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但求其爱(破镜重圆)》 chapter1:车站 【你认识程芝吗?】 高速列车穿梭于山野之间,盛夏的太阳仿佛没有边界似的,晒得漫山遍野全是明晃晃的光。 午后两点多,正是最热的时候,人也最疲乏,车厢里的乘客大都昏昏欲睡。 梁家驰耐着性子审核完法务部门发来的商务合同,揉了揉鼻梁,摘下眼镜,随意看了眼窗外。 嶙峋的山石和青黄不接的杂树毫无风光可言。 车速渐渐放缓,停在某个小站台,有人提着行李下车,有人去外面买东西饱腹,或者站在车厢连接处抽烟解乏。 乘务员推着小车,吆喝着“瓜子零食矿泉水~”脚下有些嫌弃的踢开过道两旁堆放的行李杂物。 不太标准的普通话里含杂着各形各色的乡音。 梁家驰看了一眼小脑袋一点一点的女儿梁渡,问:“要不要买东西吃?” 梁渡看了眼小推车里的东西,没有她爱吃的,摇头:“我不饿。” 这次回来得突然,买票都没来得及选时间,更别提准备路上吃的东西了。 “行。”梁家驰摸摸她的头,伸手放下前面椅背上附带的小桌板,“要是困就睡会儿。” “好,但是爸爸你等会儿要记得喊我下车哦。” 梁渡第一次坐这么久的火车,先前的新奇的情绪早已被山野里单调的景色给磨平。 “肯定的啊。” 得到梁家驰的回答后,小姑娘打了个哈欠,靠在动荡的小桌板上睡了过去。 梁家驰看她缩成一团,浅黄的眉毛皱着,睡得不太安稳。 他叹了口气,后悔应该选择自驾回来。 不过小朋友自告奋勇说要体验生活,他无心泼冷水。 但城里长大的孩子,对这些底层的人情世故至多叁分钟热度。 “乘务员,麻烦帮我来瓶矿泉水。” 梁家驰招招手,接过水,喝了一大口后问她:“到沙城还有多久?” 乘务员是个年轻小姑娘,虽然做这一行也算阅人无数,不过眼前的男人是无论看多少次都令人过目难忘的那种类型。 此时不是旅游旺季,列车路线也没有繁华的都市,所以车厢里大多数都是外出务工的人,带着些乡野山村的土气。 言行举止要么粗俗,要么局促,没得看头。 小姑娘悄悄打量着这个气度不凡的男人,从他精致简约的衣着,再到一看就价值不菲的腕表。 她眼里的憧憬已经克制不住,含羞带怯的看向那张英俊的脸。 男人的五官轮廓清晰且周正,犹如雕刻而成,鼻梁尤其高挺。 虽然眉宇间难掩疲惫,但瞳孔里凝聚着锋芒,看人时,带着不动声色的凛然。 她猜,他应该是个商业精英,小说里的总裁肯定和他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梁家驰感受到热情的目光,面上毫无拘谨之意,又问了一遍,“请问到沙城还有几个站?” “哦......”乘务员回神,脸色渐渐变红,“还有两个站,最多个把小时了。” “谢谢。” 梁家驰道谢后,又买了盒口香糖,修长的指节漫不经心地把玩着包装盒,对她的注视置若罔闻。 乘务员推着车,缓缓挪动步子路过他,本来有些遗憾的心情在看到睡得酣然的小女孩时,瞬间变为尴尬,踩着高跟鞋走得飞快。 听到吆喝声渐行渐远后,梁家驰彻底松懈,列车进入漆黑的隧道,漫长的轰隆声和呼啸声让他感到困倦。 将女儿的手拉着,扣在胸前,他也睡着了。 “本次列车的终点站沙城到了,感谢各位旅客乘坐本次列车,请不要忘记携带好随身的行李......” 乘务员字正腔圆的温馨提示结束后,车厢里疲惫的乘客们开始攒动起来,像一锅渐渐冒泡的水。 出门在外,梁家驰自然不会睡熟,心情郁郁的睁开眼,刚要起身的时候,靠着肩膀的小脑袋一滑。 他连忙伸手捧住,顺便轻轻捏了一把。 梁渡也醒了,小小圆圆的脸蛋上泛着一片淡红色以及两道很淡的压痕,是他外套褶皱的形状。 小家伙迷迷糊糊的打了个哈欠,看着窗外越来越大的站牌名称,茫然的神情渐渐被兴奋替代,“爸爸,咱们终于到了!” 说完又打了个更大的哈欠,笑成眯眯眼。 梁家驰也长舒了一口气,“可算到了。” 车轮摩擦着轨道,发出刺耳的剐蹭声,乘客们拿箱子的动静也很大,乒乒乓乓的。 有人抱怨说怎么还不开通直达线,坐火车坐得腰酸背痛。 梁家驰深以为然、 但沙城只是个普通小城,没什么经济开发的价值,十几年前倒是盛产沙石,开采场遍地开花,后来因为植树造林的政策普及化渐渐受制。 再加上春夏时节多发泥石流,政府下令,不允许再开采沙石资源,城市发展就更落后了。 梁家驰之所以对这件事了解甚多,主要是他们家以前就是靠批发沙石发家致富的,可惜后来因为政策缩紧,家道中落了。 下了列车以后,要想回镇上还得坐车,梁家驰手里提着箱子,牵着女儿的手,配合她的步伐慢慢走出车站。 候车厅很小,零星站着几个散客,梁家驰担心女儿饿坏了,循着记忆里的方向,在角落里找到个卖食物的小铺面,穿着花裙子的女人手里正在剥玉米,目光一刻不离开电视,对他也无动于衷。 “吃什么自己看。” 铺子小,摆东西也杂乱,小风扇吹出阵阵陈腐的气息,混着女人身上廉价的香水味。 梁家驰看到冰柜旁边摆着个小炉子,上面架着铜盆,他皱着眉,拿勺子捞了了两颗棕黑的茶叶蛋,剥壳后放到泡面里。 “嘟嘟,你要吃麻辣牛肉还是海鲜味的?”梁家驰端着两桶泡面走到坐在椅子上女儿面前,“任君选择。” 梁渡也很配合他,“哇”了一声,端着海鲜味的泡面吃得津津有味。 候车厅里空荡荡的,大屏幕上滚动着公交车的班次表,梁家驰边吃面边认真扫了一遍,回嘉陵镇的客车还有一个多小时才到站。 他皱了皱眉,掏出手机,本想看看能不能约到出租车,结果在服务范围外,玻璃门外偶尔路过几辆灰尘扑扑的小面包车,看着不太安全。 而且梁渡有点感冒,晕车严重。 想事儿的间隙一碗泡面也吃得精光,梁家驰接过女儿递来的餐巾纸随便擦了两下,起身去丢垃圾。 回到座位时,旁边坐了个年轻妇女,怀里抱着个婴儿,咿咿呀呀的哄着,手边的小女孩估计和梁渡差不多大,但是从外在来看,简直云泥之差。 衣服一看就不合身,旧得有些脏,套在细瘦如芦杆的身材上,又空又大。 小女孩面色土黄,眼睛乌溜溜的转着,看向梁渡脚上穿的那双精致的小皮鞋时,带着毫不掩饰的羡慕,然后悄悄把自己的双脚往椅子下的空隙里缩。 梁家驰平时很少关注到孩子的事,因为工作忙碌,平时女儿都跟着前妻生活,衣食住行一概不由他操心。 前妻把孩子照顾得很好,雪白可爱,聪明懂事,对他尊敬但不失亲昵。 所以这次梁家驰带梁渡回来参加葬礼,心里总觉得愧疚,感觉孩子跟着自己一路长途跋涉,受苦了。 现在又看到她和乡下孩子的区别,更觉心虚。 梁家驰大步流星地走过去,摸摸女儿的头发,“要不要拿我手机看看动画片?” 梁渡初来乍到,敏锐的察觉到旁边小女孩的注视,她点头,拿过手机后,朝那个小女生轻声问,“你要不要看动画片啊?” 小丫头迟疑地摇摇头,看到绚丽多彩的画面后,咬着嘴角,回头看母亲。 “你家孩子多大了?”梁家驰先开口,问那个年轻妈妈。 女人也迟疑了一瞬,因为在她的认知里,眼前这对父女不该是这么平易近人的形象。 更与这个陈旧萧条的候车厅,与停滞不前的小城市格格不入。 迎着女儿期待又羞怯的目光,她回答:“大的五岁了,小的这个刚满月。” “哦。”梁家驰点点头,微笑着看向小丫头,“那和我家孩子一样大的。” 两个小女孩一听是同龄人,顿时亲近不少,梁渡把手机屏幕挪到她面前,欢喜道,“来来来,一起看,我刚才在火车上都没信号看。” 梁家驰又和女人随意聊了几句,小地方的好处就是,闲扯都能扯出八竿子打不着的交际关系。 女人住的青山镇和梁家驰住的嘉陵镇就隔了一条河。 “你住青山镇?” 梁家驰听到这里,停顿片刻,瞳孔里渐渐凝聚异样的光亮。 女人点头,望向他深邃的眼睛,沉郁的黑色,压抑着热烈,如同隔在玻璃外的日光一样。 “我一直住在镇上的。”女人摸了摸怀里的孩子,“这次也是孩子生病有点严重,打算进城里的医院看看才出来的。” 梁家驰全然没听她后面的话,只继续追问,“你一直住在镇上,那对镇上的人都很熟悉吧?” “嗯........还好吧,镇上的人差不多都认识一些。” 男人闻言,目光越发迫切,增强他本就沉肃凛然的气势,女人不自觉朝后挪了一步。 梁家驰看出她的警惕,有些抱歉地推了推鼻梁上的镜框,收敛锋芒,“不好意思,因为我认识的一个人也在青山镇,我们......很久没见了,乍一听到,有点......” 情绪激动这个词离他的生活似乎已经很远了,提起来都显得陌生。 如今的梁家驰事业有成,无论在社会还是在职场里都沉稳从容,甚至连竞争对手都赞誉他风度十足。 早已不是从前那个莽撞无知,将所有感情都摆在脸上的愣头青了。 他以为是这样的。 但是在问出那句“那你认识程芝吗?”以后。 梁家驰想,原来他不是成熟了,只是把从前那个青涩的自己藏起来了。 在他非黑即白的世界里,其实藏着份不一样的色彩。 清水一般,透亮的,澄澈的。 她眼眸的颜色。 chapter2:车窗 【穿过幽暗的岁月,也曾感到彷徨。】—《蓝莲花》.许巍 “程芝?”女人皱眉,想了几秒后,认真摇头,“没什么印象。” “是吗。” 梁家驰的目光暗淡许多,恢复若无其事的模样。 “因为镇上大部分人都信程,而且镇里还划分了几个村和队,我确实没怎么听说过这个名字。”女人看出梁家驰的失落,补充,“要不我帮你打听打听?” 其实有心去找,梁家驰又怎么会错过这么多年。 他只是不敢面对现实,却又卑鄙的期待着浪漫意外。 程芝以前总说他是个浑蛋,那时他总否认,事隔经年,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浑蛋。 程芝离开以后,别人都说梁家驰的变化简直是脱胎换骨的程度。 他收起了往日的棱角与气焰,模仿着成为了一个世俗认可的好人。 性情平和,孝敬父母,尊重朋友。 还制定了细致周详的人生计划,努力工作赚钱,升职加薪后投资创业,变得上进变得成功。 也变得淡漠。 和程芝分开的第叁年,他遇到了谭宜春。 她的品性与家境都无可挑剔,完全是他计划中的理想妻子。 和谭宜春定下婚约的那一刻,梁家驰下定决心要将程芝留下的痕迹抹去。 卧室墙上张贴的海报早已褪色,边缘处起了卷,她喜欢的明星两年前宣布了息影。 沙发上摆的抱枕本来是一对的,另一个却不知所踪,玻璃茶几上蒙着灰,被他弃用很久了。 阳台角落里堆砌的瓶瓶罐罐里全是干裂的泥土,只有一颗仙人球还冒着零星的绿意。 她一直用的杯子被谭宜春无意间打碎了,常去买油盐的那户小卖部也已经倒闭。 相处七年,当时只道是寻常,一番收拾下来,属于程芝的东西其实寥寥可数。 梁家驰刻意忽视的一切,终于化作可有可无的尘埃。 叁十岁那年,他和谭宜春结婚,过着相敬如宾的婚姻生活。 来年有了女儿梁渡。 谭宜春依赖他,信任他,也夸赞他是全世界最称职的好丈夫。 对女儿来说,也算是位合格的好父亲。 梁家驰从这些评价里找到存在感,又迷失在这些不值一提的赞美中。 人生计划已经完成了大半,他本以为之后也会继续平稳顺遂,按部就班。 直到谭宜春打破了平衡。 她越来越爱他,对他也越来越好,婚姻关系衍生的占有欲如枷锁一般套住梁家驰,也束缚她的自由,却始终得不到想要的回应。 独角戏惨淡落幕。 谭宜春提离婚时,说自己很愚蠢,试图用火柴融化冰川。 梁家驰无话可说。 想起往事,再看着因为沉迷于动画片,眉开眼笑的梁渡,梁家驰的心情更加复杂。 她长得更像妈妈,从前他和谭宜春带着孩子出去,外人都打趣梁家驰,说孩子好像一点没遗传到你的基因。 谭宜春的性格比较敏感,每次听到这番话,都会很介意,更担心梁家驰多想,不厌其烦的和人解释,“哪里不像了,仔细看其实更像家驰。” 梁家驰对此却不以为意。 不像才好,像他,可真没什么好的。 女人看梁家驰有些兴致阑珊,好心提议道,“要不这样吧,你要是不介意的话,咱们加个联系方式,我问到人了好告诉你。” 回嘉陵镇的大巴车在门外的站台棚子里停下,候车厅里传来催促声,梁家驰自嘲一笑,谢绝她的好意。 “没关系,不用帮我问了。”他指了指外面的车,对梁渡说,“我们得走了。” 女人见状,也就不再说话了。 梁渡和小姑娘不舍的道别,跟着梁家驰朝大巴车走去。 眼看着父女俩快要上车了,女人忽然提高音量喊了一声:“希望你能找到她!” 梁家驰停下步子,愣了一会儿后,背着身朝女人挥了挥手,以作告别。 大巴车途经六个镇,车程大约两个多小时。 梁渡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又对乡下的风光产生了兴趣。 近年来政府提出了“新兴乡镇”的方针,许多老房子都改造成了清一色灰瓦白墙的江南民居造型,隐没在森森绿意中,确实有世外桃源的风范。 越往山林深处去,风景和空气便越清新,梁渡拉着爸爸的手,很是着迷的看着围栏外飞逝的山野和更远处斑斓的花田。 梁家驰看了下时间,才发现已经五点多了,日暮时分的光线最美,天际浮动着浅蓝的云彩,随风擦过连绵起伏的山麓,橙黄的夕阳照亮山涧里的一江静水,遍生苍苔的礁石也变得闪闪发光。 乘客不多,司机也静默,车厢里流淌着清香和鸟鸣。 车子路过几处民宅时,放缓了速度,梁渡看到一个老婆婆坐在门前的坝子上,手里颠着筛子,好像在选花生。 一老一小,隔空对上了视线。 老婆婆朝她露出个慈祥的笑容,梁渡愣了一瞬,还没来得及回应,老婆婆已经成了倒影。 她转过头,轻声对父亲说,“刚才那个婆婆长得有点像奶奶。” 梁家驰摸了摸她的头,“是吗。”良久后,“奶奶在家等我们呢。” 梁渡看着他平静的神情,点点头,“嗯。” 没多久,梁家驰接到父亲的电话,问他到哪儿了,又说已经有些亲戚到殡仪馆吊唁了,他计划在酒楼包两桌饭菜。 “最多还有半个小时了,你先去酒楼定桌子。” 梁家驰揉了揉太阳穴,和父亲商议完关于葬礼的琐事后,摘下眼镜靠着椅背长长吐了口气。 身心俱疲。 先前绚烂的晚霞如今只剩薄薄一层落日余晖,山林渐暗,穿过幽深的隧道时,车厢里的白炽灯骤然变明。 一明一暗,像梦境的开关。 司机打开了晚间电台,许巍苍凉低沉的嗓音飘荡在寂静的空间里。 “穿过幽暗的岁月,也曾感到彷徨。” 上高中的时候,学校在市里,他每个月回家一次,都是坐这趟车,那时候很风靡《蓝莲花》这首歌。 尤其是男生,每人都能哼上两句“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你对自由的向往。” 对于满腔热血,意气风发的年轻人来说,这些洒脱狂放的歌词令人心向往之。 遇到程芝的那天,他正好在听这首歌,手里还转着篮球,条件允许,随时能对着前排的垃圾桶来个叁分定投。 车厢里也有其他同学,一路上都有说有笑,没太在意这个半路上车的女生。 程芝安安静静的坐在靠窗的位置,手里捧着本书,扉页被太阳晒得反光,梁家驰瞧她看得入迷,好奇的探头看了一眼。 结果车子上了颠簸路段,惯性使然,梁家驰一个前冲,额头直接撞到程芝单薄的肩上。 “哎!” 梁家驰立刻捂着额头坐回原位。 程芝有些迷茫的转过脸,反而先关心他,“你没事吧?” 她的声音和她给人的感觉一样,清透,单薄。 斑驳的树影和日光落在女生白净的脸上,衬得那双眼眸更加明亮。 梁家驰看了她一会儿,摇头:“我没事,你呢,我应该把你撞得更痛吧?” 程芝闻言,下意识按了按肩膀,“还好。” 与其说痛,不如说有点扎人。 当时的梁家驰留着清爽的板寸,乌茬茬的发梢又短又硬,撞到她肩上时,擦到了耳垂。 到现在都还有些痒。 “不好意思啊。”梁家驰认真道歉。 男生说话时,还皱着眉,语气很郑重,程芝有些羞涩的摸了摸发热的耳朵,“真的没事。” “行吧。” 梁家驰看她确实没什么大碍,捞起刚才掉到座位下面的MP3,塞上耳机重新听歌了。 程芝也回头继续看书。 冬日的天,湛蓝如海,山谷里偶尔掠过几树橙黄的果树。 她低头读北岛的诗:“玻璃晴朗,橘子辉煌”,在温暖的冬阳里靠着车窗昏昏欲睡。 梁家驰担心再撞到人,后半程收敛了许多,没再东张西望,迭着二郎腿,膝盖上摊着物理作业,叁心二意的做题。 到市区的距离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车厢里大部分学生一想到要回学校上课了,都恨不得抓紧时间多休息一会儿。 梁家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漫不经心的看着前面微微晃动着脑袋的女生出神。 她扎着马尾,浅栗色的发丝在日光里闪闪发亮。 梁家驰忽然想起她的眼睛也是浅色的,比潭水还清明。 程芝要睡不睡的,一会儿朝外偏,一会儿朝车窗倒,偶尔迷蒙的睁开眼,没多久又开始东倒西歪。 梁家驰看的有趣,没忍住又凑近了几分,结果右边弯道处来了辆车,司机一个急刹,车里的人齐刷刷朝右边跌。 “啪叽”一声,程芝的脸贴到梁家驰的手心上,避免了撞到车窗上。 梁家驰松了口气,照刚才的情形,这丫头非得撞出个脑震荡不可。 他本以为只是暂时挡一挡,结果程芝贴着他的手睡得反而更香了。 “喂......” 他本想喊醒她,但声音却不自觉放很轻。 程芝无意识的蹭了蹭他手心,微凉的鼻尖擦过他指腹,像一滴消融的雪花。 梁家驰之前从来没碰过女生的脸蛋,他觉得神奇,同时变得谨慎,连呼吸都变得轻缓几分。 仿佛手里的是块儿豆腐,轻轻一捏就碎了。 毕竟是冬天,玻璃窗沁凉,手背贴久了,起伏的骨节随着颠簸,敲在窗上,发出很轻的怦怦声。 但是手心却很温暖,不断有柔软的热度渡过来。 梁家驰透过光,看着她皮肤上细腻入微的绒毛,想到水蜜桃的表面。 “沙城一中到了......” 提示声响起的瞬间,梁家驰猛然回神,托着她下巴小心翼翼的收回了手。 车厢里的学生们喜忧参半的拎着书包下车。 “啊......” 程芝悠悠转醒,揉了揉眼睛和脸,也背起书包随着人流下车。 “驰哥,你手咋了,咋冻得跟个脆萝卜似的。”朋友走过来抢他手里的球。 梁家驰揉了揉发酸的手腕,看着已经空了的前排,“没什么。” 要下车时,他鬼使神差的又看了一眼她的座位,捡到一本遗落的诗集。 扉页上端端正正的写着“程芝”。 当时他还笑了一声。 怎么会有人叫这个名字的。 ..... “爸爸,爸爸......” 梁渡摇了摇睡得正熟的父亲,有点着急下车,因为她想上厕所了。 梁家驰闷着嗓子嗯了一声,抬手按着眼眶静了两分钟,情绪从蒙昧的回忆中脱离出来。 “走吧,下车。” 一路上火车换大巴,摇摇晃晃,颠颠簸簸七八个个小时,踩着地面时,父女俩花了几秒才适应。 镇上虽然安了路灯,不过聊胜于无,山里的夜很深沉,不过七点多,就已经黑蒙蒙一片了。 梁家驰单手抱起女儿,朝家里走去, 梁渡正拿着手机给他照亮时,看到有电话接进来,“爸爸,姑姑给你打电话。” “接。” 可能是前两天下过雨,水泥地上积存着大大小小的水洼,梁家驰皱着眉看路,避免溅上一裤腿的脏水。 “梁家驰,你们到了吗?” 梁家乐一开口,粗放的嗓音嘹亮得惊起几声狗吠。 梁家驰啧了一声,让梁渡关掉免提,“刚到。” “给她吊唁的钱我转到你卡上了,她活着的时候不是总说日子过得不顺畅不风光吗,你多给她请几个送葬队,办得热闹点。” 一口一个她,毫无尊重之意,即便母亲生前对她确实不太好,但是现在人都死了,还斗来斗去,毕竟是一家人,梁家驰也听烦了。 “梁家乐,你会不会好好说话,你冲着我阴阳怪气的,有意思?” chapter3:程芝 她死了叁个字落到耳中,梁家乐本以为自己会觉得松了口气,可是眼眶里却渐渐漫上酸意。 以往所有的憎恶和埋怨,随着她的离世,早晚会化作不屑一顾的尘土。 那份要不来的道歉也成了不可言说的遗憾和心酸。 半晌没听到回音,梁家驰默了默,还是说了句,“对不起。” “......”梁家乐苦笑一声,“算了,她死了,你也不欠我的,没必要说这些虚情假意的话。” 梁家乐和母亲王月琴之间最大的矛盾点,莫过于母亲重男轻女的思想太严重。 梁家驰的出生对于父母来说是“雪中送炭”对姐姐梁家乐来说是“雪上加霜”。 “我......我说真的。” “不重要了。”梁家乐语气淡然,“对了,嘟嘟在吗,我和她说两句。” 梁渡有些怯怯的看了眼父亲。 “姑姑叫你呢。”梁家驰朝她笑笑。 梁家乐和弟弟的关系不咸不淡的,可是对这个小侄女却格外上心。 镇上这些年来一直在搞开发,也修了许多新式楼房,高低不一的林立在狭窄的道路两侧,但年轻人大多都在外地,因此再新的屋里也只住着老人和孩子。 路灯稀薄的光在尘土飞扬里更显黯淡,所谓的改建创新,反而将小镇的荒凉暴露得一览无遗。 “嘟嘟,老家咋样啊?” “挺好的呀,青山绿水的,而且我还看到了大鹅在公路上跑~” “哈哈哈......”梁家乐笑得狂放,甚至惊走几只树上的麻雀,“我小时候最讨厌大鹅了,当心啄你屁股!” “你爸爸小时候就被大鹅追着屁股咬,一路哭着回家呢!” 梁家驰皱眉。 梁渡贴近他的脸,软乎乎的笑着问,“爸爸,你真的被大鹅追着咬了吗?” 梁家驰故意虎着脸,“怎么可能。” “哈哈哈......” 姑侄俩扬声大笑,听着挺像鹅叫。 但是越朝深处走,依山而建的老房子渐渐露出深沉的轮廓,昏昏黄黄的灯影如晚星般,忽高忽低的挂在绿野间。 有的人坐在坝子里乘凉,在老槐树下支一张木桌子,就着门上一盏风灯,乐呵呵的打着桥牌。 听着喧笑声,女儿和姐姐欢快的交谈声,梁家驰终于松开眉头,难得有了几分归乡的舒然感。 有人看到父女俩模糊的身影,走到围栏边细看。 “哎哟,是梁叁家的儿子回来了呀!” 梁父在宗族里排行老叁,镇上人都喊他梁叁。 梁家驰听着喊声,抬起头看人,是父亲的老牌友。 “你爸爸还在酒楼那边等你呢,可紧着点时间走啊!” 梁家驰懒得回应,果然没多久便听到几句刻意压低却又巴不得他听见的讨论声。 “梁叁不是总吹嘘他家儿子好能干哦,在城里当大老板,还娶了个白富美媳妇儿,结果还不是离婚了,现在可好,回老家连个车都没有!” “哎,梁家大女儿还不是,都四十多了,还没结婚,听说之前给人家当过小叁,都没人敢娶,连老家都不敢回,还别说,我要是王月琴,我也气个半死啊,要我说,她也是可怜的,没享几年福又病死了。” 细细密密的聊天声如针扎般落到梁家驰心上。 他想骂人,却又碍于情面只会憋着。 背后说坏话的人就和蟑螂一样,见光就跑了。 这么想着,他搂紧女儿快步走远,不多时就看到灯火通明的自家。 大厅里摆着几张麻将桌,塑料桌布上满是花生和瓜子壳,壁挂电视上放着体育频道,一场足球比赛正搏斗得热火朝天,墙边摆着几条板凳,几个叁姑六婆正坐着聊闲天。 王月琴死在凌晨时分,脑溢血。 向来聒噪的人,离开时却悄无声息,等同床共枕的丈夫发现的时候,人都已经硬了。 所以葬礼也办得仓促,梁建山只找殡仪馆那边要了口实木棺材装尸体,堂而皇之的摆在大厅里。 他和镇里的人说要等儿子回来主持大局。 看着空荡荡的墙面,梁家驰在心里叹气,父亲居然连张遗照都没安排。 他看穿父亲心里那些自认精明的小算盘,无非是不想承担葬礼的费用。 活着的时候两个人为了钱斤斤计较,死了也还是如此。 也许世上唯一永恒不变的便是自私。 梁渡感受到父亲沉敛的情绪,“爸爸,我可以自己走。” “好。”梁家驰放下她,朝门口走去。 二姨看到了他,惊讶片刻后,抛开刚才闲谈时自如的神色换上悲戚的目光,“家驰,你终于回来了啊,你那个没心没肺的爸,现在还在酒楼里和人吹牛皮喝老酒呢!” 她话音落,几个姨婆都围上来,抱怨梁建山的不作为。 “他要是早点发现,我苦命的大姐就不会死了,你爸可真不是个东西!” 梁家驰听着,按了按额角,不知该如何回应。 梁渡轻轻捏了捏他的手,“爸爸......” “嗯?”他低头。 “我,我想上厕所。” 梁渡说完,几个姨婆这才注意到她的存在。 “这是梁渡吧?都这么大啦?”二姨摸了摸梁渡的头,又看梁家驰,“她妈没跟着回来。” “她来干嘛。” 梁家驰真想知道这句问话里含了多少嘲讽。 二姨看他面沉如水,也就不再问了,拉着梁渡的手去二楼上厕所。 梁家驰在大厅里围着那口棺材转了一圈,想要打开看看母亲的脸,终究没勇气。 因为工作缘故他已经叁年多没回过老家了,去年把父母接到城里过年,结果父母又因为他不愿意与谭宜春复婚的事情大吵一架。 年夜饭吃了个不欢而散。 那时的母亲叉着腰数落人,一口伶牙俐齿别提多有活力,那时他还嫌聒噪。 没曾想,一年不到,居然就成了现今生死两茫茫,灵堂无言的境况。 二姨带着孩子回来,看梁家驰伫立在棺材前,又开始哭诉,“大姐真的是命苦啊,前几天还在和我说今年要帮着你找个好对象,想再抱个长孙子,结果......” “长孙子?”梁家驰皱眉,刚才微妙的伤怀顿时荡然无存。 梁渡默默垂下头,她虽然小,却也知道某些大人的想法。 说实话,她并不喜欢奶奶,因为之前奶奶不止一次劝爸妈再生一个儿子,说女儿将来是靠不住的。 例如姑姑,一点都不孝顺她。 可是梁渡觉得应该是奶奶先讨厌姑姑,才会被姑姑讨厌的,这是因果关系,奶奶却觉得受了委屈。 梁家驰知道女儿懂事又敏感,将孩子拉到身边,用眼神示意二姨闭嘴。 偏偏对方没领悟,还在说,“其实我和你妈本来帮你想看了邻镇一个姑娘,大学刚毕业,水灵灵的,人又聪明,听说是在城里当什么杂志主编,文化人呢,你哪天要是有空去......” “二姨。”梁家驰沉下嗓音,目光也冷练许多。 二姨张了张口,把没说完的话吞回肚子里,心里想着不识好人心。 “去给奶奶上柱香吧。” 梁家驰轻轻推着女儿的背,教她上香。 他双手抱胸,漫不经心的看着花圈和挽联,二姨刚才的话让他想起来之前的事。 母亲催着要二胎的时候,他和谭宜春的感情正好出现了矛盾,老人家重男轻女的思想让谭家人很不满意。 某个晚上,他回到家,看到女儿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看到他以后,格外热情的帮着端茶递水。 梁家驰不解,问她做这些干嘛,小丫头困得眼睛都睁不开,还念叨着,“爸爸,我以后会孝顺你的。” 古板的词汇从小孩子口中说出来,听着格外别扭。 梁家驰很是心酸,第二天和母亲大吵了一架,结果母亲却把责任归咎于谭宜春头上,说她乱吹枕边风,挑拨母子关系。 总之,他和谭宜春离婚,婆媳关系也是导火索之一。 梁渡上完香,回头看向正在出神的父亲。 “爸爸。”她喊他。 “嗯?”梁家驰回神,“怎么了?” 梁渡用力握紧他的手,想将温暖传递过去,“别伤心。”想了想,故作深沉的说,“有的死亡,重于泰山。” 梁家驰哑然失笑。 “其实我刚才打算安慰你奶奶变成了星星,在天上看我们。” 梁渡闻言,皱了皱鼻子,一本正经,“我们老师说了,这是骗小孩的。” 梁家驰对于至亲死亡这件事,其实并没太深的实感。 他似乎从小就天不怕地不怕的,而且父母总像是立在人生里的一座大山,怎会倒下呢? 他印象里唯一一次惧怕死亡这个词,是小时候父母去邻镇吃喜宴,大半夜还没回来。 那时镇上经常发生盗窃案,一直抓不到犯人,一时都人心惶惶。 半夜的时候,梁家乐忽然摇醒他,说爸妈还没回来,你怎么还睡得着。 恰好外面似乎传来了诡异的装门声,姐弟俩吓得抱作一团。 猜测着父母是不是已经遇害了,也许就倒在门前。 那是梁家驰第一次意识到死亡是个多么可怕的词汇。 他收回发散的神思,长长吐了口气,大厅里太压抑,白菊的幽香在夜里显得有些沁凉。 梁家驰摸了摸裤兜,掏出烟盒,“嘟嘟你先跟着二姨去吃点东西。” 梁渡乖巧的点头,但还是老成的叮嘱,“爸爸,吸烟有害健康的。” 梁家驰不置可否的点点头,拨弄着打火机,“啪”的一声按出火苗。 他走到门前,靠着墙,望向远处模糊的山野,今夜无星无月,空气里满是寂寥的盛夏余温。 闷着头,用力吸了一口烟后,尼古丁的味道短暂的麻痹了神经。 隔着层淡蓝的烟雾,有束车灯晃过来,然后停顿。 梁家驰微微虚起眼,先看到一束白菊从车门处伸出来,再然后下来一个高瘦的身影。 逆着光的身影格外纤细,白菊的花瓣都变得透明,像一捧萤火虫,在暗夜里,如梦似幻。 女人缓缓走了过来。 梁家驰被烟呛住,一时忘了呼吸。 分明是很短暂的几秒,他却似乎用了一生来回忆那个名字。 程芝。 chapter4:痕迹 「我多么想和你见一面,看看你最近改变,不再去说从前,只是寒暄,对你说一句,只是说一句,好久不见。」·《好久不见》 程芝缓缓停下步子,隔着模糊的光晕看清梁家驰的轮廓,他本就生得英俊,即便此刻疲态尽显,也是挺拔的,投在墙上的影子似月夜下的苍松般清朗。 时光把他青涩的相貌雕刻成熟,曾经的凌然意气也早已沉淀,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惫懒的钝感。 二十七岁那年别离,叁十五岁这年重逢,八年,原来足以让她坦然接受他的再次出现。 “程芝。” “梁家驰。” “好久不见。” “嗯。” 程芝的视线越过他,落到灯火通明的灵堂里。 镇子小,芝麻大点的事足以让人如蚂蚁般涌成一团,男人夹着烟,闲散的谈着天,女人唉声叹气的说着世道无常。 死亡的氛围既舒缓又沉闷。 像一片灰色的云,飘来飘去,还未落成雨。 山里太静,于是那些杂乱的喧笑声变得格外明显。 唯独那一方黑色的棺材装着永恒的沉默。 烟气留了几缕在喉咙中,涩得发苦,梁家驰虚握着拳咳了两声,想把这种感觉驱逐出去。 烟蒂被他碾弄到墙根处,橙红的火星被青苔湮湿,转瞬没入黑暗。 “那个......”对于她,梁家驰难得拘谨,抓了抓后颈处的发茬,“你特意赶过来的吗?” 他看着她手里的白菊,花瓣繁密纤薄,在灯影里水灵又鲜嫩,像零碎的月光。 “嗯。”程芝走近梁家驰,隔着一束花的距离看他,“节哀。” 梁家驰毫不错目的看着她,“谢谢。” 送花的过程,像在交接未曾见证过的年岁。 梁家驰碰到她温热的手指,意识停留片刻,缓缓抬眼看她。 程芝收回手,认真的说,“节哀顺变。” “好。” 梁家驰点头,其实他才欠她这一句。 身后传来插科打诨的声音,父亲梁叁喝多了酒,大着舌头不知在抱怨什么,引来一堆男人的附和声。 梁家驰宛如梦醒般晃了晃头,余光落到不远处的小轿车上。 男人摇下半面车窗,视线与他短暂交汇,神情礼貌且疏淡。 程芝也回头,看到李从文眼底温润的情绪后,对梁家驰说“那我走了。” 梁家驰握紧手里墨绿的花茎,微笑着目送她,“好。” 久别重逢,终于还是到了相顾无言的地步。 程芝转过身,每一步都尽量走得平稳,心里却觉得像踏在水面上,每走一步,都留下潮湿印记。 涤荡的涟漪如同破碎的回忆。 “程芝。” 梁家驰喊住她。 涟漪定格,似乎要变成漩涡。 程芝的背影顿住。 “再见。” 她微仰起头,线条柔和的下颌轻轻点了两下。 “再见。” 李从文看到程芝上车后,眉眼里不复之前的平静自若,看了看后视镜里逐渐模糊的轮廓。 男人依旧靠在墙边,身后是狭长的街道和山峦的影子,灯火黯淡,他的目光却清明。 “还是忘不了?” 程芝靠着车窗,山风裹着水汽在玻璃上结了层白雾,她伸手在窗户上随意划弄着,一条条湿润的水痕里映出朦胧的眼。 “嗯,忘不了。” 李从文不置可否的唔了一声,抬手推了推镜框,“那当时怎么舍得分手的。” “因为不想在一起了,太累。”程芝抹去指尖的水迹,“还因为我妈死了。” 李从文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没事,我随便问问而已。” 程芝交握着双手,提起母亲,她又变回孩子。 “我妈对我很好,好到这么多年来,我从没相信过她已经离开了,连这种念头都不敢有。” “程芝......”李从文放慢车速,抽了张纸巾递给她,“节哀顺变。” “你觉得死亡到底是什么?”程芝侧过脸看他。 “这个问题太深奥了。”李从文思索片刻,“应该是消失吧。” “生命消失了,未来也消失了,渐渐的,相关痕迹和回忆也都会消失。” “如果一直不忘,那就一直是活着的吧。”程芝紧握着手心,“我从来没有忘记过她,我经常点开我妈的朋友圈,虽然没更新了,可是里面还有她生活的痕迹,谁能说这些记忆死了呢?” 生与死的界限本就是活着的人所规定的,要推翻也容易。 李从文并不否认她的话。 “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但我很少梦到我妈,因为我不敢。”程芝垂下头,翻来覆去的捻搓着纸巾,“我怕她骂我。” “你这么爱她,她怎么舍得骂你呢。”李从文安慰她。 “我啊......我因为一百块钱,错过了和她的最后一次见面。” 眼泪落下的瞬间,窗外的雾气再度弥漫,一如多年前那个白蒙蒙的车站。 接到父亲电话的时候,在凌晨叁点多,天还是鸦青色,边缘处晕染着城市的霓虹光晕。 “小芝,你妈妈快不行了,医生说最多也就今天的事儿了,你看看什么时候方便,尽量回来一趟吧。” 商量的语气压得程芝倍感沉郁。 梁家驰出差了,她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不告诉他,免得他工作时分心。 火车站在远郊,黎明时分,墨绿的车棚里还灌着层白蒙蒙的雾。 程芝买票时,看到两个时段,前后只相差半个小时,票价却差了一百多块。 她犹豫片刻后,买了便宜的那张。 自从帮梁家驰还了那六万多的欠款之后,他们的生活就过得比较拮据,“省着点花”成了口头禅。 程芝甚至连买菜时的一两毛都开始斤斤计较。 “可是偏偏我就晚了这半个小时。” 几经周折,终于赶到医院时,母亲却已经与世长辞。 从不沾烟酒的父亲在阳台上抽了半盒烟,满地狼藉却比不过他内心的疮痍。 程芝忍着眼泪坐到病床前,轻轻握住母亲的手,试图捂热那份冰凉。 不说话没关系,母亲本就寡言。 不回应也没关系,只是睡着了而已。 她自欺欺人的想着。 下葬那天,亲戚们都安慰她,说她已经尽力,只是造化弄人没赶上。 “根本不是造化,是我的吝啬和侥幸让我没能见到她的最后一面。” 如果那时候没买折价车票,没有省那一百块钱,如果...... 外人不知道,她却很清楚自己的罪孽有多深重。 李从文靠边停车,静静地听她哭泣。 他不擅长安慰人,况且那些道理程芝都懂,只是不愿接受而已。 和梁家驰提出分开的那天,是母亲的生日。 葬礼结束后,活着的人依然要为生活奔波劳碌,程芝重新回到工作岗位。 不过之前因为请假太久,她的很多工作都被分给了同事,工资也理所当然的清减许多,升职更是遥遥无期。 梁家驰为了还她的钱,身兼数职,每天的休息时间不超过叁个小时,大部分时候回到家,吃光桌上留的饭菜后,洗漱完就直接躺在沙发上将就着睡。 因此虽然同住一个屋檐下,他们的交流却越来越少。 有次梁家驰终于不加班,两人难得休息,一起坐在客厅里看电视,却找不出话题可聊,说过晚安之后就背对背睡了。 梁家驰回到家已近深夜,推开门时,屋里很暗,茶几上亮着一簇烛光,程芝清丽的五官在摇曳的光影里显得分外皎洁。 可是神色太憔悴,像层单薄的月亮。 “停电了?”梁家驰按亮客厅的灯,看到奶油蛋糕时,疑惑的皱起眉,“今天你生日?” 程芝摇头。 “那是我生日?”梁家驰说完笑了一声,“我记性没这么差吧。” “我妈的生日。”程芝一脸平静的看向他。 “......”梁家驰敛了笑意,“对不起。” 往常程芝都会好脾气的说没关系,这次却没回应,拿起塑料刀切开蛋糕分到盒子里。 “我妈很喜欢吃糖食,经常自己做些绿豆饼啊,鸡蛋糕之类的。”程芝尝了一口奶油,眼泪滑到嘴边,被她咽下,“但是她生病以后,医生说要戒糖,然后我和我爸就不让她吃了。” 梁家驰伫立在原地,心里满是愧疚之意。 “去年,你过生日的时候,她给我们蒸了小米糕,还装了两罐桂花蜜寄过来你还记得吗?”程芝不看他,缓慢的吃着蛋糕,每一口都咽得艰难,“那些桂花,是她自己去树上摇下来的。” 母亲的性子很温柔,父亲把她照顾得很好,即便在俗世里活了那么多年,依旧保留着纯真和善良。 哪怕是最后的那段日子里,也没有过忿然与憎恨,反而是安慰别人的那一个。 对梁家驰也很好,还总要程芝体谅他。 “芝芝,对不起。”梁家驰走到她对面,拉开椅子,手握着椅背寻求到支撑感,“真的对不起。” 程芝看着他的脸,那双漆黑的眼瞳里少了意气和从容,多了疲惫的钝感。 “这是第几次道歉了?” 梁家驰听着她淡漠的语气,抬手捏了捏眉心,“这段日子,我确实太忙了......” 程芝仿若未闻般别开视线,静静看着摇曳的烛光。 “够了。” “芝芝......” 室内一片昏沉,梁家驰看不清她的模样,积压已久的慌张情绪骤然涌上心头,伸手越过烛光想要碰她,却被避开。 程芝低头,吹灭了蜡烛。 短暂的明亮归于黯淡。 “我们分开吧。” chapter5:野山茶 夏夜潮热,淡淡的白雾笼照着高矮不一的房屋轮廓,草野中间或传来绵长的虫鸣,被车灯一照,消歇几声。 车内很静,静得只能听见女人隐忍的啜泣声。 李从文隔着克制的距离观察着程芝的情况,在她落泪时,他下意识想伸手抚慰。 但是一想到她是在为别人,为旧情神伤,他的这份用心便显得悲凉了。 不言不语地坐在一旁,递了几次纸巾后,程芝盖住红热的眼皮同他道谢。 “没关系。” 李从文靠着她家院子停车,手肘抵在窗沿上,袖口擦过枝繁叶茂的凤仙花,他摘了一朵递给程芝,“叔叔前些日子给我拍照,说小花房的设计图纸他已经弄完了,什么时候动工?” 柔软的花瓣抚慰到女人纤细的情绪,程芝也看了一眼花草葳蕤的庭院,门廊上还亮着盏夜灯,寄托着家人间的关怀。 她揩了把尚存余温的眼泪,“已经联系了水泥师傅,还在商讨吊顶用什么玻璃比较合适。” 不动声色的将氛围拉回现实后,李从文心里松了口气,终于伸手握住她的手,“建材方面我有相熟的朋友,明天我问下情况,帮你们参考一下。” 男人骨节分明的手覆着她的,比夏夜更温存。 “从文,我……” 李从文避开她欲言又止的视线,仍旧牵着她,从座位旁捞起一个礼盒,“前几天不是去了趟武夷山嘛,给叔叔带了点茶叶回来。” 把礼盒推到程芝面前后,他才若无其事的收回手,“时候也不早了,你快进去吧。” 程芝已经有些习惯他温和姿态下,偶尔露出的不容推拒的关切,也就不扭捏作态,“那我替爸谢谢你。” 她推开车门,被泪水洗过的眼瞳清清亮亮,“要去我家坐会儿吗?” 李从文凝视她眼睛,嘴角微微笑着:“太晚了,就不打扰你们了,后天学校见。” “好。” 直到看见程芝推开门,姜黄的灯光落在她周身,她回头同他挥手说再见后,李从文才发动车辆缓慢地驶出她视线。 最后却绕了一圈停在了不远处的槐树下,他扯了两下领带,后仰着靠在座椅上,视线越过树影落在亮灯的窗后,纱帘微微动着,映出女人细长的轮廓。 李从文看了许久,手在昏暗中摸索,抓到一团湿润的纸巾。 “还是忘不了?” “嗯,忘不了。” 先前的对话在脑海里过了一遍,他皱着眉点燃香烟。 白雾在湿润的空气里凝成一团,他深吸进去,再发泄似的吐出来,满腔晦涩无处言说。 梁家驰是她的意难平。 她又何尝不是他的求不得。 李从文第一次遇见程芝,是在今生寺门前。 当时他接到调任去镇上的中学做稽查考核,出于熟悉情况的想法,约了朋友来逛逛小镇。 朋友说镇上没什么景点可逛,唯独山里有座寺庙,年岁颇深,又听说深山里有不少精怪传说,很有意趣。 见李从文无动于衷,朋友调侃他:“听说这座寺在觅姻缘方面也很灵妙。” 他那段时间正被家里的长辈催促着问婚恋情况,不胜其烦,闻言反而起了逆反心理,“那我倒要去求求菩萨,早点解了我的燃眉之苦。” 冬末春初,山野惯例多雨,李从文和朋友等不到出太阳的日子便去寺庙了。 今生寺在山腰位置,要穿过一片绿茫茫的竹林,冗长的石梯上铺满落叶,雨水落在上面,发出细碎的声音。 越往上走,越静僻,偶尔能看见野物跑过去的残影。 在城市里生活得太久,高楼大厦太紧密,车水马龙太紧促,过客匆匆,记忆模糊,如释重负的机会太难得。 空气里依旧带着料峭的寒意,却并不让人埋怨。 两人撑着伞,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消磨光阴,两刻钟后,终于看见钟楼一角,在浓绿的叶潮中若隐若现。 雨也渐渐小了,潮湿的雾气从山谷里渗透出来,鸟鸣混着潺潺的流水声,有了喧杂的意味,香火味在空气里弥散开来。 寺小,天气原因,几乎看不到来参拜的人,几株松和衫高大挺拔,彰显着深沉的岁月感。 梵音渺渺,远离纷华的宁静让人感到安心。 朋友兴致勃勃的举着相机,拍远处连绵的苍岭和一望无际的石梯,感慨菩萨一定能感受到他的用心。 发财致富说了一大堆,还不忘揶揄李从文快点进去求姻缘。 他对此置若罔闻,抬头看木匾上行云流水的“今生寺”叁个大字。 今生,今世,人们来庙里总是求来日可期,李从文觉得寺名很有趣,饶有兴致的打量着四周。 灰瓦白墙,青山绿野,一派岑寂里却出现了意料之外的色彩。 山门一侧冒出了几枝鲜红的山茶花,以及藏蓝色的衣角。 雨声渐小,李从文踩着湿漉漉的青砖,朝那片开得如火如荼的山茶花走过去。 穿着薄呢大衣的女人站在廊檐下赏花,细长的手指随意掠过鲜红花瓣。 没料过这种时候还有人也有这份闲情逸致来寺庙,李从文下意识多看了女人几眼。 她垂着头,蓬软的卷发散落在脸侧,看不清五官,只能瞥见纤细的下颌线。 藏蓝色大衣在潮湿的氛围里将她的清冷气质展现得淋漓尽致。 寺内忽然响起钟声,杳杳的钟声回荡在雨雾和山野间,反而加深了寂寥感。 女人和他同时抬头朝钟楼的方向望过去,几只被惊飞的鸟雀扑闪着雪白的翅膀从群山的剪影中一闪而过。 只是李从文比她先回神,不经意的视线缓缓凝在了女人皎洁的面容上。 随意披散的卷发透出慵懒的自如感,黛青的眉眼纤细分明,像最柔最软的笔尖勾勒而出的线条。 素净纤丽,正衬诗里那句“淡妆浓抹总相宜”。 但是因为肤色太白,唇便格外红,如同开到荼靡的山茶花一般,透出鲜活的美感。 女人若有所感的转过脸看了他一眼。 漫不经心得冷淡,却让他有种刻骨的触动感。 来之前,李从文开玩笑说,希望菩萨早点解了他的姻缘之苦。 看见她后,梁祝里那句“我从此不敢看观音”有了归处。 这样的美,生出妄念都是玷污。 朋友拍完照片,看他还站在山门前,“怎么还不进去?” 李从文回神,看见山茶花边已经没人了,他有些仓促的转过头,只看见女人纤细的背影,藏蓝色衣角翩翩,毫无留念。 “发什么呆呢,看到精怪了?” “大概吧。” 那天,李从文离开时,找寺里的人要了一把山茶花的种子。 不算一面之缘的初见让他牵挂了半个多月,最后还是安于现状,把这件事压在了心底。 不久后,他从市教委那边调职,去了一个小镇当高中校长。 热情洋溢的老校长带着他看校园,李从文耐心的听着介绍,和他一道经过书声朗朗的教学楼。 走廊拐角处是教师办公室,李从文不经意的看了一眼,忽然顿足不前。 午后明晃晃的日光照在玻璃窗上,将女人的身形轮廓描摹得很柔和。 她坐在书桌前,细长的手指衔着支钢笔,在纸面上不疾不徐的勾画着。 桌角摆着束浅红的山茶花,花瓣在光晕里自在的舒展着。 和寺庙那次清冷脱俗的形象不同,她穿着姜黄的毛衣外套,浓黑的卷发盘了个松散的髻,几缕碎发挂在耳畔,晃晃悠悠。 不知卷面上是什么有趣的答案,若有所思的表情被浅笑替代。 “这是我们的年级主任,程芝。” 老校长微笑着介绍。 李从文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程芝。 他走过去,站在她面前。 “你好。” chapter6:陌生号码 客厅里还点着盏壁灯,家里养的猫听到声响后机敏地蹿到玄关处,睁着圆润的大眼睛看了程芝几秒后,乖顺的凑到她脚边。 “橘子…….” 程芝顺手将礼盒堆到茶几上,弯下腰将猫搂到怀里,爱怜的逗弄着,“猫粮吃完了吗?” 一人一猫正窃窃私语时,二楼走廊亮起灯,父亲程阳从卧室门口探身,仍是睡意惺忪的状态:“回来了?” “嗯,您接着睡吧。” 晚归惊扰了父亲,程芝有点过意不去。 程阳迷迷糊糊的嗯了一声后,去床头柜戴好眼镜,下楼,“都这个点儿了,饿不饿啊,今天你二姑过来给炖了只乌鸡,我给你热热。” “我不饿,您别操心了,快去睡吧。” 将猫粮重新填上后,程芝看到程阳已经进了厨房开火热鸡汤,操持的身影看着格外温馨。 橘子吃得呼噜呼噜,她闻到饭菜的香气,肚子也有点饿。 起身时,瞥见楠木柜上摆着的花瓶和相框,母亲温婉的笑容映入眼帘。 程芝的心忽然一坠,胸腔再度被滞闷填满。 母亲去世后,她和父亲并没印黑白遗照,因为在他们心里,至今都无法接受她去世的现实。 “中午给你打电话的时候都还没吃饭,晚上肯定也忙得没好好吃……”程阳端着盅鸡汤,顺手夹了块鸡胸肉丢到橘猫的碗里,“你老爸我这个厨艺是越发精湛了,橘胖今天差不多吃了半只鸡。” 胖乎乎的猫叼着鸡胸肉吃得津津有味,抖动着耳朵尖尖,表示赞同。 听着父亲诙谐的语气,程芝失笑,但是在看到父亲深浅不一的步伐时,又觉得心酸。 叁年前,程阳在抓捕犯人时,膝盖处不慎中了一枪,年纪本来就上去了,腿脚又不便利,只能以工伤的名义从市刑侦局退休了,如今在镇上的派出所负责处理档案之类的文书工作。 程芝每每想到这件事,都为父亲感到憾然,接过鸡汤后,将人扶到餐桌前坐好。 “叫您不要忙活了,我在市区开会的时候都吃过了呀。” 程芝拿碗给他也盛了半盏。 程阳扶着酸痛的膝盖,顾虑女儿在,面上表情仍旧平常:“鸡汤得喝新鲜的,你妈之前不是老念叨……” 忽然听到熟稔的称呼,程芝拿调羹的手顿了顿。 程阳也陷入沉默,用力揉了把膝盖后,刺痛逼上眼眶,酸涩感变得坦坦荡荡。 好一会儿,他转过脸,看见茶几上摆着的礼盒。 程芝也顺势看过去,温声解释:“这是从文给您带的茶叶。” “哦,今天是从文送你回来的?” 程阳走过去,拿起礼盒反复看了两圈,脸上挂着惊喜的笑:“武夷山产的大红袍,精品啊。” 年轻的时候,当警察工作压力本就大,干刑侦就更不用说了,很多同事都靠抽烟喝酒疏解烦闷,但程阳记得妻子的叮嘱,基本很少沾烟酒,只爱喝茶,走哪儿都茶杯不离身。 退休了到档案室做文书工作,褪去过往被生活磨砺出的棱角,性情沉淀下来,越发平和,甚至开始参悟禅道精神。 上个月翻修了房子后,准备在庭院里做个玻璃花房。 因为妻子最爱侍弄花草。 程芝看他爱不释手的样子,打趣道:“您和从文都快成茶艺大师了。” 这几年来,李从文不晓得往家里送了多少茶,两个男人都是温和淡然的性子,处成忘年交后,时常聚在一起养花品茗,钻研诗词歌赋,好不惬意。 “他怎么没进来啊,怪我忘了告诉你喊他喝鸡汤的事儿。”程阳啧了一声,“这样,我给你二姨打个电话,再买两只土鸡,后天炖个汤烧几个菜好好慰劳下你俩。” 说完后,他又为李从文的生活叹口气,“从文就是太讲礼数了,一个人在这边工作,完全可以住到咱家来的嘛,看他总吃食堂,这个伙食跟不上,对身体健康很不好的。” 说着说着,他起身去柜子那边拿了套茶器,“这个紫砂壶你帮我带给他,是我前几天在古玩店淘到的。” “好。”程芝收拾着碗筷,看到父亲欣然的微笑,也觉得心绪松快,“周一下班了我和他说这些。” 程阳连连点头,摩挲着盒子上精美的浮纹,若有所思的眼神移到女儿脸上,看见明显哭过的眼睛时,犹豫道:“你和从文之间还好吧……” “嗯?” 程芝拧开水龙头,就着凉水冲洗瓷盅,默了两秒,露出淡笑:“没什么事儿啊。” 见父亲的视线停留在眼睛旁边,她后知后觉的醒悟,明白他肯定是误会了。 措辞几秒后,程芝想了个似是而非的答案。 “今天去市里开会,说到高考招生的严峻,我们年级现在能上重本的孩子,屈指可数,实在是有点着急……” 程阳做了多年刑侦工作,对她的话半信半疑,思忖半晌后,点头:“学生的压力已经很大了,你这当老师的更得放松点。” “我明白。”程芝扫了眼客厅的挂钟,劝程阳上楼去睡觉,“我还要写下教案,睡得晚,您赶快去休息吧。” 程阳也确实困倦,点点头,叮嘱她也早点休息。 李从文的话题就被一带而过了。 躺到床上后,程阳回想着刚才女儿语焉不详的神情,惆怅的叹了口气。 程芝和李从文订婚也快七年了,当时的订婚典礼,时间定得仓促,李从文却非常上心,忙前忙后的,办得相当风光。 结果如今两人处了这么久,结婚的事情还没个定数。 李从文的父母都在国外,又是小儿子,颇受宠爱,李家父母对他的事很宽和,并没催促过。 但程阳免不了为此操心,毕竟是女儿,年龄也不小了,经不起岁月消磨。 订婚的事本就有隐情,程芝想过要解释清楚,但李从文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为了不给父亲心里添堵,她瞒了多年,到如今,已经没办法开口了。 只能避开父亲的忧虑,含糊其辞道:“再过段时间吧。” 程阳知道她是个优柔寡断的人,况且婚事也不能全由女方主动,想了想,也就没再提了。 整理完厨房后,程芝去浴室洗澡,看到镜子里不自觉蹙着眉心的女人。 她将鬓发别开,露出完整的五官,仔细看,能看到眼眶边还泛着红,眼珠也亮得像碎玻璃。 灰心丧气,形容憔悴。 程芝抚摸着镜子里的自己,指节按在眼尾的细纹上,嘲弄似的叹了口气。 先前哭的那一场,并不全是因为想起了和梁家驰的过去,主要还是因为母亲。 那些被她压在心底的愧疚感再度翻涌上来,即便是再平淡如水的日子,堆积多了,也会沉出深渊。 而她再次站在了深渊的边缘。 回到卧室里,小猫也跟着进来,自发自觉的跳到了书桌上,迭着胖乎乎的爪子,惬意的眯起眼睛注视她,似睡非睡的样子。 清凉的夜风拂开纱帘,头发还有些潮,程芝漫不经心的用毛巾擦拭着,也梳理着被打乱的思绪。 手机“叮”地一声响,她点开,看到李从文的微信,说自己已经到家了,让她早点休息。 道完谢后,程芝想到高二年级暑假加课的事情,又和李从文商量了一些教学进度。 “没关系,你安排好了,我和教委那边的朋友打个招呼就是了。”李从文轻描淡写的化解她的顾虑。 “谢谢啊。” “应该的。” 男人舒缓的语调在濛濛夜色里如泉水般悦耳,听得人心里很安宁。 “芝芝。” 李从文喊她。 亲昵的语气透过听筒传过来,程芝感觉耳朵像是被电流抚过,酥酥麻麻的。 “晚安。” 她迟了两秒,才回晚安。 那边溢出柔和的笑声,似窗外的槐树扬了扬叶梢。 “喵~” 橘子叼着毛巾一角嬉闹,程芝有一搭没一搭的摸着它柔软的腹部,翻了翻微信消息,在最后一行看到梁家驰的名字。 她迟疑了半晌后,下定决心的点了进去,却看到一片空白。 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消息记录早已随着更迭而消失。 只是那行浅色小字“对方已经开启了好友验证”给她留下了刻骨铭心的痛感。 当年分手时,她以为他也是不舍的,却没想到叁个月不到梁家驰就删掉了自己的联系方式,电话打过去也永远是忙音。 他结婚后,这段感情从此泾渭分明。 分开是她提的,所以没资格去责怪他决绝的态度,程芝并非抗拒这个结果,只是难以释怀。 为什么走不出来的只有她。 为什么,七年的感情,最后她成了别的女人口中的陌生号码。 chapter7:争执 母亲去世后,父亲的身心状态也每况愈下,程芝提完分手以后,梁家驰并不同意。 但程芝当时已经没有心神再耗下去。 她需要钱,需要照料父亲,更需要从现状里挣扎出去缓口气。 梁家驰不甘落魄,他并非没有经历过大起大落,毕竟家里破产时,更难捱的日子也扛过来了。 程芝说她是一定要回去的,而他不能。 即便只是虚荣的假象,梁家驰也想守住最后一点尊严。 之前他好不容易从困境里站起来了,也靠自己的拼搏做到了名利双收。 但识人不清和刚愎自用的性格还是让他吃了大亏,事业没了,还负债累累,再次跌入谷底。 这个结局,梁家驰不愿承认,也不能甘心。 抛开旁人的讥笑不谈,他做不到坦然面对对自己给予厚望的父母,也做不到彻底放弃许下的承诺。 他没有退路,因此哪怕是绝路也要继续闯。 可是程芝与他不同,比起宏伟的前程和模棱两可的未来,她更在乎当下。 分手的事情最终也没有合适的定论,在梁家驰出差时,程芝选择了不辞而别。 回到镇上以后,她在家待了几天,心里始终静不下来。 不可否认,她内心深处期待着梁家驰也能为她放弃一些东西,只要是出于真心的挽留,她都甘愿再次扑火。 可是没有,这次梁家驰默认了她的离开。 因为母亲常年生病,高昂的药费和手术费用已经让家里的境况很是清贫,再加上替梁家驰还了六万多的债款以后,程芝和父亲的生活更是不堪重负。 家里的情况不允许她继续沉溺在悲痛里,在老同学的帮助下,程芝去镇上的高中应聘,当了名数学老师。 镇上的大部分孩子初中毕业后都去了技校或者职高,因此高中的学生不多,老师自然也少。 程芝的学历高,教学水平也有口皆碑,很快便升到了年级主任的位置。 之后又和从市里调过来做新校长的李从文成了朋友。 父亲重新回到派出所工作,虽然只是小小的档案管理员,但他干着舒心,也算是了却为人民服务的承诺,家里的氛围明朗许多。 这样渐入佳境的生活,令程芝觉得人生似乎终于靠近了之前梦寐以求的安稳顺遂。 直到梁家驰的母亲出现,推翻了她美好的设想。 梁家驰投资失败借高利贷,惹上官司的事情不知怎的也在小镇上传开来。 他们家之前因为沙石建材发家致富本就出尽风头,后来家道中落,令人唏嘘。 本以为梁家倾心栽培的儿子尚有希望功成名就,没料想在大城市里过得这么窘迫。 这些事一度成为镇上闲人的议论焦点。 王月琴本就是个好脸面的人,儿子更是她放在心尖尖上的骄傲,自然受不了这些闲言碎语,四处同人解释梁家驰只是识人不清。 某天在街上遇到了程芝,憋了好一阵子的怒火全部朝她宣泄出去。 之前程芝和梁家驰在一起时,她就不满意。 一来是觉得她家境不好,妈是个弱不禁风的药罐子,爸是个一事无成的穷警察。 她自己也没什么可取之处,性情沉闷,模样也不够出挑,浅瞳薄唇,之前合八字的大师都说她一副薄情面相,王月琴是越看越觉得她不讨喜。 本来两人分手的结局是她喜闻乐见的,但是听镇上人说现在追求她的人是个相貌堂堂的高官子弟后,顿时觉得忿忿不平。 那天她去打麻将,听到之前对程家不屑一顾的人如今都说程芝有本领,尤其是说到追她的那个富家公子后,几个八婆纷纷望向她,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闲搓着手里的麻将,笑得意味深长。 故作玄虚的打趣王月琴,“这也算时来运转吧。” 王月琴当场摔了牌,气不打一处来,当了个高中老师,钓到个高富帅就是有本事了? 狗屁的时来运转,凭什么她的儿子被人说得那么难堪,而程芝却能过得如此风光。 王月琴在水果摊前拽住程芝。 “王阿姨?” 程芝惊讶于她怒气腾腾的表情,转瞬想了想,觉得应该是为了梁家驰的事。 “您怎么了?” 和梁家驰在一起的那几年吗,她在梁家父母面前几乎没得到过好脸色,但好在梁家驰处处护着她。 “我怎么了?”王月琴看到她手里的袋子里装着几个又大又红的苹果,活像她涨红的脸,“你这日子过得倒是滋润!” 隆冬时节,街上的人本来不多,王月琴气势汹汹的样子引来不少好事者的旁观。 程芝对她的无名火感到困惑,“王阿姨,我觉得你需要冷静一下,我们之间应该没什么大的矛盾吧。” 她算是个与人为善的性格,当了老师之后,为人处事方面也愈发温和。 面对语调尖锐,态度激烈的王月琴也是第一时间想着如何妥善调解问题。 她无辜的口吻听得王月琴更是恼怒,一把夺过她手里的塑料袋,几个红苹果滚了一地,她还觉得不解气,把滚到脚边的那个直接踢开。 恨不得踢的是程芝的脸。 水果摊老板见状,也粗声嚷嚷着要闹事就到别处去,别打扰他们做生意。 围观的人还拿出手机来拍,刺眼的闪光灯和刺耳的讥笑围绕在程芝眼前,像理不清的毛线缠着思绪。 她不擅长和人争论口舌是非,但王月琴实在蛮横。 程芝稳了稳发颤的手,正视她:“你什么意思?我不知道哪儿得罪了你,大庭广众的我也不想和你争。” 王月琴看见她面上流露出的厌恶神情,感觉自己落了下乘。 “你别觉得现在有男的给你撑腰,就忘了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了,家里穷得叮当响就去学人傍大款啊!” 兜头而来的脏水泼得程芝措手不及,她退后两步,同王月琴拉开距离,再叁告诫自己要理智,“麻烦你冷静点!” 王月琴正在气头上,看她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更是怒火中烧,伸手推她:“我冷静点?你他妈叫我冷静点?这么久了我才来找你算帐已经是够给你面子了!” “如果不是你催着结婚,家驰会急着搞投资赚大钱吗?就是你这个拜金女害了他,现在你倒好,找了个更有钱的,拍拍屁股就走人了是吧!” 结婚的计划其实是梁家驰提的,王月琴却一心觉得是程芝在从中做梗。 她和梁家驰分手的主要原因是都受不了那种拮据落魄的生活,与其共沉沦,不如解开束缚,各自都得到松缓的机会。 她的确是出于逃避现实的心理,却被王月琴说是嫌贫爱富。 凛冽的寒风混着王月琴的怒气直往程芝麻身上钻,她这段时间本就觉得身体不适,情绪也莫名低落,实在不想和她继续在街上纠缠,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笑谈。 于是转身就打算走,却被王月琴用力扯住头发。 “你少他妈在我面前装清高,你们一家都是丧门星,都是过街老鼠!” 家人是她的底线,程芝深呼吸一口气后甩开王月琴的手,“你凭什么说我家里人?我刚才不和你争论,是觉得您是长辈,我留足尊重,但你要是再无理取闹下去,我就报警。” 她说着拿出手机,佯装拨号。 围观的人群听到这话,不愿多惹是非的便散开了。 王月琴的风评本来也不太好,一时间也有不少人指责她闹成这样太丢面。 “好啊,你去报警,你不要以为现在认识了个官=官二代你就飞上枝头当凤凰了!” 王月琴认定程芝性子软,好拿捏。 毕竟之前她和梁家驰交往时,无论怎样刁难她,也鲜少有过顶撞反抗,因此乍一听说要报警,也只当耳旁风。 王月琴双手抱臂,打量着她,冷嘲热讽的哼了一声,“我告诉你,是我们梁家看不上你,只要我还在,你这辈子别想再和家驰扯上关系。” 反正也撕破脸了,程芝也不再留情面,对无赖的人,再讲道理也是白搭。 怒气上来了,之前的隐忍显得格外可笑。 她和梁家驰都分手了,何必再处处给他留情面。 程芝冷笑一声,“你放心,我和梁家驰不会再联系。” 话说出口的瞬间,她愣了几秒,心脏像是被钝物撞击过,沉重的痛感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 过往的回忆如细丝般拉扯着摇摇欲坠的感情。 然后终于在此刻决绝的落下。 她闭了闭眼,紧扣着手心,再睁开眼时,透亮的眼眸毫不留情的对上咄咄逼人王月琴。 她的态度太坚决,王月琴愣在原地。 “还有,不是你们梁家看不上我,是我,我不要梁家驰了。” 程芝将被她砸碎的苹果捡起来,直接扔进垃圾桶。 “你!你!” 王月琴豁出脸面闹了这么大一通,却被程芝当成垃圾看待,周遭的议论纷纷驱使着她彻底抛弃理智。 一个箭步冲上前用力推了一把转身而去的程芝,“你去死!” 她用了蛮劲,疯癫成这样也出乎程芝的意料。 吃痛的踉跄了两步后,忽然撞入一个清寒的怀抱,男人迅速扶住她,力度温和。 “程芝!” 急切的喘息声在碰到她的瞬间凝滞下来。 李从文厚重的大衣上带着柏木的气味,程芝抬头,对上他澄明的眼睛,里面的关切之情一览无余,“没事吧?” 程芝被他托着双臂,感受到依靠,无力地垂下头,说不出违心话。 李从文看她这样,眉峰倏然皱紧,他去停个车的功夫,这边居然闹成了这样。 他将程芝护到身后,神情冷肃,一言不发的看着王月琴。 “你们!” 王月琴看到面沉如水的李从文后,嚣张的气焰不自觉弱了几分。 眼前的男人虽然生就一副斯文面孔,从始至终没说一句话,但是紧簇的眉峰和青黑眼珠里写满了寒意,比隆冬天气还渗人。 小腹传来的痛感越来越强烈,程芝下意识握紧李从文的手。 “怎么回事?” 李从文立刻低头,仔细查看她表情。 “我……肚子不舒服……” 天气本来就冷,她微缩着背,看着很虚弱,额间不断沁出难耐的细汗。 “我带你去医院。” 王月琴见状,还想乘胜追击吗,又想抓住程芝不放。 李从文避开她的手,顺势在她肩膀上推了一把,隐忍许久的不耐烦全都表现在脸上。 “一把年纪了,还要闹成什么样!” 王月琴被他愠怒的神情吓到。 看着文质彬彬一人,发起火来丝毫不留情面。 担心程芝身体难受,李从文搂住她,警示性的瞪了王月琴一眼后,大步流星的朝车子的方向走去, 车辆发动后,王月琴还在原地怒骂,污言秽语不绝于耳。 李从文加快车速,将气急败坏的老女人彻底甩在身后。 程芝捂着肚子,在心里计算着生理期的时间,怀疑是生理期导致的腹痛。 结果一算,才发现大概两个多月都没来过了。 chapter8:丧事 按照乡下的习俗,即便是丧事也要办得风光热闹。 王月琴去世两天了,梁建山除了准备棺材和联系亲戚之外,基本什么都没做。 因此梁家驰根本没空细想和程芝重逢的事情,眼下还有一堆烂摊子等着他收拾。 将女儿哄睡后,梁家驰面无表情的坐在客厅里抽烟,漠然的视线凝在虚空里。 一根接着一根,其实大部分都是在空烧,他只是需要一种方式来发泄那些难以言喻的情绪。 越抽越清醒,百无聊赖间,梁家驰干脆扯了张白纸,左手夹着烟,右手握着笔漫不经心的开始列计划。 要办葬礼,首先得请宾客。 本家的亲戚全部得安排席位,母亲的性格精明刻薄,并不招人喜欢,除开娘家亲戚里的几个姊妹外,也就只剩些聊闲天的麻将朋友,不知道这几个人愿不愿意来。 不过梁家驰没打算明提,免得落人口实,说他们家图谋份子钱。 小镇上人不多,嘴却杂。 其二是什么时候下葬。 王月琴之前说过要土葬,但现在乡镇都下了新规定,统一火葬,况且天气热,遗体不能久放,明天一大早他就得去联系殡仪馆。 烟圈萦绕在鼻梁前,梁家驰眨了眨眼,打了个哈欠吹散白雾,明显感到倦怠。 揉着太阳穴保持清醒时,听到拖鞋趿拉着擦过地板的声音。 他正在核算丧葬队的规模和价格,醉醺醺的梁建山走过来随便扫了一眼。 “现在的丧葬队办个叁天就要一万多啊!” 梁建山咂舌,“要我说,请个镇上那种专门做饭的厨子,把亲戚朋友叫过来吃顿饭就行了,省得这么多事儿。” 听着他不耐烦的语气,梁家驰抬眼,舌尖用力抵了抵烟蒂,灰烬抖落的瞬间,面上露出嘲讽的笑。 “放心,不用你掏钱。” 梁建山的酒意随着这句话清醒了几分,对上一脸漠然的梁家驰,表情有些尴尬。 “我…….我哪儿是说钱的事儿,我是,我是觉得麻烦。” 他一张嘴,难闻的酒气猛的涌到梁家驰面前。 “不得不说,您是挺会躲麻烦的,这大热的天儿,棺材你就放大堂里摆着。” 连张像样的遗照都没有,甚至没给今晚来吊唁的亲戚安排住宿。 先前几个姨婆拉着他唠叨了一大通礼数规矩,他是个利落的性子,最不屑处理这些鸡毛蒜皮的事。 但是梁建山半点不作为,所以不得不由他处理。 喝的烂醉如泥才回来,连葬礼费用都锱铢必较,父亲的行为让他心里很是窝火,碍于尊卑才留着情面。 想到这些,梁家驰烦躁的皱起眉,掐灭手里的烟,朝后坐了坐,离酒味儿远了之后,从父亲脸上收回视线。 梁建山感受到他嫌恶的情绪,舔着干燥的嘴巴,干咳了几声,接了杯凉水灌下肚后,坐到儿子对面。 “哎呀,反正你爸我这人你也知道,就不是能做这些事儿的人。” 他小心翼翼的打量着梁家驰的表情,几秒后又觉得自己这番唯唯诺诺的样子实在尴尬,扬声道,“再说了,养你们这些小的,不就为了养老送终准备的!” 话说完,他觉得很有道理,“你可千万别学你姐,老娘死了都不回来吊唁,这些年来一毛钱没往家里送过,不知道…….” “她为什么不回家,你心里没数?”梁家驰沉下语气,亮如明镜的眼瞳直直望着梁建山,“葬礼的事你不管就算了,如果还心疼钱,指手画脚的话,现在妈是什么待遇,之后我保证,你连一半都不如。” 毫不客气的说完这些话后,他将空掉的烟盒和凌乱的烟蒂一并扫到客人留下的瓜果壳里。 “你这说的什么话!” 梁家驰站起身,居高临下的眄他一眼,面上毫无情绪。 梁建山被他盯得发怵,但又没底气辩驳,毕竟这些年来家里的开销花费来全靠梁家驰支撑着。 “老子还没死,你……你就说这种话,也不怕遭报应……” 因为底气不足,他的语气有些虚浮。 报应……. 梁家驰环视了一圈客厅,看到不远处陈列的花圈,灯光照在锡箔纸上,散发着静得吓人的冷光。 一家四口,母亲猝然去世,大姐早已和家里断绝关系,父亲是个游手好闲的酒鬼。 这的确是他的报应了。 梁建山知道梁家驰是个言出必行的人,性情也冷硬,如今唯一能和他牵系感情的王月琴死了,他还真摸不准梁家驰会不会真的办完葬礼就一走了之。 心里虽然怂,却不得不大起胆子呵斥他,试图维持父亲的威严,“你要是敢不给老子养老送终,我…….” 手里的水杯被他重重地磕到茶几上,“我把你告到法院去!” “……” 司空见惯的无赖相令梁家驰很疲惫。 “你妈才死,你就在我面前耍起威风了…….” 梁家驰懒得同无理取闹的父亲争辩,拿着纸笔利落起身,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他一走,客厅顿时变得空荡荡了。 烟草的味道混着香烛纸钱的气息萦绕在客厅里,梁建山深呼吸几口气,得意自己扳回一局。 转过脸时,忽然看到黑色的棺材一角,后知后觉的打了个哆嗦。 “妈的,哪儿有老子怕儿子的道理…….” 他嘟哝着挠了挠头,路过梁家驰的卧室时却下意识放轻了脚步。 照理来说,这世上确实没有父亲怕儿子的情况,但梁建山实在不是个好父亲。 他的许多行径都令人不齿,梁家驰觉得自己从出生开始,在这个家就没过过一天安宁日子。 母亲势利刻薄,嘴巴从不饶人,最擅捧高踩低,父亲不务正业,常年吃喝嫖赌不顾家。 他和姐姐梁家乐的关系也不算亲密,成年后才开始试着互相理解对方。 刚才梁建山提到梁家乐不回家的事,他极力隐忍才压下脾气没再给他一拳。 高二那年,梁家驰曾亲眼看到过他喝醉酒后发酒疯把姐姐梁家乐压在床上的场景。 想起那一幕,他至今都觉得恶心。 脑海里充满了关于这个家的各种回忆,梁家驰觉得烦闷。 走到洗漱台,掬了捧凉水后,他把脸深深地浸在冷洌中,临近窒息时,大脑终于变得一片空白,他才抬起头用力喘了口气。 这个家对他来说,只是无形的的枷锁。 躺到床上时,女儿梁渡轻轻翻了个身,酣然的睡颜上印着竹席细细长长的纹络,小兔牙在昏暗中露出一点雪白的颜色。 梁家驰看了一会儿,轻轻伸手把她含在嘴里的头发拨开,指节碰到小丫头柔软的脸颊,心里也软了许多。 到如今,他非黑即白的生活里实在没什么趣味和光彩,甚至没有期盼和留念。 除了女儿梁渡的存在能牵动他的情绪以外,他从未再对人卸下心防。 这一天似乎格外漫长,分明很疲累了,梁家驰却做不到正常入睡。 他侧了下身,女儿柔软的小手无知无觉的挨过来,捏住他衣角,很是依赖。 没办法拿安眠药,梁家驰望着天花板出神了好一会儿,静得只能听见平稳的呼吸声。 没有霓虹的晕染,乡下的夜幕分外深沉,一片墨黑里,圆润夏月如同一颗熠熠发光的珍珠。 这分皎洁的月光混着树影投在窗内的书桌上,虚无缥缈,如水波一般,随着夜风在男人清明的眼眸里晃荡着。 梁家驰失神地闭上眼,脑海里也现出一片白。 白菊的颜色。 程芝将花递给他时,指尖碰到了他。 七年了,原来他还有机会再遇见她,再触碰她。 心里刚冒出微妙的欣喜,又被现实状况扯回理智。 虽然只是匆匆一瞥,但他清晰的看见了车里那个男人的模样。 叫什么名字来着? 梁家驰按捺着情绪,回想起订婚典礼上司仪喊的那句,“有请我们的男主角,程芝小姐的未婚夫,李从文上台致辞。” 男主角。 分手叁个月不到,她的人生就换了主角,也和他彻底划下结局。 李从文。 梁家驰敛眉,缓缓收拢掌心,坚硬的指甲嵌进肉里,他却浑然不觉。 凑合着睡了一晚上,七点半左右,梁家驰就醒了,轻手轻脚的穿好衣服后,一回头看到睡眼朦胧的女儿。 “你再睡会儿,爸爸有事要去忙。” 梁渡揉了揉眼睛,看了他几秒后,挠开乱蓬蓬的头发,窝在竹木凉席上继续睡觉。 梁家驰见状,扬起眉峰笑笑,从容的扣上腕表带子,去卫生间洗漱。 刚挤好牙膏,听到身后传来啪唧啪唧的脚步声,梁渡踩着他的人字拖,嘟哝着要嘘嘘。 他飞快的退出来,给孩子拉上门。 几分钟后,女儿走到洗脸台前,眼睛半睁不睁的,梁家驰把她抱起来,拧开水龙头调到温水后,耐心的帮她洗手。 “爸爸,你昨晚什么时候来睡觉的啊?我都不知道。” “比你稍微晚一点。” “哦哦,我没忘记给你留位置吧?” 梁渡醒过来时,看到自己睡在正中央,没准儿爸爸是被她挤下床的。 梁家驰听乐了,“你这么个小不点儿还能挤着我?” 洗干净手了,梁家驰准备抱着她朝床边走,梁渡摇头,“我不睡了,我也要洗脸刷牙。” 说着从他身上跳下来,从背包里找出自己的儿童牙刷。 梁家驰劝她,“今天爸爸很忙的,没什么时间带你玩,你不如多睡会儿。” 梁渡挤好牙膏,凑到镜子前咧着一口小白牙仔细地刷,声音含糊:“没关西……妈妈说了要给我打视频电话过来监督我背单词的。” “…..” 谭宜春在教育方面,对孩子从不松懈。 梁渡才五岁,除开幼儿园的课程以外,谭宜春还给她报了一大堆兴趣班。 因为工作忙碌的原因,梁家驰先前不常和女儿相处,所以每次待在一块儿的时候,出于愧疚心理对她都很极尽宠爱。 所以这次带孩子回来,一来是为了尽孝道,二来是想让她放松一下,过个欢乐的暑假。 没料到,信息时代,难逃网课。 梁渡刷完牙,拿起梳子梳头发,梁家驰回忆着谭宜春给她扎过的发型,汹涌的父爱急需展现。 “爸爸给你梳头发吧。” 梁渡笑眯眯地点头,凑到他眼前。 梁家驰第一次做这么柔情的事,有些生疏,动作都轻轻的,生怕把孩子头发扯痛了。 从他的角度可以看见女儿柔润的鼻尖和微翘的唇瓣。 脑海里渐渐浮现起谭宜春的模样,梁渡的相貌和她十分相似,不过眉眼轮廓还是像自己,眼珠浓黑,睫毛细密,带着明朗的英气感。 正随意想着的时候,手机响了,梁家驰扫了一眼,看到是谭宜春打来的视频电话。 chapter9:嘟嘟 他划了下屏幕,接通电话,“怎么了?” 离婚之后,除非是关于孩子或者工作的事,两人不常单独联系。 谭宜春那边静默了两秒,柔和的嗓音从听筒溢出来,“我问下嘟嘟醒了没。” 梁渡听到妈妈的声音,乌溜溜的眼珠泛起亮光,像刚洗净的葡萄,“妈妈!我醒了!” 梁家驰切换成视频电话,一大一小的方格子里映出极为神似的两张脸。 “真像…….”他觉得血缘关系着实神奇。 “嗯?”谭宜春不解,微微挑起精致的眉眼看他,“什么真像?” 小女孩的头发细软蓬松,他梳了半天,握在手心里时感觉像捧着缕水流似的,“你小时候也扎双马尾吗?” 他望着屏幕上的女人,无论何时,她都如名字一般,体面合宜,即便不笑,眉梢眼角里也盛着柔意,令人如沐春风。 谭宜春听得一愣,才反应过来他居然在给女儿扎头发,“你……” 发丝从指缝里滑落,梁家驰轻轻撩起,皱着浓眉,救助似的看她一眼,“怎么扎麻花辫啊?” 谭宜春难得看他笨拙成这样,忍着笑说实话,“你这手艺,估计不行,你给她随便扎起来就行。” 梁家驰听出她的揶揄,闷咳一声,“手艺不行才要练嘛。” “爸爸扎头发可舒服了,不像外婆,每次都把我脑门儿的头发揪得紧紧的。” 老一辈人的审美就是头发扎紧点好看,而且梁渡是个怕热的体质,每逢夏天格外容易出汗,怕捂出痱子,所以每天家里人都给她把头发梳得干净漂亮。 “妈妈,你今天的妆真漂亮。”梁渡凑近屏幕,挤入谭宜春的视野,笑眯眯的模样看得人心都化了。 “这么快就叛变到你爸那儿了啊。” 谭宜春打趣着女儿,温柔的眼神静静落在男人疏朗的眉目间。 梁家驰闻言,朝她挑眉,“听见没,夸我呢。” 梁家驰按着自己的想象找了个小皮筋先把头发扎齐,又感觉不对,“麻花辫怎么拧啊?”修长的指节在发丝里略显局促的抓了抓,分出叁缕,“这样?” 谭宜春认真观察他的动作,隔空指挥,“先把两边的交叉…….” 好在梁渡头发短,而且发质好,不算艰难的扎完了一边。 父女俩同时长舒了一口气,梁家驰有些得意,举起镜头拍给谭宜春看,笑道,“怎么样?” 谭宜春听着他爽朗的笑声,有些怔忡。 他一贯是个不苟言笑的脾性,除非是应酬或者不得不展露友善时,才会露出些许温和的情绪,那份微笑里的疏离感却是不言而喻的。 曾经那段各取所需的婚姻里,她很少看到梁家驰彻底卸下心防的时刻。 沉重的过往虽然磨去了他许多棱角,让梁家驰和自己塑造的面具融为一体,他内心则竖着一道只可远观的坚硬城墙。 谭宜春却是被他深藏起来的锋利与炙热所吸引的。 可惜。 “爸爸好厉害!” 梁渡很捧场,从背包里翻出花花绿绿的小夹子,对着镜子开始挨个儿别上去。 梁家驰帮她扎好另一边,清晨时分的阳光泄进来,把毛绒绒的碎发照出金色,他勾起嘴角,颇为满意的观赏着。 从昨天开始便不得不处在这个沉闷的家里,梁家驰便觉得女儿身上这些柔软的细节无比珍贵,是苦药里的一颗糖。 谭宜春本以为梁家驰和孩子相处不多,又是个大男人,照顾不周,如今看父女俩相处很和谐,特意打电话来的顾虑也消散了。 她看了眼时间,“嘟嘟,你的那些书都带着的吧。” 梁渡闻言,侧过脸朝梁家驰小幅度的瘪瘪嘴,走过去翻行李箱,书在里面。 梁家驰看着小姑娘垂头丧气的模样,觉得忍俊不禁。 报单词时谭宜春则一改刚才的温柔形象,即便隔着屏幕,梁家驰也能感受到她明察秋毫的眼神有多唬人。 梁渡有个单词写了两遍都不对,她朝梁家驰的方向看过去。 “诶,怎么信号不好……” 梁家驰接收到讯息,装模作样的摆弄手机,“估计乡下信号不好…….” 谭宜春哭笑不得,收起几分严肃,“今天就先报到这里,晚上我还要检查的。” 梁嘟嘟同学和梁家驰闻言,如释重负的舒了口气。 九点半要上班,谭宜春又叮嘱了梁家驰一些关于照顾孩子方面的事情后,准备挂断电话。 梁建山在楼下扯着嗓子喊吃早饭,难为他昨天在儿子这里踢到铁板了,稍微摆出了改过的妥协态度。 “家驰。” 谭宜春用认真且柔和的语调喊他。 梁家驰对上她的眼神,眸光沉定:“嗯?” 梁渡已经下楼了,房间里很空,被绵长的蝉鸣塞满。 “你…….还好吗?” 刚才她看到了他的温柔,也看出了面具之下的落寞。 大堂里陆陆续续开始进来吊唁的人,谈话声里间或夹杂几句惋惜的哭泣,葬礼的序幕再次开启。 “没事。” 他说。 梁建山出于讨好以及塑造形象的想法,买的早饭都是梁家驰以前爱吃的。 由给梁渡买了甜豆浆和鸡蛋糕。 “爷爷对你好吗?”他把豆浆装在杯子里递给梁渡,“喏,这可是爷爷特意排队去给你买的哦。” 梁渡很乖的接过早饭道谢。 “你呀,要记得爷爷对你的好,以后长大了…….” 话还没说完,梁家驰走过来,冷淡的睇他一眼。 大堂里闹哄哄一片,时不时有人走过来搭话。 看到梁渡时,又难免多嘴问句孩子妈妈的事儿。 梁家驰不胜其烦,拿起一根油条,朝女儿扬扬下巴指了个方向,示意她跟着。 梁渡和爸爸一起走到后门处,推开门,看到一格格碧青的稻田,远处是蔚然深秀的山影。 镇上的房子都是自建的,基本都是前门对着马路,后门对着农田。 王月琴老了以后变得持家许多,把后院整理得井井有条,花草蔬果分门排类的种着。 明晃晃的日光撒稻田上面,渠水在深绿之间闪闪发亮,清新的夏风含着水汽涌到脸上,凉凉的,很舒服。 他在家的时候比较活泛自如,上学时爱睡懒觉,每天早上都等不及坐下顺利的吃顿吃早饭。 但是王月琴怕他把煮鸡蛋扔了,总要看着他在家吃完才放心,于是梁家驰养成了站在门口吃早饭的陋习。 今天带着女儿温故知新。 梁家驰扯了个板凳给梁渡,边吃油条边眺望田埂边踱步的几只白色水鸟。 “那是丹顶鹤吗?”梁渡好奇。 “不是。” “那是西红柿吗?” 梁渡指着一串红通通的果子,朝阳的一面闪着红色光泽。 “嗯。”梁家驰走过去揪了几颗最圆润的,拿到清水下冲了冲递给女儿,“尝尝。” 梁渡吃了一口,被酸到眯起眼,但很快又感受到独特的甘甜。 梁家驰哈哈大笑,余光扫见隔壁院子的人正在给豆角牵竹架子,劳作的身影忽然让他想到母亲。 没忍住低落,他猛地灌完豆浆,“嘟嘟,爸爸等下要帮奶奶处理事情,那地方你们小孩儿不方便去。” 殡仪馆还是不太吉利。 “所以,我把你送到一个姨婆那儿去待会儿,爸爸忙完了来接你好吗?” 梁渡乖巧的点头。 他打电话联系叁姨,“喂,叁姨 ,我家驰,等下要把嘟嘟放你那儿一下,你看方便吗?” 梁渡吃着鸡蛋糕,背对着梁家驰在后院里转悠,站到西红柿藤架面前数个数,又看到旁边一条青翠的黄瓜,伸手碰了一下,被瓜蒂的刺扎到,飞快收回手。 “行,那就劳烦了…….诶诶,好…….” 十多分钟后,叁姨来领走梁渡,他和父亲去联系殡仪馆。 梁渡背着小书包,东张西望的看着小镇的风光,昨晚黑漆漆一片,她什么都没看清楚。 “嘟嘟,你可把路记仔细了。”叁姨婆逗她,“不然丢了可不好办哦。” 梁渡闻言,紧紧捏住小书包的背带,看得更仔细了。 小镇的地势起伏不定,长长的坂道尽头是一条波光粼粼的清河,两侧是错落不一的房子,乡下人无谓情调,自然风景却别具一格光彩。 叶杆细长,花色艳丽的朱槿花和金灿灿的向日葵随处可见,角落里还有柔软的虞美人随风摇晃。 叁姨婆经营着一个小卖部,两人在太阳下走了十多分钟,刚到门口,她就喊着人来接。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爷子摇着蒲扇走出来,看到梁渡,惊喜道:“哎哟,梁二家的小丫头都这么大了。” 梁家驰是家里的老二,长辈都管他叫梁二,他爹叫梁叁。 “去给小丫头切个冰西瓜解解渴。” 叁姨婆边说着边朝店里走,塑料门帘后面摆着几张麻将桌,已经座无虚席。 “哎哟,怎么不等我!” “等着呢,等着呢…….” 叁姨公把梁渡的书包放到柜台上,抓了把糖果,“吃不吃?” 梁渡摇头,他不由分说的塞到她衣兜里,过了会儿,绕到铺子的旁边。 梁渡跟过去,看到他从水井里摇起来一个铁皮桶,里面装了个圆滚滚的大西瓜,青黑的条纹在水波里晃动着。 “嘿嘿,这个想不想吃?” 上午十点多的日头已经很烈了,梁渡站在太阳下,小小的脸被晒得泛红,喉咙也有点渴,“想!” 叁姨公抱着西瓜走到长廊下,切好块儿后把最中间最大的一块儿递给梁渡,瓜瓤红得要滴出蜜一般。 一老一小坐在凉爽的阴影里,吭哧吭哧的吃着沁凉甘甜的西瓜。 然后叁姨公问她要不要看电视,梁渡跟着他看了一会儿抗日神剧,看不懂,实在无聊,重新坐回长廊下,玩着自己的小天才电话手表。 忽然有只猫蹿入她的视线。 “咪咪!” 她很喜欢小动物,但是妈妈从不让养,连碰都要教育她。 难得无拘无束,于是她赶快跟上那只猫。 乡下的猫并不怕人,肥肥胖胖,悠悠哉哉,惬意得很,与其说是梁渡在找猫,不如说猫在逗她玩。 “咪咪?” 小丫头跑出一脑门儿汗,终于又看到肥猫的身影。 猫尾巴甩了甩,蹭着旁边一节白细的脚踝。 也许是因为自己养猫,所以特别招猫喜欢,程芝只要走到有猫的地方,就有猫上前献殷勤。 她垂眼,看着脚边这只油光水滑的叁花猫,无声笑了笑。 余光望见不远处有个揪着衣角,看起来很害羞的的小女孩。 (谁来给偷猪?没见过猪跑。) chapter10:再遇 “您好……” 梁渡认真观察着面前的女人,她穿着浅色的衣服,又高又瘦,日光毫无遮挡的倾泻在她脸上,皮肤似雪白,瞳色浅浅的,很好看。 是位好看的阿姨。 程芝也看向她,小女孩看着至多四五岁的模样,五官长得很可爱,脸颊上带着婴儿肥,软乎乎的,像个雪白的糯米糍。 “这是您的猫吗?”梁渡看出她脸上的善意,鼓起勇气朝前走两步,眼神黏在小猫身上,“我…….能摸一下吗?” 神情羞怯,态度却很有礼节,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和精致的衣着打扮也与镇上的小孩截然不同。 也许是当老师的习惯,对于孩子身上的差异感,程芝一向比较敏锐。 她猜测眼前的小女孩可能是镇上哪户人家的外地亲戚。 “这不是我的猫。” 梁渡闻言,眼里闪过一点失望,但依然好奇,“可是,这个猫猫好像很喜欢您。” 语气里满是羡慕。 “可能是因为我家里也养猫,有气味吧。”她说着,下意识看了下身上,果然在衣服上看到几根细微的橘色猫毛。 “哦哦。” 猫咪朝梁渡叫了一声,她欣喜挪着小碎步靠近程芝。 “它看起来一点也不怕人。” 程芝笑着点点头,弯下腰,叁花猫依然蹭着她脚踝,一副很乖巧的模样。 “应该就是家养的小猫。”她伸手试探着挠了下油光水滑的猫背,又检查了爪子锋利程度,“脾气很好,能摸” 梁渡一听,开心的露出小兔牙,“谢谢!” 终于摸到小肥猫,她爱不释手,猫也被她“伺候”得心满意足,绕着她来回转,尾巴扫来扫去的。 程芝看她实在很喜欢猫,“你家里也养猫吗?” “没有…….”梁渡皱起小脸,一脸委屈,”妈妈不让养。” 有的人不喜欢小动物,可以理解,程芝哦了一声。 日光越来越烈,街道上掠过的风都是烘热的,地面上的水汽蒸腾成透明的虚影,坂道尽头的河流闪着银光,像面亮晶晶的玻璃。 程芝站了一会儿,感觉很热,但小女孩和猫玩得正尽兴,想了想,从包里拿出把遮阳伞。 阴凉笼罩在身上,梁渡抬头,朝她甜甜一笑,“谢谢阿姨。” “不客气,但现在太热了,在这儿待久了我怕你中暑,你家在哪儿,我送你回去吧。” “我到我姨婆家来玩的,她家在……” 梁渡朝周围望了一圈,看着那些差不多的房子,有些茫然:“怎么……..” 她刚才一心跟着猫,绕过这个院子,路过那家后门,完全没记路。 小手紧张的扯住衣摆,神情里多了几分怯意。 程芝看她这样,猜出了大概,她看了一眼怡然自得的猫咪。 猫只有在熟悉的领域才会放松警惕,说明主人家不远,她的亲戚肯定也住附近。 “没事儿,我对这附近还算熟悉,你描述一下情况,我带你过去。” 梁渡睁着水润的大眼睛看她,“阿姨,你也是镇上的人吗?” 虽然刚回来,但总觉得眼前的阿姨和她见过的那些亲戚不一样。 她们对她的好,有些刻意,总是向她打听爸爸的事情,也总提到离婚这个词。梁渡不明白她们旁敲侧击的原因,只觉得不舒服。 小孩子不懂察言观色,所感受到的就是最本真的情绪。 这位阿姨的温柔和善意则让她觉得很舒服。 “嗯,我就住在河对面的小镇,今天过来是因为工作需要。”程芝搭着她肩膀将人朝伞下的阴凉里搂了搂,温柔道,“你还记得你姨婆家的房子长什么样吗?” 梁渡思考了几分钟,恍然道,“我姨婆家里是开小卖部的!” “哦。” 程芝任教的高中在嘉陵镇,她上班都要过这条道,所以对周围的环境还算熟悉,只一细想就大概猜出了方位,“我应该知道你家住哪儿了。” 猫咪寸步不离的跟着她们,过一会儿翘着尾巴走到前面,仿佛带路似的。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啊?” 程芝问她。 “我叫梁渡。”梁渡说着伸出手在手心划拉着笔顺,照本宣科的念着妈妈教她的说法,“叁点水的渡……阿姨你可以叫我嘟嘟。” “嘟嘟啊。”程芝看着她圆嘟嘟的脸颊,笑笑,“好可爱的名字。” “嘿嘿……”梁渡害羞的揣着手,看她,“阿姨,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的名字你听了肯定会笑。”程芝都已经习惯了陌生人听到她名字时,按捺不住的笑容,“我叫程芝。” “橙汁?” 梁渡看着程芝清丽的五官,怎么也联想不到圆滚滚的橙子。 程芝牵起她的手,也在手心缓慢地写了个字,“是这个芝。” 梁渡才四岁,认识的字不多,除了家里人的名字以外,其他的都很陌生,但是很认真的记下了她的名字。 “程芝…….程芝阿姨。” 程芝被她的可爱吸引,看到她零散的麻花辫,提醒道:“嘟嘟,你的发卡好像要掉了。” “啊?” 梁渡立刻摸了下头发,结果发绳一松,头发散开来。 这可是爸爸亲自给她扎的,还是第一次呢,她很珍惜的。 眼里瞬间冒出雾气。 程芝以为是小女孩爱美,柔声安慰,“要不阿姨再给你扎一下?” 反正,原本扎的技术看起来也不太好。 “真的吗?” 程芝点头,弯下腰给她扎小辫子,动作很轻柔。 “谢谢程阿姨。” “不客气。”程芝给她别上小浣熊发卡,“可能没有你妈妈扎得好看。” “不是我妈妈扎的,是我爸爸。” “你爸爸?” 程芝能理解为什么先前扎得很一般了。 “嗯嗯。” 又走了十来分钟,程芝看到了小卖部的招牌,“嘟嘟,你看下是不是这里。” 梁渡抬头,正要说话时,看到手上的电话手表弹出好几通来电提醒。 【爸爸】 她开心的点开:“爸爸!” 梁家驰放心不下女儿,在殡仪馆把火葬的事情处理完,第一时间打电话问叁姨梁渡的情况。 叁姨忙着打麻将,姨夫说自己刚才看电视来着,没注意。 梁家驰一听,顿时急得不行,借了亲戚的摩托车在镇上转了小半圈,找人。 “嘟嘟!你在哪儿呢?怎么不和姨婆她们打招呼就跑了!” “我找你半天了,电话也不接,怎么回事!” 因为焦急,他的语气比较重,梁渡很少被呵斥,一下呆住了。 本来就觉得爸爸是个有点凶的人,这会儿连话都不敢回。 程芝在一旁听了个大概,只觉得对面那人的声音有些耳熟。 但那个人,她一直强迫自己不要去想。 看梁渡一副马上要掉金豆豆的样子,她很是心软,接过话题,“您好,是嘟嘟的父亲吗?” 梁家驰听见这道平静的声音,愣在原地。 “您不用担心,孩子我已经送回来了…….” 在梦里,在回忆中循环无数次的声音再次出现,梁家驰感受到那些深藏多年的情绪开始迫切的冒出了源头。 他熄了火,靠边停车,单脚踩住地,却还是觉得不真实,连呼吸声都不自觉放缓,隔了半晌才回:“是。” 程芝并没在意他话语里的停顿,安慰道,“我把孩子给您送回小卖部了,您…….” “谢谢,你方便在那儿等我一下吗,我马上骑车过来。” 梁家驰重新发动摩托车,甩了甩头,阳光落在眼睛里,脑海中一片明朗。 他吸了口气,表情很郑重,语调却轻缓,小心翼翼的:“请你一定要等我好吗?” 程芝闻言,有一瞬的莫名,眉心微蹙,“好。” 听他刚才对孩子的语气那么严厉,程芝担心梁渡等会儿被批评,牵着她的手,语气柔和:“我们就在小卖部门口。” 挂完电话后,她把梁渡送到门口。 叁姨公出去找人了,叁姨婆看见小梁渡,一脸担忧的迎上来,“小祖宗,你刚才去哪儿了呀,可把我们急死咯!” 梁渡一听,更是愧疚,低着头,抹了把眼泪,连声道歉:“姨婆对不起,对不起……” 叁姨婆是个风风火火的性子,本来就是自己的疏忽导致孩子走丢了,现在人一哭,更不晓得要怎么和梁家驰解释了。 “别哭啊,哎呀,姨婆又没骂你,你说你哭啥啊…….” 程芝看她这样,心疼得不行,弯下腰,将人搂在怀里,“没事儿的,嘟嘟,没事儿…….” 梁渡处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离开爸爸以后本来就很小心翼翼了,结果还是惹麻烦了,现在被安慰着,反而哭得更激动了。 搂住程芝的肩膀,眼泪大颗大颗的掉进她头发和衣领中。 程芝和手足无措的叁姨婆对视一眼,无奈的笑笑。 轻轻将人抱起来,拍着梁渡的后背,漫不经心的在门前踱步,耐心哄着她“乖乖,不哭了啊,不哭了…….” 怀里柔软的重量让她的心也不自觉沉了几分。 如果当年那个孩子还在的话,大概也和梁渡差不多大吧。 程芝还来不及细想,听到摩托车自远而近的轰鸣声。 梁渡刚好也侧过脸看过去,挡住了她部分视线。 他先看见她。 和昨晚的清冷模样不同,也许是因为抱着孩子,程芝脸上带着柔和的笑,黛青的眉眼如柳芽般微弯。 梁家驰几乎疑心自己看到的是梦境。 程芝缓缓抬眼。 明晃晃的日光照在男人干净疏朗的面孔上,高挺的眉骨和鼻梁勾勒出深邃的五官轮廓,眼瞳浸在阴影中,黑沉沉的。 与昨晚的克制的淡然不同,此刻,那些无法描述的情绪不可抑制的翻涌着。 他成了浪潮,她是他逆流而上也要靠近的海岸。 程芝抱着梁渡,闲适的姿态僵硬了许多,连言语都忘了怎么调动。 “爸爸…….” 梁家驰大步流星的走进来,看到梁渡平安无事后,先前焦急的心态平稳了许多。 但心脏跳动的节奏还是很激烈。 他缓缓走到程芝面前,“谢谢。” 说着话的同时,微微俯身,温热的气息落到她近处,伸手从她怀中接过了梁渡。 程芝担心孩子摔了,直到他稳稳托住后,她才松手,两人隔着很近的距离,视线撞在一起。 一个沉敛,一个恣意。 梁家驰毫不错目的看着程芝,正打算说话时,怀里的梁渡抬头,泪汪汪的眼睛看着他。 “爸爸,对不起。” 听到这个称呼,程芝骤然清醒,飞快的退后两步,和梁家驰拉开了距离。 “程芝…….” 看到她这样,梁家驰感觉因她而鲜活的心脏猛烈的收缩着,痛得他皱眉。 他看着她,轻声喊了一句,喉结用力滚动两下,却说不出任何可以缓解隔阂的解释,不得不接受这迟来的审判。 程芝站在烈日下,却觉得凉意不断灌上心头。 乍一看并不会觉得这对父女模样相似,所以她根本没想过梁渡会是梁家驰的孩子。 大概,她长得像她母亲。 “程阿姨,谢谢你……” 梁渡看不懂大人之间微妙的氛围,只想着要道谢。 程芝看了她半晌,心情很复杂,但还是尽力展露出温和的一面,“没关系的。” 其实,她并非不知道他结婚生子的事情,当时她觉得这是一道刻骨铭心的伤疤。 于是她不断掩盖,藏了多年的疤痕,骤然被当事人揭开。 程芝感觉心如刀割,仓促地低下头避开梁家驰深沉的目光。 但回头一想,都是她非要自欺欺人的留在从前,才衍生了这些耻辱和痛苦。 或许,她真的该放下了,和他一样,彻底放下。 梁家驰一直观察着程芝的神情变化,看到她的表情平静许多后,紧绷的情绪也松缓了几分。 “不客气。” 程芝对梁渡说,甚至露出了从容的微笑。 梁家驰看着她眼底微薄的笑意,如鲠在喉。 “没想到你的孩子都这么大了。” 程芝终于把视线完全放到他脸上,敛了笑意,语气淡淡,若无其事的态度。 梁家驰看着她清明的眼眸,像望见一片结冰的湖泊。 chapter11:无耻 在一旁观望半天的叁姨婆后知后觉的记起了程芝,看出梁家驰眼底隐忍的哀恸后,她心里一跳。 大姐王月琴在世时,对程芝简直是恨之入骨。 还记得当初梁家驰为了她,和大姐闹得不可开交,谈了六年多,家里人都要松口了的时候,不知怎的又分手了。 之后,程芝订婚的事情在镇上轰动一时,她还记得那次梁家驰也去了订婚典礼,大姐和她哭诉了一整天,担心两人旧情复燃。 没想到后来的梁家驰像是脱胎换骨了一样,绝口不提程芝的事,专心致志的投身工作。 都说叁十而立,梁家驰果然如此,事业有成不说,生活里也找到了相当合适的结婚对象,来年就有了个乖巧懂事的女儿,王月琴逢人便夸梁家驰时来运转,前途无量。 直到梁家驰结婚后她才鲜少提起程芝这个名字,梁渡出生后,更是成了忌讳一样的存在。 其实她对梁家驰这个侄子的印象比较一般,只觉得梁家的姐弟俩性子都不好相处。 大姐重男轻女,跟女儿梁家乐的关系很差,对儿子梁家驰简直是捧在手里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照理来说梁家驰对父母态度也应该亲善,梁建山和大姐都是能说会道的人,尤其擅长交际,梁家驰却寡言少语,对着任何人,态度都是不咸不淡的,更不曾流露过旁的感情。 后来连王月琴都说他心硬,不近人情。 但眼前的一幕,让她开始质疑这个结论了。 因为梁家驰的表情看起来很难过,他的反应如同溺水窒息的人一样,似乎想要紧紧抓住某些东西,却无能为力。 与之相对,程芝的反应则相当平淡,眸光清冷,唇线平直,面上丝毫不带情绪。 梁家驰预料过程芝会憎恨他,甚至遗忘他。 可他没想到,她如此平静的默认了他们之间已经成了过去式的境况。 最无奈的不是失去那个人,而是她还在,甚至近在眼前,他们还能交流,也许还会再遇见。 如同此刻,轻描淡写的谈起从前,却清楚的知道对方不愿再回头了。 有些人之间的关系像水,哪怕支离破碎,也能重新融合。 而有些关系,只一道裂痕,就再难重圆。 从前的感情是无穷无尽的乱麻,梁家驰仿佛看到了程芝正从这团厚茧里挣扎着将自己彻底剥离。 即便这个过程将她变得遍体鳞伤,可是最后,一定能得到真正的自由。 然而这种被抛弃的孤独使他感到畏惧。 她即将泊岸,他仍然在沉浮。 “既然你回来了,孩子也交到手里了,我就先走了。” 程芝朝观望半晌,神情莫测的叁姨婆礼貌颔首,理了理衣服上的褶皱,抬步往门口走去。 梁家驰看着她云淡风轻的样子,莫名想起早醒的时候,太阳还没彻底出来,天上残存着一盏很淡的月亮。 他远远的凝望了一刻,轮廓便黯淡了一分。 程芝越过他。 那盏月亮渐渐消散。 梁家驰忽然挡住她去向。 如同那盏月亮最终落到了山峦的影子里。 “今天你帮我这么大个忙,我怎么能轻易算了呢。” 他敛眉,端视程芝,拙劣的模仿着她刚才那若无其事的态度,话里却是明晃晃的弦外之音。 重逢是她主动的,再次遇见也是她忽然出现,那他无论如何,也该“礼尚往来”吧。 这么荒谬的借口,只能用来自欺欺人。 程芝没料到梁家驰态度骤变,蹙着眉心,藏住几分困惑,冷淡道:“不用了,我还有事。” “正好到饭点了,不如一起吃顿饭?” 梁家驰漫不经心的扫了眼腕表,看向她。 “我还有工作要处理。” “一顿饭而已,应该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 梁家驰的态度很温和,语气里却藏着寸步不让的端倪。 正午时分的日光亮得晃人眼睛,程芝心里那些潮湿的悲伤也仿佛被蒸发了一样,现在只有一种滞闷的火气。 她想瞪梁家驰,又觉得这样太幼稚,不体面。 梁家驰知道她是个不愿和人厮缠的性格,低头看女儿,温声道:“只是想要感谢你而已。” 程芝一言不发的看着他,将拒绝的意味写在脸上。 梁家驰却无动于衷,眼底挂着淡淡的笑意,温和且无辜。 无耻。 对于他的伪善态度,程芝尽量维持着涵养,免得说出重话,局面更难收场。 “程阿姨……对不起,把你衣服弄脏了。” 梁渡看出了程芝现在不太开心,但她不清楚原因,以为是自己刚才抱着她哭,惹人嫌弃了。 程芝顺着她的视线看了一眼肩膀上湿漉漉的泪痕。 凭着刚才的短暂相处,她察觉出梁渡虽然年纪小,却是个很敏感,心思相当纤细的孩子。 她压下了对梁家驰的不虞情绪,故作轻松,“没关系的。” “可是…….” 梁渡还是觉得很过意不去,纠结的扁着嘴巴,本就哭过,这副模样宛如一只湿漉漉的小鸭子。 程芝见状,下意识伸出手帮她把脸上干掉的泪痕轻轻擦拭干净,“真的没关系,本来我每天都要洗衣服的,嘟嘟别放心上。” 梁家驰垂眼,视线从女人细长的手指移到线条柔和的侧脸,睫毛下隐着的眼眸泛着柔光,很漂亮。 “嘟嘟,我们是不是该正式和程阿姨道个谢啊?” “真的不用!”程芝立刻回绝。 梁家驰忽视她不悦的表情,一本正经道:“真不用客气,都是应该的。” 程芝有些想揉太阳穴了,“梁家驰…….” “嗯。”梁家驰一脸淡然的回应她,浑然不觉自己有多“厚颜无耻”。 “程阿姨,你别客气!”梁渡也学他的口吻,“受到帮助了,本来就该道谢。” 梁家驰失笑,煞有介事的点头,“你看,孩子都这么说了。” 程芝:“……” 她开始担忧梁家驰会把孩子单纯善良的美好品质带偏。 “那我们就请程阿姨吃个饭好吗?” “好!” 父女俩自然而然的把事情决定了。 看着梁渡水汪汪的眼睛,和期待的表情,程芝拒绝的话在喉间卡了半晌,实在不忍心,最后还是答应了。 毕竟要放下,首先还是得面对吧。 况且她也拿捏不准梁家驰此刻展现的强势到底是出于真心的致谢,或者对往事的愧疚。 无论哪种,她都无意再多牵扯。 得到应允后,梁家驰下意识想笑,在程芝淡漠的态度下,不动声色的敛了情绪。 随后自嘲地想着,都是自己太卑鄙,偏要勉强她多留这片刻。 连好聚好散都做不到,被厌恶也是咎由自取。 “那去哪儿吃?” 程芝实在没空也没心力和梁家驰消磨时间,她下午还要去见两个学生的家长。 梁家驰被问住,瞳光闪烁了两下。 “……” 程芝微偏过头,面无表情的审视他。 许久没回镇上,梁家驰实在不知道哪儿有好吃的餐厅之类的,况且这类事情一般都是由秘书安排的。 在程芝越发沉冷的眼神里,他讪然的别过脸,“我查一下大众点评,附近有没有什么好吃的。” 叁姨婆在旁边看了半天,终于回神,连忙拉过梁家驰的衣袖,将人扯到店里。 “叁姨,怎么了?” 梁家驰一脸困惑。 “还问怎么了!”叁姨责怪的瞪了他一眼,“你妈活着的时候再叁叮嘱要你别和这姑娘往来,你这会儿是全当耳旁风了?” 怀里的梁渡闻言,很是好奇,“奶奶为什么不让爸爸和程阿姨往来啊?” 程阿姨明明这么好。 chapter12:顺序 梁渡一开口,叁姨哑口无言的看向梁家驰。 “今天这大热的天儿,她帮忙把孩子亲自送到家门口…….”梁家驰置若罔闻般,低头看着女儿另一侧的小辫子,眸光软下来,语气疏淡“于情于理,难道我不该请人吃个饭?” 本来弄丢孩子这件事儿就是叁姨家理亏在先,况且梁家驰本就是个喜怒难辨的性子,即便被触了逆鳞,面上也看不出端倪,他不明提,她还打算掩饰过去的。 “叁姨,你觉得呢?” 明知故问的态度算是给了她一个台阶下。 王叁姨腆着脸。讪讪的收了刚才的气势,“这……肯定得请人吃顿饭…….还有啊,家驰,叁姨真不是有意的,我和你姨夫刚才也是冒着大热天儿出去找了…….” 梁家驰平静的看着叁姨新染的棕色卷发,亮得很新也很假,和母亲的神态略有相似之处,默了片刻后,摇头,“孩子已经找回来了,叁姨你也别放心上了。” 说着看了梁渡一眼,“嘟嘟,你也该和叁姨婆和姨公道个歉,下次不能再这样了。” 梁渡的小脸顿时变得通红,小声且真诚的道歉,“对不起。” 致谢道歉这些话,在叁姨这一辈人看来算是个有些洋气的观念,她有些局促的捏着手心,“一家人不说这些,但你下次可真不能再乱跑了,姨婆年纪大了,经不起吓…….” 叁姨公撩开塑料帘子走进来,听见这话,一本正经的附和,“可不是嘛,而且咱们老人家记性也不好,你个小娃娃下次再乱跑,我非把你拴在手边儿,还不让你看动画片。” 叁姨公诙谐的语气化解了梁家驰的疏离态度。 叁个大人看着小鹌鹑似缩成一团的梁渡,都无奈的笑笑。 程芝站在院子里的槐树下,葱郁的树影笼出一片阴凉,密密层层的槐树叶,被日光晒得脆绿透亮,有种舒然的清凉感。 瓷砖墙面上倒映着花圃里零星的几株蜀葵花,一切都亮得刺目,燥热的空气里却夹杂着草木的香气。 先前涌上心头的滞闷感被这份宁静的光景抚慰,程芝仰起脸,抬手笼住前额,隔着槐叶看疏落的光影。 梁家驰走出来时恰好望见这一幕,她站在淡青的树荫下,不远处是细细高高,开得肆意的蜀葵花。 女人的肌肤似薄瓷般白净,鼻尖和嘴唇泛着红,侧脸纤细,眼里盛着润泽的光影,模样和气质都比从前更雅致了。 梁渡顺着父亲的视线看过去,开心的挥手和程芝打招呼,“程阿姨!” 程芝回头,朝她笑笑,对上梁家驰若有所思的眼神后,倏地收起柔和模样。 梁家驰自然没错过这个小细节,抬了抬眉峰,低低的哂笑一声。 梁渡从梁家驰身上滑下来,朝程芝跑过去。 “久等了。”梁家驰紧随其后,“我刚才问了下,镇上新开了个商场…….” 不等他说完,程芝点了点手机屏幕,扫了眼时间,“附近有个家常菜馆子,菜还不错,梁总不嫌弃的话可以去吃吃看。” 一板一眼的称呼听得梁家驰额角直跳,但又无力反驳。 走到门口还是忍不住纠正,“不用叫我梁总,听着怪别扭的。” 程芝瞥他一眼,不以为然:“是吗?” 梁家驰不动声色的站到她旁边,“嗯,叫我梁家驰或者家…….” “那就嘟嘟爸爸,怎么样?”程芝牵着梁渡的手提醒她注意门槛,“我们一般都这么喊家长。” 梁家驰看着她微抿的唇角,嗯了一声。 “那个饭馆远吗?” “走路的话,大概十多分钟吧。”程芝抖了抖遮阳伞,挡住她和梁渡。 梁家驰略加思索,想到自己刚才骑了辆造型酷炫的雅马哈过来。 每个男人都有一个飞车党的梦,他压下兴奋,“我骑车带你们过去吧。” 程芝看他一眼,不置可否。 “走路多热啊……“梁家驰朝摩托车的方向扬了扬下巴,“……” 摩托车刚才被大剌剌的扔在了太阳底下,黑色的皮坐垫被晒得似乎还差一秒就能点燃,梁家驰犹豫片刻,放弃了靠它在程芝面前搏得几分好形象的念头。 程芝面无表情的越过他。 走出好几步后,梁渡催他,“爸爸,快跟上啊。” “哦,好。” 毕竟是别人的车,随便丢这儿也不好,梁家驰扶着车把手,不紧不慢的跟在她们身后。 机车造型虽酷,推着走便很笨重了。 程芝听见男人低缓的吐息声,余光看见他在烈日下推车的样子,莫名想到笨拙这个词。 这个和如今的梁家驰相差十万八千里的形容词让她有些想笑。 于是轻轻笑了一声,也放慢了脚步。 到了饭馆门口,梁家驰立刻把车推到墙角边,少了拖累,他又是一副从容自若的样子,大步流星的走进店里。 虽然是饭点,但是天气炎热,食客不多,服务员懒洋洋的坐在酒柜前面,听到动静才抬头,“叁位吃点什么?” 店里空调制冷一般,梁家驰寻了个风扇下面的桌子,抬头打量墙上贴的菜单。 程芝的视线扫过去的瞬间,看到他濡湿的鬓角,下意识从包里掏出纸巾递给他,“擦擦汗。” 梁家驰愣了一瞬,接过纸,迟缓地揩了揩脸上的细汗,沉黑的眼眸望着她,透出亮光。 他的相貌本就英俊,眉目疏朗,轮廓清晰。 眉眼生得浓黑且端正,认真看人时,有种凌然的气势。 对着他深邃的目光,程芝呼吸空了一拍,在梁家驰开口前别开了脸。 梁家驰顿了顿,将纸巾攥在手里搓了两下,若无其事的点菜,“先来个来个叁鲜汤,然后要一份糖醋里脊……番茄炒蛋,凉拌黄瓜……” 余光瞥见梁渡去冰柜里拿了叁罐可乐,梁家驰挑眉,拖长语气:“嘟嘟——” 梁渡缩了缩脖子,朝程芝投去求助的眼神。 她想了想,走过去,拿起她手中的冰可乐。 “程阿姨,我给你和爸爸也拿了!”然后拍了拍自己的衣兜,“我请你们喝哟~” 梁渡不忘邀功,小狐狸似的朝她眨眨眼。 程芝被她的古灵精怪惹笑,但还是摇头,给她换了瓶旺仔牛奶。 “这个,阿姨就收下了。”她把可乐推到梁家驰面前,打趣道:“小梁总请客,收下吧。” 梁家驰哑然失笑。 服务员过来确认菜单,他耐心补充,“鱼香肉丝里面不要加木耳和葱丝。” “啊……好嘞。” 程芝不喜欢吃这两样。 这么多年了,他居然还记得这么清楚,程芝心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无声看他一眼,唇角微动。 “还有别的要补充吗?”梁家驰回头,捕捉到她的欲言又止。 “没有。” 程芝坐下,梁家驰坐在她对面,毫不掩饰目光,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 她耐心的看着可乐瓶上沁出的水珠,借此转移注意力。 梁渡喝着旺仔牛奶,馋着冰可乐,小小年纪,就愁得皱起了眉头。 桌上叁人各怀心思,相同的是,都不算开心事。 没多久,服务员把汤和荤菜端了上来。 程芝拿筷子的时候,桌上的手机屏幕闪了闪,是李从文的电话。 她有种得到喘息的感觉,在梁家驰沉默的注视下接通电话,“从文……” 听到那边传来邀请和道谢的对话声。 李从文谢绝了家长的热情,语气里仍带着和煦的笑意,“芝芝,你那边结束了吗,我带你去吃午饭。” “我这边…….”程芝看了眼梁家驰,伸手捂住手机,措辞了两秒,换上惊讶的表情,“啊…….你是说现在有事儿,要走是吗?” 李从文听不懂她含糊其辞的话,困惑道:“什么?” 程芝实在不擅长撒谎,眨了眨眼睛,不小心按到了扩音键。 “走去哪儿啊,我说我来接你吃饭啊。” 男人清朗的嗓音骤然放大,落到梁家驰耳里,他看着程芝,微斜着肩,指节轻叩着腕表的玻璃盖面,姿态很松弛,似笑非笑的模样。 程芝有些尴尬的侧过身,想了想,“我认识的一个小朋友,她爸爸请我吃饭,你…….”她用余光瞥梁家驰,“要过来吗?” 李从文还没回话,梁家驰先开口,“李先生,现在有空吗,请你吃顿便饭。” 音量不大,足以让他清楚听见。 不明状况的李从文想到程芝也在,笑着答应了,问完地址后,说自己最多五六分钟就过来了,让他们先吃。 梁家驰让服务员又添了副碗筷,“程芝,吃个饭而已,真的不用紧张。” 程芝看着他微扬的眉梢,听出调侃意味,她若是紧张,不就代表在意了吗。 于是默默深呼吸一口气,恢复一贯的平静,“不是紧张,只是天气太热了,实在是心浮气躁。” 梁家驰笑而不语,给她盛了碗鱼汤,“消消气。” “今天不是周末吗,你下午怎么还有工作?” 他要问清楚这句是不是借口。 “暑假要来了,年级上为高二的学生组织了补课,有几个学生说家长不同意,所以过来做下思想工作。” 程芝握着调羹,漫不经心的拨弄着汤面上的香菜叶。 “哦…….你还在当老师?” 梁家驰知道程芝回来后在镇上的高中当老师,没想到这么多年,还在当老师,不过,说意外也不意外。 老师这个身份,确实挺符合她文静平稳的性子。 又问了几句工作上的事,外面缓缓停下一辆小电驴,青年摘了头盔放在篮子里,弯下腰在烈日下锁车,架在鼻梁上的细边镜框闪着银光,轻轻滑了一下,被他推回原处。 梁家驰觑起眼,若有所思的打量着男人清隽的面孔,也很白,但不同于程芝,更多是一种和风霁月的清净。 文质彬彬的,一看就很平易近人。 李从文走进来,迎面对上梁家驰的目光,愣了一瞬,神色沉敛了几分。 梁家驰挑了挑嘴角,这倒是和昨晚在车里看到的男人能重合上了,拒人千里的淡漠感,对他不大待见。 “李老师,你好。” 李从文看他坦然自若,走到程芝面前,细细观察她表情,确信没什么以后,朝梁家驰礼貌伸手,“梁总。” 两个人的气质截然不同,一个锋芒毕露,似凌厉的剑刃,一个斯文内敛,宛如沉静的渊水,握手时却都暗暗使了重力。 程芝垂下眼,懒得隔岸观火,耐心的给梁渡挑去番茄炒蛋里的番茄,小家伙挑嘴,只吃鸡蛋。 直到嘴角的笑都有些僵硬时,两个男人才凝着气,若无其事的松开手。 李从文落座后,程芝说了下今天遇到梁渡的事儿,算是不着痕迹的解释了来龙去脉。 梁渡笑眯眯的豁着小缺牙和他打招呼,“叔叔你好!” 在孩子面前,他脾气也很好,“你好。” 看她吃得很香,菜的味道确实可圈可点,叁个大人也暂时放下心里的弯弯绕绕,吃起饭来。 李从文的目光落到那盘没放木耳的鱼香肉丝上,下意识看了眼程芝。 她很爱吃这道菜,但是每次都顾及厨师不方便,从不主动说别放这些,看来是梁家驰安排的。 梁家驰吃得差不多了,看见神情莫测的李从文,从容开口:“李老师…..不对,该喊李校长吧,你好像不是本地人,怎么耐得住性子在镇上待这么久的?” 程芝闻言,简直想把梁家驰的嘴缝起来。 因为李从文当年从风风光光的市教委调到嘉陵镇来当校长,的确是因为年轻气盛时开罪了顶头上司,故意派来这边磨性子的。 李从文却不以为意,面上仍挂着客气的浅笑:“虽然不是本地人,但来这边呆这么久,也很有感情了,梁总是本地人,却不常待在这边,其实我们都一样,都有自己的原因不是吗。” 文化人说话,弦外之音虽隐密,却一针见血。 梁家驰的目光冷凝几分,少了些气定神闲的松懈感。 “况且这边山清水秀的,镇上的大家都很好相处。”李从文看着程芝,笑意温和。 男人斯文,女人素净,怎么看都很般配。 梁家驰忽然想起几年前的那场订婚典礼,暮春时节,天光明润,惠风和畅,年轻的男女交握着双手站在玫瑰花架前,言笑晏晏的接受着众人的祝福。 唯有他站在角落里,甚至祈祷来一场暴雨,彻底破坏这份美好光景,卑微又卑鄙。 此刻,他依然如此。 梁渡吃得肚皮圆鼓鼓的,满足的擦擦嘴,看着面无表情的爸爸,好奇道:“爸爸,你怎么啦,没吃饱?” 梁家驰回神,“吃饱了吗,那我去结账。” 他起身时,李从文也站了起来,“梁总难得回来,还是我请客吧。” 有礼有节得让人挑不出错处。 梁家驰从商以来,见惯了社交场合的虚与委蛇和两面派,但他虽然讨厌李从文,也不得不承认,他的确给人一种纯粹的清静感。 并非不谙世事的单纯,而是历尽千帆的通透。 和看似风光,实则满身泥泞的自己比起来,实在高尚太多。 程芝掏出手机,推开李从文的手,“我来付钱吧,就当请嘟嘟的。” 梁家驰看着两人谦让,冷冷一笑,“不用了。” 李从文也不让步,“应该的。” “李校长,不管怎么说…….”梁家驰凝视他,眼瞳微缩,透着凛然的淡漠感,“凡事都讲求个先来后到的规则吧。” 是他先来的,而他不过是个变数而已。 李从文微微后仰着下颌,这个动作带着明显的距离感,目不转睛的看着梁家驰,少见的流露出强势,“那梁总肯定也听过先来后到这个词。” 是他不珍惜,活该如此。 chapter13:诗集 “对了,程阿姨,我可以看下你家的小猫猫吗?” 梁渡对大人之间针锋相对的氛围浑然不觉,心里还惦记着程芝刚才说的家里也养了猫的。 脆生生的童音把梁家驰和李从文扯回现状,两人依旧沉着脸,眼神中的锋锐则敛了几分。 最终还是李从文先让步,喉结滚动两下,将话忍了回去,退后一步,收起对峙的状态。 梁家驰垂眼,睫毛的影子盖住了漆黑的瞳仁,目光越发深沉。 成年人涵养与体面就像一层膜,时刻套在外面,只有某些时刻,才会被情绪的棱角顶出缝隙。 服务员是个年轻小姑娘,敏锐又八卦的视线在叁个人脸上来回打转。 “滴—支付宝到账……” 程芝隔开她的目光,结完账,在她面前略停顿了一下,神情很平静。 “哦…….多谢惠顾。” 服务员后知后觉的回神,朝她尴尬的笑了笑。 程芝顺便点开相册,找出橘子的视频,递给梁渡,“喏,这就是我家养的猫。” 梁渡凑近屏幕,看到那只圆滚滚的大橘猫以后,嘴巴张成鹅蛋大小,惊喜道:“好胖呀!” 此话一出,李从文先笑。 每次他去程家,看到橘子的第一个想法也是这个。 程芝的眼里溢满温柔,“是啊,毕竟大‘橘’为重嘛。” “那它叫什么名字啊?” “叫橘子,我爸取的名字。” “哦哦……” 梁渡又看了几段视频,羡慕得双眼闪闪发光,梁家驰想装作视而不见都不行,他知道女儿喜欢猫,无奈谭宜春有过敏性鼻炎,实在没办法养猫。 “你是橙汁,它是橘子,好可爱啊!” 梁渡仰起脸,对程芝露出憨态可掬的笑,腮帮子软乎乎的,果冻一般q弹。 程芝伸手摸了摸,“嘟嘟更可爱呢。” 梁家驰看着她俩和谐的相处,冷淡的表情和缓许多,余光瞥见李从文也是一副温和平易的模样。 梁渡听到夸赞,很是害羞的咬住嘴唇,葡萄一样的眼珠转了转,捏住父亲的裤摆。 程芝也顺着望了一眼梁家驰,正对上他好整以暇的淡笑。 心弦像是骤然被拉紧,她迅速收回目光。 “既然饭也吃了,那我们就先走了。” “可这顿饭不是我请的,要不下次我再请回来?”梁家驰看着她,理所当然的语气。 “梁总不用再客气了。”李从文替程芝回答,“下午还有两个家长要见,现在走吗?” “嗯。” 梁家驰被截断话头,微虚起眼,有些锐利的看了李从文一眼,他不为所动。 程芝接过李从文递过来的头盔,对依依不舍的梁渡说再见。 “程阿姨拜拜~”梁渡想了想,从衣兜里掏出叁姨公之前塞给她的糖果,“阿姨,请你吃这个。” 程芝看着她小手里摊着的水果糖,“谢谢…….”然后选了一个橙子和苹果味儿的棒棒糖。 眼神落在橙子棒棒糖上,停留了几秒,额前落了几缕碎发,被风吹开,睫毛微抬,眸光直直对上若有所思的梁家驰。 程芝静静凝望他片刻后,合拢手心,对李从文说,“我们走吧。” “好。” 看着小电驴渐渐驶远,人影在日光里变成模糊的轮廓后,梁家驰才收回目光。 看到墙角边斜堆着的雅马哈后,挑了挑眉峰,不服气的嘟哝了一句,“这不比小电驴酷?” …… 葬礼办了五天,作为独子的梁家驰每晚都要在灵堂守灵,外面是吹弹唱闹的殡仪队。 亲戚朋友们前两天还一副悲戚相,但现代葬礼的模式实在讽刺,更像是找个理由把大家聚集起来,光明正大的玩闹。 梁建山干脆在家里支了几张麻将桌,梁家驰跪在白烛花圈面前时,他一脸喜色的抚摸着麻将,等待胡牌。 最后一天,送走殡仪队和亲戚时,梁家驰重重的喘了口气,用力捏着太阳穴,感到稍许松懈。 “哎呀,以后是没机会再这么热闹了。” 梁建山靠着大门,手里捏着沓零零碎碎的钞票,拇指和食指揉搓着,点了点张数。 这几天他的手气出奇的好,该说是老天保佑吗。 梁家驰转过脸,看到他贪婪的表情,冷哼一声,“放心,还是有机会的。” 梁建山抬头,对上儿子冷硬的目光,喉咙一梗,数钱的动作变僵硬,“你……这几天辛苦了。” 说完讨好一般的抽出几张百元钞票递给他。 梁家驰看也不看,直接转身上楼。 之前通宵达旦的工作都没守灵辛苦,虽然刚才和梁建山把话说得难听,但他还真不想再经历第二次了。 受不起,也受不了。 梁渡在楼上默写单词,看到父亲进来后,立刻放下本子,“爸爸。” 梁家驰呼了口气,摸着她的小脑瓜,顺势坐在书桌前,“嗯。” 梁渡看着父亲憔悴的面容,很乖的任他抚摸头发,“爸爸,我去给你倒杯水吧。” 梁家驰确实觉得口渴,点点头,“好。” 孩子走开后,他垂下头,手肘抵在书桌上,撑着前额,感觉自己像一座即将倾颓的山峰,仅靠这个支点,撑起自我。 在这种如释重负的空虚里,他抬眼,无神的瞳孔静静地望着窗玻璃上映出的灰蓝夜色。 灯光照出男人模糊的面部轮廓,垂敛的眉目里满是疲惫的倦意,下颌上也已经冒出不少淡青的胡茬。 梁渡把水杯轻轻递到他手边,“爸爸,喝水。” 梁家驰接过,缓缓地啜饮了两口,喉咙舒服许多,那些僵沉的情绪似乎也舒缓了一些,“谢谢嘟嘟。” 梁渡从没见过父亲这么颓丧的模样,在她的印象里,爸爸是个很厉害的人,随便看人一眼,对方就会肃然起敬。 不过,大人似乎的确都是很辛苦的。 她想了想,从桌上翻出一堆零食,“爸爸,你要不要吃点,我每次不开心,吃点零食就开心了。” 梁家驰闻言,沉吟片刻后,捏了捏女儿柔软的脸蛋,看到那颗小缺牙后,打趣道:“那你的蛀牙是不是就这么来的?” 梁渡哼哼两声,不说话了。 梁家驰由衷的露出笑容。 在一堆零食里,看到一根橙子味的棒棒糖 忽然又想起几天前,与程芝对视时,她手里拿的也是这个糖。 梁家驰摩挲着糖纸上的花纹,目光变得悠远。 她送他的第一份礼物,就是橙子味的水果糖。 第一次见面是在公交车上,程芝比他先下车,却掉了本诗集在座位上。 梁家驰顺手捡了,当时看着扉页上的“程芝”二字,还笑了。 他本意是想尽快还的,结果一晃神的间隙,校门口已经人头攒动,挤挤挨挨了,哪儿还有那个女生的身影。 书上也没写其他联系方式,班级都没,学校里一千多号人,找个陌生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于是那本书在梁家驰手里待了好几天,无聊时他也翻过几页,记下了一首诗。 「一切都是命运,一切都是烟云,一切都是没有结局的开始,一切都是稍纵即逝的追寻。」—《时间的玫瑰》 “稍纵即逝的追寻……” 梁家驰漫不经心的在纸上划了划,蓦地想起下车时,自己在人潮中寻觅时的心境。 “驰哥看什么呢,这么投入?” chapter14:水果糖 梁家驰还没回应,丁昂已经整个人瘫在他肩上,好奇的目光在书面上梭巡。 “哎呀,这是情诗吧?”丁昂笑嘻嘻的念名字,“时间的玫瑰,玫瑰~” 正值青春期的男生对浪漫的肤浅定义少不了玫瑰或情话。 “别粘着……”梁家驰低头,和他的脸错开距离,又伸手推了一把,“边儿去。” 丁昂嘿嘿两声,“驰哥,这谁的啊?” 他趁其不备,顺手捻了几页,看到一些细小的批注,字迹很娟丽,挤眉弄眼道,“看来是个文艺少女呢!” 激动的吐息喷洒到梁家驰脸上,他皱眉,迅速将诗集合上,“少问。” 冷淡的语调引来几个女同学的侧目。 高中的时候,梁家驰算是个很受欢迎的人。 但他被人喜欢的点很奇怪,也很理所当然。 他看起来总是一副对谁都不甚在意的模样,在心潮澎湃的青春期,他的这份冷淡显得很神秘。 人类总是对神秘的事物感到好奇,尤其是在在循规蹈矩的学生时代,漫不经心的少年游离在规则之外,自然备受瞩目。 其实后多年后,梁家驰回忆这些时,都觉得那些好感来得很匪夷所思,因为他的淡然和散漫并不存在特殊含义,他只是厌倦麻烦,以及独善其身得自私自利。 有胆子大的女孩已经跃跃欲试的探过身来看情况,也有其他男生开始起哄。 梁家驰对此浑然不觉,丁昂则越发来劲儿,一脸八卦的分析,“真奇怪,我和你认识这么久了,真没看过你收情书的时候啊,这女生肯定很好看吧!” 梁家驰闲闲的朝后一靠,架起二郎腿,“你猜。” 丁昂煞有介事的开始说人选,“是不是高叁那个学姐,就是家乐姐班上的英语课代表…….” 一提到梁家乐,梁家驰脸上迅速浮起嫌弃的神色,旁人都觉得他对女生的态度很清高,实际上是因为家里的两位女性实在难相处,争辩不休,歇斯底里都是家常便饭。 都快给他留下心理阴影了。 丁昂也是知道这点,才故意打趣。 梁家驰微虚起眼,带了几分警告的意味看他。 “错了哥,我错了…….”他立刻服软,但还是好奇,“到底谁啊,这周我们不是一块儿来学校的吗,平时更是形影不离,没见着谁给你递这个啊。” 梁家驰的视线落在淡蓝色的封面上,拿起来转了几圈,漫不经心的模样,“不知道。” “不知道?” 丁昂一头雾水。 梁家驰说的是实话,他真不知道程芝是谁。 “不能够啊,难道这妹子是悄悄塞给你的?”丁昂截断他的动作,将书抢过来,探究到底的架势,“肯定写了名字的。” 扉页上的“程芝”二字映入眼帘的瞬间,他就笑了。 吐息再次喷到梁家驰的后脖颈,激起一层细密的战栗,他立刻直起身避开丁昂,无奈的骂了一句,“神经啊。” “哈哈哈哈…….” 丁昂笑得前俯后仰,“怎么有人叫这个名字的,橙汁…….哈哈哈…….那我,我还叫钉子呢!” 梁家驰白他一眼,“十叁点。”将书拿回来,随手放回桌上,顿了顿,又拿东西盖住,不想让丁昂再拿过去。 “诶,驰哥,这个橙汁是个啥样的女生啊,是不是脸圆圆的…….” 梁家驰不解,“为什么脸是圆的?” 程芝给他留下的印象,和圆润毫不沾边,是一种清淡的纤细感。 乍然回忆起她,梁家驰不自觉捻了捻指腹,那张脸虽然小而单薄,触感却意外的柔软。 “嘿!” 丁昂看他在恍神,顿时笑得蔫儿坏:“驰哥,是不是在想她啊?” “滚。”梁家驰敛了情绪,眼风一扫,“刚才不是让你帮我带晚饭的吗?” “哎呀!” 丁昂后知后觉的想起这事儿,“我当时去买面包的时候看到老侯了,一吓,就给忘了您的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老候是班主任,一个东北大老爷们儿,教语文,长得很彪悍,却满口之乎者也。 班上男生都怕他的念叨。 梁家驰似信非信的哼笑一声,单手揣进校服衣兜,缓缓起身,准备自己去买。 “诶,驰哥!这情书的事儿你还没交代呢!” 丁昂锲而不舍。 梁家驰身上的桃花不少,开到手里的,着实罕见。 他一嗓子又嚎来一群人的注意力。 班长谭遥直接从座位上狂奔过来打听八卦,“驰哥收了人情书?谁啊谁啊!” 梁家驰看他们闹作一团,斜靠着桌角,面上依旧云淡风轻。 “程芝……这个名字,眼熟哦……”谭遥看了一会儿,眉头皱起又松开,几秒后,恍然道,“高一六班的副班长好像也叫这个名儿。” 误打误撞还真被问出情况,梁家驰挑眉,“高一的?” “兴许是吧?”谭遥看他表情,“就这妹妹?” 这么特别的名字,重名几率不大,梁家驰不置可否。 “这妹妹咋样,是不是很漂亮!”丁昂比当事人还激动。 谭遥托着下巴,回忆了一下,“不算漂亮吧…….挺清秀的?” 他转过头看梁家驰,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程芝一直是个内敛切文静的人,如果说学生时代的梁家驰是日光一样的存在,备受推崇,那她就是水,透明得微不足道。 这两人怎么看,也不像会有交集的样子 梁家驰走过来,拿起诗集又看了两眼,递给谭遥,”既然你认识,那帮忙还了吧。” “那可不能啊,要还也得驰哥你自己去。”丁昂推回去。 梁家驰睨他:”丁昂,你是不是皮痒了?” 谭遥哈哈大笑,“我觉得钉子你说的对,好人你当了,这坏人我可不当。” 梁家驰对这俩活宝无话可说,略一停留,走了。 去超市要经过高一年级的教学楼,之前他都没注意过,原来楼梯转角处就是高一六班。 仲春时分的傍晚,楼道里洒满了鹅黄的天光,晚自习还没开始,走廊里的学生叁五成群的聚在一起, 教室里落了另一半暖光,窗外是渐渐黯淡的晚霞。 有个瘦高的女孩下楼时不小心碰到了他肩膀,匆忙道歉后,进了六班的教室门。 梁家驰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视线在诗集的封面上凝滞片刻后,朝门口走去。 扫了里面一眼后,他在是直接找个人交给程芝还是给到本人手里这两个选项间犹豫时,有人已经凑上前问了。 “学长…….你找人吗?” 高一高二的校服颜色有差别,况且梁家驰在高中部小有名气,模样周正,家境也优越,轻易便能成为人群的焦点。 “嗯,你们班有人叫程芝吗?” 女生闻言,眼里的雀跃和好奇淡了几分,点头,“有。”转头朝窗口的位置喊了一声,“程芝!” 梁家驰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和神色茫然的少女对上视线。 她应该是正在做题,忽然被叫到名字,眼眸睁得很圆,黛青的瞳仁瞳仁里却映出了晚霞的色彩。 “学长找你。” 程芝闻言,手心半撑在课桌上,疑惑的表情只增不减。 梁家驰想到她的名字,忍俊不禁,扬了扬手里的诗集,略一抬眉。 找了好几天的书,失而复得,程芝平静的面容上终于多了欣喜,很快的跑到梁家驰面前。 走近了,梁家驰看见她眼里细碎的笑意,忍不住多看了一会儿。 上次在车上,坐她后面,基本只看到侧脸,真正的模样转瞬即逝,细看才发现,是个好看的女生。 五官柔和,眉眼很细腻,黛青的色泽像黎明时分的溪水,沉沉,静静。 “学长,谢谢你。” 程芝从他手里接过诗。 “没事,周末的时候我在车上捡到的,没写名字,就一直没找到人还。”梁家驰一口气说完了原因,停下来的时候,觉得有点诧异,明明是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性格,热心得自己都有点感动了。 程芝也很感动,“太感谢了,本来我这周还想着要不要再去一次叁联书店买一本的。” “没事,刚好来买晚饭,顺手还了。”梁家驰看着她明亮的眼眸,喉结滚动两下,若无其事的别开脸,“你要不要检查一下书?” “不用不用。”程芝注意到他那句买晚饭,“学长,你还没吃晚饭吧,我…….” 她话还没说完,人已经跑到了座位旁边,过一会儿拿出一袋菠萝包过来,“这个你不介意的话,拿去吃吧。” 学校是寄宿制,超市的菠萝包一到早晚饭时候就断货。 梁家驰看了一会儿,从她手里挑走了一颗橙子味的水果糖。 “谢了。” 程芝笑着看他,“不客气。” 本来只是一个很小的交集,梁家驰以为自己不会在意,但之后每次路过楼道口,视线总会不自觉的朝高一六班看过去。 有时是早上,在一片书声琅琅里,只有程芝嘴唇动都没动过,眼神是专注的,只是并不合群。 有时也会打个照面,她会露出柔和的笑,但只一转眼,就恢复了一贯的平淡。 梁家驰又想起第一次对上她目光时那个形容词,溪水。 程芝似乎就是山野间的一泓清溪,流向未知的雾气。 梁家驰不是哥好奇心重的人,很快也就没太在意这个默默无闻的人了。 直到那天他和高一年级打篮球赛,靠着几个漂亮的叁分球,遥遥领先高一的学弟们。 对方申请战术性休息,试图打断他的好势头。 梁家驰转着手里的篮球,漫不经心的笑笑,视线瞄准着篮筐。 “快快快,谁来给给我口水喝,渴死了!” “高二那个学长真的太猛了,上半场就把我们盖帽了!” 叽叽喳喳的议论声几乎都关于梁家驰。 他变得更加意气风发,来送水的女孩也不少。 余光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扎进了送水的人堆里。 他有些好奇,在好奇的时候,人已经走到了程芝面前。 她手里也拿着一瓶矿泉水。 梁家驰上下打量了她几秒,程芝也看着他,又是一副略带茫然的神情。 “给我的?”梁家驰扫了一眼她手里的水瓶。 程芝还没说话,他的神情已经变得笃定。 就在要伸手拿的时候,身后传来叫喊声,“橙汁!错了!咱们班儿在这儿!” 梁家驰:“……” 程芝察觉到他面上闪过的尴尬情绪,有些不好意思的垂下头,“不好意思啊,学长,我没看清。” 梁家驰抿了抿平直的嘴角,若无其事道,“没事儿。” 然后下半场,出于某种莫可名状的小情绪,梁家驰重点围堵那个叫住程芝的那个男生,整整一个多小时的球赛,直到结束,他连篮筐都没近身过。 chapter15:春末 “今天我们培训班来了个新同学,大家欢迎一下。” 奥数老师说完这话后,埋头做题的学生们纷纷抬头。 教室不大,讲台的台阶设得高,于是站在台上的程芝的神情里多了几分居高临下的矜持与冷淡。 “啪嗒—” 黑色签字笔忽然落在桌上,发出轻微的声响,梁家驰的手指仍半悬在空中,和闻声看过来的程芝对上视线。 漆黑的瞳仁亮了片刻,眼底闪过几分兴致盎然,面上依旧淡定。 他拾起笔,合在手心里,目不转睛的看着程芝,鼓了两下掌,随后教室里响起稀稀落落的掌声。 “对了,你们两个都是一中的吧?”老师对程芝说话的同时,指了指梁家驰旁边的位置,“你个子也高,不介意坐后排吧?” “没关系。” 这个奥数培训班拢共也就八个人,场地小,不存在看不清和听不见课的情况。 程芝提着书袋朝后排走去,站到梁家驰旁边的过道时,朝他轻轻点了点头算作打照面,“学长。” 梁家驰微一抿唇,“你补奥数?” 程芝落座后,将笔盒跟资料书铺在桌面上,侧过头看他,认真道:“我中考的时候,就是靠奥数加分才进一中的。” 梁家驰晃神一想,高一六班好像是内定的清北班,校长亲自担任班主任。 “而且,去年考试的时候,我看到过你。”程芝说完这句话以后就转回去看讲台了。 梁家驰缓慢的转了半圈手里的笔,笔尖刚好指向程芝的侧脸,少女的眼睫与鬓发也如墨水般青黑,眸光却湛亮。 “哦。” 签字笔再次落到白纸上,划出一道柔和的细线。 梁家驰若有所思的看了半晌,总觉得像一缕发丝。 托政策和资源的福利,梁家驰出生时,镇上的砂石开采业遍地开花。 父亲梁建山的生意也做得越来越大,家业兴隆,经济基础上来以后,王月琴便格外重视独子的教育。 除了兴趣班以外,从小学就开始给梁家驰培训奥数思维,他也是小镇上最早接触编程技术的年轻人。 每年都会参加奥数竞赛,要是程芝不提,梁家驰的确不会在意这些司空见惯的事情。 不过,在梁家驰注意到程芝以前,她对他就已经有印象了。 那个名字长期缀在自己前面的人,那个无论偶遇几次都冷淡自矜,漫不经心的少年。 梁家驰。 因为同校,平时也或多或少的有些交集的缘故,一周不到的时间,梁家驰和程芝在班上的关系已经算得上熟稔,至少聊天不尴尬。 高中是寄宿制,学生们月末才回去一次,但每周会有一天半的休息时间。 培训班周六上课,早八晚五,自从梁家驰和程芝在一个班上课以后,周六早上便形成了某些默契。 清晨时分,空落落的站台边,寡言的少年与少女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站在一起。 一个听歌一个看书,互不干扰,都怡然自得。 然后搭同一班公交车去上课,放课后再一道吃过晚饭才回宿舍之类的心照不宣的小事,无形中拉近了彼此的距离。 程芝上车后,习惯性坐靠窗位置,即便是千篇一律的景色,每次梁家驰看过去,她的神情都是平静且温和的。 比起和人相处,和外界交流,这些稀松平常的光景似乎更能引起她的注意力。 有时梁家驰忍不住,也会顺着她的视线看出去,无甚收获,稍微露出失落的神情时,程芝会小声开口,和他说一些细枝末节的变化。 例如哪条路上开了新店铺,哪条街好像少了家花店,诸如此类,梁家驰绝不会在意的事情,经由她说出来时,他会不自觉多看一眼。 对于他来说,生活只是生与活而已,所以他漫不经心,独善其身,而程芝不一样,她看起来清冷疏离,无动于衷,其实很细致,也很温柔的记录着一切经历。 于是梁家驰偶尔会好奇,在程芝心里,自己是怎样的呢? 这样的问题,是他从未在别人那里有过的疑虑。 因为奥数老师家里有事,所以宣布本该上的试卷讲解挪到下周,愿意留下的人可以继续在教室自习,其他的想走想留,来去自由。 本来平时上课就挺累了,难得凑齐个周末,老师前脚刚走,就已经有人按捺不住的背着包起身了。 梁家驰给丁昂发了个消息讲这件事,对方兴致勃勃的回短信,问他去不去新开的电玩城,老板还等着他们去玩魔兽世界。 春末时分,即便不下雨,空气也湿漉漉的,泛潮得有些粘稠,窗外的香樟树被风吹了几下,粘连着的叶片在灰雾里绿得很深沉,这样的天气反而更让人有释放的想法。 「好,我等会儿就来。」 回完这句后,梁家驰单手压着卷子,随意的看了眼错题,大致看出了原因。 教室里除了他,就剩程芝和她同桌了,几分钟后,梁家驰将试卷塞到抽屉里,拎着挎包起身。 “你要走了?” 程芝侧过脸看他,随口问道。 “啊…….” 他还没回应,程芝的同桌撩开袖口,按了按电子表,“才九点多呀,那我也想走了。” “你也要走吗?” 同桌看了一圈空荡荡的教室,下了决心一样,“算了,我回家吧,反正也没错几道。” 她是个风风火火的性子,“而且郑老师下周肯定会拖堂加课,今天不玩白不玩。”文具盒已经被丢到了书包里,“对了,芝芝,人和路那边新开了个电玩城,好多同学都说要去呢,你去吗?” 程芝对电子游戏丝毫不感兴趣,宿舍的姐妹约她逛街,她也基本是在走马观花的出神。 “我就不去了,不过回学校的话,我估计也是闲着,况且室友她们应该还在睡觉,我等会儿再回去。” 同桌对她的性格小有了解,也不多问,看到梁家驰还站着,好奇了一句,“你也要走了吗?” 梁家驰看着重新低下头改试卷的程芝,鬼使神差的摇了摇头。 “不走。” “我看你拿着包,还以为也要走呢,唉,你们这些学霸,真是太自律了。”同桌揶揄完,背上包,“那我走了哦,你们别忘记锁门。” 程芝听到梁家驰不走时,有些意外的抬起眼看他,梁家驰在她的目光里,若无其事的坐下。 半分钟后,才意识到手里还提着包,当着程芝的面,煞有介事的翻了几下,:“我……你带红笔了吗,我刚在包里没找着。” 程芝立刻递给他一支红笔。 “谢了。” 程芝摇摇头,从他脸上移开视线,眼底漾出和软的笑意。 梁家驰侧过身看窗外的樟树,单手扣着脖颈,虽然空气里透着凉意,手腕处的皮肤擦过耳廓,他却觉得散发着微微的热度。 chapter16:温柔 两人在教室待到了十一点多,培训班位于一幢居民楼里,饭菜的香气不断飘散进来。 梁家驰叁心二意的翻了半天编程方面的资料书,余光瞥见程芝在整理笔盒,他眯起眼,慢悠悠的打了个哈欠,生出几分惬意来。 “学长,我打算走了,你呢?” 程芝忽然转过脸看他,沉默了两秒后,飞快别过头,肩膀微微颤抖着,一看就是在忍笑。 她觉得,梁家驰睡眼惺忪的样子,真的很像个学龄前小孩。 稚气,可爱,和平时的高冷少年截然不同。 梁家驰后知后觉的合拢嘴,难得一次觉得不好意思,闷咳一声,“我也…….我也马上走。” 一前一后的走出教室后,程芝自习的关完灯和门,梁家驰已经站在了楼道口。 灰暗的墙壁上嵌了扇红框玻璃窗,不知谁放了盆吊兰,青白叶片肆意延伸着,落下稀疏的影子。 “好了吗?” 梁家驰抬头看她,白净的面孔上落了些柔软的叶影,目光也朦朦胧胧的,看不透彻。 “哦…….好了。” 程芝有点惊讶他居然在等自己,“来了。” “等下你想吃什么?” “我都可以。” 她一边应着话,一边朝他走去,还是觉得不可思议,先是陪着她待在教室,现在又等着她一起吃午饭。 之前放学一起吃饭,可以理解为顺道,这次他热心得有点超出她的常识理解。 于是,程芝忍不住多观察了一下。 梁家驰正低着头浏览手机屏幕,春光黯淡,他的五官轮廓却干净分明,斜挎包随意搭在肩上,闲适且舒展,像原野里的树。 明明还是那个漫不经心的学长啊。 梁家驰回完丁昂的消息,垂眼,看到身边人略带困惑的表情。 “怎么了?” 程芝觉得直说原因,倒像是自己有意和他疏离,认识也快一个多月了,一起吃顿午饭还疑心重重,实在生分。 “没有,就是…….”楼梯间窄,梁家驰身量又挺拔,于是不得不靠很近,错落的呼吸交融在一处,温热蔓延开来,程芝垂着眼睫,认真数台阶,“你…….不冷吗?” 还没正式入夏,梁家驰却已经穿上了短袖,露出来的小臂线条紧实流畅。 “还好吧。”梁家驰看了一眼她的打扮,淡蓝色衬衫外套衬得她越发雪白,脸颊却透出层粉,“你,很冷?” 程芝闻言,不自觉抬手贴了贴发热的腮帮,“没有没有…….我估计还穿多了。” “哦,中午的温度比较高。” “是呢。”程芝觉得很有道理,轻轻松了口气,“夏天快来了。” “嗯。” 梁家驰觉得她的状态不太自然,似乎有点紧张,但他很闲适,甚至有种轻飘飘的舒心感。 两个人都觉得此刻的心理很不同寻常,也难以言喻。 楼下就有个小餐馆,家常菜烧得很有水平,周围的人大多是常客,梁家驰和程芝偶尔也会来吃。 点了一份醋溜土豆丝,炒时蔬和干锅仔鸡后,梁家驰把菜单递给程芝,“再加个鱼香肉丝,你还有别的想要的吗?” “你怎么…….” “我怎么知道你要点鱼香肉丝?”梁家驰耸耸肩,无奈一笑,“算上这次,我们都一块儿吃过好几顿饭了,我就算记性再差,也不至于连这都不记得吧?” 程芝看了他一会儿,虽然模样似笑非笑的,眼神却很真诚。 “谢谢学长,这些够了。” 服务员在菜单上打勾,“有没有别的忌口?” 梁家驰立刻补充:“鱼香肉丝里面不要放木耳和葱丝。” “好嘞。” 人走开后,梁家驰回过脸,眼前摆了杯麦茶,程芝朝他露出感谢的笑容,“谢谢学长。” 她不爱吃木耳和葱丝,但又很喜欢吃鱼香肉丝这道菜,却不好意思和厨师明说,于是每次点了,都吃得挑挑拣拣并不尽兴。 梁家驰端着茶喝了一口,不以为意:“下次如果我不在,你点菜也可以这么说。” “哦……好的。” 程芝有些崇拜他在社交方面从容自若的态度,想了想,诚恳道:“我…….总是担心给人添麻烦,所以之前都说不出口。” “我也挺怕麻烦的。” 梁家驰觉得很有共鸣。 “但是,我更不喜欢委曲求全。” 他从来都是个棱角分明的人。 程芝缓缓点头,认真看了他半晌,眼神里透露的情绪纷纷杂杂,有意外也有钦佩。 梁家驰对上她雪亮的眼眸,又喝了口茶,温水滑过喉间,有点痒。 他不自觉的抬手抚着下颌,摸了两下,神色有些微妙:”你,怎么一直看着我?” 程芝闻言,局促的垂下眼,”对不起,学长,我是觉得…….” 看她犹犹豫豫的,梁家驰好奇:“觉得什么?” “我觉得,你和别人说的不太一样。” 认识梁家驰以来,她知道他的本质是温和的,但优越的外在条件的确造就了他的矜傲和游刃有余。 尤其在女生面前,虽然从未冷言冷语,但是那张漠然的面孔,用不近人情来形容也不算夸张。 “哦。”梁家驰看她:“哪儿不一样?” 他的语气很平静,漆黑的眼瞳里没什么波澜,程芝渐渐也不纠结了,“你好像没那么讨厌女生。” 梁家驰惊诧:“我讨厌女生?” 话音落,他唔了一声,指节轻轻揩了揩鼻梁,“我不是讨厌女生,我只是…….可能我和我姐从小到大都吵吵闹闹的,她那个性格…….以至于我不太擅长和异性相处。” 说到自家亲姐姐,梁家驰的语气里虽然有抵触,眉眼线条却显而易见的变松缓。 “哦哦。”程芝虽然不能感同身受,但是很理解的点了点头。 “我之前听到别人说我装酷。” 当时那个女生刚表完白,没两天就要他给个答复,梁家驰自然拒绝,没多久,便听到她和别人讲自己架子大,爱装酷。 梁家驰吁了口气,眼底闪过嘲讽的情绪。 “不过,我觉得恰好相反吧,正因为你有姐姐,所以在对待女生方面,其实很细心,也很温柔。” 程芝觉得今天的种种细节,似乎都有了合理的原因。 温柔这个词,用在男生身上,多少有点别扭。 梁家驰讪然的挑了挑眉,尽量不动声色的转移话题:“那你呢?” “嗯?” 程芝不清楚他问的是哪个问题。 “你怎么看待我的?” 梁家驰必须承认,这个问题,已经困扰他有阵时间了。 程芝想了想,“温柔,善解人意,对…….” 这些形容词怎么听,都和他的形象南辕北辙,梁家驰尴尬的别过脸,做了个暂停的手势,“好了,别说了。” 温柔的梁家驰,多么不伦不类。 程芝觉得自己说的都是真心话,但确实不善言辞。 她总是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缺乏一些察言观色的能力。 过了会儿,梁家驰察觉到她细微的低落感,正打算说点别的事情扯开话茬的时候,手机铃声响了。 是丁昂的。 刚一接通,没开扩音,他洪钟似的嗓音便直冲耳膜,震得空气里都洋溢着兴高采烈的情绪。 “驰哥,你人呢?” 他和其他几个同学在电玩城都打完两轮穿越火线了,就等着梁家驰上线玩魔兽,结果等到晌午了,杳无踪迹。 “我……”梁家驰这才想起来丁昂之前说的去电玩城,“我吃饭呢,你们吃了吗?” “你不是九点不到就放学了吗,我们还说等你一块儿吃呢,你咋就吃独食了!” 丁昂义正严辞的质问他,“小的们可是等得饥肠辘辘了!” 程芝虽然不知道丁昂的名字,但也打过几次照面,声音对得上脸。 梁家驰在男生堆里的人气丝毫不逊色男生,甚至颇有派头,如鱼得水。 好几次篮球赛,程芝都看到他被一堆男生鞍前马后的喊着‘驰哥长,驰哥短’的,他也坦然接受。 那种由内而外的活泛和张扬,让人印象深刻。 “饿了不知道自己买着吃…….”梁家驰夹了一筷鸡肉放到程芝碗里,哼笑一声,“要我喂你?” “哥,别扯了,你能给我夹个菜,都是我天大的福分了。” “咳咳咳……” 刚被夹菜,还吃得心安理得的程芝听见这话,猛地一下被呛住。 “没事儿吧?”梁家驰抽了几张纸递给她。 程芝眼里闪着泪光,接过纸巾擦了两下,终于缓过来,“没事儿,就是太辣了。” 嗯,不是因为尴尬。 “太辣了。” 她又重复一遍。 梁家驰看着她湿润的眼眸,怔了两秒,欲言又止的看着她。 耳朵忽然又被丁昂的大嗓门儿轰炸,“哇靠,驰哥,什么情况,我怎么听到女人的咳嗽声了,你在干嘛!” 周围的食客也听见这话,朝他们投来打量的视线。 梁家驰连忙调小音量,一脸嫌弃,“大白天的我能干嘛,你说话就不能小声点?” 那边又传来几声惊呼和怪叫,不用想都知道肯定是在说些混不吝的话。 他揉了揉额角,神情淡了几分,沉着声:“等下我要是有空,就过来,吃饭呢,先挂了。” 丁昂在八卦方面的敏锐度丝毫不输于他那婚介所的妈妈,甚至可以说是一脉相承,。 “哦,我懂,驰哥现在没空。”他嘿嘿两声,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不过我深深理解你哦。” 梁家驰毫不留情的摁了电话,浓眉仍敛着,目光清冷。 程芝停下筷子,细细观察他表情,眼中带了几分拘谨,小声说:“其实…….我觉得他并不理解…….刚才的事情。” 丁昂经常拿这些捕风捉影的事情调侃他,梁家驰喝了口茶之后,也就不以为然了,“不用管他,总是大惊小怪的。” 这倒是事实,程芝放弃了解释的想法。 吃过饭后,梁家驰率先去结账,程芝要给他转账,被他拒绝了。 “那要不然,我请你去电玩城?” 她不习惯亏欠别人,大部分关系都处理得泾渭分明。 “电玩城?”梁家驰有些诧异的看她一眼,“你不是不去吗?” “但是,我觉得你请我吃饭了,那我也应该请点什么回来…….”程芝一本正经的补充,“礼尚往来嘛。” “你也算得太清楚了吧。”梁家驰并不觉得请客吃饭这种事多值得在意,但想到她一定要和自己毫厘分明,情绪莫名有些沉闷,“我朋友在那边等,你先回学校吧。” 程芝看出他兴致不高,默了片刻,“好。” 梁家驰点点头,在心里想了下去电玩城的路线,抬步朝公交站台走去,“那我走了。” 人刚越过程芝,视线不经意间擦过她单薄的肩膀,顿了一瞬,背包忽然被轻轻扯住了。 梁家驰回头,对上程芝清亮的眸光。 “学长,我也想去电玩城,我们一起吧。” chapter17:假如让我说下去 但最后两人没去电玩城,而是去了叁联书店。 梁家驰是觉得丁昂刚才的玩笑开得有点浮夸,如果再把程芝带过去,无论怎么解释,他都可以借题发挥。 之前他不喜欢听这些闲话,觉得是可有可无的事,这次则是出于维护的心理,不想程芝被人评头论足的调侃。 说了个要去买专辑的理由,程芝迟疑的目光在他脸上凝了片刻后,笑了笑,垂下眼,不露痕迹的松了口气。 她是真的对那些地方毫无兴趣,而且平心而论,她对梁家驰的了解真的不算深刻,不亲不疏的关系里,做什么都要顾虑分寸,瞻前顾后。 虽然正值青春年少,但程芝的性格里有着异于寻常的沉静和淡然。 只在书里看过男女之间的暧昧和情愫,毕竟爱情于大多数人而言,更像是一场飘渺,无实质的梦,当局时只觉得混沌,这份未知难免让人踟蹰。 程芝是书店的常客,空闲的时候都会过来看看有没有感兴趣的作品上新。 老板难得看她带异性过来,张了张口,话还没问出口。 程芝立刻解释,“这是我学长,我们一个培训班的,我打算来看看有没有新书,他也要来看看有没有beyond的新专辑。” 她平时说话的语调总是不紧不慢的,水流一般和缓,这次却飞快的念了一长串介绍,仿佛带着点欲盖弥彰的意味。 梁家驰和老板都看向她。 老板似是而非的哦了一声,揶揄的目光仍在她和梁家驰身上徘徊。 “对了,专辑在哪儿呢?” 程芝避开她意味深长的打量,转过身在灯光昏黄的书店里寻觅专辑的影子,她记得一般都放在阅览区的。 梁家驰的目光不自觉的随她的方向看过去,靠墙的位置摆了几把原木桌椅,一扇玻璃花窗被外间葱郁的绿树照出团蓝莹莹的光晕。 程芝恰好走到那边,单薄的身形被染了层淡淡的青蓝色,更显素净,低下头时,露出些雪白的脖颈,线条柔和,像嵌在风景画里的人物,美得浑然天成。 翻看几下,都没找到,她抬起脸,正对上梁家驰沉黑的双瞳。 尽管隔了段距离,程芝却仿佛感知到有某种难以言明的情绪萦绕在彼此之间。 像是忽然多了层薄如蝉翼的膜,没人去点破,就这样静默的观察着对方。 片刻后,梁家驰若无其事的移开视线,却觉得耳朵又开始发烫了。 程芝慢慢走过来,和老板说没找到。 “哦,那你看看靠门口的那排架子上还有吗?”老板朝外扬了扬下巴,语气欣然,“这两天可多人来买了。” 梁家驰顺着她说的方向看过去,眉峰微簇,“好像没了。” 毕竟特意跑一程,空手而归,老板替他遗憾,说了句不好意思,“这样吧,你方便的话留个联系方式在这儿,到到时候上新了我给你发个短信。” “好的,谢谢了。”梁家驰掏出手机时,忽然想起还没有程芝的手机号码,正好人站在旁边,轻轻拍了下她肩膀,“你的手机号码给我一个。” 程芝垂下眼,看到肩上搭着的手,少年的指节干净修长,银白色细带手表衬得腕骨很清瘦。 她有个小癖好,喜欢观察别人的眼睛和手。 小时候看书,总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比起言语透露的情绪,眼神会更真切。 而手寓意着各种行为举止。 除了家人之外,她很少和异性有接触,刚才梁家驰碰她时,动作很自然,却不会让人觉得轻浮。 “我们还没加联系方式呢。”梁家驰看她没反应,以为是不愿意,但又觉得关系不算太生分吧,于是换了礼貌的语气,“可以留个你的手机号码吗?” 程芝转过脸,对上他澄明的眼睛,像是望入一池深沉的潭水,里间细碎的笑意是偶尔泛滥的水波。 她的心好似被波澜推了一下,有点晃悠悠的,“哦…….好。” 梁家驰笑笑,存好号码后,看到她手里拿着好几本叁毛的书,“你很喜欢她的作品?” “嗯。”程芝很爱惜地抚摸着硬壳书封上的‘万水千山走遍’几个字,“我很喜欢看游记和散文,等读大学,时间更充裕了,我也想到处去旅游。” 她说到旅游二字时,眼眸清清亮亮的,满是憧憬之情。 “是吗。” “嗯。”说到感兴趣的事,她的表情鲜活许多,“你喜欢旅游吗?” “还好吧。”梁家驰挠了挠青茬茬的鬓角,有些意外,“我还以为你是那种更喜欢待在家里的人。” 程芝笑笑,轻声自嘲:“因为我看起来很呆板吧。” 她的确不太擅长和人交流,总是在看书,做题,或者毫无顾虑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这种性格,往好了说是文静,不善言辞,其实就是一种跟不上节奏的滞后。 因此也会被人取笑一些闲言碎语。 “谁说你呆了,喜欢看书又不是坏事。”梁家驰拍拍她肩膀,“刚才是我先入为主的理解了,抱歉。” “没有,没有。”程芝抬头看他,好奇道,“除了听歌以外,学长你还有别的兴趣爱好吗,打篮球?” 她感觉梁家驰这类人的日常生活肯定很丰富多彩,完全有别于她的普通平淡。 梁家驰想了想,“篮球是有人喊就去打两局,权当运动一下…….”漫不经心的视线游走于琳琅齐整的书架,然后缓缓定格,“也会看一些小说之类的。” “你也看小说?” “嗯。”梁家驰走过去,拿起一本武侠小说翻了几页,问老板,“怎么这么旧,还是繁体字?” “哦,这是台湾那边发行的最初通贩版,是收的旧书,也有简体的,我给你找找。” 程芝扫了眼书名,金庸的《倚天屠龙记》,想起书里对张无忌的描述,浓眉俊目,意气傲然。 看着倒是颇符合梁家驰的形象。 “这本多少钱?” 老板报了个价格,梁家驰思索片刻后,“好,帮我包起来吧。” 刚说完,程芝就先他一步付了钱。 梁家驰看她花了钱,还一副赚到了的样子,觉得好笑,“就这么想还我人情?” “我是觉得做朋友要有来有往才能长久嘛。”程芝微微笑着看他。 “长久……”梁家驰愣了愣,眉峰微抬,也笑,“我还以为你是不想和我扯上瓜葛呢。” 程芝有些心虚的别过视线,唇角上扬的弧度敛了几分,“怎么会呢…….哈哈哈……” 干笑声完全是从嗓子眼里蹦出来的,于是梁家驰眼底的笑意更盛,也就不计较这件事了。 下午时间充裕,外面笼了层漫漫的雨雾,梁家驰和程芝都没带伞,便留在店里看新买的书。 程芝左手撑着额角,看书的模样很专注,梁家驰懒洋洋的靠着椅背,指节叩着书页,翻看得快而轻。 老板送了两杯热咖啡过来,梁家驰端着杯子边喝边看,一刻也没挪开视线。 程芝好奇的看了一眼,瞥见“光明顶”叁个字,想起在家时看到父亲看电视剧,正好演过这一幕。 “学长,你平时爱看电视吗?” 梁家驰从小说内容里收了收心,回答她:“看,最近不是在播倚天屠龙记吗,挺好看的,你看了吗?” “我跟着我爸看过几集。” “金庸的小说我都挺喜欢的,最近新出的这版,男主是苏有朋…….” 程芝看他皱了皱眉,好笑道:“你不喜欢他?” 梁家驰耸耸肩,有点无奈,“不是不喜欢,就单纯觉得没有很契合人物形象。”顿了顿,“可能因为看书的时候,自己心里有了形象,不自觉就带了点偏见。” “我懂,就觉得拍不出自己想要的感觉。” “但主要原因还是我姐,每次看电视都大呼小叫的。”梁家驰摇摇头,对她完全是一副怒其不争的样子,“还经常我借钱买海报。” 梁家乐算是个名副其实的追星少女,零几年,正是台湾偶像剧盛行的时候,她的房间里贴满了小虎队和棒棒堂的海报。 王月琴很看不惯她做这些事,总和她吵架,梁家乐没零花钱的时候,就缠着梁家驰借钱。 程芝闻言,莞尔一笑,“你和你姐关系真好。” 梁家驰不可置信的看着她,“你是怎么理解关系好这叁个字的?” “就是感觉你提到姐姐的时候,很活泼,也很真实。” 梁家驰无语,“我那是气的。” 在学校呼风唤雨的“驰哥”在家却被姐姐气得咬牙切齿,光是想想那个画面,都觉得好笑,程芝没忍住,“扑哧”,笑出了声。 梁家驰看着她柔和的笑颜,眉眼线条也松缓许多,嘴角微微上扬。 程芝是独生子女,对梁家驰和梁家乐之间的相处格外好奇。 梁家驰憋了一肚子絮叨,在她真诚的目光中,不假思索的就说了出来。 谈论趣事时,他的语气也淡淡的,程芝则听得笑容满面。 “这些事,我还是第一次和别人说。”梁家驰轻轻晃了晃咖啡杯,“挺无聊的吧。” 哪怕是对着形影不离的好朋友丁昂,他都没这么坦诚和自在过。 “没有啊,我觉得很有趣。” 她甚至有些理解梁家驰对待女生总是面无表情的原因了,没迁怒,就已经很有涵养了。 梁家驰也问了一些程芝的事情,知道了她父亲在市刑侦局工作,母亲是镇上高中的数学老师。 “我们家就普普通通的…….”程芝想半天,实在找不出引人发笑的趣事,“没什么特别有趣的事。” “我们家也很普通啊。” 梁家驰虽然骨子里带着些傲气,却并不刻薄。 也许是因为父母太势利,他待人反而平和有礼。 聊了大半天,中途下了场骤雨,稀稀疏疏的雨点砸在青枝绿叶上,反而铺陈出春日的清净与闲散。 等走出书店时,外面已经华灯初上了。 离公交站还有段距离,路上总有疾驰的车辆溅起水迹,程芝穿着浅色的帆布鞋,走得有些小心翼翼。 灯影晕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像一条晦暗而浅薄的河。 在听到鸣笛声时,梁家驰将程芝揽到身侧,避开了被溅上脏水。 “谢谢。” 程芝愣了几秒,才发现梁家驰,一直站在靠外的位置,这种不露痕迹的温柔,让她很珍惜。 “没事。” 梁家驰打算继续走时,听到梧桐树冠里传来尖利的猫叫声,震下星星点点的水珠,过路的人走得更仓促了。 他和程芝循声望过去,依稀看见树干上挂了只小奶猫,正用力夹着尾巴,大大的眼睛里满是惊恐的情绪。 估计是爬上去了下不来,看着惨兮兮的。 梁家驰皱了皱眉,还在犹豫怎么做的时候,程芝已经飞快的跑到了树下,仰起头和小猫对视。 然后,她学了几声猫叫,惟妙惟肖的,小猫扒树干的动作没那么惊慌失措了。 “咪咪,来,下来,我接着你…….”程芝脱下衬衫外套,展开来,继续引诱小猫下来,“喵喵~” 梁家驰站到她身旁,看到小猫的姿态没那么警惕后,也缓缓张开双手。 两人一猫,大概对视了过了五六分钟,都很紧张。 梁家驰勉强的扯着嘴角,露出自认亲和的表情,释放友好情绪,小奶猫终于放下戒备心,慢慢朝下面伸爪子,试探着下来。 程芝目不转睛的观察着它的动作,梁家驰也很认真,屏息凝神的期待着猫。 看到小猫逐渐进入可控范围后,梁家驰谨慎地伸出手朝它靠近。 小猫扒着树干,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他,里面有迷茫也有害怕。 “咪咪,下来——” 梁家驰模仿着程芝的语气轻声唤它,嗓音温润,十分有耐心。 程芝侧过脸看他,少年的眼里满是关切之情,漆黑的眼瞳里蒙了层路灯洒下的昏黄光影,莫名使她想到傍晚时分。 小猫渐渐下滑,梁家驰的手贴着树干,柔软的触感终于落到手心,如释重负的吁了口气后,他满脸惊喜的转过头看程芝,她也很开心。 又花费一番力气后,小猫终于心甘情愿的蹦到梁家驰手里。 “身上都湿透了。” 程芝皱着眉,用外套给它擦着湿漉漉的软毛,动作很轻柔。 梁家驰缓缓弯下腰,凑她近了许多,方便她安抚小猫。 “要给它买点东西吃吗?”小猫一直在发抖,可怜兮兮的,梁家驰提议,“这附近好像有个商店吧?” 程芝还没回话,又是一迭声的猫叫传过来,源头似乎在不远处的灌木丛间。 她虚起眼,仔细辨认了一会儿,灌木丛里果然有对绿光盈盈的猫眼。 “看来是它妈妈来找它了。” 梁家驰正考虑要不要把猫放地上时,手里的小猫忽然一蹬后腿,闪电似的蹿了下去,紧接着灌木丛里的那只猫也出来了,绕着互相闻了几下后,都钻进了黑黢黢的夜色里。 直到看不清了,程芝才收回担心的目光,回过身时差点撞到梁家驰。 他也怔了一瞬,朝她笑笑,”走吧,回学校。” 程芝将脏掉的外套搭在臂弯里,和梁家驰并排走到公交站台,车灯晃过来时,她才看见他手腕内侧有道血痕。 “你怎么流血了?” 梁家驰扫了一眼,觉得应该是刚才小猫跑的时候,后爪蹭出来的 “没事儿,又不疼。”他浑不在意,“车来了,先上去。” 程芝皱了皱眉,上车后立刻把他的手腕拉到眼前仔细看。 少女纤细的指尖轻轻擦过伤口,因为光线不明,她靠他也近了很多。 一盏盏路灯滑过车窗,玻璃上还存着濛濛的雨珠,被照得忽闪忽烁,星星一般。 梁家驰借着这分微光,看清她眼里的担忧,心里渐渐弥漫起朦胧的情绪。 雨滴凝结成细线后,倏然落下,薄而细的影子宛如她低垂的眼睫,梁家驰轻轻抬手,却只是碰了下玻璃上潮湿的水痕。 “还好,不是很严重。”程芝从包里取出湿纸巾和创可贴,仔细的给他做处理,“你对酒精不过敏吧?” 梁家驰摇头,犹豫几秒后,还是问了:“这些你都随身带的吗?” 程芝擦净血痕后,给他贴上创可贴,“嗯,因为学校也有几只猫,有时候会被抓到。” “哦……” 梁家驰懂了,“谢谢啊。” “不客气。” 程芝朝他露出和软的笑,纤细的眼尾新月般上扬,眸光莹亮。 车子忽然颠簸了一下,玻璃窗上的水珠纷纷滚落,梁家驰觉得自己心里下了场流星雨。 回宿舍后,他去洗漱,丁昂站在他旁边刷牙,看到手腕上的创可贴后,关心的问了句情况。 “被猫抓了一下。” “严重吗?” “还好,破了点皮而已。” 洗手时,他想到程芝说的那句尽量别沾水,顿了顿,避开了伤口。 丁昂左看右看,对他的举动感到不可思议“驰哥,你变了,之前打球时,那膝盖摔得血肉模糊都不管,现在破个皮都要精心呵护了?” 梁家驰白他一眼,将水渍甩到他脸上,“少找茬。” 丁昂跟在他背后,想起被放鸽子的事儿,”诶吗,驰哥你今天和谁约会去了!,是不是那姑娘给你贴的创可帖!” 梁家驰充耳不闻,踩着梯子打算上床,丁昂不依不饶的抱住他小腿,“哥,说说嘛,我都没见过有女的近你身过,太好奇了!” 梁家驰按捺住踹他一脚的冲动,“培训班的一个同学而已。” 而已这个词出口时,他自己先愣了一瞬。 心底那个小小的声音宛如破土而出的新芽,一点点伸展着叶片,反问他,真的只是同学而已吗。 丁昂自然是不信的,但是梁家驰这人是典型的口不对心,看似散漫,其实对感情很认真。 怕问多了,弄巧成拙,于是他揶揄了几句就去睡了。 熄灯后,梁家驰侧着身看mp3里下载好的小说,,头枕着手臂,视线又落到那个创可贴上。 车窗下那一幕再度回到眼前,程芝的手仍贴着他的,柔软,温热。 ……. 程芝拿着水果糖,视线落在虚空里,指尖无意识的捻搓着糖纸,细微的噪音反倒让显出房间里的一片寂然。 “梁家驰…….”她轻声念着他的名字,眼里是盈然的泪光,“你为什么要回来……” 说着先来后到,却迟了这么多年。 为什么呢? 许久后,她拉开衣柜里的小抽屉,将糖放进去,抽屉最底部压着张旧报纸。 是很多年前的校报,关于奥数比赛得到市级一等奖的好消息。 纸张已经泛黄了,却依旧被保存得很好,连边角都齐整。 封面是一张合照,少年少女站在郁青的槐树下,年轻的面孔上都带着含蓄且真诚的笑。 梁家驰的眼睛分外明亮,微微偏着头,不着痕迹的靠近她,笨拙而稚气的比了个剪刀手的动作。 假如,一切的一切,都停留在最初的时候,该多好? 空气越发滞闷,似乎又要下雨了,程芝走到窗边,站了一会儿,闻到潮湿的气息,半晌后,山野间已是风雨琳琅。 「我当时未怕累,但如果但如果说下去,或者,傻得我,彼此怎能爱下去。」 在淅沥的雨声里,她忽然想到这首歌。 chapter18:家长里短 葬礼的事情彻底告一段落,大抵是因为镇上光阴散漫,梁家驰难得放松一次,平日时间紧促的周一,他却睡到了八点多才起。 洗漱之后,和公司那边连线开了个视频会议,听报告,分析股市风向,把纷杂的事务逐一理顺,确认没大的问题后,秘书问他需不需要订返回上海的机票。 梁家驰闻言,正犹豫时,听到敲门的动静。 两短一长,停顿得颇讲究,梁建山略尖的声线透过门版钻进来。 “家驰,你醒了吗?” 梁家驰皱眉,不知道父亲大清早又打哪门子小算盘。 自从上次送客时损了他几句,梁建山在他面前便总有些拘谨。 也仅限于在他这里,几分真怕几分装怯,对其他亲戚依旧是借着他的名头趾高气昂。 秘书识时务,看他脸色冷了几分,很及时的挂断电话。 梁家驰拉开门,房间里敞亮的日光瞬间扑到梁建山身上,在眉眼间打下一层阴影,神情显得灰溜溜的。 不知怎的,看到父亲这么黯淡,梁家驰心底生出股闷气,又有种悲天悯人的无奈,两种情绪相互僵持了片刻,他敛去几分漠然,“怎么了?” 梁建山比他矮了大半个头,仰起脸,有些惶然的觑他面色,搓了搓手,“哦,早饭买回来了,半天没见你下来吃,想着要不要送上来。” 这份过度关心让梁家驰觉得很别扭。 分明是父子,却隔了太多罅隙和疏离,关系仿佛老房子里的蛛网,怎么理都脏乱。 “不用了,我马上下去。” 能做的只有顺着父亲的伪善态度继续演和谐戏码。 “诶,嘟嘟已经吃完了,先不久,你姑爷家的老幺打电话说要来看看你的,估摸着九点多就过来了吧。” 梁家驰微虚起眼,想了下,“吴瑞安?” “对对,说是上次吊唁的时候,孩子病了,跟他媳妇儿回娘家去,在市医院住了半个多月…….”梁建山摇摇头,“现在的小崽各个都娇贵,吴老幺本来也没什么家底,如今这是养了个小药罐子哦,烧钱的嘞…….” “我做生意那会儿,你姑爷跟在我后面混得也是蛮不错的,后来自己要单干,还要分家,结果么,破财了吧!” 唏嘘的语气里,倒颇有几分幸灾乐祸的调调 梁家驰冷冷的瞥他一眼,梁建山顿了顿,见好就收的闭嘴。 “爸爸!” 梁渡听到脚步声,跑到楼梯口仰起脸看他,又小声的喊了句爷爷。 到孩子面前,梁家驰脸上露出宽和的笑意,摸了摸她毛绒绒的头发,“吃早饭没?” “吃了!我吃了四个炸汤圆呢!”梁渡伸出手指,眉开眼笑的比了个数字。 “哟,难怪我都快抱不动了……”梁家驰一俯身,将孩子抱在臂弯里,低头贴近她柔软的脸颊,蹭了两下,笑道,“我家姑娘,真胖了。” 男人下颌上淡而薄的青茬擦过皮肤,带着点生硬的痒,梁渡被逗得咯咯笑。 父女俩有说有笑的走到餐桌旁,梁建山也一直腆着张笑脸,亦步亦趋的跟着。 梁家驰盛了碗小米粥,就着盘榨菜吃,视线偶尔掠过欲言又止的梁建山。 早知道他无事献殷勤,肯定有原因,所以梁家驰也不着急,提着筷子,慢条斯理的吃,间或还回条微信。 在听到那头的语音问梁家驰什么时候回上海时,梁建山终于坐不住了。 舔了舔干得起壳的嘴巴后,他倒了杯水,自己喝了一口,仿佛下决心一样,扬声道:“家驰,爸和你商量个事儿。” 连称谓都搬了出来,梁家驰不动声色的抬了抬眉峰,“怎么?” 梁建山对上他沉暗的眼睛后,为难道,“是这样,我想在复兴街那边开个棋牌室,再做点烟酒生意…….” 梁家驰张口,还没说话,他立刻补充,“烟酒的来源渠道你放心,你廖叔正好是经销商,他说都给我搞好了,只要去办个营销准可证就妥了。” “哦…….”梁家驰拿着纸巾擦了擦嘴,也倒了杯水,缓缓喝了一口。 他垂下眼,看见水纹上映出梁建山的轮廓,模模糊糊的,一对眼珠却透着股精光, 梁家驰抬头,手指轻叩着桌面,停顿几分钟后,漫不经心道,“好事儿呀,既然都给你办妥了。” 平直的语气里听不出太多情绪,他的姿态也是慵懒的,对面的梁建山却觉得如坐针毡。 手里端着的杯子转了好几圈,话也在肚子里过了好几遍,“筹备工作我确实都弄好了,就是还差点…….” 他抬头,悻悻然的看着梁家驰。 “差点钱?”梁家驰替他说完,眼底浮起几分轻蔑。 梁建山自知理亏,自从梁家驰读大叁的时候,他经商失败,害得他不得不休学去工作以后,心里便一直存了愧意,又加之这些年他和王月琴都在镇上,没找过正经工作,一应开销全由梁家驰负责后,便更理亏。 俗话说人穷志短,靠着儿子吃饭,底气不足,久而久之,便越发抬不起头来,但这分懦弱也催发出一种理直气壮的贪婪和鲁莽。 看梁家驰一副对他了然于心的样子,梁建山既觉得屈辱,又有种破罐子破摔的无赖,把杯子用力朝桌上一扣,“缺点本钱,你先借我,倒时候我赚回来了还你。” 梁家驰依旧冷淡着眉眼看他。 “现在你妈死了,我一个人住镇上,要真没个傍身的活计干着,搞点钱,镇上这些人指不定要怎么戳我脊梁骨。” 说实话,王月琴去世后,这些天他都在观察梁家驰,他的性情本就凉薄,这些年游走于名利场,言行举止更叫人琢磨不透了,处事方法也渐渐冷硬,简直不近人情。 梁建山越想越后怕,深深觉得要真让梁家驰远走高飞了,时间一久,肯定把他这个老爹抛之脑后。 “还我?” 梁家驰哼笑一声,掏出烟盒,摇了支香烟出来,穿堂风吹进来,他低头,笼着火点燃,轻慢地吸了一口,隔着层白雾看他,“这话我可是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 梁建山最怕他这气定神闲的样子,高高在上得视他如蝼蚁。 梁家驰别开视线,看到不远处的梁渡有些怯生生的立在沙发旁,愣了一瞬,将涌入喉间的烟气吐出来,磕了磕烟灰,盯着明灭的火星,“确定都看好了?” 听出语气缓和了些许,梁建山知道事情还有转圜,连连点头,“嗯,就在复兴路那边,前几年修了个临江世纪城,现在商户都入驻了,搞得红红火火的,别提多热闹。” 说到临江世纪城,梁家驰有印象,还和这个项目的负责人在酒局上应酬过几次,互留了名片。 “咱那新房子不也在世纪城吗?” 梁家驰听他滔滔不绝的说着,有一搭没一搭的抽烟,但还是犹豫。 不是舍不得钱,是梁建山这人说风就是雨,做事情很少想到后果,而他是个深思熟虑的个性,这次轻易松口了,之后万一被埋怨,落个不仁不义的帽子,得不偿失。 “我再想想。” 他按灭烟蒂,梁建山听他这副口吻,自觉有戏,忙不迭又给他递根烟。 阿谀奉承的样子,梁家驰受不了,嘴角沉了沉,竭力抑下和他继续说话的念头。 恰好这时候门外传来了招呼声。 他的堂弟吴瑞安怀里抱着个小孩儿踏过门槛,他王芸,媳妇儿更是人称小王熙凤,不但长得神似老版红楼梦里的熙凤,性子更像。 人未进门,笑声已经传了过来,招招摇摇的。 “叁舅,二哥,我们过来叨扰了啊。” 梁建山这人,油嘴滑舌的,最擅做面子功夫,“说这些话!”又附庸风雅的加了句,“都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呢!” 他把后半句念错了,梁渡小声纠正。 梁家驰忍俊不禁。 起身,走到吴瑞安夫妇旁边,打量了一下怀中孩子的神色,微微皱眉,“两岁多了吧,怎么看着还是这么小。” 吴瑞安苦笑一声,摇头,“老生病,真不好养。” 小孩子都喜欢更小的孩子,梁渡拽着梁家驰的衣角,仰起脸,很是好奇的看着那个小孩儿。 “嘟嘟,这个得叫小叔,和婶婶。“梁家驰温和的同她解释。 梁渡一一喊过去,她本就长得可爱讨喜,吴瑞安夫妇看见她纯真的笑脸,心情更好。 “梁渡都这么大了,那时候周岁宴我还抱过你呢。”王芸笑眯眯的看着她,“一晃眼,都这么高了。” 梁家驰散了根烟给吴瑞安,看了眼梁渡,“四五岁,正是长个儿的时候,你家小崽,过两年也满地跑了。” 他话说得熨帖,正是因为语调云淡风轻的,反让人觉得很可信。 吴瑞安和王芸对视一眼,近日来积累的愁绪淡了许多。 “那这是我的小弟弟吗?梁渡很快就把亲戚关系拿捏了,开始举一反叁。 梁家驰笑笑:“嗯,叫平生是吧?” “诶。”王芸点头,握着孩子的手,教导,“快叫舅公和二舅。” 孩子见着陌生人,兴奋多过怯意,扒拉着父亲衣服上的褶皱,奶声奶气的学了两句。 “弟弟,你好!”梁渡蹦了一下,在他面前刷存在感。 梁家驰被她热情的模样逗乐,对吴瑞安说,“让孩子们去玩会儿吧。” “好,正好我和芸芸去给舅婆上柱香。” “嗯。” 梁家驰带着他们去王月琴的灵位前祭奠。 “弟弟跟我来,姐姐带你去寻宝。”梁渡牵着小平生上楼去了,她房间里有很多玩具和零食。 上完香后,梁家驰本意是请他们夫妻俩吃饭,王芸打趣,“二哥,听你这口气,厨艺很不错的样子啊?” 王月琴去世后,梁建山做的饭菜只有他自己吃得津津有味,梁家驰的厨艺还行,但也就会做两叁道他和梁渡爱吃的,主要嫌麻烦,都去饭馆里叫菜。 听完这话,梁家驰揩了揩鼻梁,和吴瑞安相视一笑。 “这样,都到我们家去吃,正好从我妈家里拎了好多菜回来,二哥是稀客,可得好好款待一番。” 吴瑞安附和,“二哥,芸芸的手艺很好的。” 梁建山的牌友打了好几通电话过来,他牌瘾胜过口腹之欲,谢绝了王芸的邀请。 梁家驰也不推搪作态,吴瑞安家刚好在复兴街,他刚才听了梁建山的话,也想去实地考察一下。 在车上的时候,叁个成年人讨论了一下镇上的经济发展。 沙城这几年换了新的领导班子,依仗于政策和政府的扶持,各行各业都开始兴盛,尤其是新区那边的临江世纪城规模很是盛大。 吴瑞安压低嗓音说,“听说是新市长亲自规划的,过几年要把咱们嘉陵打造成卫星城,划到长风区。” 抛开主城区,就属长风区如今发展最好,主攻新能源新科技。 这件事梁家驰早有耳闻。 “是么。”梁家驰漫不经心的看着窗外的景色,进入世纪城的范围后,人流量变大,一派繁荣,他确实有几分讶然,兴盛得不像个小镇,碾压颓败的老区,“那你生意好做么?” 正说着话,前方一个灯牌映入眼帘,“瑞安车行”四个大字方方正正,一行人朝门口走去。 晌午时分,没什么客人,柜台处有个男生靠在椅子上,深深低着头,对着手机屏幕点来点去,嘴里还念念有词着,“草,偷塔去啊,唉我去!” 梁家驰和吴瑞安都是过来人,对这状态习以为常。 王芸听见以后,脸色瞬间变了。 chapter19:转学 “王京!叫你看个店,你就知道玩手机,车被偷了都不晓得!” 叫王京的少年闻言,有些不耐烦的扯了下耳机,抬头看过来。 视线率先落到了陌生面孔上,青年男人的气质很是惹眼,即便是站在行道树的阴影里,也掩不住那份气宇轩昂,模样俊朗,身量也挺拔。 一看,就像个事业有成的精英领导。 十七八岁的男生对这类人最是憧憬,顿时恭敬了几分,叁两步跑过来接走王芸手里的菜。 “这是二叔。”吴瑞安言简意赅的介绍,“芸芸的弟弟,暑假过来住一阵时间。” 王京的性格随他姐,不怕生,好奇道:“二叔是哪儿的人啊?” 梁家驰淡笑:“嘉陵镇土生土长的人。” “是吗,我还以为……”他扫了一眼姐夫平凡的背影,半信半疑。 还以为嘉陵镇依山傍水,养出的都是温吞平和的性子。 楼下是门市,楼上是住宅,王芸穿着围裙,在厨房里忙得不亦乐乎,又让王京去搭把手。 梁家驰和吴瑞安站在招牌下面抽烟,聊天,说起各自的工作。 “开车行基本赚不到什么利润,毕竟买车换车的人还是赶不上主城里的。”吴瑞安深吸了一口烟,望着店里摆的那几辆奔驰奥迪发愁,“这些大家伙,搁店里待了叁年了,愣是没人能带走。” 梁家驰绕着车身踱步了半圈后,“说实话,这个款式,的确不太时兴了。”过了会儿,诚恳道,“现在江浙沪和很多城市都推行新能源汽车了,价格不算高,性价比好,镇上人刚好够用。” “是,我也在考虑这个问题,出完这批旧的,也联系一下……” 话还没说完,有车停到店前,是前两天预约过的客人,说是轮胎气不足,要换。 吴瑞安把烟掐了,穿上工作服,梁家驰给他找来千斤顶。 兄弟俩人一递一拿,配合得很默契。 完事儿后,吴瑞安抓着毛巾擦了擦汗,又去洗手,梁家驰给他开了瓶冰水。 “二哥,我可真羡慕你,工作那么好,不像我,纯靠力气活吃饭。”说完,看着梁家驰清朗干净的面孔微微发怔,苦笑道,”当时真该听你的,哪怕复读也考个好大学。” 梁家驰闻言,拍拍他的肩,“你现在发展也很不错啊,这换个轮胎,都还得预约呢,再说了,当时你那成绩……” 吴瑞安哈哈大笑,“倒也是哈。 梁家驰漫不经心的捏了捏手里的水瓶,视线落到被太阳晒得滚烫的柏油路上,隐约看见一层蜃楼似的倒影,“我还挺羡慕你的……家庭和满,没啥烦恼。” 自从这次回来遇到程芝以后,他总在想,也许那时候也试着妥协一下,心气别那么高昂,多从她的角度考虑长远的安定,会不会和她也能走到美满幸福的一幕。 可惜,想象终究是幻想,就如这蜃楼光景一样,可遇不可求。 吴瑞安听出他语气里显而易见的低沉与失落,默了默,还是忍不住开口,“梁渡她妈妈…….” 梁家驰忽然仰头灌了口水,长舒了一口气,“走,上去帮你媳妇儿择菜去。” 转移话题的态度很直白,吴瑞安本也是个笨嘴拙舌的人,见状也就不提了。 王芸刚好将一盘热气腾腾的豆豉烧鱼端上桌,笑着喊道,“二哥快坐下。” 王京在摆碗筷,梁渡有样学样的摆着杯子。 都落座后,王芸给梁家驰和梁渡夹菜,“都尝尝,也不知道好不好吃。”眼睛笑成两道月牙弯,“二哥是吃惯了山珍海味的,别嫌弃咱这家常小菜。” 梁家驰很捧场的吃了一大块栗子炖鸡,“这水准,开个饭店吗,门槛都得踏平。” 他在熟人面前没什么架子,只要有意,人际关系方面得心应手。 吴瑞安和他前几年都是拜年时,泛泛而谈的聊几句,今天两人都喝了点酒,聊得很尽兴,饭也吃得宾客尽欢。 听说王京来这边最根本的原因是要转学后,梁家驰疑惑:“市里的教学水准不比镇上高,怎么要转过来?” 吴瑞安解释:“现在嘉陵一中在市里可以说是数一数二的重点高中了,这些年来,出了好几个清北生呢,重本率可不比市里的中学差!” 他的语气里还是很有几分自豪的。 说到嘉陵一中,梁家驰的酒意醒了几分。 程芝就是这所中学的老师。 王芸看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心里一动,“二哥,你在里头有熟人不?” 吴瑞安这人的性子木讷呆板,也不擅长拉拢关系,不像梁家驰,上市公司大老板,人脉资源肯定很广。 她给他倒了半杯酒,“我们家瑞安,你知道的,那是一点不会搞这些的,你说暑假一过,要是没搞好这事儿,两头都不好上学,都要高叁了,时间很紧迫呀。” 梁家驰看着面前的酒杯,许久后,缓缓地摇了摇头,“我也没什么……”顿了顿,感觉喉咙仿佛被酒精灼烧了一般,语气艰涩,“熟人。” 他和她之间,已经快要一别两宽,形同陌路。 王芸也不失望,“其实大部分关系都打通了,就是想进那个特优班,不然咱也不用费这么多周折了…….” 她说着,看见王京又在玩手机,恨铁不成钢道,“你就玩吧,等到时候真进了程老师的班,你小子别想摸到手机。” 梁家驰敏锐的捕捉到程老师叁个字,下意识道,“程芝?” “诶!就是!她是年级主任,要转班主要看她了。” 虽然梁家驰的神情依旧很自然,王芸却察觉出他眼神中的游离,不是因为醉酒,而是一种怅然若失的茫然。 “二哥,你认识?” 梁家驰端杯子的手顿了顿,垂下眼,没回答。 “我和瑞安准备明天请她吃顿饭,好好谈一谈,二哥你要是认识她,不介意的话能来一趟不。” 这个程主任,最讲规则制度,简直是铁面无私,不过她有实力,桃李满天下,旁人也不能轻易置喙。 所以王芸心里还是有些惴惴不安的。 现今能多拉一个熟人,也就多一分把握。 去赴宴的话,代表着能看到程芝,这是他梦寐已久的念头,可真去了,肯定会因为关系户的事情让她为难。 梁家驰只想了几秒便拒绝了。 他不想因为这些事让彼此本就如履薄冰的关系更加脆弱。 不过当天晚上,梁家驰还是没忍住给吴瑞安发了几条微信,旁敲侧击的问了下吃饭的地点。 在等待回信的时间里,他感到久违的舒然和期待。 枕着手,漫不经心的视线飘到半空中,天花板上吊着一盏细藤编的暖灯,在他眼里投下影影绰绰的光。 窗外的蝉鸣声淡了许多,院墙下的文竹被吹得潺潺作响,他伸手,仿佛接住了细碎的星光。 这份光景,让他更想念她沉静的眉眼轮廓。 梁家驰心想,要是到时候氛围特别尴尬,他就去打个圆场。 工作上运筹帷幄太久,塑造了一些习惯,善于分析每件事背后的深意和利弊,逐一考量再做决定。 他自认沉着理性,但这些深思熟虑的计划用到程芝身上,却格外单薄。 因为无论找多少借口,多少冠冕堂皇的理由,最终只是想见她而已。 吴瑞安那边可能有事在忙,第二天才给他回消息,地点是临江世纪城的一家私房菜馆。 梁家驰记下地点,开车赶了过去。 chapter20:歉意 王芸心思活泛,在处理人情世故的方面颇为娴熟,决定了请程芝吃饭,就做了周全的筹备,甚至打听到她母亲不是嘉陵人,而是宁波人,她后来去上海读大学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刚好世纪城里新开了家私房菜馆,主打杭帮菜。 程芝是傍晚时分到南塘园的,站在餐厅门前,看到里间江南水墨,碧瓦灰檐的装潢后,倒真有些怀念母亲在世时,每年她们去外婆家拜年时的光景,也是这般怡然闲适的氛围。 服务员穿着青黑色对襟短袖,笑盈盈的引着程芝穿过一道流水曲觞后,停在雅间门前。 王芸掀开竹帘,朝程芝露出明丽的笑,“程老师,您坐。” 程芝来之前的心情并不是很愉快,自从学校名声上来后,转学转班的事她处理了不少,但还是做不到习以为常,内心深处对这种行为依旧是抵触的。 但青山和嘉陵也就一河之隔,王芸托关系甚至托到了她表姐家里,再拒绝就打了几户人家的脸面了,顾虑到这一层原因,她只好来赴宴。 于是也露出平和的微笑,“您好。” 王芸朝王京使了个眼色,后者很机灵的拉开一把楠木圈椅,“程老师您坐。” 吃饭落座,在社交场面里也是门学问。 王芸给她安排的上座,恭维之意不言而喻。 程芝不太适应这种殷切的氛围,尤其是王芸和王京热切的眼神一刻也没从她脸上挪开过,这让她感到拘束,仿佛只能听之任之的妥协。 她想了片刻,自己寻了个侧位坐下,服务员刚好进来换茶,她接过,喝了一口,将瓷杯搁在桌上,朝王京招了招手,“你坐我旁边吧。” 这下轮到王京心有戚戚了,毕竟没哪个学生愿意坐在老师旁边吃饭,但程芝笑得很随和,姐姐又在对面“虎视眈眈”的看着他,只好讪笑着坐下。 这样一来,上座的位置便空了出来,吴瑞安进来看到后,疑惑的目光落到王芸脸上。 王芸看他身后空落落的,偏了偏头,做了个口型,“二哥呢?” 她在来之前本意是想找人问点程芝的情况,没料到还从王叁姨那儿听到了她和梁家驰的旧情事,以及两人前几天还一块儿吃过饭。 王叁姨说起这事时,说梁家驰这是又着了迷,本来王芸对此不置可否,但昨晚提起程芝时,梁家驰失神的醉态让她不得不相信,她这位向来决绝凌厉的二哥的确还难忘旧情。 程芝这边她不是很了解,只知道她和别人订婚七年,都没后信,这厢梁家驰又离了婚,两人重逢,也许能再产生什么火花也未可知。 小算盘打到这儿,王芸已经觉得这次转学胜券在握了,所以来之前她便给吴瑞安打招呼,要他尽量把梁家驰带来。 吴瑞安和程芝打完招呼后,凑到王芸旁边小声说,“二哥说他临时有事儿给绊住了,不一定能来,让我们先吃,他来的话会再发消息的。” 王芸嘴角的笑瞬间淡了几分,看向那个空置的上座,低声絮叨:“我这都定了四个席位,早也不说清楚。” 吴瑞安纠正她,“二哥本也没说一定要来啊。” 程芝从容地喝着茶,对他们的窃窃私语并不感兴趣。 恰好服务员开始上菜了,王芸的热情又回笼,招呼着程芝动筷。 吴瑞安是个质朴的人,在为人处事上没老婆放得开,于是也没坐上座,只选了个侧位。 众人都开始用餐时,服务员看到空碗筷,好心询问需不需要撤掉。 王芸还对梁家驰保有几分期待,摇头,和顺势看过来的程芝解释,说本来还有位堂哥要过来,他刚回嘉陵没多久,没来及好好请人吃顿饭,正好今天一起。 程芝听出这顿饭不单是为她一人所办,自己也算陪衬之一后,反而觉得舒心不少,思绪也松弛许多。 吃饭席间,王芸将亲切和讨好的分寸拿捏得较为合宜,所以程芝麻并没觉得不适应,只是在听到她说要让王京转到特优班时,顿住了筷尖。 再来之前,她明确表态过,转学的事情她可以酌情考虑,转班的事她并不认可。 王芸在电话里也再叁说只是为了转学以及让她提前观察下王京的状态,程芝不喜欢这种意料之外的安排。 她有自己的原则。 本就是不喜言笑的性格,眉眼里的情绪一淡下来,神情便显得格外清冷。 盛菜的瓷碟与玻璃盅在明亮的烛火下,反而透出几分冷凝的光泽。 王芸自知理亏,但还是撺掇着王京给程芝搛菜,“程老师,我知道我这个要求是有点强人所难了,但毕竟我弟弟是从市里转过来的,他有底子,他的理综成绩在市里都是排得上号的……” 王京听见这话,心里简直是翻起巨浪,他的理综成绩确实还行,但在市里的水平那可就查无此人了。 他姐把他捧这么高,真不怕弄巧成拙。 正这么想着的时候,程芝看着王芸,微微一笑,“是么,年年都名列前茅,还是?” 意味深长的视线绕着王京逐渐泛红的面孔也转了一圈。 王京硬着头皮报了个年份,程芝想了片刻,神情愈发沉静:“那一年的理综卷,我也参与批改了的,市里前五十,我们班占了一半,剩下的名额里似乎没看见你。” “……”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瞬间把刚才王芸夸下的海口打回原形。 王芸哑口无言,把打圆场的任务甩给吴瑞安。 吴瑞安之前就和她说过叫她见好就收,不要把场面弄得太难看,这下对着程芝,他也说不出活络气氛的话,只能沉默地给她续了杯茶。 程芝淡淡的说了句谢谢后,不着痕迹地将碗筷归置好,已经有离席的想法。 王芸锲而不舍,硬着头皮继续说,“程老师,我保证这孩子脑子是很聪明的,就是原来的班上学风不太好,眼看着开学都要高二下册了,再一晃眼可不就高叁了吗,任务很紧急,这才想着转到更好的班级,对学习肯定更好。” 她言辞恳切,程芝却觉得无语,在市里都学不好,听说哪儿学校好就转到哪儿上学,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如果不是诚心好学,只为了名校名师的噱头,即便是清北教授麾下都出不了人材。 “王小姐,实话和你说吧,我在来之前就看过了王京的各项成绩,他的资质的确不差,但是在原来的学校也只是分到了快班,你现在忽然说要让他进特优班…….” 程芝看着一言不发的王京,叹了口气,“对他来说,难度不小。” 她已经把话说得够委婉,但王芸却觉得程芝无非是恃才傲物,接连被她反对,心里本就窝了团火,心里忍不住着急,“都说好老师懂得因材施教,程老师你只招成绩优秀的学生进班上,对其他学生看都不看一眼,这难道不是一种偏心吗,好资源本就该共享,您这样也太不公平了吧。” 她的语气不太好,明朝暗讽的,吴瑞安这么笨拙的人都听懂了,低声喝止她。 公平……. 程芝琢磨着她这话的意味,简直想冷笑,“您口口声声说我偏心,只要好学生,但你知道吗,我班上这些学生,基本都是从村里的小学读出来的,再到初中时,寒暑假都在学校自愿补课,大部分孩子都是留守儿童,他们不但要务农,照顾老人,还要学习…….” 她看着一身名牌的王京,“这样的好资源,为什么没人和他们共享,如今却又要来和我说公平?” 王芸本以为她是个温淡如水的性子,没料到字字句句都点破自己的强词夺理,丝毫不留情面。 王京看到姐姐被说得无言以对,连带着他也被贬低,娇生惯养的他可受不了这份闷气,“腾”地一下站起来。 椅子扶手撞到程芝的手臂,夏天,她只穿了件单薄的衬衫半袖,白皙的皮肤瞬间被轧出道红痕,有些痛。 “大不了我不转学了,本来也不想在这儿来,又不是考不上大学,现在谁还来乡下寒窗苦读啊。” 他的口吻很轻蔑,将王芸的一片苦心全部推翻,也让程芝觉得自己特意过来很是不值得。 王芸虽然也难堪,但场面功夫还是要做足,瞪了一眼王京,“给我坐下,大人说话有你插嘴的份儿吗!” 她一吼,王京更愤慨,“我明明是在帮你说话,你看这个程老师,她哪点儿想要招生了,人家压根儿看不起咱们!” 程芝置身事外般地揉了揉手上的红痕,火辣辣的痛感反而让她更理智。 一桌人都冷着脸,吴瑞安闷咳两声,指着王京,要他坐下,“还有没有点规矩了!” 他很少发脾气,声量不大,怒气却十足,带着浓浓的压迫感,王京听得犯怵,不情不愿的坐下了。 “程……” 他转过来,看到程芝已经提起了包,只好尴尬的张着嘴,和王芸面面相觑。 程芝招来服务员,利落的结完账,“这顿饭,当我替表姐请你们的,其他的事,我希望你们以后不要再找我了,多谢。” 有礼有节的一番话把他们千辛万苦找的关系推了个干净。 至此,王芸才发觉程芝这类人的本性,她并非不懂何为人情社交,态度清绝,只是不想破坏原则。 走出商场后,柔和的夜风袭来,程芝由衷的感到心旷神怡,刚要舒口气,余光却瞥见一抹熟悉的身影。 梁家驰其实早就来了,在楼下徘徊了半个多小时,一直在犹豫到底要不要上楼。 得亏这里没人知道他是雷厉风行的上市公司高层,不然真不能把这个靠着车独自抽闷烟的人联系在一块儿。 程芝刚离开雅间,一筹莫展的王芸只好给梁家驰打电话,觉得他比较了解程芝,想着让他帮忙说两句好话,避免关系太过尴尬。 梁家驰听她含糊其辞的,就知道事态应该没什么转圜的余地了,按照他对程芝的了解,现在谁敢出面,就是撞她枪口上。 毕竟刚进公司没多久时,程芝麻曾因模样漂亮,被划分到行政部门,某次部门应酬,客户个玩世不恭的富二代,放得开,把她错认成公关小姐,举止有些不安分。 梁家驰和项目组恰好在隔间团建,就隔了一扇彩色玻璃,程芝擒住那个男人的瞬间,两个包厢都沸腾了。 当时他身边的同时还感慨,看着文文静静一姑娘,没想到这么虎。 那是高叁转学,再到工作后,阔别五年后,两人第一次见面,隔了一扇玻璃,她的面容在霓虹灯影中,美丽而鲜活,他却无缘靠近。 如同此刻,他只能通过别人的只言片语揣测她情绪。 王芸在电话里依旧希望他帮忙中和矛盾,吴瑞安却告诉他不用放心上,于是夫妻俩又吵一架。 听着争执声,梁家驰散漫地掸掉烟灰,看着丝丝烟气上浮又消失,眉峰紧簇,神情间难掩疲惫。 抬手看了下腕表,计算着程芝也该出来了吧,正想着的时候,她从对面走来。 两侧的路灯洒下鹅黄光晕,落到她蓬软的卷发上,似夜幕下的瀑布般,轻盈,秀美。 梁家驰看着她平静的双眼,本意是欢喜的,却又被她的凝视看得有些心虚,甚至不知该以什么表情面对她, 明明等了这么久,只是为了再见她,此刻却手足无措,像等着潮汐上涌的海岸一样无言。 程芝缓缓站到他面前,瞳孔里溢出清亮的光,“梁家驰。” 她看着他,神色从容,唇边的微笑却带着显而易见的疏冷。 梁家驰下意识后退了两步,膝弯抵到车前,闪着火星的烟蒂落在黑色漆面上,程芝又近一寸,他顺势扶住车前盖,热焰烫到他手心,却浑然不觉。 “在等我?”程芝问他。 梁家驰觉得喉咙被烟熏得沙哑,一时说不出话,只沉沉地点了点头,目不转睛的看着她,默认。 “所以,刚才本该过来的堂哥就是你?” 梁家驰听出她隐忍的怒气,缓缓垂下眼,诚挚道歉,“对不住。” 他是替王芸的态度道歉,也为自己“知情不报”感到惭愧。 程芝看着梁家驰隽朗的面孔,他的模样和从前相比更成熟了,少了意气风发的气质,傲然也敛入眼底,看着倒是深沉且温和。 甚至抬眼看她时,润泽的瞳孔里透出种无辜且无奈的情绪。 “芝芝,对不起。” 这一句,是迟来的,也是为他自己赎罪的歉意。 chapter21:碎玻璃 听到这句道歉时,程芝本以为自己会有所动容,激动,愤慨,或者失望。 这些意料之中的想法全都没有上演,她甚至很平静,眼神也淡淡的,游离在透明的夜风里。 如今的梁家驰对她来说,已经失去了从前的意义。 他是一株枯萎多年的树,一壶早就酸涩的陈酿,以及过期的罐头,早被时间淡化。 再见时,连惋惜都显得多余。 可是,这样理智的剖析却不能令她觉得释然,因为如果真的毫无意义,那为什么只看见一个背影,就又走到他面前,把自己放到举步维艰的境地? 程芝想不通,只能藏起困惑,不着痕迹的再次打量他。 灯影昏淡,将梁家驰的面孔照出几分柔和,薄且密的黑发紧贴着额角,勾勒出清瘦明晰的轮廓,眉眼似潭水般深沉。 梁家驰沉默地看着程芝,想从她脸上看出情绪的变化。 “你的这句道歉,是为了谁?”程芝问他,“为了你堂弟吗,还是为了之前的事情?” 之前的事情。 梁家驰听着她轻描淡写的口吻,心里像是被撕开一条裂缝般,他用许多事情去覆盖的过往,对她来说,似乎已经成了微不足道的事情。 他心心念念,她却无动于衷。 程芝清楚的看见梁家驰的眼里多了几分惶然和局促,看向她的目光也开始摇曳,像被抽掉根基的大厦,或者正在负担最后一根稻草的骆驼。 “我……我是为了我自己……” “那更没必要了。” 程芝丝毫不留情面。 梁家驰眼里的光暗了许多,迟钝地点了点头,无声的呢喃着:“我知道。” 终于看见他失魂落魄的样子,程芝心里有种隔岸观火的失真感,想让自己变得更加漠然,更加无动于衷,甚至希望这场火再烈一些,最好将一切都烧为灰烬。 他已经没有价值了。 程芝想,可以离开了。 但她刚有这个想法,梁家驰忽然抬起头,站直了身靠过来,高大而模糊的影子轻轻笼住她肩膀。 “我是为了能再见到你,就算知道你讨厌我,不想看见我,可是我想见你,程芝,我很想你。” 程芝,我很想你。 “你想我?”程芝看着他肃然的神情,觉得这份深情十分可笑,“你想我……” 心脏像是被荆棘包裹着,而梁家驰每靠近一寸,那些生硬的,锋利的刺便扎进去一分。 她紧握着手心,在血淋淋的痛苦中渐渐恢复平静,反问他:“那你怎么在这里?” 为什么明明来了,却甘愿在无人处徘徊犹豫,为什么没有不顾一切,坚定不移的走到她面前说这句话。 为什么这么多年的漠视,隔阂,与亏欠,全都被他忽略。 “因为,我知道你会生气,所以……” “你怕我啊?” 程芝仰起脸,直直看入他眼里,慌乱和犹豫的情绪顿时无处遁形。 “不是。” “不是吗?” 程芝冷着眉眼看他,虽然是个问句,语气却笃定,透出咄咄逼人的凌厉和决绝。 一句句诘问像历任,划破他的伪装,梁家驰垂下眼,轻声重复:“不是。” 但这句辩解毫无力度可言,只是一种自欺欺人的挣扎和谎言。 不可否认,在面对程芝时,他是胆怯的,小心翼翼,患得患失,怕她憎恨他,怕她忘了他,更怕她再也不出现了。 那么多优柔寡断的顾虑,懦弱无措的行径,连自己都不愿意承认,不敢接受,又怎么能坦然的展现在她眼前。 换来唾弃或者怜悯,只会让他更卑微。 程芝看见梁家驰紧紧绷着下颌,眼里的情绪汹涌着,沸腾着,却又被他压制下去,只剩下徒劳的挣扎和惘然。 他在难过。 这个结论本该令她感到解气,感到快意才对,程芝甚至还想说出更多尖锐的,刻薄的话,想把这些年来的愤怒,不甘,失落和痛楚全都控诉出来。 可是她办不到,从始至终,她恨的都不是梁家驰,她最厌恶,最鄙视的人是自己。 是至今还会为他心软的自己。 许久后,梁家驰轻声问她:“你为什么过来?” 仅仅是为了兴师问罪? 程芝愣住,想不出合适的理由。 毕竟,如果真的不在意,那也不会生气了。 “程芝,这些年来,你想过我吗?” 彼此的视线在空气里静默地交汇,既像是纠缠着靠近,也像在放任距离延伸。 梁家驰目不转睛的看着她,等待答案。 就在他以为程芝不会回答时,她却点了点头。 “想过。” 只一瞬,梁家驰沉黑的眼瞳中便透出炽烈的光亮,他下意识放轻呼吸,吊着心,想要再听她承认一次。 “但是,那是刚分开的时候,我每天都很想你,想着你是因为出差太久,没发现我走了,想着你是因为在和我赌气,所以从来不联系我。” 程芝自嘲道,“分手虽然是我提的,但是最舍不得的也是我。” 湿热的眼泪粘在脸孔上,一滴一滴,一缕一缕,源源不绝。 “后来,我甚至开始想,门口的声控灯坏了,你晚上回家会不会不方便,阳台上那些衣架,下雨天你有没有拿进房间里,厨房里哪些调味品快用完了,你有没有添置,被套我都迭好了放在柜子最底层的,除湿袋你有没有及时更换………” 鼻腔被酸涩刺得阵阵发痛,程芝紧咬着下唇,大颗大颗的泪水从纤细的下巴滑落,落到水泥地面上,变得支离破碎。 “可你呢?” 梁家驰听着这些话,渐渐想起那些扔掉的旧衣架,枯萎的绿植,空掉的油盐酱醋瓶子,回南天时发潮的被褥。 后来,他将合照藏了起来,也扔掉了沙发上不成对的抱枕,撕下了她收藏的海报,搬家时把一起挑选的茶几也卖了。 和谭宜春结婚后,属于程芝的痕迹,他一一清除,抱着破釜沉舟的心态开始新生活,不断覆盖,遗忘,终于麻木的过了许多年,现在却又问她,想不想他。 “梁家驰,你是怎么想我的?” 程芝扣住他肩膀,连指甲都深深嵌进他皮肤,痛的人却是她,“你……和我一样…….”顿了许久后,她苦笑,“贱吗?” 她把最刻薄,最难堪的话全部留给自己,既是自虐,也是自省。 “程芝!”梁家驰清晰的感受到程芝全身都在发抖,卷发凌乱的垂在肩上,从他的角度看过去,朦胧的眼里溢满水光,“是我的错,是我自私,愚蠢……” 程芝垂下头,喉咙里仿佛堆了石头一样,酸痛,涩滞,眼眶更是又热又涨,一片模糊。 梁家驰想抱住她,却被推开。 她背过身用力擦掉眼泪,深呼吸一口气后,强迫自己恢复理智。 “之前你对我说,爱是期待,你说你期待我,可是我现在已经不期待你了。”程芝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我不想再看到你了,也不想再和你有任何交集,今天也算是把话说清楚,以后我们就继续形同陌路吧。” 梁家驰听着她冷冽的语调,虽然是夏天,心却像是被寒冰冻住,又沉又冷。 程芝觉得言尽于此,打算离开时,梁家驰却又挡在了她面前。 “再给我一次机会好吗?” 神情近乎哀求。 她说的,他做不到。 程芝觉得匪夷所思,“再给你机会?” 梁家驰点头。 “…….”程芝想,自己对无耻的定义还是太浅薄了,她瞪着梁家驰,“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 “我们可以做朋友。”梁家驰一脸诚恳,在程芝越发愤怒的目光中轻声补充,“最普通的那种。” 刚才程芝的那番话让他很愧疚,同时更觉得需要弥补她。 无论如何,他放不下。 “不需要,我不缺朋友,我…….”程芝觉得他简直不可理喻,“你凭什么?” 梁家驰依旧垂眉敛目,一副任她发泄的模样。 程芝气结,尖利的视线投在他脸上,恨不得把他当场刺死。 简直比班上最叛逆的学生还要混不吝。 好一会儿,她冷笑:“你不会觉得自己在我面前还有人情可言吧,今天无论你来不来,我都不会同意你亲戚的要求。” 梁家驰皱眉:“我知道。” 所以他才没去。 “那你还算有自知之明了,不像上次,非要和我一起吃饭。” 梁家驰知道她的不情愿,却非要勉强。 如今她知道他只剩下捉襟见肘的自尊,也偏要拆穿。 晦暗的过往将他们变成了困境里的野兽,在遗忘和挣扎中,蚕食着回忆来铭记痛苦,软肋成了伤疤,爱侣成了冤家。 梁家驰听着她的冷嘲热讽,反而觉得自在了许多。 多年相处,他深深明白,程芝的秉性并不温良,她是棱角分明的弦月,是汹涌暗潮下的沉石。 更是透明易碎的玻璃。 想到这里,梁家驰忍不住轻笑一声,清明的目光紧紧锁着程芝视线,宠溺又熟稔的默许她步步紧逼。 “你笑什么?” 程芝不解,被骂了还开心? 梁家驰敛了几分笑,一副听之任之的样子,侧过脸,下颌线愈发分明,喉结滚动两下,口不对心道““没笑。” 程芝看着他隐隐抽动的嘴角,更生气了,“你有病?” 梁家驰迅速接话,“你有药。” 老套,幼稚,俗气! 先前的痛快和飒爽都被梁家驰似笑非笑的样子给消磨了。 程芝忽然看到车轮旁边的一小堆烟灰,默了片刻,指责他:“你乱扔垃圾,没素质。” 梁家驰顺着她的话,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抱着双臂,淡然道:“等下会有人打扫的。” “……” 程芝被他不以为然的语气弄得哑口无言,深深明白那句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有多无奈。 梁家驰思忖片刻后,绕到车门前,拉开置物柜掏出包纸巾。 然后不疾不徐地走到程芝面前,半点不摆架子,直接弯下腰,将烟灰拢成一团包起来。 程芝看着他,眉梢微扬。 不远处就有个垃圾桶,梁家驰权衡了一下距离,微微虚起眼,手掌扬起弧度,和肩线齐平。 “啪嗒。” 纸团毫无悬念的掉进了垃圾桶里。 梁家驰拍了拍手,在心里默默给自己赞了个叁分球,对上面无表情的程芝后,视线闪了片刻,揩揩鼻梁,露出几分痞气,“程老师,这样行了吗?” 程芝懒得理他。 并且一直在心里说服自己,以后也要对他视而不见。 “梁家驰,今天的事,无论你在背后做了什么,做了多少,我都希望,不要再有下次,否则…….” 狠话还在心里斟酌的时候,梁家驰已经爽快地点头,一本正经道:“不会再有下次的。” 程芝张了张口,对视半晌后,渐渐在他真诚的眼神里败下阵来,“那…….最好。” “嗯。”梁家驰乘胜追击,想要解释清楚,“其实我也是昨天才知道这件事,但他们之前就和你约好了,所以……” “所以你就趁着这个机会,又来找我?” “嗯。” 梁家驰光明正大的承认私心。 “……” 程芝觉得今晚在他这里吃的哑巴亏太多,对油盐不进的人实在无奈,心情比刚才在饭席上和人周旋还疲惫。 “你们这些做生意的,都这么,这么……” 不要脸吗? 梁家驰从她克制的表情里揣测出后半句,浓黑的眉峰微微挑起,从容不迫的着看她,“只要有意义就行。” 有利可图时,徐徐图之才是上策。 “我刚才说的下次里,也包括你,我不想再和你扯上任何关系了。” 程芝说完这句话后,觉得如释重负。 “你听明白了吗?” 梁家驰的脸色终于彻底冷淡下去,耳边一片寂静,什么都听不进去,近乎执拗的看着程芝。 不甘和愧疚如藤蔓般缠着他,他只能继续挣扎。 “你有孩子了,我也有新的生活了。” 程芝避开他锐利却易折的目光,定了定心绪,尽量用平淡的语气陈述现实,也为这七年的疏远找到无可辩驳的理由。 “所以,我们到此结束吧。” 程芝想转身就走,眼前却恍惚得连来路都看不清。 沉默许久后,昏暗处的梁家驰忽然开口:“我离婚了。” 他看着她的侧脸,问,“这么多年,你为什么不结婚?” 程芝的最后一道防线被他揭穿。 为什么? 她任由他靠到咫尺间,近到可以看见墨浓的鬓角,密实却柔软的睫毛,以及那双泛着雾气的眼眸。 梦里遥不可及的青山,此刻再次向她而来。 答案就是他,是梁家驰。 “因为我不是你,我做不到对过去不闻不问,心安理得的结婚生子,做不到离婚后,又来找前任消遣寂寞。” 程芝一把推开他。 梁家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倒希望她能更用力一些,把情绪都发泄出来。 眼睛忽然瞥见她手臂上的红痕,迅速扣住她手腕,语气却放得很轻:“你受伤了?” “跟你没关系。” 程芝想要甩开他的手,挣扎间,指甲碰到他手心处被烟蒂灼烧出的烫伤。 “你……” 梁家驰借着昏光,仔细看她手臂,眸光柔和:“疼吗?” “你松开!” 正僵持不下时,身后又传来另一阵争吵声,是王芸和吴瑞安,夫妻俩还在为刚才的事不依不饶。 “那不是二哥吗?”王芸一眼看到梁家驰,拉着吴瑞安走过来,”二哥!” 在梁家驰回头看的时候,程芝立刻后退着和他拉开距离,想要抽出手,划清界限。 梁家驰黯然,缓缓松开她的手。 “不是因为寂寞。”他忽然说。 程芝不明所以。 “我知道,现在的我卑鄙,无耻,和以前判若两人…….” 程芝听着他滔滔不绝的自我谴责,还是忍不住纠正,“也没到判若两人的程度。” 以前也没多正人君子,倒不如说只是变本加厉了而已。 “……” 梁家驰闻言,神情复杂的看向她,十指交迭着,眼底闪过一丝犹疑和局促,半晌后,才继续开口,“但是有些东西,没有变过。” 比如过去,回忆,和对你的心意。 程芝不信,也不打算再听下去,她觉得梁家驰疯了。 刚才的饭局结束得太尴尬,王芸觉得错过机会很可惜,本就想厚着脸皮再约程芝一次,刚好看见人,于是踩着细高跟,风风火火的走过来。 光是看见这家人,程芝就觉得太阳穴疼,叹了口气后,转身就走。 王芸只看见她匆忙的背影,缓缓停下脚步,脸上的兴奋消退下去,但在梁家驰面前还是装着几分从容,笑问:“二哥,你什么时候来的?” 梁家驰静了几秒,才从她离开的方向收回目光,“刚来。” “哦哦。”王芸侧过身,望见他线条明晰的侧脸,若有所思的神情显然有所保留,但她也不刨根问底,“那你吃过饭了吗?” “吃过了。” 王芸此时虽然有很多想问的,但碍于梁家驰淡漠的态度,不敢轻易揣测,只讪笑着又扯了几句闲话家常。 客套的寒暄把梁家驰拉回现状,他朝吴瑞安扬了扬下颌,“送你们回去?” 吴瑞安摆手,“没事儿,我们散会儿步就到家了,二哥你真吃过饭了?” “嗯,那行,我就先走了。”梁家驰无意久留,拉开车门径直坐到驾驶座上,“有事联系。” “好,开车注意安全啊。” 车子疾驰而去,王芸听到引擎声彻底远去后,意味深长的啧啧两声。 吴瑞安纳罕:“你这什么表情?” “我看啊,二哥估计早就过来了,只是没上去。” 她在人情世故方面可是个精明人,虽然梁家驰的神情和语气都和平时一样沉敛,可刚才他收回视线时,那分落寞,是面具上的裂痕。 吴瑞安和梁家驰虽然是亲戚,但因为性格大相径庭,所以很少深入的谈心过,对他的感情状况知之甚少,只让王芸别瞎八卦。 “你个直男看不出来的,也是,咱二哥这冷若冰霜的人,任谁也看不出是个情痴呢。” 吴瑞安看她一眼。 王芸悻悻然住了口,准备喊王京回家,结果小伙子早奔着夜市去了。 回家的路上要经过一条漫长的江,路灯散淡的影子混着月色落在江面上,像铺了层碎玻璃。 梁家驰握着方向盘的手因为太用力,导致骨节分外明显,青白而嶙峋。 他摇下车窗,在换挡时,抬起手,看着手心那片红肿的烫伤,急促的热度让他想起她手腕的温度。 遗憾 潘皎皎收到程芝微信的时候,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发语音调侃她:“今天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程老师约我蹦迪?” “你有空吗?” 程芝觉得自己完全是落荒而逃的,因为眼泪根本止不住,她在公园的长椅上坐着擦了好久,一包纸巾全成了垃圾后,她迫切的想和别人待在一起。 大概人的确是群体动物,孤独到极致后,便想找点热闹消遣寂寞。 “现在开车去市里的酒吧太麻烦了,你干脆来我家喝酒吧,家里氛围也安全,不用拘束,席梦思床垫随便你蹦。” “好。”程芝吸了吸鼻子,“那我打车来你家。” 潘皎皎听出她湿沉的语气,明显带着哭音,“你怎么了?” 和程芝当了多年好朋友,这人连笑都是轻且淡的,在这种清冷的气质里,仿佛再大的愁苦都不值一提,在人前哭的次数更是屈指可数。 “我……” 程芝很难形容自己的情绪,刚才和梁家驰说的那些事,虽然都是琐碎的日常,可正是这些微不足道的回忆一直锁着她。 她也只是个普通人而已。 潘皎皎是个急性子,又不清楚好友的处境,脑子里闪过无数个悲剧事件,“橙汁儿,你你你……冷静一下,你在哪儿呢,我,我来接你。” 说着就抓起茶几上的车钥匙,准备夺门而出。 听她紧张得话都说不匀畅了,程芝赶紧解释,“我就是,就是有心事儿,想和你聊聊。” “哦!”潘皎皎门都推开了,燥热的夏夜里浮动着纷纷杂杂的虫鸣和风声,她摸了把额头,“那就行,你说你平时闷声闷响一人儿,忽然这,都要哭了,那肯定是大事儿啊,你在哪儿呢,我马上来接你。” “不用,我打个车,十多分钟就到了,你需要带点什么吗,我离世纪城不远。” “不用,你赶紧来吧,我可着急呢。”潘皎皎又绕回客厅,拉开冰箱看了一眼,“你运气真太好了,我不是昨天刚到家吗,把我爹酿了叁年多的杨梅酒给弄来了,还心想找个日子给你和程叔送过去的……不说了,你赶紧打车过来吧,啥都不用带。” “好。” 挂了电话后,程芝招到一辆出租车,潘皎皎大大咧咧的语气很大程度上治愈了她沉郁的心情。 十多分钟不到,她便站在了潘家的院子门前。 潘皎皎老远便看到了车灯,兴冲冲的跑到门口迎接。 看到程芝红润的眼眶后,蹙眉,“咋回事儿啊?” 程芝和司机客气的结了车费后,靠着她肩膀,如释重负的呼了口气,“皎皎。” 进客厅后,潘皎皎先给她倒了杯水,满脸担忧,“你还好吗?” 本来在车上时,她有很多想说的,现在又觉得千头万绪,无从开口,“我…….明明呢?” 来得匆忙,都忘了给潘皎皎的儿子带点东西。 “和他爸一块儿,还在姥爷家呢。” “哦。”程芝捧着水,慢慢地喝。 潘皎皎看她变回平静后,安心不少,坐在她旁边,“明明还念叨你呢,说回来了要和你去水库钓鱼。” “他上次不是说太无聊了吗?” 潘皎皎摇头,哼笑道:“这熊孩子,跟多动症似的,也就和你在一块儿能消停会儿。” 程芝不说,她也不催促,干脆讲起了去旅游的趣事。 “那你怎么提前回来了,不在家多待会儿。” 潘皎皎一家叁口旅游到一半,发现离父母家就叁站高铁的距离,于是又回了趟家。 “可别提了,我真的是服了,现在国家是给每个老年人下指标了吗,天天催生,烦死了。”潘皎皎把杨梅酒拿出来,倒了两杯,递给程芝。 “二胎吗?”潘皎皎这两年和她提到过这个事儿,程芝饮了口酒,清新甘甜,眼尾轻轻舒扬,笑道,“叔叔酿酒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他就好这一口了。” 潘皎皎晃了晃杯中淡红的酒液,“老头儿以前还说什么独宠我一个,结果张禹明出生以后,眼里只有这个大孙子了,要再来一个,我在家可以说是毫无地位了。” 虽是抱怨,眼里却带着柔和的笑。 程芝也微微笑着。 “对了,我今天回来的时候,张钰和李校长打视频说下学期排课的事情,不知道是不是光线不好,我看他黑眼圈好重啊……” 潘皎皎说完,看了一眼程芝,她眼下也有层淡淡的青灰,整个人看起来单薄且憔悴。 她猜了一下,轻声问:“你刚才哭,是不是和李从文吵架了啊,我这才走几天啊,你俩看着感觉都好疲惫啊。” 程芝抚了抚眼皮,撑着下颌,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不是,但这两周我们确实挺累的,月中的时候高二的学生就要回来上课了,最近在备课。” “暑假培训班啊?” “嗯。” 不是她猜想的那些就好,潘皎皎见她酒杯已经空了,“你怎么喝这么急啊。” 程芝一直在重塑平和与沉静的常态,剧烈的情绪冲突后,伤口袒露着,她却觉得麻木了,本来想和潘皎皎说很多事,又无话可说,只能漫不经心的喝闷酒。 “真不是和李从文吵架了?”潘皎皎看她自顾自倒酒,顿了顿,去冰箱里取来一盒冰块,给她加上,“行,你喝吧,我陪着你。” 自家酿的果酒口感很醇厚,配着冰,又多一层酒精特有的刺激感,程芝托着发烫的脸,揉了两下,含糊道:“我今天又碰到梁家驰了。” “啊?!” 潘皎皎一听到这名字就觉得不妙,她和程芝是大学室友,关系一直很好,对她这份感情还是有所了解的,也知道这一直是她的心结。 “他前几天回来的,给他妈妈处理丧事。” “哦。” 潘皎皎抽出纸巾递给她,程芝摇头,她的眼睛又干又涩,流不出眼泪了。 “这是第叁次遇到了,第一次是我去送花,第二次碰到他女儿然后一起吃了顿饭…….”程芝盯着杯子里剩余的酒液,看见模糊的自己,“都说事不过叁,结果每次好像都是我主动跑到他面前,今天也是。” “你主动?” 潘皎皎不信,在她看来,这些年来,程芝对梁家驰早已是不闻不问,平静自如得甚至完全看不出有过这段往事。 “我也觉得奇怪,给他妈妈吊唁,是出于良心的情意吧,可今天,我就是一看到他,不自觉的就走过去了,我很生气,我明知我靠近他,我会更生气,更难过,却还是走过去了。” 潘皎皎听她断断续续的说了王芸的事情,气得一拍沙发,“梁家驰怎么这么恶心的,明知道你不喜欢这些事儿,还让他亲戚来瞎搅和!” 程芝点头,紧握着杯子,“我就是气这一点,他明明知道我讨厌这些潜规则,这些麻烦的人情关系,他却默认了,甚至还想以此为契机来见我。” “啊,别说了,我真没见过这么厚颜无耻的男人……”潘皎皎捂着耳朵摇头,感觉火气腾腾上冒,“当年分手的时候怎么没这么上赶着?” “你刚才说看到他女儿了?” 潘皎皎看见程芝点头后,怒气达到顶端,“他倒是阖家团圆,有妻有女,那你的孩子就不是孩子吗,你和李从文付出的算什么!” 当时程芝和李从文订婚,是因为她怀孕了。 但梁家肯定不会承认这个孩子,王月琴态度尖酸刻薄,梁家驰当时因为债务问题,完全失了斗志,陷在困境中潦倒落魄。 程芝想过拿掉这个孩子,但终究舍不得,因为那一年,她和梁家驰是真真切切的计划过,期待过结婚成家的。 这个孩子虽然来得不合时宜,但也是她幸福的代表了。 可是镇上的思想还很矇昧落后,蜚短流长,闲言碎语,在每个人口中都是不同的形态,这个社会对女人的处境从不宽容,未婚先孕要承受的艰辛难以想象。 然后李从文主动提出订婚,帮她渡过了这个难关。 “我以前不觉得婚姻有意义,因为婚姻制度诞生于封建社会,以前靠盲婚哑嫁,媒妁之言,完全无视女性,现代社会的婚姻制度虽然自由了很多,但利益性太强。” 李从文求婚时,说的话平静又理智。 “所以我对结婚没有兴趣,可是如果这段婚姻能让你过得比现在好…….那它就是有意义的。” 他抬头,朝她露出温和的笑,然后轻轻扣住她纤细的无名指,“我想成为,对你来说,有意义的人。” 话说到这个份上,程芝无法再拒绝。 可是订婚典礼结束没多久,她还来不及和父亲解释订婚的缘由时,就流产了。 她还记得躺在病床上,小腹里那种撕裂的痛感,以及空荡荡的失落有多折磨人。 那天的天气却很好,阳光照在宽阔的病房里,明晃晃的暖,风也很软,水流一样拂过她眼睛。 她盯着输液瓶,点滴缓慢地坠落,她甚至数了有多少颗。 在濒临崩溃的死寂中,她颤着手给梁家驰打电话,却是一个女人接的电话。 梁家驰的声音远远传过来,模糊而平淡:“是我的手机在响吗?” “嗯,陌生号码。”女人随口回答。 她只是一个陌生号码而已了。 …….. 程芝抱住双膝,额头抵在膝盖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撞,沉钝的痛感覆盖她。 “皎皎,他说他想我。” “他放屁!”潘皎皎搂住程芝,义愤填膺,“结婚生子的时候没想着你?哦,他要真这样,那他更可恶,把你当成逃避现实的借口。” 程芝明白潘皎皎的话是对的,她闭上眼,语调悠缓:“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想,分开是我提的,所以后来他做什么是他的自由,其实我也没有等他,也没有再期待什么…….不结婚是因为我不想辜负从文的真心。” “我以为我不爱他了,也丝毫找不出爱他的理由。” 膝盖上的皮肤被她撞得通红,头晕目眩中,思维却格外清晰,她说:“可是只要想到爱这个字,答案就只有梁家驰。” 明明已经过了感情用事的年纪,却还为此执着。 清醒的傻子最悲哀。 一壶杨梅酒,被她喝了大半,潘皎皎看她还要继续倒酒,轻轻拉住她的手,摇头。 “我不是心疼酒,但是你喝得太多了,又兑了冰,对你身体不好。” 程芝的体质本就畏寒,每逢换季时节都容易感冒。 再加上她流产后一直郁郁寡欢,身体底子比从前更差,整个人瘦得形销骨立,单薄如纸。 潘皎皎和李从文花了很大的心思和精力照顾她,作为好朋友,她真的不想再看见程芝痛苦了。 程芝的眼里溢满朦胧的水光,对上她担忧的表情,勉强笑了笑,“我没事……..” “这么多年朋友,你有没有事儿我难道看不出来,我知道你心里苦。”潘皎皎揽住她的肩膀,让她靠着自己,“所以更要对自己好一点,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不要再为难自己了。” 这些年来,她不但要照顾自己,还要撑起家里的责任,程父也是个打碎牙往肚子吞的性格,再多的艰辛困苦,父女俩都不曾直接表露过。 这样的温柔和理解,有时也会变成另一种无形的束缚。 风平浪静的海面下藏着不能轻易触碰的漩涡。 “芝芝,咱们放下吧。” 程芝靠在她肩上,眼泪无声滑落,“我……我知道,可我真的做不到,如果我和他分开是因为犯了错,或者他对我不好,我不爱他了,这些理由都能让我放下他…….” 她想起那个没吃完的蛋糕,想到那个夜晚,梁家驰推开门后,笑着问,“今天是我生日?” 他怎么可以忘记母亲呢? 为了替他还债,把医药费都拿出来的母亲,每年都给他们寄吃的,在电话里嘘寒问暖,无微不至的挂念着他们的母亲。 梁家驰却忘记了她的生日。 “我觉得对不起我妈,这件事是我心里永远的遗憾,我甚至都尝试着去理解梁家驰了,但我没办法原谅自己。” “犯错不可怕,遗憾才可怕,所以我真的忘不了。” 清贫和愧意,才是压垮那段感情最后的稻草。 梁家驰 “听见冬天的离开,我在某年某月醒过来。”---《遇见》.孙燕姿 再次见到梁家驰时,程芝愣了好几秒,实在很难把他和记忆中那个明朗张扬的少年学长对上形象。“以后你的工位就在22层了,工作汇报方面的事情还是之前的流程,但是新项目相关的负责人换了,下周一开会时再公布具体的事情,你先自己整理一下吧。”新团队的同事走过来帮她把电脑设备放好整齐,笑得很和气:“欢迎你啊。。”程芝点头:“谢谢。”副主管和对方聊了几句后,对程芝说:“应该差不多就这些事了,反正你有不懂的就发消息给我。”程芝将文件归类好,和她道谢,看了一眼工牌上的“运营部”叁个字,又抬头看见墙上挂的“科技创新,顺势而为”。希望新的工作环境,能给她带来好的变化。程芝大学的专业是师范类,本来计划毕业后当个数学老师的,但是实习的时候跟一个男同事产生了矛盾。对方是走后门进来的,根本是来混日子的,对她展开死缠烂打的追求,失败以后,在学校散布了一些污蔑的言论。但因为他有人脉有后台,所以大部分人明知道他在搬弄是非,也选择冷眼旁观。毕竟刚出社会,又一直把教育事业当成崇高的理想,却遇上这种事情,让本来满怀热情的小程老师备受打击。虽然明白每个行业总会有缺陷存在,现代社会更是由庞杂的资源网构成,人脉关系是最重要的一环。但她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做人要奉行清明公正的原则,所以很干脆的辞职了。待业在家时,她认真思考了职业方向该何去何从,正好有朋友问她要不要考虑换个行业试试,打开人生新的可能性。在此之前,程芝一直是个按部就班的人,人生规划严谨且清晰,从起点到终点都是条直线,安稳且平凡。但是经历过变数后,“新的可能性“四个字切实的击中了她。毕竟还这么年轻,之前设立的计划未必最适合她。父母也很支持她的决定,于是程芝在朋友的内推下,改行到了互联网公司。大数据时代下,为市场打开了一道新风向,互联网行业更是首当其冲,率先站在了风口处并迅速发展壮大。这些都是程芝入职时,hr和她侃侃而谈说的。她的工作没这么宏伟,只是一个普通的产品运营,负责宣传产品以及打开营销渠道。总之不无聊,也不算有趣,不咸不淡,符合她白开水一样温吞的个性。副主管随意地扫了一眼周围的环境,清一色的黑白灰或者格子衬衫,和热闹活泼的运营部截然不同。也有好几个人从电脑面前抬起头看这边,难掩好奇。她看见以后,凑到程芝耳边,打趣道:“开发部好多程序员,都是男的,你这是唐僧掉进了蜘蛛洞啊。”这个比喻听得程芝抽了抽嘴角。之前的事情给她留下了不小的阴影,她现在对男人可谓是退避叁舍。如果不是为了工作方便,是怎么也不想换工位的。同事离开后,她舒了口气,将东西摆好后,开始连接电脑主机,数据线缠成一团,怎么也理不清,开机后也是蓝屏。她叹了口气,怀疑是接触不良,正弯下腰看情况时,有两个男同事走过来,自告奋勇的帮她安装。“谢谢…….”程芝惊讶于他们迫切的目光,局促道,“那就辛苦你们了。”两个男同事闻言,笑出一口白牙,“好说好说。”没两分钟就给她问题解决了,还顺便更新了系统。程芝感激不尽,但想到副主管刚才的那番话,思想不自觉的狭隘了,以为对方有所想法,于是表情很淡的说了声多谢。对方完全不在意她的反应,兴致勃勃的说了一大通电脑方面的事情后,让程芝以后遇到问题,直接找他。“哎呀,不好意思,我是负责网络管理的,每层楼都有一个嘛,然后我在开发部简直是毫无用处,难得看到新人来,犯职业病了。”对方腼腆一笑,“行,妹子,你反正有问题直接找我,我就坐右边呢。”事实证明,程芝的影响力,远不如一个有问题的电脑来得吸引人。程芝为自己刚才的揣测感到惭愧,“好,一定会的。”因此程芝对新工作环境的的印象变得很好。换工位这天是周五,周末休息的时候,她陪朋友去爬山,结果遇到了暴雨,正逢入秋,换季时节她特别容易感冒。担心给人添麻烦,周一戴着口罩,捂了个严严实实的去上班。周一照例要开大会,运营部和开发部现在参与了同一个项目,程芝今天要和新的开发人员接洽。椭圆形会议桌边摆了叁十多把椅子,陆陆续续有人落座。程芝选了个靠门的位置,这种场面,她从来都最大限度降低存在感。虽然是周一,但是新项目如今是重头戏,所以大家都显得容光焕发,开发部的男同事都是理工科出身,比较沉默木讷,运营部的同事都能说会道,氛围也相当活络。因为感冒的原因,程芝的头昏沉沉的,手里拿着笔记本,偶尔写两句。“诶,你们梁主管怎么还不来,这可是迟到啊,得扣钱的!”运营主管杨明准备了长篇大论,就差开嗓了,半天没看到人齐,有些着急了。“哦,老大他可能睡过头了吧,毕竟周末通宵加班了。”“哎呀,梁主管确实是为了咱公司殚精竭虑,鞍前马后……行,因为我们部门等会儿还得开会,那我们就先说了吧。”大家都没什么意见,于是项目会正式开始。新项目主推购物软件的开发建设,以及后期的推广实行,杨主管一口一个大数据,云时代,专业名词信手拈来。程芝听得昏昏欲睡,悄悄别过脸,看向门口,想着散会了自己要第一时间出去。门是磨砂玻璃的材质,看不真切,有道模糊的高大身影渐渐靠近,然后停顿了几秒,轻轻推开门。程芝恰好和来人对上视线,办公区域全是灰白色调,男人身后恰好投来一方浅金色的日光。他微垂着头,黑发薄而密,很清爽,面孔沉在淡淡的阴影里,更显出眉目疏朗,轮廓分明。分明是周正的长相,穿着却随意,西装外套版型宽大,里面搭了件黑色连帽卫衣,西裤的裤脚处还迭了层褶痕,踝骨白得醒目。这架势怎么看都不像是来上班的,有种下楼遛弯的即视感,但所有的视线都第一时间落到了他脸上。“梁家驰,你怎么才来啊!”杨明大喜过望。梁家驰…..程芝彻底回神,虽然模样变化不大,只是相比少年时代,更加棱角分明了,但散发出的气质却截然不同。她认识的梁家驰不常笑,但是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会发光,情绪也很真实。但此时的梁家驰从进门和众人对上目光后,脸上便一直挂着淡笑,嘴角的弧度很固定,刻意且敷衍。连漫不经心的意味都不同了,他扫到程芝的方向,视线相对的瞬间,面上毫无反应。梁家驰拉开椅子坐下,从右边衣袋里掏出眼镜架在鼻梁上之后,打开电脑,毫无歉意的解释:“抱歉,来晚了。”程芝一直在看他,有些困惑,曾经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此刻黯淡了许多,或者说,他故意将自己藏进了不受关注的位置。梁家驰无动于衷。杨明继续侃侃而谈,说完了大致的内容后,喝了口水,看见梁家驰电脑屏幕上的数据图,反应过来:“让我们掌声欢迎开发部的梁主管说一些他们部门的计划!”掌声雷动,梁家驰缓了半分钟后,站起身,把制作好的ppt投放到白墙上。相比杨明的夸夸其谈,他的计划书内容详尽,目标明确,极大的增长了大家对新项目的认可和期待。“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们会全力配合运营部的同事…….”梁家驰手里拿着电子笔,微俯下身,单手搭在桌面上,平静的目光从在场所有人脸上滑过,在某个角落顿了片刻。对方戴着浅蓝色的医用口罩,长发松松的扎着,两侧的碎发勾勒出小巧的脸部线条,那双眼睛明亮而澄澈。像溪水。他恍了恍神,重新措辞,“提高工作质量和进度,我相信这个项目一定会成功,也具有很大的意义。”梁家驰扬声,语气沉着,更像是在确认自己的话,“我要说的就这些了,感谢。”言简意赅的说完,他把电子笔递给杨明。“咱们梁主管刚才说的那些话,尤其是那句,这个项目一定会成功,我也这么觉得!”他中场休息了一下,更慷慨激昂了,“小米手机的CEO雷军先生曾经说过,现在的大方向发展前景非常好,一头猪站在风口上都能飞起来,大家想不想也飞起来!”程芝闻言,缓缓皱起眉稍,这个断句让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结果其他人丝毫完全没意识到这句话的问题,纷纷跟着激动:“想飞!”程芝看着他们,想到一个搞笑的画面,一群西装革履的员工猪站在风口处等待起飞。完了,憋不住了。她低下头,庆幸有口罩挡着,笑得很低调。结果对面的梁家驰毫不留情,在大家都消停下来时,他笑出了声。杨明一脸好奇,“你笑啥?”程芝莫名觉得他笑的原因和自己一样。梁家驰抬手半掩着脸,想要压下笑意,和对面的长发女生再次对上视线,她眉眼弯弯,也在笑。在喧杂的环境里,他们找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默契。男人眼底的笑意加深,转过脸看向杨明,悠然道:“老杨,照你这个说法,我们只要站在风口上,岂不就都成了猪…….哈哈哈……”众人都回过神来,然后哄堂大笑,杨明作势拍了他两下,“你啊你……”会议结束后,程芝却没和先前的计划一样最快离开会议室。梁家驰和杨明在聊天,她磨磨蹭蹭的收拾笔记本,打量的眼神一直在他脸上徘徊。她猜梁家驰可能不记得自己了,毕竟高二下的时候他转学走了,本来也只是因为交集而熟悉,没了见面的时机,自然而然的就淡化了。程芝觉得这也很正常,但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失落感。她觉得可能是因为难得在异地他乡遇见认识的人,孤独和认同感作祟。“对了,小程你过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梁家驰梁主管,你刚才都看到了的。”程芝走过去,梁家驰看她的眼神温和了许多:“你好。”“你好。”因为感冒,程芝说话的声音比平时还轻,她本想清清嗓子,又顾虑到飞沫传染,于是闷着声,“梁主管。”“感冒了?”梁家驰看着她的口罩。“嗯。”程芝有点想摘掉口罩,而且她心里有种莫名的情绪,像根小刺一样扎在不痛不痒的位置。梁家驰:“最近换季,要多注意。”关心的话说得很平常,客套得毫无意义。程芝点头,觉得无话可说。忘了就忘了吧。杨明把话题扯回公事上,“以后小程你就负责和开发部对接,也算是梁主管的人咯。”他平时就爱在公司乱点鸳鸯谱。程芝此刻却根本不愿多想,兴趣缺缺的嗯了一声,“那我先回工位了。”“好,今天的会议总结你待会儿发我一份哦。”“好的。”程芝的工位正靠着空调口,因为刚入秋,所以空调温度还没调整,凉丝丝的风扑在她周围,她不好意思去调整,耷拉着肩膀,没精打采的做着会议总结。余光瞥见梁家驰走过来时,她下意识抬起眼,但是想到他刚才疏淡的态度,抿了抿嘴角,放弃再产生接触的想法。公事公办,才是职场的必要守则。梁家驰走过来,路过她面前时,脚步顿了顿,温声道:“你冷不冷?”程芝抬头,愣了两秒才回答,“不……冷。”梁家驰仔细的看着她,片刻后,对坐在开关位置的同事说:“把空调温度打高一点,换季了容易感冒,都多注意点。”说完,对程芝露出个淡淡的笑。“谢谢。”“以后都是一个项目的了,多多指教。”梁家驰伸出手。男人的手很好看,骨节修长,指节匀称,相比从前,更多了几分力量感。她也伸手,轻轻握住。梁家驰颇有礼节的扣住她手心,握了两下,神色平和。程芝觉得以前的他像阳光下的一株新树,生气蓬勃,此刻却如一杯白开水,平静淡泊。六年,足以让人蜕变成完全陌生的样子吗?她想不通。临到下班时,负责海报设计的同事才把样稿发给程芝,她只能被迫加班。等弄完这些以后,她们的办公区已经走光了,隔壁开发部都空了大半。程芝从抽屉了拿出个新口罩换上,准备去赶地铁,忽然听见有人在喊梁家驰的名字。“老大,你今天不加班啊?”“老大,你都走了,那我们也走了哦!”梁家驰扫了一眼他们,“我可没有强迫你们加班过。”他转过身时,刚好看见程芝没戴口罩的脸,那双润泽的眼睛,和从前对上了印象。“程芝。”毫不犹豫的喊出这个名字后,梁家驰自己都觉得惊讶。程芝静静地看了他几秒后,唇角扬起,“学长。” 黎明和长夜 因为程芝感冒的原因,梁家驰选了口味比较清淡的粤菜。 服务员上了两杯菊花茶,将菜单递到桌上。 “点个招牌的艇仔粥吧。”梁家驰抬眼看程芝,“你看看。” “我都可以。”程芝喝了口温热的菊花茶,喉咙舒服许多,微微笑着。 服务员推荐了几道招牌,梁家驰询问的看着程芝,她还是那句都可以。 “那就来一份鲜虾红米肠,椰子炖鸡,还有炒河粉。”他把菜单还给服务员,“甜品来个雪梨盅,谢谢。” 因为生病的缘故,程芝比平时还要安静,坐在位置上,乖得像个小朋友。 偶尔看他一眼,眼神里既有矜持也藏着探究的情绪。 梁家驰又给她续了杯热茶,笑了笑:“你还是之前一样,点菜困难症。” 熟稔的语气无形中消解了阔别多年的疏离感。 程芝想了想,“学长在这方面也和之前差不多。” 温和从容,细心的替别人考虑想法。 下了班的梁家驰少了些压力和疲惫,神情松弛许多,他摘下眼镜,按了按鼻梁,看向她:“不好意思啊,今天开会的时候都没认出你。” 程芝的模样和高中时代相比变化并不明显,五官线条干净柔和,并未完全褪去青涩,眼神依旧纯净。 “没关系,我戴着口罩,嗓子也哑了,而且这么多年没见过了,认不出来也正常。” 程芝表示理解,先前那点忸怩的想法早已烟消云散。 梁家驰颔首,“你之前在楼上办公?” “嗯。” 虽然只差一楼,但是大厦的电梯分奇偶,程芝之前都从右边门进,因此两人还真没打过照面。 “你大学在上海读的?” “对,华师大。” “我在上交。” 两所学校相隔的距离不算很远。 程芝惊讶,继而感到遗憾:“原来你大学也在上海啊…….四年多的时间里我们居然一次也没遇到过。” 上海,一座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的城市。 茫茫人海里,也许他们曾不止一次擦肩而过,也许同在一条街道,一家店口,却依旧是两条平行线。 “可能之前见到过,只是那时候我们都没注意到,以后就能经常见面了。”梁家驰温和的笑笑。 “确实,我有个关系很好的高中同学也在上海,但是学校在郊区,我们都只是寒暑假才约着一起回家。” 两人聊完学校的事情后,话题自然而然的落到工作上。 听说程芝先前是当老师的时候,梁家驰眼中升起敬佩,笑道:“那可得叫你一声小程老师了。”顿了顿,好奇道,“那怎么想到来互联网行业了?” 说到这件事,程芝就愤慨,在熟人面前,她也就不拘谨了,将那个关系户的事情说给梁家驰听。 “但其实最让我生气不是他的身份,而是那些平时都和我有过接触的人,明明知道真相不是那样的,却都和我避嫌,一个个体就改变了一个群体,这种无力感,让我觉得很泄气。” 程芝叹了口气,“为人师表,怎么能这样呢。” 梁家驰静静地听她讲,眉峰微皱,温声安慰:“这件事确实是太过分了。”思忖片刻后,他说,“但是走出学校的象牙塔后,会发现这种不公平是相当常见的,社会就是个大染缸,很复杂,不存在非黑即白的情况。” 程芝看着梁家驰平淡且沉着的神情,听懂他话中的阅历,点点头,“我明白,谢谢学长和我说这些。” 梁家驰若有所思地看了她半晌,讲了一件自己的事情。 “我大叁的时候本来拿到了保研名额,但是家里那个时候经济情况不是很好。” 大叁那年梁建山因为贪心,投资了一个大工程,结果当地发生了地震,半年多的心血功亏一篑,还欠了很多债。 梁家驰垂下眼,低低叹了口气:“当时就很犹豫,到底是继续读书,还是直接去工作。在这个间隙里就去找了份兼职,在朋友开的清吧里当酒保。” 程芝想象不出曾经那个意气风发的梁家驰,在昏暗的酒吧里围着别人打转的样子。 “然后我的室友,本来我们俩关系还挺好的,结果他把我在酒吧工作的照片发给了辅导员,学校是严格禁止学生在这种……不太光明磊落的地方上班的。”梁家驰轻轻敲着瓷杯,看着里面的菊花舒展开花瓣,“后来,我的保研名额就被撤掉了。” 他说完,抬眼,看见程芝愤愤不平的表情,眼睛亮得像明灯。 “他怎么能这样啊!” 梁家驰无奈的笑笑,藏起憾然的情绪,“这就是成年人的世界嘛,利益至上,那些孤立你的老师们,也是出于独善其身的原因,我们不能说对方完全是错的,有时候……” 他缓慢地搓磨着匀长的指节,漠然道:“只能认了。” 命中如此,只能认命。 这样的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即便是云淡风轻的语气,程芝也听出了沉重的倦怠和失望。 从小镇来到大都市,曾经的那些赞誉和出类拔萃的成就在众多优秀的人里,变得不值一提。 他本性傲然,自尊受挫后,难免变得不再从容。 家里做生意失败后,经济状况很拮据,父母都是爱慕虚荣的人,即便没钱也要强撑出富裕的样子,其实那些亲戚朋友都知道真相。 人性本就现实,无利可图的关系,比草还轻贱,繁华时,备受瞩目,而这份关注的背后更多是嫉妒和幸灾乐祸。 梁家驰受尽冷眼,听够了闲言碎语,却无能为力,因为这个社会只看实力,他的意气和骄傲,在荆棘丛生的生活里里,毫无意义。 棱角已被现实磨平,成了无奈的困兽。 吃完饭后,梁家驰开车送她回家,两人不紧不慢的走过冗长的弄堂,她站在门口,“谢谢学长,我到家了。” 梁家驰抬头看了一眼,老式小洋房在夜色里显出颓靡的感觉,与繁华的霓虹灯影仅隔了一条街。 门檐上挂着一盏黄灯泡,墨绿的灯罩上蒙着尘灰,堪堪照亮狭窄的水门汀。 院墙边缀着一簇青油油的柿子,被晚风吹得晃了晃枝叶,发出清晰的沙沙声,程芝拿出钥匙开门。 “你是合租的吗?”有自行车和他擦肩而过,梁家驰离程芝近了一些。 “嗯,” 程芝一转过脸,就对上男人漆黑的眼眸,灯光照在他清隽的面孔上,半明半暗间,这点距离显得很暧昧。 “学长,你要上去坐会儿吗?” 梁家驰对上她柔和的眼神,顿了顿,礼貌的退后两步。 “我车停在外面的,不大方便。” 程芝本来也不觉得他会同意,点点头,”那你回去的时候注意安全。” “好。“梁家驰点头,“这个公寓太老了,安保措施之类的不是很好,你自己晚上下班也要多注意安全,有事给我发消息。” 他在待人处事方面一向真诚且贴心。 “谢谢学长。” 梁家驰说着拿出手机,“加个微信?” “好。” 程芝看见他的微信头像是一张灰蓝的天空,好奇道:“这是你自己拍的照片吗?” “嗯。”梁家驰有点不好意思的解释,“本来是想拍日出,后来觉得黎明时候的天空挺好看的,就用来做头像了。” 程芝放大图片,在岑寂的蓝色里看见一团细小的光,沉默片刻后,她笑着说:“我也觉得,很好看。” 她的笑容映在他眼中,也像黎明时分的天光,柔和,明润。 “谢谢。” 这句话的意义,梁家驰想,也许自己一生都不会忘记。 回到卧室后,程芝先打开窗,她住二楼,低头看出去,弄堂更细小了,长长一条街,缀着颗颗昏黄的路灯,倒是很温馨。 梁家驰的背影在灯光里显得有些落寞,他走得并不快,点了一支烟,白雾缓缓上浮。 “学长!” 程芝扶着窗台,朝他招了招手。 梁家驰顿住,缓缓回头,朝她的方向看过去, 纱帘在晚风中曳动,玻璃花窗闪闪发亮,程芝脸上是温柔的笑,“好久不见…….” 梁家驰也笑。 “明天见!” “明天见。” 梁家驰按灭烟,最后深深看了她一眼,离开时,步履轻快。 那天晚上,程芝给梁家驰发的第一条信息是:“学长,之前我很认可一成不变的生活方式,觉得每个人的命运和方向其实早就注定好的,或许这也是你说的认命,可是换工作的时候,我就告诉自己,也许我还可以拥有新的可能,有时候绕点远路,也好过停下脚步。” “能再次遇见你,就是我跳出既定命运后的第一个好消息,我相信,学长你也一定能得到更好的结果。” 好几年过去,无论梁家驰换了多少手机,这条信息一直存在于他的备忘录里。 虽然他们在深夜话别,可那天,梁家驰却觉得自己小心珍藏的黎明天光,经过了那么多晦暗的时刻,终于因为程芝而变得触手可及。 可后来,她也成了他渡不过去的漫漫长夜。 (免费精彩在线:「po1⒏υip」) 初吻 同在一个项目组,又是旧相识,程芝与梁家驰的交集越来越多,关系也越来越密切。 久别重逢后,原本不算最熟悉的两个人在全新的境遇里,却有种水到渠成的默契。 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就算上一秒被工作打压得灰头土脸,疲惫不堪,下一秒也依然会为努力所得的成就与收获而重拾斗志 。 梁家驰年纪轻轻就荣升主管的位置,除了个人能力足够强,还因为很拼,曾经创下过一个月无休的加班记录,经他过手的商务合约从来都十拿九稳,开发部的绩效也一直稳居公司各部门第一, 他对自己要求很严格,却从未苛刻过下属们,领导能力也备受认可。 之前觉得他不过是个愣头青的老员工,后来都衷心钦佩他吃苦耐劳的决心。 程芝本来还觉得无法把梁主管和梁学长联系在一起,少年时代的梁家驰是那么的意气风发,即便漫不经心,从不经营,也是人群中最光鲜夺目的存在。 开会那次,程芝甚至用黯淡来形容他,毕竟他当时的形象虽然依旧散漫,却并不从容,笑起来时反而比面无表情还漠然,整个人像是被浊尘紧裹着,颓唐且沉重。 共事几天后,程芝彻底推翻了所有的判断,梁家驰还是从前的那个他,眼里仍有锋芒,仍然明亮,只是他学会了伪装,在反复无常的现实里,从凌然的山峰变为了隐秘的礁石。 没变的是棱角分明的本性。 对方公司确认签约意向后,后期的项目进展重点就放在了软件在市场上要如何运营和推广,开发部的工作压力减少许多,程芝作为运营部的对接人,开始忙得热火朝天。 同事一边修改设计图,一边喝着水,见缝插针的找她闲聊:“天呐,我已经连续四天加班到十一点了,我感觉我要枯萎了。” 程芝在校对推广意向书,心不在焉的嗯了一声,“是挺累的。” “我感觉梁主管太牛了,他好像不会累一样。” 程芝的目光顿了顿,从屏幕上移开注意力,看向不远处的主管办公室。 梁家驰垂着头,单手撑在下颌处,估计在看工作软件,鼻梁上架着边框眼镜,神情很专注。 在白炽灯投下冷光里,男人的头发看起来更黑了,长了许多,相比之前一丝不苟的短发,蓬松的碎发显出几分青涩与温和。 工作状态下的梁家驰很认真,也很严肃,毫不松懈,的确很像个上了发条,按部就班的机器人。 但现在,更像个在研究论文的大学生。 程芝轻轻笑了一下,回头,“梁主管很敬业。” “对,我听杨大嘴说,他每次给梁主管介绍对象,都被他用工作忙给推掉了。” 杨大嘴就是他们的主管杨明,工作之外的最大副业就是保媒拉纤。 梁家驰长得帅,能力强,性格也可圈可点,算是高质量单身汉了,秉承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想法,杨明时不时就给他介绍公司的单身女同事。 程芝愣了两秒,“一个都没成功?” “应该是没成功的,反正从我没看到梁主管和谁走得近…….”同事继续敲键盘,顿了顿,“哦,除了你。” 程芝闻言,心跳忽然提起,“是吗?” “他这几个月和你说的话,比和我两年说的还多了,不过能理解,我之前在公司也有个老乡,关系可好了,但她后来跳槽了,我还怪寂寞的。” 独在异乡为异客,工作的人更能体会“家是避风港”的说法,会变得格外念旧,同乡情谊更是一道连接思亲的桥梁。 “是……是的。” 程芝缓缓吁了口气,都不理解自己刚才在紧张什么,或者,那种情绪用期待来形容更合适? “之前大嘴还想把你介绍给梁主管的。”同事嘿嘿一笑,“但我帮你回绝了。” “啊?”程芝诧异,“我和梁主管?” 同事点头,”我当时也觉得不可思议,因为你和梁主管看起来就不是一类人。” “他太优秀了。”程芝垂眸,“和我的确不是一类人。” 程芝在学业和工作上也算尽责,但仅仅是抱着一种完成义务的想法,她做事情从不追求百分百的成就和效果,更重要的是给自己留有余裕。 不算得过且过,只是认为进一步有进一步的欢喜,平安如意已是难得。 而梁家驰,和他的名字一样,是个很矛盾的人,家代表安稳,驰,却是驰骋,恣意。 他责任心重,行为处事方面很沉稳,几乎不会露出破绽。 但也有冲动的一面,或者说孤勇。 遇到真正想要的东西,会不顾一切,哪怕把自己放到绝境也无所谓。 既执着,又洒脱。 “主要是我觉得他有点显老。” 程芝觉得不可思议,”他只比我大一岁啊,而且长…….得蛮年轻的吧。” 同事摆摆手,”我是说他的心态,城府很深的样子,一眼望不透,和这种人谈恋爱肯定很累。” “哦。” 程芝对此不置可否。 过了会儿,她点的热咖啡到了,对着电脑一整天,有点头昏脑胀的,于是她朝外面走去,想去换换气。 楼道尽头有个小露台,华灯初上,车水马龙,尽收眼底。 程芝端着咖啡,单手撑着栏杆,深呼吸了一口气,在纷杂的光影里放空自己。 远远望出去,浦东繁华的霓虹光影照亮半片夜空,东方明珠塔高耸入云,切切实实有了那句”十里洋场烟花地,风云际会上海滩”的意味。 她曾不止一次,在这里看见梁家驰的背影,他似乎并不是为了看风景,也不像她是找个地方稍作喘息。 同事说他城府深,看不透。 程芝忽然很好奇,梁家驰的眼里,心里到底都有什么? 过了会儿,身边多了个人,她立刻转过脸,梁家驰漫不经心的靠着栏杆,扯开衬衫的袖口,紧簇的眉峰松缓许了几分。 “梁……” 主管二字还没念出口,梁家驰侧眸,抬了抬眼帘,似笑非笑的看着她。 “家驰。” 梁家驰看着她手里的咖啡,“还要加班?” 程芝看着他,惊讶的表情很明显。 加班狂魔要下班了? 梁家驰轻笑一声,“我也要加班。” 这才对嘛,程芝喝了口咖啡。 他从工装外套口袋里摸出烟盒,离程芝远了一些,“介意吗?” 职场压力大,抽烟解乏很正常,程芝摇头。 梁家驰咬着烟低下头,按着打火机,火光在夜风里摇了摇,片刻后,一缕白烟上涌。 “最近你们部门挺累的吧。” 现在的重点都在运营方面,梁家驰看向程芝。 她一般不化妆,很素净,就是皮肤太白了,导致黑眼圈看起来也很明显。 “嗯……确实。”程芝慢慢喝着咖啡,语速也悠悠的,“但是还是你们更辛苦一点。”她转过脸,对梁家驰露出柔和的笑,“我以前觉得收尾的工作挺轻松的,现在觉得很重要,必须要全力以赴的对待,这样才不辜负你们的付出。” 梁家驰看着她清亮的眼眸,眉峰微微上扬,过了好一会儿,笑出声,“程芝,你是学过什么夸人话术吗?” “没有啊。” 程芝还被人说过性子太沉,不太会说话,也不喜欢做察言观色的事情。 “为什么这么说?” 远处的高楼大厦隐在灰沉沉的夜幕里,虽然已近深夜,但许多格子间都灯火通明,昼夜不息的城市,倦怠永远多过满足。 梁家驰垂着肩,双手撑在栏杆上,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开,瓷蓝色烟雾缭绕在指间,低低笑了一声:“和你聊天,很舒服,你说的话,似乎总能进到别人心里。” 他偏过头看向程芝,她素净的面孔上染着旖旎的霓虹,眼神却依然澄净,流动着细腻的情绪和微光,像落入尘世的月亮。 程芝迎着他若有所思的眸光,轻轻转了转手里的纸杯,咖啡晃动着,荡出涟漪。 理智和矜持告诉她应该移开视线,可是她觉得此刻似乎就是离真实的梁家驰,最近的时候。 “其实,上次在办公室,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梁家驰忽然开口。 程芝好奇:“你之前还在别的地方见过我?” “嗯,那时候你在行政部,有次应酬,我们组在你们的隔壁。” 梁家驰吸了口烟,沉沉的吐出团白雾。 “那你……” 为什么没和我打招呼呢? 程芝默了默,选择把这句话压在心里。 梁家驰也想问自己,为什么那时候没有走到她面前,可能是因为太普通了,庸庸碌碌匆匆忙忙,毫无作为,和她印象里的自己肯定判若两人。 程芝依旧那么鲜活,勇敢果断,而他早已变得暗淡,随波逐流,连同事幸灾乐祸的看热闹时,他也只会敷衍的跟着感慨。 “是啊,她真厉害。” 一支烟没抽多少,便只剩下了灰烬,梁家驰觉得和程芝讲话的时间过得好像比平时要快得多。 “当时我犹豫的主要原因是,我还是第一次看你发脾气…….”梁家驰回想起那个场面,嘴角微勾,“原来你还会擒拿?” 程芝的性格虽然温温柔柔的,但从不轻信于人,跟着父亲学过不少自保方法,闻言,觉得耳朵有点发烫,她抬手搓了搓。 “对了,过两天有个应酬,你们部门也要去,收到通知了吗?” “收到了。” 要和甲方正式签合同了,程芝忍不住激动。 “你能喝酒吗?”梁家驰按灭烟蒂,看她。 程芝点头,又摇头。 梁家驰挑眉。 “能喝一点点,但是酒量不好。”她解释。 “你是负责人之一,肯定也要去,杨明这个人有个最大的坏毛病,喜欢劝酒,你到时候就跟着我吧。” 提到杨明,程芝忽然想起他打算给自己和梁家驰牵线的事情。 “学长,我能问个私人的问题吗?” “可以啊。”梁家驰气定神闲的扶着栏杆,侧脸被光照着,下颌线清晰紧实,他笑,“但是太隐私的,我就不方便透露了。” 程芝有点犹豫了,她平时不八卦的,想了想,好奇心越来越小,最后摇摇头,“没什么了。” 梁家驰看她欲言又止的,“难道是要咨询感情问题?” 程芝抬头,眼瞳亮晶晶的。 “你……”梁家驰扶栏杆的指节下意识收紧,“谈恋爱了?” “不是,我就是,好奇你……”程芝打量着他的表情,小声说,“你谈恋爱了吗?” 梁家驰愣了愣,继而笑出声,“你觉得我天天就差睡在办公室里,像是有对象的人?” 倒也是。 程芝摇头:“不像。” 两个人对视着,陷入一种奇妙的安静。 然后还是程芝先开口,“那你之前谈过恋爱吗?” 梁家驰摇头。 “为什么?” 这下程芝是真的不太理解了,毕竟梁家驰的模样和品性都比一般男人好太多了。 “没遇到特别想在一起的人。” 梁家驰看着她的眼睛,想起很久以前去还书的时候,那个傍晚,她朝他走过来,瞳孔里映着淡淡的霞光。 与程芝有关的回忆,就像一条静静流淌的河,随着她的出现,再度泛起汹涌的潮水。 原来,十七岁的梁家驰和二十叁岁的梁家驰,从未忘记那双比溪水更清澈的眼睛。 “你呢?” 他靠近她,带着试探,也带着期待。 程芝没有后退,也没有迟疑,她看着梁家驰俊朗的面孔,平日里不自觉皱起的浓眉舒展开来,眼皮上的折痕无比清晰,睫毛长而密。 他的呼吸渐渐落在她脸上,暧昧在彼此的眼睛里涌动着。 近在咫尺的男人和回忆里的少年合为一体, “我好像,早就有喜欢的人了。” 露台很高,喧嚣声忽远忽近,像淅沥的潮水,他们仿佛站在一座小小的岛屿上,无处可去,甘愿相依。 广岛之恋里说:我遇见你,我记得你,这座城市天生就适合恋爱,你天生你就适合我。 兜兜转转,差点走散,但好在不算太晚。 程芝仰起脸,对上梁家驰深邃的目光,缓缓抬手,指尖碰到他鼻梁,然后极轻,轻得很珍惜的抚摸着他因为笑而微垂着的眼尾。 像是拨开了那些凝固的,平缓的,在寂然而汹涌的水流,终于清晰的看见那颗藏得很深,碎得也很深的真心。 这些年来,他克制,沉敛,将所有的情绪都压在心底,终于再次等到她出现。 “但我那个时候太笨了,都来不及说。” 程芝看着他,笑得很温柔。 梁家驰闻言,眸光一顿,过了好一会儿,才温柔地扣住她的手,低下头,抵住她额头,四目相对间,笑意蔓延。 “那个人也是,笨得要死,还胆小,先是忘了说,后来是不敢再说,怕没意义了。” 温热的气息落到她鼻尖,程芝渐渐屏住呼吸,然后梁家驰缓慢地,轻柔地碰了碰她的唇角。 蜻蜓点水一样。 “可以吗?” “……可以。” 程芝的初吻,带着浅淡的烟草味。 庭院 宿醉不可怕,可怕的是醒来的反应。 凌晨四点多,虽然是夏天,程芝却被冷醒了,喉咙火烧火燎的疼,肠胃也不舒服,她稳缓解了好一会儿,才睁开眼,视野内却是模模糊糊的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脸贴着湿透了的枕巾,凉沁沁的,而眼角依旧在淌着泪水,不知道流了多久,大概把这几年来的委屈和心酸都宣泄出来了。 切实的痛感也提醒着她从沉浮不定的回忆和旧梦里抽身。 睡是睡不着了,程芝半坐起身,揉了好一会儿眉心和眼眶,头晕的感觉终于少了很多,只是心里仍然空落落的。 房间里很静,空调运作的声音便显得嘈杂,温度打得太低了,程芝坐了一会儿,脸上的泪痕在空气里阵阵发凉。 潘皎皎睡在旁边,手臂垂在床沿上,姿态安然且舒适,猫眼美甲上的水钻在朦胧的晨光里闪闪发亮。 程芝把温度调高了几度以后,给她盖好被子,然后轻悄的下床,准备把枕巾清洗干净。 走出卧室后,她看到一片狼藉的客厅,感觉头晕好像加重了,揉了揉太阳穴,苦笑一声。 酒杯和装饰品散了一桌子,沙发也被挪得歪七扭八,彰显出昨晚的凌乱和失措。 上一次这么放纵,似乎还是梁家驰结婚那晚,她也将所有的负面情绪和不着边际的糊涂话全部倾诉了出去。 人如果乱了原则,就容易犯错。 她始终想不通,那天晚上怎么会和李从文打破界限,可能是因为压抑得太久,便只能通过悖德与反常来加深痛苦,也许只有痛得狠了,才能放下罪责,宽恕自我。 越想越觉得自己自诩理智,克制,其实欠了不少糊涂账,不过是掩耳盗铃的装出正常人的样子。 程芝在郁闷的同时,也细心的打扫着卫生。 她习惯在琐碎且单调的事情里放空自我。 耐心的将客厅收拾干净以后,落地窗上已经铺满了亮堂堂的晨光,是别人家屋顶上的太阳能板反射进来的。 程芝走到阳台上,身上也落了层暖洋洋的日光,小心翼翼的拧开水龙头,搓洗着枕巾,视线落在清澈的水光里。 好的天气让人感到心旷神怡,远处的山峦被风吹拂着,蔚然深秀,叶片在阳光下翻飞,掀起层层迭迭的雪白和浓绿。 方方正正的水稻田里也早已有了农人劳作的身影,时不时惊走一群自在的白鹭,呼啦啦的振翅而飞,把暑气散得更远。 程芝从这些闲暇的光景里回神,用力绞干枕巾,水声滴滴答答的,像眼泪,把皱巴巴的枕巾再次抚平以后,她如释重负的舒了口气。 大概七点多的时候,她离开潘皎皎家,出门前还没忘带走垃圾。 小镇的早晨是最热闹的,正好遇上赶集,狭长的水泥路上上摆了不少五谷杂粮,以及鸡鸭鱼鹅之类的土特产,摆摊的大多是老年人,操着地道的方言,时而吆喝,时而同旁边的老朋友侃侃而谈。 日头升得越高,街上越热闹,不少铺子也开张了,五花八门的,很能吸引人的目光。 程芝边走边看,买了一只乌鸡和几样新鲜蔬菜,还有几天又要上班了,忙起来的时候都是父亲给她做饭,这阵子也得好好给他补充营养。 她人才走到邻居家门口,父亲就已经站在院子里朝她招手了。 昨晚哭了一整夜,眼睛又红又肿,程芝一下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父亲了,怕他过度担心。 本来还纠结措辞,但是父亲什么都没问,眼神比平日里还要慈祥温和,轻轻拍了两下她的肩膀,“早饭吃了没。” 都说父爱如山,沉默,厚重,且坚定不移,最朴素的关心,却最能安抚那些难以言说的悲痛。 她摇摇头,“还没。” 程阳一听,马上朝屋里走,但因为脚步太仓促,一瘸一拐的样子就更明显了,但他似乎一点也不觉得痛,很快活。 程芝忍住心酸,并且再次告诫自己,如今她是家里的顶梁柱,为了父亲也为了以后的生活,不能再任性和轻易展露脆弱了。 进屋后,她张望了一圈没看到猫咪的身影,好奇道:“橘子呢?” 程阳说早上二姨说她家里最近好像进老鼠了,把橘子借去用用。 程芝:“……橘子从小吃猫粮的啊,也抓不了老鼠。” 程阳嗐了一声,“它要真有这作用,我还不敢养了,你二姨说至少看着挺壮的,吓吓老鼠也好。” 程芝笑出声,倒有些期待橘子能“凯旋而归”了。 吃过早饭后,程芝帮着程阳弄花房的事情,钢架已经构造好了,就差顶面的玻璃要安装了。 程阳刚搬起一块玻璃,就被程芝喊住,“爸,你干嘛呢!” “我……”程阳悻悻然的松开手,看见程芝紧蹙的眉心后,立刻解释,“我就看看有多重。” “上面都标注了重量的。”程芝把他拉到一旁,“你去看看锅里的鸡汤炖得怎么样了,上次二姨夫送来的高丽参,我没找着,在哪儿呢?” 程阳连连点头,担心自己待在这儿,程芝更操心,笑了笑,”我知道,我去找。” “嗯。” 程芝把几盆绣球花从角落里挪到太阳下晒,空气里荡漾着茉莉的清香,她深深吸了一口,心情大好。 李从文的电话打过来时,她的声音里还带着柔和的笑意。 “今天心情很好?” 李从文也笑了笑,望着车前窗,依稀看见站在绿丛里的程芝,按了两下下喇叭。 程芝擦了擦手,走出来,既惊讶又惊喜,“你怎么来了?” “送玻璃的和我说已经送到了,我来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忙的。” 停好车后,李从文把两盒高丽参礼盒藏到身后,面上笑得平和,避开程芝探究的视线缓慢地朝屋内走。 刚跨过院门,程芝撇撇嘴,露出浅浅的梨涡,哭笑不得的叹了口气,“李老师,你是觉得我高度近视吗?” 李从文干笑两声。 “前几天刚送完茶叶,现在又送,哪儿有这个道理的啊。”程芝虽然感动,但还是沉下脸色,对着礼盒皱起眉,“再这么客气,以后都不敢让你……” 话还没说完,程阳已经在招呼李从文进去尝鸡汤了。 “叔叔喊我过去呢。”他微笑着指了指厨房的方向。 程芝轻哼一声,摆摆手,“去吧去吧,生怕我欺负了你。” 话音落,两人都笑出声,情绪也如夏风一般舒然。 李从文在程家也算是来去自由,偶尔也会和程芝闹点小分歧,都是不足为奇的琐事,从没往心里去过。 就拿送礼这件事来说,礼节是一方面,更多的原因还是想为程家父女多做些实实在在的事。 他在嘉陵镇没有亲戚,性情又慢热,花了好几年才彻底适应这边的风俗习惯,独在异乡,肩上责任重大,难免感到孤独,还好有程芝父女对他温和细致的关照抚慰心灵。 尤其是程芝,于公而言,她是个无可挑剔的好同事,于私,是自己心仪多年的女人。 虽然知道她还没彻底放下曾经,但他也不会放弃。 程阳看见他提的东西后,也责备的说了几句,李从文打着哈哈,要帮他择菜。 端着菜篮子走到玻璃门前靠着,漫不经心的视线落在不远处那道纤细的背影上。 程芝一手着喷壶,一手拿着剪刀,在花草间转来转去,细碎的光影落在她脸上,皮肤比雪还白。 浅杏色的丝质衬衫平添几分慵懒气质,珍珠扣子从锁骨处一粒粒垂到腰间,衣角掖进宽松的牛仔长裤里,脚上踩着人字拖,姿态闲适。 嘴角挂着怡然自得的笑容。 李从文看了好一会儿,一回头对上程阳和善的笑容,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叔叔,你为什么还要特意修个花房呢?” 他找了个话题,将择好的四季豆放到菜板上。 “我准备种点水果什么的,小芝爱吃草莓,还有芒果这些,但我前两年种的都不怎么甜,估计是温度不够,我想着修个花房,也相当于搭个棚子,这样口感肯定好得多。” 说起这方面,程阳头头是道,又给李从文讲了好些打算种的新植物。 程芝家是自建房,空间宽敞,因为母亲是江南人,所以装潢风格也很秀美,庭院深深,黑瓦白墙。 父女俩都是文雅的性子,养花种树,把家里打理得干净舒服。 天井里摆了个大鱼缸,几尾绚丽的热带甩着尾巴,在绿藻间游来游去,盛夏时节,竹木地板上铺着流水似的日光。 终于把院墙下堆的东西清理干净了,程芝长长的舒了口气,玻璃板在太阳下面熠熠发光,很快就要被安装起来。 “芝芝,吃饭了。”李从文拿着碗筷喊她。 她去厨房端鸡汤,听见父亲在和人打电话,神情越发严肃,轻声问道:“怎么了?” (免费精彩在线:「po1⒏υip」) 婚姻 程阳摆摆手,让她先去吃饭。 程芝和李从文面面相觑,坐着等了一会儿,程阳慢慢走过来,眉头紧锁着,满目愁容。 他说刚才那通电话是队友打来的。 之前刑侦队里的一个兄弟,因公殉职了,因为工作性质特殊的缘故,转岗后,程阳和他见面的次数不算多,但交情依然很深。 突然听到这个事儿,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军人最重情重义,程芝觉得再多安慰的话,在悲壮的死亡之下,都显得无足轻重,只默默拍着父亲的肩膀。 “他老家在河南信阳,我打算亲自过去吊唁。” 最后,程阳下了决定。 从嘉陵到河南,坐飞机都要四个多小时,程芝担心他的安全,很是犹豫,“我跟您一块儿去。” 程阳摇头,“你不去,你难得放个假,好好休息会儿,队里还有其他几个兄弟也要一起去,我们先集合了再过去,你不用担心。” “可是…….” 程芝知道父亲下了决定就不会更改,李从文看她神情很为难,也想提供些帮助。 但程阳全都拒绝了,最后双方折中,把他送到机场去,直到其他几位老刑警都来齐了,航班起飞后,程芝才放心许多。 从市区回来以后,都下午四点多了,李从文送程芝回家,两人上网查了一下因公殉职的这位刑警的事迹。 他是遭到罪犯的报复,对方预谋了很久,在他落单的时候,残忍下手,因为年龄本就上去了,体力不支,被活活打死,然后扔到了下水道。 程芝看不下去了,关闭网页,闭上眼,好一会儿才长长的叹了口气。 李从文给她倒了杯温水。 “我每次看这种新闻,心里都很难受,因为以前我爸当刑警的时候,我和我妈也总是提心吊胆的,我们甚至不敢看新闻,生怕哪天社会头条就成了和自己有关的事情。” 程芝捧着水杯,回想着以前的事情。 因为工作忙的原因,程阳在家的次数也屈指可数,尤其是他一直在追踪一个拐卖团伙,辗转多年,直到程芝上高中后,案情终于真相大白。 “我初二的时候,我妈有段时间天天开车送我去学校,晚上再接我,同学们都很羡慕我,觉得我被照顾得很好,其实真正的原因是,我们收到了匿名威胁信,对方说要卖了我。” 李从文闻言,猛地握紧拳,面沉如水,“这些犯罪分子真的可恶。” 都说太阳底下无新事,成年后更加明白世界并不像小时候幻想的那么好,有光的地方必定伴随着阴影。 有人怙恶不悛,有人独善其身,有人麻木不仁,这样的人构成了社会的常态。 但依旧有人不顾一切的朝黑暗里挣扎的人伸出手,即便粉身碎骨,也从不畏惧。 程芝点头,“当时我爸和我道歉,说拖累了我们,但我一点也不介意,我觉得他很勇敢,凡是在为了弱者为了光明而和危险博弈的人,都很厉害。” 李从文认可她的话,“我也很敬佩 叔叔。” “但那是以前。”程芝苦笑一声,缓缓垂下眼,“现在我根本无法想象,如果遭遇这件事情的是我爸……” 喉咙发堵,她停了停,咬住嘴唇,好一会儿才松开,嗓音沉哑:“我应该会崩溃,完全想不到该怎么办,我知道这种想法很自私,可是对于我们家人来说,那些功勋荣耀,都不如好好活着重要。” 母亲去世后,她更加看重这句话的道理。 李从文安静的坐在一旁,听她倾诉了许多关于程阳的事迹,发自内心的对他产生了更深刻的钦佩之情。 “我真的经不起第二次和家人分开了。” 这句话更像是恳求。 程芝心里知道这些想法有些杞人忧天,但她没办法不去考虑,毕竟程阳也快七十岁的人了。 水早就凉了,她无知无觉的喝了一口,心也变得凉沁沁的。 李从文注意到她微微颤抖的指尖,在心里叹了口气。 她的坚强,挣扎,和脆弱,他全都理解,也很怜惜。 半晌后,李从文握住她的手,语气温柔且郑重:“芝芝,还有我呢,我也会陪你一起把家守好,照顾好。” 她心里的负担和愁绪,他从不避讳,也绝不后退。 手上传来的热度很温柔,虽然没有用力,却带着从容不迫的勇气。 程芝垂眸,看着他的手背和起伏的骨节,顿了片刻,视线凝在无名指上。 铂金的订婚戒指,色泽已经暗淡了许多,透出深沉的岁月感。 这枚戒指,他戴了七年,从未摘下过。 程芝知道李从文刚才说的那些话里有多深的责任和情意,这些年来他也一直是这样做的。 “从文。”她轻轻握住他的手,语气真挚“谢谢。” 李从文专注的凝视着她。 男人的目光坚定而沉稳,像一束光直直照入她晦暗的心底。 平心而论,程芝对李从文的感情很复杂,既有愧疚,也有依赖,他这样好的人,谁都会喜欢。 可喜欢与爱情之间的距离太微妙了,也许一瞬间就能跨越过去,也许一辈子都在错过。 到了叁十多岁左右,经济独立,思想自由后,才会切切实实的明白,除了亲情是与生俱来不可分离的,其他任何感情都带有摇摆不定的可能性。 她经历过动荡的日子,并且至今还没走出阴影。 生活对她来说是一艘看不见终点的船,她小心翼翼的驾驶着,只求风平浪静,避开坎坷。 而爱情充满了未知性,可能是漩涡,暗礁,或者避无可避的巨浪。 她不敢再靠近。 之前有人和她说,结婚了,许多困难都会迎刃而解,婚姻是希望,是避风港。 有人为了需求和利益,有人因为世俗的成见而选择婚姻,本质是选择一份安定的关系。 程芝心里明白,如果选择李从文,肩上的负担会减轻很多,他是一个合格的朋友,情人,以及合伙人。 也曾说服过自己,婚姻里最重要的是互相尊重和责任感,这二者,她和他都具备。 可是她遇见过真正的爱情,所以没办法得过且过,而李从文也不需要这种配合与将就。 李从文离开后,偌大的房子里只剩她一个人,孤独无处不在的围绕着她,像一层薄膜,将她裹得有些透不过气。 因为惦记着父亲的情况,她做什么都心不在焉的,随便吃了点中午剩下的饭菜后,还是觉得浮躁,干脆去泡澡。 出来时发现外面起了很大的风,天色也昏沉沉的,不见星月,估计又要下雨了。 担心庭院里的那些花草,程芝随手扯了条毛巾裹住长发,边擦边往外走。 细密的雨水骤然倾泻下来,砸在屋顶和马路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骤雨迅疾,地上很快就铺满了潺潺的水光,到处都朦朦胧胧的。 两道明亮的车灯无声的划开白茫茫的雨雾,一辆黑色轿车缓慢地停在了程芝家附近。 起初,程芝并没在意,还以为是哪户人家回来了。 一场雨浇下来,空气清凉许多,她的心情也恢复了平静。 回看到书桌上,看到摊开的教案,又提起笔重新开始做笔记。 绵密的夜雨被风吹到玻璃窗上,台灯的光映入斑驳的水滴,折射出莹亮的微光。 把练习册的题和答案核对完以后,程芝晃了晃头,脖子格格作响,乍一听还挺吓人的。 她从旁边的箱子里掏出一个棉花做的按摩锤,咚咚敲了两下后背,舒服多了。 再点开手机,看到她爸发的酒店照片,以及李从文提醒她下雨了,记得关紧门窗。 虽然再叁确认过了,但毕竟一个人在家,程芝还是很谨慎,准备再去看看情况。 房间里比较温暖,导致窗户上也结了层水蒸汽,程芝拿纸巾擦了两下,看见那辆车熄了灯,依旧沉默的停在楼下。 本来还有些困惑的,这么久的停留,让她明白了答案。 车里的人,是梁家驰。 卤牛肉 和程芝见完面以后,梁家驰觉得精疲力尽。 她的态度虽然没有很冷漠,却也足够坚决,嘴上说着不想放弃,但心里还是有些犹豫,或者说怯懦。 没资格靠太近,又不甘心走远,在理性和感情中进退维谷,如履薄冰。 梁家驰坐在阳台上抽了一宿的烟,一支接着一支,消耗着情绪。 凌晨时分,岑寂的天色渐渐明润起来,暖风吹到他身上,带着植物的气息。 嘴唇干燥,喉咙被烟熏得涩痛不已,梁家驰漫不经心地朝后仰躺着,直直望入靛蓝色的天空,云层很薄,透出太阳浅金的轮廓。 又是一个长夜到黎明的间隙。 没多久,阳光落在男人单薄的眼皮上,眼神被晒得涣散,他抬手,用手背盖住脸,指间还衔着早已熄灭的半支烟。 梁家乐打电话过来时,梁家驰正好起身,准备回房间看下梁渡的情况。 昨天回来得太晚,孩子已经睡熟了,他心里觉得愧疚的同时,又暗自缓了口气。 像是终于有空隙放松一下。 毕竟梁渡是他的责任之一,是他放下了对程芝的感情,而衍生的。 “梁家驰,醒了没?” 梁家乐清爽的嗓音从听筒里传过来。 梁家驰之前觉得她是个无理取闹的人,以自己的原则来看,散漫得近乎荒唐,做的许多事都不能用常理来衡量。 现在却很羡慕她有这份浑不在意世俗的底气。 “醒了。” 他接了杯水,坐在床边的沙发上,一边看梁渡的睡颜,一边揉脖子。 沙发太小,他的坐姿僵硬且局促。 梁家乐打电话过来是问他王月琴的头七,怎么准备的。 “头七?” 梁家驰怔忡了好一会儿,喝光水后,理智回笼几分。 回来以后的事情又多又杂,他的心里一直很乱,遇见程芝以后,更理不清头绪了。 “你不会都没考虑过吧?” 梁家乐有些诧异,但转瞬又理解了,毕竟梁家驰本就不是个温情的人。 梁家驰没否认,只是惊讶于时间过得居然这么快,王月琴已经去世这么多天了,他却还没实质性的感受。 无悲无喜,只是很累。 活到这个年纪,历尽千帆,的确对任何事都抱着不以为然的态度。 可是生活里过于琐碎的情绪,和零散的细节还是让人避无可避,倦怠不已。 他无法拿出对待工作时斩钉截铁的态度来处理问题,梁家驰清楚的感受到,相比几年前,他锋利的本性已经逐渐变得钝感。 那些看起来平淡如水的日子,正在被撕开一道裂缝,不断有东西渗出去,又接连有东西被塞进来。 梁家驰已经很久没有体会到这种失控的感觉。 像是站在一个柜子面前,从表面来看,四四方方的很平稳,但是一打开,才发现里面塞了许多杂物,大大小小,满满当当,带着汹涌的灰尘滚滚而下,将他压在晦暗中,连挣扎的余地都不给。 梁家乐还在问他,今天到底要怎么给王月琴过头七。 梁家驰有些不耐烦,“你就动动嘴皮子问我,又不是我一个人的父母。” 那头沉默了许久,能听见压抑的呼吸声。 “我……” 想起父母重男轻女的行为,梁家驰有些后悔责备梁家乐了。 于是讪讪的找补,“总不能买个生日蛋糕?” 梁家乐没回话。 她本来不想过多的提到王月琴和家里的事,但人都死了,她还斤斤计较,就显得作茧自缚了,于是态度反而坦然了很多。 况且那年她被人骗,被迫成了小叁,王月琴骂完她的第二天,冲到了那个贱人的办公室,把人骂了个狗血淋头。 她不是一个合格的,好的母亲,却还是有几分母性在。 想了想,梁家乐提议:“有的人说在家里做顿好吃的,然后叫叫魂什么的。” 她对这些也是一知半解的,补充道:“对了,虽然是迷信,不过你还是不要让嘟嘟一个人待着,都说小孩子通灵来着。” 梁家驰觉得她的话简直是无稽之谈,但也没反驳,按了按鼻梁,语气倦怠,“知道了。” 说到梁渡,小丫头回了小镇,过得比他预料中要快乐很多。 毕竟是孩子,好不容易脱离了外婆和妈妈的看管,梁家驰又百依百顺的护着她,日子过得很是滋润,甚至还和家附近的猫猫狗狗混成了老熟人。 每天吃饭的时候,带着好几只小猫来家里开席。 “爸爸……” 梁渡睡眼朦胧的转了转脸,看向梁家驰。 估计是被通话声吵醒的。 梁家驰伸手摸她蓬松的头发,轻轻安抚。 “嘟嘟醒了?” 梁家乐高兴的提高音量。 梁渡最喜欢这个姑姑,于是飞快睁开眼睛,奶声奶气的回答:“我醒啦~” 梁家驰笑笑,将手机递给她,身上全是没散尽的烟味,他对梁渡说:“我去洗个澡,你和姑姑聊会儿。” “好哒!”梁渡抱着手机又躺回她的小枕头上,很是惬意。 梁家驰拿着换洗衣服进卫生间前,看到她又换了个姿势,单手托着腮帮子,小脚丫伸在空气里一晃一晃的,颇有点玩世不恭的气质。 之前还觉得女儿不太像自己,现在看来是放飞自我了。 天气热,他简单冲了个凉水澡,刷牙时看向镜子里的自己有片刻恍惚。 之前因为上班,穿着打扮总是一丝不苟,连发型都很严谨,骤然松弛下来了,梁家驰忽然意识到,自己和年轻时的区别,不只是心态了。 他缓缓凑近,然后仔细观察着眼下的那圈青灰色阴影。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很少看自己的眼睛,因为里面除了思虑便是倦怠,毫无光亮可言。 过了风华正茂的阶段,意气和斗志都轻简了许多,但又没到四十不惑的年龄,定力不足,难免回沉浮和犹豫。 程芝说都该有新生活了。 梁家驰看着镜中的男人,半晌后,深吸一口气,垂眉敛目,用力握紧手心。 直到感受到痛苦后,才恢复平静自若的常态。 以后,他不会再关上柜子,也不会粉饰太平的忽略和逃避了。 出去时,梁渡和梁家乐还在聊天,小丫头笑得在床上滚来滚去,一看到他,马上捂住嘴,乌溜溜的眼珠里闪着光。 梁家驰沉吟片刻,缓缓扬起半边眉梢,“聊什么呢?” 他拿着毛巾,随手擦了两下头发,朝梁渡招手,“梁家乐,你是不是又讲我坏话。” 梁渡把手机交给他,梁家驰穿了件宽松的黑色短袖,手臂上还沾着水痕。 “我哪儿说你坏话了,我说的是实话好吧,本来你就墙头草。” “……” 梁家驰大概两岁多的时候,被亲戚抱着逗,“家驰你冷不冷啊?” “冷。” “热不热啊?” “热。” 梁家乐怪腔怪调的模仿着,语气里满是藏不住的笑。 谁能想到如今雷厉风行的梁总,小时候那么没主见呢? 梁家驰听着她浮夸的笑声,眉头皱得越来越紧,缓慢地,克制地吸了口气。 梁渡见势不妙,把毛巾拿到手里,站在床上,给梁家驰擦头发。 梁家驰的头发并不长,清爽整齐,鬓角线条很漂亮,但是被女儿搓了几下后,发丝都根根分明,像个刺猬。 “爸爸,我帮你梳头发吧。” 梁渡说着,蹦跶着跳下床去拿来梳子。 小小年纪,倒是深谙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 “你别欺负咱们家嘟嘟啊,使唤人家干这干那的。”梁家乐不满道。 “你才是,别在我闺女面前乱诋毁我英明睿智的形象。” 梁家驰说完,不等她回应就挂了电话,将梁渡抱到膝上,温柔地看着她。 小丫头的脸圆乎乎的,侧面看,腮帮子上还泛着红晕,像颗水蜜桃。 “爸爸,你别生气,其实我都没听清,你在我心里还是很英明…….”梁渡用梳子把他额前的黑发往后捋,动作很仔细,生怕弄疼了他,“很厉害!” 梁家驰扬起下巴,心满意足的嗯了一声。 “好啦,又是一个大靓仔!”梁渡左右端详,越看越觉得自己的老爸长得很帅。 梁渡给他梳了个大背头,这是她参考梁家乐的房间里看到的海报上的造型。 “爸爸如果是电影明星,也可以当四大天王了!” 这就捧太高了。 梁家驰笑着挑挑眉,把她抱起来,大步往卫生间走,“天王的女儿早上起来居然不洗脸,成何体统?” “嘿嘿…….”梁渡搂着他肩膀,嗅着洗发露的香气,笑得憨态可掬。 父女俩收拾完以后,下楼,却没看到梁建山的身影。 “爷爷呢?” 梁渡到处看了一圈,去厨房拿出猫粮,先到后院招呼自己的动物朋友们吃早饭。 梁家驰给父亲打电话,询问去向,梁建山自从和他摊牌要开棋牌室以后,便时常和他的那群朋友们聚在一起,商讨发财经。 现在的梁家驰资产丰厚,经济方面完全不用担心,他有了底气,也就更加放肆。 他在电话里和梁家驰侃侃而谈,钱还没赚到,倒有了扬眉吐气的姿态。 “你中午回来吗?” 梁家驰计划的是中午做些王月琴爱吃的菜,也算是弥补头七,尽孝道。 “我这进市区了,回不来。” 梁建山毫不犹豫的回绝,又转头和自己的兄弟谈天说地。 梁家驰本也没抱什么指望,叮嘱他晚上必须回家。 梁建山敷衍的应了两声,迅速挂断电话。 早饭和午饭父女俩都是去餐馆里解决的,这家店就开在附近,邻里乡亲都是常客。 老板娘还给梁家驰送了一份卤牛肉,“你妈妈说你也i爱吃这个,之前还特意来我店里学厨呢。” 语毕,长长叹了口气。 虽然算不上熟稔,但都是相处多年的老邻居,忽然就见不着了,想起来,仍旧觉得可惜。 梁家驰同她客气的道谢,提着卤牛肉往家里走。 这两年他都没回家过年,工作忙和催婚是主要原因。 况且在外生活久了,早已独立到无谓感情的羁绊,现在从外人口中听到母亲对自己的牵挂和惦念,心情顿时很复杂。 梁渡牵着他的手,感受到一种别扭的僵硬,她抬起头,看向沉默不语的父亲。 炙热的阳光打在右边脸上,骨相更加分明,线条很凌厉,低头时,轮廓上覆着层深灰的阴影,他的眉眼便笼在其中,像漆黑的深渊,吞没了所有情绪。 “爸爸……” 原因 她轻轻喊了一声,没反应,梁家驰仍然紧抿着嘴,变回了不苟言笑的态度。 回到家以后,考虑到天气热,梁家驰把卤牛肉放进冰箱里。 他忽然想起老板娘的话,鬼使神差间,拉开了急冻室的门。 果然看见几袋冻得全是冰碴子的牛肉。 阵阵寒气扑面而来,梁家驰面若冰霜,好一会儿,才用力咬了咬后槽牙,想将所有卤牛肉都取出来。 但是冰层太厚,他扯了好几分钟,都没效果,手指被冻得没了知觉,他浑不在意。 梁渡想要帮他,却被梁家驰挡住。 他用力将冰柜扯出来,里面的冻货洒了一地,每个真空袋上都标注了名字的。 “梁家驰” “梁家乐” 甚至还有谭宜春的份。 这些天来,梁家驰从未对王月琴的死亡有过明确的认知和定论,他也知道这是一种自欺欺人的心态。 之前还责怪梁建山没给她准备一张像样的遗照,可她离开得那么突然,要怎么留下完美的一面呢? 都说亲情是密不可分的,尤其是子女,总觉得无论走多远,血缘关系都融在心里,永远不会消失,所以更加无所顾忌。 一回头,却发现亲人已经被远远的落在回忆里。 母亲没有他的眼界,走不远,也没有他的洒脱,放得下。 她不完美,也不优秀,普通到不值一提,身上那些根深蒂固的缺点时常令他觉得不耐和厌恶。 但现在那些被忽略的母爱和温柔忽然变得很明晰,上大学时,她送他到宿舍楼下,当时他回头催她走,嫌矫情,她一直笑着没转身。 还有过年时他随口夸赞了一下某道菜好吃,第二天天不亮便能看到她在厨房里操劳的身影。 如果岁月是条河,那么这些被忽略的感情便是一颗颗泡沫,当波澜出现时,才能被看见。 梁家驰紧紧抓着冰袋,手背上浮现出一道道细长的青筋,手指也因为用力过度,变得苍白,不自觉的颤抖。 母亲真的去世了,留下的只有这些毫无温度的东西。 这个认知,像一把钝刀,在各种他以为无关紧要的琐事里磨了许久,终于变得锋利,毫不犹豫的扎进心脏最深处。 理智和克制毫无用处,巨大的悲伤像开闸的洪水,猛地向他袭来。 连喘息的空间都没给他留,喉咙涩滞,梁家驰咬紧牙关,面部肌肉绷成锐利的线条,极尽忍耐,丝毫不敢松懈。 梁渡看着父亲痛苦的表情,觉得惴惴不安,又不知道怎么安慰。 她也想哭了,眼圈渐渐泛红,可是不能哭,因为爸爸比她还要悲伤。 梁渡回楼上,找到手机,给母亲打电话。 谭宜春正在午休,梁渡回镇上的这些日子,虽然舍不得孩子,但身心确实放松了不少。 听到孩子的哭腔时,她的神经再次绷紧,哄着梁渡慢慢说。 “爸爸很伤心……奶奶,奶奶给我们做了好多好吃的放在冰箱里……” 谭宜春闻言,长长的叹了口气。 毕竟曾为朝夕相处的夫妻,她知道梁家驰并不是表面那样漠然的人。 只是感情藏得太深,像不断堆砌的岩石,外壳坚不可摧的同时,也失去了真情流露的能力。 “你把手机拿给爸爸,我和他说说话。” 梁渡点头,扶着栏杆,跌跌撞撞的跑下楼。 梁家驰已经将散在地上的东西全部捡了起来,神色沉静,除了眉宇间散不开的阴郁,已经看不出任何悲恸和崩溃的情绪。 他把真空袋解开,拿着刀慢慢地处理着卤牛肉,目光很专注,厨房里只有沸水的咕嘟声,寂寥,聒噪。 “爸爸……”梁渡犹豫了好一会儿,走到他身后,“妈妈有话和你说。” 梁家驰的动作顿了顿,回头看她,“妈妈?” 梁渡把手机递给他,通话中叁个字映入眼帘,谭宜春没有说话,静静地等待着。 “喂。” 热腾腾的水蒸汽飘了过来,梁家驰把手机夹在耳朵旁边,伸手关火。 表情能伪装平静,声音却泄漏出不安的情绪。 谭宜春默了默,轻声问道:“家驰…….你还好吗?” 还好吗? 不如说是他平时过得太好了,太正常了,意识到这一点后,才懊恼且羞愧。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嘴角动了动,最终把话咽回肚子里。 “妈给你也准备了一份卤牛肉,你要吗,我下午去打包了给你寄过来?”他尽量用平常的口吻叙述。 谭宜春从他的话里感受到了回避的意味,关切的目光黯淡了几分,无声苦笑,“谢谢了,但是夏天不大方便,你和嘟嘟多吃点吧。” 但凡有一次,能被他信任和依恋也好啊,可是他的心里的那扇门,从未对她开放过。 听筒两头都陷入无话可说的沉默,她不愿再问,他也觉得不必听,泾渭分明。 最后谭宜春先挂断电话,梁家驰靠着灶台,眼神空洞,半晌后,用手掌掩着脸,用力搓了两下,沉缓地吐了口浊气。 整个下午梁家驰都在厨房忙活,做了好几道王月琴生前爱吃的菜。 他觉得感情真是个奇怪的东西,毫无实质,却把心脏塞得满满当当,却依旧觉得孤独空虚。 六点多的时候,梁家驰和梁渡把所有的饭菜端到饭桌上,他给梁建山打电话。 梁建山说还有十多分钟,他忍耐着父亲轻佻的语气,缓缓坐下,又重新摆放碗筷,动作一丝不苟。 等了半个多小时,却还没看见人影。 梁家驰垂下眼,反复摩挲着腕表的玻璃盖,秒针滑动的声响在压抑的沉默中显得急促且聒噪。 他必须等,因为母亲内心也许是期待着的。 梁建山进门时,脸上还挂着满足的笑,看见满满一桌饭菜后,哇地一声,很是惊喜。 “儿子,这都你做的啊?” 梁家驰冷冷地注视着他,薄唇紧紧绷成一道线。 见状,梁建山愉悦的表情消减许多,讪讪地坐到椅子上,视线朝酒柜飘去。 “今天怎么想着做这么多好吃的啊?”他起身,去拿了瓶老白干过来,倒在杯子里。 梁家驰一直在观察他,从梁建山脸上却看出任何反应。 他抿了口酒,笑眯眯的问,“是啥大日子吗?” 梁家驰看着他上扬的嘴角,只觉得心寒,等了这么久,做了这么多准备,对方却毫无知觉。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大概就是这样了。 梁建山看他脸色越来越沉,端酒杯的动作僵硬许多。 “今天是…….” “是妈的头七。” 梁家驰说完这话后,忽然觉得此情此景很熟悉。 那一天,程芝也是这样,精心准备,耐心等待,却换来他漫不经心的态度。 原来如此。 所有的冷漠和决绝都能对上那些被他忽略的细节。 梁家驰只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坐在椅子上的只是一具空壳。 多么讽刺,那时的他和此刻的梁建山,又有什么区别呢? 在爱人最需要的时候,却毫无作为,漫不经心。 梁建山看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很是心虚,自从梁家驰懂事后,就鲜少流露出脆弱的一面,他舔了舔嘴巴,想说点什么。 梁家驰却忽然起身,大步流星地冲出了门,没一会儿,汽车发动的引擎声回荡在巷子里。 (是谁闪亮双更) 求其爱 “再会时,没料到深深拥抱,合力擦出了火花和意外,某一刹幻觉恋情可一可再。”——《是但求其爱》.陈奕迅 程芝站在窗边看了好久,最后狠下心拉上窗帘。 眼不见为净。 因为下雨,四处都陷在潮湿的暗沉里,关灯后,房间内一片漆黑,铺天盖地的雨声涌入她的脑海里。 近处的窗台上落着雨,滴滴答答。 树叶上坠着连绵的雨线,淅淅沥沥。 打在车顶盖上的声音最响,噼里啪啦,像语无伦次的控诉,又像歇斯底里的呜咽。 “不要再来了,不要再来了…….” 程芝捂住耳朵,紧紧闭上眼,无奈且无助。 她已经告诫过自己,不可以再任性,也不能再露出脆弱的一面。 可是…… 一道惊雷炸响,房间内瞬间亮如白昼,程芝猛地坐起来,即便隔着窗帘,也还是能看到轿车的轮廓。 真是劫难。 雨声变得更加嘈杂,她穿上鞋,飞快的下了楼。 行为完全失控,她心里却觉得有种解脱似的坦荡,连伞都没拿,无所顾忌的冲入了漆黑的雨幕里。 “梁家驰!” 跑得太急,喊他的名字时,带着无奈的喘息。 车窗缓缓下降,男人惊诧的表情在昏暗中也很明显。 “芝芝?” 他觉得难以置信。 车窗一摇下来,程芝闻到一股呛人的烟酒味,她皱眉,看见梁家驰茫然的表情后,心里窜起一股无名火。 “出来!” 欲擒故纵的手段到底要玩多少次? 为什么做了不愿说,来了不敢出现? 为什么已经放弃理智和底线了,又装出委屈和犹豫的样子,踌躇不前。 连绵的雨水不断砸在身上,她的衣服都湿透了,睫毛湿漉漉的,表情很凶,眼神却柔软。 “梁家驰,不要躲了好不好?” 程芝吸了吸鼻子,眼泪混着雨水落下,她伸手,轻轻贴住他瘦削的脸孔。 所有的挣扎,抵抗,以及不断堆砌的距离和防线,瞬间溃不成堤。 冰凉的指尖贴在皮肤上,梁家驰缓慢地偏过脸,嘴唇碰到她手腕,近得可以看见淡淡的青筋,以及清晰的感受到脉搏。 她为什么总是能这么勇敢,这么不顾一切呢? 梁家驰的心跳不断加快,压抑的情绪变得汹涌,波澜万丈般倾覆而来。 他打开车门,目不转睛的看着她。 程芝收起手,弯腰,毫不犹豫的坐了进来。 车厢里的气味被潮湿的雨水淡化,女人身上沐浴露的香气在狭隘的空间里不断蔓延。 梁家驰靠近她,一寸一寸,谨慎又欣喜。 程芝侧过身,单手撑着坐垫,湿润的卷发垂在脸侧,又黑又浓,夜雾一般,衬得脸色越发苍白。 梁家驰的视线落到她泛红的眼尾上,无声的叹了口气,抬手,温柔地替她拂开额前的几缕碎发,“芝芝……” 她没有问他为什么来,也没有任何指责与推拒。 梁家驰明白,她想安慰自己,可眼神里的痛苦与脆弱却并不比他少。 不断有风灌进来,凉意使得程芝不自觉的打了个寒颤。 下一秒便被梁家驰揽入怀中。 抱着她时,梁家驰甚至不敢用力,只松松环住女人单薄的肩膀。 “好冷……” 梁家驰的怀抱并没有比外面飘摇的风雨温暖,只是很坚硬,让她甘心依靠。 梁家驰收拢手臂,下颌轻轻抵在她颈间,许久后,喉结滚了滚,终于还是没忍住悲痛的情绪。 “对不起……”梁家驰闭上眼,加深拥抱的力度,湿热的眼泪落到程芝的发间,“对不起,真的。” 虽然这句话他说过许多次,程芝明白,这次的确是真的。 相恋七年,连程芝都很少看见过梁家驰彻底崩溃的样子,他吃的苦受的罪,无法用眼泪来衡量。 哪怕说分手时,他沉静的表情也丝毫没有动摇,到了晚上,依旧坚持要睡在一起。 曾经无话不说,耳鬓厮磨一整夜的恋人,最后却一言不发的背对着彼此,留下无可奈何的距离。 无话可说的原因除了疲惫,还有深知太相似了,自己想要的对方也给不了。 小心翼翼的想要维护彼此的自由和尊严,塑造出无事发生的理想状态,最终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对方越走越远。 很久之后,程芝感受到一阵轻微的颤动,他在无声的哭泣。 她转过脸,在昏暗中看着他颓唐的背影,那么坚硬,又那么脆弱。 那时候梁家驰因为识人不清,所有的钱都被合伙人卷走了,本来想要大展宏图,却跌进了谷底,背上一身债务,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 像塌陷的山,或者一潭死水,总之无力回天。 而那时的程芝也并未比他好过,没能见到母亲的最后一面,努力奋斗得来的工作项目也被人取代,催债的人甚至闹到了她的公司楼下。 贫困和无能像巨石一样压迫着他们,明明不久前还在谈论前程,休息和结婚的情侣,最后都在各自的囹圄中挣扎溃败,再无余力谈情说爱。 梁家驰小心翼翼地搂住程芝的腰,温热的鼻息擦过脖颈处单薄的皮肤,羽毛一样轻柔。 “芝芝,谢谢你。” 程芝听见梁家驰无奈的呢喃声,静默许久后,抬手抚摸着他青茬茬的鬓角。 “今天发生了什么?” 她的态度就和以前恋爱时一样,耐心又温柔的接纳他的愁绪和烦恼。 “今天,是我妈的头七。” 梁家驰哑声道。 安抚的动作有一瞬僵硬,程芝圈住他的脖颈,脸颊轻轻靠近他漆黑的鬓角,发茬贴着皮肤,硬得有些扎人,“节哀。” “我今天做了很多好吃的,然后想着等我爸回来一起给她过个头七,总归是一家人,不可能连这么重要的日子都忘了吧……” 回想起梁建山刚才浑不在意的态度,梁家驰冷笑一声,“结果我爸还问我,今天怎么这么认真。” 程芝闻言,面上闪过一丝怜悯与可惜。 “我觉得他薄情寡义,结果…….”梁家驰垂眼,眸光沉沉,“我和他是一样的,当年我也是这么对你的。” 程芝听懂他话里的意味,那个冷清的生日会又浮现在脑海里,她不知该作何回应。 梁家驰抬起脸,扣住她的手,轻慢地摩挲着手背,然后退开了些距离,想要看清她的眼睛。 “芝芝,那时候我一直觉得是你不想要这段感情了,我也知道一切都有原因和预兆,但是我总觉得,这都是暂时的,只要我们继续努力,都会变好的。” 程芝任他握着手,沉默的聆听着他。 雨水从发丝里渗出来,逐渐冷凝,连她的心都要被凝固了。 “但我错得太彻底了,忽视了你的感受,我只从自己的角度考虑,劝你坚强,告诉你我们只要努力就一定会变好。” 伤痕就是伤痕,即便消失了,也不代表曾经的痛苦就不存在了,生活会翻来覆去,回忆却是一成不变的,枷锁一样套着人心。 在程芝最需要照顾和理解的时候,他却隔岸观火一般的劝她早点走出过去,变得更好。 爱一个人应该是连她的痛苦都全部接受,是甘愿陪她在最深处沉沦,然后抱着她,告诉她这个世界还有人在意她,珍惜她。 他口中的遗忘和坚强,其实是对受难者的苛责。 “我每天加班,赚钱,想着要给你树立一个积极的形象,你看,我在为了我们的未来拼搏,我在为这段感情付出努力,你为什么还不能走出悲痛,振作起来呢?” 剖析的话如同无边无际的洪流,破坏力巨大,将尊严和理性通通击溃,暴露出所有伤痕。 额角沁出冷汗,落到眉宇间,梁家驰用力咬住下唇,忍住喘息,直到口腔内渗出血腥味才松开,用力吞了口浊气。 “芝芝,真的对不起。” 她耿耿于怀了七年,终于等来想要的回应。 其实程芝心里很清楚,她对梁家驰的感情,早已不是纯粹的爱情。 忘不了他是因为忘不了充满过错的回忆,遗憾远比爱漫长。 母亲去世是分手的导火索,愧疚心是不可逾越的裂缝。 他们都在沉默和挣扎中,彷徨,纠缠,背负着错与罪,爱与罚,落入沉重的绝境。 积攒了这么多年的情绪,终于得到解释的机会,梁家驰感觉自己还有许多话需要倾吐。 “芝芝……”他牵住她的双手,放到自己膝上,珍而重之的摩挲着,“昨天你问我,是不是怕你。” 程芝动了动指尖,神情复杂的看着他。 “我确实怕你。”梁家驰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怕你是真的恨我,你说分手,但我一直没同意,我们吵过,冷战过,我都不想往心里去,以为这段感情里装聋作哑,就能争取到更多时间挽留你。” “但我没想到,你会悄无声息的就走了,连一点 …….” 梁家驰顿了顿,喉咙仿佛被淤塞,抬眼看向程芝,语气艰涩,“连后悔的机会都不给我。” 她一直是个有始有终的人,要多失望,才会连一句再见都不肯讲呢? 程芝垂眸,视线落在梁家驰修长的指节上,他的手很大,完全可以包裹住她的,却总是留了点力气和距离,握不紧。 那时之所以选择不辞而别,除了日子太苦,还因为眼睁睁看着爱人和感情被现实消磨殆尽,还不如就让一切都停在至少还相爱的时刻。 “没过多久,我听说我妈当街……”提起这件事,梁家驰觉得非常难堪,但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骂你的事情,我很生气,可是那时候你说,你不要我了。” 他靠近她,一瞬不瞬地凝视她,“你说的。” ——是我不要梁家驰了。 程芝抬眼,唇角轻轻颤了一下,却说不出任何解释的话。 在那一刻,她的确是不想再继续了。 梁家驰敏感的察觉到她的动摇,他怔了怔,卑劣的念头再次萌芽。 得到心软或怜悯,也好过错失机会,形同陌路。 他和她已经过了水到渠成的阶段,也的确不能再躲避下去,他也习惯了用手段谋求利益,毕竟成年人的世界本就不纯粹。 “然后我就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我怕我的出现,只会让你更心烦。”梁家驰低下头,沉重的叹了口气,“本来也是我咎由自取。” “我……” 程芝欲言又止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选择保留某些事情。 梁家驰继续说:“其实我去参加过你的订婚典礼。” “订婚……典礼?你去了?”程芝觉得不可思议,“你……回来找过我?” 梁家驰点头。 那应该是他毕生难忘的痛苦。 在程芝再次开口前,他望着她,神情复杂:“李从文的条件那么好,对你也好,我没资格也没脸皮阻止你走向更好的生活。” 他冲动过,付出的代价是失去她,也失去了勇气。 梁家驰去过订婚典礼,那么后来的结婚生子,杳无音讯,便合理了。 他们都以为对方开始了新的生活,时过境迁,所有的爱和恨都已经变得模棱两可,其实整个故事里只有误会与错过。 这些年来的寂寞,不甘,也终于释然。 扎在心里的刺被拔了出来,情绪骤然抽离,让她觉得茫然和脱力。 梁家驰依旧握着她的手,只是这次不再留有空隙,温热的掌心紧紧贴着她。 程芝抬眼,看着他眼中的微光,犹豫片刻后,侧过脸靠在了梁家驰硬实的肩膀上。 卸下心防后,她只想短暂的休息一下。 尽管清楚眼前的不是可以停泊的岸,而是暗流涌动下的礁石,可还是会停留,因为深知彼此都太孤独了,需要一个支点来托承茫然的未来。 阔别多年的亲密,让梁家驰一时有些恍惚,眉峰微簇,嘴角却轻轻扬着。 紧张又欢喜,于是一动不动的坐着,露出了几分和平日截然不同的笨拙。 程芝轻轻捏了捏梁家驰的虎口,指甲蹭到纹络分明的掌心,生命,事业,爱情线,她一一划过。 以前恋爱的时候,她就很喜欢研究他的手,白净,修长,骨节匀称如竹。 两个人的性子都有些冷,梁家驰是克制,平时不咸不淡的,除了某方面特别热切。 而程芝比起亲密和缠绵,更喜欢牵手或拥抱,可以清晰的感受到对方的温度和心跳声,这会让她有种细水长流的安宁感。 眼前的人实在太瘦了,湿淋淋的卷发垂在脸颊两侧,一黑一白,色彩鲜明,脸看起来更小了,下颌抵在他肩上,梁家驰甚至觉得有点硌人。 他松开一只手,环着她后背,衣服也湿透了,透出纤细的轮廓,凸起的蝴蝶骨在他手心里显得格外清晰。 梁家驰侧过脸,鼻梁蹭到柔软的她耳垂,顿了顿,轻声问:“芝芝,你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吗?” (这本文写到现在很多的剧情我都想着贴合歌词,但又写出属于我的东西,第一次尝试多角度,且加入家长里短,男女主又属于很成熟的年龄阶段,写的过程也有不断观察优秀作品的主角以及身边的东西。 总的来说这本文磨了我很久,而且因为数据不太好,反馈也不算多,一度让我觉得非常挫败,所以很珍惜收到的每一份留言和支持。 距离计划的结局应该不会太远了,算是好久没有这样碎碎念了,因为我身为作者总是想要得到读者的反馈,其实有点厚脸皮,毕竟大家都很忙,有时看完就看完了,能被看到就该珍惜。 这个故事我的的确确是抱着为了爱的想法来写的,也觉得不能辜负这首歌。) 浴室 有什么想和他说的? 程芝认真想了想,却发现没什么好说的了。 已经替母亲要来了真心的致歉,心结了了,分手是她提的,感情是她放弃的。 他误以为她要结婚,叁年后才结婚,也算仁至义尽。 程芝自嘲地笑笑,手臂下滑了几分,搭着男人挺拔的后背,“我不知道” 虽然对这个答案有所预料,但真正听见,还是觉得失落。 梁家驰垂下眼,视线落到窗外间歇的夜雨中。 “我”程芝摇摇头,“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用力抱住他,“家驰,至少今天晚上,我们不管这些好吗。” 现实和未来,此刻的她哪一个都不想承担。 许久后,梁家驰无奈的点头。 暴雨已经停了,只是屋檐下和树丛间还有滴滴答答的水声,车窗上全是细碎的雨滴。 潮闷的热汽再度回笼,怀抱也逐渐升温。 梁家驰搂着她,失而复得的感觉太珍贵,他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靠得太近,她的胸抵着他挺阔的胸膛,心跳声弥漫在狭小的车厢里,鼓噪而热烈,感情蛰伏在其中,蓄势待发。 “雨停了。” 程芝别过脸,说话时的吐息轻轻洒在梁家驰耳边。 梁家驰看着她的侧颜,纤长睫毛在阴影中轻轻颤动,犹如蝴蝶一般。 眼眸里还蒙着层清澈的水光。 破碎的美让人心生怜惜。 怔忡片刻后,梁家驰从置物柜里抽出几张纸巾,细细地替她擦干鬓边的水痕。 碰到眼尾时,程芝转过目光,安静的看向他,睫毛擦过指腹,痒得耐人寻味。 梁家驰克制许久的情和欲被勾起来,视线从她鼻尖延伸到双唇上,红而润泽,像潮湿的玫瑰花瓣。 将鬓边散落的发丝撩开,他俯下身,轻轻吻了下她的眼皮。 程芝愣了一瞬,揽住他后背的手指缓慢地收拢,将衣服压出褶皱。 梁家驰搂着她的腰往座椅上靠,鼻梁擦过她脸颊,手心托着纤细的下颌细致入微的摩挲,厮磨许久后,温热的吐息缓缓向下。 程芝松开手,没有回避,但也没靠近,黑发散乱的漫在肩上,一双眼睛在暧昧的氛围中却格外清明。 梁家驰顿了顿,单手撑在她身侧,试探着碰了碰她的指尖,“我可以吻你吗?” 烟草和酒味挥之不散,光线微弱,车厢内影影绰绰的,男人俊朗的面孔看起来柔和了许多,似幻似真,溢着笑意的眼瞳里写满暧昧。 “你觉得”程芝扣住他的手,嗅了嗅食指,烟味无声无息的沁出来,她皱眉,“可以?” 梁家驰看清她眼里的嫌弃,既迷茫又失落,缓慢地眨了下眼睛,神情有些呆滞。 “臭死了。” 抛开刚才坦诚相待的柔和,与暧昧横生的氛围,程芝实在忍了好一阵子烟酒的臭味。 之前在一起的时候她就让梁家驰除了应酬的时候逢场作戏,平时在她面前不能总是抽烟喝酒。 梁家驰后知后觉的想起来她有洁癖,顺势握住她纤细的指尖,哑然失笑。 “不许笑。” 程芝捂他的嘴巴,脸别到一边,唇角却也轻悄的扬了起来。 不知是谁的手机铃声短促的响了一下,屏幕一闪,两个人同时转头看向对方,发丝都毛茸茸的,像两只炸毛的动物。 “你” 程芝看见时间已经是凌晨叁点多了,对于孤男寡女来说,很意味深长的时间点。 “我能去祭拜一下阿姨吗?” 程芝看着他恳切的目光,犹豫了两分钟,点点头,“好。” 将车停好以后,程芝先下车,她的衣服都湿光了,黏在身上很难受。 梁家驰不紧不慢的跟在她后面,夏天的衣料单薄,勾勒出女人纤瘦的身材,白色的睡裤紧贴着小腿线条,随她走动的步子,轻轻晃下水滴。 程芝打开玄关的灯,暖黄的光晕散在她身上,那滴水沿着白净的踝骨滑下。 梁家驰微不可察的扬了扬眉峰,克制的欲望也开始流动。 “进来吧。” “哦好。” 他回神,抬手挠了挠后颈,把心里的那点邪火压下去。 “我们没有在家给妈设灵位。” 程芝带他走到前厅,一个造型精致的楠木柜上摆了张程母的照片。 梁家驰看了许久,神情沉肃,眼里难掩愧意,最后郑重地弯下腰鞠了一躬。 程芝看着照片里微笑着的母亲,也轻轻地勾起嘴角,露出淡笑,在心里感到释怀。 妈,家驰来看你了。 虽然迟了许多年,但他还是来了。 祭拜完以后,梁家驰的打量的目光在程芝家游走了一圈,“你家,还是这么温馨。” “谢谢。” 程芝将湿发顺手绾起来,梁家驰看见她修长的脖颈,在灯光下愈发雪白。 “我要去洗个澡,你要不要也” 邀请洗澡这个行为似乎过于亲密了,程芝及时闭上嘴巴。 结果梁家驰迅速点头,“太感谢了!” “” 她好像低估了他的脸皮厚度,装君子从来撑不过叁分钟。 程芝家有两个浴室,她去拿了套程阳的睡衣给梁家驰。 梁家驰看着手里宽松的无袖汗衫,朝程芝露出温和的笑,眼神明澈。 “你去吧,洗发水和沐浴露都在架子上”程芝总觉得有些尴尬,挠了挠额角,“我也去了。” “好。” 她走得很快,虽然身后那道视线毫无侵略性,但毫不掩饰,炽热又直白,盯得她脸色发烫。 感觉有点引狼入室。 这个想法在洗完澡出来,看见梁家驰把老头衫都穿得很有版型的时候,愈演愈烈。 梁家驰没找到毛巾,随便擦了两下,将就着穿好以后走出来,汗衫的衣领松垮垮的,他扯了两下,将衣角抻平。 两个浴室各在走廊两端,程芝也没提给他安排睡觉的地方,梁家驰心里还是有些局促的,所以只礼貌的站在走廊上等她出来。 程芝晚上睡觉本来不穿内衣的,但是顾虑到梁家驰,她还是换上了。 头发太长,用毛巾包裹着搓了好一会儿,浴室里很闷热,她打开门,走到镜子面前准备吹头发。 结果看见不远处的梁家驰正靠着墙,若有所思的看着她。 她握吹风机的动作顿了顿,微微侧过身,挡住一部分视野,余光却还是看到他在不断靠近。 “轰——” 她一下子按了最大码,耳朵被风刮得嗡嗡作响,脸也被吹得发红,热得很。 镜子里映出男人挺拔的身型,程芝的身高只到他肩膀,这样不远不近的距离,倒有些相依相偎的错觉。 男人俊朗的面孔上覆着层暖光,垂下眼时,睫毛在瞳中投下灰影,眸光深邃且柔和。 “我帮你?” 程芝没回应,假装若无其事的吹头发,指间撩着细长的发丝,心里有点想快点结束,这样就不用和他待在一起了,手上动作却不自觉变得慌张。 梁家驰看出她有意回避,微微挑了挑眉峰,倒也不介意,气定神闲地倚靠着门框看她。 “你你不困吗?”头发打结了,程芝忍无可忍地回头看他,“客房的位置还知道吧。” “嗯。” 梁家驰点头,但纹丝不动。 程芝无奈,回过身,心不在焉的吹头发,余光却不自觉朝镜子里的人望去。 叁十多岁的男人正值壮年,梁家驰本就是个自律的人,身材自然可圈可点。 个子高,比例也优越,肩膀宽厚,胸膛挺阔,体格虽然不算壮硕,但是常年锻炼出的肌理线条匀称,精实,由内而外的散发出蓬勃的力量感。 他私下的穿衣风格一直很散漫,灰色休闲裤造型再拖沓也挡不住笔直的长腿。 梁家驰也在无声的观察她,脸上露出点笑,闲闲地抱着双臂,手臂的肌肉线条在光影里显得紧实明晰。 浴室内残存的热汽不断飘过来,在这种心照不宣的对视中,体温也不断升高。 梁家驰的头发,眉宇,以及鼻梁上都沁出一层淡薄的水光,他抬手,漫不经心地揩了一把,目光亮得炽烈,神情却克制。 燥热的风吹在皮肤上,程芝忍不住干咳了两声,顿了顿,收起吹风机。 “不吹了?” 梁家驰明知故问。 “太晚了,扰民。” 程芝还没转过身,被他轻轻按住肩膀,指节搭在锁骨处,若有似无的碰了一下那里的肌肤。 “我帮你。” 牙膏是柠檬海盐的,气味很清新,但他的吐息带着潮热 手上没用什么力气,却让人移不开。 “不用。” 程芝抬手,拍了下他的手背。 梁家驰轻笑一声,想了想,低头蹭了下她的手指。 男人看着硬朗干练,嘴唇却很软,又热又潮湿,像夏天的火烧云。 程芝触电似的收回手,片刻后,轻轻搓了下指尖。 麻麻的。 梁家驰收起几分慵懒的姿态,拿过吹风机,调了个普通的档数,拢住一缕黑发,缓慢地,仔细地吹。 动作很熟练。 肌肉记忆比记忆更为刻骨铭心。 熟悉的一幕,令程芝的情绪顿时变得很柔软,尽管知道不合时宜,但还是默认他继续。 吹干一部分头发后,浓郁却不多余的发香轻飘飘的浮在两人之间,催生出不言而喻的暧昧。 “你留了好多年长发了。”梁家驰靠近她,说话的时候关了吹风机,呼吸声很平稳,眼里的情绪却在暗涌着,“没换过?” “没有。”程芝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顿了顿,换上轻松的口吻,“况且现在这个年龄还能有这么多头发,很招人羡慕的。” 梁家驰闷笑一声,为她偶尔灵光一现的冷幽默感到快慰。 然后摸了一把自己茂密的短发,感慨,“我也算是程序员里的发量富翁了。” 两人都在互联网行业待过,深知这句话的内涵。 程芝憋了两秒,眼眸里透出光,笑了一下。 梁家驰没错过她转瞬即逝的笑意,停顿片刻后,将吹风机放到洗脸台上,俯下身,忽然扳过她的肩膀。 程芝毫无防备的侧过脸,与他的脸只有咫尺距离。 视野内是一双沉黑的眼睛,其次鼻梁,眸光错了几寸,看见他舔了下嘴唇。 梁家驰定定的凝视程芝的眼睛,丝毫没给犹豫的机会,捏着她的下巴,直接凑过去吻住她的唇。 “唔” 气息忽然被掠夺,程芝伸手推了他肩膀一下,效果甚微。 梁家驰揽住她的腰,将人搂入怀中,又朝前靠了两步。 “梁家驰,你……” 在程芝慌乱的瞬间,人已经被压到了瓷砖墙上。 (免费精彩在线:「po1⒏υip」) 勾引(h) “告白是小孩子做的,成年人请直接用勾引。 勾引的第一步,抛弃人性,基本上来说是叁种套路。 变成猫,变成老虎,变成被雨淋湿的狗狗。”——《四重奏》.坂元裕二 这个吻没有狠厉的姿态,却强势得不留余地。 好一会儿,直到程芝脸色通红,喘息着推他手臂时,梁家驰才依依不舍地松开她双唇,分开时,舌尖勾出一抹水光。 “呼……” 程芝后仰着脖子,和他错开距离,靠住墙缓缓地吸了口气,借此平复乱七八糟的心跳节奏和思绪。 梁家驰微微偏过头,从容地,仔细地看着她。 程芝回过神,忿忿不平地瞪了他一眼。 梁家驰挑着眉峰,兴致盎然的微笑,又近一步,紧实的大腿不声不响地贴到了她的薄绸睡裤上,蹭出粼粼的皱褶。 程芝刚有呼吸的间隙,又被他按住后脑勺,温和但有力地压进了怀里,额头蹭到凸起的喉结,清晰的感受到他越发急促的喘息。 “程芝.......芝芝……” 他嗓音低沉,带着笑意喊她,神情温柔得像场梦 相似的沐浴露气息从男人的脖颈处传过来,皮肤上若隐若现的青筋,传递出鲜活的生气。 程芝轻轻眨了下眼,抬起脸,他低着头,五官隐在矇昧的光影里,轮廓更加分明。 梁家驰一直在看她,眸光中欲色渐浓,炙热,明亮似火焰。 相较于平时西装革履,一丝不苟的模样,此刻的梁家驰穿着松垮随意的衣服,弓着身,站在狭小的浴室里。 毫无修饰与戒备,如同褪去皮囊的动物,只露出柔软的真心。 未干的短发上凝了几滴水,顺着他下颌滑落,蔓延成一道细小的水光,堪堪落到程芝的鼻尖上。 像一滴雨落到了湖面,自然而然的掀起涟漪。 她的眼神也不自觉的柔软了几分。 梁家驰笑了笑,腾出右手扣着程芝的下巴,暧昧的咬了咬她微翘的唇珠, 她没涂唇膏,唇却很润滑,软糖似的,带着淡淡的水果香气。 程芝推不开,而且越抗拒他越步步紧逼,干脆睁着眼,目不转睛的看他。 她闭着牙关,算是无声的拒绝,但体温仍源源不断的透过单薄的衣服渡到他身上,呼吸也变得断断续续,并不平静。 梁家驰仍然吻着她,只是动作温存了几分,含住下唇,缓慢地,密切地吮吻着,像对待最娇嫩的花瓣。 程芝垂眸,可以清晰的看见他鼻梁上有一颗细小的痣。 她还记得,以前两个人无聊时一起看韩剧,程芝很喜欢那位女演员,鼻子上也有一颗痣,非常漂亮。 忽如其来的回忆让她忍不住笑了一下。 梁家驰错开一点距离,看向她的眼睛。 目光抵在一起,都带着试探的意味。 “笑什么?” 热而厚重的呼吸换了方向,梁家驰吻着她的耳垂,他记得,这里很敏感。 怀里的人果然僵硬了一点,梁家驰得到反应,用牙尖刺了下柔软的皮肤后,又立刻亲吻安抚,发出暧昧的吮吸声。 海潮一样,毫无规律,也避无可避。 程芝不得不沦陷。 靠着潮湿且坚硬的瓷砖,衣服早已再次变湿,和她的防线一样,柔软易侵。 “嗯?” 梁家驰继续追问答案。 程芝也学着他,轻轻咬住他俊朗的面孔泄愤。 梁家驰哑然失笑,零零碎碎的呼吸钻到她耳朵里,痒得她抬起手想要挠他,却被迅速地扣住手腕。 程芝个子高,手自然也不娇小,只是和他的相比,依然轻轻松松便能笼住。 梁家驰仍与她贴着脸,视线落到相握的手上,然后一根一根分开她并紧的手指,将自己的插进去,不动声色的入侵着防线。 五指相扣,十指连心,她和他再次变得亲密。 程芝的视线也顺着看了过去,有些怔忡。 “能再问你一次吗?”梁家驰捏了捏她手背上清秀的骨节,眼里带着笑。 “嗯?” 看着程芝茫然的眼神,梁家驰朝她轻轻呵了口气。 “我刷牙了。” 程芝蹙眉,更加不解了。 “没有烟味了。” 热烘烘的呼吸再次靠近,梁家驰循循善诱。 “是不是可以……”薄唇再次贴上女人的唇,低声呢喃,“吻你了。” 程芝愣了一瞬,舌尖被他含住舔舐,被引导着进入他的口腔,不经意间碰到隐藏其中的虎牙, 浴灯太过明亮,把彼此脸上所有的细节都照得纤毫毕现。 睫毛投下的影子颤了颤,思绪也变得散漫。 手仍然相握,都冒出了一层热汗,黏着,却并不让人难受。 梁家驰不断的加深吻,程芝没忍住,泄了一声娇喘。 他面上露出点笑,深深看着程芝的眼睛。 一个迷离失措,一个沉迷迫切。 他伸手温柔地碰她睫毛,程芝闭上眼。 吻不断加深,温厚且有力的唇舌从缠绵变为了侵犯,连她口中的津液都毫不犹豫的占为己有。 本来扣着腰的手也不断上移,开始攻城略地。 “嗯……” 程芝在接吻换气的间隙里察觉到他的意图,空出来的手推他胸膛。 但是男人的体格远比她想象中的要强壮,这点推拒,更像是撒娇的情趣。 梁家驰继续含住她嘴唇,吻得很用力,她的舌根都隐隐发麻。 但是真的很舒服,随波逐流似的惬意。 见她放松了许多以后,梁家驰垂眸,望向锁骨下方那道隐秘的阴影。 修长的手指再度向上,沿着后背纤细的骨骼,一寸一寸,轻车熟路的挑开了内衣搭扣。 绵软的触感瞬间抵上他胸膛,熟悉的充盈感令梁家驰忍不住用力扣住她后颈,带着深深的压迫感。 内衣骤然松开,程芝一愣,还来不及思考,梁家驰已经沉沉地压在了她胸前,姣好的形状都被挤压得变了形。 他一低头,便能清晰地看见那道引人遐想的深沟。 “你混蛋!” 程芝咬他下颌,用肩膀撞他坚实的胸口。 久违的,熟悉的称呼反而令梁家驰开怀大笑。 他舔舐着她细长的脖颈,力度不轻不重,带着刻意的勾引。 程芝别过脸,喉间不自觉的发出几声呻吟。 吻痕不断向下,落到胸前时,她的理智再度聚集。 “不行…….不行…..” 梁家驰置若罔闻,粗粝的掌心已经覆到了柔软的乳上,果断的揉按了几下。 “嗯……” 思绪被打断,程芝的眼里盈起水光,伸手揪住他衣领。 梁家驰蓄势待发,解开了所有的扣子后,扯掉已经毫无作用的内衣,低下头,靠在她胸前。 灼热的吐息刺激着敏感的肌肤,程芝觉得有些头皮发麻。 “梁家驰!” 声音又潮又软,毫无说服力。 女人的肌肤还带着沐浴露的香气,同时也散发出另一种,无比吸引人的情欲的气息。 梁家驰摩挲着她豆腐一样白嫩的乳,虽然软却很有弹性,似乎怎么都碰不坏。 奇妙又可爱。 因为紧张,呼吸变得急促起来,程芝一边推他,一边在他身下挣扎。 “别动。” 声音不大,甚至很认真,如果不是凝在她胸前的视线太赤裸裸,她就听从了。 “放开……” 她用力推开他的脸,手心贴着青茬茬的鬓角,“梁家驰!混蛋!” “嗯,我确实浑。” 梁家驰纹丝不动,膝盖向前一顶,夹住她的腿,将人抵到了墙面和玻璃门的夹角处,密不透风的限制她的处境。 “啊!” 胸前传来的疼痛里又夹杂着一部分让人难以启齿的快感,程芝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个混蛋男人在情事方面从来不怜香惜玉。 梁家驰扯住一粒软红的乳尖,修剪整洁的指甲盖重重地刮蹭了一下敏感的蕊芽,直到粉晕骤然缩紧。 她有感觉了。 “芝芝,我想你.......” 他抱着她,灯光透过磨砂玻璃映在女人光洁的肌肤上,牛奶一样白,一样软,让人爱不释手。 程芝看着他沉迷的神情,虽然知道不该沦陷,但也做不到斩钉截铁的拒绝。 因为,这些年来,她也想他。 事情说开以后,才发现彼此都不好过,只能用亲密来慰藉错过的时光。 程芝也抱住他,手腕搭在后颈处,指腹顺着短而茂密的碎发下移,抚摸到嶙峋凸起的肩胛骨,像坚硬的岩石。 “家驰.......” 她吻住他的嘴唇,不带情欲和贪念,只是发自内心的想要触碰他,想要与他的情绪交融。 反正已经乱了,放纵一次也无可厚非。 听到程芝呼唤自己。梁家驰顿了顿。 带着薄茧的手指松开了她胸前的软红,继而垂眸,捧住她的脸,无比珍惜的同她接吻,手心托着她单薄的后背,担心磕碰到。 狭小的角落里只有此起彼伏的喘息和湿淋淋的吮吸声。 但梁家驰在情爱方面从来不单纯,也不喜欢点到即止的青涩,顺着程芝的温柔缠绵了一会儿,手再次覆到绵软的胸乳上,搓磨着越来越硬的乳尖。 “嗯.......嗯.......” 程芝被他娴熟的挑逗技巧弄得浑身发软,又被紧紧搂住,梁家驰拱着脊背,抬手将她向上托了一把。 沁出的热汗早就把棉布背心泡湿,男人的每一处肌肉和毛孔仿佛都被热烈的情绪打开,呼之欲出的荷尔蒙诱导着彼此变得更加亲密无间。 柔软的胸乳抵着胸膛,越近,越勾人,蹭出酥酥麻麻的火花。 睡衣早被解开,衣角垂在腰间,梁家驰探手进去,那么细的腰,他吻得很深,她在桎梏下轻轻扭动,摸索了好一会儿才彻底扣住。 灼热的情欲如同奔腾的岩浆一般,生生不息的灌入身体,程芝跟随本能,攀附着他宽阔的肩膀,摸到紧绷的肌肉后,也学他揉弄自己的动作,将不断膨胀的皮肉揉得发红。 看起来分明很精壮,无坚不摧一样的结实,可是真正碰到的时候,只觉得紧致光滑,并不可怕。 梁家驰拱着背,肩膀平阔,脊背微伏,在浴灯明晃晃的照射下,起伏的肌肉线条让程芝想到鲸鱼露出海面的那部分,一种难以言喻的,充满力量的美。 梁家驰鬓角冒出的热汗擦过程芝的脸颊,她的喘息声也漫进他耳朵。 氛围和反应都渐入佳境,梁家驰看着程芝迷离的双眸,嘴边笑意更浓,手则渐渐下移,沿着扁平的小腹,抵达隐秘而潮湿的细缝,隔着布料用力摁了一下隐藏其中的花蒂。 在程芝的下一声轻呼响起时,托住她大腿,稍稍用力地拽了一把,勾到自己腰上。 “梁家驰!” 程芝不得不将身体全部倚靠到他身上。 “在呢。” 梁家驰闷笑一声,温柔地抚摸着她纤细光滑的大腿,又揉捏着臀肉,手指故意将薄绸布料勾出划痕。 他每划一下,程芝的眼神就乱一分,人也禁不住发颤,“不要......弄了......” 哪一个是你(h) 她没想和他做爱,至少今晚不想。 程芝毕竟不是纯情少女,虽然不算阅人无数,但也很清楚男人的本质里有很大一部分都是欲望,尤其是情欲,某些时候,下半身完全能代替大脑的思考。 擦枪走火可以理解,但真正水乳交融,反而破坏了先前那些失而复得的深情。 程芝推不开他,只能挠了几下梁家驰的后背,在隆起的肌肉上划出几抹红痕,动作里少了先前的柔和,低声道:“放开我。” 梁家驰还沉迷在欲望里,无暇顾忌她微妙的变化,背上传来的刺痛,以及不动声色的推拒,反而激发出更多征服欲。 他埋着头,继续用唇舌抚弄她,细碎,湿热的吻不断下移。 细白的手指插入男人浓黑的短发里,虽然已经避无可避,但程芝还是朝后退了一下。 绵软的乳如水波般晃了晃,梁家驰顺势咬住一粒软红,坚硬的牙齿温柔地磨着最敏感的地方。 生理性的眼泪立刻涌了出来。 “你别乱来!”程芝拍他手臂,嗓音软绵绵的,“很痛!” “那就别动。”梁家驰的声音很沉,却带着燎人的火气,专注而执着的看向她,“芝芝,我想要你。” 程芝被他明亮的眼睛看得更加犹豫不决。 理智和情欲交织着,她在其间沉浮,被动的跟随他的节奏。 爱抚不断延伸,沿着小腹向下,挑逗出断断续续的颤动,纤细脖颈里溢出的喘息声听得人口干舌燥。 梁家驰将程芝的双腿分得更开,托住臀,再次抵到墙上的瞬间,因为惯性缘故,胯下的硬物也透过布料重重地撞到她腿心。 不用看,也知道那处有多气势蓬勃。 “啊......” 全身都又软又湿,被这样一顶,程芝立刻叫出了声。 梁家驰也有些发愣,毕竟这个感觉,太久违了,像梦一样。 他继续压着她,感受到程芝怦怦作跳的胸乳后,满足的呼了口气,眉峰上扬,露出笑。 “我不是故意的。”他吻她微张的红唇,一脸无辜,“是这个地太滑了.......” 说着,又顶了她一下,手指还撩开腰间光滑的薄绸,指节探进湿润的大腿内侧,漫不经心的点着火。 “你!” 小腹和身下传来的酸胀感彰显出动情,但程芝的理智也越来越清晰。 她按着他胸口,“你别掐着我,我腰好酸。” 梁家驰闻言,眸光晃了晃,唇边扬起笑,抬眼,看着她潮红的脸颊,故作疑惑,“还没怎么动,你就酸了?” 暧昧的话听得程芝脸色更红,用力拍他肩膀,“梁家驰,你这个色狼!” “那你引狼入室了。”梁家驰故意逗她,但还是松开了人,想了想,“去床上?” 程芝想了想,目光越发清明,但语气放得柔和,“你先把我放下来,我真的难受。” “......” 靠着墙的姿势的确不舒服,梁家驰想了想,揽着她后背,抚摸两下后,松开女人纤白的腿。 程芝心里松了口气,扶着他肩膀站稳。 看她抹开了凌乱的碎发,又揉了几秒腰,表情看起来非常不耐烦,梁家驰失笑。 “还是我抱你吧.......”被瞪了一眼后,他扬了扬眉峰,笑得很是不怀好意,“程老师,你是不是经常占用学生的体育课啊?” 他还有心情开玩笑,自己腰酸背痛的,程芝开始捋平睡衣上的褶皱,反驳道:“我才没霸占过体育课。” 梁家驰脸上的笑意更浓。 程芝在梁家驰想入非非的计划下一步时,飞快的裹紧了睡衣。 白得晃眼的绵软再度被藏起来,梁家驰错愕了一瞬。 “诶?” 他伸手,想要再次碰到她。 程芝却灵活的弯下腰,从梁家驰掌控的角落里钻了出来,站到了他背后。 梁家驰不明所以,转过头看见她手里抓着浴巾。 在他反应过来之前,程芝用浴巾裹住梁家驰的头,想了想还是不解气,又朝他小腿不轻不重地踹了一脚,“流氓!” 刚才还意乱情迷的男人,丝毫分不出脑子来思考这点变故,愣愣地站在原地。 直到听到门砰地一声巨响后,才抬起手抓了抓头发,怅然若失的眼神飘往程芝卧室的方向。 都说男人穿上裤子就不认人,女人翻脸不认人的速度也挺快的。 这个无厘头的论断让他觉得有些好笑,默了默,也的确笑了。 其实本来并没想过真能进展到那一步,只是程芝对他而言,吸引力实在太大,一时情不自禁。 但是缓过神来后,还是觉得徐徐图之,日久生情比较好。 毕竟他们经不起意外和变故了。 因为刚才的缠绵,身上起了阵黏汗,他干脆拧开水龙头,就着冷水又冲了个澡才出去。 走到程芝门口时,脚步一顿,还是敲了两下,“芝芝,你睡了吗?” 没回应。 过了会儿,程芝又听到徘徊的脚步声,零散,细密,体现出主人犹豫不决的心态。 她叹了口气,转过身,打算装不知情。 “我睡不着。” 门外的梁家驰不知道是自言自语还是故意说给她听,虽然没发出嘈杂的声响,但影子在门缝下晃来晃去,一点儿不消停。 程芝躺在枕头上,视线偶尔飘过去,又收回注意,紧抿着唇角。 “你睡了?” 这次男人的声音压得更低,像缕风似的,一吹就散。 脚步声再次响起,虽然是阴天,但灰沉沉的天色里也透出点明润的光彩来。 “芝芝?” 程芝望着天花板上墨绿的铜质吊扇,看见扇叶随风转了半圈,实在没忍住,“你到底想干嘛?” 这么多年没见,让人心烦的本事倒只增不减。 梁家驰得到回应,安静的站在门外,若有所思好一会儿,想起程芝的那句不谈过去和将来,提起的心又缓缓落回原处。 “没什么.........”他垂眸,看着门缝下曳动的光影,顿了顿,温声道,“晚安。” 意料之外的答案。 还以为他有什么按捺不住,非说不可的话。 程芝怔忡片刻后,不咸不淡的提醒他,“现在是早上了。” 梁家驰从善如流:“那,早安。” 脚步声渐渐离开,程芝拉上被子盖着脸,挡住眼里情不自禁的笑。 向来恃才傲物的梁家驰也有这么听话的时候,真是难得。 四周再次陷入静谧的氛围,只是窗外零零星星的响起鸟鸣,以及潺潺的水流声。 程芝躺了一会儿,觉得口渴,打算去接杯水喝,结果打开门,就看到躺在沙发上的男人。 梁家驰身长腿长的,抱着双臂,弓着背随意窝在沙发上,姿势很别扭,但他的睡颜却很平静。 程芝轻轻悄悄的走过去,站了一会儿,影子投在他身上,像无形的拥抱。 梁家驰浓密的眉峰忽然动了动,程芝呼吸慢了一拍,不自觉悬起心。 但他似乎只是不太舒服,松开一边手,枕在头下,侧躺着继续睡得酣然。 “傻子,有客房干嘛不去睡。” 程芝缓缓蹲下,借着昏淡的光线认真端详梁家驰。 重逢以来,还是第一次这么心平气和他相处,程芝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想起车厢里那个无助的拥抱,和克制的哭泣,程芝忍不住伸出手,指尖碰到他眼下的那片青灰色,尽管睡得很熟,疲惫的状态也并没有多松缓。 她知道,梁家驰的心里和肩上扛了许多责任和难以倾诉的秘密,令他不得不戒备,芥蒂,做不到心安理得的松懈。 青黑的短发在光晕中看起来纤毫分明,看着像茂密的草地,摸起来却硬硬的,像刺猬。 程芝将他额前的那一簇碎发拨开,然后又看着它们恢复原状,指腹擦过细硬的发梢,有点扎手,她笑笑,缓慢,温柔的又将其捋向额后。 落地窗外是淡青的天和树,轻飘飘的光晕散进室内,男人的五官轮廓显得越发英朗。 梁家驰依然睡得很熟,也很安心,随着匀长的呼吸,睫毛也轻轻颤动着。 程芝收回手,托着腮,静静地看他。 大概自从回来以后,是真的没有安安心心地睡过好觉了,因为她也是。 眼前的梁家驰逐渐和回忆里的人重合。 坐在后座,不小心撞上她肩膀,黑发短得扎人的,还书的,,篮球场上接过她水瓶的,站在补习班楼道口等她的,点菜处处迁就的,笑起来意气风发的梁学长。 初见时黯淡,漫不经心的,不言不语的陪她走完灯影朦胧的弄堂,帮她挡酒,拿下合同后喝醉酒开心的搂着她在马路上晃悠的,和她在露台上接吻的,风华正茂的梁主管。 以及如今这个将所有想法都压在完美面具后面,一丝不苟,内敛得近乎封闭的梁总。 “到底,哪个才是你呢?” 程芝伸手,勾住他修长的小指,神情复杂,眼里有怀念,怅惘的语气似叹息般,“哪个才是真正的梁家驰呢?” 过去的已经不属于她,现在的,还能和从前一样吗? 程芝不知道,也不愿细想。 梁家驰是听到抽油烟机的声音后,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看到茶几上摆了杯水,拿起来灌了个干净后,静了一会儿,回想起昨天的事。 “醒了?” 程芝端着两碗鸡汤馄饨走过来,放到他面前,“昨天炖的鸡汤都没怎么喝,我煮了馄饨,将就吃吧。” 梁家驰愣了愣,倒有些不自在了。 “我没做梦?” 程芝闻言,一时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眸光暗了几分,漫不经心的反问他,“你觉得是个梦?” 梁家驰打量她神色,眼底的笑意越来越明显,好一会儿,如释重负的叹了口气。 “还好不是梦。” 程芝瞥他一眼 没说话。 洗漱完以后,梁家驰迫不及待地端起馄饨,边吃边夸她手艺好。 程芝对他的赞扬没什么反应,她在思考,现在要怎么处理和梁家驰的关系。 意乱情迷的氛围过去后,还是要回归现实。 她现在的生活很平静,父亲健康,工作稳定,在外人眼中,甚至还有优秀的伴侣。 而梁家驰只是暂时回来一趟,他有自己的事业,未来,甚至......一个可爱的孩子。 想到这里,程芝苦笑一声。 她真是越活越糊涂,自欺欺人太久,孰真孰假都分不清楚了。 梁家驰察觉到她的神情有所变化,迟疑半晌后,挑破窗户纸,“昨天的事情,谢谢你。” 他伸手,越过桌面,想要碰到程芝的手,但她向后缩了几寸。 梁家驰看得一清二楚,刚才心里的暖流缓缓凝固,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我昨天真的不是为了得到你的同情,也不单纯是因为愧疚才来的。” 程芝别过脸不看他,轻声道:“我知道。” 不动声色的退步再次拉开距离,梁家驰在名利场里练出的杀伐果断,雷厉风行,此刻毫无作用。 但他不想再回到原点了。 他起身,走到程芝旁边,“能看着我吗?” 程芝犹豫片刻后,缓缓抬眼看他。 梁家驰温柔地按住她肩膀,俯下身,视线与她平齐,“程芝,昨天你叫我不要再躲了,所以我不会再躲了,从今天起再到以后,我不会再错过你了。” “我知道你有你的顾虑,我也会处理好我这边的问题。” 程芝看着他真诚的目光,举棋不定的想法淡了几分,“我......我确实有很多顾虑,所以我们暂时,还是不要有太多联系吧。” “不要有联系?”梁家驰微微虚起眼,手上用了点力,将她拉到面前,四目相对,他眼中是隐而不发的锋芒,“你是不是没听懂我刚才说的话?” 程芝也回看他,手心抵到他胸口,“你这也不是想和我长久相处的态度吧?” 梁家驰怔忡了两秒。 程芝正色道:“昨晚是叙旧,所以我还能用以前的态度对待你,可是现在的你,我并不了解,这七年多,我们毫无联系,你凭什么要我顺着你的意思来?” 每句反问都切入那些模糊的,被刻意掩盖的真实。 梁家驰认真思考了几分钟,反而搂住了程芝,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正因为之前毫无联系,之后才要联系嘛。” “梁家驰!”程芝推他,惊叹于这人无耻的程度,“你不要总是这么强势好不好!” “你不是好奇我哪些地方变了吗?”梁家驰制住她的手,“其实很多地方都没变,尤其是性格。” “.......” 他干脆扯了张凳子坐到程芝面前,用膝盖夹住她双腿。 “你!” “我知道,你心里现在很矛盾,但是总推开我,也不是解决问题的有效办法啊。”梁家驰微笑着看她。 程芝瞪他,“我说了慢慢来,你不要逼我。” “那也要给我个方向吧。” “......”程芝无奈,“我需要时间考虑我们的关系,以及和我爸还有身边的朋友解释......” 身边的朋友...... 梁家驰后知后觉的想起来她是有未婚夫的人。 “你打算怎么和李从文解释我们的关系呢?”梁家驰看着她,笑意渐冷,“说我们昨天在......偷情?” “梁家驰!” 程芝尤其讨厌他刻薄的一面。 正打算说些什么的时候,院子外面又停了辆车。 昨晚下暴雨,李从文就很担心程芝,一大早就开车赶过来,看到院墙下的黑色轿车时,疑惑的皱了皱眉。 “放开我。” 程芝从他的桎梏中抽出手。 梁家驰透过落地窗,看着温文尔雅的男人步步走近,他拢着双手,姿态是松弛的,眼神却透出戒备心。 李从文自然也看到了他,脚步顿了顿,握紧手里的早餐袋子。 “从文。” 程芝打开门。 李从文嗯了一声,垂下头,无声的吐了口气,再抬起脸时,依旧笑意温和。 “想着昨天晚上暴雨,怕你这边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早上就过来了。”他扬了扬手里的早餐袋子,“给你带了街口的那家南翔小笼包。” 程芝也只能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和他一起走进屋里。 “梁总也在啊。” 李从文先喊住梁家驰。 “李校长,好久不见。”梁家驰站起身。 “他来是因为.......” 李从文将早餐放到桌上,对那两个空碗视而不见,“芝芝,你能陪我吃个早饭吗?”顿了顿,“梁总要尝尝吗,这家包子挺好吃的。” 梁家驰看着他平静得丝毫没有波澜的表情,在心里改观,本以为李从文是个表里如一的人,看来并非全然如此。 “不用了,多谢李校长的好意。” 李从文颔首,语气淡淡:“也是,梁总应该挺忙的,没时间和我们一起吃饭。” 梁家驰从他脸上看不出东西,向来运筹帷幄的人,此刻倒有些不着调。 “但是不嫌弃的话,可以带点回去给你孩子吃。” 隔着稍远的距离,李从文冷硬的目光直直投到梁家驰脸上。 程芝也因那句“孩子”恍了恍神。 最深,也最明显的掩饰,骤然被揭开。 李从文 “啪嗒。” 车钥匙在大理石吧台上滑远几寸,敲出脆响。 一双紧实的手臂缓缓从后面袭来,搭在李从文肩上,动作轻悄,却又按捺不住兴奋的“嘿”了一声。 吧台周边和零星的酒客都顺势望过来,谭一鸣半倚着吧台打量李从文,眼里带着熟稔的笑。 灯红酒绿间,面目都模糊,酒客们很快便移开注意力恢复谈笑。 “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的。”谭一鸣对调酒师招招手,“一杯龙舌兰。” “你是木头人?”他又拍李从文的肩膀,揶揄的笑笑,“要不是知道你当的是校长,我还以为你是去山里当道长了。” 耳熟能详的调侃,李从文无动于衷,杯子里的酒都没晃动半分,侧过脸看他一眼,“坐。” 谭一鸣凝视他两秒后,接过酒杯,气定神闲地坐在他旁边,“今天怎么有空来喝酒了,平时除了逢年过节,真是难看到你影子啊。” “学校的事情比较忙。” 轻描淡写的语气,和他的表情一样。 谭一鸣哂笑道,“到这阶段谁不忙啊,今天开招商大会,把我气得够呛!”话音落,用酒杯撞他手里的菱纹杯,“说起来,我都有点羡慕你了。” “羡慕我?” 李从文似笑非笑的看他,男人穿着得体又舒适,价值不菲的腕表闪着银光,Polo衫的领子微微外翻,神情潇洒。 “是啊,你那儿山清水秀的,多适合生活,不像我们累死累活的,为了点钱天天奔波。”虽然是自嘲,不过谭一鸣笑声爽朗。 “说真的,你在那儿都待了好几年了了,是不是很好玩啊,给我介绍下呗,正好我孩子放暑假,带他下乡放松一下。” 能抛开利益追求的时候,人理所当然的向往自由和快乐。 李从文想了想,“算不上好玩,只是教书育人比我想象中的有意思。” 谭一鸣看着他淡然的表情,笑着摇头,一副讳莫如深的腔调,“我看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谭家和李家是至交,他和李从文更是从小一起穿开裆裤长大的,两人性格虽然截然不同,但关系不错。 小时候大人都夸李从文知书达理,说他吊儿郎当。 后来玩世不恭的他却依着家里的安排,娶了个门当户对的妻子。 而向来对家长言听从的人却放着大好前程和众多备选对象不要,去深山小镇当校长,一待就是七年,家里任何人都劝不回来。 李从文若有所思的转着杯子,喝了口酒,视线渐渐游离道不远处的舞台上。 年轻的乐手正一脸陶醉的唱着欢歌舞曲,鼓点躁动,舞池里的人摇头晃脑的,很是放纵。 来酒吧,本就是追寻纵欲和欢心,他喝了半瓶酒,依然兴致缺缺,面无表情。 许久没见,寒暄几句后,谭一鸣对着沉默无语的李从文,实在是找不到话题了。 “你特意叫我过来看你喝闷酒的?” 李从文顿了顿,摇头,“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挺没意思的。” 酒精和朋友都能让人放下芥蒂,变得松散。 他盯着酒液里浮动的冰块,像在看微小的冰川,碰撞,消融。 “真稀奇,好久没听你说这句话了。” 谭一鸣看着李从文,觉得这一幕既新鲜又熟悉。 “好久?”李从文困惑的抬起眼帘,“我以前经常说这句话吗?” “当然,高中的时候简直是你的口头禅。”谭一鸣回想起来,忍不住笑,“别人都把你当乖小孩,当时连我父母都担心我把你带坏了,其实你小子才是最不讲规矩的,做事毫无顾忌。” 他喝着酒,断断续续说起了一些高中的事。 例如李从文在老师和家长面前是品学兼优的好孩子,转头却能在半夜翻墙,和谭一鸣去网吧通宵。 例如自己年少无知时,第一次跟着人学抽烟,刚摸出烟盒,李从文靠过来。 还来不及掩饰,好学生却顺理成章的拿走了一支,语气天真,神情坦然自如:“这个好玩吗?” 谭一鸣有时会觉得李从文流露出的青涩和温良,只是暗流的表面而已。 虽然在柔和的环境里长大,却没成为任人摆弄的绵羊,粉饰太平与逢场作戏的能力毫不逊色。 他从容,平静,隔岸观火般的洞察每一个人。 “那时候我觉得你这人挺虚伪的。” 李从文不以为意的笑了笑,“我从来没标榜过自己有多真诚。” “不过我其实很佩服你,那时候总说没意思,然后又不断的发掘自己对生活的兴趣。”谭一鸣端着酒杯,还没喝,先叹了口气,“真羡慕你这种随心所欲的人。” 他们这种自从出生便被规范了方向的人,既向往自由自在,又担心随波逐流。 听到好友怅然的叹气声,李从文给他续了杯酒。 李家有叁个孩子,大哥和二姐都是精英人物,父母已然很知足,所以对小儿子从不苛刻,也不提出任何期望。 优渥的家庭条件为李从文创造了许多便利,让他可以安然顺遂的度过许多关卡。 家里人都觉得他只要快乐就好,把他当游鱼对待,造就了随心所欲的性格。 但到了高中,父母还是不能免俗,有意无意的施加了不少压力,李从文再温驯,毕竟处于青春期,也有几分叛逆的心态。 不过别人都是浑身长刺,恨不得翻天覆地,他是又丧又颓,把所有情绪都压在心里,实在憋不住了,长叹一声,“活着真没意思。” 如今回想起来,还挺中二。 酒意渐渐上头,李从文白净的面孔不断泛起潮红,手中的菱纹杯折射着斑斓的霓虹,偶尔一点玻璃的光泽,清亮似某人的眼眸。 他盯着那点亮光,手指收紧,视线落在无名指上,那里只剩一圈淡白色的戒痕。 “随心所欲......”李从文看了半晌,嘴边在笑,眼神却凉薄,用力摩挲着指节,“如果我真的能随心所欲,就不会和现在一样了。” 谭一鸣也顺着他的动作看过去,有点诧异。 说句实在话,他连程芝长什么样都没记清楚,这枚订婚戒指却让人印象深刻,李从文毫不掩饰对她的感情。 “你和她......”谭一鸣舔了舔嘴巴,替他感到遗憾,“分开了?” 李从文没回应,喝酒的动作猛了几分,半晌后,趴在吧台上,举着手,看光从指缝间透到眼底。 “昨天下暴雨,我在担心她的时候,她的前任在她家过夜。” “我靠!”谭一鸣用力砸下酒杯,一脸愕然,“我还以为她是个清白的个性呢,都和你订婚了,还玩旧情复燃那一套!” “订婚?”半空中的手缓缓落到大理石台面上,李从文摇头,“我们早就取消婚约了。” “啊?” 不可思议的话接连钻进耳朵里,谭一鸣怀疑自己在幻听,他干脆夹了颗冰块含在嘴里醒酒。 “其实,订完婚没多久,我们就谈好了,做朋友。” 李从文看好友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借着酒劲儿,将程芝和他之所以订婚和到现在也没结婚的原因解释了一遍。 “所以你俩当年订婚就是个幌子,一直不说是因为.......” “因为我的私心,她担心她爸爸不能接受,而我想利用这层关系和她走得更近。”李从文摇摇头,目光涣散,“这些年来,外人都觉得我帮了她很多,其实是我自己想要成为她需要的人,是我离不开她。” 李从文并不觉得自己是好人,他甚至觉得自己是个怪人,潜在的冒险主义者。 起初,在佛门净地对程芝动了心,后来又明知她不爱自己,还一意孤行的前进。 “她都和你说什么了?” 相识多年,谭一鸣还是第一次看到李从文失魂落魄的样子,他还以为这个世界上没什么能打动他的东西。 但随心所欲的人,最不能割舍的,本来就是真心。 “她说.......” 谭一鸣的好奇心被他缓慢的语调渐渐扯到嗓子眼,急切道:“说什么?” 李从文却忽然趴在了桌子上,一副人事不省的样子。 他又回到了那个不愿提及的清晨。 孩子这个词,对梁家驰来说是事实,但对程芝来说,是不可痊愈的疮疤。 李从文话说出口,才意识到它是一把双刃剑。 梁家驰的面色变了几变,从憎恶到无措,最后一言不发的看向程芝。 像是要等到一个宽恕自己的答案。 “是啊,梁总也该回去了。” 程芝指了指大门,并未回应别的。 梁家驰站在原地,先前的温情与盛气像是被冰冻住了一样,让他心潮澎湃不起来了。 半晌后,门被人带上,车子启动的声音在安静的小巷里显得震耳欲聋,继而带着蓬勃的怒气飞驰而去。 少了他,李从文却并不觉得如释重负,他清楚的知道,这一次,只是刚好站在了起跑线的内圈而已,并不代表有胜算。 程芝盛来一碗鸡汤,推到李从文面前,又将小笼包摆进盘子里,尝了一个。 “好吃吗?”李从文看着她。 “好吃,谢谢你。” 程芝让他多吃点,李从文点头,尝试着吃了几口,但心里还是惶惶然的,食不下咽。 “他是今早过来的吗?” 他攥着筷子,尽量不动声色的问,希望得到一个和预期截然相反的答案。 “不是。”程芝并未犹豫,“昨天是他妈妈的头七,然后他心情不是很好,就来了这边........” 李从文几乎要听笑了,心情不好就来找前任摇尾乞怜,知道她善良心软,便步步紧逼。 这份厚颜无耻的心态,还真是不断刷新他对卑劣的认知。 “我知道我的行为也挺遭人白眼的。” 冷静下来的程芝对自己从不宽容。 “我没有这样想过,我只是.....” 李从文想说,我只是不甘心,但转瞬一想,又觉得可笑,男人在占有欲这方面果然是一脉相承的。 程芝看着他,神情复杂,眼里最多的情绪是歉疚。 许久后,李从文颓然的摇摇头,“我只是不理解,为什么你会原谅他。” “原谅?” 程芝思考着这个词,看着李从文低头时,露出的一节清瘦的,压得很低的后颈,轻声否认,“我没有原谅他。” 她只是不堪回首的过往中得到了释然。 “梁家驰和我之间,是一场误会。” 把梁家驰说的话又复述一遍后,程芝说,“所以我不是原谅他,我只是觉得,终于可以放下一些东西,轻松一点了。” 这明明也是李从文乐见其成的事情,但他此刻却没办法衷心的替她感到欣慰。 其实他和梁家驰也没多大区别,至少梁家驰敢于用自己的手段来争取她的心,不像他,既要做君子,却又对罅隙耿耿于怀。 订婚是趁虚而入,陪伴多年,不过是给自己创造机会。 爱,是不老不死的欲望,而欲望从来不是干净平和的东西,细微幽暗的人心是最好的温床。 “从文,对不起。” 程芝觉得无论如何都该和他道歉。 意料之中的回答,李从文抬眼看她,消化着难捱的情绪,语气艰涩,“所以你的选择还是他对吗?” 程芝闻言,愣了愣,“我没有这么想过,从文,我没有把你当成.......” “我连选项都不是?” “我的意思是......”程芝看着他黯淡的眼神,心里一痛,“你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人,和我的家人,朋友,一样重要,我没办法给你具体的定义。” 她深呼吸一口气后,认真说:“对我来说,你不是选项,你是李从文。” 无可替代的李从文。 这些年来,其实他一直把自己放在梁家驰的影子里比较,变得很矛盾。 一边憎恶他的种种行径,一边又忍不住反思,是不是自己和他差别太多,程芝才不选自己。 这些心思被李从文藏得很深很好,连他自己都差点模糊了。 听到程芝的这句话后,积攒许久的怨怼和自卑裂开了一丝缝隙。 良久,李从文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 “之前我总担心梁家驰会回来......”他看着程芝,眼里渐渐亮起明润的光泽,“现在我觉得他回来挺好的。” 程芝轻轻皱了下眉心。 “我知道,在你心里我是个好人,你对我有愧疚心。” 程芝微张的嘴唇因为这句话,又闭上了,她确实只这么想的。 “但是你不用觉得愧疚,我以前就说过,钱和钱相亏,是债,人和人相欠.......” 他抬手,温柔地,缓慢地抚摸她白皙的脸,“是情。” 程芝看着他始终如一温润的眼睛,无从质疑他话里的情意。 “我知道你心里有他,也知道你只是把我当成一个好人。” 这些话对李从文来说,无异于利刃,但他要自己把刀插进最深处,对痛苦有了免疫力,才能痊愈不是吗? 他看着程芝,语气越来越坚定,“但是以后,我会成为在你心里,比他更好的人。” 他褪下无名指上的婚戒,这本来是他最珍惜的东西,也是最无奈的谎言。 “我会和他公平竞争。” “我会......” 李从文实在醉得太迷糊,碎碎念了一大通,他是半点儿没听清。 “你会干啥啊?” 等了十多分钟都没等到下一句回音,他的好奇心奄奄一息,“不能喝就少喝点嘛,唉.......” 正考虑着要不要把人拖回家里时,收到妻子的视频来电。 他赶紧喝了口冰水,甩了甩头,变得更加清醒和正经,“喂,老婆~” 几秒后,皱起眉头,手在吧台上抓了一把,摸到车钥匙,“你别着急,我马上回来,对,你等等我!” 他正要起身时,李从文也坐了起来,揉着额角,神情迷蒙的看着他,“你要走了?” “嗯,我丈母娘出车祸了!” 谭一鸣语气很焦急,手心紧握成拳,火烧火燎般恨不得马上冲出去。 李从文关心道,“需要我帮你吗?” 看他醉成这样,谭一鸣当然拒绝,带了几分歉意,“不好意思啊,还说陪你一醉方休呢。” 李从文摆摆手,“你快去医院吧,我收拾收拾了也过去看望阿姨。” 事态紧急,谭一鸣也就不和他多说什么了,风驰电掣的穿过舞池跑了出去。 谭一鸣离开后,李从文看了下时间,晚上十点半,酒吧里反而更加热闹了。 他去卫生间洗了把脸,清醒不少,回去时,看到原来的座位已经有人了,他顿了顿,还是走了过去。 调酒师认得他,有些尴尬的看了一眼占座的女人,“女士,不好意思,这个位置已经有人了。” 李从文本准备说没关系的,结果对方利落的让了位置。 女人漫不经心地倚在吧台边,和他对视,眼皮上细细闪闪的金粉,像春天的花蕊一样,透着鲜灵的美。 “不好意思,刚才不知道这里有人。” 女人朝他微微一笑,举起手里的杯子,朝他的方向点了点。 “没关系。” 李从文不以为意,他本来也没打算再继续坐下去,和调酒师打了个招呼,对方听说他要走,“我去和老板说一下。” 这家酒吧老板和李从文是大学同学,关系不错。 “不用麻烦。” 调酒师笑笑:“老板可叮嘱我了,得好好照顾李老师。” 老师? 和灯红酒绿的世界格格不入的称谓。 一旁的女人闻言,对面前温文尔雅的男人起了几分兴致。 “你是老师?” 李从文听到声音,对上女人笑意盈盈的脸,思忖片刻,点头。 “大学教授?” “不是,高中老师。” 女人闻言,略显惊讶的哦了一声,眼梢微抬,纤长的眼线几乎飘进鬓角,真正的媚眼如丝。 “我还以为高中老师绝不会来这种场所呢。” 她招了招手,又要了杯酒递给李从文,“我也是老师。” 这下换李从文惊讶了。 从始至终,男人的表情都是礼貌而疏淡的,在热烈的酒吧里,显得很清纯,但越干净,越奇妙。 何况长得也好看,虽然衣着打扮并不奢侈,但是能在这种场合都显得从容自若,家境肯定差不到哪儿去。 “你猜我是哪种老师?” 女人勾起唇角,柔风似地贴近他,馥郁的香水充盈在方寸之间,刻意营造出暧昧。 李从文垂眼,对上她明媚的笑,香槟色的褶皱裙摆开叉至大腿,不着痕迹的蹭着他的西裤,女人搭在吧台上的手也移到他手背上,若有似无的勾缠着。 “嗯?” 波浪似的卷发从肩头滚落,露出线条细腻的侧脸和耳垂。 一枚珍珠流苏耳环在乌发间闪着莹润的光泽。 好眼熟。 李从文看了她一会儿。 女人被这种若有所思的,温和的目光望着,心里觉得这是对方沦陷的前奏。 “怎么,喜欢这对耳环啊?” 她逗他,“要不.......”伸手碰了碰细长的银线流苏,“我送给你?” 李从文扬眉,漫不经心地笑笑,后退一步,和她拉开距离,“不用了。” 女人只当他是欲擒故纵,正打算再说点什么时,男人微笑着开口,“我见过更美的。” 他看着她的耳环,眉眼线条很柔和。 那一夜,还是他亲自替程芝取下,然后藏进手心的。 蝴蝶 “Hot summer nights mid July, 仲夏夜茫,七月未央, When you and I were forever wild, 我们年少轻狂,不惧岁月漫长, The crazy days, the city lights, 纵情时光,华灯初上, The way you'd play with me like a child, 我们嬉戏疯狂,童稚之心难藏, Will you still love me, 你是否爱我如初,直到地久天长, when I'm no longer young and beautiful, 当我年华老去,容颜不再, Will you still love me, 你是否爱我如初,直到地久天长, when I got nothing but my aching soul, 当我一无所有,遍体鳞伤, I know you will, I know you will, 我知道你会,我知道你会, I know that you will.” --------《young and beautiful》. 了不起的盖茨比插曲 梁家驰结婚的消息在小镇间传得沸沸扬扬的,梁家父母对这段姻缘更是逢人便夸,结婚那天,一改刻薄势利的样子,宴请了不少人,态度很热情。 小镇上的人没经历过多少盛大场面,上一次还是程家姑娘订婚,排场和气势也很风光。 两人又是旧情人,自然会被放在一起比较,议论纷纷。 程芝的一位远房亲戚,同时也和梁家那边沾亲带故,受邀去参加了婚礼,喝得醉醺醺的回来,连连夸赞梁家的儿子一表人才,迎娶的新娘不愧是城里的富家千金,模样好,气质佳。 请柬里附赠了一张婚纱照,几经周转,程芝还是看到了。 李从文不自觉的观察她的表情,但是看不出什么端倪。 程芝把照片放回请柬里,对别有用心的围观者笑了笑,语气不轻不重的,随口客套:“确实很般配。” 李从文没看到,也没听出异样,渐渐放下心。 正好朋友说自己的酒店开业,邀请他去参加,还点名说要他把未婚妻也带去。 程芝欣然应允,到那边后,她还遇到了熟人,之前的大学室友,如今成了个小有名气的艺人,受邀来酒店参加剪彩仪式。 到了晚上,朋友做东开party,要他们都在酒吧好好放松一晚,美其名曰热热场子。 程芝跟室友许久不见,相谈甚欢,晚上参加party对方无比热情的提出要帮她化妆做造型。 “李从文,你小子眼光真好啊。” 朋友们看到装扮一新的程芝后,纷纷赞扬,笑闹着起哄,推搡着李从文朝她走去。 李从文之前便觉得程芝很美,是一种清清静静却很有生意的美,像溪水,也像禅院里无声绽放的白色野花。 难得看见她画这么精致的妆容,心里还有些恍惚,眼眸乌润,似浸水的葡萄,唇便红得格外醒目,丰润且暧昧。 蓬松柔软的卷发水流一般流淌着,腰间的镂空设计更加凸显出腰肢的纤细,雪白一片,有种纤弱的美。 又纯,又美。 李从文无声笑笑,从容自若地朝她走去。 订婚典礼上的程芝麻太圣洁,他又于心有愧,只能维持相敬如宾的距离。 而此刻,霓虹灯影在女人白皙的脸上轻柔摇曳,一双眼眸清清亮亮,比晚星还动人,他的心便成了热烈的夏夜,任她在其间闪烁。 男人的目光太认真,也太深情,看得程芝有点羞赧,下意识扯了下肩上细长的吊带,缎面裙上的浮花纹络随之摇晃,在灯光下掀起阵阵细腻的光泽。 “是不是.......不太适合我?” 李从文含笑,认真的摇头,“很漂亮。” 程芝第一次穿这种比较性感的衣服,作为女人,对自己的身材难免不自信,真丝裙摆一动,便像起了风一般,在皮肤上拂出细密的清凉。 她在沉闷的境况里待了太久,不太适应这样轻盈的样子,就像褪去一层厚重的壳,忍不住感到拘谨和茫然。 而在别人眼里,却像刚刚破茧而出的蝶,天真纯稚得恰到好处。 李从文靠近程芝,替她把鬓边散下的黑发捋到耳后,指腹擦过耳廓时,明显感受到温热。 程芝半靠在他怀里,被碰到时,睫毛轻微地颤了一下,细碎的阴影落在瞳仁里。 “谢谢......” 她抬头看男人,他穿着剪裁合宜的衬衫,气质依旧是温和雅致的,可是在这斑斓多姿的舞池里,却并不显得违和。 程芝觉得微妙,她对李从文的了解似乎多了一层,又觉得还有许多都隐在更深处,既好奇又迷茫。 李从文垂眼,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女人眼眸里的那点迷朦和困惑在此刻增添了许多耐人寻味的情愫。 藏蓝色的真丝裙衬得女人肤色更白,像黎明时分的雪,昏暗,柔软,她一走动,裙摆擦过小腿时,蓝白交错,又似海边泛起的朵朵浪花。 总之,男人心里的暗流已经开始涌动。 舞曲渐渐被奏响,李从文揽住她纤细的腰肢,声气温柔:“一起跳支舞吧。” 天花板上的玻璃吊灯无声的旋转着,投下闪闪烁烁的光影,瓷砖上好似落了一层碎钻,富丽又奢靡。 周围其他人也开始相依相偎的随着优柔华美的曲调起舞,氛围越发浪漫。 “但我不会跳.......” 程芝依然不太适应这样的场景,逢场作戏对她来说难度很高。 李从文微微一笑,朝她颔首,礼貌的行了个绅士礼,“程小姐,可以请你跳支舞吗?” 语气很郑重,眼里却带着烂漫的笑。 程芝看着他,也忍不住笑了笑,抬手搭住他臂弯,但还是紧张。 “没关系,我们随便跳一会儿就行,毕竟主角在那边呢。” 李从文朝舞池中央扬了扬下巴,程芝看了过去,她的室友已经接过麦克风,开始唱歌。 聚光灯照在女人漂亮的五官上,让人惊艳,举手投足间的每个细节都显得流光溢彩。 她对上程芝的视线,笑得更加明媚,歌声伴着琴曲越发婉转动听。 程芝也回之一笑,李从文看着她眼中荡漾的笑意,收紧手心,扣住她指尖。 “不好意思.......” 她是真的不会跳舞,又因为拘谨,所以动作很不协调,明里暗里的踩到李从文的皮鞋。 “没关系。” 看着向来平静淡然的人乍然露出怯意和慌乱,很有趣。 李从文低头,鼻梁擦过她鬓发,“脸往左边看,甩头的力度要简练,有力。” 程芝照做,从男人游刃有余的舞步里感受到自在,渐渐松弛下来。 他引导着她随着舞曲和零星的光影摇晃,手扣着腰,指腹不经意地摸到那片裸露的肌肤,微凉,柔腻,堪称真正的冰肌玉骨。 “我感觉你什么都会。” 一曲完毕,程芝接过侍者盘子里的冷饮,看见李从文端着杯清酒,脸上浮了层舒然的笑。 “研究生留学的时候,偶尔不得不参加一些这样的活动。” 李从文看见靠窗的卡座空出了位置,“过去坐坐?” 今晚无论他说了什么,程芝都听之任之,可能是因为在陌生的场合,醉意又上来了,所以变得依赖他。 酒吧在顶楼,窗外望出去,高楼大厦鳞次栉比,霓虹灯把夜晚点燃,街道成了流淌着的金色丝带。 世贸大楼华丽的屋顶上挂着一轮铜黄色的月亮,美得光怪陆离。 程芝托着腮,静静地看着玻璃窗,上面映着她和李从文模糊的轮廓。 李从文的眼里只有她。 “我以前在这边上班的时候,加班太晚,从办公室的窗户外面看出去,也能看到这样的月亮,又大又圆。” 程芝笑得怀念,“有次熬到了凌晨两点,地铁公交都停了,担心打出租不安全,我就刷了辆共享单车骑回公寓,那是个很舒服的晚上。“ “梧桐树刚冒出绿莹莹的新叶,地上还洒着樱花的花瓣,路灯下的影子若隐若现的,像隧道一样,我就在里面穿行,风吹在脸上,也像水一样柔和......” “路上没什么行人,只有月亮陪着我。” 轻描淡写的语调,说出的话却让人觉得心绪深沉。 “后来,有人陪我一起看月亮了,我们......一起加班,一起住在弄堂里的老洋房里,春天的时候会去外滩看郁金香花展,去大剧院看舞台剧。” 程芝喝了口酒,痴迷的看着月亮,“夏天院子里葡萄熟了,我们就摘下来,也会酿点小酒,他那个人看起来盛气凌人的,其实很细致,当时的房东是个失独老人,逢年过节他总是会提着烟酒去拜访,到冬天,我们就买票回小镇,上海不会下雪,我和他坐的那趟列车却会穿过茫茫白雪,带我们回家。” 李从文知道她说的是谁,除了羡慕以外,也替她心碎。 程芝转过脸,视线落在虚空里,神情淡淡的,无悲无喜。 “很久很久以前,我也在这么高的地方,看过夜景。” 她永远忘不了心里的那座岛屿,梁家驰在露台上和她接吻,似乎整座城市的夜风与霓虹,车流与路人,都是见证者。 “但是,那个人.......”程芝收回目光,看着杯里琥珀色的酒液,“结婚了。” 隐藏了许久的悲恸,在平时是一堵无坚不摧却又遍布荆棘的墙,此刻被酒精与无用的回忆冲刷着,轰然倒塌,露出她脆弱的,伤痕累累的心。 酒杯颤动着,程芝的手指关节紧绷得发白,李从文伸手,用力握住。 “程芝,他结婚了。” 男人温厚的手掌罩着自己,程芝像是看见一艘船,或者一节浮木,正在向她靠近。 没有人能拒绝这份安心和稳定。 “我知道。” 南柯一梦而已,不要再眷恋了。 李从文将她的手拉到眼前,一字一句的承诺,“只要你愿意,我们也可以结婚。” 只要你愿意。 “芝芝,等这次融资成功了,我们就结婚.......” 记忆里的那个人还在说话,只要她一松懈,这些承诺便翻来覆去的涌上心头。 “结婚.......” 程芝看着眼前的男人,他没有锋利的眉宇,没有强势的目光,不是棱角分明的山石。 他是落入海里的月光,柔和明亮。 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抚摸着李从文的脸,像在临摹瓷器的轮廓。 指尖擦过青黑的眉峰,高挺的鼻梁,最后按在温柔的嘴唇上。 “从文,你爱我吗?” 只有爱和温暖能驱散孤独。 回应她的是热烈的吻。 李从文抱起她,还没到卧房,吻的位置便已印在了程芝绵软的胸前。 程芝仰着头承受他的吻,眼神迷离,像斑驳的水光。 “芝芝.......” 李从文扣着她的后颈,将人拉到怀里,恨不得将她压进那颗跳动的心脏里,让她明白自己有多激动,又有多慌张。 他知道她醉了,也知道第二天总有一个人会后悔。 可是他无法拒绝,也没办法回头。 玄关处嵌了面镜子,他吻着程芝细白的脖颈,呼出的热息洒在肌肤上,她侧过头,和镜子里的自己对上视线。 “嗯.......” 细长的吊带滑到臂弯,露出半边比牛奶还白软的胸乳,男人的手停在她腰间,吮吻的力度越来越重,像澎湃的海潮撞到崖壁上。 “从文.......” 程芝神情迷离的看向镜子里的男人,双手搭在他肩上,在他含住乳尖时,骤然将平整的衬衫面料揪出凌乱的褶皱。 “再喊一次。” 李从文觉得她的呢喃,喘息,都是勾魂摄魄的咒语。 “从文.......” 程芝被他推到镜子上,冰凉的镜面贴着后背,与身前火热的体温形成鲜明对比,她忍不住颤抖了一下。 轻盈如丝的吊带彻底滑落,李从文的双手按在她身后,彻底将人圈在自己的领域里。 眼前的,镜子里的女人,有一样白的乳和一样细的腰,如同此刻,梦境与现实融为一体。 双倍的视觉刺激令人发狂,李从文觉得口干舌燥,喉结滚了几下,贴着她清瘦的肩头温柔摩挲。 手指由下而上的挑开裙摆,掌心贴着女人白皙紧致的大腿,他忍不住用力,将每一寸肌肤都揉按出柔和的凹陷。 程芝也揽着他的后背,碰到清晰紧实的背肌和骨骼,如同树干一样坚韧。 身上出了汗,头发黏着湿漉漉的皮肤,有几缕粘在早已被男人舔得肿胀的乳上,白的,黑的,红的,各种色调,混合出欲望。 李从文搂住她,爱抚的动作从大腿缓缓上,停留在圆润的蝴蝶骨上,很是珍重。 这是因他而破茧的蝴蝶。 珍珠(h) 李从文含着她的唇,不厌其烦的舔舐,牙齿,舌尖。 将她湿黏的津液,细碎的呻吟全都占为己有。 渐渐的,程芝也开始回吻他,像落水的人在接受渡气,神情脆弱且惶然,又带着期望。 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在温香软玉面前,李从文无比认可这句话。 得到她的回应后,欲火越演越烈,他直接撩开程芝轻薄的裙衫,层层迭迭的褶皱推到腰间,他的手贴着单薄的小腹细细揉捏,蓝色的缎面如波澜一样摇摇晃晃。 身上的吻痕越来越多,被碰过的地方更是又痒又热。 程芝微微闭着眼,借着酒意毫不掩饰情绪,抓他肩膀的手不自觉用力,依恋这份令人安心的温度。 许久没经历过情爱的身体格外敏感,湿滑的后背不断磨蹭着镜子,纾解热意,沁着汗的肌肤在玻璃上划出朦胧的水痕。 混乱的暧昧让人意乱情迷。 热烈的吻和越来越深入的抚弄,像火焰一样,几乎要将她灼伤,转瞬却又像是寻到浪潮般,涌出更多湿润水液。 李从文听见她难以克制的喘息声,在这场潮热的情事里得到最大的鼓励。 修长的手指向小腹下方滑去,碰到湿滑的大腿内侧,情欲驱使着他急切,却又谨慎地摩挲着她微微隆起的穴和柔嫩的花蒂。 指节进入的瞬间,湿热感缠住他,李从文感受到她的紧张,耐心安抚,“别怕” 他吻她濡湿的鬓角,看着她水光淋漓的眼眸,笑得心满意足。 “抱着我。” 程芝照做,搂着李从文的脖颈,白细的指尖插入他梳得端正的短发里,几缕碎发落到眼前,她又轻轻拂开。 李从文鼻梁蹭她脸颊上浅浅的梨涡,沙哑的嗓音里满是笑意,“芝芝” “嗯。” 程芝也忍不住笑,将下巴贴到男人轮廓分明的脸上,在他眼前呼出缠绵悱恻的热息。 李从文叁两下扯开衬衫,然后贴着她潮红的嘴唇用力亲吻,不假思索地说着情话,“你好美……” 越发急促的喘息洒在她耳蜗,像绒絮一样,摸不到,碰不着,人也变得飘飘然起来。 程芝眼里漫着层雾蒙蒙的水光,微张的唇瓣里不断溢出呻吟。 李从文在她胸前留下细密的湿吻,含紧漾开的粉晕,舌尖缠着红润的乳果,抵弄,咬合,发出令人面红耳赤的吮吸声。 快感从顶端蔓延的全身各处,身下也开始发胀,秘境深处似乎既想被进入,又排斥着异物。 程芝觉得不太舒服,下意识去推压在身上的男人。 李从文低头,看见她白皙的手贴着自己的胸膛,双乳被夹在两臂之间,挤出柔软的深沟。 他凑上前,用轮廓分明的肌肉体会这份无知无觉的性感。 手被压到镜子上,李从文一边贴着程芝缠绵,感受到心脏砰砰跳动的节奏,一边轻声细语的提示她下一步的动作。 “亲我。” 他做着最色情的事,语气却像孩子撒娇一般。 程芝愣了一瞬,看向男人被情欲笼罩的眼睛,虽然不再清明,在此刻却散发着奇异的亮光,她的唇角微微动了一下。 李从文迫不及待地再次吻上去。 最后一道防线被他轻而易举地褪下,湿成一团的布料挂在女人微曲的膝弯之间,又落到脚踝边,贴到他腰间。 李从文用手缓慢地拨开那道细缝,如愿摸到湿滑的爱液。 “啊”程芝蹙眉,感受到他正在进入自己,下意识呢喃,“有点痒” “……” 她的坦然令李从文无比欣喜,原来她确实动了情。 之后的事情便顺理成章许多,他抬高她的腿,探入白嫩的穴,哄她勾住自己的后腰。 程芝全身都软如春水,双腿被分开,任他修长的手指在穴内肆意顶撞。 细碎的吟哦,有时被他吞走,有时洋溢在空气里,或者扑到镜子上,变成一团白白,薄薄的水蒸汽。 李从文在这方面并没太多经验,但他是个懂得举一反叁的好学生,很快就摸索出了程芝的敏感点。 “啊……慢点……” 湿热的穴肉绞着他,进退两难之间,却又涌出一股滑腻的液体,于是他趁势插入最深处。 程芝骤然仰起头,脖颈连着下颌的那条线,绷得很直,像郁金香的花枝。 眼尾的泪珠随之滚落。 李从文扶着她的腰,喉咙被欲火烧得干燥难耐,嘴唇也像起皱的纸,沙沙的:“芝芝,芝芝……” 坚硬的性器抵在入口处徘徊,顶端已经被染上湿淋淋的水光。 程芝懵懵懂懂地伸出手,摸了一下,那东西变得更大了,散发着灼人的热烫,硬得很显眼。 “嗯” 李从文喘着粗气,低下头轻轻托住女人晃动的绵软,再也按捺不住冲动,压着臀肉,直接顶进穴口。 尺寸差距让两人同时发出沉闷且性感的哼声。 李从文越是希望她放松,内里便挤压得越紧实,密不透风的裹弄着他,如同无声的吻。 “芝芝……”他嗓音沉哑,手心抚着程芝白皙的肩膀,“轻一点……”顿了顿,凑到她耳边,说出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荤话,“别咬这么紧,我舍不得离开的。” 李从文想,如果她是破碎的,那他干脆彻底破坏掉原有的界限,在她身上和心里留下属于自己的痕迹。 越深刻越好,最好永远都不要忘。 他拉着她的手,渐渐往下走“难受吗?” 程芝在快感的浪潮里沉浮,迷迷糊糊的点头。 他诱导着她用指尖搓磨敏感的花蒂,一圈一圈的打着转,似笑非笑道,“这样会舒服些吗?” 扣在腰上的腿下意识收紧,将他的坚硬又吃进去许多,变得亲密无间。 他也不再收敛,揉着软绵绵的乳,更用力的挤压红蕊,引她在怀里起伏。 程芝被李从文大开大合的顶弄刺激得连连颤抖,被汗湿的长发都粘到了他身上。 刚从男人怀里滑落几分,又被用力捞回去,穴内的性器一伸一缩,变得更为巨大,将入口处的穴肉磨得肿胀泛红,又带出更多爱液。 紧绷大腿肌肉刮蹭到女人娇嫩的红蒂时,她忍不住咬住他紧实的肩膀泄气。 情到浓时,她放下矜持,他也彻底放开理智。 交缠的男女靠在镜子上,湿气弥漫的玻璃映出凌乱的姿势。 程芝都忍不住溢出哭腔了,“好酸” 细长的腿顺势滑落,踩到地面时,小腿肌肉还在发抖。 李从文闻言,因为用力而不自觉皱紧的眉宇线条松缓了几分,停顿片刻后,将她翻了个身。 “诶好凉” 程芝回头看他,本意是抱怨,上挑的眼尾翻着潮红,暧昧和妩媚并存。 他从后面握住她摇晃的乳,将红蕊按进去又扯出来,身下的力度分毫不减,长驱直入的占有着,将雪白的臀肉拍打得泛红。 放荡又混乱的撞击声,喘息声,和含糊不清的情话像火焰一样蔓延在空气里。 程芝被迫撑着光滑的镜面,视线忍不住朝下看去,双腿间那根不属于自己的坚硬磨得她四肢发软。 李从文感受到她的失神,挺直腰,向前顶的同时,又紧紧捏住乳果拉扯。 “程芝。” 他连名带姓的喊她。 程芝微微侧过脸,眼神依旧是迷蒙的。 他靠着她,女人瘦而伶仃的蝴蝶骨仿佛能刺进他皮肉。 李从文低下头,无比怜惜的亲吻她后背。 “我爱你。” 程芝看着镜子里的男人,轻轻喊出他的名字。 “李从文……” 男人的动作瞬间温柔了许多,从后面圈住她,“嗯,是我。” 他贴着她的脸,鬓角擦过她耳垂,从镜子里看见那枚珍珠耳坠。 曾经的石头历经磨砺才变得如此美丽。 就像他们用痛苦纠缠出欢愉。 李从文摘下一枚耳坠,握在手心里,然后不遗余力的进入她的身体,每一次都撞到最深处。 穴内越来越软,越来越热,她的呻吟也越来越脱力,终于在一阵细密的颤抖后,李从文拔了出来,吮吸着她肩膀上单薄的皮肤,直到显出红痕。 玻璃镜上洒满了星星点点的水珠,有汗水,也有她体内涌出的潮水。 属于男人的白浊沿着她的大腿缓缓流下,延续这场激烈的情事。 李从文握紧那颗珍珠,暗暗发誓,无论她心里想的是谁,这一晚,她是属于他的,就够了 虽然李从文说订婚的事情由他去和程父解释,可程芝已经不想再给他增添任何顾虑了。 程阳在河南待了叁天,兴许是水土不服,回来时一直咳嗽个不停。 程芝给他熬药时,想起之前对李从文说的那些家人是最重要的,一时又觉得难以开口说出真相了。 她觉得自己很可笑,一边发誓不能再任性,一边却又和梁家驰纠缠在一起,和往事藕断丝连。 还有李从文,他的一片真心,被她伤得那么深。 他们都没错,目标从来都很清晰明确,只有她总是在半推半就。 药壶的盖子被沸腾的气泡顶开,她收回神思,倒出一碗棕褐色的药汁,晾了一会儿后,她朝客厅走去。 “爸,喝药了。” “好嘞。”程阳连忙接过,又给程芝递了一碟青翠欲滴的提子,“芝芝受累了。” “您这说的什么话啊。”程芝看他一眼,故意皱眉,手里握着水果刀,耐心的将雪梨削皮,“晚饭想吃什么?” 程阳慢慢地喝药,一时没回她。 果皮掉了一节,程芝的失神变得明显。 她轻轻叹了口气。 虽然一直把感情克制得很平静,但程阳和她是血脉相连的父女,怎么会看不出端倪。 “芝芝,爸能问你个事儿吗?” 程芝看着父亲的眼睛,他当了多年刑警,即便年龄上去了,目光依然是清明睿智的。 “你和从文之间是不是有事儿瞒着我?” “我……” 程阳看见她犹豫不决的表情,叹了口气,“我听你二姨说,小梁来家里找过你。” 免费精彩在线:「po1⒏homes」 选择「po1⒏homes」 程芝自小便觉得她这位二姨很神奇,一度认为以她的好奇心和立刻付诸实际的能力,很值得去国家情报局工作。 小到柴米油盐,大到国家政事,她全都门儿清。 虽然住得不算近,母亲去世后,除了程芝在家时会来串门,平时来往不算勤密,却能对她的动态了如指掌。 “是真的吗?” 程阳又问了一遍,语调和神色都敛去几分宽和。 “” 程芝眼里闪过一丝犹豫,微微抿起嘴角,斟酌着措辞。 程阳不是严父的做派,家风也并不森严,他只是不喜欢女儿对自己刻意隐瞒。 半晌没听到回音,烟灰色的眉毛皱了起来,隔着一道茶几,他认真审视程芝的展露出的任何细节。 “小梁,是之前的那个吧。”完全是笃定的口吻。 父亲肃然的态度反而让程芝冷静了下来。 纸终究包不住火,从她为了梁家驰闯入那场暴雨时,就没办法再继续粉饰太平了。 将药碗收拾到一旁后,程芝点头,“嗯,前天他来了家里一趟” “前天?” 程阳的眼神顿时锐利许多,搭在沙发上的手指动了动,泄漏几分失态。 “来做什么?” 程芝将梁家驰家里发生的事说了一遍,别开视线,轻声道:“爸,是我让他进来的。” 程阳看着她心虚的眼神,想起来李从文在电话里和他说这两天回市里了,暂时不能来看望他。 话里话外都是真心的愧疚,但程阳也听出了点强颜欢笑的意味。 倒不是真的很需要李从文过来,相交多年,程阳既尊重他是朋友,又爱惜他是自己的女婿,也算很了解他的个性了。 刚听到小姨子说这话时,他还不大相信,觉得程芝是个明事理,懂没分寸的人。 越是觉得了解她,就越是不解,程阳感觉喉咙里堵了口气,心里一沉,“从文也知道这事了?” “嗯。” 程芝看他脸色不详,很是愧疚,“对不起。” 程阳紧紧盯住她低着的头,脸上难掩失落,“程芝”他叹了口气,无奈又痛心,“你怎么能做这么糊涂的事啊” 所幸是家里人知道的,如果别有用心的外人把这件事拿出去闹得沸沸扬扬,程芝如今又是老师,不知道会惹出什么麻烦。 本来性子就软和的人,现在他又老了,没人帮忙撑腰壮胆 人老了就很容易瞻前顾后,程阳越想越着急,起身在客厅里仓促地,一瘸一拐地踱步了半圈。 “要不是你二姨和我说唉,连你二姨住那么远都知道了”他替她烦恼,嘴里不断念叨着。 父亲很少责备自己,程芝也于心有愧,眼眶开始发热,她毫不犹豫地跪在地上,“爸,我” “你跪着干嘛!” 程阳本就不上不下的心态,被她这么一跪,更复杂了。 他伸手拉她,“起来,有什么事儿,你好好说出来就是” 程芝从小便是个让人省心的孩子,对他也是孝顺有加,从未做过出格僭越的事,看她的表情也是既心酸又委屈。 “爸,真的对不起。” 程阳叹了口气,双手扶住她肩膀,“芝芝,你先起来,不管多大的事儿”他从埋怨和困惑的情绪里回神,安抚她,“咱们俩都不要激动,你坐着,我们心平气和的谈一谈。” 程芝不动,用力摇头,几滴泪落到瓷砖上,她吸了吸鼻子,“爸,这件事我没办法心平气和的说出来。” 程阳皱眉。 “难道你和梁家驰”他松开手,仔细观察程芝的表情。 程芝没承认也没否定,半晌后,抬头看他,“我们没有在一起,但他确实在家里借宿了一晚。” 程阳的表情顿时难看至极,“你知不知道你什么身份,他又是什么身份啊你!” 他很少发脾气,程芝的态度又卑微,叫他无奈至极。 “我知道。” 正因为知道,才会这么煎熬。 程阳除了痛心以外,还觉得不可思议,紧握着沙发扶手,长长顺了口气后,“外人就不说了,你让从文怎么想,你们是要结婚的关系啊。” 父亲几乎从未对她生气过,母亲去世后,对她的宠爱甚至比孩童时期还深厚,如今即便是生气的,也只是自己涨红了脸。 程芝连忙站起来,想要扶住他,“爸,你” 程阳皱着眉,神情凝重,“程芝,你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呢 ,我不问,你是要一直瞒着我吗,从文不知情的话,你难道还要瞒着他吗” 失望的语气如重石般砸在程芝心上,她低着头,手指扣着掌心,因为用力过猛,指甲盖撇断了,火辣辣的痛。 “我” 该如何解释呢? 说她错了? 但昨天见梁家驰,她不觉得是错,甚至觉得是这几年,做得最正确的事。 她和梁家驰之间没有错误,只有错过。 七年多的沉寂和压抑,终于换来一次鲜活的心动。 程芝紧咬着唇,将眼泪忍回去以后,抬起头,无比认真和坚定的看着父亲。 “爸,我和李从文不会结婚的。” 程阳对上女儿泛红的眼睛,分明在哭,但她的眼珠却很明亮,犹如烈日下波光粼粼的湖面,透出蒸腾的热意。 “你你们不会结婚?” 其实这几年,程阳也察觉到某些违的端倪,只是作为女方家长,李家条件又很优越,总归要矜持一些,免得被看轻。 所以他都是旁敲侧击的打听原因,得到的回应也模棱两可,如今真正听到程芝说出真相,茫然的同时又隐隐松了口气。 “因为梁家驰吗?” 程芝摇头,“当时我和从文订婚是为了保住那个孩子。” “孩子?”程阳大惊失色,“你” 隐瞒了许多年的秘密,终于说了出来,程芝甚至感到一种巨痛在血液里涌动,像是将疮疤用力揭开,露出血淋淋的嫩肉。 她神色凄惶,语气轻得几乎听不清,“是我和梁家驰的。” 在听到流产时,程阳心神一震,见证了这场迟来的悲剧,他的膝盖不能久站,针扎似的痛让他更加清醒。 他想起来,订完婚没多久的时候,李从文说想带着程芝去市里和他父母多相处一段时间。 当时他还觉得高兴,女儿终于又获得幸福了,却没想到,这份甜蜜的背后,是苦不堪言的血泪史。 他强撑着力气,艰难地把程芝扶起来,让她坐到沙发上。 “这些事,你怎么不早点和我说呢?” 程芝看着他,泪水止不住的流。 母亲去世,家里一贫如洗,在这种境况里,自顾不暇的人要如何相扶相持呢? 何况他们骨子里都有不甘不折的傲气,更不会给至亲增添麻烦。 理解这一层缘故后,程阳深深叹了口气。 程芝会隐瞒这些,完全是为了保护他和维护幸福安宁的家庭氛围。 他也从来是报喜不报忧的。 “傻姑娘。” 程阳把她脸上被眼泪濡湿的头发捋到耳朵后面,露出完整的五官轮廓,柔和,苍白,好似易碎的瓷器。 温暖的动作抚平了她心里的酸楚和褶皱,程芝再也忍不住悲伤和委屈,“爸,我骗了你,我” 眼泪无穷无尽的掉,她抬手,用力盖着脸,“我真的对不起你” 这些话,她也想对李从文说。 她和他之间,不该将错就错。 “你没骗我,是我没发现这些”程阳给她擦眼泪,像小时候一样抱住她,轻轻拍她后背,语气怅然,“是爸该和你说对不起,没照顾好你。” 他的视线在房间内绕了一圈,寻觅着妻子的影子,终于看见她的照片,眼前也渐渐变得模糊。 布满皱纹的手指紧紧握着,骨节嶙峋,他在心里郑重道歉,“玉琳,对不起。” 妻子临终前没能见到女儿,本就遗憾,他曾发誓会好好照顾家庭和孩子,结果连这么重要的事情都无知无觉,最后还来指责孩子。 父女俩都是内敛的人,心里藏了无限酸楚,由着这次机会也算是彻底说开。 程芝把她和梁家驰分开,与李从文在一起,以及到如今复杂的心境都一一讲出来以后,心态倒是豁然了许多。 笼罩着程家的无形的阴云散了许多。 “爸,以后我不会再让你担心了。” 程阳闻言,摇了摇头“你就是太让我省心了,什么事儿都往自己身上扛。”他看着她,目光慈爱,“芝芝,你要记住,爸爸永远是你坚强的后盾。” 程芝点头,细细的观察父亲的神情。 六十多岁的老人,身子骨再怎么硬朗结实,也还是掩盖不了老态,松弛的皮肤,软塌塌的皱纹,以及银黑交错的头发,都刻着岁月蹉跎的痕迹。 况且母亲去世后,他本就孤独,性情自然沉重了许多,相较于之前,如今又一桩憾事压在心上,他的疲惫和沧桑变得格外明显。 “爸,你以后有事也要和我说。”她语气认真。 程阳颔首,还是记挂着李从文的事,“那你和从文都说清楚了吗?” 程芝想起李从文摘戒指时的神态,平静,沉着。 戒指戴久了,也像融入身体的一节骨头,摘下它,无异于换骨。 可是他说出的话依然是温和且热烈的。 他说,要成为她心里最好的人。 “说清楚了我们一直是朋友。” 朋友这个词在喉咙里又无声的过了一遍,程芝知道这是在自欺欺人。 他们都越界了。 程阳无话可说,缓慢地点点头。 想起李从文一片真心,连自己的婚姻大事都能交付给程芝做决定,可见用情多深。 可惜。 良久,他问:“芝芝,你对从文一点感情都没有?” 程芝摇头。 李从文给她的感情太复杂了,越是不求回报,才越无以为报。 “你还是想和梁家驰在一起?” 程芝想了想,也摇头。 她很清楚,如今她和梁家驰之间的隔膜太多了,多年的分离和疏淡,不是情不自禁和一时冲动能化解的。 程阳毕竟是个大老爷们儿,女儿家的心思又过于细腻,他挠了挠头发,为难道,“那你现在怎么打算的?” 虽说他不会阻拦程芝的任何决定,但总要问清楚,才能有的放矢的提建议吧。 程芝看着他,神情也很迷惘。 如今她拒绝了李从文,也和梁家驰保持着距离,说实话,两个人,她都没选。 程芝想,她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思考。 压在心里多年的感情和秘密都得到释放后,她久违的感受到平静和自由,仿佛看见了几年前的自己。 从容无虑,不知愁。 程阳知道她是个深思熟虑的人,也很有主见,从小到大基本没让他担忧过。 “芝芝,不管你做出什么决定,爸都不会干涉,你也不用在意别人的眼光。” 他笑了笑,“你们这些年轻人的感情啊,说风就是雨的,轰轰烈烈得很”顿了顿,程阳拍她肩膀,力度温厚,“爸爸也年轻过,所以很明白,有些人和事,没有对错,也未必有结果,但是” 已经有些昏黄的眼珠里蒙了层水光,程阳看着妻子的遗照,缓声道,“值得铭记和珍惜的经历与回忆,这一辈子能拥有过,就足够了。” 妻子去世后,他才领悟到,爱是有限的,也是永恒的。 在爱情开始之前,人们总是谨慎的,希望处处圆满,开始以后,既欢喜又怅然,不敢设想分开,期待着永远。 可这世上,快乐总是转瞬即逝,只有遗憾和悲伤,是亘古不变的。 下午的时候,潘皎皎提着水果和营养品来看望程父,见父女俩都眼眶红红,很是关切。 程芝带她进房间,把这几天的事又说了一遍。 翻来覆去的说,她甚至都觉得麻木了,语气和态度都很平淡,反倒是潘皎皎听得很激动。 “我和我爸也解释清楚了。” 潘皎皎长长的吐了口气,喝了口水后,言简意赅的总结,“你和梁家驰之所以分开,是因为当时日子太苦了,结果没多久发现怀孕了,但是梁家父母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梁家驰又穷得叮当响。” “” 她说话本就直率,对梁家驰的态度一向刻薄。 程芝点头。 潘皎皎得到反应,继续说:“担心被镇上的人说叁道四,所以李从文就提出订婚来解决流言的问题,这我倒是知道的,我们李校长真是大好人” 说着瞥了程芝一眼,后者心虚的别开脸。 “然后梁家驰误以为你要结婚,所以他也去结婚生子了。” 程芝继续点头。 潘皎皎无奈扶额,“你们这关系啊,真是错综复杂。”她揪了几颗青提扔到嘴里,散漫道,“但其实也很简单,梁家驰么倒也没我想象中的那么坏。” 这些年来,潘皎皎对梁家驰的辱骂之词数不胜数,这已经算是很高的赞赏了。 “但还是挺渣的。”她叉着双臂,一脸不屑,“我跟你说,他来找你,一半原因是因为真的惨,还有一半原因是为了卖惨,你可长点心眼。” 卖惨 程芝想起梁家驰那双湿润,乌黑的眼睛,的确让人心软。 后来他的行为,说是引狼入室也不夸张。 “那你现在到底怎么想的?” 又是这个问题。 程芝坐在书桌前,阳光太烈,她放下百叶窗,靠着窗沿,然后挑开一道缝隙,院里深绿繁茂的槐树被晒得闪闪发亮。 “没什么想法,脑袋空空。”她耸了耸肩,笑意盈在眼底,也闪着光。 潘皎皎看着她柔和的眉眼,有些怔忡。 她和程芝是从小一块儿玩到大的好姐妹,就连大学都在同一个班,自认为是最了解她的人之一了。 她一直是个善良且单纯的人,也被家人与朋友保护得很好。 只是进入了社会,被现实蹉磨后难免变得疲惫,分手和母亲去世的悲痛又接踵而来。 残疾的父亲,清贫的生活,不再美满的家庭,如同累累重石砸在她身上,越来越压抑,克制,以及封闭。 但此刻的程芝露出了久违的纯稚和舒然。 “比起选谁,现在我更在乎自己。”她说。 程芝缓缓坐下,扯了张白纸,在上面写下梁家驰和李从文的名字。 “我爱梁家驰,但这份爱里面包含的东西太多了,和他有关的回忆占据了我人生最好的时光,我们会分开,也是因为现实所迫,在这段感情里,他已经竭尽所能的付出,掏心掏肺的对我好了。” 潘皎皎看着梁家驰的名字没说话。 “从文我想过和他在一起,甚至想过结婚。” 墨黑的笔尖停在李从文的名字上,她想起他的眼睛,幽深,静谧,对她总是带着笑,很温和,却也遥不可及。 “可他想要的其实不是我。” 李从文要的是爱,她只是恰好成了他心目中这个词的形象而已。 潘皎皎虽然不太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但也隐约感受到过李从文身上那种飘渺的感觉。 他太随性,太自由,风轻云淡般,也许会为某人停留,并不追求最终的归宿。 对于李从文,程芝感到愧疚,但也看得很清楚,他并不介意让她亏欠更多,以此靠得更近。 小朋友之间才会孔融让梨,成年人之间都是各取所需。 她有欲望,想被爱,所以利用他的好,来满足私心。 “我之前读喜宝,里面说,我要很多很多的爱”程芝看着潘皎皎的眼睛,语气疏淡,“皎皎,我没你们想的那么好。” “” 虽然是夏天,不过程芝的眼神里则透着几分凉意,像烈日下那株槐树的影子,浓黑,静默,看不真切。 好一会儿,潘皎皎才回神,她想她还是不够了解自己的这位朋友。 在温柔平易的表象下,她一直是坚韧独立的,不依靠,不选择,知世故而不世故。 她不再是月光,而是玻璃,可以平凡,可以华美,本质则是锋利且尖锐的。 潘皎皎倒了杯水,递给她,“那恭喜你,重获自由。” “谢谢。” 程芝在心里和七年前那个坐在蛋糕面前等待爱人的,站在月台上等待回家的那趟列车的,在墓碑前放下花束的,懵懂,无助的自己,轻轻说了声再见。 免费精彩在线:「po1⒏homes」 老师 “果冻带上,小面包带上......还有.......哦,奶酪棒!” 梁渡抓了好几样零食往自己的小背包里塞,东张西望几秒后,又从床头柜翻出一袋薯片塞进去,直到拉链都被撑得合不拢以后,她遗憾的叹了口气。 才九点多,明晃晃的阳光就已经把房间四处照得一片雪白,烘热的暑气不断蔓延。 梁家驰用梁渡的水壶装了满满一大杯凉茶,浅尝一口后,担心孩子怕苦,又加了两颗冰糖。 “嘟嘟,好了没啊?” 说着话的同时,他从冰箱里取出葡萄和菠萝,耐心地把西瓜切成小块儿,放进玻璃盒。 如果公司里的那些同事和下属知道那个平时开会都分秒必争,雷厉风行的梁总此刻正怡然自乐的给孩子准备水果沙拉,肯定会大跌眼镜。 兴许是小镇生活节奏慢,梁家驰感觉自己的性情沉淀了许多,乐于做个普普通通的儿子和父亲,把这样无关紧要的杂事处理得很细致。 从程芝家回来以后,他还来不及思考如何“破镜重圆”的感情问题,梁建山就给他找了一大堆杂事。 之前说过要开棋牌室,如今他的烟草经营许可证成功办下来了,店铺选址也定好了。 小小一间铺子,装着梁建山“东山再起”的壮志,所以格外上心。 叁五不时往城里跑,去看货源。 监督装修的事情理所当然的落在了梁家驰身上。 好不容易和程芝冰释前嫌,他正愁没理由留在镇上,靠她更近点,因此被梁建山安排去守铺子的时候,犹豫半晌后,也半推半就的答应了。 “嘟嘟,再不走,等会儿热起来了。” 梁家驰装好水杯与餐盒,朝卧室走去,靠着门框,漫不经心地敲了两下。 “好啦好啦!” 梁渡几乎是用拖的把小背包拽到他面前,胳肢窝还夹了个格纹小抱枕。 “......”梁家驰挑眉,“你这是要搬家? 梁渡心虚的嘿嘿几声。 “我们最多待到下午,你装这么多零食......” 梁家驰把小背包提起来,掂量了两下,份量不小。 “我给爸爸也带了!”梁渡立刻邀功,扯着他宽松的工装短裤,故作扭捏,“最大的那包薯片就是给您的!” 还用上了敬语。 “是吗?” 梁家驰可不记得他爱吃薯片。 “但是天气这么干,我就不吃了吧。”说着他拉开拉链,一副谢邀的姿态。 “我......”梁渡转而拉扯他衣角,仰着圆乎乎的小脸,眼睛里瞬间蒙着层水光,“爸爸,嘟嘟可以帮你吃的!” 梁家驰被她诚恳的目光,厚脸皮的话,弄得啼笑皆非。 他俯下身,捏着她软乎的腮帮子,故意拧起浓眉,“那我是不是还要谢谢你啊?” “不客气捏~”脸一点也不疼,梁渡自发理解为他这是答应了,得寸进尺道,“老师说了要助人为乐!” 梁家驰愣了一瞬,松开手,笑声爽朗。 “那这个抱枕又是干嘛的?” 他来了兴致,故意逗她。 “这个是我午睡用的......” 梁家驰缓慢地点点头,“那这个企鹅娃娃呢?” “它是和我一起午睡的好朋友!” 梁渡总有道理。 眼看着日头越升越高,梁家驰拎起小背包,手臂上挎着水瓶,“走吧,再不走等会儿热起来了。” 梁渡拉着他宽大的手掌,一蹦一跳的下楼梯。 开车去世纪城大概也就二十分钟的路程,车库里虽然没太阳,但车厢内有股难闻的闷臭味,梁建山平时总是开着去钓鱼,依稀还能闻到鱼腥味。 梁家驰摇下车窗,散了下味道,瞥见梁渡正捏着鼻子,小表情很嫌弃。 “爸爸,我们能不能走路过去啊?” 她很喜欢自由自在跑来跑去的感觉。 梁家驰扫了一眼鼓鼓囊囊的背包,言简意赅:“不能。” “......” 不过考虑到棋牌室在小巷子里,上次他找停车的地儿都找了半天,“要不咱们骑车过去?” 他从吴瑞安家骑来的那辆摩托车还没还,夏天骑车倒也凉快。 他不禁分心,回忆起十七八岁时,和几个好兄弟骑着机车在飞驰在山间野道上的那分意气风发。 梁渡最近在学骑自行车,虽然是带辅助轮的那种,但她也很向往风驰电掣的感觉,连连点头“好呀!” 父女俩都兴致勃勃,各有各的飞车梦,结果摩托车油量不足。 “.......” “......” 面面相觑。 最后梁家驰骑了辆小电驴,戴着顶深灰色棒球帽遮太阳,梁渡坐前面,被他包揽在怀里。 虽然和想象中帅气的画面不一样,难免失落,但骑车迎着夏风,路过一丛丛绿树与和云影时的凉爽,还是让人心旷神怡。 半个多小时后,两人抵达目的地,工人已经入场了,拿着榔头,胶枪在里面敲敲打打,扬起许多灰尘。 梁家驰扯了两张板凳放在门口,和梁渡一块儿坐着,叁心二意的监工。 秘书发来一份文件要他审核并签名,梁家驰仔仔细细的看完以后,落款。 但他还得找个有传真机的复印店,把文件传回去。 正思索时,对面的铺子来人了。 趿拉着人字拖的年轻老板手里还抱着半个西瓜,姿态很闲适,顶开卷帘门时,朝他们看了一眼,瞬间笑起来。 “梁老板,今天又来监工啊?” 梁家驰和他打过几次照面,毕竟以后门对门做生意,都很看重人际往来。 “杨老板。”他也笑了笑。 “这是你女儿啊?”杨老板走过来,上下打量几秒后,笑着夸梁渡,“真可爱,跟个糯米团似的。” 梁渡在不熟的人面前比较害羞,攥着手里的蜡笔,既好奇又谨慎的回看他。 “嗯,今天跟着过来凑个热闹。”梁家驰温和地摸着梁渡的小脑袋,“嘟嘟,叫杨叔叔。” 梁渡点头,正打算喊时,对方摆摆手,“别叫叔叔了,叫哥哥就行。” 眼前的男人至多二十五六的样子,相貌平平,但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很明亮,添了几分神采飞扬。 “小杨哥哥。”梁渡小声改口。 “诶!” 杨胜点头,绕到店铺里看了看,和梁家驰聊了会儿装修的事情。 “你俩干脆去我店里坐着吧,有空调,凉快着呢。”杨胜看着梁渡的绘画本,“小妹妹不是在画画吗,在桌子上画多方便。” 梁家驰想了想,问他,“你那儿有传真机吗,我有份文件要传一下。” 杨胜点头,“有啊,复印件也有。” “借我用下。” 梁家驰问价格,被他回绝。 “以后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街坊了,说这些干嘛。”杨胜不以为然的笑笑。 其实他对梁家驰的身份略有所知,上市公司的大老板如此谦和,一点也不盛气凌人,这让他很有好感,崇敬的同时也想趁势结交一番。 “谢谢。” 梁家驰的语气很真诚。 举手之劳而已,还被这么认真的道谢,杨胜在心里感慨,大老板的心胸气度就是不一样。 将文件传过去以后,梁家驰又召开了一个线上会议,公司最近在搞并购重组的项目,流程很麻烦,他对这件事寄予厚望,很是严谨。 大概开了两个多小时的会,他都说得口干舌燥了,屏幕里的同事们也露出了疲态。 梁渡往他嘴里喂了几颗清甜的葡萄,他缓了口气,“大体的方向就这么定了,散会吧。” 屏幕上的小方格一个个变暗,秘书把年假的签呈单发给他,“老大,你真要休两个月啊?” 他在梁家驰身边待了将近五年,还是第一次看到他休年假,时间还不短。 但他知道一些内情,本想说句节哀,但那头回消息说是陪陪孩子,处理家事。 老板给自己批假,也就是走个流程而已。 “爸爸,咱们午饭吃啥呀,你饿了没啊?”梁渡看他没工作了,凑过来问了一句。 梁家驰看了下时间,正到饭点时分。 “叫个外卖吧?”他看了一眼,“小杨哥哥呢?” 梁渡也跟着张望,“我没注意到诶。” 网吧分两层,他在杨胜的办公室里,走出去看了一下,因为是周末,楼下基本已经坐满人了,大多是学生,键盘敲得噼里啪啦,一片烟熏雾燎。 杨胜刚好提着几个快餐盒进门,抬头看见梁家驰,扬起热情的笑脸。 “我看驰哥你挺忙的,就叫了外卖。” 他把东西放在办公桌上,招呼梁渡,“小妹妹,你看看这些爱吃吗,不行我再点。” 梁家驰还没开口,杨胜立刻说,“别提谢字哈,哥,你不知道,我特别佩服你们这种互联网大佬,我刚才听你说那些专业术语,感觉看到了曾经的梦想。” 对方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梁家驰也不好拂面子,但还是转了饭钱,这次态度强势了许多,杨胜也就没再推辞。 下午的时候,梁渡要午睡,梁家驰又去棋牌室转了一圈,和工人师傅沟通材料的问题。 烈日炎炎的天,水泥路面上铺着层晃眼的光,热烘烘的水蒸汽散布在皮肤上,叫人烦闷。 门口摆了个大风扇,梁家驰倚着墙,有一搭没一搭地抽烟。 几辆造型浮夸的摩托车轰轰烈烈的停在网吧门前,发色各异的小年轻走了进去,梁家驰的目光在其中一个男生的脸上停留了片刻。 因为他身上穿的是件校服,虽然旧,但是很整洁,后面印着嘉陵一中四个字, 他记得程芝在这里教书。 一支烟抽完,梁家驰又回到网吧,路过电脑桌时,听到几句难听的笑骂。 他随意看过去,刚才那个学生正被人按着头,手里捧了碗泡面,汤上飘着烟灰。 “不是没吃饭吗,尝尝啊。” 男生明显很畏缩,却不得不赔着笑,支支吾吾的:“我.......我不饿.......” 其他几个人叼着烟,吞云吐雾的动作很老练,也在戏弄他。 梁家驰旁观了几分钟,到底还是没插手。 在他看来,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个男生可能也只是表面上看起来比较怯懦。 二楼和一楼是错开的分层设计,杨胜说有问题想咨询他,两人站在走廊上漫不经心地聊天。 那几个不良少年越闹越激动,起着哄,眼看还要动手了。 杨胜对这种场面早已见怪不惊,梁家驰渐渐皱眉,正打算说些什么的时候,有人站在了门口。 隔着一道泛黄的塑胶门帘,他只看见模糊的轮廓,高瘦,纤长。 细白的手腕格开帘子,女人微微低着头走进来,脸上落了层阴影,眉眼线条更加细腻。 程芝的视线在昏暗的店内停了停,神情很淡漠。 梁家驰扶着栏杆的手瞬间握紧,片刻后,折身下楼。 “哎呀,程老师!” 闹事的几个人朝她露出怪笑,“您可真尽职尽责,放暑假都要管教我们。” 程芝看着打头的金毛男生,连名字都懒得喊,“你们已经不是我的学生了,我不会管,但是他.......” 沉静的目光落到穿校服的人脸上,“我要管。” 她一步步走近他们,神情从容不迫,网吧里其他看热闹的人都被她冷淡的眼神弄得噤声。 也许怕老师是学生的天性,刚才还耀武扬威的几个小混混,随着程芝的出现,不自觉的消了几分气焰。 梁家驰站在楼梯口,本想喊她,可这个场面实在不是叙旧的好时机。 而且他几乎从未见过程芝这样严肃的一面,只能静观其变。 程芝伸手,想要把徐翼拉开,对上她的眼神后,他却瑟缩了一下。 几个小混混重整旗鼓,“程老师不愧是一中的母老虎啊哈哈哈哈,人见人怕......” “我看你们一点也不怕。”程芝扫了他们一眼,“不是吗?” 金毛最先反应过来,人人都怕她,他们不怕,不就意味着不是人吗。 围观的人也开始窃笑,他感觉脸上开始发热。 比起那些气急败坏的老师,程芝算是很有素质的那一类,从不打骂体罚学生,性子也平和。 但他们就是怕她。 她从来不会情绪激动,口不择言的责备他们,也从不发脾气,起初甚至还会语重心长的教育他们。 可能正因为她看起来太温和,亲手给了他们放纵的机会,最后却又放下温情的表象,毫不犹豫的把他们开除。 此刻也是,虽然眼睛看着他们,但彼此都知道,程芝一点也不在乎他,比轻蔑更让人难以忍受的是毫无转圜余地的漠视。 如果不被退学,也就不会被家里人打,也就不会堕落成这样。 所以错误的源头全部是她,教不严师之惰,都是她的错。 “徐翼,你奶奶说你又偷了她的钱,算上之前的班上同学失窃的那些,如果你再这样,我会去报案。” 程芝目不转睛的看着徐翼。 她的语气很平静,和表情一样淡然,丝毫不掺杂个人情绪,却让人觉得非常压抑。 是一种不动声色,让人无可辩驳的镇压。 少年的头越埋越低,鼻梁上渐渐沁出汗水,手心贴住裤兜,里面是没用完的钱。 “徐翼,过来。” 程芝喊他,目光落到他洗得已经泛黄的校服上,领口处虽然有油渍,但还是整洁的。 每个学年的校服是不一样的,他还穿着去年的。 徐奶奶给她打电话时,哭得泣不成声,说自己的孙子被带坏了,求她救救他。 程芝当了好几年老师,她可以问心无愧地说自己对每个学生都是一视同仁的,但有些孩子,也许是机缘不够,她渡不了他们。 可是能修正的错误,她不会让其继续发生。 “你奶奶和你妹妹还在等你回家,我过去的时候她们连午饭都没吃。” 徐翼闻言,猛地抬起头看她。 程芝的眸光温和了许多,褪去刚才那种不近人情的模样,朝他颔首,犹如鼓励一般。 “诶诶,他要走可以,但是说好了请我们来网吧的,还没结账呢!” 金毛一把抓住徐翼,手指间夹的烟蒂烫到他的胳膊。 “嘶——” “你干什么!”程芝看得清楚,下意识推开他,将徐翼拉到自己这边。 金毛吃痛,撞到旁边人身上,恶狠狠的瞪着程芝,“你他妈就知道偏袒成绩好的,口口声声说会帮我,结果呢!” 积攒许久的怒气全都涌上心头,他抓起桌上的泡面桶。 还没扔出去,先被一本杂志砸中了, 他侧过头,对上一双森然,冷漠的眼睛。 又黑又沉,让人联想到野兽栖身的山洞,藏着隐而不发的攻击性。 他不由自主的感到惊惧。 大部分人都僵了片刻,梁家驰走过来,揽住程芝的肩膀,神情冷漠,语调却温柔,“没事吧?” 程芝怔忡着抬头,看见他紧绷的下颚,五官线条如山石般冷硬,眉宇间透出锋利的怒意。 “梁......家驰?” 我保护你 将徐翼带出网吧后,程芝和杨胜协商,如果以后非周末时间,一中的学生再来这边,麻烦立刻联系她。 在此之前,杨胜和一中的老师打过无数次交道了,前者几乎都用清高的态度看待他,就差把不务正业贴他脸上了,而程芝的态度很温和,言行举止都很有素质。 “我知道这个要求可能对您来说有点强人所难,如果有需要的话,我可以补偿损失。” 程芝看着他,言辞恳切。 杨胜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对方态度这么好,又是个美女,当然不会拒绝。 他挠了挠头,难得感到腼腆,对上程芝的脸,忍不住发愣。 午后的日光本来是炙热的,但她皮肤太白了,简直像雪一样,为五官平添了几分清冷。 “可以吗?”程芝微微笑着,眸光剔透明亮。 杨胜还没开口,忽然被人拍了拍肩膀,对方不露痕迹的将他朝后带了带。 梁家驰站到程芝面前说,“没问题,我家的店就开在对面,也会帮着留意的。” “难怪你在这边。”程芝说完后,又奇怪,“你家的店,你.......” 她看了一眼对面正在装修的铺子,笑了笑,“有点屈才了吧。” “我爸要开个棋牌室。” 杨胜看两人聊得很自然,想起刚才梁家驰毫不犹豫下楼时的样子,也就懂了。 虽然有点小遗憾,不过他本就有心笼络梁家驰,自然顺水推舟的做人情,“对,程老师你放心,以后我一定注意。” 程芝礼貌的道谢,“我还要先把学生送回家,就不打扰了。” 徐翼正垂头丧气的站在墙根下,听到要走的时候,抬眼看程芝,确认她的表情是真的平静以后,才松了口气。 杨胜又夸了几句客套话,一连热情的盯着梁家驰,很郑重的保证会监督学生。 梁家驰的视线至始至终都在程芝身上。 自从刚才看到程芝作为老师威严的一幕后,他觉得很欣慰,无论过去多久,她依然是那个恪守原则,勇敢无畏的程芝。 同时也心疼她被不良学生侮辱。 “我送你吧。” 程芝转身的动作顿了顿,按着车钥匙,不远处的一辆灰色轿车闪着灯。 “不用,我自己开了车来的。” 梁家驰反应过来,自己骑的是小电驴,一点也不英俊潇洒。 “那你送我吧。” 程芝闻言,皱起眉,一脸不可思议的看着他。 梁家驰坦坦荡荡的任她打量,从容道:“刚才那些小流氓万一继续找你们麻烦呢,我不放心,我要保护你们。” “........” 头一次看到人把私心说得这么义正严辞,光明伟岸。 “......” 尴尬的表情持续了半分钟左右。 程芝从他脸上收回目光。 梁家驰辗转着手里棒球帽的帽檐,深邃的眉眼则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杨胜都替他感到心虚,“哥,其实那些小伙子也没那么吓人。” “我也要保护程阿姨!” 梁渡紧随其后,手里还拖着分量十足的小背包。 白白软软的脸蛋因为热而冒出汗,像团融化的冰淇淋,“程阿姨,我很强壮的!” 说着戳了戳短短的胳膊,“我有两头公鸡!” “......” 程芝猜她大概是在说肱二头肌。 梁家驰很是欣慰的表扬梁渡,“这才是真正的助人为乐。” “......” 程芝从没觉得这么无语过,但又觉得自己已经快要习惯梁老板厚颜无耻的模式了。 梁渡眼巴巴的看着程芝,没人可以拒绝可爱的糯米团子。 程芝眼里闪过的一丝犹豫,被梁家驰迅速捕捉到,“程老师,难得孩子一片好心,对吧?” “那谢谢嘟嘟了。” 反正是送学生,徐翼本来就有点怕她,多个小朋友,也许氛围会好点。 程芝走过去,拉开车门,让徐翼先进去。 梁家驰提议他来开车。 “你认识路?”程芝没看他,打开空调。 “有导航吧。” 梁家驰不以为意。 “我可不好意思劳驾梁总。”程芝调整好副驾座的高度,招呼梁渡,“嘟嘟,来试试。” “谢谢程阿姨。” 梁渡开开心心地坐上去,小腿一晃一晃的,如同刚出水的嫩藕,白净水灵。 “不客气,还要靠你贴身保护呢。” 程芝实在忍不住碰她的脸,软乎乎,弹性十足,指尖轻轻一点,晕染出粉粉的小窝。 梁渡朝她笑得很灿烂,小兔牙雪白雪白的。 她不禁感慨,这么会有可爱的小孩呢? 老师当久了,对孩子的热情反而不够深切。 潘皎皎家里是个儿子,如今四岁了,正是人见人打的年纪,每次程芝去她家都能看到一场女子单打项目。 程芝仔细的给梁渡系好安全带,笑容很温柔,一抬眼看见前视镜里另一双含笑的眼睛。 漆黑,深邃。 看到她专心致志地操控方向盘,梁家驰收回注视,渐渐感受到旁边的徐翼正在看自己。 “你多大了?”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他干脆和他搭话。 徐翼看着他,此刻的梁家驰已经收起了冷峻的态度,棒球帽戴得不太正,露出浓黑的鬓角。 他斜靠着椅背,双手搭在膝盖上,一派闲适,且漫不经心的模样。 车窗外反映着明晃晃的阳光,男人的五官线条在光影里显得明朗,流畅。 虽然他的语气很放松,但徐翼还是有点发怵。 这是一种熟悉的敬畏感,他看了一眼前面的程芝,她的侧脸看起来很漂亮,不说话的样子格外清冷。 他觉得这个男人的气质和程老师很像。 会让他联想想到雪山。 漆黑,皎洁,冷硬,柔软,既违和又适宜,令外人望而却步。 “十六。” 梁家驰点点头,其实对他的答案并不在乎,但是想到刚才因为他,程芝被人找麻烦,觉得有必要谈两句。 “我十六岁的时候也会去网吧,虽然家里有电脑,但就是觉得和朋友一起去玩更好玩,更刺激。” 他的语调不疾不徐的,神情也平和,徐翼紧张的情绪少了一些,本来他对这类说教已经不感兴趣了,但忍不住好奇。 “但是结交朋友也要分人。”梁家驰看着他干净的眼睛和整洁的校服,“有些路看起来宽敞自由,毫无限制,走起来很轻松,因为那是下坡路。” 下坡...... 这就是他如今的处境,随波逐流的自由并不能让他安心,每况愈下的成绩更是让他焦虑不已。 “所以有人拉你一把的时候,要珍惜。” 梁家驰也曾经历过青春期,虽然不太了解具体情况,但这个阶段的少年自尊心都很强,并非不懂道理,只是需要机会彻底领悟。 点到即止。 程芝也听到了这些话,用余光看了看梁家驰。 虽然衣着打扮,言行举止完全有别于十七岁的少年学长,但是此刻,她知道,有些东西的确未曾改变。 车子在坎坷不平的山路上又走了十多分钟,终于停在一栋破败的平房面前,枯木篱笆绕着一丛竹林,下面有几只鸡鸭,烈日晒着,飘散出难闻的味道。 “嘟嘟,你就待在车里吧。” 梁渡眨了眨眼,“我也想去。” 程芝看着她精致的衣服,“外面太热啦。” “我不怕!”梁渡解开安全带,“我要保护你!” 还真是不忘初心。 她看向梁家驰。 他点头,觉得让孩子多点体验也挺好。 程芝牵着她的手下车,徐翼和梁家驰一前一后的跟着她。 徐奶奶坐在门槛上,手里握着团毛燥的棕榈树表皮,低着头,无比认真的在编雨蓑。 在她身后,是昏沉沉的客厅,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趴在桌上写字,小心翼翼地缩着胳膊,怕碰到饭菜。 “奶奶。” 徐翼叁两步走过去。 徐奶奶耳朵不好,左眼很浑浊,看到他以后,站起来,手里握着编了一半的蓑衣领子,颤颤巍巍的。 “你还晓得回来啊!” 程芝也和她打招呼,“阿姨。” “程老师,真是谢谢你了。” 徐奶奶扯着孙子的手,唉声叹气,“又给你添麻烦了,这个不懂事的浑小子!” 程芝笑笑,看到站在门后的小姑娘,“芸芸。” 徐芸很害羞的点了点头,走到门口,“程老师好。” “程老师快进来坐,我,我给你去摘个西瓜来!”徐奶奶说着催徐翼去地里,“今年我种的那个宁夏沙瓜,很好吃的!” “不用麻烦,我们坐着聊会儿就好。” 程芝礼貌的谢绝,但徐翼跑得飞快。 徐奶奶拉着她的手,很是亲热和感激,看见站在太阳下的梁家驰和梁渡后,笑道,“程老师,这是你老公吧,长得真高。” “不.......” 程芝还来不及解释,梁家驰牵着梁渡走到她旁边,笑意温和:“谢谢。” 具体谢哪句,就不知道了。 “奶奶好。” 梁渡很有礼貌的和老人家打招呼。 “哎呀,小丫头真水灵。” 徐奶奶又让徐芸去屋里拿赶集买的糖果出来,开开心心的迎着几个人进堂屋。 徐芸端来一托盘瓜子,还有几颗玉米糖,递到梁渡面前。 梁渡伸手拿了几颗糖,甜甜一笑:“谢谢姐姐!” 徐芸看着她白净的脸颊,以及崭新漂亮的衣服,垂下眼,轻声说:“不用谢。” 然后不自觉的将手往后藏了藏。 因为贫穷,她无形中学会了察言观色。 “对啦,我也带了零食的,我去拿给姐姐。” 程芝将两个小女孩的举动看在眼里,听到梁渡这样说,心绪变得很柔软。 梁家驰带着梁渡去拿背包,夸她,“宝贝很棒。” 梁渡想起刚才那个小姐姐看她的时候,眼睛明亮而湿润,像藏了雨水一样。 她认真的说:“爸爸,我以后还想变得更棒。” 甜吗 徐翼从田里抱回来一个大西瓜,又用井水湃了几分钟,然后切开放到餐桌上。 程芝在和徐奶奶聊暑期特训班的事情,屋子里就叁张板凳,处处都是捉襟见肘的简陋。 杂物太多,唯一的用处大概就是挡光,虽然是白天,不过屋子也很昏沉,老风扇转来转去,无济于事,依然十分闷热, 梁家驰个子高挺,站在堂屋里,无形中透出几分压迫感,整个空间看起来更逼仄了 站在门檐下,随意靠着墙,抬手抵了抵棒球帽,视线飘向外间的重峦迭嶂。 铺天盖地的日光把青山照得苍郁,渺茫,四下都充满了浓郁的草木气息,菜畦旁边细长的渠水缓慢流动着,细碎,闪亮,绸缎一般。 徐翼把最甜的西瓜都分给了程芝和梁家驰父女。 梁渡拉着徐芸一起画画,除了零食,她还把自己最喜欢的企鹅小公仔也送给了她。 徐翼捧着西瓜,站在梁家驰旁边,有点尴尬,不知道该喊什么,叫哥哥好像不对,叔叔又太老了。 “谢谢。”梁家驰侧过身,接过西瓜,咬了一大口,朝他笑笑,“很甜。” “嗯......自家种的。” 男人的态度很平常,徐翼放松了许多,也靠着墙吃西瓜,忍不住用余光打量他。 “能问你些事吗?” 梁家驰转过脸,认真且温和的看着他。 “可以。” “你们程老师在学校怎么样?” 这个问题太宽泛了,徐翼不知道怎么讲,平心而论,他认可程芝是位很优秀,尽职尽责的好老师,只是他犯糊涂,辜负了她的良苦用心。 “今天那几个,也是她的学生?” 梁家驰想起那个耀武扬威的小金毛,眉峰簇起,神情淡了许多。 徐翼点头,“我们之前一个班的,但是他多次触犯校规校纪,最后就被开除了.......” “那他是活该。”梁家驰语气漠然。 徐翼闻言,看着他沉肃的表情,男人的眉宇间透出一种利落的锐气,顿了顿他说,“然后他家长塞钱求程老师不要开除他,被拒绝了。” 梁家驰的目光凝练许多,“程芝亲自开除的?” “嗯,因为他猥亵女同学。” “......” 梁家驰垂下眼,转了转手腕,倒是有些后悔自己刚才出于理智,没有动手给那个小崽子几拳。 “那你怎么和他混在一起的?” 徐翼咽了口口水,但语气仍然艰涩,“他......说我如果不听话,就会欺负我奶奶和妹妹,他爸在市里很有能耐.......” 梁家驰看着他无能为力的表情,皱眉,“这些你和老师说过吗?” 徐翼缓慢地摇头,因为同是男人,况且梁家驰给他的观感很强硬,气场也很强势,他坦诚地说,“我不敢说,我.......而且学校里大部分老师对那个人都是避而远之的。” “隐瞒多了,有时候错误就无法挽回了。”梁家驰明白他的处境很艰苦,抬手拍了拍少年瘦弱的肩膀,“别的人你可以不相信,但程老师,她一定会帮你。” 肩上传来的热度,温厚,平实,虽然是陌生人,但这份好意令他安心。 “谢谢。” 徐奶奶也对程芝连声道谢,“太谢谢你了,程老师,谢谢你还愿意给他一次机会!” 虽然徐翼犯了很多错,但他之前是个品学兼优的孩子,所以程芝依然让他参加暑假培优班。 她泪眼婆娑的,实在不知道怎么表达谢意,佝偻着背在堂屋里绕了一大圈,想给她找点值钱的东西作为回报。 体谅到老人家一片好心,她想了想,“刚才吃的西瓜很甜,您能送我一个吗?” 徐奶奶连声应好,带着徐翼和徐芸一起去瓜地。 梁渡带着徐芸小妹妹送她的斗笠,兴高采烈的跟着去抱了几根黄瓜和一个又大又红的番茄回来。 梁家驰拿着纸巾给她擦汗,小朋友在烈日炎炎里跑了大半圈,反而更精神了,绘声绘色的和他说,“哪个西瓜,超级超级........”小短手画出一个圆,笑得很开心,“大,比爸爸的头还大,敲起来还咚咚响!” “......” 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一旁的程芝闻言,忍不住看了一眼梁家驰的头,从她的角度看过去,后脑勺的确很圆。 男人的手悬在半空中,一脸复杂的看着女儿,有些哭笑不得。 她努力的忍住了笑。 本来说只要一个西瓜,结果最后徐奶奶给她装了足足十个,麻袋都拖不走,还有一篮子新鲜蔬菜。 程芝再叁拒绝,她才遗憾的放弃了再取条腊肉的想法。 最后祖孙叁人千恩万谢的目送程芝上车。 梁渡连上车都戴着那顶小斗笠,朝徐芸招手,“姐姐,我等你来找我玩呀!” 徐芸手里拿着企鹅公仔,郑重其事的点头,“我一定会的!” 她一定会走出这片穷困的深山。 回程的路上是梁家驰开车,梁渡跟着他们东奔西跑了大半天,上车就选了后座,呼呼大睡。 蝉鸣被挡在窗外,车厢内很安静,静得只能听见孩子匀长的呼吸,以及空调发出的,细密的风声。 程芝看梁家驰搭在方向盘上骨节分明的双手,他今天穿得很休闲,灰色短袖,和过膝工装裤,和平日里西装革履的梁总截然不同。 体恤衫袖口短窄,露出劲瘦有力的臂膀,他这人的气质实在特别,既可以如风雪一般散漫自如,又似青山一般巍然,沉稳。 “怎么了?”梁家驰感受到她的视线,嘴角缓缓上扬,“有话和我说?” 程芝想了想,点头,“今天谢谢你。” “还有呢?” 修长的指节轻轻叩了下方向盘,转弯时,他从前视镜里看她。 因为惯性缘故,程芝朝他偏了偏,手肘碰到他小臂,清晰的感受到男人蓬勃的力度和热量。 她抬眼,看到他好整以暇的笑,立刻坐正。 叙旧的话题已经不足为奇,程芝问了一些棋牌室的事情,梁家驰一一回答。 看她实在找不出话题了,此刻也不是谈情的好时机,梁家驰主动换了话题。 程芝闻言,说了一些徐翼家里的事情,他家是低保户,徐父几年前因为矿难不幸去世,徐母本来在外务工,可是薪资单薄,家里入不敷出。 徐奶奶一把年纪了,还要编织蓑衣和竹制品,以此换点生活费。 但如今雨伞雨衣方便又漂亮,这点钱,完全是杯水车薪。 “徐翼之所以变成现在这样,是因为他妈妈.....改嫁了。” 梁家驰侧过脸看她,“所以不是你的问题。” 程芝对上他真诚的目光,默了半晌,轻缓地叹了口气,“但我作为老师有义务和责任,引导他走上正确,平安的方向。” 山路崎岖,梁家驰开得很仔细,终于到了水泥路上,平稳许多后,在换档的间隙里,伸手握住她的手,温柔地按了按白润的指腹。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他也很清楚。” 程芝垂下眼,男人的手心宽厚且干燥,带着不言而喻的安定感。 “对了,你那个网吧老板朋友,今天不是在他店里被闹事的吗,我担心那个男生再去他店里找麻烦......” 梁家驰哂笑一声,“这你完全不用担心,能从叁教九流的人手里赚到钱的人,你觉得会是软柿子?” 倒也是。 程芝点头。 “你家地址没变吧?” 梁家驰说着话的时候,已经提速朝程芝家开了。 他要去自己家? 这个想法刚冒出来,上次那些缠绵暧昧的回忆也一并浮上脑海。 可是拒绝的话,又显得很刻意。 梁家驰其实看出了她的犹豫不定,不过他假装不知道,毕竟他现在的处境很被动,一丝机会都不想错过。 西瓜吃多了,梁渡睡了一会儿,很想上厕所,睁开眼,搂着圆滚滚的肚皮,凑到前面问梁家驰,“爸爸,我们什么时候到家啊,我想上厕所。” “你要上厕所啊?”梁家驰有些为难,“着急吗,不着急我把程阿姨先送回家。” 梁渡抿着嘴巴,耐心的,冷静的感受了两分钟,一本正经的分析,“有五分着急,叁分还行,然后还能忍。” 她说话时,柔软的脸颊肉轻轻动着,看着桃子味的果冻。 “哎呀,这个猫猫挂件好可爱!” 仪表台上摆了几只猫猫形状的羊毛毡手作,做工很精细,栩栩如生。 “阿姨这是你自己做的吗?” 梁渡个子小,蹭了两下,从座位间的空隙钻到前座。 程芝担心她挤到梁家驰,连忙将人抱到膝上坐着,小朋友本就娇小柔软,小猫一样靠在她身上。 每一寸皮肤都润润的,弹弹的,令人爱不释手的触感。 “嘟嘟喜欢吗?” “喜欢!”梁渡抱着程芝,扬起圆乎乎的脸看程芝,眼睛又大又亮,灵动可爱,“是阿姨自己做的吗?” 程芝点头,“嗯,用猫毛做的。” 橘子每到换毛季,随便抖一抖,都是“未若柳絮因风起”的架势。 梁渡想起来不久前和她一起吃饭看的视频,“对哦,你家有只大胖猫!” “嗯.......”程芝笑着搂住她,看她刘海乱了,用手轻轻给她理顺,“叫橘子。” “对的对的,你是橙汁,它是橘子!” 橙汁。 梁家驰也在心里默默念了一遍。 酸甜,清新,初恋的感觉。 虽然他没笑,但眉宇间满是舒然的情绪,蒲公英一般飘飘然。 程芝用余光看他,唇角轻轻抿出柔软的弧度。 “我现在也认识了几只猫猫,每天我都和它们一起探险!”梁渡说着,转过身去碰了碰梁家驰,“爸爸,借下你的手机。” 她年龄太小,谭宜春只给她买了个儿童手表和iPad,所以回来以后,她拍照或者玩游戏都用的梁家驰的手机。 “好。” 梁家驰把手机递给她,有辆小卡车从前视镜旁边擦过去,他握紧方向盘,专注许多。 “你看这个是大宝,这个是二宝,这个是小咪咪......”梁渡一一介绍视频里的几只猫,“大宝本来很高冷的,一点也不给碰,每次吃完就走了,但是现在它会走两步回头看我一眼了~” 梁渡双手合十,“它好爱我!” 典型的铲屎官错觉。 “......”程芝默了默,怜爱地抚摸她光滑的小辫子,“嗯。” “还有小咪咪,它是我的小尾巴,不管我走到哪儿都跟着我嘿嘿。” 梁渡说得津津有味,一直翻照片,生怕程芝错过了她和小猫的甜蜜瞬间。 “哎呀......” 她翻到了梁家驰的照片,程芝也看到了,应该是随手拍的,毫无构图和角度而言。 衣着和动作都很随意,单手叉着腰,站在茶几前喝水。 扬起的面孔干净俊朗,下颌线清晰紧实,喉结很明显,不知在看什么,眉宇间染着慵懒的笑意。 程芝想起恋爱的时候,她有时候也会偷拍梁家驰。 因为他的那张脸,实在是出类拔萃,让人难以抗拒。 梁家驰本来是个淡薄的性子,后来却把手机壁纸都设成了与程芝的合照,在这段感情里也付出了极大的热情和真心。 “到了。” 梁家驰轻车熟路地停好车。 看见程芝失神地模样,困惑了两秒,梁渡打开车门,“这就是程阿姨的家吗?” 程芝收敛情绪,跟着下车,牵住她的小手,“嗯,我带你去卫生间。” 梁渡一听到卫生间,恍然大悟似的,“嗯嗯嗯!” 梁家驰自发自觉地扛着装满西瓜的麻袋跟着走进去,好奇,“叔叔没在家吗?” 二姨这几天去市里处理工作了,二姨夫终于有空可以约着姐夫下棋,两位老人家下起棋来,可以大战叁天叁夜。 程芝解释了几句,给他接了杯凉水,“随便坐。” 虽然她不说,梁家驰也不会客气。 梁渡解决完叁急,神清气爽的走出来,洗完手后,一边害羞,一边忍不住张望,“阿姨,橘子呢?” 程芝扫了一眼,“这个点儿,估计在二楼睡觉吧。” 梁渡点头,“那我能叫醒它吗?” 她太乖巧,程芝心软得一塌糊涂,上楼把睡得正香的橘子一巴掌拍醒,“起来接客!” 两分钟后,肥猫踩着懒洋洋的步子下楼。 梁渡目不转睛的看着它庞大的身躯压在木质台阶上,“好胖呀......” 梁家驰也惊讶,“这得有二十斤吧?” 程芝难为情的点点头,“18斤。” “好家伙。”梁家驰叹为观止。 梁渡小小年纪,撸猫的手法相当纯熟老练,很快就和橘子滚成了一团。 橘子吃猫粮时,她就站在一边看,弯着腰,两只短短白白的小手朝后张扬着,侧脸圆嘟嘟的,像颗苹果,眼里满是欣赏。 梁家驰和程芝在后面看着她的背影,相视一笑。 男人漆黑的瞳仁里溢满深情,嘴边的笑意也很温柔。 穿堂风吹过,撩开程芝额前的碎发,心弦也不动声色地摇曳。 “我.....我去切西瓜。” 她转身朝厨房走去。 梁家驰不紧不慢地跟在她后面。 “我帮你。” 厨房采光很好,窗外是葱郁的花草,日光照在春羽宽大浓绿的叶片上,在墙上投下一片青白,剔透的光影。 梁家驰挑了个小点的西瓜,冲洗两下后,放在流理台上,“刀。” 程芝哦了一声,把水果刀递给他,然后安静的看他的手。 手背上起伏的指骨如青山一般,指节也匀称修长,怎么看都赏心悦目。 “你还在弹钢琴吗?”程芝想起这件事。 梁家驰顿了顿,摇头,“工作比较忙,很久没时间弹了。” “哦。” 程芝很怀念他弹琴时的模样,沉静,庄重,却也游刃有余。 “想听?” 梁家驰把一块西瓜递到她嘴边,扬了扬眉峰。 程芝顺势低头,咬了一块儿,鬓发顺着脸侧滑落,露出莹白的耳朵和脖颈。 她抬起脸,笑了笑,“很甜。” 浅红的双唇染着水光,她的眼睛也如琥珀般明澈。 梁家驰若有所思的看着她,“是吗?” “你尝尝不就知道了。” 程芝觉得他在明知故问,下一秒,眼前落了道属于他的影子。 梁家驰俯身,近距离的看着她的眼睛,鼻尖,再到嘴唇,然后毫不犹豫地吻了下去。 这是一个忽如其来的,柔软的,像盛夏一样避无可避的吻。 短暂的触碰,绵长的情意。 梁家驰抬起脸,轻轻地吻了下她单薄的眼皮,低声道:“是很甜。” “......”程芝抬手摸了摸温热的嘴唇,缓缓回神,“你都切好了吗?” 梁家驰颔首,瞥见她变红的耳朵,忍不住笑。 “那我端出去了,嘟嘟应该......” 她话还没说完,梁渡拿着手机跑过来,“爸爸,妈妈说有事情要和你讲。” 意难平 “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红楼梦》 梁渡跟着梁家驰回小镇快半个月了,孩子不在身边,谭宜春起初的确感到轻松。 但更多的还是不舍,好在每天梁家驰都会给她和梁渡留出视频聊天的时间,他在照顾孩子方面的耐心与温柔也与之前如出一辙。 不过和她之间仍旧是疏淡,客套的,每次她和梁渡讲话,梁家驰都会默契的离开。 泾渭分明的距离,完全看不出曾是同床共枕叁年的夫妻。 谭家父母却把梁家驰带走梁渡的事情当作想要和谭宜春重修旧好的信号之一。 之前对梁家驰颇有微词的母亲也改换了口风,劝她放下芥蒂,宽容梁家驰的错误。 毕竟孩子的健康成长离不开幸福的家庭关系。 “男人嘛,总归会犯点错的,你也是,太冲动了,说离就离.....”母亲说着,怅然若失的叹了口气,“都叁十岁的人了,反而没有小时候懂事。” 温顺懂事,通情达理,善解人意。 这些似乎是刻在她血液里的形容词。 在外人看来,她的家境,相貌,学历,以及才能都算得上可圈可点,任何温和的褒义词都能往她身上放。 但让谭宜春自我评价的话,平凡,单调,一成不变的无趣。 从小生活在父母按部就班的的规划中,半推半就的放弃了独立思考的能力和主见。 因为家境和教育方式都大同小异的缘故,身边的朋友也基本是安于现状的心态,所以谭宜春从不觉得这样的生活和观念有什么不对。 普通的人生,没什么不好的。 虽然她也清楚,其实很少有人会心甘情愿的选择平凡,大部份只是舍不得,也不敢放弃固有环境带来的安逸与便利,开辟独立的人生道路。 母亲说她冲动,在遇见梁家驰之前,这个词对她来说简直是天方夜谭。 因为梁家驰于她而言,本就遥不可及。 “你平时多和家驰联系联系,让嘟嘟也撒撒娇......“母亲语重心长道,“我看得出来,他是个很有责任心的人。” 谭宜春对此不置可否,继续和女儿聊天,得知她在别人家以后,问道:“是爸爸的好朋友吗?” 梁渡点头。 “是吗,叫什么名字啊?” 梁渡笑眯眯的说:“这个阿姨的名字特别可爱,叫程芝!” 程芝......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名字。 一个素未谋面,却让她耿耿于怀的人。 谭宜春怔忡半晌后,缓慢的,迟钝地掐住虎口,靠刺痛感回神,“你爸爸特意带你去见她的?” 梁渡解释了一下和程芝的两次相见,不过谭宜春只听进去了一起吃饭,和送她回家。 最近家里人都给她做思想工作,说梁家驰对孩子好,其实也是想挽回家庭关系,跟她复合。 谭宜春本就没有彻底放下他,这些话听多了,自然生出重归于好的念头。 况且她以为,现在的梁家驰正是最需要温情和陪伴的时候。 结果女儿的话让她的所有遐想都变成了自作多情的妄念。 他的确需要人相陪度过悲伤,那个人不是她。 从始至终,他想要的都不是她。 梁渡浑然没有察觉到母亲的失魂落魄,还在继续说着程芝的各种好,尤其是说到猫时,笑得别提多开心。 “爸爸说之后回上海了,家里也可以养猫猫了!” 谭宜春看着女儿天真烂漫的笑脸,心里想被塞了一团湿棉花,不断膨胀,不断堵塞,让她哑口无言。 家里不让养猫是因为她过敏,现在看来,父女俩都把这件事当成束缚和烦恼。 是她让家里变得不自由,不快乐。 现在离婚了,梁家驰当然可以养猫了,也许是为了梁渡,也许是为了那个女人。 “给妈妈看程阿姨家的猫,超级可爱,还有这些漂亮花花也是她种的,程阿姨家里好漂亮啊......” 梁渡拿着手机,兴高采烈的和谭宜春分享程芝的事情。 母女俩本就很久没见了,女儿在她面前从来都是文静乖巧的,很少露出这么兴奋的样子。 而她越开心,谭宜春就越难受,梁家驰的心不属于她,可以接受,但女儿的心都向着她。 虽然知道是嫉妒,是阴暗心理作祟,但谭宜春实在做不到心平气和的听到女儿夸程芝。 她被那些漂亮话捧到了山巅,以为再一次靠近了梁家驰,以为离幸福咫尺之遥。 “程阿姨也特别喜欢我,还说要给我做一个羊毛毡玩偶......” 父母还在喋喋不休的催促她去找梁家驰求和。 女儿则滔滔不绝的讲着程芝的种种好处,话像冰冷的雪碴子,像轰轰烈烈的碎石,将她的自尊和期待砸成可悲的笑话。 “够了!” 谭宜春忍无可忍的吼出这句话,“她那么好,那你去找她当妈妈啊,你才回去多久,心里眼里就只有她了是吗!” 父母对她失望,梁家驰和她离婚,现在连女儿都要离她而去。 谭宜春既恐惧又愤恨。 “......” 梁渡被妈妈愤怒的表情吓到,笑容凝固在眼睛里,惊讶且小心翼翼地看着她,“妈妈......” 虽然妈妈偶尔也会对她生气,但从来没像今天这么凶过。 “对不起妈妈,我......我对不起!” 谭宜春很少发脾气,因为用力过猛,甚至觉得胸腔发痛,她深深吸了口气。 女儿诚惶诚恐的表情,和湿润的眼眸更像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了她的心脏。 谭宜春扶着桌沿,埋下头静了好一会儿,抬眼看她,勉强挤出笑容,“嘟嘟,对不起。” 她怎么能对无辜的孩子发脾气呢? 梁渡是她的命啊。 虽然知道碰不到妈妈,但梁渡还是认真的抚摸着屏幕里的她,“妈妈,不要伤心,嘟嘟永远永远爱你。” 泪意涌上鼻腔,酸胀,刺痛,却又觉得幸福。 孩子的真诚与温柔,是母亲最好的礼物。 谭宜春也抚摸着屏幕里的女儿,“妈妈也最爱最爱嘟嘟了。” 所以更加不能让梁家驰把她带走。 “你把电话拿给爸爸,我有重要的事情和他说。” 梁渡乖巧的点点头,“我把手机拿给爸爸。” 说着飞快的朝厨房跑去。 镜头随她跑动的动作不断摇晃,谭宜春的心情也再次变得忐忑不安。 透过摇晃的画面,她终于看见了程芝的模样。 梁家驰站在她旁边,虽然姿态并不亲密,但他周身透出的松弛和悠闲,是从未在她面前流露过的情绪。 “妈妈?” 梁家驰下意识看了一眼程芝。 “我先把西瓜端出去。”程芝面上不动声色,朝梁渡笑笑。 她走开后,梁家驰暗暗吐了口气,看向谭宜春,“怎么了?” 镜头放大了男人的五官,他眼里的情绪清晰可见,原来梁家驰也有这样柔和,真切的模样。 “你什么时候把嘟嘟送回来。” “送嘟嘟回去?”梁家驰皱眉,“怎么忽然说这个?” 谭宜春凝视着他漆黑的眼睛,说来可笑,这是离婚后,她和他之间最近又最远的距离。 近得只能看见彼此,远得相隔万里。 “葬礼也办完了,她留在那边也没意义不是吗。” 谭宜春冷漠的口吻让梁家驰感到莫名,“什么叫没意义,我带她回来除了葬礼的事情,还因为她是我的孩子,我想和她多相处,也需要理由吗。” “你到底是想和孩子相处,还是拿她当幌子去接近你的初恋啊?”谭宜春说出初恋这个词时,喉咙里仿佛长出了碎玻璃,她眼里冒出破碎的水光,“梁家驰,你怎么可以这么无耻。” “你怎么了?” 在梁家驰的印象里,谭宜春是一个无论何时都矜持,体面的人,很少露出这么狼狈的一面。 “宜春,你还好吗?” 宜春,宜家宜室,如沐春风,这是父母对她的寄托。 现在听来,她只觉得讽刺。 “你不要叫我的名字,梁家驰,你让我觉得恶心!”谭宜春用力吸了口气,将眼泪憋回去,“我以为你回去真的是处理葬礼,没想到是为了和前任旧情复燃。”她冷笑一声,语调刻薄,“是不是所有人都能成为你的利用对象,只要你想,所有的事情都要顺着你的心意来!” 忽然被骂,梁家驰不明所以,靠着流理台,仔仔细细地看她,关切道,“你先冷静一下,到底怎么了?” 对峙中,越是理智的那个人,越无情。 “你凭什么不经过我的允许,就把我女儿带到陌生人家里。” “她不是陌生人,而且她对嘟嘟很好,我不知道你到底听到了什么,但嘟嘟被照顾得很好。” 涉及程芝,梁家驰敛去眼底的温和,神情沉肃了许多,“谭宜春,不管你今天经历了什么,但我刚才看到嘟嘟在哭,你对孩子就不能温柔点吗?” 谭家家风严格,女儿虽然被教育得很好,但性格也的的确确被约束了,他并不觉得少年老成是好事。 太懂事的孩子,容易受委屈。 “你是在教育我吗,你才带了几天孩子,你就来说我苛待嘟嘟?”谭宜春最引以为傲的事情被他指责,气不打一处来,“梁家驰你会不会太自以为是了,离婚以后,你除了每周来看看她,天天照顾她的人是我和爸妈,你被叫了几天爸爸,就真觉得自己是个好爸爸了?” 她每说一句,梁家驰的脸色便阴沉一分,平直的嘴角克制着情绪。 “谭宜春,你到底在气什么?从刚才开始,劈头盖脸的骂了我一顿不说,又扯到程芝身上......”梁家驰抬手,按了按眉心,别过视线,不想再看她,“如果你是这种态度,那我和你暂时无话可说。” 谭宜春捕捉到他眼底不耐的情绪,“你和我之间,一直无话可说不是吗,你从来没用真心对过我,梁家驰......” “你看着我啊!” 理智,体面,好聚好散,在此刻全都成了谎言。 她恨他。 因为她还爱他,而他从未爱过她。 “梁家驰,你为什么不敢看我?” 谭宜春看见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以及冷峻的目光,一帧一幕都不错过,所有的图像都变成线条,缠绕在她心上,纤细,锋利,勒出斑斑血迹。 梁家驰是冷淡的雪,是锐利的山峰,更是遥不可及的,逾期的爱情故事。 良久,他垂下眼,看着女人潮湿的眼睛,轻声道歉,“对不起。” 这句话,走出民政局那天他说过,但其实,出轨的人是她,提出离婚的也是她。 在遇到梁家驰之前,谭宜春从不懂什么叫意难平。 她的人生平静顺遂,是一条线路清晰,缓慢流淌的平河,若是遇到了坎坷,该换方向便好了。 对于感情,她更是从未有过浮想联翩的期待,默认自己找到一个门当户对的丈夫共度余生便可以了。 事实上,梁家驰和她的这段婚姻,的确是门当户对,相敬如宾的。 他是尽职尽责的丈夫,她是通情达理的妻子,他们般配,合宜,是外人眼中的模范夫妻。 但爱是深海里的漩涡,是盛夏的烈日,隐秘,炽热,无法用理智衡量。 所以她最终没能度过那句,“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婚姻的骗局 “人为什么会离婚?” “因为结婚了。”——日剧《完美的离婚》 谭宜春与梁家驰是通过相亲确立关系并结婚的,古板老套,毫无浪漫情怀可言。 但第一次见面,却是不期而遇,带着意味深长的情愫。 那时她陪着朋友去相亲,没料到对方出于缓解尴尬的想法也带了朋友过来。 四个人坐在高雅的茶餐厅,相互维持着涵养与疏淡的微笑,面面相觑。 要相亲的两个人在网上就聊过许多话题了,互相打量半晌后,都露出物超所值的笑,相谈甚欢。 谭宜春觉得自己是个大灯泡。 她有些拘谨的抬起脸,朝对面同样无聊的男人笑了一下,指尖来回翻着菜单转移注意力。 但余光实在忍不住朝他干净俊朗的五官飘去。 谭宜春有着和乖乖女形象相异的审美,比起温文尔雅的绅士,她更喜欢带点野性的,锋利且盛气的男人。 格调与风雅并不重要,漫不经心的气质反而让人生出遐想。 她觉得是因为生活太单调了,才会暗自向往这些复杂的东西。 高中的时候她和班上一个玩世不恭的富二代谈恋爱,朋友们都觉得不可思议。 不过后来因为对方出国留学,这份感情也就无疾而终了。 闺蜜替她松了口气,说真怕她被带坏。 谭宜春对此不置可否,她的没主见和犹豫不定,在感情中尤其明显,从被追求再到被分手,只是在随波逐流而已。 但初恋总让人感到刻骨铭心,所以谭宜春后来看男人,习惯性在对方身上寻找那分肆意散漫的影子。 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梁家驰,家庭的家,驰骋的驰,自相矛盾的名字。 连带着他这个人也透出一种让人探究的违和感。 沉静的目光,疏淡的笑意,处处彰显着成年男人的风度翩翩。 但他的气场实在太强,话虽不多,句句都切入重点,游刃有余的引导着气氛。 交谈时,略微前倾的上身,挺拔的脊背,毫不避讳的视线,都流露出呼之欲出的侵略性。 “要续茶吗?” 侍者走过来上餐,看到她的杯子空了,礼貌询问。 面前摆了一碟油光满面的烧鹅,为了缓解尴尬,她刚才喝了很多茶。 菜色油腻,口味寡淡,她看到饮品单上的橙汁,眼前一亮。 “给我来杯橙汁吧。” 男人的视线忽然越过桌面,定格在她脸上。 漆黑的眼睛里蒙了层烛光,明润,柔和,像港口摇曳的灯影。 “好的。”侍者点头,又转过脸看梁家驰,“先生,您需要续茶吗?” “不用。” 男人若无其事的从她脸上收回目光。 在等待的间隙里,谭宜春忍不住回想他刚才的眼神。 柔软的哀愁。 与他这个人截然不同的情绪。 “您的橙汁。” “谢谢。” 她接过玻璃杯,对面的人再次看过来,神情若有所思。 “你需要来一杯吗?” 谭宜春将杯子朝他推过去。 难道他是觉得男人喝果汁不够阳刚之气? 她轻轻笑了一声。 梁家驰对上她了然的神情,怔忡片刻后,眉宇间染上笑意,“不用,我只是好奇这个季节的橙子应该还不甜吧。” “哦。”谭宜春喝了一口,酸甜可口,“挺甜的。” 梁家驰的笑再次变得浮于表面,垂下眼,“那就好。” 吃过饭后,情侣俩还要去看电影,谭宜春和梁家驰很有眼见的找借口离开。 “再见。”梁家驰客客气气的同她道别。 “再见。” 尽管在她心里,应该没这个机会了,除非在朋友的婚礼上。 那一瞬间,她忽然觉得结婚是个值得期待的事。 街上已是华灯初上,男人站在商厦入口前看手机,模样英俊,身姿挺拔,比时装杂志的模特还有气质。 “我先走了。” 他最后朝谭宜春挥了挥手,大步流星的离开了。 深灰色薄呢大衣融进夜色里,即便人来人往,梁家驰的背影轮廓依然出挑。 精英人士。 谭宜春给他下的定论。 周末的淮海中路,即便叁更半夜,叫出租都要排号,虽然才初秋,但入夜后还是挺冷的,针织衫根本挡不住冷风。 她按着司机电话里说的路线走了十多分钟,结果对方取消订单了。 梧桐树的影子浓密,阴凉,谭宜春站在树下,百无聊赖的踢着树叶,继续等车。 越来越近的喇叭声引起她的注意,黑色迈巴赫缓缓停在她面前,梁家驰摇下车窗,朝她扬了扬手,“谭小姐。” “梁先生.......” 绿灯亮起,不断有车开过来,灯光如昼,他眼中的笑意清晰可见。 “先上车吧。”梁家驰招呼她。 谭宜春回过神来,被后面的喇叭一催促,立刻拉开车门坐好。 “你家住哪儿?” 谭宜春报了个地址,梁家驰颔首,“好。” 车子汇入繁华路段后,速度越发缓慢,谭宜春不得不找些话题来缓解气氛。 “你是因为顺路吗?” 梁家驰摇头,“我朋友和我说,你今天没开车来,让我送送你,况且这个点打车很麻烦,还好你没走远。” 他的语气淡淡的,不值一提的态度。 谭宜春本就不善言辞,梁家驰看起来和她也没什么共同语言的样子,于是她安静的坐在位置上,随意看向前窗流动的霓虹和人影。 “是这里吗?” 梁家驰靠着梧桐树影停下,华美的红砖拱门映入眼帘,谭宜春家是军区附属楼,虽然在商业区,但都是洋房别墅,所以很僻静,连晚风都轻轻柔柔的。 梁家驰低沉的嗓音也像某种乐章,让她想要仔细听清楚。 “是。”谭宜春推开门,“谢谢你啊,梁先生。” 梁家驰微笑着摇头,“应该的。” 弄堂里灯影寥寥,院墙边闪烁着夹竹桃的影子,谭宜春走在昏暗里,却想起梁家驰清明的双眼。 “谭小姐!” 在脑海里回荡的声音忽然冒到耳边。 谭宜春回头,看见梁家驰拿着她的手提包走过来,“你忘记拿包了。” 把包递给她以后,他还温和的提醒道,“看看有没有缺东西。” 谭宜春连忙摇头,她根本不会这么想,很是腼腆的同他道谢。 “没关系。”梁家驰指了指车子的方向,“那我真的走了。” 这句话出现在这个场景里,显得很温柔,以及暧昧。 谭宜春由衷的露出笑,“路上小心。” 直到梁家驰的身影彻底消失以后,谭宜春才慢悠悠的往家里走。 雪白的月光照在夹竹桃的枝叶间,她低头,看见细碎的光斑,每一片影影绰绰里,仿佛都写着梁家驰的名字。 和疏淡漠然的外在不同,他其实有一颗从容细致的心。 没过多久,朋友又约她去当“电灯泡”出于好奇,她问了一下,上次的梁先生也会来吗? 得到的回应是不会。 不过朋友很快听出她的弦外之音,之前总是起哄的人却郑重其事的提点她。 梁先生和你不是一路人。 谭宜春才知道,看起来风光无限的梁家驰不过是个小镇青年,靠着白手起家,一步一个脚印打拼到现在,才拥有如今的资产和地位。 不过互联网行业瞬息万变,梁家驰没有丰厚的家庭背景依赖,今天是行业新贵,明天也许就沦落到不知姓甚名谁。 而她虽然自诩普通,在寸土寸金的地段却住着洋房别墅,即便一辈子不工作也能衣食无忧。 谭宜春已经二十六了,正值婚嫁年龄,如果二十出头,也许她会试着反驳,争取。 况且梁家驰对她应该也没有兴趣。 就在谭宜春放下这件事以后,命运却又再次把他送到了眼前。 她的姑父在商界算是赫赫有名的人物,结识了不少青年才俊,梁家驰就是他近年来最欣赏的一位。 秉承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想法,立刻介绍给了最疼爱的侄女。 于是陪着相亲的两个人,再次见面居然是和彼此相亲。 梁家驰坐在她对面,不疾不徐的介绍自己,仿佛初次见面,下一秒就要掏出名片与她互换。 谭宜春忍着笑,“梁先生,为什么你对相亲的流程这么熟悉啊?” 一直在后面观察的亲友团看到两人有说有笑后,也就默契的撤退了。 如芒在背的感觉消失以后,梁家驰的态度松弛许多,也笑,“肌肉记忆了。” 事业和人脉总是息息相关的,作为商人他要追求利益,就必须维持人际关系,所以对相亲之类的事情倒也习以为常。 “看来梁先生要求很高,这么久都没遇到合适的。” “谭小姐应该也了解我的情况,主要还是我的条件配不上别人。” 男人的言语虽谦逊,眼里却丝毫没有低人一等的自卑感。 谭宜春偏偏喜欢他这份不加修饰的傲然与盛气。 “梁先生,我确实很了解你的情况,所以我觉得.......”她深吸了一口气,认真的看他,“我们应该挺合适的。” 这是谭宜春在感情里的第一次主动。 好在梁家驰也没有辜负她的这份勇敢,适婚男女,相互认可,水到渠成的步入了婚姻。 虽然感情基础不深,但梁家驰与谭宜春的婚姻生活还算和谐,一个不善言辞,一个不苟言笑,基本没有争吵,顺风顺水的过了一年多。 谭宜春对梁家驰没别的要求,结婚以后,反而没了精力去探寻他身上的秘密。 她担心自己很快就会觉得无趣。 梁家驰对她也确实尽到了丈夫的职责,虽然不会温情脉脉,但是无论工作再忙,哪怕是深夜,都会回家。 如果出差,则会和她报备得一清二楚。 他对她好,主要还是出于责任心,谭宜春心里很清楚,梁家驰并不爱她,可他也没对其他人感兴趣。 这样就够了,毕竟她也不需要非常依赖梁家驰,没有期待也就没有伤害。 毕竟婚姻对他们这类人来说,是必要的,却不是重要的。 转折点是她怀孕了,从第一次去做b超再到剖腹产那天,梁家驰甚至申请了陪产,全程参与,无微不至的照顾她。 麻醉过去后,谭宜春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是梁家驰,她的丈夫。 然后他把孩子抱到她面前,脸上的笑容无比真挚,比春天的阳光还温柔,“小宜,你看......” 小小软软的女儿躺在襁褓里,即便还没睁开眼,也能看出来和她很相似。 “宝宝很可爱。”梁家驰抬手,将她拥入怀中,耐心地替她擦眼泪,“长得很像你,辛苦了.......” 谭宜春看见他手背上有好几道抓痕,细密的血珠不断渗出来,是她分娩时作为发泄而抓伤的。 “对不起。” 她靠在他怀里,小心翼翼地触碰那些伤痕,一直以来信奉的互不相欠,因为痛苦,喜悦,以及共同的血缘,变得亲密无间。 女儿小小的手搭在她手心,梁家驰则抱着她们,神情温柔。 谭宜春无法否认,这一刻她很爱他。 有了爱,便会有占有欲,谭宜春对梁家驰产生了好奇心,想要了解他,得到他,成为他真正的爱人。 秘密让爱变成一件引人入胜的事,婚姻却因此而变得危机四伏。 谭宜春之前从不过问梁家驰的往事,前任对她来说只是徒增烦恼的存在,但她还是去打听了一下。 十六岁就认识,兜兜转转在最好的年岁重逢,成为彼此的初恋,同甘共苦七年的爱情最终还是被现实给消磨了。 谭宜春为此感到唏嘘,甚至替他们遗憾,同时又觉得庆幸,他们的爱情不过如此。 她与梁家驰之间在最合适的时机相遇,至少有安稳一生的基础,不用为了生活和物质奔波坎坷。 孩子出生以后,梁家驰待在家的时间变得更多了,对她也是关怀备至,他们是最幸福的一家叁口。 她是这样认为的,直到那晚,梁家驰坐在陌生人的生日蛋糕面前,不断忏悔,喊着程芝的名字时,她终于明白了第一次见面时,梁家驰多看她的那一眼,那分隐秘的柔软与哀愁,只是因为相似的发音。 因为他很想她,却不能再靠近她。 爱是想要触碰,却收回的手。 谭宜春不得不承认,梁家驰不爱她。 他的心早就被别的人带走了。 谭宜春甚至连愤怒的权利都没有,因为这一切都是她自己选的,家庭,孩子,都让她不能也不敢憎恶梁家驰。 自从怀孕以后,她的工作能力也肉眼可见的下降了,安逸的生活过久了,某天在卫生间听到别人吐槽她,占用资源时,甚至找不到理由辩驳。 “反正她老公那么有钱,上市公司总裁,安心当个阔太不好吗?” 淅淅沥沥的水声停下,高跟鞋的声音尖尖细细,把她的心变得冰凉,破碎。 她也曾陪过梁家驰去参与那些觥筹交错,衣香鬓影的高级宴会,顶着阔太的名声,受到尊重和艳羡。 外人都夸他们琴瑟和鸣,天生一对。 可谭宜春能感受到,他牵她的手时,从未用尽全力。 毕竟离不开,舍不得的人是她,所有梁家驰在这段感情里游刃有余。 般配的表象下,是渐行渐远的差距。 辞去工作时,父母都夸她懂事,“反正你那份工作也赚不到什么钱,不如好好在家照顾孩子.......” 母亲悄悄叮嘱她,要她好好把握梁家驰。 没人关心她为什么离职,没人问她是否愿意逢场作戏,他们要的只是一个幸福的家庭,圆满的婚姻。 谭宜春也想过靠着孩子拉近和梁家驰的关系,梁家驰也确实非常喜欢女儿。 全公司的人都知道梁家驰是个女儿奴,他乐在其中。 他把所有的热情和关爱都给了孩子,留给她的只有浮于表面的微笑,疲惫的背影。 梁渡刚满一岁,婆婆王月琴便开始催促着她和梁家驰生二胎,甚至指着梁渡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这样落后的观念,让谭家父母非常不满,两家长辈之间暗生罅隙。 梁家驰越是向着她,婆婆便越不待见她,婆媳关系似乎是每个女人的劫难之一。 一岁多的孩子正是最磨人的时候,即便请了家政阿姨,谭宜春也觉得力不从心,毕竟她从小也是被娇惯着长大的孩子,并不清楚要如何做一个无私奉献的母亲。 梁家驰尽了丈夫与父亲的职责,却从未给过她爱人的感觉,她能依靠他,却不能依恋他,能信任他,却不被他接纳。 梁渡出生后一直是母乳喂养,断奶的阶段,对于孩子和母亲来说都是煎熬。 谭宜春在厨房清洗奶瓶时,不小心手滑了,瓶子落在地上,砸了个稀碎,每一粒玻璃渣都映出她精疲力尽的神情。 房间里的女儿号啕大哭,梁家驰抱着孩子百般呵护,哄着,笑着,温柔的抚慰他的宝贝。 只有她,站在黯淡无光的地方自怜自艾。 晚上,梁家驰躺在她旁边,温柔的吐息萦绕在她耳畔,她侧过脸,伸手碰他浓密的眼睫,长而硬,如同某种荆棘, 睡得很安心。 从前觉得美好的一幕,此刻却让她无比焦虑,凭什么,只有梁家驰在这段婚姻中得到了幸福和安宁。 王尔德在《道林格雷的画像》里写过“而婚姻的魅力就是她构成了一种双方都感到很有必要的欺骗的生活。” 这场各取所需的婚姻,不过是梁家驰与家人们乐见其成的骗局。 谭宜春觉得自己快要走投无路时,遇到了前任。 他从国外回来,久别重逢,他对她比从前更加温柔,他会惯着她,会哄着她,会说许多抚慰她伤口的情话。 他说爱她。 谭宜春看着男人深情的模样,抚摸着他根根分明的发茬,以及浓黑的鬓角线条,最后是眼睛。 起初,她在梁家驰身上寻找他的影子,最后却爱上了梁家驰的本质。 棱角分明的,锋利的,山石一样的本质。 她吻住他的嘴唇,不想再听虚伪的情话,一刻也好,她是被爱着的。 出轨的事情终于还是被梁家驰知道了,当他把那些亲密的照片甩到她面前,质问她,指责她破坏家庭时,谭宜春如释重负的吐了口气。 “对,我就是不想要这个家了。” 这根本不是家,是她和他亲手构造的牢笼。 谭宜春缓慢地摘下婚戒,凝视他溢满怒气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梁家驰,我们的确不是一类人。” 挂断电话前,谭宜春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一定会带走嘟嘟,绝对不会让孩子生活在后妈的阴影里。” 后妈....... 梁家驰怔怔地望向门外。 程芝正在给梁渡擦眼泪,动作无比温柔,像在照顾一只脆弱的小鸟。 他当然相信程芝对孩子的真心,可是这份责任实在太重了,梁家驰不得不感到内疚与胆怯。 晚餐 梁建山对棋牌室寄予厚望,隔叁差五的催促进度,但自己又不想在烈日炎炎的天去守店。 打着调研货源的旗号进城和老友聚会,监工的担子全落在梁家驰身上,他责任心重,没有因为父子罅隙而松懈。 傍晚时分,忽然落了场阵雨,冲走了街头巷尾间烘热的暑气。 天色清澈,泛着波澜,青山和稻田被洗刷得蔚然翠绿,飘渺的云雾从山岫间寂寂的,幽幽地溢出来, 夏竹繁阴,路旁的绣球姹紫嫣红,阔绿的叶片上还挂着水珠,滴滴答答的,没个消歇,空中弥漫着潮润的雨气。 潺潺溪流混着蛙鸣,雪白的水鸟掠过密密匝匝的荷塘。 涧影见松竹,潭香闻芰荷,真正的江南水乡好风光。 梁家驰收了伞,建材市场近在眼前了,相熟的店铺老板同他打招呼。 他走到玻璃展板区逛了一圈,想着给店里挑扇窗户,意外的碰见了熟人。 虽然许久没见,程阳也显而易见的苍老了。 他在和老板谈价格,态度平易,笑得一团和气,完全看不出曾经不怒自威的刑警形象。 “程叔。” 梁家驰走到程阳旁边,迟疑片刻后,摆出同样和善的微笑同他打招呼。 程阳闻声,转过头,上下打量他,愣了一瞬,也笑:“小梁啊......” 上一次见面还要追溯到七年前,程芝妈妈的葬礼上,他们还安慰彼此,脸上都带着悲切和憾然。 那时的梁家驰正是风华正茂的年龄,眉梢眼角都透出年轻人的张扬与傲气。 虽然五官变化不是很大,但气质沉稳了许多。 “你家要装修?”程 阳看他手上拿着沓玻璃图册。 “不是家里,是我爸打算开个棋牌室,最近都是我在搞装修方面的事情。”梁家驰笑了笑,“您一个人来的?” “对,程芝她在带暑假班,我最近修了个玻璃花房,结果配的螺丝钉掉了,我又来重新买,再顺便买点钢架,作为加固。” 梁家驰想起上次去程家,看到的那一堆还没组装完的玻璃材料,点头,“这样啊。” 程阳对他其实有不少好奇的想法,毕竟事关女儿之后幸福与否,但多年未见,现在的梁家驰又比较沉敛,从脸上丝毫看不出情绪。 他一时找不到话题,寒暄几句后,指了指门口,“那你慢慢看,我就回去了。” 梁家驰看到门外停着的那辆自行车,下意识朝他的腿看过去,又觉得不礼貌,连忙放下图册,“我送您吧,这地上湿漉漉的,不大安全。” 程阳拒绝,他坚持要送,毕竟都是乡里乡亲的,推辞无果,也就同意了。 梁家驰和老板谈好送货时间后,拿着几根钢架和程阳一起朝车子的方向走去。 程阳不是一个八卦的人,路上除了打听了一下梁家驰的工作与近况,别的什么都没问。 梁家驰心里倒是有些忐忑,深知如今和程芝还隔了层窗户纸,不知道如何说开。 不知道程父对他的观感如何。 不过并没苛责和明显的疏远他,就说明分手后程芝应该没有在程家人那里说过他的不对。 这样一想,梁家驰更觉惭愧。 沿着路直走,再过道桥,就是青山镇,车子行驶在碧绿的洋槐树下,挡风玻璃上时而滑过晦明交加的影子。 凉爽的雨后,镇上的人也很放松,街上已经有人在散步了。 有人看见车内的程阳,扯着嗓门打招呼。 没一会儿到家了,梁家驰停好车后,去后备箱把东西取出来。 “谢谢你啊。” “这都应该的。”梁家驰推着自行车,跟着他进门。 院子是青石砖面,小池塘里蓄满了清水,几枝荷花亭亭玉立,角落处的芭蕉叶衬着白墙,更加鲜绿,泛着透亮光滑的水色。 梁家驰的视线落在那个玻璃花房上,门与吊顶还没装好,里面已经堆了不少花草,他看见了金黄的柠檬。 “我去给你倒杯茶,你先坐会儿。” 程阳招呼他在前厅坐着。 梁家驰则毫不见外的走到花房前,“程叔我帮你看看这个。” 程阳还没说话,门外又传来停车的声音,他探出头一看,可不就是李从文。 梁家驰也看见了,好歹打过几次照面了,逢场作戏的,争锋相对的,都经历了。 所以他很坦然,倒是程阳莫名有点心虚。 程芝和他说过真相后,程阳对李从文更愧疚了,觉得有些辜负了对方的情意。 李从文推开门,走到院子里,和梁家驰对上视线,神情毫不意外。 程阳端了两杯茶出来,清了清嗓子,若无其事地招呼两个小辈喝茶。 毕竟都是成年人,很擅长掩饰尴尬。 李从文手里还提着菜,和程阳聊着闲天,走进厨房,“潘皎皎拉芝芝去她店里了,她说等会儿就回来了。” 梁家驰坐在前厅,看着他来去自由的样子,总觉得有些别扭。 程阳对待李从文的态度也是相当熟稔,亲切得近乎宠溺。 他有点坐不住了,刚要起身,李从文站到他对面,垂眼看他,颇有几分居高临下的意味。 “梁总。” “李校长。” 对视几秒后,双方默契的端起茶喝了一口。 程阳从工具箱里翻出塑胶手套,李从文和梁家驰看到了,都问他是不是要弄花房。 “嗯。”程阳看了他俩一眼,“要不你俩帮忙搭把手。” 两个男的现在巴不得多刷点好感,立刻朝花房走去。 李从文心细,负责拧螺丝钉,梁家驰人结实,力气大,沉重的钢架对他来说毫无压力,叁下五除二的就弄好了。 他拍拍手,看向李从文,既有好心也有找茬的意味,扬起眉峰,“我帮你吧。” 李从文瞥了他一眼,淡淡道:“不用。” 过了会儿,他直起身,“好了。” “还是年轻人办事利索。”程阳笑眯眯的夸他们,又端来一盘西瓜,“吃点水果,晚饭想吃啥啊,叔给你们做。” 弄了大半个月的花房终于竣工,程阳心情舒畅。 “哪儿能让你做呢。”李从文笑着摇头,“芝芝应该也快回来了,我先去把菜洗了。” 正吃着西瓜的梁家驰听到那句芝芝后,仿佛误吞了西瓜籽儿一样,耿耿于怀,却无可奈何。 程阳诶了一声,”怎么好意思让你又出力又做饭呢。” 李从文不以为然,“应该的。” 梁家驰看他轻车熟路的走进厨房,想起前两天他也曾在厨房里帮过忙。 “我也去帮忙做饭。” 程阳非常惊讶,为难道:“这......小梁你坐着,你是客人,没这个道理的。” “我和李校长一样的,怎么能算客人呢。” 不动声色的挑明关系后,他也走进厨房。 两个大男人站在厨房里,虽然面上都没什么明显的情绪,不过眼神交汇时,明显带着阴郁的情绪。 程阳也是男人,怎么会看不懂这俩人的明争暗斗,不过嘛.....就当替女儿考察了。 于是他也不劝了,提着紫砂壶斟了杯茶,施施然地喝了一口。 李从文将蔬菜放到水槽里清洗,梁家驰站在一旁,一时不知道该干点什么。 “梁家驰,你比我想象中的,要更加......”李从文用眼尾瞥他,神色凉薄,“坚韧一些。” 相当含蓄的用词。 梁家驰早已擅长虚与尾蛇,闻言,眉头都没动一下,“你也是啊,当老师有点屈才了,其实以你的能力去当个演员,发展会比现在好。” 洗菜的动作顿了顿,李从文压下不虞的情绪,也算是领教了梁家驰的睚眦必报。 梁家驰看了下菜,倒是很自然的问他,“你准备炒什么菜?” 李从文还没开口,他又说,“我来做鱼香肉丝吧。” 这是程芝最爱的一道菜。 “......” 李从文连装友善都觉得多余,冷着脸看他,“菜是我买的,我洗的,之前来也都是我负责,梁先生,抢功劳也要有个限度吧。” 梁家驰听着他的冷嘲热讽,神情散漫:“既然你能做,我为什么不能。” “我做这些不是为了抢功劳刷好感。”李从文看着他,眼中既有厌恶也有不甘,“我是真的想对他们父女好,我感谢他们,并没有想过要得到什么回报。” “不像你,找各种理由卖惨博同情,强迫程芝顺着你的心意。” 梁家驰缓缓虚起眼,眸光愈发锐利,“我没有强迫过她。” 不如说,他才是诚惶诚恐的那一个 程芝于他而言,无比珍贵,他连靠近她,都带着小心翼翼的卑微。 李从文轻嗤一声,“有些话说得太直白,伤脸面,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再把不择手段这一套用在程家人身上。” 不愧是当老师的人,说起话来滴水不漏,绵里藏针。 梁家驰干脆搂着双臂,靠着墙似笑非笑的看他。 “你笑什么?” 梁家驰觉得比起商场上那些口蜜腹剑的人,李从文不愧是文质彬彬的老好人,温和得近乎天真。 “你说我不择手段,我承认在程芝面前,确实有所伪装。” 因为如果不隐藏真正的,本质的,自我,没人会爱他。 毕竟连他的父母都已不再爱他。 谎言的意义是自保。 梁家驰如此坦然自若,倒让李从文的满腔怒意显得像是打在了棉花上。 尤其是他的眼神并未含有恶意,甚至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伤感。 李从文对他偏见太深,不想因为这丝细微的情绪动摇,他不是程芝,不会对梁家驰心软。 转过身,指着菜板,“既然要帮忙,就动起来。” 梁家驰哦了一声,走过去拿起一颗土豆开始切丝。 李从文看他刀法很利落,并不像生手。 梁家驰仿佛猜到他的想法似的,“我一个人住的时候都是自己做饭。” 李从文置若罔闻,往沸腾的开水里下绿豆,程芝爱吃绿豆粥。 程芝刚进客厅,就闻到清香的绿豆味,再一看父亲正怡然自得地喝着茶。 “从文在做饭吗?” 程芝走到厨房门口,看到里面各司其职的两人后,很是怀疑地皱起眉。 “芝芝。” 异口同声。 李从文恨不得用米汤泼梁家驰。 梁家驰混不在意,朝她露出爽朗的笑,“晚上吃鱼香肉丝。” 程芝终于回神,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你们两个......” 怎么都在我家。 她首先看向梁家驰,“你怎么来了?” “我下午在建材市场碰到了程叔,顺路送他回来了。” 李从文心道都隔了条河,半点不顺路好吗,程芝也一脸听你胡扯的表情。 梁家驰现在已经是秉承着死缠烂打的心态,对待程芝,温柔谦和只会换来她的尊重。 而爱情是需要主动和勇敢的,要收放自如,恰到好处的强势。 相处多年,梁家驰清楚她本质上其实是个慕强的人。 程芝还准备说些什么的时候,程阳喊她过去。 梁家驰和李从文看到她以后,更有干劲儿了,恨不得做道满汉全席出来。 程阳朝女儿招手,“坐会儿,喝口茶。” 厨房内针锋相对,父亲倒是很闲适,她接过茶杯,“今天是梁家驰送您回来的?” “嗯,正好碰着了,小梁还是蛮热心的。” 程芝闻言,忍不住笑了笑。 程阳也问她,“你今晚和从文一块儿回来的?” “他一直惦记着给你修花房的事,放学以后就说要过来一趟,正好潘皎皎她婆婆送了好多菜给我们,从文就顺便带过来了。” “小李人也很好。” 梁家驰和程芝恋爱的时候,没少往程家跑,对他和妻子都很孝顺,虽然没结婚,但该有的礼数和心意从来不少。 分手后,程阳很是替女儿惋惜。 他也通过别人打听了一些梁家驰的事情,当年程芝说分手是因为现实压力,不愿互相拖累,如今都事业有成,没了经济压力,兴许会有另一番结局。 只是..... 这些年来陪在程芝身边的毕竟是李从文,平心而论,如今的梁家驰条件太过优越,又还带着个孩子,实在算不得良配。 程芝看父亲欲言又止的模样,给他续茶,“您是不是想问我,到底怎么想的。” 程阳点头,但神情温和,“上次我们也聊过,那时候你没给我个定论,爸爸想知道,现在你有明确的想法了吗?” 明确,程芝下意识看向厨房,不久前她曾和梁家驰在那里接吻。 其实答案很清晰,只是她还差一个契机说服自己越过心里的种种考量。 已经分开这么多年了,她和他之间真的还能信任彼此,尊重彼此吗? 至少现在办不到。 “我......可能还需要一些时间。”程芝垂眸,对父亲的关切,感到心情复杂。 毕竟别人在他这个年龄,都已经享天伦之乐了。 “没事,这么多年来,咱父女俩也没靠过谁,比起这些,爸爸更希望你开心,不管外人说什么,你自己觉得舒服才最重要。” 这些年来,小镇上某些闲人,对程芝不结婚这件事的关注度倒比他这个做爹的还热切,明面是好心,背地里可就不见得了。 得到理解,程芝松了口气。 饭菜的香气越来越浓,梁家驰忽然喊了她一声,“有黄瓜吗?” 语气很自然,仿佛他们朝夕相处,一直如此。 程芝恍了恍神,“后院有,我去摘。” 忙活了大半天,鱼汤终于炖得肉嫩汤白,闻着就鲜美。 李从文盛好,梁家驰也把最后一道凉拌黄瓜装进了碟子里。 就算“同甘共苦”了一个多小时,还是不忘排挤对方,端个菜,昂首挺胸,堪比五星级餐厅的姿态。 程芝以前倒不清楚,男人幼稚起来,也很会别苗头。 两个人做了六个菜,一道汤。 青笋鲫鱼汤,咸蛋黄炖豆腐,鱼香肉丝,椒盐小排,番茄炒蛋,醋溜土豆丝,和干煸豆角。 虽然家常,但卖相都不错。 李从文厨艺好这件事程芝清楚,没想到梁家驰如今手艺也很精湛。 程阳和程芝对视一眼,倒有些心虚了,毕竟他俩很少这么隆重的准备过晚餐。 梁家驰迫不及待地把鱼香肉丝推到程芝面前,“尝尝,因为没有看到笋,我用莴苣丝代替了。” 恋爱的时候,梁家驰经常为她下厨做这一道菜。 程芝看着他,眼眸泛起润泽的光。 “好。” 她低头尝了一口,甜口的菜,却让她觉得有些酸涩。 如果那时候没有不辞而别,再勇敢一些,这样的日子就是他们的每一天呢? 李从文的心情更加苦涩,他清晰的感受到,有些东西已经变了。 各怀心思的人凑在一起吃完了饭。 程阳看出李从文的失落,觉得有责任开导一下,用下棋的理由留下他。 梁家乐前天回来了,住在家附近的酒店,梁渡跟在她身边,但梁家驰也不准备再逗留。 程芝送他出去。 “今天谢谢你啊。” 梁家驰摇头,停下脚步看她,“应该是我谢谢你,这样的日子,我以为只存在在梦里。” 在她离开以后,梁家驰曾强迫自己遗忘关于她的事情。 但今天做菜时,肌肉记忆远比回忆更真实。 夜色朦朦胧胧的,程芝的眼里的情绪也很柔和。 梁家驰牵起她的手,“这一次,换我来等你,我不会强迫你做选择......程芝,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梁家驰,而你其实也变了,所以不需要再考虑以前的事。” 他轻轻按着她虎口,郑重且温柔的凝视她,“程老师,之前做错的题,能让我订正吗?” 怎么补偿 「爱的伤痕,极度配衬。」.《是但求其爱》 在回家之前,梁家驰先去了酒店接梁渡,结果前台的人告知他,梁家乐下午的时候退房了。 他颔首,说过谢谢后,打电话给梁家乐。 那头传来软绵绵的猫叫以及梁渡开心的笑声。 “你在哪儿?” 梁家乐反问他,“你在哪儿呢?” “刚来酒店,前台说你退房了,你把嘟嘟带哪儿去了。” 梁家乐最不喜他这不怒自威的语调,“我能带哪儿去,把我说得像个绑架犯似的。” 梁家驰也意识到口气不太友善,清了清嗓子,“你们吃饭了吗,没吃我带你们去吃。” “当我傻子啊。”梁家乐嗤笑一声,“我在家呢,你没事儿也早点回来吧,嘟嘟想你了。” “你在家?” 梁家驰觉得不可思议,叁两步走到车旁,拉开门坐好,“你怎么......” 毕竟前天回来的时候,宁愿住酒店也不回家,说看见梁建山就晦气。 说到这个,梁家乐脸上浮起得意的笑容,“因为我把糟老头气走了。” 糟老头一词听得梁家驰眉心直跳,“气走了?” 虽然这是她干得出来的事儿,但听了还是觉得讶异。 “说到这个,今天那糟老头真的是.......哈哈哈.......” 梁家乐笑得开怀又狂放,“你赶紧回来吧,我给你仔细说说.......哈哈哈......” 一连串笑声如雷贯耳,梁家驰顿了顿,挂断电话,长驱直入的往家开去。 十来分钟后,看到灯火通明的家,梁家乐在二楼的阳台上朝他招手。 他还没进屋,就看到凌乱的客厅,桌椅东倒西歪,跟打过仗似的。 这都不算什么,关键灵台上一片狼藉。 梁家乐漫不经心地扶着栏杆下楼,看到梁家驰皱着浓眉,神色晦暗,面沉入水。 “这些都是你弄的?” 她笑得那么开心是因为把家拆了? 梁家乐随便踢开一个抱枕,靠住一把黄木椅子,斜着半边身子,姿态懒散,从容。 面上满是嘲弄的情绪,她耸肩,“随你怎么想咯。” 在梁家驰看来,这副执迷不悟的表情,实在让人烦闷。 “你是哈士奇成精,拆家专业户?” 他按了按眉心,将茶几的位置复原,思忖片刻,干脆也坐到沙发上,朝梁家乐扬了扬下巴。 “聊聊吧。” 梁家乐拖着椅子,双臂搭在椅背上,气定神闲地看他。 “你生气了?” “还行吧,意料之中。”梁家驰问她,“你和爸吵架......” 看这情形应该是打了一架,他觉得头痛,“再怎么闹,也别把灵台掀了啊。” 梁家乐闻言竖起,晃了晃食指,“这些可都是糟老头干的。” 然后她把下午的事讲了一遍。 她带梁渡去买零食的时候,梁建山正好在那家店搓麻将,看到她以后,理直气壮的要她给买包烟。 “我给他买个棺材还差不多。” 梁家乐说着,抓着脖子上挂的电子烟,深深吸了一口,惬意的吐出白雾,“糟老头这人最好面子,被我怼得下不来台后,就要来抢嘟嘟。” 梁家驰皱眉,“关嘟嘟什么事?” “怕我带坏梁家长孙啊。” 梁家驰神情复杂的揉着额角,“然后呢?” 看他一脸无奈,梁家乐心情更好,绘声绘色的讲完了“灵堂骂爹”的事情。 “你是没看到,糟老头那脸色跟个霜打的茄子似的。”梁家乐越说越激动,干脆坐到他旁边,翘着二郎腿,“也是,本来就是个垃圾,毫无战斗力。” 梁家驰倒了杯水,连灌好几口,以此压压惊。 好一会儿,才开口,“你之前不是说,看都不会再看他一眼吗?” “本来是这样,可是当我发现就算我不管,他依然很犯贱,那我干脆给他点颜色瞧瞧。” 梁家乐把玩着电子烟,浮夸的猫眼美甲在灯光下熠熠生辉,如同她的眼睛。 “我说你也是,白长这么大块头,成天被他呼来唤去的。”顿了顿,梁家乐笑得冷漠,“也是,你从小就是个乖儿子。” 梁家驰对此不置可否,要说他多孝顺父母,那也不至于,只是有了女儿以后,再坚毅的性情都忍不住心软。 “嘟嘟睡了?” 梁家乐摇头,“她妈在和她视频,默写单词。”又抽了口烟,吐到梁家驰脸上,“可怜啊,你这前妻啥都好,就是对孩子太严格了。” 自从上次吵架以后,他和谭宜春就开始刻意避免联系了。 “对了,和你初恋发展得怎么样了?”梁家乐倚在沙发上,慵懒且不怀好意的拍他肩膀,“离婚后和白月光久别重逢,是不是觉得自己走大运了。” 梁家驰拍开她的手,“怎么什么事到了你嘴里,就显得这么居心叵测呢。” “因为这是你的本性啊。” 梁家乐不留情面的损他。 当年他和谭宜春结婚时,梁家乐就说过他这样不是在寻求解脱,是作孽自缚。 外人都以为是梁家驰出轨,纷纷谴责他,梁家乐却很清楚,她弟弟这人别的没什么好说的,唯独责任心这一点无可指摘。 否则就不会还对梁建山好言好语了。 不过她也欣赏谭宜春骨子里的那份尖锐和魄力,敢于给梁家驰戴绿帽子。 想到这件事,梁家乐就忍不住笑。 “对了,我能问你个问题吗,看你姑且也算个女人。” 梁家驰从程芝家出来,就一直处于茫然,费解的状态。 梁家乐踹他,“姐姐我魔鬼身材,简直是男人眼里的玛丽莲梦露好吗,什么叫算个女人。” 她说着,做作地抹开衣领,小露香肩。 梁家驰受不了地别过脸。 “不逗你了,说吧,要问什么?”梁家乐一脸好奇,“关于橙汁的?” 梁家驰点头,转过头,给她把衣领扯正,然后将今天和程芝说的那句,”会等她选择自己,希望她再给自己一次机会”讲给她听。 “我这句话,说得没问题吧。” “还算人话吧。”梁家乐敷衍的点点头,“她怎么回你的?” 梁家驰欲语先叹息,想起程芝那句不咸不淡的“哦”,感到些许惘然。 “当别人真情流露的时候,回个哦,这是啥意思啊?” 两人分手前,梁家乐与程芝关系也还算和谐,几乎能想象到她那张清冷美丽的脸,说出这句话时,语气有多冷淡。 再看向来盛气凌人的梁家驰,现在为了一句话愁眉苦脸的样子,格外好笑。 “哦就是哦咯,知道了,朕已阅的意思。” 梁家驰继续追问,“到底是信我还是不信啊?” 梁家乐故作高深莫测地抚摸着下巴,在他要着急的时候,缓缓道,“半信半疑吧。” “半信半疑......” 梁家驰无奈的,遗憾的垂下眼,“哦。” “怎么,你觉得自己好不容易真情流露,她也得全情投入啊,最好是马上告诉你,yes i do?” 梁家乐哼笑一声,“你们男人啊嘴上说什么等你,矢志不渝,其实目的性强得很,根本不在乎过程,只想要结果。” “我......” 梁家驰张口打算解释,梁家乐却洋气又严肃的冒了句“shut up”,他哑口无言了。 “不用解释,我可是从小看着你长大的,会不了解你?” “......” 他承认,当时那么深情款款,的确是想得到一个温柔可心的答案。 没料到程芝的态度出乎意料的平静。 “那我现在该怎么办呢?” “首先,你们已经分手这么多年了,现在人家美丽高雅,你,离异带娃。”梁家乐嫌弃地啧啧两声,“就算你有几个臭钱吧,但人家又不缺,你以为说几句漂亮话,死缠烂打几下,就能打动她了?” “这都哄小姑娘的。” 梁家驰被她说得一无是处,浓眉紧簇着,眼里透出光,渐渐转换成若有所思的模样。 “既然你说要给她时间,那么在这期间,你就该拿出你的魅力啊,七年了,不要总打感情牌,你要做的,是对她展露现在的你。” “现在的我?” 梁家驰感觉有点道理。 “咳咳,有点口干了。”梁家乐摸着喉咙,睨他一眼。 “我去给你倒水。” “不用,你去冰箱里把啤酒拿出来,咱姐弟俩小酌怡情一番。” 之后的半个小时里,梁家乐和梁家驰喝了一打啤酒,她醉醺醺的给他传授经验。 “你要主动去探索,去迎合她的需求。” “我有在迎合.......”梁家驰把自己想方设法去她面前刷脸的事情讲出来。 “效果呢?” “呃.......不怎么大,因为杂事太多,而且她身边有个备选。”说起李从文,梁家驰既烦闷又不甘,“他跟程叔关系可好了,看着老老实实一人,还挺有手段。” 梁家乐匪夷所思的看着他,“你怎么好意思说人家的。” “......” “对,你看人家就知道曲线救国,你也要学着点,首先你俩都不是小年轻了,这种暧昧的,青涩的感情观念,已经行不通了,你要给她一个确切的结果。” “比如,要在一起的话,工作怎么处理,孩子的问题谈过吗,你在上海那边的事业经不经得起你消耗时间来恋爱。” 梁家乐从小就摒弃了幻想,看待问题很实际。 “现在和她说这些,会不会太紧迫了,会给她造成压力吧?” 正如梁家乐所言,现在的程芝美好独立,他能给她的,少之又少。 爱情需要的是双向选择,是相互依存。 梁家乐喝了酒之后,更加肆无忌惮,一巴掌拍他肩上,“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畏畏缩缩了,再说了,那些现实难道会因为你忽略,掩饰,就荡然无存了?” “你知道对我们这个阶段的女人来说,最渴望的是什么吗?” 梁家驰看着她。 “真心。” 如今的社会太过复杂,令人不得不学会逢场作戏,言不由衷的保护本心。 “以前我们追求安全感,但现在已经可以自给自足了,想要的只是真心而已,毕竟人生的进度条都快过去一半了,要是坚持自我,任何东西都能舍弃。” 所以中年人的圈层里,任何骇人听闻的八卦,都只是茶余饭后的笑谈而已。 “那我怎么才能让她相信我的真心呢?” “那就看你怎么展现了啊,举个例子吧,假如她问你,要在镇上留多久,你怎么回,一辈子?” 梁家驰摇头,这不可能。 “你看,你舍弃不了的,那就换个方式,要么劝她转换观念......” “我不想改变她。” “或者考虑怎么留下来。” “一把年纪了,还谈异地恋,那多没意思。” 梁家乐滔滔不绝的说了半天,手机屏幕闪个不停,出于好奇,梁家驰瞥了一眼。 “大学生” 梁家乐顺手滑开视频通话,“嗯,喝酒呢,你呢,在想我啊?” 她笑得花枝乱颤的,梁家驰实在看不下去了,将空酒瓶扫到垃圾桶里,上楼洗漱。 梁渡如今跟着梁家乐睡,他轻手轻脚的走进房间,在床前坐了一会儿。 小姑娘睡得很安然,软乎乎的脸颊泛着红光,像颗光滑的油桃,睫毛乌黑浓密,扇子一样盖在眼下。 再多的烦恼,看见她都变得无足轻重,梁家驰俯身,温柔的亲了亲她眉心。 “晚安,嘟嘟。” 本来梁家驰还在思考要怎么从长远的角度,留在程芝身边。 他的好兄弟丁昂就送来了一个机会。 嘉陵彦祖:「驰哥,我最近有个新项目,想和你谈,约吗?」 梁家驰:「什么项目?」 丁昂大学毕业后,先是进了地产行业的国企,积累出经验与人脉后,乘着炒房热的东风,开始创业。 如今也算是房产大亨了。 他找梁家驰谈的是度假村的事情,近几年沙城发展的势头非常好,文旅行业也水涨船高,独特的地域风貌吸引了不少游客慕名而来。 丁昂前几年兴修的度假村现在几乎成了达官显贵和网红富家子的天堂。 他兴致勃勃的说,“最关键的是,我已经得到了内部消息,科技园的选址就在度假村旁边,你可以来看看。” 这几年梁家驰的事业蒸蒸日上,没少给家乡捐款做建设,因此政府那边有好的资源,也不忘给他分一杯羹。 他们公司刚好并购了一家科技公司,正愁不知道如何分配。 丁昂的邀约很及时。 因为是谈生意,所以他没带梁渡。 临走前,小姑娘对他爱答不理的,虽然跟着他,却一言不发,委屈巴巴的。 “爸爸很快就回来的。” 梁家驰摸她的头,想了想,“要不然你也去吧。” 话音刚落,梁家乐走过来,牵着梁渡的手,“嘟嘟不伤心啊,姑姑陪你呢。” 他 很清楚男人应酬时的样子,不太希望孩子过早的见识这些“陋习”。 梁家驰也知道最近有些疏忽了孩子,“不是说猫粮吃完了吗,爸爸再去给嘟嘟采购一些好不好?” 听到猫,爸爸的吸引力不值一提。 梁渡点头,白白嫩嫩的小肉手勾住他小拇指,“拉勾勾。” 梁家驰扶着膝盖,弯下腰,一本正经的和她拉勾。 梁渡终于开心了,摸着爸爸的脸,响亮的啵了一下。 “爸爸恭喜发财!” 梁家驰伸手摸着刚才被亲的地方,也笑。 “好!” 九点多出发,到达度假村的时候,刚好十二点多。 丁昂准备了相当丰盛的饭菜给他接风,穿着中式旗袍的年轻姑娘围成一排站在墙边,听候安排。 梁家驰不习惯这种浮夸又隆重的风格,让丁昂把小姑娘们叫出去。 丁昂乐呵呵的,不以为然的说了句俏皮话,“哎呀,这才叫秀色可餐嘛。!” 梁家驰皱眉,扫了一眼她们,视线定格在一张熟悉的脸上。 对方显然也认出了他,瑟缩着朝墙角躲了躲。 “梁成月。” 前几天有个本家的亲戚把她送到家里来,让梁家驰帮忙安排个活计,他当时口上应了,但是并没意愿。 没料到在这里见到她。 “二叔。” 梁成月见躲不开了,垂头丧气的站到他面前。 丁昂很惊讶,“这你亲戚啊?” “表侄女。” 梁家驰知道她也是身不由己,叹了口气,问丁昂,“离职是什么流程?” 好兄弟的侄女,他可不能使唤,立刻招来财务主管。 对方说要到大厅看考勤记录,然后结工资。 梁家驰跟着他到大厅,带着梁成月坐在沙发上等待。 来找学生的程芝刚一进入富丽堂皇的酒店大厅,就看见心心念念的学生站在梁家驰旁边,还穿着紧身的小旗袍,姿态青涩,妆容却很成熟。 一个矮胖的男人数了一沓钞票递给梁家驰,毕恭毕敬的模样,然后又拍了拍梁成月的肩膀,笑得很......油腻。 她之前就知道,男人来这些风流场所,准没安好心。 再看梁家驰,神情从容自若。 “女士,女士您是要办理入住嘛?” 前台小姐看她怒不可遏的模样,尽力维持着笑容。 程芝急匆匆的走过去。 梁家驰还来不及高兴,就被她冷冽的目光镇住了。 程芝看着他手里的钞票,“钱色交易”四个字闯入脑海。 来的路上就又气又急,此刻这个场面,实在让她愤怒。 “梁家驰,你好无耻!” 此话一出,整个大厅变得落针可闻。 梁家驰挑眉,好熟悉的台词。 半个多小时后,程芝和梁成月沟通完毕,走出办公室的时候,看到梁家驰靠在雕花壁纸旁。 指间夹着香烟,细长的白烟弥漫在光晕里,朦胧且柔和。 她走过去,从他手里掠过烟。 梁家驰看出她脸色缓和了许多,甚至有些心虚。 “程老师,我好冤枉啊。” 他笑着看她,漫不经心地吐出一口薄雾,她眼里的光亮变得若隐若现。 “怎么补偿我?” 四月物语 程芝装作若无其事地按灭烟蒂,看着壁纸上的浮花,上面映了道修长,晦暗的影子。 “你也还没吃午饭吧,一起吃。” 肯定句的语气,和他伸过来的手一样,毫无拒绝的余地。 梁家驰看出她的迟疑,干脆揽着她肩膀朝餐厅走去。 “热。” 程芝拍他手,侧过脸,视线刚好落在他颈间,喉结滚动的瞬间,梁家驰垂眼,悠然地凝视她。 空气里浮动着细碎的光影,青松与烟草的气息和橙花味氤氲,交织,以及他的嘴唇落到她额前时,略显干燥的热度。 在明晃晃的,白茫茫的,光晕里,所有的细节都被无限放大,心跳和呼吸声也毫无间距的落到对方耳朵里。 梁家驰松开她,改而扣着手心,“刚才你那么大声的骂我......”叹了口气,“你在办公室谈事情的时候,我在门口,都被人指指点点了。” “又没让你等。” 程芝挣不开他的手,越动他牵得越紧,宽阔的肩膀抵着她,时而还要轻轻撞一下。 幼稚,又强势。 “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你骂人的词典就没有更新过啊?” 除了浑蛋就是无耻,他都听得脱敏了。 “......好独特的要求啊。”程芝白他一眼,“而且不是我没更新,是我基本不骂别人。” 她是个跟人吵架,哪怕自己占理,都会忍不住心虚的性格,当老师以后也没怎么训诫过学生。 而梁家驰也是拿捏了她心软这一点,才这么得寸进尺。 “只骂过我?”梁家驰开心地挠了挠她指尖,“下次也可以往词典里加点赞美的。” 叁十多岁的男人了,说这话时的模样却像个毛头小子,或者一只盼望主人表扬的.....大狗子? 程芝不说话了,梁家驰眼底的笑意更盛。 仗着身高差,继续靠她肩膀,从背影来看,就是一对亲密无间的爱侣。 刚才准备的一大桌子菜因为没人吃,又换掉了,梁家驰刚走进去,就被丁昂拉住胳膊。 他瞥了丁昂一眼,丁昂看见他和程芝相牵的手,干笑两声,松开手。 “正好,科技园那边的负责人过来了,还有水利局的副局长也来了......” 丁昂口里介绍着人,八卦的视线则不断往程芝脸上飘。 他们俩并不陌生,同在一个镇上,要真有心论亲疏,也许还是门亲戚,再加上梁家驰的关系,也算略有所知。 只是两人分手以后,顾虑着梁家驰,所以他和程芝好几次在同乡会上遇见了,都装不熟。 乍一打照面,双方脸上都闪过一抹尴尬的情绪。 程芝不动声色地挣开了梁家驰的手。 “你这效率也太高了吧。” 梁家驰看到丁昂讪讪的表情,又看程芝别开的脸,后知后觉的意识到氛围的微妙。 “这是丁昂,高中的时候经常跟在我旁边的那个。”梁家驰指了指丁昂,“你之前还说他看起来就很会骗女生的。” 丁昂:“......” 出卖兄弟的速度比火箭还快。 程芝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只能转移话题,“丁老板,我和小月今天给你添麻烦了,不好意思。” “哎呀,这个......” 丁昂被她的礼貌弄得很羞愧,他对女人的态度说不上友善,甚至还挺滥情,但也懂分寸,很尊重程芝这类女性。 “是我们这边的问题,没有仔细核对年龄。” 这种客套话再说下去,只会陷入心知肚明的尴尬局面。 程芝递了个眼风给梁家驰,指望他赶紧切换气氛。 “水利局的人过来干嘛?” 梁家驰牵着程芝往餐桌边走,丁昂看他一副如沐春风的模样,也松了口气。 “度假村后面有条河,当年我买地皮的时候,这条河的一部分也归属于我,现在他们想和我谈交易,把用水权拿回去。” 丁昂和他解释了几句,招呼人上菜。 程芝看着那些菜,感到惊讶,基本都是她爱吃的。 梁家驰这人一点也不懂低调,“我特意为你点的。” 再感动,都会被他得意洋洋的表情给弄得无语。 程芝注意到席位还有空缺,“你们是不是要谈生意啊,我还是不和你一起了。” 刚才光是听到人名,她都惊讶不已,毕竟这些精英,领导平时都只在官方报道上才能看到。 她也无心参与应酬逢迎。 梁家驰摇头,“来的人都是政府的人,谈的生意也是正经事,等你之后升职,往上走了,早晚也要打开这些圈子的。” 程芝想了想,也觉得擅自离席有些矫情。 她虽然不擅交际,但很清楚多一些资源优势总归会让前路更顺畅一些。 梁家驰更是从不吝啬这方面的经验,潜移默化的引导着她的观念。 没过多久,两位衣冠楚楚的男人落座,丁昂热情的介绍。 科技园的负责人对梁家驰很感兴趣,欣赏的言论不绝于口,丁昂和水利局的人相谈甚欢。 男人聊起事业和政治来,境界都很忘我,所以程芝反而吃得很安心。 四个人下席后,又去后庭喝茶。 程芝只能跟着梁家驰,他给她点了一杯青柠苏打。 几个人越聊越慷慨激昂,都坐不住,梁家驰半倚着身侧的水杉树,气定神闲的同负责人商谈计划。 虽然听不懂,但程芝也不觉得无聊,因为后庭很漂亮,草木葱郁,各色玫瑰开得如火如荼。 象牙白的天使喷泉洒出水花,在日光下折射出彩虹的色彩。 上班一周多,程芝痛并快乐着,虽然她喜欢工作,但更喜欢周末。 难得放松,她喝着冷饮,漫不经心地赏着花。 视线周游一圈,定格在梁家驰湖蓝的衬衫上。 重逢后,总是不期而遇,彼此都没认真打扮过,她好几年没见过他西装革履的样子了。 梁家驰不但生得好看,气质也卓然,即便言行举止间散漫得近乎漠然,依然有许多人流连。 和其他西装革履的人比起来,他穿得并不正式,一如既往的闲散。 湖蓝色衬衫搭着深色西装裤,质感十足,版型松弛,衣摆掖进裤腰,身材比例被勾勒得很完美。 程芝想起来在公司的第一次见面,他穿着卫衣搭西装外套,本该是不伦不类的风格,却被他驾驭得很出挑,个高腿长的好处就是穿什么都好看。 水杉树淡青色的树影投在他身上,男人的眼瞳润泽明亮,却又沉黑如墨。 枝横影斜,他站在那里,仿佛融入了一副淡泊隐约的山水画。 再多的锋芒与盛气都被他漫不经心的模样收敛了,雅致如青柏,显出几分风度翩翩。 她正这么想时,梁家驰端起她的水杯,旁若无人的喝了一口,其他几位纷纷投来暧昧的打量。 错了,不是风度翩翩,是道貌岸然。 谈完公事后,梁家驰一点也不留念的拉着程芝朝外走。 “去哪儿?”她看他风风火火的样子。 “丁昂说,那条河的岸边开了很多百合花,很美,我们去看看。” 因为在山间,所以很清凉,梁家驰摇下车顶,敞篷的设计让视野更加开阔,他朝程芝扬眉。 “难得的周末,也去兜兜风。” 程芝上车后,他凑过来,若有所思地,似笑非笑地看了她好几秒。 “做什么?” 话音刚落,脸颊一热。 这人真的随时随地都想碰她。 梁家驰亲完以后,像恶作剧成功的小孩,得意的啧了一声。 从置物柜里掏出一副墨镜,架在脸上,自认为把风流倜傥发挥到了极致。 程芝白他一眼,双手抱着,随意搭在腰间,在飞驰的树影和青峰间,懒洋洋地闭上眼。 偷得浮生半日闲,何乐而不为。 梁家驰则借着墨镜的遮挡,肆无忌惮的打量她。 这么多天以来,还是第一次看到她彻底卸下心防的模样,雪白的脸上弯着两道柔和的黛青色,是她的睫毛,被风吹得轻轻颤动着,发丝落到唇边,那抹红便显得很妩媚。 半刻钟后,波光粼粼的河面从山谷中漫溢出来,车子开不进去,梁家驰摇了摇程芝。 “到了?” “嗯。”梁家驰先下车,从后备箱里拿出一个小水桶和钓鱼竿,“走吧。” 程芝本以为他就是心血来潮,没想到还是有备而来。 曲径通幽处,山梁上长了不少野生的荔枝树。 此刻已经挂上了浅红的果子,梁家驰挑了一颗最红的,尝了一半,放心的递给程芝。 “......” “我不是吃不下所以给你,是看看熟了没有。” 程芝自己也摘了一颗,“那我比对颜色不就好了。” 嫌弃之情溢于言表。 梁家驰:“......” 到河边时,才发现已经有不少人了,钓鱼的,画画写生的,叁叁两两的停在岸边。 梁家驰选了个精辟的地方,摆开小板凳,老练地架起鱼竿。 程芝到没想过阔别几年,他还养成了这么闲适的爱好。 可能是上了年龄吧,这个念头冒出来的瞬间,她自己也被戳伤了。 梁家驰看她抿了抿嘴角,以为是晒到了,思索片刻后,“等我一下。” 程芝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注意力都在美丽的风景里。 这条河的确很美,异常的清澈。 两岸青山相对出,却并没压迫感,因为轮廓很秀美,并非嶙峋耸峙,连绵不绝,伴着长河远去。 水面上荡漾着细碎,烂漫的日光,一圈一圈,一层一层,波光粼粼,令人不自觉眯起眼,露出笑意。 水底横亘着大大小小,灰白的石头,青苔苍绿,随着水波寂静的摇曳着。 都说水至清则无鱼,程芝不觉得能钓到,但还是很关注情况。 眼前忽然暗了一下,她抬手一摸,碰到梁家驰骨节分明的手指。 “挡挡太阳。” 他在她身旁坐下,“刚才有鱼上钩嘛?” 程芝调节了一下棒球帽的松紧,单手托着腮,看了一眼河岸边其他钓鱼的人,神情都很安宁。 要是有人钓到鱼了,肯定热闹。 “你以前可是连坐着看个电影都闲不住的人,怎么还喜欢上钓鱼了。” “修身养性。” 梁家驰也学她,单手撑着下颌,手肘抵在膝上,侧脸被阳光镀上漂亮的金黄色,眸光熠熠。 “哦。” 程芝随口回应,梁家驰却忽然说,“你不能总是对我说哦。” “为什么?” “因为......这样我就不方便找话题了。”他理直气壮。 程芝被他眼底的委屈惹笑,“我怎么不记得梁总是个羞涩的人啊。” 梁家驰别过脸,不想理她了。 过了会儿,还是忍不住回头,顿了顿,小心翼翼道,“关于之前的那些话,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鱼线忽然荡了一下,程芝的目光认真许多。 “梁成月是你侄女对吧?” 梁家驰一愣:“对,算是亲戚,前几天她父母还找到我让我给她安排个工作,但我当时觉得她还是学生,就没同意。” “她父母也来学校闹过,让我开除她。”程芝盯着鱼线晃出的波澜,语调沉静,“她才十六岁,被家里逼迫退学学,去打工,就为了给大哥赚份彩礼钱。” 梁家驰对老家的这些事早已不闻不问,听到后,感到羞愧。 “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那么生气吗?” 虽然是问句,不过她并不在乎回应,“我替她感到不值得。” 相比上次在网吧的态度,这次程芝的冷漠与愤怒非常有力。 “这段时间我也想过我们俩的关系,当然是往长久的方向考虑,但是我没办法说服自己,我们会有好的结果。” “为什么?”梁家驰不解。 “因为我们的方向不一样,你会往更高更远的地方去,会站在巅峰,而我只会留在这里,除非我再也没力气站在讲台上,我的角色才会谢幕。” 程芝笑了笑,“我一直是个没什么信念感的人,第一次在学校受挫以后就辞职了,后来去了职场磨练一圈后,还是觉得当老师最适合我。” “当了这么多年老师,学生有听话的,也有不听话的,所以我也会取舍,但是女孩子,我一个都不会错过。” “之所以甘愿留在镇上,是因为这里的孩子更需要我,比如小月这样的,说出来你可能觉得很理想化......” 程芝垂眸,“但我真的想要拯救她们,这镇上这些孩子被家庭拖累,只能被迫当个井底之蛙,这个社会留给他们的空间太小了,只有变得优秀,才能得到自己的道路,而我的作用,就是引导他们去找到这条路。” “我是他们的起点,和港口,我不能离开。” 一口气说完这些,程芝觉得心里松快了不少,转过脸看梁家驰。 他也在看她,脸上带着欣慰的笑。 曾经那个跟在他身后,叫他主管,磕磕绊绊的做着项目的小姑娘,如今找到了真正的归属,可以独当一面了。 分开以后,他不断反思程芝离开的原因,发现是自己在最艰难的时候,强行承担责任,抹杀了她的能力。 “你说我会走得越来越远越来越高,这是每个人都会有的抱负,你也是这样的。” 梁家驰拉过她的手放在膝上,“但这不代表我们会分离,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要过来谈项目吗?” “因为我想离你更近一些,我不会改变你,因为我珍惜你的一切。” 他的语调很温和,也很温暖。 “距离从来都不是问题,只要你还愿意相信我,我会等,也会继续靠近,长久的结果固然好,但我更在乎过程,好的过程一定会有好的结局,不是吗?” 信任和尊重,是程芝最大的顾虑,但现在看来,梁家驰已经为她保留了余地。 她总是为错过的时光感到遗憾,对彼此的距离感到谨慎,犹豫。 却忘了,爱本就是情不自禁的。 “工作的事情你放心,我会好好处理。” 梁家驰想起梁家乐说的那句,现实不会因为你掩饰,就变得轻松。 他吸了一口气后,神情很郑重。 “还有一件事,我需要和你道歉,就是嘟嘟......我很爱她,我.......” 希望你能接受她。 程芝皱眉,“为什么要因为嘟嘟和我道歉?” 梁家驰说不出口,因为他本不该放下她,步入婚姻。 “我很喜欢嘟嘟,她非常善良,可爱,被教育得很好.......你前妻一定也是位很优秀的人。” 听她如此坦然的说出前妻这个词,梁家驰晃了晃神。 “她长得更像妈妈吧。” 眉眼轮廓倒是很像梁家驰,因为年龄小,这分英气,显得有点虎。 “嗯,都说不怎么像我。” 程芝点头,“还好不像你,不然多讨嫌。” “......” 梁家驰决定给自己找回面子,“但是性格像我,有勇有谋,而且她这么小,就对电子产品很感兴趣了,我家街上那些老年人,还靠她教的怎么用微信呢。” 想到这件事,梁家驰就自豪。 “嘟嘟也太棒了,要是没有她,估计大家都懒得搭理你呢。” 梁家驰二度受创,虽然她一句狠话都没说,但字字戳心。 最后两人钓了半天一无所获,天际擦黑时,开着车回酒店。 用过晚餐后,大概八点多,居然下雨了,丁昂很殷勤的只给他俩留了一间套房。 虽然她没给他确切的答案,但他已经明白。 落地窗外是淅淅沥沥的夜雨,夜风清凉,山野苍郁,玻璃上映着寥落的灯影。 程芝看到几张碟片,问梁家驰要不要看电影。 “有恐怖的吗?” 程芝当然知道他的小算盘,“没有,只有文艺片。” 梁家驰有些失望,原谅他理工生,实在没有文学造诣,对文艺片总是敬而远之。 程芝却看得进去,她性子宁静,能沉下心。 翻了半天,找到一部岩井俊二不太知名的作品。 《四月物语》 同样是暗恋的故事,却远远没有《情书》出名。 因为没什么剧情,男主角的镜头也不多,只是描述了一个少女寂静的,青涩的,情绪而已。 梁家驰之前便好奇程芝为什么总是喜欢这部电影,里面有一幕镜头,是绯粉的樱花无声洒落在街道上,被女主用衣服兜住。 程芝有时甚至会因这一幕而哭泣。 他很不解。 因为他忘了,有那么一个清晨,他和她为了奥数比赛,一起去图书馆,她骑着车,跟在他身后。 五月的槐花比雪更白。 少年的背影单薄却意气风发。 影片里的女主追逐着学长的身影,终于到了东京,到了他读过的大学。 而她,一直看着他,从比赛的排名,教室的位置,最后,却弄丢了他。 “这些,我从来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梁家驰,我真的很难过,我们分开太久了。” 电影结束了,房间内陷入静谧的晦暗,程芝的眼泪是唯一的光亮。 梁家驰捧住她的脸,线条细得单薄,像易碎的瓷器。 “对不起,芝芝......” 程芝吻住他。 眼泪顺着脸颊,落到交缠的唇舌间,所有的辛酸,咸涩,终被彼此热烈的情绪分解。 梁家驰深深拥抱着她,真正感受到亲密无间。 她的主动,反而令他有些迟疑。 但毕竟是个血气方刚的男人,接吻时的换气声如同暧昧的呢喃,勾着他抱得更深,更紧,直到她的绵软在他胸前变了形。 她的喘息也变得凌乱。 “家驰......” 他开始吻她的脖颈,这里的皮肤最薄,轻轻一碰,都忍不住颤抖,是她的敏感区域。 梁家驰扣住她的细腰,使了点力,将人带到大腿上坐好后,又分开膝盖,程芝也不得不分开双腿,靠在他腰间。 “我们第一次做,也是看完电影,在沙发上......”梁家驰看着她莹润的眼眸,抬手替她拨开额前的碎发,“还记得吗?” 程芝看着他的眼睛,潮热的雨汽蔓延在他眼里,不断汹涌着,变得更加炙热。 “记得。” 梁家驰露出心满意足的笑,继续吻她,印下情欲的痕迹。 最后他抱着她往床边走,交合的地方不断溢出湿滑的水滴,落在瓷砖上,在昏暗里,却显得晶莹透亮。 缠绵的水声也令人面红耳赤。 他步子跨得急切,于是撞入的力度也凶猛。 程芝的呻吟里多了难耐,以及细微的哭声。 “慢点......梁家驰......慢一点......” 他托着她光滑的大腿,指节搓磨着不断涨大的红豆,口里温存的应着好,却只是更加强势的进入她。 (下一章继续补充) 梦中的婚礼(特别h,哼哼) 电影结束了,潮湿的风裹着树影飘进房间里,接吻时交换的吐息,喉结被含住时发出的闷哼声也是潮湿的。 晦暗的夏夜,凌乱的雨线,在山野里交织,融为一体。 拥吻的情人闭着眼,感受对方的每一寸肌肤,每一次爱抚,眼眸因情欲而晦暗,衣衫也变得凌乱,铺天盖地的嘈杂,只是陪衬。 幕布上仍在放映cast名单,黑底白字,投影仪寂静的运转着,浮尘在镜头前雀跃。 借着这分光,梁家驰看清她的眼睛,里面也泛着光,莹润似雨滴。 “我们第一次做,也是看完电影以后,在沙发上......” 他摩挲着她的后背,缓缓向上,停留在脖颈处,手指插入浓而软的乌发间,令她仰起脸直视自己。 “还记得吗?” 因为是初恋,所以对于彼此都很珍惜,同居大半年后,某次看电影,毫无预兆的大尺度画面看得人面红耳赤,连空气都变得火热。 浅尝辄止的进入,紧张且青涩的疼痛,炽热的吮吻,逐渐熟练的试探,以及怎么都平复不了的颤动与浪潮。 构成了第一次的回忆。 程芝点头,“记得。” 梁家驰得到回应,心满意足的点头,继续吻她,这次的力度深了许多,勾着柔软的舌尖不断吮吸。 程芝差点要透不过气来时,他才松开,明明没有淋雨。彼此的眼睛却都湿湿亮亮的。 她抬手捂住嘴唇,忍不住瞪他,“你属......狗啊......” 说话时,舌根都有些发麻,刚才的与其说是亲吻,不如说他是在通过这种亲密无间的距离探索她,要把自己的痕迹印入她脑海的最深处。 梁家驰笑着拉开她的手,故作正经,“哪儿疼,我给你吹吹。” “......” 程芝不由自主的看向他的嘴唇,也是湿润的,被她弄湿的。 “帮我解下扣子,我不方便。” 程芝正好奇他怎么不方便时,就被拉了一把坐到了他大腿上。 梁家驰单手勾住她的腰,扶她坐稳后,分开双膝,程芝也不得不顺着分开双腿。 他笑着垂下眼,当着她的面,撩开针织衫的下摆,覆到胸前,揉了两下。 她穿的内衣布料本就单薄,梁家驰又有意招惹敏感处,掌根贴着乳尖的位置,顿片刻,不紧不慢的按压着。 “嗯.......” 一切都在她的注视下进行,程芝觉得梁家驰碰到的每一寸肌肤都在发热,尤其是胸前,藏匿的欲望已经开始显性,敏感的挺立着。 “我帮你脱,你也帮我,好不好?” 说着话的同时,梁家驰已经解开了她的内衣搭扣,肩带顺势滑落在臂弯,露出柔软的双乳。 她今天穿的一件针织开衫,领口处细小的珍珠扣已经梁家驰扯开,腰也被他宽厚的掌心紧紧贴着,毫无挣扎的余地。 到这个时候,梁家驰反而又不急着彻底脱完她的衣服了,内衣垂着,恰好遮住半点红晕,增添了欲拒还迎的情色氛围。 他朝后仰着,靠住沙发,程芝也顺势靠住他,细腻的肌肤贴在他胸前。 男人眼底鲜明的笑意如火焰般,一簇一簇,柔软,滚烫。 程芝伸手撑住他胸膛,将衣角从裤腰处扯出来,仔细的解开,露出精瘦结实的腰腹。 他也解着她的,彻底褪下内衣。 掌心贴上乳尖,来回搓磨,直到变成两粒成熟的红豆后,他低头含住,用唇舌抚慰,舔舐着涟漪般的乳晕,耐心品尝。 “继续.......” 含糊的话语带着热气洒在红晕上,人在紧张的时候,感官也会被无限放大,程芝甚至清晰的感受到了舌苔刮过蕊芽时的粗粝感。 熟悉的感觉,程芝对他根本无法招架,颤抖着手继续解纽扣。 梁家驰的身材并不魁梧,但他很自律,从不疏于锻炼,肌理线条紧致利落,腹肌更是如同雕塑一般坚硬,轮廓分明。 “别......咬.......” 他忽然咬住乳尖,牙关抿着拉扯了两下,水滴似的轮廓被拽得变了形,程芝脱力的伏在他肩头。 “好慢。” 梁家驰得寸进尺,开始解解开阔腿裤的扣子。 程芝被他推开双膝,半跪在他大腿两侧,方便他更投入的亲吻前胸。 虽然她的乳并不饱满,但梁家驰就是沉迷此处,他喜欢看见程芝在自己的触碰,亲吻,抚弄中渐渐松懈,毫无保留,展现自己的模样。 就像看雪融化,化为春水。 程芝一手搭在他的肩上作为支点,将蓬软的头发撩到耳后,随他吞吐的动作,缓缓扬起脖颈,发出细碎的呻吟。 梁家驰眼前全是晃动的雪白以及暧昧的红晕,听到她的喘息后,仰起脸,看见她纤细的下颌线。 伸手细细抚摸半晌后,程芝低下头,湿润的红唇紧紧贴着他的嘴唇,模仿着他的动作舔舐着,手指滑到他宽阔的后背,在隆起的肌肉上来回摩挲。 凭什么每次都是他占上风。 梁家驰惊讶两秒后,紧随其上,扯下碍事的衬衫,和她赤裸的上身紧紧相依,爱抚着两弯清瘦的蝴蝶骨。 浓黑的卷发沿着肩头滑落,挡在胸前,他挑起一缕,起了怀心思,用发丝绕着乳尖,漫不经心的搔弄。 她的手探过来想要制止,却被扣住,压在自己的胸前。 “那你自己来.......”梁家驰朝她耳朵吹着气,引导她用手指自渎,“要和我一样用力,才会舒服,芝芝......还是说你更喜欢我弄你?” 梁家驰在性事上有着极大的兴趣,一开始两人并不合拍,除了尺寸,还有风格。 程芝很多次都想堵上他的嘴,做个爱,荤话一大堆。 偏偏她每次听到这些都忍不住有感觉,越来越湿的腿心便是证明。 毕竟,情高雅,欲低俗,雅俗共赏才动人。 看到程芝露出生气的样子以后,梁家驰笑出声,压着她的手,将红豆压进乳肉里,用力一摁。 她彻底坐在他身上,湿润的腿心压到那团硬实的欲望上。 梁家驰没忍住,泻出一声沉钝的闷哼声。 “你也知道痛啊。” 程芝忍不住抓他头发,想了想,干脆贴得更紧,每次都欺负她,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梁家驰喜欢她这份自以为是的幼稚,毕竟没有男人会拒绝和那处隐秘无缝衔接。 西装裤的布料很考究,条纹细密,摩擦着柔嫩的肌肤。 程芝渐渐感觉到不对,因为梁家驰的那个部位越来越大,越来越硬,随他接吻时的动作,漫不经心地顶弄着她。 隔着单薄的布料,依旧碰到了最敏感的花蒂。 梁家驰压着她的脖颈,将头发全部撩到肩后,肆无忌惮的吻她,不让她分神。 忽然一阵旋转,他将她压在沙发上,一手扶住脚踝,令她并拢双腿,然后褪下已经足够潮湿的内裤。 梁家驰将其揉成一团,指尖也变得湿润,凝神片刻后,他露出意气风发的笑容。 “你......” 程芝想要抢回来,又被他压得更紧,小腿被扯到肩上,梁家驰低头,用鼻梁蹭她鼻尖。 “很热吗,这么湿?” “......” 她干脆闭上眼睛。 梁家驰却不让她如愿,大力揉着胸乳,甚至掐着乳尖向上题,欣赏着摇晃的雪白,迫使她发出难耐的吟哦声。 在她腿心抚摸几下,勾出细长,黏腻的银丝。 程芝睁开眼时,正好看见他修长的指节上,泛着水光。 梁家驰也和她对上视线,漆黑的瞳孔里满是汹涌的情欲,因她而更加炙热。 他将水痕抹到乳尖上,细致的动作宛如在给甜点缀上奶油,一次不够,又抬起腿,用指节顶着花蒂,令她分泌出更多爱液。 程芝早已软得没有力气,手徒劳的挥开他的手,推他肩膀,无济于事。 直到两粒乳果都闪着晶莹的,粘稠的水光时,他低头,用力含住。 一系列前奏在此刻达成爆发点,身下不自觉的涌出一股细流,晕湿布料。 “梁家驰......不可以......不......” 他浑然不觉,托起乳,虎口聚拢,掌心用力揉按着,吻痕不断下移,沿着单薄的小腹。 程芝仰面躺着,断断续续的喘着气,垂眸,只能看见他漆黑的短发,以及宽阔的肩膀,她的膝盖开始泛粉,是情欲的色彩。 舌尖停留在胯骨前,瘦小,圆润,令人怜惜。 他停下的位置实在太暧昧,再移几寸,就能彻底看清她的底线。 程芝抬腿,足尖抵着他肩膀,摇头,“不行......梁家驰,真的不可以.......” 梁家驰侧过脸,按住她雪白的脚背,拉了一把,看着她挺起的双乳,着了迷一般的低下头。 “啊......” 搭在肩上的双腿剧烈的颤抖着,像离岸的鱼。 温热的唇舌含着穴瓣,舌尖耐心的挑开细缝,热息融在爱液里,变得更加黏腻。 他接吻的技术用在这里,也很高超,探索,舔舐,虎牙蹭到嫩肉时,舌尖立刻伴随着痛觉开始抚弄,快感迅速席卷至全身。 程芝觉得浑身都在发热,像是落入了夏天的池水里,每一寸肌肤都被柔软却又厚重的波澜裹挟着。 男人高挺的鼻梁一直顶着花蒂,甚至伸手拨开润红的穴瓣,去捉,拧,这粒小樱桃,直到它不断涨大,小穴也越来越紧致,疼痛和快感相伴着,令彼此的呼吸声越来越急促。 “嗯......唔唔.......” 程芝伸手碰他,细长的手指插入男人短硬的黑发里,掌心贴着脸庞,摸到湿热的汗水。 吮吸声越来越大,舌尖进入角度也越来越深,舔舐着内里最娇嫩的穴肉。 小腹随着他的节奏收缩,单薄的皮肤开始泛红,她的眼尾也如同抹了胭脂。 “家驰......家驰......” 除了喊他,说不出任何话。 沙发上的水痕越来越深,在他含住花蒂用力吮吸时,最敏感的地方被绝对的力量占据着,所有的理智和矜持都溃不成军。 程芝彻底失控。 “啊.......” 上身仰起,程芝推开他,但还是慢了一步,梁家驰也看见了那道喷涌而出的清液。 他笑着舔了舔嘴角,英俊的面孔上满是欣赏的笑意,这是他的杰作。 他搂起程芝的腰,轻轻拍她后背,“没事了......没事了......” 爱液沿着大腿滑落,一滴一滴,一丝一缕,程芝觉得口干舌燥。 梁家驰伸手给她端来一杯水,喂她。 “你怎么能.......”程芝喘了口气,根本不好意思看他的眼睛,“那里很.......” “以前又不是没做过。” 梁家驰不以为然,起身去放杯子,走过来时,也脱光了自己。 隆起的肌肉线条散发着蓬勃的荷尔蒙气息,修长的腿看起来赏心悦目,某处也不甘示弱的挺立着。 梁家驰在她别过眼的瞬间,将她再次推倒,视线落在红肿的乳尖上,手指轻车熟路的摸到穴口,再次浇出水声。 她的身体也逐渐适应了他的节奏,腰肢轻轻摇动着,将他的手指吃得更深。 过于紧密的肉感令男人不得不拧起浓眉,神情却是快慰的。 他又加了一根手指,抽插的力度也大了许多,注意到程芝起伏的小腹以后,饶有兴致的伸手去抚摸。 她变得更加敏感,收缩的节奏也渐渐加快,又被指节破开,短暂的痛感化为快感,嫩肉似吮吸一般贴上指腹上的薄茧。 光滑的液体不断顺着臀向后滑落,湿得一塌糊涂。 梁家驰几乎是压抑着喘息声,太紧了,却又不敢用力,怕太粗暴伤了她,这份克制令他的额间冒出细细的青筋。 手指匀称,但总归不够舒服。 程芝扭着腰,排斥这种异物感,小腿滑落,足尖碰到男人涨大的欲望。 停顿片刻后,她轻轻点弄了一下。 如同石子落进水里,掀起情欲的浪潮。 梁家驰掰开她的肩膀,抽出手,带出另一股细流,在程芝迷离的眼神里,彻底进入她。 “啊!” 强硬的插入,也带来不可避免的疼痛。 梁家驰抱紧她,“对不起.......对不起.......” 温柔的道着歉,力度也小了许多,轻轻揉着她的双乳,感受到那处变得柔软以后,才开始挺身。 “嗯呃.......” 程芝扣着他的肩膀,随他的进入,身体不由自主的开始起伏。 梁家驰垂眸,看见她雪白的后背,细细一弯沟壑沿着腰落到臀缝间,露出诱人的嫣红。 他吞了吞口水,吻着她耳垂,加大了抽插的力度,只为看见那抹嫣红的穴口被拉扯得更加潮湿。 拍打声渐渐变得肆无忌惮起来,彼此都沉浸在欲望的漩涡里。 但沙发毕竟太小,梁家驰觉得影响发挥,“抱着我。” 程芝已经懒得思考了,闻言,双腿乖乖勾住他精瘦的腰腹,小穴将他含得更深。 梁家驰闷哼一声后,侧过脸,亲了亲她泛红的眼尾,然后托着臀,将人抱起来,起身朝卧室走。 手指压得太紧,软肉从指缝间挤出来,白皙的臀上显现出指印。 交合的地方不断溢出湿滑的水滴,落在瓷砖上,在昏暗中,显得晶莹透亮。 缠绵的水声也令人面红耳赤。 他步子跨得急切,于是撞入的力度也凶猛。 程芝的呻吟里多了难耐,以及细微的哭声。 “慢点.......慢一点.....梁家驰!” 娇嗔一般,毫无力度。 梁家驰托着她光滑细腻的大腿,指节搓磨着不断涨大的红豆,口里温存的应着好,却只是更加强势的进入她。 终于到了床上,他将她放下,双手压在她肩侧,抽出来的硬物上还在滴水。 “芝芝,你好敏感。” 已经高潮过两次的身体,散发着魅惑人心的潮红。 程芝别过脸,不想听,无非是要她夸他技术到位。 男人。 梁家驰没得到回应,皱着眉,打量她片刻后,也躺平在旁边。 程芝侧过脸看他,有点茫然,梁家驰伸手摸了摸乳尖,用力拧了一下后,又去抚慰湿润的小穴。 “嗯......你......” 是不行了吗? 毕竟也快奔四的人了,程芝想了想,表示理解。 反正她也不是重欲的人,她抬手,温柔的抚摸着梁家驰的眉眼,“累了吧?” ? 这个时候的男人可听不得这些,他明明是想被表扬,居然被质疑能力了, 梁家驰翻身坐起来,巨高临下的看着她,“我累了?” 程芝以为他在强颜欢笑,看着他昂扬的某处,困惑,犹豫了两秒后,“要不我帮你吧?” 梁家驰:“......” 看着程芝欲言又止的表情,他忽然觉得有趣,心安理得的躺下,“好啊。” 程芝吁了口气,深知这是每个中年人的难言之隐。 她尽量维持着温柔的笑,感觉自己像个即将上台做手术的医生,安抚他,“别紧张。” 其实最紧张的是自己,生怕拿捏不好尺度。 梁家驰大概猜出了她的想法,有些哭笑不得,但看到那双柔白的手握着那处时,喉间一紧。 手里的尺寸不断涨大,程芝的动作更加小心翼翼,温柔的套弄着。 “嗯.......” 梁家驰没忍住哼了一声,眼皮紧闭着。 程芝像是得到鼓励般,干脆坐到他腰间,俯下身亲吻着他的锁骨,“没关系,没关系,我轻一点.......” “唔......” 话音未落,梁家驰搂住她的臀,将人朝上一推,含住嘴唇,用力的吮吸,双臂被他朝后反折。 被她亲手勾起的欲火也在她体内爆发。 上位的姿势入得格外深,每一次顶弄,都撞入最深处,这种粗暴的硬度令程芝感到不可思议。 “你.......骗我?” 梁家驰扶着她的腰,伸手去碰柔腻的双乳,挑了挑眉。 “是你自己说要帮我的。” “我.......啊......” 她的手撑在男人紧绷的大腿肌肉上,挺翘的双乳被拉扯得变了形状。 卧室内挂着一盏昏黄的壁灯,照在彼此身上,将薄薄的热汗点亮。 梁家驰目不转睛的看着交合处,坚硬的欲望摩擦着内壁,每次抽插都带出软肉和爱液,潮热,柔腻,丝毫不留空隙。 海潮般的卷发随着起伏晃动着,视线虚晃,呼吸也变得艰难。 程芝感觉自己的一切都由他掌握,可是又能清晰的感受到他的每一次进入,顶弄,搓磨,循环往复。 呻吟越来越急促,小腹骤然一紧,穴肉要开始剧烈的收缩着。 她用力推他,梁家驰也用力顶她,手指绕着花蒂打圈,一遍一遍,急切而激烈,无比色情。 他也不比她好过,缠得太紧,像是接吻到最深处是,的窒息感。 她的吻也能很欲。 穴肉被硬物推开,爱液肆无忌惮的流出来,浇灌着彼此的肌肤。 程芝脱力的倒在他胸前,梁家驰满足地吁了口气,仍然爱抚着花心,延长她的高潮与快感。 半刻钟后,梁家驰的那处硬得开始发痛,他还没得到释放。 程芝已经彻底软成了一滩水,或者说牛奶更合适。 他将她抱到床中央,摆成自己喜欢的姿势,圆润的臀,纤细的腰,以及漂亮的蝴蝶骨,每一丝线条都美得令人爱不释手。 “乖芝芝......” 他扣着她的腰,一手揉着胸,一手分开雪白的臀肉,露出软穴。 “呜......” 刚经历过高潮的身体根本经不起这样的顶弄,但梁家驰很沉迷,落地窗上映着交缠的影子。 他撞着她,看着玻璃上晃动的双乳,以及两抹纤细的肩头,他俯身,吻她,“芝芝,舒服吗?” 男人的劣根性。 “芝芝.......”他掐她的乳尖,吻得更深,入得也更深。 程芝除了承受,也分不开心考虑别的。 “舒服......” 他得到赞许,动作更加激烈,撞得她不断向前,又被拉回来,灭顶的快感沿着脊柱曲线不断上扬。 眼前一片模糊,全是泪水。 梁家驰固定着她的脸,替她擦干眼泪,凑到耳边说,“看外面。” “程芝下意识看向窗外。 交缠的人影刺激着她的感官,偏偏梁家驰不放过她,“芝芝,你在看谁?” “我......”她闭上眼的瞬间,梁家驰压着乳,手指更加粗暴的分开穴肉,全部没入。 “啊啊.......” 嫩肉一层一层绞紧,将他也吸附在其中,梁家驰爽得头皮发麻,低头,吻着她耳垂。 喉间发出沉闷的喘息声。 长夜漫漫,后来她累得直接睡了过去,梁家驰依旧很有精神,甚至可以说是容光焕发,在帮她洗澡时,又换了侧入得姿势。 最后被程芝踢下了床,终于放弃,自己去阳台吹了半天风,灰溜溜的回到床上。 因为当老师,程芝养成了极其标准的生物钟,六点半就醒了,但是昨晚实在太累,她想了想,闭上眼准备继续睡。 梁家驰还没醒,手搭在她腰上,安然,又依恋。 程芝感受着这份温度,很是怀念,想起昨夜的疯狂,却忍不住叹气。 她终究还是回到了他的怀抱。 梁家驰醒来时,身旁已经没人了,他找了一圈,没看到自己的衬衣,随便套好西装裤走出去。 在客厅看见程芝,她正坐在钢琴前。 餐桌上摆着吐司和牛奶,梁家驰喝了半杯咖啡,走到她身后。 “醒了?” 程芝回头,看见他光滑,紧实的腹肌,本想问为什么不穿衣服的时候,想起来自己穿了他的。 起床后,她就把内衣和衣服都拿给客房了,担心人家误会,就没给梁家驰洗。 非常欲盖弥彰的行为。 只能穿他的衬衫了。 湖蓝色衬衫衬得她肤色更白,穿在他身上很合适,于她而言却很宽阔,下摆迭在大腿上,看起来更纤细了。 程芝抚摸着琴键,阳光如水流般在黑白的色彩间跃动。 梁家驰扣住她的手,胸膛抵上她后背,嗓音沙哑,“想弹琴?” 淡淡的咖啡香很适合他此刻慵懒的模样。 程芝点头,“不过我更想听你弹。” 她看着他匀长的手指,想象着它们在琴键上游刃有余的样子。 梁家驰颔首,程芝起身,靠在钢琴旁,安静的凝视他,拭目以待的姿态。 许久没碰过钢琴,梁家驰坐好后,缓了半晌,才逐渐找回沉定的状态。 他抬眼,看见程芝微微笑着的模样,心绪也变得柔软,可能是光线太美,让人如坠梦中。 如果这一切,还是梦? 梁家驰摇了摇头,眼底闪过悲伤,他放松双臂,指节也变得灵活,开始弹奏琴曲。 程芝非常喜欢他弹琴的样子,优雅,清贵,眉宇间满是从容的笑意,灵动的十指引导着琴键奏响乐章。 这时的他,才能回到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回到一尘不染的心境。 父母会在台下自豪的看着他,姐姐嘴上嫌弃,但也会为他送上花束,还有程芝,她会温柔的,真挚的包容他弹奏的每一声琴曲,并且懂得其中的意义。 没有家道中落,没有被朋友陷害,没有为了工作夜不能寐,曲意逢迎,没有与她分离,没有将错就错的婚姻。 他只是那个意气风发的梁家驰。 《梦中的婚礼》 许多人以为这首歌是描述婚礼的,但是曲调却是哀婉而凄美的。 一切都如梦似幻,而梦境终会消散。 程芝忍不住想要落泪,轻轻抱住他。 这一刻,他们什么都没说,只是沉默的相拥。 梁家驰扣着她的腰,嗅到橙花的香气。 他松开手,看着程芝,想要判断这份香气的来源。 “你不是橙子成精吧?” “.....” 程芝对他的不解风情感到无奈,“只是留香比较持久而已。” “哦。” 梁家驰点点头,视线落到她白皙的大腿上,刚才他就忍不住心猿意马了,此刻她又毫无防备的站在她面前。 透过纽扣的缝隙,他甚至看见了不着寸缕的腿心。 “没穿?” 他扬眉。 程芝下意识护住,“洗了!” “哦。” 梁家驰不由分说,起身,一步步靠近她,在程芝靠在琴台上时,由着身高差,手指探入软热的穴内。 “嗯......” 程芝瞪他,却被深情的模样打动。 梁家驰低头吻她,低声絮语,“刚才看到你站在这里,穿着我的衣服,我就想......” 他揉着花蒂,将她转了个身,双手搭在琴盖上,“在这里....上你。” 他用力顶她,程芝下意识的去拉他的手,维持平衡。 梁家驰撩开衣摆,看着雪白的臀,神色晦暗。 “扶好。” 从文 「你宠爱父母亲,我为良朋怜悯,怎都算是个好人,若爱是但求衷心 我问,要不要求其忠心,纵双方理念多相同,却不相融,莫论配衬。 若爱是但求安心,怕只怕求其安稳。」.《是但求其爱》.陈奕迅 暑期培优班不上晚自习,五点就放学了,李从文回学校的时候,校园里已经没多少人了,教学楼安安静静的矗立在日光与树影中。 “校长好~”走廊上还有值日生,笑盈盈的同他打招呼。 “嗯。”李从文回以和气的笑容,看她在拖地,温声叮嘱,“小心别摔倒了。” 看他手里提着一棵树苗,对方很好奇,“这是橙树吗?” “嗯,一位学生送的。” 李从文低头,摸了一下油亮的绿叶,眉宇间满是温柔的情绪。 和学生说完拜拜以后,他去教师办公室,没看到程芝。 教语文的女老师看到他提着树苗,也觉得新鲜,打趣道,“李校,你这去了几天村校,要回来普及种植技术吗?” “哈哈......”李从文摇头,“程老师走了?” 语文老师想了一下,“她应该在机房,下午是多媒体教学。” “哦,谢谢。”李从文看着她面前的一沓练习册,“辛苦了,早点忙完,下班回去吧。” 语文老师应了声好,低下头继续批改作业。 机房在二楼,李从文一步一步走上台阶,淡黄的夕阳照在白墙上,他的脸上也被笼上光晕,不似午后那般炽热,非常轻盈,暖洋洋的。 橙树的嫩芽在光照下显得苍翠欲滴,每看一眼都让他心生欢喜。 “梁家驰,你行不行啊,不行就放这儿,我明天联系计算机老师来修。” 程芝的声音传过来,在恬淡的氛围里显得清晰鲜活。 梁家驰,他怎么到学校来了。 李从文缓缓皱眉,走到机房门口,迟疑了两叁分钟,并没进去,只是站在 不远处,看着里面的人。 程芝扶着操作台,弯下腰看主机,“是不是接触不良?” 梁家驰握着鼠标,耐心的检查着蓝屏上一闪而过的数字代码,“是病毒,你们这个防火墙太老了,该升级了。” 他的语气很淡然,颇有几分专家的权威感。 毕竟是程序员出身,程芝想了想,倒也不质疑了,没过几秒,屏幕一片漆黑,主机的灯也熄灭了。 “修好了?” 程芝观察他表情,等了五分钟左右,发现没有刚才的从容不迫了。 “怎么还没开机?” 梁家驰也觉得奇怪。 “.......我再看看” 他避开程芝怀疑的表情,小声嘀咕了一声奇怪,俯下身,头钻进桌底,认真检查线路。 捣鼓几下后,看到指示灯亮了,松了口气,钻出来,“好了。” 成功开机。 “我都说了,肯定是接触不良。”程芝想起梁家驰刚才笃定的口吻,以及刚才钻到桌子底下,灰头土脸的模样,忍不住调侃,“没想到,互联网大厂老总,修个电脑居然用了快半小时。” 桌子底下积了不少灰,梁家驰拍了拍手,用眼尾瞥她,“那你在大厂也待了好几年,还是数学系高材生,怎么连代码都看不懂了?” “隔行如隔山。”程芝不以为然。 梁家驰给电脑安了个高效率的杀毒软件以后,满意的点头,“我把系统也升级了,以后你上课会更方便。” 在他低头时,程芝看见他的发旋上挂了一缕细细的蜘蛛网。 她拿着纸巾去擦,指尖碰到青茬茬的短发,像拂过初夏的麦芒,有点扎,却是柔软的。 梁家驰任她擦拭,微低着头,轮廓分明的俊脸上满是笑意。 和暖的晚风吹动深蓝色的窗帘,掀起静谧的波澜。 李从文抱着橙树,靠在走廊上,视线从程芝温柔的眉眼间一寸寸偏移。 这些年来,程芝也会对他笑,但都带着克制和疏离,就像朦胧的雨雾一般,看不真切,也看不透彻。 不过是因为,这份真心早就给了另一个人。 “把你种到哪儿才合适呢?” 他笑了笑,竟觉得这夕阳光景有些苍凉。 梁家驰本来说送程芝回家,被拒绝,“我还有作业没改完。” “带回家做不行吗?” 程芝摇头,“叁十多份呢,我明天还懒得提过来。” 再说了,工作和生活,她可是区分得泾渭分明。 梁家驰还打算说些什么的时候,手机铃声响了,他接通,顿了几秒后,同人客套,“王主任......我也一直想和您吃顿便饭呢......” 程芝听他叁言两语的定好了饭局,忍不住看向他的眼睛。 眼下那层淡淡的青灰色,令他看起来有些懒怠和疲惫。 自从他说了要进驻科技园以后,政府和工厂的人隔叁差五便来邀约,毕竟他名声在外,在小镇上是炙手可热的存在。 挂断电话后,梁家驰静静缓了口气,侧过脸看程芝,有些为难。 “你忙工作去,我也要忙工作。”程芝表示理解。 梁家驰拉过她的手,温柔地摩挲着细白的指节,“也就初期比较忙,签完合同了,我就交给下面的人处理了。” 程芝点头,“辛苦了。”想了想,也回握着他的手,靠近两步,靠在他肩上,“少碰烟酒,对身体不好。” 梁家驰点头,下颌蹭到蓬软的发丝,他偏过脸,轻轻吻了一下。 “你说了算。” 程芝抱了一会儿,松开手,“最好是。” 梁家驰和她一起下楼,忽然想起来梁家乐说的要请程芝去家里吃饭。 “家乐姐回来了?” “嗯,嘟嘟也说想你了。” 程芝想起梁渡粉嘟嘟,软乎乎的小脸蛋,唇角自然而然的扬起,“我也想她,太可爱了。” 梁家驰得意的点头,转了转手里的车钥匙,心情格外舒畅,“那你空出时间了,通知我。” “好。”程芝想了想,“明天我只有上午有课。” “那就来我家吃个晚饭,我亲自下厨。” 程芝本想立刻答应,但是想到梁建山的事情,有点犹豫,“你爸爸......” “他被我姐骂了一顿,赌气去他朋友家住了,好久没回来了。” 听他说得漫不经心,想必也不是第一次离家出走了。 “你不用担心这些。”梁家驰揽住她的肩膀,“说起来,我更怕程叔......” 他摸了摸鼻子,很是心虚。 “我觉得你在我家挺反客为主的。”程芝戳穿他的讨好卖乖。 “我哪儿有李.....” 话音未落,梁家驰觉得这样显得很吃醋,顿了顿,“你才是当家作主的。” 程芝没太注意他戛然而止的停顿,只是觉得现在的梁家驰在她面前格外放松,自己也能畅所欲言,心里轻飘飘的,很舒服。 “我回办公室了。”她指了指办公室的方向。 梁家驰点头,“回家的时候告诉我一声。” “好。”程芝催他别磨蹭了。 他站在香樟树下,朝她挥手,笑容爽朗,仿佛回到了校园时代一般肆意松弛。 刚进办公室,语文老师正好拎着包出来,“我以为你走了呢。” “哦,我刚才在机房修电脑。”程芝朝她笑笑,往工位走。 “和校长一起修的吗?”她朝程芝抛了个暧昧的眼神。 “李校长回来了?” 同事也惊讶,“他刚才来问你去哪儿了,我还以为你俩在一块儿呢。” 程芝摇头,李从文上周四去村校开会,还以为周五才会回来。 最近大家都在传两人分手已久,同事看着程芝平静的表情,觉得有些可惜,看来的确是分开了,但她不是个八卦的人,况且领导的八卦还是敬而远之比较好。 “主任,我就先走咯。” “好。”程芝给李从文发消息,“你回来了?” 因为惦记着改作业,所以她发完就没看手机了。 十多分钟后,任务完成,程芝晃了晃头,舒了口气,看到李从文回了句,“嗯。” 校长办公室在走廊尽头,隔得不算太远,她走出去,看到门还虚掩着。 “咚咚......” 有礼有节的敲门声拉回李从文神游已久的思绪。 他抬眼,对上程芝关切的微笑。 “怎么在发呆啊?” 窗外有排茂盛的灌木丛,挡住了不少光照,此刻的办公室有些昏沉沉,程芝觉得他的神情也略显黯淡。 李从文生得好看,性情也是风光霁月般清净,几乎从未流露出消沉,颓唐的一面。 “你还没走吗?” 还以为她跟着梁家驰走了,李从文心酸后,又觉得惊喜。 “贺老师说你来过办公室,是找我吧?”程芝走近后,看见他放在桌角的橙树苗,“这是?” 李从文哦了一声,“有个学生送给你的。” 程芝有些意外,笑了笑,仔细观察小树苗,“送我橙子树?” “毕竟你是橙汁老师嘛。” 李从文也笑,不动声色地望着她。 也许是他心有介怀,总觉得几天没见,程芝又多了新的,细微的变化。 例如她的笑容不再是那种点到即止的恬静,多了鲜活的意味。 眼尾轻轻扬起,睫毛分外纤长,眸光明润,让人联想到白玉兰在雨中绽放时的光景,细腻且纯净。 程芝抬头,对上他若有所思的目光,愣了一瞬。 李从文敏锐的察觉到她的犹豫,立刻别过视线,弯腰,抱起小树苗,问她,“你要拿回家种吗?” “既然是学生送的,就种在学校吧,可以吗?” 李从文点头,“当然可以,那我们去选块儿风水宝地。” “好。” 天色尚未完全变暗,薄薄一层斜阳压在教学楼的轮廓后面。 栏杆边种了许多栀子花,饱满洁白的花瓣铺在绿叶上,肆无忌惮的散发着浓香,却并不让人腻烦。 李从文同她讲送树苗的学生,程芝说记得。 去年冬天的时候,因为大雪封山,村校的物资很紧缺,李从文带着教职员工过去支援了半个多月。 当时她住在一户学生家里,“可能是看我当时吃了好多橙子,送我这个的。”程芝抚摸着嫩叶,“都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是个好寓意。” 李从文又增添一层理解,“希望孩子们都学有所‘橙’。” 程芝闻言,露出由衷的笑,“给你送了什么啊?” “你猜猜看。” 李从文看了一圈,觉得办公室旁的灌木丛最合适,学生们因为怕老师,基本不怎么靠近。 程芝想了想,没头绪。 “毛笔。”李从文忍俊不禁。 “哦.......弃武从文。” 程芝觉得这些礼物很有意境。 暮色四合,四周渐渐陷入沉郁的灰蓝色,方格墙上挂着一盏灯,墨绿的灯罩晕染着黄光,这分光亮,堪堪照清两人的眉眼。 一切都是模糊而静谧的,掩藏在欲言又止的克制中。 李从文挖好坑,程芝将树苗放进去,再掩上泥土。 “好了。” 程芝又踩了踩泥土,和李从文一起去水池旁洗手。 水流潺潺,滑落在手上,程芝专注的看着自己的手指,李从文温柔地凝望她。 “芝芝。” 程芝抬头看他,李从文拧好水龙头,拿纸给她擦手,感受到轻微的退却后,顿了顿,继续若无其事的擦干净。 “我们能谈谈吗?” 程芝看着他的眼睛,琥珀色的眸子看起来有些湿润,比水里的月光还虚无。 “好。” 学校附近有许多小餐馆,这个点没什么生意,李从文选了程芝最爱的一家家常菜馆。 老板娘看到是熟客,笑得很开心,“鱼香肉丝不放葱蒜对吧。” 程芝点头。 李从文本想找个安静点的地方说,可又觉得,那样太严肃了,他们之间一直是随和,从容的。 也许在平平凡凡的烟火气里,梦碎的声音,才会不那么清晰。 因为只有她们两个客人,上菜速度很快,老板娘急着看电视剧,说了几句客气话,就坐回柜台继续追剧了。 两个人都心事重重的,所以都没吃多少。 李从文一时也不知该从何说起,毕竟他和程芝以朋友的身份相处太久,谈及爱情时,缺乏底气和勇气。 小店里没开空调,有些闷热,在他们头顶,挂了个晃晃悠悠的小风扇,吹出来的风也是浊热的。 “要喝点什么吗?” “不用。” 李从文点头,去冰柜里看了看,迟疑片刻后,拿了一罐冰啤酒。 可能只有不清醒的时候,才敢吐真言。 程芝看着他坐下,视线停留在啤酒上,张了张口。 “你和梁家驰在一起了吗?” 李从文扣开拉环,声音轻得快要被扑哧作响的泡沫淹没。 “没有。” 毕竟她和梁家驰之间还有些问题没理清楚,尤其是嘟嘟,她不希望给孩子造成困扰。 李从文愣了一瞬,抬起眼,定定的看着她,毫不掩饰意外之情。 但很快又觉得松了口气,自嘲道,“我还以为你一定会选他。” 程芝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倒了杯凉茶捧在手里,茶梗在水里轻轻飘荡,她低头细看。 “那天叔叔和我讲了你跟他的事情,你完全不知道他去过订婚典礼是吗?” 程芝静默半晌后,才点头。 如果她知道,也许就不会错位这么多年了。 如果没有自己,程芝也许会去找他,梁家驰也会更坚定一些。 李从文猛地灌了一口酒,被呛得直咳嗽,眼眶一下就酸了。 “对不起,程芝,对不起......真的,我......订婚的事情,是我的错.......” 向来从容文雅的人,此刻失措到语无伦次,程芝感觉心里像是被压了一块重石,呼吸都沉缓了许多。 “你没有错,从文,你真的帮了我很多,如果不是你,失去孩子以后,我可能就崩溃了。” 她的生活太苦了,连唯一的希望都被上天收走。 提到那个无缘的孩子,程芝哽咽出声,“当时如果不是你,我都不知道怎么去熬过那段日子,从文,我们没有错。” 错的是无可奈何的境遇,是无力回天的现实。 “是我亏欠你,我和我爸受了你太多的好,根本还不清。” 程芝低下头,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 李从文摇头,抬手,犹豫片刻后,坚定的捧住她侧脸,“我也受到你们很多照顾,而且我说过了,我们之前没有亏欠,只是情意。” “好了,不说这个了,我只是想告诉你,不用对我有愧疚心,我都是心甘情愿的,但是我其实很自私。”李从文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脸,明月一般皎洁,“在你因为孩子烦恼的时候,我甚至觉得那是老天给我的机遇,可以光明正大的留在你身边的机遇,所以我才那么急切的提出要订婚,还装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让你觉得我在帮你。” 剖析自我,是一件极度需要勇气的事,尤其是对他们这个阶段的人而言,重重顾虑都关乎于体面与尊严。 “我知道你一直不相信我是真的爱你。” 程芝的眸光因这句话深了许多,她的确感到过困惑,并不信李从文这样好的人会对当时那么落魄的她一见钟情。 “我应该从来没有告诉过你,我第一次看见你,不是在办公室。” “不是?” 李从文点头,“要比那次更早,我在今生寺见过你。” 看着程芝茫然的表情,他缓缓松开手,虽然早知道会有这样的反应,但还是觉得难过。 今生寺的小门旁,她穿着藏蓝色大衣,站在山茶花边,寺内忽然响起钟声,杳杳的回荡在雨雾和山野间,四下寂寥。 他和她同时抬起头,看见雪白的飞鸟从群山的剪影里一闪而过。 然后她转过脸,短暂的,漫不经心的看了他一眼。 “那时候我正被家里人催着相亲,开玩笑说希望菩萨能解了我的姻缘之苦。”酒意渐渐上涌,李从文压抑许久的情绪也开始飘摇,“然后就看见了你。” “朋友说我是个表里不一的人,其实在遇见你之前,我也谈过好几段恋爱,但都不纯粹,有因为对方很热情,很喜欢我,所以我同意在一起的,也有长得好看,是我喜欢的类型......” 李从文看着程芝,在她平静的注视中,生出悲凉之情。 “虽然说出来你会觉得老套,自私,但我真的是遇到你以后,才真正的明白,什么是我要的爱情,不想再和以前一样将就。” 程芝并非质疑他的真心,只是李从文的人生太圆满,太顺遂,是真正的天之骄子,所以追求的东西都是宁缺毋滥的,他对爱情的定义太完美了,纯粹得毫无瑕疵。 这些年来,她不是没想过和他结婚,可是如他而言,他不想将就。 而自己最美好的感情已经给了梁家驰,她没有勇气和心力再去塑造另一份爱情了。 第一次遇见,他虽然心动,却没想过要发展后续,只当成惊鸿一瞥而已。 直到后来在学校遇到,成了同事,各方面的了解她以后,喜欢中又融入了尊重。 对工作负责,真心喜欢教育事业,并且乐于奉献自我,对家人孝顺,温柔可亲,待人有分寸,做事有取舍。 也有相同的境遇,她曾被关系户使绊子,而他也是因为关系户被“流放”到小镇,不过都没有因此而放下对理想的执着。 所以他会爱她,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我们其实很像。”李从文看着她,深深叹了口气,“正因为太像了,所以......” 都是理想的爱情主义者,所以没人妥协,没人将就,深深清楚对方想要的自己给不了,舍不得离开,也无法真正靠近。 “从文......” 程芝看见他的脸越来越红,连脖子都是,眼神也开始失焦,很是担心,“你没事吧?” 她走过去扶住他肩膀,“我送你回家。” 李从文没醉,但他也想任性一次,点点头,“谢谢。” 上一次是她喝醉,成了他心上最美的蝴蝶。 “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街上很安静,他靠着她,漫不经心的掠过路灯矇昧的光影。 “嗯。” 李从文侧过脸,痴痴的看着她,“那天晚上,你后悔过吗?” 后悔和我在一起吗? 良久,程芝摇头,“和你在一起的每一个瞬间,我都没有后悔过,也是心甘情愿的。” 只是我们遇到的时机太晚了。 相似却不相爱,相逢却又错过。 “如果你先遇到的不是梁家驰,而是我......”李从文寻到她的手,小心翼翼的牵住,迟疑的,惶然的,轻声问她,“你会爱上我吗?” “会,李从文,如果真的有如果,我一定是爱你的。” 手上的温热感很久后才消退,程芝和他都别过了脸,不想看见彼此潮湿的眼。 “那就够了。” 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那就够了。 我们结婚 「害怕悲剧重演 我的命中命中,越美丽的东西我越不可碰 历史在重演 这么烦嚣城中,没理由 相恋可以没有暗涌,其实我再去爱惜你又有何用,难道这次我抱紧你未必落空。」.《暗涌》.王菲 “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对卷子分数有疑问的,午休的时候可以来办公室问我,下午我有事不在校。” 程芝合上教案,扫了一圈台下,几个学生站起来,围到她身边问问题。 “程老师,你今天是不是换口红了?”有女同学盯着她嘴唇看,笑容里带着青春少女独特的纯真可爱。 程芝朝她眨了下眼睛,轻声道,“好看吗?” “好看!” “培优考试你再进步一名,老师送你一支。” 看到小姑娘笑容烂漫,程芝也感到欣然。 梁家驰坐在车里,认真浏览工作消息,梁渡双手捧着下巴,趴在窗沿上眼巴巴的望着校门口。 “程阿姨出来了!” 话音刚落,小家伙就打开门跑出去了,梁家驰挑眉,看见她跟个小兔子似的蹦到程芝面前。 “嘟嘟~” 程芝牵着她柔软的小手,跟着节奏晃了两下。 “程阿姨原来你是老师呀。” “是啊。” 程芝低头,看着她圆圆的小脑袋,两根小辫子随她走动时的幅度,雀跃的翘来翘去,小鸟一般活泼可爱。 梁渡今天穿了条鹅黄色的碎花裙,看起来更加活泼了。 “那你教几年级啊?” 程芝唔了一声,“十一年级。” “好大呀!”梁渡还在读幼儿园,对一年级都无比憧憬,“程阿姨好厉害!” 她仰起脸朝她笑,眼睛眯成月牙弯,小兔牙雪白,毛绒绒的碎发在日光里闪闪发亮。 “是爸爸给你扎的头发吗?”程芝轻柔地抚摸她脸颊。 “嗯嗯。”梁渡点头,“爸爸每天都会帮我扎头发。” “哇~”程芝在她期待的目光里,配合的夸了几句梁家驰,小丫头更开心了。 上车后,梁家驰侧过身,朝她挑眉,“要不我也帮你扎个麻花辫?”他打量她浓墨似的卷发,抬手,勾起一缕细看,“头发真多。” “确实比你多。”程芝拍开他的手,抱着梁渡坐在后排,“嘟嘟,你平时喜欢吃什么啊?” 梁渡想了想,”糖醋里脊,菠萝咕噜肉,番茄炒蛋......还有草莓蛋糕!” 程芝听她报的菜名都偏甜,感慨果然是小朋友。 梁家驰没回头也精准的捏到梁渡圆乎乎的小脸蛋,“我可做不来蛋糕,昨天谁和我说牙齿掉了再也不吃甜食了?” 梁渡舔了舔空掉的缺牙,瘪着嘴巴,“不是我说的。” “换牙啦?”程芝闻言,低下头仔细看她。 小朋友总把掉牙当成一件可怕的事情,觉得这个过程痛苦又难堪,梁渡连忙捂住嘴巴不让程芝看。 梁家驰从前视镜里看到她的小动作,朗声大笑,“爱吃草莓蛋糕的小孩儿说话都漏风!” 梁渡听了以后,眼睛瞬间变得湿漉漉的,埋进程芝怀里,闷声闷气的喊着,“爸爸说话才漏风,爸爸是大缺牙!” 程芝听着父女俩拌嘴,忍不住笑出声。 镇上只有一家家乐福,靠边停好车以后,梁家驰要来牵梁渡,被拒绝。 程芝看他的手扑了空,梁渡气呼呼地鼓着腮帮子不看他,拉着她快步走着和爸爸保持距离。 梁家驰见状,扬起眉峰,抓了抓后颈处的碎发,忍俊不禁。 他心里早就计划好了要买什么菜,推着购物车绕了几圈,满载而归。 程芝则带着梁渡去了甜品区,给她买了许多小零食。 结账时,梁家驰看到旁边的冰柜里摆着梁渡最爱吃的可爱多,走过去拿了个草莓和香橙味的。 梁渡一直观察着他手里的可爱多,但还在生气中,所以坚决不去问。 “唉,我还以为是西瓜味儿呢,居然是草莓味儿,我可不爱吃。” 梁家驰晃了晃手中的冰淇淋,故作不经意的瞥向梁渡,一脸烦恼。 程芝剥开印着香橙的包装纸,看着梁家驰一本正经逗小孩的样子,真不知谁更幼稚。 “可是不吃就化了,啧啧......”梁家驰摇头,惋惜道,“这可怎么办呢?” 炎炎夏日,草莓味的冰淇淋比想象中的草莓蛋糕更吸引人。 梁渡走过去轻轻扯他衣角,黑葡萄一样的眼眸望着他,充满了期许。 “真烦恼。”梁家驰演上瘾了,叹气,“再不吃就融化了。” 梁渡按捺不住了,“我可以帮爸爸吃!” 程芝在旁边忍笑忍得无比辛苦。 “你帮我啊?”梁家驰低头看她,浓眉微皱,思索道,“可是你刚才不是不想理我吗?” 梁渡见风使舵,“怎么会呢,我最喜欢爸爸了!” 梁家驰看着小姑娘甜甜的笑容,愣了一瞬,实在忍不住笑出声。 “给你给你......” 他把冰淇淋递给梁渡,即将交到她手里时,故意停顿了半分钟,“爸爸也想尝一口,可以吗?” 梁渡很大方的点头。 梁家驰撕开包装纸,在梁渡的注视下,缓缓地,慢慢地张开嘴。 “爸爸就吃一口。”梁渡轻声提醒他。 梁家驰比了个ok的手势,然后趁其不备,咬走了大半雪糕,冻得合不拢嘴,眼里却满是笑意。 瞳仁里映着日光,明亮润泽,敛去冷峻气质的面容比平时更显年青, 梁渡:“......” 程芝也觉得无语,叁十多岁的大老爷们儿和小丫头抢雪糕。 梁家驰咽下去的时候,吸了口凉气,顿时咳得前俯后仰,朝程芝招手,“快......快,借我张纸。” 程芝递过去时也学着他刚才对梁渡的态度,顿了半分钟才给。 “记得还我。”她一本正经。 “?” 梁家驰咳得更大声了。 缓过劲儿后,看着这一大一小,梁家驰哭笑不得的摇摇头。 上车后,见女儿仍然有些委屈的模样,梁家驰思索片刻后,诚恳的和梁渡道歉,“嘟嘟,对不起,爸爸刚才不该逗你的。” 在做父亲方面,他虽不是最称职的,但也没有给孩子树立过坏印象。 梁渡看向爸爸清亮的眼睛,也道歉,“我也不该对爸爸发脾气,对不起。”说着,她从袋子里取出一盒草莓曲奇递给他,“这个好吃,给爸爸吃!” 梁家驰愣了一瞬,笑着接过,心里涌过一阵暖流。 “程阿姨的。”梁渡也递给程芝一包。 看着手里的饼干,程芝的心绪格外柔软,抬眼,对上同样欣慰的梁家驰,相视一笑。 曾经她也幻想过会拥有一个怎样的孩子,那时梁家驰也承诺会做个好父亲,如今看来,他做到了。 可惜,她没能成为母亲。 梁渡属于一上车就爱睡觉的小孩,枕在程芝怀里,没过多久便安心的睡着了。 怀里温软的热度和重量落在她心上,程芝轻轻替她拂开挂在鼻尖的发丝。 在心里祈愿那个孩子来生也能如此平安可爱。 ... 梁家乐是被热醒的,中午的时候梁家驰叮嘱她醒了打扫一下家里。 拿起手机一看,好几个失效的闹钟,她重新打开空调,给梁家驰发消息。 “臭小子,你想热死我?” 显然梁家驰信不过她,把空调设置了定时,活活热醒了。 手机连的车载蓝牙,程芝也听见了她的咆哮声。 梁家驰不以为意,“不这样你能睡到天黑。” 梁家乐听着他散漫的语调,想象到得意的表情,冷哼一声,下楼,转了一圈,倒也真的打扫起了卫生。 车子刚停下,梁渡就醒了。 “到了吗?” 程芝点头,“嗯,到家了。” 梁家驰提着菜,看见正在扫前院的梁家乐,嚯了一声,很是稀奇。 “姑姑!” 梁渡牵着程芝往家里走。 梁家乐笑着同程芝打招呼,“小芝,好久不见。” 程芝也笑,“家乐姐。” 梁家驰和梁家乐的关系不算和谐,再加上当时她们在上海,而梁家乐一直东奔西跑的,所以关系并不热络。 此刻都不动声色的打量着对方。 “小芝越来越美了。”梁家乐毫不掩饰赞美的目光。 几年前看到她时,明显能感受到青涩,性子又软又静,像含苞待放的花。 而如今光是看眼神,就能感受到内里的坚韧与独立,已经有了果实。 程芝也在看她,梁家乐的眉眼轮廓与梁家驰十分相似,明晰且深邃,透着股盛气凌人的傲然,气质也差不多,漫不经心的。 只是她更加热烈也更有生气,比起玫瑰,更像天竺葵,寻常,却分外惹眼。 客厅里很凉快,在外面奔波大半个下午,梁家驰把东西放到厨房以后,从冰箱里取出青柠和冰块开始泡水。 梁家乐拉着程芝唠嗑。 她如今从事美容行业,在北上广都有连锁店,美艳女强人。 “你们怎么暑假还上课啊?”她表示不解,“都不休息的嘛?” 程芝解释,说高二的学生课程比较吃紧。 “哎哟,青春和假期就是用来挥霍的呀,你们就是太内卷了,搞得社会压力很大的。” 梁家乐从小就认清自己不是学习的料子,再加上梁家驰成绩很好,总被拿来做对比,让她生出逆反心理。 程芝听她吐槽这些,嘴角的笑容有点僵,双手搭在膝手,指节轻轻交迭,感到窘迫。 梁家驰端着冰水走过来时,正好看见她拘谨的神色,再一听梁家乐对教育的针砭时弊,心下了然。 大姐的性格说好听点是坦荡直率,但有时过于口无遮拦,似乎不会看气氛。 “人家那叫求学若渴,你以为都和你一样啊。”梁家驰把水递给程芝,“她从小就嫉妒品学兼优的人,比如我。” 梁家乐:“......” 完美的自夸了一波,氛围变得轻松起来。 梁渡正在看绘本,梁家驰说,“你看嘟嘟,多么的好学,你这个当大姑的就不能学着点吗?” “你让她去读高中试试。” 梁渡听见自己的名字,从精美的绘本上转开注意力,看着叁个大人,歪着小脑瓜认真思考了几秒。 “我想在程阿姨身边学习。” 美丽又温柔,最关键的是对她特别好。 梁家驰闻言,很是欣慰,“不愧是我的崽,奖励你今晚多写十个单词。” 梁渡:“.....” fine,小委屈,我ok的。 程芝都想打他,梁家驰这人看着一本正经的,但偶尔冒出的无厘头和冷幽默让人又气又好笑。 “多损呐你,孩子听了眼里都没光了!” 梁家乐拿抱枕扔他。 梁家驰不甘示弱的扔回去,叁十多岁的人幼稚起来,不相上下。 “哎呀,啥味儿?”梁家乐抽了抽鼻子,皱着眉看程芝,“你闻到没有,好像是厨房......” 她话音未落,梁家驰已经奔向了厨房。 几分钟后,他将火调小,撇去汤面上的浮沫后,盛了一勺递给程芝,“尝尝看。” 程芝低头时,鬓发顺着耳垂滑落,被他轻轻撩开。 “怎么样?” “很鲜。” 梁家驰放心了,重新盖上锅盖,厨房比较热,抽油烟机的嗡嗡声盖过了蝉鸣。 程芝皮肤白皙,脸一红就很明显。 她抬眼看他,对上温和且直白的情意后,黛青的眼眸泛起柔光。 暧昧伴随着温度节节攀升,梁家驰去牵她的手,目光越发缱绻。 “好香啊!” 梁渡的声音忽然传过来。 霎时间,程芝觉得心如擂鼓,飞快将手背到身后,和梁家驰拉开了距离。 梁家驰看着她的动作,有些错愕。 那一瞬间,他还以为是老师来抓早恋了。 梁渡对大人之间忸怩的氛围浑然不觉,吸了吸鼻子,“好香啊,爸爸,咱们什么时候开饭啊?” 梁家驰看着她喜出望外的样子,联想到刚才程芝闪烁的眸光,缓缓垂下眼,看向彼此之间最短暂却也最艰难的距离。 因为这个插曲,两人之前那些轻盈的,微妙的情绪骤然沉淀了下来。 厨房依旧闷热,空气又沉又潮,像吸满水的废纸,堵在胸口,令人心烦。 “我能帮你做点什么吗?” 程芝看他动作很利落,好奇,“你的厨艺进步好大。” 从前恋爱同居的时候,多半是程芝做饭,他洗碗,有时也烧菜,小龙虾大闸蟹之类的硬菜是他擅长的领域。 刀尖顿了顿,梁家驰切开西红柿,想到了以前的事,轻笑一声。 “带孩子练出来的,别看嘟嘟现在乖得很,一两岁的时候根本就是个小哭包,又挑食......”他摇了摇头,嘴角的笑意多了无奈,“本来请了个营养师,但是有次嘟嘟不晓得是不是对食材过敏,上吐下泻的,后来我就自己做了。” 他的语气虽然是轻描淡写的,但能听出并不容易。 甚至是程芝都没体会过的辛苦。 困惑许久的问题脱口而出,“她妈妈呢?” 外人都说他娶了位好妻子,知书达理,文静秀美,但梁家驰委顿的情绪显然和描述不符。 “嘟嘟一岁不到的时候,我们就离婚了,抚养权归我。” 毕竟夫妻一场,为了保全谭宜春的颜面,他认下了出轨的骂名,前提是孩子的抚养权必须归他。 程芝知道他这段婚姻不长,但没想到如此仓促,“为什么?” 想起别人说的是他出轨,程芝的声音便有点发颤。 梁家驰察觉到她的动摇,微侧过脸看了她许久。 “性格不合。” 汤汁开始沸腾,湿热的水蒸汽一蓬一蓬的涌出来,像一层膜裹在人身上,窒息感如影随形。 梁家驰熄了火,对上她晦暗不明的眼睛。 “你相信我吗?” 在这么闷热的环境里,他的神情却像是覆了层寒冰。 理智告诉她,可以质疑,但是看到这样的梁家驰,她说不出口。 而且她也在不断告诉自己应该要完整的接纳他的曾经,即便是晦涩,痛苦,也值得在乎。 “我相信你。” 无声的宣判结束,梁家驰提着的心落到实处。 “我们是相亲结婚的,而她一开始就有喜欢的人。”梁家驰点到即止。 程芝被接二连叁的冲击撞得有点头脑发懵。 看来梁家驰这些年来,也没好过到哪儿去。 “孩子不知道吧?” 梁家驰摇头。 “嘟嘟是你带的吗?” 嘟嘟的穿着打扮明显不是他的风格。 “她上幼儿园以后,我的工作越来越忙,没什么时间接送,嘟嘟的外公外婆都挺好的,很疼孩子,就放在了她们家。” 梁家驰不是个喜欢谈论是非的人,关于这段婚姻,他自问仁至义尽,分得也干脆,连回想的念头都没有。 只是对程芝,还是需要交待一下原委。 程芝对他相亲结婚这一点,倒也没有很意外,梁家驰这人看起来敢闯敢拼,但本质是很纯粹的,或者说比较传统,责任心重,孤傲。 “滴滴......”饭好了。 梁家乐耳朵尖,“梁家驰你在做法式焗蜗牛吗!” “吃白食还理直气壮。”梁家驰很是嫌弃的反驳她。 “是嘟嘟饿了!” “是姑姑饿了!” 程芝听到两人的一唱一和,探过身细看,梁渡正躺在沙发上看书,学着梁家乐的动作,把胖乎乎的小腿架在膝盖上,小脚丫粉粉圆圆,一翘一翘的。 和第一次见面时那个文静乖巧的小淑女已经有了明显区别。 “开饭了。” 梁家驰喊了一嗓子,梁渡和梁家乐争先恐后的跑过来。 “我来端菜!” 梁渡很有礼貌的对程芝也说谢谢。 五菜一汤,梁家驰给程芝和梁渡盛好汤,梁家乐朝他扬了扬下巴,暗示。 梁家驰白了她一眼,没搭理。 “程阿姨,你是不是很喜欢吃鱼香肉丝啊?” 梁渡忽然问她。 “嗯。” “你不喜欢吗?” 梁渡摇头,“爸爸不喜欢。” 程芝闻言,愣了几秒。 “之前爸爸从来不点这道菜,有次还因为这件事跟妈妈吵架了。” 小朋友都是看到什么说什么,困惑的表情,令程芝有些如鲠在喉。 晚饭还没吃完,来了位不速之客,之前拜托程芝托关系转学的王芸。 梁家驰要在沙城发展的事情在街坊邻居间传得沸沸扬扬。 她一直不太满意丈夫的工作,觉得修车是个吃力不讨好的体力活,灰头土脸的,很不体面,便想着让梁家驰能给吴瑞安搞一个有派头的职位。 梁家驰看到她手里提的果篮,就清楚来意了,”吃过饭了吗?” 王芸笑着摇头,打量的目光飘到程芝脸上。 上次见面是在饭局上,她能感受到程芝的清高,如今在梁家看见,却只觉得柔和,好像她本就该在这里。 梁家驰不好意思让她久等,随便吃了几口菜,“我们去书房谈吧,合同我已经拟好了。” 王芸闻言,喜不自胜,“谢谢二哥。”路过程芝身旁时,顿了顿,“谢谢程老师。” 她觉得梁家驰如今变得这么好说话,必然与她有关系。 梁家乐都佩服她的这粉精明。 程芝反应过来后,脸色慢慢变红。 “我弟这人呢,你已经很了解了,凡是他在意的,就完全不会掩饰,我爸妈的意见你完全不用在意,他们懂个屁。” 梁家乐拍拍她肩膀,“家驰这些年来也不容易,做的事是挺浑的,但也没那么坏,还望你体谅一下。” 毕竟是血脉相连的姐弟,该帮的还是得帮,剩下的就看缘分了。 程芝轻轻点头。 并非是答应体谅他,而是觉得很多事情确实没那么糟糕,还有修正的余地。 ..... 上班的日子虽然劳累但很充实,不知不觉的就又到了周五。 梁家驰邀请她去游泳。 她脑海里冒出一个巨大的问号,“你会游泳了?” 梁家驰呃了半晌,讪笑,“不会。” 虽然是南方人,但梁家驰完全不懂水性,人送外号铁秤砣,掉进水里连个泡都不冒。 “嘟嘟会游泳,还蛮厉害的。” 他又开始在女儿身上找闪光点为自己贴金。 “都说女儿像爸爸,也许我在游泳方面还有无限潜能。” 程芝听不下去了,“也不知道是谁在浅水区滑倒了,嗷嗷惨叫......” 两个人走在泳衣摊子旁,梁家驰迅速捂住她的嘴。 宽厚的掌心紧贴着女人柔软的唇瓣。 她的脸真小,五官线条也很纤细,眼睛尤其美丽,眼角深深勾进去,眼尾月牙般上扬,睫毛长而密,柳絮一般轻盈,像水墨画里的弦月。 “梁家驰!” 程芝瞪他,眼里的光聚焦成点,温润如玉。 梁家驰松开手,思忖片刻后,又抬起手,闻了闻,香香的。 他贴上去,感受了一下余温。 之前的缠绵又浮上脑海,给梁渡选好游泳的东西后,他拉着程芝上车。 “怎么了?” 程芝看他一副肃然的样子,仿佛有很重要的事。 “是有急事吗?” 梁家驰拉开车门,推着她去后座。 “嗯。” 他点头,双手撑在她肩膀两侧,俯下身,与她鼻尖对着鼻尖,近到睫毛的影子都缠在一处。 程芝闻到熟悉的青柏香,瞳仁里映着他英俊的模样,他越发炙热的目光,像是要撩起火焰般。 “我想你了。” 梁家驰抬手,托住她后颈,缓慢地,温柔地,摩挲柔软的发丝。 “我不是在这儿吗?” 耳廓开始发热,男人的吐息声也比她的深,在近距离中,格外有压迫性,却又是柔软的。 丝丝缕缕的欲望变成无形的网,笼着她。 “我也觉得奇怪.....”梁家驰眼里浸满笑意,低头吮吸她嘴唇,忽轻忽重地勾缠着软红舌尖,“怎么越靠近,越舍不得你......” “芝芝,我们结婚吧。” 气泡 列车到站,小门打开,各种冗杂的声音和气味都散开来,稀稀拉拉的乘客拖着行李往月台上走。 本该是上午十点多就能到,结果延迟到下午,烘热的暑气如影随形的包裹着每个人。 和月台遥遥相对的是一座绿意斑驳的矮山,高大的电站反射着阳光,闪得人睁不开眼。 谭宜春微微虚起眼,看了一会儿后,将帽子压得更低,朝车站走去。 上次来到这里,已经是几年前,和梁家驰结婚那天。 她坐在婚车里,分明是喜庆的场景,一路看过去却只有千篇一律的山水。 绿得发灰,暗淡失真。 “美女,去哪儿啊?” 有拉客的司机拦在她面前,殷切的样子看起来格外势利,“美女,你没行李吗,要我帮你搬吗,只要你用车,我们都免费帮忙的!” “不用。”她尽量让表情看起很冷淡。 但对方不依不饶跟着走了十几步,“美女,你考虑一下吧,这么热,大巴车不得把你晃吐了!” 谭宜春忍着烦躁的情绪,干脆从包里掏出口罩戴上,对他的热情置若罔闻。 “美女,你别这么冷漠嘛~” 因为看她是个年轻女人,又独行,不言不语的样子很秀气,便觉得是个好说话的主儿,司机便来劲儿了。 一口一个美女叫得很庸俗,半点不气馁。 谭宜春快要招架不住时,对方忽然说,“美女,你看在我也是为了养家糊口的份上,就试试嘛,我保证不会害你的。” “.....” 她倒也不缺这份钱,回过头看着男人黝黑的眼睛,他穿的短袖上还印着xx中学的标志,有了片刻犹豫。 视野里慢慢走过来一个年轻人,背了个水洗牛仔布大包,模样干净清爽,应该是大学生。 司机还在眼巴巴的看着她,年轻人路过她时,扫了一眼。 “那个,你是要去坐大巴吗?”谭宜春喊住他。 对方愣了两秒,有些谨慎的点点头。 “介意拼车吗?” 对方迟疑的看着她,片刻后,同意了,谭宜春安心不少,司机也松了口气。 上车后年轻人报地名,居然也去嘉陵镇,甚至也姓梁。 谭宜春不得不感慨世界真小。 她坐在后排,心里有事,睡不着,漫不经心的看向窗外。 来得匆忙,连耳机都忘了带,被迫听着司机喋喋不休,“你们嘉陵镇要发达了呀,我前几天拉了个男的,哎哟文质彬彬的,一看就是很厉害的人,说是要谈什么科技发展呢!” 年轻人有些自豪的附和,“因为有个大老板要在镇上建工厂了!” 谭宜春听了一会儿,便推断出这个人肯定是梁家驰。 看来他是下了决心要留在这边了。 手机屏幕亮起来,母亲的微信连珠炮似的发过来。 「你到哪儿去了?约好的九点这都下午了,人家说连你影子都没看到!」 「好不容易安排的呀,你怎么这么不懂事,不管看上没看上,基本的礼貌该有啊,放人家鸽子!」 谭宜春耐着性子点开了一条语音,尖细的嗓音像铁丝一样缠着她,全是数落与苛责。 上次她同梁家驰吵架时,母亲也在旁边,听完以后,立刻有了判断。 复婚是全无可能了,所以她和父亲开始张罗着相亲。 一周不到,连续安排了十多个人,看得她眼花缭乱,精疲力尽。 今天相亲的地点靠近火车站,也许是太想逃离这件事了,鬼使神差间,她买了一张去沙城的票。 她要去找到女儿,然后带着孩子搬出家里,真正过上属于自己的生活。 几分钟后,母亲的消息轰炸终于消停,屏幕退回主页,壁纸上的小姑娘满脸笑容的看着她。 “嘟嘟......” 谭宜春既觉得温暖,又觉得心酸。 上次她无端对女儿发脾气以后,明显能感觉到梁渡在她面前有些拘谨了。 谭宜春觉得挫败,居然还要不谙世事的孩子来包容自己的情绪。 她认真看着屏幕里的女儿,在颠簸的路程里,却越发坚定和安心。 ...... 因为惦记着要去游泳,所以梁渡飞快的吃完了午饭。 穿好泳衣后,小家伙托着印满海绵宝宝的游泳圈,兴致勃勃的站在镜子面前,一副远航下西洋的架势。 梁家驰给她收拾好小背包,走过来问,“喜欢这件泳衣吗?” “喜欢!”梁渡点头。 “那咱们出发吧,去接程阿姨。” 梁家驰看了眼时间,给程芝发消息,让她不用急着出家门。 泳衣背后还有对小翅膀,梁渡扭过头,蹦了两下,看着镜子里的小翅膀也在扑腾,更开心了。 “哎呀......” 发卡忽然掉了。 梁家驰闻声,给她捡起来,看到松散的丸子头,“重新给你扎一下。” “谢谢爸爸。” 梁家驰是个细致的性子,给她扎好头发以后,感觉刘海儿长了,总是刺到单薄的眼皮。 梁渡时不时抬手抹开,眼眶都抹红了。 “我帮你剪一剪吧。” 看她点头后,梁家驰找来剪刀,按着自己的经验,在她脖子上围了一圈毛巾。 梁tony打量着镜子里的女儿,初次上阵,有点兴奋。 梁渡的脸又小又圆,肌肤上细腻的绒毛被日光照着,像颗水蜜桃。 细细软软的刘海贴着额头,露出浅黑的眉毛,和明亮湿润的大眼睛。 小朋友在理发师面前总是特别乖巧,梁渡屏住呼吸,一动不动的看着剪刀咔嚓咔嚓的剪掉头发。 “爸爸,我就剪一点点......”她抬起手,分开拇指和食指,比了个非常保守的距离。 梁家驰一脸胸有成竹,“放心吧,我懂的,你把眼睛闭上,头发别掉进去了。” 得到保证的梁渡缓缓的闭上眼,小手轻轻捏成拳,呼了口气。 叁分钟后,梁家驰看着参差不齐的刘海,挠了挠额角。 明明是按着轮廓来的怎么越剪越觉得杂乱,再一折腾,就成了狗啃刘海儿。 “爸爸,我能睁开眼睛了吗?” 梁渡还是很期待的。 梁家驰干笑两声,“可以呢。” “.....” 梁渡又闭上了眼睛,真希望有时光机能回到五分钟前。 程芝上车时,看到坐在后排的梁渡脸上架了副墨镜,蛋黄色的渔夫帽几乎将脸全部遮住了。 和她打招呼时,也没有之前那么热情,垂头丧气的。 “这是怎么了?” 程芝好奇。 平时亲密无间的父女俩今天倒有些泾渭分明。 “我给她把头发剪残了。” 梁家驰闷咳一声,抬手揩了揩鼻尖,从前视镜里看女儿,眼神更心虚了。 “你真是业务广泛。”程芝不咸不淡的刺了他一句,拉着梁渡的小手开始安慰她,“嘟嘟别生气,等下就要去游泳了,开心点。” 梁渡恹恹的嗯了一声。 “程阿姨能看看到底剪成什么样了吗?” 梁渡捂着帽子摇头,语气湿漉漉的,很委屈,“一点也不好看,像个被啃坏的瓜皮。” 前排的梁家驰闻言,忍不住挠了挠鬓角。 “嘟嘟最好看了,怎么样都好看!”程芝牵着她的手,摸到软乎乎的指节,温柔地摩挲着,笑道。“刚好我给你买了新的小兔子发卡,要不要试试?” “小兔子发卡?” 梁渡轻轻掀开帽沿,看着程芝手心里的发卡,眼前一亮。 “现在可以让阿姨看了吗?”程芝低下头,隔着墨镜与她对视,“我想看你戴上有多可爱。” 在她期待的目光里,梁渡终于摘掉墨镜和帽子,露出洁白圆润的脸蛋。 程芝认真的端视她,拂开额前短薄的碎发,“一点也不丑呀,你爸爸之前剃光头的时候才丑呢。” 企图用认真开车来掩饰尴尬的男人立刻回头:“你那时候明明说很酷!” “......”程芝看也不看他一眼。 “而且只是很短而已,不是光头。”梁家驰忍不住小声嘀咕。 有段时间,梁家驰沉迷黑帮电影,学着里面大佬的造型,去剪了个极短的发型,他的气质本就锋利,换发型后,简直是迫人的犀利, 初秋时节,大家都开始穿长袖了,他穿着件黑色背心去打篮球,习惯性面无表情,结实的肌肉线条透露出不好惹的讯息,小区的老人孩子见了都退避叁舍。 听到爸爸的黑历史,梁渡开心了许多。 笑眯眯的别上程芝送的小兔子发卡,和她讲起了学游泳的趣事。 镇上没有专业的游泳馆,只有少年宫里面可以游泳。 一进去,满地都是撒欢奔跑的小孩,梁家驰被一个小胖墩撞了个趔趄。 梁渡是个社交小达人,很快就和几个小妹妹混成一团,在教练的引导下去儿童区游泳。 梁家驰与程芝搬着小板凳坐在岸边,目不转睛的看着她,确认安全后,才开始聊天。 日光透过天窗洒下来,薄薄的,绵绵的,似金黄的雪絮落在女人美丽的侧脸上。 纤长的睫毛,被照成了透明的白色,眼珠似玻璃一般柔和明澈。 梁家驰静静地凝视着程芝,即便没有触碰,也能想象到她的气息与温度,她的细腻和柔软。 不是梦,却有种若即若离的虚幻感。 最亲密的事情都做完了,梁家驰却仍然觉得程芝和他之间隔了一道无形的河。 她站在岸边,沉默而疏淡的看着他跋山涉水。 “怎么了?”感受到他的目光,程芝别过脸看他。 虽然知道不合时宜,但梁家驰实在忍不住,“昨天我说结婚,是认真的。” 程芝的目光凝住,半晌后,轻轻嗯了一声。 “自从上次你说不知道怎样才能更长久的在一起,除了我把工作重心转移到你身边以外。”梁家驰一脸认真的看着她,“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就是结婚。” 梁家驰牵住程芝细白的右手,上身朝她的方向倾斜,离得更近,高挺的眉骨压着眼瞳,目光肃然且深邃。 “这是我深思熟虑......也是我们很早就决定好了的事情,对吧?” 七年前,他和她就已经互相承诺了终生。 程芝垂眸,看向他紧握着自己的手。 这些年来的历练使他变得更加成熟且稳重了,男人手背上的青筋脉络也比从前更清晰,苍劲,有力,牵着她时,一寸也不松懈。 梁家驰的求婚,不算出乎意料,毕竟他一直是目的性极强的人。 “我......” 梁家驰看着她,眼里充满了期待和难以掩饰的紧张。 他太在乎程芝了,以至于患得患失,这些年来的隔阂,分离,让他后悔不已。 爱是贪婪的,也是令人惶然的,想要全部占有,又担心一无所有。 程芝看出他的认真与迫切,但这些只会让她更加犹豫。 时过境迁,她并没有十足的信心和勇气步入婚姻,以及毫无芥蒂的接纳如今的梁家驰。 最重要的是,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梁渡。 如果说程阿姨是她的朋友,结婚后,程芝也会成为她名义上的另一个母亲。 对此,程芝感到惶恐,怕梁渡会厌恶自己,也怕自己无法成为一位称职的继母。 梁家驰看出她眼底一闪而过的挣扎情绪,“芝芝,你的顾虑全都可以告诉我,我说过会等你,所以希望你能相信我。” “我不是不信你,我只是......只是觉得有点突然,从我们再次遇见,到现在,其实也就一个多月的时间,但我们中间空缺的那七年里,我们都发生了许多事,也改变了很多......” “那只是外在的改变,只要我们对彼此的心意没改变......” 程芝摇头,“如果只是我和你之间的事情,我会毫不犹豫的同意你,但是.......” 她的视线落到梁渡脸上,小丫头抱着游泳圈,圆嘟嘟的小脸蛋漂浮在水面上,水波的光晕照在她眼里,纯澈烂漫。 梁家驰也顺着她的方向看过去,明白了她的迟疑从何而来。 “嘟嘟已经到了懂事的年龄了,很快她也会好奇父母为什么离婚 ,分开。”程芝转回脸,看着他,“也会好奇我们的关系,这些细节你考虑过吗?” “现在她对我是很亲昵,但这是因为她把我当成一位和蔼可亲的朋友,如果突然告诉她,我要和你爸爸结婚,以后我是你的继母,她又会怎么想呢。” 程芝叹了口气,“家驰,已经改变的事实,是忽略不了的。” 梁家驰闻言,怔忡了许久,发现自己居然从没考虑过从梁渡的角度出发,将如何看待程芝。 为人父母,常常陷入一个盲区,自以为是的替孩子做决定。 “所以不只是要给我时间考虑,更要给孩子一些时间来适应,你说过你很爱嘟嘟,我也很喜欢她。”程芝看着水里笑容烂漫的小姑娘,眸光温柔,“所以我很在乎她的意见和选择。” 梁家驰垂下眼,认真思考着她的话,锋利的眉眼线条变得平和。 许久后,他抬起眼看她,“我明白了,嘟嘟那边我会好好和她沟通的。” “程阿姨!”梁渡扒拉着水花,游到她身边,“大家都说这个小兔子好可爱!” 她特意别在了泳帽上,神气极了。 “是吗,那我再给你买几个。”程芝笑着拧开小水壶的盖子,递给她,“喝点水,还要继续游吗?” “嗯嗯,我们要练习在水下闭气了,我能憋超级久!”梁渡很得意的用大拇指刮了刮鼻子,眼睛闪闪发光。 “安全第一。”梁家驰轻轻拍她脑袋。 “遵命,呆地!”梁渡把水壶放到岸上,小鸭子似的游回教练身边。 教练是个年轻小伙子,很有亲和力,看着一圈兴致勃勃的小朋友,认真讲水下闭气的知识点。 “我们只练十秒,听到我说起来,大家就抬头,好吗?” “好的!” 练习开始,小朋友们都抱着浮板,低下头,在心里默数。 水波被太阳晒得温温热热,晃到眼皮上暖洋洋的,梁渡幻想着画册里看到的游鱼,贝壳,轻轻睁开眼。 尽管戴了护目镜,也还是有些难受,她下意识揉眼睛,却把发夹碰掉了。 有人在蹬腿,水面开始摇晃,发夹随着水波荡漾着。 梁渡立刻伸手去抓,却总是差了点距离。 “唔......” 教练已经开始倒计时。 她憋住气,继续去捡发卡,脑海里默念着就差一点点了...... 虽然是浅水区,但也有一米多深,空气越来越稀薄,梁渡想要往上游,小腿却忽然僵住。 她想要叫,一张嘴却全是气泡。 咕嘟咕嘟..... 细密的,透明的气泡在湛蓝的水波里变得越来越大,她甚至看见了太阳照在里面,斑斓的光彩。 梁渡感觉自己好像也被包裹进了气泡里,没有空气,没有声音,轻飘飘的,又沉甸甸的,随波逐流着。 “有孩子溺水啦!” 大结局上 【也许爱不是热情,也不是怀念,不过是岁月,年深日久成了生活的一部分。】.《半生缘》.张爱玲 梁家驰看着病床上的女儿,虽然医生说只是因为受惊以后,精神太疲惫所以睡过去了,没什么大问题。 常见的症状,医生宽慰他不用太紧张。 梁家驰闻言,却并没觉得放松多少,心跳声依然很剧烈,闷气压在胸口,快要令他窒息。 “我想给她再做个全身检查。”他对医生说话时,努力维持着理智和冷静,“这孩子......从来没有哭得那么厉害过。” 医生表示理解他的心情,点头,“可以,只是镇医院设备不是很齐全,先观察一下情况吧,等下给她拍个肺部的片子,看看有没有积水的情况” 梁家驰得到回应后,沉缓的吁了口气。 午后叁十多度的天气,他却觉得冷汗涔涔,根本不敢回想刚才的事情。 好在溺水时间不长,救助也及时,没有酿成大祸。 看到梁渡被从水里捞出来时,紧闭着双眼,四肢软绵绵的垂着,梁家驰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梁渡醒过来以后,惊惶不安的哭声更是将他所有的理智和心理防线全盘击溃。 医生拍了拍他肩膀,力度宽厚。 梁家驰出于礼貌,勉强扯了个笑容。 手握成拳头,又松开,每个指节都僵硬如石头,他靠着墙,重重地吐了口气。 劫后余生的感觉原来如此痛苦。 梁家驰走到病床前,对上程芝惴惴不安的眼神,一时无言。 “医生说等她醒过来了,再拍个片子检查积水。” 程芝点头,看到他青筋毕露的手背,“你......你也别太担心了,一定没事的。” 梁家驰藏起发颤的手,不想在她面前露出如此脆弱的姿态,“麻烦你了。” “没有的事。”程芝摇头,轻轻拉住他的手,陪他一起瓦解这份慌乱,“一定会没事的。” “嗯。”情绪松弛了几分,眼睛开始发酸,梁家驰低头消化了一会儿,“我还是想再去找医生问下。” 看他坐立难安的样子,程芝也心酸,“你去吧,我看着嘟嘟。” 脚步声在门口停下,程芝收回目光,继续看梁渡的情况。 先前红润的脸蛋此刻一片惨白,睫毛随着呼吸轻轻颤动着,嘴角抿着,委屈又不安的模样。 程芝握住梁渡的小手,有些凉,她用脸贴住,慢慢地温暖着。 其实她已经很久没在医院待过这么长的时间了,上次躺在病床上,已经是很遥远的回忆了。 即便知道梁渡溺水是意外,但她作为旁观者难辞其咎。 意外这个词,对她而言太沉重了。 曾经被刻意压制,钝化的痛感,在相似的氛围里,开始缓慢的舒展开来,变得张牙舞爪,扯出裂缝。 白色的床单盯着看久了,程芝甚至觉得头有点发晕。 谭宜春赶到病房时,梁家驰刚从医生办公室出来,两人久违的打了个照面。 他还在发愣的时候,脸上已经结结实实的挨了一巴掌。 清脆,响亮,是她从未流露过的尖锐,来自母性护子的凶猛。 “这就是你对我说的,孩子被照顾得很好?”谭宜春个子不算高挑,此刻站在他面前,气势汹汹的模样却显得有些单薄,颤声道,“梁家驰,你真让人寒心。” 她那一巴掌几乎是用了所有的冲动和力气,手心都被震得发麻。 梁家驰偏着头,棱角分明的面孔上印着红涨的指印,狼狈又颓废,一言不发的盯着病房门口。 道歉的意义是弥补错误,但梁渡受到的痛苦已经是不可磨灭的。 所以他无话可说。 谭宜春狠狠瞪他一眼后,走进病房,看到顺势从病床边站起来,神情有些窘迫的女人。 即便素未谋面,她们也知道彼此的名字。 程芝。 谭宜春看了一眼伫立在门外的梁家驰,低低冷笑一声,“难怪注意不到孩子。” 这是程芝第一次见她,之前便猜测梁渡长得像母亲,现在看来,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她的心情顿时五味杂陈。 “妈妈?” 谭宜春进来的动静太大,难以忽视,梁渡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 谭宜春看见她苍白的面颊,心里又急又痛,一把将孩子搂入怀中。 “嘟嘟.....”她抽了抽鼻子,却完全忍不住眼泪,在来的路上甚至冒出了要和梁家驰拼命的想法,“妈妈来了,妈妈在这儿呢。” 孩子对母亲的依赖是自然而然,刻骨铭心的。 梁渡听到她的安慰声,落水的恐惧和委屈再次浮上脑海,她也紧紧抱住母亲,放声大哭。 窗外是躁动难安的蝉鸣,空调重复的电流声也很聒噪,消毒水夹杂在闷热的空气里,令人有些作呕。 梁渡本能的哭喊着妈妈,全世界只有她是她的依靠,母女俩潮湿而剧烈的哭声像一场雷雨。 程芝靠墙站着,也觉得悲痛。 和梁渡相处的时间也不算少,还是第一次看到她这么难过。 看着谭宜春珍而重之的拥抱着孩子,程芝忽然想起自己的母亲,也曾如此温柔而有力的守护她。 梁家驰走进来,等哭声渐渐停下来以后才轻声开口,“医生说如果孩子醒了,就先去拍个x光,看下有没有积水。” 谭宜春给梁渡擦眼泪,“嘟嘟乖,我们再去检查一下。” 梁渡今天受到的刺激太多,情绪大起大落的,此刻已经毫无力气了,小脸蛋哭得皱巴巴的,眼里全是泪光。 “嗯。”她乖巧的点点头。 梁家驰本来打算将她抱起来,被谭宜春一把推开。 “你别碰我女儿!” 她的语气很尖锐,近乎歇斯底里。 这样狠戾的表情与她清秀的面容形成巨大的反差,梁家驰垂下手,无奈道:“对不起。” 谭宜春瞪着他,从他身上汲取着愤怒和憎恶作为情绪的支撑,令她可以镇定且坚强的站在这里保护女儿。 梁渡觉得这样的妈妈有些陌生,她怔怔地跪坐在床上,想了想,抬起手,轻轻给她擦去眼泪。 “妈妈别伤心,嘟嘟没事的。” 谭宜春抱着她,”妈妈带你过去检查。” 梁家驰担心她力气不够,再次张开双臂,“我来抱吧。” 护士正好走过来提醒他们可以去做检查了。 “用不着,梁家驰,等检查结果出来了,我再和你算帐。”谭宜春抱起孩子,吸了口气,平静许多,跟着护士朝外走去。 梁家驰看向程芝,神情为难,“我......” “你当然要跟着去啊。”程芝催他,“我在这儿等嘟嘟回来。” 无论如何,她该亲自和她道歉。 梁家驰此刻也无暇顾及别人的情绪,跟着跑了出去。 病房里只剩下程芝一个人,巨大的悲凉感充斥在身体里。 母亲对她的呵护,母亲去世时冰冷的手,流产时冷硬的病床,痛觉也开始复苏,扯着她的心脏,反复折磨。 程芝终于受不了地捂住眼睛,任由身体靠着墙面缓缓滑落。 曾几何时,她也是一个需要母亲抱在怀里温柔安慰的孩子,以及她本来也可以成为这样的母亲,拥抱孩子。 正是这些绵长,无望的痛苦,让她只能把眼泪留给自己。 检查流程并不复杂,梁家驰想亲自等结果。 谭宜春带着梁渡回病房,她信不过镇医院的水平,决定立刻把孩子带回上海。 回来时,看到抱着膝盖蹲在病床前的女人,她惊了一大跳。 虽然自己也很狼狈,但她觉得程芝这样的女人,不该如此落魄。 谭宜春虽然不喜欢她,可也不憎恨她。 她心里很清楚,让自己落到如此境遇的人,并不是程芝。 “你......” 谭宜春松开手,梁渡立刻跑了过去,站在程芝面前。 “程阿姨你怎么啦?”她还是第一次看到程芝哭,着急得手足无措,连纸巾都忘了找,“程阿姨你.....你别哭,我没事的,医生叔叔说了,我就是.....呛了点水,我可健康了!” 程芝听见她稚嫩的声音,缓缓仰起脸,湿润的眼眸里映着她担忧的模样。 “嘟嘟......” 梁渡点头,有些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学着妈妈刚才安慰自己的动作,抚摸程芝的头发。 “程阿姨,别伤心,我没事的,而且我把这个捡回来了!” 她说着,跑到床边,从枕头下摸出那个小兔子发卡。 程芝盯着她纯真无邪的模样,愣了许久,“嘟嘟,你......” 因为她的一份善意,差点害一个孩子失去生命。 “小兔子.....”梁渡弯下腰,双手比成剪刀手,竖在额头上,“程阿姨现在眼睛红红,也像兔子,可可爱爱的~” 在爱里长大的孩子,最天真也最温柔。 谭宜春看着女儿努力安慰程芝的样子,心里受到触动。 她能感受到其中的真挚。 程芝被梁渡逗着,眼泪却更加汹涌,伸手抱住她,“傻孩子.....” 梁渡轻轻拍着她后背,又用纸巾给她擦眼泪。 感受到程芝的颤抖与慌乱后,少年老成的叹了口气,“没关系的,想哭就哭吧,我们会陪着你的。” 谭宜春走过去,朝她伸出手,“程小姐。” 程芝靠着墙,缓慢地站起来,眼里有茫然,也有惭愧。 “我想和你单独聊聊,可以吗?” “好。” 谭宜春让梁渡先回床上躺着休息一会儿,她刚才已经联系了儿科医院的朋友,打算最迟明后天就带着孩子回上海。 梁家驰拿着检查报告回来时,正好看到两人一前一后的走出去。 “爸爸。”梁渡喊他。 “现在舒服些了吗?梁家驰坐到她旁边,将人搂到臂弯里,低头贴她柔软的脸颊,“嘟嘟,今天是爸爸对不起你。” “嘟嘟下次不会这样了,爸爸对不起。” 梁渡靠着父亲,仰起脸朝他露出笑,希望他能宽心一些。 “对了,爸爸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梁渡想起刚才妈妈勃然大怒的样子,以及在病床前哭泣的程阿姨,她年龄虽然小,不过因为父母离异,以及住在外公家,算不上察言观色,情绪感知能力也非常敏锐。 梁家驰看她一脸认真,点头,“好,你问吧。” “你和程阿姨是在谈恋爱吗?” “.....” 谭宜春在贩卖机上买了两瓶水,递给程芝一瓶,“坐着聊会儿吧。” 从早上赶火车,风尘仆仆的到镇上,还没歇口气又听说孩子溺水了,提心吊胆的赶到医院,现在终于梁渡平平安安的样子,除了安心,更觉得精疲力竭。 程芝看着长椅上的女人,和刚才怒不可遏,尖锐的模样不同,因为倦怠,所以看起来柔和了许多。 “刚才因为孩子的事情,我太生气了,有些失态,不好意思。” 谭宜春自小便生在养尊处优的环境里,对待外人时冷淡且清高,不到万不得已,都会采用体面的方式解决问题,绝不让人诟病。 更不愿在程芝面前失了尊严。 程芝摇头,“今天的事情我也有责任,对不起。” 谭宜春瞥她一眼,不置可否。 炙热的阳光照在格纹地砖上,像泼了一地滚烫的开水,晃晃悠悠的热。 “你放心,我不是来拆散你和梁家驰的。” 自从上次那通电话以后,谭宜春算是被梁家驰伤透了心。 比起毫无回音的感情,她的骄傲更重要,撑过屈辱和无奈的状态之后,如今对梁家驰已经毫无挂念了。 “我和梁家驰.....没有......”程芝紧握着手里的水瓶,缓缓吸了口气,“我们没有在一起。” 谭宜春诧异了两秒后,扯出冷笑,“他的确配不上任何人的感情。” 程芝看着她漠然的神色,犹豫片刻后,坐到她身旁。 “我实在结婚以后才知道你的。”谭宜春用余光打量她,“你和我想象中差不多,文文静静的,很听话。” 她格外强调听话这个词,刻薄的意味昭然若揭。 “他和你说过我们为什么离婚吗?” 程芝也把头靠在墙上,随意望向外间明亮的日光和茂盛的香樟树,她本以为会是剑拔弩张的氛围,却又觉得这样才合理。 若不是梁家驰,她们之间本就毫无关系,更遑论互相憎恶。 “当时的确是我犯错了,迫不得已才把嘟嘟的抚养权让给他。”谭宜春回过脸,认真的看着她,“无论你和梁家驰到底有没有在一起,我看他的态度很坚决,想必也是早晚的事。” 程芝没回答。 “所以我想拜托你一件事,把嘟嘟还给我。”提到孩子,谭宜春的神情坚定许多,“我们离婚的时候她还很小,什么都不懂,也没得选,但现在不一样,这两年都是我和我爸妈在带她,我们都很喜欢她。” 梁渡的家教很好,善良温柔,显然是在众星捧月的宠爱里长大的孩子。 “嘟嘟真的很好。”程芝的目光也不自觉变温柔,”但你说还给你,这个我做不了主,这是你和梁家驰之间的事情。” “我知道,但他肯定不会愿意放弃抚养权的,可是嘟嘟不可能跟着他留在这边,她在上海读的是最好的幼儿园,享受的资源也是最优秀的,且不说别的,今天溺水如果严重的话,这么个小医院根本救不了她。” 这些是谭宜春在意识到梁家驰要将重心放到小镇上以后,深思熟虑后得出的念头。 她绝不会让梁渡在这么默默无闻的小镇生活。 程芝也明白她说的都是对的,谁不向往大城市呢,就连她也希望自己的学生能在摩登都市中立足,有所成就。 “他现在这么心疼嘟嘟,无非是因为只有她一个孩子,等以后你们结婚了,也有了孩子......”谭宜春冷笑着摇摇头,“他就未必能关照到嘟嘟了。” 程芝听着她笃定的口吻,还是忍不住辩驳,“他在做父亲方面其实挺负......” 谭宜春打断她,“我知道他对嘟嘟还不错,也确实还算尽职尽责,但谁说得准以后的事呢,即便不是你,也会有其他女人出现。” 梁家驰如今事业有成,因着一副好皮相,想往他身上贴的年轻女人更是源源不断。 离婚后,谭宜春也算是旁观了他这份招蜂引蝶的“魅力”。 “希望你能体谅我作为一个母亲对孩子的担忧以及对她未来成长方向的考量。” 程芝看着她诚恳得近乎哀求的模样,同为女人,很能感同身受。 “谭小姐,你说的这些我理解,只是我和梁家驰确实还没到那一步,更不会结婚。” 不会结婚。 走廊里很安静,女人温润的嗓音便格外清晰。 梁家驰站在不远处,无声凝望着程芝平静的眉眼, 然后默默转过身回病房了。 他已经毫无保留的和女儿说了自己的心意,可在程芝这里,依旧是死局。 是他错得太久,来得又太晚。 没多久,两人谈完,其实并没具体的定论,但彼此都松了口气。 程芝和梁渡告别,说明天再来看她。 梁家驰跟在她身后,“我送你。” 程芝下意识回头看谭宜春,她置若罔闻的模样甚至显得有些许刻意。 对上目光后,谭宜春挑了挑眉,不大好意思的别过脸。 她身上也有种天然的稚气。 程芝想,如果不是在这种情况遇见她,或许能成为关系不错的朋友。 镇医院离她家不算远,不过天气太热,好在刚走到大门口,就看到辆出租车。 因为各怀心事,所以两个人只沉默的走在香樟树影下,谁也不知道该开口说些什么。 梁家驰第一次觉得夏天是个煎熬的季节。 看着程芝纤细的背影,他忽然想到望梅止渴这个词。 最后那个人真的靠着那份期望离开荒漠了吗? “就送到这儿吧。”程芝看他心不在焉的样子,停下脚步,指了指外面的公交车。 梁家驰敛去眼中的颓丧,勉力扯出微笑,“我送你上车。” “不用了。” 程芝将他的疲惫与颓唐看得一清二楚。 “到此为止吧。” 她轻声说。 似乎过了很久,梁家驰才找回理智,一瞬不瞬地望着她,“我办不到。” 站在烈日下,他却回想起很久以前,推开家门看到空荡荡的房间时,那份茫然无措的怅然与孤独,都说寂寞如雪,他现在的确觉得冰冷刺骨。 “程芝,我办不到.....”梁家驰压下苦闷的情绪,重新握住她的手,“我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重新找到你的。” 男人漆黑的瞳仁里渐渐泛起光亮,如同破碎的波浪。 梁家驰用力抱紧她,手臂紧锁着她后背,气息也变得断断续续的,炙热而沉缓的砸在她耳畔,“芝芝,不要离开我......你要是不想结婚,我们可以不结婚,你想怎么样都可以......” 梁家驰抱着她,更像是在对曾经那个不辞而别的她忏悔,“你不能再丢下我一个人,程芝,我爱你,我真的爱你。” 这份爱意太过沉重,也太复杂,令他难以启齿。 梁家驰甚至觉得任何语言都无法表达这份感情,从十六岁到叁十五岁,在漫长的等待与懊悔里,这份爱已经成了他的灵魂与骨血,他甘愿为她变得伤痕累累,撕心裂肺。 他抱得太紧,几乎用光了力气,程芝的双手在他坚实的后背上停留片刻后,默默放下了。 重逢以来,她一次次对他宽容,心软,是因为知晓从前的他是怎样的,所以能够原谅如今的他。 梁家驰受的苦,并不她少,也只是个被现实反复折磨的普通人而已。 在最美好的年华里,他已经竭尽所能的表达了爱意,她自然也深爱着他。 但是,时过境迁,她已经无法做到和从前一样心无旁骛,纯粹的去爱了。 书上说“也许爱不是热情,也不是怀念,不过是岁月,年深日久成了生活的一部分。” 而他的步步紧逼,已经打乱了她平静的生活。 每一次情不自禁的靠近他以后,随之而来的除了幸福,还有迷惘与对未来的惶恐。 一无所有的时候最坦然,拥有时却患得患失。 “梁家驰,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了,你还有嘟嘟。” 梁家驰僵住,扶着她肩膀,缓缓退开距离,近乎乞求的看着她,“我已经在和嘟嘟沟通了,她也很喜欢你......” “我知道,可还没结果不是吗?”程芝垂下眼,不忍去看他眼底的悲伤,也怕自己再停留下去,会再次沦陷,“你说我自私也好,独善其身也罢,但我真的不想再被卷进你身边的这些事情了,其实除了嘟嘟的事情,还有你对事业的规划,也影响到了我。” “最近总是有人来我家旁敲侧击的打听你,想要靠我结识你,就和之前一样......每次我看你去应酬,不情不愿却又酩酊大醉的回来,我都很害怕,我怕之前的事情重蹈覆辙,我怕你继续说是为了我好,而去努力.....” 积压许久的情绪终于清清楚楚的说了出来,程芝握着他的手,深深的握着,然后在他不舍的眼神中,彻底松开。 在看到谭宜春和梁渡很相似的时候,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是痛苦的。 爱必然伴随着占有欲,而他的身上已经刻下了别人的痕迹。 她无能为力,只剩满心委屈。 “家驰,我们回不去了。” ...... 梁家驰进病房前,去厕所洗了把脸,抬起脸时,看向镜中的自己时,有片刻恍惚。 狼狈,可怜,完全不该出现在他身上的形容词,此刻揉杂成一团皱在他眉宇间。 梁家驰自嘲的笑了笑,抬手揩去眼尾不知是水还是泪的东西。 抽掉一支烟后,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爸爸!” 梁渡欣喜的看着他,“你回来啦。” 谭宜春顺势望过去,看见男人濡湿的鬓角,透明的水滴从眉峰落下,眼瞳愈发浓黑,透出无声的寒意。 梁家驰点头,拖了把椅子,在谭宜春对面坐下。 “我们好好谈谈吧。” 说出这句话时,他疲惫的吁了口气。 “我来这里的目的只有一个,今天出了这么严重的事,我不放心再让嘟嘟跟着你,她必须跟我回去。” 谭宜春的神情和语气都很严肃。 梁家驰看了她一会儿,“好,等我忙过这段时间再去接她。” “我没有在和你绕圈子,你用再来接她,抚养权的问题我会通过法律问题解决。” 谭宜春知道他不会轻易松口,况且这件事也急不来,她会耐心筹备相关事宜。 梁家驰抬手按了按眉心,眸光阴沉,“今天的事情只是意外而已。” 谭宜春冷哼一声,如今她对他全无耐心。 梁渡看着父母争锋相对的样子,垂下头,不断的捏着手指,直到圆润的小指头都开始散发麻麻的痛感。 “啪嗒......” 两滴眼泪落在手背上。 谭宜春最先看到,立刻收起怒意,抽出纸巾给孩子擦眼泪。 “嘟嘟,别哭啊,爸爸妈妈只是......” 她不知该如何与孩子解释,离婚的具体含义,以及法律上的抚养权是什么。 这些东西毫无人情味可言。 梁家驰轻轻握住女儿的小手,温声道:“嘟嘟,我和妈妈离婚的时候你太小了,所以没办法征求你的意见,现在你有什么想法都可以说出来。” 谭宜春也点头,“对,嘟嘟,我们会尊重你。” 反正她也决定走法律途径了。 梁渡抽了抽鼻子,湿漉漉的眼里满是委屈的情绪,“只能选一个吗?” “......” 梁家驰和谭宜春闻言,尴尬地对视一眼。 “我不能两个都选吗?” 梁渡看着他们。 梁家驰沉默半晌后,认真道,“爸爸和妈妈已经离婚了,不会再在一起了。” 出乎意料的是,梁渡对离婚这个词的态度很平静。 “我知道呀。” 谭宜春看着女儿天真无辜的模样,清了清嗓子,“离婚就是说爸爸妈妈不是夫妻了......” “但你们永远是我的爸爸妈妈不是吗?” 梁渡有些小心翼翼的看着父母。 “当然是!” 梁家驰握紧她的小手,“嘟嘟永远是爸爸的乖宝贝。” “其实我们幼儿园里也有爸爸妈妈分开的小朋友,那个男生好可怜啊,他爸爸一次都没来接过他。”梁渡叹了口气,转瞬抬起亮晶晶的眸子看着父母,“所以我觉得我好幸运啊,你们还有外公外婆,姑姑,程阿姨你们都对我好好哦!” “虽然我还不懂什么叫爱情,但是我们老师说了,人生在世,开心最重要了,我希望爸爸妈妈永远开心!” 梁渡握紧父母的手,“我已经上学了,有文化了,明白可多道理了。” 梁家驰看着她一本正经的表情,忍俊不禁,“确实,咱嘟嘟都要上小学了,是个知识分子呢。” 谭宜春闻言,莞尔一笑。 最本质的爱情,无非是一见你,就欢喜。 小孩子都懂的道理,他们却花了小半生才明白。 梁渡睡着时,已经七点多了,外间一片灰蓝,晦暗,朦胧,带着清新的凉意。 谭宜春走到阳台上,抬头望了望天。 一弯浅白的月亮勾住远山的轮廓,斑驳的树影随着夜风摇曳,似起风的海潮。 梁家驰看着她单薄的背影,踌躇片刻后,走过去,站在她身旁。 “有烟吗?” 谭宜春脸都没侧过来,依旧在看月亮。 梁家驰把烟点燃后,递给她。 烟蒂压在唇上,她轻轻咬住,吸了一口,火星骤然亮起,她的眼底也映着微光。 “我准备后天带嘟嘟回上海。”她缓缓的吐出一缕瓷蓝的薄雾,姿态也如云烟般慵懒,“抚养权的事,还是会走法律途径。” 梁家驰看了她半晌,“好,我会安排律师和你沟通。” 谭宜春掸烟灰时,看到楼下有丛暗绿的树,点缀着或粉或白的色彩。 是一树夹竹桃。 她想起来第一次遇见梁家驰,是初秋,他同她一道走过开着夹竹桃的弄堂。 雪白的月光照出满地花影,每一朵都仿佛映着他姓名。 “你后悔过和我结婚吗?” 她忽然开口。 梁家驰回以沉默。 “我是一个没主见的人,经常犹豫和后悔,但只有一件事,从来没有后悔过。” 谭宜春转过脸,眸中溢满水光,可嘴角却带着笑。 “那就是和你离婚。” 在她按部就班的人生里,有一次失格,与一次出轨。 失格的勇气,出轨的自由。 错也错得心甘情愿。 梁家驰看着渐渐熄灭的香烟,“祝你永远不会再遇到让你后悔的事情。” 谭宜春看着他俊朗的面孔,她也曾真心爱过他。 “小宜。”梁家驰看着她,郑重且温和,“对不起。” 爱的反面也许不是恨意,是对不起 “无所谓了。” 谭宜春按灭烟,别过脸,没让他看见眼泪。 看见的,忽视的,在夏风吹过时,瞬间便失了影踪。 铭记的,遗忘的,只余下一地虚无缥缈的迷离树影。 那晚风光太好,可夹竹桃终会过季。 半生缘(大结局he) 【浪漫叫一切粉饰同盼待,某一刹骤觉 感情深得可爱 若爱是但求今生 抱憾,要不要求其他生,看双方各自的本能,爱的伤痕,极度配衬。】.《是但求其爱》.陈奕迅 昏黄的光亮从窗户里泄出去,在雾蒙蒙的黎明中,似一团流淌的酒液,浑浊且浓腻。 男人猛地睁开眼,喘息声从喉咙里翻滚而出,在梦魇里调动着每一寸力气与惊恐交加的情绪抗衡,眼里点着灯影,依旧漆黑。 半晌后,头皮发麻的感觉消退许多,像是被巨浪甩到了岸边,冲击感骤然消失,在将死未死的空虚里,梁家驰闭上眼,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滴到耳朵上,轨迹如同某种阴冷的爬虫。 他扯了张纸用力擦干净以后,坐起来脱掉上衣,湿答答的黏在背上,让人很不舒服。 梁家驰转了转僵硬的脖子,视线落到身后,背上的汗痕被灯光照得斑斑驳驳,像新鲜的伤疤,幽深的寒意从骨髓里钻出来,企图再度将他拖进深渊。 卷土而来的噩梦。 他梦到自己溺水了,而把他推进海里的人是程芝。 不对,这不是全部。 梁家驰抬手用力揉着眼眶,掌心压在颧骨上,神情变得狰狞且痛苦。 梦里一直有人在叫他爸爸,不是梁渡,而是一个面目模糊的婴儿,他想看清它到底长什么样子,想触碰到它,却总是不得章法。 “爸爸梁家驰救我救救我” 哭泣声,呼唤声越发凄厉,锁链一般缠着他,让他不断靠近,又始终看不清真相。 梁家驰站在漆黑的浓雾里,听到汹涌的波涛声。 “家驰。” 程芝的声音忽然变得清晰,原来抱着孩子的人是她。 她站在岸边,只差几步,便会坠入万丈波澜。 “爸爸爸爸” 婴儿的啼哭声越来越尖锐,程芝一步步后退,梁家驰想要冲过去拦住她,眼前却又冒出无数扇门,每道门推开都是他不同的时候。 第一扇是家里搬去上海,他在房间里收拾东西,礼盒中装着要送给程芝的诗集。 封面语是北岛的那首《一切》 【一切都是没有没有结局的开始,一切都是稍纵即逝的追寻。】 【一切交往都是初逢,一切爱情都在心中。】 但他没能送出去,便离开了小镇。 第二扇门推开,是家里破产后,父母每天争执不休,他去餐厅兼职,被同学故意叫住调侃取乐。 第叁扇门里,他在弄堂口徘徊,雪白的月亮从梧桐树和电车线缆间缓缓升起来,在茫茫人海里,是那么的洁净,圆满。 他按灭香烟,抬头看见程芝靠在飘窗旁,眉眼弯弯,笑得他情生意动,玻璃花窗上缀满了玫瑰色的月光。 第四扇门里,他和她相偎着在沙发上看电影,主角们缠吻在一起时,他们也试探着做爱,青涩且热烈。 一扇又一扇门里关满了他们的回忆。 二十七岁的那扇门最沉重,他站在公司楼下,看着天台上欠债还钱的横幅随风摇荡,像一条鲜红的血液,重重的拍在他心上,过往行人的闲言碎语不断碾压着他残存的尊严。 猩红的颜色越来越亮,越来越刺眼,不断浓缩,凝聚,变成了生日蛋糕上摇曳的烛光。 程芝坐在他对面,神情疲惫,连看都懒得再看他一眼。 “我们分开吧,梁家驰。” “到此为止吧。” “家驰,我们回不去了。” 终于开完了所有的门,梁家驰感觉心脏已经支离破碎。 原来他的前半生,如此残破不堪。 “程芝” 他用尽全力站到她身边,手臂忽然被那个啼哭不止的婴儿拽住。 梁家驰低头,却还是看不清它的模样,在浓稠的雾气里,它的五官不断变化,无数张脸在上面重迭,惊惧交加里,程芝冷静的目光显得非常诡异。 这个梦过于光怪陆离,梁家驰不断摇头,视线最后定格在一双青色的,朦胧的眼眸上。 婴儿柔软的手如藤蔓般钻进他的皮肤里。 “梁家驰爸爸” 一字一句的喊他爸爸。 梁家驰颤着手碰它,摸到湿冷的皮肤,冰得刺骨,婴儿嘴边的笑容不断扩大,露出一颗虎牙。 “长得真像你” 程芝将孩子推到他手里。 本来无比柔软的婴儿,忽然变得僵硬如石头,青黑色眼珠里映着他的模样。 梁家驰被吓得连连后退,程芝伸手,用力推了他一把。 在他落海前,只记得她淡漠的神情。 漆黑的波澜瞬间吞噬了他。 “爸爸!爸爸!” 婴儿还在哭闹,溺水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他用力抱住怀里的孩子,一低头,却只看见淡红的海水 「现在是北京时间,早上六点整」 机械的语音播报声再度响起,将梁家驰从噩梦的阴影里扯出来。 他吐了口浊气,起身去卫生间洗漱。 白炽灯冷硬的光线照在男人苍白的脸上,五官线条棱角分明,宛如利刃,漆黑的眉宇间满是阴郁的情绪。 碰到冷水的瞬间,梁家驰打了个寒颤,仓促的洗完脸以后,去床头柜摸到烟盒,手忙脚乱的点燃,深深吸了一口。 尼古丁的苦涩感很熟悉,让他重新找回理智。 这个梦打破了他所有的自欺欺人。 起初梁家驰拼命工作是为了驱散无能与寂寞,后来是为了消遣无眠的夜晚。 他睡不着,也不敢睡,无数次期待在梦里看见程芝,又怕梦醒来以后无法压制悲伤的情绪。 昼夜不分的混沌感终于把他的心神磨砺得毫无棱角,麻木且世俗。 她留下的细节被他故意放在角落里,不闻不问的日子过久了,回忆便在这些琐碎的倦怠里逐日黯淡,蒙尘变为新的躯壳,弥留的同时也在蜕变。 程芝说回不去了,确实回不去了。 烟灰里夹杂着未灭的火星,落到他衣服上,烫出零星的破洞。 梁家驰盯着看了半晌,正恍惚时,听到隔壁传来越发活泼的走动声。 “作业带全了吗?” “妈妈,这个玩偶我能装回家吗?” 谭宜春温柔的语气和纯稚的童音交织着,让乏味的清晨变得鲜活起来。 今天是她们回上海的日子。 梁家驰甩了甩头,换了套整洁的衣服后,又对着镜子调整好表情,去隔壁敲门。 梁渡来开门,冲他露出灿烂的微笑,“爸爸,早上好!” 梁家驰点了点头,扶着她肩膀进去,谭宜春还在来回打转的收拾行李,“梁渡,你过来看看还有没有漏掉的东西。” “没有啦!” 梁渡皱起鼻子,双手抱臂,哼了一声。 昨天晚上她明明都整理好了,早上起来,妈妈非说不放心,又给她翻出来弄了一遍。 “你还不耐烦啦?” 谭宜春瞥她一眼,唇边的笑意在对上梁家驰略显局促的表情后淡了许多。 “昨晚没睡好吗?” 男人立在门口,高高壮壮的身体挡了大半晨光,眼神黯淡,由内而外都散发着疲惫感,看着就让人心闷。 “还行,你们呢?” 梁家驰收回游离的思绪,顿了顿,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 “爸爸你是不是失眠了,看起来好累的样子。”梁渡仰起脸,“黑眼圈大大的。” “是吗?”梁家驰抬手摸了摸眼下,呼了口气,将疲惫的情绪收起来,“嘟嘟,你感觉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在梦里经历过溺水后,梁家驰现在心有戚戚。 “超级健康!”梁渡拍了拍小胸脯,“爸爸别担心。” 梁家驰被女儿开朗的笑容治愈,摸了摸她的小辫子,“妈妈给你扎的吗?” “嗯。” 柔软的碎发被太阳晒得发黄,小兔子发卡看起来栩栩如生,梁家驰望了半晌,心里像是刮进去一阵风,忽然变得很满,但转瞬又消散了。 梁家驰不舍地抬起头,对谭宜春露出平和的笑容,“嘟嘟就辛苦你了。” 难得见他如此真挚。谭宜春怔忡了半晌,暂时放下偏见,认真看了他几秒。 虽然面上在笑,依旧周正俊朗,但眼里毫无光泽。 倦怠,迟钝,和从前那个意气风发的男人相去甚远。 褪去光环的前夫不过如此,霎时间,谭宜春觉得如释重负,她的心情变得无比舒畅。 如同彻底做完了一场梦,睁开眼,只觉得安逸,清明。 “我们还没吃早饭,你去买些回来吧。” 当他变成一个普通男人后,她也就不用顾及芥蒂。 梁家驰闻言,点头,“好。” 听着楼梯上沉缓的脚步声,谭宜春眼底的笑容越发真实,轻盈的日光飘到她脸上。 “妈妈,你心情很好啊?” 梁渡歪着小脑袋,认真观察妈妈的笑容,很是好奇。 她知道妈妈不喜欢这里。 谭宜春闻言,弯下腰,在女儿脸上亲了亲,“是啊,因为咱们要回家啦~” 卖早点的阿婆听说梁渡要走了,很是不舍,连早饭钱都不收,还给梁渡装了好几个奶黄包。 她爱吃这个。 “家驰啊,你可千万别学你爸妈那一套,生儿生女都是缘,有女儿是福气呀。” 梁家父母重男轻女的事情在镇上几乎人尽皆知,如今民风开化,不少长辈也有了反省的意识。 阿婆见他在发愣,又讲了许多梁渡帮她捣鼓手机软件,给她送水果的事情,连声夸赞是个好孩子。 梁家驰点头,表示受教。 梁渡的存在,对他来说既是幸福也是救赎。 他到家时,母女俩也已经整装待发,叁个人久违的坐在一起吃早饭。 早点可口,氛围温馨,她与他之间也毫无暧昧可言。 梁家驰开车送她们去火车站,在入口处看到程芝纤细的身影。 天气很好,日光清澈如水,车站门口的墙上缀满了牵牛花,翠绿的叶蔓,浅蓝绯粉的花朵在微风里轻轻摇曳。 程芝站在影影绰绰的花墙下,肤色雪白,眼波明润,黛青的眉睫纤柔,美丽。 “程阿姨!” 梁渡很惊喜,朝她招手。 程芝回以笑容,和谭宜春也打了个招呼。 目光在梁家驰脸上停留片刻后,若无其事的移开。 梁家驰心里虽然失落,但面上也只能装作不以为然,依旧温柔的看着她。 程芝递给梁渡一个精美的纸袋,“小礼物,希望你别嫌弃。” 梁渡迫不及待的拆开袋子,看到里面的四个羊毛毡玩偶。 都是她认识的小猫朋友们,大宝,二宝,还有最黏她的小咪咪,以及胖乎乎的橘子。 之前在车上,梁渡夸她手艺精巧,她这段日子便一直抽空在给她做这个。 想起和小猫们依依惜别(她单方面认为很不舍)的场景,梁渡眼眶一热,抱住程芝,“程阿姨,谢谢你” 程芝下意识看向谭宜春,见她脸上也是柔和的笑,也露出笑容。 垂眸,温柔地抚摸着梁渡毛绒绒的小脑瓜。 “也谢谢嘟嘟,很高兴认识你。” 虽然她们之间的身份关系有些特别,年龄也差了许多,可这份情谊是真挚且温暖的。 “程阿姨呜呜呜”梁渡抹了抹泪汪汪的眼睛,语气十分认真,“我会很想你的!” 谭宜春也和程芝道谢,“等你放假有空的时候,欢迎来上海找我们玩。” “好。”程芝点头,“我会的。” 梁渡拉着她的手,满脸期待,“程阿姨你一定要来哦,到时候我带你去吃黄鱼小馄饨,蟹粉小笼,生煎包,还有我最爱的排骨年糕!” “看来嘟嘟是个小小美食家啊。”程芝笑着捏了捏她软乎乎的小脸,“你先帮程阿姨多吃点,继续长高高。” 小姑娘仰起脸,腮帮子鼓鼓的,糯米糍一样软糯,笑眯眯的说,“程阿姨,我很期待!” 程芝看着她乌溜溜的大眼睛,额前松散的碎发轻轻摇曳着,睫毛也忽闪忽闪,俏皮可爱。 前两天她因为头发被剪坏了,生闷气的样子还历历在目,今天就要说再见了。 程芝轻轻叹了口气,“我也很期待和你再见。” 火车已经入站,检票的队伍开始走动。 谭宜春牵着梁渡也开始往前走,“那我们走咯。” “爸爸再见~”梁渡朝梁家驰做了个比心的动作,“爱你哟!” 梁家驰由衷的露出笑,“好,爸爸也爱你。” 程芝侧过脸,看见他明亮的眼睛,闪烁的笑意分外和煦。 看见父亲和程阿姨之间不远不近的距离,梁渡拽了拽妈妈的衣角,“我能和程阿姨说句悄悄话吗?” 两人之间忸怩拘束的氛围连小孩都看出来了,谭宜春挑了挑眉,松开手。 梁渡飞快跑到程芝面前,朝她招招手,“程阿姨,我有一个小秘密要告诉你!” 说完,她朝梁家驰的方向瞟了一眼,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程芝疑惑的弯下腰,凑到她耳边。 梁家驰被她那贼兮兮的小眼神看得出来有些心虚,摸了摸下颌,不动声色地凑近几分。 “爸爸说他很喜欢程阿姨,希望我也能喜欢你” 梁渡说着说着,闻到橙花的香气,程芝白皙的脸颊近在咫尺,她想了想,“程阿姨,我可以亲亲你吗?” 程芝愣了两秒,忍不住笑,“当然可以。” 梁渡响亮的啵了她一口,“我很喜欢程阿姨!” 和爸爸一样喜欢。 绿皮火车的鸣笛声在月台上回荡,程芝抚摸着小姑娘软乎乎的脸蛋,“谢谢嘟嘟。” 梁渡又去抱了抱梁家驰以后,挥手,“再见啦!” 梁家驰站在程芝的影子旁边,和她一起挥手,“再见。” 直到谭宜春和梁渡都进了车厢,两人才收回不舍的目光。 乘客并不多,谭宜春将梁渡抱在怀里,找她借了耳机,看着窗外渐渐倒退的风景,梁家驰的面容也渐渐模糊。 灰白的月台彻底消散,温润的日光洒在她脸上。 歌单里循环到岑日珈的《真身》 谭宜春跟着轻轻哼起词。 【露出锋芒 遮掩耗损和怯慌,学懂隐藏 镶起了难以碰撞 若有天使现身就在我旁,抹掉眼角凝泪不安 转告我 自己一个 可对抗,若过去太多裂痕,以新记忆去修复,别计较两边有谁,我得到的已满足。】 梁渡坐在她旁边,支开小桌板,开始睡觉。 对她漫长的人生而言,这只是一个寻常的夏天 “我送你吧。” 走到门口时,梁家驰看程芝还是没有要搭理他的倾向,决定自己创造机会。 “不用。”程芝摇头,态度礼貌且疏淡,“我自己开车过来了。” “好。”梁家驰思来想去,只能讪讪地补充一句,“那你注意安全。” 程芝淡淡看他一眼后,上车走了。 梁家驰开着车,不紧不慢的跟在后面,直到看见她安全回家后,他在她家不远处的那棵槐树下又停留了许久,才回家。 接下来的叁四天,他都是这样,直到被程芝的闺蜜潘皎皎说是跟踪狂以后,才作罢。 市政府那边得知梁家驰要入驻科技园,态度很热忱,沙城在新兴产业方面一直比较落后,难得有大企业愿意投资,自然要用心商谈筹谋。 梁家驰却没了之前的热情,虽然依旧应付自如,但总觉得气馁。 毕竟最想要得到的已经不在身边。 觥筹交错了好几夜,梁家驰累得不行,可每天回家都只是空荡荡的房间,毫无人情味可言。 梁家乐回到家时也是半夜了,她哼着小曲按亮灯,踢掉高跟鞋,非常闲适。 直到看见瘫在沙发上,垂头丧气的梁家驰后,才收起了惬意的表情。 “你干嘛呢?” 梁家驰听到她的声音,微虚着眼睛瞥她,含糊道:“你还知道回来啊”抬手盖住眼眶,“灯太亮了,关一盏。” 梁家乐自然不听,去冰箱里拿了两罐冰可乐,丢到他身上。 梁家驰被砸得倒吸一口冷气,顿时清醒了大半,“你要谋杀我吗?” “看你失魂落魄的,给你提提神儿。” 虽然她人在外面玩乐,不过对梁家驰的事情还是挺上心的,得知他复合失败,心如死灰以后,第一时间飞奔回家。 嘲笑他。 “听说你求婚失败,还被程芝她闺蜜拿着扫把给扫地出门啦?” 梁家驰拉开拉环,看着滋滋作响的气泡,真希望里面是岩浆能把梁家乐烫得失语。 见他神情阴郁,梁家乐凑过去,继续哪壶不开提哪壶,“我早就知道你会失败,说了让你真心相待,不听吧啧啧,活该。” 梁家驰用眼神刺她,“我哪里没真心了,你说让我要长远考虑,我把工作重心都迁到了这里,而且我也和嘟嘟商量过了” 梁家乐摇头,做了个暂停的动作,“我说的真心,是你有没有彻底表明过感情,不是嘴上说爱你,为了你好,就够的,你有没有真真切切的和她说过,你为什么爱她。” 梁家驰不解,“爱,需要确切的理由吗?” “对你们的关系来说,需要,毕竟你结过婚,普世意义上的婚姻,都离不开爱情。”梁家乐的表情凝重了几分,“你有正儿八经的和她说过你跟谭宜春之间的事情吗?” “” 梁家驰语塞,他一直避讳讨论此事,觉得事情已经过去了,没有讨论的必要。 看他神情恍惚,梁家乐冷哼一声,“就知道你没说。” 梁家驰喝了口可乐,喉咙更堵了,烦闷的抓了抓鬓角,“我也不是完全没说,我讲了结婚和离婚的原因。” 对于这段婚姻,梁家驰实在无话可说。 “可你从头到尾没提过谭宜春半个字啊。” “我提她干嘛,这是我和程芝之间的感情,提她没意义啊。” 梁家乐看他还要反驳,将可乐罐往桌上用力一磕,“就是你这种自以为是态度,才追不到程芝!” 在梁家驰开口前,梁家乐扬起手,作势要揍他,“那天你在厨房说的,我都听见了,人家问你为啥离婚,你问人家信不信你,怎么着,你是警察还是名侦探啊,非得相信你?” 那天他看出程芝对自己的怀疑,下意识希望她相信自己和外人口中说的不同。 被梁家乐这么一点破,顿时觉得很尴尬,低下头,小声辩解,“我是怕她误会我出轨,人品不行。” “你没出轨你就有理啦,而且你当时手里还拿着菜刀,她敢说不信吗?” 梁家驰:“” 他就这么恶霸吗? “你们男人啊最大的毛病就是自以为是,你以为不说,事情就过去了,如果只是谈了段恋爱,你避而不谈,可以接受,但你这是结婚啊,你也含糊其辞,你让程芝心里怎么想?” 梁家乐也算是阅人无数,尤其了解梁家驰这种自尊心极强的类型。 总是打着为对方好的旗帜,掩盖自己的缺陷与懦弱。 “我是担心说出来影响感情,而且她未必愿意听,都没问过。” 重逢以来,光是顾着道歉与重修旧好都花了许多精力,根本无暇考虑这段糟糕的往事。 “她像是那种扒拉着前任不放的人吗?” “不是啊!”梁家驰最欣赏程芝的一点就是淡泊宁静,似乎没什么事能扰乱她自己的节奏,“所以我觉得她也不在乎这些。” 梁家乐用无可救药的表情看他,“这就是你自大了吧,她不问,的确是相信你,但不代表她不介意,人家也说了,不想再被卷进你的破事儿里。” “她是在等你解决好,等你坦诚相告,你倒好,直接粉饰太平,装得岁月静好。” 程芝的确说过要他等自己放下顾虑。 “而且我们女人看男人,最在乎的就是他对前任的态度。” 说起两性关系,梁家乐头头是道。 毕竟她这个美容行业,主要就是和女人打交道,大部分女人想要变美,都具有目的性,例如谋求良缘和机遇。 梁家驰在事业上运筹帷幄,风生水起,在感情方面,却没什么阅历。 初恋不辞而别,妻子红杏出墙,一塌糊涂。 然而梁家乐万花丛中过,情人如流水,很有经验,所以他决定不耻下问,“到底要怎么谈论前任才合适呢?” 他以为没有女人愿意探讨这个话题,男人亦然,因为这个尺度极难掌握。 “在这个话题上,我们女人虽然不大度,但也绝不小气,只要你诚心诚意的说出事实,后续态度也好,自然是能翻篇的。”梁家乐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说实话,你不想和她谈前任,是因为顾虑到那个李” 她皱眉,想了会儿名字。 “李从文。”梁家驰几乎是从牙缝里憋出这个名字。 “对,就是他,你是担心谈起前任这个话题,程芝要说到他吧。” 耿耿于怀的心事被精准戳中,梁家驰咽了口可乐,别过脸,喉结上下滚动,眼里有隐忍的怒意和不甘。 “说到底,还是你自己懦弱,心虚,自己捂着耳朵,就要别人也配合你装聋作哑。” 梁家乐毫不留情的戳穿他自以为是的伪装。 “够了!” 梁家驰起身,皱着浓眉,不满的看着她,“你说得对,我就是不想讨论前任,我不想听见她说别的男人,既然我们都有心结,那就更不用讨论了啊,注重当下不好吗?” 梁家乐被他瞪着,却不以为然,翘起二郎腿,往沙发上施施然地一靠,悠然道,“自负又自卑,梁家驰,这就是你失败的原因。” 用刻舟求剑的心态追求程芝,假装不去意识到人是会变的,不会两次都踏入同一条河流。 “她之前愿意和你在一起,是因为的确还爱着你,但是相处久了,你身上的缺点开始故态复萌。”梁家乐的语气很冷淡,“既然已经失去过一次,第二次,她只会更坚决。” 梁家乐看着他,眸光锐利,“梁家驰,收起你的自以为是,当年你以为她结婚了,所以自己也去结婚,到头来却发现是场天大的误会” 梁家驰的满腔怒火被她叁言两语的浇熄。 “连订婚典礼都敢去,却不敢问一句为什么要不告而别,为什么要选择别人。”梁家乐都替他感到可怜,“是你的骄傲和自卑毁了这段感情。” 因为骄傲,所以揽下所有责任,放她自由。 因为自卑,所以不闻不问,强迫自己遗忘过去。 梁家乐上楼以后,梁家驰坐在明晃晃的灯光里,感觉眼睛都被灼得发烫,一抹,原来是眼泪。 程芝于他而言,是灰暗人生里少见的光亮,所以他无比珍惜,恨不得将世上最好的都给她。 得知她要和别人结婚,而自己一无所有,除了放手,他还能做什么呢? 但梁家乐也说了,这不过是是借口,如果他真的相信程芝,就不会甘心让她离开。 他们之间,的确还有真相没解决 第二天一大早,梁家驰重振旗鼓,再次去程芝家门口等人,邻居却说她这两天都在潘皎皎家里住。 他的积极努力用错了方向,前功尽弃。 但是下了决心要继续,就不能轻易打退堂鼓,梁家驰决定去下午的时候学校附近等着,守株待兔,接她下班。 “我们也不知道老师的排课时间的,程老师课多得很,肯定是放学才下班的。” 行课时间,没有特殊事情,不让人进学校,梁家驰被拦在了门口。 保安看他态度很真诚,好心道:“天气这么热,你要不进来等吧?” 连树叶都被晒得蔫软,太阳把水泥地照得像面玻璃,无比刺眼,梁家驰吐了口热气,看见保安亭里那盏小风扇,依稀感受到凉意。 “那我不客气了” 他话音刚落,余光瞥见熟悉的人。 李从文提着公文包,站在不远处,白净的面孔上架了副细框眼镜,玻璃片泛着寒光,眼神更冷。 “你来干什么?” 他关上车门,神情不虞。 程芝躲他的事情,李从文喜闻乐见,看他出现在这里,就知道又是死缠烂打的路数。 保安毕恭毕敬的和他打招呼,“校长好。” 李从文颔首,眼神温和许多,“辛苦了。” 他待人向来和气,但对上梁家驰,则完全不掩饰厌恶之情。 梁家驰不以为然的扬了扬眉峰。 李从文在心里唾弃他几句后,大步流星的朝学校里走。 “我有事问你。” 梁家驰忽然开口,语调沉稳。 李从文停下步子,推了推镜框,回头看他,眼底掠过一丝困惑。 但他这么说了,肯定和程芝有关。 李从文带他进了办公室。 梁家驰漫不经心地打量了一圈,洁净简朴,墙上挂了一副宁静致远的书画,和李从文清隽文雅的模样很是相符。 李从文给自己倒了杯水,又取出文件,仔细检查。 从始至终,视梁家驰为空气。 梁家驰虚情假意的拘谨了几分钟,拉开椅子坐下,坦然的将双手搭在桌上,指节轻叩着桌面,酝酿着前奏。 谁都没开口。 之前的平和与冷淡,无非是为了各自的体面在逢场作戏,他们之间本就是争锋相对的关系。 如今谁也没得到定论,都不甘心。 梁家驰今日无所事事,打定主意要和李从文周旋到底。 他本就是个锋芒毕露的脾性,即便只是一言不发的坐在对面,冷峻的面孔宛如棱角分明的冰山,极具压迫性。 李从文看似温文尔雅,本性却很清高,内敛的言行下,有隐忍不发的野性。 况且常年与体制内的人精们往来,城府与心计完全不输给混迹名利场的梁家驰。 在这场对峙中,相当沉得住气。 只是梁家驰实在烦人,看穿他静观其变的心态后,干脆开始捣乱,时而站起来踱步,时而走到他身后,一本正经的监督他看文件。 将恬不知耻四个字进行到底。 “” 忍无可忍。 李从文懒得再装了,合上文件,冷冷的看着他:“你到底要和我谈什么?” 梁家驰看着他隐忍的表情,挑了挑眉峰,心态比他轻松得多,但还是犹豫半晌后才开口,“你和程芝怎么认识的?” 他和她才分手叁个月不到,李从文就冒了出来,还直接成了未婚夫。 梁家驰绝不怀疑程芝的感情,只觉得李从文是个别有用心的人。 事到如今才来问,李从文倒也佩服他的耐性。 “朝夕相处的同事和朋友。” 他刻意强调朝夕相处一词,看到梁家驰故作镇定的表情有了不安后,冷笑一声,“如果不是你横插一脚,我们计划今年结婚的。” “我横插一脚?”梁家驰觉得荒谬,“明明是你趁虚而入!” 他早就看出来李从文不像外表那样纯良无辜,品相家境样样卓越的天之骄子,怎么会甘心因为爱情就留在落后的乡镇。 梁家驰觉得李从文居心叵测。 “我趁虚而入?”李从文想起程芝住院时,那黯淡且无望的神情,不由得心痛,“她需要你的时候,你在哪儿?” 梁家驰的满腔怒火被这句话堵住,他张了张口,一时无话可说。 李从文单手撑着桌面,目光灼灼的看着他,“你根本配不上程芝,也没资格当父亲。” 他退出,是因为尊重程芝的选择,可梁家驰根本不值得她这么用心。 梁家驰愣了许久,终于从他的话里找到了蛛丝马迹。 “父亲?” 李从文还以为他是有备而来,没想到是真的毫不知情。 不过程芝会隐瞒这件事也正常,她从来不屑于让人怜惜和同情。 “你们订婚是不是因为” 李从文被他的后知后觉惹怒,克制许久的怒气彻底爆发,对准梁家驰的面门,直接挥拳。 “砰!”实木椅子顺势倒地。 他毫无防备,况且印象中李从文是个文质彬彬的读书人,没料到出手迅猛,力度结实。 脸上的皮肤本就单薄,痛感火烧火燎般的蔓延开来,梁家驰晃了晃头,眼神有些许涣散。 但他已经无暇顾及这些,只想快点找到程芝问个清楚。 “这一拳是我替程芝还给你们梁家的。” 梁家驰的母亲在大街上辱骂程芝的事情,让李从文耿耿于怀。 “你恨我趁虚而入,怎么不恨你妈,从头到尾都没有给过程芝机会呢?”杀人诛心,李从文毫不留情的刻薄他,“你们梁家真是让人高攀不起。” 本来挣扎着起身的梁家驰听到这句话,缓缓抬起头看他,“你说什么?” “我不信你什么都不” 颧骨上挨了一拳,李从文踉跄半步,看着梁家驰站起身,神情阴沉,狠戾。 左边鼻孔还在淌血,脸上也因怒气而涨红,他浑然不觉,锋利的目光死死钉在他脸上。 李从文抬手,苍白的手背揩过痛处,他盯着失控的梁家驰,慢条斯理的摘下眼镜,嘴角的弧度越发僵冷。 “我说你要恨,就去恨你妈,恨她推的那一下。” 字字诛心。 难怪程芝宁可和别人在一起,也不愿再回头看他一眼。 在梁家驰发愣的时候,李从文将他的那一拳还了回去,看到他重重地撞到墙上,发出沉闷的抽气声后,才甩了甩手腕,回到书桌后面。 梁家驰靠着墙,脑子里乱成一团,早已感受不到痛觉,眼睁睁看着鼻血砸在地砖上,沁开一团可怖的鲜红。 原来那个梦是真的。 而这个孩子,也的确被他葬送了。 他也没有颜面再去追问程芝为什么选择李从文,从她不辞而别的那刻起,就已经不再相信他能给她幸福。 哀莫大于心死 程芝到办公室的时候,梁家驰还靠着墙出神,漆黑的眉眼里毫无情绪,空洞得骇人。 血迹沿着嘴唇与下颌线一路蜿蜒,地上也血迹斑斑。 “你们” 李从文脸上也挂了彩,再加上他看起来就文质彬彬的,平时对争吵都敬而远之。 梁家驰又人高马大的,完全不像是会在干架上面吃亏的人。 程芝心里即刻有了判断。 梁家驰肯定又在博同情。 “你们好好谈谈吧。”李从文用湿纸巾盖住伤处,掩饰狼狈,“我出去透透气。” “你去医务室看看吧?”程芝提议。 李从文点头,也不愿多做停留,利落的走了。 梁家驰跟丢了魂儿似的,一动不动,像是陷入了无声无息的沼泽里,连气息都断断续续的,眼里撑出红血丝。 “你还好吗?”程芝觉得他副样子好像不似作伪,出于人道关怀,也忍不住紧张,“我带你去医务室吧?” 她的手刚碰到梁家驰,他便如坍塌的大厦一般,瞬间压在了她肩上。 程芝有些吃力的扶着桌角,深吸了一口气,才堪堪站稳。 “程芝” 梁家驰转过脸看她,眼眶红热,漆黑的瞳仁像无望的漩涡,脸上还带着血痕,既脆弱,又固执。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呢?”他咬着牙,极力压抑痛苦,“哪怕你恨我也好,不想见我也好,可是为什么连知情权都不给我,我们我,真的很爱你,那一年,也无比期待着结婚,我俩能有孩子” 结痂的伤疤再次被揭开,程芝默了许久。 “我知道” 她抬起水光淋漓的眼眸,无奈的看着他,“正因为知道,才不想告诉你。” 梁家驰紧皱着眉峰。 “我离开你,不是因为不爱你了,只是觉得那时候太累了,我不想成为你的负累,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不会那么的拼命,也不会背负那么多沉重的责任和愧疚心。” 程芝举起纸巾,温柔的替他擦拭伤口,“你那时候总是想着为了我好” “我是真的想” “我知道,所以那时候我选择隐瞒孩子的事情,也是觉得为了你好,我也希望你能轻松一些。” 相似的爱,自以为是的守护,最终让他们渐行渐远。 “在做决定的时候,我们都觉得自己没错,可结局却错得一塌糊涂。” 她永远的失去了孩子,而他也确确实实同人结婚生子。 在做下选择以后,轨道便不尽相同了。 人们总以为爱情能填补人生的遗憾,可制造更多遗憾的偏偏是爱情 离开学校以后,梁家驰去了王月琴的坟墓前,他想,自己大概再也不会真心的缅怀母亲了。 回程的山路很崎岖,又遇到阵雨,他心不在焉,转弯时忘了打转向灯,一辆小货车从灰蒙蒙的雨帘里冲过来。 苍白的远光灯晃得他眼前一黑。 再次醒来时,脖子和手臂上都打着沉甸甸的石膏。 “醒啦?” 梁家乐放下手机,歪着头,一本正经的观察他,“这次认得我是谁了吗?” 在喝水的间隙里,梁家乐讲了下车祸的事情,说梁家驰断断续续的昏迷叁天了,之前醒过来连话都不说,人也不认识。 梁家乐习惯了他盛气凌人的模样,如今他这么沉静,人是救回来了,心神却像是彻底没了。 闲聊几句后,实在无奈。 走到外面,给程芝打电话求助。 得知梁家驰出车祸以后,程芝立刻便赶过来了,但他醒来后,看她的眼神却很冷淡,陌生极了。 他躺在病床上,神情静默,彻底褪去了棱角与锋芒,像潭水里的石头。 寒冷,封闭,与她再无纠葛。 今天听梁家乐说他能认出人了,程芝心里既觉得松了口气,又觉得难过。 但她依旧觉得这是好事。 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他忘了最好。 来的路上,出租车上在放《富士山下》。 歌词凄凉,曲调悲哀。 【要拥有必先懂失去怎接受,曾沿着雪路浪游 为何为好事泪流。】 她捂住眼睛,依旧泪流不止。 受伤以后,梁家驰时常处于混沌的状态,有时候想事情多了,头便很疼。 于是他刻意不去记得,除了必须要处理的工作以外,别的事情一概不管。 程芝几乎每天都来,他故意装作视而不见,只在她走后,拿起她留下的那本《半生缘》慢慢的看。 医生说他的左手即便以后恢复了,也有严重的后遗症。 好多人都曾对他说过活该,也许他的确罪有应得。 只是程芝不该再陪他一起承担这份报应。 他以为自己瞒得很好,却忘记把留下的书签展平,沿着他留下的痕迹,程芝也会再看一遍。 从前无话不谈的人,现在却几乎毫无交流,可她却觉得,这是他们离得最近的时候。 因为暴雨的缘故,程芝留在了医院,吃过晚饭后,她继续看书。 梁家驰让她靠在床上看,程芝想了想,“那你呢?” 在他打算起床的时候,程芝起身,靠到他身旁,替他掖好被角。 “一起吧,下雨天,会冷。” 玻璃窗上映着茫茫的雨痕,一缕一缕,被台灯昏黄的光线点亮,潮湿的夜风扑在远山和树影里,发出琳琅的破碎声。 梁家驰微侧过身,借着灯光细细凝视程芝皎洁的面容。 每当她读到沉世钧在小楼下徘徊,而顾曼桢被关在阁楼里受尽屈辱时,黛青的眉眼便会溢出潮气,湿漉漉的,令人无比爱怜。 梁家驰陪她看过电影版的《半生缘》,程芝喜欢饰演男主角的黎明,所以百看不厌。 如今却只爱看书。 半生缘讲述的是一对相恋的年轻男女,迫于时代和复杂的家庭关系,在一系列令人唏嘘的误会中不断错过。 “沉世钧怎么能相信曼桢会嫁人呢?” 如果他坚持要见她,从她口中得到真相,也许就不会另觅良缘,而误终生了。 程芝刚抬起手,眼角的泪便被梁家驰温柔地拭去。 她静下心,一字一句的再度看到大结局。 兜兜转转小半生,沉世钧和顾曼桢终于重逢,而他有妻有子,她也不再是从前那个纯稚清高的女孩,彼此人生的轨迹都已经定格。 他们在人来人往的小馆子里相拥,互诉衷肠,却很清楚,重逢即别离。 “我第一次读的时候,因为并没有明确的写出,我再也不要和你在一起了,所以总觉得还有和好的机会。”程芝合上书,“后来长大了才意识到,这世上多的是无疾而终的故事。” 梁家驰有意疏远她,也是在给他们之间的故事画上句点。 半生缘,即是一生。 半生缘,半生憾。 莹润的泪水滴到书封上,程芝转过脸,抬起手,用指尖轻轻描摹他俊朗的面孔。 漆黑如墨的眉,眼皮上柔软而细腻的折痕,睫毛似水鸟的羽翎般细密,他眼里也浸着水光,泪痕落到鼻梁上的那粒小痣上。 程芝一一抚过,做最后的告别。 强求的人试着放手,离开的人却想停留。 “你真的认为”梁家驰忽然紧紧扣住她手心,“他们分开了吗?” “你觉得他们复合了?”程芝看着他。 “我不知道。”梁家驰靠近她,温热的气息萦绕在方寸之间,她的睫毛快要碰到他的眼睛,“因为我不是沉世钧。” 程芝被他拥入怀中,“而你也不是顾曼桢。” 所以我们的半生,并非有缘无分。 而是只有缘,没有分。 《全文完》 首-发:po18.space「po1⒏spa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