人人皆手执酒盏,纷纷递与随叶慕辰一道进京的叶家军众家将。 一时间,叶家军人人下马。千余人,动作整齐划一。靴上的马刺发出整齐的叮叮声。 语声不闻。 整肃的恰如一人动作。 叶家军远征拓尔国,凯旋回京之日,帝君亲迎,长公主随行。一时轰动市井街坊。很快便传的天下人皆知。 那是一个西京满城花朵都争相竞放的春日下午,阳光晴好,南广和殿下与日后的镇国将军叶慕辰,时隔四年,再次重逢。 匆匆一瞥,惊鸿掠影了无痕。 * 那日犒赏叶家军后,隋帝便带着南广和,从御道返回宫中。叶慕辰则终于拿到了一个长长的假期,得以留在西京料理府中事务。隔日入宫觐见隋帝,报告军中详情。 隋帝便简略夸奖了几句,赏赐银帛无数。 隔了几日,宫中设下宴席,替远征归来的叶慕辰及叶家军众将领庆功。南广和那夜亦在座,亲眼见席间小叶将军一个眼风,就令无数名门闺秀尖叫着晕过去。 堪称大隋朝第一利器,可杀人于无形。 南广和孤零零坐在女眷席上首,身畔无人敢与之并肩。乐得清闲。他以袖遮口,吐掉一口辛辣的百花酿,折扇轻摇,瞧戏瞧的津津有味。 不料一抬头,恰好迎面撞见叶慕辰扫视过来的眼神。叶慕辰目光捕捉到南广和眉宇间那一抹来不及收回的笑意,不由得微微一怔。 大隋朝民风开放,宴请时男宾席与女宾席对面而设,并不设帷幕或帘障。一时间四目相对,南广和有些懊恼,抿嘴收回笑容,孤傲绝丽的眉眼间瞬间清冷下来,又恢复了平素的高冷人设。 分卷(17) 叶慕辰一愣,立刻也有些懊恼了。他方才不知不觉,竟然叫对面那人眉宇间的笑意吸引,仿若见到了一屋暗室内升起了明月光华一般,目光被吸引。竟然被那人鄙夷了! 简直是鬼迷心窍! 叶慕辰心下不屑,移开目光,郁闷地闷头灌了一大口百花酿。 此酒入口醇厚绵柔,回味却辛辣无穷,酒劲儿极大。 行伍出身的武官们大多酷爱此酒。每逢出征,他麾下的叶家军众将领们都要偷偷地从西京带几坛百花酿。 隋帝今夜宴请,特地用了百花酿。可见南氏皇族对于收买人心一事,一向乐此不疲,老于此道。 叶慕辰心下越发不屑,自移开目光后,席间再不向坐在女眷首席的长公主殿下投来一瞥。 作者有话要说: 如约。开始撒糖。攻受渐有互动,双向的。 第23章 七夕 昭阳六年,七夕节当日。 十一岁的南广和殿下一大早就神神秘秘地和贴身太监小三儿凑在一块咬耳朵。 你说那湖叫什么名字来着? 大明湖!小三儿也鬼鬼祟祟的,小心看了下四周,然后眉飞色舞地给他家主子八卦。 每年七夕节放灯、游湖、赏花、猜字谜儿的都在大明湖边摆摊,据说人山人海,不光是年轻的世家公子们爱去,就连那些平常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姑娘们,今儿个也羞羞答答的,罩了幕离去湖边凑热闹呢! 喘了口气,夸张地双手往外扩。 西京上万口人,据说都往大明湖边涌,天爷!万人空巷啊! 真有这么热闹?南广和殿下已经心动了,一双丹凤眼儿贼亮,和广寒宫里的明月似的。 贼心昭昭,可惜贼胆不够。 据说那大明湖啊,又繁华又旖旎,湖边皆是垂柳。小三儿一脸神往。 可惜他自幼净身入宫,这些市井繁华景,他也从来没见过。都是从当值的侍卫大哥们口中听来的,原话还夹杂了许多荤笑话,真是香艳的紧。 一主一仆沉浸在勾勒出来的大明湖美景中,陶然许久。 四只眼睛里一闪一闪迸出来的都是桃花、美人儿、各种好吃的、传说中的糖葫芦、米花糕、大风车、琳琅满目的假玉石万物、平日一本正经的御史大人正搂着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家亲小嘴儿 呃,原谅这俩货没见过什么世面!(つ) 小三儿奸诈地YY曾板起脸训过他一回的御史大人正躺在侍卫大哥们的春宫故事里,扮演猥琐的男主角。 南广和一个劲儿地幻想湖边美景,可能是融合了那个娇弱小灵魂的缘故,近来他越来越有往幼齿发展的趋向。识海内寸许长的小人儿刚冒出一个脑袋,板着脸告诫道,不允许私自出宫!你忘了仙阁还在暗处虎视眈眈!你忘了当初是怎样向自己发过誓,你忘了王青霄的教训 但另外一个的小人儿,含着手指头可怜兮兮,思绪很快就滑到米花糕和糖葫芦上去了。就出去一下下,很快就回来,应该、大概、也许、可能没什么的吧? 哎,小三儿,南广和冷不丁撞了下小三儿的肩膀,笑的一脸不怀好意。本殿下和你商量个事儿? 什,什么事儿? 小三儿撸袖子擦了下唇边亮津津的口水,仍陷在悠然神往中不能自拔。 你这身衣服,与本殿下换换。 啊? 小三儿一脸茫然。 放心,本殿下不会亏待了你的。 南广和说干就干,推搡着小三儿进了里间,催促道:快快,趁着今儿父皇母妃都在忙着安排晚上的宫宴,本殿下和你换身衣服,悄悄溜出去看看。 小三儿回过神,一脸被雷劈了的表情。 啊,殿,殿下这可使不得啊! 这有何不可?南广和原本临时起意,此刻越说心越定。 崖涘最近不知道在忙什么,常常找不到人。父皇母妃也没空,待会儿你换上本殿下的衣服,就坐在这里练字。有人来了,你就说不许人打扰你读书。晚宴开始前我再悄悄溜回来,神不知鬼不觉的,这事儿你不说,我不说,谁会知道? 可是 小三儿嘴一瘪,急的金豆子都快掉下来了。 可是殿下乃千金之躯,怎么可以独自出宫?要是让皇上和贵妃娘娘知道了,不得劈死奴才!殿下你可心疼心疼奴才吧,可怜奴才自幼伴随殿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呜呜呜 多大的事儿!南广和斜眼乜他。 你若不依着本殿下,本殿下立刻就叫你小三儿变成一只死鱼,叫人把你扔池子里去! 呜呜呜 小三儿哭的更加凄惨。 殿下,你,要不你叫几个侍卫陪您一起去?啊,不行,奴才还是禀告贵妃娘娘去,让娘娘给您安排几个人一同出宫? 切!南广和已经解开自己的衣襟,三下五除二脱了粉红色裙子,不耐烦地推搡小三儿道:快快,快脱! 到最后小三儿迷迷糊糊也不知道怎么就被殿下扒了个光,只剩下一身青色贴身衣裤,抱膝缩在墙角瑟瑟发抖。 夏天/衣裳本就穿的少,直到南广和殿下换上他的太监服,坐在铜镜前一把将发髻拆散,唤他梳头的时候,小三儿整个人还是晕晕的。 这,这怎就叫殿下胆大包天地谋算成功了呢? 天爷啊!娘娘不劈死他,皇上都得叫人把他肖家的祖坟给刨了!欺瞒皇上,这可是欺君之罪啊!得灭九族的吧?! 小三儿脑补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神思恍惚间就被南广和殿下按在案前端坐。 南广和殿下亲自捏着他的右手,让右手拇指和食指握了个圈,再轻巧地提起一支狼毫笔投入圈中,笑得一脸志得意满。 好小三儿,你就乖乖在这坐两个时辰。不,三个时辰,最多三个时辰,本殿下就回来了。乖乖的,别露馅了啊! 南广和提了提气,他自幼服食秘药,身材长不高,看起来与小三儿一般细弱。这身暗绿色太监服穿在身上居然挺合适。 跨过韶华宫门槛时,他特地回头看了一眼。 遥遥的一个穿着淡粉色公主裙衫的身影正坐在窗前,就是头上发髻有些乱,胡乱插了许多金光闪闪的钗饰。正是小三儿扮的公主殿下! 他异常满意。 这女子的衣裙,真不是一般男人忍受的了的! 哪怕一身太监服,也比公主制服舒坦啊! 南广和手里提着个食盒,脚步轻快地溜出韶华宫。 一路上遇见的侍卫都只淡淡打量了他几眼,只当是贵妃娘娘派来送东西的面生小太监,都没盘问,就放着他过去了。 南广和松了口气。出门前他特地将眉毛用粉盖的细细的,去了唇脂,又在两颊打上厚厚的阴影,整个人看起来消瘦软弱了许多。 唯独一双标志性的丹凤眼,他琢磨来琢磨去,只得忍痛用猪皮贴在下眼角,生生将一双丹凤眼扯成了一双鹤眼。 只要不凑近了仔细看,是再看不出这张脸有什么异样的。 南广和殿下化妆的手艺原本习自大隋朝第一美人贵妃娘娘,再加上长年累月的扮女子,如今南广和殿下早已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竟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易容的本事。 几手勾描,瞬间改头换面如同另外一个人。 出宫门的时候,一双大手翻了翻他腰间的腰牌,略诧异道:小三儿公公? 要完! 南广和原本低着头,低眉顺眼地任人查看腰牌。一时竟忘了小三儿是他贴身随侍的太监,从不出宫采办,此刻他拿着小三儿的腰牌出门,可不是打眼么? 这人谁啊?南广和偷偷抬眼上瞄,从眼角缝儿里往上瞅,心里暗恨这人多事。 说时迟,那时快,正当南广和殿下陷入生平第一次危机的时刻,旁边突然间匆匆传来一个人小跑着喘气的声音。快,快派人进宫通知陛下,仙阁来人了! 宫门口瞬间一片死寂。 片刻后,南广和便有幸见到了父皇口中这些坚不可摧的禁军们是怎样的兵荒马乱。 听见仙阁来人,这些禁军们的脸都跟吃了翔一样,难看的要命。人人面色惊惶,慌不迭派人进去寻找父皇身边的大太监们。 南广和也不及抬头去看那报信的人,一猫腰,趁着混乱赶紧溜出了宫。 身上那腰牌还被查门禁的禁军扣着,他也懒得回去要了,天大地大,先溜出来再说! 十一岁的南广和并不知道这一走,会给大隋朝带来怎样的惊涛骇浪。 这本是一次毫无规划的偷溜。 所以当时的南广和口中哼着小曲儿,抄着袖子就溜溜达达顺着宫门外的大路一直朝前走。 大明湖就在西京城中心,七夕节当天只要顺着人潮走,就能到那地方。 宫门外起先一片肃穆,时不时有骑马的五城防军在街上溜达巡逻。 走了一盏茶功夫,一直走到护城河外,南广和热的都拿袖子擦汗了,这才见到那条曾在王青霄绘声绘色的演说中、与他神交已久的熟悉的朱雀大街。 六岁那年,父皇母妃曾领着他,坐马车去镇国将军府中拜寿。那条御道,与朱雀大街并行。 今年春季的某一日,他曾在得闻王青霄死讯后,伤心欲绝。与崖涘一道打马从朱雀大街旁拐入御道。 而后,他又再次随父皇一道,乘坐辇车经过御道,在西京城门楼迎接远征拓尔国归来的叶家军。赏赐玉面罗刹叶慕辰无数坛百花酿。 无数次地,与这条街擦身而过。 神往多年,今日才第一次得见这条热闹的大街。 走不多几步,渐渐就见到朱雀大街上人头攒动,走在其间时不时被人撞到。看来小三儿果然没骗他,世俗果然将这七夕节看的忒重! 达官贵人家的当家老爷们都预备着晚上参加宫宴,但是世家子弟们就没什么忌讳了,个个儿收拾的焕然一新,鲜衣怒马,三五成群地从朱雀大街上经过。 更有平日里见不到的镶嵌世家家徽的私人马车,车内坐着各家未出阁的贵族少女们,马车前挂着四色铃铛。缓缓地摩肩擦踵而过。 一阵风吹过,马车窗纱轻撩,不时可瞥见一张张含羞带怯的脸。 也有藏在马车上,不放心这爱凑热闹的夏风的,面上仍罩了一层薄薄的幕离。纷纷闹红尘,珠帘翠幕,香车宝马。淡淡和风,柳堤草软,语笑隔帘声。 车如流水马如龙。 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贺岁】攻君叶慕辰默默咽下一口老血,拖过千娇万宠此刻尚在养成中的老婆,向众人团团笑着一拱手:祝各位一元复始,二龙戏珠,三阳开泰,四季平安,五福临门,六六大顺,七星高照,八面来财,九霄歌吹,十全十美,百尺竿头,千帆竞逐,万事如意!愿各位己亥年蒸蒸日上吉祥顺昌! 第24章 闷棍 第一次独自溜出宫的南广和简直跟个土包子进城似的,只觉得两只眼睛都不够看。 他踮起脚尖四处寻找,朱雀大街上却没有公然叫卖糖葫芦和米花糕的小摊小贩,想来都在东西二市。 他心里痒痒的厉害,平常见多了打扮光鲜的贵人们,对这些香车宝马鲜衣少年没什么兴趣,一心只筹划着去哪儿找点好吃好喝好玩的。 又一辆马车过去。 南广和赶紧一溜烟儿避开人群,脚一拐,侧身挤入一条通往西市卖烟火杂耍的里弄。 一钻进来,耳边果然就传来卖糖葫芦,一个铜板三串儿的悠长叫卖声。 南广和心中一喜,喜滋滋地更加卖力地朝里头钻。 里弄大约也就十丈长,但是实在太窄。平日里两个身形瘦削的成年男子并肩都需挨挨擦擦地才能挤过去。 今儿七夕节,虽然才未时(下午一点到三点之间),出门游玩的达官贵族市井小民们已经出动了大半。 此刻南广和叫人夹在中间,不踮脚就只能看见前排密密麻麻的肩膀。 哎,让让,让让!南广和急得不行,在人群中钻的一身臭汗。 方才在朱雀大街,来往的都是显贵,他这一身宫内太监服尚算不得打眼,但是此刻在里弄市井里,与这些挑夫小贩们挨在一块,立时就叫人察觉出不对了。 这身衣裳,怎么瞅着像宫里头出来的? 看错了吧,宫里头的贵人们怎么会来这个地方? 没错没错,我姨娘家的大舅子有个孩儿在宫里头御膳房当差,听他说皇宫里头的太监们可不就是穿着一身绿,小脸儿煞白的,还涂粉!寻常人家的小厮谁抹粉啊?! 果然! 不错不错!还是张大哥看的准!宫里头有人儿,这眼力劲儿就是不一般 张大哥最后那句有关抹粉的鉴定,立刻得到了四遭所有看客的认同,不时有人竖起大拇指夸那位张大哥不愧是宫里头有人儿。 一时间议论纷纷,苦于人挤人,一炷香也挪不了几步,那些人索性肆无忌惮地用目光上下打量眼前这位宫里跑出来的小太监。 啧啧,可怜见的,这么小年纪就净了身 哎我说,这太监服也太丑了吧?绿的跟坨屎似的,这是跑腿的小太监吧?听说宫里头管事儿的大太监们长得唇红齿白的,个顶个的俊,这小太监咋长得这么衰呢? 南广和: 南广和气的脸都绿了,小脸儿绿的和衣裳一个色儿。 这抹粉能怪他吗?不抹粉能遮得住他那天生的倾国倾城美貌吗? 哼!再说了,本殿下自会开口说话起,就会涂脂抹粉,不然怎么能将韶华长公主乃大隋第二美人(大隋第一美人是他的亲亲母妃,贵妃娘娘)的美名传播到人尽皆知? 还嫌弃本殿下长的衰,啊呸,你才衰,你全家都衰! 南广和殿下被迫灌了两耳朵杂七杂八的闲言碎语,气的游玩的兴致都没了。算了,犯不着和这些愚民们一般见识! 南广和殿下屁股一撅,打算掉头重新回到朱雀大街上去。 甫料一转身,脑袋后不知道被谁重重地砸了一下,他只觉两眼一黑,身体便不听使唤地往地面砸去。 分卷(18) 要完! 南广和殿下脑袋里最后一个念头是,这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天杀的贼人,居然敢当众对他下黑手! 朗朗乾坤,天子脚下,居然敢对他堂堂殿下□□棍子,等本殿下回宫,一定要叫人灭了这贼子九族! 再然后,一块柔软的香帕兜住了他的鼻尖,刺鼻的香味袭来。 细腰不知被哪来的咸猪手一搂。 大隋朝堂堂韶华长公主,第一次偷溜出宫的小皇子南广和殿下,就此彻底失去了意识。 人群实在太过拥挤。 南广和脸朝下跌下去的时候,顺势就落入了两个成年男子一左一右的搀扶。 其中一人低着头,只露出唇上两撇小胡须。 胡须男用胳膊稳稳架住南广和,假意急切地大声埋怨道:哎呀,小三儿公公,这儿人多,让你别乱逛。这不,热中暑了吧!咱哥们两个扶你去宽敞地方凉快凉快去! 另一个壮汉膀大腰圆,赤着上身,胸前肌肉鼓鼓囊囊突起八块,口中也应和着。 直娘贼,这小巷弄里人太多。 南广和本就瘦小,此刻叫两个身形高大的成年男子提着,脚尖都触不到地。耷拉着脑袋,凤眸轻闭,鸦羽般的长睫毛齐刷刷垂下来。 凑近了看,两颊用铅粉打出来的阴影便格外明显。眼角的弧度也显得有些不自然。 这两人对视一眼,一左一右驾着南广和,目光中皆是了然。 南广和到底年幼,不知道人心艰险。 他先前在宫门口险些被当场抓包那一幕,叫许多有心人落在眼中。 他自以为趁乱甩掉了身份暴露的危机,大摇大摆地溜出宫来玩耍,却不料身后不止一拨人尾随于他,伺机下黑手。 方才这两人在里弄里得手,原本想不声不响将人劫走就完事儿了。谁知道南广和这么闹腾,钻个里弄也能引起众人围观。 众目睽睽下,两人只能随口编了个谎话,暴露了声音,虽然全程低着头,到底叫人窥见了几分容貌特征。 众人原本正评头论足说的高兴,欺负南广和年纪小人又不敢说话,评的愈发大胆。没想到斜刺里杀出两员壮汉,听话音还是认得这小太监的。 众人这才琢磨过味来,这小太监虽然瘦弱如鸡仔,到底是宫里头出来的,不是他们寻常百姓可以评论的,纷纷噤了口。又怕这俩膀阔腰圆瞅着侍卫模样的壮汉找麻烦,纷纷让出一条缝隙来。 这两人架着南广和,轻轻松松,就用内力从人群中挤了出来。 大哥,如今将人带到哪里去?胸肌男低声询问。 胡须男沉吟了一下,压低声音道:既然那位大人感兴趣,不如直接送到他府上去。 这胸肌男有些迟疑,大哥,这要真是公主,咱哥俩可就犯下了死罪啊! 做都做了!胡须男一脸恨铁不成钢,要不是眼前是曾跟着他走遍大江南北闯下无数大案的好兄弟,他都想一记剜心脚踢死他。 男子汉大丈夫,做事瞻前顾后的,如何能成大事? 可是胸肌男瞅着架在手上的那个小不点,难得的犯了别扭。 又咋了?朱雀大街上车如流水马如龙,胡须男一不留神险些叫人撞了个趔趄,不耐烦道:花男,你到底怎么回事? 胸肌男面色忸怩,见大哥真的要发怒了,这才别别扭扭开口道:都说,都说大隋长公主是个远近驰名的小美人儿,如今易了容,看不出来 胡须男两眼一黑。 千算万算,就是忘了自家兄弟是个不折不扣的花痴。对天底下所有长得好看的女人,从三岁到三十岁,完全没有一丁点抵抗力。 如果手上架着的这个真是那位公主殿下,他还真不好拦着兄弟不让他开荤。 但是那位点名要人的大人,他也得罪不起。 胡须男好一番天人交战,最后狠狠一闭眼,咬牙切齿道:罢了罢了,便依你。 胸肌男喜出望外,也不端着了,一把将人抢过抗在肩上,三五个转身就嗖嗖地走的不见人影。 远远地传来他的声音。大哥,小弟先走一步,一个时辰后老地方见! 胡须男: 什么人? 胡须男刚准备找家酒楼吃个酒,不料一转身,就察觉眼前一道白光闪过。 下一刻,他已绳索缚身,双手双脚蜷缩在一起,叫人密密地捆成了一个粽子。 随即双脚离地,耳旁风声呼啸,待再落到地面,已是站在一处贫民区的屋脊上。自个儿正被一个白衣飘飘的青年道人高高地拎在手里。 哪来的腌臜蚊蝇? 那白衣道人拧起长眉,声音清凌凌的,如同山间冻泉在春日乍然化流,叮咚坠落。动听至极。 他皱眉盯着胡须男,眉目掩盖在法术后,烟笼雾。语气不耐道:方才与你一伙儿的人呢?尔等将人掳到了何处? 胡须男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好,那个小家伙十有八九就是公主殿下无疑了。这么快宫里头就有人追出来了。 他眯着三角眼咕噜一转,迎面深吸了一口夏风,小心翼翼地讨好道:道长可是九嶷山门下? 白衣道人正是崖涘,闻言一挑眉,淡淡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听话听音,听锣听声。 胡须男心里有了个底,笑得越发讨好了。也愈发显得猥琐。 道长既是九嶷山门下,自然知道神使大人来京的事儿。刚才那位,可是神使大人指名要的。 但是他那个兄弟,可是将人先掳去别处享乐子去了。这句话,胡须男闷在肚里。只字不提。 崖涘本没有起疑。 仙阁在春日处置了大隋朝的准驸马王青霄后,与百花门的斗法也渐渐陷入胶着期,双方都拖的有些疲态。两派人马若迎面遇见了,依然斗得你死我活。但是再没有大规模的攻击山门事件。 是以近日来仙阁居然腾出了手,以仙机坊内众多老儿挑头,派门下弟子亲自来西京面见那位传说中的长公主殿下。崖涘忙着应付这几位神使大人突然造访西京一事,疲于奔命。 今儿未时,崖涘突然间坐立难安,仿佛冥冥中有一株与他牵连极深的因果树在寒风中震颤不止。他蹙眉掐指一算,居然是那位小殿下有难。 崖涘匆忙辞别鼻孔朝天的几位神使,赶到韶华宫。远在娑婆沙华林外,他便察觉小殿下的气息飘忽不定。一眼瞥去,小轩窗内端正坐着的居然是乔装打扮的太监小三儿! 崖涘立刻意识到不妙,好在小三儿原本就战战兢兢,一问之下,立刻交代了事情始末。崖涘循着小三儿哭哭啼啼交代的线索,一路从宫门追到朱雀大街。 恰好撞见落单的胡须男。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南广和难得纵容体内的韶华小公主跑出来溜达,不料竟闯下弥天大祸。一体双魂,两个小魂儿对面掐的不亦乐乎。 韶华:(欢快地、一脸无邪地)这事儿不怪我啊!怪只怪我这具肉身生的实在太好看了!人间有句话叫做,红颜祸水嘛! 南广和:啊呸!要不是你没心没肺,一门心思溜出来看人家卿卿我我谈恋爱,怎么会连累我家鸭血粉丝汤?! 韶华:哟!我崖是我碗里的,你别抢! 两个小魂儿掐成一团,寸许长的两个小人儿撸袖子扯头发,拳打脚踢。 攻君叶慕辰:(满头大汗拉架中)哎呀呀,韶华宝贝儿乖,你要看花灯,下章你家亲亲老公牵着你的小手儿去看花灯那个,殿下,臣觉得你说的对!但是那个鸭血粉丝汤太温吞了,咱还是回家打着火把去造反!造反多热闹啊! 韶华+南广和:(停下手。齐齐瞪着叶慕辰,异口同声)呀呀啐!你说!你快说!你的亲亲宝贝儿到底是哪一个? 叶慕辰: 【结论】有个精分老婆的甜蜜与哀愁,小可爱们,乃们不懂。O(_)O 第25章 狠人 这胡须男扶过小殿下,身上有小殿下的沉水香味,所以他一眼识破。 崖涘见胡须男眼神乱转,显然小殿下被掳走一事另有隐情。 崖涘倒是丝毫不怀疑掳走殿下与仙阁有关。毕竟他眼下依然是一名仙阁派驻在大隋的世间行走,他不仅知晓此刻仙阁来意,更是对皇室秘辛了如指掌。 师父不知道小殿下真实性别,他可是知道的一清二楚,只是不动声色地瞒下了师门与仙阁那边罢了。 如今仙阁来人,派人盯上了殿下,想必是对那位小殿下起了疑心。 自从几年前南广和偷偷修习仙术,引气入体,险些儿在韶华宫内百日筑基,引来仙阁震动,有关凤华帝君血脉苏醒一事便渐渐传扬了出去。 此事本来就已经很棘手了,若是被半途撞上来的魑魅魍魉再生事端,引起不必要的麻烦那可真是,糟糕透顶。 崖涘心下微动,随即白玉般的手一提,五爪握拳。法术后的星眸清冷无欲。 胡须男一瞬间便觉得全身如同被勒的更紧,喘不上气来了,嗷地一声惨叫道:道长饶命,手下留情啊!说,你那同伙将人带去何处了?崖涘冷声盘问。 胡须男心道,我要是告诉了你,你不得替神使大人把我给削成肉片? 胡须男虽没猜到崖涘对仙阁一直以来阳奉阴违,置仙阁命令于不顾,拼死护卫那位小殿下。,但是他怂啊! 借给他十个胆子,特么也不敢直接说,不好意思啊道长大人,你要找的小殿下眼下估计已经被俺那好兄弟扒光了,正躺在客栈床上哼哼呢! 胡须男支吾了一会儿,心下正斟酌怎样撒个谎才好,将这件事囫囵揭过去。不料突然间绳索越发狠命往胸腔内扎进去,勒的他胸骨都快断了。最可怕的是,那绳子上仿佛还有劈里啪啦的小火星在烧灼皮肉。 人对看不见也猜不透底线的事情,最是恐惧。 胡须男此刻再不敢迟疑,也顾不上呼痛了,立即慌慌张张地答道:人,人在悦来客栈! 悦来客栈乃是大隋朝第一名店,遍布各个州府县城。总店就设在朱雀大街上的角楼旁边,是西京第一等豪奢去处。 彼时大隋还没有花楼,朝廷明令禁止嫖宿。有钱的富商及江湖汉子们最爱的消遣不过就是在悦来客栈点上一份丰盛的酒水美食,再叫上几个长得俊俏的少年小倌儿。小倌儿不比女子,行事大方,弹唱个小曲儿、被客人摸个小手儿什么的,司空见惯。 崖涘一听到千娇万宠被自个儿当作眼珠子护的小殿下叫人掳去了那里,再联想到悦来客栈的名声,一瞬间脸都青了。 要知道,历来民间都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虽然官府明令禁止嫖宿,但是悦来客栈作为大隋第一名店,私自养着几个面首小倌儿给达官贵人们取乐子,这可是心照不宣的秘密。小殿下去了那里,还能落着好? 崖涘越想越心惊,当下再也顾不得和这样的腌臜杂碎浪费时间。仙阁派来的几个弟子尚且虎视眈眈在使馆内待着,听令于仙阁号令的江湖眼线遍地都是。他不敢留下任何痕迹,当下弹指施了个小法术,便将胡须男往角落里一扔。 绳索上那些细小的看不见痕迹的火星,一瞬间砰然蹿成肉眼可见的明火。碧青色火焰幽暗无声,却能灼烧凡人肉胎。原是天灵根自带的火苗,前些年经由师尊太丙道人灌顶,他的变异冰灵根吸收了太丙道人的碧青色火焰,愈发厉害。 那胡须男哪扛得住一息! 风里隐约传来皮肉焦臭的气味。胡须男只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声,瞬间便被碧青色火焰吞没。 不出三五息,那名胡须男就化成了一小撮青白色的灰烬。 那一缕小小的魂魄无声无息地随风散去,归于幽冥,再次投胎去了。 崖涘见此间事了,活口已灭。便迅即一掸拂尘,一阵风似的赶往朱雀大街角楼里的悦来客栈,救他的小殿下去了。 而此时的大明湖,悦来客栈分号的天字一号画舫内。 好你个叶慕辰!臭小子,十六岁就袭了镇国将军的军衔!你这是一点活路都不给哥哥们留下啊! 李罗,你与他废什么话!另一人喝的脸皮儿兜着脖子都通红,不悦地推开先前那人。口中道:叶叶将军,这杯酒,你得给老子我干咯! 七八个身穿锦袍头戴束冠的勋贵子弟,一个个都喝醉醺醺,兀自不服气。不住摇晃着上前,手中端着酒杯,东倒西歪地踩在船舱上,压着叶慕辰灌酒。 天字一号画舫内除了他们几个客人,就只有垂手静静侍立一旁的酒博士。曲声不闻,满室浮动着百花酿浓烈的酒香。倒也清雅! 春末的时候,叶老将军被调去了西南,与西南王家隐隐成相互制衡之势。 为了平衡,也是为了安抚叶家,隋帝大笔一挥,将叶老将军提为西南大元帅,世袭的镇国将军头衔就赏了叶慕辰。 哪怕是在军功出身的勋贵之家,叶慕辰这种升官速度也是绝无仅有的。 众人心中不平,赶巧今儿七夕节,歇朝一日,他们便齐齐叫上叶慕辰,来这西京第一繁华去处一雪前耻。 老子拼军功拼不过你,拼爹也拼不过你,拼酒总拼得过你吧! 一众勋贵子弟相互间使了个眼色,从上桌起就盯着叶慕辰一人可劲儿地灌。 可怜这些小年轻,没见过人家叶侯府的言传身教。 更不知道人家叶慕辰,那是自打娘胎独里就开始长心眼子了,浑身上下三百六十个窍孔,精明的不能再精明。 打从他们今儿个约叶慕辰出来逛节会,叶慕辰就知道他们打的什么鬼主意了。 因此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叶慕辰来者不拒。 谁劝酒,他都是抬起袖子一饮而尽。 姿势又潇洒又豪爽。 反倒是那些给他灌酒的,下不来台,被逼着也得一饮而尽。 几轮拼下来,眼下悦来客栈天字一号画舫内还能站着走直线的勋贵子弟中,只余叶慕辰一人。 叶慕辰稳稳地用手盖住杯口,突然间一撩眼皮。难得地,开了尊口。 慢着!你们几个,有没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 呃,什么声音? 为首的李罗早喝大了舌头,跌跌撞撞靠在叶慕辰桌子前,满不在乎地笑道:你小子别说想躲酒吧?怎么着,终于喝不动了? 分卷(19) 旁边几个人拍着手,哄然大笑。 行啊李哥,这,这臭小子终于要趴下喊大哥了! 能灌醉这块臭石头,玉面鬼罗刹!老子嗝,老子今晚回去跪搓衣板也值得啊! 一帮勋贵子弟喜出望外,借着酒意,连叶慕辰小时候的外号都喊出来了。勾肩搭背,你推我搡,场面更加混乱了。 嘘!叶慕辰本想让他们安静会儿,没想到适得其反。 他皱了皱眉,一声不吭地掀起袍角站起来,凑到薄薄的纸板壁上细听外间动静。 方才在一群人笑闹劝酒的时候,他分明听见了宫里那位小殿下的声音。他还怕听错了。 但眼下隔着纸壁,那位小殿下捏尖了嗓子训人的声音越发清晰。 他凑耳听去,隐约听见了几句呜呜呜,我叫崖涘灭了你!你个天杀的狗贼! 叶慕辰嘴角一阵抽搐,看来那位眼睛长头顶的小殿下还精神着呢,还能嚎着等那位九嶷山大弟子崖涘来救命。看来这趟浑水和自己没关系。 叶慕辰冷漠地想。 随即若无其事地回头看了眼歪歪倒倒的众人,面无表情道:就这么一杯杯的喝,得喝到什么时辰?当真是我大隋好男儿的,直接让酒博士上坛吧! 众人一听,哟呵,这臭石头是发威了啊!够嚣张的。 不行,坚决不能助长其气焰! 悦来客栈的酒博士们训练有素,一溜水儿六个俊俏的少年郎推着酒坛子从船舱后钻出来。 那小推车四个角上分别挂着一条鲜艳的粉蓝、粉白、粉红、竹青色飘带,四条飘带上分别写着不同的酒博士的诨名。明明是男儿身,却偏偏唤作什么如花、似玉、暖心、飘月。 叶慕辰斜眼瞥见,不由得好笑。他直接探手取了一谈酒,抱在怀里,一掌拍开封口,单眼皮一撩,气势如虹。 先干为敬! 说着,咕嘟嘟,一口尽数饮完。 那七八个勋贵子弟们先是轰然大笑,随即纷纷歪歪倒倒地抢过小推车上的酒坛,也学着叶慕辰那样拍开泥封,豪爽地仰头就喝。 只是动作远没有叶慕辰那样利落。 披披洒洒的,胸襟湿了大块。 还有喝的眉眼歪斜的,要不是旁边小倌儿扶着,早趴桌子底下去了。顺手抓着小倌儿柔荑开始犯浑。 李罗起哄的时候叫的最起劲,这时也醉的最厉害。 第二坛喝到一半的时候,李罗果断往地下箕踞而坐,傻呵呵咧开大嘴开始嚎。 哎呀叶慕辰你这小子不讲义气啊!同样是一块儿从兵营里混出来的,凭什么你就袭了爵,老子还在哼哧哼哧往副将的职位上爬! 嚎了一会儿,李罗又开始笑。 哎,不过西南的战事不好打,指不定你小子哪天就死在西南王手里头了!到时候,嗝,他打了个大大的酒嗝儿,又傻呵呵笑道:到时候老子娇妻美妾在怀,你,你可就惨咯,至今还没亲过姑娘的小嘴儿吧,哈哈哈哈!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昭阳六年,大明湖畔天字一号画舫上。 李罗大着舌头哈哈大笑:小样儿!你升官快又能怎么滴!至今还未亲过姑娘家的小嘴儿吧? 叶慕辰淡漠一笑,负手傲然道:我家媳妇儿最美!美的天下无双! 李罗:(不信)那你拉出来给咱兄弟们瞅瞅啊? 叶慕辰:(傲然)嘘!我家媳妇儿就在隔壁!我待会儿就去英雄救美! 第26章 掉马 叶慕辰脸色不变, 单手负后,冷眼觑着那些人。心下嗤了一声。 今儿个与他约酒的这七八个勋贵子弟,皆出身于将门, 但祖辈们的鲜血热气早已在时光洪流中被不肖子孙们消耗殆尽。 如今儿画舫中这等公子哥儿, 生于锦衣玉食之家, 自幼被妇人们抱在手心中娇养长大,不知世间疾苦。更不知粟米几个钱。 若真要让他们上战场, 别说单独指挥一场战役,单就是将士们议事时,叫上他们, 估计连看沙盘舆图都勉强。 更别提排兵布阵, 或千里奔袭了! 如李罗张黎这些勋贵子弟们,整日里只知道骑马斗鹰,娇妻美妾在怀。家里红旗不倒, 外面彩旗飘飘, 如今眼看着别人搏得功名富贵,偏还眼红心热。 大隋开国三百余年, 以武立国, 却不能以武安.邦。与这些昔日将领们渐渐沉迷于西京繁华不无关系。西京的水太柔, 西京的姑娘们也太美,消磨了几多少年意气!在老一辈名将们纷纷谢世后,大隋武将更是人才凋零, 几乎拿不出什么像样的帅才! 近百年来, 每逢祸事,历任大隋朝帝君都不得不令开国三十六诸侯之首的叶家领兵。导致叶家几代皆人才凋敝, 偌大的一株枝繁叶茂的树,如今只剩下他和老爹两个孤零零的儿郎。祠堂内, 皆是叶家儿郎们的英魂! 叶家儿郎们,多有战死沙场的,马革裹尸,魂魄滞留于千里之外,不得返乡。 每一点功勋,都染着叶家儿郎们的血,都浸泡着叶府妇人们的无边苦泪。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叶老太太每年新春祭祀,都会托病不出,然后闷闷地躺在床上睡几天。不吃不喝。叶府上一代,原本有三个出色将领。其中尤以叶慕辰的大伯父最出众,如天边一颗冉冉升起的将星,光芒耀眼。 大伯父十七岁扫北,少年成名,惊才绝艳!最终却在二十岁便身中数百支箭,当场战死。甚至不及娶妻。 小叔叔仓促间只带了十名家将,便匆匆赶去援救主帅。不料,奔援救之不及,反落入敌军陷阱,被上千人围于山崖下绝地。山崖两侧皆是伏兵。密密麻麻的,一眼望过去,皆是敌兵。小叔叔力战而亡。死后被敌军枭首,尸身挂在城楼下风干了长达一月之久。 最后还是叶家军众家将,用尽了各种方法,从城楼中抢下那个无首尸身。 那一役,叶家军同时失去了主帅和先锋将军,三军缟素。 老爹自请挂帅,不及朝廷援军,私自找诸侯借兵,于乱军中搜寻了数月,始终找不到小叔叔被割下的首级。最后只得洒泪大哭,就地找了副棺柩,找人用木头雕了一颗假头颅给小叔叔安上。 如今镇国将军府到了这一代,叶老将军一生痴情,不肯续弦。便只有原配发妻留下的一子一女。叶慕辰十岁从军,至今尚未定亲,若再有什么意外,叶家便要绝嗣了。 而娇养如这等西京勋贵子弟们,却只会坐享其成。国事纷乱,诸侯们或托词不纳贡,或自行铸造铜币,隐隐然已有与朝廷分庭抗礼之势。他们皆不闻不问,每日里声色犬马,大把时光,拿来虚掷! 所以,他们又怎会明白,叶家的军功,都是和隋帝签了生死状后拼来的! 每往上晋升一级,他叶慕辰就距离死亡更近了一步。 若是可以选择,他才不愿意要这样的富贵! 叶慕辰恨恨地又饮了一大坛酒,眼见着那些人都被他灌趴下了。心下愈发不屑。 他十岁从军,每一寸进阶,都是在战场上真刀真枪拼搏得来。军中苦寒,将士们多以烈酒暖身。尤其是叶家军,多出自西京,每次出征都必定携带这辛辣浓烈的百花酿。 第一次喝到这百花酿时,他辣的眼泪都险些儿掉下来。老爹却拍着他的肩头,意味深长道:辰儿啊!你年岁还小,以后你就明白,这世间多有艰难险阻,前有狼,后有虎。将来若有一天,你独自上战场,手里握着成千上万条儿郎们的性命,便一步都退不得! 那夜老爹仰头望着天空一轮明月,带笑叹了一口气。 辰儿啊!若真有那一日,你要是觉得心中没底,不要怕,喝一口这军中的百花酿就好了!大丈夫顶天立地,行走于世间,便该喝最烈的酒,打最难打的仗,然后若有机缘,给我老叶家扛一个天下间最美的媳妇儿回来!哈哈哈! 老爹爽朗的笑声仍响在耳畔。如同昨日。 可是叶慕辰却明白,老爹这人一生只痴心于母亲一人。这些年郁郁寡欢,极少露出那样爽朗的笑容了。 情爱误人,世间多有愚夫愚妇为此而苦,蹉跎了一生。 他叶慕辰却不愿! 因此对于李罗调笑他的话语,他只作听不见,冷眼觑着那帮勋贵子弟喝的烂醉,在这画舫内丑态百出。 李罗刚才笑他笑得狠了,此刻一个接一个不停地打嗝,怎么也停不下来。直到最后,打嗝打的眼泪汪汪,一双桃花眼儿连眼白都泛红了。愈发声色犬马。 张黎四肢着地,不知抽的什么疯,一个劲儿非得往桌子底下钻。他人像条西洋狮子狗似的在地上爬,嘴里还一直哼哼唧唧唱着:咿呀呀子喂!奴家恰似那碧波中的一条鱼儿,摇头摆尾不再来。先前倒在小倌儿怀里的那个龚姓子弟,不知是不是平素就好这一口,已经搂着人拉拉扯扯地啃上了。牵衣扯带,搂住小倌儿上下其手。半真半假把人拖着就往榻上带。 反正船舱内就设有软榻,便于客人休息,也便于办事儿。那几个小倌儿也不避让,笑嘻嘻地围着,半推半就地靠在众人身上。或搂或抱,衣襟发丝散乱,一脸春色。想是平日里早就习惯了这一幕。 叶慕辰放眼望去,一时间只觉得众生百态,颠倒淫.秽。简直不堪入目。 叶慕辰突然间,觉得和这些人斗气没意思。他意兴阑珊地放下酒坛子,掸掸衣袖,打算抬腿走人。 打开天字一号船舱的门,视野瞬间辽阔了许多。 扑鼻而来一阵大明湖畔的清新空气,混杂着腻人的脂粉香气和酒味。水面波纹潋滟,哗啦一声,时不时便有头发蓬松的小倌儿笑嘻嘻地端着一盆洗漱过的热水泼入湖中,然后又被前来寻乐子的勋贵子弟一把抱住,推推搡搡地搂着人回舱。 叶慕辰蹙眉,正准备抬脚往船头走,让船家先靠岸回去,耳朵里又飘进来一句呜呜呜,你这个天杀的,本殿下的皮都叫你扯破了!声音微弱,若不是常年习武之人估计听不见。 叶慕辰抬眼四顾,发现另一艘明显矮小许多的画舫擦着他们的船荡过去。 那画舫船头也挂着悦来客栈的灯笼,船头只有一个老船翁在摇橹,船舱帘幕低垂,见不到里头景象。只可惜那声细弱的小雀儿啾喳的声音却实在是,入耳分明宛然。 叶慕辰嘴一抽,心下犯了踟蹰。 今儿个就不该出门,他和这帮勋贵子弟在大明湖泛舟斗酒,大明湖畔人来人往许多双眼睛都见的真真的。 回头要是那位小殿下真在这儿出了事,宫里头追究起来,他也难逃其责。 不说见死不救,至少皇家迁怒是跑不了的。 自家老爹年纪一把了,还在往西南腹地的路上奔波着。万一这事儿闹出来,说不定老爹人还在路上,还没赴任呢,脑袋就叫隋帝给砍了。 不行,不能牵连老爹! 叶慕辰抿着唇角,内心里对皇家的恨意又深了几分。 他闭了闭眼,只得认命地收回脚,一提气,整个人轻飘飘如一片落叶般贴了过去,瞬间落到一丈之外的那艘画舫上。 老船翁吃了一惊,只觉得眼前一花,叶慕辰就已经擦过他身侧,悄无声息地打开帘子,侧身挤入船舱内。 帘子一撩开,抬眼就见到一个五大三粗的壮汉赤着上身,喝的脸膛黑红黑红的,正坐在舱内的酒桌旁咆哮着骂人:直娘贼!没想到真是个小太监,虽然一张脸长得花容月貌,但老子不好这口,下不去嘴啊!壮汉身上还伏着一个穿着暗绿色太监服的小少年。那小少年脸朝下被壮汉一双蒲扇似的大手狠狠压在膝盖处,正拳打脚踢地尖着嗓子哭嚎。你个贼子,本殿下要诛你九族!叶慕辰目瞪口呆。这,这声音,分明是宫里头那位小殿下没错。 哪怕他和这位长公主殿下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但是他自幼记忆力过人,对人的五官声音等特征过目不忘。 这事儿闹大了!公主叫人扒了裤子,这要传嚷出去,今儿个来过大明湖的所有人都得死! 叶慕辰心里懊恼,脸上却一贯的面无表情地绷紧。寒声道:把她放开! 那壮汉眼风不动,一声不吭,甩手就从腰间飞出两把飞刀。 动作狠辣至极。 叶慕辰不动声色地避开,转眼便欺身近前,与那赤身壮汉对上了手。赤手空拳,一时间竟然难分上下。 壮汉不料一推门进来的居然是个硬茬子。事出仓促,不免焦躁地将膝盖上那趴着的少年一甩,怒冲冲道:老子正不爽呢!好巧你个没眼力见的赶死送上来,老子一刀劈了你洗洗晦气! 说着果然又从桌子底下抽出一把透着蓝光的长刀来,舞的虎虎生风。 叶慕辰不欲与这等江湖人缠斗,又怕那位娇滴滴的小殿下摔出个好歹,只得脚尖一点避开,转了个身,顺势将人接在怀里。 千不该万不该,他就不该顺势搂人入怀!小少年贴着他,明显下三路是个男人! 第一次与这位殿下亲密接触,来的如此之快,猝不及防。叶慕辰险些脚步一滑,口中情不自禁喊了一声:殿下,臣惶恐! 第27章 脱险 叶慕辰一惊之下, 险些魂飞天外。 他下意识地低头朝怀中一看,天啊!这,这张脸, 分明就是宫里头那位韶华长公主没错啊!那刚才那温热的小小地弹了一下的触感是怎么回事?是个男人都明白啊!那那能是别的啥? 他陡然间想起方才挑帘闯入船舱时, 对面这名贼子口中所言。那贼子道, 呸,直娘贼!分明是个小太监, 哪里是个真公主?! 他先前不及多想,以为这贼子所指,是殿下身上所穿的暗绿色太监服。但方才那鲜明的不着寸缕的触感, 不仅不是个真公主, 分明还是个真儿郎啊! 叶慕辰整个人都不好了。 一失手,险些叫对面那把蓝幽幽的大刀劈中了肩膀。忙不迭抱着人退了几步。身子一动,贴着他的那个秀挺触感更鲜明了!这次再做不得假, 怀中抱着的这个小人儿, 分明是个假公主、真皇子! 那边厢南广和先前叫那贼子狠狠拿着热毛巾洗了一遍又一遍,原本为了扮太监遮盖的粉脂与猪皮都纷纷不堪重负, 壮烈牺牲了。 加上他一直又哭又闹, 脸皮儿被蛮力擦洗的红红的, 比霞光还妍丽三分。 抬眸一双水汪汪的丹凤眼,可怜兮兮的。长长的鸦羽般的睫毛微颤。眸光如水,却比这世上最柔美的春水还要荡漾七分。眼睫轻颤, 远比花丛间飞舞的蝴蝶儿还要撩人三分! 不期然就这样撞入叶慕辰的眼中。 分卷(20) 叶慕辰叫这情景吓的腿一软, 心跳加速,险些叫那壮汉大刀砍中。 他忙低呼了一声, 得罪了! 也不敢低头仔细看。只凭着一身高强武艺,抬手将人抛的高高的, 准确地抛过酒桌后那面四扇美人屏风,然后落在屏风后的软榻上。 南广和惊魂未定,双手死命扯着软榻上的锦被,睁着一双水汪汪的丹凤眼,小口小口喘气。 他先前叫人在帕子上捂了迷药,昏昏沉沉,直到被壮汉抱来船上。那贼子嫌弃他扮相太丑,非得打了盆热水,死命搓他的脸。 光卸妆就磨叽了小半个时辰。硬是把南广和给搓醒了。 再然后,就突然被壮汉扯掉了裤子,吓得南广和魂飞魄散,险些以为自个儿今日就要和小三儿偷来的那些话本子里一样,失身在这陌生的腌臜之地,下半辈子都要叫这贼子毁了! 金枝玉叶自小被捧在手心里掌上明珠一般长大的南广和殿下,哪儿知道外头原来如此污浊不堪。 他又羞又恼,眼泪一汪一汪地往下掉,心想这一幕怎么偏偏被面瘫冷脸小叶将军撞见了! 要是崖涘赶来,他还可以一把扑到崖涘怀里放声大哭,把所有委屈都发泄出来。来的偏偏是叶慕辰! 这时候的南广和还不知道自个儿已经偏心地,下意识里对这两人做了区分。 在十一岁的南广和殿下心里,九嶷山大弟子崖涘当然是自己人。 而叶慕辰只能算是个脸熟的陌生人了。 体内融合的娇柔魂魄一直在那里嘤嘤嘤,南广和殿下神魂不稳,一时觉得羞恼,一时又觉得荒唐。白茫茫的识海内,两个寸许长的小人儿一个坐在地上哭,一个抱臂揉额。面目生的一模一样,性格却迥然不同。 然而即便是识海内那个一向傲然的小人儿南广和殿下,此刻也不得不承认,这次闯下了大祸!千不该,万不该,就不该放任那个娇柔的小魂儿韶华与自己一点点磨合,如孪生儿一般,水乳交融,这些日子竟渐渐有了合二为一的迹象。 屏风格挡了视线,耳边呼喝声不断。南广和闻声抬头,只看见小叶将军与那贼子两道投在绢布屏风上的影子,你来我往的。 那贼子一把长刀映在屏风上足有三尺长短。 皮影戏一般! 南广和恍惚地想,若是崖涘,崖涘肯定一挥手就将这贼子劈成碎片了吧! 不,就连碎片都不要留下。 真让人恶心! 南广和突然觉得胸腹一阵作呕,转身趴在软榻边就开始狂吐。直到肚子里那一点积食都吐完了,他还是觉得脏,不断地呕着清水。 这感觉如夜卧于尸林,全身个毛孔内都漂浮着恶臭不洁的气息。他将手探入喉管里,恨不得将心肝肠肺都统统抠出来,拽到湖水里洗刷干净。 待叶慕辰三下五除二将人收拾了,确认那赤身壮汉死的不能再死了,这才皱着眉走到屏风后面,发愁怎么收拾眼下的残局。不料一入眼就见到那位小殿下还趴在软榻上,亵裤也没拉,吐得小脸儿惨白惨白的,手抠入喉管,吐得眼见着就要晕过去了。 叶慕辰脚下一跌,慌忙凑过去将那人的手拽出来。凑近的时候,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居然下意识地眼神又飘过那一处青涩的秘密地带。 果然就见到小殿下,居然与男子一般无二。 一瞥之下,叶慕辰只觉得心里头直到现在还觉得恍恍惚惚,如同天灵盖被一道惊雷劈了似的。 他也不知道自个儿是怎么飘过去的,低头扶住那人,声音干巴巴的,像是在沙漠上渴了七天七夜濒死的人一样。殿下您您这是,晕船? 南广和没搭理他。 他此刻正陷入此生绝无仅有的难堪与惧怕之中,自幼宫中教养的礼仪叫他没能当场大叫失声,又不能像见着崖涘那样抱着人痛哭,心里头烦闷的紧,一直想吐。 南广和殿下恨不得一头撞死在这里。 叶慕辰连叫了几声,南广和都置若罔闻。 最后叶慕辰实在没办法,又不敢继续耽搁下去,先前那老船翁老眼昏花没看清船上多了个人,但是刚才他们在船舱内打斗的那么厉害,老船翁已经察觉不对,颤巍巍迈着步子就要进来了。 叶慕辰甚至能听见老船翁那带着几分惧意的脚步声。 他一把将人打横卷进被子里,尴尬道:你,你先把衣服穿好。说完,倒像是他自己打劫做了什么坏事似的,耳朵蹭地热了,面红耳赤的厉害。 他不敢看那小少年的表情,僵硬地背转过去,双手紧张地做好格斗的准备,打算一会儿等老船翁进来,一起杀了干净。 不料那脚步声却停在舱外。 隔着一道帘子,老船翁提着胆子颤巍巍地唤道:花哥儿,刚才可是酒菜撒了?老奴这就撑船回去,再给你备一份酒菜来? 叶慕辰蹙眉,这老东西分明是听见了声音不对,还在装作不知,恐怕是在试探。何况他唤刚才那贼人做花哥,想必是熟识的,留着是个莫大的祸害! 他心念一转,一不做二不休,索性飘身至帘子边,一伸手就将人揪了过来。 也没等那老船翁呼救,顺手撩起先前那贼人的长刀,一刀结果了他。 待将那尸首与先前那贼人放在一处,叶慕辰将刀扔下,仔细擦了擦手,又转到屏风后。见那小少年还是痴痴呆呆地坐在榻上,不住干呕,淡粉色的唇边还挂着一丝亮晶晶的口水,像是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衣不蔽体。 瞬间嗡地一声,叶慕辰脸又红了。红的发烧。 你,你叶慕辰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又怕这里会被人发现,只得低着头面红耳赤地告罪道:殿下,得罪了! 隔着一床大红大绿的鸳鸯锦被,他手忙脚乱地替小殿下整理衣服。锦被本来就薄薄一层,触手丝滑,如同蒙了层纱似的。 叶慕辰窘的耳根火辣辣的,手下悉悉索索,好不容易将人裤子拉好。顿了顿,又把小少年小心翼翼地抱出来。仔细地上下检查一番,松了口气。 见那人虽然面上仍有泪痕,不哭不叫,一双丹凤眼迟钝地看着自己,却像不认识了一般,心里莫名一阵抽疼。 叶慕辰长这么大,十六年里从未对谁动过心思。 无论是祖母给他看过画像的名门闺秀,还是他随那些勋贵子弟在应酬场上见过的俊秀小倌儿,都没一个能入得了他的眼。 他总觉得,叶家过的如此艰难,自己再不争口气,替老爹分担些压力,整日里想着些男欢女爱的,实在是愧为堂堂七尺男儿身。 但是今儿个叫他撞见的这一桩事情,显然突破了他的承受力。 大隋朝金枝玉叶高高在上的韶华长公主殿下,突然间老母鸡变鸭,成了一个活生生的小少年。 一头如瀑青丝随意披散肩头,就这样痴呆呆斜躺在画舫软榻上,一张小脸儿是这世间最美妙的画笔都描摹不出的绝色,泪痕千点罗衣露。令人全身血液都沸腾了。 叶慕辰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一时间只觉得口干舌燥,又热的很,从未为谁激烈跳跃过的一颗心,此刻在胸腔内急鸣如战鼓,跳的他都不敢张口。 生怕一张口,心就从喉咙里往外蹦,直接扑在眼前这小小少年怀中。 叶慕辰只得尴尬地将人打横抱起。 鬼使神差的,他突然回忆起这人幼时曾无比亲近自己,还数次缠着自己入宫陪他,心中一甜,便将声音放的格外柔和。 他结结巴巴道:殿下,不要怕,我末将,臣,我是你的臣属。你放心,今儿个发生的事我谁都不说。那贼子已经叫我杀了,再也不会欺负你了。 南广和也不知道听见没有,眼珠子慢慢地转动了一下,呆呆地瞅着叶慕辰。却是不再干呕了。 他先前闹得厉害,发髻早散了,一头没腰青丝随意披散下来,衬的小脸儿无比可怜。青丝委地。惊世绝艳。 叶慕辰见这招有效,一时间心也软了几分。他伸手轻抚那人发丝,带着薄茧的手指穿过乌发,入手触感说不出的缱绻。 叶慕辰不觉更加放柔了声音,俊秀的脸上也罕见地带了几分笑意,眉目清俊如画。殿下,不要怕,我送你回宫好不好? 不料这句话却刺激了刚刚平静下来的南广和。 南广和立刻在他怀里奋力挣扎起来。不要,我不要回宫!脏!你放下孤,不许碰孤 南广和实在挣扎的太过厉害。 叶慕辰不得不费力地将人圈在怀里,牢牢地箍住他,不断安慰道:好好好,咱们不回宫。不脏,殿下不脏,殿下就是这世间的清风明月,最是干净不过的一个人儿了! 天可怜见!十六岁的小叶将军生平第一次哄人,怀里的人儿却半点不领情,挣扎的越来越厉害。眼见着南广和脸色越来越白,额上青筋一条条显现出来,鸦羽似的睫毛不停地簌簌抖动,整个人惊惶的不行。 叶慕辰越看越心疼,恨不得将人揉入骨血里,揣在怀里最贴近心脏的地方。心里头仿佛有个小人儿,对自己啐了一声呸!直娘贼!原来你好的是这口!果然一物降一物。 叶慕辰,你完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亲妈:凤君啊,听说您很小? 广和:唔?本殿下目前是个痴儿,大人们的话太复杂了,孤听不懂。(比手指,对对飞,一脸天真无邪笑) 辰辰:(哐啷!拔出陌刀)谁?谁敢这么说!(转身,一脸痴汉忠犬样)我的殿下,只有我能说小! 广和:(对对飞) 辰辰:(笑得一脸荡漾)小有小的可爱啊!乃们以后就会慢慢知道了! 广和:(继续对对飞) 亲妈:广和,和和你解释一句! 广和:(不应,继续玩对对飞) 亲妈:(怒!摔!卡镜头)下章让广和继续崩!看他崩成白痴后还有谁要他!这万人迷的明星光环还要不要了!! 崖涘:(默默一摆白玉柄麈尾)诸位,下章贫道可以登场了吧? 第28章 泛舟 小叶将军平生第一次相中一个人, 眼前这情景冲的他脑袋一片空白。 怀中的小少年身体柔软青涩,像一株正在奋力生长的娑婆沙华神树,全身上下, 从头到脚, 连头发丝儿里都在往外溢着一股蓬勃生机。 偏那人还毫无知觉, 在他双臂禁锢内挣扎的厉害。 叶慕辰刚把那只比凝脂还要柔滑的小手摁下去。下一刻,一大缕芬芳柔软的青丝就擦着他的脖子撩过去。 带着一股幽沉的奇特的香味。似花非花, 似雾非雾。说不出的好闻。 两人挨的极近。 叶慕辰眼睁睁见那人一双淡粉色花瓣似的唇在他眼皮子底下,以一种极近、即将要吻上的距离,撩过他的下颌, 倏然又落下去了。 那一下, 若有还无。 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却又着手成春。 也不知到底擦到了没。 小叶将军只听得灵台深处轰隆一声,千万树火树银花齐齐灿烂绽放。 先前在另一艘画舫上, 他被李罗张黎那帮子祸害灌的十几坛百花酿, 后知后觉地,此刻全数兜头兜脑地烧上脸。 他鼻息里缠绕的净是那人缭绕的沉水香, 触手香滑温软。 真真是, 软玉温香抱满怀。 这股奇特的香气, 混杂着松木香脂与深海幽冷水气的味道。多年后,仍长久而不经意地染在他的眉间心上。 叶慕辰自己也说不清,以前当这人是位金枝玉叶的公主的时候, 他也不止见过这人一次两次, 心中半分绮念未起。眼下却不知为何像着了魔一样,只抱着这人, 闻着这香气,就觉得心里头慌的不行。 又慌, 又舍不得。 还带着隐约的未知的惶恐。 殿下,殿下别闹他喃喃地下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哄着这人,将人抱在怀里。 最后也不知怎么想的,居然一闭眼,索性将人摁在怀里。见不到那张泫然欲泣的绝望的小脸儿,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正常了许多。莫要闹了,我不带你回宫,只是带你去个安全的地方,好好睡一觉。 南广和整个人被闷在少年郎的胸口,忽然觉得这个怀抱格外温热,耳旁心跳声砰砰砰,躁动如春雷。 也许是那心跳声安抚了他。他渐渐地平静了一些,迟钝的大脑终于开始缓慢运转。 想起来,是眼前这个十六岁的小镇国将军救了他。 虽然谈不上讨厌,也谈不上喜欢,但是这个人的怀抱比刚才那贼子干净多了。 叶慕辰虽然是个武将,却出身清贵,衣袍上常年染着淡淡的檀木熏香,胸前混杂着浓郁的百花酿的酒气,还有一缕若有若无的血腥气。这许多气息交缠在一起,陌生的很,此刻却没来由的,令南广和心安了几分。 那个腌臜贼子已经死了。 叶慕辰杀了他。 南广和这半日连惊带吓,又吃了许多苦头,体内相依并存的两个小魂儿都蔫头耷脑的,深深觉得此番出宫罪责在自身。一时精神不济,脸闷在叶慕辰怀里,不知不觉竟有了睡意。 他堵着鼻子,以极低的声音嘟囔了一句。叶慕辰。 瓮声瓮气地,透露出几分委屈。 唔,我在。叶慕辰忙低低地应了他。又恐他再哭,柔声劝道:殿下,你要是累了,先歇息一会儿,臣这就将船摇回去。 南广和迷迷糊糊应了,双手却死死扯住叶慕辰的衣领,不让他放自己下来。 叶慕辰无法,只得抱着人,一直走到船头。 画舫无人摇橹,早已随波逐流飘离了湖心繁华处,荡在一大片芦苇丛中,被芦苇绞缠住了。 晃啊晃的,半天没动静了。 叶慕辰松了口气,暗道幸好,七夕节大明湖上的船只多如过江之鲫,他们停留了这么久,竟分毫没引起旁人注意。 此刻已过申初,天光呈现鸭蛋壳般的青色。光线明亮,湖面上芦苇随着夏风轻轻摇曳。丛丛水生,倒影映在湖面。扑鼻而来都是湖水的清新气息。 不远处一两只雪白的水鸟振翅滑过水面。 美不胜收。 叶慕辰心下柔软,一向冷峻的眉眼也瞬间柔和了三分。他低头对怀中人温柔地哄道:殿下你看,这里多美! 南广和勉强从他怀里抬起眼皮,只撩了一眼。哭的红肿的眼睛渐渐有了几分神智,却仍惊惶的很。 只看了一眼。 然后任凭叶慕辰怎么劝哄,都不肯再抬头了,只死死抓住叶慕辰衣襟,全身不自觉地轻轻颤抖。 分卷(21) 南广和此刻识海内两个小人儿皆感到惊慌,隐隐然似乎有什么不好的轨迹在发生。千丝万缕,与他有莫大的因果。但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束手无措。 就像七岁那年,南广和莫名有了对修仙者靠近的直觉一样,此刻他突然间能看见虚空中的一些因果。 他已经知晓,此次被掳事件绝不只是以叶慕辰除掉那个名唤花哥儿的贼子而结束。后面还有一大串因果,拽起萝卜带着泥巴一样,在沉甸甸地等着他。 南广和心神恍惚,便没有太在意那位大隋朝赫赫有名的玉面罗刹,此刻正满怀温柔地抱着他。少年的怀抱坚实而又霸道。 叶慕辰一时情难自控,忍不住怜惜地低头,轻轻吻了一下南广和披散在肩头身上的如瀑青丝。爱不释手,却又无可奈何。 只得红着脸,将人放在怀中膝上,坐在船头慢慢地摇橹。 淡青色的天光下,两人一坐一卧。叶慕辰穿着一身玄色丝质的长袍,袍角微掀,随意露出竹叶青色的纱裤。玄袍衣领与袖口用银色绣线纹着几朵祥云,宽大的袖口下垂,不时轻轻盖在南广和的脸上。 南广和先是扯着他的衣领,后来心神俱疲,睡意渐渐袭来。便松了一只手,改为揪住他宽大丝滑的袖边。袖边丝线绣织的祥云的图案在南广和殿下指尖微微凸起,触感微凉。 像极了六岁那年,他第一次手脚并用地缠上这人。那时候就莫名觉得,这人冷得很,就像冬天疏朗月光下照耀的一棵青松。 可是如今,明明是夏天啊! 是他心心念念的七夕节,大明湖畔,这样好看的少年就搂着自己,还杀了那个欺负他的坏人。 这样想来,叶慕辰也没那么坏。 就连他一贯以来的冷淡,此刻都叫温热的夏风吹散了许多。 南广和迷迷糊糊间想了许多有的没的,一霎时又觉得对不起崖涘。 毕竟崖涘陪伴在他身边这么多年,为了替他掩盖身份,不惜向生养他的师门撒了弥天大谎。 如今他的身份却叫人识破了,还不知道叶慕辰会不会回去向众人挑明。 镇国将军府原本就与皇家的关系极为微妙,此刻多了他这一个筹码,不知道父皇会怎样为难,崖涘又会怎样觉得难堪。 崖涘毕竟是九嶷山弟子,又是现任国师的传人,替他瞒下了仙阁与朝堂不知道回头叶慕辰会不会令他难堪。 叶慕辰,南广和迷迷糊糊间,小心地、轻轻地扯了一下叶慕辰的袖口,低声哀求道:你你可不可以,不要说出去? 叶慕辰正忙着摇橹,袖口忽然如被一只奶猫叼了般动了动。 他忙低头看了一眼。唔? 他没反应过来。 南广和却以为叶慕辰在装傻,毕竟印象中叶慕辰一向又冷淡又精明,标志性的叶家单眼皮一撩,看人的眼神锐利的像刀子一样。 南广和顿了顿,鼓起全身仅剩的勇气,小脸儿煞白,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 他紧紧扣住手中的丝袖,紧张地声线都有些发颤,下意识怯怯地抬眼看向这位长他五岁的镇国将军。忍不住向眼前这个冷面煞星哀求道:叶慕辰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所以你可不可以,不要将我的身份告诉别人? 他便是这般想自己的。 叶慕辰心中咯噔一下。缓缓地,从满头满脑充斥的欢喜中清醒过来。一时也不知道心中是什么滋味,只觉得心口有处最柔软的地方,泛起的味道又酸又苦。不断地冒着泡泡。 和自己在一起,就令这人如此不安吗? 殿下,叶慕辰听见自己涩声回道:臣什么都不要。 顿了片刻,他又加重语气,缓缓道:你放心,臣谁都不会说,今日之事,臣会一辈子烂在肚子里。 叶慕辰低头,见南广和一双丹凤眼里仍写满犹豫,纤长的睫毛不住轻颤,在鼻翼投下一大片阴影。 此刻的小殿下,再也没了春日宫宴时那种折扇遮面抿嘴轻笑的优雅模样,也不复昔日每次于宫中匆匆会面时那人朱衣金冠傲然向他抬起下巴的睥睨神态。整个人在他怀中缩成一团,惊惶如一只叫暴雨打湿了翅膀又独自被遗弃在荒原的小雀儿。 叶慕辰只觉得心中一痛,轰隆,热血尽数涌向头颅。他干脆利落地搁下手中的船撸,右手二指一并,向天起誓。 苍天在上,厚土为证!若我叶慕辰将今日之事泄露一个字,就叫我五雷轰顶、万箭穿心、马蹄分尸,死后不得葬身之所! 大隋虽以武功立国,却以文治世,最重葬仪。 叶慕辰又是常年带兵打仗的将军。于他而言,万箭穿心、马蹄分尸,实在是最恶毒不过的咒语。 南广和不料他如此较真,一时又困窘又难堪。可是他不能也不忍开口告诉他,他其实仍然不能完全放心。 只是这话伤人的很。 南广和自忖说不出口,只得死死揪住叶慕辰的袖子,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磋磨,活像跟那只袖子有生死大仇似的。 第29章 口角 叶慕辰何等样的精明角色!哪怕此刻春色上头, 被南广和这搁在心窝子的狠狠一刀子戳完,也陡然间冷静下来。 他兀自发完誓,然后低头看了眼南广和的脸色, 一眼就看穿那人其实并不信他。之所以不说, 仅仅是顾及他那层俊俏的面皮。虽然他俊俏的面皮, 也快让这位闹心的小殿下给扯完了!如同这只被小殿下反复磋磨蹂/躏的惨兮兮的袖子一般。 叶慕辰心中那股酸水往上涌的更厉害了,鼓鼓涨涨的, 不由得醋海掀起了滔天怒波。 他喉口叫这怒气兼酸气一激,不由放下脸,冷声问道:若是那位国师首徒, 崖涘肯发这毒誓, 殿下你是不是立刻就信了? 见南广和埋头装死,胸中那股酸气一个激荡,不由得更加怒了。 叶慕辰只听见自己冷笑了一声。 不, 臣说错了, 若换了是崖涘,恐怕不需要他发誓, 殿下立刻就信了对吧? 他的确不需要崖涘发誓。再说修仙之人活个三五百年稀松平常, 不知道五雷轰顶、万箭穿心、马蹄分尸这些凡人武将最悲惨的遭遇, 于国师山白衣飘飘的道长们而言是否有威胁力。 南广和不知如何回应,心下愈发焦灼。他能敏锐察觉到叶慕辰生气了,却不太明白为什么。想着也许是因为自个儿不愿意信任他? 但这一切与崖涘有什么关系? 此时的南广和尚且不知道叶慕辰是想起了先前在画舫中与人拼酒时, 趁着湖面东风在迎面而来的话语中捕捉到了那一耳朵孤叫崖涘灭了你。 先前叶慕辰拿南广和不当回事儿, 只觉得这位公主殿下娇里娇气,自然爱谁谁, 平日里躲这位小殿下如避洪水猛兽。但眼下既然动了心,一向霸道习惯了说一不二的叶小将军瞬间便觉得, 这人今后只能是他的!他瞧上的人,心心念念不信任他,却肯惦记、肯信任另外一个男人,这事儿果然糟糕透顶!果然不能容忍! 是以叶小将军这口后知后觉的老酸醋,从胸腔咕嘟嘟泛滥至喉咙口,劈头盖脸。恰正似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又仿若黄河泛滥,一发而不可收拾。 直喷的南广和一脸懵懂。 南广和惶惶然瞥了他一眼,见叶慕辰气的俊脸发白,整个人更加瑟缩了。也,也不是他支支吾吾了片刻,索性破罐子破摔,难堪地将整张脸埋在叶慕辰袖子里。 崖涘他早就知道了嘛! 叶慕辰: 叶慕辰听了想投湖! 他咬牙切齿地恶狠狠地盯着埋在自己袖子下装死的某人,心中又是愤慨又是嫉妒,简直怒发冲冠。 作为今年十六岁第一次春/心萌动的少年将军,叶慕辰在这方面的经验简直一片空白,只觉得先前灌入肚皮内的那十几坛陈年百花酿实在烧的厉害。 他不由得恶向胆边生。少年郎双颊气的红晕薄薄一层。 剑眉高挑,薄唇轻启。冷飕飕一笑。他早就知道了!崖涘知道了,你什么都不怕。臣知道了,你就要拿东西来换。那好啊,臣今年一十六岁,尚未娶妻,也没定亲,要不殿下你就嫁给臣吧!叶慕辰越说越顺溜,薄唇挂着一抹讥笑。恶狠狠道:反正也没人知道你是个假公主,殿下你不如就随了臣。待成婚后,臣自然恪守礼法与你举案齐眉,就连外场臣都替你兜着。论起来,西京叶侯府才是大隋开国三十六诸侯之首,臣如今袭了爵,臣这身份算不得辱没了殿下吧?!南广和瑟缩了一下,整个人抖的就像湖面上的鹌鹑。大隋开国三十六诸侯之子他想起了王青霄。和父皇那道看似蛮横无理的旨意。父皇曾暴怒下令,在他平安脱离仙阁掌控之前,三十六诸侯之子皆不可成婚。 难道,父皇竟是打算赔上三十六诸侯,以及大隋朝皇室的所有,替他与庞然大物仙阁博得一线生机吗? 那一瞬间,南广和遍体生寒。脸色如雪般煞白。体内气息隐隐然有数道窜入经脉,一阵如火烧,一阵如冰泉灌顶,又仿若大风刺入骨髓缝隙。 可惜叶慕辰此刻被嫉妒冲昏了头脑,完全没察觉到南广和的异常。见他始终不说话,叶慕辰愈发气急,变本加厉地冷声嘲讽。 怎么,不愿意?不是殿下你刚才说的,臣要什么,你都答应。臣方才救了你一命,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这不为过吧?说不定陛下和贵妃娘娘还乐见其成呢!南广和见他巴拉巴拉一点容让的意思都没有,咄咄逼人,只觉得他句句话都戳着人心窝子。 南广和心中又羞又气,又想着从小到大除了今儿个吃了个大亏,当真从来没见过谁这样与他发脾气。肉身与灵魂撕裂的苦楚糅杂在一处,令广和心下那委屈如同积压数年的江水,一瞬间决了堤。 哇地一声,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叶慕辰: 叶慕辰叫他这一哭,突然间就像哑了火的炮弹,被当街浇了洗脚水的流浪汉,瞬间心里什么脾气都没了。 就此丢盔弃甲。 他懊恼地想,怎么会这样呢,明明好不容易才将人哄好,怎么一不小心就又把人给弄哭了?! 如何伺候好这位傲娇的奶猫似的小殿下,不将人弄哭就从这一刻起,从此成了深埋于小叶将军的心病。苦于一直不得其法,很是苦闷。 此乃后话。 眼下年少的叶慕辰措手不及,只得手忙脚乱地开始向小殿下投降。 又憋着一口气,暗恨自己方才将话说的太狠,地痞流氓似的,果然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镇日和李罗那些勋贵子弟们厮混在一起,果然智力下降,行事昏聩! 他僵了僵手脚,不敢硬生生扯出那只早被蹂/躏的不成样子的袖子,只得板着脸僵硬道:你你别说不过我,就开始哭!完了! 又说错话了! 话一出口,叶慕辰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果然,怀中的南广和顿了顿,然后哭声更大了。 叶慕辰从十岁从军,又冷又硬啃一口能掉下冰屑子的馒头啃过,鸟不拉屎翻遍三里盐碱地一口可饮的水都找不到的荒漠走过,军营中无数光膀子四处遛鸟的世家子弟见了不知多少遍,所历坎坷不可谓不多,只生平从未见过如此时怀中这般磨人的! 打又打不得,骂显然更不能骂,一骂就哭。 叶慕辰叫他哭的,都怂了。 南广和哭的小身子一抽一抽的,气都接不上来,又全身没力气,先前中了迷药的后劲儿还没彻底缓过来。 此时情绪激荡的厉害,只恨不得将今日所受的所有委屈都发泄出来,起先还是叫叶慕辰气的,下不来台,到后来又乱七八糟地想着,自己堂堂一国太子,唯一的皇嗣继承人,镇日里不男不女,今儿还叫一个身份低贱的腌臜贼人扯了裤子,真恨不得死在这里才好! 为什么偏偏还要叫这个煞星救了! 救了后还以此要挟,要自己一个堂堂男儿嫁给他为妻! 南广和委屈的,恨不得立时立刻死在这里。 完全忘了叶慕辰为了安抚他,又是抱又是哄,还刚发了毒誓。 千头万绪,最后归结于对自己的悔恨。 这巨大的悔恨如同一个看不见边界的阴影,沉沉地笼罩在他眼前,令他绝望又害怕,下意识想抓住什么。 霞光渐渐从天边冒出一点影子来。 两人在湖上僵持许久,像是时光被定格了一般。 与此同时,崖涘在审讯完胡须男后直奔朱雀大街角落的悦来客栈总舵,不料翻遍一座楼,却连殿下的衣角都找不到寸丝半缕。 也怪崖涘本是修道之人,于闹市红尘不熟,于人情世故更是茫然。 他记得悦来客栈总舵,是因为在西京的舆图上见过。但是七夕节悦来客栈在大明湖畔出租画舫游湖一事,就完全不在他的所知晓的范围内了。 崖涘无奈,再次动用秘法,掐指计算小殿下的方位所在。 不料掐指算了三次,小殿下身边都有另外一道极为霸道的紫色笼罩。 小殿下本为皇子,不得已遮掩身份扮为女装,但其气息仍是紫色,只是稍为妖异些,是一道极其明亮的透出橙色星光的紫色光息。 但此刻绕在小殿下周围的另一道紫气,颜色极为醇厚,烟雾一般,遮掩住了殿下的气息。 崖涘心中讶异。 他随师修行二十年,从未算错过凡人命数。即便贵为帝王,也不该有如此奇特的相互缠绕的两道紫气才是! 何况隋帝只有一子,那另外一道紫气是从何而来?难道是别国帝君白龙鱼服,悄悄进了西京?可即便如此,也不该与小殿下的互相纠缠才是。最多井水不犯河水,俩俩相望,各自相安无事。 可叹崖涘空有一身法术,却不可施为。 所幸今日恰逢七夕,客栈内许多闲人坐着喝酒取乐,有人嘴快,就说出了大明湖畔租条悦来客栈游船的乐子。 崖涘在一旁恰好听见,也顾不上遮掩身份,匆匆就往大明湖赶来。 不料,千算万算,等他赶来的时候却恰好见到了叶慕辰怀里搂着小殿下坐在船头摇橹的情景。 那两人相互依偎着,一个哭,一个笨拙地哄,一眼望过去就知道小殿下已经泄了底。 南广和陷在迷乱中不自查,崖涘却是一目了然,眼下那位年少的小将军分明已经对殿下生了情意。 不是君臣之意,也不是男女之情。 而是对待心爱之人那种,慎之又慎、珍重至极的情意。 分卷(22) 第30章 抢人 崖涘不是那位懵懂的十六岁少年将军。 他虽自小在九嶷山长大, 却因为修习道法,且是天地间孕育的灵胎儿,很早便清楚世间因果。 那年进宫, 在年幼的小殿下身上见到了那条粗壮的因果线, 他便明白, 这一生,他都注定与这位小殿下结下莫大的因缘。 殿下是男子。他知道。并且瞒下了师门。 殿下与隋帝一直在暗中秘密筹划着对抗仙阁。他也知道。并且再次瞒下了师门。 殿下偷溜出宫, 身份暴露,被歹人劫持,这些都算不得什么, 他都可以一一安排妥当, 神不知鬼不觉地,消灭一切痕迹。 大不了,所有罪责由他崖涘一人承担。 可是殿下居然撞见了那个命带罗刹的小将军。罗刹入命, 煞气丛生。非一般凡俗众。 船头那两人气息纠缠。以崖涘的先天灵眼, 可以看到一条粗壮的红色姻缘线绑在两人身上,鲜艳的如同火焰一般灼目。红线丝丝缕缕, 经纬交错纵横, 乃是前世今生命中注定牵缠的爱侣。 一道道红色丝线落入眼帘, 如同带着利刃白光,割地崖涘心口说不出的疼。 他不得不,驻足在这里, 将自己隐没于芦苇丛中。 咫尺之遥, 却如一道天堑鸿沟,斩断了他逆道而行的脚步。 就这样吧! 凝视湖面上那道挂着悦来客栈灯笼的画舫上, 那两个浑然不自觉仍在紧紧相拥互相斗气的两个人,崖涘淡然地在心里想着。 修道之人, 与天争命。 但这世上,除了命,还有一些东西,是怎样也争不过的。 就连天命,都争不过世间痴情儿女纠缠的姻缘线。 他崖涘何德何能,今日竟亲眼撞见了一对儿命中注定的鸳鸯。 虽然这对鸳鸯眼下过于年幼,会因彼此的脾气气性儿而相互磋磨,但是这一切与他何干? 崖涘甚至于冷静地,自嘲地想,不过是一段注定为他人作嫁衣的因果。 他当初是于何地,在何时,起了妄念,要将这玉雪可爱的人儿栓在身边,令他心心念念只见得到自己一人? 他甚至,曾经设想过,有朝一日,带这可爱的小人儿回到九嶷山,远离诸多尘世喧扰。在那山雾缭绕处,烹茶为乐。 喁喁细语时,将小殿下笼在怀中,安然地轻抚那一头如瀑青丝。 眠琴绿阴,上有飞瀑。落花无言,人淡如菊。 书之岁华,其曰可读。 他所曾设想的一切,于此时,于昭阳六年七夕的大明湖畔,悄然崩塌。 如一盘尚未鏖战就已戛然而止的棋局,棋盘崩毁,黑子白子纷纷落了一地。 脚下夏风习习,不远处间或传来一两声水鸟的清啼,伴随着水面上拂过荷叶与芦苇的透彻心扉的凉气。 这道凉气,与他此刻整个人所感受到的忧伤一般,与众人违背,不合时宜。 昭阳六年的七夕节,崖涘于众人欢闹繁华至深之处,感受到了一种孤独。 这孤独如此悲凉。纵然是他多年前跪下在道祖面前立誓要皈依道门、斩断尘缘那一刻,他亦未曾感受到如此的孤立。 孤立而茫然。 他遥遥望着那两人,无声无息地,收拾碎了一地的九嶷山碎梦。 直到船上的叶慕辰终于成功地将气虚体弱受了莫大惊吓的南广和气晕了过去,崖涘这才不动声色地解开结界,仿佛刚刚赶过来一般,执一柄雪白拂尘飘然而至。 足尖一点,从脚下的芦苇荡开,落在画舫船头。 此番多亏了小叶将军,有劳! 崖涘一落入船头,便朝叶慕辰淡淡地一拱手,开口寒暄道。 叶慕辰立刻警觉地抬起头。 他刚才与南广和斗气,事后无论怎样挽回都晚了,怀中南广和已经哭的晕了过去。 鸦羽似的两排睫毛静静投在那张倾国倾城的小脸儿上,说不出的脆弱,仿佛他手下稍微重一点,怀中的人儿就要立刻被捏碎了。 脆弱的,让十六岁的镇国将军心神大乱,手足无措。 即便如此,叶慕辰仍然对此刻自己居然让一个人欺身近前而毫无察觉这件事,耿耿于怀。这位九嶷山弟子分明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崖涘道长?叶慕辰危险地眯起眼。 唔。崖涘无可无不可地应了一声,手执拂尘立在船头,一身白色道袍随风猎猎而动。 此地不宜久留。小叶将军可将人交给我,然后自行返回府中。我会妥善处理,待此间事了后,送殿下回宫。 叶慕辰一口气堵在胸腔,发作不得。只气的剑眉高挑,额头青筋微跳。 论身份,国师大弟子自然不及镇国将军;但是论亲疏,这五年来崖涘与小殿下朝夕相伴,常伴那人身侧。 况且外臣无诏不得随意进入禁宫,崖涘却没有这条规矩,他原本就随师住在宫内的翔翥殿。 从眼下这情景来看,此刻让崖涘道人将殿下送回宫是最妥当的。 可是叶慕辰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 殿下受了惊吓,不愿意回宫。他扭过头,眼皮下垂,声音冷的像冰渣子。 崖涘在内心微微叹了口气,法术掩盖下的面容常年被烟雾笼罩,外人看不清他的表情,他也渐渐地,忘了如何去笑,忘了如何去表达悲哀的神色。 小叶将军,如今殿下之事,你既已知晓,便该明白此刻速速送殿下回宫,才不致让人起疑。 他一句话,立刻勾起了叶慕辰心中滔天的醋意。 殿下原为皇子,而不是公主。这件事情隋帝瞒的辛苦,殿下也瞒的辛苦,却不避着眼前这人。 凭什么?! 明明崖涘出身九嶷山,是仙阁的耳目,对帝国态度暧昧不明,是最不可信任之人! 可是殿下偏偏那么相信他,对这厮诸般回护! 不就是仗着国师大弟子的身份么,镇日围在殿下身边,妖言惑众,不知道给殿下灌了多少迷魂汤。 叶慕辰现在简直后悔死当年小殿下来府中做客,戏言要将他讨去宫中作伴时,他为什么没有一口答应下来! 平白叫这厮钻了空子。 这厮镇日里一身白袍,面上烟笼雾绕,若没有做过亏心事,为何不学他师父那样,以真面目见人? 就连当今大隋的国师大人,堂堂九嶷山山主,都不敢遮掩面目厮混于朝堂。 为何偏偏这厮可以? 由此可见,不光是此人身上有秘密,九嶷山选中这人陪伴殿下身边,都极其可疑。 叶慕辰胸口起伏,双手死死抱住怀中的南广和 ,一双眼睛冷冰冰看着崖涘,如同在看一个死人。 我说了,殿下他不愿意回宫!叶慕辰声音冷淡道。道长可当作什么都没看见,此事叶某自会处置妥当,不劳道长挂念。 崖涘又在心底叹了口气。 拂尘一掸,雪白麈尾如同一大蓬柔软的白色云烟散开,缓慢而轻柔地飘至南广和身侧。 那一大蓬柔软云烟笼罩住南广和,将沉睡中的小殿下轻轻托起。 南广和仍穿着那身不得体的暗绿色太监服,青丝披散,小脸儿雪白,两颊哭的红红的。即便在睡梦中也是双唇紧抿,眉头深蹙,前额一大片湿津津的冷汗。 拂尘散开的那一大蓬柔软云烟轻柔地拂过南广和的额头,沉睡中的南广和似有所觉,眉头渐渐舒展开,神色也平和了许多。 叶慕辰讶异低头,一时竟忘了与崖涘斗气,只忙着仔细观察怀中小人儿的变化。 一时失察,就见南广和整个人如同被一圈看不见的力量包裹,散发出淡淡的白色光芒,然后凭空脱离了叶慕辰的怀抱,平平地浮在半空,稳稳落入崖涘怀中。 那一头青丝仍浮在半空,画面美的像一个久远的梦。 崖涘将人抢到手,不欲再多做逗留,转身就要走。 冷不丁身后的叶慕辰朝前迈了两步,抱刀横立,拦在他面前。 慢着! 崖涘无奈叹息。小叶将军还有何事? 叶慕辰冷笑一声。道长果然好身手!一言不合就出手抢人,叶某怎知你与那贼人是否一丘之貉,凭什么信你? 他这是,胡搅蛮缠了。 饶是崖涘性情淡漠,此刻也大觉意外。但是他素来不善于言辞,也不屑与世间人多做纠缠,闻言只淡淡道:小叶将军如若不放心贫道,可随我一道,在宫门口看着我将人送回去,小叶将军意下如何? 然后目送他抱着小殿下一路亲密地回到韶华宫,而他则傻兮兮地站在宫门口,伸长了脖子,却进不去宫中? 叶慕辰一想到这画面,就更加怒火中烧。刀鞘指着崖涘的鼻尖,怒道:不妥!不如就由叶某将殿下送至宫门,道长留在此处善后便可。 在这件事上,你我本是同谋。 崖涘意有所指,见他仍纠缠不休,心下也有些着恼。一向平淡的语气也有了波澜。你可知殿下在外耽搁了多久?今夜宫宴,若殿下不能出席,又会引来多大的风波? 叶慕辰自知他确实占不着理儿,但又不愿意退让,梗着脖子冷声道:叶某亦不会耽搁时辰! 崖涘垂眸,声色不动,怀中抱着小殿下立在船头。湖面吹过的微风撩起白袍,愈发仙风道骨,反倒显得玄衣提刀的镇国将军叶慕辰有些自不量力。 叶慕辰被崖涘的冷淡激怒,加之心中醋意翻腾,鬼使神差地,居然冷不丁问了一句。崖涘道长出身自国师山,却不敢以真面目示人,难道有暗疾? 崖涘简直无语了,指尖弹开那把快戳到他鼻子上的黑色陌刀,淡声道:想不到小叶将军面冷心硬,人称玉面罗刹,原来居然也对这等八卦感兴趣! 呵,叶慕辰冷笑一声,掌中陌刀既然被这厮一指弹开,硬拦也无益。 好汉不吃眼前亏! 叶慕辰索性将剑收入鞘中。心知此刻要拦住此人,怕要耽搁大半个时辰,这厮武功极高,又兼修法术,自己不一定是他对手。 他打又打不过,又不敢真的耽搁了殿下回宫的时辰,心中实在憋屈的厉害。 只得口头逞凶。 好说好说,叶慕辰闷声闷气地拦在船头,八字步稳稳地站着,面无表情淡淡地回道:论欺神弄鬼之术,叶某自然远不及崖涘道长。 崖涘回头看了他一眼,顿了顿,岔开话题道:此船不可留。小叶将军善泅否? 叶慕辰:? 第31章 起疑 崖涘淡然道:将军善泅否? 叶慕辰尚未及答话, 这位国师大弟子就一身仙气地抱着南广和飘然荡至一射之外的芦苇上,脚尖立在苇花上。左手抱人,右手拂尘一挥, 原本稳稳停在湖面上的画舫就突然剧烈摇晃起来。 一艘重达百斤的画舫, 宛若一只袖珍的纸片折的小船儿一般, 刹那翻入湖底。 比派人凿船还快。 叶慕辰措手不及,扑通一声落入湖中。 因之是一瞬间落水, 他根本来不及闭气,浑身泡在大明湖的湖水中,口鼻咕嘟嘟冒起一长串泡泡。一瞬间竹叶青的纱裤就浸湿了, 贴在光溜溜的腿上。 一头一脸的水, 好不狼狈。 待他气急败坏地双脚奋力一蹬,从水面冒出脑袋,要找那位国师大弟子崖涘算账时, 芦苇丛中空空荡荡。 成排的青白色芦花随夏风摇曳, 崖涘抱着人早已不知去向。 哪儿还有半点影子。 叶慕辰犹不死心,抻着脑袋举目四顾。 放眼望去, 不远处大明湖上依然船只密如过江之鲫, 欢笑声弹琴声甚至于一两声激越的士子吟诵声, 隐约可闻。 随风送来一阵阵荷花香。 此时天际已是霞光满天,洒在湖面上,波光粼粼, 说不出的旖旎繁华。 偏有一条小白鱼调皮地蹦出水面, 窜出一道完美的弧线,溅了叶慕辰一脸的水。 水珠滴滴答答顺着他头顶发髻落下来, 沿着高耸的鼻梁,啪嗒一声, 重归入水中,掀起一圈细小的涟漪。 叶慕辰恨恨地抹了把脸上的水,随手将陌刀别入腰间,长吸了口气,然后再次埋头深入湖底,双腿一蹬一放,灵活如游鱼。 他打算去将留在船上的两具尸首处理干净。 崖涘这厮说的好听,走的潇洒,剩下一屁股烂账要他收拾。 叶慕辰心中愈发恨恨。 不料待他潜入湖下,却见到那艘挂着悦来客栈灯笼的画舫正静静地在水下燃烧。水波深处,也不知道那艘船是怎么燃烧起来的,水流竟丝毫不能湮灭船只上的幽蓝色火焰。 火焰是那种极为罕见的幽蓝色,暗的像鬼火一般,却又说不出的绚丽。 火焰将那艘沉没的画舫隔绝为另一个时空,他无法靠近,也感受不到丝毫的热气。 附近的鱼群仿佛也感知到了这诡异火焰的危险,远远避开。沉船附近,空荡荡的,连水草都不再摇曳。 空气仿佛被抽离。 在碧波深处,独有一艘画舫无声无息地燃烧。火舌吞卷中,甲板、桅杆、窗纱、门帘、写有悦来客栈字样的灯笼,皆无一幸免。更遑论躺倒在舱内的两具尸首。 火舌吞没了那张软榻,桌上的酒菜与瓷器皆化作虚影,在水波中一闪即逝。 叶慕辰倒吸一口冷气,只觉得头顶旋儿里都在冒寒气。 不过几个弹指,那艘画舫连船带尸首,都烧的一干二净,连灰烬都没留下。 叶慕辰少年带兵,叱咤沙场百死无回,生平何曾吃过这样大的亏!他第一次亲眼见到修仙者于凡人面前施展这神鬼莫测的仙术,心下大震。若以此推断,修仙者若要倾覆一国或屠戮一城,不过须臾之间。 凡人与仙者,判若云泥。 叶慕辰失魂落魄地钻出水,也不知怎么游到的岸边,先前李罗那帮勋贵子弟定下的画舫已经靠岸,就泊在船坞中。 几十艘画舫扎堆,那艘画舫依然高大醒目。写有悦来客栈字样的船桅随风微微晃荡。 人群依然喧闹,岸边垂柳依依,更有络绎不绝的游子仕女提着花灯沿着河堤逶迤而行。 丝毫没有人知觉就在方才,有人在湖中丢了性命。 这何止斗不过! 这位国师大弟子的手腕简直神鬼莫测、闻所未闻! 叶慕辰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上的岸,湿漉漉坐在堤岸上,随意垂着两条大长腿。 分卷(23) 夜风渐凉,吹的他身上一阵冷一阵热。 在此之前,他从不觉得叶家帮隋帝四处弹压诸侯国的狼子野心有什么意义。十六岁的少年心中没有那么浓烈的家仇国恨,只替自家老爹不值,一把年纪了还四处带兵奔波。 在他老爹那代,再往上数,叶家历代都是子弟众多,但实在架不住经年累月地这么耗啊! 在他曾祖那一辈,六个叶家嫡系儿郎,竟然无一人自战场生还。 再后来,到了老爹这辈,是彻底寒了心。 一个老鳏夫守着个独宝儿子,身边连个正经妾室都没,日子过的不上不下,官威日重,性情越发冷肃暴烈。 可怜叶慕辰自小没感受到什么温情,被老爹像狼一样训练大。只是为了将来好接他的班,继续替大隋朝匍匐在各地战场。 叶慕辰私心里,对皇家是恨的。恨的很深。 所以多年前当老爹曾半真半假地试探着问他,尚公主可好? 当时他是怎么回答的来着,不屑一顾,嗤之以鼻,一个字儿都没回。 可谁知道,原来天意在这儿等着他呢! 早知道他会中了南氏皇族的邪,看上了一位弱不胜衣的小皇子,当初还不如一口答应跟在殿下身边做伴读呢! 好歹能捞个近水楼台先得月啊! 怎么能让崖涘那厮钻了空子! 当年有多么不屑一顾,今日就有多么痛心疾首! 痛悔之余,他又从头到尾仔细地在脑海中回放了一遍崖涘出手的招数。 他回想的格外仔细,从那厮执着拂尘麈尾的起势,到那厮闪避时轻灵飘忽的身姿,在脑海中回放了一遍又一遍。 最后不得不承认,崖涘不仅精通武艺,所习法术之精妙,更是闻所未闻,怕远在当今国师之上。 可是这样惊才绝艳的一个人,却仅是仙阁派下山常驻于大隋宫中的一枚棋子。 叶慕辰在夏日习习凉风中坐了许久。 自家老爹不肯替自己留下兄弟的考量,当真深谋远虑。许是叶家子嗣艰难,又或者冥冥中自有天意。 叶家作为隋帝手中使的最顺手的一把刀,百年间与仙阁、世间行走、诸侯藩国们之间的关系一直纵横联合,亦友亦敌。 叶慕辰仅有一位一母同胞的长姐,这位叶家大小姐两年前于西京大明湖畔冶游时,被一位远道而来的神秘男子相中。随后对方展开了浑身解数,通过各方施压,竟然压得一向性情暴烈如火的老爹低了头。 老爹长吁短叹,泪洒英雄衣襟。 最终,长姐被迫只身远嫁到地处戈壁荒漠深处的鲜虞国。 后来他才知道,原来他那个便宜姐夫便是当初他害和老爹远赴千里跋涉到边塞吃了一头一脸沙子的修仙者百变星君。 这位百变星君虽然没有在鲜虞国入仕,却有一大群仙阁子民与当地信徒,是仙阁派在鲜虞国的世间行走。 据说每一位仙阁的世间行走,都特立独行,拥有世人不可企及的天人之姿。他们是凡人眼中的仙人。是蝼蚁窝里望不见的雄鹰。是芸芸众生头顶那一轮又羡又妒的朗月。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狗屁! 叶慕辰自然从来不信这些流光溢彩的夸赞之词。 但他必须面对他可能、大概、或许,斗不过崖涘或者崖涘这种修仙者的残酷事实。 今儿个在船头,他以酝酿许久的一个横刀起势相迎,却被对方轻松一弹指,就卸尽了他全身的杀意。这样的对手,身手深不可测。 若崖涘那厮当真想对皇室不利,只需一个动念,就能在禁宫中取人头。 放眼大隋深宫中数千禁军,仿若摧枯拉朽,竟无一人可抵挡那厮轻松一弹指。 仙阁派来这样的高手,竟然只是陪伴在小殿下身边逗笑取乐,骑射游艺说出去,谁信啊?! 叶慕辰不由得阴谋论了。 他越想越觉得可疑。 第一可疑是小殿下为何要男扮女装对外宣称是位公主,这些年来一直不消停地招婿;第二可疑是崖涘为何只是不声不响地藏于深宫,图谋的到底是什么? 再者,老爹一直训他如训狗,却待长姐宝贝的如珠如玉。 长姐随手换下的一只发钗,就抵得上西京一户寻常人家半年的口粮。长姐闺房中甚至不点灯,说是嫌弃灯烛有味儿,老爹就屁颠屁颠儿给她寻了六颗滴溜儿圆的夜明珠,每颗足有碗口大。 可是这样娇滴滴养在深闺的叶府大小姐,最终却被老爹亲自押送着嫁去了塞外。 叶慕辰曾经在两年前去过鲜虞国附近,走过大半个时辰,脚下都是黄沙。风一吹,头发丝里都是沙屑,不蒙着面巾根本无法行走。 那个破地方一年只有酷暑与严冬两个季节。热的时候日头能晒的人脱皮。冷的时候缩在屋里都像有刀子般的寒风在割肉。 叶慕辰一直没搞明白,为什么当初老爹能狠得下心,亲自将哭的昏厥了数次的长姐送到塞外,送到一个据说也是连面目都看不清的人的手里。 是了,他那从未谋面的姐夫,据说也是从不以真面目示人。 不同于法术遮掩真容的崖涘,他那个便宜姐夫行事更为恶劣。终日变换人皮面具,一时是个俊俏书生,一时又变作长须儒将,在鲜虞国呼声甚高,号称百变星君。 人称百变星君风流成性,姬妾成群。 不断有女信徒跪在仙阁求他一夜恩宠的艳闻发生。 叶慕辰对大隋皇室没什么好感,对仙阁以及各国的仙阁行走更加深恶痛绝。今儿个是他头一次,认真而深刻地思索,为何大隋舆图里那三十六个诸侯小国中有些被标了红,钉在自家老爹的沙盘上。 鲜虞国与大隋,都有仙阁的钉子。 那些红色的钉子。 今日他遭遇的对手崖涘道人,就是其中一颗钉子。 这些钉子,于凡人而已当真高高在上永不可战胜吗? 不,他绝对不相信! 这世间必有路能达天听,只是他暂时还没找到那条坦荡的大道而已! 昭阳六年七月七,独坐于大明湖畔的十六岁少年身上燃起了熊熊斗志。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昭阳六年,七月七。 崖涘淡然道:将军善泅否? 叶慕辰:(擦了一脸水,怒)恶道!你连船都掀了,还问我会不会游水? 崖涘:(轻摇白玉柄麈尾,垂眸)不告而取,是为窃。不问而掀船,是为无礼。贫道岂是那无礼之徒? 叶慕辰:(一口老血憋在心)你狠!看你能狠几章!! 崖涘:(微笑,清秀面目隐于法术后)不好意思,贫道是男二,不是NPC。 (转头,面向采访镜头)据说此文中贫道乃呼声第一,有读者不知道男主,但读者们都记得贫道。是也不是? 第32章 动心 昭阳六年七月七, 大明湖边。十六岁的少年身上燃起了熊熊斗志。 哎,这不是叶家小子嘛!一个夸张的少年清亮的嗓音突然凑到他身边,随即一只大手拍在他的肩头。 嗝,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吹冷风? 叶慕辰面无表情地抬头, 斜挑眉梢, 俊脸含霜。 李罗乜斜着一双醉眼,脚步歪斜地走到他身旁, 也学他长袍一撩随意坐在河堤上,惬意地吹着凉风嘲笑道:怎么,灌趴了哥哥们, 心里过意不去, 留在这儿一个人悔过呢? 李罗固然一向看叶慕辰不顺眼,但除了说些歪话以外,人倒没什么坏心思。叶李两府乃通家之好, 彼此也算一同长大的兄弟。 他此刻听不见人答话, 也不以为意。 反正平日里这小子就闷闷的,逗他十句有一句回应就不错了。 因此李罗见叶慕辰不吱声, 便抬头看了看天色, 自说自话道:时辰不早了, 宫,宫里快开宴了吧!叶慕辰也随之抬头看了看天,半弯弦月挂在天际。虽然还未正式入夜, 却已隐约可见数颗星子逐渐在天空亮起。张黎他们几个呢?嗝都, 都醉趴下了!李罗依然醉的有些大舌头,不以为意地挥挥手。不管了, 哥哥我也要,回家睡一觉去!眉娘闹得厉害, 今儿个没带她出来逛花灯会,晚上要是再随我家老头子入宫赴宴,她铁定能将我踹到塌下去。 眉娘是李罗新近娶的娇妻,两人聚少离多,又新婚不足一年,正在蜜里调油的好时候。只可惜眉娘也是出自军勋之家,虽然长得如花似玉,但是一双粉拳发起威来时不时将李罗揍的鼻青脸肿。 是以李罗虽然浪荡,先前在画舫上却半点没敢往那几个小倌儿身上凑。 一来他爱的是花娇娘,二来他也的确有些惧内。 叶慕辰心下了然,朝他淡淡一笑,目光中尽是嘲讽。 李罗羞恼,大手一搂,凑到叶慕辰身边,喷了他一身酒气。你小子也别得意,等你嗝,等你娶了亲,你就明白了,这滋味儿啊,啧啧,迷死个人啊万般相思都不够。真可谓,春宵一刻值千金! 叶慕辰不搭理他。 李罗却兀自嘿嘿傻笑了一会儿,冲叶慕辰挤眉弄眼,一副哥俩好的样子。为难他,好端端一双桃花眼里全是下流。 听说今儿晚上那位长公主也会出席,只可惜年纪小了点,能看不能吃。这女人那,就得过了十七八,那才叫,嗝,一枝娇花啊站门边,狼骑竹马来采花 越说越不像话! 叶慕辰不吱声,将他那只讨嫌的手打落。 耳边突然轻飘飘传来一句:到那时,纵是你郎心似铁,也得化作绕指柔,嘿嘿嘿 疯疯癫癫的,胡言乱语! 叶慕辰面无表情地站起身,一脸嫌弃地回头往家赶。这会儿时辰不早了,他又落了水,得回府重新换过衣冠。 也不知那人受了这么大惊吓,今晚宫宴是否还会来? 也不知道,今儿能不能再见他一次? 分别不过一个时辰,叶慕辰觉得,自己已经开始害了相思。 小叶将军在回府的路上,时不时搓手。 想着这双手先前还抱着又软又香的一个娇滴滴的人儿,替他理过鬓发,隔着一床锦被拉过那人的裤子,做过如此亲密的事儿越想越心猿意马。 李罗那混蛋至少有一句说对了,纵然是郎心似铁,也化作了绕指柔。 何况,他心里本就捂着一团夏风灼热的火。 叶慕辰风风火火,马也忘了骑,居然一纵身,提气使了轻功。 他整个人如一片风中青萍般,轻飘飘落在西京蜿蜒纵横的鱼鳞般的屋脊上,足尖轻点,一身玄色衣袍在月色下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夏风扑面,人声笑语明明随风飘来,却像被一层什么东西隔开了。落入耳内恍恍惚惚,听不真切。 再放耳仔细听去,又仿佛一字一句都是那人娇嗔笑语。 是那小奶猫一般的叼着他的心,颤着声儿问他,我把什么都给你,我什么都答应你,好不好? 叶慕辰自动忽略了南广和说这话时,明明是不信任他,求他别到处宣扬来着。 他初尝儿女情事滋味,先前在画舫上措手不及,又是发誓又是斗气,到后来一不小心把那人惹哭,净顾着哄人了。 直到此刻才渐渐回过味来。眼下小殿下顶着女儿家的名头,正在四处选婿。 大好机会啊! 他现在满头满脑都叫李罗那几句话缠住了,整个人魔障了一般,只看得见那个人的影子在眼前晃啊晃,偏偏还抓不着,心里胡思乱想的,痒的厉害。 一时觉得小殿下穿着长袍不知道多潇洒,身体多柔软,丹凤眼儿多招人怜爱。成亲后可以私下多备些颜色鲜艳的男儿衣衫给他换着穿。 一时又傻兮兮地猜测,不知小殿下今晚宫宴上穿什么颜色的裙子。 他的小殿下就算穿女装,也有本事美的让人挪不开眼。就和今夜天边这明月似的,羞怯地只肯露出半面。 待到成亲后,他也学老爹那样,搜罗一屋子夜明珠,不点蜡烛。珠光下看美人,欲语先泣。我见犹怜。 这滋味儿啊,迷死个人啊万般相思都不够! 一想到下午窝在他怀中的那个小小的人儿,他满心都是跳跃的欢喜意。就像一口盛满了水的大缸,水还在源源不断地往外冒,流的一屋子都湿了。 在穿过摩肩擦踵朱雀大街的时候,叶慕辰斜眼瞥着下面人头攒动的尘世男女,不屑地想,这街上许多的人,一个都没有我的小殿下好看! 他简直恨不得跳起来大喊,朝着月亮大叫,叫出那个人的名字。 却又像个吝啬的守财奴那样,只想抱着那个人在大明湖畔厮混一夜。 不,一夜远远不够,最好还是尽快将人抢回家去,然后好好地守着,谁也不给瞧! 夏风鼓噪,他一颗心却比火还热。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岿然不动。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叶慕辰就飞回了叶府。 府内一路挂着精巧的花灯,回廊下时不时钻出一两名娇媚的侍女,或是落了丝帕,或是刚领了老夫人的命令出来查探小将军是否回府。 总之,七夕夜叶慕辰在自家府上一连遇见了七名侍女朝他请安后,终于后知后觉地察觉出一丝不对。 他哭笑不得,挥手让面前这个提着花灯一身青葱的小侍女回祖母屋里待着。 小少爷,那侍女怯生生咬着唇,眼角从下往上斜斜扫了他一眼。老夫人说了,让您回府后无论如何,先去神堂一次。老夫人在神堂等您呢! 老夫人,也就是叶慕辰的奶奶,如今仍是整个叶府的掌事女主人。 叶慕辰生母在世的时候,掌家极为干练,训练出的婢女小厮言行有度,颇有家将之风。但可惜这位内帷中的女巾帼,只在叶府度过了短暂的十年年华,就一病不起,抛下尚未成年的一双子女溘然长逝。 老夫人闲了十年,再次掌家后颇有些力不从心。苦于多年来儿子一直不肯续弦,长孙女又被迫远嫁,乖孙镇日家闷声不吭,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来。一点也不像长孙女当年那样乖巧贴心。 她这个乖孙啊,不是在军营中,就是在去军营扎寨的路上 老太太无论想起哪个都是牢骚满腹,横挑鼻子竖挑眼,诸多不如意。 最后索性信了外孙女婿传的神义,在家中修建了一座神堂。 这几年,老太太对家中事务越发的不上心,只要叶府屋顶没叫人掀了、家里没闯进兵,她都乐得不管不问。偶尔叶慕辰老爹回京述职,见家中仆从实在没有规矩,劝了老太太几次。 分卷(24) 老太太两眼一翻,没好气道,不聋不瞎,不做阿翁。你嫌你老娘我管教的不好,你找个媳妇儿来管家啊! 镇国将军老叶立时摸了摸鼻子,怂的一句话都没了。只私下里但凡见到仆从偷懒,或者缠着年幼的小少爷慕辰撒娇撒痴,拔出腰间鞭子就抽了上去。 拜老叶鞭子所赐,叶府很是清净肃穆了几年。 不料老叶前脚带私兵去西南赴任,后脚老夫人就故态重萌。天气好的时候,就呼朋唤友,叫上几位同样上了年纪的勋贵之家的老太太抹叶子牌。天气不好的时候,或者她老人家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剩下折腾乖孙叶慕辰了。 不幸的是,最近老太太心情不好的时候越来越多了。这点从家中如花似玉的侍女越来越多就可以看的出来。 叶府侍女不仅数量越来越多,穿着也越来越轻薄。 比如眼前这位提着花灯引他去神堂的小侍女,年纪不过十四五,抹胸开的极低,手臂到肩头都披着薄纱,腰线在薄纱下若隐若现。 在一点幽幽的红色花灯照耀下,小侍女扭得像一条青蛇。 咳,叶慕辰的脸终于板不下去了。下去! 可是老夫人说 小侍女怯生生回过头,如水的眸光幽怨地瞥了他一眼。 叶慕辰浑身一抖,几乎下意识地拔出腰间陌刀。 呛啷一声! 小侍女立刻吓的花容失色,想起老叶将军一言不合也爱给人抽鞭子,立刻被狗追似的忙不迭跑了。 由此可见,叶慕辰的确是他老爹亲生的。 叶慕辰一转身,顿了顿,差点崴了脚。 老太太端了个小马扎,一脸兴趣盎然地坐在神堂门口,正边嗑瓜子边看戏。见娇俏小侍女最终不敌勇猛的小叶将军,哎哟喂叹了口气,然后愤愤然朝他丢了把瓜子壳。 叶慕辰一脚迈入神堂,迎面就是老太太啐出的一大把瓜子壳。 孙儿见过祖母! 叶慕辰不动声色地唾面自干,规规矩矩地顶着一脸瓜子壳给老太太请安。 啐!老太太年纪渐长,折腾起乖孙来越发毫不手软。 她上下瞅了眼叶慕辰,没好气道:瞧你一脸魂不守舍的,既没看上我给你挑的暖床,那就是今儿个去大明湖游湖,看上谁家闺秀了?怎么着,这是来求着我老太太给你保媒啊,还是去给你拉纤? 第33章 求亲 果然, 姜还是老的辣! 饶是叶慕辰少年老成,素来喜怒不形于色,此刻听了老太太如此毒辣的这句, 也忍不住臊的耳根一红。 哎哟喂!叶老太太一惊, 这次是真情实意, 毫不作伪。今儿个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原来辰辰你还会脸红耳热啊?这,这敢情是 叶慕辰千年难得一见的害臊表情, 令叶老太太先是悚然一惊,随即拍腿大喜,最后忍不住要仰面叉腰长笑三声。 哈哈哈!这是谁家闺女啊, 这么大本事, 让我们家辰辰一见钟情了啊! 这是叶府终于要迎来一位新女主人的节奏啊!她得赶紧回去上一炷香,把这位好姑娘供起来。 话说,这谁家姑娘这么生猛, 竟然能一举拿下自家这尊玉面罗刹?! 叶老太太喜的眉毛梢都在抖。 她即刻换上一副慈爱的笑容, 拉着乖孙的手,语重心长推心置腹地道:来来来, 快告诉祖母, 今儿个你出去, 撞见谁了? 叶慕辰: 老太太变脸速度太快,叶慕辰尚未来得及回神。就听见老太太兀自喜滋滋接着道:辰辰啊,你放心!虽说宫里头那位下了死命令, 但上头有政策, 咱下头还有对策嘛是不是!大不了,咱老叶家的丹书铁券不要了, 这次也誓要把这位好姑娘娶进门! 叶慕辰抽了抽嘴角,俊脸儿忽青忽白, 一言难尽。 昭阳二年夏,开国三十六诸侯之首的西京叶侯府老夫人曾拽着孙儿去禁宫求见隋帝,求帝君为叶家这一代独孙降旨赐婚,不料遭帝君一口回绝。 彼时宫中七月飞雪,居韶华宫的长公主殿下抱恙,太医院全院出动。隔日,太医署医官一锤定音,说长公主这一病,恐于神智有损,药石罔医。 帝君震怒,对国师山下来的崖涘道人大发雷霆,摔碎了心爱的翠玉笔筒。 然后倒霉催的叶府老太太就拎着叶慕辰撞进御书房了。彼时帝君暴怒之下,迁怒于诸侯府。 一道金口玉言,传谕各诸侯府,若各诸侯府中这一代承爵子弟有筹备大婚的,须以开国时立下的丹书铁券来换。否则,一律不准自行婚配。 叶老太太心眼小,为这事记恨了足足四年。 她不能明着挑唆仅剩下的二子、老叶将军去朝堂上申诉,私下里却使了不知多少力气。从此源源不断地往叶慕辰父子两人身边塞美貌侍女。老叶常年带兵出征,逃的快,而且官威深重,等闲的女子不敢靠近他身边。只苦了叶慕辰。 若不是年前恰逢隋帝点将,将他弄去了拓尔国,指不定老太太连多年前八字没一撇的诜家姑娘都能给说通了。借叶侯府的威势,在羞答答的诜家西厢门后头搭个梯子,然后叶老太太亲自上阵,拎着叶慕辰将他从墙头上丢过去。 今年春末,叶慕辰远征凯旋归来,老太太不知和这诜家暗通款曲了多少次。险些儿打包将叶慕辰给称秤卖了。叶慕辰无奈,索性搬去了军营里头住,整日与叶家军那帮粗莽汉子们混在一处。借口操练兵马,轻易不回府。 如此过了月余,叶老太太眼神再混浊,也瞅出他对那位肤白腰细楚楚可怜的诜姑娘不感兴趣。只得歇了诜家这头。 老叶家到了这一代,就叶慕辰一个男丁,开国第一诸侯叶侯府随时有绝嗣的风险。叶老太太这个愁啊,憋屈啊! 此刻见到叶慕辰难得踟蹰,冰山面瘫脸居然染上了一层薄红,耳根子都热了,叶老太太瞬间大喜过望!几乎要喜极而泣、当场开祠堂祝祷叶家列祖列宗! 哎哟喂,老叶家独苗苗终于开窍了! 这就是说,她接了十年的管家烂锅终于要甩出去的节奏啊! 叶老太太越想越喜,然后越想越惊 不能啊!自家事儿,自家知。叶慕辰于男女那档子事儿一直不开窍,这些年家里娇俏的小侍女一个都不碰,性子又孤寡,整天板着个脸不言不语,平日连个玩的好的朋友都没。怎么看,怎么都不像个能对谁家姑娘一见钟情的主儿! 叶老太太脸上的笑容渐渐凉了。 不知道哪根神经跑偏了腿儿,竟刺激的她大叫了一声:不对啊,你不是和李罗那帮小子喝酒去了嘛?怎地回来一脸春情,别是撞了邪,看上了哪个小倌儿吧?还是瞧中了与你一同喝酒的谁家公子? 这事儿得从头说,今儿晌午李罗张黎他们约叶慕辰去悦来客栈喝酒的事儿,叶老太太知道的门儿清。 不仅对约酒这事儿清楚,对约酒的这地方也清楚啊! 悦来客栈,那地方除了美酒佳肴,可不就是小倌儿最出名了嘛!还假惺惺起了个诨号,不明着叫小倌儿,改叫什么酒博士。据说个顶个的长得俊,小身段儿比姑娘家还柔和。 叶慕辰向来不近女色,别是别是好那一口吧?! 叶慕辰莫名地看着自家祖母,就见老太太脸上先是不可置信的狂喜,随后渐凉,渐渐转为忧愁,最后一脸天塌了似的表情。 叶老太太惶恐地揪住他胳膊,干巴巴问他:辰辰,你给祖母一句实话。你是不是是不是好那口啊? 叶慕辰轰地一声,这回臊的连脚丫子都红了。 龙阳之好,虽然上不得台面,但在大隋富贵人家并不罕见。 许多世家子弟在尚未长成之时,都会被自家父兄带去历练七情,因为大隋不设花楼,所以各世家子弟开荤时除了自家教养的婢女,就只有悦来客栈的诸多小倌儿了。 据说也有世家子弟间互相交好,结为契兄弟的,整日耳鬓厮磨。待长成后各自成家立业,遂结为通家之好。 只是从没有见过男男成婚的。 如今叶慕辰瞧上了大隋朝的小皇子,本是一条绝路,但幸好这位小皇子殿下不知为何扮作公主,对外倒是可以坦坦荡荡,宣称是男欢女爱,进宫求娶。 以叶侯府如今的身份地位,及叶慕辰的人才武功,原本就足够作为驸马候选人之一。 只是心念电转间,叶慕辰陡然想起前两任准驸马。第一位是邻国皇子,第二位是西南王家世子,都是身份煊赫人物。 随便哪个,都不比他这个镇国将军、叶侯府世子差劲。但两个人都没得到善终。自打与宫中那位小殿下结亲后,尚未等到那人长成,就已命赴黄泉。此事不可细思。思之恐极! 难为叶慕辰在百般羞臊间,还能空出点脑子仔细琢磨了一番。 同时不忘板着脸,字斟句酌地朝着老太太开口道:祖母,您这是想哪儿去了?孙儿今儿个在大明湖遇见的,是韶华长公主。 神色要多正经就有多正经,要多肃穆就有多肃穆。一贯的面无表情。 要不是他此刻兜头彻脸带耳根子都羞红了,还真看不出一点私心。 叶老太太张口结舌,松了手,随即狐疑地再次上下打量他。 半晌,慢吞吞道:老太太我虽然老了点,但还没到昏聩的地步。长公主殿下养在深宫,从没听过陛下和娘娘要带公主出巡,你怎会在大明湖遇见她?你可别扯着公主的大旗,扯谎糊弄我一个老人家。 叶慕辰苦笑了一声,只得掐头去尾将那位小殿下遇险、在大明湖遭遇歹人,最后被自己所救的事情,简洁有力地交代了一遍。 至于公主殿下原来是位皇子的事情,当然一个字都没透露。 更只字不提小殿下衣衫不整被自个儿抱在怀里的事情。 被你救了?叶老太太被糊弄的一愣一愣的,神色都已经开始怀疑人生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你既然救了殿下,怎地不送她回宫,独自一个人跑回家做什么? 问题一个接一个,连珠炮似的。丝毫不给他喘息时间。 路上偶遇出宫来寻找殿下的人手,孙儿赶着回家换衣服去宫中赴宴,便将殿下交给那人带回去了。叶慕辰面无表情道。 糊涂!叶老太太一根手指快戳到他脑门尖,恨铁不成钢道:长公主叫你搭救了,多好的机会!你怎么能想着换衣服这么琐碎的小事,你就该一鼓作气,亲自将公主送回去啊!然后趁着今晚宫中开宴,当着众人的面,找陛下和娘娘求亲才是! 他倒是想,可是崖涘没给他这个机会啊! 叶慕辰幽怨地在心内腹诽道。 叶老太太琢磨了一番,怕被骗,又翻来覆去在心里掰开揉碎了仔仔细细地梳理了一番叶慕辰交代的细节。最后心安了安。叶慕辰大约不敢扯出这么大的谎。 大隋朝长公主私溜出宫后遭贼人劫持,闹出这么大的祸事儿,那位爱女如命的帝君必定不肯吃下这个亏!就算宫里头为了顾及那位公主殿下的名声,对外百般遮掩,必然也不会瞒着叶侯府这样的人家。 若此事属实,很快宫中便会传出消息,令叶家军全城禁严,搜捕逆贼余党。 所以叶慕辰所言,大约有八成是真的。 至于剩下的那两分么,叶老太太瞅了瞅自家乖孙,笑得颇有些老狐狸状。辰辰啊,你是不是看上公主了? 叶慕辰面红耳热,却站的一杆标枪也似,居然没否认。 这就是当面认了啊! 叶老太太喜上眉梢,终于感觉心口扑腾一声,多年来的心病有了痊愈的迹象。 叶老太太一想通,立刻比孙子还着急,连珠炮似的开始轰炸。笨啊!你知不知道,西南王家世子命薄,被惊马所伤,一命呜呼。长公主失了准驸马,陛下和娘娘正为这事儿发愁呢!快快,事不宜迟,今儿晚上宫宴说不定就是陛下和娘娘为公主备下的相亲宴,万一叫别人捷足先登,到时候哭不死你个闷葫芦! 叶老太太说着,立刻弃了小马扎,扯着嗓子开始使唤人。小青小红,快服侍我换衣裳,老太太我今儿晚上要亲自进宫! 叶老太太两眼放光,仿佛看见前方一只香喷喷的金枝玉叶的快煮熟了的鸭子,正扑扇翅膀朝自家府中飞来。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昭阳六年,七月七。开国第一侯府叶老太太拎着孙子耳朵,瞪着眼骂道:快说!你不是看上了哪家小子,酷爱那断袖之风? 辰辰: 广和:(傲娇状)错!孤乃南氏皇族。(说罢一撩广袖,凑近老太太耳边私语道)祖母,您老人家眼光真毒辣!辰辰乃断袖一事,您老人家怎么瞧出来的?孤都叫他骗了好些年 叶老太太:(啐了一口瓜子壳,翻了个白眼)这还用瞧嘛?!老太太我塞给他的美人儿一个都没动过,殿下你是没瞧见,美人儿找他打招呼,他一刀就挥过去了!啧啧,面冷心狠,真不愧是我老叶家的种! 广和:(笑得一脸甜蜜,随即转脸对上辰辰,丹凤眼儿斜挑,拖长声音)噢!原来还有过美人投怀送抱,叶将军你艳福不浅啊! 辰辰: 【结论】 千万别让媳妇儿靠近老太太,否则一翻幼时黑历史,从此玉面罗刹是路人。 第34章 意外 昭阳六年, 七夕节,酉时。镇国将军府上陷入一片兵荒马乱。 叶府老夫人一声令下,府中上下全员挤在小镇国将军的身边, 挨挨挤挤地脑袋围成一个圈, 扎堆给他出主意。 穿这件好看, 竹叶青衬的咱家小少爷风神俊朗! 不行不行,今儿个是少爷进宫求亲的日子, 能迎娶那位长公主殿下,咱侯府多大的面子啊!依小红看,少爷得穿件颜色鲜亮的。喏, 这件罩衫儿就不错!袖口绣着几支粉色的娑婆沙华, 又大方又喜气! 侍女小红名字里带个红字,平常打扮也娇俏,好不容易从少爷房中搜刮出一件袖口绣着粉红花枝的白色罩衫儿, 忙不迭献宝。 不行不行, 这件罩衫儿太素净了!叶老太太痛定思痛,一锤定音。辰辰虽然长得好, 可架不住国师那个徒弟仙风道骨, 也是一套白衣飘飘。咱们辰辰穿这个显得太普通了!公主见多了白衣美男, 不稀罕! 分卷(25) 那这件鹅黄色长袍怎么样?另一个侍女有些犹豫。 自家少爷虽然面皮生的俊,但整日板着脸,笑容也没一个。平常穿的衣服也寡淡的很, 除了黑色就是极其接近于黑的玄色, 这件鹅黄色衣服还是前几年春末置办的,颜色是鲜亮, 就是有些旧啊! 不行不行,叶老太太拨冗瞅了一眼, 发了愁。这件衣裳黄不拉几的,显得我家乖孙像个煎熟了的饼子,不够精神。 叶慕辰: 叶慕辰敢怒不敢言,恨恨地板着一张俊脸,无奈地先对镜收拾干净了脸上老太太啐的瓜子皮。 随后他环顾铜镜中身边围绕的莺莺燕燕,暗自叹了口气,不得不打断老太太的热情。祖母,再不出发,宫宴就要开始了! 哎你别催,叶老太太比他还急,一脸没好气地埋怨道:平日里叫你多置办些鲜艳的衣裳,你们父子俩就没一个肯听的!这不,今晚赶着进宫去提亲,都挑不出一件像样的衣裳。 陛下和娘娘又不是没见过孙儿,叶慕辰叫老太太折腾的都快发飙了,手指不停摩梭腰间的黑色陌刀,强按下心头的不耐,脸一扭,语气生硬地祸水东引。时辰不早了,祖母您还没梳头呢! 他在众多叫不出名字的侍女中瞅了半天,柿子找软的捏,一脸煞气地点中先前那个提灯勾引他的小侍女。你们平常是怎么伺候老太太的!都这个时辰了,老太太身上的大服还没找出来? 那小侍女先前被他拔刀的英姿恐吓过,此刻一点名,瞬间浑身一个激灵。臊眉耷眼地放下手上那件竹叶青袍子,不情不愿地躲到老太太身后。 叶慕辰成功拿下了第一个,颇有些自喜,一鼓作气,将屋子里所有侍女都给轰了出去。 最后一脸无奈地恳切地回过头。祖母,孙儿平日里素净惯了,突然穿的花枝招展,跟头孔雀似的,没来由叫人猜疑,反倒不好。 末了,特别恳切地又加了一句。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叶老太太身边没了众星拱月般的小丫头,正歪着身子靠在椅背上生闷气。听听,这还怪上我了不是!和你爹一个臭脾气!算了,我不管了! 叶老太太一脸不高兴地摔帘子出去了。 叶慕辰如释重负。 庆幸这屋子里头终于清净了! 他快速扒拉下之前湿过身的衣裤袍子,换上一身玄色箭袖长袍,玉带金钩,一头黑发半束半披,发髻别上一支玉蝉簪。 他难得如此郑重地拾掇。这套装束越发衬的他猿背蜂腰,俊俏风流。鬓边浓眉青翠如画,鼻梁高挺,唇线棱角分明,一双冷目如光如电。 叶慕辰对镜打量了两眼,很是满意。 毕竟他是大隋朝一众武将里长得最好看、身份也最煊赫的。军衔比他高的,都比他老。年纪和他一般大的,地位都没他高。 作为准驸马候选,绰绰有余。 叶慕辰脚步轻快地走到外间,布置好随车事宜,这才不紧不慢地派人去催老太太。 此刻天色已经完全黑了,星子灿烂如洗,一轮皎月挂在树梢。叶慕辰心中没来由想起当年先生教过的一首曲词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于诗词一道,先生当日里只作教完策论后,给他换换脑子的课余读物。这些词句讲的不求甚解,只大意点评了两句,说是形容月下相思之苦。 诗词里佼人有多美,叶慕辰不得而知。 但总归没有他的小殿下撩人。 那位小殿下啊,今日于大明湖畔惊鸿一瞥,从此后便勾的他心口一丝一缕的,如被一只看不见的小奶猫爪子叼住丝线,顽皮地往外扯。 直到叶府老夫人钻入马车,众人启程出发的时候,叶慕辰骑在马背上仍嘴角衔笑,双目灿若星子。满心满脑子,都是有关那个人。 许是今晚宫中举办七夕宴,白日里人头攒动的朱雀大街入夜后格外清净。主道上,只有各家诸多入宫赴宴的车马有条不紊地前行。 叶慕辰略蹙眉,与今日下午长街熙熙攘攘的人群相比,这会儿未免太清净了些!倒像是京兆尹派人禁夜,平头百姓不得进入这条主道。西京皇城每逢元宵七夕等青年男女结缘的日子,官府从不安排宵禁。难道是宫中已下令搜捕劫掠殿下的贼人余党? 他正思量着,突然眼角微动,瞥见一条人影从侧面屋脊上一晃而过。暗夜里那人身穿淡金色武将官服,动作迅疾,踏在朱雀大街星罗棋布的商铺民舍屋檐上如履平地。那身法武艺却是像从帝君身侧出来的金吾卫! 叶慕辰险些以为自己看错了,再看去时,那个人已经不见踪影。 吁!叶慕辰勒马,不自觉皱起眉头。 怎么了?叶老太太掀开帘子一角,侧头问车侧的乖孙。怎么突然停下不走了! 祖母,你们先入宫,孙儿去去就来。叶慕辰俯下身低声道。俊秀的脸上含霜带冰,是他一贯面对突发状况的神情。 哎,辰辰你这是叶老太太心里咯噔一声,但还没待她将话说完,叶慕辰已然匆匆甩蹬下马。一身玄衣如烟般,几个起落就跃入夜色下的西京,不见了踪影。 叶慕辰猫身踏在屋脊上,施展起轻功,快速跟上前方的人。 大约一盏茶后,两人一前一后远离了朱雀大街,到达僻静的一条巷弄。 前方那人突然毫无预兆地右手微动,袖内一枚飞镖直取叶慕辰面门。 叶慕辰不动声色地接下飞镖,两指夹住,蹙眉道:今晚七夕宫宴,王大哥身为金吾卫,此刻却不在陛下身边陪侍,跑来此处作甚? 那金吾卫皱眉回头,见是叶慕辰,反倒松了口气。 他朝叶慕辰一拱手,原来是镇国将军!事出紧急,方才是老哥哥我莽撞了! 金吾卫一共十二名,平日跟随在隋帝身边,祭祀或出巡时执金吾,无事时则是隋帝最信任的贴身护卫。各个身手绝高,此前断没有离开帝君独自出宫身边的先例! 除非是为了保护帝国的皇储。 比如那位小殿下。 叶慕辰面前这个,却恰好是十二金吾卫之首,王诚。 叶慕辰还了个礼,心下没来由地闪过一个不好的预感。无妨!王大哥,可是宫中出了什么变故? 王诚欲言又止,顿了顿,打了个哈哈。小叶将军啊,倒不是老哥哥我信不过你,只是眼下哥哥我皇命在身,恕不能言。叶慕辰心中咯噔一声,欺身近前,冷声道:可是与殿下有关? 估计这事儿也瞒不了太久,很快就要传遍整个西京了。叶慕辰身为叶侯府这一代唯一的男丁,迟早要接到宫中旨意,参与彻查。 王诚心内略作计较,便收敛了脸上神色,拧紧眉头压低声音道:小叶将军还没入宫,尚不知晓此事。半个时辰前,殿下突然于宫中陷入昏迷,口中胡言乱语,神智昏迷,似被人操控,怎样都唤不醒。 怎会这样?!叶慕辰心下大惊。分明那人在船上的时候还好好的啊,虽然受了惊吓,但是能哭能笑,还能和他吵架来着。怎么一回宫就昏迷了? 难道是仙阁他下意识将崖涘与仙阁联系起来。 王诚意外地瞅了他一眼,忙不迭嘘了一声,凑近他耳朵将声音压得极低。小叶将军怎会得知?陛下派老哥哥我出来,便是寻下午殿下出宫时,是否遇到了仙阁的人。陛下特地叮嘱,若此事实在不能善了,老哥哥我便只得去驿馆求见神使大人了。 叶慕辰只是下意识猜测,没料到当真与仙阁有关,不免大惊。 自当今隋帝登基,仙阁便派人降下谕旨,预言有天降神女投入大隋皇室,将转生为当今帝女。 在殿下降生后,仙阁更是动作频频,不仅派来大隋的仙阁行走入宫为国师,更让国师弟子崖涘随侍殿下左右,寸步不离。 叶慕辰隐约听说,仙阁的意思,竟是要迎神女回归仙阁。 接连两位准驸马皆在隋帝下诏赐婚后暴毙,其中不难窥见仙阁的手脚。 此番仙阁派使者入西京,不知什么目的。 不过十有八九,冲着小殿下来的。 叶慕辰一颗心沉下去,抿紧唇,面色有些难看。那位国师大弟子,送殿下回宫的时候可曾说过什么? 崖涘道长?王诚诧异道,与他有何关系?小殿下下午偷溜出宫,私自回宫时还是小三儿接应,被咱们兄弟撞见了。没见着其他人啊! 就知道那厮不靠谱! 叶慕辰一股怒气上冲,恨不得揪过崖涘衣领,狠狠将人吊打一顿。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昭阳六年,七月七。大隋朝的情人节。 叶慕辰:(一身精心打扮过的新衣,头插玉蝉簪)殿下,我这身装束好不好看,迷不迷人? 南广和:(丹凤眼儿斜瞥,乜了他一眼,一脸嫌弃状)啧,你不是天天玄衣嘛!难道你今儿有换过衣裳?原谅孤眼神不好,实在瞧不出! 叶慕辰:(再接再厉,特地甩了下头)你瞧瞧!再瞧瞧,今儿我有什么不同? 南广和:(托腮,忧愁状)难道是情人节到了,你买不起今儿晚上的礼物? 叶慕辰: 最后辰辰将军愤然摔门而出,火速飞回叶侯府将自家劫掠一空。 半个时辰后。 叶慕辰:(雄赳赳气昂昂,昂首傲然踏入房门)殿下,今儿晚上你瞧上了什么,随便买!我要是皱一下眉头,就不是大隋朝好男儿! 南广和:(笑眯眯,一脸无邪地朝他招手)乖!啵,再戳个章! 第35章 失魂 王诚只觉全身一冷, 暗自咋舌,平日里没看出来,敢情这位小叶将军这么忠君爱国啊!一听见殿下出事, 全身冷气压这么强!嗖嗖嗖, 冷气外放, 险些叫他脸都冻僵了。 他暗自在心中给叶慕辰竖了个大拇指,口中道:据殿下昏迷中所言, 下午出宫时曾到过一条卖烟火杂耍的巷弄,恐怕那处有些古怪。小叶将军既然来了,可要与老哥哥我一道查探一番? 叶慕辰蹙眉。下午他在大明湖畔遇见殿下的时候, 殿下已经被人掳到了画舫上, 原来先前是在一条卖烟火杂耍的巷弄失踪的? 这么说来,船上那个名唤花哥儿的赤身大汉,难不成也是仙阁的人? 仙阁派人掳殿下作甚, 当真要与大隋撕破脸, 还是见殿下扮作男子起了疑心? 或者,仅仅是趁着殿下落单的时候, 捡个漏? 叶慕辰百思不得其解, 口中应下查探一事, 与王诚分作两头,沿着屋脊探头往下查看。 往年七夕夜这些里弄杂耍烟火吃食摊子遍地都是,人声鼎沸。但今夜就连这条巷子也冷清的很, 摊贩们不知所踪, 只有零星几个闷头赶路的人,脚步匆忙。偶尔一抬头, 面色仓皇。 陛下已经下令全城戒严了?叶慕辰快速搜寻完,没查到什么异样, 待一见到王诚劈头就问。 没办法。王诚抹了把汗,高大威猛的身影压在黑夜里格外肃杀。事涉仙阁,越谨慎越好! 你们到底想找什么?叶慕辰略一沉吟,察觉不对。陛下怀疑殿下在宫外遭遇仙阁的人,莫非,殿下身上被人做了手脚? 王诚苦笑一下。他倒是没料到这位小叶将军如此敏锐,一语道破真相。果然自古英雄出少年!他原本想继续打哈哈,但对面叶慕辰投来的目光厉如闪电,摄得他心头别的跳了一下。 不得已,只得交代实话。不是身上,陛下怀疑殿下的神魂被人做了手脚。 叶慕辰:?! 人有三魂:一曰胎光,二曰爽灵,三曰幽精。 据说仙阁的人皆修习一种神术,可将活人的三魂七魄一条条剥离而又不伤及性命。被抽取神魂的人,神智不清,镇日昏迷。 若活人被抽的是主魂胎光,七日必亡。若是其余爽灵与幽精两魂,则那人可苟延残喘至七日或一月不等。 据说少了魄的人,性情大变,或浑浑噩噩,或失去记忆,但总还能活下去。也不影响转世。 那个小奶猫儿一般含羞带怯的人儿,那个如珠如玉青丝如瀑的人儿,那个今儿下午在大明湖画舫上勾走了他所有神思的人儿,如今被人抽走的是魂,还是魄? 是哪一魂,是哪一魄? 神魂不全,还能剩下多少时日? 叶慕辰揪的心都疼了。他不由得面色大变,手指紧握成拳,全身紧绷如一支脱弦利箭,咬着牙低声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会涉及神魂?王大哥始终不肯明言,小弟我如何相助?殿下之危,朝中又有何人可解? 王诚苦笑的更深了。 事实上,小殿下在韶华宫已经神智不清了,不仅胡言乱语,更不住扑腾。 陛下派了四个力大的嬷嬷,分别按住殿下四肢,下死力压住。看管的稍有松动,殿下就会闹着要出宫,口中自称乃天降神女,理应回归仙阁,受天下万国朝拜,怎可留在区区一蝼蚁之国的深宫虚度年华云云。 他将殿下病情简略转述给叶慕辰后,叶慕辰眉头蹙的更紧。 事情不对! 这话骗别人可以,他今儿下午才看过摸过。 那人分明是个男儿身,什么天降神女,什么蝼蚁之国,哄谁呢?! 那人对泄露身份一事格外恐惧,且丝毫不知人情世故,心思纯澈,对皇权尚且没什么恋栈,更遑论在仙阁受万国帝君朝拜! 这番话,只怕是控制殿下神魂之人所授意的,刻意营造出殿下一朝悟道、弃世俗皇权如敝履的假象。其真实意图是将人劝哄出宫,让殿下自行投奔仙阁,自投罗网。 届时仙阁使者只需公开一亮相,欣然应诺,携大隋殿下一道返回仙阁即可。 其心可诛也! 叶慕辰恨的咬牙切齿,追问道:这失魂之症,宫中难道竟无人可治? 目光迫人,寒凉如刀。 王诚只得摸着鼻子苦笑。小叶将军,这神魂一事,本是仙家手腕。国师大人咳咳,他咳嗽了两声,再次压低声线道:殿下出事,陛下第一时间就派人找来国师。这失魂症,还是国师大人诊治出来的。只是不知为何,国师大人诊过脉后,却是脸色大变,当即命崖涘道长去趟九嶷山。 分卷(26) 说到这里,王诚又迟疑了片刻,才续道:听国师大人说,殿下所失乃是主魂。七日之内,若仍寻不回 他没有再说下去。 叶慕辰却懂了。 凡人失去主魂胎光,七日之内,必死无疑。 这次,叶慕辰沉默了很久。半晌后,才沉声问道:依王大哥所见,此事九嶷山信得过吗? 王诚倒是难得沉吟了片刻,随即苦笑道:仙家的事儿,老哥哥我也不知。国师入朝十数年,一向不沾手国事,也不甚过问。不过崖涘道长与小殿下做了五年玩伴,如今只能祈盼崖涘道长于殿下,多少能有些香火情吧。 指望崖涘那家伙?那家伙若当真可信任,就不会在从他手中抢过殿下后,在回宫路上将殿下的主魂给弄丢了! 叶慕辰嗤之以鼻。 人失主魂,只有七日可活。 除去今晚,只剩下六日。 他可不愿将小殿下的性命交在那厮手里。 他去九嶷山做什么,招魂?叶慕辰冷道。 王诚敏锐察觉到眼前这位年轻傲气的小叶将军情绪不对。身为金吾卫,察言观色几乎成了本能。他不动声色地、诚恳地道:这个老哥哥就答不上来了!既然此处没有,我还得再去别处寻。小叶将军,咱兄弟俩不如就此别过? 不若我也随王大哥一道去寻吧。叶慕辰沉吟道。 不必了,王诚笑了笑。先前没说。临行前国师大人给了老哥哥我一块玉玦,说是若遇见殿下残魂迹象,玉玦便会发光。今夜老哥哥我便顺着这条线索去找,哪怕找遍全城,踏破铁鞋,也得尽一尽绵薄之力。小叶将军你身边没有此物,凡人肉眼看不见魂魄,倒不若你先进宫,向国师大人再求一块? 这块玉玦,竟如此神异? 叶慕辰同样不动声色地应了,然后状似无意问道,玉玦一共几块? 这没什么不可答的。 王诚慨然道,十二块。我与各位金吾卫兄弟,每人一块。约好谁找到了,就放烟火为号。 叶慕辰点头,知道多留无益。他便与王诚客气告辞。 王诚利落地朝他一抱拳,歉意地笑了笑,随即转身投入茫茫夜色。不多时便沿着屋脊去了别处。 叶慕辰在月色下独立片刻,仰头看了下时辰。暗自将前尘后事都串起来,仔细掂量了一遍。一想到那个小小少年不得已男扮女装,以公主身份示人,却依然避不开仙阁追索,不由得心下沉甸甸的。 但凡有一丝希望,他总得拼尽全力才是!哪怕身为凡人,对方拥有神鬼莫测的仙术但那又如何?!自古世上无难事,他总能想到办法救回他的殿下! 叶慕辰满怀心事,当下再不耽搁,纵身使起了轻功,也学那王诚踏在屋脊上,不消一炷香功夫便赶至大隋禁宫外。待他赶至宫门时,叶侯府马车尚未抵达。 宫门口迎来送往。他无意多做盘旋,与守门宫人出示了身份后,便开口道:臣叶侯府世子、镇国将军叶慕辰,有要事禀报,还望公公通融则个,向陛下通报一声。 这守门的小太监迟疑片刻,挂着满脸的笑,站在阶前敷衍道:小叶将军见谅则个!奴才身份低微,向陛下通传一事都得先通过尚喜公公! 那小太监暗自觑了叶慕辰一眼,见他俊脸含霜,不由得加倍陪着小心笑道:奴才估摸着,此刻陛下兴许还在寿喜殿。小叶将军若有什么事,待会儿待开宴见到陛下再说也是一样的。 看来陛下准备按原计划准时举办七夕宫宴,虽然派出十二金吾卫四处搜寻殿下失落的神魂,却不打算告知群臣。 叶慕辰深吸了一口气,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随着人群鱼贯而入。 沿路自有提着花灯引路的宫人。 宫中惯例,所有外臣无诏不得擅自走动。前来赴宴的外臣们一律由人领往寿喜殿廊下等候。女眷们则由宫娥领去旁边偏殿候着,顺便补妆,品点茶水果子。 叶慕辰面上不动声色,心下琢磨待会儿怎样才能见到那位小殿下,而又不显得突兀。 他正琢磨着,前头忽然见到一个暗绿色的身影,灯光下面色惨白,神色格外凄惶。那人脚步蹒跚而行,几次摔倒在铺满鹅卵石的甬道,却顾不得掸衣上灰尘。想是遇见了什么极为棘手的事儿,一副神魂无主的模样。清秀的脸庞上仍挂着泪痕。 叶慕辰对于他见过的、留意过的人,历来过目不忘。他立即认出这位身穿暗绿色低等太监服的小太监,往常曾在那位小殿下身边见过几次。 叶慕辰心下一动,立即不动声色地放缓脚步,待那小太监与他擦身而过时,悄悄尾随其后。 这小太监正是韶华宫的内侍小三儿。小三儿此刻丝毫没察觉到身后有人尾随,他一路仓惶地奔入贵妃娘娘所在的芳华殿。人还在殿外,就开始放声大哭。贵妃娘娘,贵妃娘娘不好了 芳华殿外的几个侍卫都皱了皱眉头,嫌弃这个小太监没眼力劲,经不起大事。但是又碍着他是贴身伺候小殿下的人,只喝了一声,到底没拦着人。 小三儿不管不顾,一路大哭着奔入芳华殿,神色仓惶,一入殿外就扯着嗓子哭道:娘娘,殿下方才厥过去了,呜呜呜国师,国师大人让奴才点的七星灯也灭了一盏 第36章 玉玦 叶慕辰不敢跟的太近, 只远远缀在其后。但小三儿这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实在太过响亮,如同一道惊天炸雷劈在他耳中,险些儿劈的他魂飞魄散! 这一记惊雷入耳, 叶慕辰心下立即犹如天崩地坼。一瞬间仿佛什么都塌了, 他的殿下, 他瞧中的小少年,他自今日午后直至现在魂牵梦萦神思所属之人主魂丢失, 七星灯灭了! 叶慕辰大惊之下,再也顾不得规矩,也不管自家老太太和什么劳什子宫宴了。一转身, 嗖地一声扑入夜色, 竟运起轻功一路轻车熟路地往深宫左翼西南角奔去。 大隋禁宫内主殿七座,偏殿无数,在月色星光下星罗棋布。 叶慕辰脚下不停, 气儿都不敢喘, 脚下直奔西南角。西南地气暖热,更适合一年四季开花的娑婆沙华生长。 众所皆知, 小殿下极爱娑婆沙华, 居住在一大片娑婆沙华生长的宫室, 陛下特为此处改名为韶华宫。 他奔到西南角的一处,果然入目即见一大片娑婆沙华的树林。夜色下百年的娑婆沙华花束闪耀,如老树枝桠间挂下的一簇簇繁星。月色下灿若流霞繁星, 流光溢彩。夏风轻击树叶, 摇曳百千妙香。 叶慕辰小心翼翼踩住屋脊瓦片。隔着三丈高的红色宫墙,举目四顾, 忽而相中其中一株两百余岁的娑婆沙华树。随后足下几个起跃,快速在树冠中寻到了一处视角极佳的落脚处。 他谨慎地将目光从枝桠与花丛探去。 此刻韶华宫中烛台高烧, 帘幔半卷,丈余高的铜雀烛台上十八支高烛明火晃晃。面向他所在这片娑婆树林的雕花窗支起,彼此相距不过十数步。以叶慕辰的目力,自可窥见殿内情形。 韶华宫中人来人往。八个穿着暗绿色太监服的小太监侍立两侧。有位身挎腰刀的青衣侍卫低头匆匆走入。在那侍卫身后,十名着鹅黄色交领宫服的小宫娥们鱼贯而入。这是要做甚? 叶慕辰屏气静息,双耳支楞,依稀听见有人在交谈。 隐约听见那侍卫躬身,低声向谁禀告道,这些都是八字属阴的宫人,照国师的吩咐,一共寻到七名,另有备选三人。 罢了,每人各自守住一盏七星灯。若那盏灯实在守不住,便血祭吧。 是。那名侍卫低头应诺。 发话那人也不知是谁,只听出来是个略带疲惫的中年男子声音。 紧接着,侍卫便从带来的宫女中挑出七名,余下三人战战兢兢守在床榻前。床前帘栊轻垂,看不见榻上是否有人。 四名中年嬷嬷手中扯着手指粗的鲜红色绳子,分别守在床榻四角,各个神色如临大敌。想必就是先前金吾卫统领王诚所说的,贵妃娘娘派来的四个大力嬷嬷。 不多时,那个中年男子声音再次响起。布阵吧! 叶慕辰便看见先前那七名宫女头顶一只小碗,交错有序地踩踏着一种步调奇怪的步法,双目微闭,口中似念念有词。 凝神看去时,那七只小碗中各有光辉闪耀,想必是小碗中盛放清水,水中点了一支本命烛。其中有一盏微弱的烛火,在灯下不甚分明。 难道这便是七星灯? 叶慕辰心下不由得大急。 窗牖大开,清风徐来,若是吹灭了烛火可如何是好? 那名中年男子是谁,究竟会不会聚魂七星阵?哪有这样简陋的聚魂七星阵,又从何处寻来的阴命女子,这些女子于殿下寻魂一事究竟有几分助力? 是了,聚魂七星阵,他叶慕辰其实也知晓一些。 不仅知晓,他还曾亲眼见识过不止一次。拜他那位无良姐夫所赐,叶慕辰曾亲眼见过仙阁的聚魂阵法,七星阵只是其中较常见的一种。 他当下一眼便瞧出那盏胎光灯尚未完全熄灭,烛火摇曳的方向,当指向生魂所在位置。所谓七星本命灯不灭,生魂离体不远,想必还在这禁宫内。 韶华宫内那名站在中央头顶命魂灯的宫女此刻半跪下身,闭目祝祷。离得太远,看不清神色,只觉得祷词悲怆,不像是替生者聚魂,反倒是向亡者祝祷魂归。 所谓聚魂七星阵,若为女子招魂,则需找齐七个八字属阴的童女,各自头顶一盏命魂灯,脚踏坤形步,再由主阵之人施法念咒招魂即可。 但若为之招魂者实属男子,便需聚集七名阳刚气至浓或命带煞气的青年男子镇魂。所踏所行也是乾罡步。与为女子招魂时施术做法完全不同。 叶慕辰拧紧眉头。眼下韶华宫中居然找来女子替小殿下招魂,想来是隋帝至今仍不愿泄露殿下的真实身份。那么此刻宫中所施法术,不过掩人耳目,想必另有其人、另有其法在秘密替小殿下招魂。比如隋帝秘密派出的十二名金吾卫。 再比如,奉师命悄然赶回九嶷山的崖涘。 如此看来,今夜他若想要公然近前探望小殿下,也是不可得了。 叶慕辰怅然望月长叹,不得不脚步轻移,离开韶华宫。琢磨着如何行个便利法子,今夜必定要见到殿下! 在今天下午之前,他原本深恨自家老爹与隋帝私下多次秘密交谈,以为叶家为大隋皇室办的隐私过多,于叶家始终是两面刃。 帝王之家无情,此刻需要叶家,叶家便是皇家手上最锋利的一把刀;若他朝一日鸟尽弓藏,皇家甚至不必做什么,汹涌而来的仇家便会轻易将叶家吞噬的渣都不剩。 如汹涌浪潮吞噬一叶扁舟。 但是此时此刻,十六岁的叶慕辰却深为此事懊恼,暗恨自己从前为何不多关注老爹与隋帝的秘密交易。 不然,此刻至少他能名正言顺地去找隋帝,随便扯一个由头,便能轻易见到那人。 或至少探听到有关那人的真实消息。 叶慕辰心下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心事。待他转到寿喜殿前,就见寿喜殿前织锦铺地,扑鼻一阵阵花香与酒气。 抬头一看,寿喜殿外沿路竟设了数十尊与真人等身的青铜美人烛台,身披帛纱,栩栩如生。这些青铜美人姿势各异,或手捧明烛,或侧身巧笑,或手执由婆娑沙华花枝编织的藤篮,不一而足。 最可惊异处,便是这些青铜美人从眉目五官发丝乃至衣饰,无一不逼近真人。 不时有前来赴宴的旧勋新贵停下脚步,手抚青铜美人,发出赞叹声。 廊前衣香鬓影,数十尊美人烛台手捧烛火,与殿内高挂的各色花灯交相辉映,将寿喜殿中照耀的有若白昼。 耳旁皆是带笑的寒暄声,多有出双入对的夫妇相携在此处聚首,然后同时步入殿内。 此刻的寿喜殿,花团锦簇,人声鼎沸。堪称奢靡至极。好一番喜庆景象! 叶慕辰心下只觉得说不出的难受。 原本准备一脚踏入寿喜殿,此刻他却黯然叹了口气,侧身避开人流,站在半明半暗处。俊脸上寒霜遍布。 再说叶府老夫人今夜原本乘兴而来,兴冲冲打算给乖孙求娶,结果领路的小宫娥说贵妃娘娘身子不适,不见女客,也不定会来赴宴。 叶老太太心里头直嘀咕,往年从没听说这位爱打扮的贵妃娘娘缺席宫宴,今儿个别是宫中出了什么事吧? 况且自家乖孙也不知哪去了。 正主儿都不急,她这个老太太都快愁死了,还求个屁的亲事! 叶老太太正一肚皮不高兴,抬头就见花灯下立着一个玄色的人,面目清俊,长眉高挑,可不就是自家那个不成器的孙子! 叶老太太立住脚跟,斜眼瞅了孙子一眼,没好气道:你先前慌慌张张哪儿去了? 有事。叶慕辰简洁答道,随即打断老太太即将喷涌而出的抱怨。韶华宫似乎出了事,今晚宫宴殿下与娘娘不一定亲至。 他声音压的极低。祖母,您先进去,孙儿先去趟侍卫房,一会儿开宴您帮我遮掩一二。 老太太闻言大惊。这是怎么说的?公主不是已经被你救回来了吗? 一言难尽。 此处人多口杂,叶慕辰不欲多说,简单交代了老太太几句,便匆匆转身离开寿喜殿。 虽然他眼下一不能面见陛下,二不能探访韶华宫,但是他总觉得既然殿下是在回宫后才出的事,那么此时殿下神魂仍滞留在禁宫内的可能性较大。 宫外有十二金吾卫搜寻,宫内那些侍卫估计也已经接到消息,正在四处寻找。 出去碰碰运气,总比留在寿喜殿与一群人叙寒温要强些。 叶慕辰仗着自个儿武功好,提气跃过宫墙,四处寻找走失的小殿下主魂。 其间他还倒挂金钩,脚尖勾着屋瓦,脸朝下偷窥了一番御书房。 见隋帝果然还在御书房内,低头不知在翻看什么,手中古卷字迹诘屈聱牙,不知其义。 叶慕辰不耐烦,几个起落,又去了别处。 禁宫内殿宇纵横,占地千亩,除了三大主殿及紧挨着主殿住着宫妃皇族子弟的数十偏殿外,大多数地方宫门深锁,荒草齐腰高。 叶慕辰信步停在一处废园,又琢磨了一番今儿个遇见的事情,百思不得其解。 他在月下沉吟许久,终于从怀中掏出一块婴儿巴掌大的玉玦。 分卷(27) 掌心内玉玦呈青白色,只简单雕刻了几朵祥云。与先前金吾卫统领王诚所持玉玦极为相似,却又要稍小些,玉质也更好些。 这块寻魂玉玦原是他两年前去鲜虞国时,长姐偷偷塞给他的。说是从他那位无良的神棍姐夫手中得来,是个宝物,只要心中默念所寻之人姓名与生辰八字,便可任意招魂。生魂离体,召之即来。 即便是已死之人,只要亡魂尚未消散,凭此玉玦也可命阴魂前来。 这块玉玦落在他手里,至今还一次没用过。 最要紧的是,他不知道小殿下的生辰八字,就连名字都不知道。 如此招魂,不知道成功的希望有几分。 叶慕辰犯了愁,后知后觉地发现,除了封号韶华,出自皇族南氏,他对那人当真一无所知。 第37章 牵衣 算了, 死马当活马医吧! 叶慕辰手握玉玦,在月下深吸一口气,默默念想那人的音容笑貌, 低声祝祷:苍天在上, 厚土在下, 弟子乃西洲大隋叶氏慕辰,今夜借诸神之力寻找一位南氏皇族子嗣的生魂。此子今年十一, 韶颜秾华,宛若好女,昭阳六年七夕于禁宫内失主魂胎光 叶慕辰也不知这招有没有用, 闭目念了约一盏茶功夫, 小心翼翼地打开拳头,然后就见掌心那块玉玦微微闪了一下。 随即一道清亮的流光猛然窜起,点亮了整块玉玦。 叶慕辰不料这块玉玦当真有效, 可见仙阁里人使的手段, 让仙阁的人来克制最有效。 他欣喜地捧着从便宜姐夫处得来的这块玉玦,小心翼翼地分别朝东南西北四方试了试。玉玦的光芒或微弱或强烈, 反应不一。 几番试探下来, 在面朝东边的时候, 玉玦的光芒最强烈。 叶慕辰迅即快步朝东走,一边观察寻魂玉玦的光芒强弱变化,一边四下查看是否有异样, 小心避开人群。 直到走到东边角门, 玉玦光芒大盛。 捧在掌心灿若一团流火。 叶慕辰欣喜若狂,在东角门立定脚步。 掌中玉玦寻到残魂迹象, 闪烁的异常明亮。仿若有无数个细小的声音冲进他耳朵内,拼命催促他快些, 再快些 然而就在叶慕辰满心欢喜以为即将捉住小殿下生魂时,那块玉玦却突然在掌心中不安地抖动,像是有另一股肉眼看不见的力量在暗中拉扯。光芒忽闪忽灭,扑簌震颤不休。 叶慕辰大急,慌忙用掌心捂住玉玦,眼风四下查探此处可有异样。惜乎他眼下只是凡人之身,空有一身拔刀制敌的狠劲,却没有那通天的手段,只能眼睁睁看着掌中玉玦终是不敌那股神秘的黑暗力量,突然间一黑,光芒全灭。 掌心咔擦一声脆响,那块号称能号令阴魂对生魂召之即来的玉玦竟然碎了。 碎纹遍布如蛛网,在玉玦表面逐渐扩大。 最终那块玉玦在叶慕辰掌心,破裂成无数碎片,纷纷扬扬从掌心指缝间落下。 叶慕辰:!!!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掌心玉玦碎裂,面色极其难看。 长姐只教他这块玉玦可寻魂,从未说过如果玉玦碎了是怎样的原因,是否还有方法可救。 叶慕辰怀疑长姐自己也未必知道。毕竟这块玉玦只是随着一大堆法宝一起塞给他的。他那位长姐嫁了鲜虞国神棍不过半年,整个人已经由只知道伤春悲秋的娇滴滴小女子,蜕变成开口亡魂闭口仙术的神棍二号。 幼弟跋山涉水穿越沙漠来见她,她高兴的一边流眼泪,一边一股脑儿翻出家中所有柜子,将神棍夫君的宝物搜罗一空。从延年益寿的仙草到控魂的法器,千奇百怪,无所不有。长姐搜刮了足有一麻袋,还嫌不足,又赠给他一枚储物戒指。戒指内法宝密密麻麻,其中有一个,便是这枚寻魂玉玦。 要不是叶慕辰实在看不下眼,拼命阻止,那晚待他那位便宜姐夫从仙阁悠哉游哉归家,就会发现家中赤条条一穷二白,比被贼偷了还干净。多损镇国将军府的脸面! 叶慕辰当时爱惜羽毛,又不是真的相信这些所谓仙术,长姐扔给他一麻袋法宝,他最终又倒出一大半,只取了些轻巧的,一同塞入储物戒指内。 直到今夜进宫赴宴途中,他撞见金吾卫统领王诚,见王诚手头有一块类似的寻魂玉玦,这才提醒了叶慕辰。他方才记起此事,取出怀中储物戒指,试一试从鲜虞国的仙阁行走处得来的法宝。 眼下这寻魂玉玦碎了,他却也不知还有何法宝可用。 叶慕辰仔细思索片刻,不得其法,索性便沿着东角门仔仔细细地又搜寻了一遍。但纵是他用脚步丈量了每寸土地,也翻不出什么。况且他是个肉眼凡体,没了宝物傍身,即便生魂立在他面前,他也不一定能看得到。 此时叶慕辰尚不知晓,这东边角门平常乃是小太监们出宫采办走的路,白日里南广和冒充内侍小三儿,偷溜出宫走的就是这道门。 寻了大半夜,一无所获。心情从无望到欣喜若狂,复又回归一无所有,叶慕辰只觉得全身上下无一处不鼓噪,叫嚣着一种无能为力的愤怒与沮丧。叶慕辰眼下颇有些万念俱灰的模样,当下也懒得回去应付那些宴会上的人,信步从东角门溜达出宫。 无论去哪里都好,再留在此处片刻,他怕会抽刀砍人! 宫门口侍卫们倒是都认得这位叶侯府小侯爷,此刻见他肯堂堂正正地下地走路了,不由得苦笑着和他打趣。小叶将军,今儿屋顶上的月色好不好? 叶慕辰面色一凛,猜测先前竟是有许多双眼睛在暗中窥视他。他行事一向小心,在大隋朝武功第一,无人可及。除了尚未正式交过手的十二金吾卫,其余诸将领及勋贵子弟无不在他刀下走不满一百招。 今夜他隐藏身形于深宫内探访,这帮武艺稀松平常的侍卫是如何得知的?又如何窥见他暗夜行于屋脊之上?怕是此事深有蹊跷! 叶慕辰剑眉微蹙。被这些人道破行藏后,他倒也光棍,面不改色地一点头,朝这些宫中侍卫团团一抱拳。今儿宫中夜宴,本将军怕有宵小作祟,临时起意,便查探了一番。幸好各位兄弟没误会! 可见面瘫是个好技能。 高兴也看不出来,掩饰也看不出来。 反正堂堂镇国将军此番板起脸,言行有礼,半点儿也不像撒谎。 那些侍卫集体打个哈哈,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其中一个突然道,倒是将军刚才手上拿的什么宝贝,比灯烛还亮些! 叶慕辰心想,反正宝物也碎了,爱查不查,反正查无此物!便随口淡淡道:是昔年家姐赠予的一个小玩物,又名掌中灯。今儿七夕,取出来应个景,不料那小玩意儿不结实,本将军乃粗人,手劲儿稍微大些,就给捏碎了。 他扬起手,手中果然还有玉屑残留。 那些侍卫平常值班不甚殷勤,干起活来你推我我推你,见宝起意的时候倒是齐心的很。只是西京叶侯府不是一般人家,他们不敢肖想。再说也都知道叶家有位大小姐嫁给了鲜虞国一位仙阁行走。 既然这宝贝来处有根有底,再问下去就怕这位玉面罗刹就要恼了。 当下众人面面相觑,颇有些深恨那个贸然开口询问的侍卫不识趣。为首那个侍卫打了个哈哈,圆场道:怎地小叶将军此刻不去寿喜殿赴宴,瞅您这模样儿,却是要回家去? 小玩意儿碎了,回家再讨个来,待会儿说不定能在宴会上讨个彩头。叶慕辰面无表情接道。 七夕宴上常有即兴娱乐节目,各位重臣武将多有斗力的,文臣们则出口成章当殿吟诗。 叶慕辰的说法,可谓天/衣无缝。 众侍卫再无话可说,只得目送叶慕辰离开。 叶慕辰一离开皇宫,就下意识地往怀中摸索那枚储物戒指。 如今世道修仙者与凡人之间有道不可逾越的天堑鸿沟,这些修仙者的法器法宝,平常他从不示人。 强大自傲如叶慕辰,自然不信那些凡人为奴、仙人高高在上的狗屁理论,但是自从长姐嫁了修仙者,以及今儿午后于大明湖遇见那位小殿下后,他这些原本根深蒂固的想法,不知不觉逐渐有了变化。 比如眼下这局面,仙阁轻松就能摄取小殿下的生魂。他身为一个凡人,空有一身武功,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最在意的人命悬一线而束手无策。 修仙者,当真不可对抗吗? 这个念头一旦蹦出来,便如同一粒种子破了土,执着不休地在土壤中奋力生长,渐渐长成一株枝叶繁茂的参天大树。 这念头搅动的十六岁的少年将军心头纷乱,颇有些恍惚。就连叶慕辰也不知晓,他是何时走神,又走神了多久待他反应过来时,才发现自己走偏了,不知何时竟顺脚来到了大明湖畔。 此时此刻的大明湖畔依然游人如织,花灯如一道道璀璨耀眼的星光,汇聚成一条花灯的河流,与天上布满星子的银河交相辉映。京兆尹下令宵禁,禁了朱雀大街各条巷弄里的烟火杂耍,却不忍心禁制这一年一度的青年男女互表心意的七夕佳节。 天上银河倒汇入湖面,水光粼粼,恍若倾倒了一湖的繁星与月华碎片。人人皆欢笑,人人皆成双,只有他形单影只,弄丢了他心心念念倾慕至极的那个小少年。 叶慕辰独自立在堤岸下,手折垂柳,一身玄衣如墨。 点点星光透过树梢枝头洒下来,落在他俊俏的眉眼。愈发显得他腰背笔直,双腿修长,隐于柳树枝头下,像极了无数少女春闺梦中魂牵梦系的良人。 许是就连这七夕夜的温柔夏风也不忍看他落单。在又一阵湖面微微掀开柳树枝条的时候,突然有一阵微弱的、与夏风吹来方向截然不同的力量,怯怯的小心翼翼却又异常坚定地,扯了扯他紧束的袖口。 这股与夏风吹来方向截然不同的微小力量,柔软而又触感清凉,像极了一只温柔的小手。带有一股好闻的令人心醉的清新气息。 这一刹那间,他胸肺内仿佛饱吸了一大口雪山化的冻泉,身与心皆凛冽地打了个激灵。 叶慕辰蹙眉,不是错觉,他当真感觉到了有一只手,在试探性地拉他的袖子。只是他今晚换了箭袖,束口很紧,那只手若有若无地撩了下,又无力穿过去了。 等等,穿过去? 第38章 哪壶 叶慕辰双手握拳, 努力克制住面无表情的神色,眼角稍稍往下扫了一圈。就见到月光下一个很淡的人影立在他垂柳阴影处,身材纤弱, 眉目宛若一好女。 见叶慕辰目光扫过来, 那人瑟缩了一下, 然后睁大了一双丹凤眼儿,似是极为惊喜, 随后便欢快地,如一只小鸟般雀跃地朝他怀中投来。 如乳燕投林。 那般依恋。 叶慕辰嘴角扯了一下,想笑, 又怕吓着怀里这人。他极为小心地松开拳, 眼眶微热。 他不由得伸出双手,虚虚抱住怀中这个虚弱的小人儿,声音是前所未有过的低柔与小意。 殿下, 别怕。 别怕!总算找到你了!得而复失后, 再次失而复得。叶慕辰只听见胸腔内躁动如沙场点兵时的擂擂战鼓,冲击的他口干舌燥, 常年冷漠不染七情的眼角此刻却微微发热竟似有热泪涌出。 殿下, 你别怕臣比你, 更加害怕啊! 臣比你,更害怕眼下只是一场虚幻的梦境。便如先前在角门边蛛网般碎裂的玉玦一般,起先给了人希望, 随后又那样绝望地收回。将人一瞬间打入无间地狱, 受尽孤独,无边际地磋磨那求之不得的苦楚。 十六岁的叶慕辰, 在经历了如此大起大落的一夜后,向来冷硬的人儿此刻也忍不住眼底发红。他想与眼前这个好不容易寻到的小小少年道一声惊扰, 叙一句寒温,诉一点相思。然而他搜肠刮肚,却词穷了! 乳燕投林般扑人他怀里的小人儿不出意料地,果然再次与他穿体而过。 南广和蹙眉。 胎光是人的主魂,能保留几乎全部的思考与认知力。 他此刻生魂离体,不知为何飘飘荡荡来到了大明湖畔,脚下被一株垂柳绊住,怎样都无法挪动。 直到见到叶慕辰,他突然发现自己手脚似乎能动弹了,而且这人肉眼凡胎,不知为何却能不借助法宝就可以看见他的存在。 他原以为,叶慕辰也和崖涘一般,偷偷修习了秘法而不说。 但眼下他与叶慕辰穿体而过,才知道,叶慕辰与崖涘不一样。他碰不到魂体。 你,你能听见我说话吗?南广和咬唇,犹疑地问道。 能。叶慕辰将声音放的极为低柔,少年人清亮的嗓音动听极了。殿下,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我也不知道!南广和沮丧道。再次试探着去拉叶慕辰的袖子,发现未果,便转而去攀他的胳膊。 如他平常挽着崖涘那般。 纤柔的小手攀住叶慕辰胳膊,一脸愁苦地倾诉道:孤记得分明是在那艘画舫上,你与孤吵了一架。然后再睁开眼,不知道为何变成这样了,身体也找不到叶慕辰,孤是死了吗? 叶慕辰: 他有满腹的话,争先恐后地冲到嘴边,又一一咽了下去。 他想说,不是,咱们没有吵架,我怎么舍得与你吵架呢? 他又想说,殿下你怎么会死呢,不过是离魂。再说我怎么会让你死呢?我自然会拼了性命保护你。 但千言万语都聚焦在哪一个珍重而又可贵的一个孤字,落在南广和的自称上。南广和在他面前自称为孤,这是终于打算不再隐瞒,当着他的面,开始肆无忌惮了吗? 叶慕辰一阵心安,嘴角微翘,低头温柔地注视南广和笑道:没有,殿下只是被人摄了生魂,眼下只需返魂即可。 南广和一听自己没死,瞬间高兴起来,揪住叶慕辰的胳膊,仰着头问他:怎么返魂?你会吗? 他还真不会这个。 但十六岁的少年将军叶慕辰不打算在心上人面前丢脸,闻言只抿了抿唇,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除此之外,殿下还记得些什么? 都记得啊!南广和茫然地随着他岔开话题,丹凤眼儿上挑,妍丽的面容上满是不解。你明明带着孤在画舫上来着,后来孤睡着了,醒来就这样了。 那殿下有没听见什么声音,或者被什么人灌过什么药?叶慕辰温柔劝哄。 南广和蹙起两道秀气的眉,努力回忆。 哎呀,有的有的!孤在那个小巷子里,被两个贼子捂住口鼻,那帕子上有一股奇怪的味道,像是迷香。 分卷(28) 寻常的江湖上的迷香,自然不会伤及神魂。 只怕崖涘先前所言是真,下午在朱雀大街附近劫掠殿下的贼子,果然与仙阁有关。 那药具体也不知是何成分,除了让人当时陷入昏迷外,是否还有让神魂虚弱的效果。 叶慕辰见南广和丝毫不记得在他昏迷的时候,崖涘曾经来过,心里既奇怪,又有一种隐秘的雀跃。 但他不想提醒南广和想起崖涘,便顺嘴道:想来是那迷香有些不寻常。殿下,你独自在此不安全,不如随臣一道,臣带您去个安全的地方。 去哪里? 南广和凤眼微挑,尚未变声的嗓音雌雄莫辨,说话又糯又软,此刻就像贴在叶慕辰耳边呢喃软语一般。你不送孤回宫吗? 殿下想回宫吗?叶慕辰侧了侧头,耳尖微红,不答反问道。 唔,也不是很想回去。 南广和又咬唇,努力思索了片刻,犹豫道:不知为何,孤一想到回宫,身上就觉得冷的很。特别冷。 他可怜巴巴地抬起下巴,丹凤眼儿望着叶慕辰,眸子里倒映出一片月光水色。 许是因为魂体透明,叶慕辰竟还在那双澄澈的眸子里,见到了自己的倒影。 小小的、黑色的一双瞳仁,凑近了看,纯粹的像黑曜石一般,一眼见了就能吸走人魂魄。 叶慕辰觉得,自个儿约莫也要离魂了。 魂兮杳杳。 色授魂与。 那一刹那,他觉得自己天灵盖上开出了一条小缝儿,从中蹦出一个米粒大的小人儿,双手扒拉开他的脑门,神气活现地,长手长脚,欢快地奔向面前的小南广和。 边跑,还边撅着嘴儿。 恨不得将对面的美人儿拉入怀里亲亲。 叶慕辰脑门轰然一声热了。 他下意识地从怀中扯出储物戒指,从中劈里啪啦倒出一大堆宝贝,也顾不得仔细挑拣,只循着长姐给他备注魂体有用的字样,翻找出一件大氅。 这件大氅卷在一起,只有指甲盖大小。摊开来,迎风一抖,罩在南广和魂体之上,立即随着南广和的身量自发调整尺寸。 不一会儿就将南广和包裹的严严实实的。 而且这大氅还有个意外的好处 来,殿下,臣带你回家先暖一暖。 叶慕辰小心翼翼地勾住南广和的小手,魂体与肉身接触,这次居然没有穿过去,而是实在地握住了。 叶慕辰掌心里的温热透过体温传给南广和,带着少年人身上特有的淡淡沉香味道。 叶慕辰牵住南广和的小手,嘴角微翘,说话时都自带春风拂面效果。 殿下,这会儿不冷了吧? 好多了。 南广和被人牵手,也不觉怪异,毕竟他平日里与崖涘相处惯了。 只好奇地撩了下身上的大氅。 这件衣服好神奇,居然可以给我穿上,也不用烧纸啊什么的。 呸呸呸,叶慕辰来不迭啐掉,不悦道:殿下你又没死,不许说这些不吉利的。 噢!南广和撅起小嘴,闷了一会儿,又眼尖地瞥见叶慕辰耳朵根子都红透了。 不觉扬起小脸,诧异道:小叶将军你怎么了,很热吗?孤都没觉得热。 叶慕辰脚步顿了一下,随即掉开脸,淡淡道:因为你是魂体,感觉不到热。 噢南广和闷闷地咬了咬下唇,好像也对!毕竟今儿个可是七夕,夏天走在街上的仕女多半身披帛纱,布料轻透。叶慕辰找了自个儿半天,估计走的热了。 他又转到别的话题上。 刚才咱们是怎么从船上下来的,孤为什么一点都不记得了。 叶慕辰低下头,仔细地将大氅与那人系好,兜头彻脸地用帷帽将那张国色天香的小脸遮住。 南广和先前是魂体,凡人看不到,眼下身披法衣,在世人眼中便与常人无异。 他仔细收拾好南广和,替他整理了下大氅下摆,这才有条不紊地念了句口诀,将一众法器重新收入储物戒指揣好。 鲜红大氅披在南广和身上,几只洁白仙鹤振翅欲飞,看起来漂亮极了。 叶慕辰仔细地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不急不躁实则心躁如鼓地牵起他小手。两人并肩,缓缓地往叶府走去。叶慕辰边走边慢慢地,将南广和昏厥过去的事情,掐头去尾,捡能说的都说了。 如此说来,父皇与母妃岂不是急死了? 南广和听到金吾卫都被派出来寻找自己,顿时有些不安。要不,要不你还是送孤回去吧? 可是宫中正在开宴。叶慕辰早已想好对策,今晚务必要将人哄回家。况且就方才他亲眼所见,眼下宫中情形诡谲难测,他也实在不放心送人回去。便一脸诚恳道:外臣不得随意进入禁宫内,要将殿下托付给旁人,臣又不放心。 南广和挑眉,丹凤眼儿瞪的老大,诧异道:咦,崖涘呢?你可以让崖涘来接我。 啧,一提起崖涘,就连那个骄矜可爱的孤字都不用了! 叶慕辰气闷。 他不想当着南广和的面诋毁崖涘,给心上人留下气量狭小的坏印象,只得闷声闷气道:崖涘道长奉师命,已然赶回九嶷山了。 咦?南广和想了想,片刻后恍然大悟。怪不得崖涘一直没出来寻我。孤就奇怪,到了宫宴这会儿还没见到人,崖涘怎会不找我呢! 又是崖涘!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之细狗撵兔】 南广和:(翘起一双赤足,白玉似的小脚,圆润可爱。指甲微微泛着粉光。)哎,小叶将军,你究竟哪壶开? 叶慕辰:(蹙眉,心不在焉地偷瞄那一对玉足)只要是殿下,臣哪壶都开! 南广和:(抬脚踹了他一下,带笑斜乜了一眼)啐!瞧你那口不对心的模样!叫人哪只眼睛瞧的上! 叶慕辰:(面不改色,唾面自干。熊掌自发地包住那只赤足,含笑低声道)殿下,您瞧不上臣不要紧。但是臣瞧上的人哪怕相距天涯海角,碧落黄泉,臣也势必要撵上那人的!臣撵人的功夫,殿下您最清楚不过了! 南广和:(双手抱臂)啧,孤咋觉得这么冷呢!怎地突然有了一种莫名的不祥的预感!! (画外音)哎呀小殿下,因为辰辰将军属狗的,您您肖兔啊!细狗撵兔侬晓得伐? (众幕后人员集体上,齐声道)细狗撵兔!细狗撵兔!!汪!汪汪! 【感谢信】感谢一直以来坚持每日打卡定期投雷给我这倒春寒的日子带来无限温暖的小可爱们,致敬朝暮追宛,脱发怎么办快用霸王防脱,香宝宝的地雷!啵,爱你们~ 第39章 色授 叶慕辰叫广和左一声崖涘、右一口崖涘, 直气的胸口都疼。一时没留意,手下力道略大了些,便狠狠捏痛了手中牵着的小人儿。 哎呀呀!南广和吃痛大叫。 据说, 魂体感受力远胜于色身。倘若色身觉得微痒, 魂体就已经疼到满地打滚了。叶慕辰这恼羞成怒的一捏, 足以令小殿下魂体疼痛的突破天际!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都不足以形容这般痛楚。 叶慕辰自幼习武,膂力惊人。这一捏,南广和险些没疼的魂体走形。他龇牙咧嘴抽出手, 抖了半天, 魂魄如水波般隐在鹤衣大氅内波动不休。 足足过了一盏茶时候,南广和才险险地缓过来。他立即绷紧小脸,打掉叶慕辰的大手, 满心不悦道:小叶侯你做什么?! 叶慕辰语塞, 面色惊惶无比。他手足无措地蹲下身,想要安抚那人。南广和却不理他, 闷闷地转过去, 死活不肯让他再次牵手。 叶慕辰窘迫的简直无地自容, 不晓得如何告诉这位尚未开窍的小殿下,他方才的反应实则是因为爱极了他。在一个爱慕他的男儿面前,如何能够这样反复地、亲密地提起另一人。 他想告诉那个娇娇的小少年, 他只是不甘心啊! 又窘, 又心疼,又不甘心给情敌比下去。 结果却反而令那个娇娇的小少年, 更加地厌恶他了。绝色无双的眉眼间满是嫌弃。一点朱唇紧抿,嘴角下撇, 像极了一个嘲讽的笑容。 十六岁的少年将军此前从未有过这样手足无措的窘迫时刻。仿佛于寒冬腊月,他全身衣裳都叫敌军扒光了,然后兜头倒下一大桶雪水,咯吱咯吱,在他脑壳上迅即结成了冰块。小殿下这副表情,冻僵了他一颗初次萌生的春心。 在这世上,再没有什么比遭遇心上人嫌弃过的少年心,更脆弱的了! 叶慕辰沉默半晌,方才缓缓地收回滞在虚空中的双手,扶膝起身。他暗自嘲笑了一声,笑自个儿痴心妄想,兴许南氏皇族只是眼下迫于无奈,隐瞒殿下真实性别,待仙阁那头风波过去了,隋帝便昭告天下替眼前这人恢复皇子身份。 待那时,这人便是当朝皇族唯一子嗣,是帝位名正言顺的唯一承嗣者。 一朝冠冕加身,便高高在上,贵为大隋朝帝君。 他这点子可笑可鄙的心思,落在这人眼中,还不定怎样恶心呢! 叶慕辰一念及此,只觉得心中绞痛,再不能够直面今夜进宫赴宴之前的自个儿的那点小欢喜。 他将方才收回的手虚握成拳,负手于后,手背捏的青筋暴跳。他竭力按捺下心中痛楚,也不去看那边厢的南广和,只扭头闷闷地道:殿下先前在画舫上,是臣不对。 南广和: 南广和闻言,努力回忆了一番先前船上两人争吵的画面。 那件事,他气早下去了。 先前他一睁眼,发现手脚无处着力,全身轻飘飘的。最可怕的是脚下还叫一株野柳树绊住,无论怎样使力气,都逃脱不得。他惶惑地四处张望,七夕节的大明湖畔游人如织灯火辉煌,却无一人可以瞧见他。 他呼喊,叫唤,拼命想求救。 可是偌大的西京,天地间夜色中仿若只剩下了他一个形单影只,孤魂野鬼般飘零于水畔。年少的南广和殿下心中忧急恐惧,眼巴巴地盼了一个多时辰,这才好不容易见到了一个堪称熟人的救星! 在见到叶慕辰那一瞬间,南广和激动又自持,按捺性子,这才骄矜地轻轻地扯了一下叶慕辰。然后,叶慕辰果然不负所托,成功地看见了他!不止看见了他,还能替他找出一件可护住魂体使其凝聚成形的鹤氅,令他此刻能坦然站立于天地间,沐浴在月华与满街灯火辉煌之中如此想来,哎,算了,捏疼小手儿算什么。 这人还接连两次救了他呢! 南广和一向自认脾气极好,此刻见叶慕辰神色不对,语声落寞。怕被误会自家是个爱使小性儿的人,连忙软声认错。不,先前孤也有错,不该不信任你。小叶侯 唤臣小叶将军。 叶慕辰打断他,随即略偏过头,有些不好意思地又补充了一句。殿下从前就很喜欢这样称呼臣。 你居然还记得!南广和立刻被他带偏了。你那时候经常带理不睬的,孤还以为,你不喜欢这个称呼。 喜欢!喜欢的不得了! 叶慕辰垂目不语,嘴角微微上扬。 南广和却没发现,还兀自在高兴地说道:那时候是孤年纪小,分不清校尉和将军,也不知道如何称呼你和老叶将军。就想着,叫你小叶将军,好像也没错,谁知道你不喜欢。事后母妃还批评了孤一顿。 他说着说着,又软又糯的声音就低下去了,丹凤眼儿眼角微微下垂,亮晶晶的光也看不见了。显得有些委屈。 这小东西,估计生来就是折磨他的! 叶慕辰再次在心中哀叹了一声,呜呼哀哉,天要亡我叶慕辰! 手却下意识地已经跑到那小东西的脸上去了,轻柔地抚摸小东西里眼角,语气温柔至极。没有,臣很喜欢。 很喜欢很喜欢啊! 恨不得天天捂在心口,灌在耳朵里,就连今夜的夏风里都是那一声声又软又糯的,小叶将军。 最好,能改口唤他小慕哥哥。 叶慕辰这样子一想,身下就觉得有些异样。 他大惊失色,一面暗自唾弃自己没出息,太过猥琐;一面又忍不住,轻轻抚摸那人的眉眼,从眼角一路下滑 好容易最后刹住车,在南广和逐渐变得诧异的目光里,最后只克制地捏了捏他的小脸。还是有些凉,咱们快些回府吧! 不要!南广和打开他的手,嘟起淡粉色花瓣似的唇,越发玉雪可爱皎皎然如同一个从画卷中走入凡尘的小童子。青丝微扬,绝色无双。 叶慕辰: 小叶将军心里尴尬极了。他双腿微分,只得站在原处不动。 从头发丝儿到脚趾都冒出春情的这个家伙,仅仅一声脑海里凭空冒出来的称呼就硬了的这个蠢货绝对不是自己! 叶慕辰后知后觉地想起方才南广和的反应,待行动自如了,忙快步追上人,拉着那人小手连声再次道歉。对不起,臣是个武夫,下手没有分寸。 他此刻十分窘迫,懊恼至极。方才,捏痛你了没有? 越是想在心上人面前表情的潇洒,结果表现出来越笨拙。 简直丢脸死了! 唔,南广和的小脸儿绷不住了,瞧着他紧张的模样,忍不住扑哧一笑。算了,我地位比你高,心怀就该比你宽广些。所以我决定原谅你啦!他说着朝叶慕辰勾了勾小指头。 叶慕辰忙顺手牵上。 夏风微凉,十六岁的叶慕辰心里一阵冷一阵热。此刻没有百花酿,也没有灼热的风,但他心里头却像孕育着一团热烈的火焰,劈里啪啦,烧的他整个人都轻飘飘地浮动了。 他小心翼翼牵着心上人的手,一步步穿过朱雀大街往回走。 许多个日夜,当时两人路过的一切美景,那夜朱雀大街上璀璨如星河的花灯、摩肩擦踵跳着脚去勾灯谜的孩童、洁白幕离轻飘香味袭人的仕女美婢甚至于那夜大明湖畔的垂柳与星光,都深深烙印在叶慕辰的脑海里。最后一切的一切,都随着那个小人儿的一颦一笑,勾勒出一幅最盛大的七夕夏宴图。 分卷(29) 九年后,某夜叶慕辰独自在灯下读古卷,见到一句话色授魂与,尤胜于颠倒衣裳矣他用指甲点住那一句,眼里带着怅惘的怀念的笑容,唇角微扬。 只叹当时已惘然。惟愿天上人间,占得欢娱,年年今夜。【注】那夜,叶慕辰牵着用法衣鹤氅裹住魂体的南广和殿下,一步三回头,沿着热闹的朱雀大街将市井里弄的繁华景象看了个够儿。 也亏得南广和第一次出宫见民间七夕节景象,丝毫瞧不出眼下由于自个儿的关系,已经禁严赶走了许多吞焰火耍大刀的江湖艺人。 他兴致勃勃地攀着叶慕辰的胳膊,手里提着一盏六角花灯,花灯上手绘着大隋朝第一位凤族皇后从神降到坐镇后宫的故事,是连片儿的。 风一吹,花灯六面的画卷就活了。 人物栩栩如生,就连那女子手执一枝娑婆沙华的笑颜都刻画的纤毫毕现。 南广和虽是男子,却也爱这些精巧玩意儿。十来年的深宫教养,令他对于这些彩绘衣饰颇有一些心得。 他手点着花灯上的娑婆沙华,笑吟吟对叶慕辰道,这支娑婆沙华居然是鲜红色的。这手艺人估计见的娑婆沙华不多,不知道这种红色的花朵最是凶性,别号血娑婆。花朵赤色如血珠,像一串串血珠滴落,宫中从不种植这种颜色的娑婆沙华。 叶慕辰也笑着低头看他。 这种灯,民间叫做走马灯。贫寒人家哪有亲眼见过这种珍贵花木的,以为红色的便是好。今儿过节,讨个喜庆罢了。 南广和转念一想,不由得取笑道:那卖花灯的不知,难道小叶将军你也不知?分明是你看中了这执花女子美丽! 没有殿下你美! 叶慕辰偷偷地在心里加了一句。 但他面上惯常的冷淡,只是语气平和温柔了许多。 那低头温柔软语哄着南广和的模样,若是叫李罗张黎那帮混蛋见了,肯定要揉眼睛,大喊着见鬼了! 叶慕辰勾着南广和殿下的小手,一路走走停停,买了许多零碎小玩意儿。 到最后手里拿不下了,抱了满怀,只能用小指勾着南广和,一寸寸挪到了叶府门口。 叶府老太太仍在宫中赴宴,侯府门口只有个摇着蒲扇斜靠在门前石狮子上打盹的老仆。见叶慕辰领了个人回来,虽然瞧不见面目,从那鹤氅上却判断出是个非富即贵的客人。又见那鹤氅料子丝滑异常,比蚕丝还要轻薄,叫自家小少爷千娇万宠地领着。 七月里的天气,那老仆生生吓出了一身冷汗。忙不迭丢下蒲扇跑过来给两人见礼。 叶慕辰蹙眉。 祖母管家这些年,家中仆厮越发放肆了,一点儿规矩都没。 南广和却好奇地仰起头,甩脱叶慕辰的手指头,停下脚步仔细打量镇国将军府门口的匾额。 这些年没来了,这匾额还是如此气派!孤记得,小时候来这里,孤只有这石狮子一半儿高,踮脚才能够到那狮子脖子下的铃铛。 叶慕辰:那一点儿刚冒起来的火气瞬间灭了。 作者有话要说: 惟愿天上人间,占得欢娱,年年今夜。【注】出自柳永《二郎神*炎光谢》【佳节贺岁篇】借柳永一句,放辰辰与和和与各位小可爱们一道赏灯。惟愿天上人间,占得欢娱,年年今夜。欢迎点击,欢迎收藏,天地不崩,日更不辍。 第40章 魂与 叶慕辰连忙转身, 抱着满怀的花灯面具和用绳子扎成一摞儿的米花糕,凝视那人兴高采烈地跑过去与门口的一对儿狮子比身高。 眼角带笑,唇角上扬。 冷硬的眉眼一瞬间如同泡在春水里一般, 叫人见了都恨不得融化在其中。 叶府老仆吓得扑通一声, 腿一软, 径直跪倒在地。少少爷! 这是自家少爷吧?咋出门一趟,回来时连神魂都像被人换过了。 果然老太太出门前唠叨的是真的, 自家少爷这是春心萌动了哇?! 老仆一边磕头,一边悄悄地眼角斜飘,打量那个兜头彻脸裹在红色鹤氅里的精致小人儿。 此刻南广和恰好仰起头, 兜帽垂落, 露出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儿。随着一仰头,兜帽垂落,如瀑青丝纷纷扬扬, 垂落在身后。 红衣黑发, 眉目如画。 鹤氅上星光点点。 十一岁的南广和殿下站在凡间的街头,如一位落入红尘的仙家童儿。 绝, 绝色美人儿! 老仆只敢瞄了一眼, 瞬间觉得浑身老骨头都酥了半边儿。 偏那位尊贵的小殿下还在娇娇糯糯地唤自家少爷, 小叶将军,你来看,我如今有这狮子的卷毛儿高了! 哟!还小叶将军!看来两人交情匪浅, 叶府迎娶新少奶奶有望!回头得好好跟老夫人念叨念叨。 这谁家姑娘啊? 老仆心里犯开了嘀咕, 这姑娘美成这样,却从来没见过, 别是修仙者下山吧?那可就糟了,自家少爷虽然丰神玉树, 又是大隋朝的将军,但是只是个凡人啊! 这么美的小仙子,也不知能不能娶进门! 老仆心内嘀嘀咕咕,冷不丁扫到一双如电般的冷眼,吓得浑身一哆嗦。 抬头,果然见自家少爷正冷冷地瞅着他,声音也冷的像要掉下冰渣子。 还不滚进去! 哎,哎! 老仆连滚带爬地跑回门边,一摸鼻子,傻了眼。 滚滚进去?滚回哪儿?要不要通报? 老太太不在府中,老将军出了征,找谁禀报啊? 叶慕辰沉下脸,不悦地瞥了眼老仆,这才转头对那个小人儿无奈地笑道:看到了。殿下,这儿人多,冲撞了不好。快些随臣进去吧! 殿,殿下? 居然是那位公主殿下?! 老仆艰难地手扶门框,一只大手伸向虚空,无限苍凉。眼睁睁看着自家少爷像个老拐儿一样,哄着那位金枝玉叶尊贵无比的小殿下跨过了叶府大门。 自家少爷笑得一脸春光荡漾,抱着满怀小玩意儿,还不忘护着那个娇滴滴的小人儿。 门内遥遥传来那位小殿下带笑的语声。 这回廊也修过了?怎地如此多花灯 哎呀小叶将军,你家的侍女好多啊 !比韶华宫里的还要多 啧,她们穿的可真少啊 叶慕辰嘴角一抽,忙不迭将那些没眼力见的侍女们都给瞪回去了。俊俏的脸上寒霜密布。 那些小侍女刚围上来,就见到一位身穿红衣的小美人被自家少爷护在怀里,露出一头纷纷扬扬的青丝。 她们连美人儿的脸都没瞅见,就被自家少爷无情地驱逐了。 啧,南广和不满地拽开叶慕辰胳膊,拼命从一堆花灯礼物里探出脑袋,遗憾道:孤还没瞧见她们长得什么模样呢 殿下,叶慕辰凑到他耳边低声恐吓道,莫忘了您的身份! 声音低沉。 一呼气,吹动南广和鬓边的长发。 痒痒的。 南广和不觉侧脸避开,没好气地斜乜了他一眼。一张美人面,尽态极妍,宜喜宜嗔。 叶慕辰无奈而笑。好容易将人哄到小暖厅内,他将一直抱着的小玩意儿放下,松了口气。殿下,眼下您的肉身尚在宫中,务必要及早找到回魂之法。 南广和翘脚坐在靠背太师椅上,两只脚尖一点一点的。皇帝不急急太监。扮足了一副没心没肺天真无邪的小模样儿。 不急,不是有国师在嘛!大不了让国师念个咒,孤不就回去了。 叶慕辰一身脾气都叫这个小人儿磨没了。 他无奈道:宫中那个聚魂七星阵臣看过了,压根不是为殿下准备的。那个阵法,只对女子回魂有用! 怎么会呢!南广和信手撕开一盒米花糕,掰开塞了一块含在嘴里,口齿不清道:那肯定是父皇和国师大人商量好,骗他们的。只要孤一回宫,肯定就好了哇! 叶慕辰简直被他这种没心没肺的模样气死。 他重重地一撩袍子,挨着南广和坐下。那万一呢?万一国师大人压根不想替殿下招魂呢?国师可是仙阁的人。 仙阁怎么了?南广和诧异地挑起眼角,水灵灵的眸光里澄澈无邪。崖涘也是仙阁出来的,他就从来没害过孤。国师大人虽然老了点,但还是蛮可爱的嘛!再说了,无缘无故的,他们要弄死孤作甚? 怕就怕他们不弄死你,他们想捉住你的生魂,再用邪法要挟大隋皇室! 叶慕辰一个字儿都舍不得责备,只得闷闷地腹诽。 半晌,他闷声闷气地从怀中再次取出那枚储物戒指,找到一枚传音符,凑到烛光下点燃。 那符折成一只蝴蝶状,极尽妖娆。 这是什么?南广和凑过来,兴致勃勃。看起来还挺漂亮的! 叶慕辰三言两语将这些法器来自他那个便宜姐夫的事情交代了,又提起他那个姐夫是仙阁派在鲜虞国的世间行走,修为颇深。 刚说到这一句,便听到烛火中传来一个带笑的青年男子声音:哟!想不到小舅子你这么看得起贫道!不错不错,贫道法力高深,尤其擅长求神问卜、延年长生,偶尔点个鸳鸯谱什么的也很灵光! 叶慕辰一噎,冷淡道:怎么是你,家姐呢? 唔?你点了贫道的符,难道不是找贫道问卜求卦?百变星君的声音颇有些委屈,幽幽道:小舅子,你不能因为美人在侧,就忘了贫道的好处啊嘤嘤嘤! 叶慕辰眼角一抽,揉着额头,耐住性子道:别鬼扯!我问你,如何将离体的生魂送回至肉身? 烛火中一阵沉默。 片刻后,传来百变星君的声音。瞬间提高了一个八度。不是吧?崖涘那小子溜回九嶷山都没搞定,难道大隋那位小公主的神魂真在你那儿?! 你不是号称神卜嘛!叶慕辰从鼻孔里嗤了一声。怎么,这都算不到? 南广和将整个脑袋都凑过来,围着那支燃过传音符的蜡烛瞧,此刻不禁笑道:有趣有趣!喂,你就是那个小叶将军的姐夫,号称百变星君的那个嘛?你是怎么做到的,从蜡烛里说话儿,这也是仙术吗?改明儿教教我可好? 他劈里啪啦连珠炮似的说了一堆。烛火里的百变星君声音一顿,幽幽道:哟!还真在啊!那什么,贫道就是百变星君。公主殿下你好! 随即语声再顿,笑得分外妖娆。小殿下,如今生魂离体,可要贫道为您分忧啊?贫道虽然不才,但隔空送个把凡人回魂还是易如反掌的。只需要殿下您 打住!叶慕辰赶紧拦住他,头疼地再次揉了揉额角。 百变星君恶名在外,素来荤腥不忌男女通吃,还尤其酷爱角色扮演,演谁就变成谁的语气强调,简直跟个魔君一样! 叫他一声星君真是侮辱了天下贫道! 你直接说方法就行了,废话少说!叶慕辰没好气道,觉得头更疼了。 明明是十六岁,却操着六十岁的心。 嘤嘤嘤小叶公子你好无情!明明去年你来大漠求人家的时候,可不是如今这冷淡模样 百变星君越演越来劲儿,索性拿出楼里小倌儿扶门假哭的腔调,连小舅子都不叫了,一口一声公子。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和小舅子有一腿! 你再啰嗦一句,我全部告诉家姐!叶慕辰嘴角抽搐,几乎是恶狠狠地拿出了杀手锏。 写信不行,这个无赖混蛋会把叶家寄到鲜虞王庭的信鸽全部烤了做串儿。 但他还藏了一枚专门跟长姐通话的传音石,平时虽然不用,但不代表他不会用! 把他逼急了,他连去年春上听到的百变星君的艳闻八卦都能抖落出去。 百变星君收住了声儿,瞬间兴趣索然。 爱告状的小屁孩儿什么,最不可爱了!果然当初在你拿着小剑戳我的时候,贫道就该把你拎去大漠里喂狼!哼! 四十四个字! 叶慕辰比他还狠。 一个字儿一个字儿地数着呢。 百变星君牙疼似地抽了口冷气,兴趣缺缺地随口交代了几个回魂的法子。什么聚魂北斗阵啦,长生咒啦,点河灯啦信手拈来,如数家珍。 叶慕辰听了,偏还嫌麻烦,挑三拣四,最后捡了个他觉得最稳妥的法子。 想了想,又不放心。这法子对魂体可有损害? 没。 事不关己,又不能逗趣,百变星君瞬间惜字如金。 会不会疼?叶慕辰犹犹豫豫,害怕娇滴滴的小殿下会哭。 毕竟下午他才刚在大明湖上领教了小殿下的哭功。 小殿下一哭,春水汤汤,慕辰丧亡! 百变星君气的直接掐断了通话。 桌案上烛火幽幽,却是半点音讯也没了。 叶慕辰眼巴巴等了半天,才发现这混蛋果然又掐断了他的通话,气的俊脸一沉。抬头却撞见一张兴趣盎然的小脸。南广和正托着腮,眸子里亮晶晶的,兴致勃勃地围观他与自家无良姐夫通话。 两人此刻凑的极近,彼此呼吸可闻。 叶慕辰的呼吸瞬间乱了半拍。 胸口一颗心扑腾扑腾闹得凶猛,简直像要扑出来,从喉咙口掉到那个小人儿的身上去。 殿下,叶慕辰哑声唤道,随即不自然地偏转脸,想了想又舍不得,转回头目光灼灼地望着那人。你 他说不下去了。一双眼睛盯着南广和,独狼一样。 又凶狠又温柔。 南广和叫他盯的浑身一个哆嗦。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分卷(30) 百变星君:(倒骑毛驴摇头晃脑出场)客自远方来,所为何来?本星君此乃第二次露面,各位小可爱,还记得本星君否? 叶慕辰:三十一个字! 百变星君: 叶慕辰:(傲然,单眼皮一撩)一个字,让家姐赶你出去独宿一晚。 百变星君:(声音陡然提高了一个八度)嘤嘤嘤,殿下,快来把你家的忠犬牵走!细狗咬人啦! 叶慕辰:关门!放家姐! 百变星君:关门!放殿下! (叶大小姐与广和殿下款款而来,彼此对视一眼,异口同声)这痴汉谁家的?不认得!啐! 叶大小姐与广和殿下退场。 叶慕辰:(咣!劈手接过幕布后抛出的枕头) 百变星君:(铺盖卷被扫了一地,手忙脚乱从铺盖中钻出脑袋,骑在毛驴上高叫)哎呀娘子!娘子为夫错鸟~~ 【结局】倒霉的大姐夫与小舅子,各自冷冷清清,打了一个月的地铺。再见面,亦仇人!!! 第41章 解惑 叶慕辰瞧上南广和, 是在青葱少年十六岁。不早不晚。恰是凡人一生中最好的时光。 可惜那年的南广和只有十一岁,还是个孩童。尚不解风情。 彼时的南广和只觉得叶慕辰目光凶狠,叫他用那样奇异的目光一瞅, 浑身冷的很。小叶将军你你莫不是病了? 南广和哆嗦着, 伸出小手指戳了一下叶慕辰。 叶慕辰: 什么气氛都没了! 叶慕辰叫他小奶猫般的一戳, 就像破了气的花灯,只得闷声闷气道:臣没病。 臣只是, 刚才很想亲你一口。 叶慕辰闷闷的。 南广和不明白这人怎么突然脸色又变红了。就像发热了一般。 南广和心思转了转,很快担忧起自身安危。听方才那位百变星君所言,孤眼下生魂离体, 是有人做法, 要害孤? 唔,叶慕辰闷声答道。 想了想,又怕自己太冷淡。这位小殿下要生气。忙忙地又加了一句。没事, 臣会亲自护送殿下回魂的。 噢南广和拖着长长的尾音, 应了一声。总觉得这事儿说不出的奇怪。 但他素来秉承想不通的事情,都丢给崖涘去想的原则, 至少从外表来看, 他眼下只是个大隋皇朝的痴儿公主。万不可表现出任何的威慑力! 南广和眼珠子一转, 觉得这事儿反正有个子高的扛着,虽然眼下崖涘不在身边,突然跑回九嶷山去了, 但眼下正好有个顶缸的。况且这位小叶将军今儿刚在大明湖畔的画舫上对自己发过誓, 姑且可信他一信。 他便放下这点子忧愁,转而八卦道:叶慕辰, 呃,不, 小叶将军,你怎会去大明湖的?也是去看美人儿的吗? 花厅内灯烛幽幽,他一手托腮,专注地凝视眼前的叶慕辰。 丹凤眼儿一波三折,眸光如水。 叶慕辰险些叫他瞅的魂儿都飞了。只得一咬唇,暗恨眼下这人太小,心急吃不得热豆腐。 不是,叶慕辰闷闷道,是几个世家子弟拖着臣去喝酒。 是喝花酒吗? 南广和眼中燃烧起熊熊的八卦之光。 在内侍小三儿给他的灌输里,悦来客栈是世上所有香艳故事的发源地。虽然没有美女子,但大把美少年啊! 据说各个身娇体软,一推即倒。 连朝堂上那位总是吹胡子瞪眼的御史大人都没逃过这样的温柔乡。 叶慕辰: 你知道什么是花酒吗? 叶慕辰突然扭头,恶劣一笑,双指夹住南广和的下巴。 喝花酒,就是要这样他捏住南广和的下巴,拇指轻轻摩挲那两瓣淡粉色的唇,心猿意马。 十六岁的少年,没开过荤也见过活春宫。何况是在军营里混大的糙汉子。 叶慕辰笑得恶劣,剑眉微挑,斜斜凑到那人鬓边,朝那圆润可爱的小耳朵吹了口气。声音低沉悦耳,一字一句,充满了蛊惑的意味。要像这样亲口含着酒,一口口,渡给客人。 他笑的分外愉快,目光微动。 殿下,还要臣继续教你吗?说完,又轻轻吹了口气。 少年身上特有的青春气息,混杂若有若无的檀木熏香,侵袭而来。入木三分。 南广和魂体敏感的都快尖叫了。 啊啊啊啊!他一把推开叶慕辰,吓得脸色都变了。你你做什么? 叶慕辰立即后悔自己孟浪,知道自己又犯了混,让殿下联想起下午在画舫上遇见的腌臜事。简直恨不得把自己劈死! 果然。南广和捂脸大叫,声音尖利,青丝纷纷扬扬披散在脸庞身上。 披头散发。面容惊惧。 那模样不像是刚与大隋朝数一数二的青年才俊调情,而像是被地痞恶霸给堵在墙角非礼了! 哐啷! 叶慕辰迅即扭头,见老仆正颤巍巍端着一壶茶过来,打算给叶府尊贵的客人,公主殿下上茶水点心。不料恰好撞见这酷似非礼的一幕,失手摔碎了茶盏。 少少爷老仆连滚带爬,跌坐在地上,手脚并用试了几次,都没站起来。两条腿抖得跟筛糠似的。 叶慕辰面沉如锅底。 南广和还在扯着嗓子叫。见到有人闯入,瞬间奔到老仆身后,抖着一张小脸儿,哆哆嗦嗦地指着叶慕辰。小叶将军你你竟敢 完了! 老仆扑通一声。好容易刚站起半个身子,此刻吓得又跌下去。自家少爷居然非礼了当朝长公主殿下?! 会,会不会抄家灭族?! 叶慕辰忍了忍,深吸口气,又忍了忍。这才揉着额角,无奈叹气道:殿下,您问了臣一个问题,臣只是依照您的吩咐,答疑解惑。 面色无奈至极。语声温柔。 姿态放得极低。 如一位眼睁睁看着顽童调皮的长辈。 又似一个青梅竹马含笑望着他的小哥哥。 南广和一时有些迷惑。眼下这位面冷命硬的小叶将军,居然还不介意公然当着他的面,取出许多仙器,想办法替他回魂。 他冷眼觑叶慕辰眼下的模样,倒像是与他极亲密的一个年长的同辈那样,又肯与他玩笑,又愿意逗他哄他。却又依稀有几分像当初肯陪他说话解闷的前驸马,那位长他十岁的西南王府世子,王青霄。 那么,至少眼下叶慕辰待他,比那些陌生人要好得多。 在南广和殿下可怜的一点关系网里,真正算得上朋友的只有崖涘一个。后来的王青霄,勉强算得上半个。可惜王青霄死的太早!就连陪伴他一道长大的内侍小三儿都不算。因为小三儿不能读书,许多事情都听不懂,也说不出什么道理。 可崖涘那人太神秘。用仙术遮住面容。对什么都懒懒淡淡的。能坐着就不站着,能躺着就不坐着。无论他要什么,崖涘都是淡淡的一声,好。 从不阻挠。从不劝阻。却也从来无法靠近。 崖涘其人,如一汪洋大海,临近就只顾得上感慨其浩瀚无垠。压根儿不知道这汪洋海底是否有底,其中又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惊涛骇浪。 这还是生平第一遭儿,南广和遇见了一个混不吝。 这混不吝名叫叶慕辰。 这混不吝在激动的时候,能冷着脸一板一眼地立在船头胼指起誓。一转眼,逢上这混不吝高兴,玉面罗刹君居然也能够笑得眉眼温柔,声调里头甜的仿佛能流出蜜糖来。 最不可思议之事,便是这厮在无赖的时候居然敢动手调戏他!敢调戏他这位大隋朝唯一的皇子殿下。哪怕被自家老仆当面撞破后,这厮仍老神在在,美其名曰为殿下解惑。 南广和睁大眼睛,可怜巴巴地瞅着叶慕辰。那表情要多无邪,就有多无邪!要多诱惑就有多诱惑! 十六岁的叶慕辰已经很高大了,肩膀宽厚,玄色衣袍下胸口鼓起一大块,肌肉虬结。那厮明明生就了冷硬的眉眼,偏鬓角却极长,在鬓角勾勒出一波三折的蜿蜒曲线。 好看的,生平仅见。 方才凑近时,扑鼻都是青春年少时萌动的雄性气息。 又危险,又让人迷惑。 南广和下意识地抬头去看叶慕辰,目光楚楚,像一只迷途的小奶猫,颇有些无所适从。将一个天真无邪的年幼殿下扮演的淋漓尽致。 叶慕辰在心底叹了口气。 瞧上这么个人,才十一岁,还是个孩童。 他也知今晚自己过于急躁了些。怕把人吓着。得不偿失。 叶慕辰挥挥手,斥退老仆,这才温温吞吞,再次将人哄回身边。殿下,这些米花糕,还爱吃吗? 南广和有些犹豫。 你他小心地抬头偷瞄了叶慕辰一眼,又快速埋下头。有些不好意思。孤今日,还没谢过小叶将军。 无事。叶慕辰淡淡道。 随即一语惊人。 反正殿下如今婚事告吹,陛下正在招驸马。叶慕辰笑得淡然。臣不才,自问年岁相当,又看过殿下身子,自然是要去宫中求娶的。 南广和: 南广和一哆嗦,浑身毛都炸起来了。 你不许去!他裹紧大红鹤氅,恶狠狠威胁道:不许你去提! 唔?为何?叶慕辰慢条斯理地剥开米花糕封口,提起一壶在朱雀大街随意买的娑婆酿。稳稳地倒了一小杯,啜了一口。随意地撩起眼皮,觑了那个浑身炸毛的小少年一眼。 臣在湖上所言句句是真。他望着南广和,眸子里神色极为复杂。殿下既然要嫁,不如嫁给臣。臣自会对殿下一心一意,再无二心。 南广和气得魂体都在发抖,简直语不成句。你,叶慕辰你明明知道孤是个男子,如何能嫁人? 那臣嫁你。叶慕辰打蛇随棍上,面不改色接口道:反正臣一心求娶,是娶是嫁,都无所谓。成亲后,你做老爷,臣服侍你。 大隋朝有官身的人家,一般称当家的为老爷,是妇人对丈夫的称谓。 南广和又羞又气,急得跺脚。这混不吝所言所行,简直大大超乎了他的想象。饶是他聪慧过人,于情爱一事却毫无经验,此刻只能借着羞意遮面,使起了小性子。叶慕辰你,你个混账!无赖!混不吝 随即一扭身,迅速提着鹤氅跑出了花厅。 第42章 送归 南广和这一跑, 叶慕辰却也不追。他独自坐在花厅饮酒,俊秀的脸上是一贯以来的无波无澜。至少光从他面上,鲜有人能瞧出悲喜。 气他吧, 恨着总比忘了的好。 叶慕辰闷闷地想道。 待小殿下成功回魂后, 今夜发生的所有事情, 包括眼下他半真心半调笑的求娶之言,那人都会忘得一干二净。 方才他那个便宜姐夫在掐断传音符后, 又单独留了个讯息。提示叶慕辰,将凡人生魂送回肉身后,需由道法高深或关系亲密者替其念上整整三日的清心咒。 三日后, 待那人回魂苏醒, 届时便将离魂后魂体所遇之事忘得一干二净。更有甚者,便连离魂之前遇见的过于激烈的事件,以及与这些刺激相关的人, 都一并忘了。最多一点朦胧记忆残留, 也只会被当作大梦一场。 浮生有梦,梦三千小世界。彼时缘起, 如朝露晞微, 如镜花水月, 如乘胯/下白马过隙。 独有今夜,是他距离此人最近的一次。 待三日后那人睁开眼,君还是君, 臣还是臣。他叶慕辰, 于殿下而言不过是一个幼时见过寥寥数面的、熟悉的陌生人。 他不会记得今天下午在大明湖受辱,也不会记得自己曾在危急关头救下他, 更不会记得在他生魂离体之时,曾与他叶慕辰如此亲密。 叶慕辰心中充满了苍凉。有那么一瞬间, 他恍惚明白了大明湖上崖涘那声悠长而无奈的叹息。明明与那人近在咫尺,却不可说,不可得。 昭阳六年七夕,深夜。于十六岁的叶慕辰而言,便像是一道惊雷从天灵盖劈开,令他一瞬间不仅于情爱一事开了窍,也陡然让他将世事看的格外分明。 他的小殿下,自出生起便置身于汹涌危流。不知何处伸来的手、那群隐伏于暗处手段神鬼莫测的修仙者便如同一头头庞然大物,无一不对其虎视眈眈。 叶慕辰忆起四年前,昭阳二年他与父亲率领叶家军于鲜虞国境内寻访仙阁留下的钉子。彼时百变星君尚未与叶家结下因果,对他们父子二人避而不见。只留下一句箴言,曰,蚍蜉撼树。 彼时叶慕辰对于大隋南氏皇族并无好感,对深宫内那位娇滴滴的小殿下更是避之如洪水猛兽,因此对这句话丝毫不放在心上。该吃吃,该喝喝,至于那位殿下呵呵,那位公主爱嫁谁嫁谁。反正这口锅可千万别扣在他头上! 孰料世事如戏,他当初信誓旦旦不屑一顾的人,变成了如今他心头的宝、命里的魂,一刻不见,如隔三秋。 四年后的小叶将军只能摸着鼻子,待从头,收拾旧山河。 如今嘛他既瞧上了,便得护着那人。哪怕以一介凡人之身,于修仙者林立的深渊虎穴,或许并不能将殿下护的多牢靠。但有他叶慕辰一日,便得竭尽全力地,护着他的小殿下一日。日复一日,以有涯之身,护无涯之爱。 南广和跑出叶侯府花厅后,便渐渐琢磨出滋味来。这小叶将军不是个孟浪的人,为何今夜屡次对他动手动脚?要知道当初就连他名正言顺的准驸马王青霄,对他都始终怜爱有加,言辞举止从未有过半分逾矩。这位小叶将军,恐怕心下另有算计。但若果真如此,今夜叶慕辰故意以这样孟浪轻狂的举止待他,所图谋的是什么呢? 叶侯府的忠心,于老叶将军而言,南广和相信有十成十。但若是叶慕辰,则连一分都不可信! 分卷(31) 南广和犹记得,昔年他点中叶慕辰陪读时,从那人如射如电的目光中所流露出来的鄙夷。虽然当时叶慕辰隐藏的很好,但却抵不过两人靠的太近,南广和从他眼色中觑的太真切! 今年春上,叶慕辰率叶家军自拓尔国远征归京,在城门楼下甩镫下马,举止恭谨,声音清亮,神色却漠然的狠。当时叶慕辰接过父皇所赐的百花酿,仰头一口干了,唇边笑得异常薄凉。 这样的人,没理由就为今日在画舫中瞧见了他的身子,便就此死心塌地,突然间忠君爱国了。 南广和魂体裹着鹤氅,先前故意装作可爱无邪,吃了许多米花糕,此刻深觉有些腹痛。他独自立在叶侯府回廊下,抬头看飞檐下铁马叮当,龇牙咧嘴地想,难道这个叶慕辰,居然是个天杀的断袖? 想起西京朝中那些世家子弟糜烂的私生活,南广和心下悚然而惊,魂体哆嗦了一下。恰在此时,耳边传来软布靴底落地的轻响。由远而来,最后停在距他十步外。 南广和抖抖索索地用眼角觑过去,便见一个身穿玄衣的风流少年郎抱臂立在花灯下,远远地望着他笑。 殿下,臣带你去看件有趣的小玩意儿。那厮语声低沉缠绵。正是那好色的混不吝、叶侯府世子、新近走马上任的镇国将军叶慕辰。 南广和哆嗦的更厉害了,见叶慕辰向他招手,左脚一拐,不知怎么就顺到了自个儿右边膝盖,脚下一软,险些五体投地面对叶慕辰行了个匍匐大礼。 叶慕辰吓了一跳,连忙纵身飞了过来,恰好搂住那一抹细腰。入手不盈握。那滋味蚀骨销魂。他低头忍不住笑道:殿下怎地如此不小心? 笑声震动,引动南广和裹在鹤氅内的魂体也是一阵阵水波纹状的波动。仿若他的一喜一怒,都被这厮牵动。 这天杀的断袖! 南广和越发悚然,哆嗦的话都说不利索了。小,小叶将军你你离孤远些! 怎么了?叶慕辰撩了撩剑眉,笑得眼波微动。鬓边浓眉青翠如画,唇线棱角分明,便如同画卷中的人儿走下宣纸,有了红尘的烟火气。 难得见到这尊罗刹有如此温柔小意儿的模样,竟然该死的好看! 南广和被他搂在怀中,脚踝都酥软了,声音抖了半天,乱七八糟地答道:夜,夜色不早了,孤要回宫睡觉。 叶慕辰闷声而笑,侧脸埋在南广和耳廓,索性将这个小少年打横抱起。鲜亮的红衣鹤氅自他怀抱中垂落,几只雪白的飞鹤图案在华灯下犹为醒目。 殿下,待看完了,臣便护送您回宫。叶慕辰故意贴着他的面颊,带着笑意低声道。今儿可是七夕呢!不放了这些河灯,岂不是有负殿下今夜亲自来叶侯府这一趟? 放,放河灯?! 坏了,叶慕辰这厮的袖子果然断了! 南广和紧紧揪住叶慕辰的袖子,心里不断地哀嚎。呜呼哀哉!可怜本皇子殿下一世英名,纵然是男扮女装也没叫人吃过的攒了十一年的嫩豆腐,今儿都叫这天杀的断袖,给一锅端了! 叶慕辰抱着南广和,小小的人儿在他怀中紧张地蜷缩成一团。魂体没有温度,却能感受到怀抱他的那人心跳如春雷,怀抱干燥,带有少年沐浴后淡淡的青草气息。有些什么东西,悄然在南广和魂魄中留下了烙印。 虽然是只鳞片爪,却在后来悠长如流水的光阴里,不知觉生根发芽,直至长成他日不可抵挡的参天大树。 那夜的叶侯府上,花灯遍地。沿着一条蜿蜒曲水,叶慕辰牵着他的手,在水中放下了九盏莲花灯。每一朵莲花灯中,皆盛着一只小小的红烛。烛火摇曳,在夜色灯光下映射出两张青涩的少年面孔。 殿下,叶慕辰牵着那只纤柔无骨的小手,低声笑道:慕辰此生别无他愿,惟愿殿下一生逍遥自在。自今夜起,殿下想要拿到什么,尽管吩咐微臣。臣自会替你去拿来。 南广和低头不语,额前垂落的长刘海遮住了他变幻不定的表情。 殿下,微臣言尽于此。他日,你记不记得,都无碍。叶慕辰低低地笑了一声。少年清亮的声音如水般流淌在这蜜糖一般的夜色中。只要臣这里,记得,就好。 叶慕辰左手牵着南广和,将右手放在心口,言辞是前所未有过的恳切温柔。他回眸深深地看了南广和一眼,随后突然露齿一笑。去吧! 毫无征兆地,叶慕辰顺势撒手一推,将南广和魂体推入水中。 那条溪流原本环绕叶侯府后花园凉亭下蜿蜒而行,水流通往西京的护城河,一直流向大隋朝深宫。 南广和魂体轻飘飘地,落入那九盏莲灯中央,如同一个精灵般的仙家童子。身披红衣鹤氅,青丝如瀑垂落身后。披了一身的月华与流灯光辉。 魂兮归来!魂乎归来!定空桑只。二八接舞,投诗赋只。【注】叶慕辰独自立在水边,目光远远投射在那随水流渐渐流向远方的小少年。九朵莲花灯,千里送魂归!去吧去吧,往彼岸去吧!去往你该回去的地方! 叶侯府开辟的水道不过尺许宽,到后来渐渐宽阔,在穿过墙头暗渠时,那个小少年也变得只有寸许长短,摇摇晃晃,随着莲花灯一道流入了地下暗流。 叶慕辰直到看不见这个小人儿了,才不慌不忙地一撩玄衣袍角,几个起落飞上屋顶。远远地,潜行护送那九盏莲灯一直托着南广和流入了大隋深宫内苑。 那个小小的少年,披着鲜亮的红衣鹤氅,站在莲花灯上好奇地东张西望。不时回头与他笑着挥手,像是极为高兴,又觉得此事极其新鲜。远远超过了他先前听说过的市井杂耍术法。 作者有话要说: 魂乎归来!定空桑只。二八接舞,投诗赋只。【注】出自屈原《大招》 第43章 激将 叶慕辰尾随那九盏送魂归的莲花灯, 从叶侯府一直跟到大隋深宫,然后久久伫立于深宫朱红色宫墙外。夏夜露珠打湿了他的玄衣,亦打湿了他披散的鬓发。他独立于高墙, 入目三千繁华, 眼底却投射出深重的忧虑。 一直隐于暗处的仙阁, 此次派来数名神使来到西京。随后小殿下接连出事,先是无缘无故私自溜出宫, 在宫外遭歹人劫掠,随后便是在崖涘送归的路上失了主魂胎光。而先前在韶华宫内替殿下招魂作幌子的神秘中年人,其用意究竟是善是恶? 这一切, 都是身为凡人的叶慕辰不知晓的。 他怀着这样深重的忧虑, 再次回府换过官服,于凌晨朝会时分立于玉阶下,希冀能与隋帝当面求证一二。 这一日, 直至天色将明, 随侍隋帝身边的大太监尚喜公公才匆匆赶至,捏着嗓子高声叫唱道:帝君有令, 长公主抱恙, 今儿个朝会取消! 一众文武大臣尽皆哗然。玉墀下人声鼎沸。 长公主怎地又病了? 哎, 帝君也太过宠爱这位娇滴滴的小公主了! 长此以往,这可怎生得了!依老臣愚见,陛下早该立后, 为我大隋朝再诞下一位皇子, 这事儿才是正理啊! 诜大人所言极是! 是极,是极! 尚喜公公, 叶慕辰匆忙上前几步,凑到阶下, 行礼问道:某有要事禀告,不知尚喜公公可否向陛下通报一声? 尚喜回头见到是他,长垂两鬓的眉毛挑了一下。小叶将军有何事禀告陛下? 叶慕辰撩起袍角,匆匆登上台阶,凑至尚喜耳边低语了一声。离魂。 尚喜悚然大惊。他快速瞄了叶慕辰一眼,不由得面上浮现出几许笑意,刻意提高声音高声笑道:叶侯爷既然有家书回报,小叶将军便随咱家去御书房瞅瞅,兴许陛下这会子也想听一听其中详情。 随即回头扫了叶慕辰一眼。 叶慕辰会意,朗声笑道:正是家父前几日行至西南,派家将传书至此,有事要禀告帝君则个! 孺子可教也! 尚喜点了点头,领着叶慕辰脚步不停地赶至御书房。 御书房内,隋帝依然穿着前夜叶慕辰倒挂金钩窥见的那身衣裳,额头绑了一条淡金色额带,面色苍白,正低头翻看那卷古书。桌案上烛泪厚厚滴了一摞,显然是一夜未睡。 尚喜简略通传了一遍,便悄然退下,将房门紧掩。御书房内独留下叶慕辰与隋帝君臣二人。 尚喜说,你知道皇儿离魂一事?隋帝面色有些不好看,丹凤眼内眼白皆泛起明显的血丝,揉着额头,斜斜靠坐在龙椅上,淡然问了一句。 是!叶慕辰行了个礼,恭谨地站在下首,冷然道:不仅知晓的详细。昨夜殿下所失主魂胎光,亦是臣寻得的。若臣没料错,此刻殿下应当已经陷入沉睡,不再胡言乱语了。 隋帝没说是,也没说不是。手捧着那卷古书,半晌,笑了一声。他随意地将那卷书扔在案上,冷笑道:敢情是你做的好事! 何谓好事?叶慕辰抬起头,直视大隋朝这位最尊贵的帝君,不卑不亢道:臣寻得殿下生魂,用九盏莲花灯,千里送殿下魂归。若帝君所言此事乃好事,臣惶恐,臣谢陛下谬赞! 朕可不是在夸你!隋帝坐直了身子,气极而笑。你以为,朕不知道皇儿失去主魂,是因为有人用邪术绊住了皇儿魂魄,令魂魄自行往施术者所居而行?!你既然承认昨夜皇儿魂魄所去见的人是你,那么,朕说你便是那施术者,你认也不认? 帝君好生蛮横!叶慕辰也笑了笑。他迎面扣上了这顶大锅,神态反倒放松了下来。叶家儿郎,自来替皇家卖命。帝君若认为这份罪责由叶家来担当最合适,臣亦不会再说个不字。 隋帝默了默,然后起身,负手于后踱了几步。突然道:叶慕辰,你今日来求见朕,难道是查到了什么? 叶慕辰摇头。臣不知晓仙家法术。此次乃是询问臣的姐夫,那位鲜虞国行走,百变星君。得知离魂之人在魂归后,须得有至亲之人替其念满三日清心咒,如此殿下回魂后才不致神魂大损。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缓缓道:臣自知无能,不能替帝君查明此事真凶。但殿下失魂非同小可,臣恳请陛下,务必替殿下念满三日的清心咒。 隋帝愣了愣,这条消息明显在他预料之外。百变星君居然肯管?你那个便宜姐夫,说到这里,不由得哼了一声。不是向来眼高于顶,不屑于插手红尘因果么? 叶慕辰叹了口气,只得面瘫着一张俊脸,将昨天自午后在大明湖畔撞破歹人行凶后发生的一系列事情都交代了。只略去了自家府中因此事而引发的兵荒马乱。帝君,殿下此刻,是否已然回魂了? 他踟蹰了半晌,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出口。 隋帝夹起眼皮,眯了眯。仔细地打量一番眼前这位昂藏少年。怎么,你几时如此关心朕的皇儿了?又几时开始,关心起南氏皇族的事务了? 臣不敢。叶慕辰淡淡道。口中说着不敢,人却纹丝不动,连表情都没松懈分毫。 典型的口是心非。小狼崽子! 隋帝简直叫他气笑了。不敢?!那你掺和这件事作甚?别以为朕不知道,你虽然出自叶侯府,是下一任铁板钉钉的叶侯,你这厮却与你爹不一样。朕这南氏皇族的诏令,可不定能使唤的动你! 臣不敢。叶慕辰面无表情道。臣这一条命,与叶府上下数百条人命,皆是皇家的! 啧,隋帝琢磨过味儿来,摩挲了一下下巴,突然间意味深长地笑了。你开口一个殿下,闭口一个惶恐,难道你昨日在大明湖畔撞见了朕的皇儿发生了什么,不可对朕明言之事? 陛下!叶慕辰愤怒地踏步上前,俊脸上泛起薄薄一层红晕。他怒道:殿下尚未成年,陛下你 啧!隋帝笑了一声,随后倏地沉下脸,痛斥道:你也知道朕的皇儿尚未成年!那你昨夜做了些什么?!朕的皇儿生魂回宫,为何魂体却披着一件陌生男人的衣裳?那衣裳上,满是你叶侯府特制的老檀沉香!你以为朕养着的这一屋子嬷嬷内侍都是吃干饭的!! 隋帝摔了叶慕辰一脸书牒。 那件鹤氅原是法衣,可护持殿下神魂不散叶慕辰急急地解释了一句,陡然回过神来,顿口不言了。 噢,法衣?隋帝冷笑连连。说啊!怎么不继续说了?! 叶慕辰: 叶慕辰继续面瘫。 小狼崽子!隋帝冷笑着骂了一声,随即悠然道:你连你家姐偷偷塞给你的那些法器都拿出来了,只为护送朕的皇儿魂归。你几时有的这份孝心?朕以前怎地从未瞧出来过?! 叶慕辰捏紧拳头,恨恨地瞥了隋帝一眼。如闭口的老河蚌,任凭隋帝如何敲打,都不肯再说一句话了。 朕的皇儿隋帝悠悠然说了一句,眼角瞥见叶慕辰果然抬头,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憋了一夜的憋屈与惊怒不觉间消散了大半。你放心吧,皇儿昨夜已然回魂。国师大人正在韶华宫中替皇儿持咒。便如你所言,老国师也说道,须念满三日清心咒,才可保万无一失。 叶慕辰大大松了口气。今儿个他面见帝君,最主要的就是为了这个。既然那位小殿下无事,他便不想在御书房继续待下去了。神情一松动,垂目便想告退。 不料隋帝接着飞来一句。只是三日后,待皇儿完全醒转过来,便对此前之事不复记忆。便连小叶将军你曾救过他一事,也不一定能记得了。 这是他本就预料到的事。叶慕辰心道。可是心下仍然烦闷,此刻听隋帝亲口所言,愈发觉得胸中苦楚,似有无数委屈与相思流出来,汩汩涓流,止也止不住。 隋帝仔细觑他神情,心下了然。便开口试探道:神使来京,百变星君可有提起过什么? 没有。叶慕辰闷闷摇头。 果然啊隋帝冷笑了一声,沉默下来。 叶慕辰纠结着,此刻是告退呢,还是告退呢可是隋帝就如同一只老狐狸般,提起殿下几句,又不肯接着说了。 分卷(32) 他舍不得错过与那人有关的一字一句,不,哪怕半个字、半句话,他也舍不得错过。 于是叶慕辰也沉默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就听隋帝长长叹了一口气。神使此番进京,便是要求朕他顿了顿,再开口时语气悲愤。那几位神使,不知从何处得知皇儿魂魄已归体。今儿早晨居然派人送信来,要求朕即刻将皇儿送入仙阁。瞧这架势,竟是不惧手沾因果,此番也务必要带走皇儿了! 怎会这样?叶慕辰大惊失色。不是一向言道,要殿下成年后,心甘情愿入仙阁才可吗?仙阁立派数千年,从不曾派人进入凡俗朝廷,直接干预朝廷尤其是皇族子弟的命运!这这如今竟是连面皮都不要了吗?! 仙阁从不曾直接干预红尘中皇族子弟的命运,美其名曰皇族子弟命负一方黎民苍生,因果极重。这些修仙者惧怕日后飞升时,遭天雷劈的太狠,所以从不曾打破这条不成文的规矩! 昨夜掳走殿下生魂,也是使手段令失去主魂的殿下在神智昏迷时自行奔入仙阁而已。怎地过了一夜,情况就又变了叶慕辰只觉得目不暇接,愤怒异常。 朕也不知为何隋帝摇头叹息,通宵熬了一宿的面皮略带疲惫。昨夜驻守韶华宫,替皇儿摆下七星聚魂灯的,便是其中一位神使大人。 昨夜摆下的七星灯,分明是替女子招魂的架势!况且阵法与阵眼所设也有问题。如此看来,昨夜他窥见的一切蹊跷便有了解释! 叶慕辰心下愤愤然。 这些仙阁众人,如附骨之蛆般令人生厌! 然而幸得老国师守护在侧,隋帝也是扼腕叹息,愁道:皇儿于天色将明未明之时,安然自行返回韶华宫,魂魄归体。神使碍于国师在侧,没有公然下手。但此次过于凶险,朕只怕 帝君!叶慕辰胸中一阵激荡,大步上前,抬头直视隋帝朗声道:臣愿为陛下分忧!哪怕粉身碎骨,臣亦护得殿下安全!只要殿下不愿,此番仙阁必定不能得逞!臣与臣的数万叶家军,皆随时整装待命,听命于陛下! 这小狼崽子,总算说出来了! 隋帝垂眸而笑。 第44章 好色 叶慕辰!隋帝突然连名带姓地唤他。你父去西南前, 朕曾与他约定一事。 何事?叶慕辰警惕抬头。 自然与朕的皇儿有关。隋帝不慌不忙道,重新踱至龙椅前坐下。隔着书案,气定神闲地觑着眼前这头小狼崽子。 叶慕辰: 叶慕辰只觉得窘迫异常。胸口那颗心脏怦怦地跳的格外激越, 仿佛已隐约猜到几分, 却又深恐猜错。一颗心不上不下, 如浮灯在流水中沉沉浮浮。 隋帝心中越发有了底。愈发刻意缓了缓,眼见这小狼崽子被磋磨的够了, 这才淡淡道:你既是叶家这一代唯一的子嗣,有些秘辛,想必你也听你父亲提起过。 老爹?叶慕辰脑袋里念头转动飞快, 一瞬间将所有陈芝麻烂谷子都翻了个遍。最后老老实实道:不知帝君所指的是哪件? 我大隋朝开国以来, 迄今三百一十二年。隋帝悠然啜了口茶。嫌有些冷,又蹙眉放下。开国之初,始皇帝曾与三十六家异姓王侯约定, 大业既成, 铸剑而成犁,放马归山。但为免他日社稷有难江山不保, 始皇帝驾鹤西去前曾秘密铸就一枚形式奇特的玉玺, 后世每一任大隋朝帝君皆可凭借此玉玺, 号令三十六路诸侯。 隋帝面容渐渐整肃,肃然道:当日,我南氏皇族子立约, 大隋三十六诸侯承诺。各路诸侯见此玉玺, 无论身处何地、遭遇何事,哪怕阖府只剩下一名男丁, 亦须枕戈待旦,星夜驰援。 三百一十二年, 这枚玉玺从始皇帝手中传下来,迄今已逾五十位帝君。朕是第五十一位。 此番你父西行之前,朕曾与你父约定,大隋朝此番哪怕倾尽举国之力,宁可拼得一个玉石俱碎江山倾覆,亦誓必保下朕的皇儿! 五年,隋帝叹息了一声,缓缓道:朕的皇儿距成年之日,尚有五年。这枚号令诸侯的玉玺,朕原本打算待皇儿成年后,亲手交予他手中,由他去为自个儿的命运搏一搏。我南氏皇族一脉,从没有不战而降的先例。朕不能例外。韶华,亦不能例外! 隋帝凝眸,隔着一道书案,专注地凝视面前这个已然初初长成的少年郎。那双沿自大隋朝开国元后一脉相承的丹凤眼儿内恍若有火苗在燃烧,灼灼其华。 可是眼下事态有变,仙阁那头或许再不肯等下去了。隋帝字斟字酌,苍白脸庞上满是肃穆,默了默,突然提高声音唤道:镇国将军叶慕辰! 臣在!叶慕辰低头,上前一步,啪!他单膝跪地,右手放在胸口。那是他心脏跳动的位置。也是每一位大隋军人,忠君爱国为国尽忠的一颗心跳动的地方。 叶慕辰,朕命你为这一辈诸侯子弟之首,率我大隋东西南北四方共计三十六万大军,誓死护卫朕的皇儿。隋帝话语落地,每个字皆有千金坠石之重。 叶慕辰,倘若真有那一日,我大隋与仙阁开战,凡人属国尽皆踏为泥涂,血流漂杵,百姓家室十不存一。朕命你为天下兵马大元帅,正面与那些修仙者为敌。进,或许永远不可赢。退,汝将背负满朝文武与平民百姓的骂名,兴许永世不得正名,又或不及披甲上阵便遭对方法术偷袭,魂飞魄散,连轮回道都不得入 隋帝沉默。御书房内君臣两人呼吸依稀可闻,风吹碧纱窗,窗纸发出轻微的簌簌声。 悄然不闻人语。 汝,可愿意? 良久,隋帝终于是郑重地、肃穆地,将这句话问了出来。 汝,可愿意背负一世骂名,以凡人蝼蚁之躯,率领数百年来为你叶家出生入死的数万条好儿郎,不顾生死,将他们扔往仙凡之战的战场。眼睁睁见众叶家将血肉被践踏成泥,见百姓们十户九空妻离子散,见朝堂之上百官迎面指鼻唾骂,见各路诸侯子弟争先恐后跨上战马然后又一个个陆续死在沙场马革裹尸,生不得归故里,死不得入轮回。 如此,汝可愿意? 汝,可愿意替朕、替朕的皇儿,去打这一场或许永远也赢不了的战役? 叶慕辰蓦然抬头,双目如电直视隋帝,年轻的面庞上亦是同样的果决狠辣。他紧盯着这位被仙阁逼入绝路的大隋朝现任帝君,良久,不答反问。冷声道:除了臣与叶家,不知帝君还有何人可选? 隋帝: 隋帝简直被这头狼崽子给气笑了。不由得斜乜了他一眼,往后一靠,又好气又好笑。遂没好气道:朕方才所言,你可都听清楚了? 听清楚了。叶慕辰朗声道。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臣不怕背负骂名,臣亦不惧死后。军人为国效命,本是天职。再说所谓轮回转生之事,太过虚无缥缈,不要也罢!臣只在乎一件事。 噢?隋帝颇感兴趣地觑了他一眼,带笑问道:何事让朕的小将军如此挂念? 臣愿意担下此事,应下帝君所求,叶慕辰斟酌了一会儿,暗自琢磨一番,这才谨慎开口道:不知帝君可有何赏赐予臣? 这小狼崽子! 隋帝又好气又好笑,笑骂道:你既应下此事,如今你便是向朕求这传国玉玺,朕都可以考虑了。说吧,你到底想求朕的什么宝贝,值得你这样小心?! 臣想求叶慕辰原本一直目光灼灼地盯着隋帝,此刻却不由得脸红了,耳根子一点羞意轰然升起。杀伐果断的玉面罗刹君难得有些卡壳。 唔?隋帝双手十指交叉,身体前倾,颇有些玩味。半晌,见他仍不吭气,隋帝便瞅着他笑了。声音拖长,故意与面前这位少年郎兜圈子。 瞅瞅你这模样!怎么着,小叶将军你这是想向朕求赐婚?也成啊!先前朕严令各家诸侯袭爵之子成婚,此令是过于不近人情了些。如今你也已弱冠,想要求朕赐婚的话,朕即刻便可拟旨。说吧,小叶将军你瞧上的是谁家的姑娘? 是你南氏皇家的,儿子!就是帝君你一口一声骗我留下来的朕的皇儿! 叶慕辰腹诽,一张俊脸却都兜头彻脸涨的通红,白瞎了一副冷冰冰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威严气势。 人在南氏屋檐下,叶慕辰不得不萎了萎。这才昂起胸膛,憋红了脸,一个字一个字地蹦了出来。是是韶华殿下! 韶华?隋帝按兵不动,开始装傻。五年前皇儿倒是提过一回,不过你家不是不乐意尚公主么? 啊呸!你家那个根本不是公主好不好,不对,也不是说韶华变成个少年,他就瞧上了叶慕辰内心纠结,瘫着一张通红的脸,目光垂在地面青砖。思绪开始飘远了,远远地开始回溯一点点与那位小殿下的每次交集,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是了,自个儿是啥时候瞧中了那人? 隋帝候了半天,却死活没见地上那尊闷葫芦答话,大感意外。不由得眼风下扫,闲闲地又抛出一句。小叶将军,小叶将军?最后提高了声调,一连唤了五声,这才将暗中跑马早已脱缰千万里的小叶将军给拉回来。 啊?叶慕辰难得的,当着外人的面,被人瞧出来走神了。他颇有些不习惯地迷惘了一瞬,随即继续瘫着一张脸冷声道,臣只求韶华殿下。 啧!隋帝觉得有些儿牙疼。他撮了撮牙花,大好的为国捐躯的悲壮气氛彻底给这货搅没了。你瞧上了吾儿什么? 这次隋帝吸取教训,不待这个闷葫芦再次酝酿跑马,便截道:你须想好了,你方才应下了朕,朕将这偌大江山及护卫大隋江山的所有将士性命皆交予你手中,相当于是将朕这江山社稷都托付予你 隋帝又啜了口冷茶,润了润唇,这才气定神闲道:江山与吾儿,你只能择其一。隋帝自觉胜券在握,神色颇有些自得。 小狼崽子!打从你今儿早上魂不守舍跟着尚喜走进御书房开始,朕就瞧出来了!敢情是瞧上了朕的皇儿,啧,这你也敢开口!看朕不磋磨死你!隋帝暗搓搓心道。 心中却有一口气终于透出来的畅快感! 太好了!叶家终于还是三百余年前的叶家,虽然叶慕辰这头小狼崽子与他的老祖宗出发点不同,但毕竟还是应下了这件注定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 啧,就是好色了些!为了朕的皇儿,连命都不要了。听到为了皇儿与仙阁对战,这小子眉头都不皱一下! 隋帝此刻是老丈人看女婿,横挑鼻子竖挑眼,左右看不顺眼。 择其一?我自然要韶华殿下。他都叫我看光了屁股,怎能嫁给旁人?再说了,陛下和娘娘撒的好大一个弥天大谎,昭告天下将好好的韶华殿下说成了韶华公主,顶着个女儿家身份,除了我,他还能嫁给谁?新婚之夜,还不得将那些胆小如鼠的新郎官们吓个半死!除了我叶府。 叶府如今我当家,我自然可以不怕世人闲言碎语,孩儿也可以不要,陛下只要把韶华殿下赐给我就行。 叶慕辰同样在内心腹诽,面上却一贯的面无表情,抬头直直看着先帝。若臣要的是大隋朝江山呢? 唔?隋帝表情不太好看,勉强挤出一个字。这个答案显然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打击的他有些措手不及。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隋帝:小样儿!居然敢当着朕的面打马虎眼,朕还不将皇儿许给你了,你能怎么地? (画外音:乌拉乌拉,尚喜大太监率众吹喇叭) 叶慕辰:(面无表情,耳根子通红,捏紧拳头盯着隋帝虎视眈眈)你儿子叫我瞧光了!不许我,你许给谁?! 隋帝:!!! 小叶将军对阵老丈人,第一回 合,隋帝败。 第45章 抉择 这事儿不对! 隋帝脑子里转了个圈, 将方才君臣二人的对话在心内默了一遍,叮!一小簇火星闪现,瞬间照亮了眼前的整个谜团。 隋帝终于知道叶慕辰这厮在打的什么算盘了!啧! 不要以为朕不知道你打的什么小算盘! 隋帝拿眼觑着他, 果不其然, 正迎上叶慕辰那直勾勾的小白眼狼似的眼神。 电光火石一瞬间, 英明神武的隋帝沿着脑海里劈里啪啦乱窜的那一小簇火星顺藤摸瓜,手下触到了这头小狼崽子的真实心思。不觉又好气又好笑。 小叶将军啊, 朕的皇儿又不是白痴。你若当真择了江山,就势必要率大隋举国之力,踩着数十万人白骨明火执仗。兴许到了那一天, 还需要你踏着朕的尸体走过去。 等等, 为何帝君说?叶慕辰到底没敢直接说出踩着你的尸体这样大逆不道的言语,虽然他一向桀骜,但却也知道有些话, 说都说不得。便自动消了音。 有羊国举国覆灭, 自舆图上消失。你以为,届时仙阁还会留下我大隋?呵!隋帝笑了一声, 意味不明。此战, 是局中局、套中套。叶慕辰, 你且附耳过来! 隋帝冲他招招手,叶慕辰只得起身,前行至书案后, 侧耳听隋帝在他耳畔细语了许久。 约半个时辰后。 可这叶慕辰听完隋帝的妙计, 颇有些迟疑。这样有用吗? 有用没用,就要看小叶将军你届时如何运用了!隋帝似笑非笑, 乜了他一眼。缓缓道:不过,别怪朕将丑话说在前头, 这条路是你今儿个自己选的。一旦选了这条路,你与朕的皇儿,此生恐再无可能! 叶慕辰抿唇不语,听隋帝继续缓缓说道 届时,江山易主,大隋社稷倾覆。叶慕辰你背后尸山血海滂沱,战袍尚染着朕的凤血到那时,吾儿断不会原谅你! 哪怕与仙阁一役,你侥幸胜了,也不要存着能以今夜这番话为证,重新向吾儿讨好求和的念头。 分卷(33) 可他还真是这么想的!先从隋帝手中拿到玉玺,然后率三十六路诸侯将那劳什子仙阁一口气灭干净了,再把这完整的江山舆图送到那个小少年手中。 届时,这儿身份最尊贵的莫过于他和他的殿下,其他人管得着吗? 大不了,一道谕旨颁下,看谁还敢挡着不让他和殿下完婚! 因此隋帝这番苦口婆心的劝说,当时当地年仅十六岁的镇国将军叶慕辰并未放在心上。在十六岁少年郎眼中,这世间一切事情只需努力去做即可,殿下玉雪聪明,自然会分辨出真假。届时,一切事实自然会水落石出。他与殿下也自然会水到渠成修得正果。 那陛下要臣怎样?当时的叶慕辰翻着眼睛望向先帝,眼皮一撩,丝毫不肯承认心中那点小心思被隋帝道破。 不仅如此,他更面无表情地朝隋帝戳了一记狠刀子。难道陛下要臣选择殿下,然后带着他出逃?仙阁派来的人不会善罢甘休的。韶华殿下是天命注定要继承大隋皇室正统的皇储,殿下他生来便该高高在上,受万人跪拜,而不是随臣东奔西逃惶惶然如丧家之犬! 他说着,重新一撩袍子跪倒在地。帝君方才说过,南氏皇族一脉,从无不战而降之人。臣叶家子弟,也从无弃战而逃的将军! 叶慕辰字字掷地有声。陛下,殿下是皇子,不是娇滴滴的只能用来联姻的公主。陛下不该这样问臣。 这小狼崽子!敢情在这儿等着他呢! 隋帝的表情顿时有些微妙。他居高临下地注视跪在自己面前的年仅十六岁的镇国将军叶慕辰。良久,突兀地自嘲一笑,眸子里却一片冰凉。这一任的西南王世子王青霄,叫他们杀了。 臣知道。叶慕辰沉默了一会儿。眼前浮过有过几面之缘的西南王世子王青霄的模样,手长脚长,是个骑马射箭的好手。虽然两人交情不深,王青霄又一向从鼻孔下看人,但是这么个大隋朝的青年将领,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也着实可惜。 叶慕辰闷声闷气道:王青霄死了,是因为陛下让他尚公主。 朕不过是投石问路。隋帝一脸冷漠,嗤地冷笑一声,转动手上把玩的玉珠,随即兴趣索然道:乌答儿,王青霄,朕一共点了两位驸马。乌答儿是邻国皇子,西南王家手掌重兵,是唯一可与西南诸侯抗衡的皇族势力。乌答儿与王青霄这两个都是家族实力显赫,身后或有皇权或有私兵,但仙阁还是说杀就杀,丝毫没有顾忌。 隋帝面色渐渐冷凝。而他们身后的那些势力,竟然也一丝一毫都没有报复之心。这才是最可怕的!你知道王青霄从马背上摔下来,当场暴/毙后,西南王递来的陈情书怎么说? 叶慕辰保持沉默。 隋帝显然也没指望他搭话,自顾自咬牙恨恨地道:西南王居然陈情说,西南王家没有这样的福德能够尚公主,此次世子王青霄暴亡就是上天降下的警示。天意如此,他们劝朕还是早日亲自送公主去仙阁归位。 最后一句话,咬牙切齿。 就连叶慕辰都怔了怔。西南王家怎地如此不济事?!将殿下送去仙阁?那岂不是羊入虎口! 隋帝面上愈发悲凉。 南氏皇族子弟都天生极白,皮肤白的像是能透出青色血管,双眉青翠,唇色鲜红,这种好容貌落在韶华殿下身上那就是不折不扣的惊艳,可隋帝因为常年喝药,这种苍白肤色只令唐唐一国之君看起来更为软弱可欺。因之末路穷途,更染上了几分末代帝君的苍凉。 西南王家虽然隶属本朝开国时立下的三十六路诸侯之一,排名居于你叶家之后,但历代王家子弟皆与南氏皇族联姻,早已算作半个皇家血脉。如今朕向他们求援,他们居然劝朕忍耐,让朕将唯一的孩儿亲手送入仙阁手中。真真令人齿冷!想是因为心情激荡,隋帝苍白的面上染上了几许薄红。 叶慕辰: 他早就知道王青霄是个银样镴枪头,二十岁的人了,带兵打仗也不是一年两年,居然自大到出门前连自家爱驹都不检查一番,叫人在马上做了手脚,藏了一根毒针在马尾后,令马驹发疯,竟叫马摔下来,脊背折成三段。 虽然死的极惨,但是王青霄这个人,也真的没用。怎么能配得上他的小殿下! 叶慕辰继续面无表情地慢吞吞道:如此,可见王家的确不是个好选择。当初王家将长子送入西京,原本就是打算以一人之命,换取全族逍遥事外。以王青霄这样的人,居然也能雀屏中选,实在是辱没了殿下! 隋帝叫他一句话噎住,满肚皮的壮志未酬就像迎面被人泼了一大瓢冷水,哧溜一下,报仇的小火苗就熄灭了。王青霄当日身披铠甲站在此处向他求娶韶华,他是怎么说的,这门亲事就是他应下的! 敢情这小崽子是在拐弯抹角地骂他呢! 叶慕辰你好大的胆子!难不成你整天就惦记着朕的韶华?!隋帝一脸恨铁不成钢。朕方才与你说的那些话,你都听清楚了不曾?! 叶慕辰,你可别把朕的话当耳旁风!你仔细想清楚,若是你现在反悔,开口要求朕把皇儿赐给你,朕立即就下旨!然后你就带着皇儿和你的叶家军给朕滚的远远的,天高海阔,任尔等遨游!只要不被仙阁的人抓到,就算你叶慕辰有本事。 但如果你选择了另外一条路,就得替朕的皇儿与仙阁正面对抗。 朕会再替皇儿另择一门婚事,让他托庇于别的势力。到时候,你个闷葫芦可别后悔! 让韶华殿下托庇于其他人? 叶慕辰嗤之以鼻,面上仍然毫无表情。这世上除了他,还能有谁心甘情愿又有如此实力,足以护住他的小殿下?!他沉默地看着隋帝,眉毛都不抬一下。 任尔东南西北风,小叶将军自岿然不动。 朕再最后问你一次,隋帝死盯着这货,颇有些无计可施。这货不止闷坏,还是粒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珰珰的铜豌豆。 无论他怎样敲打,这货愣是装聋作哑。 朕最后再问你一次,叶慕辰!江山与吾儿,你究竟选择哪样?隋帝气的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问他。 接帝君玉玺,诏令大隋三十六诸侯,向仙阁下战书,开启仙凡大战。叶慕辰答的飞快。陛下,臣选江山。 然后,若那时我还有命在,哪怕断腿折手,只剩下一口气吊着,我爬也要爬回西京这韶华宫,迎娶我的小殿下! 叶慕辰默默在心里又加了句。 隋帝以手击掌,难得畅快地笑了一声,好,那从今天起,朕会逐步放手,帮你培养叶家军的势力。另外,东西南北四方守军的力量朕也会逐步交接给你。 昨夜留在韶华宫监视那人,如何处理?叶慕辰不动声色地泼了瓢冷水。 他还惦记着昨夜窥见的在韶华宫假意替小殿下招魂的仙阁弟子。放这样一个深不见底的敌人在那人眼皮子底下,他忧的寝食不能安。 老国师守在韶华身侧,隋帝渐渐收敛了面上的笑意,叹了一声。朕也知晓,所谓国师山一脉,如今人才凋敝,老国师与崖涘道人并不能对抗仙阁,甚或还要受那仙阁挟制。但朕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了,修仙者除了仙阁中人,余者皆不入世。朕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去赢得这场苦战! 他其实也不知晓。叶慕辰默默地想。但正如他先前应下隋帝所诺,他并不惧怕死亡。他常年在军中,见识过太多看似不可取胜的战争,常常便因为某个微小的、当时当地毫不起眼的因素,最终竟取得了反转。 但凡战役,有时候只需要得到一个关键性的人、一个关键性的契机,甚或需要布下一个旁人堪不破的局。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恍若千里蛇灰,总有能够突破的地方。 只是眼下那个突破点隐藏于一整块黑暗中,那黑暗如同蹲在漆黑深夜里的一头不知名的庞然大物。 只有一点点放饵进去,耐心等到那头怪兽进食。捕捉住那个电光火石的瞬间,或许就抓住了唯一的获胜机会! 叶慕辰脑中思索着,良久,才谨慎进言道:帝君,崖涘此人他又顿了下,脑中浮现崖涘一身白衣抱着殿下飘然立在船头的模样,只觉得心头说不出的古怪。 崖涘,叶慕辰续道:臣总觉得,有些可疑。 隋帝诧异地挑了挑眉。崖涘?他斟酌了下,道:唔,朕也觉得这人,总像是瞒下了许多事情。但替韶华招婿一事,最初也是他提起的。现在看起来,倒也不失为一个没有办法的办法。 就连将吾儿伪装成女子,赐封号韶华,也是崖涘向他师父提议的。 隋帝并不明白将广和伪装成一位公主有何特殊意义,但许多次,他从那对国师山师徒、尤其是从崖涘欲言又止的态度上,猜测这或许与仙阁对待广和的态度有关。 据崖涘数次不经意流露出来的只言片语,隋帝推测,或许仙阁并不太看重一位公主,至少能容忍广和活到现在。但若仙阁知晓广和是个男子,或许自从他诞生起,就已被分食殆尽。 至于仙阁为何如此看重广和性别一事,男子身的广和又犯了仙阁什么忌讳?隋帝却一直没猜破。 眼下仙阁催着要人,帝君打算如何办?叶慕辰犹自不放心,追问道。 隋帝意味深长地冲他笑了笑。便是你口中不可信任的崖涘道人,回了国师山,据说国师山中有一物,可暂时作为与仙阁的交换,让仙阁再缓缓。 最好,能缓上五年吧!隋帝疲惫至极,语气凉薄。五年内,在仙阁再次来人前,叶慕辰你起事吧! 言罢,隋帝闭了闭眼,长叹了一口气。挥手示意他退下。 叶慕辰却不走,仍直勾勾的盯着隋帝看。那到时候,陛下怎么办?隋帝似是极度疲惫,再也懒得开口说话,闻言只似笑非笑瞥了他一眼,眸子里净是嘲讽。 许多年后,已做了大元朝帝君的叶慕辰脑海中回放这一幕时,他才恍然明白,那日在书房中隋帝眼神里未尽的话语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第46章 双剑 昭阳五年七月初八, 叶慕辰自隋帝处得知了一连串皇室秘辛,作为回报,他应下了一场极艰难的战事。 七月初九日, 隋帝依旧以长公主病重为由, 暂停朝会。 七月初十 七月十一 直至七月十三日, 隋帝依旧暂停朝会,理由是长公主大病初愈, 朕躬须陪伴左右,以免皇儿惊惧不安。 玉墀下,苦苦守候多日每天起早摸黑披星戴月赶来早朝却每天都被帝君放鸽子的一众朝臣立刻炸开了锅, 各个叫苦连天地抱怨。更有甚者, 如那位总是吹胡子瞪眼的御史大人当场撸起袖子,打算冲上去殴打那位传旨的小太监,口中喊着宦官误国。 又是那位那位新晋的礼部尚书诜存浩跳出来, 先是安抚了一众文官, 随即便慷慨激昂地说了许多应当进谏帝君多纳妃的话,引得文官们均点头赞同。 武将们则大多面无表情地站着, 反正习武之人三更天练功是常事儿, 也不耐烦听文官那些啰嗦话。不时有武将出列, 与排在首位的镇国将军叶慕辰打了个招呼,便径直回家去了。 叶慕辰一一应了,却不走, 只立在玉墀下不言不语地听着。他素来不爱交际, 与文臣几乎没什么交涉,加之前些年叶老太太闹的那场乌龙戏, 如今他颇有些远着诜家人。 直待那位春风满面的诜大人被众人簇拥着离开后,叶慕辰这才不急不慢地甩甩袖子, 自玉墀下缓步登上台阶。走到角门边,果然见一个十三四岁的伶俐小太监候在那儿,引着他一路往长生殿方向去。 到了长生殿外,那小太监便朝他行礼退下。叶慕辰抬眸,不出所料,大太监尚喜正笑吟吟立在廊下候着他。 小叶将军,请随老奴来。尚喜年纪约四十岁,自幼伴帝君身侧,早已熬到了后宫内侍第一人。寻常官员求见帝君,往往都得婉转托几道,才能见到这位大太监一面。就连叶慕辰,此前也从不曾得到这位大太监亲自等候的好待遇。从前都是他爹面君的时候,尚喜才会如此。 叶慕辰抿了抿唇,跟在尚喜身后,便听这大太监朝内唱了声喏。陛下,小叶将军到了! 倒来的快!隋帝带笑的声音自殿内传出来。进来吧,朕这儿有一把好剑,小叶将军你也来替朕参详参详。 殿门一共三重,回廊合计九曲十八弯。重门两侧皆有豆蔻年华的宫娥侍立两侧,见叶慕辰经过,纷纷含笑打开帘子。自回廊至长生殿内,香风旖旎,十数盏挂着宫妃名字的花灯挂在檐下。各个样式奇巧,随风轻轻地晃动不休。 叶慕辰目不斜视垂眸而入,直到踏过门槛,终于见到帝君时,方才撩起眼皮然后,他愣住了。 长生殿内光线异常幽暗,他闭了闭眼,才勉强习惯了室内的景象。 再看过去时,只见隋帝含笑侧身歪在一张软榻边,贵妃娘娘亦倾身坐在锦凳上抬手替榻上那人轻轻擦拭额头。这两人身侧,影影绰绰,各自环绕无数额画娑婆唇点脂花的美貌宫娥。长生殿内数十人,然而叶慕辰此时一入眼便只看到了躺在榻上闭目而眠的那个小少年正是他心心念念寤寐思服的殿下,韶华。 他的小殿下,此刻居然出现在长生殿内。这于叶慕辰而言,实在是意外之喜! 叶慕辰愣了会儿,薄唇微启,忍不住先扯出了一个轻笑。 隋帝没好气地乜了他一眼,转身对身畔的贵妃道:瞧瞧,小叶将军这一双眼珠子,都落到哪儿去了?! 贵妃娘娘爱怜地用手中丝绢擦拭广和头上细密的汗珠,顺手又将帕子在冰桶中浸了浸,笑吟吟接话道:也不怪他,韶华这一病,惊动了前朝后宫。遂又转过头,歉意地冲他点了点头。小叶将军莫怪,韶华还在病中,见不得强光,所以本宫让他们将窗户纸儿都给糊上了! 呸!那小色胚才不会见怪,这厮早就叫朕的皇儿迷的七荤八素了!没见那小色胚嘴巴咧的都快挂到耳根子了么!隋帝心道。 叶慕辰此刻倒不臊了,这一室幽暗的光线搭救了他!他冷着脸与隋帝和贵妃娘娘见了礼,在下首遥遥落了个座。 隋帝指了指身侧的宫娥,那宫娥便扭动纤腰走到下首,递给叶慕辰一个长约三尺的扁匣子。 分卷(34) 叶慕辰接过,在手中掂了掂,哟,还真是一把剑!他略有些诧异地抬眉,就见隋帝似笑非笑地瞅着他,这剑还是当初有羊国尚未灭国时,大皇子乌答儿送来的聘礼。如今有羊国灭国,乌答儿病逝,这剑朕瞅着有些不吉利。 叶慕辰默默将那匣子搁在几案上,冷声问道:所以帝君的意思是? 扔了却也可惜!隋帝自顾自说道。正愁着呢!可巧小叶将军你来了。朕知道你们武将天生爱这些神兵利器,你瞅瞅,要是觉得趁手,这剑倒可以赐给你。 这又是打的什么暗语? 叶慕辰微微皱眉,顺着隋帝的话,打开匣子。却见匣子内盛放着一把三尺青锋宝剑,吞口镶嵌红蓝宝石,剑柄入手粗犷沉实,剑锋青光耀眼寒芒凛冽。 这剑叶慕辰略沉吟,蹙眉道:此乃雌雄双剑的样式,难道另一把 他顿口,立刻想起这剑的来处。既然是有羊国当日送来的聘礼,双剑中雄剑在匣,雌剑必然给了他的小殿下。 叶慕辰顿时郁郁。再不肯说下去了。 隋帝瞧破他的心思,却故意不道破。只闲闲道:自古宝剑赠英雄!小叶将军少年有为,此剑转赠予你,不知道你愿不愿意接? 叶慕辰抿紧薄唇,心下更加郁卒。这怎么接?这是那个短命鬼乌答儿送给小殿下的聘礼啊!但是若不接下,一想到雌剑在他的小殿下那儿,隋帝不晓得什么时候又随手将这配套的雄剑赐了别的什么人这简直不能忍! 谢陛下赏赐!叶慕辰果断接了。 隋帝微一颔首,朝贵妃看了一眼。贵妃立刻知趣地起身,带笑与叶慕辰寒暄道:你们君臣俩聊些政事,本宫就回避了。她说着看了眼隋帝,眼风随之又飘到仍闭目躺在榻上的南广和身上,蹙起尖尖的两道细眉,忧道:只是放韶华在此处,当真妥当吗? 无妨。隋帝笑着安抚爱妃,点了点头。 贵妃欲言又止,终是带着数十个莺莺燕燕的宫娥们一并下去了。 众美人裙裾扫地发出悉悉索索的轻响,以贵妃为首,各个衣裳华美额头画着娑婆沙华的花枝,宛若一幅移动的画卷缓缓撤离幕布,带走了盛大的衣香鬓影。 待她们全部离开后,叶慕辰忍不住长长松了口气。也许是叶侯府常年缺乏女主人的缘故,又或许他在军营待的太久,对于宫中如此奢靡的场景总是有些不适应。他这时才终于捡到机会,赶紧开口。帝君,殿下这是 老国师替他念了三日的清心咒,隋帝闭了闭眼,揉着额心疲惫不堪道:只是不知为何皇儿依然昏迷不醒。朕想着,他当日里是你送回来的,或许有什么机巧,也只有你知晓才是。 叶慕辰蹙眉,忍不住起身上前几步,仔细端详躺在软榻上的韶华殿下。 他的小殿下,此刻穿着一身繁复的月白色交字领鲛绡,阖目静静沉睡,绝色无双的眉眼间一片安详。 不复那日坐在船头又哭又闹的娇憨模样,也不像那天夜晚在叶侯府与他索要米花糕的软糯神态此刻的韶华,静的仿佛彻底沉寂了下去。独有星星点点的淡青色的肉眼几乎看不见的星芒,错落交织于他的发丝与周身。 他的小殿下,此刻于光线幽暗的长生殿内,浑身散发出淡淡的光芒。宛若整个人,都被一张密密的看不清形状的由星光织就的毯子轻柔包裹着。此等法术,他曾在崖涘那里见过。分明是修仙者手段! 怎么会这样?叶慕辰大吃一惊。他仔细观察了一盏茶功夫,确认这些星芒不是错觉,愕然抬头看向隋帝。 朕要知晓为什么,就不叫你过来了!隋帝的脸色也不太好。他叹息了一声,继续揉着额头苦涩道:依老国师所言,朕这皇儿体内凤凰血脉浓厚,怕是源自开国元后凤凰仙子的血脉在他体内返祖,瞧这征兆,竟像是入了仙门。 叶慕辰这一惊非同小可。他立刻追问道:国师还说了些什么? 隋帝略有些迟疑。虽然此刻长生殿内除了他们君臣与韶华外,再无他人,加之他已在贵妃离开后立即启动了殿内禁制,但长期活在庞然大物仙阁之下的阴影已让他习惯性地警惕。他顿了顿,抬眸望向叶慕辰。 这头小狼崽子,到底是否可信呢? 真不好说! 这小崽子居然能够放弃与韶华厮守,转而选择替韶华守护天下,可见其胸襟深沉,并不可将其完全当作一个情窦初开的懵小子。 隋帝再度沉吟,决定试一试。于是他望着叶慕辰淡然笑道:小叶将军,你也过来坐下说。 啊?叶慕辰忍不住诧异出声。 他此刻就站在软榻旁,与躺在软榻上的韶华挨着极近。隋帝歪身坐在软榻边朝他招手。这是要让他一同坐到软榻边上? 轰地一声!小叶将军的脸再次涨得通红。 他几乎是手足无措地僵硬着身子挪了一步,同手同脚,随后嘭地一声硬邦邦地坐到软榻上,窘迫的头都抬不起来。 隋帝: 隋帝目瞪口呆地瞅着他,缓了几息,这才将手覆到软榻左侧一个不起眼的花纹雕饰上。随即天翻地转。 软榻倾覆,三人头顶一片黑暗笼罩。 隋帝一声招呼都没打,叶慕辰下意识地将右手覆在腰间,左手抄起原本躺在榻上的小少年。右掌下一片丝滑,这才发觉入宫时不许武官配刀,他竟是空手落入了不知名的险境。 他将小殿下紧紧护在胸口转了个圈,远离方才落地的地方,试探性地轻声呼唤。帝君? 唔。隋帝淡淡道,此乃长生殿地下的密道。莫慌,是朕按的机关。 叶慕辰这才明白,敢情方才隋帝唤他过来坐下,是因为机关布置在软榻上。亏他脑子里一热,险些不知道想到什么地方去了! 就在叶慕辰觉得愈发窘迫时,耳畔响起一阵悉索响动,随即他身侧突然亮起一大团柔和的亮光。 隋帝手心端着颗碗口大的夜明珠,立在面前,丹凤眼满是不悦地瞪着他。 小叶将军,你将朕的皇儿抱那么紧作甚? 第47章 化生 隋帝手持夜明珠, 满脸不悦,瞪了叶慕辰一眼。还不快将朕的皇儿放下!瞧瞧你这模样,成何体统! 叶慕辰顺着隋帝的目光下移, 发现怀中的小殿下依然紧闭双眼, 鬓角松散, 几缕细碎的长发卷在他脖子上,加之他先前怕突然掉下来伤到殿下, 将人抱的太紧,此刻的小殿下整个人双脚离地完全被他搂在怀中。两人发丝交缠,耳鬓厮磨。四片嘴唇儿都险些碰上。 啧!隋帝撮了撮牙花, 分外觉得牙疼。幸亏皇儿不是真的女子, 否则叫小叶将军你这样搂搂抱抱,今后还怎么嫁人?届时咱们前几日商议的事儿,也只得作罢了! 七夕那天, 我与殿下还做过更亲密的事儿呢! 叶慕辰腹诽。 他有些不舍, 嘴里道:无妨。帝君,你带臣到这密道是为了? 你瞧瞧, 隋帝目光落在广和身上, 声音有些沉, 在空荡荡的密道里发出细微的嗡嗡回响。在没有光的地方,皇儿身上便也没有光。但只要有一丝天光,皇儿整个人便犹如朕手中这颗夜明珠一般, 微微发着光。 隋帝蹙眉, 这次却是真的没兴致与叶慕辰打趣了。他随手按在密道机关上,瞬间密道内响起成排的咯吱咯吱声。随即两侧突然变得宽广, 墙面自动往后扩展。原先那层原本是假墙,此刻机关触动, 假墙隐去,这才露出真正的墙壁。墙壁上每隔一尺距离,便亮着一支明晃晃的火把。 这火把的芯子乃是深海鱼油所制,可常年在密道内燃烧,且持续时间极长。每支儿臂粗细的火把下,各有一盏盛油的碗。碗内灯油也是由各种野兽油脂与深海鱼油混杂调制而成。 一室明晃晃的火焰,将这条密道内的三人的影子拖得极长,高冠博带,折射在墙壁上微微晃动。 你再瞧瞧。隋帝目光一直落在广和身上,此刻忍不住蹙眉揉了揉额心。 叶慕辰低头去看,却见怀中的那个小少年周身沐浴在明亮的火焰中,全身上下从发丝到月白色鲛绡,无一处不闪动着耀眼的金色光芒。金光灼灼,将小殿下那绝色的眉眼映衬的如同神祇降临。 怎会这样?!叶慕辰喃喃道。他心中突然升起了一个极其强烈的念头,他的小殿下,恐怕远不止先前在长生殿内隋帝所言,仅仅是凤凰血脉返祖而已!但到底是什么他其实并不想知道了,就连听都不想听。 隋帝却不如他的愿。隋帝叹息道:便是你见到的这样。外界光芒越盛,朕的皇儿身上便越发光芒灼灼。他如今这副模样,朕怎敢让不相干的人见到! 怎么会这样,叶慕辰失神地看着怀中的小人儿,心口揪的一阵冷一阵热,起起伏伏。他突然有个预感,他可能留不住怀中这个人。 世人皆知晓,于韶华殿下降世那日,铺天盖地的红霞流火似的倾泻了西南边陲,大隋举国花香缭绕,无数珍稀禽鸟自四面八方飞来,齐聚于大隋皇宫。百鸟朝凤,彩霞漫天,异象弥月不散。 这名阖目伏在他怀中柔弱无依的小少年,兴许当真是神凤降世。 叶慕辰想到南氏皇族这一脉的血脉传说,不由得凝眸。帝君,老国师究竟怎样说的? 叶慕辰心如刀绞。这个问题他不想问,却不得不问。 说是皇儿已然筑基,一脚跨入了仙门。隋帝嗤了一声。而且是再次筑基,就算有人想再次封闭他灵根血脉亦回天乏术了。 随后隋帝忍不住叹了一声。世人道修仙好,可是我大隋朝仅剩下这一名皇嗣,皇儿迈入修仙者队列,大隋偌大江山难道要朕替他守下去?朕总会老,总会死。倘若无法诞下第二位皇嗣,大隋岂不是要在朕手中绝嗣?! 嗯?叶慕辰耳朵捕捉到了什么,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望向隋帝。陛下你,殿下,难道? 墙壁上两排火把照耀的隋帝面色变幻不定。隋帝把玩着手中那颗碗口大的夜明珠,抛起又接在手心,凉凉道:朕不能生。 叶慕辰: 不光朕不能生,隋帝又继续凉凉道:朕这一脉,近百年来都不能再令女子有孕了。 那语气还挺自豪,丝毫不介意说出这种私密。甚至看着叶慕辰那副被天雷劈中的表情,他还快意地笑了笑。怎么,很意外? 太,太意外了!叶慕辰心道。最要命的是,你们几代帝君都不能生,那皇室子嗣绵绵不绝是怎么回事?难道是民间那些不入流的,借牛耕田? 叶慕辰几次张口,又把话咽下去了。也罢!不管怀中这少年是什么样的身世来历,哪怕父不详都没关系,只要他肯跟他走,天涯海角他都护着他。 一念及此,叶慕辰反倒心安了。他小心将怀中的少年重新放到软榻上。那张软榻也不知是怎样奇巧的设计,在翻转过来后居然绽成了一朵软绵绵的花碗形状,嫣红色花碗中央正好可以搁下一个小人儿。 殿下著月白色鲛绡衣,眉目如画般奢华,一眼望去,恰如花碗中托着一位黑发金芒的神子。 叶慕辰满眼爱怜地将殿下放好,弯腰替他抚弄缭乱青丝,只觉得心里头从未有过的甜蜜。这一瞬间,仿若他便是那个自外推开家门的归人,带着一身铠甲千里奔袭的寒气与血腥味,终于推开月下那扇柴扉。门后立着那个他朝思暮想的人。 叶慕辰笑的有些发痴。 隋帝满心以为叶慕辰会盯着他问下去,至不济也得张口结舌满脸仓惶,不料这货反倒镇定下来了。看那架势,说不定私心里正在庆幸韶华不是他皇家子嗣。啧!不是皇族凤血好啊!说不定这货眼下正计较着携美私逃,连大隋都不必替心上人守卫了。 叶慕辰你是瞎了还是聋了?隋帝没好气道:吾儿身上流淌着最正宗的凤血你瞧不见? 这次叶慕辰连眼皮子都懒得撩了。帝君,有话直言。 隋帝: 隋帝险些叫这头小狼崽子气死!他语气凉薄道:叶慕辰,你听仔细了。朕现在所言,除了历任大隋朝帝君,便只有历任三十六诸侯知晓。朕今日告诉你,便是将你当作叶家这一辈真正的当家人。 叶慕辰,你道你叶家人为何死的那么多,你道西南王家为何愿意心甘情愿送来王青霄的一条命?因为 他单手负在身后,目光盯着叶慕辰,突兀地笑了一声。三十六诸侯皆与我南氏签下命契,所谓丹书铁券,实则为命契。或者说,主仆契约。 嗯?叶慕辰终于撩动眼皮,目光从殿下身上移开,蹙眉道:何谓命契? 每当南氏皇族有难,或需要诞生一名新的皇嗣,便需要尔等心甘情愿供奉的鲜血。隋帝神态愈发凉薄,闲闲道。 自百年前,南氏皇族一脉男子彻底绝嗣,其时的奉帝不得已,深夜私下皇陵,寻出了一本开国元后留下的秘籍。那本秘籍中元皇后自言乃天界仙君下界,真身为开天辟地后凤凰一脉,本为一头雄凤。但其与始皇帝有夙世情缘,下界结为夫妇。始皇帝身为凡间帝皇,不能无嗣。元皇后不得已,遂以己身凤凰精血,融入我南氏血脉,将精血化生者放入皇陵秘地孕育十年,而后化生为南氏子孙。期间须得三十六名罗刹命的凡人作为护法侍者,以凡人精血,替化生者遮掩天机。 隋帝笑了笑。你道为何历来国家有兵事,必点你叶家?!只因你叶家子弟,皆带天罗刹命入世,所以三十六家异姓王侯,历来皆以你叶家为尊。 除去叶家,其余三十五位诸侯府,罗刹血脉越来越淡薄,渐至于无。隋帝喟然。朕原也不想眼睁睁看着吾家这一辈化生者,尚未成年便触发异象,不容于此方天地间。但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吾儿降世之初,皇陵震动,提前引动仙阁来人环伺。朕尚来不及替他与尔等结下血契,唉! 隋帝望向叶慕辰,眸光复杂。尔等三十六诸侯子,无令不得娶亲,不得有子,是出自朕的一点私心。罗刹血不能再稀释下去了。 分卷(35) 朕打算,取尔等精血,替吾儿瞒下五年。五年后,待吾儿成年,便可自行决定是回归天界,还是留在凡俗为王。 那年奉帝在皇陵中,不仅得知我辈皆为化生者,秘籍中更是述及,三百年后,在我辈后世,必然会有一人,是元皇后托生。届时天降异象,霞光煌煌,凡间百鸟朝凤鲜花盛开。 隋帝迎向叶慕辰震惊的双眼,淡淡点了点头。不错,正是吾儿。 吾儿名广和,不是凤血化生者,而是真正的仙君降世凤凰转生。 大隋立国三百年后,元皇后托生者为南氏广和。其真身,乃天地间独一无二的凤凰儿。上界久无凤君守门,仙君位空悬。 是以,吾儿此生无论滞留凡尘多久,最终必回归天界,重新执掌天界仙君之位。 隋帝最后冷笑了一声。 就凭他仙阁,就凭此界一众修仙者,也想取吾儿为食?!呵!蟾蜍吞月,痴心妄想!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隋帝:(负手于后,淡然)朕不能生。 叶慕辰:(一撩眼皮,凉凉道)帝君,你们这一百年来都是借牛耕田? 广和殿下欢快地跑过来。 广和:(赤脚,拍手唱着歌儿,一脸天真无邪睁大丹凤眼)父皇,将军,你们在聊什么? 隋帝+叶慕辰:(一脸肃穆,齐声道)朕/臣在聊春耕勉农。 是夜,良田被耕,历久不歇犁。殿下哭唧唧,拼命拍打那头不知疲倦的壮牛,控诉道:呜呜呜,果然大人说话都是骗人的! 拉灯。 第48章 凤玺 隋帝看着叶慕辰, 目光灼灼。所以叶慕辰,今天朕将你带来此处,便是取尔身上天罗刹血, 替吾儿遮掩天机, 瞒过下界众多修仙者。 怎么取?叶慕辰面无表情道。 你父曾言, 叶家一脉血脉醇厚,在他那一辈兄弟三人皆为天罗刹入命。隋帝意味深长地拖长了语调。你大伯与小叔皆惨死, 死相极惨,兄弟二人怨魂在死后千里飘摇而来,入了我大隋皇陵中, 化为凤玺封印的杀魂。 这却是老爹从未提及的!叶慕辰心下闷得很, 隐约猜测到隋帝接下来要说什么,神色肃穆下来,双手不觉紧握成拳。 果然, 隋帝垂下眼皮, 淡淡道:此处甚为隐秘,你且将皇儿放在此处歇息, 随朕过来。 叶慕辰有些犹豫。七夕那天他曾信过崖涘一次, 结果在崖涘送殿下回宫的路上, 殿下丢了主魂,险些中了仙阁诡计自行走入圈套中。虽说隋帝是殿下名义上的父亲,教/养殿下十一年, 但毕竟不行, 他不放心将昏迷中的殿下独自放在这里。 叶慕辰一声不吭,扶起软榻上的广和, 一手抄过广和膝窝,将人拦腰抱起。一起去。 隋帝又好气又好笑, 也不拦他。只觉得没眼睛看。于是一马当先走在前头,绕到左侧墙壁上,手再次按上机关,那面墙壁便喀喀作响。片刻后,看起来完整如镜的墙壁竟然从当中一分为二,现出一条黑黢黢的密道。 走吧!隋帝随手抄起墙壁上一根火把,率先踏入通往下一层密室的台阶。 叶慕辰谨慎地抱着广和紧随其后。 密道一路往下,数了二十九级台阶后,终于进到一个宽敞的石室。石室内空荡荡,约可容纳百余人同时站立,中央放着一个偌大的石案。案头灰尘堆积,显然已许久没人来。 呼! 隋帝行至案前,拂袖随意擦了擦案头灰尘,随即呼出一口气。顿时案上尘土飞扬,絮絮拉拉地在火把光焰下摇曳出一层极淡的灰白色尘雾。 叶慕辰赶紧以袖口替怀中的人儿掩住口鼻,自个儿足屏息了十数息,冷眼觑着隋帝弯腰大力咳嗽,淡然道:帝君 咳咳,别与朕说话!隋帝猝不及防,咳的差点直不起腰,苍白的脸上红晕遍生。他直到喘息均匀了,这才没好气道:这东西,在朕手上就没开启过。谁知道地下也会这许多灰尘! 其实您就算不解释,臣也无所谓啊!叶慕辰心道。 叶慕辰板着脸,面无表情地看隋帝在好不容易吹出一口浅浅的小坑的案头努力扒拉了一会儿,随后朝他招手。 过来吧!隋帝道。 叶慕辰上前,便见案头处处积尘,只有让隋帝吹了一口气的那处灰尘很浅,显露出一个原型的类似八卦的图案。这图案约有尺许长,呈长形,以手覆之有明显的凹凸刻痕。这是什么?他抬头问道。 咳咳,封印!隋帝又咳嗽了几声,随后瞄了叶慕辰一眼,诧怪道:咦,朕方才特地让人端给你的青锋剑呢?你怎地没带下来? 谁知道帝君您老人家会突然发动机关,带我到这么个鬼地方! 叶慕辰面无表情。事发突然,没来得及拿。 啧,隋帝又牙疼了。他踟蹰地瞥了眼手指,又蹙了蹙眉,最后嫌弃地对叶慕辰道:算了,那你看着,待会儿朕怎么做,你也怎么做。 隋帝说着,蹙眉伸出右手食指,凑到嘴边狠命咬了一口。好容易咬破了,挤出一滴血来,然后狠狠将那根尚在滴血的食指按在封印上。 快,到你了。隋帝催促道。朕这是凤血,一滴就够。爱卿你多放点血! 叶慕辰头也不抬,直接抬起手指往指虎暗扣一划,鲜血瞬间流入封印的纹路,沿着纹路一道道染红了整个图案。 隋帝:小狼崽子! 待两人鲜血尽数沿着八卦纹路流入封印后,图案中央发出一阵耀目的金光。那点金光虽然只有幼儿巴掌大小,却灿灿生辉,远胜过两人手中所执火炬。那金光中央隐约现出一个沉甸甸的物事。 叶慕辰凝神看去,却见封印处金光璀璨,似八卦非八卦的图案自中央起层叠凸起,宛若一朵缓慢绽放的金色花朵。花蕊处托着一枚皎然莹润的玉玺。 就是此物了!隋帝松了口气。这玩意儿其实他也没见过!从来历任帝君只有在与诸侯结契的时候才会启动这道机关,以凤血与诸侯后人的血液才能重新唤醒这道源自三百余年前的命契封印。 以血为契。自然只能以血唤醒契约之魂。 隋帝一手拈袖,伸出莹白如玉的一只手,轻轻将那枚玉玺取出来。这是一枚大隋朝开国始皇帝铸就的玉玺。玉玺方圆四寸,上纽盘踞一只昂首清啼的雄凤,正面刻有凤入南隋,天地同昌,乃大隋朝历任帝君的信玺。 那玉质敲上去极为坚硬。隋帝轻轻叩之,宛若击节,有金玉之音。 很好! 隋帝满意地笑了笑。暗道不枉他自幼从父皇处听说后,心心念念惦记了几十年。多次想提前取出来观摩观摩,但不幸皇儿他生的早啊!生的突然。害的他连与诸侯结契的准备都还没做好,这颗凤凰蛋就突兀地出现在他寝宫的被窝里,吓得当时正在侍寝的贵妃花容失色,当场一声尖叫。 隋帝至今都记得那日凌晨,侍寝尚未起床的贵妃一声尖叫,哆嗦着双手从被窝内捧出一颗磨盘大小的凤凰蛋,娇柔的身体叫那颗蛋的重量往前一带,直接扑到了他脸上。那颗蛋就沉甸甸地,迎头砸在隋帝脑门上。 砸的他轰隆隆,脑门瞬间如同被一万匹骏马碾过。 然而他还不及睁开眼,就听见外面内侍们慌乱奔走的声音,一大串话语随之而来。 哎哟我的老天爷哎,今儿早上太阳怎么出来这么早!这还不到卯时呢! 这天上怎么像失了火似的!老天爷哎,天上烧着了! 纷至沓来的脚步声,脑门上碾压的剧痛,让隋帝压根来不及思考其他。他直接抱住了那颗蛋,大吼了一声:都给朕安静! 贵妃受了大惊吓,当场两眼一翻,软绵绵倒在榻上。 隋帝睁开眼才知道那是一颗凤凰蛋!按照从小父皇告诉他的,他父皇、祖父、曾祖父他们家这一百年内敢情都不是一脉单传,而是,大伙儿出生的时候,都是这样一颗光溜溜的凤凰蛋。 隋帝瞬间将那颗蛋藏在被窝里,咳嗽几声,还没整理好语句,外头的大太监尚喜就已经奔进来了。 陛,陛下尚喜抖着嗓子跪在地上。外头,外头突然飞来了好多雀儿,喜鹊白鹅朱鹮什么鸟儿都有!哎哟喂,天爷爷哎!陛下您,您快出去看看! 那一日,天边霞光灼灼似流焰,深宫上方聚集了凡间所有叫得出名字和叫不出名字的鸟雀。乌压压的,鸟羽纷纷扬扬,覆盖在大隋九百九十九座宫宇琉璃金顶。 大隋深宫的太监内侍们,扫了整整一个月的鸟粪。 隋帝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他敢肯定,自个儿出生的时候,肯定没有这样大的声势。不仅他没有,他们这一族百年来都没谁诞生的时候有如此浩大的声势!为甚?如果有,史册肯定记载了啊! 隋帝头疼地揉了揉前额,好嘛,当初他就料到此子来历非同小可,很有可能便是三百余年前那位凤君重新转世。托生给谁当儿子不好,偏偏要落在他头上!如今,眼见着他就得为这位尊贵的皇儿,倾家荡产,倾国倾城了! 这便是能号令大隋三十六诸侯的凤玺。隋帝托着这玩意儿,目光百味杂陈。他转向叶慕辰道:同时也是我南氏凤血一脉,与尔等诸侯子弟订下契约的信物。此枚凤玺中,藏着历代诸侯子弟的亡魂。 叶慕辰悚然而惊。他从来不甚相信鬼神轮回一事,但眼下隋帝让他看的信物,不仅璀璨有金光,凤凰纽印身侧影影绰绰浮现出许多虚淡的人影。人影很淡,每个只有指甲盖大小,一个覆身于另一个,交错层叠。仔细凑过去看,他果然见到了许多身穿玄衣肩头佩戴一枚赤色鸟羽的人影。 大隋朝因为元皇后乃凤族修仙者的缘故,举国皆以鸟为图腾。各路异姓诸侯也有幸分到了各色鸟羽作为正式祭祀时的配饰。叶家作为三十六诸侯之首,分到的鸟儿是朱雀。玄衣左肩佩戴朱雀鸟羽,这些亡魂是叶家子弟无疑。 见他俯身,那些叶家亡魂皆抬头望来。隔着生死两岸与浩荡的岁月长河,叶慕辰与叶家先祖们遥遥相对。 今儿你既来了,便与吾儿结契吧!隋帝淡淡道:仙阁迫人太甚,先前所约的举事恐怕很快便要赴约。若有朝一日朕不在了,吾大隋皇室便剩下吾儿一人。你便是吾儿麾下第一战将。生,为吾儿自由而战;亡,归吾儿凤玺下亡魂。 叶慕辰肃然,抬眸望向隋帝。 叶慕辰,汝可思量仔细了?隋帝亦前所未有的郑重,举起手中玉玺,与叶慕辰四目相对。汝,可愿否? 第49章 结契 生死皆归于吾儿麾下, 叶慕辰,汝可愿否?隋帝淡然问道。 愿。叶慕辰抿紧薄唇,不由得低头看了怀中的广和一眼。 南氏广和, 天界神凤降世, 为他的殿下、大隋朝唯一的皇储, 同时也是他叶慕辰毕生所眷恋之人,为爱人而战, 他愿意之至! 甚好!隋帝满意地点点头。尔等诸侯府所藏丹书铁券,乃是契约内容的复刻本。待契约成了以后,你持丹书铁券便可遥遥呼应大隋朝帝君, 与其取得联系。哪怕相隔千万里, 亦可得到契约主人的回应。 当然,与你结契者乃是吾儿广和。隋帝又道。随即又自觉悲哀。他虽然是大隋朝现任帝君,却因着广和突然降世, 来不及与诸侯结契。眼下仙阁虎视眈眈随时在寻找机会对广和下手, 以防万一,他不得不提前做好将帝位传给广和的准备。这枚凤玺, 于己而言只有眼缘, 却无福享用了。 结契后, 吾儿随时可以自身凤血为媒,召唤被结契者。隋帝继续道。此契之所以被称之为主仆契约,乃是因结契者可下令被契者做任何事, 被契者不得反抗。反抗者, 身首分离在即,死状极惨。 隋帝又顿了片刻, 不得不为自家老祖宗们解释一二。这倒不是因为我皇室霸道,而是凤血的缘故。凤凰儿性格极为刚烈, 若遇忤逆者,或凤血者被激怒,便会自发催动体内天火,届时天火焚烧被契者神魂,故死状极惨。 叶慕辰: 叶慕辰压根就没想过他会有忤逆他的小殿下的那一天! 在他心里,殿下既然是他的君,又身为他倾心爱慕之人,他自然对其百依百顺,只有没做到的或他没做好的,绝没有殿下有令而他却不肯去做的。 因此他答的极其爽快。无妨。 隋帝斜眼觑他,又凉凉加了一句。朕再多提醒你一句,待此间事了,倘若国师山不能令仙阁暂缓下手,爱卿你便要整顿兵马准备与仙阁对战了。因此,他飘了叶慕辰一记眼风。你给朕收起这些不相干的心思! 叶慕辰抿紧唇,瘫着一张脸道:帝君多虑。 惜字如金,却每个字都能气死人! 隋帝懒得再与这货多言。他将凤玺掂在手中,随后按照父皇所授,默念结契者也就是南广和的生辰八字。因之来的突然,他压根儿就搞不清广和是哪天蹦出来的,又为何不按照惯例出现在皇陵,而是匪夷所思地滚入他老人家寝宫的被窝里总之,他此刻默念的,是南广和这颗凤凰蛋砸在他脸上的那天。 念完,他将玉玺塞入昏睡中的南广和手中,以手覆于其上,父子两人眉目五官依稀有两三分相似,眼睛更是一模一样的丹凤眼。 然而此刻南广和于一室金光中愈发灿然,皎皎然迫人眉睫,令人几乎不能睁开眼直视。与隋帝那张苍白俊秀的脸庞相比,仙凡立判。 南广和于昏迷中似有所感,纤柔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竟然缓缓有醒来的迹象。 叶慕辰大气都不敢出,仔细盯着怀中那个小人儿,只觉得眼前一团灿若流霞的金光,刺的他双目胀痛,隐隐然似要落泪。殿下他不由得收紧双臂,口中几不出声地喃喃着。我的小殿下,臣愿为你生,愿为你亡。只愿你永世安康! 三人此刻几乎头挨着头,隋帝隐约听见了几个字,不由得诧异抬头。你怎地知晓这契约书的内容? 叶慕辰不答,只觉得怀中如同抱着一大团滚烫明亮的火焰,烧的他连皮带骨兜心彻肺地疼,但他却仍然舍不得撒手。双目中滚烫若有岩浆自内涌出。 分卷(36) 这一刹那,耳际恍惚飘过隋帝一声叹息。爱欲于人,如迎风执炬;逆行千里,必有烧手之患【注】。 此后经年,这句话仍响彻耳际。 隋帝叹息毕,以手覆于广和手背,替他握稳了玉玺。随后缓缓俯身于广和耳畔轻声唤道:广和,吾儿,速速醒来。 南广和只觉得自身犹如踏在一大片虚空中,全身上下皆用不上力气,心下越着急,越不能睁开眼。眼皮似有千斤坠石之重。耳畔隐约响起刷拉刷拉的水声,他一时又觉得仿佛置身于茫茫大河中,身在一叶小舟上,四处皆茫茫。 广和广和吾儿。耳畔一直传来呼唤的声音。 广和是谁?他迷迷糊糊地想。身下却如同被什么看不见的力量吸住了一般。内里一大团明亮的金色火焰自丹田处灼烈燃烧,烧的他四肢百骸无一处不痛。天灵盖处却又有一处极冰冷,仿佛有三寸大小的地方结了冰。那处冰块强行压制住了他体内燃烧的金光火焰。火焰不得上窜,冰块却又固守于上不肯松动。这两股内力夹杂交缠,扯的他神魂都疼。 痛他拼尽全力呼喊道。 但这个字落在隋帝与叶慕辰耳畔,却微弱的仿佛火把里的一两颗毕剥声。若不俯身倾耳仔细听,便听不见。 吾儿要醒来了!隋帝大喜。果然老国师所言是真,凤凰血脉只有同样拥有凤血者或凤凰所持同命法器可以唤醒! 此处,于长生殿地下密室内,隋帝为同样拥有凤血化生者,他放在广和手中的玉玺,便是当年下界的元皇后凤华帝君所铸同命法器。两者法力相加,终于唤醒了南广和的一丝神智。 唔好痛!南广和迷迷糊糊睁开眼,眼前只看见一大团晃动的火焰。他闭眼,睫毛剧烈震颤,随后再睁开眼,终于彻底从那无边苦海的梦靥中醒转过来。 伴随南广和苏醒,密道内满室金光顺间如同被吸入漏斗般,席卷倒灌入南广和体内。手中玉玺发出一阵极为刺目的金色强光。隋帝与叶慕辰同时忍不住闭了闭眼。 于南广和而言,这样撕裂的痛楚其实分外熟悉。七岁那年,在他强行修习炼气之术百日筑基后,身为公主师的崖涘曾强行封了他的灵根。当时他也是这般疼痛。崖涘留于他天灵盖处的冰封仍历历,令他恨入骨髓。 然而此时此刻,隋帝体内的凤血与掌中所握凤玺法器对于广和而言,却是最滋补不过的灵气来源。因此甚至不用像上次崖涘那般,吸取方圆百里的天地生机替他周转,他便已自行融会贯通。丹田那处金色火焰如同一个饿的嗷嗷待哺的孩童,突然间吸食到了这世上最滋补的母乳,一瞬间蓬然大放光彩,沿着他全身经脉一鼓作气冲向天灵盖那处崖涘留下的封印。 可怜那冰块孤零零地置身于熊熊大火中,不多时便被烤的隐约有融化的迹象。南广和暗喜,立刻运转灵气,再接再厉。就在叶慕辰与隋帝被金光刺的不能睁眼时,那股熊熊金焰已然冲上灵霄,瞬间将冰块完全包裹于其中。 好舒服啊!南广和不由得微喃。全身如同被一大团春阳包裹着,三千六百万个毛孔同时发出了舒服至极的喟叹之声。 于这一瞬间,他只觉得体内同时窜出了两个小人儿。其一手舞足蹈,赤着脚儿唱着歌,天真无邪。其二的那个,则板着脸一脸肃穆,双手负后,微微颌首。真好/甚善!两个小人儿异口同声道。 而后他便观察到原本一望无际的白茫茫的识海内渐渐有了边际,天与地渐渐分离,轻清者上浮,浊重者缓缓下降为地。天地一分,那两个小人儿在识海内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然后彼此如同被一根看不见的丝线扯着,不由自主地伸展开双臂向对方扑过去。 两个小人儿手叠着手,腿叠着腿,完全覆盖在一处。五官一样,长短相同。不多时,随着那块冰块的逐渐消弭,那两个分裂了长达四年之久的小魂魄也终于再度合二为一。 善!南广和忍不住笑着,彻底睁开了眼,恢复神智进入了眼下的真实世界。 广和这一笑,满室犹若盛开了一整个春季的繁花。冰消雪融,春暖花开。空中隐隐然若有一声凤凰清啼。 殿下,叶慕辰从始至终目光痴迷地落在南广和身上。他虽然不知晓刚才南广和于昏迷中见到了什么,眼下又为何而笑,但他心想,他的小殿下笑起来真好看啊!耗尽这世间一切美好的词语,都无法形容方才南广和这全身心舒展的全心全意的一个笑容。 倘若此后,他的小殿下也能为他绽放这样的笑容,莫说生死,便是将他连皮带骨神魂都给予这人,他叶慕辰也心甘情愿! 醒了?隋帝的话语落入其中,打断了叶慕辰的一脸痴汉样。醒来就好!快,吾儿快与小叶将军结契!隋帝也笑了,笑得颇有些自得。 结什么契?南广和刚醒转,尚不知在他昏迷的这几日内发生了何事。更加不知晓眼下仙阁势在必得务必要将他带回去吸食灵气,隋帝为了他都做下了亡国的打算。他一脸茫然地看向两人,问道:此事与小叶将军又有何干系? 隋帝简略将仙阁来人要将他掳回仙阁、他失魂后叶慕辰送其魂归、崖涘为他回到九嶷山寻找九嶷一脉留下的仙宝,以及眼下凤族秘宝打算提前让他与诸侯之首的叶家结契之事,都约略叙述了个大概。只瞒下他与叶慕辰密谋仙凡大战一事,当然广和即仙界那位凤华帝君转生一事,隋帝也一并瞒下了。 前者,他怕广和负担不起如此大的抉择;后者,他怕广和尚未正式成年,无法接受自己不是凤血化生,而是一只真正的凤凰这样大的秘辛。何况此事极为隐秘,又牵扯极广,隋帝刻意语焉不详,多少有些碍于叶慕辰在场的忌惮。 隋帝处心积虑,为他这位皇儿、同时也是凤血一脉的老祖宗,自以为筹划了最好的未来。因此他此刻笑得很是坦然。只要你与小叶将军结契,他身上的天罗刹血便可暂时压制住你的凤凰之体自带的金芒,令仙阁之人无从知晓你已经彻底觉醒。 南广和只觉得父皇这一番话,错漏百出。他将信将疑地望向叶慕辰,咬了咬唇,不安道:可是这于小叶将军有何好处? 他要甚好处?!隋帝鼻子里哼了一声,没好气道:自古以来,君有命,臣不得不从。何况朕又不是让他即刻赴死,只是取他一碗血而已。 南广和还是不安的厉害。 隋帝索性将他手按在凤玺上,用上纽雕刻的那头凤凰尖利长喙刺穿广和掌心,凤喙染血,那头凤凰周身大放华彩。隋帝赶紧口中念念有词:今以南氏凤族血,召唤东西南北四方众罗刹,南氏广和与叶侯府叶慕辰结下主仆契,请天地为鉴! 叶慕辰南广和阻之不及,连忙推开叶慕辰,希望能阻断这个仪式。至少在他问明白叶慕辰是否心甘情愿之前,他不愿意强行结下如此不平等的契约。叶慕辰在他心中一向无赖又高傲,他怕辱没了小叶将军。 却不料叶慕辰不仅没被他推开,反倒顺手将他紧紧揽入怀中,另一只手的手腕于一瞬间狠命按在指虎处,手腕静脉割破,一汪鲜血汩汩落在凤玺上。鲜血如注,酣畅淋漓如同一场鲜红色的细雨。 鲜血落了几滴在南广和纤柔绝色的脸庞,叶慕辰细心地用袖子替他擦拭。然后,冲他极其温柔地一笑。 随即目光转向隋帝,亦郑重道:叶氏子叶慕辰,今愿以鲜血为契,永世为南氏广和之仆从。愿殿下承此善因,获福无量,永世享安康喜乐! 这祝祷之词、契约之语,竟像是与生俱来刻在他骨髓深处。无需隋帝再教授于他,他张口便来。 一字一句,与三百余年,这枚凤玺第一次用于结契时,此方天地第一次所见证的契约之词一般无二。 三百余年前,也是在一个满室春光的祠堂内,那个名叫南冥的儿郎跪在地上,面色温柔地低声笑语道:吾南氏子南冥,今愿以鲜血为契,永世为汝之仆从。愿汝承此善因,获福无量,永世享受安康喜乐! 当时当日,在那个众人皆人仰马翻的南氏祠堂内,凤华帝君同样一脸笑意,一撩长袍,单膝跪地,与南冥面对面跪着。凤华帝君以手覆在爱郎面上,反复摩挲,唇边带着一抹风华绝世的笑,轻轻在其额头印下一个唇印。 吾,应汝之诺。无须汝为吾之仆从。 爱郎,吾许汝三世夫妇之约,三生三世,吾定不负汝。 汝,定要如约而至。 作者有话要说: 【注】爱欲于人,如迎风执炬;逆行千里,必有烧手之患。出自《四十二章经》 第50章 闯宫 汝, 定要如约而至。 虚空中遥遥似有回应帝君,我已至此,你何时才会真正醒转? 十一岁的南广和若有所觉, 不由得抬起头, 环顾四周, 迷惘道:奇怪,父皇, 小叶将军,你们可曾听见什么声音? 隋帝与叶慕辰的目光皆落在他身上,闻言摇头。 没有。 不曾。 隋帝瞪了叶慕辰一眼。啧, 这个闷葫芦居然敢抢在他前头答话, 越来也不成体统了!他缓缓又补了一句。吾儿,你如今既然已经醒来,不若好生筹划一下。此次仙阁派来仙机坊嫡系弟子三人, 为首的是个中年道人, 颇有地位。恐怕他们此次,不肯空手而回。 南广和皱起两道秀气的长眉, 丹凤眼儿一挑。怕甚!孤如今也有了筑基修为, 既然已经正是迈入修仙界, 便要与他们讲讲修仙界的道理。这天下又不是只有他仙阁一门独大! 隋帝闻言不由得摇头苦笑。吾儿啊,崖涘道长此次离京前,曾详细与朕说了一番修仙界的事体。他言道, 数百年前修仙界的确有上古宗门三家, 为首的却不是仙阁,而是他们九嶷山。但随着五百年前, 九嶷山弟子们尽皆飞升,师门便只剩下老国师一人苦苦支撑。随后有一剑阁崛起 南广和双眼登时放光。 隋帝摇头叹息道:可是这剑阁也于三百多年前, 举派飞升了。 南广和: 叶慕辰: 两人默默无语地望着隋帝。 隋帝没好气道:都瞪着朕作甚!就算你如今筑基,于修仙界而言也不过是个刚刚起步的小儿,你尚在蹒跚学走,仙阁一巴掌就能把你掀飞了! 隋帝历来很少这样与广和说话,广和刚鼓起来的那点子小骄傲瞬间噗一声,被戳破了。他忍不住道:可是崖涘回九嶷山,要拿什么与仙阁换来五年? 隋帝面色不太好看。只怕仙阁胃口不小,区区一座九嶷山的秘宝,不一定能换得五年。 隋帝心里头已经有了个念头,只是这法子太过残酷,不到不得已,他也不愿意走到那一步。都说伴君如伴虎,帝王无情,只是他到底还是有些心软啊! 隋帝当下长叹了一声,以手抚摩南广和乌黑发亮的发旋儿,叹息道:吾儿,如今你这身上金光却是收了。小叶将军与你结契后,天罗刹血可以暂时替你遮掩一段时日。只是你日后不可再如此莽撞,若不是崖涘道长提及,朕尚不知你自七岁那年便已偷偷修习这仙术。你年岁轻,又从未正经拜过师 他略沉吟,突然抬眸看向密室案几上那厚厚的灰尘。电光火石间,他主意已定。也罢,就用他们这一辈人的血,再送广和一程! 吾儿,隋帝沉吟道:我南氏皇族凤血一脉,有许多仙家秘宝及修仙秘籍,许是沿自元皇后。他顿了一下,若有所思地瞥了叶慕辰一眼。虽不知是否对每个凡人都有用,但吾儿你来修炼总归是合适的。 叶慕辰警觉地扫了眼隋帝,将渐渐止血的手腕用袖子托着,随意打了个结。闷声闷气道:帝君是想? 不错!隋帝已经下了决心,慨然道:不久后,朕会设法取得那套秘籍与那许多元皇后留下的法宝,届时爱卿你也可以试试。若这修仙法子果然对凡人有用,或可去军中一试。 隋帝与叶慕辰对望了一眼,两人同时想到若将这套修仙术也推广至叶家军中,届时叶家军数万人众,哪怕具备修仙资质者如外界传言是万中挑一,那也有数人可用。以此法再推广至大隋各路诸侯,兴许能培养出百人、甚或千人的修仙者将领。虽然都是刚起步的凡人修仙者,比不得仙阁金丹遍地走的盛况,但总比先前他们所想到的用凡人肉身去填窟窿的好太多了! 此法甚善!叶慕辰不由得击节,结果一不小心,敲到了刚包扎好的伤口。又有血丝渗出来。血渗在浅青色官袍上,格外醒目。他瞥了眼,不甚在意,正要将手腕放下任那血迹自然干涸,猛然间身子一僵。 南广和伏下纤柔的身子,柔荑一般的小手轻轻捧着叶慕辰受伤的手腕,秀气长眉紧蹙。小叶将军你怎地如此不小心? 声音又软又糯。是尚未变声的少年清透嗓音,含着一股娇气的嗔怪,喷到叶慕辰的颈侧。热气温暖,那股殿下身上特有的沉水香又该死的突兀地飘过来! 叶慕辰耳朵根子都涨红了,手足无措地看着自己那只手腕叫南广和两只手托着。南广和以为他怕疼,解开官袍袖子的动作异常小心,随即皱眉从自身鲛绡纱衣撕下一片。刺啦一声!撕破纱衣的声音在密室内格外响亮。 隋帝: 隋帝简直没眼睛看,抬袖捂住眼,龇牙带笑骂道:你理这头狼崽子作甚!这点血,他在沙场上比武都不止破这点子皮! 南广和置若罔闻,他托着叶慕辰割破的手腕小心重新绕了几匝,牙齿咬着绡衣一角,打了个蝴蝶结。这才满意地带笑抬起头。 一入眼,就撞见叶慕辰那张窘迫的脸。剑眉高挑,单眼皮的眼睛四处乱飘,就是不敢看他。可是小叶将军从侧面望过去,鼻梁的曲线真好看啊!从额头到鼻梁,再到棱角分明的唇线,高昂的下巴,无一处不彰显着其人霸道冷情。 广和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两人距离太近了!一想到叶慕辰此人由来不喜靠近他,轰地一声,自个儿脸也涨红了。 他此刻已完全不记得,在他失魂后,叶慕辰这厮对着他可做过更过分的事!甚至连楼子里喝花酒的趣子都敢和他说! 叶慕辰与南广和鼻尖对着鼻尖,一呼一吸彼此交缠,两个人都闹了个大红脸。又僵手僵脚的,都不知道如何错开。 最后还是隋帝实在看不下去了,大步走过去拽走了南广和。 分卷(37) 得了得了,瞧瞧你们这模样!隋帝气的鼻子都有些歪。自家这位小祖宗当公主娇养大是没错,也招过两任驸马,但那都是逢场作戏啊!他可没真打算做个老岳丈,将这颗从天而降的凤凰蛋拱手送入一头小狼崽子怀里头去! 他拽走了南广和。叶慕辰摸了摸鼻子,瘫着一张面红耳赤的脸紧随其后。三人拿起火把沿着台阶一步步走出密室,重新回到放置那张从长生殿弄下来的软榻处。叶慕辰见南广和对密道轻车熟路,显然熟悉已极,不由得暗自心惊。 此处地道星罗棋布,机关重重,显然不是这任隋帝掘的。他想起大隋立国后,整座皇宫皆出自那位凤华帝君(大隋开国元皇后),暗自又想多了几层。 走吧!隋帝再次按动机关,喀喀作响,原先打开的通往地下的台阶再度被墙壁遮掩。两道墙严丝合缝,压根看不出任何技巧藏于其中。 隋帝拍了拍软榻,率先大马金刀地坐在中央。南广和紧挨着他,然后抬起头看了叶慕辰一眼,笑道:小叶将军,你也过来坐啊! 叶慕辰全程低着头,目光凝在刚被广和包扎过的手腕,恨不得将那朵蝴蝶结看出一朵花来。他僵硬地坐下,距广和足有半臂远。一屁股坐下来,硬邦邦地将软榻砸出一个坑。 南广和乐的打跌,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那日待三人重新回到长生殿后,隋帝便对外宣布长公主大病初愈,叶慕辰则借机休了个长假。他不上朝的理由则是,自宫中回家路上不慎落马,手腕骨头折了。 叶慕辰喜滋滋地捧着那只广和亲手包扎过的手腕,不洗手不换衣地过了好几日。此乃后话。 那头仙阁弟子们在馆中久候不至,知道事情出了差错,生恐隋帝又耍什么花招,索性亲自守在韶华宫外,求见长公主。 来者三人,皆一身白衣,来势汹汹。 大隋长公主,吾等来使,尔为何不下阶亲迎?当先那个中年道人手抚长须,面色不悦地斥责道。 尚喜亲自赶至,带着两排韶华宫的侍女太监,满脸堆笑地站在第一重宫门外。宫门两侧皆有浓郁的娑婆沙华香气,是门上插了大蓬花枝。 神使大人见谅!尚喜得到消息后匆匆赶来,身子躬得像一头煮熟了的翠皮虾。长公主前些日子大病,如今方才醒转。公主身子娇弱,尚不能起身,还请神使大人们恕罪! 嘁!什么大病,不就是失了魂嘛!站在那中年道人左手边的一个年轻人不屑道,鼻孔朝天,语带恶意。凡人就是娇弱!要我说,让你们长公主早日随我等回到仙阁,早日踏入仙途,也可捞的个不老不死,岂不是甚好?! 这年轻人乃是仙阁贾月明的嫡系,平素颇受宠爱,因此叫嚣的最凶。难道竟要我们进她寝宫去请人吗? 小三儿侍奉广和时间最久,此刻听到这话,气的浑身发抖,脖子一伸就从尚喜身后冲出来护主。尚喜忙不迭将他拉住,赔笑道:神使大人息怒,神使 他话没说完,就见到眼前溅起一道冲天的血箭。 一言不合,那年轻人竟然就随手将距离他最近的几名宫娥尽数杀了。鲜血化成幽沉的红色,带着腐蚀的臭味,噼里啪啦响个不停。小三儿冲在最前头,瞬间被溅了几滴在前额。 啊!小三儿捂住脸惨叫,疼的满地打滚。额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落下几个坑洞,嗤嗤燃烧不休,发出一阵阵皮肉腐烂的焦臭味。 神使大人大太监尚喜面色惨白,额头虚汗一串串往下滚,他抖着手指向右边,无声地与后头的小太监动了动唇。快,禀告帝君。 那名小太监素来伶俐,但架不住此刻突然见到宫里头死了人,死状还极为凄惨,双腿抖的筛糠似的。刚迈开一步,就啪嗒一声,软软坐倒在地。 怎么着,公主殿下还是不肯出来?那名为首的中年道人见到众宫人惊惧,愈发觉得这招震慑起到了作用,遂也放下冷脸,连声冷笑道:长公主好大的架子! 小三儿痛呼的声音渐渐微弱,眼见着就要痛的厥过去。 宫门外的神树娑婆沙华枝叶簌簌而动,似乎有千万里远道而来的惊涛骇浪,倏然闯入这座繁花着锦的宫苑。 放肆!吱呀一声,遥遥地,南广和奋力自内扯开宫门,高高立在玉阶上,昂着头,下巴绷紧。风吹得衣衫猎猎。 在南广和身后,贵妃娘娘派来命其对这位小殿下严看死守的几名中年嬷嬷阻之不及,只得拼命从后头抱住他。口中急得唤道:殿下,殿下你不能出去啊! 南广和叫人抱着腰,上半身拼死向外挣,口中高声道:本殿下在此!尔等要如何? 仙阁三人与他相距两重宫门,距离百尺,但修仙者目力可遥视数十甚至数百丈,自然一眼看到南广和此刻模样。不仅看到,还看的纤毫毕现,就连那人此刻愤怒到煞白的小脸儿都瞅的格外明晰。 三人皆悚然一惊。为首的那位中年道人原先在施计将南广和生魂掳出体外时,曾假惺惺入韶华宫替小殿下招魂,此前分明见过大隋这位长公主的肉身。但此刻一眼见到已然返魂的广和,仍然不由得吃惊道:好相貌!好一副 好一副,仙君模样! 他不敢说出,此刻跃入眼帘的南广和,像极了仙机坊内供奉的那尊白玉凤华帝君雕像。不仅眉目五官是一模一样的绝色无双,就连那副傲然而立的神态,也像极了师父口中所言的凤华帝君入世后的模样! 他虽然已是金丹巅峰修为,却资质平凡,于卜蓍一道入门极晚,待筑基时已然一百余岁,再也无法恢复成少年体格。这点一直是他生平最痛恨之事!但眼下见到的这位小殿下,分明才十来岁的骨龄,却已然筑基成功。天赋异禀啊! 殿下,那中年道人犹豫了片刻,才按捺下寻根问底的念头,拱了拱手,口中客气道:请恕吾等候的太久,手有些不稳。 话语轻飘飘的,将韶华宫外血流成河的惨状一笔带过。但那个拱手,却因着广和与凤华帝君极为相似的眉目,存了三分忌惮。 嗤,与这个小丫头废什么话!他旁边那位年轻师弟却不耐烦,嗤笑一声,手指着南广和道:公主你好大的架子!如今总算肯出来了 中年道人忙拉了一下这位师弟,还不及解释,就被不耐地掸开手。他那年轻气盛的师弟继续口出不逊道:既然来了,就给一句话吧,我仙阁如今不嫌你肉身凡胎,愿将你接回去做我等挂名弟子,尔可愿意? 以南广和的身份,以及十一岁筑基的资质,莫说仙阁没见过这样的人儿,便是走遍三百余年间的修仙界,也不曾见过这样灼灼其华的天才!但是这人心性狭窄,又因拜在贾月明门下,分外看不得资质上乘身份高贵的凡人。是了,凡人于他们这种出生修仙世家、天生就该吃修仙这行饭的子弟们而言,就是不折不扣的泥腿子! 是以他将话语说的格外难听,面色洋洋得意,故意不说仙阁此次派他们来的任务是第一好生查探大隋这位小殿下血脉是否苏醒,第二若有机缘便将人好生哄回仙阁。 他才不肯哄!见到高高玉阶上那个风华无双的小人儿,他恨的巴不得扑过去一脚将其踩死!没事儿生的这么美貌作甚!一个小丫头片子,还是无双的美貌,到时候往仙阁那帮几百年的老单身汉们跟前一站,一开口,就轻松收获大堆拥趸! 他直恨的牙痒! 南广和遥遥听见这一句,因着隔的太远,听不太真切,但那话里的鄙薄却仿似扑面而来。气的他大力扯下几个嬷嬷的手,不由得怒气上激,赌气道:你们从来要的都是我一人,平白无故虐杀凡人,你们也不怕手沾因果永世不得入轮回! 那话语落地,众人皆听的清清楚楚。 殿下大太监尚喜忍不住转身面朝玉阶跪下,泪流满面。 那名仙阁来的中年道人浑身一个激灵,瞬间想起师父曾偶尔提及凤华帝君。当时师父曾恨恨道,这位帝君虽命属凤凰儿,不知为何却生了一张黑乌鸦般的嘴,历来说好的不知道灵不灵,但是咒人时却是百发百中箭无虚发!这满天神佛里,最不可得罪的便是这位凤华帝君!这位帝君不仅执掌下界飞升之门,更有着极为可怕的言灵的天赋! 中年道人追悔莫及,只得心存侥幸,暗道幸亏眼前这位只是凤华帝君后嗣,不至于连那位的倒霉催乌鸦嘴也给承继了才是! 殿下,中年道人硬生生挤出一丝笑容,当下刻意给广和留了三分颜面。殿下仙资出众,正是我修仙界中人,何苦留恋这红尘苦海,此次殿下失魂,正是不宜再滞留于红尘的征兆! 南广和却不屑一顾。他此刻终于冲出四名嬷嬷的包围,大步生风地走下玉阶,边走边怒道:你们今日伤我子民,要我如何心甘情愿地与你们走?! 嗤,不甘愿?那年轻道人忍不住哈哈大笑道,就凭你这种泥腿子也敢说不甘愿,简直笑掉人大牙!你可知,就凭本仙人一根手指头,就能叫你摔下这台阶!他说着,果然扣动手指,一弹指,倏地一道血红色气箭直奔南广和而去。 南广和不闪不避,抬头笑了笑,随即掸袖正面迎上这道气箭。此刻的南广和,一管暗红色广袖飘摇,鬓角黑发亦随之轻轻飘摇,似有无上风华降临于其身。广袖迎风而上簌簌展开华美羽翼,便犹如凤凰展翅,凌空带出一股强劲霸道的真气。 南广和虽刚刚筑基,却因为昨夜与叶慕辰结契,得了那枚源自凤华帝君的玉玺,浑身上下不知为何充满了力量。这股力量不仅修复了他先前分裂的神魂,且护着他心脉,令他汩汩然涌出一种天大地大独有我凤翔九天的傲气。 浑然忘却昨夜隋帝之所以取罗刹君小叶将军的血,便是要替他掩盖他一身凤族传承如今已全面觉醒的初衷。 快让开!千钧一发之际,一个浑身散发出优昙花香的人蓦然抱住南广和凌空飞起。白衣凌风,正是从九嶷山匆匆赶回的崖涘。 那道血红色气箭落在地面,刺啦刺啦,将汉白玉的台阶烧出一个个黄豆大小的坑洞。 此人乃金丹期修士!崖涘忙不迭放开怀里的人,习惯性地替那人抚平发髻上的钗环,口中忍不住低声道:殿下,你太莽撞了! 声音虽清冷如高山冻泉,却温柔至极。 一如他此刻手下动作。 轻柔的,简直像极了九嶷山中那一山的优昙花于月夜静静绽放。 崖涘你好大的胆子!仙阁之人却都认得他。那年轻人见被人驳了面子,忍不住大怒,也飞身过来,手指险些戳中崖涘的鼻尖,气势汹汹道:你不过我门下区区一个走狗!连入门弟子都不是,竟然敢当面阻我! 崖涘垂眸,一摆手中白玉柄麈尾,淡然道:神使息怒,若崖涘记得不错,仙阁那位大人曾反复叮咛,殿下乃神女降世,为天界神凤后裔,万不可伤其性命。 不错!那中年道人难得赞同外人的意见,驳了自家师弟的面子。他这师弟不仅出身修仙世家,其母更是仙阁那位硕果仅存的化神期大能同母异父的小妹,自小眼高于顶盛气凌人。平素仙阁诸子弟都对其诸多容让,但此刻南广和表现出来的气度令这中年道人有几分忌惮。他难得地急切道:师弟,殿下年幼,随吾等回仙阁后再从容商议不迟! 那年轻道人,贾月明师兄小妹的独子,风凌此刻听入耳中,却自觉理解成了待人入了仙阁再磋磨不迟! 风凌不屑地一笑,终于收手。也罢,今儿我就不追究你不敬之罪。三日后,他傲然瞥了被崖涘护在身侧的南广和一眼。我等在使馆等候。凡人事儿多,便给你三日时间,与大隋朝帝君告别。 说完,他当即率先拂袖离去。竟丝毫不顾同门另外二人。 另一名同样看起来只有二十七八的年轻道人倒是难得笑了笑,还算和善地与崖涘打了个招呼,便与那为首的中年道人一并去了。 徒留下一地鲜血、几具身首异处的宫娥尸身,以及早已呼声微弱痛的厥过去的小三儿。 南广和面色煞白地拂开崖涘紧按在他袖子上的手,不由得道:你怎地此刻才回来? 崖涘刚要开口,他又怨怪道,崖涘你又为何阻我? 殿下不可 便由我去应付他们,又能如何? 两人话语同时冲出口。崖涘怔怔地望着面前这位少年,数日不见,眼下这位小少年已然风华乍现,有了当年凤华帝君全盛时期的七八分容貌,谈笑语气睥睨天下,眉目奢华。那周身的气度,令人见之心折。 殿下,最后崖涘叹了口气,就像过往无数次那样,他让步了。 作者有话要说: 【修稿通知】回头看的时候发现居然贴少了一章,已经无法回溯究竟是jj抽了,还是我存稿丢了,这章节后半段补上。如果各位多花了币,留言给我,我返币。造成的阅读不舒适,非常抱歉!拱手 第51章 道陨 南广和拦道:小三儿受伤, 须先替他医治则个。 尚喜带着几个胆大的太监近前,扶起地上翻滚昏厥过去的小三儿然后,众人不由得都倒吸了一口气。小三儿清秀的脸上坑洞遍布, 尽皆点在额心, 血洞入骨, 隐约可见其下的森森头骨。 仙阁欺人太甚!南广和忿然道。 噤声!尚喜忙不迭拉住这位小殿下的袖子,悄声耳语道:小心他们尚未走远。 你这张嘴, 如今惹下的祸端还不够嘛!崖涘蹙眉,忍不住瞥了南广和一眼。难得拿出了当年广和幼时的公主师派头。须得谨慎!尤其是 尤其是,贫道再也护不住你的时候。崖涘黯然想道。 南广和诧然地睁大一双丹凤眼。这些年, 崖涘越来越少与他严词厉语。尤其是自今年春上王青霄卒后, 崖涘待他越发小意。因此见崖涘此刻神态,他第一反应便是他此趟回九嶷山出了什么状况。 究竟出了何事?南广和下意识地扯住崖涘衣袖。 崖涘垂眸,看向扯住他白色道袍流云广袖的那只柔弱小手, 心下绞痛。待此间事了, 贫道与你细说,眼下先替小三儿疗伤。 崖涘取出一个成人小指粗细的瓷瓶儿, 递给尚喜, 让他替小三儿敷在额头。几滴碧清色液体落下去, 那些可怖的肉洞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愈合。惨白头骨被新生的血肉遮住,皮肤渐渐生长。 分卷(38) 南广和屏息凝眸,此刻终于松了口气。崖涘松开手, 轻轻牵着南广和的手走入迤逦重门, 两人一直行至韶华宫内,崖涘在周遭布下结界后方才小声道:此次贫道回山, 取回了师门一样至宝。 什么宝贝?南广和心一抽,想起隋帝曾言如今九嶷山山门冷落, 再不复当年修仙界第一宗门风光。他不由得急道:孤不要你们拿山门重宝去与仙阁交换! 崖涘苦笑了一声,垂眸道:九嶷山乃上古第一宗门,临行前师父曾叮嘱,若迫不得已,可拿织梦术与仙阁交换。换他们且再等五年! 嗤!就拿织梦术与仙阁那起子小人换,反正他们资质愚钝,拿了也学不会!太丙道人当时抖着雪白长眉,气的胡须掀起,一抖一抖的。 只需仙阁答应暂且放过小殿下,再等上五年。五年内,他必然超越金丹大圆满,成功步入元婴。当今天下固然金丹多如狗,但是上界飞升之门三百多年未开启,下界元气流失严重,能固守于元婴修为而不倒退的,如今也不过数百人。 区区数百人,他崖涘自恃前世于天宫历练的帝君级魂力眼界,自问尚可设法对付一二。 至不济,大不了拼却此生一身修为不要,他崖涘不入轮回、不回天宫,此次也一定要设法保下这只独一无二的凤凰儿! 织梦术?南广和分明是第一次听说这个词,却意外觉得耳熟能详。他急道:这是不是你们师门最重要的秘籍? 崖涘不答。 不可以!南广和急得一把拉住崖涘的手,连连摇着那只白玉般的手,口中道:孤不要!仙阁要我去,我去便是。孤不要你们一个两个的,为了孤,什么都送去给那劳什子仙阁! 这只是权宜之计!崖涘忍不住用另一只手轻柔抚摩广和头顶发旋儿,温柔道:待你成年后,我们所失去的,必然都会找仙阁讨要回来! 只要殿下你好好儿的。凤凰儿,吾曾眼睁睁失去过你一次,救之不及。吾此生所愿,不再是长生大道,不再是仙寿恒昌。吾惟愿,愿汝平安喜乐,得享一切荣华! 崖涘心中默默道。 况且此事乃家师授意,非崖涘所独断。他口中却淡淡言道。 老国师那处我去说!南广和顿足,见死活说不通崖涘回心转意,一转身,直奔翔翥殿而去。 崖涘吃惊地抬眸,眼望着那个小人儿径直穿过他所设结界,竟如出入无人之境一般,飞快地提着裙角去了。 这头小凤凰,分明已经恢复真身了,天生所带的凤族传承已然苏醒。凤族自来高傲,目下无尘,世间一切枷锁结界于凤凰而言如若无物。崖涘若有所思。 南广和却没想到这个举动有何异常。他飞快地提着裙角奔至翔翥殿,正遇见老国师太丙道人伏在殿外石桌上小憩。他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像幼时那样顽皮地轻轻拍了太丙道人后背一下。不料太丙道人却随着那一拍,身子一歪,双目仍然闭着,口中却溢出一道蜿蜒的血线。 国师!南光和吃了一惊,连忙扶住太丙道人歪斜的身子,惶然道:国师你怎么了? 连着唤了几声,太丙道人才迷迷糊糊睁开眼,一开口,口中鲜血便呛咳不住。咳咳,原原来是殿下 国师你,你快别说话了!南广和越发惊惶不安。老国师于他印象中一向慈眉善目,虽然不喜上朝,每日只躲在翔翥殿中倒腾瓶瓶罐罐,但从未见过老国师失态的模样。他急道:你,你究竟哪里受了伤?我扶你进去。来人啊!快来人! 太丙道人沉沉地挂在南广和胳膊上,人却挺清醒。他连着又咳嗽了几声,喷出一大口鲜血,雪白胡须如同染上了点点红梅。不,不用了他却还笑得出来,眉眼弯弯,愈发带了三分傻兮兮的喜气。贫道大限已至,没料到最后见到的人,居然,居然是一头凤凰儿咳咳 南广和将他架在胳膊上,好容易将人扶入殿内蒲团上。刚一松手,太丙道人整个人便如同一个麻袋般倾颓倒地,蜷在蒲团上,拂尘从怀中掉了出来。 国师!南广和急的要哭出来。来人!快来人! 咳咳,太丙道人勉强睁开眼,朝他摆手笑笑。没用了,贫道的命就在,这瞬息之间罢了。 伴随着每句话落地,都有一大口鲜血喷溅。染红了南广和的一袭暗红色绣雪色娑婆沙华的宫裙。 太丙道人却还执着地替自家乖徒解释一二,不愿让这世间人误会了他,给崖涘那么个可怜疼的孩子气受。他疼崖涘疼到了骨子里,因此拼尽最后一口热气,努力地说道:凤凰儿,你先前,离魂,是因为崖涘在宫门口遇见了仙阁的人,他们,抢咳咳,我九嶷山对不起你这回我们,拿织梦术与你换换,换你五年安稳,凤凰儿,你务必要快点长大贫道,咳咳,无能护不住你们了 声音断断续续,话语鲜红,触目惊心。 南广和最后用手掌替他去捂住嘴,热泪滚滚而下。他抱着太丙道人,泣不成声。国师,孤不怨你们。孤很感恩遇见你们师徒二人! 那就好,太丙道人此刻已然发不出声音,语声微弱的仿若只剩下唇语。那就好贫道,此生于山门而言是个耻辱,临走还没留下一件好事儿,贫道愧对我九嶷! 国师,国师南广和不断摇晃着怀中的老道,口中急切,又是泪又是惶惑。你不要死,国师你不要死 傻瓜,世人哪有不死的!一个带了三分痞气的活力十足的声音遥遥自外传入。身后还伴随着另一人凉凉的嘲讽。啧,救你师兄就跑的这么快!让你做饭你就恨不得让那锅汤躺在灶上唾面自干! 南广和含着两泡热泪茫然抬头,四处搜寻了一圈,好不容易才找到两个寸许长的小人儿,身穿奇装异服【注】,手拉手从半空中一个隐隐荡开的空气漩涡中踏步而来。 那两个小人儿,瞅了眼太丙。当先那个上唇长了一粒唇珠的小丸子脸男人立刻鼓着脸怒道:不过三百多年没看见你,你居然没飞升?!怎么还把自个儿给弄死了! 废话!萧行之你快救人!后头那个小人儿简直好看的不像话!声音清淡,眉目如画,头上还戴着一对儿极长的鹿角。那对鹿角从小人儿的身高来看,足有他身长一倍有余,于翔翥殿内发出萤然幽光。 救不活了!萧行之皱着眉头,天生一张小丸子脸愁的打皱。只能勉强将他元婴取出,送入地府轮回。 怎,怎会这样?南广和舌桥不能下。他被这两个小人儿惊到了,一时都忘了哭。国师大人怎么了? 妄自动了元气,替人修补过道心修为。萧行之头也不回,埋头扒拉太丙道人尚且温热的尸身。两只米粒大的小手直接探入太丙腹下,穿透皮肉如探囊取物。他取出一个与他差不多大小的透明的元婴,紧皱的小丸子脸才勉强松开,回头又补了一句。如今这方小世界元气大量流失,凤君你也该早日回去干点儿正事才是!不然你看看,今后像太笨这样因为动了一次真元就陨落的人会越来越多 他师兄,身后那个鹿角小人儿好心替南广和解释。他们九嶷山素来不叫师兄师弟,都叫诨名。太丙诨名叫做太笨。 那南广和愈发茫然。你们又是谁?听说九嶷山除了国师,满门飞升了你们是从上界下来的吗? 也算是,那个鹿角小人儿犹豫了一下,补了一句。我们能撕裂时空,因此是从数千年后的小世界赶来的。 那南广和一头雾水,小心翼翼试探道:所以国师大人? 救不活!萧行之没好气道,随即又捧着那个透明的碧清色元婴,怒气满脸。但是可以让他不至于灰飞烟灭! 他不会死。鹿角小人儿再次好心解释了一句。 见南广和愈发茫然,鹿角小人儿临走前又温柔看了南广和一眼,笑了笑。我们会送他入轮回。凤君你好! 凤君再见!萧行之简洁补了一句,随即拉起鹿角小人儿的手,两人再次相携而去。 与来时一般,撕开空气中一个拳头大的漩涡,气波荡开,两个小人儿抬脚迈入虚空。噢,对了凤君,萧行之临走回头道:你家最近会有许多不幸的事情发生,你节哀顺变! 说完,两人带着太丙道人的元婴,遁入那个漩涡中,片刻即消失不见。 只剩下南广和,于一室昏暗的幽光中,对着太丙道人渐渐凉却的尸身茫然无助。泪水挂在脸颊,渐渐地,也凉却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萧行之与他家媳妇儿穿的是破洞牛仔裤+收腰小T恤,两人刚从2050年的小鹿窝里赶来。来之前正在做饭,所以有此般出场对话。这两人在本文中是酱油党,两人故事见《人至贱则无敌》。 【废话一两句】第一卷 开始收尾,开虐(傻作者蒙头哭,不算虐吧?太丙好歹投胎去了,呜呜呜,顶锅盖跑) 第52章 后薨 昭阳六年夏, 大隋国师太丙道人病逝。 太丙道人的葬礼举行的静悄悄。只有崖涘一人携太丙尸身回了九嶷山一趟,将其葬在后山,草草立了一块碑石。由于九嶷山山门中从未有人在尘世中亡故, 崖涘颇费了一番踌躇, 才从山下薛家镇的山民处得知需立碑挂幡。 叶慕辰自那夜于密室内得到了一连串皇室秘辛后, 镇日忙的脚不点地,奔走于各处诸侯府在西京私设的店铺内通传消息。各路诸侯府留在西京的家将们再辗转将消息秘密传下去。人潮汹涌的西京城里, 一瞬间暗流涌动。 南广和则困锁于宫中,隋帝扔给他一摞折子,以及历任大隋帝君传下来的本子, 让他好生演习帝王术。竟是不再让他走出韶华宫一步。所有相关消息往来, 都于那条长生殿通往韶华宫地下的密道进行。 大隋朝上至帝君皇储,下至边陲诸侯府,仿若在编织一张庞大而细密的网。每个人行走于其间, 各行其是, 有条不紊。从外表看起来却一切静悄悄。 七天后,崖涘匆匆从仙阁诸人安扎的使馆赶回皇宫, 带着一身伤势, 继任大隋朝国师。风凌到底还是气着那天打算教训大隋那位长公主时, 叫崖涘当场拦住了,故意给了崖涘一记风刀,且不许他运气抵挡。 继任大隋朝国师那天, 崖涘穿着格外隆重, 头戴白玉镶嵌九朵金莲的法冠,身披一袭色泽浓烈的长长的及地的紫色法衣。左手执一柄二尺一寸长的心字形犀柄麈尾拂尘, 长毫雪白,质如轻云色如银。缓缓地, 沿着九十九级宽大的汉白玉石阶迤逦而行。 那袭浓烈的紫,仿若从浓郁的夜色里走出。法衣从右边肩头斜斜延伸至左侧腰间,用银色丝线绣了北斗七星。 无人知晓,那袭紫衣下白玉般的身体伤痕累累,遍布风刃割裂的伤口。许多地方还流着赤红色血肉,一丝一缕地挂下来,深可见骨。 那天南广和坐在韶华宫朱红色宫墙的墙头,双腿垂下,目光遥遥地注视着他幼年的师父、如今九嶷山山门硕果仅存的道人,一步步登顶。直到那袭浓烈紫衣遥遥步入金殿,再也看不见了,他才惘然地笑了一声。 世事如护城河下流水涓滴逝去,奔流入不可知的远方。又如枝头繁花,婆娑盛开了一整个春季与漫长的仿佛再也渡不过去的夏季,然后在凋零时,却又那样决绝地宛然跳下枝头,毫不留恋。 风声带走了一切年少时光。也带走了南广和仅存的一丝眷恋与逃出生天的侥幸。 那一年,大隋朝韶华长公主南广和十一岁,镇国将军叶慕辰十六岁。国师大人崖涘二十一岁。 昭阳六年的夏末,在南广和殿下的印象中格外的流年不利。继老国师仙游后不久,同一个月内大隋朝皇贵妃亦相继薨逝。 他没有亲眼见到母妃的死亡。当时有许多人拽住了他,他眼前只看见无数双走动的腿,有穿着官袍的,也有束在黑色紧身衣内的。嘈嘈切切的低语声像虫鸣一样,又像一条淅淅沥沥的由言语汇聚而成的小溪流,逐渐越汇约密集,轰然在耳边炸响,最终汇聚成为一个统一而惊惶的呼声皇贵妃薨了!贵妃薨了! 南广和发了疯似的奔出韶华宫,迤逦重门,于他而言竟像是一条条走不完的回廊,下不完的玉石台阶,漫长的、似乎再也走不出的一重又一重的噩梦。 他直奔到贵妃所居住的芳华殿外,殿门打开,数十个宫娥仓惶地手里端着铜盆鱼贯而出。盆内皆是鲜血。丝丝缕缕地飘荡于水面,望之触目惊心。 殿内白色帘子静悄悄垂下,仿佛隔绝了另一个世界。南广和驻足,陡然间有了近乡情怯的恐惧,踟蹰不敢上前。腿一软,跌坐在帘外,身体匍匐,挂了一头一脸的热泪。 一只白的发青的大手倏然扯开帘子。 父皇那张同样白的发青的脸从帘子后转出来。他长长呼吸了几口气,眉梢高吊,气色十分难看。额头密密的都是黄豆大小的冷汗。 孽障! 父皇张着口,脸色愈发青白的很。你给朕滚过来! 南广和呆呆地就着在帘外趴伏的姿势抬起头,面上一片冰凉。父皇从没这样叫过他,他一时竟反应不过来。 还不滚进来,见你母妃最后一面!父皇跺脚,气的唇色都在发青。 南广和呆呆地站起身,被父皇一把揪过去,扯着衣领钻入帘子后面。却并没有见到母妃。 帘子后面,根本没有其他人。 南广和一时更加呆了。先前那些来回走动的、窃窃私语的、端着染血铜盆换水的宫娥太监们呢?父皇身边那十六名死命镇压他的金吾卫呢?人都哪儿去了?难道竟是他受了大惊吓之下,眼睛耳朵都出现了幻觉? 殿下!耳边传来新国师崖涘的声音。 南广和慌忙四顾,却只找到一只正在振翅飞翔的纸鹤。纸鹤尖长的喙一张一合,传出崖涘的声音。殿下,眼下你与陛下都在我的幻术中。陛下带你进来,是有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 分卷(39) 南广和猛然间松了一口气。这是国师大人的幻术,也就是说,那些奔走的宫娥太监还有武功高强的金吾卫们都分布在这道帘子周围,只是没人能看见他们,也没人能听见他和父皇的对话。 抬头,隋帝也用一副很纠结的表情看着他。 吾儿,父皇知道你是男儿身,强迫你装作女儿家,是父皇与你母妃不得已而为之。朕与你并没有生育之恩,你母妃与你却是实实在在的教养之情。她一生无子,待你如亲生,她如今去了,朕会将她追封为后。但是开启皇陵那日,你莫要去! 为什么?南广和只觉得很荒谬。母妃呢?母妃一生爱美,爱面子。她从小将我扮做公主,给我穿裙子,点胭脂,不敢将我公开带出去见人。甚至他语带哽咽。母妃为了我,受了十来年的苦楚,惊惧忧心!如今她去了,为何不让我送她最后一程? 父皇看着他,叹了很长的一口气,语气异常失望。吾儿,你竟是至今仍不明白吗?你母妃不是老死,她是真的 之后,便是长久的消音。 纸鹤幽幽地开口道:仙阁派来神使,质问贫道为何至今还没有将大隋朝的公主殿下送去仙阁。陛下与贵妃正极力安抚神使,不料殿下偏偏于月前私自溜出宫外,被不知何人掳至掳至 即便只是假借纸鹤传音,崖涘似乎也觉得那个地方十分羞耻,踟蹰了几次,这才终于勉强找到了一个说辞。掳至那腌臜之地。虽然随即被人解救,但到底露了形迹,叫神使起了疑心。 崖涘口中踟蹰不便明言的尴尬事,南广和约略也明白了几分。一个月前,恰逢七夕节,他偷偷地与贴身太监小三儿交换了衣物,扮做一位小太监,溜出宫外,原本是想去大明湖。七夕节,青年男女对歌游湖赏灯都在大明湖。又繁华又旖旎,湖边皆是垂柳。 他那日兴冲冲溜出宫外,却不料走在街上就被人敲了闷棍,随后不知道被掳去了什么地方。许是被人下了迷药,他对那段记忆一片空白,事后父皇母妃连同崖涘都是讳莫如深。那传说中的大明湖,他到底见没见过,也渐渐在记忆中成谜。 再后来,他被人送回宫。昏睡了整整三日。期间无数圣医妙手来看过,都摇头无可奈何。 最诡异的是,在他生死未卜之际,崖涘却不在他身边。据说是回了一趟九嶷山。再后来,等到崖涘回宫之际,仙阁三位神使闯入韶华宫,老国师突然暴毙。 仙阁拿了九嶷山的织梦术,竟还要对孤下手不成?南广和心里隐约猜到了一个念头,却更加茫然。为什么?难道仙阁必要将我分而食之,才能痛快吗? 崖涘的声音顿了一下。纸鹤停下飞行,落在他指尖。是。师父那时候才知道殿下是男子,自知已铸成大错,为了平息仙阁的怒火,师父已然身死道消。但是神使大人依然怀疑殿下的真实身份,近日逼迫陛下交出殿下,陛下与贵妃娘娘无奈,提出愿意以凤族气运交换,恳请仙阁再延缓五年时间。五年后,殿下就必须要亲自去仙阁,届时无论殿下是男是女,都需以公主下嫁的礼制,自请入仙阁侍奉神明。凭什么?南广和张口结舌,觉得这一切十分荒诞。孤为什么要入仙阁侍奉神明?凤族秘宝乃大隋气运所在,为何要平白无故地交给仙阁? 便连同九嶷山的至宝,织梦术的秘籍,他有朝一日也要尽数取回!南广和心内暗道。 噤声!崖涘端正了声音,肃穆道。 南广和从未见过崖涘端正肃穆的模样,也想象不出来。眼前这只纸鹤突然收敛双腿,南广和居然从它冲他转头瞥来的眼神里诡异地看出了一抹严肃。 你母妃为了你,付出了她的性命。父皇的神情一瞬间格外苍老。如此,朕才能以为她下葬之名,名正言顺地去凤命女埋骨之地,趁机取出秘宝。此事目前只有国师与你我父子二人知晓,再不能传入其他人耳目。 吾儿!父皇转头,与那只突然间肃穆的纸鹤一同凝视着他。仙阁势力遍布天下,朕虽然贵为一国之君,但在仙阁施压之下,就连你母子都护不住。是朕无能!吾儿,五年的时间,朕定要为你、为我大隋朝,觅得一方势力,好叫你不至于进入仙阁,任人摆布,将大隋朝的江山就此葬送! 为什么?南广和喃喃道,心中又是不敢置信,又是深深地痛悔自己的年少不懂事。母妃,母妃究竟怎样了? 吾儿,朕再也护不住你了。父皇眼圈泛红,缓缓道:如今仙阁已怀疑你是男子,只是尚未拿到明确证据。何况就算你是男子,他们如今也要将错就错,命你一定要以女子身进入仙阁。你母妃今日在金殿上呕血,看似忧虑多病所致实则 实则贵妃娘娘早已服下剧毒,纸鹤静静道,呕血只是毒发征兆。仙阁迫人太甚,叫嚣若不让殿下随他们一道走,便灭了我西京皇城。贵妃娘娘今儿个回宫就吞食了加倍的剂量,药石罔治,就在殿下进来之前,已然仙逝了。 南广和掩面跪倒在地。 生平第一次,南广和意识到仙阁的力量之不可撼动。也是第一次,南广和听到了有关他诡异隐藏性别的真相。代价却是他母妃的性命。 作者有话要说: 【解释一两句】因为网文日更,傻作者有些暗线埋的太作了,贵妃为什么一定要死呢?因为死了才能封后啊,封后才能葬入皇陵。凤君的仙家秘宝就藏在大隋朝皇陵。详见第16章《折辱》,仙阁反派之一贾月明所述凤华帝君留下的仙家秘境,只有在历任大隋元后薨逝下葬或者长公主出嫁前祭祖的时候才会开启。开启者必需头戴雪色娑婆沙华枝,得神树认可,方得启动秘境。 第53章 锁宫 昭阳六年, 大隋朝皇贵妃薨。 帝君伤心过度,在皇贵妃去世后一口气封了许多诰封,其中最长最尊贵的一个莫过于圣仁德孝贞皇后。 皇贵妃追封为皇后, 以大隋皇后礼制下葬, 特赐梓宫、便房、黄肠题凑各一具。 一夕之间, 十一岁的南广和殿下就仿佛明白了什么,面上痴痴呆呆, 再也没了往日上房揭瓦的跳脱。 芳华殿,宫门挂起了白幡,满堂素白。棺内一张盛妆的脸下, 完全看不出昔日的娇柔与温顺。南广和迟疑地盯着棺内的母妃, 母妃生前从未穿过皇后的礼服,此刻却连玉片羽衣都穿戴整齐。额头点着她曾肖想了一辈子的,那支雪色娑婆沙华。 父皇!广和一脸仓惶。这是他生平第一次, 距离死亡如此近。求您, 求您就让我送母妃最后一程吧! 他跪在青砖地,热泪满腮。月白色纱衣瀑布般流泻在地。仍是女子装束, 眉目五官的少年人意气越日益明显, 再也遮掩不住。 隋帝凝视他良久, 终于叹了一口气,以袖遮面。 吾儿,隋帝声音亦沉甸甸的, 仿佛含了千斤之重, 含在口齿之间,便连话语也变得模糊不堪。朕今日在朝上已下谕昭告天下, 言你忤逆不孝,致贵妃心中郁结, 香消玉殒。 你隋帝略顿了下,迟疑地别开脸,话语却格外残忍。朕会下令封锁韶华宫,褫夺你的封地。韶华宫中百余名宫人皆撤出。只留下你的贴身随侍小三儿,可照料你日常起居。 为什么?!南广和反应异常激烈。 国师会于韶华宫中布下结界,从此除了你一人,再无凡人可踏入韶华宫。就连朕,亦不能。隋帝丝毫不理会,自顾自说完。五年内,你寸步不许出。 崖涘呢?我要去找崖涘!南广和仓惶起身,摇头不可置信道。不可能,父皇你究竟要做什么?! 这道谕旨,是崖涘与朕一同参详的。隋帝的声音愈发凉薄起来。逐字逐句,一个词一个词地,仔细参详过。 不!南广和面朝着隋帝,一步步倒退。不可能!孤要去找叶慕辰!小叶将军 小叶将军会亲自押送你进入韶华宫!隋帝斩钉截铁,随即放下袍袖。来人!将长公主押回韶华宫,无朕亲临,任何人不可放出! 空荡荡的芳华殿外,突然响起纷至沓来的脚步声。十二金吾卫亲自赶至,为首的王诚凑到南广和身边低声劝道:殿下,别叫吾等为难! 不!我不回去!父皇南广和拳打脚踢,双臂被王诚反剪在身后,口中犹自不甘道:父皇,你不可如此待我!我亦是大隋皇族,我呜呜呜! 王诚捂住他的嘴,口中朝隋帝道:陛下,臣这就将长公主送回韶华宫! 呜呜呜,呜呜呜!南广和挣扎不休。 王诚为首,押着他往韶华宫走去。待走到韶华宫外的那片娑婆沙华林下,南广和再没了顾忌,运气丹田真气,一口气冲破了众人钳制,发了疯似的往外奔去。 嘭! 恰撞入一个沉实的怀抱!满怀的檀木香。 叶慕辰!南广和匆忙抬起头,面上现出欢喜。叶慕辰你来的正好 陛下命臣亲自押送殿下回宫!叶慕辰打断他,脸色肃穆,垂下单眼皮,目光不与他接触。殿下,请回吧! 叶慕辰你南广和停了一路的眼泪,刷地一声落下来。糊了他的视线。你怎可如此待我,你说过要一切以我为重,以我为命,你 殿下!叶慕辰再次打断他,终于抬起眼皮,五官冷硬,目光如射如电。请殿下回宫! 不,我没有,叶慕辰我没有忤逆母妃! 叶慕辰你救救我! 父皇究竟在做什么打算,叶慕辰你告诉我好不好? 孤不要,不要你们都挡在前面,一个个地前仆后继地死去! 叶慕辰! 南广和想哭,却流不出泪。 他想叫,却被人捂住了口鼻,那人身上带着淡淡的气息独特的木质熏香,一把将他搂在怀里。他撞进了一个高大沉默的怀抱。 他的鼻子只够得到叶慕辰宽厚的肩膀。那人胸口沉沉的,有声音激越如战鼓,砰砰砰,心跳的那样肆意,澎湃如三千雪,分明与他一贯冷硬的眉眼不符。 殿下,叶慕辰的声音清亮,语意却很苦。苦的发酸,如同南广和此时此刻流不出的眼泪。臣发过的誓,永远都作数。所以殿下,从此就由臣来护着你! 南广和叫他紧紧闷在怀里,口鼻掩住,热泪一股接一股涌出来。他隐约猜到了什么,那夜于密道中隋帝语焉不详的交代,叶慕辰毫不犹豫割腕的鲜血,甚至于翔翥殿内太丙道人颓然倒地的死亡这一切,都于今日母妃封棺这一刻,轰然落地。 砸的他措手不及。 他想说,孤不需要你们拿命去与那仙阁交换,孤要堂堂正正地行走于天下,孤要这天下人都明明白白地称我一声广和殿下! 孤要将这一切颠倒的,都扳正过来。将这一切枉死的,都能正名。将这一切不黑不白灰色的压抑的委屈的不甘的,都变成明亮的火种,撒布天下,咸令闻之! 孤要这天清地明,天下明火流焰! 叶慕辰将他紧紧搂在怀中,身后是一字排开的十二名金吾卫,众人皆面带不忍,眼睁睁看着叶慕辰将小殿下押入韶华宫第一重门。 于娑婆沙华林中穿梭而过的时候,风声簌簌摇动神树枝叶,一簇簇落下的花枝如同下了一场盛大的暴雪。众人皆叫那漫天飞花落了一头一脸,馥郁的花香洒满怀抱,却更加地,如泣如诉。 韶华!叶慕辰将人扭送到第一重宫门外,沉郁道:无论发生了什么,你都不可外出。无论这天下会如何倾覆,臣只要还有一口气在,爬也要爬回来见你! 南广和被他推开,抬起一张苍白的脸。 你且等等我!叶慕辰直勾勾盯着他的脸,如同那夜诱/惑离魂的殿下一般,语气轻柔的仿佛在调戏。殿下,臣必不负那日大明湖之诺! 随后韶华宫重门轻启,上百名宫娥内侍面色惨败地从内鱼贯而出,齐齐排在宫门两侧,跪倒在地。恭迎殿下回宫! 于大多数人而言,这是他们此生最后一次活着见到韶华殿下。 宫门转动,沉重的铜门发出咯吱咯吱声,这声音刺痛了众人耳膜。众人皆跪地,双目下垂,面色悲凉,膝盖落在青砖地上。连同叶慕辰及十二金吾卫在内,跪倒在韶华宫第一重宫门外,齐齐恭送南广和归宫。 从此,宫门紧锁,一闭就是漫长的五年。 大隋朝于一月后,将追封为元后的贵妃娘娘送入皇陵。然而那日的皇陵却暴雨滂沱,天空中卷起磅礴的墨青色黑云,十名力士抬起贵妃娘娘的棺木却无法前进一步,雨水打在人的身上脸上,劈头盖脸,如同一把把从半空中甩下的刀子。 帝君!王诚站在暴雨中,浑身蓑衣叫雨水浇的透湿,扯着嗓子大声喊道:帝君!皇陵打不开了! 什么?隋帝坐在帝辇下,脸色如同雪一般惨白。尔等率数十名力士,砸门! 是!王诚抹了把脸,转身再次奔入雨中。 数十名力士手抱圆木,嘿哟哟大喝一声,暴力砸向皇陵的石门。一声巨响落下,圆木碎裂成屑,扎破了无数人的手掌衣衫。石门却岿然不动。 暴雨中的皇陵如同一个庞然巨兽,无数条金色的龙盘踞于高达十丈的石柱,石柱顶端赫然立着一颗明珠。于幽暗天色中,这颗明珠便成了众人眼中唯一可见到的光亮。那颗明珠倏然大放异彩。 随之轰隆隆一声,天空响起一道炸雷。 雷声过后,闪电撕开天幕,一道道金色闪电如蛇般降下,劈在贵妃的棺木上,将棺木劈的在雨中滚了几滚,随后无声无息地陷入地下污泥。 爱妃!隋帝霍然起身,一双享尽世间荣华的手剧烈抖动。他仰头望着这沉重的仿佛要毁天灭地的天象,单手指天,高声道:朕南巫,乃大隋第五十一任帝君,今葬朕之元后于皇陵。上天有好生之德,垂怜众生,为何独不垂怜于朕?! 分卷(40) 风声将他的话语撕裂成片,落在刷刷的暴雨声中,很快便被淹没。 苍天啊!你待朕不公,你待朕的子民不公,你任由奸佞横行、凡人如同蝼蚁一般屈辱地活着苍天,你既视万物如刍狗,便枉为天!朕,不服! 隋帝猛然大力推开身边服侍的人,且哭且笑,雨水顺着他凌乱青丝刷刷落下。那一日,于暴雨中,大隋朝帝君忿然离开辇车,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于泥泞黄浊地,亲自替贵妃扶棺。今日,朕以这凤血之身,亲手送爱妃入皇陵! 隋帝亲至,盘踞于大隋皇陵石柱华表上的众金龙终于缓缓睁开铜铃大小的圆眼,从口中不甘不愿地吐出一连串符文。 皇陵启,沉重的石门吱呀呀响了许久许久,才隐约开启了一条缝隙。宽度只容一个人侧身而入。 隋帝捋起袖子,命人用圆木撑开石门缝隙,然后独自一人进入了皇陵。 那日隋帝进入皇陵后,究竟经历了什么,无人知晓。约一个时辰后,众人只见到皇陵在暴雨中突然放出大团金光,天色晦暗如夜,金光自内冲天而起,却照的四下里光明如昼。仿佛有一团流火,自皇陵内冲出,直奔遥远天际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预告】下章回归开卷第一章,到昭阳十一年。感谢各位不离不弃的小可爱们!你们便是我写文的最大动力。爱你们! 第54章 汹涌 昭阳六年九月末, 大隋皇陵轰然炸出一大团流火,如一道游龙般窜入人间世。修仙界多方得到消息,皆疑心凤华帝君遗迹再现惊天秘宝, 纷纷派门下弟子四处搜寻踪迹。 无人知晓, 隋帝自皇陵被十二金吾卫静悄悄抬出来, 面色灰败,出气儿比进气多, 奄奄一息。 也无人知晓,皇陵从此封锁,再无人可踏入。就连被追封为圣仁德孝贞皇后的广和母妃, 尸身也未能埋入皇陵, 而是孤零零一个荒坟,葬在皇陵外侧十里外的一个小土坡。 昭阳六年十月,隋帝病愈, 下令封锁韶华宫, 晋升叶慕辰为护国大将军,统帅三十六诸侯私兵。 消息一出, 天下大哗。 陆续两三个月内, 不时有快马经过驿站, 人人面色憔悴胡须拉杂,马匹口吐白沫,显然千里奔驰而来。偶有几人遇上, 这些诸侯府派来西京送信的家将们脸色都不甚好看。 呸!叶家那个小儿才多大?毛都没长齐, 居然封了他做护国大将军统帅大隋私兵,帝君这怕是耳朵内灌了什么谗言! 可不是这样说!奶奶的老子打南边过来, 西南王府的白幡还没撤净,帝君此举太寒人心了! 各位老哥哥哎, 都噤声吧!叶家这是起势了啊!势不可挡,势不可挡哟 我呸!什么势不可挡,也就一人得了势,仗着他老子替帝君四处去诸侯府收贡品商议撤藩的事儿,就我瞅着,大隋这天下怕是要乱了! 嘘,噤声!噤声! 众人皆摇头叹息,翻身上马。面带着对于大隋朝现任帝君的不满,以及对于叶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不屑与不安。 昭阳六年冬,各路人马汇聚西京,西京恰逢暴雪连绵,整座皇城都被飞雪覆盖。这雪非绵非絮,如罽如袍,下的人惝恍迷离。 帝君,帝君大太监尚喜凑在雪白帘帏前,小心掀开一角,榻上隋帝正闭着眼静静沉睡,面色惨败如金纸。 长生殿内烛光摇曳,一室昏沉。 帝君,朝会的时辰到了!尚喜躬身凑近了一些,更加小心地唤着。 唔隋帝终于沉沉地应了一声,却不睁眼,只冲他摆摆手。 尚喜放下帘子,悄无声息地退下。明白今儿个的朝会又作罢了!自打皇贵妃娘娘,哦不对,如今该改叫皇后娘娘了,自打那位娘娘走了以后,帝君这病便越来越重了,怕是要入沉疴。 尚喜忧心忡忡地出去,玉阶下零星站了小猫两三只。护国将军叶慕辰不在,武将们大多称病也不来了,估计怕与叶慕辰当面对上。再然后就是那些文官,个顶个地机灵,纷纷告假的告假,休沐的休沐,还有几个还乡祭祖的,一去不复返。 因此各路诸侯府来的使臣家将们,连续吃了一个多月的闭门羹,纷纷有些坐不住了。 要么,还是去叶侯府撞撞运气? 待众人行到叶侯府,但见门前张灯结彩,家仆们各个喜气洋洋手中拿着红绸带在绑缚红木箱子,瞅着像是叶侯府要结亲的模样。见到诸侯府各同僚,纷纷抱拳,口中说着客套的话,挥手间便上大坛百花酿。 这百花酿乃西京名酒,又辣又浓烈,灌的众人迷迷瞪瞪,临走的时候还不忘打听,到底叶侯府是谁要结亲,是老侯爷呢,还是如今那位十六岁名动天下的护国大将军叶慕辰? 叶侯府的家仆们酒量惊人,喝的面色红润,轰然笑道:自然是我们家小少爷,少爷啊,发誓说要娶个绝色天仙回来。这不,盼了这些年,可算给他盼着了! 到底是谁家姑娘啊? 是啊,嗝,要说绝色儿,这宫里头可就住着一位! 天机不可泄露,不可泄漏。叶侯府的家仆嘴巴跟河蚌似的,但笑不言。 于是连着隋帝病重不朝的消息,叶慕辰即将结亲的传闻也一并雪花片儿似的飞往各路诸侯府中。引动了新一轮的猜疑。 朱漆髹金,流光溢彩。一百八十抬红漆樟木箱子,静静地躺在叶侯府大厅,在夜色灯烛下宛若一幅流淌着的喜悦画轴。叶慕辰在灯下抬起眼,耳边宛若听见迎娶时欢庆的唢呐声,人群喧嚣,他坐在高头大马上静静地望着那座皇城。 他凝眸静默了一会儿,勾唇笑了笑,随即继续低头提笔在帖子上一字一画认真地写下自己的名讳。 人生在世,不过片刻欢愉。谁也不知道,不过几个月后隋帝便突然下旨,令北川侯爷苏晟火速进京,迎娶年仅十一岁重罪锁宫的韶华殿下。消息传出前朝后宫再次哗然。随后的一年多,在西京人的回忆中,常常觉得恍惚。 仿佛有些什么东西,就是自那刻起,破壳而出,从此如大江大河奔涌至海,再也不能回头。 昭阳六年末,北川侯苏晟顶着一身风雪骑着一匹快马进京,雪落在白色狐裘上,溶化于他冷厉的眉眼。 苏晟进京那日,叶慕辰正与另一位诸侯府的子弟站在沙盘前秘议,案边书信折成卷,插/入笔筒。 北川侯入京了。一名叶府家将掸了掸袖子,匆匆步至叶慕辰身侧,附耳低语。 叶慕辰语声微顿,凝眸,收住了笑。一盏茶后,他突兀地抬手,泼了案边那一桶墨汁。箭袖劲风扫过,案几上哗啦啦倒下一大片狼藉。 墨汁泼在绵柔雪白的熟宣纸上,有一种氤氲的触目惊心。宛若深藏于叶慕辰心中的一头巨兽,带着嚣张的不可言说的情绪,昂然抬起头,鳞爪飞扬。 昭阳六年冬至,韶华宫外娑婆沙化突然间盛放如雪。磅礴的,如同一场堆积了上千年的斑斓血泪,尽数倾盆落下。 南广和独自立于第一重宫门外,披了一头一身的花雪。他背对那人,良久,落寞地笑了一声。苏晟,你这是在拿命搏。 臣心甘情愿。苏晟高大的身影隐于花树从中,声音浑厚。他右手按在胸口,朗声道:臣不信,这仙阁便当真能只手遮天。殿下,臣愿意守护您,守护南氏皇族,守护我大隋朝黎民苍生。哪怕肝脑涂地,亦万死不辞! 当年,西南侯府世子王青霄也说过同样的话。南广和缓慢回头,上挑的丹凤眼中波光潋滟,令人看不清情绪。长公主虽贵,但不足以抵你一方生灵。苏晟,有羊国举国倾覆,寸草不生。那片曾经水草丰茂的草原如今已是一片焦土。你北川有多少子民,你又有多少热血,可以留给我? 殿下,苏晟不退不避,昂然抬头与南广和对视。我三十六诸侯,皆以世代子孙的罗刹血起誓,誓与南氏皇族一脉共存亡!殿下不愿屈服,吾等亦绝不退让一步!生,为南氏凤血仆从;亡,为大隋英魂殿鬼雄!臣苏晟,今愿以血结契。殿下,请取血! 说完,苏晟自腰间抽出利剑,按在左手手腕,鲜血喷涌如注,涓滴不漏,尽皆滴入两人面前那枚凤玺。 一时间,凤玺光华大盛。 于那灿然金光中,苏晟的话语铿锵落地。殿下,臣愿为您的自由而战斗。请您务必不负吾等所愿,终有一日,得天下尊荣,凤翔九天! 昭阳七年春,苏晟返回北川月余后,于筹备迎娶韶华长公主的婚礼前夕,突然被人发现暴/毙于某暗/娼床上,死状不堪入目。堂堂北川侯爷,死时身上不着寸缕,口吐白沫,仵作鉴定为马上风。 北川侯府失去了顶梁柱,辖下所治的一十八州府尽皆叛乱,骚动了足有七年。名列大隋朝开国三十六诸侯前十的北川侯府,自此地位一落千丈,门庭冷落车马稀。 昭阳八年,护国将军叶慕辰连横纵合了二十路诸侯,除了北边以外,诸侯皆对其俯首听令。 昭阳九年,隋帝长期称病不朝。护国将军叶慕辰位列百官之首。所有往来官牒文书,未通过帝君亲启,便可先送至叶侯府让护国将军过目。 昭阳十年,叶慕辰袭爵,世人正式称其为叶侯。老叶侯失踪于西南腹地深处,只身单骑,陷入修仙门下弟子所设迷踪阵。北川继割裂后再度与周边州府修正舆图,悄然崛起于大隋朝北境。 叶家军六万众,日夜操练于大川河流中,人人刀兵不离身,面带寒霜。时有少年出入军营,教习叶家军飞剑之术。 昭阳十一年,叶侯摄国当政。大隋朝会时,叶侯不至,百官无人敢入金殿。众臣不知隋帝身在何处,入朝只为拜见叶侯。 其年,叶慕辰年方二十一,权势滔天,手握大隋七成兵马。将军马鞭指断处,川流堵塞。 市井间陆续有小儿歌唱,南风起,鸟坠枝,叶连成天,郁郁何何青青 百姓人心惶惶,皆谣传叶侯要谋反,只不知在何时。如一柄高悬于头顶的利剑,吹毛断发,随时可取天下人首级。 大隋皇室孱弱,帝君大权旁落,长公主幽锁于深宫。南氏皇族仅有的两位现存者,一个常年缠绵病榻,另一个绝迹人前生死不知。 世人皆在等,等叶慕辰造反。 第55章 亡国 昭阳十一年春。 世人皆在等, 等叶慕辰造反。 仙阁亦在等,等预言者所说的那一幕凤凰涅槃,天门重开。 众目睽睽, 却等来了叶侯佩刀入了帝君所居长生殿, 迫令帝君下谕赐长公主下降。这场赐婚惊呆了朝堂百官, 人言纷纷,皆道叶慕辰这厮是美色冲昏了头, 色令智昏,竟连仙阁指定的人也敢抢。 君不见,昔日曾与这位韶华长公主议婚的三位, 皆已荣升为壮士壮烈就义的士卒。 长公主第一次联姻有羊国, 数月后有羊国大皇子丧,有羊国遭遇鞑子进犯,又接连遭遇山火, 一国变作焦土。随后这位长公主殿下再次赐婚予西南侯府世子, 四年后世子王青霄坠马惊亡。第三次帝君降旨北川侯,北川侯爷在迎娶前死于花街。虽然这三人死法不同, 但都是年纪轻轻即赴黄泉。朝廷中能混上一官半爵的, 都不是傻子, 各位大人的嗅觉比狗鼻子还灵,早嗅出了仙阁隐藏于其后的味道。那是一股,势在必得不容世俗人染指的味道。带有腥风血雨, 刺鼻辣喉。 君不见, 仙阁来使入京后,贵妃娘娘薨, 老国师身死道消,帝君常年缠绵病榻出气儿比进气儿多。 君不见, 三十六诸侯府,再无一人娶亲。诸侯府的侯爷与袭爵之子,悉皆打了老光棍。帝君当年下令禁止他们擅自成亲,除非进宫求娶长公主。但连续两位侯爷世子出事后,其余诸家皆静悄悄的,听不见一丝儿动静。宁可打光棍,这位闯下杀夫凶名的殿下也沾不得啊! 君不见 叶慕辰推开发小李罗的手,斜眼乜他,单眼皮一撩。怎么地,五城守的差事很闲?劳动你一天两三趟地往我这儿跑! 李罗咽了口唾沫。发小归发小,但一来他和这位玉面罗刹交情不深,二来如今的叶慕辰早已今非昔比,堪称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举手间便可令他抄家灭族。李罗暗地里埋怨老娘多事,非得用鞭子抽着他,逼他来做个讨人嫌的闲汉。 叶,叶侯,李罗在叶慕辰投来的冷厉目光中哆嗦了一下,声音打了个顿,随即拐弯绕开了原先老娘吩咐的话题,自觉地陪笑道:咱们两家比邻而居,也算有些交情。我老娘特地嘱咐,让我来多个嘴。你知道的,我娘和你祖母,她俩是多年的抹叶子牌的交情 说的直接些!叶慕辰不耐烦打断他,扣好箭袖,黑色陌刀挂在腰间发出哐哐轻响。某入宫还要请见韶华殿下,与他商议婚期。 随即哐啷一声,倏地拔刀出鞘。 李罗: 他缩了缩脖子,那句到了嘴边的你祖母让你别娶长公主了咱叶家不缺那些富贵你的小命要紧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了。 他只得干巴巴地应了一声,无事了。叶慕辰再问他到底有什么话要转述,他便拼命摇着脑袋,桃花眼紧张的眼皮一抽一抽的。如同一条渴死的鱼。 叶慕辰不耐与他驴拉磨似的兜圈子,借日头反射的光面,在磨的锃亮的刀锋潦草瞄了一眼,自认仪表整肃,拔腿便走了。 李罗: 敢情那厮方才拔刀不是要砍他!这什么魔头啊这是,居然拿刀面当镜子使!唬的他! 李罗再抬腿,发现全身一阵冷一阵热,官帽下发丝濡湿,脚底板已经软了。 叶慕辰并不知晓,他满心欢喜冲入韶华宫层层禁制,见到的却是一个推开他后满眼厌憎的南广和。 这五年,一千多个日夜,叶慕辰心心念念是他,梦魂牵绕也是他。却被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推开。 叶慕辰也是人,是个再俗不过的凡夫俗子。他抱着怀中受到了莫大惊扰神力耗尽的南广和,如同抱着明灭了他一生的唯一的火,眼眶酸涩。韶华,我今生今世,惟你一人而已。你怎能,待我如此残忍! 叶慕辰恋恋不舍地放下怀中的人,独自背对夕阳,黑影笼罩于熟睡中南广和的面颊,那一双水光潋滟的眸子紧紧闭着,绝色无双的眉目却宁静安逸,似是陷入了一场连绵而甜蜜的梦境。 最后,叶慕辰立在娑婆沙华林中,脚下叶片刷拉刷拉随风而动,淹没了他一个凡夫俗子的所有悲喜。他叶慕辰何德何能,可令殿下相信他不惧仙阁来使,不惧正面迎击这一次的对抗。 分卷(41) 他想告诉南广和,殿下,臣如今麾下已有修习仙术者数百,人人皆成功筑基,可为将帅之才。 又想说,殿下,臣那位便宜姐夫,同为仙阁世间行走的百变星君,此番终于答应了臣,只待有朝一日举事,他便千里驰援。 还想说,殿下,臣不是那些轻诺寡信的愚夫。五年前大明湖畔一诺,臣时刻铭记在心,从不敢或忘。臣许你一世平安,也只愿你一世平安。你,信臣一次可好? 最后的最后,叶慕辰于夜色中决绝转身,如同一叶扁舟,投入了茫茫汹涌苦海。 他麾下,确有千军万马,今夜却都明火执仗立在朱红色宫墙下,发出雷鸣般的嘶吼。叶侯必胜!天佑我叶家军! 叶慕辰垂眸。 火把摇晃,如一条流淌的河,照耀的西京半边天空红彤彤。叶家军扩充之后,足有二十万众,自西京城外绵延至宫门,趁着黑夜疾行而来,人衔枚马戴嚼。灯火通明的西京城,铁马金戈,一场暴风雪即将扑面而至。 西京众门户皆紧锁,足不出户。多有妇孺孩童在角门告别自家老爷,拭着眼泪,面色悲凄,送别的儿郎们却都是一样的决绝。 昭阳十一年三月三,夜。无数大隋儿郎踏上离家的路,齐聚于皇城朱红色宫墙下。叶慕辰独自一人站在九十九级的汉白玉台阶上,一声令下,手掌千军万马,送无数魂归。 杀! 叶慕辰声音低沉,却穿透层叠人群,如一根尖利的刺,撕裂了仙阁笼罩的沉沉黑幕。 是夜,于无数个世代的俗世史书记载中,被命名为此方世界一场耗时长达百余年的仙凡大战的始端。 昭阳十一年三月三,此后有了一个名字,唤作大隋亡国夜。史称上巳节之变。 大隋朝末世的长公主,南广和是在睡梦里亡的国。 耳边传来遥远的人仰马翻,鼻端嗅到衣物帐幔焚烧后的浓烟。他睁开眼,一片黑暗,连小三儿也不见影踪。 南广和第一个念头是,有人要谋害孤!转眼看,不对,窗户居然大开,远处如放焰火似的一大片人影憧憧,奔跑声呼喊声惨叫声混乱成一大片毕生难忘的噩梦。叛兵们提着血淋淋的刀剑,蝗虫过境一般横扫禁宫,如入无人之境。有血迹溅到白色窗户纸上,喷洒如红梅。 想来是那位护国将军叶慕辰,终于不堪重负,反了。 南广和坐起身,抬手摸了摸发鬓。嗯,很好,自打被幽禁于韶华宫,他便没了梳头的宫娥内侍,日日散着发,如今长发如一匹黑色丝缎般流泻了一床一地,起身时需小心不至于踩着了头发。 顿了顿,他这才推被下地。韶华宫内窗户大开,血是温热的,外面想必死了许多人。 偌大的韶华宫,是一座华美的笼。 囚禁了他五年的韶华,眼下却也护住了他不至于被人砍杀。 南广和默了会儿,鞋不知道踢到了何处,他懒得找,便这样赤着脚,踩着软沉的波斯绣花地毯走到了殿门口。 然后顿住了。 韶华宫外有月光,娑婆沙华谢了一地,想是白日里小三儿做活不够勤快,一簇簇纯白的淡粉的紫色的花瓣上如今血迹斑驳,越发映衬的眼前萧瑟,如修罗地狱。 有一人执炬而来。明亮的火焰在夜色中燃烧,照的那人眉目冷硬,嘴角扯成了一条直线,铠甲在月光下泛着冷光。黑暗中独有那只执炬的手,苍白的很,稳稳握着火把,指尖竟连一丝血色都没了。 时隔迢递五年,南广和静静地将那人望着。 这一眼,水远山长。 这一眼,国破家亡。 纵然他那父皇与他那点子恩情实在浅薄的很,却也是大隋朝的君,是他亲生的父。 南广和将那人望着,目光从他冷硬的眉眼,一直落在右手仍在滴血的黑色陌刀。良久,笑了一声。叶慕辰将军! 南广和竟不知,自个儿有如此重要。重要到,一国将军甚或一国未来的君,亲自执炬来寻他。 那人背后,是沉沉的暗夜深渊。 两人隔着门槛,只有一步之遥。却似隔着迢迢银河。 韶华,叶慕辰的手很稳,声音里似藏着野兽,又萌动又低沉,好像一不小心再多说几个字,那头吞噬生命的兽便要跃出来。我来接你。你如今是我叶慕辰的妻,随我走吧! 我来接你。 五年前,南广和十一岁,被一道皇命幽禁于韶华宫。彼时他摔碎了手中捧着的茶盏,脸上血色尽褪,张皇着眉眼四处寻找能救他的人。在那个娑婆沙华林的碎片记忆里,叶慕辰就站在不远处,他当时上前了几步,欲言又止。 南广和记得当时自己哭叫着说,不,我没有,叶慕辰你救救我 他想哭,却流不出泪。 他想叫,却被人捂住了口鼻,那人身上带着淡淡的气息独特的木质熏香,一把将他搂在怀里。他撞进了一个高大沉默的怀抱。 他的鼻子只够得到他宽厚的肩膀。那人胸口沉沉的,有声音激越如战鼓,砰砰砰,心跳的那样肆意,澎湃如三千雪,分明与他一贯冷硬的眉眼不符。 所以那时,他并没有哭出来,也没有叫出声。 时隔太久,就连记忆都开始紊乱。 南广和苦笑了一声。迢远白色月光下,他望着面前那久别重逢的人,张张口,却捡了一条不相干的话语,涩然道:这韶华宫门槛,你进不来。我也不会出去的。 五年不见,叶慕辰的模样越发好看了,眉毛浓的仿佛要飞出来,一双黑眸沉沉的如有月色闪耀。他沉默看着他,耐心道:韶华,你出来。 顿了顿,他又续道:你出来,我带你走!从此这天下再也没有人能锁着你。 是了,他如今不再只是大隋朝的将军。他是这儿的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南广和意兴索然地想,所谓出来,不过是从一座困锁韶华的牢笼,入了一座更大的名为叶慕辰的牢笼罢了。 他摇了摇头,一身月白色纱衣,发丝垂至脚踝,笑的云淡风轻。你向父皇求娶是为了那枚玉玺么? 大隋朝有四个玉玺。除了日常宣旨的御制玉玺外,他父皇尚有一枚宣布秘令的玺印,及一枚不咸不淡的后宫琐事类的玺印。最后那枚能调动三十六诸侯的玉玺,父皇也不知抽了什么疯,在封锁韶华宫前便交给了十一岁的南广和。 据说,南广和出生那天百鸟朝凤天边流霞映红了整整一日,是天生的贵命。也有传闻说,天下即将大乱,末世里总容易出些神仙鬼怪,大隋朝长公主便是个中翘楚,被雅颂传成一位背负天命的神女。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抛却那一切街头市井的无稽之言,父皇那枚唯一能召集军队驰援的玉玺,如今在他身上。 或许,还有秘宝。 天下传闻,大隋朝历任皇后葬地,掩埋了一场泼天富贵。 贵贱同一尘,死生同一指【注】。 南广和笑的越发惫懒,摊开手,望着叶慕辰笑道:这大隋朝乱了也不是一年两年,十几二十年前,早在本宫出生之前,皇家的玉玺便再也调不动诸侯的军队了。 叶慕辰不笑,声音里似有恼意。你便是这般想我的,韶华? 那声韶华唤的格外沉,如蜜糖,又如千斤重石,坠在南广和的心口。令他眉目一颤,忍不住捂住胸口。 关键时刻,心疾又犯了。 不然呢,南广和强撑着侧过头,指尖在虚空中划过这一片狼藉血迹,遥遥点在他那把滴血的黑色陌刀,意有所指。叶慕辰,我父皇的血,甜吗? 下一刻,他被人狠狠带过,拥在另一人素来如冰雪般浅淡的怀中。力道太猛,撞的他鼻子一红,眼角分泌出生理性的液体,却又退回去了。 不能哭。 他是大隋朝皇室唯一血脉,自小金枝玉叶,如今亡国了,更不能在仇敌面前流泪。 然而他依稀闻到鼻端熟悉的优昙花香气,仍是忍不住,声音带了一股潮湿意。国师,大隋朝,亡了! 神出鬼没的国师大人突然间凭空而来,横插在两人中间。 国师崖涘堵在韶华宫殿门口,单手紧紧搂着他,高冠下两条蓝白交织的飘带轻轻扫过他的脸颊。 那声音却是淡然的。我知道,所以我来了,殿下。 作者有话要说: 【注】此章省略部分可与开篇前三章呼应,忘了情节的小可爱可以重翻前情。忘忧丹有副作用,会令人连当天发生的事一并紊乱。所以南广和以为自己已经有五年没见过叶慕辰了,实际上他们白天刚见过一次。另,攻受视角有偏差,截止第一卷 终,两人脑回路都没接轨。亲妈叹息【注2】贵贱同一尘,死生同一指摘自唐朝诗僧皎然,全诗如下:古人若不死,吾亦何所悲。萧萧烟雨九原上,白杨青松葬者谁。贵贱同一尘,死生同一指。 人生在世共如此,何异浮云与流水。短歌行,短歌无穷日已倾。邺宫梁苑徒有名,春草秋风伤我情。 何为不学金仙侣,一悟空王无死生。 第56章 断念 风咻咻的, 喘着生命收割的鼻息。 南广和将整张脸深埋在国师大人崖涘的胸前,几乎哽咽失声。外面,究竟怎样了? 大隋朝的国师崖涘垂下眼, 手不轻不重地安抚着拍了拍南广和的背, 淡淡道:不好。顿了顿, 又道,很不好。殿下, 帝君薨了,如今宫内除了这座韶华宫,其他的都着火了, 叛军四下劫掠, 死伤的宫人太监不计其数。 那还真是,很不好。 南广和抽了下鼻子,慢慢从崖涘的怀里抬起头, 一双湿漉漉的眸子里极其复杂, 不知道是什么神色。 他不说话,崖涘也不开口。两人静默地持久地相互对望, 四目相对, 倒似乎将身边的叶慕辰给忘了。 于周遭人语嘈杂窗纸染红的乱世中, 南广和突然间听到了自个儿心跳的声音。砰砰砰,一声声,荒凉而又沉寂。 虚空中仿若有一道看不见的封印, 于此刻倏然解开, 震荡出无声的音波。漫天的风,娑婆沙华林中花瓣纷纷坠落如雨。南广和却只听到了一场磅礴的、无声的泪, 仿佛滞后了千年万年,于此际猛然喷发, 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崖涘目光中宛若云霞遮蔽,流云中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能嗅到那一阵阵若有若无的优昙花香。与南广和一般的沉寂。崖涘目光中若有叹息,又似隐隐的疼惜,千言万语,百转千回不得出。 南广和踮起脚,轻轻地以手盖住崖涘的双目,说了一句多年前崖涘曾对他说过的话:别这样看着我!崖涘,孤受不起。 崖涘张口,欲言又止。半晌,只沉静地摇了摇头。 叶慕辰不知为何,却也没开口打破沉默。只是投在三人眼皮上的光焰晃动的厉害。想来是叶慕辰执炬的手,抖的厉害,那只苍白的手掌心蜿蜒流下一道殷红血线。 然而叶慕辰那把黑色陌刀上的血迹更深,滴答,滴答,落在寂静的夜里。衬的这座花木葱茏的韶华宫,竟也有了荒烟蔓草的味道。 殿下,崖涘深觉自己有必要打破眼下莫名剑拔弩张的气氛,清凌凌的声音流淌于黑夜,如流水般。大隋朝亡了,没关系。他以南广和常见到的、那种淡淡吩咐宫娥们明日早膳不要给殿下吃甜糕的口吻,淡淡地道:无论殿下想做什么,贫道都会护着你。 南广和吃惊地将他望着。 国师大人继续语不惊人死不休。这人间,你看中哪儿,咱们便去哪儿。你要复国登基称帝也好,随贫道入九嶷山修道也罢,崖涘都必将誓死追随于殿下身后。 他这话说的,好像随时随地都能帮他从叶慕辰手下抢回江山,如同从小到大扔给他一堆护身符那般轻巧。 南广和心中巨震,面上却恰到好处地露出一抹啼笑皆非的神色。他顿了顿,抬手一指叶慕辰。如今这天下,怕是已经改姓叶了。韶华不过惶惶然一只丧家犬罢了,如今能不能安然离开这座韶华宫,也需要先问过叶侯的意思。 国师大人闻言不悦地拧起两条青翠长眉,叶慕辰立刻戒备地提起了右手的剑,两个男人隔空对望,空气中噼里啪啦顿时燃起了火焰。 国师大人!叶慕辰的声音依然低沉。帝君虽然殁了,大隋朝千万军马却仍在。叛兵不过逞凶趁乱逼宫,本侯自问对付这些仙阁走狗,绰绰有余力。国师还请松开手! 今夜到底是仙阁灭了我大隋,还是叶侯你起事不当引来了内贼?崖涘冷笑一声,执着地牵着南广和的手,将人护在身边。况且仙阁来使臣入宫,要求带走殿下,叶侯爷你是如何应对的?崖涘声音里能淬出冰来,恨恨道:你却借机逼着帝君下诏,强娶韶华!你可知,此举无异于激怒了仙阁提前灭国。大隋国亡,叶侯你罪不可恕! 叶慕辰抿紧薄唇,亦冷冷道:这一百八十抬聘礼,本侯备了五年。帝君既然早已将殿下生死托付予本侯,本侯自当护他周全!为了殿下,本侯便是担下这罪名又如何?! 你!崖涘词穷。他本不善辩,更没料到几年间这位凡间少年郎竟变得面目全非,如此强硬,蛮不讲理。玉白色手指凌空一指,对准叶慕辰,怒道:狡辩!你分明知道韶华此生不可嫁予凡人! 他此生会如何?叶慕辰将手中火把一扔,怒目圆睁,傲然单手指天,语气激越如擂鼓。都道天降神女!此刻这处除了我等三人,再无他耳,索性便将话挑明了说! 叶慕辰目光中如闪电般凌厉,直面崖涘。殿下分明是位皇子,本应该堂堂正正行走于世间,顶了个女子名头,又如何?!仙阁还不是照样一次两次地来宫中索人!若将殿下交出去,等待他的会是什么,是被那群腌臜的所谓修仙者当作炉鼎,还是被分而食之?! 叶慕辰倏然顿住,喘口气,片刻后笑了笑,神色中透出一种令人恼火的势在必得。便如国师先前所言,韶华殿下要执政即位,在此处便可。叶某自当拱手相让!如今这大隋朝留下的皇室血脉,只有南氏。殿下生是大隋的人,殁后仍是大隋的鬼,国师大人,你想将人带到哪里去?! 崖涘也笑了笑。 国师大人常年在脸上施了法,好好一张脸云山雾罩的,从不以真面目示人。此刻那云山雾罩的半张脸却透出强烈的、法术也遮不住的鄙夷不屑那是对着叶慕辰的。 此处?崖涘此刻倒又惜字如金了,仿佛吐出这两个字都嫌白费力气。尔等不过区区一介凡人罢了,修了几年仙术皮毛,便大言不惭能护住韶华,当真不知羞!尔可知,此方小世界于上界真仙而言,无异于一处蝼蚁巢穴,怎能锁得住我的殿下! 分卷(42) 南广和哑然。 天下人皆传,叶侯与大隋国师两人均迷恋风华绝代的韶华长公主,迷恋的发痴。且这两人都是千年老醋坛儿。 从公主十一岁小荷才露尖尖角时,帝君便将公主给锁了。普天下只有国师大人能解开幽禁韶华宫的咒语,能自由出入。然而叶侯不知从何处得了仙家方子,于昭阳十一年春终于光明正大地带兵闯入韶华宫,逼婚公主。 眼下大隋亡国,生死存亡之际,叶侯与国师在韶华宫前狭路相逢,终于为了美人正面杠上了! 瞧瞧,国师这一声我的殿下,痴汉气息热腾腾地扑面而来。 叶慕辰气极反笑。叶某不才,从未真正见识过国师大人的神通,今夜却想试上一试。他抬起下巴,目光钩子般钉在国师大人搂着南广和的手,傲然下战书道:崖涘,你给本侯滚出来! 真能忍耐啊!到现在才爆发。 南广和略退了一步,赤脚凌乱地踏住了发丝,一双天然眼尾上挑的丹凤眼中水色迢遥。他望了望叶慕辰手上滴血的陌刀,又看向白衣若仙的国师大人,欲言又止,满脸忧色。 崖涘接收到他的目光,不由得一窒,随即慢慢放开手,指尖不经意掠过几缕尚未全身而退的长发。细长的指尖穿过黑发,说不出的缱绻。崖涘的眼神也有了片刻的恍惚,他转头深深看了南广和一眼,那一瞬间收敛了所有风华,目光复杂至极。 南广和心尖一颤,知道这人或许已经看穿了他心思,越发不敢与这人直视。他不自觉扭头,大隋朝亡国公主的衣裙仍挂在架子上,朱红若血。他如今只穿了一袭月白色的纱衣,黑发如瀑披至脚踝,小脸儿雪白雪白的,鼓荡于窗口的夜风将他吹的颤巍巍,如一只即将凌空的凤。 叮铃。 叮铃。 是崖涘右手在摇晃法铃。 南广和赤脚退至窗边,寥阔的月色将他照着。他眼睁睁看着国师大人放开他后,迈步跨过了三寸高的门槛,与提着黑色陌刀的叶慕辰正面对上。两个男人一般高矮。一个穿白衣,翩然若仙。另一个铁衣铠甲,冷硬如塑像。 不过眨眼间,那两人便拆了几十招。 在这之前,南广和从不知道原来国师大人也是会武艺的。他一直以为这厮是个不折不扣的神棍,借国师之名,行登徒子之事。眼下见这人右手握拳轻轻背在身后,左手空拳白刃地对上执剑的镇国将军,竟丝毫不落下风。才知从前他将这厮小看了。 不过他历来眼光不好,错看的人不少,如今也不差这一个了。 一片刀光剑影中,南广和不动声色地退至窗边。窗外月色照彻流焰与大簇大簇的娑婆沙华。从韶华宫通往长生殿的路上,沿途种满了枝干虬劲的娑婆沙华树。三月里正值花季,娑婆沙华开的烈烈,极致荼蘼。 娑婆沙华,大隋朝的国花。盛开时如层层叠叠的三千雪,凋谢时亦不愧这天下最盛大的一场离殇。 叶慕辰有句话说的不错,他南广和生是大隋朝末年的亡国殿下,死了,亦是大隋皇室不肯屈就的鬼魂。如何能去他处? 天下之大,他又有何处可去? 南广和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两个曾陪伴了他整个幼年期的人,那么多过往啊!密密麻麻。崖涘曾于他年幼时,用动听的话语,抱着他坐在微凉的白玉台阶上,手摇白玉柄麈尾,一字一句地认真讲解银河深处的奥秘。而叶慕辰,那么多个日夜里,他曾期盼过来解救他的玄衣风流少年,如今却为了他,与崖涘大打出手。 那么多年的过往,十六岁的叶慕辰心甘情愿单膝跪地割破手腕与他结下命契的画面仿若仍是昨日。那个流水浮灯的朦胧的夜,朱雀大街无数游子仕女擦过他们身边,衣香鬓影,白色帏帽下朱唇若隐若现。叶慕辰掏出铜钱,从卖灯人手中接过一盏连片儿的六角走马灯,含笑递予他。两人十指相扣,缓步走入繁华市井深处。 花灯上绘着一枝血娑婆,成簇抱团的娑婆花朵赤色如血珠,像一串串血珠滴落。鲜红的,仿若此刻滴落于韶华宫荒草丛中的血。 那其中,可有他父皇的血?可还浸透着五年前,母妃含恨饮下毒/药的泪? 南广和笑了笑,眉目奢华,如月光洒照一室。 随即他一翻身,毫不留恋地赤脚从窗户跳了出去。 第57章 蜉蝣 噗通一声。 南广和落在了几具尚且温热的尸身上, 脚下一软,随后强提起一口气,快速朝父皇寝宫的方向奔过去。四面都是火, 金殿上空烧成了红彤彤一片, 不时有军士们大声叫嚣。南广和亲见他们杀人, 心下反倒定了。 大不了一死而已。 浮生那么长,又那么短, 怎样不是一辈子呢。 是以南广和冲到长生殿的时候,望着一殿的断肢残骸,满脸的漠然。父皇生前最后这段时日, 喜欢宠爱二十岁左右容颜极盛的青年女子, 额前画着赤红色或金色的娑婆花,十指蔻丹尖尖,唇上抿着极小的一朵花。南广和看的这样分明, 因为其中一位宫妃的尸身, 就这样吊在梁上。 南广和冷不丁与她打了个照面,先是震了一震, 随即忍不住闭了眼。 这宫妃的衣服被褪了一大半, 露出光溜溜的身子, 估计咽气不久,脸色尚未来得及青紫,舌头也没有像民间话本里那样拖出来。 宫妃身子上的一道道白浊, 自幼深锁于韶华宫深处的南广和原本不应该知道那是什么, 然而这一路夜奔而来,他已亲眼见了数场活春宫。 南广和闭了眼, 眼眸深处又似有滚烫的液体涌动。 吾儿,父皇之下, 你最大。所以全天下的孩童都可以任性撒娇,都可以趴在朕或母妃的怀里哭泣,唯独你,不可以。彼时父皇喝的半醉,在某个深夜带着大太监尚喜,悄无声息地踱到了韶华宫外。夜色纵容了他不可多得的温情一面,他那夜竟难得正经,衣冠齐整,除了苍白了些,依然俊俏的很。 彼时,十二岁的南广和已经过了一年的幽居生涯,昔年撸起袖子就能上房揭瓦的活蹦乱跳的韶华殿下变得颇有些半死不活。 他木着脸,听父皇居然荒唐到告诉他说待有朝一日父皇不在了,吾儿,这大隋朝,你便是第一位女帝。 是女帝,而不是帝君。 父皇当年说这番话的时候,想必已经下定了决心,要将这场骗尽天下人的弥天大谎持续下去。他南广和将终生以女子身份活下去,哪怕有朝一日登基为帝,也是女帝,而不是名正言顺的帝君。 父皇与母妃,替他瞒过了前任国师,瞒过了钦天监那帮老头子,也瞒过了天下所有的人。他们是如此的爱护着他,将他牢牢护在羽翼之下,一家三口诚惶诚恐不见天日地躲藏在谎言里,只为了当年前任国师那句预言生子则为妖,大隋必亡;生女则为神降,大隋兴盛。 也许,这就是报应!父皇为他骗了十六年,小心翼翼,终日惶恐不得安稳,如今这大隋朝的江山还是落入了别人的手。 南广和再睁开眼,眼底赤红,眸子越发黑沉沉的见不到底。 那夜,南广和赤脚冲到了长生殿后。长长的月白色纱衣拖在被烈焰焚烧的朽木与尸身上,华美而妖冶。他走的不快,却一步不停。一路如入无人之境。想来这长生殿刚被烧完,叛兵去了别处搜寻宝物与四散的美人儿。不远处叶家军与一小撮叛兵遇上,如刀砍落瓜似的在收割人头。 空气中咻咻的,皆是隐藏于暗处不怀好意的狰狞笑声。 仙阁隐于一切阳谋阴谋背后,猖狂肆意地践踏大隋国土,让大隋朝子民相互残杀,那些所谓修仙者们却束手旁观,如观看一场拙劣的戏,兴致勃勃。 南广和一步不停地走,眼底那抹疯狂的赤红色越发浓重,直到长廊那处。 十步外,倚柱站着一个人。仍是白衣翩然若仙,高冠下两根蓝白交织的飘带迎风而动,宛然神仙中人。 崖涘朝他伸出手,叹了口气。别看了,都死光了。殿下,贫道带你去九嶷山吧! 孤不走!孤要亲眼见到父皇。南广和用尽毕生所有的力气,直到指尖将掌心掐的发白,声音才能不抖的那样鲜明。只一眼。 国师大人沉默。 仙阁布置在朝堂的内应们,以礼部尚书诜存浩为首,今夜已公然造反,如今禁宫内四处游荡杀人的将士赫然有大部分是昔日帝君所属铁甲军麾下。诜存浩那厮若发现此处,只需一声振臂高呼,瞬间这些人就能灭了他和国师大人。 哪怕一人一箭,也足够他俩成为刺猬。 南广和不想拖崖涘下水。要为大隋朝殉葬,他一人便够了。崖涘,你你回你的九嶷山去吧,不必挂念孤。你叫贫道如何能够离开此生,事情又是这样,国师大人不知想到了什么,修长的手指捏了捏眉心,无奈地叹了口气。凤凰儿,我不放心你。也罢,我带你一同去找找吧。 那一瞬间,南广和如被蛊惑了一般,心口跳的厉害。 这里不是人迹荒凉的韶华宫,长生殿是昔日父皇酒池肉林的天底下最繁华的地方,如今映衬着满眼的断壁残垣,对面那人笑起来好看的不像话。 那声低回无奈的叹息声,入耳竟万分熟悉。 仿佛千万次,在脑海深处随着千万次的潮汐一遍遍演练过。 仿佛多年前在他意识昏沉的那段时日里,也曾有那样一人,喊他凤凰儿,一声又一声,无奈而情深。 四周嘈嘈切切的,虫鸣混杂在烈焰燃烧的声响里,莫名混杂暴雨滂沱,令他看不清眼前景象。 凤凰儿,吾伴你上万年,何曾见你为吾回一次眸?那人的声音清凌凌,如同一口冬日积雪含冰的泉,清冷淬骨,却莫名动了情。 若能得帝君一次回眸,吾情愿,弃了这长生大道,与汝一道杀入那滚滚红尘,从此不问归途。凤凰儿,汝可愿应我一次? 凤凰儿!那个一向清冷孤绝的人终于失态,立于白云深处,掀翻了殿宇华表,一剑光寒动九州。锁链从中一劈两半,咯吱咯吱,勒的他骨头断裂般疼痛。吾带你走!上天入地,碧落黄泉,吾终是护着你的! 那人华丽的白袍如同流云般,遮天蔽日,遮蔽了天机。袍袖下一双白玉般的手,奋力将他推下界。白云深处,三十三天外,轰然一声巨响。天门倾塌,地有流火,熊熊燃烧了数十年不肯熄灭。 倾尽一生一世念,至死不渝的深情。 南广和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如梦似幻的漫山遍野的优昙花,每一片花瓣,皆随风自行流转。远处宫殿巍峨,数千株优昙花盛放如雪。 时有微风拂动流云仙霞。他披了一身一头的优昙花瓣,醉卧在石桌上,广袖如流云般翻卷不休。 那个看不清眉目的人翘腿坐在高高的花树上,怀中抱着一坛酒。风起,那人周身如卷起千堆雪。宽广云袖自高树长长垂落,覆于松石下的几案,风卷白袍,缕缕幽香送入鼻端,依稀是那梦魂深处曾经再熟悉不过的优昙花香。 酒坛倾倒。 酒水自那人怀中滴下来,一滴,两滴,面颊微凉。 一只温热的指腹擦过他眼角。 莫哭,凤凰儿!国师悦耳如清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需知道三千世界,皆是蜉蝣。 南广和这才明白原来不是外面世界落了雨水,不是高树上那坛陈酿洒在面上,而是他哭了。 走吧!崖涘单手虚抱着他,牢牢将人护在胸前,一径往长生殿廊后深处探去。 九曲十八弯的回廊,昔日廊下皆是精巧的灯笼,每一盏灯笼皆是一位得宠妃子的名姓。每一盏灯,都出自大隋朝宫妃的手。如今这些精巧灯笼烧了大半,还有一些打翻了落在地上,混杂鲜血与杂物,零落成泥碾作尘。 穿过焦黑的走廊深处的暗影,在长生殿外的几尊青铜侍女塑像下,两人见到一具头朝下卧着的尸首,散发着刺鼻的桐油与焦臭味。 那人生前不知被烈焰焚烧了多久,早已没了呼吸。头发俱烧没了,皮肉翻卷,连五官都找不出。左手胳膊上有一颗红色肉痣,痣上三根长长的汗毛,往日里总是肆意地迎风招摇,如今蔫巴巴地烧的只剩下了一点残根。身侧一把孤伶伶的青锋长剑,正是昔日父皇贴身佩戴的。 事已至此,南广和反倒出奇的冷静。 孤不信!他仰头看着崖涘的脸,强做镇定道:光凭左臂这颗痣和这把剑,难道就能证明这人是我父皇?!可笑!简直可笑之极! 只是声音颤抖,泄露了他的惶恐。 南广和极力盼着崖涘能反驳他,所以越说越快,越说越大声。孤不信!父皇贴身有十名金吾卫保护,怎么可能没逃出去?那些金吾卫难道是死的吗?怎么可能让父皇一个人,一个人孤伶伶地,死的这样凄惨?! 崖涘叹息,将他牢牢抱在怀里,一言不发。没有点明那浇灌在尸身上的桐油,原是一触即燃,大罗金仙也来不及救。何况沿途尸首里他已见到了六具属于金吾卫的。那些人不是不护住,而是真的,已经死的不能再死了。 南广和颠三倒四地一遍遍说着我不信,也不知道说给谁听,说到最后,始终听不见那人一个字的反驳。他终于恼怒,恶狠狠地一把推开他。你滚!滚回你的九嶷山!滚回你的山门!若不是你,孤也不至于这样孤伶伶的,顶着一个可笑的封号苟且偷生了十六年崖涘,孤恨你! 崖涘怔怔地看着他,良久,终于深深叹了一口气,转头不忍道:凤凰儿,你别这样!你滚!南广和颤抖着在那具尸体前跪下去,将那具尸体牢牢抱在怀中,双目赤红,如一头失去了所有的孤狼,喃喃恨道,天意,难道这就是天意吗?孤不信!孤不信!孤不信! 崖涘几次伸手要来牵他,都被他狠狠躲开。 作者有话要说: 【提前打个call】天宫故事,详见第三卷 。非常非常仙~仙气飘飘,帝君们的爱恨情仇。 第58章 赴死 崖涘再次叹了口气。自幼出身于九嶷山中, 人情世故什么的,他从来不懂。但是眼前这人是他发誓要毕生守护的殿下,他不得不搜肠刮肚, 想找几句话来安慰发了狂的南广和。半晌, 他左手握拳凑在唇边轻咳了两声, 极轻极小声地劝道:大隋,国祚三百年, 神降而致天罚。天命如此,凤凰儿,这不是你的错。 南广和没理他。 崖涘简直被他逼的黔驴技穷。到最后他甚至已经听见了独属于叶慕辰那厮的脚步声。一声声, 沉沉的, 如踏在人的心上。 殿下,快走!那人来了!崖涘弯腰一把捞起南广和,试图将他与那具烧的面目全非的尸体分离开。南广和却拼死挣扎, 月白色纱衣早已沾染了许多泥土与血迹, 小脸哭的狼狈不堪。崖涘猛然一低头看清了怀中那个少年的眉眼,不由得一怔。 分卷(43) 殿下崖涘不觉喃喃叹息。凤凰儿帝君啊!早知如此, 你这又是何苦! 南广和其实也听清了那人一步步近前的脚步声。那人身后, 还有刀兵滴血的三千铁甲军。一步步, 如猛虎指爪扣在柔软的咽喉,令他不可抑地想起了长生殿外的宫妃尸首,洒满斑驳血迹的残碎的写满昔日荣宠的灯笼, 一队队明火执仗冲进父皇禁宫杀人劫财的铁甲军, 那么那么多的往事那么那么多的,不堪回首。 仙阁耸动麾下叛军杀光了大隋皇宫所有的活人, 独留下他,还妄想得到他的骨他的血。可惜了, 仙阁那些所谓修仙者至今都不知道,他不是韶华长公主,而是大隋朝唯一的皇子,南广和殿下。 他原本做好了牺牲一切的准备。五年幽锁时光,磨灭了他曾经的少年意气。为了父皇家国与大隋朝他的子民,他原已做好了只身入阁将自个儿当作贡品献祭的准备,但是叶慕辰不许!那位手掌天下刀兵的叶侯,天生罗刹命的小叶将军不许他自甘下贱,硬生生闯入宫中,要带他走,要与他成婚。 电光火石间,十六岁的少年南广和想起了许多往事,却又似乎心间空荡荡如一轮雪月,在三十三天外映着广阔无边的浩瀚星际,月照白雪,雪映射着月华。这一场无涯的生啊,于他而言竟似乎隐隐与记忆中那不可辨的万年前的往昔逐渐交织重叠。如一张细密的网,他陷入其中,挣扎上万年不得脱。 叶慕辰,对不起这凡尘俗世的一生呵,太短了,短的他满目仓惶来不及回头。 南广和想,或许他死了,便一切都好了。仙阁不会再冲出皇城外,肆意虐杀凡人。大隋的城池,于那些修仙者而言,弹指间便可灰飞烟灭。他耳边仿佛响起成千上万的子民们的哀嚎,妇孺们跌倒在血与泥中,孩童孤独地坐在父母尸首旁放声啼哭。偌大的大隋朝,倘若他不死,便注定会与当年的有羊国一般,遍地焦土无人幸免。 生,或者死,他作为大隋朝最后一任皇族子嗣,早已没了选择权。国亡了,那么,他便以身殉国吧!至少还能救下那些无辜的凡人们。这里是他的国,是他的天下,是他的黎民苍生。 如此,叶慕辰亦能名正言顺地即位,坐北朝南,成为帝国第一尊位上的人。他和父皇,集南氏皇族三百余年未竞的事业,或许叶慕辰会做的更好。 南广和最后甚至想,他或许是太过懦弱了些,如女儿般娇养在深宫的一十六年,不仅磨灭了他的少年意气,亦令他裹足不前,丧失了当年那股无知无畏的勇气。 好累,他想,或许这是他最后一次的任性了!便这样吧,这一场无涯的凡人之生,他只能够,向死而生。 叶慕辰,你这五年来的朝夕陪伴,隐于娑婆沙华林中不言不语的窥视,你既不言不语,孤便当作,这一切都不知晓。 叶慕辰,孤以这一身南氏凤凰真血,还你自由身! 南广和忽然抬起头,眨眼,扬起纤细的脖颈,冲国师大人露出苍白一笑。崖涘,你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大隋朝三百年不过在你师门掐指一算间。那么今夜南广和便劳烦国师大人卜算一下,今夜孤是生,是死? 南广和那一笑,绝美奢华。如珠如玉。细雪般细碎的娑婆沙华尽皆开在他十六年的眉眼间。一瞬间天地皆静,西南边陲仿若天空烧起了火,流火璀璨令人不可睁目逼视。 清凌凌的,一片白。 于大隋深宫荒凉的断壁残垣下,漫天雪花突如其来,飘飘洒洒从天而降。不出片刻,暴雪竟已覆盖宫闱。仿佛三月里的天气突然回归了朔月寒冬,雪片大如瓦棱,尖利的六角雪花,像是一夜吹白了头,覆盖在烈焰燃烧的长生殿外。 趁着崖涘那一阵难得的怔忡恍惚,南广和恶狠狠地抽出手中那柄父皇留下的青锋剑,然后拼尽了所有的气力,用胸膛往那闪着蓝色寒光的剑锋上撞去 南广和一心求死。速度与决心可怕到,就连号称神通广大法力无边的国师大人都没来得及阻止,就眼睁睁见到一把闪着蓝色幽光的宝剑穿透了南广和。 一剑穿心。 国师大人一直伴在身侧,想死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奈何长生殿不仅是父皇寻欢作乐的场地,更是南广和自幼与父皇母后捉迷藏的地方,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他莫不熟悉到了骨子里头。 彼时崖涘被他那绝美的笑容晃了眼,正苦恼地弯着一双灿若星月的眼睛,打算斟酌着告诉他:凤凰儿,你乃我无数次推演天命所得到的凤华帝君转世,乃上界三十三天外的帝君之一,怎会无名无姓地死在此处?死在凡尘属国一条荒凉的长廊外?凤凰儿,你不如随我回九嶷山吧!贫道护着你。今生今世,贫道拼死也会护住你。 然后片刻后,那样怔忡的表情就裂了。 叶慕辰怒极而吼的声音破空而来。韶华! 难得的,护国将军叶慕辰的嗓子破了音。 叶慕辰,叶慕辰呵! 长他五岁的叶侯府独苗苗,在他年幼时蹲下身子给他当马骑的小竹马,在他第一次穿上裙装时会沉默着递给他一块蝴蝶压珰。青白色的玉石,在十六岁少年青葱般的指间握着,触感微凉。 昭阳六年的七夕夜,那盏连片儿的花灯上大隋开国元后手执一枝血娑婆,笑得无限温柔。陪伴于他身边的人,用一件鹤氅裹住了他的神魂,牵着他的手缓缓游走于市井街头。一道道记忆,历历如新。七夕夜那人勾唇一笑,温柔的,暖了青涩少年时光。 再然后,十一岁那年他被幽禁。临关押前,叶慕辰直挺挺跪在殿外,亲自恭送他入殿,然后关门。沉重的铜环门在身后吱呀响起,碾磨了岁月间最后一点情分。 虽然他确实知道,每日黄昏,叶慕辰都会立在殿外,不远不近地看着他。 他常常推开轩窗,彼时是因为爱看外面那自由翩飞于花间的蝴蝶鸟雀。后来,则都是为了他。到的后来,每到黄昏,小三儿便会贴心地在外面禀报殿下,今儿个叶将军又来了。 五年,一千八百个黄昏,叶慕辰都会来到韶华宫外,从来没有一句话,也从未让人知道行迹。 若不是那株娑婆花树从不肯开花,若不是他闲来无事特地令小三儿给他在腰间绑了绳子爬上去查看端倪,若不是那一日在树上他亲手捡到了叶慕辰落下的明珠,若不是若不是他一眼就认出那颗明珠出自何处,想必那人还会瞒着他许多年。 再后来,南广和就习惯了推窗,抬头便能见到那株从不肯开花的娑婆花树间又多了一抹黑色衣角。 五年,一千八百个黄昏,风雨无阻。 那人为他独自立了一千八百多个黄昏,为他破开了诅咒加身的韶华宫门,如今,为了他,狼狈跪在烧焦的土地上,哭的不能自抑。 竟仍然如当年一般无二。 世人皆说时光的洪流最是无情,纵有再多的不甘心,也会在年华渐老后任由时光的指尖抚平心上那一丝一缕所有的心不甘情不愿,像是一双最无情却又最温柔的手,将人牢牢捏在指掌之中,搓扁捏圆,将一切重新塑造。生生地,将人记忆中所拥有的一切,都打破,打碎,直到面目全非。 可是圣人又曾言,这世上却有一种人,无论外物如何变迁,无论流年如何无情,他们都能将某些东西,深深地藏入阿赖耶识之中,如一颗种子埋入灵魂的土壤,好不叫人偷窥去,也不叫天地任意取走。 圣人所谓这阿赖耶识,自六岁那年就深深地种在南广和的骨血之中,任由外界东西南北风,孤自岿然不动如钟。 如藏着一个瑰宝,不可示人,不能言说。 指心作囚,画地为牢。 今生今世,他永远不可能与那人成婚。更不可能顶着大隋朝长公主的封号,与天下任何一个男人拜堂成亲。 他这短促的一生,从头至尾,都是一个荒诞而凄凉的笑话。 这十六年,他从未在阳光照耀的地方,公开地、淡然地、心安理得地,检视过属于他南氏的天下。也从未被人公开称呼一声,广和殿下。 他是这么地,想念那些无忧无虑的幼年时光。 他是这么地,不甘而又不得不,赴死。 作者有话要说: 【预告】还剩下最后一章了,第一卷 大结局。感谢小天使们给我投出了霸王票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香宝宝 1枚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_^ 第59章 涅槃 眼前飞过一道白光。 刹那不过一弹指, 也好,待叶慕辰奔赴而来,这一切早已尘埃落定。什么女帝, 什么诏令诸侯的玉玺, 什么埋葬了历代凤命女的宝藏之地, 什么天降神凤必将重启天门打通下界飞升通道的预言,一切皆已成了灰。 在剑锋穿膛而过的刹那, 南广和很诧异自个儿居然还有余力,想了这许多。 彼时南广和甚至还能听得见叶慕辰的怒吼,能看得到国师大人表情的碎裂, 心里最后一刻所思所想, 却是他这短促的十六年生涯真冤枉! 自幼被父皇母妃藏着掖着,贴身太监除了小三儿以外,一个宫娥都不敢放。从小他被迫学会独自一人穿衣梳头, 被迫服食秘药控制身体生长, 就算如此小心谨慎,却依然在十一岁那年, 闯下弥天大祸, 害母妃于韶龄盛颜时殒命他害了王青霄, 害了乌答儿,害了话语铿锵落地千里奔赴而来的北川侯苏晟。这短暂的十六年,为他而死的太多了。多到他无法再继续承载下去。 成千上万条生灵的命, 皆因他南广和一人而殒命。那些人, 又何其无辜! 谁的命,不是命?谁的一生, 不是一生。 这一个弹指间的短促刹那,被放大绵延, 直至无限长。 南广和甚至还能看清叶慕辰跑过来,扔掉了火把,脸色是前所未有的仓皇。他也能清晰地看见国师大人颤抖着唇,朝他伸展开双臂,迟缓地将他前仆的身体搂入怀中。 缓慢地,缓慢地,他闭上了眼。 死的真冤啊!一十六年,如此苦,却又享尽人间尊荣,难道堂堂南氏血脉,大隋朝唯一的皇子殿下,就因为一句可笑的神凤预言,害父皇亡国吗?那么所谓天命,究竟是什么呢?是嘲笑父皇没法与下界修仙者们对抗,还是嘲笑他南广和不能够继续尽忠尽职地将韶华长公主这个身份继续扮演下去呢? 所谓天命,竟就真的这么重要吗? 那么崖涘呢,他明明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为什么在他的师父批完南氏有子祸国的预言后,却又能奉师命从九嶷山下来,尽心尽力地辅佐他这位假公主真皇子呢? 崖涘那一声声亲密而无奈的凤凰儿,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 叶慕辰呢,他又为什么要今夜起事?是父皇待他不够好么,还是他真的就那么想从仙阁手中将他抢回来,朝思暮想,以至于疯了? 权势,名利,富贵,师门,荣华凡俗世人都将这些看的如此重要,随便扔一个出来,都比他南广和的分量,要重很多很多吧? 南广和觉得前所未有过的迷惘。再然后,是彻骨的疲惫,席卷而来。 只觉得,过了万水千山,魂灵儿这才悠悠荡荡回到了那片海潮起落的熟悉的地方。昏沉中似有一人低沉地唤他,朝他伸出手。一声声凤凰儿,那么亲密,甜的发沉,却又令的他心口疼的紧。 那么累。那么冷。 好想睡。睡着了,便再也不用看见这两个琢磨不定的与他牵绊至深的两个人,也不用再去管地上那具惨烈的尸身究竟是不是他最后的至亲,甚至再也不用在每个独眠的眼里,一遍遍推敲万年前沉眠那年,占据了他所有梦境的那个声音低沉唤他凤凰儿的人,究竟是谁。 所谓魂绕梦牵,原本便是不可推敲的荒唐之事。 那一瞬间,雪地里的国师大人就像是九天外的谪仙,终于染上了红尘。隐藏在法术后的面容透不出来,属于国师大人纤尘不染的手指却一次次徒劳地捂住他的胸口,扑鼻的优昙花香气沉甸甸将他围绕于其中。凤凰儿,凤凰儿,殿下崖涘的声音,是从未见过的惊惶。 叶慕辰单手拄刀跪地,张着口,嘴唇抖的厉害,不断重复说着什么。身后随后奔至的三千叶家军,皆惶恐地保持沉默。没有人开口说话。天地间只剩下大雪降落的声音,扑簌簌的,一阵肆虐过一阵,仿佛是这天地,要替早夭的大隋朝皇子南广和殿下,将胸中所有的悲凉都自雪花中倾泻而出。 那具少年躯壳已经变作尸体,渐渐的,连血都凉了。 怎地他还能感受的如此清晰呢? 南广和有些不解。他伸出手看了看,一片清濛虚影中,他的手掌穿过了叶慕辰的胸膛,却能清楚感觉到叶慕辰抖了抖。 韶华,是你吗?你还没走远对不对?叶慕辰口中如含了一小截滚烫的蜡烛,抖动个不停。我知道你还能听见,韶华,我,我没有想叛国,也没有想弑君,我只是,我只是想将你从那座冷宫里放出来 堂堂九尺男儿,拄着黑色陌刀跪地,身躯颤抖的似秋风中一片青萍。 月色火炬照在他冷硬的铠甲上,明明很冷感的画面,南广和却莫名能感受到他那颗滚烫的心脏就要跃出来。 他反复看了看自己虚影中的手掌,试探地,又从叶慕辰腋下穿过,虚虚地抱住他。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南广和在成年后这样放肆地抱住他。 直到国破家亡前一日,幽居于韶华宫的南广和才知晓父皇第四次招驸马,终于招惹到了叶慕辰的头上。 再然后,残梦醒来,叶慕辰就提着那把滴血的黑色陌刀闯入韶华宫。 他说他没有弑君,也没有谋逆,南广和是不信的。外人只道长公主为了抗婚,竟在十一岁那年活生生气死了皇后,自此被困锁深宫,韶华宫内只有贴身小太监一枚。但他其实每天都能读到大隋朝最新鲜出炉的奏章奏折本子,拜他那位思路清奇的父皇所赐,每天都会有秘使从地道抱着大摞折子扔进韶华宫。 所以从很早前,南广和就知道叶慕辰要反。父皇替他筹划了数个夫婿人选,从邻国的皇位第一继承人大皇子苏答儿,至父辈掌兵的西南王府世子王青霄,到诸侯国的年富力强风华正茂的藩王苏晟,无一不是为了与仙阁对抗。再然后,他们都死了。有痢疾死在床榻上的,有惊马摔下马背当场被踩踏成肉泥的,也有一位壮士,死在了花楼妓/女的身上。 南广和不止一次疑心,这些人是遭了仙阁的黑手。而为了对抗隐于暗处虎视眈眈的仙阁,父皇与叶慕辰秘密达成了什么不可说的协议。叶慕辰成长的太快太嚣张,手中所握势力,早就超出了一位将军所该有的数万铁甲军。 分卷(44) 那位战死于花魁身上的藩王苏晟,生平从不爱脂粉,后宅空荡荡。据说为了迎娶大隋朝拥有神降之女美誉的长公主殿下,苏晟甚至宣称大婚前必定斋戒三个月。 再然后,苏晟就离奇地死于斋戒月的最后一日。 若不然,他在十二岁那年便该嫁了。 也不至于如今香消玉殒了,还是孤魂野鬼一只。成年后更是除了贴身太监小三儿,连只疑似雄性生物的小手儿都没摸过。 哦,如今他死了,倒是躺在国师大人的怀里了。 可是国师大人不算。 昭阳十一年三月三,夜空诡异地燃烧起火红色流云,云遮断了月华,一丝一缕红霞自天边呈红线状向大地倾泻而下。仿若古老传说中数万年前来自天宫的火,流淌到今时今日,仍不肯灭了那一场无涯的爱恨。 明光之中如有万千流动的火焰,蹿入大隋朝深宫,夹杂暴雪。叶家三千铁甲军人人面带寒霜,披了一身一头的白雪,默然静立在长廊外。仙阁煽动的叛变已尽数伏诛,血水蜿蜒流淌于脚下烧焦的黑土,渗入泥土中寸许,卷积着降落于地面的暴雪。 不出一盏茶功夫,雪便淹没了血迹与杂乱的脚步印迹。天地之间只剩下白茫茫一片,干净的,就像一大卷缓慢展开的熟宣纸,待有朝一日,得那人再度漫然笑着挥卷流云般的华丽袍袖,泼墨洒上浩浩荡荡的一幅山河画卷。 大隋朝如今身份最尊贵的那人、曾经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叶侯叶慕辰双膝跪地,盔帽颓然落地,露出那人冷硬的眉眼,鬓角青丝一波三折,勾勒出一段欲语还休的、他如珠如玉深藏了一千八百多个日夜、尚未来得及说出口便已湮灭成灰的爱恋。 韶华,韶华叶某此生此世,独求此一人安好而已!仙阁既灭了我大隋,逼迫韶华自尽,某便是戮尽天下修仙者亦要替韶华报仇!怨魂不空,此生、他生、永生永世不入轮回!吾以吾血起誓,苍天作证,大地可鉴!叶慕辰起先喃喃,随即蓦然于夜色流火中昂起头,怒声嘶吼。神情悲怆如同一只失去了爱侣的独狼。 南广和虚虚地从背后抱住他,将脸贴在叶慕辰背后,冰凉的铠甲刺的他心口一跳一跳的,仿佛那里还有颗血肉饱满的心,藏在死去的魂灵里。 就连他死去,叶慕辰都没能从国师大人手中抢到他的尸首。 又或者,叶慕辰其实不想碰到他。 只要不触碰,残梦便不会碎。 这个梦是如此的绵长,竟将一向寡言冷硬的叶慕辰将军生生逼迫的落了泪。叶慕辰,叶慕辰呵孤此生,对不起你!南广和最后一次,轻轻地以魂体状态凑近叶慕辰冰凉的颊边,啾,轻轻地亲了一口。 一如昭阳元年,他还是六岁那年模样。 随后星光渐渐自他魂体内升起,化作无数淡青色流萤,散逸入天边垂照至大地的明霞流火,倏然不见。 大隋朝长公主韶华,陨落于亡国那夜。 那年,他不过十六岁。 披着月白色纱衣的十六岁少年身躯血污狼藉地软卧在国师崖涘的怀中,青丝委地,面色惨白,如一具破败的血娃娃。 大隋朝昭阳十一年上巳节宫变,国亡,隋帝薨,长公主殉国。下界数百株神树娑婆沙华尽皆一夜间枯死,只余下青白色枝干,在血光中聚起冲天一道灿然金芒,如烈焰雄浑。是夜,韶华宫失主,西京百姓数万人众皆见到了一只展翅冲天的金凤盘旋于金碧色琉璃顶,羽翼庞然若流云,周身覆火,朱红勾喙轻轻启合,啼鸣犹若此间小世界数十万人同声悲泣,声声啼血。 天降磅礴暴雪,覆盖五洲四海八荒,三年不歇。 上卷《昭阳旧事》终 作者有话要说: 上卷结束,下面开启中卷《八荒妖异志》,mua~真是亲妈,所以各位小可爱表急,正剧有正剧的好,广和还有浩浩荡荡的万年时光可以去爱去恨,感谢各位陪伴小凤凰儿一同长大!!!爱你们! 第60章 九年 刷刷刷! 轰然一阵飓风掀过, 狂风吹得人睁不开眼,枝头树叶刷刷旋入风眼中,叶片边缘锯齿一瞬间犹如被放大了千倍百倍, 旋转着割裂空气中一个个米粒大小的漩涡。每一粒漩涡内, 皆有一只蚂蚁落地。 风矢化作千万飞刃, 每一道,皆精准地击中蚂蚁脖颈与肢体连接的脆弱处。随即将这些活物绞杀成飞屑。风矢下, 从不留一活物。 地面雷声轰鸣,大地腹中如有千军万马在愤怒嘶吼,震得荒山在狂风中簌簌抖动, 狂风掀开地皮, 一道道深如车轮足印的刻痕宛然在目。 叶慕辰微眯起眼,掌心中云雷盘踞,玄衣猎猎, 狂风鼓荡起他的一头雪白发丝。半空中风云席卷而来, 天幕沉沉,映衬的此处荒山如同一个永不肯入昼的昏沉暗夜。足有一盏茶功夫, 如同刚才风起时一样, 狂风倏然而止。 荒山崖石上独立着他一人, 脚下蔓草连片,枯枝上惊飞的一大群鸟雀此刻又再次自数百米外返巢。 咕嘎!咕嘎!有一只全身漆黑的巨大乌鸦盘旋在半空兜圈子,流连不肯去。 叶慕辰垂目, 反复看掌心中那道渐渐隐没踪迹的风雷印, 漩涡般的墨青色云纹,与掌心纹路纠缠长在一起, 血肉相融。这九年,早已如他的血中血、骨中骨。 剑眉微挑, 薄唇勾起。笑容讽刺而凉薄。 帝君!一个腰佩陌刀的年轻将领匆匆快步而至,双手抱拳,低头恭敬禀道:禀告帝君!北俱芦洲咸海畔,边陲小镇疑似有修仙者经过。当地数十名百姓皆见到一个头戴斗笠的白衣道人,身高足有丈余,手执白玉柄麈尾,听相貌形容,极可能便是当年那位来自九嶷山的国师崖涘。 噢?叶慕辰缓慢回眸,收起掌心风雷,负手于后。半晌,冷声一笑。九年了,他果然现世了! 帝君,当年的叶家将之一,如今的铁戟军将领叶十一犹豫了片刻,迟疑道:修仙者行踪不定,待吾等赶至时,怕是那人已经走了,是否 如今五洲四海皆是我大元朝属国,朕不信,他崖涘能逃脱出去!叶慕辰抬眸,眼光厉如闪电,决然道:只要他下山,朕便是寻遍天涯海角,也定要将那厮捉拿回来。然后,生食其肉,寝枕其皮!好让他也尝一尝,朕这九年来所历的剜心之痛! 语声掷地,足有千斤坠石之重。一如当年孤绝不肯回头。 是!叶十一再不多言,单膝跪地,右手抚胸,干脆利落地接下旨意。随即便如来时一般,转身匆匆离去。 叶十一走了,亲信们无一人敢无命靠近大元朝帝君身侧。就连伴随帝君车辇的内侍宫娥们,亦只敢静静垂首遥立在百丈之外的平地上,悄然不闻人语声。 世人皆晓,大元朝帝君喜欢独自一人于旧时大隋朝皇陵旧址,磨砺其掌心风雷印。帝君原本亦是凡人出身,只是九年前于上巳节宫变后,遭遇剧变后心性大改,为人愈发冷漠。九年前,帝君凭借一介凡人之身,率当日大隋数十万兵众,与修仙界正式宣战。是夜,血流漂杵。大隋叛兵尽皆伏诛,为首的原礼部尚书诜存浩枭首后尸身挂在宫门外,三月后风干成一张薄皮。无人敢替其收尸。仙阁出动十余位弟子,皆在暴雪中叫帝君亲手持陌刀斩杀。 无人知晓,当日仍是凡人身躯的帝君究竟是如何胜了那一战的。亦无人敢窥视帝君行踪。只知自那夜大隋韶华长公主殉国后,帝君一夜白头,掌心中赫然多了一枚风雷印。无月无星的暴雪夜,金色凤凰羽翼下灿然光芒照亮了帝君的面目,狰狞如天罗刹再世,铁马铠甲,黑色陌刀下未留下一个活口。 世人皆传,大元朝帝君其人,深不可测。又谓,帝君一怒,天下血流成河。 近两年来,便连修仙界执牛耳的仙阁亦隐隐惧其锋芒,从不正面搠其缨。仙凡大战开启至今已有九年。九年来,帝君竟从未尝败绩,统帅天下兵马,将四大洲尽皆归入麾下。实乃此方世界第一等人物,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世间无人可与之比肩。 九年后,昔日的大隋朝皇陵早已湮灭成一座荒山,人迹全无。便连那盛传有凤族秘宝的葬地,亦坟茔丛生。独有叶慕辰一人负手独立,遥遥将目光投在不远处那一座赫然高耸的墓碑前。足有一人高的石碑,雕有一头巨大的赑屃驮着,用朱笔题字,上书吾妻韶华之墓。 韶华,生前为大隋朝长公主,殁后被封为大元朝帝君元后。生前极尽盛颜,殁后,亦享尽此界尊荣。 可是这座墓碑上,却只字不提那人的名号称谓。只有那吾妻二字,鳞爪飞扬,乃大元朝帝君叶慕辰的亲笔。 鲜红夺目,凄凉的,就如同这九年来他流不出的血与泪。 夜风从四面吹来,漫山荒草尽数折腰。隐约可窥见草丛深处颓然倒地的几段白玉华表,华表中仍有仙家符文显现,历久弥新。 九年,九年呵叶慕辰喃喃,抬头望向这沉沉的仿佛从此失去了鲜明颜色的世界。良久,薄唇轻启,念出了那个名字。韶华,朕很想你。很想,很想。 声音极低,极轻微,怕一不小心便惊动了深埋沉渊的心。 数万里之外,北俱芦洲咸海畔。 南广和手撑着额,耳边仿佛仍是亡国那夜嘈嘈切切的虫鸣与烈焰燃烧的毕剥声。暗沉的夜色流泻于梦里梦外,颇有些不知今夕何夕的味道。 鼻端扑来一阵阵熟悉的优昙花香。是曾经沉眠的九嶷山漫山遍野的优昙花,也是九年后于边陲小镇,这一室常年熏染的沉香屑。 南广和扭头看去,小三儿正躬着身子,小心翼翼地往瓶内插放花枝。那花却是昔年梦中大隋朝的国花,娑婆沙华。枝干虬结劲瘦,开出层层叠叠的赤红色的花。赤色如血珠,却莫名有一种说不出的奢华仪态,凑近了轻轻一吹,便千堆雪般簇簇扬扬地谢了一地。 是了,昔年他也曾感慨过,盛开时如层层叠叠的三千雪,凋谢时亦不愧这天下最盛大的一场离殇。 怪不得方才梦中他竟是血污狼藉地死了。原来小三儿今日换的却是血色婆娑。 南广和蹙眉。这不是他第一次循织梦术进入当年国破那一天,那日发生的每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都让他揉碎了掰开了又再和着血泪重新入梦追溯一遍。这一次,却与往日梦中有些不同。 崖涘曾言,九嶷山仙法织梦术极为奇诡,入梦后施术者必需在梦中死去,以便能从织梦网中完好无恙地醒来。又言道,虽然织梦术在修仙界素有撕裂时空壁垒的传言,但实则此法颇多禁忌。初习者,往往只能沿着当年印象最深刻的一幕,反复回溯时光,再于梦中旁观,不可近前,更不可轻易触动昔年发生的一切过往。哪怕是境中人的一根发丝,都不可妄自触碰。 南广和一直以来严格按照崖涘所嘱,从不妄自改动因果。便如同过去的上千次一样,他今夜只是沿着九年前的大隋昭阳十一年三月三的时间线,轻轻踏足踩过去,回到了那一夜。那一夜,叛兵乱宫闱,天降暴雪。最后隐于眼前的一幕,却是灿然一大片金光,刺痛他心扉。 于梦中,他始终看不清那一片金光下出现的究竟是什么。只觉得那一大片灿然金光如同羽翼自天边垂落,有遮天蔽日悍然之姿。 这一千多次的织梦术演习,每一次,南广和在梦中都以同样的死法死去。一剑穿心之痛,痛不可及。 惟有这一次,南广和竟在梦中死后长久地保持了意识清醒,见到了昔年绝没有见过的、叶侯兼大隋护国将军叶慕辰的热泪。 自总角至死亡,他从未见叶慕辰哭过。 为何梦中却莫名觉得,那不是第一次,竟莫名觉得与当年一般无二。究竟是何时何地,伴随脑海深处的每一阵潮汐起落,那人灼热的泪曾洒满襟衫,烫的他心尖儿也颤。令心疾愈发严重。 那人胸膛深处的跳动声,仿佛仍残留于耳畔,砰砰砰,激越如前方擂动的战鼓。那人呵他在火炬下的眉眼宛然分明,仍是当年风华最盛的模样,两鬓青苍,长眉浓的如描如画。 令南广和想在梦中自欺欺人地骗一句,说他从未动过心,亦不可得。 殿下,您醒了?小三儿声音里藏着惊喜的雀跃,又隐隐有些不安。您今儿,也是要下去咸海边走走么? 自九年前灭国那夜,小三儿面容被烧毁了大半,人变得怯懦自卑。每次回话总不自觉躬着身子,眉眼低垂,再不敢抬头笑模笑样地找他讨赏。 南广和默了默,抬头从袖中摸出一枚巴掌大的铜镜,镜中人一支金蝉簪束发。金子落在指尖,微凉而又令人心安。他抿了抿唇,知晓眼前确切便是现世了,这才淡淡道,不急,国师大人还没出关么? 尚未。小三儿恭谨地躬着身子应了,又小心道,殿下此次入梦,可曾寻着参破玄机的法子? 南广和摇摇头,抬头施施然去看瓶中那支娑婆沙华,忽而问道:小三儿,你与孤说句实话,当年韶华宫外那株娑婆华,究竟开过花不曾? 小三儿一愣,将身子佝偻的更厉害了,半晌方吃吃道:这么多年了,难为殿下还记着呢 是了,一千八百多个黄昏,小三儿替他踮着脚尖查看了那株花树一千八百多次,如何能不明白他想问的究竟是什么呢。 然而,如今却像镜中花水中月,就连梦中能问出口的话,如今亦是奢侈。那人月夜下执炬的眉眼,掌心蜿蜒流下一道血线,破音的嗓子破空而来那一声声韶华,犹如杜鹃啼血,烙铁般刻入人骨血。 世有相思一疾,历来无药可医。 南广和多希望,梦中那场魂体穿透叶慕辰铠甲的隔空拥抱能久些,再久一些。 梦中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投出了霸王票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七月大狂风 1枚、山又 1枚、朝暮追宛 1枚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香宝宝 1枚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_^ 第61章 极情 叶慕辰一贯以来便是大隋朝的将军。自十一岁从军起, 便鲜有败迹,南广和彼时便以为打仗是件挺容易的事。 但其实不是的。 那年国破,大隋朝灭亡, 叶慕辰果然接任了龙椅。改国号为元。 因大隋长公主并没有留下尸身, 国师不知所踪, 就连焚烧的长生殿内那具焦黑的尸首也没法确认就是大隋朝最后一任国君,所以叶慕辰这张龙椅着实坐的不太平。隔三差五, 就有打着替大隋复国旗号的叛军揭竿起义。 九年来,陆陆续续的,叶慕辰的大军竟也吃了不少败仗。不知道是不是年少时太过迷恋这个人, 将他设想的太过强大美好, 南广和初听见叶家军被打败的时候,颇有些不敢置信。但幸好,每次叶慕辰都能快速反击回去。 分卷(45) 这悬着的一颗心, 渐渐便有些波澜不惊。 是以此番自织梦网中醒来, 南广和见小三儿眼神愈发小心翼翼,试探性地问他道, 殿下, 若有一日叶将军败了, 来咱九嶷山求和,您会不会见他的时候,南广和一脸诧异。 再仔细看看, 瓶内血色娑婆沙华的花枝正艳, 满室的优昙花香气犹浓,小三儿的脸依然鬼气森森不像是进了织梦网。南广和这才挑了挑眉, 惊奇道,这次又是谁家诸侯发兵, 竟能迫的叶慕辰来找九嶷山师门求和? 小三儿愈发一脸便秘状,欲言又止。 说吧,总不至于真有人能翻出父皇的那枚凤玺,逼迫三十六家诸侯联合发兵叛了他大元朝吧?南广和说着,自个儿倒笑了。 似是这个推测颇为磕碜,他越想越好笑,不由笑出了声。眉眼潋滟,绝世风华。 这次小三儿没搭话,低了头,垂着眼恭恭敬敬地递上了一张金色的拜帖。拜九嶷山山主,下面落款的小字前没有名衔,光秃秃写了三个字,叶慕辰。 龙章凤姿,天质自然。那字迹化成灰,他都认得。 毕竟当年于天宫他初生开蒙时,那人曾手把手教他练过一年的字。后来大隋朝亲迎长公主的聘礼上,一百八十抬箱笼,每张都有他亲笔写的字。 南广和手一抖,只觉得这陈年旧疴的心疾又大有卷土重来之势。 往事历历,不堪回首。 殿下,小三儿小心觑着他的神色,犹疑道,您今儿还入海么? 南广和深吸了一口气,施施然走到铜镜前,镜中人一袭最普通不过的白衫,身量修长,眉目如画,却难掩绝色风华。他略看了两眼,便有些嫌憎地盖上镜子,闭眼默念了一串法诀。 待再睁开眼,镜中人脸上云山雾罩,眉目如藏入远山,无论怎样努力都看不分明。他学崖涘昔日那样郑重地戴上高冠,两条蓝白交织的飘带静静垂在肩后。 南广和将取下的金蝉簪缩成米粒大小,点入云山雾罩的眉宇间。 再抬眼,俨然又一位大隋朝国师大人。 殿,殿下小三儿被烧毁的脸上颜色愈发惨淡。您这是要? 去客栈楼下,会客。南广和掸了掸袖口,眼神淡漠。他不是要求见九嶷山山主么?本山主便去会他一会。 他连声线都变了,清凌凌的,仿若红尘万丈再无可牵念处。 国师大人那处,小三儿低声嘟囔了一句,犹自不甘道:殿下您当真不去看一眼嘛? 看,自然是要去看的。南广和已行至门口,闻言回眸一笑,呵了一声,淡然道:孤自亡国以来,得国师诸多照料,此恩此情孤,没、齿、难、忘! 最后四个字,咬牙切齿。又凉薄至极。仿佛见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却无法扯动面上眉目,此生此世,再也笑不出声。 南广和缓步下楼,老梨木的梯子在脚下咯吱咯吱作响,陈旧的就像北俱芦洲咸海畔这座镇子中的一切。一切都是镜中影像,隔着一层打磨的不甚光亮的铜镜镜面,人面恍恍惚惚,如同一个个游走于梦中的亡魂。又如众鬼沉浸在三途河中不得出,抱着头颅狰狞嚎叫。 昏黄日光下,万物皆蒙了尘灰。 楼下却不是普通的客栈大堂,而是一座巨大的石室。室内呈圆弧形,按八卦图方向,每一卦位皆设有一扇小门。每道门后,都通往另一个小世界。 南广和孤独地立在石室内,恍然回头,果然便见小三儿一路追到楼上扶梯处,上半身前倾,仍张口欲说些什么。那半截卡在老梨木扶梯上的身子仍鲜活的很,可小三儿那一双按在扶梯上的手,却赫然变成了薄薄一层黄表纸。 薄薄的纸片儿,轻飘飘,仿佛随时都会于这尘世间散了魂魄,就此烟消云散。 是了,九年前,大隋皇宫叫叛军攻破,深宫内众大隋前朝的宫娥内侍,连同他这位前大隋长公主在内,无一活口。 又哪来的小三儿? 何况他的贴身内侍小三儿呵,历来只会叫他主子,从不在私自相处时唤他殿下。可见他修习仍不到家,至今黄表纸所化的小人儿,依然不能如当年深宫诸人一般生动。纵眉目宛然,却终究,不能够如当年那些人一般无二。 南广和自嘲地一笑。笑自个儿仍旧是痴心。他替自个儿造了一座城池。 北俱芦洲咸海畔,这一镇子上行走于昏黄光线下的,都是前朝亡魂。这里永不会有日出,月亮亦不会再落下。潮起汐落,陪伴着这一座浩然鬼蜮。 九年前,大隋国破,宫室内丧生者无数。彼时适逢凡尘兵劫,又遭遇凤凰儿涅槃现世,此方世界灵力一瞬时被抽取殆尽。这些可怜的亡魂们遭此剧烈冲击,大多数灵体亦被当日里走火入魔的崖涘当做灵气,尽数抽走灌入南广和此时这具化身内。 他的那些故人们宫娥,内侍,连同小三儿一道,因此三魂六魄尽失,无法再入轮回转世为人。仅剩下一魄,勉强叫南广和一点点收集齐了,如同幼时提着纱布兜儿去草木间粘萤火虫似的,兜着这几百个残碎的故人回来。 南广和傀儡术不精,历经周折,却只能让他们依附于黄表纸,亦或桃木偶。然后再提笔替他们仔细画下眉目五官,一支画笔,玲珑勾勒如尘旧梦。 这些傀儡偶人们除了表情滞涩、语气神态稍有出入外,倒也乖顺。行走坐立间,偶尔还会流淌着昔日凡尘深宫的衣香鬓影。 脚下的楼梯到了尽头。 石室内八扇门,南广和闭着眼都知晓此刻崖涘在何处。他微蹙眉,左手拇指与中指结印,默念了一句咒语,艮卦门后便缓慢现出了一个冰雪世界。 一室深雪。仿若九年前大隋亡国那夜的暴雪,都叫这门后的小世界储存了。皑皑白雪深至他腰间,拔足前行一步,高冠便叫白雪淹没。南广和凝眸,伸手接住一片六棱雪花,叹了一口气。 此方幻化出的小世界,于冰天雪地下,埋着一个面如银月皎然晶莹的玉人儿。虽无倾城颜色,却眉目高远,犹如一幅水墨山水画,叫人见了便再难忘却。 那人静静闭目盘膝坐在雪地中,全身几乎都叫雪埋了,只露出鼻梁以上的部分。虽然未睁开眼,却莫名令人觉得他气息宁静,隐隐散发出馥郁的优昙花香。 有碧青色冰雪一般剔透的火焰,莹莹围绕于那人周身。又犹如那碧青色火焰可化作流水,与那人体内正在塑造成型的冰灵根元婴玩的正欢。一丝一缕碧青色火焰,于虚空中蜿蜒如枝叶,缠绕于南广和指尖。 国师,呵,南广和嗤了一声,垂目冷眼瞧着盘膝深埋于白雪下的崖涘,淡然道:你既知我来了,为何不睁眼? 崖涘仍静静闭目盘膝坐着,半分回应也没。 南广和弯腰,低头凑到崖涘耳边,满含恶意地轻语了一声。叶慕辰来了!崖涘,你再不醒来,孤便要去见他了。 崖涘仍不声不响,毫无波澜。仿若一尊玉雕成的人儿。 既如此,紫昙帝君呵南广和悠悠然抬起身子,掸了掸宽广如流云的袖子,轻笑一声。帝君,万年前,你既能决意修了无情道,九年前又为何执意燃神魂为火,唤醒吾之凤凰真身? 崖涘,你又为何起心魔? 那人仍不闻不动,不因过去世牵念,不纠葛于未来生。一如既往,一如过去与之相伴饮酒的数十万年。 此际不是天宫内的紫昙华林,那人却依然是那修习无情道的至尊,天道下第一人,执掌天地法则,不可撼动。 南广和凝眸望了那人许久,许久。最后终于绝了望,万千念头交汇织在一处,如同轻轻哼唱了一曲如梦令。 曲终,人散。梦亦冷。 南广和拂袖,且笑且后退,口中仍不断轻声笑道:羽衣常带烟霞色,不染红尘桃李花。帝君,你的心思,吾从来不懂,亦从此不想再懂得。 只记得昔日帝君汝曾许吾,崖壁磊落,苦海有边。汝曾言道,你我既为挚友,便当永为结好,共伴此方天地日升月落,共数星辰流转但是最终呵,帝君你却许了吾一场长达万年的磋磨,缚仙索之恨、千年囚禁之苦呵呵,如今你想赎罪?凭什么?! 南广和且笑且叹息,面朝着那个不言不语的人倒退至门口,一脚踏在门槛上,冷笑连连。 紫昙帝君,昔日汝所赐的恩德,吾不敢一日或忘!如今你追下界来,十年大隋深宫教养师恩、法身重塑之德,吾记着!可昔年于上界天宫,汝带领数万天兵,将吾关押至炼狱锁链穿心之苦,吾亦记着!今儿个吾以吾身起誓,吾,凤凰儿,若不踏破虚空将汝与汝之一众上仙拉下三十三天外,吾誓不归天宫! 深重的雪花中,崖涘睫毛微颤了一下,随即又默然垂落。像是默认了此刻已然尽数恢复天界记忆的南广和的所有指责,一字都不曾驳回。 好好好!南广和一眼觑见那人眉目微动,知晓他分明听入耳中,心中埋藏了上万年的郁火越发滔天。 他咬牙切齿地恨道:紫昙,此生你带吾入道,为吾之师,吾不能亲手弑师。但他日飞升之后,便是你我刀兵相见之际!待那时,你且唤来你的天兵天将,看此次究竟是尔等无情道者胜,还是吾辈极情道众生浩浩荡荡杀入三十三天! 脚步声深埋于雪中,每一步,皆含有万千亡魂呼号之声。 他南广和,三十三天外凤帝,身上背负了千万众子民的血与泪。他的族民,他的臣属,于那一场绵延万年的道争中死伤相藉,再也无法尽数归来了! 南广和笑的漫然,丹凤眼中却寥落有泪光。 数十万年繁华落尽,诸事皆散尽,化作娑婆沙华零落花瓣,逐这世间流水一道消逝于三途河畔。终化作,一地枯黄。 待南广和去的远了,石门轰然落下,崖涘仍不曾睁开眼。他体内飞速流转的元婴小人儿却满目怆然,悲戚欲流下泪来。 心魔既起,便汹涌不肯再回头。 凤凰儿,帝君,吾相伴数十万年的挚友呵!吾该如何开口,道尽这千年来吾之悔恨,无情道一途,吾已不能回头。惟求终有一世,吾能护你一次。 丹田碎裂,乍然一道道黑色雾气缭绕自崖涘冰雪般无瑕的道体内升起,张牙舞爪,渐渐汇聚成形。那魔物尖利的指甲盘踞如同低等的兽,占了这具天生道体,大喜若狂,抬头,隐约发出猖狂的桀桀笑声。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投出了霸王票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朝暮追宛 1枚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_^ 第62章 重逢 南广和见过了崖涘, 心下郁郁。待回到咸海边那个他塑造出来的幻境石室内,便信手推开巽卦那一扇门,门后赫然便是东胜神洲的九嶷山。 九嶷山南接罗浮山, 北连衡岳, 山脉绵延不绝。因着此处为历代师门弟子修行之处, 山门外机关重重,若非得到门内许可, 等闲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大元朝第一任国君叶慕辰,自然也不可能持有九嶷山的令牌信物。因九年前的那场宫变,叶慕辰更是背负了弑君叛贼的名头。更加祸不单行的是, 他得罪了现任的九嶷山山主, 国师大人。综上所述,叶慕辰如今虽贵为九五之尊,却也只能仿效当年三顾茅庐求贤的某诸侯, 一拜二拜多次拜山。 一个月前, 南广和陷入织梦网中沉睡,真正的大隋国师大人崖涘仍在闭关。叶慕辰多次闯山未果, 倒是老老实实地留下几名亲信在山脚下, 每日一次投帖, 恳请每日给山上送水果菜蔬的山民捎上来。 约两日前,叶慕辰再次亲至。这次约莫是有备而来,所携的百余名卜筮师机关匠人竟自山脚处层层推进, 渐渐攻破至半山腰烽火亭处。薛家镇镇长薛大魁近日忧心忡忡, 好不容易盼到山主醒来,一路小心谨慎地将这许多细节告知山主, 然后愁苦着一张脸道:山主,那些恶贼如今正在往半山腰的山眼处埋炸药包, 虽则有山主的阵法护持着,到底是个隐患。 南广和: 他颇找了会儿话词,这才能维持住脸面不崩。叶慕辰居然会指使人炸山? 薛大魁耷拉着眉毛,躬着身子继续数落道,可不是!想是被逼急了,打大隋朝立国,封了三十六诸侯,就再没见过这三十六家联过手,现如今这局面可真是,山主以前常说的那句啥,得道的就有许多人助他,没得道的就有许多人欺他 薛大魁一贯口笨舌拙,只有在触到痛骂那些逆贼的契机时才会如此滔滔不绝。一激动,连山主都忘了叫。 南广和脚步微顿,恍然惊觉原来这九年来,自诩为大隋朝遗民的薛家镇诸人对替代了南氏皇族的大元朝帝君不是不恨的。只因那罪魁祸首是叶慕辰,薛大魁不敢骂。甚至偶尔在他用那种纠缠不清的语气谈及那人时,薛家镇的山民们还得忍住生啖其肉的恨意,违心地喊上一两声叶将军。 南广和闭上眼,眸底沉沉。世人皆道最苦莫过于与所亲所眷之人隔山海、隔生死,他与叶慕辰两者皆不是,却远比生死更无涯。 这数日来,叶慕辰带来的人再不斯文,前来通风报信的薛家镇山民们瑟缩一处,各个鹌鹑儿一样。待见到镇长终于领来了白衣若仙的南广和,遂一股脑儿涌过来,鼻涕与眼泪齐飞。 一个脸庞黑红的中年汉子飞身扑过来,险些将南广和撞了个踉跄。那汉子这才止步,哽咽道:山主大人,您可算是出关了!那群恶贼捉了全村的人,咱们几个腿脚快,连夜逃上山来,如今那帮恶贼在外面放出话,说是 既然已经有人告了状,其余几个山民对视一眼,扑通扑通,便都全都跪在了地上。山主大人,求您发发慈悲,救我们全镇的人啊! 薛大魁审时度势,凑近南广和贴耳道:那恶贼昨儿放出话来,说是山主一日不答应见他,他便一日杀一人,直到山主露面为止。 南广和第一直觉是不信,待缓过劲儿,又觉得错不了。大敌当前,叶慕辰一向是个冷硬的作风。况且如今眼下这情形,在叶慕辰看来,这三十六路诸侯接到的玺印凤符必定出自他这位前朝长公主之手。 昔年国破,世人皆传是如今大元帝君叶慕辰弑君即位,却偏留下风华绝代的前朝韶华长公主。宫变前夕,叶慕辰曾命人浩浩荡荡抬了一百八十个红漆樟木箱子,十里红妆,从朱雀大街绵延至宫门口。那日大隋旧都西京满城轰动,成千上万的黎民百姓涌上街头,争抢着去瞧热闹。 那一日的繁华盛景,于大隋亡国后,更是成为最夺目的一枚烙印。花开至荼蘼,韶华胜极。便犹如经卷中所言,一切有为法,尽是因缘合和,缘起时起,缘尽还无,不外如是【注】。 分卷(46) 上巳节宫变夜,韶华长公主殉国,尸骨莫名其妙地失踪,至今下落不明。大隋朝旧时遗民们许是爱极了那一日朱雀大街十里红妆的繁华,不断有人交口相传,道长公主没死,十有八九被同样下落不明的国师大人劫走了。毕竟国师大人当年亦深深爱慕公主。 大隋长公主韶华,曾经是每个俗世男子的梦。亦曾经是多少人魂里梦里,求之不得寤寐思服的绝代佳人。 如今凡人属国皆已归顺大元,大隋朝凤玺却突然间现世,诏令旧时大隋开国三十六诸侯。任谁用脚底板想,也会觉得是前朝韶华长公主终于联手九嶷山那位国师,忿忿然杀回来,欲报杀父亡国之仇。 是以如今这天下间谣言四起,便连穿梭于各个小世界忙着修炼九嶷山织梦术的南广和,都灌了一耳朵。只是如今他实在惫懒的很,别提复国了,便连昔日大隋朝旧事他都不甚愿意想起。 自从九年前,他以身殉国,肉身陨落后,崖涘便抱着他的尸身,动用织梦术,撕裂时空瞬移回了九嶷山。在九嶷山祠堂内,崖涘燃烧神魂之力,以上界帝君的万年雄浑魂力,替他重塑了一具化身,并且唤醒了他真正沉睡了万年之久的凤魂。 刹那时,前世今生的记忆,蜂拥而至。于万万年寥落散落于白云深处的天宫岁月而言,大隋朝一十六年的深宫记忆太过短暂,譬如蜉蝣,浮浮沉沉地荡在他指尖。仿若只要一个用力掐下去,那十六年间所有曾鲜活过的凡人,便尽皆化作尘埃,于日光下随风飘逝,半点痕迹也无。 一十六年,他曾顶着一个可笑的女子身份,梳双髻、戴钗珥,环佩叮当一身华丽留仙裙地行走于朱红色宫墙下。金碧色琉璃瓦在阳光下璀璨分明,娑婆沙华花落如雪。一层层,掩盖了焦土下的尸骸。 那一夜,尸山血海呵!叫他如何能够忘却?他于万年前毅然决然选择了极情道,便以天地为心,奋不顾身杀入红尘中万丈高的爱恨。又叫他如何甘心忘却?! 九年前,他投生于大隋朝皇宫后,他的父皇当夜究竟是生是死?若是亡故,究竟死于何人之手?是叛兵,还是叶慕辰?这些个问题,南广和从不敢往深处去想。 他怕自个儿一旦深想,便会忍不住去恨叶慕辰。会恨到,要杀了他,要灭了他的国。 南广和不想去恨他。所以,他从不去想这些。 然而这一切,这躲了九年的旧债,此刻终于又再次卷土重来。 南广和苦笑。事已至此,横亘于两人之间的仇怨是越来越深的。仇深似海,竟然深刻到令叶慕辰能够行军布阵,两军对垒,正式对九嶷山开战了。 以薛家镇山民为质,不过是想边打边谈。谈不拢,九嶷山或许宁可鱼死网破。但如今的叶慕辰却是尊玉瓶儿,犯不着与他们磕碰。左不过,是来九嶷山挟持执玺印之人。 如此,本山主便去会会他。南广和清凌凌地应了,不疾不徐地安排薛大魁领着几个山民在后头缀着。以便一会儿谈完了,让薛大魁他们将薛家镇的人都接回来。 一行七八个人,南广和一身白衣走在前头,左手执拂尘,行路姿势翩若游龙,再也觅不到丝毫女儿态。他本男儿,可惜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大多黄土埋了脖。 待行至半山腰,远远便见孤零零的烽火亭内大马金刀坐着一人,那人四周皆是手持刀剑的侍卫,身侧却连半个伺候的人都无。 啧啧,不愧是天煞孤星! 南广和耳边依稀又响起了昔日,昭阳二年于大隋深宫内偶遇时,小三儿对当时年仅十二岁的叶慕辰的评价。他眼前仿佛又看见了那一幕,夹杂半个时辰前,于北俱芦洲咸海边幻楼中用黄表纸所化的小三儿模样。 那个黄表纸所化的小三儿呵,一脸不屑,嘴角下撇,旧伤斑驳的脸上便连纹理都看不出了,只能瞧得出一双黄豆般的眼睛亮的惊人。 一切就如同昭阳二年,于大隋深宫他坐在车辇上,俯身询问小叶将军,那位早夭的有羊国大皇子生的何等模样。当日十二岁的叶慕辰对他毕恭毕敬,垂目不看他,浑身散发出一股避他如避蛇蝎猛禽的疏离。 那日一转身,小三儿就愤愤往地下啐了一口,对南广和咬耳朵道:叶慕辰这厮眼神看人跟刀子似的,剑眉厉目,活脱脱一天煞孤星! 过往一幕幕太过鲜活,言犹在耳,活色生香。 南广和脚下一顿,险些打跌。 他先前分明瞧着这人坐着分外有气吞山河如虎的气势,黑色织金衫长袍也甚是好看,就可惜离得太远瞧不见脸。结果被记忆中的小三儿这么一骂,再抬眼瞧过去啧,那头吞了山河的老虎果然有些孤寡,甚是无趣! 待行至亭子外,尚距着十丈远,呈扇字形拱卫在叶慕辰身侧的众昔日叶家军将领们,便如同像听到了一道哑令般,齐刷刷拔出刀剑,交叉拦在路前。辰时的太阳明晃晃照在雪白明亮的刀刃上,刺的人心肝儿都疼。 南广和意味不明地抬眸往亭子内扫了一眼。那人仍在慢条斯理地喝茶,对眼前一切似乎毫不理会。 南广和冷笑一声,拂尘一掸。叶侯如今越来越出息了,不止学会了放火烧山,还能抹得下脸挟持山民,真真是,比那土匪地霸还强些!贫道实在佩服的紧! 那人端坐在亭子内,八风不动,只略撩了下眼皮,那些架着的刀剑便撤了。只仍未归鞘。众将领虎目圆瞪,一个个从他们脸上剜过去。 南广和带着众人,顶着刀子般的眼风,径直走到亭子前。 隔着三五步台阶,南广和却不愿意上去了,将拂尘架在腋下,双手笼着袖,清凌凌道:您既前来拜山,总是为着本山主而已。薛家镇一众百姓何其无辜,还望叶侯高抬贵手,将那些山民们先放了吧! 叶慕辰终于放下茶盏,施舍般赏了他一个眼神。好。 多年未见,他的声音变的厚重,如裹了蜜糖的苦果子,吞过耳膜的时候仍残存粗粝的摩擦感。 南广和低垂眼帘,并未朝他的方向多看一眼。直到许多衣衫破烂的山民被军士们押着,推搡到他面前,他令薛大魁领着人都先下山去。 山下虽然也有军士驻守,但眼下九嶷山山门朝不保夕,下山反倒更安全些。至不济,下山了还能逃往别处。 周遭突然间寂静起来。寒鸦间或一两声悲啼,愈发衬托的眼前这雪光变得暧昧难明。南广和觉着既然是他来求人,总归该他先开口,便站在原地,垂着眼皮一直等着。 左等右等,没等到那人开口,眼角却瞄到两侧黑压压的影子不知何时都没了。他慌忙扭头四顾,两侧的军士们不知何时都退下了,走的无影无踪。偌大的烽火亭内外,与这偌大的九嶷山,突然间竟似只剩下他们两人。 南广和警惕地后退一步。你待怎样? 那人笑了一声。这话该我问你,国师大人!他从石凳上起身,高大的身影颇为迫人,一步一步如同泰山压顶般朝他走近。 你弄了这许多玄虚,不惜煽动三十六路诸侯,是为什么?叶慕辰用目光牢牢锁住眼前这人,嗓子眼里似藏着一头野兽。 南广和张张嘴,恶贼 别告诉朕,你是为了替前朝帝君复国。叶慕辰不屑地打断道:大隋都灭了九年了,你要替那人复国早复了。这九年来你安安分分躲在九嶷山,为何近日却按捺不住了?出了何事? 南广和被他一连串追问砸过来,突然着恼。历来只有他追着人打压,从没人当面驳他,就连父皇当年都不曾。他愤然抬眸,正准备怒斥眼前这个不识好歹的恶贼,眼光凝聚在那人的脸上,却突然间如遭雷击。 九年.不闻不问。老死不相往来。 那人竟白了鬓发,青丝成雪。 昔年好看的浓眉亦沾染岁月的轻尘,眉目间起了褶皱,嘴角边赫然露出两道极深的法令纹。一双眼睛像是被滤净了所有的喜乐,只余下视人命如草芥的漠然。 这样的容貌,即便穿了一件最普通的黑色织金长袍,杀伐之气仍扑面而来。 人间繁华多笑语,惟我空余两鬓风【注】。 作者有话要说: 【注1】:一切有为法,尽是因缘合和,缘起时起,缘尽还无,不外如是。语出《金刚经》中著名的四句偈。 【注2】人间繁华多笑语,惟我空余两鬓风。出自林语堂。原文如下:孤独没有什么不好,孤独这两个字拆开来看:有孩童,有瓜果,有小犬,有蝴蝶,足以撑起一个盛夏傍晚间的巷子口,人情味十足。儿擎瓜柳棚下,细犬逐蝶窄巷中。人间繁华多笑语,惟我空余两鬓风。孩童水果猫狗飞蝶当然热闹,可都和你无关,这就叫孤独。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投出了霸王票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七月大狂风 1枚、香宝宝 1枚感谢小天使们给我灌溉了营养液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Fxn 3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_^ 第63章 沉醉 南广和怔怔, 瞧着眼前这个眉眼冷厉两鬓白发的男人,竟半晌说不出话来。也全然忘却,在来之前, 他是怎样应下薛家镇诸人要对这厮如何如何。 山风冷冽, 鼻端仿佛仍传来那人旧时衣衫上的檀木沉香。 九年呵, 旧江山浑是新愁。欲买娑婆同载酒,终不似, 少年游【注】。 怎么,说不出?叶慕辰却误以为是眼前这人心虚,不知想到了什么, 愈发拧眉厌恶道:是不是你待他不好?逼迫于他? 啊, 啊?南广和张口结舌,险些被他绕糊涂了。幸而一阵山风过,漫天飞舞的红红黄黄的落叶令他回过了神, 不禁讥讽道:仙凡开战已有九年, 如今修仙界以仙阁为首,正蓄势重来, 据传有化神期巅峰的大能加入战场大元国难当前, 叶侯不思如何坐镇江山, 却跑来九嶷山质问我这个山野散人,不觉得可笑么? 叶慕辰目光沉沉地望着他,淡然道:原来国师大人觉得可笑。朕亦觉得可笑!倘若那人当真如市井流言所说, 尚有幽魂存世, 或竟能死而复生。那么请问,国师大人将朕的元后, 藏于何处?! 脚下雪地里埋着的枯枝发出咯吱一声脆响。叶慕辰将那黑锦织金的靴子踩在雪地中,再次面朝着南广和, 迫近了一步。靴上马刺在雪地日光下叮地发出一道炫目强光,刺痛了南广和双目。 灼目。 伤心。 你你,南广和难得语涩,眼眶微微有些发红。他庆幸幸而如今他顶着昔年崖涘的面皮,这人认不出他。也看不见他法术缭绕后的心酸与热泪。他怀中拂尘一掸,掉头避开这人欲择人而噬的凶狠眼神。公主昔年以身殉国,乃你我二人亲眼所见,今日你带来九嶷山中的一众叶家军旧部当日也多有在场。几千双眼睛瞧的真真儿的!前朝长公主韶华,早已于九年前宫变之夜便死了。叶侯,你此刻所言所询,未免太过荒唐! 朕不信! 有风猎猎来,盘旋于叶慕辰周身,鼓荡起一阵阵漩涡似的风刀利刃。 叶慕辰手掌风雷印,仿若置身于漫天黑夜星光下,面目沉郁,话语却依然孤绝如当年。朕之元后韶华,乃前朝长公主,是大隋凤血之身,世人皆传为天降神子。朕不信,他便这样轻巧儿地死了! 南广和垂眸,轻笑了一声。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他语气轻慢,声音清凌凌如同山间泉水经过一个春节的滋润,叮咚坠地。公主当日并未嫁你,就算大元帝君追封其为开国元后,亦是尘封往事而已。天之下,逝者为大。叶侯就算踏平这座九嶷山,贫道亦无法再还你一位韶华公主。至于前朝南氏凤玺现世一事,贫道亦颇觉困惑,叶侯若是为此事上山,你我倒或许可一同参谋参谋。 叶慕辰闻言抬眉冷笑,单眼皮眼角皱纹能夹死飞蝇。国师多虑了!朕从不担心凤玺一事,更不惧韶华复生后前来夺权!朕这天下原本便是他的,如今朕不过是代他看管,待他回来,朕即刻拱手相让。可是国师大人呢?你究竟拿住了他什么把柄,竟令他交出南氏秘传凤玺仅仅是为了杀掉朕,是么? 南广和这才彻底听明白他的意思,只觉得扯淡,又觉得荒凉。代他看管这天下?叶侯说的轻巧,当年大隋将亡,叶侯带兵入宫强娶殿下的时候,可不是如此说的? 当初他是怎么说的来着?他说,这天下之大,如今只有我能护你,所以你嫁给我,我护你一生安乐。只字不提改朝换代的事。也不提就在三月三那一夜,他便会举事掀开一场弥久不歇的仙凡鏖战。 那一年,他将什么都瞒下了,什么都不曾与自个儿说。更不曾提及,深宫内奄奄一息的隋帝即将赴死,仙阁来人是为了灭国。 那一年,昭阳十一年三月三,广和曾踮着脚,站在小轩窗边静静候了许久,那天黄昏却再也没等来执明珠立于娑婆沙华枝头的风流痴情郎叶慕辰。那一夜,他等来的是手执火炬持刀披甲的叶侯。 那一年,广和恍然如同做了一个漫长的持续十年的甜蜜梦境。在梦境中他与叶慕辰相识相知,从彼此厌憎到如同绝命鸳鸯般交颈缠绵。他曾以为,自个儿于叶慕辰而言毕竟是不同的。他曾以为,至少叶慕辰不会如父皇那样瞒着他,能够将他当作一个可共议事、可同生死的至交却没想到,叶慕辰此人,其心深似渊海。一步踏入,便周体生寒。 那一年的真相究竟如何,叶慕辰掌心的风雷印究竟从何处得来?广和不知道该找谁去询问,这天下之大,浩瀚洪荒,又有何人可与他秉烛详谈一番大隋过往? 君心如渊海,他独彳亍蹒跚,触不到渊底血海翻涌处的一颗真心。叶慕辰,叶慕辰呵吾与汝相识两世,却从不知晓,你竟将心意藏得如此深重。你究竟将吾看成何人,是前世领你踏平南域一举称帝的凤君仙尊,亦或是那逝去的短暂十六年内,大隋深宫的一名优柔皇子殿下?你待吾如珠如玉,却只字不肯提及你深藏着的一颗真心。月落渊沉,血荐轩辕的一十六年,你我终究还是,错过了。 南广和闭了闭眼,忍不住冷冷地、自嘲地,嗤笑了一声。 到如今,原来只消换了个身份,他便能亲耳听到叶慕辰面不改色地直陈真相。 南广和只觉得全身血液都冷了。 前世今生,万年之前来自帝君崖涘的那一场猝不及防的背叛,长达数百年的锁链穿心之痛令南广和再不肯信这世间当真有谁会为了另一人白头。 所以此刻他虽心中受到猛烈冲击,仿佛被谁大力握住了喉咙,卡的他呼吸不过来但山风一吹,他便借势咳嗽几声。待再转过脸时,低眉敛目,声音疏远的很。叶侯爷的话,贫道听了,竟觉得耳朵也弄脏了。 分卷(47) 虽然敛着眉目,声音却像极了裹着寒霜的刀。 为了加深语气,他还刻意伸出一双青葱修长的玉雕般的手,挖了挖耳朵。 你!叶慕辰下意识逼近两步,怒喝一声,刹那间气吞山河如虎。 然而对着面前这个如刺般扎在他心间长达九年的白衣道人,大元陛下叶慕辰的怒火携滔天声势而来,毕剥燃烧了不足一弹指,就很快萎了。 原因无他,概因指尖下所指的这人,如今已是这世上最后一个得知那个小少年消息的人。他如今怎么样,过的好不好,是否还肯穿娑婆花朵那样鲜艳又浮夸的衣裙他是否,至今仍深深地、深深地,痛恨着他? 最后的有关于他的印象,竟是一片空白。 大隋宫破那夜,明明时值沉沉春夜,却下了磅礴暴雪。叶慕辰毕生走过辽阔山河,却从未亲眼见到如那夜一般突如其来的暴雪。雪片大如瓦棱,尖利的六角雪花,像是一夜吹白了头,覆盖在烈焰燃烧的韶华宫。宫门内,他自十六岁起便以为会娶过门的小小少年,躺在长生殿外,如一个破败的血娃娃,衣裙很快被白雪覆盖,只露出白色下一丝一缕的青墨色长发。 彼时,他尚未来得及伸出手去接住他的小少年,眼前这个白衣道人便凶神恶煞地抱起他,没留下一个字,便这样消失在众人视线之中。 那夜他手中执着燃烧的火把,身后是铁甲峥嵘的三千铁甲军,却没人看清那两人是如何离开的。 上巳节宫变一月后,于大元朝帝君登基暨大婚典礼,他独自一人立在九百九十九级的白玉石阶顶端,身后玄色大氅长长尾羽覆盖至十层玉阶之下,左肩却立着一只朱雀。叶氏子弟,生而为南氏皇族的守护者,亡了便成为凤凰玉玺下的厉魂。他叶慕辰,此生此世,终其一生也不过是那位殿下的一名守护者罢了。凤凰之下,百鸟臣服。第一位列者,名朱雀。 那日,大元朝开国帝君叶慕辰,独自身著大婚华服,高立于尘世荣华最顶端,右手按在胸口,良久沉默。旧时韶华宫外几十株枯死的娑婆沙华花枝叫他发狂似的堆积于脚下,一簇簇烈焰弥久不熄。如同他掌心中的风雷印,山雨欲来,风暴掀起衣衫猎猎。 狂风中,立在他对面捧着大隋长公主婚服的侍女簌簌发抖,那双手极其苍白,抖的完全端不住。鲜红的雕花锦盒,锦盒内赫然盛放一袭叠好的玄底绣着金色凤凰的新妇婚服。 那日,于叶慕辰眼中,却只有一座荒凉的韶华宫。依稀仍是昭阳十一年三月三,三重门内,雪色纱帷在轻风中层叠轻卷。扑簌簌的,如同雪卷千尺,又如同旧梦翻涌于空无一人的大殿。韶华盛极过后,满目苍凉。 明明是黑压压的人头跪在玉阶下,叶慕辰眼睛里却是一片白。 空白的白。 死亡的白。 迷惘的白。 不知所措的,白。 他再也没见过他。 他只知道,韶华没死,也不会死。在民间雅颂里,他的韶华殿下是神降之人,出生之日天现百鸟朝凤异象,天边流霞灼灼如夭桃。 他的韶华殿下,笑起来眉眼奢华,漫不经心转身时掀起的一角素衣,便如轻鸿般跃入他铜墙铁壁铸就的心。 是少年惊鸿一瞥,从此沉醉再无归路。 这条路,如此绝望而灼烈。他不能再亲手毁了路尽头那好不容易出现的一角素衣,他的韶华如今或许就隐在这座九嶷山,云深不知处。 作者有话要说: 【注】欲买娑婆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化自下面这首大能之作:唐多令 [刘过] 芦叶满汀洲, 寒沙带浅流。 二十年重过南楼。 柳下系船犹未稳, 能几日,又中秋。 黄鹤断矶头, 故人曾到否? 旧江山浑是新愁。 欲买桂花同载酒, 终不似,少年游。 第64章 迷离 罢了, 朕今日来,不是与你论口舌高下的。叶慕辰暗自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脑海中所有颠簸, 语气放缓了许多。 如今这仙凡大战掀起凡尘血雨腥风, 大元建国不久, 又常年穷兵黩武,本就国力疲弱, 经不得再起波折。况且前朝三十六诸侯分割已久,以吾叶家为首,早已不再受凤玺召唤。国师此次寄期许于前朝旧人朕说句公道话, 先不提人心向背, 单就练兵而言诸侯就良莠不齐。这次响应韶华殿下所握凤玺的寥寥数家,朕不知其替大隋复国忠诚有几分真,但朕敢保证, 这起子叛军趁火打劫之意倒有十成十的足。 叶慕辰一口气说了许多话, 见对面那人仍垂眉敛目地立着,不由得再次深深吸了一口气, 漠然退后两步, 高高抬起手, 宽大的玄色金织衫袖口垂下,行了个帝王所能行的最大的世间礼节。还望国师,三思而后行! 对面那人仍静静立着, 看不出喜怒, 亦不答话。 叶慕辰亦沉默下来。 山风一阵紧,一阵慢, 缭绕带来几许优昙花香气。对面那人脑后的蓝白交织的飘带不时垂落胸前,又再度迎风飘起, 高冠下眉目清华,仿佛这世间再无任何消息可惊扰到他。 不知过了多久,叶慕辰突兀地笑了一声。神降,大隋亡。那年预言应验的时候,国师大人是不是很高兴? 假国师*真殿下*南广和,愣了愣,不知该如何回答,反倒抬起眉眼,静静地将那人望着。吾儿,若你不知对面那人是如何心思,不如就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要谨记你是帝国最尊贵的人,世间无人可与你对视。昔日大隋帝君南巫,他叫了十六年父皇的男人,曾如此殷殷教导于他。 可惜如今与他对面的是一位真正手握生杀大权的凡人帝王,而他不过是一位过时的亡国公主,假扮的九嶷山山主、前大隋朝国师大人崖涘,所以这一眼气势甚微。这一眼对视非但起到任何震慑作用,反倒隐隐触怒了那人。 叶慕辰嘴角噙的笑意本就不真,此刻愈加地冷下去。看来,你果然是高兴的。 南广和愈发不知所措,隐约觉得这句话背后有另外一大段他所不知道的讯息。为何他隐约觉得,叶慕辰竟似乎猜到了万年前的那个开始,又或者从此方世界无数修仙人秘传的书籍中读到了凤凰降世的真实意图。否则怎会突然提及预言他到底知道多少?只要一想,南广和便全身血液结冰,冷的厉害。 南广和有意引着他多说漏一些,口中便含糊道,大隋,国祚三百年,神降而致天罚。叶侯又何必明知故问。 叶慕辰果然被激怒,鼻翼微张,眼神一瞬间凌厉起来,浑似一只被激怒的野狼。 他也不说话,就那样瞪着南广和。许久,才从鼻翼里喷出一个音,呵! 南广和不料他如此的,言简意赅。 一时瞠目。 生平从未有如此刻一般,痛恨着那人的不善言辞。 南广和不得已,只得再次循循善诱道:叶侯此番来势汹汹,难道就是为了来质问本山主一句,高不高兴?叶慕辰果然更加愤怒,话语也多了一些。你高不高兴,朕管不着。但朕不许你一时妄念起,为了预言中那所谓的凤凰展翅翔九天,便以假凤玺诏令三十六路诸侯,将这天下拖入火海。 凤凰展翅翔九天。三十六路诸侯。天下,火海。 南广和仔细地,一字一句地在心中琢磨这些词句,面上却不露分毫吃惊,语气一贯的清冷淡漠。那又何妨!只要韶华殿下高兴,他随时可以诏令诸侯,来杀了你这逆贼。 呵!逆贼!叶慕辰眼中似要喷出火来。他又再次踏前一步,鬓间白发一根根怒张如箭矢,眉目凌厉地仿佛要飞起来。若不是你这等妖人迷惑韶华,暗中通报仙阁来使索要殿下,朕又怎会怎会! 一,二,三. 南广和又默数到十。 从前,只要他惹得叶慕辰急了眼,那人便也是这般,一口气说不连贯。非得默数到十之后,才能等到那人口中接着说出下一句话。 但今时今日,他等过了十,默数到二十,叶慕辰仍没有继续说下去。 有关于那个预言,有关于那个噩梦一般的亡国夜的真相,越发的扑朔迷离了。 九年。 南广和有时候甚至怀疑大隋那场繁华不过一场梦。只有如今眼前这人活生生与他面对面,他才惊觉,过往那些原来并不只是他一个人的杜撰。 九年,他孤独地驮着一座浩然鬼蜮,不问红尘俗世。 九年,他身边缺了一双递出蝴蝶压珰的手,少了那么一个立在娑婆树梢的人。 九年,他像是少了一魂三魄,活在阳光灿烂的人间世,浑似一只顶着人/皮/面/具的厉鬼。 最终,叶慕辰沉沉的脚步声打断了他正在走神的思绪。朕自问,已给出了足够的诚意,不知山主大人意下如何? 待他客气的时候,便是山主大人。恨不得食他肉的时候,就是国师大人或妖道。 南广和偏过头,有些好笑地注视他。以前怎么不知道原来这人肚皮里这许多刁钻?嘴里却一刻不得闲。唔,待山下那些贫民安顿了,叶将军的爆破卒子也清理干净了,本山主方敢放下悬着的一颗心,与叶将军谈一谈诚意! 他刻意将诚意二字咬的很重。 叶慕辰眉毛都不抬一下,语气淡淡道,那有何难,朕便如你所愿。 两个人又没话说了。 南广和检讨了一下,想着既然他已让步交涉,自个儿是否也要退一步海阔天空,将人领去花厅喝一盏茶? 举棋不定间,便听对面那人开口道:若国师大人仍不肯放心,可随朕一道回返西京。翔翥殿虽不在了,空间敞亮的偏殿倒多,国师大人可随意择其一二。 南广和瞬间觉得眼帘下有块松动,那是他笼罩在法术下的面容在剧烈地抽搐。西京。故国所在的梦之都。 亦是他曾以为,穷尽一生都不会再次踏足的地方。 毕剥燃烧的烈焰腾地一声重现于眼前,挂着血迹与白浊之物的宫娥的身子,大段大段焦黑的还在燃烧的宫柱,蝗虫过境一般四处举着火把与血迹斑斑长刀的叛兵。以及夜风深处,那个噩梦一般的场景,无数次惊扰了他的魂魄,令他仓惶掩面亦不能逃的父皇的尸身。 几乎是下意识的,他立刻激烈反驳道,不用! 南广和的激烈,显然引起了叶慕辰的兴致。 唔,为何?叶慕辰低沉地笑了起来,笑声仿佛从胸腔里震动而出,低沉而愉悦,如同一面嗡嗡作响的战鼓。一别经年,难道国师大人如今畏西京如虎? 南广和气噎,索性撩起眼皮冷笑一声。叶将军如今荣登大宝,宫内嫔妃如云,就不怕本山主去了,扰乱了后宫? 这话实在不伦不类,说出口南广和就后悔了。 但他实在是气得狠了,心绪大乱,一时竟口不择言了。 叶慕辰也是一愣,随即笑得更加愉快了。国师大人怎会如此想?朕自即位以来,后位空悬,更无一个贴身之人,怎会怕了国师大人扰人春宵? 他笑得放肆而大声。朗笑声回荡于云雾缭绕的九嶷山,白云深处仿佛都在随之发出一阵阵对于南广和的嘲笑声。 竹林摇曳。 云山雾罩。 南广和却觉得自己那一刻心跳愈发失律。 他怔怔地望着那人,望着他飞扬的眉眼与雪白的鬓发,只觉得口中涩的厉害。像是口衔一段千年黄连根,其中滋味,只有自己知。 他不能掉身走,也不知道如何回应。憋了一会儿,下意识喃喃道:难不成如今宫中只有你一个孤家寡人不成?那你要我去做什么,看着你?若你再派人来,炸了我这座九嶷山可如何是好? 叶慕辰虽然知道这位国师大人的存在已有二十五年,其实打交道的次数少的可怜,从前在大隋朝会时遇见,对方若不是不屑一顾地从他身边飘然而过,便是一脸迂尊降贵地矜持地冲他点点头。两人相遇接触最多的那次,便是大隋炀帝宣旨将长公主韶华下降给他的那段时日 如今想来,与这人竟从不曾仔细交谈过。 想不到,如此天真而有趣。 叶慕辰挑起左边一条眉毛,眼神暗沉,声音里还带着一丝残存的笑意。看来国师大人很是关心朕的后宫之事。 啐!南广和悻悻地啐了一口,鄙夷道,谁有那兴致关心你那些破事?!你这样气势汹汹而来,说到现在,本山主连那枚玺印都不曾见过,更不曾派人游说那三十六路诸侯,如何便一口咬定了这场是非与我九嶷有关? 这也是如今他最关切的一件事。 国破之前,他就将那枚能调令诸侯的玉玺藏在一个极为隐秘的地方。天下之大,如今除了真正的国师崖涘与他本人,再无第三个人能找到那枚玺印。可是真正的国师大人崖涘一梦三年,至今仍在闭关中,他本人也汲汲营营于织梦之术,从不曾踏入红尘一步。那么,到底是何人,假借了他的名义,派出了一枚假调令? 那三十六路诸侯,九年前既然能眼睁睁看着他父王烧死于宫中,如今又为何突然间蠢蠢欲动? 南广和心中一动,忽然间有了个极其大胆的主意。 这个好说,叶慕辰收住了笑意,不紧不慢道,如今不论那枚玺印是真是假,既然三十六路诸侯,除了朕以外,余下诸府都接下了,那便是真的。 世人皆知,这枚玺印最后随韶华殿下,叶慕辰顿了顿,似乎韶华这两个字令他觉得有些不适,沉默了片刻,才继续说道,随殿下一道消失。如今玺印再次出现,自然是出自殿下,或者殿下所隐居的九嶷山。 其实他说的,南广和都明白,甚至比他说出口的更清晰明彻。 无论这些诸侯们接到的玺印是真是假,是否挂着羊头卖狗肉,这身腥臊都得沾到他和崖涘的身上。 南广和深深叹了口气,拢起袖子,定定看着对面那人。如此,恭敬不如从命! 他微微低下头,向那人行了个礼。蓝白交织的飘带被山风吹的招摇,忽而往左,忽而后掀,举棋不定。一如他此刻的心。 后颈处露出一大段柔美的白。 他练习法术多年,早已习惯假借国师崖涘的身份,四处走动。今儿却因刚才织梦网中醒来,化身的匆忙,形态到底泄露了一两分破绽。 分卷(48) 叶慕辰盯着那一大截柔美的白,如同眼前再次出现那个飘摇于草木葱茏的韶华宫的一角素衣,每次回眸一笑,便是如此优柔而奢华的美。 如同一只垂死的鹤。 或少年锦时,心底最深处的一角剪影。 叶慕辰的眸子彻底暗沉下去。 第65章 苏家 又一阵山风过。 南广和抬起头来立定。匆忙间幻化出来的长袍毕竟不耐寒, 站在云雾缭绕的九嶷山巅,叫山里的云雾与雪水打湿了大半。隔着丝丝拉拉棉絮一般的云雾望过去,相隔五六步之遥的叶慕辰五官都有些模糊。 青山逶迤, 隐于天际。绿水如带, 迢递不断。 两人立在此处, 倒恰似映衬了那句景,高处不胜寒。 九嶷山气候寒冷, 云雾深处积雪常年不化。也就只有他所蜗居的那一室花厅与明月小楼,一年四季温暖如春。也不知道当年崖涘如何施的法,小楼内外遍地盛开着娑婆沙华。一簇簇的, 或艳红, 或雪白,或深深浅浅的紫,美不胜收。 南广和借势邀了叶慕辰一道返回花厅议事。待走下这座孤伶伶的亭子, 四下里拱卫的护卫们便渐渐围拢过来, 距离两人十步以外,不远不近地, 隐隐然将叶慕辰拱立在中间, 众星拱月一般。却又忌惮着这两人有秘事说, 并不再拉近距离。 什么人带什么兵。 叶慕辰如今的话语也像是他麾下的兵不动声色,张弛有度。 叶慕辰比南广和微微领先半个身子,却不说话。行走间只能听闻两人身上繁复衣袍细小的摩擦声。叶慕辰长年习武, 若不是刻意, 便连脚步声都悄不可闻。黑锦织金的靴子踩在山路上,连雪地枯叶都不曾踏破半片。 南广和亦不开口说话。 事实上, 以他现在所扮演的崖涘的身份,也实在不知与叶慕辰有何话可说。 渐渐地, 快走到花厅前的那条路口,突然笑嘻嘻传来一声极好听的青年男子的清澈的话语声。苏文羡见过陛下,见过山主大人! 南广和心头微讶,抬起头,就见到一个身披白色狐狸大氅的青年,约莫二十八九岁的年纪,生的一张容长脸儿,眉眼狭长,手上捧着一个白色鎏金盘狮镂空暖炉,里头依稀可见还燃烧一簇星星炭火,笑得见牙不见眼,正笑吟吟守在前方。 这人绝不是叶慕辰贴身的人,也不像是他的臣属。 只因那句笑吟吟的问候,语词恭谦,语气却有些漫不经心。 南广和挑了挑眉,看向叶慕辰。 叶慕辰果然一蹙眉,停住了脚步。片刻后,冷冷唤了一句。苏公子。 在大元朝一国之君面前,这句公子的称谓便显得格外意味深长。 南广和心道,果然。自个儿猜的不错。 苏文羡却不以为意,随手极其潇洒地将暖炉抛给身后一小厮,几步走到叶慕辰面前,一撩大氅,左腿单膝跪地,右手按在胸前,面上仍是笑吟吟的,双目直视叶慕辰的眼睛。北川侯苏文羡见过陛下,请陛下万安! 竟是大隋旧时的三十六路诸侯中一位,北川侯爷。 南广和眸色愈发沉静。 叶慕辰静静将苏文羡看了一会儿,嘴角嗤了一声,也不抬手,淡淡道,免礼。 苏文羡借势便起身,白狐大氅一起一伏间,露出内里贴身的宝蓝色锦袍,腰间挂着一枚小儿巴掌大的羊脂白玉,在雪地里日头底下愈发显得晶莹夺目。 苏文羡整个人儿,都显得有些过于璀璨。尤其那双狭长美目向南广和扫过来时,未语先含了三分笑,公子如玉,堪称夺目生辉。某一直对山主大人的威仪渴慕已久,只可惜北地偏于一隅,山主大人又仙迹飘渺。因缘际会,今日才得一见。 南广和挑了挑眉,旁人看不见他此刻的面目,更别提威仪二字。实在不知此人这马屁从何处拍来,轻飘飘不着一丝力气。语气虽然轻佻,却因他长得好,所以这番作态只显得风姿潇洒。 他突然也起了促狭心,低低笑道,如何? 闻名不如一见。见了之后,评价如何? 苏文羡果然听懂了,闻言也挑挑眉,笑吟吟道,果然闻名千次,不如一见。山主大人气质高华,一身白衣飘然离尘。某今日一见之后,回去后就将今日这身供于香案,也好让这身沾染的仙气在家中摆放的长久些。 两人互视片刻,不约而同笑起来。 倒将帝君叶慕辰冷落一旁。 叶慕辰也不以为意,只嘴角嗤笑的更加明显了些。北川距离九嶷山千里之遥,苏公子此刻上山,想必不是特地来修仙的。 自然不是。苏文羡随口漫应了一声,随即又转头朝南广和笑道:山主大人莫怪,某这骨子里头流的是北川苏家血。苏家历来赤诚,惯不会说那些机巧话哄人。某也知晓九嶷山贵重,乃历代国师所居,但某身上红尘味重,此生怕是只能在尸山血海中打滚摸爬,于修仙一道无缘了。 南广和亦垂眸淡然一笑,拂尘轻摆。无妨!北川苏侯,本山主亦素有耳闻,果然一门赤胆,堪称英杰! 北川,乃大隋旧时封地割藩的一方霸主。于昭阳六年冬至,前任北川侯苏晟曾顶着一身风雪骑着一匹快马奔赴西京,千里迢迢前来护卫南氏最后一名子嗣。 昭阳六年,那日韶华宫中如同一场堆积了上千年的斑斓血泪,尽数倾盆落下。南广和披了一头一身的花雪,背身站在娑婆沙华林下。苏晟取血,与他结下了生死之契。 未久,苏晟便亡于仙阁势力的暗杀。 时隔十四年后,南广和仍依稀能隔着迢递的生死两岸,窥见当日苏晟慨然站在花雪下,语气铿锵。 北川苏家,的确一身赤胆,筚路蓝缕,为他赔上了北川藩地无数子民的命。近十年的叛乱,一度门庭萧条,几乎销声匿迹于门阀贵胄中。 昭阳六年冬至的雪,至今仍磅礴落在北川苏家人的一袭白色狐裘上,溶化于三途河畔。 这苏文羡,想必便是苏晟当年奏章里提及的幼弟。苏晟亡故时,此子年不过十三四,而今却已翩翩然浊世佳公子。时光荏苒,一别十四年,渺然无踪迹。 叶慕辰不唤他北川侯,想必因这北川侯仍是大隋朝封的。自叶慕辰自立国以来,对大隋朝分封而治的诸侯虽尚未撤藩,却也从未发放大元皇朝的官方封牒。这侯爷二字,着实尴尬。 所以方才叶慕辰只唤他苏公子,只字不提北川侯爷的身份。 苏文羡心知肚明。他此番千里跋涉而来,原来就是打着造反先锋军的旗帜,自然不怕与叶慕辰反目。 只是此刻九嶷山风景秀美,又当着大隋前朝国师的面,他也懒得剑拔弩张。 三人都假笑盈盈,一时间竟然有些宾主喜相逢的意味。 南广和便懒洋洋提高嗓子,唤了一声薛小四! 他领养的薛家镇小乞儿,亲自起名唤作薛小四的孩子,果然一溜烟弓着身子从花厅前跑过来。一身蓝布衫灰裤儿,刘海覆至额前。 薛小四年约七八岁,生的十分伶俐,小脸上汗涔涔的,声音里带着长年市井街头乞讨求生留下来的小心翼翼与欢喜笑音儿。山主大人,热茶已经备好了,请山主大人与苏侯爷去花厅一坐。 叶慕辰不肯提的侯爷称呼,这孩子信口便点了出来。只字不提一旁龙蟠虎踞面黑如锅底的元帝。 足见薛小四这孩子机灵古怪,察言观色的功夫日益深厚。 南广和心里头噙着笑,面上却仍是淡淡的,转向叶慕辰,像是那么随意一邀请,顺带的。叶将军也请。 叶慕辰自清晨在山顶凉亭上吹了一肚皮冷风,此刻又受了冷落,面色冷的像要结霜。南广和以为他必定拔脚就要走,刻意等了等,转身便又朝向苏文羡,想与苏文羡再唱和两句,不料耳旁却听叶慕辰冷淡道,唔。 南广和以为听错了,忙又回过头,却见那人已抬脚一溜烟儿地往花厅去了。 南广和不由怔住。 再转头看时,苏文羡脸上似笑非笑,狭长的眼睛眯成一条线,不知何时又将那白色鎏金盘狮镂空暖炉捂在双手中,只望着叶慕辰背影不出声。 咳咳,南广和尴尬地咳了两声,随即借怀中拂尘遮了脸,朝苏文羡道:北川距此山一千多里路,不曾想,侯爷来的倒是快。 是啊,苏文羡不紧不慢地缀上他的脚步,两人并肩往花厅走着,口中淡淡道,世事如白云苍狗啊!某也从未料到,某竟然能继家兄之后,再次与那枚凤玺结契,成为同一人的仆从。故此千里奔驰,马儿都跑死了两匹。昔年大隋南氏皇族曾言,各路诸侯若见凤玺诏令,无论身处何地、遭遇何事,哪怕阖府只剩下一名男丁,亦须枕戈待旦,星夜驰援。 苏文羡停下脚步,侧身觑着南广和,上下打量了一番,眯眼笑道:某自幼生于北川长于北境,竟从不知道,原来除了南氏凤族子弟外,竟还有能够调动那枚凤玺的人。山主大人,果然好谋略啊! 南广和微微一滞,不知这话从何接起。 便听那苏文羡又淡笑道,不过也好,这天下分分合合,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无论那位殿下是否让山主深藏于此山中,某此次代北川应诺苏家欠南氏的债,今番便总算可以一笔勾销。只不知那南氏昔年欠下苏家的许诺,是否仍旧作数?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投出了霸王票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香宝宝 1枚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_^ 第66章 情债 苏家欠南氏的债南广和品了品, 不觉笑道,三百年前大隋立国,得六个世家、八位士林魁首、三员边塞猛将、一十九位草莽英雄, 共计三十六位异姓侯鼎力相助。大隋始皇帝登基后分封天下, 三十六位异姓英雄皆得以封侯。虽说是始皇帝恩典隆厚, 却也是侯爷们应得的,怎地又谈上债字? 苏文羡也笑道:话可不是这样说。他略一沉吟, 不知想到了什么,随手摘了一簇雪白的娑婆沙华,夹在修长的指间, 凑鼻轻嗅。 三百年前, 苏家不过贩夫走卒之流,苏家祖上原是每日在铁匠铺里打铁的粗人。当年始皇帝揭竿而起,号令天下英雄, 苏家亦奋起追随于太祖麾下, 九死一生,原本只是为了乱世里一口吃的 苏文羡的声音清澈如溪流, 原是极好听的。此刻他娓娓道来, 声音便如响起在南广和耳边, 潺潺而流。太祖恩德,苏家世代不敢或忘。但是九年前 南广和默了默,等了片刻不见下文, 便好意替他解围。九年前原怪不得谁, 北川远在极北塞外,距离西京何止千里之遥, 一时赶不及,也是有的。 不, 孰料苏文羡竟一口否认,随即收敛了一贯以来的嬉皮笑脸的笑意,转身郑重道:当年苏家见死不救,不是不愿,而是不能。只因九年前,北川府苏家祸起萧墙,自顾不暇。 南广和心中一惊,垂眸静静注视他。 南广和自从九年前停了秘药,身体疯狂抽条,如今竟足有九尺余,比世间寻常男子都要高出半个头。苏文羡是北边人,原算不得矮,却比他要低大半个肩膀。 此时南广和居高临下注视着他,他也不恼,只眼神极其复杂地叹了一口气。十四年前,大隋宫中那位,透露出要将长公主下嫁至北川的消息,苏某全家喜不自胜,一时人人喜笑颜开,我那长兄更是立下重誓,要在迎娶长公主前在庙中清修三月 南广和: 南广和这次是真的悚然而惊了,下意识摸了摸鼻尖。他自是知晓,十四年前那位被父皇点中、雀屏中选后前往庙中清修、最后却离奇死在花魁娘子身上得了马上风的壮士是原北川侯苏晟,也是这位北川侯苏文羡的兄长! 被人当面提起死的这样尴尬不体面的前未婚夫,实在是有点耻。 那南广和又尴尬地摸了摸鼻尖。幸好转念想起自个儿如今是国师,不是公主韶华,立刻强稳住心神,凉凉道:小侯爷节哀! 那根本不是意外,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刺杀!苏文羡将手指捏的咯咯响,指尖雪白的娑婆沙华碾碎成冰凉的浆汁。长兄原本在庙中清修的最后一夜,莫名失踪,家中仆役私卫四处寻找。那夜某亦亲自上山,上百号人,火把照亮了半座山,硬是找不到一丝踪迹。及至次日天明,家兄却被人发现暴毙于山下一座妓馆。 南广和: 家兄自幼习武,苏氏拳法习至第六重,国师你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苏文羡一双狭长的眼睛里似乎要冒出火。苏氏拳法第六重,双臂双拳坚硬如铁,非童子功不可练成! 南广和只觉得沐浴在那样的目光下,浑身如被针扎。又如同被迎头泼了一盆雪,冻的全身冰凉,血液都在血管中凝固了。 那是刺杀!苏文羡斩钉截铁道。家兄乃是苏家这一辈的长子长孙,十六岁袭侯爵之位,性情豪爽,平生嗜酒如命,却从不沾染女色。那样耻辱的死法,是对北川府最大的侮辱!苏文羡微微抬头,仍凝视着他,眼神中渐渐泛起一层浓重的悲哀。某带领仆役发现他时,他全身赤.裸,口中白沫尚未干涸。直至死去,他的眼睛都未曾阖上。 家兄乃我北川的侯爵,他不该被如此践.踏! 南广和莫名想起九年前,宫殿前挂在梁上的父皇的嫔妃们,一张张韶华正盛的脸,额前点着或金色或浅紫的娑婆沙华的印记,双目圆睁,尸体血污狼藉。那一张张美丽的脸孔,仿佛又在此刻现出眼前,那是一种不甘,亦是一种莫大的耻辱。 对家族的侮辱,亦是对于大隋皇朝的侮辱! 苏文羡的长兄,上一任的北川侯爷,原本亦将是大隋皇室成员,是他韶华长公主尚未下嫁的驸马。 南广和眼圈亦有些发红。他静静注视着面前披着白狐大氅的青年,眸色沉静。许久后,叹了一声,从他指尖拣去那一枝捻成碎浆的娑婆沙华。侯爷之耻,亦是大隋皇室之辱。 苏文羡定定地望着他。 侯爷来意,本山主已知晓了。南广和错开眼,涩然道:十四年前,先帝曾下诏令北川侯府迎娶长公主殿下,原本就是因为他老人家料到,山河飘摇之下,覆巢没有完卵。先帝他老人家,原本便是存了托孤的念头。 分卷(49) 是了,这些事,他当年曾经怎样都看不明白。十一岁的他一身鲜艳红衣,提着大隋长公主的裙裾飞奔至通往父皇寝宫的地道尽头,一路飞扑进去,却被父皇一道屏风隔住。 父皇不肯见他,亦不肯解释。 隔着一道山水屏风,父皇颀长却略显瘦弱的身影投在屏风上,深夜烛光下父皇的声音透露出许多疲惫。吾儿,北川虽然远在塞外,北川侯府所在的地方却素来有塞外江南的美誉。每年四五月份,草原上的野花开的极好极美,听说还有一眼温泉,号称是这天下最美的泉水,在沙漠之中,形状宛如月牙,你若去了,定会一眼爱上。 那夜他尤其伤心,不能理解作为父皇唯一血脉的后人,为何要嫁去那么远的地方,还要耻辱地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 父皇却仍絮絮道,北川侯袭爵的时候,曾来西京拜见过朕。你放心,朕仔细端详过,苏晟是个好孩子。眉眼宽阔,为人宽和,言行之间颇知道进退。想必会好好待你。 他哭的愈发厉害。 他记得,就在那时,父皇悠长地叹了一口气,抬起手,隔着屏风颤巍巍地,用指尖触了一下对面他的影子。 吾儿,父皇这一生,是个薄情的人。苏晟却不同,这几年苏家递来的述职文书朕都看过,那孩子听说练了他们苏家祖传的拳法。父皇停顿,然后不明显地笑了一声。苏家祖上就是个打铁的,如今富贵了,倒也知道习文练字,后代子孙教养的不错,自小就不让身边有丫鬟婢女,听说苏家几个儿郎各个都养的如同庙里清修的小和尚似的。 南广和噎了一下,打了个哭嗝。 大隋炀帝却忽然在屏风那头拊掌大笑。这点好!朕这便给他下一道秘旨,嘱他妥善照顾你。保证和你成婚后哪怕你是个男儿身,只要你甜言蜜语哄上几句,他也必定能与你如胶似漆,待你如珠如宝,眼珠子似的看着。 那夜他被父皇的无耻震惊了,连哭嗝都忘了打。顶着个男儿身,父皇你要将我嫁给何人?!仙阁此番派使臣来西京,老国师陨道、母妃亡故,眼见着这一番仙阁势必要将孩儿掳走。纵然崖涘以九嶷山秘术交换,父皇启动皇陵将凤族秘宝取出,仙阁又岂能甘心?在此家国有难之际,父皇你却将皇儿打发出去,难道是要御驾亲征与那仙阁兵戎相见吗 不会,大隋炀帝且笑且叹息,以修长手指轻抚屏风上投射出的南广和影子。吾儿,你与为父不同,与吾南氏五十一位帝君皆不同。吾儿,你不仅是南氏皇子之子,亦是唯一一位上界凤君真身托生。 南广和怔怔。 吾辈虽然身上流淌着凤凰之血,却也仅仅是一滴精血罢了!大隋炀帝颇有些惘然,叹息了一声,笑得甚是讽刺。你乃上界帝君,只需待有朝一日,你得了那契机,封印了上万年的凤魂醒转,便不再是此方世界的尘俗中人。 那又如何!南广和倏然收住眼泪,语带哽咽道:父皇,你乃是我父,自幼锦衣玉食将我养大。我的巢穴便是大隋,便是此处。今生今世,我南广和必不弃大隋! 广和啊,吾儿大隋炀帝垂下手,目光不知落于何处,良久,又长长叹了一口气。父皇只是一介精血所化生的凡躯,自知无能,不能替你挡下此方世界修仙者们欲择你而噬的势头,只能够 最后的话语,大隋炀帝却没再说下去。 那其后的事情,南广和是于大隋亡国、父皇正式被追封为大隋炀帝后,才恍然回头一件件抽丝剥茧地理分明。那夜隔着一道屏风,于大隋前朝旧宫连接长生殿与韶华宫下的地道内,隐约仍回荡着那夜他提着朱红色裙裾一路奔跑咚咚的脚步声。 父皇那夜未竟的话语,想来依稀便是,为父乃上界凤君一滴精血所化生的凡人,不能替你抵挡住仙阁,便只能够,替你去赴死。 只是当时当地,南氏皇族的父子俩仍存了一丝侥幸,希望能由三十六诸侯中的雪鹰族,北川侯苏晟将他领回极北边漠,藏入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境。 很多事情,于今时今日,都不能再想下去。 若再沿着这条脉络想下去,南广和便觉得心口沉沉的。万年前于天宫道争失败后,被关押于潮水翻涌的礁石岸边,锁链穿心而过的痛楚便再次袭来。 往事汹汹,不堪回首。 第67章 烂账 吾儿你不必忧心, 朕自会与此代朱雀一族联手布局,朱雀,呵, 叶慕辰那夜大隋朝的最后一任帝王深深地咀嚼着这个名字, 良久, 什么都没说,又长长叹了一口气。 九年前父皇叹的那口气, 仿若仍萦绕于此刻九嶷山的云雾之中。 南广和全身都是凉的。 托孤苏文羡亦咀嚼着这两个字,半晌怔怔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某明白了! 南广和尚不知他明白了什么, 苏文羡却打住了话头, 恢复了那一脸漫不经心的笑。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某诚心诚意地,谢国师大人替苏某解惑! 他说完, 向南广和长长作了个揖。 雪地上, 娑婆沙华树下,一身白狐大氅的苏文羡眉眼璀璨的犹如一幅画卷。狭长的眉目间山长水远。 某此次远上, 除了替家兄查明当年的不白之冤外, 尚有一件事需国师大人成全。他说着又笑了, 狭长的眼睛中笑意盈盈。 何事?南广和心下微悚,起了一丝警惕。 当年先帝的诏令虽然因为家兄亡故未能实现,苏文羡笑了笑, 但苏某一家未敢片刻忘怀, 此番上京前,家慈特意叮嘱, 令某务必先行来九嶷山,只为了求见韶华长公主一面。 果然。 南广和只觉得牙疼。从九年前的记忆中拔步而出, 笑的言不由衷。侯爷想求见殿下,为何来我九嶷山? 苏文羡胸有成竹道,世人皆知,公主便在此山中。 你来九嶷,是为了求见殿下,验明玺印真假?南广和仍存了最后一丝侥幸,故意岔开话题,佯做不解道。 非也非也!苏文羡盯着南广和的眼,笑得格外讨嫌。先前说过,苏家欠了南氏皇族一笔债。当年先帝下旨赐婚,家兄遭人迫害,意外亡故。之后,某袭爵,家慈殷殷叮嘱,务必不可片刻忘兄长之仇深,亦不可片刻忘先帝之恩隆。待有朝一日,得以上京述职时,务必替苏家再次求娶韶华长公主。 平地一声雷! 南广和下意识后退了两步,有些讪讪。大隋都亡了九年了,怎的侯爷还挂念旧约,如此情深义重,真是 真是令他,牙疼啊! 苏文羡这个祸害,此番上山果然没存了什么好念头。 南广和深深痛悔此番从织梦之网中醒来的不是时候。 非也非也!苏文羡轻笑一声,意味不明。国师大人,某自幼在塞外长大。在咱们北川有句话,叫做兄终弟及。家兄亡故,他留下的尊荣让我得了,他留下的债自然也得由我去还清。实不相瞒,自从某一个月前意外接到长公主殿下调兵的玺印以来,某日夜兼程,唯恐赶不上赴这场前约。 南广和: 某自知长公主金枝玉叶,非世俗之人所能仰望,故此在这一个月间,某也特地吃斋茹素,一如家兄当年。苏文羡的声音极好听,话语中情意外露,目光灼灼竟令人不能直视。 南广和垂下眼,难得当人面撒谎,不由得语气涩然。世人皆谣传殿下于九嶷山中修炼,乡野村夫们不晓事,怎么连苏候爷也认了真。 非也非也!苏文羡笑得倜傥。国师大人,殿下既然下了诏令,令我等于九嶷山中觐见,殿下人自然是在九嶷的。 南广和愕然,突然回过神,咳嗽了一声,淡然道,说起来,侯爷手中的诏令他沉吟了一会儿,不知此刻贸然提及是否显得太过刻意。 自然是要交给国师大人验明真伪的。苏文羡却坦然接下了他的话。此刻不是时候,待那只朱雀走了后,某自当交予国师大人查看。除此之外,某还带了些土仪,一并交给国师大人,望能借国师之手,转交给长公主殿下。 他笑得吟吟,如一块落在雪地里的晶莹美玉。 仿佛前脚毕恭毕敬单腿跪地口称陛下的那个人不是他。 南广和不由好笑,转念一想,叶慕辰何尝又不知道这些人在内心里对他如何地看不起。他费了偌大力气,登基后却几乎没过过什么好日子,整日奔走于各地平叛,崭新的大元朝烽烟四起,国库穷的据说连耗子都闻风而逃。 大元朝的朝廷究竟穷到什么程度呢? 去年春月里大司马,一个姓萧的老头子,朝会上提出不如在各地城镇开办所谓青楼。这个馊主意说穿了就是,由朝廷先从那些犯了事、黥面的犯人女眷下手,将他们从牢里提出来,重新梳洗打扮涂脂抹粉后就站在西京的朱雀大街上待价而沽。烟花三月里,朱雀大街竖着一个奇异的高台,令这些女子身披薄纱站在台上,但凡身世清白的百姓朝官都可以来看。若有看上的,则由京兆尹府的衙役执着一只木槌唱号,众人依着号序依次报价,最后价高者得之。 场面据说一度很滑稽。 朝官和士族都自恃身份,竟无一人到场。 朱雀大街原本平日里人来人往好不热闹,结果京兆尹府的牌子刚举起来,两个衙役还没走近那座突兀竖起来的高台,一小撮凑在附近探头探脑不知道高台上那些女子做甚的平头百姓们就一哄而散。唯恐走慢了,就妨碍官府办事,叫那位玉面罗刹的帝君手下用锁链子给拖走了。 持着木槌等待唱价的衙役好不尴尬,台下稀稀拉拉猫狗两三只,真正能拉下脸来当街嫖的一个都没有。 事后有人将萧司马卖妓的段子编成了说书儿的唱词,这唱词一时间广为流传,大元官府多次禁令都不能阻。南广和偶然于薛家镇的茶楼内听见,忍不住端了一碟子米花糕,就着热茶,前仰后合地笑了好久。 跟在他身边伺候的薛小四忙不迭给他捶背,一边嚷嚷公子您慢些儿,一边睁大眼满脸不可置信地怪叫一声附和道:天爷!他们可真敢做,真不要脸皮了这是! 南广和好容易止住了笑,咳嗽了几声,忍不住插了一句嘴:这事儿荒唐!这和人伢子有什么区别?那萧慎老儿怎么想的,竟将这当作一个稀奇点子,在朝会上提出来? 自然和人伢子卖人有区别。薛家镇上那位说书先生惊堂木一拍,独立于茶楼高桌后,此刻见有人插科打诨,抬起眼从容接着道:诸位有所不知啊!这区别就在于,这些女子,不光买回去能唱价转手给他人,也可当场叫价让她们当街唱个小曲儿、弹个琵琶什么的。因之都是前朝诸国犯官女眷,这些女子中多有识字的,甚至于,还可以令她们当众对诗。 南广和简直笑喷,白色帷帽叫他笑得簌簌抖个不停,掀开一角,露出绝色风华的眉目。识字而已,这世上能有几个女子能当众对诗的,何况那些能出对子起花令的士族们也拉不下脸皮去街上嫖。 就是这个理儿。隐姓埋名于薛家镇的大隋旧朝某王侯公子也笑,笑吟吟望着身侧这个戴帷帽一身白衣的年轻贵公子,执壶替他茶杯内注水。茶香袅袅,那王侯公子的神情有些瞧不清楚。到后来估计是萧慎门下几个弟子实在看不下去,让家仆起了个价,倒当真有唱曲儿的,多是地方小调儿,曲词不雅,也听不出什么味儿。 那岂不是败兴!这所谓青楼,最后竟是没开起来?南广和乔装改扮,自认诸人不识得他,随手推开茶盏,兴致勃勃地捡起一块米花糕丢入口中,追问道:不知道萧慎那老儿什么嘴脸!啧啧,真想亲眼看一看。以前那老儿就老爱拿乔,听说前朝帝君几次召他议事,那老儿不是推脱年迈,就是有疾,再不肯入朝为官。没想到一朝天下易主,他倒是厚脸皮去自荐,却出了这么个馊主意!啧,真替他脸疼! 那若依阁下,这事儿该如何更好呢?那王侯公子不答,反而笑吟吟问道:青楼开不成,银子也泡了汤,还被人看了笑话,难道就没有更好的处置这些犯人女眷的办法了? 自然是送去军营做军妓。南广和几乎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那王侯公子的笑容一瞬间落下来。军营更穷。没人出的起价钱,能雇军妓犒赏三军。 是了。南广和也收起笑容,捧着手中的茶盏怔怔然将目光投至远处。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昔年前朝便是三十六州割据,地方上的银钱可以自制,与朝廷的银监各行其是,国库要想充足,怕不是痴人说梦。 州府割据的事儿,一直是大隋朝的一块心病,病入膏肓,药石罔治。当年父皇在位的时候,国库就已经入不敷出,寅吃卯粮是常见的事儿。最后仙阁能怂恿三军哗变,和军中多年粮草匮乏不无关系。 南广和也曾在那座四面高墙的韶华宫中不止一次地沉思,大隋朝这病,究竟是自什么时候起的?风雨飘摇中的国度,藏在灯火辉煌的街市下,处处皆有饥荒灾情上报。 父皇亡国之前的一年,素来有天下粮仓美誉的江南两省已有多地暴雨肆虐,稻谷尚未长成,就泡在水里毁了。更贫瘠一些的山岭地带,易子而食竟是常态。 南广和从不觉得父皇是个好帝王,但是他当年苦苦地思索了无数次,除了削减地方权势、将盘踞这三十六州里的诸侯逐个击破之外,竟当真没有半点别的法子。只是三十六侯自大隋开国以来便与南氏皇族一体同枝,削减他们的藩地税收,无异于自断其臂。 圣人曾说,治大国如烹小鲜。但民间俗谚又云,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父皇不过是个没有办法被逼入绝境的当家妇,况心思也谈不上巧字,于早年奋发一阵后,在最后的那十几年里已经自暴自弃了。 因为父皇的原因,他甚至一度曾深深迁怒于这三十六州府的诸侯。恨他们自行割据,恨他们或怂恿或胁迫附近州县皆以他们私下锻铸的银钱流通于市,恨他们各人只顾自扫门前雪对不依附于他们的朝廷子民们漠视甚至派私兵劫掠镇压诸如此类,劣迹斑斑。 南广和甚至怀疑过,到最后父皇一而再、再而三地考虑将他嫁给他们中的一些人,未必没有腆着脸皮和谈的意思。 分卷(50) 只是可惜,当日里诸侯子弟愿亲近朝廷的原本就不多,愿意尚公主的且洁身自好不耽女色的更是凤毛麟角。父皇就像个筛谷皮的持家妇人那样,斟酌着、仔细地、一筛再筛,最后从中挑出两家,那两人却都因各种奇怪的缘故,亡了。 南广和没想到,于昭阳年间大隋面临仙阁及一众修仙者逼迫时,这些割地自治对朝廷爱理不理的诸侯子弟们竟纷纷主动请缨,飞蛾扑火般主动挡在他南广和的面前,心甘情愿地赴死,承担了生前死后的污名,只为了兑现三百年前的一诺。 更没料想,多年后,这昔日的三十六诸侯中,竟还有个人谈起兄终弟及,千里驰援跑来当面说要娶他为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投出了霸王票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朝暮追宛 1枚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_^ 第68章 试探 南广和垂下眼, 静静打量眼前这位一袭白裘的翩翩浊世佳公子苏文羡。 苏文羡此人,与南广和素昧平生,情谊自然谈不上, 此际贸贸然谈及联姻一事更显得蹊跷。倒有十足十的嫌疑是为了挟天子以令诸侯。若得了他的凤玺, 则可以名正言顺地攻入西京, 一雪当年北川陷入乱境的前耻。 大隋朝凤族正统亡了,如今天下百鸟族众谁都不服谁。在叶慕辰率百万族众踏平山河后, 此方世界的四海八荒皆归顺于大元。倘若谁能将叶慕辰从高高的帝君位置上拉下来,取而代之,则得到的便不再只是昔日大隋版图, 而是真正的富有四海千万众子民臣服。 叶慕辰取代昔日大隋朝帝君后, 开疆扩土,大元舆图延绵至千万里外,堪称一代雄主。若不是借着前朝宫变夜时任摄政侯的叶慕辰无故率众铁骑踏破宫门一事, 还真没有什么能够攻讦他的把柄。 天下事, 名不正则言不顺。昔日诸侯若想起兵,或天下谁人想谋划造反, 只需翻出昔年大隋朝旧事即可。毕竟其时叶慕辰尚为大隋臣属, 这天下间能令此人心甘情愿俯首的, 惟一人而已。 惟昔日大隋凤血皇族韶华殿下,南广和一人而已。 侯爷好算计!南广和轻摆怀中拂尘,垂目淡然道。贫道, 亦佩服之至! 可不是!倘若当真如市井传言所说, 他尚在人世;倘若他南广和确如前朝帝君所昭告天下的,是个女人;倘若三十六诸侯此刻手中所持诏令的确出自他手;倘若那枚凤玺再现人世那么, 无论昔年三十六诸侯中谁娶了大隋朝皇室唯一的继承人长公主韶华,便可一跃成为能逼迫叶慕辰俯首低眉的那个强者。 普天之下, 谁人不想拥有如此权势?即便不为了权势富贵,如苏家这般,便是为了争口气也好。雪鹰族与朱雀向来缠斗不休,自天界起便为了谁做先锋军一事不止一次大打出手。两族皆性狠好斗,酣战时搠刀弄枪,常染了他一身鸟羽,红白鲜明,分外好看。 咳咳,南广和收回思绪,咦,如今再去瞧这苏文羡,瞬间顺眼多了。那一股子对他仓促提亲的恼恨之意,也平复许多。公主确实不在九嶷山,自公主殁后,本山主也很是怅惘啊! 南广和说罢,双手负后,一身白衣如玉,高冠随风轻飘,做足了神仙姿态。 苏文羡却敛了神色,深深地将他望着,正色道:长公主乃大隋朝皇室唯一正统,即便殿下没有与苏府的婚约,某与北川一万三千名子弟军,也愿意以殿下马首是瞻,断不敢有二心。国师大可不必以此话试探于某! 这番话,掷地有声。 可惜南广和一个字儿都不信。 再说了,就一万三千名私兵,哪怕各个都是头海东青,也架不住朱雀下嘴一顿吃的! 南广和嗤之以鼻。 某自北川千里奔袭而来,苏文羡似也瞧出他的不屑一顾,狭长美目微挑,信手一指前方花厅。若不是诚心诚意追随殿下而来,又何苦与那头朱雀闹翻?他说完觑着南广和意味深长地一笑,手笼暖炉,如明月宝珠般璀璨。如今这天下,可都尽归了大元国师心中,就不曾有一丝不值? 不值什么?南广和信步往前走去,身姿宛若夭夭游凤,漫应道:替什么不值?方才苏侯爷说的一句话,贫道如今也可原璧奉还侯爷大可不必以此话来试探贫道! 苏文羡闲闲捧着暖炉缀在他身后,笑道:噢?何解?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南广和从鼻孔里嗤了一声,随即清凌凌道:殿下不在了,侯爷纵有千万心思,也可成灰了。 苏文羡笑道:非也非也!人道不到黄河心不死,又道未见棺材不落泪。咱们的韶华殿下,可是至今连一具棺木都无。那朱雀葬了她,却据说只是一座衣冠冢,墓内空无一人。事实如此,国师叫某如何能不起疑? 花厅到了。南广和停下脚步,不置可否道:殿下的确不在了。那夜是贫道怀中抱着殿下的尸身回到九嶷山。侯爷心意,或可待贫道上祈疏文时,于九泉之下通幽予殿下知晓,倘若殿下魂魄尚未在三途河畔走远的话。 苏文羡听闻这位前国师大人如此作态,倒也不失望。他原本就不指望能一击即中,见到那位传说中避世隐居的长公主殿下。如今三十六诸侯皆蠢蠢欲动,他远赴千里而来不过是为了赶着拔个头筹,能在九嶷山这位国师大人面前先露个脸儿。届时,无论那位殿下是死是活,是否确是幕后发出凤玺诏令的人,他苏家都不至于消息闭塞叫人再次闹了个措手不及。 所以他此刻笑得心平气和,冲面前这位白衣道人再次长揖及地。劳烦国师大人!那只朱雀此刻想必正在花厅等候,有些话某不方便说,待那人走后,某再邀国师秉烛夜谈。那些土仪,他转脸,恰好看见垂眉耷眼实则竖起耳朵偷听的薛小四。便劳烦小仙童带某府中那些军士一并搬至国师私处。 薛小四觑了南广和一眼,见他不阻拦,便应道:是,侯爷放心。苏文羡便笑了笑。 南广和想了想,最后还是冲薛小四补了句。既如此,你先着个人带侯爷去山下寻个干净住户歇歇脚。 薛小四诧异。这位北川侯气势汹汹而来,想必就是奔着山主大人的明月小楼去的,不料山主竟然不按常理出牌,连门槛都不领人进去。一句话就将这位风度翩翩的北川侯撵去山脚下农户歇着了。 苏文羡嘴角一抽,显然也没料到。 南广和笑得沉静无比。让你一来就提亲,先滚去山脚下找个旮旯清醒清醒。 苏文羡只得替自己解围。不必了,某自有去处,国师大人不必劳心。 南广和冲他点点头,矜持一笑,随后转身直奔花厅而去。身后薛小四亦步亦趋。一主一仆,雪地里两人连头都没回。 苏文羡立在原地,从白狐大氅内伸出玉雕般的一只手,玩味地摩挲下巴。啧,这位国师大人果然气着了!看来谍报里所言不虚,国师果然对那位韶华长公主殿下抱有不可说的心思。可惜了的,将人掳到山中九年,朝夕相对,竟还放着公主一黄花之身。金枝玉叶,且身怀能诏令三十六路诸侯私兵的玉玺,这天下谁人不对那位公主殿下虎视眈眈,怀势在必得之心?可见修道之人不足为虑。这人是个傻的。 苏文羡微微一笑,转身潇洒地走了。 雪花簌簌地从檐下飘落,不急不缓,如天地间在演奏一支大音希声的曲子。花厅外果然齐刷刷站了八名身穿甲胄的将士,银白色盔甲,腰间挎着黑色陌刀,清一色北川侯府的私兵。从甬道一直到花厅门口,排了一十八口系着红绸的箱子,颇为壮观。想必就是苏文羡口中所言,特地从北川带来送给韶华长公主的土仪。 那八人见南广和带着小三儿走来,齐刷刷行了个礼,为首一人朝南广和抱拳道,末将苏炳,见过山主大人。侯爷命我等在此等候吩咐,箱内这些土仪要送往何处安置?回答之前,南广和先抬眼遥遥瞥了花厅内一眼。 花厅内温暖如春。叶慕辰依然大马金刀地坐在上首,一袭黑色织金长袍,手边热茶袅袅,掀开了盖,却涓滴未饮。他独自一人坐在那里,却像身处在帝国权力最核心的金銮殿,渊渟岳峙。一眼看过去,如一口不见底的深渊,令人靠近时连气息都不自觉刻意放的轻缓了几分。 那人面上一贯的毫无表情,像是对于这些北川侯的私兵视若无睹,对于系红绸形似聘礼的十八口箱子更是漠然。 像是感应到南广和的视线,那人亦遥遥投来一瞥。两人视线在空中相遇,各自凝滞了一瞬,随即掉开。 一触即分。 南广和冲为首的苏炳微微颔首,随意地瞥了眼身后的薛小四。带这位苏将军与众将士去偏厅喝茶。 薛小四便了然。原来殿下虽然不待见北川侯爷,对于北川府带来的箱子却有几分兴致,打算留下了。他立即心领神会,笑嘻嘻冲那几人道,苏将军请随我来。 安顿好了苏文羡留下来示威的人,南广和这才往花厅走去,坐在叶慕辰左下首,未语先笑。叶将军,去西京之事 刻不容缓!叶慕辰抬起左手,一口截断,似乎对他正在盘算的缓兵之计一目了然。国师大人若是不放心此处事务,朕可留下静候三日。三日后,国师随朕一同返回西京。 这不妥,南广和眨眨眼,漫不经心地掸了下拂尘,未及开口,先嗤地笑了一声。九嶷虽小,却也五脏俱全,山中过冬采办事宜琐碎而繁杂,况拜叶将军所赐,带来这许多持刀配枪的将士,令山民们颇为惊惧,山下也需安抚一番。 三日,不可再延。叶慕辰斩钉截铁道。 一月。南广和眯着眼和他打商量。 三日。叶慕辰丝毫不肯松口。 南广和笑了笑,抬起眼皮撩了他一眼,掩盖在云山雾罩后的面容看不清眉目。叶将军可是害怕除了北川侯,此处不久即将有更多侯爷来访? 卧榻之侧的小人而已。叶慕辰不屑道。山主大人不需与朕行这激将法。金殿不可一日无君,朕此次来九嶷山,已是破例。三日,不可再多了。 这人还是一贯的强势。一开口,就能呛死人。 南广和不爽。 第69章 将进酒 叶慕辰却似丝毫没意识到这样说话有何不对。他对这位前朝国师实在不熟, 大隋朝还在的时候,两人勉强算得上同僚,说过的话统共不超过十句。再后来, 于昭阳十一年三月三, 韶华突然从烈焰灼烧侍卫林立的宫殿失踪,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国师崖涘随即也销声匿迹。 这些年, 他不是没想过,韶华还活着,一直就和国师崖涘待在一起, 朝夕相伴。但他禁止自己再沿着这条线继续深想下去。每当他想起韶华的时候, 就仿佛独自一个人执着火把站在通往地下不可知深处的甬道处,绝望地望着脚下阶梯一步步蜿蜒向下延申,再延申, 一直通往不可知的深不可测的极度黑暗的地方。火把吱吱燃烧, 在一片静谧与黑暗中,唯独自个儿胸腔中混乱的心跳可闻。 砰砰砰! 咚咚咚! 那个顶着韶华长公主封号的小小少年就负手站在地下黑暗甬道的尽头。少年面上看不出悲喜, 只有那双仿若能倒映出塞外天池水的眼眸, 一直一言不发地凝视着他。而他凝望脚下深渊, 唯恐一步踏空,就此在那个小少年面前摔得血肉横飞。 渐渐地,也许是独自在那黑暗深渊尽头等待太久, 那个小少年眼中明亮的火焰渐渐熄灭, 红唇轻启,混乱而绝望地唤道, 懦夫!懦夫!叶慕辰你这个懦夫! 有时候,叶慕辰又觉得自个儿的心就像一头万古森林中初生的鹿, 瞪大茫然的湿漉漉的眼睛,望向前方那一片完全陌生的领域。不知前方是否有猎人的弓箭,不知道前面的路究竟通往哪里,却莫名控制不了自己的脚步,循着鼻端那诱人的扑鼻而来的松脂香,溪水寒香,微风里草木微浮的生命的香气。一步步,踏入那个顶着韶华长公主封号的小少年捕猎的网,直至鳞片般的网裹住他,凌迟般一片片割裂他的肉身,血花飞溅。四面楚歌。却莫名安乐,不需要救赎。 是了,韶华之于他,是暗夜深渊尽头那抹鲜亮的像篝火一样带着火焰边缘的模糊感的存在。又或者,是森林中那一缕扑鼻而来的松脂香,溪水寒香,微风里草木微浮的生命的香气。 是这世间所有的美好。 美好到,哪怕与那名小少年站在同一片天空下,他都会觉得自惭形秽。恨不得将自己藏起来,藏在一身刀兵内,藏在众人围绕的金殿,藏在与他相距不过三百里的西京,藏在一片看不见光的地方,一个人静静地刻骨地想着他。 南广和的话语打断了他的思绪,令他莫名不悦。 既然如此,叶将军不如先在此歇下。那个顶着法术永远不以真面目示人的国师又开口道,薛小四,天气这么凉,取些留仙醉来,本山主与叶将军小酌几杯。 留仙醉! 薛小四黄豆大的眼睛一亮。是!他立即笑眯眯地答应了下去。 叶慕辰几乎完全没在意薛小四与国师大人那个不怀好意的眼神。他正沉浸在自己的不悦中。如此,三日后,国师便与朕一道启程回西京。天下狼烟将起,国师若当真持有公主玺印,不妨随身带着。 你放心,他摆摆手,阻止国师大人即将说出口的话。朕既然敢邀你入宫,自然不怕你兴风作浪。你只需安稳待在宫中,那些诸侯既然打着旗号要来觐见朕,朕必然是要与他们见上一见。到时候国师只需要待在朕的身边,与朕一同参加宴会即可。 南广和简直要被这人的自说自话气笑了。你登基这些年,从来没赐过封牒给他们,到时候君不君臣不臣,一桌子坐在一起打叶子牌么?叶慕辰俯下身,凑到他面前,沉声问道,不愿意?怎么,难不成,国师真想造反? 两人凑的极近,彼此间呼吸可闻。 鼻端一道优昙花气息与另一道木质熏香气息相互缭绕。优昙花是这九嶷山隐门内必备熏香,常年浸染,就像当年那个韶华长公主的身份一样,刻在他的血与骨,战袍尽染。 而另一道木质熏香,则是极深的海底处寻得的松木化石,挑出指甲盖大小的一点,细细地碾碎了,与沉水香、乌参、松脂、白檀、千金草等其他香料混合,日夜不停地捣至三万余下。制成香丸后,寻一个镂空白铜香炉,点燃,沾衣即附,弥月不散。如此熏香月余后,这股气息独特的混杂了松木香脂与深海幽冷水气的味道,才能长久而不经意地染在这人的衣袍。如此费事而讲究的熏衣方式,当年原本是南广和自一本残卷中看来,当作笑话讲给贴身内侍小三儿听过。 分卷(51) 那时候,他已经被幽禁在韶华宫,寸步不得出。身边除了小三儿和崖涘,平日里连个活物都看不见。 如今想来,平日里无意与小三儿的一句笑谈,叶慕辰是如何得知的? 难不成,从那时起,叶慕辰便驻足于韶华宫外,不止是偷窥,还能够听见他与小三儿的那些私密话?会不会,这才是他当年求娶的真正原因?不是为了这世间虚名,不是为了这泼天富贵,而是为了他南广和这个人? 叶慕辰,孤的朱雀仙君呵!纵然忘却了所有,却依然每一次,每一世,都执着地循着他的脚印追随而来。隔着迢递推开的天宫门,顺着血水浸泡的三途河,手执火把,一路跋山涉水,为了他而来。 南广和悚然心惊,两眼间倏地一热,忍不住鼻酸。电光火石间,薛小四拖着笑音的嗓子救了他一回。 山主大人,留仙醉已然热好了。小心烫着。 薛小四端着一壶酒,另一手端着热酒的炭炉,小心翼翼地替他斟了一小杯。白玉杯内晃动着一汪浅碧色的酒液,晶莹剔透,嗅来颇为诱人。 南广和收住所有思绪,再次庆幸崖涘所授这遮掩面目的小法术甚是高明。如若不然,此刻他必然面白如纸,是个人就能瞧出端倪。 南广和垂眸,雪白拂尘丝轻垂,白衣不动,宛然一尊玉雕成的人儿。他冲薛小四点点头,随手朝案前一指。 薛小四便笑得诚心诚意,随后将炭炉放在叶慕辰面前,酒壶搁在炭炉上,鼻孔里嗤了一声,袖着手淡淡道,叶将军,请用。 区别对待如此鲜明。 便连一向面无表情的叶慕辰也没忍住,嘴角抽搐。 南广和冷眼觑着,不由得笑了一声,替这不省心的跟班薛小四圆场子。留仙醉乃九嶷特产,取山中积雪(因为不要钱),与新年第一茬稻谷(并没有),精心酿造七七四十九日(鬼知道他在说什么)。开窖之日,香飘十里,师门上下对此酒均赞不绝口(反正九嶷山就剩下他和崖涘两个人了,随他怎么吹)! 叶慕辰原本打算提壶的手莫名抖了一下。他抬起一张杀伐果决的脸,面无表情地看着南广和。 国师大人,你好像很怕朕不喝。他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拖着尾音,继续面无表情地看着南广和。 南广和潇洒地掸了下拂尘。叶将军多虑了。 为了验证此言不虚,他随意啜了口杯中碧绿的留仙醉。 有一句他的确没骗叶慕辰。这酒乃是崖涘所在的九嶷山特产。但他没告诉叶慕辰,同样的,这酒如今除了下界修习九嶷山秘术的人以外,旁人饮了留仙醉,往往会大梦一场。施术者只需要一牵引,饮了此酒的人就会有问必答,没有任何秘密可以藏得住。 留仙醉,原本就是源自昔年天宫的秘术引子。昔年,他们这些天界帝君们偶尔无聊,自某洞府掘出一坛留仙醉,游戏人间时若遇见了一两个有趣的灵魂,便诱他们尝上一两口。后来他们才发现,凡人但凡染上一滴酒香,便昏沉沉,不受控地在仙人询问下,有问有答,无意间展露镌刻于神魂深处最深的私隐。 留仙醉呵,当年他袍袖漫卷,醉卧花丛中时曾无数次躺在这醇厚的酒香中,挑眉见他的朱雀将军,一身玄衣猎猎,独立于娑婆沙华枝头,替他守护了万年安宁。 这么些年,纵神魂遭天火吞噬,对过往不复记忆,他的朱雀,倒还记得站在那娑婆花枝上,遥遥地将他望着。 南广和忍不住,轻轻笑了一声,随即放下杯盏。白色素净的道袍上,便连一些儿点缀的叶草也无。他如今素净的,不像是只凤凰儿,倒像只落了架的白毛小鸡仔。 嗤!南广和再次摇头轻笑出声。 叶慕辰的目光投过来,一双被滤净了所有喜乐的眼睛晃了晃,终于有了些许的疑惑。就像一个卸下了皇帝戏袍的少年,只余下视人命如草芥的漠然,以及对眼前这人露骨的打量。国师有什么花招,藏在此酒中? ?南广和一脸问号,云山雾罩的脸孔看不见表情,他只能竭力睁大眼睛,想通过一点眸光穿越遮面法术,好对叶慕辰显示出他的无辜来。 想将朕灌醉?叶慕辰自觉一眼看穿了他的意图,冷笑一声,嘲讽道:这么多年了,国师还是如此鬼鬼祟祟,果然不愧是仙阁派在世间的行走! 南广和:!!! 南广和还是第一次得知原来叶慕辰对崖涘的世间行走身份如此抵触。叶慕辰两道飞扬跋扈的眉拧的像刀锋迎面劈下来一般,这样深刻的记恨,好似仙阁或崖涘夺走了他心爱之人似的。哪儿来的仇,哪儿来的怨? 南广和心思微动,感觉有一些什么东西很快地从眼前划过,只来得及抓到一点光亮的小尾巴。 这感觉挠的他巴心巴肺,又隐隐有种窒息般的恐惧。 为了掩饰心中那抹异样,南广和不答反笑,刻意将胳膊搁在椅背,上半身前倾,望着叶慕辰清凌凌地笑道,叶将军醉了,会如何?本山主的确好奇的很。 叶慕辰没料到这厮脸皮厚成这样,居然顺势调戏自己!居然敢顺势调戏这大元朝的第一人,腥风血雨里杀出来的帝君!他一时脑袋里轰隆隆,天雷翻滚,愕然挑眉注视这人,只觉得这厮雪白的衣袍衬在高冠下着实是,衣冠禽兽! 南广和也没料到这招居然奏效!可见叶慕辰自小不苟言笑,二十一岁就手掌生杀大权,成了凡间新朝帝君后,恐怕那人身侧更没一个敢跟他开玩笑的亲近人。一时雀跃之下,居然按捺不住内心有些小激荡。 他索性慢条斯理站起来,摇摇摆摆,走路也不肯拧正了身子,越发显得白袍下那腰细的不像话,比柳枝儿还要柔韧,比水蛇还要灵活。 他拧着腰凑到叶慕辰跟前儿,冲那人面上吹了口气,不怀好意道:又或者,酒不醉人人自醉,只因身在此山中啊!叶将军,你说呢? 那一口气吹拂在叶慕辰的脸上,饱含留仙醉残存的馥郁酒香。如一只多情手,在空气中划开了一圈又一圈肉眼看不见的涟漪,颤巍巍荡漾开去。一圈,又一圈,无声无息,诱人心脾。 沉思谛观,刹那刹那。 一圈,又一圈。一个接一个的刹那,生生不息,念念相随。刹那生灭相续【注】。 在那恍惚似优昙花开的香气里,叶慕辰仿佛再次回到了那一年的年少时,前方宫墙上有一个穿着鲜艳的仿若紫色娑婆沙华的身影,颤巍巍地走在宫墙的瓦当上,两只手臂撑开成一字形,边走边哼着轻快的歌儿。 日头煌煌地照耀在那个纤细的身影上。 小少年走在两丈高的宫墙上,叶慕辰就跟着了魔一样蹑手蹑脚地悄悄掩藏身形,跟在那个纤细的人儿后面,担忧又痴迷地,看了那个小少年整整一个下午。 韶华宫外的娑婆沙华密密地开了一树又一树,或浅紫,或艳红,却都不及那个小小的人儿。那小少年一身紫色纱衣,在黄昏夕阳拖长的影子下纵身轻轻一跃,就踏在他的心尖尖上。 作者有话要说: 【注】沉思谛观,刹那刹那。一圈,又一圈。一个接一个的刹那,生生不息,念念相随。刹那生灭相续。化自《楞严经卷二》 第70章 余温 放肆! 不知过了多久, 叶慕辰才自刚才那一阵晃神中惊喜,大怒之下拍了案首。瞬间,咔擦一声, 整齐的紫楠木桌面被掌风削下一个角。 叶慕辰大汗淋漓, 背后的贴身纱衣就像从冰寒的湖泊中捞出来一般, 又潮湿,又冷彻骨。那个踩在黄昏夕阳下, 独自翩跹立于韶华宫宫墙上行走嬉戏的精灵一般的小少年,已经不在了。 九年前,他亲眼见那个小少年撞在先帝那口青锋宝剑上, 血花迸出, 溅了眼前这可恶的白衣道人一身。而他只能远远瞥到一眼,一刹那,肝胆俱裂。 那才是属于他叶慕辰的, 一刹那! 是再也来不及倾诉的情愫, 与今生永远无法释怀的罪与孽。 鲜血淋漓。肝胆俱裂。 再也不敢回眸看第二眼。 再也舍不得掩藏的遗憾。 而如今,这个道人, 这个可恶的白衣妖道! 叶慕辰气的浑身都在发抖。大胆崖涘!你竟然敢对朕施展妖术! 南广和也愣愣地看着他。刚才趁着浓郁的留仙醉, 他终于得窥深藏在叶慕辰心中的一个残影。那朱红色的宫墙, 墙外一树树繁茂的娑婆沙华,是韶华宫。居然是韶华宫!而那站在宫墙上穿着紫色纱衣的人儿,是他。或者说, 是当年顶着韶华长公主封号的他。 深藏于叶慕辰心中的秘密, 居然仍然与他有关?! 南广和一时怔忡,便没来得及避开叶慕辰此刻滔天的怒火。掌风之下, 他身子一个趔趄,险些跌倒在地。 山主大人!薛小四孩子气的尖细嗓音破空响起, 简直要把人魂儿吓出来。恶贼你胆敢欺负我家山主大人! 南广和无奈地转头,果然看见薛小四一脸泫然若泣,狂奔一步上前,仓惶地撅着屁股趴在地上,颤抖着小脊背,往上一顶恰好接住南广和下跌的身子。这个姿势,当真不雅! 南广和以袖掩面,简直没脸看。心道幸好刚才把苏文羡以及他手下的将士们都打发走了,否则让这位年轻气盛的北川侯爷亲眼见到这九嶷山的一主一仆狗爬式地跌在地上,可真够丢脸的! 叶将军,南广和浑若一个没事儿人似的悠悠然爬起来,发冠歪了半边,青丝垂落鬓边,慢吞吞讪笑道:不过一个玩笑,何必这么生气。 玩笑?!叶慕辰怒发冲冠,长眉高挑,气冲冲地道:朕没有心情与国师大人调笑!此番朕亦见识到了国师所谓的诚、意!最后那两个字,简直是从牙缝儿里蹦出来的。如果唾沫星子能砸死人,南广和觉得自个儿在方才就已经在这头朱雀口下阵亡八百次了。 他继续用拂尘遮住脸,讪笑道:好说,好说!没想到叶将军对小殿下如此挂念,当真感人! 言罢,他下意识瞥了眼薛小四。好险!刚才薛小四这孩子差点叫破他的魂儿。他如今可比不得当年,凤魂借用灵力幻化出来的身子,到底不比借壳托生那时,稍有不慎,便有些元气外泄的迹象。 叶慕辰手按在刀柄,白发戟张。黑色织锦的靴子轻踏,往前又迫近了一步,几乎是冲着南广和失态地咆哮道:崖、涘!尔岂敢岂敢! 岂敢以那人形象为诱,惊动他一颗早已沉埋渊底九年的心! 咳咳,留仙醉确是山门一味仙酿,本山门中人可在留仙醉中见到想见之人、想见之景,也能见到喝了留仙醉的他人眼中景象。本山主也是临时起意,得罪得罪南广和叫那厮暴怒中卷动的狂风吹得睁不开眼,雪白拂尘丝丝缕缕飘至他面前,与鬓角垂落的青丝绞缠在一处。 狂风掀开他白袍一角,内里朱红底色长裤赫然现了出来。裤脚一支雪色娑婆沙华蜿蜒而上。 青丝朱衣,熠熠生辉。 叶慕辰仿佛一手推开了九年前那扇雪白帏纱层叠翻卷的宫门,彼年,西京城内韶华盛极,便如一簇从不曾熄灭的火焰,烈烈燃烧了他整个青春。 你!叶慕辰一时怔然,原本欲拔刀出鞘的手按在那里,簌簌抖动的厉害。不,这不可能! 他必是叫这厮方才的邪术所惑,仍沉迷于昔年韶华宫中那个小少年的幻象中不及走出。 这人,这个白衣道人身上,怎么可能有韶华的影子?! 叶慕辰不自觉后退了一步,深吸口气,抬头,却见这厮语笑嫣然,法术后五官若隐若现压根看不清眉目。他愈发笃定先前是叫这人施术障了心迷了眼,心下更觉生气。一口留仙醉气息吹来,令他猝不及防,竟被这厮撞破深藏于心中的神思,简直令他险些恼羞成怒! 叶慕辰好悬将一口气深深吞入腹中,却再咽不下去。 尤其一想到这厮居然敢当众戏弄于他,偷窥于他,他更是恨不能拔刀将这厮劈开两半。 可惜,不能! 即便如今仙凡鏖战已经开启了九年,叶慕辰他已贵为凡人界至高无上的帝君,仙阁及众修仙门派依然屹立于此方天地,门下走狗无数。九嶷山山主身为仙阁设在西南边陲的门下行走,身份更为敏感,轻易动不得。 倘若贸贸然动了这厮,掀起新一轮大元与仙阁的腥风血雨这点他倒是不惧,但他怕,怕得罪了崖涘,便再撬不动这厮口中消息。韶华究竟是生是死,究竟人在何处那夜便连韶华的尸骨他也不曾抢到。 世间惟有此一人,有韶华的消息。 一时间,叶慕辰只觉得见到这厮就如同脚下踩了一坨狗粪,偏偏咒骂不得。多年后每每当那人嬉皮笑脸再提起这段有关留仙醉的插曲,大元朝陛下是如何的尴尬地摸鼻尖,他此刻是再也料不到的,只得扼腕深深叹息,悔恨当初没看穿这人的真正面目。 此刻他只是满心满肺地不愿意与这没脸没皮的人纠缠,怒气冲冲之下,拂袖而去。 好险!南广和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目送叶慕辰拂袖离开花厅,这才愁眉苦脸地对薛小四低声抱怨道:你说说你,你咋这么沉不住气啊? 薛小四自知口误,覆额短发一扬,攥着小拳头愤愤道:山主大人啊,这可不赖小四儿!谁知道那厮如此精明! 你那模样,不疑心酒里有鬼的才是傻子吧!南广和失笑。又不忍心真的责备薛小四,只能摇头无奈道:还有三天。明儿个不晓得还有没有访客。本山主这次可真是,醒来的不是时候! 薛小四昂头等了半天,见山主说完这句话后便兀自发怔,又不知在想些什么了。花厅内炉香袅袅,满室馥郁的优昙花香,却是那一炉香屑燃尽了。仅剩下案几上,余温尚存。 薛小四不敢开口惊动山主,便有些蔫头耷脑。只得闷闷地俯身收拾茶盏。他见桌角缺了一块,一时又心疼那紫楠木,忍不住咒骂道:这天杀的!败家精儿!咱这可是上好的紫楠木,据说当年大隋朝长生殿内先帝爷爷案上那个,与咱这块可是一模一样说着又收了声。见南广和果然怔怔的,暗恨自己不会说话,抽了自个儿一巴掌,急切道:山主莫怪,是小四儿嘴笨,不该提起您以前的事儿您,您莫往心里去! 南广和收回目光,笑了笑,然后站起身,望着这人去楼空的花厅,面上笑意渐渐敛了踪迹。叶慕辰心里居然一直有他? 分卷(52) 虽然只有片刻,但那幻境里的景象骗不了人。弥留在叶慕辰眼中心间的人儿,分明是昔年尚且年幼的自己。 那么,叶慕辰到底知道他是谁吗?是眷恋于昔年大隋深宫内的韶华殿下皮囊,还是曾遭天火焚烧的残破神魂仍依稀记着一丝半缕的万年前天宫景象?他可还记得,他曾是自个儿的第一守护仙君,曾执刀于后,亦步亦趋地护着他的凤凰帝君? 若记得,为何此生仍旧痴痴呆呆,分毫前世记忆也无。 若不记得,又为何在幻境中那样小心翼翼地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于这么一个山中飘雪的午后,南广和反复地琢磨着这么点小心思。这么点小心思呵,徘徊于眉间心上,就像一抹甜丝丝的蜂蜜,却抹在鼻尖上,看得见,舔不着。逗的人心慌慌【注】。 心慌意乱的山主大人*南广和殿下,顶着一张前朝国师崖涘的装扮,扶着桌角愣愣地发呆。 同一时刻,九嶷山下却突然间热闹起来。山下唯一进山的薛家镇陡然多了一群穿黑衣戴斗篷身佩刀剑的不速之客,脚步匆匆,护送着一顶青布暖轿进了镇。 老爷,一个背后挂了个鼓鼓囊囊布袋的黑衣斗篷人掀开轿帘,低声禀告道:北川的人已经到了,就住在前头的悦来客栈。可要回避?话语简落,身量修长,一望便知其人身后布袋内必藏有刀兵利器。 不必。一个雄浑粗犷的男子嗓音自轿内响起,沉稳吩咐道:既然撞上了,就算此刻避开,在山上也必然碰面。不过他们既然住在山下,证明并没有见到那位,吩咐下去,让兄弟们加紧上山。 是!黑衣斗篷男低声应了。转身,一挥手,一行数十人抬着青布暖轿快步往九嶷山进发。 作者有话要说: 【注】这么点小心思呵,徘徊于眉间心上,就像一抹甜丝丝的蜂蜜,却抹在鼻尖上,看得见,舔不着。逗的人心慌慌。化自钱钟书老先生的《围城》。 第71章 小叶,听说你仍爱着孤 山主!山主大人!薛小四慌慌张张奔进来, 打断了南广和。山下又来了一位侯爷! 南广和正弯着身子,饶有兴致地清点北川侯苏文羡送来的十八口箱子,其中两箱子一打开就金灿灿的, 难得的是居然是西京银监司铸造的元宝, 可拿去各地通用。另有八箱子盔甲、八箱子刀兵。剩下最后一口箱子, 他还没开盖,就见薛小四火烧火燎地奔进来, 打断了他的兴致,颇为不悦道:又来了谁? 来的有三四十人,都清一色穿着黑色斗篷, 穿的特厚重, 看不清容貌。薛小四迟疑道:我瞅着,像是从北边儿来的。 北边?难道除了北川府,还有一位也亲自来了不成?南广和皱起眉, 有些不解道:三十六路诸侯里, 只有北川府与掌管北漠军的北海侯来自极寒之地。只是北川府地处大漠,人物秀丽, 当地以纯白色为尊, 开国时便被封为雪鹰族。北海则临近一大片冻湖, 一年四季极冷,据说当地人都穿皮子,又偏爱与北川府邻居作对, 特别爱黑色, 历来被大隋朝百姓称做老鸹儿。啧!南广和说着,自个儿倒撑不住先笑了。一黑一白, 无常啊这是! 薛小四擦了擦鼻尖冒出来的汗,愁眉苦脸道:山主, 如今这玺印的事儿越闹越大了,北边两路人马都来了,您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南广和挑眉,手中拂尘一扬。凉拌! 走!薛小四,与本山主一同去前面花厅。去会一会这位来自传说中圣湖北海的侯爷!南广和一边往外走,一边回头叮嘱小三儿。哎,慢着,你先把这些箱子锁上。 薛小四张张口,望着这摊开在面前的十八口沉甸甸的箱子咋舌。天爷啊!这这么多兵器,北川侯爷这是要逼着咱们造反啊? 南广和百忙之中一拂尘敲在薛小四头上。造什么反?本山主乃是世外之人,图那些虚头八脑的名衔作甚! 是是,俺说错了!薛小四笑嘻嘻又抽了自个儿一耳光,随即愁眉苦脸道:可惜就剩下咱俩人了,整日躲在这九嶷山上,山主您还病着,这心疾时不时又要犯上一两回,经不得惊吓受不得劳苦,若是和那姓叶的去了西京城,搁半道上病了可怎生是好!再说山主您所谋的那事儿 闭嘴!南广和沉下脸,西京城这几次字他如今听也听不得,听了便觉得胸口揪着疼。但他转念一想,又乐了。如今不是上赶着凑来许多人么?咱们没人,这些侯爷们可是要人有人要钱有钱,还上赶着送来,巴巴的,生怕咱们不要! 话是这样说没错, 薛小四依旧苦着脸,目光在这些敞口的箱子上逡巡一圈,又小心翼翼地瞅着南广和,陪着小意儿地劝道:可这些家伙,会咬人啊! 南广和却慨然道:这些东西,就算本山主我清高不要,他们也会源源不断地送来。他说着故意拉长声调叹了一口气,眼觑着薛小四,故作深沉道:你不懂,如今就算贫道想抽身,也洗不干净这一身骚味儿了! 薛小四虽然人小,却天生是个鬼机灵。他听了山主大人这一番话,暗自一琢磨,也是,如今人人都认为调兵的玺印出自九嶷山。就算山主不露面,顶着个前朝大隋国师的身份,却也撇不干净。 普天之下人人都知道,这九嶷山历任只有山主一人,如今更多了个不清不白的收容前朝韶华长公主的谣言,扑朔迷离。若山主真走出去和那些人说,这玺印不是我颁的,那就更糟!那些人准以为是藏在九嶷山的另一位,韶华长公主,也就是总被山主大人藏在冰棺内的那一位,早已死的透透儿的殿下亲自颁发的。那才叫,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啧!咱九嶷山乃是一座仙山,山主大人那就是他薛小四的衣食父母,若是传出了闹鬼的传闻,那山下的人连同薛家镇镇子上的山民们在内,谁还敢往这儿跑啊!更别提逢年过节来这山里送土仪牲畜的呢! 当今之计,唯有山主顶着一张瞧不清眉目的脸,走出去招摇撞骗啊,呸,是与那些人继续周旋。 当下,薛小四怀揣着一肚皮的忧国忧民,收拾好了北川侯苏文羡送来的十八口大箱子,这才一路小跑着屁颠屁颠儿跟在山主后面去了待客的花厅。 那三十个黑衣斗篷人扛着一乘青布暖轿上山,一路如履平地。南广和气定神闲地踱步到花厅时,恰好见一个约莫二十七八的男人从轿子中走出来,一身黑色皮袄,硬朗的五官如同刀削斧裁,正垂手静静打量花厅飞檐上坐落的两只小石兽。 怠慢了,劳贵客久候!南广和笑嘻嘻道,脚步却依然不急不缓。 那男人身后静静垂手立着三十个黑衣斗篷人,气象肃穆。听到南广和的声音,那人方抬眉笑了笑,声音低沉悦耳。无妨!本侯一无拜帖,二未事先通禀,还望山主大人不要见怪则个! 一口江湖话,带着浓厚的北地口音。 南广和心里约莫有了底,笑吟吟地随手折了一枝弹落肩头的娑婆花枝,随手朝那人微微颔首,状似不经意道:敢问贵客,可是来自北海? 正是!那人被猜破身份,爽朗地放声大笑着朝他一拱手,双手互抱阴阳。山主大人果然神机妙算,不愧是仙阁钦点的这一代世间行走! 啧! 南广和内心翻了个白眼。一身黑,还穿皮袄。开口就自称侯爷。这人刻意透出这许多信息,不就是故意亮明了身份,明火执仗而来。怕又是第二个来劝他抄家伙跟着一起造反的!啊,呸呸呸,都叫薛小四带偏了!是又一个捧着诏令来九嶷山求见他这位前朝韶华长公主的。 他面上不显,仍是带着笑意,认真敷衍道:侯爷一身贵气,立在这山中,如一只仙鹤独立于鸡群中,身份自是昭昭。 南广和身后,一路小跑着跟来还在喘气的薛小四耳朵里捕到这一句,忍不住嘴角一阵抽搐。山主大人又在骂人了!你看看人家北海侯全身上下一水儿黑,说乌鸦还差不多,殿下偏偏开口吹捧人家堪比那仙家传说中雪白雪白的仙鹤儿。再说,殿下一口气就骂尽他身后那些随从,持刀佩剑上山,对主子不恭敬的很,藏头露尾,鸡群都不如。 偏偏那位北海侯也不知真心听懂了没,只继续爽朗地放声哈哈大笑。陈某祖上只是一位江湖游侠儿,不懂这些黑的白的,仙家祥瑞。此番前来拜山,只为奉了诏令在身,不敢不从。 说着,话锋一转。山主大人,咱明人不说暗话,某知道苏家那小儿也来了,却没能见着韶华长公主殿下一面。不知某可有这荣幸,拜见殿下?啧!没再自称侯爷,气焰也下去了一些。想是听懂了。可见这人粗中有细,父皇那些谍报中消息不错。南广和将拂尘掉转过来,拂尘柄敲了下手心,笑道:好说好说,苏候爷的确来过,只可惜传言有误,殿下并不在此山中,本山主也莫可奈何! 不在此山中,还是不在尘世了?北海侯面色不太好看,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南广和,慢慢地问道。 咄!大胆!薛小四闻言大惊,当下顾不得山主在前,撸着袖子就嗷地一声扑上去了!开玩笑,前头儿他才担心那个死鬼长公主躺在冰棺内,九年肉身不腐,胸口哇凉哇凉一个血洞,他自年前偶然瞅见一眼就吓得连续发了一个月的烧。 这,这事儿若是传扬出去了,那山下的人还不更当作是那位长公主诈尸了?!不成,敢得罪他薛小四的衣食父母,信不信他灭了这厮! 是以,薛小四被激的全身都在发抖,小脸儿煞白,指着北海侯怒喝道:你食大隋的俸禄,不忠君侍主也就罢了,谁给你的狗胆,居然敢诅咒殿下! 南广和: 内心里,南广和极为深沉地叹了一口气。薛小四这孩子,虽然人机灵,但到底还是城府太浅,一句话就叫人试出来了。 此刻自个儿若再补救,已是不及。 果然,那边北海侯被人指着鼻子当面骂了,却不怒反笑。笑声朗朗,震落许多娑婆沙华树枝上的积雪。可见这人当真开心极了! 是某失误了。听闻南部瞻洲有句俗话,叫做孩子口中道实情。既然这孩子如此说,想必公主殿下果然尚在人世。一别九年,想来公主殿下如今早已养好伤势,只待我等聚集兵马,踏平西京了! 南广和:不好意思,公主殿下的确不在了,如今只有新鲜出炉的南广和殿下一枚,也不知眼前这些人敢不敢认! 他在心底冷笑了一声,面上淡淡道:薛小四这孩子心眼儿实在,七八岁的孩子,说的话哪有什么可当真的。侯爷您又何必故意如此?便如先前贫道与那北川侯说的一般,公主早已于九年前的上巳节宫变夜殉国。彼时,贫道亦在场。 他顿了顿,冷冷地嗤了一声,语气凉薄道:侯爷,死者为大。您远道而来,不提只字片语前情往事,一来便问公主生死,以期谋划天下未免太过令人齿冷。 北海侯陈穆丝毫不以为意,迎着广和目光淡然道:天下事,天下人共谋之。某远道而来,自然不是为了来找国师讨一杯酒喝。况且兵马将至大元狼烟四起,那叶慕辰小儿枕戈待旦不敢或有一日安眠,据说其早就失去了味觉,五感丧其四,舌不辨甜苦,耳不闻喜怒,目不识美丑,鼻不嗅香臭,早已如同一具行尸走肉。陈某又何须惧他! 南广和冷然的表情一瞬间僵住。 九年,他从未刻意打探过那人行踪。如今从他人口中听来,却是如此的苦。 他从不知晓,这九年叶慕辰是如何泅渡过那一夜沉沉暗渊,又如何淌水而来艰难地自血海尸山拔步而出,最终来到了他的面前。 叶慕辰,他的叶慕辰将军呵! 北海侯陈穆诧然挑眉望向一旁怔然不语的白衣道人,沉吟片刻,自以为有了答案,遂慨然道:国师不必多虑,眼下那姓叶的小儿权势正隆,陈某虽然不惧,倒也犯不着正面轻搠其缨 不,南广和打断他,北海侯陈穆,他突然间直指其名,肃然转身望着他,声音清凉如泉水。你自大隋北边而来。大隋立国三百余年,除了帝君祭祀大典以外,诸侯从不与他族私自交往。你既是神鸦一族,排名大隋开国三十六诸侯最末,朱雀乃是凤帝下第一战将。 他逼近陈穆,语声冷然犹若出鞘寒锋。尔等岂敢,擅自妄言上将! 国师此言差矣,陈穆噎了一下,无来由觉得浑身汗毛乍起,厚实的黑色皮袄内一道道凛冽雪刃嗖嗖刮过他的皮他的骨,下意识将手按在腰畔暗箭袋。陈某并不是 你既称我为国师,南广和再次迫近一步,脚下步伐轻飘如流云,广袖轻卷,如同在微风中盛放的一朵流云。观其貌飘然若红尘外人,听其音却咄咄逼人。便是以大隋前朝旧礼相见! 南广和掷地有声,凛然直视这位昔日麾下三十六战将之一的后世子孙,道:既是来讨教大隋昭阳过往,尔等为何一口一声叶家小儿?!叶家乃朱雀战将之后,三百余年间,为大隋抛头颅洒热血,直系子弟战死沙场者达上百众。更遑论九年前,大隋国破之夜,仙阁怂恿前礼部尚书诜存浩谋逆弑君,彼时,尔等又在何处?! 我,我陈穆下意识后退了一步,眉目仓惶,内心居然感受到了一种扑面而来的浩然杀机。那是一种来自血液深处对于上位者的臣服与惧怕,像是种族上的天然臣服一般。他此刻手扣北海剧毒的暗箭,却丝毫不敢动。 生怕只抬动一下手指,便激怒了面前这位青年。 这种臣服与恐惧,陈穆生平从未曾体会过。哪怕昔年父侯带他前往西京郊外随大隋帝君一同参拜祭祀大典,面临万万人之上的前任帝君,他陈穆都从未曾体验过如此的恐惧! 战战兢兢,寒毛倒立。 陈穆觉得,便连头顶上的鹖冠都在这年轻道人一步步迫近中,跌落尘埃。白色袍袖卷来,陈穆头上一轻,束发金簪断裂。满头长发轰然一声披散下来,面色苍白,汗如雨下,双膝簌簌颤抖不休。 陈穆仅凭着最后一口傲气,死死撑着站在原地,呼吸却停了。 大气儿都不敢出。 于陈穆身后,他带来的三十个黑衣斗篷人皆拱然跪倒在地,全身如筛糠般颤抖。薛小四拽着南广和袍角,脸色煞白,双眼不断往上翻,几乎当场厥了过去。 分卷(53) 娑婆花枝轻轻摆动,在风中摇落一地碎雪。雪如落花,花落亦如雪。 一瞬间,仿佛天地皆静。 五洲四海八荒渺渺沉沉,仿佛只剩下这座仿若被天地遗弃了的九嶷山,白茫茫一片,独立于此方世界中。有风,有雪,有磅礴不可承受之重。 南广和袍袖轻扬,大片纯白带流云纹的影像覆盖于众人眼皮之前,一霎时,仿若天地皆黯淡了下去。有遮天蔽日的影,混杂呼啸而过的风声,令一众人等皆跪伏于地,簌簌如风中即将飘零的叶。 北海侯陈穆!南广和单手负后,另一手袍袖翻卷,怀中执一雪白拂尘,傲然独立于众人前,冷笑了一声。你且回答我,那时,你又在何处?! 我陈穆躬身俯首,语不成词,仓惶辩解道:某那时远在北海 不!南广和打断他。大隋昭阳十一年三月,你在北海袭爵,背帝君盟誓,私自操办袭爵大典,并于同日成婚! 某陈穆只觉得双膝酸软的好似不属于自己,终于熬不住那扑面而来的杀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面呈痛苦之色。某乃府中唯一男丁,若某不成婚,北海一族再无可守护疆土之人! 是啊,所以你要成婚南广和带笑叹了一声,淡然道:尔等同为诸侯之子,昔日先帝颁下诏令,三十六侯府所有袭爵子弟皆不可成婚。尔可知为何? 为,为何?陈穆声音都在簌簌发抖,右手按住左胸,恍然间觉得浑身气血都被抽取干净,再也生不起一丝一毫的抵抗心思。 南广和低下头,俯身将脸凑到他面前。只因尔等三十六侯,身上皆流动着来自天界凤帝麾下诸战将的神血。陈穆啊,你可知晓?倘若尔等继续与凡间女子交合,诞下子嗣皆为凡人,尔等身上所具备的神性也会再度稀释。大隋朝国祚三百余年,上巳节国破夜,凤帝于沉眠中悠悠醒转。 陈穆张口结舌,茫然抬起眼皮望着南广和发怔。神,神血? 南广和垂下眼眸,淡笑不语,缓慢抬直身子离开那人面目,带笑叹息道:是啊,尔等祖先,皆来自天界。 怎,怎会这样?陈穆一头雾水,只觉得眼前这位道人大约是疯了。凤帝又是谁?先帝早已薨逝,又何来的于沉眠中醒转之说? 凡人啊南广和将手负在身后,再不搭理他,缓步踱步入花厅。 荒坡上众人皆面面相觑,只听那个白衣道人边笑边遥遥叹道:尔等血脉既不纯,又擅自违背大隋先帝诏令,如今又有何面目来我面前? 国师你陈穆发出一声怒吼,待声音出口,他才发现其音颤抖不成调,且夹杂一种至深的恐惧。他茫然试图再次挣扎,手脚并用,努力自地上爬起身,望着那个白衣身影急切道:某乃神鸦族,北海侯府私兵十万众 又有何用?!南广和闻言翩然回首,眸光潋滟,似笑非笑地叹道:君与君之血脉,已堕入凡尘。不洁之血,背誓之人,吾不屑用之! 国师!陈穆仓惶追至花厅门前,飞檐下铁片叮咚,激越如同一支阵前曲。 请回吧!南广和袍袖一甩,再不回头。 随即啪嗒一声,花厅雕花门轰然阖上,再不留一丝缝隙。 谬论!妄言!陈穆怒不可遏,双手拼命拍打花厅的门,气急败坏辩解道:那三十五家皆与凡人交合,除了信天翁西南王家历来与南氏皇族结亲外,谁家子弟没有娶过诸侯府之外的女子?为何偏偏只有我陈家不可?! 你且再仔细寻思寻思,南广和声音自花厅内传出,隔了一层雕花木门,白纸糊的门纸微微颤抖。音波袅袅,却隽永如一声凤凰啼叫,越空而来,直入陈穆耳内。也只入了他一人之耳。 神鸦,吾今日与你缘尽,有许多事情你不懂,你府中自然有人懂得。你回去后且去一趟陈家祠堂,内有三百年前,汝神鸦族与凤帝结下的血契。言明三百年后,众族皆得以血立誓,以身护法,集众族之力,恭迎凤帝重生! 南广和声音愈发冷下去,其凉淬血。尔等背誓在前。也罢,既择了红尘富贵骨,尔等便自去寻个去处。他日若再次相逢于战场,休怪吾翻脸无情! 帝,帝君陈穆也不知道为何,身子如同在一瞬间被抽取了脊椎骨,脑袋沉沉耷拉下来,整个人靠在木门上泣不成声。帝君吾无能,一切都是吾等之罪! 尔之罪,吾宽恕,南广和冷笑了一声,声音冰冷刺骨,锥子一般刺入陈穆耳内,一字一句,尽皆含恨带血。但吾绝不原谅! 南广和语气愈发激烈,语速极快。万年前,尔等不曾背约,此情义、此恩德,吾承受了!但是万年后,吾归来,尔等竟然不顾昔日盟约擅自挑起内部争端,此等不忠不义之将卒,吾留之何用?! 伴随南广和话语落地,陡然间一阵狂风暴卷,九嶷山天空瞬间阴云密布,夹杂暴烈风雪,一片片如同尖锐利器降落于凡尘,嗖嗖地打在北海诸人黑衣上。 神鸦,尔等自甘堕落,不睦同僚,更擅自跑至此处,与吾进谏谗言南广和于此时再次想起第一眼见到叶慕辰时,那人青丝成雪,一脸风霜,孑然坐于一座凉亭中,浑似天地间独剩下了他一只孤雁。那种苍凉与孤独,那种绝望与痛楚令南广和如今只要一念及此,便觉得心口那道万年前旧疾愈发疼痛的紧。 他腾地站起身,隔着一道遮挡视线的雕花木门,笑声中夹杂泪光,字字句句皆掷地有声。 神鸦,尔不服,尔不愿,但尔等可曾想过南广和闭了闭眼,方才苍凉一声叹息,肃然道:尔等可曾念及万年前,朱雀为了吾等平安撤离,遭万箭穿心天火焚身!万余年道行,竟落得个皮骨不存、身死道消的下场?! 如今,朱雀不过一缕残魂飘荡于凡尘,吾费尽千辛万苦,自天界追下来,为还那人至情,尔等又岂能、又岂敢,当着吾的面,嘲笑那人痴心?! 叶慕辰,叶慕辰呵 他的朱雀仙君,他凤帝麾下第一战将,威风凛凛,玄衣铁甲,明火执仗而立。煌煌然犹若天边流火,倾泻而下。 万年前,洪荒道争,凤宫千万众子民悉数奔赴战场。朱雀位列第一,广袖下怒云翻卷,口喷烈焰,刀锋所过之处,三十三天外流云尽皆染成猩红。 凤帝于这万万年漫长的无涯之生,曾有过无上的荣华,曾见过无数的风景、经过无数的生灵,却从未有此一人,立流焰中,遭天火焚身,却仍昂首冲他悲呼帝君,臣永生永世,永为帝君麾下忠魂! 天上地下,冥冥数十万年,他凤凰儿眼中也不过只闯入了此一人而已。 万年前,那人曾拼尽了毕生所有护他。 如今,万年后,便换作他来护着那人。不计后果,不问来路。 此生此世,永生永世。 无论是谁,无论身处何时何地,任何人若提起那人的一丁点不是,他凤凰儿都不能忍! 南广和暴怒之下,暗自动用了神凤之魂,以无上法力抽取那一丝一缕残留于下界北海侯陈家体内的神鸦族战魂。他以心召唤凤玺上陈家第一代祖先,也就是当日一同被驱逐下界流放的神鸦一族战将残魂,令其速速取回通过凡间血脉苟且残存于世的力量。 茫然跪地的陈穆尚且不知晓发生了何事,便突然浑身筛糠似的颤抖个不停,双膝跪地,这次连爬都爬不起来了。 凤凰儿,于此方天地间独一无二,生的绝色无双,性情暴戾。昔年凤帝掌管三十三天中的凤宫,率千万众子民修极情道,麾下人人皆嗜战好杀,却终于万年前败于无情道诸位帝君之手。 其后,无数鸟族将军战魂陨落,飘飘荡荡遗失于地府三途河畔。万千忠魂怒吼哀鸣,地府一时间亦为之震动长达绵延数千年。 数千年间,不断有昔日凤宫中战魂失去了残存的力量,就此永久消逝于天地之间。化作萤火草木,甚或三途河中一朵朵激荡而起的血花。 三途河之上,冥河瀑布汹涌倾泻而下,冲刷一道道不甘逝去的死魂灵。血水翻卷起缠绵不休的爱与恨,浩浩荡荡地一路往西。 千百年间,终有亡魂爬上岸边,苟延残喘地用缺失了完整灵气的残破碎片,随风卷入轮回井中。投身为下界数不清的蝼蚁一般的凡人,朝生暮死,蝇营狗苟于温饱衣食之中,浑然不记前身事。 数百万众鸟族战将忠魂,颠沛流离近万年。只可惜,于此生此世,终于还是有人背弃了盟约! 南广和眼眸低垂,云雾缭绕后的面容窥不见七情六欲,惟有心口那枚凤玺印记仍聚集着当日的天宫无上荣华。 于那延绵一眼见不到尽头的三十三天外,白云深处袅袅一声凤啼吾凤宫忠魂,吾麾下战将,吾必亲自一一寻回。终有一日,吾将亲自带领尔等归仙乡! 凤凰儿,从来不是那可笑的天宫守门者,不是那困锁于礁石畔千百斤锁链穿心而过的狼狈仙人他是天地间独一无二的凤帝,是那辽阔仙宫中一方小世界内最大的王。 凤帝,至尊至贵,举世无双。 凤帝一怒,灿然金色天火轰然流泻于广袤山川大地,将数千万众仇敌尽皆焚烧成灰烬。其华丽羽翼缓慢舒展开的一刹那,身影遮天蔽日,漫天流云彩霞纷纷然退避,唯恐触及其锋芒。 神鸦,尔竟敢! 南广和为了那受尽屈辱而死的朱雀神君陵光、此生的凡间大元朝帝君叶慕辰,冲冠一怒。 凤帝一怒,其怒火便犹若实质般,刺穿晦暗苍穹,倏然于陈穆体内乍然现出一大团流火。火焰暴烈,激的陈穆双目赤红,他捂住双目,翻滚在地,一身黑衣染了白雪落花。 帝君,帝君我等知错了陈穆也不知为何,口中竟然发出了另一人的呼喊。其声粗嘎如带着毛刺的刀片剐过众人耳膜,荒坡上除了薛小四茫然地昏厥过去外,其余来自北海的诸将皆纷纷手捂双耳,鲜血如激箭般自耳内喷涌而出,蜿蜒沿着掌心留下一道道血迹。 帝君!陈穆兀自捂住双目在地上翻滚,声音愈发悲怆。是吾等在凡尘历练太久,竟忘了初心! 陈穆膝行至雕花门前,下半身蜷曲,昂然抬首,以手扣在门上,悲呼道:臣愿自毁双目,割舌剜膝,但求此生若尚有一息在,还能为帝君再战一场! 旋即胼指作剑,自插双目。一双黄浊色的眼珠拽出斑斓血丝,滚入雪地中。 侯爷 老爷,老爷啊! 九嶷山,凤帝磅礴暴怒之下,北海诸将目不能视耳不能闻,以凡人之躯苦苦支撑。直待此刻北海侯爷陈穆满面鲜血地卧于花厅雕花木门前,数十位陈家家将才纷纷手脚并用地爬过来,跌跌撞撞,如丧考妣。 侯爷,您怎么啦!其中领头的陈家家将,先前在薛家镇上背负长弩而来的黑衣斗篷人,爬到陈穆身边,试图抓住陈穆的手。 乍然一道金光就于此际冲天亮起。随即血光滔天。天边暗沉沉的乌云中夹杂一缕缕妖异的红,浑似有鲜血自天空一滴滴落入地面。 北海侯陈穆全身如同沐浴在一大团金色的流火中,随即又叫一股不知自哪里来的妖风摄走,面目笼罩于那大团带血乌云下,发丝猎猎燃烧,黑衣系数化作黑羽,羽翼长长覆垂至地面。失去了眼珠的空洞洞的眼眶内赫然生出了一对金眸,眸光灼热,仿佛两粒金茶色的弹丸,又似浸泡在血水中的金珠。 天地昏暗。 陈穆身形微晃,嗓中发出嘎嘎的音声,随即刷拉一声展开双翅。脑袋低垂,巨大的羽翼将他整个人平行高挂于众人头顶。风仿佛都静止了。 簌簌的落雪声,于这一片静谧中愈发响亮的触目惊心。 侯,侯爷?! 北海诸将大惊失色,仓惶抬头,跌坐在地上,几乎失语。 何事喧哗?!一个冷硬的声音横插/进来。却是来自如今大元朝帝君叶慕辰的贴身护卫夜六。 大元朝帝君以下,昔日随他一同从叶家私兵出来的将领,都被授以叶姓,按其排行往下数,共有二十六人。 而替他掌管贴身护卫、暗杀、刺探消息的,则统一取了谐姓夜。其中夜字前十,均修习仙术,各擅绝技在身。 夜字十人中,此次独有夜三伴随帝君叶慕辰左右。先前叶慕辰被乔装成前国师崖涘的南广和气的拂袖而走,却又碍于先前所言,要等三日期满,携南广和一道返回西京。因此上,九嶷山现成的明月小楼是住不得了,夜三带着几个人便于半山腰一处临时搭建帐篷,刚埋下桩子,便见九嶷山方圆百里内狂风大作,遮天蔽日。 夜三匆匆挎刀赶至此处,只见到昏沉沉的天空中,有一个人身鸟翅的巨大怪物高高悬挂于日头下,地面数十个人惊悚欲绝,看服色却是来自北海的私兵。 夜三蹙眉,手按在陌刀刀鞘,环顾众人低声呵斥道:帝君在此微服出巡,尔等如何惊动了妖物? 那,那不是妖物,黑衣斗篷人定性稍强些,此刻按捺心头巨震,跌跌撞撞奔到夜三面前,急切道:那是我们家侯爷!北海侯! 夜三倒吸了一口凉气,再抬头仔细看去,那人面容依稀是北海侯陈穆的模样,却生了一对灿然金眸,眼角赤红,分明早已不是个人了! 胡言乱语!夜三果断喝斥道。北海陈家历来轻易不离开封地。如今帝君在九嶷山,陈家老爷又为何匆匆赶至此处,况他手一抬,阻止黑衣斗篷人说下去,板着脸孔肃然道:况且陈家老爷便是来了,也该先去面见帝君,为何独自闯入九嶷? 总之,天上那妖物不可留!尔等速速退却,待某去擒下他!夜三最后如是说,一句话盖棺定论。 夜三抬头,迎着天空那个人身鸟翅的妖物,刷地一声拔出陌刀,雪白刀锋在掌心中灵气流转。与变身作妖物的陈穆四目相对,凛然不惧,奋勇扯开后弓步,右脚后跟一蹬,发力快跑着朝前冲去。 待跑至陈穆身下,夜三猛然间大吼一声,双脚离地,整个人如一只离弦利箭一般斜刺里往上扶摇而上。掌心中一口陌刀闪着雪白灵芒。 分卷(54) 陈穆原本意识昏沉沉,只觉得脑海与神魂深处皆有金色烈焰焚烧,痛的他骨髓一寸寸断裂,混混沌沌中忽然发现一个人形小黑点冲他飞来,想也没想,便扇动巨大的黑色翅膀,羽翼卷起狂风,朝夜三脸面上砸去。 一直紧闭的雕花木门吱呀一声自内打开。 南广和顶着崖涘的衣冠,收拾尽了一生爱恨情仇,浑身上下煞是轻松。他轻掸拂尘,云靴刚跨过门槛,尚未来得及开口,耳边便听得一声极为低沉悦耳的声音夜三,你斗不过他,且下来! 啧,当真是只极乖巧的雀儿!刚念及他,他便来了。 南广和心内一惊,又忍不住一喜,不由自主抬眸看去,果然便见到叶慕辰一身玄金长袍,发冠未束,白发如银般飘荡于一阵阵罡风中。啧,固然面容是老了些,却胜在身材挺拔,玄衣下肌肉虬结,眉眼冷意凛冽,却永远一雀儿当先傲然立于世人眼前,好看的不像话! 好看的,越瞅越色香味俱全! 南广和心中一阵阵暗自欢喜,手下忍不住挠了挠拂尘柄,恨不得再去逗弄一回这厮! 帝君无需多虑!夜三人在空中,身形如同一只灵活的游燕般翩然钻入陈穆腋下,随即从另一个诡谲的角度再度滑步而出,如一根尖刺般冲向陈穆肋下。他于百忙之中仍不忘回头大声应道:末将使命便是保护帝君周全 噗! 夜三话语尚未及说完,便被已化身作妖物的陈穆瞅见一个空门,翅膀自他背后狠狠地照着脊椎骨第三段的缝隙抽下来。瞬间夜三便如同一只断了线的鹞子般飞快往地面跌落。 叶慕辰不及开口,一撩袍角,双手往上托举。并没有什么蹬脚助力奔跑的动作,也不曾施展轻功,双脚便瞬息间离开了地面,风鼓荡玄衣,沉稳如一口金钟般稳稳地抱住了下坠的夜三。 咳咳,帝君夜三脊椎断裂,内脏肝脾尽皆碎成血沫。一开口,就咳出无数碎片血肉。脸色也瞬息便灰败下去。 莫说话!叶慕辰一向冷硬的声音此刻堪称温柔,将人平平抱在怀中,双脚分开,如同刚才突兀地升空一样,再次毫无预兆地平稳落地。 朕这便替你疗伤!叶慕辰甫一落地,便将夜三在手中翻转了个儿,将人盘腿坐在地上,背对着自己,掌心中流转不息的灵气源源不绝地往夜三后心窝处输送。 冷不防,化身作妖物的陈穆自半空尖唳一声,朝地面的叶慕辰二人俯冲下来。黑色鸦羽每一片都硕大如蒲扇,遮天蔽日地自暴风雪中扇起一阵阵毒烟。 啧,南广和实在看不下去了。先前那个夜三叫叶慕辰抱在怀里的一幕实在有些辣眼睛,刺的他心肝脾肺肾一道儿抽着疼。 再者,这妖魔化了的神鸦乃是他放出来的。刚才他一怒之下,抽走了属于陈家的鸦族神格,陈穆半神血半凡人,受不得如此大冲击,于心神失守的一瞬间入了魔说起来,这事儿还得怪他! 南广和摸了摸鼻尖,耸动双肩,笑了一声。随即慢吞吞挪步至门口,懒洋洋抬起手中雪白拂尘丝,漫然道:去! 雪白拂尘丝一根根逆风绷的笔直,其中三根脱弦而去,疾速射向俯冲下来的陈穆双目。陈穆大怒,扭头嘎嘎叫了一声,改变了方向,转而气势汹汹地朝南广和冲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入v万更!隔壁同步开坑咸蛋脑洞文《重回一九九九(重生)》、剑阁《史上第一凶残》。感谢各位太太和小可爱们赏脸!爱你们。 第72章 风云将起1 陈穆俯身冲过来时, 卷起一地尘沙暴风雪,飞沙走石,此方天地亦为之一时混沌。然而此种妖物, 于南广和眼中却不过是一条极清晰的丝线罢了。那只神鸦后裔化身的妖物踩在银色丝线上, 黑色羽翼如同染了血污一般, 刺的他眼睛颇为不适。 南广和弹落的三根雪白拂尘丝甫一脱手,便化作三道白色光刃, 快的割裂风声云片。万物遇见了这样的锋芒,悉皆退避。 陈穆庞大的身躯落入三道雪白利刃中,瞬间便被绞杀成碎片。半空中纷纷扬扬飘落一地黑色羽毛, 连雪花也一道碎成粉屑。 一别经年, 国师果然好身手!叶慕辰斜眼瞥见,不由得冷笑了一声,凛然点评道:不错!尤胜过当年, 于那韶华宫前与朕交手之时! 南广和: 他又摸了摸鼻尖, 忍不住斜斜靠在一株娑婆沙华树下,白衣飘然, 随口漫应道:一别经年, 小叶将军却是老了许多。 叶慕辰: 叶慕辰心头火起, 恨不得当场暴起,掌心一枚风雷印劈了此人! 他心下一焦躁,快速将掌心灵气输送完毕, 随即将夜三放在地上, 任由他自行运转体内灵气疗伤。腾地一声,快步走了过来, 兴师问罪道:朕乃凡人,比不得国师大人好手段!这么快就招惹来一个妖物! 啧!南广和不避不让, 习惯性地开口快速反驳道:你怎知这妖物是我招来的?怎地就不能是你那叶家军惹来的祸害?! 你! 说话间叶慕辰已经冲到了他面前。 两人隔着一株花树相对而立,暴雪飘零,花树下那一人白衣飘飘浑似个不沾红尘的神仙。叶慕辰瞧了越发气闷,先前在花厅内被这人恶意喷酒的前仇旧恨一时间全都涌上心头,忍不住怒道:崖涘你且睁大你的眼睛仔细瞧瞧,这分明就是北海来的兵!他手指着跪伏在地颤抖不成人形的北海侯陈家私兵将领们,愤愤然一抬下巴。北海侯陈穆于你九嶷山中入魔化作妖物,你且如何解释?! 如何解释?自然是不解释。 孤还偏不耐烦解释! 南广和摸了摸鼻子,袖着手,惫懒一笑。小叶将军,天下风云将起,妖魔横行。你心中尽知,怎地又来贫道面前强词夺理?! 叶慕辰手按在腰畔,第一千次、一万次地,恨不得一刀劈了这厮! 三日!南广和耸肩,怀抱拂尘,一转身,口中漫然道:小叶将军,且记着三日之约。 朕且容你三日猖狂!叶慕辰恨的咬牙,却不得不扣着腰畔陌刀。心中不断念叨着,不能砍,不能砍,先将这厮哄骗去了西京。据说九嶷山有仙术,可令时光逆行他是如此地想念那个封号韶华的小少年,想念的成了痴,入了魔。 哪怕只有一丝一毫的契机,能令覆水回流,他亦心甘情愿地捧着这厮! 叶慕辰咬牙切齿地盯着那人转身,施施然往山中那座明月小楼飘然而去。血光中,那人仿佛一个不染世俗的天外客,袍袖轻荡开,蓝白双色飘带时不时迎风甩动。 风雪中遥遥传来那人带笑的叹息声。口气惫懒,拖着长长的尾音,又似嘲笑,却又含着三分清冷笑意。何谓猖狂?!小叶将军,你终究还是不明白,贫道不是猖狂,而是痴狂呵! 叶慕辰: 叶慕辰郁愤至极,终于忍不住拔刀,恨恨地将地面上那已经化作碎羽的陈穆又戳了几刀。刀锋深入雪中泥土地,溅起大片黑尘。 咳咳,咳可怜北海侯诸人,此番连惊带吓,主子又不明不白地入魔死了。叫叶慕辰这迁怒的黑尘之灾祸害了,也不敢吱声,只得以袖掩面纷纷呛咳不止。 公子,你可是瞧够了不曾?一个带笑的声音颇为无奈地响起。 远远地,距离方才那修罗战场十丈开外,一株高高的娑婆树上。北川侯爷苏文羡袖着一个白金暖炉,笑不嗤嗤,瞧了一场不收戏票钱的好戏。此际心情却是大好!他回首懒懒地朝下方丢了一句。这戏精彩!爷瞧着该给朱雀那厮赏钱才是!我说师爷,你怎地不上来瞧瞧? 娑婆树下,一个穿青色布衫的孱弱书生以手握拳,抵在唇边。声音又温润又动听。咳咳,公子啊,就在下这身子骨儿,爬不动这树。 德行!苏文羡笑得愈发璀璨夺目。他立在一片尘沙中,披一件雪狐大氅,瞧上去赏心悦目的就像一幅画儿般。 他轻轻抬脚,下头那位孱弱书生模样的师爷立刻自觉地躬身,以脊梁骨做脚踏,心甘情愿给这人踏着,好叫公子能轻飘飘踩着他落下地来。 娑婆花树下,两人相对而立。苏文羡在一地烟尘中越发璀璨得如珠如玉。他遥遥踮脚瞧了一眼那边厢闹得不欢而散的叶慕辰与国师,怔怔地出了一会儿神,狭长美目微微上挑,突兀地问了一声。你瞧这人,是当年那位国师吗? 师爷略一个愣怔,随即笑笑。在下十年前便入府随公子伴读,实在是,对朝堂之事不熟。 你不是不知,苏文羡怀中抱着那只鎏金盘狮镂空暖炉,雪白狐氅曳地,缓步轻声道:你只是心思从来不在那些上头。 这倒是实话!师爷随在他身后,落开半步距离,闻言温润含笑答道:在下的心思,这些年都放在公子身上了。 苏文羡驻足,斜眼睇他,勾唇似笑非笑。噢?师爷今儿个倒不妨给句实话,你守着我十年,到底瞧中了我身上的什么? 他略偏头,笑吟吟径自替那人接下去。是瞧中了我苏家的势,还是瞧中了这南赡部洲的地儿? 不过是瞧上了你罢了。师爷略沉吟,终于迎上对面这位锦衣玉食的公子,头一遭儿,正面回答了他。 师爷自问,他自幼修习读书人的圣人之道,伺候主家如同伴随猛虎凶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不敢一日或忘圣人训。但是十年如一日地,他陪伴这位小公子从倾颓败势中一路逆袭,收复北川属地。 他一路眼睁睁瞧着这位小公子,艰难地,从一位昔日躲在兄长高大背影后偷欢的富贵子弟,成长为一方霸主。 他一路任劳任怨地,跟随在这位小公子身后,渐渐地为其所诱,不知不觉陷入痴情网中。 既遇见了如此璀璨夺目的明珠,他人他事,再也无法入他的眼了。 清秀书生,亦有一生痴绝处。 师爷迎上苏文羡笑吟吟的一双狭长美目,极轻极浅地笑了,清秀眉眼中宛然有深重情意盛放。公子,在下毕生所求,不过是你。 你苏文羡故意顿了片刻,将尾音拖长,然后指尖一指这山上青空。随即施施然笑道:某为雪鹰族,历来便是凤族皇室麾下。那位殿下一日不出现于人前,我苏家便一日欠着他南氏。 苏文羡笑得特别没心没肺,璀璨的令人心中生恨。师爷,某此生若娶妻,也只能娶那位殿下。 师爷面色于一瞬间惨白。 苏文羡依然慢悠悠地踱步,浑然不顾身后那人被他落在原地,口中道:今日来九嶷山,某便去求亲了。那位国师大人,某瞧着是个傻的,既然他不似传言中那么执着于殿下,那么,此次求娶便是我苏家真正复起的大好契机! 侯爷!师爷冷不丁小跑着追过来,惶急地捉住他大氅,喘着气儿焦躁地问道:你就当真为了苏家复起,什么都肯应了是吗?! 师爷你这是何意?苏文羡不悦,回头瞥了那人一眼,忍不住惊奇道:怎地你还当真打算陪着某一辈子?某这是遭那位夭寿的先帝胁迫,不得不打着老光棍儿,眼巴巴等预言中那位殿下出来,你这无牵无挂的,陪着某算怎么一回事! 在下,在下师爷一急,眼泪都险些掉下来。在下待侯爷一片赤诚,小公子你难道当真一些儿都不知?! 苏文羡叫他扯住衣裳,走脱不得,索性没好气地斥责道:胡说八道些什么!你我同为男子,年幼时某叫你诓骗,厮混过几回,也算对得起你了!难不成你还当真妄想与本侯一生一世一双人不成! 子卿你师爷如遭雷击,手下意识松开,垂在身侧。他清秀的小脸上满是惨然,半晌,又哭又笑,浑似风魔了一般。原来你一直是如此看我的!厮混,在下不过是你取暖的一名床伴是么? 苏文羡口中啧了一声,与他认真理论了一番。某不是兄长,他自幼便知道要袭爵,练那童子功,沾不得色字。后来又说要娶那位殿下,整日里神神叨叨地,秘密修习了一种鹰族秘术,愈发不能轻易沾染情爱之事。 他说到此处,忍不住讥讽地笑了笑,狭长美目微挑,认真地道:在兄长身故之前,某不过是个浪荡子弟,什么烟花地儿没去过,天下间什么样的美色没见识过!若不是 若不是前任北川侯、他苏文羡的兄长苏晟暴/毙于仙阁刺杀,他此生原本便不必娶妻。那时,或许他待眼前这人,尚能许一番真心。 后头的话,苏文羡一个字儿都没说,全部吞入腹中。他抽出手,叫暖炉捂的热乎乎的手指轻轻擦过师爷面颊。莫哭,暖玉,本侯爷不值得你为我哭。本侯身上背负着数万名北川子弟的命,背负着他们一生的荣华富贵,事已至此,凤玺诏令既然已经现世,本侯便得为那凤族皇室卖命。 他凑近了那个哭的不能自抑的人儿,唇齿间泄露出一丝缱绻旧时情意。暖玉,吾族之宿命,你不懂得。 你不懂得,吾雪鹰族世代皆背负着与凤族皇室的血契。纵然死生契阔,纵然,凤族已然绝迹于人前,吾族亦永不能背誓苟活。 在天下大义前,你我之间的小情小爱,只得让一步。 暖玉,为了本侯爷哭泣,不值当。 苏文羡将这两句话吞下去,只望着那人儿笑了笑。笑得格外璀璨夺目,话语却凉薄的刺心。 暖玉,吾族之宿命,便是三百余年前大隋立国时所诺,无论何时何地,雪鹰一族,永不得背弃。 暖玉,你此刻携情意以迫本侯,是想逼着本侯做那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人吗?! 暖玉,你终究是不懂得,你的心太小了! 苏文羡缓缓抬直身子,悠然转身离去。怀抱着鎏金盘狮镂空暖炉,雪白狐氅曳地,行走间不时掀开内里贴身的那袭宝蓝色锦袍,颜色鲜艳辉煌。 暖玉呵,你的心太小。所以你不懂得,我背后有苏家,有北川数万将领子弟兵的命,有我雪鹰族以血结契应下的凤族大业要图谋!此生此世,吾族只不过在等待着那一日,等待着预言中的凤翔九天、天下流火明焰的那一日罢了! 分卷(55) 修仙界以那仙阁为首,至今仍在奉上古遗令追杀凤血者。九年了,大隋灭国九年了,对那位殿下所下的绞杀令一直未曾撤除。长兄以性命为代价、却最终没能应诺的事,吾不能坐视不理! 在此方世界天下太平、海晏河清那一日之前,吾雪鹰族子弟,无一人可恋栈红尘,无一兵卒可不战而降。 凤玺现世之日,即吾族应召之时。 暖玉,对不起。 吾乃雪鹰,不是笼中家雀儿。终有一日,吾总要弃下你,逐吾族凤凰儿而去。 生而为王族守卫,是吾之幸,亦是汝之不幸。 暖玉呵你我之间,一腔恋慕,终成灰。 早些断了,亦是为了你好。 苏文羡走的洒脱决然,独自奔那半山腰中朱雀族最后一人、现如今的大元朝帝君叶慕辰安营扎寨的地儿去了。 再不曾回头。 作者有话要说: 写了对儿副cp,开文之初答应了读者【人畜无害的小脸】君的,送给该读者的角色,师爷。感谢在开文最初孤寂时的陪伴。感谢小天使们给我投出了霸王票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朝暮追宛 2枚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七月大狂风 1枚、山又 1枚、脱发怎么办快用霸王防 1枚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香宝宝 2枚、朝暮追宛 1枚感谢小天使们给我灌溉了营养液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8870584 10瓶、脱发怎么办快用霸王防 5瓶、Fxn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_^ 第73章 风云将起2 九嶷山半山腰处, 一色儿玄衣的叶家私兵早已安排好住处,风吹猎猎,粗白布帐篷在风中发出簌簌响动声。有三五个士卒围着浑身血迹的夜三, 单手结印, 另一手则持陌刀, 目光警惕而冷漠地为夜三护法。 王帐门帘随风上下翻卷,刷刷声拍耳, 似是扯动了苏文羡的神经。他架不住嘴角一抽,啧,这大元新朝果然很穷, 忒穷!穷到了极致!! 这谁家的帝君连个山脚投宿钱都舍不得出, 非得窝在九嶷山半山腰,随身扛着幕天席地的家什,就地取材便住下了! 叶慕辰这个大元朝帝君, 又穷又抠, 扳倒了他的江山估计也没啥利钱可图!啧! 苏文羡嘴角直抽抽,索性将视线投放的远了些, 从空无一人的王帐往周边移, 寻找些个机缘。 半山腰处, 几块巨石垒在风口,想必是叶家军刚排放好的。因为借助巨石挡风,才好埋锅造饭。 不远处, 散落着几个正在替大元朝帝君准备晚膳的将士。那几人显然是野炊的好手, 在野地里升起浓烈的一簇篝火,架起挑好的粗壮柴枝, 吱溜溜正在烤一只野鹿。火堆下面,金色火星四溅。 苏文羡安步当车缓缓来到此处, 正撞见一个小兵手里抓着一把细竹签,兴冲冲跑到火堆下埋红薯。那个小兵也不过十三四岁模样,下巴尖尖,宽大的大元朝三等卒制服松垮垮挂在身上,叫山风吹得清鼻涕直流。 那小兵却浑不在意,顺手拿袖子擦鼻涕,随后又用尖细的竹签子将红薯穿起来。一连串儿,糖葫芦似的。他在烤全鹿旁挤出一个缝隙,边翻动竹签上的红薯边轻轻哼着一首来自南瞻部洲的古老民谣。 汉之广矣,不可游思。南有乔木,不可求思。歌谣太过久远,显然是三月里青年男女求欢时所歌。 那小兵哼了几句,似是嫌不过瘾,又换了一首腔调激越的大声唱起来。却是近些年来民间新编出来的歌谣,似歌非歌,调式有些古怪。每次到了句末,都会发出一声悲叹,几次起承转合后,再接着唱下去。 喁喁我心,皎皎明月。悲乎哉!凤鸟不回,我心独悲。悲乎哉!九天流火,玄黄倾颓。悲乎哉! 苏文羡皱眉,抱着他的白色鎏金盘狮镂空暖炉,叫这穷的叮当响的大元朝小兵灌了一耳朵悲乎哉,心下郁郁,又满是刚与师爷恩断义绝的烦躁。索性走过去,一脚踢翻了那小兵烤的竹签架子,笑不嗤嗤地问道:怎么,你们帝君不在? 他问话的时候,居高临下,一身雪白狐裘,眼瞧着就不像是来自大元朝穷国,而是出自前朝遗贵。 那小兵瞪大眼,双手刷拉一声抽出足有他人高的黑色陌刀,弹地而起,气势汹汹道:你又是谁?这样大摇大摆地闯入帝君所在,你你你,你不想活了?! 竹签散了一地。 签子上串着一块块从地里刨出来的红薯,红薯滚入篝火,在火中吱吱发出炙烤的香味。 你问本侯名姓?苏文羡弯腰,迂尊降贵地伸出一只手,提起那小兵衣领,狭长美目夹起,长而翘的睫毛一簇簇犹若鸦羽。便连你大元朝的帝君见了本侯,也得称呼一声公子,就凭你 他乃是我大元朝的军士!九年前宫变,叛兵屠戮西京附近的城池,这孩子父母亲族皆在一夜间死去。是本将军在一堆尸首中翻出的他!一个玄衣执长戟的将领自巨石后匆匆转出来,如一堵墙般挡在那小兵前。长戟探出,对准苏文羡那只讨嫌的手,昏暗黑影压在那一袭雪白狐裘上。 军人天职,为护国。而不是恃强凌弱仗着身份气压弱小!那玄衣将领睇了苏文羡一眼,冷笑着道:你说是也不是,北川侯? 非也非也!苏文羡狭长美目上挑,自下而上瞟了那年轻将领一眼。唔,这厮长得不错!面目清俊,肩宽、腰细、腿长,就可惜是个单眼皮,显得有些凶相。 叶慕辰手底下的兵,好像都是这副相貌。 这个叶家人,勉强算符合他胃口。 那就他吧! 苏文羡一边暗地里用眼光将人剥皮拆骨品尝了个遍儿,一边口中笑吟吟接道:本侯这不过就是开口说了句话,你们一个两个,这又是拔刀又是执戟的他顿了顿,突然间掉过头去。 此刻苏文羡手里拎着小兵衣领,那清俊叶家将领拿戟对着他,小兵双脚离地挂在半空中双手抱着大刀三人如同一串葫芦似的滚在一处,这场面委实有些不好看。 但偏偏后头来的那人却鼓掌笑道:精彩!好一场精彩斗戏! 来人一身华丽长袍,仿佛自带七彩霞光效果般,行动间煌煌赫赫,扑面而来一股香风。多年未见,原来苏家的奶娃子也长这么大了! 笑声煊赫,如同奏响了一首编钟曲。 东方,大隋开国东极侯,世人传说乃七彩纹鸟,擅文,会弹唱曲词。东方家历代子弟,皆闻名于民间,是悦来客栈画舫上那些小倌儿心中的神。 苏文羡没好气地瞪了东方楚一眼。你腿脚倒是走的快!这么快就寻到九嶷山了? 好说好说,东方楚长得也是楚楚动人,明眸生辉。他将羽扇轻轻一摇,走近前来笑语盈盈。不比苏家,从北边儿相隔上千里,都跑在了本侯前头! 非也非也!苏文羡索性放下手中那小兵,重新将手捂在暖炉上,笑不嗤嗤道:南氏凤玺现世,某惶恐,生怕误了诏令之期,这才日夜兼程跑来这山里头吹冷风。倒是东方兄你 他话锋一转,嘴角抽了抽。你家又不擅长兵事,凑这场热闹做什么?! 愚兄平日里最喜欢凑热闹!东方楚笑得极为欠揍。尤其爱瞧人打架!眼见着三十六家内讧,这种惊天绝世的大热闹,怎能没有愚兄?! 刷拉一声。 两人四周响起一片齐整的兵器出鞘声。 原本散立在四周的叶家将士不知何时已尽数放下手中杂务,围拢过来,将此处围的铁桶相似。 东方楚摸了摸鼻尖,耸耸肩。 苏文羡瞪了他一眼。 那执长戟的叶家将距离二人最近,听到这番对话,面无表情冷冰冰地道:敢情在二位侯爷眼中,这天下竟还是大隋朝的天下! 东方楚咳嗽一声。 苏文羡抱住暖炉。 两位侯爷都是一脸无辜,笑得光风霁月。 咳咳,误会,都是误会! 非也非也!本侯,呃,这不是习惯了么再说大元朝也没撤了咱们的封号不是! 不错!一个冷硬的声音自巨石阵后传来。 众人纷纷侧目,就见叶慕辰解下黑色织金长袍,一身箭袖劲装,白发高束,大手中握着一张/弓/弩,脚蹬在巨石上,居高临下地望着东方楚与苏文羡。 朕的确没撤藩,也没褫夺二位沿自前朝的侯爷封号。叶慕辰眉目纹丝不动,声音如同含了沙砾一般刮擦过众人耳膜。 他冷眼瞅着下方情形,顿了顿,又道:若真论及前朝,朕亦是三十六族之一。即便以旧时前朝礼仪,二位见了吾朱雀族,也得行礼。为何却与吾族内将士兵戎相见? 误会,天大的误会啊!东方楚羽扇轻摇,笑得好不风流。帝君,不才唤您一声帝君,概因如今这天下已尽数归于您麾下。 他瞥了眼四周明晃晃的刀剑弓戟,笑容渐渐变得有些凉。帝君,不才远道而来,既是来拜山,也是为了向昔日南氏兑现诺言而已。帝君如此剑拔弩张,不才甚是惶恐不安。 啧,这朱雀族一个两个的,都是背后灵! 苏文羡内心嗤了一声,却抱着他的暖炉,缓缓走上前,抬头冲着叶慕辰璀璨一笑。帝君,某先前刚与您见过,这礼数二字,某自问北川府并不缺。 随即目光环视四周,偏了偏头,尤其注目于那执长戟的叶家将。 可您这儿,显然并不欢迎吾等大隋旧同僚啊! 也不知是不是旧同僚几个字触动了叶慕辰,他略一抬眸,叶家军们边纷纷收回了家伙。就连先前那个超凶的小兵也吭哧吭哧收起长刀,弯腰重新捡起掉落火堆的红薯,仔细检查是否还有可吃的地方。几块黑成焦炭的红薯,叫那小兵爱惜地用袖管擦了又擦。 其余众人也都散开,各自做事。 唯一没被惊动的,大约就是替夜三护法的那几人。 叶慕辰自巨石上轻轻跃下,收起弓/弩,蹙眉望着二人道:既然自称同僚,说吧,你们私自寻来此处,是打的什么主意? 苏文羡与东方楚对望了一眼。最终还是东方楚这家伙先开了口,咳嗽两声,羽扇轻摇遮住了脸。帝君,可否借一步说话? 叶慕辰顿住脚步,如钩子般冷厉的目光扫过二人面目,冷笑一声。吾朱雀一族向来同心同德,在与修仙者战场上亦可将后背托付的兄弟,有何话需避开他们? 苏文羡嘴角微抽,忍不住插了一句嘴。既如此,难不成帝君与韶华殿下那场不作数的婚约,也要在此处一并商量不成? 闭嘴!叶慕辰嗖地一声,将手中弓/弩对准了苏文羡。长/弓/材质坚硬,卡在苏文羡下颌处,瞬间割裂出一道极细的血痕。 吾与韶华,乃是祭告过天地明媒正娶的夫妇。尔岂敢!叶慕辰咬牙,眸子里仿佛要喷射出烈焰,将此人灼烧成灰烬。 敢什么? 苏文羡人在刀俎下,却不慌不忙,狭长美目微眯,笑吟吟抬头望着他,一字一句问道:帝君是想问某岂敢在此处提及韶华殿下,还是想问,他刻意顿了一下,随即笑容缓慢自嘴角扩大,渐渐变得格外讽刺。 帝君,你莫不是忘了,当日里殿下以身殉国,大元朝封后大典上您是与一块牌位成的亲! 苏文羡迎着弓/弩上的锋锐,踏前一步,逼近叶慕辰面前。帝君,倘若当真仔细算来,韶华殿下依然是云英未嫁之身。昔日大隋朝驸马爷,可是一共有过四位!按次序儿,您还在我苏家之后! 苏文羡见那人气的发抖,心下越发愉快。 帝君,当日里帝君亲自拟诏,令家兄入京。家兄才是第三任驸马! 便是按照民间那些盐商们娶妻的次序儿,也有个先来后到。刨掉灭国后一滴血脉都没存下的有羊国太子不算,西南不敢应诺甚至接到了凤玺都闭门不出的信天翁王家不算,如今这名正言顺的驸马候选人,可是咱们苏家! 苏文羡笑得格外璀璨夺目,手抱暖炉,柔软白皙的脖子叫弓/弩边缘划破,一道血迹溅落,雪白狐裘上宛若洒落数点斑斓红梅。 他却不避让,也不惧叶慕辰似乎要吃人的眼神,坦然笑道:帝君,你不是问某为何私下寻你么?某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某来此,便是要与帝君商量,此次苏家应南氏之诺,不仅为了血契,更是为了那位殿下! 苏家,历来便是骁勇战将。从来也没有背弃誓约的小人。昔日南氏既然许了我苏家一个绝色媳妇儿,如今不管那位殿下是生是死,是人是鬼,我苏家都会接他回去! 苏家有一处秘地,可保殿下安然无恙。所以昔日先帝真正选中的人,是吾雪鹰族!掌管凤凰栖息之地秘密的,也是吾雪鹰族! 帝君,你输了! 第74章 风云将起3 苏文羡一直说了这许多话, 照着叶慕辰往日脾气,早就一刀搠下去,结果了他。但苏文羡字字句句, 说的都是与那人有关的事。 这九年来, 他渴慕那人成疾, 耳畔便连能与他共语昭阳旧事的人都无一个。 所以从苏文羡提起韶华殿下开始,叶慕辰手中的弓/弩就不自觉后撤了一寸。唯恐一个不小心, 便将这又碍眼又嚣张的家伙给杀了。 苏文羡一字一句,尽皆是大隋朝昭阳年间过往。 叶慕辰自虐一般地受着,耳边是旁人提起的有关于那人的点滴, 掌心中是握紧弓/弩勒出来的血痕。 斑驳, 尖利,如每一个想起那个小少年的夜。 斑驳的是血泪。 尖利的是最后那一剑穿过那个小少年心口的记忆。 凤凰栖息之地?叶慕辰开口,想冷笑, 才发现声音有些暗哑。他缓缓放下手中弓/弩, 单眼皮撩起,望着一脸讥讽笑意的苏文羡。你雪鹰一族不过是凡间猛禽, 若论血脉纯粹, 远不如吾朱雀! 苏文羡正待反讽回去, 又叫那厮后头一句话堵住了。 何况韶华已是吾妻,你这厮方才所言,当真是睡在梦里想屁吃!痴心妄想!叶慕辰说到最后四个字时, 横弓/弩于胸前, 目眦欲裂。 分卷(56) 你,你你苏文羡叫这一顿骂, 气的浑身都在发抖,手指着叶慕辰, 抖了半天也想不出个词来。 可怜苏家自幼庭训极严,小苏公子腹中尽是诗书,一时间竟然不知道如何应对如此粗鄙的村野之词。 粗鄙! 关键时刻,东方楚羽扇轻摇,蹙眉,摇头叹息一声。然后望着叶慕辰,忍不住又拧紧眉头不悦道:帝君,您乃是下界八荒之主,用词怎能如此地 对!粗鄙!用词粗鄙!苏文羡一口气蹦出来三个惊叹符号,满脸都是震惊,扭脸看着叶慕辰,道:你好歹也是个帝君,这,这么粗野的话,如同乡间老妪的词句,你是从哪儿学来的? 从他家中那位老太太,叶府女主人,叶老夫人处习得的。 叶慕辰自鼻孔内嗤了一声。居然敢肖想他的韶华,可不就是睡在梦里想屁吃!待收拾了此处那个面目可憎的白衣道人,一股脑儿将这些侯爷们都打包扔下山,有一个算一个,全都给他滚回老家去! 苏文羡从没当面吃过这样的大亏!过往都是各种阴谋明谋,还有千军万马厮杀真刀真枪地斗,打嘴皮子仗呃,这个小苏公子当真不熟练! 他恨恨地瞪了叶慕辰一眼。你到底去不去帐篷内说话? 就是,东方楚摸了摸鼻尖,也自觉有些丢脸,附和道:咱们还是去帐内说话则个! 东方楚环视四周,穷到了极处的叶家将领们还在试图挽救烤糊了的鹿肉和红薯,烟尘四散飘荡,呛的他们忍不住咳嗽。 东方楚忙不迭抬起七彩纹绣华丽袍袖,假意咳了两声,温声劝道:在下倒不是冲着那位殿下来的。只是凤玺现世,相当于南氏皇族子亲临,吾等不得不从。不得不从,呵呵,帝君见谅则个! 好说歹说,叶慕辰总算抬脚往前方帐篷处走去。 东方楚与苏文羡对望一眼。 都松了口气。 所谓王帐,也不过是座略大些的帐篷,粗略用竹篾编织成条,框在基座,然后在粗帆布表层抹了一层刚剥下来的野兽油脂,还有些零碎兽毛没摘干净。风一吹,粗帆布帐篷面在昏天蔽日的沙尘中猎猎作响。 脚下皆是军士们夯完地基后没来得及清理的碎石头,还有些扯成条状的布幔,宝贝似的扎捆成堆。 瞅那模样,是打算三日期满后,打包随着大元朝帝君一道返回西京。 这王帐,这陈设 扑面而来一股穷酸气,呛的两位大隋朝前侯爷面上一阵青一阵白。 咳咳,帝君啊,东方楚忍不住开了口,蹙眉手指着这张粗布帐篷。就算如今天下年年战事,修仙者到底人数少。一千个人里头也寻不出一个身具灵根的,就算侥幸身具灵根又有机缘入了修仙门派的,也大多至死不过筑基。 东方楚侃侃而谈,实在恨不得捉起袖子替这位穷齁了的帝君操刀做个账房。 一千人里也不过出一个筑基成功的人,然后能修炼结丹的万不存一。再然后,金丹期后能够在体内生成元婴者,于如今此方世界中,十万人里头也难以寻出一个来。 天界飞升之门关闭,三百余年来,所谓修仙者们亦是人才凋敝,大把高阶修为者陨落。那仙阁号称三大上古宗门之一,也不过寥寥一位化神境大拿。 而叶家军得天独厚,十多年前陆续有叛出修仙上古宗门的散修们来投奔,以叶慕辰这厮的姐夫百变星君为首,竟也聚集了上百位金丹期修者,听说还有一位正在冲击元婴。 如此显赫势力,实在不必要为了省下那么一丢丢银钱,让大元帝君蜗居于山野一座粗布帐篷内啊! 东方楚简直恨铁不成钢! 他捉住那只七彩纹绣的袖子,羽扇轻摇,注目叶慕辰叹息道:帝君,仙凡之战或许尚需浩荡百年,你贵为凡人界领袖、大元朝的帝君,可不可以,可不可以稍微注意一下/体面? 叶慕辰一马当先,撩开帐篷帘子,头也不回地道:这些话,你且留给死去的下界普通百姓们去说! 他人已经入帐,声音仍如雷贯耳,冷硬粗粝,如砂石刮擦过耳际。 东方侯不妨劳动玉趾,去东胜神洲走走,那边刚叫仙阁派人灭了十六个城池。血水流成了河,道路拥堵,处处都是碎肉尸山。 东方楚: 倒是苏文羡,抱着暖炉蹙眉不悦道:那和你这么穷抠有什么关系? 随即抬脚走了进去。 东方楚也赶紧跟上,唯恐落在外头一群狼行虎视的叶家军将士堆里,叫那些野蛮人用凶狠目光削成了碎片。 他刚抬脚跨入帐篷,迎面一道雪白刀锋照在他面上,刺的他眼皮一抽,险些跌落了手中羽扇。 却是叶慕辰拔出了刀,对准苏文羡,冷笑道:凡间起刀兵,莫不须动用银钱。下界凡间一百余个属国,如今说的好听,都归我大元麾下!但你们这些养尊处优的侯爷可知晓,那些属国每一次遇见修仙者,都是千里传讯! 叶慕辰勾唇,目光如刀。我叶家军再强,也大多是凡人,刚修行炼气,勉强能够使用大型传送阵法。但是这些法器、兵器、铠甲,难不成是白白从天上掉下来的不成?! 他眼角瞥到东方楚,愈发不屑。像尔等这些所谓侯爷,每日里锦衣华服,如何知晓民间疾苦?又有什么资格,指摘我军中将士们度日艰难?! 他顿了片刻,才道:尔等手中一个暖炉、一把羽扇,便抵得上我大元一个校尉一年的军饷! 东方楚: 他只觉得膝盖疼。站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却又听那厮冷笑一声,补了一刀。纨绔子弟! 东方楚:只得摸了摸鼻尖。 苏文羡却像只炸了毛的老鹰般,浑身羽翼都竖起来了,横眉冷对道:放你娘的屁!你叶家拿了大隋朝许多好处,连那皇陵凤族秘宝都叫你得了,却在这里卖什么乖! 难为小苏公子,终于爆了句粗口。 便连叶慕辰也觉诧异,挑高一边眉毛,嗤笑了一声,收起刀,哐啷一声入鞘。哦?苏公子除了方才帐外那些废话,还有什么要与朕说的,一并放了吧!痛快些! 你,你!苏文羡这次当真忍无可忍,扔下怀中片刻不离手的暖炉,扑上前去。 他人长得璀璨,武功身法也夺目的很。一袭雪白狐裘,拳头挥舞时隐隐带出白色电光,脚下刷刷如同一道道流光盘旋。 拳是苏家祖传,原本是传给历代侯爷的。 脚法却是苏家小公子自创的,名为踏光无痕。 此番还是第一次用。 可见小苏公子,当真气急了。 哎呀呀,文羡你这是作死!东方楚与苏文羡的长兄苏晟自幼相识,颇有些交情,此刻眼见着苏家这位小弟一时冲动,竟然敢赤手空拳去搏当今天下武艺第一的帝君!这一惊非同小可,瞬间歪了冠带,羽扇掷出,滴溜溜,抢在苏文羡身前割下一道界线。 只见地面轰隆隆,平地里生出了一大块丈许高的界碑石。那石头缠绕无数青藤,颜色辉煌鲜艳,耸立在苏文羡面前,险险地隔开了叶慕辰与苏文羡两人。 可怜苏文羡,扑腾的太快,双脚腾空升起足有一人高。此刻见有异,连忙空中蹬云梯,脚尖倒挂在界碑石上用力一蹬,面朝下旋转了个身,才借力重新站在地上。 他一连后退了三四步,这才回头怒道:东方你个没用的文鸟,作甚拦住小爷! 难为小苏公子,他已经足有十年没自称过小爷了。 苏文羡深深觉得,此番上山后一直不利,非常地,流年不利。 务必要尽快将那位韶华殿下翻出来。 然后拐带回北川。 从此再也不出来了!这世道,在叶慕辰这厮治理下,越来越不像话了! 东方楚摸了摸鼻尖,手腕有些酸。咳咳,二位莫要焦躁,咱先说正事儿行不行?本侯叫你们进来,是想打个商量,此次出兵虽然纹鸟族会出兵,但我们对于武艺一道实在不精通,倒是颇有些积蓄。可不可以拿银钱换人头,具体多少,帝君你开个价吧! 苏文羡正在气头上,忍不住啐了他一口。德行!你东方家再有钱,难不成能养活他大元朝浩浩荡荡几千万人不成? 苏文羡原本就这么赌气一说,不料东方楚居然当真沉吟了片刻,人模狗样地扶正冠带后慢慢地说了句:唔,虽然不一定养的好,但糊口还是够的。 苏文羡: 叶慕辰: 第75章 三日约1 叶慕辰最先反应过来, 没好气地手按在腰间陌刀处,从鼻孔里冷笑了一声。敢情东方侯是专程来给朕这大元江山送银子的! 苏文羡恶狠狠瞪了东方楚一眼,狭长美目在这处昏暗的帐篷内熠熠生辉。 东方楚摸了摸鼻尖, 他招谁惹谁了这是?!晦气!这个大元朝帝君、前摄政叶侯果然天生罗刹, 晦气异常!这趟回去得归乡让小厮们多备些柚子叶煮水泡澡, 去去晦气! 咳咳,帝君啊, 所以此番本侯来九嶷山,单单只为了应三百余年前的凤玺一诺。他沉吟片刻,错开苏文羡那双愤怒的好似要吃人的眸子, 愁眉苦脸道:若实在不行, 出兵也可以,但是东方不擅长对战,倒是本侯所在多个属国辖下多有金矿 就要金矿!叶慕辰果决截断, 眉目微松, 唇角微勾。反正你那些手下,朕也瞧不上! 东方楚: 叶慕辰解决了东方侯爷, 转身再次面向苏文羡。两人刚才勉强算交了个手, 彼此神色都有些不好看。 我苏家没那么多钱!苏文羡抢先开口, 狭长美目斜挑,挑衅道:就算有,也轮不着给大元朝上贡! 叶慕辰嗤笑一声, 摊开手掌, 淡然道:那你有什么?出兵?你那北川境内乱了十年,就算如今治理妥当了, 也元气大伤。能拿得出手与修仙者对敌的将士,有十个没? 敢小瞧他! 苏文羡气焰又噌噌噌地扑腾上来了。他今儿个简直要气炸了, 咬牙切齿重重地道:敢情就你叶家军能炼气入道?你当这天下人都是死的不成!我苏家麾下,金丹期的修者好歹也有上百位 苏文羡猛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赶忙停下,恨不得咬掉自个儿舌头。 却已经晚了! 叶慕辰和东方楚皆睁大了眼睛,惊愕地望着他。 尤其以叶慕辰为甚,眼睛亮的灼灼,比先前听到东方家可以养活八荒所有人口时,还要饥渴! 金丹期?叶慕辰声音都有些走调。他手拼命按在腰畔,才能阻止面容剧烈波动。十四年前,你苏家遭逢巨变,一度家道中落,朕也不曾听闻你们留有这样的后手! 那当然!那是大隋朝三百多年的积蓄,是先帝留给那位殿下的保命秘境! 苏文羡简直后悔到绝望! 他怎地叫叶慕辰这厮一气之下,连苏家保管三百多年的秘密都给一锅端了!! 苏文羡极度懊恼之下,神智失守。一时间竟又忘形,情不自禁喃喃嘟囔了一句。你们怎会听说!那些是看守凤凰秘境的守兵。 东方楚: 叶慕辰: 两个人,四只眼,骨碌碌盯着苏文羡。 苏文羡让他们逼迫到了极致,索性破罐子破摔,闭了闭眼,双手握拳忍不住恨恨地道:若不是你们太过无能,九年前叫仙阁唆使的叛军将大隋朝抄了家灭了国,南氏皇族原本尚有复起的机会!你们这些人怎会知晓,先帝十四年前秘诏家兄进京,便是为了将殿下带回北川。 他顿了片刻,居然难得地叹了口气,神色渐渐肃穆起来。十四年前,家兄入京后与先帝秘议,决定假借公主下降之名,将殿下带至北川秘境。秘境位于一处水草丰茂的月牙湖边,可开启一处小世界。届时,无论仙阁有何手段,都轻易寻不到殿下行踪。 那后来怎么会出事?!叶慕辰踏步向前,两道眉毛下肌肉抖的厉害,眼前仿佛再次现出了朱红色宫墙下暴雪覆盖、那位小少年浑身血污地躺在地上的画面。十四年,你们于十四年前秘密规划的事,后来怎会败露?! 因为苏文羡挣扎了半天,似乎颇觉得难以启齿。最后再次闭了闭眼,决然道:因为北川出了叛徒,那叛徒熟悉我苏家所有的布置,甚至一度摸索到了秘境边缘,但苦于没有凤血作引,才不得不作罢! 苏文羡说着,冷笑一声。你们凭什么指责我?我苏家为了保护殿下,付出了何等样的惨烈代价!便连我的长兄,自幼作为家族继承人培养的前任北川府侯爷,也惨遭毒手,死的那样耻辱! 他怒目叶慕辰,冷笑连连。那时候,你们又在哪里?你,他手一指东方楚,你们东方家,历来只会诗词歌赋歌功颂德,十四年前大隋飘摇欲坠,那时候你东方侯爷在哪里?在画舫中搂着小倌儿唱曲子吧? 他随即又回过头来,望向叶慕辰。呵,摄政侯爷叶家,那时候你们又在做什么? 我,我在,叶慕辰欲言又止。 十四年前,昭阳六年冬,他在准备一百八十抬红漆樟木箱的聘礼。朱漆髹金,流光溢彩是他备下,原本以为可以顺理成章向隋帝提亲的聘礼。 他那时候并没有料到,隋帝居然当真说到做到,在他选择了替殿下效命以后,便秘密诏令北川侯苏晟入京。更没有料到,隋帝会让苏晟娶了殿下,将人带回北川。 虽然此事最终并没有成,却从此成为他心中不能抹灭的一根尖刺。 刺入心口,像是在嘲笑他当年的年少痴情。又像是一个不祥的先兆,预示着后来一连串猝不及防的变故。 当日里他对苏晟的嫉妒,那样汹涌,时至今日也不曾平息分毫。 所以他迎面遇上苏文羡的怒吼,突然间笑了笑,剑眉高挑,笑得异常凉薄。北川不能辖制属国,我叶慕辰亦未曾保护好殿下与他的南氏江山,我等都是废物!他环顾四周,大马金刀地坐在唯一一张椅子上,抬眉道:所以呢,如今追溯这些过往,还有意义吗? 分卷(57) 苏文羡哑然。 一时间,谁也没再开口说话,像是这座简陋粗糙的帐篷内也多了几许苍凉意。在场的这三人,昔日都是大隋朝开国侯爷,承了南氏皇族的恩义,但是当日里那一场剧变,他们谁也没能如民间传说中的高人一般,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 他们每个家族,各有各的难处,都为了当日里那一场风雨飘摇,付出了惨烈的血与泪。 北川那个叛徒,是谁?良久,叶慕辰打破沉默。 已经清理掉了。苏文羡也恢复了平日里贵公子神态,一脸漠然地用手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全族三百六十口老小,全部扔去沙漠里喂了鹰。 只有那一人吗?叶慕辰不放心地追问了一句。 苏文羡满眼倦怠。自然不止。但那人害了我兄长,我亲手处理的,所以每个人我都记得脸。兄长一生忠义,最后死于魑魅魍魉不入流的手段。那些人,杀了都嫌手脏。 叶慕辰再次沉默下来。他抬起眸子,锐利地盯住苏文羡,突兀地问道:那处凤凰秘境,后来为何没有人再提起?他顿了顿,又道:九年前,大隋朝国破,你苏家并没有来人。 呵,苏文羡笑了一声,不闪不避地迎上叶慕辰的目光。我苏家派人入京了,但是被你拒在西京城门外,家将飞书回报,说你叶家要尚公主,不许我们诸侯入京观礼。 原来,原来当年竟然有过这样一桩往事吗?! 叶慕辰浑身都在颤抖,他垂下手,想按住一贯熟悉的陌刀,却发现手指尖摸索了半晌,偏找不到那处粗硬冰凉的刀鞘。眼眶底部渐渐有温热蒸腾。 九年前的记忆,太过妖异,在他脑海里再也容不下其他。他只记得,当时他的确派兵阻挡所有试图入京的诸侯,因为当时西京鱼龙混杂,他即将发兵挑起仙凡大战,无力照顾每个边角。但是当日里,隋帝为何一句都不曾与他提起? 叶慕辰倏地站起身,颤抖的唇哆嗦了半天,终究一个字都没问出口。 他怕,怕问到了那个他最不想知道的答案。 怕隋帝并不完全信任他。 怕南氏隐藏了太多秘密,并不肯交付予他知晓。 更怕那位小殿下,早就知道苏家会来人接他,所以当日里他执炬立在韶华宫门口,殿下才不断地拒绝他。 殿下最后赴死时,究竟想的是些什么。是不是恨他,是不是怨怪他,毁了最后的一线生机? 不!不可能! 叶慕辰于电光火石间想到了两人最后一次对话,十六岁的南广和站在韶华宫门前,雪白纱幔撩动。那一年,昭阳十一年三月三,南广和说,孤不愿背负你们的血,孤愿意独自入仙阁,成为让这天下修仙者们分食的祭品。 所以哪怕当日里他放苏家进了城,他的殿下也不会跟着苏家远赴北川秘境。 他的殿下呵,是如此骄傲而又孤绝地,选择了一条最艰难的路! 叶慕辰眼眶渐渐变成血红,掌心中风雷印蠢蠢欲动。帐内风声大作,狂风吹动地面砂石尘土,在狂风中叶慕辰白发猎猎飘摇。 不,苏公子,是你输了! 叶慕辰撩动眼皮,望向面前这两位锦衣华服的贵公子,将先前那句话还了回去。你错了,朕也错了!九年前,我们都错了,我们从不曾为那位殿下设身处地的想过一次,倘若被逼迫到无路可走的是我们,我们会投降吗? 他冷笑一声,目光刷子般扫过东方楚与苏文羡的脸庞。 你苏家不会,我叶家不会,便连一向只会弹唱赋曲的东方家也不会!那么凭什么,我们会理所当然地以为,那位殿下就会屈服,就会心甘情愿地藏在一个没人知道的角落,弃江山黎民与家族荣誉于不顾,埋头躲在我们所有人的身后,等着被我们保护?! 是了!他终于想通了! 当日里,于昭阳十一年三月三,他牵着那人的手却被反复甩开。南广和周身金色烈焰灼灼,啼血般的声声斥责一字一句,他当日里不曾听懂的话语,现如今都明白了。 当日里,南广和曾道,叶侯不必为了孤,虚掷了一生大好年华。又曾道,孤不愿跟你走,孤生是大隋朝皇室最后一人,死了,也是大隋的亡魂。 是了,他的殿下,原本便不是什么娇滴滴的女子。他的殿下又怎么会、又怎么肯甘心,永远躲在他们这些下属将领的背后,做一只性别不明、身份尴尬的家雀?! 他的殿下呵,是那样浓烈而又骄傲的一只凤凰。就好像开天辟地以来,天底下最明亮的一道亮光,又像是最纯粹的一壶烈酒,迎面浇下去,劈里啪啦溅落一地。火花夹杂着泪,引燃了那颗于暴风雪夜沉寂下去的心。 电光火石间,有什么不可言说之悟,就像一道闪着噼啪电光的雷劈中了叶慕辰。他陡然间徒手撕裂沉埋了九年的黑幔,见到了真相。 当时当日,他的殿下并不是因为厌憎他而离开,更不是因为一时激愤引起的争执,而是一场刻意地、蓄谋已久的殉。 当时当日呵,他的殿下硬是用一场早已蓄积了十六年的滔天爱恨,在那个暴风雪的夜,借由凤凰真身,吞吐流焰,将南瞻部洲燃烧成烬余。 他的殿下,于昭阳十一年三月三的暴雪夜,化作了星芒点点。然而,却仍在冥冥茫茫中守护着他的山河、他的子民,或许于千万人众之中,也有着他叶慕辰。 九年,他的殿下,离开他九年了。 只剩下他一人,于沉沉暗渊中摸索着,踽踽独行。手心皆是血,脚下踏过累迭万丈的尸山。看不见光。 他失去了他的光。 韶华。 他第一千万零一次地,想他了。 第76章 三日约2 叶慕辰于那体悟到天地之心的一瞬间, 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个手执娑婆花的人影,远远站在一个极度繁华的所在,朱衣华服, 青丝迤逦泻地。有大把的风, 撩动那人发丝, 吹开朱红色繁复花色的长衣。 视线扫过去,隐约窥见一角飞檐下, 叮咚铁片应和着节奏繁复的编钟,缓慢地奏响于耳畔。 那人一手执花,笑得眉目奢华到不可言喻, 轻轻启动朱唇 叶慕辰仔细凑上去, 想再凑得近一些,好听清楚那人口中唤的究竟是谁却冷不丁叫人一推,肩膀上风声微动。 他立即下意识退开一步, 手掌已经格挡下去。 掌风扫过, 耳边传来一声真实的哎哟,随即又是一声极清晰的怒吼叶慕辰你发什么疯! 叶慕辰回过神来, 但见苏文羡捂着耳朵, 满脸愤怒就快要长了脚迸出来。宝月明珠一般璀璨的脸蛋上, 兜头彻脑自右耳根子红了一大片,高高地坟起。朱雀你魔怔了吧! 接下来苏文羡说的什么,叶慕辰一个字儿没听见。 他眼前又出现了那个幻象, 画面中一个与苏文羡相貌酷似的人正持一杆红缨长枪, 娑婆沙华漫天飞舞。缤纷落花中那人白色衣袍翻飞,侧身倒卷在半空, 双脚蹬过来叶慕辰下意识退让开,脚下也随之闪现出一道半圆弧流光。 他手上有刀。 他觉得他手上应该有刀。 按下去, 他却在腰间摸到了一把沉甸甸的凡间的黑色陌刀。 这触感不对! 但应该是什么他说不清楚。 叶慕辰抬头,怔怔然望着眼下的场景。仍然是那座粗糙的临时搭建的帐篷,苏文羡正一脸惊愕地高肿着半张脸望向他,浑身上下没一处衣料是好的。 嗤拉! 狐裘割裂一道道成布条状,宝蓝色贴身锦袍挂在他身上,切成了一个个坑洞。伴随苏文羡极度悲愤地一抬手噗嗤,嗤啦啦,雪白狐裘花朵一样落在地上。 可怜堂堂北川侯爷、锦衣玉食长大的小苏公子,此刻竟然连亵衣亵裤都叫人割裂成一条条儿的,野风一吹,浑似一只落了毛的雪鹰。 那模样,当真狼狈至极! 可笑极了! 但叶慕辰却没笑,他耳边仿佛又传来缤纷落花中那个酷似苏文羡的人在怒吼朱雀你又发什么疯!帝君 那人双唇不断张合,叶慕辰拼了命想凑过去听个仔细。 却奈何怎么也听不到后面的话语。 只听见帝君二字。帝君是谁,帝君又如何,为何他们会在一处落花缤纷的阔大恢弘的地方比试武艺?那地方,分明是白云深深处。 分明不是人间世! 叶慕辰噔噔噔接连后退几步,一屁股跌坐在椅子当中,面色雪一样白。冷汗一阵阵自额头滚落,后脑勺湿漉漉的,大片汗珠顺着脖颈滚入后背,他周身就像是从泥潭里捞出来的,仿佛仍在散发出血的腥味。 他闭了闭眼,眼眸深处盛放滔天烈火,血海沉渊,刀锋曳地刮擦出一长串噼里啪啦的寒凉冷焰。 何谓幻象? 何谓真实? 吾心所在处,即真实。 但可惜,便连孤这颗五色琉璃心,也是妄。 一先一后,来自两个截然不同的声音。 先开口那人,微低头,以右手按在胸口,声音冷硬,却莫名情深。 而后那人,却连声音都说不出的美。 叶慕辰自认乃一介武夫,并不能理解那些对着菱花镜给爱人描眉画鬓的温柔意,但他总觉得,那声音是他所听所闻中,最最美好的一个。 美好的,直追那位久居深宫娑婆沙华林中的殿下。 都是那样的花开袅袅,都是那样的馥郁芬芳。 一抹衣角,一缕沉水香,便迢递跨过千万宫阙高楼,送入他梦魂深处。 梦深深,依稀可见那人回眸。宛然上挑的一双丹凤眼,指尖伸过来,即将触碰他的面颊 叶慕辰大喘了几口气,猛然闭上眼。 气喘如牛。 文羡你且慢着朦朦胧胧中依稀听见东方楚在说话。帝君似乎当真有些不对劲,你瞧他那一身,缭绕蒸腾的,像不像修仙者所谓的灵气汇聚?他怕不是要升阶了! 我呸!苏文羡撸着袖子,哗啦一下,全身布条都往下挂,险些当场遛鸟。他气的整张俊脸都走形了。本侯管他是入魔还是成仙,这这这,今儿个这耻辱,本侯必加倍找他讨回来! 你且听愚兄一句劝!东方楚忙不迭解开外衫,七彩织绣的大袍披在苏文羡身上,一把将人笼住,蹙眉道:他如今毕竟是这下界的主子,你且忍忍,忍忍哈 不能忍!苏文羡双手拢住东方楚那件袍子,低头瞥了一眼,嫌弃道:你这穿的什么衣服,万一有人在此刻撞见,还以为本侯与你有啥 他话还没说完,帐外就传来大片咚咚咚的脚步声。有人穿着极重的马靴,自外挑帘而入。还不止一人! 帝君,吾等远道而来 帝君 哈哈哈小朱雀,吾鹞族来访 帘子挑开。啪嗒一声,又随风重重落下。 众人突然间都像是被人卡住了脖子,嗓子眼里咕咕出声,就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良久,一人嘎嘎笑了两声,搓着手道:烟花三月骑什么马,你们便该听一句老哥哥劝,咱也学那些修仙者,乘坐法器而来。这不,长途跋涉,赶路赶花了眼,出现幻象了 新进来的,零零总总竟有七八个,都是昂藏好男儿,各个芝兰玉树,打扮的华贵而又清雅。竟清一色都是昔日大隋朝旧勋贵、三十六诸侯在列。 干笑着试图打破僵局的是鹞族首领,一贯以来镇守南瞻部洲的极西处,来自水草丰茂的大草甸。他努力了一会儿,发现没人搭理他,索性也不笑了,搓了搓手,一眼瞥见角落里被苏文羡扔下的白色鎏金盘狮镂空暖炉,捧了来暖手。哎,我说你们也别都傻愣着啊,咱还是 他环顾四周,发现叶慕辰全身蒸腾腾地冒热气,如同一只在屉子里加热的包子瞬间将目光挪过去,落在苏文羡和东方楚身上,却是倒抽了一口凉气。 另几位侯爷没他这么会来事儿,进帐篷后就一直瞅着苏文羡与东方楚发愣。也不怪他们!他们进来的时候,这两人正挨在一处说话,尤其苏文羡几近赤/裸地披着一件七彩纹鸟外衫,这,这两人搞啥啊?! 这些侯爷们的目光太过真实,辣的苏文羡面孔都红了,捏着拳头阴飕飕冷笑了一声,炸毛道:怎地!没见过打架的?本侯,本侯这身衣衫是叫那个疯子朱雀撕的! 呲 众人皆双目一亮,随即一惊,掉头齐刷刷去瞅正独自坐在椅子上蒸包子的叶慕辰。这,这个状况很激烈啊!雪鹰的衣服是叫朱雀撕的,可眼下雪鹰却披着七彩纹鸟的衣服,还和七彩纹鸟靠在一处 文羡啊,你悠着点儿! 鹞族首领一巴掌拍在苏文羡肩头,震的他整个人都颤了一下,呵呵笑道:虽说前朝先帝爷爷有令,咱三十六家诸侯都打着光棍,但是,他说着凑近苏文羡耳边,笑得分外猥琐。你们要玩,也不要一次玩的这么猛!毕竟这九嶷山还有位国师在,在人家眼皮子底下,咳咳,你们可注意点儿! 放你娘的屁!苏文羡觉得这一辈子的浑话都在今儿个冒出来了,气的浑身颤抖不休,面孔通红,狭长美目内水光潋滟。你们这些狗脑袋里都想什么呢! 嘁!这话本侯就不爱听了啊!鹤族老大、前大隋朝翼侯爷,来自南瞻部洲东南处,与东方和苏家都挨的挺近,年岁也相仿,闻言便不悦地皱起眉头道:分明是你三人不检点,怎地还骂起人来! 鹤族翼侯爷的话,瞬间得到了其他几人的附和。 咳咳,不知者不罪! 雪鹰啊,你也太不爱惜自个儿身子了 就是!老哥哥我也不是故意闯进来撞破的,分明是你们野外激战忘了找人看守 啪地一声。 鹞族首领说话太粗鲁,叫苏文羡凌空一脚踹在心窝子,倒退着飞出去十丈远。穿过帐帘的时候,身上还倒卷着一大块撕裂的粗白油布。 叫你们信口雌黄!苏文羡出了口气,回身怒目众人。瞎了你们的狗眼!没见着本侯你们,你们看什么!! 分卷(58) 却原来苏文羡本就衣不蔽体,全靠东方楚好心施舍他的一件外衫披着遮挡春光。方才他凌空一脚,踹飞了没眼力见的鹞族首领是没错,但也暴露了他下身宝蓝色锦袍早就扯成布条的状况。这一脚飞出去,某不可言说之处便冷风飕飕地,暴露于众人视线内。毛发森然,甚为雄伟。 咳咳,不成体统!不成体统!鹤族翼侯爷实在看不下去了,板着脸儿,抬起尖俏的下巴,以手抚额叹息了一声。文羡你这是憋了多少年啊,给肿成这样! 东方楚怔怔地瞅着众人脸色或青或白,再听见翼王爷这一句此刻终于撑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哈哈哈哈,多年不见,各位侯爷还是一如既往地风趣! 他再瞥了眼披着自个儿外衫、气的浑身发抖恨不得冲上去一人来一脚的苏文羡,笑得泪花儿都出来了。 行了,行了文羡,他们也就口头讨个乐子,犯不着生气! 笑话的不是你,你当然不气!苏文羡一把挣开东方楚的手,横眉冷对。都是这朱雀发疯! 他说着手一指,朝高坐在椅子上仍在咬牙闭眼的叶慕辰道:什么狗屁大元帝君!分明是个混不吝、无赖! 众人视线顺着他手指瞧过去,却见叶慕辰眉头紧锁,鼻翼两侧法令纹极深,额头黄豆大小的冷汗涔涔而下,一身黑色织金长袍就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在白腾腾的热气中不断发出汗水蒸发的古怪气味儿。 还夹杂着浓烈的血腥气。 这厮不像是掉入了寒潭,倒像是被人刚从一口血池子里捞出来,白发成缕儿地挂在肩头,额间若隐若现地,时不时现出一只纯正的火红色朱雀。 第77章 三日约3 帝君? 帝君您醒醒! 众人皆停下笑闹, 试探性地靠近叶慕辰。甫一走近,便觉得热浪扑腾过来,仿佛有一种看不见的火, 燎的人眉毛发丝都在灼灼燃烧。视线内的一切景象都起了波纹。有扑鼻而来的血腥味, 浓烈的好像染湿了众人衣袍。 苏文羡嗤笑一声, 率先停下脚步回望众人,双手松松地拢着东方楚那件七彩纹绣的大袍, 狭长美目斜斜飘过来。怎么样,本侯就说是他魔怔了吧! 这可不妙!大大的不妙! 枭族首领个头极高,手长脚长, 脖子也伸的老老长。他摇晃着一颗大脑袋, 阴鸷双目眯起,神色有些微妙。咱们远道而来,一是为了践诺, 偿还三百余年前欠下南氏皇族的债, 二则 鹤族翼侯爷从容接下枭鸟的话,淡然以手捻须, 道:二则嘛, 这朱雀族却是吾等三十六侯之首。如今叶家只剩下他一人, 即便贵为大元朝新帝,只要南氏凤玺一现世,他便仍是吾等中一员。 话是如此说, 苏文羡带头唱反调, 没好气道:只怕吾等一片痴心尽皆付与了烂泥沟!你且看看,这厮一言不合就将我弄成这副模样!他手指着高高肿起的脸颊, 越说越愤怒。这是一位帝君干出来的事儿嘛! 兀那鸟,你干的也不是人事儿! 鹞族首领好不容易自帐外冲回来, 胸口硕大一片泥灰印渍,当中一只脚印。他撸起袖子气势汹汹横步朝苏文羡冲过来,唾沫星子喷了众人一脸。就你这一脚,老子我就剁了你喂狗! 他说着,自怀中掏出一对儿铁爪,钩尖闪着漆黑乌亮的寒芒。一看就淬了剧毒。 别闹,快别闹! 鹤族翼侯爷皱紧眉头,自恃身份,袖子里迂尊降贵地探出一只雪白的手,拈了拈苏文羡肩头。文羡你年轻气盛,且容让些。 还有你鹞鹰,你俩本是大类同族,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鹤族翼侯爷话还没说完,陡然间耳旁呼呼风动。 帐篷内骤然间暗夜降临。四下里一片黑漆漆,对面瞧不见众人面目,只有无穷无尽的风声,狂沙卷动飞石,掀飞了粗油布帐篷,扎根于地面的小儿手腕粗的绳索寸寸断裂,木桩裂成碎屑。 风中如同流淌着如瀑的浓稠血浆,腥味极大,粘腻地钻入每一个人的鼻孔内。每一个细胞,都吸入了这极浓烈的煞气。 隐隐地,却又诡异地传来千百万繁华次第盛开的毕剥声。 众人一瞬间尽皆看见了,于那万年迢递时光长河中,无数双惨白的鬼手自地府三途河血水中挣扎着伸出,鬼爪如钩,拽住凡尘千万情丝,挣扎着奔入轮回井中。 扑通! 扑通通! 每一个残破至幻化出几重虚影的魂魄,在跃入轮回井中时,皆有磨盘大小的繁花自枝头坠落。繁花坠入深不见底的井中,如同掉入血渊,随那些残魂一道入六道轮/转,或生或灭,直至再也看不清最初的那张脸。 耳边皆是残魂的凄厉呼喊,夹杂在风里,恰如滚滚沙尘中有无数铁马金戈踏地而来,旌旗摇动,厮杀声铺天盖地。 有一人,一马当先,着火焰一般灼灼的朱红色长衣,青丝飘荡于长空,广袖下有数不清的小人儿自内钻出。米粒大的小人儿见了风,立刻呼啦啦地扯动手脚,纷纷拽出刀剑戈戟,嘶喊着朝对面一大片白衣银甲的众仙人冲过去。 那着朱红色长衣的人漫然回首一笑,遍地花开。 波纹扭曲中仿佛那人亦化身万千,每一道光与暗的罅隙处,皆有那人的一颦一笑在闪回。朱衣猎猎,青丝随风飘荡如同没入银河一般的,遥遥。 窥那朱衣人手段,分明是天界才能出现的,传说中的化身万万亿众。 啊!头好痛! 救命 格老子的,老子头要裂开了 就连向来自恃身份的鹤族翼侯爷都没忍住,用标准的南方话骂了一句粗,抱头蹲在沙尘狂风中,面容扭曲,眸光中渐渐泛起了猩红色。 飞沙走石中众人毫无所觉地抱头翻滚,每一人额心处皆有菱形神芒闪烁,左肩上各家作为族徽纹绣的鸟雀也突然间全部活了过来。鸟雀振动翅膀,时不时发出或清脆或低沉的鸣叫声,出现在眼下黑沉沉的尘世间,说不出的诡异。 各叶家军将士或双手抱住狂风中尚在苦苦挣扎的粗壮树木,或者凭借修炼得来的本领吊起一口真气将身子攀在岩石壁上,好不叫大风吹了去。 此刻倘若有人居高临下从九嶷山极高处往下瞧去,便见大蓬云烟似的黑气自半山腰嘭地一下炸开,随后滚滚往下,一路朝山脚下山民猎户所居的薛家镇流淌去。 那黑气中夹杂着浓烈的血腥味,还有刀锋划过至钢至厉金属散发出来的冷冽气息,贴着人发丝飘开去,便割裂了人的面目。 直叫人心惊胆战、两股战战不能言。 那一日,大元朝天启九年春末,自九嶷山泄露出成千上万条沉寂已经长达千年的冤魂残魄。这些残魂拖着意外苏醒后仅存的执念,尽皆呼号着朝久违了的阳光下尘世狂奔而去。 直流泻至人间繁华最深处。 奔向尚残存有当年凤凰儿初次降临于尘世的,南瞻部洲大隋朝旧都,西京皇宫内某个荒草丛生的废旧宫殿而去。 相隔半座山,于山顶白云深处名闻遐迩的明月小楼内。 山主,山主大人不好了!薛小四狂奔而入,脚下草鞋吧嗒吧嗒甩动,巴掌大的小脸煞白煞白的,不时抬起袖子撸汗,双腿酸软的险些跌倒。 山主大人你快开开门! 薛小四连滚带爬地跑到山顶,将整个人扑在小楼的赤精铜门上,碗口大的铜环撞在他胸前,咯的生疼。但他眼下顾不得这个,双手拼命拍打铜门,口中又道:山主大人,那位姓叶的在半山腰不知道发什么疯,将整片营地都掀了,半山腰处沙尘遮天蔽日的,到处都是惨叫声。 说着,薛小四忍不住打了个冷战,浑身汗毛孔怒张,眼底一片恐惧。 他到底是个凡人,又是个八九岁的孩子,自从跟了国师山这位终日瞧不见面目的山主大人,很是享受了两年好时光。但眼下陆续有朝廷贵胄来访,甚至于连当今天下凡人属国中最大的那位帝尊也来了,令薛小四很是惶恐,同时又忧虑山主大人会抛下他,独自溜达溜达去西京了,从此再也没人管他死活。 薛小四将明月小楼的门拍的震天价响,声音愈发焦躁,尖利地破了音,随风飘出去几里地。山主,快,那个姓叶的要炸了咱们国师山啦! 吱吱的沉重地转动铜门门轴的声音终于自内响起。原本正在打坐修补神魂的南广和自内姗姗然出来,脚步有些轻飘,人面容有些若隐若现。 如何了?他便连声音都陡然间变得又软又糯,远比平日里动听了许多。 薛小四一呆,下意识仰起头去觑山主大人的脸。却见到一个绝色美人的脸,在云山雾罩后眉目宛然,如同潮汐随着月亮一同褪去,渐渐显露出隐藏于层层浪花泡沫下原本的真实面目。 那美却是绝色,是人世间没法想象出来的一种高贵清华,却又如同繁花盛开至极处,韶华荣景,绮丽无双。 薛小四呆呆地仰起头望着这位陌生的山主大人,心下隐约敲起了退堂鼓。脚下情不自禁退了一步,怯怯地开口道,山,山主大人 南广和却丝毫没有意识到异样,懒懒抱住怀中拂尘,身子随意倚在门上,道:怎么了这是?一天听你喊了三回不好! 声音出来,南广和也愣了愣,随即掩住口,咳嗽了两声遮掩道:咳咳,这山下 他顿住。 这才发现原来他已经变不回崖涘的声音了。此刻这把好嗓子,是他自己的,又软又糯,尾音袅袅仍带有西京的口音。 南广和抬眉,目光落在薛小四身上,有些冷。 薛小四叫他瞧的腿软,双膝一跪,趴在地上头也不敢抬,黄豆大的眼睛内硬生生挤出几滴泪花来,声带悲戚求饶道:山,山主,小四儿什么也没看见 南广和便知道,他再也瞒不住了。这孩子分明已经瞧出了什么,只是不敢说,惧他。 教/养两年半,自烟火人间从山脚下薛家镇包子铺拐角处捡走的流鼻涕小乞丐,眼下显然已经收拾的干净体面,也生出了许多玲珑心思。 南广和一时犹豫,不知道要不要斩草除根。 山主,山脚下烟尘滚滚的,那些个帝君侯爷好像打起来了!薛小四头埋在地上,脑子却转动飞快,强行压下心头恐惧,假装出仍是一副无知无觉的样子,忙不迭禀告道。 杀气迸发于指尖,一闪即逝。 南广和重新将手拢入袖中,声音漫然而又娇柔,冷冷睇着趴伏在地上的薛小四,嗤地笑了一声。小四儿,你怕我不成? 不,不会,怎么会呢,呵呵呵薛小四全身抖的筛糠一样,却强笑着,小心翼翼地道:山主子天姿国色,不愿意让奴才这等凡人瞧见了真面目,奴才,奴才都知道,都明白的,奴才什么也不会往外说的!您老人家放心! 薛小四说着便闭着眼睛开始发誓。若是从小四儿嘴里走漏了一个字,便,便叫我遭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南广和原本不肯信他。自打九年前他自杀殉国,然后再次经由崖涘以神魂燃烧为代价、令他苏醒凤魂后,他便颇有些变化。浩荡数十万年的记忆蜂拥而至,念念皆是恨,念念淬血。 然而此刻薛小四的话,令他想起了叶慕辰。 昭阳六年七月七,于大明湖画舫上指天发誓,抱着他恋恋不舍的叶慕辰。 那口气,终于叹息出声。 罢了,便废了你一日记忆吧!南广和言罢,猝不及防弹出一道青芒,钻入薛小四后脑勺处。那道青芒却似长了眼睛般,绕着薛小四脑袋转了个圈儿,随即兜到薛小四巴掌大的小脸上,径直入了那一双黄豆大小的眼睛。 眼底深处,青芒倏地钻进去,吸溜吸溜儿麻利地将薛小四有关今天所见所闻尽皆消除。 叫你忘了,是对你好。南广和跨出明月小楼,袍袖一甩,头也不回地走了。 凡人,呵,凡人! 这些年,他麾下那些战将们,可不都是一个两个栽在凡人的手段上。 南广和再不肯轻易相信任何一个人的话语。即便那人是叶慕辰,他也不能全部都信。毕竟叶慕辰只是一具凡人泥偶,借了朱雀神君的一缕残魂,才会如此令他恋恋。 到底,不是完整的朱雀神君! 第78章 魔怔1 南广和转身离去的时候, 锁上了明月小楼,却终于是疏忽了,一时心软, 放过了这个从凡尘捡来的小乞儿薛小四。 他当时并不知道, 这个心软会给他带来许多意料之外的麻烦。 当时, 南广和一身白衣飘飘然赶至半山腰处,见到的便是无数个人影或抱树或踏石, 盘旋飞身牢牢攀附住每个能倚靠的物事。于那黑烟滚滚中,叶慕辰双目紧闭,白发飘扬。 于那无数个面目宛然的人中, 叶慕辰落入他眼底, 依然是最清晰的那个。 朱雀,是你吗?南广和猛然撞见变了气息的叶慕辰,双眼微酸, 黑风残魂中依稀仍夹杂着万年前来自那人身上的熟悉的气息。那股冷厉如同遥远的星河中淬出来的, 冰凉的气息。 朱雀,吾家的小朱雀呵!南广和一时大恸, 弃下拂尘, 跌跌撞撞奔至叶慕辰身侧, 却冷不防叫那人大手一伸,从腋下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 南广和: 纵然有千言万语,叫人这样提娃娃似的抄起腋窝提在面前, 双脚险险离地, 这姿势实在有些不雅! 也实在不便于诉衷肠! 南广和无语凝噎,抬眸望向眼下明显陷入魔怔的叶慕辰。眸光如水, 一波三折。说不出的小幽怨。 叶慕辰也不知晓自个儿是怎么回事,他脑袋里沉甸甸的, 仿佛有千万团火焰在一处燃烧。劈里啪啦的,却又隐隐透露出一种极欢喜。那欢喜意从心底流淌出来,如同千树万树火树银花一刹那齐齐开放,所有的光与亮,都冲着眼前这人。 他手掌下,提着的这人! 叶慕辰蹙眉,终于自昏沉沉的燃烧状态勉强撩起千斤坠石压着的眼皮儿,沙哑着嗓子问了一句。国师? 声音又冷淡,又沙哑,说不出的迷人。 南广和眸底里盛着的水波愈发潋滟,将手一指,直接戳到这厮眉间,没好气道:你个傻子!谁是你家的国师?! 分卷(59) 语气嗔怪,却是有些哽咽。 一指头戳下去,叶慕辰瞬间觉得心底里那簇簇燃烧的火焰倏然都找到了方向,尽皆化作了繁花深处,那一人也是如此这般,带笑唤他傻子! 傻子,你怎地又在此处等着孤? 傻子,吾带你寻个去处,从此你就跟在吾身后。 最后的最后,于一片纷乱喧嚣中,他敏锐而孤注一掷地穿透这世间所有的声音,独独捕捉到一句傻子,你走吧,从此以后,我们不要再见了。 叶慕辰心底抽的疼。于那幻象中,耳边那人带笑的叹息声随风袅袅散去,分明是春意最喧闹处,那声音却如此的凉薄。 你走吧,吾不想再见到你了。 实在是,恶心。 叶慕辰手下力气越发的大,恨不能将人卡死在掌中,如同捏死一只苍蝇。又如同,亲手捏碎了自己的一颗痴心。 咳咳,南广和见事不妙,瞬间收拾起千万般玲珑心思,声声唤他此生这个名字。叶慕辰,叶慕辰你且醒醒! 叶慕辰理也不理,眼中分明将这在他耳边叽叽喳喳唤个不休的人,当作了魂梦深处的韶华,又与方才幻象中的朱衣人重叠在一处。隐隐绰绰,分不清界限。 叶慕辰一时发了痴,恨不能生撕了这人,口啖其肉,生食其血。也好叫这人从此以后,便化作他体内流淌着的血、肌肤下鼓动的肉,血脉相连,唇齿相依。从此后,便再也不会被那人一声轻轻的恶心便推开十万八千里。 咳咳,叶小叶将军!南广和见叶慕辰周身气息波动越发不稳,眼见着心魂失守,隐约竟然有那神鸦族陈穆入魔前的征兆,不由得大惊。他拼了命地想要勾着这人胳膊,却总使不上力气,心下又哀又急。 情急之下,他竟突然间唤出了那人从前最爱听的,小叶将军。 不是用崖涘那种清凌凌的仿佛淬冰的无情语调,而是轻柔的,如梦幻一般,浅浅地勾了一下叶慕辰的心。 南广和这一声,又软又糯,芬芳馥郁仿若袅袅花香。尾音处,每个音调转折处,皆带有鲜明的西京口音。 冥冥中,次第依稀有花开。 娑婆沙华林中,纷纷扬扬,神木芳华。 叶慕辰一霎时,如遭雷击。他双手下意识一松,张了张口,声音沙哑的不像话,简直像一个独自在沙漠深处跋涉了千万里的旅人。韶韶华? 最后一个字,极轻,轻的就像一个旧梦。 掀开来,筚路蓝缕,皆是迢递血痕。 是南广和眸光湿漉漉,也下意识应了一声,随即半道上拐了个弯,刻意将声音里那些波动压下去。咳嗽了几声,这才借着双脚着地的机会,呛声道:小叶将军,贫道看你是魔怔了!你竟将贫道当作了谁? 叶慕辰渐渐醒转过来,成片的汗水泡的他脸也有些虚浮,失去了平日里的威仪。他凝目仔细看去,眼前站着的这人分明一身寡淡白袍,眉目笼在云雾中瞧不分明。分明是那个他平生最痛恨之人,却哪儿来的他的韶华殿下! 叶慕辰一而再、再而三地在此人手里栽了跟头,瞬间笑容都落了下来,面黑沉沉宛如一口大锅。国师?! 这一次,语调却是肯定的,每个字都重的仿佛一口斩马刀,劈面砸下来。 南广和涩然转开脸,又掩饰性地咳嗽了两声,指着周遭乱糟糟的景象,蹙眉怨怪道:小叶将军此番上山好不热闹!却是要将这座九嶷山给掀飞了! 叶慕辰也转眼看过去,果然。狂风歇止处,众人纷纷飞身自高树上落下来,也有从巨石阵后转出来的。人人灰头土脸,衣衫破烂,口鼻处皆是尚未擦拭干净的尘沙。 众人中,尤以苏文羡最为凄凉。 苏文羡自地上趴伏着直起身,一走动,身上便披挂着许多布条,欺霜赛雪的好皮肉都叫风沙吹的黄黄儿,如同大风中掺杂了沙子的一块大卷饼儿。 众人中,也尤以苏文羡最为愤怒。 苏文羡手指戳着叶慕辰的方向,愤愤然呸了一口,昂然道:山主,您瞧瞧,这便是您招待的天下间最贵的贵客、咱凡人属国最尊的帝君、朱雀一族叶家最后的传人!见面就揍人,魔怔了,整座山都险些叫他毁了! 苏文羡连珠炮似的轰炸。就这德性!就这嘴脸!倘若不是凤玺面世,吾等众族首领不聚集此山,竟还都叫这厮骗了!他如此蛮狠,当年大隋灭国一事,恐怕都与他蛮干脱不了干系! 叶慕辰蹙眉,嘴角抽了抽,掉过脸不想说话。 东方楚发冠掉落,外衣借给了苏文羡蔽体,束身的长衣长裤都是纱制的,此刻叫罡风割裂出一道道开口裂缝。风一吹,浑身上下凉飕飕的,随时都有体面不保的危险。他自觉斯文扫地,此刻脸色也不甚好看。 因此上,他难得地站在苏文羡这边,开口赞同道:朱雀,此刻国师也来了,今儿个咱们遭的这场无妄之灾,你且看着如何善后吧! 竟是剥去名姓,直指其族名。 甚是不客气。 同样气势汹汹前来问罪的还有诸侯爷。鹤族翼侯爷从嘴里啐出一口尘沙,黑着脸道:格老子!九年前,仙阁派人来大隋讨要那位殿下,吾等诸族皆接到了密令,说是要助你朱雀一族与仙阁开战。吾等加紧操练日夜不歇地派兵千里驰援,谁料叶慕辰你这小儿竟然强逼着先帝,说要迎娶殿下! 若不是你此举激怒了仙阁,提前引发仙凡大战,吾等怎会猝不及防,险些叫那些发了癔症的修仙者们将自家老窝都给掀了!枭鸟脾气一向不好,脖子长,嗓门大,说话也特别耿直。奶奶个腿的,老子差点就死在那场大战里头! 就是,大家都是打了许多年老光棍,也不独你一人肖想着那位殿下!一直沉默寡言自打进了穷逼大元朝新皇王帐后就没来得及说话的鸿鹄族,此刻终于忍不住也发飙了。小叶子你说你当年发什么疯?摄政侯,很威风是不是?所以你就能够逼迫那位殿下嫁给你?所以你就敢明目张胆地跟仙阁抢人?所以你就敢当场杀了仙阁派入深宫面圣的几位仙使?! 鸿鹄气势凶猛,双手大张。每问一句,便逼近叶慕辰一步。现如今咱们诸族都在,国师也在,当年三月三上巳节宫变夜,你们两位到底经历了什么?殿下又怎么会自刎?!今日你们便给我们都说清楚! 叶慕辰七情不动,只有嘴角肌肉微微抖动。那抖动极细微,若不靠前面贴着面儿地看,委实发现不了。 众侯爷以为他不肯回答,愈发引起了众怒,一共七八位侯爷,全都围了上来。脚下砂石凌乱,树根拱起,天黑如永昼。 于那一片静谧当中,众人挥拳撸袖,就打算上前围殴叶慕辰。 兀那鸟,咳咳,你们这群鸟儿突然间,一个极微弱的声音从地面深处传来。声音极弱,像是反复喊了许多声,此刻终于叫众人听见了。 好像是,是那鹞族的声音?鹤族翼侯爷历来粗中有细,为人颇有谋略。他略一沉吟,摆手制止了众人的动作,侧耳又听了一遍。 这回再错不了!是那可怜的、叫苏文羡一脚踹飞、随后举着一对儿淬毒铁钩还没来得及动手的鹞族首领。瞅这架势,估计先前没站稳脚跟,叫狂沙给埋在下头了。 南广和弯腰自地上捡起拂尘,带笑咳嗽了两声,不着痕迹地替他家小朱雀解围。咳咳,若依贫道之见,咱们人都聚齐了,也不怕今后没时间仔细聊这些大隋过往。眼下,咱们还是先把鹞族首领给扒拉出来! 众人低头,见脚下果然坟起一大块人形浮雕,一只乌黑发亮的手颤巍巍地自地下伸出来,努力了半天,却只有小拇指动弹了一下。铁钩倒挂在土中,露出一个尖利的爪子,剧毒无比,蓝幽幽地发着寒光。 救,救命鹞族首领此刻气若游丝,忍不住又骂了一句。停!快停下!你们谁踩着了本侯的子孙根! 众人皆面面相觑,摸鼻子的摸鼻子,抱拂尘的抱拂尘,掸袖子的掸袖子。就是没人肯吱声。却纷纷抬起了脚,不动声色地往后挪了挪。 嘶!兀那天杀的,快,快抬脚啊你又踩着了! 可怜那鹞族首领,一对儿淬毒铁钩尚未来得及出手,便叫狂沙掀飞,铁钩倒刺入胳膊内,入肉三分。此刻毒已经欢快地沿着手臂经脉,一路流入心脏。 更可恨的是不知道是谁,居然一脚踩在那处,居然居然还提起、又再次踩下去! 鹞族首领眼前一片黑暗。只于昏迷前不幸想起很多年前,在那位大元朝帝君还是个十六岁少年郎时,大隋朝曾广为流传着一句歌谣天生罗刹,无敌叶家! 罗刹! 果然罗刹! 本侯果然倒霉!呜呼哀哉! 第79章 魔怔2 许是为了掩盖心虚, 在搬运身负重伤的鹞族首领时,众人尽皆使足了气力。难得地,都没有发表什么言论。随后便是兵荒马乱的救援、清理、重新安营扎寨。这次不光叶慕辰及他的手下, 诸位侯爷也纷纷召唤来随身所带的人马, 陆续从山下赶来帮忙。 南广和在一旁袖着手, 冷不丁一眼觑见公然遛鸟的苏文羡,眉头一皱, 生怕这人晃荡到不该去的地方去。他忙将这位生的风流倜傥的小苏公子拉住,假意安抚了几句,便从袖管内掏出一粒蚕豆大小的东西, 迎风一抛。 那蚕豆大小的青点便见风哗啦啦涨起来, 展开成一袭青布道袍,虽然制式简单了些,却恰好合着苏文羡尺寸。 苏文羡终于搞到了一件像样的袍子, 一点儿也不嫌弃了, 果断披着从南广和袖管内掏出一袭青布道袍,立在巨石阵前冷眼瞧着叶家军在那儿收拾新的营帐。国师, 某虽然从前与你没打过交道, 但是 苏文羡悄无声息瞄了南广和一眼, 顿了顿,狭长美目夹起。某掏心窝子说句话,国师你且听某一句劝。 南广和拢着袖, 安然听他说。眼风时不时不受控制地转过去, 跟着人群中不断走动的叶慕辰打转儿。那叶慕辰一身黑袍白发,身材高大挺拔, 立在众人中实在太过醒目。他瞧着甚为心悦,口中便漫然应付了一两声唔、哈、你接着说。 叶慕辰这厮历来心狠手辣, 当日里摄政的时候便能借着兵权逼宫,甚至入宫逼迫那位殿下嫁予他苏文羡却没察觉到这人心思不在此处,他难得与人亲近,自觉与这位高冷又心性有些傻的国师大人有了共同抨击对象,话语不知不觉便多了起来。 唔?嫁予叶慕辰? 甚好,只是当日里,那厮分明说的是,臣嫁你,殿下你做老爷。 南广和唇角勾起,绝色风华,却借着法术遮掩住无上荣光,不肯透露出半个字。 心里头噗啦噗啦,花朵儿次第竞相开放。 国师大人,此次吾等既然都来了,也不必惧着那头小朱雀!苏文羡说话间不知不觉转过头,仔细地凝眸注视南广和。凤凰一族,自出生起便注定该翱翔于天际。那位殿下只要一息尚存,便有吾等心甘情愿为之卖命。区区叶慕辰,不足为惧! 凤凰一族啊!可惜了的,这一族,便只有他。 历来只有他一人。 或者说,独有他一人身负神血。自遥远的西方异时空而来,降临于此方世界,暂容于三十三天,搏得一席之地,却终生都充满了浓浓的孤独感。 万古长空,独有他一人。 在朱雀降世之前,他孤独的,仿佛一个人于漫长的看不见尽头的长道上踽踽而行。大片灿烂荣华拖曳于身后。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他的孤独与苦,无人可诉。 也历来高傲地,从不开口倾诉。 南广和扬起脖子,莞尔一笑。苏侯爷,你字字句句,都是要反了这天下。你可曾想过,如今于人间而言,最大的仇敌不是那高坐于帝位上的叶家,而是视人命如草芥铺天盖地追杀那位殿下的修仙者? 他顿了一息,又带笑叹了一句。人心啊,因着种种私欲,自来只看得见自个儿眼睛里瞧到的、自认为伸手便能攀折到的东西。苏侯爷你又可曾想过,倘若此次凤玺现世,只是为了叫你们起兵反了大元,将原大隋朝诸侯兵力从叶慕辰手头分裂出去,岂不是削弱凡人力量,反倒于那仙阁有好处? 他这话,却将仙阁点了出来。话语疏离的,仿若他不是出自仙阁,也不是那位曾昭告天下诸国的仙阁行走。 苏文羡眯起狭长双眼,微微沉吟,狐疑地瞥了南广和一眼。所以国师大人以为,这次凤玺诏令,竟是假的不成? 南广和摇头。贫道不知。只是九年前三月三,殿下自刎殉国,从此后凤玺下落便无人知晓。即便苏侯爷你,生平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枚玺印吧? 他说着微微皱眉,想起苏文羡初上山时曾应诺将诏令交予他验明真假。他从怀中掏出那片薄薄的帛布,一尺来长,上头龙飞凤舞地写着几个字诸侯见吾族令,速来西京。 落款处,只有一枚凤凰玺印。 玺印盖在帛布上,色泽鲜红,规格方圆四寸许,以篆体镌刻着凤入南隋,天地同昌。 确是昔日他协助第一次转世为人胎的朱雀神君,也就是那个名叫南冥的凡人小夫郎,创立大隋朝时,所亲手铸造的传世玉玺模样没错。 便连刻在上头的字,也一模一样。 可问题就在于,他九年前匆匆赴死,并没来得及将凤玺从贴身衣物内取出。 而后真正的大隋朝最后一任国师大人崖涘便抱着他的尸身赶赴九嶷山,以元神力替他借助娑婆沙华,重生为如今模样。 那枚凤玺,因藏着他先天元气,便就此入了他的法身内,替代了那颗空落落的心脏,从此成了他的心。 是了,他原本无心。 大隋朝真正的凤玺,便成了他的心。 他总不可能,亲手掏出了自个儿的心,吧唧一声在帛布上盖个戳,发给原大隋朝三十六侯,让他们千里迢迢奔赴西京城去找他。 去找一个已经死去九年的,韶华殿下。 南广和越发怀疑这只是个局,特地诱他掉下去,连带着,将叶慕辰及他原先麾下的三十六员战将尽数汇集于西京城,好让人一网打尽。毕竟仙阁劣迹斑斑,什么样的龌龊手段都能想的出来,且随时都在突破他老人家的想象力 分卷(60) 他转而又想到了于北俱芦洲咸海边,那个幻境中的小楼,推门便能见到一个冰雪世界。昔年崖涘曾言道,无情道与极情道之争,将来必定死伤无数。这场战火自上界三十三天绵延而至下界八荒,仙阁作为上古时期的修仙门派之一,想必当日里也曾得了无情道帝尊的秘令,普天之下,但凡见到极情道余孽,便须不惜一切代价将其毁灭。 呵,修行一道,原来如今也堕落成这般,讲究所谓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这些丢了修行初心的人,什么样的龌龊嘴脸都有,什么样不入流的腌臜手段都使的出来。 这枚凤玺诏令,南广和沉吟,蹙眉望着一脸慨然、正将叶慕辰唾骂到一文不名的雪鹰族后嗣苏文羡,心念百转,却踌躇着不知道怎样措辞。贫道眼拙,瞧不出真假,再说先前便连贫道也不曾见过。但韶华殿下的确于九年前薨逝,没理由会提笔给你们写下这道召集令。倘若其中有诈,当今世上,能分辨出这枚玉玺真假的恐怕只有小叶将军 当然不,大隋旧时,以血荐轩辕对着这枚凤玺结契的,还有许多位侯爷。三十六族,昂藏少年郎无数,都曾或慨然或大笑着,跪在他脚下,心甘情愿地以血与他结契。 只是如今残存于世、尚且能够走在阳光下的,的确只剩下叶慕辰一人了。 其他的,都死去了。 三十六族的血,都凝聚于凤凰玉玺内,深藏在他的心口。 苏文羡左边嘴角扯了扯,似笑非笑。那依国师所见,难不成这道诏令,竟是仙阁所使的诡计? 恐怕是。 南广和腹诽。 他自从觉醒了凤魂,前世今生数十万年记忆正在缓慢归来。仙阁于他漫长的浩如烟海一般的几十万年记忆中,渺小如沧海一粟。但眼下就是这粒粟米,逼迫的他便连躲在九嶷山修补神魂都不得安生。 南广和也颇有些恨恨,因此便正色对着苏文羡道:贫道只是推测。所以万一呢,万一是仙阁派人假借殿下复生的幌子,将诸位侯爷诓骗至西京城 他们图什么?苏文羡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狭长美目中波光流转,璀璨地熠熠生辉。西京城有什么,值得他们费这个心思?况且如果当真是仙阁所为,那么,为何不晚不早,刚好是于大隋亡国九年后,仙阁才终于打算将吾等放入眼中,亲自来策划这场杀局? 这话,恐怕得去问仙阁!叶慕辰手上仍拎着两大包兵器,从帐篷内出来,一耳朵听见,没好气地冷硬插/入。毕竟这个所谓上古宗门,这些年对朕恨之入骨,谁知道他们背后又在鬼鬼祟祟煽动你们这群鸟人来作甚! 你苏文羡好容易平复下去的一口气,此刻又轻易叫这厮挑动起来,横眉冷对,眼角夹起,眼风嗖嗖如刀。你这混账东西,你骂谁鸟人呢? 叶慕辰单眼皮一撩,嘭地一声丢下手中包裹,归在巨石阵下。随即便有叶家军将领前来收拾,将许多绳索捆紧了,包扎在一处。 小苏公子,朕提醒你一句,叶慕辰头也不回,冷笑一声。而今你脚下踏着的,是大元朝的土地。你方才口中骂的,是大元朝的帝君。 苏公子你有几个脑袋,谁惯的你,叫你如此嚣张?!叶慕辰又自鼻孔内嗤了一声,眼瞅着那位执戟的小将军领了人,将这些包裹收拾捆好,背在身上,命小兵们跟随其后,陆续下山去。他负手看了片刻,再次匆匆折回帐篷。 在经过南广和与苏文羡二人时,瞥见那位小苏公子叫他气的浑身发抖,竟然半天都没说出一句话来。叶慕辰抬眸,冷不丁又补了句。国师虽然不食人间烟火,眼睛却瞧的比你们这些侯爷明白!你们也不想想,眼下仙凡鏖战不休,仙阁不惜一切在四海内寻找殿下行踪,倘若这则诏令只是一个幌子,届时尔等不仅深陷杀局自身难保,倘若拖累了殿下 叶慕辰突然间顿住,猛然惊觉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夸赞崖涘。虽然崖涘这厮方才与苏家言说的分明在理,听语气也颇袒护他大元朝,但是他这心里,咋就这么别扭的厉害! 大元朝帝君想了片刻,发现没想明白,索性就不想了。也懒得再同苏文羡这种小角色分辩。 嘴巴立刻再次闭成河蚌,从鼻孔内哼了一声。 只是气势不足。 更像是掩饰。 南广和也没料到居然意外得到了心上人的一声赞赏,一阵狂喜后,又忍不住雀跃。这头小朱雀,即便不记得了,却还是挺讨喜的。 讨他凤凰儿的欢喜。 南广和笑得声音里都充溢着花开,荡漾的不行。 第80章 魔怔3 叶慕辰不留神说了一句他自个儿也没料到的话语, 心下恼怒异常,自鼻孔内哼了一声,懒得再去看这俩讨嫌的货。 大元朝帝君陛下, 气鼓鼓地, 双目平视前方, 头也不回地大步跨入帐篷内。 这回,隔了许久, 都不曾出来。 留下南广和与苏文羡俩俩相对。南广和心头的花开了一瞬,还没来得及欢闹一下,就被这个气性儿高的叶慕辰给弄萎了。 便觉得有些没趣, 心下没着没落的, 口中只随意敷衍这位小苏公子。小叶将军这道理说的清楚明白,苏侯爷,你可回去歇息一觉。或许一觉醒来, 便理清楚脉络了。 苏文羡见这白衣道人与叶慕辰一个鼻孔出气, 越发愤愤然,索性以手拢了那袭借来的青布道袍, 懒懒一拱手。也罢, 此处还需收拾几个时辰, 某便不打搅了。这样闹了大半宿,山下也不知是何动静,某下山去瞧瞧。 苏侯爷随意, 您随意!南广和也不挽留, 稽首应道。 那声音,要多懒就多懒。 要多不乐意待见他, 就有多不乐意。 巴不得这位姓苏的早点滚回北川,再也不要拿着他大哥苏晟的血契来提什么见鬼的兄终弟及。 苏文羡仰头看了看星空, 再瞧那白衣道人,一眼瞧出自个儿被嫌弃了,只气的头顶冒烟。当下再不多话,拂袖而去。 山下,自有等着他苏侯爷的人。痴痴地站在来时路上,扬起脖子踮起脚尖盼望着他的归人。 南广和气走了苏文羡,落得个清净。一个人,反复琢磨,心下颠来倒去思量了许多,一时觉得冷,一时又觉得热。就像烈焰燃烧的初期,又像回到了无所畏惧的那些年。 风,夹带着时光,刷刷自眼底流淌。 像爱着一个人。 又恍惚,他从来都爱着那厮。 那一夜的星空格外灿烂晶莹,仿佛大颗大颗的星石盘旋于无垠的深空。只消他一探手,便能捉入掌中,滴溜溜,盘个圈儿,再随手推给对面那厮。 那厮垂目不敢看他,声音绷的紧紧的,说话又僵硬又气人。殿下,您是此方世界之主,怎能如此耽于玩耍? 那依着朱雀仙君你说,孤该如何?他一脚踏在那厮肩头,仰面往后倒在虚空中,唇边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那厮便红了脸。 讷讷不能言。 虚空中,深深无垠的广袤星辰如同河灯般闪烁不停,有些疯狂流转,有些则被他们俩远远抛在身后。 高龄三十万岁还带零头的凤帝,姣姣然宛若一个十三四的小少年,青丝如瀑布铺泻,迎着无风无声的浩瀚星海,仰头倒挂在虚空。风华无双。 无一词语,可形容少年时肆意的凤帝。 烈焰灼灼,凤凰儿真身遮天蔽日,庞大到无法仰视其全貌。 他是一方小世界之主,最大的王。 手可摘星辰。 推盏更换流年。 亦是朱雀那厮无缘由、毕生追随的殿下。 南广和独自倚在今夜有风有月的凡尘,于九嶷山的一地碎石中,怅惘而又甜蜜地思了一宿,耳根微微发红。 时不时拿眼觑那潦草简陋的帐篷内,那厮却再没敢出来。 倒是那些叶家军将士们,不时拎着大捧的箱笼,游鱼般穿梭进出。还有几位遭逢大变后尚在休养生息的侯爷们,懒得下山的,便直接在凌乱石堆里找个能窝身的,胡乱躺下。呼噜声此起彼伏,与山间叽啾鸟啼与切切虫鸣混在一处,硬是将这座晶莹白雪覆盖的世外九嶷山,衬托得犹如尘世间随处可见的一座行军战场。 等到叶家军这边厢忙的稍有眉目时,夜色已经逐渐剥离,天边星子寥落,月牙逐渐淡成一弯极浅的白。 那厮,也终于探出个脑袋来。 小叶将军,你且过来。南广和直起身子,怀中惯例抱着一柄拂尘,声音清凌凌的如同山间泉水一般。眉目五官依然笼罩在法术后面,却依稀能窥见偶尔的一抹神态。远比先前崖涘所教授的法术,褪了许多。 叶慕辰刚探视完受伤后仍在咬牙闭关修炼的夜三,从潦草搭建的帐篷内走出来,脚步匆忙,黑金织锦的靴子踩在砂石上,沙沙作响。 国师唤朕有何事?叶慕辰一夜没睡,几经周折,面容越发憔悴苍老,便连声音也低沉了许多。 南广和斜眼觑他,心中暗自琢磨今后得找个时机,替这厮暖暖,啊呸,替这厮倒腾一下容貌,将这具肉身调养好。 虽然是肉质凡胎,经由泥偶扔入六道轮回井中的,但毕竟这具肉胎内寄居着朱雀神君陵光的残魂。 太过狼狈,却是对他不起。 确是有事,要与小叶将军你商量则个。南广和一边腹内盘算,一边笑吟吟转头道。却从何处说道呢,说万古长空?不妥不妥。且捡件眼下便利的来提一提。 此处山头叫小叶将军与众位侯爷毁坏大半南广和刚起了个头,就叫叶慕辰强势打断。 此事与朕有何干系?叶慕辰冷笑一声。若不是国师假借凤玺名义,大隋朝诸位侯爷不留在家中养尊处优地数银子,为何要千里迢迢赶来你九嶷山? 南广和叫他怼的直龇牙。心下又好笑,又好气,将手拢在袖子里,斜眼乜他。那依你这么说,岂不是我这国师祸国? 叶慕辰眼角抽的一跳一跳的。他从不知,敢情这位前朝国师大人如此地有趣。 南广和见他说不出话来,越发觉得朱雀神君这具泥偶塑的极传神,虽然五官眉目远不及万年前天界的朱雀,那挑眉按额角的小动作,却与朱雀神君一模一样。 他越瞧越心痒难耐,忍不住又挠了挠拂尘柄,仿佛爪子便是勾在朱雀那一头翘然挺立的羽翎上,语声里透出三分笑意。小叶将军随手扣的这顶帽子好大!贫道头小,戴不下这样的高帽! 呸!叶慕辰这回连嘴角都抽搐了几下,没忍住爆了一句真心话。这些年殿下在你手里,你究竟是怎样磋磨的他,竟然连他那枚玺印都骗将了出来?! 这个疑问,憋在他心头好久了。 太久,实在忍不住。 叶慕辰生怕自个儿一个不留神,就熬不到三日期满,在这九嶷山就把这厮给剁了!剥的赤条条的,晾干成尸皮。 怎样,磋磨的他?南广和愕然。他虽然起了意要逗弄这头小朱雀,却没想过惹恼他。我不是,我没有 没有什么,他却说不下去了。 片刻后,南广和像是也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口误,咬了咬舌尖,颇有些懊恼地哼了一声,扭头傲然道:小叶将军以己度人,这样猜疑下去,永远也不会知晓真相。 那真相是什么?叶慕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底沉沉,俱是无边夜色。国师,你告诉朕,这九年来殿下究竟是怎么过的? 南广和张了张口,对着这样一张沉郁痛楚的脸,那些调笑的话,他反倒一个字都说不出了。 哪怕你笑话朕,叶慕辰却不依不饶,愈发迫近了一步,白发披散在身后,面色颓然。一国之君,天底下最大的王,此刻居然难得地纵容了一次软弱神态。 他凝眸与南广和对视,一字一句,孤绝如坠石。 一朝砸落,便永不能回头。 崖涘,你且告诉朕,韶华叶慕辰吞咽了一口干涸的空气,嗓子眼里像要冒出烟来,又像是聚了一大口浓郁的淤血,含在喉管内,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迸。韶华他这九年来,过的究竟好不好?他是生是死,他到底,有没有恨过朕? 说到最后那一句,声音又再次,变得极轻。 凝聚成形的愁与苦,如同罡风一般,扑面而来。一霎时,落于南广和心中。话语中的千斤重石坠下,砸起一地烟尘。 狂沙遮了人的眼,有细小的不可言说的情绪,如同飞沙走石中卷起的细沙,落入人眼底,呛出泪来。 他有没有,恨过叶慕辰? 南广和低头,冠带后两条蓝白色交织的飘带随山风荡起,又缓缓落下。 良久,他笑了一声。小叶将军,你是当真想听贫道与你道一段大隋朝昭阳年间,有关于殿下的那些真实过往? 愿洗耳恭听。叶慕辰也知眼前这人慎重起来,面色愈发地肃穆,再次朝这个他毕生最痛恨的人,恭恭敬敬地弯腰执礼,涩然道:有关于韶华的一切,朕都极愿意,听闻一切真实。 南广和久久不语。 卯时的山风,逐渐变得凛冽。掀动对面而立的两人袍角,一人白衣,一人黑锦。白衣人黑发,黑锦者白发。 有腾腾杀气,聚集于此处,对峙于两人眉宇之间。 愁云千叠,情仇万丈。 小叶将军,我且唤你一声叶慕辰南广和顿了片刻,抬起头,迎上对面那人的目光,终于是释然地一笑。你介不介意? 未曾开口说话,便含了三分笑。 那样软糯的口音,仿若轻狂年少时一地娑婆沙华落英的缤纷胜景,韶华盛极,直在他心间烙下带血的刻痕。 此去经年,他叶慕辰从不敢一刻或忘。 一句传来,便如同故人寻访。 光阴缓慢褪色,眼前一切诸景尽皆在眼底迢递展开,如同一幅浩荡山河画卷。 叶慕辰深深闭上眼,双手攥拳,指尖颤抖的厉害。他从不敢往深处去想的那个人,此刻或许便要跃然于纸上,从那幅山河画卷中走出来。 那个来自大隋前朝深宫的人儿,他的小少年,或许下一刻,便会自这云雾深深的九嶷山中转出来,从不知哪个角落里,拖着又软又糯的仿若春光深深处百花盛开的美妙音色,唤他一声小叶将军! 分卷(61) 第81章 蜃舌1 南广和想了想, 又有些不知从何说起,只觉得过往太过浩荡,而他对于眼前这人又太过渴求。 他忍不住笑了笑:小朱雀, 你可不可以靠近些? 叶慕辰诧怪, 抬眸望向这个年轻的白衣道人, 微微皱眉。脚下却踏前一步,黑金织锦的靴子踩在沙石尘土中, 惊起扑簌簌一层浮动的灰尘。 再近些!南广和朝他勾勾手,笑得惫懒至极。 叶慕辰犹豫了片刻。 两人此刻相距不过一步半,再近些怕不是要凑到这人面前去?两人身高相仿, 这, 这再跨一步,便要脸贴着脸口唇相对,鼻息交缠。 叶慕辰没来由地心头抖了一下, 仿佛有只手从那一眼望不见尽头的沉渊中爬出, 指节玉雪一般莹白,挠了挠黑沉沉的土地, 那一爪子就像挠在他心尖尖。 就像记忆中, 久远的, 那只熟悉的小奶猫。 鼻息咻咻。 你,你有话就这么说吧!叶慕辰话一出口,发现自己压根没必要对崖涘这厮如此客气, 以拳头抵在唇边, 咳嗽两声。再撩起眼皮时,语气瞬间变得强硬。国师难不成要贴在朕耳边说话? 不待南广和吱声, 他又冷笑一声,补了句。你不嫌麻烦, 朕还觉得恶心呢! 南广和: 南广和叫他气的一佛升天二佛出世,鼻孔里滋溜溜冒出一条细长血迹来。他刚抬手,素白道袍流云一般逶迤在地,突然间仿佛受到了一只看不见的手牵引,蓦地逆风扯成了一道直线,刷刷地,如同刀锋一般立了起来。 不对! 南广和抬眸,与叶慕辰对视了一眼。 两人耳边同时响起嗡嗡虫鸣,大片黑色尖利的噪音,铺天盖地。空气中波纹一圈圈荡开,隐约可窥见有人启用大型法阵,将不知名的物体传送至九嶷山此处。伴随大蓬云烟似的物体砸出来,那原本扯成一条条线状的音波轰隆隆地,就地滚成大团。将地面砸出无数个坑洞,尘沙飞溅。 南广和尚未来得及反应,就见身前光影一闪,叶慕辰跨前一步挡在他身前,拔刀而立,将阔厚的背部交给了他。 你且先将鼻血擦擦。叶慕辰声音有些不自在。他咳了一声,随即又道:国师向来不问世事,这些年怕是没回过仙阁,不了解那边的对敌手段。 要搁在平日里,若有人告诉大元朝帝君,说您有一日会与您最痛恨的前朝国师崖涘道人并肩对敌,叶慕辰估计会从鼻孔里哼出一道冷气。 倘若那人再接着说,不仅如此,帝君您还会将后背交给他,持刀替他迎敌 叶慕辰估计会直接一刀背下去,先把信口雌黄的那人给劈个倒仰。 但此时此刻,没有任何缘由地,叶慕辰持刀挡在了崖涘身前,特地又叮嘱了一句。待会儿若你扛不住,说一声,朕想办法将你送到叶家军中。 距离两人十步远,便是潦草搭建的几座帐篷。再走过去,便是围绕巨石阵打点行李包裹的叶家军子弟。 那黑色气团只围着他俩打转,却分毫不去滋扰他人。空气中扭荡起一阵阵肉眼瞧不分明的漩涡,那施法之人显然身在千里之外,遥遥地控制此处。 不仅如此,那气团所过之处,地面皆噗嗤噗嗤划拉出一个个遭腐蚀的黑洞。如同有人拿枯枝在地面画了个圆,刚好圈住他们两个人。且包围圈越来越小。 叶慕辰试图往外突围,刀锋却被什么看不见的柔软力道包裹住,粘腻的很。往日里所向披靡的一口黑色陌刀,此刻拎在手,却如同西京街头手艺人拿一根竹签子搅在了麦芽糖罐子中,转了转,换了无数个方向,仍是叫那过于粘腻的糖粘在签子上。 便连这握刀的手,也有些麻。 叶慕辰蹙眉,显然也意识到了此事有悖常理。他再不多话,暗自运气,风雷印在掌心内流转,隐隐有墨青色云团聚集。地面坑洞里的东西仍在嗡嗡鸣叫不休,无休无止,像极了夏日里高树上声嘶力竭的蝉鸣,又仿佛成片肆虐于山野稻田的蝗虫过境。 风雷印中,终于有黑色虫子被吸上来,暴露于晨光下。却是一种凡间从未见过的虫子,个头足有成年人拳头大小,六翅硬甲,触须微颤,如蜻蜓般的鼓眼,灼灼地与二人对视。最先冲上来的一大群虫子中,赫然有一只虫王。 那虫王生的极为凶恶丑陋,体型足有寻常人头颅大小,六翅齐齐扇动,嗡嗡嗡的喧嚣音波振荡在耳膜内,刺穿人神魂般地疼。 哎呀不好,小叶将军你速速退开南广和叫他挡在后头,视线不及叶慕辰,晚了一步瞧见这虫子模样,忙不迭提醒。 叶慕辰当先瞥见这虫王模样,心下大惊,不待南广和开口,早已轰隆一声风雷印砸下去。九嶷山半山一霎时狂风大作,两人周围遮天蔽日起了尘沙,狂风吹的人睁不开眼。每一道劲风皆化作万千利刃,精准地割断虫子的腿脚与头身相连处。 暴风卷起虫尸,掉落一地断腿残须,二人身侧扑簌簌成片黑雨落下。每一点虫尸碎片落下,地面皆发出噗嗤噗嗤的腐蚀声,犹如滴了滚油在汤面上,噪音夹杂着虫子的嗡鸣声,震天价响。 叶慕辰此举无疑激怒了那虫王。那虫王也不知怎地突破了风雷印桎梏,瞬间弹起一丈多高,然后凌空迅疾俯冲至叶慕辰面前,尖利地钩住他额头,生生撕下一大块血肉。 叶慕辰只觉得眼前一黑,额头血汗涔涔落下,耳边才听见这一声提醒。 眼角也才来得及瞥见,原来这虫王足有十条腿,每只腿上都有尖钩,倒扎入皮肉。虫王十条腿一同发力,轻易便掀翻了他前额至两眼间的一大块血肉,生生撕扯下来,露出白森森颅骨。 啊!天杀的!孤要灭了你们! 分明受伤的是叶慕辰。 失声尖叫的却是南广和。 南广和一拂尘丢出去,千百根雪白拂尘丝瞬间便将虫王绞杀。罡风过处,金色烈焰点燃二人身侧的每一寸空气,虫子失去了虫王,纷纷无头乱转,在阵法内徒劳地躲避凤凰先天真火。不出三五息,便尽数燃烧成了灰烬。 群虫死去,空气中却依稀有袅袅的甜香,若有若无地荡开,沿着叶慕辰前额破开的血洞钻入。黑雾弥漫在叶慕辰面上,那厮原本如射如电的双目也随之惝恍迷离,冷硬表情溶化,血顺着面目流入脖颈内,将一袭黑金织锦长袍染成暗红。 韶华?叶慕辰突然回身,与尚未来得及退开的南广和迎面相对,胸膛擦着胸膛,鼻尖抵着鼻尖。 白发与青丝绞缠在一处,像极了一对鸳鸯爱侣。 南广和愕然。他方才见叶慕辰受伤,想也没想便出手了,此刻凤凰神魂消耗剧烈,维持不住遮掩容貌的法术,怕是已经露出本来面目了。 难不成,他家小朱雀,这次当真认出他了? 南广和战战兢兢,又是欢喜又是忧愁,怕叶慕辰揪着他大发雷霆质问他是如何死而复生的,为何复生后又一直顶着崖涘的脸孔欺骗他,却又忍不住雀跃,想着这厮终于认出了他,接下来会如何对着他诉说衷肠 他怨不怨他,恨不恨他,又,是否还念着他 南广和想了许多需许多,唯独没想到,叶慕辰接下来居然一声不吭,牢牢抱住了他。黑衣下虬结的大块肌肉透过轻薄衣料,结结实实地抵住他胸前,体温尚且夹杂着热气,触感与血腥气一道袭来。 蒸腾的他鼻息都有些乱。 叶慕辰白发凌乱地披散肩头,脸颊轻轻蹭着南广和,来回摩挲,鼻端不住轻嗅,像是在反复确认他的气息。 滚烫的呼吸喷洒在南广和脖子处,有些痒。 南广和难得有些脸红,搓着手中的拂尘丝,玉雪般晶莹的手指尖反复磋磨,一根根地拔,险些将这柄好不容易从九嶷山师门种薅出来的法器拂尘给盘秃了。 又像是指尖在弹奏一曲出征,心跳声如战鼓,砰,砰砰!在鼓荡春风中擂动的惊心动魄。 叶慕辰你南广和屏住呼吸,轻轻地抬起眼皮,两排纤长睫毛颤了颤,生怕惊走了这人。 他下意识斜斜飘了一个眼风过去,声音也变得又软又糯,尾音袅袅。小叶将军 哦不,他其实更想唤他一声,朱雀。 万年不见的朱雀。 韶华,朕的韶华叶慕辰耳朵内什么也听不见了,只觉得怀中抱着的这人身体硬梆梆的,也太高了些,几乎与他一样高大,令他很是不习惯。 但不知道为何,他心里头分明就觉得,这人就是他的韶华。哪怕长高了,变硬了,身上也不再是那股万中无一的沉水香了,这人也是他的殿下。 是他寻了九年、朝思暮想的殿下。 叶慕辰简直欢喜到发疯。 他抱住南广和,身下不停地蹭,血糊糊的额头连疼痛都失去了感知。心里、脑海里、全身三千六百亿个毛孔,无一处不在叫嚣着欢喜。 他实在忍不住,抱住这人,再也不想松开手了。 哐啷一声,陌刀掉落在地。 却是无暇顾及。 南广和终于把那柄拂尘的丝都拽完了,光秃秃的拂尘柄戳在手中,说不出的难堪羞人。于是万古前曾在天宫调戏了无数后进小仙的凤帝、大隋朝尊荣无比的前长公主韶华殿下,终于恼羞成怒,假意借这怒气遮了脸,大力推拒,高声唤他:小叶将军你且醒醒!叶慕辰!叶慕辰!! 兀那朱雀,你蹭的忒不是地方!孤的火都叫你蹭出来了! 南广和又羞又怒,还介意旁边皆是人。虽然此刻叫蜃虫的毒气结界割裂出一处遮挡,旁人瞧不破结界内的景象,但到底有些不妥当。 这厮在哪发/情不好,偏偏在此处!偏偏在九嶷山!偏偏在这荒山野岭、众目睽睽之下! 南广和恨不能一个手刀敲下去,将这头傻不愣登的朱雀砍晕了拖走。 叶慕辰却浑然不觉这人居然转了如此多小心思。他只觉得怀中这人只要离了他一寸,便如同大手扼住了他喉咙,令他透不过气来。 他蛮横地扯住南广和反抗的手,将其反剪在身后,用唇去叼那两瓣不停说话的小嘴儿。 唔唔唔,南广和叫他堵住了嘴,又气又急,恨恨地抬起芒鞋,一脚跺在叶慕辰靴子上。不料那厮浑似没有痛觉一般,依然掰扯着他不放开。 此时此刻的叶慕辰,哪里还有半点大元朝帝君的威仪!这厮,这厮分明就如同一同苍蝇,掉进了蜜糖罐子。 死活都不肯动弹了。 啧! 只可惜这,这白森森的头骨,血糊糊的脑袋,还有乱七八糟的白发,又老又丑又凶,孤实在是啃不下嘴啊! 南广和怒极。 随即又转瞬变得忧愁。 第82章 蜃舌2 九嶷山接连遭遇昨日神鸦族陈穆入魔、凌晨时分朱雀残魂苏醒而后众鸟族体内记忆陆续复苏, 一连串变故之下,南广和此刻叫叶慕辰搂在怀中,如同一颗山桃似的被啃了一脸湿哒哒的口水, 实在是没什么气氛。 南广和双手叫他反剪在身后, 只得双腿不停扑腾, 此举显然惹恼了中了蜃毒的叶慕辰。大元朝帝君猛然蹲下身,口中嘿哟呵一声发力, 索性将人整个扛起,打横抱着就要找地方去解毒。 一步。 两步。 叶慕辰接连跨出十步,也没走出蜃舌结界, 迷迷瞪瞪的脑袋终于转了转, 停下来自言自语道:却是奇怪!朕分明记得记得是在那厮的九嶷山 然而眼前落在叶慕辰眼中的却是白雾蒙蒙的一片空旷山谷,山谷中隐约可闻鸟鸣叽啾,有大若云团的花朵雍容盛开。 叶慕辰只觉怀中抱着他的韶华, 落脚在一处不知名的所在。脚下无论怎样走, 都走不出山谷中央。一朵又一朵的花高高挂在枝头,花瓣叫露水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水汽, 见不出真实颜色。他手下不敢放松, 只不住打转, 顿了顿,又开口安慰打横扛在怀中的人儿。莫怕,殿下你莫要怕, 臣在这里。 他颠来倒去的, 一会儿自称朕,一会儿又用起了旧时称谓。 南广和气不打一处来, 高冠歪歪斜斜挂在耳边,束发金蝉簪时不时戳到头皮, 触感冰凉,怒火正郁。 傻子,你走不出这里的,呜呜呜 却是一开口,又叫中毒后情/欲高炽的叶慕辰堵住了嘴。 完了!这厮怕不是要在这里拖着他洞房! 南广和悚然,瞬间停止了小打小闹,暗中聚集灵力于体内,一股纯正的金色先天灵气冲至喉管,猛然间大喝一声:叶慕辰! 舌迸春雷,声音前所未有的清冽。 如醍醐灌顶,如赤黄色冰凉乳浆状的酒水喷洒在叶慕辰的识海,令他浑身一个激灵。 叶慕辰停下脚步,奋力睁开眼。眨了眨,又再睁开,恢复了片刻清明。 殿,殿下?他迟疑地转动脖子,瞥见怀中横抱着一个与他身量等齐的男人,而且那厮穿一身素色白袍,高冠后两条蓝白交织的飘带不时撩到他面上。许是这样姿势抱着不舒服,那厮动了动,长手勾住他脖子,双脚悬悬离地,口中道:小叶将军你且放孤下来。 却是带了三分笑意。 叶慕辰脚步踉跄了一下,目光迟疑地落在那厮牢牢勾住自个儿脖子的手,唔,玉雪一般的手,皮肤晶莹的不似凡人。 不对! 他甩了甩头,再开口,语声犹疑。你将朕勾的这样紧,是要放,还是不要放? 南广和没好气瞟他一眼,尾音拖的长长。哟,敢情现在醒了?他顺手绕到叶慕辰后脑勺,轻轻拍了一下,如同万年前那样,顺带撸了一把这雀儿头上的呆毛。 这才施施然双脚点地,从容地自这雀儿怀中站直身子,理了理皱褶凌乱的白袍,漫然道:你既清醒了些,孤先替你将脑壳上这个洞给补好。 唔?叶慕辰又不自觉晃了晃脑袋,反手去挠后脑勺处被这厮摸过的地方,眼神有些呆滞。 大片白发耷拉在额前,血液黏稠如膏浆,又冷又湿很不舒服。 他抬手,脚步晃了晃 然后面朝下,笔直地朝南广和栽了过来。 南广和双手一兜,接住了这人,不自觉叹了口气。目光中满是爱怜。 玉雪一般的手指穿过凌乱白发。 分卷(62) 朱雀神君,这些年委屈你了呵,万年天罚,不过那人一句话!孤丢了一颗五色琉璃心,你流转于三途河,吾等族众尽皆流放,凭什么?! 南广和卸下了所有防备,面孔显露,绝色眉眼间尽皆是恨。 吾等一不偷二不抢,安安稳稳窝在三十三天角落,偏安一隅,他们却仍是容不下我们!极情道怎么了?天生地养的万物生灵,凭什么一句造化无常,便该让他们蝼蚁一般苦苦挣扎于泥涂?凭什么吾等便必须改道而行? 南广和收了声,随即笑笑。仰头去看那结界内混沌不分明的天光,怀中抱着那人,笑得目中隐约泛起泪花。 陵光,你说,难道孤当年,错了吗? 叶慕辰倚在他怀中,迷迷糊糊中只觉得有一只清凉的手,安抚他额头血洞处。他努力抬了抬手指,却只有食指动弹了一下。全身上下沉重的仿佛被上百辆马车碾过,骨节一根根叫嚣着酸软,有什么东西,从骨缝中溜出来,一丝一缕地冒着黑气。 殿下,是你吗?叶慕辰以为自个儿说的很大声,恨不能声嘶力竭。 而落入南广和耳中,却只是一句呢喃。 又温又软。 软的,不像是叶慕辰。 南广和失笑,百忙中抽空瞥了一眼,发现九嶷山山头摸来的这柄拂尘居然叫自个儿薅秃了,忍不住咳嗽两声,抬眸发愁地望着这蜃虫之毒所设下的结界。 这蜃虫不似凡间活物,刀剑劈下去,只能削断虫身。蜃虫一死,便引来沿自地府禁地所弥漫的毒瘴。 毒瘴过处,凡间寸草不生,人畜不留。 叶慕辰能只是多了个血洞,却侥幸不死,还是仰仗着体内寄居一抹朱雀神君残魂。 那是他从地府三途河中打捞了数百年,好不容易才筛麸谷一样筛出来的一抹残魂。却终究是丧失了绝大部分记忆,只能够浑浑噩噩地住在一具凡人肉身内。 凡体肉胎,会老,也会死。 便如三百年前,那个他好不容易寻来替朱雀神君养魂的南家儿郎一样。 那个叫南冥的子弟,跪在他面前。第一次见面,就用那样潇洒却仰慕的眼神,双手一抱拳,立在人来熙往的凡间街市,突然间驻足,对他笑着寒暄道:仙君,不知仙君家住何处,意欲何往?在下不知是否有幸,可以邀仙君去前方茶铺一叙? 目光灼灼,年少慕艾。 那一日,他们喝的是一文钱一碗的麦茶。 茶水黄褐色,漾在粗瓷碗中,碗边是凡人粗制滥造的蓝色云纹。碗边还磕破了一个口。 茶铺,也当真就是个铺子,坐落于街边,撩起长袍的斯文人有之,排出三文大钱叫了几碟兰花豆花生米就着茶水果腹的老翁有之,满头大汗匆匆地卸下驴子赶过来咕嘟咕嘟大口吞茶的贩夫走卒也有之。 两人不远处,茶铺老板娘抱着奶娃娃蹲坐在炉灶前,毫不避讳地撸起衣襟喂/奶。手里蒲扇吧啦吧啦扇着灶火,时不时添根柴火。 炎炎夏日,众生百态。 着实是,气味难闻。不堪入目。 贯来眼高于顶的凤帝生平第一次,坐在这样一个腌臜地儿,用这样粗陋的器具,叫人用一文钱招待了一碗茶水。 心下那滋味,委实难以名状。 直至今时今日,恢复了大半真身记忆的南广和都能忆起那碗茶水的苦涩,缭绕于舌尖,久了,却又隐隐有一抹极淡的香。 那日街边茶铺中人声笑语,亦历历在目。 便如那日盛夏骄阳下一望无垠的碧空,蝉鸣高树,于芸芸众生中,他再次嗅到了一股久违了的令他神魂都为之眷恋的气息。 那是他弄丢了朱雀神君后,在万年后的凡间,第一次嗅到了那抹熟悉的刀锋冷冽的气息。眼前这个青衣布衫一脸腼腆笑意的凡人,分明便是昔年在天宫无聊时,他曾缠着朱雀用长刀削出来戏耍的人偶。 万年前,天宫。 娑婆沙华树下,他手执白子,与帝君崖涘对弈。 朱雀木着脸立在他身后。 陵光,孤瞧着你前几日送来的那个小玩偶雕的甚像,难为你,眉目五官都与孤有七八分相似。只是孤零零一个,多没意思!你且再多雕几个,将这凤宫中的诸将都刻出来,咱们凑一处,吹口气儿,还能排演阵法。 他落下一个子儿,冷不丁瞧见朱雀凶狠的目光落在自个儿身上,像是吃人似的,吓了一跳,随即漫然说了一大段话。本是想哄哄他,让这厮不要老是背后灵似的,不声不响,不留神就叫这厮唬了一跳。 朱雀抿唇,撩起眼皮瞥了他一眼,随即一声不吭地提起长刀,站在他身后的娑婆沙华树上,靴子露出一抹玄色。 那是朱雀一刀一刀,仔细削磨的一个人偶。原是按照自个儿的模样,雕来送给凤帝演练傀儡术的。 没成想,天地漏了个缝儿,竟然叫他在此处寻见了这漏网之鱼。 竟还投胎转世,成了一具活生生的肉胎。 那一日,南广和*凤帝颇有兴致地抬眸打量这个朱雀昔日一时兴起雕的人偶,将其上下左右前前后后瞧了个透彻。直瞧的那个名为南冥的子弟脸皮泛起了一层薄红。 你,你生的这样好看,南冥讷讷,踟蹰了半晌,终于是忍不住抬腕,逡巡于桌面上那一只玉雪般无染的手。 看了又看,却不敢摸下去。 你,南冥又犹豫着开口,大胆挑起眼皮,道:仙君,你总不会是女扮男装的吧? 噗! 南广和喷了茶。 黄褐色茶水溅了南冥一脸。 南冥呆呆地挂着一脸茶汤,手将将大着胆子覆在了那肖想了足有一个时辰的手背上,唇角挂着尴尬的笑。你,你不要怕 他怕甚? 南广和蹙眉。 在下不会说出去的。南冥兀自说下去,浑然没发觉对方的目光越来越呆滞,早已出离了愤怒。他垂下眼眸,连耳根子都红了,瓮声瓮气又努力挂着一抹笑,尽力和善地道:姑,姑娘,你是不是遇见了什么难事?莫要怕,在下就算赴汤蹈火,也一定会帮姑娘的。 南广和叫他摸了手,耳朵内又灌了这样一番不成体统的胡话,心下气急,口中反倒冷笑道:你帮我?你打算如何帮我? 你,你要我怎样帮?南冥终于抬起眼皮,忙不迭又补充了一句。在下都可以的。只要是姑娘吩咐的,在下做什么都可以。 南广和抽了口冷气,终于意识到一个问题。这人偶虽然机缘巧合,捡了个天大的狗屎运,转世成了人,却终究是个没脑子的。 不仅认不出他,竟还分不出他的性别! 连他老人家是雄是雌都分辨不出! 荒唐!荒唐至极! 你叫谁姑娘?南广和撩了撩眼皮,眼风斜飘,勾唇笑得风华无双。小子,你莫不是但凡看见个美貌的,便要摸着人家小手,来喝一碗一文钱的茶汤? 作者有话要说: 捉了个虫,内容没改,mua 第83章 蜃舌3 那一日, 南广和*凤帝叫朱雀雕刻的人偶气的个半死,斜眼觑着南冥,笑得那叫一个绝色。小子, 你知道你在信口胡诌些什么吗?你知道你刚才将什么给许出去了吗? 南冥兜头彻脸涨的通红, 小小声地说了一句。姑娘你便是要在下的终身, 在下也许给你。 南广和*凤帝他老人家倒抽了口冷气,环顾周遭这乱哄哄人声鼎沸的简陋茶铺, 噎了片刻,带笑叹息了一句。小子,你也太抠了!如今就连地府的孟婆汤, 都不止这个价钱了啊! 顿了顿, 又补了句。说媒的钱也省下了,自卖自身,啧 南冥撩起眼皮, 灼灼如火地盯着对面这个一身白衣笼烟青色纱罩衫儿的绝色人儿, 恨不得将自身所有的都一口气许诺出去。他反复摩挲掌心下那莹润无骨的手,心里头一阵阵酥痒, 口中不由自主地道:不卖, 不收你钱以后你要什么, 在下都可以挣来给你。 南广和气不打一处来,负气道:倘若我要这人世间的所有呢? 那我也挣给你!南冥说完,才发现自己许了一个可笑的诺言, 臊的脸都肿了。在下, 在下无父无母,一没权势二不富贵, 南冥小小声地说,小心翼翼撩起眼角瞅着他, 一双眼睛亮的让人心疼。 在下也不知为何,对姑娘你一见如故,心生欢喜,恐从此以后再不能自拔。南冥声音压的极低,炽热地几近于绝望。 所以姑娘,你可以不可以,考虑一下在下的提议? 南广和打掉那只作怪的手,屏息一瞬,到底没狠下心斥责。他弄丢了陵光长达万年,好不容易自天宫窥尘镜中见到了这么个人偶,巴巴儿地下界来寻,没道理一见面就把人给骂跑了。何况这货眼巴巴瞅着他,脸涨的通红,耳根子连着脖颈一大片红彤彤,如同一只煮熟了的虾儿似的,委实有些可怜。 他想了又想,话还没开口,先叹了口气。小子,你先弄弄清楚,本君可不是什么姑娘他斜眼瞥他,似笑非笑。本君名姓,不是你眼下可以知晓的,你可以唤吾,他噎住了。因为那货忍不住又上来捉他的手,如一只甩不掉的见了蜜糖罐子的苍蝇。 你忍忍,你且忍忍行不行?南广和鼻孔里出气,瞟了眼四周,愈发没好气道:也难为你,能寻到这么个地方相见! 这,在下囊中羞涩,南冥目光逡巡于那人绝色眉眼,手下有一搭没一搭地逐那人莹白的手指,顺着指节摸下去,挠了挠那人手心。还望姑娘啊不,还望仙君您不要嫌弃。 他嫌弃!他老人家特别嫌弃! 南广和气的鼻子都有些歪,脑袋一偏,这茶汤实在喝不下了!蹭的一声站起身,手里还拖着个身高九尺的痴汉,边拔脚往外走边没好气地训斥道:你说说你,活在人世间,一没银钱傍身二没权贵家势,倘若 倘若叫人欺负了,可如何是好? 可再转念一想,陵光连元神都叫无情道众人用天火焚烧的灭了,只剩下一缕残魂遁逃下界,可不叫人家欺负的透透儿的?! 这么一想,南广和便又心疼了。他此刻已经走到了太阳光煌煌的街市,身边人群来来往往,小贩们叫喊着各色糕点,也有人趴在街边乞讨,破衣烂衫。太阳底下从来没有新鲜的事儿!今日这凡尘众生熙熙攘攘,其中也有一名,在走在动会说会笑的,身上住着他家小朱雀的残魂。 你且站稳了!那一日,在凡尘南瞻部洲,南广和扬起脸,在日头下笑得明媚不可方物。南冥,本君许你,你且附耳过来。 南冥只觉得魂魄都不在自个儿身上,乖乖地将耳朵送到那人朱唇边,只听见那个好看到无法描画的妙人儿轻轻开口对他说:南冥,你的卖身契,本君接了。 南冥还以为自个儿听岔了,偷偷瞄了一眼,不敢置信地张大嘴。却听耳边那人继续说道:从此以后,你就是本君的人了。 可可可,南冥一连应了三声,又怕这人嫌弃他不会说话,错以为他是个结巴,连忙又补充道:可以的!只要仙君应了在下,在下便是赴汤蹈火,也心甘情愿的很! 傻子!南广和伸出莹白如玉如雪的手指,轻轻点了一下对面这人的鼻尖,笑声中两人鼻息交缠。本君不要你去赴汤蹈火了,这一世,本君只要你活得快活,活得高兴。 上一世,你已经赴汤蹈火了。 天火焚身,元神溃散。 孤差点以为,永生永世再也寻不到你了。 南广和轻轻将脑袋靠在叶慕辰肩头,手指抚过蜃虫噬咬留下的那个血洞,笑得又甜蜜又怅惘。这个当年朱雀神君陵光一时兴起替他雕刻的人偶,机缘巧合下竟然携带陵光一缕残魂奔入了六道轮回井,并历经两世。 两世,他都寻到了他。 实属不易! 万年前,他尚未曾察觉陵光的心意,任由彼此蹉跎了如此长的轮回。 万年后,他却是在陵光倾注一缕心头血的人偶处,逐渐摸索出了人间至情。 至情至性,乃当初他身为一方小世界之主时曾笑言的,极情道。 他忘了。 陵光还记着。 便连这吞了陵光一口心头血的人偶,也记得如此牢靠分明。 南广和以脸颊摩挲这厮的面上伤口,耳鬓厮磨,爱不释手。心下柔软的一塌糊涂。 蓦地指尖一阵湿润。 南广和低头,不由得失笑。却原来是昏迷中的叶慕辰冷不丁抓住他的手指,如同幼儿那般,衔入口中。唇舌吞吐,像极了幼儿哺乳。 这厮且由他去吧! 南广和扶住叶慕辰,目光渐渐逡巡于四遭经蜃虫喷射毒物残害过的草木,一寸寸自地皮缝隙处寻过去,直至半盏茶后,他终于寻到一处拇指指甲盖大小的地方,那处竟赫然留着一片淡粉色的娑婆沙华花瓣。 花瓣呈心形,微有些含羞似的蜷曲着,自蕊心剥落处仍残存一抹鲜艳的血色。 南广和目露惊喜,口中默念口诀,右手微抬,一道道金色光芒射向那片娑婆沙华花瓣所卧处。积聚了所有力量,希冀能从此突破结界。 许是那花瓣上沾染的叶慕辰的血起了些作用,此次破界比他算计的容易许多。几乎在金色光芒抵达的一瞬间,周遭视线便起了波纹般的剧烈震颤。随后缓缓地,一片又一片青白色的雾气交错,雾气后,隐约显现出晨光下陆续走动的叶家军诸人。 帝君?有人迟疑地朝这边张望过来。 南广和大喜,加速发力,提起一口真气猛力冲击那处结界壁垒脆弱处。蜃虫毒气布下的结界渐渐微弱,发出极轻微的咯咯声,随后哗啦一声,如同蛋壳一样破裂成蛛网状。外界发出的声响越发清晰,那走过来的人影也逐渐清楚分明了。 帝君,您怎么那人顿住口,自动自觉地消音。抬眸震惊地望向山崖角落处,与一位年轻绝色道人相拥的叶慕辰。 那道人身上所穿的,分明是前朝国师、此地山主崖涘的衣衫,发冠下两条蓝白交织的飘带不断随风摆动。 分卷(63) 但那眉眼,绝色到难描难画,世所罕见! 请问阁下是?那人手指微抬,下意识扣紧腰间的黑色陌刀。 南广和乍然离开毒雾结界,不及搭话,先将怀中的叶慕辰猛然朝外一推,随后才回首匆忙双手翻印,试图封锁此处毒气弥漫。 叶家军那人大惊失色,急忙一步踏出,接住被南广和抛掷过来的大元朝帝君。待再转眼看去时,只见两人出来的地方浓烟滚滚,大团黑气不要钱似的往外喷。更可怕的是,这黑气仿佛长了眼睛,迅速察觉到有人在阻拦,原先庞然大物一般无所归属的黑气很快凝聚起来。 一炷香后,黑气张牙舞爪往那白衣道人扑去。 黑雾蒸腾,山崖角落处仿佛遮天蔽日一般看不到半点光亮。那唯一的光亮处,便是那名眉目如画的白衣道人。 叶家军诸人陆续聚拢过来,手按在兵器上,随时准备上去助那道人一臂之力。众目睽睽下,那白衣道人却淡笑着翩然离地,青丝自冠带后泄出一缕,双手翻飞如云卷,白袍衣角猎猎,浑然不似红尘中人。 那双手,莹润如玉,在黑气缭绕中灼灼发出光辉。 掌印所指之处,黑气尽皆退散。 不出一盏茶功夫,山崖那处再次恢复了天光山色,盈盈一抹青色光芒将那处封印。半空中缓慢现出一只雏凤,凤凰宛转清啼,天光大明。一轮初升红日自碧云间投射万丈霞光,照耀的此处煌煌赫赫,鸟语声中娑婆花开。 众人只觉得眼花缭乱,一时之间不知是去看那翩然有仙人之姿的白衣道人好,还是痴痴观赏那世间难得一见的凤凰虚影好。 凤凰儿,前朝大隋王室的图腾,就这样公然出现在众人视线内。 一别九年,这尚是曾来自大隋旧朝的众人第一次目睹凤凰的再次降临人世。 殿下?!自帐篷内跌跌撞撞奔出一众前朝诸侯爷,人人面色仓惶,脚下步伐凌乱,对着虚空中那个乍然一现的凤凰虚影撩衣下拜。 扑通! 扑通! 山谷中,一时间尽是跪拜声。 有人喜极而泣,有人怆然泪下如雨。 一别九年,来自前朝大隋王室子弟的荣耀与光辉,一瞬时竟然在此处复现。实在是出乎山谷中诸人意料之外。 人人皆说,那位殿下没死。人人都道,那位殿下就在此山中。 但事实上在凤凰现世之前,人人都不敢当真相信自己的耳自己的眼。 那传说中的凤凰,就这样漫然地、无所畏惧地,公然再次降临于下界南瞻部洲。 第84章 追杀1 南广和现身于众人面前时, 本没有想许多。蜃虫之毒,犹胜蝗虫过境,非三界中大能不足以知晓。 他现在还担忧, 方才蜃毒深入叶慕辰体内, 虽经他治愈, 到底留下了后患。蜃毒,即便治愈后, 中毒者但凡心中有极深执念,事后也会反复复发。直到那人心心念念之人、之物、之事得以了结。 待南广和从空中落下时,九嶷山山谷中已经跪了一地。昔日大隋朝旧时诸侯将士们, 皆以右手抚胸口, 单膝跪地,口称殿下。 南广和无奈地抬袖,遮了脸, 带笑叹息了一声。尔等这又是何必, 何苦 殿下,诸侯爷中鸿鹄率先抢众出列, 昂然自地上站起。目光一瞟, 瞬间意识到此事有异。他抬头盯着这位身高九尺的高大男儿。良久, 狐疑道:敢问仙君,从何处识得我大隋南氏皇族秘术?此事,与昔日大隋朝韶华长公主, 又有何干系? 南广和哑然, 借袖子遮住脸上尴尬,笑了一声。确有一两分干系。只是, 不便于此刻言说。 有何不可说?!鹤族翼侯爷亦站起,啪啪抬袖掸了掸长袍上灰尘, 字斟字酌地缓步走过来。凤凰印记现世,此事非同小可,很快便会惊动四海八荒。还望仙君明示,告知那位殿下的下落,以及此事的来龙去脉。 不错!剩下的几位侯爷都纷纷附和。 叶家军将领们相互对视了一眼,不声不响地也随之起身,面色一例地肃穆,垂下眼皮仔细倾听那几位言语。 抱着大元朝帝君的那位小将军,则依然跪在地上,就着跪地姿势解开长衣,铺在地上,随后小心翼翼地将帝君叶慕辰平放在地面。从头到尾,眼风都没往这边飘一次。耳朵却竖起,脚后跟不明显地微蹬,随时准备着一跃而起冲入战斗。 南广和叫众人围攻,实在大出意料之外。他连着借袖子遮脸咳嗽了几声,牙酸了半天,也想不出如何编个合适的由头。骗这些人吧,他老人家念在这些鸟雀跟了十几二十万年的情分上,颇有些不忍。 但若不骗骗他们吧,他该如何解释,他原本便是个男子,如今这身高这模样,才是他在凡尘应该有的样子呢? 咳咳,南广和又咳嗽了。一身寡淡白袍,叫山风吹的哗啦啦,冠带歪斜,颇有些狼狈。 仙君 还望仙君明示! 敢问殿下此刻是否就在这座九嶷山中? 咳,咳咳 漫山遍野起了风。刚才大放华彩的朝阳再次躲入云层后,西北角有一丝灰白色的光芒一闪即逝。山风呼啦啦,吹的众人衣衫猎猎,发丝凌乱。 一众人等中,率先反应过来不对劲的仍是叶家军将士。那名执戟小将迅速提气高喊了一声:有敌来袭!叶家军众人,速速排兵布阵! 声音凄厉,有穿透云层之势。 狂风吹动沙石泥土,刚被南广和封印的蜃毒之地隐隐又有灰色瘴气涌动。左侧蜿蜒小道上遥遥传来一个孩童的哭诉声。 呜呜呜,我走,我带你们去就是了!山主大人就在那里,那个姓叶的大元朝帝君也在那里你们,你们别吃了我的头! 南广和心下一抽,闻声撩起眼皮望去,见羊肠小路上当先那个边走边哭的孩童果然是他捡来的薛小四。 薛小四身后,还有十几个身穿白袍的修仙者,各个鼻孔朝天姿态倨傲。 想来便是那下界修仙界所谓执牛耳者,仙阁来人。 是仙阁!那执戟小将高声叫破了南广和心中猜疑。叶末,叶末何在? 自帐篷内匆匆走出一个腰配陌刀的副将。 叶末,你速速带帝君及受伤的夜三进入针眼。以此地巨石为据,吾等排七星阵。本将军所在处,即阵眼所在处! 执戟小将声音提高,有条不紊地布置下去。单眼皮抬也不抬,说话间已经退回叶家军众人中,手执长戟,玄衣长发,俊秀脸上凛然如天神降世。 叶家军听令!誓死保卫帝君!誓死保卫同僚!仙阁者,有一人杀一人,来一双杀一双,务必要剥净其生魂,令其永世不得超生! 永世不得超生! 永世不得超生! 犯我大元者,啖其肉,寝其皮! 漫山遍野皆响动叶家军人声,兵戈出鞘,狂风中人人面色肃杀,迅速退至巨石阵前结成南方七星。井、鬼、柳、星、张、翼、轸位皆有一名双目如电的年轻将领守护,那名执戟小将则慨然立于雀首。 众人拱卫的核心处,则是大元帝君叶慕辰,以及受伤后仍在调息的夜三。 大元必胜!帝君必胜!天佑我叶家军! 叶家军众人轰然应诺。明明只有百来号人,却足有千军万马的威势。 南广和起先怔怔,片刻后,双手缓慢拢入广袖中,眼底微湿。这些子弟,昔年皆是他麾下子民,于凡尘流转千余载,这些人竟然还依然如此刚烈。善!幸甚至哉! 得子民追随者如此,得爱慕者如朱雀如斯,他凤凰儿夫复何求! 南广和转过脸,再次以法术遮掩了面目,随后以食指竖在唇边,含笑嘘了一声。各位,有关大隋朝过往,且待吾等共同御敌后再说! 大隋朝诸位留在叶慕辰帐篷内过夜的侯爷,早已纷纷亮出兵器,闻言不由得一愣,随后又是狐疑。瞧这道人,分明也是身穿仙阁特有的寡淡白袍。且不说其是否真是前朝国师崖涘,如此绝色眉目,一袭道冠道袍,难不成与那仙阁竟不是一伙儿的?敢情叶慕辰这厮如此好手段,竟然从修仙者中又撬来如此,呃,如此实力高强外表美貌的一大块墙壁! 诸侯爷就差将【你这厮怎地与仙阁窝里斗】的一排大字写在脸上了。 南广和窥的清楚明白,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咳了一声,随后放下衣袖,负手于后,慨然道:兀那仙阁,几次三番欺人太甚!眼下又胁迫我山中小奴,实在可恨至极!吾必与尔等共同御敌! 他顿了顿,见众人仍是不信,只得又补了一句。这样吧,为了聊表诚意,待会儿吾先出手! 他说着,振衣飞起,脚下足尖轻点,跃至山道上薛小四与仙阁众人身前。高冠下面目云山雾罩,语气清凌凌如同一口山泉自山顶叮咚而下。 来人止步! 哟呵,崖涘你近几年胆子越来越大啊!当先一人正是风凌,一向自恃乃仙阁唯一一位化神境大拿小妹的独子,走路都是横的,恨不得两条胳膊横着拐。 早前在大隋朝未亡国、韶华宫尚未锁宫的时候,昭阳六年,风凌曾率众闯入韶华宫,与彼时年仅十一岁的南广和有过一面之缘。 眼下风凌认不出广和,误以为仍是那个躲在九嶷山疗伤闭门不出的崖涘,一开口,便是气势汹汹的责难。 南广和抬眸见是他,瞬间想起昭阳六年韶华宫外无辜身死的数名宫娥,以及昔年贴身内侍小三儿额头上的那个噗嗤噗嗤冒着腐蚀臭味的血洞。他心下顿时了然,怪不得先前蜃虫围攻时,地面遭腐蚀的场景,他觉得似曾相识。 原来是你!南广和笑得咬牙切齿。 风凌一愣,随即鼻孔朝天,大力推搡了薛小四一把,将其扔在草丛里。怎么,一别九年,崖涘你莫非如今连仙阁的门槛都不识得了?到了十年期满的时候,金丹碎裂之日,我看你是如何的涕泗横流爬到我师叔脚下学狗叫! 他说着,仰面哈哈大笑,放肆至极。 风凌带来的一群低阶弟子们平日里就以他为尊,此刻见他笑,顿时也哄然大笑。唯恐捧场捧的迟了,回头也叫这位师兄往死里整治。 狗?南广和却依然笑了笑,歪着脑袋,故作调皮地道:好主意!便将尔等都扔去山下做群野狗吧! 南广和说完,指尖一迸,激发出数道金色光芒。光芒于空气中一触即燃,噼里啪啦窜入仙阁众人衣冠发梢。火苗不大,却无法扑灭,也无法用下界法术遮挡。 仙阁众人原先还在嘲笑崖涘的不自量力。待火焰烧身,才不慌不忙地取出法器或祭炼灵气抵御。不料那金色火苗却是源自凤凰真火,非天界某特定物事不可灭。 南广和记恨当年那风凌仗势欺人,将小三儿欺负的凄惨,此刻又逼反了他捡来的乞儿薛小四,这次放火时格外照顾他!风凌从头到脚,燃烧的地方足足有上百处。每一簇火星都不大,最小的火舌窜起来只有指甲盖大小,但是每一簇火都穿透肌骨直扑神魂。 风凌滚在地上,毫无形象地放声哀嚎,苦苦地求他。崖涘,不,仙君,仙君你高抬贵手! 南广和负手而立,笑而不语。 许是痛的狠了,仙阁中陆续传出骂声,用世人难以想象的恶毒语言将崖涘骂了个透。南广和一律微笑着听了,半点儿也不放在心上。 笑话!这些无情帝君的下界走狗们,互相撕咬起来才合他老人家的意!他如今巴不得将那位从高不可攀的天界宝座拽下来,当面打个痛快。 至于这些废物点心,不好意思,只当先拿来祭旗了。 第85章 追杀2 南广和说到做到, 在用真火焚烧了仙阁诸走狗魂魄后,广袖一扬,将人尽皆扔下山崖, 变作山间飞禽走兽的零食。 他处理完这些废物, 心情略好, 转过脸然后就见到大隋诸侯爷与叶家军众人皆手握刀兵目瞪口呆地望着他。这些人中,面色或震惊, 或惊悚,或惊诧总之,没一人能维持住原先的表情。 就连一向表情最少的叶家军将领们, 表情都相当的一言难尽。 咳咳, 南广和摸了摸鼻尖,颇有些羞涩地笑了一声。咳,不好意思, 手下一时没刹住, 有些用力过猛。 这特么何止是用力过猛,简直是, 简直是让人两股战战精尽人亡啊! 诸侯爷没忍住, 纷纷在肚皮内腹诽。这位披着前朝国师崖涘道袍的年轻道人, 究竟是何来历?!这出手也太迅猛、太利落、太彪悍了!他们手上的兵器都没来得及派上用场,再看看人叶家军,空有扫荡天下无敌手的美誉, 在这道人面前硬是连敌人照面都没来得及打, 就眼睁睁瞅着仙阁众修仙者纷纷化作了火球,滚下山崖去了! 叶家军中, 那位执戟小将怔怔地放下手,缓缓道:收兵! 是! 应诺! 许是受到了莫大的惊吓, 难得连叶家军的应诺声都有些参差不齐。年纪最小的那个小兵甚至都没抱住齐身高的大刀,晃了几次,才险险儿地拖着大刀跑到执戟小将面前打报告。十一将军,俺可不可以,去见一下那位仙君啊? 执戟小将,也就是如今大元朝铁戟军的将领叶十一,闻言一噎。人就站在对面,你瞅不见吗? 不不,小兵拿袖子擦了把鼻涕,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俺刚才隔的远,都没瞧清楚那位白衣仙人是怎么出的手,这也太强了!俺想过去看看,好不好? 叶十一眼皮下垂,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强?有多强?还能强的过他家帝君不成?! 叶十一并不知道在某种意义上他居然真相了。他当时只是哼了一声,不耐烦地挥手。那小兵便兴冲冲拖着大刀扑过去了。 南广和正尴尬地摸着鼻尖立在山道尽头,白衣飘飘,面对众人夸张的表情不知所措,眼角突然扫到一个飞快奔过来的孩子身影,吓了一跳。哎,兀那小童! 小兵高高兴兴地哎一声应了,尾音拖得长长的,边跑边挥手,过于宽松的军服挂在身上空荡荡的。他一口气跑过那几位养尊处优碍于身份不好先走出来搭讪的侯爷,跑到南广和身边,喘着气儿笑嘻嘻开口道:仙,仙君,你刚才露的那一手叫啥?太神气了! 分卷(64) 南广和摸了摸鼻尖,有些想笑。这从小朱雀手下跑出来的孩子,怎么个顶个的这么脏,浑似吃不饱饭穿不暖衣的贫苦出身。 他难得高兴,蹲下身,仔细地瞅着这孩子身量尺寸。你若喜欢,回头我教你。现在,先把你这身打扮给改改! 说着从袖子中掏出一粒米粒大的茧子,用指甲剥开,轻轻地在指腹中一捻,便随风展开变作了一袭合体的大元朝军服。 他给那小兵套上新衣,笑嘻嘻隔空点了点那孩子额头,一点金色光芒渗入眉心。如今你出去,也可以报我的名号了。 那仙君你叫什么?小兵经了这点凤凰真火开智,双眸灿灿,浑似换了一个人。他仰着头,双手抱着与他一般高的黑色大刀,极认真地问道。 我的名号嘛,南广和沉吟,先前他正不知道如何编排一个新的身世,恰好仙阁那起子不长眼的撞上来,给他多了些时间思考。但是他叫个什么名姓好呢?南广和这名字肯定不能报出去,韶华这个女子身份的称号如今也成了忌讳,难不成学上世那样,给自个儿取个诨号名唤凤华? 噫!不妥不妥,这名号也用过了。 南广和一时间叫这小兵问住,踟蹰半晌,都没说出个所以然。 山主,仙君他是此地九嶷山的山主大人!薛小四一拐一拐地从草丛中爬出来,哭丧个脸儿,拄着腰给南广和解围。 南广和缓慢回眸,是了,他竟然将薛小四这茬儿给漏了!他目光微凝,仔细检视薛小四眉头与脑后,见先前他留下清除记忆的印迹果然已经不在了,心下一动,杀念再起。 薛小四跌坐在地,口中仓惶叫道:山主,山主大人饶命! 那小兵拄着长刀立在一旁兴致勃勃地看戏,此刻见薛小四居然嚷着这位白衣飘飘的仙人要杀他,颇为费解,忍不住抬头插了一句话。仙君,你当真是此处的山主? 天下之大,都是他的。他凤凰儿乃一方世界之主,更遑论下界区区一座山头。因此南广和答的很是理所当然。是。 那小兵又追问道:前朝国师大人? 这个问题却有些难回答。南广和转眸,似笑非笑地觑这小兵。你这个小鬼头,为何一直执意于本君名号? 因为你很强啊!那小兵眯起眼,认认真真地答复道。十一将军说,俺要变得很强,就得找天下间最厉害的第一人做俺师父!这样以后就没有人敢欺负俺了! 谁欺负你?南广和失笑,指尖放松,重新蜷入广袖中。看也不看跪拜在地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薛小四一眼,转而摸了摸这小兵的脑袋,与他一道徐徐走向巨石阵方向。 风声中遥遥送来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的对话。 仙君你不知道,俺是十一将军从死人堆里捡回来的。九年前,西京城到处都是叛军,俺家住在西京郊外的一个乡下村子里,那天听说是有人借兵打村子里过。俺爹俺娘都叫他们杀了,一个村子里都死的差不多了。 虽然是陈年旧伤,小兵说起来却并不如何悲痛,许是那些恨都早已生了根。于这个十三岁的孩子而言,变强、报仇便是惟二的愿望。 那你是怎么躲过去的?南广和停下脚步,用手摸了摸这小兵的头顶。 俺爹俺娘将俺放在大缸里头,用盖子盖上了。小兵也停下来,抬起头仰望着南广和,双眼亮的惊人。仙君,你说这世上,为什么好人会死的那样惨? 他们死了以后,自有六道轮回。南广和手指带了微热的温度,掠过小兵额前,口气淡而寥远。 可是他们死了啊!他们死的那样惨!小兵灼灼地盯着他,不依不饶,像是始终解不开这个心结,困惑已久。 仙君,不是都说老天爷善待好人的吗?为什么那些修仙者们,当我们是蚂蚁一样,说杀就杀,还笑着说灭一座城池太容易!不,仙君我不是说你,小兵执着地不依不饶地问道:你们修仙,修的究竟是什么? 修的,究竟是什么呢? 南广和微微沉吟,抬起眼,望向这接连遭遇了妖魔与地狱毒虫后的山野与头顶那一大片看似永恒浩远无垠的天空。他仔细地想了想,叹了口气。修的,是一颗心罢了。 是什么样的心? 吾也不知。南广和漫然一笑。若有一日,我等弄明白了,兴许这天地都会重换一番新景象。 小兵眨眨眼。这个问题太过深奥,远超了他所能懂的年龄。他抱着与他一样高的长刀,亦步亦趋地追在那个年轻的白衣道人身后。 小鬼头,你想要什么样的天地?南广和回头,忍不住逗他。 俺也不知道,小兵愣愣地回答,随后又粲然一笑,露出两排参差不齐的牙齿。可是俺觉得,做人不容易,做个好人更不容易。俺今年才十三岁,可是已经杀过人啦!如果有一天当真像仙君您说的,这世间会天清地明,那么俺希望将来这世间的小孩子们不必像俺这样,从爹娘舅姥的尸骨中爬出来,两只手沾满了血。 南广和微愣,想起在遥远的当年,在他上一个凡尘的十六岁,于那被封锁后荒草萋萋的韶华宫外,他也曾站在宫门口,与一人说道,叶慕辰,孤身上背负的血太多了!孤不愿意,有朝一日到了地府三图河畔,身上仍背负着你们的血。 这些血呵,太多了!再也洗不干净了! 十六岁南广和清脆的声音仍遥遥回响在那个回不去的时空。 繁华一梦,韶华盛极。 南广和终于没再说什么,只微微摇头,以手轻柔抚摸这个十三岁失去了所有血亲的小兵的脑袋。笑容很淡,眼底里有些什么,刷刷地流入时光流年。 世间曾有待他密如至亲的贴身内侍小三儿,也曾有宠他如珠如玉的父皇母妃,也曾有过后来捡来的每次遇见事情第一念头便是要背叛他的乞丐儿薛小四也有许许多多的,如这个不知道名姓的小兵一样的人,浸泡在血水中,茫然却又执着地前行。 南广和身而为神裔,幼年时生长于鸿钧老祖门下,从不知晓卑微为何物。在朱雀出事之前,他甚至从不曾意识到,他竟是如此孤独,孤独到,一朝失去了一个人,他便再也寻不到任何意义。 那种感觉,就像是一瞬间天地皆喑。风声自喉管呼啸穿刺而出,却带不出一丝半句的言语呼吸。 什么都静止了。 那些快活的、懵懵懂懂浪荡于天地间,披朱衣华服,流连于娑婆沙华林下仰脖抿干留仙醉的好时光,就在朱雀神君出事儿遭遇天火焚身神魂湮灭的一瞬间,尽皆化作飞灰,缓慢地自他生命中褪色。 他寻找朱雀残魂,就像踏入一条逆流而行的河流,双脚千斤重,却固执地不肯回头。 帝君崖涘曾笑他,那条河流,应该名为苦河。那条河流汇入的所在,应该叫做苦海。 可是南广和瞅着九嶷山巨石阵中缓慢睁开双眸的叶慕辰,心里想的却是,不,所谓苦与乐,原本便是相对的。若你不曾历过那样美好的万年,如师如友比翼呢喃的你不会懂得。 帝君崖涘始终不曾懂得的是,于南广和或者说于天界凤帝而言,在失去他的小朱雀后万古如长夜。 此去迢递三千年,他一直苦苦轮转于那人神魂散去的地方,几乎耗尽一身神力,不然又怎会那样轻易地败了。叫人拿万千锁链穿心而过,耻辱地绑在海边礁石上,日日夜夜,听潮汐起落,身不得自由。 朱雀神君呵,吾一直都在原来爱过你的时光中,从不曾走开。 人世短暂如一枝娑婆沙华花落,吾心惟愿,愿得两心久与常。 第86章 追杀3 叶慕辰自巨石阵众人拱卫中缓慢睁开眼眸, 映入眼帘的是许多身穿玄衣腰配刀兵的叶家军众人,脚步声响动,有一人穿花拂柳般走到他面前。 那人弯下腰, 白衣落在一众玄色中格外醒目。那人的声音也极动听, 清凌凌如同山泉。那人的眉眼也那人的眉眼, 怎地又瞧不清了?! 叶慕辰忍不住蹙眉,撩起眼皮, 嗓音沙哑粗粝。是你?国师? 正弯腰喜滋滋地查看病人伤情的南广和一噎,装模作样咳嗽了两声,笑容也迅速淡凉下去。咳, 小叶将军, 你先前叫那毒虫蛰了,贫道不放心你,来瞧瞧你。 叶慕辰拧紧眉头, 腾地一下坐直身子, 如射如电的目光上下扫了南广和一遍,嘴一撇, 没好气地扭过头去。不必了, 朕命硬的很, 不劳国师费心。 知道小叶将军你罗刹命硬,南广和眯眯笑着,声音拖的长长。可再硬的命, 也得治一治。这回咬你的毒虫可是来自地府三途河。 你又知道!叶慕辰两条长腿慢条斯理地垂下来, 理了理凌乱的黑金织锦的长袍,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地府三途河来的毒虫?朕倒是不知晓, 敢情国师除了治病外,还能治命! 南广和笑不嗤嗤斜倚在一块巨石下, 整个人如珠如玉,白衣广袖,托腮投过来的目光漫然而又微醺。 就像记忆中一只遥远的小奶猫,抬起爪子,挠了他一下。 叶慕辰没来由地浑身一个激灵,随即心痒难耐。他想咳嗽两声,却觉得嗓子里冒烟,话语出口都嘶哑的很。国师? 唔?南广和漫然应了一声,随即抬眸,笑着望向那个缓慢起身的男人。将军有何事? 叶慕辰动动唇,哑然片刻,也不知自个儿要问什么。国师须记得,三日之约如今已经过去了一日半。 南广和不意他陡然提起这件事。先前他刻意要了三天,便是为了打点此处杂事,还有山脚下薛家镇的山民们也需安顿一番,再者他还有个拖油瓶薛小四。但眼下诸位侯爷来山后闹出一连串动静,陈穆入魔一事还未完全平息,这头朱雀又率众苏醒了部分记忆,地府三途河逃出来的毒虫出没零零总总,没片刻消停。 他如果再继续留在此山,怕到时候不需要叶慕辰炸山,这座在下界传承了数千年的九嶷山便被人掀的个底朝天。 在小叶将军你昏迷的时候,南广和沉吟片刻,道:仙阁也来了十几个人。他摆摆手,示意叶慕辰不要焦躁。方才已经让我打发了。但是仙阁这位名叫风凌的弟子,在阁中颇受宠爱,恐怕不会单独行动,身后必有师门长者随行。 南广和撩起眼皮,恰与起身而立的叶慕辰四目相对。两人不知为何,都怔愣了一瞬,目光交缠,居然一时间都想不到说话。 帝君叶十一拎着只到他腰际的小兵,冷着脸过来汇报战况,冷不丁遇见这俩人对望凝视,下意识觉得自个儿走错地儿了,脚步一顿,卡在巨石阵中,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叶慕辰悚然一惊,迅即转身快步走出,再不回头。 瞅那背影,颇似落荒而逃。 头上那一簇呆毛,还在风中凌乱。一头白发,黑袍皱巴巴的,因为走的急,险些儿还绊了一下。 南广和懒懒地将手拢入袖子中,半晌,嗤地笑了一声。法术遮掩后的面目微晃,是寥阔的河山与混沌不可识的青天白云。 足过了一炷香功夫,那边厢叶慕辰才终于弄清楚了在他昏迷后的经过。诸位侯爷纷纷围拢,与他猜测是不是那位殿下惊鸿一现,又再次出世了。 叶慕辰踟蹰良久,不知该如何回应众人。他抬眸,逐个地自这些人脸上身上望过去,每个人都在张嘴说话,眉目生动,就连照耀在身上的这稀薄日光也显得微热。可是他不知为何,眼中耳中又再次拉起了一种渺远的距离感。就仿佛有人用一只大手,将他神魂自体内剥离出来,然后提着他的神魂一点点拔高。 直至拔高到天苍苍,白云深深处。 叶慕辰不知该如何开口与这些人说,他不觉得那个乍然一现的凤凰虚影是韶华传授给那位年轻道人的,他也不觉得那个年轻道人便该是崖涘,或者说,他不觉得崖涘该是那样的相貌。众人口中那绝色的眉眼,那决然的身姿,分明异常熟悉。 是某个刻入他骨髓里的人。 绝不是崖涘! 于耳边言语乱纷纷的时候,众人交口称赞的那个白衣道人笑吟吟踱步而来,加入了众人站着的小圈子。 小叶将军,方才贫道的话还未说完,声音清亮,入耳便觉得四肢百骸说不出的愉悦舒适。此山招待过诸位侯爷与小叶将军后,怕是要废。 南广和单手负后,笑得愈发愉快了。至于贫道,恐怕也得弃山而逃。不知前日与小叶将军所约下的西京之行,可否提前? 被不知从何处来的大手拎走正在飘飘荡荡遨游千里的魂魄一惊,随后一喜,待叶慕辰反应过来的时候,后知后觉地发现自个儿已经扯开嘴角屁颠颠地搭话了。可可可,当然可以! 南广和莞尔。 众人锥子似的目光纷纷盯在叶慕辰脸上,仿佛要把他的脸凿出一朵花来。 叶慕辰再想板下脸,已经晚了。 尤其鹤族翼侯爷,以一种【你俩人莫不是有奸情】的目光深深地打量了他半晌,喉咙管里呵呵了两声,大手一挥,随后拢紧大氅领子。都散了吧!看来还是朱雀一族好手段,早已说服了国师大人。吾等再留在此处也没得意思,索性一道启程去西京。 剩下几位侯爷面面相觑。有人提议道:倒是尚可。只是那头年轻气盛的雪鹰昨夜下山了,还有鹞鹰还在养伤 放在马车上,一起带去西京。 鹤族翼侯爷年纪最长,隐隐然做了诸位侯爷的首领,言简意赅地下了决断。随即又转头面朝叶慕辰,道:帝君你与国师大人先行,吾等随后便至。 话赶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叶慕辰只能捏着鼻子认了这笔糊涂账。 当天下午大元朝帝君叶慕辰便带着乔装改扮成前朝国师的南广和殿下,在数百名叶家军将士护卫下,匆匆离开九嶷山。 临行前薛小四倒是哭啼啼一路追到了山路尽头,黑面布鞋都跑脱了一只,蓝布衫儿灰裤子,沾了满头草屑。山主,山主大人,您走后小四儿可怎么活? 南广和好笑地回头,淡然道:你先前怎样活,之后还是怎样活吧。你若肯留在山中,自然也没人敢来欺负你。 分卷(65) 自然,也没人会来主动庇护你了。 那些箱笼、银钱、法器,他都用法术收了,放在别处。即便薛小四再次引来心怀不轨的恶人,也寻不到那个隐蔽的地方。 南广和自认与薛小四的因果已然了结,甩甩衣袖,行云流水般掉头去了。 前方,叶慕辰正不耐烦地等着他,黑金靴子不断轻踢路边一块草坷垃,满脸都写着【朕不高兴兀那厮你快点】。 南广和失笑,快步赶了上去。 到了山脚下的薛家镇时,叶慕辰一行数百人,人人皆骑马而行。南广和难得踟蹰片刻,仰头望着骑在马背上英姿勃发的叶慕辰,有些腼腆地道:小叶将军,吾不擅骑马。 叶慕辰: 他倒是没考虑过这茬,仔细想想,以前在大隋朝旧宫中时,崖涘那厮分明还是殿下的教习,据说马术极精,堪称昔日大隋第一人。 你又在捣什么鬼?叶慕辰抿紧薄唇,语气有些不耐。朕记得你从前还教过殿下马术。 南广和摸了摸鼻尖,从容道:你也说了那是从前,贫道自九年前兵变,在突围时受到了些惊吓,气血有些不稳,一旦骑马便会岔了真气。 叶慕辰: 朕穷的很,没银子给你雇马车。叶慕辰硬梆梆丢下一句,双腿轻夹马腹,便要离去。 南广和连忙一手拉住那马儿缰绳,腆着脸继续笑着和这个榆木疙瘩人偶打商量。这不贫道也没钱嘛,要不,你带我一道骑马? 叶慕辰额头一跳,险些儿叫这厮吓的从马背上掉下来。你说甚? 同骑啊!南广和理所当然道。 叶家军其余众人早已跨在马背上蓄势待发,就等着帝君叶慕辰一声令下。数百人众,人人皆身带刀兵,薛家镇唯一的一条通道叫他们给堵的水泄不通。山民们怯怯地自半掩门户后偷窥,见九嶷山下来的这位国师大人一身白衣手牵马辔,都以为国师大人叫这姓叶的新帝欺负了,窃窃私语不休。 瞧,那不是咱们的国师大人吗? 国师大人怎地也走了,莫不是叫那厮给逼的? 乡亲们,咱们要不要冲出去,搭救国师大人则个? 陆陆续续地,渐渐有胆子大的乡民走出来,一脸视死如归状,手里拿着榔头铁斧,气势汹汹地朝叶慕辰驻足处围拢来。 叶慕辰额头青筋跳的越发凶猛。 南广和则一直咪咪地笑。 便依你!叶慕辰闷声闷气地伸出一只大手,指节粗大,有常年手持刀兵留下的茧子。 南广和满意地将手放在上面,玉雪般莹白,与叶慕辰那厮的手形成了鲜明对比。 吁!叶慕辰一手提了人上来,将人夹在身前放好,口中忙唤住四蹄躁动急着要奔出去的爱马。大手胡乱摁住身前那白衣道人,又不放心地叮嘱了一句。此地山民恐有些记恨朕,你且安抚一下。 那是自然。南广和笑眯眯地应了,安然将身子虚虚靠在叶慕辰胸前,感受身后那宽厚有弹性的触感。随后向薛家镇众山民挥了挥手。众位放心,贫道只是随帝君去办个事儿,办完了便回来。 国师大人你要去多久?山民中簇拥出一位黑红脸膛的大汉,那大汉被人推出来,踉跄了两步,抬头眼巴巴地问道。 南广和认出这人便是前日叶慕辰上山时奔到他门前告状的山民之一,安抚地摆摆手,漫然不经意道:快的很!许是半年,又或许月余就回来了。尔等不必惊慌,日子该怎么过还是继续过,待贫道回来,再去茶楼吃茶,叫说书先生准备两个好段子。 叶慕辰耐着性子等这人将话都说完了,双腿轻轻一夹,胯/下的马便一阵风似的窜了出去。 带动烟尘滚滚。 第87章 山洞1 南广和并没有得意很久, 因为他刚爬上叶慕辰的马背,就叫那厮用指尖在后背轻点,封住了大片灵穴。虽然这点子技俩于他老人家而言不疼不痒, 在苏醒了凤凰真魂后, 他随时都可以自行冲破。但这代表了叶慕辰的态度啊! 叶慕辰干啥要封了他的穴道?这说明叶慕辰眼下还不信任他, 不仅不信任他,还提防着他作怪! 南广和气闷, 假装受制于人,可怜兮兮地试图回头和这人讲道理。小叶将军,你这是作甚? 封了你的穴。叶慕辰一马当先带人冲上官道, 迎面而来的劲风将他声音刮的七零八落的, 偶尔温热的气息就散在南广和耳侧。他大手摁住前头不安分到处乱拱的白衣道人,大咧咧地认了。从此去西京,快马加鞭也须一日半。你虽然先前杀了仙阁十几个人, 但谁知道你这厮是不是故意做戏, 好将朕套进去! 南广和: 坐稳了,屁/股别乱动!叶慕辰没好气地补了一句。 耳边风声呼啸而过, 身后数百叶家军马蹄声齐齐响动如擂鼓。一时间, 官道上行人退避。开玩笑!黑衣黑马, 人人瞧上去都是行走兵器,明眼人都知道又是大元帝君麾下军队出行。叶家军威名,在下界可止小儿夜啼。 南广和身子窝在叶慕辰胸前, 有一搭没一搭地撩他说话, 眼神乱飘。十句里头总有个一两句,那厮会答上一声。但大多很简短, 都是唔,朕知道了。 再无他话。 险些将南广和闷出一窝鸟来。 好容易熬完了一日不打尖不住店不吃不喝的悲惨马背生涯, 到了日头西沉的时候,他们距离西京还有三座城池。 叶慕辰吁一声喝住马,回头朝叶十一诸人高声道:仙阁惯于夜间袭击,为了避免惊扰臣民,今夜吾等就在附近寻一处林子歇息! 是,帝君。叶十一高声应了,随后转头将叶慕辰的命令层层传递下去。 很快便有几十骑飞出去,四下查探可歇宿的地方。 南广和抬眸望了望远方,很好,前头就是高大的城池,城门楼上旗帜飘扬,一看就是个有驻守兵有酒有菜有热乎床铺的好地方,可叶慕辰那厮不让进。 再看左手边,密密一片山林,傍晚的日头都穿不透这些年久日深盘根错节的枝叶,一眼扫过去,只觉得光线幽沉,便连鸟雀声都不可闻。倘若不知情的人贸贸然一脚踏进去,十有八/九被人一锅端了。 依照叶慕辰那厮的喜好,估计不会让他手下人以身试险。 那么,惟有右首侧翼,倒是一大片刀削斧裁的山崖。虽然瞧着山势陡峭,却胜在不高,稀稀拉拉有几处埋锅造饭的地方。倘若叶家军能够身系绳索攀上去,倒是个好选择! 南广和心里计较完,便懒懒朝后一靠,漫不经意道:小叶将军,那林子瞧着,可是有些瘆人啊! 叶慕辰闻言快速扫了一眼,果不其然,深深皱起了眉头。叶十一,你亲自去那边林子里查看一番。 应诺!叶十一甩镫下马,走到叶慕辰马前一拱手,低头道:帝君可是怀疑此处有埋伏? 朕出宫以来,仙阁到处派人围追堵截,没道理今儿个一日都这么太平。叶慕辰沉吟片刻,道:你须小心些,多带几个人手过去。记得捂住口鼻,密林深处常年不见阳光,恐有毒瘴气。 遵命!叶十一头也不抬,倒退着去了。 南广和龇了龇牙花儿,心里头有些不得劲。这密林蹊跷分明是他瞧出来的,结果叶慕辰那厮一句赞赏都没,倒是对这些个手下耳提面命的仔细叮嘱。听那热情劲儿,分明对这些人信任的很,只贴身防备着他。 南广和一不高兴,整个人就冷冰冰的,撅起屁股就往马背下挪。 你做甚?叶慕辰一把摁住他。 下去走动走动啊!南广和见动不了,振了振衣袖,刚想提气翩然飘下地,转念一想不对啊,他叫叶慕辰这厮封了灵穴,使不得力气才是。不行,此刻还不能露馅! 于是他软绵绵往后又靠了靠。小叶将军,虽然贫道辟谷多年,茶水可以不吃,但是这具身子却也娇贵,自打九年前受伤后便动不得气、受不得饿、听不得吵闹。今日随你奔波了许久,你好歹得放人家下去歇息一会儿。 叶慕辰语塞片刻,沉下声音道:如此娇气,为何你又肯随朕一道去西京? 这话说的!南广和气的发笑。敢情还是我的不是了?!要不是你叶慕辰巴巴地跑来九嶷山搅和,怎能引来如此多事端。如今我是跟着你避祸,避祸知道吗? 此事,国师恐不能如愿。叶慕辰拧紧眉头,声音发沉,一字一句都振动南广和的后背。朕自幼便有罗刹恶名,若国师与朕一起,恐怕日日都有意外之祸! 啧,南广和再次被这厮的无耻给惊到。他内心简直在惊叹,当年这朱雀神君内心究竟藏着些什么,怎地随意雕刻出来的一个小玩偶、一缕残破不堪的魂魄,投胎为人后居然如此清奇?总在不断冲刷他老人家的底线啊! 那小叶将军你就不担心贫道被你封了穴道,手不能提肩不能担,到时候成了负累?南广和换了个套路,再次试图与他讲道理,并且刻意装的可怜兮兮,语声委婉动听极了。再说,万一到时你不管我了,我该怎么办? 叶慕辰只觉得耳朵根子痒酥酥的,像有无数只小奶猫爪子在挠。他冷着脸提起这人衣袖,往马下一扔。 力道却恰到好处,分明柔和的很。 南广和双脚立在地上,仰面望着马背上这人。 那目光实在太过灼热。 叶慕辰嘴角一抽,面无表情道:放心,朕不会不管你的。 想想,又补了一句。至少在弄明白韶华下落之前,朕会护着你,不会让你死的。 南广和便有些想笑,却故意憋住了,声音透着说不出的委屈。那行,贫道便信你一次吧!唉!末了,故意叹了一口气。尾音袅袅而悠长,一波三折,说不出的委婉曲折。 叶慕辰假装听不见,掉头侧耳去听前方探子们回报的马蹄声。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叶十一派出去的前哨陆续有人回转。果然不出南广和所料,密林中沼泽泥泞,足有三尺厚的腐叶下气味难闻,叶家军不敢冒险深入,只用面巾蒙脸屏息查探了一番,在确认没有找到埋伏后迅即回转。 那么,就只剩下那座无名山壁了。 南广和很是忧愁地望着这些叶家军将士们纷纷下马,在道路两侧仔细地钉桩埋伏,一路绵延至山壁脚下。兵器包、干粮袋子、帐篷物事等零碎地扔在地面,一大包一大包的,沉甸甸。然后有修习仙术的叶十一率先飞身攀上山壁,在那里检查安扎帐篷的地势。 南广和很想说,这么费事就为了一晚上的野营,真不划算!又简陋又穷酸。他老人家完全可以广袖一挥,便把那座山壁削平了当床睡。浩浩荡荡几百人躺上去,都绰绰有余。至于敌袭?笑话,他老人家坐镇,仙阁就算来了个化神也只是多挨几簇火烧而已。 于是南广和眼望着同样甩镫下马来回走动查看的叶慕辰,再次深深叹息了一声。 叶慕辰耳朵动了动,敏锐地回头扫了他一眼。国师可有何不满? 南广和只得道:没有,没有不满,一切尽随小叶将军安排。 叶慕辰将目光移开。 只是小叶将军啊,南广和忍不住以玉雪般莹润的手捉住袖子,蹙眉深深忧愁道:你如今也算一只脚踏上了修仙路,修仙界可储备器物的锦囊、法宝比比皆是。你要不要考虑一下? 叶慕辰抿紧唇,板着脸冷声道:贵! 什么?南广和惊的往前一栽,险些以为自个儿听错了。 费银子。这次叶慕辰多蹦了几个字。 不是,这南广和愣愣地接了一句,随后又收声。算了,如今他是他家小朱雀最不爱待见的国师崖涘,说什么都是错,说越多错越多。算了,且随他去吧! 于是南广和一脸心塞地眼瞅着叶十一像模像样地巡查了一圈后,示意叶家军众人攀山岩上去。有修习已至筑基的子弟,轻易便飞身而上,然后以刀剑在山壁上凿下整齐的一长排脚印。后头那些纯凡人体的兵士们则腰系绳索脚踩刻印攀援而上。 叶慕辰最后一个走。他倒是没忘记眼下这白衣道人叫他封了几大灵穴,体内灵气不得自行运转,大手一提,拎着南广和衣领便扶摇直上。 山风吹过来的时候,南广和脑袋缩了缩,身体往叶慕辰方向靠了靠。远远望着,倒像是叶慕辰抱着他上的山崖。黑衣与白袍交错,衣角猎猎,两人因靠的太近,衣料不时摩擦发出轻微的悉簌声。 就这么着也挺好,南广和想。 第88章 山洞2 山间月色很好, 碎银子一般倾泻在叶家军众人身上。叶慕辰为了就近看守这人,索性将他放在自个儿帐篷内。 南广和原本便不需要睡觉,双腿盘坐在蒲团上, 望着叶慕辰笑。敢情你们搭帐篷, 就只是防止落雨, 连个床都没? 这不给你扔了一个蒲团么!叶慕辰大咧咧掀开帐篷一角,宝贝似的埋下一块灵石, 风雷印积聚,掌心中隐隐传来雷声。 正眼儿也不觑他。 南广和张张嘴,又笑叹了一声。算了, 由他吧, 他家朱雀近年来想必穷的发齁,完全不知道贵气两个字该怎么写。等日后他有了不得不与朱雀交底的借口,便可以大大方方地掏出这些年他盘聚来的家当, 与这厮好好调养一番。 叶慕辰谨慎地打点完四周, 随意地从箱笼中翻出一件旧衫,铺在地上, 人仰面卧于其上, 双手枕在脑后。 你怎么还不睡?叶慕辰耳边听的悉悉索索一片衣料摩擦的声音, 颇有些不耐地睁开眼。 你睡吧,贫道给你守夜。南广和索性起身,溜溜达达检视这简陋的帐篷, 尤其对叶慕辰方才埋下的几块灵石方位感兴趣。 叶慕辰从鼻孔里嗤了一声。朕什么时候轮的着你来保护? 南广和但笑不语。 许久不说话, 叶慕辰渐渐眯着眼进入了梦乡。平稳均匀的呼吸声传入南广和耳中,好听极了!南广和支着腮, 含笑听了半晌。随后仰头望了望这简陋的帐篷,嘴里啧了一声, 打算出去查探一番,好让这头小朱雀稳稳地休息一夜。 分卷(66) 南广和溜达出来,见将士们三五人一堆,每个帐篷前都有人守护。野地篝火幽幽地燃烧,四下里虫鸣声切切,偶有夜枭出没,翅膀振动时带过林间一片刷刷声。 月色照耀下,他一身白衣尤为濯濯。 叶十一坐在篝火前反复试炼指尖真气,一簇气箭出来,随后又缩了缩,颤抖着偏了方向。咄!激飞了南广和脚下的一簇草皮。 叶十一顺着动静瞥见了他,皱眉打了个招呼。仙君! 南广和颔首。 有个事儿,叶十一开口很谨慎。小破落方才与我说,他想拜您为师,只是不知道仙君愿不愿意。 小破落?南广和诧异,怎地还有人叫这个名儿! 便是先前缠着您的那个孩子。叶十一垂眸,语气有些淡。他一家几十口都叫仙阁的人杀了,我自打捡了他,他便不肯再提以前的名字。只说国破家亡,他又是个破落户,就叫小破落吧! 南广和表情微微凝了一瞬。大元已经立国九年了。 他说的是九年前,大隋亡了。叶十一并不忌讳,收起指尖灵气,年轻俊秀的脸叫篝火染的红红的。我们军中有许多人,都习惯了大隋年间的军职叫法,所以帝君至今也没下令让我们改。 南广和不语。 先前在九嶷山您没有说,现在不知可否透露一二?叶十一抬起眼皮,认真地板着脸一字一句问他。仙君,您究竟是不是前朝国师崖涘道长?先前在九嶷山您显露的身手,以及那一瞬间的凤凰虚影,究竟是不是与前朝那位殿下有关? 南广和扶额,他就不该出来!至少叶慕辰睡了,也懒得问他个详细。大约在叶慕辰心里,只要守着他便能刨出韶华的下落,所以对于他究竟是谁、长得何等模样,并不怎么感兴趣。 只是,他却是要怎么堵住这悠悠众口? 南广和愁的厉害,巴不得眼下再蹿出一起子仙阁祸害,好给他囫囵吞圆过去。许是他老人家心想事成,刚琢磨着来个什么祸事打断叶十一的盘问,耳边就嗡嗡嗡又起了一阵虫鸣声。月华被遮住,有铺天盖地的虫群杀过来。 不好,又是蜃虫!南广和脸色微变,忙正色道:速速唤醒诸人,结印,布结界! 叶十一敏锐抬头,眯眼瞧去,果然见一大群拳头大小的虫子撞在外壁结界上,发出撕咬声。那些虫子见撞不动,索性十脚黏附于结界处,喷出口中毒液。 结界脆弱如蛛网,成片露出黑色毒液腐蚀后的漏洞,寸寸皴裂。 快保护帝君!叶十一抓起手边长戟,丹田气一震,高声呼道。 叶家军众人纷纷从沉睡中惊醒,人人手握兵器冲了出来。 凡间武器无用!南广和蹙眉,当先挡住了叶慕辰所在的帐篷,头也不回地道:有修炼的,速速凝气成剑,保护那些凡人躯的同袍! 布剑阵! 南广和下完命令,才恍然惊觉这里是下界凡间,这些将士并不清楚如何布剑阵,忙不迭又回头看向叶十一。罡风起,七星站位。 冷不丁腰肢被人揽住,身体转了个圈,迎面对上叶慕辰那张沉寒如水的脸。 你又懂布阵了?叶慕辰冷笑。朕的军队,不需要你瞎指挥! 南广和急忙推他。此刻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快,按我说的去做! 不用!叶慕辰皱眉。朕封了你的穴道,你眼下手无缚鸡之力,可躲在朕身后。对付这些虫子,朕一人足矣! 叶家军众人一动不动,对南广和的命令置若罔闻。直到此刻叶慕辰出来,叶十一才出声道:帝君,是否还是七星阵? 叶慕辰摆摆手,示意众人退后。随后他抬眸望向第一批冲入结界的毒虫,唇角勾起一抹冷漠的笑。先前叫这虫子蛰了,是朕不仔细,这次,就由朕来试试手。 他说着抬起掌中风雷印。一霎时,风云滚滚,众人耳边响起来连片的炸雷声。 叶慕辰!南广和急得跺脚,不止一次要冲过来,却叫叶十一冷冰冰用长戟拦住。 帝君让你待在这里。 滚开!南广和这次动了真怒。 叶慕辰先前所中蜃毒尚未完全根治,至少需连续拔毒七日,然后再静养一月,才能够完全摆脱蜃毒影响。此刻若再强行与蜃虫交手,只需呼吸一口毒气,便会轻易激发体内余毒,届时这荒山野岭的,去哪儿给他解毒?! 然而许是他老人家的心想事成神功发挥的太过彻底,又很能够咒言灵,南广和刚一步跨出想强行抢下叶慕辰,就见那厮当先卷起一阵旋风,黑衣袍角猎猎,白发在狂风中肆意张扬。 要糟! 叶慕辰的风雷印罡气太足,他竟进不去。除非暴露他的凤凰真火! 南广和正在犹豫要不要孤注一掷,这具身子便已经受不住罡风冲击,身不由己的朝叶慕辰所在处卷了进去。 叶慕辰大手抓住这人,心下极其不悦,却来不及说什么,只得仓促间将人带入怀中,双手翻飞结印。掌印与蜃虫对上,虫群嗡嗡嗡爆发出一阵阵吵闹,酷似有人在耳边震怒暴喝。罡风斩断毒虫尸身。 这次叶慕辰学了个乖,在斩杀后迅即口中默念咒语,边杀边封印,避免虫毒再次弥漫开来。 蜃虫一波又一波,自结界破碎处冲进来。叶家军众人中足有十余人已修炼至筑基,但饶是如此,众人修补结界的速度也远比不上这群虫子。行李中灵石耗费大半,眼见得众人额头冒出了汗珠,而蜃虫却依然源源不绝地自西北方破空而来。 南广和暗中凝聚真气,抽冷子便补上一道封印。只是叶慕辰这厮眼睛极利,逼得他不得不用袖子垂下,覆在手背上,遮掩的十分辛苦。 叶慕辰你仔细些,恐那仙阁还有高手在旁窥伺南广和觑见叶慕辰眼风飘过来,连忙高声道。 他原意只是想分散叶慕辰注意,谁知道西北方果然出现了一连串人影,在夜色下皆身着白袍,坐在一艘七宝船上。船体两边尖尖翘起,当中一个老者模样的人冷笑了一声。大元朝帝君,想不到你如此托大!今夜,贫道便将你诛杀于此! 好大的口气! 南广和怒。 山壁上正着意备战的叶家军诸人闻言纷纷抬头怒视。 七宝船落地,仙阁来者一共七个人。老者模样的显然便是此次追杀领头者,当仁不让地一步踏入山壁,望着眼前破破烂烂千疮百孔的结界不屑地一笑,也没见他如何动作,手指轻轻一挥,便破了叶家军诸人拼死维系的保护屏障。 维护结界的叶家军十余名将士脚下一个踉跄,大口喷出鲜血。 老者一招立了威,愈发得意,皮笑肉不笑地注目正与蜃虫殊死拼杀的叶慕辰,道:姓叶的,你们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将我师侄扔下九嶷山活活被火焚烧至死!今夜,汝须替他偿命! 叶慕辰无暇他顾,手中不断翻飞震落潮水般涌来的蜃虫,闻言只挑了挑眉。 倒是南广和忍不住跳出来,大声道:冤有头债有主,你家师侄是我杀的!你们须瞧仔细了!莫要去了地府还找不出仇人名姓! 老者大怒。他此次携仙阁大长老亲舅甥风凌来此追杀私服的叶慕辰,不料风凌年轻气盛,一定要先行一步。他好死不死没拦下,结果方才追去九嶷山的时候便只在山脚捡到了十几具烧的面目全非的尸首,心下又惊又怕,生恐回去后无法向大长老交代。这才急急放出飞行法器沿着叶慕辰等人足迹一路追踪至此。 如今之计,唯有杀了叶慕辰,才能消大长老丧亲之仇! 因此老者冷笑一声,从乾坤袋中取出一个莲蓬状的法器,冷冷道:尔等不需谦让,今夜但凡站在这里的,都须去死! 师伯,那人好像是我派的世间行走,崖涘。有人在他身后小声提醒。 不过区区一个世间行走!老者自鼻孔里冷哼出声。风凌入了他九嶷山,他不思如何配合风凌将人诛杀,反倒临阵倒戈,更该死! 老者说完,扔出手中莲蓬状法器,那法器在空中嗡嗡嗡转动不休,每个莲蓬孔内都飞出一大团蜃虫。起先都是米粒大小的虫子,随即见风即涨,瞬间如黄豆大小,最后各个都足有成年人拳头大。兜头彻脸地朝叶慕辰与他身后的叶家军众人袭去。 便连同穿仙阁寡淡白袍的南广和,也没被放过。 第89章 山洞3 若要论最恨的东西, 南广和觉得约莫他上上辈子、上辈子、这辈子,最恨的都是无情道门下走狗。尤以这行事鬼祟、手法腌臜的仙阁为首。 别的不提,就这些虫子都够他恶心半年的。 叶慕辰你退开, 让我来!南广和撸袖子就要上。 叶十一执戟拦他。 叶慕辰忙的没空搭理他, 只冷哼了一声。叶十一, 看好他!如果这厮出了什么纰漏,朕唯你是问! 是!叶十一这回连结界都布下了。厚达三寸许的淡青色半透明结界壁垒, 只为了护住南广和一人。 南广和被牢牢包裹在淡青色壁垒内,眼睁睁见那些蜃虫飞蛾扑火般不断往结界上撞,一只接一只, 黑洞洞的口唇内分泌腐蚀烟雾, 伴随一阵阵极刺鼻的恶臭。 他忙偷眼去瞧叶慕辰,见叶慕辰就像龙卷风的风眼似的,十步内都是黑压压的蜃虫围着他攻击, 连风雷印调动的风都叫这些密密麻麻的虫子尸体染成了灰黑色。 这样下去不行!南广和急的跺脚, 袖子一撸就预备暴露真身,强行跨出结界。 叶十一分出一只手拽住他胳膊。仙君不可! 蜃虫就算杀死了, 余毒也够你家帝君喝一壶的!南广和急赤白脸地焦躁道。你再不放手, 别怪吾无情。 就算你从末将尸首上踏过去, 末将也绝不能放你去帝君身边!叶十一答复道,单眼皮上撩,盯着南广和一字一句说的异常认真。 南广和恨死了叶慕辰手下这些人的认真。 包围圈外, 仙阁众人哈哈大笑。那个领头的老者险些笑出眼泪来, 雪白长须一抖一抖的,眉眼耸动, 说不出的滑稽。不过区区一些蜃虫,尔等就捉襟见肘。看来外界传闻不实, 这姓叶的也不过仗着九年前意外觉醒了部分先天神力,能够驱使一枚风雷印罢了! 师伯小心,风雷印乃上界遗迹中所提及的咒印身后一个弟子小声提醒他。 老者听了,双眼嫉妒的发红。九年前大隋皇陵崩塌,凤华帝君留下的仙家遗迹叫人毁了,怕不就是这厮干的!否则这姓叶的小子无端端怎会得了那枚风雷印?! 可是,不是听说,是大隋宫变那夜,凤华帝君残魂苏醒,这姓叶的狗屎运得了凤凰先天真气所以才如此嚣张?又一个年轻弟子嘀咕了一句。 现在说这些有的没的作甚!老者大袖一挥,冷笑道:待将这姓叶的小子灭了口,再施法抽取他神魂,到时候那枚风雷印,还不是属于我仙阁的?! 是是,师伯所言是极!其余六名弟子心服口服,一致点头称是。 再望向蜃虫包围圈中的叶慕辰时,仙阁七人目光都亮的惊人,摩拳擦掌地想要快些收割战果。 师伯,不如由我等六人去助那虫后一臂之力?其中一名弟子试探性建议道。 唔,也可。老者轻抚长须,冷笑了一声。贫道这边放出虫后。先前这虫王惨死于九嶷山,虫后早已躁动不安,此际正好放出来寻仇。 说时迟,那时快,老者左手一翻,白色袍袖卷起几道古怪的残影。原本便浮在半空中嗡嗡嗡旋转不休的莲蓬状法器突然间黑气大盛,在夜色中荧荧发出乌黑光泽,散发出一种不祥的血腥气。 片刻后,一只体积足有凡人灶间铁锅大小的虫子迅疾自莲蓬蕊心深处冲出。一步入空气中,身体仍在暴涨,足足有条桌大小。 这虫后一出,其余诸虫尽皆暂时停止了对叶慕辰的攻击,齐齐振翅俯首,前头一对触须对拱,恰似凡人见面后拱手行礼的模样。 虫后往前冲出时,诸虫皆自发地纷纷退让,在中间让出一条笔直通道来。那通道的尽头,便是右手执刀左手翻飞风雷印的大元新帝叶慕辰。 南广和一霎时肝胆俱裂,再也忍不住,蹭地一下抬脚便跨出了结界。袖子叫叶十一扯住,刺啦一声,碎成两片。 叶慕辰!南广和飘然冲至叶慕辰身前,想也不想地抬手便是金光灿灿的数道凤凰先天真火,口中急急道:此乃蜃虫族虫后,只需一滴唾液,便可叫凡人神魂皆消。你退开! 否则即便你身具朱雀神君残魂,经由小朱雀当年一口心头血喂养化人,也抵不住如此凶猛的地狱之毒。 南广和冲出的太急,袍袖叫叶慕辰掌心中的罡风鼓荡成一口金钟,高冠脱落,束发金簪下及地黑色长发尽皆如瀑散开。 叶慕辰猝不及防,叫他撞的一个踉跄。抬目望去,眼前人遥遥地,与先前幻境中所见的朱衣仙人影像重叠,一瞬间冲撞的他鼻端微微发酸,眼眶热的像是含了滚烫的火烛。 是你! 叶慕辰艰难出声。 这次再也错不了了,眼前这人分明就是他梦魂深处萦绕多年不能忘的朱红色身影! 一时间叶慕辰心下大恸,双手颤抖着险些握不住长刀,蹒跚着拔步而出,奔到这人身侧,试图抱住这人。 朕总算盼到你了! 虫后一路势如破竹,气势汹汹地闯至两人身侧,却忌惮南广和浑身摄人的威风,正团团打着转。背后数不清的黑色蜃虫拱卫于其后,隐隐然覆盖了大片山谷。叶家军众人眼前只觉得黑压压一片,只能手握刀兵茫然地睁大眼,对面都瞧不出旁人面目。 仙阁老者的笑声刺破众人耳膜,狂妄的令人心生憎恨。哈哈哈哈,这姓叶的小子已经傻了!这下虫后可不是手到擒来,尔等速速过去,贫道再助你们一程! 话音落地,六道白色身影齐齐脚踩飞剑,手中法器符文就跟不要钱似的一股脑儿朝叶慕辰所在的方向抛过来。 结山印! 鬼术! 且看贫道的剥皮大法! 分卷(67) 轰隆隆一座移动的巨山朝众人压过来。叶家军人人听得头顶有巨物移动声,却苦于使不出力气,先前破阵受伤时的将士们更是口中鲜血狂喷。有人双手高抬过顶,试图将重物移开,却反遭到巨石压顶,人被一寸寸钉入地下,双足陷入山体中尺余。 雕虫小技!南广和不屑地嗤了一声,微微侧头,张开口,浩荡飓风自口中倒卷而入。飓风吸住那座幻化出来的山,片刻后由庞然大物缩小成寸许大的一个小山形状,再后来索性变成了一张薄薄的黄底红字的符纸,轻飘飘贴在南广和唇边。 南广和嫌弃地以小指头弹开,噼里啪啦小指头尖窜出一缕金色火星,那片符纸便落在地下,瞬间萎靡成灰烬。 至于所谓鬼术,就是在黑压压蜃虫中又多了许多条虚影,头大如斗,簸箕般的大手疯狂朝众人抓过来,身子细长地飘荡在虚影中。不时有虫子穿过这些半透明的鬼影,桀桀怪笑声夹杂虫子振翅的声音,说不出的诡谲。 叶十一,这些鬼影叫给你。尔等刀兵皆带血煞气,凡人也可诛杀!南广和高声命令道,仓促将奔过来明显神思不属的叶慕辰护在身后。 叶十一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率领众人将不断喷血受伤的将士们团团围在中间,然后呛啷一片刀兵出鞘声。叶家军众人与那些半透明的鬼影厮杀在一处。鬼影从桀桀狂笑变成怒吼,不断有灰黑色影子被踩在脚下,寸寸撕扯成碎片。 仙阁众人杀过来时,南广和袍袖翻飞,所有法器法宝来多少收多少,压根眼角都不多瞟一下。惟有那老者的所谓剥皮大法,却甚是恶心人!一个飞镖似的法器飞过来,片片都闪烁着赤红色光芒,在空中飞出三百六十片残影,伴随浓烈的血腥气味。 南广和历来最受不得这个,只觉得眼里心里都被醺臭了,恨不得以袖掩鼻,一把火烧了那个心思歹毒的老者。他头也不及回地朝后一伸手,快,叶慕辰,借你陌刀用一用。 身后却无人应答,也没有刀鞘落手的沉甸甸感。 南广和诧异回头,广袖下劲风乍停,如瀑长发刷地一声重新垂落至肩后。 却见叶慕辰以手扶额,满身如同泡在冷水中,湿漉漉的,不断轻轻打颤。黄豆大小的虚汗从他额头不断滴落。 不好!是那余毒发作了! 南广和心中暗暗叫苦。 他一分神,便没留意到那虫后借着老者剥皮大法的掩护,狡诈地换了个方向。许是盘旋太久寻不到破绽,那虫后狂躁不安,此刻趁着南广和回头查探叶慕辰伤势,掠起一阵嗡嗡嗡黑雾便擦着南广和眼角冲了出去。 南广和伸手来抓,不料那虫后最后之际宁可拼着两败俱伤,舍去头颅不要,也要杀了叶慕辰。南广和手指还未触及,劲风下那虫后粗短的脑袋一歪,硬如磐石的铁甲便被削断。但断了头的身躯却仍在往前冲,如一颗出膛炮弹般,嘭地一声撞到叶慕辰怀中。 十条腿一同发力,发狠地钩住叶慕辰黑色织锦长衣下的皮肉。狠绝如同弑神。 溅起一大蓬浓郁的黑气。 南广和又气又急,一簇金色凤凰真火毫不留情地弹向那虫后尸身。 烈焰中虫后染成了赤金色边缘的一大团黑影,血肉叼在尖钩脚爪中,断头黑洞洞的口唇仿佛扯出了一个古怪的笑容。 叶慕辰!南广和敞开双臂,将叶慕辰兜头抱在怀中,心疼的双唇都在哆嗦。你好好儿的冲过来寻我做甚?! 是你,是你先冲出来的。叶慕辰笑得有些恍惚,抬起手,努力想要抚摸眼前这人的眉睫。指尖颤抖的厉害。就像在触碰一个沉眠多年的梦。 朕想护着你就连声音,也抖的厉害。 南广和眼睛有些湿,他眨了眨眼,法术笼罩后的面容窥不分明。却有一滴滚烫的泪,自脸颊蜿蜒而下,啪嗒,摔碎在叶慕辰的黑衣上。 傻子!南广和呢喃。声音又像笑,又像哭。 叶慕辰只觉得他又再次掉进了那个白云缭绕的幻境中。九重宫阙次第开,在那白玉栏杆的曲桥上,有一朱衣人立在尽头,含笑望着他。 风声便到了此处,也静止了。 天地间,万籁俱寂,惟有那绝色的朱衣人,立在云深处尽头。 傻子。那人双唇微启,像是在嘲笑他的痴心,又像是隐隐的在等待着什么。 帝君,叶慕辰恍惚出声,颤抖的指尖终于勾住那人长发,青丝缱绻,华年如梦如幻。臣,一生一世,永生永世,都愿追随在您身后。 叶慕辰双目微涩,口中发苦,脑袋中如同有千万只毒虫同时在嗡嗡作鸣。这一切的苦楚,他眼下却都顾不得了。 他搂着那人的肩膀,染满红尘风霜的脸上似笑似哭,一声声,沙哑的厉害。 帝君呵,你莫要哭了,莫再要为臣哭泣。 第90章 山洞4 此时山崖中诸蜃虫先是失去了虫王, 随即又失去了虫后,茫茫然如同被人斩断了手足,在空中嗡嗡嗡乱转个不停。仙阁老者数次呼喝出声, 那些虫子都不理, 便连那炼制的专门收集这些地狱之虫的莲蓬状法器也失去了效力。 失去了王族指令的蜃虫胡乱冲撞, 竟陆续有虫子掉头朝仙阁众人飞回去。 啊!师伯,我我我, 我叫这虫子蛰了!一个原本正在竭力使出青藤捆缚叶家军的年轻道人突然双手捂脸,浑身抖动如筛糠。师伯救命! 没用的东西!老者正在控制那飞镖状的法器,三百六十道血影, 每一道血影皆可剥人/皮。却可惜撞在了大发神威的南广和手上, 三百六十道血影如今只剩下零头数,老者心疼的直哆嗦。此刻听出是一个素来不受宠爱的低级弟子声音,不耐烦道:这些虫子只有虫后可御 他突然间住口, 恍然意识到一件事情。此次出来前蜃虫巢是仙阁大长老亲自交在他手中的, 并不是他自己的法器,那大长老曾言道, 不到万不得已切记不可放出虫后。一旦虫后被人诛杀, 剩下的蜃虫便不可控制, 逼急了,很可能敌我不分胡乱啃咬。 蜃虫之毒,即便是修仙者们沾染了, 不出一个时辰也得身死道消, 化作一滩黑水。 老者猛然停下手中的法器,恐惧不能言。 随后, 一声不吭地,老者突然掉转身拔足狂奔。脚下逐渐升空, 拼死朝七宝船方向逃去。 师伯,师伯救我! 那名被蜃虫所蛰的低阶弟子狂呼,叫声越来越凄厉,双膝以下尽皆腐烂成黄黑色污水。上半身与两条胳膊却还完好,只是脸部被蜃虫蛰过的地方腐蚀成森森白骨,双目成了血洞,瞧着说不出的阴森可怖。 剩下几名正在与叶家军对战的低阶弟子惶恐地相互对视了一眼,再看向那老者狂奔的背影,陡然间意识到了什么,纷纷腿脚酸软,忙不迭掉头朝七宝船那边逃命而去,惶惶然如丧家之犬。 这回变成了叶家军众人在后头穷追不舍。以叶十一为首,暴喝道:诸将听令!若遇仙阁来犯,我等当如何? 有一人杀一人,来一双杀一双! 剥净生魂,令其永世不得超生! 天佑我叶家军! 叶家军众人轰然应诺,齐齐举起手中刀戈剑戟,声响如雷。三声呼喏后,叶十一率领尚能走动的将士们狂追,脚下飞剑声呼呼,很快便赶上了同样御剑飞行的六名低阶弟子。 蜃虫失去了主要攻击目标,嗡嗡嗡围着南广和与叶慕辰二人乱转,大多尚未近身,就叫南广和全盛时期散发出来的金光所摄,蜷缩着触须腿脚纷纷坠地。 也有逐众人而去的虫群,杂乱无章地粘在数十把飞剑后,或高或低,喷发出一阵阵毒雾。这下仙阁低阶弟子们落得与叶家军诸人一般境地,一边提气御剑,一边提防着敌人时不时砸过来的法器符文与气箭,同时还得护好周身,好不叫毒虫的毒液与毒雾沾着半分。 但叶家军众人在多年来与仙阁无数次交手中,对战意识变得极其敏锐,手脚明显比这几位仙阁低阶弟子利索的多。 只苦了那几位低阶弟子,分明离着那七宝船不过半里路,御剑不过十息,但眼下叫毒虫绊住了腿脚,同时还得防备后背扎过来的叶家军冷箭。一息后便有一名低阶弟子惨叫着坠下飞剑,叫蜃虫吃了个干净。 剩下四人越发手忙脚乱,其中两人已经爬到了七宝船边缘,双手攀着船舷便要跨上去。却不料那老者急着驱动七宝船离开此地,竟看也不看这两名低阶弟子,残破的莲蓬状法器扔出去,将两人撞了个倒仰,恰好被后头赶上的叶十一与叶末一人一刀剁了头,扔入虫群中。 余下二人边打边逃,眼见着七宝船飞的越来越高,拉升成繁星夜空下一个小黑点,哭丧着脸求饶道:你们,你们要不要降兵? 我们有仙阁最近派出来追杀你们的名单和地图。 对对,饶了我们吧? 叶十一低声嘱咐了叶末一番,命其踩着飞剑沿途尾随那逃走的仙阁老者,就算近不得身,也好随时通知其逃亡线路上的其他军士及大元的修仙者们。叶末领命,当着叶十一的面拍散一张传讯符,随后追着那七宝船消失的方向而去。 待叶十一板着脸回转时,就见两名仙阁低阶弟子叫叶家军将士押着。那两名仙阁弟子身上白袍变得皱巴巴的,垂头丧气。反观叶家军的人则一脸杀气,眉眼冷漠。 只需带回一个给帝君审讯即可。叶十一摆手,示意不需要留下一双,浪费。 叶家军众人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了,手中刀兵正要砍下去的时候,就听叶十一突然又道:且慢!你们二人先说清楚,中了虫子的毒液后,可有解法? 两名仙阁弟子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眼底皆是一片惨淡。心道若是这蜃毒有的救,我等为何要逃?还有我们那个小师弟,为何死的那样凄惨,叫虫子毒液吞噬的人不人鬼不鬼?! 但两人都不敢开口。怕一开口,就叫暴怒中的叶家军灭了。 若记得不错,叶家军的主子、大元朝帝君可不就是叫虫后咬了?此刻待众人回去,怕是那位夭寿的新帝已经化作了一滩血水。 漫山遍野的蜃虫不知为何,在啃咬完几名仙阁弟子尸首后,居然也没再追上来,只不断嗡嗡嗡盘旋着,似乎在相互交谈,又像是群龙无首茫然四顾。 叶家军众人押着投降了的两名仙阁低阶弟子回到山崖驻扎处,却见山崖处空荡荡,原先叶慕辰与那白衣道人所在地方,只留下一地虫尸,掺杂着可疑的血迹。大半幅白色衣袖叫人踩在地上,血与泥尘斑斓。 怎么回事?叶十一握紧了手中长戟,沉声问道:方才居然无一人守护帝君?他转头面向坐卧于零星几顶帐篷前缺胳膊断腿的伤兵们。 有,有的。其中一个受伤不太严重的筑基期副将艰难地拄着长刀立起身,胸前黑衣叫血迹染成暗红,边说话边咳血。帝君方才叫那虫后咬了一口,仙君说需立刻疗伤,只是此处没有良药,也没有冲洗伤口的灵泉,所以带着帝君去寻解药了。 又是那个来历不明始终支支吾吾不肯验明正身的白衣道人! 叶十一咬的一口银牙都要碎了。 他回首瞪视那两名仙阁弟子,那两人莫名身上一凉,瞬间抖成了鹌鹑。 这虫毒,到底有解药没有?!叶十一目光逼视他们,一字一句问道。 有有有!两人忙不迭点头,生怕叶十一追验原委,连忙又加上一句。只是那虫后之毒尤其厉害,崖涘道长既然敢带人去寻救治之法,那就肯定可以救的了。小将军你且息怒,眼下那些军士们也有伤在身,你们先疗伤,再等等那位帝君就回来了。 对,咱们在这里等着即可。 而且我等身上还有肉白骨、医死人的仙丹 帝君不会死!叶十一怒目。 仙阁两人再次安静如鸡。 而在另一处,所谓抱着叶慕辰离开去寻灵丹妙药的南广和正艰难地攀登云层。他凝聚凤凰神魂所需的真气太多,下界稀薄的灵气远远不足以供养他庞大到近似无垠的元神,所以每次都抠巴抠巴地省着用。此次为了叶慕辰,一而再、再而三地调用灵气,委实有些吃不消。 先前刻意避开叶家军众人耳目,也是为了遮掩蜃虫之毒在凡尘无药可医的真相。蜃虫之毒尚且不可解,更何况是虫后临死前最后喷发的一口毒液。倘若不是叶慕辰有朱雀神君陵光的一抹神魂护体,自带残破神格,早已化作一滩黄黑色污水。 如今之计,惟有他亲自牵引着叶慕辰,导出其心心念念最想的人、最想做的事情,于那一切的海市蜃楼中,让深陷幻境中的叶慕辰得以纾解一次。 南广和好不容易爬上一朵祥云,将叶慕辰脑袋平放在大腿上,深深喘了一口气。奈何腿上那人却不安分地在昏迷中拱来拱去,时不时便要擦着他的某些不可言说部位,口唇微热,呼吸声喷洒,搅动的他老人家一颗心扑腾的厉害。 叶慕辰,叶慕辰?南广和轻声呼唤他,却只得到了几声意味不明的哼哼,以及撒娇似的拱怀。 南广和失笑,玉雪般莹润的一只手穿过叶慕辰粗糙白发,口中似笑似叹息。叶慕辰呵,此一去,吾与汝便是第三次结契了。汝今后,会不会后悔? 昏迷中的叶慕辰并不能回答他。 于是南广和将目光从这个心心念念寻找了三千年的人面上离开,转向茫茫云海深处,叹息了一声。朱雀,此次吾等流放下界,受尽天罚。便连吾亦不知晓,此方小世界是否仍愿意认我为主,若不愿,吾又将以何面目、何等样的身份继续苟活下去。吾又该,置尔等于何处,如何才能庇护尔等得以安然度过万年天罚。 南广和的声音清淡而又馥郁,似那韶华极盛处开放的花朵,即便不招摇,也依然带有魁首的傲然与绝色。 叶慕辰呵,你如今不过一具休养神魂的木偶。待汝与朱雀神君的神魂彻底融合后,尚须搏一搏那新生的神位,如此,汝才得以平安返回上界。此间凡尘虽好,到底不是汝长居之所南广和语带怅然,良久,垂眸深深凝望着怀中这人不安翻动的模样,一波三折的丹凤眼中似有情意无限,又隐隐带着一丝决绝。 若到了那一日,情意与长生不得两全,汝便弃了吧 弃了这不该有的执念,弃了汝与吾的十万年牵绊,也弃了,这万丈红尘中的一段爱与怨愁。 从此后,你只需好好儿的做你的朱雀神君。你乃是此方世界诞生的先天神灵,不像吾,于此间而言终究是名异界来客。 分卷(68) 到那时,你只需好好儿的安坐于属于你的南方神火宫中,不需记挂吾,也不许再去寻找那已经湮灭于尘沙中的凤凰儿传说。 十万年来,汝待吾一番赤诚意,吾昔年曾不懂得。后来懂得了,却悔之已晚。吾为汝下界,受尽了诸般苦楚,林林总总,不过为了偿汝一番真情意。 陵光今生今世,三生三世,吾都还给你了。 拼却一生休,尽君一日欢。 第91章 山洞5 在远离了众人也远远地离开了前往西京的路线后, 南广和终于在西牛贺洲寻到了一处灵气相对浓郁的野山头。漫山遍野生长的人参都成了精,芝草无数。最可喜的是,此处人迹罕至, 就连能够有洞府的大妖怪都没几只。 南广和按捺下心头面上的燥热, 降下云头, 一路循着灵气最充裕的地方行去。怀中的叶慕辰身体与他差不多一样高大,因此抱着的姿势有些可笑, 叶慕辰两条长腿自袍角露出来,雪青色长裤的裤脚不时擦到南广和,发出悉悉索索的摩擦声。 两人好不容易寻到那处, 抬眼一望, 南广和傻了眼。千算万算,他老人家却没算到灵气最浓郁的地方是上头那个山洞。 他此刻精疲力竭,拖抱着叶慕辰走到此处已是极限, 再想带个沉重的半凡人躯爬上祥云并升到两千尺以上的地方, 他自问着实没有十全把握。何况西牛贺洲于南广和而言,此生尚属首次踏入, 贸贸然不敢轻易冒险。 小朱雀, 你说你下了个凡, 咋就弄得这么沉。南广和忍不住嘟囔了一句,歇了歇,又抱怨道:你这神智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的, 待会儿可咋办?呃, 这辈子到底你会不会啊? 叶慕辰只觉得脑袋里嗡嗡似乎有成千上万只毒虫在啃咬,四肢百骸又酸又疼, 浑身皮肉浑不似自个儿的,一块一块儿地往下掉。他迷迷糊糊中似乎听见了那人的声音, 似乎在笑话他什么,他拼了命将双眼撑开一条细缝,却只见到一个他生平最憎恨的人。 叶慕辰噎了噎,闭眼,再睁开。入目仍是那个该死的前朝国师崖涘。 偏那可恶至极的崖涘还在不停扯着他衣领,絮絮叨叨问他什么会不会。叶慕辰心口烦闷异常,又觉得失望,仿佛从云端重又坠落至万丈深渊,口气恶劣地应了一句。朕朕有什么不会! 他自以为说的凶狠,实则声音极低。 南广和却听见了,一时诧异,忙低头看去,却见叶慕辰重又紧紧闭上了双眼,脸色又黄又肿胀,大片虚汗从肌肤表面渗出来,入手濡湿。那件黑金织锦的袍子贴在他身上,如同一条刚从池塘中捞出来的冷鱼。 啧!南广和从牙关里叹了一声,又摇晃他。和你说些浑话,你就都听见了!你如果什么都会,那你此刻站起来啊!站起来,你自行爬到山洞里头去!难道待会儿还要我自个儿动不成? 这话原本没什么,可是话一出口,南广和耳根后突然红了。这头活了三十多万年的凤凰儿真魂,莫名觉得有些耻。 叶慕辰倒没发觉,他只恨怎地又和这崖涘扯在一处了。他的兵呢?他的小殿下呢?他于幻境中见到的那位绝色朱衣仙君呢?! 怎地睁开眼,又是崖涘! 叶慕辰索性装死,闭目不言不语,再加上小腹处疼的厉害,丹田内隐隐有什么在冲击他体内元婴,活似要将他好不容易炼化出来的元婴吃干抹净。他于半昏沉中,仍记得运转灵力,在与那侵蚀他神魂与元婴的黑气作殊死搏斗。 因此南广和的话落地,再无人应声。 可怜南广和只得叹息一声,比划了一下自个儿腰间,想了想,又转而抽下叶慕辰的腰带。三尺长的黑色织锦腰带,在极不显眼处绣着一朵小小的娑婆沙华。在双手中绷了绷,弹性尚可,瞧着甚是结实。再当作鞭子冷不丁抽了一下,凌空啪地一声回响,极为有气势。 南广和愣了愣,然后再一想那两千尺高的山洞,一闭眼,索性面皮也不要了。他发狠似的将叶慕辰用腰带捆了,负在背后,两人共系一条腰带,牢牢贴靠在一处。然后他把叶慕辰那两条长胳膊牢牢架在脖子两侧,反手托着这人的腰,掂了掂。 虽然沉了些,却好在这具身体如今足够高,还能够背着叶慕辰走一段。南广和暗自计算了下,估摸着就这样勉强能支撑小半个时辰。便小心翼翼地负了人,用那最可怜的凡人的法子,一步一个脚印地朝山壁攀援而去。 时不时地,提一口积聚成型的灵气,借力往上蹿一步。待这口灵气用尽了,再慢吞吞往上攀援。 叶慕辰沉甸甸的,伴随他每次起落,便要重重地抛起,然后又再次砸在他身上。雪青色长裤叫山壁间突出的峭石磨出一道道划痕,黑色长袍也挂了几条裂缝。 如此这般,足费了一盏茶功夫,南广和才将将背负着叶慕辰爬到了洞口。洞口却是阔大,足够他一个身高九尺余的成年男子形貌从容进入,洞口处爬满了翠色青藤,枝叶蔓延,叶片上莹润发出一层极淡的白色光芒。 南广和险险地用手撑住山洞上方,咬牙将背后的叶慕辰一点点挪至胸前,无意中抬眼一瞧,这山却原来有个名字。这洞,也有个称谓。许是天生地养的灵气于此处太过浓郁,无情草木竟也生出了些许懵懂灵智。那些攀枝错节的青藤,在洞口竟是拼出了几个符文字样。 饶是南广和此刻无暇他顾,一眼瞅过去,也忍不住长长倒抽了一口凉气。 这山,居然叫做灵山。 这洞,居然叫做方寸。 灵山方寸? 南广和龇牙,这地方有些意思。许是他老人家下界多年以来,见过最有意思的一处了。若不是此番为了替朱雀这具人偶炼化的肉身解去蜃毒,怕他再过个几百年,也不记得沿着下界灵气脉络寻至此处。 挂在他胸前的叶慕辰轻哼了一声,两条腿半悬空挂在洞口,这姿势吊的极其不舒服。于是叶慕辰又动了动,似乎想要推开南广和。力道极小,却依然成功地唤回了走神的南广和。 南广和叹息一声,将叶慕辰胡乱蹭的脑袋面朝山壁拨了过去。到地方了,咱们先进去调息一番。 青藤错节的洞口内无声无息,显然并没有其他生灵在内。南广和朝内瞥了眼,运用先天灵目深探进去,再三确认安全后,才一口气放松下来。这才惊觉最后一口灵气就这样浪费了。 待好不容易将人挪入山洞中时,南广和累的只能够扶着山壁喘气,青丝垂落两侧,汗涔涔打了个透湿。叶慕辰则彻底陷入了昏迷,蜃毒再次发作,痛的这位大元朝新帝咬紧牙关不住在地上翻滚。山洞内本就没有人居住过,一地荧荧仙草,叫叶慕辰滚的稀烂。 你且忍忍!南广和喘息够了,扶着山壁摇摇晃晃地走过来,一只手搭在这人额头上,随后便像先前带他离开时那样,低头轻柔地以口哺入灵气,缓缓助其渡入/体/内自行流转。 许是那口绵长而柔和的灵气起了作用,叶慕辰渐渐停止了翻滚,睫毛微颤,挣扎着似要醒转过来。小指痉挛似的不断轻抬,抖动不止。 莫要急躁!南广和一屁股坐在他身侧,以手握住叶慕辰那双不安的手,顺着手指第一节 缓缓推至第三节。片刻后,察觉到那双手果然渐渐地停止了痉挛,叶慕辰面色也稍舒缓了些。南广和带笑带叹息。且待你缓解了些,吾再与你这厮解毒。 山洞内无风无影,独有壁内不知名的仙草荧荧发出淡绿色的光芒,映衬的此刻格外美好。南广和身子一歪,挨着叶慕辰侧面躺下,一手支头,另一只手则轻柔地抚摸叶慕辰的凌乱白发。然后又极爱怜地,自这人紧皱的额角,一路沿着鼻梁蜿蜒而下,缓慢而又坚决地,感知这人此生的容颜。 叶慕辰,叶慕辰呵 耳边似乎又响起了昭阳六年,于那条从韶华宫通往长生殿的地下密道中,隔着一座山水屏风,隋帝那声意味不明的叹息。 彼时他尚是大隋朝深宫中一个不问世事也看不到外界蓝天的假公主,只能借由各路诸侯前仆后继地假借迎娶之名将他护在身后。那一次,前来找他尽忠的是雪鹰族苏晟。 可是便连此刻恢复了凤凰记忆的南广和也不明白,为何于那夜地道密谈时,隋帝最后提起的一个名字却是朱雀叶慕辰。 那夜大隋朝亡国之谜,他始终不敢开口问叶慕辰。 就好像,叶慕辰也始终不敢找他做最后的确认,那个顶着韶华长公主封号的大隋朝皇子究竟是生是死。 他们有许多话,却总是来不及说。 总是有这些那些的事情,不断绞缠进来。 总是有这样那样的闲人,不断地搅和了他们原本就不多的相处时光。 人生一世,浮华梦一场。于南广和而言,那十六年实在太多短暂,可是于此生此世的叶慕辰而言,大隋朝亡国后的九年,便足以抵万年沉渊。 叶慕辰,你的头发究竟是怎样变白的?南广和放下手,轻轻地以面颊与那人摩擦,语气轻柔的就像一个世间最美好的梦。 一别九年,你,想过我不曾? 南广和问完,随即又失笑。是了,叶慕辰必定很想他,很想很想,否则又怎会将自个儿磋磨成如今模样。昔年隋帝在位时,一双手保养的比深宫妇人还要柔软。即便到了三十岁后,隋帝也依然是俊秀的模样。 不像叶慕辰。 叶慕辰,叶慕辰呵南广和再忍不住,轻轻凑过去,啾,啄了他一下。 温软的唇,贴在叶慕辰干涸粗糙的唇皮上,那触感,成功地令南广和僵硬了一瞬。他顺手捏了捏叶慕辰的脸皮,啧,也着实粗糙咯手。 南广和目光下瞟。 怎地这人,如今全身上下都硬邦邦的?! 南广和转而为即将到来的解毒过程感到了深深的忧郁。还伴随着一丝挣扎。 作者有话要说: 【注】《西游记》中提及的西牛贺洲,化了一下菩提老祖所在的灵台方寸山,但是没敢用菩提老祖的斜月三星洞。为什么不敢,后头你们就知道原因了~咳咳,溜。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朝暮追宛 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2章 山洞6 千般算计, 万重思量。 南广和再也没料到,待他一不小心靠着叶慕辰睡了一觉醒来后,一切便都变了模样。 叶慕辰大马金刀地坐在山洞中, 双目审慎地打量四周环境, 尤其注目那些爬满了山洞的荧荧发光的仙草良久。最后目光落在簌簌起身的南广和身上时, 冷淡的足以结冰。 南广和揉眼的动作停下,转头狐疑地望向叶慕辰, 随即惊喜道:咦,叶慕辰你醒了?他转头去看昨夜睡着前点的一小簇篝火,火苗微弱, 尚有青藤劈里啪啦燃烧的声音。 叶慕辰冷淡地唔了一声, 随即又掉开目光。你怎会在此处? 坏了!这厮一旦从昏迷中清醒过来,便瞬间翻脸不认人,完全不记得于昏迷中南广和渡给他的那一口仙气儿。 南广和没好气地懒洋洋坐直身子, 装模作样地理了理寡淡的白色长袍, 掸了掸袖口,随即从方才睡卧处捡起一条黑金织锦的腰带, 语带嫌弃地道:小叶将军真是贵人多忘事!先前叫毒虫蛰了, 要死要活地时候扑过来抱住贫道时说话可不是这样口吻! 叶慕辰噎了一下, 冷淡面皮微微泛红。 南广和再给这厮加了一把小火,调笑道:那时候,小叶将军可是拼死要保护贫道, 啧!结果反倒叫虫子给蛰了, 累的贫道还得四处给你寻找解毒妙药。喏,此处便是给你好不容易寻来的四海八荒灵气最充裕处。 南广和说着以手指了一下四壁多到仿佛不值钱的灵草, 似笑非笑。瞧瞧!这儿每一寸,都生长着别处寻不着的仙草, 只可惜先前叫小叶将军你给滚了个稀烂。他口中假意啧啧叹息个不休,眼角余光却在偷瞟叶慕辰反应。 叶慕辰刷拉一声站起,手下意识想按在腰畔陌刀上,不料却摸了个空。 咳咳,南广和慢吞吞自广袖中摸出一粒米虫大小的黑色物事,随手扔给叶慕辰。那东西见风即涨,迅速变回原先的一把乌金吞口的黑色陌刀。 先前贫道要背着你这个人,带不动其他东西,只得委屈你的刀,南广和笑吟吟乜他。好叫小叶将军知晓,贫道却原来是个有法宝的人,可随身携带乾坤袋。这乾坤袋中,什么都纳的下,只除了小叶将军你这个大活人。 这话说的,不伦不类。叶慕辰也不知想到了什么,面色涨的通红,眉眼间褶皱亦泛起朵朵可疑的粉色桃花。 南广和瞧的津津有味。 叶慕辰憋了半天,只从鼻孔里冷哼了一声,抬手接住空中飞过来的那把黑色陌刀,随即刺啦一声扯开胸前衣衫。虫后所噬咬过的地方皮肉高高坟起一块,里头仿佛藏着一窝活动的虫子,蠕动不休。 叶慕辰背转过身,背对着南广和,虽然动作有些迟缓,脚下却很稳。陌刀呛啷一声出鞘,刀锋寒凉。与山洞内四壁荧光交相辉映。 南广和坐在地上,斜眼觑他,笑了笑。小叶将军,你怕啥?贫道又不会生吞了你! 叶慕辰没理他。埋头继续以刀割肉,沾染了蜃毒的血肉颜色浓紫色中渗透出一股股黑气,啪嗒一声掉在地上,立刻将那处腐蚀成一个坑洞。叶慕辰指尖迸发一道雷印,将那处坑洞以朱雀印封了。 印记中倏然现出一只横眉立目的朱雀,朱红色烈焰熊熊,瞬息将那些蜃毒所过之处都燃烧殆尽。只可惜那只小朱雀现身时只有巴掌大小,扑腾了一下翅膀,便即消失不见。 伴随封印中朱雀振翅,山洞左右晃动了一下,两面墙壁扑簌簌落下一层层灰尘泥土。尘沙如雨,遮住了南广和视线,令他潋滟的眉眼愈发显得扑朔迷离。 叶慕辰瞧也不瞧他一眼,瞥见地面上的蜃毒已经处理掉,便胼指按压在胸前,缺了一块新鲜血肉的胸腔缓慢爬回原来的红色,有薄薄一层膜包裹住跳动的心脏,青色紫色筋脉强有力地弹动。 蜃毒清理干净了,这具身体又恢复了凡间男人三十来岁应有的模样。叶慕辰一张黑气缭绕的脸也逐渐苍白,鬓角长发叫汗水浸湿了,贴在两颊边,一波三折,勾勒得一缕微弱明火下此人越发危险。 血瞬间涌了出来。汩汩地,仿佛一头沉寂的兽自山洞中复苏,流淌了一地鲜红。 空气中血腥味刺鼻,却又夹杂一股沉水香的残余味道。又腥气,又诱人。 南广和忍不住抽动鼻翼,心跳得有些快。 他悄悄放下遮住口鼻的手,眼神儿朝那人飘过去。血将叶慕辰黑色织金的衣料染成暗红色。上身赤/裸,衣衫松松地挂在腰间,便连右边胳膊上的刺青都瞧的分明。一条条蜿蜒符文如同虫子一般扭曲地爬满了叶慕辰的右臂,有青色的丝线,也有红花枝叶,直延伸至他肩头。那人呵!身上纹的是娑婆沙华树,开的是血色娑婆花,花朵深处立着一只眼神凄厉的朱雀。 分卷(69) 那只刺青朱雀站在枝头,冷眉厉目,朱红色勾喙微张,像是随时要从那人肌肤上跳下去,择人而噬。 叶慕辰似是察觉到南广和的目光,眼风扫过来,随后又不屑地扯了扯嘴角。他低头,牙齿咬住衣袖,刺啦一声撕裂成长条,绕住胸前伤口随意打了个结。 小叶将军,我,我可以助你包扎南广和又咽了口唾沫,顺着那人目光干巴巴地抬头,望着赤着上身的叶慕辰。 这厮身体当真有副好本钱!浓眉高挑,眼角下垂,鼻梁高挺如同斧削刀裁,唇线宛若分明。最可喜的是,这厮历来刀兵在手,勤奋操练不辍,即便已经是三十岁高龄了,却还能散发出一种万年老童子鸡的香喷喷的味儿!诱的南广和鼻翼微耸,心跳声砰砰砰如同一千面一万面战鼓同时在凤宫前齐齐擂动! 又如同站在那一年的三十三天外,成千上百株娑婆沙华树纷纷摇落,澎湃花海如雪。披了他一头一脸的百媚千红,泪眼中却只有那一人,执刀立在他身后。 十万年,这头小朱雀都习惯了站在他身后。 吾家的小朱雀,叶慕辰呵! 肌肉虬结,胸肌阔大,每一处块垒都有三寸大小。啧,瞅着挺结实! 不知道手摁下去,会不会弹一下? 还有那流畅的线条,从脖子以下,咳咳,甚为不可描述的诱人。 南广和心猿意马。 冷不丁耳边传来一声极冷的声音,粗砺如同含了一枚苦涩的山果子,刮过他耳畔。国师瞧着朕发呆,难道是,瞧中了朕的美色? 伴随一阵阵笑声,闷闷地穿透那肌肉虬结的胸腔,发出闷闷的振响。 南广和回过神,恰撞见一双亮如闪电的眼眸。眸色发亮,却当真极凶狠,极阴鸷。 叶慕辰此刻看他的眼神,如同在看一个极为厌憎的死敌。却偏要自以为是地将杀意藏起来,掩盖成笑意。 南广和忍不住哆嗦了一下。这厮从来不擅长讨好人,嘴角硬生生扯开,眼角却下垂,法令纹极深,白发披散了一半,活像一只乱世里私奔的野鬼。在山洞幽暗天光中半边脸儿都隐于黑暗,地面投射出长长的影子。 越发像只厉鬼了! 南广和咽了口唾沫,抱住膝盖,往山壁处缩了缩。你,你这样不小心自个儿的身子,万一染了风寒,贫道眼下又灵气被封,岂不是不便利? 叶慕辰直勾勾盯了他一会儿,才错开眼,嗤地笑了一声。说来说去,还是要哄朕将你灵气解封 他故意踟蹰了一下,似乎在慎重考虑。 南广和立刻扬起脸,眼巴巴望着他道:可,可以吗? 做梦!叶慕辰自鼻孔里哼了一声,语气冷淡,耳根子后头却有可疑的红色。也不知在害臊些什么。 南广和瞧的越发有趣,懒洋洋自地上坐起,慢悠悠晃到他身前,温声与他打商量。小叶将军你讲讲道理,贫道抱着你吭哧吭哧爬山翻陡坡的时候,可都是凭借凡人的力气。他说罢一撩白色袍角,露出刮擦的痕迹。瞅瞅,贫道这一身衣服都毁了! 还有这胳膊,南广和将两条手臂从广袖内露出来,在叶慕辰鼻尖底下晃。这手腕上可还都有因你留下的瘀痕。 入眼是一双欺霜赛雪的手臂,浑不似凡人体,在此处山洞中居然还隐约透着一层薄薄的白光,耀眼的令人目眩。 然而如玉雕般的一双手臂,在手腕与肘弯处却受了磨损,有斑点的青紫淤痕错落其上,尤以手腕处最惨,竟然留下了深深一道勒痕。勒痕下是破损的皮肉,一条条红血丝蜿蜒,如同有人恶意在白玉雕的无价之宝上泼洒了劣质颜料,触目惊心。 其碍眼程度,甚至远胜于叶慕辰瞧自个儿胸膛的那个破洞。 叶慕辰只撩了一眼,就快速掉开目光,不自在地以手握拳抵在唇边,咳嗽了一声。却发现自个儿嗓子里实在哑的厉害。他单手拄刀,寻思了半天言语,最后只得干巴巴地道了一句。这一路,辛苦国师了。 那是!南广和心满意足地重又将手缩回袖子里,龇牙笑道:所以小叶将军你说该不该解开我的灵穴? 慢着!叶慕辰陡然回过神来,掉头盯着南广和,目光如射如电。国师好算计,连朕都险些叫你给骗了!他冷笑一声。敢问国师,此处是何地? 西南广和猛然顿口,深悔先头不该见色起意,忘了这厮一旦清醒过来就不认账。倘若叫这厮知道了此处乃是西牛贺洲,那么他又该如何解释,他一个失去了灵气的凡人怎能孤身一人将叶慕辰背负至此? 南广和凝眸不语,腹内飞快地打草稿。 又说不出?叶慕辰跨前一步逼近他,赤/裸的上身散发出浓稠的血腥气与人体自有的微温的肉/香味。 醺的南广和有些头晕。 心跳有些快。 第93章 山洞7 鬼使神差地, 南广和突然间勇敢地抬起头,双目直视叶慕辰。如果我将一切都告诉了你,你怕不怕? 他怕甚?!这世间还有他害怕的?若有, 也与崖涘这厮绝无干系! 叶慕辰鄙夷。 南广和继续又道:反正, 总之, 咳,他一个人老着面皮说不下去了, 小指尖紧张地微蜷在袖内,借法术遮了面孔,一本正经地道:总之一会儿我要给你解毒, 所以有些事, 须得先说与你知晓。 有屁就放!叶慕辰瓮声瓮气地道,刻意做出凶神恶煞的样子。 南广和突然有些生气。活了数十万年的凤凰儿一旦生了气,全身上下就憋不出刺啦刺啦窜小火星子。他一头浓密长发飘扬起来, 发梢衣角都沐浴在金色火焰的光芒中, 腾地一声,从怀中掷了一物给叶慕辰。 叶慕辰望着南广和眼下的模样, 双目直直的, 一脸发痴。见有一物破空而来, 想也没想地一抬手接住。 你他有些犹疑,更多的是恐惧。 恐惧一脚踏空,恐惧再次睁开眼时美梦依然袅袅, 化烟散去。 他后悔了!果然话不该一次说满, 早知道这厮能幻化出梦境中朱衣仙君的模样,他言词不该如此粗鲁。只是这金色烈焰的光芒, 隐隐然竟与九年前大隋深宫长生殿下那一场火,交错重叠于一处。 他眼前仿佛再次出现了那一夜的狂风暴雪, 血与泪,卧于风雪下的少年尸身渐渐凉透。朱红色宫墙上空盘旋着一头金色凤凰,羽翼庞然若流云,周身覆火,朱红勾喙轻轻启合。那一声声泣血啼鸣,他至今仍刻骨地记着。 你究竟是何人?!叶慕辰控制不了声音,也控制不了心头的惊惧,刚割下血肉的心头隐隐然又渗出血迹来,洇染一地暗红。 拿去!南广和恨恨地道。你不是一直疑心那枚凤玺是我捣的鬼嘛?你不是一直怀疑我要造你家的反吗? 南广和目光凄厉地瞪视叶慕辰,字字淬血。你且看看,如今在你手里头的,是什么?! 叶慕辰如同受到了蛊惑一般,愣愣地低头看了一眼,方才他接到的东西居然是一枚玺印。玉玺方圆四寸,上纽盘踞一只昂首清啼的雄凤,正面刻有凤入南隋,天地同昌,乃传说中前朝大隋历任南氏皇室的信玺。 只是记忆中这枚玺印皎然莹润,眼下手中托着的隐隐然有暗沉的血色。 叶慕辰手抖的厉害。 仿佛一个铺陈了太长的故事即将宣告结束。 你,你怎么会有这个他嗓子眼里含着滚烫的血,只要舌尖不压住,就要当场喷溅三尺。 我怎么会有这个,南广和凄然一笑,缓缓撤去了面上的法术,绝色眉眼在一室山壁中灼灼其华。叶慕辰,你且瞧清楚,我到底是谁?! 叶慕辰一眼瞧过去,脚下踉跄了一下,随后深呼吸,闭上眼,再次睁开眼。舌尖到底没抵住那股自喉管窜出来的血,当场喷溅成一条鲜亮的红线。 韶,韶华叶慕辰的嗓子也破了音,单手拄刀,右膝跪地,眼底大串滚出泪来。你是朕的韶华,殿下 南广和垂眸望向他,不言不动,只盯着那喷洒一地的鲜血。 恢复了真实容貌的南广和,自然远比旧时大隋深宫那位十几岁的皇子要更为高大,眉眼间虽然一样的美貌无双,却不令人觉得有女气,甚至令人不敢逼视。他就那样不言不动地站着,长发轻垂及地,寡淡白袍,却没来由盖住了此方天地、这一处灵台方寸的所有荣华。 他立在此处,他便是这一处天地间所有的光。 他眸光流转所及,此方世界便宛转进入了下一季的春天。 鸟可鸣,花开成海。 叶慕辰全身过了电一般地战栗不休,喉咙口那株名叫思念的大树千万种牵绊悉数抻出,堵的他呼吸都不顺畅,眼中一道接一道的热泪,水晶帘子般遮住了他的视线。他从没奢望过,能真的等到这么一天,他的殿下完整地归来,带有无上荣光,和他记忆中万古长空中那一名朱衣仙人合二为一。 殿下,叶慕辰反复地重复这两个字,卑微而又灼热。视线不敢落在那人面上,只顺着一地荧荧仙草,爬到那人脚下,再缓慢地撩起白色袍角往上攀援,直至那人冷淡而又审视的目光。 殿下,我叶慕辰心一颤,想替自个儿解释,却又不知道从何处说起。他捧着那枚温热的隐隐然带有血迹的凤玺,宛若捧了一颗尚在跳动的心脏,如承载了太过沉重的九年。 你倒是认得出我,呵!南广和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他修长手指探入怀中,悉悉索索地不知藏了些什么,随后居然落落大方地解开了腰带。手指落在淡青色袍带上,长发垂地,表情似笑非笑。 叶慕辰下意识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却见南广和依然定定地看着他。寡淡白袍褪去,玉雪一般的肌骨宛若仙人。肌体呈半透明状,叶慕辰一眼就能通过肌肤看到其内在的骨骼与筋脉,内脏脾肾一目了然。然而在胸前凡人心脏归属的地方,却空荡荡的。 怎么会这样!叶慕辰蹭地一声站起来,急切间就要朝南广和扑过去。 却叫南广和的神色冻住。 孤的肉身,早在九年前便死了。南广和以那样凉的语气,淡淡地道。叶慕辰,你所心心念念的韶华殿下,九年前的确死了,死于大隋国破那一夜。眼下站在你面前的,不过是一具法身。 南广和的语气突然变得有些奇异。 孤在这人间,没有肉身了。 什么意思? 叶慕辰不懂。 但这不妨碍他认定眼前这人便是韶华,只不过是一个九年后长大成人的韶华。就算肉身没有了,但韶华修仙了啊!修仙者们往往在化神境后便可分/身,也许韶华自小跟随那个崖涘在一处修仙,所以眼下这具玉雕一般的身子,是韶华的分/身? 叶慕辰顿了顿,小心翼翼地问:那真正的崖涘在何处? 九年前孤自刎殉国,崖涘为了救回孤,以燃烧神魂为代价,替孤再造了这具法身。此身不入六道轮回。南广和抬眸瞥他,语气极淡。孤真身确是一头凤凰,也是此方天地间独一无二的凤凰。神魂不入轮回井,也无法在下界久留,万年天罚是孤的命数。崖涘擅自逆天而行,眼下已经得到了他的因果,正在闭关疗伤。 尔等在九嶷山所见之人,是孤。 便连三百余年前,大隋朝的开国元后,也是孤。 但后头这句话他没说,恐叶慕辰受到了惊吓,也怕这厮不开窍,转而去嫉恨当年的南冥。 叶慕辰张张嘴,又无奈地闭上。他突然间有些苦恼,眼下韶华当真认了是修仙者,而且还是下界修仙者们梦寐以求的那头传说中可以打开天门的凤凰,那么他该怎么办?大元帝虽贵,却贵不过上界传说中的凤凰帝君。 就算他手头拥有泼天的富贵韶华,却已成了天。他泼不动他。 叶慕辰觉得前所未有的沮丧。 十六岁时起他叶慕辰汲汲营营的种种,配合隋帝流转于南赡部洲各地聚集兵力,与仙阁对抗以及这九年来随时欢喜地希冀着有朝一日能够寻回他的小少年,然后将这天下当作聘礼补送到小少年手中的心情。 此时此刻,都变成一场可笑的自以为是。 韶华,不,殿下,叶慕辰艰难地措辞,唇抿成一条线,手按在陌刀上蹦出了青筋。臣该如何称呼您?殿下,还是仙君? 随你便吧。南广和懒懒道,随即又突地一笑。小叶将军你也不必如此拘泥,你我幼时勉强算有些交情,大隋年间也承蒙你多为关照。 掐掉关照到榻上这段不能提。 一旦这厮知晓原来开国帝君与元后那对夫妻也是他们俩,怕不是尾巴要翘到天上去! 必须含糊带过,快些将原委大概交代个分明,两人只有坦诚相见了,才有契机替这厮彻底解除蜃虫之毒。 咳咳,南广和咳嗽了两声,绝色眉眼一瞬间柔和的仿佛冬雪都融化了,笑得那叫一个潋滟生情。总之呢,眼下孤不是个凡人,也不是位仙君,拖着这具残破的身子行走于下界,却是缺少了些什么。所以当日里崖涘替孤炼化出这具法身后,孤便自行取大隋王室凤玺作了一颗心,日夜安放于胸前。 叶慕辰听的一颗心都揪起来了,忍不住又是一阵鼻酸,拖着陌刀便朝南广和走来。 只听那人又道,所以小叶将军你怀疑是孤造反,拿凤玺颁发假诏令,命三十六诸侯齐聚于西京,委实是冤枉! 朕信你! 说话间叶慕辰已经走到南广和面前,再也不做任何掩饰地,脆弱地抱住了南广和。 无论你说什么,朕都信你。叶慕辰将脑袋放在南广和肩头,轻轻蹭了蹭,语声沙哑而又深情。 韶华,你是朕的殿下,是朕的君,是朕一生一世心甘情愿追随的人。哪怕你开口要朕的命,朕都会给你。何况区区一个天下! 话可不是这样说,南广和也有些感动,却还记得忙忙地替自个儿叫屈。这事儿真不赖我!孤若少了这枚玉玺,便如同你们凡人少了心一般,活不到半个时辰 分卷(70) 话音未落,叶慕辰忙将手中赤红色的凤玺胡乱塞到南广和胸口。给你,都给你。你且先将心放回原处。 第94章 山洞8 叶慕辰, 你觉不觉得热? 半个时辰后。 南广和早已将那枚凤玺按入胸腔内,蹙眉望着仍双手缠着他脖颈不肯松开的叶慕辰,有些别扭地转过脸, 小声提醒他。 不热, 不热。叶慕辰茫然回了一句。连他自个儿也不知道在说啥, 就是心里头燥的厉害。许是那虫毒又犯了,他心内暗道。 南广和无奈推开他。叶慕辰, 你流血了,染了我一身。 叶慕辰耳根子唰一下全红了。他被推开后只得茫然站在原地,眼神像一条被遗弃了的小狼狗, 软巴巴的, 自以为是地凶狠着。 南广和扶额叹息。你且瞅瞅,你这身上 他老人家实在说不下去了。 没脸。 叶慕辰顺着南广和的视线往下移至自个儿身上,脖子以下, 是空的。碍于不可描述的原因, 他此刻与南广和可谓是一片冰心。 南广和是因为炼化了法身,冰肌玉骨下筋脉内脏皆若隐若现, 就连藏在心口处那枚凤玺也隐约可瞧的清上头的八个大字。 而他则是因为先前以为这人是国师崖涘, 犯浑地、无所顾忌地当着这人面撕开衣衫, 刮骨疗毒。 这样赤诚地相对,还耳鬓厮磨地贴着心上人不撒手地抱了半个时辰后 大元朝帝君叶慕辰陛下觉得自个儿遭遇了厌弃。 于是整个人都有些蔫。 殿下,你不喜欢吗?他可怜巴巴地又抬起眼皮, 望向南广和。 咳咳, 南广和面红耳赤。 这个问题可要他老人家如何回答? 难不成要说,喜欢, 待会儿解毒还不止这样,但你只是这样搂抱着于事无补, 所以麻烦小叶将军你能不能动作快些? 再磨蹭下去,今儿个又要过去半天了。南广和假装抬头朝外窥探山洞外的天色。你是昨儿个夜里中的毒,蜃毒非同小可,这些闲话咱们留着今后慢慢再叙。先帮你解毒要紧。 叶慕辰先是下意识想反驳,可一听这人说起日后,显然并不打算在暴露身份后便抽身离开他,立即喜不自胜。一向冷硬的眉眼都神气起来,双目灼灼地盯着南广和。要怎样解毒? 然后不待南广和接话,他又兀自一脸痴汉状地补了一句。你说要做什么,朕都听你的。 南广和一张玉雪雕就的脸皮又有些臊红。他几次张口,却苦于说不出,最后一发狠,闭着眼睛将这头死活赖过来不肯松手的朱雀给推倒在地。就着一地滚的稀巴烂的荧荧仙草,发誓般地决然道:是你说的,什么都听我的。今后不许反悔! 不反悔,绝不反悔! 叶慕辰躺倒在地,双手小心翼翼地护住南广和,心下满是担忧,怕他的小殿下如今这样脆弱的身子,经受不住凡间浊气腌臜。就像多年前在大明湖畔的画舫中一般,他第一眼见到这人的身子,寻思的便是找个什么东西给他裹住,千万不能暴露于空气中。 于是叶慕辰悉悉索索地,又满地开始摸索先前叫南广和扯下的那件寡淡白袍。 南广和按住他的手,斜眼乜他,唇角勾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既说了什么都听我的,那小叶将军你如今又在作甚? 殿下,你这身子能经得风吗?叶慕辰耿直道。朕怕你冻着,要不,我还是去添点枯枝?篝火快灭了。 南广和狐疑地扳过他的脸,盯着他眼睛问道:你莫不是嫌弃我这具身子吧? 怎么会!叶慕辰慌了,忙停下手中动作,胼指发誓。苍天在上,厚土为证,殿下殿下实乃我叶慕辰毕生所思慕之人。我这一生,都永远不会背弃殿下。倘若此言有半分虚假,或他日有任何违背,便叫我魂飞湮灭不入轮回。 嘘!南广和捂住他的嘴,俯下身轻柔地啄他的额头,轻声地应诺道:孤信你。 亲吻来的突然,叶慕辰全身都僵硬了一瞬,手按在地下,抓烂了大把仙草。额角青筋一根根迸了出来。那模样不似被心上人亲了,倒像是在受刑。活脱脱一个引颈待戮的姿势。 南广和眼角瞥见,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拿玉雪般的拳头轻轻击在他肩窝,带着三分笑音戏弄他道:你且放松些,难不成还怕孤强了你? 叶慕辰从耳根子后头一直到脖颈都红透了,块垒般坟起的肌肉不易察觉地轻轻微颤。他开口说话时只觉得识海中千树万树火树银花齐齐一道灿然开放。平生从未如此得意开心过。人开心到极致,便会觉得酸楚。 像是浸泡了太深太久远的苦海,一朝拔离,回首那一刹那双目中滚滚却流不出泪来。抬手一抹,才知道都是毕生血。 叶慕辰嗓子里都是血,声音抖得几乎不成调子。我,我不怕,我只怕你嫌弃我。韶华,我怕你恨我 南广和修长的手指轻轻探入他那一头霜雪白发中,叹息了一声。傻子,孤怎会嫌弃你?孤思量了这许多时日,也从未弄明白。有许多事情,孤都不明白,今后,还得麻烦小叶将军你多教教我。 就算你不问,我也会都告诉你的。叶慕辰痉挛的双手虚虚从两侧抱住压在他身上的人,眉眼笑得弯弯,眼底却是沉甸甸的悲苦意。韶华,朕的韶华 唔,我在。南广和主动地将那两只始终不敢靠近的手按在自己腰侧,带笑抬了抬眉。水波潋滟的丹凤眼上挑,说不出的魅惑,再无先前那种高高在上不可亵玩的疏离意。小叶将军有什么话,今日都一并说了吧。 九年前,叶慕辰字斟字酌地开口,眉眼轻颤,认真地打量南广和。昭阳十一年三月三,先帝与我约好,将前来西京强行抢夺殿下你的仙阁使者尽皆堵在西京皇城,大隋倾举国之力,宁可所有子弟尽皆死于战场,也绝不将殿下你交给他们。 叶慕辰眼眶内充血,艰难地扯动嘴角笑了笑,怕吓到怀中这人。虽然这人眼下已经恢复了凤凰真身,身量体格与他一般高大,在他心中却始终是当年那个小小的脆弱无助的少年。他刻意将语气放的轻缓,慢慢地道:所以那一夜,原本是先帝与朕约好的举事之日。那一夜,朕带领大隋精兵十数万,剿灭仙阁来使。不料,他声音抖了抖,闭上眼睛。不料那一夜竟也是仙阁唆使叛臣诜存浩起兵的日子。 叛兵肆意闯入宫中,精兵子弟都在朕的手中,先帝身侧仅剩下十二金吾卫。是朕不好,原本便该留下大隋最强悍的兵力,护卫在皇族身边。那一夜,叶慕辰手指蜷缩,面部神经止不住的痉挛。那一夜,先帝不幸亡故。臣匆忙赶至韶华宫,殿下你却无论如何都不肯跟臣走。 他不知不觉又用回了昔日大隋旧时的臣属称呼。姿态卑微,一如昭阳年间旧时。 南广和抚摸他抽搐的嘴角,沿着那滚烫的仿佛一直浸泡在三途河中不得救赎的残魂,一路抚摸至这人两鬓白发。口中轻轻呢喃,柔软的就像是一种仁慈。不是爱人间的情腻,而是跨越了万年时光长河,一丝一缕从天门投射下的光。 无事,无事了,孤的小朱雀。孤都尽皆宽恕你。 南广和亦闭上了眼睛,忍不住身子一阵轻颤。那些罪孽与血,叶慕辰,不该由你背负的。孤既托生于南氏皇族,便该替南氏天下尽职。殉国乃是孤当时唯一的出路。 不,不!我的殿下!叶慕辰反应异常激烈,他双手铁钳般牢牢箍住南广和,双目赤红,激烈地反驳道:不该是这样的!为国家尽忠职守是臣子的本分,那时是臣大意了!臣不该不与殿下你商量,臣不该纵然叛兵在眼皮子底下逍遥那么久!臣当时只是想,那些叛兵不过是蝼蚁,随时可以掐灭,刻意留了他们许久,想着能借由他们牵连出更多有关仙阁的秘密。 叶慕辰喉咙口里皆是血,眼底却流不出泪。只是悔恨,悔恨的恨不得再次回到那一夜,他一定会牵着殿下的手,哪怕前方路途皆是烈火与背叛,他也会背着他的殿下在那一条烈火征途中杀出一条血路来。 殿下,是臣对不起你,是臣对不起南氏皇族!叶慕辰牢牢抱住南广和,声音抖得仿佛含了一截滚烫的烛。那几位侯爷说的对,是臣当日里不该急躁。当日里臣唯恐后续有变,竟然进宫逼迫先帝答应了你我的婚事。殿下,臣实在是 臣实在是,对您渴慕至极,唯恐他日有变,唯恐战死于上巳节那夜,从此幽冥两隔,魂消魄散于此间凡尘。从此后,臣与您再也没有丝毫牵绊。臣是如此恐惧,又如此渴慕,所以九年前逼婚一事,是臣当时当日唯一的私心。 那一点子可怜的私心,却触怒了仙阁提前发动叛乱,害的先帝亡故,害的殿下您自刎,害的大隋朝亡国,害的无数凡人家族在猝不及防下叫提前发动的叛兵屠戮殆尽。 这些都是臣背负的罪孽。 那一夜的磅礴暴雪,金凤降临,大隋朝一夜间哀鸿遍野无数人家挂起了白幡。那一夜的血与杀戮,是臣穷极一生都洗不清的罪孽。 殿下呵,臣愿为了您,永世再无救赎。 叶慕辰眼底尽是沉沉深渊,笑得格外难看,字字句句皆咯血。殿下,臣有罪。臣对您的爱慕太深太重,致使您南氏亡国,凤血陨灭于凡尘,大隋朝自版图中彻底湮灭。这一切的一切,都是臣有罪! 可是哪怕时光倒流,昭阳十一年的三月三,臣还是会带兵入宫,逼迫先帝下旨赐婚。那一夜,臣还是会执炬而来,哪怕脚下是尸山血海,背后是那无尽的沉沉暗渊,臣亦愿为了这点子可怜的痴心,致罪孽烧身,永世无悔! 叶慕辰声音沉沉,一字一句地问道:殿下,是臣毁了您的国,毁了您在凡尘的家,您恨不恨臣? 在知晓了这一切之后,您是不是,要杀了臣? 如果您恨,杀了臣也没关系,只是可不可以,在这之前,您再唤我一声小叶将军,再亲我一下?在臣死后,您能不能偶尔来看望臣? 不需要清明冬至每次都来,只需要一杯娑婆酿、一碟米花糕,只需要在臣的坟前,再唤臣一次小叶将军。 殿下,臣心属您,早已如痴如狂,罪孽加身。此生,再无救赎。 叶慕辰抬手递过那把乌金吞口的陌刀,塞到南广和手中,字字柔软,神态轻柔而又充满了释然。殿下,您杀了臣吧!这一切,是臣该得的。臣不恨,臣惟愿殿下,从此后凤翔九天,这天上地下,从此后再也没什么牢笼能困住您了! 第95章 山洞9 南广和伸手, 按下他掌中的黑色陌刀,泣不成声。 神是没有泪的。 每一滴神泪,都会化作世间磅礴风雪。 所以山洞内也覆盖了雪。大片大片的冰凌自山洞顶部垂下, 一点点轻盈地生出棱角, 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下探成尺许长的冰凌子。灵台方寸处, 一室不染尘垢的世外冰雪。 雪花悠悠地自两人头顶覆下,六瓣雪花, 晶莹剔透。恍惚间似那夜昭阳十一年三月三的情景再现。只是这一次,再也没有了烽火杀戮。 南广和俯身深深地望向叶慕辰,丹凤眼中潋滟不可方物, 两颊微红, 面上仍挂着尚未完全褪尽的泪痕。叶慕辰,孤不恨你。你只知你有事瞒着孤,却不知孤也有许多秘密, 从不敢告诉你知晓。 他掌下轻柔, 一双玉雪般雕就的手捧起叶慕辰的脸。 叶慕辰呵,孤不独是昔日大隋年间的皇子殿下, 也是来自三十三天外的神。嘘, 你别急, 且听孤说完。他轻轻啄下一吻,唇边含笑。孤乃上界看守天门的那一只凤凰,所以仙阁众人的确没有说错, 得了孤的神血, 便可飞升。 叶慕辰激动的险些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跳起来,颠的盘坐于他肚皮上的南广和一个震颤。嘘, 小叶你又激动了! 南广和又好气又好笑,心下又是感动, 千种滋味百般愁,此刻尽皆化作了甜蜜蜜的欢喜。傻子。 唔。这次叶慕辰应了。 眼皮微撩,苍老的脸上都慢慢地红了。 臣是殿下的傻子。为了殿下,臣愿意傻一辈子。叶慕辰沉声地笑了,眸底尽是暗赤色深渊。 不须如此。南广和笑的怅惘。吾家的小朱雀,你原本也是那翱翔于天际的神灵呵!降落凡尘,辗转流浪,都是孤的过失。叶慕辰,孤也对不起你。待今后有了恰当的时机,孤一点点的,都说与你听。 好。叶慕辰一口答应,双目却一直不肯离开南广和。都依你。 现在,南广和又开始吞吞吐吐。咱们眼下最要紧的事情是替你解开蜃毒。叶慕辰你且听我仔细说。 他俯下身,附在叶慕辰耳边仔仔细细将一会儿要做的事情都说与他知晓。然后也不管叶慕辰究竟怎么想,只闭着眼睛说的飞快,末了,顿了顿。如果你嫌弃我此刻的身子,我可以变化成从前的模样,你要不要? 叶慕辰: 叶慕辰仿佛被兜头一个巨大天雷炸到了脑袋,脖子以上都不是自个儿的,昏沉沉冲的笑声都傻兮兮。怎,怎地这样可以吗?殿下你说的是真的吗? 一连追问了十几遍,最后这才后知后觉地听到了南广和那一句是否嫌弃,茫茫然张开嘴啊了一声,然后怕他的小殿下恼怒,赶紧补了一句。不嫌弃不嫌弃!臣怎么敢嫌弃殿下! 是不敢还是不好跟我说啊!南广和乜他。 叶慕辰体内一缕残魂袅袅升上了脑壳,手脚都憋红了,全身上下仿佛一只叫沸水煮熟了的虾米,蜷曲着不住痉挛。 不,都不会。叶慕辰简直语无伦次。臣,臣只是太意外了 南广和忍不住噗嗤一笑,以玉雪般的指节点了点他的额头,带笑又乜了他一眼。傻子!余音袅袅,一瞬间,冰消雪融。 叶慕辰呵呵傻笑了足有一炷香/功夫,然后突然间醒悟过来。殿下,臣去扯些青藤吧,山洞内太冷了。怕一会儿冻着您。 分卷(71) 南广和笑。我是神啊,神是不会冷的。 也不会有热的触感。 孤失去了肉身,早已没有了感知你温度的能力。 没事儿,叶慕辰小心翼翼地将人扶住放在一旁,起身笑道:就算您是神,此刻在臣的心中,也只是臣的妻。 贫嘴!南广和笑骂了一句。 叶慕辰颠颠地跑到山洞外,卖力扯了许多青藤,然后又加在即将熄灭的篝火中。火光映照的他白发也染上了红尘色。一向冷硬的眉眼此刻柔的仿佛能化作水,嘴角一直勾着笑,时不时便要偷窥南广和一眼。 南广和叫他瞧的不好意思,背转过身,慢吞吞以指尖拈起那件寡淡白袍,含笑轻声道:你既喜欢那具少年的身子,孤便变回来。 不用!叶慕辰连忙阻拦道。只要是你,怎么样臣都欢喜。 南广和闻言犹疑了一瞬,回头认真地打量他。 真的,臣所言字字都是肺腑之言。叶慕辰语声惶急,唯恐这人不信,又加重了语气发誓。如若有一字不真,便叫臣 算了算了!南广和连忙打断他。你怎的和凡尘那些愚夫愚妇一般,动不动就要起誓。孤信你就是了。 叶慕辰扯着嘴角望着他笑。那模样,要多傻就有多傻。 南广和简直没脸看,索性背转过身,然后口中轻轻念动法诀,虽然没变回十六岁前服食迷药的大隋皇子模样,却到底给这具法身加了些皮肉包裹,好不叫那人待会儿觑见皮囊内的脏腑筋络。 他怕吓着他,也怕恶心到他。 在心上人面前,任谁都想将最好看的模样呈现出来。 南广和就像一只迫切想爬上枝头展翅飞翔的凤凰儿般,仔细检查了一番如今的模样,这才放下遮身的白袍,随手扔在地上。 于一室冰凌白雪中,南广和面朝着叶慕辰含笑走来。长发垂地,冰肌玉骨,含着一抹绝色的笑。 朱雀,吾应诺来了。 像是从无尽黑暗的沉渊中,一大束光从天而降,宽恕了他所有的罪孽。 叶慕辰双目赤红,嗓子里一股股往上冒着血,声音抖了半天,才好不容易挤出一点声响。殿下,臣在,臣就在这里。 南广和缓缓地一步步走来,赤脚蹬在青藤木枝上,劈啪燃烧的火焰叫叶慕辰以法术控住,只余微温的小簇火苗。红色摇曳的光映在他脸上,两颊艳丽,似酒醉后的酡红。 叶慕辰,你你会不会呀?南广和声音很小,尾音曳地,带有很多年没听到的西京口音。 语声轻柔似梦,情意浓烈如酒。 浓烈的,如同昔日大隋朝西京皇城的名酒百花酿,迎面浇了他一头一脸。 叶慕辰情不自禁抬头去看他,然后目光就像长了铁爪的钩索,牢牢钉在这人脸上身上,恨不得能刺破血肉,就此在这人心底最深处,生根发芽。 他亦从火堆边起身,自身后抱住这个令他心心念念了五千多个日夜不得救赎的人,久久不能言语。 南广和反手回报他。 青丝与白发交缠,两人久久地厮磨,耳鬓边皆是湿漉漉的泪。 万年天宫时光,三千年游离于地府三途河畔抱头呼号纵然粉身碎骨也不肯死去的一颗痴心,于凡尘三百多年间两世凡人夫妻的参商错过,有浮光,有残碎掠影彼此追逐着那一份不肯弃下的承诺,双双付出了极惨烈的代价,终于能够于这借来的片刻时光,得以欢喜重逢。 南广和一声声语带泣音,于厮缠时不住地唤他的名字,又时不时地叫他朱雀。一声又一声,缠绵悱恻,像是哭又像是在笑。 殿下,叶慕辰口中含着,模糊不清地应道:臣学了好久的。你放心,不会弄痛你。 南广和垂下脸,长而卷翘的睫毛鸟羽般振翅,扑腾了好久,抖的厉害。 最后终于没忍住,轻轻地,带泣地唤了一声叶慕辰 尾音拖的很长,如泣如诉。 叶慕辰全身一震,险些就此缴械投降。他停下来,以唇摸索着这人的眉和眼,轻轻吻去那睫毛上的泪。低声应道:臣在,殿下,臣就在这里。 叶慕辰南广和又唤了一声,声音又娇又软,却与方才不同。这一声叶慕辰,分明带有浓重的鼻音。 南广和终于还是没忍住,哭了。 他牢牢抱住那人,腰线有力,掌下触感温热有弹性。这是活着的叶慕辰,是真实的叶慕辰,不再是于过往噩梦般的九年中无数次借助织梦术窥见的虚幻。 真好!他还活着,他也还活着。 一万年,血渊沉沉,烈酒浇喉。他终于还是找到了叶慕辰。在丢掉了一万年以后,他终于找到他丢失了一万年的朱雀神君! 南广和泣不成声。 很疼吗?叶慕辰狐疑地问,停下看他,抬起一只手,擦去他脸上源源不断涌出的泪。常年执着刀兵的手有茧子,阔大又粗砺,反倒将南广和脸上弄出了几道红印子。薄薄地刮破一层皮,在那玉雪雕就的皮肤上刺目的很。 叶慕辰一眼瞥见,尴尬异常,闷着头就想撤出去。 南广和拽住他。 叶慕辰回头,瓮声瓮气道:你疼。 不疼!微弱的火苗摇曳下,南广和笑出了泪光。他牢牢抱住叶慕辰的腰,又重复了一遍。长发与那人绞缠在一处,丝丝缕缕的,都是情意。叶慕辰,没事儿的,孤不疼。 那你方才哭什么?叶慕辰有些进退两难,索性反将人搂在怀里,极尽怜惜地亲了亲南广和瀑布一样闪着青色星芒的发丝。 我这是,我这是高兴的。南广和拿手抹了把泪,又哭又笑,嘴里呜呜道:叶慕辰,我高兴!我心里头高兴! 叶慕辰: 殿下的心思,叶慕辰一向就没怎么弄明白过。 他不知道怎样讨这人欢心,也不知道怎样能让他的小殿下不再哭。 一夜间,下界四海八荒尽皆风声雨声。大队人马四处寻找中毒后下落不明的凡人属国拱立的新帝,仙阁雪花般派出十二支队伍,务必要诛杀重新降临尘世的神凤。四海五洲八荒无数双眼睛,都看到了于那青天深处,于大片阴影浓密处扇过一阵飓风,随后煌煌赫赫,五洲内多处地界都有山火倾泻,明亮的火焰流淌在凡尘大地。 万古长夜,撕裂了 于那浓重的看不见前程也不知道归途的夜,天空隆隆然如同扯开了大块大块的黑云,繁星灼灼,月华遍洒世间,天色亮如白昼。南方七星犹为显赫,竟然每一颗都盛放出无尽华彩,赫然现出一只赤红色朱雀。 南方神灵朱雀,与上古洪荒神裔凤凰,同时显现于下界凡尘。星光辉映,乍然响起一声凤凰啼鸣。七色羽翼垂落,一切的一切,都与万年前天宫倒下那一场天火时一般无二。 只是这一次,朱雀也已醒来。 三十三天外传来一声震怒的吼声朱雀,尔岂敢! 山洞内,于灵台方寸处,叶慕辰与南广和却对这些一无所知。两人眼中都只剩下了对方。无边无际的相思,乍然于此际交汇,洞内哭泣声渐止,最后终于渐渐变成无数声温柔小意的呢喃细语。 一室融融泄泄的春。 第96章 共浴1 殿下, 别这样看着我。我,不好看。叶慕辰掉开头,借着山洞口折进来的一缕晨曦, 仔细替这人收拾。 好看。南广和赤脚蹬他, 歪头瞟了他一眼, 兀自喜滋滋道:好看极了! 叶慕辰诧异,挑眉, 笑了起来。臣老了。不好看。 语气就像在哄孩子。 南广和瞬间不高兴了,红唇微嘟,咕哝了一句。孤说好看, 就好看! 行, 殿下说了算。叶慕辰立即可耻地,站不动了。 如果我病了,殿下, 那一定也是为了您病的。叶慕辰瞧着恢复了真正面目的南广和, 眼光就似长了根似的,钉在那里, 舍不得动一下。 失去你之后, 也没什么, 日子还是照常的过。只是余生不再有颜色,没有温度分明的四季,看不见花开、听不见鸟啼你没经历过那样的九年, 所以你不懂。 我亦不与你说。 我的殿下呵, 倘若有一天我能够将这段刻骨相思说出口,你是不是, 就再不会抛下我一声不响地跑开? 你是不是,就再也不会那样轻易地、随手将我推开, 一个人独自面对那样磅礴的未来? 你是不是,就会终于肯相信臣一次? 你是不是,就终于肯为了臣,漫然回眸,递给臣一支永恒的娑婆沙华? 九年前登基那日,叶慕辰一怒之下将宫变夜焚烧殆尽的娑婆沙华枯枝捡来放在脚下,以掌中风雷印引燃烈焰。朱红色火舌凶猛扑上去,娑婆沙华枯枝却安静地一如往昔。 没了凤凰儿栖息的娑婆沙华,不会死。亦不会再开花。 就如同过去的那九年,他叶慕辰胸腔内那一颗、被眼前这个人遗弃的心。 德行!南广和如瀑青丝垂地,眼光斜斜瞟了叶慕辰一眼,情/事过后他整个人都有些倦怠。 南广和并不知晓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叶慕辰已然想到了十万八千里之外,想到了那独自凄凄惨惨戚戚的九年。 他这会儿只觉得身上粘腻腻的,有些不耐地催促道:小叶将军,你若再不利索些,孤便要独自去找个湖泊清洗了。 叶慕辰: 臣抱你去!叶慕辰瞬间收拾起那些沉重不堪回首的往昔回忆,凑过去将头埋在南广和发丝间,深深嗅了一大口,扑鼻而来却混杂有九嶷山的优昙味道。他醋劲儿一瞬间就涌上来了,大手一捞,将南广和拦腰抱起,胸口大块肌肉块垒般硌到了南广和细嫩皮肤,纱布下鲜血翻涌这些他都顾不得了! 走,咱这便去外头泡个澡!叶慕辰笑得格外愉悦。笑声自胸腔震动至南广和耳膜。 南广和蜷缩了一下脚趾,衣衫松松地斜挂在腰间,春光大把地不要钱地往外泄。他双颊微红,觉得眼下实在有些羞耻,口中却不依不饶地嘟囔了一句。孤如今也长高了许多。叶慕辰,你这样抱着,不嫌别扭? 不嫌。 臣巴不得每天都有这样的好辰光! 今儿个在山洞内发生的一切,于叶慕辰而言依然有些恍惚,仿佛做了个惊天动地的春/梦,却只能小心翼翼地藏着掖着,不敢轻易泄露了一丝。怕只消一丝,那春/梦便长了脚,悄无声息地自那条裂隙间偷跑了去。 便如同他的小殿下,他的韶华,一声不吭地跑了一般。 韶华,昭阳元年如同一只骄傲的小雀儿踩着他的拳头攀在他身上的殿下。缠着他入宫要他叶慕辰做伴读的掉牙小奶猫。 他终于将这只小雀儿、这头小奶猫,给逮住了! 往事如潮水般涌来,除了那些不可言说的那些如刀刻般惨烈的印痕,幸好,尚且有许多甜蜜。 吧唧!叶慕辰凑近南广和,不由分说地盖了个戳! 殿下,臣也给你盖个戳。叶慕辰喜滋滋道,明明是冷厉的眉眼,此刻却都盛满了温柔意。他只觉得心中那腔子温柔,满的,汩汩往外流淌。 便连这笑容,落在南广和眼中也显得格外憨傻。 傻子!南广和顺势将头搁在叶慕辰宽厚的肩头,带笑叹息了一句。孤都与你如今这样了,还叫什么殿下。叫孤凤凰儿! 凤凰儿,是他唯一可以为人言的小名。 是这方天地生的他,但自洪荒而至茫茫万古,从无一人可与他亲亵。最初的最初,鸿钧老祖捡回了他,在他破壳而出后,很是诧异地挑眉笑了一句居然是只不死鸟! 鸿钧老祖高坐在仙人椅中,身子前倾,垂眸望着这只破壳而出的小雏鸟,见他扑腾着翅膀在空荡荡的神殿内欢闹。 良久,鸿钧老祖终是笑了一笑。迎上这只初生的小雏鸟,注目他那一双晶莹璀璨宛若琉璃子的眼睛,以手轻抚他周身七彩纹,缓缓地道:这天地间大部分生命,都是由其他种族繁衍而来。但汝却是个例外。你可以不必依靠花草果实为生,天生以乳香为食,以天水为饮。在汝死后,体内亦会飞出一只新的不死鸟【注】。 小家伙,你分明是来自西方遥不可及的神庙中远古上神后裔,为何来我东方? 新生的小雏鸟茫然望着鸿钧老祖,宛转昂首,清脆地啼叫了一声。华彩羽翼远超出五彩,头顶那七根凤翎傲然翘立,展翅时煌煌赫赫,漫然飞翔于云蒸霞蔚之中。扇动一阵阵奇异幽香。 那一日,云深深处,天界所有的花朵都于同一刹那弹指开放。 鸿钧老祖注目良久,最后叹息一声,终究是容下了他。只丢下一句意味不明的箴言。汝之身,诞生于此方天地间,天地荣养化物。汝既寻了此处,便忘了前尘,莫再记得上一个世界内,汝之神庙。吾东方虽然尚处于洪荒,但他日,天宫开拓,总会有汝的一席之地! 小雏鸟盘旋飞于神殿内,声声清啼,似极为欢悦。 只是东方并无不死之物。汝既来此处,今后也会不断消亡。待先天神力耗尽,或许终有一日,汝亦会湮灭成星砂飞尘。 鸿钧老祖那时已然半化道,膝盖以下尽皆化作山川河流,无法再站起身。老祖若轻易一动,此方世界便会地动山摇,无数新生的生灵陨于一旦。 因此那日老祖只是深深地、深深地注视他良久,最终宛若天地间一声长长的叹息。也罢,汝既不悔,汝从此便唤作凤凰儿吧! 凤凰儿,于此方天地间独一无二,向死而生。每一次浴火,涅槃之际便会想起前世今生所有的事情。却终于隐于混沌,只能居一座华丽宫宇,为三十三天众多帝君之一。 从此,数十万年来,他便是天地间那只独一无二的凤凰。登天界尊位,染数十万年无人可说的孤寂,日复一日,沉寂于娑婆沙华的绮丽,留仙醉皆化作天边流泻下界的瀑布银河只是,自鸿钧老祖彻底化道之后,此方天地,他便再没了那个可以撒娇可以扑上去狎昵的亲人。 孤寂地,一度令他以为,此方世界再也不会有那另一人出现了。再也不会有那另一人,以手轻抚他周身七色华彩,爱怜又纵容地唤他一声,凤凰儿! 分卷(72) 一直到十万年前。 十万年前,此方世界真正的南方尊神朱雀诞生。朱雀甫一出世,便惊动了三十三天,无数仙尊赤脚狂奔而去,欢喜地交口赞叹道:甚好!四方有神灵出世! 朱雀神君自天宫降临世间,煌煌赫赫,携无限锋锐与杀气,受尽下界天子朝拜。于下界各方典籍中,朱雀神君亦被尊称为南宫赤帝,位列四方神灵之一,其精朱鸟,司夏、司火、司南岳。 南方七星井、鬼、柳、星、张、翼、轸联为鸟形,属火,色赤,称朱雀。 朱雀,名为陵光【注】。 十万年前,朱雀神君于天宫行走时一眼遇见了凤帝,从此愿为其执鞭僮,终日随行其左右,寸步不离。 世人皆以为凤帝凭借先天洪荒遗力,降伏了这位新生的朱雀神君。 便连三十三天,亦无人知晓,二人之间从来不是外界传扬的那般降伏之威、君臣之仪。凤凰儿初次化生后,浑浑噩噩做了二十万年的少年郎,不知世间疾苦,不认得此方天地规则森严,只是顽劣不堪地独自躲在那座独属于他的凤宫中戏耍。 是朱雀教会的他是朱雀神君陵光,一字一句,扶着他凤凰儿的手,教他习得此方天地间的文字,得这一方世界中的富贵荣华,能够以凤帝风流雅颂之名流传千古。 朱雀呵,吾欠下你的,又何止是一段三世夫妇情! 潭水幽冷,叶慕辰仔细地将南广和放入后山幽潭中,除去衣袍,打湿他一头垂地如瀑青丝。那双手,粗粝带有常年执掌刀兵的老茧,摩擦在皮肤上,令他愉悦地身上起了一层层战栗。 南广和大半个身子泡在水中,冰凉的水淹没至他胸口,那缺了一颗天生五色琉璃心的胸腔处,却有阵阵暖流汩汩流出。 叶慕辰,你这满头白发南广和手指拈起一小撮叶慕辰的粗硬白发,目光深深,颇有些爱怜地抬起头,望向那人。 你若嫌弃,臣回头便寻些靛蓝汁来,尽数染回黑色。叶慕辰浑不在意地道。随手撩起一大片水花,泼在南广和肩头,替他仔细按摩肩上那几处瘀痕。 不嫌弃,南广和闭了闭眼,抑住眼眶内一颗颗不断掉落的热泪。他伸出双手,闭目抱住叶慕辰的腰,呢喃低语道:孤怎会嫌弃你!这十万年,是我欠下你的叶慕辰,叶慕辰呵! 臣在这里,叶慕辰叫他拦腰抱住,心情激荡的厉害,那处耸然又有抬头迹象。他忙不迭按住南广和那双手,以脸颊摩擦脸颊,耳鬓厮磨。殿下,不,凤凰儿,臣就在这里。无论何时何地,只需要你一声呼唤,我便永远都在你身边,陪着你,好不好? 很多年前,久远到万年前那一场毁天灭地的道争之战,朱雀神君也曾如此问过他帝君,吾以身护你,你留在此处不要出去,好不好? 然后,便是下界,于大隋朝国破前夕,叶慕辰手执火炬闯入韶华宫,劈头问了他一句殿下,你嫁给臣,从此臣护着你,好不好? 好。 南广和缓缓睁开双眼,露珠般剔透晶莹的泪珠挂在长长鸟羽般的睫毛上,神色在月色下幽晦难明。 月色下,深潭中。南广和赤足踏在水波上,仰头,绝色无双的眉目间有情意流转。 叶慕辰低头吻住了他。 青丝白发,交织成一张密密的网。 从此呵,万年沉沦,一旦结发,便是永世同心。 作者有话要说: 【注1】本文中鸿钧老祖对凤凰儿的评语,摘自罗马诗人奥维德(Ovid)对Phoenix的描述。 【注2】朱雀神君陵光,详见《晋书》、《淮南子》、《石氏星经》以及百度诸词条。 第97章 共浴2 有人助你, 你也得爬的上云梯才成! 南广和巴巴地望着同样浸泡在潭水中的叶慕辰,心下有些小纠结。同样是出自三十三天的神仙,这厮怎地就如此多娇呢?! 况这厮眼下只不过仗着来自上界的一缕残魂碎片, 历经三途河无数幽魂争夺, 仅剩下一口仙气儿渡到轮回井中。上一次, 他老人家遇见小朱雀雕刻的这只人偶时,这厮还浑浑噩噩, 无父无母,连大字儿都不认得几个,镇日叫族里长老们指示了去干各种擦屁股的脏活。 对了, 那会儿, 叶慕辰还叫做南冥在一个光线昏暗的祠堂内一声不吭地罚跪。 三百余年前,俩人相认于市井街头,饮了一大碗一文钱的黄褐色茶汤, 南广和*凤帝允了这厮一个诺言, 接下了他的卖身契。随后两人友好地道别,在目送南冥经过一座九眼拱桥、然后混入人群进入一条幽深窄巷后, 南广和不声不响地尾随于其后。 那是一条黑瓦白墙的长巷子, 年岁久远, 布履下是泛着青光的石板路。不时有妇人端着木盆与棒槌去河边捣衣。儿童们梳着丫髻奔跑于两侧街铺中,攥着一文钱去换三块糖糕,或是去买一叠开蒙练字的黄纸。 红尘味很浓。 这是南广和*凤帝从未体味过的一个新奇世界。 于是他慢吞吞跟在那人身后, 不远不近, 掐着十步远的距离,偶尔兴致盎然地打量这条飘满了糕点香味与纸墨书香的长街。 直至走到长街尽头, 南冥往左一拐,入了一间门庭煊赫的人家。 南广和一直等到他人影闪入许久都不再出来, 这才不慌不忙地踱步近前,昂首认真打量这座凡人府邸。却见鹊尾式马头墙上瓦当覆盖青苔,墙头有青翠枝叶垂落,门前一对儿瑞兽昂首凸肚地蹲着。黑漆漆两扇对外打开的大门前,左手边停着一溜儿五抬青布帘轿子,右手边则在树下拴着马匹,显然这户人家常有官绅往来。 门口长条凳上守着一个中年仆从,灰布衫裤,腰间挂着一块青玉,生的一脸精明相。 那仆从双眼微眯,狐疑地来回打量他。 南广和掩饰性地咳嗽一声,假装无意中路过,掉头施施然地走了。临走前一瞥,认清了那户人家的门楣,恰写着南府二字。 自从那天认清门头之后,时不时地,南广和便要在三十三天看守大门闲极无聊时,打开手中窥尘镜,兴致勃勃地瞧那个名叫南冥的小儿郎在凡尘中如何过活。直至有一次,瞧见了南冥奔走于市井街头,茫然立在两人初次相遇的地方,但凡见着个人便拉住人家问是否见过一位身穿白衣烟青色纱罩褂儿的仙君。 多有人骂他疯子。 更有甚者,南冥不止一次被人泼水。 他顶着一头一脸的污水,就在日头底下矗着,口中喃喃念叨着怎么会,明明说好了我的命都给他,他为何再也不来了! 南广和心念一动,便飘摇自南天门外偷跑下来。他走的急,仓促间打碎了一坛留仙醉,淋漓洒了一身衣袍。 天门外,酒香馥郁缭绕,弥月不散。 南广和下界后摇身一变幻化作白衣道人,飘然乘清风穿至南府大门内,一路循着那人气息奔到一个极萧条的院落。仅隔着一扇门,他却不高兴推了,只贴在窗棂下,轻轻呼出一口气,白色窗纸在面前晃动。 他伸手戳破那层薄薄的纸,就窥见那个人的身影投在墙壁上,烛光摇曳,发丝轻垂,正撩起袍角直挺挺跪在地上。 那个人。 那个人笑的模样,认真的模样,此刻都投射在墙壁上,模糊成万年前的一个意象。 陡然间,似乎又回到了那个渺远不可追忆的前世。那个遥远的带有一万种香气的世界。天空中明灭着各种淡远的香气,有娑婆花在盛开,流泉淙淙。凤帝穿着华丽的碧色长袍嬉笑,笑声清脆,强行命令朱雀仙君放下终日不离身的长刀,拉起自个儿的手,一起趴在娑婆沙华树上看人间的生老病死。 凤凰儿昂首一声清啼,天宫百花就次第地开了。从天宫绵延至下界五洲四海八荒,春天正式来临。一万种花朵都开了。空气中遥遥传来竖琴的伴奏。 那是一个回不去的世界。 南广和忽然失笑。恍然发觉自个儿就像那个在幽窗下偷窥的狐狸精,任由深夜的露水沾湿了绣花鞋,却恋恋不肯离去。他注视着墙壁上那幅剪影,掠了掠鬓边的发,转眼朝他看去。 南冥却浑然不觉。 再后来 南广和,哦不,那会儿他也不叫做广和。他仍是那三十三天的凤帝,只不过凄凄凉凉,叫人撵出了凤宫,孤零零坐在天界大门口看守一眼望不到头的天际线。 高到一眼望不见头的华表,重达天地一角的界碑石白云缭绕深处,族众死伤无数陆续陨落的孤寂,以及,只剩下他一人坐在大片断井颓垣中醉卧沙石的悲凉。 夕阳坠落成一枚通体灿烂的鲜红色果实,在云海中安详凝重。 便连朱雀神君最后的一缕残魂,都叫他们下令扑杀。 南广和冲冠一怒,为了救下那个名叫南冥的儿郎,为了那寄居于南冥身体内的一抹朱雀残魂,宁可犯下滔天罪孽。最终却叫那位无情帝君亲手捉拿,以上万条锁链缚于三十三天外海中炼狱。 海潮声滔天,黑沉沉的水面下,锁着一头暗无天日羽翼尽皆破损的凤凰儿。 那滔天的潮浪扑岸声啊,历历宛然。 爱恨亦滔天! 不止一次,觉醒了凤凰儿记忆的南广和咬牙切齿,要杀回三十三天,势必要与那一众无情道者战个你死我活。 叶慕辰,吾承君一诺。从此后无论你怎样,孤总不会负了你。南广和郑重地望着月下的爱郎,眉眼深深,怀揣着对于即将到来的大战的不安。 叶慕辰茫然不解,但是却一眼看出了他的殿下隐瞒了许多关键的事。先前在山洞中他不曾问,此刻却忍不住想试探性地跃过那一层壁垒,触碰那背后,究竟有多少神意是深不可测。 那层壁垒,薄如蝉翼。可是于爱侣之间,即便是蝉翼也不可忍。 因此叶慕辰抱着人,将他身子擦拭干净,放在深潭边,借着即将穿透云层的晨曦认真地问他:殿下,怎样才叫负? 南广和不意他如此问,噎了一下,斜眼乜他道:怎么,你不信孤? 叶慕辰捉住他两只手,按在身侧,双目直视他。你且回答我一句,怎样叫负,怎样叫不负?是不是过了今夜,你就要再次扮回崖涘那厮,从此与臣俩不搭理? 南广和张口,尚未来得及回话,耳边便又听得他说道:又或许,今夜只是殿下您高高在上的一次施舍,只是为了替臣解毒? 语声沉郁,似含了千万年的饮恨。 又似长刀于空中回旋,割裂人肌肤,猝不及防地寒凉。 南广和叫他气的险些一脚踢开他。你便是如此想我的?叶慕辰,你到底想从孤这里求什么,值得你如此这般地试探? 叶慕辰打蛇随棍上,大手牢牢包裹住那一双玉雪般的足,笑容亦沉郁。殿下,臣此生是个凄凉人,叶家一门孤寡,家父十年前失踪于百花门的迷踪阵中,生死不明。除了祖母与出嫁了的长姐,臣于世间再无血亲。眼下虽然忝为下界八荒中凡人之王,但臣知道,这些名头于你们上界真神而言,仅是指间沙砾罢了。 殿下,臣是凡人,生亦只有短暂数十载光阴,落在你们仙人眼中不过瞬消朝露。臣对于您充斥爱慕的一颗心,即便掏出来供奉给您,亦不值一哂。 叶慕辰笑得很苦。 殿下,与您比,臣什么都没有。臣不奢望死后能够与您同归,只盼着在臣活着的这几十年,您能时常来看顾一眼,臣便知足了。 臣不需要您与臣做夫妻 虽然我很想,很想很想。 臣只是不想再被您一句话打发开。倘若您更换个面目,飞身去了别的去处,臣便再也寻不着您了。 您所说的不负,于臣而言,实在是一个不可得的奢望。 南广和起先还单手支腮,带笑睇他,听他板着脸一本正经地赤/条条地站在潭水中说这一大段话,到的后来,却渐渐笑不出了。 叶慕辰!你便直说了吧,你要从孤这里求什么? 语意很冷。 绝色眉眼中亦满是防备。 孤绝一如高山之巅伸手不可触的皎然明月。 倘若是一枝花,他叶慕辰还有几分把握,纵身一跃,到达那山崖之巅,折下花枝放入鼻端轻嗅。 然而他的殿下,却是那比高山之巅更为遥远的明月呵! 明月之光,遍泽天下。 然而于凡人而言却遥不可及。 叶慕辰低头,凝视掌心中那一双玉足,良久才道:臣是个凄凉人,因为拥有的少,所以心中所求的格外多。殿下,臣求的是,在臣有生之年,殿下您能时常陪伴在臣的身边;在臣百年之后,殿下您能偶尔看望一次臣。 他说着忍不住抬眸望向月光下那个如玉雪般莹然发光的人,痴痴地道:到那时,臣纵然是在九泉之下,亦会感念着您的仁慈。 殿下,您便可怜可怜微臣 啧,越说越不像话了!南广和耳根子后头有些红。虽然这具法身感受不到寒温,却能自然地随七情六欲而染上尘色。而且较肉身而言,更难掩饰魂体的敏感。 南广和险些叫叶慕辰这一番酸话倒了牙,当先没好气地就着那人的姿势,踹到他心口,脚趾点在他胸前那一处血洞。好叫你知晓!先前如此这般,替你小叶将军解毒之时,你我之间的魂魄早已水乳/交融。你眼下昏聩,孤不稀罕与你细说。待你回头清醒了,好好儿地想想,孤究竟是谁,你又究竟是谁! 南广和说着不耐地站起,见叶慕辰来拉,索性打掉他的手,径直往山洞方向走去。再腻歪下去天色就要大亮了。你且想想你手下那些人,你再想想那个逃走的仙阁老者,还有这些蜃虫仙阁是从何处得来的?地府三途河畔是否出了什么乱相 他回头,蹙眉瞥了叶慕辰一眼。叶慕辰,你我皆是身负使命的人。是沉沦于此界,受万年天罚,好让上头那位肆意玩/弄,还是奋起直击长空,你自己选! 他说完再不回头,径自离去。月光下身量修长,皎然如玉如雪,莹莹蒙着一层如梦如幻的淡青色星芒。 叶慕辰怔愣良久,然后哗啦一声,自水中走出。赤/条条地立在月光下。眉眼间起初是困惑,随后渐渐清明,额角与心口经蜃虫蛰咬过的地方都已完好如初。再也看不出丝毫受过伤的惨淡。他信手撕开纱布,手按在胸膛,望向月光下那个渐行渐远的人。 韶华,即便你已成了神,朕亦不愿意被你丢下! 分卷(73) 那一夜,于灵山方寸洞,叶慕辰获得了毕生圆满。仿若毕生所求所苦,尽皆得到了无上慈悲的宽恕。 那一夜,于下界四海八荒,却风雨如晦,天下间风声鹤唳。各方人马尽皆奔走于凡尘每一寸地界,疯狂扑杀凤火所过之处新觉醒的生灵。 那一夜,朱雀神君陵光,于暗夜中灼灼生辉,第一次完整地在这具人偶体内醒转过来。受凤凰真魂所引,陵光亦渐渐恢复了完整记忆,并与大元新帝叶慕辰合二为一。 第98章 共浴3 待叶慕辰追入灵山方寸洞中时, 南广和已然再次披上仙阁的寡淡白袍,眉目五官用法术遮蔽了,背对着他立在山洞深处, 头朝前探, 似乎在研究着什么。 殿下?叶慕辰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 懊恼先前情动时惹恼了这人。 南广和回头,以食指覆在唇上。嘘!小叶将军你且过来。这山洞中有些古怪, 瞧着咱们倒像是白捡了一场大造化。 语气笑盈盈的,虽然瞧不清面目。 叶慕辰心下微动,听话地走到他身后, 顺着他目光瞧过去。果然见山洞深达十丈余, 有一排钟乳石悬挂其上,因先前南广和引发的动静,钟乳石上还残留尚未融化的冰雪。嘀嗒, 嘀嗒!滴落于山壁。 空气中流淌着阵阵馥郁异香。 大部分积雪都化作了半透明的乳香, 在壁洞内汇聚成一条极窄的溪流,汩汩流向山洞更幽远处。南广和以手指抹了一下, 洞壁触手滑嫩, 仿若一大块可口的醍醐酪。他一个没忍住, 伸出舌尖舔了一口。 叶慕辰颇有些无奈地自后抱住他,贴在他耳边道:便这么好吃?他依稀记起来,他这位殿下呵, 颇喜爱人间的各色美食, 喜爱当年西京皇城里的米花糕、红豆圆子、娑婆酿,喜爱一切甜津津的小点心。 他顺着殿下的唇轻轻啄了一口, 舌尖内都染上了那股挥之不去的异香。 这是什么?叶慕辰挑眉。 乳香。南广和忍不住又舔了舔,然后双手摸着洞壁一路走进去, 忍不住欢喜赞叹道:这是上界的乳香!孤有三千余年没有尝过了!叶慕辰,他反手勾住叶慕辰胳膊,声音娇软,尾音袅袅上扬。你且随我一道进去好不好?孤实在是太过想念这味道了! 好。叶慕辰放开怀抱,转而牵着这人的手。两人一道沿着山洞走入深处,沿途钟乳石不断嘀嗒流下新生出的天界乳香,脚下潺潺皆是流动着的乳白色香汁,荧荧仙草在乳香滋养中生长的愈发繁茂。一夜之间,这处便生出了许多奇花异草,碗口大小的叫不出名字的花朵颤巍巍立在枝头上,五色辉煌。 叶慕辰随手折下一朵,别在南广和发鬓,笑得发痴。这儿如此美,真不想回去了! 南广和回头乜他,带笑又骂了一声。傻子。 唔。叶慕辰喜滋滋应了。 两人牵手一直走了约莫小半个时辰,期间叶慕辰攀下溪流边一片足有蒲扇大小的翠碧色叶子,折成杯盏状,盛满乳香递给南广和。南广和一边小口啜饮这幼时最爱的食物,一边高兴地四处打量这山洞内繁花与莹润仙界光辉。 这些花草,都来自天界吧?叶慕辰问他。 南广和有些犹疑。下界生不出这样的仙草,只是昔年孤在三十三天,也不曾见过这些。他说着摇了摇头,笑道:太过久远了。除了这乳香以外,其余花草便连孤也不认得。只是味道甚好! 说话间南广和又将空盏递给叶慕辰,趁着这人接乳香的功夫,他弯腰折下一朵淡紫色的花,对着花蕊吸食了一口汁液。 嘶叶慕辰回头一眼瞥见,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差点一个没忍住就将殿下手里的花朵给砸烂了。你怎地什么都吃?! 叶慕辰一阵后怕。万一这些花草有毒可怎生是好?你说过,连你都不认得,万一有毒 孤只是觉得好香!南广和语声娇软地打断他,随后眼巴巴地望过来。虽然瞧不清眉目五官,盈盈眸光却盛满了委屈。 叶慕辰心内哀嚎一声,手下却已经先行握住那人的手,口中也自发地安抚道:那殿下你看中了什么,先让臣尝尝,臣替你试毒。 南广和啐了一口,却忍不住笑道:叫孤,凤凰儿!他心情好,忍不住就着两手相握的姿势抬起手凑到唇边,吧唧一口。 叶慕辰: 叶慕辰只觉得他毕生所思所想,都与此时得到了大圆满。恨不能替这人将满山洞的仙花异草都吃了。 两人牵手沿着洞壁兜兜转转,偶尔摘一两朵南广和相中的花草,倒也其乐融融。脚下不时出现一道断裂开的沟堑,每当这时叶慕辰就恨不得提气抱着这人跨过去,但可惜每次都叫南广和打掉那只作怪的手。 作怪!南广和不高兴地乜了他一眼,尾音上扬,咬字不清。虽然长了个顶天立地的身材,小性子上来的时候,还是那个娇娇小少年。 叶慕辰便嘴角一抽,又不得不原地立定,等那口劲儿缓过去了再追上来。 三两次后。 南广和狐疑地瞥他。叶慕辰你不是吧,难道体内余毒未清? 叶慕辰正待顺水推舟接下这个话茬儿,顺带给自个儿再多谋几次解毒福利,冷不丁听他的小殿下又来了一句如果当真如此那便坏了,待孤潜去地府三途河畔寻人问一问。 叶慕辰忙拉住他。不妨事!殿下你不要去那样危险的地方。 可是你的毒南广和迟疑。 可以,可以再试一次解毒,也许就好清了。叶慕辰眼皮低垂,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南广和一言否决。不行!那法子只可用一次,况且孤连凤魂之力都使上了他猛然间刹住口,眼角瞥见叶慕辰低垂的脑袋两侧耳根子都红透了,瞬间明白了这人的小心思。忍不住噗嗤一声笑道:叶慕辰啊叶慕辰,你也有今天! 没了筹划已久的福利,叶慕辰有些蔫。 声音因此也不甚昂扬。怎地了? 南广和待要取笑当年昭阳元年时在老叶侯府遇见这人时,这人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他的傲娇样,耳边突然间水流声增大,暴雨般的水珠溅落湖面的哗哗声震耳欲聋。 我们走到了何处?南广和吃惊地望向眼前。 前方,山洞尽头,赫然出现了一座水帘洞。或者说,这个总也走不到尽头的长满奇花异草的山洞,没料到出口处竟然是一座流瀑。 银子般的水珠四处飞溅,璀璨生辉。 天水!南广和吃惊。他大步走入水帘中,扬头畅快地闭上双眼吞了一大口水,水滴沿着他线条完美的下颌流淌下来,啪嗒,重又跃入湖中摔成八瓣。 南广和只觉得此生从未如此欢畅过。 当年他虽无意中闯入鸿钧老祖门下,得了句乳香为食,天水为饮的评价,实则从未倾情畅饮过这两种食物。 在他幼年记忆里,鸿钧老祖并不甚在意他的去留。他独自沿着渺远的天际线飞翔了一千多个日夜,也只勉强发现了些许乳香与几滴纯粹的天水。 后来,为了果腹,也为了令自个儿不再耽于觅食之苦,他索性寻到了瑶池畔的天池水与留仙醉。 再后来,在漫长的光阴中,他便渐渐只以神树娑婆沙华的花蜜为食了。 这是有多少年了,他从未得到过如此完满丰盛的大餐! 南广和扑入水帘下的湖泊,一时间得意忘形,连遮挡面目的法术也尽皆去了,肆意地大声笑着,口唇微张,便形成一道自内而外漏斗状的龙卷风,吞吐山洞内积聚所有的乳香。 半透明状的乳香从漏斗风口源源不断地送入南广和双唇之间。灵气凝聚成线,亦源源不断地输送入南广和白玉般雕就的法身内。 他衣衫尽湿,勾勒的线条宛然分明。却浑不在意。 叶慕辰,你也下来试一试这天水? 他热情邀约道。 叶慕辰背倚山壁,双手抱胸笑吟吟地望着他。冷硬眉眼中皆是柔软春意。 好。 他道。 甫到得洞壁边缘,冷不丁便被南广和一手拽入瀑布下面,浇了一头一身的水。南广和站在水中哈哈大笑,叶慕辰也笑,双腿一蹬在水中站稳了便牢牢抱住这人,自耳后贴着他的小殿下,笑得眉眼弯弯。 两人一直胡闹了足有三个时辰,才从此处山洞中游了出去。临走南广和仍恋恋回头。此处甚好,孤在天界居住三十多万年,都不曾见过有一处可媲美这灵山方寸洞。 你若欢喜,下次我们仍然来此处。叶慕辰紧紧拉住他的手,唇齿缠绵,语词含混道:何况方才在水中甚是得趣,臣也喜欢的很。 南广和叫他说到这节,忍不住又乜了他一眼,气闷道:如今你又不须靠此解毒了,没来由的又胡闹,厮混了一天! 怎地不需要?叶慕辰板着脸一本正经地啄那一双水波潋滟的丹凤眼,叹息着笑道:臣中了你的毒,便须殿下你亲自替臣解毒。 那你便等着吧!南广和难得有些羞臊,忍不住大力推开他,一转身便跑了。湿漉漉的白袍胡乱披在身上,长发垂地,随风轻飞扬。 叶慕辰留在原地嘿嘿笑了一会儿,暗自得意此番中了蜃毒后因祸得福,竟然一夜间便得到了这人,还于方才又饕餮了三个时辰。大元新帝对于此番得失异常满意。若有此等好事儿,他宁可日日中那传说中蚀骨销魂的蜃虫之毒! 毕竟他的小殿下,可当真是头极难捕捉的鸟儿,天上地下,独此一头凤凰儿! 凤凰儿,你且等等臣!叶慕辰一抬头,见那人奔出去后又回头望他,忍不住大笑着喊了一声。 南广和臊的脸红。先前他几次三番让这厮叫他凤凰儿,这厮都只顾谦卑地臣臣臣,结果到了瀑布下,这厮一朝得了甜头缠着不休,情热之际竟然忍不住叫出了他的小名,害的他老人家一激动,竟然于水中现了凤魂。 煌煌然一头七彩羽翼的凤凰儿,扑棱着翅膀茫然站在水中,眼睛骨碌碌转了几圈,都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 叶慕辰起初也愣怔,随后哈哈大笑着于水中追过来。 臊的他掉头就跑。 然后却被按在石头边酱酱酿酿,各种不可细描述。 南广和越想越害臊,这厮压根儿就是故意的!当下一跺脚。你这头该死的朱雀! 随后头也不回地跑了。 叶慕辰大步流星在后头追。 下界西贺牛洲,两人最后终于言归于好,笑闹着共同爬上了云头。叶慕辰几次疼惜他,要去寻那凡间快马或者代脚车辆,却叫南广和好生嘲笑了一番。作死呢!这里可不是你惯住的那个南赡部洲,这儿的人一不骑马,二不居住于灵山仙府附近。若依了你,你我便是一个月也赶不回西京城。还是速速回去与那些鸟族们会合一处,须防备着仙阁还有后手。 叶慕辰心下顿时便有些酸。说来说去,你还是惦记着那些不相干的人! 南广和打掉他的手,正色道:这天下如今你是凡人属国最大的王,仙凡大战中你叶慕辰也是唯一的首领。你若耽于儿女之乐,这却不是孤的初衷,亦不是下界百姓之福!朕省得了! 叶慕辰轻轻啄了他一口,亦正色承诺道。朕只愿与你一人,如此而已。 那亦不许荒废于此道! 好,都依你! 不许口是心非,叶慕辰你必须说到做到! 好好好,殿下你怎样说都好!都依你! 轻风和煦,云头深处两人渐渐去的远了。西贺牛洲一片花开成海的声音,无数新生的花草与下界生灵皆在此日过后,欣欣然绽放了一地生机。直至仙阁派人到得此处,几经辗转,却始终都不曾找到这座传说中下界第一神秘仙府的灵山,更无从知晓恰是于凤凰儿与朱雀双双觉醒的那日,于此地灵山,两人双双修复了万年记忆,并因此提前终结了这场原本应该长达百余年的仙凡鏖战。 此乃后话。 第99章 同归1 待两人从云层中下来时, 南赡部洲已经是第三日了。 叶十一率叶家军众人仍等候在无名山崖处,帐篷已经尽数收起,原先三百多名将士只剩下两百人, 还有几十个伤残兵, 手持刀兵坐在空地上。两名仙阁低阶弟子封了灵穴背靠背用麻绳捆着, 眼巴巴抬头望向云层中一前一后的两人。 咳咳,南广和低声道:叶慕辰还是你走在前头, 毕竟对外我还是国师山崖涘。 叶慕辰不悦。你又要与朕分开? 不分开,南广和顿了顿,又道:在查明凤玺诏令之谜前, 孤还是要暂时隐瞒身份。 叶慕辰勉强算接受了这个理由, 一步向前超过这人,抢先下了云头。 他一落地,叶家军众人都是眼神一亮, 就连伤残兵都纷纷拄着长刀要站起来。 不料众目睽睽中, 光着膀子囫囵套了条雪青色纱裤的大元新帝叶慕辰却不闻不问,兀自屁颠颠儿地转身, 朝后头姗姗然步下云端的那白衣道人伸出一只手, 神态堪称温柔。国师! 叶家军众人:???! 南广和无奈地以手扶额, 在众人眼皮子底下打掉那只手,随后单手负后高昂着头顶着一张瞧不清面目的脸走到一旁,咳嗽两声, 语声清凌凌地问道:众位侯爷可曾经过此处? 不曾。叶十一审慎地盯了他一眼, 碍于此前这道人出手制服仙阁的震慑,也考虑到自家帝君眼下略嫌狗腿的举动, 语气还算的上恭敬。于是他又补了一句。倒是接到了几位侯爷的传讯,说他们已经先行经过了青池, 想必今日已经抵达皇城。 青池,就是先前南广和在马背上远眺的那座恢弘城池,有青色高墙,墙头插着大元朝的旗帜,城郭繁华,驻兵四五千人,百姓则有数万。 南广和微微颔首,转向叶慕辰道:如此,小叶将军我们也快些吧! 好。叶慕辰点头,自顾自收起那只没人要的手,眉眼不动,神色间却莫名有些蔫。 分卷(74) 不,这一定是今儿个日头太好,刺的人眼花! 叶十一扶住手中长戟,默默念道。 下山!叶慕辰大手一挥。尔等先行,朕与国师殿后。 叶十一狐疑地撩起眼皮。帝君,您身上的毒尽数解了? 咳咳,南广和又开始拼命咳嗽。 叶慕辰忍不住望向广和,却收获了一个瞪视,摸了摸鼻子,转头板着脸训斥叶十一道:多事! 呃,叶十一愣了愣,随即袍角一撩,单膝下跪。帝君恕罪! 咳咳咳那边南广和咳的快断气了。 叶慕辰担心这人假戏真做,真伤了嗓子,板着脸一本正经抬了抬手。尔等先行下山去青池,朕与国师稍后就到。 是!叶十一满肚皮的话,觉得今儿个帝君十分异常,但却一个字都不敢问,只得领命。 南广和眼睁睁瞧着叶十一等人像先前上山时那般,身上缚了绳索攀登下山,又将伤残的兵士架在身上搬下去。最后轮到仙阁那俩人时,倒是干脆的很,扑通一声,提起就扔了下去。反正修仙者洗筋伐髓轻易摔不死。 南广和忍不住又咳嗽了一声,带笑乜了眼叶慕辰。你这些手下倒当真有趣的紧。 他们有什么好瞧的!叶慕辰好容易赶走了手下众人,眼见着此处又只剩下他与殿下,一个没忍住就老着脸皮凑过去,大手放在那人腰间,低声笑道:朕抱国师下山! 德行!南广和臊的慌,挣了两挣,最后到底也就随了他。 叶慕辰抱着南广和飘然自山崖飞身而下,肌肤相触,黑发与青丝交缠,在山风中宛若一幅画卷。 待到得原先众人栓马的地界,叶十一率众齐整地坐在马背上,手提缰绳,直到见到叶慕辰现身,这才齐齐在马背上抱拳行了一礼,随后勒紧缰绳掉头而去。 马蹄声踏踏,溅起一地烟尘。 忒没眼力劲了!叶慕辰蹙眉,以大手掩住南广和耳鼻,低声骂了一声。待回宫便撤了叶十一这个将职! 南广和无奈地拍掉他的手,含笑道:叶慕辰你这是美色误国。 丹凤眼儿上挑,一波三折,横扫烟波魅。 叶慕辰脑壳里一大片火花劈里啪啦烧了个通天红,口中已经自发地笑道:为国师误国,朕愿意! 去你的! 南广和实在无奈了。 来时是南广和死缠烂打才坐上叶慕辰的马背,此刻经过了西贺牛洲厮混的一天一夜后,这事儿便完全掉了个个儿。叶慕辰一路主动将南广和抱在身前不撒手,直至栓马处,还唯恐这人不肯同乘,费了好些唇舌,又占了许多便宜。最终才好不容易将广和骗上了马。 沿途大元帝君又刻意磨磨蹭蹭,直将人擦出火了,这才大喜过望地钻了一通密林、漫山跑了一通马。 直到两人在马背上又胡闹了一个多时辰后,才将将进入青池城门。 素寡了三十载的老光棍,一朝开了荤,只恨不得常驻于这人体内,永不缴械。因此在南广和好不容易逃进城、提议马不停蹄赶往西京的时候,叶慕辰想也没想便一口拒了。这几日你辛苦了,不如在此歇息一宿?朕也顺道找叶十查探一下驻军情况。 南广和握着筷子的手不易察觉地抖了一下。你还没够? 就连声音,都有些抖。 险些维持不住国师的清冷模样。 叶慕辰夹了一筷子新鲜野蒿给他,挑眉低声笑道:怎地,国师竟怕了朕不成? 你! 南广和气结。 两人此刻坐在青池城镇中心最宽敞的一条长街上最繁华的一座酒楼内,二楼临街的包厢内放了四扇美人屏风,小轩窗半支,暖风习习地自外间吹来。南广和扬起脸的时候,长发便被风吹遮了眼。 叶慕辰起身,下意识想从怀中掏东西,却发现眼下他还是赤/膊,尴尬地笑了笑,低声凑到广和耳边道:你且借我条发带。 作甚? 南广和口中问着,却已从袖中掏出了一条赤金色发带,宽有三指许,疑惑道:你连上衣都顾不得穿,倒要梳头? 替你挽发。叶慕辰一手接了发带,咬了半截在口中,大手利索地挑起南广和长及委地的青丝,兀自喜滋滋道。叶某是个武夫,是粗人,往常在军中便是赤/条条遛鸟也没甚干系!可是凤儿你不一样,你既是我老叶家的媳妇儿,便得金贵地好生养着。 他想起十六岁那年,在大明湖畔意外撞见了落难的小殿下,于第一次察觉自个儿动心时,便心心念念替他的小殿下规划了长远的未来。 他那时便决定,要娇娇地养着他的殿下,室内点着夜明珠,床脚用紫檀木嵌着红蓝宝石,帘子得用珍珠,垂绦尾端系大朵的娑婆沙华。家里不用仆从,用侍女他怕殿下被人勾搭,用男仆他怕那些人都太腌臜。总之,谁都养不好他的小殿下。 只有他叶慕辰能。 他的殿下如此金贵,便是用璀璨宝珠供养着,哦不,哪怕殿下要的是他的一颗心呢他也心甘情愿,甘之如饴。 因此叶慕辰又喜滋滋地说道:凤儿,你不知我念了你多少年 南广和反手去摸这人的手腕,察觉指尖下这人温热的脉搏跳动声,眼眸低垂。我知道的。你说的,我都知道的。 甚至远比你自个儿知晓的,更多,更沉重。 两人在外时约好,彼此并不以真实身份示人,因此叶慕辰自称叶某,唤广和为凤儿。南广和嫌弃这个小名儿忒俗气,几经抗争无果,最后也随了他。但是于煌煌的日头底下,在这座人声鼎沸的酒楼中,耳中听得这个小名,居然无端有了红尘味。 仿若还是三百余年前,他老人家幻化为一名白衣仙人,与那名叫南冥的儿郎厮混于凡尘。那时两人都算的上叛逃南冥逃离了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南家,他逃离了三十三天暗无天日的海中炼狱。 然而那时他们却都兴致勃勃,觉着就算往事不可追,但只要还在一起便是值得高兴的事情。 再后来,因着在下界存活需要银钱、需要房舍、需要下属,于是广和又带着南冥东征西战,打下了南赡部洲最大的一块版图。 南冥那人的个性说好听了是随遇而安,说难听些便是惫懒。但因广和推着他,他便也勤奋地去搏杀功名。从最初只能赤手空拳对战三两个凡人,到后来渐渐掌中一口长刀使的出神入化,在战场上再无敌手。 彼时南冥每次自外征杀回来,一挑开帘子,总是兴冲冲地与他道,凤儿,朕此次又胜了! 然后抱住他哈哈大笑。 一身的铁甲兵戈气,夹杂浓郁的血腥味。 令人莫名心安。 南广和垂眸。 两世这人都给他起了如此俗气的小名儿。可是两世,他都认了。 小叶,南广和坐在桌子前,眸光低垂,任由身后那人以手为梳,认认真真地替他挽发。你与我说句真心话。 唔?叶慕辰手下不停,正利索地绕过长马尾打了个结,赤金色发带飘飘然垂下。他自觉比先前殿下假扮崖涘那厮时所系的蓝白飘带好看许多,因此声音里也足足的都是笑意。闻言应声道:某与你还有什么欺瞒不成?!你且问,凤儿我都听你的。 南广和于是问他:那枚诏令,你究竟接到了不曾? 叶慕辰的手在空中微微顿了一下,随即低沉笑音响起。三十六家都接到了,叶家自然也接到了。 不曾骗我? 声音里尚有笑意。 不曾。 斩钉截铁。 很好。南广和倏然回头,长长的高马尾甩过叶慕辰面上,凉的就像刀锋过面。 笑容亦是凉的。 南广和直视叶慕辰,淡淡地道:小叶,你终于学会对我撒谎了。 第100章 同归2 南广和的语气实在太过森寒, 叶慕辰不由得额头跳了跳,下意识道:凤儿我 南广和打断他。你若觉着瞒着我甚好,那你我之间便没什么可说的了。 不, 凤儿你听我说, 叶慕辰急急地握住这人的手, 几乎语不达意地急切辩解道:我只是不想令你为我操心,并没有隐瞒你的意思。 南广和笑了一声, 缓缓却坚决地抽出手。这天下,究竟是谁的? 叶慕辰张张口,却被广和果决地打断了。 是你叶慕辰的。南广和说着闭了闭眼, 只觉得失去五色琉璃心的那处有些疼。也是你朱雀家的。你瞒着我, 不许我替你分担,是想将我当作那些后宫中的嫔妃吗? 不是,我没有!叶慕辰又急又怒, 恨不得一把抱住他, 声音也拔高了。你明明知道朕不是那个意思!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南广和脾气上来, 负气道:我与你如此这般, 你竟还是不信任我。好, 很好! 南广和冷笑着倒退了两步,一手撑在小轩窗支开的窗棂上,脚下微有些乱。叶慕辰, 你一日摆不清你我之间的位置, 一日咱们便无法好好儿地商量事情。你我之间,且先冷静一下。 你要去何处?叶慕辰追到窗边, 双目微缩,双手攥成拳捏在身侧, 沉声问道。 去西京。然后寻那些侯爷们。南广和语气很淡,双目淡淡地望着他,只露出一双眼眸轮廓的脸只瞧得出仙气凌然。至少他们肯与我说实话。 你不须追,也追不上我。放心,我会在西京城等着你。 南广和语气缓了缓,又道:我并不是与你生气,大约只是这光阴太过久远久远的,我竟忘了许多事情,你且放我一人安静两日。 他发作的突然,叶慕辰猝不及防,然后便眼睁睁见那人沿着打开的小轩窗跳了出去。叶慕辰急忙探头去看时,只见广和一袭白衣走在街市中,几个穿梭便不见了。 街市上人来人往,只觉得耳畔微风刮过,竟丝毫未察觉遇仙。 叶慕辰张着口,手中仿佛仍残存着广和发丝间的余香,脚下却像被钉子钉住了一般,挪动不得。 两人同乘而来,待出了青池城,却是各走各的。 叶慕辰一路闷闷地策马而行,几次想要返回去告诉广和,这事儿并不是他想的那样。叶家并没有接到凤玺诏令,并且他已经派人着手调查此事,先前在北俱芦洲咸海边他的手下便曾亲眼见到崖涘手持诏令出入于各凡人属国。 他不敢提,是因为此时广和也在扮演着崖涘。他倒不是怀疑广和,他只是疑心崖涘。 可是先前他特地问崖涘下落时,广和曾亲口告诉他,说崖涘仍在九嶷山中闭关疗伤,断无可能下山。 他几次欲与广和暗示,道崖涘这人深不可测,须防备着他作怪,却又因两人先前在大隋朝年间便不太对付,恐广和怪他心眼儿忒小,至今仍记着旧仇。 千防万防,赔了一万个温柔小意,不料最终还是将他的小殿下给惹恼了。 都怪这该死的崖涘! 叶慕辰愤愤地踢了一脚马腹,马儿悲鸣一声,卖力地沿着官道一路奔驰。 当天夕阳将落未落之际,叶慕辰便已安然到达西京皇城。他一路人不下马,飞奔至宫门外,眼角扫也不扫站在玉墀前等候闲聊的几位侯爷,骑在马背上一溜烟儿地直入深宫内苑。 几位侯爷呛了一鼻子灰,面面相觑。 这朱雀的失心症怕是越来越重了!鹞鹰叫人扶着,半坐在竹轿上,喘着气儿道。 嗤!半道得了讯儿赶来与众侯爷会合的苏文羡忍不住从鼻孔中喷了一口气,冷笑道:他这次可不是失心疯,他这是特地摆脸子给咱们瞧呢! 少说一句!都少说一句!鹤族翼侯爷皱眉,摆手调停道。吾等虽然位列侯爵,却还是前朝封的官儿,如今大元新历并没有咱们的置喙之地。咱们且再等等,待宫中来人传唤吧! 苏文羡鼻孔朝天,双手负后,一件雪白大狐氅熨烫的妥帖舒适,整个人又恢复了那不可一世的贵公子气派。你们高兴在这儿等,本少爷可不高兴! 一直一声不吭的东方楚闻言双眼一亮,拍了拍苏文羡的肩膀,轻笑道:久闻西京朱雀大街上的酒楼甚是有名,大明湖畔的画舫也颇为得趣。苏小弟,不若随愚兄一道去见识见识? 苏文羡没好气地弹开他的手,嘲道:你要去寻小倌儿取乐,平白拉上我作甚! 孤芳自赏多没意思,人多了才热闹!东方楚好说歹说,拖走了苏文羡,顺带拉着不肯干等的几位同僚一道去了。 鹤族翼王爷自恃身份,不屑于与这等纨绔同流合污,只是方才叶慕辰骑在马背上正眼儿也不抬地飞驰而去,令他心里头也有些不舒服。因此他只留下两名得力的家将,随后也负着手,慢吞吞地沿着东角门踱了出去。 沿着路一直走,便是昔年大隋前朝修的御道。两侧碎石子,中间用平整的青石板铺路,每一块青石都一般大小,规整光洁。即便改朝换代了,这条路却还养护着,只是两侧不再有先帝亲自执掌的仪仗军,也没了金吾卫出没。 翼王爷背着手儿,一路慢慢地边踱步边琢磨心思。身后带了二十余名亲兵,不远不近地分散于两侧身后跟着。屋背上头还有三俩武林高手遥遥护卫。 这布置算的上缜密。 寻常百姓,不,就算是身负武功的江湖客,等闲也不该没眼力劲儿地闯到他面前来找不自在。 可是翼王爷走了十来步,就发现身后的动静有些不对。 他一回头,恰与一位身量高挑的白衣道人面对面。至于他那些亲卫,以及屋脊上的武林高手,则一个都瞧不见了。 国师?翼王爷微眯起眼。 这年轻道人背对着夕阳而立,粉橙色的余晖将他身影投在地上拖成一条极长的暗影,一身白衣边缘也染上了赤色。人在暗影中,瞧不清楚神色。 只是翼王爷莫名觉得这人气息有些不对。不像个修仙问道的真人,反倒似染了人间恩爱情仇的红尘客。 分卷(75) 无端端的,翼王爷就是觉得这人心情不好。 因此他又放缓了语气,慢慢地道:敢问国师,可是特地在此处等候鹤某? 翼王爷的家族徽章是白鹤,本宗姓氏也是前朝南氏皇族亲自赐下的,便以鹤字为姓。他一向为人精干,信奉好汉不吃眼前亏的真义,况先前在九嶷山时这名道人一手金色烈火灭了仙阁十余人并且露了凤凰儿虚影的事儿给他留下印象实在太过深刻一句话说就是,这年轻道人先前成功镇住了他,翼王爷决定先谨慎些,用词谦卑、语意诚恳些。 于是在这白衣道人久久地沉默后,翼王爷亦好脾气地耐心地候着,没有丁点儿的不耐烦。 夕阳渐渐西沉,光线像长了脚一般沿着大隋朝年间的御道青石板缝隙缓慢地爬。南广和漠然地望着对面这个体内仍流淌着白鹤将军神血的凡人,最后终于道:翼王爷,贫道有个不情之请。 说,你尽管说。翼王爷抬袖不易察觉地擦了擦额头薄汗,心下愈发吃惊。这道人不言不语,竟能令他觉得双膝战战,如同昔日在金殿前参拜先帝时一般。不,还远胜过那时。 于是翼王爷又款声轻道:国师若有何难处,倘若鹤某帮得上忙,也尽管一并提了。鹤某必定倾力襄助。 南广和摇了摇头。贫道并没有什么为难的事情,他略沉吟。只是想借王爷手中凤玺诏令一观。 翼王爷微愣,略迟疑了一瞬,随即便慨然道:这有何难!只是那诏令,鹤某并没有随身携带,可否请国师随某一道去歇脚的客栈一叙? 南广和抬眸,定定地望着他。良久,笑了一声,不言不语地抬手在虚空中一抓。一卷淡黄色锦帛便从翼王爷怀中破空而出,落入南广和虚张的手中。他五指轻握,垂眸淡笑道:翼王爷,你也不尽不实。 翼王爷疯狂抬袖擦汗,额头汗珠却怎么也擦拭不干净,脸色灰白,嘴角也有些抖。国师,这 放心,贫道只是借来一观。南广和说话间已经打开卷帛,见上头果然又是诸侯见吾族令速来西京两行小字,只是与苏文羡接到的那份不同。雪鹰族苏家接到的诏令,落款处,只有一枚凤凰玺印。然而此刻藏于翼王爷怀中的这份,则在落款处潦草写了昭阳畸零人五个字样。 南广和拧眉,口中轻念出声。畸零人他目光落在这座依然繁华如故的城,眼角依稀仍是当年父皇带他走过的御道,嘴角微微勾起,扯出一抹凉淡的笑。 这,这可能是那位小殿下的自称, 翼王爷不慎失手,叫这人抢去了最隐秘的起兵诏令,心下惴惴,面上却强笑着道:国师大人想必也知晓,昔日长公主殿下困锁深宫,在亡国后愤而自刎想是因缘造化没死,此番想借我等兵力复国,因此才有了畸零人这个称谓。 南广和抬眸,冷笑道:你如此以为? 不,不然呢?翼王爷战战兢兢道。 南广和不答,只重新卷起诏令放入袖中。他撩起眼皮再次朝翼王爷一个稽首,淡淡地道:先借两日,日后必定奉还。 翼王爷张张嘴,还待说些什么,却见这人一转身飘然去了。白衣凌空而起,几个纵跃便不见了踪影。 独留下翼王爷凄凄凉凉地一人站在夕阳下,拿袖子不住地擦脸。良久,终是忍不住啐了一声。呸!说好只借了一观,原来却是明抢! 他说的极小声,又是特地待那年轻道人离去足有一盏茶之后才开的口。原以为必定无人听见,不料话音刚落,就听见一个清冷如同山顶冰雪的声音响起那是因为翼王爷你也不尽不实。 语声清冷,却如同响在耳畔。 翼王爷仓惶抬头四顾,四下里静悄悄的,哪有那白衣道人模样。分明是修仙者所谓的顺风听千里的手段! 翼王爷一个哆嗦,随后汗如雨下,待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寻到十丈外纷纷叫人堵了嘴绑在一处串了粽子的亲卫与重金请来的武林高手们,那冷汗就更加不曾断过。 于是那天,落了单的翼王爷挣扎着回到寄居的悦来客栈后,一头倒下,便卧病不起了。 第101章 同归3 叶慕辰憋着一口气进了宫, 坐在金殿上大喘气儿喝茶的时候,南广和正独自一人寻到了昔日的韶华宫地下密道。 说也奇诡,大隋朝开国年间他并未想过地下会让所谓的子孙们布下天罗地网, 地下纵横棋道, 宛若一盘精心设计的局。身为大隋前朝皇子的时候, 他只知晓地下密道可连接韶华宫与父皇的长生殿,但眼下 南广和手里端着烛台, 望向地道入口处怔怔出神。 仙人目力可达千里,更何况是他。 南广和深吸了一口气,再次睁开眼时, 瞳仁内赫然有金光流转。借着金色视线扫射过去, 瞬间接收到整座大隋前朝后宫地下密布的地图。以长生殿为核心看去,实则地道可通往任何一处宫殿,甚至就连当年崖涘国师师徒所居的翔翥殿, 也不过一座被架空了的偏殿。地下全是错杂通道。 韶华宫在整个地下版图中, 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连接点。 以长生殿为焦点,至少可通往八个偏殿, 每个偏殿都有一个出口可直达宫外。 南广和心下微苦, 闭上双眼后脚下竟忍不住一个踉跄。 足屏息了一炷香/功夫, 他才手里端着一盏烛台沿着脚下皇宫正南门的入口一路走到长生殿,计算了下时辰,以凡人脚力而言, 约莫也就两刻钟。 然后他换成自长生殿往最偏远的西北门走, 而且刻意寻了一条最曲折的路,期间要经过一排冷宫, 以及低等内侍宫娥们居住的地方。 这次走的较久,约莫一个半时辰。 南广和立在西北角门的地下尽头, 身子簌簌发抖,掌心中烛台的光不断明灭,投射在他鼻梁与两排长长的羽睫。 暗道内没有光,也没有足够的空气。 然而这都不是令南广和感到窒息的理由。 他站在那里,想到九年前宫变夜长生殿一条长廊上叠成摞的尸体。无数盏七彩宫灯打翻在黑泥地,血水顺着青砖缝隙渗透进去,伴随尸体焚烧的焦臭味。沿途他见到一双双睁大的双眼,惊恐的,无助的,愤恨的,瞪圆了朝向暗沉无光的夜色。片片白雪飘落下来,那一双双死不瞑目的眼睛中,最后定格在恐惧。 漫天的白雪。 血与杀戮。 九年前,大隋朝宫变夜,无一人生还。 但是若地下通道可连接宫墙下八个门,为何宫中竟无一人逃出?即便这是大隋皇族秘密,也不该也不该便连他化身皇子南广和时,就连他名义上的父皇、大隋朝先帝也殒命于火中,尸身叫叛军烧的那样狼藉! 除非 南广和阻止自己往下想。 可是想法并不依照他识海中的命令,自顾自沿着清晰的脉络走下去,就像眼前这星罗棋布的密道一般,明确地指向了出口且是唯一的出口。 除非,隋帝根本不想逃。 大隋朝第五十一任帝君、他南广和名义上的父皇、先帝南巫,选择了一条最惨烈的路,带着一族及整座皇宫,为大隋朝的没落殉葬。 耳边似乎又响起了昭阳六年末,于隋帝下令命时任北川侯的苏晟奔赴西京迎娶他时的那一夜,他匆匆沿着地下通道奔至长生殿,隋帝隔着一道山水屏风对他说吾儿,你与为父不同。你生而为神,为父只是一滴凤血化生的凡人。为父不能替你战退仙阁及一众欲择你为食的下界修仙者,为父便只能够替你去死。 以一场惨烈的殉葬,换取他凤凰儿的涅槃。 南广和眼眸沉沉,于空无一人的地下通道,遥遥望向昔日长生殿所在的方向,轻声地、隔了十四年的时光,回应那一日隋帝的话。父皇,地下冷不冷?生而为凤血化生者,你恨不恨孤? 四壁空荡荡,他的这句问话在地道内轻轻地回旋,不断传来尾音轻颤的半句你恨不恨孤? 地府三途河中冥河血水翻涌,并无一人名叫南巫。 凤血化生者,死后便归于湮灭,就连投胎转世亦不可得。 昔年他与寄居朱雀残魂的南冥祭祀天地后奉礼成婚,婚后为了解决子嗣问题,也是为了令那个叫南冥的儿郎有后,他以自身精血为引,取来冥河水,作了一个孕育化生的假象。 大隋朝五十一任帝君,除了开国始/皇/帝南冥外,其余五十名皆是化生者。即便可借由妇人胎腹中出世,拥有完整的一具人身,三魂七魄却都是凤凰精血所塑。 化生者,即便可令妇人有孕,却无法留精。只能借由妇人怀胎将那滴凤凰精血不断地传承下去。 时间越久,凤血中所含的生机便愈淡薄。 因此先帝在朝时,身子自幼便孱弱。时人都以为是先帝耽于女色沉迷玩乐之故,但事实上,即便先帝每日练气养生,至多也不过寿五十余。且再无法孕育子嗣。 所谓皇族无孕后,百余年来南氏皇族皆以一枚凤凰蛋转生,也不过是幻象罢了。 大隋朝立国三百余年,唯一真正自蛋壳中出生的凤凰儿,只有他一个。 也从来只有他一个。 南广和双眸中似有泪光,良久,却又似终于释然。他立在地穴中,轻声地道:父皇,你虽只是借由吾一滴真血化生,却是实实在在地存在过于此方天地间。 十四年前你打开皇陵,剜心头血肉,以密咒祷告吾重生,令沉眠于其中的吾之真魂醒觉。九年前,你以身殉葬,借由一场滔天的爱恨、烈火焚烧凤凰真血的疼痛,召唤吾早日归来此恩德,吾无以为报。 南巫,你的名姓,该存在于浩瀚青史卷中,而不是如眼下湮灭蒙尘。 最后南广和抬起一双金光灿然的眸,漫然启唇道:吾生而为神,每一滴神血,都可化生为一个独立的生命。南巫,你并不是吾的寄生者,你拥有自己的名。 寂寥无人应的地穴内,忽有风起。一小撮微弱的风打着卷儿靠近南广和脚下,虽然速度不快,却很执着,风中隐约若有一粒极小的微光。 南广和含笑伸出手,似在隔空抚摸那一丁点微弱的光。南巫,我唤你为父,实则你亦当真是吾父。十六年养育恩泽,以血肉唤醒吾醒转的恩德,都足以令吾唤你一声父。若没有十四年前你剜下心头血肉提前唤醒吾的神智,恐怕九年前崖涘那厮唤吾醒来时,吾新生的神智昏昧懵懂,便理所当然地接受了崖涘那厮所言,以为这红尘三百余年间只是一场下界历练。 九年前他肉身死去,魂灵于南氏皇陵葬地苏醒,醒来时见到崖涘盘腿坐在一团碧青色流动的光焰中,垂眸对他言道,凤凰儿,你本是上界尊神,偶因动了凡心来此间,所以遭此劫难。待一朝醒转,你便该修炼,然后再次得道飞升上界。 在崖涘口中,一切都只是历练。红尘三百余年间的往事,不过上界眼中的一粒尘砂。不值得特地提起,也无甚可值得纪念。 一切的一切,不过因为他偶尔动了一次凡心,遇见了一场可欲。 南广和微哂。 崖涘呵,那位不可直呼其名的无情道帝尊高居于云端,又怎会知晓,这凡尘间的每一天每一夜,亦是真实存在的烙印。有泪光,有欢喜意,即便这一切都注定随无常流转而逐渐微弱,终有一日消逝无踪,可是发生过的,都有存在的刻痕。 阿赖耶识深深处,亦镌刻着这些人的名姓。 那一小簇微弱的风卷上南广和的指尖,芥子般大小的光芒微闪,像是随时都会湮灭。南广和以手心护住它,将其藏入眼中。金子般灿然流转的眸子中,多了一粒极细小的微芒。 父皇,吾带你回去。南广和轻声道。 随后他灭了火烛,悄无声息地离开地穴,独自沿着记忆中的轨迹去了昔日韶华宫。地面上沿途荒草萋萋,开满了不知名的野花,偶尔间或一两声夜鸟惊啼,虫鸣声锵锵。 南广和轻车熟路地走到宫室西南角处,寻到那三重门外,远远望去那宫殿巍峨飞檐仍在,檐角瑞兽挺胸凸肚地立在夜色中,檐下铁片叮咚。只是宫门口再不曾有层层白纱撩动,也无那清秀小脸的小三儿手执竹笤帚清扫一地落花。 便连宫门外大片的神树娑婆沙华林,也凋敝的不成样子。 南广和以手抚摸一截乌黑枯枝,苦笑了一声。娑婆沙华是上界他筑巢而居的神树,不会死,也不会枯。九年前他肉身自刎于长生殿前,娑婆沙华树中所储神界灵气尽皆逐他神魂而去。可即便如此,这些树也不至于黑黢黢的,表皮都叫人用刀刮了,只余下不再分泌汁液的树干光秃秃地裸/露于空气中。 叶慕辰,呵!他苦笑着叹息一声。 随后一转头,就见到了那个冤家。 夜色下的韶华宫外,娑婆沙华林中,离他一丈远的一株高树上立着一个人,白发黑袍,夜风中衣衫猎猎。 南广和一时竟不知说什么,于是也立定了,定定地看着那人。 叶慕辰似有所觉,转过脸来,见一个白衣人立在娑婆树下,手抚枝干,面朝向他不言不语。叶慕辰心中一动,急忙跳下树来。 及至两人即将照面时,南广和突又想起晌午时分两人才在那座名叫青池的城闹过一场小别扭,叶慕辰这厮蒙骗他,明明手中没接到过凤玺诏令,却骗他说有。 南广和一扭头,转身就想走。 叶慕辰急忙扯住他袖子,干巴巴道:你气性儿还没消啊? 南广和越发的气,拽了拽袖子,唔,扯不动。于是他转头瞪着那人。孤只是来旧时宫中走走,并不想见你。 可我想见你。叶慕辰涩声道,手里头拽着那半幅袖子,声音低沉。韶华,这些年每次睡不着的时候,我都会来此处。什么也不做,就是站在枝头上,远远望着你当年所在的那处寝殿,我心里头就觉得踏实,就觉得安然。 南广和垂下长长的羽睫,默然不语。 叶慕辰便趁机试探性地双手环抱他,口中越发地发苦。韶华,殿下,臣当真思慕您至深。今儿个下午在酒楼中,臣并不是故意要瞒着你,只是这事儿与一人有关。臣怕你心下不信,或是认为臣嫉恨那人,所以才撒了个谎。如今臣已经后悔极了! 与一人有关,谁?南广和转头瞥了他一眼。 崖涘!叶慕辰咬牙切齿。夜色中一张脸狰狞犹若罗刹,在提起这个名字时恨不得化身夜叉,将那人撕裂了吞入腹中。 南广和起先一愣,随后又想起叶慕辰口中的崖涘乃是前朝国师,并不是上界那位帝尊。他便蹙眉道:此人分明于九嶷山中闭关,九年前足不出户,你怎会疑到他身上? 分卷(76) 臣就知道你必定如此说!叶慕辰表情越发狰狞,满心以为是殿下在袒护那厮,越发恨恨地道:臣敢这样说,自然是有证据。只是殿下你一直护着他,让臣如何开口? 南广和一噎。 叶慕辰忙趁胜追击,苦巴巴地皱起一张老脸,灼灼地盯着他的眼睛道:殿下,臣手头当真有证据,只要你气消了,臣随时可以向您坦白!臣,臣发誓! 他说着又举起右手。 南广和打掉那只手,没好气道:你有何证据,竟然这样信誓旦旦地疑到他头上?还有,他拧身怒视叶慕辰,尾音上扬,斥道:你这厮又从何处得来的歪理?孤怎地就护着他了?! 孤分明,护的人是你! 叶慕辰却不管这些了,眼见着心上人并没有抵抗自己的拥抱,心下一动,整个人都贴了上去,凑到广和耳边可怜兮兮地道:殿下,你就可怜可怜臣咱们和好吧? 第102章 共谋1 南广和怔怔地望着贴在他身上死活不动了的叶慕辰, 叹了口气。小叶将军,孤并没有生你的气。 嗯嗯,你怎样说都好。叶慕辰随口跑出了真心话, 立刻补救道:臣的意思是, 不管先前在酒楼中殿下你为何要走, 总之都是臣的错,殿下你先不要生气了。 孤并没有生气! 这下, 南广和却真的有些气急了,忍不住拔高了声调道:孤只是有些事情想不明白,想静一静。 是是是, 静静。叶慕辰立刻附和。殿下想静静。随即又挑眉沉思。静静是谁? 南广和气的掉头就走。 叶慕辰这次却哈哈大笑着追上去, 一路死皮赖脸拖着人的手,软话说了足足有一马车,这才好不容易将人拽往回寝宫的路上。殿下许久不回此处, 且看看, 臣哪里都没有动过。 南广和脚步微顿。父皇的长生殿 叶慕辰也沉默,片刻后, 强笑道:只有那一处。臣锁了那处, 如今已经荒废了。殿下若想去看, 明日一早臣带你去走走。 不必了。南广和怅然。 他想和叶慕辰说,方才他一个人走了大半夜,已经沿着大隋皇宫的地下版图走了足足八遍, 每一次都会经过长生殿。 可是他又什么都不想说了。 逝者已矣, 往事不可追。 叶慕辰,南广和牵在叶慕辰手心中的手动了动, 声音微苦。当年父皇与你究竟约定了什么,还有哪些是你不曾告诉过孤的? 叶慕辰深深地凝视他的眼眸深处, 隔着一层缭绕法术瞧进那双连轮廓都模糊掩盖了的眼睛,如同深一脚浅一脚走进了不可知的深湖。 殿下,当年除了逼婚一事是臣自个儿的主意外,其余都是先帝决定的。 叶慕辰顿了顿,觉得这样听起来似乎有将一切过往都推给先帝的嫌疑,因此又接着道:大体上殿下您都已经知晓了,先帝只是将手中兵力都暗中转交给臣,同时密令臣召集大隋朝所有的修仙世家以及这些世家的姻亲们,逐个地问过去,看是否有修仙者愿意来军中教导将士们练气入体。 南广和微有触动,深深回望他,问道:下界修仙者们眼高于顶,视凡人如同蝼蚁,当年小叶你是如何说动的他们? 待之以礼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喻之以义,最后再诱之以利,实在不行的,便连绑架杀人等下三滥的手段都用上了。叶慕辰淡淡地道。修仙者们也不是各个都清心寡欲,他们在下界红尘中也有家,也有老父幼子 别说了!南广和觉得心中越发难受,忍不住打断他。 叶慕辰却沉声接下去道:殿下,臣并不是什么好人,手上有无数条人命,再脏再不堪的手段,臣也会。 孤让你别说了。南广和转头不看他,沉默了下来。 叶慕辰也沉默。 两人的手仍牵在一处,夜风轻轻吹动荒草蔓丛,耳边啾啾虫鸣此起彼伏。南广和听见叶慕辰的呼吸声,眼中见到那人白发,忍不住轻声道:小叶将军,孤并不是怪你。 不妨事。叶慕辰声音低沉有力,口吻极淡,认真地道:殿下,即便你怪臣,臣亦会如此做。大隋当年偏居一隅,于下界四海八荒的辽阔而言不过是个苟且偷生的小国度,举国上下满打满算能够上阵拼杀的年轻将士不过三十万,其中精兵仅有十万。这十万子弟中,能够与练气期的修仙者们对敌者,不足三千。 他手下力道加重,声音亦重了一些。殿下,臣就像一名手持生锈铁斧欲与猛兽生搏的穷汉,既无足够的精兵猛将,也没有必胜的把握。可臣必须护住你,虽然最终仍然没能护住 他闭上双眼,再睁开时眸底沉沉。当年先帝曾单独召见臣,给了臣一次选择的机会。先帝问臣,是选择与殿下您私逃,从此天涯海角亡命于各地,还是担下这则不可能完成的军令,替大隋朝向仙阁宣战。 他定定地望着南广和,沉声道:臣选择了后者。殿下,这才是当年为何先帝诏前北川侯入京的原因。因为臣选择了不择手段训练大隋子弟精兵与仙阁孤军奋战,再无力守护于您的身侧,所以当年先帝决定让另一人带你走。 南广和默默地望着他,片刻后掉开脸,口中极轻地应了一声。唔。 可是臣嫉妒!叶慕辰道。苏晟来带你走时,臣亦私自备下了一百八十抬聘礼。那时臣以为,先帝或许只是试探臣,或许不是,但无论如何,臣只要战后侥幸不死,先帝总还是会同意你我婚事。三十六家中,我叶家才是位列第一的诸侯。 唔。 可是先帝那时身体太弱,等不了了。先帝命苏晟娶你,带你回北川,臣只能眼睁睁瞧着,什么都不能做! 唔。 可是后来苏晟死了,叶慕辰顿了顿,随后笑了一声。那时候臣心里头居然很庆幸。庆幸于即便是权宜之计,殿下你也不必离开西京了。现在想,倘若那一年殿下你若当真走了,也许病死的那个人,便是臣了。 叶慕辰抬起两人相握的手,凑到唇边轻吻。臣为你害了相思病,病的很重。 唔,孤知道。南广和垂眸。 然而苏家倒下了,北地却也就此乱了。臣后来忙于朝政,手头抓捕的修仙者数量也越来越多。叶慕辰继续慢慢地说道。再后来,昭阳十一年二月末,仙阁再次派使者来西京,无论如何都要带走殿下你。臣那时不知如何做才能留下你,叶慕辰声音越发沉郁,夹杂着刻骨的恨意。 那时先帝早已将皇陵中秘宝取出,奉给仙阁那帮人。就连所谓国师山中的修仙秘籍,他停顿了片刻,语气有些变扭道:据说也都给了仙阁。 唔,织梦术。南广和淡淡地解释与他听。九嶷山中有一种织梦术,可回溯时光,是下界修仙者们趋之若鹜的仙术。 嗯,那织梦术。叶慕辰撩起眼皮,瞥了他一眼。可那都是昭阳六年时的事。待到昭阳十一年,大隋朝再无宝物可献,崖涘那厮一直沉默,臣几次三番求见先帝,先帝都默然不语。 父皇那时南广和声音略有些抖,低低地问道,他那时的身体怎样,可还能下榻走动? 叶慕辰摇头。自昭阳六年贵妃娘娘去了后,先帝亲自送柩入陵,此后便一病不起。臣于那些年中无数次求见,都只能隔着一道帘子隐约瞧见先帝躺在病榻上。最后一次是昭阳十一年三月三的早上,臣强行闯入先帝寝宫,才见到了一次先帝真容。他那时,叶慕辰斟酌了一下字词,小心地瞥着南广和脸色,道:先帝那时气息已经非常弱了,几乎处于弥留。 南广和心下一痛,手绞着叶慕辰的手,脸上露出悲色,声音也带泣音。他他曾开口与你说话? 叶慕辰也知道于殿下而言,这便是婉转在问先帝的遗言了。因此他亦慎重地摇了摇头,搂过那对颤抖的不成样子的肩,轻声安慰道:先帝那时已经不甚清醒,一个字都不曾说。即便不是那夜叛兵入宫,先帝恐怕,也时日无多了。 南广和扑在他肩头,整个人抖的厉害,颤声道:都是孤害了他,都是孤 不,这与你没有关系,殿下。叶慕辰温声安慰道,不断轻拍怀中人瘦弱的背脊,仿佛在触碰一座没有体温也没有心跳的白玉雕像般。 他的殿下,此刻扑在他怀中,两人贴的如此近。可是他的殿下,却再也没有了心跳。无论寒暑温凉,他的殿下都不会再有体温。 叶慕辰的眼圈渐渐红了。 可是南广和想的却是,若不是昭阳六年父皇假借锁宫之名在皇陵中替他唤醒凤魂,或许还能平安再多活些年头,或许便能不致遭遇昭阳十一年三月三那夜的辱杀。 还有养育了他十一年之久的母妃,亦不必服/毒/自/尽,或许于今时今日,仍在阳光下温柔地笑着,额前点着一支紫色娑婆沙华。 他的父与母,他的韶华时光,都毁于昭阳十一年的三月三。 他于一夜间长大。 两人静静地抱着,难得的什么也没做,什么话也没说。 就这样安静地相互依偎着,头颈交叠。 发丝交缠。 十指交握。 晨曦的光渐渐自东方洒下来,天空中一声声叽啾鸟鸣,风中传来翅膀扑动的声音。 南广和离开叶慕辰的肩头,轻声地道:叶慕辰,你从此后,可不可以都不要再骗我。 好。叶慕辰这次沉沉地应了。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晨光微亮,于大片大片流云下,两人沿着朱红色宫墙牵着手一道儿慢慢地走着。时不时传来轻声交谈。 叶慕辰,你说能证明崖涘于几年前便出没在下界凡人属国之中,究竟有什么证据? 他每次出现时,都一身白衣,手执白玉柄麈尾。 除了这些呢? 还有那所谓凤玺诏令,虽然臣并没有亲手接到,但是原大隋朝的其他三十五家侯爷都接到了。臣命人逐一地上门去寻,除了此次在九嶷山撞破的七八位,剩下的,都将诏令交给了臣。其中有十四家,甚至都不及臣派去的将士们赶到,便提前一步命家将将诏令送入西京臣的案头上。 叶慕辰停下脚步,站在晨光下面对南广和,窘迫的就像一个真正的罪人。 殿下,他们都弃了您,不愿应诺,反倒将诏令交给了臣。你会不会怪臣? 第103章 共谋2 叶慕辰的表情实在太过局促。甚至有些忸怩。 南广和忍不住抬手轻轻摸了一下这人头顶, 叹息了一声。傻子,世人皆晓得良禽择木而栖。大隋亡国已有九年,人心如此, 小叶将军你又何必替他们内疚。 臣不是替他们内疚, 叶慕辰抓住那只手, 轻轻地道:臣只是觉得难过。 亦不必为了孤感到难过。南广和语声轻柔。他们自有他们的考量,便如同你先前所言, 他们在尘世中亦有他们的子民与父母幼弟。 南广和叹息了一声,想起旧事,怔怔然地笑了一笑。现在想起来, 便连父皇当年命诸侯府所有袭爵子弟都不得娶妻生子亦是强人所难。孤前世命途已定, 即便再多的人为了孤去牺牲,亦于事无补。 不是这样的,叶慕辰定定地看着他, 反驳道。君臣有尊卑上下, 他们拿了大隋朝的俸禄,享受了三百年尊荣, 富甲一方, 原本便该奉君命至死。他们背弃旧主, 妄图投奔于臣麾下,臣却不屑于起用这样的人家。因此恢复那三十五家侯爵的旨意,臣一直压着没发。 唔, 孤都明白的。南广和再次叹息。叶慕辰, 这些年,苦了你了。 不苦。叶慕辰睁着一双眼底泛红的眼, 沉声道:臣不苦。臣只是替殿下觉得不值。 没什么值不值的。南广和语气却甚为淡淡,随即话锋一转。这九年来孤都在九嶷山中, 每日都会循例前去看望崖涘,从未见他走开过。所以叶慕辰你当真确定手下那些人所见所闻都是真的? 叶慕辰心下又开始泛酸。他忍不住抓紧这人的手,温热气息喷到他面上,郑重道:不光是臣手下那些夜字兵,便连臣,亦亲眼见到过一次。 于何处?南广和迫问。 最近的一次,是在北俱芦洲的咸海。叶慕辰拧起两道飞扬剑眉,语气有些奇特。臣上月接到线报,说那厮出现在北俱芦洲,那次叶十一与夜字七人尽数赶往咸海时,臣亦亲自去了一趟。 然后在那次,他不仅亲眼瞧见了一身白衣手执白玉柄麈尾的崖涘,更见到那厮最后走入了一个灰蒙蒙的城镇。 那镇子甚为古怪,人走进去,仰头既看不见天空,脚下亦踩不到实在的地面。只觉得浑身沾染的都是水汽,蒙蒙的,连发丝都被打湿了。叶慕辰深一脚浅一脚地尾随在崖涘身后,却见那人信步走入镇尾处一所小楼,漠然回首,向来瞧不清面目的脸上竟似有一抹嘲笑。显然早就察觉到叶慕辰跟在身后。 那眼神,刺的叶慕辰当时险些跳起来。 但崖涘却推开门,径自进去了。 叶慕辰拔刀出鞘,逼近那座小楼。入眼却是灰扑扑的一座楼阁,门前灰白色雾气尤其的重,廊下隐约有叮当的铁皮敲击声,一声接一声,孤零零的。 没来由的,叶慕辰竟然心下有一丝发怵。 仿若推开那扇门,便一脚踏入了一座深不可测的血渊,耳畔会有鬼哭,身侧会有无数号啕鬼影呼啸而来。 叶慕辰一生杀人无数,就连修仙者他也杀。世人当面恭恭敬敬尊称他一声大元帝君陛下,背后却骂他罗刹。恨他的人远比欢喜他的人多。这些他从来都不在乎。 分卷(77) 可是一双斩杀过无数生灵的手,却不敢推开那一扇吱呀作响的破败木门。 臣在咸海边,亲眼见崖涘走入一座小楼。叶慕辰缓慢地回忆着,一丝一毫都不放过,细细地在晨光下说与南广和听。那楼极其古怪,瞧着说不出的熟悉,可臣自问从不曾在下界见过此处。不瞒殿下你说,臣于下界统率凡人三百余属国,称帝九年,八荒内何处不曾去过,只不曾见过如此古怪的地方。 南广和悚然一惊,心下已有大半信了。 倘若叶慕辰能踏入北俱芦洲咸海边的鬼楼,并在那处亲眼瞧见了崖涘,那便十有八/九是崖涘了!只是那人是如何从他眼皮子底下溜出去的? 难不成,即便只是一具投放在下界的身外身,那具化身如今也具备了上界那位无情道帝尊的神力,可以幻化出无数个分/身,命其中一个分/身留在明月小楼与中阴界鬼楼的交界处,另外再派出一个分/身前往那三十五家颁发假凤玺诏令? 怪不得苏文羡初次上山时,甫一见他,便咬定是九嶷山中国师大人派发的诏令,密谋与大隋韶华长公主一道复国,要推翻了大元新朝。 南广和沉吟数息,沉沉地叹了一口气。叶慕辰,你可确定,那三十五家所接到的诏令都来自崖涘? 不料叶慕辰却摇了摇头。也有些不是。 他牵了南广和的手,走了这一路,眼见着便走到了寝宫处,便驻足望着这人笑,不再继续先前的话题。殿下,辰光还早,不如再歇息一会儿? 南广和无奈乜了他一眼,有些臊的慌,忙找话打断他。这不是,小叶你不上朝的吗? 叶慕辰摇头大笑道:殿下,那是前朝旧俗。如今臣掌管如此多的属国,哪有空每天坐在这朝堂上看他们耍心机斗得你死我活。他说着大手一挥,慨然道:臣如今却依然是个武将,常年征战,便是坐在金殿上也是多委于萧慎那老儿,文事他说了算,武将都归于臣麾下。 这德行!这脾气! 南广和越发没好气道:你先前拐孤来西京的时候,话可不是如此说的。 他那日如何说来着? 在九嶷山中,叶慕辰大马金刀地坐在花厅内,捧着一盏热气袅袅的茶水,冷笑着道,金殿不可一日无君,朕为你逗留三日,已是给足了你面子。便三日,一刻不得拖延!三日后你与朕一道回西京! 南广和以手点在哈哈大笑的叶慕辰眉头,带笑啐了一口。却原来小叶将军你也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呸! 可是臣对着殿下,却只会说掏心窝子的话。叶慕辰丝毫不以为耻,反倒笑意盈盈地望着他,低头啾地一下,啄在他发尾。 叶慕辰极爱手中这一头如瀑青丝,几次恋恋地以手盘旋其间,恨不能一根根吻遍。直到见发尾仍束着他亲手绑上的那条赤金色发带,又忍不住痴痴笑了一回,叫南广和踢了一脚。布履踢在玄色长衣下摆,轻飘飘半点足印都无。 反倒叫叶慕辰捉住了鞋,凑过去亲他。 温热的气息扑在南广和面颊,映的他耳后微红。长长的睫毛在晨曦下轻颤,仿若鸟儿翅膀上最敏感的那一排羽毛,轻轻挠一下,便瘫作了一池春水。 又笑闹了一会儿,南广和坚决拒绝了入殿歇息一会儿的邀请,叶慕辰只得叹息着作罢。最后依了南广和,两人又一同去御书房翻看搜罗来的那些假凤玺诏令。 临走前南广和回头看了一眼,属于大元朝新帝叶慕辰的寝宫,赫然挂着龙章凤姿的三个字思韶宫! 南广和默默地随那人走到御书房外时,才轻声地说了一句。广和。 叶慕辰茫然望他。 于是南广和又语气轻柔地重复了一遍。孤在上一世的名是广和。 叶慕辰怔然,随后转念一想却又释然。在殿下口中的上一世,便是大隋昭阳年间,殿下尚是大隋朝男扮女装的假公主,他还是大隋开国三十六诸侯之首的叶侯府之子。彼时君臣身份有别,两人接触极少,以那时叶慕辰的身份只能得知殿下封号为韶华,却从不知道殿下的名,更不知晓他的殿下是否有字。 如今,大隋朝覆灭,殿下死后涅槃为凤凰儿,也许不久的将来还会翀举飞升上界。 他与他之间,总是隔的这样远,总是夹杂着迢递两岸深重的爱恨生死。 在好不容易寻回复生后的殿下后,他很快又得面临仙凡之别。 可是叶慕辰却依然笑了,笑得很温柔,眸底隐隐有欢喜流淌出来,浸染了苍老面容与三千华发。他以额抵在南广和额间,温柔应道:好,我的广和殿下。 南广和亦声音轻颤,应了他一声。唔,我在这里。 两人心下都觉得极苦,却又极欢喜。这欢喜掺杂着苦涩,苦涩中却又有甜津津的一丝儿欢喜在溯洄。 五味杂陈。 通往御书房的碎石子甬道,两侧都是带刀兵巡逻的护卫,偌大一座后宫,再无额头点着娑婆沙华的女子宫妃出没。四下里都是刀兵气,行色匆匆,耳边听不到半句喧哗声。便连他二人如此亲密地搂抱着,叶慕辰麾下那些人也都视而不见。 只是在叶慕辰所经过之处,都有人单膝跪地,右手放在胸前,口称陛下。 南广和眼中耳中都是陌生的气息,然而这却的确是他居住过一十六年的深宫。叶慕辰并没有骗他,除了长生殿封锁以外,其余诸殿都与前朝一模一样,只是烧焦了的草皮凉亭,也那样孤凄地放着,无人打理。 深宫内苑,除了叶家军以外,便连内侍都看不到一个。 你这宫里头,好生冷清。南广和喃喃。 臣习惯了。叶慕辰转而牵着他的手,一步步踱入御书房。目光如同生了根一般,只长在南广和身上。 南广和只作不知。良久,心下无声地叹息一声。只觉得疼,替他家的小朱雀疼。这九年来,叶慕辰在下界过的究竟是什么日子,他只须在宫中走动了两个多时辰,便看的清清楚楚。只是叶慕辰不与他提起,他也不知道如何去安慰。 只暗自攥紧了叶慕辰的手。 * 待南广和再次与叶慕辰坐在御书房内翻看到那卷熟悉的假诏令时,已经又是半个时辰后,期间叶慕辰不止一次试图推倒广和,想就着放满整齐牒书的条案再歇息一会儿,次次都叫南广和义正言辞地拒了。 倘若颁下假诏令的那人当真是崖涘,此事非同小可!南广和蹙眉轻斥道。叶慕辰,你眼下记忆尚未完全恢复,尚须个把月。待个把月你全部想起来的时候,你便会明白崖涘那人,实则是天界至高至尊的那人化身。 叶慕辰神色一滞。他竟来自天界? 脑海里一瞬间偏了!这可不妙,大大的不妙,殿下眼见着是要飞升回上界的,届时若他在天界再次遇见崖涘那人的真身,岂不是旧情复燃?况且听殿下提起那厮的口气,分明与那厮极熟悉! 最最糟糕的是,前朝国师崖涘已经够不好对付的了,居然还只是个身外身?那本尊究竟是何等样的修为,尊位为何,那必须得比他叶慕辰高啊! 至少高出一座九嶷山!! 叶慕辰一瞬间只觉得脑袋都有些沉,仿佛自家这脑袋上顶着的不是满头白发,而是绿煞煞的好大一顶帽子,正招摇着朝他摇摇摆摆飞过来。 然后啪唧一声,扣他脑袋上了! 第104章 共谋3 叶慕辰气血往上涌, 眼睛都红了,轰隆一声将南广和推倒在桌案上,桌案上牒书笔筒哗啦啦滚了一地, 青砖地面阳光明灭。 殿下, 你与臣说一句实在话, 崖涘那厮究竟是谁,你与他认识多久, 他日你飞升后是否还要去找他? 声音沉沉,双手大力卡住南广和衣领,如一头择人而噬的猛兽。 南广和猝不及防叫他推倒, 白衣领子卡住喉咙管, 忍不住呛咳两声。咳咳,小叶将军你发什么疯?! 叶慕辰只双目凶狠地盯着他。你与臣一句实话! 南广和叫他逼的气性也上来了,不耐道:孤不是正在与你说?! 你与崖涘究竟是怎么回事? 语气活似当场捉奸。 南广和气的一巴掌甩在他脸上。前朝的事情你尽数知道了, 因着无人肯入宫陪伴孤读书, 大臣家的女儿不能入选,诸侯府子弟皆避孤如猛虎蛇蝎, 唯恐一朝入了南氏皇族的眼, 招入宫中为驸马, 便连你叶慕辰也躲的远远的! 南广和越说越气,提起这茬儿就恨不得再给这人补一巴掌。眼下你逼着孤说什么?崖涘这人 对!崖涘这厮!叶慕辰咬牙切齿,心下也是痛悔, 却不肯松口。见殿下动了震怒, 又恐惹恼了他从此又跑的人影儿都不见了。便扯了扯嘴角,努力地想扯出一抹笑, 结果表情却比哭还难看。崖涘这厮,他与殿下你究竟是什么关系?! 南广和不耐烦地道:他是孤身为皇子时的师父, 也是陪伴孤在凡尘五年的教习。怎地,你还想问什么? 叶慕辰顶着一枚鲜红的巴掌印,声音都快哭出来了。就就这样? 在天界他是高不可攀的存在。南广和喘了口气,语气松动了些,撩了撩鬓边散落的青丝,缓了缓又道:孤只是猜测。在九年前孤恢复了天界记忆,便猜到昔日大隋宫中的国师大人,就是天界那位帝尊的身外身,虽不知他因何扔下一具化身来到凡间,又对吾族有何打算,但此人在凡间乱发起兵诏令,显然是容不得你! 南广和又想起当年在天界,那位帝尊也是容不得朱雀,几次三番打着众生皆蝼蚁三十三天诸仙不可起欲念的旗号,逼迫朱雀改修无情道并下旨迫其搬出凤宫。彼时朱雀因长久不肯独自居住于他自个儿所在的第三层天,一身天生神力日益消耗,时不时便要陷入沉眠,到后来便连广和也亲自劝他,他却只是固执地不肯听。 时日一久,终于惹恼了那位天界的帝尊。在接连下了一十三道谕旨后,终于发兵派人将朱雀一举拿下,押送回第三层天。 朱雀大怒,执长刀冲出凤宫,战的个天昏地暗,三十三天外血流成海,天火自东南角倾泻而下,熊熊在下界燃烧千年余不肯熄灭。 到得后来,渐渐演变成所谓无情道与极情道的万年道争。战火越演越烈,无数天兵天将铁桶一般包围了凤宫,众鸟族纷纷参战,所有极情道修者皆遭到斩杀。广和几次想要冲出去,都叫朱雀拦住。那时他说,帝君,此战因吾一念私心而起,连累您麾下无数战将,是臣的罪孽。这一切,便由臣一身承担! 于是最后的最后,所有杀戮都叫朱雀一人承担了。 神魂焚烧,法身陨落。 化作天边散漫星光,湮灭于浩瀚星云。 南广和渐渐熄了怒火,眼眸中神色复杂难辨。有些事,当年他曾怎样都瞧不明白,他不懂,为何只是退让一步便可以皆大欢喜,为何当年朱雀竟这样执着,宁可以身殉了他的极情道,至死不肯言悔。 当年他不明白的,如今在经历世间流转三千余年后,都渐渐地醒悟过来。 所谓极情,不过是吾心求一人,求一道。 你便是我的道。 他凤凰儿,便是当年朱雀上将至死也未求得的道。 朱雀,南广和身在下界凡尘中的大隋旧时皇宫,面前站着染满尘世霜华的叶慕辰,心下眼中却都是当年弥漫三十三天重天的那一场熊熊大火。他容不得你。你问我待飞升后会不会寻他 叶慕辰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眼巴巴地望着他,像一个等待被宣判绞刑的死囚。 南广和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手抚在那个巴掌印上,有些愧疚地道:孤飞升之后自然是要去寻他的 不许!叶慕辰整个人都在颤抖,声音破碎,执着地一把抱住南广和,将脑袋埋在他肩头,眼泪大颗大颗吞在两睫内,烫的他心里头发酸。殿下,你可不可以答应臣 没用的。南广和又叹了一口气。叶慕辰,孤的小朱雀呵,你还不明白吗?他既容不下你,孤便必定要去寻他。 南广和轻轻地、却又坚决地推开那颗长满白发的大脑袋,四目相对,声音稳稳地道:因为孤此后要与你在一起。 叶慕辰视线中都是滚烫的泪,几乎看不清这人的脸,耳内也嗡鸣作响,听的不甚真切。一瞬间只以为自个儿听错了,迟疑地重复了一遍。与臣在一起? 唔,南广和语气清淡,袅袅动听,宛若这世间一瞬间冰消雪融。叶慕辰,孤要与你在一起。这一次,你不需要强行留在三十三天。这天下如此辽阔,你要去何处,孤都陪你。便是住在你的第三层天的宫殿中,你也是那里的神灵,孤心里头乐意的很。 最后一句话略显俏皮。 可是叶慕辰却笑不出来。泪大颗大颗涌了出来。沉沉的,都是慈悲。 他的殿下,比他所能想到的一切世间美好,都更美好。比他叶慕辰所能希冀的,都更温柔。温柔地,就像一种自三十三天外垂眸投下的慈悲。 有光,沐浴在他身上心间。 殿下叶慕辰哽咽。倘若臣此生再也回不去了,只能够辗转于红尘中老死 那孤便陪你一道老死。南广和微微地笑了,语气欢快起来。就像当年在下界,你也只是个凡人,孤不还是嫁了你,陪你一道儿慢慢地生了白发。 那是不甚遥远的三百余年前,那时候叶慕辰还是南冥,还不知晓前尘旧事,只奇怪宫中的皇后为何一直不老。 那时候南冥不止一次在夜里惊醒,双目灼灼地盯着广和看。 广和便问他,为何不睡。 南冥说,朕不能睡,韶华如此短暂,若朕再睡过去了,又白白地老了一天。而梓潼你却还是如此的年轻貌美。以后你会越来越嫌弃朕的。 再后来,广和便悄悄收起了一身法术,以白霜染在发间,一天变老一点点。虽然仍是美艳的不可方物,号称下界凡尘中第一美人,在笑起来的时候,却终于能瞧出眼角的一丝褶皱了。 然后南冥却又心疼了,整日整日地派人去寻海外仙山,说梓潼你本是修仙的人,跟了朕不仅餐风露宿十来年,更得终日假扮女子,朕什么都给不了你,朕陪你一道去修仙吧! 分卷(78) 广和那时候呵,想起那人的痴傻模样就忍不住想笑,笑的一双丹凤眼儿起了轻皱,啐他道,不老时你嫌弃,老了你还是嫌弃。呸!就没见过你这样贪心的凡人。 南冥便抓住他的手,痴痴地道,朕这一颗心里住的都是你。就算贪心,也只贪你一人的心。 那时南冥总是患得患失,总疑心他心中不曾当真有他。直到两人并排躺在床榻上,迎着朝阳第一缕升起的红霞,他亲耳听见南冥停止了呼吸,便也慢慢地阖上眼睛。心道,如此孤便陪着你死一回吧。生则同衾,死同穴葬。 如此,你总该安心了。 沉沉的棺木盖合上。 广和眼前一片安静的黑暗。 他随着那个名叫南冥的儿郎一同在下界生活了三十余年,也学凡人那般生儿育女,养了许多花草。春光好的时候,两人并肩漫步于娑婆沙华林下。 花开。 花谢。 一生一世一双人。 被誉为凡间有史以来最恩爱的一对帝后。 有很多事情,广和就是从那时懂得的。 他渐渐懂得那深藏于南冥眼底的依恋并不是一见钟情,而是钟情了他许久许久,也许早在他尚未察觉的万年前,朱雀便已深深藏在心中。 所以他刀下的人偶,才会对他一见如故,才会对他执着不悔。 如此深的情意,或可称之为痴心。 倘若回了上界,那位修无情道的帝尊必定容不下朱雀。 南广和从记忆中缓慢醒来,摇了摇头,轻轻地吻住叶慕辰的嘴角。叶慕辰大惊,随后又是狂喜,小心翼翼地加深了这个吻。 两人唇齿交缠。 随后南广和推倒了他。 这次却是坚决地、丝毫不停顿地,修长手指解开叶慕辰的玄色衣袍,以口叼住叶慕辰火热通红的耳垂,轻声呢喃道:朱雀,欠你的时光,孤从此都陪你共同度过。 起先叶慕辰还战战兢兢不敢相信他的殿下此番竟如此主动,几次停下来,一双亮若星辰的眼睛望住他,似乎在等待这人喊停。 南广和却撤了法术,抿着嘴角轻笑。绝色无双的眉目间净是纵容。笑意轻柔,如同昭阳六年七夕夜荡舟于大明湖畔的水,又如同在灵山方寸洞中冰天雪地里倏然开放的无数奇花异草,又软又沉。兜头彻脸朝他泼下一桶接一桶的军中百花酿。 于是叶慕辰醉了。 争渡,争渡。 误入藕花深处。 从此沉醉不知归路。 第105章 共谋4 两人直在御书房内厮缠了一天, 青砖地上阳光如长了脚一般缓慢地爬到窗棂,随后又斜斜射下一抹余晖。直到最后,屋内完全暗了下来。 叶慕辰却仍覆在南广和身上, 眼睛痴痴地望着他, 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殿下, 凤凰儿 唔南广和软成一滩水。 叶慕辰恨不能死在他身上。 门外却矼隆一声,仿佛有人挪开什么重物奋力自地下钻出洞, 随后传来几声陌生口音的抱怨,伴随嘈杂脚步声。 叶慕辰蹙眉,随手扯过扔在地上的白袍匆匆给南广和盖上。刚盖好, 御书房的门就被人自外推开了。 我说朱雀啊, 青天白日地求见你,你摆架子瞅都不瞅吾等一眼,这大晚上的求见怎地你还在书房批折子 来人话声戛然而止, 目瞪口呆地瞅着一室暗光。眨了眨眼, 才好不容易适应了屋内的黑暗,忍不住从怀中掏出一颗夜明珠, 口中咕囔道:批折子也不点个灯, 这大元天下怕不是被人打没了的, 而是穷死的! 随即夜明珠幽光亮起,映照着来人一袭煌煌赫赫的七彩羽毛氅,眉目如画, 羽冠上还挂着几根草屑, 此刻正蹙着眉望向他们两个人。 幽光盈盈地亮起,一圈又一圈的光晕淡淡洒在御书房内。迎面一幅巨大的行军沙盘, 沙盘上还插着几把尾带红缨的短刀,沙盘前桌案上异常狼藉, 地下笔筒牒书等杂物滚落一地。空气中散发着一种诡异的麝香味。 见人闯进来,大元朝这位有史以来最穷的帝君头也不抬,公然光着膀子遛鸟,大张着双手护住后头一个人。后头那人只隐约窥见一抹白袍,露出半个侧身,修长手指正在扣腰带,长发轻垂,遮住了半边脸庞,瞧不清面目。 白日宣/淫,啧啧 来人正是纹鸟族东方楚,此人惯于精通男男之道,一眼就瞧出这场戏的真髓。此刻咂着嘴单手扣下巴瞧得津津有味,不由得鼻翼大张,深嗅了几口这一室暧昧气息。 恨只恨,叶慕辰太护着身后那人,叫他实在看不清这位居然敢钻入大元朝帝君、天下第一煞星被窝的勇士是何许人也! 啧啧,好戏!精彩!本侯当为此浮一大白、赋一支新曲!好教这天下间广为传唱! 东方楚惊叹声连连,惊动了与他一道钻进来的苏文羡。 话说苏文羡昨夜被东方楚拉去大明湖,在画舫中东方楚调戏了一夜的小倌儿,苏文羡则闷头喝了一夜的酒,到现在脚步还有些虚浮,因此走的也慢。 他眼前叫东方楚遮住了,不知道这人又在赋什么淫/词艳曲,没好气地呸了一声,接话道:你这张嘴如此讨人嫌,小心朱雀这厮发疯给撕烂了! 哟呵,小苏你快来瞧瞧,哥哥我这次真不蒙你!有好戏,有东方楚低头望着抵在咽喉的雪白刀尖,忍不住嘎声呵呵地笑了,长眉一瞬间耷拉下来,笑得比哭还难听。呵呵呵,陛下,朱雀大人,某就是口头讨个便宜卖个乖。这刀这么锋利,还是收起来的好! 叶慕辰冷冷盯着他,从鼻孔里冷哼了一声。 苏文羡终于晃啊晃的一脚迈入这御书房的门槛,一抬眼就撞见了赤/条条的叶慕辰,惊的一跳,宿醉都醒了大半。大元朝都时兴光身子批折子?! 他惊疑不定地围着叶慕辰打转,冷不丁又瞧见了青丝垂地正缓慢地整理腰带的国师大人,瞬间眼皮子狂跳。 国,国师?! 最后一个字,拔高了两个八度,惊破云霄。 南广和叫这俩人撞破了,面上却一贯的没什么表情,仗着这些人也看不穿他法术后的真面目,索性淡定地道:小苏侯爷,东方侯爷,你们二人怎地闯进来的? 天地良心,这可真是天大的冤枉!苏文羡揉着脑袋,只觉得头沉的要命。更要命的是,他眼下和东方楚撞破了大元新帝与前朝国师的奸情,这两人不仅不以为耻,反倒公然指责他们擅闯禁宫。 苏文羡一时大为震惊!随即眼前又好似瞅见了硕大一口沉甸甸的黑锅朝他飞来!天地良心!这锅他苏家可不背! 因此苏文羡又一鼓作气辩解道:这不是我与东方歇在朱雀大街那家悦来客栈,无意中撞见了两名仙阁弟子正在四处找人,说是沿途都有同门师兄弟留下的暗号,为何到了西京城却找不到了。他们商量着今夜要来宫中救人,东方兄便道,既然撞见了,于情于理我等都该来知会朱雀一声。 东方楚见苏文羡开了头,赶紧顺着这现成的梯子往下爬,忙道:可不是!吾等好心好意寻人禀报,谁知看门的连个宫娥内侍都没,只有那些执刀的兵士,各个凶神恶煞的,最后吾等还是拿出了前朝的地道图,顺着井盖爬上来的!帝君你瞅瞅,某这一身锦衣都染了许多泥垢! 他说完了一大串闲话,见叶慕辰并未动怒,便小心翼翼地两指夹起陌刀的刀尖,缓缓地推离喉管一寸,陪笑道:帝君你瞧,就冲着我俩不辞辛苦跑来给你通风报信的份上,这次能不能,能不能 他哑然地望着再次削过来的刀锋,两眼一闭,嘴巴立刻阖上了。 嗖一声。 几缕发丝顺着他鬓角掉落在地。 苏文羡也抖了一下,下意识摸了摸脑袋,还好,他宿醉后尚未来得及梳头,这发髻还是前几日师爷替他梳的,紧致的很。 难得他们也是一片好意!南广和忍住笑,走过来靠近叶慕辰,轻声道:你且收了刀,先披件衣衫。 这些人可都是好男风的!他不能叫自家朱雀叫这两人占了太多便宜。 叶慕辰见是广和亲自来劝,才不情不愿地放下刀,从鼻孔里哼了一声。狗屁好意!分明是从地道里爬出来的恶贼! 你你骂谁!苏文羡气的舌头都不利索了,愤愤然道:要不是本侯昨儿酒喝多了,爬起来去茅房放水,才不会在墙角听见仙阁那起子小人在商量着今夜入宫杀了你!早知道就不来了!叫你在这里厮混,到时候叫人一锅端了都不知道! 哼!叶慕辰不屑地驳道。又不是没打过。除了放些毒虫外,那些人有何可惧! 这次可不一样,东方楚好容易离开了那把要命的刀,忙不迭跳到苏文羡身侧站着,插嘴道:这次领队的据说是仙阁大长老,那个化神境大能! 南广和神色一瞬间肃整。化神境? 可不是!东方楚很高兴这位胆大爬床的国师大人肯搭理他,心里头特别想与这人亲近,忍不住含笑温声道:要不然我等也不至于深更半夜钻地道跑来报信!国师大人,某知晓你一身神鬼莫测的好本事,可是这化神境如今在下界可是屈指可数。可见此次仙阁动了真格的,您需要小心则个! 叶慕辰仓促披了件外袍,见东方楚居然敢凑到他的殿下鼻子底下献殷勤,一口好酸醋泛起来,随手又提起刀指着这位风流侯爷道:你给朕站远些说话! 东方楚脸上的笑容一僵,摸着鼻尖往后退了一步。 刀尖仍指着他。还摇了摇。 东方楚再退了一步。 刀尖继续指着他。 再退。 刀尖仍对着他。 再退 退 东方楚一直站到门槛边,距离心仪的那位国师大人足有十步开外,那该死的刀仍然指着他纹丝不动。 东方楚哭丧着脸道:再退某就要出去了! 打哪儿来的滚回哪儿去!叶慕辰冷嗤,又补了一句。记住!怎么来的怎么回去!继续爬你的地道! 你,你欺人太甚东方楚抖着嗓子用手指着叶慕辰,随即转头朝南广和可怜兮兮地道:国师! 咳咳,南广和双手负后,笑眯眯道:小叶将军是这里的君,自然他说了算。 最后东方楚只得朝苏文羡求救,不料苏文羡头胀的发疼,心下又一向不待见叶慕辰,恨不得这趟压根没来。苏文羡假装看不见东方楚的眼神,掉头率先朝门口走去。得!算某多管闲事,好心被人当作驴肝肺!我呸! 苏文羡一溜烟儿地走了。 倒也守信,出门就揭开井盖,扑通一声跳了下去。 东方楚也只得磨磨蹭蹭地跨出门槛,临走前还恋恋不舍地回头朝南广和道:国师,吾等就歇在朱雀大街的悦来客栈,一问就知道路,特别好找,您空了来找吾等喝茶! 铎! 叶慕辰飞手就把刀扔了出去。砸在东方楚两脚中间,乌金吞口的陌刀颤巍巍立着,刀柄恰对着东方楚两/胯/之间。 东方楚唬了一跳,再不敢多话,撩起七彩大氅塞在腰侧,随后又小心地鸭子步跨过那把刀,沿着滑溜溜的井壁往下爬。临了,还记得吭哧吭哧给他们把那个死沉的石头井盖给盖上了。 叶慕辰嘴角挂着一抹冷笑,目送两人狼狈逃走,这才转头面向广和。 广和正一脸凝重地望着他。 叶慕辰,恐怕你先前所言是真,崖涘的确还在世间走动。仙阁现下人才寥落,若不是接到了那则上古密令,就为了几个门下弟子,断不会铤而走险砸下他们手中最后一个筹码! 叶慕辰挑眉,吃饱喝足的脸上神采飞扬,相当随意地接话道:是什么样的上古密令,让他们连最后的镇山石都派出来了?朕还以为那老家伙要闭关苟延残喘呢! 广和却不笑,望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上古,万年前,无情道诛杀所有极情道修者的密令! 第106章 血荐轩辕1 极情道?叶慕辰沉吟片刻, 隐约从逐步恢复的神界记忆中找出片鳞只爪,两道剑眉高挑,不悦道:自古道藏三千 , 浩如烟海。怎地那帮人还管着别人怎样走道儿?! 话虽如此说, 广和望着他叹气。叶慕辰呵, 你终究还是忘记了许多事,若你全部记起, 就会想起在那遥远的三十三天外,究竟发生了多少不堪的事情。 怎样个不堪?叶慕辰浑不在意,只抱住这人蹭来蹭去, 鼻息温热, 恨不得啄木鸟一般吻尽他的满头青丝。难不成不按照他们所说的,便尽数都杀干净了? 叶慕辰说着顿了顿,依稀记得当年他的真身也约莫是死了, 但具体怎样死的, 死的缘由为何,却朦胧似隔了一层阴云阻隔。那阴沉云雾如同一座高山, 阻断了他向内窥视的视线, 也不肯挪动分毫。 殿下, 臣当年若当真与您一同在那上界为仙叶慕辰说着又顿了顿,觉得此事实在匪夷所思。 三日前,他还在气势汹汹地携带军士闯山, 埋头吭哧吭哧在九嶷山半山腰埋炸/药, 那时他丝毫没有意识到自个儿也是个修仙者。 哦不,他甚至不只是个修仙者, 他生而为神,曾居三十三天, 于那浩瀚云海这自由自在地翱翔。山是云山。海亦是云海。修长羽翼舒展开来,便可遮住半边天,身后是漫天星辰闪耀。滑行于天际时,耳畔连风声亦是静止的。 便连风,也追赶不上他的速度。 他有他的宫。 他有他的臣民。 他甚至被无数凡间君王奉为守护神,享四方香火,安然端坐于神座。 浩瀚的、无垠的、广袤到一眼看不见尽头的云海深处,有他无数次眷恋却又不敢伸出手去挽留的一人,侧首回眸,漫然而又无所谓地一笑。 世间无语词可形容那一人的回眸一笑。 就是觉得很好看,很甜,藏着很多东西的眼神。 那人分明是不开心的,分明是孤寂到无边无际,却笑得那样粲然。 令他一眼看到,心都化了。 如明珠生辉。 分卷(79) 如天地间所有的光都在一瞬间吸聚于那人身上。 他只因那人的一笑,金凤玉露般宿命中的一次乍然相逢,便从此改变了他的归途。 便从此弃了他的国度他的臣民,从此默默无闻地跟随在那人左右,成了一抹影子般的存在。 从此碾落成泥,心甘情愿地化作春雨星沙。 从此无声无息,湮灭了浑身的骄傲与尊荣。 是了,若他曾是神,那么他所瞧上的这位,自然也是位神君。且是位远比他古老的真正的上神。 叶慕辰心下微动,话语不知不觉有些轻。殿下,那么您便是那位三十三天最尊最贵的那位神君!臣愿意永世追随于您身后,永世为君臣属。 这句话,于万年前他也曾说过。那是朱雀焚烧于天火中,即将灰飞烟灭之际。 如同流光于一刹那重合,万千身影皆从繁枝纷纷坠落,只留下那一抹真神之魂,傲然立于枝头最高处,负手于后,淡漠垂眸。 狂风吹动衣衫猎猎。 朱雀上神陵光其人,不言不说,俊美无畴。 身后有霞光星辰,有无数淹没于历史长卷中的鲜活身影追随于后,有长刀雪白锋芒豁然挑开了万古长夜。 南广和猛然抬头,双目如电,暴喝了一声。朱雀! 叶慕辰浑身一颤,全身仿佛过了火一般有烈焰灼烧,却意外不觉得痛,只觉得异样的温暖,仿佛重又置身于那座诞生了他的浩瀚蓝天之中,周边都是如水如波的星辰,一颗接一颗的星辰围绕于他身侧,飞速旋转。 璀璨星砂湮灭于无垠中,又快速卷积,仿佛一重又一重的波浪冲刷,温柔却又异常暴烈。 他身处于其中,只觉得暖,又觉得怒,似乎要振动翅膀直击长空。 浩瀚星海,宇宙无垠。他此生一无所求,只疯狂追逐于一人身后,却历经数十万年都求而不得。 至深至爱,却终生爱而不得。 只得苦苦求索,困于他心中那无法言说的道。 只因了那一段上穷碧落下黄泉也不肯死去的情。 有多少次,他执刀坐于深夜中,默然望着那座凤凰宫中的星光。那人,藏着他眼中的所有的光。可是那人却从不知晓。 只会拉着他没心没肺地笑闹,爬上神树,坐在枝头间捧着好不容易得来的一缕乳香吞吃的津津有味。 或是游荡于银河与三十三天,拉着每个路过的俊秀男仙的手,笑不嗤嗤地调戏那些后辈新晋小仙儿。 那人行走处,遍地都是繁花,有无尽幽香袅娜。 那人,那人呵 叶慕辰心痛如刀绞,身上一阵冷一阵热,似欢喜到了极致,反而内心觉得悲哀。四肢百骸都酸软乏力,再也无法开口诉说欢喜。 于是那好不容易得来的欢喜意,也渐渐地消磨了下去。 他染衣皆是苦涩,仿佛沉溺于黄浊色的苦海,双手绝望而又徒劳地四处抓寻可附着物,却总是落不到实处。身上让这苦海浸泡的湿漉漉的,又沉甸甸,无法逃离。 然而于茫茫无边无际的深沉苦海中,却突然有一声凤啼,高亢震破九霄天际,如同一道极刺目极暴戾的电,异常清晰地传入耳中,贯穿了他整个神魂。 朱雀神将陵光!魂兮归来! 就像是一道极酷炫的光,刺穿了无垠。 就像是有一大蓬无法阻挡的火焰,点燃了他识海深处的沉眠,令他蓦然抬首仰望。 魂兮归来! 陵光! 陵光二字盘旋于他脑海,震荡于他神魂深处,仿佛一枚久已遗忘的烙印,剥皮蚀骨,历经三千年而后又重新变得灼热,烫的他为之战栗,为之欢喜,为之拔刀振衣。 叶慕辰于下界红尘至深处的皇宫内,昂然抬起头,额头赫然现出一枚完整的朱雀神印,印记如同燃烧的朱砂,如此鲜明刺目,又如同沉寂了长达万年的血迹,至今仍不肯死去,涓滴流下来,渐渐汇聚成了海洋。 每一滴神血,在落地后皆化作了赤金色。 有神觉醒于下界凡尘,天界异象迭起,黑压压如同一座又一座城池的乌云卷积成山,沉甸甸压在南赡部洲上空。四海皆震动,潮水自几万丈的深海底翻涌,蔓草一般常年积压在海底的封印摇摇欲坠。 有无上神力在地底深处往上井喷,搅动的海底水族仓惶逃命,鱼群如梭狂奔向南。一声声咆哮怒吼随海潮一道席卷,随后又随汐落一同不甘地沉寂下去。 这光芒起先如泉眼,发出一束束白灼的光,最后终于挣脱了万年来无数次加缚于其上的封印咒语,狂奔而来。 白灼光芒最终汇涌成不可抵挡的一道道海潮,自深海底扑向海岸,拍打礁石,淹没下界城池。海浪滔天,直接触到了三十三天当年连接下界的天柱石边际。 时隔万年后,传说中的天柱再次出现于世人眼前。浩瀚如山,漠然无情却又极慈悲地自下界连接至南天门,有青叶藤蔓优柔地盘旋于其表面。天柱石中有无数曾被封印的神灵残存神识复苏,钻出青翠藤叶,从叶片中生长出一张张鲜活的面孔。 每一个朝代的新生,必然伴随无数生灵的血泪与死亡。 下界。 四海。八荒。五洲。 四海如同煮沸了的四口大汤锅,咕嘟嘟翻腾不休。雷电齐聚。 天地晦暗如墨。 云山。 云海。 墨空,闪电如白蛇。一道道粗壮达数丈的电蛇自高空穿透云层直击地面,啪嗒一声,便击灭了一座凡间城镇。 不好!有大能在此处渡劫! 八荒所有妖兽精灵皆奔走相告,随后在发现云层中闪电接连劈开城池下界血流成河后,终于意识到此次怕不是下界修仙者渡劫,而是有真神现世。 但凡能修炼出神智的山精海怪们无一不是经历数百数千年艰苦修行,见识过的天灾地劫不知凡几,但从未见过如此刻这般惊动天地的异象。一时间皆为之震颤,纷纷搬离山头避入地下洞府中,加诸以层层结界护壁,瑟瑟发抖地躲在其中,战战不能言。 玉山倾颓,深海咆哮。 五洲无数凡间子民皆于睡梦中惊醒。东胜神洲有数十座城池一夕间沉埋入海,从此消失于世间,再无踪迹可寻。 天空降下无数陨石,地面流火,有仙山自海底缓缓升起,中有彩翼仙人数十,在上空中盘旋往复,皆振衣朝南方飞来。有仙人于飞行经过处,皆口称吾族帝君在召唤,吾等同族们但凡还剩下一丝一毫残留神识的,速速醒来! 天地震动之际,亦有下界修仙者们乘风而来。这些修仙者寿命最长者不过几百年,从不曾见过这样的天象,只当是有不世出的化神境以上的大能于今夜飞升。为了抢夺那人飞升时所降下的天恩福泽,人人皆恨不得长出八条腿脚,当下脚踏飞剑与各色飞行法器,齐齐奔赴雷电最深处。 待飞行途中见到有彩翼仙人经过,修仙者们更是惶恐不能言,当下就有聪明的掉头往自家山门拔足狂逃。然而更多的则是贪图那法宝,以及可能落到自个儿身上的福泽,反倒将法器催动的更加快,恨不能一瞬间平移至大能渡劫所在。 于是当这浩浩荡荡的上千名下界修仙者们终于赶到时,才恍然发现于那狂风暴卷的风眼处,居然、竟然、赫然又是当年出事的大隋前朝皇宫! 仅存于下界世间三百余年的皇宫遍地流光,朱红色宫墙在闪电映照下巍峨的令人震惊。一道又一道闪电劈下来,金色琉璃瓦上所有蹲守的异兽都齐齐醒转,化作庞然大物,脚踏云丝在风中张开双翅,发出一声声震吼。 九曲十八弯的长廊下铁片叮当乱响成一片。有风浩荡席卷而来,冲刷深宫中一切众生。于世人所遗忘的角落,那座曾经幽锁了一头凤凰儿的韶华宫门外,数百株神树娑婆沙华哗啦啦于同一时间内生长出枝叶,枝头青翠,树干如同碧玉一般如雕如琢。 叶叶娑婆。 历历红尘。 第107章 血荐轩辕2 海啸。山倾。地陷。 于三十三天外编钟响成一大片无垠的音波之浪, 云层中隐隐传来轰隆隆马车声,有妖兽仙禽飞快拉着车奔向云层最深处。 脚步杂乱,衣袂纷飞翻卷, 众多仙人一层层自下而上地朝最高的那一层天狂奔而来。帝君, 速速报至帝君! 不好了, 我等皆在此处,那头朱雀此番必定要杀将回来!这可如何是好! 哎呀报什么报啊, 吾等就是帝君! 这 咳咳,吾等只是下层天帝君,还是去寻三十三天那位尊神吧! 对对, 速去! 于通往三十三天的天梯, 广袤白云下玉石阶梯每一处皆闪动着如梦幻般的光泽,只是却素来清冷的很。 此方天地,自从万年前天择道, 无数新生仙君与上古精灵皆争破了头, 这处天阶曾染了无数神血,其色或玄黄, 或赤金, 或如流霞般闪耀着七彩光色。 只是万年前, 此方天地择了一位至尊。 那位至尊,修的是无情道。 天道之下,众生皆蝼蚁。 那位帝尊亲口道。 于是众仙家皆改道, 于是下界再无飞升后可获得神格者, 于是长存了一个宇宙之久的天柱轰然断裂。 如一座湮灭于浩瀚历史山河画卷中的丰碑,天柱石倒塌的无声无息。下界凡人与一众天生地养的精怪们断了天路, 只得辛辛苦苦一点一滴地于日光月下修炼,每三百年历一次小劫, 满五百年便历一次雷劫。 雷劫下,非人身修者最终能够活下来的,千不存一。 而下界数以亿计的凡人们,则只能苟且存在于尘世数十年,最多百岁,便要消亡,肉身堕落成泥沙,在尘土中叫野兽蛆虫啃咬的千疮百孔,最终尘归尘土归土。只余下一缕幽魂飘飘然堕入地府,几经审判,过了奈何桥,一碗孟婆汤饮下,便浑然忘却前世记忆。 所谓尘世,也就当真成了尘之国。 凡人每一次转世,前世所携带的神性便与记忆一道消磨。便有那些不肯熄灭的爱恨痴心,亦有法子治他,扔入幽冥血瀑中,叫不得好死的冤魂债主撕咬,缠着他,直到所有念念不忘的都沉沦,滞留于地府幽冥中再见不得天日。 直到一切有常,都消磨成了无常。 直到一切有情众生,再也窥不到登天路。 于那个被遗弃的三十三天以下的世界,诸神从不涉足,众仙畏之如虎。只有修炼不得法或者欠下前世因果的妖灵兽修们,不断陆续下界去偿还那因果债。即便下界时,这些妖修成仙的也要仰天长叹,大醉一场,最后满脸愁苦地拖着沉重脚步来到第一层天,经由那无人看守的南天门,孤身一仙凄风苦雨地下去。 有仙下界时,那一日天界都不会盛放花朵,也不许金乌鸟执勤,只唤出雷公电母在云层中懒洋洋敲打一两声,下界便是磅礴暴雨。 更甚者,常有妖修下界时不得好结果的,天界便会发现窥尘镜中镜面如水纹般颤动,慢慢地自画面中渗出一缕血来。 众妖修下界转世为人时,多是祸国奸佞,或者乱世的君王,无一不是身负数千甚至上万条的性命。待下界血流成河后,再披着一身荣华辗转归来。 归来那日,便有素来交好的众多仙家笑意吟吟地迎上来,在天门相互弹冠相庆。若是下界的那位尊荣已极,瑶池畔亦会摆下流水宴席,众仙家赴宴时觥筹交错,瑞气祥瑞齐聚于银河两侧,天阶下仙乐飘飘,皆欢喜庆幸下界那位历劫归来。 亦偶有下界时并未得人身的,或者没有做了手掌刑杀的,大多亦能平安归来。只是得辛苦些,去下界开创一个山门,逐日与那攒银钱娶媳妇儿的痴汉似的,终日积攒那一星半点的功德。待功德簿上字数满了,分数够了,才能够白日飞升,再次回到天界。 极偶尔极个别的,有下界后两者都不是,恰似困鸟儿出了牢笼,打着报恩偿债的名义,结果赔上了一世修为。甚至有去了下界后乐不思蜀恋上了那红尘繁华的,贪恋人世间那一点子短暂的欢喜,便弃了道心,从此仙也不修了,职也不述了,只顾着在市井街头与心爱之人手牵手看灯火。 对于这类的,众仙家便再无看顾之意。只高高居于云海深处,冷眼瞧着下界后浑然忘却前身的傻子,指着下界天空的一轮明月,对心爱之人说,瞧,那广寒宫中似有玉桂树的影子。又或者在繁星满天的夏夜,抱着奶娃娃兴致勃勃地道,你看,这条白线便是天上的银河,好不好看? 好不好看?那曾是你游泳洗澡的地方,叫凤宫中那位扔进去醒过酒。 还有那广寒宫中分明没有貌美嫦娥,只有一位冷漠无情的无情道女仙君,法力高强,手下亡魂无数。斩杀了亲夫君爬上来的! 杀夫证了无情道的女仙君,你说好不好看?!你居然敢问她好不好看?! 众仙对此一向嗤之以鼻。 凡此种种,下界的最初都有其不得已。没有半点儿不得已然后又自愿下界的,万年来也只有凤宫中那位咳,那位如今不可提起的存在。 哎,三千年了,好容易消停了三千年,怎地又叫那位寻到了朱雀?!有仙家摸着袖子里的乾坤,白眉愁苦地皱成了一团。 别诉苦了!要说苦还是吾等心里头最苦啊!当年可是吾亲手押送的那位,到了三十三天边界处沉海的!唉 这一位叹气,声息粗长的卷起了一阵长风,将众仙家的袍子都吹的东摇西摆的。云气如同龙吸一般,迅速卷成狂风,轰的玉阶下一连串抱怨声。 我说烛龙家的小后裔,你能不能说话别叹气,待会儿上了天阶,见到了帝尊,你就站在后头吧!千万别将帝尊给吹醒了! 不对,就得吹醒帝尊! 帝尊三千年皆在打盹,这次朱雀在凡间动静闹的如此大,不惊醒他可怎生是好?! 对对对,烛龙家的小后裔,哎你别走,你别躲在吾身后 就你,你速速上去! 快,你上去啊!我们掩护你! 于一众云集的仙家中,一位面白无须长脸大眼的黑衣小将赫然被孤立了出来。他走到何处,那位仙家便远远避开,顺便从他背后推他一把。 可怜这位烛龙家的小后裔只是不慎随口发了句牢骚,当众叹了一口气,便暴露了他烛龙血的天赋,一口长气掀飞了众仙家,也惊动了沉甸甸压在众仙家头顶上的大锅。 于是这口足以覆盖三十三天的硕大黑锅,就这样狰狞狂笑着朝他头顶飞奔而来。哐当一声,砸的他那叫一个猝不及防,那叫一个龙仰爪翻! 不是,我不行的!可怜的烛龙家小后裔还在垂死挣扎。 分卷(80) 嗖! 第一个勇敢的仙人使出了袖里乾坤,袍袖漫卷,射出了今儿个三十三天的白玉天阶下第一枚暗器,赫然竟是一根银针。芒刺在背,逼的烛龙家小后裔往前栽了一步,龇牙咧嘴,俊秀的脸上疼的抽搐。 有了第一个出手的,其他还没来得及跟上的仙家纷纷恍然大悟,开了窍一般往外不要命地狂刷各类暗器。 一瞬间,法宝、灵力、天赋神力齐上,三十三天白玉天阶下暗器疾飞如雨,盛况空前,堪比万年前帝尊登位时三百名天女齐齐散花时的景象。众仙齐心协力,轰的那位烛龙家小后裔连滚带爬地往上爬天阶。 到得最后,这位可怜的小将军双手颤抖着生出了黑色鳞片,半边脸化了龙,半边脸仍是人形俊秀的神君模样,一声悲鸣便唤出了口。帝尊,帝尊你速速醒来啊 声音惊破了云层,连绵不绝的上界编钟声都压不住。隐隐还夹杂着一丝泣音。 那位可怜的小将军扑倒在玉阶尽头,头也不抬地朝着上方跪拜俯首,又哭着喊了一声。那头该死的朱雀他,他又要杀回来了啊! 四下皆静。 九百九十九级白玉天阶上方,是一座常年冷清无仙来往的白玉宫。白玉宫中,住着那位从来不苟言笑淡漠如同山河画卷的帝尊。 帝尊者,上古洪荒后诞生的天地精魂,生而具有灵识,山为骨,海为眼眸,乃法力无边至深的一位存在。 据说帝尊在数十万年前与凤宫中那位曾是至交好友,彼此可以过命的交情,只是后来不知为何闹翻了。对此,众仙家中猜测的最多的得票数也是最高的一种理由是,可能因为这两位当年都想争一争这执掌天道的至尊帝位。 毕竟帝尊修的是无情道,提倡的也是无情道,乃当今无情道修者第一。而那位则惯来懒散,不高兴修无情道,也不愿意自立门户,就一直懒洋洋到处闲逛,却也没什么仙去惹他,由此可见那位修为也相当的高深。 第一对高深,谁也不知道当年是怎样的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旷世大战!战败后,那位又是怎样的以泪洗面浑浑噩噩花天酒地的混日子,居然混着混着,最后就堕落去修了极情道! 可见都是当年朱雀待在凤宫中的时日太久,那位好好儿的一位洪荒年间的上神,就这么被他蛊惑着去修了夭寿的极情道,最后落得个不得善终。 再可见,这三十三天的风气儿,都是叫那头朱雀给带坏的! 小将军哭的更加悲壮了,索性露着半张龙脸朝上头嚎啕大哭帝尊啊!你再不醒来,这三十三天又要叫那朱雀给烧了啊! 第108章 血荐轩辕3 就算你特别厉害, 也不能够猜测到白玉宫中那位帝尊的心思。何况三千年大梦一场,帝尊如今是否仍在梦中,亦是个未知数。 可怜的小将军哭的头上那对黑龙龙角都抖了抖, 脸色涨得紫黑, 想是先前中了不止一个仙家的暗招。有的仙家天生毒体, 钳子稍微伸长一丢丢,稍为不慎, 就火速戳中了他的龙体。小将军又嚎啕了几嗓子,见上头始终没人搭话,倒是他的哭泣带来了这三十三天的暴雨, 青天白日下, 云层深处聚集着一场即将到来的暴雨倾盆。 小将军略有一丝羞涩地爬起来,擤了擤鼻涕,打算悄没声息地开溜。 哎, 烛龙家的小后裔你别走啊!再等等, 帝尊想必就要醒了! 对对,再哭两声!你再哭两声! 九百九十九级天阶上挤满了众仙家, 攒密的人头一起往上抬, 有仙家撩起袍子遮住了雨, 口中含混地喊道:那位烛龙家的小后裔 我呸!小将军被众仙家连削带打,又加之中了毒,脸色黑黢黢的, 暴龙脾气终于上来了。他伸出两条覆盖龙鳞的胳膊, 大力推开包围圈,一口气龙卷风长吸。狗屁的烛龙家小后裔!本将军吾乃堂堂正正的一条龙!你们谁爱去谁去, 你,还有你你你!你行, 你上! 小将军动了真龙怒,趁乱窜上云头,抱着黑黢黢的胳膊和半边脸,火速逃回自家仙府中疗伤去了。 临走前顺便一爪子按上去两个倒霉催的白衣仙君。 那俩仙君跌跌撞撞奔上白玉台阶,其中一个冲势太猛,居然哐当一声撞开了白玉宫的宫门。宫门内百余丈的穹顶幽幽地在头顶闪烁着星辰光辉,殿内明灭一条条河流般的云气,肃穆庄重的可怕。 帝,帝尊! 那位最可怜的白衣仙君腿软了,当下扑棱翅膀化作了原型,却原来是一只生了双翅的黄毛狐狸,耳朵尖尖,爪子提起又放下。可怜兮兮地后退着,前蹄如人抱拳一般提到胸前,后蹄站立,踮着脚儿往大门口处一寸寸地挪。 唔,何事?殿内极深极远处,却遥遥传来一声清凌凌的语声。 其声如山泉,又如同一大面冰湖倾盆倒下,泼的白衣哦不,泼的这头黄毛狐狸毛皮抖了一下,声音也越发地打着颤儿。您醒了? 帝尊的声音遥遥传来。大梦三千年,吾也是时候该醒了。 黄毛狐狸抖了抖,恰好此时脚下挪到了门槛,不慎绊倒,一屁股磕在白玉冰凉的门槛上,冻的屁/股花儿都开了。 怎样了? 吾等好似听见了帝尊的声音? 外头探来一堆奇形怪状的脑袋。却原来在小烛龙暴怒的长吸中有些根脚不怎地的仙君有些现了原形,更有顶着荷叶避雨的,凑过来时倾倒了一地的雨水。 怎地又不像帝尊?那顶着荷叶的摇了摇四耳,嘎嘣着大板牙摇头晃脑道:帝尊从不多话,今儿个这声音却怎地似乎有些感慨? 四耳仙君说完话,就发现没人搭理他了。 再抬头,白玉宫中星辰流转,有一道道云气幻化成人形。那位至高无上的帝尊的面孔渐渐显露于众仙家眼前,薄唇轻轻启合,字如清泉。众卿家怎地齐聚于吾白玉宫?这三十三天,又出了何等样的祸事? 四耳仓惶环顾,发现所有仙君都已恭恭敬敬地低下头,双手抱在胸前,齐整地立在门槛外、玉阶前。 一瞬间就恢复了端肃模样。 几乎各个儿都使上了瞬移功夫。 四耳回过神,才发现唯有他睁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屁股蹲坐在门上,一脚跨前,另一只脚还骑在门槛。正极其胆大妄为地、无比勇猛地对视上了帝尊的双眸! 那一双海水凝聚的眸子,深沉不可测,广袤如同群星诞生之乡,却又如此地淡漠无情。仿佛下一瞬,就能将他冻死在深海底。 四耳瞬间醒悟过来那头烛龙为何逃的如此快,方才那只狐狸又怎地一声不吭就窜到了玉阶最下面一层然而一切却悔之已晚! 四耳哭丧着尖尖的小脸儿,声若蚊蚋地哼哼了两声。帝尊恕罪,并并无祸事! 帝尊笑了笑。薄唇微翘,眼眸深处却一丝波澜都无。 咳咳,玉阶外传来一阵尴尬的咳嗽声。 随即此起彼伏,白玉宫外都是一片咳声。仿佛下界最不堪的时疫流传到了天界,将一众法力无边的仙君们都给感染了。 帝尊笑容微凉,语声越发地淡淡。尔等既然无事,便散了吧。 咳咳咳,咳咳! 门外可怜的仙君们集体咳哑了喉咙。 只是却无一个敢上前,对那位帝尊说,你的死对头、万年前长居于凤宫中的那位又要杀回来了!说不定这次还是带着他那位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小朱雀! 只是,实在没谁知晓那头凤凰儿当年和帝尊到底是何等样的恩怨。要说是恨吧,当年凤凰儿落难,叫帝尊亲手擒获,以万千条锁链穿心而过,就在众仙家翘首以盼掰着手指儿计算何时去那诛仙台送凤帝最后一程时,帝尊却突然放过了这位手下败将,只令烛龙一族将凤帝押送至黑海中炼狱。 可要说是眷顾数十万年的那一点子旧情吧?先不提帝尊当年亲手执万千条锁链去捉拿凤帝的时候,下手那叫一个快狠准!硬生生将凤帝的先天神体打破,痛的凤帝在云端中跌落,倾倒了万千明火,一并流入下界。 那一战,凤帝跌落尘埃时的惨呼声,震彻三界,长达万余年间都无人敢忘记。 天界流淌的都是赤金色神血。 接连三千年,都无一人敢去黑海边。只因怕见到那一头昔年风流无双的绝色凤凰儿,独自孤凄凄锁在礁石中,海水埋身,七彩羽翼尽皆破损。 就连当年曾被他调戏灌醉过的小仙人们,都不忍去看。 可帝尊却常常去看他。 众仙家都不止一次撞见过天界中这位至高无上的存在,白衣飘然若流云,负手立于黑海边界便是几个时辰,不言不语。也不动。 天界的时间并无特别意义。只要不是急着修炼成仙帝或者神君上将等高阶尊位的,时间于众仙而言不过是沙漏中倾覆而下的一缕细沙。因此多有闲散仙人到处走动,这些双眼睛,都曾真切地瞧见过帝尊站在黑海边,不动如山。 所以到底帝尊于凤宫中的那位,是有情,还是无情呢? 无仙敢去猜测。 因此有关于那位凤帝的消息,也无仙君敢来白玉宫中通报。眼下却是个不得不报讯的特殊时刻。 众仙家挨挨挤挤,最后好不容易推举出第三十二层天的帝君来,让他来说。 那帝君两眼一闭,咬牙拧眉以一种赴死的神情高声道:帝尊!那位凤帝,下凡后这次却是自刎而死,在死后不知怎的居然涅了槃,此际召唤出朱雀残魂,引动三界异象,天柱石出世,恐大战将至!吾等在此,恳请帝尊下旨宣战! 恳请帝尊下旨宣战! 众仙家有了出头的那位,接下去就很顺了,白玉阶前齐刷刷响起一片应和声。声震云霄,久久不散。 帝尊却漠然负手而立,独自在白玉宫中一片喧嚣着保持着沉默。 奇诡的沉默。 仿若万年前手持万千条锁链将凤凰儿击落九霄的不是他,又仿佛当年一连下了十三道密令诛杀三界一切极情道修者的也不是他。 如今,在众仙家揣度上意、满心以为帝尊又要下诛杀令的时候,帝尊却出乎意料地,沉默了。 帝尊三十二天的帝君颇有些犹豫,但是话已经出口,便如覆水难收,因此他又硬着头皮进谏了一句。恳请帝尊在那厮再次酿下大祸之前,下令吾等派兵下界扑杀。 扑杀一头凤凰儿?帝尊终于缓缓地、极其淡漠地开了金口,海水一样深沉无垠的眸子动了动,薄唇勾起一抹凉薄的笑。就凭尔等? 或,或可一试!三十二天的帝君咬牙闭眼,只觉得今儿个膝盖有些不像自个儿的,有些软,有些想跪。 帝尊却又不开口了。 小烛龙搅动的一场倾盆暴雨渐渐止住,云气缭绕,报讯的编钟声音终于缓缓归于沉寂。金乌鸟儿从东方探出一只脑袋,爪子探前,似乎想要从极东方的扶桑树上跳下来。 玉阶下一片华丽衣裙悉悉索索飘动拂过玉石的轻响。众仙家鼻端先嗅到一股极淡的却挥之不去的月桂香气。 众仙家纷纷侧目,以眼角余光放开神识看去,却原来是那位月华宫中的女仙君也于此际姗姗来迟,带来一抹清凉的杀气,美艳无双的脸庞微侧,声如妙丽琴音。 帝尊,小仙愿为前锋! 女仙君盈盈行至三十二天的帝君身边,双手交叉下拜,高耸的云鬓下眉眼冷淡。再抬起头时,一双杏子眼直视帝尊双眸。帝尊,天柱不可现世,四海不可倾覆,八荒亦不可乱了秩序。小仙不才,于洪荒年间亦曾化身为人,下界捉拿那不自量力的凡间叛将。所以此次,小仙也愿自请下界,恳请帝尊下旨诛杀极情道余孽! 三十二天的帝君眼见得这位女仙都如此卖力,胆气一壮,撩起长袍就迈步走出了冲天豪气。帝尊,吾忝为三十二天之主,亦愿意为维持天道秩序做一次先锋军!恳请帝尊下旨! 帝尊,吾等亦愿亲往下界,务必捉拿那一起子不成气候的凡鸟,尽数锁了来,交由帝尊发落! 吾等愿为帝尊效力! 求帝尊下旨捉拿极情道余孽! 上界三十三天,白玉宫前一片喧嚣的请战声。 第109章 血荐轩辕4 沙漏中簌簌地, 倾泻下一大蓬金色细沙。 南广和似有所觉,自下界南赡部洲皇宫中抬起眼,望向窗外雷电交加的夜色。良久, 笑了一声, 转头朝叶慕辰含笑道:朱雀, 他们要来了! 谁?叶慕辰亦恢复了朱雀记忆,额间一枚活灵活现的朱雀神印扑棱翅膀, 扇起一阵起旋儿的小风,满头华发尽数变作了墨青色,眉眼五官俊秀如画。他将南广和的身子拥入怀中, 剑眉高挑, 傲然道:便是那三十三天的天兵天将尽数杀来,臣亦不惧! 你不怕,我怕。南广和笑吟吟地回头啄了他一口, 两人发丝轻缠, 唇齿相依。似是红尘中最后的一抹留恋,又似是十万年间的光阴从不曾流逝。 孤这心里, 怕的很南广和声音如梦如幻, 轻的令人心生怜惜。叶慕辰, 吾家的小朱雀呵,万年前孤丢了你,自此只消闭上眼睛便看见那日你周身焚起大火, 熊熊不肯熄灭的火中只见到你一缕残魂逃出生天 南广和覆在他耳边, 轻声又重复了一遍。朱雀,孤心里头怕的很。怕弄丢了你, 怕来不及阻止你,怕来不及不及与君偕老。 帝君叶慕辰亦恢复了万年前在天界对这人的称呼, 唇齿间泄露出一丝极为脆弱的痛楚。吾心中有你,渴慕了十万年。若帝君不弃,吾便是身化飞灰,亦会自地府三途河中爬回来,爬到你面前,只为搏君一次回顾。 孤知道,孤都知晓,南广和忍不住轻轻靠在这人怀抱中,眼中似有春光流转,又似漫然住了一条浩瀚银河。朱雀,倘若这次吾等依然败了,孤陪着你一道赴死。 好! 时隔十万年,朱雀神君陵光终于等到了这一声来自异界遥远时空的承诺。他这次再无片字只语的推辞,竟是一口应了。只是一同赴死而已!总好过他离开后,这人再无人守护,独自留在战火纷乱的三十三天。 从前他总以为护住这人,便是对这人的极致的好。直到再也护不住的那天,他亦只须将最后一丝生机留给这人,将此方天地赐予他生而为神的所有尊荣与神力都留给这人,让这人好好儿的待在仙气缭绕的上界,他便可安然离开。 分卷(81) 从前他总以为,瞧上了一个人,便要将这人护在身后,替他去厮杀,这人手上什么血污狼藉都不必沾上。这人只需要干干净净地、高高兴兴地坐在凤宫中,没心没肺地过他的风流小日子,他便可含笑于九泉下。 从前呵,他是当真以为,他护住了这人的长生大道。他从不求这人亦能入了极情道,对他多一丝看顾,或是为了他,能够收回那一句驱逐他离开时吐出的恶心。 从前的从前他是真的以为,这人厌弃他,只想着如何驱逐他离开,赶他去第三层天,老死不相往来。 可是下界轮转三百余年,在地府幽冥挣扎的两千多年黑暗时光中,他渐渐明白,这方天地认的是他,是他这个自此方天地中诞生的本地神灵。即便他将一切尊荣都留给了上天那人,道身毁灭,只余下一抹神识,却依然得到天道眷顾,于轮回井中伴随那具人偶一道获得了新生。 再然后,于第一世生而为人,为一个普通的凡人,法力全无,厮混在人间浑然不记得前尘。他原以为,他那一辈子就如此罢了。不料这人竟然下界来寻他,只字不提起天界,只陪着他一起慢慢儿地变老。情至深处,这世间一切鸡零狗碎都可忍得,平凡的,就如同下界任何一对平凡眷属那般。 于第二世为人,他亲眼见这人亦追随而来,投生于深宫中,于六岁时第一次出宫便如同从前那样,想带他走。他却不懂得,拒了这人。 再然后的然后一把烈火,一场盛大磅礴持续了三年的暴雪,他单膝跪地,眼睁睁瞧着这人一剑穿心,躺在地上变成了一具血葫芦。白衣染血,韶华萎谢,短暂的一十六年竟来不及互相诉说一声爱慕。 他怀中的这人,他爱慕了十万年的至尊神帝呵,竟然为了他辗转流浪于凡尘。他陵光何德何能,能够得到这人的怜惜眷顾。能够令这头骄傲到从不肯轻言片词只句的凤凰儿,自至高的三十三天飞身而下,收拾起一身荣光,不声不响地,陪了他三生三世。 凤凰儿,他声音沉沉的,就像一道划破黑夜的长刀残影,仍残留杀气。你的心,谁拿去了? 可不就是被你这个混不吝拿走了!南广和自他怀中懒洋洋抬起头,绝色无双的脸上有光辉,笑意很浓,浓的就像明珠宝华。 就像这世间从来没什么尘垢能够令他失色。 就像没什么忧愁可令这双金色眸子中染上霜华。 叶慕辰*朱雀陵光却将他身子扳正,大手按在这人肩头,四目相对,认真地问他:当年吾身死道消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什么样的惨烈,才能令你这样出身于鸿钧老祖座下的上古神帝,失却了源自洪荒年间天生的一颗五色琉璃心?! 南广和唇角仍然好看地翘起,眼眸深处却平淡的很,丝毫不怒,却也没甚喜意。他只抬眸静静地回望叶慕辰。 为什么不告诉臣?叶慕辰声音沉重,大手缓慢地抚摸这人的面颊。恨不能时光倒流,回到万年前 倘若时光能再次倒流回万年前,这次他绝不再傻傻丢下这人!他宁可死,也要与这人一同背靠背地对外抗敌,然后死后也化作那藤蔓相缠的双生树,于地下幽冥中亦双双不分开。 地动,山摇。 八荒乱成了一团糟。 三十三天请战声响彻云霄。 于这雷电交加山海倒流的下界凡尘之中,叶慕辰*朱雀陵光却终于执起南广和*凤帝的手,万语千言一时间皆如海水倒灌入嗓子口。 叶慕辰默然地在腹内斟酌了半晌,又歇了歇,这才开口盛情邀约道:帝君,这次吾等便当真反了吧!逆了这视万物如刍狗的天!从此后,天上地下,唯吾独尊! 好!南广和偏了偏头,莞尔一笑。 南广和披着一袭借来的寡淡白袍,及地青丝长长垂在深宫青砖地上,扬起下巴,笑得春意正深。 这御书房内仍残留有两人欢/好时的奇异气息。小轩窗大开,窗外闪电如一条条生出了灵性的白蛇钻来窜去,炸雷将地面劈开一道道深达数十丈的裂缝,凡间一座连一座的城池消失于下界版图。 两人所设下的结界外,屋顶上、宫门口、天界中无数仙人凡人及地府幽魂摇旗呐喊着朝他们蜂拥而来 于这一切的喧嚣中,于这一室的静默中,南广和笑得前所未有的灿烂。他几乎笑到岔了气儿,绝色风华,袍袖下一身灵识织就的皮骨中脏腑宛然,只缺了那一颗心。 那一颗,来自异界他真正的诞生之地赠与他的五色琉璃心。 此方天地欠我!南广和笑得眼角轻轻起了皱,肌肤如玉如雪,盈盈闪耀着星子一般的光芒,一波三折的凤凰眼儿勾勒出无双殊色。 如此轻狂,却又如此绝色! 南广和笑出了泪花儿。 吾当年自异界而来,闯入鸿钧老祖门下,拜老祖所赐,于此方天地有了一席之地。浩荡数十万年时光,吾自问从未做错过什么,也从未贪求过什么。便连此方天地法则下的至尊帝位,吾亦心甘情愿地主动让出,弃了那尊位,留于此方天地间真正的本土神灵。孤一忍再忍,直到被人驱逐至三十三天南天门看守下界飞升之门,做那人人可欺的闲散小仙,被人剥夺了帝位,吾亦忍受得! 他每提起一句往事,叶慕辰心中便更痛一分。 直到听到这一句,听到当年在他身死后,这人曾被剥夺了帝位驱逐至三十三天下第一层天,看守那无人问津的南天门,叶慕辰眼底泛起赤色,血水自紧攥的双拳缝隙中落下。嘀嗒!落在青砖地,溅落一地赤金色血花。 可是朱雀你入了极情道,为了你的道,为了吾,你遭天火焚身,神魂亦遭扑杀!吾逐你而来,下界只为遇见你,只为了让你过得安然,只不过数十年而已,他们为何容不下?! 南广和语声渐转激越,一双凤眼中金光流转,赫然如同下界明火流焰,煌煌不可逼视。他咬牙冷笑道:朱雀,你为了吾,遭此大劫难!吾与你痴缠下界一时,于三十三天而言不过弹指一瞬,他们却以此为由,要将你我彻底斩杀于三界六道之中!你做错了什么,吾又做错了什么?! 南广和仰起头,冷笑连连。 倘若天地当真无情,那为何要生养万物生灵,为何要有四季流转,为何春季要有繁花开,为何夏季会有百虫鸣?! 他们都道是吾错了,都道是极情道错了!吾错在何处?! 万物未生,吾已生。万物皆灭,吾仍在。吾远比此方天地寿命更为长久! 朱雀,南广和凌凌地抬眸望向叶慕辰,声音极轻,却极沉重。吾原是来自异界时空的一只不死鸟,早于此方天地而生,且永不会灭亡。只要一颗五色琉璃心在,吾便永远具有此方天地法则所不可抹杀的神格! 所以他们夺走了吾的一颗心。 陵光呵,他们夺走了吾的心。 最后那一句落地极轻极轻,似耳边呢喃,又似独自一人吞下了万年的苦涩,此时此刻终于可以开口诉说。只诉于那一人听。只说与那一人知晓。 帝君叶慕辰语声哽咽,恨不得一把抱住他,将他融入血骨,从此后他替他疼,替他担下一切苦楚,替他于烈火中焚身而后涅槃。 凤凰儿每一次涅槃,都是向死而生。焚烧神魂之苦,万年前他曾亲自受过,却从未料到他放在心尖尖子上的这人,竟然也受过这样的煎熬!而且不止一次! 到底是谁夺走了帝君你的心?叶慕辰跨前一步,拳头下神血一滴滴落下,双目中燃起一场永不熄灭的烈火。他们,是谁?! 他们是天,是地,是法则,是高居于三十三天的众仙,是下界所有欲择吾而噬争夺吾天生神格的众生! 南广和说着眼眸微转,望向他,笑了一笑。 他们是很多人,很多很多人,也许比你我化身亿万后的数量仍要多出许多他顿了顿,笑着望向叶慕辰。叶慕辰,你怕不怕? 叶慕辰也扯动嘴角,唇角微勾,额头那枚朱雀神印展开翅膀发出一声清唳。他眼眸深深地望着南广和,答的极轻,却依然有当年一般无二的孤绝。 不怕! 如此南广和将尾音拖的袅娜而绵长,依然带有下界三百余年留下的南赡部洲西京口音。语声甜蜜,缓缓展开一抹幽深至极的笑容。甚好! 这次,换南广和牵起叶慕辰的手,两人四目相对,唇角皆含着一抹笑。于这天地崩坼之际,在一个狂风暴雨天柱现世的注定不能够善了的夜,涅槃后终于觉悟了天地之心的凤帝,缓慢而又坚定地道 如此,叶慕辰,我们便反了吧! 反了这天,撕了这地,从此后浩浩荡荡,天地之间有情者终得眷属。心为众生者,才是此方天地间唯一的神! 吾愿意与尔等一道,以此身殉了极情道! 吾愿意,以此方天地中一切有情众生为身!以浩荡三界六道中一切有情者之念,化作吾胸中一颗不死的心! 第110章 血荐轩辕5 于一片喧嚣与万古沉寂中, 南广和轻轻吻在叶慕辰的脸颊。烈火熊熊,永不言悔!只恨不能与君同归! 叶慕辰执住他的手,交换了一个最后的充满眷恋的吻。帝君, 如此这次吾等便同归! 好, 同归去!南广和笑的前所未有的粲然, 眼角却有一颗晶莹剔透的泪缓慢自脸颊滑落,神之泪。 两人携手, 转过来,面对结界外密织的白衣修仙者以及闻风而来的各色妖物。叶家军的众将领早已厮杀入战阵,海水漫灌入深宫朱红色宫墙, 墙头与海潮齐平, 人人皆站在海波之上,刀剑纷飞。 有巨兽腋下生双翅,飞来至南广和面前, 口吐人言。凤帝, 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南广和笑了笑,随即松开叶慕辰的手。汝如今尚是凡人身躯, 便随阿寂一道去吧!吾在汝等身前, 先将这起子讨厌的下界修仙者们打发了。 叶慕辰回头还待说什么, 却冷不丁叫南广和自后推了一把。那头名叫阿寂的巨兽俯下身子,口中叼起叶慕辰,轻轻将他甩在背上, 双翅生风, 脚踏丝丝祥云,倏忽间便已冲入云端。云端之中, 尚且有源源不断赶来的零散仙人与百花门诸人。 百花门中却是一女子掠阵,身形极袅娜, 穿一袭水绿色长裙,肩头披霞光帔带。远远地可见女子身后扇形排布了数百人,云端中尚且押着一辆囚车。 待靠的近了,才发现这女子虽然远观容色极美,却原来是红颜白发。她手持分水峨眉刺,满头银发一丝不苟地盘成高髻,见叶慕辰乘巨兽飞上来,不屑地眼波一转,菱唇轻启,斥道:兀那姓叶的小儿!你老父在姑奶奶我手中,你且速速降了,说不定赶上姑奶奶我心情好,尚且肯留你父子一对全尸! 叶慕辰恢复了天界时模样,眉眼极俊秀,墨青色长发随风扬动,满脸的煞气。他闻言忍不住冷笑一声,道:百花门门主? 最后一个字,尾音上挑,带有满含的恶意与嘲讽。 女子大怒,脚下催动花苞状飞行法器,手持峨眉刺朝叶慕辰杀过来。正是姑奶奶我!尔等凡人还不速速跪下受死! 叶慕辰撩起长袍,一脚踏在巨兽阿寂背上,反手拔出腰间长刀。当下再不多话,脚下阶梯云纵,身形快的带出了一道道残影。 两人在云层中狭路相逢,嘭地一声,竟是仅凭蛮力在空中冲撞在一处。叶慕辰玄色长袍下胸肌鼓起,两鬓青色长发轻垂,凉薄地嗤笑了一声。不自量力! 随即他便张开口,口中喷出一大团金色火焰,兜头浇在女子头顶。女子早在一撞之后便意识到此次瞧错了人,这厮分明早已非吴下阿蒙,却偏偏要扮做猪吃老虎。当下心中叫苦不迭,眼角余光瞥见叶慕辰薄唇轻启时便警觉地催动花苞法器迅速将她护在蕊心中,企图在火焰烧过来之前合上花苞。 她这飞行法器本是下界修仙者中人人皆知的数一数二的法宝,有个名字唤作七莲灯。只因这法器平日里虽然是个花苞模样,但只要遇到危险或主人催动灵气时,便可化作莲花形状,将主人护入花心中。若其主人法力极高强,七莲灯最多时竟可层叠开出七朵莲花状,每一朵莲花都是一层法网结界,层层嵌套,即便遇见大乘期以上的大能,亦可抵挡其倾力一击。 三百余年前,下界飞升上界的通道关闭,此后下界修仙者们境界跌落,至今只有化神境三人。这女子,也就是百花门门主,便是下界三位化神境大能之一。 如今化神境以上,便连合体期修者都未曾听说过尚有存世,更遑论大乘期修者! 因此百花门门主满心以为这次便已足够小心了,为了以防意外,她特地催动全身灵力将七莲灯催动到极致,七朵霞光莲花层叠自内开放,将她牢牢包裹于其内。她身后数百名弟子门徒亦仓促间结起迷踪阵,借助七莲灯一瞬间绽放的华彩,熟门熟路地拔出腰间迷幻草扔在罡位上。 一霎时,云层中百花门众人所在之处,幻化出人间仙境,层层楼阁飘渺,香气扑鼻。有女子赤.身挥舞彩带唱歌,影影绰绰地,成千上百妖娆如蛇的女子皆朝叶慕辰飞来。有女子跪在他脚边,仰起脸满目痴迷地摸索他玄色长袍下的双腿轮廓。 更有甚者,十来个女子在扑过来后便身化柔软藤蔓,缠住叶慕辰胳膊,宛转绕到他颈侧。领先一女子,身子盘在他胳膊上打了三个弯儿,云鬓花颜的脸上却是恍惚神色,檀口微张,吐出粉红色的细长舌头。舌头在尖端分叉,嘶嘶地吐出一抹抹淡绿色的凉雾。 叶慕辰丝毫不为所动,只冷冷回头瞧了一眼。七莲灯华彩闪烁处,那蓬金色火焰熊熊燃烧,隐约传来女子一声惨叫。 叶慕辰于是满意地收回视线,低头,见十几张绝色女子的脸团团围住他,腰间无数双柔软凉滑的手正在抚摸腰带以下。他蹙眉,随即勃然大怒。 这些下界所谓修仙者们所幻化出来的女子,是朝生暮死的软虫,是遍布恶臭的尸林!她们怎么敢碰他?!她们怎么能碰到他?! 叶慕辰抖了抖衣袍,不料幻术中的成百上千的女子身却都如附骨之蛆,怎样都不肯叫他抖落下来。反倒是他越挣扎,那些女子的手臂与胸膛贴的他倒更近。粉红色分叉舌尖舔入他眼帘之下,喃喃地吞吐他鼻息。 啊呵幻女们舔食到他的气息,越发如痴如狂,不断发出迷惑人心的慵懒叹息声。声调婉转,如同男女床榻之间的呻.吟。 分卷(82) 叶慕辰只觉得一团心头火自内往外延烧,令他俊秀脸上都布满了阴云,剑眉高挑,一双薄唇往上扯起,喉咙中发出一声至寒至冷的笑声。 呵! 他右手执长刀,反手一转,刀尖挑起一枚幻女首级,口中冷笑道:天魔女? 随即他墨青色长发轻扬,眼波转向云层中那战战兢兢的数百人,见他们大半自乱阵脚,欲扑往七莲灯处救出百花门门主。顿了顿,又冷笑了一声。一别万年,吾竟不知原来魔道亦已逃出赤狱,堂而皇之地行走于人间! 天魔者,素来只出自魔界,自十万年前便被封锁于暗无天日的赤狱中。不料继前些时日在青池外无名荒崖中遭遇仙阁老者放出地狱的蜃虫后,今日他又从百花门弟子结幻阵放出了天魔女。 天魔女之毒,尤甚蜃虫。其香吸入鼻端,倘若对敌者当真是凡人,则当场神智丧失,只知陷于迷乱情/欲中。无须一兵一卒,便轻易将对敌者扑杀。且被天魔女吸食过元气的凡人,无一不是死状凄惨,甚至远胜于当年被人发现死于妓/馆榻上的大隋前北川侯苏晟! 因此叶慕辰怒极反笑,笑声振动云霄,传出数十里远。想不到堂堂所谓下界修仙者中清流者,百花门门下,背后竟然是如此的男盗女/娼! 你,你不要血口喷人!数百名百花门弟子中,有一年轻男子被人推举出来,隐约听见百花门弟子们纷纷唤其颜公子。这人颜也的确非常好,长眉入鬓,眼波横扫,生的面如冠玉身量高挑,于凡人眼中当算得上白玉郎君。 叶慕辰素来听闻百花门门主好美色,常掳掠颜色上佳的年轻男子入门下,高兴了便指点一招半式,不高兴了便等兴尽后派人扔回路边。仗着修为达化神境界,下界无一人可与之公然对抗,言行相当肆意无忌。 前些年叶慕辰生父、老叶侯叫这百花门门下用迷踪阵捉了去,从此生死不知。叶慕辰登基为帝后无数次派人寻找,其中不乏修仙者,便连叶慕辰的那位便宜姐夫百变仙君也为了找回老岳丈亲自南下十几次,都不曾探得半点下落。 却原来在这里等着他! 叶慕辰恨不得一把火将这些龌龊杂碎全都给烧了! 那姓颜的面首叫他笑得身子晃了一下,声音颤抖,气势却依然很足。想来是个平日里得宠的。他手指向叶慕辰,强作怒容道:你,你且将门主的禁制解开。否则我等便先杀了你老父! 呛啷啷! 有数十把长剑,架在囚车上那颗乱如飞蓬的脑袋上。 叶慕辰身上缠绕着几百上千条幻女蛇身,刀尖挑着一枚首级,随手戳下去,串糖葫芦似的挑起一长串,只不屑地嗤了一声。拿吾在凡尘的父来威胁,尔等当吾是个死的不成! 你,姓叶的你别嚣张!那姓颜的面首又高声叫嚣道:你不过仗着得到凤凰儿真火,可我百花门在下界屹立上千年不倒,门主一手创下门派,神功深不可测!尔等凡人蝼蚁,还不速速投降受死! 颠三倒四,漏洞百出!叶慕辰冷笑。随后手一抬,自掌心中迸发出成百道惊雷,身侧黑云漫布,将缠绕于身的一众天魔女悉数卷入掌心雷印下。 于诸天云雷翻滚中,所有人只听见耳膜内响起一道炸雷般的声音,清冽却又无情尔等辱我父,囚我臣民,今日便让尔等尝一尝,什么叫做化身蝼蚁的滋味! 随即轰隆隆一片雷声响动,混杂从三十三天渗下来的编钟声,黑色狂风卷动百花门中数百人等,一并高高抛入云霄深处那无数道雷一同炸响的地方。 高高抛起,送入那传说中的雷电之乡。 作者有话要说: 阿寂是我很喜欢的一头巨兽,偶尔放出来打酱油。 第111章 血荐轩辕6 灭天雷之下, 众生皆化作飞灰。 于那万古雷乡之中,百花门数百名弟子门徒死的连渣都不剩。缠绕于叶慕辰身上的众天魔女蛇身一抖,便如同枯枝上掉落的叶片般纷纷坠地, 游走在云层中, 叫雷电劈成一段段焦黑的躯体, 蚯蚓一般拱动着。 叶慕辰不屑地一脚踏上去,用靴子碾了碾, 随后抬头望向云层深处那仍袅袅不绝于耳的编钟声响起之处,嘴角扯出一抹冷笑。 帝尊?呵! 他随即回转视线,却瞧见一大片暗沉的阴翳, 耳边风声呼啸, 是巨兽阿寂默默地立在他身侧。见他回望过来,阿寂轻声地道:朱雀上将神采依然不减当年! 居然是拍了他一记马屁! 叶慕辰很意外,挑眉问道:你究竟来自何方, 曾在何时见过我? 阿寂默然, 纯正的金色毛发迎着长风在浩瀚云海中飘扬,遮天蔽日的身姿在叶慕辰身后铺展成一片阴影。脸上无眼, 头上无角, 只有额头一轮巨大的圆镜, 如同一只深不可测的幽蓝色眸子,其中倒影出云层寂寥。 叶慕辰突然间似有所觉,沉吟着问道:莫非你与帝君一样, 都是来自洪荒? 阿寂前额上那只圆镜一般的眼睛转了转, 随即仿若笑了一下。云层中有幻化出来的百香,也有迢递云中海。数十万年前, 此方天地阴阳未明,有一人出。 阿寂的语声很缓慢, 听起来如同一个人间的年轻男子,又如同少年变声期前尚且雌雄莫辨的年纪,清越的很。竟能够如同神君一般,声音轻易间穿透了云层,盖过了雷声轰鸣,清晰地传入叶慕辰耳中。 吾便是于那时,偶然经过此处,见到了那人洞府中多了一头小雏鸟。阿寂的声音里隐约多了一抹笑意。那头小雏鸟尚且摇晃着在蹒跚学步,七彩羽翼在云层间煌煌,能将云彩染成霞光,能令扶桑树下生长出新的金乌鸟,甚至能令云层中生长出无边无际的繁花。吾平生从未见过如此多的美景 阿寂倏然停顿了一下,微微侧首,金色长毛在云中波纹般飞扬。此方世界并无此鸟,所以他是独一无二的一只不死鸟,注定孤独无伴侣。吾那时候, 他那时候,见到了凤凰儿,让他想起了遥远时空中另外一个人,一个只因为动了心,便沦落人间失去了神格的人。 是个极美的人。 是位极逍遥的神。 也是他阿寂平生所遇见唯一心甘情愿口唤主人的存在。 阿寂眸子中倒影出此方天地即将崩塌之际的幻象,迷离中似有更遥远的过去以及那段渺远不可追的璀璨。他顿了顿,才接着与叶慕辰道:吾那时候,很是喜欢这头小雏鸟,因此便在那人府中多徘徊了些时日,直到见那雏鸟变成了更加恢弘的存在。 叶慕辰下意识屏住呼吸,明白这头来历不可知的神秘巨兽口中的小雏鸟便是他家凤帝。只是他晚于凤凰儿出世足有三十万年,此前只知凤凰儿曾在鸿钧老祖门下长大,却从未曾遇见任何一位神,可以与他提起凤凰儿的幼年趣事。 大抵因为,他所知所识得的,都与他差不多年纪,甚或还要比他幼齿。自他诞生后,便是神君,以成年神君的模样出没于九霄云上,追随在永远以十三四岁少年郎模样示众的凤帝身后。他教会凤凰儿习字,凤凰儿高兴了,偶尔便会与他提一提在那许久之前,此方天地尚未明分的时候,天空与大地相连,地面有许多庞然大物奔走于山川河流。于那些庞然大物而言,一口鼻息便可搅动长风万里,四蹄踏云,孤独而又自由。 那些庞然大物都没有同伴,是各自领域的王。 凤帝那时候每次说到这里便会停下,如此刻这头金毛巨兽的语气一样,奇特的很。然后就再不提了。 只待下一次哄的他老人家高兴了,他又会漏出一两句,说起那时候呵,便连海洋中也是广阔无垠的,深海中藏着无数幼小生灵。有半透明的游鱼,成群聚集于七彩宝石间,吞吃天地灵气。然后却叫他凤凰儿一口吸干净了,含在唇齿间,带它们飞到高空中,却又放入云层,看云化作了水,那些鱼好奇地在云层中游来游去。 再后来,便有鱼生出了双翅,半透明的鳍微张,在云层中摇动尾巴。 凤帝那时便眯起眼,笑得漫然而又风华无双,回首乜他笑道,朱雀,可惜那时候你不在。 是呵,可惜那时候,他不在。他尚未出生,也不知晓在那些古早的洪荒年间,他的帝君凤凰儿又遇见过谁,可曾喜爱过什么,又是否曾为了那些庞然大物的陨落而难过。 在他自星辰中诞生时,此方世界便再也没了那些伸展开身体便无边无际的庞然大物,只隐约听说上界亦有洪荒年间遗留下的其他血嗣,比如一位烛龙家的后裔。只是他们都与他朱雀一般,出生后便具有此方天地所赐予的记忆,只不记得洪荒,行事彬彬有礼,做神仙做的坦然自得,浑然不觉得四时分序众生渺渺有何不对。 再后来,凤帝便极少与他说起这些往事了。大约以为,他也不懂得,说了也没甚意思。 你口中那人,可是鸿钧老祖?叶慕辰沉声问道。 嗄,好像他是叫这个名儿。阿寂无所谓地应了一声,慢吞吞笑道:这名字并不是他自个儿起的,只是后来都这样唤他。吾便是在鸿钧府上见到的不死鸟,鸿钧说给他起名作凤凰儿,吾觉得不妥,不死鸟原本不属于此方世界,待他长大后原本可以离开这里,去寻他自个儿的故乡。 叶慕辰攥紧双拳,薄唇微抖,颤声道:他的故乡,在何处? 在你们谁都去不了的远方。阿寂不甚在意地道。你与鸿钧,都是此方世界的道德法则之一,不能离开。可是那头不死鸟却不一样,他原本可以走,只是鸿钧起了私念,不知怎样说服的那只不死鸟,哄他留下,封了个不甚光彩的神仙。 阿寂再次默然。他想起了很遥远的过去,他那位主人也是如此叫人哄了,最后身化作了那一个小世界的星砂,以无边神力,滋养了一方小世界的生灵万物。 阿寂觉得很难过,回忆对于他这种不老不死可自由行走于万千小世界的存在而言,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于是他决定不再与眼前这头小朱雀说下去,简略地收了话题。不过眼下吾再次来此方世界,见不死鸟成了如今模样,才知晓,原来是此方世界相中了他自带的一颗五色琉璃心。 叶慕辰一瞬间心抽紧了,气息不稳,颤声问下去。他的心,究竟有何用处? 嗄,阿寂慢吞吞摇晃了一下额头圆镜,幽蓝色眸子中调出万年前朱雀陨落后的景象。吾懒得说了,你自个儿看吧。 硕大圆镜中现出了当年景象。 于万年前,朱雀遭遇天火焚烧,赤金色流火海水一般倒灌入三十三天,星光大片崩塌。有一人身穿朱红色长衣,悲声抢入人群中,高呼道朱雀,吾家的小朱雀! 朱雀于烈火中回眸望向那朱衣人,身体以下已然化作流火,只有脖子以上的一张俊秀无畴的脸于烈焰中灼灼光华。指尖轻抬,似乎想最后一次触及那朱衣人,却自手腕处一层层覆化成流动的赤金色星光。 赤金色星光化作飞砂,点点星芒散尽。 最后那一张俊秀无畴的脸也于虚空烈焰之中碎成片,每一片,都残存于天阶之下。 朱衣人终于奔至他身侧,双手拦住那些散逸的赤金色星光,眸中滚烫似有金火,却只是一遍遍唤他的名,陵光,陵光呵! 有无数仙君一拥而上,手中执刀兵剑戟,试图将朱衣人拖回凤宫。朱衣人却猛烈抗争起来,身后化出绵延数千里的长羽,手指尖迸出流火,似乎就要大开杀戒。 凤帝,汝今日要与他一道身死道消吗?! 斥责声清凌凌,肃穆而又庄严。 众仙君如同被潮水挤开的鱼群一般,纷纷退往两侧,让出中间一条路来。那位至高无上的帝尊崖涘双手负后,白玉冕旒轻晃,山河一般渺远的眉目凝在云层中。 帝尊崖涘以目视身穿朱红色长衣的凤帝,斥道,朱雀上将抗旨不遵,贪恋三十三天中繁华,心生情欲恶魔,不容于此方天地。今日朱雀已得其果,神格削除,道身不存,天上地下从此再无此精魂。 帝尊崖涘缓缓地又道,凤帝,你确定要为了他,也步他后尘吗? 凤帝勾唇冷笑,正待开口,却见帝尊崖涘又缓缓道,你且回头看一看你身后。 凤帝回眸,他所居的凤凰宫中成千万计的凡鸟尽皆盘旋于战场,只可惜寡不敌众。于极情一道,他们原本便尚未完全悟出真意,何况三军阵前将领叫对方斩杀,鸟族失去了战意,伤亡惨重。 有不断陨落于天兵天将刀兵之下的,也有不甘赴死在受尽屈辱后愤然撞裂石碑的,更多的则源源不断自宫中涌出。 有雏鸟失却了父与母,也有素来恩爱比翼双飞的羽族失去了爱侣,就在爱侣身旁抱着尸身痛哭 赤金色鲜红色碧绿的各色血液流淌出来,浸染的脚下云朵都成了不祥的斑斓黑色。 皆是他羽族之泪。 皆是他羽族之血。 帝尊崖涘见劝的他迟疑,复又道,凤帝,因了朱雀的一颗私心,引动天界万年道争大战,此方天地受损。汝若想护住你的子民,又或者,倘若你对此方天地尚有一丝仁慈,你此刻最该做的,便是努力修复天空中黑洞,还三界六道一个海晏河清,而不是思量着如何继续与吾等为敌,直将这方小世界拖入万劫不复之境! 凤帝默然良久,最后突然问了一句。崖涘,你且告诉吾,何谓道,何谓天地心? 帝尊崖涘垂眸望向他,看向众仙将环伺中狼狈不堪的鸟族之王,脚下踩着浸泡了无数鸟族尸骨的云海,淡然道,不过缺一颗心而已。 谁的心?凤帝追问。 汝之心。帝尊崖涘淡然负手于后,又道,或者吾之心。只可惜吾天生无心。此方天地不可再受到惊扰,否则天地倾覆,所有生灵尽皆毁于一旦,小世界崩塌凤帝,此方世界只有神之心可救。 汝有一颗天生琉璃心,含金木水火土五色,可孕养万物生灵。汝献出一颗神心,此方世界可延续,万物生灵可苟活。 汝不愿意,则今日吾等陪汝一道殉葬。 凤帝,你且想仔细了! 不要,不要答应他!不要想,什么都不要想!他这厮分明是在骗你!叶慕辰心痛如刀绞,只恨不能钻入这头金毛巨兽额头的幻镜中,扑入凤帝耳边,拉住他的手将人拖拽离开。 然而幻镜中却依然在重现万年前那一幕,忠实的近似残酷。幻镜中,凤帝默然良久,最后突然慨然一笑,昂首问道,如此,朱雀亦可活? 帝尊崖涘颌首。倘若他能有一息尚存,残魂可逃过此番天火刑罚,入得地狱幽冥,他日再逢大机缘重又恢复了生机他便亦可活。 分卷(83) 此言当真?凤帝迫近他,两人几乎面对面,朱红色长衣下华彩熠熠,尾羽有遮天蔽日之光。 帝尊崖涘平静与他对视,良久,轻轻点了点头。当真。 好! 凤帝笑了笑,缓缓道,崖涘,吾再信你最后一次。 不要,不要信他!叶慕辰手颤抖着伸入幻镜中,却在边缘处生起了波澜,将画面拨弄的残碎。 于那残缺了一大块的幻镜中,凤帝与缺了半边身子影像的帝尊崖涘相视而立,五指变爪,尖利地刺入胸膛,从内挑出一颗五色琉璃心。 凤帝手中捧着那颗心,一瞬间从十三四岁的少年模样变成沧桑中年,绝色无双的眉眼中却透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果决。 凤帝盯着帝尊崖涘,直视他山河般渺远的双眸,坚定地道如此,倘若他日朱雀可再生,汝不可再下令扑杀,汝不可追杀吾族民,汝不可 吾放尔等自由!帝尊崖涘打断他。 伸手夺过那颗五色琉璃神心,白玉冕旒晃动,转身只余下一道背影。 幻镜中遥遥传来万年前那一句没说完的承诺,帝尊崖涘当年在转身前,曾掷地有声地承诺凤帝与一众极情道众生 他日,倘若尔等当真能以极情证心明道,吾愿意放尔等自由。 凤凰儿,从此这方天地便再也困不住你了。 你,自由了。 第112章 血荐轩辕7 叶慕辰只瞧的目眦尽裂, 半个身子扑在阿寂额头前那面硕大的圆镜,以手去搅动幻境中景象,因此帝尊崖涘那句吞在口中的承诺便水波纹般消散, 并未落入叶慕辰耳中。他只见到凤帝自剜其心, 一瞬间从少年变成沧桑中年模样, 眼中便滚滚喷火。 又欲落泪。 阿寂抬起爪子,纯正的金色毛发在云海中扬起, 以爪覆在叶慕辰面上,轻叹道:痴儿! 金丝线般的毛发拂动过叶慕辰脸上,盖住了他的泪, 也阻挡了他体内喷薄的火。只余下一大片寂然。 且去看一眼你在凡尘中的父。阿寂道。 叶慕辰心神微凛, 随即便觉得头疼,扭头看去时却见到云层中原先百花门众人所立处只余一辆囚车,孤凄凄地矗立于云中, 无声无息, 也不知囚车中人是死是活。 叶慕辰一瞬间有些茫然。于今日,或者说于此番重又找回他的殿下与天界帝君之前, 他从未料到过有如今天这一日, 居然对生养他的老父不闻不问。方才百花门众人以刀剑指着囚车时, 他心下一丝波澜也无。其中自然也有他笃定能够抢在那些杂碎前救下人的自信,但是除了这自信,除了这淡定, 竟然一丝波澜也无。 他并不担忧这人, 也不恐惧这人的死亡。 这不像他。 一点儿也不像。 叶慕辰走到囚车边的时候,脚步蹒跚, 眼神有些茫然迷乱。因此一眼见到囚车上那颗缓缓抬起的脑袋时,四目相对, 那颗乱发虬结的灰白色脑袋拨动了半天,才露出一种极度迷惑的神色。 辰儿?声音粗嘎,像是很多年都没喝过水。 老爹?叶慕辰声音有些迟疑,人也有些颓,战战兢兢地控制了一下/体内流转的真气,好不吓到他。 咳咳,如今这都是昭阳多少年了?老叶侯声音越发沙哑,艰难地伸出手,尾指颤了一下,却没能握住儿子的手,又颓然垂了下去。 昭阳年间?叶慕辰哑然,主动伸手穿过囚车的木栅栏,握住老爹苍老如同皴裂枝干的手指,缓缓地道:老爹,我先救你出来。 咳咳咳,好。老叶侯咳嗽了半天。待叶慕辰将他从囚车中小心翼翼抱出来时,原本高大健壮的体格只剩下一把骨头,灰白色长发打结,衣不蔽体。只剩下一双精光流动的眼睛,和不断咳嗽的气息,提示这还是个活人。 叶慕辰心头微有些酸楚,扶着他站在云头上,试图扶他跨上幻兽阿寂的背。老叶侯怔住,转头迟疑地望向叶慕辰,道,辰儿,我是不是在做梦? 叶慕辰却不说话,只扶着他,默然垂眸。 老叶侯又仔细打量眼前这头纯金色毛发的体积大到一眼看不到全身的幻兽,以及幻兽额头上那个比他人还要高的圆镜,颇有些惶惑地又道,这是梦吧?还是说,为父这是死了,辰儿你召唤的是为父魂魄? 您还活着。叶慕辰扭头,微有些不自在地手一指下方,透过云层及穿过阿寂庞然的后背毛发,两人隐约可窥见下界朱红色宫墙,以及宫墙上头无数白衣人正在与铁甲玄衣的叶家军子弟在厮杀。 老爹您瞧,那便是皇宫了。中间那几个字,叫叶慕辰吞了。 的确是皇宫,如今却已不是他老爹为官时的南氏大隋朝天下了,而是他叶慕辰的天下。是他叶慕辰的皇宫。如今下界的纪元,是大朝元凤元纪年九年。 老叶侯原本该敏锐发现这个漏洞的,可是这具身子如今实在破败的厉害。他咳嗽到腿软,整个人挂在叶慕辰胳膊上,只在视线缝隙中见到那些白衣人,心思便被带走了。这些,咳咳咳,可又是仙阁来犯? 叶慕辰大松了口气,终于可以沿着这个话题说下去,因此便从容地道:正是仙阁,不过此次与前不同,定要叫他们有来无回。 他说这话时,衣衫猎猎,墨青色长发在云海中漾动,身后是一头纯金色毛发体积庞大的幻兽阿寂。他立在幻兽身侧,手中挽着老叶侯,目光投向下界仙阁诸人时杀气一瞬即逝,额头赫然有鲜红神印在闪烁。 老叶侯刚要迈出去的脚步一顿,又迟疑地打量了一眼自家儿子,像是终于反应过来如今的儿子瞧起来似乎有些不同。你的头发怎地也不梳? 叶慕辰怔了怔,暗自庆幸先前借他家殿下神力恢复了发色,否则若叫老爹瞧见他先前在下界蹉跎的一头白发,看起来比老爹还要不堪,恐怕更难以解释。于是他垂下眼皮,淡定地道:战事紧急,来不及。 噢老叶侯将信将疑,腹中还似有许多话,手指着幻兽,却又不知道从何问起。 叶慕辰暗自朝幻兽使了个眼色,阿寂便悄无声息地探爪,一把握住瘦成一把老骨头的老叶侯握住,口吐人言道:吾会替他安置于宫中,朱雀上将还是去帝君处,且助他一臂之力。 是!叶慕辰肃然应了。 老叶侯张张嘴,却知道这个儿子自幼是个闷葫芦,如今已经长大成人,父子俩隔着这么多年没见面,加之眼下情形实在太过奇诡,千言万语,都说不出口。最后只得任由幻兽阿寂握住他,勉强睁大一双眼,咳嗽着叮嘱道:既帝君需要我叶家,辰儿你须记得卖力些,务必要护住南氏天下。 叶慕辰走在前头的身影一个踉跄,随即头也不回地快步去了。颇有些落荒而逃的味道。 老叶侯狐疑地目光追他而去,奈何云层实在太厚,风声中也实在窥不清楚外界形貌。狂风刮起他鬓边乱糟糟的灰白色长发,眼前都是云,也有人踩着飞剑窜入半空中,随后又叫追上来的一股金光流焰烧成了灰烬。 传说中无所不能的修仙者,人与飞剑一道化作了灰白色雪片,轻飘飘随风洒下去。 这,这又是何等样的手段?!老叶侯越发惊疑不定,只觉得他当年在西南王府地界骑马上山时不慎叫百花门捉了去,做了这些年地下囚,甚至神智都有些不清醒了。活人怎可能飞上九层云霄,他眼下见到的这些仙阁修仙者又怎可能如此脆弱不堪一击?! 阿寂不答,只以爪握住老叶侯,脚下踏丝丝祥云,倏忽间已飞入皇宫金色琉璃瓦丛中。 你且等等!老叶侯力不从心,拖着疲惫苍老的身子,奋力自这头幻兽手中推拒开半寸,几乎是咆哮道:我叶家人便是死在战场上,也绝不能眼睁睁瞧着帝君陷入危机! 他苍老的手指戳向不远处战团,有一白衣人飘然立在金色屋顶,肩头青丝长垂,身侧是数百人团团围住。那白衣人手中却没甚兵器,一双肉掌翻飞,瞧着甚是凶险! 阿寂无奈,只得继续口吐人言道:帝君无碍。 老叶侯几乎出离愤怒,声音嘶哑,呛咳不断,却坚持道:帝君都亲自上阵了,还叫无碍?! 阿寂额头前圆镜般的独眼转了转,声音清越,微带疑惑。你怎知那白衣人便是帝君? 一别多年,况凤帝此刻已法身重塑,断无半点从前红尘南氏子弟的残影,不可能这个身上仅有一滴朱雀血契印的凡人,一眼便能认出凤帝真身。 不料老叶侯却激动的全身发抖,奋力从阿寂爪子中挣脱出来后,拖着两条老迈的腿就要往前冲,口中道:那是吾族誓死追随的凤凰印!那白衣人体内,有我老叶家数百名亡魂,我听见了听见了!大哥,小弟,我老叶家无数的魂魄都在那人体内! 老叶侯仅仅奔出三两步,便扑倒在琉璃瓦顶,却仍不甘地拖着双腿往前挪动,双手牢牢抓住琉璃瓦,苍老的脸上老泪纵横。 那是南氏开国的凤凰印! 阿寂这才知道,原来这人不是认出了凤凰儿的背影,而是认得凤帝体内聊以代替心脏的结契凤印。 阿寂不忍,别开眼,再不去拦他。 老叶侯匍匐爬动,每一步,都有热泪滴下,都有热血在体内沸腾。那是他少年时辉煌的一家兄长十七岁那年一战成名,小弟意气风发曾轻狂地掀开衣角单腿跨过墙头,骑坐在墙头单手折花,叼入口中,回首朝他笑道,二哥,你这人也忒老实,将来战场上,你便去看守大后方吧!吾与大哥做先锋军! 再后来,兄长于二十岁那年战死沙场。小弟飞驰奔援,却身中埋伏,血战一天一夜后力竭而亡,死后叫人割去首级,尸身挂在城门楼风干成了一张人皮。黄沙漫卷,那座荒凉到风中都喷吐沙砾的城中,他带领几千人杀入城门,于熊熊烈火中,屠了城。 他老叶家的忠魂呵,此刻就这样鲜活地存在于眼前,于天倾地陷之际,耳边却清晰传来那一年春光中,十三岁的小弟骑坐在墙头上,口中叼着一枝白杏花,回头笑得正年少。 老叶侯爬不动了,指缝中抠出鲜血来,泣不成声。 凤帝于仙阁众人包围中似乎有所觉,回眸遥遥望了这边一眼,见屋顶趴着个狼藉人影,略蹙眉,右肋下便有风声奔袭。却是一把飞剑斜刺里插来。 凤帝抬脚,正要一脚轻松踢开,耳边便听得他家朱雀上将一声怒吼自后破空而来 鼠辈敢尔! 凤帝收回脚,不动声色地侧身让出一道缝隙,头一歪,含笑乜道:你这厮,怎地才来? 第113章 十月朔1 叶慕辰一时只见到瞳仁内两个影像在重合, 于巨兽阿寂额顶幻镜中所见到的那个伸手剜心的凤帝,与眼前这个一身寡淡白袍笑得漫然无所谓的南广和,重叠交错在他眼前, 冲击的他一瞬间热泪往外奔涌。 南广和*凤帝狐疑地回眸, 挑眉调笑道:怎地, 究竟谁欺负的你,竟将我家堂堂朱雀上将给揍哭了不成? 叶慕辰: 飞剑夺面而来, 数十把雪白寒光逼近两人。打断了叶慕辰的尴尬,也令南广和一瞬间收起调笑神色。 真是些讨人厌的臭虫!南广和轻嗤。袍袖轻挥动,卷起长风, 一双肉掌瞬息间暴涨至十丈长, 指尖粗壮如山藤,两个指头一夹,便捏死了一个白衣修仙者。 仙阁众人大惊失色, 纷纷催动法器往四下逃逸。远远掠阵的化神境大长老终于姗姗来迟, 皱眉怒喝道:不过是些许市井法术,且待老夫来收拾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有一白眉白袍道人脚踏飞剑而来, 越逼近, 身量越高, 及至逼近两人面前时已经身有山高,脚下飞剑也恍然变作一叶扁舟。大长老脚踏在西京皇城地面,腰部以上隐没于白云中, 胳膊催动力气, 便与南广和的肉掌正面对上。 南广和啧地笑了一声,却还有功夫与叶慕辰笑道:啧, 这只倒是个大的。 大臭虫!叶慕辰应和道。 大长老闻言大怒,胳膊翻飞, 同时怒斥道:尔等死到临头,却还敢耍嘴皮子快活! 你能骂我们蝼蚁,孤却不能叫你做臭虫?南广和不屑,指甲轻弹,迸出一小簇星光流火。且让你尝一尝你最爱的凤血滋味! 大长老双眼一亮,随即又一暗,迅疾避开这团火星,妄图掉头逃往他处。却不料他此际身量太过高大,一步踏出就带动脚边无数四窜奔逃的仙阁低阶弟子们,白衣弟子们跌倒在云层中,还有些修为不足的,都叫叶慕辰冷不丁执黑色陌刀斩杀了。便有偶尔掉入地面试图逃跑的,也叫叶家军众人迎头赶上。 一瞬间,如刀砍落瓜般,串做了血葫芦。 那簇金光流火却不管不顾地只盯着大长老一人的后背,逐他而去。 大长老心念一动,催动一个玲珑分/身,与正常人大小,留在那化作扁舟的飞剑上,真身却大步流星飞快朝西南角逃窜。身化巨石,在风中带动黑色残影。 南广和忙抬脚跟上,肉掌收回时顺带又掐死一串仙阁弟子,随即就当真像拍死一只臭虫似的嫌弃地甩了甩手,对叶慕辰道:孤去追这人,你且在此处掠阵,须在三十三天来人前及时呼唤孤。吾与汝之间有三世血契,你随口一唤,隔山海吾亦可知晓。 叶慕辰还待说什么,却觉得手中一空,那缕白色衣袖已经飘然卷风去的远了。 于大元朝立国后的第九年,下界仙凡鏖战尚如火如荼,突然一夜间什么都变了,战事猝不及防地提前进入尾声。 当夜里,下界尚有许多未来得及奔逃的百姓,躲在家中闭门不敢出。时不时便听见自家屋顶上有人嗖嗖地踏着瓦片飞过,随即夜色中又传来一连串惨叫声,不断见到有白衣人掉在地面。流火四处窜动,街面地上鲜血与火焰遍布,活似人间地狱。 于西京百姓而言,这一幕却隐约有些似曾相识。只因九年前大隋亡国时也是在夜里,那时候四季尚且分明,春光融融的三月突然间天降暴雪,随后八荒皆持续暴雪三年不歇。那是第一次,下界乱了时序。 然后便是九年后的这一次,没有天,也没有地,海水漫灌。分不清是白天,还是茫茫暗夜,只记得无数的生灵在大片死亡。起先只是一些凡人,后来是下界修仙者成批死亡,多有整个门派都于一夜间消失的。再然后,便是持续了长达十个月的寒夜,史书上将其称之为大元凤元九年的十月朔之劫。 分卷(84) 于那劫难初始的地方,在那万丈红尘最繁华处,西京皇城当夜一时间人人皆闭门锁户,这次再无人家送出自家儿郎。除了大元帝君亲属的子弟兵,以及千里迢迢赶赴来的几位前朝侯爷们,其余人等都自认不是这些修仙人的对手,默默地全家缩在一起,在香案上点燃清香,祈祷这暗沉杀戮的长夜尽早结束。 狂风鼓动百姓窗牖,吹倒了旧时楼阁,大明湖的湖水一夜间漫过了长堤。两岸再无柳绿花红,就连悦来客栈的画舫与船坞都叫狂风卷的稀巴烂,朱雀大街临街的店铺叫炸雷劈中,篾片木门连片儿地,一沾着火星子,便劈里啪啦烧成了一条火龙。 于那暗夜中,火龙妖异地照亮了半座西京皇城。 凭栏处,再无大隋朝传承了三百余年的凤族繁华,只余大元新帝一贯以来的肃杀气象。这座城,这天下,一夜间便都成了多年前凡人们私下形容那位大元新帝的模样,皆成了罗刹国。 后世书中曾言道,当是时,下界从尘之国,变作了罗刹国。人人皆持刀兵,心中激荡的是金戈铁马,无数新鬼坐在白骨堆中哭,血光与哭声直冲三界,打乱了六道轮转。 只是当是时,并无人知晓,这是一场绵延而又浩荡的改天换地道争大战。众生皆以为只是所谓仙凡鏖战的继续,当时,以皇城西京为中心,下界修仙者们经历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清洗。除了当时见到冲天宝光后掉头逃回洞府避难的散仙们,其余几大门派,以仙阁为首,尽皆举派覆灭。 那一夜,特别的长。太阳始终没有出来。持续了十几个时辰的杀戮后,仙阁门下死伤惨重。叶慕辰命麾下从叶大直至叶十一率领众将追杀至西京城外,他自己则亲身上阵,留驻皇宫中,城楼内外不许令任何仙阁门徒生还。 叶十一领命后便奔赴边陲,沿途自海边捡到了许多无家可归的弃婴。这些婴儿在后来都成长为国之栋梁,在后世书中拥有璀璨的名姓。这些当年的弃婴,无一例外都姓了叶。 那一夜呵,于下界修仙者而言却是一场浩劫。 在仙阁大长老弃下门徒弟子逃走后,又有蜃虫趁乱逐仙阁一个白衣老者不放。那老者抱头鼠窜,蜃虫一团团叫他用缺牙豁齿的飞镖割开,随即又扑上来。 却原来正是那个先前在青池城外放出蜃虫的仙阁老者。此刻蜃虫失去了虫王与虫后,只记得这人气息,却辨不清敌友,只盯着他一人不放。 老者叫苦不迭,再也无暇加入战团,只求能够逃出这些要人命的地狱毒虫。 在老者身后,叶末也手持长刀追杀过来。 老者左右支绌,渐渐露出败迹,不多时便叫叶末自后补了一刀,摔倒在地。成群的蜃虫嗡地一声扑上,将其啃噬成一具森森白骨。黑色毒液滴落在地,将地面化作一个个坑洞。 叶末松了口气,再抬起头时,却见到上空琉璃瓦顶自家帝君正在持刀杀敌。大元帝君叶慕辰左手放风雷印,右手持刀,墨青色长发无风自扬,眉眼肃杀如一尊落入人间的杀神。仙阁众人但凡遇见,不及三两招便叫他斩于刀下。 叶家军众人抬头仰望叶慕辰时,心中只觉得惊叹。一向都知帝君勇猛无敌,却不知竟然能勇猛至斯! 殊不知此刻于叶慕辰而言,却不过如巨人与三岁黄口小儿摔跤,虽然赢了,却无甚快意。他原本要追那逃走的仙阁大长老,却叫南广和拉住袖子。 当年是仙阁要杀了孤,以孤血肉为食,这个仇,孤要自个儿报了!南广和当时道。 叶慕辰还待要争取一下,却听南广和又道:况且昭阳十一年三月三,灭国时孤尚是大隋皇子,于情于理,这个因果都该在孤手头了结。 于是叶慕辰就不说话了。眼睁睁瞧着他家殿下独自飞身逐那该死的大长老去了! 叶慕辰打的没甚意趣,手下刀舞的跟陀螺似的,密不透风。刀锋所过处,大片白衣修仙者倒下。便有那修为高些的,使出各系法术,也都叫他以风雷印震破,然后再追上去补一刀。有时他嫌麻烦,索性一团真火全灭了。 一百二十余名仙阁弟子结剑阵,空中银光闪烁,人人白衣,催动乾坤袋中数以万计的灵石,却只能困住叶慕辰几个呼吸。 叶慕辰实在懒得与他们纠缠,对于他这个级别的神将而言,一力降十会。凡间剑阵他压根不需仔细辨别方位与阵法名字,只暴力催动掌中雷印,在没有出口的地方,硬生生轰炸出一条出路。 因此半空中战况虽瞧着激烈热闹,实则于叶慕辰而言,这只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眼角时不时四下乱飘,不动声色寻找他家殿下与那该死却还没死成的仙阁大长老究竟去了何处! 逐那化身巨人而去的南广和却不知晓朱雀还在惦记着他,他飞的正畅快肆意,脚踏虚空,完全凭借袍袖下的风力飘然前行。信步迈出,便追上了前方仙阁大长老那笨拙的身子,口中忍不住嗤笑道:化神境?啧,当真笨的要紧,就尔等这脑子,居然还妄图为神?! 大长老拔足狂奔中无暇与他对骂,只恨不得腋下生出八翅,脚下跑出了残影。也难为他,硬生生被他踩踏身亡的仙阁弟子都不知凡几,居然也不及低头回顾,只朝着西南角狂奔而去。 南广和却不紧不慢地撵着他追,时不时开口戏弄一两句,留意观察这家伙到底是要逃往何处,那处又有什么,值得他这样投奔? 南广和一边思索,一边眼角余光查看。这才发现他们早已离开了南赡部洲的西京皇城,就快抵达南赡部洲与东胜神洲交界处。两洲隔海而立,浩渺沧海横亘于两人面前。大长老一脚落下,溅落浪花三尺。接连翻滚而来的天雷尾随各处海潮,引动的海中生灵尽皆翻腾上岸,长长的鱼尾拖在岸与海之间。浪花最高处,直达云霄。 黑天。 黑海。 大长老身处于深海中,突然间回头狞笑道:尔是南氏子? 南广和顿了顿,脚下飘飘然立在云中,轻笑了一声。这话儿却不便告诉你,你只须知晓,昔年你催动叛兵屠戮大隋皇室,令深宫一千多条人命尽皆葬送,这笔帐,孤算在你头上了。 大长老不屑道:既不是南氏那个韶华长公主,又不是那女人的相好,你却是替何人与老夫算账?好大的口气,也不怕闪了舌头! 南广和微笑。不是女人,也不是女人的相好。只是却要与你算账! 大长老见这厮横竖说不通,越发不想与他胡搅蛮缠下去。他急着要走,只匆匆不屑道:观尔服饰,分明是我仙阁门下,怎地,你竟然当真与老夫为敌? 敢情方才连追带打地闹了半天,这位仙阁大长老竟还以为他是在做戏,是仙阁门下派入凡尘属国中的探子,故意当着叶慕辰与其他人的面与他玩游戏呢! 南广和简直不知如何评价,摇头笑了半天,叹息道:就你这脑子!孤先前说你是只臭虫,看来还是孤错了他略沉吟,又补了一句。应该叫做一只又笨又丑的大臭虫! 竖子!黄口小儿!大长老怒极,口中只会翻来覆去地骂人。先开始还拘束着,到后来什么腌臜话都骂出来了,简直比市井中匹夫匹妇都不如。 直听的南广和耳朵疼。 他捂住双耳,不耐烦道:死便死了,你却要逃到这里作甚?快些,不说孤一掌灭了你! 大长老从海中跳起来,身子在水中化作两个,两个都一般高大,都一般形貌,只是却一个穿白衣,另一个穿黑衣。黑衣大长老明显面上有黑气,头上峥嵘一对魔角,手执一只乌黑发光的权杖,冲南广和狰狞笑着,道:是你自己找死! 南广和一惊,忍不住放下捂耳的手,蹙眉望着那入了魔的大长老,疑惑道:怎地魔道竟如此猖狂,肆虐行走于世间,难不成当真是赤狱已经叫尔等攻陷了? 你究竟是何人?黑衣大长老双目放出精光,赫然上前一步,脑袋在云层中与鼻尖下的南广和对上。与之相比,身量只有九尺的南广和简直就像个微缩的白衣人偶,玲珑只及他一个头的大小。 你怎会知晓赤狱?黑衣大长老鼻息粗重,说话间喷出一股辛辣魔气。手指从云层中冒出来,戳向南广和。快说!不说的话,老夫一指头戳死你! 魔气森然,辛辣刺鼻。 第114章 十月朔2 南广和没忍住, 噗嗤一声笑了。 到最后索性敞开怀抱,哈哈大笑连声。云层中都是他的笑声。振动的对面那根粗黑手指头越发不堪,杵在云层中很像是个又粗又笨的石磬, 大是固然很大, 却无甚用处。 黑衣大长老脸上有些挂不住, 又跨前一步,斥道:小儿你笑甚?! 南广和笑得一双丹凤眼中盈盈有泪花儿, 止不住前仰后合地道:你,你叫谁小儿?吾出世时,尔等魔族尚不知晓在何处捡羊拉屎呢! 这话粗鄙, 黑衣大长老却听懂了。因十万年前才生出了魔族, 还是因为下界凡人心中欲/念甚重,于爱不得恨不休的欲望中,生出了牵连, 怨气丛生。黑色怨气经由凡人转世投胎时流入地府三途河, 积聚于幽冥血瀑,又在转生时泄露至凡间。 凡间爱/欲越发沉重, 有父子为仇, 恩爱夫妻翻作怨侣的, 也有新嫁娘手弑亲夫一家后愤而悬梁的。更有甚者,身居高位后为祸一方,搜罗童子为食, 以幼女童贞体采补, 妄图不老不死。 市井中百姓情绪暴戾,动辄打骂妻儿, 家中仆从往往一个瞧不顺眼,便活活打死, 然后扔入沟渠中,任由蝇虫嗡嗡。也有那懒汉,既看不到富甲一方的希望,也受不得那徭役赋税的苦,却自认为才高八斗只是一直不得重用,心下怨愤,往往因着芝麻绿豆大的一点子小事,便举起火把焚烧了乡镇邻里,于绝望中造下不可恕的杀孽。 揭竿执刀的强盗处处皆是,常有一条路上几百名强盗为了分赃不均而重又将已经洗劫干净的肥羊捉回山中,剜心割肉,大锅煮沸了分食下酒。穷凶极恶者,甚至在沿途设下木桩,每杀死一人,就在木桩上打个记号,聊以取乐。 活人的眼珠子放在盘子里,几十颗眼珠子凑成一碟菜,号称明珠羹。 诸天以下,厚土以上,行走于天地间的凡人们怨气丛生,心中生起忧思悲恐惊,杂欲爱恨千般皆休,扑杀人心中那最可贵的一点珍惜与良善。 造桥修路者,尸骨无存。杀人放火者,高官厚禄。 于弥漫数百年的人间黑烟瘴气中,有妖道手执白幡摇动法铃走街串巷,收罗了上千人,号称要为百姓寻一条死后之路。但凡信了他的教义,便可死后获得生前所有渴望却未曾得到的,可居高位,可得暴富,可娇妻美妾数百环绕其侧,甚至许诺凡人可在死后不入轮回,成为那天外天的上仙。 那时人间久已凋敝,四海富庶却都属于妖灵们的地盘,五洲土地上累累白骨,百姓们易子而食。 妖道出,号称能开鬼路,令众鬼为活人敛财。又号称能开天门,令下界信了他的凡夫俗子们都能白日飞升。 为了妖道口中那虚无缥缈的希望,有田夫弃了农耕,有渔父不再织网,有朝官沉迷于敛财,有帝皇只顾着炼丹,人间阡陌连陇上荒尸累累。在白骨中又升起新的不甘与怨恨,沉沦鬼趣不肯入尘土。 眼见着活人越来越少,可回收的灵魂也越来越少,六道轮回井中荒废地生了血幽红苔,地狱之主一怒中闯入三十三天,发狠道,倘若你们这些上界天君再不插手,下界无了黎民苍生,地狱便空了!地狱空了,凡人也都死光了,尔等在上界谁给尔等供奉香火?尔等神力耗尽后,又以何为继?! 许是最后那句威胁触动了当时的众天仙君们。十万年前,鸿钧老祖早已以身化道,每一层天皆有帝君,并无所谓帝尊一位。但凡遇见重大事故,都需三十三天所有帝君云集,然后一同商策决议。 那次,地府十八阎王对阵上界三十三位帝君,足足商议了一个月,其间又打了无数架。地府阎王们性子急,一个不顺心就撸袖子上,直接揍的三十三天也如同那下界一般,乌烟瘴气的。连打带骂,好不容易在一个月内商议定了。三十三天诸帝君终于做出了妥协。 再后来,为了安抚六道,也为了澄静凡尘,三十三天帝君与十八阎王一道,将这些怨念以及死去后仍不肯散去的痴心都打入赤狱。 赤狱,于十八层地狱的边缘处,深居地下裂隙,无论四季寒暑,那里都是永夜。 有魔气滋生,在暗处张牙舞爪,吞食了无数凡人精血咒怨后,居然也渐渐有了实体。只是最初的魔都比较低级,化身为黑羊,头顶一对螺旋纹弯曲羊角,四蹄冒黑气,窜入人间。经浩荡十万年光阴,终有魔能化成人形。成了人形的,偶尔有一两个逃出赤狱,便是一次惊天动地的屠魔战。 南广和口中所谓捡羊拉屎,便是嘲笑在最初,于十万年前,魔道第一次现世便是以黑羊的形貌,连人形都不具备。 黑衣大长老气的脸抖了半天,粗黑手指戳向南广和,指甲内层层黑气蔓延过来,试图将南广和包裹于其内。脚下层叠云气尽皆染成墨汁色。 南广和只觉得无趣,嘴角轻撇,脚下划开流云步,双手轮转阴明,于虚空中结了一枚金色咒印。金色咒印在云中结成一道宛若实物的圆轮,周边烁烁流火,中间赫然是鲜明的无人识得的上古洪荒字符。 每一个字符,都带有数十万年前此方小世界生命初生时的精血灵气。蜿蜒曲折的横撇捺,每一笔落下,皆有茁壮的生机喷薄欲发,蕴含着沉重的万物繁育生长之绵延。有鸟雀昂首清啼,有群兽立于山间啸月。有云海磅礴,有众生混沌。 是当今世上,无人再记得的字符。 这种古老的字符咒印,世人无法识别,于这头魔而言也从未见过。 黑衣大长老不敢小觑,挥舞手中权杖,袍袖下流云鼓荡,宛若要将这一处海潮都收入袖中。奈何海水中鱼类纷杂,有妖物混杂其中,抢先在金色咒印封下来之前便冲了出去。反倒拖累了黑衣大长老,几个踉跄便叫鱼群缠绕其身,胳膊上长满了水草,脸面叫水汽迷蒙成一团水雾,瞧不清楚可解咒的方法。 水冲撞上火,黑沉海水沿着金色咒印的边缘发出噗嗤噗嗤的燃烧声,泛起一朵朵黑沉的泡沫,泡沫里却有白色碎屑飞溅。却原来都是不及退避的海中生灵,卷入金色咒印后被绞杀成破碎肉条,随后在风中燃烧成灰烬。 黑衣大长老不意这人如此彪悍,心下大惊,忙抽出权杖对准咒印,全身气力灌顶,在权杖头部放出万千条恶鬼残像,群鬼呼啦一声扑入云层。更有恶鬼现出人头兽身,四蹄生出黑色利爪,爪尖朝南广和面上招呼过来。 劈头一道黑风。 南广和蹙眉,撩动白袍在云中向左后滑步而退,脚下拖出一条长长的金色云线。口中却淡然道:你不过是个刚成型的魔头,体内并无真正魔血,且唤出你真正的主子来! 黑衣大长老满头是汗,顶起权杖与半空中朝他压顶而来的金色咒印对抗,无暇分心搭话,只恨恨地哼了一声。 分卷(85) 南广和在退开后,便沿着刚才脚步拖出来的那条金色云线点燃了凤火,体内灵气鼓荡,墨云一般的青丝在身后飘扬。 他转头看去,见那个黑衣大长老兀自苦苦支撑,自海内抽取白衣大长老体内源源不绝的灵气,心下微动。 这大长老据说是仙阁唯一一名修为达化神境的大能,乃下界修仙界修为最高的之一。如今三个化神境中来了一个,百花门那位不知是否也来了,最后那个却据闻是名散仙,常年闭生死关。 仙阁大长老却是被谁染上了魔气,竟能夺了其神智,操纵化神境的肉身傀儡?当今世上,于下界凡尘,究竟是谁能有这样惊人的手段修为?! 南广和眉梢轻抬,朱红双唇轻动,轻斥道:金光咒印,牵魔引,速速引出尔背后之灵! 那黑衣大长老脚步微晃,海水中翻腾不休,挣扎着一脚想跨过海岸,踏入对岸的东胜神洲地界。 南广和越发怀疑,也随之转到海中央,身形拔高,几乎快触到天柱石延伸至此处的枝叶。白衣黑发,袍袖下乘风,仿若又回到天界,是那堂堂皇皇的三十三天独一无二的凤华帝君。 于暗无天日的深海中,潮水翻滚,如煮沸了的锅盖突然间被人大力掀开。汩汩不绝地冒起黑色泡沫,缓缓地,自深海中间最深沉的黑暗中裂开一道缝隙,然后由那道缝隙中升起一人。那人足踏滔天白浪,缓缓自深海底升至高空,恰与南广和打了个照面。 那人白衣胜雪,眉目辽远如山河画卷,静静地立在南广和对面。高冠下两条蓝白交织的飘带无风自动,眸子中有四海苍茫。 虽然脚踏黑海,却有白浪。 那人叫南广和捉了个正着,却丝毫不显得狼狈。抬起手,广袖中隐隐透出一股优昙花香气。有雪白花瓣周身流转,额头赫然现出一枚天魔印。 在那人现身后,黑衣大长老一瞬间大喜若狂,口呼主人,踉跄着朝这边奔来。金色咒印紧逐其后,却叫那人轻松挥袖,言声清凌凌地念了一个字破! 金色咒印便停滞于半空,再进不得半寸。如一轮金色圆月,灼灼发出光辉,刺的四周黑暗越发沉重。 南广和转身拧眉,诧怪道:崖涘,居然当真是你? 崖涘垂眸,微微侧头,然后生平头一次,以真面目对上了南广和的绝色眉眼。良久,笑了一声。淡声道:殿下,吾来了! 第115章 十月朔3 崖涘那一声殿下, 却叫南广和蹙紧眉头。 两人都是认识数十万年的老相识了,非同一般的交情,其间爱恨交错, 实在是没有必要扯这一声殿下, 拉这张不好看的幌子遮面! 南广和因此不悦道:帝君既然都借了身外身, 又何须再以昔日下界大隋年间的旧名相呼? 不料崖涘却正色对上他的眼睛,海水一般潮涌的眸子中隐约有什么他瞧不懂的东西在悄然流淌, 似乎有着什么,正要破壳而出,却硬生生叫主人按住了, 不让泄露分毫。 那其中的隐忍, 令南广和心头微悸。 生平第一次,于数十万年漫长光阴中,南广和窥出了深藏于帝尊崖涘心头的一缕如波纹颤抖的情意。其情之深, 其意之沉重, 历经无数个幽冥暗夜,于日升月落中, 昭然若揭。 南广和倏地掉开眼, 生平第一次, 不敢与这人对视。 崖涘,你疯了南广和话语出口后才发现自己声音在颤抖,忍了忍, 又叹息般抖着袅袅动听至极的音色, 道,你竟, 入了魔! 崖涘笑了一声。似是恢复了眼前容貌,令他终于有了些人间红尘气息。话声却依然是漠然的, 淡定如昔。为了汝,吾甘愿入魔。 南广和倒退了一大步,脚下云层划出一长条金色流线,白袍下身子抖了抖,指尖也是颤抖的,指着崖涘道:你,你知道你究竟在说什么吗?! 崖涘眼眸微动,伸出手,似乎想要触摸南广和,却在见到这人又再次退避一大步之后,终于沉默着放下了手,沧淼的眉眼间也终于生出了一丝悲哀。凤凰儿,事到如今,你竟还要当作不知不晓吗? 南广和张了张口,发现自己竟让这人迫的无路可逃,窘迫的他老人家一口气提到了嗓子眼,正待发作,却在触及这人额头的天魔印时,自发地消了音。只余下一股极深沉的悲哀,以及不能忽略的悸动,令他一向明艳的丹凤眼中微露迷茫。 又或者,你只是故意装作看不见,也听不懂?崖涘又笑了一声,广袖下丝丝流云飞卷,眉眼寥寥,话语如同清澈潮水声席卷而来。 凤凰儿,吾曾于混沌中陪伴汝数十万年,于扶桑树下歇息,在海潮生起的地方一同与君种下此间第一枚生命种子。 凤凰儿,老祖化道后,此方天地间长久只有汝与吾二人。吾之心意,昭昭然如日月,自问待汝情意深重 崖涘终于还是追了过来,说出了深藏数十万年沉埋于海底不见天日的心思。这些话语,一串串落下,就如同很多很多年前,两人曾共同穿白袍,弯腰于深海底播种一株幼小的生命树,在树上撒播灵气,见海底中渐渐有了霞光。日光透过层层水纹,一点点射进来,照耀的两人年轻的面容上一般无邪。 那是,很多很多年前,此方天地间只有他们两个神灵。一个来自遥远西方的异界时空,另一个则是盘古开天辟地后遗留的山海血脉所化的灵胎儿。两人一般的年幼,一般的无所畏惧。 他与他一道携手在海底种下生命树,一人予此方生灵以火种明光,一人予天下苍生以水哺食。令扶桑树上可孵化金乌鸟,令月华宫中可映射光芒,挥洒于黑沉沉的大地上。 他与他一道乘风而行,在云海中迢递相望,于暗夜中破开长空,唤醒无数只庞大如山脉的巨兽,赤足踩在巨兽背上,与它们一同嬉戏。 他与他一道化身残影,逐云,奔雷,在日与月的光影交迭中凭栏仙宫宫阙。笑看那初生的后辈小仙们,睁开懵懂的眼,撩动一方土地间的灵气。 他与他一道踏过河山,踩过浪潮,飞行于九天苍穹,一处处寻访那生命树上结下的小果子们,究竟去了何处,又在何地繁衍生息。如同万物的生父,又如同此方天地间钟爱的孩子,无忧无虑,携手并肩。 那个时候,他们曾亲密的只剩下彼此。 也只有彼此。 究竟是自什么时候起,他与他再也不是无话不说的亲密好友,甚至一个远远居住于深海边的紫昙华林白玉宫中,另一个则高踞于碧叶繁茂的娑婆华林树上,从此寥寥不甚言语。每逢百年,相约一场留仙醉。 再后来,便连这一场百年约,也无声无息。只因凤凰儿,遇见了另一个可为之欢笑可与其一同死生的人。 崖涘再迫近一步,长眉低垂,眸子中海潮漫灌。承载了数十万年之久的情绪凝结于视线中,于此际喷薄欲出。凤凰儿,金乌鸟自扶桑树中孵化破壳之际,汝曾亲口与吾言道,此方天地不老,你亦不老。即便此方世界天崩地坼,你亦随时可离开。天大地大,此间无一人无一物可困住你。 崖涘逼视南广和的眼眸,声音清冷,轻声却又坚定地问道:凤凰儿,吾今日只问汝一句 不!南广和激越地截断他的话语,唯恐一句话问出,彼此间便再也没了退路。丹凤眼中波光潋滟,脚下却微有错乱。 他顿了顿,这才缓了口气,慢慢地抬头再次迎上崖涘的眼眸,话声也沉寂了下来。崖涘,吾与汝相识数十万年,当年道择天竞之时,汝曾来凤宫中问吾,究竟为何不去搏一搏那帝尊之位 南广和又再次沉默,眸光中多了些什么,似乎很难启齿,最终却还是轻声地道:崖涘,吾与汝不同。 他说着,摇了摇头。 有何不同?崖涘说话间已飘然至他面前,语声清冽,薄唇微勾,略有些讽刺地笑了一声。额头那枚天魔印刺目惊心。 你不去搏那帝尊位,不过是因为你心中早已有了牵念。你不愿意,你不愿意呵!崖涘顿住,又笑了一下,眸底却一片悲哀。像是万千潮水都平静了下去,于至深的黑暗中,明珠投底,仙宝沉海。所有的声音都沉寂了下去。 一切的一切,都归入虚无。 没有声音。也没有颜色。甚至没有温度与四季。 这世间所有的繁华与欢闹,都随着这人的一次垂眸,都归入了无垠浩瀚中,化作纷繁海潮水,空茫地落下。 其间至深至重,甚于四海水倾覆。 很多很多年以后,于那已经海晏河清天下端肃众生复归繁华笑语了的以后,南广和无数次回头,想起今日于这天崩地坼之际,在一片拨不动的黑暗中,他曾与化魔的崖涘驻足于南赡部洲与东胜神洲交界的一处深海,有过这样一次对话。 当时当日,于崖涘眼眸中无法言及的那一种沉寂与虚无,其深与重,不仅远甚于四海水倾覆,亦是此方天地间从未出现过的一种情与绪。 那时出现于崖涘眼眸深处的不可言说的情绪,是后世才熟知的,忘川。 这世间惟有忘川水倾覆时,能引动天地为之色变,令诸天垂眸不语。令六道苍生,无一不仓惶回眸,欲逃,却逃不出那一刻的深沉悸动。 是千帆过尽,却于尽头处身化崖石的执着。 是漫天花舞,斯人独于林中手执一壶留仙醉,痴痴凝望醉卧松石中心爱人,渴求却终不可得的数十万年风霜,于一瞬间,呼啸而至的彷徨。 只是于当时当日,南广和无法面对,亦不能面对。他有他的朱雀要维护,他有他的极情道要走。他既已应了一人,就断不能再应下第二人。 因此在当时当日,南广和迎着崖涘的眼眸,于不可抑的悸动与仓惶中,手捧着缺失了一颗五色琉璃心的胸膛,颤声反问道:帝尊,抹去前事不论,吾也只问你一句当日你骗走了我的心,迫我剜心为救此方天地之时,你是否也曾想过有今天这一日? 崖涘不闪不避,迎着他的视线,点了点头。随即又淡然道:你不愿意回答吾,吾亦不愿意回答汝。有朝一日,待一切都水落石出时,你便会知晓一切答案。 南广和张了张口,却觉得头疼脑胀,缺了一颗天生五色琉璃心的地方也隐隐然作疼。全身似浸泡于三十三天边缘的黑暗炼狱中,潮水泡的他全身湿漉漉,华彩散尽。又似身处于那场焚烧了朱雀神魂的天火之中,浩浩熔炉,烈焰焚身,恨不能从口中吐出鲜红火舌,三千六百亿个毛孔无一处不疼。 这消失了一些时日的心疾,在他与朱雀借双/修恢复了绝大部分神格后,居然又在关键时刻犯了。 帝尊南广和艰难地张口。 还是唤吾崖涘吧。崖涘声音清冷,神色一瞬间却松开了,有一种奇异的温柔。 南广和从未见过崖涘有如此温柔的模样。在下界崖涘化身为他在凡间师父教习时不曾见过,于三十三天崖涘作为帝尊时亦绝少见到。便连数十万年前,彼此亲密到只剩下对方为伴的那些漫长时日里,他亦从未见过崖涘有如此温柔的神色。 眉不再是远山,而是多了行人的远山路。 眼不再是深海,而是多了渔舟的唱晚图。 平生从未为任何一人一事一物低眉展颜色的崖涘,今日为他低下了眉,展开了欢颜。 于南广和记忆中,这似乎是崖涘第一次如此接近他,两人面对面立着,近的彼此间眼眸中都倒映出对方的身影。 两人一样的白衣,一样的长发飘垂,一样的绝色而又淡漠。 就好像很多很多年前,于那漫长的数十万年间,此方天地也只有他们两个,初生的神。 万物寂寞未生。 第116章 十月朔4 南广和与崖涘静静立着。天色昏晦, 海潮翻卷成黑色。 于一片寂静中,南广和终于开口打破了沉默。崖涘 唔。崖涘居然开口应了,随即像是明了广和的疑惑, 居然又接着笑了笑, 语气中有一种奇异的温柔。吾怕是从此再也听不到汝这般唤我的名了。 崖涘轻轻地道, 凤凰儿,我想再多听几声。 南广和张了张口, 想怒斥他,那三千年前的黑海炼狱中万千锁链穿心之苦,那骗他亲手剜心将他斩落云层的恨, 此刻都汇聚于心口喉间, 却都卡住了。千言万语,千愁万恨,此刻居然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悉数拥堵在胸臆间, 无一字可逃脱。 凤凰儿, 崖涘似是一眼看穿了他的窘迫与迟疑,又轻轻笑了一声, 以那种奇异的温柔, 含笑凝视他道:你无须为吾觉得难过, 吾心里,高兴的很。 他像是怕广和不信,又笑着重复了一遍。为神也好, 堕魔也罢, 只不过是吾的道。他笑得有些奇异,眉眼间漾动着一股乱世中才有的轻愁。吾走错了道。昔日吾择无情道时, 你曾来劝吾,说无情未必就是此方天地的初心。吾与汝一时好奇播种下的生命树, 树上结果凡七百余,除却少量自行消逝的以外,余下的,此方天地皆容下了。那时汝便道,既然天地喜爱生灵,未必便肯无情。 崖涘眼眸中渐渐变得辽阔,神色悠远。话语也渐轻,渐至不可闻,惟剩下耳语声寥寥。凤凰儿,你虽不甚关心,此方世界却似乎很喜欢你。也很喜欢,你的心。 他不提还好,一提起这茬,南广和便瞬间回了神,收回与崖涘对视的眼神,冷笑了一声,手捂住胸口,呛声道:可不是喜爱至极!甚至将吾的一颗天生神心骗了去,只为度化苍生,替此方小世界苟延残喘万年余! 便只得万年,亦是久长。崖涘颌首,面上仍挂着那一抹奇异的笑意。比吾之生涯,要更久且长。 南广和倏然抬眸,愤然道:怎会比你久长?!你身为上界帝尊,乃天道下第一人,谁人敢不听你号令?当年你下令诛杀极情道众生,下界凋敝,上界诸仙均改道而行。这天地,可曾有一人一物敢逆你?! 你啊!崖涘带笑打断他,又重复了一遍。凤凰儿,带头忤逆吾与这天地的,可不就是你嘛! 南广和哑然。却料不到这厮为何笑的如此畅快,心下越发恨恨,愤愤然自鼻孔中哼了一声,高高抬起下巴道:你别得意!这次就算你搬出三十三天所有天兵天将,吾亦势必要闹个天翻地覆! 好。崖涘却含笑,再次应了他。安抚似的替他顺毛,笑的宠溺而又温柔。凤凰儿,这次无须你带头反了,吾亲自替你反了,可好? 分卷(86) 南广和怔怔地掉头,望着他发呆,不知这人是什么意思。 吾替你反了这天宫,反了上界那位帝尊,可好?崖涘又道。 你南广和目瞪口呆,忍不住又傻兮兮地追了一句。你不就是崖涘?崖涘不就是你? 吾只是帝尊的一具身外身,崖涘笑得眉眼弯弯,海潮一般翻涌的眸子中水波不兴,却莫名带有一种畅快。吾共具亿众化身,可是吾的身外身,却只有这具。你可知晓为何? 崖涘并不期待广和答他,因此问完后又含笑自行接下去道,只因吾这具乃是灵胎儿。 南广和震惊到不能言,脚步踉跄,眸光微乱。险些自云端跌落下去。 有一只白玉般的手扶起他,自他腋下穿过,撩起他长垂的发。 莫惊,莫怕!崖涘的声息吐在他发丝间,带有岁月悠远的优昙花香。凤凰儿,吾的本体是山海,不能送与你斩杀。可是吾的精魂所化,乃是此具灵胎,汝可轻易以凤凰真火焚烧殆尽。 吾灭了,上界那位帝尊亦受大损伤崖涘停顿了片刻,笑得特别温柔特别愉悦,笑容染在唇角,似乎就要跃下来,跳入南广和眸底。 凤凰儿,吾答应你的事情,从来没一件事是做对了的,也从未做好过一件事。令你总是对吾如此失望。嘘 见广和欲反驳,从来不苟言笑的崖涘居然俏皮地竖起一根白玉般的手指,挡在广和唇边,含笑对他道:凤凰儿,不要开口打断吾。吾已时日无多,拖着这具残破的身子,灵气接近于无,尚且有许多话语,要趁着此刻说与你听 崖涘便又顿住笑,停了一刻,才面对广和那一双波光潋滟明媚无双的丹凤眼,笑得极其惘然了。吾知你恨吾,亦知你心中已有了另一人。吾不求能与你回到昔日那漫长时光中,彼此亲密无间的至交好友,亦不求你能不恨,吾今日现身来见你,只为告诉你,倘若有朝一日你想走了,想离开了,此方天地再也困不住你了。你的心给了他们,他们便欠了你。这个因果要如何了结,在你的一念之间。 崖涘手指穿过南广和的发,如同那一年,昭阳十一年三月三大隋亡国之夜,伪装成下界国师身份的崖涘闯入施满禁制的韶华宫中,于最后一刻自叶慕辰面前夺过广和,以手指穿过那一年十六岁南广和的青丝长发。 一样的眷恋。 一样的情至深处,化惘然。 凤凰儿,吾心甘情愿为了你入魔,亦心甘情愿以这具灵胎,送你踏入极情道登顶之途。你杀了吾,踩着吾的尸骨践道,成就此方世界的至尊。崖涘语声极尽温柔。一向清冷的眉眼间,情生意动。 你当你是谁?!南广和奋力推开他,嗓子眼里似乎堵了什么,呛的他眼底泛起浓烈爱恨,金赤色流火游走于周身,额头赫然生长出一枝雪白的娑婆沙华。 你凭什么?!南广和吼的声嘶力竭,声遏行云。三千余年的爱恨,锁链穿心之苦,炼狱中被人嘲笑的寒酸,还有那一颗心,孤的五色琉璃心他声声泣血,心口疼的几乎立不住,愤怒咆哮道:这些,你都想以死来还吗?!你还得起吗?! 崖涘只平静地看着他,指尖被打落,亦不怒,只静静地含着那抹奇异的温柔笑意。待他平复了些许,才又淡然道:吾身为此方世界的海川河山,吾还得起! 崖涘又道:三千年爱恨,吾以数十万年陪伴来还。一颗琉璃心,吾以天生灵胎与至尊帝位来还。 凤凰儿,吾还得起你。 语声扔掷在云端,铿然如宝剑出匣。 神之诺,一旦说出口,便再也无法收回。 南广和怔然良久,突兀地掉开脸,失却了一颗琉璃心的地方七上八下,说不出什么滋味。若说是恨他,其实并没有多深的冤仇。便如崖涘所言,数十万年间,此方天地长久只有他与他,又何来的老死不相往来。 如果不是朱雀一事横亘在两人之间,或许到现在,广和还在三十三天凤宫中无所事事地闲来数落花,对着一壶留仙醉听风吟。 如果不是崖涘对他动了那样不可言说的心思,或许不及朱雀表白爱慕,广和也会落荒而逃。 他与他之间,终于到了不得不直面相对的地步。 非生,即死。 再无退路。 南广和长长的羽睫轻颤,白衣下清风流云,恍若劈开了这暗沉的夜色,在朔风中成了唯一的光亮所在。 入了魔的崖涘凝望着他,以一种奇特的姿势,上身前倾,单足点在云端,双臂下袍袖鼓荡如一口钟。不言不语,也维持着这样倾身凝望的姿势不动。 流云一丝丝的,如水流淌于两人周身。 这一日,于遥远的三十三天外,金乌鸟弃天界而逃,跳入最东面的扶桑树下的深海,从此消失不见。月亮缓缓偏离了轨迹,拖拽着一座荒芜的月华宫进入暗影,诸天星辰闪耀于银河两侧,汇聚成一条耀眼的真正的天之河。 在河的两岸,南广和与崖涘俩俩相对。不知过了多久,南广和才恍然惊觉脚下多了一条流淌的银河,星子从三十三天一层层缓慢坠落,盘旋于他脚边,似乎恋恋不舍地要与他嬉戏。 你南广和语气也变得奇特,颇有些丧,提不起那股气势汹汹的劲头,好再借所谓仇恨遮住脸,理直气壮地与这厮理论一番。你又何必如此。 崖涘依然维持先前那奇特的姿势,寥落而又沉静地笑了。以手探入银河,捞起一颗硕大的星辰,把玩于掌心,含笑抬眸望向他。殿下,你还记不记得,昔日在下界时,于大隋朝的深宫白玉阶下,你曾卧于吾膝上,问吾,何谓银河? 南广和眼眸中有些什么,颤了颤。他自然记得,彼时他尚且是个被清洗掉一切记忆的七岁孩童,就连凤血都尚未觉醒,真心当一身白衣的崖涘只是个国师弟子,是下界中的一位修仙人。彼时崖涘一点点地,重又将本属于他的傀儡术教还给他,又领着他穿过长长的回廊,走到玉阶下,于下界凡尘,与他诉说他于三十三天中最爱驻足的银河。 那许多的过往呵 他可以去恨着那个欺骗了他琉璃心的帝尊崖涘,可以去恨着那个用天火焚烧了朱雀神魂的帝尊崖涘,可以去恨着那个将他打落云端锁链穿心幽禁于黑海炼狱中的帝尊崖涘可是他该如何面对眼前这个,逐他下界后又以一颗痴心为他入了魔的灵胎儿崖涘?! 南广和双唇轻抖,良久,不成词句。 崖涘回眸,亦那样优柔而又惘然地笑了。手中执星辰,脚踏流云,以一种从容的语气淡淡地对他道,凤凰儿,若吾这具灵胎儿陨落后,与那朱雀一般,尚能有一丝神识逃出死劫,汝可不可以 一向高不可攀如同天边皎皎日月星辰的崖涘,此番终于堕了红尘,以那样一种从容的语气,淡淡地道,若吾还有余生,凤凰儿,你可不可以偶尔来瞧吾一次?便如同吾当年陪伴你一般,就当吾只是个旧友,来瞧吾一次? 便是吾残了,缺了,重又化作一块顽石,吾亦会记得你。 凤凰儿,吾牵绊了数十万年,唯一放不下的凤凰儿呵崖涘到最后,也没能说出那个词,也没敢倾诉他深埋了数十万年的痴慕。 他是此方天地的精灵,他是此方天地的心。 他是如此喜爱着凤凰儿,他怕一旦说出口,便惊动了此方天地。从此这个世界,便再也舍不得放他的凤凰儿离去。 他的凤凰儿,应该是自由的。 自由自在,翱翔于广袤无垠的他方无穷世界。 而不是如他一般,困于此方天地,再也不能逐他远行。 崖涘最后深深地、深深地凝望了南广和一眼,像是要将毕生渴望都交付于那一眼中。 一眼,万年。 从此再无归途。 啪嗒。 手中星辰坠落,溅落暗红色火星。 一双白玉般的手指尖抬起,似乎想要触摸南广和,令南广和亦惊了惊。然后那手指却深深刺入了银河,以指尖魔气浸染云层,周身荡起血海腥气。 额头一枚天魔印猖狂地狞笑,自内窜出一个极其丑陋的兽身魔,腋下生出一双肉翼,回首以尖牙啮咬崖涘灵身。 白云翻作孽海,星辰在银河中燃烧。有无数声惨烈哀嚎自血气中涌出,天地皆暗。 于那一片无望的血海中,崖涘一袭白衣终于亦暗成了永夜。 凤凰儿,杀了吾吧!为你的道,为了你的至尊位,亦为了你那一颗自由心崖涘的声音一半清凌凌,一半粗噶刺耳隐隐环绕着回音,忽男忽女,似笑似哭。 高冠下长发轻扬,有一双辽远的眉眼,于海眸中透出决绝。 吾陨落后,上界帝尊必陨。新神生,旧神陨,万物复生。凤凰儿,吾欠下你的,此方天地间所有欠你的,今日都一并了结! 南广和数次抬起手,对着这个入了魔的崖涘,却一直下不了手,声音抖的不成样子。也许,你我之间还有别的路。 哈哈哈哈!崖涘额头挂着一个沉甸甸的魔,周身灵光如一盏风中烛,忽明忽灭。他笑声亦残破诡异,忽然又放声大笑道:倘若你今日不杀了吾,天下,便皆成魔! 崖涘说着,一双黑色的手自红色肉翼下钻出,三寸长的黑色尖利指甲刺破南广和脖颈,蜿蜒有赤金色神血滴落云层。与吾一道,殉了这无用的天地吧! 第117章 十月朔5 他与他, 隔着星辰大海。 于这两具都没有鼻息没有温热的法身之间,只有血流如注。 赤金色神血涓滴流成河,浸染的云中层叠映成了金色, 又带有不祥的娑婆沙华香气。是下界让亡国夜血水浸泡成红色的, 血娑婆。 也是那一年, 于上界三十三天的白玉宫外,云层跌落下的凤凰儿一声悲啼, 遥远的深海边紫昙华林一夜间漫山遍野的优昙花尽皆凋敝,染成了血一样的猩红。 凤凰落,娑婆沙华开。优昙从此绝迹于三界中。 惟有此方天地所生育的唯一的灵胎儿, 携带绝迹的优昙花投入滚滚红尘中, 为了那一点可怜不可说的私心,终于闹到今时今日,他与他, 再也不能回头。 崖涘南广和艰难地逆着那卡入咽喉的指爪, 丹凤眼中盈盈似有波光,伸手去抚摸这人正在消散的灵体。 崖涘所一向酷爱的白袍在他指尖下都化作波动的海水, 黑海中泛起血色, 不祥也不再高洁如雪的优昙花在黑海中怒放。朵朵优昙皆飞速流转成血花, 魔气尽染,吞吃广和递过来时指尖迸发的金色凤火。 如一张张贪吃的嘴,如一个个渴望却又不可及的暗夜。 他与他, 终于闹到了如此地步! 南广和眼眸中渐有悲色。崖涘, 你何苦,你原本不必 他本无心, 他吃了你的心天魔自崖涘额头中伸出脑袋,嘎嘎粗声笑道:凤凰, 是你给了他希望,又将他推入苦海。是你毁了他,是你毁了他,哈哈哈! 天魔又凑到南广和鼻尖下,贪婪地伸出黑色舌头,舔了口云层中的赤金色凤凰神血。以那种非男非女、似哭似笑的声音凑到广和身侧,劝哄道:他偷吃,他吃了你的心,你该恨他! 南广和咽喉以下都是血,白袍上溅开红梅,只是看着入了魔后眼眸转成暗夜的崖涘。他一脚淌入银河,置身于星辰暗夜中,近乎凄厉地高声叫道:崖涘,崖涘!吾从来没有恨过你,从来没有! 那一双暗成了永夜的眸子动了动。白袍上血水浸泡的优昙花朵朵颤巍巍地昂起头,似乎在竖起耳朵倾听。 南广和继续凄然道:若那时,吾从不告诉你吾想要离开,你是不是就不至于此?! 崖涘似有所觉,一双辽远的眸子依稀恢复了些许神智。天魔见势不妙,立刻转而抱着他的脑袋尖声大叫,对着崖涘咆哮道:他骗你,他骗你的!没有了心,他就活不下去了,他只是要骗你将心还给他! 不给,凤凰儿,你的心我不还给你。崖涘痴痴地望着广和,突然间笑起来。笑得如同山河温柔,如同清风拂面,如同此方世界一时间都尽皆醒来。带有数十万年前他与他一道弯腰种下的那株生命树的清新的生机香气。 南广和从未见崖涘这样笑过。 数十万年前初生的年少时崖涘不曾这样笑过,后来代天道执掌刑罚后的帝尊崖涘更不曾这样笑过。便连当年崖涘尚不是帝尊、他也不是凤宫中那个惫懒上仙时,两人对饮于优昙花盛开的紫昙华林,于松石清风下,崖涘也不曾对着酒醉后的他这样笑过。 崖涘笑得这样痴,令南广和眼中竟怔怔落下泪来。 崖涘南广和一瞬间心神失守,下意识脱口而出。吾宽恕你,从此后走的远远的,再也不令你如此烦恼了好不好? 住口! 尖利的黑色指爪刺穿了南广和的喉管,将他如同一只弱鸡那般提了起来。 喝断南广和未竟之言的是崖涘,却又不是崖涘。 眼前崖涘与天魔合成了一体,额头以上皆是魔相,脖子以下却依然是人形,白袍边缘翻卷成黑沉沉的魔气,中有血色优昙流动。星辰一旦沾近,亦尽数成了黑色暗石。这具天地所孕养化生的灵胎,此刻失去了一切光华,只有那双眼眸深处,仍是幽幽的蓝色。 蓝色的,就像是九霄晴空。 崖涘用那双幽沉的黑海中泛起晴空的眸子,深深凝望着广和,良久,才冷清清地道:天地要你的心无用,可是我喜欢! 崖涘声音沉沉,又极酷冷。像是在终结一个漫长的绵延了数十万年的少年黄粱梦。 我喜欢你,凤凰儿,我喜欢了你很多年。很多很多年所以,我吃了你的一颗心,从此再不能还给你了! 崖涘黑色指爪穿透南广和咽喉,自他脖子后探了出来,指尖蜷曲,不住地握紧,再握紧。提着南广和的身子,直送到口边,高冠下雪白发丝倾覆,薄唇微启,自广和额头舔了下去,一路沿着赤金色的血迹蜿蜒舔至咽喉,咕嘟,喝下了一大口凤凰血。 南广和再说不出话来,丹凤眼中泪珠滴落,砸在崖涘的脸上,一颗颗,化作漫天风沙与暴雪。 分卷(87) 风沙与雪覆盖在崖涘的身上,便连那雪,也化作了黑色。 于一切黑暗中,只有崖涘的发丝是银色的,白亮的刺目惊心。却不是叶慕辰那种凡间蹉跎苍老的白发,而是胜雪的白,一根根,无限眷恋却又无比寒凉地拂动在苍穹中。于星辰中,于不再流动的下了界的银河水中,崖涘孤绝却又贪婪地,低头啜吸于南广和喉管中不断汩汩流出的凤凰血。 不要再吸了。 南广和想说,崖涘,我从此不走了,再不离开此方天地。从此后你依然做你的天道至尊,你的帝位你的子民,我都爱不动,也不再恨他们了。孤从此宽恕你。 崖涘,你若是早日说出真相,孤不会如此绝望。绝望地,抱着一颗永不能得到温暖的心,于此方世界孤凄凄地过了如此久远的暗沉时光。 崖涘,孤此生已经许了一人,许他三生白头,许他从此后比翼双飞。你待吾如师如友,然而万年前,你却毅然决然入了无情道,为何?为何你从不说,为何你的心思,孤从来也没有看懂过。 崖涘,再喝下去你会死。 南广和眸中有泪滂沱。 他说不出话,他也终于,再不能恨眼前这人。这人来自此方世界,是此方世界孕育出的灵,是永不能护住他的那一人。 倘若这天地间有什么能令不死鸟死亡,便是这个小世界中的天道。 崖涘,他早已成了天道呵!又何苦放出本体,扔入下界中做了一具灵胎儿,一点一滴地从头修起,一点一滴地陪他消耗光阴。 他不能背弃他的红尘贪恋,他不能舍掉为了他葬身天火刑罚的朱雀神君。他不能不带着这积攒三千年的沉重爱恨,朝三十三天冲回去。 他亦不能背弃养育了他的天地众生,他亦不能舍弃追随于他身后的浩荡众生。他是天道,他是此方天地之灵,他是无爱恨的三十三天帝尊至神。 他与他,终于再也没有路可退。他死,或者他亡。 南广和双脚离开云层,在一片黑暗虚空中,周身自发地生长出蔓延的娑婆沙华。白衣化作朱红色,长长羽尾拖垂于地,自云层一直垂落至南赡部洲与东胜神洲相交的深海中,令这天与海,都燃烧成了一大片纯正的金色明火。 早先被崖涘当作傀儡操纵的仙阁大长老早已在崖涘初现身时便已化作木偶泥胎,神魂死去,肉身颓然掉入海中叫鱼群吞吃干净。 这苍茫的云天黑海中,烈焰毕剥燃烧。沿着崖涘雪白的发与魔气缭绕的袍,一寸寸蚕食崖涘仅存于世的唯一胎体。 南广和每一颗眼泪,都化作飞雪,徒劳地想替崖涘湮灭这最后的罪与罚。 崖涘却于此时抬眸,望着南广和一双眼睛,笑了。凤凰儿,是不是很疼? 南广和望着他,说不出话。 崖涘又笑道:当年骗你剜心,杀了你的朱雀,以万千锁链将你锁在黑海炼狱,吾如此待你你倘若能一直恨下去,该多好! 崖涘语声渐低弱。倘若你能一直恨着我,便会离开了吧。回到你来的地方,回到你想念的那个故乡,在无边无际的属于你的天空中翱翔,而不是在这里,永远只能束缚于一方小世界,这里给不起你的,离开后,你都会得到。 崖涘唇边依然有赤金色的凤凰血,那血色中绽开一簇簇明火,赤金色流火将崖涘的脸烧的斑驳,只有那抹尚未完全剥落的笑容依然温柔而又鲜明。 凤凰儿,吾慕你成痴,为你入魔,此方世界必然也爱极了你所以吾永不能开口。别哭,凤凰儿。 即便到了此刻,崖涘依然是一贯以来的语焉不详,始终不肯道明为何一定要骗走广和的一颗凤凰心,又为何一定要他离开这个小世界。 为何崖涘要他恨着,一直地恨下去很多年后广和也没弄明白。他只是记得当时那一场黑沉的噩梦一样的流光,有漫天风沙,飞雪片片覆盖在崖涘雪白的发,银河凝滞成了一条不再流动的黑河。 黑天。黑海。星辰失去了流光。 便连那梦,也是黑色的。 崖涘在金色流火中,笑得那样惘然,对他道,凤凰儿,吾永不能开口,开口时,便是吾神陨之际。吾舍不得你,所以一直不曾说,可是不得不说了。在吾陨落后,你便是此方世界的王,众生奉你为主。 这山川,这苍生,你若要,便要了他们。 你若不肯要,就弃了他们吧。 弃了这无用的天地。 弃了这,荒凉而又逃不出的牢笼。 第118章 十月朔6 一道雪白刀锋终结了崖涘口中未竟的话。 也终结了横亘于崖涘与南广和之间的一切不可追忆。 刀锋自崖涘后心窝穿过, 直挑到胸前,映照着赤金色凤凰真火,令一袭魔气缭绕的白袍变作了一块破败的布。 崖涘口中大口喷出鲜血, 却是碧青色的血。碧血喷溅, 自他逐渐消散的半边脸庞, 洒成了一朵朵碧绿色的优昙花。 那只面目丑陋的天魔高声惨呼,自崖涘额头间伸出兽一般的手脚, 肉色双翼拼命扇动,妄图甩脱这具不中用了的身子,逃出生天。 刀锋在崖涘胸前转动着, 搅了搅, 杀气劈开天魔延伸至崖涘胸口的肉翼,将其翼翅上猩红色的筋脉搅动的粉碎。也屠尽了那天魔带来的漫天黑色魔气。 大胆!居然还敢挣扎!一声暴喝炸雷般响起,声遏行云。 令南广和浑身一震, 仿若从数十万年漫长的黄粱梦中惊醒。夜深梦浓, 黑暗到再不能回头的漫长梦境终结,眼前只余下惨烈的生死归途。 有无尽热气刀锋般熏的他眼睛疼。 此际南广和与崖涘直面相对, 指尖甚至来不及仓惶地触碰崖涘那具破败的天生灵体, 便眼睁睁见刀锋后有一只稳稳的手穿过崖涘的心脏处。那枚拳头自崖涘前胸伸出, 指节粗大,赫然有熟悉的一枚黑色指虎套在骨节处。 是一双于南广和而言再熟悉不过的手。 抬起头,见到叶慕辰蹙眉自崖涘身后转出来, 一身玄衣与暗夜一般的云层融为一体, 声音低沉而又充满了焦虑。殿下,你怎地与这厮纠缠上了? 叶慕辰不及等他搭话, 挑眉,目光一触到南广和此刻惨状, 见他心爱的殿下咽喉破碎,全身皆浸泡于赤金色流火,满脸满身的血与泪。叶慕辰一瞬间瞳仁剧烈收缩,忙不迭冲过来抱住了立在云层中摇摇欲坠的南广和。 于冲过来之际,他顺手抛开了崖涘破败的身子。那具失去了支撑的半消散的灵胎儿随黑色的风一道往下界坠去,直坠入南赡部洲与东胜神洲交界的深海,胸口仍贯穿着一把雪白的陌刀。 刀锋森寒,乌金吞口的刀柄仍长长地留在崖涘身外。 叶慕辰见状,忙一手抱着南广和令其趴伏肩头转了个身,然后另一手下探,穿透云层于崖涘身体彻底坠入那不知几万丈深的黑海之前,凭借掌心灵力吸回了那把长长的陌刀。 一刀在手,剑眉高挑,人站在云层中稳若磐石。 南广和生平从未有此一刻,竟深深地觉出这位朱雀上将的可怕与阴狠。他趴伏在叶慕辰肩头,耳边声声低沉有力的来自于叶慕辰胸前的澎湃心跳。这澎湃激越的心跳声,一声声,催的他从未有此一刻,深刻意识到叶慕辰与他们的不同。 他与崖涘,一个是失却了琉璃心的异界凤凰儿,一个是从未尝过爱恨的此方天地精魂他们都没有心。 他们都没有一颗真正的生长于胸腔内、如同凡人一般会疼会软会老死的心。 南广和目中一阵又一阵热泪冲刷,令他看不清眼前的一切。于下界那一片茫茫的暗黑之中,崖涘飘飘然坠入深海底,轻的,连一丝浪花都未激起。 那深海底,就此葬了他数十万年间所有的少年时光。从此再无人会与他道,凤凰儿,吾与汝一道下界去看那座幻海空花谷,谷中结出了一颗新的果子,那果子中,似乎又是一种从未见过的新生命。 也从此再无一双白玉般冰凉的手,那般依恋地穿过他发丝,如同于最后一场诀别前的一个温柔的吻。 直至今日狭路相逢,他与他直面本心陈述前情时,广和才当真信了,原来那些似是而非并不只是他一人的错觉。崖涘他呵,竟从未当他作密友,或者说,竟从未将他只当作密友。于那浩渺不可追的漫长光阴中,崖涘竟然那样早,就对他起了不可言说的爱慕痴缠。 崖涘动念的那样早,那样深沉,令他即便有所察觉亦避无可避。 汉水迢递,银河在他脚下枯涸。星辰尽皆染成了黑色。在崖涘以本体出现在他面前时,于下界凡尘的大隋昭阳元年,这一切便早已注定了结局。崖涘亲手将一枚鲜红染血的果实,送到他面前来,对他说,这个因果,交由他凤凰儿来亲自收割。 崖涘那样畏惧因果的一个人,不,那样垂眸不肯轻言不肯回应的一位尊神,终于在下界后染上了深重爱恨,于九天云霄中堕落成魔,化作了深海底的一具白骨,消散为尘埃。 万千依恋,来不及诉说的爱与恨,在那些理不清欲言又止中都突兀地,提前终止了。 崖涘那具灵胎吞吃了他如此多的凤凰血,葬于烈火,一刀诛心。死的不能再死了。 这天地间独一无二的灵胎儿,这枚旧精魂呵,叫他以赤金色凤火焚烧,又被叶慕辰斩杀于刀下,落入深海。 南广和双手勾住叶慕辰的脖子,哭的不能自已。赤金色凤血大蓬大蓬往外喷。他不能开口说话,也说不出话来,只知道抱住叶慕辰哭,仿佛失却了一颗琉璃心的胸膛内滚动起三江水,四海内所有深藏的委屈与哀伤都化作了倾盆泪。 从今往后,他便只有此人了,他便只剩下他家的小朱雀了他不肯背负的爱恨,终于还是背负了。他不肯承担的这方天地间最深的因果,终于还是结了果,沉甸甸地挂在他眉间心上。从今往后,他便再也不能挣脱于这漫长的黑梦中,崖涘坠亡的一幕。 南广和一声声低切而又哀伤地反复唤他,叶慕辰,叶慕辰孤只剩下你了。孤从此只有你了。 叶慕辰叫他唬的够呛,惊慌如同抱住一个脆弱的凡间婴儿般,笨手拙口地不断安抚他,大手轻拍他后背。莫哭,坏人都叫我杀了,臣永远都在这里,哪里都不去。殿下你莫要哭了你哭的,臣心里疼。 叶慕辰抱住人,慌乱的不知无所适从。 然而这一场漫长的战事却从不因谁的爱慕成灰便歇止,从不伤逝谁的死亡而停下脚步,更不会为了这具天界帝尊身外身的陨落而放缓改天换地的节奏。 在叶慕辰抱着南广和匆匆从深海边重又返回西京皇城上空时,月宫中仙子早已带领天兵天将降落于云层,身后成排兵戈刺的连暗沉云层都射出白光。雷声轰鸣,白蛇般的闪电窜入皇宫金色琉璃瓦,试图掀开覆盖于大元凡尘属国之上的凤印结界。 朱雀,又是你这厮!女仙君蹙起一双极好看的柳叶眉,声音里带着嘲讽。你怎地总是搅动的天地不得安宁! 叶慕辰将南广和往怀抱中又带了带,一手提起长长陌刀,横刀于身后,冷笑了一声。天兵?他挑眉,又冷声道,天将? 女仙君唇边含着一抹讥讽的笑,却待搭话,就听那叶慕辰又冷笑着说了一句也不过如此!居然派女人做先锋军! 女仙君大怒。她此生最恨有人拿她的女身说事儿,每次听见,就会记起昔日在洪荒混沌年间,她曾下界于凡尘遇到一人。那人也是如此孔武,有宽厚的胸膛,历来一马当先挡在众人身前。最后那个夜晚,她拿到灵药后欲与他一道飞升上界投奔天宫时,那人也是以如此宽厚的胸膛,挡住她飞升的路上,冷声带嘲讽地笑道,女人,呵!即便你飞升为仙,也永远只是我后羿的妻!汝之名姓,无人知晓,后世千秋万代汝亦将冠以吾名姓! 这一抹似曾相识的嘲讽,这玄衣猎猎站在云头上横刀而立的身影,令女仙君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十万年前那段不堪的往事。顿时心头无名火起,一双娇小柔荑翻飞,于虚空中扯出一轮明月斩,平平地朝叶慕辰所立的方向推来。 去死!女仙君高声尖叫道。 杀气扑面而来。 叶慕辰侧身,牢牢将南广和护入怀中,另一手平举陌刀,迎面一推。嘭地一声!巨大的冲撞力掀开玄衣,叶慕辰硬生生往后退出了十步开外。 脚下云层叫他划出了一道深刻的白印。 叶慕辰束发的金蝉簪崩落,墨青色长发毫无拘束地挥洒开。剑眉高挑,满脸煞气。望向那得意娇笑的女仙君,冷冷地咬牙轻蔑道:不过如此! 哈哈哈,本仙的确不过如此,女仙君一招得了胜,笑得宛若一朵娇花,身子在云层中笑到花枝乱颤。 她笑了半晌,见叶慕辰强行提气又要拿那柄凡间兵器来抗明月斩,忍不住小手把玩鬓边垂落的一缕长发,眼波斜瞟,暗示身后蠢蠢欲动的众天将,口中却仍在敷衍那边的叶慕辰与南广和二人。 她目光落在叶慕辰恢复了昔日容貌的脸上,又仔细瞧了瞧目中仍有残泪的南广和,似依稀仍有防备,话语却阴毒如蛇。对付你一个落了败的连神魂都不全的废物,本仙动动手指头就能叫你瞬间灰飞烟灭。朱雀,你死期到了! 众天兵天将鼓动云中战鼓,磬声清凉,于惊天动地的炸雷中齐齐放马冲了过来。那名女仙君横身飞于众人身前,一袭华丽衣裙飘荡,高髻下妙丽无双,樱桃小口轻轻吹出一口气,便搅动的那轮高悬于叶慕辰与南广和二人头顶的明月斩往下又迫了几寸。 银亮的明月斩,杀气化作实质,削的叶慕辰头顶发丝凉凉少了一大片。叶慕辰死命将哭软了的南广和摁入怀中深处,抬眉,昂然举起一把长长的黑色陌刀,抿紧薄唇与那漫天神兵相抗。 叶慕辰,南广和抽抽嗒嗒地拽出叶慕辰胸襟前薄衫,以那衫子擦了擦鼻涕,眼眸中一时红通通的,丹凤眼中仍残留着十三四岁凡间少年郎的委屈彷徨。 咽喉的血渐渐止住了。 叶慕辰耳朵根子一热,下意识低头,眼风朝怀中他的小殿下飘过去,脚下便又被头顶那轮明月斩钉入云层中,往下降了半个头。 越发显得扑过来高高盘踞于他们头顶上的那位女仙君有些讨厌! 南广和此时却又在真魂陷入沉寂、新生的凡间小殿下脾性占据了形体时,浑然忘却了方才那样磅礴的爱恨一般,头顶炸毛,撸袖子就从叶慕辰怀中跳出来,脚尖点着云头,扭头朝女仙君为首的一众天兵天将喷出金色流焰。 火云翻滚着将半边天都烧成了金色。 女仙君飞到一半,临时险险地在空中翻了个个儿,衣裙翻飞,发丝都叫流火擦着了,于一地烟尘中呛咳出声。咳咳,不好了,却是凤凰真火!大家快运气抵御! 分卷(88) 御个屁!南广和一脚踏在云尖尖上,龇牙咧嘴地冷笑,袖子一挥,替他家朱雀小将军出头。就尔等区区数千年修为,也敢于孤的真火对抗! 他手指着那位花容月貌的女仙君,冷笑道:尔不过月华宫中一窃贼!昔年偷了西王母灵药的一个下界女修,弑杀亲夫,居然也敢腆着脸在上界称仙君?!果真是世风日下,十万年岁月都叫这天吞吃到了狗肚子里! 南广和回眸,青丝凌厉飘洒成一大块幕布,在烈焰中边缘都闪耀成了赤金色,明艳异常。咄!待孤破了尔的本命法器! 明月斩于空中颤抖了一下,随即迎面撞上南广和一双肉掌,生生叫他吸入掌心漩涡中,扑闪了数次,最后不甘地灭了银色光泽。失去了灵气支撑的明月斩渐渐变成了半空中一枚淡白色虚影,又叫叶慕辰持长刀狠命劈开,从中粉碎成齑粉。 点点白光自虚空中散开,湮灭成粉尘。 啊!女仙君一声惨呼,双手捂住脸,指缝中流淌出银色光辉,整个身子抖成一片着了火的叶子。 后辈小仙,也敢在孤面前猖狂至斯!南广和一招破敌,气力也有些不济,喘了口气,眼神却依然凌厉惊人。一双丹凤眼中有怒火明灭,白袍闪动金色光焰,煌煌不可逼视。 许是崖涘那具灵胎儿陨落之际所言当真,在崖涘落入深海底葬身无名处后,南广和体内枯竭的灵气竟然开始自行滋生,如同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灵泉,灵台处前所未有的干净。干净,明媚,如同剥离了一切爱恨。 眼眸低垂,白衣飘扬,视天下如无物。 浑似当年的又一个崖涘。 吾念生,山河寂灭!南广和此刻当真如此方世界中一尊新生的至尊神,在云头中与叶慕辰相依偎着一寸寸自先前被砸落的地方升起。 先前叫人砸落的有多狼狈,此刻自云头中升起时就有多辉煌。 他最后与叶慕辰并肩立在云头最高处,眼皮低垂,俯视着一众落在金色火海中哀嚎惨叫不休的众上界天兵天将,朱红色唇瓣微分,露出一抹凉薄的笑。 此方天地负了吾,从此后,吾便是此方世界,唯一的神! 第119章 南天门1 妄言! 狂妄! 帝尊, 此人不可再留了 于一众纷嚣言论中,帝尊崖涘拨开云层缭绕下的窥尘镜。镜面尘封,自那人下界后便再也没谁动过了。有青藤不死心地缠绕于其上。 像是很多年前, 于两人最要好的那段时光中, 也曾共同站在那株天地间初生的生命树下, 抬头仰望那一树碧叶芳华。有光阴缓慢流淌,青翠枝叶繁茂, 最后在时光中长了脚爬向连接天地的天柱上。 这青藤,源自生命树上的枝蔓,最终随天柱一道消逝。在三千年后再次重现天日。 帝尊崖涘白玉般的手指缓慢拨开镜面上的缠绕青藤, 眸光中有什么众生窥不见的心思, 倘恍了一瞬。 下界一处深不见底的黑色海水中,有鱼群淹没了那具灵胎儿,金色离火烧毁了大半个身子, 周身灵气溃散。化作点点碧青色星光辰辉, 化作纷繁海水,于地底涓滴涌入黑沉不可见的所在。 刀口刺穿了他那具灵胎儿偷来的一颗心。 深藏了数十万年的爱恨在那颗心崩毁后, 如游鱼般四散散逸。携带未竟的魔气与痴缠怨念, 经那座下界南赡部洲与东胜神洲相接的深海, 涉海而去,直奔地府轮回井。 簌簌。 白玉冕旒一阵轻晃。 天宫至尊自沉沉垂眸中回过神,体内一阵震颤, 下界八荒中, 他那一具身外身居然以身陨道陨落于情之一字。 帝尊,这头凤凰疯了!请帝尊降旨, 速速派吾等下界收服这些极情道余孽! 白玉宫外,三十三天众帝君群情激愤, 一声声请战声甚嚣云上。无人知晓,他崖涘的本体就在方才,独自无声无息沉入了深海。 帝尊崖涘重又垂下眼眸,目光落在窥尘镜中那一个身穿白衣青丝飞扬的身影上,见镜中那个小小的人儿足尖点在云头,如一头护犊子的母兽般牢牢护住了那头朱雀投生的凡人帝君,见下界天空中金色流焰遍布,将月华宫女仙君为首的数千名天宫将士扑杀在云头。 然后,他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思,居然勾动薄唇,笑了一声。 随即笑声不可遏,越来越大声,终于在天宫中失了态。 哈哈,哈哈哈哈 帝尊崖涘笑得如此畅快,浑然不顾白玉阶梯上一众天界帝君们不知何时停下了议论纷纷,皆惊愕惶恐地望着他。 鸦雀无声。 独有帝尊崖涘那畅意而又孤绝的笑声,久久回荡于三十三天。 极情道,原来这便是极情之道!帝尊崖涘最后终于停下了这样可怖的笑声,单手负后,白玉冕旒后辽远若漫漫河山的眉眼在云层中若隐若现。尔等口口声声要替吾诛杀极情道修者,今日尔等谁能告诉吾,究竟何为极情,何谓情之一道? 他视线如同电光一般,逐一扫视玉阶下众帝君与仙人。视线落在谁身上,谁便一步瑟缩,讷讷口不能言,退后一步惶恐地避开他的视线。 直至最后,三十三天竟无人敢与他对视。 亦无人敢答。 帝尊崖涘目光缓缓收回,落在窥尘镜中,见镜中那人仍在肆意猖狂地鼓动袍袖下金火,长风浩荡,卷起那人三千青丝,露出一张绝色无双的脸。 是天上地下,耗费了无数笔墨亦无法尽数描摹其绝色的一个人。身后不必华彩羽翼,身前不必浩荡族众。 那一人立在何处,何处便有了光,熠熠生辉。 世人皆传颂数十万年前于此方世界鸿钧老祖座下破壳而出的一只凤凰儿,身具五德,灼灼其华。 只可惜,这世间无人知晓,这只凤凰儿呵,也曾喑哑无声地匍匐于他怀中膝上,那样仓惶地抬起一双眼眸,哀切地问他,崖涘,倘若有朝一日这方世界困住了你与我,我们该何去何从,是否也会如老祖那般,以身化道,化作此方天地间山川河流,再也无法走脱? 非死,非生,就那样苦苦地熬着。 崖涘,倘若当真那一天降临,你我又该如何? 那一刻凤凰儿哀切的眉眼,深深地烙印在他识海记忆中,鲜明如昨。深刻到,历经数十万年浩荡光阴亦从不曾消逝。 帝尊崖涘拂袖,袖风带动那枚矗立于众人面前虚空中浮动着的窥尘镜,镜面倾覆,自上界坠下去。直至无人知晓之处。 从此后,亦无人可再与他站在阶下,共同手执日月轮转,掌心中捧着一只雏鸟,告诉它说,尔名唤金乌,从此后你掌日轮。又一指那枚混沌中飞速旋转正在破碎的巨大星辰,命它道,尔从此后身化月轮,与金乌鸟所驻的那株扶桑树一般,照耀于下界星河。 尔为日。 尔为月。 尔等为群星。 尔等名曰人。居于三十三天下,在天柱以下的地面,身高不足丈,有幼童老者,性分阴阳男女,可自行繁育生息,可在席天幕地中掘地耕种。吾送尔等种子,凤凰赐尔等明火,只需勤恳度日,终可具百年寿命。 吾赐尔等轮回,赐尔等以人身修道。 六道者,皆以心化形。 尔等心为何物,便生为何等模样。 勿失勿忘,要记得,此方天地间一切冥冥皆有天道在窥视尔等。 天道者,无形体,无爱恨。天道以尔等众生之形为体,以尔等心中爱恨为爱恨。天道以下,六道轮转,四时分序。从今后,天清地浊,万物繁生。 那些一字一句以上古符文镌刻于此方世界中的记忆,终于在数十万年的光阴中渐渐消磨成了无人再记得的上古传说。 数十万漫长的光阴中,他与他并肩飞行于山河之上,坐在星辰诞生的宇宙洪荒,以手触天,搅动漫天无垠星砂。白衣相连,彼此偶尔视线相逢,便于一切寂静中,笑了。 崖涘,这颗星辰极美,吾愿将之挂在天空西南角,可好?他问他。 好。他答他。 于是那七颗星,一颗连一颗,错落有致地排布于此方世界的极南处。渐渐偏离了凤凰儿开口所言的西南,排布成了一只鸟雀的形状。 崖涘,吾爱极了这只雀儿,若他日这些星子有灵,聚成了魂魄,不知是否也会是一只雀儿的模样? 他笑得那样璀璨,令他不忍开口拒。广袖下海水一般泛滥的灵气随意抛支一缕,覆上那七颗星,温柔地将它们包裹于其内。飞速流转的星河中停滞了一瞬,随即又再次微妙地偏移了分毫,熠熠若有灵光在生长。 如此,吾亦助它一臂之力。他笑得越发欢欣,吞吐口中金色流焰,将它们都染上了赤色。 吾爱这赤色。如同那只金乌鸟一般,有你我所不曾具备的热烈。有你我肌肤再也生不起的,活着的温度。他语声渐低,微露惘然。 崖涘于虚空中握住他的指尖,足尖下亦是空茫虚空。他无法安慰他。只能久久地陪伴他,立在这个一无所有的荒凉的星球上,垂眸不语。 在星辰的故乡,便连风亦是静止的。他们超越了风的速度,静默了一切流年。在那浩瀚无垠的虚空中,他陪着他,一点一点描摹此方世界应该有的模样。如同陪着一个爱嬉闹的孩子般,他陪伴长着一张十三四岁少年郎模样的脸的小凤凰儿,走遍了此方世界的每一处,在他所眷恋的地方,描绘河山画卷。 令此方世界有了光。令这天地间多了繁花朵朵。令自从老祖化道后重又即将陷入混沌的世界,再次睁开了眼,醒悟了神智。 他从未告诉过他,他便是此方世界的心。 此方小世界,因了这头不知为何闯进来的小凤凰儿,生出了一颗特别喜爱他的心。特别喜爱,一眼看过去,便是浩荡数十万年。他不知情为何物,亦不知该如何讨好他,好得到他的一颗五色琉璃心。他只想留下他。 不择手段地留下他。 所以他喜爱何物,他便为他生出何物。他开口讨要什么,他便双手捧到他面前,唯恐他不要,唯恐他不喜欢。 所以在鸿钧化道后,孤凄凄的凤凰儿踟蹰彷徨,似要离去,他便亲自凝聚了神魂前来寻他。执着他的一双玉雪般无瑕的手,陪他走遍每一寸土地,徜徉于每一寸星海。 他便是此方天地,他便是一个完整的荒凉到一无所有的小世界。他没有别的什么可以送给他,所以他送给了他一个完整的自己。一个完整的小世界。 虽然荒凉了些,虽然没有凤凰儿故乡那般的热闹繁华,可是他愿意为了这只笑起来明媚惘然起来便低落了一地芳华的凤凰儿,亲手割下自身的肌肤,一寸寸铺展成他想要的模样。他分散神识,裂化为群鸟百兽,以自身形貌为原型捏出了所谓红尘凡人。又将一切黑暗驱逐,沉入地府深渊。 于他荒凉到一无所有的心中,突然闯入了一只凤凰。从此,他便多了一个他。 从来,只有他与他。 历来,也只有他与他。 只可惜,他却一直不明白,这其间鼓荡于胸臆的、不能平的,便是情之一字。 生而为神,具此方天地间所有灵慧,这世间无一物他不识得,无一人不在他身后匍匐称臣。只有这异界来的凤凰儿,可与他并肩罢了。 帝尊崖涘久久立在这寂寥的白玉宫外,脚下皆是众生,无人知晓,他这一场浩荡无涯的生就于今日,走到了尽头。 尽头处,若取代他的是那人,也好。 传吾令!帝尊崖涘最后又笑了一声。今日他笑得格外多,格外畅意,是这些后辈神君仙将们从未见到过的景象。 众帝君皆惶恐抬眸,双手拱立,齐声道:谨遵帝尊令! 三十三天所有仙君皆不得擅出,编钟一刻不停,调动雷公电母,派出下界所有无情道修者,着令其无论付出何等样的代价,务必扑杀一切凡尘众生。即便灭了这下界八荒中所有生灵,亦不得停下。吾便在此处,与尔等一同恭候,看那些所谓极情道者究竟能走到何处,又是否能杀回来,找吾等复仇。 得令! 众帝君齐齐应了,随后又惶惑地四处张望,不出意外地在彼此眼眸间皆看到了不安与惶恐。只是却无一人敢开口,询问这位素来不出白玉宫中独自大梦三千年的无情道至尊,亦不敢质疑。 自三千年前,那头凤凰不管不顾地逃出黑海炼狱,奔下界而去,这位帝尊便再没踏出过白玉宫一步。 如今这事态,是帝尊他老人家终于要亲自出手了吗?可是只命令下界无情道修者,又有何用?君不见那位月华宫中女仙都惨败于凤凰真火下,眼见着就要香消玉殒再者,帝尊口中所谓静待极情道者们杀回来,又是何用意? 下界八荒中,那可都是他们三十三天仙者们的信徒!倘若在此战中都不幸死绝了,将来谁与他们供奉?没了下界香火,他们又从何处汲取源源不绝的灵气与神性? 三十三天一片寂静无声。无数双惶惑的眼睛,最后都齐刷刷定格于这位帝尊身上。 广袖凌风,白玉冕旒下帝尊的面目瞧的不甚清楚。便连这白玉台阶站久了,都浸染了当年绝迹于上界的渺远的优昙花香。 众帝君都惶惶不安,只怕眼前这一切,都来的太快。有些不真实。 帝尊,三十二天的那位帝君再次被人推举出来,硬着头皮迎上帝尊海水凝聚的眼眸,有些不安地问道,不知帝尊还有何指示? 帝尊崖涘沉吟了片刻,唇边挂着一抹奇异而又凉薄的笑,淡淡道:开南天门! 第120章 南天门2 这漫长的看不见日光的夜, 已在下界延续了一个月。 叶慕辰手持黑色陌刀,横刀立在马上,面前是扑面而来的各路叛兵与仙阁遗留下的数以千计的白衣弟子们。 在这之前, 叶慕辰从不知道, 在他所统辖的八荒三百多个凡尘属国中, 竟有如此多不甘居于他之下的叛臣贼子。一个个前仆后继地,如同蚁群一般潮水涌来。 长刀推出去, 瞬间人墙倾塌了一大半。站在他对面的林国太子下半身连接在马背上,连人带马叫他用黑色陌刀斩成碎片。肉/体坍塌时血水飞溅,有鲜红色碎肉溅在马蹄下, 众多惊马四散逃逸, 碾肉成泥。 灰尘呛的人眼前一片灰蒙蒙,在西京为中心的方圆三百里内,皆是战场。天空挂着一轮失却了光也不再有红色的日轮, 人马浩荡沿着西京四方城楼涌入, 黑压压堵在城下。 以巷陌为依据点,处处皆在厮杀。 从原大隋版图四方追随而来的众鸟族侯爷也纷纷拿起兵器, 加入了街头混战。仓惶中甚至来不及调度原属地兵力, 推开悦来客栈的门便披衣冲了出去。 分卷(89) 继百花门众修仙者举派消失后, 仙阁化神境大长老陨落于南赡部洲与东胜神洲交界的海边,尸身泡的肿胀,叫人发现的时候已经腐烂成黑色。一众逐冲天宝光而来的散仙们群龙无首, 起先很是自乱阵脚, 直到大半个月前,上界月华宫中那位女仙君率领一众残兵败将冲入了红尘, 收兵买马,很快便聚集了上万低阶修仙者。 有来自仙阁的散兵游勇, 有散修,有吃人夺宝的魔修,也有一些杂门派的中等山头掌门人与长老们。这些人在追随了上界女仙君后,都扯起了同一块旌旗,上书无情道。 白布扯在城楼下,猎猎在黑风中招摇。 南广和站在城楼上,裹紧了叶慕辰替他披上的那件玄色鹤氅,鹤氅上有银色星子流动,周身隐没于暗夜中。他抬起头,看向这弥漫了一个月不肯散尽的夜色,玉雪般的手轻抚身边人的发鬓,轻声道:叶慕辰,这下界血流成河,你我皆罪孽深重。 叶慕辰就着他放在颊边的手,轻啄了一口,单眼皮微撩,目光中含着笑意。殿下,此生若能与君同归,臣毕生无憾矣! 你总是这样,话总说的这样凄然。南广和嘴角边挂着笑,丹凤眼中却凝聚着挥散不去的轻愁。这轻愁如同寒夜飞雪,凝聚于眼眸,自那次崖涘堕于深海底后,便再未消融过。 叶慕辰抿紧薄唇,就着这姿势反手握住南广和的手,撩开他发丝,吻了上去。就着城楼上烧成焦黑的战火,于城下成千上万的敌军睽睽注视中,两人旁若无人地深吻。 箭矢如蝗虫般飞来。 耳边一道道破空声,夹杂箭头烈焰燃烧的嗤啦声。有扑鼻的桐油味。 刺的南广和再次想起了九年前于大隋朝父皇的长生殿外,刀光剑影中一地焦尸,他与崖涘在九曲十八弯的回廊下狭路相逢。从此抱着一段烈火焚烧的记忆,斑斓中剥落成一地烟尘。 帝君,你哭了。叶慕辰指缝间夹满了飞箭,棱角分明的唇凑在南广和鬓边,轻轻地、无限眷恋地结束了这个深吻。口边仍残留一丝津亮的丝线。 长长的,连接着他的唇与南广和口齿之间。 没有,我并不是,南广和觉得有些耻,以广袖遮面,身后鹤氅一片星光摇曳。叶慕辰我并没有哭! 尾调微上扬,余音拖得袅娜而长,带有昔日下界大隋年间的西京皇都口音。 叶慕辰简直爱死了他这样娇俏的小殿下,分不清他是男是女,分不清他是年少还是上界那个不可接近的上古神裔。他只是抱紧了他的殿下,脚下轻点城楼坍塌的砖块,纵身在半空中转了个圈,避开飞蝗一般的箭矢与淬毒暗器。 这一瞬间叶慕辰眼中只有殿下那一头飘扬的长发,还有青丝垂落下那张绝色无双的小脸,背景是那战火绵延的城池。人潮汹涌,人声喧嚣,天地间黯淡无光。于这场漫长的看不见日升也无法再等来月落的下界浩劫中,叶慕辰心底眼中只记住了这一幕。 明明只是极短暂的一刹那,却深刻镌刻于他心头。在他叶慕辰的阿赖耶识中就此生根发芽,成长为他年不可忘却的一幕鲜活美好。 看,那厮忒不要脸了!吾等拼杀的死去活来,他倒好!抱着个呃,那头朱雀怀中抱着的人是谁? 鸿鹄在城楼下一眼瞧的真真儿的,忙挥刀斩落对面扑过来的蛮子,大着嗓门扭头吼道。 东方楚抹了把俊秀脸上的黑灰,愤愤然啐了一口,七彩羽翼的长衣破损,昔日常年带笑的嘴角下撇。呸!还有谁!那厮不知怎地个好手段,居然抱到了九嶷山山主! 提起这茬儿东方楚就觉得牙酸,连带着心头都酸。他好歹也一把年纪的老光棍了,虽说前朝大隋帝君不让他们这些袭爵的子弟娶妻,可至少可以找个心爱的小夫郎啊!只可惜他眼光太好,品味太高,枉自走遍天下,阅尽美色无数,这天下间竟无一人可入他的眼。 好容易看上了一个有意思的,还没来得及亲近一二,就叫宫中这头朱雀抢了先!啧啧,在御书房他撞破的那一幕,那位国师大人可是好生修长的手指,那玉雪一般的肌肤,慢条斯理收拾腰带的姿态,青丝遮住了半张脸,却依稀能窥见那张魇足后的红唇。 呔!你这人在想什么呢,笑得一脸春/心荡/漾,刀子来了都不知道躲!苏文羡气喘吁吁地推开扑过来的三名仙阁白衣弟子,不满地吼了一声。 东方楚回神,这才发现他们几个人不知何时已经陷入了包围圈。十几个仙阁弟子领着逍遥国叛军步步逼近,将鸿鹄族首领、苏文羡与他三人围在中央,长剑成簇,剑尖指向他们,在一片晦暗中竟然有白色杀气凝练成型。 不好!东方楚一瞬间有些慌,以手捉袖,顿足道:某不会这些打打杀杀的,只有家传的一些秘术,可召唤界碑石。 难不成你打算搬起石头砸死这些人?!苏文羡压根就没打算指望他,只背靠着鸿鹄,手中提着一把不甚趁手的□□,皱眉道:你手下那些人呢?你不是有钱吗,你拿钱买来的那些江湖高手和散修呢? 都跑了。东方楚颓然地抹了把脸,又在俊脸上抹出了两道灰黑印子。这些人哪是真正修仙者的对手,跑的跑,死的死,前儿夜里趁着东城门破的时候又走了四五个! 呸,就知道你这头纹鸟指望不上!鸿鹄没好气地又朝他靠拢了些。三人背靠背,团团转着打圈,六只眼睛警惕地打量逼过来的敌人。 鸿鹄,你手上兵器还有剩的吗?苏文羡一边绷紧后腿脚尖,一边低声道:本少爷惯用的是贴身肉搏,待会你掩护我。 掩护你去送死啊?!鸿鹄大咧咧叫破了他的算计,愤怒地又射出一箭。手挽长弓,反手从背后箭袋又抽出一把,全数搭在弓弦上,再次没好气道:就你们这些小字辈的,平素都在家中娇养大,从来不知沙场上刀枪无眼。你好好一个人冲出去,待会回来就是一个血葫芦! 鸿鹄缓了口气,叹息一声。虽然我们几家从来不甚来往,但是好歹我家有几位姑奶奶是你们苏家嫁过来的。昔日这三十六家,打断骨头连着筋,没想到眼下居然只剩下我们七人为帝君卖命了! 啐!他叶慕辰算哪门子帝君!东方楚酸酸地道。他不过是命好,咱们拼的气力都快用尽了,他还有心思在城头上搂着那位国师大人卿卿我我! 你眼睛里怎么老是这茬事儿!苏文羡气的鼻子都快歪了。你能不能争口气!抛掉你在画舫上为如花、似玉那俩小倌儿争风吃醋的劲头,好好地瞧一瞧,这些人里头哪个是你能打的过的!待会儿你就从那头冲出去,找鹤王爷! 鹤王爷都病的快不行了,找他作甚!这次却是鸿鹄不屑地打断他。 苏文羡一而再、再而三地叫这位糙王爷打断算盘珠子,实在气的不行,大声咆哮道:鹤王爷手头上有我苏家的三百金丹修士! 怎会在他手上?! 鸿鹄族首领与纹鸟东方楚皆大惊,异口同声地望着他。 苏文羡气呼呼道:正是因为他病的快死了,却又是我等七人的首领,我才叫守护秘地的金丹修士们都在赶赴西京城后尽数去找他。 可是这逻辑不通啊!鸿鹄又射出一把箭,于百忙中回头道:他病了,快死了,和你把宝都押在他身上有何干系? 小爷我倒是想把人都送入宫中给那头朱雀,可是到处都找不到他人啊!苏文羡气急败坏,后腿绷直在空中翻滚踢开一大片剑尖,踩在半空中扭身道:这一个月来咱们第一次见到这头朱雀,却只顾着亲小情人,啊 他冲出去的太快,与鸿鹄族首领又是首次合作,一时不慎竟然叫人劈中了肩膀。厚刀砍入骨肉,吱嘎作响。 他扭头一拳头将偷袭那人连头带颈捶入肩头以下,将那人生生砸成了一个无头人。这才大喘了口气,手按住肩头伤处,狠命一拔,拎着那把带血的厚刀愤怒道:大隋朝已经亡了,吾等到底是在为谁而战?!是为他?他手一指城头上刚抱着南广和翩然落地的叶慕辰,又吼道:还是为了那个已经死去的长公主殿下?! 第121章 南天门3 为吾等自由而战! 叶慕辰抱着南广和, 翩然落入战团,落地一瞬间手中黑色陌刀平行往外推,无声无息的空气波推开一大片人群, 仙阁为首的叛军立刻往后仰倒一大片。 叶慕辰扭头对上愤怒的苏文羡, 平静地又重复了一遍。尔等为了什么而战, 朕不知晓。但朕只是为了帝君而战,为了吾等自由而战。 他将怀中的南广和轻轻推出来, 露出那人绝色无双的模样,忍不住笑了笑,声音轻的就像一个梦。为了吾等昔日在上界追随的极情道帝君, 凤凰而战。 凤凰苏文羡嘴边肌肉咬紧, 似乎想要出言嘲笑,眼角却不期然湿润。大隋亡了之后,这世间哪来的凤凰?! 我啊, 南广和笑着点了点头, 像是怕他不信,又笑着挥洒了一下袍袖。孤就是大隋朝那位亡了国的韶华殿下, 也是你们在上界时进出都要行礼的凤宫帝君。 苏文羡惊的下巴都要掉地上。 他手一拍身侧的东方楚, 直着眼睛盯着南广和那张脸, 怔怔地道:东方,你掐一把小爷,看小爷我是不是在做梦? 扯什么呢!东方楚顶着一脸黑灰, 难得的, 口气也不怎么好。他盯了南广和一眼,拉下脸来道:你不就是宫中藏着的那位爬床国师吗? 一句话, 斩钉截铁地给南广和定了罪。 南广和忍不住摸了摸鼻尖,然后笑得如春花般明媚招摇。爬小叶床的是我, 九嶷山骗你们来西京的也是我,可是我也是你们家的帝君啊! 狗屁! 有叶慕辰加入战团,手执弓箭的鸿鹄终于大松了一口气,此刻也皱眉啐道:什么玩意儿!国师不是那个什么崖涘道长吗?哎,不对,你这后生可不就是崖涘! 活了几十万年,却被人叫做后生家。南广和不知为何颇为得意,嘴角上翘,拖着长长的西京口音道:尔等记忆尚且残破,待有朝一日全部归位了,就会记得孤的真实身份。 三人皆狐疑地瞅着他,满脸写着本侯爷不信几个大字。 叶慕辰见他放在心尖尖子上的殿下被人置信,不由得勃然大怒。他强势地长刀回手,再次挑起一串人头,冷声道:既然不信,那你们还留在这里作甚?! 你,你这厮!苏文羡气的手指尖都在抖。他肩膀受了伤,血仍没止住,手指沾着那血指着叶慕辰怒道:我等辛辛苦苦,在西京替你杀了一个月的叛军,你这厮倒好!简直狼心狗肺!无情无义! 叶慕辰不屑,挑眉,一个字都没答他。 天空中有人乘坐纸鸢高高盘踞于众人头顶上,逍遥国国王亲自坐在最前头的那只载人纸鸢上,手中搭着弓箭,冷眼瞧着这些不将他们放在眼中的人,暴喝道:放! 自头顶而下,有数十支飞箭同时射向叶慕辰等人。 杂碎!他奶奶个腿的!鸿鹄头发散乱,身披一大块兽皮,左肩站着的那只鸿鹄鸟族徽一瞬间叫逍遥国国王射出的那支箭射掉了右边翅膀。他气的哇哇大叫着高跳起来,踩着马背一纵身飞扑向逍遥国国王。 手中长/弓当作刀使,重重地斫开逍遥国国王的半边身子。人在半空中却不及回撤,叫逍遥国一众护卫亲兵一拥而上,刀剑扎在身上,将鸿鹄族首领扎成了一只刺猬。口中大块鲜血喷出来,眼见着不得活了。 苏文羡气的眼角都红了,耷拉着受伤后下垂的胳膊就要冲上天,却叫东方楚死命拉住。小弟你莫去! 就算今日都死在了这里,小爷也不能眼睁睁瞧着这头鸿鹄就这么死了苏文羡挣扎,狭长美目中喷薄的都是怒火。 话音未落,天空中有重物抛下。 却是重伤后还残留了一口气的鸿鹄族首领,从半空中摔下,身上还骑/坐着一个逍遥国亲兵,那亲兵双手死死掐住他咽喉,直将他掐的一口气憋着喘不上来,破碎喉管一股血箭高高地喷溅。洒了一大束红梅。 你们为什么不救他?!苏文羡挣不开东方楚,拖着半边伤残的身子往前又徒劳地挪动了几步,想伸手接住鸿鹄下落的身子。他回头朝静静站在包围圈内侧的南广和,高声又吼了一句。你不是自称是大隋朝那位殿下吗?你不是号称是上界凤凰吗?你怎么能,你怎么能眼睁睁看着我们一个个地死去! 话语到最后,不可避免地哽咽。 就像是万年前那场来自天宫的大战,在众多族民战死的地方,那些人也曾抬起头,带着泪或者带着恨质疑他帝君,吾等为了你浴血奋战,你为什么不下来?你为什么眼睁睁站在那里看着?你到底有没有心?! 南广和艰难地动了动唇。身后是持刀又砍杀了一大片叛兵的叶慕辰,身前是众多马背上的敌人,半空中鸿鹄喘着最后一口气仍在下落,眼角一滴泪缓慢滑下。那双圆而大的眼睛,却至死仍在看向南广和所在的地方。 他们都在等。 等他回答。 等他说出一句为什么。 南广和手指微抬,指尖迸出一簇金色流火,火焰所向之处,半空中逍遥国众人连同他们所乘坐的纸鸢都在烈焰中燃烧出一丝一缕的波纹。波纹晃动,人影在烈火中翻滚。 南广和垂眸看向同样身覆于烈焰中的鸿鹄,轻轻地道:吾无心,吾道名曰极情。尔等此身残破,魂魄中的凡性太重,需借这漫天的血与火洗淬如此,尔等若仍肯追随,孤便带尔等一道回南天门。 鸿鹄族首领眼角的那滴泪终于缓缓落下,滴落于烈火中,无声无息地蒸发成一道白烟。 苏文羡目眦欲裂,一向璀璨晶莹的一个人,此刻居然也化身为血罗刹,手指着南广和,顺脚将冲过来的一个敌兵踢向南广和。 那就一起去死吧! 他道。 南广和不声不响地侧身避开,对欲回身护他的叶慕辰摇了摇头,对着苏文羡与东方楚失望的眼神,缓缓地一字一句道:凡身太重,吾等只能以灵身回归天界。 他手掌轻轻抬起,掌心中又多了一大片青莹色的星芒,在他手中渐渐凝聚成一只鸿鹄鸟的模样,张开双翅,渐渐变得又高大又凶猛,盘旋于众人之上。 分卷(90) 在金色流焰中,鸿鹄那双翼翅扇动长风,浩荡拍开一大群逍遥国子民。将逍遥国带来的十万精兵尽数拍成肉泥,口中叼着那烧的只剩下一双脚的逍遥国国王,目光凶狠,回眸瞪视更远处,那无尽的看不到边界的暗夜。 你看,这才是鸿鹄南广和仰头,带笑叹息。丹凤眼中依稀似有泪光。这才是,翱翔于九天之上的鸿鹄。 如此,吾等岂不是要尽数战死在这里?东方楚震惊到不能言,良久,又道:这算怎么回事?你竟是要将我等三十六人一并骗来西京城,然后血祭苍穹吗?! 起初,并不是孤唤尔等前来南广和顿住口。 假借凤凰玺令昭告原大隋朝三十六诸侯,命他们一并来到西京城待命这件事,并不是他做下的。而是那个入了魔的灵胎儿崖涘,瞒着他,瞒下所有人,独自走访了三十五位侯爷府,将这道瞒天过海的密令颁布下去。 南广和一直不知道崖涘为何要这样做。 但是在灵胎儿崖涘入魔赴死、叶慕辰说他并未拿到那卷凤凰玺令后,他就渐渐明白过来了。甚至于连这些接到凤凰玺令后主动来西京城的侯爷们,都只是崖涘布下的一局棋。 在棋盘上,崖涘调动了所有昔日追随于凤凰身后的部将,给了他们一个践诺同时也是一个成神的契机。随后这些人是否响应,是否肯来赴约,便一半在天意、一半在人心了。 在崖涘设下的局中,只有历经三千年地府幽冥与万丈红尘清洗后仍留有一颗忠心不改初衷的人,才配站在他凤凰儿身后。才具备与三十三天白玉宫中那位帝尊一战的资格。 至于为什么没有叶慕辰,起先他也不明了,但现在他都知道了。崖涘既对他抱有那样不可说的心思,又怎会容得下叶慕辰?! 就像万年前一样,崖涘一遍遍地自他身边推开朱雀上将陵光。 然后又像万年前一样,他一遍遍捡回了这头小朱雀。 然而千算万算,崖涘到底算漏了人心。于崖涘眼中,大约所有神性都是亘古的,不会因什么零碎的机缘改变,然而他却不知晓地府中三途河的凶猛,也无从揣摩红尘中人心的诡谲。他算了那么久,他算的那么好,自以为将一切广和想不起来的都替他安排仔细了。 却不料在三千年后,那些不肯死去的心,渐渐地都死了。那些不甘不肯不愿意逝去的残魂忠勇呵,也终于渐渐地散尽。 昔日大隋开国年间受封的三十五位鸟族侯爷,最终只来了七人。 这七人中,肯心甘情愿为了他与这条道赴死的,又只剩下了眼前的这三个。 南广和笑得格外怅然,带有一丝怀念,又似乎终于了结一段漫长的因果。慢慢地道:但是如今,的确是孤在召唤你们。 他从怀中掏出那颗凤玺,敞开的白袍下肌骨如玉雪一般莹洁透明,肋骨清晰可见,有赤金色的神血流动于胸臆。他手举着那枚仍沾染神血的凤凰玉玺,在一众烟尘与厮杀声中,终于问出了那句话 吾,凤凰儿,今日命尔等随吾并肩作战!此身化作烟尘,只剩下一枚旧精魂不灭,翱翔于浩荡青空。 尔等,可愿否? 向死,而生。 以这一场无涯而又绝了望的黑夜,遍身罪灭,尔等可愿追随否? 南广和大敞着衣襟,胸前空荡荡,只有手中举着的那枚大隋朝旧年间的凤玺,仓惶而又决然地高昂起头颅,语声袅袅,依稀仍有三十三天外铺天盖地的繁花开。 这天下间所有的极情道修者,可愿意,随孤一道,赴这条浩荡的归灭之途?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香宝宝 2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2章 诸将归位1 一切有形者, 终会破败。 一切有为者,终有归途。 于这千万条道路中,南广和选择了一条极艰难的、少有人走的路。 他面向众生, 又像是终于回到了数十万年前, 远在他尚未正式承认此方小世界就此是他终老乡之前, 他曾站在广阔无垠的虚空中,双手大开, 指下是一颗颗飞速流转的星辰。广袖下彩霞缭绕,诸天云散。 彼时地久天长,他笑得肆意。 那样轻狂的年少时光中, 他从未想过有这一天, 他亦会如此凄惶地混迹于下界红尘中,满面尘灰,仰面求三十三天开一次天门而不可得。 他环顾四周这像是怎样也杀不尽的人、妖、修行者, 在半空中鸿鹄振翅倏忽而过, 一缕淡青色星光落入逍遥国所在处。不过一个呼吸,逍遥举国覆灭。 身在凡尘, 脚踏红土, 以血开路南广和说不下去了, 停下来看向叶慕辰,丹凤眼上睫毛微颤。朱雀,你们还肯随孤一道回宫吗?不是大隋朝的皇宫, 是天上那座白玉宫。 他很认真与他说。 与众人说。 回!为什么不回?!叶慕辰斜眼上挑, 不甚明显地笑了一声。不管其他鸟族作甚,臣是一定要跟帝君你走的。帝君你去何处, 臣就在何方。 前头那句话还好,后头那句, 明显听的苏文羡一愣一愣的。苏文羡转眼瞅着东方楚,手按住肩膀,不解地道:不是,小爷我耳朵有些不好。所以这鸿鹄死了,反倒是升天了?那我俩一会儿也要死上一死? 苏文羡问的认真。 东方楚牙疼。 那便死吧!苏文羡嗤了一声,到底意难平,又忍不住回头朝南广和叶慕辰二人吼了一句。但是小爷我得先回趟悦来客栈,那里还有三百名金丹期修士可用。 都乱成这样了,哪儿还有悦来客栈。南广和叹了一口气,随即又认认真真地道,虽然是必须要脱却凡人身,却不须刻意求死。能杀死你们的,都是昔日你们在六道欠下的因果。所以尔等须仔细,不要愚庸地自寻了死路。否则便是枉死。 苏文羡挑眉,似信非信。 东方楚若有所思。 叶慕辰忙着手持陌刀大杀四方。 南广和摸了摸鼻尖,广袖放下,翩然凌空而起,在半空中又多嘱咐了一句。此方世界有天柱现世,孤先去那处,迟则恐此方天地再生变数。尔等随后便来。 南广和顿了顿,又扭头补道:无论生死,于天柱石处相聚。 殿下叶慕辰慌忙朝敌军中扔下一枚风雷印,拔脚就要追上来。先前南广和一人逐仙阁大长老去了海边,险些叫入魔后的崖涘以魔爪捏碎喉咙,殿下全身浴血的那一幕还深刻印在他眼前。 叶慕辰慌的连刀都不及回撤,倒扯着刀锋就大步流星追过来,身子自半空中冉冉升起。顺便横扫了一大片人头。 啧啧,这可真是看的紧啊!东方楚拉长脖子啧啧连声叹息,一脸艳羡。随即双手轰出一座界碑石,横挡在先前叶慕辰提刀立马的位置,勉强作为抵抗。 小弟啊,哥哥我觉得,咱们哥俩今儿个是不能够活着回去了!东方楚笑的眉眼弯弯,却语声苦楚。讲真哥哥我虽然到处寻美人,却从没看上过谁,至今还是个童子鸡,将来归天后不知道上界让不让成亲。若不让,哥哥我这辈子就亏大发了 东方楚脸上抹着两条烟灰,于界碑石后卖力地运气抵抗结界外众人冲击。为了掩饰这随时即将降临的死亡恐惧,也因这一步踏出后渺茫不可期的茫然,他今日比平常更为啰嗦。 讲真,苏小弟你这辈子有没有过什么人?不要最美的,哪怕是替你暖过被窝你也替他梳过头的,有没有? 东方楚问他。 一张人畜无害的小脸自苏文羡眼前飘过。 有。他想答。 那个书生拱手面朝他倒退着走出苏家侯府,在北川苍茫的漠地上跋涉,风沙吹的他呛咳不止。羸弱的身子佝偻着,趴伏在地上,给他当脚凳踩。 书生拼尽全身气力拽住他的胳膊,将他从大哥狼藉的尸身上扯开,口中高呼道侯爷已经死了,小侯爷你节哀顺变! 树上一叶娑婆花,他于高树上拈起一支花,掷中书生头顶。呆子,你怎地不上来瞧好戏?他问书生。 最后是于九嶷山那场似乎永远也停不下来的雪与落花中,他对书生说,暖玉,对不起,我有我的君命要遵,我有我苏家的大业要图。 所以,只能负了书生你。 苏文羡闭了闭眼,厚刀斫中的肩头已经流失了大半血液,他体内温度越来越凉。那个假扮做九嶷山山主的年轻人说,他便是昔日大隋朝的那位韶华殿下,他便是他们的王。 这么多年,他终于替苏家、替他死去的大哥、替三百余年间以雪鹰血与凤凰结契的先祖们,寻到了他们的帝君。 可是在这体内血液流失大半、濒临死亡的时刻,他苏文羡眼前浮动的居然是那书生的模样。 彼年花开,两人站在小轩窗下对峙,书生扯动他怀里护着的书卷,他拼死不让。怀里护着的那卷春宫册掉在地上,画卷上两个赤膊男子,交颈缠绵。 慢慢地,书生的脸红了。 他恶劣地抵过去,狭长美目斜瞟,道,师爷,你怎地不读了?你不是想知道小爷我在读的是什么书么? 夜色中白烛微晃,书生跪坐在案头前替他整理叛军名册。 每杀掉一个人,就勾去一个名姓。 极其偶尔地,对视一眼。 随即双双错开眼。 血债累累,来不及谈情说爱。 他想,他遇见过东方楚口中的那个人。不是暖被窝的闲人,而是他曾于这红尘中奢望过俩不相负的人。 有,可是我从未替他梳过头。苏文羡卡着嗓子眼里的哽咽,笑得咳出一口血。可惜再也来不及了。 苏小弟,东方楚忽然以一种奇特的语气唤他,手指向前方被人挑在红缨/枪/尖上的一个人,问他道,那人可是你府上的? 苏文羡猛然抬头,就见到了他的暖玉。 师爷那具不再年少的身子叫人挑在枪/尖,发丝凌乱,腰身佝偻成一只虾。瞧不出死活,但是拿/枪/挑起他的那人坐在马背上,身穿白衣,是仙阁中阶弟子。 你打不过他。东方楚抢先一步拉住他,小心窥他神色,犹疑道,难不成那人便是你的心上人? 苏文羡眸子动了动,宝蓝色锦袍叫鲜血染成了暗色。他拨开东方楚的手,狭长眉眼上挑,笑得竟有些轻佻。 那人离去前曾道,这世间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杀死吾等。只有在六道欠下的因果,才能令你我消亡。苏文羡挑眉望向东方楚,又得意,又猖狂。 他最后拍了拍东方楚的肩头,大笑道:你从没遇见过那个人,小爷我不是。那人是小爷我的情人,我不能眼睁睁瞧自个儿被窝里的人,叫人用枪/挑了,却不去救他。 东方,弟先走一步 苏文羡拖着受伤的胳膊,在走到界碑石处时回头一笑。后会有期!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断章问题,这个大章分了两次发。 第123章 诸将归位2 苏文羡走的决然, 一袭宝蓝色锦袍在暗夜中鲜明刺目。 东方楚自界碑石后抬目望着他,张口不能言。心下却明白,这恐怕就是北川府这位小苏侯爷与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了。他日倘若再相逢, 小苏也已不再是北川侯爷, 他自个儿恐怕也得交代在这大隋西京皇城。 东方楚眼睁睁看着苏文羡走出结界, 走到人群面前,双腿飞出了残影, 于仙阁那名中阶弟子枪/尖上抢下生死不明的那个师爷。 暖玉,我来救你。苏文羡后背又添了一道水渍,水渍中有噗嗤噗嗤腐蚀的刻痕, 肌肉一瞬间自后背坍塌下去。他咳出一大口黑色的血, 左手不甚灵活地抬起,撩开怀中人的散发,唇边挂笑。 怀中人艰难地双眼睁开一条缝, 茫然道:子卿, 是你吗? 是我。苏文羡狭长美目中笑意晶莹,肩头血仍在滴落, 后背塌陷下去的蚀洞蔓延至胸前。他却似感觉不到疼痛一般, 只笑着说道:不是让你先回北川吗? 我舍不得你。师爷已经不行了, 手筋脚筋都叫人挑断,佝偻着伏在他怀中喘息。两人的血混在一处,黑红斑杂。 师爷不再年少的脸上几乎没了血色, 唇皮翘起, 脸色发黑,两颊却泛起不祥的潮红。子卿, 能死在你的怀里呵真好。 傻子。苏文羡笑得肆意又轻佻。不再璀璨的脸上染了尘灰。 他抱着人,迎面眼见着仙阁那人勒动缰绳, 马前蹄高高抬起,朝他胸前踏下来。他眼前一阵黑,随即晕眩,想避开,动作却不听使唤地变得格外迟缓。 苏家拳用不上了,便连他自创的腿法也不再有残影,只是蹒跚着踢出一阵空气。 马蹄迎着他的脸,高高踏下来。 放肆! 千钧一发之际,有一道暗影飞来,将那匹马从脖子以上削飞。马蹄却兀自迎面踏下,深深踩入苏文羡胸膛,肋骨断裂的声音清脆入耳。 苏文羡眼角斜瞟,见到那位于悦来客栈中养病月余毫无声息的鹤族翼侯爷终是赶了来。鹤族翼侯爷身后数十江湖高手行走带风地飞扑而来,与马背上凌空飞起的仙阁弟子交战在一处。在天空更高的地方,他苏家替大隋王朝保管了三百余年的金丹期守护秘地的修士们也都脚踏飞剑而来。 都来了。 却都已救不下他了。 那人在离去时曾认真与他说,这世间只有他欠下的因果能杀死他。 他苏文羡自认历来心狠手辣,甚至于没心没肺。却没料到,他竟还是于这人世有情。他欠了一人,如今这人便成了他的因果。 苏文羡想再亲吻一下怀中人那双泛起干皮屑的缺水的唇,想再朝他潇洒地笑一声,在那人眼中留下最美好的年少模样。体内骨血却在坍塌,腐蚀成一大团咕嘟嘟冒出血泡的腌臜物事。 他再抱不住他,逶迤瘫倒在地。怀中人直挺挺地掉落于烟尘中,两眼微睁,却已没了鼻息。 不能与子同归,便于这红尘中送你最后一程吧。 苏文羡眯起狭长美目,眼角深处有璀璨星光,缓慢地,一片片自眼角溃散至脸颊,随后周身都在空中浮动起半天星辉。 分卷(91) 他的星芒,是如雪一样的白。 是北川腹地中,于一大片荒漠无垠的沙漠中,那一弯如月牙的泉水的白。 苏文羡见自己于虚空中幻化成一只雪白的鹰,双翅上羽毛凌然,勾起尖喙,愤然振动羽翅去了仙阁。 是了,杀他的人是六道因果,踏碎他肉身的却是仙阁诸子。 就如同鸿鹄死去后化身为灵,去了逍遥国,灭了逍遥。各有各的因果,各有各的爱恨要了结。 苏文羡死去后,去了仙阁山门,于山门下掀动万里长风,破开仙阁禁制,手持一杆红缨长/枪,自山下一层层杀了上去。眉眼狭长,俊脸含霜,身后有雪白鹰翅,额间赫然多了一枚神印。 第124章 诸将归位3 鹤族翼侯爷没救下人, 眼睁睁见那位年轻的北川侯爷抱着自家师爷一道死了,气的跌足。这大隋朝的人都死哪儿去了?!朱雀手下的兵呢?这大隋与当今天下的将士,足有百万众, 都在他手中握着, 他人跑哪儿去了?! 他带来的三百金丹修士与数十武林高手忙着厮杀, 无人答他。 鹤族翼侯爷的怒吼声落在烟尘中,在这晦暗天色中袅袅不肯消散。 那个, 翼侯爷,您终于来了东方楚自界碑石后抬起头,双目红肿, 显然刚哭了。还有某在此。 你个不能打不能杀的纹鸟来了又有何用?!鹤族翼侯爷再次跌足, 但到底不忍见他一人苦苦支撑,亲自拔刀来寻他,沿路替他上百名叛兵。 鹤族翼侯爷一向齐整的衣冠也染了血与尘, 神色焦躁。叶慕辰呢? 逐吾等的殿下去了。东方楚语气奇异。你来晚了, 方才那位国师大人说,他不是什么九嶷山山主, 也不是叫做崖涘, 而是当年那位大隋朝的殿下。 他一提起国师二字, 鹤族翼侯爷眉头就是一跳,待听到后面一句,更是眉头高耸。那位殿下不是个女子吗? 鹤族翼侯爷又追问了一句。你当真没瞧错?好好的一位长公主殿下, 怎会突然变成了九嶷山山主? 王爷你还是不明白, 东方楚笑得更奇异了,唇角上翘, 双目却红肿的睁不开。他一向倜傥的外貌荡然无存,脸上挂着烟灰, 只有那声音依然清澈。那人既是大隋朝的殿下,便证明当年民间广为流唱的预言不虚,先帝骗了我们三十六家,骗了所有人。那名殿下,自出生时便是男儿身,历来都是位皇子。大隋朝压根就没有什么韶华公主哈哈哈! 东方楚大笑出声。 为了一个男儿身的皇子殿下,你我皆未成婚,三十六家中只有神鸦偷偷娶了妻,却在九嶷山叫那位殿下一怒之下杀了。 吾等做错了什么?兢兢业业地治理藩地属国,给大隋朝纳贡,在边陲塞外一住就是三百多年东方楚语声转为凄然。却叫南氏蒙骗了这么久,直到最后才告诉我等,那凤凰诏令是假的,只是为了将我等齐聚于这西京城! 西京城有何物? 鹤族翼侯爷拧动长眉,神情不悦。东方,你说话要仔细些,国师是国师,殿下是殿下,怎地听你话语意思却是故意将我等骗来此处? 你要说骗,那便是骗。东方楚虽然与苏文羡幼时接触不多,却与他大哥苏晟关系极好,眼见得他当作幼弟一般的小苏也惨死于此处,心中激愤,语气便相当地怨恨。那位殿下说,我等原本是上界神将,若想归位,便得先在这里死一死。只有死了,才能归灭。 翼侯爷,您愿意死吗?东方楚逼到他鼻尖底下问他。 鹤族翼侯爷眼皮跳了跳,手指痉挛似的微张,瞳仁微缩。他当真如此说的? 我骗你作甚!东方楚却像是失去了全身气力,人突然间懒下来,耷拉着肩头,红肿的眼睛缝隙里又隐约有泪水渗出。小苏死了,鸿鹄死了,我们一共来了七人。枭鸟在何处?鹞鹰呢?白海可还活着? 都死了。 鹤族翼侯爷沉声道。鹞鹰身子骨还没将养好,在出城楼的时候叫人墙挤压成一块肉饼。枭鸟在来西京的路上遭遇雷击,在雷火中展翅变成了一座图像,倒像是成神了。白海 白海如何了?东方楚追问。 白海先前随仙阁一众低阶弟子战于西京城外,直至海边,叫海潮吞没了。有金丹期修士亲眼见他自海潮中升起,周身散发白光,像是冲着极南边去了。 都死了,都归天了。哈哈哈哈!东方楚笑出了眼泪。那人果然说的不错。我等赴的这场约,是生死约。 天地都毁了,无数城池一夜间变作黑海。 鹤族翼侯爷语声沉沉,入鬓的浓眉高挑,神色前所未有的肃穆。我等想必是不能够回到家乡见父老了。恐怕即便回去,也不再有家乡。 翼侯爷目光深远,投向这看不见尽头的黑天。良久,道:兴许那人所说是真的。小苏方才也当真化作了一只雪鹰,他手中那杆红缨长/枪,我从未见过。 东方楚一怔,随即又恍然抬起头,看向黑云密布似乎永远也撕不开的黑天,耳边是轰鸣的雷声,城门上是奋力朝下推动巨石与燃烧火把的叶家守城军。一簇簇火把带着浓烟投入城下叛兵。 下界数百个凡尘属国,每一个国度都有人在叛变。似乎一夜之间,自从大元帝君从九嶷山携这位白衣道人来到西京城后,这天地便变了。 天色暗沉。再也看不到日升。没有月华透出云层。雷电与白电一刻不歇地交错劈裂凡尘地界。四海潮水翻涌,就连这座西京城,也倒灌入黑色的海水。 浪潮中百姓四散逃亡。守城军们困兽一般徒劳地守在西京四处城门,从叶大至叶末,叶家军中有名姓的将领一共战死了十一人。叶慕辰麾下负责枭首与谍报线的夜字军中,亦伤亡惨重。各支叛军仍在络绎不绝地沿着官道朝西京城飞驰而来。 一艘艘载满了兵马的船,渡海而来。自东胜神洲登陆,在南赡部洲边陲肆虐屠杀。 西牛贺洲的人身高九尺,从旷野中聚集妖魔,成群杀来。天空中长满双翼的兽成团地翻滚着战在云层中,分不清脚下踏云的是谁家的兽,是妖是魔。 大隋前朝皇宫中藏了数百年的仙兽们也悉数化形,与那些妖兽厮杀在一处。 兽与兽斗。人与人战。仙魔齐出。 天地变得混沌。 这仿佛是一场灭生的战。 东方,本侯恐是鹤族最后一人。今日得以代宗族站在此处,参与这场毁天灭地的大战,吾心甚慰!翼侯爷声音沉沉,终于自这一切沉寂中抬起头,平生第一次如此孤注一掷。就像一个失去了一切筹码的浪子,喝到烂醉,叫人扔在市井泥沟里,心下却莫名觉得畅快。 东方楚抹了黑灰的脸抬起,微微动容。 更远处,叶慕辰的那个便宜姐夫百变星君终于赶到,手中撕裂阵法,护送他娶的这名凡间女子及红尘中的岳父儿女,狠狠将这四人推入传送阵中。 速走!百变星君怒吼道。 第一次,下界修仙者中历来从不以真面目示人的百变星君用了自个儿的脸,脸皮白净,眉眼清淡,嘴角似乎永远在含着三分笑。他望向传送阵中那几个人,少妇打扮的叶慕辰长姐过了这么多年依然不显得老,红衫儿水绿裙子,鬓边插着一支怒放的山茶花。 在她身后,小女儿垂髫,儿子已经长成了半大小子。也好,以后会照顾好他们的娘亲。会代替他,成为这个凡尘女子的羁绊。 百变星君笑得那样甜,体内碎裂的金丹一丝一缕变成了黑烟,魔气正在吞噬他仅存的真气。所谓长生,所谓仙梦,都在遇见这个女子后变了样。 可是,他却从不曾悔过。 道法长存,吾心亦长存。只是心中,多了一个小小的你。是鲜虞国那处小小的庭院中,花纷飞如落雨,花下那个弯腰逗弄襁褓中婴儿的女子。 叶家大小姐手中扶着紧闭双眼将近一个月不肯进食水米的老叶侯,鬓角微乱,抬起一张布满香汗的脸,张口似乎想要与他说什么。 传送阵中灵石倏然大放光彩,金碧色琉璃顶中的传送阵已经触发。她只来得及看见自家夫君露出一张从未见过的脸,那样清秀,那样无辜,就像山下一个背着竹篓边摇头晃脑背书边手挥毛驴鞭的傻后生。 又像极了那一年七月七,他们在西京大明湖畔相遇。百变星君一身倜傥中年富商的打扮,腰间挂着玉佩,手中执着一斛明珠,挑帘送入她的马车内,含笑道,不知姑娘名姓,但听姑娘语声,当值一斛珠。 身后小儿女冲过来,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 叶家大小姐一瞬间泪流满面。 她知道,此生她再也见不到他了。她至亲的夫君,即便于床第间也不肯以真面貌见她,每次她娇嗔,他便含笑吻她,道,这便是他的道法之一,若有朝一日他以真面目见她了,他便也该陨落了。 这话不吉利,所以即便辨不清真假,她亦再不肯迫他。 于传送阵逐渐消散的画面中,在一切烟尘与血海厮杀中,雷电劈开了皇宫金碧色琉璃顶,她见到了一张从未见过的脸。 他从没告诉过她他该长什么模样。 但是没来由的,叶家大小姐就是知道,这便是他的样子了。这就是他自己的脸。是他修行了一百多年也不肯露出来的脸。 叶家大小姐哭软在儿女身侧,背后是奄奄一息自绝生机的老叶侯。传送阵外,是她此生的夫君,以及她亡了九年的故国城乡。幼弟自皇宫中失踪,不知去向。她叶家的江山,仅存立于下界九年的大元朝,大厦将倾风雨飘摇。 血纷飞如落雨。 又半个月后,不吃不喝连日战斗的凡人兵将都再支撑不住,每日都有大批凡兵死亡。以西京城为核心,尸体成摞堆放在角落。因之来不及处理,多以一把火焚烧了事。 鹤族翼侯爷带来的江湖高手尽皆战死,雪鹰苏家召来的三百名金丹期修士只剩下一百不到。翼侯爷与不擅战事的纹鸟东方楚背靠背,坐在界碑石下大喘气儿。 翼侯爷竭尽全力,手按在地上,上半身凑近东方楚,替他接下那处破裂的界碑石。两人的血混在一处,沿着石碑断痕处蜿蜒渗入碑中,攀援生长成一种古老的符文。 符文两侧,隐约现出了一只白鹤,在云层中雍容回首。白鹤目光所及处,是一群群飞鸟,翅膀声动,不知那群鸟是归来,还是远去。 七彩纹绣烈烈滋生,自每一处缝隙、自符文的每一笔笔触中,熠熠生辉。 石头上开出了冰花。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嘉宝 1个;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朝暮追宛、频 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频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5章 封神1 于三十三天连接下界的海底深处, 一道冲天石柱冉冉升起。 在这三个月中,天柱每天都在朝上界生长,周身爬满了青藤, 每一片藤叶后面都藏着一个亡魂。历来不肯死的心, 所有不曾湮灭的精灵, 都在这株曾挂满了生命树最初果实的青藤枝叶中探出脑袋。 无人知晓,这道天柱石上的青藤昔年来自此方小世界的唯一一株生命树。 这世界上所有行走的生灵, 天空海洋陆地,都来自生命树。 南广和广袖飘摇踩着云头抵达的时候,天柱石下正盘踞着月华宫一众残兵游勇。女仙君捂住烧焦的半边脸, 抬起头, 冷冷地啐了一口。 南广和立在云上,长风吹动青丝,眉目辽阔看不清楚。 你又来做什么?!女仙君恨声道。难不成你当真要赶尽杀绝?! 南广和不答, 垂眸看向这株久违了的来自生命树残骸的青藤。每片翠玉般的叶片下, 都藏有一张张似曾相识的脸。 许是感受到他一双眼眸中来自凤凰真魂的熟悉气息,那些脸纷纷扬起, 自叶片中呼啸着探出来。只有脸。 没有肢干, 没有手脚。 长长的如青绿色蛇一样的藤条撑出一张张渴望而又高悬的脸, 与云头中的南广和对视。 南广和广袖下玉雪一般的指尖微颤,眼眸中似乎有千言万语,最终只汇聚成一句久未相见, 别来无恙否? 那些奔腾而出的脸都齐齐动了动, 在黑风中似乎绽放出七彩颜色。 青藤撕裂了黑夜的暗色,露出了此方世界唯一的鲜活。 鲜活的是那些不肯死去的心。是多年前他们曾经有过的约定。是数十万年前他站在此方地界, 含笑与崖涘道,你我可做这方天地的众生之父? 不可。崖涘垂眸, 眉眼淡到辽远不可识别,只牵着他的手,递到青藤枝叶上,淡淡道,此方生灵认你即可。 为何你不要,为何你不需?他那时问崖涘。 崖涘垂眸,薄唇隐约似有笑意。 过去实在太过渺远,在崖涘身死后,再也不可追。如今只剩下那高居于三十三天白玉宫中化身为天道的帝尊崖涘。 他凤凰儿,再也无故人了。 南广和终是将颤抖的指尖放在青藤叶片上,云层中的金光铺洒在叶片中,温暖了一方地界。那些脸面纷纷慨然叹息,却不能说出这世界里如今通行的语词,以数十万年间有过的各种语言,絮絮地争先恐后地开口,语速很快,像是有说不尽的别情。 帝君!一个低沉悦耳的声音自后追随而至。 随即一双带有温热体温的大手环抱他腰间,有鼻息扫过他的脖颈,微痒。 南广和回眸,果不其然,便见到叶慕辰自后牢牢抱住他,脑袋凑过来,棱角分明的唇紧紧抿着,似有说不出的委屈。 南广和失笑,从方才那段忆念中走出来,想要说什么,却又觉得如今与这厮如此这般了,又什么都不必说了。 他轻轻将头靠过去。两人脑袋蹭了蹭,墨色发丝与墨青色长发交缠,依稀仍能窥见神迹残存于他们身上。 你,你们一声女子叫声惊破了这对鸳鸯。却是那月华宫中的女仙君一手指着他们,靠在天柱石下另一只手以剑拄地,绝丽脸上全是震惊。 那震惊崩落了她一贯以来的冷漠,竟让她尖叫出声。 朱雀,你这厮居然拐到了凤帝?! 话语落地,她似乎也觉出不对,又道,朱雀你是不是迷惑了凤帝他老人家,怎会,你们两个分明是男身,怎么会 分卷(92) 怎么会如此这般,酱酱酿酿,当着众仙家的面,实在是恬不知耻! 她说不下去了。 南广和懒得搭理他。但一个老人家入耳,总觉得不那么舒坦。他扭动脖颈,长发扫过叶慕辰脸颊,似乎就要抽身离开。却叫叶慕辰捉住他的手,紧紧攥在胸前,强势地以手指穿入他指尖,十指交缠,发丝交错。 两人近的能窥清对方瞳仁内的自己。 叶慕辰这才微抬下巴,冲那女仙君冷哼了一声。关你屁事! 你女仙君叫他堵的一口仙气儿噎在嗓子眼里,险些当场背过气去。手中剑刷拉一声从尘沙中拔出,剑尖对着叶慕辰,柳叶眉倒竖,怒道:狂妄!放肆!你如今不过一缕残魂,前番叫你侥幸胜了,却是有赖凤帝他老人家替你出头!有本事你别鬼鬼祟祟躲在后头,有本事出来与本仙子单挑! 又一声老人家入耳,听的南广和眉头跳了跳,眼眸斜斜飘过去一道风,甚是不悦。 叶慕辰恐他着恼,忙着给他顺毛。殿下,这女子历来不会说话,你又不是不知。当年下界时仗着生的美貌,很是横行霸道,据说当时她下界嫁的那人整个氏族内都对她不喜。 可怜叶慕辰,从来笨口拙舌的,好容易学着给人顺毛却一不小心说的蹩脚。 她美貌?南广和冷笑一声,甩掉他的手,像甩掉一大坨湿哒哒的面粉。绝色眉眼上满是不屑。 她可有我美貌?南广和手指着自个儿的脸,很是认真地问他。 叶慕辰胸口仿似被人迎面重重踹了一脚,又再次碾了碾,闷的他颇有些内伤。好像含了一大口老血,喷不出来,也不敢对着他心爱的殿下喷。 他只得扭头,将一腔怒火满心无明尽皆喷发在女仙君头上。呔!你这杀夫的丑姑婆,居然敢骂朕!有本事就战一场,别躲在下头絮絮叨叨! 可怜女仙君活了十万年,从未被人骂过丑,更从来没听过谁形容她絮叨。天知道!她一向人美话少武力高强,堪称当年下界蛮荒时代的第一女神!她又气愤又震惊,竟然失去了言辞,当下不顾身后一堆仙将拼命扯她的翠袖,手持宝剑就冲了上来。 脚下踩着云头,人似一支穿云箭,飞也似地朝叶慕辰杀过来。 叶慕辰恐伤着他的殿下,冷哼了一声提着手中黑色陌刀就要迎战。却叫南广和阻了阻。你这刀是凡间兵器,恐怕不敌三招。 难道臣还怕了她不成!叶慕辰声音低沉,振动中略带笑意。没事儿,帝君你只需站在一旁观看即可。 他是听见这位月华宫仙子先前嘲笑他凡事都靠广和出头,心下不舒服,又怕遭了心上人嫌弃。一时间千头万绪,都化作了滔天杀意。 在女仙君尚未冲过来之前,掌心风雷印就轰了出去。同时额头那枚朱雀神印闪闪发光,猩红色雀舌吞吐,喷发一道火焰,直朝女仙君丢过去。 女仙君灵活地在空中绕了个之字线,避开那道火舌,震惊到不可言喻。你竟恢复了真身? 怎么,只许你们动用上界天兵雷火,就不许朕会个一招半式?叶慕辰冷嗤,剑眉高挑,单眼皮微撩,眼神如射如电。 今日天柱下一战,便是旧神灭,新纪元开启的开端! 叶慕辰手持黑色陌刀,长长的刀锋在云层中挥舞出一道寒光。人立云上,长风卷动惊雷,玄衣猎猎,周身缠绕着明亮的朱雀神火。 一如万年前,于那场搅动天地的极情道与无情道之争的战场上,朱雀上将陵光冲出三十三天边的凤宫,身后是数千万众极情道修者,面前是潮水般涌来的天兵天将。那时,朱雀亦曾发出一声怒吼今日,吾等愿以血荐轩辕,以吾族之血,祭此方天地的新神! 第126章 封神2 这一场大战搅动天地, 令下界风云尽数涌入天柱所在之处。 南广和没有出手。 他静静地双脚立在云端中,身子斜倚在天柱石上,以手支颐, 垂目看叶慕辰与月华宫那名女仙君一路自西南杀入北海, 然后又从北俱芦洲的咸海边冲水而出, 脚踏浪花白沫,手中黑色陌刀叫女仙君斩断成两截。 叶慕辰持着断了一半的陌刀, 掌心焦黑,云雷一个接一个地朝女仙君丢过去。 女仙君却冷笑着撑起一枚圆月状的弧轮,月轮挡住了雷, 也逼的叶慕辰只能站在结界外, 如同一只找不到破口的凶禽,异常凶狠地围着她打转。 长风中叶慕辰自上而下朝月轮俯冲而去,墨青色长发逆行拂过面颊, 剑眉高挑, 仿佛一尊来自诸天之上的神祇。口中喷出一道火线,火线撩动月轮, 冲击的空气中荡开一圈又一圈涟漪。于涟漪中心处, 那女仙君发丝凌乱, 自鬓角流下一滴香汗。 那滴汗滴入空气中,叫烈焰焚烧的渣都不剩。 空气中却隐隐有一股月华的香气在弥漫。 从未有人知晓月光是否有香味,这世上也从未流传过有关月光的气味, 只是于这一刻, 在女仙君那滴汗落入月轮边缘的火焰中时,所有人都齐齐色变。 这月华宫, 怕是要倾塌了吧?一个仙君拄着剑立在人群中,背后放着一面硕大的战旗, 颤抖着声音在天柱下森淼的云气中出声道。月轮呢?天上那轮月华呢?那颗星辰怎么瞧不见了? 他身后,是更多在南广和手下吃了败仗的焦头烂额的败将。 这些来自三十三天的仙将们心中惶恐,彼此对视时都在同僚们的眼神中见到了相同的惶恐。他们都是此方世界后生的仙,大多数从未见过万年前的惨烈状况,即便偶有亲身参与的,当年也只是混在千军万马中的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色。 比如刚才发话的那位仙君。 这仙君当年曾经在持续万年的极情道与无情道之争中亲眼见过凤帝被打落云端,七彩羽翼翻滚在冰雪寒光中。一道剑锋迎着漫天风雪袭来,剑锋过处,劈开九十九道白玉桥梁,砍断凤宫中白玉柱石,无数编钟自凤宫檐角掉落,叮叮当当碎了一地。 翠羽斑斓的鸟雀雕像染上了赤金色神血。 当时当日,于那一道剑光中,所有时光都静止了。一剑光寒。令三十三天尽皆窒息。 那一剑落下,漫天停滞的风雪也才突然间醒觉了一般,轰然覆下。 如今再回头望去,就像是一个凝滞万年不曾流动的沉重的梦境,如今又再潦草散开,散落一地烟尘。 这仙君眼中皆是恐惧神色,双手不断颤抖,拄着手中的断剑,良久不能言语。 余仙君,余仙君你怎么了 耳旁是絮语纷繁。 这位曾亲身经历万年前道争大战的余仙君却忽然扔下断剑,发了狂一般拔足狂奔,直朝着更深的黑海之地而去。 怎地了这是? 剩下的那些从未见过道争大战场面的众多后生小仙面面相觑,不知这位余仙君发了什么疯,竟从阵营中一名永远一声不吭卖力摇旗的老兵,突然间变成了逃兵。 呵呵!南广和眼角却窥见了这一切,只口中意味不明地笑了两声。抬起手,玉雪一般莹洁的指尖探入虚空,轻易便撕裂结界,见到了于时光缝隙中,那位扛旗的余仙君一路沿着云层奔向了三十三天外的黑海。 黑海之中,有炼狱。 礁石嶙峋森立,结成一座三界六道任谁也逃不出的牢笼。 那位余仙君拔足狂奔后来到黑海边缘,站在海边浸泡了全身,扔下身上一切法宝,不要命地狂吼道:烛龙,烛龙将军你出来!凤帝回来了啊 南广和垂下眼眸,指尖缓慢自那撕裂的时空缝隙中撤出,那处罅隙便重又严丝合缝地闭合。奈何天外,三十三层炼狱。黑海不过是其中一座罢了。 南广和笑得愈发淡而辽阔。他眉目下似有叶慕辰与月华宫中女仙君缠斗在一起的画面,又有数千里外的西京皇城中尸山血海,凡间巷陌阡陇野火燎原,然后便是那倾塌了的悦来客栈中堆叠在一起的金丹期修士肉身。 大隋朝年间的垂柳自中间断裂成几截,沉入漫灌的黑色海水中。 那年昭阳六年七月七,十六岁叶慕辰牵着他魂魄走过的朱雀大街繁华市井,如今都变作了血水浸泡的荒凉处。白骨堆中凡人门户紧闭,灶台前有妇人在掩面痛哭。簸箩筐篓倒了一地。依稀可闻襁褓中幼儿饥饿的哭泣声。 却又有四海翻滚的发了怒的精灵海怪,自水中伸出长长的触手,以万年间不曾见过天日的庞大身躯,缓慢而又坚定地爬到岸边,甩动长长的尾巴,拍动空气。空气中立起了一道墙。隔着那堵凡人肉眼看不见的无形墙壁,万年生死都复又鲜活。 荒山中各色异兽奔走,从山洞中从地穴中奔突而出,张开腋下翼翅,蹄踏云或气,铜铃般的眼睛睁开大大的,齐齐朝他所在这处望来。朝发出召唤的天柱石望来。 有形似枯槁的老妇在山中掩面痛哭。 有精魅穿地而出,爬出滴落赤色神血的土地,初生的眼中一片懵懂。 这一场大战,是死亡,也是另一场新生。 是又一场轮回境。 南广和垂下眼,丹凤眼眸中一波三折,似依稀仍有当年凡人体的柔肠百转。却又有三十三天外黑海炼狱中失却了一颗五色琉璃心的漠然。 漠然地,就仿佛此方天地不再是他的。却又从此都是他的了。 他是这个世界中万物生灵的父。 唯一的父。 这世间飞禽走兽一切行走的众生,一切有鼻息的众生,都来自于他与崖涘亲手种下的生命树。这些生灵,最初都只是一枚青涩的果子。果子中,有他的气息。也只有他的气息。 那株生命树上,最终只认得他的气息。 南广和微微侧目,见叶慕辰终于诛杀那位女仙君,以凡人身躯,口喷朱雀烈焰,将那名生自天宫也自诩一直都是仙人体的女仙君诛杀于天雷之下。 雷与火焚身。 女仙君于焚烧下灰飞烟灭。 一切的一切,都与万年前重合。只是那一次,那一年,焚烧的是朱雀罢了。 南广和扯动嘴角,朝那位浴火逆光朝他走来的朱雀仙君伸出一只手,玉雪一般的手在风中显得格外好看。 陵光,待此战了结吾等便重新封神吧! 好。叶慕辰神色中又多了一丝不同,周身似有赤色流光缭绕,发间眉上都有神迹荣光。他迎面而来,握住南广和伸出来的那只手,自指缝穿过,直抵指根,十指交叉缠在一处。 叶慕辰凑过来吻住他面颊,轻声道:帝君,臣一切都是你的。你说如何,便如何。 南广和借两人迎面而立的姿势展开双臂,穿过叶慕辰腋下抱住他。南广和自破碎成条的玄衣下见到他受损的身子,眼中微有怜悯,亦轻声抬眸望向他道:叶慕辰,你这具身子,用不得了。 臣知道,臣便要死了叶慕辰低喃,语声痴缠至极处,便不觉得话语中有苦涩。臣以一介凡人之躯,借半缕魂魄,能陪帝君你走到这里,臣心里很高兴。 叶慕辰以唇摩挲广和的眉眼,目光痴迷而又缱绻。 帝君,臣总是这样没用,总是不能陪您一直杀到最后终场。您会不会怪罪臣? 如此小心翼翼,一如万年前。 南广和微微闭眼,再睁开时一双丹凤眼中盈盈若有笑意。他任由叶慕辰一点点轻啄眉间与面颊,啄他面目上的每一处。目含笑意,语声亦带有袅袅的西京尾音,在不笑的时候也带有三分娇意。 叶慕辰,你别指着孤说不怪你,从此你便安然地去了,消逝于这三界六道之中。 南广和顿了顿,又道:孤说封神,便是封尔等为神,亦是封这天地间所有不死的重又逐吾而来的众生。天地苍茫,一切秩序重又归位时,便是尔等重登神坛之际。 好。 叶慕辰在他怀抱中开始肉/身崩塌,四散成烟尘。在肉/身中渗透出血气黑光,一道道月轮斫斩的印记割裂了他全身骨头,筋脉断裂,胸腔内一片齑粉。谁也不知道他是如何撑着一具人形走到了南广和面前,又温柔地说上了这许多句话。 在肉/身四处溃散成烟尘与血水之际,叶慕辰依然恋恋地吻南广和的发鬓,口中燕语呢喃,似有无限的眷恋,来不及说,也不想再说。 帝君,臣永远都在您身后。无论何时何地,只需要您一次回眸,臣都在 所以你可不可以,不要忘了臣 傻子!南广和任由他亲吻,任由他眼中泪滑落,任由那股凡尘间弥漫的爱/欲热气尽皆在鬓边化作烟尘袅袅散去。 傻子!南广和含笑又嗤了一声,一波三折的丹凤眼中似有无限缱绻,又似这漫天河山一般辽阔。 再不是昔日大隋朝深宫中踩着朱红色宫墙展开双臂如鸟儿般行走的少年。 再不是那个愿与他一道哭泣、一起在战火中横刀立马笑傲青天的白衣仙人。 再不是昔年在小轩窗下依在他怀中依依地含笑与他絮语的凡间一个小国的开国元后。 他堕了红尘,与他一道在红尘烟火中厮缠。 却也因此,在三千年轮转与三百余年的厮缠后,他与他,双双离了红尘。 吾就在这里,你死后,亦会归神位。南广和含笑望着在虚空中消散却又重新凝聚成南方七颗星辰的叶慕辰。 于七颗熠熠生辉的星辰中,此方天地间再次见到了十万年前那只凝聚成形的神灵朱雀。 陵光,别来无恙! 第127章 封神3 于后世书所言的凡间十月朔期间, 下界修者以仙阁为首,已尽皆战死在巷陌中。这些修习无情道的下界修仙者们,多数死的并不体面, 叫人挑破了修仙百年甚至近千年的身子, 遭狼狈枭首。也有些湮灭于历史浩荡卷册中, 就此音讯全无。 下界山门消失,便连这天地间最后记念他们名姓的人也不在了。 仙阁覆灭。百花门覆灭。九嶷山最后一名传人崖涘入魔后叫大元帝君斩杀于南赡部洲与东胜神洲交界的海中, 就此身化忘川,沉入六道轮回。 至此下界存在了万年之久的三大修仙宗门,尽皆覆灭于十月朔寒中。 各大散修们有逃出生天的, 纷纷额手相庆, 庆幸当初在下界窥见原大隋朝皇宫绽放出冲天宝光之际,幸而没有心生贪念,当时按住云头转而逃回了自家洞府。 天柱石中生长出的青藤自下界蜿蜒延伸至上界南天门的界碑处, 一片片青藤叶, 绞缠云层,跳下一张张鲜活的脸。 分卷(93) 三十三天众多仙君蹲守于界碑后, 满怀郁闷地眼睁睁瞅着那些脸, 一个个神气活现地跳来跳去。肆意扯动天界灵气, 大口吞吃入腹。却只能敢怒不敢言。 下界众无情道修仙者们尽皆死去,天界众仙君皆灵气大伤,失去了下界宗门源源不断的供奉, 也不再有自家门徒子弟飞升的契机。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走向越来越坏的结果。可是任谁也不敢去白玉宫前质问那位帝尊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 这一切的一切,都变成了如今模样。再也不能回头。再也看不到万年前道争大战时, 无情道众生意气风发胜券在握的希望。 天柱石上那些脸,每一张, 都像是对于天道执行者们的嘲笑。 于后世而言,这是一个三言两语的历史片段。倘若不慎翻开,深究下去,就如同掀开一幅漫长而又浩荡的历史画卷,惊天动地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于当时当日的局中人而言,这段历史却并不明晰,每个人都只窥见了一角,甚或不曾醒来,这世界就彻底变了模样。 不知什么时候,这座天地间都变作了同一个江湖,黑白不再分明,山海搅动成一锅粥。山精海怪公然行走于人世间,迎面而来的不知是仙,是人,是妖,还是魔。 一尾青色大鱼拖着长长的尾巴,拍打红尘市井中的青砖地,人立而行,一蹦一蹦地拍开朱雀大街西市的烧饼铺子。鱼鳍鼓动,啃着新出炉的烧饼,淡色唇瓣沾满了芝麻屑。 老兄,你怎地还在岸上活动?另一头老龟驮着沉重的龟壳,慢吞吞自荒芜后重又恢复了行人踪迹的茶楼中爬出门槛,抬头问他。 怎地,你不也是在岸上吗?那青鱼不屑道。大元朝帝君亡了,那些下界的天兵天将也死了个光光。趁此大好良辰,你我不上岸走走,称一次霸主,对不起这次的天赐良机! 愚蠢!老龟摇晃脑袋,慢吞吞抬头看天。良久,才悠悠道:你没发现这天色已经变了吗?天柱石上的生机香气已经渐渐散去,恐怕,这些生机都汇聚朝了同一处,给了同一方势力。恐怕新神已经诞生了! 长街上寥落没有回应。 茶楼后连滚带爬翻出一箩筐虾兵蟹将,人模人样地爬起来后,翻出桌椅筷筒,学那凡人的样子摆放整齐,然后朝门槛上趴着的老龟嘲笑道:龟公,你又在那里与谁说话?这凡间的人都惧怕我等,怕不是我水族很快就要征服这座西京皇城了。 老龟摇头,望向那拖着长长鱼尾大摇大摆走出西市的青鱼。新神已生,最多不过月余,吾等水族恐怕又要重回四海了。 哈哈哈,龟公你可真是爱自寻烦恼。虾兵蟹将们蹒跚着拍动虾钳蟹脚,学人的模样鼓掌取乐。 老龟叹息,再不语。 又半月余,于凡尘中不再有山倾颓,四海也逐渐消停。有人陆续走出家门,在荒野中埋葬了亲人尸骨,重又回到这个失去了新帝的世间。 这一场连绵了十个月的暗无天日的战事,终于渐渐到了尾声。世人皆以为一切不过就这样了,与妖魔共生,在山精海怪们敲开他们的门时,亦可以与之搭话,收下对方递过来的贝壳珍珠,换取一些凡间米粮。 虽然下界几百个凡尘属国一夜间都同时失去了帝君,但日子还是要过的。有凡人自发地替战死的各国国王与诸侯们修缮庙宇,并且着重将昔日大隋朝年间的诸位战死于西京的诸侯们庙宇修葺的格外庄重。 这原因自然也很简单,因为大元帝君叶慕辰曾是下界所有属国的王,而世所皆知,这大元朝帝君原本是南赡部洲小国大隋朝的臣子,对那位大隋亡国公主韶华殿下情深义重,夫妇俩双双都归了天后,原大隋朝众侯爷还肯一道赴死。 为了讨好这位生前有罗刹恶名的大元帝君亡魂,也为了安一安这天下间惶惶不安的人心,尚还活在人世的大元朝官们纷纷撸袖子亲自上阵,祭告天地,群臣一齐拜了大元宗庙,封这七位战死在西京的诸侯为各地城隍。 至于大元帝君叶慕辰,则高高地挂在宗庙最上头。左边画像上是横刀立马剑眉高挑的大元帝君叶慕辰,右侧则是他爱慕了一生在登基为帝时捧着衣冠成亲的前朝长公主韶华。画卷中那位谁也没见过真容的韶华殿下一袭玄衣,额头顶着雪色娑婆沙华,眉目辽远至飘渺,唇边含着一抹谁也看不分明的神秘的笑。 这抹笑,也被称之为书画中至境,曰娑婆之笑。 众属国纷纷推举贤臣治世,以战时紧缺的资源,供养一方土地生灵。倒也算的上井井有条。那些走入人间的妖魔精怪们各自占据山头,与凡人们礼尚往来,颇有礼数。 那场绵延了十个月的黑暗记忆,似乎正在缓慢地恢复过去。田野中也陆续恢复了生机,倾倒在荒野的山火渐渐熄灭,天空重又渐渐现出了一丝光亮。虽然日光不再出,夜晚也不再有月华,然而先前那股生灵涂炭毁天灭地的杀机却在渐渐消散。 那时候,世人都以为这日子就会这样了,持续地、艰难地过下去。却终于一切都会过去的。 直到那一日 天空中劈下一道炸雷。 下界四海重又海潮翻涌,五洲地龙震动,八荒无数子民翘首仰望苍穹那遥不可及的远方。有凡人拖家挈小,仰望着天空深处云层翻卷,一道道黑压压云气被大力推开,然后又是层叠如楼阁的云团倾力奔腾而来。 密云深处,分明有两股势力在绞缠厮杀。 八荒暴雨。雨水落入黑泥,赫然一缕缕鲜红,以手捻之,放在鼻端轻嗅,刺鼻有血腥气。海水中不住传来怒吼声,震耳欲聋。狂风席卷田野屋舍楼阁,但凡先前臣属于大元新帝叶慕辰麾下的子弟臣民,尽皆安然无恙。只是苦了原先那些游离于仙凡百年鏖战之外的人,他们起先只是想避个清闲,抱着膀子看热闹,端地站得高、躲的远、两耳不闻窗外事。 但谁也没料到有此一日,大元新帝在死去几个月后,居然率领上千族众的叶家军,集体飞升了! 集体飞升这是什么概念!那就是八荒遍地都是焦雷,一脚踩下去满山陨石坑啊!山火大把倾颓,烧的半壁江山都红彤彤的,皇宫内外几乎只剩下了老弱妇孺与实在攀不上飞升天梯的宫娥太监们。皇城西京万人空巷,齐齐聚在朱红色宫墙下目瞪口呆地扬起脖子,往左看,山火劈里啪啦还在烧;往右看,大浪滔天拍岸四海水潮疯涨,街市青石砖地上全都是水渍,鱼虾蟹爬出篓子,纷纷顺着水流往自家水族宫中屁滚尿流地爬回去。 云深深处巍峨宫阙若隐若现,绰约可见一个身穿朱红色长衣的人领先站在云头,广袖飘摇,身后霞光大盛。下界凡人属国那唯一的王、大元朝新帝叶慕辰一身玄衣铁甲,肩头立着一只威风凛凛的赤色朱雀,昂然紧随其后。 在帝君身后,更有上千名叶家军将领呈大雁南回状分两翼站立其后,人人手持刀剑兵戈,铁甲在云层穿透泻下的日光中熠熠生辉。 云头上方一阵雨一阵雷,青天白日的,闪电如白蛇般自上而下窜入凡间。 狂风暴卷中遥遥传来数十声高呼 帝君且慢,待我鸿鹄族追上! 枭族来鸟 鹤族子弟随吾等一道赶上帝君! 还有吾 还有吾等 废话真多!帝君,且看我雪鹰族来了! 凡间子民们纷纷抬头仰望,舌挢不下。伴随云层深处一声声高呼,果然便见到更有数十位高冠博带的侯爷,张开双臂,脚踏祥云,身体前倾飞速追上大元帝君的队伍。 下界中,当属归于皇城根底下的西京城百姓们最为淡定。他们看了小半个时辰的天打五雷轰、地泻八方火的神奇天象,咂咂嘴,皆以为那些侯爷们口中所呼帝君便是大元新帝。这回靠谱了!侯爷们想是也染了帝君飞升的仙气,纷纷从庙里奔出来,连凡间祭祀香火也不受了,想趁着这阵势一道儿上天。 便有好事儿的闲汉一边弯腰卷裤管,一边站在积水中咂嘴咬舌道:啧啧,看来咱们大元朝的仙气太盛,便连前朝三十多位侯爷,这下也对新帝心服口服了! 谁知话音未落,眼瞅着上空众位死后封了神的侯爷们集体掠过叶家军两翼,跨过帝君叶慕辰,直奔领先那位朱红色长衣的仙君而去。 那位是谁? 不晓得,看不清脸。 好像在庙里从来没见过。 站的位置比咱帝君还靠前,这怕是从天上下来接引的仙人吧? 嘘,你们觉不觉着,这位仙君瞅着有些面善?不是说那容貌,容貌咱也看不清,是那身姿,那衣服,那打扮像不像前朝凤凰儿一族? 噤声噤声!老哥哥你脑袋不想要了? 怎么倒真像是前朝帝君?! 嘘 一片交头接耳的议论声中,百姓们尽皆寻了个高处,脚踩栏杆,纷纷将脖子仰到了最极致,狐疑地打量七彩祥云中那个若隐若现侧对着下界而立的朱红衣仙人。 越瞧,还真的越像是前朝凤血遗在凡间的南氏皇族帝君! 帝君且等等我!云层中雪鹰族遗留于凡间的最后一人、于仙凡鏖战中战死的侯爷苏文羡身后刷拉一声展开雪白翼翅,飞速滑翔追上了最前头的南广和,口中笑吟吟道:帝君好生无情!自仙凡战一别,臣忝为下界一地城隍,帝君竟再也没来看过臣。 你是谁?竟敢让帝君前去看你!叶慕辰重重从鼻孔中哼了一声,脚下发力,一身玄衣挡在南广和身前,遮断苏文羡的视线。脚下斜斜划过一道玄色残影,身子朝右半倾,尺度恰好地插/入南广和与苏文羡二人之间。 苏文羡一身雪白大氅,背后伸出一双雪白羽翅,森然地看着他。怎么,昔日某为你大元尽忠,灭了仙阁数百人,最后落得个身首异处,虽然你那些手下小人样儿地封了某一个城隍,但说到底,吾等诸侯真正的主子只有帝君一个。你又算老几,凭什么拦着帝君不让吾等参拜! 此言不错!鹤族终于迎头赶上,优雅地蜷起一足,长长的脖颈转动,朱红色长喙轻启,口吐人言。帝君乃吾族之王,是此方世界独一无二的凤凰,又不是朱雀你一家的!怎地你这厮看护的就跟 就跟护媳妇儿似的!鹞族侯爷终于也气喘吁吁追了上来,一耳朵听见最后那句,没忍住插嘴道:不是我说啊小朱雀,待会儿到了天宫,可把你那拧巴劲儿给收敛收敛,不然待见了天宫中那位,人家还以为咱们是拖家带口来打秋风的呢! 这话刻毒,听的南广和与叶慕辰二人齐齐转头瞪他。 鹞族侯爷一摸头顶那簇呆毛,忍不住脖子一缩,小声道:怎么了,老子话不对吗? 呵!天宫中那位!南广和咬牙笑了一声,声音清冷,尾音上扬,于繁华至深处冒出那冰雪漫天的恨。一别万年,吾等并未按照那位的意愿安然接受天罚,还不知那位要如何陈列天兵天将与吾等对阵厮杀,鹞鹰你竟然还想着入三十三天参拜?! 叶慕辰怒视鹞族,手按陌刀。吾只恨不能亲手屠了那厮!你竟敢临阵投敌?! 不是,老子不是那个意思鹞族侯爷声音渐弱,可怜巴巴地掉头望向身侧一众同僚。却见鹤族事不关己地抖了抖羽毛,雪鹰族苏文羡晃了晃脑袋面上似笑非笑地看热闹,其余众鸟族侯爷们尽皆立在两侧云头,各自很忙。 无一人替他解围。 鹞鹰瞬间蔫了。身后那对羽翅也耷拉下来。老子真的不是那个意思 不管你是不是那个意思,鹞鹰,南广和漫然掉过头,双手负于身后,昂然抬首望向前方,淡淡地道:南天门到了! 前方,厚重裹在众人身上羽翅的云层渐渐散开,如同有人持千钧重刀斩破了阴沉光线。遥遥可见于一大片白光炽盛处,是那绵延数万里一眼看不到尽头的天际线。两道高耸入天的华表矗立于眼前,其上飞舞数十条金龙,龙首狰狞,铜铃般的金色竖瞳轻轻转动,回望众人所来处。 华表前是一块庞然盘踞的界碑石,以上古符文写着南天门。每一道笔画皆隐含天地真意,勾勒此方小世界的至高法则。 见众人越飞越靠近,华表上盘旋的数十条金龙昂首怒吼,声音震动。遥遥自云层更深处传来一阵金钟声。 嗡 嗡嗡 嗡嗡嗡 三声金钟鸣,乃是上达天听奏报帝尊的兆象。 那便是,天宫的南天门了?鹞鹰顺着一眼瞧过去,不自觉喃喃道。 南广和不答,注目良久。 久违了!数十万年的逍遥少年时光,自鸿钧老祖以身化道后他便失去了庇护,只身游荡于此方天地,直到天宫建立,这个小世界中再次有了竞道而上的执至尊位的帝尊。那位修行无情道的帝尊一朝得道,成了天道的掌刑者,便雷厉风行地下达一百余条禁令。其中一条禁令,便是严令禁止众仙再修习极情道,天宫中玄牝为母,阴阳两分,所有男欢女爱之欲念尽皆归入下乘。 那位曾亲口言道,天人者,乃欲界生人,尔等若不摒弃一切牵挂欲念,绊你者便为魔。遇魔,当诛;动欲者,天罚! 满殿皆是云雾深深,耳畔瑶池仙乐渺渺。众多仙君皆领旨下拜。独有南广和自左侧那把七宝点缀的椅子中放下杯盏,凌然抬头。 至高无上的天道执行者端坐于帘后,两名仙娥手执羽扇垂眸轻摇,无风无音。帘子后绰约坐着那人,白玉冕旒遮额,清俊如同水墨河山的脸上一丝笑容都无,见南广和目光投来,只漠然回望。 四目相对,那人眼眸平静淡漠,再也窥不出丝毫旧时少年情义。 那一日,南广和怒极,振衣离去。 再后来便是帝尊下令命仙童前来凤宫驱逐朱雀神将,曰朱雀擅自动了私情,当下界受罚。朱雀不服,引发了众极情道修仙者们的一致对抗。继新帝尊执天道法则后,一场长达万余年的道争大战拉开帷幕。 朱雀最终因神力耗损太过,于沉眠中遭人暗算,猝不及防扑入凤宫中,执长刀立在凤帝面前沉声道,帝君,末将此番恐陨落在此。但末将慕帝君已久,陨落后,但凡尚有一丝残魂苟存于世,亦势必要挣扎着回到此处。 南广和冷笑。 众人飞升时所踩的阶梯越升越高,直至尽头处,南天门赫然在前。黑云雷雨皆在众人身后散去,大蓬金光自头顶射来,刺的众人睁不开眼。 分卷(94) 帝尊,三千年一别,吾族极情道众生归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蜗臔哿 2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8章 登顶1 南广和带领上千人闯入南天门的时候, 南天门众仙君很想集体冲上去杀一个痛快可是不行! 帝尊严令,禁止任何一位三十三天的仙君擅自动手。用帝尊的话说,让他们来, 放任他们一路闯入白玉宫, 然后截杀所有极情道修者, 只除了凤帝以外。 于是一众上界仙君们手握兵器暗戳戳蹲在界碑石后,然后眼睁睁看着他们上千号人浩浩荡荡从面前经过, 带动长风千万里。鸟族扇动翼翅,原本云气浩渺的上界居然飞沙走石,鸟羽斑斓盛开了半边天。 南广和一身朱红色长衣经过界碑石时, 甚至特地回身, 笑了一声。 一波三折的丹凤眼中波光潋滟,像是一眼看穿了界碑石后藏着的数万名天兵天将所在处。又像是在嘲笑那些躲在暗处中不肯出来的众仙君。 像是在说,瞧, 你们也不过如此。 又像是在和他们打招呼, 说道,尔等这些后辈小仙, 修无情道有何意趣?不若随了吾等, 一道去体验那下界红尘爱恨, 也来一次三千年轮转,以肉/身验一验尔等心中的大道长生! 众仙君迎着南广和的眼神,一个个头皮发麻手脚抽搐。下意识又想到了万年前, 在这位为老不尊的凤帝下界前, 不,在这位凤帝尚未被打落云端尚且悠哉游哉游荡于三十三天中祸害他们的时候那时候, 凤帝他老人家也是如此这般,顶着一张十三四岁少年郎的脸, 言笑惫懒,执着他们的手,一个个地瞧过来。 当年呵,在凤帝他老人家所经过之处,三十三天内外都开满了繁花千万重。 青春短,少年狂。当年那头凤凰呵,笑得那样美。 竟然能令顽石心中开出了一簇簇冰晶般的花朵。 众仙君心中情绪复杂难辨,好容易安生了三千多年甚至上万年的心,渐渐生出了一些什么说不出的东西。就好像步入了一场连绵不绝的雨中,于雨中见到了万年前那个回眸粲然笑着的年少凤帝,与那个眼神相距上万年时光遥遥相对,一霎时悲喜难辨。 有欢喜,有哀愁,有无情道者不该生的心。 于漫长而又孤独的雨中,见那个曾经永远年少肆意的凤帝走过曲折红尘路,见他沉寂于三十三天外黑海炼狱中喑哑无声,见这一方小世界,下了十年又十年,下了一场似乎永远也不会再停歇的磅礴白雪。 细雨如丝线,往事如潮。 于南天门一众后辈小仙君的视线中,那个朱红色长衣的身影走得那样挺拔,再不回头。身侧却多了一个人,是万年前那个永远只敢持刀立在他身后的朱雀上将,如今居然走到了他的身侧,轻快地三两步赶上他,与他并肩同行。两人手牵着手,发丝偶尔在长风中绞缠在一处,风吹动玄衣与朱红色长衣的尾摆。 像是一种三十三天从未见过的缠绵。 这缠绵与风姿,令一众后辈小仙君心中惶惑,又似在雨中淋湿了头,扑面而来一股娑婆沙华盛开的香味。 天柱石在此处终于安静下来。青藤叶片间隐藏的一张张脸长了脚一般跳入云中,自寻自的去处,也有大批小脸跟在南广和等人身后,蹦蹦跳跳地沿着白玉天阶往前走去。 从南天门至三十三重天,原本有传送阵,也可以凭借各自灵力一举瞬移。但是南广和选择了一条最慢的路。 他沿着一层层的白玉天阶,任由叶慕辰牵着他的手,一步步往云层深深处走去。纵然万水千山走遍,他身边都有这头朱雀不离不弃地陪伴着。 如今,他要与他一道,沿着当年坠下去的路,一步步地走回三十三天,回到那座白玉宫前。他要与他一道,站在白玉宫那个帝尊面前,亲口问那位一句,这么多年,究竟谁赢了,谁输了。 这一场持续万年的极情道与无情道之争,这一场延绵至三界六道的灭生之途,死了又生,生了又复湮灭,如此多的血与泪埋下去,结出的究竟是众生谁的果? 他赢了,还是输了? 南广和走的极慢。 身后一众鸟族侯爷们也都沉默下来。羽翼在云层中叫这沉绵的雾气沾湿了,素衣染烟霞,明月金乌都不在了。只剩下一列列整齐的队伍,缓慢沿着这条通往天界最顶端的所在的阶梯,一步步往前走着。 叶家军中随之飞升的众人大多数都来自真正的凡间,此前从未听闻天界有如此景象。与下界流传的各色睡前故事或说书人的段子不同,这里空荡荡,连风声都令人觉得静默。耳蜗内一道道拂动的仿佛不是风,而是肃穆香气。 有弥漫的香气,像是漫山遍野的,沿着这一眼看不到尽头的白玉天阶开满了传说中的优昙花。 三十三天内没有时辰钟,只有金色细沙自沙漏内一层层覆下。扑簌簌的,说不清是谁的眼泪,或谁的心在随这上千号人在动。 南广和带领众人走了很久很久。 白玉宫外,那个一袭紫袍绶带头戴白玉冕旒的人也立了很久很久。 就像是万古前,他就那样静静地立在白玉台阶的尽头处,等着那一个结局。那一个只于他而言,所有故事的结局。 自第一层天直至三十二重天的所有仙君都叫他赶走了。他让他们去各自的领地,然后按兵不动,只需要在白玉宫前留下南广和带来的其他人即可。 那些帝君仙君们面面相觑,不知他到底什么意思,却又不敢违拗。一声不吭地派人下去,只在白玉宫前最后的九十九级台阶设下埋伏。那些帝君们都亲自蹲守在最后一级台阶。并不像那位帝尊所吩咐的,此处不需要他们。 这三十二位帝君都不相信,不信这位万年前突然皈依了无情道的帝尊会当真出手灭杀那头凤凰。 万年前,数十万双眼睛瞧的真真儿的,帝尊在出剑斩落凤宫梁柱后,分明回头又闷声将那座凤凰宫殿又给修葺的越发完美了。玉翠编钟,宝石堆满了殿堂。甚至远比昔日凤凰亲自布置时更为华美。尤其那座白玉雕就的床榻,每日都会在案头插一大瓶白优昙。 那可是三千年才开一次的优昙花!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天界极品仙花!是惟有帝尊亲临,才敢开放的极品白优昙啊! 花瓣馥郁芬芳,生生地将那座无人居住的凤宫妆扮成了另一座瑶池。 然后,于三千年前的黑海炼狱,也不止一双眼睛瞧见过那位帝尊独自一人站在海水中,海水浸泡白衣,披着一身暗沉的光,立在岸边久久不语。偶尔帝尊不朝,披着一袭紫衣径自穿过阶梯,打开结界,去那黑海之中,踩着嶙峋的礁石,星光落在帝尊肩头。 凤凰自海水中睁开眼,低低地笑。 帝尊便站在礁石中,脚下浸着这浮木也漂不起的海水,紫衣下摆结满了白色的盐粒。然后,与凤凰并立在一处,指尖摩挲穿过凤凰心头的缚仙锁链,撩动凤凰鬓边长发。 风声伴随海潮。 帝尊陪着凤凰立在炼狱中,曾亲手拈起一根锁链,以锁链加身,陪凤凰一道受那穿心之苦。 凤凰当日里的笑声叫滔天海潮湮灭大半,却仍偶尔有一两句,飘散入这三十三天。 这些当初曾亲身参与道争大战的帝君们都曾听见过。当日里,那凤凰曾经说,帝尊,你既然已经决意入了无情道,为何不亲手将吾斩杀?只有将吾亲手斩于剑下,你才能当真证了你的大道,才能当真无愧于你的黎民苍生。 当日里,帝尊便那样清淡地答他道,凤凰儿,汝曾怒斥吾不懂得。可你有没有想过,若有朝一日吾懂得了,受不起的是你。 凤凰怔然,随后仰头大笑。 笑得那样肆意。 笑得那样张扬。 当日里凤凰的笑声震动了流云,令黑海停滞,令潮水回流。 三十三天内,那一日,曾开满了无穷无尽的艳红色的花。自黑海之中,浮起一朵接一朵的莲华。那花,艳丽的,就像是凡人的血。 那般不祥。 那一日开放于黑海之中的花,是天界中严令禁止提及的秘辛。 只有这些看守于诸天的帝君们知道,那花不该在天界出现,甚至不该出现于下界凡尘。那是地狱中都不曾生长出来的浓烈怨恨,带有蚀骨诛心的疼痛。以神之恨,拍打/黑海炼狱中所有不肯死去的精灵,在泡沫中亮出了魔的獠牙。 直至今日,这些帝君们都深深忌惮着。 也是从那时候起,天魔们纷纷自地狱流放之地醒觉,不安地躁动,沿着三途河爬入人间,肆意掀动一场接一场的叛乱。令这三十三天再也没了安宁日。 帝尊不言,诸天帝君们却都怀疑,此次凤帝归来,怕帝尊只是想与这头凤凰好好诉一场离情。若没有他们在场守着,怕这位就要牵着凤凰的手,将其亲自送入修缮过的凤宫中,好生供养起来。毕竟这两位之间数十万年的交情,在场无一人能及。 三十二位帝君相互对视了一眼,随即对着自白玉阶梯中终于缓慢现出身形的一众鸟族,沉默地拉开/弓/弦。 银色的光芒下,刀兵森然。 南广和当先走来,迎着众帝君们出鞘的刀剑,抬起手,两手对拱,广袖下流云飞卷。他兀自漫然一笑。各位,都别来无恙? 众帝君不答话,风卷衣袍落,啪嗒一声。于南广和语声落地的一刹那,玉阶尽头处,三十二双手齐齐动了,沉默地放出弓弦上久已备好的箭。 埋伏于通天路最后九十九级天阶的上百万天兵一瞬间都从结界中现出身形,呐喊声惊天动地,旌旗摇晃。 飞箭如流蝗。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大漠来了、朝暮追宛 1个;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蜗臔哿 2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朝暮追宛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9章 登顶2 飞箭落雨中, 三十三天外响起了磅礴大雨的声音。 是一场真正的落雨。 云层中凝聚了几千年的雾气尽皆在今日凝结成水,沉重地大颗砸下。刀剑斫入骨肉的声音沉闷地响在云际,久久不绝于耳。 南广和愤怒已极, 手护着身后的一众凡间跟随而来的子弟, 口中喷出烈焰, 朱红色长衣猎猎,搅动此方天地风云突变。 一曰阴, 一曰阳。两道气在他身前不断翻滚,交错缠绕着众多兵器,卷起众仙帝的身躯, 将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抛掷于虚空中。 竖子!南广和在扔下又一个仙帝后, 大喘着气儿对虚空中怒吼道:吾今日归来,是谁命尔等在此处截杀?! 是你,你, 还是那位帝尊?!他手指着一众在虚空中仓惶落下的仙帝们, 脚踏流云,额头及两臂皆生出圣洁如雪的娑婆沙华, 逐一问过去。 众仙帝们迎着他那双清澈到极致明亮的眼眸, 居然一个字都答不上来。一别三千年, 帝尊大梦,他们竟然忘了当年这头凤凰在位居三十三天帝尊之一时,曾拥有多么荣耀的光华!彼时于凤凰掌风下, 从无一人可逃脱。 纵观三十三天, 能与这头凤凰对战而立于不败之地的,也仅有如今白玉宫中那位而已! 众仙帝们面色如土, 有些握不住手中兵器。 很好!南广和将众仙帝神色收入眼底,唇角扯出一抹嘲讽至极的笑, 恨声道:这便是你们的抉择!你们选择了继续战下去,为了捍卫尔等所谓的无情道! 南广和环顾云海中爬起身的一众仙帝,突兀地提高声音,问道:既曰无情,那么敢问众仙君,究竟尔等是否懂得,何谓情? 若不懂得,又何来的无情? 这无字,从何而来?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竟劈头问的众仙帝讷讷不能言。 无自有中来。 一个清凌凌如同山间冻泉的声音自天阶尽头遥遥传来。不似往常的不苟言笑,这一次,这一声解答,竟带有一种令人心慌的微妙笑意。 南广和羽睫微颤,撩动一双波光潋滟的眸子,就见到那人自白玉宫前一步步缓步而来。依然是如雪的白袍,依然在肩头落满了月华星光,依然有簌簌轻晃的白玉冕旒遮面。 一步步,行至他面前站定。 凤凰儿,三千年不见。幸见汝无恙!帝尊崖涘含笑站在他面前,手指轻抬,白玉柄麈尾在怀。眉目辽远,似是下界那个飘然来到大隋朝深宫中的国师大人,又似乎不是。 明明是与下界国师大人九分相似的面容,却有来自三十三天的淡漠。这淡漠,令他眉目间更加清淡,淡的就好像一缕水墨化作的烟尘,仿佛随时都会散在这云层水气中。 他周身都在落雨。 一步走来,冠顶是湿的,白袍凝结了雨水。 那双如九霄青空的眼睛,盛放了四海所有的水,因此蓝的令人心悸。 银霜一样的发自冠盖下垂落,一缕缕,迎风微微飞扬。 崖涘从未以如此形貌见过他。 或者说,已经足有万年了,来自紫昙华林的崖涘都不再以如此形貌来见他。 万年间,他每次见到崖涘,都是一副宽袍绶带正襟危坐的模样,像是永远在板着脸说话,再也不曾见他发垂肩。 再也不曾见他笑得如此年少。 南广和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沉默良久,才对着那双青空碧海一样的眼眸,轻轻地道了一句。好久不见,帝尊。 话犹未尽,胳膊突然被人拉住。 身子往后倾倒,悬悬地跌入一个火热的怀抱中。 却是叶慕辰自后突然抱住了他。 南广和鼻子一酸,反手自后摩挲下去,握住叶慕辰的手,将其自身后拽出来,与他一起并肩而立,对着崖涘又笑着说了一句。帝尊,吾家的小朱雀也在,你们也有上万年不曾见了。 叶慕辰自鼻孔内冷嗤了一声,大手紧紧包裹住南广和的手,单眼皮一撩,朝崖涘投来的目光颇带敌意。 崖涘顿了顿,笑得云淡风轻。凤凰儿,你那句话,吾答上了。你又有何良方,可教吾? 这却是只有他与他才能懂得的一句话。 于十万年前,此方天地间四方神灵尚在星辰大海中沉睡。崖涘执着南广和的手背,共同指向这方世界的天尽头,淡然道,若有一天,这个世界病了,老了,凤凰儿,汝可有良方可以救它一救? 彼时广和笑得惫懒,丹凤眼儿微眯,无可无不可地道,吾有良方,须汝以无价宝来换。 分卷(95) 好。那日崖涘曾一口答应。 如今,隔了十万年光阴,崖涘又抛出了这句机锋。这次,当着众人,当着三十二位无情道仙帝,以及上千名极情道修者亡魂。 一向谨言慎行不肯轻诺的崖涘,此刻居然像换了另一人,变得肆意轻狂起来。 南广和抬眸,深深地看入那双蓝色眼眸。于瞳仁深处见到了他身后狼狈的叶家军及鸟族众侯爷,还有站在他身侧以手指相缠的叶慕辰。 他在最后,于那双眼眸中见到了自己。 一身朱红色长衣的自己。 烈焰撩动长发,额间生长出如雪的娑婆沙华。 似朱衣鬼。 又似堕世仙。 帝尊,你言无从有中来南广和笑了一声,不闪不避地迎着那双海蓝眸中倒映出的自己影像,一字字地问他:那么敢问,帝尊你可有情吗? 这句话,很多年前他也曾如此问过崖涘。只是那时崖涘从不正面答他。 渐渐地,他亦不再拿这个字堵他。 爱欲如枝头繁花,藏于青翠碧叶后,一岁一荣枯。 很多事情,就是在漫长的不可追的浩荡光阴中,渐渐变成了再也不能开口的渺远过往。 只是下界于南赡部洲与东胜神洲交界处堕入深海的灵胎儿崖涘之死,令广和心中扎了一根刺。这刺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南广和带有一丝畅快的恨意,恨声道:帝尊,你可敢有情吗? 若吾答有,若吾答,敢!崖涘默了默,贯来薄凉的唇边挂着一抹奇异的笑,缓声问他:凤凰儿,如此,汝又该当如何呢? 崖涘顶着一身的雨水,湿漉漉地站在他面前,跨前一步,又逼问了一句。自有中而来,于万有中复归于无。凤凰儿,如今吾为汝,即将老,即将死,如此汝又当如何呢?! 四下无声。 众仙帝再也握不住手中兵器,哗啦啦掉在云朵中。 云朵中积聚了太多的水,啪嗒啪嗒落在众人头顶,将翠羽斑斓的一众鸟族将军侯爷们几乎淋成了落汤鸡。便连玄衣铁甲的叶慕辰亦不能免,头顶一簇呆毛湿漉漉地翘立,越发显得他一张俊脸阴沉无比,几乎要扑过来将帝尊崖涘斩杀于长刀下。 而这位三十三天至高无上的帝尊,就这样静静地、无声地、以一种足以沉山覆海的神色,凝望着南广和。 像是这世间只剩下了他与他。 像是这天地一瞬间万物寂灭。 没有过去。 没有未来。 只有一句,你敢不敢。敢不敢叛了自己的道,以身殉,以情葬,消逝于这三十三天白玉宫中,成为一个天下人皆知的笑柄? 凤凰儿呵,若我敢,你又当如何? 你会如何? 你又能如何? 第130章 登顶3 南广和一时哑口。 这世间有许多事, 是过了就再也不能回头望的。一旦回望,就惊觉伤口遍布,疼的厉害。比如他失去了一颗天生五色琉璃心的胸口, 此际就又闷又疼。 他弄死了灵胎儿崖涘, 再不能接着弄死帝尊崖涘。 虽然这个小世界里崖涘有亿万化身, 但到底,能与他对立与他一道话往昔的只有这一位罢了。 南广和凝望崖涘那一双四海凝结而成的眸, 良久,才犟着一口少年气,强道:你便老了, 死了, 又与我何干?! 说话前,先抽了一口气。 心口实在疼的厉害。 叶慕辰自后紧紧抱住他,一手与他交握, 一手环在他腰侧。棱角分明的唇紧紧抿着, 单眼皮微撩,朝崖涘投来的目光格外不善。 帝尊慎言!叶慕辰冷笑了一声, 替自家殿下接下了崖涘丢过来的这一刀, 回击的格外锋利。帝尊万年前入了无情道, 从此后强行令天下间所有修行者改道而行。帝尊曾言,任一人任一物,倘若有情, 便落了下乘。 叶慕辰又笑了一声, 语气淡漠。吾等便是下乘。帝尊你高高在上,是三十三天至高无上神位上的那位。这天地老了, 你也不会老。这世上所有生灵都死去了,你也不会死。 他接着话锋一转。所以请帝尊慎重, 莫要学那些凡间的愚夫愚妇,动不动就以生死来要挟我家殿下! 崖涘目光直接越过他,停留在南广和眉目之间。久久。 一直到这诸天仙帝闷闷地再次操持刀兵围在他身后,双方人马对峙。鸟族众将军侯爷们弓身展翅飞翔在南广和身后。 血蜿蜒流入云层中。 崖涘只是那样静静地凝视南广和。以一种比深海更深的眼眸,用那样沉寂的仿佛天地都静止了的神色,一声不吭地望着他。 南广和终于败下阵来,以手遮额,叹息了一声。帝尊 唤吾名。崖涘笑得奇异而又温柔,又跨前一步,银色发丝在星光中浮动,带有辽阔的云雾雨水。凤凰儿,再唤一次吾之真名。 一把长刀削在崖涘的面。 割断了一大把银色的发,也在帝尊白玉冕旒下那张完美无瑕的脸上割裂了一道血痕。有乳白色的血渗出来,空气中优昙花的香气越发浓厚。 仿佛帝尊崖涘的每一滴血,都能开出一朵三千年不遇的优昙花。 面对如此盛大美景,叶慕辰却冷冷地笑了一声,将长刀搁在崖涘面前,抵着杀气刀锋,携无限锋锐嘲讽,道:帝尊,你真名是甚?呼一声你的名,是否就要海断山崩?你是这个世界的神尊,你是要我家殿下为了你这一声诱/哄,从此成为灭了这方小世界的罪人吗?! 这一声我家殿下出口,叶慕辰与崖涘四目相对。两人都于同一时间想到了昔日在遥远的下界大隋朝,于那个大隋亡国的上巳节之夜,彼时也是这样境况。于那个烈火与血腥的夜晚,叶慕辰执炬而来,护着他的殿下。崖涘从天而降,轻飘飘地,就将南广和拉了个满怀。 崖涘简直要压不住唇边的笑,笑得那样薄凉,又那样奇异。叶慕辰! 他唤他的名。 然后又唤了一声。小叶将军呵! 这一声呵,意味不明,充满了讽刺。 叶慕辰欺身上前,刀锋过耳,整个人扑到崖涘面前,一身玄衣沉的就像这三千年的爱恨。 崖涘侧身,左手负在身后,只右手微提白玉柄麈尾,面上始终挂着那抹凉薄的笑。白玉柄麈尾挡住了叶慕辰的视线,令他只能见到崖涘银发下的半张脸,以及唇边的那一抹嘲笑。 叶慕辰大怒,手中长刀舞动,带动三十三天的漫天雨水,刷地形成一条笔直的雨线,朝崖涘脖颈处斩来。 南广和仿佛被人遗忘了一般,一袭朱红色长衣,独立在两人身后。他眼中是滔天的雨水,与雨水中战在一处的叶慕辰与崖涘。 那种不安的气息越来越强烈了。 南广和抬起眼,一一循着这三十三天白玉天阶尽头的众多仙帝们望过去,见他们翻滚在云与雨水中,见他们与极情道众生捉对厮杀在一处,见云水中渗透出来的血色越来越浓厚厚重的,就好像在很久以后的后世,会被载入史册。 数十万载的长生,十万年前此方四灵出世,朱雀神将陵光亦步亦趋执刀追随于他身后的一抹玄衣,三千年爱恨流转于地府三途河中一瓢水一瓢水地舀下去,再仔细甄别,一点点拨开,寻找陵光一缕残魂的孤独与苦楚。 这依次,许多不可追忆的往昔前尘,都渐成迷途。 三十三天一直在下雨,南广和双眸中终于也渐渐起了水雾。 他凝望这翻作了血海的天宫,站在白玉天阶的尽头处,突然间昂首,以一种极清亮极宛转悠扬的声线,唤出了上古真言 崖涘,吾以无上荣光,唤你的真名。 三十三天中,凤凰一声清啼,破开了漫长的雨雾,带来满天金光明霞。一道道明亮璀璨的光,自云层罅隙流泻而下。 凤凰口中所呼,字字皆是真言。每个音节,都借由昔日下界九嶷山中崖涘教予他的织梦术,传递至无尽虚空。层叠曲折的三千小世界内通道次第打开,宛若一朵朵于同一刹那尽皆盛开的繁花,又如同堆满了黑色星辰奔涌至凡尘的迢递银河。 天地震动。 山自腰部断裂。 下界四海之水断流。 支撑后土与苍天的天柱石上啪嗒一声,长出了一株数十万年前的生命树。 如此浩荡声势,不过为了挽回一场再也不能回头的爱恨,替这一切不该再继续下去的杀戮做个真正的了结。 南广和于那冲天的金光中化作了凤凰的模样,盘旋飞翔于三十三天至高处,羽翼垂落在生命树上,在叶慕辰与崖涘头顶投下大片彩色霞光。 为何叶慕辰回望,抬起头一时怔然。 苏文羡等一众鸟族将军纷纷化作了原身,振动羽翼跟随于凤凰身后,徘徊于青空之上。 白玉柄麈尾拂过,银丝缠住叶慕辰颈侧,一念动,即可收割他的性命。 崖涘双脚踏在云雾中,缓缓地落下,将麈尾遮断成山,隔开了叶慕辰。也阻绝了身后一众义愤填膺欲要冲过来的仙帝与天兵天将们。 真好,凤凰儿,这次你终于真的唤了一次吾真名。崖涘含笑从那麈尾化成的山壁后缓步走来,紫衣在金光明霞中熠熠生辉。肩头立着星辰,银发下面容清淡而又辽阔。 真好。崖涘又说了一声,然后站在山壁的后面,立于南广和的面前 ,又笑着道:总算只剩下了你我。 已化身作凤凰原形的南广和眼波微转,语气不屑。就算你用山隔断了我的小朱雀,挡住了你身后那些子民,你我也没甚可说的。 于你或许没了。崖涘并不怒,只是依然含着那抹奇异的笑,笑意若有若无,话语也淡的很。于吾,却有藏了数十万年的许多话,每一句,都想说与你听。 南广和于高空中居高临下地将他望着,继续不屑道:帝尊从下界身外身学来的一身好手段!说起这些温柔小意的话来,一箩筐一箩筐地往外丢! 那还不是因为你小性儿!崖涘居然当真畅快地大声笑起来。 白玉冕旒一阵轻晃。 南广和略有些意外地撩了撩眼皮,随即又心下一阵焦躁。我等走了三千年的路,生了死,死了又生,吃了无尽苦头,好不容易杀回来。你别指着赔上几句温柔小意的话,便能将这场兵戈给化了! 为何要化解?崖涘像是一眼看穿了他的焦躁,唇边含的笑意愈发深沉。那双海水般蓝的眸子凝视他。凤凰儿,先前吾问你的话,你尚未答。 没甚可答的!南广和愈发焦躁,隐隐夹杂一丝不安。他快速打断崖涘的话语,左翅尖的羽毛指着崖涘紫衣领口,不耐道:打便打!杀便杀!没的磨磨唧唧,你这厮到底想作甚?! 崖涘含笑望着他,摇了摇头。 吾看不懂你!南广和又语速极快地道。如果一头凤凰能够拧眉,那么此刻南广和必定拧眉怒目了。你的心思从来不说,从来不肯将话讲清楚!吾是凤凰,不是藏在你心里头的虫,吾如何能够根治你的病! 他越说越快。 像是早就意识到了什么,拼命要将那不该萌生的什么,扑杀在尚未燎原之际。 崖涘却就这姿势,伸出白玉般的一只手,握住南广和翅尖处的一根翠金色羽翎,摸了摸。成功地令广和浑身打了个颤。 不,你懂的。崖涘赶在广和发狂前又笑了一声,语声越发奇异起来。你一直都知道,这世界便是吾,吾便是这世界所化的精魂。你灭了吾,你便可获得永生,便可自由冲出此方世界的牢笼。 崖涘手指夹着那根翠金色羽翎,就像昔日在下界大隋朝深宫,国师崖涘大人自后执着小殿下的手指,一笔一笔描摹画卷中的广阔河山。 凤凰儿,你一直都知道,杀了吾,你便可自由。崖涘缓声道,自白玉冕旒后抬起脸,迎着金光明霞,素来平淡的眉目有些异样。 凤凰儿,你为何舍不得? 声音不再平稳。 似是隐含一股绝了望的期待,莫名苦涩,又依稀正年少。 第131章 帝尊1 屁! 南广和出言不逊。 崖涘却忍不住, 笑得更欢了。他像是把这几十万年都堆积在胸中的笑意,都畅快挥洒了出来。直笑得前仰后合。白玉冕旒晃动个不休。 南广和越发焦躁不安,脆声道:你这厮!怎地几十万年蹲在天宫, 身外身在下界待了区区几十年, 便学的如此没脸没皮! 崖涘笑得不能答他。 南广和便要夺身而逃, 只可惜翅尖上那根翠金色羽翎还叫他夹着,走不脱。他提了提翅膀, 急得在半空中俯冲下来。你松手! 不放手!崖涘索性将身子往后一靠,懒懒站在云头中,摇动指尖中那根羽翎。吾病了, 残了, 要死了,临死前却再也不愿放手了! 南广和已经冲到了他面前,一时刹不住脚, 险些撞进他怀里。广和好容易悬悬地蜷缩指爪, 将身子卡在半空中,昂然抬首望向崖涘, 口吐人言, 语声清脆, 袅袅若有下界红尘余味。帝尊,须记得你的身份! 哈哈哈,这些身外事, 虚名浮尘, 记得又有甚意趣!崖涘笑得肆意,贯来薄凉的唇此际笑得隐含温柔意。凤凰儿, 你如此回避,不过是因为你心中也惧怕着 他刻意沉吟, 迎着广和瞳仁内的不安焦躁,铁了心一般要将他迫的无路可逃。你也怕呵凤凰儿,你怕于万年前,在凤宫中你所言不真不实。你也怕,于数十万年漫长光阴中,你也对吾生了贪恋 放屁!南广和倾身,右边翅膀扇动长风,猛地将崖涘掀翻在云头中,顺势抢出左翅尖上那根羽翎。他斜睨了崖涘一眼,又冷嘲道:你以为你谁?凭什么说吾舍不得你?! 吾不是谁,不过三千小世界中的一个罢了。崖涘跌坐在云头中,白玉冕旒倒了半面,越发显得白玉冕旒后头这张脸年少的不像话。像是一个十六七的少年,有青葱香气,又莫名青涩的令人心揪着疼。 于无垠的宇宙洪荒而言,吾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粒尘砂。崖涘却似毫不在意此刻的狼狈,兀自漫然道:可是于此方世界而言,吾便是最好的了。 分卷(96) 他迎着南广和不屑的眼神,又强调道:是此方世界所能给你的,最好的。 南广和爪子缩了一下,像是有什么东西,不经意蜇了他一下。 麻麻的,有些疼。 放你娘的臭狗屁!南广和凶巴巴地道。 吾没有娘亲,也没有爹。崖涘摇头。就像万年前你曾骂的那样,吾无父无母,没有兄弟姐妹,甚至没有真正的有生灵气息的子民。吾便是化身河川,也不过一无情物。 你又提这些做什么?!南广和焦躁地在空中盘旋了一个圈,打算撇下他,去那白玉柄麈尾所化的山后救出他的小朱雀。至于这位帝尊,算了,还是任由其自生自灭吧! 崖涘一眼看穿他的意图,慢条斯理爬起来,广袖遮住他目光,又道:别急!此方天地造化,他在山后待的越久,所能得到的造化越多。你且等一等,这是吾送给他的一场大机缘,千万莫要打破! 南广和狐疑地看他。 凤凰儿你还是不相信吾,崖涘叹笑。不过当年锁过你,你便记恨至如今! 那换我锁你试试?南广和嗤笑。你也亲手将心剜出来,然后拿那缚仙索将身子锁了,千万条锁链穿心而过,日夜泡在黑海中。你我换一换,可好? 吾求之不得。崖涘笑得越发奇异,然后摇了摇头,叹息一声。只是可惜,吾就要消逝了,待不了那黑海炼狱了。 你怎的开口闭口就是死字!南广和又焦躁。这场战也没打起来,你手下那许多仙帝都让你堵在山后,你你到底要如何? 崖涘动了动唇,一双海水般蓝的眸子中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却一句话没说。 南广和在空中跺脚,这次当真再也不理他,掉头就朝着天柱所在的方向飞去了。 自南广和觉醒灵智以来,他眼中所见的便只有这个小世界,可是于他凤血中的先天记忆中,他约略知道他来自远方。来自一个极远的,光波声色都在黑暗中曲折流淌着的远方时空。在那里他是神庙中的神,是高树上的不死鸟,他的子民们穿着白袍赤脚行走在颜色缤纷的街道上。 那里的天空也是蓝色的,那里的海水绿到几乎与留仙醉一样的色泽。 他想念那里。 虽然生平从未有一次踏足,但那是他真正的故乡。 他就像每个遗失了家园的婴儿那样,对故乡抱有不可解的乡愁。 在某种意义上,他甚至认同方才崖涘所言,虽然没什么好,但是于此方世界而言,他便是最好的。 于这个小世界而言,崖涘是最好的。 于他那个回不去的故乡而言,自然他凤凰儿才是最好的。 南广和微微笑了一声,带着不屑,以及满意的自得,振翅去了天柱石,双爪微勾,落在天柱石顶端,遥望那座崖涘手中白玉柄麈尾所化的巍峨高山。 那山中如今困着他家的小朱雀。 想看他,就掀开了山去看啊!一个笑不嗤嗤的声音自后传来。 南广和懒得回头,就知道必然是苏文羡那头雪鹰跟来了。 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自后方越来越近,随后是翅膀在空气中划开的声波。苏文羡见他不答话,又补了一句。帝君,咱们这闹到三十三天后,究竟是要作甚? 南广和懒懒回眸,睨了他一眼。 苏文羡带着几个侯爷果然跟来了,只是其他几位侯爷都有些蔫头耷脑,独有这以羽毛化作一身雪衣的苏文羡笑得吟吟。苏文羡手持红缨长/枪,一身雪衣,眉目璀璨如明珠。 璀璨的,令南广和一眼瞧见他就觉得讨厌。 南广和抬了抬眼皮,淡声道:三十三天都来了,尔等怎地还是心不定? 呃,苏文羡笑得越发招人厌,狭长美目微眯,调笑道:帝君你不一样!你可是带着你家的小夫郎一道飞升的!我等都是孤单单一人,啊不,如今是孤单单一头没巢没伴侣的鸟。这飞不飞升的,区别不大啊! 南广和听了想一翅膀扇死这货。 偏苏文羡还特别讨嫌地又补了一刀。再说这位帝尊也没怎么地啊!咱们上来后打了个天翻地覆,下界血都淹没了四海,这帝尊不还是好声好气地将咱们放入天界了? 谁放的你?!南广和怒。朱雀他们还在山中关着呢! 那是那位,苏文羡下巴一挑,示意广和与他一道朝白玉宫方向看去。那位舍不得你,一个招式都没过,就放任吾等随着帝君您一道进来了。至于为什么独关着朱雀么,那还要说嘛?肯定是那位嫉妒朱雀呗! 你! 南广和叫这货一句话堵的说不出话来。 少说几句,少说几句又不会成了哑巴!鹤族跑上来解围,优雅地翅膀一抬,挡在南广和与苏文羡身前。雪鹰你也是的!咱们好不容易陪着帝君一道回来,这三千多年没回来了,咱们也到处走走。别没的在这里讨嫌! 鹤族拉着不情不愿的苏文羡好说歹说,那货终于啧啧连声,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几位侯爷化身鸟族后体态都较富贵,翠羽金翎白雪一般的翼翅,乌泱泱遮住了天柱石上的青空。一时间风声纷纷起,天际五彩斑斓,煞是好看。 南广和愤愤地转身,天柱石下却隐约有一大群不安分的脸在跳动,争先恐后地想跳上去与他闲话。 南广和避之唯恐不及,又心焦又郁燥。他索性振动翅膀,又飞去了别处。 然后身后却始终有那样一双如深海般的眼眸,如影随形地追着他一举一动,仿佛附骨之蛆,又如同芒刺在背。 南广和飞的东摇西晃。 那些侥幸尚未被高山镇压的仙帝们倒是都收敛了。无论他飞至何处,那些仙帝与天兵天将们都躲的远远的,踪迹全无。极其偶尔地,撞上小猫两三只,对方也是慌慌张张地踩着云头飞出了一道残影。 一时间,南广和居然有些恍惚。好像又回到了万年前,他还是凤帝,徜徉于碧海青空之中时,于瑶池畔无论撞见了谁,对方都是如此慌张。 只是万年前,他们惧怕的是他拉着他们的手,与他们开那个并不好笑的玩笑,灌醉后再扔入银河水中。 如今,他们惧怕的或许只是他口中喷出的凤火,以及他一身无所事事又像是要随时扑灭天下生灵的杀气。 南广和渐渐地,绕着这仿佛走不出去的怪圈,沿着广袤云海飞了一圈又一圈,最终还是回到了那座白玉柄麈尾所化的高山之侧。 什么也不做,只是静静地站在高山下,望着山前那个一袭紫衣仿佛一直都不曾走开的人。 你回来了。崖涘含笑望着他,银发长垂,眼眸深深如海。 南广和挪了挪爪子,那股焦躁不安又来了。 咻咻的,像一头巨兽。 吾一直在等着这一天。崖涘悠然地继续说下去。凤凰儿,此刻只有你与我。你又何须再回避? 南广和拧眉,抬眸望向崖涘,突然道:崖涘,我们打一场吧! 他以一种很认真的语气,又重复了一次。倾尽所有,以毕生所学,战一次!这个世界一直困住我,不知如何才能出去。 崖涘淡笑不语。 于是南广和又继续认真地邀请了他一遍。崖涘,孤想拼一次,以胜利者姿态出局。而不是任由你无尽地退让你我之间,也许还有第三条路可以走。 第132章 帝尊2 崖涘终于动了动, 手指轻抬,似乎想要抚上南广和的七彩华羽,最终却只是颓然放下。 也好。他道。 你我之间, 总该有一场了结。 不是了结, 南广和又拧眉。崖涘, 孤不想你死。 崖涘笑。 你死了,孤便会记得你。南广和很认真地与他说。一直一直地记得你。 崖涘的笑容僵住。记住吾, 不好吗? 不好!南广和一口否决。他昂首,胸/脯挺的高高的,七彩羽翅随风张扬。汝贵为此方世界之灵, 万年前获天道至尊位, 成为此方世界唯一的神尊。吾自幼便在此界破壳,毕生见过无数生灵,历经人间世与地府三途河, 却从未与此方世界最强者一战! 南广和凝视崖涘的眸子里终于隐约有了一丝笑意, 战意盎然。崖涘,汝可愿与吾一战? 崖涘望着他, 久久说不出话来。像是被谁施了定身法, 狼狈而又茫然地站在高山前, 一袭紫衣绶带,眉目轻轻抽动。 此战后,无论输赢, 吾毕生无憾!南广和居然当真笑了。崖涘, 万年前你问吾的那句话,汝如今依然不明白。 南广和缓缓地、一字一字地说与他听。 崖涘, 吾心从来求的不是关关雎鸠,不是大道长生, 而是一条从未有人走过的道。 崖涘抬起手,轻缓而又坚定地摘下白玉冕旒,一仰头,银发飞扬。若这便是你所求的道,吾成全你。 好。南广和亦迎着风飞起,羽翅在身后铺展成一道又一道绵延的影子。 一人一凤,迎着三十三天的浩荡长风,立在云头上。 崖涘再不开口说话,只手拈指诀,垂眸静静地划开一处结界。结界壁垒厚如城墙,结界内立着他与他。 南广和知崖涘必然让他,便抢先冲了过来。双翅带动烈焰腾空,口中直射出一道火线,直冲崖涘面门而去。 崖涘一挥手,双足踏在碧海滔天的波浪之上,脚下一双云靴若隐若现。风鼓动他的一身紫衣,紫衣下摆轻轻晃动了一瞬,随即头微侧,避开那道火线。手掌中翻出一座云山,朝南广和压了过去。 南广和迅猛地冲过来,不闪不避,直接用强悍肉/身撞开了那座山。凤身自山中穿过,硬生生将那座山从中撞成了齑粉。 齑粉在云海中散开,一朵朵,散发着袅袅的优昙花香气。 南广和屏住呼吸,一波三折的多情丹凤眼中此刻叫战火烧成了赤金色,瞳仁内仿佛淬了血,映射出此刻站在云头上一瞬间便倏忽变得与他一般大小的崖涘。瞳仁内的崖涘动了动,广袖下溢出漫天白光,一朵接一朵的优昙从袖管中潮水般涌出,每一朵优昙花都在空气中变作了山,连绵不绝地朝南广和推过来。 南广和撞开了第一座山,紧接着是第二座山,第三座直到一连撞开了十几座优昙山后,南广和终于察觉到被他撞开的山中皆有优昙花粉。细密地,一点点地,渗透入他的羽毛。七彩华丽羽翼沾染了白色花粉,蚀骨地痒。又觉得抽的他心口疼。 南广和愤然昂首清啼,鸟喙中流焰吞吐,将空气中仍在细密纷落的优昙花粉焚烧殆尽。 崖涘于这时,抽出了一直藏在袖中的剑。 那是万年前崖涘登顶后,于云头将他打落云头的灭天剑。 南广和瞳孔微缩,一瞬间毛发怒张,尖爪勾住又一座扑过来的优昙山,愤怒地大叫了一声,直震的结界壁垒拼命摇晃。仿佛一瞬间,山河皆暗。 剑光森寒,如倾倒了天河的水,劈开了南广和的命门。划开南广和绝色的眉,令他在云海中几乎维持不住原形,肉/身内所有的灵气都汇聚在剑光所指的地方,锁定在那处罩门。 嘭地一声。 巨大的冲击力撞击开那把剑,令剑尖偏离了半寸。 剑锋自他眉头划下,割裂他的眼角。有一滴赤金色凤血,迸落在剑尖。 原来你从未入魔! 南广和叫他这一剑,劈成了狼狈人形,穿一袭朱红色羽衣,着青翠色的长裤,青丝散落在肩头。 崖涘不答话,只持剑又斩,这次却是斜斜自他额头至右肩。 再不留情。 南广和险险避开,在空中翻了个滚,双足站在一座接一座浮动着的优昙山上,长衣猎猎。 剑锋自他脚下削过。带动长风一片。 森冷的杀气如潮水侵袭。 逼得南广和不得不再次飘摇升于高空,双臂平举,身子后仰,倒退着踢出一脚,脚尖下片片冰刃朝那把剑飞旋而去。 你居然偷学了吾的道法!崖涘笑了笑。看来在下界的几十年,你虽然不擅骑射,却仍是在意九嶷山中吾那具身外身教给你的各式道法。 南广和不答,只暗自运气,在冰刃外加了一层凤血。赤金色凤血自他指尖滴落,涂抹在手中数十万把飞刃,化作赤金色火刀,热气腾腾。 南广和趁着崖涘说话的功夫,将数十万把火刀尽数刺入崖涘脚下所立的碧海之中。 火刃一入海,便发出烈火延烧的噗嗤声。火于海水中愤怒往上蒸腾,试图将这滔天碧波化作干涸的枯地。海水却延绵不绝地自虚空中涌出,仿佛在崖涘脚下有一座永不枯竭的海眼。无论他怎样用力,崖涘脚下的海水却越来越多,一处处漩涡困住了他的火刀利刃。 崖涘站在如同炸了锅的海水中,周身却毫发无伤,只是微微皱眉,手中灭天剑突然掷出,旋转着斩向南广和双足。 南广和冷笑一声,双手往下一甩,啪嗒一声,朱红色广袖呈直线垂落,瞬间绷直如两面墙壁,推开大量气波。 优昙山在两人角力时不断现出蛛网般的裂缝,自裂缝罅隙开出漫山遍野的优昙花。花朵大如磨盘,叶片青圆,蕊心中滚动着不祥的赤色。 结界碎裂。 两人自三十三天的白玉宫外一直战到天阶之上,凤影铺天盖地,在南广和身后迷雾一样层叠铺展。覆盖的三十三天尽皆无光。崖涘却始终那样淡然地,一剑接一剑地刺出。他刺的极缓慢,每一剑,却都极有力量。 一只白玉般的手,稳稳地握住灭天剑。 银发飞扬。 崖涘立在南广和对面,眼眸中平静的什么都不复存在。没有了喜爱,也不再有哀伤。只有一道又一道的剑锋,劈头朝南广和袭来。 风声鼓荡的两人再听不见对方在说什么。 南广和与崖涘一路战至天阶最后一层,停滞在南天门处。在那冲天而立的华表下,南广和脚蹬华表,踩着十几条金龙的龙头,终于亮出了兵器。 那是一把毫不起眼的剑。 居然也是剑。 崖涘停滞了一瞬,身形微晃,眼眸中一霎时闪过了怀念。却也只是一刹那。紧接着他便欺身冲过来,剑架在南广和那把毫不起眼的剑上,南广和提力来挡。两把剑交锋时,剑身皆迸出了刺目的光。 分卷(97) 那光芒直冲云霄。 惊动的一众鸟族与尚未走远的仙帝们纷纷前来观战。在众多神族后裔及仙君们惊恐的眼神中,那两把剑绞缠在一起,仿佛阴与阳,如同两条淬了光带着血的游鱼,互相撕咬着,交错吞食对方的光芒。 如果说崖涘手中那把灭天剑放射出来的是无上之光明,代表了三十三天内最纯粹的神性,那么南广和所持的那把剑则完全相反。那把剑暗沉无光,却又厚重无比,像是沉浸了数十万年所有的恨。如无尽暗夜,绞缠在三十三天最纯粹的神性之中,那磅礴的毁天灭地的杀机扑面而来。 南广和与崖涘面目上都叫这两把剑交锋时的光所照,海水一般深不可测的眸子中有碧海怒波,一波三折多情的丹凤眼中赤金色烈焰燃烧。 朱衣猎猎。 紫袍飞扬。 两人手中剑划开时,各自都震开了数十丈远。脚下云头一边如同被烈焰焚烧,将三十三天的半壁江山都映射成火红色;另一边则如同海水漫漶,波浪一般倾泻瓢泼大雨,雨水直灌入下界凡尘,直入地府中。 南广和与崖涘却毫不迟疑,再次朝对方飞扑而去。灭天剑与南广和手中那把无名剑再次迎着烈焰与海潮斫斩,激荡起惊天巨浪。 火焰沿着云线烈烈燃烧,昔日金乌盘踞的扶桑树在烈焰中缓缓现出原来的幼苗形状,巍峨宫殿在火红色中摇摇欲坠。不过眨眼之间,南天门内外所有东西都烧着了,惊的华表上那十几条金龙纷纷爬下来,摇头摆尾四散逃生。 不好!此方世界恐怕要毁了!一位仙帝慌慌张张地撸袖子,掏了几次,才好不容易掏出乾坤袋中的法器。待吾等上前助阵! 这仙帝刚走出一步,就被迎面而来的鹞鹰拦住了。 呔!爷爷我就知道你们这起子不安好心的要搅事!鹞鹰啐了一口,大摇大摆地扛着肩头上一双毒刺,双脚分开站马步。你的对手是爷爷我! 还有小爷在此!苏文羡不甘人后,立刻也跳出来,手中红缨/枪/挑落对面另一位仙帝。一身璀璨雪衣立在云头中,杀气深重。 还有吾!鹤族自腰畔抽出软剑,在空气中抖了抖,薄如蝉翼的软剑绷成了一面湖。又软,又沉,又在不可捉摸地晃动。 纹鸟东方楚摸了摸鼻尖,慢吞吞自双掌中搓出一道界碑石。双手缓慢分开的时候,那座界碑石也如同一条面筋似的被他拉长,又搓了搓,然后朝仙帝们所在地方抛了出去。 如此,某便替你们拦一拦这起子小气仙君!东方楚道。 一众鸟族侯爷将军们,再次与三十三天的众仙将仙帝们杀在一处。 第133章 帝尊3 彼此都是故人, 对双方兵器招式虽然算不得刻骨铭心那般记的狠,却很快就回忆起了当年对打时的画面。尤其是那几个仙帝,特别倒霉, 万年前那场大战中他们都尽数参与了。此刻面对这些愤怒的鸟, 可真谓新仇旧恨一起凑成堆了! 枭鸟扑杀下去, 就是一记流星锤。 几位仙帝内心叫苦不迭,又不能指望着那边的帝尊崖涘能抽出手来救他们一救。抽空瞅过去, 那位帝尊一身紫衣站在波涛中浑身星光大盛,仿佛不是在战斗,而是闲庭漫步于白玉宫中垂眸俯视下界苍生。 崖涘手中灭天剑压在南广和的肩头, 每一剑都不激烈, 看起来格外缓慢。只有身处其中的南广和才知道,崖涘在每一次出剑前都调用了山河之力,剑锋尚未抵达, 那沉重的压力便朝南广和袭来。 南广和一双脚仿佛叫云头中的优昙花缠住了, 枝叶青蔓,绕着他的脚一路往青翠色纱裤内爬, 并不冰凉, 反倒有些细微的不可察觉的温柔意。 南广和在下界历练时, 自认平生最恨的便是仙阁众多修仙者。那些修仙者鬼祟手段层出不穷,从来没有什么斩山断流的本事,却能不断放出地府蜃虫或者通过反复勒索他的血缘亲人来要挟他。直至今日, 广和想起来都觉得恶心。 他自认, 平生最恨的,莫过于仙阁。 然而此刻与崖涘第一次真正对决时他才意识到, 过去的数十万年间,无数次彼此喂招, 崖涘从未当真与他计较过。即便是万年前他为了朱雀奔出凤宫,加入云端战斗后,崖涘那一剑也只是将他猝不及防地斩落云头。 崖涘从未当真对他出手。 万年前那一剑虽然极锋利,却只是一剑。 如今这十几剑,连绵起来,便是一座浩荡的河山。将他困在其中,犹如身处一座牢笼。笼中是延绵不绝盛开如雪的优昙,脚下枝叶绵密地蚕食他体内真气,令他下/身如同磐石一般生了根,沉重的挪动都极难。 南广和深呼吸了一口灵气,在云端中绝色眉眼于火光中熠熠生辉,青丝撩动火焰边缘,一波三折的丹凤眼斜斜睨过来。 崖涘海水般的眸子中微微一晃,手下剑便偏了分毫。 南广和得了这个契机,立刻手中无名剑反转,压着灭天剑生生磨出了一串金色火星,随即将灭天剑压制于其下。身下那些生根发芽的优昙也终于松动了一些。 南广和喘了口气,青丝垂落耳边,迎风撩起一缕若有若无的繁花香。 帝尊,你心中分明有情,如何还能灭的了天?南广和冷笑,又道:瞧你这模样,不知情的仙家还会以为你面前的是位女子。 呵,崖涘一招落败,却并不见颓丧,只含笑接下了广和刻意的缓兵之计。男子如何,女子又如何?只要是凤凰儿你,吾便败的心甘情愿。 南广和本意是压制崖涘,但一招美色果真见效后,他心下又有些焦躁。倘若当真打一场,是不是孤会输? 他顿了顿,觉得这话说的不妥当,于是又道:崖涘,这几十万年间你从未与我斗过法,究竟是惧怕出手太重,灭了这方小世界,还是怕我会恨着你? 崖涘张口欲言。 广和却又打断他,皱眉道:你从不与我打,我自认先天所学早已登峰,如今才知晓,原来你一直不肯教我历练!便连此方世界的文字,也是后来朱雀教导于我。崖涘,你究竟是怎样想的,是不是希望我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如此便能久远地待在此处,好一直陪着你? 崖涘叹息。银发下一双蓝眸格外温柔。凤凰儿,从一开始,吾便不想与你斗。你自认不错,你本就是另一个小世界的王者,自然远胜过此方世界无数生灵。可是,他话锋一转,又叹息了一声。只可惜吾是此方世界的天道,手掌生杀大权。此方世界的所有含生之属,生灭皆在吾一念之间。 崖涘深深凝望着广和绝色无双的眉眼,像是要一直将他看入心底深处。凤凰儿,无论你承不承认,只要吾心不肯死,不肯言败你便永远也赢不了。也永远走不出这里。 崖涘手指着缠绕至南广和腰畔的青碧色枝叶,以及那一朵朵越来越硕大丰满的优昙花,语气又似怜爱又似叹息。凤凰儿,你瞧,这便是天界三千年一开的仙花。 南广和顺着他目光瞧下去,蹙眉不悦道:此方世界你是主子,这点孤早就知晓。但听你意思,为何一定要你死了,灭了,才肯放孤自由? 南广和又再次不解地多问了一次。崖涘,为何你我之间,一定要等你死了,才算有个结局? 崖涘笑了笑,不答。 就像以前那样不好吗?南广和持无名剑,剑尖指着崖涘胸前,却停滞于三寸外不肯刺入。他就像当年那个初生的婴儿,疑惑地问他:就像过去那般,你做你的帝尊,我居于三十三天外随便哪个角落,彼此安安分分地消磨岁月。我不离开这方小世界,你也不必辛苦驱逐我宫中那些子民,不好吗? 不好。 这次,却是崖涘否了他。 崖涘就像与他闲话大隋昭阳年间那些过往一般,轻描淡写地道:你与那朱雀厮混在一处,吾瞧着不喜。所以,便不好。 南广和拧眉疑惑地将他望着。 崖涘又耐心说与他听。凤凰儿,吾心悦你,朱雀也心悦你。那厮能舍得下脸皮,抛下第三重天的帝君位不要,整日跟随在你身后,吾嫉妒! 崖涘含笑望着广和,说的极慢,表情平和,眸子里的神色晃动的令人瞧不分明。只是他可以那般没脸没皮,吾却不可以。吾有帝尊神位要搏,有万千子民要看护,只能眼睁睁见他叛入极情道,一颗痴心捧到你面前,见你为了他动容。他久居三十三天,灵气日益消耗,你便为了替他寻那解救之途,迟迟滞留于此间世界。 凤凰儿,吾陪伴你数十万年,你从不曾为了吾,轻言一次久留。然而万年前,朱雀沉睡,你为了他四处行走,自三十三天每位经过的小仙身上汲取灵气。你执着那些小仙的手,摸索他们全身,他们皆道是你风流,是你为老不尊可你我都知晓,你只是在汲取他们身上的属于三十三天的灵气。 你将那些灵气,都尽数给了朱雀。 凤凰儿,吾心中嫉妒,却不能言。见你为了他堕落,见你为了他沉沦,甚至于一个个黑夜中流连于银河水中不肯离去,孤身浸泡在银河水中,借这具烈火凤身,于银河水中汲取三十三天的灵气 凤凰儿,那时你心中,可曾有过半分自省? 你为他做到这个地步,究竟是因为他过痴,对你忠心并且痴爱,还是因为你也心悦他? 不是在下界凡尘,而是万年前凤凰儿,那时你便已心悦他了吧? 剑尖抵在崖涘胸前,一连串迸发的金色火星燎起崖涘一袭紫衣,在胸口开出了一簇簇金色的火花。 南广和抿唇,绝色眉眼冷冽的很,一丝表情都无。掌心中无名剑却无声轻颤,似是有不可承受之重。提不起,放不下。 崖涘却还是望着他笑。今日你我这场战斗,你是想做与谁看呢? 崖涘看的这样通透,言语说的这样决绝,似乎铁了心一定要将南广和钉入华表石柱上。凤凰儿,你若当真想赢,只需一句话便能令吾败。 崖涘含着一抹宠溺的笑,银发下蓝眸云淡风轻。 凤凰儿,你一向知道的。若那执炬的人是你,吾便只能兵败如山倒。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香宝宝、狐七曼 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4章 帝尊4 凤凰儿, 吾败给你,败的心甘情愿。崖涘依然唇边含笑。 是一向薄凉的唇,语辞却温柔到不可思议。 南广和手中的剑险些握不住。就像蓄谋了万年的一场战, 轻易便叫这人翻了盘。白玉般的手指轻轻拈花, 手指与那优昙一般皎然无瑕。那手指轻轻一抹, 撕开了那层掩盖了数十万年的轻纱,将一切横陈于他面前。 眉间眼下, 皆是点滴过往。 南广和只觉得心中难过。哪怕他失了一颗心,哪怕他从此后胸口内都空荡荡,再生长不出一颗来自异界的五色琉璃心, 此刻也觉出了疼。 崖涘, 你何苦,你何必南广和说不下去,再多说一个字, 都觉得自己残忍。 他自是知晓的, 从数十万年前他便知晓崖涘待他不同。他知晓崖涘来自此方世界,是这世界所化的灵, 遍体莹洁, 如玉如霜雪。他指尖的微凉触感, 银色发丝撩动长风中的寂寥香气,于这数十万年间一直张扬地存留于他的阿赖耶识深处。 这世界,曾经孤寂到, 只有他与他。 南广和终于还是闭了闭眼, 指尖蜷缩,收起手中的无名剑。崖涘, 吾今日唤了你的真名,灭了你的三十三天众多追随者, 又将下界所有无情道修屠戮殆尽你我之间,只有这滔天的恨! 吾为何要恨你?崖涘语气淡淡。任由在南广和回撤剑尖后,那把惊世绝艳的灭天剑在掌心中垂落,剑插/入云层中,脚下是滔滔海波。他身站在碧海清波中,紫衣湿重,眸光却依然悠远。 凤凰儿,吾赐众生以生,度万灵以灭。身化山海,精魂不灭。崖涘淡淡地,与他交代身后事。吾是此方世界的神灵。待吾死后,你便是这个世界唯一的神。 崖涘语气越发渺远。你曾道吾不懂,吾亦以为你尚且年幼,有许多事情,你从未仔细去想。所以吾投身外身于下界红尘,伴君一道在凡世流转,待你思虑清楚。你若是要杀回这三十三天,便必然取代吾之神位,成为此方世界唯一的神。 成神后,留下朱雀,你便再不得离开。 若你不再回来,随了那头朱雀奔走在六道中,亦是一条不归路。 你一直都知道,杀了吾,弃下这极情一途,你才能真正自由。 可是你没有。 你太贪心了。你既要吾留下陪你,又要与那朱雀厮守可是你又想念你那渺渺不可追的家乡所在。 这世间哪有那样便宜的事!即便吾身为一方世界的神,亦不能令你样样都如意。 吾从前总以为,是吾不够强大,不能够护着你,让你随心所欲地活着。崖涘终于还是叹息一声,单手负在身后,垂眸静静地道:过了这几十万年,也度过了下界红尘这几十年的人身的日子,吾终于想明白了。 吾生了病,起了贪念,只因那贪念是你,吾不忍也不能够灭杀这头心中的魔。 所以地府乱,牢笼破,四方恶魔伺机而出。 所以红尘乱,六道灭,八荒中白骨堆积如山。 吾于此方世界而言有罪,枉为神灵。 凤凰儿,此次吾身寂灭后,你便是这世界唯一的神。你是孕育这万物生灵的父,也是他们膜拜尊敬的神。 你我之间,从来没有别的路可以走。 崖涘说到最后一句话,轻轻抬起皎然如玉的指尖,穿过长风中南广和的发。就像于数十万年前,他第一次出现于这头小凤凰面前,含笑望着这位面孔长得如十三四岁少年郎的小神灵,淡然地与他道,吾名崖涘,此方世界只有你我,汝可视吾为友。 那头小凤凰自水边抬起头,好奇地打量这个突然出现在黑色海滩上的男人。 分卷(98) 良久,小凤凰清脆地笑了一声,手探入海中,泼了他一身的水。 白衣尽湿。 你我于海边相识,那海便是吾之眼眸。你落入吾眼中,这数十万年,便从未离开过。崖涘手指无限留恋地轻抚南广和的面颊,替他拭干了先前对战时割破的伤口流下的赤金色神血。 赤金色神血落入指尖,萦绕生香。 如今,你我离别于这云霄之上。亦是最后一场别离了。崖涘指尖迸出了一朵星光,星光温柔包裹住那滴赤金色凤血,摇摇晃晃,自星光中那滴血化作了一枚小小的蛋。送给你。 南广和拄着一把刺不出去的剑,心口空荡荡,眸子里雾气蒸腾。他语气亦不太好,冷嗤了一声。你总要将这罪名丢给我,如今又假惺惺送我一枚凤凰蛋作甚?!你明知道,此方世界再不会有第二只凤凰。我一直要回乡,只是因为此方世界于我而言,皆是虚妄。 可是这虚妄中,有你所眷恋的,你走不脱了。崖涘笑得奇异。凤凰儿,这场证心之战,汝未曾输,吾亦没能赢。 你我都输了,也都赢了。南广和咬牙冷笑,丹凤眼中依然恨意深重。崖涘,你终于赢了。你诛了吾的一颗心! 崖涘手指拈开他鬓边的湿泪,抬起,送入唇边,轻轻尝了一口。薄凉的唇边含着一抹极温柔的笑。凤凰儿,吾吃了你的一颗心。惟有这个,吾欠你。 你欠下我的,又何止这些?!南广和语气渐转激越,险些控制不住,便要提剑杀了这人。崖涘,你分明知晓 吾知晓,所以才愿意欠着你一场大因果。崖涘垂眸而笑。这世间有因,必有果。凤凰儿,从此你我之间便这样亏欠着吧。 吾欠下你一颗心,你欠下吾一段成全。可好?崖涘话语轻柔,语声几乎就落在广和耳边。 你,凭什么?!南广和抖着唇,淡色唇瓣微微张合。你我之间本不必如此。吾与你之间,并未生起私情。 你不恋吾,是吾恋慕于你。崖涘答的坦然,笑得亦极释然。凤凰儿,吾心悦于你,已有数十万年之久。这一场无涯之生,是至你来了以后,吾才有了归途。 银色长发于云中清扬,海水一般的蓝眸微沉。一袭紫衣,眉目辽远而又清淡。 是当年初遇时的崖涘。 又不再是那个不言不笑只会抱着一坛留仙醉单腿微屈盘坐于高树上的紫昙帝君。 此刻落入南广和眼中的崖涘,极陌生,又极有红尘色。 在他注视中,那枚赤金色神血所化成的凤凰蛋啪嗒一声,迸出了几道裂缝。依稀有微弱的啾啾声自内传出。 拿着吧,此后你若想再孕育子嗣,无需稀释你体内的精血,亦无须再耗损先天元气。这枚凤凰蛋中,可为你留下一头小凤凰。崖涘淡淡地笑着道,目光落在他眉眼间,一丝一毫都不肯再错开。虽然不是如你这般性子的不死鸟,却到底,是吾习练了数十万年,模仿你样子孕育出来的,属于这方世界的凤凰。 凤凰,是什么样子的?南广和终于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 当年,于无知无识中一头闯入此方小世界,他也在鸿钧老祖座下问过这个问题。 当年他问的原话是,老祖,既然你说我是不死鸟,可以唤作凤凰,那么您看见的未来此方世界中的凤凰,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可也有如我一般的七彩羽翼,可也会如我这般翱翔于碧海青空? 当日里老祖并未答他,只微微一笑。目光悠远。 膝盖以下尽皆化作山川。 与如今的崖涘一模一样。 银发紫衣的崖涘立在云水之中,膝盖以下尽皆化作绵延山海,一眼看不到尽头。他却依然从容地笑着,与广和轻声道:凤凰啊,便是如你这般。与你一样,有着七彩的羽翼,也会振翅飞翔于九天之上。凤凰一声清啼,这世间的春天便来了,世间皆是繁花。那样美,那样荣华,又那样的骄傲呵! 崖涘笑得温柔,蓝眸中有鲜红的什么,在缓慢流淌。红的就像是血,又像是赤色的沙砾沉入海底,漾起一圈又一圈不肯往生的贪恋。 凤凰儿呵,从此以后吾再不能陪你了你这一生呵,与天地同昌,像这世界一样久远。从此后,你再也不会孤单了。 灭天剑落入云层中,火星熄灭于海水中。 灭天剑的主人,此方世界有生以来唯一的神灵,崖涘渐渐地阖上眼眸。最后那句话轻柔地飘散于云海之中。 吾将朱雀留给你,将这天地都留给你,你欢喜谁,便与谁快活地过一生。 那滴已被崖涘拭干的泪,再次缓慢地沿着眼角渗出,沿着面颊落下。 南广和捧着一枚刚裂开缝隙的凤凰蛋,独立于碧海苍穹之中,脚下是漫漫海水,朱红色长衣隐于白云深深处。 绝色无双。 却又如此孤寂。 啪嗒一声,手中凤凰蛋裂开了一道大缝隙,一个毛茸茸的奶黄色小脑袋探出来,好奇地张望这个陌生的世界。 啾啾! 小凤凰扑入南广和怀中。 连鸟带蛋壳,踉跄地,扑了他一个满怀。 一如数十万年前,他迈着蹒跚的步子,在黑色海水中叫崖涘摁住脑袋,呛了一大口湿咸的海水。 崖涘,吾恨你! 当日他曾于黑海炼狱中,对着前来看他的帝尊崖涘如此吼道。 恨着吧,就这样一直恨下去。 如此,你才不会忘了吾。 崖涘笑得淡然。 眼中湿漉漉的,又湿又咸。 一如当年漫漶的黑海水。 怀中小脑袋轻轻地蹭他的衣襟,有微温的暖意。 于此方小世界天界纪元的第六十万年春末,天界唯一的帝尊崖涘寂灭,史称为神隐。据传帝尊崖涘灭后,精魂尽皆散作漫天星辉,唤回了东方扶桑树下逃走的金乌鸟,重塑月华宫。此方天地再次轮转,八荒四海版图悄然经历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大变动。 此方世界从此后,除了天界、人道与鬼府外,又多了许多妖灵众生。 于地府中,血瀑倾泻而下。自血瀑流经三途河的河道中,竟然多出了一条岔道。入此岔道者,无论前生有多么沉重的爱恨,亦尽皆忘却,再不复记忆。 世间皆惶惶然传言,这条多出来的河流岔道,泉水黄浊,中有不祥的血色。其血色蔓延至河岸,便在地府中盛开出一朵朵烈焰般的红色花朵。 那花朵一瓣瓣鲜红夺目,枝叶分离。 恰如上界星辰之故乡,多了两颗悲伤的星。其一名参,另一颗则唤作商。从此后参起商落,永不相见。 地府中那从未出现过的花朵来自天界,有三十三天外那一日帝尊神隐时优昙花的香气,却又分明变得极小,可握于亡灵手中。每一朵花,都可度化一个原本不可救赎的恶念。化作一盏盏鲜红的灯笼,照亮亡灵们最后的归途。 花朵绵延如罽毯,盛开于三途河畔。 再后来,于后世书中,世人都将这花叫做彼岸花。将那一日跃入血瀑之下,融入三途河中的岔道,唤作忘川。 忘川水滔滔,有来自三十三天的慈悲,却又有着地狱极煞处的森寒。亡灵们偶尔吞下一口,都赞其辛烈辣喉,堪称地府中的第一极品酒酿,当与昔日天宫中的留仙醉媲美。 这世间嘈杂亿万众口,嘈杂纷纭。 独有当时站在帝尊崖涘对面的南广和知晓,那一日,崖涘手持灭天剑,自刎于他面前。 帝尊崖涘以身化道后,星魂溃散,银发下不肯死去的情思尽皆如水波缠绕于他身侧。最后一丝一缕地,汇聚成黄赤色的河流,自三十三天倾泻而下,注入地府血瀑,又蜿蜒流成了一道河川。 河川自九霄倾泻而下,浩瀚如昔日银河。 那枚来自此方世间独一无二的旧精魂,于一片虚幻中,立在河川中遥遥挥手朝他告别。那薄凉的唇一翕一合,依稀仍在唤那个最初的名字凤华,凤华 凤华,是他凤凰儿的第一个名字。 万年前,他毅然决然随朱雀一起,入了极情道。从此为了朱雀神将陵光,叛出凤宫,在三十三天搅动一场万年道争大战。 再然后,三千年前,他仓惶逃出黑海炼狱。帝尊崖涘亲手持灭天剑,斩断缚仙索,劈开万千锁链,推他入南天门。身后是浩荡天火,一剑光寒。 那一日,崖涘对他道,凤华,你走吧!吾只放你这一次!若你还能活着回来,到时候吾将一切都说与你听。 再后来,他淌入地府三途河,一瓢一瓢地自河水中打捞亡灵残魂,捧着那抹好不容易寻到的朱雀残魂,欣喜若狂地冲入轮回井。 再后来,他以凤华之名,在下界人来熙往的街市与南冥相逢。 再后来,他以凤华之名,伪作女子,做了南冥的开国元后,陪这得了朱雀偶身与一抹残魂的南冥,一道老死在红尘,葬于下界大隋朝的皇陵之中。 在棺盖合上的一瞬间,他那时心中只觉得安然。灵柩上开出了繁花,他与投生为南冥的朱雀,头挨着头,并肩躺在同一个棺材内。 再后来,十年前,他以凤凰真魂在下界红尘内被灵胎儿崖涘唤醒,彻底醒觉于这具名叫南广和的少年体内。 自此后,凤华帝君彻底湮灭于此方天地。他是凤华,又不是凤华。他有着一切有关凤华的记忆,却又生出了独属于南广和的脾性。 可是无论体内的是凤华还是南广和,他都不曾想到,会有这一日,他与崖涘终于走到了这场结局。 如今隔了数十万年光阴,帝尊崖涘于星魂溃散之际,以最后的残像,唤出了他于此方世界得到的最初的名字。 是很久很久以前,他与崖涘相逢于黑色海滩边,崖涘一身白衣,含笑问他,吾唤崖涘,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老祖说,我可以叫做凤凰儿。 如此,吾送你一个名字可好? 是什么名字?你且说来听听,若好,吾便收下了。 凤华,凤凰之身,华彩无双。从此后,吾便唤你作凤华可好? 唔,这名字还不错。 他与他当时的对话仍袅袅在耳,相隔数十万年,隔着生死两岸边,崖涘终于还是唤了他最初的名。 他送与他的名。 黄浊浪潮如血翻涌,惊动了天与地,依稀仍有一颗五色琉璃心闪烁于其中。他终是诛杀了他的一颗心。却也因了他的一颗心,他堕入黄泉至深处。 这世间纷纷扰扰,却只有南广和知晓,那一日于这一场惨烈的结局中,帝尊崖涘并未完全死去。这枚偷吃了他一颗五色琉璃心的旧精魂,弃了这束缚了他生死数十万年的天地,跌落神坛后独自跃下九霄,去了最深最暗的角落。 以身化忘川。 第135章 爱侣1 那一日, 南广和独自立在云霄,手抖的几乎握不住那把漆黑无光的无名剑。有大蓬无尽的光自天穹极深远处投入他头顶,烈焰一般, 暴虐地灌入他体内。 三十三天, 一时间竟无一人可睁开双眼。 耳旁静水流深, 汹涌地奔入下界,直至地心最深处。天空与大地上的雨水磅礴汇聚于一处。 南广和只觉得身处于一场磅礴暴雨。无处可逃。 脚下是雨水, 身上是雨水,发丝眉间甚至于眼眸内都是淋漓暴雨。 他于雨水中仰头,长眉湿漉漉的, 飞扬入鬓。灭天剑倒卧在云层中, 剑尖上仍残留着一缕乳白色的神血。那缕来自帝尊崖涘的乳白色神血,天生带有馥郁的优昙花香,此刻浸泡于雨水中, 亦始终凝结不散。 如一段乳白色的香木, 浮浮沉沉,随水波而上下晃动, 却始终不会消散或被稀释。 南广和从发丝到青翠色纱裤都浸染于无尽光芒中, 指尖在强光中虚化成一片掠影, 几次穿过海流中的那一缕乳白色神血,都拈不起来。 到得最后,于大片强光中, 南广和单膝跪地。 无人知晓那一日于旧神陨、新神诞生的金光柱中, 新神广和帝尊究竟见到了什么,又说了些什么, 究竟是如何与天道确立了新的法则当时三十三天众多追随者与一众旧时仙帝们都惶惑地停下战斗,于忘川水倾泻而下时便纷纷涌来, 却都不能突破光束。 帝尊崖涘神陨之际,这冲天而起的光束覆盖四方世界。帝尊生前那支白玉柄麈尾所化的高山于一瞬间化作齑粉,沸沸扬扬,散做了烟尘。 咳咳,咳!叶慕辰猝不及防叫砂石迷了一眼,墨青色长发染了点点霜白,呛咳着走出这座幻化出来的山。他大步流星走出后便立即升入云头,手持丈余长的黑刀,玄衣猎猎。 那一日,叶慕辰直从三十三天一层层找到了南天门,循着那无尽的光芒所在处,脚下淌过碧绿与黄赤色相间的海流,一步步走到他的殿下身边。 强光隔断了他的视线,只能约略见到光束中有一个虚影,单膝跪地,手中执着一把漆黑无光的剑,青丝遮住了脸庞,看不清南广和的表情。 有什么东西击中了叶慕辰的心脏,令他一瞬间揪的说不出话来,连呼吸都在浩荡长风中滞涨不前。常年手执刀戈身居上位的直觉告诉他,就是于这一刻起,有些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他家的小殿下,再不是那个娇娇的爱哭爱揉他袖子又爱胡乱发脾气的小少年,也不再是脚踏青云率领他们直闯南天门的朱红色长衣仙君。 光束中那个少年单膝跪在地上,淡色唇瓣不断翕合,在轻声念祷着什么。青丝长垂于云层中,与黄赤色的血一样的水流交缠在一处。丹凤眼儿低垂,朱红色长衣上遍布金色烈焰。是一幅灼灼燃烧的画卷,又似一卷永不肯睡去的美梦。 叶慕辰屏住呼吸,一声不吭地手按长刀守护于光界之外,犹如守护着他的十万年岁月。 直至这诸天仙君都渐次汇聚,直至此方天地中的忘川水终于尽数归入地府,直至金乌鸟儿爬上扶桑树,一声激越的鸣唱唤来了烈日骄阳。 直至重塑完成的月华宫中流泻出温柔月色,直至那一阴一阳的符号完全地呈现并悬挂于青天之上 那似乎绵延永不止歇的强光灌顶终于渐渐到了尾声。 于三十三天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中,南广和缓慢地立起身,动作利落,朱红色长衣在云水中撩动一地华美涟漪。 帝君叶慕辰上前一步,口中嗫嚅,却终于停在那里,再也不敢如从前那般凑过去抱住那人。 心口隐约有什么,揪的疼。令他不能呼吸。 分卷(99) 叶慕辰历来都知道,于上界仙帝们而言,凤凰是个奇异的存在。他本不属于此方天地,却于洪荒年间闯入鸿钧老祖座下,并得到老祖亲口一诺,从此可高居三十三天,无论此方天地如何变迁,凤凰都始终据有一席之地。 直到上任帝尊崖涘登顶后,凤凰游走于三十三天的每个角落,放浪形骸,却从无一人敢去帝尊面前告状。哪怕那头凤凰再肆虐,都无人敢去说,只因众人都知晓凤凰与帝尊也是数十万年的旧友。 三十三天一直都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无论谁见到凤帝,都得停下来主动行礼。如果实在没逃掉,被这位凤帝捉住了小手,便只能毕恭毕敬诚惶诚恐地任由其摸遍全身,不得有丝毫抵抗。只因那时,众人也都知晓,这位凤帝简在帝心,那位帝尊待凤帝的不同处,所有人都看在眼底,艳羡不已,却又嫉妒不来。 前世今生,历经十万年光阴,于叶慕辰而言,凤凰真正距离他最近的时日,莫过于下界红尘中那短暂的数十年厮混。然而眨眼间,他们便匆匆杀入天界,重新回到了这个等级森严两人犹若银河之遥的三十三天外。 又是这座南天门。 他们自南天门并肩杀上来,然后,此刻于南天门外,在一地流淌的烈焰与赤水中,南广和得到了此方天道的认可,得无上法力,登上至高尊位。 他再不是他怀中那个人了。 叶慕辰抿紧唇,刷地一声单膝跪地,右手按在胸前,低下头颅沉声地唤了一句。参见帝尊! 声音沉郁,却唤醒了尚沉浸于极度震惊与惶惑的三十三天诸仙人。 众多鸟族将军率先反应过来,纷纷围聚于叶慕辰身后,刷地排开队形,皆单膝跪地右手按在胸口,口中齐齐称道:末将参见帝尊! 参见帝尊! 帝尊! 三十三天其他帝君们纷纷环视四周,最后目光凝聚于仍静静垂眸站立于光束中的南广和,终于有人先走出一步,行至叶慕辰等人身侧,躬身行礼。恭贺帝尊得获尊位,得此方天地造化大功德,可与此处天地同寿! 南广和垂眸,淡色唇瓣微张,神色莫测难辨。如此,尔等可愿尊吾为神? 愿! 吾等愿意! 恭贺帝尊得获神位! 耳边祝贺声纷纷,一句句,都极清雅,辞藻华丽。 南广和再次垂眸而笑,手拄无名剑,笑得格外莫测。语声中仿若有繁花次第开,又犹如山间林下有流水淙淙。 如此,尔等便跪下吧! 众仙帝皆震惊地抬眸望向他。 南广和又重复了一声。跪下! 语词清冽。 淡漠至无情。 众仙帝嗫嚅,环顾早已纷纷跪了一地的原极情道众生,眼中皆有惶恐。却无一人肯跪。 开玩笑?! 从前即便那位崖涘帝尊登顶之后,也从未强命他们以君臣礼跪拜,只是命他们各居一重天。无事时,众仙帝各居于自家宫殿,呼仆使婢,身后成批臣属,殿外有大片子民,日子过得好不逍遥自在! 如今这位凤凰不过刚刚得到了天地认可,可居于此方天地那独一无二的神位,凭什么便要他们如极情道那起子没骨气的众生一般,跪在地上三拜九叩首?! 因此众仙帝只作不觉。 其中一位沉吟着先笑了笑,开口道:帝尊,您瞧这 一道寒光自光束中投射而出。 却是那把漆黑的无名剑体量暴涨,直指说话那位仙帝的额间。 寒光森冷。 刺入仙帝额间神印。 有神血蜿蜒流下。 再不留丝毫情面。 吾言,跪下! 南广和笑得格外冷冽。随即一步走出光束,周身缭绕百花开,眉眼笼罩在金光烈焰中,叫人瞧不真切。 你是谁?名唤作什么?这些吾统统都不想知晓,也不必知晓,南广和一手抬起,持无名剑,另一手负于身后,淡漠道:从前尔等如何做的,也与吾无干。吾自今日起,是这世界的天,为这世界的地。叫尔等做什么,再不须说第三遍。 那位仙帝仍挣扎着在抗拒,只来得及说了一句:即便你贵为帝尊,也不可如此霸道蛮横 噗呲一声。 无名剑刺入那位仙帝额心神印,穿过头颅,自脑后探出。 漆黑无光的剑。 剑芒森寒。 南广和环顾四周那许多张陌生又熟悉的脸,心下只觉得前所未有的厌倦。是否仍有不服者? 他说完,不待众人回答,便又道:若不服,可执尔等手中剑,来与吾一战! 叶慕辰等人皆抬头,望向南广和淡漠的脸,随即纷纷掉转目光,怒视尚不肯跪拜只躬身行礼装作不知的原三十三天诸仙帝们。 大胆!叶慕辰剑眉高挑,暴喝了一声,道:汝等既尊他为帝尊,为何仍抗旨不遵?! 众仙帝垂目。 最先开口怒骂南广和的那位仙帝尸身于此时轰然倒下,倒入云层中,在黄赤色海流中浸泡,血水自体内涓涓流淌而出。 却是碧绿色的血。 一丝一缕的,汇聚入黄赤色水中。 如此,便都战吧!南广和垂眸,再次笑了一声,自那尸身中抽出无名剑。他抽的极缓慢,朱红色长衣拖于身后,似一条华美无畴的凤凰尾翼。 于三十三天的烈焰与怒涛中,已荣登最高神位获得无上尊荣的新神南广和手中亮出了那把无名剑,剑尖指向所有仍站在原处的仙帝与天兵天将,垂眸淡淡道:他死了。他在的时候,尔等并不曾恭敬于他,令他常年独居于白玉宫。尔等口称帝尊,看似卑恭,实则惧他远甚于洪水猛兽。 南广和并不点明他口中的他是何人,但在场所有的仙君都知晓,他所说的是那个刚刚陨落的帝尊崖涘。 众仙神色莫测。 南广和接着又道:吾等极情道杀入南天门时,尔等也并未真心阻拦。即便是他有令,但尔等实则心中庆幸多过于愤恨。尔等皆暗自庆幸,不必再搅入万年前那场暗无天日的血战中,尔等皆以为,这场战,只需交给他一人就可以。便如同,万年前一般。 漫漫仙途,从无一人能站立在他身侧,从无一人可陪他于白玉宫中看这日升月落。 尔等高居于天界仙宫中,从未当真敬神。 及至今日,他死了,消逝了,从此再也不存在了。尔等也并不如何伤痛,甚至于松了口气,以为从此后,不过换了一位来尊崇。 这天上地下,从无一人,从无一物,可留存于尔等眼眸之中。 南广和停了片刻,突然间仰头哈哈大笑,笑得眼角泛起了泪花。他直笑了有足足一个时辰,三十三天内外皆传扬着他肆意的笑声。 笑声震动云霄,惊扰了一双双不安的眼睛。 在最后,南广和终于停下了笑声,只提剑傲然道:如此无情无义,这天地要留下尔等,有何用?!不若将你们都送下去陪他一程!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香宝宝 2个;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香宝宝 5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6章 爱侣2 你猖狂! 一众仙帝脸色都变了, 对着那把师出无名的漆黑剑身,只觉得遍体生寒。各个惊悚,却谁都不想做第一个试锋的人。不, 第一个试锋的仙帝已经死了。 躯体躺倒在黄泉水中, 与天水混杂在一处, 魂魄都没逃出来。 众仙帝直到此刻才意识到这把无名剑的可怕之处。即便死在天兵之下,他们的魂魄尚有逃脱契机, 便如万年前朱雀遭天火焚烧后依然能逃出一缕残魂一般,这三十三天内外,即便是昔日帝尊崖涘手中的灭天剑都不曾灭了谁的魂魄真灵。 新帝尊广和手中的这把剑, 却能令魂魄皆消, 连轮回都不得入! 是尔等放肆!叶慕辰手按长刀,目视南广和,见他微微颔首, 便蹭的一声站起来, 抢先替广和迎下了第一轮战事。 谁先出手,可先与吾一战!叶慕辰眼皮微撩, 自鞘中缓慢拔出长刀, 刀锋闪亮。他与南广和并肩站在一处, 赫然便是昔日万年前大战的模样。 宁可战死,亦不跪这无道之神!三十二天的帝君抢先出列,一脸怒容。风声振动他雪白衣衫, 一部长须迎风吹动, 手中握着一对银色流星锤。 帝尊不可! 千钧一发之际,自南天门外遥遥传来一声高呼。一群白衣飘飘的美少年纷纷脚踩飞剑疾奔而至。当先那个美少年怀中持一柄拂尘, 面如冠玉,双目灿然若星子。 帝尊, 那美少年人还没赶到,先急急地道:吾等是下界九嶷山飞升上界的,与帝尊勉强也算有师门之谊,不知可否看在吾等薄面上,高抬贵手! 南广和手中剑尖纹丝不动,只略侧目,淡然道:九嶷山故人? 算是吧!那美少年见他并未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心下稍定了几分,匆忙驱动飞剑来到广和面前,喘了口气才道:贫道是太甲,五百年前,曾忝为太丙的师兄,后来太丙在下界滞留时曾于帝尊少年时相逢于大隋深宫。后帝尊入九嶷山修行九年,勉强算有半个师门之谊吧? 语气谨慎。 额头渗出一层细密的汗。 却当真是下界九嶷山后堂中画像上的一位,位列第一,五百年前曾是下界南赡部洲大隋朝国师太丙道人的大师兄。 南广和细细地觑了他一眼,这才收回目光,将手中剑撤回,语气清淡辽远。说起来,吾于下界修行时,九嶷山织梦术亦曾研习,承君之恩德,得以成功开启时空通道。的确算有师门之谊。 却是刻意将太甲口中的半个去掉了。 太甲敏锐地察觉到这位新帝尊态度还算和善,顿时又大松了口气,抬袖擦了擦额头的薄汗。帝尊,吾等平日里于四方世界修行,不甚在三十三天常驻,此番接到消息才赶回来,却不料迟了半步 太甲迟疑,又将语气放的格外轻缓,抬眸望向南广和。帝尊,此方世界天地已换,旧神历法更迭,尚有许多事务要处理。这三十三天的诸多帝君们皆久居于此界,帝尊何不给各位帝君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南广和不答,只微微挑起丹凤眼,瞅着他笑了笑。 太甲只觉得额头的汗又在往外冒。 吾倒是愿意放过他们,南广和淡然地环视四周这些犹自愤愤不平的脸,道,只是方才的情形你也见到了。你且问一声,这些眼高于顶的帝君修者们,可愿意离开各自的宫殿,去做一次那辛苦人? 太甲张张口,最后无奈,只得认命地堆叠起一脸笑容,便如同昔日在九嶷山充当那个苦命收拾烂摊子的大师兄一般,逐个地朝那些仙君与帝君们稽首。无量天尊!不知各位仙尊可愿意赏小道一个薄面 你区区一个九嶷山小道,凭什么站在此处充当和事佬?!三十二天那位帝君却不买账,胸肌阔大的胸膛一挺,强行撞开太甲的手,险些将他撞的跌出一个狗吃屎。叫你们师尊出来都不够格! 三十二天帝君自鼻孔里冷冷嗤了一声,目下无尘。 太甲踉跄的身子叫几位师弟自背后搀扶住。 大师兄,早就告诉你这招行不通了!太丁道长自后扶住他,凑到他耳边小声嘀咕了一句。就告诉你过了这些年,这三十三天还是这个臭德行!你让这位新帝尊灭了他们不好吗?反正也不关咱们的事儿! 太甲道长跺脚,对几个唧唧歪歪就是不肯上前认真帮忙的师弟怒目,手中拂尘一挥。你们几个知晓什么?!当初下界那位的身外身曾特地祝祷于我等,命我等务必替他在这天界周旋一番,只是那时小师弟在另一处时空恰好与夫诸大婚,我等皆不及赶回来说这些作甚!太丁被瞪了一眼,有些不高兴。他甩开大师兄的胳膊,立刻嘟起嘴大声道:九嶷山师门飞升了这么多人,至今在天界连个洞府都没得,还得到处去各个时空开铺子讨生活!这日子我早就过够了!师兄,这天界待我们不好,你又何苦巴巴地跑回来救这些没良心的! 就是!太卯道人笑得一脸呆萌,怀中抱着一枚硕大的鱼/雷抛了抛,一脸跃跃欲试地提议道:师兄,这枚雷我只在海中试过,还不知在云层中威力如何。待会儿开打的时候麻烦你帮我扔一枚试试! 师兄,我这药剂也可以用太沉道人连忙发声,生恐被落下。 太甲气的一张俊秀小脸儿煞白,手指着这帮不省心的师弟,抖着声音道:你们,你们不过在那祸害家乡待了小半年,怎地一个个的,都变得如此无赖! 这可不能赖我!太丁斜斜飘过来一记冷眼,随即双手插/入袖管中抬头望天。虽说原来那位帝尊下界时曾与太丙行过师徒礼,但是那具身外身已经挂了,死的不能再死了!再说我等师门中织梦术秘籍也叫下界那些无情道修给骗走了,如今还不知落在何处!说起来,我等与极情道以及这位新帝尊有旧,与无情道帝尊本身却不熟,与无情道这些帝君仙君们不仅不熟,还有仇呢!咱凭什么要帮他们度过这场杀生劫? 呸,谁要你们帮!三十二天帝君身后又陆续走出几位帝君,皆一脸不屑。尔等不过修行了五百年的小仙,论资排辈连个正经官职都没有,这地方哪有你们说话的份儿! 瞧瞧,瞧瞧!太丁摊开手,朝太甲摇头耸肩,一脸的无可奈何。就差将【这事儿真不赖我,是他们非得找死】一行大字浮在白云之上。 太甲额头上的汗珠越发多。 倒是南广和叹了口气,开口替他说下去。太甲,不是吾不愿意给你情面,只是这三十三天的陋习早已沿袭太久,万年了,这里一点变化也无。借着此次换了天地,吾须好好治理一番。再者 南广和沉吟片刻,道:崖涘精魂最后所归去处,乃地府血瀑之下。那里只有他孤凄一人,不若送些手下与他使唤。 分卷(100) 太甲惊悚,忙不迭道:可是帝尊你这一剑下去,连魂魄都消亡了,却又如何留的下残魂去那地府为差? 无妨。南广和笑得淡然又肆意。这天地间的万灵,吾愿其生,便可生。吾愿让其灭,便魂消魄散。 三千世界,不过在一念间。最后南广和道。吾瞧着他们难受,他们也不是真心地敬吾,不若来一次最后的决战吧。这延绵了万年的极情道与无情道之争,也是时候了结了! 太甲张张口,还待再劝,却叫太丁一把扯过袖子,将人整个抱在怀里荡开十丈远。 风中遥遥传来太丁那惫懒的声音。帝尊,你们只管继续,我九嶷山所负故人一诺,如今也算兑现了!就此告辞! 太丁遥遥地于一柄极宽阔的厚背剑上揽着太甲,潦草朝南广和所在方向拱了个手。 太沉与太卯相互对望了一眼,彼此眼中都写满了可惜神色。良久,太卯道人才拎了枚黑乎乎的用网兜裹着的东西,特地将它重重地放入南广和手中。 拿着!这枚鱼/雷如果在云层中也好用,记得回头借织梦术告诉我一声,我就在六千年后的街道开了个铺子,记得找我! 太卯笑得一脸呆萌,在阳光下灿烂的就像一个白衣小少年。 还有我!我这个药剂也从未试过太沉则恋恋不舍地掏出一根细长瓶子,放入南广和手中,又仔细叮嘱道:虽然说道争之战我等插不得手,也无法当真改变历史进程,但是场面戏还是要做的。大师兄也就是走个过场,帝尊你爱怎么样就怎样,反正九嶷山的师门都没了,这些人连个洞府都不曾划给我等,这个仇,你别说我早就想报了哎,哎你拉我作甚?! 太沉衣领叫人自后方扯住,连忙回头。 太卯呆萌地笑,眼睛眯成一条线。 师兄,你太唠叨了,赶紧走了,这次回家轮到你煮饭了! 太沉叫太卯拖走了。 南广和手中捧着鱼/雷、药剂,无名剑都没地方塞。叶慕辰冷眼瞅见,凑过来低头替他将无名剑还归剑鞘,在腰间挂好。两人皆没看向对方,行动间却自然而然地透出一股亲密。墨青色发丝与墨发交缠,近的几乎凑在一处。 待好容易替南广和挂好剑后,叶慕辰顺手又替他理了理朱红色长衣上的褶皱。待抬起头,又是俊脸含霜的冷峭模样,只是一双耳朵尖却红了。 南广和却没留意到这些。 还打吗?南广和挑眉,望向三十三天这些不甘心的帝君们,笑了笑。 作者有话要说: 【注】:九嶷山诸师兄的故事,详见《人至贱则无敌》。本文中只是约略提及,前情指路第一卷 第17章,以及与老国师太丙相关章节。mua~ 第137章 爱侣3 呵, 帝尊将话说到这个份上,还需要吾等如何接下去?!三十二天帝君身后走出一位,却是代朱雀执掌第三重天的仙帝, 真身是头瑞兽, 额头一簇雪色长发, 神印呈梅花状。要战,便战! 叶慕辰却也认得他, 只冷冷瞅了一眼,手按长刀与他对立。 帝尊以言语相迫,下跪只是个借口, 凡间所谓欲加之罪, 何患无辞?又一位仙帝站了出来,手中拂尘一扫,冷笑着道:既然帝尊容不下吾等, 便只能替那位陨落的先帝尊, 执一执这无情之道了! 三十三天,除却陨落的帝尊崖涘外, 共计三十二位仙帝, 如今均一一站了出来。衣冠高举, 铁马金戈。 好! 南广和轻笑。 那林立在他眼前的旌旗十万众,一如当年,只是少了那个永远淡然垂眸白玉冕旒遮面的帝尊。从前那人也不亲身加入战斗, 只是远远地立在云端, 眉目间窥不清神色。 然而只要那人不言不语地立在那里,天便格外的沉重。 重的, 就仿佛他无力挣脱的一个牢笼。 如今崖涘陨落,化作他脚下涓流不息淙淙泻入地府血瀑的黄泉水。 这天, 突然间变得空了。 天,空荡荡。 地,荒凉无比。 林立的三十三天兵将中,再无那一个身影,静静地负手而立,便仿若沉寂了一方天地。 南广和两排长而卷翘的羽睫不经意地轻颤了一下,仿若于一瞬间又重见到了万年前,又像是听到了那人陨落前不断翕合的唇唤出那个名字凤华,凤华 问君能有几多爱恨,至如今,均已成迷途。 再不能回头。 时隔万年后,极情道与无情道在三十三天终于兵戈对阵,耳边风声浩荡,火云撩在云层中烈烈燃烧。 叶慕辰挡在南广和身前。像过去的无数年那样,叶慕辰再次一雀当先,手持长刀立在一众鸟族将军当中,俊秀的脸上毫无表情,只挥动左手,在空气中斩下一道气波。 战! 众鸟族将军分列两侧,人人脚下踏着云波,手中刀兵斧锤,整装待发。 原本从下界叶家军中升入天界的人则更习惯了叶慕辰的方式,沉默地手持长刀站在队伍的两翼,呈雁阵,将叶慕辰站立的位置拱卫成一只凶狠的大雁眼。 且慢! 若帝尊你赢了,从此后吾等甘愿接受一切天罚,甚至跪地拜你为主。但若你败了三十二天帝君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持着一对银色流星锤,慢慢地道:又该如何? 南广和如今已得天地认可,贵为一方世界尊神,除非他自个儿寻死,犯下天道忌讳,否则这世间无人可杀得了他。 因此在开战前,这三十二天帝君有此一问。 南广和知他意思,也笑了一声,傲然道:吾为尊神,但若无神力,世人谁也不知晓吾为神。此战,吾若亲身参战,于尔等而言不公平。但若吾不出手,怕尔等始终不肯服。不如由尔等提出,如何才算胜,如何又算输? 叶慕辰横眉怒目,似乎在嫌那些仙君们磨蹭,不声不响地往前逼近了一步。手中长刀锋芒闪闪,压着云线毕剥出声,刀锋上蹿出一条赤色火星。 三十二天帝君皱眉,下意识跳开一步,随后又咳嗽两声,掩饰道:但凡帝尊不出手,我等仙君对仙君,仙将对仙将,直接看战果即可。 无耻!叶慕辰一口否决,冷笑了一声,道:尔等浩浩荡荡数十万众天兵,我等自下界飞升而来,不过寥寥千人。况尔等久居天宫,以逸待劳,吾军中却是千万里奔波跋涉而来 咄!难不成你这厮竟是怕了!那帝君一口咬定,得意地吹动胡须,笑得格外肆意。 怕个屁! 这次出声的却是南广和。 南广和傲然昂首,挑了挑怀中摁住的刚破壳而出的小凤凰,斜睨众人道:便依尔等所言,仙将对仙将,仙君对仙君。至于尔等三十二位仙帝他刻意将声音拖的长长,袅袅余音飘散于南天门边,有花开缭绕的馥郁。 却不知为何,令人莫名窒息。 在场所有仙帝均是眉头一跳,莫名有了一股不好的预感。 果然,便听南广和接下去道:尔等仙帝的对手,则是吾。 三十二位仙帝均是心中一惊,眉头跳动不停,险些不能呼吸一个踉跄跌倒在云中。 一起上吧! 南广和笑得格外粲然,一袭朱红色长衣随流云浮动,绝色无双。 这 三十二天仙帝尚待挣扎,冷不丁叫背后那位三重天的仙帝撞了一下,一双银色流星锤冲着叶慕辰当面就砸过来。 叶慕辰侧身一让,随即皱眉瞧向南广和。 虽说由广和来对战这些仙帝是他自己的意思,但是在叶慕辰心里,广和始终是那个娇娇的爱哭的小殿下,即便身子长高了,本领变得高强了,始终都是他的人,得由他护着才是! 因此叶慕辰手持长刀,避开了这意外一击后,立即回撤至南广和身边。大雁形的对阵立刻缺了那只点睛的眼。 一众天兵天将敏锐地觑准这个空隙,摇动旌旗嘶喊着冲杀过来,撞开大雁阵中的两侧翼翅,直捣黄龙。 一字阵对决大雁阵,本就是防守的大雁阵吃亏。 南广和立刻不悦地瞪了叶慕辰一眼,轻斥道:回去! 说着,他轻松一掌掀飞那三十二天仙帝的流星锤,抬腿踹向其腰侧。青翠色纱裤发出窸窸窣窣的轻响,肉掌翻飞,绝色眉眼间皆是冻结的冰霜。 叶慕辰抿紧薄唇,不甚情愿地重新回到雁阵中。他一回归,剑阵中立刻闪动起上千把剑的寒芒,剑光纷飞,集体斩向对面冲过来的天兵天将。剑光闪动处,收割人头如落雨。 南广和这次再不迟疑,脚下凌空自不断涌入的天兵天将头顶踩过去,朱红色广袖下流云翻卷,迎风轻斥道:尔等尽数放马过来吧! 三十二位仙帝避无可避,终于都拿起手中兵器,踩上云头与南广和战在一处。 是往昔峥嵘岁月,无尽穹苍中皆是赤色或碧色的神血,涓流不息地汇入云海,自三十三天一路流入黄泉。 这一战,直战的天地震动,云烟滚滚中烈焰海涛翻滚。 于下界黎民众生而言,这却是一场从未见过的道争大战。天火自空中陡然降落,沿着山脉一路焚烧至地心,多方地界下起了瓢泼大雨。雨水中一同降下的还有人头,倘若拈起一抹擦过发鬓衣角的雨痕,送入唇边,赫然有血的味道。 浮生如梦,梦中亦晃动着清洗不干净的血海。 南广和从未料到,他也会有如今这一天,在无尽的战火硝烟中,与叶慕辰隔着人山人海遥遥对望。 只是,万年前他不曾陪他。 万年后,他站在了他的身边。 极情一途,从来没有退路可走。 只有一路厮杀,一路往前冲,直到面前再也没有什么挡住他们。 耳边依稀仍回响着崖涘陨落前的那一句,我将这山河留给你,将这天地都留给你,你若欢喜谁,便快活地与谁过一生吧! 南广和青丝扬动,手中剑漆黑无光。一剑下去,便是魂飞魄散,再无归途。 三十二位仙帝皆恐惧从此数万年道行毁于一旦,避之唯恐不及,见到无名剑劈来,都以各色法宝抵抗。惟不敢当面搠其锋芒。 这一战,直至七日后方渐渐到了尾声。 三十二位仙帝只剩下了一小半,余下的都叫南广和以缚仙索捆住,丢在脚下串成一溜儿。南广和轻笑一声,望向仍能站着的十来位仙帝,道:尔等还要战吗? 那十来位仙帝皆发冠掉落,人人身上都带了伤,却不是无名剑斩的,而是于躲避时叫自家法宝误伤的,或是叫广和以凤凰真火焚烧的焦痕。那位三十二天的帝君也在其列,闻言苦笑了一声,手按肩头火痕,艰难地道:吾等,败的心服口服。 说完,另一手挥动。立于他身后的天将沉默地放下三十二天的战旗,玄色金边的战旗垂落,战鼓渐歇。 扑通一声。 来自三十二天仙帝的流星锤落入云端。 三十二天仙帝率先走出一步,脚步踉跄,衣上伤痕累累。他望着广和半晌,终是闭了闭眼,胡须抖动,似是觉得耻辱。 吾等,愿拜帝尊,从此后君臣相称。若见帝尊,必三跪九叩首。惟愿帝尊网开一面,放过这三十二天中的子民 他言罢,放眼望去,环顾四周仍在苦苦支撑的天兵天将。十万众天兵,叫叶慕辰率领叶家军那一千人斩杀的只剩下三千不到,余者皆做了亡魂,星芒成片溃散。三十三天中下起了一阵又一阵庞大的流星雨。 星魂消散处,便是又一员仙将陨落。 三十天愿降,恳请帝尊慈悲! 又一位仙帝走出,脸色灰败,放下了武器。身后来自第三十天的旌旗降落。 七重天愿拜帝尊为唯一的尊神! 五重天也愿意 二重天 耳边话语纷繁。 余下的众仙帝们,尽皆降了。 南广和凝眸,望向那唯一一位身负重伤却仍化作原型鼻息咻咻的第三重天仙帝,笑得丹凤眼中波光潋滟。 云岚,尔还不降吗? 叶慕辰也于云端遥遥望过来,薄唇紧抿,单眼皮一撩,目光如射如电。 一时间众人都将那第三重天取代了叶慕辰原先位置的仙帝望着,心里头想的却是,坏了,这下可是新仇旧恨,一并都要将这三重天给灭了! 第138章 爱侣4 第三重天的仙帝云岚, 额头一簇雪色长发,神印呈梅花状。四蹄踏云,周身是如雪一样的白, 蹄角却是凝重的乌金色。 云岚此刻毛发皆染了赤色的血, 瞳仁内金光微缩。见所有人都望向他, 于云海中缓慢恢复了人形,一身白衣, 肩头绣玄色流云纹,两道长眉入鬓。闻言只冷冷地接了一句,吾便是降了, 帝尊亦不会放过吾。所以, 求饶又有何用? 声音清冷,姿态清傲。 虽然是败了,却依然有一种跋扈的贵气。 云岚瞅着叶慕辰的目光格外复杂, 似乎有无数的前因后果, 藏在目光中,只是不知从何道起。 众仙帝顺着云岚的目光, 一齐投向叶慕辰, 很快便神色变得与那云岚一般, 复杂难辨。 南广和挑了挑眉,眼波流转,突兀地笑了一声。 依稀仍是十万年前, 继朱雀自南方七星中诞生为四方神灵之一后, 陆续有伴生神兽醒来。九万七千年前,朱雀叛出第三重天的神宫, 独自前往三十三天外的凤宫,手执长刀立在高树上, 遥望凤宫中金色琉璃顶默然不语。 一日。 两日。 千万日。 朱雀神将陵光立于凤宫外的一株高树上,不言不语,却莫名令出入凤宫的一众鸟族感受到了压力。 终有一日,凤华帝君走出宫殿,笑吟吟地歪靠在白玉栏杆上,手托着腮,仰头好奇地朝他笑问道:你是谁,来自何方,于我凤宫中又有何因缘? 朱雀口唇动了动,像是想要搭话,却不料立了这许多时日,双腿酸麻,啪嗒一声,仰面自高树上掉下来。 恰落在凤华帝君面前。 嘭地一声,硬是将凤宫前好大一块完整的汉白玉砸出了一个深坑,裂缝如蛛网般朝四面八方渗开。 咳咳,咳咳咳凤华帝君叫他砸出来的烟尘呛了个半死,一向倜傥的朱衣也落了灰尘。好悬才控住暴脾气,没一脚将这厮兜心窝子踹死当场!只是语气瞬即变得恶劣无比。原来你竟是来此砸吾洞府的?! 分卷(101) 朱雀连忙爬起来,手持长刀,笨拙地摇着一只指骨粗大长满老茧的手,然后又摇头。他像是被这一跤砸晕了,先是茫茫然施法将那个坑给弄平了,又不住地给凤华帝君赔罪。 凤华帝君气略顺了顺,撩动眼皮瞅了一眼,瞧这厮虽然冒冒失失,却胜在有一张极清俊的脸,胸肌阔大,脊背线条清劲有力,瞅着就是个很有大前途的后生。弯腰替他老人家掸靴子上的灰尘时,侧面一波三折的鬓发尤为动人。 凤华帝君于是道:算了,今日你我也算不打不相识,吾不治你的闯宫及窥伺之罪,你且回去吧! 朱雀却不肯,闻言迟疑地站直身子,憋了足有三息,这才突然间开口道:帝君这宫中虽然看着陈设华丽,但物什皆已老旧,须雇人重新修葺一番。后辈不才,愿为帝君执帚! 凤华帝君惊奇地将他上下左右瞧了个通透,半晌,才瞪大了一双漂亮的丹凤眼,道:你居然是个泥瓦匠? 除了修葺房舍,后辈还擅于武艺,愿求为帝君随侍。朱雀板着脸,一本正经地道。 俊脸含霜雪,冷漠的很。 只是一双耳朵尖子却红了个通彻。而且表情微妙,微有些丧。 凤华帝君惊奇到了极致,围着他转了半天,最后也不知怎么想的,眸光一转。好!且留下你一试。 那一日,三十三天的凤华帝君不过玩笑般地点了个头。 却叫第三重天失去了他们的帝君,万千子民失去了他们的王族,只能站在三重天仙宫外茫然无助地四顾。 朱雀弃了三重天的帝君身份,从此甘为凤华帝君的贴身随侍。这件事一度惊动了三十三天,自三十三天至第一重天,消息一层层传递下去,被誉为那一年天界最大的奇怪事。 起初众仙家都以为这头朱雀估计是一时心血来潮,难得见到另外一位鸟族,还是个洪荒上神血脉,故意跑来套亲近的。待年岁久了,这朱雀也就兴致散了,自动回第三重天继续做他的仙帝。 孰料一年年过去,朱雀这厮在三十三天待的稳如磐石,丝毫不见兴尽的苗头。 众仙家觉得蹊跷,又深觉不妥,便去找那位凤华帝君商量,道,帝君,这头朱雀好歹也是位仙帝,是三重天的主子,如今跟在您老人家身后没脸没皮地厮混,三重天可不就乱了套?! 凤华帝君正在撩开碧玉茶杯盖,闻言放下茶盏,自缭绕茶香中抬起绝色眉眼,不悦道:众仙家,这厮却不是吾请来的。再说他在此处待的甚好,做活也勤快,吾为何要赶他走? 众仙家苦口婆心,继续劝:帝君啊,你们同为帝君,彼此身份相当,您就不想想,为何他要放下身段,来你宫中做一名小小随侍? 唔?凤华帝君挑眉,倒似突然对这个话题来了兴致,捉着袖子兴致勃勃地追问道,对啊,为何呢? 为了逗弄你啊! 众仙家扼腕。 凤华帝君却又不感兴趣了,懒懒地剔了剔指甲盖上沾染的娑婆沙华花瓣,淡淡地道,吾虽然年貌只有十三岁,但活过的岁月可比汝等蹲在星海故乡中的都要久远。若想骗吾,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是是是! 众仙家瞧着这位心高气傲少年郎模样的凤凰好似不高兴了,顿时就高兴了。纷纷抓紧时机进谗言。 纷纷道:可是那朱雀为了您滞留三十三天,倘若乱了时序,届时那罪过可不就加在您头上了? 凤华帝君仰头,仿若瞧见了偌大一顶黑帽子压着他飞过来。那帽子上头还飘着一个极大的大字,赫然写着【冤】。 啪叽! 扣在他脑袋上,又大,又冤,简称为冤大头。 凤华帝君抿了抿唇,突然觉得有些渴。 他吞了口茶。 眼皮撩动。 心里道,是啊,为何呢?那头朱雀为何无缘无故弃下帝君位不要,赖在他身边做个不声不响的闷葫芦护卫? 天晓得,这天界内有多么安稳!当时当日,别说魔界来犯了,就连下界都安分的很,地府刚刚诞生,整日抓不到落网的小猫阿狗,地狱空荡荡,天下间海晏河清。所以究竟是谁敢那么不长眼,跑来刺杀他凤凰老人家? 怎么瞧,怎么都觉着朱雀那厮当初于凤宫外自荐的那句话不可信,不靠谱,异常不靠谱! 于是凤华帝君在连续吞下三大口热茶后,心中那颗扑通扑通乱跳的五色琉璃心终于略定了定,用那把袅袅如同百花开众鸟啼的好嗓子,淡然地道:吾宫中侍卫众多,多一个,少一个,原并没甚区别。只是那三重天却不可一日无帝,汝等劝的是 他抬起眼皮,觑着众仙家欣喜若狂的脸色,又继续笑吟吟道:只是汝等这些有道理的话不该拿来劝我,汝等真正应该劝的人,是那头朱雀才是! 众仙家刚要喜笑颜开的脸,顿时一僵。 又听凤华帝君继续道,尔等放心,只要那朱雀肯回去,吾必定设宴欢送,届时还得请各位仙家替吾解决了这道难题! 众仙家呆呆地望着他。 凤华帝君笑得璀然,放下喝尽了的茶盏,起身离座。面朝着一众仙君,边往外倒退着走,边摇头晃脑笑嘻嘻地道:只是吾宫中那叫他砸碎了的珠玉帘子、琉璃盏、花瓶等贵重物什,就得劳烦众仙家一道将账结清了,凑齐后派仙童送入吾凤宫中,多谢多谢! 言罢,竟还拱了拱手。 广袖如行云流水,动作潇洒至极。 众仙家齐齐眉头一跳,随即果然,耳边传来轰隆啪嗒哐当一堆东西砸碎在地的声音。众仙家赶紧抬头四顾,就见迎面一道雪白刀锋斩了下来。 轰隆一声。 摆在他们面前的桌案都叫长刀当中砍成两段。 幸好他们跳起来的够快! 刀锋带动杀气,一刀砍断桌案后,那杀气才四散弥漫开。杀气所经之处,椅子茶具尽皆碎成粉尘。 众仙家叫苦不迭。 撩起眼皮看去,果然便见朱雀那厮双手握住长刀,上半身前倾,正目光凶狠地瞪着他们。那眼神,似乎要将他们吞吃入腹中。 苦呵! 都说这下界中的黄连苦,可是此刻这三十三天中众仙家的心里头,比那黄连子还要苦上三分! 众仙家战战兢兢盯着朱雀那一把长刀,额头青筋狂跳,冒出薄薄一层仙汗。 那个,朱雀你先将兵器放下,咱们有话好好说! 一位仙家提着七上八下的心,吊着嗓子开口。面色还算镇定,只除了嗓子有点破音。 朱雀一句话不说,只缓慢地抬直身子,双手握刀,阴鸷的目光自众仙家面上一个个射过去,随后在众仙家目光中,缓慢地收回刀,单手扛在肩上。 棱线分明的唇微张,呵地笑了一声。 刀光森寒。 一身玄衣如铁。 众仙家垂头丧气地卡住了话头,铩羽而归。 自此后,长达八万九千年内,再无一人去劝说凤华帝君将那头朱雀撵回第三重天。 只是三重天不可一日无君,所以在当日朱雀砍翻了所有陈设并砸了众仙家洞府后,不出三日,众仙家就自后生神兽中精心挑选了一只。上百位仙君一齐出手,替那头神兽开启灵智,令其修炼成人形,去了三重天,接管被那朱雀弃下的烂摊子。 因那头神兽是在云海中孕生的,以云为其本体精魂,眸光中有岚雾,故此该神兽成为第三重天帝君后,便名为云岚。 云岚接管第三重天,距今也有九万年了,早已成长为喜怒不形于色的上位者。是以此刻虽然他衣衫凌乱,额头神印也淡了几分,仪态却依然磊落的很。 他跨前一步,望向对面站立着的昔日朱雀神将,淡淡地道:吾接管三重天以来,自问从未有过,亦未敢有半点私心,平生从不沾染桃李花。所以不知朱雀帝君,吾比之汝,是否可算作是位合格的帝君? 他目光又淡然扫过一众已降下旌旗停止战鼓的仙帝们,又道:吾之罪,不过在于当日接替了朱雀帝君的位置。可是那位置,当初并不是吾要去争的,如今这因果算在吾头上,吾不服,宁可战死,亦不愿意屈了心中志气。 在场无一人答他。 见云岚目光扫过,自三十二天帝君起,众人皆垂下目光,不与他对视。 叶慕辰深呼吸了一口气,停下手中的动作,亦正色凝望着云岚,沉声道:不错,与吾相比,你才是护佑了第三重天千万子民长达近十万年的帝君。 云岚凝望着他。额头雪色长发轻垂,双目湛湛然若岚海。 叶慕辰侧首与南广和轻声道:帝尊,此人与吾有旧 南广和挑眉不悦道:怎地,你替他说情,是觉得吾便是那小气霸道之人?你愿意讨他的好,便讨好就是了!没来由说的孤像个恶人! 关键时刻,最后一句话南广和又恢复了少时下界大隋朝的自称,广袖一甩,负气提起脚下一连串叫缚仙索串成粽子的仙帝们,往那几位鸟族侯爷中走去。 边走,还边恨恨地道:吾今日心情不好,尔等既然认了吾为主,便好生将这三十三天内外打扫干净!吾要尽快搬回凤宫中! 叶慕辰张张口,拔脚就追了上去。 云岚帝君留在原地,一肚皮狠话冷淡话还没来得及撂,就见那位昔日的三重天旧主板着脸大步流星提着长刀逐新帝尊去了。 云岚帝君: 众仙帝: 鸟族众侯爷:呵呵! 作者有话要说: 啧,有没有人解密小叶为什么当初自荐的时候,听完凤凰儿的回答,表情微有些丧?答题的都给小红包。mua~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香宝宝 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9章 爱侣5 南广和走的飞快。 叶慕辰一声不吭在后头追。 风声刷刷地自耳畔青丝长发刮过, 脚下流云飞逝。疏忽间就越过了烈焰残碑的南天门,越过高高的如同群山拱立的云头,来到了那天宫外的昔日娑婆沙华林中。 南广和一个飞掠, 纵身踏入娑婆沙华高树的树冠中, 踩着翠玉一般的叶片, 自广袖中掏出那只刚破壳而出的奶黄色绒毛小凤凰。他将其放入树冠叶片中,那头幼生的小凤凰探出脑袋, 好奇地啾啾两声,蹒跚着小碎步趾高气扬地打量这一处碧如翠玉的娑婆沙华树林。 那姿势,就如同一位初生的皇族在巡视自家领地。 南广和嘴角微翘, 丹凤眼儿斜睨, 眸光中隐含着一股得意,又兼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审视意味。一如当年,于下界大隋朝深宫中, 他作为大隋男扮女装的皇子走入父皇的长生殿, 父皇也是用这样意味不明的眼神打量他。 那一日,大隋朝昭阳二年三月一个春光晴好的下午。 大隋朝最后一任帝君将他召至软榻之侧, 额头绑了一根淡金色发带, 眉目间似乎藏着许多心事, 又略带了一丝对于自家的嘲讽,淡然地道,吾儿, 你既生为皇族, 这世间有许多人事,是你避不开也甩不掉的。 那时南广和尚且是个年幼的凡间七岁孩童, 并不知晓父皇话中的意思。 只是如今换作他以这种为父的眼神凝望小凤凰时,便不由得探手入眼角, 小心取出那一粒自下界大隋深宫地道中捡回来的隋帝南巫的残存意识,将其放入一片碧玉般的娑婆沙华叶片上。一粒极小的星芒,落入叶片,不明显地闪了一下。 南广和垂眸,淡淡地笑了一声。 一瞬间,就好像无事可做了。这三十三天他闯回来了,这些个无情道修的仙帝他也都降伏了,脚下在树根边扔着一大摞用缚仙索锁着的仙帝。 失去了一颗五色琉璃心的胸膛内,空了一大块,却有什么在莫名汹涌。 帝尊叶慕辰自后终于追了过来,脚下踏着一片薄云,玄衣深重,墨青色长发飞扬在风中。 一如当年于凤宫外初遇时,南广和第一次瞧见这个后生小神将,彼时他也是立于高树,手脚无措地站在他面前,额头一层薄薄的汗。 连麻雀都知道收缩脚爪,在高阶禽鸟面前卑微地缩起颈中毛羽。 这头朱雀却不避他,也不惧他,手忙脚乱只是因着太过爱慕于他。因太过喜悦,每次撞见广和的目光时,那头朱雀便不自觉瞳仁放大,形如溃散。 南广和心下一软,不由得收敛了些气性儿,双手负后,垂眸道:你不留在那里处理后续事宜,追来这里作甚? 臣怕你生气。叶慕辰沉声地答他,眸光落在踩在碧玉般枝叶上的黄绒绒小鸟,随即迅速收回视线,一闪而过。 帝尊,叶慕辰见他不说话,又迟疑着踏前几步,手抬起,不敢放在南广和鬓边。 虽然他很想。 即便两人在下界连夫妻都做了两世,却到底如隔着云端,又似在雨雾朦胧中观赏了一场盛大的花事。即便再甜蜜美好,心下却依然觉得不踏实,总觉得这人距离他实在太过遥远,只能远观,不知何时才能当真与他并肩。 叶慕辰压下心中苦涩,尽量将声音说的欢喜。此次极情道胜,凤宫中可以再修整一番,重新妆点成您喜爱的模样。帝尊您,欢喜什么样的宫殿? 南广和目光斜斜飘过来,淡色唇瓣微分,笑了一声。 两人于同一时间想到的,都是九万七千年前天宫白玉栏杆前狼狈摔下地的朱雀神将,彼时朱雀陵光哐当一声将凤宫前砸出了一个深坑,迎着凤凰儿惊诧愤怒的眼神,当时陵光说的是晚辈愿为帝君执帚! 咳咳,南广和面上难得略有些臊。天可怜见,当年他是真的不懂!虽然他早于朱雀这厮降生于此方天地,但是并没有谁教他此方世界的语言,也没人告诉过他,所谓执帚,原来不仅可以解释为拿着笤帚扫地,还可以理解为是祈求做他老人家帐内人的意思。 因此南广和咳嗽了几声,难得眸光有些潋滟的如春水,长长羽睫颤了半天,才低声地笑道:吾喜欢什么样的宫殿,不如由小叶将军你先讲来听听? 叶慕辰耳根子倏地红了,剑眉一挑,瞟到这人笑吟吟的模样,似乎先前对他那点子恼意全下去了,顿时心下就被奶猫挠了一般,痒的厉害。他迟疑着又往前走了一步,手虚虚地环在广和腰侧,沉声道:不如就交由臣来布置吧!殿堂前必定有殿下您最爱的青砖地,窗户用六角菱花,内室 他压低声线,沉润入耳。内室不点灯,四角挂明珠,帐内布放星光,可好? 南广和斜眼睨他,淡粉色唇瓣翕合,声音低的几不可闻。好。 分卷(102) 叶慕辰心中一动,手脚酸软的厉害,情不自禁整个人挨过去,将那人搂入怀中,鬓角挨着鬓角,耳鬓厮磨。口中如燕语呢喃,渐渐温软下去。帝尊,那内室的床榻便用鲛珠坠角,流苏帘子,榻上榻上,可否有臣的一席之地? 南广和叫他蹭的身上酥麻,忍不住低笑啐了一口。瞧瞧你这德行! 臣没救了,早就没的救了叶慕辰怀中抱着人,心中却依然七上八下的,始终觉得这一幕不真实。仿佛这人随时便会推开他,一抬脚,羽衣振动,便踏破虚空去到一个他再也无法企及的远方。 帝尊,帝尊叶慕辰轻吻这人的鬓角发丝,一遍遍地道:臣心悦你。 孤知道。南广和眼中也渐起迷离。 不是万年前,不是在凡尘下界,而是很早很早叶慕辰有些话词吞在唇齿间,不经意便泄露出一丝温柔与不该有的软弱,语带祈求,轻声道:早在十万年前,臣于天界偶然见到您路过,惊鸿一瞥,从此后,就再无归途。 南广和回眸望向他。 彼时两人拥在一处,广和身子往后靠入叶慕辰怀抱中,发丝绞缠在一起,朱红色长衣自树冠长长垂落至地面。天空中挂着一抹极绚丽的明霞,四面八方弥漫着木叶与娑婆花的香气,那只新生的雏凤在林叶间跳来跳去,时不时停下,啄一口娑婆沙华的花蜜。 这世间的一切仿佛都停下了动荡,只有安然与宁静。 仿佛从此后,便只剩下了他与他,从此岁月静好。 叶慕辰却于这看似安然美好的一切中,敏锐察觉到了不安。他密密地吻着怀中这人,却始终不敢妄为,每突破一点界限,便要缓一缓,停下看广和是否喜悦。 他这样小心翼翼,甚至不像求/欢,而像是在膜拜一尊独属于他的神灵。 南广和按住他的手指,带其探入自己怀内,按在心口那处,望着他那一双不断溃散的瞳仁,轻声地、郑重地一字一句道:爱郎,汝之视我,便如我之视汝。 他望向叶慕辰神色中的慌张,捧着叶慕辰那只长满老茧的手,按在那缺了一颗心的心口,抬唇吻了叶慕辰。 所以,无需如此的。他又强调了一遍,语气软的就像一个春夜美梦。爱郎,你我之间,无需如此谨慎试探。吾心中,也是愿意与你厮守的。 叶慕辰抖着唇,却说不出话来。广和又亲吻他的发丝,沿着他喉结吻下去,口中絮语纷繁。既许了你三世,便是三世。即便这具身子再也无法给你温暖体温了,即便你我之间隔了近十万年的参差起落,却幸好幸好,遇见了你。 叶慕辰猛然堵住他的唇。 唇齿交缠,丝丝密密的情意都在不语中。 明霞流水般铺泻于此方天地,娑婆沙华林中静谧地开满了一树又一树的繁花。在花海与霞光中,叶慕辰与南广和二人仿若又回到了九万年前那一次次彼此交错,又仿佛仍是三百余年前随凡尘流转,两人在大隋后宫中互相戏语。攀援了紫色凌霄的花架下,檐角铁片叮咚,有人远远近近地沿着石阶拾步而上。彼时还是凤华的广和打落那只讨人厌的手,匆促拢紧衣襟,起身在花架下找鞋。 孩子们来了,别闹。凤华道。 朕就说当初不该弄这些小凤凰出来,多费劲。南冥嘟囔。 凤华只找到一只鞋,跳着脚去花丛下寻另一只软底绣花鞋。 却死活寻不到。 冷不丁,南冥那厮自后抱住了他。 别闹!凤华已经有了些恼意,眼角一抹潮红色仍未散尽。 南冥忍住笑,将他带转过来,两人面对面立着。 南冥口中衔着那只绣花鞋,笑得一脸得意,长眉跳动,一双眼睛在对着他的时候总是控制不了瞳仁内不断放大。 再放大。 直至瞳仁内始终都只投射着他一人。 那一日,南冥如同朝拜一座神灵般,单膝跪地,抬起凤华那只踩在另一只鞋面上的脚,替他整理好袜子,然后套入绣花鞋内。 凤华,朕对不起你。南冥就着单膝跪地的姿势,低头亲吻凤华的裙摆,轻声地道,你本是九重天上的仙人,如今却要随我一同过这样无趣短暂的如同蝼蚁一样的人生,是朕无能 那一日,南冥突然间哽咽,然后抬头迎着花架下透过凌霄枝叶缝隙射下的条缕阳光,道,凤华,若有来生,你不要再来寻我了。 为何?凤华不解拧眉。 第140章 贪欢1 三百余年前, 于下界大隋朝深宫内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在朱红色宫墙角,南冥单膝跪在凤华身侧, 目光中微有惘然。 凤华不喜, 拿刚穿好绣花鞋的脚去踢他, 踩在他肩头上,嗤地笑了一声。道, 南冥,当日里是你要死要活地抱着本仙君不撒手,怎么, 只不过陪你过了十来年, 你就厌倦了? 南冥身子叫他踩的晃了晃,声音却依旧低沉。我怎会厌你? 他顿了顿,又用那微带哽咽的嗓音平静道, 凤华, 即便再过百年、千年,我亦不会厌你。只是朕到底是凡人, 很快便要老死。朕死后, 不知地府中审判如何, 下一世又会流转至何处,得人身还是畜生,倘若我化作一只龟一头牛, 难道也要你来陪我吗? 南冥似是觉得耻辱, 却还是面带忍耐地继续道:你我之间约的是夫妻鸳盟,但实则你我皆是男子身, 委屈你穿上女子裙装已是朕毕生的罪过。朕又怎舍得,再委屈你辛苦半生, 于地府三途河中痴痴等候 话语说的是不舍,眼神中流露出的却是渴盼。 于是凤华将绣花鞋鞋尖抵住南冥下巴,逼的他抬起头来,耸立的喉结上下滑动。 绣花鞋鞋尖缀着的那颗明珠颤巍巍,迎着日头反射出暧昧的光。 在一地暖融融的春光中,凤华笑不嗤嗤地凝望南冥那双口不对心的眼睛,嘲讽道:若我不来寻你,你却得了具人身,于后世依然做你的凡人帝君,你是不是就要坐拥后宫佳丽三千人了? 南冥不及答话,自石阶上奔跑而来的几个孩子终于到了面前。 父皇,母后! 带头跑来的大皇子一身青色锦袍,散发垂落肩头,额头上薄薄一层汗。 母后,母后要抱抱! 还在蹒跚学步的二皇子也跟在后头,摇摇摆摆,朝凤华举起肉乎乎的小手。 南冥蹙眉,脸色一瞬间变得板正。 凤华将那只脚放下,微眯起一双丹凤眼,朝两个借由他精血化生出的小孩子,伸出手,蹲下身子,笑得温柔又随意。 来,母后都抱抱,都亲亲。 大皇子脚步踟蹰,到底没好意思和二皇子抢夺母亲的怀抱。 二皇子却啪唧一下,扑入凤华怀中,顺带在母后脸上亲了一口。 沾的凤华脸颊上湿漉漉一道口水。 沿着他细腻的肌肤,缓缓地往下流。 南冥立刻不悦地瞪了二皇子一眼,从袖管中掏出帕子,亲自替凤华擦拭。 凤华却将脸偏了偏,避开他。 南冥献殷勤落了个空,手杵在那,面色尴尬。 母后,你和父皇吵架了吗? 大皇子敏锐地眯起一双形似凤华的丹凤眼,语气尖锐。 显然在大皇子眼中,但凡父皇与母后吵架,那都是大隋前朝后宫第一件大事!远比边关来报有敌侵犯更为紧要。 只因边关有敌军来犯的话,开国三十六家诸侯府随便派谁家去,都能稳稳地带回大批俘虏来西京,然后要挟敌国以金银财帛来换。 讲句真心话,在如今已经七岁并且正式辅佐父皇理政的大皇子心中,甚至隐约还期盼着边关再来几支不长眼的敌军,好让他也有机会跟随大军去练练手。 顺便替大隋收点银帛回来。 南冥脸色一僵,咳嗽两声,收回手,暗中将帕子扣在拳头内,拳头负在身后。 怎么说话的呢?南冥将眼一瞪。 随即又训斥大皇子道:你今儿个的功课温习完了?大臣们交来的文牒都看完了?没事就知道带着小弟到处胡闹! 皇儿怎地就胡闹了!大皇子不服气,小胸脯在青色锦袍下一鼓一鼓的,气的厉害。 凤华此时已将二皇子拎起来,如同拎着一件会动会笑的小玩具一样,随手搁在南冥肩头。可怜的大隋朝始/皇帝瞬间浑身僵硬,任由身后那人将二皇子架在他脖子上,将他堂堂一个帝君当作马骑。 你既不愿意做牛做龟,那驮你儿子做匹马吧! 偏那人还笑吟吟站在他身后调笑他。喷出的温热鼻息砸在他脖子后那块小软肉,麻酥酥的,吹的他脚底心都发软。 南冥认命地驮着二皇子在凌霄花的花架下溜达。 大皇子仍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跑过去拉住凤华的袖子,扯了扯,告状道:母后,父皇刚才居然训斥我! 南冥驮着二皇子在朱红色宫墙下溜达,走的很慢,虽然俊秀的脸上板着,鬓角也有些凌乱,因着方才在凌霄花架子下的荒唐情/事,袍带也尚未完全系好。然而南冥走在阳光下的时候,明灭的光线透过枝叶与屋檐落下来,显得这一幕格外温馨。 有淡淡的,独属于他的气息。 就像欠了他许多年,许多许多年,才能在如今这一个小小的朱红色宫墙围起来的人间一角,赔给他。 凤华目光一直追随南冥游走,心下想念着另一张脸。朱雀神将陵光的形象与此刻漫步于阳光下的凡人帝君南冥不断重合,又交错而过,一幕幕浮光掠影飞逝。 唔,凤华心不在焉地摸了摸大皇子叫阳光晒的微热的发旋儿。 又黑又软的发丝,残留有阳光里曝晒的余温。 袅袅仍有皂荚的香气。 凤华垂眸,终于在南冥再次驮着二皇子走回他面前时,决定原谅他。 两人有关于来生的话题,在那天便就此掐断,随后淹没于陪孩子们扑蝶放纸鸢的喧闹中。就好像那样惨烈的孤独的话语从不曾出现过一般。 时隔两世光阴,此刻于上界连绵不绝的娑婆沙华枝叶间,南广和摇晃于娑婆叶片中,忽然抬起眼,忽略了来自背后有力的冲击,只望了一眼遥远的天际线。眼神苍茫,像是含着什么,却又像是什么都没有。 叶慕辰并未察觉到他的走神,隔了一会儿,自背后将手绕过来,试图捏住他的指尖,与他十指交握。 叶慕辰似乎很喜欢这个小动作。 南广和闭了闭眼,宛转低低地叫了一声。叶慕辰 身后一抖,随即突然间撞击的更迅猛了。 南广和又好气又好笑,却语声破碎,不堪成词。他断断续续地又喊了几声叶慕辰的名字,那厮却不理他,只顾低头,十指交缠,将他用力抵在树冠上。 延绵不绝的云自他们的头顶飘过去。 浩荡的十万年光阴在云海中明明灭灭,仿佛一盏又一盏的河灯,每一盏河灯中,都曾盛着一朵贪恋。 第141章 贪欢2 约莫是世人都知晓朱雀痴, 所以世间都以为九万七千年前,朱雀陵光抛弃三重天的身份不要,从此默默无声地跟在凤华帝君身后是件没脸没皮的羞臊事。 没人刻意当着凤华的面提起, 但是倘若有谁提及, 却都不避讳凤华, 眼神与口吻中都是满满的鄙视。 凤华于上界时也并不曾鲜明地表示过,于朱雀这厮究竟是欢喜, 还是无意。只因朱雀修的是极情道,多有流言说朱雀这厮此番是动了欲念,于凤华帝君有情/欲之念。偶尔这谣言飘了一句两句到凤华帝君耳畔, 他都眯眼笑一声, 或兴致勃勃地凑上去,那模样比八卦他的人更八卦,口气比那好事之人更好事。 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坏样儿。 那时极情道只是淹没于众多道修中的一个, 无情道也只是因为更符合天生仙体的三十三天现状, 所以才大行其道。三千道藏,修炼各种法门的修者们彼此间客客气气, 就算看不上也看不懂对方的手腕, 也必须要先奉承两句, 随后才暗戳戳下狠手。 朱雀于极情道而言,也只是其中之一的佼佼者。这门中实在是大能云集,常有因为一段情到了, 便飞奔至三界六道, 天上海中的寻找那令他撼动道心的人或物。 有一位仙君因某日盘腿坐于蒲团,忽然窥见识海内有一物异动, 起先只是振动不休,随后突然破体而出, 竟然自他额头处穿出来,如一盏灯般,引着他往外走。 那仙君浑浑噩噩,随那盏灯往外走出仙宫大殿,随后一路沿着云深深处,闯过结界,进入瑶池畔撞见了一只刚出水的鱼精。 彼时那鱼精尚未能化作人形,丰硕的鱼尾拍打瑶池水,背脊上有两道金色与靛蓝色的灵气线条彼此交错。 那鱼精抬起头,朝那位仙君笑了笑。 一条鱼是怎样笑的? 后来三十三天众仙家对此众说纷纭,有说是那仙君当时鬼迷了心窍,分明入了迷障,才见到一条鱼对他笑的纯洁无邪。又有仙家说,这分明是前世因后世果,这条鱼与他有莫大的因果债要偿,所以才会有这一遭劈头相遇。 总之那天那仙君在瑶池畔撞见那条鱼精后,竟然扑通一声跳入水中,湿着身子双手抱住那鱼精,与其在水底中尽了一场鱼水之欢。 这件事惊动了三十三天很多仙家,并引起了众怒。因为瑶池水是大家的,每年于瑶池畔开的百果宴也是公认的雅趣,但是这一年,自瑶池中捞起来的水,都带有咸湿的不洁气息。 众仙君大怒,以链子锁了那条鱼精,将其抽筋拆骨,绞杀于绳网中。可怜那条鱼精已在瑶池内修炼了足有上千年,眼见着就快要化龙,鱼背上那两道金色与靛蓝的灵线便是金水双系灵根,可见其化龙后即便不足以独霸一方,至少也可以腾飞于天柱华表,贵为天龙之一。 但那日,鱼精叫三十三天赶来赴宴的众仙家捆了,愤怒地剥成一根根雪白鱼骨,肉摊放在一旁,堆成了淡金色的肉山。瑶池边语声纷扰,直到那位与鱼精犯下大过错的仙君赤脚跣足大哭着赶过来,推开人潮时,见到的便是那已经拆散成零碎一堆的鱼精。 鱼头却还在岸边搁置着。一双死鱼眼上翻,冰凉凉的,失去了生命的光泽。倒是像极了后世所形容的,很像很像一种在时光中变旧了的珍珠。 那仙君披发跣足而来,坐在那堆淡金色肉山中捶胸顿足地大哭。 那一日,那位仙君一直从瑶池宴开哭到了曲终人散,在琵琶声声催人离席的时候,那位仙君还坐在原地哭。 因着他实在哭的太过惨烈,那模样也实在是令人不忍下手,众仙家忍了他,都纷纷从他身边绕道而行。竟无一人追究他的过错。 在散席的时候,青鸾仙君也自那处经过,见那仙君哭的力竭,几乎是披头散发地瘫坐在鱼精的白骨山头,一时意动,走过来和他搭了个讪。道,花仙君,你这眼泪可都是露珠花蜜,倘若今日都哭尽了,可不就毁了根骨,不值当。 分卷(103) 不料那位花仙君竟呆呆地抬头看了青鸾一眼,随即哇地一声,呕血斗升。 那一日,花仙君呕血,血如箭矢飞溅于青鸾金翠色的华羽。令他冠发尽湿,脸颊上都是赤色血泪。 青鸾仙君一呆。 然后也不知怎么想的,居然就那样顺手提起人,将那倒霉催的花仙君负在身后,扛到了洞府中,将人扔在床上,仍是不放心,最后竟守了他足有月余。 青鸾仙君失踪于花仙君洞府一事,很快又被嘴快的某个小仙童爆了出来。众仙家忧虑这花仙君一而再、再而三地走错道,引动青鸾仙君也犯下大过错,因此便走到凤宫外,寻那朱雀上将说道说道。 原因倒也简单,只因青鸾与朱雀都分属凤帝麾下,一左一右,常年随侍凤帝身侧。按道理讲,这两人应当交情挺好。 于是又一日,有那多嘴多舌又心忧天下的仙君循着白玉桥而来,在回廊檐角处寻得了朱雀,便与他叹息道,上将,尔等虽然都是修习极情道的同修,奉行痴心不改一意孤行甚至于在必要的时候,要以情殉道但眼下,尔等能不能稍微顾及一下吾等的感受?毕竟瑶池会上,吾等喝到的仙酿都有麝香气息,这,这可就说不过去了吧? 那多嘴多舌的仙君忧虑地望向朱雀,又叹了口气,袍袖微动,发须皆白。瞧起来委实是心怀山海一副我为了你好的模样。 不料朱雀那厮却单眼皮微撩,棱角分明的唇轻启,不屑地道,天地生吾心,吾心中所求所愿,即是吾之道。尔等终身只能止步于眼下当前,又有何资格越俎代庖? 那位多嘴的仙君一噎,随即拂袖,忿然道,尔等做错事,难道竟还有理了不成! 朱雀淡漠道,是对是错,是劫是缘,如今下定语未免太早。仙君不若回归府中继续修炼些时日,倘或一时开了窍,也能体悟到这天地之中,冥冥有那流动的万物之心、万物之情,或者那时仙君你便明白了。 那位多嘴的仙君气到不想搭理他,转身欲走。 朱雀却还在他身后又补了一句。道,不过吾这话说的也有些不妥 那位仙君猛然回头,掀动胡须,带着一抹志得意满的笑,满心以为这朱雀到底不敢将他得罪狠了,眼见着他要走,就变了口风,要与他妥协了。 然后转身就见朱雀继续面无表情地手执长刀立在廊下,长风吹动他一身玄衣猎猎,俊秀脸上神色淡漠。朱雀与他说道,以仙君这心性资质,怕是直至陨落,也无法体悟吾方才所说的天地之心,所以,这话是吾说的不妥当。 直将那位仙君气的浑身颤抖,一步三跌地踉跄而去。 此后,继那条修炼极情道的鱼精被扒皮拆骨、那位花仙君呕血三升、那位青鸾仙君失踪于花仙君洞府月余后,这位同样修炼极情道的朱雀上将又成功气病了一位无情道尊者。 极情道的恶名一时昭彰,在三十三天传扬的极臭。 凤帝自赴宴或者在与人在银河畔拼酒归来,便常会借着三分酒醉意,与身边的青鸾朱雀调笑道,你们两个,败坏了吾凤宫中的清名,迟早会给吾众鸟族带来祸事。 青鸾便抢先答道:怕甚!大不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挡不住,掩盖不了时,臣便以身殉道,绝不拖累帝君清名。 朱雀则抿紧薄唇,良久,才在凤帝笑不嗤嗤的注视中,憋出一句话来。若叫臣改道,除非叫那天火焚心,或者由天地星海再替臣换却一颗心。如此,臣或许才会弃了极情道。 话语虽然妥协了,眼神中却有电光烈烈,浑似有些什么不可说的东西,正在燃烧。 瞳仁内投放出一个不断被放大的凤帝。 凤帝当日一袭白衣,顶着张十三四岁少年郎的脸,笑得风流。 也罢,倘若当真有那一天,吾必然护住你们。凤帝笑着道。 不必! 帝君使不得! 这次却是青鸾与朱雀异口同声。 青鸾一向言语利索快言快语,一句话落地,立刻又道,帝君,各有各的因果。臣倘若因此次怜惜花仙君一事,害的帝君为人被人诟病,这因果却要算在臣的头上。臣愿意独自承担!所以帝君无需如此。 凤帝倒是看的开,继续笑,挥洒一身酒气,在九霄云端轻悠悠地散开长衣尾摆,足下踏云,漫然道,因果因果,呵,世人都道吾等畏因,只是却不知晓,若是撞见了一个避无可避的人、碰上了一件必须承担的事,这因字,吾等也是愿意担下的! 朱雀目光一直钩子般追着他,此刻闻言才抿紧唇,提了提手中长刀,默了半晌,沉声道,帝君所言极是。只是这因果二字,却要看为谁担,又是否可承担的起。 凤帝此时已有了三分醉意,索性往后微微一靠,将头枕在朱雀肩上,双目微阖,不甚在意地随口道,你们好歹也算是吾宫中的将军,你们犯下的过错,吾自问还担的起。 朱雀唇动了动。 青鸾望着他俩模样,突地一笑,促狭地凑近了道,帝君,不知帝君要为吾等承担到什么地步?倘若有人心中爱慕的人是帝君你,你,也愿意承担吗? 刀锋划过青鸾面前,割断了他鬓边一缕长发。 慎言!朱雀一手执刀,另一手虚虚揽住凤帝如玉山倾颓的身子,冷冷地对他道。 青鸾也不恼,只哈哈大笑着退开,以双手枕在脑后,翘起二郎腿躺在云头中,哼起一首古老的于洪荒年间曾流传甚广的歌谣。 那歌词模模糊糊,佶屈聱牙,散落于云中深深处。 凤宫中风波至此便告一段落。 大家都以为不过如此了,只是极情道修者名声越来越不好听而已。有些小仙四处行走时遭人指指戳戳,受不得这言辞压力,多有改了别的道法的。 又这样过去了大半年,突有一日,三十三天上下白玉台阶上奔跑的都是匆忙仙童。各家仙童纷纷来报,不好了,不好了!那位瑶池水中与那鱼精犯下大过错的花仙君,他他,他竟然跳下了轮回井! 青鸾当日正翘腿坐在廊下当值,听闻这一句,倏然振衣而起。苍黑色长袍上星云流转,刷地一声,在风声中仓惶落下。 那一日,凤宫中上将之一,青鸾仙君惊闻花仙君堕入轮回,弃一身仙骨,在井口边也学那鱼精一般,将自身剥拆成了血肉一堆、白骨如山,境况惨烈无比。大惊之下,青鸾竟等不及朱雀换班,便擅自离了职守,拔脚匆匆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 【通告】这对副CP在新文《谢绝刨坟》中会铺展开,本书只是一带而过,后续也不会详细描述了。mua~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香宝宝 3个;大漠来了、天马行攻、萝北 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2章 贪欢3 在花仙君剔骨还肉, 将一切都还给这降生了他的三十三天后,于此方天地而言,那时是极情道中第一次出了个叛逆者。 那位花仙君毅然决然地纵身一跃, 跳入直通地府的轮回井口, 从此后再也没能回来。 三界六道, 再不入轮回转生。 以一个天生仙体的资质,弃下所有牵绊, 滞留地府万年,再也不提名姓与昔日荣华。 那一日,青鸾仙君独自坐在轮回井口, 箕踞而坐, 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来看热闹的众仙家与童子们来来回回,语声纷扰,他却独自一人坐着。自金乌鸟爬上扶桑树振翅唤来一枚硕大日轮始, 一直至月华宫中投射出温柔月光, 青鸾一直一直坐在那里。 朱雀奉了凤帝的命去寻他时,见青鸾双眼微闭, 手中剑敲击轮回井口, 口中又在哼唱那首古老的来自洪荒年代的歌谣。 朱雀敲了敲青鸾的肩头, 青鸾睁开眼见是他,笑了一声。随即懒洋洋道,朱雀, 你我皆出生于此天界, 虽然入了极情道,却从未有机会当真尝一尝那红尘中的爱恨欲/念。倘若有一次机会搁在你面前, 你会去尝试吗? 朱雀手持长刀,唇角微勾, 笑得不甚鲜明。不答反问了一句,你羡慕? 青鸾一愣,随即拍腿大笑。哈哈哈,吾羡慕啊!羡慕至极! 朱雀垂眸,望着他大笑,笑到眼角泪花都泛起来。 那青鸾却好似不知如何停下一般,继续肆意狂笑,笑到话语都不连续。在笑声里,那日青鸾断断续续地与他道,朱雀,你我皆被这身荣华所累,你我皆不能学那位花仙君一般,剔骨给天父,还肉与地母。你我亦离不得凤宫 青鸾说着停下来,狭长眉眼上下打量一声不吭的朱雀,突然改口,不,离不开凤宫的是你。吾还有一线希望。可朱雀你,如果吾猜测不错,你心中所爱慕的是凤帝吧? 难得的,一向与他极少谈及心事的朱雀这次居然沉默了。 青鸾见他如此,反倒停下了调笑,一跃而起,站在朱雀身侧。良久,拍了拍朱雀,淡笑道,吾辈心中所求所念,或许终其一生都无法得偿所愿。吾如是,那位堕了轮回井的花仙君如是,朱雀你 他略沉吟,随即又笑了一声,将目光落在轮回井口那一堆惨烈的白骨上。淡淡地道,朱雀,倘若有那一日,凤帝能明了吾辈所求的极情二字,你务必要明白,这便是世间所谓的天赐良缘。 朱雀撩起眼皮,不甚明显地看了他一眼。 青鸾却没看他,目光一直落在那位花仙君蜕下的白骨与血肉,语声渐转惘然。你我皆不知晓,一旦入了情字,会遇见什么。你我心中所求所欲,又究竟是什么。可是至少朱雀你也已找到了你心悦之人,就连这个,吾也羡慕呵! 我以为你心悦那位花仙君。朱雀抿唇,冷声道。 也是,也不是。青鸾语声越发惘然,唇边含着一抹飘渺的笑,淡淡道,吾只是羡慕他。 朱雀抬眼看他。 遇见了一个人,为之生,为之死,多好。青鸾垂下眼帘,又淡然地重复了一句。此生有幸,才能遇见那一人呵! 这次,两人都许久不曾说话。 风声吹动轮回井口的血色花瓣,掀开一层层白骨下那蛇蜕一般的仙家羽冠,那位花仙君在职时的天宫腰牌还落在井边。是一块鎏金色的巴掌大小的牌子,有烟霞一般的流苏坠子,腰牌上以天界文字书写着花清零三个字。 朱雀并不知晓那日在轮回井边青鸾那句意味不明的感叹,究竟是瞧上了那位倒霉催的花仙君,还是仅仅羡慕各人都有各人的因,只是彼时青鸾尚还未遇到那个值得他付出一切以情证道的人。 那日凤宫中两大随侍将军久久对立,到后来都不再说话,双双沉默着回到了凤帝面前复命。 凤帝对那位花仙君投了轮回井只余下一缕魂魄的事也有耳闻,彼时正赤脚立在凤宫大殿中扭头望向他们二人,蹙眉不悦道,怎地去了这许久? 朱雀动了动唇。 青鸾便抢先答道,却是没什么热闹可瞧的,只是那位花仙君着实可怜。他说着拎起指尖上打了个结套着的腰牌,朝凤帝道,此人以精魂投入轮回井,怕是从此皮肉不存,就连魂魄也要叫那地府血瀑冲刷的支离破碎,再投不得人身,也入不得道了。比之那条鱼精,还不如。 青鸾说罢,竟叹息了一声。 凤帝越发不悦,眉头高挑,望向青鸾奇道,既如此,那便是与吾等永不相逢了。你却拿着他那块旧腰牌作甚? 青鸾一时语塞,捏着那块腰牌的手指收缩,修长指尖捏到泛白。 朱雀冷眼觑他窘迫,居然难得地多了句话,朝凤帝道,帝君,此次极情道又有人殉情陨落,三十三天恐怕对吾等极情道修者更为不满了。倘或他日竟有道争一战,届时吾等恐拖累帝君。 凤帝注意力叫他带偏,啐了一口,张开双臂赤脚走在大殿中,恍若一只飞行的鸟。口中漫然道,朱雀你也不必拿这话来试探,吾既然由尔等奉为帝君,麾下数千万鸟族子民,便该由吾亲身护着。尔等尽管去行你们的极情道,倘若当真有那一日,吾亦护不住你们的话,大不了一道陨落便是。 那一日,凤帝说的那样随意而又堂皇,仿佛不过随口一诺。然而在场的三人却都知道,帝君亲口一诺,便是真言。 朱雀抿紧双唇,眸光一亮,似是有千言万语,却不敢言,也不能言。只是心中却熊熊燃起了希望。那希冀催的他眸光大盛,宛若一瞬间遭遇雷击,又有千树万树火树银花嗤啦嗤啦于同一个刹那盛开。 青鸾默然良久,随后嗤了一声,只不声不响地攥紧那枚来自花清零的腰牌,揣入兜中。 再无他话。 如今过了这百千万劫,回头再去看那一段段流转的过往,南广和便恍然在三十三天一年四季飘荡不休的流云中见到了往昔种种。那许多曾说过的,未曾来得及开口的贪恋,一幕幕,都随流云游荡于三十三天中。 一直都在。从未曾离开。 南广和于眸子中泛起了桃花一般的泪滴,脸色潮红,唇边轻声地一遍遍地唤出那个人的名字。叶慕辰,叶慕辰 唔,臣在。叶慕辰自背后应他。 叶慕辰陵光!南广和声音破碎,微带泣音。玉雪一般无瑕的肩头耸动,清劲腰肢颤抖不休,像是再也受不得,只能埋头哭泣。 叶慕辰自背后拥住他,迟疑地放慢了动作,询道:可是弄疼了你? 南广和回头,见那人墨青色的长发拂动在风中,剑眉星目,玄色长衣半束在腰间,一张俊秀脸上都是宠溺与紧张神色。他突然间心中大恸,回身拥住他,就着两人相连的姿势,将头埋在那人胸前,反复地一遍遍唤他。叶慕辰,叶慕辰 臣在,叶慕辰慌张地拍打他清瘦的脊背,语气心疼到不行。臣在这里,殿下。 叶慕辰,南广和微微哽咽,将头埋在他怀中,低声呢喃道,当年你究竟是怎样想的?在凤宫中痴痴地无望地守护了吾长达九万七千年,那时候,你心中究竟是怎样想的? 怎样,想的啊? 叶慕辰茫然张开双目,瞳仁微微扩散,于这重新归来后的三十三天娑婆沙华林中,就着满身满怀的那人的香气,踟蹰了良久。 臣那时候叶慕辰开口,随即又再次茫然地顿住。 是啊,他那时候,到底是如何想的呢? 于那无望的九万七千年中,无数个晨昏日暮,他就那样不声不响地立在那人身侧,耳中是那人笑语琳琅,眼中皆是一幕幕华彩流光。那时候的凤凰儿,璀璨明媚的就像是天上地下,最明亮的一道霞光。 那么明媚,那么璀璨。 令他无数次地,自惭形秽。 在无数个彷徨不得出的夜里,他深深以自心中的那一点贪恋为耻,不堪回望。他甚至不敢开口告诉那人,他只是迷恋他,迷恋他的一颦一笑,迷恋到,只需远远见到那人的一抹衣角,便似见到了整个天界中霞光溢彩。 他永无法开口告诉他,他是如何一路跌跌撞撞,于那无望的深渊中,跪地爬到那人脚下,然后抬首仰望,如同在瞻仰那可以救赎他的唯一一束光。 分卷(104) 殿下,臣那时候呵,叶慕辰沉吟着开口,以头颈摩挲怀中那人的发丝,语声轻的就像一个陈年旧梦。臣慕你,慕了太长的光阴,以至于如今都忘了。 南广和不信,猛然扯住他散落的衣襟,抬头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叶慕辰避开他眼眸,又淡淡地道:太久远了,帝尊只需知晓,臣胸膛内这一颗心、于阿赖耶识深处的那一缕精魂,从不曾忘却您,亦从未后悔过,便足够了。 至于以后,他与他之间会如何,已经贵为此方天地间唯一尊神的殿下又会拿这段情如何处置,他都无力再去揣摩。往事不可思,不可忆,亦不可再得。 他要他,是他毕生之幸。 他不要他了,将他推开,亦是世事情理之中,他永不会恨他。亦不会责怪他。 他叶慕辰毕生所求,不过此一人,不过是曾经俩不负,于茫茫众生在宇宙洪荒中,他竟然寻到了那人的回眸顾盼 何其有幸! 生而何欢,死亦何难。 所谓地久天长俩俩相望,不过是,一晌贪欢。 第143章 黑海1 回去吧, 帝尊。最后叶慕辰避开南广和的视线,仓促撤出他的身子,起身替他披衣。手下动作轻柔, 只是目光却一直不与广和相触。 南广和捉住他的手, 赤脚踩在娑婆沙华林的树冠上, 丹凤眼斜挑,眸光中仍含着一滴热泪。问他道:叶慕辰, 你什么都不与孤说!这十万年,你是怎样过的,你心中所思所想, 都不肯说与孤知晓!难道是怕孤会负了你不成? 叶慕辰手下一滞, 垂下眼皮淡淡地道:并不是。 那是如何?南广和一声冷笑,突然间来了脾气,就那样赤/身披了件朱红色长衣, 立在树冠上, 居高临下地打量他道: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叶慕辰! 南广和陡然间正色唤他的名字, 声音清脆, 神色格外疏离。于下界青池, 吾便与你说过,你一日摆不正你我之间的位置,你我的事情就始终不得顺遂, 如隔着一道藩篱, 又如同雾里看花,虽美却始终落不到实处。 见广和当真生气, 叶慕辰慌了手脚,连忙道:殿下 南广和甩开他的手, 冷笑一声,绝色无双的眉目间格外淡漠起来。叶慕辰,孤与你说了许多次。于下界时,于此界时,但你始终不曾信过孤。 叶慕辰避开他目光,伸出去的手没人要,便那样颓丧地垂在空中。上身依然袒/露着,玄衣挂在腰间,一条雪青色纱裤,胸肌阔大。看起来分明很诱人,可是他心中想要诱/惑的人,此刻却不稀罕他了。 叶慕辰颓丧地又喊了一声,帝尊 南广和听了这样疏离的称呼,心中越发觉得郁躁。但就算他说了,叶慕辰这厮也弄不明白为何惹他生气。于是,南广和更加生气了。 南广和一声不吭地披衣就走,高高抬起下巴,抬脚就入了云层至高处。 叶慕辰眼巴巴望天,望向那一朵朵流云中抬脚离去的他的殿下,叶老二还垂头丧气地挂着脑袋,似乎没弄明白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说好的一时欢愉、一晌贪欢,却莫名就变了样。 他却不知道,在他杵在原地发呆的时候,云头上的南广和还是刻意多等了等。结果等了又等,始终不见那厮追上来,这一口气提上来,就再也咽不下去了。 南广和于云层中一跺脚,脚下流云自动散开组成一辆华美云车,载着他风驰电掣往三十三天原凤宫中去了。 可怜三十三天白玉宫前站着一排垂头丧气的降兵仙帝,以及缴了械的天兵天将,众人只来得及抬头看到一驾华美云车从头顶刷地飞过。再去看时,只瞥到一抹朱红色长衣的尾巴在云头中鲜艳夺目。 而那位刚登顶成为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帝尊,凤凰他老人家却一溜烟儿地去远了。 想来帝君是思乡心切,去看那座凤宫了。三十二天帝君沉吟着开口道。 第三重天的帝君云岚瘫着一张俊脸,默默咽下喉咙中的淤血,随即一瘸一拐地沉默着走到他的麾下兵将面前,继续收拾残局。 因为是极情道众生打了个极漂亮的胜仗,鸟族众侯爷此刻都是兴高采烈地扎堆围在一处,龇着牙花儿冷眼觑那些手下败将在打扫战场。此刻一眼瞥见凤帝气呼呼地驾云去了,几个人都纷纷咦了一声。 朱雀那厮不是追着帝君去的吗?怎地帝君一人回来了,那头朱雀呢?枭鸟脖子最长,看的清楚明白,忍不住奇道。 纹鸟东方楚眯起眼,咂舌道:想是闹翻了?枭鸟你刚才有没瞅到帝君神色如何? 枭鸟大巴掌摸了摸后脑勺,仔细回忆了下,犹豫道:好像是有点不太高兴。可是朱雀那厮做了啥,怎地竟然将人给惹恼了? 呵呵,东方楚一脸了然的笑,双手负在身后,斜眼瞥一旁不吭声的苏文羡,拿胳膊肘捣了捣他道:你不跟去看看? 苏文羡没好气道:你爱听墙角可别拉上小爷!小爷我对那俩人的私情没兴趣! 呵呵,东方楚被一句话戳中心思,笑得愈发猥琐。话可不是如此说。好歹现在那位也是帝尊,咱们都在这儿吹风,晾着那位独自一人去生闷气,可算不得是个贴心臣子。 胡闹!鹤族翼侯爷站的稍远,正在指挥手下人马收缴法器与仙宝,远远地一耳朵听见东方楚这句混帐话,气的胡须一抖,怒道:你们不好生做事,却在这里嚼舌头!仔细帝尊回头揭了你们的皮! 爱揭不揭!反正也是具灵身!不料一直不吭声的苏文羡却陡然间来了脾气,箭袖一甩,带出一道残影。如果将小爷贬下凡更好! 说罢,竟然径自怒冲冲地一人脚踩祥云去远了。 东方楚目瞪口呆。 怎么了这是,小苏怎么这么个臭脾气?!鹞鹰皱着眉头费解道:怎地竟然比三千年前的脾气更坏了! 呵呵,东方楚摸了摸鼻尖,随即将手拢在袖子中。心中暗道,这一个两个的,心里头都有了人,这三十三天怕是从此后不得清净。 以后,可有好戏瞧咯! 作者有话要说: 过渡章节,略短小,后续会补足。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香宝宝 3个;飞机、朝暮追宛 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4章 黑海2 南广和左等右等都没能等到叶慕辰追上来, 两人又刚经历过一场温柔情/事,此刻身上腻歪的很。他刷地一声落在昔日凤宫外的连绵白玉桥,朱红色长衣垂落在白玉地面上, 倒是鲜明好看。 从前念了千年万年的地方, 如今一旦走近, 反倒起了些许凡间人所谓的近乡情怯之意。 南广和将手放在桥梁上,略踟蹰了一瞬, 到底没忍住,扭回头又自身后极目远望。金色瞳仁内光芒大盛,目光可投射于数千里之外。可见到三十三天众多追随者在白玉宫前打扫战场, 崖涘所化的黄赤色忘川河水终于尽数涓滴流入地府幽冥血瀑之下, 见苏文羡与东方楚吵架后扭头离开了那处,又见到娑婆沙华林。 南广和屏住气,仔细地放开目光朝那片碧叶如华冠的娑婆沙华林窥去, 依稀可见得那头被他一时情热偷欢时弃下的初生小凤凰仍在啾啾地抬起脑袋好奇地四处张望, 十几个他在战场上俘获后用缚仙索捆了扔在树下的仙帝们背靠背愁眉苦脸地叹气,然后叶慕辰叶慕辰仍是那身打扮, 赤膊上身, 手中挥舞一人高的长刀, 一声不吭地在娑婆沙华林极偏远的角落发疯。 可怜那个角落里的娑婆沙华树便遭了无妄之灾。刀锋森寒,挟雷霆万钧之势,每一刀落下去便是成片碧叶纷纷落如雨。也幸得娑婆沙华是神树, 经得起这厮发疯, 只是摇落碧叶,枝干在风中颤抖不休, 却到底没全部倒下。 南广和见到这一幕,心中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只恨不得将朱雀这厮捉到眼面前,提着他当面啐一口。 便连这凤宫前的风,都是暖的。 南广和收回神通,再次将目光投射于眼前的九十九座连绵白玉桥,看向流云彩霞缭绕中的旧时宫阙。依然是煌煌赫赫的金顶碧青色琉璃瓦,依然在檐角下悬无数奇珍异宝,风一动,檐角下悬的珍宝便应和殿前编钟一同叮咚奏响上古乐章。 宫阙之上,却再也没了昔日盘旋的百雀雕像。 那百雀神将,多数随了万年前那一场道争浩劫陨落。大半都化作了往昔史书中记载的图册与寥寥数行介绍,那些鲜活的生命,消失于浩如烟海的书籍文字中,再没回来过。 再无人记得他们昔日曾翠羽斑斓,风起时,曾翱翔于碧海青天之上。 南广和将一只玉雪般的手放在身侧白玉桥梁的栏杆上。栏杆上,有鲜艳的朱砂色泽,绘制出百鸟朝凤处的凤凰眼。 南广和垂眸,脚下流云漫卷。就像是隔了万年时光,这里的每一草每一木都在流云浸泡中染了尘霜。 又好像,这里一切都没发生过。 他还是他。 还是那个漫然笑着赤足奔跑于林间驾云车驰骋星空的十三四岁少年郎。 时光这东西,将一切都染的陈旧。 南广和终于还是抬起脚,缓缓地沿着层叠迢递的流云走到凤宫门前,白云自脚下绵柔生起,淹没了他腰部以下。 足下云靴带有云雾中的湿气。 像极了某年某月,那一场黑梦中的磅礴暴雨。 凤宫前寥落无人迹,玉雪般的手指按在铜环上,发出清脆的铛铛声。风打着小旋儿,撩起南广和鬓边长发。他就那样随意披着一件朱红色长衣,推开凤宫大门,缓缓走入这个距今已有万年不曾踏入的宫殿。 殿内陈设却还依然如故。辽阔的殿堂,脚下以赤金色一整块铜壁铺地,四面皆是白色轻纱,空荡荡的,人走入其中甚至会传来回音。穹苍顶部高悬于头上,漩涡似的星云在殿堂顶端不住地随光阴流动,汹涌的,不甘心的,从过去一直奔向未来。 时光就像是凝滞了一样。 于独处的时候,南广和就那样跷起一条腿,坐在穹顶下的一处角落,盘踞于高处,就像坐在一座极高的楼,垂眸看向云海深处的众生。 也只有在这样万物皆寂的时刻,崖涘那个人才会浮动在他眼底。仿佛那个人还在,还会再次逆着三十三天所有人惊异的目光,执白玉柄麈尾,推开凤宫的大门,含笑轻轻地寒暄一句凤帝,你又独自躲在此处偷懒。 南广和垂眸,良久,孤寂地笑了一声。 风声自门外席卷而来。 一阵脚步声传入,却是刻意放重了的脚步,带有三分谨慎与试探意。 南广和懒懒地朝来人处投向一瞥,果然便见叶慕辰那厮终于发完了疯,沿着昔日足迹再次来到这座宫殿中,口中迟疑地轻唤道:殿下? 南广和不知为何,就是懒懒不想搭理他,只是于他自个儿也未察觉的时候,唇角便不觉上勾,像是笑得极为温柔。 凤宫中再次袅袅有了昔日百花盛放的香气。 一缕缕的,缠绕于叶慕辰足下,攀援而上,直至他垂落的墨青色长发。于是叶慕辰心下稍定,没忍住,棱角分明的唇也往上翘起,微微带了笑音,又唤了一声。我的殿下 就像是有鲜花漫天盛开,花瓣一重重,堆积于两人身畔脚前。又仿佛万年前群鸟都还在,云集于此处殿堂,玩耍的高兴时,兴之所至,便当众振开双翅翱翔于此处穹顶。常有羽族在议事到一半时,突然间昂首,发出宛转清鸣。余下的众人也不生气,若是那人唱的好,还肯与他唱答和鸣。 当年在一众羽族中,唱歌唱的最动听的,公认的属于青鸾。只因也唯有青鸾,能与凤帝一道唱出那些佶屈聱牙的来自于洪荒纪年的古老歌词,并且常常随兴改编成时下流行的小调,然后再以歌声带动凤帝与他一道编谱新曲。 然后,青鸾以下,诸多鸟族都拥有各自的名号。多有拥趸簇着自家的王,约了与人对战,就在凤宫外,于三十三天,以歌唱来比赛看谁能引动更多的围观者。 那时候呵,三十三天内经常有歌声遏断行云,也常有众仙家听曲听痴了竟然手执黑白棋子久久不曾落下。棋枰上星石错杂分布,直至长出了杂草,那嫩芽又迎风招展长成了一条条鲜亮的绿色腰带,才能惊醒那些沉醉于凤宫中歌声的执棋人。 一晃眼,万年。 南广和垂眸望向赤/膊将玄衣束在腰间的叶慕辰,以及被叶慕辰捡回来放在右边肩头上的那头黄绒绒的小凤凰。这次终于应了他一声,却是带笑啐了一口。呸!你个痴汉! 叶慕辰抬头,便见到跷腿懒散盘踞于穹顶角落处的凤凰儿,剑眉耸动,笑得极其痴汉。殿下,你,你不生气了? 南广和本来不气的,此刻叫他拿这句话一问,反倒有些不好意思承认他已经又原谅他了。故意将下巴一绷,森森地冷笑道:怎地,你竟还知道来寻?孤以为你要在那处将娑婆沙华树都劈了做柴禾。 这事儿却是他理亏! 叶慕辰窘迫的耳朵尖子一阵燥热,随即咳嗽道:殿下你,你怎地知晓 南广和从高处斜眼睇他,那股郁气终于散去了些。随即从高处一跃而下,双臂平举,看也不看地经过叶慕辰,如一阵风般去了殿后。 哎,殿下你等等臣叶慕辰慌忙抬脚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都走的飞快。直到了殿后才见到那处苍茫云海,竟然直通三十三炼狱。这却是从前没有过的景象。 三十三天,有三十三座炼狱。 万年前,朱雀起兵反叛,那一战足足持续了七千年。于第七千年一百零三年,朱雀战败,遭帝尊崖涘以天火焚烧,法身陨落,魂魄散做了一丝一缕的烟尘。其后一缕残魂逃出生天,堕入地府三途河畔,化作了痴痴呆呆的一抹暗影。 那一年,凤帝自剜其心,抛下无上荣光,跌落神坛。 帝尊崖涘却拦住了所有喊着要斩草除根的声音,逆众意而行,只将凤帝驱逐至南天门,做那最末等的连个正经称号也无的闲散仙君。 凤凰于南天门处做了个守门人,在下界各修仙者口中渐渐传为天界守门。只需从下界白日飞升,见到天界的第一人,便是那个一身白衣的惫懒散仙。那散仙容色憔悴,约中年模样,常年一袭白衣,自称凤华。 只有在上界盘桓久了,才知道原来这守门人在多年前也曾是位帝君,旧时同僚及原本便出生于天界的众仙家,依然呼之以凤华帝君。 分卷(105) 哪怕那人蓬头垢面走来,众上仙依然纷纷自行避开一条通道,任其自当中大剌剌地走过去。 只是在唤他为凤华帝君时,他从不曾当面答应。 再后来呵,朱雀一缕残魂滞留于地府三途河中,不知怎地居然侥幸汇聚成形,懵懵懂懂开启了一抹神智。那缕残魂带着初生的神智,不知叫谁暗中瞒天过海,做下天大的手脚,投入了轮回井中。经由此,朱雀残魂再次托生为人身,在下界凡尘生在了世家南府,由族内长者取名为南冥。 却是冤孽!叫驻守南天门的凤华帝君知晓了,又再次擅自下界,与那名叫南冥的凡人纠葛不清。帝尊崖涘震怒,亲自出手,以万千条锁链缚了凤华,让烛龙家的后裔押送至黑海礁石炼狱。 黑海,便是三十三天外,三十三座炼狱中,最黑最苦的一层。 南广和立在凤宫殿后茫茫云海深处,对着那条通往三十三炼狱的通道,望向冲天翻卷如同被人一剑斩断成两半的黑色浪潮。黑色浪潮下,中间分开一条黑黢黢的道路,暗无天日,足可以通行千军万马。三千年前囚禁的酸楚,透过那黑浪白沫,席卷而来。 南广和默然良久。 最后,嗤了一声。 第145章 黑海3 叶慕辰自后赶来, 脚步声铎铎。 南广和倏然回头一笑,朝叶慕辰笑道:陵光,这条路, 你要不要随吾一道走过去? 叶慕辰不知他话中所指。但他历来都是无论眼前这人说了什么, 都会奉如钧令。因此他片刻都不曾迟疑, 果决地点头道:殿下若想去,便一道去吧! 南广和长长的羽睫微颤, 主动伸出一只玉雪般的手,牵起叶慕辰。入手触感粗糙,微有薄茧摩擦的疼痒。这疼, 这痒, 却令他觉出莫名心安。因此他笑得有些暖,轻轻靠近叶慕辰,笑道:如此, 便同去? 自然同去!叶慕辰言辞凿凿, 牵着他家小殿下的手,昂首阔步朝那条黑色通道走去。玄衣依然挂在腰畔, 赤膊着精壮的上身, 墨青色长发下眉目俊秀如画。走在黑黢黢的通道内, 脚下波涛翻涌,人亦如在山海画卷中行走。 叶慕辰从未去过炼狱,就连地府中作为残魂游荡的记忆他都不甚明晰。在三十三天时, 他一直跟随于凤帝身后, 只是那时候,凤帝还是凤帝, 是高居尊位言笑皆倜傥风流的十三四岁少年郎。 叶慕辰从未见过广和狼狈的模样。 至少从前没有。 他第一次见广和跌落尘埃,是于下界大隋深宫的上巳亡国夜, 彼时广和一身纱衣卧倒于雪地中,浑身血污狼藉。心口横插着一把剑。 再后来,便是于幻兽阿寂那硕大的圆镜般的眼眸中,见到广和于天宫前自剜其心,一瞬间从十三四的容貌变成沧桑中年。那人夺了他的五色琉璃心,却转身就走。 这许多的屈辱,他不知道广和是如何独自吞下去的。 就如同广和方才在娑婆沙华林中问他,于过去的九万七千年不声不响守护于他身侧却爱而不得的日子,是如何度过的一般,他也很想问广和一句,在他陨落后的三千年岁月里,广和究竟是怎样度过的。 那漫长的一望无垠的荒凉岁月呵,于他而言是无望深渊,脚下每一步,都有鲜血滴落。他是怎样无望而又沉默地守护于凤宫外,见那人于宫中开宴,听那人与谁家小仙在银河畔醉酒,一次次忍受崖涘与那人下棋时,那人眼中只有崖涘,从不曾一次回顾身后的他。 可是那样的苦楚,由他一人担下就够了。他始终无法想象,那三千年没有他守护的日子,在经历那样惨烈的从九霄青空跌落尘埃的一瞬,那一望无际无舟可渡的苦海,他那样娇贵风流的小殿下,是怎样一步步地爬上来的? 于叶慕辰而言,很多事都不能细思,一想起,便心口如同被千万根毒针扎,在麻痹后,又有痛楚缓慢复苏,一丁一点地啃噬他的灵、他的魂。 叶慕辰不知不觉将掌心中那只柔滑的手攥紧,沉默地陪他一同走过这连通至此方天地至深至残酷的三十三炼狱。 第一座炼狱,是冰雪。每一片雪花都在朔风中打转,割裂肌肤,雪花深处骸骨遍地。白骨在雪谷中曝出森冷寒光,各色野兽猛禽的颅骨中失去了眼球,只剩下白雪掩埋的半个轮廓。 南广和双膝以下都埋没在深雪中,垂眸笑了一声。道:陵光你瞧,昔日道争之战后,吾族的尸骸原来都叫那位扔在了这里,竟无人收尸。 叶慕辰攥紧他的手,薄唇紧抿,分明能感受到手心中那人的指尖在不断蜷缩,又伸展开,像是在空茫中无望地想握住什么,却每次都只能握到比这一片空茫更空的东西。 南广和眉目间都叫飞雪遮住了,只余下一双清亮的绝色凤眸。 叶慕辰不知如何安慰他,只得捏了捏他的手,沉声道:殿下,为了道而战,是每个修行者的必经之途。 孤知道,南广和嗤了一声,随即语声渐转低,渐转为呢喃。吾辈生而为神为仙,历来不染红尘桃李花,当初却不知为何,此方天地分成了有情与无情两条殊途。而吾麾下众羽族,都尽皆入了有情道。因情之一途,太过渺茫无望,惟有以极情证道,才能走到最后的归途。所以万年前,无情道者又称吾等为,极情修者。 南广和眸光微凝,投向叶慕辰墨青色长发上的斑斑白雪,忽然轻声问道:陵光,你且与孤说一句实话 叶慕辰抬眸望他。 便听得那人问他道:陵光,何谓情? 叶慕辰张口,却卡住。毫无预兆地,双眸陡然间赤红,有泪滴汇聚于眸底。他倏然掉开目光,声音里带了些微哽咽。帝尊 南广和扯住他的手,如同藤蔓一般攀援至他赤/裸的肩头,手指轻点那覆盖了白雪的肌肤,如同在敲响万古洪荒纪年的一首古老的曲子。他以那样漫然而又雍容的声线,一字一字清晰地问他:陵光,为何避而不答? 四目相对,发丝绞缠。 极近。 却又极远。 如同一条永远无法泅渡的迢递银河,鲜明地分开了他和他。 不,即便银河亦可泅渡,只是困于心中长达十万年的苍茫苦海,浪潮拍天惊起,不甘心地朝天怒吼。 却无论如何,都达不到那人的心。 叶慕辰只觉得如同一个跋涉了千万里山海路而来的旅人,满身烟尘与硝烟战火,推开门时,却见到门后是另一座苍茫苦海。 眸中那滴热泪终于缓慢而又无望地落下。 落入雪地中,即刻便叫白雪掩埋,变作一滴不起眼的冰片。 叶慕辰深吸了一口气,闭了闭眸,好不叫那人窥见他眼中掉下的那滴泪。牙齿深咬舌尖血,硬生生将陆续奔涌而至的热泪尽数逼回眸底。喉结上下耸动,半晌,才能够回头,垂眸淡然地以大手包裹住肩头那只不安分的手,轻声答他道:帝尊,你一向都知道的,极情之道,历来非生即死,并没有中庸之路。 叶慕辰垂眸默了一息,又沉声道:是以极情道修者多遭世间诟病。世人都爱静好,都贪恋一时欢愉,独有吾辈极情道修者,总是将一件素来平淡的事情,折腾到至死方休。 南广和的唇瓣动了动,似乎想要开口阻止他。却冷不丁叫叶慕辰将头摁在赤/裸胸膛前,那温热的肌肤触感夹杂了白雪的冰凉,激的他一瞬间失去了言语。耳边却听叶慕辰继续以略带暗哑的声音与他道:你从不知道我那十万年是如何过来的。你问我,只是因为你不是我,亦从未当真以极情为最终归途。帝尊 那一声帝尊,沉闷地自叶慕辰胸口传递出来,振动的南广和发丝轻颤。南广和微微抬起头,侧首,略带鼻音地问了他一声:嗯? 叶慕辰于是叹息,又缓缓地道:帝尊,你不懂。 一问一答,一字一句。竟赫然与万年前道争即将爆发的前夕,于三十三天凤宫外白玉桥边,昔日帝尊崖涘问广和的一模一样。 那一年,是崖涘问仍是凤帝的南广和,你究竟为了什么而淹留于此,踟蹰不肯行那一步,不肯与天论道,问鼎那至尊之位? 那一年,是南广和漫然而又叹息地答,帝尊,你不懂 如今万年光阴倏忽而逝,究竟是谁懂得,谁不懂得,万年前那一场惨烈的道争大战中他们又做错了什么,都已不能回顾。 于是南广和亦像当年崖涘答他那般,默然地,笑了一声。这声笑惊动了白雪皑皑,惊扰了温暖裹住他的这具怀抱。南广和双臂揽住叶慕辰的脖子,身子往后轻仰,及地青丝长长垂落于雪地中,朱红色长衣灼灼如同一团耀眼的火焰。 南广和望向叶慕辰的眼眸,笑着道:陵光,吾不懂得情,只因为吾没有心。 这句话,原是崖涘当年答他的。 万年前,在凤宫前一问一答,两位同样生而为神的相交数十万年的挚友隔着一道敞开的殿门,第一次这样残酷地直面本心。 那一日,崖涘在他振衣离开后,叹息了一声,道,凤凰儿,你嫌弃吾不懂得,叛你而入了无情道。可是你又何曾站在吾的位置想过一回,吾本天地之灵,天地生我,可是此方天地并未给我一颗心。 昔日话语声袅袅,于这一座封锁了万年前无数骸骨的冰雪炼狱中,南广和闭眼轻轻吻了吻叶慕辰的白眉。道,叶慕辰,你我都不曾错,只是我们却一直都在错。 叶慕辰拥住他,缱绻回吻。 大雪纷飞中,于万年前道争失败者遗留下的遍地尸骸中,他们吻的那样灼热,却又都感受到了无望。 那无望,曾于万年前拖的崖涘发狂,下令诛杀天地间一切极情道修者。于铁马金戈中,漫天飞舞的都是神之泪,众生以血祭了苍穹。 然后,于万年后,失却了一颗天生五色琉璃心的南广和那样难过地吻着叶慕辰的冰凉唇角,语声缱绻,无望地望着他赤色双眸道:叶慕辰,对不起,孤没有心了。 叶慕辰的泪落下来,与雪水混在一起,就像是十万年深爱,于此际一并打入三十三天外的这一重重炼狱。 从此后,再无力回望。 殿下,叶慕辰唇边却挂着笑,温柔地回吻,轻轻啄在南广和的眉、南广和的眼角,一寸一寸地移下去。他就是那个跋涉了千万里的旅人,于此刻终于渡海而来,跪在冰天雪地中,倾心膜拜他的神灵。 没事儿的殿下,叶慕辰温柔地安慰他,默了默,又嫌弃自己不会说话,怕引得这人更为难过。于是他又道:臣有心。 他将南广和的手按在赤/裸胸膛,沉声道:臣的心中,都是你。所以你便是臣的心,便是臣的道。臣以毕生之勇,逐你而行。所以没事的殿下,你便是我,我便是你。臣将这一颗心给你,虽然不能替代殿下你的一颗天生五色琉璃心,但是 叶慕辰踟蹰,他也不知道没了五色琉璃心的南广和会如何,这些时日以来,无论于下界凡尘还是于此际天宫,南广和都肯与他交颈相缠,像书中所谓的一对真正的爱侣那般。按照书中所述,他叶慕辰应该觉得圆满,可是他却清晰地察觉到,他的道,仍在渺远之处,那拍岸的海潮声依然响彻耳际。从未曾放过他。 于是叶慕辰又闭了闭眼,停下来,重新将怀中人拥抱的更紧。 他不会安慰,亦不知如何安慰。 便连他自己,此刻也察觉到了那弥漫的无望。 南广和投在他怀中,两人相拥,拥有无上荣光,可与此方天地同寿。可是便连眼下这个拥抱,都逼的两人于同一个时刻,在唇齿交缠间,落下了泪。 第146章 黑海4 南广和将头沉埋于叶慕辰的胸前, 听他胸膛内传递出的怦怦心跳声,在发丝交缠间落下了一滴神泪。 广和的泪,于漫天飞雪中起了涟漪, 有冰雪在云团深处孕育成一场更为酷烈的风暴。 狂风吹动叶慕辰的发丝, 俊秀脸上皆是斑驳泪痕。 他以赤/身裹住南广和, 轻声道:殿下,我们一同去那座黑海吧。 他并没有提及炼狱二字, 因惧广和不喜,怕触及殿下的伤心往事。因此他只是轻声地、以一种极为卑微的语气,摩挲广和耳畔, 语声低沉而又温柔, 道,殿下,你我总要去面对的。三千年前, 臣没能陪你走到最后, 留下你独自一人,于这三十三天中叫众人欺压。这次, 再不会了。 南广和微微侧眸, 绝色凤眸中仍有盈盈泪光。他望向叶慕辰那双叫泪水染成赤色的双眸, 良久,轻轻颔首,语声低至不可闻。好。 发丝垂下来, 遮住他无双的眉眼, 徒留下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那声叹息打着旋儿,飘零于冰天雪地中, 与万年前来自极情道众生的累累白骨同做了一处,无归途, 只有不甘与沉郁。 万年前,三十三天上下所有极情道者皆遭到驱逐,朱雀上将在接到来自帝尊崖涘第一道遣令时当众撕成碎片。随后便是第二道遣令,第三道,第四道一共一十三道遣令,命其返回第三重天,不许再滞留于三十三天凤宫中为随侍上将。朱雀那日单膝跪于凤宫中,跪在凤帝脚下,沉声问,帝君,你要我走吗? 当是时,面貌十三四少年郎的凤帝那时仍睥睨天下,闻言笑答道,你若肯留,便留下。若想走,吾不留你。 于是朱雀执刀,愤然出了凤宫外,竟然当场斩了下达遣令的属官,然后一路孤身杀入白玉阶梯最高处,血染白玉宫。 帝尊崖涘雷霆震怒,唤来十二常侍将军,将朱雀拦截于白玉宫的门前。朱雀以一对阵十二,将白玉宫中十二位常侍尽数斩杀于阶下。 消息传至凤宫中时,凤帝正独自跷脚坐在廊下喝酒。听得青鸾匆匆挎剑来报,手中琉璃盏一松,啪嗒坠地,澄碧色的留仙醉洒在凤宫赤金色铜地上,赤色与碧绿交织,像极了洪荒神谕中鸿钧老祖临去化道前曾交予他的赠言有神陨落前,赤血化碧,天杀局。 那日朱雀玄衣染血,墨青色长发迎风扬起,俊秀眉眼间只剩下漠然。一次次,漠然持刀,斩。 长刀落下,便是一条又一条的生灵性命。 众仙从不知晓原来这位朱雀上将陵光如此嗜杀,竟能在三十三天,于新任帝尊崖涘眼皮子底下,当众叛出。 那日众仙将朱雀团团围住,却无一人能奈他何。 凤宫中大批修炼极情道的羽族蜂拥而至,天空中翠羽斑斓,三十三天一时沦为修罗场。赤色、碧色、绛色的血,将那条通天的白玉阶梯染成七彩。 那一日,凤帝将麾下所有羽族招至大殿,命其自择其道。若愿意一战的,便去寻那头朱雀。若不愿,亦不可再留在他凤宫中,须另择明主。 分卷(106) 众羽族怔然望向他。 凤帝垂眸,难得的神色肃然,字声清脆落地。道,汝辈皆为极情道修者,何谓汝之道,汝辈心中尽知。倘若道要你去,你即便不去,最终亦会卷入这场大战。所以此次,除非决意改道而行,否则,尔等都会卷入这次道争之战。 彼时尚未有神谕现世,众修者无一知晓道争这词儿。因此便有羽族出列,讶然问道,帝君,朱雀不去三重天,是他自家的事。他为了抗旨,选择了叛杀帝尊座下十二常侍,亦是他一人的因果。如何便与吾等扯上了干系? 凤帝咳了一声,像是忍不住压在嗓子眼中的一口血。良久才道,此事汝等日后便见分晓。今日且听吾一句劝,若肯弃下极情道转炼其他道法的,务必于今日日落前重择新道。若不肯叛了尔等心中的道,那么,便都赶去白玉宫外,助那朱雀吧! 语声难得的沉郁,双眸低垂。言罢不动如山,端坐于凤宫中那唯一的一张七宝琉璃宝座中,肃然的就像从画卷中走来,背后是苍茫云海与大殿穹顶无尽无休的星云流转。 众羽族皆默然。心道,大约这是帝君有意诓他们去白玉宫给朱雀上将助阵,却不好意思明言,因此才有此一说。不过唬他们一齐叛了那位新任帝尊罢了。自家帝君也同是来自数十万年前的神裔,想来倘若当真有帝尊神位争夺一事,自家帝君与那位新任帝尊的无情道领袖未必不能一战。胜负或尚在两可间。 于是众羽族都将目光投向此刻立在凤帝座前的第一人,青鸾仙君。 青鸾仙君一身青衣,手按腰侧明月剑,狭长眼角上挑,淡声道,道者,乃吾辈身存于此方天地的基石,犹胜于性命。吾青鸾,宁可做这三十三天中的叛徒,亦不愿弃道。 青鸾说的这样决绝,于是羽族们大多随了他,齐声道,帝君,吾辈皆不愿弃下道法。道法若断,则性灵皆毁,留下一条命苟活于天地间,又有何用! 鸱鸟大笑三声,自袖管内取出乾坤袋,当场掏出一对淬了毒的双刺,慨然道,自打这位帝尊登顶神位以来,处处寻朱雀那厮的不痛快!连带的吾辈极情道修者也都抬不起头来。前些日子那位姓花的仙君枉死于轮回井中,这是活生生叫那帮子无情道修者给逼死的!倘若吾等今日退了,任由那头朱雀叫人取了首级,先不提对不起这数万年来的同袍情谊,且说就算这头朱雀叫他们拿下了,难道日后我等便有安生日子过? 鸱鸟环顾四周,嗤笑一声。极情道修者,永不言退,退缩者,不配入我门中。 众羽族皆轰然应了,随后齐齐大笑出门。 直至众人散尽,凤宫外仍传来他们在风声中肆意的话语,一句句,一声声,直入九天云霄。 那一日,众羽族慨然杀往三十三天白玉宫,在赶至朱雀身边时,织成羽阵,皆道,朱雀,吾辈皆不服判,因此来助你。此一役,我等奉你为尊。 那一日,朱雀于白玉宫前,薄唇微启,看向率领一众羽族前来助他的青鸾。目光中微带疑惑,又似隐隐仍有一丝极渺茫的希冀。 青鸾迎着他的目光,不觉微微摇了摇头。知他是在疑惑为何凤帝肯叫众羽族前来,又在希冀那久居于凤宫中的那人,能亲来看一看他。或许,此战便是最后一役。若败了,从此再爬不回凤宫中见那人最后一面。 那一日,青鸾摇头,否决了朱雀心中那不敢言的一点子痴心后,却又倏然昂首唱出了一首极激越动听的歌谣。那歌谣长长,曲词明快,其中一句最后广为流传,于那漫长的道争之战中成为传唱了七千多年的军中曲目。 那一日,青鸾所歌的词中,让众多极情道者燃起热血在慨然赴死前常吟诵的词句是,天下极情出吾辈,宁不快哉! 那一日的歌声仿若仍回荡于这九霄青空之中,直至万年后,已转世涅槃面目为另一人的南广和立在这三十三炼狱中第一层的冰雪炼狱,耳畔仍是那曾传颂了长达七千年之久的战歌。战鼓如云雷动,众羽族奋然展开双翼,直击长空。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涩青梅 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7章 黑海5 于那漫长的七千年而言, 羽族大批陨落于浩荡三十三天,陨落的皆是各族中送来的王族。有许多种类的鸟族,甚至因此彻底断送了血嗣传承, 从此绝迹于此方世界。 这世间但凡成王者, 都至孤独。 那许多幼年的甚或初生的羽族王者们, 为了所择的道,义无反顾地奔向了战场, 执刀兵,以血祭了心中的极情。常常在刀光剑影中,浮尘一般的星辉溃散, 随流云一道, 在此生最后的时刻奔赴向凤帝所在的凤宫。 每有一族王者陨落,凤宫顶上属于那一族的雕像便会自内流出血。 嘀嗒。 嘀嗒! 血流入凤宫檐下,染的金碧琉璃顶大片斑斓。 每当这时候, 凤帝便会自殿内仓惶走出, 站在檐下,仰面承那涓流不息的羽族子民的血。凤眸微阖, 脸颊上一阵冷一阵热, 双手绞缠, 像是有无尽彷徨缠结于一颗天生五色琉璃心中,又似是终于叫此方天地迫到了一条再不能回头的路。 于万年道争开启的那一日,朱雀斩杀十二常侍将军于白玉宫前, 凤宫中千万众羽族倾巢而出, 尽皆奔赴战场,选择了以身证道。 也是于万年道争开启的那一日, 年貌永远酷似人间十三四少年郎的凤帝再也没笑过。他于朱雀青鸾并众羽族第一次战胜归来的时候,只身立在九十九座白玉桥梁前。长风翻卷流云, 他以一袭朱衣,立于众子民归来的路上,就那样沉静地、淡然地,与凤宫中众将军与千万子民们亲口言道自今日起,吾凤华,择极情道。 一语出,天崩地坼。 此方天地响起了惊雷。 三十三天,白玉宫外,编钟彻响。帝尊崖涘于白玉宫中现身,紫衣绶带,几步便脚踩优昙花汇聚而成的祥云至凤宫前。 彼时凤帝领着一众自战场归来的羽族,正弯腰检视众人伤势,不时与人叙寒温。见帝尊崖涘亲至,众羽族纷纷警惕地站直身子,握紧了手中兵器。 朱雀与青鸾挡在凤帝身前,一人执着丈余长的黑刀,一人按紧了腰侧的明月剑。两人皆朝帝尊崖涘冷笑,只待他开口问责,或于此际便提前进入大战的至惨烈处。 然而帝尊崖涘的目光却越过了他们,越过了这世间的所有,只投射在凤帝的一袭朱衣。 彼时,帝尊崖涘良久不语,只自凤帝身上,缓慢地将视线挪至那人一双绝色凤眸。帝尊崖涘深海一般的眸底有什么不可说的东西在涌动,促的一双在人前常以渺远水墨色示人的瞳仁转变成了他的精魂模样。 是一双深海般的蓝眸。 蓝的那样纯粹,那样深沉。 就像是倾倒了四海水。 就像是蓄积了数十万年的光阴。 帝尊崖涘以那样一双蓝眸,久久凝视凤帝,白玉冕旒下神色不甚分明。紫衣荣华,于这金碧色七宝琉璃的凤宫而言,便如同两道截然不同却又总能在各个岔路口交错相汇的气息,竟然令众人隐隐然有一种此次帝尊并不是来对战、而是来叙旧的错觉。 于是朱雀越众而出,沉声道,帝尊此来,可是要与吾辈极情道修者一战? 帝尊崖涘目光仍停留于凤帝双眸,听见朱雀此言,只薄凉一笑。以那清凌凌如同高山云巅冻泉化流的声音,淡然道,若吾亲自出手,安能有尔等立在阶前斩杀吾麾下大将的事发生? 他像是对朱雀极为不屑,又缓缓地道,吾来此,不过有一事不明,需亲口问凤华。 凤帝终于迎上了帝尊崖涘的目光,一波三折的丹凤眼中傲气毕露。突兀地笑了一声,凌然道,帝尊,你曾亲口言道,此方天地间容不得私心私欲,生私欲者,堕凡尘,入轮转。但是吾在此方天地破壳而生,成长于鸿钧老祖座下,是老祖赐吾神位,是你崖涘留吾长居于三十三天。 一句鸿钧老祖出,满场寂静无声。 众羽族皆惶然,又觉得骄傲,神色间皆有自得。只因于此方天地而言,惟有鸿钧老祖是上古洪荒史书中有明确文字记载的史实,其他如盘古者众说纷纭,并无据可考。也有揣测者云,盘古乃神谕中提及的天地所生之精,怕是不一定出世,即便出世了,也不知其化身为谁。 于是众羽族都自觉有了底气,手持刀兵,悍然迎向此方天地间至高无上的帝尊,排队列阵,云海中旌旗猎猎。 而羽族的王,那头天地间独一无二的凤凰,却以那样淡然的语气,轻描淡写地道,崖涘,你我之间终有一别。只是吾终于择道,于此刻,吾心择的是极情道。吾愿以上古神血,与吾羽族同归。 白玉冕旒一阵轻动。 帝尊崖涘终于缓慢地抽出了腰间剑,一剑光寒。灭天剑出鞘时,惊动的三十三天云断,天地尽皆失色。众羽族在灭天剑寒光下斑斓翠羽尽皆暗淡了下去,只剩下一重重的虚影,虚虚地浮动于九十九座白玉桥中,徜徉于金色琉璃顶的凤宫前。 灭天剑挟雷霆万钧之势,一剑劈开白玉桥前排队列阵的千万羽族,直接斩向凤帝身后的那一座辉煌凤宫。 那无数双眼,都无法捕捉到灭天剑下的寒光,甚至不及捕捉那一剑的残影,只能眼睁睁见灭天剑落下,凤帝振衣而起,于空中展开七彩翼翅,迎向了云层中的帝尊崖涘。两人面对面,眨眼间便以一双肉掌相搏,过了上百招。朱衣下云波流动,挥舞出千万道如同霞光般明媚的虚空残影。 帝尊崖涘一剑斩落凤宫的金顶,百雀雕像齐齐震动,檐下铁片叮当乱成一片。有编钟落地,自中间裂开,分成八朵整齐的花瓣。 有朵朵优昙花,自崖涘脚下冉冉升起,缭绕盘旋于崖涘与凤帝周身,折断了众羽族视线。 那一日,凤帝入极情道,帝尊崖涘挥剑斩断凤宫琉璃金顶。那座他亲手砌与凤帝的宫阙,在那一日便留下了深刻的不可抹灭的剑痕。 凤帝与崖涘战至三十三天外,一路去了遥远的三十三炼狱口。 那一日,众羽族震惊地持起刀兵,尽皆逐凤帝而去,又与迎面杀来的无情道修者们狭路相逢,陷入新一轮混战。 那一日,凤帝与崖涘至月落,都未曾回来。 无人知晓那日帝尊崖涘与羽族帝君凤帝为何在最后的最后,却都停下了缠斗,只在三月后的某一个无月无星的夜,独自乘云回到了各自军中。 凤帝归来时,宫阙前守候的只有青鸾,朱雀仍在前锋冲杀。 青鸾于廊下擦拭明月剑,听闻风振动衣袂声,撩起眼皮,见是他,停下手中擦拭剑鞘的动作,恭敬道,参加帝君! 凤帝仍穿着三月前离开时的朱红色长衣,绝色无双的眉眼间微有倦怠,只将手一摆,阻止了青鸾撩衣下拜的动作,淡然询道,为何不见朱雀? 青鸾欲言又止,想了想,才道,帝君,那朱雀本就因强行滞留三十三天而导致灵气不足,如今又连日战斗,恐于阵前有失,帝君你要不要待他此次回宫,劝他一劝? 凤帝步入宫门的脚步微顿,回首疑道,怎地这些时日他都不曾歇息吗?你不曾换下他? 不曾。青鸾摇头,面带忧虑,手中提着那把归鞘的明月剑,一身青衣在风中微动。帝君,你与那位帝尊战于野,朱雀心中焦虑,誓要寻到帝君你的踪迹,吾等谁也劝不动他。如今帝君既安然归来,待这一役结束,朱雀返宫,帝君你可否劝一劝他? 凤帝闻言垂眸,良久才道,青鸾,吾此次去了多久? 足有三月。青鸾亦垂下眼眸,掩下眸底深藏的忧虑与哀伤。又道,帝君,吾族是否必败无疑? 凤帝凌然抬眸,正色睇他,冷笑道,怎么,那日崖涘一剑斩断吾凤宫中金顶,令尔等心中起了惧意? 青鸾摇头,遂又提剑沉吟道,惧是不曾惧,只是于无人处,臣心中常想着,这天地间从未听说有谁修极情道而成圣者,亦未曾听闻谁能够破壁而出,成为那极情道修者中的证悟者。所以臣疑惑,是否此方天地从一开始就骗了吾等?那一日,天地间传来天谕,言道阴阳两分,混沌初开,可分有情与无情二道。入有情道者,须极情,至情之极致,方可体悟那传说中的天地心。 帝君,青鸾停下语声,疑惑道,究竟何谓天地心?此方天地,于老祖以身化道前,可曾留下片言只语的指示? 凤帝良久沉默。 宫阙前叫暗影掩埋,只余下两人隔着几步远的距离,遥遥地各自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后,青鸾突地了然一笑,洒脱道,帝君,你亦无须难过。倘若真有那一日,吾族尽皆因所修极情而陨,只盼帝君能于天气晴好之日,与吾等歌一曲战歌,送一送吾辈英魂。可好? 这次凤帝应了他,郑重道,好。 然后于青鸾释然而笑转身欲离去之际,凤帝叫住他,终于还是将那句来自鸿钧老祖的谕示告诉了他。 那日凤帝站在廊下,回头对青鸾一字一句道,青鸾,此战避无可避,大战开启之初吾便令尔等自行抉择,若择为道而战,则必有血。吾幼年时,于鸿钧老祖彻底化道前,曾听他说过一句话,曰,赤血化碧,天杀局。破局者,惟有以神陨。 但是此方天地间至尊的神只有白玉宫中那一位,青鸾困惑回眸,茫然道,难道老祖的意思是,那位帝尊会陨落,吾辈必胜? 凤帝却避开青鸾的视线,良久,以手撩动风中那一丝一缕滴落的云气,以手搅动风中云水流转,眸光中有些让青鸾看不懂的东西,沉沉的,藏在无双风华中。 于那夜密谈后,青鸾并未将这段话告知任何一个同僚,只是于无人处,青鸾仙君常倚剑茫然,似是陷入了极大的迷惘中,苦于其中,不得出。 道争持续到第六个千年的末尾时,凤宫中两大将军之一的青鸾仙君战死于第三十二天的天坛中,身堕轮回,有大片苍青色星芒汇聚于穹顶之上。三十三天上下,尽皆响起了那一首源自青鸾谱写的战歌,是凤帝以真身现世,羽翼垂落,遮断了半座天,以那华美无双能够撩动三十三天无数繁花盛开的声音,替青鸾送魂归轮回。 极情道就此一败涂地,溃不成军。 朱雀以点燃神魂为代价,弃三十三天灵气不用,杀入了三十二天,将那日参与围猎青鸾的众仙君一并屠戮了个干净。 那一场屠杀持续了足有七百年。七百年中,无数王族的血自三十二天的云端沸沸扬扬洒下,纵有朱色血,亦尽皆于朱雀的一柄黑色长刀下化作碧水,神魂斩落。血水飞洒,仙魂化作碧水,残破不再入轮回井。 在道争持续至第七千年的时候,帝尊崖涘终于忍无可忍,自三十三天白玉宫而出,亲自出手,一剑斩杀朱雀上将,将其拦腰砍成了两截。 灭天剑下,从无一生还。 朱雀那遭灭天剑斩断的上半身却仍在奔驰,于云海中不甘地挣扎着往凤宫方向回望,竟生生奔出了十几道白玉阶梯,眼见着就要随奔云一道折返至阶下,奔向那三十三天外独居一隅的凤宫。 当是时,帝尊崖涘暴怒,口谕天降神火,以天火熊熊,将朱雀法身焚烧成星沙流烟。赤金色流火海水一般自三十三天倒灌入三十二天,有星光大片崩塌。 分卷(107) 于那最后一刻,凤帝终于仓惶赶至,亲眼见朱雀于他指间散成一蓬又一蓬的星砂。赤金色星光化作飞砂,点点散尽。凤宫中九万七千年的陪伴,初遇那一日,自高树下掉下来将他宫阙前白玉地砸出一个坑洞的玄衣少年,就此彻底湮灭。碎裂成一场赤金色的梦,遗失于以结绳记事的古老年间,从此后再也无法捡拾。 天火烈焰中,朱雀回眸望向乘云车奔来的少年凤帝,指尖轻抬,似乎想最后一次触及他,却自手腕处一层层覆化为流动的赤金色星光。 那一日,南方星空崩塌。朱雀上将陨。极情道失去了两大统帅后,战势倒转,道争变成了单方面的屠戮。 那一日,凤帝发了狂,眸中滚烫似有金火,一遍遍跌足于赤金色流光中唤那朱雀的名陵光,陵光!吾家的朱雀,尔怎能,尔怎可 那一日,有无数仙君一拥而上,手中执刀兵剑戟,围着这终于亲身杀入战阵中的凤帝,欲要将他一举擒获。 那一日,是帝尊崖涘诱哄道,凤华,此方天地不过缺了一颗心。倘若此方天地有了心,三界六道便会还归海晏河清,否则此战再继续下去,势必要将此方小世界拖入万劫不复之境。 那一日,凤帝自剜其心,言辞凿凿如钉。凤帝直视帝尊崖涘于白玉冕旒下渺远如山河水墨的眼眸,傲然道,吾以一颗天生五色琉璃心,祭此方天地,只为了救吾族众生,只为了有朝一日,待此方天地间生机回转,陵光亦可活! 那一日,是帝尊崖涘应了他。随后,在接过凤帝的一颗五色琉璃心后,将羽族至高无上的王、帝君凤华驱逐出三十三天,命其在南天门外做个闲散无职的卑微末等小仙。 那一日后,继朱雀陨落后,极情道修者除了改道而行以外的极个别者以外,系数贬谪凡间地府。那些至死不从的,则都当真死了。 他们终是败了。 数千年数万年甚或近十万年道行皆毁于一旦,法身陨落,残魂飘零,这世间再无一人记得他们曾经鲜活存在过的印迹。 万年道争,无数条王族的性命,似乎只是为了验证当初鸿钧老祖的那一句话赤血化碧,天杀局。 凤帝麾下,数千万子民陨落。无数羽族从此再无新生者,就此彻底断了传承。然而在那些羽族王者们慨然赴死的时候,却无一人言悔。 所谓极情者,非生,即死,从来都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所以那些羽族,他麾下那些子民王侯,尽皆化作了三十三天外,第一层冰雪炼狱中的尸骸,白骨如山。 从此再无春风动。 从此再无繁花开。 于这座寒冷彻骨的冰雪炼狱中,南广和突然间抬起头,宛转歌唱。他唱的是一首完整的于万年前,流传于此方天际的极情道军中战歌。 那歌声悠扬,歌词明快,只有繁复而华美的和音坠于云水白雪中。一声声,一句句,依稀仍是万年前众羽族翱翔于青空之时,有无数鸟鸣啾啾邕邕,颜色缤纷的羽毛铺陈于此方天际,有刀剑寒光,有梦回深处的铁马金戈。 岂曰无衣? 与子同袍。 王于兴师, 修我戈矛。 天下极情者,出吾辈。 宁不快哉! 作者有话要说: 【注】歌词取自《诗经秦风无衣》 第148章 黑海6 叶慕辰自后拥住他。 于无声处, 叶慕辰低沉悦耳的声音渐渐加入了进来,与南广和一道应和,反复吟唱那一句天下极情出吾辈, 宁不快哉! 三十三天外, 第一座冰雪炼狱口。飞霜凝结成六角菱花, 自天空中纷纷扬扬落下,迎面淹没了他们俩, 眉头结霜,身披白雪皑皑。叶慕辰赤/膊上身立在雪地中,膝盖以下有玄衣衣角垂落。 玄衣落在雪地中, 鲜明的就如同昔日少年时。 俩俩相拥, 彼此无言。 走吧。一曲歌终,南广和抬脚,自深雪中拔出云靴, 回眸望向叶慕辰笑着道:便如你所言, 咱们去那座黑海炼狱看一看。 叶慕辰抿唇,不声不响地牵起他的手。 南广和随他一道漫然走出这座冰雪炼狱, 于离开之际, 在冰雪炼狱口以金色的凤凰真火燃烧了一整座炼狱。 金色烈焰嗤啦一声自袖管疾射而出, 撕裂朔风雪幕,在长空中燃起了一条纯正的金色火龙。金色火龙将这座冰雪炼狱燃烧成了一座冰水融化的水川,涓流不息地汇聚成一池天水, 直至半个时辰后, 地面的冰块才陆续咔哒咔哒地发出断裂声。 可要臣助你一臂之力?叶慕辰攥紧他的手,沉声问道。 南广和摇头。过了会儿, 又解释与他听。你的火,只能用于战场上。而吾方才所射出的, 是可融化一座炼狱的神火。叶慕辰,他抬眸望向叶慕辰,眸子中有些什么东西,像是汇聚了千言万语,却都不可说。吾已成神。吾可熔一座炼狱,令当年枉死的这些羽族英魂尽皆投向六道往生。 叶慕辰默然望着他,眸光中只有渴慕。瞳仁不断溃散,投射出一个朱衣绝色的人影。每一寸碎影,都是他家殿下,都是南广和。 南广和忍不住以手遮住他的眼眸,叹息一声。别这样看着孤。 话一出口,南广和便愣了愣,刹那间眼前浮动的是昔日于下界大隋,任韶华长公主教习的崖涘教他策马奔驰,于一个天气晴好的日子里,以手遮住他的眼眸,叹息道,殿下,你别这样看着我,我承受不起。 南广和怔住,凝眸望向于叶慕辰瞳仁内不断放大又被溃散成片的自己的投影,眼眸中不知为何便起了雾。 叶慕辰他突然间投入叶慕辰怀中,借这个拥抱的姿势,掩埋了深藏于眼底深处的恐惧。叶慕辰 他唤他的名。 臣在。叶慕辰慌张地抱住他,却不知这次为何他的小殿下又变得忧愁起来。殿下的心事,他从来不曾弄懂过。 于三十三天外凤宫中贴身守护的九万七千年中,他无数次见这位绝色少年郎行走于星光繁花中,有粲然的笑,有善睐的眸。一颦一笑便能轻易令冰消雪融。 然而这位绝色少年郎心中想的到底是什么,他从未弄懂过。 那样年少,那样明媚,于数十万年前便身居高位,贵为此方天地间一切生灵的父。 他的小殿下,站的太高,高到了即便他竭尽全力亦不能触及殿下脚下的玉石阶梯。 九万七千年前,叛第三重天,弃下一重天的帝君位不要,没脸没皮地为了追随他的小殿下而强行闯入三十三重天。在凤宫外立了无数个日夜,才得到那人走出宫,双手托腮倚在白玉阑干上轻笑着问了一声他的名姓。 那是叶慕辰此生做过的最莽撞的一件事。 可是,他从来不曾后悔。 若不是当日里他那样不讲道理地以一种野蛮姿势闯入殿下的小世界,他恐怕永生永世都只能在无望中期待着每年瑶池宴那一日,于觥筹交错中遥遥地窥见那人一眼。 那人亦永不会知晓,他慕他,不是九万七千年前那一次闯宫,而是早在十万年前,于他在此方世界第一次醒觉灵智时,抬起眼,就见到于无数奔涌而来朝他贺喜封他为四方神灵之一的仙君身影中,见到了那一个人。 见到那少年郎轻笑着在人群纷纷避让开的一条通天路当中走来,凤眸斜挑,睇了他一眼。随后便袖着手笑叹了一声,原来这便是此方世界孕育出来的朱雀。 彼时他奋力抬起翅膀,竭力想要迎上那少年郎的目光,展翅飞翔给他看。 那少年郎却转身走了。 临走前,那少年郎凤眸里仍然噙着笑,神色却不知为何陡然变得落寞。一袭拖的极长的白袍于侧腰处绣着细密娑婆沙华花枝。 娑婆沙华的香气弥漫于空气中。 他那时候并不知晓这位年貌酷似十三四岁的少年郎便是高居于三十三天的凤凰,亦不知晓这位破壳而生时便被鉴定为神裔的凤帝当初在第一眼见到他后,为何转身便走了。 他那时候追了上去。张开星辰汇集的双翅,笨拙地第一次飞翔于青空中,便是因了那个少年郎。 彼时长风浩浩,空气中弥漫着那少年郎来时留下的娑婆香气。那人飞翔于白云深深处,漫然回首朝他一笑,眸光璀璨,像是极为好相处的一个人。可是待他飞的近了些,即将抵达那人身畔时,那人却陡然间自白袍下展开了双翅,七色华彩羽翼垂落天际,遮天蔽日,堪比三十三天外最绮丽的晚霞。 那人一个字都未曾与他说,振翅飞向更高更远的三十三天。 三十三天外,众仙都知晓那处有一座极为繁茂的娑婆沙华林。神树娑婆沙华只为凤凰一人生,花蜜只有凤凰可食。 于那白云至深处,有一座金顶碧青色琉璃瓦片建造的宫阙。宫阙外绵延无数规模略小的偏殿,诸殿皆以臣子拱卫之姿,俯首于这座金色凤宫左右。 那时候,并没有人告诉过叶慕辰,他便是经由凤帝与另外一位上古神裔崖涘所共同执手倾注两道截然不同的灵力孕育而生的星魂。他自星海故乡中睁开双眸,第一个落入他眼中的人是凤凰,从此后,便也只有凤凰了。 南广和颤抖着身子扑入叶慕辰怀中的时候,飘浮于叶慕辰眸底的却是十万年前的历历往事。他从不知晓殿下心事,也不知将来两人之间又能如何。殿下肯要他,再不逐他出凤宫,他心中已经安然了大半。 可是除了那安然以外,总还是伤心的。 殿下于他而言,是君,是父,是毕生仰望。 可是他于殿下而言,又是什么呢?是一个凡间愚笨的小夫郎,还是昔日凤宫外引起万年道争大战的一个不听话的臣属? 有很多很多事,他都不敢开口去求证。怕听那人含笑亲口告诉他,叶慕辰,你心中早已知晓答案,为何却一直自欺欺人,不肯去信呢? 殿下,臣永远都在这里。叶慕辰拥住怀中人,亲吻他的发丝,声音沉郁。你要度化他们入轮回,臣不再插手就是了。 顿了顿,又道,若你不喜欢臣那样瞧着你,臣从此后便只有在你背后看着你。 叶慕辰原本也不知晓,只是淡淡地,脱口而出。只是在话音落地后,便连一向心肠冷硬的他,也在刚才那句话里听出了凄楚的味道。 不,臣并不是指责您叶慕辰想弥补,却又笨拙地不知如何解释,只得懊恼地咬住了舌尖。随后薄唇紧抿,再不说话了。 南广和却似没听见这句话。 烈焰于两人身后铺陈开来,火光中两人衣角猎猎,在空气波动处依稀可窥见叶慕辰墨青色长发间隐约有星辉跳动。 只是当时两人都只顾想着各自的心事。各自都觉得凄楚,都不能向心上人言明心迹。 于是在冰雪炼狱熔化成一座湖泊时,水流声淙淙不断地流入两人耳蜗,终于唤醒了各自沉浸于悲苦往事中不能醒来的南广和与叶慕辰。 两人就着相拥的姿势,扭头回望那一座横穿天际的巨大湖泊,雪水冰川仍在不断溶入其间,水声浩浩,有一弯月轮赫然现于流水深深处。 漫天星光挂在穹顶深处,白雪不知何时早已汇成了空濛的淡青色的雾。于一座完整的小世界倒影中,湖泊中冉冉升起一轮明月,自水中直升至更高的地方,直到与满天的星子并肩。群星纷纷让开一条路,任由那轮水中升起的月轮占据了穹顶最中央的高处。有皎然如雪般莹白的光,自那月轮倾泻而下。就好像是天际的那座月华宫中至皎洁至无瑕的月,移居到了此处,生成了湖水中的明月。又好似有蓬蓬远春中的碧桃盛开,水滨中充满了明媚的香气。 这香气混在星光漫天中,令人分不清究竟是身处于三十三天外,还是久居于此方世界的无涯,在那群星的故乡地,见到了一个新的世界诞生。 南广和终于自那日于下界南赡部洲与东胜神洲交界处崖涘堕入黑海的无边噩梦中惊醒,激动地拉住叶慕辰的手,自他怀中抬起头来,欣喜地指着天空中那轮明月道:你看叶慕辰,他们都变作了星光。没有去六道轮回,不用再走一遍地府三途河的路,他们选择了留在此处,化作繁星。 两人的手握在一处,两人的手一同指向穹苍中的漫天星光与那轮皎洁明月。 叶慕辰目光下落,落在这两只交握的手上,薄唇微勾,也随他展颜笑道:呵,真好。 唔,真好!南广和附和了一句,随即又忍不住欣悦地笑道:叶慕辰,此方天地虽然当初定下了那天杀局,如今却到底留下了一线生机。生机回还,如今昔日那些羽族都可获得再次孕育重生的机会了! 叶慕辰微笑看着他欣喜的脸,凑过去亲吻他的发丝,含着笑音道:是啊,真好。 南广和只顾着高兴,压根没看透那沉甸甸压在叶慕辰眉间的哀伤与愁苦。他望向那漫天星光中的璀璨景色,振奋道:你看,这都是那些骸骨所化! 唔,都是他们。叶慕辰牵着他的手,与他并肩立在融化成湖泊的冰雪炼狱边界,脚下靴子叫水气侵袭成雾色。赤/膊上身有肌肉虬结,水汽凝结成露珠,点滴缀在他蜜蜡色的肌肉上。 南广和却对这一切都无知无觉。他高兴的几乎恨不得跳入这座冰雪所化的湖泊中,或者再次投身于漫天星辉中,与那些昔日凤宫中各羽族再畅意嬉戏一次。这些羽族的王者们,都曾是他注视下孵育的,便和他在凡间大隋深宫中亲手养大的那两个孩子差不多。万年前道争大战开启时他虽然亲口允了他们,与他们一道入了极情道,却并未能当真护住他们。 也只有在他们再度获得了重生的机会,借此星光重新返回星辰之乡,才能令他心中彻底了断这场因果。 于今开始纪年,长则十万年,短则万年许,这些战死于三十三天中的极情道修者们便能再度获得新生。再次于此方天地间,睁开一双懵懂的眼,展开稚嫩的毛绒绒的翼翅,自由自在地飞翔于青空中。 南广和笑得不能自已。 叶慕辰就那样垂眸宠溺地注视他的唇瓣,却当真再不朝那双含笑的凤眸投来一瞥。 停歇于南广和肩头上那只一直缩着脑袋装死的小凤凰此刻也终于抬起脑袋,好奇地张望这个陌生的地方,试探性地探出爪子。良久,似乎是确认了这里再不是那座酷寒的冰雪炼狱,而是温暖如春的星海湖泊。它高兴地展开一对尚未完全长成的小翅膀,振翅自南广和肩头飞离,朝那处幽深明亮的穹苍飞去。 有凤翔于九霄,星光漫天。 第149章 黑海7 南广和兴之所至, 也随那头崖涘赠与他的雏凤一齐展翅飞翔于此方星空中。他抓住叶慕辰的手,大笑着道:陵光,吾想起来, 至今尚未与君比翼共翔过! 分卷(108) 叶慕辰眸光低垂, 沉沉的笑声自胸腔内振动而出。也随着叶慕辰一道, 自背后伸出双翅,强劲有力的脊背高耸, 嘎吱嘎吱声中两扇朱红色华美羽翼在空中铺陈开来,与广和的七彩羽翼相映生辉。 天空中一时霞光弥漫。 但便连这最美的星辰湖泊,亦比不得此时此刻, 两人并肩比翼翱翔于九霄中。风声吹动两人羽翼下的细密绒毛, 南广和时不时便以羽翎勾住叶慕辰的翅膀,然后口中笑吟吟地逗弄他,调戏道:陵光你当日里可曾想过, 有此一日? 风声太大, 将他的话语吹散于星辰之下。 叶慕辰只听见他唤他旧时的名,心下觉得又酸楚又甜蜜, 一阵阵泛起的也不知是何感触。又觉得有一团熊熊的火焰, 自他体内奔腾而起, 只苦于寻不到那个出口。好将一颗心送到那人口中,一点点哺喂予他。 两人不出一盏茶功夫,便飞出了此界的冰雪炼狱, 然后一路向北。 于三十三天的极北处, 有一座接一座的连绵炼狱。每一座炼狱,都是羁押重罪囚徒的牢狱。 所有犯下重罪的囚徒, 都被押送至炼狱口,然后以缚仙索捆住, 抽去一身法力,无望地困守于炼狱中。 大多数囚徒,终生都不得出。 玉宇琼楼深深处,在云海遮断的连风声都不肯轻至的地方,有一座绵延望不见尽头的黑海。岸边累累礁石,有万千锁链在暗沉中发出银亮的寒光。 南广和于空中微滞,双手不自觉地勾了一下,拳心内指甲掐入玉雪般的肌肤,顷刻间便留下印迹。 叶慕辰敏锐地察觉到他情绪不对,立刻随他一道停下振翅的动作,人在空中翻转,将广和抱了个满怀。 两人在空中相拥翻了个旋,背后双双翼翅在阴沉天色中盛放出华彩。 黑海上方,无月无星。便连那头初生的小凤凰,也惊恐地蜷曲指爪,奋力将脑袋扎入两人怀抱中间,似乎想要重新回到广和的衣襟内。 叶慕辰剑眉一挑,顺手将这头小凤凰安在了自家光溜溜的肩头,随即低下眼帘轻声问广和:便是这里了吗? 南广和长长的两排羽睫剧烈颤抖,在脸上投下两排纤长的阴影。指甲不断掐入掌心,恨不能将肌肤刺破,掐出两道血来。 叶慕辰忙将他双手包住,凑过去轻吻他的眉间,如同哄一个孩子那般轻声诱/哄道:殿下,臣在这里。臣陪你一起。 南广和周身也颤动的厉害,只顾在叶慕辰怀中发着抖,声音亦破碎不成词句。叶慕辰 他唤他。 叶慕辰于是知道,三千年前囚禁了他家殿下,以缚仙索捆绑后押送的炼狱,便是这一处黑海炼狱。 三千年前,凤宫中朱雀上将陵光遭灭天剑一剑斩断半身,后又经天火焚身,陨落于三十二天尽头处的白玉天阶。那之后发生的事情,于此刻的叶慕辰而言,都一无所知。 他只在那头幻兽阿寂的眼眸中见到了当日在他陨落之际,他家殿下自剜其心片段的完整还原。当时他心疼到恨不能将时光倒流,重回至三千年前,如果重来一次,他绝对不会因了一个月前少年凤帝的一句驱逐,便自此默默地厮杀于战场之中,茫然而又无望地打着替青鸾复仇的旗帜,将所有的一切都交代在战场上。 倘若时光倒流呵,他情愿在生命中的最后一个月内,日夜守护于凤帝身侧,寸步不离。与他心爱的这个绝色少年郎一道生,一道死,成为永世的爱侣。 如果那样的话,也许他家殿下也不会傻到叫崖涘那厮骗走了一颗天生五色琉璃心。 于是叶慕辰抱住南广和,缓缓地在云中降下身形,直至黑海边的礁岸。一座座嶙峋礁石在海中拔地而起,如同一柄柄凌厉出鞘的剑锋。有浪涛拍岸,在暗沉光线中泛起白色的浪花。浪花中依稀仍有浑浊的血迹。 成千上万条银亮的锁链自礁石边一直伸展至看不见边际的黑色海中,伴随每次浪潮拍岸,锁链簌簌发出振动声。 南广和浑身紧绷如同一支离弦的箭,长长羽睫不住轻颤,良久,才在叶慕辰怀中抬起头,昂起下巴轻声地道:叶慕辰,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当年的事情吗?我说与你听,当年,于你坠落于三十二天的白玉天阶后,身化赤金色星魂后,这三千年来所发生的事情,我都一一说与你听。 叶慕辰踟蹰片刻,随即沉声道:不必了。 他怕引起广和不悦,又补充道:如果那些事情会令殿下你觉得不快活,便无须再提起。臣只恨当年没能留在你身边,平白叫你受了这许多苦楚。这一切都是臣的不是! 却与你又有何干系!南广和却一把推开他,自他怀中离开,独自站在黑暗的海边,凉薄一笑。这是孤的罪与罚,是吾毕生之耻。你又何须往自家身上揽罪过? 叶慕辰张唇,唇瓣蠕动了一下,却不知该如何答他这句话。 南广和垂眸,朱红色长衣尾摆浸泡在海水中,在暗沉光线中瞧不清眉目。只听他说道:三千年前,于你陨落之后,孤叫此方天地拿走了一颗心 不需如此的。叶慕辰的心又揪起来,疼到无法呼吸。他冲到广和身边,执起他寒凉如冰雪的手,又心疼道:那些漫漫长夜,都过去了。殿下你无须都一一说与臣知晓。 南广和笑的奇异,唇边似乎挂着笑,眉眼低垂,语声却是前所未有的寒凉。 他一字一句地与叶慕辰道:不,这些事,迟早都需说与你知晓。 随后他再次推开叶慕辰的双手,孤身又朝海水中走了几步,直走到那一座座嶙峋的黑色礁石丛中,脚步停下,于黑暗中回头朝叶慕辰笑道:你瞧,就在这里!三千年前,他们以缚仙索捆了我,将我投掷于此方炼狱中,这万千锁链呵 他说着信手提起一条银色锁链,锁链在风声中摇晃出一阵阵清脆的叮当声。 南广和手提锁链,站在海水中,回头朝叶慕辰道:就是于此处,孤遭那万千锁链穿心,青丝沉入海中,羽翼折损,凤身染血。 叶慕辰,他们锁了我,夺去了我的一颗天生五色琉璃心,然后将我孤零零丢在这里。日日夜夜,耳中是咸湿海水倒灌,眸中是流不完的血泪。 南广和突兀地昂起头,大笑了一声。手中锁链簌簌摇动个不休,无月无星,黑色海水无休无止地拍打岸边,迅速将广和一身朱红色长衣染成不祥的暗赤色。然而他却似毫无知觉一般,脚下漫然踩着这蚀骨的海水,灵体中泛起一层层遭侵蚀的赤色斑斓,一双凤眸染血。 时隔三千年后,南广和再次回到了这座黑海炼狱,于此处黑暗中只觉出无限的孤独意。 叶慕辰,陵光呵南广和笑到眼角泛起了泪花,仿佛又再次置身于三千年前,在那些无望的日日夜夜里,见不到日升,也永没有月落。在这一切都停滞不前的炼狱,海潮中便连一块浮木都升不起。 他就那样赤/身/裸/体站在黑海中,华美的七彩羽翼尽皆折损,眉目中永久只有孤寂。 是日日夜夜。 是岁岁年年。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大漠来了 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0章 如斯1 三千年前, 凤帝奔赴至三十二天的白玉天阶尽头处,双手仓惶地试图拥抱那阶下散成星魂碎片的朱雀陵光,然而却只揽住碎成一地的赤金色的梦。 凤帝自剜其心, 瞬间从十三四的少年郎, 变成沧桑中年。 鬓边染了霜华。 凤眸中第一次, 因了此方世界、因了除却自身外的另一人、因了他所主动肩负的千万羽族的性命,出现了慈悲神色。 以换取众羽族的命为代价, 为了替此方世界留下一线生机,也是想替星魂散尽的朱雀陵光博取那渺茫的回归九霄青空的希望,这头来自异界时空的凤凰儿, 毕生以来头一遭儿, 承担了这个世界赐予他的因。 众生畏果,他独畏因。 一因起,果报繁生。 于是一向风流散漫的凤帝再也不是少年郎。 被驱逐出三十三天外那座琉璃金顶的凤宫后, 凤帝成了一个没有名姓的卑微散仙, 他麾下万千子民尽皆遭到驱逐,纷纷转入六道轮回。没有子民, 没有了无上荣华, 只身在南天门外, 守护着那两道华表,见每年自下界飞升上来的凡间修者们,以好奇的眼神打量他, 然后朝他拱手道, 这位仙人,不知贫道该去何处报牒书? 凤帝便微撩起眼皮, 以那双绝色的丹凤眼瞥来人一眼。 来人往往悚然而惊。 原因无他,只为这个周身落拓气息的散仙瞧起来分外不起眼, 但那双眼眸,却依然清亮的仿若诸天星辰。 凤帝见来人吓到,便会更加懒散地屈起一条腿,随口道,沿着南天门一路往北,自有通天路在前方。尔只需沿着白玉阶梯一路走下去,待再也走不动也无法再前行的时候,那一层天便是你的极限了。只需在那处停下,然后自有那一层天的使官来接你。 随后便可以登记造册,正式成为仙官了吗?来人多半会不死心地继续追问。 唔。凤帝又继续垂下眼皮,不再多话。 历年来飞升上界的凡间修者都无人接引,也不知当了帝尊后的崖涘心中是如何想的,居然将他遣散至此处。有时候凤帝想,还不如索性将他也打入轮回呢!那样,至少他还可以逃脱这天界不生不死的苟且,或可去凡间转一转,见见那些传闻中的痴男怨女,没事儿的时候泡一壶茶,支起耳朵听凡间将军们为了家国天下是如何浴血沙场,再学一学爱恨不甚分明行事也颇为昏聩的凡人,做个闲散的无所事事的看客。 那般惬意的时光中,倘若手边再多一坛留仙醉,那就更好了! 只可惜留仙醉是用瑶池的水酿的,恐怕下界寻不得这样纯粹的水了。 这些想法都存留于凤帝心中,随即便如烟花般散去。他倒是当真没想过,忽有一日,自南天门华表下的云水中会浮现出一枚巴掌大小的铜镜。那枚镜子背面是繁复花纹,有朱砂点字,名曰窥尘。 凤帝以袖子擦拭镜面,镜面如同水纹般晃动不休,随后从中浮现出一处凡间市井景象,有一个发垂髫的黄口小儿凄凄惶惶地跪在棺材前,像是刚失去了至亲。与幼童那孱弱的身子相比,那口棺材太高,也太过巨大。 黑漆漆的棺木前,那小儿叫一个全身裹素的妇人抱住。那妇人搂着他,口中不停地哭道,儿啊,娘亲的命好苦!你阿爹怎地就忍心抛下你我二人,撒手人寰去了! 那小儿的脸整个埋在妇人怀中,看不出哭没哭。 凤帝瞅的龇了龇牙花儿,正打算随手将这枚不知为何出现的窥尘镜扔回去,那镜面中的小儿却突然抬起头,剑眉高挑,冷硬的脸上并无一丝泪痕。双拳紧紧攥着,离开母亲怀抱,将身子绷直如一支标枪。 姆娘慎言!那小儿口齿清晰,只是话语却不甚多,语气中透露出一股与其年龄不相符的沉着。阿爹已是去了,听说人在离世时若是沾上至亲眼泪,死后亦不得安生。所以,要这眼泪有何用?! 那妇人怔住,呆呆地望着幼童,半晌说不出话来。 镜面外,手持窥尘正欲抛掷的凤帝也怔怔,于眼角瞥见的那张脸总给他一种似曾相识的错觉。 究竟在何处,于何时,他曾亲手在地府三途河中一丁点、一片片地筛过,黄赤色浑浊的河水自他掌心中泄下。极其偶尔的,有星星点点的魂魄碎片在他掌心中留下。 他筛了无数个日夜,在地府昏暗的纪年中,或可算的上三百年。 于地府的三百年中,究竟有过多少不甘的往生魂灵自他手心经过,又有多少次,他单膝跪地,万千弱水,只取一瓢饮。 在无数次失望后,他到底在三十三天坠落的无数亡灵中,选到了那一缕熟悉的带有寒冽气息的残魂。残魂只得一缕,盘旋于他掌纹中,蜿蜒沿着掌心中的曲折纹路游动。如一尾渴望亲吻的游鱼。 不再年少的凤凰于那一刻,眸中陡然有了光。 他颤抖着将那不足半寸长的残魂捧至冰凉唇边,想要给它一次亲吻,却无法吻到那游动不休的亡灵碎片。 那抹残魂亦无望地奋力挣扎,似乎想破除这残碎的形态,奔至他眉间心上。 三途河的河水奔涌不息。 与世间所有的水流不同,地府三途河中的水皆是逆流而行。自血瀑奔下的水,每一口,皆含有万般酸苦。 千人千般苦,苦苦不相同。 那日他终是放下手中残魂,以眉间血点入其中,见那抹残魂渐渐开启了一窍灵智,高高跃起,顽皮地在他掌心中跳舞。 他垂眸,含笑地拖着沉重而又迟缓的步伐,小心捧起这缕得之不易的残魂,涉水而出。地府三百余年,玉雪一般皎然的神体遭这三途河的河水浸泡,早已遍体鳞伤。渔网一般细密的伤口布满全身上下,绝色眉眼间亦是斑驳神血。有金色神血滴落,嘀嗒,嘀嗒,渗入地府三途河。 在后世无数个版本的传说中,那逆流而行的三途河水便是自那一日起,有了斑驳星光。倘若有不死心的亡灵挣扎于河中,无舟可渡时,便可凭借那散落于河底的点点星光寻到了旧时路。据说有大量亡灵便是在沉沦河底不得出时,将星光吞入腹中,从此便变得轻灵,能够自河底穿出,重新飘向轮回井的方向。 是所谓,当无舟可渡时,自性自渡。 然而这一切的传说,于凤帝而言,却都是天真的后世流言。他并不想度化任何一人。他的血,只是为了那一人,为了那一批无法回归三十三天的羽族亡灵罢了。 众生慕他,敬他,可这一切又与他何干?! 那一日,他于自三途河逆行至轮回井的路上,自怀中掏出那具昔日于三十三天那个沉默的玄衣少年以长刀雕刻的人偶。人偶眉目宛然,分明仍是旧时朱雀上将陵光的模样。 小小的人偶,玲珑站在他指尖。著玄衣,剑眉微挑,薄唇努力地往上翘起。似乎隔了浩荡光阴,在彼此分离后,这个人偶仍想替昔日的陵光,努力地朝他扯开一抹凝滞于漫长时光中的笑。 陵光不甚爱笑,也寡言。 可是在他注视的时候,每次陵光都是如此努力地翘起薄唇,很想对他笑一次。单眼皮下那双眸子中瞳仁不断扩大,然后溃散不成军。 瞳仁内,都是他少年时模样。 是十三四年貌的少年凤帝,是一袭华衣手执娑婆花的凤凰儿。 窥尘镜中,那个黄口小儿眉眼间依稀仍有一缕不甚鲜明的神血印迹,是他昔日以眉间血作印迹,融入那抹残魂的刻痕。 不再年少的凤帝便于那时,手握窥尘镜,缓慢而小心地吹抚那镜面灰尘。镜子中,投生为凡尘小儿的陵光仍在棺木前倔强地站着,双手攥拳,神色一片漠然。眉眼间是那个努力想朝他扯出微笑的人偶,体内是那抹不足寸许长的陵光残魂,虽然憨傻了些,却兀自有那一种来自上界神君的孤傲。 分卷(109) 甚好! 观之,甚为可爱! 凤帝注目良久,忽然笑了笑。 于是那一日,久未闻繁花踪迹的三十三天,突然间都听到了花朵绽放的清脆声响。百千万朵繁花盛开于三十三天上下,层叠连绵,如一床床锦绣罽毯。又仿佛是一袭又一袭华美的袍,在历经酷暑寒霜后,迎着风,悍然展开了深藏其内的锋芒。 嗒! 嗒! 嗒! 花苞中一片花瓣奋勇地自沉眠中惊醒,朝这世界绽开了笑颜。然后陆续便是第二片,第三片,直至三十三天内外都叫花朵掩埋。于无人理会的南天门中,巨大夕阳若圆轮,缓慢地将光线铺向凤帝脚下云层。 凤帝立于繁花深处,周身突有霞光流转,眸中盈盈,再次射出了那一年,于一切都尚未开启的洪荒纪元之初,不死鸟破壳,此方天地于一切混沌中迸发出来的寒光。 光芒耀眼至无人可睁开眼。 鸿钧老祖自悟道中惊动,眼皮一撩,便见到了万千道霞彩迸发出光芒。光芒的中央,是一头初生的鸟,凤眸中盛着一整座春天,昂首宛转清啼。 来自异界的不死鸟,在此方世界中成了一头落魄的凤凰。然而那凤眸中却仍酷似那一年,凤眸轻转,七彩羽翼灼灼其华,给这天地洒下了不可挡的光华。 那光华,寒冽到令人毛骨悚然。 却又如此灼热。 是于烈焰中永不熔化的痴心。 是五色琉璃也无法描摹出的暴虐森寒。 三十三天外,娑婆沙华林一片温柔的簌簌轻响。有无数花瓣纷飞如落雨。 第151章 如斯2 因着凤帝那惊天一笑, 叫三十三天诸仙都知道了他必是逢上了什么意外。于是脚步声迭沓而来,寻至南天门处,问他究竟发生了何事, 又遇见了谁。 凤帝将那枚窥尘镜藏入袖中, 眉目含笑, 负手站在云霞深处,一句话也不曾说。 来人皆无可奈何, 只是一回头,便系数转报给帝尊崖涘知晓。 白玉宫中门户虚掩着,帝尊只久久不语。良久, 才清凌凌道, 罢了,且随他去吧。 帝尊不管,这三十三天上下就更无人敢过问了。 一日日, 凤帝于半醉之际, 手执一壶留仙醉,躺卧于南天门云层深处, 斜眼觑那镜中黄口小儿渐渐发垂髫, 渐渐开蒙入学, 然后小儿那个一天到晚只知道哭的姆娘也死了。陵光残魂托生的人偶小儿再次跪在棺木前。 这一次,便连那具黑漆漆的高棺也凑不出了。 小儿穷的可怜。 有几个孔武有力的男人走了进来,瞥了跪着的小儿一眼, 随即分列两旁站着, 双手交扣负在身后,脚踏外八字马步。这几人逆着光, 日头自陈旧的六角小菱窗投在几人身上,越发显得他们过于高大, 压迫得地上跪着的小儿柔弱无依。 凤帝不由得皱眉,站起身,踱了几步。 却见镜中光线倏然间亮了许多。却原来是又有一个白衣胜雪的老者走进来。脚下悄无声息,自先前那几个孔武大汉当中穿过。 在老者经过时,那几个孔武大汉都负手在后,低头齐声道,参见族老! 啧,这气派还不小! 凤帝心下鄙夷,斜眼乜了一眼镜中老者,且留意去看那老儿要拿他家的小朱雀作甚! 脚下倒是不再踱步了,安生了些。 南天门外巨石横卧,喝了半壶的留仙醉还在石枕边放着,壶口半揭,依稀可闻见醉人酒香。凤帝索性将那面窥世镜高高一抛,人随即跃至青石边躺下,以手支头,侧身望着窥尘镜中如何演绎下去。 顺手一捞,取过半壶留仙醉,灌了一口。 烈酒辣喉。 镜中那白衣老者走到小儿身后,含着笑道,阿郎,你如今父亡母丧,不若随我走吧! 去往何处?小儿眼皮一撩,目光冷冽。 老者一噎,不意这个七八岁的幼童竟然如此大剌剌地与他说话,半点尊敬也无。于是老者皱起眉头,围着他踱了几步,目光审视,仿佛在替一件货物做最后估价。 凤帝不喜这人眼神,恨不得将手探入窥尘镜中,扇那老者一耳光。 不料那小儿也不喜欢,剑眉一挑,冷声道,是否仙阁又来挑选炉鼎了?族老难道觉得阿郎能成? 那老者脚步微滞,慈眉善目地对他笑道,阿郎,你年纪这样小,怎地说话如此不敬老?我是怜悯你失恃失怙,好意替你寻个去处 话尚未说完,那小儿便横眉立目,刷地一声自薄棺前站起身,手中抓起一枚钉棺的长钉,刺啦一声划破半边脸颊,鲜红的血往外喷涌。 小儿半边脸都毁了,血污狼藉,却漠然抬头对那老者道,族老,他们只要漂亮的男童。阿郎脸毁了,去不得了。 你,你!族老气的一口郁气结在胸口,手指着小儿抖了半天,最后像是终于想明白了,又或许怕被那血污了白袍,不吉利。转身气愤愤地走了。 那几个孔武大汉紧随其后。 临走的时候,其中一个汉子蓦然回头,手按在虚掩的半边门框,眼神中微有怜悯。却到底没敢说什么,匆匆抬脚随众人去了。 七岁的小儿独自站在薄棺前,拳头内攥着一枚染血长钉,划痕自右眼睑一直至腮边,黄黑色锈渍混在鲜血内。 身后是没关好的六角小菱窗,啪嗒啪嗒地在风中响个不停。 二三月里的天气,乍暖还寒,小儿却仅著一件单薄的灰色旧衫儿,眼眸低垂,额前碎发覆盖了他的神色。 南天门前,青石上那喝的仅剩下一口的八仙酒壶在风中晃动不休。 青石上原本卧着喝酒的人却已不知去向。 * 南广和讲至此处,自黑海中抬起一双绝色凤眸,望向踟蹰于礁石边不敢走近的叶慕辰。此乃是汝陨落后,投生为人的第一世。 叶慕辰这才知晓,原来殿下与他讲了这许久的故去的事,竟然与他有关。 原本在广和讲到地府三途河筛魂的时候,叶慕辰便觉着心揪的疼。他无数次想走过去抱住那人,却见那人手持银色锁链立在黑海中,浑身散发出一种极孤独的气息。于他记忆中的九万七千年中,凤凰儿从未以如此疏离的姿态,以一种登顶神坛后才能有的气息,彻底碾压他。 朱雀陵光诞生于十万年前,是此方世界的四灵之一,真魂为南方七星。在他陨落那年,南方星空坍塌,群星黯淡无光。 然而只可惜,他所倾心的凤凰儿,却是至高位上的那人。无论是尊位,还是修为,凤凰儿都可碾压他,碾压一切羽族。 只是在过去的九万七千年中,凤凰儿从未对他展露过这一面。 叶慕辰脚下动了动,却始终不知是否该上前,倘若陪他一道并肩立在黑海中,又是否会触怒那人。 于是他只能默默地听着,手按在长刀刀柄,舌尖咬出血来。 及至广和说到筛魂后送那人偶并一缕残魂一同入轮回井,叶慕辰心中一悸,只唯恐听岔了,或者并不是他以为的那样。他想,也许那人偶是他,所以他跟个呆子一样,不会说话,不会讨心上人喜欢。那残魂,则是陵光了。 陵光是他,又不是他。 叶慕辰心中一阵阵抽疼,觉得酸楚,却无人可说。 再然后,广和提及在看守南天门时,竟然于一面镜子中窥见下界凡尘景象。镜中有那投生后的小儿,一举一动皆牵动了广和的心。 于是叶慕辰又想,这是他了吧?也只能是他了,带着陵光残魂的记忆投生,却又不知为何成了个克父母的孤儿。 唔,如此孤煞,约莫这个是他。 南广和却突然停下了大段叙述,含笑睇他,道,叶慕辰,那个小儿就是你。 叶慕辰耳朵尖子动了动,手按在长刀刀柄,微有些抖。 殿下,他迟疑着跨前一步,耳根微红,犹恐是弄错了,又小心翼翼地觑着那人神色,问道:你刚才所说的那个凡尘小儿,是臣吗? 南广和一噎,没好气瞪了他一眼,嗔道:可不就是你个浑不吝! 末尾三个字一出,叶慕辰顿时如同被打了一针心头血,浑身精力爆裂般唰地喷涌,激的他脑子一热,竟然就这样赤着上身大踏步踏入黑海。 海水发出哗哗声。迅即淹没至他的腰部。 叶慕辰蜜蜡色的胸膛散发出热气,鼻息也是热的,自后一把抱住广和。鼻息与胸膛热气都喷洒在广和身上。 殿下叶慕辰笨口拙舌地唤了一声,然后这才发觉唇齿间都是血。是他先前不安嫉妒时咬破舌尖留下的。 他咽下一口血,笑的痴汉,又唤了一声。凤凰儿! 南广和不知他又发什么疯,手中提着银色锁链,回头蹙眉道:怎么了又是? 又再次被那人嫌弃了。 不过这次叶慕辰心口都是甜的,甜滋滋地笑道:殿下,你寻到的那个黄口小儿,唤作什么名字?后来可有变得极丑? 他惦记着最初在大隋朝昭阳元年与广和相遇时,广和殿下对他的第一句评语便是你生的这样好看,本殿下喜欢。可见在殿下心中,长得好看是第一!其次才能谈到别的缘故。 因此叶慕辰很是焦虑,眉心一跳,慌忙替那个前世的自个儿分辩道:那小儿既能被族里相中送去仙阁做炉鼎,想来生的还不错,难道后来竟然残了? 南广和大感意外,不知他为何纠结于这样细枝末节的小事。于是他抬眸略想了想,仔细回忆一番,摇头道:那伤势的确是有些重,当日里若不是吾下凡间,亲手替他将眉心那点神血唤醒,令他自行治愈,怕是会顶着一张伤残的脸过下半世。 南广和的语气中不自觉带有怀念,声音温暖,颊边有一抹不甚明显的笑意。便连那双凤眸中也有星光熠熠,一瞬间亮的惊人。 于是叶慕辰又心酸了。 叶慕辰双手自后牢牢抱住他,凑过去亲吻他的发与眉眼,声音沙哑。殿下,你可是很喜欢那个人? 喜欢,特别喜欢呵南广和闭目微笑,任由他亲吻。似是极为享受,甚至主动将脸颊与脖子朝他怀中凑了凑,柔软腰肢半拧,手中锁链滑落重又落入深海,发出哗啦啦一阵声响。水花溅落南广和与叶慕辰,两人于暗沉光线中再度交颈缠绵。 叶慕辰这次格外强势,手下大力摩挲,折住广和的腰,恨不得在这里直接与他欢/好。 南广和渐渐察觉出不对,在最后关头推开他,以手抵住那具发烫的身体,两颊仍泛着潮红,口中却怨怪道:这里是三十三炼狱,你怎地哪里都能发/情? 不料叶慕辰却不闪不避,喘着气儿重又紧紧拥住他,不住轻啄他玉雪一般可爱的耳垂。语声轻软如同羽族在求/偶时的呢喃。不是何时何地都发/情,而是只要对着殿下你,臣就会控制不住。 这话于叶慕辰而言,近似粗鲁到赤/裸。 他原本以为怀中那人要恼,没想到广和居然轻轻唔了一声,两排长长的羽睫不住轻轻颤动,在鼻梁投下一片蝶衣般的美丽阴影。 然后慢慢地,抬起一双绝色凤眸,眸光中春意极深。 第152章 如斯3 叶慕辰险些当场醉死在那双凤眸中。 他呼吸越发沉重, 不住以鼻尖摩挲广和耳垂,拱来拱去,如同一只初次求/欢的雄鸟般, 呼吸声咻咻。 南广和心中柔软的一塌糊涂, 手下却坚决推拒, 轻声地唤醒他道:叶慕辰,这里是黑海 叶慕辰抬起一双叫情/欲染成赤色的眸子, 眼神中不甚分明,也不知到底听懂他说话不曾。 于是南广和又叹气,缓缓地用双手托起叶慕辰的大脑袋, 将声音放的格外软。黑海之所以是三十三炼狱中的最后一座, 便是因为这里囚住的,是时光。 叶慕辰剑眉一挑,眼神中的欲/念渐渐消散开。 只听南广和继续放软了声音与他道:孤方才说到那个小儿失去了双亲, 族中有不怀好意者, 想将他送去仙阁做炉鼎。 唔。这一声,叶慕辰应的不甚情愿。眼睑跳了跳, 才又闷声问了句, 那小儿有甚好处, 殿下你就如此喜欢他? 南广和讶异地瞥了他一眼,随即便想明白了,知道这厮想必以为那投生后的小儿便不再是他, 因此在吃那小儿的醋。 南广和闷闷地笑, 撒手放开他那颗大脑袋,身子后仰, 笑得前仰后合。黑海中皆是他肆意的笑声。 仿若这里不再是黑暗炼狱,而是人间那处小小的院落, 在朱红色宫墙下,那小儿成长为铮铮男儿,手中握着凤凰儿刚塞给他的长刀,闷声闷气地道,凤儿你这刀法却是自何处习来的?那教会你刀法的,究竟是何人? 前尘往事于一瞬间汇集,笑得南广和眼角都泛起了桃花色泽。 叶慕辰虽不知他在笑什么,却也能瞧出他在嘲笑自己,便僵着一张俊脸,哑声道:殿下,臣在意你。哪怕那小儿当真是臣投胎转生的,那也是别一人。臣心里头并不乐意听见那人的事儿。 南广和倒没料到他这次居然如此坦白,承认了心中醋意。广和睁大一双丹凤眼,奇道:这小儿便是昔日你雕刻的那个人偶形状,体内藏着的也是陵光你的魂魄。他就是你,你就是他,有何可吃醋的? 叶慕辰抿紧唇,眼眸低垂,声音潮湿而闷热。殿下,倘若你转世成了另一人,臣固然会去寻你,但是必不会像恋慕殿下你这般,去恋慕那一人。 南广和越发诧怪。 叶慕辰顿了顿,似乎在仔细斟酌字词。他说的极慢,极小心。十万年前,臣第一眼相中的是那位高高在上的羽族帝君,其后的九万七千年随侍,臣心中眼中亦只有帝君一人。 随后若如殿下你所言,臣转生为那孤煞小儿,那么即便见了帝君,亦不相识。那段故事如何,臣如今亦毫无记忆。 独有下界大隋昭阳年间,殿下为大隋朝最后的皇室子弟,臣与殿下自幼相识。那短暂的一十六年,于殿下而言不过庄周化蝶,一场浮生幻梦。然而于臣而言,那十六年却是刻骨铭心的血与悔恨。臣于殿下殉国后的每一个日夜,于灯下梦中,所思所念者,是殿下你再不是三十三天那位帝君。 叶慕辰停下,迟疑地看向南广和,神色局促。殿下,臣这样说,可曾说明白了? 南广和蹙眉,唇边笑意渐渐淡了下去。他凝视于一切都暗沉的光线中,叶慕辰那格外认真的神色,忽地脑海中有个什么念头一闪即逝。他在那念头彻底湮灭前抓住,盯着叶慕辰瞳仁内的自己,神色有些奇异。 分卷(110) 叶慕辰,所以你的意思是,哪怕三生三世,你一直都是你,孤亦不可将你当作同一人?尾调拖的很长,往上扬,颇带诧异。 叶慕辰寻思了片刻,终于迎着他的目光,郑重点头。 南广和歪了歪脑袋,随即手背一敲,笑道:这却是哪门子歪理!所谓此身虽灭性长存【注】,即便换过了万千具身子,你还是你,我还是我。哪来的不同? 叶慕辰这次却格外坚持。他见广和侧首笑得欢快,心中便如同被人捶了一拳,说不出疼不疼,只觉得闷。他又沉声道:殿下,是不同的。 南广和含笑望着他,随口漫然道,随你,你一定要吃醋,便醋着吧 不!叶慕辰斩钉截铁地打断他,眸光坚定,情/欲/洪潮再觅不到踪迹。一张俊秀脸上神色格外的认真。 认真的,便如同万年前,他当场叛出三十三天凤宫外的那一天。 于是南广和渐渐收起调笑神色,亦正色望着他,于一片拍案的海涛声与锁链振动的簌簌声响中,肃然拱手道,陵光上将于极情道一途的体悟,孤愿闻其详。 这话不伦不类,似笑非笑。 叶慕辰怔了怔,随后以拳抵在唇边,弯腰剧烈呛咳。咳嗽声一阵高过一阵,瞧那架势,分明要将毕生所有的尴尬都从肺里甩出来。 南广和不得不摸了摸鼻尖,迂尊降贵地提起一只玉雪般的手,搭在他肩头,款声道:历来只许你气我,却不许我逗你。朱雀你这厮的脾气,可真是越来越臭了。顿了顿,似嫌不足,又笑道:应该是又臭又硬。 叶慕辰咳嗽的更厉害了。 南广和笑吟吟注视他,故意将话题拐的越来越弯,渐渐找不到最开始想讨论的那事儿后,叶慕辰却偏还记得,非得抱着他,气息尚不均匀,脸上薄薄一层红晕。道,殿下,你不是我,所以不知臣心里头是极痴的。臣是个愚人,一生一世,只能认得一个人。 南广和便收了笑意,撩起眼皮,心里头有些气。陵光你的意思,是孤滥情? 满以为他要反驳 不料叶慕辰那厮却抿紧唇,再不吭气了。 南广和:?! 黑海中暗无天日,光线沉沉,映照的叶慕辰那张俊脸果然更冷更硬。 南广和一口气上来,立刻板着脸道:你若当真觉着孤不该去寻那小儿,不该于地府三途河替你筛魂,那你便直接说出来。你我之间,一直都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叶慕辰你这也不说,那也不肯解释,难道直到今日你心中一直认定我俩只是于下界大隋朝那短暂的十六年旧识而已吗? 叶慕辰张了张口,如同一只终于叫刀锋撬开的河蚌,艰难地道:殿下你别生气 孤怎么可能不生气?!南广和冷笑,昂起下巴傲然道:今儿个咱们将话说到这个份上,索性便彻底挑开了吧!叶慕辰你心中究竟当我是谁,又当你自个儿是谁?你我之间,到底要怎样才能算安了你的心?! 叶慕辰沉默,久久地望着他。数次启唇,却无法言辞清晰地表达出一句完整的话。 南广和胸口剧烈起伏,朱红色长衣于海水中拖的湿漉漉的,青丝沉入海水中,眉眼间皆是寒霜。 这些伤人诛心的话语,广和原本也并不想说出口。只是当日里他与崖涘相交数十万年,彼此曾亲密无间,甚至于此方天地只剩下他与他,然而于一切的最后,他与崖涘竟还是走到了无法回头的惨烈结局。 非生,即死。 南广和从不知晓所谓极情道中的情,与无情道中认定的情,是否是同一个字,是否有不同的归途。 于南广和而言,这是他困惑了长达十万年的一个疑问。因此在万年前崖涘盛情邀约他与天论道时,他才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同样的错误,他不想重蹈覆辙。 这因果太沉重,他惧。 也承担不起。 他并不想失去叶慕辰,或与他走到如崖涘那般的境地。 于是他又望着黑海中赤/膊站着的叶慕辰,拧眉耐着性子问道:你且说仔细些,究竟你当你是谁,当你我之间是什么? 殿下是臣毕生所仰慕的人。这次叶慕辰答的毫不犹豫,言辞清晰。臣渴慕殿下,慕殿下绝色无双,敬殿下是羽族之王。 南广和望着他,眉头仍然打着结。那你我之间呢,难道在小叶将军你心中,你我只有君臣之义? 臣慕殿下足有十万年整。叶慕辰声音沉郁,越发显得俊秀漠然。依稀有了昔日朱雀上将持刀而立的模样。殿下,你为了臣,甘愿投身红尘,臣欣喜若狂。 南广和摸了摸鼻尖。 然后,于殿下你刚才提及的那一世,于臣而言却是极模糊的记忆。叶慕辰神色渐渐转为凄楚。想来臣便是那个人偶身所化,因此痴痴呆呆,总是学不会讨殿下的欢心。 咳咳,这次换南广和咳嗽,颇有些赧然。也不尽然如此,小叶将军你偶尔还是挺可爱的。 比如硬是冷着脸,装作不喜欢孤的时候。 又如当年大隋昭阳元年,小叶将军你喊着皮厚肉糙不肯随孤入宫作陪读的那会儿。 南广和想起前世的南冥,以及不久远之前的叶侯爷,忍不住唇边笑意又深了几许。 如春意浓重。 如留仙醉倾洒。 叶慕辰挑眉,唇角难得勾起,语声渐渐变得温柔。他重又将这人牵入怀中,一点点啄这人的眉间鬓发,轻声道:是一缕旧精魂没错。可是每一世,都是一段截然不同的记忆。臣就算转世十生,只消见到殿下一眼,必然还会再次心悦殿下,为你辗转反侧。 南广和任由他亲吻自己,心道,这里总算会说些情话了。甚好! 然而紧接着,叶慕辰那厮又极为可恶地续了一句。那生于新一世中的人,是我,也不再是我。我会心悦殿下,所求的,自然便是一个完整。殿下心如明月,广照天下。殿下你怜惜那小儿,怜惜陵光,亦怜惜于臣。于殿下心中,这些都没甚区别。可是于臣心中 他将广和的手按在自家心口,沉声道:于臣心中,便是三个不同的人,共同分担了殿下你的怜惜与爱意。臣这里,很疼。 南广和失语,只得试图与他解释。可是于孤而言,三个都是你。 不是。叶慕辰竟出奇地固执。吾辈所求者,必得一人,必因此人或此情证道。臣于三千年前便已证道,所以天火之下、灭天剑斩身之后,臣一缕幽魂得以逃脱,获得天大的造化,再次转生为人胎,好将这一切重新来过。 叶慕辰眼眸沉沉,其间似乎隐藏了一头不可描摹的兽,张牙舞爪地要择人而噬。殿下,你是臣证道那一人,亦不是那一人。若你要臣接受这样不完整的情意,臣虽然有憾,却无悔。可是若你要问臣,这是不是臣心中所求,臣永远只能答,不是。 南广和听见他在亲吻的间隙,有一声叹息溢出。 轻飘飘的,坠入黑海。叫时光凝固住,于暗沉沉的光线中,与那些锁链一道,发出声声回响。 一声声连绵不绝的叹息声中,叶慕辰最后与他道:殿下,挚爱便是挚爱,若分了给另一人、另一生,那便永不是吾心中所求。 作者有话要说: 【注】化自唐袁郊《甘泽谣》: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不要论。惭愧情人往相访,此生虽异性长存。 第153章 如斯4 就好像突然间, 一切都暗沉了下去。 有什么,浮动于南广和那缺失了一颗心的胸膛内,流年明灭, 光与暗交错。广和于那一切都如昧中, 敏锐地抓住了什么, 只是不敢信。 于是他终是问叶慕辰,若是孤悟了, 是否便会如你一般? 他没说到底与叶慕辰一般,会如何。但是叶慕辰却听懂了。 叶慕辰停下亲吻,郑重地道:殿下, 你生而为神, 为一方天地之主,所以你的心辽阔无边界。五色琉璃,无论在哪个小世界, 都是至宝。臣不同, 臣诞生于星辰之乡,毕生为一方天地间羁绊, 去不了别的世界。所以臣于三千年前陨落之际, 在灭天剑下, 最后一刻悟到的是此方世界的法则。 叶慕辰望向暗沉光线中的南广和,于明明灭灭浮灯一样眸光中,隐藏了什么不可说的东西。但是他却在竭尽全力地, 说与他的小殿下知晓。 此方世界, 只是三千小世界中的一个,方生方死, 方死方生。每一段光阴,每一世浮华, 都可于所谓织梦术中回溯。 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注】 殿下,你道臣善妒,不喜欢。可你又是否知晓,于臣而言,九万七千年是梦,下界投生为黄口小儿是梦,便连那大隋朝昭阳年间的光景也是梦。 于梦中梦,以梦中身,得以与殿下相遇,是臣毕生之幸。 然而殿下却始终不曾当真入梦 叶慕辰停下,沉吟着寻找措辞。殿下便如同那一轮广照天下的明月,其光华普照天地。又如同金顶琉璃瓦下的凤宫,为羽族心中最高贵最美丽的所在。可是殿下你是所有人的。于梦中或梦外,殿下你都过于清醒 薄唇紧抿,双眸中似有星光。 叶慕辰生平第一次,竭尽毕生所学,试图将自己所体悟到的一切、包括他这个人以及他的心,都剖析给另一人听。 他说的很慢,每一句,都极郑重。 因此广和也渐渐收起唇边的笑,认认真真地听他往下讲。此刻见他停下来,竟忍不住插话道:孤亦以人身下界,于凡尘与你认真做了数十年的夫妻,在大隋深宫中生儿育女。最后在第一世,你躺在棺木中时,孤亦与你同葬。 广和凝眸,认真道:孤为你做到如此地步,你怎可说孤从未当真进入你的浮生梦中? 叶慕辰于是便笑了。他以手轻轻撩动广和鬓边长发,大手骨节分明,指尖微有薄茧。撩动起黑海的沉水。 殿下,臣慕你的每一世。臣的每一世,都慕你。 可是臣的悦慕,是极情。 每一世,只悦慕一人。心中眼底,也只有那一人。 臣每转生为一人,便是独立的一人。那一生一世,都只悦慕那一世所遇见的你。 黑海中依稀有什么,在坍塌。 于不再凝滞的黑暗海水中,谁也没料到,最后居然是这历来寡言的朱雀上将陵光,以极情证了道,破除三十三炼狱中至深至暗的一座黑海炼狱。 黑海礁石炼狱,坐落于三十三天外,从来没有光可以进入这个世界。便连三千年前,此方世界孕育出的天地灵胎崖涘来此处时,肩头的星光亦被黑海吞噬。 * 三千年前,凤帝惊见窥尘镜中有那陵光残魂托生转世的小儿,在凡间举目无亲,遭族人欺压,竟至以棺材钉自毁颜面,鲜血如流。 那一日,凤帝弃下南天门,自天界疯狂奔至下界凡尘。在凡尘中推开那扇虚掩的木门,门扉吱嘎作响,六角小菱窗外夕阳的光线模模糊糊。 凤帝一袭白衣,突然出现于那个小儿面前。 小儿抬眸,右眼角皆是污血,人倒还算镇静。只漠然地对他道,仙君,你便是仙阁派来,要收阿郎回去作炉鼎的吗? 然后不待凤帝搭话,那小儿又嗤笑。可惜仙君来晚了一步,阿郎的脸毁了,拿我作炉鼎,怕是会弄污仙君的眼睛。 凤帝很努力才控制住声线不颤抖,尽量温和地对他道,阿郎,你姓甚名谁,在凡尘可有了名字? 小儿诧然望着他,良久,不知想到了什么,只摇了摇头。随后便不再搭理他,抿着唇,蹒跚重又回到棺木前跪下,手边一个铜盆,盆内焚烧着成串的白色纸钱。黑色烟灰袅袅,熏的这寒碜的小屋内愈发凄凉。 凤帝深呼吸一口气,轻轻走到他身边,蹲下/身子,好言好语地与他商量。阿郎,那吾便唤你阿郎可好? 小儿眼皮都未曾撩一下,只默默烧纸钱。 于是凤帝又耐着性子道,你这伤口,却是要好好清洗一番。他说着伸出一只玉雪般的手,试探性撩开小儿额前碎发,仔细打量这个由陵光残魂托生的小人儿。 一只蜜蜡色的小手猛然探出,打落凤帝的手。 不需要你烂好心。小儿冷笑,单眼皮一撩,眼神如射如电。 于陋室中,血污狼藉身着灰色旧布衫儿的七岁小儿却灼灼然如珠玉,华光耀眼。 凤帝忍住唇边的笑,逼回眸底的泪,道,小儿,吾不是仙阁的。 小儿看也不看他。小小的身子,绷的如一杆标枪般,脊背笔挺,跪的姿势很板正,一声不吭地替他家姆娘烧纸。 凤帝再次试图撬开这个小河蚌的嘴巴,淡笑着道,当真不是。吾是上界仙君,只是偶尔见到汝受难,前来帮你。 蜜蜡色的小手微微一滞,随即便听那小儿漠然道,阿郎天生命犯孤煞,克了双亲,如今又遭族中厌弃,怕是没什么值钱的可回报仙君。 无须你回报。凤帝这次吸取了教训,出手如闪电,修长指尖蓦地点在小儿眉心。口中念诵真言。 那小儿怔住,整个人如同中了定身法一般,再动弹不得。 凤帝松了口气,替他将深藏于眉间的神血唤醒,随即又不自觉就着蹲身的姿势,凑过去轻嗅小儿发间。叹息着道,阿郎,吾寻你而来,又怎会害你,嫌弃你。 小儿双眸中瞳仁溃散,蜜蜡色小拳头紧紧攥住。 凤帝随后缓缓起身,掸了掸白衣袍角,回头看了他一眼,凤眸中微有笑意。你且好生将息,先将伤势养好。日后,倘若再遇见难处,只需轻唤三声凤凰儿,吾便来你身边,解救你于苦难之中。 说到最后一句,凤帝似是觉得极好笑,唇角微翘。那模样好看极了,又风流,又绝色无双。 小儿看的发痴。 于是那一日,小儿在凤帝转身欲离去时,突兀地问了他一句。凤凰儿,阿郎是不是从前见过你? 凤帝停在半扇虚掩的门扉边,人落在暗影处,默然良久,才带笑叹息一声道,识得不识得,又有甚区别?你我之间,是吾负了你。 分卷(111) 小儿捏紧双拳,强行自眉心放光体内灵气流转中打断体悟之机,踉跄着奔至门边,大声道,自然是有区别的! 凤帝却不回头,脚下跨过门槛,于门外小院中只飘然行了几步,便倏然不见了。 只余下那小儿踉跄跌在门边,拳心中捏出血来。 * 三千年后,于黑海炼狱。 广和想起这段前尘往事,忍不住抬起手,轻轻抚摸叶慕辰的眉与眼。口中带笑叹息道:你所言,吾已经明白了。 叶慕辰抿唇望着他。 于是广和又耐心道,按照你的意思,当日里在凡尘遇见你时,你悦慕的是吾之前身凤华。 叶慕辰默然。 广和又道:然后于大隋末年,你以叶慕辰的名,遇见的人是皇室子南广和,所以那一世你悦慕的是广和。 叶慕辰不语。 广和最终笑叹。原来这便是所谓极情。吾懂了,又似竟不能懂。 叶慕辰挑眉,沉吟着道:臣的本意是,每一世都是浮生梦。每一次,都需全情投入。倘若缺失了半分,便是不完整,便不能叫做极情。 这次默然的人,成了广和。 于过往的时光中,广和自问始终都是在偿还陵光。于私心中,广和以为万年前,他既应下天劫,入极情道,并站在众羽族身边,与无情天道宣战,最终却没能战斗至决裂。在三千年前,他终究还是退了一步。 他麾下那些子民,则一步都不曾退。 他愧对陵光。 叶慕辰,你心中所求,吾怕是要负了你。最后广和垂眸叹息,青丝沉海,声音低碎如同回音中的呢喃。如此,你可仍愿留在我身边? 叶慕辰眼中的光渐渐黯淡了下去,然而他还是强笑着道:臣怎么舍得离开? 叶慕辰以为,从此后大约就是这样了。 他的殿下,既不能随他入梦,亦不能倾注一生心血去悦他。如他悦慕殿下那般地,悦慕于他。 于是叶慕辰自嘲地一笑,又道:没事儿的,殿下。臣所求,乃是为了道。而殿下你贵为神尊,心中有天下,有黎民苍生,是臣贪求的太多了。 广和却不搭话,只是振起长衣,于暗沉如昧的光线中一步步走入黑海深处。海潮声哗啦啦地掀起底下大片不可知的世界。 广和于此时回眸,朝叶慕辰粲然一笑,道:吾不懂得情,亦不知极情究竟要走到何处。这座炼狱据说能够囚禁时光年华,能令一切都回到原点。原点处,吾并不是神那时候呵,倘若吾遇见了你,又该如何呢?便连吾也觉得好奇。 叶慕辰愣住,随即仓促阻止道:无须如此!殿下,你此刻刚荣登神位,无须为了臣 广和微笑,兀自说了下去。所以陵光,吾打算为了你,沉一次海,去体悟那可望不可即的,极情一途。 广和便当真沉了下去。 黑色海潮淹没头顶,三千青丝入海中,朱衣湿重。 三十三天外,黑海炼狱中,无月无星。叶慕辰赤着上身站在水中,肩头立着一只指爪蜷缩的雏凤,口唇剧烈颤抖,再说不出话来。 作者有话要说: 【注】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摘自《庄子内篇齐物论第二》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频 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4章 如斯5 广和沉入黑海中, 缺失了一颗心后,他有许多都不一样了。可是他从不与人说,也无人可说。陵光嫌他不懂得, 他很想说, 他很想很想懂得。 万年前道争之日, 他作为此方世界中的异客,所亲口允诺下的极情道, 到底是怎样的一套道法? 于下界凡尘,逐他入了凡间的灵胎儿崖涘曾于九嶷山教授他织梦术,可以术法回溯凡尘光阴。那时他一遍遍回溯的, 是大隋末年, 那亡国的一夜。 彼时,他是恨着的。 万年前,恨。 万年后, 因大隋亡国, 他亦恨。 恨意淹没他那缺失一颗五色琉璃心后的灵,于阿赖耶识深处, 他竟只记得在天宫时崖涘那决绝的三剑一剑劈凤宫, 一剑斩陵光, 最后一剑则是将他彻底打落神坛。 * 三千年前,凤帝下界后寻到了托生后的陵光残魂,替他唤醒眉间灵智, 随后便喜滋滋地再次返回南天门。 自那以后, 凤帝常常于窥尘镜中觑那个黄口小儿在凡尘如何度日。 或许因了那日小儿铁钉划面的场景太过酷烈,那位一身白衣来自仙阁的族老再未来过。倒是那日来的几个孔武大汉中, 有一人临行前不忍回头,随后与家中婆娘絮叨, 命其多为看顾这个幼童。 小儿姆娘出殡之日,亦是那孔武大汉私自喊了几个人来帮手,替小儿扛棺。一口惨黄的柳木薄棺前,小儿披麻戴孝,朝天空中抛洒纸钱。 凤帝凝眸细看时,那小儿却未曾哭,一双眸子中漠然的很。 初看甚为无情。 只有在极仔细地看进去,看入那小儿眸光深处,依稀可辨别出寒冷哀凉。 似朔月,寒冷。 似长刀,斩落人头时,却莫名有哀凉意。 没来由的,凤帝心中一悸。仿佛再次看到了当初朱雀陨落于三十二天白玉阶前的那一幕,赤金色流火中,仅剩下半张脸的朱雀于烈焰中抬头,眸中有千万语,终化作哀凉。 小儿于下界凡尘紧抿薄唇,一路到了坟头,认真地替他那对短命的双亲清理坟前杂草,然后由那几个孔武汉子哼哧哼哧将他姆娘棺木下葬。 最后,小儿孤零零地跪在坟前,双目红赤,拳头攥的紧紧的,只是哭不出来。 几个汉子撩起腰间汗巾子,擦拭脸面上的汗。见小儿死活不肯哭,皆面面相觑。最后走出一个身穿蓝布衫裙鬓边包着花头巾的妇人,迈着轻巧的碎步,试图自后搂住他,却叫他避开了。 那妇人便与他道,阿郎,你这样不成的。亲人离世,你好歹得哭几声,送送他们。好叫他们知道,即便入了地府,于望乡台回头看的时候,这世上还有人念着他们。 小儿倏然抬头,眸底一片血红。 凤帝突然觉得心疼。 虽然他已经没有心了 于那失去了一颗五色琉璃心的胸口处,却生根蔓延似的疼。 镜中那小儿唇瓣抖了许久,终是道,阿郎克了双亲,想必于望乡台上,阿爹姆娘也不肯再见我了。所以,哭不哭,没甚区别。 那妇人陡然间身子如同风中筛叶一般,抖的厉害。从袖间扯出布帕,脚一跺,仰天嚎啕道,南老五,你与茜娘就安生地去吧!阿郎念着你们呢!他年纪小,哭不出来,你们别怪他! 那妇人竟是替小儿哭了。 小儿紧抿双唇,蜜蜡色的小拳头狠狠砸在坟前,黄土中混着鲜血。 凤帝眼眸微润,眸光中有什么,氤氲生动。 * 再后来,那小儿叫那对夫妇捡走,常在那孔武汉子与人打架回来后,替那汉子擦拭胸背的伤口。 有一次,那小儿与那大汉道,叔叔你既不会功法,也不曾修炼,空有两膀子气力,这样替族中卖命,怕是有一日要叫人打死。 小儿说话耿直,听的旁边筛糠谷喂鸡的妇人不喜,拧起眉头恼道,呸呸呸!阿郎你这张嘴怎么说话的呢!你叔命硬的很,你可别咒他! 那汉子却哈哈大笑,赤着上身,胸前又叫人揍了几拳,紫色淤血还未散尽,唇角也挂了几道口子。那汉子却笑道,阿郎是个读过书的人,所以你将来不要学你叔,以后有机会,你还是多去学堂里走动走动。 汉子摸了摸小儿的头,随即转头对妇人道,三娘,你记得捡几个鸡子,送与学堂那先生,以后阿郎路过的时候,倘若再于那窗下偷听,叫那先生不要撵他。 妇人动了动唇,随后又瞥了阳光下立在破落院子中的小儿,不知想到了什么,叹了口气,竟没再说什么。 小儿抿紧嘴,望向那汉子。 汉子又摸了摸他的脑袋,小儿黑发覆肩,俊秀的仿若神仙人物。只不知为何遭了难,落入这样的世族中,亲父却是个旁支,且又死的早,家中薄产早几年已经变卖的差不多。小儿姆娘不擅生计,耳朵根子又软,常叫人哄骗。本来值三匹布的一个鎏金香炉,却叫她两文钱便当掉了。 阿郎啊,汉子想起前事,又有些忧虑,怕这小儿生的太好,今后终是不得安稳度日。便又唤他道,你这容貌过于耀眼了些,你叔我知道山上有一种药草,摘下抹在手腕和脸上,能令人瞧起来跟气血不足似的,浮肿的厉害。隔几日叔便去山上给你采几篓子,你多抹点。 小儿薄唇紧抿,两颊飞红,小胸膛起伏个不停,气愤愤地道,阿郎又不是女子!为何要遮遮掩掩,不能以真面目见人? 汉子闻言哈哈大笑,身下竹椅嘎吱嘎吱前后摇动,在笑声中那汉子道,阿郎你年纪还小,不知道这世间污浊,常有人拿漂亮的男孩儿当女人用。 啐!妇人听他说浑话,抛下筛子,走过来拧他耳朵。 凤帝亦凝眸,随即忍不住,唇角微微翘起,以手抚摩窥尘镜中那个小小的院落。院中一群鸡咯咯叫个不停,跳跃着啄米,妇人拧着自家汉子的耳朵带笑啐骂。他的小儿孤零零站在阳光下,特别孤独。 小儿,陵光呵凤帝忍不住闭了闭眼,唇边逸出一声叹息。 * 窥尘镜中凡尘的流年如同风中一架小风车似的,哗啦啦转的特别快。 很快便是一年后,那汉子叫人负在背后,如同拖着一条死狗般拖入这个宁静小院中。那汉子面色惨淡如金纸,胸前大片血污,侧腰插着一把刁钻的短弯刀。 刀柄是黑色的,刀锋尽数没入汉子体内。 妇人大哭着自院中奔出来。 送那汉子回来的却是几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语气也不甚友善,到得院中后,只随手将人往地下一抛,神色倨傲。南十四叫人伤了,估计救不活,所以族老们的意思,这包银钱送与你个寡妇,今后要改嫁就改嫁,留作嫁资也可以。 当着那个叫南十四的汉子的面,妇人嚎啕哭着扑上来,要挠说话那人的脸。 那人却轻巧避开,顺便一脚踹在妇人胸口,黑色云靴上绣着锦绣芝草,踏断妇人肋骨。口中轻蔑道,兀那婆娘,族老怜悯你,赐你资财另外嫁人,你倒好!居然不识好歹,如此,倒不如陪你那死鬼老爷一道下黄泉吧! 妇人口角溢出鲜血,瞳仁中光芒溃散,眼见着不得活了。 院门外突然响起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却是阿郎背负一筐柴禾,手中持一卷书,边走边读,推门走了进来。 妇人拿眼角望向阿郎,口边不断蠕动,依稀可辨出是叫那小儿快走。 汉子被人抛在地上,仅凭着一口气,在地上艰难地爬行。爬过的地方,拖出一道道不完整的血痕。 阿郎,你,你快走汉子大声喊道,手按在腰侧刀口,大口大口往外咯血。血中都是内脏碎片肉末。 阿郎猛然抬头,瞳仁剧烈微缩,将手中书卷匆匆塞入怀中。 你们是什么人?阿郎飞身过去抱住奄奄一息的汉子,却顾不得那妇人了,只朝那踩住妇人的男人怒吼道。 那人不屑地撇了下嘴角,勉为其难道,你别可误会!这是族中有人私斗,族老叫了南十四他们几个,谁能料到十四这废物如此不济事!私斗没劝住,倒叫人砍了一刀,眼见着不行了,族老好意,叫我们几个将人送回来,喏! 那人说着抛出一个小锦囊,鼓鼓囊囊的,瞧起来便是珠光宝气。 你瞧,我可没骗你! 那人斜眼瞧了阿郎一眼,皱眉道,都说南十四捡了老五家的孩子,据说原本生的极漂亮,如今一瞧,怎地跟个肿了的黄馒头似的! 那人似乎见不得阿郎这张脸,云靴抬起,自那妇人身边走开。风一样地经过阿郎与南十四身侧,口中仍嫌恶道,一家子都晦气! 说完,呸了一口,招呼另外几人匆匆走了。 阿郎抱着垂死的汉子,又要去查看妇人伤势。十一岁的阿郎突然间就成了这个即将破亡的小家中的顶梁柱。 凤帝于南天门外垂眸不语,在思量着要不要下去,见一见这个顽固小儿。 又琢磨着,此次于十一岁的小儿而言,或许便是个极难的关口了,或许那小儿会主动唤他。 凤帝放下窥尘镜,负手反复踱步,脸上表情相当的一言难尽。 * 黑海的水咕嘟嘟如同一口煮沸了的铁锅,烫的朱红色长衣下南广和一个激灵,猛然自这段往事中惊醒。 唇边泛起一抹苦笑。 当年,他于南天门外如此笃定陵光托生的那个小儿必然会寻他帮忙,谁知道陵光那厮即便只剩下了一缕残魂,脾气却依旧如此的又臭又硬。 那日阿郎并未唤凤凰儿的名,像是完全将七岁那年偶遇一位白衣仙君的事忘得干干净净。他一力支撑起这个摇摇欲坠的小家,于堕雨飘风中,手捧着一串药包,走出一个药铺。见雨水实在太大,便小心翼翼地用油布裹住药,塞入怀中护好。随后便冒雨冲回了那个小院。 那个名叫南十四的汉子,此刻已经去了。妇人却还有一线生机,卧在炕上不住哭泣呻/吟。大约是自家老爷去了,做了寡妇的妇人陡然间老了许多,鬓边生出几根白发,眼眸也变得浑浊。 待阿郎冒雨冲回来时,那妇人听得阿郎脚步声,便恨恨地自炕上将瓷枕摔了下去。哗啦一声,瓷枕在地上摔的粉碎。 你走!妇人在里间声嘶力竭地哭吼。都是你个小煞星!若不是你入了我们家,你叔怎会死的这么早! 阿郎湿漉漉的身子抖了抖。 于外间院落中,阿郎突然间茫然抬头望天,那双曾遭天火焚身亦百死无悔的坚定眸子里,如今竟是一片彷徨。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嘉宝 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5章 明火1 哗啦!哗啦! 黑沉沉的海水自头顶划开两边, 巨大漩涡成圈往外推开。一圈圈黑色漩涡涟漪中,有一人跃入海中。 上身赤/裸,靛蓝色长裤包裹住极长、极有力的两条大长腿。长腿蹬开水波, 轻易便往前游/行, 去寻找为了沉海的殿下。 分卷(112) 叶慕辰每当前行一步, 便挥动刺青纹绣朱雀的胳膊,在水中拨开又一圈水纹。 赤/裸胸膛前的蜜蜡色肌肤在黑海中瞧不清楚, 仿若要与暗影溶为一处。 直到游/行了数千里后,叶慕辰恍然惊觉,原来如此是怎样也寻不着殿下的。这黑海中连片羽毛都浮不起。 他的身子一直往下坠。 索性放弃了挣扎, 双臂交叉抱在胸前, 垂眸下视,任由黑海水的力量不断将他扯往海底最深处。 墨青长发垂在肩后,依稀有碎小的星芒跳跃其间。 于一片黑寂中, 有万千细小的声音如同成群的人在说话, 嘈杂地伴随流水一道涌入叶慕辰耳蜗内。 叶慕辰耳朵动了动,凝神屏息去听, 隐约听见那头是嘈杂的天宫白玉阶上出现过的一众仙君们的声音。有人道, 帝尊, 这凤华又下界去了,恐有事端。 一个清凌凌的声线自黑海漩涡内传来,却是崖涘那厮发话了。声音淡淡地似乎自极渺远处传来, 道, 知道了。 那人似乎还想说什么,却叫一个说话瓮声瓮气的人拉住了。那两人嘀咕了几句, 随后掸了掸衣袖,躬身后退着出了白玉宫。 叶慕辰不自觉松开原本抱住的双臂, 以手攥拳,俊秀脸上咬到两颊青筋毕现。 殿下方才与他提及过往时,曾细细地叙及这段,他作为一缕残魂托生于凡尘,为一个乳名唤作阿郎的黄口小儿。在阿郎七岁那年,殿下曾私下凡尘去看他。 但是之后如何,殿下尚未来得及与他细说,他们便又起了争执。 叶慕辰有些后悔,隐隐觉得,若不是他逼迫殿下,一定要那人给他一个说法,与他一道证悟极情怕他们之间日子也能过得。 叶慕辰就夹杂在后悔与希冀等千百样心绪中,一颗心忽冷忽热,扣紧拳心,指虎在掌心刺入,有蜿蜒血迹落入沉水之中。 赤金色的血,在沉水中浮浮沉沉。 耳蜗内又仿佛传来一个极华美的声音,懒懒地道,帝君,你我之间的百年约,凤华怕是从此不能再来了。 果然是他家殿下的声音。 馥郁又繁华。 仿佛自黑海凝固的浪花中,自水波底部翻涌而来。 于是另外一个声音又道,凤华,你是上界帝君,又不是女子,怎可如此胡闹! 凤华嗤地一笑,咕嘟嘟灌了半壶酒,漫然笑叹道,吾自窥尘镜中瞧上了一人。掐指算来,那人与吾有三世之约。 有什么东西被打翻了。 琳琅一串叮咚。 衣袂在风声中飘摇,那个清凌凌的声音的主人似是飞到殿下身边,语气难得的,有些不稳。凤华,你当日亲眼见朱雀焚于天火之下,除非 风声有一阵没一阵的。 那人静默良久,才又道,凤华,除非朱雀早已以极情证道,成为此方天地间以有情入圣的第一人。否则,断无可能在天火下逃出生天。 凤华冷笑,激烈地与他争执。崖涘!你当日分明允诺了吾,吾将一颗天生五色琉璃心祭炼天地,此方小世界得活,陵光亦可活!原来你当日里言辞凿凿,却是在骗吾! 白玉冕旒轻晃,珠玉相击。 崖涘漠然道,吾之言,皆是天地真言,如何能够骗你? 凤华一噎,随即又咬牙冷笑道,既如此,那你为何阻拦,不让吾下界去寻他? 这一次,崖涘沉默了很久很久。 叶慕辰险些咬断颊边青筋,只恨不得时光回流,回到三千年前,于一切尚还来得及时,去三十二天白玉台阶下,抛下长刀,耻辱地跪在崖涘那厮面前。 他宁可自己跪,也不要他家殿下如此屈辱。 世间皆道慷慨赴死易,苟活难。 三千年前,是他弃下殿下,走了那条极容易的路,赴死于三十二天白玉天梯尽头。然后,却将这世上最艰难的一条路,留给了他挚爱的殿下。 殿下于三十二天叫崖涘哄骗,自剜其心,失去了羽族帝君尊位,被驱逐至荒凉的南天门。在那里,每个人都可欺他,辱他,可大咧咧朝他喊一声,凤华。 那段时日,他家殿下如此尊贵的一个人,究竟是怎样熬过来的? 生而为神,居数十万年尊位,麾下羽族子民千万众。便连喝酒,也只肯喝瑶池水酿造的留仙醉。袍服华美,容色无双。 他家殿下,原本是如此尊贵如此风流的一个人儿呵! 却都因了他的缘故,战败于三十三天,随后又叫人驱逐至最末等的南天门外,只接待那些下界飞升的凡人修仙者。一日日,忍辱偷生,只为了那渺茫的希望。 叶慕辰心中疼的厉害,忍不住在黑海中又奋力往前冲,似乎想冲到那声音发出的所在。耳边水声越来越沉重,凝滞的波纹在他周身织成了密密的蛛网。他被赤/身缚在水中蛛网,墨青色长发绞入水网中,只挣脱不得。 * 而那黑海至深处,广和则彻底沉到了当日至酷烈的景象。 数十万年来,崖涘都与他有一场所谓的百年约。崖涘亲口将他驱逐至三十三天外南天门时,他并未料到,那一年,崖涘仍会来寻他,引他去昔日的紫昙华林中饮酒。 崖涘那时并不像个登顶至尊位的三十三天帝尊,反倒褪去了紫衣绶带,著一身白袍,周身有优昙缭绕。 仿若仍是过去的数十万年间,彼此以挚友相待。 于酒醉半酣之际,凤华试探性地道,吾于窥尘镜中见到了一人,与其约好,须下界嫁与那人为妻。 崖涘震怒。 凤华却卧于松石林下,青白如玉的优昙花瓣落满他的发丝衣襟,唇边那抹笑意格外甜腻,像裹了沉甸甸的蜜。他撩动绝色的眉目,与崖涘笑道,这世间的姻缘路,便是你的灭天剑亦破不得。你的道法教你无情,吾不同。吾虽尚未及体悟那所谓天地之心,究竟是有情还是无情,但于吾而言,应下一诺,便必须赴约。 凤华又道,此一别,乃你我最后一场酒醉。 崖涘打断他,一向清凌凌的声线居然有了恼意,厉声道,难道你竟要再次为了那人,叛出三十三天?! 吾早已,不住三十三天了呵。凤华垂眸笑,漫然振衣而起,赤足行至崖涘面前,口中道,帝尊,是你亲口将吾逐出三十三天,是你亲手持灭天剑毁了凤宫金顶,如今,你又要以何借口,留下吾这个早已没了心的人? 崖涘双唇微颤,优昙花飞速沿着一袭白玉道袍流转。天边流云暗沉,月华亦隐入夜色中,叫黑云遮住。 于是凤华便知晓,这一次,他与崖涘当真是恩断义绝了。 凤华将修长如玉如雪的手指探入崖涘腰畔,叮咚,弹了一下那柄华美无畴的灭天剑,淡笑着道,帝尊,总有这一日的。 崖涘浑身剧烈颤抖,面容抖动如同口中含了一支燃烧的烛。 两人面对面立着,却都没法窥见那遥远的凡尘中,流年如同风车般哗啦啦流转,在那小小的街市中,长大后由族中起名唤作南冥的小儿立在人来人往的街头,疯疯癫癫的,见着一个人就扯住他问,你可曾见着一个身穿白袍烟纱罩衣的仙君? 世人都说世家南氏子南冥疯了,为了一个从未有人见过的梦中人,得了失心疯,奔走于巷陌街市,寻那个永不会再来的人。 * 上界,凤华终于自窥尘镜中知晓南冥已于凡间疯了三年,叫族中重又剥夺了族长备选人的资格,赶至一座破庙中。 凤华仓促赶去的那天,凡间下了暴雨。 黑色云层中一道道闪电劈开地面,将凡尘红土劈成了一道道沟壑。 凤华仰头,呲牙朝天空中粲然一笑,随后捋起袖子,摘了片路旁荷塘中的碧绿荷叶顶在头上,一路含笑奔至城外三十里的一个破败的城隍庙。 庙门勉强地叫人自内掩上了,只可惜年代太过久远,只消风一吹,那两扇破门便摇晃个不停,凉风自门板缝隙呼呼地朝里头倒灌。 凤华奔至庙门前,立在檐下,朝这破落地方拧眉瞥了一眼。心中道,却是奇怪,怎地每次见到陵光托生的那小儿,小儿都如此的穷? 简直穷的可怜! 凤华抬起手,轻轻一推,门便颓然地朝两边开了一道可容一人侧身挤过去的缝隙。 门后却有什么重物抵着,不好从当中过去。倘若就这么从缝隙中挤过,也不是不可,只是实在有些狼狈。凤华低头瞅了瞅自家,随手抹平白衣上褶皱,扶了扶鬓边发冠,这才假惺惺叩指敲门。 咳咳,凤华假意咳嗽了几声,手中持一片荷叶,朝城隍庙内含笑喊了一声。南冥,吾来赴约了! 门内传来一个人跌倒的声音,随后重重的脚步声自内响起,挪开抵住破庙大门的一张缺了一条腿的供桌,吱嘎一声,破旧的城隍庙门户大开。 门内站着一个长发披散跣足的少年郎,上身衣衫散乱地敞开,可见蜜色胸脯上刀刻痕累累。脖子下还有鞭子抽过的紫红色烙印,高高地坟起,如一条条狰狞的毒蛇,昂首朝少年郎的俊秀脸蛋爬去。再往上看,少年郎半边脸亦肿着,昔日如射如电的一双厉眸如今挤成了一道细缝。 凤华瞳仁一缩,手中荷叶掉在地上,失声道,阿郎,他们竟然打你?! 凝固于南冥脸上的喜悦神色一瞬间崩裂。 南冥手仍伸在半空中,似乎原本想扑过来抱住凤华,此刻却僵硬地停下,全身在寒风中抖个不停。仙君,你叫我什么? 凤华张了张口,随即突然释然一笑,以手撑住门框,上半身朝南冥倾过去,含笑道,阿郎,是我。于你七岁那年,我们就见过。 见南冥依然呆呆的,凤华蹙眉,又耐着性子提醒这人,道,那年我便让你今后若遇见什么难处,只需开口唤三声凤凰儿,吾必来寻你。怎地从不见你唤吾的名? 扑通一声。 却是南冥在大悲大喜大惊之下,脚下不甚灵便,在跨门槛时叫三寸高的城隍庙门槛绊倒,迎面朝着凤华的方向,然后摔了个狗吃屎。 作者有话要说: 这段故事渐渐进入倒计时,预计还有七万多的正文,随后是番外。感恩大家一直陪我到现在。本文私设较多,大量走回忆杀,谢谢你们耐心地一路读下来。爱你们。 因为有两个口口,更新了敏感词。 第156章 明火2 自陵光残魂托生为人后, 凤华一共下凡了三次。 第一次,见这小儿跪在棺材前,叫人欺负, 最后激的小儿自残。凤华那次匆匆赶下界, 替小儿唤醒了眉间神血, 并教会他如何自愈。 第二次,凤华故意踟蹰于人来熙往的凡间街市, 小儿成长为少年郎,因为人淡漠阴狠,由族中捡回去替了那南十四的位置。后来族中发觉这厮还能写得一手龙飞凤舞的好字, 便又扔了半条街的铺子给他打理, 倒也算混的不错,渐渐成了风华少年,眼见着就要由族中安排着娶亲。凤华在窥尘镜中见到这茬儿, 也不知自家怎么想的, 就是没忍住,脚一抬, 入了红尘, 故意与那人来了个偶遇。 小儿这时已经有了正式的名字, 唤作南冥。 南冥于街市中一眼见到他,忍不住就笑得猥琐,一拱手, 自认为风流倜傥。随后便拉住凤华, 盛情邀他去前方一个铺子喝茶。 茶铺中人声鼎沸,夏天里的各种气味纷至沓来。熏的凤华不住拧眉。南冥却似毫无所觉, 只殷殷地问他,仙君你生的如此好, 该不会是女扮男装吧? 凤华蹙眉,不悦道,怎地,难道你竟要来我洞府求亲不成? 南冥手一抖,蹭地站起身,俊秀脸上憋的通红。耳朵尖子也火辣辣一片红。 凤华好笑地觑着他,丹凤眼中眸光一波三折,盈盈而又绝色。 南冥便当真醉死在凤华眼眸中,只不住与他反复道,仙君,你便是要在下的终身,在下也许给你。 傻子似的。 凤华眼波斜睇,心下甚为得意。于是便起身离开茶肆,在太阳煌煌的红尘街市中刻意放缓了脚步,待那傻子果然大步追过来时,矜持着道,南冥,你且附耳过来。 南冥如同一条听话的狗那般,凑近他的身边,兜头彻脸涨得红彤彤。 是一条蜜色中泛起粉红的狗。 又如同一只害臊将指爪蜷缩脑袋埋入羽毛中的小雀。 凤华那日便含笑许诺他道,南冥,本仙君接下你的卖身契。从此你便是本君的人了。 南冥信以为真,跌跌撞撞奔回族中后,第一件事情便是提出拒婚,然后说他在外识得了一位仙君,他要随那仙君走。 族中大怒,将其暴揍一顿,然后扔入祠堂中罚跪。 凤华舔开窗纸,窥见那人跪在祠堂内,长发散乱,脸却依然俊秀,且神色坚定。琢磨着怕是没什么大事儿,便又返回天宫,随后被崖涘叫去饮酒。 在一场留仙醉之约时,凤华亦学那小儿,与帝尊崖涘道,吾要下界,嫁与一人为妻。 崖涘暴怒,斥责他执迷不悟。 凤华醉卧于林间石上,心中暗笑,哪来的迷障,又如何去悟?陵光便是那个引他入了极情道的人,如今陵光转生,他自然要逐他的道而去。 凤华与崖涘不欢而散。 随后便是这一次,凤华打开窥尘镜,惊觉凡间竟已是三年后。那个名叫南冥的小儿,也已被族中驱逐,疯癫了三年。 凤华双目微烫,迎面接住南冥扑过来的身子,轻叹道,傻子! * 南冥叫城隍庙三寸高的门槛绊住,上半身彻底栽入凤华怀中,两人脸颊相擦,唇印着唇。南冥的唇带着温热的气息,咻咻的,牙齿自内露出来,险些一口咬掉凤华柔软唇瓣。 凤华立刻手一推,将这厮推开足有一尺远,强逼着他在门内站好,不悦道,你这是疯了,还是改投了个狗胎?怎地张嘴就咬! 彼时凤华尚未体味过人世情爱,更从没与谁这般亲密接触过。他活了数十万年,历来只有端正与人说话的,便是酒醉了,摸着那些后生小仙儿的手调笑,那也只是摸个小手!他从来没亲过人,也没被人亲过。 因此当时,凤华以为南冥这是在咬他。 凤华拧起两道长眉,凤眸中光华凛冽,抬手抚摩刚被咬了一口的红唇。刚才一路奔来时暴雨淋湿了他的白衣,长发湿漉漉地披散肩后,白衣下隐约可见清劲腰肢。因他这一抬手,白衣贴着肌肤,腰部曲线更为动人。 南冥眼睛都红了,只攥着拳,哑声道,仙君,我寻了你三年,你为何现在才来? 凡间纪元与天界不同,凤华没好气道。随后又懒懒地抬脚跨过门槛,将堵在门口的南冥推了推,一路往里头走。目光四处打量这个南冥寄居了三年的地方,口中啧啧不断。见破败的城隍庙内那尊城隍蓬头垢面,红彤彤的脸上还吊着蜘蛛网,披在身上的红绸布叫南冥扯下来做了铺盖卷儿。就在城隍爷脚下铺了一张草席,席子上有许多细小的黑粒子,想必是凡间所谓的毒虫? 凤华好奇地弯腰,极其谨慎地拈起一粒黑米大小的虫子,皱眉道,这虫子怎地生的如此丑陋? 分卷(113) 南冥在他走入破庙后,目光就一直痴痴地粘在他身上,追随此人打转。眼下见凤华居然拈起了一只跳蚤,窘的他双耳赤红,慌慌张张道,你,你快放下!这虫子脏! 唔?凤华回头不解地看向南冥。 修长手指间拈着一粒极小的跳蚤,如同玉雪仙人,为他入了凡尘。 南冥又是窘迫,又是难受,半天只憋出来一句支支吾吾的话。仙君,那,那虫子专爱咬人,你快将它丢掉! 凤华似懂非懂,只是见南冥窘的稀奇,便有意逗弄他,拖着长长的调子慢悠悠道,可是本仙君见你铺盖上都是这种小虫子啊!难不成这虫子咬你,你还留着它们过年? 话音未落,凤华突然觉得玉雪般的指尖被什么细小的东西戳了一下。酥酥的,最后便是痒。他震惊地望向指尖那个小虫子,虫子一蹦一跳,又咬了他一口。 凤华低头仔细凝视了半晌,随后又扭头看向南冥,那眼神要多茫然就有多茫然,要多无辜就有多无辜。 热血冲上南冥脑门,令他眼底都红了。他大步冲到凤华身边,大手一捻,就将那只该死的小跳蚤捻成一个黑点,扔在地上,用三年都没换洗过的黑色布鞋碾了碾。 凤华迎着光举起被咬的手指,眯起眼睛细看,不悦道,阿郎,吾叫只小虫子咬了! 被咬过的地方鼓起一粒极小的包,像是红疹。落在玉雪般的手指上,委实有些刺眼。 南冥便握住那只手,小心含入口中,吞食了几次,目光却牢牢盯着凤华,眼神凶残的像只被饿了三年的狼。 酥酥麻麻的触觉自手指传到身上,凤华茫然侧头,看向正在替他解毒的南冥,困惑道,阿郎 话没说完,南冥就弃下口中的食指,猛然再次咬住了他的唇。 第157章 明火3 那日于下界凡尘的一座破庙中, 南冥抱住凤华,湿漉漉地啃了一嘴。 凤华起先是极度震惊,随后反应过来, 袖口轻弹, 一道劲风将人推出去丈许远。南冥跌坐在破庙的地上, 昂首看着他,目光凶狠如狼。 凤华不自觉打了个寒噤, 抱着袖子,撩起手擦了擦唇瓣。居然叫那厮啃的肿了?! 南冥眼睁睁瞅着他,哑声道, 仙君, 你此次来,可还要走吗? 凤华抚唇的手一滞,咳嗽两声, 不知如何接话。他于上界时已经与帝尊崖涘当面报备过, 按理此时应当算作过了明路。可是下来后,要如何, 难不成当真与这人作媳妇儿? 凤华目光一转, 嫌弃地上下打量坐在地上的南冥。落在他眼中的这个少年郎长发打结, 面上叫人揍的红紫斑斓,上身有刀痕也有鞭子抽的印迹,瞧着特别凄凉。也没甚颜色。 凤华于是拧眉, 有些不喜。 南冥却不知道他嫌弃自家什么, 只惶恐跟着他目光转。见凤华最终竟然掉开视线,唇角微撇, 心下咯噔一声,立刻凄声道, 原来你竟只有在想起我时,才偶尔下来看一眼。 这倒不是。 凤华摸了摸鼻尖,暗道,自打多了这枚窥尘镜后,吾每日都随镜中的你一道过活,瞧的津津有味。怎地叫只有想你时,才偶尔看一眼? 若依你这厮所言,那岂不是吾日日夜夜都在想你? 凤华于是嗤了一声,又再次施舍般打量南冥一眼,勉为其难道,凡尘下界,不过区区数十年,吾自问还陪得起你。 南冥目光中的火苗倏地窜起,随即又灭了下去。双手攥拳,坐在地上望他仰面苦笑道,谢仙君恩赐。 虽然是好好儿地说话,腔调却说不出的古怪。 凤华不甚能理解,只拉起他,随即又掩鼻嫌弃道,阿郎,你这一身的酸汗臭味,先去洗洗。 外头下着暴雨,惊雷不断地响起。于这一方破庙中也没有可洗漱的铜盆皂角。可是南冥并没有反驳他,只顺势扯住凤华的衣袖,渴盼道,你可与在下同去? 凤华蹙眉,还不待说什么,南冥就像是突然间意识到最近这一个月他都没洗澡了,猛然推开他,在大雨滂沱中冲出了破庙,朝庙后的一条清浅溪流而去。 凤华留在原地,看南冥一阵风似的奔出破庙,啧了一声,随即将手负在身后,慢悠悠地打量了一圈这破庙中陈设。袖中迸出一道灵光,瞬间将地上那个破铺盖卷儿妆点成雕花大床。他坐在大床上,床铺干干净净,再也没了恼人的小虫子,帐钩垂下五色垂绦,一双鸳鸯枕并排朝东放着。 随后他想起来,又起身小心替那倒霉的城隍擦了擦脸面,重又幻化出一条大红绸布,替城隍系在身后,拍了拍城隍泥塑的手,含笑道,这些时日,却是麻烦你照顾吾家小阿郎了。 城隍那只泥塑的手抖了抖,瞪成铜铃般的眼微颤,开口道,帝君 早就不是那劳什子帝君了。凤华摆手,随口道,吾瞧你面生的很,你却是凡间哪位将军升上来的,怎地香火如此不济? 那城隍便重重叹息一声,道,不瞒帝君,吾乃是凡间前朝的将军,当时天下间狼烟四起,吾奉凡间一位小帝君的命,前去征讨叛军,不料却叫人割了首级,死后承蒙当地百姓好意,替吾建了座城隍庙。只是如今天下依然乱世无主,吾这城隍至今还未来得及去地府报备官牒文书,因此就愈发落魄了。 城隍说的凄凉,凤华有一耳朵没一耳朵地听,不时唔一声,心中盘算的却是,这城隍看来没甚能力,怕护不好他家阿郎。这凡尘俗世的日子他不熟,不知怎样才能替他家阿郎谋划一条好出路。要么,趁乱世寻个皇位坐坐? 凤华正沉吟,冷不防庙门外劈起惊天一道炸雷,随即一道闪电如剑般击中破庙内的城隍。泥塑的城隍雕像瞬间碎成齑粉,将凤华先前收拾的格外整齐的大殿以及桌椅床凳都劈成焦黑的碎渣。 一位银色铠甲的小将军自天而降,将原本就残破不堪的城隍庙戳穿了一个大窟窿。那小将军自屋顶降落至凤华面前,低着头,朝他一拱手。帝君,帝尊有令,命你即刻返还三十三天。 凤华先是讶异,随即忍不住挑眉笑道,怎地,崖涘如今竟还管起了拆人姻缘? 那小将军不敢答,只闷声闷气道,帝君,请莫要为难末将。 凤华龇牙冷笑,站在一地焦黑碎屑中,眉眼生动。他居高临下地目视那个银甲小将军,又道,九万里苍穹,吾如今只属于南天门,既不再是帝君,也没有资格再入三十三天。这道谕令,请恕吾接不了。 银甲小将军急切道,帝君,末将来之前帝尊曾亲口道,若你不肯奉令返回天宫,便须由末将亲手诛杀那位朱雀残魂投生的凡人!末将虽然出身自烛龙家,忝为神兽后裔,却从未杀过凡人,所以帝君 他话尚未说话,就见耳旁呼呼风声中卷动一袭白袍,凤华已是风卷残云般去的远了。 凤华一步跨出庙门,随后在庙门前寻到一株被雷劈成焦炭的老松树,匆匆提指在树干上留下几个字,怕南冥那呆子一会儿沐浴回来寻不到他,又得发疯。 松树上以指尖刻下的字迹是阿郎,吾去去就归,勿念。 随即凤华便振动白袍,脚下风卷云动,踏着一方七彩祥云,直升入天宫南天门。 暴雨惊雷中,凤华双手负后,一身白衣扶摇直上。如同一柄插/入黑夜心脏的利剑,劈开沉沉暗色,留下了令人心底生寒的一道白光残影。 银甲小将军环顾破庙中的惨状,半晌,叹息一声,朝地上那碎成屑的城隍拱手,歉意道,对不住了!某并不是故意要毁你庙宇,待今日若有机缘,于三界中再次相逢时,某再当面朝你赔罪则个! 言罢,银甲小将军也匆匆挎刀去了。 * 待南冥在暴雨中跳入小溪中,认认真真将自个儿洗刷干净的如同一只蜜汁鸡的时候,并不知道一里外的破庙已经叫人破开了一个大窟窿,更不知他好不容易盼了三年才盼来的白衣仙君又再次弃他而去。 南冥在雨水中淋湿了头,却忍不住一次次仰面哈哈大笑。笑得一张肿成怪物般的脸愈发狰狞。笑声却仍是少年人的清亮。 南冥在水中足洗了有一炷香/功夫,这才拿衣衫顶了头,披着湿淋淋的长发,一路小跑至破庙中。 破庙在头顶开了个天窗,门前两株松树也叫惊雷劈成焦木,庙门吱嘎吱嘎在风中摇晃个不休。南冥站在门外,一眼便看到庙内空荡荡,再无一人。 他犹不死心,发狂般奔入破庙内,只见到一座碎成泥屑的城隍像,以及琳琅满目的不知自何处而来的桌椅果盘,有一个银质的八仙酒壶敞着口,在他脚下打着转儿,壶口散发出一一阵阵浓郁的酒香。 又清冽,又寒凉。 南冥哭的如同一只被人抛下的狼。 当年他失去了父亲,在阿爹坟前不曾哭。 后来姆娘也死了,他跪在坟前用拳头砸出了血,却依然不曾哭。 收养他的南十四下葬时,他亲自替南十四摔盆,站在荒冢前神色扭曲,颊上却是干的,一滴泪也无。 南十四的婆娘赶他走。那日也是暴雨,他怀中揣着辛苦买来的药,跪在雨地中重重地朝里间磕了三个头。 那日他道,阿娘,我是个不祥的人,十四叔叫我祸害死了,我阿爹姆娘也叫我给克死了。如今我便去投奔族里,或许他们看在阿郎也有两膀子力气的份上,肯收留我干活。到时阿郎就可以替阿娘挣钱买药了。 里头的哭喊声陡然间停了下来。 于是他又道,阿娘,你须好好地活着。我走了,从此再不克你。 南冥离开那个小院后,南十四的婆娘果然又多活了三年。 就连药铺里的老板也啧啧称奇,又称给他二钱野参,咋舌道,后生,这参虽好,也不过是续命,给将死的人吊一口气,怎地你家那阿娘肋骨叫人踩断了三根,现在还能好生躺着,听你说,竟还能说话骂人? 南冥抿唇,心道,阿娘能活下来,怕是因为恨他。 每次南冥送药去,阿娘都躺在炕上捶床大骂,每次骂的都不重样。总归是怨恨他带累了南十四,叫南十四年纪轻轻就死了,连个孩儿都没能留给她。 自那年南十四婆娘叫人踩断肋骨后,偏又还多活了三年。南冥常好言好语托了族中比他更贫苦的家中幼女,以一根麦芽糖,或者几把米,换那小姑娘替他去服侍阿娘擦洗身子。 南冥待阿娘,自认尽心尽力,却从没得到那女人的一句宽恕。 族中与他一同做事的人知晓了这件事,都道那婆娘命大,就是活得受罪了些,劝南冥不要再替那婆娘续命了。 那些人道,南冥啊,族中器重你,给了你三个店铺打理,你不趁着现在多攒些银钱将来讨个媳妇,却老省着替那婆娘买野人参作甚?她老了也残了,难不成还能活到给你打理家务替你带乖孙? 那些人说完,似是觉得这个笑话极好,纷纷哄然大笑。 只有南冥抿紧薄唇,不声不响地穿着一件直缀,板着脸进账房内继续给族中打理账务。一炷昏黄的烛光下,算盘敲的劈里啪啦响。 再后来,南十四的婆娘终于也死了。南冥再次替她披麻戴孝,摔盆烧纸,跪在荒冢前,替她与南十四合葬在一处。 他亲手替这世上所有的亲人送葬,每次都不曾哭。 可是今时今日,在这个破败的城隍庙中,南冥突然间嚎啕大哭,跣足披发,跌坐在一地泥屑中,哭到哽咽。 第158章 明火4 凤华一步踏入南天门, 就见了久候他的天兵天将。众仙君手持刀兵,尴尬地望着他,不安道, 帝君, 吾等奉命行事, 还望帝君不要令吾等为难。 凤华长袖振动,一双肉掌翻飞, 一句话不说地就打倒了十几个当先站着的天将。云靴踩在一个年轻小将军的头顶,冷笑道,吾成全尔等, 这天上地下, 谁又来成全吾一回? 许是他话语太过凄厉,众后生小将都在他面前噤若寒蝉。即便叫他揍了,也不甚敢当场还手。只边打边退, 任由凤华一路离了南天门, 沿着白玉天阶一层层杀了上去。 待那银甲小将匆匆赶至上界时,于云海中刚一冒头, 就有同僚扯住他, 焦虑地问道, 让你处理那朱雀残魂托生的凡人,小烛龙你可曾下手? 烛龙家的小后裔、那个银甲小将军听了没好气地白眼一翻,道, 某自幼便出生于天界, 手下从未沾染过凡人鲜血。帝尊这道谕令,怕是某奉不得。 作死!那扯住他衣袖的仙君跺脚, 埋怨道,帝尊亲自下的谕令你也敢阳奉阴违?!你可知如今凤华帝君为了朱雀那厮, 竟然,竟然直杀入三十三天去了! 银甲小将军横刀抱在怀中,眉毛一挑,冷笑道,那岂不是更好?!帝尊与这位凤华帝君之间的恩怨因果,可不是你我这种末等小仙可染指的! 白云悠悠,凤华帝君一双肉掌推开云波诡谲,在金光明霞中一路杀气腾腾地冲入白玉宫。 那银甲小将军望向渐杳杳的云迹,最后突然叹了一声,那朱雀,于下界活的也不容易。 他在下界虽没见到朱雀托生转世的那个凡人,却在城隍庙中见到了凤华尚未来得及完全妆扮过的残破景象,那庙宇中供奉的也是地府最末等的神灵。想来那凡人若是生活的好,怎么着也该奴仆成群,坐拥良田千顷,而不是孤凄凄地一人独居于荒山破庙中。 因此银甲小将军觉得,他约莫是下不得手。 无他,只因朱雀投生的那个凡人,实在是太穷了!穷的连身为昔日天宫同僚的他,都莫名觉得有些耻。 * 凤华一路杀至白玉宫前,层叠的白玉天阶前站满了各路仙君。没有帝尊崖涘的钧令,众仙都不敢当真出手伤了他,且打且退,不消片刻便退守至白玉宫前。 再无路可退了。 凤华停下手中动作,迎着风冷冷嗤了一声。众位为何要顾及昔日颜面?吾早已不是三十三天外的帝君了,尔等为何不一拥而上? 众仙唯唯。只不肯出手。 白玉宫中那人终是推开殿门,自云海深深处现了身。 凤华,你又在发什么疯?崖涘蹙眉,白玉冕旒垂面,紫衣广袖,立在云端中尊贵的令人只能抬头仰视。 凤华却不瞧他,只掉头将目光落在更远的白云绵延处,似是仍能透过这三十三天之上的云海,窥见数十万年前的好光景。 崖涘见他不答,越发不悦道,朱雀那厮着实是个祸害,便是残魂投生为人,亦轻易搅动的你道心不安。如此,不若由吾出手,替你彻底斩断这段孽缘,岂不是好? 谬论!妄言!凤华冷笑着反驳道,你不是吾,怎知吾心中不喜悦? 崖涘动了动唇,千言万语冲到唇边,最后只化作一声幽幽叹息。凤华,你竟是铁了心,要弃下数十万年道行,只为了逐朱雀那厮而去吗? 凤华咬着牙冷笑。 凡尘有什么好?崖涘又苦口劝他。你在天界,寿命漫漫长长,于那凡尘蝼蚁众生而言,他们敬你慕你还来不及。如今你却要执意下界。你可知晓,一旦下界入了红尘,你再不是上界天君,人人都可欺你,辱你,甚至于踩着你的风骨做下腌臜事!你失去了倚仗后,不提别的,光是阳寿亦只得百年许,以无涯换有涯,为何? 分卷(114) 凤华终于凌然抬眸,乜了崖涘一眼。良久,道,你这些大道理,且留着说与那些拥你信你的人去说。吾不是你,吾心里很小,极小,但凡此方天地能赐予吾一人,得以白首比肩,那所谓长生大道,所谓的天地心不要也罢! 崖涘双唇微颤,暴怒,大喝一声道,凤华,你竟如此死不悔改! 要改,早就改了。凤华冷嗤,又道,剜心之苦我亦受了,这世间还有什么,是比剜心更为苦楚的? 当然还有。崖涘也冷笑,冷冷看向站在云端的白衣凤华,又道,一会儿你便知道了! 崖涘拔出了灭天剑。一剑劈出,斩落凤华足下所立的云团,令他跌落云端,在三十三天白玉宫前不住翻滚,连打了十几个滚,才忍痛颤抖着以手按住腰侧细长伤口。 伤口处,皮翻肉卷,有赤金色神血大把往外涌。 * 在众仙悚然的注目中,帝尊崖涘一剑将昔日的挚友凤华帝君斩落云端,令其狼狈地在白玉宫前翻滚不休。 众仙从不知晓帝尊实力居然如此强。 只有回头反思的时候,有仙君提出,恐怕那时也是凤华帝君大意了,没料到帝尊居然拔剑后当头拦腰斩下,险些将凤华帝君自腰侧横削成两片。 毕竟都是上古神尊,就算凤华帝君实力再不济,也不至于叫帝尊一剑就给伤了。 况且凤华帝君一路杀来时,众仙君多有与其交手的,深深忌惮其出手狠辣,仅凭借一双肉掌就可轻易同时掀飞十来个仙将。 恐怕,当真是凤华帝君尚顾念旧情,一时不察 众仙君目视躺在白玉宫前的凤华帝君,见他一身白衣染血,心下皆戚戚然,只惧怕帝尊神威,无一人敢上前开口,替凤华帝君求情。 帝尊崖涘垂眸,似对周遭异样的目光毫无所觉,只冷声道,烛龙! 末将,末将在此!银甲小将军慌慌张张地跳出来,喘着气儿应了一声。他刚自南天门外磨磨蹭蹭踱过来,一是要避开与凤华帝君交手,二是因为他违背了帝尊的钧令,不曾斩杀朱雀转生的那个凡人。因此这一路上,他走得极慢。 却没料到,居然刚磨蹭至三十三天,便见到凤华帝君叫帝尊一剑斩落至阶前的景象。只惊的他三魂出窍,险些儿丢了怀中的刀。 银甲小将军的语气异常惶急,分明有异样,但崖涘还是垂眸,似乎对一切都视而不见。只淡然道,你且将凤华押送至三十三天外的黑海礁石炼狱,令其悔过反思。 一言出,三十三天所有在场的仙君都惊了。 所谓黑海礁石炼狱,那是坐落于三十三天外的三十三炼狱中最黑暗最苦楚的一处啊!天宫立朝以来,尚未听说有谁被押送至那里。今日若不是听帝尊亲口提及,一众后辈小仙怕是早已忘却还有这么个地方了。 帝尊 这次终于有仙君出列,迟疑地唤了一声,随即抿唇,似在斟酌如何措辞。 银甲小将军便如同落入苦海中的溺水者见到了一块浮木,立刻充满希望地朝开口这人望去,目光充满感激。 待目光落在那人身上时,银甲小将军却是一愣。原来这位敢于当面劝阻帝尊的不是别人,却是如今驻守于第三重天的帝君云岚。 九万七千年前,朱雀弃第三重天的帝君位不要,奔至三十三天外凤宫,自请为凤帝随侍。此后三重天便一直无主。直至九万年前,有神兽云岚降世,替代朱雀空位执掌三重天。按道理说,这两位不仅谈不上有什么交情,彼此更是俩见俩相厌。 众仙谁也没料到,居然是云岚开口替凤华求情。 云岚帝君一步跨出,额前一缕雪色长发随风轻扬,绷直声线道,帝尊,黑海炼狱中囚禁的乃是时光囚徒。凤华帝君乃天生神裔,此刑罚,恐对其而言,过于耻辱。 崖涘冷笑三声,道,耻辱? 崖涘回眸,山河般渺远的水墨眸子一瞬间寒芒毕射。他凝视云岚道,若他执意下界,到时候欺他辱他的人会更多!一帮蝼蚁亦可爬到他身上,借着他爬入通天路。下界为凡人的朝生暮死之苦,他亦甘愿受得。天界之罚,他如何受不得?! 云岚抬眸,望向帝尊白玉冕旒后渺远不可测的眉目,袖中的双手紧紧攥拳,却到底说不得一句话。 云岚的劝阻叫帝尊给堵了。众仙家便或多或少都瞧出来了,敢情这位帝尊还是在吃醋。虽然不知帝尊为何醋凤华帝君为那头朱雀下凡,但这浓浓的酸味与恨意,扑鼻而来。令众仙家们自欺欺人道一句,想多了,都不可得。 于一片静默中,众仙眼睁睁见帝尊崖涘自袖管内掏出万千条银亮锁链,一条条,自凤华帝君心口穿过去,然后再自后心窝探出来。他穿的极缓慢,每次穿完一道锁链,都要刻意停下,晃动手中锁链,垂眸含笑望向滚落在白玉阶前的凤华。 众仙君皆毛骨悚然,不自觉地相互靠拢,只觉得遍体生寒,从此对这位无情道至尊惧怕到了极处。 那些细小的银色锁链起先如同一条条银蛇,钻入凤华体内,每次痛的他都要拧眉,额头滚滚落下汗珠。只是却一句都不肯呼痛。 在钻入他体内后,那些锁链便迎风暴涨,最后硬生生将凤华钉死在白玉阶前,再动弹不得。 崖涘垂眸,凑近了问凤华,如此,你悔吗? 不悔。凤华痛的唇色惨白,额头大片黄豆大小的汗珠滚落,白衣如同浸泡在赤金色血水中。他哆嗦着唇瓣,凤眸中皆是浓烈恨意,一字一句咬牙道,崖涘,吾只恨认得了你! 崖涘不言不语,抬起前倾的身子,紫衣广袖,漠然立在白玉阶前。风吹动他衣衫,三十三天白玉宫前众仙皆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远远地将一大片空地让出来。 * 崖涘最终仍是唤来那个银甲小将军,命其亲手押送凤华帝君至三十三天外的黑海礁石炼狱。 银甲小将军嗫嚅道,帝尊,这些锁链 上万条锁链自凤华体内穿出,在银甲小将军小心翼翼扶起凤华后,那些锁链便扭曲着又暴涨了一圈,从一指粗细变成两指粗。每一根,皆沾染赤金色凤血。 银甲小将军接了这么个苦差事,只惊的头昏脑胀,唯恐这差事办的不如帝尊他老人家的意,回头帝尊一生气,就将他一道劈入了黑海炼狱。 因此银甲小将军鼓足勇气,拿起一副视死如归的神态,挺起胸脯,慨然道,帝尊,凤华帝君好歹也是上古神裔,虽然体格强健,但这般由万条锁链穿心而过,万一 万一支撑不住,在半途便倒下,昏死过去,却叫他如何是好? 银甲小将军很是踌躇。 崖涘却垂眸,淡淡地道,无妨,你自押他去便是了。 至于那位银甲小将军所忧虑的,帝尊却只字不提,像是丝毫未曾察觉到众仙及小烛龙的惶惑不安。 银甲小将军还待说什么,这次却是凤华踉跄着打断了他。凤华以手撑着白玉天阶跌跌撞撞地站起来,分明痛的脸都变了色,却仍强撑着对他笑道,小烛龙,你不要求他。 一句出,银甲小将军立刻消音。 众仙默然。 多有仙君面露不忍,却又不敢再劝,只纷纷避开眼眸,不去看挣扎着重新站起来的凤华帝君。 凤华便像是从此什么都不在意了一般,踉跄站好,痛到惨白的唇瓣微分,朝背对他而立的帝尊崖涘道,帝尊,如若我将这一切苦楚都受了,那朱雀所托生的小儿,你可不可以放过他? 紫衣人影陡然间动了动,却是浑身抖的厉害。云层中有什么不可说的东西喷薄欲出。 众仙都将目光投在地上,只恨这白玉天阶生的太干净,竟连一丝杂草都无。害的他们盯着地面看久了,只觉得眼花,耳朵也微鸣,怕是聋了。 若不聋,怎地他们一个个的,都听见了那位出手狠辣无情的无情道帝尊缓慢开金口,道,好。 只得一个字,可是这个字一出,于三十三天内外便如同石破天惊。 要知道这位帝尊可是一路修炼无情道问鼎封神的,在帝尊眼中,怕是什么都不能令他踟蹰片刻分毫,然而在对待凤华帝君时,这位帝尊却一而再、再而三地留下了余地。 众仙说不准这点子余地留下了,于帝尊而言,到底是有情,还是无情? 若说有情,无一人敢信。 可若说无情,今时今日,凤华帝君已经被打入黑海炼狱,成为时光中的囚徒。那朱雀残魂托生的小儿,无论由他们中的谁下界,便可如捏死一只蝼蚁般,轻易断除祸根。 帝尊崖涘在一众诧异惊怪的目光中,收紧袖中紧攥的拳,白玉冕旒下眉眼辽阔如山河。于无人可窥见之时,一双水墨色的眸子缓慢转变为碧海一般的幽深色。 银发暴涨,撑的发冠咯咯作响。 崖涘在众仙尚未觉察之前,应下一声好,随即便匆匆消失于白玉宫中。 宫门前殿门虚掩,依稀可见到殿内有白云深深,有星辰流转。于一切渺远至深处,那一袭紫衣倏忽湮灭于众人视线中。 * 于凤华而言,那些记忆却都已经伴随黑海礁石炼狱中被囚禁的岁月一道,深锁于从不触碰的记忆深处。 只因太苦,苦到他从此再不想提及。 他只记得,那一日,他叫崖涘以万千锁链穿心而过,在烛龙押送他走向黑海炼狱的路上,无数次走到踉跄。不止一次,他赤/裸的双脚叫地上的砂石与坚硬冰凉的白玉阶梯硌的生疼。在一层层自三十二天尽头走至炼狱口的时候,玉雪一般的双足终于渗血。 锁链穿心而过,自他后背探出长长的轨迹,拖在地上。每一步,这些锁链都摩擦地面,曳出一地染血的火花。 凤凰真血,是纯正的金色。 那样灿烂明媚,在地上开出了一朵朵细小的金色的花。 又有赤色浸染其中,那是昔日他曾与朱雀在地府三途河洗炼魂魄时,偷取的一点陵光于天宫时注入木偶的朱雀血。 金色掺杂赤金色,令原本灿烂美丽的景象,也陡然间变得血腥残暴。 年幼的烛龙血脉并不纯,法力也不如何高深。每听到一声锁链摇晃的簌簌,每见到地面绽开一朵金花,烛龙那双金黄色竖瞳内都会剧烈微缩。 到烛龙终于押着他来到炼狱口时,已彻底脱离了来自三十三天上下众仙君们异样的眼神。烛龙松了口气,回身朝着凤帝道,帝君,此次某将只是奉命行事,望帝君不要怪罪则个。 凤华走了这一路,早已痛到不能说话,便连目光也抬不起,费尽全身气力,只能抬动一根玉雪般的修长食指,朝烛龙摇了摇。 那意思,是他不怪他。 都是奉命行事的,谁也怨不得谁。 凤华垂眸,白到透明的唇瓣微分,似乎想要冷冷嗤笑一声,却到底因失了力气,最终便连这冷笑也作罢。 烛龙一身银色铠甲,腰垮银鞘宝刀,沉默地目送昔日曾游走于三十三天上下风华无双的凤华帝君一步一摊血地,步入黑海炼狱口。 在那沉沉的黑色雾气即将淹没凤华身影时,烛龙突然自背后叫住他,迟疑着道,帝君也许,末将可以替你走一趟凡尘,去看望那个凡人。 凤华倏然回眸,眸光中冷冽起了磅礴暴雪。 那一日,凤华拼尽了所有力气,将身子靠在礁石上,喘着气道,你们,所有人,都不许去骚扰他!当日,是你们杀了他!如今想悔过,我,不许! 即便伤了,残了,失去了一颗五色琉璃心,神之怒依然惊动此方天地。暴雪纷纷扬扬自天际飘落,将三十三天外的黑海炼狱一瞬间妆点的如同冰雪世界。 烛龙顶着一身风雪,叫他吓住,不自觉后退了一大步。 然后便见那暴怒中的凤华帝君口角溢出金色神血,绝色无双的眉眼间满满都是恨意。那只玉雪般莹洁的手指不住抖动,指着烛龙,似乎想再多说一句,却最终哑然无声。 白雪覆盖了黑色礁石岸,在一片暗沉的黑雾中,凤华终是一转身,拧身朝那黑海深处缓慢地踽踽前行。 上万条银色锁链长长拖曳于他身后,哗啦哗啦,发出一阵阵清脆的响声。 那响声,与滴落地面的神血,令烛龙悚然而惊,从此夜夜噩梦,再不能安枕。 作者有话要说: 发现打漏了一个字,【拥你信你】,漏了第二个你字。捉虫 第159章 明火5 黑海炼狱, 四处礁石累累,嶙峋的暗沉光线中凤华一身白衣叫海水腐蚀成条缕,渐渐衣不蔽体。海风中夹杂湿重的咸味, 又涩又苦, 像是陈年旧事中的眼泪。 待崖涘第一次来看他时, 便见凤华赤/身裸/体立在黑海的沉水,腰部以下隐没于水中, 青丝长长漫入海面以下。玉雪一般皎然的肌肤表层光华黯淡,一丝丝看不清的伤痕绞缠其上。那人腰间的旧伤口也尚未完全愈合,皮肉翻卷着, 叫海潮泡成了冻肉一般的惨白色。 凤华嗅到优昙花气息, 忍不住拧眉,侧首望来。见果然是崖涘,便闭了闭眼, 一句话都不想与他说。 崖涘却径直走到海边, 直接走到凤华身侧。沉水漫漶,淹至崖涘膝下, 白如雪的长裤很快浸的湿重。紫衣遭黑海沉水侵袭, 其间流转的星辰辉光也渐黯淡下去。 崖涘走到凤华身旁, 与他并肩而立。风声到了这里也变得渺然,银色锁链哗啦啦在沉水中绞缠,凤华原本绝色无双的一张脸上痛到扭曲。潮汐起伏中, 锁链亦震颤的频繁, 不断在那具玉雪般的身体上扯出新的伤痕。 崖涘以手抚上他的面颊,穿过他的三千发丝, 叹息一声。 凤华亦不说话。 优昙花香气馥郁地缠绕于两人身侧,在暗沉的黑海中, 崖涘紫衣肩头所立的星子是唯一的微光。 海潮拍岸,掀动一阵又一阵磅礴的水声。 崖涘于星光渐渐黯淡下去的时候,起身离开。紫衣在沉水中浸泡了过久,胜雪的白色长裤亦变得色泽灰暗,白玉冕旒一阵轻动。 于一切都暗沉的黑雾中,那袭紫衣也被洗去了来时风华,竟显得有些旧。 许是那人的背影实在太过萧索,又太过孤寂。 凤华终是开口叫住他,随后又唾弃自己,便强横地先发制人。冷嗤一声道,帝尊,你既以无情入道,得了这天上地下的至尊位,眼见得只须一剑斩了吾,便可彻底证悟。你为何,却仍是下不了手? 崖涘背对着他立在黑海岸边,人影似也要渐渐模糊在嶙峋的黑色礁石丛中。那把清凌凌的声音遥遥地传入凤华耳中,又模糊,又凄凉。 崖涘答他的话语是,吾怕是证不得那天地心了。灭天剑下,从无活口。可是吾对你拔了两次剑,都下不得手。 凤华怔了怔,冷嗤一声。 崖涘像是也不祈求他原谅,只背对他,一步步去的远了。 * 继这之后,崖涘便常独自来看他。一来二去,三十三天各位小仙都知道了,原来帝尊所谓的大梦三千年不过是个幌子。 三千年前道争大战进入尾声,朱雀陨落,凤帝剜心,随后遭驱逐至南天门,各极情道分支渐渐销声匿迹。帝尊崖涘昭告三十三天,曰无情争胜,他须静思入梦参悟天地心。 分卷(115) 众仙唯唯。 当时皆以为真。 然而眼下朱雀残魂重又托生为人,凤帝打入黑海礁石炼狱,帝尊又开始频频现身于黑海岸边。常有过路小仙见帝尊踏入黑沉雾气中,与那位锁在沉水中的凤帝俩俩相对,长久也不说一句话。那所谓的静思锁宫一说,竟像是从未有过的一般。 然而众仙谁也不会活腻了,专门跑去白玉宫前提醒帝尊眼下他还在大梦中,不该频繁去黑海边散步。 帝尊好似也完全将这茬儿忘了,朝会照例极少出现,倒是每逢朔月,帝尊便会准时出现在三十三天外的炼狱口。 * 于凤华而言,那段时日却又是如此的漫长,长到他常以为在黑海中,他已被囚禁了三百余年。潮汐起先是一天一次,后来一天数次,再后来,便连一天数百次也有的。 凤华又疑心是自个儿被锁太久,伤口未愈合,在极度疼痛下产生了幻觉。不然如何解释每次崖涘那厮来的时候,都好像与他不过旬月未见一样? 又一次,凤华怔怔望着黑海无月无星的穹顶,心中盘算他在此处被幽锁了不知多少时日,于下界不知又过了多少时辰,那个叫南冥的小儿是否仍坐在破庙里痴痴等他。 小儿那样傻,估计会一直等下去。 凤眸中微光流转,说不出的哀凉,却又透着一股怀念意。 崖涘就于此时再一次现身于黑海,一袭紫衣自暗沉黑雾中穿出。这次却没戴白玉冕旒,银发垂落肩后,虽仍是山河一样渺远的水墨眸,却到底有了些不同。 凤华一转眼见到他,下意识先拧眉,不耐道,你怎地一趟趟往此处来? 崖涘望向他,千万言语梗在喉间,终不成词。 凤华越发焦躁,每当汐落的时候,束缚他的上万条银色锁链便在他体内钻的更加凶猛,似要活生生将他法身吞噬干净。他疼的厉害,又不想搭理崖涘,便闭了眼索性不看他。 海潮声哗啦哗啦,崖涘再次走入水中,站在凤华身后,以手轻抚他亲手穿过去的锁链,良久,叹息一声。 凤华便恶声恶气道,你要杀便杀,将吾锁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作甚?难道你还能将吾一直关到地裂山崩? 崖涘不答。 病了的人,又兼痛的厉害,凤华这次语气格外恶劣。他几乎是极近嘲讽地朝海中啐了一口,冷笑着道,崖涘,于这数十万年中,吾怕是你毕生唯一的牵绊吧?你杀了我,了结这段因果,便能证了你的无情道,便能得了你的天地心。你不动手,是内疚,还是因为你的道心也不稳了? 崖涘缓缓地抬起眸子,说的却是旁的事情。 崖涘与他道,凤华,那个名叫南冥的凡人,吾并没有动他。 凤华冷嗤一声。 随后崖涘又道,你丢在南天门的窥尘镜,吾亦寻了来。 凤华的冷笑声突地戛然而止,目光如电弧般扫向崖涘面目,恨不能将其焚为灰烬。 崖涘迎着他的眸子,叹息着以手遮在他眼皮前,又缓缓道,于窥尘镜中,吾终于见到了那个名叫南冥的儿郎,与朱雀,确有三分相似。 凤华声音都绷紧了,指尖掐入锁链环扣中,尖利道,不许你去动他! 崖涘停下话头,看着他。在凤华看不见的地方,崖涘隔着遮住凤华眼睑的手背,轻轻吻了他的眼睛。 若吾放你走,你会如何?崖涘问的轻柔,随即又兀自笑了一声,道,是了,你自会去寻他。恐怕便当真如你所言,即便弃了数十万年道行,在下界凡尘一切从头来过,你也是无悔的。 凤华昂然抬起下巴,顺势撇开崖涘那只多事的手,傲然道,那是自然!吾不像你,既然许了一人,但凡还有一线生机,都必要去赴约的。 但凡有一线生机崖涘目光中灼灼,海水般的眸有什么不可说的东西,氤氲生动。 * 在凤华独自立在黑海中又数了一百多次潮起汐落后,在第一百八十次汐落的时候,崖涘再次走入黑海的沉水中。 这次,崖涘带了灭天剑来。 我放你走!崖涘对他道。 凤华诧异挑眉,不知道这次崖涘又在搞什么鬼。然后下一刻,他就见到灭天剑出鞘,斩断连接于他心口的上万条锁链,雪白剑芒插/入黑沉海涛中,搅动的这座炼狱中众生俱寂。 你走吧!崖涘收剑,头也不回地朝岸边走去。 凤华怔怔地看着身上被割断后已经自行掉落海中的锁链碎片,以及赤/身裸/体的自己,凤眸微转,突然间朝岸边那个紫衣人影大喊了一声崖涘,你放了我,终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崖涘猛然回头,素来平淡渺远如同世间一切人事都不能惊扰的眉目陡然变得狰狞。他倏然转身大踏步踩入沉水中,手提着凤华的脖子,冷淡道,凤华,你当真想逼吾斩你证道吗? 凤华眼眸微眯,神色有说不出的奇异。瞳仁内映出一个小小的紫衣人影,银发蓝眸,表情悲哀而又愤怒。 崖涘凝望落于凤华瞳仁内的那个自己,终于缓缓松开手,侧过身,淡淡道,你先将衣服穿上。 凤华嗤了一声,随后步出黑海尽头,脚下一点力气也无。有几次险些摔倒在沙滩上。最后他苟在嶙峋礁石丛中大喘气,费力地自体内积聚一点可怜的灵气,幻作一件极朴素的白袍从头套下去。 我走了。凤华回头看了一眼仍站在黑海边的崖涘,心下略有些不安。怕他随时都会反悔,心底却又隐隐的,惧他不反悔,当真放了他走。 崖涘垂眸不知在想什么,没应他的话。 于是凤华便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礁石丛往外走,膝盖窝软的很,几次都险些当场双膝跪地。他每走三步,便要停下扶着膝盖喘气。黄豆大小的虚汗沿着他额头流下,透明如同娑婆沙华的汁液。 最后许是崖涘再也看不下去,飞也似地一手提着他衣领,脚下乘风掣云,瞬息间便到了南天门外。 你走吧!崖涘松开他衣领,自后推了他一把。 凤华朝前跌了一个踉跄,挣扎着回头朝他古怪一笑。三剑,你一共朝我出了三剑,都不曾杀死我。崖涘,你失了道心。 吾本无心。崖涘淡淡地道,似乎丝毫不将这句话放在心上。他又垂眸补了一句,凤华,吾只放你这一次,若这次你输了,吾不会再轻易放你任性妄为了。 嗤!凤华勾起半边唇角,喘着气,眼望向南天门外铺满天空的彩霞,凤眸微眯,口中漫然道,帝尊啊,今日一别,或许便是永诀。 崖涘的身子震了震,眼皮微撩,勉强道,人间世吾亦不熟,但想来,你一向伶俐,必不会亏了自个儿。 凤华似笑非笑,待气息喘均匀了,便转过身,自轮回井跳下去了。 第160章 明火6 凤华跳下去的时候, 崖涘一瞬间想也没想就冲到了轮回井边,手都是抖的,扒在轮回井的井壁, 薄唇哆嗦了半天, 海水漫漶的眸底一片怒涛。 他并没料到凤华如此决绝。 这数十万年, 他从未见凤华决烈的模样。第一次见,是万年前道争时, 凤华站在羽族与朱雀那厮身前,择了极情道。那次,他劈了凤华的宫。第二次见, 则是此次凤华不惜一切要下界嫁与朱雀残魂托生的那个凡人, 这次,他伤了凤华。 可是凤华都忍了。 所以崖涘当真料不到,在他亲手劈开锁链将凤华送至南天门放他下界时, 凤华居然会跳了轮回井。 上界仙人寻常下界走动时都是直接走天门, 按云头,降落凡尘时幻身衣裳就行。便有那应劫下界为人或为妖的, 稍微凄惨点, 也只不过将原身封存于上界自家洞府至隐秘处, 然后以一点元神飘飘荡荡,入凡尘重新转生。 历来只有犯下大罪的,或者遭遇天罚的, 才会剥去一身修为, 以原身跳轮回井。 凤华凤华他为何这样决绝,竟走了昔日那位花仙君的路? 有什么东西, 就在这一瞬间彻底击中崖涘。 就是在这一刻,崖涘知道自己败了。溃不成军。 那一日, 帝尊崖涘双手扒住轮回井井壁,身子缓缓地瘫软下去,最后靠坐在轮回井边,银发暴涨,如水银般倾泻了足有数十丈。 流云倾觞,云层中袅袅再不闻凤鸣。 * 凤华却只听见耳边风声呼呼地,有无数细小的声音或哭泣或悲叹,夹杂在风声中隐隐绰绰。又有许多的手来拉他。他只是闭上眼睛不理会。 在那无数声叹息中,凤华依稀听见了数十万年一些旧友的声音,勾的他双睫一颤,随即指甲掐入掌心,强令自己不能看。不能听,不能看,如此才有一线生机,跳出六道轮回,从此成为执掌自家性命的自由身。 法身遭遇侵袭,神魂深处亦有无数个亡灵在啃咬。这一切于凤华而言都在意料之中,便有千万苦楚,难不成还能疼过当时崖涘亲手捉锁链将他穿心而过之痛? 凤华咬牙冷笑。 再睁开眼,耳旁的风声中多了啾啾鸟鸣,有风暖花开的香气,脚下踩着的青草甚为柔软,如一块铺设于春天的毯子。眼前是一座很圆润的小山坡,山下有流水人家,还有几对蛱蝶围着他翩跹起舞。 于是凤华便知道,他终于来到了他心心念念的凡间。 * 凤华此刻无事一身轻,漫步至山坡下的时候,甚至还特地去山脚一处流水淙淙的浅溪照了个面。水面上倒映出一个身穿白衣的素朴男子,长发半束半垂,眉眼与他先前在天界时的真容相比,只略有二三分相似。 凤华瞧了会儿,舒然一笑。随即解开发带,以水扑面,冰凉的溪水拍打在两颊,水中都有自由的芬芳气息。 不一会儿,凤华重又束好发,振衣起身,打算寻个人问路,看此处距离那名叫南冥的小儿到底有多远。 待他潇洒行至山下一户人家,推门见柴扉内一只老黄狗趴在石板上吐出舌头,见一个陌生人闯入,叫都没叫一声,继续慢悠悠舔了一口水。一群肥硕的芦花鸡扇动翅膀扑到他面前,撩起一地的碎石子和鸡屎。 惊的凤华一闪身,以手握拳抵在唇边,咳嗽了一声。 屋内有人闻声走了出来,迎着日头就见一个白衣胜雪气质绝尘的美男子凭空掉在自家院子里,吓的险些将手中的簸箩给掉在地上。 仙,仙君那年轻农夫可怜巴巴地唤他。 凤华一蹙眉。 那农夫立刻改口,磕磕巴巴道,道,道长? 凤华默默地放下拳,忍不住又咳嗽一声,尽量使得自家声音讨喜些。问他道,这位小哥儿,你常居于此处,可知附近是否有座南府? 农夫一愣,随即捧着簸箩,傻傻盯着凤华张大了嘴。啊?南府,那是在哪里? 凤华没料到问道于盲,撞见个比他还傻的。 于是凤华掉头就走,临走出院子篱笆的时候,他想了想,回身多问了一句,这里可是南赡部洲? 啊,啊不是!那农夫终于伶俐了一回,说了句较长的话。这里是东胜神洲,道长若想去南赡部洲,须沿着极南一路走,走到一处海边,渡了海,海对岸便是南赡部洲地界了。 凤华刚要迈出的脚步一滞,上半身晃了一下,难得的,一向处事散漫万事都不放在心上的凤帝他老人家,此刻居然有点慌。 那何处可以买到快马?凤华认真地问道。 农夫这次答的更利索了,大声道,出了谷,前方有个镇子,镇子上卖什么的都有。道长只需交一块银角,便可挑一匹脚力好的公马,不出一月便可到达此界与南赡部洲交界的明海。到时道长可以马匹换船资,一些儿都不浪费。 这农夫,倒是个很会过日子的。 凤华不由得对这个裤腿卷到膝盖手中还牢牢捧着个簸箩的年轻人刮目相看。他沉吟了一下,这才想起此刻他身无分文,袖管内空荡荡,百宝袋也未能带下来。经轮回井一遭,他身上的法宝也都替他挡了灾劫,消耗的涓滴不剩。 当初跳轮回井的时候,凤华并没想过他会面临眼下的尴尬。 咳咳,凤华咳嗽两声,唇角往上勾,尽力使自家瞧起来不仅讨喜,还特别诚恳。于是他又含笑睇视那年轻农夫,款款道,吾刚刚下山,于红尘不熟,师门也未曾教导何为银角,所以 他停顿的意味深长。 那农夫果然听懂了,只是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然后他张大嘴巴呆呆地又将这位白衣道长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分明只有一件素净白袍,长发束了个高马尾,全身上下一丝装饰也没。但不知怎么回事,他就是瞧了几眼后,鬼使神差地,放下手中簸箩,噔噔噔跑入里厢炕头下摸出一块碎花布手帕包好的银角。 迎着光,农夫冲到院门篱笆前,高握着一小块银角,手心中还捏着那块碎花布手帕,结巴道,这是,是俺娘交给俺的娶媳妇钱儿。可是俺还小,道长你渡海去了南赡部洲后,寻见你要见的人,记得再托人将银角还给俺,就,就可以了。 凤华的笑容一滞,抬眸道,你怎知我是去南赡部洲寻人? 农夫嘿嘿傻笑,摸了摸后脑勺,半天才想到一个不伦不类的比喻。因为道长你刚才提到南府的时候,瞧起来就和俺爹当年瞧俺娘的眼神一模一样。 凤华足足将这句话在脑子中过了两遍,才明白这个凡间小农夫居然在大着胆子调笑他。他又好气又惊奇,数十万年光阴里,历来只有他调戏别人的,从未有谁敢来调戏他! 凤华眯起眼,修长手指夹过那枚银角,逆着光打量了这农夫两眼,淡淡道,吾今日承你的情,待日后找到了那人,定会还你银子。 好的好的,那农夫一叠连声应了,然后又觑着他神色,极小心地道,这里是东胜神洲大宛国玉关外,这山虽小可也有个名字,叫做青草坡。俺姓王,唤作王二。 凤华: 这是有多怕他不还他钱! 凤华一拂袖,冷声道,记得了!随即转身便走出一阵飞烟。 * 待凤华到了那农夫口中所提到的镇子,才明白那农夫所言一块银角随便挑一匹脚力好的公马,原来指的是可随意挑选一匹汗血宝马。 马市上一溜儿排开的都是身高腿长的骏马,毛发在春风中轻扬,见有人看它们,多半会矜持回望一眼。瞳仁内又清澈又圆亮,令凤华一瞬间就有了昔日在天宫好奇钻入某个后辈小仙的院子中偷马的感觉,胸口扑通扑通的,仿佛还有一颗心一般,格外鲜活。 凤华带着那种久违了的少年感,捏着一角银子,仔细挑了足有一个时辰,这才牵着一匹毛发淡金色的汗血马出了镇子。 策马奔驰,一路极南。 沿途经过沙漠、盆地,以及无数个荒漠到不见人烟的山谷。凤华平生从未尝过所谓凡人的生之苦,此际更多是觉得新奇。一路风餐露宿,于一月后准时来到了明海边。 到了渡口,凤华才知道那农夫为何告诉他,务必要将马匹交给船主以抵渡资。只因大宛国所产的汗血马历来严禁出海去往别的洲界,因此所有骑马来到明海的渡客,都须将马留下。那船主也不计较马匹强壮与否,只要在码头留下汗血马,人都可以登船。 分卷(116) 凤华排在人群中,依次交了马,随人潮挤上了船。 数十面风帆齐齐掉转方向,岸边有水手跳下去拔起船锚,利落地收起跳板。凤华置身于一群热气弥漫的凡人中间,盘腿坐在角落处,只不声不响地将目光落在那个渐渐离远了的东胜神洲。 陵光,这里就是你我一切从头来过的开始处。他想。 * 待凤华上了渡船,在海上飘了半月后,才惊觉这一路他都不曾吃喝。幸好著白衣,在渡船上众人都以为他是个修仙者,早已引气入体,不沾人间烟火,对他羡慕的不行。又怀着普通人对修仙者的敬慕,好意给他指路。 于是在他下了渡船,准备前往南府寻他那位小夫郎时,又有一个好心的富商邀他同路。富商常年跨海经商,在各地都有分号,两人尚未下船,在甲板上站起来,便见到渡口边有大群仆役驱车牵马来迎。 凤华略一沉吟,遂受了。 大不了日后他于此界混出点名堂时,好好回报这些待他以善意的人,也就是了。 只是他深刻吸取前次于农家小院中的教训,在掀开马车帘子之前,先特地问了一声,这位大哥,您如何称呼,家住何方,某将来该如何还报同车恩情? 嗯?富商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连连摆手道,不必不必!道长你所去的南府就是我的一个大主顾,我载了你去,想必南府也是高兴的。这人一高兴啊,手里头的生意就容易谈成。老哥哥我还得谢谢道长你不嫌弃,肯与我这个俗人一道同行。 南府的人?凤华歪着脑袋想了想,呵,怕他们见到本君,高兴不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香宝宝 1个;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香宝宝 4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1章 明火7 出于谨慎考虑, 当然更多是因为懒,凤华打算将下界后在凡尘欠下的债务归拢归拢。不然他日满天下都是他凤华的债主,说出去也怪不好听的。 于是他又朝富商道, 这位大哥, 贫道还有一事相求。 富商只将他当作修仙者, 又与南府有旧,巴不得讨他欢心, 笑眯眯摸着下颌一抹稀稀拉拉的胡须道,说,道长有什么想要的, 尽管说! 凤华便理所当然地提出了一块银角的需求。 只要一块银角?富商又确认了一遍。 只需一块。凤华颌首, 随即又将遇见的那年轻农夫名姓与所住的地方告诉富商,委托他在大宛国境内的分号伙计们帮他还了这块银角。 富商随手招来一个长相伶俐手大如簸箩的年轻伙计,一一嘱咐下去了。最后笑了笑, 对那伙计道, 记得再看看那户人家缺什么,稍微弥补些。 那伙计立即很懂地应了一声, 三两下登上泊在码头的渡船, 与那船主说好, 将口信带给东胜神洲码头来接货的伙计。 这些行商做事,一环套着一环,人情谨慎, 凤华瞧在眼里只觉得稀奇。他坐在马车内, 掀开帘子见那伙计去了船头,便好奇地问富商, 贫道欠下的只是一块银角,还债时为何却要如此费周折? 宽敞的马车内放着一张尺许长的矮几, 几上放着三碟精致点心与一壶清茶。那富商坐在他对面,替他斟了一杯茶,推给他,又执壶替自己倒了一杯,这才笑吟吟接话道,道长你是世外之人,自是不懂这些人情世故。像我们这些常年跑江湖的,五湖四海八荒哪儿去不得,凭的是什么?难道凭的是一双脚吗?不! 富商啜了口茶,沉吟片刻,望着凤华笑道,虽说道长你今后也不一定用的上这些,但今日老哥哥就与你多句嘴,这做人啊,除了得有一对会察言观色的眼睛外,还得有一条三寸不烂之舌,你讨得人欢喜,人也会给你便利。就如同称秤一般,你便故意多放个一钱二钱的,也不损失什么,做人情也是这般。便拿你还钱作比方,千里迢迢的,你巴巴地当真只还一块银角,那人虽然也不会说什么,到底有些失意,不若多补足些,看他家中缺什么家什,叫伙计们悄悄给补上一两件。如此,做人才得圆满。 谨受大哥教诲!凤华拱手,认真地朝富商行了一个礼。 富商摆手笑,我与道长一见如故,难得道长不嫌弃我一身腌臜铜臭。 不嫌不嫌!凤华这一路总算知晓了在凡间银钱的好处,因此这次笑的格外真诚,与富商在车上一路聊起风俗土仪,顺便了解当今各大洲的势力割据情况。 直到夜色沉沉的时候,富商自后厢盖翻转出一张软榻,几个伙计上来收拾了一番,很快车厢内就铺上了软被高枕。富商朝凤华不好意思地笑道,这次的货急着要送去京都南府,竟不及投宿。道长要是不嫌弃,你我可抵足而眠。 凤华拧眉,随即立即意识到这富商并没有其他意思,便笑道,不必,贫道自幼修道,只需盘腿打坐即可。王大哥你先安枕吧! 这一路,凤华除了知晓这富商姓名外,还顺带将南府情形打听了个差不离。 富商也不多推拒,以水净面后,不多时就倒下睡了。 马车厢壁内响起一连串细小甜蜜的鼾声。 凤华悄无声息地挑开马车帘子,跳下车,去后头寻伙计们牵了一匹马。他人在马背上,上半身随马蹄颠簸而轻微晃动,头顶是星子漫天,半弯明月高挂在幽幽穹苍。 凤华想,原来这就是人间世。 * 在一个鸡鸣霜露的秋日早晨,凤华终于混在富商的马队中,成功进入了京都的城门。城门内人来熙往,不时便撞见一位出巡的官员。富商等皆退避在侧。凤华小心将帘子挑开一条缝隙,微眯起眼,却见这凡间官员气派却与天界不同。 在天界,众仙家帝君们出巡时,往往亲自驱驰云车。除了征战外,仙帝们身后并不会带上许多仆从,仪仗也尽量从简。但在凡间却一切都是反着来的,官员们深深居坐于轿内或车中,帘幕低垂,连片衣角也见不着。这些凡间官员出行时,前头总有成对敲锣的衙役,还有专门净道的,后头则是挎刀护卫。 啧,好气派!凤华感慨一声,放下帘子。 富商眯眼笑,悄悄地以唇语道,看来道长真的是第一次下山。 凤华一愣,随即含笑点了点头。 待到得一条巷陌尽头处,马队依次排队,几个老成伙计点完货品后又将马匹都栓在树下,这才走到车前禀报富商,说是可以去宅子里先换洗吃碗席面。凤华下车的时候,眼皮一撩,随即微怔。敢情他偶遇的这位富商不是一般的富庶,这条巷子一眼望过去全是富商带来的马匹货品,巷子里每扇小黑门后头走出来的都是富商手下仆从。 凤华经历了这小半年在马车内颠簸的红尘岁月,已经很习惯用凡人眼光去打量这一切。所以当他见到这排场,心下想的是,不错,以后要想办法让南冥那小儿也能仆从如云,出入有车马,归家有洗尘席面。 富商将凤华引至家中后,先安排小厮带他去沐浴换衣,随后便有大群妙丽少女鱼贯而来,人人头上顶着精致菜肴,薄如蝉翼的袖子内肌肤若隐若现。 于是凤华又琢磨,这些妙丽女子于小儿可有甚用处? 咦?不知为何,只消一想起有穿着如此暴露的女儿家缠着他家小儿,他心里就有些不舒坦。 凤华吃不下了,银筷子一放,浅浅一笑。王大哥,贫道这一路承你许多恩情,却不知到何日回报。眼下刚巧想起一桩事,可快快地将王大哥的债给还了。 富商笑的险些呛酒,连连摆手道,怎么就成了债了?!我这一路百来号人,带你也是顺路,况且你不吃不喝,连干粮钱都省了。道长你可别与我客气!去哪儿也得先吃完这顿饭再说。 不了。凤华说走就走,蹭地一下在桌边站起身,含笑拱手道,近在咫尺,突然不能忍。还望大哥恕罪则个! 富商再三拉不住,还待与他嘱托几句,唤人给他拿包银钱防身,一转头,就见大门口微风轻轻打了个漩儿,那袭白影已经去的远了。 * 京都闹市中相互隔的都不甚远,凤华凭借记忆中的路线,沿着最宽阔的一条街,过了桥,拐入一条飘满糕点味与书斋墨香的巷子,随后便摸到了南府大门。 依旧是马头墙,门庭煊赫,左手边停放着几抬轿子,右手边树下拴着一溜儿体高神健的马匹。 门前长条凳上守门的依然是那个一脸精明相的中年仆从,腰间挂一块青玉,套了件紫色夹皮袄,正微眯着眼打量街上行人。 凤华这次直接一撩袍子,登堂入室。 哎,站住,阁下是哪位,来自何方?那中年仆从立刻从长条凳上跳起来,手指着他,语气不善。 凤华瞅了他一眼,手负在身后,目光自上而下轻扫,语带不屑。本仙君的名姓,也是尔等可知晓的! 却是他从前在窥尘镜中见过这个南府中有人信奉修习无情道的下界三大宗门之一的仙阁。仙阁来人一向都是寡淡白袍,与凤华此身装扮极为相似。 凤华欺那人分辨不出,又自鼻孔内冷嗤了一声,径自跨过门槛朝里头去了。 那家仆叫他唬的一愣一愣的,待反应过来的时候,见人已经进了宅院,忙不迭跟进来一路小跑着唤道,仙君,仙君可是何长老派来的?上次小人孝敬的那几个童子玉何长老用着可还欢喜?要喜欢的话,小人再去搜寻,保证各个皮肉鲜美滋味绝佳! 凤华原本不想搭理他,随口唔了两声,见最后这句明显有异,停下脚步,转身道,皮肉鲜美? 是是是,那家仆想是以为凤华怀疑他吹嘘,又忙凑近了一些,压低声音道,仙君,烦你回头与何长老说声,这次的童子玉都是七岁的,一色水儿的俊 话未说完,凤华一脚就将人踹飞了。 雪白衣袍风一样疯狂地朝后宅祠堂深处奔去。 他想起来了!七岁,童子玉,皮肉鲜美,滋味绝佳!小儿七岁那年,也曾叫南府中的族老相中了,要送去仙阁作炉鼎。原来他们对外叫做采童子玉。 凤华眸底都是燃烧的怒火,恨不能一步冲到小儿面前,再次回到小儿七岁那年,然后他一定要赶在那个白衣老者走之前冲进来,将其当场诛杀!这些人,这些凡人,怎可险恶腌臜至此! 眼前风景稀里哗啦颠倒着在他视角中不断切换,仿佛是一瞬间,他就凭借一双肉掌掀飞了上百个灰衣仆从,脚下踩着青石砖,一路冲到了那个他偷窥过的南氏祠堂。 这次却是巧了! 那个当日里脏兮兮坐在破庙中冲他傻笑的小儿居然当真在南府!不仅在,还叫人扒了裤子,蜜色屁/股露在外面,叫人打的稀巴烂。刑凳下流了一滩污血,仍在滴答下淌。 见凤华突然闯入,南氏祠堂内十几位族老都是一惊,随即纷纷怒喝道,你是什么人? 想来这些人常亲自与仙阁打交道,一眼就瞧出他是个冒牌的。 凤华嘴角微撇,斜眼冷笑了一声,尔等捆了吾家爱郎,欺他辱他,竟还不知道吾是何人? 话音一落,抄起最近的一条长凳抡了个圆,将在场的所有族老都揍倒在地,然后提起脚,挨个地朝脸上踩。 一边踩,一边兀自愤愤道,一帮子老臭虫!比破庙里咬人的虫子还要讨厌! 第162章 明火8 在凤华一鼓作气抡圆板凳揍翻了南氏祠堂众族老的时候, 脸朝下趴在刑凳上的南冥若有所觉,忍耐地轻哼了一声。随即努力蜷起双拳,拼命想要支撑着自己抬起身子来, 却每次都在刚抬起半寸的时候就无力滑了下去。黑发凌乱地披在身后, 掺杂了血迹与汗水, 粘腻不堪。 南冥几次抬手,都只能发出极微弱的一声气音, 散在血腥味浓重的祠堂内,叫众族老狂呼乱叫的呼痛声淹没。 约莫一盏茶后,凤华终于揍完人, 心里那口郁气稍解的时候, 这才拍拍手,自最后一名被踩成猪头的族老脸上收回脚,回身潇洒地朝趴在刑凳上的南冥走来。凤华修长手指先是弹了弹南冥那两瓣被揍成青紫纵横的屁/股, 然后仔细地一点点摸下去。这顿夹板打的实诚, 最高的地方坟起足有三四寸,然后又恶意在坟起皮肉最薄的地方侧着拍下去, 血淤在里头, 不叫散出去。相较之下, 反倒是那些败了的流出血的伤口最不为惧。 今日倘若不是凤华阴差阳错地及时赶到,光就是这些淤在其间的伤,就会要掉南冥半条命。更何况这些老儿如此阴狠, 人都打完了, 还绑在刑凳上,活生生要将人磨死才罢休。 凤华一双眼睛都红了。 南冥在察觉到那冰凉手指轻触的时候就绷紧了身子, 只羞臊的脸皮紫涨,恨不得在地上找条缝钻进去。身为一个男子, 在最爱慕的心上人面前,暴露出如此不堪的一幕,且受伤的地方还这么不可言说,这于南冥而言实在是毕生之耻。 然后那双冰凉的手解开绳索,颤抖着将他翻转过来,在拂开他额前遮面长发时南冥就紧紧将眼睛闭上了,假装昏死了过去。 只是激烈跳动的心跳声却出卖了他。 凤华将人半挂在臂弯内,尚未完全将人抱起,就听到了一阵接一阵响亮的怦怦声。他微微一愣,随即侧耳凑近去听,羽睫长而浓密,微擦过南冥脸颊,激的南冥全身一阵激灵,随即脚趾头都蜷缩起来了。 怦! 怦怦! 怦怦怦! 心跳的快要蹦出来,一路跳入凤华耳蜗内。 凤华吓了一大跳,他虽然不知道凡人的正常心跳应该如何,但跳的这样凶猛,显然有异! 他的小儿,不是要死了吧? 凤华忧愁地看了眼小儿这具鞭伤未好、又新添了许多拳印的身子,尤其是下半身还血淋淋地挂在刑凳上,沉吟了数息,突然一手抄起南冥的膝窝,一手将他拦腰抱起,迈步朝外头走去。 那些族老叫他打的满地找牙,谁也不敢拦他。 倒是凤华,抱着人走到门口时回过头,又说了一句,尔等今日欺他辱他,不过因为他无父无母无靠山,倘若他日吾家小儿冠冕加身,到时再让他回来找尔等报今日之仇! 说罢,气势汹汹地去了。 这次倒再没有仆从来拦他。人都涌入祠堂内赶着搭救那些老爷们了。因此凤华抱着南冥一路走得飞快,沿着街市七拐八绕地就到了那王姓富商歇货的巷子后头。一群马仍栓在树下,有小童出来给马喂草刷毛,五六个精壮的伙计在重新清点货物,挑选出一大半另外囤放,抬头见到他,都觉得意外。 道长,你怎地抱了个血淋淋的人回来?一个伙计问他。 凤华拧眉,反问道,王大哥可出门了不曾? 正要出门,那伙计道。 凤华立刻抱着南冥脚不点地地进了主宅。 富商却正在喝茶消食,猛一抬眼见他抱了个人回来,路上还滴答渗血,肉乎乎的眉头跳了跳,随即问道,道长你出了趟门怎地抱了个人来?这人伤的如何,要不要老哥哥我替他寻个大夫瞧瞧? 分卷(117) 凤华松了口气,他就是不清楚凡间该如何寻医问诊,先前在窥尘镜中只见过南冥买药,没见过他求医。眼下这位八面玲珑的富商肯管,那就最好不过了。 于是凤华叫富商屏退众人后,小心露出南冥上半身被人抽打过的印记,又踟蹰了片刻,道,贫道去的时候,他正被人按在刑凳上打板子,后头肿的厉害,偏生血淤在里头还没破皮,瞧着挺凶险的。 富商抬眼望过来。 凤华忙又将南冥往外衣下遮了遮,道,这处却尴尬,大哥你就别瞧了。 装死的南冥一口气悄悄地呼出来,指尖也放松了些,只支起一双耳朵,不错耳地偷听凤华与那富商说话。 富商沉吟道,如此,便让家仆请个大夫来瞧着,来,先扶着这位小兄弟去后头好生躺着。 凤华应了。 富商又叫住他,道,老哥哥我要去南府了,你还要同去吗? 凤华回头,拧眉。实不相瞒,这人就是南府中子弟,不知究竟犯下何等过错,那群族老竟要将他活活打死!贫道不服,闯入祠堂救人的。老哥哥一会儿要去南府可千万别提你认得我了,便是被人问起来,也得装作不知。 富商轻抚茶盏的手顿了一下,抬头仔细地望向凤华,瞳仁都有些放大了。 凤华却依然面不改色道,如果给大哥带来麻烦,贫道也可以现在就走。 那倒不用!富商一抬手拦住,随即又愁了片刻,强笑道,如此,救人性命还是最要紧。你且安心带人去后院住下,我让他们马上找最好的大夫来。 凤华定定地打量了富商一眼,最后垂眸道,多谢恩德。 谈不上,谈不上!富商倒还算客气,只是表情有些愁苦。 * 凤华将南冥一路带入富商家的后院厢房中,在软榻上使其面朝下趴卧,塞了个软枕给他垫在面颊下,然后小心翼翼地从背后将他衣衫自领口直至腰臀都剪开一条线,再用沾了水的湿毛巾一点点推开粘在皮肉上的残碎衣料。 不出所料,全/裸/后的这具身体看起来更加凄惨残破。全身斑斑点点,有鞭子抽的印记,有烙铁的烫伤,还有陈年刀痕,再加上这次被打的血肉翻卷的那处,简直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肉。 凤华以指尖轻触,眼底红的厉害。 而一直装死的南冥,此刻则大概因为该扒的皮都扒干净了,身无寸缕,反倒心底坦荡荡了,正准备抬起脸和这人说一句亲密话,就听那人以一种他从未得到过的语气,唤出了一个他从未听过的名字。 陵光!凤华语声轻颤,指尖轻轻放在这具残败的身子上,面上全是痛悔的神色。陵光,是吾来晚了! 陵光是谁?南冥再也忍不住,倏地自枕上抬起脸,不顾全身疼痛,拼命扛起上半截身子,目光凶狠地盯着凤华,模样似要吃人。 凤华一脸的苍凉痛悔还未来得及收拾干净,就叫他全撞见了眼底。于是南冥更加怒,哑着嗓子问道,他与你,究竟是什么关系? 第163章 明火9 凤华不意这人竟是醒着的, 愣了一下,才道,南冥, 你醒了? 南冥不答, 只愣愣地盯着他的脸, 似乎要将他五官全部记入眼底,语声极苦涩, 双手抠入床单,又问了一句。陵光,他与我长得很像吗? 南冥想, 是了, 大约这才能说明为什么,当日里他在茶铺里失心疯一般问这白衣仙君可否接纳他一颗真心时,素昧平生的仙君为何竟不恼他, 只含笑应了他, 后来还肯允他毕生跟随。原来,只是因为他长得与另外一个人很像? 南冥心底都是苦的, 伤的厉害。远比这一身皮肉伤更疼。 凤华沉默了很久。 南冥无力地垂下眼皮, 觉得这大约就是仙君给出的答案了。他与另一人很像, 所以哪怕他再冒失,再轻狂,暴露于仙君面前的样子再不堪, 仙君都肯容他忍他原来这一切, 只是因为他与那个叫陵光的人,很像吗? 支撑在床沿的手, 手背青筋暴起,恨不得爆出血来。 凤华却在这时清晰地、一个字一个字地道, 南冥,陵光亦是你,你便是陵光的转生者。 像是人在绝望中,突然间见到了沙漠中的海市蜃楼,因为太过甜美恢弘,所以第一直觉是不敢信,却又因为太过贪恋,舍不得不去信。 南冥也是。 不想去相信凤华这句话,却又舍不得不信。 于是他抬起灼灼的眼,沙哑着声音问他,所以你刚才怜惜的那人,是我吗? 凤华微微侧开眼眸,平生第一次觉得有些耻,又有点慌。 这次,他沉默了多久,南冥就盯了他多久。眼神跟独狼一样,又渴望,又耐心蹲守着猎物,有一种近似自虐的持久。 凤华沐浴在一个凡人的目光下,居然遍体生寒。肌肤下每个毛细孔都在叫嚣,有一股什么东西自体内滋生,沿着周身每一处窍孔拼命往外奔跑。 最后终于是凤华败下阵来,垂眸,声音奇异地含了一股温柔。是,吾怜惜你。 声音像繁花开到了极盛处,在花海中央翩跹飞出了上万只蛱蝶。又如同一层层蜜,沿着空气中每一颗细小的看不见的波纹渗入南冥发间心上,在他身上凝结出了一颗巨大的沉甸甸的蜜瓜。 南冥手心中捧着那枚肉眼看不见的蜜瓜,声音哑的像是要坏掉了。你你再说一遍? 停顿中,微微喘气。 气息温热地扑打在凤华面颊,含有少年人的渴望与真心。 凤华轻轻拍打他的手背,整个人凑过去,正打算开口,就听见门外传来一个恭谨有礼的声音胡大夫,伤者就在这里了。 凤华顿口,顺手扯开床上的薄蚕丝被披在南冥光/裸的身上,直起身子,淡然道,有劳了! 朝门外颔首。 一个头发花白的医者背着个医包,背后小童捧着一堆东西亦步亦趋跟着,都进了这间房。凤华目光停留片刻,随即蹙眉,发现小童抱着的那些东西他都瞧不懂,随即目视最后跨进门槛的那个富商家仆从。 那仆人虽不解其意,但猜测是要他解释,便约略介绍这位胡大夫是整个京都都排得上名号的外伤高手,尤擅治理这种挨了板子的伤者。这几年公堂上过审时官老爷拖来打过板子的,都是延请胡大夫治的。 怎么治?凤华不得不挑明了问。 他并没有嫌弃胡大夫的意思,他只是不懂。 凤华与仆从站在门边说话,并没有刻意避开那位胡大夫,先前两人讨论胡大夫行医手段与年历,胡大夫便没吱声。此刻见提起治伤细节,那位胡大夫便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人坐在床边矮凳上慢悠悠道,有些陈年旧伤要以膏药推拿为主,棒伤棍伤要分表皮破没破,皮肉伤治了,还得配活血化瘀兼补气的方子,人慢慢地将养一个月。若遇见特别严重的啧! 说话间胡大夫已经伸手揭开了覆在南冥身上的薄被,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抬头望向正快步走回的凤华,道,这怕是还要用上银针了! 凤华拧眉,默了默,道,便依照最好的方子治吧。 反正欠下富商的也不止一桩,索性都算在一起,将来回报多些给富商,他想。 胡大夫眼风扫了扫门边的仆从,见那仆从面色不动,显然刚才说话这位算得数。便笑吟吟道,那老夫就先施针了。 他,凤华却又踌躇着多问了一句,不要紧的吧? 胡大夫诧异地瞥了他一眼,见他一身雪白道袍,体凉他或许没见过人间疾苦,便也好心回道,不妨事,幸亏治的及时。事后记得好好将养一个月,不要引起破伤风,尤其敷药后要格外注意那几天高热期。高热熬过去了,就没事了。 凤华默默记在心里。只斜靠在一边看那胡大夫从药箱里取出一大排粗细不等的银针,然后一手摁在南冥脊背,从颈后猛然扎下去一根。 南冥身体抖了抖,眼皮撩起,见凤华在侧,哑着嗓子撵他走。你,你别看! 凤华挑眉淡笑,南冥,你的命都是我的。 南冥却仍垂死挣扎,道,那不一样。 凤华嗤了一声,理也不理他。 嘘,别说话。胡大夫阻止南冥继续唠叨下去,使唤小童递针,不多时便沿着脊椎骨压下一排针。又以药草敷在两侧腰翼,拧了块湿毛巾热热地覆在上头。 凤华见那小童忙不过来时,也亲自上手了几次。 一个多时辰后,南冥全身插满了几百枚银针,臀部则大片敷上了药草。整个人唯一能瞧见原貌的大概只有一颗头颅。 凤华瞧着又是心疼,又是忍不住啼笑皆非。再去以手触枕上那人额头时,却发觉南冥早已眼皮轻阖,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傻子,凤华轻叹。 * 这一次,南冥入梦后竟模糊见到了黑沉海水中张开了一座巨大的网。他在梦中围着那张网转来转去,却始终游不过去,脚下好像踩在了什么粘滞的东西,胳膊与指尖上都是白色丝线,又像是有针扎一般。 梦中的海水很沉,压在他胸口,令他窒息。 南冥一阵又一阵地扑腾,结果只在那张网中掉的更深。渐渐地,他分不清是他看见了那张网中原本有个人,还是那张网中本来没有人,因他掉进来了,才有了人。 于一切幽沉中,耳边咕嘟咕嘟水声不断,夹杂着嘈嘈切切的人语声。 有一个低沉男音冲破了一切的嘈杂,直接在南冥脑海中响起。那人道,南冥,你是吾吗,吾是你吗? 那声音盘旋往复,一遍遍冲刷南冥的体内,直至四肢百骸每一处响起的都是那个质疑声。 南冥醒来的时候浑身汗津津,一把揪住胸口,手撑着软枕支起上半身,然后猛烈地大喘气,额头汗珠打湿了鬓发,整个人仓惶的如同一只丧家犬。 瞳仁不断扩散,又收缩,在室内扫了一圈却没见到凤华,他挣扎着就着趴卧的姿势又将视线再扩大了一圈,那个人仍然不在。 一丝一缕的白烟自铁铸小香炉内袅袅升起。 室内窗明几净,不远处矮几上放着一盘棋,美人弧中插着一大束富贵芙蓉花。 南冥几乎是近似慌乱地喊了一声,凤凰儿! 空气中的香气晃了晃,有什么东西极快地自窗户缝隙逃逸出去,却在窗扣那里留下了一丁点法术焚烧后的痕迹。 * 凤华在哪呢? 在揍了南府众族老后,凤华正坐在富商家的屋脊上跷腿想心事,一手枕头,一手握着富商给他的人间美酒,琢磨着,看来此后要与小儿在此界待下去,怕是不能依仗任何人。从前在天宫,他肩上扛着那许多条身家性命,也不从不曾依仗过谁,今后更是不能。 只是这凡间他不熟。 到底要从哪一步开始破局,他尚未想好。 正在苦思冥想之际,眼角突然瞥见一只极小的纸鹤混在一群灰鸦鸦的雀中飞行。他虽然原身下界时经轮回井洗去了一身上神先天灵力,但是眼界还在,一瞬间想也没想飞身就追着那只纸鹤去了。 及至一步跨出后,脚下踩着一抹极淡的云气飞速在半空中疾驰,一手握住了那只作怪的纸鹤。凤华愣了愣,目光微顿,心道原来吾下界后也不是不能飞,纵然失去仙君身份,在下界依然是个天生道体的绝顶资质修仙者。 他刚想到这里,脚下一沉,径直穿过那抹极淡的云气,沉甸甸地往地面坠下去。手中纸鹤也在不安分地扑腾不休。 眼见着要栽! 凤华立刻收敛心神,双眸微阖,一念灭,全身轻灵不承片羽。 待再次睁开眼时,他已经稳稳地踏在云头上,高高地俯视这一整座南赡部洲。兰翠色如同一只雀儿的形状,星星点点发光的河带围绕着这座洲地,在极南处汪洋一片大海。郁郁葱葱的树木成片,在这座大洲中的一个极小的城内,居住着他家可爱的小朱雀。 凤华眸底一片柔软。 他缓缓摊开掌心内那只法力耗尽一动不动的纸鹤,将其剥开,摊开成一张平整的符纸时,才见到其内写着极小的一行字南府遇仙,疑似极情道修。 呵,没想到天界道争大战都结束了,居然在下界依然散布着对极情道修者的诛杀令。凤华握紧拳心,一小簇金火燃起,瞬息间便将一切都焚烧殆尽。 凤华垂眸,见本命真火也能带下来,可见失去了神位,连天宫都回不去,也不是什么都不能忍受的。 至少,也不是一无所有。 他有凤凰真火,有凌风飞行的本能,最重要的是他还有那个陵光残魂托生的凡人。 在这一切皆妄的凡尘,尚有那人为真。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大段前情回溯差不多结尾了。这章为过渡章节。 第164章 流焰1 就像是一点明光, 经由那掌心内存在过的痕迹,唤醒了三界六道中冥冥众多化身。凤华在那高高的云端,与无数个自己相逢。 无数个碎片一般的侧面, 走出一个眉目相似神情打扮各不相同的凤凰儿, 每个都璀璨夺目, 身负神光。 凤华只觉得惊奇,又觉得这应该是不可能的。他是神, 不是阿猫阿狗,不可能在世上有这许多相似的复刻品。 然而再一想,崖涘那厮有亿万众化身, 他或许有日也会。此方世界既然承认了他, 想必便会以此方式来推着他的形象进入各个界面,成为那个界面口耳相传的神。 这个念头一起,凤华就觉得魂灵飘飘荡荡, 又如同一片浮动的羽毛, 随清风一道进入了一个不知名的所在。 雾气中一切皆渺渺不可远视,只有水波声哗哗的, 潮汐一波接着一波, 连绵不绝如同一曲繁复的大曲子。滟滟流动的火焰沿着海水燃烧, 在一片羽毛都浮不起的黑色海面中燃烧成了一座火海。 火光映照的天空亦明亮了起来,仿佛一层黑纱被揭开,此方空间终于露出了它本来的面目。光秃秃的岸边并没有沙, 每一颗晶莹饱满酷似沙砾的东西实则都是记忆, 在明亮的火焰照耀下,那些沙砾渐渐变成了血色。 嶙峋的礁石丛则突兀地往上升起, 离地时发出可怖的咯咯声。 凤华将视线沿着那礁石丛往深处看去,却原来礁石都是骸骨。所谓的礁石丛, 则是浩瀚的数不清的尸骸。 他悚然一惊,随即便见到更令人惊异的事情发生了!燃烧的海面自中央分开一条通天大道,自海面一直延伸至岸边,且因高低不同自动生成了白玉台阶,在金光明焰中每一节玉阶皆盈盈发出珠玉光辉。 凤华试探性地一脚踏上去,沿着白玉台阶一步步往海面通道下行,浪涛在他身侧高高地竖立如墙,黑沉水中仍可瞧得清有游鱼穿梭其间,水草蔓生。 云靴下是贝壳璎珞,耳中是水流声滔天。 凤华愈发觉得惊奇不已,不知自个是如何从下界凡尘南赡部洲的一个名叫京都的小城池,眨眼间又回到了三十三天外的黑海炼狱。 然而此刻的黑海,瞧起来却又仿佛不再是炼狱了。 有金色流动的火焰在海面上一层层铺卷着燃烧开来,凝结在分立两侧的海水中央,宛若一朵朵硕大饱满的金花。 分卷(118) 行至水穷处时,凤华见到了遍地金色流焰。 在明与灭的暗影处,静静地垂首站着一个全身赤/裸的男人。双手呈大字型向两侧伸开,双脚微分,头颅低垂,眼皮半阖,瞧起来无知无觉,全身每一寸肌肉线条却完美流畅到不可思议。 墨青色长发泼墨一般,纷纷扬扬地落在男人肩头两侧,华丽如绸缎。 凤华不由得一怔,双唇微分,轻唤道,陵光! 男人依然无声无息,剑眉不安地跳动,似乎正在进入一个极为不安的梦境,却怎样挣扎都醒不过来。 凤华凑过去,正待要唤醒他,就见另一侧有人遥遥而来。 来人身穿一袭浓烈的朱红色长衣,长发逶迤,披在身后长长如同流泻的月华,周身闪烁着一种极张扬的热度。 凤华凝眸,来人亦抬眼望来。 怎么会这样。凤华喃喃,不能信。 来人亦侧首宛转一笑,指尖轻抬,顷刻间便穿透了那十来步的距离轻轻触碰在凤华的脸颊。好久不见,凤华。 来人道。 呼吸尚未触及的时候,凤华已经与来人面对面站立,两人一样高矮,一样形貌,只是面目神采略有不同。 凤华白衣,来人朱衣。 凤华束冠,来人散发。 两人贴面相对,鼻尖轻碰。凤华有温热鼻息,来人没有。 来人突地一笑,指尖轻点,指向垂首挣扎于梦魇中无论如何都醒不过来的男人,道,叶慕辰,醒来! * 叶慕辰沉浸于万年前的杀戮中,无休无止地站在三十二天的台阶上,手持丈余长的黑色长刀,浩荡云层中始终传来喊杀声。 那些奔涌而来的天兵天将似乎怎样都杀不完。一个接一个地自云团中冒出来。云团一分,就是新一个自云中钻出脑袋,双手挥舞着兵器,下半身还隐在云里,手上的锤子就朝叶慕辰砸了过来。 叶慕辰仿佛不知疲倦一般地挥舞长刀,杀,杀,杀! 剑眉下一双眼眸通红。 他只知道自己不能退,再退一步 ,这些人就会杀入凤宫。凤宫中有他的殿下,所以他一步都不能退。 更不能死! 他死了,那些人就会冲入凤宫,将他高高在上的殿下拖去一个暗不见天日的地方囚禁。 刀下的亡灵越来越多。云海中流淌着血,他腰部以下就叫血浸泡的湿了。 可是他一步都不能退。 叶慕辰机械地挥舞刀锋,脚下稳若磐石。 殿下怎么还不来,他想。如果我护不住殿下的话,这次,他会不会同我一道赴死? 渐渐地,刀锋越来越慢。 他怕自己要交代在这里了,却又舍不得死去。 于一片明光中,有人轻轻敲开了他头顶的穹顶,将他自三十二天血腥无望的暗梦中唤醒。有光洒在他头顶,照耀在他冷硬的五官上,映的他瞳仁内一片透明。 * 叶慕辰睁开眼的时候,只觉得十分惊奇。 一个著白衣的凤华帝君愣愣地瞅着他,目光似哀切又似震惊,负手在后,双唇微分,踌躇半晌却一个字都没说出口。 一个穿朱衣的南广和笑得宛然,只是那笑容里却没什么温度。南广和斜乜了叶慕辰一眼,对他道,你不是一直说,只能待一人好,可倘若孤与凤华都在你面前,你选谁? 叶慕辰两眼一黑。 晴天霹雳都不足以形容这感觉。 但他不能说,他怕他再说错一句话,这两人都会嘲笑他,并且同时弃他而去。 殿下,他朝南广和道,眼神里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祈求。您是神,可化身亿万众,难道你要臣在这亿万众化身中,每一个都择选一次吗? 南广和冷嗤,只掉开目光,不看他。 凤华倒是终于开了口,踟蹰道,眼下这场景,到底两位谁可以与吾解释一下?叶慕辰目光凝在凤华身上时,视线有些抖,就像过往碎片一幕幕如同棱光镜似的拼凑在眼前,令他心生缭乱。 九万七千年呵他日夜守护在这人身后,九万七千年的岁月如何能够一笔带过?何况他本以为此生此世,永不会再见到凤华帝君。 帝君,叶慕辰艰难开口道,你怎地也可以复生? 凤华拧眉,淡淡嗤了一声,这话我当问你,陵光,既你曾于天火下逃生,那么下界凡尘中那个名叫南冥的小儿又是谁? 叶慕辰不知从何解释起,只得再次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南广和。 南广和见他实在可怜,漫然地拂起袍袖,金光如同霞光一般普照于这座黑海炼狱。他悠悠地道,这事儿说来也该感谢你,叶慕辰。你道你于极情一途悟道,因此上才能够于天火焚身后逃出一缕幽魂。然而你又亲口与孤道,极情道一途,于一生一世中只能恋慕一人,生命终止,爱亦终止。 南广和叹了一口气,决定不再难为他。叶慕辰,你曾道孤是助你悟道的那人,亦不是那一人。 叶慕辰抬头看着他。 南广和垂眸。于沉入黑海后,吾亦想了许多。吾是神灵,从此后若无意外,将与此方天地长生。叶慕辰,此方世界中一草一木,无一处不是我。如此,你可分得清吗? 吾可溯轮回,可化身千万甚至亿众。如此,你仍能分得清吗? 叶慕辰,情到底是恋一物、慕一人,还是大爱万物众生?你,心中当真分得出吗? * 在这久长的沉默中,凤华反倒是第一个明白过来的。他突兀地笑了一声,目光落在自身虚无的影子中,金色的光芒刺穿了他的身子,令他瞧起来如一片薄薄的金光中脉络分明的叶子。吾早已死了,是吧? 南广和朝他笑了笑,袍袖下清风浩荡卷来,如同收了一片落叶般,收了这个名叫凤华的残影。在凤华即将归入他袖内成为一片翎羽时,南广和淡淡地笑,你是我,我亦是你。只是,吾既成了神,如今这具身体便是本尊了。 凤华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站在一大片金光流焰中的,又只剩下南广和与叶慕辰。 叶慕辰,南广和道,你说你悟了,孤觉得你或许悟的是极情。极情与无情,或许不过是一体两面的双面刃。你有没想过,崖涘以无情悟道,你以极情悟道,随后爆发了万年道争大战,可见此方天地并不需要黑白对峙的僵局。 南广和静静地望向叶慕辰,声音中愈见淡漠。所谓天地心,吾亦想明白了。无心者,才是神。以其无心,故能得天心为心,以众生命为命。 他每说一句,叶慕辰眼底的赤红色就疯狂染上一分。及至最后一句话音落地,叶慕辰闭了闭眼,哑声道:可是,你是神。殿下,臣只是一个普通的、恋慕着心上人的散仙,臣不想也不愿意,见你成神。 他说的,南广和都明白。可是他不能不走到这一步。崖涘以无心之灵体,最终堕魔,以身化作忘川,只是为了让给他。或者说,只是为了将他束缚在此方世界。 他亦无路可走了。 于是南广和转过身,朱红色长衣在金光中璀璨刺目。 太晚了,叶慕辰他淡淡地道。就如同你心心念念了九万七千年的凤华出现时,你亦不敢留下他一样,所有发生过的,都已不可逆。你悟道,吾成神,你所求所要的,吾永远无法给你了。 哪怕,吾为你跳了黑海沉水,亦不过于时光深处悟到了更多此方世界的法则。陵光,吾再不能做那个快意恩仇的凤华仙君。 凤华心中可以很小,只放得下一个南冥。 吾的世界中,一切都清晰分明到只剩下了因果轮回。 神的淡漠垂眸,一即一切,一切亦复归于一。 太晚了呵! 作者有话要说: 别慌小叶子,这个不是结局!扶住 第165章 流焰2 叶慕辰怔立了许久, 才大步追上去。 在他们离开后,三十三天外再无炼狱。最深沉最黑暗的一处黑海礁石炼狱亦变成了明光彻照的所在,火焰流淌在海水表面, 轰隆隆一声, 海面重新又合二为一。黑沉沉的海水翻作碧青色, 沉埋于下的骸骨礁石再不见天日。 沙滩一层层自血与泥中翻出璀璨的金色,一颗颗饱满沙砾在经历了神光明照之后, 仿若金色光线中的颗粒,又似于三十三天随处可拾取的珍宝。在洗去了尘霜后,宛然分明。 飞鸟成群聚集于海面上空, 白色翅膀滑翔而过后, 留下一串串浅淡的踪迹。清唳声回荡于此方小世界的炼狱口,驱散长达万年的沉重阴霾。 叶慕辰大踏步追上南广和,似要去扯他的衣袖, 却叫广和不着痕迹地避开。 你既不喜, 为何还要来粘着吾?南广和斜眼,目光落在叶慕辰的手背, 随后掉开目光嗤了一声。脚下云朵流动不休, 仿若踩在一辆不断驱驰的云车上, 朱红色长衣将云头都映衬成了赤霞。 风声中有云动的声音,叶慕辰也说不好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声音,就好像浩荡十万年自他心底缓缓流淌而过的时候, 车轱辘一样碾过他的心口, 令他没来由的,心里头很慌。他怕失去他, 可是他却一直都在缓慢地失去他。 叶慕辰难过的说不出话来。他抿紧唇,垂下双眸。殿下不让他用难过的目光直视他, 所以他连看,也不敢再看了。 目光落在流转的云层中,极目远眺,遥遥地已经可见到来时的白玉宫。 三十三天,白玉宫。 * 南广和在白玉宫前降下云头,自一众垂眸等待的仙帝中穿梭而过。两侧纷纷让出一条通道来,在他所经过的地方,众人皆恭谨地口称帝尊。 南广和最后站在白玉宫的宫门前,仰头看了一眼这座原本属于崖涘的浩渺宫殿,眼眸中空空的,似乎什么都有,又似乎什么都不复存在。 战场却都已打扫好了。天宫前再没有崖涘的血,也没了那一直汩汩流动不息的忘川水。吃了败仗的天兵天将们各自整肃队伍,站在自家那层天的仙帝身后,许是怕南广和追究他们的责任,在广和目光扫过来的时候,一个个鹌鹑一样,缩头耷脑地竭力缩小存在感。 在一片鸦雀无声中,总得有个谁走出来打破寂静。 三十二天的仙帝琢磨了一会儿,见仍旧没人出列,他便只得恭恭敬敬地一抬手,两手交叠,折放在额前,出声道:帝尊,眼下诸天百废待兴,还祈帝尊示下。 南广和闻声抬眸望来。 三十二天仙帝立刻放下手,自袖中滚出一道奏章来。那奏章烫着鎏金大字,在云层中翻了十几个滚,仍没完全展露出全貌。自他袖中直至云层,那奏章一眼瞧去足有长长的几百页。 南广和顿时打断他。究竟有多少事项待处理? 那仙帝含笑道,不多,不多。方才吾与诸天众同僚们商议过了,约莫只有千余条。 南广和目光有些不善。他深刻怀疑这些崖涘旧属是有意在整他,给他个下马威。于是他习惯性地环顾左右,没见到叶慕辰,愣了一瞬,垂眸冷声道:便是有上千条要奏禀,那便先择第一条说来。 这第一条嘛,三十三天中既然有了新帝尊,不知帝尊从今后居于何处,是白玉宫还是您打算重回凤宫?那仙帝不紧不慢地道。 凤宫。南广和当机立断。下一条是什么? 下一条,那仙帝难得踟蹰了一瞬,目光微有些躲闪。帝尊,先前三十三天并无统一纪年。如今您既然继了尊位,是否也要效仿地府与人间那般,翻开新纪元呢? 这话微有些含糊。 南广和空荡荡的心中如同有电光急转,一瞬间将一切照的光明。他垂眸,静静地问道:尔等是要吾开启新神纪吗? 仙帝巧妙地避开直面回答,只一撩下袍,单膝着地,面朝他跪下。帝尊,一方天地有一方天地的法则,吾等久居于上界三十三天,却从不曾编纂天宫本纪,只因缺少神纪。 这话语就像一根刺,击中了南广和。扎入他肉做的眉头,令他敏锐察觉到了什么,却又倏忽而逝,说不出的古怪。 天上地下,无时间轮不立。那仙帝最后道。 轰然一道明光彻底击中了南广和。他倏然拂衣,眉眼凌厉。你们要立时间轮? 那仙帝迎着他的目光,缓缓地道,帝尊难道觉得不当立? 南广和深呼吸了一口气,然后闭了闭眼,道,第三条你要奏的是什么? 第三条却是重新分立三十二天及以下的宫阙,仙帝人选不知帝尊心中可有了?那仙帝依然单膝跪在地上,声音如流水般不缓不急。 南广和淡淡道,就依尔等现在的样子,沿袭旧制。 喏!那仙帝应了,又垂眸看向袖子中那一长串尚未读完的奏章条目,沉吟道,帝尊,那这奏章中剩下的 都呈上来,吾回头细细地读。南广和暗自叹了口气,接过这登临至尊帝位以来的第一本奏章,在袖中藏好。随后抬目四顾,发现除了鹤族以外,诸鸟族侯爷都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神态,显然无一人能帮他。 南广和心下再次焦躁,恨不能将朱雀那厮捉过来,耳提面命,然后将这一大摊子繁琐事都交付于他。 三十三天不比下界大隋朝,这偌大家势,却叫他如何打理?可倘若不打理,又该托付给谁? 第166章 流焰3 新上任的广和帝君怀揣着满腹心事, 双手负后,神情冷漠地转身离开白玉宫。身后一众鸟族将军你望望我,我望望你, 最后都将目光落在鹤族脸上。 鹤族翼侯爷:??? 冷不丁南广和一回头, 淡淡地道:方才那些人拦吾, 递上的那许多条目,你们可都曾看过没? 没有。众鸟族老老实实, 摇头一个比一个勤快。 鹤族翼侯爷好歹还是多说了几句话。帝尊,你如今身份今非昔比,有些条陈可以令他们先转交上来, 然后您空了慢慢儿地批。凡间也讲究个朝例, 如今您既然当了帝尊,这天宫规矩也该立起来。 话说的是挺不错,南广和从鼻孔里嗤了一声, 目光从他们脸上逐个扫过, 冷笑道:可是你们谁愿意替吾分忧?说起来你们一个两个,都曾是治理过一方藩地的人, 怎地刚才一句话都不说? 南广和语气不善, 众鸟族唯唯。 分卷(119) 枭鸟脾气却爽快, 生平最见不得众人都不说话气氛古怪,他将脖子长长地转了个圈,漫不经心道:要依我看, 这天上的日子漫漫长长, 压根不急在这一时。这些人分明是找事儿!帝尊大度,留了他们依然歌舞升平, 只是如今吾等却要如何办?帝尊,难道吾等还是照旧居住在凤宫中做您的属官? 属官虽好, 到底没个正经职务,也不能上朝,手底下只能管凤宫中私兵,万一将来遇见个把叛乱的,他们连可以抵挡的强壮军队都不曾有,到底危险。 于是众鸟族将军的神色稍为认真了些。鹞鹰也道,帝尊,吾等跟了您几万年,虽然青鸾陨落后不知为何一直逗留于地府不再转生,但朱雀与吾等如今悉皆回归天宫这天宫,也的确要变一变气象了。至少吾等手底下得有兵。 南广和先前倒没想过这茬儿。他凝望众人神色,想告诉他们不必忧虑,他自有神力以及此方天地法则加持,这世界再也无一人是他对手可是凝视众人眸底深深隐藏着的不安,他默然了一息,突然展颜笑道:说的也是!从今儿个开始,你们想要什么样的犒赏,想在何处修建宫阙,尽可与吾提出来。 便是论功行赏,他也该犒劳一下眼前这些跟随了他数万年然后又在三途河流转吃了几百上千年苦头的老部下。 南广和自认为这句话说的还算温和,态度也很鲜明了,不料众鸟族依然不安。他们推举出鹤族翼侯爷,互相眨眼睛,就如同过去万年前在凤宫前一般,眉眼里藏着什么很吊诡的东西,人人都知晓,只瞒着南广和一人。 鹤族翼侯爷清了清嗓子,又抬头顶着南广和诧异的目光,硬着头皮道:帝尊,这些且都先放一放。只是下界帝王即位尚需要沐浴焚香,祭祀天地后以新纪元宣告天下,您是不是也要先考虑行礼? 南广和蹙眉。这有何难?便依你们就是了,为何这样简单一句话,你们却要弄的这样鬼鬼祟祟的。 鹤族翼侯爷又再次清了清嗓子,身后一堆鸟族拽他衣裳,催他快点说出真正要私下禀告的话。可怜鹤族一向自认清正,眼下要他说出这句,实在羞耻。他两眼一闭,索性挺起胸脯大声道:帝尊,相比那些人提的建立新纪元,吾等更关心凤宫中官职如何分派 不是,你说了半天都说不到点子上,急死老子了!鹞鹰一嗓子喝破,撸袖子急道:帝尊,你给句明话,你与朱雀那厮是不是成了? 南广和眉头一跳,袖子中的指尖快速蜷缩。他强行控制住眸底跳动的痉挛,淡定道:什么叫成了? 就是一对儿啊!鹞鹰大咧咧地道,浑然不觉得耻,反倒双手一拍掌,慨然道:这里也没有别人。咱们好歹也看见了那么多年,朱雀那厮在帝尊你的屁/股后头追了几万年,如今你俩在下界又是同乘又是爬床的,如果当真成就了好事儿,那凤宫中是不是还得给你俩补办一场庆典? 背后一堆鸟羽飘过来,沸沸扬扬扑腾了鹞鹰一脸,打断了他的仗义执言。 不是,你们一个两个的都别扇我啊!鹞鹰急得恨不能跳将起来,在云层中蹦出三尺高,扯着嗓子大喊道:咱们正在说正事儿呢!咱鸟族这么多年也没出现过啥大的庆典,三千族众都为帝尊他老人家打着老光棍儿,帝尊如今你既找到了伴儿,是不是得给咱们放一句实在话 他话到底还是没说完,因为背后传来了一个低沉悦耳的声音,随风浩荡卷来,扑面而来一道寒冽的刀光。 谁人与帝尊作了伴儿?! 声音又沉又狠,人随刀光一同出现在众鸟族面前。 众鸟族顿时都不吱声了,只剩下最后反应过来的鹞鹰还瞪大了一双圆眼,口中兀自喃喃道:奶奶个腿儿,老子怎地一说你就到,当真还是个背后灵! 叶慕辰抿紧唇,目光凶横地扫过众人,又沉声问了一遍:凤宫中要为帝尊与谁补办庆典? 他抬眸望向南广和。 众目睽睽下,南广和索性一跺脚,扭身飞也似地进了前方不远处的凤宫。 叶慕辰捏紧双拳,唇色抿的有些发白。 咳咳,鹤族翼侯爷以拳抵口,假意咳嗽清了清嗓子,好心提醒他道:朱雀,你是不是惹帝尊生气了?还不快趁着此刻去讨他老人家欢心? 叶慕辰扭过头瞪了翼侯爷一眼,半晌,才施舍般地吐出几个字道:他不老! 众鸟族将军艰难地咽了口唾沫,纷纷朝他无力挥手,让他该干嘛干嘛去,总之不要扎煞在这里现眼。 叶慕辰却不走,只捏拳站在原地,目光落在白玉桥后的金色琉璃顶凤宫,心里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第167章 流焰4 那一日, 叶慕辰并不知该去往何处。在众鸟族将军劝了他几句后,他仍是不言不语。众鸟族摸不着头脑,便各自做鸟雀散。 只临走的时候, 鹤族翼侯爷拍了拍他的肩头, 语重心长与他道:朱雀啊, 你生的寿数比我等长,我等自有生之年睁开眼便见到你一直粘在帝尊屁/股后头, 虽不知这些年你俩到底在搞些什么,但当日里帝尊能为了你下界,想必待你的真心也不薄, 你也不可恃宠而骄, 说到底,他是君,你是臣, 你且容让他些个。 叶慕辰抬头, 薄唇略动了动,言辞却梗在喉咙间, 说不得。 鹤族翼侯爷料他有苦衷, 沉吟了片刻又道:你却也别怪我多话。我到底不知你俩床帏间的事, 只是帝尊如今刚即神位,料想他心里头,也惶惑的很。就算偶尔有一两句与你起了争执, 你也莫要与帝尊使性子! 叶慕辰: 他在下界好歹也是八荒共主, 辖制几百座凡人属国,生平第一次有人评价他是个恃宠而骄的佞幸。 他不得不开口替自家正名了。翼侯爷, 吾并未恃宠而骄,帝尊乃是神尊, 吾只是个极情道修者,是他亲口所言,吾所求的太多了。 这是叶慕辰十万年来第一次与人说心事,倒是言简意赅,一语道破了那条横亘于他与广和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 至少他觉得,这条沟壑是过不去了。 但他还是凝眸望向这位素来以精明著称的翼侯爷,隐隐期待这人能替他堪破迷津。 翼侯爷沉吟,随即了然一笑。原来是为了这个。 语气听起来很有希望的样子。 叶慕辰灼灼地盯着翼侯爷,很期待他继续说下去。薄唇却一贯地抿着,墨青色长发下俊秀面容声色不动。 翼侯爷不由得失笑。你也不是愣头青,帝尊都肯随你下界,又在凡尘中与你瞒着吾等做下那等夫妻间的私密事,想必对你也是有情的。 可吾所求的是极情。叶慕辰不得不补充道。 极情又如何?翼侯爷笑,拍了拍他的肩。朱雀,这数万年光阴,吾曾反复推演过,倘若当日里不是吾等走到了极致,是否原本一切不该如此呢? 翼侯爷说着忍不住叹了口气,抬头仰望这三十三天的悠悠白云,口气中微有怀念。我等一直以极情者自居,可你是否当真问过自己的心,究竟何为情,情要到了何处才算得上是极情? 这话却与南广和质问他的,不谋而合。 叶慕辰继续不声不响地盯着翼侯爷,期待他继续解说。 翼侯爷却叹息道:吾不似你,吾毕生从未瞧上过谁。当日里青鸾仙君陨落,吾等只知心中悲愤,却不知如何才能替他复仇,只知道杀杀杀,一路杀入白玉宫,手下犯下性命无数。吾鹤族千万子民,尽皆随吾王室子弟一道陨落,成为下界凡尘鸟 你后悔了?叶慕辰突兀地问。 翼侯爷愣了愣,随后笑道:悔是自不曾悔,只是吾觉得当日里做下那许多事情,到底还是心太重了。从未曾想过,倘若不将情之一字看待的如此重,是不是便会有不同的结果? 翼侯爷的声音在云深深处散出去很远,直飘荡至九十九座白玉桥边。 那时候呵,总以为一旦不将话说的决绝,不将生死渲染的那样鲜明,便是对不起那些死去的人。 翼侯爷最后以一声带笑的叹息终结了这段意味不明的谈话,拍了拍叶慕辰,望向他俊秀年轻的脸,意有所指道:陵光上将,你与帝尊之间,是不是也是你一直以来看的太重了呢? 看的太重,所以患得患失,所以不能容忍一丝一毫的错失。 翼侯爷眼眸中有太多的意犹未尽,却再不肯说了,只含笑着去的远了。远远地,追上鹞鹰枭鸟他们,一众鸟族将军并肩离去,肩头背着各色兵器,白云掩盖了他们脚下的迢递血路。 叶慕辰仍站在九十九座白玉桥边,目光中微有迷惘。 * 上界的时光,自然是流淌的极慢的。叶慕辰一踟蹰,不知不觉就在白玉桥边徘徊了一个月,将阑干拍遍了,却只是不肯再进凤宫。 南广和因初得了帝尊位,宫门前进进出出,众仙家络绎不绝。起先鸟族各位见到叶慕辰还肯劝说一两句,到后来索性对其视而不见,将他当作极情道之耻。 其余诸仙帝本就自无情道而来,只觉得万年过去了,这头朱雀终于又开始立在凤宫前点卯了,而且这次比从前还不如。从前好歹还知道站在娑婆沙华林中遮掩一二,如今就这样直挺挺堵在白玉桥边,一袭玄衣,挂着一脸不知众仙欠下他多少资财的臭脸。 啧,你别说,万年不见这景象,居然还挺怀念。 一个月,南广和治下的新神纪元终于拟定了,从此后便是凤启元年,帝尊所居的凤宫也修缮一新。各仙帝自觉退让,只领了原先的职位,将三十三天的所有官职都空了出来,由鸟族众将军分别领了。 众鸟族只给朱雀留下了帝尊身侧第一人的位置,哪怕他现在与帝尊闹翻了,但众人都觉得这两位保不齐啥时候就和好了。万一朱雀那个小心眼的家伙秋后算账,犯不着。因此南广和麾下什么将军文官儿都齐全了,独缺了护国大将军。 南广和将奏章一扔,绝色眉眼一冷,嗤笑道:护哪门子的国?这里是天界,不是下界大隋朝,将你们那点子龌龊心思收起来! 鹤族翼侯爷含笑出列。帝尊,大隋虽然只是我等弹指一梦,却好在鸟雀虽小脏腑宛然,吾等都对昔日朱雀护国的神采仰慕至今,这个官职乃是我等挑灯夜战共同苦思冥想出来的结果。 南广和继续冷嗤。 鹤族翼侯爷又道:况且叶家军足有上千人飞升上界,这些军士们也得有个名目好长留三十三天。 南广和抚额,最后不得已,叹息一声。将那称号换一个字。 换作什么?鹤族翼侯爷含笑望向他,神色恭敬,只是眼神中笑不嗤嗤,颇似调笑。 南广和简直没眼睛看。但是他与叶慕辰一个月不说话了,那厮也不来找他,弄得他不上不下的,颇为焦躁,又不好主动抹下脸拿这事儿寻他。他略一沉吟,便道:就叫做护法大将军吧! 得令!鹤族翼侯爷应了,偏又堵在南广和起身准备返回寝宫的时候加了一句。帝尊,朱雀受封这事儿,却得您亲自去告诉他? 南广和诧异抬眸,却见他麾下这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鸟族将军们都纷纷挪开目光拖着脚步往外走去。鸟羽斑斓,人人一袭华彩羽服,看起来好不耀眼。 不是,你们南广和顾不得这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神尊颜面了,提着长衣伸出一只手,急切唤道:你们慢些走 扑啦! 扑啦啦! 话音还未落地,就见凤宫外众鸟族一瞬间都化作了原型,迎风张开双翅,长长尾羽自空中垂下,宛若开了一座连绵的七色彩霞,又仿佛百花都盛开了,在众鸟啾鸣声中齐齐迎风招展丰美的花瓣。 南广和直追出凤宫外,望着这些不靠谱的下属们跌脚叹息。 待回过头,却见白玉桥外一双凶狠的眼睛正盯着他,如同狩猎一般,视线牢牢地锁住了他。 南广和又好气又好笑,只得朝那人招了招手,心下想的却是,好歹吾比那人年纪要大些,地位也为尊,犯不着与他置气。 他却浑然忘了,这一个月来无数次叶慕辰在他经过时欲言又止的眼神,以及无数次在追上他时,他故意视而不见,直到将叶慕辰迫到白玉桥边不再出声了。 * 待叶慕辰又是惊奇又是疑惑地挪到南广和身边时,叶慕辰整个人都在往外刺啦刺啦冒着赤红色火星子。 头发上火星子乱跳,仿佛有小手在抓着墨青色长发跳舞。 剑眉高耸,眸子里一片溃散。 不断放大的眸子里投射出南广和模样,水波般晃动不休。 南广和就这样盯着叶慕辰瞳仁内的自己,没忍住,摸了摸鼻尖,视线下垂至白云深处,竭力将声音放的平和。他们都拿了官职,吾决定封你作护法大将军,可好? 叶慕辰不料将他招来是为了说这事儿,眼眸中的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嘴角却还强扯出一抹笑。声音沉沉的。都依帝尊的意思。都好。都可以。 两人便没话题了。 南广和继续摸鼻尖。 叶慕辰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不意今儿个帝尊竟似还有话对他说。眸底那点黯淡下去的光又渐渐亮起来,额头与发丝间的朱雀神火又再次跃跃欲试。帝尊他沉吟道,这一个月,你可过的安然舒适? 云层中隐约传来扑哧一声偷笑。 叶慕辰瞬间手按在黑色刀柄,一窜身循着笑声诡异冲了出去。身姿携雷霆万钧之势,加上常年一袭玄衣,在云层中实在瞩目的很。 南广和大窘。那厮听不出,他却一耳朵就听出是那群鸟族将军们没走远,就藏匿于云深深处行那鸡鸣狗盗之事。他怕朱雀与人打起来,又怕自个儿跟过去劝架更加惹人笑话,索性靴子一跺,身子一扭,掉头就往凤宫中行去,再不管与这厮求和的事儿了。 走了没两步,耳旁轰隆隆一声。 南广和抬头,眼睁睁见凤宫前两扇金边翠蓝色装饰的铜门在他眼前缓缓阖上,铜环晃荡了两下,铜环上的鸟首还冲他眨了眨眼睛,嘻嘻窃笑着赶在他抢步上门之前,将大门给彻底地、严丝合缝儿地关上了。 南广和:!!! 众鸟族将军:呵呵哒! 第168章 流焰5 分卷(120) 南广和无奈回头, 果然便听见云层深处朱雀那厮正在沉声大喝道兀那鹞鹰,你给吾站住! 鹞鹰哇啦哇啦在大叫:帝尊,帝尊救命啊!白鹤你别走, 老子可是为了你才做这个包打听的!要是老子翅膀叫这厮给砍断了, 呜啦啦啦, 救命啊!啊啊啊啊啊 惨叫声连绵不绝。 南广和摸了摸鼻尖,慢吞吞地朝那边走去。脚下刻意缓了缓, 又听见鹞鹰惨叫了几声,眼皮一抬,不由得倒抽了口凉气。 叶慕辰那厮手提着鹞鹰, 正一手拿刀在鹞鹰胸腹间的白毛上反复拭刀。直激的鹞鹰不断打哆嗦, 惨叫声都变了调子。朱,朱雀你,你悠着点儿, 刀剑无眼! 叶慕辰理也不理他, 刀锋反映着寒光,隔着三丈远都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杀气。 鹞鹰眼角瞥见一角华彩朱衣, 陡然间提起嗓子尖唳一声。嗷!帝尊速来救我! 别拿帝尊来唬我叶慕辰从牙缝里挤出一丝冷笑, 随即突然间脖子一僵, 僵硬地回头,就见到那人站在云海深处,百花缭绕春意正浓的地方。 帝, 帝尊叶慕辰舌头打结, 手下一松。鹞鹰连忙扑腾着翅膀,作鸟形飞速窜入云头去的远了。 叶慕辰手里还抓着刀, 心里想,坏了, 那人一向不喜欢我这样粗鲁。恐怕此刻在那人心里,约莫觉得我只能拿刀杀人,做个随侍比做个枕边人更合适。 于是叶慕辰就很沮丧。 他沮丧,但是他历来什么都不开口说。 落在南广和眼里,就是叶慕辰突然见到自己来了,俊脸一沉,眸子里有什么很寒的东西一闪即逝。他愣了愣,摸着鼻尖道:叶慕辰,你与鹞鹰闹着玩儿,不必忌讳于我 。 叶慕辰紧抿双唇,目光下垂。瞧起来像是更不高兴了。 南广和心头那口气也上来了,袖子一甩,鼻孔朝天哼了一声,转身就要走。 他走一步,叶慕辰就粘在他屁/股后头追一步,亦步亦趋。 南广和拖着这么个又高又长的大尾巴一直到了凤宫外,对着那两扇自行锁上的大门,脚步一顿。 啾啾! 一只奶黄色凤凰自叶慕辰怀中探出脑袋,适时地打断两人间诡异的沉默。月余不见,这头小凤凰似乎长大了一些,自叶慕辰怀中苏醒后便本能地跳入南广和发间,傲娇地踱步,口中不时发出清脆啼鸣声。 南广和双手捂住头顶,神色颇有些无措,转眼朝叶慕辰看来,口中唤道:陵光 叶慕辰心一抖,仿佛再次看到了当年在下界大隋开国的皇宫内,一身女裙钗打扮的凤华怀中抱着一个柔软襁褓,朝他投来惊慌失措的一瞥,那时凤华口中也是喊道,阿郎,这么小的娃娃却要如何是好? 于是叶慕辰三步并作两步,大踏步上前将那头小凤凰自广和头顶捉下来,两手合拢,将小凤凰放在掌心中逗弄了两声。再抬起眼时,叶慕辰的眸子里忍不住带了三分笑意。殿下,这小凤凰与你模样有些相似呢! 这口气,听的南广和心底忍不住一片柔软。他凑过来就着叶慕辰的手打量了两眼,略有些嫌弃地道:呆头呆脑的,哪里与孤相似了? 这翅膀,还有这毛色叶慕辰说完,突然间停下不说了。 两人现在挨的有些近,太近了。南广和长而翘的睫毛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温热地传来一股沉水香。 叶慕辰忍不住哑声唤了一句。殿下 南广和睫毛颤了颤,随后垂眸假意道:唤吾作甚?手却轻轻抬起,看似无意地搭在叶慕辰肩头,从远处看两人几乎粘在一处。 叶慕辰吞咽了一口口水,身体已经下意识起了反应,放开手,任由那头小凤凰扑拉飞走,一手揽住南广和的腰,另一手从后托住南广和的后脑勺,凑过去轻吻他。 南广和微扬起脸,不回应,也不拒绝。 十万年光阴流淌,在两人身上留下了深刻印记,却又似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一吻毕,南广和微笑着看向叶慕辰。叶慕辰,待此间事了,你我下界去凡尘看看吧? 叶慕辰仍有些微喘,眸底一片暗红,俊秀眉眼中俱是情深。好,便依殿下所言。 南广和将身子斜靠在他怀里,唇角泛起温柔的笑,轻声与他道:你为阿郎时创下的基业,你我在凡间留下的轨迹,以及那些与我们结缘的人,都去瞧一瞧。 好。叶慕辰哑声道,随即又热烈而缠绵地吻他。口津相连,有一条细长晶亮的白线扯在两人唇瓣间。 南广和闭了眼,广袖拂动,于天际遮断大片流霞。在明晃晃的火焰一般流淌的白云红霞深处,两人交颈缠绵,风声中鸟鸣蹀躞,温柔百花开。 * 待南广和于凤宫中宣布即将下界走动一趟的时候,凤宫内一片哗然。 鹤族翼侯爷率先出列,一身白色大氅,腰间环佩叮当,面色肃然。帝尊,你如今身份非比寻常,倘若下界不可轻易暴露。凡间尚且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何况帝尊你是天上地下唯一共主! 南广和蹙眉,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许久不见的苏文羡今日居然也在。他手一指苏文羡,道:小苏将军你意下如何? 苏文羡正跷着一只脚靠在人群中发呆,听自己被点名,没好气道:别问我!关我什么事!来的时候苏家就只剩下我一人了,如今百年过去,怕是在人间连香火都没了! 他却还惦记着飞升上界前,他在西京城有过一座城隍庙。 叶慕辰见南广和被人当面堵了,从鼻孔了冷嗤一声,沉着嗓子道:不过就是想蹭着一道下界,想去就明说! 蹭地一下,灵光突现于凤宫大殿。 南广和凝眸环顾四周,见众鸟族摸鼻子的摸鼻子,清嗓子的清嗓子,显然都叫叶慕辰一语道破了心事,眼神躲闪。 南广和失笑,唇角微微翘起,自宽大的金椅中站起身来。既然都想去,那便大家一同去吧! 叶慕辰忙补了一句。须说好,下界后各走各的,谁也不许泄露帝尊行踪! 那是自然!枭鸟脖子伸的长长,爽快地答应道:谁泄露了帝尊的事儿,谁就是龟儿子王八蛋! 便连鹞鹰也扯着嗓子吼了一声。奶奶个腿儿!咱们须先说好,这次下界可以待多久?当初飞升的时候老子什么都没带,至今家中还没谈下一个等我的姑娘,也不知还来不来得及 怕是来得及给她孙儿送终!纹鸟东方楚摇着折扇轻笑。天上一月,下界凡尘百年。你还指望家乡有人在等你吗? 众人都哄笑。 只有苏文羡突然掉头,一声不吭地出去了。 第169章 娑婆1 最后却不是人人都肯下界。 鹤族翼侯爷主动请缨, 要求留下来打理三十三天事务。用他的话说,如今天界初初平定,须防着原无情道各位帝君前来走动。毕竟都是打过仗的交情, 保不齐哪位被他们用缚仙索捆过, 如今趁家中无人前来捣乱。 再者, 鹤族一向性情淡漠。他于下界那个传承了三百余年的家族并无热情,也没有子嗣后代, 下界与否并无甚区别。 枭鸟虽说也未娶亲,但是他少年时与白海交好。当日里仙凡大战到了尾声时,一众鸟族将军在从各地进西京城的时候遭遇下界修仙者的偷袭, 白海失踪于无名海面。有人亲眼见白海在无名海上空现了真身, 振翅往远方飞去。如今众鸟族毕集于三十三天,白海却始终未见踪影。 枭鸟心中挂念,打算四处寻找白海下落。 鹞鹰话说的直接, 就是要下去看看他繁衍生息的庞大家族如今怎样了, 后世子孙是否替他们这一支修缮了族谱,是否在家中祠堂供奉香火。 至于纹鸟东方楚的理由则更简单了, 美其名曰如今下界怕是繁花盛开, 又曰人间红颜短暂, 正是朱颜辞镜花辞树,他得下凡去关怀一下那些如花美眷。 南广和以拳抵口,忍不住带笑一阵咳嗽。东方啊, 你既是下界去找风流债, 怎地不带上另外一个风流债主同行? 东方楚折扇一摇,敛眉笑道:小苏性子腼腆, 咱们先走,回头他说不定就自个儿追上来了。现在硬要拽上他, 怕他不好意思。 叶慕辰呵呵冷笑一声,手按在刀柄摩挲了一下。 南广和也不拆穿这位苏文羡不仅不腼腆,还是个性子火爆的主儿,而且在下界肉身死亡灵魄成仙前,显然是有过一段情债的。只是漫长时光过去,不知苏文羡那位债主是否来得及投胎转世。 一行人浩浩荡荡,乘云车经过南天门时,见到天柱依然矗立在那里,上头蔓延的青藤已经结满了果子。 一张张人脸自果子中央露出来,愉快地与南广和打招呼。 帝尊,你这是要出门吗? 南广和含笑点头。身侧站着冷着一张俊脸的叶慕辰,身后雁字形排开五六位鸟族将军,护卫仪仗十分华丽。 * 碧波浩淼的水面上,哗啦一声,浪涛翻起白沫,叫夏风吹到岸边,鱼尾在水中拍打,时不时闪耀出银子般碎动的光芒。 天气晴好。 下界南赡部洲瞧起来并没有太大的变化。 南广和翩然按下云头,一步走下界,脚下云靴云气湿重。却原来到了南赡部洲与东胜神洲交接的明海边,渡口依然人来人往,有凡人牵着汗血宝马在渡口与船夫换渡资。 南广和眼眸中微现出一点怀念,手指着那人群,转头与叶慕辰道:昔日吾初次下界,化名凤华,也是在此处渡海,然后去南赡部洲寻你。那时你还叫做阿郎。 叶慕辰悄无声息地自后牵起他的手,眉眼低垂,沉声道:帝尊,那时你孤身一人上路,走了多久? 也许一个月?南广和笑道:按照下界凡尘算,怕是四五百年前的事儿了。咱们先随意走走,如今也不知下界是否还有凡人属国的共主? 叶慕辰飞升上界前,曾率领下界凡尘三百多个属国,就算偶有叛乱,但毕竟是凡人历史上第一位大一统的帝君。如今下界怕是仍有关于他的故事在流传。 叶慕辰回头,见那些鸟族将军们都识趣地纷纷化作流云,去了别处。他心下稍定,牵着南广和的手,两人安步当车,徐徐行到渡船前。 在船头,叶慕辰自怀中摸出一片金叶子,递给船夫的时候面上仍是一点表情都没,只有在转头看向南广和时才有三分温柔意。他小心揭开玄色大氅的边,将广和护入怀中,低下头,下巴磕在广和肩头,不住轻轻地摩挲,是爱不释手,是耳鬓厮磨。 南广和觉得痒,轻笑着推开他。 两人在下界化身都是少年郎,只是南广和生的面目漂亮,如同十三四岁凡间少年郎,身量也比叶慕辰略矮上半个头。他这一笑,便如同春花般娇媚,有些雌雄莫辨的美。 叶慕辰瞧起来却足有二十郎当岁,剑眉星目,薄唇线条分明,腰间挂着一把长刀,浑身都是冷冽杀气。 因此两人身旁,方圆十步内了无人烟。 吾昔日,一念娑婆,逐汝下界万年,历经三途河、逆地府幽冥血瀑,终于追到朱雀神君你的一缕残魂。南广和轻声说与叶慕辰听,脸半埋在叶慕辰玄色大氅内,眸子里的光只叫他一人瞧见。 海面上的风迎面吹来,撩动叶慕辰的耳畔,痒痒的。他护好怀中的人,不时沉声应一句。鼻尖都是广和身上的沉水香,令他有些心思不属。 却听南广和又道:你那缕残魂因生来不齐全,在红尘中投胎时克父克母,性情也有些木讷。那时吾去寻你,见你叫南氏族中人欺负的狠了,也不知道报仇,只咬牙忍着。 南广和至今提起那个南氏祠堂的情景都生气。他愤愤然抱怨道:阿郎,他们打你!他们居然敢打你! 南广和至今仍不能原谅。 因为极爱惜这人,呵护在手心中打捞起来的一缕幽魂,他生怕呵口气都吹散了,却在红尘中叫那些没良心的臭虫给打的稀巴烂! 叶慕辰低低地笑,笑声通过胸腔振动出来,仿佛从肺腑间呼出的都是二三月春风。他含笑衔住南广和耳垂,轻声道:所以幸好那时候,有殿下你来看我。 南广和叫他温热的鼻息打在耳畔,一波三折的丹凤眼中起了雾,话语也渐渐失去了方向。 两人相拥靠在船头一处没人接近的角落中,喁喁细语。旁人偶有经过的,都当是一对少年夫妻,妻子假扮作男儿妆,忍不住会心一笑。 及至到了南赡部洲登岸的时候,南广和想起前情,忍不住又与叶慕辰道:当日里那曾接济你我的富商,便是后来大隋开国所立的三十六诸侯之一,信天翁王家。 这却是叶慕辰不知道的。 叶慕辰微微一愣,随即皱眉,有些不悦道:他们后来背叛了殿下!仙阁来人时,他们居然临阵脱逃,只拿王青霄一条命来作交换。 原也怪不得他们。南广和微有些恍然地一笑,好声好气地与他道:王家原本便不是当年的信天翁。信天翁一族于万年前道争一役,全军覆没 然后化作了三十三天外冰雪炼狱中的白骨,横尸于炼狱中长达三千年,无人收尸,也没人记得给他们上一炷香。 直至南广和重新登顶神尊位,以大力化解了一座冰雪炼狱,才令他们得以重见天日,化作三十三天星辰故乡中的繁星。 下界凡尘中的所谓信天翁一家,不过是南广和取了信天翁族侥幸遗失在三途河河水中的星砂残魂,注入那富商精血内,在凡尘苟延残喘的一脉余香。 南广和想起前情,不由得笑道:如今又是恍惚百年过去,也不知王家是否还有子孙在昔日京都城 殿下你要去看看吗?叶慕辰见他不欲深谈,便换了个话题,顺着他说。 去看看吧。南广和扭头一笑。毕竟是吾踏入凡尘借宿的第一家,总有些香火情。 * 两人到达南赡部洲的第一站是昔日王家所属的那条乌巷,巷子如今拓宽了,两侧商铺林立,不时有仆役脚步匆匆,从骡马车行里卸货。 南广和手中高高举起叶慕辰买给他的一个风车,新奇地笑道:这么多年过去,原来叶慕辰你还是将我当作一个小孩儿。 话是这样说,手中却哗啦啦迎着风转动风车,见风停了,还故意呵口气好让这阵春风延续的更久些。 分卷(121) 巷子内一溜儿挂了王府的牌子,从巷子头到巷子尾,有几个孩童在门前跳来跳去。南广和凑过去看,才发现他们在地上画了两军对垒的壕沟,一方攻战,一方守城。手中持着树枝,便当作长刀长/枪,口中厮杀声连天。见到叶慕辰腰间挂的刀,一个孩童停下来,敏锐地抬手指着叶慕辰问道:你是何人? 叶慕辰抿紧唇,南广和赶紧拦住他,笑着对那些孩子道:他是我家哥哥,我们兄弟俩出来拜访故人。你家大人可在家? 南广和模样生的好,看起来又只有十三四岁,那几个孩子被他笑容晃了眼,争先恐后跳起来答他:在家,我与你进去唤他! 不多时,一群孩子连拖带拽从门内簇拥着一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商人。那青年生的肩宽腿长,浓眉下一双明亮的圆眼,穿一身华贵长服,朝叶慕辰拱手道:鄙人姓王,家父出门经商尚未归家,不知是哪边的朋友前来寻访? 因两人报的是兄弟,那王姓青年显然将叶慕辰当作了家长。 叶慕辰觑了眼南广和,转头时语声冷淡。我们兄弟乃是修仙者,四百多年前,在你家府上叨扰过半月,这次是来访旧。 那青年一惊,浓眉跳了跳,笑容便有些凉。如今修仙者足不出户,百余年不见有所谓修仙门派弟子下山。不知二位仙山何处? 这手拱的便有些敷衍。 叶慕辰生平何曾见过别人冷眼?当下手按刀柄,剑眉高挑,冷笑了一声。 南广和赶紧拽了下叶慕辰的袖子,怕这人与叶慕辰话不投机当场吵起来,便笑道:我二人来此,只因一时心血来潮。倘若打扰了,便就此别过,就此别过! 南广和拉着叶慕辰就要走。 那王姓青年却叫住他。这位小兄弟瞧着却面善。既是远道而来,不如进门喝口茶水歇歇脚? 南广和转头,见那青年眼中灼灼有光亮,似对他极为不舍。 那神情模样,像极了当年捧着一堆土仪拿着三彩泥偶老虎来逗他欢心的大隋朝驸马王青霄。许是血脉缘故,这青年笑起来十足英气,就更像王青霄了。 南广和一时犹豫,长长羽睫眨了眨,笑得有些腼腆。这,这如何好意思? 要得要得!那青年见他话语放软,朗声大笑道:远道而来即是客!小道长几百年不问红尘,如今竟还记得来我王家,可见与我王家有缘! 话里话外,热情洋溢。与待叶慕辰说话时判若两人。 叶慕辰手按刀柄,嘴角抽了一下。 有些想杀人。 第170章 娑婆2 这茶水到底没喝成。 叶慕辰紧紧拉住南广和, 不让他进王家大门。 那青年总不好上来抢人,只得一路撵着他们追到了巷子口。那青年还兀自拱手含笑朝广和道:小兄弟,鄙人当真瞧你面善的很, 下次经过这京都城, 一定要来我王家吃饭! 南广和将手中风车递给他, 风车是红黄蓝三彩,依稀与当日里驸马王青霄递给他的泥偶老虎有些相似。他笑着朝那眉目有王青霄影子的青年道:你祖上, 可有一位王青霄? 那青年接过风车,浓眉下一双圆眼亮了亮。确是鄙人的族叔。只是他家出身高贵,百余年前曾做过大隋朝的驸马, 那位族叔虽说没娶成那位倾国倾城的大隋末代长公主, 死后却还是封了侯,就葬在王家祖坟,地处西南, 陵墓背山环水, 族中迁出一个旁支替他承继香火。 那青年顿了顿,望着南广和笑着试探道:小兄弟认得的故人, 可是我那位族叔? 南广和还不及答话, 就听叶慕辰抢先道:不算故人。几面之缘罢了! 南广和张张口, 觉得这话也算不得错。他与王青霄虽然有过明晃晃的隋帝诏令,却只是个假夫妻,昔日深宫内王青霄的陪伴只能当作一桩笑谈, 认不得真, 也做不得数。 因此南广和笑了笑,与叶慕辰在巷子口转身离去。 走出十步开外, 两人身形一晃,就已倏忽淹没于人群中。不消片刻到了西京。 叶慕辰抽空问他, 你递给那小子的风车中,可有什么玄机? 南广和抚额。他借递给那青年风车之际,手指轻搭那人手腕,快速感知了一下有关百余年间王家的兴衰。不过眼皮一撩的功夫,他没料到叶慕辰还是察觉了。自从两人在一起后,叶慕辰对他的独占欲不仅没有消退,眼见着还有愈演愈烈的架势。 叶慕辰,南广和撩起眼皮望他,直望进他眼底。孤只有你。那人只是与王青霄有些相似,并没有其他意思。 叶慕辰不料他将话挑的这样明白,噎了一下,闷声闷气地道:臣明白。 南广和牵起叶慕辰的手,叹了一口气。我们去大明湖吧! 好。 * 隔了人间百年,大明湖畔依然人来人往,有轻佻士子用折扇挑起路经的游女幕离,被啐了一口,仍笑嘻嘻递出一颗明珠。 那游女接过明珠,挂在裙裾。 士子便笑着追在后面,打听姑娘名姓,好回头去提亲。 南广和与叶慕辰站在柳树下,感慨道:一别经年,原来现在流行送明珠赠礼。 你若喜欢,回头臣也给你去东海捞一斛。叶慕辰道。 南广和带笑摇头,忽然眼睛一亮,手指着另外一对立在柳树下喁喁私语的小情人。那对比较穷,居然拿了个木瓜。 叶慕辰扭头去看。却见是个布衣书生,手捧木瓜递给一个低头的姑娘,那姑娘则羞答答递给书生一枝桃花。 今儿个是什么日子?南广和恍然。是不是三月三? 叶慕辰抿唇,不答反问道:你既爱这娑婆沙华,臣便将这瑶池畔的花树都移了过来,足有成千上万株。 南广和瞠目。朱雀你如此妄为,不怕惹恼了瑶池畔的西王母娘娘? 叶慕辰低声道:娑婆沙华比桃花好看,也只有娑婆花,才配得上殿下你。 两人语声极低,却仍是漏了一两句出去。 有一人陡然驻足,朝这边望过来。其人神姿高彻,如瑶林琼树,哗然一片仆役跟在身后。抬脚朝南广和二人走过来时,柳堤两侧的妇人突然都疯了一般,纷纷朝那人抛出手中丝帕瓜果,尖叫声连连。 叶慕辰立刻沉下脸,手护着南广和,瞪了那人一眼。 那人无奈,只得停在他们面前三步远,狼狈地顶着一头的丝帕果屑,拱手赔礼道:方才听到两位仁兄提及娑婆花,某心慕此花已久,奈何百余年前大隋朝覆灭,此花亦随之湮灭于红尘。不知二位是在何处见得,可否带挈小弟?某平生爱花成痴,踏遍河川,只求一观娑婆沙华。 那人身后仆役见南广和二人衣衫华贵,不敢造次,亦纷纷涌上来解释道:确是如此!我家公子是个花痴,这些年到处寻访那传说中的娑婆沙华,两位公子莫怪! 说着,七手八脚地替那人清理衣衫杂物,顺手将那人外衫换过。新衫一直挂在手中备着,可见常年遇见这种事,早就习以为常。 叶慕辰将一切都落入眼中,剑眉一挑,冷笑道:娑婆沙华乃是神树,尔等凡人 我们也没见过这花!南广和连忙截断他,轻轻捏了一下叶慕辰手背,含笑对那位自称为花痴的公子道:刚才夫君只是与我逗笑。 手下一抖,薄茧摩挲的微热。 那声夫君显然取悦了叶慕辰,令他措手不及,竟然没有开口打断南广和。薄唇微翘,眼眸中亮的惊人。 那人也是一愣,抬眼仔细地上下打量南广和。 叶慕辰立刻抬起袖子,遮住南广和半边脸,从鼻孔里冷哼了一声。 对不住,对不住!那人自觉失礼,一叠声道歉。某姓李,家住西京朱雀大街拐角处,二位若是不嫌弃,某愿亲自奉茶一杯,给贤伉俪赔罪。 叶慕辰偷眼望向南广和。 南广和猜他心思,怕是爱极了被人称作伉俪,心下暗笑,口中却道:怕是叨扰了! 不叨扰不叨扰!二位神仙中人物,某便是见不到那传说中的神树娑婆沙华,能请二位喝杯茶也是好的。那人喜笑颜开,一双桃花眼眼角微红,泛起水光潋滟。 却当真是一幅好皮囊!浑身上下散发出风流味。 怪不得两岸妇人都跟疯了似的,狂蜂浪蝶般逐着他跑。 南广和垂眸一笑。 叶慕辰却对着那人的笑容一怔,突兀地问道:你姓李?祖上可有人唤作李罗? 那人脚步一顿,惊喜道:原来你认得我?! 不认得。叶慕辰冷冰冰道,手下意识松开了刀柄,让那人先行领路。随即落后一步,附耳与南广和道:怕又是一个故人。 南广和微眯起眼睛思索了片刻,摇头道:孤不记得这人气息。 他长得像李罗。叶慕辰又多说了一句。眼睛像。笑起来更像。李罗便是当日里裂金侯家的世子,在西京与臣一同长大,十来岁后臣去了军营,就来往的少了。 这些都是南广和未曾涉猎的过往。他甚至不知道怎么接话。 叶慕辰见他沉默下来,疑心自己又说错了什么,在内心抿了抿,咂摸出味道来。他温柔地牵起南广和的手,低声道:只是去看看。你若不喜,就不去。 去。南广和笑。孤也很好奇,小叶将军你童年时的好友是如何模样,想必这家还挂有画卷。 谈不上好友。叶慕辰失笑。认得而已。 * 到了李府,那花痴公子趁着家人奉茶的机会,又凑过来道:二位当真不曾见过娑婆沙华?他说着宝贝儿似的从怀中掏出一幅画卷,仔细铺平,展示给他们看。这是我花了大价钱从西市买来的,说是百余年前从大隋深宫流传出来的,画的就是那位长公主宫前的娑婆沙华林。 画纸陈旧,宣纸边缘泛起黄色,泼墨一般渺远的重阁琼宇深处,有一座金顶宫阙,宫门外点缀着嫣红如血的娑婆沙华林。 林间的花朵仿佛正在盛放。隔了这许多时光,依然不肯死去。 画卷中有一人背对世人而立,一袭白衣,墨色长发轻垂,撑伞。伞面上尽是落花。星星点点的娑婆花点缀在素白画面,如陈年旧血。 南广和手指尖点住画中人的那把伞面,轻笑道:这是血娑婆。 那花痴公子双眼一亮,连忙追问道:原来你识得? 人间不该有这娑婆沙华。南广和笑得眉眼弯弯,一波三折的丹凤眼中有很深的什么东西,叫这年轻的花痴公子看不穿。 可是一百余年前,大隋深宫遍地都是这娑婆沙华。那花痴公子与他争执,桃花眼中充满向往,手中捏住画轴,扑簌簌一阵轻响。若是人间不该有,为何百余年前,那位大隋长公主为何能够日夜与此花相伴 公子啊,你又发痴了!一个背微驼的李家老仆正奉茶上来,闻言打断了小主人的话,叹息道:那位长公主生的倾国倾城,若是个凡人,这世间又怎会有美成那样的?!那是个仙家,是凤凰下凡,前头那位大元朝帝君统领天下,都不曾娶得这样的神仙人物!这哪是我们这些凡人可以肖想的? 那花痴公子不悦地瞪眼,怒道:不许你多嘴多舌!凤凰下凡又怎样?既然下了凡,给世间带来了这样的极品仙花,为何在她死后又全部带走了?这不公道! 南广和慢条斯理啜了一口茶,长长呼出一口气,淡淡地道:这人世间,哪儿来的公道。再说仙人下凡尘,本就是游戏一场,为何要留下纪念? 你!那花痴公子勃然大怒,啪地一声将画轴拍在桌案上,奋臂攘袖道:我敬重你是个爱花人,口中仍在称赞娑婆沙华,你却如此污蔑长公主!我,我今儿个与你没完! 你与谁没完?!叶慕辰刷拉一声拔出刀,刀锋抵在那花痴公子伸出来的胳膊,眉眼冷硬。把你的爪子缩回去! 刀光映照在那花痴公子的艳丽桃花面,吹动他鬓边一缕长发,无声无息飘零在地。 花痴公子终于知道怕,手指哆嗦的厉害,提了几次,都抬不起来。身子如同筛糠一般,簌簌地往下瘫。 叶慕辰就像一头闯入人家宅的恶犬,眼眸中杀气腾腾。 南广和怕他吓到人,连忙站起身,扯住叶慕辰袖口。今儿个却是你要来喝茶的,来便来了,与后辈们闹腾有什么意思? 转过头,又向那花痴公子道:我们是修仙人,你所说的娑婆沙华,百年前就不存于世了。你要寻那花作甚? 花痴公子瑟缩不能言。 南广和便有些失望,叹息道:原来你并不是当真爱这花。娑婆沙华并没有红色的,这画中的血娑婆,是神血。 他难得说句真心话,那花痴公子却听不见,只手指着叶慕辰一迭连声喊道:罗刹!天罗刹!你是家祖供奉在祠堂中的那位天罗刹!大元朝帝君! 叶慕辰剑眉一挑,缓慢归刀入鞘。笑容格外凉薄。怎么,李罗那小子还给我建了座生祠? 花痴公子不料他竟然一口认了,当即瘫坐在地,连同那老仆一起抱坐在地上,唬的口唇惨白,缺了一角鬓发后桃花面都有些凄惶可笑。 你竟然当真是大元朝帝君叶慕辰?!那花痴公子声音抖的不成样子,手扶着桌子几次抖爬不起身,目光发直,却还记得追问道:你见过那位大隋韶华长公主?! 叶慕辰揽着南广和的腰,两人徐徐朝外走,听到这句话时回头一笑。见过。而且,娶到了! 南广和啐他一口。 两人离了李府。 * 下一站去哪?叶慕辰在人群中轻声问他。 南广和想了想,含笑道:孤在这人间并无亲友,倒不如去看看你叶家的后人吧。 叶慕辰不乐意。并不是臣的骨血。 话虽如此说,到底还是遂了他的意,一径往李府后的老叶家走去。街面洒扫的很干净,空荡荡并无人烟。 分卷(122) 叶家却还在老地方。百年牌楼,高悬着一块黑底红字的牌匾,上头龙飞凤舞写着护国侯府四个字。两只石狮蹲坐在门前,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狮首下颌布满青苔,铜铃早已不知去向,换成了一条红绸带,在下颌处束成一朵花。 南广和感慨道:倒还是从前的样子。 叶慕辰手中揽着他的殿下,眼前飘过的是百余年前大隋朝时第一次拐这人回家,这人穿一袭鹤氅,墨发轻垂,周身如有星芒耀眼。 殿下,叶慕辰哑着嗓子唤他,然后对着南广和应声扬起的小脸怔忡,半晌才轻轻地道:臣那时候,就心悦于你了。 在孤十一岁的时候?南广和诧笑,随即越想越好笑,忍不住从叶慕辰臂弯中钻出来,笑到弯了腰。 叶慕辰,你,你完了!南广和笑得呛咳,一双丹凤眼中春意极深。 是啊,早就完了。叶慕辰呢喃。在大明湖畔见到殿下时,臣便万劫不复了。 第171章 娑婆3 南广和默然良久, 突地朝他抬头一笑。叶慕辰! 叶慕辰抬眼,哑声道:臣在。 南广和脸上笑容仍未散尽,唇角红艳, 有一种令人不可逼视的美。然后他就用那样一双不笑的眼睛, 挂着唇角尚未散尽的余温, 正色问他:叶慕辰,你可曾后悔认得了孤? 不后悔。叶慕辰下意识地答道。随后觑南广和神色, 面上的神色也渐渐变得惘然。他又重复了一遍。臣从来不曾后悔过。那日在黑海炼狱中,臣所言句句是真。有生之年,以梦中身与殿下相遇于红尘的两世, 是臣毕生之幸。 南广和垂眸, 声音轻的仿佛随时都会化作轻风散落在这三月三的凡尘。只是凡尘两世吗? 他以为叶慕辰会驳他。 等了许久,久到他默数过了十声,叶慕辰都紧抿双唇, 再没出一声。 南广和心下一凉。 每次在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 都不能够直面本心。他与他之间,似乎只剩下了夫妇之事, 否则便是长久的沉默。他所无法给予叶慕辰的独与唯一, 成为横亘于他与他之间的尖刺。 南广和不知这是否是叶慕辰所能忍受的, 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忍。 既然你我在一起,南广和脸上的笑容彻底湮灭了以后, 缓缓地与叶慕辰道:你心中便应当知晓, 凡尘于你我而言皆是幻生。大道漫漫,你我若不能一直并肩, 便终有一别。 叶慕辰沉默。 南广和的心愈发凉,直至眸中有了冰雪意。叶慕辰, 你要与孤分别吗? 不!叶慕辰激烈地否决了这句话,随后默了默,撩起眼皮深深地盯了南广和一眼。殿下,你让臣仔细想想。 南广和动了动唇,最后化作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叶侯府内静悄悄的,仿佛除了门楼仍在,其余的都变了。早已无人居住。昔日门前迎来送往的仆役、身穿蝉翼薄纱提一笑宛然的侍女们都早已不复踪迹。一步跨入门槛,扑面而来的是空荡荡的百余年时光的气息。 九曲十八弯的回廊下挂满旧时宫灯,依稀仍是昔日大隋朝的样式,在绮丽宫灯内描绘的是宴平乐,有长长铺泻的华衣与工笔描绘的人物眉眼。 南广和手中指着一盏宫灯,立在廊下笑。你这凡尘的家,瞧起来竟像是当年父皇的长生殿。 长生殿前,也曾挂满宫灯。 叶慕辰垂眸静了一瞬。当年大隋亡国,是臣下令封了长生殿。那时家中祖母仍在世,祖母爱极了大隋风华,命人在家中建立神祠,殿下你可要去看看? 看,自然是要去看的。只是南广和觉得奇怪,不得不打断他道:百余年过去了,叶慕辰你家中一切陈设如故,却一个人都没,你不觉得不对劲吗? 叶慕辰动了动唇,又止住。半晌才道:臣那位姐夫,原也不是寻常人。他陨落之前,将家姐、家父以及当时尚在人世的祖母都接入此处,所有地方都布下结界,只有叶家人可以进来。所以殿下,你我此刻所在的,还是百余年前的叶府。 南广和诧笑。你那位姐夫是谁? 绰号百变星君的一位修仙人。叶慕辰边说,边小心拂开廊下尽头处的一扇珍珠帘子,劈里啪啦,珠子乱撞声相击。他原本也是仙阁的一位世间行走,后来叛入我军营中,替臣训练了三千叶家军子弟,教习的人人都能引气入体。 百变星君还活着的时候,叶慕辰与他常斗气,也不甚说话。如今人都不在了,叶慕辰提起这人时倒是颇多维护,他不自觉地与南广和说起当日军营中的事情。 那时大隋将亡,隋帝秘密交付予他一国之力,十六岁的叶慕辰在军中孤立无援,下属并不服他。 除了叶家军直系子弟以外,各诸侯调来的私兵大多瞧不起这位少年护国侯,甚至有当面啐他的。叶慕辰便扔下战袍,解开上衣 ,下场与那些老兵油子在沙场上一对一地肉搏。 十六岁的叶慕辰,并不是铁打的将军。他那时身上常带伤,一条条青紫纵横,有挨了拳头的,也有被人用脚踹伤的。 老兵油子们来自五湖四海,拳法腿脚刁钻,还有些江湖野路子的,直接上来抱住叶慕辰就往地下砸。 校场的黄沙灌了一嘴,涩的叶慕辰口齿缝里都在流血。 有一次,叶慕辰被人踹翻在地,胯/下疼的厉害,眼睛肿成一条缝。他仰头去望,看见了碧树蓝天,云朵深处依然有那人惊鸿一瞥的笑颜。他不能死在这里,更不能输。那时候他想,他还有韶华宫那位殿下要保护。 他要变成最强的那个人,足以站在那人身前,替他挡下所有的刀。 于是他摇晃着身子站起来,太阳照耀的他眼前不断飞动火星,耳中嗡鸣一片。如有无数只嘈杂虫鸣。 再来!他抬手擦掉唇边血迹,阴狠地盯着那名来自北海冻湖的兵。 那老兵斜着嘴角冷笑,毛都没长齐的将军!快回去抱着你的胯看大夫去吧!晚了,怕是以后连种都留不下! 满堂哄笑。 叶慕辰麾下直系亲兵愤怒地捏紧了手中长刀,眼睛里喷出火来,无数双灼热的眼睛盯住叶慕辰,就等他一声令下,好冲出去,将这些心怀鬼胎的诸侯私兵撕成碎片。 在哄笑与怒目中,十六岁的叶慕辰平静地站在烈日下,漠然朝那几名笑得最狠的老兵招手,道,再来!你们一起上! 这小子怕是疯了!当日里那些老兵油子咂舌,却纷纷扔掉布衫,赤膊走上场,围着叶慕辰打转。脚下八卦步游走,人人都想捡个现成便宜。 后来呢?南广和听到这里,忍不住打断叶慕辰,扯住他袖子急道:你竟当真与他们打? 殿下,我若想服人,就必须一次性和他们斗狠斗到极致。叶慕辰淡淡道:臣那时年岁太轻,又身居高位,举国兵力握在手中。外人只瞧得见臣煊赫滔天,可无人知晓,臣原本只为了护住一人。 南广和叹了口气,认真地道:孤那时候,并不知道你如此苦。 不苦。叶慕辰笑。那样的日子,只是慢了一些。臣还想更快,才能护住你。可到底还是来不及 两人同时想到了当日里仙阁闯入韶华宫,在宫门外逼得广和贴身宫侍血溅三尺。叶慕辰谋划多年,却仍在昭阳十一年三月三功亏一篑。仙阁煽动礼部带领叛兵杀入宫闱,南氏皇族全部殉了国。 自古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南广和感慨,安慰他道:孤那时候也无路可走。并不是小叶将军你的错。 南广和现在只心疼那年十六岁的叶慕辰。 花园内的风中微有暖意,吹动两人鬓发,落在互牵的手背。在一片绿水繁花中,静悄悄的叶府终于走出来一个人,伴随哒哒声,清脆地击响在水磨青砖地。 两人抬头望去。 一个驼背龙钟的老婆子,拄着拐杖立在门前,眼眸朝他们望过来的时候依稀仍有属于十六岁韶龄少女的柔软。 老婆子花丝全白,梳的整整齐齐,贴在脑后盘了一个髻,发髻边居然还簪了一朵新鲜采摘的山茶花。晨露含在花蕊中央,随风传来一阵清淡香气。 你们来了。老婆子摇动瘪掉的黑洞洞的口唇,拄着乌木拐杖走近两步,挣扎着与叶慕辰蹲身行礼道:小时候,姆娘一直告诉我,有一天你们会回来。 老婆子用那样柔软仿若二三月春风的眼神,望向叶慕辰与南广和。 南广和只觉得从头发丝儿里都冒出凉气。他倒抽了一口气,不自觉放开叶慕辰的手,含笑扶住她,轻声问道:阿婆,你认得我们? 老婆子起身,这两步似乎耗尽了她全身所有的力气。 在孤寂的仿若百余年前旧梦的叶侯府后花园中,那婆子抬起手中拐杖,指向叶慕辰,颤巍巍道:小的时候,姆娘常与我们看画像。我见过你,你是我家阿舅。 听这语气,却原来是叶慕辰阿姐家的孩子。 叶慕辰愣了一会儿,才低下头,仔细打量这位白发苍苍的婆子。婆子已经很老很老了,鬓角雪白,一张脸上只剩下肉皮,长满了暗褐色老年斑。在说话的时候,口唇内一片黑洞洞,半颗牙齿都没。只剩下一双眼睛依稀可看出曾在少女时有过绝顶风华。 她在年轻那会儿,想必是个最最漂亮的女孩儿。有人娇宠着,藏在轻纱飘扬的深闺内。也是二三月里的春风,有少年郎借着小轩窗透过来的阳光,仔细地与她描眉。 叶慕辰笑了笑。你是采薇? 是啊,你果然是阿舅。姆娘说的没错婆子笑得一脸释然,又带有三分追忆。姆娘在逝世前一直念着你,说阿舅虽然贵为天子,却一天清福都没享受过。姆娘还说,阿舅看上的是这天上地下最美的一个人,总有一天,阿舅会带着那人回来。 南广和笑了笑,两颊微红。莫名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采薇又拄着乌木拐杖,艰难挪到花园石桌前坐下,招呼叶慕辰与南广和道:阿舅,这里已经没有人住了。只有我一个老婆子,你们随意坐吧! 时隔百年,叶慕辰阿姐、那位当年千万娇宠于一身的叶家大小姐早已经过世,两个孩子中较小的女儿白发苍苍,坐在院落中的阳光下,与叶慕辰闲话过往。 有时叶慕辰反倒得担心她说话太多,随时抽不上那一口气,就此去了。不得不数次打断她,让她慢些说。 老得已经不太走的动路也不怎么说得出话的采薇却笑着对他们道:不要紧的,我藏了一肚皮的话,就为了等阿舅回来。阿舅当年白日飞升后,偌大天下尊奉我弟为主,如今他们还在宫里头住着。我留下这一口气,就是为了等阿舅回来姆娘说,阿舅带回来的那个是仙人,能够起死回生。让我务必问仙人一声,我那战死在皇宫中的阿爹,死后可还有机会转生? 采薇眼巴巴望向南广和,柔软目光中坠下两滴泪来。我那阿爹,是个修仙人。听说他们修仙人死后不入轮回,魂飞魄散仙人,你说是吗? 不再是少女的采薇,眼中掉下的泪珠也不再晶莹剔透,沉淀了岁月里的浑浊。 语气小心翼翼,令人黯然。 南广和不能够骗这样一双眼睛。 于是他垂眸,静静地道:下界修仙者,一旦在飞升前陨落,便再也不得转生了。采薇,对不起。 一片静默。 采薇过了许久,才惘然地叹息道:原来当真是这样啊!姆娘在后来,去庙里许了许多经,在神像前许诺,愿拿一切去换阿爹的轮回。原来都是假的,都是假的呵! 对不起啊,采薇。南广和莫名觉得很愧疚。他求助似地看向叶慕辰。 叶慕辰抿了抿唇,淡淡地道:采薇,生死寿夭皆有天命。即便贵为万物之父,亦不能叫白骨复生。 我知道,我都知道的。采薇反过来安慰他们,在阳光下扬起脸,眸光一瞬间水气迷蒙。她笑得就像又见到了儿时的那一场春风,阿爹掀开姆娘的玫瑰色长裙,钻入裙底学狗叫,姆娘叫阿爹扑倒在地,掉了一支金钗。阿舅,有时候呵,我真是搞不懂你和姆娘爹爹这一辈人。 采薇笑得愈发柔软,脸皮皱开了一朵花。你们呵,一生只瞧上了一个人。然后念念不忘,一直到死,都忘不了那个人。可是有什么用呢?这世间,最慈悲的是天,最无情的也是天。天意叫你们遇见,可是天意又叫你们走散。 叶慕辰抬手,弹了下采薇鬓边的那朵山茶花,淡声道:顽劣! 阿舅,我活了一百多岁,在人间活成了一个老妖精。可是我并没有瞧上过什么人。采薇的声音渐渐低下去,轻的就像一个遗失在春风里的梦。我也瞧不起你们,一辈子,只念着一个人,将下辈子、下下辈子都搭上去了。 采薇笑的越来越轻,渐至无声。 眼皮轻阖,眸光中仍有一滴残留的泪,在春风中将坠未坠。 她去了。 唔。 叶慕辰抬起身,轻轻从椅子下抄起采薇佝偻的身子,将她抱在臂弯中,朝南广和道:她毕竟唤我一声阿舅,殿下,臣要去葬了她。 孤与你同去。南广和振衣,与叶慕辰缓缓朝月洞门外走去。顺道去看看这人间,你我的坟。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久已不见娑婆沙华的人间,今日因了采薇的这一场丧亡,再次飘起了白雪一样的花。 作者有话要说: 【注】本章提要是为了暗合叶慕辰长姐与百变星君的故事。正文倒计时,预计还有两万字结束。感谢各位一直看到这里!稽首! 1. 采薇,取曰归的含义。 2. 《荆楚岁时纪》载:张华《博物志》云:汉武帝令张骞穷河源,乘槎经月遇织女、牛郎之故事。 第172章 娑婆4 两人走出叶府后才知道, 原来这世间仍是叶家的天下。叶慕辰阿姐的儿子继承了叶慕辰留下的大元朝江山,同时改姓叶,如今西京皇城中坐在金殿上的仍是叶姓儿孙。 分卷(123) 百余年前, 大元朝帝君带领叶家军上千人白日飞升, 西京城诸多百姓都见到了凡人成仙的那一幕, 悠悠众口一时纷纭不休。萧慎那老儿趁机代帝捉刀颁布诏令,昭告天下, 说大元朝帝君这是飞升了,是成神仙了,谁也不能抢神仙在人间的江山。 没帝君坐镇的江山怎么办?找啊!找到叶家后人, 然后请回来做帝君。 自此后, 便形成了一个极诡异的群臣集体摄政的局面。 叶慕辰飞升之前并未留下子嗣,后宫空无一人,只有前朝大隋长公主挂了个元后的虚名。夫妇二人于人间甚至并未留下尸骨, 一个据说在大隋亡国夜变作了金凤凰, 另一个则是在众目睽睽下飞升做了神仙。 所以群臣很焦虑,大家都急着寻找一个流淌着叶家血的直系子弟, 却苦于叶家儿郎们在保卫前朝大隋的征战中死的太绝了!如今一个都不剩。大元朝帝君叶家据说只剩下了最后一个嫡系, 就是叶慕辰长姐, 那位千娇百媚的叶家大小姐。 萧慎亲自带领百位世家子,蹲守于在叶侯府门外,一请二请三请, 守到了叶家大小姐挽着菜篮子出门, 这才终于逮住了一位可替做了神仙的大元朝帝君坐镇山河的帝君候选人。 可惜萧慎嘴皮子都磨破了,都打动不了叶家大小姐的铁石心肠。 叶家大小姐前所未有的勇猛, 与叶老太太一道,提着礼盒一筐筐往外扔, 站在百名世家子中间舌战群雄。 据说那日叶府两位女人从大隋朝开国,一直诉苦诉到了大元朝凤元九年,说叶家历代子弟无一不战死沙场,这三百多年间,洒下的热血都足以铺成深渊。人人脚下都踩过他叶家儿郎的血,人人都不干净。 叶家大小姐扔下礼盒,抛下菜篮子,身后一双儿女,扬起下巴傲然道,这天下有什么东西,值得我叶家人前仆后继,为这天下人做牛做马? 萧慎答,是为天下主,不是为天下仆。 叶老太太拐杖一跺,银发冷眉,啐道,这天下不值得! 萧慎老儿气了个倒仰,手指着叶老太太哆嗦了半天,只摇头怒道,唯女子与小人不可养! 叶府唯一的男丁、百变星君与叶家大小姐的长子,自母亲身后转出来。十二三岁的年纪,眉目清俊,自带叶家人的冷傲,单手持书卷,皱眉对众人道,自古只有抢着坐江山的,没见过求着人登基的。尔等视帝位如蜜糖,却不知于吾而言,实则砒霜。 众世家子眼睛一亮,觉得此子不恋栈权贵,怕是个甩手不管事儿的傀儡帝君。众人纷纷卯足了劲儿劝,恨不得上前将人五花大绑,弄回去摁在帝君宝座上,戴上十二珠冕旒,从此奉为山河主。 只可惜叶家大门叫那位早死的百变星君施了结界,非叶家骨血不得进出。 众人只能围在门口,急得团团转。 在一众世家子看来,不管事儿的帝君才叫好帝君。不像前头那位,穷兵黩武,一生征战四野八荒,临了带领最能打的叶家军亲信集体飞升,闹的群臣措手不及。 这位好!这位怕不是个书呆子! 上至萧慎,下至二十位门阀世家掌门人,都一致认定了叶家外甥。徘徊于叶侯府门外,奋拳攘臂,人人激动的脸色通红,唾沫星子横飞。 最后萧慎使出杀手锏,对叶家大小姐咬牙冷笑道,你儿子到底不是叶家人!他亲爹灰飞烟灭,只有集人间所有香火,或可搏一个转生机会。你将儿子推出来坐镇天下,我等在八荒各国为你儿子的爹建庙宇。你换不换? 十二三岁的少年踟蹰,握紧手中书卷,手指尖迸成苍白色。少年望向他的娘,问道,娘亲,你要我去做这帝君吗? 叶家大小姐避开少年目光,带泪怒斥众人,尔等无耻! 萧慎一揖及地,声音苦涩道,夫人,天下不可无明主。 叶大小姐闭目,泪纷纷如雨下。 于是少年知道,娘亲舍了他。在娘亲心中最重要的那人,依然是阿爹。 少年沉默地站在阳光下,门外高冠博带的众人纷纷对他下跪,五体投地,俯首称了臣。 叶老太太扔了拐杖,要斥责叶大小姐违背家中盟约,却在对上大小姐那双含泪的眼眸后,叹息一声,老泪纵横。 年岁最小的采薇缩在叶老太太怀抱中,探出头来,娇憨地问道,姆娘,太婆,为什么你们都在哭?哥哥是要被坏人抓走了吗? 不,哥哥是去这天下最大的皇宫,做天下最大的王。少年摸了摸妹妹的头,手指着跪了一地的群臣,睥睨道,瞧,今后他们都是我的臣子。 可是少年的眼圈红了。 少年最后在离开叶府门前的时候,回头给叶家人磕了三个头,抬起头的时候,额头在水磨青砖地上磕出了一片红印。少年淡声道,姆娘,太婆,我走了。从此后我就是这凡间的帝尊,世间再无一人受得起这礼。你们好好保重! 叶家大小姐直追到朱雀大街的尽头处,少年却再没回过头。 你们叶家人南广和自采薇微热的尸身上缩回二指,唏嘘道:倒都是烈性子! 叶慕辰抿唇。采薇残存于阳世的记忆中,她那个哥哥进了宫后再没回来,从此娶妻生子,扔下书本,坐在孤清的金殿中捧起奏章一行行批阅。少年没回过家。或许在那小小少年心中,门外那最后的三次叩首,便是替他阿爹尽了礼数。 从此后那少年改了姓,十二珠垂在目前,叫人再看不清悲喜。 是一览众山小。 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他本不是叶家儿郎,却替臣扛了这江山社稷。叶慕辰最后总结道。是臣留在人间的债。 怨不得你。南广和安慰他。你在人间既未娶妻,也没有留下子嗣,碍于你飞升时的景象,旁人也不敢来夺。所以,只能委屈你那位外甥了。 叶慕辰摇头。并不只是如此。臣那时候一心要叛了这天,逆天而行。下界修仙者们屠戮殆尽,各国皇室凋零,原本也无人敢接下这个烂摊子。 世人都怕惹下杀身祸。 他们都以为那少年好欺。 所以他们才选了他。 叶慕辰心里沉甸甸的,话语也变得沉重。臣欠下百变星君的,怕是得扛一辈子。 你我这一辈子,漫漫长长,与此方天地同寿。南广和长长一声叹息,最后道:就这样欠着吧。欠着也好。 叶慕辰抬头望他。 南广和笑了笑。叶慕辰,我们这一生,总要欠下点什么。否则,生有何欢? 臣不懂。叶慕辰垂眸,眸光处深深,掩埋了万千言语。 孤以前也不懂南广和与他并肩,漫步往大隋朝南氏皇陵走去。脚下荒草没腰,需叶慕辰不时以掌心风雷印荡开拦路野草及荆棘。 在飒飒风声中,南广和望着不断倒伏下去波浪一般绵延的荒草尽头,淡淡然地道:叶慕辰,你我都是永生者。吾昔日以一颗来自异界的五色琉璃心,换了此方世界的万年光阴。也许万年后,又有新神出,吾亦会陨落 他以目光阻止叶慕辰即将开口的话,继续道:神陨是天劫。每一个劫世,都会有神灵陨落。吾真身乃不死鸟,即便死去,亦只是归去了吾之来处神庙。 可你不同,南广和垂眸,视线落在叶慕辰怀抱中渐渐失去体温的采薇身上,语音微带惘然。你只属于此方世界四灵,天崩地坼,你亦无法存世。 叶慕辰,吾终会负你南广和的叹息声落在这座荒废的深山中,叹息声往复,在深谷回音中彷徨不得前。 不知过了多久,耳中才落入一声极轻的回应。 臣知道,叶慕辰沉声道:殿下,臣一直都知道。 采薇那句话原本也没说错。南广和笑了一声。天意叫我们遇见,最终还是天意,叫我们走散。即便生而为神,享天上地下所有的香火,吾亦不能强行扭转星辰轨迹,该灭的,依然会湮灭。你我相识近十万年,此后余生,或许还有万年可共度可说到底,终须有一别。 叶慕辰沉默。 不死鸟,是吾之原罪。南广和声音渐渐低下去。吾闯入此方世界,惊扰了众生,亦是吾毕生的罪与罚。 可是于臣而言,得遇殿下,却是毕生之幸!叶慕辰扭头看过来,眸中星光溃散,倒映出一个极小的少年。少年白衣,形貌十三四,有世间无法描摹的绝色。 是这世上顶好的人。 是他愿意永远追随的神。 于是叶慕辰抿了抿唇,低声道:殿下,输给你,臣心悦臣服。 南广和笑。叶慕辰,我们都输了,也都赢了。输给这漫漫仙途,却赢了这世间一段极情。 还有句话,他却深藏于心底,不可说。 南广和想,那句话他或许永远都说不出来了。 于崖涘,于那个在黑梦中脚踏破碎银河中的自己而言,作为两个初生的神,他与崖涘都输了。他们最终输给了此方天地的不可测之道。 所谓极情,所谓无情,于此方天地而言原本便是一条道。 他与崖涘摸索在这条暗无天日的道途,身负千万条性命,脚下是沉沉的血海,一步一血痕地走到了最后才发现他们都输了。 可是他不能说。 他怕说出来,会令叶慕辰更绝望。 于是南广和对着这荒山中林立的坟冢,手指向最高大的那一座,歪头朝叶慕辰笑道:瞧!这就是人间立给你我的坟。 第173章 娑婆5 荒山中立着一座极高大的陵墓, 陵墓门前有金色云气缭绕蒸腾其上,映照的这一片林木都缭绕成金色雾气后的葱茏叶片。一眼望去,只看见金色, 再细看才能见到陵墓门虚掩, 后有石室。 其他坟头如同星辰密布, 拱立在这座陵寝周围。 南广和啧了一声,朝叶慕辰笑言道:你那位好外甥, 怕是恨毒了我们南氏。 陵墓前以上古文字,云气缭绕地雕琢着南氏的名姓,凤凰图腾横穿整座陵山。自他们脚下所站的位置看过去, 这座陵墓门恰是凤首。高昂的凤凰头顶上以叶片为翎羽, 口中所含的丹红色珠子在岁月中历久弥新,仍然散发出沉沉的香气。 叶慕辰垂眸,手中抱着采薇渐渐凉却的尸身, 淡淡地道:他既不该姓叶, 也不会入南氏陵墓。他心中所恨的,是大隋。 南广和笑了笑。是啊, 你我的大隋。 是殿下的大隋朝叶慕辰抬眸看了他一眼, 难得地, 笑了。眼眸中藏着很深的星光,隐约在跳跃。当年若不是殿下你下凡,在凡间哄臣立国, 臣也做不得这隋元两朝的帝君。 那也是你做南冥那一世, 太苦了呵!南广和叹息,手轻抚陵墓门上凤翎。阿郎你那时候, 总叫人欺负。孤下界后一无所有,连法力都暂时封住, 要想与你在凡间苟活一世,便只能揭竿而起,学那些乱世中人,搏一方立身之地。 所以他那时哄南冥,借那王姓富商的资财,于南赡部洲起兵。当地世家联合南氏祖庭一道,极力打压他们。 还是凤华的南广和使出全身解数,一身白衣,登上高坛做法。在南冥扯起大隋国号招兵买马的那日,高坛上风云聚会,狂风吹得众人睁不开眼。整座西京城上空黑云压顶。 凤华就在那时掀开了黑空,口中暴喝道,凤翔九天,天佑我大隋! 一只金色的凤凰于黑云中突围而出,尖利的一声凤啼,撕裂万古长夜。黑云层叠翻作金色祥云,在狂风中有遮天蔽日的英姿,凤凰羽翼轻垂,羽翼上的翎毛一丝一缕尽皆宛然分明。 世人瞧见了凤凰,战栗不能言。 天空中那只凤凰七彩华羽,随风扇动丝丝缕缕如檀麝之香,经年弥月不散。 西京城百姓,其实一直私下里都将这座城,叫做凤城。叶慕辰想起这节,也忍不住笑。殿下你那时候实在是居然学会了骗人。 南广和笑得眸光中泛起水气,潋滟如波。那怎地叫做骗人?分明是世人见到了凤凰,便以为孤是名女子,是注定要与你这位大隋开国帝君做元后的人。 凤华那时白衣墨发,以南冥枕边人身份自居,况且他又生的雌雄莫辨。于下界凡人而言,即便凤华只保留了上界天君时的二三分长相,也是美的惊心动魄。 无人敢信他是男子。 他也从不解释。最后甚至为南冥换上了女裙钗,三缕梳头,两截穿衣,深居于宫中珠帘后。便连帝后祭天时,他亦藏于幕离后,视线不与世人接触。 殿下,你那时候,是不是一直觉得委屈?叶慕辰放下采薇尸身,小心翼翼地问他。臣那时并不知道你的真身,甚至从不知晓你原本当真是凤凰。 不委屈啊!南广和笑。孤将一切事务都推给了你,每日只需要等你回来报讯,清闲的很。 叶慕辰默了默。他想说,不,殿下你绝代风华,从前在天界亦只见你在三千夜色苍穹中翱翔,历来只有你垂眸俯视众生的份,高傲如你,又怎肯以女装示人? 可是最后叶慕辰垂下眸光,一个字都没提。他沉默地挖掘新坟,将采薇挨着大隋朝帝王陵墓的方向葬了下去。 黑色长刀掘起一块块泥土,黄土掩埋了尸骸。连一具棺木都无。 凡人死后,魂灵重新进入轮回。留下的肉身腐烂成泥,有棺木只会阻挡她轮回。南广和与叶慕辰解释道,怕他心里头不舒服。陵寝中你我肉身曾躺过三百余年,若不是南氏子孙在后来的近百年中不断来此汲取凤血,以化生为后代子孙,你我怕是还得在轮回井口徘徊更久。 叶慕辰迎向他的目光,动了动唇,千万言辞最后都化作了一声低沉的安慰。臣明白的,臣从没质疑过殿下的决定。 是呵,无论孤说什么,你都信。你都遵从。南广和与他并肩立在新修葺的荒冢前,草木窸窣声中南广和的语声极轻。你在轮回井口徘徊的时候,孤就在你身后,可是你瞧不见。三百年地府幽冥路,叶慕辰你那时候每一次转身,孤都在。 抚摸荒冢的手抖了一下。 叶慕辰倏然转身,眸中星光大盛。这座荒山中仿若有彩霞经过,一霎时天空布满七彩光,明丽地洒满每一寸草木。 两人站在这漫天霞光中,叶慕辰突兀地捉住南广和的手腕,沉声道:臣于南冥的那一世,殿下你不是仙人下凡吗?你怎会在地府幽冥路徘徊? 分卷(124) 原来你不知道吗?南广和玉雪一般的手腕叫他捉住,瞬间留下了一抹红印。他扬起头,朝叶慕辰笑得璀璨生辉。孤在你死后,伴你一同死了。孤以真身下界,与你同葬在此处皇陵。 殿下你是凤凰啊!你怎么会死?叶慕辰失语,嘴皮子抖的厉害,如同口中含了一支燃烧的火炬。难道殿下你于大隋末年的第二世,也是真身死亡吗? 是啊,都是真身死亡。死的时候很疼啊!南广和轻轻扭动手腕,于一圈红印勒痕中越发衬的他宛如一个玉雪雕就的人。 他笑得轻快,一波三折的丹凤眼中亦盛满星光。只是与叶慕辰不同,叶慕辰眸中的光是暗夜星辰,是荒山明霞,而南广和眼底却是视天下如众生子民的星辰故乡。 是一方天地星子诞生的地方。 有温暖。 很混沌。 你下界为人两世,孤亦陪你两世。与你生同衾枕,死同穴葬。南广和凝视叶慕辰眼神中的星光,含笑道:既许你三世,便是三世。孤若不死去,如何算的上三世夫妇之约? 叶慕辰颤抖不能言,全身抖的厉害,莫名有一种不能诉说的恐慌。 哐啷一声! 叶慕辰扔下长刀,一把抱住南广和,将头埋在南广和白衣肩头,目中滚滚有热泪涌出。殿下,你从未告诉过臣,那时候你有多疼。 有多疼呵南广和轻拍叶慕辰的背,呵出一口气来,微带惘然道:总及不上你当日里,魂飞魄散的那种疼。 也比不上你灭了所有荣光,一个人于下界凡尘艰难苟活时以棺材钉割破脸颊的,那种疼。 南广和很想笑,或与叶慕辰一道哭。 可是他想,最终他与叶慕辰终有一别,也许到那时候,叶慕辰会更疼。 所以最后他只是叹息了一声,轻轻地掰开叶慕辰的手,就着两人相拥的姿势亲吻了叶慕辰的嘴角。一口口地轻啄。 叶慕辰,叶慕辰呵他一遍遍唤他的名。 两人于荒冢陵墓前热吻。草丛中伏卧着一道残碎成三截的华表,华表上龙腾凤翔,有仙家符咒。金光缭绕的陵墓门前,有昔日叶慕辰一字字以鲜血描摹出的字句。 在一百多年前,大元朝帝君叶慕辰以掌中鲜血,一笔一划地描摹出广和的名,以一种并肩交颈的姿势,与叶慕辰的名字交相辉映。陵墓上写着叶氏子叶慕辰,今愿以鲜血为契,永世为南氏广和之仆从。愿殿下承此善因,获福无量,永世享安康喜乐! 他到底没敢写夫妇盟约,只刻画了百余年前大隋亡国前的血契字句。 在他心底,殿下是那高高在上的帝君,他永远是殿下的臣。 殿下叶慕辰热吻中夹杂着泪,双手不住颤抖,他甚至含不住殿下那两片嫣红的唇瓣,声音沙哑的厉害。 * 在遥远的北川极地,苏文羡立在一户圆顶白房子面前,踟蹰不能前行。 那户人家有孩童在读书,摇头晃脑吟诗的声音听起来清脆如黄莺出谷,又如同一声声久远的来自百余年前的梆子声。一声声,惊醒人残梦。 苏文羡立的太久,直到北川的夕阳将他身影拖成一道长长的黑线,融入沙漠的黄砂中。风沙一层层覆在他雪白狐裘,渐渐染成陈旧的淡黄色。 呸!苏文羡啐掉不慎刮入口齿间的黄沙,随后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撩动鬓角。却撩了一手的沙子。 他觉得嗓子疼。 许是黄砂刮入了喉嗓,他想。 又或许是近在咫尺时,反倒思乡情怯。 是一种不敢直面的怯懦。 苏文羡徘徊复徘徊,鹿皮靴子在沙漠中踱步,不远处一株沙棘枣顽强地生长在盐碱地中。 不行!我堂堂小侯爷,不能这么孬种!他想。 他想了很多,最终还是没敢上前撩开那座白房子垂在门前的厚重油布毡子。隔着一道油布毡,以及毡子后的门,他听了一下午的朗朗读书声。直听的他昏昏欲睡。 苏文羡仰头,见到一弯淡白色的月牙。像极了某年某月,那书生腼腆一低头,于床帏内咬在他肩头的齿痕。 那书生真狠心啊!一口咬的入肉三分,宛然留在他左肩,至今仍未湮灭。 暖玉呵!他的书生,那个名叫暖玉的小书生,即便于百年后转生,依然是个酷爱读书的小傻子。 苏文羡笑得有些甜,最后笑容渐渐淡了,便有些酸楚。 * 为什么不去找他?东方楚坐在画舫中,手执着一只双耳银壶,往杯中倾注一汪碧青色的百日红,闲闲地含笑问道。 苏文羡沉默地坐在下首,一声不吭地接过酒杯,仰脖,喝了个干净。 良久,才突兀地笑了一声。没意思。 怎地没意思?东方楚眯起眼,怀中左拥右抱,笑得畅快。那一日在界碑后,哥哥我可是亲眼见你为了人冲到马蹄前,那股子奋不顾身的劲儿,啧啧,当真令人动容啊! 他平日里与苏文羡调笑时,这人都会着恼。所以东方楚说完,就下意识放开左边怀抱中那个眉目清秀的小倌儿,啪嗒一声打开折扇,遮住脸。 打哪儿都好!可千万不能再打他的脸。 不料这次他等了足有三息,都不见苏文羡发作。 再抬眼瞧过去,苏文羡正提起双耳银壶,口对口,咕嘟嘟往脖子里灌酒。 东方楚连忙抢下酒壶,站起身往怀里护着,慌忙道:这百日红得三两银子一壶,是我家乡顶好的酒。必须得家中有女儿出嫁,才能酿这一壶百日红,是宴席中抢来的。你可不能这样糟蹋银子! 你还缺银子?!苏文羡不屑地嗤笑一声,狭长美目中叫酒气醺的微红。他往后一仰,身后自有伶俐的十三四小倌儿扶住他,以汗巾子给他擦汗。鬓角染了黄沙,又染了几滴酒,显得颇有风尘味。没意思!都不再是那个人了,小爷我也没那么廉价,非得巴巴地凑上去,与一个什么都不记得的人,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 画舫中晃动的歌声中,苏文羡的声音也有些模糊。 东方楚默然一瞬,随即摇动折扇笑得倜傥。既如此,那为何你不随他们一道,去西京城瞧个热闹?别打量着你偷跑去阎罗殿,持红缨/枪/逼着青鸾给你翻生死簿的事儿哥哥我不知道! 你醉了!苏文羡语噎,只手指着周遭各个唇红齿白的七八个小倌儿,狭长美目中射出寒光。你,还有你,你们听这位爷说的胡话! 我们可听不懂!小倌儿都掩着嘴笑,声音脆生生地撒娇道:爷爷们说的什么,我们自来都是不懂的。我们只会陪爷爷们吃酒看花,不带耳朵,也没有眼睛。更加没有舌头,嘻嘻! 是啊,没有眼睛,也没有耳朵。苏文羡拍桌大笑,冲东方楚道:你家中孙女出嫁,就留下这么一壶百日红?给小爷我全部拿出来,今日不醉不归! 东方楚定定地望着他,最后摇头叹笑。可当真什么都瞒不过你!可怜我那时都没来得及娶亲,这孙女儿,还是旁支过继给我的。 有香火就不错了!苏文羡笑得满不在乎。我苏家都不在了,门庭都没了,小爷我不是照样过的开开心心! 反正漠北马市人来人往,再无那一个人佝偻着背,伏在地上给他当脚踏。 那年九月的秋风仿佛仍飒飒响在耳边,他手中持着马鞭,撩起雪白狐裘,翻身跨上马背。扬起手中马鞭,朝仍伏在地上的那个书生道,小爷我今日要去秘地办差,你且留在家中,待我回来时若你不在,哼哼,仔细小爷叫你一个月下不来床! 那书生闻言惨白着一张小脸,却尽力朝他笑,道,在下于侯府中等你。等小侯爷你回来时,煮面给你吃。 须放葱白,不许放葱花!苏文羡夹起狭长美目,在秋风中笑得璀璨。 好,在下只将葱白摘出来,切的细细的。那书生仍然在笑。 倘若他当日里再仔细些去看,便会看到那书生笑得分明悲哀。 可是当日里,他总是因为这样那样的缘故,一直在错过那个人。 苏文羡抿干一口百日红,他想,暖玉呵,为什么你那时什么都不说,哪怕小爷我不肯应你,你好歹也该于床弟间,说一声你心悦于我。小爷我这么好的一个人,要财有财,要貌有貌,临死的时候居然也没得到你一句情话。 或许,暖玉那时曾说过的。 在某次他将人弄哭了以后,暖玉那个傻子曾经含糊地沙哑着嗓子哭喊道,子卿! 那一声百转千回,令他抖了抖,猝不及防地,提前缴械投降。 那傻子却哭的不能自已。 一声声,仿佛仍在耳中。与今日下午于北川腹地那所白房子内传来朗朗读书声混杂在一处,一时是儿童读着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一时又是百余年前暖玉耸着苍白瘦弱的脊背,哭着喊他子卿。 那时他一点也不知怜惜人。 可是那一次,苏文羡记得只有那一次,他叫那个傻子哭的有些心软,提着裤子下床时,莫名其妙回头多看了那人一眼。 文羡啊!你喝了一百坛了,不能不能再喝了!东方楚大着舌头扑过来抢他的酒壶,却不慎跌入苏文羡身上,两人撞了个满怀。 苏文羡前襟一片濡湿,杯子叫东方楚撞翻,酒水淋漓洒了一身。 东方楚扬头,下巴磕在苏文羡脸颊,沾了满满的湿泪。 文羡,你哭了?东方楚伸出手,摸了一把苏文羡的脸,先是一怔,随后拍腿大笑。你不就是瞧上了一个人吗?哥哥我带你去寻他!哪怕他转世做了牛马,哥哥我也给你牵回来! 喝的烂醉的东方楚,手中提着同样醉醺醺的苏文羡衣领,自画舫中显出了惊人神通。两人摇晃着出了船舱,随后东方楚脚步一跺,站在船头仰头大笑,背后刷拉伸展出一对五色彩羽翼,拎着死狗一样的苏文羡腾空而起。 江枫渔火,酒香正酣浓。 画舫中惊叫声一片,小倌儿们追出舱门,只来得及看到一对翩跹翅膀在夜空中划过,映照在星空下,直往南赡部洲极北的地方飞去。 坏了,别是半夜撞邪了吧! 别,别是遇仙了吧? 小倌儿们缩成一团,不知谁惊叫了一声,那两位爷有没有付银子? 于是七八个人又手脚并用地爬回船舱内,生怕叫人白嫖了一天一夜的酒资。在那支起的小酒桌上,双耳银壶歪倒,洒金折扇半开地躺在一侧,却有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子放在中央。 有一个小倌儿大着胆子掂了掂钱袋,随即惊喜地叫道:有钱!有是明珠! 钱袋子倒出来,是十八颗南海明珠。每一颗明珠都足有小儿拳头大,足以买下一座城池。 众小倌儿喜极而泣,分了那十八颗明珠,冲出船舱,跪在船头朝天叩拜。口中不住地道:谢谢神仙爷爷!小的们从此得以脱离苦海! * 南赡部洲于曾经身为凡人的东方楚而言,曾经极大。大到他曾以为,他一辈子都不会将这片土地走完。 可是如今入了仙籍,不过振翅十个呼吸的功夫,他便已经携着苏文羡抵达了北川腹地中那片黄沙吹面的沙漠。 贫瘠的盐碱地中孤零零生长着一株红柳树,沿着红柳树往前再走半里路,便见到了那个令苏文羡念念不忘的人转生所在。 星月交辉,夜色深沉。 夜晚沙漠上的风格外寒冷,吹得东方楚不禁缩了缩脖子,酒也醒了大半。他扑通一声扔下手中提着的苏文羡,朝他身上踹了一脚,带笑骂道:去把人喊出来!别跟一条死狗一样,只知道抱着酒坛子哭! 苏文羡艰难地睁开一双狭长美目,雪白狐裘早已尘霜尽染,俊脸上也染了啥黄沙。一抬眉,扑簌簌往下掉沙子。 你,你将小爷我带来这里作甚?!苏文羡却不领情,踉跄着起身,口中兀自傲气道:小爷我拿得起放得下,不需要你假惺惺! 他说的硬气,却在耳中听到吱呀一声后突兀地住了嘴,全身僵硬,不敢回头看。 在他身后,那扇一直朝他关闭的门终于打开了 。一个垂髫幼童刷地一声打开厚重的油布毡子,怀中抱着一盏气死风灯,好奇地问道:你们是谁,为什么一直站在我家门外说话? 苏文羡不能回头,更说不出话。 东方楚烂醉如泥地瘫坐在沙漠中,手指着苏文羡,摇头笑到喘气。 那幼童见状,又道:尊贵的客人,你们可是走迷了路,需要来我家借住一宿吗? 语声清脆,落在这酷寒的风中动听如莺啼。 两行热泪顺着脸颊淌下来。小爷一定是酒喝多了,苏文羡昏沉沉地想,都道是伤心的人不能醉酒,醉了,酒便会化作相思泪。可是小爷我要与一个小童诉什么相思?! 苏文羡想了那么多,拳头攥到发白,却还是没有勇气回头。 那幼童便抱着一盏灯,小心翼翼地走近他身后,又特地问了一声。客人,你可听得见我说话? 苏文羡扬起头,努力想咽干眼中不断涌出的热泪。喉咙中源源不断咽下的,却都是苦涩。仙人是不该有眼泪的,可他是个修炼极情道的仙,是个注定无法得道长生的仙君。最后他自暴自弃地想,就这样吧,怎么活,不是一生! 于是苏文羡蓦然转过头,朝那幼童道:小爷我不是客人,我回来了,寻你吃一碗面。不要葱花,葱白要切成细段。暖玉,我来带你走! 那傻子书生暖玉重又脱胎为一个幼童,发垂髫,好奇地站在沙漠中,对前来寻访他的苏文羡笑着道:你却又是谁,凭什么要我跟你走? 你以后,就知道小爷我是谁了!苏文羡笑得痞气,一把抱起人,扛在肩头上,顺手接过幼童手中提的风灯,大笑道:这次不管你愿不愿意,都随小爷我一同归去吧! 你放我下来!幼童惊慌失措,手脚并用地打他,踹他,最后忍不住张口咬在他肩头,带着哭音求他道:你放我下来!我家中还有父母兄长! 幼童牙齿很小,咬在肩头不疼不痒,于苏文羡而言不过是叫蚊子叮了一口。他心中畅意,便耐着性子劝哄他。小爷我是上界的仙人,可许你长生不老,你要不要? 分卷(125) 不要!我不要长生不老!我要回家呜呜呜,你放我下来!幼童拳打脚踢,哭的声音又脆又嫩。 苏文羡却自狐裘后展开双翅,扛着幼童,提着灯,冉冉自夜空下的沙漠升起。脚下是无边云气,周身有无尽风声。 暖玉,李暖玉苏文羡眼中又涌出了泪。上一世,小爷我没来得及替你收尸,这一次你我便同归吧!从今后有小爷我一日,就有你一天。我将寿命分给你,你且遂了我一回意。我这次定不再负你! 这些话太重,幼童听不懂。但是幼童渐渐地不再哭闹,许是知道这人是个疯子,还是个爱哭的疯子,与这人混闹也不能再回家了。 幼童最后呜咽着道:呜呜呜,你这个骗子!坏人! 对,小爷我是个坏人!但这次绝不再骗你了。苏文羡带着幼童飞过三江六岸,在晨光微曦中振翅往南天门飞去。 东方楚遥遥跟在他身后,偶然回头,目光掠过深海环绕中兰翠色如同一只雀鸟形状的南赡部洲,眼眸中带着三分笑意。 * 南天门外如今守门的换作了无情道的一位帝君,当日里不肯跪拜凤帝的众三十二天以下帝君,如今轮流在此处值班。 见遥遥又有两只鸟族飞来,那位当值的帝君朝云头中啐了一口,放下遮在额前的手,龇牙冷笑道:如今这些鸟越来越不像话了!从那位开始,一个两个地下凡,当这三十三天是个收破烂儿的!什么脏的臭的都捡了往回带! 可是他到底不敢反抗。 在苏文羡扛着一个明显来自凡间贫民家中的幼童飞过南天门时,那轮值的帝君还得主动走上前寒暄。雪鹰将军这是从下界探亲回来了? 苏文羡理也不理他,刷拉一声,翅膀扇动狂风,疾速朝三十三天外凤宫后的自家宫殿飞去。 李暖玉投胎的这位幼童体力不支,明显在经历飞升上界的路上已经陷入昏迷,怕是得赶紧将人抱回去,放在床头静养。说不得,还须他亲自以灵气哺喂。 所以苏文羡很急,压根没看见这位轮值的倒霉催帝君。 东方楚随后飞来时,见那位帝君正对着苏文羡的身影愤愤然扬起拳头,口中无声地骂着什么。 东方楚皱眉,收住翅膀,朝那位帝君走去。 清河帝君!东方楚抱拳,面上挂着一抹敷衍的笑意。您今日怎地在此处? 清河帝君一瞬间面色涨的通红。他原是第七重天的帝君,在那处身居高座,座下天女飞舞,在花海与舞扇中含笑不语这等逍遥的好日子!就是因为当日凤凰他老人家带着一众极情道鸟族杀回三十三天的时候,他不肯跪拜新帝尊,而且给鸟族这帮人下了几次黑手,如今就沦落到南天门轮值这样凄凉! 清河帝君瞅了一眼这头昔日与他对战的纹鸟,笑容忒扎眼!但他还得涨红脸拱手朝人笑。纹鸟将军这是下界归来? 东方楚想摇折扇,随手一掏,才发现落在下界南赡部洲那艘画舫中了。他手上没有别的家伙,便笑着咳了一声,春风拂面般地轻柔道:吾等修情道,不定期便要下界去体悟一下凡间的爱欲红尘。这些滋味,你们这些无情道修者怕是不能懂,哈哈! 这话说的,要多欠揍就多欠揍。 清河帝君恨的牙疼。他捂着腮帮子,支支吾吾地哼了两声。在东方楚也振翅离开后,恨恨地对着一眼望不到头的白玉阶啐了一口。 * 沿着白玉阶梯往上一直走,走入白云深深处,就见到昔日恢弘的白玉宫中静悄悄不闻语声。反倒是距白玉宫更远的一些的地方,于三十三天界限边,众多鸟族将军汇集于凤宫前,又是一日朝会结束了。 鹤族翼侯爷盛装朝服,正与人说着话,一同缓步走下玉阶。 苏文羡扛着个幼童从他们眼前一晃而过。翅膀带动起轻风,刮的翼侯爷袍角微掀,额前青筋一跳。小苏你给我站住! 回应他的是一阵更快的清风。 翼侯爷跺脚,一把拽住随后姗姗来迟的东方楚,急道:小苏下界带回了什么人,怎么一股死亡气息? 啊?东方楚一脸莫名。那个幼童是他从前小情人的转世,刚从下界扛回来,怎地就一股死气了? 翼侯爷望向东方楚的眼神简直恨铁不成钢。他拧眉咬牙道:你们真当这三十三天是六道都可随意出入的地方吗?!昔日下界生灵若想上天,只有两条路走,要么飞升至南天门经人接引,拿到正式牒书;要么就只能辛辛苦苦沿着天柱一路往上攀爬,快则三五十年,慢则几百年,或可有一线生机。如今你们轻易从下界掳了一个凡人,就指望他能如我等这般,餐风饮露吗? 那也不至于死东方楚话还没说完,猛然醒悟过来。是了!那幼童自飞升至高空后便再没说过话,别是给小苏那不知轻重的家伙给折腾死了吧? 快带我去看看! 翼侯爷拽着东方楚的衣袖,两人火烧火燎地离了凤宫,追着苏文羡的身影便去了东侧偏殿。 凤宫左右两侧都各有偏殿,东侧尚有百余座殿宇,于白云深处连绵起伏。雪鹰居住在右侧第一间,门朝两边大敞,门内苏文羡一把将人掼在床上,手掌按在幼童后心就要灌输灵气。 翼侯爷匆匆赶来,一脚跨入门槛就口中急喝道:快停下!小苏你快住手! 苏文羡一脚踩在床榻边缘,一手按在幼童后背,闻言皱眉抬头不悦道:你们来作甚? 快!快给我看看!翼侯爷来不及理他,大步绕到床前,二指伸到幼童鼻下,探了下鼻息。随即跌足叹息道:完了!人早就没气儿了!小苏你,你犯下大错了! 苏文羡不甚相信,也以手探那幼童鼻息,皱眉道:许是闭了气儿,待我输入灵气就好了! 糊涂!翼侯爷气的脸色苍白,颌下胡须都在抖。小苏你糊涂啊!这是个凡人,就算与你有过前缘因果,在下界也早已清算干净。如今你强行造下杀孽,怕是连这天宫都容不下你了! 怎会这样?东方楚仓惶赶至,茫然地插言道:难道不能救活了吗?竟然,当真死了? 你们一个两个的,怎地如此糊涂?! 翼侯爷焦虑地在床前踱了几步,倏然抬起头。快!火速报给帝尊,请他速裁! * 南广和与叶慕辰站在下界南赡部洲的皇陵前,突然就接到了来自翼侯爷传来的一只寸许长小纸鹤。纸鹤长喙微启,口吐人言。帝尊,雪鹰不懂事,自凡间带来一个幼童。但是凡人躯无法穿过天门,如今已是死了。这桩因果该如何了结? 叶慕辰率先挑眉,松开一直紧抱南广和的手,沉吟道:殿下,按凤启律法,擅自与凡人结下因果的,是为孽缘。按律当贬谪下界,为那人解开因果后,又得三百年,才能重回天宫。 南广和扶额叹息道:不,这不是重点!他扬起脸,望向叶慕辰。这才是新纪元刚开启,雪鹰倘若因此犯罪下界,他那一族的人却要归谁?三十三天巡游的职司又要归谁管? 总有人接手。叶慕辰安慰他。殿下,这是雪鹰的因果,你我都插不得手。 孤是怕南广和顿住,正色道:尔等所修的极情道,极难成神。孤怕你们过早陨落。 叶慕辰垂下眼皮,笑了一声。那也是我们心甘情愿。 荒山中草木声纷纷。 叶慕辰用一双寒星般的眸子,定定地望向南广和,道:殿下,你生而为神,此方天地万物皆奉你为父。你怕是从不明白,何谓心甘情愿。 南广和语塞。 于是叶慕辰又笑笑,低声道:臣告诉你,所谓心甘情愿,就是为了心中所求的那一个人、那一条道,即便粉身碎骨魂飞魄散,亦从不觉得悔。殿下,你放雪鹰下界吧,他会感激你的。 虽然没有心,可是于那一刻,南广和立在荒山陵寝前,感觉到了久违的窒息。 * 那道敕令雪鹰族首领苏文羡下界赎罪的凤帝诏令,到底还是颁下去了。 苏文羡双手捧着那道金光闪耀的诏令,自凤宫中站起身,狭长眉眼中一片盈盈笑意。谢帝尊成全! 南广和高坐在金边宽椅中,垂下眼眸,良久,叹息了一声。你去吧! 众鸟族将军纷纷走出宫门送他。 于凤宫外,苏文羡叫人剥了衣裳,只穿着雪白衫裤,头上的冠带也除了,墨色长发纷纷扬扬在风中吹散。他立在白玉阶梯下,仰面朝众人道:从此后山长水远,各位保重!小爷我先下去了! 呸呸呸!这话说的,老子可不学你,再不会下界陪你!鹞鹰啐了一口,双手拢在袖中,带笑骂了一句。嘴巴张扬地咧开,一贯圆亮的琥珀色眼眸中却透满伤感。 小苏你且安心地下界,今后哥哥我若得了空,就下去替你帮衬一二!许是出于在下界时曾一道战死过的交情,东方楚的话语就好听了许多。他甚至妥帖地替苏文羡安排了许多琐事,趁着这最后一面,仔细说与他知晓。 翼侯爷并不打断他们,只在众人话语都说完了以后,咳嗽两声,正色叮嘱苏文羡。那是个凡人!无论他转生后成了啥子,你可别再莽撞行事了!找个机缘引他入道,慢慢儿地教,今后带他一起飞升回南天门,也就算全了你们一场情谊。 各位大哥教导的是!苏文羡依然一脸笑嘻嘻的模样,丝毫看不出此番下界是去受罚,反倒高兴的像是要去骑着高头大马迎亲。倘若我与他在下界成亲,拜堂那日,必定朝天祭洒三杯水酒,给各位哥哥们报声喜讯! 去吧去吧!别误了时辰!众人撵他。 在众人身后,凤宫前的穿堂风哗啦啦吹开遮挡在南广和额前的十二珠冕旒。他坐在宽大的金色椅子中,再瞧不出丝毫下界为凡人时的柔美,反倒肃肃然,身边百步无人烟。 叶慕辰缓步走上玉墀,立在他身后,俯首自后抱住他,道:殿下,他心甘情愿。 吾不懂得你,亦无法懂得何谓极情。南广和的声音孤零零回荡于凤宫大殿,落地皆有珠玉相击声。陵光,你可会怨吾? 不会。叶慕辰自后轻吻南广和的耳垂,哑着嗓子道:殿下你是这世上最好的那人。是吾之君父,亦是吾族之神。 南广和垂眸,半晌,笑了笑。陵光,你逐吾九万七千年,所求到底是何物? 欢。叶慕辰吻上他的唇角,瞳仁内星光大片溃散,笑的心悦臣服。殿下,于臣而言,你便是天下至欢。 作者有话要说: 【注】暖玉只是苏文羡对那书生的爱称,并不是书生真名。文中不再反复追溯这对副cp的详细过往,今后如果有小可爱感兴趣,可去《神受饲养员的后宫》找番外。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嘉宝 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74章 琳琅*结局篇 *银河篇之夜深忽梦少年事* 银河水迢迢, 当中埋的既不是大能尸骨,也不是当日下界里崖涘曾与他言说的天界的一条河流。而是来自三十三天陨落的神,化作星砂, 点点星芒坠落于这迢递天路。 崖涘不在了。 他原只是天宫帝尊的一具身外身, 是下界大隋渺远不可追的前尘旧事。 南广和以手倚腮, 身子斜斜靠坐在一株坠满星光的娑婆沙华树下,披了一头一脸的月华, 怀中留仙醉喝了一半。赤足探入微凉的白云深处,青丝随意地顺着鬓边如瀑布般倾泻而下,绘有朱红色纹娑婆沙华花枝的长衣垂垂于身后, 广袖如流云般翻卷。 有无上华美。 依然是朱衣华服, 依然是绝色无双,依然犹若凤凰展翅翱翔于九天之际的华彩羽翼。 他扬脖喝干了天宫第一仙酿留仙醉,随手将空葫芦扔在一旁, 衣襟袖口斑点酒渍, 散发出无尽的袅袅余香。 崖涘,吾敬你一杯!南广和赤足踏歌而笑。你我同为天地所生的神灵, 你弃了神位, 将这位子让给吾, 为何? 已身化忘川的崖涘自然不能答他。 于是南广和孤身一人,品着天界至烈的留仙醉,口中渐渐抿出了苦涩。 他想, 即便崖涘不能答他, 他心底亦是明白的。 再明白不过了。 他来自异界,身无长物, 只有一颗天生五色琉璃心。他的心,可以救一方小世界。崖涘取了他的心, 拿此方世界的至尊神位与他换。这看起来是一场公平交易。 倘若当真是一场交易,他便不会孤独地在银河边醉酒了!南广和嗤笑,随手将葫芦抛入银河,摇摇晃晃地振衣起身,脚步踉跄,人已微醺。走不到白玉阶梯,他便如玉山倾颓,靠坐在银河的河岸一侧,朱衣长垂于身后,脑袋耷拉下来。 神明是没有梦的。 可是南广和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极长的梦。 在银河水尚且晃动着碎银一般光泽的上古时,他看见了幼年时的自己。小小的十三岁孩童模样,赤足沿着银河两岸一路摇摇摆摆地走路,双臂伸开呈大字型,时不时跃过脚下溪石,与群星一同嬉戏。 孩童的身影于白色溪石中若隐若现,与星辰一般耀眼。 于银河的尽头处,遥遥可见嶙峋怪石自河滩中冉冉升起,沿途一片可怖的黑色沙滩。别去!南广和无声疾呼。 幼年时那个小孩童却听不见他,兀自一蹦一跳,终于入了那座宿命中的黑海地界。 一个白衣人影悄然在虚空中凝结成形,银发蓝眸,眉眼辽远如远山,开口问他道,你可曾有名姓? 孩童扬起头,好奇地打量白衣人,随手泼了他一身沉水,于梦境中咯咯地笑。吾无名无姓,老祖说,吾是头凤凰儿哩! 白衣人垂下眼眸,居然撩起湿漉漉的袍角,蹲身与孩童对视,含笑道,如此,吾便赠与你一名,可好? 好! 梦境中的孩童脆生生应道。 梦境外的南广和无声启唇,道,崖涘,你又来骗吾。 神灵之名,自有天地来取。每一个音节出口,便可引动天地应和,非真言不可念出此名是谓真名。 分卷(126) 当日里崖涘敢给他取名,他便该知晓,此乃一方小世界灵胎所化,是一方世界中的神灵。只有神灵,可与另一位初生的幼年神灵取名。 可当初的那个孩童却无知无觉,笑着对崖涘道,凤华这个名字还不错,吾从此就用了。可是吾还不知你的名姓。 崖涘轻笑,银发长垂于黑色沙滩,如海水一般明澈的眸中盛满星光。吾名崖涘,他道。 崖涘,我喜欢你。孩童脆生生地笑。 梦境外的南广和,与梦境内的崖涘,同时身形晃动了一下。 南广和从不知晓,当年初遇时,竟然是他自己先开口说出了那句话。那句,注定了此方世界神陨的不祥箴言。 于梦境中,崖涘颤动不能自已。修长手指穿过孩童温热的发,抚摸孩童乌黑的发旋儿,良久后崖涘笑道,凤华,你可知何谓喜欢? 不知,孩童没心没肺地摇头。随即拉起崖涘的手,将它从自家头顶拽下来,站起身,踩了一脚的沉水,皱眉道,此方天地甚是无趣!老祖化道后,吾便无处可去,亦无人陪我。从此后你便与一处吧?你陪我,我亦陪着你,可好? 崖涘随着他站起身,蓝眸轻漾。好,他轻声道。 你从此后不可自称崖涘,你得有个名号,你浑身充满优昙花香,不如就叫做昙花?孩童与崖涘打趣。 崖涘牵着他的手,一高一矮两个身影走过黑色沙滩,语声落入浪潮中,渐模糊不可辨。但是南广和知晓,那日崖涘应下了他所有的无理要求,与他说了一整日的话,直至夜幕低沉之际,他走得累了,崖涘将他抄起,抱在怀中。 梦境中,崖涘垂目望着怀中熟睡的孩童,无声地许诺。凤华,吾从此与你为友,直至你不再需要吾的那天。 南广和在梦境外无声落泪。 崖涘,你又来骗吾!你为何,总是在骗我?!南广和不甘地想。你掌心中握着的明明是灭天剑,为何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对吾剑下留情?老祖留给此方世界的预言,你分明也知晓,破天杀局,惟有以神祭。你我同为神,你死,或者我亡,都可破了这该死的赤血化碧局! 梦境外的南广和恨到口中咯血,他挣扎着在梦境中一声声嘶喊,崖涘,吾恨你!吾以毕生之命,以一颗五色琉璃心,祭了此方天地!可此方天地太贪,竟一定要神灵陨落来祭它! 你分明知晓,当日里老祖留下吾,只是为了救下你。 你才是鸿钧老祖想要留下的那位神灵! 以吾之死,换汝长生。 从此后你可得长生,可得天地尊,可为万灵父神。可你却将这些都丢给了我,孤身一人上路,甚至片言只语都不曾留下。浩浩长天,从此只剩下吾一人独立于苍穹下。可是崖涘你为什么?你,凭什么?! 梦境中的崖涘却不答他,只含着一抹温柔笑意,低头看向怀中熟睡的幼年凤华。白衣飘摇,于白云深深处,渐行渐远。 *银河篇之风华绝代者,都孤独* 南广和恍惚见到幼年时的那头不死鸟纵身一跃,跳入了无边血渊中。他张口欲拦,却见那个幼年时的自己回头一笑,露出两排雪白牙齿。 我即是你,你便是吾。那个幼年的不死鸟朝他道。 你回来!梦境中的南广和徒劳地趴在血渊边,伸手去捞那个不断下坠的身影。 漫天的娑婆沙华犹如一场暴雪,纷纷扬扬自空中飘零而下。一片片,落入一眼看不到底的无边血渊。 他看见那个幼年时的自己,朝上高高扬起一张十三岁少年郎的脸,眉眼张扬,赤足踏在虚空中,起先是无声地笑,渐渐笑声变得刺耳。笑声越来越高,渐成尖利的大笑声。 广和帝尊,你输了!吾亦输了!那少年郎在猖狂笑声中,竭力朝上高高抛起一物。那物在血渊上空腾起一道弧线,在梦境中突然华光大盛,闪烁出五彩光华。 南广和扑倒在血渊边缘,突然间痛哭失声。 那是他的心! 是天生地养的一颗五色琉璃心。 他带着一颗五色琉璃心闯入此方世界,经五万年孵化成人,历四十五万年磨难,在五十万岁的时候择了极情道,于亿万生灵中瞧上了一个人。 为了那个人,为了一段注定要离散的情,他投入的轰轰烈烈。于三十三天白云深处,他自剜一颗五色琉璃心,交给此方天地的灵,对那灵胎儿崖涘帝尊亲口言道,吾救此方世界万年,你将朱雀还我! 从此后,他失却了一颗心,孤身下界。于无数个睡不着的夜晚,他梦见礁石嶙峋的黑海炼狱,梦中白浪滔天,上万条锁链自他庞大身躯穿心而过。耳边浪涛声声,在无尽的白色浪花中,他曾痴痴地想,那里或许才是他的归处。 在下界凡尘的大隋朝深宫中,他辗转反侧,无数次自雕龙画凤的床榻上惊醒,一头一脸的冷汗,坐直身子发愣。朱雀转生的南冥也随他一道坐起,轻轻拍他的脊背,然后将他拥入怀中。 梦境中的南广和渐渐分不清哪个是他,哪个是梦中身。在大隋朝摇曳的烛火中,他就着冷汗与惊悸,同南冥交/欢。在悸动至不能喘息的时刻,他于濒临死亡的窒息中恍然地想,也许他真正的来处,那个他从未见过的家乡中,也该有如此辽阔不可测的深海。在那深海中,白浪滔天,他该赤足立在浪涛高处与游鱼一同嬉戏。 又闭上眼,却是一阵阵昏沉的日光。 日头打在他身上,有鸿钧老祖如龙吟的声音在诵读一首他听不懂的词。词句诘屈聱牙,只有每个字的余音很美,一个字,足有十八个调子,在空荡荡的大殿中兀自起承转合,只读与他一人听。 一双黑色靴子踩断了雪中枯枝,沿着靴子往上看,是一袭熟悉至刻骨的玄衣。叶慕辰满头白发,冷硬眉眼中多了皱纹,笑出了一脸沧桑意。叶慕辰朝他伸出一只手,低声道,韶华,你是吾妻。 南广和伏在地上,想要接住叶慕辰的那只手。两只手即将相触的一刻,却无端起了一阵狂风。风沙遮天蔽日,在狂沙中他再睁开眼,却见到了四处白色轻纱飘动,现出下界北俱芦洲一座鬼楼。 小三儿自扶梯上下来,面目叫烈火烧毁了大半,却仍在殷殷地笑着,朝他道,殿下,你是大隋未来的王,是奴才们的天,你怎能一日日于此楼中荒废?你将奴才们放了吧,送我们入轮回。 大隋深宫内三百余条残魂游荡于鬼楼中,眉眼模糊的厉害,只有那一声声于烈焰中翻滚的哀嚎仍响彻耳际。 眼前纷纷扰扰,尽数翻作了无边血海。粘稠的血沉入渊底,他挣扎着拔足而出,一步一血痕,筚路蓝缕。 他自腰间拔出那把屠了崖涘的灭天剑。宝光璀璨的灭天剑却在他掌中变成了一把通体漆黑的无名剑,剑身墨黑,沉甸甸握在手中,如有万钧之重。 他再看不见叶慕辰。 他彻底失去了崖涘。 南广和的热泪滴落于无名剑身,脚下踏过无尽血渊,身后是白骨尸山。他一步一步,极艰难地自血渊中往上走。每一步,都要踩碎无数亡魂。 这天地不公!他想。 吾恨这苍生!他想。 可是他听见这天地在悲歌,歌声起先是零星的一两声,渐渐汇聚成河川,最后在他耳畔反复吟咏。 这众生唤你为父!歌声中有人低吟。 南广和闭上眼眸,长长羽睫在他眉目间投下深重阴影。无名剑在掌心中,收割了太多、太沉重的流年。 太累了,他想歇一歇。 于是南广和最终靠在血渊通往天宫的路上,与众生白骨一道,孤独地笑了。众生唤他为父,尊他为神灵,无人知晓,神灵没有心。 五色华彩盛放于他的头顶,灼灼然如同千树万树娑婆花开。雪一般的花,花一般的雪,沸沸扬扬落了满头。 他顶着一身娑婆花之重,手拄无名剑,孤独到痛哭失声。 *银河篇之所谓情之一字,是少年惊鸿一瞥* 那一夜,叶慕辰寻了来,抱起独自靠坐在银河边沉醉的南广和。怀中的人扬起一脸湿泪,玉雪一样皎然的手指扣住他衣衫,口中喃喃道:叶慕辰,我们和好吧! 叶慕辰脚步微顿,低头看向怀中人,声音哑的厉害。殿下,你我从未起争执。 可是怀中人如同陷入了一场再也无法醒来的噩梦,仓惶地哭着,热泪一颗颗打湿叶慕辰的玄色衣衫。缭乱青丝下一张绝色的脸,朱衣交字领口大敞,露出空荡荡的缺失了一颗心的胸骨。 冰肌玉骨,绝色无双。 如若不是神该多好!叶慕辰苦涩地亲吻怀中人鬓角,沿着他淌满热泪的脸颊一路吻下去,直至裸/露的锁骨,然后将头埋入那人胸前,哑着嗓子道:殿下,臣心悦于你。 热泪一颗颗砸在叶慕辰耳垂,蜿蜒流下。 叶慕辰听着那没有心跳的心口处,眸底一片血红。他想将自己的心给他,从此后他替他疼,他将这世间一切的悲欢喜乐都奉于他的殿下,他的神。 可是他怕殿下嫌弃。 他的小殿下呵,生而为神,于五色祥光中走来,两侧仙人纷纷让出一条通天大道来。小少年模样的殿下沿着那条通天大道朝他走来,直走到他面前,俯身朝他看了一眼,然后语带惋惜地道,原来这便是朱雀! 他那时刚破壳而出,顶着一簇呆毛,站在人群视线聚焦处,怔怔然望向那人。 那人有无上荣光,具绝色姿容。 那人笑容漫然,似一切都不放在心上。 那人转身离开的时候,他奋起幼嫩的双翅,竭力追在那人身后。 那人于白云深深处诧然回眸,朝他笑道,小朱雀,你追吾至此,究竟所求为何? 他那时不知,只会呆愣愣地瞅着那人。 最后那人失去了耐性,随手一挥,便有清风驾着一座华丽云车翩然而至。你且坐云车回到你的第三重天去,那人皱眉道。 他不肯。 他怎么可能肯?! 那人就是他的主魂,就是他毕生信仰。犹胜过性命。 于是他依然呆呆地、直勾勾地瞅着那人,眸光凶狠,嘴角却尽力地往上翘起。他与众仙学来众仙在说话时,嘴角总是这样翘着,他们说这便是笑。 对着喜欢的人与事,须笑。 他那时想,他如此喜欢那人,所以他不仅要对那人笑,他从此后还要只对那人笑。 天上地下,四海八荒,他只心悦于那人。 他也只对那人笑。 许是那时他笑得太努力,眸光中成片溃散,每一寸碎裂的星光中都映着那人模样。那人终是在挥手将他送至云车时,顺便撸了一把他头顶呆毛。 赤色,朱雀。那人沉吟着,眸中有他看不懂的东西。此方天地给你的名是什么? 陵光。他昂首答道。 生平第一次,他报出自己的名,亦是对着那人。 那人漫然一笑,胜雪的白袍于腰侧宛然开出一朵朵硕大的幻花,周身千百繁花缭绕,于花香纷繁中那人音声袅袅。陵光,吾从此记得你的名了你且去吧! 广袖下露出一截皓雪般的腕,玉指纤柔,雌雄莫辨的美。那人眼眸中的光一波三折,离去时,露出袍下的赤足。 他奋力扑上前,双手捉住那人的足腕,以一种近似于哭的笑容,求那人道,神,你居于何处,陵光今后去何处寻你? 待你长大时再来寻吾吧!那人轻笑一声,七彩羽翼于白云中展开,每一根翎羽都有灼然光辉。墨一般的长发丝丝缕缕随风飘扬,在他身后浸染了重重沉水香。 一句轻诺,他记得了十万年。 *银河篇之如愿以偿* 叶慕辰低下头,亲吻怀中那人的每一寸肌肤,以极低的声音呢喃道:殿下,吾心悦于你 怀中人羽睫不住轻颤,终于缓缓醒来。眼皮一抬,眼眸中遍布霞光璀璨。陵光! 臣在这里。叶慕辰声音沙哑,饱含十万年情深。 南广和轻声咳嗽,随即抬起手,玉雪一般皎然的手随意擦了擦嘴角,手背上赫然有纯正的金色血迹。 殿下!叶慕辰蓦然抬起头,却撞见了南广和那双沉沉的眼眸。 南广和的眸光很沉。 分明盛满星辉霞光,却前所未有的沉。 殿下你叶慕辰说不出话来,浑身战栗。 南广和眸中投过来的光,是凤凰之眼。于众生鸟族而言,一种来自血脉与性灵上的绝对碾压。令他全身羽毛收拢,明明是人身,亦不敢妄动分毫。 他从未如此刻这般鲜明地意识到,他瞧上的那人,是神灵。如今亦是此方世界仅存的唯一神灵。 他口中战栗不能言,心下惶惑不能安。 扶我起来。南广和却淡淡地抬起手,将沾满血迹的手背递到叶慕辰唇边,含了一抹奇异的温柔笑意。然后,替吾吻干净。 吾的父,吾的神叶慕辰轻柔地放下南广和,单膝跪地,一口一口亲吻南广和手背上的金色神血。殿下,得以永夕,臣,臣 叶慕辰说不下去了,哭到哽咽。泪水顺着他冷硬眉眼流淌,砸入这浩荡银河,粼粼然充斥着冷意。 哭甚?南广和双手环抱叶慕辰的脑袋,俯首亲吻他头顶玉冠。陵光,你如今十万岁了,于上界而言,汝已正式成年。汝虽于下界与吾拜堂成亲,却从不知吾之心。他握住叶慕辰微有薄茧的手,顺着朱衣敞开的交字领口一路往下,重重地按入胸骨。入手处晶莹而柔软,是一处缺了心的地方。 陵光,汝为吾束发,吾为你结契。南广和笑到口中咯出大片金色神血,胸骨振动,那处缺了一颗五色琉璃心的地方,内有娑婆沙华星辉。以汝有生之年,吾与汝,在此方小世界,结下永世之契。 好。叶慕辰跪地,虔诚地一手探入南广和胸骨内,另一只手猛然戳穿自己的胸膛,拽出一颗赤红色的心。殿下,臣这颗心给你作聘礼。 你为何,咳咳,总是这样血淋淋?南广和笑,眸光中有泪花。他将叶慕辰的心握住,赤色心脏于他掌心中颤栗不休,似一只幼年的雀,发出呦呦哀鸣。 两人目光交汇于那颗赤色的心。 赤色血,自叶慕辰胸前大片喷涌,染的两人脚下白云次第成了红彤彤的霞。赤血溶入银河中,一颗颗星子尽皆成赤。 恍惚仍是那年上古,鸿钧老祖以手执黑白子,用仅存的一双眼眸深深凝视殿前的小凤凰。手指化作白骨山,棋子成星辰。 凤凰儿,老祖眼眸中唤他。 老祖已全身化道,只剩下一双眼睛,每一个字句都在眼中,延绵于浩荡河山。川流震颤,天地间皆回响着老祖那句最后的真言。 分卷(127) 凤凰儿,老祖以天地真言,一字一句地送入他耳中。此方天地乃是三千小世界之一,尚未曾有名姓,未曾有真神,吾以千万年之隽永身,入了此方世界。此后六十万年,当有天杀局,或三四十万年,或百万年吾算的不甚清。天杀局现世时,汝必认得它。 幼年的凤凰儿停止于殿前盘旋,长喙中落下金色血珠。老祖!它哀切地唤他,以颈蹭他的骨山,试图去亲吻那一双孕育了日月星辰的眸。 老祖眸中诸多星辰皆在沉睡。 隆隆大地自老祖膝下坟起,黑色泥土湿润松软,托起凤凰儿庞大的身躯。泥土中钻出无数嫩芽,芽苗快速生长,于叶片清圆中托起一颗颗凤凰泪。 凤凰落泪,天地间飞起磅礴暴雪。雪片落了凤凰满身翎羽,他徘徊于老祖身侧,哀哀长鸣足有三月余。 鸿钧老祖最后的那句话,到底没有说完。 如今已于此方世界登顶为至尊的南广和闭了闭眼眸,想,老祖当日里留下他,原来是看中了他的一颗天生五色琉璃心,是要他替了崖涘,去承那劫世天杀局。这些事,崖涘必也知晓,可是崖涘却放了他,自黑海炼狱中持灭天剑斩断了束他的锁链,推他下界去了断与朱雀的一段因缘。 陵光,吾要你的心有何用?南广和笑容中有泪光,嘴角金血滴落,眉目张扬而又哀伤。 他握住那颗赤色的朱雀心,俯首亲吻它。 金色凤凰血溶入朱雀心,那颗心砰砰地战栗不息,浑似战鼓擂动。 昔日崖涘吃了他的一颗心,他曾不能懂得。可是如今陵光将心奉给他时,他却忽然懂了。爱一个人,爱到了极深处,恨不能同骨血。 这样炽烈的爱,原来便是极情道。 陵光,陵光呵南广和不住吟唱出朱雀的真名,以凤血送那颗心入叶慕辰的胸膛内,然后亲吻那处被撕裂的伤口。吾诺你,永生永世。 永生永世什么?叶慕辰笑容颤抖的厉害,胸前玄衣撕开,露出大片虬结肌肉,在块垒下有一颗滴血的心。殿下,你许给臣的,究竟是什么你,知道吗? 南广和笑着一路吻下去,伏下身,自蜜蜡色胸膛一路往下,舌尖触及叶慕辰悸动的皮肤,如玉石一般的凉。 叶慕辰于他口中震颤不休,仰起脸,发冠歪斜,墨青色长发披了半张脸,俊秀的脸上满是春深意。他眼眸微阖,泪滴自脸颊划落,双手抱住伏在他身上的那人,竭力地大口喘息。 殿下,吾应你之诺。从此后,你要什么,臣都给你。叶慕辰在喘息中热烈地吻他,两人发丝交缠,蜜蜡色与玉雪融为一体。似是要同登极乐,又似乎要在暗沉无光的血渊中一道冉冉升起。 那灭顶的沉重血海,于至沉至暗中,于无法哭诉的窒息中,终于缓慢在他们交汇于一体时,渐渐被甩在了身后。他的殿下与他一道,共同努力地在无边爱/欲中沉沦,历经人世寒暑轮转,在他早已绝了望的时候殿下予他以慈悲,与他一道,泅渡到了彼岸。 有歌声遥遥自天际来。依稀仍是那年下界大元朝开国九年,叶家军众人围坐在篝火中烤红薯充饥,那个小破落抱着比身子还高的陌刀,以西京郊外的奇特口音吟唱那一首古老的歌谣南有乔木,不可咏思。 叶慕辰昏沉沉地想,他终是度过了千川,涉过了万水,跪拜于柴扉后,推门,见到了他的神。 殿下,凤凰儿叶慕辰于进出间不能自已,热泪涌的厉害,汗与泪沿着虬结的蜜蜡色胸肌不断滚落,滴在那人面上。吾族的神灵! 叶慕辰恨不能将命交代给那人。 叶慕辰恨不能以永生永世,逐那人前行。哪怕身化作银河星砂,碎成了蒙蒙细尘,他必定也在贪婪而又炽热地,怀着毕生之勇,亲吻那人眼角眉梢。 那人呵,无一处不令他眷恋。 无一处,不令他竟夕起相思。 那人,于他而言便是大道长生,便是毕生之勇,便是一切众生中唯一的神灵。 臣慕你,心悦你,臣叶慕辰于最后一刻,牢牢抱住怀中人,哽咽至失声。 南广和笑着回吻他,朱衣铺陈于身下,艳如朝霞。在煌煌赫赫的霞光中,南广和郑重地与他道:叶慕辰,吾曾以凤华之名,许汝三世约。第三世,便是永生。此方天地不毁,吾身不陨,汝便是我凤凰儿的唯一爱侣。 殿下,你亦是臣的永世唯一。叶慕辰贪婪地啄那人眼眸中的星光,声音低哑。你曾许吾以生,将臣从南方星辰故乡中唤醒,赐予臣性与灵,臣此生无以为报,惟有以你为道,入极情门。殿下,你于臣而言意味着什么,在臣心中你有多重,你永远也不会知晓。 吾是神啊,南广和笑,绝色眉眼中潋滟芳华,足以令一方天地失色。叶慕辰吾是神,可感知万物,可与众生同悲同喜,汝心中有吾,吾又怎会不知? 银河中星辰闪耀,在两人身后铺泻如罽毯般锦绣的流光。无数湮灭于时光中的星砂密密地落了雨,星星点点的微光萦绕于两人发丝眉间,朦胧如一场持续了十万年的幻梦。 *银河篇之若还有余生* 吾曾经不懂得南广和想,少年时他不懂得,所以误以为喜欢一个人,便是长年陪伴,便是造万物以为乐。 他那时活得热热闹闹,在崖涘包容的目光中四处游荡,然后在肆意张扬了五十万年的少年时光后一夜长大。一只不死鸟的成长岁月,如此缓慢而又沉滞。 太迟了呵! 只因为他的年少不懂得,崖涘替他赴了那场天杀局中必死的约。崖涘早于他抢下此方天地给出的至尊神位,以无情道登顶,手持灭天剑,坐镇浩淼河山。白玉宫中诸天帝君云集,座下苍生皆呼他为至尊之神。 可是崖涘从未快乐过。 终其一生,崖涘唯一做下的私事,便都是因为他凤凰儿。 崖涘陨落前曾笑言,凤凰儿,吾这一生,愧为神。 接替崖涘成为此方至尊神灵后,南广和无数次想,崖涘并不是不懂得该如何避开这个局。崖涘天生地造,成就的比他早,海一般的蓝眸中早将一切看的通透。 崖涘呵,只是太过纵容他。在推开南天门后,他孤绝到跳了轮回井。然后崖涘以至尊神的身份,裂出本体灵胎儿,逐他入了滚滚红尘。 于下界极短暂的昙花一现般的日子中,崖涘从未开口与他提起极情与无情道门。在他目光及不到的地方,崖涘独自替他挡下了所有寒芒。 下界后的崖涘,亦是孱弱灵胎,数十万年修为虚掷,只有一袭寡淡白袍依稀仍有旧时故人模样。崖涘耐下性子教他骑马,托着他幼小的身子,便如四十五万年前那般,扶他上马背。然后在他策马扬鞭驰骋于天下的时候,蓦然回望,那人却已经不在了。 他曾以为,崖涘会永远站在原地等他。 五十万年漫长时光,令他恍惚起了一种天长地久的错觉。竟以为,那人会永远嘴角衔着一抹纵容的笑,立在白云深深处,无论有多少人孤立他,那人亦永远会推开门,轻唤他一声凤华。 叶慕辰口中言道,他凤凰儿于叶慕辰是毕生之勇。 南广和垂眸轻笑,想,崖涘于他广和帝尊而言,或许便是那经卷中曾提及的地久天长。 地久,以其不自久。 天长,以其不自长。 陵光呵,南广和倦倦地倚在叶慕辰身上,任由身后那人在他光/裸的脊背落下一连串轻吻。吾少年时,惟有崖涘为伴。 身后那人明显滞了一瞬。 南广和无奈回头,朝叶慕辰乜了一眼。你不喜吾提及崖涘,这三十三天如今也无人敢与吾提起崖涘可是崖涘其人,曾真实地存在过。 南广和语毕垂眸,纤秾羽睫遮断了叶慕辰投过来的视线。他今夜留仙醉喝的太多,直至此时仍有微醺醉意。他借着胸臆间那一点仅存的勇气,尝试与这世上最亲密的那人提起昔年旧友。陵光,你听我说下去。不要打断我。 最后三个字极轻,倘若不仔细听,便要化作轻风散入这银河畔的星砂雨。 听的叶慕辰心口一阵阵抽搐,原本已经由南广和亲自送入胸膛内的心仿佛又再次被人大力握在掌心中挤压,疼的他不能呼吸。 于一片静默的窒息中,叶慕辰艰难地挤出一句话。殿下,你说,臣都听。 南广和知晓身后人心中委屈,叹息一声,以手自后探至叶慕辰脸颊,揉了揉,然后轻声道:陵光,你原本生的极好,极俊俏,可是那日于众人中见到你时,你可知吾为何会失望? 叶慕辰抿唇。 南广和便继续说道:你原也没甚不好,只是你与吾生的不像。这万千生灵,无一个生的像吾。吾那时便想,许是生命树的种子撒播的地方太小,也许不在星辰大海,或许去下界走走,以吾之形貌,塑一个芥子小世界。于是吾约了崖涘下界,在凡间做了一个最初的尘之国。 南广和顿了顿,缓缓闭上眼,道:吾与崖涘那时都未料到,下界凡尘中人会繁育的如此快。他们有了爱/欲,有了七情,成为吾等望尘莫及的所在。吾等天生淡漠无情的神灵,并不能懂得人世短暂几十年有甚可欢,又为何而苦。 十万年,足够你长大,成为吾身后的第一仙侍,也足够令下界生长为一个不可知的地方。吾那时曾与崖涘戏言,倘若有一日,吾等亦失去了神力,沦落为下界尘土中的蝼蚁一族,是否会真正懂得慈悲? 世人都道神正直而聪明,可是吾想懂得的,是慈悲。 众生唤吾为父,吾觉得有愧。 陵光,你永不知晓,那时于吾而言,作为一个不懂得萤火为何要与星辰争辉的神、一个不懂得蝼蚁为何要在洪水淹没巢穴时抱团求生的灵胎,是有多么的绝望呵 吾与崖涘约酒,醉后与他悲叹,曰吾不懂得。于生,吾不懂得;于死,吾亦不懂得。所以吾恐惧有朝一日,会与老祖一般以身化道。可老祖化道时尚且心智清明,知晓一切后事,成为天道的一部分。吾如此迷惘,怕是陨落时连一丝神智都留不下来。 崖涘那时安慰吾道,凤凰儿,你无需如此,倘若真有那一日,吾替你应了这劫。 南广和缓缓地收声,充满倦容的眼眸中渐渐沉寂下来。然后,他应了。应了诺,也应了劫。 在他身后,叶慕辰捏紧了双拳,眼眸中沉沉充满赤色流火。崖涘其人,必须不能死!他愤愤然地想。倘若当真死了,化作星砂,殿下会念着崖涘永生永世! 所以叶慕辰开口的时候,特地转了个调子,先是轻轻啄在南广和玉雪一般的后颈,墨青色长发擦过那人清劲的背脊,然后才低哑地轻声道:殿下,臣替你去寻他。他既未完全重归银河星砂,必定于地府幽冥界中尚有去处。臣一定替你寻到他! 南广和呵呵地笑了两声,回首望他,眸中有嘲弄意。你素来不喜他,如今这般说,却是为了何故? 是为了殿下!叶慕辰想也不想,对着那双凤眸铮铮然直言道:臣是为了殿下心中的愧意。殿下于那人有愧,臣不懂,也不需懂,只要为殿下解忧就好。 南广和嫣红的唇动了动,呼吸间似有急促泪意。良久,只得一个热吻。于唇齿流连间,南广和抱住叶慕辰的脑袋,闭上了眼睛。陵光 殿下,臣在这里。叶慕辰轻轻地吻他。 于是南广和在一阵阵悸动与濒临窒息中,恍然地想,崖涘在陨落前曾与他言道,若还有余生,即便化作了一块顽石,必定也认得他。原来这句话,竟不是骗他的。崖涘陨落后,他直至今日才敢与人提起,然后他的朱雀应了他。 陵光,你真好。南广和知道这句话很傻,像下界那些愚夫愚妇,如同昔日在阿郎寄养的小院中那个揪着自家汉子耳朵的婆娘一般,言辞痴憨的很。可是他实在找不出词句了,除了一遍遍唤出陵光的名,便只能于轻泣中对那人道,你真好。 陵光,得以遇见你,真好! 叶慕辰重又埋入他的身体,在将殿下送入极乐时,才轻声地应了他一句。殿下,你是这天上地下,最好的那人。 两人手掌交握,十指交缠,于银河畔抵死缠绵。 银河畔,无尽星砂萦绕,竟夕成永夜。 *尾声* 此后又月余,南广和正式登临三十三天凤宫金顶,以帝尊身份祭告天地,与一直伴随他身侧长达十万年的朱雀神君陵光举行了大婚典礼。 凤凰执掌此方天地,正式将此方世界由灭天更名为琳琅。凤帝当日手中所执的黑色无名剑,亦因之取名为琳琅剑。 琳琅剑下,万物无一生还,即便神灵遇见亦魂飞魄散。是为此方天地间第一凶器,亦被尊为第一剑。 在大婚后,广和帝尊将琳琅剑束于鞘内,剑鞘镶嵌了七颗南海明珠,剑柄系以永世不灭的娑婆沙华枝。 琳琅振响,十方肃清。河海静默,山岳涒烟。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感恩所有看到此处的大佬,这个小世界的故事在广和帝尊这节正式完结,稍后有一个关于前任帝尊崖涘的小番外。副cp青鸾仙君的故事可参看隔壁《谢绝刨坟》。稽首!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朝暮追宛 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75章 番外*幻海空花谷 三百余年后, 下界,大元朝后世。 九嶷山山脚的薛家镇。 薛家镇上的国师庙里香火鼎盛,人头攒动。大元朝各地的善男信女皆远赴千里而来, 跪拜在蒲团上, 对着那位享人间香火的白衣道人祝祷, 祈愿自身顺遂家人平安。九嶷山的国师山名头,一度竟被讹传成了国师庙。 依然人来人往, 有人吆喝新砍的柴禾,有人叫卖自家的蔬菜馅饼。热气腾腾的包子铺依然一个铜板三个包子,香味诱人。镇上赶早起买卖的人, 依然满头大汗, 活得精神奕奕。 世俗子民,亦是天生地养活,有着一种质朴的热情。 说书先生醒木一拍, 黄豆般的一双眼睛放出精光, 口中唾沫星子横飞。却说那大隋朝亡国后,凤族陨落, 真正的天命所归乃是大元朝开国帝君叶家!开国始/皇帝立国后, 可怜那位夭亡的长公主, 捧着她的衣冠成婚,将一个死人立做了元后! 分卷(128) 下头听书的人不乐意了,拍着桌子起哄。 停!薛先生你这段演义已经说了八百遍了, 怎地还是这些烂事儿?我们不要听这段冥婚, 来,与我们说说那位大隋长公主到底怎样一个美法? 就是!我们要听的是才子佳人, 是亡国公主怎样殉国的,你说这些大元朝开国的事儿有啥意思?时隔三百余年, 薛家镇的人依然不太待见那位从臣子做到大元开国帝君的叶皇帝。台下茶客纷纷拍桌,茶水四溅。有茶客单脚蹬在长条板凳上,龇着牙花儿笑道:薛先生你且倒回去,再说说那段咱国师山山主与那位亡国长公主的事儿!当初山主敢从大元始/皇帝手中抢人,多痛快啊!再来一段,我给三个铜板。 我也跟三个铜板,再说仔细些! 茶客们纷纷跟着笑喊道。 铜板一个个落在黄樟木方桌上,发出清脆的叮叮声。 阳光敞亮,人声鼎沸。 茶楼外遥遥有一女子穿紫色衫裙,头戴幕离,施施然闲步走来。待她跨过门槛时,茶博士恰好提着一个银亮的大茶壶经过,口中热气腾腾地吆喝道:让让,茶来咯! 吆喝声惊动了女子所抱的小奶猫,猫儿伸出前爪,打了个哈欠,随即轻巧地自女子怀中跳下地,一蹦三跳,跃上茶桌,公然与众茶客抢糕点吃。那些茶客也不撵它,人人都竖起耳朵,听那位薛先生说的正精彩。 那位大隋朝亡国长公主长得到底有多美呢?当日里我曾于国师山中侍奉山主,在那位山主大人所建的明月小楼中见过一具冰棺。冰棺中所卧之人,生的那叫一个,啧啧,简直就像是冰雪雕就的人儿!那小脸儿雪白,唇红艳艳的,眼睛虽然闭着,睫毛却极长,一头墨汁似的乌澄澄长发。 薛先生,你摸过吗?软不软? 下面看客一片叫好声,夹杂着污言秽语,都在咋舌,人人幻想着那位昔年在雅颂中传唱成凤凰转生的亡国长公主到底有多软,摸上去是否还有体温。话题渐渐转向了,当年国师山中那位神秘的山主大人到底与长公主什么关系,有没有奸/尸。 语声喧哗中,唾沫星子横飞。看客们揎臂攘袖,说到激动处,为了某些不可描述的细节起了争执。案台上说书先生拍了多次醒木,都唤不回下面茶客们的目光。茶客们各自有了自己的版本,并且为了山主大人与那位长公主不得不说的二三事,争到面红耳赤。 女子听了一耳朵,停下脚步,随后掀开幕离。她环顾四周宛若疯癫一般的人群,红唇微翘,纤纤手一指原先那只蹿在桌子上伸出粉红色舌头舔食糕点饼屑的猫儿打了个激灵。 那猫儿停下吃食动作,侧耳倾听众人口中各种污秽之言。片刻后,那猫儿竟似能听懂人言一般,猛地浑身一震,嗓子中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自那猫儿身上爆出一阵刺目的妖光。 妖光大作,黄浊中却隐隐有一道道白色流云纹。 这妖君,分明已经有了百年修为,眼见着入了真道! 待众人乒呤乓郎跌落一地碗碟,瞠目望去时,哪里来的猫儿?!桌子上那只不起眼的小奶猫,却原来是一头吊额金睛白虎。虎爪按在桌案,轰隆一声,瞬间整张黄樟木桌子便碎成了粉尘。 啊!救命啊 作死,何处跑来的妖孽! 妈呀老虎啊 茶楼内一时间人人哭爹喊娘连滚带爬地逃命,桌椅掀翻,大门口堵成了一道肉墙。可怜还有几个吃茶的闲汉腿脚都软了,趴在地上用两只手往前爬,腿脚却拖在地上,抖成了筛糠,半晌挪不出一寸半星。 女子威风凛凛单脚踩在长条凳上,眼皮一撩众人惨状,冷笑道:方才是谁辱骂我国师山?站出来! 那几个没能跑到门口的闲汗双腿抖的尿都要出来了。有一人先开了口。是是说书的薛先生起的头儿 手一指,戳向茶楼大厅前头那个乌木桌子。 乌木桌上铺了一块红毡布,上设茶盏、醒木、一把弦子,却独独不见说书先生。 女子目光沿着红毡布往下扫,果然在桌子下头逮着一位四肢着地瑟瑟发抖的说书先生。那说书先生抬起头,恰好与女子森冷的目光相对,忍不住嘴角一阵哆嗦,哭丧着脸拱手求饶道:小姑奶奶,是四儿错了!小姑奶奶您饶了我这回吧! 回回你都是这样说的,然后下次你又犯!女子咬牙冷笑,手中乌节鞭一挥,鞭尾指向桌子底下趴成一条狗的薛先生。薛小四!你给老娘滚出来! 是是是,姑奶奶您消消气儿!薛小四哭丧着脸从桌子底下慢吞吞爬出来,因为实在害怕的厉害,脊背一拱,掀翻了乌木桌。桌案上茶盏、弦子、醒木滚了一地。我这不是没办法,下山换点银子花嘛! 你没办法?女子一把揪住说书先生薛小四的耳朵,另一只手中的乌节鞭顶到他鼻尖,冷笑道:国师山的名声都叫你败坏完了!山主大人哪点对不起你,啊?你要这样作践他!什么叫做在山中养了一群鬼,什么叫冰棺中封存着大隋末代长公主的尸身?你这是要引人来我国师山中刨坟吗?! 薛小四黄豆大的眼睛中努力挤出两滴泪来,声音可怜巴巴的。姑奶奶,你就饶了我这回!山主大人一走几百年,我这身子既入不得真道,也不能学你与虎君那样吸风饮露,我我总得讨点养老钱 ! 再过几日,你是不是还得讨点娶媳妇儿钱?女子冷嗤,自长条凳上收回着雪白纱裤的腿,放下遮面的幕离,淡声道:今日得的铜板都拿来! 啊?薛小四立刻下意识捂紧腰侧挂着的钱袋子,笑得都快哭出来了。姑奶奶,我既讨不成媳妇儿,在这世上也没有亲人,就剩下这么点铜板防身,您能不能手下留情 最后几个字,在他口中自动消音。 女子以鞭梢抬起他下巴,扬起脸嘲道:你个阉人!再多话,姑奶奶我就不止剁了你的鸟,还要割了你的舌头! 在场的众茶客听这女子与说书先生对话,全部打了个冷战,纷纷出手护住裆部。 开玩笑!这女子究竟什么人?!不止怀中抱着一位入了真道足有五百年道行的老虎妖君,竟然还曾经剁过说书先生的小鸟儿! 这,这惹不起!当真是位姑奶奶! 众茶客战战兢兢,恨不能茶楼的泥土地中能突然多出一个洞,好跳下去匿了踪迹。门外原本已经闻讯而至的众衙役手持腰刀,听得女子这句话,再眼睛一瞥那头庞然大物般的白虎,双腿抖的厉害,悄无声息地往后一寸寸挪。 再挪。 直至十个呼吸后,茶楼外空无人烟,整条街都找不到一个闲汉。菜筐掀翻在地,窜来跳去的孩童早被自家大人捉回家中。人人门户紧闭,只敢从食指宽的窗户缝隙朝外偷看。长街上空初秋的风刮成了黄色,有沙子密布于风中,令人闻之胆寒。 女子押着薛小四出门的时候,小指勾着刚勒索来的钱袋子,幕离下红唇轻启,哼唱着一首曲调古怪的山歌。那头吊额金睛白虎大摇大摆地穿过抱团伏成一群鹌鹑的人群,四爪着地,在茶楼前等他们。 女子提起裙裾,跨上虎背,一手提着薛小四,口中轻笑道:虎儿,咱们今日回家买肉吃! 白虎不悦地低吼了一声,口吐人言道:姑奶奶,你若当真想吃肉,国师山那些小子民哪个敢不来送给你?没的又来镇子上晃荡,我看你是专门以吓唬人为乐! 女子嗤道:国师山岁月漫漫长长,老娘我修了万年才能成个地精儿,九千年修成仙,留我一千年眷恋。老娘我怎么就不能浪荡几百年了? 白虎沉默。 一人一虎对话间,白虎风驰电掣,爪下早已驾驭清风行至九嶷山半山腰。因此这番话,也不怕惊动了薛家镇那些没见识的山民。 姑奶奶,白虎轻松停在九嶷山半山腰处一处低洼,目光落在三百多年前最后一任山主与大元朝开国帝君相会时遭仙阁劈开的那处,沉吟着开口。你手中提着的这个东西,究竟打算如何处置? 薛小四鼻涕眼泪横飞,在女子手中哇哇大叫道:虎君!虎爷爷!小四儿我只是个偷吃了山主大人小楼内仙丹的怪物,不得老,也不得快活,如今连媳妇儿都娶不得了。您就行行好,将我当作一个屁给放了不成吗? 回答他的,是白虎一声长啸。 山林间木叶振动,风声排山倒海袭来。失去了山主的九嶷山依然草木葱茏,无尽灵气散落于山间溪下,众妖灵听到白虎妖君呼唤,纷纷自洞穴中钻出来,千姿百态,齐齐朝此处涌来。 不多会儿,草木精灵们都自本体中化形而出,灵兽们则四蹄着地,都口吐人言道:今儿个怎么到的如此齐全?这次又是要处罚谁? * 上一次,九嶷山众妖灵齐聚还是为了山主下界后百年未归,与大元朝始/皇帝一道飞升上界,山主成了此方天地之主,众妖灵们觉得稀罕。那时下界刚经历十月朔不久,八荒山精木怪损伤大半,只有九嶷山中一派歌舞升平。 当时九嶷山妖灵们坐在山中凉亭磨嘴皮子嗑瓜子,凉亭顶上盘着一条三百年的花蛇,柱子上壁虎蝎子成群,还有几只刚开灵智的猴子吱吱叫个不停。各路妖君也学凡人模样,顶着个冠带,翘起脚在凉亭中龇牙咧嘴地笑谈。 白虎背上驮着一女子姗姗来迟。那女子翠袖飘摇,手中执一白玉笛,笛声引动八方鸟鸣,于九嶷山野草中生长出大片繁花。 众妖灵惊异地以手去探凉亭中碗口大的花朵,却探了个空,那花朵入手即灭。手指一移开,花朵又复现。 神奇,当真神奇极了!虎君你这是从何处驮来的一位花精?有妖灵遥遥地冲白虎询问。 白虎当日里不屑地喷动鼻中白气,随后小心翼翼地伏低身子,放那女子下来。女子手持玉笛,有极好的颜色,眉目中莹莹然有些什么,与九嶷山气息不同。 一路飘摇行至凉亭,才有妖灵发现这女子行经之处,一步一幻花。 你,你究竟来自何处?凉亭内众妖灵皆放下茶盏,泼掉瓜子壳,振衣起身。 女子不答。 白虎懒洋洋地趴伏于秋日阳光下,打了个哈欠,道:这是来自幻海的水玖仙子。说了你们也不识得,白问了作甚? 虎君爷爷你做事不地道!小妖们皆齐声抗议。九嶷山山中所遗灵气乃是我等前世修来的,得以捡到山主大人留下的福气。但是这位是外来的,怎地也与我等抢食灵气? 没见识的小东西们!白虎终于打完了哈欠,精神振作了些。于初秋阳光下,白虎缓慢站起身,化作一个身穿白袍头戴冠巾的青年男子。长眉冷目,鼻梁高挺,不笑的时候很有气势。 但白虎一走到女子身侧,气势就泄了,笑得分外惫懒。琥珀色瞳仁于阳光下眯成一条线,唇角上翘。水玖仙子,你说你手中有一胎儿,抱出来瞅瞅? 一曲毕,水玖仙子才放下玉笛,轻笑一声道:我幻海中时间流速与此界不同,那胎儿来自此界时光的千年后,我倘若此时抱来九嶷山,怕不是要乱了此界时间轮。 众妖灵便被这句话引开了。 那条花蛇仍盘在凉亭顶上,闻言吐了吐信子,声音优雅而又温润。说起来,咱家山主到底是谁?怎地上界颁下来的法令昭告八荒时,却又说改纪元为凤启? 众妖灵默。 白虎皱眉道:山主不就是前朝国师? 对,是国师没错。花蛇沿着凉亭蜿蜒爬下来,落地后也化作翩翩然一位佳公子,脸儿长长,容色俊美,右眼睑下一粒极小的朱砂痣。 他摇曳着身后一条金钱蛇尾,款款行至白虎与那女子身前,奇诡地一笑。问题是,国师到底是谁? 白虎这次眉头皱的能打结,大手一挥,险些当场将这条蛇掀翻。国师就是山主!山主就是国师!你这厮怎恁地啰嗦! 花蛇叫他一个大巴掌扇的整个身子晃了晃,竹叶青色的衫儿乱飘。哎哟!他惊叫一声,嗔怪道:我说虎君爷爷,你怎地还是如此暴脾气?敢情我的话你没听明白? 白虎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不搭理他。 花蛇只得自家找梯子下,转身对那位水玖仙子款声道:昔日我等奉九嶷山历代掌门弟子为山主,但是最后一任山主自大隋亡国后就抱了个人回来。外头怎么说,我等是不管的。实则是 花蛇笑的妖冶,右眼睑下那粒朱砂痣笑出了桃花色。实则啊,那日山主抱回来的人,分明就是那位大隋亡国长公主。 他满心以为水玖仙子会诧异地接上一声,不料这位幻海来的仙子不按理出牌,只手持玉笛冷笑了一声,斜乜他一眼,道:怪不得白虎嫌你啰嗦!你说了这许多,不过就是想说,那日山主抱回来的是那位传说中凤凰转世的亡国长公主,再后来大元朝始/皇帝来九嶷山延请山主出山,那日跟着大元朝始/皇帝走的人,怕不是真正的山主,而是那位死而复生的亡国长公主是吧? 花蛇: 众妖灵:!!! 白虎:??!!! * 因着上次九嶷山众妖灵齐聚,捅出了三百余年前随大元朝始/皇帝一道飞升的那位山主很可能不是九嶷山最后一任掌门弟子崖涘,而是那位冰棺中的大隋亡国长公主,此番白虎又驮着水玖仙子来的时候,众妖灵们都很警惕。 花蛇甚至故意落在最后头,今儿个穿了一件繁复的金线绣边白袍,手中摇着洒金扇,俊美的仿若一个富家子。 水玖仙子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道:这个薛小四昔日偷吃了明月小楼内的仙丹,不老不死,可在人间苟活五百余岁。原来我想着,这样无足轻重的小杂碎,放哪儿搁着都行。可这人老跑去山脚下混淆视听 仙子,啥叫混淆视听?一头妖兽挠了挠头,诚恳地道:我们刚认字,太复杂的话我们听不懂。 水玖仙子气结,乌节鞭一扬,指向趴在地上瑟瑟发抖的薛小四道:这厮在山脚下说你们的山主大人三百年前掳回长公主,就是为了奸/尸,你们说能不能忍?! 白虎咆哮一声,圆铃般的双目瞪向众妖灵。 百兽震惶,纷纷道:不能忍!坚决不能忍! 分卷(129) 那你们打算拿这杂碎怎么办?水玖仙子继续问道。 仙子啊,花蛇到底忍不住还是插/话道:我等都是修道的,手上不能沾因果。这厮太可恶,更不能为这样的杂碎沾上血腥。你将人带来这里,是想要我等如何? 水玖仙子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就特别恨这条花蛇。没事儿这么聪明作甚?打量别人都是傻子? 呃,虽然这座九嶷山上修行的倒真的头脑都不甚灵光。 你们就没有一点脑子吗?水玖仙子杏子眼一瞪,怒道:这是你们九嶷山上的叛徒!是恶人!难道要我这位幻海来的客人帮你们处理家事吗?! 众妖灵面面相觑。 良久后,白虎迟疑地道:仙子,这人三百余年前是山主大人捡回来的乞丐,伺候山主那几年也算尽心尽力,虽然现在山主大人不在了,这人嘴巴也不好,但他毕竟是山主的人你要我等怎么处理?这不是,不是那个啥,越疱代俎吗? 白虎开灵智早,加上这三百多年间读书多,甚至还能用上几个像样的词汇了。 水玖仙子惊奇地盯着他,好像第一天认得他似的,纤细手指点向自家鼻尖,幕离后一张脸气成粉红色。这杂碎上次偷吃仙丹,还想撬开冰棺,是老娘我出手剁了他的雀儿!难道这次你们还要我出手吗? 白虎语塞,不得不转脸瞧向众妖灵。 众妖灵纷纷摇头,表示很遗憾,虽然非常想吃了这个杂碎,但是我等很怕消化不良啊! 行吧行吧!水玖仙子懒得再和他们啰嗦,单手叉腰,朝白虎颐指气使道:既然这杂碎你们都不肯剁,就送老娘我回幻海吧!我要回家! 最后四个字,声音又脆又娇,叫的白虎腿都有些软。 得!我送仙子你老人家回家,你可千万别跟本君我撒娇!本君本君可是个正派修仙的!白虎吼的不甚有底气,尾音发飘,膝盖窝软的厉害。 水玖仙子手中提着薛小四往白虎身上一丢,拍了拍白虎的手背。虽然她身高只及白虎颌下,却极彪悍地训了白虎一顿。仔细那座冰棺!我下次来,可要带人来瞧的! 你要带谁来九嶷山?白虎单手提着薛小四,犹疑地问道。 就是老娘我养着的那个小娃娃啊!幕离后的脸笑得仿若一朵娇花。水玖仙子笑得眼眸弯弯,语声也甜的仿佛能渗出蜜来。那个娃娃啊,他说得空要来瞧瞧这座山,我这次过来就是替他传话的。 就传这么一句话,值得你老人家单独跑一趟吗?白虎低声嘀咕了一句。 水玖仙子自顾自地笑。和你们这些白痴说了,你们也不懂。现在,提着这个杂碎,开启传送阵,送本仙子回幻海。 哦,白虎应了一声,后知后觉地惊奇道:难道竟是你上次提起的那个小婴儿?他如今已经可以开口说话了吗? 已经开蒙了!水玖仙子一脸骄傲。 白虎越发惊奇。那你怎地不索性带他一起过来?为甚还要巴巴地先过来传话? 这不是怕你们这些白痴将九嶷山收拾的不干净嘛!水玖仙子不耐烦,推白虎道:快!快送本仙子回家! 她说走就要走,竟像是一刻都不肯等。 等白虎当真开启九嶷山通往幻海的传送阵时,忍不住问她道:仙子你又突然间想到了啥,怎地火急火燎要回去? 刚想到今儿个还没给他煮茶水玖仙子下意识答了一句,随即收住口,狡黠地眨眼笑道:放心!本仙子很快还会来你九嶷山,你不需太想我! 白虎叫她一句话堵的踉跄。走!速走! 白虎手直挥,在传送阵光芒大盛的最后一刻,将薛小四丢进来,口中遥遥地喊道:这个祸害就劳烦仙子你了!丢大海里头也成! 薛小四哭成了一个泪人儿,一入传送阵就扑过去趴在水玖仙子脚边嚎道:仙子!姑奶奶!小四儿今后再不敢了!你就饶了我这回吧? 水玖仙子嫌弃地往后避了避,随即咦了一声,以乌节鞭挑起薛小四下巴,冷笑道:原来你知道本仙子留在幻海中的那个娃娃是谁? 不,不知道!薛小四脸色煞白,双手着地,惶惑地往后爬。 不知道你会这么惧他?水玖仙子冷笑不已。薛小四,你当初闯入明月小楼,到底偷看到了多少? 薛小四哭丧着一张脸,几次张口,再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水玖仙子闭目靠在传送阵的柱石上,想了想,又突兀地笑了一声。陈年旧事,如今送你这个旧人去给他作耍,也好。 她说完,再不理会脚边的薛小四。 * 一盏茶后。 水玖仙子从一大片低矮红墙中走出来,脚下一步一幻花。眼前四处空蒙皆是花海,繁花千万朵压低了枝头。只是这些花都于幻中生,于幻中灭。 她走到谷边,轻声地朝内唤道:崖涘,我带了个小玩意儿回来。你要看一眼吗? 谷内良久没有人应声。 水玖仙子提着薛小四的衣领,又轻笑着道:是原来那位广和帝尊下界时,于九嶷山脚下捡到的一个小乞丐,曾服侍了广和帝尊几年,你原也识得。 谷内终于传来一个清凌凌的声音,语声漠然。是薛小四? 被提在手上的薛小四瞬间全身一抖,裆下大片湿了。 水玖仙子立刻如同踩了狗粪一样抛下他,以手掩鼻,皱眉道:腌臜死了!崖涘,你要不要出来处理了他?他去明月小楼偷窥你留下的笔记,还翻出了许多你慕悦广和帝尊的私事,在山脚下说与那些凡人们听哩! 一角秾艳的紫,从谷内翩跹而来。 走的近了,才能在幻海空花谷常年不散的白雾中现出一个明晰的身影。 七岁的孩童站在水玖仙子面前,身著紫裳,肩头星辉璀璨。 你看到了什么?孩童单手负在身后,垂眸静静地问匍匐于谷内战栗不能言的薛小四。 没没什么!薛小四先是拼命往后退,随后又开始嚎啕大哭。山主大人,你做了鬼可别找我啊!我,我当年对您也是尽心尽力地伺候过的,好歹主仆一场,您就饶了我吧! 谁与你说,我是鬼?孩童无声地笑,随即扬起脸。 谷内突然间明媚多了颜色。 有无边星河之光自天际倾泻而下,簌簌地落满整座幻海空花谷。 于一切皆岑寂的无声中,重又化生作七岁孩童的天地灵胎儿崖涘敛眸一笑,莹白色的手轻抬,一簇碧青色的火苗无声无息地落在薛小四身上。 瞬息间,薛小四便化作了飞灰。 甚至来不及哀嚎一声。 盗吾之名,于人间四处传扬肮脏私欲,当诛!崖涘静静地道。 水玖仙子起先是一愣,随即拍手大笑。灭的好!我家崖涘大人最威风了! 崖涘噎了一下,脚步错乱,立刻头也不回地往谷内走去。 水玖仙子连忙提起裙裾追过去。哎,崖涘大人,今儿早上真是忘了与你煮茶,可不是我故意气你!你与广和帝尊那点子事儿,我真没有笑,真的,昨晚我还听哭了来着 语声袅袅,散落于谷内。 漫天星河压旧梦。 全书完 作者有话要说: 【注】幻海空花谷是琳琅小世界的设定之一,这处地图不会在此处展开。标题与最后一句话,暗指三十三天的银河,与正文大结局章呼应。语句出自元代唐珙的《题龙阳县青草湖》:西风吹老洞庭波,一夜湘君白发多。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