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洗尘[快穿]》 分卷(1) 《贺洗尘[快穿]》作者:八百金 文案 出走半生,归来仍是 贺洗尘:啊喂,要点脸。 出走半生,轮回百世,归来已是老妖怪! 没有系统没有攻略,光风霁月,人模狗样。 内容标签: 三教九流 快穿 搜索关键字:主角:贺洗尘 ┃ 配角:温展鹤,卢霜 ┃ 其它: 第1章 不才在下(1) 河阳村举行了一场葬礼,村子里的秀才娘子何月兰死了,留下一双年幼的儿女和一个只知道读书的鳏夫书生。苏长青身子骨弱,头七的时候哭晕在妻子棺前,大病了一场,缠绵病榻两载,意气风发的秀才郎几乎没了人形。 温暖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中药味,身下是柔软的棉被,贺洗尘睁开眼睛之前已经熟门熟路地摸好这一具身躯的身体状况,记忆也融合得七七八八。 苏家世代耕读,子嗣稀薄,到了苏长青这一代只有他一个人,幸好家里薄有积蓄,几十亩田地也雇了人,每年有固定的收入,算是小富之家。不然就凭家里的两个小孩和一个仆妇,怎么也不能撑过这一段难过的日子。 稚嫩的十二岁女童吱呀一声推开紧闭的屋门,手里端着一碗深褐色的散发着诡异气味的汤药。 阿玖。贺洗尘扶着昏昏沉沉的脑袋起身,苏玖连忙将碗放在桌上,眼疾手快地搭了一把手。 爹爹莫急!圆滚滚的小脸上是与年龄不符的成熟稳重。 贺洗尘低低笑了几声,摸了一把苏玖的双平髻:若渊呢? 苏若渊是苏玖的胞兄,不过十三岁。一人名取自《楚辞》心溶溶其不可量兮,情澹澹其若渊;另一人名取自《诗经》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 哥哥在学堂里,还没回来呢。苏玖把正好入口的汤药递给贺洗尘,见他一副皱着眉头躲闪的模样,苦口婆心地劝道,爹爹不喝的话病是不会好的。 瞧你这话说的,我也没说不喝啊,为了我们小阿玖,爹爹怎么说也要快点好起来!贺洗尘讪笑,一把接过瓷碗,捏着鼻子一饮而尽。 味蕾充满恶心的苦涩,贺洗尘打了个哆嗦把碗还给一旁眼巴巴的苏玖,屈起手指弹了一下她的脑门:这下满意了吧?他嘴角带笑,温润儒雅不似从前的死气沉沉。 苏玖迷糊地捂着脑门,瞪大了眼睛她的爹爹好像活过来了。 两年了,娘亲死后,爹爹大病小病不断,意识沉沦,不见锐气,似乎整个人的生气随着妻子的棺木尘封入土。如今那双黑漆似的眼睛重新亮了起来,好像燃起了对人世的希望。 满、满意。苏玖不由得扬起一个傻乎乎的笑容,露出缺了一颗门牙的牙齿。 *** 在苏长青之前,贺洗尘已经经历了十几次死而复生,搁在小说里就是主角命。这种无休无尽的轮回还要持续多久,贺洗尘不清楚,他只知道,每天被苏玖盯着灌下三碗苦药,实在不是人干的事! 贺洗尘精通医术,早就知道身体有多残败不堪,就算勉强把病治好恐怕也无法长寿,他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却无法将两个孩子视若无物。 李大娘是苏家的帮佣,兴许是看两个小孩可怜,何月兰死后多亏她不遗余力操持事宜,才没让这个家一夜之间垮掉。她本以为苏长青恐怕要一蹶不振了,却不想那个平时看起来软和好脾气的苏秀才硬生生又爬了起来。 读书人总归有文曲星庇佑! 李大娘更加坚定不移地相信这一点了。她坐在小板凳上,捏着一块手帕,工工整整的针脚在她手下连绵而出。 春日正好,偌大的苏宅只有庭院里三人,安静宁逸。墙边种了一颗枣树,枝叶繁茂。贺洗尘只披着一件薄衫,躺在摇椅上,懒洋洋地晒起太阳。他的身体还没恢复元气,走两步路腿脚就要软三软,弱得跟只猫瞎子一样。 李大娘不时指点小姑娘,不时抬头望着旁边窝在摇椅里怡然自得的贺洗尘,暗自赞叹。苏长青长相清秀,端的是谦谦君子,更别说病好之后,一身气度尤为不凡。 中年妇女瞎操心的天性让李大娘不禁点点头就凭这张俊俏的脸蛋,秀才公不怕找不到续弦!李大娘怜爱苏玖,女儿家的事,男人怎会懂?过几年阿玖也该找门亲事了,有个后娘也可以参谋参谋。 李大娘的揣度苏玖一概不知,肉乎乎的手指翻飞绣着女红,看了眼桌上的纸张,又看了眼一派惬意的爹爹,不禁轻笑出声:爹爹怎么不看书了? 对啊,前几年秀才公荒废了不少时间,现在可不得加把劲,到时候考个状元郎回来也好光宗耀祖!李大娘插嘴道。苏老爷还在世时她就在这里做事了,苏长青是她看着长大,感情一点不假,说的话很有分量。如同天底下每一个迷之自信的父母,李大娘相信苏长青要是下场,拿个状元回来妥妥的! 贺洗尘不甚在意地将双手枕在脑后,他对科举没什么兴趣,在他第八次轮回里,早已尝过十载苦读、位极人臣的滋味,无趣得很,还不如游山玩水来得舒坦。摇椅前后摇晃着,贺洗尘思量了一番,不等他说话,一个俊朗的小少年冷着脸推门而入。 若渊少爷!李大娘喊道,从凳子上站起来,拍了拍衣裳,就要去厨房里端一些点心给苏若渊。 哥哥。苏玖叫了一声。 老神在在的贺洗尘也朝着少年挥了下手:若渊,回来了? 苏若渊在门前踌躇了一会儿,最后只点了下头,冷淡地喊了一句父亲,便眼神躲闪地往自己房间走去。 哎,秀才公还是要和若渊少爷说说,俩父子这般冷淡让外人看了不得闹笑话。李大娘又唠唠叨叨地忧愁起来。 贺洗尘驾轻就熟地一边应声,一边意味深长地望向东厢房便宜儿子刚才走路的姿势不太自然啊。他捏了捏小大人一样皱着眉头的苏玖的脸蛋,又转身安抚起李大娘:长青这就找若渊谈心去。 敲门声响起的时候苏若渊正在窗前的书桌临摹字帖,还没出声询问,便听门外那人喊道:若渊,是爹爹。 苏若渊手一抖,差点把毛笔给摔了! 他十分敬重苏长青,即使娘亲死后男人沉沦于悲伤中,忽视了尚且年幼的儿女,他也没有丝毫怨怼。对于父亲这些天的振作,他打心眼里高兴,却早已忘记了父子间是如何相处的,内向的性子更加不会主动表达亲近之意。 苏若渊揉了一把僵硬的脸,刚想去开门,又收回迈出去的脚步,双手急忙上上下下将衣服的皱褶捋直,想了又想,把书桌上初显锋芒的字帖摊开。他深深呼吸几下,脸上是波澜不惊的神情,同手同脚地走到门扉前将门打开。面对贺洗尘的突然造访,他还是有些失了方寸。 父、父亲。结结巴巴、毫无底气,将他内心的不平静暴露无遗。 涨红了脸的苏若渊看不清逆着光的贺洗尘的神情,忽感头顶一重,一只温暖的大手抚摸着他的发顶,带着难得一见的温情和爱护。 在外面受了欺负可不要忍着,找爹爹告状的话,爹爹立刻就帮你打回去!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瞬间让苏若渊无措地瞪大了眼睛。 我 贺洗尘拍了下他的额头,似笑非笑地:怎么?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受伤了? 苏若渊终于端不住那副沉稳自持的架子,慌乱地抬头,撞上贺洗尘温和的眼神,莫名地心安。 无事,摔了一跤而已。苏若渊吞吞吐吐,一只手不自然地捏着袖口。 有没有事不是你说了算,先让我瞧一眼伤势。贺洗尘直接将他按进屋里的椅子,半蹲在地上轻手轻脚褪下他的鞋袜,脚踝一片青紫,膝盖也擦破了皮,渗出雪里梅一样的血珠。 被贺洗尘如此关切地盯着伤口,苏若渊有些不好意思地捂住膝盖:不小心绊了一下。 两年前那一场噩梦般的葬礼夺去苏长青最后一点精力和生气,病弱的他无法继续关注苏若渊的学业,只能将他送进河阳村里的大族温氏的族学里头。说不上受欺负,白眼漠视倒是遭了不少,今天受的伤确也是不小心。少年郎抹不开面子,不肯告诉家里人,打算忍一忍便过去了。 贺洗尘揉捏着他细瘦的脚踝,确定没有伤到筋骨才放下心来。 爹爹打算去村里的学堂教书,你要不要转来这边?他问道。一直闲在家里未免太过无聊,贺洗尘不乐意去科考,但也要为家中减轻一些负担,索性便去教书育人了。 苏若渊淡色的嘴唇动了动,望着贺洗尘清瘦的后背愣愣地出神,慌乱地在心里过了一遍今天教的内容孔子曰: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 君子有九思 苏若渊一遍一遍地默诵圣人的微言大义,还是无法克制翘起的嘴角。 愿意的!好半晌他才嗫嗫地开口。 晚饭时,苏玖扒着白饭,视线落在兄长身上,眉毛皱成了蚯蚓。 哥哥怎么老是傻笑? 苏玖想不明白,摇摇头,碗里忽然出现一块鲜嫩的炒鸡蛋,抬头望去,贺洗尘笑眯眯地:小孩子多吃点才会长高。 苏玖瞬间把那点儿疑惑抛到九霄云外,眼睛亮晶晶地闪着光,毫不吝啬地给了贺洗尘一个大大的缺了门牙的灿烂的笑容。 苏家一团和气,贺洗尘抽空拜访村长,说明来意后,不费吹灰之力便被盖戳进了学堂当起一名光荣的人名教师。 隔着几条街的温氏族学里却不很太平,暴脾气的温家老七温展鹤摔了一杯茶盏,气呼呼地吼道:他苏承佑有什么本事?竟然把我看中的弟子给抢了去! 七弟,这,苏若渊本来就是他儿子啊!温家家主温展明摸着胡须,为难地劝道,老子教儿子,天经地义,人家苏承佑也是有才识的,绝不会耽误了苏若渊。 哼!当年我就压了他一头,他也敢在我面前现眼?近些年来他自甘堕落,肚子里的墨水恐怕早就干了! 温展鹤是苏长青的昔日同窗,论起年龄还比他小了七八岁。两人同年考中秀才,何月兰死后,他中了举人,苏长青却成了一滩烂泥,叫他这个老对手是又气又急! 不行!苏若渊是个好苗子,绝对不能栽在他老子手里!温展鹤思来想去,长袖一振,往门外走去,大哥无须理我!此事还得我去解决! 哎哎温展明扶着门,目送一袭蓝衫的温展鹤远去,无奈地叹了口气。 温展鹤是个急公好义之人,一年前中了举,却因看不惯官场作风,青天白日之下,怼翻私德有亏的御史,收拾好包袱头也不回地离开洛阳,回到家中当起教书先生。族中子弟众多,偏偏看上了昔日老对手的儿子,本想再考校上几番,中途却被截了胡,顿时气得头发都炸上天了。 罢了罢了,七弟是个有分寸的,大概不会惹出什么事来。 第2章 不才在下(2) 河阳村隶属承平县,以前村子里都是卢姓人,后来历经战乱、灾祸、朝代更迭,涌入了许多异姓人。唯一的学堂位于一处僻静的城郊,大门上悬挂的牌匾上题着掉了漆的学堂二字,连个正经的名字也没有。 来这里就读的都是贫寒人家的孩子,每年村里的大户都会捐献一点银钱,才不至于倒闭。村长大字不识,当初却是他一手建起学堂,他的女儿卢霜才十五岁,算数却颇好,干脆负责起管理各项开支。 学堂分为松竹柏三班,里面的先生都是久试不第的落魄秀才和老童生。近几年走的走,备考的备考,幸好来了个苏长青,否则还真开不下去了。 贺洗尘的学识过硬,经过一番商讨,便被分配进了柏班,松竹二班若是缺老师,也由他顶上。 * 马车颠簸,温展鹤被颠得火气更盛,听见车外的小厮唤道:七爷,学堂到了。便火急火燎地撩开帷幕,跳下马车。 大门紧闭,里头传来郎朗的读书声,温展鹤将推未推的手停在半空,三秒之后忿忿地甩了下袖子,立在门边静静等候。 七爷?小厮小心翼翼地问道。 温展鹤摆摆手,没有言语。 读书声毕,一个清澈温润的声音响起,隔着门板,经义讲解声隐隐约约地听不太清。温展鹤不由得凝神细听,不禁点了点头。 这里面的先生讲的都是基础,稳打稳扎,旁征侧引,举一反三是信手拈来,有时却不拘一格,鞭辟入里。 温展鹤心潮澎湃,暗暗决定找苏长青算完账后定要与这位先生结交一番。却不知此时自己趴在门板上的模样活像个溜门撬锁的小贼。 小厮欲言又止,内心挣扎了几番,还是没敢开口提醒这位暴脾气的爷。 这里鲜少有人经过,七爷这般破坏形象的动作,应该没人会看到吧。 不到半个时辰,温展鹤已经把门里边的先生当成了可以推心置腹、可遇不可求的知己了。他们很多观点都不谋而合,更遑论对于时事的探讨也是意见契合,简直难得! 今天的内容有什么听不懂吗?不懂的话可以提出来一块儿探讨。里面的教书先生说道。 有!边境蛮夷如何制衡?贪官污吏如何整治?黄河水祸如何预防?温展鹤已经按捺不住躁动的心情,要不是顾忌着现在是上课时间,早就拖着对方到酒楼里浮上一大白,从天明聊到日落,夜晚还要抵足而眠。 堂下的小孩叽叽喳喳地,一个清凌凌的女声响起:苏先生大病初愈,不要太过操劳。年迈的老夫子插嘴道:长青,你已经说了许久,歇一歇吧。 对的对的!温展鹤使劲点头如捣蒜,等一下还要和我彻夜长谈呢! 嗯?长青? 温展鹤的脖子咔擦一声僵住了,脸色瞬间黑下来,脚下忽然一滑,竟直直地往前扑去。 吾命休矣! 他无声呐喊,身体撞上门板发出嘭的一声响,整个人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 贺洗尘谢过卢霜和老夫子,喝口水润了润喉,下一秒就见一个人影猛地扑进学堂,姿势狼狈中带着一点羞愤,不堪中带着一点绝望。 苏长青!苏!长!青!摔在地上的温展鹤拒绝仆从的搀扶,一骨碌爬将起来,嘴里恨恨地嚼着这个名字,似乎恨不得生啖其肉,活剥其皮。 分卷(2) 什么彻夜长谈!什么知己难求!都让它们见孔大圣人去吧! 卢霜不悦地叉腰来到堂口,竖起长眉喝道:呸!你是何人?她极为敬重贺洗尘,听来人直呼其名,顿时观感直跌。 你!温展鹤看了她一眼便撇开眼睛,我不与你说话,我不找你! 脾气火爆的卢霜登时更加不满了,撸起袖子欺身上前:我偏要与你说话! 你你!温展鹤被逼得连连后退,他这人迂得很,也不敢去看横在眼前的水灵灵的手臂,卡在门槛那里进退两难,你这女子,蛮不讲理! 你要与我讲理我便与你讲理!你这书生,直呼苏先生之名,是为无礼,非请自入,是为无信,轻视女子,是为无能!你这无礼无信无能之人,有何道理可言?卢霜嘴巴似剪,一开一合干脆爽利,竟堵得温展鹤无话可说。 温展鹤没想到还没和贺洗尘说上话,便被拦在门口不得寸进,眼下又被一个小女子连番数落,脸皮红成了煮熟的大闸蟹。 我,我温展鹤那些之乎者也在肚子里翻滚,却偏偏找不出半个字呛回去。他们说话的档口,贺洗尘已经和老夫子走到这边,看他们(单方面被)呛得面红耳赤,老夫子刚想说话调解一下,却见温展鹤朝贺洗尘一拱手,脸色不忿:苏承佑,刚才是我失礼了。 贺洗尘虽然摸不着头脑,但也从善如流地回了个礼,不露一丝端倪。他稍加思索,便从记忆旮旯里找出这个人温展鹤,字端己,号湖山居士,一年前在洛阳一战成名,耿直傲气,与苏长青的关系不冷不热。 卢霜倒是没想到他这么利落地认了错,心里稍稍改观。 不过姑娘,在下绝对没有轻视你一说。温展鹤又转向卢霜,在下绝对不是那种人!他脸上闪过一丝郁闷,似乎在为对方把自己和那种看不起女人的孬货相提并论而不快。 哎,倒是我错怪你了。卢霜睁大了圆润的眼睛,捻着脸颊边的碎发直爽地说道,我口出无状,还请书生你见谅。 温展鹤被她闹了个大红脸,不禁后退一步撇开脸,显然是接不过话茬了。 小厮躲在门外的石柱后,见两人冰释前嫌,想起前些天在茶馆里听的话本,心里咯噔一下。 他娘的!这姑娘,不会是未来的七奶奶吧! * 后院没什么精致的景致,闲暇时先生们会修修剪剪花草,学生将乱石垒成一圈,自娱自乐。墙角的野草被拔个干净,只有几朵小花幸免于难。贺洗尘把温展鹤请到后院相谈,四下僻静,他学着记忆中的苏长青文绉绉地问道:不知温兄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温展鹤却被噎得说不出话。不知为何,眼前这个苏长青端着文人的架子,却彬彬有礼得有些怪异。 苏承佑,废话我也不多说了,苏若渊是个好苗子,早晚会鲤跃龙门,但前提是寻得明师。温展鹤从来不是拐弯抹角的人,一根肠子通到底。 你的学业早已荒废两年有余,难道还想拖累苏若渊不成?这句话却有些没底气,刚才他在门外听得一清二楚,以贺洗尘的水平,教个小童生绰绰有余。 贺洗尘挑了下眉,转眼就明白他的来意。 温兄的意思是,你就是明师? 温展鹤挺直了腰板:景隆三年的举人,还不够教你一个苏若渊? 哈哈哈,那倒不是。贺洗尘大笑,但区区一个苏若渊,怎敢劳温兄费心。 磨磨唧唧,爽快一点! 贺洗尘打量了一番这个横冲直撞的愣头青,感叹自己果然已经老了,对上年轻人的心直口快只想抚摸对方狗头。 温展鹤还想气势磅礴地与他杠上一番,却见原本长身而立的贺洗尘微微侧身,光影从他身后追来,衬得那人气质浑然不同,明明还是同样的站姿,却总能看出一二分闲散豁然的模样。 不如问问若渊的意见? 贺洗尘真诚地提了个建议。 温展鹤眉头一抽,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若说卢霜是直来直往的长_枪,那眼前这个瘦弱的教书先生却软绵绵似的,好像弹簧,把所有招式都给挡回去,让人难受得很。 行。 见过父亲,见过温先生。苏若渊恭敬地行礼,如初生的杨柏英挺,听完两人的询问后,不带丝毫迟疑地回道,多谢先生,若渊已决定追随吾父钻研学问。 他很感谢温展鹤的厚爱,要是再早上那么一个月,苏若渊一定会欣然接受,说两个人没有师徒的缘分也好,偏偏就是晚了那么一个月。 你是认真的? 苏若渊听见积威深重的先生沉声问道,抬头间神色坚毅:若渊意已决。 温展鹤噎了半晌,最后叹了口气,也没多做纠缠:那便随你吧。面对苏若渊时还是和风细雨,转到贺洗尘这边时却瞬间狰狞着一张脸,怒气腾腾地吼道:你要是把他给教坏了,我绝饶不过你!说完便振袖离去。 你还挺受欢迎。贺洗尘望着那个充满愤恨不甘的背影远去,调侃道。 苏若渊顿时面红耳赤。 * 这种闲适的生活十分适合贺洗尘,他轮回了十几世,心态早已接近老者,比起最初的踌躇满志,现在的他更愿意在庭院里晒太阳,看云卷云舒,看一朵花开花败。 若是风和日丽,贺洗尘会带着班上的学生一起去湖山踏青,教他们吟诗作对,听山上古刹的晨钟暮鼓。河阳村的居民总是能看到一位清秀的教书先生身后跟着一群高矮不一、朝气蓬勃的士子,皆是青衫长袍,手中握着书卷,放歌山野。 温展鹤隔三差五就到学堂里来,美其名曰是来监督,每次却都生硬地挑起话头,别扭地想要和贺洗尘探讨经义。贺洗尘被缠得烦了,干脆在学堂的庭院里设了两个蒲团,让柏班即将下场院试的学生旁观。 两人坐而论道,从《中庸》跳到《管子》,从《墨子》聊到《韩非子》,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跨度之大,连那些知识渊博的授课先生也跟不上,更别说听得晕头转向的小孩了。 苏若渊手提毛笔,在纸上记下听不懂的要点,抬头不出意料地看到温展鹤又被怼得无话可说的憋屈模样。 温端己,今天就到这里吧。贺洗尘轻松自如地饮了一口茶,掀了下眼皮。 下次再来!温展鹤忿忿。 贺洗尘直接转头,一脸正经:各位同学,现在是答疑时间,湖山居士无私地奉献出他宝贵的时间,大家可要抓紧机会! 无耻老贼! 温展鹤瞪了他一眼,抬起头,看见屋檐下的卢霜得意洋洋地向他抬起下巴,顿时更加不爽了。 这姑娘,好像把温展鹤当成来踢馆的人,每次来都不给他好脸色。 * 梅雨时节,雨水将新芽冲刷得干净青翠,田里的水稻喝饱了水,俏生生地挺立着。屋檐落下的雨幕横亘在苏若渊面前,将世界分隔成两半。 身后的门开了一条缝,贺洗尘钻了出来,腋下夹着一把油纸伞。 我来晚了。他将苏若渊揽到身边,撑开雨伞,迈进斜风细雨中。 伞外是雨露的声音,伞内只剩下两道绵长的呼吸声。苏若渊只有贺洗尘胸口高,被他搂着肩膀,没有溅上一滴雨水。 爹爹。 嗯? 没什么,只是想叫一声罢了。 贺洗尘的手搭上苏若渊的小脑袋瓜子:傻小子。 回家的路不长,毛毛雨下到半途便停了,往常会在蹲在门口等着他们归来的苏玖今天却不见踪迹。 贺洗尘把油纸伞收好,甩掉伞面上的水珠,刚迈进家门口,便听见一个清越的少年音从里头传出来。 小玖妹妹,若渊兄回来了么? 小玖妹妹,你别不理我啊! 七叔今天又输给你爹了,哈哈哈,那张脸臭得,隔着三条街我都闻到了! 小玖妹妹你终于肯看我一眼了! 嗯嗯嗯?哪来的臭小子在勾搭我们家阿玖? 贺洗尘眼角眉梢都是不爽的假笑,用眼神询问道,这个一口一个小玖妹妹的小傻叉是谁? 苏若渊无语地看着尚且不知危险将近的温道存,只能轻咳一下,沉吟道:我们不熟。 第3章 不才在下(3) 苏家庭院不大,屋檐下是一缸荷叶,雨水顺着瓦片滴到清澈的水面漾起细碎的波纹。一身青色罗裳的苏玖捧着圆脸坐在门槛上,旁边是一个话多且密的清秀少年。 温道存是温家老大温展明的小儿子,是苏若渊在温氏族学里头结识的自来熟、人来疯。这小子长得人模人样,心思跳脱,致力于将自己老爹气成秃头。但人总有样害怕的东西,温大魔头最怕的就是那个见了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七叔,有时晚上做噩梦还是温展鹤在祖宗祠堂里把他骂个狗血淋头的场景,足见阴影之深。 最近听说七叔被一个教书先生怼得头破血流,温道存的鬼心思瞬间就活跃起来了,迫不及待想要一睹传说中的怼兄的庐山真面目。这不,冒着大雨连伞都没打,便一个人摸到苏家里来。 李大娘听他自称是苏若渊的同学,便放他进门,还到厨房煮了姜汤,完全没注意到温道存看到苏玖时傻不愣登的模样。 脸皮厚心思细的温大魔头也没想到自己会如此失策,怼兄没见到,先看到一个青梅般可爱的小娘子,啪叽一声,直接掉进了爱情的泥沼。 多年以后,温道存已官至高位,依旧是贱兮兮不要脸的模样,回想起半生最英明的决定,还是十四岁那年的梅雨时节,他冒着大雨,湿漉漉地像只落汤鸡,遇着孤零零坐在门槛上翘首以盼、望穿秋水的苏玖。 那边的贺洗尘提着油纸伞跨进家门,重重咳了一声,苏玖便喜笑颜开地跑到他身边叫道:爹爹。 嚯!这不是表叔吗?!温道存一副吃惊的模样。 何月兰是温氏表了十几表沾亲带故的远亲,真要排行论辈,也可以叫上一声表叔表侄。 苏若渊牵着妹妹的小手,听了这句话登时便不满地皱起眉头,还未发作,便听见贺洗尘道:不敢当不敢当,我与小公子素未谋面,不知公子何许人也?他装模作样地诚惶诚恐,把不知羞的温道存呛得一窒。 贺洗尘向来与人为善,能给面子的就给面子,省得多生是非,但这绝不代表他怕事。贺洗尘懒是懒了些,但要真惹怒了他,天皇老子的面子都不顶用!如今随口教训一下轻浮的后生,也只算是一点生活情趣。 晚辈温道存,湖山居士是我的七叔。此番前来,乃是、乃是想念若渊兄了!温道存可不敢说自己是来探苏长青的底细,说出来还得了?那可是未来岳父! 苏若渊冷笑几声,也道:温道存,我与你只不过泛泛之交。无事不登三宝殿,你缠着我家阿玖不说,还打蛇上棍,胡乱攀什么亲戚?在温氏族学时他便见识了温道存人嫌狗憎的本事,两人气场不和,堪堪称得上点头之交。 傻儿子嘴巴倒是又直又毒。 贺洗尘不合时宜地想着,不过这个小傻叉确实是油腔滑调,孟浪了些!笑了笑,便装腔作势地拦在苏若渊面前:小公子既已来访,不妨直言。湖山居士是光明磊落的大丈夫,怎的家中后辈如此隐约其词?他似笑非笑地瞟了温道存一眼。 温道存心中莫名一凛,额头渗出冷汗,他咬着舌尖,端正了身姿,老老实实行了个礼:世叔勿怪!严肃起来倒是能窥见温展鹤半分清正的模样。 适才是道存无礼了!家中长辈最近时常提起您,便想来看看您。他忍不住懊恼,连七叔都搞不定的人物,他哪来的自信可以糊弄过去。 秀才公回来啦!还有若渊少爷!李大娘扯着大嗓门出现在厨房门口,手中端着一锅姜汤,解救温道存于水火之中。他微不可闻地松了口气,偷偷摸摸抬眼望去,与贺洗尘玩味的目光相撞,刚服帖的寒毛又炸起。 先进去吧。贺洗尘语气淡淡。 * 红泥小炉上架着铜壶,开水沸腾咕噜噜地从弯嘴冒出白雾。贺洗尘熟练地将紫砂茶具烫了一遍,舀了一勺茶叶,过水,接着一手拢着宽大的袖子,一手执起茶壶斟了四杯。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在雾气的氤氲下透露着闲云野鹤般的美感。 请。 温道存猛地回过神来,终于将自己的眼珠子从那双修长骨感的手上移开。 多谢世叔。 茶不算多好,但一室经子史集,三位淡然佳人,还有窗外的梅雨荷叶,一时让用惯了好东西的温道存恍惚不已。 明年温小公子该要参加童试了吧?贺洗尘悠悠问道。 是,家父是这个意思。温道存唯一不需要人担心的就是学业,他脑袋活泛,时有惊人之语,温展鹤却嫌他剑走偏锋,不合时宜。 爹爹,我也苏若渊不禁探出身子,眼睛里透着跃跃欲试。 将茶杯轻轻放下,贺洗尘轻描淡写地应声:想去便去。科考不易,他也没想着要让苏若渊考个功名回来,不过苏若渊是个读书种子,又心系天下,不出意外还是想通过科举入仕搏个功名。 苏玖端坐在一旁,闻言也亮着眼睛望向贺洗尘。贺洗尘轻笑,赏给她一个弹脑门:你就别想了。苏玖瘪下嘴,不高兴地转向旁侧。 这个时代对女子还没那么大的苛求,贺洗尘也是不拘小节,在家中苏若渊学什么便让苏玖也跟着听一耳朵,有时还会带着两人上街体验人生百态。 女子在人间行走总是比男子艰难,他无意将苏玖培养成才女,只是希望在她以后的人生中,目光能够不囿于家宅,整日为了丈夫的恩宠或喜或悲;遇到苦闷时能够纾解心怀,从容不迫地应付遍地荆棘。一个独立的人格,是贺洗尘最想赠予苏玖的礼物。 晚饭前的一个时辰,温道存竟都是在苏家书房里度过的,起初还在安静地喝茶,接着贺洗尘便旁若无人指导起苏若渊今天论道时听不懂的要点。苏玖不时发表一些意见,年纪虽小,却颇有见地。这一家人俨然将温道存当成透明人一般。 温道存不是自甘寂寞的人,寻了个间隙也加入了谈话。这场酣畅淋漓的讨论好像前辈的指导又好像平辈间的会晤。临走时,那位不好惹的世叔递给他一把油纸伞,别有深意地说着:读书人的事,以后还是以文会友的好。 分卷(3) 这是,变相的警告? 温道存晕乎乎地被送出门外,望着紧闭的门扉,突生意犹未尽的郁闷。瞥到手中杏黄的油纸伞,摸着鼻子自言自语道:有借有还嘛。又高兴起来,背着手哼着小曲儿蹦蹦跳跳地走进小巷。 贺洗尘很快就认识到温家人锲而不舍的精神。学堂里有一个温展鹤孜孜不倦地要与他一较高低,回到家中,还有一个烦人的温道存,扑闪着无辜的大眼睛,一边叫着世叔一边见缝插针地提问题。 温端己不管你吗?好歹你也是他的侄子。贺洗尘疑惑地问道,他倒不至于因为刚见面时的一点不满就不理睬这个颇具求学精神的缠人精。 唉,我和七叔可聊不下去!温道存似乎想到什么骇人的场面,打了个哆嗦。 贺洗尘看了眼低头练字的苏若渊,心想如果能给儿子找个伴也不错。 也罢,那便来吧。 完全不想多出个伴的苏若渊暗地里狠狠地剜了温道存一眼这个家伙,不仅觊觎他的妹妹,还和他抢老爹,简直可恶! * 时间在斑驳的老城门前走过,薄衫换成棉袄,杨柳枯败,梅花自傲。 除夕那晚,苏家三口吃了顿团圆饭,贺洗尘给两个小孩子包了个压岁钱,手还没揣回暖炉,温展鹤便冒着风雪,提着一壶酒,不打招呼前来拜访。 喝? 喝。 两人鲜少如此和平地相处,多是贺洗尘撩拨得温展鹤气急败坏,拂袖而去。现在两人各抱着一个暖炉,喝着醇香的小酒,时不时说上几句话,也算得上君子之交。 北风一吹,贺洗尘的身体就受不了,入冬便咳个不停,清瘦的脸上是病态的潮红,虽说要与温展鹤喝酒,也只是抿了几口。 温展鹤顺着贺洗尘的目光望向门外,苏若渊带着苏玖在积了一层薄雪的地面练字,俩小孩冻得鼻尖通红,却乐此不疲。 连年的大病还是让苏长青的身子落下了病根,再加上没有定数的轮回,贺洗尘无法保证自己走的时候,两个小孩已经成年。望着漫天大雪,他突然有些感伤:你说,人的一辈子有多长? 温展鹤手指微动,眼皮半敛,似嘲似讽:你还想与天同寿? 贺洗尘却煞有介事地摸了摸下巴:也不是不可能。瞬间将之前营造起来的沉重气氛打破。 庭院安静如初,却忽然响起所有人都很熟悉的叫声:小玖妹妹!苏先生!若渊兄!墙头的积雪动了动,落在黑泥上,温道存趴在墙头朝兄妹俩挥着手。 这个臭小子!温展鹤首先怒喝出声,身体担忧地往前倾了倾。 小孩子嘛。贺洗尘不甚在意,扬声喊道,若渊阿玖,和道存玩去吧。 他心情颇好地看着三个小孩嘻嘻哈哈地跑到墙外,漫不经心地说:再过两个月便要童试了。 温展鹤收敛怒气,身体往后一倒,摇椅便晃了晃:怎么?你怕了? 哈,你的小侄子我还会怕上一怕,我家若渊,不用说,第一名妥妥的!贺洗尘吹起牛来完全不打草稿。 要不要赌一把?温展鹤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却少见地没有发脾气。 赌什么?贺洗尘感兴趣地掀起眼皮望去。 就赌两人的名次高低,赌注你定! 你若是输了,以后要在自己所著文章中写上「不才在下,愿赌服输,某不及河阳苏承佑」。当然了,我也一样,到时必定恭恭敬敬地写上「某不及河阳温端己」,如何?贺洗尘戏谑地看向隔着一个火炉脸色阴晴不定的湖山居士。 一言为定!温展鹤黑着脸竖起右手。 呵呵。贺洗尘低笑,一言为定!他懒洋洋地伸出纤薄的手掌,击掌声在空气中响起。 温展鹤深深地注视着自己虚握的掌心,手腕一翻,若无其事地抱着暖炉取暖。 真凉啊。 像是晨曦的寒江浮起缕缕白气。 第4章 不才在下(4) 炮竹的火/药味随着冬雪消融流逝,屋檐挂着的冰棱在阳光照耀下被贺洗尘敲落,掉在地上碎成晶莹的冰晶。 苏若渊与温道存暗地里将对方当成对手,即使不知道长辈们以他们为赌,也卯足了劲为县试备考。 看他们日夜苦读的艰苦形容,李大娘只能心疼地准备好补汤为他们补身子。 贺洗尘却不太在意除夕赌约,寻了一个明朗的日子拉着三个小孩到集市上挥霍钱财。劳逸结合,一直绷着神经可不好。 阿玖看中了什么跟爹爹说,爹爹买。转头又对着眼巴巴的苏若渊和温道存说道,你们嘛,我可以酌情考虑。 苏若渊和温道存不高兴了,这算什么,重女轻男?我们好歹要上考场了,就不能哄哄我们吗? 结果贺洗尘只是把冰糖葫芦塞到他们手中,就别扭地笑得看不见眼睛。 小孩子,真好哄。贺洗尘摇摇头,牵着苏玖又买了一包红枣糕和山楂糖。 集市向来是最热闹的地方,茶楼里说书的,街上做糖人的,甚至还有表演杂技的。人太多,贺洗尘一行人手捧着热乎乎的包子还和人撞了一下,最后坐在临街一户大门紧闭的房屋前的台阶,挽起袖子吃得风生水起。 包子新鲜出炉,烫嘴得很,温道存哧哧地呼着气,一边唉声叹气:世风日下!世风日下啊!我等堂堂读书人竟沦落到这般田地!嘴里唠叨着,却吃得津津有味。 有的吃还堵不住你的嘴!苏若渊骂道。 这要是让我爹看见了,非得打断我的腿。温道存乌黑的眼珠子一转,如果我被抓到了,先生一定要救我啊! 贺洗尘把自己手中的包子捂上他的嘴:吃你的吧。 温道存也不羞,张口就咬:豆沙馅的?我是瘦肉馅的,苏先生要不要来一口? 哎,别,敬谢不敏。贺洗尘转头问起苏玖,包子好吃吗? 小玖妹妹喜欢吃的话以后我天天买给你吃!温道存献殷勤,被苏若渊赏了一记白眼。 苏玖早已习惯这人时不时的贫嘴,淡定忽视后甜甜回道:只要是爹爹买的都好吃。 女儿真是贴心的小棉袄。贺洗尘美滋滋地想。 集风斋是镇上最有名的专卖笔墨纸砚的店铺,布置古典大方,种类齐全。 路掌柜记下最后一笔账,抬头望向门外,贺洗尘身着灰色布衣,腰上系着一块纯白、没有多余修饰的玉佩款款而来,身边跟着三个好看的小孩。 苏先生。路掌柜迎了上去,笑得一脸褶皱,可是来取预定的东西? 路掌柜神机妙算!贺洗尘拱手问道,不知是否备妥了? 早早就给您做好了,您先请坐。路掌柜示意店小二去取,回过头捻了一把胡须,这几位是您的儿女?长得真俊俏! 兄妹俩皆红了红脸,唯有一个温道存得意地笑嘻嘻。 苏若渊向来恭良俭让,可面对他却忍不住刻薄,还没讽上几句,却被贺洗尘摸了摸头,顿时什么气都撒不出来了。 店小二蹬蹬蹬从二楼跑下来,捧着几个刻着花鸟鱼兽的紫檀木盒子,放在路掌柜手边。 苏先生,您验验货。路掌柜把盒子往他那边一推。 贺洗尘也不客气,打开第一个盒子,里面放着一块光滑细润的墨锭。 此为绛墨,依先生所言,在其上刻有「明月入怀」的字样。 贺洗尘用手掂了掂,坚实稳重,质地坚硬,闻之微香沁鼻,轻弹墨锭,其声清脆,确实是块好墨。 若渊。 苏若渊心神一动,便见手中多出了一个木盒子,里面盛放的正是那块绛墨。 第二个盒子里装的是一尊雕刻成青山绕水的白玉镇纸,细腻无暇。 此物按照先生的图纸做工,绝无一丝差错。路掌柜殷勤道。 贺洗尘拿起来看了看,确定没有裂缝后,便轻唤苏玖的名字,将镇纸塞到她怀中。 最后的盒子里是一方砚台,其上是青松茅屋的造型,大气简朴。 此为端砚,先生请看,「宁静致远」便刻在此处。路掌柜伸手指了一下。 贺洗尘点头,用手摸了摸,石质细腻娇嫩,砚心湛蓝墨绿。 道存。 还、还有我的份?温道存惊讶地张大嘴巴。 你叫我一声先生,若是不给你一点好处,不是让你白叫了吗?贺洗尘戏谑地挑了下眉,伶牙俐齿的温大魔头低头嘿嘿笑了几声。 直到付完了钱,走出店门,三个小孩还是晕乎乎的,抱着怀中的盒子生怕被谁抢了。 怎么都傻了?脑袋轻轻挨了一下,三人才如梦初醒。 苏若渊很喜欢这块墨锭,但一想家中不是大富之家,怕贺洗尘破财,踟蹰着不知要说些什么。 绷着脸不高兴么?贺洗尘戳了下苏若渊严肃的脸蛋,长者赐,不敢辞。送给你们,便收着。 苏若渊这才慢慢放松了神情。 先生这得花多少钱啊!温道存有些羞赧地摸了下脖子,要不我还是不要了吧?说是这样说,却不舍地抱得紧紧。 温家祖上也曾困苦过,所以后代子孙都颇为节俭。长辈们幼年时都曾送去湖山古刹修行过一段时间,他这一代便没有这种经历了,在温家不说有求必应,至少用度不缺,逢年过节还有各种稀罕珍奇玩意。贺洗尘送的端砚不算最名贵,却总感觉不太一样。 本来最为高兴的苏玖一听,立刻哭丧着小脸问:爹爹,家里是不是没钱了? 贺洗尘无奈地瞪了温道存一眼,便蹲下身安慰惊慌起来的女儿:放心吧,大鱼大肉爹不敢保证,至少包子是管够的! 苏玖噗嗤一声,笑出个鼻涕泡。 * 四书五经翻了一遍又一遍,白昼越拉越长,毛笔在纸上挥洒出墨水,汗珠渗湿后背,春寒料峭。 贺洗尘悠哉悠哉地教着刚入学的松班,也不管今天是发榜的日子,泰然自若地和一群小屁孩玩起了五子棋。卢霜在沙地上画了几个格子,自己跳得开心,脚脖子上的铜铃铛发出悦耳的声音。 其他人却没他俩的闲情逸致。温展鹤烦躁地拿了案桌上一本《郦川游记》,却一个字也看不下去。一众先生也紧张地频频望向门口,村长的腿抖得跟得了帕金森似的。今年的柏班全都去参加县试了,过了这一关,还有府试和院试,在众人中脱颖而出才能被称上一句秀才,继续在科举之路上前行。 莫慌,喝茶。贺洗尘好笑地说道。 几位先生应是,手却抖得几乎拿不起茶杯。 大门忽然被推开,十几个神采飞扬的柏班弟子买过门槛,一干先生猛地站起,只有贺洗尘和温展鹤勉强镇定自若地坐在位置上。 领头的苏若渊和混在其中的温道存带着众人来到先生们面前,意气风发,躬身行礼:不负师长所望! 绿色的藤蔓爬上学堂斑驳的的匾额,一大群青衣学子在这座承载了他们苦读时光的破旧院子里,齐齐执弟子之礼。 先生们松了一口气,面面相觑,忽的放肆地笑出声:好!县试已过,接下来还有府试,切莫大意!今后更要勤学好问,方能登上青云路。说到这,不禁有些惆怅。他们都是不得志的书生,只能寄希望于自己的学生能实现凌云壮志,何其悲哀。 温展鹤咳了一下,按捺不住想要知道赌约的输赢的心思。他双手负于背后,思忖着如何不着痕迹地问话,就听前头一位黑脸少年兴冲冲地报喜:诸位师长不知,这次若渊考得最好,第六名!温展鹤的脸瞬间沉了下来。 偏偏温道存这个不知死活的也跳了起来,把手举高高,清秀的小脸上满是嘚瑟:我我我!我第十七! 贺洗尘挑了下眉毛,内心暗道,小傻叉。转向故作平静、满眼想要表扬却不好意思开口的苏若渊那边时,眼含笑意拍了拍他的脑袋:若渊真厉害! 苏若渊瞬间心满意足。 温道存尚且不知风雨欲来,还往前倾着身子追问:我呢我呢?先生,我也很棒! 呵,小兔崽子,也不懂先回家说一声吗?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温展鹤拧着他的耳朵,跟我回家! 卢霜在旁边噗嗤一笑,把温展鹤笑得羞恼万分。 众人被温道存苦兮兮的模样逗得笑翻在地,村长大掌一挥:今晚摆桌,给你们庆功! * 村里的富贾出资将学堂翻新,大门上换了一块匾额,上书学而堂,好歹有个正经名字。几年之间学堂涌入了一大批新鲜血液,贺洗尘仍旧教着书,一群毛头小子缠在他身边,左边问《九章算术》,右边问孔孟之道,闹腾得不得了。 苏先生,老卢叫我给你带一串腊肉。卢霜出落得更加标致,紫色罗裳,未语先笑,村长家的门口都被踏破了,可这姑娘硬是拖着不肯嫁人,把村长愁得直掉头发,每天往祖宗祠堂里跑,就希望老祖宗们能帮帮忙。 小卢便帮我谢过老卢吧!贺洗尘提着腊肉,转身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谁有那个福气娶到咱们学而堂的女先生。 苏先生就喜欢取笑我!卢霜佯装不悦地推了他一下,却没想到贺洗尘弱不禁风得一推就倒,脸色惨白,吓得她连忙将人扶起来。 没事没事。贺洗尘摆手,拍了拍后摆,幸好肉没掉到地上。 都什么时候了,还想吃的!卢霜骂了他一句,搀着他的手急得眼圈红通通的,你要不要紧,去医馆看一看吧! 可千万别!贺洗尘连忙推拒,他三天两头地就要被苏若渊苏玖兄妹俩押送去医馆看病,躲都躲不及,哪有自己送上门的道理? 我的大小姐哎,您还是饶了我吧,我这把老骨头可经不起那阵折腾阿玖还在家等我吃饭呢,再见了您勒!贺洗尘不等卢霜反应,三步作一步落荒而逃,一下子跑没了人影。 分卷(4) 卢霜气呼呼地鼓着腮帮子,忽然忍俊不禁,摇摇头走进学堂里。 一路上不断有人家与贺洗尘打招呼,他一一应下,离苏家后院几步之遥,便看见一个人趴在墙头,往里头探着脑袋。 小玖妹妹,这是我给你买的璎珞,接着。 若渊兄最近的脾气越发不好了,连门都不让我进。 还是苏先生好当然了,小玖妹妹最好! 是是是,苏先生最好,你也好。 温道存凝视着墙里面若桃花的温婉少女,忽听身后响起咳嗽声。 胆子越发大了,还敢爬墙? 温道存猛地一僵,底下的贺洗尘一脸玩味地看着他。 先生!啊!我再也不敢了!先生!他立刻狗腿地求饶。 寒来暑往,距离童生试已过了六年,温道存早已长成翩翩佳公子的模样,不说话的时候,特别能唬人。如今翩翩佳公子扒在人家墙头,没有节操地哭喊求饶,看得贺洗尘嘴角一抽。幸好这里人烟稀少,平时甚少有人经过,要不然形象早就崩成渣渣。 大门哐地打开,苏若渊气红了一张俊脸,嘴里骂骂咧咧:温道存,你知不知羞!阿玖还没出阁,你如此行事岂不坏她声誉!忽然急停,其余的话噎在喉咙里,爹,你怎么回来了? 苏玖怕兄长与温道存起了争执,紧随其后,看到贺洗尘也松了口气:爹爹! 贺洗尘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躲在他身后的温道存却像是鼓足了勇气,往前迈出一步:若渊兄,我与小玖妹妹两情相悦,绝无二心!我我,我是真心的! 苏若渊一窒,转向从小疼到大的妹妹,却见她羞红了脸钻进父亲的怀抱。 你!你无耻!苏若渊颤抖着手,最后只嘣出这几个字。 在他看来,温道存确实是不错的朋友,飞扬跳脱,放荡不羁,当朋友可以,但恐不是苏玖的良配。苏若渊捏紧了拳头,目眦欲裂,目光中蕴含着几丝不被理解的委屈看向贺洗尘,温道存和苏玖也将视线转到他这边。 受尽瞩目的贺洗尘轻描淡写地点了点头:可以啊。 三人:??? 我说,可以啊,庚帖什么时候送来?日子找你老爹和我商量一下。 三人:!!! 第5章 不才在下(5) 天边泛红,将近日暮。庭院里的大枣树郁郁葱葱地罩下一片黑影,偶尔会有喜鹊在上面筑巢。 贺洗尘扫了一眼对面二人苏若渊面无表情,垂着眼睛深思,而苏玖咬着嘴唇,忐忑不安地绞着手帕。 他们都长大了。 苏若渊身材颀长,如竹般清俊雅正,没有寻常读书人的弱气,袖子挽起来,还有健康的肌肉纹理,一看就有一把子力气。苏玖正值最好的年华,眉如远山,亭亭玉立,倚着窗户听雨的袅袅身姿可堪入画。 而他也老了。 阿玖,你对道存是何种心思?贺洗尘温和地问道。他的目光不带一丝疑惑和压迫,苏玖紧绷的心神忽然间放松了,她松开缠绕在指间的手帕,澄澈的瞳孔直直地望向最为敬爱的父亲:我心悦于他,我想要与他厮守一生。 苏若渊的头垂得更低了,周身的气势瞬间萎靡。 我知道哥哥怜我爱我,但就像爹爹说的,有些事,做了才知道好坏。阿玖不怕做错,若是错了,无非是「君若无情我便休」的结果罢了。 我苏若渊的妹妹,岂能让人欺负了去!苏若渊猛地站起,只是想想苏玖可能会受苦,他就恼怒非常。 这边他还沉浸在怒不可遏的情绪中,贺洗尘却笑出了声。 温道存要是知道你这般想他,恐怕要在门前哀嚎三天才肯罢休。贺洗尘没有苏若渊的顾虑,看面相看品性,温道存就是个怕老婆的,而苏玖虽然柔柔弱弱,却十分有自己的主意,谁欺负谁还真说不准。 苏玖也抿着唇笑了笑,嗔怪地瞪了贺洗尘一眼。 苏若渊被他们两人笑得面红耳赤,却又不好意思问自己哪里不对。 不过若渊说得没错,敢得罪我苏家的女儿,就要做好承受后果的心理准备。贺洗尘眺望着天空最后一丝光亮被黑暗吞噬,轻轻扬起一个笑容。 * 温道存和苏玖的亲事十分快速地定了下来。两个月后,在经过几多商议后的一个良辰吉日,一场盛大的婚礼轰动了整个河阳村。 受过贺洗尘教导之恩的年轻学子穿着整齐的服饰,显然有备而来,十里长街十步一题,为人丁稀少的苏家壮威,看情形是要把温道存堵死在门口。就连卢霜也凑热闹翻古书翻出几道算题,难倒了一大片人,最后还是看不过眼的温展鹤出马,解了题把卢霜拉到一边,让迎亲队伍过去。 也亏得温家读书人多,人人出谋划策,硬生生把温道存送到了苏家门前。装饰喜庆的大门前,苏若渊负手而立,神色莫测。 他挑剔地打量了一番陪着笑脸的温道存,嫌弃的模样似乎下一秒就要反对这桩婚事。 温道存冷汗直流,却见苏若渊闪过身子,让开一条路。 好好待我妹妹,要不然!充满杀气的未尽之意昭然若揭。 温道存脸色一肃:多谢若渊兄! 庭院的尽头,一身红妆的苏玖俏生生地站在贺洗尘旁边,李大娘头上簪了一朵大红花,眉开眼笑。 七年间如水的时光淙淙地流,昔日那个青梅般的小娘子为他戴上凤冠霞帔,郑重其事地与他许下白头偕老的诺言。 温道存紧张得说不出话,忽然摇头晃脑地露出傻瓜一样的笑容,接着端正了神色,感激地向贺洗尘鞠了一躬。 婚礼的余波在妇人们的碎嘴里平淡地度过,本就安静的苏宅如今只余贺洗尘和苏若渊,外加一个唠唠叨叨的老仆妇,蝉鸣声响彻整个夏日。 苏若渊在屋檐下的荫凉处写一篇策问,抬头看见父亲拿着竹竿敲着墙边的枣树,不禁好笑地摇了摇头。 在笑什么呢?贺洗尘抓着一把半青不熟的枣子放在他桌上,随手拿起他的策问看了看,说:明年便下场吧。 苏若渊惊讶了一瞬,又感觉在意料之内。 是。 六年来,贺洗尘没让苏若渊下过场,一是为了磨练他的心性,二是厚积薄发,三是为了好好地打熬他的筋骨。苏若渊毕竟太过年少单薄,科考环境恶劣,没有一副强壮的身子骨,可能没办法撑到结束。当年苏长青参加乡试回来,直接大病了一场。 若渊,你性子稳重,从来没让我操心过,只是心思太重了,有时不妨与道存商量一下你别不当回事,道存虽然跳脱了些,为人处世却比你老练得多。 爹,你怎么忽然说这些话?苏若渊忽然有不好的预感。 贺洗尘笑了几声,右手成拳抵在唇边咳了几下:想说便说了。 嘚嘚的马蹄落在青石板上的声音沿着小巷传来,一匹黑色的老马打了个响鼻,停在苏家门口。前几天回家省亲的李大娘从马车上小心翼翼地爬下来,背着包袱一边碎碎念。贺洗尘连忙走过去搭了把手,又招呼赶车的马夫进门喝杯茶。 马车是为了装苏玖出嫁时那些丰厚的嫁妆买回来的,平时倒是派得上用处。 贺洗尘将李大娘扶进门里,温和地说道:以后还要麻烦您照顾若渊那孩子。 说的什么话!若渊少爷乖着呢,还帮我打水扫院子,哪里麻烦了!李大娘白了他一眼,我这个劳苦命,生下来就是为了伺候你们爷俩的!说着似嗔似怪地叹了口气,我这把身子骨还强健得很,再活个二三十年不成问题。 贺洗尘失笑,温声细语:那可不,劳烦您了。接着转身在众人错愕的目光中跳上马车,扬起马鞭甩了一下,车轮碾过青石板,一骑绝尘。 温氏族学里,温展鹤还在指导着族中小孩的帖经,忽听门外萧萧马鸣,守门的小厮喊着:苏先生!苏先生!七爷还在上课呢! 温展鹤心中一动,厉声对着底下窃窃私语的孩童喝道:你们先看书。便走到门外查看情况,却见贺洗尘勒着缰绳,脸上是畅意的笑容,恍若骑马倚斜桥的意气少年。 温端己,我欲游郦川百山,君可愿同往? 烈日当空,强烈的光芒笼罩在贺洗尘身上,耀眼得不可直视。 温展鹤怔怔地,回过神来,已进了他的贼车。 岂有此理!离经叛道!成何体统!温展鹤冲着贺洗尘的耳朵骂道,一脸忿忿。 贺洗尘被他吵得脑袋疼,伸脚一踹,把他踹进了车厢:闭嘴你这老货!再叨叨就给我滚下去! 我怕你死在半路!要不然我会跟着? 车厢内的温展鹤锲而不舍地用熟读的圣贤书引经据典地呵斥,不带一个脏字,贺洗尘撇撇嘴,忽然有些后悔自己的一时兴起。 贺洗尘没有理会温苏两家在背后的追赶,却在村头被拦在路中央的卢霜给截了下来。 苏先生太不仗义了,有好玩的也不带我一个!卢霜身手敏捷地跳上马车,掀开挂帘,里面的温展鹤脸颊耳朵通红,气得胸膛剧烈地喘息着。她拍了下贺洗尘的肩膀,他怎么了? 谁知道。他耸了下肩膀。 wsdfghj%lt;a href=mailto:&lt;a href=mailto:<a href="mailto:!!! 一时寂静。 他骂脏话了是吧?贺洗尘蹙眉沉声问道。 嗯,湖山居士!严于律己的温端己!堂堂温七爷!骂脏话了。卢霜一字一顿,神色严肃。 哈哈哈哈!二人齐齐爆发出猛烈的笑声,温展鹤掩面,羞愤欲死。 后世人说起温苏卢此三公为人津津乐道的友情时,总避不开这一段放荡不羁的趣事,虽然在贺洗尘看来,这只是一个吵吵嚷嚷的午后而已。 * 贺洗尘猝不及防的辞别还拐走了温家七爷和卢家千金,让河阳村的读书人很是落寞了一阵子。这一切三人浑然不知,收到家书时,游山玩水的老男人们和卢霜才想起给家中回一封信。 三人乘船从西潮江漂到鹤岭,在鹤岭上的道观留宿,与老观主论道。山中不知岁月,竟一连待了个把月,期间贺洗尘感染风寒,消瘦了不少,青衣道袍在风中猎猎作响,好像真的要羽化成仙而去。温展鹤总会恶狠狠地训斥:站在风口上是不要你的小命了!接着粗鲁地将人扯进观内。 道观的道袍上绣着冲天的红顶白鹤,贺洗尘时常调侃温展鹤:你还真成了一只鹤了?每逢这时,温展鹤只能充耳不闻,转过身与老观主谈话,不理这个无聊的家伙。 而卢霜则会贴心地为贺洗尘披上斗篷,一人逗哏一人捧哏,非把温展鹤气得炸毛不可。 离开道观后,三人跟着过路的商队,直赴东海之滨。路上参加一二文会,与人切磋,竟将才名也流传出去了。 * 洛阳客栈里,苏若渊将贺洗尘寄回来的信细细读了一遍又一遍,接着放进贴身的衣服里。 温道存酸溜溜地斜着眼睛说道:先生为什么不给我写信?听了这话,面无表情的苏若渊终于得意地弯了下嘴角,难得给了他一个好脸色。 明天便要考试了,你准备好了吗? 那当然了!温道存拍了拍胸口,那是苏玖为他求来的平安符。年少时贺洗尘赠予他的那方端砚收在书箱里,当做定心丸。 湖山古刹的平安符十分灵验,据说一百多年前发生旱灾的时候,这座寺庙收留了许多流离失所的灾民,半夜老鼠打翻灯台,火势大盛,但里面的人都没有察觉,一觉睡到天明,还毫发无伤。 乡试已过,接下来便是会试了。 金殿传胪,东华门外唱名,这是多少男儿的梦想! 苏若渊望了眼窗外的明月,他只知道,只有进士及第,他的名字才能响彻大江南北,随东风传入父亲耳里。 沿着山路下山的贺洗尘似有所感,抬头看向天上的月亮,忽的提起嘴角,在温展鹤和卢霜的斗嘴声中,杵着树枝继续赶路。 山林阴翳,湖光潋滟,一枚渔火照亮乌篷船,从江心驶向远山。阴晴圆缺,潮涨潮落,时光随着流水一往无前。 河阳村出了两个大官,文风逐渐兴盛。而他们口中的两个文曲星和男人打扮的苏玖在那个熟悉的档口买了几个包子,依着当年的顺序坐在台阶上,中间空出一个位置。 好像灰衣书生还在,只是给他们买山楂糖去了。 街上热闹不减,三两学子在书局挑选文册,小孩子混在耍杂技的人群中兴奋地鼓掌,香气飘飘,吆喝声不绝于耳。 苏玖忽然泪流满面。 灯光微黄,洒在案桌上,照亮了一卷卷宣纸。 发丝半白的老妪神色恬静地为伏首书写的丈夫磨完墨,便拿起手边的《郦川游记》,一页一页地翻阅着。垂垂老矣的温展鹤将最后一字写完,吐出一口浊气。 因为除夕赌约,好面子的他鲜少公开发表言论,如今黄土埋身半截,索性便将一生走过的山河游记整理成册,卢霜素来喜欢和他对着干,便将当年三人一起经历的趣事记录下来。 你怎么又在看这本书?温展鹤只扫一眼,便知道是什么了。 你又不是不知道,苏先生是顶喜欢这本书的。老妪笑了,呛人的神情和年轻时一样爽直,她的眼睛里忽然蓄起一汪泪水,苏先生总是不吃亏,要伤心也是让我们俩先伤心。 温展鹤手足无措地将卢霜眼角的泪水拭去,深深叹了口气,或许是老了,忽然也多愁善感起来。 他提笔加上当年的输家赌注「不才在下,愿赌服输,某不及河阳苏承佑」。想了想,又添上一句仅以此书,悼念故友。 他的生命即将走到结尾,幸好最后还有那段恣意的时光可供缅怀。半生知己有了,一世卿卿也有了,死了也能说上一句,不枉来这世上走上一遭。 第6章 天下第一① 哑女寅时便起床了,她要在天明之前赶到早市,卖掉背在身后的满满一箩筐草鞋,这是她一天的收入来源,运气好的话,或许还能攒点钱裁一匹布,做件新衣裳。 天边泛出鱼肚白,树林的雾气洇湿了她的头发,云雀扑棱着翅膀从这个枝头越到那个枝头。 分卷(5) 哑女天生就是哑的,不能说话的缺陷让她的其他感官更加灵敏。譬如此时一股子微弱的血腥味钻进她的鼻腔,与死亡的野兽腥臭不同,这是濒死之人的新鲜的血液。哑女犹豫了一下,从箩筐里摸出一把柴刀防身,踏着膝盖高的野草循着血气一路找了过去。 从上游流到到下游的血被稀释成淡淡的粉红,哑女心中一凛,逆着河流往上走去,浅滩上的鹅卵石堆趴着一个头发四散、遍体鳞伤的男人。 天色已经大白,河面浮起的雾气在燥热的空气中消失。哑女回头看了一眼早市的方向,几番权衡,终于小心翼翼地接近昏迷的男人。 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腥味、树叶的清新,还有小米粥的香味,炊烟袅袅地从树林里升腾而起。 哑女扒下男人湿透的衣物换上父亲生前的短打,把血迹斑斑的衣服洗干净后晾晒在门外。她捏了捏干瘪的荷包,心疼地看着炉灶里剩下的一点锅底,咽了下口水,艰难地将眼光错开。哑女把藏在草木灰里的一贯铜钱掏出来洗干净,重新背上那一筐草鞋,朝镇上的医馆走去。 从医馆买来的药花掉她大半家财,那一筐草鞋也被当成药钱抵在那里了,哑女粗略地算了算 ,她一共要编三十双草鞋才能勉强把钱赚回来。她心痛地扇着炉火,委屈得差点掉眼泪。 把药给床上的男人灌下后,她已经恢复坚毅的神情,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对着阳光用稻草编鞋底。一夜未睡,哑女将锅底的小米粥热了热喂给病人,自己只喝了几口冷水就擦擦嘴巴。今天要是再赚不到钱,都要去喝西北风了! 然而生活总是不尽如人愿,折腾了一天,只卖出去两双。大概唯一的欣慰便是回到家中时,那个费钱的药罐子已经起身靠着墙,笑盈盈地对她挥手。 贺洗尘迷迷糊糊之间可以看见有人用木勺盛着熬好的小米粥一点点喂进他嘴里,清淡养胃。暖和的棉被包裹在他身上,草木燃烧的哔啵声传入耳中,贺洗尘难得感到一点安心。 这具身体原名唤华秋意,是临渊峰上魔教教主的男宠。天知道他刚从苏长青那边回过神不到一秒,就被得罪教主宠婢采梅的华秋意坑得死死的几个健仆轻松自如把他架起,眼睛不眨地扔到后山的峭壁之下。 好家伙!刚来就要死? 罡风灌进他的衣服,头发四散飞舞,贺洗尘想要提气施展轻功,可丹田内空空如也,他空有一大堆武林绝学,也没办法自救。 堂堂御风岛少主竟然是被摔死的,师父他老人家肯定要把我从坟里扒出来鞭尸! 贺洗尘也算是奇葩一朵,危急关头想到第五次轮回时那个顽固桀骜的老头儿,居然还有点儿怀念。 幸好,御风岛少主没被摔死,掉进河里漂到浅滩上,命也真够硬的。 姑娘。贺洗尘率先朝哑女拱了下手,因为双腿受伤,没办法站起来,看起来有些不伦不类。 哑女晃了下神,先前只顾着救人和心疼银子,竟也没注意到药罐子长得这么好看,特别是那双眼睛,如同一潭古井,深不可测。 她啊啊两声,指着自己的嗓子摇摇头,贺洗尘便明白了。 哑女想既然你醒了就快点走吧,我没钱可以给你买药,连饭也吃不起了。但看着他脸上的伤痕、一身惨兮兮的,便有些于心不忍,做不出赶人的行径。 姑娘,不知我的腰带是否还在?贺洗尘忽然问道,把犹豫不决的哑女吓了一跳。她瞪大了眼睛,恍然大悟后如敏捷的小鹿般跳下门前的三层台阶,将一整套虽然破烂但质地很好的衣服抱到贺洗尘面前。 贺洗尘捏着腰带,手指细细地感受着里头的触感,忽然一顿,将腰带扯开,封层里夹着一沓亮闪闪的金叶子。 全都给你。贺洗尘把金叶子全部塞进惊愕的哑女手中。 哑女捧着一捧金叶子,愣愣地点点头,又快速摇了摇头。 你不要? 哑女一脸肉痛,拿着一片金叶子在眼前端详,那清晰的细致的纹理似乎预示着美好的未来。她伸出一根手指,表示只要这一片。 只要一片,她就可以买新衣服,吃肉,还可以换成很多很多的银子。 贺洗尘看着她欣喜的神情,笑着说道:我如今行动不便,还要仰仗姑娘一段时间,这些钱便权当食宿费吧。再者,药材也不便宜,我可能还要买一把轮椅呢。他神情疏朗,没有半分将要残疾的颓然。 从那么高的峭壁摔下来能保住一条小命已足够幸运,还妄想更多就是贪婪了。 哑女没听出贺洗尘的弦外之意,思索几番便点了点头接过金叶子。灵活的眼珠子转了几转,她把叶子分成三拨,一拨藏在房梁上用石头压着,一拨自己贴身携带,还有一拨,哑女慎重地把它塞到自己的鞋垫下。 贺洗尘看得哈哈大笑,边道:狡兔三窟!卿真乃妙人!哑女没读过书,但听起来好像是在夸她,便骄傲地扬起脑袋,贺洗尘笑得更欢了,结果带动伤口,哎呦呦地惨叫起来。 恢复些力气后,贺洗尘摸了一遍自己的筋骨,便知道这双腿算是废了,就算养好伤也是孱弱无力,只能勉强站立,更别说与人比试。但谁说没了腿就没办法习武?贺洗尘轮回多世,不只做过御风岛少主,便是如春冰虎尾般随时可能被挑下马的长生崖首座的位子,也是坐得稳稳当当。 华秋意的武功只能算末流,在江湖上排不得名号,贺洗尘用一个月的时间慢吞吞地养好伤,接着散去全身功力,重修长生崖心法。哑女在旁边羡慕得眼睛都冒绿光了,贺洗尘便在记忆中挑了一本医书给她,抽空教她识字。天上飞的,河里游的,两个好奇心旺盛的人恨不得把所有东西都尝一遍。 期间贺洗尘委托镇上的木匠打造了一台轮椅,扶手处设置了暗匣,用来放置短兵和糕点。每天哑女最喜欢的就是打开那个暗匣,看看里头又放了些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 便是这样每日插科打诨,就过了大半年。 *** 魔教起先不叫魔教,也没有一个正统的宗派名称,但是山上的人多行不义之事,嗜杀成性,特别是他们的头头冼方平,每每出现总会掀起一阵腥风血雨,所以江湖上的人便给他们起了个魔教这样形象生动的外号。 寻常人不敢越过临渊峰山脚的守卫半步,冒犯山顶的魔教总坛,起先初出江湖的少年侠士还会斗胆来此,虽然勇气可嘉,可最后都被剁成肉酱扔到后山喂虎,久而久之,更加没人敢靠近。 临渊峰北面是一面陡峭的石壁,猿猱难攀,不见飞鸟,底下是汹涌的海水,海浪拍打礁石击起白沫。这里豢养着几十个美貌的少年少女,都是冼方平的爱宠。 冼方平名字普通,长得却很不普通,剑眉星瞳,一般人见了还未起倾羡之意,便被他雪白耀眼的长剑削去项上人头,是以他的长相在江湖上一直是个谜。他不拘泥于何种武器,手上有什么便用什么,就算赤手空拳,也能活生生把人的脑袋拧下来。当然了,江湖传闻总是会稍微血腥上几分,譬如刚下山的少侠赶跑了三个劫匪,传着传着就会变成打死十个强盗。 江湖嘛,不死个人,好像就不叫江湖了。 现如今冼教主的处境可不太好,几个护法趁他闭关,欺上瞒下收服分坛,还想把冼方平炸死在洞府里。贪心不足蛇吞象,冼方平察觉后强行破关,走火入魔之际经脉逆行,真气溃散,手起刀落砍了几个无耻老贼,最后还是被逼上了后山。 左护法是个笑眯眯的头陀,穿着破旧的僧衣,手托钵盂,好像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和尚,实际上却作奸犯科,男女不忌,冼方平连看他一眼都嫌恶心。右护法满脸大胡子,魁梧壮实,身似铁塔,一脸凶相。 他向前一步,卯足了劲搬弄是非:教主,弟兄们为临渊峰出生入死,就想在江湖上没人能欺负咱,可您呢!您竟然让我们给七大派挪位!这他妈是什么玩意!您置我们于何处?您先不仁,休怪弟兄们无义!他愤怒得唾沫四溅,身后的其他人纷纷义愤填膺。 多说无益。冼方平冷嗤,纵使身陷囹圄,也还是老子天下第一的高傲模样,落在旁人眼里,就是目中无人、轻贱鄙夷。在场的每一个人均受过他的救命之恩,虽然心中恼火却不敢直视。 教主,咱们临渊峰向来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您还是降了吧,和尚我拼了这条老命也会保着您!左护法惺惺作态。 冼方平眼底容不得半粒沙子,听了这话只是冷笑。他扫过这一群狼心狗肺的东西,嘲弄地说道:你们莫不是以为我死了便可以稳坐泰山?呵,武林正道盯着临渊峰这块肥肉肖想多久了,要不是我,早已攻上山来!他胸口鲜血不止,睥睨的眼神却依旧高高在上。 众人登时一抖,两位护法面色大变。 我冼方平不死,必屠尽临渊峰!他双目赤红,口中吐出恶毒的誓言,不等众人群攻而上,纵身跳下悬崖。 * 小雨淅淅沥沥地落进河里,把树叶打得左摇右摆。贺洗尘盘坐在巨大的青岩石上,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手持钓竿。哑女躲在小木屋里炒着兔子肉,只等他钓到一尾肥鱼煮一锅浓白的鱼汤。 河流上游一个黑点引起了贺洗尘的注意,他极目远眺,鼻子动了动,是血腥味。 哟呵,鱼没钓到,倒是钓到人了。 丫头!贺洗尘扬声叫道,大丰收啦! 鱼线往下沉了沉。 第7章 天下第一② 贺洗尘腿脚不便,指挥着哑女把人捞起来后一看,巧了,还是老熟人。那鼻子,那嘴巴,不就是华秋意心心念念的教主吗? 若冼方平真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贺洗尘自然不会出手相救,但从华秋意的记忆里看,冼方平虽喜怒不定,却从不滥杀。在华秋意最落魄无助、活得连狗都不如的时候,是冼方平将他从泥沼里拖出来,从此就将那颗骄横跋扈、黑得半透的心落在对方身上。可怜的是冼方平从未曾好好看他一眼。 就凭这个,贺洗尘还真的得救他一救,好把前缘给了了。 至于江湖上的传言都说了是传言,传言这种东西信三分都嫌多。想当初他杀了几个正道败类,就差点被诬陷为魔教走狗,那时候他还年轻气盛,一怒之下闯上魔教,把魔教教主撂下宝座,过了把千秋万代的瘾。不是说我是邪道吗?那就邪给你们看! 贺洗尘每每想起都神采飞扬,忍不住得意洋洋地笑眯了眼。对着冼方平这个魔教教主,生出一分惺惺相惜的既视感。 屋外的雨停了,灶台上的鱼汤沸腾着飘出浓香,枸杞子在白汤里翻滚,旁边倒扣着一盘青菜,辣椒、蒜片、姜丝和小葱混在一起,将兔肉炒得色香味俱全。 哑女在炉边看火,忽然听见屋内的贺洗尘叫了她一声。 你去帮里面那个换一下衣服,给伤口上点金疮药。 哑女探着头看了眼床上惨白着脸不知死活的冼方平,虽然对贺洗尘的吩咐不明所以,还是乖乖地点了下头。 贺洗尘转动轮椅,背对柴门,一动不动地看着水滴从屋檐滑落,不由得摇摇头。他一摸脉象,便知道里头那个叱咤江湖的魔头是个女娇娥,这要是传了出去不知要掀起多大的风浪。虽说医者眼中只有病患没有男女,但既然病情还在可控范围内,讲究一点也不碍事。 冼方平的脉象乱得很,明显是真气走岔道了,也就是俗称的走火入魔。长生崖的《道典》讲究内外兼修,刚柔并济,生生不息,疗养内伤最适合不过。但贺洗尘双手一掐,觉得这样也太亏了。 且不说冼方平与华秋意的恩恩怨怨,单论把人救活之后,这厮会不会拔刀相向也不是个定数,到时候变成农夫与蛇的故事,便不太好玩了。岂止不好玩,简直是要把他和哑女的老命搭进去。 贺洗尘到底只练了大半年的武功,华秋意的根骨也算不上天纵奇才,比不得从小就锤炼筋骨、如今名扬天下的魔教教主。他摸了摸下巴,得想个招啊。 这年头,连救人也难! 冼方平身量高挑,哑女的衣服太小了,只能给她穿上贺洗尘的窄袖长衫。敷上一层金疮药后,哑女轻轻掩上门扉,到了厨房,贺洗尘已经摆好碗筷,盛好饭等她。 两人用了一餐安静的晚饭,洗碗的时候,贺洗尘问道:丫头,要不要跟我去江南看看? 江南有秋露白、竹叶青,还有数不胜数的翡翠朱钗、绫罗绸缎,丫头你不是喜欢钱吗?江南的岐枝馆每四年逢八月十五便有一场比试,胜者可得黄金百两。贺洗尘絮絮叨叨地列举着好处,却见哑女没有半分犹豫地点头。 贺洗尘还以为倔强地守护着这个小木屋的哑女会不愿意离开,准备的诸多说词噎在口中不上不下,随即畅怀。 决定了去路,贺洗尘便没有丝毫负担地开始给冼方平调理身体。长生崖弟子都有一手好内息功夫,看似柔和,却无形中透着一股霸道。气息绵长如蓄水之池,看起来只是涓涓细流,一旦释放便是洪涛巨浪。 冼方平的真气同她的为人一般桀骜不驯,狂傲不羁,遇到外敌便要欺身而上硬碰硬,贺洗尘被缠得没耐心了,直接按着她的真气在地上摩擦,揍服了才一缕一缕给她梳理。也就是冼方平现在意识不清、经脉逆流,才被修炼了大半年的贺洗尘钻了空子,要不然谁揍谁还不一定。 把最重要的部分弄好之后,贺洗尘苍白着脸从床上挪到轮椅,从暗匣子里拿出一块桂花糕放进嘴里,咽下肚后才感觉好点。哑女早已麻利地收拾好行李,两人都是行动派,一场说走就走的江南游势在必行。 至于冼方平醒来后看到桌上的字条是如何暴跳如雷,坐在驴板车上的贺洗尘早已把这等小事抛到脑后。 *** 正是五月鸣蝉,百草茂盛,水岸河边,菖蒲碧翠含香。哑女坐在驴车前头,时不时调整缰绳,不让这匹又懒又丑的癞皮毛驴走错路。贺洗尘背靠哑女,顶着太阳撑一把破烂的油纸伞在哑女头上,自得其乐地看着车轮底下滚起的沙尘。 一路风餐露宿,两人专门往人群里凑热闹,靠赚官府发布的悬赏令为生,过得还算滋润。 码头上泊着许多货船,香料,大米,盐,大都运往繁华的江南之地,其中还有几条载人的渡船,装饰得比货船华美点。商人、书生、侠客在船老大的催促下纷纷登上甲板,忽然听见杂乱的马蹄声从身后传来,转头看去,一匹丑得惊人的毛驴嘶鸣着,以一种不要命的架势朝码头狂奔。 驴蛋儿跑得口吐白沫,舌头拉在外面,打着响鼻雷声阵阵,驴屁股后连着一辆板车 ,车上一位俊俏公子喊道:驴蛋儿!你行的!加油!胜利就在眼前!!然后又喊,且慢!且慢!船老大等等!板车上的少女一言不发地抓着车沿,被颠得直皱眉头。 这一幕奇特的场景实在令人发笑,甲板上的船工们起哄:驴蛋儿!快跑!后面有老虎追呢!船老大瞪了他们一眼,粉雕细琢的小女孩咯咯地笑出声,连不苟言笑的老学究也弯起了嘴角。 分卷(6) 公子慢点!船在这候着!船老大吼了一嗓子。 多谢!贺洗尘也吼回去。 累瘫的驴蛋儿被托付给码头的船夫,给了足够的银两,保证能让它顿顿吃上玉米谷子。 哑女搬着轮椅先跳到甲板上,回头要去扶贺洗尘时,一个英姿飒爽的白衣少年沉默着越过人群,一言不发搂着贺洗尘的腰跃到船上,将人扶到轮椅坐定。他腰间佩着一柄乌鞘长剑,身形挺拔似竹,清冽的眉眼间稚气未脱,未等贺洗尘致谢,便沉默着回到船舱。 哑女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尽头,接着望向贺洗尘,贺洗尘摸了摸鼻子,耸了下肩,语带笑意扬声喊道:多谢少侠! 少侠理都不理。 贺洗尘竖起大拇指:酷哥!哑女白了他一眼。 * 夜色下的运河涌动着起伏的波光,巴掌大的鲫鱼跃出水面,划过优美的曲线落回水中,月轮悬挂在山间,树木的黑影似乎延伸到了广寒宫。甲板上竖着一根桅杆,上边挂着一盏灯笼,散发出暖黄的光。 距离临安府还有四五天的路程,待在船上难免无聊,贺洗尘却没有丝毫厌烦之意,时常驱着轮椅在甲板上看山看水。身强体壮的哑女却败在了小小的游船上,扒着船舷吐了个天昏地暗,现在病恹恹地躺在床上宛若一条咸鱼。 明月入水,千帆竞航,如此良辰美景却无知己共赏,贺洗尘还是有些失落的。他觑了一眼几米远的酷哥少侠,自得其乐地想道,也算是有人相伴。 有家仆踮着脚迈着小碎步从船舱里跑出,没有发出丝毫声响。他健步来到扶着船侧吹风的父女旁躬身说道:老爷,夫人说就寝了。 富商刘老爷摸了一把羊胡子似的胡须,将仰头看自己的小女儿抱在手上:走了走了,有什么好看的,白让我陪你吹了这么久的风!他嘴里埋怨着,动作却十分温柔。 那是爹爹眼神不好。小女孩抱着他的脖子笑了起来,下巴搁在他厚实的肩膀上,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轮椅上的背影。 你这丫头!刘老爷笑骂了一句,缓缓走向船舱。 风力未减,若是顺风,日行百里也是可能的。贺洗尘打了个哈欠,想着明天靠岸时一定要去买几本话本解解闷。他捏了下腰间干瘪瘪的荷包,不知丫头是否愿意借他几个大钱。贺洗尘想着,忽然耳朵微动,警铃大作。 桅杆上的绳索突然断裂,那盏红色的灯笼猛地掉落,橘红的烛火舔舐上壁纸,底下是恰好经过的富商父女,那灯笼直直地砸向女孩儿的后脑勺。 一柄青色竹簪破风而至,将灯笼钉死在木柱中间,与此同时,一个迅捷的身影以四两拨千斤之势把那对父女拂退两步。 酷哥少侠瞥了眼灯笼,好战地看向一脸云淡风轻的贺洗尘,贺洗尘拱手,满头青丝在风中飘扬:好身手。 不敢当。他也一拱手。 刘老爷搂着不知世事的小女儿,后怕地打着哆嗦。 第二天哑女从床上爬起来时,已日上三竿,她捂着空荡荡的肚子,犹如游魂找到与其他人谈笑风生的贺洗尘。 贺公子真是少年才俊啊!浑身上下透着贵字的富商老爷赞道。 哪里哪里,施少侠才是人中龙凤,在下自愧弗如。贺洗尘看向身侧正襟危坐的少年。 酷哥少侠垂着眼帘:还需一番比试才能下定论。 我只是睡了一觉是吧?为什么突然多了这么多我不认识的人? 哑女头顶问号。 第8章 天下第一③ 丫头醒啦?过来吃饭。贺洗尘眼尖地看到杵在门口进退两难的哑女,挥挥手像招小狗一样唤道。哑女顿时就跟找到主心骨一样颠颠地跑过去,也不怕生,一屁股坐在贺洗尘旁边,对着其他人点点头。 桌上一盅排骨粥,四碟小菜围着它摆放,干脆爽口的萝卜干,青瓜片,一碟咸香的花生还有一盘精美的糕点。 贺洗尘给她倒了杯热茶,说道:想吃什么自己夹,不必见外。他这话说得就够不见外,刘老爷却笑呵呵地附和:就是,小孩子长身体,多吃点! 哑女听了这话,却没有丝毫高兴,反而郁闷地塌下肩膀。她已经十六岁,不是什么小孩子了!她无声地抗议。 贺洗尘自然知道她在闹什么别扭,忍着笑意给她夹了一颗花生:乖,吃饭。谁叫你长着一张嫩脸呢,说十二岁也有人相信。 哑女看着碗中的花生,更加气闷,她比了个小气的口型,还是抵挡不了饥饿开始吃饭。 贺洗尘是个很好的聊天对象,温和地提出自己的见解,不逾矩,不会擅自探究别人的隐私,春风化雨,气定神闲,再加上一张好脸,很容易让人产生亲近之意。哑女吃完一顿饭,他便和酷哥少侠施剑臣发展成友好的朋友关系。 船舱外的甲板上传来阵阵欢呼声和起哄声,小女孩哒哒哒地跑进来扑进刘老爷的怀里,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贺洗尘,害羞地凑到老爹耳边说道:外面有人在打水漂,比甲子还厉害,爹爹和我去看!甲子是刘家家仆。 刘老爷为难地看着一桌宾客,贺洗尘体贴地开口:在船里待久了闷得慌,一起出去透透气也不错。施剑臣和哑女不置可否,一行人便来到甲板上。 天空一碧如洗,两岸的青山往后退去,四周茫茫皆是绿莹莹的河水。与他们并行的航船上,一个书童打扮的小孩盘坐在船舷上,稳如泰山,没有一丝摇摆,看身形便知也是打小就学武的人。 两条船的船工聚集在甲板上,抄着手互相较劲,连一些旅人也跃跃欲试地拿着铜钱要与对方一较高下。 书童得意洋洋地抬起下巴,朝脸色如墨的甲子道:怎么样?服不服? 甲子哼了一声,也是少年心性,不肯服软,撇过头看见刘老爷他们走出船舱,便急忙上去行礼。 小书童顿时不满地嚷嚷:你怎么不认输!我家少爷说了,输了没什么大不了,输了不认输才害臊,摆着个臭架子不是君子所为! 这话说得有趣,贺洗尘向来是想到就做,看了气鼓鼓的小书童一眼,喊道:不知阁下能否与我一比? 阁下两字叫得小书童心里那个舒坦,当即清了清喉咙,学着少爷的样子背着双手:也不是不可以,但你行吗?他质疑地看向贺洗尘的双腿。 试一试便知!贺洗尘也不恼。 两艘航船并排行驶,相差不远。小书童说道:我俩同时扔出铜钱,由众人公证,看谁打的水漂又多又远。 贺洗尘将手中的铜钱抛起又接住,点头:行。哑女的眼睛跟着铜钱上上下下地转,心痛得不得了,打水漂就打水漂呗,拿什么钱! 严谨的老学究当起裁判,瞧着双方做好准备,喊道开始,便看见两枚铜钱同时飞出,擦着水面跳行。 一,二,三,四,五众人齐齐数道,数到十七的时候,便见小书童那枚铜钱沉入水底,而贺洗尘的铜钱依旧往前漂去,直到第三十下才随着一下沉闷的声响没了。两条船上的人都欢呼起来,不见丝毫嫌隙。 好厉害小书童瞪大了眼睛,接着做了个揖,是我输了!他倒是认得干脆利落。 能与小孩子较真的天底下也没几个,与小孩子较真后取胜还沾沾自喜的更是少而又少,偏偏贺洗尘便是这样的人。他得意地抬手:承让。哑女偷偷地踩了他一脚,等一下不给你买书了! 小女孩和甲子崇拜地看着贺洗尘,那边的小书童喊道:你等等,我去叫我家少爷! 打了小的还惹出一个大的? 贺洗尘来不及制止,便见他跑进了船舱。 一直沉默的施剑臣忽然上前一步:我们也来比一场。 行啊。贺洗尘到没想到这个一本正经的少侠会提出这种幼稚的比试,却见施剑臣摇头:不是打水漂,是比武。他是个武痴,一心钻研武道巅峰,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方才贺洗尘那一手打水漂十分漂亮,不禁见猎心喜。 贺洗尘还没说些什么,哑女便拦在他面前,眼带敌意地瞪着施剑臣。刘老爷这这地迟疑着,左看右看,不知如何是好。 贺洗尘不慌不忙地拉着哑女的袖子,他知道施剑臣没有坏心:船上不方便,总要等到岸上,现如今,他沉吟了一下,指着左岸青山上横向露出的酸枣树,我们便来比比看谁先打中最上边的青枣吧。施剑臣只望了一眼,点头应好。 平常人哪有机会看江湖中人比试,都兴致勃勃地围着船舷。船工们极力望去,却没那个好眼力看见隐藏在枝叶中的青枣。 陆子元被小书童推出船舱时,两枚铜钱划破山风清啸而去,如疾驰的黑线你追我赶地驶向青枣。定睛看去,却是锈迹斑斑的孔方兄先击中目标。 其他人比不得他的眼力,看见青枣掉进水里,纷纷哗然:是谁打中的? 施剑臣挺直腰板:我赢了。 你赢了。贺洗尘眼含笑意。 少爷少爷,就是他!小书童指着贺洗尘,陆子元看过去,却先看了他的手指,修长有力,接着再抬眼去看他的人,光风霁月,赞道:手好看,人也好看。 小书童白了陆子元一眼,撺掇道:少爷快上,帮我把场子找回来!话音刚落,脑袋便轻轻挨了一下。 找什么场子?这么好看的人少爷我结交还来不及呢!陆子元说着,脚尖轻点,直接跃到了贺洗尘的船上,不顾众人讶异的目光,径直走到贺洗尘面前,笑意盈盈地说道:在下陆子元。他只报了自己的姓名,似乎笃定所有人都认识他,也确如他所料,窸窸窣窣的私语四起。 陆子元?那个陆子元? 原来这么年轻啊。 万剑山庄的少庄主,而且还是 盟主!施剑臣上前一步,拱手作谦逊状,华山派第七代弟子施剑臣见过盟主! 单看外表,很难让人相信眼前这个温文尔雅的二十几岁的年轻人会是江湖领袖武林盟主,但贺洗尘可以很清晰地感觉到来人气息浑厚,脚步轻盈,内力之磅礴,只有一个冼方平可以与之一较。 在下贺洗尘。他镇定自若地应声。 * 两艘船的船老大是多年老友,一沟通,便不在意陆子元的行为了。围观的群众已经散去,只余贺洗尘、哑女、施剑臣和陆子元四人在甲板上一角说话。 刚才是我那个小童失礼了。陆子元歉意地说道。 无妨,挺好玩的。贺洗尘摆手。 盟主此番出庄,难道是为了冼方平那个魔头?一旁的施剑臣恭恭敬敬地问道。短短两个多月,临渊峰上的剧变早已传遍江湖。 临渊峰没了冼方平,不成气候。陆子元道。 轮椅上的贺洗尘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不好意思,那个冼方平被我救了,算算时日大概也要重出江湖了。 哑女瞥见他狐狸一样的笑容,便知他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至于我,我听说八月十五倚春楼的东亭姑娘要为岐枝馆助阵,专门赶过去一睹芳容的!陆子元说得理直气壮,完全不在乎施剑臣出乎意料的神情。 怎么?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武林盟主就不能去凑热闹?陆子元挑眉。 施剑臣哑口无言,贺洗尘却跟着附和:说的没错,赏心悦目者总比面目可憎者要讨人喜欢得多。就连哑女也难得一见地跟着点头,当初她救贺洗尘的时候那张好脸可占了不少份量。 卿真乃吾之知己,是谁说的武林盟主就不能肤浅了?我就是一个看脸的肤浅俗世之人!陆子元呲着一口白牙,感动地捧起贺洗尘的双手,看样子他因这肤浅碰了不少壁。 施剑臣抿了抿唇,艰难地说道:不是不可以,但吾辈应该潜心武学,再上层楼,不可耽于玩乐。 哈哈哈,这话说得很对,但这是你的道,不是我的道,各人自有各人的道,不可同一而论。 这个先且不说,施少侠此番下山又是为了什么?贺洗尘问道。 施剑臣嘴唇动了动,摇头:我我要到江南岐枝馆去。 江南岐枝馆是一个特别的组织,号称掌控了全江湖所有情报,只要你出得起钱,就连皇帝老子今天穿什么颜色的内裤也能告诉你。 哦,看来是有什么要紧事。陆子元点头,不再过问。 施剑臣没有再说话,也不好意思说话。 华山派近年经营不善,赤字连连,那本红彤彤的账本施剑臣的掌门师父看了都头晕眼花。没办法,穷鬼师父只能派出这一代弟子中最顶尖的施剑臣,暗暗交给他一个任务,那便是赢得岐枝馆的百两黄金。华山派太穷了,连他的路费也凑不出来,只能一路赚取官府的悬赏令为生。 说起来,难道江湖上最近声名鹊起的少侠剑客就是你?陆子元问道。 施剑臣思考了一下:我不知道。他从不理会这些消息。 揭官府的悬赏令,红梅大盗、采花贼、六奇寨、人肉包子这些不是你抓的吗? 施剑臣这才恍然:一些是,一些不是,听官府说另有一对雌雄双侠 原来是你贺洗尘忽然插嘴,嘴角蔓延出无边笑意。 施剑臣茫然地看了看他,又看看哑女,猛然醒悟:啊,原来是你。 第9章 天下第一④ 船又走了三天,终于在永乐港口停泊。陆子元中途便离去了,他与贺洗尘一见如故,若不是要拜访叔伯,还想继续与他们同行。 江湖儿女就是这么干净利落,看顺眼了一言不合就称兄道弟,看不顺眼了脾气上来拿刀互砍。 江南富庶之地,放眼望去,街上汇集了各地的特色玩意。西域的葡萄、胡椒,龟兹的羯鼓、彩陶,南方的荔枝、白酒,扬州酱菜、丝绸,苏州檀香扇、莲藕,大酒楼里的秋露白,流水边昼伏夜出的姐儿们的胭脂香味,不一而全。 分卷(7) 哑女推着轮椅,一路探着脑袋看那些新奇玩意儿,连八风不动的施剑臣也被这繁华的景象搞得眼花缭乱。 倚春楼和岐枝馆在临安府最中心地带,相对而立,日进斗金。八月十五将近,临安府中掺杂着形形色/色的江湖中人,譬如东街那个戴着斗笠的麻衣老朽,身形飘飘欲倒,在人群中行走却没有沾到半点灰尘。 施剑臣不由得警惕地摸上腰间的长剑。临安府卧虎藏龙,让初出江湖的小少侠有些局促不安。 有些时候,看见了要当没看见,喜怒不形于色,免得打草惊蛇,惹上不必要的麻烦。轮椅上的贺洗尘忽然悠悠说道,不等施剑臣反应过来,便对摊边挑首饰的哑女说,看上了便买,咱不差钱。 哑女有些犹豫,想了又想,还是将朱钗放下了。 你这丫头。贺洗尘左看右看,指挥着施剑臣将他推到一间名唤「一枝俏」的首饰铺里,不管哑女的劝拦,硬是买了一柄缀着和田玉的素雅发簪。 哑女气恼地打了贺洗尘好几下,拿着发簪戴也不是不戴也不是。亲娘嘞,这么小小的玩意儿竟然要花一片金叶子!这个败家子! 我错了我错了姑奶奶!现在买也买了,退不了,您就行行好,高抬贵手饶了我吧!贺洗尘不走心地痛呼。 哑女看着那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玉簪,终于将它别上自己的发髻,她有些忐忑地用眼神询问两个男人的意见。 很好看,我们家丫头越来越漂亮了。 连不解风情的施剑臣在哑女期待的目光中也开口说道:很适合你。 哑女低下头,羞红了脸。 三人找了一家相对便宜的客栈住了进去。临近中秋,城中涌来许多人,生意人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价钱提高了不少。对于三个穷鬼而言,能省则省,贺洗尘与施剑臣住一间房,哑女住一间房,花钱花得十分心痛。 安排好住宿,三人又到街上去逛街两个逛街,一个打探消息。 饥肠辘辘的贺洗尘摸了摸肚子:不如先去吃饭吧?他掏出荷包,翻了个底朝天,只剩下一个铜钱。施剑臣找遍全身,也只余三文钱。 哑女鞋垫子里倒是还有三片金叶子,她心不甘情不愿地取出金叶子放到贺洗尘手中,贺洗尘算了算:临安府物价贵,这些钱大概够我们仨用到十五。 不必算上我。施剑臣说道,我自己再去看看有什么可以赚钱的。 临安府可没什么悬赏令,难道你想去码头帮人卸货?贺洗尘反问。 正有此意。施剑臣凛然地点点头。 这头倔驴! 贺洗尘有自己的思量,岐枝馆的比试向来没什么规律可循,上一次是茶,上上一次是诗,再上上一次是武,书生有机会,剑客也有机会,端看你有没有运气和实力。他充其量也就算个二流高手,酷哥少侠未经磨练,算不得顶尖,两个二流加在一起,总比得上一个忽然杀出来的一流。 听着,这是合作。我和丫头也想参加岐枝馆的比试,到时我们三人联手,赢了黄金五五分成。 施剑臣沉默了半晌。 你也看到了,这次比试能人辈出,岐枝馆的题目尚且不明,到时文有我,武有你,怎么算都不亏。贺洗尘将事情掰碎了讲给施剑臣听,跟一根筋的人合作就是麻烦。 施剑臣是不通世事了点,却不傻,权衡利弊后点了点头。 那现在先去买包子吧。贺洗尘总算松了口气,把四枚铜钱交到他手中。 一个蘑菇瘦肉包,两个白菜包。 哑女捧着肉包子狼吞虎咽。 * 蛰伏期间,江湖上也发生了诸多事情。冼方平未死,杀回了临渊峰,威慑武林的魔教竟是毁在自己人手里。冼方平再次不知所踪的消息惹得人人自危,生怕下一刻便被这个疯子找上。 不过这一切都与此时热闹的临安府无关,闲不住的哑女在客栈对面的医馆帮工,每天能赚到三十文,她最喜欢一个一个地数着铜钱,笑得露出大白牙。贺洗尘闲来无事指导两下施剑臣的剑法,反而被纠缠得更紧了。 待到八月十二那天,圆月爬上中天,清风拂过倚春楼,染上胭脂香气,飘到对面丹楹刻桷、雕栏玉砌的岐枝馆。一副长长的卷轴自顶楼而下展开,矫若惊龙的三个大字明晃晃地宣示了今年的试题美人心。 三天的时间,赢得天下第一美人东亭姑娘的芳心。 每个江湖总要有一个魔教教主,要不然就少了几分血气,同理,每个江湖也总要有一个武林盟主,要不然就少了几分正气。魔教教主有了,武林盟主也有了,自然少不得天下第一美人和天下第一好酒,于是血气、正气、珠光宝气也齐了。 倚春楼便占了其二。 施剑臣拿剑的手一紧,顿时感觉无望,却听贺洗尘抚掌赞道:笔走龙蛇,力透纸背,好字! 心真大。他默默槽道。 走吧,丫头等我们吃饭呢。贺洗尘浑不在意周围人看傻子一样的目光,招呼着施剑臣。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天下第一美人也阻挡了不了一颗想吃饭的心。 行了,别苦着张脸,又不是没办法。贺洗尘洒脱地劝道,施剑臣不禁摸了一把自己的脸,他的表情很难看吗? 难看极了!贺洗尘加重语气。 我们的胜算还是很大的,你长得还算不错,到时牺牲肉体色/诱一下,或许能成事。 不行!这不是君子之举!施剑臣义正言辞地拒绝,却听见那个老是捉弄他的贺洗尘说道:你说得对,那便算了。 这么简单?他以为贺洗尘不会轻易放弃,要费好大力气才能打消他这个念头。 施剑臣有些愧疚:对不起。毕竟他们之间的合作就是为了黄金百两,他否定了这个方法却想不出一丝头绪。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你很好。贺洗尘从暗匣里拿出两块茯苓糕,一块自己吃,一块伸长了手,递到施剑臣面前,看起来确实心情颇愉。施剑臣从一开始的不习惯,到如今已经能自然而然地用嘴衔过去。 你又倔又犟,不知变通,但这样很好。善就是善,恶就是恶,是非黑白,本来就该分得清清楚楚的。 贺洗尘当然知道施剑臣不会同意美人计,端看他的剑法,干净利落,不拖泥带水,不掺一丝杂念,便知道是个至诚至信的人。贺洗尘很高兴能遇到这样一个人,也很高兴他是这样一个人。 至于天下第一美人的芳心,慢慢来呗。 施剑臣心中微动,忽然有些酸涩地沉声道:你也很好。 那可不。贺洗尘瞥了他一眼,再说了,人家可是天下第一美人,到时你没把人勾到手反而把自己赔进去那就好玩了! 你!施剑臣气结,沉声道,我才不会! 你还小,不知道美色的杀伤力。瞧瞧人家纣王,瞧瞧人家周幽王,再瞧瞧人家吕布!贺洗尘用一副过来人的口吻规劝道。 街上人来人往,少侠已经习惯了这个小瘸子偶尔的念叨,推着轮椅,举步生风。 * 然而三天的时间还真容不得他们慢慢来。 倚春楼没有消停过片刻,有人献诗,有人抚筝,有人显现武力,有人许下半数黄金之诺,只为博得东亭姑娘欢心,却连亲眼见上一面都不得。众人也不敢闹事,他们承担不起同时得罪岐枝馆和倚春楼的代价。 八月十三,此时夜上三更,中天明月照耀着攀爬在倚春楼楼外的施剑臣身上,他背着贺洗尘,手脚灵敏地越上二楼,抬头看了眼顶楼,那是东亭的住处。 慢慢来。贺洗尘眯着眼睛笑得狡黠,施剑臣抿着唇不言不语,将人颠上一点,避开更夫和暗处的守卫,利索地开始跃上层楼。 东亭的闺房静谧无声,笼罩着冷香的黑暗。窗户仿佛被风轻柔地推开一般,施剑臣悄无声息地潜了进去,将贺洗尘安放在椅子上,顺手帮他整理了一下衣衫。 接下来要怎么做?他轻声问道。 是要利诱,还是威逼?其实这都不是君子所为,他怎么一时鬼迷心窍就被这个家伙哄到这里来了呢?施剑臣懊恼着。 东 嘘!施剑臣猛地捂住贺洗尘的嘴巴,小声一点! 却见贺洗尘眼睛笑成了月牙形状,把捂住他嘴的手拿了下来。 东亭姑娘。他叫道。 施剑臣一僵,转身看去,身着桃红薄衫的俏丽佳人完全没有看到贼人的慌乱,冷静从容,盈盈一笑,顿时满室生辉。 贺洗尘心里哦嚯了一声,心道这个小姑娘可真有意思。施剑臣却没那么淡定,鼻尖冒出汗,第一次夜袭还被人抓到,古板地秉承着侠义之道的少侠比被夜袭的人更加慌张。 室内一时寂静,三人大眼瞪小眼,似乎在比谁的定力更好。 窗户又动了动,风声掠过石青劲装的武林盟主一只脚踩在窗户上,一只脚悬在外头,屋内三人错愕的目光直直地落在他身上。 陆子元神色复杂,抬起手尴尬地挥了挥:好巧啊。 饶是贺洗尘也被他的造访吓了一跳,还未问清来由,便听房间的主人声音悦耳动听如鸣佩环,温声细语地说道:少庄主想见东亭,东亭必定会梳妆打扮,静候君来,何苦做这等入室偷香之举? 贺洗尘顿时觉得这个小姑娘更有意思了。 哎呀,我确实寄了封信给你了呀,信上写着我今晚要来。陆子元不愧是陆子元,落地后理直气壮地埋怨起她不给留个门。 东亭竖起团扇挡住翘起的嘴角:你那信上明明写了八月十四才来。 两人语气熟稔,明显是相识多时。 子时已过,恰好是十四。陆子元望了眼窗外的明月狡辩道,忽然捂住心口,其实我被人追杀,受伤了,才闯进来的。他语气不变,好像在说今晚的月亮真圆,听不出半丝痛苦,冷汗却簌簌地从他额头滴落,月色照得他脸色更加苍白。 东亭惊呼一声,陆子元摆摆手:小伤小伤,待我调理一夜便行。又低声咒骂了句冼方平,接着看向一旁默默当起雕像的两人,洗尘,施少侠,你们怎么也在这里? 呃贺洗尘挠了下脸颊,笑道,偷心来了。 施剑臣:!!!求你了!别再说话了好吗! 第10章 天下第一⑤ 东亭点亮灯盏,烛光中清丽的容颜更加不可方物。她点灯的姿势也是极其优雅的,仿佛连那垂在耳侧的青丝也是经过计算,不差一毫一厘地恰好朦胧出她的美。 门外的小婢轻轻敲了敲门,问道:东亭姐姐,有什么事吗? 东亭扫了一眼围着桌子就坐的三人,贺洗尘和陆子元神情自若地低声交谈,只有初出茅庐的小少侠一脸不自在。她轻笑一声:无事,你去睡吧,不必守夜了。 小婢应是,映在门上的影子逐渐走远。 你怎么会受伤?能伤到你的人可不多。贺洗尘给陆子元把了个脉,伤势不重,明天给他抓两帖药保准生龙活虎。 你不知道我有多倒霉!陆子元气愤地说起与他们分别后的悲惨遭遇,我从大伯那离开后就遇到冼方平那个煞星,胡搅蛮缠非要和我打架,这个世道,魔教教主就可以随便欺负武林盟主了吗?!他的武功与冼方平在伯仲之间,真要决斗,那便是你死我活。 与那个不怕死的冼方平不同,他怕死啊,人一旦有了怕的东西,就无法发挥全力。 施剑臣听他讲完,若有所思地皱起眉头:那冼方平竟真的活着? 活着算什么?她还是个女郎呢。 贺洗尘本末倒置地想着,拍了拍陆子元的肩膀:这两天小心一点,她可能还会追来。以他对冼方平的了解,这么好战的一个人要是不把天掀翻了才叫奇怪。 陆子元哀嚎一声,他对冼方平没有恶感,说到底,冼方平接管临渊峰后,已经逐渐收敛恶名,清洗毒瘤,似乎要把魔教转型。如果是这么一个致力于和平的魔教教主的话,陆子元很愿意与之相交,达成促进武林健康发展的重要共识。 偏偏这阵子那个冼方平不知道发哪门子疯,不仅把临渊峰屠了,遇到高手一言不合就去挑战,跟上瘾了一样,却苦了他这个正道领袖、武林盟主。 他哀哀切切地又叹了一声。 东亭不禁掩面而笑,那张平静无波的脸瞬间生动起来,宛若三月的桃花娇艳,可惜在场的三个人,要么不懂风月,要么不为所动,无趣极了。 有用得着在下的地方,在下一定竭力相助!施剑臣严肃说道。 好小子!够仗义!陆子元眼睛亮晶晶地望向他,接着又看向贺洗尘。 别看我,贺洗尘做出躲闪的姿态,我和冼方平也有仇。 骗谁呢。陆子元呸了他一声,给自己倒了杯茶,一点不客气,顺手也给其他三人倒了一杯,你这人不地道,嘴上一套一套的,不知道那句是真。 错了,每一句都是真的,我从来不轻易骗人。 那还是骗人!陆子元笑骂了他一句,你也是为了百两黄金来找东亭的?我可听说了,今天倚春楼可热闹了,就是为了东亭的一颗美人心。他嘿嘿地奸笑起来,东亭,贺洗尘不是个好人!美人的心意怎么可以给这么一个不仗义的家伙! 贺洗尘被他这孩子气的报复逗得失笑。 东亭没有理会陆子元的叫嚣,她早就习惯了这位武林盟主的幼稚。倾身拨弄了下灯芯,她轻声细语问道:奴也想听听看,公子要如何偷我的心?那波光潋滟的眼珠撇了他们一眼,施剑臣登时被茶水呛了一下,拍着胸口咳得脸色发红,衬得端坐的贺洗尘更加镇静。 今夜贸贸然打扰姑娘,确也是为了岐枝馆的试题而来。不过偷是偷不了了一开始他是打算来个旁门左道使个迷魂术,现如今被人抓个正着,再说破便没意思了。 陆子元轻哼,撇了撇嘴。 那公子要如何是好?东亭眨了眨眼睛,纤长的睫毛仿佛振翅的蝴蝶。 分卷(8) 以我这一颗真心,来换姑娘的真心,如何?贺洗尘娓娓道来,他姿容俊美,敛目含笑的模样让人移不开眼睛。 东亭似是怔了怔,似是不解,嘴里拖曳出一个嗯?字。 姑娘什么都不缺,姑娘缺一个朋友么?贺洗尘问道。 陆子元率先得意地说道:东亭已经有我了,不稀罕你。 少庄主不是朋友,是恩人。东亭没有理会陆子元陡然哀怨起来的脸色和连番的质问,沉吟了一下,嗤笑一声,骄矜地说道,你若是想与我相交,便舍了那黄金百两,那才算真心诚意。 那便舍了吧。贺洗尘没有丝毫迟疑,洒脱异常,不过可能要委屈剑臣了。 施剑臣尚且还在疑惑话题怎么转得这么快,就见三人齐齐望来,梗了一下,淡然答道:得之我幸,失之我命。要是比武的话,他还能争一争,但这劳什子的美人心,他本来就不抱任何期望。 反正华山都赤字那么多年,也不在乎再多赤几年。华山之巅满怀期待的师父要是知道他这么个想法,恐怕得破口大骂逆徒! 回岐枝馆的答复我不会写上你的名字。东亭说道。 那便不写。 你不会得到一丝一毫的回报。 交朋友本来也不是为了回报。贺洗尘无所谓地喝了口冷茶, 东亭疑惑地歪了歪脑袋,这时才显现出几分少女的娇憨来。 她活了这么久,没见过这么奇怪的人。哦,还是有一个的,一直哀怨地看着她的陆子元算一个。 当年东亭声名不扬,被倚春楼的妈妈送上台拍卖的时候,还只是浪荡的万剑山庄少庄主陆子元给她赎了身,却不带走,只是说一句你长得这么好看,在台上故作从容,我看了实在可怜。东亭无依无靠,没有离开倚春楼,陆子元得空,有时便来看她跳舞。 对于东亭而言,陆子元确实不算朋友,他们不曾交心,不曾相知,怎么算得上朋友呢?她尊敬、感激陆子元,可以为陆子元去死,但这绝不是出于朋友情谊,只是恩情而已。 你今晚本是为了岐枝馆的试题而来,若要与我为友,不是与你的初衷相悖么?东亭慢条斯理地问道。 哈,见了东亭姑娘一面,黄金万两也只是阿堵之物罢了。东亭姑娘是个很有意思的人,我便想再多见几面,若能交上朋友的话就再好不过了。贺洗尘权倾过天下,也曾一舟一蓑,坐而垂钓,他年少轻狂过,也垂垂老矣过。无数次的轮回如过往云烟,如今的他淡淡然,唯心而已。 每个人见了我,也想再多见几面。东亭的话说得颇有些咄咄逼人,圆润的眼睛里射出锐利的光芒,似乎在防备着居心不良之人 。 一声轻叹拂起了微光尘埃。 好吧,我认输。贺洗尘郁闷地摊手,你这个小姑娘,怎么如此多疑?你便说吧,这个朋友是交还是不交,我不喜欢拐弯抹角,你也不必试探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想这么做就便这么做了,哪来那么多为什么,真要说个中原因,那也只是我乐意,懂不? 贺洗尘的脾气其实不是特别好,暴躁起来能把楼顶掀翻。他讨厌别人接二连三的试探,讨厌无意义的合群的言语行为,两三句话就能搞定的事非要扯什么连篇累牍,不遵守的人就是不合群。去你的不合群,他早已过了合群的年龄,偏不喜欢妥协。 但他已经过了心焦气躁的年纪,现在的他已经能自如地游走人间,不会被一些傻不拉几的人和事气得发疯。同样,他对喜欢的人和事也更多出一丝耐心, 明月走到身后的窗外,柔和的月光倾洒入屋,将神色坦然的贺洗尘照得恍若云中君子。 素来无欲无求的天下第一美人东亭姑娘忽然自嘲地笑了笑,容颜璀璨,接着端起桌上的冷茶:是我多心了,将自己看得太重,又将你看得太轻,愚不可及! 贺洗尘也拿起茶水,瓷杯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不不,女孩子谨慎一点是好事。而且我再次确定了,东亭你真的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他笑了笑,似乎在为自己的没看走眼而发自内心地愉悦起来。 你也很有意思。东亭抿了一口茶,顿了顿,叫道:洗尘。 俊美的公子与倾城的美人含情脉脉地对视,同时心照不宣地错开眼神, 被冷落的陆子元:???当我不存在的吗?就这么洗尘东亭地叫起来了? 陆子元捂着胸口咳了一声,忽然不打招呼一把抱起贺洗尘。贺洗尘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 天色已晚,大家还是各回各家,明天再聚吧!他的确有些伤到了元气,精神不振,只想快点找个地方睡上一觉再说。本来是想在东亭这蹭上一宿,如今遇上损友,凑合凑合挤一张床也行。 贺洗尘还想说些什么,就见陆子元翻了个白眼,十分没有武林盟主的风范。 唧唧歪歪些什么!东亭要睡觉了!他训道,一脚踩上窗户,轻功一展,落地的时候踉跄了一下。 小伤小伤! 继续嘴硬吧你。贺洗尘无情地挤兑。 指路,别叨叨! 左转! 靠!你吓死我了! 两人吵吵嚷嚷地拌着嘴。施剑臣急忙对东亭告辞,追了上去。 施少侠,你怎么忍得了这个人!陆子元见他赶了上来,扭头不可置信地质问。 贺先生很好。他目不斜视,淡淡应声。这个夜晚,武林盟主光辉正义的形象已然崩塌。谁能想到万人景仰的武林盟主是这么个不要脸的玩意儿? 怎么可能!陆子元瞪大眼睛。 呵。 东亭扶着窗沿,听着他们逐渐远去的絮絮声,突然探出大半身子喊了句:明天见! 明天见!陆子元喊道,施剑臣也小声地回应。 贺洗尘抬起手头也不回地挥了挥。 更夫敲着梆子,被这几声吼吓得瑟缩一下,树上的萤火虫飞起,蛐蛐叫得清风徐徐。 望着远去的身影逐渐消失在棋盘般的街巷,东亭忍不住笑了笑,轻轻掩上窗。 * 临安城内的武侯庙中,卧在房梁上闭目安睡的冼方平忽然睁开双眼,望向倚春楼的方向。 她从怀中摸出一张纸条,纸上写着「小方平儿,救命之恩,不必相报,日行一善,当如是也」。黄浊的纸张上散发着淡淡的苦药味和绿豆糕味? 冼方平死死盯着那个带着促狭捉弄意味的小方平儿,写下这张纸条的人恐怕已经知晓她的身份。她没有故意掩盖自己的性别,却也不屑于专门去澄清江湖上的错谬,只是重重地哼了一下,不甚在意地将纸条团了团塞回怀中。 明日再找陆子元打架 ! 第11章 天下第一⑥ 八月十四。 岐枝馆大门紧闭,就等东亭送来答复,倚春楼则门户大开,姐儿们在二楼挥着红袖,对下头使劲浑身解数的江湖中人笑笑嚷嚷。 那个书生长得好生俊俏。 哪个哪个? 奴家喜欢孔武有力些的,读书人没力气! 你个小娘皮,人家还看不上你呢。 哎呀,瘸子也跟着来凑热闹吗?有人指着楼下一处惊呼,这瘸子长得挺好看的。后半句有些怔怔。 还有小娘子呢,奴家还以为女儿家不敢来这败坏名声。 陆子元抢走了施剑臣的位置,稍作伪装,仗着其他人认不出来,平日里正道领袖的架子都喂给门前的狗吃了,推着轮椅左看看右看看。哑女和施剑臣站在两侧,一个眼观鼻鼻观心,不动如山,一个眼珠子跟着骨碌碌地转。贺洗尘头疼地发现,照哑女的性子,可能不需要三五天就会被陆子元带跑偏了! 漆红的楼梯旁有几个小婢候着,若是想以诗词打动东亭,便递上诗词,由她们呈给顶楼的东亭。眼瞧着轮椅上的贺洗尘礼貌地给了她们一张字条,小婢们推来阻去,最后其中一个黄衣的圆脸小姑娘娇羞地接了过去。 贺洗尘道了声谢,小姑娘羞红了脸蹬蹬蹬地跑上红梯长得可真好看又泄气可惜是个瘸的。她忍不住打开字条偷看了一眼,上面只有贺洗尘三个字。 那位公子难道以为递个名字就能见东亭姐姐了吗? 小婢想着,却惊讶地看见冷淡的东亭看了字条,露出一个微小的笑容。 姐姐真漂亮,连女子看了都要倾心。 她浑浑噩噩地下楼,恭恭敬敬地请了贺洗尘几人上去一叙。 难道递个名字就真的能上楼了? 目送那四个人消失在楼梯尽头,众人艳羡不已,又是讶异又是嫉妒的,酸溜溜说着些诋毁的话语,都期盼着自己也能走上那红梯一睹东亭姑娘的美貌。 忽然二楼的姑娘们又齐齐一叹,探出了身子盯着门口刚迈进腿的黑衣公子。 目如朗星,薄唇冷硬,气势凛冽,令人不敢直视。 冼、冼方平?!有人哆嗦着叫道。 倚春楼寂静片刻,下一秒尖叫声起。 冼方平鼻子嗅了嗅,没将众人的惊惶放在眼里,抬头望向东亭的房间。 你这里倒是热闹。贺洗尘被楼下的尖叫吸引了心神。 东亭皱了皱眉:往时不会这般喧闹。 大概又是哪个俊俏少侠进来了吧。陆子元叼着酒杯,忽然双手放在桌上身体往前一探,拔高了声音,东亭我告诉您,贺洗尘这个小人,昨晚竟然让受伤的我,去睡地板!地板!我堂堂武林盟主,竟然沦落到去睡地板! 贺洗尘恍若未闻,对着旁边的施剑臣说道:剑臣,以后长点记性,别随随便便地就以为武林盟主就是好货,指不定背地里嚼你舌根呢!施剑臣看了眼气呼呼的陆子元,低着头啃自己的糕点。 谁背地里了?谁!我光明正大地说你坏话是我的本事!陆子元嚷嚷,贺洗尘没看他一眼,自然而然的忽略了,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秋露白,好酒! 东亭拿起酒壶又给他倒了一杯:莫贪杯。 不会。贺洗尘轻笑。他并不那么喜欢喝酒,但要是和朋友一起的话,他很乐意喝上几杯。 施剑臣和哑女像兔子一样一块一块地啃着糕点,两只兔子啃得严肃、认真,仿佛在进行某项神秘庄重的仪式。哑女还愣愣地盯着东亭,嘴巴无意识地做着咀嚼的动作。 丫头,这是东亭。贺洗尘叫了她一声,哑女只看了他一眼便重新把目光移回东亭身上,忽然将手中没吃过的如意糕伸到她面前。 东亭怔了一下,便从容地接了过去:谢谢。 丫头很喜欢你。贺洗尘有些惊讶,但随即了然,东亭的美貌对极了颜控的丫头的胃口。 两人一唱一和,合拍得不得了,落在陆子元眼里,滋味就不那么好受了。 要不是看你长得好看,早就打你一顿了!陆子元嘀咕着,唉了一声,咿咿呀呀地唱起来:从来只闻新人笑,哪闻旧人哭。 唱了一半,忽然停了下来。倚春楼出奇地平静,平静到有些孤清。有人踏着漆红的楼梯慢慢登上高楼,轻微的脚步声通过空气传入三个习武之人的耳朵,仿佛近在咫尺。陆子元与屋内的贺洗尘和施剑臣对视一眼,默契地点了下头。 贺洗尘伸手将哑女搂到自己腿上,同时手掌往下一震,轮椅往后急退,哑女驾轻就熟地把头埋在他怀里,一点也不害怕,鼓囊囊的嘴巴嚼啊嚼。陆子元则抱着东亭的腰闪到另一边,随手拔下她发髻上的发簪,猛地射出。 房门破裂! 与此同时,施剑臣长剑出鞘,横扫无数往里飞驰的尖锐的木板。 冼方平,你发什么疯!陆子元横眉冷对,露出了属于武林盟主的威严的气势。 又不是第一天发疯,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贺洗尘笑眯眯地说着,哑女从他怀里钻出来,看见来人模样,不禁吃惊地瞪大眼睛。前方刚架了个起手式的施剑臣一哂,连忙端正了神情。 你知道我是来干什么的。冼方平淡淡的,眼尾扫向贺洗尘的角落,忽然一顿。 哑女心虚地不敢看她,重新钻回贺洗尘怀里。贺洗尘还以为她认出自己这个壳子是她的男宠华秋意,却听她问:你是谁? 过路人。 不对。冼方平蹙起眉头,这个人身上的味道十分熟悉,抬脚欲往他那边走去。 靠,打架就打架!找我兄弟干什么!陆子元暴喝,将东亭推到后边,一个箭步向他攻去,剑臣,去东亭那边! 冼方平手一甩,从袖中滑下一柄短匕,锵!的一声,与陆子元的长剑相撞。 浑厚的真气将他们的长袍激荡而起,头发往后飘去,两人僵持不下,忽然一块咬了半口的绿豆糕急射而来,恰好击中长剑短匕相抵的部位。 咳,两位大侠,鄙人看不得血腥,还是坐下来喝杯酒好好聊聊吧。轮椅上的青年一脸笑意,无畏无惧,一派轻松。 冼方平拧紧的眉毛忽然一松,想起了什么:你是「日行一善」? 如果是那个「救命之恩」的话,我确实是「日行一善」。贺洗尘将掀翻在地的椅子扶起推到她那边,请坐。 房内其余四人看着他们打哑谜,大约也没想到会变成这个场景哑女一个人抱着一盘糕点和一盅青梅酒,坐在榻上,不时看一眼两三步远的贺洗尘。东亭怀抱琵琶,纤纤玉指轻拢,乐音淙淙。其余四人围着方桌,中间一壶秋露白,乍一看还以为是好友相聚。 冼方平喝了一口酒,不满道:淡了。她的声音低沉喑哑,身量高挑,下巴坚毅,一双剑眉极其锋利,又作男子打扮,俊美得很,怪不得会被当做男人。 辽东的烧刀子烈,你应该会喜欢。贺洗尘说道。 那酒烈得没味道,怎么没有倚春楼的招牌「剑南春」?冼方平嫌弃,扫了眼神色莫名的陆子元和施剑臣,忽然说道,你们不必提防我,既然停手了,我也懒得再打。施剑臣唉了一声,竟然有些可惜的意味。 分卷(9) 哪有,只是久闻冼教主的名头却未见其人,忍不住好奇,多看两眼。陆子元睁着眼睛说瞎话。 冼方平邪魅狂狷地呵呵两声,陆子元脸上虚伪的笑容差点绷不住。 琵琶铮铮,形势一时有些剑拔弩张。 贺洗尘无奈地看向屏风旁的东亭:别闹,弹什么入阵曲。东亭婉转一笑,细白的手腕一翻,一曲轻松明快的《阳春白雪》流淌而出。 要打去城外打,今天是会友宴,不是鸿门宴,别白费了这一壶秋露白!贺洗尘少见地板起脸教训,陆子元碍于兄弟情面稍稍收敛,却见为所欲为的冼教主竟也规规矩矩地自饮自酌。 切。冼方平啐了一口,要不是看在救命之恩的份上,她才不会干这么丢面儿的事。 门窗在打斗的时候已尽数毁坏,屋外的阳光照在方桌上,亮堂堂的。东亭叫了一个吓得瑟瑟发抖的小婢准备几坛好酒,不一会儿,便有源源不断的仆从捧着酒坛低头敛目鱼贯而入,无视了一片废墟的房间,将酒坛子垒成一堆,又颤巍巍地退了出去。 冼方平出现在倚春楼的消息已传遍整个临安府,衙门捕快围了一圈又一圈,不敢上楼,也不知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武林盟主也在上边!于是便心安理得地守在外面,只等着陆子元将贼子擒获、负伤累累的时候扮演一个歌功颂德和料理后事的角色。只有倚春楼的妈妈瞧着砸坏的桌椅楼阁,心疼得哭个不停。 众人以为血雨腥风的倚春楼内,东亭拍开一坛剑南春,给冼方平先倒了一杯。 剑南春比秋露白烈,看合不合冼教主的口味。 冼方平看了东亭好几眼,心里不住点头,天下第一美人实至名归,确实不凡。这让她想起了后山那一院糟心的美人前教主对她说上位者总是要有所好,下面的人办事才更放心一点,然后就给她搜罗了一山的俊男美女,还拍了拍她的肩膀,恬不知耻地说,他死后要把他葬在后山,让他时刻能享受被美色美酒包围的乐趣。 老不死的! 年少的冼方平被他一诓,傻愣愣地答应了。她对临渊峰的感情,从老头子死了以后,就被一点点消磨殆尽。 几日前她攻上临渊峰,左右护法还挟持了一个叫采梅的美婢,口中称道若不投降便把她的心上人杀了。哈?她冼方平什么时候有了心上人? 于是干脆利落送他们一同归西。临渊峰死的死,跑的跑,只剩下一座巍峨的宫殿。冼方平凝视了许久,最后一把火都烧个精光,包括老头子藏在地窖里天下至高的美酒。 冼方平习惯性地对东亭扯起一个邪魅的笑容,接过酒杯一饮而尽,没有老头子的酒好喝。东亭一愣,似乎捕捉到什么不可思议的细节,嘴角抿起古怪的笑意。 第12章 天下第一⑦ 中秋过后我打算去海外,剑臣要不要和我同去?贺洗尘不是一般人,所以还能像拉家常一样正常地聊天。施剑臣也不是一般人,他的神经粗得匪夷所思,竟然也认真地思考了一下,摇头说道:我出来已久,师父不免担心,还是回华山吧。 这样啊,贺洗尘有些可惜,本来想去淘金,赔你那一百两黄金,既然如此那便就此打住吧。 他话没说完,施剑臣忽然气势一凛,夹杂着挡我者死的一往无前。 我要去! 贺洗尘噗呲一声笑出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带你去带你去!忘记我和你说什么了吗,跟着我有肉吃。他又露出了让施剑臣头疼的狡猾的笑容。 也带我一个啊老贺!陆子元不满地叫嚷。 回去做你的武林盟主吧。贺洗尘拿起一壶剑南春扔了过去。 陆子元接过,唉声叹气,哀怨地看了东亭一眼:都怪你。 这关我什么事?东亭一脸无辜。 当年我一掷千金帮你赎身,回家后被老爷子打断腿,说要让我沉稳下来,就把我扔去竞选武林盟主了。说到这陆子元不禁咬牙切齿,差点把手里的白玉杯捏碎了,那群老狐狸!还一个一个地说什么青年才俊,假惺惺,不就是不想当这个劳什子的武林盟主吗!没权没势,还要四处调节各派矛盾,这哪是什么武林盟主,分明是老妈子! 贺洗尘难掩笑意,最后直接放声大笑,完全没考虑陆子元郁闷的心情。 靠!是不是兄弟了! 不是,不敢!在下怎么敢和武林盟主做兄弟呢? 陆子元又靠了一声,带着一分醉意转向冼方平那边:你呢?你又是怎么当上魔教教主的? 一直自顾自喝酒的冼方平瞥了一圈好奇的听众,突然有些不自在,也想说:靠!干嘛扯到我身上!我只想安安静静地喝酒,喝完酒我走人还不行么? 但是爱面子的冼教主不能说,只能骑虎难下地回忆了一下往事:我被老教主收养,他教我武功,自然而然地就当上了。 原来是个教二代啊。陆子元翻了个白眼,他还以为有更加劲爆的内幕,譬如生死谋逆啊、身世血仇啊他撇撇嘴看向贺洗尘,这一别,你何时回来? 看情况吧。贺洗尘没有给出确切的答案,他沉吟了一下,对着哑女招招手,哑女便小跑着来到他身边。 丫头就别跟着我去了。 哑女心想不行啊,他去挖金子这么可以不带我去呢!不等她摇头,又听见贺洗尘说:等我给你拉回一马车金子,好不好? 原来还要回来啊,那就没问题了。哑女顿时放下心来,其实她很怕坐船,但她更不想被贺洗尘抛下。 那东亭便静候君归。东亭眉眼间夹着淡淡的不舍 。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贺洗尘举杯与她相碰。 这个破落的小房间内,坐着武林盟主和魔教教主,天下第一美人抚琴,未来的天下第一剑客此时只是无名小卒,还有因缘际会将他们联系起来的一个小哑巴和一个小瘸子。一时盛况,是连武林群英宴也比不上的阵容。 贺洗尘高估了自己的酒量,把酒当水喝,不一会儿便晕乎乎的。他带着七分醉意靠近冷脸的冼方平,笑成了一朵花:小方平儿,我还不知道你的真名呢。 冼方平一颤,竟然有些招架不住。 施剑臣把疑惑的目光看向她,他倒是没听过魔教教主还有化名一说。 什么?冼方平不是你的真名?陆子元也过来瞎凑热闹。 靠! 冼方平想要掰开他的脑袋看看里面装的都是些什么废物垃圾,我们不是对手吗?不要离我那么近! 她想说我要走了,但哑女和东亭似乎看出了她的意图,一人在前一人在后,挡住她的去路。 小方平儿,便是说说也无妨,在场的人都会守口如瓶的。东亭语带笑意调侃着。 就是嘛,小方平儿~陆子元似乎发现了盲点。 连不苟言笑的施剑臣也动了动嘴唇,但脸皮薄,终究没有说出口。 冼方平瞪了一眼歪着脑袋醉醺醺的贺洗尘,那人闭着眼睛,没有醒时的云淡风轻,反而透出点妩媚来。这点妩媚让她有点似曾相识,好像多年之前她曾经见过。 罪魁祸首不省人事,冼方平心里憋屈,却少见地发不出火,只能捏着鼻子认栽。 冼芳萍,流芳百世的芳,浮萍的萍。 陆子元摸了摸下巴寻思:这名字,怎么娘里娘气的。 我本来就是女的,哪来的娘里娘气?冼方平嗤笑。 等等你是陆子元疾退两步,声音尖锐,女的! 东亭和哑女相视一笑,尽在不言中,施剑臣扶着脑袋瞪大了迷茫的双眼。 倚春楼外的捕快等到日暮,才见武林盟主苍白着脸色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一个推轮椅的小姑娘,还有一个少侠背着一个伤员,而魔教教主早已不知所踪。 *** 四年的时间如苍云白狗,稍纵即逝。哑女在医馆里兢兢业业地当着小学徒,接着升任坐堂大夫,再然后光荣晋升为一名掌柜,现阶段最大的目标便是把医馆发展成天下第一医馆。比起治病救人,她更喜欢摸着钱袋子数钱,如果每天都有数不尽的银子她会高兴得睡觉都能笑醒。 倚春楼的姑娘喜欢找她看病,她便定时过去会诊,东亭会留她吃一顿饭,当然了,就着东亭的脸,哑女就能干下三碗白饭。她看起来还是个小姑娘的模样,倚春楼的姐儿把她当成妹妹疼,浑然不知哑女的岁数甚至比她们有些人大。 东亭的名气比之以往更大了。四年前她毫发无伤地从武林盟主和魔教教主的比斗中走出倚春楼,便有传言说东亭姑娘一哭,就算是大魔头冼方平也舍不得动手!但自那以后,她越发深入简出,只在陆子元过来时陪他喝上一两杯。 陆子元闹辞职不成,只能继续当他的武林盟主。武当和少林起争执了好,我马上到!崆峒弟子在江湖上欺负弱小了没问题,我立刻去沟通!庄外有人求见要和你比武靠!多少天没动手了!带我去见他! 苦中作乐,也算乐在其中。闲暇时便在院子里一边练剑,一边想着要找一个又漂亮又贤惠的妻子。 最好有一双好看的手。 施剑臣两年前便回到华山,掌门人老泪纵横,这个徒弟消失了两年,遍寻不得,他差点以为要白发人送黑发人,那百两黄金算什么,竟然要赔上他爱徒的性命么! 不善言辞的施剑臣进退两难地被自家师父抓着衣袖痛哭,口拙地安慰着,最后无法,只能拉开身后马车的帷幕,露出一车黄灿灿的金子,把掌门人激动得直接晕了过去。 冼方平却是跑没了影,听西域来的商队说,她似乎在苗疆修炼巫蛊之术,恐怕再一次现身又会掀起腥风血雨。但陆子元却不以为然,微妙地觉得,她大概只是因为感兴趣,便去了。毕竟,她一直是个率性而为、任性自负的家伙。 * 华山之巅,施剑臣迎风而立,衣袂飞扬。他听着风吹过耳畔,脑海中闪过贺洗尘拿着树枝指导他剑法的回忆,身体忽然一动,手持长剑,一套华山剑法耍得出神入化,其中蕴含着几丝奇妙的神_韵,让人看了不禁头晕目眩。 小童等他练完剑,才恭恭敬敬地上前说道:小师叔,盟主给您寄了一封信。 施剑臣接过信封,一目十行读完后,便对小童说:告诉师父,我要下山。 又是一年八月十四,岐枝馆的试题迟迟未出,倚春楼依旧热闹非凡。顶楼上五人齐聚,陆子元倒是没想到冼方平会出现在临安府,一问才知道她毒功有成,下一步想要去万剑山庄偷学剑法。 偷学还说得这么理直气壮!不要脸! 我话都已经明说了,便看看万剑山庄是不是虚有其名,防不防得住我。冼方平喝了一口竹叶青,看向东亭,今年的酒不错。 东亭淡淡一笑。施剑臣和哑女不发一言地啃着糕点,像当年两只没长大的兔子。 陆子元还是吊儿郎当的样子,对着东亭说贺洗尘的坏话:你不知道,当年老贺他想出了什么阴招,竟然要用迷魂术这等旁门左道之术让你判他为胜,你说无不无耻?下不下流?也就那个冼方平和他有的一比! 冼方平斜眼冷笑。 却忽听楼下一阵喧嚣,接着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无不无耻、下不下流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背后说人坏话是最无耻下流的,被当事人听到了,那便是愚蠢透顶的! 屋内五人齐齐一窒,陆子元推开窗户宽阔的大街上十辆马车排了长长的队,十匹枣红色的纯种骏马毛发整洁,英明神武极了。人们躲避在两旁,指指点点地讨论着。领头的马车上,俊俏的年轻公子盘坐如松,脸上似笑非笑。 靠!你什么耳朵!陆子元不顾形象怒喝。 贺洗尘笑嘻嘻:顺风耳,服不服? 服你个头!陆子元一阵无语,大庭广众之下直接踩着窗户跳了下来,稳稳地落在贺洗尘车旁,要不是看你长得好看,早就打你一顿了! 你这话说了没一千也有八百遍了。贺洗尘挖了挖耳朵,一点也不生疏地冲他张开双手,帮个忙,动不了。 陆子元见状直接将他抱了起来,回过神一想,怎么又被他支使了,不禁郁闷地皱起眉头。 贺洗尘朝探出窗户的四人挥手:我回来了。 东亭又哭又笑的,这些年只是书信来往,猛地出现在她们面前,她突生惶恐难安之意。哑女更是哭得稀里哗啦的,要不是被施剑臣拦着,也想和陆子元一样跳下去直接去到他面前。 哑女才不怕摔呢,不说贺洗尘瘸了,就是瘫了、死了,也一定会接住她的! 近些年来越发冷硬的施剑臣也不由得弯起嘴角,冼方平却只是哼了一声,心想学完万剑山庄的剑法,便把陆子元挑下马,当一回武林盟主也不错。 幸好赶上中秋了。 还走吗? 暂时不走了。 丫头,黄金给你带回来了,十车,拿回去慢慢玩。 下次要走便带上我吧,我不想一直待在倚春楼。 行也带上丫头。 我也 武林盟主就别想了。 靠!歧视武林盟主啊? 就是歧视,咋地? 那一招平沙落雁我还有些不懂。 是么?明日耍给我看看。 你的武功很好?来比划比划。 别,我一个瘸子哪比得过教主您。 几个人拌着嘴,岐枝馆顶楼的卷轴忽然刷地打开,上书【剑】。围观众人哗然,顿时摩拳擦掌打算大展拳脚,上一次东亭没有属意于谁,这一次只需分个胜负便行了。 要不,我们先把这比试赢了?贺洗尘手指微动,看向施剑臣。 正有此意。施剑臣仔细吃完最后一块糕点,三尺青锋从剑鞘中滑出,雪亮的长剑照清众人的眉眼。 分卷(10) 第13章 银色黄昏 约翰穿着深色的燕尾管家服,雪白的衬衫和手套,尽管岁月已经在他脸上刻下痕迹,但举止依旧从容,甚至多了几分优雅。但这个早晨注定不怎么平静,当他手托银盘为爱德华公爵送去早餐时,却见往常还沉浸在梦乡中的爱德华公爵坐在大厅的长桌旁,眯着眼睛享受一杯热牛奶。 早上好,约翰。贺洗尘点头,露出贵族矜持的微笑。 约翰一瞬间收拾好错愕的表情,低眉垂目:早上好,公爵。 格雷家族是传承已久的老牌贵族,拥有众多的土地庄园,每年收租金就能收到手指发软,再加上其他各项经营,日子过得相当滋润。 贺洗尘从那张奢华柔软的大床上惊醒猛坐起来时,可以清晰地听见自己的腰背发出不满的卡啦声,他龇牙咧嘴地扶着腰,缓了一下,才慢慢回过神。 想起接受记忆时脑中闪过的种种荒唐事,贺洗尘只想自戳双眼。毕竟是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家了,每天过着糜烂纵欲的生活,身体受得了才怪。 贺洗尘摊开报纸一边阅读一边吃着精致的早餐,等他将最后一口三明治吃完,便听约翰恭敬地说道:公爵,今日的行程表 打住!贺洗尘做了一个暂停的姿势,从现在开始,把所有宴会派对、赛马场的邀约都拒绝掉。 约翰心中纳闷,却顺从地说了句是,他看向精神矍铄的公爵,贺洗尘嘴角一扬:哦,我只是觉得浪费时间非常不好,还有更多有意义的事情等着我去做,比如,他把报纸合起来,银灰色的眼珠散发出睿智的光芒,把格雷的产业扩大一倍。 见鬼的睿智。约翰感觉自己的眼睛可能是瞎了,虽然作为一个管家说主人的坏话是不合规矩的,但他服务了爱德华几十年,知道这位公爵浪荡多情,每天只致力于从这个女人的床上滚到另一个女人的床上。 扩大家族产业?噢上帝,上一次他这么说还是在三十岁的时候,结果一败涂地后一蹶不振。 约翰的头又痛了起来,他可以想象得到自己受到那一连串的账单时会发出令绅士失态的叫声。 好了约翰,现在把这个季度的财务报表拿给我看看。对了,顺便帮我联系一个私人教练,我感觉我的骨头已经生锈了。贺洗尘有条不紊地下达命令。 *** 爱德华没有子嗣,妻子几年前就去世了,他孑然一身,偌大的城堡里只有一个管家和几个佣人,还有每天不重样的情人。贺洗尘来了之后,那些莺莺燕燕和一月一次的舞会消失殆尽。 早上起床慢跑运动,处理文件,午睡一小会儿,开会,房间的灯火一直亮到深夜。贺洗尘以一种堪称机械式效率高超的模式迅速摸清市场,掌控经济大权,接着大刀阔斧进行改革,把所有不重要的旁枝末节削去,只留下主干的精英部分,最后开始向金融贸易伸出魔爪。 贺洗尘将最后一份文件签署完毕,交给守在一旁的约翰:告诉凯特,尽快拟好收购方案发到我的邮箱里。 是。约翰恭敬地躬身,三年来他已经习惯了贺洗尘带给他的惊吓。在他看来,爱德华公爵好像把前半辈子丢失的智商和情商都给找回来了,雷厉风行,杀伐果断,就像换了个人。 我记得我在德克郡乡下有一座城堡,贺洗尘想了想,一周后我要去那里度假,你先准备一下。 约翰记录下所有任务,轻手轻脚退出房间。 贺洗尘伸了个懒腰,这把老骨头操劳了这么久,确实需要放松一下。前期的准备工作已经完成,只差水到渠成。 * 四五月的约克郡阳光充足,庄园里的白玫瑰花田开得正好,贺洗尘从小河边钓鱼回来,看见一群穿着墨绿色制服的高中生在他的庄园门前踌躇着。 男孩们,女孩们,你们有什么事吗?贺洗尘上前问道,他一手拿着钓竿,一手提着水桶,里面游荡着两条银鱼,看起来就像一个普通的帅气的老绅士。 学生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一个褐发绿眼的高大男生上前一步礼貌地问询:先生,你好,我们是附近公立高中的学生,呃听说这座庄园的主人回来了,就想过来问问能不能进去参观一下。 他身后一个脸上长着雀斑的红发女孩补充道:我们是花卉研究部的,每天路过总是能看见园子里的白玫瑰,所以黛丝咬了咬嘴唇,花卉研究部被人取笑成一群怪胎的聚集地,他们在学校可不受欢迎,这次也是人多好壮胆,才敢冒险来这里。 噢,哈哈哈,我还以为你们是来看我这个老头子,原来是来看花的。也是,娇艳的花儿总是比一个干瘪瘪的老头子可爱多了。贺洗尘温和地笑了笑,走吧,孩子们,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荣幸能邀请你们去庄园里参观? 您,您是亚瑟那个褐发绿眼的男生又惊又喜,身后的花卉研究部发出喜悦的叫声。 没错,我是。贺洗尘对他眨眨眼,活像个老顽童。 约翰早已为贺洗尘准备好了洗澡水,见他带回一群学生,便自动自觉地出面招待。贺洗尘回到房间拾掇好自己,出门便见约翰带着一群学生参观庄园。 怎么样?看到自己喜欢的花了吗?贺洗尘扶着扶手沿着旋转楼梯一步一步拾级而上,墙上挂着一幅幅价值高昂的油画。 是的,非常感谢您。亚瑟感激地说道。 其中一个胖胖的男生他们面前墙上的油画问道:这是您吗? 贺洗尘看了过去粉刷雪白的墙壁上,年轻男子手持马鞭,银灰色的眼睛显得疏离而冷漠,身上是一套红色的骑马装,意气风发。 是的,你说得没错。贺洗尘点头。 可亚瑟却觉得有些不同,大约是岁月赋予了这个老人内敛深沉的魅力,洗涤去年轻的轻浮傲慢。 贺洗尘最后送这一群学生出了庄园。 谢谢您,先生。黛丝害羞地与他对视。 不,你们让我这个下午充满了乐趣。贺洗尘的语速不紧不慢,让人无端地产生一种安定感,孩子们,或许你们现在正处于迷茫期,但大胆地去追求你们的所思所想吧,毕竟连我这个七十岁的老头子都还在前进的路上,你们才十七岁,有更长的时间供你们去摸索。 他们是一群不被重视的人,虽然正值青春年华,可言语处事却束手束脚,顾虑甚多,连他都可以感受到他们的不安胆怯。 天色不早了,回去吧,路上小心一点。贺洗尘拍了拍前头的亚瑟的肩膀,对了,或许一个月后,你们会看见我的名字出现在报纸上。 学生们只当他在开玩笑。 在人们忽视这个薄暮之年才奋发图强的老人、并大肆嘲笑的时候,一个月后,爱德华格雷的名字席卷了整个金融圈,各大金融杂志纷纷刊登了这位堪称奇迹的男人的采访。 黛丝指着杂志上端坐在高背红椅上的老人发出不可置信的尖叫银色的头发一丝不苟地往后梳去,双手交叉,长腿交叠,威严得让人腿脚发软,看不出半点开解他们时的温和慈祥。 这个年迈的老人安坐在幕后,用一只无形的大手,左右着市场的变化。只有最顶层的那一小部分人才能与他对抗,但越是少数的总是越傲慢,不把这个贵族里的笑柄放在眼里,只把他当做谈笑的蚂蚱。 对于他们的不屑一顾,贺洗尘只是耸了耸肩,打个响指:很好,趁他们疏忽,就是我们大肆进攻的好时机了。记住,谨慎一点。他的脊背依旧笔挺,举重若轻地对底下狂热的员工下达命令。 那五年被称为「爱德华的五年」,没有人能挡住这匹野心勃勃的黑马,所有人都为那永无止境的扩张捏了把冷汗,直到圣诞节前夕,这股势力才逐渐蛰伏下来,隐匿在黑暗中休养生息。 约翰的白发更多了,但依旧忠诚地站在贺洗尘身旁:公爵,已经照您的吩咐,把您的遗产都捐给了红十字会,至于公司 公司那边我已经选好继承人了,凯特不是很好吗?她精明能干,努力,而且野心十足,她是个好苗子。贺洗尘看着窗外的余晖呼出一口白气。 可以给我泡一杯咖啡吗,约翰?他笑了笑,我突然想去参加舞会了,喝完这杯咖啡后。 是。约翰退出房门,将咖啡磨好,接着准备好参加舞会的燕尾服,联系好司机,一切就绪后,端着银盘敲了敲门。 无人应答。 约翰又谨守礼仪地敲了敲,最后直接推开门走了进去。 老人安静地坐在椅子上,日暮的橘光洒在那一头银丝上,耀眼得像金子一般。那双睿智敏锐的银灰色眼睛永远地闭上了,一直到死亡的时刻,那个人依旧是不慌不忙的样子,好像习以为常了。 第14章 ABO法则 ⅰ 滴赫尔西城,Beta,一年级新生。验证通过。 审查机器刻板的声音刚落下,贺洗尘便将身份卡揣回兜里,他身上背着大包小包,一手扛起地上的一袋白米,无视众人讶异的目光,泰然走入盖亚帝国的阿斯加德军事大学。他贫民窟逃难一样的打扮在一群干净整洁华贵的新生中实在显眼,以他为中心半径三米的圆圈内空无一人。 这是整个帝国最顶级的军事学校,位于帝都米德加尔特,能被录取的大多数是身体素质和精神力凌驾于众人之上的Alpha,创校三百多年来,招收的Beta寥寥无几。 贺洗尘后背的旅行包破旧不堪,脚下的鞋沾满尘土,手里的大米还是萨克小镇的小弟们给他凑来的。没办法,实在是穷。B的身体机能本就不如A,为了追平两者间的鸿沟,贺洗尘没日没夜地训练,好不容易攒下来的一点积蓄都拿去报阿斯加德军事大学那个坑钱的入学考试。 这年头做什么都要钱。贺洗尘坐不起阿斯加德特供的校车,只能和到米德加尔特打工的Beta一起挤老式火车。其中狼狈不必言说,反正吃了不少苦头,中途还差点被扒手偷了钱包。跋山涉水,总算到了盖亚。 刚进校门,一个膝盖高的小机器人转着底盘的滑轮来到他面前,眼睛亮着蓝灯,合成声从他腹部响起:Ⅵ号卡夫卡为您服务。Ⅵ号机器人是家庭机器人,会将第一个刷卡的人设置为主人,负责打扫房间和带路。 贺洗尘用身份卡在小机器人头上的感应区一刷,便听卡夫卡说道:一年级新生赫尔西城,您的宿舍位于公寓区三楼,房号0309,是否前往? 是。贺洗尘动了下酸痛的肩膀。 主人,请随我来。卡夫卡脚下的滑轮往左一转,径直往前驶去。 路上熙熙攘攘,累极的贺洗尘无力去理会那些对他指指点点满心好奇的贵族新生,摸了摸口袋里一直睡觉的小橘猫,抬头却见带路的小机器人和另一个小机器人在拐角处撞车,双双倒在地上,像小孩子一样异口同声哎呀呀地叫起来。 好痛好痛!卡夫卡好痛! 好痛好痛!莉莉娅好痛! 贺洗尘叹了口气,将手里的米袋和包裹放下,蹲下身将两个小机器人扶起来。 没事吧? 卡夫卡和莉莉娅转了两圈,蓝色的灯光活泼地闪了闪。 没事没事,卡夫卡没事啦! 没事没事,莉莉娅没事啦! 贺洗尘笑了笑,忽然头顶的阳光被人遮住,人影覆盖在他身上,暗了下来。 你在干什么? 一双金丝白靴出现在他视野中,他抬头望上去是头肥羊! 手下有一票小弟的黑街老大贺洗尘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个。丝绸白领巾,绿宝石腰带,衣襟别着十字紫罗兰胸针,还有昂贵的钻石手表,随随便便一样东西就足够他无忧无虑上一段时间。 贺洗尘猛地闭上眼睛。 不行!克制!你可不能说一套做一套!忘了你跟小弟们是怎么说的吗?不偷不抢,自强不息。啊!伟大的马列毛邓,请你指引我前进的道路! 贺洗尘在心里默念几遍富强民主文明和谐,才敢睁开眼睛看面前的金发少年。 两个小机器人撞到了而已,不是什么大事。 五官深刻、俊美凌厉的金发少年不满地皱着金色的眉毛,鼻翼微翕,嘴唇动了动:Beta? A和O都有自己的信息素,即使刻意掩盖,旁人也可以感知到他们的大致味道,特别是年轻气盛的A,根本抑制不住泛滥的信息素。而眼前破破烂烂的小乞丐却没有任何令他不舒服的气息,那么只有一个可能,他不是同类。 金发少年本就不好的神情瞬间阴沉下来,深沉的碧绿色眼珠在阳光下透不出一丝光亮,无情地下达驱逐的命令:挡了我路的,被卑贱的Beta碰到的,都是脏东西。莉莉娅,不要再跟着我了。围着他转的小机器人慢慢停了下来,蓝色的眼睛黯淡下来。 卡夫卡被他阴鸷的语气吓得眼睛变成红色,躲在贺洗尘身后不敢出来。 这是旁人的家务事,贺洗尘无权过问,但脸色却冷了下来。 奉劝你一句,退学吧,要不然会被玩死在这里。金发少年调整了一下手表的位置,冷漠地碾过他放在地上的米袋,走向林荫深处。 贺洗尘抿着唇。 喂!你叫什么名字? 金发少年脚步一顿,转过头去看那个不知死活的Beta:你没有资格知道我的名字。 我叫赫尔西城。你看你已经知道我叫什么了,不告诉我名字的话,贺洗尘笑了一下,你是想欠一个卑贱的Beta么? 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我讨厌被人算计。 那我就叫你小少爷咯? 金发少年皱起眉头,冷声道:林德,我叫林德波斯维尔。说完转身就走。 贺洗尘嘴角的笑意完全收敛起来,黑色的眉眼在此刻显得异常清冽。他将米袋扛起来,拍了拍在墙角哼哼唧唧的莉莉娅的铁壳头顶:你要不要先和我走? 莉莉娅那装满程序的铁壳脑袋晃了晃:Ⅵ号机器人莉莉娅受到心灵伤害,拥有自主接触主仆关系的权利。她的眼睛暗下来一瞬,接着又重新亮起,Ⅵ号机器人莉莉娅为您服务。 分卷(11) 贺洗尘见她自动格式化,便摆摆手:不用了。 死板的小机器人忽然跳了起来:哎哎哎,你不是让我和你走吗?怎么出尔反尔? 竟然还有这么情绪化的行为?贺洗尘不禁对设计这一款机器人的程序员佩服不已恐怕掉了不少头发 。 行吧行吧。贺洗尘无奈道,莉莉娅小姐,卡夫卡先生,咱们就走吧! 口袋里的橘猫对刚才的变故完全没有知觉,依旧呼呼大睡。一人一猫带着两个小机器人,走了大半天才到了单人公寓区。 房间已经打扫干净,贺洗尘简单整理一下行李,便瘫在床上呼呼大睡。 他两天两夜没合眼了。 *** 阿斯加德没有开学典礼,校服是白底蓝边的西服款式,把长手长脚的学生们衬得十分清爽英气。他们的年龄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挺拔的身姿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蓬勃的白杨树。其中最蔫不拉几的一棵小白杨,就是坐在后排的贺洗尘A对B天生的压制让他在这个满是Alpha的班级里暴躁得想揍人,但又不能,只能拼命抑制住自己的拳头。 他没有心思去结识新朋友,Alpha们也不想屈尊纡贵主动和Beta说话,虽然不时有隐蔽的目光从贺洗尘身上扫过,但对他来说只不过是毛毛细雨,不值一提。 只要一年,一年之后就可以回去了。他无比想念萨克小镇上古奇婆婆烤的面包。 站在讲台上的是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一脸邋遢的胡茬,黑色的卷发盖住锐利的鹰眼。 我是你们的班主任,巴赫!从今天起,你们归我管,我说站着,你们不许坐着,我说坐着,你们不许躺着,否则我会免费送你们去上帝那玩一天。 现在,全体起立,三号训练场集合!巴赫声音刚落,所有人齐刷刷站起。 开学第一天第一节 课,便是实战训练课。 阿斯加德信奉强者都是打出来的,一半的课程都是对抗训练,另一半是战略素养的培养。 贺洗尘的身高在普通人里面绝对是拔尖的,但这群A跟打了激素一样个个长得人高马大,反而把他衬得跟营养不良似的。 看来得补点钙。贺洗尘不着边际地神游,忽听巴赫指着他说道:小矮子,你出来! 贺洗尘左看看右看看,心酸地出列。 你就是赫尔西城? 是! a? 是! 整个队伍顿时乱糟糟吵起来,望向贺洗尘的眼神多半不怀好意。 阿斯加德的入学考试很难,但也不是没有B考进来过。但只要在这里学习上一顿时间,在Beta里面显得超凡出众的身体素质,在Alpha面前却不堪一击。再加上要忍受A们永无止境的骚扰,所以要么常年垫底要么中途退学,几百年来只有一个Beta脱颖而出盖亚至高无上的元帅奥古斯都。 那也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 安静!巴赫猛然喝道。 嘈杂的队伍瞬间安静如鸡。 他满意地点点头,手里翻着贺洗尘的成绩单:理论六十一分,啧,踩着线进来的。 众人落在贺洗尘身上的目光更加不屑。 但是实战成绩倒是不错,九十分。巴赫颇感兴趣地挑起眉。 九十分,是入学考试实战科最高的分数。在场的所有A不由得一悚,看向贺洗尘的目光凝重起来,恍若看怪物一般。 我倒想看看你有多少本事。巴赫摸着下巴粗糙的胡茬,忽然指向肃立的金发少年,八十八分的实战分,也还不错。出来,你们两个,打一场。 贺洗尘顺着他的指尖望了过去。哦豁,这不是昨天和他不欢而散的金发小少爷吗?他们两个被分到同一个班里,不过一个在队尾,一个在队首。 巴赫抱着手臂一副看好戏的神情。紫罗兰家族的少爷隐藏身份来到阿斯加德,外面竟然一点消息也没有,也不知道是想要瞒着谁。 唔,那就请指教咯,林德小少爷。贺洗尘笑道,小心,我要把你打趴下。 林德已经在他面前站定,皱起金色的眉毛:狂妄! 两人同时冲向对方,快如闪电,普通人的眼睛根本捕捉不到他们的身形,刹那间结实的身体碰撞在一起,林德的拳头已经到了贺洗尘眼前。贺洗尘嘴角一挑,滑溜溜地错开他的手绕到身后。 林德警惕地提起手肘往后撞去,调整好身体的角度架下贺洗尘攻来的拳头。 小少爷不错嘛。 不要叫我小少爷!林德被他撩拨得火气上头,小乞丐! 你能叫我小乞丐凭什么我就不能叫你小少爷?贺洗尘笑嘻嘻地对他做了个鬼脸,右手如同水蛇一样卸去他的手劲,同时抓住他的肩膀往下一卸,咔哒一声,林德咬牙闷哼。 小少爷,你的右手已经脱臼了,还要打吗? 回答贺洗尘的是势如雷霆的鞭腿,贺洗尘往后退了一步,强劲的腿风正好擦过他胸前的衣襟。林德眼底闪过惋惜的神色,忽然一滞,眼前依旧捕捉不到贺洗尘的身影。 肩膀猛地一痛,他的身体腾空飞起,最后重重摔在地上。 嘭! 整个过程还没有十五分钟就结束了。 输给我这个卑贱的Beta感觉怎么样?贺洗尘对说话不好听的小少爷没有丝毫好感,嘴巴自然也处处不饶人。 我还没输!林德碧绿的眼睛泛起红丝。 贺洗尘猛地低下头,黑瞳深如暗渊:你已经死了。 林德身体一僵,脆弱的脖颈掌握在布满茧子的手掌里,后颈的腺体恐惧地跳动了一下,似乎感受到死亡的威胁。 令人不寒而栗。 第15章 ABO法则 ⅱ 比赛结束,赫尔,停下。巴赫的声音打破他们单方面的碾压局势。 当然,老师。贺洗尘抬起头,脸上是和煦的笑容。 林德撑着地板慢慢站起来,左手捂着耷拉的右臂,神色灰败。 这个结果让所有Alpha错愕不已,即使事先知道实战成绩,但在林德倒地之前,他们心里都是不以为然的。一个Beta而已,肯定只是侥幸得了最高分。 现实给了他们狠狠一巴掌,从来没有什么是侥幸,最高分自然有最高分的实力。 若有所思的巴赫朝面面相觑的众人说道:所有人根据实战成绩排名两两对战,现在开始!不要愣着! 是!!!傻眼的A们纷纷通过名单寻找自己的对手。 贺洗尘实在受不了林德一副天塌了的模样,小声劝道:不要沮丧,输给我的人很多。说完却发现更像在炫耀,有些尴尬地想给他接上手臂,林德却条件反射躲开了。贺洗尘无所谓地耸了下肩膀。 看够好戏的巴赫从角落走上来:你很不错。 谢谢。贺洗尘坦然接受他的夸奖,摸着脑袋笑了笑。林德的气息更加萎靡。 但是我很不爽! 嗯??? 你这个样子实在是太招人恨了!巴赫揪着他的耳朵拧了好几圈,现在给我出去,绕中庭外五线跑五圈!跑完再来上课! 为什么?贺洗尘想起外五线那可怖的里程,哭丧着脸问道,明明是我赢了! 老子看你不顺眼你就给我跑!啰嗦什么! 强权高压下,贺洗尘只能妥协,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外跑去。 巴赫瞧着他孤单萧索的背影,得意地冷哼一声,接着才看向心情低沉的林德。 知道自己输在哪里吗? 他太狡猾了。林德闷声说道,从来不和我正面对抗。 战场上的狡猾就是保命的招数!谁能活下来谁就是最后的胜利者!巴赫呵斥,赫尔西城最大的优势就是敏捷,你想让他放弃自己的优势来和你对拼力量吗?而且你以为正面对抗你就能打赢他吗?年轻人,不要太骄傲了! 林德的头压得更低。 战场从来就不是一个公平的地方,只有利用好自己的优势,提升自己的不足,才能活下去!巴赫知道学校里的贵族学生只是来镀层金而已,多半不会上战场,可他为人师者,只能将自己的一切保命招式教给他们。 赫尔的爆发力、速度、力量都很强,但是耐力却不足,如果你看得出来,从一开始就不应该猛攻,而是稳打稳扎,逐步蚕食他的精力。 你空有力量,掌控力却不够,要么过头,要么差一点点。林德,从现在开始我会加大你的训练量。 是。林德没有提出异议,他摸着自己的脖子,依稀可以感觉到贺洗尘拿捏住他性命时的冰冷感。 巴赫猛地朝一个方向大喊,他眼力好,时不时就把每个人的缺点和不足捉出来,劈头盖脸臭骂一顿:喂!你们是在菜鸡互啄吗?给我打起来,下死手!往死里打! * 为盖亚培养出许多优秀战士的阿斯加德不缺名望、钱财,更不缺土地。在寸土寸金的米德加尔特,这座军校好比城中城,有交易场所,有教育区位,甚至还有代表性十足的小城镇,平时划出普通的商业铺面租赁给商人,但每年三月,城里的人全都被驱逐出去,为阿斯加德最大的活动「生存战」腾出空间。 这座小城镇的名字叫「尼龙伯根」,即死人之国,能从里面走出来的最后一个小组,将会获得无上的荣耀。当然,现在它只是一个热闹平凡的小镇。 贺洗尘远远听见尼龙伯根里传来热情的吆喝声,心里想着跑完圈得去给家里那只小橘猫买点猫粮。他眨眨眼睛,沾在睫毛上的汗珠掉了下来。 转角的指示牌上用古老的文字镌刻着阿斯加德的校训「能鹰隐爪」和「死为最终天理」。路两旁种着梧桐树,风一吹,掉了一地金黄的叶子。梧桐树之间放着一张长椅,扫地机器人追逐着飘零的落叶,仿佛爱玩的小孩子追逐蝴蝶和蜻蜓。 贺洗尘身上的校服外套已经被湿透,黑发沾在耳边,长袖挽了一半,露出手腕处一条陈旧的五颜六色的手绳。他抬头看了眼透过树叶照在地上的光线,发现在第十三和第十四棵梧桐树中间的长椅上的男人还没走,每次经过都能看到他保持同样的姿势,一动不动地坐着。 这次他总算有了些变化男人慢慢站起来,推了下金边眼镜,一手搭在腰间的佩剑,走了八步,正好拦在贺洗尘必经的点上。 停下来。 贺洗尘不明所以,但还是刹下脚步,轻轻喘着气问道:请问有什么事吗? 你的速度已经开始降低,时间拉长,没办法构成一个严谨的周期。男人的语速不快不慢,每一个字发出的音调似乎都认真校准过,严密得好像只是单纯在发出声音,而情绪已经剔除在外,让贺洗尘不禁怀疑他是不是一个仿生机器人。 你竟然跑了五十钟!明明之前是四十六分钟!男人的语气有些暴躁,这时才暴露他是个活生生的人类。他顿了一下,恢复冷静的语气,总而言之,我希望你不要再跑了,要不然我的心情会很差。 强迫症啊这是 要不你别在这里看我跑步,都已经到饭点了,你先去吃饭吧。贺洗尘真诚地提议道。 不行!男人斩钉截铁说道,你不跑完我没办法离开。 好麻烦啊 这个世界的性别分化那么奇怪也就算了,为什么这里的人也这么难搞! 啧,把你的扣子扣好!男人忽然嫌弃道,还有你的袖子两边不对称,重新整理。 贺洗尘低头看了眼因为太热而解开的顶端两颗纽扣,嘴角一扯:好,行,我扣还不行吗?不过这位同学,我被老师罚跑,要是跑不完就有大麻烦了。 你应该叫我师兄。男人语调冷硬,我是二年级的提尔阿克曼。 我叫赫尔西城。 提尔觑了他一眼:你就是今年的Beta?怪不得出了那么多汗也没有难闻的信息素。一个星期后高年级回校,你要小心一点。他意味声长地提醒了一句,不等疑惑的贺洗尘提问,继续说道,还剩下多少圈? 最后半圈。贺洗尘无奈道,所以你就让我过去吧,反正我也不会经过这里。 提尔抬起手臂,黑色石英表显示时间已经不早,他皱眉想了想,终于让开脚步。 聊了这么一会天,贺洗尘也恢复了点力气,朝他摆摆手:那我先走了。 提尔点头,打理得整整齐齐的银灰色头发没有丝毫动摇,看他跑远之后,抬脚往对面的花房里走去。 贺洗尘是新来的,耳目闭塞,也没人和他说过,阿斯加德获得佩剑许可的只有提尔,他是盖亚唯一的公主殿下指名的骑士。 透明玻璃的花房隐藏在银杏树林里,鹅卵石铺就的小道两旁种满垂丝海棠。提尔轻轻敲了三下门,听见里面传来柔和的女声:进来。 公主殿下,时间到了。提尔站在缤纷绚丽的花海外,没有踏进一步。 奈姬的脖颈戴着一条金色的丝带,手捧一盆白色的满天星,火红的长发垂在胸前,眼形狭长而锐利,本应该是十分威严的长相,但她的神情过于温柔,瞳眸半敛着,像与世无争的隐者。 提尔,你先回去,我暂时想留在这里。 我的职责是保护您的安全。 对O来说,有什么地方是安全的吗? 提尔半跪下去,神情严肃:殿下! 奈姬歉意地笑了笑:是我失言了,我们回去吧。这里的昙花快开了,到时我们再来。 是。 *** 贺洗尘不出意料地被孤立了。没有人愿意和他说话,一开始还有几个桀骜的少年看不惯他,叫嚣着和他打上一场,最后无一不被按在地上摩擦。对他实力的异议越来越少,但仅凭Beta的身份,就足够这些眼高于顶的贵族Alpha保持傲慢的态度。 分卷(12) 幸好贺洗尘不在意这些,一个人也能自得其乐,家里还有一只猫和两个小机器人要养活,也没那么多时间陪他们耍小心思。Alpha们没有自降身价来招惹他,双方也算相安无事。 例行跑完五圈外五线,贺洗尘回到三号训练室时人已经跑光了,只剩下一个林德还在锲而不舍地和Ⅹ号机器人进行模拟实战。编号为Ⅹ的新型机器人抗打击能力强,危险程度较低,最适合拿来训练。 机器人的铁臂扫过林德璀璨的金发,下一秒便被凶猛的金发少年卸下,电光滋滋啦啦地响着。他眼角余光见贺洗尘走进来,示威一般抬脚将机器人的脑袋踢飞。 贺洗尘捧场地鼓鼓掌。 林德突生一拳打上软棉花的无力感,撇过头道:老师说你跑完就可以走了。 哦。贺洗尘也是个没心没肺的,像放学的小学生一样快乐得说话都飘了起来,再见啦~ 等等。 贺洗尘回头,问道:怎么了? 林德抿了下唇:今晚高年级回校,你自己小心。 这一个个的,高年级回校到底怎么了?贺洗尘想起提尔也和他说过同样的话,忍不住问道,就算要我小心,也应该让我知道要小心什么吧。 林德呼出一口气,让他放下贵族的架子去提醒一个Beta已经是极限了,这还是看在他是个好对手的份上,要是寻常人,他连看一眼都不屑。 今晚是阿斯加德的传统节目,高年级扫楼捉弄低年级,他们不会把Alpha怎么样,但你身为平民Beta,如果被他们捉住,会受到什么待遇,我想你应该心知肚明。而且扫楼夜发生的所有事情,事后都不得追究。 你的意思是,他们会集中来捉弄我。 不,不止是捉弄! 林德咬牙:A不仅喜欢O,也可以接受B你知道以前的Beta为什么会退学吗! 贺洗尘似乎明白了,慢慢地歪下头,瞪大眼睛:哇哦,这也太伤风败俗了吧。 阿斯加德的校规宽松,他们只负责把学生培养成一个合格的战士。至于斗殴、校园霸凌、学生的死活,抱歉那些不关我们的事。 知道的话到时把门关紧一点。 小少爷 都说了不要叫我小少爷! 你的耳朵红了哎。 操! 林德暗骂了一句,觉得自己肯定是发神经才会觉得这个比A更像A的贺洗尘会吃亏。 反正在我打败你之前,你绝对不能消失!林德讨厌Beta,但他更讨厌输。 那你抓紧一点,生存战后我可能就要走了。贺洗尘道。 你要退学? 准确来说,我考进阿斯加德的目的就是夺得生存战的第一名,然后我也没留在这里的必要了。贺洗尘耸了下肩。 为什么?林德不禁发问。只要能在阿斯加德顺利毕业,对于一个平民Beta来说以后的前途必定不可限量。 唉,家里有个小朋友崇拜那个奥古斯都元帅,我不就得帮他弄一个签名回去。贺洗尘看起来就像个为了弟弟妹妹追星而担忧,却又心软帮忙出钱买演唱会门票的傻哥哥,听说生存战第一名能见到他,我就来了。 就,就这样?林德难以置信地提高声音。 要不然嘞?贺洗尘摊手,那条柔软的手绳藏在袖筒里,只露出半截线头。 就为了一个签名,你就考上其他人求而不得的阿斯加德?!林德握紧拳头,这个理由荒唐可笑,令他不禁更加生气,生存战我绝不会输给你!我们就来比比看,究竟谁能拔得头筹! 门外的夕阳渐斜,红色的霞光照在贺洗尘身上,将他黑色的头发和眼睛,照得似乎燃起一团火焰。 行啊,林德。 第16章 ABO法则 ⅲ 阳台上摆着三盆廉价常见的花草,沾着水珠挺拔地舒展着枝叶。碎花蓝窗帘被拉到两边,窗户下是一个藤编的猫窝,里面放着灰色和黄色的毛球,小橘猫埋在柔软的布团里,只露出粉红色的肉垫。卡夫卡和莉莉娅在玩贺洗尘给他们买的小皮球,小皮球在空中飞来飞去,看得人眼花缭乱。 贺洗尘的头发往下滴着水,将肩膀那一块浸透他也不理,拿起在图书馆借的《ABO法则》,一目十行看了一会儿,便将书扔回原位。 全书都在鼓吹Alpha的至高无上,认为Beta天生应该臣服其下,而惹人怜爱、忍让温柔的Omega的唯一美德,就是乖顺地服从强大的Alpha,唯一作用就是生育机器(当然该书作者不敢使用这么明目张胆的字眼)。贵族是ABO法则的拥趸,他们通过强调ABO法则的正确性来巩固自己的地位。 贺洗尘忍不住心生厌恶。 这个世界非常奇怪。按理来说,随着文明的发展,「人性」会抑制「兽性」,「理性」可以控制「本能」。但在这个社会,「性_欲」是失控的,只要发情期一到,A就会如同猛兽扑向O,而O也会一昧渴求A的进入,无论他们的真实想法究竟是愿不愿意。Beta虽然被认为是平庸的一类人,但至少不会露出这种丑态。 现在的贺洗尘还没有时间去思考这些问题笃笃的敲门声打断他的思绪。 猫窝里的橘猫从布团里抬起头,趴在毛球上喵了一声。 嘘安静一点。他轻声说道,橘猫咂了咂嘴,前爪推着灰色的毛球,不再叫唤。 贺洗尘抱着手臂,隔着门板的谈话声有些不清楚,但足够让他确认高年级的扫楼活动开始了。 敲不开门,他是不是不在? 不可能。 走开,我有钥匙。尤弥尔掏出早有准备的铜色钥匙,一边开锁一边说道,不知道考进阿斯加德的Beta比起其他人怎么样?先说好,我要第一个! 罗里吧嗦些什么,快点开门。 看照片长得还是不错的。 尤弥尔将门推开,房间内一片黑暗,只有两个小机器人的蓝色眼睛亮着,窗户大开,蓝色的窗帘在晚风中飘荡。 好像真的不在。 妈的被他跑了! 而此时的0341内,两个高年级生毕恭毕敬地半跪在地上,低着头不敢说话。他们只是想来捉弄新生,没想到一开门就见紫罗兰家的小少爷面色如冰地站在面前,吓得他们腿脚一软,直接跪了下去。 贵族也分三六九等,林德的家族处于金字塔顶端,俯瞰着底下殷勤谄媚的小贵族。绝大多数小贵族都依附在紫罗兰名下乞活,别说小少爷了,就算只是一个管家,他们也不敢得罪。 两名倒霉的Alpha内心痛哭流涕,他们完全没听说过紫罗兰家的少爷会到阿斯加德读书啊!忽听靠着墙壁的林德冷声问道:今晚有Alpha去袭击Beta吗? 两人连忙回答:是,三年级的尤弥尔大人好像弄到了那个Beta的房间钥匙! 林德眼皮一跳。 在贵族圈里,尤弥尔的名声呈两极分化。她是极其稀少的女A,性格强势又花心,不少Omega都遭到她的毒手。她还是去年的生存战获胜小组成员之一,就算是贺洗尘,对上她都不一定能讨到好处。 林德心里的天平摇摆不定。他不关心贺洗尘的安危,但他还没有把输给他的帐算清,要是那个人真的受不了屈辱退学,或者死了,他的人生污点就永远没办法洗刷干净! 算了,他要是真的消失了,那也只证明他不过如此而已。 不要告诉别人我在这里。林德最后这样说道。 能在这里读书、又清楚他背景的都是见多识广的人精,知道他不想暴露身份,自然三缄其口,替他保守秘密。两名Alpha忙不迭应声。 林德转过身。月华如水,落进窗外的银杏树林,暖黄的路灯下,似乎快速掠过一阵黑色的风。 * 银杏树林的面积很大,偷溜的贺洗尘小心翼翼地躲在一棵树上,树下还有零星几个学生走向公寓楼。 看来这一年是没办法过得舒坦了,那些针对他的A可不会因为不是扫楼夜,就乖乖地当个好学生。他有些泄气地想着,轻轻叹了一声。口袋里的橘猫细微地叫了一声,他迅敏地跳下树枝,在黑暗中无声地穿行。 花房在银杏树林中心,旁边是一个碧绿的湖泊,在夜色下泛着冷光,让贺洗尘有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 他悄悄溜进后门,宿舍没办法回,只能在这里将就一晚。 所有的花朵都在沉眠,收起娇艳的花瓣,静静地倚靠在一起。贺洗尘只知道这里有一个花房,却不知道这个花房这么大! 一大簇一大簇的满天星,挂在半空垂下来的绿萝,风铃草放在最角落的木架子上。贺洗尘看得眼花缭乱,转了几圈还没把所有的花草认全。 他把猫放在头上,一边后退,一边数着花盆的数量,忽然脚下一绊,他立刻停下脚步。那是一株与他等高的植株,托着一个尖端露白的硕大花苞。 贺洗尘耳尖地听见前门吱呀一声,走进两个人,刚想躲起来,却忽然定住脚步在这个四处喧嚣的夜晚,在这个寂静的花房里,花苞缓缓绽开洁白的花瓣,素雅的香气沾上贺洗尘的衣襟和乌发。 贺洗尘突然高兴起来。开学以来积累的糟心情绪,因为目睹一朵花开全部都烟消云散。 胖橘,咱们太走运了。 头上的橘猫瞪大眼睛,好像应和一般奶声奶气地瞄了一声。 是谁?从前门进入花房的另外两个远方来客隔着昙花枝警惕地问道。 贺洗尘把胖橘举过头顶,笑道:猫。 皎洁的月光透过花房玻璃落在提尔银灰色的头发上,他面色肃然,将奈姬护在身后,上前两步,佩在腰间的长剑微微出鞘:到底是谁? 哎呀呀少年人不要动粗。贺洗尘从旁边探出头,在下只是一介铲屎官而已。 是你。提尔皱眉,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奈姬从他身后走上来,红色的头发挽在耳边,浅蓝色的棉麻长裙缀着流苏,轻声叫道:提尔。 殿下请放心,是一个无害的Beta。 贺洗尘把胖橘重新放回头上,呲着牙说道:Beta是真的,无害就不一定了。 奈姬笑了一下:你好,我是奈姬加西亚。 我叫赫尔西城。他行了个绅士礼,你好哇,公主殿下。 所以你来这躲扫楼夜了? 我一个人可干不过一群A,只能先跑为上。贺洗尘坐在最后一级木梯,长腿直直地往前蹬去。旁边是正襟危坐的提尔。 那你没事吧?奈姬坐在第三级木梯,抱着胖橘逗弄,听了他的经历不禁担心道,我听说阿斯加德除了学业从来不管学生之间的纠纷,你会不会被欺负? 贺洗尘靠在墙上,眼睛微眯,轻哼一声:我才不会被欺负。 他说得笃定,让奈姬不禁一怔。 可是,你是Beta啊 可是,我也很强啊。贺洗尘一只手撑着摇摇欲坠的脑袋,理所应当地答道。 那朵洁白的昙花已经逐渐枯萎,在所有人和花都酣睡的夜晚,只有三个人目睹她艳丽极致的盛放。 奈姬抓紧自己的裙摆,颤声问:很强,就能不被人欺负吗? 贺洗尘沉吟一下:那也不是,你看,这只猫就可以欺负我。 猫? 没办法,谁叫是自己捡回来的小祖宗呢。他捂着嘴打了个哈欠。 提尔微不可闻地啧了一声,接着说道:保持好你的礼仪。 贺洗尘揉了揉眼睛,勉强打起精神:平时这个时候我已经睡觉了。他的训练量大,没有充足的睡眠时间白天就会变成一条躺尸的咸鱼。 奇怪,你身上怎么没有A的味道?他对信息素的感知在Beta中算是灵敏的,风中除了各种草木清芳,还有奈姬身上属于Omega的甜美香气,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味道。 看来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提尔摸着自己的后颈, Alpha的腺体不像Omega一样可以标记,但由这个腺体所产生的各种激素可以让A的身体更加强壮,同时也容易使他们失去控制性_欲的能力。 提尔是个很严谨的人,扣子永远扣到最顶端,头发永远一丝不苟,以理论和实战双科第一的成绩进入阿斯加德。这样的他无法容忍失控的自己,就像狮子无法容忍羚羊在面前蹦蹦跳跳而不要咬碎它的喉咙。 我把腺体摘除了。他轻描淡写地说道,浑然不觉得摘除腺体后带来的一切后果有多严重。譬如被家族放弃,譬如周围人异样的目光 贺洗尘惊讶了一瞬,随即了然,怪不得身为Omega的奈姬公主会由一个A寸步不离地保护着。他摸了下自己的脖子,问道:痛吗? 从没有人问过这个问题,提尔回忆了一下手术过程,说道:在手术台上没有知觉,他虚握住手掌,但下来之后可以明显感觉到疼痛,力量、速度、体力都下降许多。 确实有这个可能,腺体分泌的各种激素虽然少,但对身体的作用很大。贺洗尘沉思了一下,抬起头来忽然笑道,果然,二年级的头名不是那么好当的。 提尔摘下眼镜擦了擦 ,撇过头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是头名? 你连摘除腺体这种事都干得出来,还有什么你做不到?贺洗尘反问。 有哦,奈姬忽然笑眯眯插话,提尔怕虫。 贺洗尘挑了下眉,戏谑地看向有些羞恼的银灰发骑士。 殿下! 奈姬捂住嘴,宝蓝色的眼睛满是笑意。 *** 林德 ,你要善良,勇敢,要保护弱者,保护那些需要你的人。金子一般灿烂、柔软的长发垂下来,苍白的女人温柔地抚摸着趴在她膝盖上的儿子的脸颊。 分卷(13) 我会善良,会勇敢,会保护所有人。妈妈,你也要快点好起来。小孩软糯地说道。 女人压下哀伤的笑容,道:妈妈爱你,妈妈爱你 那头美丽的金发忽然一根根落满地,趴在她膝盖上的小孩沉沉睡去。 林德猛地从梦中惊醒,不知何时起已经泪流满面,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掀开被子赤脚打开门,跌跌撞撞地跑向回廊另一头。 扫楼活动已经结束了,公寓楼又重回安静。地板的冷气通过脚底传到他的心脏,天花板上的吊灯发出暧昧不明的光芒,让他有种仍旧身处幻梦的错觉。 0315,0314,03130309! 林德把门敲得怦怦响,隔着三个房间都能听到声音,但他始终等不到房门打开。 他又想起那个吵吵嚷嚷的葬礼上,纯洁的白玫瑰堆在水晶棺里,紫罗兰的丝巾盖在那个终其一生都在忍让的女人脸上,她到死都要以紫罗兰家族的Omega入土。她从来没有一天是自由的。 妈妈,对不起林德的声音饱含愧疚与痛苦,苦涩的潮水汹涌彭拜将他整个人淹没。 咔哒一声,门忽然开了一条小缝,一双惺忪的睡眼半眯着,声音困倦:小少爷啊怎么了? 林德愣了一下,无措地后退一步,眼睛闪了闪,脸上的泪痕已经风干,张嘴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贺洗尘迷迷糊糊地把门打开,招呼道:你先进来吧,有什么事吗? 不用了。他又恢复成面无表情的模样,你、你没事吧? 扫楼吗?我偷溜了,没人找得到我。贺洗尘倚着门框,忽然笑道,难道小少爷你在担心我? 不是。林德冷漠,和他说话,他从来占不到上风,索性拔腿就走。 贺洗尘目送林德走远,才摇摇头关上门。 现在的小孩啊,怎么都是刀子嘴豆腐心?太不坦率了。 他打了个哈欠,整个人摔进柔软的床铺里,脑海中忽然闪过花房外那一片碧绿的湖泊。 我说怎么这么眼熟呢,不就是小少爷的眼睛吗? 第17章 ABO法则 ⅳ 阿斯加德的圆厅很大,分成三层,大厅里每个人手里都端着银色的餐盘,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吃饭。贺洗尘的餐盘堆满各种肉类,只留出一个小角落放着一小碟青菜。 学生不能喝酒,他只能给自己倒了一杯柠檬汁,喜滋滋地一个人窝在角落里大快朵颐。全校就他这么一个Beta,他不想徒生事端,惹不起还躲不起么。 事实上有些事情还真不是想躲就能躲得掉的。 一杯冰水从头上倾泻而下,还没融化的冰块掉落在他的餐盘上,水滴沿着脖颈淌进衣服里。 不小心手滑了。尤弥尔把手里的玻璃杯放到桌子上。 嘈杂声瞬时都安静下来,好几个Alpha已经露出挑事的笑容,为尤弥尔鼓掌叫好。 昨晚没有捉到你,今天我们继续。她压低身体,故意在贺洗尘耳边吹了一口气,毫不掩饰恶劣的趣味。 贺洗尘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扭过头和她对视,笑了一下,忽然出手。 尤弥尔避开他的手,刚想大肆嘲笑一番,却见座位上的Beta如雷电一般伸出另一只手,同时反身将她压在桌上。她的右手被反剪在身后,还未挣脱开他的束缚,一杯柠檬汁沿着她的脸颊流满整张桌子。 抱歉,本来应该回敬一杯冰水的,但手头上只有这杯柠檬汁。贺洗尘松开她的手,后退三步,礼貌地笑了笑。 尤弥尔的爷爷是盖亚除了国王之外权力最高的大公,从小她就是混世魔王一般的存在,从来没人敢惹她。她本身实力不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还没在一个Beta身上吃过亏。 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看起来似乎在竭力压制自己的怒火。信息素失控一般狂飙,Alpha们忍不住捂着鼻子连连后退。他们本能地排斥着同类。 你死定了!你死定了!她嘶声尖叫着,同时挥着拳头攻了上去。愤怒已经掩埋了她的理智,打起架来半点章法都没有,仅凭反应能力疯狂地袭向那个挑战她权威的Beta。 贺洗尘的力量和速度比起她是稍逊了点,但轮回那么多个世界,身体硬件跟不上,判断意识和战斗技巧却比所有人都来得娴熟。要说杀人自保的本事,整个阿斯加德还没有一个人够格指导他。 两人打得有来有往,势均力敌,一时竟谁也奈何不了谁。 对角的巴赫郁闷地喝了一大口朗姆酒,他早知道这个学生不好对付,哪知道这么难搞,看那一招一式的,这哪是在打架?分明是战场上杀人的手法。这一周观察下来巴赫早就发现自己真的没什么可以教给贺洗尘,跑圈只不过是一项对贺洗尘而言最好的锻炼耐力的方法,就算他不说,贺洗尘也会去做。 a怎么比当年的奥古斯都还要变态? 巴赫和奥古斯都是同年,二十年前的扫楼夜,奥古斯都以一种悍不畏死的气势和Alpha们硬杠,肋骨断了五根,内脏受损,住院半个月,但效果很好,从此再没有人敢来招惹他。昨晚的扫楼夜没传出什么大事件,巴赫还惊异贺洗尘不声不响地就把那群Alpha制服了,现在看来怕是没完没了。 他咂咂嘴,将瓶底最后一口酒喝完,打了个酒嗝,站起身。贺洗尘的身体还在发育,比不上年长他两岁的尤弥尔,持久战这么打下去,肯定会吃亏。好歹是自己的学生,让别人欺负了不是丢自己的面子吗? 巴赫还没有动作,却听人群爆发出一声惊呼银灰色的人影翻过二楼的护栏一跃而下,挡在贺洗尘面前,剑鞘直指暴怒的尤弥尔。 今天不是扫楼夜,你违规了。提尔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只是在单纯阐述一个事实。 滚开!你这个Alpha的耻辱! 尤弥尔,你的气度呢?提尔没有丝毫被辱骂的恼怒,神色淡淡,反而把尤弥尔的丑态衬得更加不堪。 他只是一个Beta!他竟然敢违抗我!他该死!尤弥尔的信息素已经完全不受控制,一些弱小的A承受不住她的威压逃出圆厅。 包括你!提尔!不要惹我! 提尔啧了一声,他受够这些目中无人的贵族脾气了,要不是怕出手会连累奈姬,以他的傲气早就挥剑砍上去。 如果我帮你解决她的话,你可不可以带我去见奥古斯都?身后的贺洗尘忽然说道,眼底带着浓浓的期望和跃跃欲试。 提尔觑了眼搭在他肩膀的爪子:你在和一个救你的人谈条件。 贺洗尘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两声,倏地目光一凝把他往旁边一推:没办法了!赔本买卖!免费送给你!突袭的尤弥尔红着眼睛,一拳打中贺洗尘的右肩,却见一直避而不战的Beta猛地强硬起来,一记重拳撞上她的太阳穴。 要是被退学的话,一定要保住我啊提尔!贺洗尘甩了甩手臂,眉眼间满是凝重。狂暴的Alpha不好对付,但是他今天不把人揍服了,以后永远不得安生。 老实说得罪一名贵族挺麻烦的,但贺洗尘也不怵,昨晚他躲起来早就料到会有这样的后果。 尖锐的嗡鸣声在脑中回旋,让失控的尤弥尔恢复了一点理智。她扶着椅子,忽然抡向贺洗尘那边。 一只强壮的手臂拽住椅子腿,那张椅子忽然停在半空,纹丝不动。 三年级的,欺负我的学生是看不起我吗?巴赫那头黑卷的半长发被劲风吹向两边,露出粗犷的面容和锐利的双眼。 终于忍耐不住打算冲上去将尤弥尔暴打一顿的提尔 顿下脚步。 老家伙!尤弥尔暗骂一声。 巴赫在前线奋战十几年,将自己的一切都贡献给盖亚,奖章加身,因伤退役后便进入阿斯加德教课。尤弥尔今天要是对这样一位忠诚的战士出手,明天议院里的政客们就能借此攻讦她的爷爷。她做事虽然混账,却视家族的荣耀重于一切。 她的右手不甘地颤抖着,最后垂下去,冷笑道:Beta,你会为今天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Alpha,我之言行,光明磊落,不违道义。贺洗尘寸步不让,神色坚毅。 尤弥尔阴毒地盯着他许久,终于迈开步伐,走出一片狼藉的圆厅。 巴赫把椅子扔到地上,忽然踢了贺洗尘一脚:小子,你在耍什么帅? 贺洗尘踉跄两步,竖起大拇指说道:比不上你刚才那一手,帅炸了简直! 老子一直这么帅! 早知道老师这么厉害我还跟她打什么打! 老子要早一步出来就得被她的信息素熏死在这里。巴赫捏着鼻子嫌弃,他看了一眼提尔,摆摆手道,你们年轻人的问题自己解决,我先走了。 贺洗尘随手搬了张椅子跨坐上去,一脸疲倦地摇了摇手:再见慢走不送。他刚才还是太勉强自己了,用力过猛,现在整个人提不起力气。 哼,这会儿知道腿软了?巴赫嘲了他一句,大摇大摆走出圆厅。 让我歇歇,让我歇歇。贺洗尘疲倦地嘟囔道,在砸碎的桌椅堆里埋头休息。 围观的人不敢上去说些什么,他展现的实力让Alpha们不敢造次。他们都有预感,废墟中间的黑发Beta会是下一个掀起盖亚风暴的奥古斯都。 这里是丛林,所有人都是野兽。他们本以为贺洗尘是陷入兽群的猫,此时才发现,向他们亮出獠牙的是一头凶残的猛虎。狩猎的食物链忽然发生翻转。 光明磊落,不违道义吗?提尔抄着双手,踩着破碎的玻璃渣来到他面前,你的胆子很大,尤弥尔是条疯狗,让她闻到血腥气,不把你的骨头咬碎了绝不会松口。 贺洗尘抬起眼睛,强迫症骑士逆着光嘴角带笑,他的眼珠是通透的琥珀色,太过温柔的颜色反而和他凛冽的性格相悖。 那很麻烦啊。他叹了口气,看起来确实在很真心实意地为这件事情而烦恼。 一年级的赫尔西城,奈姬殿下让我替她问你一声,今天愿不愿意和她出去逛街?提尔忽然问道,声音铿锵有力,圆厅里霎时又一静。 贺洗尘抓了抓头发:不会给她添麻烦吧? 殿下是盖亚唯一的继承人,谁敢找殿下的麻烦。 谁知道呢?越大的靠山,往往身处旋涡中心,要么沉入海底永不见天日,要么就将胆敢冒犯的船舰全部掀翻。盖亚唯一的继承人,背后涌动的暗流绝没有听起来那么光彩。 但是谁在乎呢?小姑娘都已经怯生生地伸出她的大腿,他要是不领情就太不识抬举了! 贺洗尘提高声音,笑眯了眼睛:荣幸之至。 圆厅三楼的林德俯瞰地下反射着阳光的玻璃碎片,漠然转身离开。 *** 咱们这位公主殿下怎么那么喜欢花?贺洗尘头戴宽沿草帽,一身休闲,旁边是西装笔挺、目不斜视的提尔。这是贺洗尘第五次陪奈姬出来逛街,他们站在一个卖风车的小推车旁,风一吹,满车的风车呼啦啦地转起来。 这两个人的长相实在耀眼,一个和煦如风,一个冷冽似冰,虽然身上没有Alpha的威压,但看上去就不是普通人。对于众人的指指点点,提尔无动于衷,贺洗尘跟老板买了一个风车,挡在面前,一笑置之。 这里是米德加尔特最大的花鸟市场,地面湿漉漉的,小道两旁摆满了各种鲜花盆栽,还有透明鱼缸里游动的金鱼,关在铁笼子里的灰色兔子,五颜六色的鹦鹉。 奈姬的打扮就像一位寻常的乡下少女,棉麻长裙,红发编成辫子垂在胸前,草帽子放在脖子后,兴致勃勃地挑选花种,脸上的笑容比阳光还灿烂。为了不打扰奈姬的雅兴,他们隔着两三米的距离,保证危险降临的时候能最快赶到她身边。 唔,但是她喜欢的话就好。花儿和女孩儿,多么般配。贺洗尘透过风车的间隙注视着那位少女,忽然吹了一口气,风车猎猎地转动起来,模糊了奈姬的身影。 提尔撇了他一眼,眼中闪过复杂的沉思神色。 赫尔,你问我殿下为什么会喜欢花?过了许久他终于缓声道,因为花香可以掩盖住Omega的香气。 殿下她,厌恶自己Omega的身体。 第18章 ABO法则 ⅴ 盖亚帝国的Omega能享受最好的待遇,享受所有人的追捧,但他们却失去了独立和自由。金丝笼已经为他们打造好,他们会得到一位强大的Alpha的垂青,然后一辈子依附A的宠爱生活在他的羽翼之下。 老国王只有奈姬一个女儿。如果她分化成Alpha,王位便由她继承,要是分化成Beta,也没关系,他就把奈姬送到遥远的富庶的土地上,她会是盖亚最尊贵的公爵。但她是Omega。 奈姬是盖亚唯一的公主。 谁能娶到奈姬,谁就能拥有整个王国! 你知道这个市场里有多少双觊觎殿下的眼睛吗?提尔的眼神冷了下来,温暖的琥珀色眼珠凝满冰凌。 贺洗尘迅速扫过街口读报的绅士、卖金鱼的小贩和阁楼躲在晾晒的被单后的女人:那可多了去了。 我的使命就是守护殿下。 我知道,你这个强迫症骑士! 挑选好花种的奈姬抱着纯洁的百合花束向他们走来,脸上带着明媚的笑容,在落日的余晖中温暖照人,却忽然跌倒在地上,她脖子后的腺体猛地散发出甜腻的香气。 整个花鸟市场为之一震! 发情的Omega! 措手不及的贺洗尘和提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第一时间来到奈姬身旁,隔绝躁动的人群。 该死!发情期为什么会提前! 贺洗尘将奈姬搂进怀里,余光觑见掉在地上的花束里掺着一朵白色的曼陀罗花,他冷静道:先找个封闭的房间!三楼!我带奈姬上去,你把街上的人解决了! 不行!提尔拽住他的肩膀,我还无法信任你! 我去你大爷的!贺洗尘抓住提尔的长剑直直地抵住自己的胸口,我要是做一丁点对不起奈姬的事,就由你的剑刺入我的心脏! 提尔皱起眉头,却见他怀里的奈姬艰难地抬起潮红的脸说道:我口袋里有抑制剂 分卷(14) 贺洗尘直接挣开提尔的手,头上的草帽被风吹落在街道上,长腿一迈,直奔三楼脸色惊惶的女人家里。 提尔难看的面色变了变,终于缓缓抽出长剑:殿下就交给你了,我会把街上的暗线都解决掉。凌厉的目光首先望向蠢蠢欲动的绅士。 * 老旧楼房的窄小楼梯长满青苔,滑溜溜地,光线黑暗,只有一盏眼睛一样的灯泡散发出不稳定的光芒。 亚当斯太太紧张地在潮湿的小阁楼里走来走去,她看见了!她看见那个黑发Alpha抱着那个Omega走上来了!他想杀死我!不!不是我做的! 她想要逃跑,但手脚发抖,连走出这个房间都做不到,至少在这个封闭的小房间内,她还能找到几丝安全感。 也许我猜错了!他只是只是 木板门猛地被踹开,亚当斯太太急促地叫了一声,瞬间软倒在地上。 不是我不是我,我只是拿钱办事,有人有人让我一看到这个小姑娘就把消息告诉他!不用人逼问,她直接一股脑都倒了出来。 亚当斯太太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被贺洗尘粗暴地拖着后领丢到门外,伴随着一声巨大的关门声,她终于大声痛哭出来。 日暮的橘光透过窗户缝钻进阴暗的小阁楼,贺洗尘从奈姬的缝制口袋里掏出抑制剂和针管,他的面色没有丝毫慌张,镇定得不可思议,只有鼻尖沁出一点汗珠。Omega太过甜腻的香气迫不及待地冲进他的鼻腔,让他有些头晕目眩。Beta尚且如此,要是Alpha 贺洗尘的脸色冷下来,手脚麻利地将黑色的试剂抽进透明的针管里,不详的黑色试剂沿着青紫的血管进入奈姬的身体。 奈姬情动的潮红全部消退下去,呼吸也逐渐平稳。见效太快,反而让贺洗尘心生疑虑。 奈姬,奈姬贺洗尘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却见奈姬猛然睁开眼睛,接着痛苦地尖叫起来。 赫尔!她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他的名字,我没事我没事 这他妈的不是抑制剂!贺洗尘气急败坏,但现在显然不是问责的好时机,他捏住奈姬的肩膀,告诉我,你要我怎么做。 奈姬的额头滚下大颗大颗的冷汗,嘴唇发白,却还是笑了一下:什么都不用做它能让我清醒 Y型试剂,黑市上流通的效力最强的抑制剂,能让O瞬间从发情期脱离出来,相对的,那些无穷无尽的情_欲会转化成蚀骨的疼痛。许多自厌的Omega都会使用Y型试剂,即使代价是发情期紊乱,生育功能受创。 贺洗尘扯下被阳光烘烤得温暖的被单包裹在止不住颤抖的奈姬身上,将她抱在怀里,轻轻地拍打她紧绷的后背。 奈姬的手攥着贺洗尘的衣服,用力得指尖苍白,呼吸浑浊沉重,沸腾的血液在血管里翻涌。 她忽然剧烈地打了个抖,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下来,湿润了贺洗尘的衣襟。 恶心!太恶心了为什么我的身体这么恶心!我想去死 贺洗尘眉头深锁,用力地抱住不断挣扎的奈姬,制住她自残的行为:小姑娘,活着是挺不容易的,但不要随随便便地想着去死,要不然门外的强迫症骑士会哭的哦!再说了,我们奈姬一点都不恶心,我们奈姬最漂亮了。 小姑娘,活下去。 提尔守在门外,他已经将潜在的危险全部根除,长剑回鞘,肃立在门外,夕阳的最后一丝光亮照在他冷硬如同雕塑的侧脸上。 月亮爬上红色的屋顶,深蓝的天空逐渐出现几颗星子,死寂的阁楼没有丝毫人气。 贺洗尘打开门走出来的时候,他只看了一眼,沉默着没有说话。 奈姬在里面休息。 嗯。 贺洗尘靠在门右边,和提尔分据两边。他忽然想抽根烟,手指摸向口袋,却只找到一只风车,只能叹气一样把风车吹得呼呼响,直到最后停下转动,他才声音疲惫地问道:提尔,你为什么会跟着奈姬? 提尔没有回答。 过了许久,肃穆的声音在尘埃飞舞的阁楼响起:我是她指定的骑士,我已经向她起誓会守护她一生,我身上这柄剑就是殿下赐予我的信物。 这么庄严神圣啊!贺洗尘脸上浮现出为难的神色,那我要是自作主张,说要跟在她身边会不会太轻浮了? 提尔的脸上浮现出惊疑的神色,却见贺洗尘笑道:我不会和你抢骑士的位置,我呀我看这个小姑娘顺眼得很,笑起来挺好看的,便想让她多笑笑。 哎哎,我可不是居心不良之辈。贺洗尘在胸前打了个叉。 提尔颔首:我知道。他的目光绵延向窗外深蓝的夜空,接着回到贺洗尘身上,手一横,将长剑举到他面前,以表托付之意,愿此生光明磊落,不违道义。 贺洗尘愣了一下,也将手中的风车递出去,慨然道:愿此生光明磊落,不违道义。 一个瘦弱的小姑娘孤注一掷的挣扎,终于在破旧的小阁楼内酝酿成一场风暴。谁也不知道这场风暴,最后会将盖亚平静的假象撕破。 *** 因为这次意外,花鸟市场进行了一次大清理。所有贵族在暗地里布下的眼线被一一拔除,被收买的原住民被强制搬离。而那支被踩烂的罪魁祸首曼陀罗花,或许是不小心掺进去,或许是有心人的阴谋,寻不到源头,也只是一支普通的曼陀罗花。 盖亚的冬天来得很快,初雪覆盖在教堂的彩色玻璃上,被神父用柔软的扫帚一点一点扫下来。许多学生都回到家中度过一个月的寒假,贺洗尘没钱,继续窝在阿斯加德蹭免费的食宿。新年还拉着奈姬和提尔在天台屋顶放烟花,望着一朵朵灿烂的烟花消逝在天际,生存战即将来临。 阿斯加德分成三个年级,每个年级的最顶端都代表着盖亚未来二十年的最高战斗力。 三年级,加西亚大公的孙女,尤弥尔,狂暴的Alpha。 二年级,阿克曼家族的弃子,提尔,摘除腺体的Alpha。 一年级,萨克小镇的黑街老大,赫尔西城,Beta。 这种古怪的排行恐怕再过几百年都找不出类似,然而这种情况确确实实发生了。雄踞在头名宝座的Beta,今天也被巴赫罚跑圈。 你怎么也在这?贺洗尘问跑在他前面一步的林德。 林德的脚步慢下来,最后停下,转过身神色坚毅地说道:一个星期后的生存战我不会输。 原来已经一年啦。贺洗尘感慨了一下时间匆匆,接着面露嫌弃,你找我就只为了说这个?也太无聊了吧!咂了下嘴继续问道,你找到搭档了吗? 生存战是整个阿斯加德的盛事,每个小组由一个三年级、一个二年级和一个一年级组成,在尼龙伯根里进行一场淘汰赛,直到最后一个小组胜出。 尤弥尔昨天来找我。 那你们这组挺难对付的。 我没答应。 林德见贺洗尘面露诧异,没好气地说道:我和她处不来。 也是,咱们小少爷怎么能去受她的气呢!贺洗尘笑嘻嘻地去勾他的肩膀。林德经过一年的挑战然后失败的洗礼,已经能够自如地应对贺洗尘时不时的戏弄。 对了,我家乡的古奇婆婆给我寄了一箱面包,你要不要试试?贺洗尘问。 林德推开他的手臂:我们的关系没有那么好。 两人亦敌亦友,关系算不上亲密,但也算是同一类人。他们都是孤独的怪胎,贺洗尘好歹还有一个提尔,林德身边连个鬼影都找不到。 贺洗尘牙酸地皱起眉:小少爷哎,你就是因为老是拒人千里之外,才会没有朋友啊!哥哥都看不下去了!年轻人,走,哥哥教你,要和一个人成为朋友,首先要学会唔吃面包! 林德白了他一眼: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胡说八道。还有,卑贱的Beta不配做我的朋友。 好,行,您说的都对。林德少爷,不知小人有没有这个荣幸请你吃面包呢?贺洗尘无奈摊开手,其实是面包太多了,我吃不完,浪费。他拉着不情不愿的林德,朝公寓楼走去。 还没跑完圈呢! 吃完再跑,年轻人,放宽心。 等他们开完小差回到训练场的时候,巴赫直接给了一人一拳,看似用力,其实也就起了个红印。 贺洗尘捂着红印哎呦呦地痛呼起来,十分不走心。林德看了眼他卖力表演的模样,认真地思考自己要不要也学一下。 都快要生存战了你们两个在搞什么玩意儿!赫尔,肯定是你这个臭小子带坏林德!巴赫一顿臭骂,妈的今天在圆厅吃饭还被隔壁班那个臭老头冷嘲热讽,你们两个要是不把第一名拿回来,出去别说是我的学生! 二班连林德的脚趾头都摸不到,还想打败我?贺洗尘惊异于他们的目标之远大。 还不是因为你是Beta,所以就觉得有机会呗,指不定心里还在想头名是林德让给你的。巴赫不屑地冷哼。 林德捏紧拳头,反驳道:我没有。 对嘛,也不看看我们小少爷为人多光明正大!贺洗尘似乎在为林德鸣不平。 闭嘴吧你这个臭小子!巴赫粗声粗气地骂了他一句。 贺洗尘委屈,闭上嘴不说话。 林德在旁边看他们吵吵闹闹,忍不住心生羡慕。他不是善于交际的性格,一年下来和他说过最多话的竟然他一直视为对手的贺洗尘。他不是傻子,看得出来贺洗尘表面嬉笑怒骂,内里却是个温柔的好人,或许是同情他独来独往,所以才会找他说说话 。 他很感激,有时候却又感到难堪。但是没关系,他不是来这里交朋友的。 嗯?你问妈妈最崇拜谁?记忆中那个苍白的女人似乎想起什么美好的回忆 ,笑了笑说道,妈妈最崇拜阿斯加德勇敢的战士。 林德抿住唇。这就是他到阿斯加德的目的,所以 老师,我会取得生存战第一名。他忽然坚定地说道。 已经在和贺洗尘讨论晚饭的巴赫一怔,竖起大拇指:好小子! 哦豁,你说这话明显没有把我放在眼里。贺洗尘挑起眉毛,抱歉,第一名已经被我预定了。 第19章 ABO法则 ⅵ 萨克是位于边陲的小镇,贫穷混乱,像伊恩这种孤儿被欺负是家常便饭。他还记得那天他流浪到黑街,从古奇婆婆那里偷了一块面包,还没走出街口就被拎住后衣领,吊在半空胡乱瞪着腿。 想吃饭就说呀,偷东西算什么本事?黑发黑眼的Beta将他带回古奇婆婆的面包店里,看他吃得狼吞虎咽,还好心地给他倒了一杯水。 我说你要真活不下去,做我的小弟怎么样? 伊恩怔愣地抬起头,嘴里还有没咽下去的面包。 我穷是穷了点,但跟着我至少能保证有活干,能吃饱肚子。你别只顾着傻,同意的话就点个头。 伊恩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强压着脑袋摁了下去。 好,我就当你同意了。记住了,我叫赫尔西城,以后要叫我老大,这条黑街是我罩着的! 就这样,伊恩糊里糊涂地就被贺洗尘收入麾下。后来贺洗尘到阿斯加德,黑街的大伙估摸着快到生存战的时间了,便派他出来送一只老母鸡给老大补补身体,等老大拿到奥古斯都的签名再一起回家。 尹恩一路抱着老母鸡,从轮船上下来的时候扒着码头吐了一个下午,最后走进盖亚的时候,不禁被满城繁华迷了眼。 这、这里和萨克也太不一样了吧! 他瞅了眼身上寒酸的衣服,小心翼翼地赔着笑问路,总算摸到阿斯加德。 今天的阿斯加德大门敞开,形形色色的贵族面带喜色,打扮华贵,相互寒暄着走了进去。伊恩踟蹰了几步,哆嗦着脚走了过去。 贵族们看见一个缩手缩脚的Beta抱着一只老母鸡凑了过来,矜持地用香帕捂住鼻子,目露不屑。 伊恩差点被那种眼神吓退,手臂收紧,把怀里的老母鸡勒得咯咯叫出声。 哎哟别叫别叫!他手忙脚乱地安抚母鸡,欲哭无泪。 两个小机器人突然在人群中滑出风骚的走位,一左一右到了这个Beta面前,嘴里叫道:咦咦?耷拉眉,驼背。 老母鸡,陌生人。 请问你是伊恩吗?两个小机器人一唱一和,把伊恩吓得一惊一乍。 老母鸡再次惨叫出声,伊恩慌忙答道:是! 太好了!卡夫卡和莉莉娅凑到他脚下,主人一直没等到你,就叫我们来接你!快点走!比赛要开始了!不由分说伸长机器手臂,一个拉着伊恩挤开重重人海,一个拿着贺洗尘的身份卡在感应区打卡,迫不及待挤了进去。 观众席在阿斯加德的体育馆,3D立体投影技术将整个尼龙伯根的赛况投影到中间的角斗场上,每个座位右手边有一个控制屏,输入小组编号,可以实时跟踪他们的情况。 伊恩被推着到了第五排中间的时候,投影上正是贺洗尘小组的影像。 哇!是老大!老大!他激动地指着中间的黑发黑眼的青年大叫,那只老母鸡又咯咯地叫起来。 主人主人!两个小机器人扒着栏杆,兴奋不已。 * 三百个小组均匀分布在尼龙伯根周边,只等着时间一到,便冲进小城。城中秘密分布着X号机器人,每个机器人代表一分。比机器人诱惑力更大的是活生生的人,只要将一个参赛人员杀死,就能获得十分,并且被淘汰者的分数会转移到自己身上,在规定时间内分数最高的小组便是生存战的胜利者。 贺洗尘将裤脚整整齐齐地塞进长靴里,抬头见提尔满意的神色,笑了笑站起来。 那个两位师弟,我要是拖你们后腿旁边怯怯的三年级生艾泽哭丧着脸道,到时你们就别管我! 分卷(15) 三个年级,一共三百个小组,除了确定成员的小组,其他由学校的机器随机分配。 艾泽是三年级的垫底,知道自己被分配给贺洗尘和提尔组成三人小组,心里的压力可想而知。 想当年他也是志得意满考进阿斯加德,但学校怪物太多,被打击得太多也就心死了,好好的Alpha变成现如今一副扭扭捏捏、唯唯诺诺的模样。 话怎么可以这样说呢!贺洗尘自来熟地搭上他的肩膀,对自己没信心就算了,对我们俩要有信心啊! 这话说得艾泽更加沮丧。 想要赢吗?贺洗尘忽然严肃起来。 艾泽一怔,闭上眼睛狠狠地点头。谁不想赢呢?即使说出来只会让人耻笑,但谁都有好胜心,谁都想万众瞩目! 我想赢!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好。贺洗尘左手揽着他,右手勾过提尔的肩膀,三人围成一圈,那咱们就赢! 三人整装待发,忽听城中心内的教堂大钟发出恢弘苍凉的声音,在空无一人的城市回荡。 生存战正式开始! 走吧,商场里有得分点。提尔将简略地图扫了一遍,记在脑中,淡定说道,不过确实要谨慎,小心被「养鱼」。 「养鱼」是由特殊的得分制度催生的得分手段先养肥弱小的小组,再跳出来收割分数。 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艾泽摸着鼻子,去年我就被养了。 贺洗尘亮出一口大白牙:咱们就来看看,谁眼光那么不好,养到咱们三头鲨鱼。 艾泽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他充其量也就是鲨鱼身后的小丑鱼,怎么够得上他们那个等级。 这条大街好像只有他们一个小组,废弃的报纸在风中飞扬,商场中的X号机器人感应到人声,立刻亮起红色的眼睛,发起进攻。 a利落地将机器人的脑袋卸了下来,戴在脖子上的智能项圈显示分数1。 护住心脏!贺洗尘一下子就发现端倪,提醒道。 所有参战人员的衣服胸前都被植入感应芯片,只要被攻击到,便会模拟现实的痛感释放相同程度的电流。如果被空包弹射中心脏,一般会被直接淘汰出局。 去年的机器人没有这个程序啊!作为被两度射杀的老前辈艾泽差点哭出来,他体验过那种痛彻心扉的感觉。 三人将商场外的机器人扫荡完,便进入商场侦查情况。 商场里的货架上摆满各式各样的商品,饼干糖果,面包牛奶,各种体育器具和家居用品,还有稍不注意就会爆炸的小型火_药! 贺洗尘抓起炸_药往里一扔,同时大喊:撤!打碎窗户一个鱼跃,计时器恰好走到最后一秒。 嘭! 整栋房子被颤了颤,灼人的热气从窗口和大门喷涌而出。 我靠!今年玩这么狠!灰头土脸的艾泽骂了一句,前两年的生存战虽然也有小型爆破的陷阱,但远远没有这个威力。 放心,受伤了学校会免费治疗。贺洗尘拍了拍头发上的灰。 那要是死了呢?艾泽惊恐地问道。 唔免费下葬?刚说完,后脑勺就挨了提尔一下。 别吓唬他!提尔淡定道,布置尼龙伯根的老师还是很有经验的,顶多就是残废而已。 更恐怖了好吧! 艾泽深感自己的队友不仅能力出众,连脑子都有点缺根弦缺了一根叫怕死的弦。 对了,艾泽师兄,你的逃命本领怎么样?贺洗尘忽然问。 还可以。这个真不是他自谦,在阿斯加德他打又打不过,只能拼命练习逃命的技巧,就如何快速、有效、可行地进行逃命的归纳总结他甚至可以出一本书。 提尔撇了下嘴,刚才这家伙跑路的速度连他也望尘莫及。 那就好。贺洗尘松了口气,把刚才自己在商场里顺手拿出来的高尔夫球杆分给他和提尔,形势有点恶劣,看来他们不敢来养我们这三头鲨鱼,反而拉开网子打算把我们收拾了。 提尔默契地点头,转向北街口。 什么情况?艾泽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简而言之,就是我们太强了,小鱼们联手要来造反。贺洗尘面相南街口,挤在中间的艾泽左看右看,不知所措。 尼龙伯根分为东西南北四个战区,每一个战区都有一个种子小组,理所应当的,他们会成为最显眼、最拉仇恨的红心靶子。 南战区S01种子小组成员贺洗尘,提尔,艾泽,如今面临生存战的第一次小围攻。成群结队的Alpha们出现在街口,十五个小组气势汹汹地涌向街中心孤立无援的三人小组。 怎、怎么办?我有点腿软!艾泽哆哆嗦嗦地说道。 别介,打不过就跑,留给我和提尔对付!贺洗尘挥了挥手中的高尔夫球杆,气定神闲得好像只是面对一堆高尔夫球? 不要跑太远,我们会留下一些人头给你。提尔从容不迫地解开袖口的扣子。 艾泽忽然冷静下来。这两个人给人的安全感实在是如山一般稳重可靠,让他无来由地充满信心。 个鬼啊! 不要以为跟在怪物后面自己也是怪物!艾泽在心里狠狠地唾骂自己。 他知道提尔的训练量是阿斯加德要求的五倍,他知道提尔为了摆脱摘除腺体带来的不良反应和劣势,没日没夜地泡在中心湖里锤炼自己的力量和速度。而那个史前怪兽Beta,除了遛猫的二十分钟,其他时间都在进行实战训练,相比起来,巴赫每天的跑圈任务可以说是在放松筋骨。 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提尔和贺洗尘的强大来源于自身不懈的努力,而不是靠什么Alpha的天生优势。什么狗屁天生优势?一个主动放弃,一个压根没有,这样的两个人!这两个人就是如今阿斯加德的顶端! 艾泽狠狠地用球杆将扑上来的Alpha的脑袋扫到一边,后背却已经感受到无穷的压力。无数人的目光锁定在他身上,他来不及防御,瞪大了眼睛看着凶神恶煞的敌人手里的铁棍落下来。 嗙! 艾泽的冷汗流进眼睛,刺得他忍不住半眯住眼睛,也不知道是不是阳光太烈,他看着扛着高尔夫球杆的贺洗尘和提尔,总感觉他们耀眼得好像救世主一般。 拜托,这个师兄,我们罩着的!贺洗尘痞里痞气地用球杆横在倒地的Alpha脖子前。 提尔皱起眉,不满说道:注意你的言辞。 贺洗尘让开位置:来来来,您来说。 提尔看了眼他脸上调侃的神情,把球杆杵在地上,沉声说道:敢惹鲨鱼,就要做好有来无回的准备。 噫,「鲨鱼」听起来好像一个不入流的黑帮团伙。贺洗尘认真地想了想,叫「黑龙」怎么样? 艾泽还没反应过来,两人已经就「鲨鱼」和「黑龙」的实用性和恐怖度争论起来。 不是,「黑龙」也没好到哪里去吧?他忍不住现在心里槽了一句,回过神来扇了自己一巴掌。 他们疯你也跟着疯! 受伤了吗?贺洗尘忽然转过头问他。 没、没有。 很好。提尔朝他撇了下头,那边的人头都是给你留的。 艾泽看过去堆成小山的Alpha哎呦呦地惨叫着,地上更是横尸无数,鼻青脸肿的,气息萎靡。 这些都是你们搞定的?他惊异地大喊出声。 贺洗尘和提尔点头,扛着高尔夫球杆颇有君临天下的气势。 不过你也太弱了吧。 嗯,太弱了。 老师布置的训练要求好好完成了吗? 建议你增加一些反应速度的训练。 原来阿斯加德还有这么弱的学生。 老实说我也是第一次见到。 一人一句,仿佛利箭差点把艾泽的肺管子戳穿。 他含着眼泪收割完人头,问道:接下来去哪里? 贺洗尘望向四个战区交叉的危险地带:中心教堂顶端的旗帜值五百分,当然要去拿下来。 * 尼龙伯根,西战区。 林德的腰上别着两把手_枪,他们这个小组还挺走运,找到了藏在货柜里的枪支,但他的情况却不是很好。 他被背叛了。 ha趁他下车加油的时候,将后备箱的一整袋枪支弹药都拿走了。排名由小组总分决定,与存活人数无关。那两个人要么是自信能拿到第一,要么就是看林德不顺眼,存心不让他好过。 思考这些完全无济于事,现在他身上只剩下这两把手_枪伯莱_塔92和格洛_克18,还有填充在弹匣里的三十发9㎜帕拉贝鲁姆子弹。 林德烦躁地揉乱一头金发,在加油站里转了一圈,总算还有一台废旧的越野车。虽然部分零件已经老化,刹车也不太灵敏,但只要发动得起来,就够了。 无论如何,就算单枪匹马,他也要夺得生存战的胜利! 灰扑扑的越野车从停车库里倒出来,接着驶向中心教堂那里有大量的猎物。 第20章 ABO法则 ⅶ 尼龙伯根的四条主街道正在上演不同程度的混战,到处都是爆破声和枪击声,贺洗尘听得十分艳羡。 为什么我们找不到枪?他转过头问开车的艾泽。三人霸占了公交站一辆无人的的公交车,在宽阔的大街上横冲直撞,犹入无人之境。 艾泽看他这么一副渴望的模样,斟酌了一下言语还没回答,便听闭着眼睛养神的提尔冷漠道:运气不好。 贺洗尘顿时皱成苦瓜脸,车顶忽然一阵晃荡,陷下一个大坑,接着又陆陆续续发出几声巨大的声响,带着金属碰撞的冷硬。刀片高速旋转的刺耳声传入三人的耳朵,尖锐的刀片逐渐划开车顶的铁皮。 是机器人!艾泽手一抖,差点把车开进沟里。 你专心开车,这些杂鱼交给我们就行了。贺洗尘沉稳说道,朝提尔打了个眼神,接着打开玻璃窗户,锋利的气流灌进车厢,把他的头发吹乱。 贺洗尘敏捷地从窗户探出上半身扒住车顶,衣服往上跑了跑,露出劲瘦的腰肢和精壮的腹肌线条,双手用力一撑,整个人直接翻了上去,顺势躲过袭来的尖刀。 许多机器人站在路两旁的建筑二楼上,红色的眼睛一捕捉到路过的车辆,便饿狼扑食一般跳上车顶,有些准头不好或被急速的车辆甩在地上,还在后面狂追不舍。 五个。贺洗尘喊道。 五个。车厢内的提尔回应。 声音刚下,两人挥舞着拳头开始与机器人互搏。 在飞驰的车顶上站稳尚且不易,但贺洗尘的下盘很稳,三下两下把麻烦撂倒在车尾气后,便扒着漏风的大洞往里面看去,提尔正好将最后一个机器人的胸口洞穿。 哼。他得意地笑了笑。 啧。提尔别过头。 一身冷汗的艾泽心想你们是小孩子吗?为什么总是比这种无聊的事情? 我就在上面待着,再有袭击的话也好应对。贺洗尘盘坐在车顶上,将手腕上的手绳解下来束住乱舞的头发,临近中心,人越来越多了。 话刚说完,一颗子弹飞快地疾驰而至,正好擦过他的脖子,红色的血痕有些火辣辣地疼。 停车!贺洗尘眼睛一亮,大喊道,提尔,我们的好运来了! 自以为拿到枪就天下无敌的三A小组尚不知大魔王已经向他们伸出罪恶的双手。 * 林德的处境非常不妙! 大概就像关在笼子里的蟋蟀,进不得退不得,头顶是几双恶毒的戏耍意味十足的眼睛。 现在后悔拒绝我了吗?尤弥尔嚣张地将长刀刺进越野车的车前盖,接着对着车门狠狠一踢,瞬间将车头踹得在地上旋转了半圈。 车内的林德抓紧方向盘,咬牙扫了一眼周围虎视眈眈的Alpha,其中站在前头的,赫然是背叛他的队友!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这两人是尤弥尔的人,林德犹如掉队的孤狼落入狮群,进退维谷,难以招架。 林德帕特里克,为什么你要拒绝我呢?尤弥尔不解地歪着头,邪气俊美的脸庞忽然咧出一个笑容,你的父亲要是知道你用母亲的姓氏,会不会气得爆炸?哦对了,他根本不管你。让我想想,我记得你母亲葬礼的那一天,他还在和一个下贱的Beta调情。 林德的神色瞬间阴沉下来,怒声道:不要再说了! 戳中你的痛脚了?怪只怪你的母亲身体太弱,身为一个Omega,连让Alpha尽兴都做不到,那她还有什么生存的意义?她是Alpha至上主义者,并不觉得自己的言语有丝毫不对。 林德的眼睛充满红血丝,他猛地踩下油门撞向尤弥尔,却被几个A挡住,车轮在地面打滑,发出刺耳的声音。 太没用了,林德,你竟然自甘堕落地和一个Beta成为朋友!明明我们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回来吧,只要你回来,大家就会重新接纳你!什么狗屁Beta,我们一起把他撕碎!尤弥尔笑得蛊惑人心,我们的父亲是好朋友,我们应当也是好朋友。 林德重重地喘了几口气,似乎在平复自己过于激动的心情,汗水打湿他的金发,那双碧绿的眼珠暗沉下来,好似妥协一般打开破旧的车门,走到尤弥尔面前。 尤弥尔绽出一个热烈的笑容,张开双手:欢迎回来,我的朋友。 沉重的拳头猝不及防地砸到她的左脸上,周围一圈Alpha发出惊呼,摩拳擦掌蠢蠢欲动,踉跄了一步的尤弥尔却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手往下压了压,制住他们的动作。 我们从来都不是同一种人。林德冷冷说道。他已经做好出局的准备,但在那之前,他要把对他母亲不敬的尤弥尔狠狠揍一顿。 犹如雷霆一般的信息素猛地扩散开来,把弱小的A压制得抬不起头。林德厌恶自己的信息素,厌恶它的侵略性和不可控性,厌恶它的高高在上,但在这个时候,他却有些庆幸它的强势,才能给他腾出余裕和尤弥尔好好打一场。 分卷(16) 他忽然想起十五岁那年,母亲刚刚在寒冷的白露夜逝去,他睡不着,光着脚在冰凉的回廊上游荡,宛若游魂。惨白的月光从巨大的玻璃窗透进来,把豪华的城堡照得阴森恐怖如鬼屋。 救救我。一个秀美的Beta揪着他的裤脚哀求,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求求你,救救我。 林德知道这是他父亲的情人,说是情人,其实和畜牲也差不多。 我为什么要救你?母亲的葬礼上,就是你在勾引我的父亲。 a已经泣不成声,只知道摇着头:我没有我没有求你 她的话没有说完,便被赶来的管事拖了下去。 面对管事恭谨的问候,林德只稍稍点了下头,便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被拽住手臂的Beta发出无助的悲鸣,频频回头,崩溃地大喊大叫。 我没有!我没有 a的悲泣,如同久远的时光以前心伤至死的母亲,后来便不再哭了。林德从来像这一刻如此厌恶自己,也从来没有像这一刻如此清醒。 Omega一旦和Alpha结合,终生只能拥有对方,但A呢?他只能有一个O,但他可以拥有无数的Beta。 他自欺欺人地以为都是肮脏的Beta在勾引他的父亲,但其实不是,最肮脏的是Alpha,是践踏人尊严的信息素是他自己。 十五岁的林德忽然发了疯一样地扑上去,把人从管事手里拽回来。那个柔弱可怜的女人,趴在他稚嫩的胸膛上哭泣。 他第一次顶撞自己的父亲,然后成为别人口中的不听话不讨人喜欢的小少爷。 你已经做好准备去死了吗?戾气逐渐浮上尤弥尔的眉间。 林德掏出只剩下十发子弹的伯莱_塔92,对准她的心脏:我已经做好准备送你去死了。他不再是那个懦弱无能的小少爷。 敌对的Alpha们纷纷拿出手_枪朝向中间的金发少年。被枪口瞄中身体的林德和尤弥尔面色不变,泰然得仿佛只是在喝一杯下午茶,加上玫瑰花饼。 子弹悄然上膛,一颗汗珠在阳光的照耀下滴落在地上,忽的一声枪响,风驰电掣的公交车从拐角处冲出来,像头悍不畏死的犀牛撞了上来,把围成一圈的人撞得七零八乱。一旁的铁车门被拆卸下来,黑发的Beta手拿冲锋_枪一阵扫射,嘴里嚣张地喊道:举起手来!抢劫! 分秒之间,不少外围的Alpha们已经被收割了分数。 林德在第一声枪响的时候立刻就地一滚,躲过朝他而来的子弹,同时凝目,扣动扳机,命中尤弥尔的手臂。子弹都是空包弹,但由阿斯加德研发定制的衣服会瞬间在命中的部位启动电流,保证痛感逼真。 疯狂的公交车最后闯进包围圈,在一干人仰马翻的Alpha中,贺洗尘跳下车。他背后是两把冲锋_枪,腰间别着一把沙漠_之鹰,墨镜悬在鼻梁上,下巴往上一扬,说道:抱歉,这位小先生我们要带走。 提尔跟在他身后,手中双刀在日光下闪着雪白的锋芒。 林德,过来。 公交车司机座位上的艾泽簌簌地流着汗,内心却动荡不已,畅快又恐惧,难以名状。 今年的一二年纪,太抢风头了!完全不给三年级留一条生路! 他扭头看了眼窗外,不知道体育馆里现在得沸腾成什么样子。 如他所料,体育馆已经躁动得连天花板都要掀翻了。投影中的两个青年单枪匹马闯进龙潭虎穴,就像老电影里的英雄,扛着机关枪只为拯救自己的朋友。盖亚崇尚强者,只要你有碾压一切的实力,所有大门都会为你敞开。 国王已经太老了,没有力气出来参加这种盛事,代表他而来的奈姬端坐在正中间的宝座上,抓着嵌满宝石的扶手,身体微微往前倾去,眼睛里满是跳跃飞扬的神采。 她身边站着一个男人,剑眉,星目,薄唇抿着,收敛不住满身可怖的杀伐之气。他凭借自己的军功强硬地获得所有人的尊重,他是盖亚最尊贵的Beta,他是帝国唯一的元帅,奥古斯都! 殿下认识他们?奥古斯都轻声问。 奈姬惊讶了一瞬,随即点点头,声音中带着她没有发觉的愉悦和温暖:是,他们是我的朋友。 奥古斯都若有所思地望向投影中笑得嚣张、抓着小辫的贺洗尘,不禁眉头一松。 * 通体刷成蓝灰色的公交车在前方急奔,后方是围追堵截的各式车辆。贺洗尘打破后车窗,架着一把步_枪和尤弥尔对射,完全没有因为人数悬殊而手忙脚乱,甚至可以说更加镇定,一瞄一个准。 林德守着右车窗,提尔守着左车窗,三个人便将这辆千疮百孔的公交车打造成铜墙铁壁。 你他妈的吃饱了撑的来救我!林德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肾上腺激素的大量分泌和后颈腺体喷薄而出的信息素让他亢奋得只想好好干上一架,连一个简单的疑问句也冲得像在挑衅。 贺洗尘嘴里哼着优雅的咏叹调,瞄准左边的车轱辘一枪打破,才应声道:救你还不乐意了? 别吵啊!艾泽欲哭无泪,方向盘猛地往右一打,拐了个弯继续逃亡。他被林德的信息素弄得有些烦躁,一看贺洗尘和提尔没事人的模样,整个人又蔫不拉几地萎下去。 放心,有我们在,绝对不会让你出局。 艾泽总觉得贺洗尘的信心来得十分莫名其妙,就算他们这组有两个双第一,但后面是千军万马,是轰隆隆的子弹上膛声,能撑到现在已经是万幸。他只是听着混战的声音,便心惊肉跳,要是处在他们那个位置,恐怕早已崩溃。 男人的承诺重如泰山,说要赢,就一定要赢!贺洗尘笑道,却听提尔疑惑地问道:泰山是哪里的山? 噫,提尔你太孤陋寡闻了,拿到第一后自己去图书馆找吧!贺洗尘没有丝毫愧疚地诓他。 哦凑!你们竟然还有时间说这个!艾泽在心里默默吐槽,但因为他们的一番插科打诨,也冷静下来不少。 离教堂还有多远?提尔问道。 艾泽连忙看了眼导航:十分钟!他看了眼后视镜,尤弥尔仍旧紧跟在后,但存活的Alpha剩下不多。 真是三个怪物! 提尔摘下眼镜挂在衣领上,拔出长剑试了试手感。 哇哦,要下去吗?贺洗尘透过反光玻璃看到他的动作,不禁跃跃欲试。 你留在车里吸引火力。提尔一脚踩上窗沿,我去去就来。说完跳上和公交车并排的敞篷越野车,车上的三个Alpha反应不及,脖子上已经架上长剑,接着胸口一痛,短匕没入皮肉一寸,正好是感应芯片判定死亡的范围。 酷毙了!贺洗尘喊道。 提尔迎风而立,对他夸奖只微微一笑,接着避开子弹跳到另一辆车顶,迅速敏捷地送他们出局。 十分钟的路程,正好解决掉一半。提尔重新回到公交车上时,额头渗出一层薄汗。贺洗尘递给他一张干净的纸巾,他擦干汗水,将衣领上的金边眼镜重新戴回去。 好了,大家都没子弹了,现在就靠肉搏了。S01小组和林德跳下公交车后,尤弥尔也跟着停了下来。 中心广场只剩下寥寥十几人,其他的要么躲了起来,要么就已经被送回老家,总而言之 提尔看了眼钟楼墙壁上的大钟表:只剩下最后半个小时。 半个小时后,无论存活多少人,总分最高的小组会是这一届生存战的胜利者。 贺洗尘他们的分数奇高,毕竟尤弥尔的人几乎都让他们送回老家,不高就奇怪了。 保护好自己,该跑路的时候就跑路,别管我们。贺洗尘叮嘱艾泽,艾泽摸了下项圈显示的分数,总觉得周围的 Alpha下一秒就要扑上来咬断他的脖子。 事实也确实如此。 尤弥尔当机立断第一个攻向贺洗尘,却猛地被林德挡住。 林德冷翠的双眼盯着她,沉声道:你的对手是我。 爱谁谁!小少爷,交给你了!贺洗尘拍了下林德的肩膀,赶紧拎着高尔夫球杆跑去救东躲西藏的艾泽的小命。 早就听说帕特里克家的小少爷是个不听话不讨人喜欢的小孩,现在看来,确实如此。尤弥尔戴着半指作战手套的手捏成拳,长腿一提,率先攻向林德。 林德凝神一躲,应道:很高兴我不讨你的喜欢。 教堂钟楼前,巨大的黑色秒针嘀嗒嘀嗒地旋转着,孜孜不倦,在混战中时间逐渐流逝。 艾泽躲在墙角边,在狼群中宛若无助的绵羊,身前是提尔和贺洗尘两人,偶尔从他们手下会漏出一两条半死的肥鱼,全让他捡了漏。 钟声忽然咚咚地响起,整个尼龙伯根安静了一瞬,接着更加疯狂地乱斗起来。 距离结束只剩下五分钟! 尤弥尔望了眼钟楼,她的分数远远不及贺洗尘他们,忍不住慌了一下神。嘴角猛地中了一记重拳,她迅速回击,抱住林德的脖子提起膝盖撞向他的肚子。 广场上除了几只杂鱼,尤弥尔的人存活不多。 过来!她大喊,在贺洗尘他们尚且反应不过来时,几个Alpha已经倒地,尤弥尔的分数一跃成为最高。 他他们不是同伴吗?艾泽躲在贺洗尘身后,怯怯问。 他们是自愿被豢养的池鱼,怎么能称得上同伴。你留在这里,等我们把胜利带回来。贺洗尘松了下脖子,头一撇,提尔,走。 等一下。提尔转身给贺洗尘整理了一下皱巴巴的领带和乱糟糟的头发,接着伸手帮沮丧的艾泽捋平袖口后,才迈开脚步,去狩猎最后的猎物吧。 四分钟,足够了。贺洗尘看了下时间,把自己的高尔夫球杆扔给艾泽,交给你保管了,师兄! 艾泽抱着三支球杆,用力地点点头。 两人疾驰冲向尤弥尔,而占领顶端的尤弥尔正恶狠狠地将林德摔在地上,余光见他们两人冲来,立刻将林德当做盾牌挡在身前。 哦豁!敢打我们家小少爷!贺洗尘欺身而上,身形之快,让尤弥尔根本捕捉不到影子,手腕一痛,霎时手臂脱臼。 尤弥尔后退两步,刚把手臂接好,下一瞬提尔的攻击已经到了眼前。 赫尔西城,我们的比赛还没结束。林德的鼻血滴在板砖上,溅出血花,触目惊心。 这小孩怎么这么倔呢?贺洗尘扶着他的右手臂,应道:我没忘,还有两分钟。 提尔和尤弥尔的战斗进入白热化阶段,每一拳每一脚带出的劲风剐得人刺骨痛。贺洗尘叹了口气,猛然提高声音问道:提尔,尤弥尔交给你可以吗? 提尔摘下眼镜:可以。 贺洗尘笑了一下:小少爷,看见钟楼上的旗帜了吗?我们便来比比看,谁能拿到最后的五百分。 林德抹了一把鼻血,站了起来:我不会输。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冲向教堂。 教堂内藏着许多暴力机器人,感应到人声立刻发动攻击。 贺洗尘旋腿一扫,清出一条道路直冲而上,林德直接踩着机器人们的尸体一路攀登而上。 钟楼的大钟又开始响起来。 咚!咚!咚!最后十秒! 林德听不见机器人倒地的声音,也听不见倒数的钟声,剧烈的心跳声和呼吸声在他耳边轰鸣,终于到了千叠万叠的石梯顶端。在风中猎猎飘扬的旗帜印着阿斯加德的校训「能鹰隐爪」和「死为最终天理」,他伸长了手,却在最后一刻眼睁睁地看着它被另一个人拔地而起。 贺洗尘呼出一口气,汗水湿透他的后背。 林德,我赢了。 太阳渐渐沉落地平线,天边染上绚丽的红霞。林德忽然脱力地整个人往后倒去,贺洗尘连忙揪住他的衣领,费力地将人拖上屋顶。 你不担心提尔吗?林德的声音有些酸涩。 贺洗尘躺在他身边:那小子不会输的。 话音刚落,整个尼龙伯根响起一个威严的声音:生存战结束。本次胜者,S01小组!艾泽采尼,提尔阿克曼,赫尔西城。 你听,我就说他不会输的。贺洗尘得意地笑了笑,提尔和艾泽踩着石梯走上教堂天台屋顶时,便见金发的Alpha和黑发的Beta躺在一起,在晚霞辉映下,沉沉睡去。 * 颁奖典礼十分热闹,贺洗尘朝眼神阴毒的尤弥尔不失礼貌地笑了一下,弯下腰接受奈姬的绶带。 高兴吗? 非常高兴。贺洗尘笑眯了眼,三人一起站上角斗场中央,接受众人的欢呼。 礼炮和烟花升到天空,在黑色的夜幕下绽放出缤纷的色彩。整个体育馆都在震动,所有人都在用热烈的掌声表达他们的敬佩之情。 贺洗尘附在艾泽耳边大声喊道:怎么样?我说会赢的吧! 一片嘈杂声中艾泽听不太清他的话,但也大致清楚他的意思,亮着眼睛揽住他的肩膀。 三人肩并肩,举起手中的奖杯。 * 林德没有出席典礼,他的襟怀还没有广阔到可以立刻站在贺洗尘面前祝贺他的胜利,一出尼龙伯根便回到宿舍。屋子里没有开灯,黑漆漆的,将他与黑暗融为一体。 窗户外的天空亮起绚烂的烟花,林德猜想他们现在应该在大肆庆祝,他用被子蒙上头,心中想道,等明天再去,再去干什么来着? 第二天早晨,林德猛然从床上惊醒,迷迷糊糊之间恍惚记得自己忘了什么事。 拿到奥古斯都的签名后,我就要走了 。 他猛地清醒过来。 赫尔西城大约已经走了。他雷厉风行的,可能昨晚就走了。他已经走了,现在赶过去也无济于事 操! 林德自认为他和贺洗尘勉强能算得上朋友,现在朋友要启程离去,也许以后没有再见面的机会,无论如何也得去道别! 衣衫不整的林德穿过走廊,远远地看见一个耷拉眉的Beta背着大包小包,看起来是来接人的。 分卷(17) 等等!林德大喊,不由分说闯进贺洗尘屋内,见奈姬和提尔逗猫的逗猫,浇花的浇花,不禁一愣。 咦?小少爷啊,来得正好,我刚好煲了汤。贺洗尘从小厨房里探出个脑袋。 林德进退两难,支支吾吾道:你、你不是要走了吗? 那个啊,贺洗尘解下围裙,笑道,舍不得我们小少爷,就不走了。 第21章 ABO法则 ⅷ 伊恩早知道自家老大嘴欠喜欢撩闲,却没想到他这么不着调。要是这个小Alpha当真了怎么办?哎呦呦!真不让人省心! 他连忙挤进房间,嚷嚷道:老大,你真的不和我回去吗?他身上是一大早在米德加尔特的跳蚤市场淘的各种半旧丝织品和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把这些东西带回去,古奇婆婆和安特瓦他们肯定会很开心。 我这边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贺洗尘帮他把东西放到地上,从口袋里摸出一张车票,你在这里我不放心,还是尽快回去,两天后的车票我已经买好,直达萨克,然后 伊恩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的老大留在这里肯定有自己的考虑,但米德加尔特不是那么好待的地方。这里有那么多位高权重的贵族,要是看老大不顺眼怎么办?不过他转念一想,以前在黑街只有贺洗尘套别人麻袋的份,还真没见过他吃亏。 贺洗尘不知道他心里的千回百转,只说道:奥古斯都的签名你也一起带回去,莫利亚肯定很高兴。 他摸了下鼻子,还记得昨晚找奥古斯都索要签名的时候,对方那一言难尽的神情。 远处的篝火足足有三米高,古典音乐团队在高台上演奏激昂的乐曲,中间搭成擂台,不断有人上去挑战胜者,学生们围成一个圈,发出热烈的起哄声和喝彩声。 人迹罕至的拐角处,一身黑色军装的奥古斯都停下离去的脚步,看着挡在自己面前的同类,金色的纽扣在灯火下熠熠生辉:我还以为你算了,没什么,签在哪里? 贺洗尘从口袋里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小本子和钢笔递给他,手腕上的彩绳在夜色下灰扑扑地不起眼。 奥古斯都翻开第一页,上面是小孩稚嫩的笔迹莫利亚。他继续往下翻,每一页都贴着从报纸上剪下来的他的照片和报道文章。 莫利亚很崇拜你。贺洗尘轻声说道。 代我说声谢谢。奥古斯都恍然,在最后一页签上自己的名字。 被硬拉着坐下来的林德扫了一圈房间里的景象阳光透过飞舞的窗帘照在干净的地板上,两只小机器人坐在沙发上织毛衣,莉莉娅和他对上眼神,还哼了一下扭过头。胖橘推着毛线团四处乱跑,窗台上的两盆杰罗草往下滴着水珠,青翠得像团翡翠。 真没品位,竟然养了两株随处可见的杰罗草。 他撇了撇嘴,见伊恩和奈姬聊天聊得欢快,心想还真是同一个地方出来的Beta,大喇喇地对公主殿下一点敬畏之意都没有。 事实上伊恩一点都不知道眼前的温和少女就是盖亚唯一的公主,生存战的时候他们的座位隔了有十万八千里那么远,鬼才看得到她的样子。现在看她和自家老大那么熟,那肯定就是自己人了!自己人还怕个鸟哦! 五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一会儿天,提尔颇为好奇地说道:我以为以你的秉性,会直接叫那小孩自己考上阿斯加德来拿奥古斯都的签名? 伊恩手一抖,瓷勺子撞上碗壁,发出清脆的声音。 贺洗尘平静地摸了下手绳,道:莫利亚死了。 众人霎时一静。 伊恩有心想缓和一下气氛,结果扯出个比哭还丑的笑来,蔫哒哒地垂下脑袋。 五年前萨克小镇的莫利亚在河里捞起一个Beta,这个Beta醒过来后,说自己无家可归,可怜兮兮的,孤单一人的莫利亚便好心收留他在家养病。后来这个十一岁的小孩被黑街混混围殴,死了。 贺洗尘还记得他在家等不到莫利亚,跑出去四处问人的时候,在黑暗的小巷子里发现莫利亚只余一丝气息的温暖的躯体。彼时贺洗尘的身体还不大好,没有力气,背着莫利亚一步三踉跄地跑去找附近最好的医生,他人生地不熟,兜兜转转才摸到杜洛克医生的家门口。 白发苍苍的杜洛克医生在手术台上努力了三个小时,那双明亮的眼睛却终究没办法再睁开。 抱歉。杜洛克医生眼含怜悯。他从莫利亚身上的伤势大致可以猜出事情的缘由,但却无能为力。他时常遇到这样的伤患,为了能在残酷的黑街有一席之地,所有人都在争斗,止痛药只能让他们感到一丝安慰。 他们连自己的性命都不在乎,可能路过那个黑暗的巷口的时候,听见莫利亚的哀求和呼救,也只是冷漠地看了一眼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更甚者还会加入其中成为施暴者。 贺洗尘站在手术台前,凝望着莫利亚青紫的面孔,说道:谢谢你莫利亚这孩子已走完他在世间的路,虽说短暂苦痛,但他是个好孩子,绝不会希望我们为此悲伤。 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杜洛克医生却不由得感到一股寒气袭上头顶,令人无端胆战心惊。 莫利亚死的时候痛吗?应该是很痛的。贺洗尘慢慢地将他手腕上染血的手绳脱下来抓在手中,黑瞳中是铺天盖地的暴怒的风暴,我会让他们十倍百倍奉还!我要把他们的骨头一寸一寸地敲碎!我要他们跪在泥潭里祈求死亡! 这个孱弱的Beta说出这等不自量力的话来,杜洛克医生却被其中杀意震慑得连连后退几步,撞上墙角摆满试管烧瓶的玻璃柜子。 黑街发生第一次大肃清,由一个Beta的死作为导_火索,掀起一轮权力洗牌。至今提起那个腥风血雨的夜晚,无数躲在暗处的蝼蚁还是会打个冷颤。 哎,我说这个可不是想让大家的心情变坏。贺洗尘眉眼间满是怀念,却无一丝悲伤,那孩子每天都在我面前叨叨奥古斯都,我总得帮他了却一桩心愿。 他这样说,其他人却怎么也提不起劲。贺洗尘这才后知后觉地有些懊悔,眼前的几个人也才十几岁,对生死恐怕没那么看得开,他挠了挠脸道:对不起。 对不起。 两句话交叠在一起,贺洗尘看向神色严肃的提尔,突然笑道:咿呀呀,那就抵消了。 * 米德加尔特很大,两天的时间不长,伊恩在贺洗尘的陪伴下勉强把当地名胜玩了一遍,吃遍各种美食,最后背着如小山一般的旅行包登上火车。 老大,你要照顾好自己。伊恩扒着窗口两眼泪汪汪。 放心啦。贺洗尘揉了一把他软绵绵的头发,告诉古奇婆婆她们我很好。 火车开动起来,他目送逐渐变成小黑点的伊恩远去,才慢慢将挥动的手放下。 呼!贺洗尘塌下肩膀,把连帽衫的帽子兜上头,双手插进口袋,慢悠悠走回阿斯加德。 火车站的候车厅上方是恢弘的彩色玻璃壁画,一笔一划勾勒出壮阔的上帝创世传说。阳光透过长方形的石窗,形成一道圣洁的落地光柱,贺洗尘走过,身上光影变幻莫测。 *** 生存战后尤弥尔就毕业了,贺洗尘在阿斯加德基本上行走无忌,经过一年的沉淀,威名更盛,其他人大多敬而远之,不敢招惹。 提尔也快要毕业了,依旧还是一丝不苟的老样子,在他对面落座时,餐盘上的刀叉纹丝不动,摆放整齐。 听说你接了一个C级任务。 阿斯加德规定二年级下学期开始,学生便可以开始接任务接触各个部门的事务。 这么快就传到你的耳朵里了?贺洗尘问。 大家都在说你不思进取。提尔也有些疑惑,任务的等级直接关联以后从军的军阶,别人都抢着高等级的任务当然,等级越高危险程度越高但这是霸占头名的贺洗尘,接这么低级的任务实在容易令人想入非非。 嗬!我还以为我隐藏得很好!贺洗尘假模假样地装作惊讶的样子,看提尔蹙起眉,笑道,那个C级任务在萨克小镇,我都两年没回家了哎!不趁着公费顺道回去看看不是亏了吗? 提尔这才明白过来:怪不得。又问,你的任务编号是多少? C73654。怎么了吗? 提尔摇头,将餐盘里的葱姜蒜拣出来。 你不强迫症吗?这样挑食不会难受?贺洗尘好奇地问道。 提尔板起脸,义正词严:把它们吃了我才会难受。 * 萨克小镇位于北部边陲,常年受风沙侵袭,除了黑街,其他地方基本上十分混乱。即使贺洗尘已经离开,但由他建立的秩序依旧固若金汤。 所以呢?你为什么跟过来?贺洗尘撇了旁边的提尔一眼。 防止你做一些出格的事情。提尔推了下眼镜。 贺洗尘不服:我明明安分守己得很。 嗯。提尔一边走路一边说道,但你不安分守己的时候,发起疯来没人拦得住。 这是他的第一次任务,任务的完成度会影响以后的成绩。提尔认为还是防微杜渐比较稳妥,别让其他人(这个其他人特指尤弥尔)寻到错处,要不然殿下会难过的。而且这个任务,确实有些特别。 大爷您走错路了!贺洗尘忽然拽住他的领带往左拐去,算了,你跟着来也好,带你去我的地盘看看。 黑街上没什么大变化,倒是多出许多生面孔,看着像是新来的流浪儿童。贺洗尘要是还在,每个人都得在他这过一遍脸,认完老大后还得带几个小孩四处遛遛,叮嘱一些规矩,总的来说,说是老大干的都是老妈子的活如果忽略这个老妈子超高的武力值的话。 一路走下来便有无数居民认出贺洗尘,纷纷惊喜地和他打招呼,一边奔走相告,搞得所有人都知道他回来了。伊恩本来还在古奇婆婆的面包店里工作,一看街上人头攒动,也跟着出去看热闹。结果看到是贺洗尘,登时使出吃奶的力气挤进人群,口中喊道:老大!老大! 你的人缘好得有些奇怪。不太适应黑街热情的提尔别扭地调整了一下领带。 我的人缘一向很好。贺洗尘抬起下巴。 不见得吧。提尔伸出两根手指,意指他在阿斯加德的窘况只有他和林德勉强算是他的朋友。 贺洗尘不为所动,笑眯眯地伸出一根手指头你只有我一个朋友。 啧。提尔撇过头。 黑街的人委实太过热情洋溢了些,连贺洗尘都有些招架不住,好不容易回到住处,伊恩自告奋勇要帮他打扫房子,却被他推出房门。 快点回去工作吧!古奇婆婆找不到你又要扣你钱了!伊恩晕乎乎地摸了一把被他揉乱的头发,晕乎乎地回到面包店,才猛然想起没告诉贺洗尘杜洛克医生的事情。 这次任务你有头绪吗?提尔拧干抹布,擦掉桌子上的积灰。 窗户边的杰罗草还顽强地活着,只是最近天气干燥,有些蔫头耷脑。贺洗尘给它浇了一些水后,收拾被单丢进洗衣机里。 Y型抑制剂的源头。这是两人心照不宣的原因。 贺洗尘调好程序,按下启动按钮,望向提尔:这里是我的老巢哎!你在看不起我吗? 提尔勾起嘴角:不敢。 * 黑街最偏僻的小巷尽头是杜洛克医生的住所,门前长满杂乱的杰罗草,招牌锈迹斑斑,歪在一头,看起来十分荒废破败。 杜洛克医生戴着老花镜,小心翼翼地将滴管里的绿色液体滴入试管中的蓝色液体,只听嘭的一声,试剂顷刻变成凶神恶煞的黑色,抓得人心慌。 老师。他身旁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女性Beta上前一步。 没事。杜洛克医生摆摆手,捶了两下酸痛的腰板,我再改良改良,这才实验了多少次希望我这把老骨头还撑得下去。 路易斯抱紧手中的记录表:一定可以的! 哈哈!刚才外面吵得很,发生什么事了吗?杜洛克问。 听说赫尔西城回来了。 赫尔先生?杜洛克医生脸上的神情变了几变,赫尔先生是个好人。 路易斯将试管、烧瓶和滴定管等各种实验仪器放到清水池里清洗,眼神中闪过异样的神色:赫尔先生一定会支持老师的! 希望如此。杜洛克捏了捏疲惫的眉间,这毕竟是一个,与全世界为敌的研究。 * 第二天的清晨,伊恩早早就提着一袋面包推开贺洗尘家的大门,娴熟地打开窗户通风,接着给窗户上的杰罗草浇水,把买来的水果洗好摆在盘子里。做好这一切,贺洗尘刚好走下楼梯。 老大!伊恩大声叫道,把他吓了一跳。 贺洗尘瘫在沙发上神游,等缓缓回过神来才叫道:是伊恩啊。 晨跑回来的提尔手里捧满鲜花,这都是黑街的居民送给他的礼物。他们崇拜尊敬贺洗尘,连带着对和他一起回来的提尔也爱屋及乌。贺洗尘见他被花儿挡住脸只露出一双略显无措的眼睛,不禁幸灾乐祸地笑出声。 等他们吃完早饭,伊恩才犹豫着开口:老大,杜洛克医生最近好像在做些很不寻常的事情,有些人经常过来骚扰。说到这,他连忙摆摆手,虽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兄弟们也都把人赶走了,但是还是有些不放心。 贺洗尘有些惺忪的睡眼顿时一亮:你这个消息,真是瞌睡遇上枕头,正是时候! 是、是吗?他不好意思地摸头。 贺洗尘拿起一个苹果抛到空中,然后接住咬了一口:杜洛克医生啊 第22章 ABO法则 ⅸ 十五年前杜洛克医生从米德加尔特来到黑街时,依靠高超的外科手术技术从没让任何人欺负过,也没人敢欺负。他足不出户,整天躲在屋子里捣鼓一些古怪稀奇的药剂,极少与外人接触。三年前他收养了一个女孩路易斯后,更是深居简出。 分卷(18) 杜洛克医生的门前满是杂乱的杰罗草,木板门敞开着,明亮的阳光在地板上徜徉,屋内意外地整洁干净,各类物品摆放得井井有条,让强迫症患者提尔看了十分舒心。 打扰了,医生。贺洗尘站在门口,裤脚挽了半截,摘下头顶的编织草帽,礼貌地鞠了一躬,有些事想找你谈谈。 还没说清缘由就见厨房里走出一个气势汹汹的女人,手里拿着菜刀挡在杜洛克医生面前。 你们想要干嘛?!不要再来了!老师不是说过不会帮你们的吗! 贺洗尘眨眨眼睛,笑意温和:哦呀,看来除了我们,还有另外一批不速之客。 你们你们?路易斯皱着眉狐疑地看了看一直沉默的提尔,又转向贺洗尘,总觉得面熟得很,却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身后的杜洛克医生将手里的医学杂志放到桌子上,从椅子上站起来拍了下她的肩膀: 把刀收起来吧,赫尔先生不会不分青红皂白,随便伤人。 路易斯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局促地把菜刀藏到背后:赫、赫尔先生,是我失态了。她咬着唇,将额前的碎发别到耳后,慌乱跑回厨房里。 请进,赫尔先生。杜洛克好笑地摇摇头,我大概知道你来找我是为了什么。 贺洗尘轻轻将门关上,屋内骤时暗下来。 请跟我来,这里不是聊天的好地方。杜洛克趿拉着拖鞋,悠哉地走在前头,最后拐进一个门上刻着Ⅰ这个字样的老旧房间。贺洗尘瞥了眼Ⅰ号房对面的Ⅱ号房,他还记得那是当年莫利亚做手术的手术室。 说起来,整条黑街只有赫尔先生没来我这看过病疗过伤。杜洛克说道。 我皮糙肉厚,抗造。贺洗尘不置可否,走了进去。 屋内的温度比室外略低一点,横亘在中间的大实验台上是装着各种颜色试剂的试管,试管上的标签记录了相应的名称和浓度。 这就是我十五年来的心血。杜洛克神情颇为感慨,从你回到黑街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你迟早会来找我。 提尔死死地盯着实验台上的那支显眼的黑色试剂,沉声说道:叙旧的话还是免了,直接进入正题吧。 克制严谨的提尔一遇上和奈姬相关的事情总会更加暴躁粗鲁一些。即便奈姬在他们的劝说下已经停用这种过于烈性的抑制剂,身体也慢慢调养回来,但Y型抑制剂的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秘密,提尔从来没有放弃追究。 贺洗尘面带歉意:我这位朋友脾气不太好,见谅,见谅。却没阻止。 杜洛克笑了几声说道:赫尔先生,不知道你是如何看待ABO法则的?他并不需要贺洗尘回答,只是提出一个问题帮助自己捋清思路。 动物最大的本能就是生殖繁衍,在战争时期,生育后代是非常重要的课题。那也是ABO法则最兴盛的时期,Alpha强大的武力和Omega较高的受孕几率,将Beta衬托得一无是处但事实真是如此吗?我们的社会、我们的文明制度构建在「繁衍」这个基础上,就像用塑料泡沫作为高楼大厦的基座,脆弱不堪,摇摇欲坠。 实验台上的蓝色试剂在昏黄的灯光下浮起细碎的气泡,杜洛克的手指不自觉地捻在一起,那是他烟瘾犯了的表现。 听说南部的梵格尔夫又掀起Omega平权运动,那是自然的,有谁会愿意一辈子都被禁锢在牢笼里?有谁会愿意一生的价值只有子宫?但悲哀的是一旦被标记,她们的价值就只有子宫。 提尔没有说话,神情严肃。他清楚明白杜洛克的言论要是流传出去,会让贵族不顾体面把他活活撕碎。 贺洗尘问道:你研究的Y型抑制剂应该还只是半成品,为什么会流通到黑市里? 为了钱。杜洛克面带羞愧地说道,这个实验需要钱,我需要钱。 只要再给我五年的时间!五年!我就可以改变这个世界!杜洛克医生忽然激动起来,我躲在这里这么久了,我像只老鼠一样,晚上睡觉的时候生怕被哪个贵族捉到,一辈子担惊受怕但我可以改变这个世界!不!我可以拯救这个世界! 只要把A和O的发情期抹除,打破标记关系,那种野兽一般的性关系就会崩塌。世界秩序重新建立,任何人都是独立的,任何人都是自由的! 提尔忍不住后退一步,实在是杜洛克说出的话太过异想天开、匪夷所思,如果他描述的世界成为现实提尔出了一身冷汗。贺洗尘的头脑依旧清晰得很,他冷静问道:Omega的试剂你已经研究一半,那Alpha呢? 杜洛克没想到贺洗尘会问他这个,因太过激动而一片空白的大脑回想了一下才回道:Alpha的已经研制好了,但是还没有在其他A身上实验过。他扯出一个苦涩的笑容,毕竟Alpha高高在上,一旦抹除标记能力,地位一定会有所下降。 这些药剂的作用机制是什么?贺洗尘问,对人体有没有危害?后遗症或者副作用是什么? 一连几个问题一下子把杜洛克医生砸懵了,他慌忙道:等、等等!一边从角落里的大柜子里拿出一沓厚厚的实验日记。 ABO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后颈腺体,后颈腺体除了释放信息素,平时分泌的激素对人体的作用也十分巨大。后颈激素使A更加强大,但也使A更加排他、好战易怒。O拥有极高的受孕能力,但瘦弱不堪,寿命一般不长,许多Omega都有一定程度的心理问题。 起先我也设想过直接将Alpha和Omega的腺体摘除,但对人体的伤害太大了。Alpha身体素质好,或许可以撑过手术,但术后由于缺少后颈激素,身体有相当大的几率会崩溃。Omega更别说了杜洛克医生摇摇头。 贺洗尘看了眼提尔,赞叹道:啧啧,怪物。又推了他一把,医生,你来瞧瞧他,这家伙就把自己的腺体摘除了。 是吗?!杜洛克激动地戴上眼镜。 你们当这是学术研究交流大会呢!提尔忍无可忍地按下贺洗尘的脑袋:继续。 杜洛克窘迫地放下眼镜:我研究的方向主要是阻断后颈发情激素与靶细胞受体结合,也就是说抹除AO的发情期,抹除其中「性」的部分,保留其中「力」的部分。 有成功的例子吗? 有。杜洛克医生深吸一口气,我就是。 贺洗尘仔细打量了一下杜洛克医生,鼻子稍微动了动Alpha,没有信息素的味道,虽然年纪大了但衣服下的肌肉依旧蕴含着不容小觑的爆发力,内部身体状况不明,还需进一步检验。 从十五年前开始,每一种药剂都在我身上实验过,不完善的药剂对我的身体破坏很大,所以不能完全当成一个典型的例子,但说服力足够了。 贺洗尘肃然起敬。 医生,你确定有把握将你所说的变为现实? 只要给我时间!赫尔先生,我知道你是个不同寻常的Beta,求求你了!放过我! 贺洗尘也不啰嗦,扫了一圈实验室,点头道:那就收拾包袱,跟我们走吧。 你想要做什么?!提尔抓住他的手臂,神情有些慌张。 贺洗尘理所当然地说道:这么个心肝大宝贝当然要藏起来啊 。他拍了下提尔的肩膀,慌一下可以,但别慌太久,咱们可是要干大事的人! 提尔心里明白他的想法,但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这是关乎整个国家命运的分叉口,由他们两个擅作决定,责任太大太重了。 你冷静一点。 是你要冷静一点。贺洗尘沉下眉眼,提尔,你怕了吗? 抿着唇的强迫症骑士沉默了一会:有点怕 。 那做还是不做? 提尔的喉结动了动,缓缓松开手:做! 什、什么意思?杜洛克医生差点把手里的眼镜捏碎。 下定决心的两个男人侧过身,一个庄重严肃,一个眼笑眉飞,光线从门缝里钻进来,恰好将他们笼在微弱的光芒里。 你负责拯救世界,我们负责给你开路。 * 时隔两年再度回到萨克小镇的贺洗尘又再度引起黑暗中瑟瑟发抖的恐惧。第一天还没任何动作,第二天直接把镇上一个越发嚣张无忌的贩卖违禁药品的团伙一锅端了,引得人人自危。可接下来又只是四处游玩,笑嘻嘻地把他们吓得更呛。 萨克小镇外的公墓外是一片橡树林,枝丫伸展开来,像一个个华盖。沿着曲折的山间小径行走,绿色的杰罗草在风中摇曳。放眼望去,一个个灰色的墓碑伫立在山顶,沉寂安静,只有风吹过带来轻微的脚步声。 贺洗尘在莫利亚墓前放下一束沾着露水的鲜花,盘腿倚坐在墓碑旁,好像和那个小孩相互依偎着。他没说一句话,安坐了十几分钟,便站起来拍了拍墓碑:我先走了,如果还能活着回来,再来看你。 山下的提尔靠在一棵橡树身上,见他手里拿着一丛杰罗草,缓缓走了下来,便向他走去,两人并肩同行。 你真打算就这样把任务报告交上去?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你在糊弄。提尔问。 贺洗尘认真地研究着手里的杰罗草,一边答道:放心,医生已经先走一步,我们善好后,其他人要想找我的麻烦,他对提尔的笑了一下,我是黑街的老大,袒护徇私,不是很正常吗? 提尔叹了口气,心里琢磨道他的完成度这么低,可能接不到好任务了,以后得捎上他多接些任务。 提尔,大自然真是太神奇了。贺洗尘忽然将杰罗草举在眼前,阳光透过叶片将里面的纹路照得清晰如人体的血管。 提尔也看了过去,点点头。谁能想到制作AO阻断剂的原材料,就是路边这小小的不起眼的杰罗草。从一次次失败中提取出来的一滴绿色汁液,足以动摇盖亚的根基。 走吧,殿下还在等我们。他决意已下,自然不会再犹豫,上前一步,径直往萨克小镇的火车站走去。 身后的贺洗尘嘴角一抽,喊道:等等啊大爷,你又走错路了! 提尔脚步一顿,面不改色换了个方向。 *** 贺洗尘的名声在阿斯加德一落千丈,毕竟连一个C级任务都没办法完成,实在配不上头名的荣耀。周遭众人对他指指点点,面色讥诮,更加坚定这个卑贱的Beta已经穷途末路。 有本事直接当面说,背后说人坏话真让人恶心!林德冷眼嘲讽,接着走过去把餐盘重重往贺洗尘面前一摔,恶声道,坐过去一点! 被吓得呛了口气的贺洗尘瞥了他一眼,挪出一个座位。他本以为小少爷是来质问情况的,却没想到对方不言不语地吃着饭,一点开口的意思都没有。 小少爷不问,贺洗尘也不说。两人吃完饭走出圆厅,林德才终于忍不住捏紧拳头砸向贺洗尘。 你到底怎么回事?!他怒声道。 贺洗尘躲过这一拳,口中道:就是他们说的那么一回事。 林德气得浑身发抖,心中油然而生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愤怒和失望。他以为贺洗尘会是一个很好的对手,结果在现实面前,这座他一直翻越不过的大山,也只是沉在河底的小石子吗? 林德,我一直都是如此,从未变过。贺洗尘极少叫他的名字,每次都是嬉皮笑脸地小少爷小少爷地叫着,这样认真的神情,让他不禁怔愣,回过神来,梧桐道上孤身一人的背影早已走远。 他一直都是如此?什么意思?他不是很强吗?他不是可以把混账的Alpha揍翻吗?他不是 林德忽然发现自己才是最卑鄙的人。原来自己一直把这个不同寻常的Beta当成反抗父亲、反抗全世界的路标,自顾自地沉溺在自我满足中,一旦这个挺立的路标被风卷走,他却只能在这里质问埋怨,无能无耻之极! 贺洗尘从未允诺,他却妄图他永远不变,永远光芒万丈,永远无所不能。 你还是什么都没有改变,你还是那个懦弱的小孩。 * 深夜的花房里只有千万朵花和三个人的耳语,细微得像猫走过落叶时发出的声响。 贺洗尘和提尔将杜洛克医生的事情全盘告诉奈姬,只见少女惊讶地捂住嘴,眼中迸发出难以置信的欢喜。 我我她语无伦次起来,我可以摆脱Omega的身份?我可以自由?这个国家的Omega都可以自由? 提尔神色欣慰温和,琥珀色的瞳孔里不见冻人的冷意:是的,您所畅想的一切,都能变为现实。 贺洗尘也笑起来,接着却严肃道:ABO平权法案很久之前就提过,但一直都不了了之,其中艰难,我想大家都知道。 草丛中的蛐蛐孜孜不倦地叫着,在月色下显出几分苍茫。贺洗尘的话语如同一盆冷水浇醒奈姬发热的头脑。 她皱起眉毛,沉思道:这件事很难,但还是要做。我需要找到一个赞成平权法案的婚约者 提尔瞬间不悦地沉下脸色,便听贺洗尘无奈道:我的傻姑娘哎!你是在看不起哥俩儿还是在看不起你自己? 你就是最好的执行者! 他的语气认真而笃定,让奈姬心头一跳。她有些茫然地摇头道:可,可我是Omega从来没有Omega 你不是Omega,你是王! 请再给我们几年时间,我们会掌握军队,然后把您送上最高的宝座! 这些话要是让别人听见准得笑掉大牙,两个还没毕业的学生妄想的权力和未来太遥远,相信他们鬼话的人肯定是疯了。 奈姬知道自己现在很不理智,知道只要她一点头,脚下的路要么通向黑暗深渊,要么前往尊贵的王座。 这个想法很疯狂,却仿佛野草一般在心中肆虐。她可以感受到热气袭上脸庞,甚至熏得她想流泪。 分卷(19) 贺洗尘忽然笑了一下,好像乌云裂出一道灿烂的光。 但有一个要求哦, 请坚定起来,我的王 第23章 ABO法则 ⅹ 瓦尔哈拉宫是盖亚最金碧辉煌、最庄严雄浑的宫殿,宫殿外壁上端雕刻着许多栩栩如生的战神雕像,威武不凡。连接外宫与内宫的长廊由享誉全国的建筑家、装潢家设计而成全长一百米,长廊的一面是二十扇巨大的拱形窗门,窗外是积雪苍翠的花园;另一面镶嵌着与拱形窗对称的镜子。画家克里斯花费两年时间在拱形天花板上绘制巨幅油画,气势磅礴,富丽堂皇。 两个年轻英俊的男人行走其中,不时低声细语,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上回响。 纯白的骑士团战服从肩膀到胸口缀着金色的链条,阳光照耀下更加耀眼。提尔将白色的手套摘下来,缓缓舒展着手指。贺洗尘则与他截然相反战栗的黑覆盖在修长挺拔的身躯上,银饰的胸章刻着锐利矫健的雄鹰。鹰团是由奥古斯都统领的盖亚最强大的军队。 毕业后提尔进了骑士团,贺洗尘打包好行李跑去参军。初期两人吃了多少苦头,现在说出来也没意思,总而言之,当初刁难他们的人还继续在底层庸庸碌碌,而提尔已经凭借自己的实力晋升为骑士团骑士长。贺洗尘这货东征西伐,战功累累,也混成了个少将最年轻的Beta少将。 我已经三天没睡觉了。他打了个哈欠,眼睛底下一片青灰,只是眼神依旧清亮。 提尔觑了他一眼:你那个不要命的打法还是收敛点好。 为了能在短时间内拥有进入权力中心的地位,贺洗尘在行军作战上颇有点透支身体的疯狂。 等这段时间风头过了再说。他敷衍地点点头,欧德姆那个老家伙最近的小动作特别多。 欧德姆是尤弥尔的爷爷,现任大公,也是平权法案最大的反对者。 新年快到了。提尔意味不明地说道。 今年王宫的巡逻由你负责? 不提尔话没说完,就见拐角走来一个英姿飒爽的身影,上红下黑的骑马装映在镜中,给满园白素抹上跃动的色彩。 赫尔西城!尤弥尔的眉毛高高飞起,意气风发地迈着大步,金发仿佛璀璨夺目的金子,你还没死啊? 她和贺洗尘在阿斯加德结的怨延续至今日,早就是不死不休的深仇大恨。 提尔的嘴巴瞬间抿下去,反观贺洗尘却一脸笑呵呵:命硬,怎么着也还能活个四五十年。 尤弥尔在他们面前站定,她的个子很高,与提尔差不多,却比贺洗尘高出不少,低下头眼皮半敛着,蔑视地伸出手摸上他的左脸一道粉红的伤疤:你说这颗子弹怎么不往上跑一点,把你的眼睛戳瞎才好? 贺洗尘拿下她的手笑道:一想到会被尤弥尔阁下取笑,我躲不过去也得躲过去啊! 哼!尤弥尔冷下脸,你得意不了多久!说完穿过贺洗尘和提尔中间大步离开。两人回头望去,神色逐渐凝重起来。 战争要开始了 这不是我们早就预料到的吗?贺洗尘却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今年王宫的巡逻由她负责? 嗯。 一切小心。 你也是。 两人转身继续往奈姬的宫殿走去,一路无言,直到在巨大的门前才停住脚步。 你们来了?屋内的红发公主惊喜地扬起一个笑容,把手中的鹅毛笔放下。 贺洗尘抬起手挥了挥,一直在窗户边晒太阳懒洋洋地睡觉的胖橘猛地竖起耳朵,拖着肥硕的身体晃悠悠蹭到他脚边。贺洗尘弯腰把胖橘一把抱起来,手指挠着它的下巴把它舒服得眯起眼睛。 侍奉在两旁的侍女十分有眼力见地退了下去,她们知道公主和骑士长、赫尔少将待在一起的时候不喜欢旁人在场。 桌上全是老国王交给奈姬的文件,里面涉及军事、贵族和经济等一系列问题。加西亚七世显然也意识到了自己女儿的野心和毅力,或许比起将盖亚交给狼子野心的外戚,他更愿意让奈姬亲手毁灭这个王国。 新年舞会的准备工作好多,我快要累死了。奈姬趴在桌子上,撒娇一般说道。她也只有在他们两个和父亲面前才能放松一下。 几年前摇摆不定的小姑娘已经逐渐露出峥嵘的头角,端坐在高背椅上时,高贵冷淡的眼神令人难以亲近,没有人敢把她当成柔弱的Omega。 奈姬越来越出色了。贺洗尘不吝赞扬,我从南边一路回来,耳朵里都是称颂你的声音。 奈姬害羞地把脸埋进臂弯,问道:真的吗? 当然!贺洗尘郑重地点点头。 那平权法案的反响怎么样?我才不相信欧德姆大公呈上来的消息。她瘪着嘴,他竟然说有很多Omega反对平权法案, Alpha也就算了,Omega怎么会反对? 贺洗尘心想公主还是太年轻了,失笑道: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的。 这里有一个自愿摘除腺体的Alpha,一个比A更A的Beta,还有一个尝试打破ABO法则的Omega,我们三人在别人眼里就是怪胎。 提尔说道:平权法案第一条就是抹除AO发情期,相当于抹除AO的特殊。有些人想要继续享受这份特殊带来的特权和追捧,反对也不足为奇。 可是,奈姬抬起头反驳,自由和独立不是更重要吗? 哈哈,贺洗尘笑道,自由和独立对你来说很重要,但对其他人来说,或许是权势,或许是众人的追捧,或许是什么狗屁东西。 提尔最后冷冷总结道:那些O被养成了废物。把贺洗尘乐得拊掌大笑:就是如此。 所以啊小姑娘,你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平权法案的颁布势必会导致很多避无可避的社会问题,现在只是提出阶段尚且就有这么多困难,等杜洛克医生把阻断剂研制出来,到时还会有更多让你抓狂的智障冒出头给你添乱。 奈姬长叹出声。 提尔按住腰间的佩剑上前一步:我会永远保护您。 奈姬心头一暖,抿着唇笑了笑,期盼地看向贺洗尘。 唔,这种肉麻兮兮的话我可说不出口。贺洗尘撸着胖橘光滑的皮毛,见小姑娘露出失落的神情,忽然狡黠地对她眨了下眼睛,不过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想和你们一起看花。 沙发上铺着绵软的毛毯,铃兰台灯散发出暖黄的光,窗台的鹿角海棠长出粉红色的小花。三人在明亮的房间里畅所欲言,北边的冰山发现一种奇特的生物,西边的风沙席卷都城,东边四季如春的花田,还有南边惨烈的战争尸骸。 * 傍晚提尔要带骑士团绕着整个王宫巡逻一圈,贺洗尘只能一个人走出瓦尔哈拉宫,手里还捏着一个从奈姬宫里顺手拿的苹果。 赫尔西城。王宫大门忽然传出威严熟悉的声音,贺洗尘扭头看去,是同样身着黑色军装的奥古斯都。 贺洗尘脸色一苦,他确实有些怕了这个奥古斯都,自从进了鹰团,这人每天都盯着他的训练情况,他那么拼,少说有一半是被逼出来的。 元帅。贺洗尘敬礼,不情不愿地叫了一声。 过来。奥古斯都似乎专程在这里等他。 等贺洗尘到了他面前,他才问道:见到奈姬了? 是。 商量好了吗? 什么?贺洗尘不解。 别告诉我你不知道欧德姆的动作。 贺洗尘眼神一凝。 奥古斯都笑了一下:看来你知道。 我对谁登上王位不感兴趣,但是如果是一个Omega称为国王的话,不是一件很令人愉悦的事情吗?奥古斯都乐衷于将A踩在脚下,既然你知道的话我就无话可说了期待新年的舞会。 他抬脚离开,忽然回头说道:虽然我不打算帮任何一边,但林德波斯维尔是个不错的苗子,你可以带带他。 奥古斯都还记得当年的生存战,他夺得第一后便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径直走回公寓楼,没有参加篝火庆祝会。静谧的梧桐道上亮着路灯,那个Omega在花园里迷路了,羞怯地出现在他面前。 先生,请问可以啊,你受伤了? 年轻的奥古斯都远没有二十年后成熟稳重,闻到她身上的信息素后瞬间不悦地皱起眉:你一个Omega竟然敢在这里乱晃? 对不起少女捏着裙子,我是来找我哥哥的。 奥古斯都盯了她许久,才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嘟囔道:麻烦!转过身喝道,跟我来。 不行。少女连忙拉住他的手指,你受伤了,要先去疗伤。她焦急得蓝色的眼睛蒙上一层水雾。 奥古斯都被她触碰到的手指好像被火烧到一样灼热,猛地甩开她的手怒声道:我没事! 一定很痛!少女执着说道,我、我们先去医务室吧! 星河满天,远处传来欢乐的歌声。奥古斯都窘迫地撇过脸,好一会儿才故作凶恶道:你跟在我身边,别走远。 嗯!少女这才放下心来,说道,我叫爱丽丝波斯维尔。 尼禄奥古斯都。他转身,藏在黑发里的耳朵红彤彤的。 那个时候的奥古斯都没想那么多,只觉得眼前的Omega是少有的可爱明媚,金发宛若阳光,蓝眼睛就像蓝宝石一般珍贵。 直到那场不幸的婚礼的发生。 奥古斯都发现自己是喜欢那个蓝眼睛的女孩的,直到现在,问起他真正心动的时刻,不过只有爱丽丝搭上他手指的那一瞬。 林德在帕特里克家族的处境并不太好,虽说他已经把自己上头那两个无能的哥哥送到乡下的庄园里养病,但由于支持ABO平权法案,与贵族们理念不同,现在也是举步维艰。 因为二十年前那一点微薄的情意,奥古斯都不介意帮林德一把,但也只是帮他一把。其余的,就看那个他压不住的赫尔西城怎么做了。 深受期待的贺洗尘此时刚找到提尔,扶着墙气喘吁吁,等喘匀了气,才抬起头骂道:新年舞会!妈的老家伙胆子真大! *** 盖亚的史册上记载,奈姬加西亚登上王座之路铺满了血腥的荆棘草,在最混乱也是最伟大的新年伊始便由子弹奏响反叛和胜利之歌。 帝国的欧德姆加西亚大公在米德加尔特郊外举兵,王宫内巡逻兵叛乱,但被当时还只是少将、骑士长和公爵之子的贺洗尘、提尔、林德镇压下去。 操!赫尔西城你他妈的跟我说是来聚会的!林德手起刀落,砍下一颗人头,同时往旁边一扑,避开爆炸的炸_弹。 操!我都叫你暗搓搓带兵过来了还猜不到要干什么吗?贺洗尘也破口骂道。 鹰团最精良的部队加上帕特里克的家族军团,人数足以和欧德姆大军抗衡。 两人背靠背,手里拿着冲锋_枪,弹壳不断掉落在地。 王宫里怎么样?!林德问道。 放一百个心,提尔守着呢!贺洗尘把打光子弹的冲锋_枪扔到地上,抽出绑在大腿处的匕首,割断敌人的喉咙。 王宫。 骑士团和巡逻军混战在一起,尤弥尔疯,带出来的兵也疯,个个红着眼睛不要命地冲向紧闭的奈姬的宫殿。 父亲,我有点怕。奈姬趴在老国王的床头,握着他的手,除了眼睛流露出一丝惊恐之意,面上四平八稳。她越来越像一个君主了。 老国王皱巴巴的脸提起一个笑容:你的骑士正在为你而战,没什么好怕的。听着奈姬,守护一个国家并不容易,有时候需要你牺牲很多东西。老国王眼角滑下眼泪,亲情、爱情、友情,从我一点点长大直至衰老,这些东西也逐渐离我而去。 父亲。奈姬眼圈泛出一点红色,我会永远陪在你身边。 老国王摇摇头:没有谁可以永远陪在谁身边,只有死亡才是所有人最终的归宿。我可爱的女儿,我真的很想见到你找到心爱之人的那一天。 他闭上眼睛歇息一会儿,才疲惫地继续说道:门外的战斗已经获得胜利了哈哈,人老了,总是容易做出糊涂事,我是,欧德姆也是。但是没关系,他注定会失败,而我,会是胜者!即使病入膏肓,他依旧保持着国王的威严。 不要害怕奈姬,胜利归来的将士们聚集在宫殿门外,等待他们的王的嘉奖。老国王指向放在桌上铺垫红色天鹅绒的托盘里镶满宝石的王冠,去吧,戴上王冠,去宣告你的权威!去安抚人心惶惶的子民! 大门打开,提尔白色的骑士服上溅满红色的血,异常醒目,他看见病床上的老国王颤巍巍地为奈姬加冕,亲吻她的额头,怜惜地说道:这个国家就拜托你了,陛下。 奈姬泪流满面,站起身,眼神坚定起来,提着白色的裙摆朝王宫外走去。 走吧提尔,去迎接战胜的勇士们!通往二楼的螺旋阶梯繁复而高耸,汗水漫过她的眼睛,流进衣襟里。提尔连忙扶住脚步不稳的奈姬,鼻端骤然盈满甜美的信息素:殿下! 我没事没事!奈姬颓然地捂住脸,突然抽出提尔小腿上的短匕,对准后颈划了一刀。 蠢蠢欲动的腺体终于安静下来,空气中血腥味混合信息素的味道,昭显着国王真正的诞生。 我不会再让这个该死的腺体左右我的意志!奈姬冷冷地把刀扔下楼梯,黑暗的地底不断传出金石碰撞的脆响。 她昂首挺胸地踏上正门二楼的城墙,插在垛口的金色旗帜在风中飘扬,宫门前是黑压压的鹰团大军,前方站着两个年轻男人。贺洗尘的手臂受伤了,嗒嗒往下流着血,却还硬要去勾林德的肩膀,痛得五官扭曲。 分卷(20) 奈姬深吸一口气,扶着旗杆站上危险的垛口,底下的人瞬间哗然出声,见她戴着王冠,更加大声喧闹起来。 我的臣民们!感谢你们的忠诚和勇敢!我是你们的王!我会带领盖亚走向独立和自由!奈姬高声说道,背后林立的战神雕像手举刀枪,似乎在为这个少女开辟成王的道路。 在其他人来不及反对之前,贺洗尘和林德率先半跪下去,接着他们手下的军团也呼啦啦地跪下去一片,此情此景,没人敢发出一点声响,不由自主地也低下头向新生的国王表示尊敬。 预示着舞会开始的钟声在米德加尔特响起,庄严神圣。 唉,小姑娘长大啦。贺洗尘感慨颇多。 那是陛下,不是你的小姑娘!林德训道。 她先是我的小姑娘,才是你们的陛下。贺洗尘哼了一声,幼稚得不得了。 *** 王宫里有一面挂满历代国王油画的墙壁,其中有一幅是加西亚七世和奈姬的母亲,还有一个金发鹰眼男人的画像。那个男人酷似尤弥尔,按照年龄来算,大约是欧德姆。 以后这里还会有加西亚八世。奈姬的颈部缠着白色的缎带,神色怀念。 不觉得奈姬一世更好听吗?贺洗尘问道。 奈姬愣了愣,随即笑道:嗯,奈姬一世。 陛下,克里斯先生已经到了。一名侍女小跑着过来通报。 提尔忍不住紧张地将本就整齐服帖的燕尾服又检查了一遍。 很好看很帅啦!贺洗尘一派轻松,画个像而已嘛。 这是很重要的事情!提尔皱起眉。 奈姬端坐在红色高背椅里,怀里的胖橘呼呼大睡,左边站着严阵以待的提尔,右边是笑意盈盈的贺洗尘。克里斯拿着画笔,开始在素白的画布上勾勒线条。 哦对了,贺洗尘似乎想起了什么,今年的蒲公英开了,咱们找个时间一起去看看吧。 第24章 且行乐 ㈠ 水面上浮着一朵朵橘红的河灯,映得江水一片旖旎,虹桥之下,轻舟相逐,两岸勾栏青楼,轻纱如云雾漫漫,乐游阁上的少年们身着青衣校服,叫着,喊着,气氛热烈。 杨钧,教训他! 就是,不懂规矩的山野村夫也敢拿乔? 徐衍慎言!那可是 怎的!镇国将军的儿子又如何?一介武夫,给我们提鞋都不配!那少年借着酒劲,说出口才知失言,却兀自强撑,不肯露怯。去年镇国将军班师回朝,权势正炙,不是他们这等二世祖能够诽谤的人物。 水上一叶小舟,贺洗尘循着他的方向望过去,眉眼间一片冰冷。 那少年忍不住移开目光,嘟囔道:也就几分颜色能看 却也太慑人了 窄细小船不过一肩宽,贺洗尘与杨钧对立其上,其余人都有眼色地把船划到远处,以防惹到这两位身份贵重的公子。 潮湿的空气里夹着各式脂粉香气,不知哪处高楼之上有人高唱淫词艳曲,有人围观这场闹剧,更多的人满心满眼都被乱陵香的纸醉金迷勾住。 贺洗尘被咄咄逼人的杨钧拽住衣领拉扯着,青色的衣袍凌乱,脸上显出几分无奈的神色。他抬眼看了下天空,深蓝的夜色仿佛浸润着海水,宽阔宁静,与地上的喧嚣浑浊截然相反。 回去吧,沉舟约莫等许久了。 楼上的人忽然都停下叫喊,连窃窃私语也消失了,扶着栏杆讷讷地说出话来。 或许多年后这些楼上看客们回想起今日的琐碎,只能记起江上青衣少年忽然粲然浅笑,恍若千万重的锦绣山河摔入粼粼江水,裹挟着势不可挡的清新的水汽。 更别提杨钧,他本来占据优势,气势汹汹,却不禁目眩神迷起来,突然胸口遭受一下重击,整个人往后倒去。 众人哗然。 湖水从四面八方灌入他的口鼻,他扑腾着抓住了船舷,却被人按住了脑袋往下压去。 服不服? 杨钧听见船上的少年问道。 不服!! 不服就给我下去!贺洗尘也不手软,四溅的水珠浸湿他的袖子衣裳,小舟左右摇摆着,在江上动荡好似下一秒就要沉了,他愣是把人淹在水里不让上岸。 诸位看客不禁咋舌,这小公子生得光风霁月,折磨人的手段却一点不含糊,狠厉乖张,到底是将军之子。 杨钧双手胡乱拍打着水面,咕噜噜地喝着苦涩的江水,却不肯认输,仍旧恶狠狠地威胁道:李李不易你给你给小爷等着! 呵呵。贺洗尘松了手,微微倾身,嘴角带笑对浮出水面、形容狼狈的杨小爷放话,好啊,我等你。江水荡漾,把圆满的月色和十里春风乱陵香化成柔情碧波。 杨钧咬牙瞪着居高临下的贺洗尘,被袭击的胸口一阵一阵地疼。 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何必来惹我?喝够水了吧?手给我,我拉你上来。贺洗尘像个老学究一样教训不通人事的学生。 杨钧觑着他伸出的手,玉色如云山雨雾,嘴角陡然绽开一个恶劣的弧度。 好,好个鬼!下来吧你!!他猛地抓住贺洗尘的手臂将人一拽,自己顺势一翻上了船,李不易!哈哈哈哈!再给小爷狂啊!他趴在船舷一边剧烈地咳嗽,一边大笑,心想非得让贺洗尘好好求他一把不可。 江水的涟漪慢慢消散,几盏被水打灭的河灯最后也安稳下来,却始终不见有人浮出水面。 杨钧的脸色从得意转为疑惑,忽然煞白,提高了声音焦急地叫道:李不易?喂,李不易! 无人应答。 近旁亭台楼院上的众人声音一窒,下一刻尖叫声起,掀翻了乱陵香的屋顶:不好了将军公子落水了!快来人啊! 州桥下的蓝衣书生被慌乱的人群撞得歪歪扭扭,隐约间听见什么大事不妙什么公子爷,蹙着眉头退到桥洞下。远远望去,江面上的小舟皆举着火把,善泅者扑通下河四处寻找溺水者的踪迹。 怕是哪个醉鬼落水了下次还是不来了 他本是为老师打酒才会到这风月欢场里走一遭,现下四处乱糟糟,不如归去。 蓝衣书生沿着无人的堤坝慢悠悠地往回走,耳朵敏锐地捕捉到河里传来凌凌的水声,似乎有一尾大鱼在水中游动。他侧耳细听,却忽然听见一阵破水声,自水中走出一个人影。 那人在昏暗的月光下将湿透的长发往后捋去,臂弯挂着半截袖子,淅淅沥沥往下滴着水花。州桥上人影晃动,州桥下只有蟋蟀虫鸣,外加一个岑寂的书生。 他倒也还算镇定,眼瞧水色共月色将贺洗尘的面容映照得清晰起来,只不禁轻轻啊了一声,眼角眉梢却还是冷冷淡淡的模样。 贺洗尘循着声响看向岸上的蓝衣书生,眼睛里满是促狭的笑意,竖起食指抵在唇边:嘘。 *** 贺洗尘来到这个世界时,所宿的身体是个发着高烧的小屁孩,窝在一个清瘦沧桑的男人怀里,被送到山上一间破落的道观。贺洗尘心大,就这样在寒山道观里住下了,一住就是十二载,直到去岁才知道自己是平定北狄、收复西北的大将军李惊风的儿子。 他不喜纷扰,如果可以的话更想待在从小长大的道观里,和师父、几个师兄师弟和师侄儿们,听松下风肃肃而起,泛舟采莲,待时机一到,便下山去找个有缘弟子,岂不快哉? 然而三清四御在上,大概看不得他这副胸无大志的闲散模样,某一日便让他未曾谋面的老父亲将人接下山,红尘遍地是劫数,也不知是让他去历劫,还是让他去成为别人的劫。 莲动,你下山后便别再回来了。眉毛胡子花白的师父最后摸着他的头,说出的话却实在让人高兴不起来。 外头威名盛传的李将军在家里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溺爱孩子的慈父。贺洗尘叫他一声阿父,李将军顿时眼泪汪汪;给他夹菜,李将军直接哭出声;金银珠宝,绫罗绸缎,随侍左右的小厮,连国子监的名额也给他弄了一个回来。 贺洗尘倒不是很想去上学,但见李惊风摸着他脑袋一脸慈爱地说道:儿子啊,你阿父我吃了没文化的亏,幸好有你爹才没被人坑了,你好好读书不想读也可以,老李家不兴这一套,你想要做什么就去做什么,缺钱吗?库房里的黄金你随便拿!你要是看上哪个街上的小公子就告诉阿父,阿父去给你提亲! 这沉甸甸的父爱啊! 这个世界颇有几分奇妙,只有男子,没有女子。男子结为夫夫,亦可生育后代。贺洗尘在山中道观待了十几年,甫一下山还有些被满街你侬我侬的情侣骇到,随后便用强大的脑神经和宽阔的胸怀淡定地接受了这个世界观。即使这样他也没有产生要开启一段禁忌之恋的想法小公子就敬谢不敏了,孤独终老的画风非常适合我。 贺洗尘只能止住李惊风越说越无厘头的话语,收拾好书包滚去上学。今天便是他插班的第一天,老李那个紧张,天刚蒙蒙亮就把贺洗尘从被窝里挖起来,洗手做了一碗鸡蛋羹,在亡夫林暗的牌位前下了三炷香,又啰啰嗦嗦地嘱咐了许多,大意是儿子你尽管浪,可劲儿作,出什么事有你老子兜着。 看起来是要把他培养成京中一代纨绔。 贺洗尘认真地思考了一碗鸡蛋羹的时间,觉得当个纨绔子弟也挺有挑战性的,便严肃地点了点头。傍晚没回家,直接被国子监里的公子哥们邀去乱陵香聚会。 李大将军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心中甚为快慰聚会好啊,不易能多交上几个朋友最好,就不会整天想着回去山上了!也不在意乱陵香那一带不是正经地方,尽是烟花柳巷。 他这边乐滋滋地想着再给贺洗尘娶个小公子,早日实现三年抱俩的(不切实际的)愿望,却见大门推开,自家儿子浑身湿透,衣角往下滴着水珠。 李惊风顿时什么天伦之乐的心思都抛到脑后,急急迎了上去:儿子你怎么了?哪里伤着了?快点让我瞧瞧!哪个不要命的竟敢伤你?!他心疼得不得了,忽而暴怒道,沉舟,你将今天的事说与我听! 随侍的小厮林沉舟忙从贺洗尘身后站出来,他心里也不忿得紧,巴不得将军把那伙纨绔子弟教训一顿!刚想将乱陵香里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讲出来,贺洗尘却不在意地摆摆手,对着他眨了下眼睛:没有,谁伤得了我?我讹了一个小傻子,心情还不错。 李惊风的脑回路也是神奇,听见他开心顿时也开心起来,连缘由也不追究:那就好那就好。先去换身衣服,还没吃饭吧?我去做几个拿手菜。 阿父,我想喝炖鱼汤。 包在我身上你快点去换衣裳,莫要着凉了。李惊风目送他消失在走廊尽头,温和的神色瞬间阴沉下来,冷声叫道,沉舟! 林沉舟的睫毛颤了颤,向前一步:将军! 明天开始若是有人敢对不易无礼,先废了再说! 浴血沙场的杀气四溢,林沉舟面色平静,腰弯得更低,恭恭敬敬地应了一声:是。 第25章 且行乐 ㈡ 贺洗尘一觉醒来,神清气爽,早把昨晚的事抛到脑后,在林沉舟的服侍下更衣洗漱,与李惊风用完早饭后,府外已经备好车马。 阿父。贺洗尘头疼地按着额角。 李惊风骄傲地挺起胸膛:怎么样? 贺洗尘打量了一番眼前的马车金丝楠木雕刻成的车架在阳光下金光闪闪,高调奢华,一匹器宇轩昂的黑色战马打着响鼻,头上系着缰绳,拉风又显眼。 寻常勋贵人家也见不到的战马竟然被用来拉车,简直暴殄天物! 阿父寻思着还是要有些派头才好看,我家不易这么金贵,可不能让人冲撞了。李惊风拍了拍马儿的头顶,此马名唤迦楼罗,若是想去跑马,绝对不输人!你那匹从山上带下来的骡子就不要再用了。 贺洗尘看着他自得的小模样,无奈笑道:我与春香一块长大,感情深,它脚力也颇好,不会误事。战马难得,对儿子来说却是鸡肋,既然如此,还不如让它去战场上厮杀,在我这只会让明珠蒙尘。 我家不易要什么都是理所应当的,只有别人配不上你的份,哪有什么明珠蒙尘。李惊风实在太过理直气壮,让贺洗尘不禁默默地害臊了一下。眼角余光瞥见林沉舟已经配合默契地从后门拉出骡车,便匆匆道:阿父便放心吧,从来只有我欺负人的份,别人想欺负我,还要再修炼上一百年。 他也猜得出李惊风的心思,无非就是以为他在国子监受辱了呗。 开玩笑,他要是被几个小屁孩欺负了那就真混不下去了!丢死人啦!丢死人! 不等李惊风拦住他,便一溜烟跳上春香后面拉着的板车,拍着林沉舟的肩膀催促道:快走!又喊道,时候不早,再说下去恐要迟到,阿父,我们先走了! 李惊风阻拦不及,望着车轮扬起来的阵阵尘土长吁短叹,只能吩咐人将迦楼罗拉到后院的马厩里好好养着。 呼总算消停了。贺洗尘松了口气。 林沉舟瞥着那还搭在肩上的手指,感觉自己的肩膀好像麻了半边,没法动弹,只能动了动,别扭地说道:少爷,你小心坐好。 贺洗尘便懒散地半躺在板车上,一只手翻着今日的功课,道:不知道国子监的先生怎么样?昨天他只被领着参观了国子监,里头的教谕人都挺好,就是祭酒好似有些不喜欢他,连见一面都不愿意。 不愿意就不愿意吧,他乐得轻松。 国子监的先生当然都是顶好的。李沉舟答道。 真的?与积云山上的云起书院相比如何? 若说国子监里都是不学无术的勋贵子弟,那云起书院里汇集的都是麒麟之才,名声一个在天一个在地,经常被拉出来一起比较。比就比呗,还非得把国子监嘲上一顿,搞得双方势如水火,见面必掐架。 李惊风不是不想把贺洗尘送进云起书院,奈何人家考校的都是真才实学,容不得半点徇私,就是再多钱也没地方使。 分卷(21) 这李沉舟为难地思索了一番,还是诚实答道,比不得。 哈哈哈哈! 李沉舟绷紧脊背,仿佛被身后少年清朗如金声玉振的笑声点住了穴道。 哎你为什么叫沉舟啊? 这话题转得太快,林沉舟懵了一下,老老实实地说道:五年前湘北发水灾,我被林暗将军从沉船中救起,奴隶之身,无名无姓他抿了下唇,有些难于启齿。 当年李惊风摸着下巴望着远方一艘艘破烂沉没的船只,灵光一闪,爽朗一笑:便叫破船吧!你看我们就是从一条破船里把你捞起来的! 你这个名字取得林暗扶着额头,沉舟吧!便叫沉舟!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愿你遭此一难,前程似锦。 还好有林暗将军。 时至今日林沉舟还总是非常庆幸,要不然他就得叫李破船了。 刺目的阳光照在墙头,路上行人逐渐增多,都自觉给这匹骡车让开一条道。 少爷?少爷?林沉舟低声呼唤,没听到回应,便转过头看去,贺洗尘一动不动,脸上盖着从山上带下来的斗笠,呼吸清浅,睡了过去。 真是,真是林沉舟找不到词来形容,只能将手边的杏色油纸伞打开立在他身旁,不让阳光晒到他家少爷。 *** 国子监里的学生都是公卿大夫子弟,浪荡纨绔,虚以度日,教谕们只能尽力讲课,至于公子哥们学到了多少,他们管不着也管不起。虽说如此,看到认真学习的好学生,他们还是忍不住心生欢喜,更别提这个好学生长得如花似玉,单是看着就赏心悦目,让人把持不住想要来一段刺♂激的师生恋。 只见贺洗尘端坐在位,与周边歪歪扭扭睡觉说话的画风明显区别开来。他面上似在凝神听课,实则神游太虚,自动忽略所有暗搓搓打量的眼光,直到椅子被身后的人狠狠踢了一脚。 他稍稍侧过身去看,杨钧眼神凶恶地瞪了他一眼,没有其他举动。 贺洗尘只当他是不小心,转回身继续神游,忽的椅子又被踢了一下。 哇哦,胆肥了是吧?贺洗尘挑起眉头。 正巧也下课了,教谕到后堂休息,在杨钧又蠢蠢欲动来上一脚的时候,贺洗尘便直接踩上他的镶金嵌玉白靴,半侧过身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不放:你要干什么? 杨钧微怔,回过神来瞪圆了眼睛,抓过他的衣襟气愤道:你昨晚耍我! 他在河里找了那么久,被水泡得皱巴巴的也不肯上岸。杨小爷何曾怕过什么事,一想到贺洗尘可能死了,心里却难受得厉害,想来是觉得这么好看的人淹死在河里有些可惜了。结果派过去将军府报信的小厮却回来禀告李公子已经睡下了。 对啊,我在耍你。 杨钧没想到贺洗尘就这么坦荡荡地承认了,一时怒火中烧,把眼睛都烧红了。 怎么?只许你耍我,不许我耍你么?贺洗尘脸上还是带笑,说出的话却像一把利箭直直地射向杨钧。 你!杨钧想要掀翻桌子踹翻椅子,然后抄起那方他厌恶的砚台砸到眼前这人的脸上,可明明踩着他的脚没有用力,他却无端地抽不开身,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这少年身份尊贵,双亲在朝中皆手握重权,自小养成了跋扈纨绔的性子,不管什么都想压别人一头。不过终日打雁,终被雁啄,他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啪啪响,贺洗尘却不会轻易让他如意。 诓他去乱陵香,口头上百般轻视,又想让他出丑,那也怪不得他出手教做人。 杨钧,昨晚的河灯好不好看?贺洗尘眼皮半敛,轻飘飘地问道。 李不易,乐游阁的河灯好不好看?山上没有这种东西吧,你去给我捞一个过来送给阿绯。杨钧背靠软榻,趾高气昂地指使道。雅间内陪酒的小倌儿把酒喂到他唇边,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凭栏观水的贺洗尘。 阿绯是乐游阁有名的花魁,让贺洗尘为一个花魁去捞河灯,贬低的意味不言而喻。包厢里的所谓同窗冷眼旁观,没有开口解围,他们也想看看,这个新来的懂不懂规矩。 台上的舞伎跳着露骨挑逗的蹁跹舞,歌着轻浮的艳曲。贺洗尘倚靠在漆红的栏杆上,孤零零地一边喝酒一边吹风,似乎与这一切格格不入。听杨钧喊他,才回过头望向桌边的青衣公子们,有些朦朦醉意。 此起彼伏的咳嗽声起,好像大家不约而同地不小心呛到酒,那点儿轻视傲慢的心思被他那不带任何意味的眼睛一撇,便昏昏然烟消云散。 随侍在一旁的林沉舟不悦地皱眉,微微侧过身挡住众人觊觎他家少爷的视线。 杨钧有些恼羞成怒地站起身,来到贺洗尘跟前质问道:李不易,我在和你说话,没听见吗? 哎杨钧,不要太过分了。终还是有人忍不住劝道。 李公子大概还没适应长安的生活,所以才会走神。另外几人别扭地附和道。 哦豁,你们这群狗腿子,睁着眼睛说瞎话也不知羞!不知道是谁怂恿我要给他一点颜色瞧瞧的,怎么看见他的脸就怂了?平白让我做这个恶人! 幸好还有人和他站在同一战线。角落里一直自饮自酌的清秀少年嘴角一挑,讽刺道:一个镇国将军就让你们怕成这个样子? 其余人一噎,又看了下敛着眼不知深浅的贺洗尘,另一国子监学生开口道:徐衍,你明知道我们不是这样的人。在场的人家世背景一流,论起根基,却比草根出身的镇国将军深厚。 徐衍轻哼,转过头喝自己的酒。 湿冷的江风拂面,恍惚间让贺洗尘以为回到了寒山观的遂意亭灰衣道袍的师父端坐在亭中央的蒲团上,几位年纪各异的师叔师兄或站或卧,姿态慵懒散漫,还有几个师侄子在湖上泛舟采莲。 少爷,少爷。 直到林沉舟偷偷拽了一下他的腰带,他才缓缓回过神来,觑了杨钧一眼:我不去。 杨钧更觉难堪,冷着脸问道:你想要和我作对? 贺洗尘扯了下嘴角,也问道:那你想和我作对? 四下寂静,谁也料想不到这个从山上来的土包子有魄力和丞相之子叫板。武将自古以来都矮文臣一头,他老子是镇国将军又怎样?但凡出了点纰漏,那群文官一人参上一本,就够李惊风喝上一壶。但又想那又怎么样呢?就李不易那张脸,谁看了都会心软。 杨钧碰了颗软钉子,心里憋着股怒火,脑袋里的神经随着飞扬的鼓点不耐烦地跳动着,他敏锐地感到贺洗尘是个很难搞的人,却不肯退让,非要往南墙上撞个头破血流。 要不要来比试一下? 贺洗尘禁不住笑了笑,站起身:乐意之至。倾身跟暗自着急的林沉舟低声说道,你先把春香拉到州桥那边,等一会我过去找你们。 杨钧,昨晚的河灯好不好看? 好看极了!他咬着牙恨声道。 那就好。贺洗尘挪开踩在他靴子的脚,上面一个灰扑扑的鞋印,转过身翻开书本。 周围人见剑拔弩张的气氛平静下来,纷纷松了口气,这两位要是打起来,他们还真不知道要帮谁好。一个是好哥们好兄弟,另一个嘛,却实在下不去手。 这一口气还没喘匀,门外就跑来一个小厮打扮的圆脸少年,一边哭一边喊:各位公子!救命啊!救救我家少爷! 众人一惊,打眼一瞧,这不就是跟在徐衍身旁的小厮么? 莫慌,发生什么事了?其中年岁稍大的少年问道。 圆脸小厮哭哭啼啼地把原委道来:今日我家少爷只上了半节课便溜出去了,半道上遇到世、世子爷调戏良家子,少爷看不过眼便说了两句,世子爷就、就把我家少爷打了!说到这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长安城里只有一个世子爷,斗鸡走狗,为非作歹,好色成性,大街上稍有点姿色的看见他都绕着道走。徐衍嘴巴一向毒辣,而且又与刘熙有过节,显然那个说了两句不是简单的说了两句,恐怕句句都是淬了毒的刀子往他心口扎去。 公子!救救我家少爷!圆脸小厮哭喊,要是徐衍出了点什么差错,他也别想全须全尾地回去。 他奶奶的!刘熙还敢来招惹徐衍,干死他丫!脾气火爆的已经直接开骂。 被云起那群书呆子笑话也就罢了,这次被刘熙得手,我们岂不颜面尽失,还真以为国子监好欺负! 诸位同窗,我们今天就去把徐衍带回来! 在场的各位也不是吃素的,反正都是纨绔子弟,那便来比比谁更纨绔!群情激愤,把后堂的教谕都惹了出来。 杨钧不是个好脾气的主,当即大掌一挥:上个鸟课,走! 一众青衣少年浩浩荡荡穿过国子监大门,不顾身后教谕的阻拦,气势磅礴地奔向刘熙和徐衍所在的方向。夹在中间的贺洗尘也一脸同仇敌忾,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 杨钧无语地瞥了他一眼,故作冷淡:你过来干什么? 同窗有难,拔刀相助。贺洗尘随口道。 李公子不是好学生吗?另一人不解道,在贺洗尘转过头去看他时一瞬间红了脸,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只是有些不明白。 哎,我什么时候是好学生了?大家都是同道中人,我可坏了,贺洗尘笑得灿烂,我最喜欢打架。既然立志要当纨绔子弟,那便要做些纨绔子弟的行径。 哦哦啊!众人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谁跟你同道中人了!杨钧撇撇嘴面露嫌弃,心想我们纨绔才没有你那么不知羞耻。 李将军要是知道你这个德行,怕是没脸去见列祖列宗。他嘲讽道。 有人羞涩地为贺洗尘辩驳:杨钧你别太刻薄,李公子,李公子自是有他的道理的。 就是就是!其他人偷偷望着贺洗尘的侧脸,不过一会儿便承受不住纷纷红着脸低下头。 纨绔要长得这么好看,不用欺行霸市就有人自动送上门暖床了! 诸位客气了。贺洗尘也不要脸地接受了他们的善解人意,接着笑眯眯对杨钧说道,在下还远远不及杨公子,想必令尊已经许久没去祭拜祖宗了吧? 杨钧气急败坏地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扫了一圈痴迷神往的国子监生,简直想扇他们一人一巴掌。 你们是不是傻?这么个脸厚心黑的家伙你们看不出来?啊?是不是傻吗?没听到他刚才怎么回敬我? 杨钧突生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寂寥萧瑟感。 第26章 且行乐 ㈢ 长安的市街离国子监不远, 酒楼茶馆分列两边,文房四宝, 杂书禁_书,手绢雕花, 应有尽有。年迈的老汉在炽热明亮的炉灶上吹糖人, 也有清秀的男子在一旁卖豆浆,大街上的行人年龄各异,但无一不是男人。 刘熙身份矜贵,面似美玉, 目若明星, 长得一副多情公子的模样, 做的却是负心薄幸郎的行当, 向来见一个爱一个。前几个月他去招惹了礼部尚书的小儿子徐衍, 结果没两天又觉索然无味, 跑去乱陵香勾三搭四, 把人家好好的小公子气得大病一场, 醒过来后带着家仆将人好打一顿。 这么一场荒唐事后,刘熙依旧死性不改, 好色成疾, 不过每次出行都会带上一大帮打手,防止又被人寻仇。 今日他看上个卖书的小郎君,那小郎君笑起来有两个梨涡, 真把人甜死在心窝里。百般殷勤, 但小郎君却不买账, 臭着脸不搭理他。 刘熙心情正不爽着,却与翘课的徐衍狭路相逢。徐衍是铁了心找他麻烦,势单力薄却凭一张刻薄的嘴皮子把人气得七窍生烟。刘熙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阴沉着脸直接命手下将人打一顿,自己却提着卖书小郎君上了旁边的茶楼「仗剑轩」。 贺洗尘他们赶到时,徐衍被两个壮汉按在地上揍得鼻青脸肿满地找牙,一身青衣滚满尘土。 这还得了! 众人的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摩拳擦掌一拥而上,两个壮汉也是警觉,直接逃到茶楼上寻求刘熙的庇护。 岂有此理!刘熙那个混账东西! 徐衍你没事吧?流鼻血了 他还真的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了! 端亲王怎么生出个品行不端的儿子来? 几个国子监生骂骂咧咧地将徐衍扶起来查看伤势,贺洗尘眉头微蹙,心里感慨着做个纨绔也挺不容易的。他挤进最内圈,一只手扶住徐衍的后背,一只手在他身上摸索着。 你干嘛呢!杨钧第一个发现他的举动,厉声喝道,心里有些不痛快。 别吵吵,我看看他有没有受内伤。贺洗尘连个眼神也没分给他。 听起来好像很厉害的样子,不管了先夸了再说! 于是被美色迷住双眼的国子监少年们又你一句我一句吹了起来,把杨钧气得叉腰不说话。 徐衍抬起眼皮瞧见贺洗尘那张脸近在咫尺,心头一跳,却别过脑袋将他的手拍掉:走开! 哎!别乱动!贺洗尘却轻而易举地抓住他不安分的手,从手腕捏到肩膀,点点头,看来只是些皮外伤。他笑了一下,忽然用袖子去擦徐衍被揍出来的鼻血,青色的衣袖染上一抹暗红,好像把他脸上蹭的一下浮出来的红晕也擦了下来。 杨钧!你也来啦。 众人抬头看声音来处,刘熙靠着茶楼的栏杆俯瞰而下,歪着嘴笑得人火气直冲脑门。 杨钧皮笑肉不笑地哼哼了两下,手往前一扬:我们上!徐衍不愿意去医馆,硬撑着就是要上去砸场子,众人无法,只能随他去。 楼梯被踩得嘭嘭响,茶楼的伙计害怕地躲在掌柜的背后,抖抖索索地问:掌柜的要怎么办啊?他们要打起来了! 怕什么怕?掌柜的抹了下两撇八字胡,算盘打得啪啪响,等一下谁胜了,就派人去他府上讨桌椅茶水费和装修费。这掌柜的也是个怪胎,年轻的时候到处求仙问道,百觅不得,就在长安开了家茶楼,还取了个非常江湖的名字叫「仗剑轩」,据说仗剑轩的说书先生每次讲的仙侠话本就是他的手笔。 分卷(22) 掌柜的算完等会儿的损失,确定可以敲上一笔后满意地扬起笑容,望着一个个怒发冲冠的小少年就像待宰的小肥羊般可口。忽然笑容一敛,他狐疑地眯起眼睛去瞧那夹在人群中的某个身影,却只能捕捉到青衣后摆摇曳,转入二楼,不见踪迹。 眼花了吧,哪里会有神仙一样的人物,就算是被整个长安城的小郎君惦记着的宋明月,也不过尔尔。 他没有多想,开始构思话本的内容,上一回刚讲到道观少年初入人间世,打脸狂妄世家子弟,市场反响很好,这一回就来个化干戈为玉帛,行侠仗义斗恶霸的戏码! * 长安里个个都是人精,哪能不知道仗剑轩不是可以久待之地,脚底抹油溜得飞快,空旷的二楼雅座只剩刘熙一伙人,角落里还有一个老人家抱着插满冰糖葫芦的草把子缩成一团,显然也是被掳来这里。 刘熙老神在在地逗着卖书的小郎君,没有将国子监众人放在眼里。 笑话!他带了那么多打手不就防着这一天吗?他也不怕把事情搞大,再怎么胡闹,也绝不会有他吃亏的份。 吃糖葫芦,你不是想吃吗?他拿着一串冰糖葫芦送到小郎君嘴边,小郎君却冷淡地撇过脸。刘熙也不气,深情款款地盯着他的侧脸自己咬了一颗。 嘶!好酸! 蹬蹬蹬的脚步声渐近,刘熙喝了口碧螺春,看也没看便不遗余力地挖苦道:杨钧,你这次来得可真快。 杨钧沉着脸挡在众人前面,冷笑道:我要是来晚半步,世子爷怕不是要把徐衍打残?世子爷出手未免也太狠了,可想过徐尚书不会善罢甘休? 那老头儿要是敢参我一本便去参,还怕他不成。刘熙往黄梨木椅上一躺,气势却没弱上半分,他身后的魁梧打手上前一步,一个顶俩,气势汹汹。 刘熙,做人留一线,把在场的诸位都得罪了对你没有好处。 刘熙却不甚在意地摇着扇子,一派浪荡作风:道理我都懂,但是徐衍让我不开心了,那我就只能让大家都不开心,于我而言这就是最大的好处。他轻慢地抬起下巴觑着面色铁青的杨钧,上次你抢了我看上的湘妃竹扇,今天顺道把账清一清。 真不巧,那把扇子被我赏给府里的小厮了,你想要便自己去讨要吧。倒是世子爷,听说王爷将您禁足半月,算算日子,大概还没到时辰吧。杨钧反唇相讥,却见对面狂妄跋扈的刘熙忽然一愣,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这边的方向。 不好! 杨钧忽的意识到什么,猛地变色。 贺洗尘混在国子监生中听他们打嘴炮听得正欢,时常帮他说话的好心少年围在他身旁绘声绘色地科普着这两人的过节和英雄事迹。 那个世子爷叫刘熙,是个混不吝的,你以后遇到他要躲得远远的,别让他看到。 哇,前两天杨钧明明还在我面前炫耀那把湘妃竹扇呢! 这俩人半斤八两,都不是什么好鸟。 这少年说着说着突然吐起槽来:唉,他们碰到一起就没好事,等一下打起架来你要小心,不要掺和进来。他大概以为贺洗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少爷,登时忧心忡忡起来。 贺洗尘不免失笑,晃花身边一众人的眼:你叫什么名字? 诶?我?我吗?少年慌张起来,支支吾吾说道,我叫曲令芳。 哦凑!竟然让这个臭小子占得先机! 其他人不禁扼腕,早知道就不端着了! 他们这边其乐融融地讨论着各式八卦,却忽听前方提高了声音:那个小子,对,就是你,给我过来! 人群中央的贺洗尘左看右看,莫名其妙地指着自己问道:我? 就是你!刘熙对他勾了勾手指,一双多情桃花眼里眼波流转,我看上你了,我要娶你。 国子监众人登时一炸,贺洗尘还没搞清楚发生什么事,混战突然爆发,茶壶杯子砸到地上破碎,桌椅被掼到墙上。 去你大爷的! 打死他丫! 敢肖想老子看上的人! 连伤员徐衍也硬是挣开其他人的阻拦,跳进群架现场。 这不是添乱么。贺洗尘三步两步揪着徐衍的衣领子往回走。 你干什么?别拉我!徐衍像头倔牛一样闷头往前冲,目标直指与杨钧扭打在一起的刘熙。 大哥你就让我们省点心吧。贺洗尘把人往角落里的椅子上一按,随手在旁边卖冰糖葫芦的草把子上拔下一串塞到他手里. 想要揍那个刘熙对不?行吧,你在这等着,我给你收拾他去!曲令芳早就把他和刘熙之间的破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了,贺洗尘也知道心结难解,情伤难愈,但不妨碍他为这个小孩出口气。 徐衍怔怔地看着手里的冰糖葫芦,热意浮上脸颊,他曾经多次对贺洗尘口出恶言,却没想到对方竟然以德报怨。望着从贺洗尘睫羽上漏下来的亮光,他心跳如雷,不知是因为赧然,还是被他那回护的语气煞到。 哦对了,你付一下钱啊,我没带钱。贺洗尘走了两步忽然回头道。 徐衍:把我的感动还给我! 他撇了眼身后目瞪口呆的老人惊惧害怕的神色消失了,好像只是看着那个人,便能把一切疼痛都忘记忍不住心生烦躁厌恶。 李不易长成那副样子,便该端着些脸色,无缘无故地对人笑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还想勾引哪家郎君? 徐衍顿时忿忿不快起来。 这群少年不过十五六岁,面对那些魁梧大汉如同蜉蝣撼树。贺洗尘在山上练外家功夫练了有些时日,以柔克刚,巧劲一施,便把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大汉拂倒在地,一个,两个叠罗汉一样摞成小山。国子监少年们捂着伤口震惊得说不出话,却见他径直走向杨钧那个方向。 杨钧抡着拳头往刘熙脸上招呼去,下一秒也被回敬一拳,口腔里瞬间布满血腥味,他吐了口混着血丝的口水,凶神恶煞又要冲上去。 哎哎,让个地儿。 有人拍着他的肩膀,声音懒散。 操!谁啊这么不长眼! 杨钧火气一上来头也不回把人一推,贺洗尘毫无防备地直接撞上桌沿。 杨钧你瞎啊!曲令芳忍不住出声怒吼。 看着点!其余人也责骂道,伤到李公子怎么办? 杨钧这才知道自己推的人是贺洗尘,连忙往他那个方向看了一眼,却被刘熙一击狠狠揍上肚子,登时痛得脸色扭曲地弯下腰。 贺洗尘扶着桌沿呲了下牙,心想下山后还是有些怠惰了,接着横眉怒目地撸起袖子跑回战场,撕开扭打在一起的两人后,把一脸茫然的杨钧推到旁边。 你叫什么名字?我怎么没见过你?刘熙却没有半点危机意识,笑得风流倜傥,却见贺洗尘已经摆好一个漂亮的起手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了过来。 攻势绵密如纷扬雪花,锐利得像刀刃袭来。 即使如此,也是很好看的。 刘熙不着调地走神,左肩一阵剧痛拉回他的心绪,只能连忙招架,又怜香惜玉地不敢下重手。 你最好出尽全力。贺洗尘笑了笑,好心地提醒道。 我从来不对心上人动粗。 那你随意。贺洗尘呵呵,不再留手,右腿屈起直取对方下盘。刘熙一退再退,最后被逼到栏杆旁,脸上的挂彩隐隐作痛。 我不能白挨揍啊,你至少要告诉我名字吧!身处绝境他竟然还死性不改,这种大无畏精神让贺洗尘不禁产生甘拜下风的敬佩感。 在下李不易。他爽快地报上家门,同时一个擒拿手将人拿下。刘熙反手推过去,打磨光滑的地板积着一滩茶水,滑不溜秋,他脚下借不到力,踉跄着站不稳,忽然直挺挺往后倒去,倒栽葱往下坠落。 不可一世的世子爷眼中满是惊惶不安,那身张扬的紫衣在贺洗尘面前飞梭而去,紫衣上琳琅的蔓草纹好像伸出坚韧的枝叶,团团绕绕缠上他的手。 靠!快来帮忙啊!千钧一发之际他往前一扑抓住刘熙的脚脖子,膝盖抵住栏杆,发出闷响,他咬牙吼道,额角憋出了青筋。 快快快!众人也被这横生变故吓到,七手八脚终于把挂在半空的刘熙拉上来,一片狼藉中齐齐松了口大气。打架可以说是少年血气方刚,但坠楼可不是用一句小孩子玩闹就可以盖过去的小事。 刘熙狼狈地靠在栏杆上喘着粗气,玉冠发髻松散,嘴上还是骚话不断:不易救命之恩,我无以为报,只能以身相许,咱们择个良辰吉日便把婚成了吧! 贺洗尘闻言只是一笑,对怒目圆睁的国子监生们使了个眼神:此时不上更待何时,揍他! 刘熙瞪大眼睛,咦咦咦,不是已经停战了吗? 停你个死人头!回答他的是杨钧砂锅大的拳头,众人又闹哄哄地挤成一团,你一拳我一拳,怒骂声和刘熙的痛呼声响彻楼宇。 贺洗尘坐在旁边笑得畅快,忽而对坐在他对面却意外没有加入群殴的徐衍得意地眨了下眼睛,小屁孩却撇过头切了一声。 啧,真不可爱。 * 把刘熙揍成和徐衍一样的猪头之后,国子监少年们总算出了口恶气,仿佛脸上身上的伤都不痛了,一口气能吃五碗饭。不知在谁的提议下,众人稍微正了正衣冠,便徒步走回国子监跟个没事人一样继续上课。 你你没事吧?徐衍瞥了眼贺洗尘奇怪的走姿,别扭地问道。 还活着。被众人团团围住的贺洗尘没个正形地咧嘴笑道,膝盖刚磕上栏杆时还不觉得痛,现在闲下来反而痛得一抽一抽的。 李公子要不要靠在我身上?曲令芳看起来腼腆害羞,却意外地主动。 贺洗尘看其他人也一副意动的模样,立刻摆摆手拒绝道:不必了,回到国子监我会跟教谕请假,回家处理一下。 众人的精神顿时萎靡下来,好像把刘熙揍一顿也没那么可值得高兴。 哦对了,大家都是同窗,就不要叫什么李公子了,听着怪生疏的,叫我不易吧。贺洗尘说道。 车水马龙的街市上各人自忙着自己的活计,吆喝的吆喝,做买卖的做买卖,无所事事的小孩跑跑跳跳,忽然都被路中央一伙青衣学子爆发出来的欢呼吓了一跳。 第27章 且行乐 ㈣ 仗剑轩一战让世子爷刘熙和相府公子杨钧的名头更响了, 出了大力气的贺洗尘反而声名不显,让他郁闷了好一阵。不过经此一役他在国子监却混得风生水起, 三天两头就有人请客看戏听小曲。 是去乱陵香吗?贺洗尘问道。 曲令芳咻地脸红,急急忙忙摆手否认:不是不是!其实我们很少去那种地方的 嗯?我怎么记得我第一天来的时候不就去的乱陵香乐游阁?贺洗尘转过身拍了下杨钧的桌子, 是吧?我们不是去的那里吗? 杨钧也慢慢红了脸, 班上其他人欲盖弥彰地咳着嗽,看天看地就是不看贺洗尘。 他们不过是群乳臭未干的臭小鬼,家里管得严,也就私底下乔装打扮去过几次。贺洗尘来的那天由杨钧带头都想给他个下马威, 于是心怀鬼胎把地儿定在乱陵香。别看他们都一副老道熟练的模样, 其实心里也忐忑得紧。 也是没经验, 连校服都没换大喇喇地就进去了, 搞得所有人都知道国子监聚众狎妓, 家中长辈还没来得及得知消息, 结果第二天又搞了个大新闻好家伙, 竟然还和世子爷杠上了。不用想, 月银减半、禁足半年妥妥的,除了国子监哪儿也别想去浪。 贺洗尘却没受到任何惩罚, 应该说, 待遇更好了。 儿子你想打谁就打谁,打不过就告诉我,我帮你教训他老子!李惊风摸着贺洗尘的脑袋如是说道。 Ok明白了。 贺洗尘估摸着就是杀人放火, 依李惊风对他的纵容程度也肯定会帮他把事情搞定。不过说起来, 当个纨绔还真不容易, 至少对贺洗尘来说是如此。想他已经打了世子,砸了茶楼,怎么外边就没有一点声响呢。 今天的贺洗尘也在苦恼如何扬名立万。 *** 八月初一,相思节。 贺洗尘一大清早就见满大街都摆满了鲜花,万紫千红,家家户户敞开大门,小郎君们梳妆打扮,搽脂抹粉,浑身洋溢着热烈的喜悦。 还有相思节这种玩意儿?贺洗尘躺在骡车上,脸上盖着斗笠遮阳,来来往往的人也想不到将军府的小公子就在这么简陋的车架上。 林沉舟悠悠地驾着春香穿过闹市,答道:相思节是长安里特有的节目,公子可能未曾耳闻,二十几年前云起书院刚刚声名鹊起时,便有无数士人不服其地位,群起挑战。云起不堪其扰,便设了「琴棋书画」四关,只有闯过这四关的人才能进山一较高下。 好计策!贺洗尘不禁赞了一声。 挑战是弱者对强者的行径。这么一通设阵,不但拔高了云起的身价,也无形中让挑战者处在弱势地位,到时无论输赢,也不过是增添云起的名声而已。 林沉舟点头继续说道:后来云起书院把八月初一定为固定日期,就连云起的书生也会参加这起盛事,不过作画太费心力,十几年前便不再有「画」之一阵了。每年能够登顶的只有寥寥几人人,也只有那几个人能拿到云起的独山玉。 独山玉可是好东西。贺洗尘说道,不过他若是想要,李惊风能给他挖来一屋子,所以呢,和相思节又有什么关系? 能拿到独山玉的人都是青年才俊,自然最得小郎君们的喜欢,这么多年只出了那么几个「独山玉君子」,你说小郎君们稀罕不稀罕? 稀罕稀罕。贺洗尘敷衍地应了他几句。 这「独山玉君子」引得无数小郎君竞相思,后来便被传为「相思节」了。 贺洗尘惊叹几声,最后下了结论:果然引领时代潮流的还是读书人。 分卷(23) * 今日国子监只上了半天骑射课,杨钧他们却没有呼朋引伴地要去哪里斗鸡走狗,反而窝在座位上看杂书,连最坐不住的学生也百无聊赖地趴在桌子上睡觉,没提半句玩乐。 贺洗尘收拾完课本,回头便见一堂的学生死气沉沉,忍不住问杨钧:你们怎么了? 杨钧正盯着他的背影发呆,被他这么一问还心虚地以为被他发现了,结巴几句才答道:没什么。 唉,今天不是相思节吗?我们才不想出去被人嘲呢!隔着一个座位的曲令芳已经叭叭地抱怨道。 屋子里响起一声整齐绵长的叹气声。 贺洗尘无语了半晌,指着角落里一直痴痴望着他的刘熙问道:那你呢,你怎么在这里? 刘熙的手肘杵在桌子上,拖着自己的下颌,眼睛亮晶晶的,迷迷糊糊地笑着:我来看你呀~话尾还带着个小波浪,语气极尽柔情,让人不禁一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的孔夫子哎!你怎么在这?!曲令芳吓得从椅子上蹦起来,杨钧已经把手指掰得格格响。 本世子回国子监探望老师不行吗?刘熙理直气壮,几年前他也是国子监里令人闻风丧胆的一大扛把子。 我还真不信你有这个心!杨钧一拍桌子,顿时所有人应声而起,场面极为壮观。 月银减半,禁足半年。贺洗尘在旁边凉飕飕地开口,瞬间唤起了众人惨痛的记忆再减下去就没钱了!连刘熙也心有戚戚,被端亲王拿着棍子撵到屋顶的丢脸经历绝对不能让别人知道! 双方互相忌惮着,只能讪讪地又坐了下来。 你们就打算今天一直坐在这里哪都不去?这也太不纨绔太不嚣张了吧!贺洗尘痛心疾首。 其他人暗搓搓心想要是能看你看一整天也不错。 徐衍把书扔到桌子上,问道:那你想怎么样?他完全无视了刘熙,把人当空气一样略过。 贺洗尘对上他不耐的眼神,眼珠子一转:提问,今天干什么事情最威风? 那当然是拿到云起书院的独山玉!曲令芳把手举得高高,今年「白璧无瑕」宋严还被请上山了。 这宋严又是什么名头?贺洗尘问道。 宋严是一代宗师范惟正的弟子,连拿了三年独山玉的牛人。去年被提为御史,人称「白璧无瑕」宋明月。曲令芳是个百事通,各种奇闻异事都说得头头是道,我记得上一个连拿三块独山玉的还是徐祭酒。哦对了,徐祭酒是徐衍的叔叔,脾气同样不好! 行了曲令芳,就你话多!徐衍不喜欢别人提到他叔叔,徐家腐书网,个个都满腹经纶,他虽然不差,可一和徐祭酒比起来,便如蒹葭倚玉树,难以相提并论。 曲令芳顿时住了口。 难道你想杨钧面露惊疑之色。 贺洗尘爽朗一笑:纨绔子当然就要做最威风的事! 他倒想看看云起的独山玉长什么样子,令众多士子趋之若鹜。 * 相思节衍至今日,早就变成年轻人的狂欢,积云山不小,可也容不下那么多想要进山的人。云起便又增添一条新规矩一座书院最多派出五个人。这么筛选下来,能上山的也就几十人。 山脚底下的学子们各自为营,泾渭分明,互不相让,只等着自家书院的人拿着独山玉从积云山下来便立刻奔走相告。然而大多数人皆空手而归,败兴而回。 远远地瞧见一伙青衣少年蹇视高步而至,那用鼻孔看人的傲慢姿态整个长安只国子监一家。众人顿时窸窸窣窣地猜测这些公子哥的来意,往年国子监可没来凑这个热闹。 国子监与云起不和,互相看不顺眼,在街上遇到了没大打出手都算好的,现在国子监竟然以身涉险,深入敌方腹地,云起竟不知要夸对方好胆识,还是直接将人撵出山好。 李不易,你可别第一关就败下阵来,那就太丢脸了!杨钧悄悄揪着贺洗尘的袖子,低声说道。他环顾四周身穿各色衣袍的少年,几乎所有人都在等着看他们的笑话。 杨钧你这张乌鸦嘴!曲令芳斥了他一句。 放心,我保证给你撑到第二关。贺洗尘气定神闲。 两个云起书生在荫凉处搭了个棚子,负责记录上山名录,忽然眼前一暗,黑压压的人影涌上来,接着熟悉的叫嚣声响起:小子!我们,国子监,要上山,懂?个个凶神恶煞,好像一言不合就要砸场子。 云起书生一听就知道是死对头国子监,心中倔傲之气骤起,把手中毛笔重重拍在桌上,发出砰的一声。贺洗尘嘴角一抽,赶紧将人往后赶了几步:大家都是读书人,文雅一点。接着转回身说道,在下李不易,乃国子监监生,欲上山一试。 云起不欢迎凶巴巴的蓝衣书生抬起头,还没说完的话往回一吞。 山风穿过密林,夹着湿润的瀑布的水汽,四周静谧无声。待云起书生目眩神迷晕晕乎乎地将人放上山后,众人才缓过神来,叽叽喳喳地议论。 那是谁家公子?竟生得这般这般 留在山下的国子监少年们没给他们好脸色,寻了一处林荫静坐,心里忿忿。一道跟着前来的林沉舟退至隐蔽无人处,默默将在场的人列入黑名单后,望着高高的日头,面色平静地等待贺洗尘归来。 * 岩壁上有些裂缝较大的孔洞里插着秃噜的毛笔,写意风趣,颇有几分率性而为、随心所欲的风骨。积云山铺设了一条青石阶路,盘旋而上,一路上贺洗尘与多位垂头丧气的书生擦肩而过,对所谓的「琴棋书」越发感兴趣。 第一关是「棋」,对阵人应该有随去之。曲令芳不无担忧,这个随去之平时是个软柿子,可也是个棋疯子,难对付得很,你尽量不要对上他。他偷偷摸摸凑到贺洗尘耳边,而且他还是杨钧的未婚夫痛! 一脸冷漠的杨钧收回手:饶舌! 他说的都是事实,敢做还不敢让人说了?刘熙看热闹不嫌事大,摇着扇子在旁边说风凉话。 那是我父亲定下的亲事,与我无关!我才瞧不上那个随去之!杨钧抿着唇,垂下眼皮,我迟早会将这桩婚事退了! 话音刚落,刘熙用扇子遮住下半张脸嗤笑一声,极尽嘲讽不屑。 曲令芳快速瞥了一眼无知无觉的贺洗尘:可是 那就有好戏看了。徐衍不冷不热地说道。 曲令芳一抖,诧异地看了看徐衍,然后又盯着贺洗尘不放,危机感忽的袭上心头。 贺洗尘被他看得莫名其妙,咳了一下:诸位,到了。 山路转了个弯,映入眼帘的便是一行少年身着云起蓝衣校服,席地而坐,面前各摆着一张棋盘。 贺洗尘找了一圈,只在末尾发现一个瘦弱的蓝衣少年没有对弈者,衣摆一掀,径直坐到他棋盘前面。 等等!曲令芳伸出的手划过贺洗尘的袖子,没拦住。 杨钧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请指教。 不、不敢。这个云起书生声音没有半点底气,一颗红痣在光洁的眉间若隐若现,手指拈着玉色琉璃的白棋,慢吞吞地说道,请。 贺洗不在意他低头怯懦的模样,摸了三颗棋子在手,忽然忆起往事笑了一下。 在很久很久之前的一世,他跟着一个瞎眼老乞丐四处流浪,老乞丐脾气不好,棋力却十分高深。贺洗尘在被狂虐十局外加冷嘲热讽之后,便踏上了艰难的征讨大魔王的道路。 然而大概是悟性不够,在最后一盘盲棋里,贺洗尘还是输给吊着口气的老乞丐半子太久没下棋,恐怕都手生了。 他将周围人的窃窃私语屏蔽掉,执起黑子,啪的一声,坚定地落下第一子。 这局棋下了许久,久到其他人纷纷停下手时两人仍在博弈。众人围着他俩,观棋不语。 贺洗尘棋风奇妙高远,如神龙变化,莫测首尾,而那名云起书生却邃密精严,如老骥伏枥,不失步骤。棋局上一时胶着不下,精彩纷呈,景象万千,杀机四伏,旁人看了都忍不住捏一把冷汗。 蓝衣书生手中捏着白子滞在半空,一刻之后,终于缓缓放下,脑袋垂得更低:我,输了。 却听对方带着笑意调侃道:那你现在总可以抬头看我一眼了吧,咱们也算是下了一局棋的对手。 蓝衣书生浑浑噩噩的脑袋懵了一下,随即臊得满脸通红,眉间的红痣好像沁血一样更加艳红,当即慌张地抬头说道:失、失礼了!在下随去之!敢问 穿透树梢的阳光太烈,从贺洗尘的脸颊边掠过,晃得随去之不禁愣了神,嘴唇动了动,慢慢呢喃出最后一句话:敢问公子,尊姓大名 在下李不易。贺洗尘拱手道。 随去之清秀的小脸腾地红了起来,心中想道这李公子长得真好看,比他收藏的残局孤本还要好看上几分。 第28章 且行乐 ㈤ 云起选拔的守阵人在同龄中确实拔尖, 通过第一关的人少之又少。贺洗尘下赢随去之,跟在他身后的四人还有些难以置信。 雕虫小技, 献丑了。贺洗尘别过头打趣道,如何?我已经闯到第二关了。 说不定今年的独山玉我们真能拿到!曲令芳一时信心大作, 连独山玉也给肖想上了。 杨钧扬起头:也就勉勉强强不堕我的名头! 别臭不要脸行吗?曲令芳嫌弃地鄙视, 徐衍直接上脚往他身上招呼去。 不易,你喜欢下棋?我可以陪你下!刘熙见缝就钻,贴到贺洗尘身边还没搭上一句话,就被其他三人防贼一样给隔绝开。 贺洗尘失笑地摇了摇头, 忽然神色一顿, 饶有兴趣地望着前方挺拔而立的俊逸少年。 云起书院的校服颇为讲究, 底色为蓝, 衣襟饰以翠色竹纹, 一株嶙峋风骨的墨梅扎根于宽袖长袍上, 书卷气十足。这少年穿着合身极了, 就像一潭寒江, 沉静冷冽。 江浸在这里等了很久,挑战者好不容易闯过棋之一关, 他一笔就将人给叉下去, 对别人的诸多怨言充耳不闻,不起丝毫波澜。他的老师张止说他是不近人情的冰渣子,还真一点没说错。 若是清晨, 积云山谷内总会萦绕着一圈云雾, 可惜此时是午间, 阳光太烈,只能看见青翠得扎人的树顶。静悄悄的空谷时而响起几声鸟儿的清鸣,忽听有人打打闹闹而至,江浸转身望去。 贺洗尘缓步而至,青色长衫映在峭壁上,恍恍如修竹筛风。 哒,哒,哒一步一声,好像踩在他的心尖上。 在下李不易,请指教。 江浸敛下眉眼,不动声色地作揖行礼:在下江浸,请指教。稍错开身后,一张长桌与纸笔墨砚便出现在贺洗尘眼中。 要说书法这东西还真不好评断,不同人喜欢不同风格,但云起既然派出江浸守阵,自然有他的过人之处。「方正严谨」是张止给予他书法的评价,一般人要说「正」比不过他,要想剑走偏锋,却也还「偏」不过他的「正」。 贺洗尘对这些一无所知,选了一支称手的狼毫笔在指间转了几圈,直接笔走龙蛇。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 愚者爱惜费,但为后世嗤。 仙人王子乔,难可与等期。 这是《昭明文选》里的一首五言诗,在场的人都读过,刘熙直接就赞叹出声:好啊!不易真是深得我心,人生苦短须及时行乐,待我下山,立即去府上提亲! 世子说笑了,你行你的乐,我行我的乐,各生欢喜,两不相扰。贺洗尘笑呵呵地婉拒他一番情意。 刘熙不见沮丧,咂了下嘴:不愧是我看上的人,真带劲! 曲令芳默默地在心里将他鞭尸一百次,就见江浸也放下毛笔。 者边走,那边走,只是寻花柳。 那边走,者边走,莫厌金杯酒。 这种《醉妆词》放在他们面前颇有几分讥嘲的意味。 徐衍哪里会看不出,登时冷哼一声,道:连我们上青楼喝花酒的风流事也一清二楚,看来云起也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刘熙却是个没心没肺的,大笑道:这书生写的也不无道理!一瞬间又收敛起所有表情,神情冷漠如风雨欲来,但看了真是碍眼! 面对恣睢骄横的公子哥们的恐吓,江浸八风不动,眼睫毛都不带动一下,听贺洗尘噗嗤一声笑出来,才掀起眼皮看了过去。 字是好字,但用这种刚正不阿的笔锋写醉妆词未免太过格格不入。 贺洗尘笑意盈盈地朝他拱了下手。 江浸看罢两人的字,抿着唇也对他拱了下手。 曲令芳看不懂两人在打什么哑谜,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就听贺洗尘说道:走吧。 哎! 算了,赢了就好! 曲令芳心大地想着,反正他也看不出那些字有什么不同。 徐衍,刘熙,你们不要再瞪人啦!他们推推搡搡、互相贬损着往前走去。 江浸侧过身让他们通过,眼睛看向铺在桌上相映成趣的《生年不满百》和《醉妆词》,微不可见地皱起眉,心想写惯了圣人微言,猛一改风格还是意气用事了些。 咦?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山风中忽然传来一声疑惑的问话。 江浸的心脏重重跳了一下,偏过头看去贺洗尘顿住脚步,半张脸隐在石壁后,仿若被湿透的乌发遮住面容。 他好像又听见州桥下汩汩的流水声和乱陵香一成不变的浮华喧嚣。 兴许是我记错了。贺洗尘见他没有回答,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消失在拐角。 分卷(24) * 云起书院辰时开山,到未时竟然只有寥寥五人来到最后的「琴」之一阵。 这一阵设在山顶,杏花林中,曲水流觞,满座皆是名士高人。远远看见几个青衣书生朝他们这边走来,瞬间沸腾不已。 终于来了!张止已经喝光一壶酒,豪气正盛,取琴!身后两名书童各抱来一台古朴清肃的仲尼式七弦琴。 在众人的注视下,曲令芳僵着脸差点左脚绊右脚。好家伙!最前面那个不是张知行吗?他定睛看去范惟正,一代宗师啊!艸!六皇子刘祁也来了!边上那个是不是宋明月文坛上有点名气的几乎都聚集在此。 曲令芳冷汗簌簌,这么大阵容他还是第一次见,就像差生见班主任一样,现在连教育局局长都到了,令人不禁腿软。 不过 他看了眼旁边淡定从容的贺洗尘,顿时像打了鸡血一样抬起头挺起胸。 管他是明月白玉还是劳什子鬼玩意儿,都比不过我身边这位李仙儿! 贺李仙儿: 杨钧等人不说话的时候皆是煊赫少年,贵不可言,赏心悦目,很能唬人。众人远远地便对他们这一身气度赞叹不已。 没想到今年国子监也来凑热闹。刘祁擅引筝,素来喜静淡泊,却也知道云起和国子监之间的嫌隙。 十年前云起名声鼎盛,门下弟子不懂收敛,招摇自傲,口出狂言,得罪了当时还在国子监读书的徐祭酒。徐祭酒从小脾气不好,当时立刻闯过三个关卡,夺得独山玉,往地上一摔! 一摔就是三年,如此,国子监正式和云起书院结下梁子。 今年国子监上来,怕又要搅起腥风血雨。刘祁想道 ,苦笑着摇了摇头我自身都难以保全,这些事情又与我何干? 他端起案桌上一杯清酒,抬头望向渐近的青衣学子,忽的手一抖,琉璃杯盏中晃出几道水纹,搅碎了他的眉眼。 酒席上摔杯声、咳嗽声、惊叹声,一时齐发,失态者比比皆是。 薄粉轻红的杏花在风中摇曳,枝繁叶茂,万点胭脂漱漱落下掩住迤逦的小径。青衣公子们中间的少年郎君肩上沾着一片粉白花瓣,无端将人衬得温柔多情起来。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主持宴会的范惟正虽年近花甲,但声若洪钟,众人方才如梦初醒。 杨钧等人岂不知他在夸贺洗尘,竟然也与有荣焉地挺起胸膛,恭敬地对他行了一礼。曲令芳见贺洗尘还直挺挺地左顾右看,连忙揪了一下他的袖子。 这可是文坛宗师啊!怠慢不得! 贺洗尘当即行云流水地躬下身,至于其中有多少诚意便不得知了。 范惟正泰然受礼,道:少年英才,今年的国子监不可小觑啊。知行,开始吧! 张止衣袍一振,端坐琴前,沉声问道:你们谁先来? 晚辈李不易,请前辈赐教。贺洗尘往前一步。 张止仔仔细细打量他一番,心中闪过洛神赋长恨歌登徒子好色赋,面上不露分毫:也不要说我欺负小孩,李家小子,你喝过酒吗? 下湖镇的「三杯醉」我能喝到七杯醉。 好!张止拊掌大笑,老夫能喝到八杯醉,倒略胜你一筹。如此,我来弹一曲《酒狂 》,你能和上,便算你赢。 贺洗尘撩起下摆盘腿而坐:请赐教。 日光和融,积云山上,亭台树下,众人皆正襟危坐,凝神细听。张止的琴技在这里排不上名号,但也属一流。听其音,潺潺如流水倾泻而下;品其境,似途经竹林,见一豪放书生手拿酒壶,醉倚其间。 贺洗尘巍然不动,忽然左手按琴,右手勾弦,一声铮响,大刀阔斧闯入琴阵中。 刘熙被他这一变故吓得差点把折扇给摔了,心有戚戚,还以为他已经自暴自弃,胡拨乱弹起来,片刻后却疑惑地侧着耳朵听琴。 如不请自来的陌生访客,身背长剑,一声清啸闯入竹林,不觉突兀,反而顺势而为。 「好酒须同饮,独酌无趣,不如把臂同游?」 张止起初有些惊愕谁也想不到贺洗尘这么不按常理出牌却在他的不卑不亢中渐生惺惺相惜之情,只觉每一个音阶应和都是如此恰到好处,仿佛知晓他的所思所想。越弹越顺手,越弹越快,琴声高昂,情绪激扬。 「酒逢知己千杯少,且干了这杯,醉饮山河!」 贺洗尘笑意更深,手指进退勾挑,弦歌不绝。 一曲毕,山上众人还沉迷在玄妙的琴音中,意犹未尽。 张止只觉浑身通透,比喝了一壶好酒还酣畅淋漓,朗声说道:你这小子名唤李不易是吧?好!府上何处?老夫可时时找你喝酒去!或者你来我家找我也行! 贺洗尘失笑:晚辈乃镇国将军李惊风独子,前辈想找我喝酒,晚辈随时奉陪。 痛快!张止开怀大笑,酒瘾又犯了,那我们便走吧!乱陵香那地方没什么好,唯独酒是醉人心的! 眼前这熟悉的一幕让角落里的宋严忍不住笑出声,贺洗尘看过去,只见一个丰神雅淡的青年朝他拱了下手。其人如玉,贺洗尘笑着回了个礼。 咳咳!范惟正看老友又在发疯,连忙制止道,今日群英荟萃,席上又有美酒相伴,何必跑去乱陵香那等污浊之地? 言外之意就是老家伙给我收敛着点!要是被传出带着今年的「独山玉君子」跑去喝花酒的消息,长安里的小郎君一人一口唾沫就得把你淹了!况且,不说这位是如今炙手可热的将军公子,单就那张脸,啧啧,不得了,小郎君们怕不是要疯魔 张止颇为可惜地叹了口气,从怀里摸出一块圆形白玉:第一块独山玉,归你了。玉石上只简简单单雕了几株劲节的竹子,简而不陋。 这也太抠了吧。杨钧小声嘀咕着。 贺洗尘翻来覆去端详了几遍,好奇心得到满足后便有些兴致缺缺,看杨钧想看又端着的神色,问道:你要?给你。 杨钧噎了一下,撇过头:我才不要! 不要的话就给我吧,我特稀罕!刘熙挤过来,罪恶的双手蠢蠢欲动。 曲令芳积极地举起手:我也!连徐衍也一副意动的模样。 话还没说完,四只手齐齐伸向独山玉。 艹!你不是不要么! 改主意了。杨钧淡定地出尔反尔。 他们这边旁若无人地抢起玉佩的所有权,完全不在意集会上名士们奇异的目光。 李家小子,快来这边就坐!张止拍着身边的蒲团催促。 不了,晚辈今天来这里的目的已经达到。贺洗尘礼貌地笑了笑,告辞。转身就走,完全不给一点面子。身后议论纷纷,他只管走自己的路。 哎,等等啊! 怎能如此 到底年少轻狂。 也不知道定亲否? 宋严抿了一口酒,心中暗道,当年我若是也这么干脆利落地走了,应该也不会被恩师相中,得了个「白璧无瑕」的名号。如今想想,怕也没李公子这般气魄。 * 山脚下的国子监生们翘首以盼,有些已经想好安慰贺洗尘的说辞,只等着他们下山,便将人搂到怀里好生安慰。说不定李公子一感动一心动,就和我喜结连理了呢?这么美滋滋、蠢兮兮的想法不是一家独有。 山间小道忽然传来几声争吵,似乎在抢夺什么东西,众人竖起耳朵看向拐角处。 曲令芳你看够了没有?轮到我了! 哎你别抢啊! 莽夫就是莽夫!趁早滚回你的王府,别在这里碍眼! 小爷我当初怎么瞎了眼看上你! 我还恶心呢! 安静。 吵吵嚷嚷的声音瞬间停止,等五人出现在众人眼中时,又是人模狗样、器宇轩昂的好姿态。 贺洗尘还未开口,曲令芳便将独山玉高高举起:拿到了!! 众人皆愣了一下,忽然哄的一声好像潮水冲破堤坝。 艹!太牛了吧! 真的独山玉!云起的独山玉!不是假的! 国子监生们拥着贺洗尘,哗啦啦涌上街头,独山玉在他们手中传来传去,估计回到他手中时要薄掉一层,外加几个牙印。 街上的人不知道这群公子哥又在发什么疯,但见他们走来,却没有像以往一样远远避开。走在前头的公子实在动人心魄,让人好像脚底生根,无法动弹。两边摆满了鲜花,不知从哪一家院子里飘出来的桂花香气沁人心脾。 自带开路效果和眩晕效果的贺洗尘阔步向前,曲令芳忽然高声唱道:长相思,在长安。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 所有青衣少年郎跟着唱和: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 一首缠绵婉转的《长相思》硬生生唱出了《破阵曲》的气势,少年游歌响彻云霄,意气风发,势不可挡,连隔着好几条街上的人都听得到。有马车上的贵人派遣下人查探情况,只能看见层层叠叠的人群围着游街的少年,一派心向神往。 这是什么歌?贺洗尘用手肘捅了一下杨钧。 土包子就是土包子,这是徐祭酒谱的曲《长相思》。杨钧不耐烦地应声。 贺洗尘跟着哼了几句,笑道:还不错。 切!杨钧别过头。 忽然一枝洁白的山茶花从旁边扔了过来,贺洗尘眼疾手快地接住,偏头望去清秀的小公子似乎也没意料到,见贺洗尘感谢地对他笑了笑,瞬间脑袋好像爆炸一样乱哄哄地响。 围观的人群更加疯狂,各式各样的鲜花不要钱地扔到贺洗尘身上。 天杀的!谁丢的有刺的!不幸中招的杨钧骂道。 贺洗尘拿过他手中那朵娇嫩的花朵:这是月季,也叫斗雪红。 杨钧白了他一眼:我不是问名字。 曲令芳心里默默鄙视嘴硬的杨钧,一边凑过来问:不易喜欢? 贺洗尘笑了一下:不觉得挺好看的吗? 他脸上浮起一层薄红:好看,好看。 等等!那位大哥!放下花盆有话好说!刘熙猛然喊道。 贺洗尘眼皮一跳,也觉情况不妙:说个屁啊!还不快跑! 第29章 且行乐 ㈥ 贺洗尘出名了, 成名速度之快远超当年的「白璧无瑕」,然而比起宋明月这等高雅的外号,他,堂堂男子汉大丈夫竟然被叫成了「李仙儿」。多么恶俗且没新意的称呼啊! 长安的小郎君才不管这个, 虎视眈眈眼冒绿光,宛若饿狼扑食。起先他还没意识到情势严峻,带着林沉舟大摇大摆地走出府邸后,被狂轰滥炸的鲜花瓜果逼得又退了回去。那阵势,比千军万马横列在前还要可怕几分。 儿子你看那位小公子怎么样?李惊风和贺洗尘扒在墙头, 只露出一双雪亮的眼睛, 警惕地观察着街上的动静。 宽肩细腰, 看面相也是个刚毅勇敢之辈,儿子,你喜欢不? 阿父, 你瞧那边,贺洗尘指着人群中一个美髯公说道, 那位先生看起来温文尔雅, 必定是个心思细腻之人,与阿父正好互补,到时你主外他主内, 岂不美哉? 瞎说!李惊风抽了一下他的脑袋,我哪里有那个心思! 唉, 阿父你都没那个心思, 我更没有呀!贺洗尘装模作样地长嘘出声, 一板一眼道,我早已决定,等阿父觅得良缘,我再考虑终身大事。 臭小子,你敢到祠堂里对你爹说这种话吗? 为何不敢?贺洗尘眉毛一挑。 贫嘴!李惊风又抽了下他的脑袋,沉默了片刻似有些伤感,以后莫要再提这种事了。 贺洗尘低眉应了一声:阿爹不会怨你的。 会的,他会怨我的,李惊风低低笑道,他那个人,最爱吃醋! 哎儿子,那个怎么样?长得挺不错,就是面色冷了些。他忽然又指着街上一个小公子问道。 贺洗尘望过去,无奈哀嚎:阿父别乱指啊!那个是我同窗! 杨钧在街上徘徊了几圈,心下踌躇着,每次抬脚往镇国将军府那个方向走没两步,就会被周遭刺刀一样的目光刺得连连后退几步。 我只是要把独山玉还给李仙儿而已! 杨钧手中捏着独山玉,玉上系着的红色流苏从他的指缝垂下来,宛若掌心血一般。 他敏锐地察觉到有两股视线停留在他身上 ,瞬间蹙紧眉头凭感觉瞪了过去。 趴下!贺洗尘按着自家老父亲的脑袋,同时身体一矮,那小子属雷达的吗? 你怕他?李惊风揶揄,眉眼间满是不怀好意的嘚瑟。 不是。贺洗尘无情地打破他的幻想,只是很麻烦而已。他才不想被熟人指着鼻子叫「李仙儿」。 儿子你真的太无趣了。 彼此彼此。 父子俩在墙头斗嘴,没过一会儿林沉舟便来通知二人去吃饭。 就来就来!有没有玉米?我想啃玉米!贺洗尘问道。 少爷想吃的话要提前说一句这样吧,今晚我来炖玉米排骨汤。林沉舟说道。 甚好!李惊风道,沉舟,有没有红烧肉,我想吃红烧肉!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分卷(25) 林沉舟忍住叹气的冲动:中午吃火腿炖肘子,还有蒸螃蟹和木樨清露,其余的都得等晚上另做。将军若是想吃红烧肉,可提前和我说一声。 也行!有肉吃就行! 也幸亏这爷俩都容易伺候,换个难缠的,林沉舟现在就得八百里加急去做劳什子的玉米和红烧肉。 *** 相思节过后,花灯节接踵而至。 李惊风本想带贺洗尘到处逛一逛,但恰逢皇帝老头设宴,沉甸甸的名单里头刚好有他的大名,于是他只能万分不舍地看着自家儿子上了别人的马车,心痛不已。 宋明月,你可要好生照顾我家不易!他叮嘱道。 宋严哭笑不得:李将军且放心,我保证怎么把人给你带走的,就怎么把人给你送回来。 行行,那你们去吧。 李家毕竟初来乍到,能把长安逛熟已经很了不起,像花灯节这种节日,还是得找个本地人当导游。长安里的人他信得过的不多,宋严算一个。 宋严长了一张谦谦君子脸,一看就是个光明磊落的好男儿,李惊风和他有过一番接触,对他的品性深信不疑。宋严被抓了壮丁,也不恼,好脾气地接了这个任务。 贺洗尘上马车的动作忽然一顿,想起什么扭过身说道:阿父,你酒量不好,不要为了置气就和人拼酒,免得在天子面前丢丑。 李惊风愣了一下,道:阿父晓得!你快些去玩吧,不要离沉舟太远。静立在马车旁的林沉舟恭顺地低下头。 目送那辆低调简陋的马车跑远,李惊风心中好笑老子的酒量能淹死一头牛,说我酒量不好?看来杨老贼今晚有什么动作,不易在提醒我不能乱说话。 北狄为患时,朝中文武尚且不能说一条心,现如今天下太平,也该是到了收权夺势的时候。李惊风根基浅,却树大招风,镇国将军府如同一块肥肉,人人都想扑上来分一口。 不过想要吃肉,还得看你牙齿够不够利! 李惊风望着渐暗的天色,瞳光沉沉。 * 长安最繁荣的街道莫过于「御街」,整条街上空悬满了橘色和红色的灯笼,流光溢彩,亮如白昼,两旁皆是吆喝声不断的商贩。 宋严很有先见之明地买了三个狰狞的罗刹鬼面,把其中一个递给贺洗尘:为了行走方便些,还请李公子不要介怀。 自然。贺洗尘利索地戴好面具,就听宋严温声道:花灯节不禁夜市,寻常百姓亦可玩乐到通宵达旦,年轻男子时常会去放河灯,李公子要不要去看看? 宋大人带我去吃一些美食即可,在下对河灯暂时还没有多大兴趣。贺洗尘略尴尬地推辞。 宋严也松了口气:那便去试试「一青二白」,「一青」指的是翠玉豆糕,「二白」是桂花凉粉和山药糕,软腻可口,清凉解暑。 甚好!贺洗尘食指大动,屁颠屁颠跟在他身后,挤进拥挤的人群。 街角的小推车看似简陋,内里却暗藏玄机。推车肚子里头用木层隔开冰块,将分成三格的糕点冰个透心凉。冰块在这个时代是稀罕物,因此这个小推车卖的东西比别人家总要贵上一两文钱。 好东西不缺人买,刚刚入夜,推车前已经排出一条长队。闲暇时贺洗尘对吃食向来是有耐心的,没空的话馒头就咸菜也能吃得津津有味。他杵在弯弯曲曲的队伍后头,还有余裕和前边的老农唠嗑。 小哥,你怎么戴着面具,不热吗? 哎呀哎呀,不能摘,被街上的小郎君看见了打起来怎么办? 明明是真话,却莫名地让人不爽。 你真会开玩笑。当年我也是十里八村一枝好花,谁知道最后选谁不好,偏偏选上我家里那位。唉,你看,花灯节出来他去看人唱戏,我还得给他买吃的!看似抱怨,实则炫耀,令人不齿。 我看老哥你岂止没有不甘不愿,反而还乐在其中啊。从面具底下传出的调侃瞬间让老农不好意思地大笑出声。 你们少爷,真随和。宋严沉吟片刻,心情复杂地看着贺洗尘和老农迅速建立起良好的谈话氛围,三句五句和人家聊得热火朝天。 他与贺洗尘打过几次照面,却没说过话,如今看来,却没有传闻中的仙气飘飘,委实接地气了些。 我家少爷林沉舟揉了把僵硬的脸,一向随和。 宋严再度望向贺洗尘,眼神中颇有几丝欣赏。 不仅有气魄,还很随和! 一碗桂花凉粉,瞬间把夏日的灼热和烦躁都压了下去。贺洗尘各式点心都要了一份,斜戴着面具,就着翠玉豆糕和山药糕喝了两碗桂花凉粉,林沉舟担忧地劝道:少爷,小心积食。 不会。贺洗尘擦完嘴把面具戴好,隔着可怖的罗刹面具对他眨了下眼睛,我还能再吃三碗米饭! 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幸好将军府家大业大,要不然少爷这么大胃口哪养得了?林沉舟咬下一大口山药糕,寻思道不知少爷在道观里吃不吃得饱? 还真的吃不饱! 山上不穷,但也不算有钱,平摊到每个人头上,温饱而已。偏偏李不易这具身体实在是不耐饿,胃口比一般人大,有时把他饿得半夜直打滚。贺洗尘在山上是能省就省,底下还有好多个比他年岁小的小孩,有时出去打野味,他们吃肉,他就只能啃啃骨头。 李惊风把他接回去的时候给寒山观留了许多银钱,想必能让师父师兄弟们吃上十辈子还有余。这么说起来,贺洗尘突然想回去蹭吃蹭喝。 宋严慢条斯理喝完一碗桂花凉粉,便继续带着贺洗尘四处转悠。 仗剑轩的掌柜在花灯节一般都会请戏班子去唱戏,今晚唱的是一出新戏《三寻仙洞》;徐尚书在丰乐桥畔的惠仙楼举办诗会,与会者皆是文人雅士。这两个地方都是好去处,李公子意下如何? 一俗一雅,宋严十分贴心地考虑好路线。 全听宋大人安排。贺洗尘自然无所不可。 然而熙熙攘攘的闹市中掎裳连袂,他被宋严和林沉舟一前一后护在中间,堵在半路寸步难行。 失策,刚才该走另一条道。宋严苦笑道。 贺洗尘倒是淡定得很,转头没心没肺地和被大人抱在肩头的小孩玩耍,挤眉弄眼,把人逗得咯咯直笑,甚至还没新意地玩起了你看不见我看不见我的老把戏。 少爷,少爷。林沉舟揪着他的衣服,试图在宋严面前维护他所剩无几的形象。 怎么了?贺洗尘别过头看他,完全没感觉到自己的行为有什么不妥。 林沉舟哑口无言半晌,最后长叹出声:算了,没事。少爷开心就好,管他什么形象! 贺洗尘仗着身高优势拍了下他的脑袋,忽然一只小手伸到他眼前,扒着面具往外扯,系在脑后的绳子嘣的一声断裂。 这熊孩子。 他在心里默默哀叹时运不济,几缕发丝跟着面具从玉冠中扯下来,松松散散垂在额前。 宋严倒吸口冷气,他几乎可以想象得到等一下人群会用怎样破涛汹涌的攻势挤过来,慌乱之余,他猛地用手捂上贺洗尘的眼睛。 那个人,是李仙儿? 好像是 他身边那个人是谁?好眼熟。 耳边是骤然议论纷纷的声音,贺洗尘嗅着宋明月身上雅致的熏香,无奈地闷声说道:宋大人,你这也太欲盖弥彰了吧。 宋严流下冷汗:这,没用吗? 唉,有用就见鬼了。贺洗尘深呼吸一口气,不由分说直接一手向前一手向后拉着两人蹲下身,像尾泥鳅一样四处乱窜钻了出去,这个时候只有跑才是最有用的啊傻明月! 啊!!!李仙儿!!!真的是李仙儿!!! 还有宋明月!是宋大人吗? 我艹!快追啊! 后面的挤那么快干嘛赶着投胎吗? 林沉舟不敢回头去看狂蜂浪蝶的痴态,卯足了劲跟上贺洗尘的脚步,七拐八拐,总算在一处僻静的暗巷中停了下来。他扶着墙喘了好一会儿:甩掉了吧? 大概。贺洗尘也轻吁出声,突然脸色一僵,你谁? 什么?林沉舟不解地看了过去。 在下还想问,只见第三个人缓缓摘下金银为底、火云为纹的神判面具,阁下为何拉着我就跑? 贺洗尘的嘴角抽了抽,一掌拍上额头:弄丢那个傻明月了! 第30章 且行乐 ㈦ 沉舟, 你快去找宋大人。贺洗尘当机立断转头吩咐道。 少爷你呢?林沉舟显然有些放心不下。 我先回家,你找到宋大人后,告知他一声;若找不到,便直接去宋府, 让管家将我平安的消息转告给宋大人。 林沉舟皱着眉头左思右想,最后艰难地点了点头:那少爷你小心一点!他把自己的罗刹面具交到贺洗尘手中,挥挥手朝御街跑去。 贺洗尘松了口气,接着又郑重地朝无辜受牵连的第三人行礼道歉:实在是对不住了这位公子。 我认得你,你是今年的独山玉君子, 李将军的独子李不易。刘祁长相斯文清秀, 这么慢悠悠地说话, 有种令人平静下来的稳重感。 要说刘祁也是突遭无妄之灾,好好的出来逛下灯市,结果冷不丁地被人追了两条街, 偏偏对着贺洗尘那张脸,什么刻薄话都说不出来。 见笑了。贺洗尘完全没有被叫破身份的难堪, 还未请教, 兄台贵姓? 呵刘祁笑了笑,一双狭长的丹凤眼在月下灿若星辰,免贵姓刘, 名七弦。 国姓还不贵,刘兄真不是一般人。 刘祁不置可否地拱手道:既然无事, 那便告辞了。 告辞。 和御街隔着几条路的暗巷没有沾染到灯节的分毫喧嚣, 灰墙绿瓦, 静静站立在屋脊上的瑞兽凝望着人间,不食烟火。屋檐往下滴着水珠,一声一声,在远处的语笑喧阗衬托下,极为清脆。 小福子发现我不见,怕是要吓坏了。 这么想着,刘祁却一手负于背后,如闲庭阔步般悠然自在。他少有的没有在仆从的跟随下自己一个人上街,看着圆月被乌云遮挡,看着远处的橘灯闪烁,在黑夜的掩饰下,从心里深处慢慢涌上宁静之意。 被拉出来也不是没有半分好处,自然遇见李仙儿可算得上赚到了 还得去买一盏莲花灯,爹亲还在等着。他想起此行的目的,却褪去轻松安宁的神色,重新挂上温和无害的假象。 刘兄等等!背后忽然响起一声呼喊,余音在寂静的长街里回旋。 刘祁脚步一顿,缓缓回身:何事? 走了没几步反身追过来的贺洗尘说道:哎呀,真令人难以启齿。他手上拿着恐怖的罗刹鬼面,面容却比恶鬼要可爱上几分或许不止是几分,我找不着路啦。坦坦荡荡不见丝毫羞愧。 这个真不怨贺洗尘,他每天只走国子监那条路,刚才又是一通乱跑,天知道自己在哪个旮旯角里。 好吧连刘祁也不得不承认,仙人在天上飞着飞着可能也会昏了头,更何况这还是个假仙。 刘祁垂着眼皮,遮住淡漠的眼神,忽的扬眉颔首笑道:那便同往吧。 七弦兄真是个好人!贺洗尘毫不犹豫地发了张好人卡,疾步向前来到他身边。 刘祁倒没想到贺洗尘这么平易近人,只是帮他带下路,一下子就从刘兄进化成七弦兄。 黑夜将娇艳的花朵和青翠的树叶染成暗色,晚风吹来丰乐桥下汩汩流水的湿气,御街的嘈杂渐近,垂灯叠鼓,笙管声清。 贺洗尘没有和刘祁搭话,刘祁也没有和他搭话。这个夜晚适合安静走路,两个人的影子被巷口的光拖得长长,月色清淡如水,老旧的暗巷里,一路只有脚步踩上青石板的踏踏声。 丰乐桥上人虽多,却远比御街少了许多。大多数人都挤在惠仙楼下,竖着耳朵听楼上的谈笑风生。贺洗尘和刘祁保持三尺距离,头戴面具,无人惊扰,突然眼尖地瞥见桥头一个高瘦的男人在人群中团团转,一副无头苍蝇找不着路的蠢样。 那不是傻明月吗?看来沉舟没找到他,倒让我遇见了。 不远处的宋严被人一撞,撞上桥边的石狮子。 还真的有够傻的 刘祁也看了过去,眼里闪过狐疑惊诧的神色。 贺洗尘好笑地侧过身与旁边的刘祁拱手道:多谢七弦兄带路,在下找到朋友了,就此别过。 刘祁摸了下脸上的面具,道:告辞。 就在丰乐桥尾,两人相互道别,转身分道扬镳。 灯辉月朗,火树银花,两岸远山如黛,酒肆旌旗飘扬,万千烟火轰然绽放,辉照着相背而行的贺洗尘和刘祁。 * 宋严自忖自己的运道还是非常好的。家中四世同堂,父亲告老还乡后在当地也是德高望重。他自幼学习四书五经,虽不算天资聪颖,但天道酬勤,也算胸有点墨。后又得明师垂青,三年独山玉,科考入仕。不出意外他会娶一个门当户对的郎君,做个二三十年的纯臣,期间沉浮尚未可知,大难不死能安然告老还乡的话便在云起或国子监谋个教书先生的位置,安享晚年。 可今晚崎岖的遭遇让他十分怀疑自己真否能这样顺顺利利地按照自己的计划走下去。 人潮涌动,宋严须臾被这波人挤到戏台子边,须臾又被那波人带到街中,漂泊无助,不能自已。好容易终于凭借自身之力挤出重围来到丰乐桥畔,早已累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亏得他脸上的面具没掉,要不然引起轩然大波,他更跑不了。 当时怎么没抓紧呢!宋严瞧着自己的手心,抿唇暗叹,李公子不知道在哪里?可千万别出事呀。 分卷(26) 宋严本来也收到了惠仙楼请柬,但他生性不喜应酬,恰好李惊风找他帮忙,他一寻思,也就答应了。 可别好心办坏事!李公子要是出事了,那我我真的万死难辞其咎! 宋严自责不已,昏头昏脑之间,忽听桥对面有人喊道:傻明月,总算找到你啦! 这个声音 宋严猛地抬起头川流不息的人群匆匆如幻影穿梭,桥尾和他戴着同样罗刹面具的华服少年使劲地朝他挥着手,烟火流光落入水中,映出另一个浮生人世。 宋严卡了半晌,忽然卸下心中重担,也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高声喊道:嗯,我也找到你了,俏仙子! 哎哟,还会还嘴了。 隔着面具,贺洗尘也能感觉到宋严满满的笑意, 明月如霜,好风如水。丰乐桥上,两人在桥中央会合。 宋大人,你没事罢?贺洗尘偷偷摸摸把脸上的面具错开,露出半张白净的脸和一只明亮的眼睛。 我没事李公子也没事罢? 自然。 宋严顿时高兴起来,心中的忧虑一扫而光:我想李公子不是那般迂腐之人,还是别叫我宋大人了,便叫我他想了一下,便叫我「得之」,在下宋严,表字得之。 贺洗尘意外地挑了下眉,心想今晚也算共患难了,这傻明月天真直率,轻易就掏心掏肺,还好是遇到他,要是别人,被骗财骗身骗心也不一定。 那不易就却之不恭了,我暂时还没有表字,不过师父给我取了个别名「莲动」,得之可唤我莲动。 寒山观里不是所有人都能授箓入道,像贺洗尘这种尘缘未尽的更别提了,连个正经道号都没有,贺洗尘的师父便一一给他们都取了个别名。此时贺洗尘也没料到,他家那个没读几年书的老李头会直接拿「莲动」做他的表字。 各式各样的河灯闪烁着温暖的光浮满丰乐桥下的江面,灯上大多有一条纸笺,上面或写着美好的祝愿,或是衷心的祈求。顽皮的小童呼朋引伴,揣着一兜石子把河灯打得摇摇欲坠,被利落干练的小郎君叉着腰怒喝,顿时一哄而散,落荒而逃。 啊啊啊!恶阿蕤来了!快逃! 哈哈哈哈! 倚在桥边的贺洗尘大肆嘲笑。 莲动,收敛一点 宋严颇有几分无奈地提醒眼前这个无聊透顶的家伙。 泼他水!小童们跑都不跑了,蹲下身以手作瓢,把水扬得高高的。 欺负人啊!贺洗尘深觉不公平,袖子遮在眼前,一边大喊,哇,阿蕤公子又来啦! 小童们一惊。 不要怕!他在吓我们! 转回头来,桥上的两人都找不着影子了。 贺洗尘仗着没人认得出他,大摇大摆地走在路上,这边看看,那边瞧瞧:得之,时间还早,那便再逛逛? 宋严看了眼天上的明月,恰好走到弯曲的树梢后。 仗剑轩的戏还没唱完,莲动要去那里看看么? 走起! 两人走进热闹的人海,双手抄在宽大的袖筒内,往锣鼓喧天的茶楼走去。 * 别处尽是欢声笑语,离皇宫不远的皇子宅邸处,刘祁手里提着一个莲花灯,信步踏进往日荣宠加身的男人的屋子。 爹亲,七弦回来了。他脸带笑意,看向窗边擦拭古琴的清秀男人。 七弦?你不是七弦。男人抬起头摇了摇,我的七弦才三岁,没有你这么大 刘祁的神色不变,说道:爹亲又忘了,七弦已经长大了,看,这是儿子给您买的莲花灯。 莲花灯?男人露出一个惊喜的笑容,是陛下送的吗? 是。刘祁慢慢收敛起脸上的笑容。 给我!男人伸出手来,接过莲花灯,真好,陛下还记得我喜欢莲花灯。 刘祁古井无波地望着这个可怜又可悲的男人,蹲下身,像一只小兽依偎在他身旁,自言自语道:总有一天,我会带着您离开长安,走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爹亲,我今天遇到仙人啦 保不准那位仙人,在适当的时候会是一颗好棋子。 *** 巍峨辉煌的皇宫里,百阶汉白玉梯在月光下泛着幽冷的光芒,一盏盏宫灯挂在行廊下,绵延向深深的看不见光亮的黑暗。 一场暗藏杀机的宴会已然结束,肃穆的宫门前,位高权重的大臣们各怀心思,坐上马车驶离宫墙,车轮骨碌碌的声响掩盖了各异的心思。 李惊风眼睛微眯,手指一下一下地扣着车内的矮桌,良久长长地叹了口气。 要是公亮还在 公亮是林暗的字。 将军府的马车平稳地前进,忽然驶来另一辆马车并驾齐驱。 李兄。低沉的声音穿透嘚嘚的马蹄声和车轮滚动声,从隔壁车厢来到李惊风耳边。 李惊风眉头一皱,不悦地打开车内小小的木窗,往外一看,确是他意料之内的人。 丞相何事? 李兄当众拒绝陛下的赐婚,当真好气魄!杨惇先是夸了一句,接着神色一肃,李兄可想过有什么后果吗? 李惊风冷冷道:我可不信丞相有这么好心,专程过来提醒我。 哎李兄何必对我避之不及,须知今晚这个局可不是我设的,陛下弄这么大阵仗,可不单单针对你一人,相反,我和李兄是一道的。杨惇道,犬子应当已经把消息透露给令公子了,怎么?李兄不知道? 我知道,却没想到今晚的局这么大!丞相便直说吧,你到底想干什么? 朝堂变幻莫测,今天我们是敌人,明天可能你就变成我的盟友,世事便是如此难以预测。杨惇颇为感慨地说道,李兄,我知你一心保卫北疆,对朝堂斗争不屑一顾,但陛下已老,潜龙在渊,蓄势待发,早些站队便多一点好处。太子无道,其他皇子虎视眈眈,如若咱俩联手,往后 住口!李惊风喝道,杨老贼,你这是犯上作乱,就凭你,也想掌控局势?信不信明天我参你一本! 杨惇却不动如山,信誓旦旦地说道:李兄不会的。李兄也清楚,陛下待我甚为恩厚,若明天我们同时上奏,他是会信你?还是信我?令公子还小,李兄切不可妄为。他貌似忠良,说的话却一再让李惊风胆颤,至于李兄的问题,呵 他勾了勾唇角,抬起高傲的头颅:对!就凭我!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继往圣之绝学,开万世之太平!张子「四言」乃天下所有读书人的宏愿! 李惊风双拳紧握,青筋暴露,面上隐忍不发:丞相自去谋划,甭来拖将军府下水,将军府也趟不起这滩浑水。 李兄说笑了,杨某特来相说,当然不会白来。杨惇眯起眼睛,兵权是李兄的保命符,也是催命符。陛下今晚都忍不住出手了,李兄还想置身事外? 哈哈哈!我李惊风十二岁入伍,二十七岁成名,四十岁封侯拜将,一辈子行得端做得正,敢拍着胸口说自己没做过对不起刘家、对不起天下的事!陛下想拿我便来拿我,只要能找出一个理由,要李某引颈就戮也可以!李惊风忽然横眉冷笑,但是谁敢动我儿子,老子灭他全家! 这个疯子! 杨惇蹙眉,沉声道:李兄忘记前朝的「莫须有」了吗? 自古以来手握重兵的将军都该死!李惊风平静下来,说道,杨老贼,老子知道你的图谋,别以为当兵的都傻,哼!这么说吧,合作就别想了,老子不会去找你麻烦,你也别来招惹我,以后的事情杨老贼,十年,十年后北疆的跳蚤彻底安定,我便辞官退隐! 杨惇眼皮一跳,心中不禁又是敬佩又是同情又是庆幸。 林公亮不死,想必容不下他这般算计李惊风。今天他冒险来探李惊风的立场,本就存了心思激将一把,就算没办法把人拉到他这边的阵营,至少也得确保他不会参与其他腌臜事。 如此,相府和将军府的盟约便定下来了?他问道。 我们从来不是同道中人,何来盟约之说?两不相犯,就是我最大的让步。李惊风刺了他一句。 杨惇却大笑说道:虽不是同道中人,亦可同道而行!李兄仗义,某先行一步!他隔着窗户拱了下手,车外的马夫似乎得到指示,挥鞭加快速度。 李惊风睥了他一眼,哐地一声合上木窗。 * 所以,我差点有个后爹? 放心,阿父拒绝了。 李惊风回到将军府,便一五一十地将今晚发生的事情都告知贺洗尘,本意是想让他提防着点,但贺洗尘的关注点一向很奇怪。 那个赐婚的皇叔好看吗? 应该是好看的不对!这不是重点!李惊风及时打住脱缰的话题,不易,你已经十七岁了,阿父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是个百夫长! 噫有阿父在,不易混吃等死就行了。 李惊风沉默片刻,忽然愧疚地说道:我家不易是独山玉君子,才华横溢,本来应该走科举的路子,平步青云,施展抱负,而不是委曲求全,整日扮作纨绔子弟。不易,是阿父对不起你。 贺洗尘宽慰道:阿父想太多了,独山玉很容易拿的,「琴棋书画」终究是小道,比不得治国平天下的大道。 你别想骗我,你和你爹一样聪明,做什么都顾全大局。你不用顾忌阿父,我儿子需要怕什么?说起林暗,李惊风忍不住眼眶一红,差点掉眼泪。 儿子乐意当个纨绔,不乐意去做什么读书人。朝堂上的事我不清楚,却也知道树大招风这个道理,有谁会在意一个不务正业、寻花问柳的纨绔废物呢? 谁敢说你是废物! 贺洗尘笑了一下,接着神情严肃道:阿父,上面那位老了,猜疑心和戾气却不小,站在太子那边的云起一系顾盼自雄,游离不定的杨子厚一系尚在蛰伏,三方博弈,行差踏错一步就是万丈深渊阿父手握北疆大军,是谁都想要的最有力的支持者。 李惊风单知道他的儿子有才识,却没想到他能将朝中局势分析得头头是道,听他说到这,连忙说道:阿父是绝不愿参与党派之争的! 不易晓得。贺洗尘不笑的时候眼底清辉冷冷,令人不敢直视,新旧交替掀起的腥风血雨稍一波及旁人,掉层皮都是轻的。阿父不掺和,他们却未必会让阿父好过。他抓起李惊风布满老茧的手,带着微微笑意问道,阿父要权还是要享清福? 李惊风一震,连忙反手抓住贺洗尘的肩膀:儿子 要权,不易帮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贺洗尘淡淡道,若阿父想去享清福,不易也帮您!咱爷俩远离是非,去寒山观,闲云野鹤,自在逍遥,岂不快哉? 李惊风出神地望着眼前的少年稚嫩却不天真,有仙人一样的外貌,也有雷霆一般的手段。他们分开了十二年,如今只相聚不过半载,双方都在小心翼翼地靠近。 他忽然欣慰地笑了笑:等我将北狄那群虫子都碾死,咱们便去流浪江湖。到时你是少侠,我是大侠,路遇不平,便拔刀相助,若是有小公子愿意以身相许,就再好不过! 贺洗尘弓起的脊背猛地塌下去,他有些崩溃地捂住脸:醒醒啊老李头!咱们在谈保命的事啊! 脑袋忽然一重,李惊风摸着他的头,温声说道:交给我吧。 他不喜欢打仗,事实上他更乐意归隐南山,渔樵耕读,但既然身负使命,便只能继续前行。 第31章 且行乐 ㈧ 人生天地之间, 如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 五载光阴,城门前的老柳树枯荣由它,大街小巷里穿梭的泥猴孩子倏忽间抽条成稚气少年, 斑驳的石桥下流水潺潺,沽酒酣眠的风流公子泛舟溪上。 林沉舟头戴斗笠,一竿撑开了碧波,水纹荡开,缓缓飘过丰乐桥。乌篷船内, 贺洗尘随着浪涌沉浮, 一只手撑着太阳穴闭目浅眠。 阿蕤公子, 我取酒来了。林沉舟竹竿一点,将船停在岸边,喊道。 阿蕤算账的手一抖, 抖下蝌蚪大的墨点。 知道了!每次来都要吓我一跳!阿蕤脾气不好,酿的酒却是一流, 他从柜子顶抱下一坛「山河间」, 没好气地递给林沉舟。 李公子在里头?他往船里瞥去,只看见一个半倚着矮桌的身影,又在睡觉, 整天只知道睡觉! 少爷昨晚没睡好。林沉舟说道。 哼!肯定又去乐游阁找那个阿绯了吧!这话说得醋意横生,可阿蕤一点没意识到, 瞪了林沉舟一眼就翩然远去。 林沉舟尴尬地摸了下鼻子。 船里传出一声闷笑, 他无奈地将酒坛子拿了进去:少爷。 鸦青色的衣裳太过老气沉重, 穿在贺洗尘身上却有种说不出的超逸绝俗,他接过圆溜溜的酒坛:走吧,江玄真还在等着。 从国子监毕业后,杨钧被选授为左军都督府都事;徐衍不声不响地在会试中考了个二十七名;整日斗鸡走狗的刘熙被端亲王扭送回封地,却每天都给他写信,字里行间情意绵绵;散养的曲令芳自己背着竹篓,跑上跑下,记录了许多趣闻轶事,最近好像跑到江南去了。 当年的浪荡少年如今都逐渐步入朝堂的旋涡,只余一个贺洗尘,走马章台,眠花宿柳,名声委实太过轻浮了些。 他与宋严的君子之交虽然坦坦荡荡,却架不住旁人妄加揣测,在整个长安城眼中,这两人走在一起,便占尽长安城的八分风流。那什么乱陵香什么独山玉,通通比不过瞧他们一眼。 分卷(27) 河水晃晃悠悠的,春风吹拂,满是醉人的香气。江浸躲在河边的古榕树下,平静地等待着熟悉的乌篷船。 丰乐桥离乱陵香不远,他一贯是不喜欢到这来的,又苦于老师酒瘾一上头,就被撵到这里打酒。贺洗尘和张止是酒友损友,不止一次看见他进退两难的模样,索性便帮他一把,这一帮,就是五年。 江公子。林沉舟远远便看见岸上的江浸,竹竿一打,弧了个圈撑到他面前。 劳烦了。江浸说道。 你这句话说了五年,什么时候能不说才算你的本事。贺洗尘从船篷里钻出来,给你!他提着红绳子把手一伸,阳光从树顶漏下来,光斑点点。 多谢。江浸始终敛着眉眼。 贺洗尘问道:前天不是榜下捉婿么?有没有人家相中你? 三年一次的会试前天放榜,整个长安的小郎君闻风而动,拿绳子拿轿子,甚至都准备好了喜堂,只等着绑来一个进士就给人来个小登科。 专业卖徒弟的张止都和他说了,江浸那天回到云起,头发被人抓乱,鞋子都跑掉一只,衣冠不整,狼狈不堪。要是他哪天能见到这个喜怒不形于色的江浸露出这种神情,肯定会高兴得多吃三碗米饭。 有几位,确实激动了些。 贺洗尘低笑一声,打趣道:我瞧你的模样,大约会被推选为探花使,到时候去各家府上采折名花,未免会有小郎君暗送秋波,记得要抓紧机会,知行老友可为你的婚事操碎了心。 江浸终于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今年将军府还是闭门谢客?上一届的探花使兴冲冲地往镇国将军府去不就是为了见贺洗尘一面,结果却被拒之门外。 我阿父向来和读书人合不来。贺洗尘说道,望了眼日头,时间也不早了,咱们就此别过,这该是我最后一次为你取酒了。 江浸似乎还有话要说,顿了一瞬只说道:告辞 * 就算做官了,我还是会为老师打酒的我依旧不喜欢乱陵香 直到众人将他拥上马,江浸才惶惶然如梦初醒,他连忙回了个礼,和另一位被选出来的探花使策马先行。 杏园宴会开始前众人便先推选出两位少俊进士为探花使,两位探花使先行,其他及第进士紧随其后,遍游长安名园,折得名贵花卉。 一切依照贺洗尘所料,江浸被选为探花使。他不爱说话,至于另一个 徐衍压根没把他放在眼里,不,徐衍是没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两人沉默无言,在一个岔路口停下,安静了几秒,两人同时驱着马拐向左边。 你去哪一家?徐衍问道。 张园。你去哪一家? 陆园。 赤黑色的骏马在大门紧闭的将军府前停下,虽然在意料之内,江浸仍然有些沮丧。他和同样掩不住失落的徐衍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同时尴尬地撇开脑袋。 两人不死心地循着墙绕了一圈,墙内种着绵延的海棠树和梨花树,花期正好,皆开得热烈奔放,粉的白的,开满一大簇,挤成一团,看着喜人。 说实在的,李惊风现在就在杏园里,将军府没什么人,按贺洗尘的风流名声,此时大约要去乱陵香才能找到他的影子。可一想到他可能抱着某个不认识的人卿卿我我,或者露出情动的模样,大概半个长安城里的人会疯掉。 你们两个怎么到这来了? 两人齐齐一震,抬头望去。 贺洗尘手里拿着闲书半躺在梨花树上,一只脚架在树枝,一只脚凌空晃荡,层层叠叠的洁白似雪的梨花渲染了他霜色的单衣,仿佛从梨花丛中长出来的神仙。 你江浸终于见着了人,却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了什么来找他,只道,你小心一些 李莲动!我找你要花来了!你给不给?不给拉倒!徐衍忽然喊道,气势汹汹,好像是来讨债的。 贺洗尘嘴角一提,漾出别样的悠然自得:给的话有什么好处? 徐衍瞪大眼睛:李不易你不是人!我他娘的辛苦那么多年好不容易考了个功名,你竟然还要和我讨好处!说着说着眼眶有些酸涩,连忙低下头,遮掩住自己激荡的心绪。 忽然一枝开满梨花的花枝自上而下伸到他面前,盈满清雅的香气。 我也没说不给啊徐季凌,给你呀,恭喜高中。 徐衍接过梨花枝,眼泪一下子就掉下来。 喂喂喂你干嘛!不是吧贺洗尘一只手撑着墙上的青瓦,身子往下探去,实在没能理解他突如其来的澎湃的少年心事。 我没事!徐衍捂着眼睛恶狠狠吼道,我没事! 哦哦。贺洗尘忙不迭应声。 旁边安安静静没有插话的江浸抿着唇,垂眸掩盖住复杂的情绪。他忽然有些后悔来这里,抓紧缰绳的手指微微颤抖。 江玄真,你接一下! 江浸的脑袋嗡鸣一声,抬头望去,皎洁的梨花枝攀爬向霜色的单衣,花影覆盖在那张带有微薄笑意的脸上。他忽然有些开心起来,仿佛有金色的蜂蜜从心脏源源不断地涌出,漫了他一身 。 多谢莲动 不客气。 徐衍撇着嘴暗暗算了下双方树枝上的花朵。 多了两朵,赢了! 顿时又高兴起来 。 或奇花异草,或香巾粉帕,其他进士满载而归时,只看见两个最年少英俊的探花使拿着梨花枝,一个抿着唇笑得自持,一个自饮自酌,痴痴地笑着。 *** 李惊风从杏园回到家时,贺洗尘已经在枇杷轩里睡下。 嘘不要吵醒他。李惊风叫住林沉舟,却见贺洗尘眼皮动了动,悠悠然醒来:无妨,阿父,我一直在等你。 李惊风嗅了嗅身上的酒气:你等等,我去换身衣服。 将军府的枇杷轩建在水上,四面通风,视野良好,一旦有人来可以很快察觉。李惊风取名为「枇杷轩」,盖因他喜欢吃枇杷,然而每个人听了之后总以为是「琵琶轩」,他们懒得解释,也就琵琶枇杷不分了。 儿子,你不知道今天那个场景,那场面,曲江流饮,吟诗作对,那些个花白胡子的老头儿都有小郎君喜欢呢!儿子,你真的不考虑一下去考个功名? 得,又旧调重弹了。 贺洗尘知道老李头只是单纯怕他受委屈,却不是想让他入局和人争权夺势,但他真的没有那个心思。 玩弄权术他不是没做过,或者说,是做得太多了。该受的敬仰、应得的骂名和加身的荣耀,一路走来经历荣华落寞,如今他有一壶好酒和三两知己足可!其余的便交给能者操劳。 他笑眯眯地看着李惊风,把李惊风看得先偃旗息鼓。 行行行,我不说了!他摇头叹气。 贺洗尘从怀里取出北疆的地图,上面详细标记着各座城池的攻防情况。这张布防地图要是流出去,恐怕会引起轩然大波。 从去年开始,北狄军队开始频频犯边,特别是今年年头,在杀虎口这里爆发了一场规模不小的战役。 李惊风也严肃起来:我研究过这场战役,作战风格和当年一个叫貊息的北狄王子十分相像前方佯攻示弱诱敌,掩护侧翼进攻。啧,和他的成名战简直一模一样!不过打到一半他好像被他老子抓起来,一杯毒酒毒死了。 敌国的不幸就是己身的幸,谈不上道义不道义,各自为战而已。公亮曾说,不出十年,北狄必定卷土重来,对方折了一个大将,他当然高兴。 三年前北狄的王死了。贺洗尘扶着额头,若有所思。 李惊风说道:有什么蹊跷么?他死的那天我还大宴三天,以慰我众位兄弟在天之灵! 北狄宰相作乱,拥护北狄王的侄子涅罗上位,听说政治清明,手段高超,还是个颇为贤明的君主。阿父,你说当年那个貊息王子会不会就是如今的涅罗? 李惊风瞬间皱紧眉头:你的意思是 我本来也没这样怀疑,只是宋明月曾告诉我,现任北狄王姿容俊美,就是声音粗哑难听,不堪入耳。我在茶楼里喝茶时,与一些走南闯北的货商有过接触,也曾聊过一些北狄的「传言」,刚才又听阿父那样说,才有这样的猜测。贺洗尘摇头笑了笑,宫闱秘闻啊终究只是猜测,须得阿父与他交一次手,才能断明真假。 管他是不是貊息,来一个我打一个!北疆形势不明,不出一年,开战势在必行。李惊风断言道,又叹了口气,朝中党争越来越严峻,今年的状元跟云起沾亲带故,太子党拔得头筹,也不知道杨子厚那厮会如何反击。 静观其变。贺洗尘只说了四个字。 李惊风看了他一眼,忽然笑道:哎儿子,你和那个宋明月走那么近,是不是能发展出些什么? 朝中局势日益紧张,宋严心中也颇多苦闷,他与恩师范惟正在朝堂上有些理念不合,最近时常争吵,心烦意乱之余只能找贺洗尘倾诉一二烦忧。 两人曾于清明时节把臂同游,听雨寻幽,也在月上高楼时,焚香抚琴,同声相应,如鱼得水。若说情意,也只是无关风花雪月的惺惺相惜之意。 贺洗尘端起茶杯,斜了他一眼。李惊风顿时噤声,却还不死心,纠缠道:那位时常来找你下棋的小公子呢?他阿父随太史令是个清贵的,想来养出来的儿子也不差。我瞧着他与你挺般配。 五年前那次云起对局之后,随去之有时会找他对弈,下完棋也不耽搁,直接走人,是个不谙世事的天真公子。他们只偶尔在棋艺上有些交流,贺洗尘真不知道这老头是从哪看出他俩般配。 只能长叹出声:老李头你是饿昏头了吧?沉舟就在外面,让他做些夜宵来补补脑子。 李惊风摸着下巴思考片刻:淮山排骨汤怎么样? 甚好。他提高声音喊了一句,沉舟! *** 杨惇的反击比他们预想的要来得快一些。 七月,御史台上书弹劾太常寺卿张止,指证其诗包藏祸心,暗讽时政,不满当今天子。众人求情无果,张止被抓进大理寺刑讯。十三天后,张止被贬郎州。 天色还未大白,雾蒙蒙一片,整个长安城还在沉睡,只有城门旁卖鱼的不舍昼夜。张止撩起车前挂帘,最后一次回望巍峨的城墙。 两天前他遣散家仆,简单和朋友学生告别,并且嘱咐了不必相送。毕竟被指不满天子,也没人敢公开为他送别。他理解,也不希望有人因为一时意气而断送前程。只是,终归有些伤怀寂寥。 走罢!他放下挂帘。 太阳从远处的山峰探出一抹橘红,马车碾过烟尘滚滚的沙石路,悠扬的笛声穿过薄雾,回荡在空荡的街道,同时传到张止耳中。 张止忽然颤了颤,打开窗户回头望去 城墙头上,贺洗尘披头散发,显然是匆忙赶到。他手中捏着一管竹笛,附在唇边吹奏,宽袍大袖,在风中雾中,缥缈无定。清越的笛音不见丝毫惆怅,反而恣意豪气。 不吹《杨柳枝词》反而吹什么《少年游》,我这把年纪还能是少年么?张止忍不住槽了一句,却忽然慢慢地释怀了。沉浮朝堂几十年的沧桑和感慨,最后化成古人一曲舒朗旷达之词。 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 长沟流月去无声。 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 闲登小阁看新晴。 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 唱得不好听,但别有一番豁然。 衰老的嗓音和着笛声,在尘土和日光中逐渐消散在天涯。 直到城墙被树影遮盖,张止才坐回车内。 也罢!莲动小友,老夫去去就来!他拊掌大笑,下一秒忽然落泪而泣,待老夫回来,再与你酌酒莳花,同醉山河间。 第32章 且行乐 ㈨ 城头上, 贺洗尘怅然放下笛子,朝一身藏青劲装的杨钧说道:这次真是多谢你了! 他没想到张止走得这么急,大早上天还没亮,衣服来不及穿好便匆匆赶去送行。半途先折去相府, 生拉硬拽地把杨钧拖起来,借用他手里的一点点权力才让他登上城墙。 杨钧的一双锋利剑眉拧着,不说话的时候十分威严。他变得成熟稳重得多,不再是年少时动都不动就骂人打人的性子。 你这样做会惹怒很多人。第一个惹怒的就是当今圣上。 与我有什么干系?贺洗尘的回答很有纨绔子弟的做派。 就算让李将军难做也无妨吗?杨钧问道。 贺洗尘看了他一眼:我阿父向来疼我。 还是老样子,有恃无恐得很。杨钧想起在国子监时, 这个家伙看着斯文安静, 却总是和他们一起捣乱, 不就是仗着教谕们舍不得罚他。对了,唯一一次和他们一起被徐祭酒罚跪三省室,还饿得偷供奉给孔圣人的馒头吃。 五年前尚书府的随去之提出退亲, 他恼怒之余,更多的是欢欣但离开国子监后他很少见到贺洗尘, 一者是公务繁忙, 一者到底患得患失,却也听过不少他的流言蜚语。什么宋明月,什么阿绯公子, 每次听了都让他火冒三丈。 不准有下次。也不知道在指哪一方面。 是贺洗尘拖长声调,袖子一甩, 戏谑地施了一礼, 小生这厢谢过杨大人了。 杨钧不禁弯起嘴角, 却见贺洗尘忽然对他笑了一下,顿时窘迫地别开眼睛。 他早知道自己不是贺洗尘的对手,却没想到轻易被他这么一个笑容弄得溃不成军。 以前没见你这么听我的话。杨钧冷下眉眼说道。 总听你的话不显得我很掉价?贺洗尘双手抄在袖子里和他一起慢慢走下城墙,林沉舟牵着马车迎了上来。 分卷(28) 走,请你吃饭,豆浆油条,馒头包子,任君选择。 杨钧缓缓摇头:看天色,我得去当值了。 那改天再请你吃饭,去乱陵香!你不是喜欢阿绯吗?我和他熟。 杨钧瞬间黑下脸:不必。他潇洒利落地跨上马背,俯视贺洗尘,你欠我的,我自会讨回来。说完,驾马先走一步,背影又酷又帅。 马蹄声踏踏远去,林沉舟问道,少爷,我们回家吗? 回家吧,我还困着呢。贺洗尘扶着脑袋有气无力地说道。 是。林沉舟挥动马鞭。 *** 奢华糜烂,纸醉金迷。 最醇的酒,最红的胭脂,最软腻的细腰,最惑人心的歌舞伎和长安城独一无二的仙人。单就可能偶遇李仙儿,每天不知道有多少人前仆后继地涌入乱陵香。 阿绯倚着窗户出神半晌,轻轻解下窗边轻薄的纱幔,回头问道:你还要和丑儿玩多久? 趴在卧榻上贺洗尘和黑猫丑儿齐齐望向他,歪着头一脸疑惑。 唉,你们继续玩吧。阿绯认输,在书架上抽出一本话本看起来。 咦?丑儿是不是肥了?贺洗尘领着黑猫的后颈掂了掂,沉了好多。 阿绯放下书:确实比捡回来的时候长肉。 你这儿伙食不错。 丑儿是在一个雨夜被贺洗尘发现的。缩在墙角,发出虚弱的叫声,和黑暗混成一团,彼时贺洗尘恰好在乐游阁楼上喝酒,听见声音直接翻窗而下,把乐师们吓得直叫。 原来是只小狸奴啊。他也不嫌脏,直接把黑猫塞进怀里。 李公子没事吧?快些上来!乐师喊道。 贺洗尘这次倒是循规蹈矩走着楼梯上去,在转角随手拉着一个人问道:你养猫吗? 让我看看。莫名其妙被拉住的阿绯淡定说道。 贺洗尘从怀里小心地捧出黑猫毛发稀疏,一只眼睛瞎了,趴在他的手里肚皮上上下下起伏。 有些不好看。贺洗尘说道,还得先给它治伤。 给我吧。阿绯拿出一方手帕将丑猫儿接过。 你叫什么名字?我若得空,便来看看,可否?贺洗尘说道。这话要是别人说十有八九是想了个烂招数来勾搭的,可这是长安城最好看的少年,说是来看看,便只是来看看。 阿绯抬起眼睛瞧着面前这个湿漉漉的少年,将黑猫抱进怀里。 我叫阿绯。 阿绯不是乱陵香最好看的人,当然了,谁也不敢在贺洗尘面前说好看,但他却是最安静的那一个。和阿绯待在一起很自在,贺洗尘在他这撸猫的时候,他就在一旁发呆或者看书,绝对不会不识相地上去打扰。 别人以为贺洗尘在他这寻欢作乐、夜不归宿,却不知每次这个人只和猫泡在一起,就算与他同塌而眠,手脚也十分规矩,只是和他聊天,聊君子小人,聊风月,也聊俗世。 夜深了。贺洗尘忽然抬头看了眼天上镰刀一样的弦月。 你要走?阿绯问道,有些不解。贺洗尘每次到他这,都要第二天天明才离开。 嗯,有人在等我。他指了指窗外。 阿绯低头看去,乐游阁下一直泊着一艘小船,左右四面窗只开了一扇,看不清舟中何人,只传来幽微的琴声。 《良宵引》?《良宵引》便是在等你? 当然不是,但我闻到船中主人正在温酒。贺洗尘嗅了嗅,「九酝春酒」,不是在等我也是在等我了,待我去讨上一杯。 林沉舟一直守在门外,见贺洗尘出来也没半分惊异,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来到河上小船旁,贺洗尘还没开口说明来意,船中主人似乎便预料到了:进来吧,李公子。 贺洗尘挑眉,还真是在等我的。 叨扰了。 两人迈上小船,贺洗尘钻进船舱,林沉舟则候在外头,余下的两名船夫撑开竹竿,将船驶到河中央,任其漂流。 泥土搭成的小炉上烧着一壶酒,江风从唯一一扇敞开的扇子吹进来,水汽和酒气混合,清新醉人。 哎呀,原来是七弦兄啊!贺洗尘做出一副吃惊的模样,一边盘坐在他对面。 刘祁将琴放到身后,温和地笑了笑:还请李公子勿怪。 怪什么?怪你请我喝酒?贺洗尘反问道。 刘祁苦笑:李公子别挖苦我了。 难不成你找我只谈风月,贺洗尘用扇子敲了一下酒壶,不谈国事? 刘祁没有刻意隐藏身份,贺洗尘在一些场合偶遇过他多次后便知晓他的身份。当今皇帝的六子,皇子殿下,□□,最近颇得皇帝青眼。 船舱里弥漫着酒气,显然火候已经到了。刘祁用铁钳将酒壶夹起来,分别给贺洗尘和自己倒了一杯。 请。 殿下的酒太烫手了,在下怕是喝不起。 贺洗尘的右手放在桌子上,离酒杯一臂远,手指修长,温润如玉,在灯下泛着奇异的光泽。 刘祁忽然发现他微微收拢的食指尖上染着一层胭脂红,似乎他曾经用食指在胭脂盒里捻起一点粉脂,涂抹在某个人唇上。 大约是乐游阁上的阿绯。 刘祁垂眸,忽而笑道:李公子是如何看待「生死」、「善恶」的? 贺洗尘露出半点疑惑的神色,接着说道:原来殿下找我不是为了风月,也不是为了国事,而是为了这种他皱了下眉,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汇,为了这种圣人才有心力思考的问题。 闲来无事,便斗胆思虑一二。 哎呀呀,在下只是一介高阳酒徒,不懂这些大道理。扇子唰的一下展开,掩在贺洗尘脸前,只露出一双带笑促狭的眼睛,儒释道三家对生命的阐述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殿下自去看书,何必来问我。 我看了那么多典籍,仍然不得解脱。刘祁苦笑。 贺洗尘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心想解脱个屁!一心求解脱的人,往往最不得解脱。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儒家所言,「仁」「义」凌驾于性命之上。道家「无为」「不争」,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者 。死生昼夜,人天常道 。佛家刘祁顿了一下,众生皆苦,贪嗔痴三毒,堪不破者,永受六道轮回之苦。 你不是很懂吗,干什么还来问我?小火炉肚子里头的炭火被烧得火红,贺洗尘用铁条轻轻拨弄几下,抬起眼睛说道,死灰尚且能复燃,恶人也能放下屠刀,生死善恶向来都是纠缠不清的。 生就是生,死就是死,为什么善可以是恶,恶可以是善?刘祁腰间的玉佩撞上桌角,发出沉闷的响声。 贺洗尘眨眨眼睛,忽然一瞬间想和他探讨一下在不同的道德体系里善恶的定义,但转念又觉得太麻烦了,只道:炉子里的火能够烧好酒,便是善,若是它贪得无厌,跳出火炉,抱木求荣,火势绵延整艘船,祸及殿下与我,那便是恶。自然,这是基于「我们」的善恶,若于我们的仇人而言,火的恶便成了善。 火本身并没有善恶之分,「善恶 」只是人强加在它身上的主观想法。再说了,为什么生就是生,死就是死,你不知道有位诗人写过这样一首诗吗 ?贺洗尘清了清喉咙,字正腔圆道,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 炭火跳动,在安静的江面上发出哔啵声。 刘祁霎时屏住呼吸,好一会才缓缓说道:李公子我死了吗? 贺洗尘神色微妙地皱起眉,扇子重重敲上桌面,白玉扇坠在灯火中照出暖橙色:醒来! 仿佛有凶猛的黑色闪电在他脑海中炸开,刘祁颤了一下,呼吸急促粗重,神色恍惚,最后缓缓平静下来。 船下的江水凛凛流逝,时而有河鱼跃起的出水声。四野垂垂,火冷灯稀。 你还活着。贺洗尘的影子跟着跳动的灯火闪烁,映在船舱内,明灭不定。 刘祁长叹一口气,发麻的双手缓缓动作,感慨道:唉什么生死,不过是该行乐的时候行乐,该受苦的时候受苦,路走到尽头,自然也就把在世间的一切都尝遍,是我着相了。 原来殿下是信命的。 怎么?李公子不信? 贺洗尘笑道:信!怎么不信?莫之为而为者,天也 ;莫之致而至者,命也。世上没有人能比我更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但是殿下 他忽然把扇子扔到一旁,身体微微往前倾去,眉眼间满是明亮的笑意。刘祁不禁怔然,随即不动声色地敛下眉眼,避开那太过灼人的容颜。 圣人也曾说过,人事未尽,不可言天命!人活在这世上,哪能事事都去顺那见鬼的「天命」的意?哼,要是惹我不开心了,就是天意如此,我也不服! 只是不服? 哎,那鬼玩意也不知道怎么才能揍他,也只能不服了。贺洗尘颇为郁闷赧然。 刘祁手指微动,轻声劝道:李公子,这等大逆不道的话说给我听听就算了,可别说给旁人听。接着笑了笑,李公子真是个怪人。 贺洗尘沉思一下,回忆起以往所交敌友,说道:我哪算得上,是殿下没见过更加奇怪的人。却没想过能与那些乖僻邪谬的人相交,他本身就够奇怪了! 哎,咱们谈这些做什么?生前身后,且待临死再来探讨!贺洗尘有些腻歪了,心想顺着他的话瞎掰扯了这么多,这个六皇子还不松口,也真是好耐性。 这些只是我自个儿的歪理,殿下听听就好。圣人常言,莫强求。别问是哪个圣人,我也不知道。 刘祁那双清亮的丹凤眼望着对方:圣人不强求,俗人却偏偏喜欢强求。穷人求钱,富人求权,有钱有权者求更多的钱和权。李公子是逍遥自在人,自然不知道我等俗世之人苦苦挣扎。 哦噢,终于扯到正题了! 贺洗尘心中一跳,掀起眼皮扫了他一眼:我要的,没人给得起,求不得,自然逍遥自在。我阿父却还没到我这个境界,不过他所求的也不多,我的平安和北疆十万将士的性命。可惜,总是有人不让他如愿。 李将军深明大义,实在令人敬佩。陛下已下旨,令李将军不日出发征伐北狄,想必得胜回朝,指日可待。 打仗需要的钱太多了,军饷,粮草,只是这些可能就要搬空半个国库。若议和,每年的岁币必定使百姓不得安宁,再者,北狄狼子野心,不是一块肉能喂饱的。开战是主战派和主和派经过一番博弈最后由皇帝拍案决定的。 刘祁的神色有些忧愁:只是听说八年前曾有贪官污吏贪墨军饷,粮草未到,差点让北狄趁虚而入。今次可要小心谨慎一点才是。 贺洗尘的眉头重重跳了一下,神情顿时微妙起来,默默骂了句脏话,随后颔首道:谁要是敢伸手碰军饷,我就剁了他的爪子!他没有平时浪荡子弟的轻浮样,窗外水中的弦月粼粼生辉,清冽不过他眉下的黑瞳。 李惊风表面粗枝大叶,却是个滴水不漏的性子,在朝堂周旋那么多年,没被吸干血啃完肉,除了旁边有个贺洗尘帮忙,他自身的能力也不容小觑。所有人都低估了这个貌似只会打仗的镇国将军。这俩父子平时锋芒不露,但要是扯上北疆,分分钟呲出利齿咬人。 我倒不知道李公子原来还有这副模样。刘祁说道。 我也不知道原来七弦兄这般胆大包天。 负责粮草和军饷的都是太子的人,他要是被发现告密,死一百次都不够。 看来这位不显山不露水的六皇子,也有自己的心思。 我不强求一把,总是不甘心。刘祁自嘲地笑了笑,死生有命,但看着那些人把守卫边疆的将士往火坑里推,实在心难安。 七弦兄仁义。贺洗尘面上真诚,心里却直骂娘被人当刀子使还得感恩戴德! 当不得「仁义」二字。刘祁状若羞愧地推诿。 敬你。贺洗尘拿起酒杯,却忽然被刘祁抓住手。 稍等。 刘祁径直把他的手捏在手中,用杯中温热的酒洗去他指尖的胭脂,接着从怀中拿出一方锦帕为他擦干手指,才满意地笑道:这样便干净了。 真要说起来,贺洗尘极少这样触碰另一个人的手,有些别扭地想要抽回来,却被抓得更紧。他忍着手上的酥麻感,最后收回来的时候未免松了口气。 七弦兄真舍得,一杯春酿便这样没了。贺洗尘没话找话,一壶酒不够,要不要去乐游阁找些乐子? 不必,此处有酒,有灯,有月,刘祁指了指桌上的酒壶和油灯,再指了指水中的月亮,最后望向他,有李公子,再也寻不到这样的去处了。 清心寡欲几十世的贺洗尘乍一被撩还有点反应不过来,回过神来后好笑地说道:更深露重,还是回去吧。 刘祁点头应是:这壶酒送给李公子,在下不胜酒力,再加上还在服丧,闻一闻便好了。 即使贺洗尘极少听八卦谣言,也知道刘祁是个倒霉催的。被老子忽略了二十几年,适婚年龄没被指一门亲事,等终于想起来还有这么个儿子时,结果人家的生身父亲自焚死了,只能按下不表,继续打光棍。 那便多谢七弦兄了。贺洗尘没和他客气,船靠岸后便拎着酒打道回府。 直到贺洗尘的马车消失在黑暗深处,刘祁才缓缓倚在窗户旁,盯着乌沉的水面出神,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琴弦。 主子。 走吧。 人活在这世上,总要去做某些事情来做证明自己的存在 分卷(29) * 事情的解决非常迅速。 贺洗尘回到将军府后立刻在枇杷轩和李惊风讨论这个消息,最后决定无论真假,先提防着再说。第二天便彻查所有军务,把所有可能拖后腿的部分都敲打上一番。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多年心愿终于得以实现,李大将军能屈能伸,直接找上平时看不上眼的杨惇,要他多盯着点太子那边的人。 * 一路顺风。贺洗尘嘱咐道。 李惊风的盔甲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骑在高头大马上,神色坚毅:你在京中,也要小心。 要不我还是一块儿去吧?贺洗尘说道,左右也是闲着,跟在你身边当个参谋也挺好。 李惊风笑了笑:我打了一辈子仗,可不舍得让你也上战场看那些血腥。再说了,你阿父可是镇国大将军,行军打仗就跟喝酒吃肉一样在行。你好好在家中,不要为了我委屈你自己,该玩玩,该闹闹,等我回来。 贺洗尘心想也是,老李头的战略素养是顶尖的,他去了也未必能帮得上忙,便调侃道:到时我会带迦楼罗去接你。这老头一直在为当年他舍迦楼罗而取春香的行为耿耿于怀。 行!那便说定了! *** 九月,圣旨下,李惊风率军出征。 十月,北狄大败,捷告连连。 十一月,前线传回消息,李惊风战死沙场。 第33章 且行乐 ㈩ 长安的第一场雪下得很不及时, 护送李惊风遗体回京的小队耽搁在三里开外,匆匆赶回来报信的小将骑着战马,滑倒在城门前。 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贺洗尘刚把来找他下棋的随去之打发走,窝在自家院子里看雪。纷纷扬扬, 天地苍茫,屋顶和庭院积满飘絮。 少爷天气太冷了,把林沉舟冷得牙齿打颤,直掉眼泪。 贺洗尘摆了摆手,从躺椅上站起来, 火红的鹤氅披在身后, 像北疆烧起来的战火。 不要跟过来!他喝住林沉舟跟来的步伐, 大步来到马厩旁。 马厩里春香和迦楼罗正在吃草料,看见他过来都亲昵地探出头对他叫了一声。 他拍了拍春香的脑袋,最后牵出迦楼罗。 我们去找老李头, 迦楼罗,我们去接老李头回家。他踩着马镫翻身上马, 迦楼罗长啸一声, 跑出将军府。 街上的行人不多,都在家里抱着火炉取暖,听见街上响起哒哒的马蹄声纷纷推开窗户看个究竟, 只能看见绝尘而去的黑马和红艳似火的背影。 杨钧守在城门前,一只手举着杏黄的油纸伞, 一只手握着腰间的玉佩。他在等人, 他知道那个人会来。 白茫茫的天地间由远及近传来踢踏的马蹄声, 一道火红的身影穿过风雪直闯城门。守城将士纷纷竖起长矛,锐利的尖头闪着凛凛寒光。 李莲动!停下!杨钧喝道。 贺洗尘勒住缰绳,环视一圈踟蹰的小兵,最后把视线转向杨钧。 我要出城。他微微喘着气,从口中呼出的白雾在空气中凝成小水珠。落在他脸上的雪花融化成水,一颗颗滴落,好像泪痕。 杨钧望着他的眼睛:你不能去,现在所有人都在盯着你。当街纵马,再闯城门,如果被有心人抓住大做文章 无妨。 乖,听话。杨钧的声音有些颤抖,你就听我一次话吧。 贺洗尘松开了缰绳复又抓紧:对不起。他猛地抽出挂在迦楼罗腹边的长剑,剑风一扫,将所有人逼退三步。 李不易!杨钧双目赤红。 杨子京!贺洗尘忽然笑了一声,我不会有事的。 骗人!骗人! 杨钧扔下油纸伞,抢过身边一个人的长_枪,横扫八方,铁器相接碰撞出响亮的的声音。他护在贺洗尘前面:快走! 贺洗尘看准时机策马跑出包围圈:多谢! * 李惊风的一生都和狮子岭离不开关系。十七岁时,还是小兵的他和赶考的林暗在狮子岭相遇;二十三岁时,李不易出生在冰天雪地里的狮子岭;三十七岁时,林暗大病一场,埋在狮子岭。现如今,他四十五岁,死在狮子岭的一支流矢之下。 面色青白,嘴唇皲裂,腹部的伤口狰狞吓人,胸口的箭洞已经止住血,血肉模糊。 贺洗尘深深呼吸几下,低声对着棺材里的人说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接下来的事情,我会替你完成。 将军府的灵堂布置得极为简陋,贺洗尘换上一身白缟后为李惊风点上长明灯,安安静静地跪在灵前往火盆里烧纸钱。 第一个过来吊唁的是宋严,一袭深蓝长袍,肃穆无比,在堂前磕了三个头。 你没事吧?他陪贺洗尘跪了许久,问道。 有事。贺洗尘说道,得之,明日我会向陛下上奏请缨出战,到时我需要你的帮忙。 宋严猛地抬起头:你疯了!一旦上了战场,无论是输是赢,有谁会让你活着回来?!你是吾之好友,我不能看着你去送死! 贺洗尘抿唇笑了笑:有你想我活着,就够了。 莲动!宋严喝道,事情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已经到了。贺洗尘面无波澜,得之,不要骗自己。如今前线无将,我家老李的死必定使军心涣散,而我是他的儿子,是最好的领兵人选!北狄虎狼之势,若不及时扼制,恐怕会兵败如山倒,边疆的数十万百姓危在旦夕。 不是还有定远将军?如何也轮不到你!莲动,我已为你安排好后路,你拿着我的亲笔书信去找我父亲,他自会 傻明月,不要再说了,你知道我是不可能离开的。再说,那位定远将军可镇不住我阿父的兵! 宋严忽然掉下一颗眼泪,如同一张断了弦的弓:你不是纨绔吗?继续纨绔下去不好吗? 你这厮,我纨绔的时候你看不下去,好不容易想当一回大英雄,你倒还拦着。贺洗尘又拿起一捧冥纸扔进火盆,我在这世上一共有三个好友,一个躺在那里头,一个远走他乡,另一个就是你。傻明月,官场水深,切勿大意。 宋严擦了擦眼泪,强压下悲伤的情绪:我本想让你离开长安,走得远远的,别被搅进这一滩浑水,如今看来 他哽咽了一下:你去吧,你去吧!你在战场上厮杀,我自当为你争一个无虞的后方。阴谋诡计我也会用,只是之前不想用也不稀得用,如今你要成全大义,我便是做小人,把这条命搭进去,也会把路给你铺好! 一般人见他平时轻佻浪荡,恐怕不相信贺洗尘有什么真本事。但宋严与他相处久了,知道他远不是只有表面一副无用的皮囊。 这么相信我?相信我能把北狄打回老家? 我只知道李莲动不喜欢说大话,说到一定做到! 贺洗尘笑了一下。 好好活着,傻明月。 你也给我好好活着,俏仙子! 他们是长安城最令人艳羡的独山玉君子,他们是意气相投、生死相托的知交好友。从今往后,光明磊落的君子一去不复返,明月不再无暇,身处深渊搅弄权术,仙子披上盔甲,浴血沙场死而后已。 * 第二天,贺洗尘呈上奏疏,请战北狄。 朝中大臣反对的居多,毕竟谁也不想看到再多出一个软硬不吃的李惊风。再加上贺洗尘名声不好,供人指摘的地方太多。 宋严以一种大无畏的气势力排众议,谁反对喷谁,连自己的老师范惟正也喷。杨丞相一系幸灾乐祸,就见这门钢铁大炮把炮口对准了杨惇。 此举几乎得罪了所有大臣,今后云起系不会承认他,杨丞相一系更不会接纳他。他只能当个孤臣,稍有不慎,便是四面楚歌、孤立无援的境地。 然,君子死知己,虽死未悔! 宋严撩起朝服,脊骨不折,长跪不起,慷慨陈词:请陛下恩准! 出乎众人意料的是,向来老实谦卑、勤勤恳恳的六殿下竟然违抗了太子的决意,无视脸黑如锅底的太子站在宋严那边。 圣旨很快颁下来,封贺洗尘为骠骑将军,不日出征北狄。 贺洗尘拿着明黄的圣旨,敲了敲李惊风的棺材:你放心吧,你和老林守了一辈子的北疆,我绝不会让它落进别人手中。他自嘲地笑了笑,我以为自己算无遗策,却独独忘了战场才是最变化莫测的地方。唉,说好的行侠江湖,这下都不作数了。 * 第三天,贺洗尘披上李惊风一直为他备着却不希望他有机会穿上的银色盔甲和火红披风,手持长_枪,踏上前往北疆的路途。 城门送别的人很多,熙熙攘攘,几乎闹得长安城罢市。代表朝廷的刘祁和杨惇勉励一番,说了一大堆漂亮话,出发的时辰临近。 让让!让让!被人群挤得衣冠不整的随去之好不容易挤到前面来,一看见贺洗尘便露出不合时宜的羞涩的笑容,李公子,你的那盘棋我想了好久还没想出对策,等你回来,我大概便有法子了。 他大概还不明白打仗是怎么回事,只知道会死人,却不知道其中凶险。他的神情与周围的沉重肃穆格格不入,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来这砸场子。 随公子,那盘棋你便不要想了。贺洗尘手里牵着迦楼罗,翻身上马,往日一贯温和的眉眼间满是冷意。 随去之连忙抓住他悬在马腹边的脚:为什么? 我不会再与你下棋。贺洗尘垂着眉眼,却没有庙里菩萨的慈悲,我厌了。 冰凉的手指点着他额间的朱砂痣往后推,酥酥麻麻的,随去之感觉一阵晕眩,眼泪不自觉掉了下来,手指逐渐松开对他的桎梏。 按理来说,轮回这么多世,贺洗尘早该悟到「悲欢离合总无情 」的超凡脱俗的境界,然而他还是会为了友人的相聚和离世或喜或悲;若说不是,他又偏偏冷情冷性得很,轻易推开所有人掏出来奉到他面前的心脏。 贺洗尘不再看随去之,抱拳道:诸位,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告辞! 待将军凯旋,再与将军畅饮!杨惇朗声道,眼中不免流露出可惜的意味。 小郎君们望着黑马上气宇轩昂的银袍小将,心痛得直流眼泪。 军队离长安城远去,在被大雪覆盖的苍茫大地上蜿蜒成一条黑线。贺洗尘始终没有回头,直到城墙响起雄浑壮阔的《出征令》,琴瑟铮铮,如挽弓射敌。 徐尚书不放心自己的小儿子,生怕他搞出什么幺蛾子,将人反锁在房内,却没提防住徐祭酒。徐祭酒背着一把古琴带领一干国子监教谕闯上城墙,十几位碌碌无为的教书先生摆好阵势,一个起手式便惊醒枯藤上所有沉眠的乌鸦。 徐衍砸了窗户从家里逃出来后,路上陆续遇到许多当年的国子监同窗,才知道他们也遭到同样的待遇。等他们爬上城墙,却见往日没有得到他们丝毫尊重的教谕奋力拨动琴弦。 徐衍一瞬间红了眼眶,拍着城墙眺望远去的军队朗声高喊: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 昔日同窗齐齐拍着城墙扯着哽咽的喉咙高声齐唱:少小去乡邑,扬声沙漠垂。宿昔秉良弓,楛矢何参差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昔日长安少年游长街,如今《长相思》散,再起一阙《出征令》,为君送行。 他们吼得嗓音嘶哑,撕心裂肺,眼泪模糊了视野,滴答滴答坠在雪里。 忽然,军队前方的贺洗尘举起手中长_枪,寒光烁烁的枪尖指着天空。所有将士都举起手中的长_枪,用一种无言却壮丽的行动回应他们的送行。 徐衍收紧十指,目眦欲裂:李莲动!李不易!你他娘的给我听好了!老子喜欢你!贼喜欢!他不管是不是斯文扫地,也不管是否颜面尽失,只管痛痛快快地喊了出来。 *** 后世人提及李不易时,除却年少时那些跌宕风流的往事,最大的惋惜就是在血战七个月,终于将北狄赶回老家并乘胜追击的时候,不小心中了埋伏,重伤不治。 去你妈的重伤不治! 贺洗尘要是知道后人这样歪曲历史肯定会破口大骂。比起重伤不治这样憋屈的理由,明明是同归于尽更加帅气! 北狄已经到了穷途末路的时刻。 粮仓被烧毁,主力部队被剿灭,内部暗涌激流,再出一个貊息王子大概也无力回天。但贺洗尘从来不喜欢大概应该可能这样的字眼,就算死也要把这个隐患一同拉入地狱。 护送北狄王涅罗撤回草原的部队和由贺洗尘率领的拦截部队在山谷中短兵相接。 大后方已经稳定,北狄再没有兵力投入这场战争。贺洗尘心里门清,也是到了他以身殉国的时候,这出好戏才能安然落幕。这个舞台简直不能更好,天高地阔,最后还有北狄王的头颅作为战利品, 贺洗尘不是没有退路。早在长安城内,刘熙便又来提过一次亲,只要他答应,李惊风的政敌绝对不敢动他;除此之外,还有寒山观那个口是心非的师父,虽然嘴上叫他不要回去,但一算到他有不测,立刻来信催他启程回山。 但贺洗尘不能。 他得把北疆守好,叫李惊风泉下有知,才能问心无愧。 他必须死,才能给宋严留一条活路。 他死了,宋严才能做他想做的纯臣。 北疆至少十数年的安宁和傻明月的「白璧无瑕」值! 贺洗尘把嘴里的草叶子吐出来,手指轻轻往前一扬。 最后一场战役,正式打响! 被众人护在中央的涅罗眼睁睁看着那位杀神一般的少年将军单枪匹马闯进敌阵,银色的盔甲早已被鲜血染红,鲜血沿着枪身浸透了他的手掌。 羽箭穿破血肉的声音粘稠清脆得恶心,贺洗尘只停顿了一瞬,没有痛觉一般将手中的长_枪往后一甩,同时疾袭向北狄王。 越是深入敌营,身边的战友倒下得更多。贺洗尘踩着众人的尸体,脚下绵延出无尽的深渊,最后一枪_刺入涅罗的心脏,与此同时无数箭矢、刀剑破甲,贯穿他的身体。 分卷(30) 贺洗尘松了口气,对着还没断气的涅罗笑了一下,好像一瞬间又是长安城恣意风流的少年郎。 他这具身体实在是生得好,即使满脸血污,这么眉眼弯弯地看着一个人,也没人受得了。 饶是生死一线,涅罗也有些恍惚不已。他忽然想要抱抱这个一直以来针锋相对的小将军,便回以一个笑容,将身体往前撞去,长_枪彻底穿透胸膛。 他如愿抱上一身冰冷盔甲、动弹不得的贺洗尘,却听这位冷面将军骂了一句老流氓,涅罗哼笑一声,虚弱地用沙哑难听的嗓音回敬道:臭小鬼。 棋逢对手,所有的恩恩怨怨 、斗智斗勇、生死纠缠,都在两人断气的那一刻烟消云散。 第34章 番外 *杨钧 西北的风沙很大, 呜呜地仿佛厉鬼嚎哭,刮得人脸生疼。杨钧呆呆地站在军营外,帐内的铁血将士围着中间一口薄棺泪流不止。 紧握在手中的独山玉忽然掉到冰土中。 他一瞬间又感觉到初见时,在乱陵香被贺洗尘淹在水中仿佛灭顶之灾的窒息和混乱。 天寒地冻, 贺洗尘的面貌没多大的变化,只是嘴唇有些青紫。他闭着眼睛,好像在国子监时中午小憩,会突然睁开眼睛把所有偷偷摸摸看他的人吓一跳。 杨钧俯下身去看躺在棺材里的贺洗尘,将他凌乱的发丝抚平:传陛下口谕, 急令李不易班师回朝, 穷寇莫追 你怎么不等等我, 我好不容易求来这道口谕,你怎么不等等我? 李莲动,当年明明是你招惹我在先你把我拖下水, 然后就不管我的死活了。 李不易,真有你的! *刘熙 贺洗尘出征的前一天晚上, 刘熙快马加鞭从封地赶到长安, 眉毛发顶结满冰雪,来到将军府第一句话便是:和我成亲吧。 他给贺洗尘写过很多信,送过许多珍奇玩意儿, 把自己的情意掰成一瓣一瓣,夹在其中, 生怕他不喜欢。他第一次这么喜欢一个人, 当然了, 救命之恩非得以身相许不可! 刘熙自诩花丛老手,什么撩人的招式没见过,向来只有把别人招惹得茶饭不思的地步,哪像现在这样竟然一天要想念贺洗尘想他个八_九十次,真没出息! 没出息就没出息吧。他乐滋滋地将新得的珊瑚玉树快马给将军府送去。 但无一不被退了回来。 没关系,来日方长!刘熙强颜欢笑地把所有东西锁在库房里,然后又琢磨着要给贺洗尘写情诗。 我会说服我父亲,然后让陛下赐婚,我会刘熙想去牵他的手,但又怕自己被寒风吹得通红的手冷到他,你不要拒绝我。 我会保护你,我会逗你开心,我真的我是真的喜欢你。 世子说笑了。就算在生死关头面前,还是那般决绝无情。 他的心直直地坠了下去,仿佛被霜雪冻成冰疙瘩。 *林沉舟 沉舟过来,这是不易,以后他就是你的公子,你跟在不易身边,要好好保护他。大将军招着手,他快步跑过去,恭恭敬敬地低着头。 牵着骡子头戴斗笠的少年笑了笑:在下李不易。 在下他咬了下舌头,跪到少年面前,小人林沉舟。 盛夏的白日总来得十分快。 林沉舟倏地睁开眼睛,望着头顶的纱帐,手脚冰凉地抹了一把冷汗。 他是被吓醒的。 他梦见刚从山上回来的少爷,站在将军府盛极的荼蘼花前,纤薄的手掌呼噜着那匹灰褐色骡子的鬃毛,亲昵地附在骡子耳边说话。雪白的千瓣花叶开至绚烂,他家少爷只看了几眼玉色的琉璃瓦,二者皆自顾自地站立在青天白日之下。 林沉舟隔着窗棂听到一声轻笑,慌乱低下头的瞬间,便大梦初醒,浑浑噩噩。 这本也没有错处,毕竟人不能控制自己的梦境,梦里的事怎么也说不上僭越。但林沉舟总觉得戚戚然,好像他一不小心冒犯了那个人。 他哆哆嗦嗦地从井里打起一桶冷水,兜头浇下,才从迷幻中清醒。 天色已大白,林沉舟猛地回过神,连忙洗漱换衣,将马厩里的骡子拉出来,一边大声呼喊着:少爷!快点!来不及了! 他的动作倏地一顿。 再也不会有人回应他,嘴里喊着来了来了!像一阵掠过竹林的风,跑出将军府的后门,跳上骡子后的板车。 他没有保护好他的少爷。 他的少爷死了。 *曲令芳 徐季凌,怎么我从山里出来后长安城都变了个样?哎我跟你说,我找到隐居在山中的药王后人!他丫的那惊险!那刺激!我差点就回不来了!不跟你说了,我找莲动去! 徐衍你别骗我,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你再这样我要生气了! 哦曲令芳恍然大悟,我知道了,那我先回家了,我爹还在等我呢。 他背着竹篓,竹篓内小心盛放着一株秾艳的重瓣斗雪红,不顾徐衍的呼喊,咬牙走去将军府,无声地泪流满面。 *丑儿 黑猫丑儿的肉垫颜色比寻常的猫要深些,因为上面有贺洗尘心血来潮给他涂上的胭脂,走起路来留下一路的梅花印。时至今日,阿绯还总会拿胭脂给它涂爪子。 丑儿吃完饭,照例跳上窗户沿对外面喵喵地叫。 阿绯挠了挠它的下巴:他不会回来了。 就像仗剑轩里唱的戏文一样,李家李公子,是武曲星下凡,历经劫数后,自然回归仙位。 *江浸 没想到啊,最后竟然是你出卖我们!欺师灭祖!大逆不道! 跪在地上的江浸垂着眼皮,无动于衷:范师,君子之于天下也,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 你敢说你做的都是「道义」?你敢说你没有一丝私心?为了那个该死的李不易,你变成了这般无情无义之徒! 江浸猛地抬起头来,目光坚毅:范阁老,慎言! 好啊!宋严也这样!你们都这样!范惟正怒极反笑,普天之下,唯有太子才是正统天命,乱臣贼子,也敢肖想! 道不同,不相为谋。 江浸的语气没有任何变化,最后深深地伏下身,拂袖而去。 插在青花瓷里的梨花枝枯萎了,只剩下一根光秃秃的木条。江浸还是每天都给它换水,仿佛换得勤一点就会起死回生一样。 *刘祁 夜色穿过雕刻成合欢花的窗棂,洒进福宁殿。 刘祁睡得不是很安稳,梦中有一个人在烟波瀚渺的江河边问他:现在站在我面前的是七弦兄,还是六殿下? 放肆!他早已登基称帝,这人是谁,竟敢如此叫他? 咦?七弦兄,你怎么在这?有人拍了下他的肩膀,刘祁猛地转身,夜幕忽然绽放出万千烟火。 来人脸上挂着罗刹面具,干净修长的手指点着旖旎的薄红,只能从两个窟窿里看见他那双清冷的眼睛。 七弦兄,我找不着路,劳烦你帮我带路啦。 他那个疯癫的爹亲善琴,给他取的小字就是七弦,他从来没告诉过别人,这个人怎么会知道? 刘祁心下疑惑,却忍不住牵起他的手,一边捻去他指尖的胭脂一边说道:你好好跟着我,别再走丢了。 七弦兄,上次那壶九酝春酒不错,你什么时候再给我带一壶? 宫里的酒窖都是,你想喝便去那里拿。 这怎么好意思呢? 你也会不好意思?李公子? 刘祁突然头重脚轻地栽在地上,缓缓苏醒。 哦,是李不易啊 名贵的瓷器古玩摆满架子,一个神判面具和一把缀着白玉扇坠的纸扇格格不入地放在其中,在月光下流转着夺目的光彩。刘祁赤脚踩在冰凉的地上,怔怔地看着,忽然自嘲地笑了笑。 李公子,你错了,不是所有人都以「生」为「善」。如果当年炉子里的火蔓延出来,我想,那时的我该是很高兴的 *徐衍 徐季凌至死也不知道,当年头也不回的少年将军有没有听到他表露的衷情。 *张止 马车骨碌碌地踏上重返长安城的道路。流离十年的张止在新皇登基后便被召回长安,此时他已垂垂老矣,但身子骨还算硬朗,每顿能吃两碗干饭。 长安古道还是一点没变。张止望着窗外的黄沙说道。 嗯还是变了点。他想道,我还以为我回来的时候莲动那小子会拿着酒在城门口等我。 被贬几年后,他和范惟正终究分道扬镳。长安城已经不是他期待的长安城了,知交零落,物是人非,散的散,死的死,百年之后,所有人都会化成一抔黄土。 太没意思了。 他揉了揉干涩的眼睛,从黑木抽屉里拿出一壶竹叶青自饮自酌。 莲动小友,没了你,还有谁能共我共我同醉山河? *徐祭酒 今年新鲜出炉的独山玉君子又在游街了,气氛热烈。自从贺洗尘那次唱了《长相思》,好像都要唱上一回才算得上风光的独山玉君子。 徐祭酒暴躁地把门窗一关,嘴里恨恨道:画虎不成反类犬!还吵到我谱曲!哼! 这《长相思》是人人都可以唱的吗?李不易唱也就算了,你们算什么东西?徐祭酒刻薄地想道。 他已年过半百,狗脾气还是一样臭。一开始他是讨厌贺洗尘的,应该说,这世上就没几个人是他喜欢的。 但徐祭酒不得不承认,贺洗尘勉勉强强入得了他的眼,要不他也不会专门跑去城头为他弹一首《出征令》作为饯别礼。 门外的喧嚣越来越近,徐祭酒忍了半晌终究没忍住,打开窗户往下泼了一盆水。 *随去之 年轻人望着眼前的棋局,思考了许久忍不住问道:师父,这盘棋您还没破出来吗? 雪鬓霜鬟的随去之脑筋缓了许久才慢吞吞说道:破出来了,早就破出来了。 他捻起一枚黑棋,不假思索地连下几招,眼瞧着局势越来越明朗,白子走投无路,他却忽然收了手。 师父?年轻人疑惑地抬起头。 随去之叹了口气,收回黑子,摸着额间黯淡的朱砂痣:舍不得,最后一步,怎么也舍不得下。 *宋严 宋严,字得之,苏州吴县人氏,少有明月之雅称,官至太傅,享年百岁,一生无暇。 第35章 似是故人来(1) 远方的群山连绵起伏如兽骨, 月色隐藏在松林后, 只隐隐约约露出半圈光晕。卖货郎挑着担, 额头汗珠滚滚落下,他抬头望了眼时辰,加快脚步, 只盼着早些找到个落脚地,好好休息一晚。 不多时,卖货郎便看见蓬勃生长的草丛前有两点闪烁的灯光,原来是一座香火未尽的祠堂门前的石灯笼。祠堂的门半掩着, 门上挂着一块写着「卢祠」的烫金牌匾。 卖货郎早已筋疲力尽, 心想在此地借宿一宿, 明日再回镇上。 祠堂正中间的供桌上摆着三座神龛, 香炉蜡烛无一不全,门窗、房梁皆用颜料画满花鸟神兽, 墙上还详细介绍了这个村子迁来此地落户的历史, 以及建造祠堂的原因和时间。 卖货郎不识字, 将担子放在地上,便打了个哈欠双手抄在腋下靠在柱子上, 咂巴两下嘴闭上眼睛。 月亮行走到祠堂的正上方, 皎洁的月光洒进里屋, 冷冷地照在卖货郎身上。供桌上的三座神龛忽然飘出几缕半透明的烟雾,凌空汇聚成三个佝偻老者的身影。 村头的卢老赖脖子上长了颗恶瘤, 这几天老是在咱这诉苦。哎?你们说这小子行不?其中一个尖嘴阴冷的男人说道, 声音忽远忽近, 缥缈无踪。 假寐的卖货郎心里一沉,冷汗簌簌,知道自己是遇上人家老祖宗了,却也不敢睁开眼睛看个究竟。 大哥,这不太好吧。另一个稍显宽厚的男人声音接着说道。 怎么不行!另一个刻薄的女人声音不满地喝道,咱们的子孙正在受苦呢!这小子撞上枪口_活该他倒霉! 可、可是 别磨磨唧唧的!阴冷的老者又说道,你让开点,我把老赖的恶瘤割到他身上去! 卖货郎两股战战,想到此时不逃就要无端替人受过,心中一横,猛然暴起,一手捞着货担连滚带爬逃出祠堂。 这小子装睡!女人暴喝,眼看着磨刀霍霍的猪羊竟然跑了,焉有不追之理。 卖货郎不敢回头去看,脖子凉飕飕的,只感觉下一秒那里就要长出一个瘤子出来。三缕灰烟越来越近,死者的阴气漫到他的后背,好似要结冰一般。 黑色的树林往后退去,狰狞的树枝划破他的脸。突然脚下一重,卖货郎踉跄了一下,他似乎踢到什么东西,软绵绵热乎乎的,大概是只小畜生。荒郊野外最多蛇虫鼠蚁。 那是一只皮毛光滑的黄鼠狼,眼睛圆溜溜的泛着水光,被卖货郎一脚踢到草丛里,抽搐着一时半会爬不起来。 卖货郎腿脚一软,心生惶恐之意。黄鼠狼这种动物非常邪性,保不准还是个修炼有成的大仙!这要是记起仇来,没他好果子吃。 卖货郎心里苦,望了眼张牙舞爪疾驰而至的灰烟,扑通一声跪在缓不过神来的黄鼠狼面前痛哭流涕:黄二大爷!有怪莫怪有怪莫怪!还请搭救小的!小的给您磕头了! 这人哭得凄惨,哀嚎不断,却见一阵青烟过后,眼前出现一双黑靴,杏黄色的衣裳下摆在风中晃动着,卖货郎一惊,更加抖抖索索地求饶,不敢抬头冒犯。 贺洗尘幻化成人形,还没说上两句话便见那三兄妹凶神恶煞地扑来,顿时不悦地皱起眉头,长袖一甩,强劲的罡风直接将三人卷回神龛内。 黄皮子敢坏我等好事!尖锐嘶哑的咒骂声从祠堂中传来。 再叨叨就把你们的舌头剪了。贺洗尘语气极淡,三座不停震动的神龛却顿时肃静下来,里头的魂体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贺洗尘的脾气好,他们一时倒也忘了,他的脾气坏起来可容不得他们撒野。 分卷(31) 卖货郎总算把自己的脖子保了下来,却害怕这黄二大爷记恨自己踢了他一脚,只能不住地磕头求饶:大仙饶命啊!大仙饶命! 贺洗尘被吵得脑壳痛:行了,我要你的命干嘛?下次走路小心点。说完拂袖而去,身后的卖货郎更是感激涕零。 贺洗尘凹着仙气飘飘的背影,走到他看不见的大槐树后面,一手按着腹部龇牙咧嘴起来。 好家伙,那一脚可不轻! 我还以为你没事,原来是死要面子活受罪。树上忽然传来一声讥笑,一条青色的蟒蛇盘旋在树枝上,吐着蛇信子,金色的竖瞳里充满不屑。 宁哥儿,我好歹受了伤,别说风凉话了行不?贺洗尘无奈地靠在树上。 柳宁冷哼,布满鳞片的蛇身蜿蜒而下,化成青衫道士的模样:死了没?没死就快点,抱衡他们还在等我们。 得嘞,我就不该奢望您老能搀我一把!贺洗尘似真似假地抱怨了一句。 啧!麻烦!柳宁说是这样说,却伸长了青白的手往他后脖颈摸去。 先说好别拎着!贺洗尘警惕地闪了一下,冰凉的手指已经揪住他的脖颈一捏,瞬间将他打回原形。 柳宁将这只小黄鼠狼抱在怀中,冷冰冰地恐吓:再叨叨就把你的舌头剪了! 这剽窃也不带在人家正主面前的啊。贺洗尘心里吐槽,四只爪子紧紧扒住柳宁身前的衣服。 * 从湖山古刹的后山弄来了许多竹子搭建而成的五仙小筑位于松树林深处,小筑前围着一圈篱笆,院内种着一颗枝繁叶茂的桃花树。 抱衡君与白蔹子、白术闲聊几句,茶还没煮好,便见他们的大哥柳宁面色冷硬走了进来。 咦?二哥呢?白蔹子是五人里面唯一的女性,身穿玄色道袍,头插竹簪,极为宁静恬淡。 几步之遥的柳宁一手甩去,怀里那只惫懒的黄鼠狼在空中划拉几下,化身成人。 我的老腰啊!贺洗尘扶着石桌,手按在痛处。 抱衡君惊讶地瞪大了妩媚的狐狸眼:不是吧,这还是我清心寡欲、与世无争的贺二哥吗? 滚你!贺洗尘敲了下他的脑袋,把路上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那卖货郎要是踢到我,不给他点苦头吃就不错了,老贺你傻啊?竟然还帮他赶走那三个老鬼!抱衡君不可思议地说道。 捉弄他们有什么好玩的。贺洗尘一脸兴致缺缺。 他刚来的时候,熟悉的地名着实让他头疼了好几天,好不容易才想起这是他回魂过的苏长青所在的地界。怀着莫名的心情找过去时,河阳村里全是卢姓人,找不出半个姓苏的姓温的。 他来到「过去」。没有苏家兄妹,没有温家叔侄,没有卢霜,也没有「贺洗尘」。说不上惘然,只是有些感受到时间的轮回错乱。 当然好玩了!抱衡君刚想大肆反驳一般,精通医术的白术已经从小筑中拿出一罐白玉膏:二哥,抹一下药膏会舒服一点。 还是咱们小白有良心。回过神的贺洗尘感动得眼泪汪汪。 柳宁哼了一下,白蔹子掩面而笑。 这五人都是由动物修炼成人身,柳为蛇,贺为黄,抱衡为狐,白为猬,蔹为鼠,投缘之下便结为金兰,以法力高低序齿。 当年我要是稍微争气点,就轮不到宁哥做老大了!抱衡君此时无比懊悔,他生性风流,一半时间用在寻欢作乐上,对修行一事委实不上心。 对对,没错。贺洗尘点头,要是小白不痴迷于岐黄之术,老早就把你挤下去。 贺洗尘,请你不要说话。抱衡君勾住他的脖子,端起茶杯堵住他的嘴。 白术浅笑道:二哥就别拿我打趣三哥了。 抱衡,你便是再修炼上五百年,也别想把我踩在脚下。柳宁掀起眼皮,金色的竖瞳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哇呜,宁哥好可怕!抱衡君一瞬间搓着手臂倒向贺洗尘那边。 贺洗尘安慰地拍了拍他的后背:没事儿,别怕,你就算再修炼五百年,也追不上我,甭提那种摸不着边际的事。 白蔹子笑盈盈说道:二哥就喜欢欺负抱衡哥。 哪有?贺洗尘无辜地望了过去,突然脸色一变,嘭的一声变回原形。 抱小衡你捏我脖子! 哈哈哈哈!抱衡君笑得肆无忌惮,拎着贺洗尘在眼前晃了晃,哎哟这是谁家的小黄鼠狼啊~ 在贺洗尘发飙之前,白蔹子连忙将他抱到自己的膝盖上,轻柔地摸着他的后颈。 这只黄鼠狼的脖子在贺洗尘来之前有过致命伤,现在也是他的弱点,只要捏住他的脖子,就等于捏住他的死穴,轻易挣脱不得。梅雨时节颈椎更是疼痛乏力,整个人病恹恹的。白术和白蔹子时常给他针灸,虽不能治本,但好歹能缓解病痛。 抱衡,你鲁莽了!白术厉色道。 抱衡君脑袋一缩,似乎也意识到这样做不妥,讪讪地干笑几声,最后苦着脸道:二哥,我错了。 贺洗尘被白蔹子揉得直哼哼,闻言抬起眼睛:下次你再敢捏我的脖子我揪光你的尾巴! 柳宁突然伸手压着抱衡君的脑袋抵在石桌上:现在想揪的话我可以把他的尾巴打出来。 抱衡君一抖,可怜兮兮地求饶道:宁哥饶命!二哥,二哥救我!宁哥绝对做得出这么凶残的事来!小白,阿蔹,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乱来了! 贺洗尘从白蔹子膝盖上跳下来再次幻化成人形,轻轻拂开柳宁的手:不用宁哥儿代劳,我不好好教训他,这家伙还真的无法无天了! 抱衡君脱离柳宁的挟制,顿时一蹦三尺远,却瞬间被贺洗尘揪住了耳朵逃脱不得。 * 天上的云雾没有固定的形状,微风一吹,轻盈地飘过圆月。月色之下,五仙小筑传来狐狸吱吱喳喳的惨叫声。 三哥这回可吃到苦头了,看他还敢不敢随便动手动脚。白术沏完最后一泡清茶,将紫砂长嘴壶放回红泥小火炉上,火熄了?三哥,点一下火。 双脚绑着倒挂悬在桃花树上的抱衡君在空中晃来晃去,哇哇乱叫:操!虐待我还叫我点火!没人性!但还是怂不吧唧地从嘴里吐出一小簇冷青色的火焰,火焰颤巍巍地落进炉心里。 抱小衡,以后你要碰我脖子可以,但是!一定要提前通知我一声,要不然我这双砂锅一样大的铁拳可不分敌我!那种没有防备被捏住死穴的酸爽,要是放在柳宁身上,当场就得把抱衡君抽死。 二哥,啊啊啊二哥!抱衡君哭丧一样哀嚎着,哭得贺洗尘没办法,袖子一挥,脚脖子上的绳索瞬间松开。 抱衡君安稳落地,怯怯地躲在白蔹子身后,一双眼睛警惕地瞪着云淡风轻的贺洗尘。 贺洗尘好笑地瞥了他一眼,不再逗他,说道:听说县城里来了一个知县,为官清廉,两袖清风,倒是百姓之幸。 干我们何事?柳宁说道,贺洗尘,你平日在市井游荡,听书看戏嗑瓜子,我也不说什么,但切不可干涉太多人间事。因果缘法,应在你身上,身消道陨都是轻的。 他不喜欢凡人,就是怕沾染上太多因果,特别像这种能影响大多数人命运的县官,他更是连看一眼都觉得多余。平日里离群索居,只偶尔和结义兄妹在五仙小筑聚首。 哎呀呀,贺洗尘漫不经心笑道,我哪会去触犯天道? 这话说得在场的人心里咯噔一跳。 白术抓住他的手臂:二哥慎言! 老贺,别随随便便提那什么!连抱衡君也严肃起来。 只有白蔹子温柔笑道:二哥只管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便是粉身碎骨,我也会帮二哥。 你这女娃子!瞎说什么!贺洗尘弹了一下她的脑袋,快点呸呸呸! 白蔹子也不反驳,学着他的样子呸呸呸了几下。 此事休要再提!柳宁冷然道。 对对对!抱衡君跳起来,管他们人间是非黑白,咱们自有咱们的痛快自在!那知县也不一定是什么好人,知人知面不知心! 贺洗尘挑眉一脸趣味:那我就更好奇了。 哎哟我的哥哥耶!抱衡君抓狂,手中的红色羽扇一开一合,眼珠子一转忽道,要不咱们便去试他一试? 白术无奈地摇头,贺洗尘放声大笑:抱小衡,你不也半斤八两? 这里是咱的一亩三分地,去一探究竟也无妨。堵不如疏,白蔹子温声提议,将目光转到柳宁身上。 柳宁思虑再三,终是应允下来:只此一回,下次你们便不许再过多纠缠! 抱衡君的兴致一下子便上来了,登时摇身一变,变成一个身着红衣、媚眼如丝的大美人,相貌倒与他本来面目相去不远。 二哥,抱衡君顺势倒进贺洗尘怀里,柔若无骨的双手搂住他的脖子,你这会儿倒是不生气了。 噫,美人在怀,我自然要风度翩翩。贺洗尘嘴角带笑,眼神清明,抱小衡,别对我施展你那半吊子的魅惑之术。 二哥还是这般无趣。抱衡君娇嗔地推了下他的胸膛,眼波流转,姐妹们,咱们便去探探那知县大人究竟是个正人君子,还是个道貌岸然的小人。 第36章 似是故人来(2) 孟广陵初到承平县, 安顿好家人后便不舍昼夜整理好前任知县留下来的卷宗, 熟悉衙门的各项布置, 时至今日,才有空拿起书读一读。 正看至兴处,书房的门忽的被风吹开, 蛙鸣虫叫之声一时灭绝,玉盘似的月亮恰好走到屋檐后。袅袅的白雾铺就一地青砖,几名风格各异的美人踏着星光鱼贯而入。 玄衣女子容貌清秀,手拨琵琶;白衫女子神情淡漠, 弹着竖箜篌, 配合无间, 乐声曼妙。府邸的下人却恍若未闻, 没人上来查探情况。 孟广陵微微惊异地咦了一声,想起此地的志怪奇闻, 随即了然, 低下头继续看自己的书。 你这呆子, 怎么不看我一眼?似嗔似怪的妩媚女声响起,两只柔软的手搭上他的肩膀, 嫣红的指甲触目惊心。 请姑娘自重。孟广陵视若无睹, 镇定自若地翻开下一页, 不动如山。 其余四人见抱衡君吃瘪,纷纷笑了起来。 抱衡君暗暗冷哼, 手指强势地抽出书本往后一扔:我偏不自重。 孟广陵长叹一声, 起身退开三步:不知几位狐大仙深夜来访, 有何要事? 抱衡君咳了一下,锲而不舍地掐着娇滴滴的嗓音诱惑道:听闻大人识文断字、英武不凡,姐妹几个心生仰慕,欲与大人共度春宵。这么说着,将肩头的薄纱挑落,露出柔润的肌肤。 柳宁强忍着拂袖而去的冲动,却见贺洗尘抓着他的袖子笑弯了腰,还点评道:抱小衡这是从哪本话本里学来的拙劣手段? 孟广陵撇过脸,尴尬地连连摆手:不可!在下与夫人鹣鲽情深,断无法做出如此不知廉耻之事! 抱衡君欺身而上:怕什么?天知地知,还有谁会知道?你不喜欢我,还有我的诸位姐妹任君挑选。说着将他推向白术和白蔹子那边,见那两人无动于衷的模样,呲着牙威胁一番。 白蔹子叹了口气,心知要是不配合,等会儿抱衡君可能要在小筑里搅得他们不得安生。 打定主意,便伸出手来环住孟广陵的脖子,柔声问:大人,你瞧我怎么样?玄色长袖松松垮垮堆在臂弯,手腕如同玉石般精致,凉丝丝地往外透着股冷气。 孟广陵一口气不上不下,猛地挣脱开她的束缚还未站定,突然好像有人从他背后推了一把,刹不住脚步地往白术那边踉跄而去。 白术无奈地瞥了眼祸水东引的白蔹子,拦腰止住孟广陵的步伐,把头靠在他肩膀上:大人是看上我了?他忍着笑意,轻松压制住不断挣扎的孟广陵,忽然望向窗户旁看戏的大哥二哥。 贺洗尘心想弟弟长大了,也学会坑人了。 他故作凶恶地对白术呲了下牙,以示恐吓,一股莫名的凉意却袭上心头。 不设防的背后,敏捷如青蛇的长袖悄然缠上他的腰。贺洗尘笑容一滞,朝窗边的青裳冷厉女子礼貌地竖起中指,而柳宁直接回敬一个恶劣嚣张的微笑,接着用力一甩 伴随着一声铿锵有力的我艹从旁侧滚出一个杏衣女子,正好滚到孟广陵的脚边。白术功成身退,一个闪身站到白蔹子身旁。 电光火石间贺洗尘的大脑闪过许多蛇羹的料理方法,清蒸爆炒,麻辣盐焗,柳宁在他心里已经死了不下千百遍。但他面上不显,极其敬业地抱上孟广陵的双腿,抬头和羞愤欲死的孟广陵对视三秒后,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那什么,你觉得我怎么样? 屋内其余四人不约而同笑出声来,白蔹子的额头轻轻抵着深藏功与名的白术的肩膀,抱衡君更是笑得前仰后合,完全没有一点美人该有的姿态。 值了值了!哪怕今晚试不出这个孟广陵的真假,单就老贺这一摔也对得起他大费周章来这一趟! 脚边的杏衣女子无疑是清丽俊俏的,眉间的一点极简花钿更衬得风流蕴藉,但孟广陵吓得眼泪都快流出来,只觉得抱着他腿的是可怕的洪水猛兽,声音变了一个调:姑娘!这要被别人看到可真就说不清了! 抱衡君觉得自己作为除柳宁与贺洗尘之外的第一人,关键时刻还是得站出来解围镇场子,于是好不容易止住笑声后,便一脚踩上椅子,豪迈说道:既然我们五姐妹你都看不上,那功名利禄、高官显爵如何?只需每年给我们上供一百两银子,保你前途无忧! 孟广陵此时已经站到了远处,不让任何人有碰到他的机会,长揖道:孟某乃一介凡夫俗子,胸无大志,若能造福一方百姓,已是万幸,不敢奢求,还请五位姑娘不要再戏耍孟某。 他忐忑不安地保持着作揖的姿势,生怕这五位大仙再整出什么幺蛾子。 分卷(32) 听说山中精怪虽极少露面,但最喜捉弄凡人,如此看来果真不假。唉,他好不容易搜集到的古籍还没看完呢。 孟广陵等了许久也没听到其他声响,抬起头来房间里已经空无一人,窗户半掩着,皎月无暇,好像刚才的五名女子只是一场幻梦。 风中还藏着一丝微弱的香火味道,他擦了把虚汗,心中自嘲道,想来孔圣人也有过他这般奇遇,要不然怎么会说敬鬼神而远之。 * 月色照长街,如积着一潭清水,透彻空明。贺洗尘五人已经变回原本的模样,他们踩着人家细窄的屋脊无声无息穿过漫长的黑夜,不走寻常路,颇有种游侠江湖的快意爽朗。 今晚的事情便就此打住,你们不许再私自去试探!柳宁还记得走这一趟的目的,当即出声警告。 知道了知道。抱衡君不在意地挥挥手,轻佻地撞了一下贺洗尘,看他那样子肯定是个坐怀不乱的卫道夫,嘿,跟咱二哥一样。 贺洗尘一个「给我好好说话」的眼神过去,抱衡君更加无所顾忌地揽上他的肩膀,嘻嘻哈哈地附在他耳边悄声说道:老贺,待我寻个时机,便帮你报宁哥方才下黑手之仇! 他眨了眨那双眼尾上翘的眼睛,贺洗尘挑眉:你说真的?刚才那一摔确实把他的老脸都丢光了。 白术和白蔹子重重地咳了几下提醒那两个说悄悄话说得太大声的哥们,走在最前头的柳宁已经扯起来一个阴测测的笑容。 抱衡君寒毛一竖,瞬间躲得远远的。贺洗尘鄙视地觑了眼对方,他总算明白了,狐狸永远是最靠不住的盟友,只能双手抄在袖筒里,无奈叫道:宁哥儿 柳宁淡然掀了下眼皮:我记得上次被你诓出去看戏的时候,你骗了我足足一百两银子。脚下一点,便从这边的屋脊越到下一个屋脊,青色大袖在夜风中猎猎作响,潇洒飘逸。 贺洗尘瞬间心虚地闭上嘴巴,回过头瞪了一眼三个捂着嘴偷笑的小没良心。 * 北斗高悬,星罗棋布,夜空与星尘织成的长河低沉沉的,仿佛要掉下来一般,砸向地面。百年之后的湖山古刹香火鼎盛,如今却只有几个老和尚。夜风凉爽,禅房里的油灯还亮着,眼神不太好的方丈一边敲着木鱼一边念经。 几人飞檐走壁最后出了城门,坐在湖山古刹后的断墙上,听风吹过竹林,竹影弄月,沙沙地响。 宁哥每天听他们念鬼话不觉得头疼吗?记吃不记打的抱衡君揉着耳朵问。 贺洗尘善解人意(狗腿)地代柳宁说道:噫,这里可比秦楼楚馆清静多了。 老贺,你不懂什么叫人间极乐啊!抱衡君甚为惋惜地摇头叹气,你要是和我上那里走一遭,保准你永远不想离开。 白术笑出声来:三哥别又哭丧着脸到我这里抓药就行了。 白小四!你!抱衡君炸起一身狐狸毛,无论什么物种,「不行」永远是男人的大忌,我什么时候去你那抓过药 ? 贺洗尘揽过他的脖子,说道:没事没事,药钱不够哥哥帮你出。 你这个满身债的人别说空话。柳宁轻哼,不过我尚有银两几何,抱衡的药钱我还是能帮衬一下。他生性冰冷,现在跟着贺洗尘插科打诨,倒也显出几分人情味来。 宁哥你也!这个世界没救了!抱衡君似模似样地哭天抢地。 别瞎嚷嚷。贺洗尘踢了他一脚。 一旁的白蔹子用尾指将飞扬的青丝勾回耳后,腼腆地笑了笑,总算让这几个开黄腔的老妖怪拾掇回一点羞耻之心。 湖山古刹与五仙小筑隔了几座山头,不算远,是柳宁的老巢,除了寺庙里几个老和尚,平时人烟罕见,便是妖怪,依柳宁霸道的性子,也没几个敢在这里安家。 宁哥儿,你的三千美酒呢?我要「泸州老窖」「陈年花雕」「女儿红」「佛不度」! 后山的竹林下埋了几十坛好酒,有时候好友相聚,柳宁便拿出来共饮,但瞧贺洗尘这开口的架势是要把他的酒窖搬空啊。 滚犊子!没有!柳宁拧眉甩袖,话虽如此,还是凭空变出五坛梅子酒。 梅子酒酸甜柔和,正好衬这个无聊的良夜。至于佛不度,那可是柳宁的命根子,拿出来闻一下都不肯。 抱衡君尝了一口登时就啧了一下,嫌味道淡薄。柳宁一个眼刀过去,他瞬间老老实实地又闷了一大口。 贺洗尘倒是挺喜欢果酒,屈着一条腿靠在抱衡君身上,不时和白术、白蔹子讨论药理。忽然眼珠子一转,打趣道:你们什么时候成亲呀? 咳咳!!白术被梅子酒呛个不轻,白皙的脸上浮出一层薄红,二哥你在说什么? 装什么傻?贺洗尘眯起眼睛笑道,跟你二哥还来这套? 这么刺激的吗?状况外的抱衡君愣愣地又灌了一大口酒。这个傻子完全没发现白术和白蔹子之间的猫腻,只当他俩兄妹情深才同住在五仙小筑。 咱们妖怪虽然不兴凡人的嫁娶之礼,但既然几位兄弟都在,那择个良辰吉日弄一桌婚宴也成。柳宁沉声说道。 白术的耳朵已经红了,有些不太好意思地喝了口酒:我和阿蔹确有此意。 白蔹子面带羞怯,低头抱着酒坛子,纤长柔韧的脖颈线条美好如春山,温温柔柔说道:全听哥哥们的。 两人的手指碰触,最后悄悄勾在一起。 几个哥哥相视一笑,贺洗尘随即说道:那我这两天可得多赚点钱才能给你们买贺礼。 抱衡君神色变化万千,最后痛下决心大义凛然道:那我也不上青楼了,攒点钱! 哼!穷鬼!有钱人柳宁抖了下衣摆,桀骜地勾起嘴角。 *** 热闹的集市上人海川流不息,各式各样的摊贩吆喝着,招呼着,贺洗尘置身其中,老神在在地轻摇扇子,一边卖字。他找柳宁借了一千两银子置办贺礼,现在正在努力赚钱还债。 长得好看的人总能在某些小事上占到些许便宜,许多人都愿意到他摊前看一看。 卢照悯照常指着挂在架子上的一卷《三峡》问道:十七文钱卖不卖? 三十文。贺洗尘看都不看他一眼。他摆了三天摊,这书生从十五文钱开始喊价,贺洗尘不卖,便每天都来,每次只加上一文钱,贺洗尘都忍不住夸他一句好耐性。 卢照悯囊中羞涩,渴望地看了眼字幅,说道:太贵了。 贺洗尘把扇子放到桌子上,掰着手指头一样一样数给他听:笔、墨、纸,这些加起来都不止十文钱,在下只赚些润笔费养家糊口。老兄你砍得这么狠,我要这样子做生意,肯定赔得血本无归。 卢照悯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他家里穷,抠习惯了,就是遇见喜欢的东西,也忍不住精打细算。 要不这样,您说个数,便宜一点,我往后还来您这买。他好声好气地商量道,我是真的喜欢您的字。 卢照悯读书天赋不高,明年的童试再不过,只能弃文从商。读书太烧钱,家中尚有老母和贤妻,怎么也不能让她们饿肚子。但这幅《三峡》写得实在妙极,即使他早已心灰意冷,也不禁见之心喜。 贺洗尘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衣服旧而整洁干净,人虽一脸精明相但掩不住眉宇间的正派。 行,好酒赠知己,我这没好酒,但几个字还是写得出来的。贺洗尘不是贪财之人,有时兴起了一掷千金也不是没做过,便伸出两根手指头,赔本买卖,二十文。 卢照悯松了口气,这个价钱刚好踩在他的底线。他从腰间的荷包里数出二十个铜板放在贺洗尘手上:您数数。 贺洗尘直接将钱揣进兜里,将字幅卷起来送过去。 卢照悯连忙接过手,小心翼翼地展开:好字,真是好字。笔力遒劲,奇险率意,见之如临七百里三峡之水,奔腾不绝,日夜不息。 贺洗尘被夸,也有些高兴,抬头一看,却见穿着便服的孟广陵站在三尺之外狐疑地盯着他不放。 哦豁!当官的都闲得慌吗? 贺洗尘唰的一下打开扇子挡在脸前,一张俊脸皱成苦瓜。 第37章 似是故人来(3) 今日休沐, 孟广陵得闲便上街体察民情, 承平县储廪丰饶, 民风淳朴,一派平和景象。他没带随从,孤身一人在大街四处晃悠, 也没人认得他。 家中娘子嘱咐他买一些盐,他便顺道拐去买了蒜头、大葱、生姜,最后才去盐铺买了一包细盐,满载而归。路上看着几个书摊上的字画, 心里痒痒, 琢磨着买些回去附庸风雅也未尝不可。 孟广陵也算见多识广, 每个书摊逛下来, 没看到什么满意的,却忽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是昨天找过他斧正文章的卢照悯。卢照悯勤奋向学, 但奈何天分不足, 才华平平, 写出来的文章没有亮眼之处。孟广陵心中感慨万千,只能勉励几句。 如今见他与一个卖字的年轻男人讨价还价, 便反射性地望了过去。 书摊后的男人看起来有些眼熟, 杏衣广袖, 手拿折扇,未语先笑, 隐隐与那个荒唐的夜晚抱着他腿, 相见两尬的女子重合。只差眉间的一点花钿, 其他倒是相差无几。 难不成那狐大仙是照着他的模样化成人形的?他暗想。 孟广陵正欲走近仔细瞧上一瞧,那人却忽然看了过来,接着像受惊的兔子猛地藏匿在扇子后面。 这、这是何故?! 咦?孟大人?一旁的卢照悯见到他,讶异地打了声招呼。 孟广陵勉强笑了笑,刚想回个礼,却见贺洗尘把字画下垫着的桌布四角拉起来打成结,干净利索地拱手道:在下先告辞了。 不怪贺洗尘如此失态,他可不想被官府通缉罪名还是狐狸精! 等等!先生!不对!姑娘!也不对!孟广陵在身后喊着,贺洗尘恨不得捂住耳朵,步伐加快,最后直接撒丫子狂奔。 孟广陵为了追他,手里的东西掉了一地也无暇去理会。 卢照悯懵在原地,犹豫再三还是沿着街道追在后头,一路帮忙捡葱姜蒜:大人!稍等!你的东西! 人追人,人追黄鼠狼,井然有序的街上一下子热闹起来。 * 抱衡君从布庄出来的时候,手上捧着一匹红色绸缎和一匹银红软烟罗。这两样东西几乎花光他的所有积蓄,想到不能上楚腰馆,吃那里的姑娘嘴上的胭脂,抱衡君沮丧得连身上的宝蓝色窄袖锦袍都有些黯淡下来。 正低落着,突然凌空炸起一声大喊。 三儿!!! 抱衡君眼皮一跳,突生不好的预感,会这样叫他的只有 贺洗尘背着一包袱卷轴,气喘吁吁地朝他这个方向跑来。 !!!老贺你穷疯了也不能去偷人家东西啊!他凛然喝道,瞟了一眼紧追不舍的孟广陵,然后无所畏惧地挡在他面前,把东西放下,我来拦着! 拦你个头!贺洗尘二话不说拉起他的手就跑,快跑! 那位好汉是谁?抱衡君边跑边回头,竟然让咱们脸皮比长城边的石头还厚的贺二哥这么惊慌失措? 贺洗尘没好气地怼回去:风流倜傥的胡三爷扮女人去勾引县太爷,让承平县的姑娘们知道了恐怕你会哭得比我还惨! 这一下戳到抱衡君的痛脚了,反客为主拉着贺洗尘跑得比风还快:不对啊!那厮怎么发现你的? 我不跑就被发现了! 操!也就是还没被发现!抱衡君怒道,老棺材你拖我下水! 大热天的一起凉快凉快。 不要脸的臭黄皮子! 这两人斗着嘴绝尘而去,孟广陵一介书生的脚力怎么可能跟得上,老早就被抛在后头,停在街上喘个不停。 你你等等啊孟广陵实在是累得说不出话了,后面的卢照悯片刻后才抱着零碎的葱姜蒜找到他。 大人,你这是?莫非那人干了什么违法乱纪的事? 孟广陵手上只剩下一包盐,见他帮自己捡回东西连忙道谢,接着答道:非也,我只是见他面善,想跟他打个招呼,结果他一跑,我不知怎的也跟着跑起来了。 卢照悯:这两个人是傻子吗? 这句话他不能说,只能神色复杂地咽回肚子里,拱手道:学生家中还有事,先行告辞了。 那边的贺洗尘和抱衡君慌不择路跑出城,四下无人才敢施展法术,齐齐化成一团青烟飞向五仙小筑。 * 松树林深处的五仙小筑宛若世外桃源,没有丝毫烟火的侵扰。白术在窗内研读医书,白蔹子在窗外烹茶,素手纤纤,把茶壶放回旁边膝盖高的老树墩上后,将一杯散发着雅淡香气的西山白露茶递进窗内放在白术手边。 书页翻动的声响,间或瓷器轻碰的乐音,颇有岁月静好之意。 然而两个不速之客的到来打破五仙小筑的宁静。 呜哇哇老贺你别拽我尾巴! 抱小衡你先撒手! 一路疾风带呼喝,炸着尾巴毛跑回来的贺洗尘和抱衡君直接瘫在地上,背上的包袱散开,卷轴滚了一地,两匹红布压在上面,极妍极丽,没沾到半点尘土。 白术和白蔹子面面相觑,小心翼翼问道:大哥找你们讨债了? 猛灌凉茶的贺洗尘呛了一下:能不能别提这么扫兴的事儿? 对,明明只有老贺欠钱 ,与我何干! 好兄弟不是要同甘共苦吗?贺洗尘问。 对不起从今往后我们恩断义绝,再无情意! 抱小衡我看错你了呜呜哇。他假模假样地趴在他肩膀上哭唧唧。 抱衡君抢过他手里的茶壶吨吨吨喝完,一抹嘴巴,邪魅狂狷地笑起来:呵,我从来都是这样的人。 打断你们很不好意思,白术笑眯眯说道,但是大哥来了哦。 分卷(33) 贺洗尘、抱衡君:!!! 沙石被碾压发出细碎的摩擦声,让人听着牙酸得心碎。柳宁的每一次出场都很有大魔王降临时天昏地暗、飞沙走石的压迫感。 唷,宁哥儿。贺洗尘很有担当地先打了声招呼,不过因为欠钱不还,底气有些不足。 屋内的白术笑道:大哥来得正好,我与阿蔹正在品茗。西山白露,应当合大哥的口味。 柳宁淡淡地扫了眼地上没有形象可言的贺洗尘和抱衡君贺洗尘还笑得一脸灿烂和他招手理都没理便坐在白蔹子对面。 放心,不是来讨债的。 抱衡君登时松了口气,贺洗尘却站起来,把荷包翻了个底朝天:这两天的收入,三百八十四文钱,你点点。再等我个十六七八年,大概就能把钱还清了。 老贺你究竟借了多少钱?抱衡君忍不住问道。 不多,一千两。柳宁薄唇微掀。 这还不多! 白蔹子担忧说道:二哥是急着用钱吗?我还有些 别瞎操心!贺洗尘对她做了个稍安勿躁的动作,杏色长袖一挥,四根五彩斑斓的孔雀翎羽出现在众人眼前。 隔壁县的孔阙太黑了!就这么四根尾巴毛竟然要一千两!贺洗尘想起自己在他家低三下四、软磨硬泡的情形,不禁大倒苦水,他竟然还要我变回原形,当成玩偶一样耍弄!还好哥哥我平安回来了。 人家的尾羽拔了就长不出来,一辈子也就那么两百来片,你还硬要去拽人家尾巴?柳宁诧异道,他竟然也肯? 贺洗尘得意地哼了哼:雀儿那家伙骄奢淫逸,挥金如土,比抱小衡还能造,再大的家财也得给他造光了,我听说他最近手头紧,才能用一千两讨到这几根尾羽。 说着站起来拍掉衣服上的泥土,将翎羽往上一抛,四根翎羽分据四角,五仙小筑上空瞬间出现一层透明的薄膜。 这样那些坏妖怪就进不来了。 他费尽心思求来这个羽毛,打的就是这个主意。妖怪世界的法则只会比人类社会更加残酷。白术和白蔹子法术不强,好几次要不是其他三人在恐怕要被其他妖怪强占了便宜。 原来如此。抱衡君点头,老贺你这个主意好! 二哥。白蔹子清楚他费了多少心力,感动之余,只能声音微颤地叫了他一声。 怎么啦?贺洗尘笑着,本想拍拍她的脑袋,可掌心脏兮兮的,便收了回去。 白蔹子咬着唇眼睛酸涩,径直拿起他的手搭在自己头上:二哥。 你这丫头,想来我当初救了你就是注定要为你操劳的。贺洗尘笑着,转过身像丢了骨头一样趴在桌子上耍赖道,宁哥儿反正我钱都花光了,一个子也没有! 柳宁见他这么一副没出息的模样,嫌弃道:这件事你做得不错,便给你打个八折,让你少还两年。 抱衡君摸了下鼻子,心中也是爱莫能助,把两匹布料拿了上来道:我想你们两个不看重那些繁文缛节,恐怕连一套喜庆点的衣裳都没有。我认识一个绣娘,女红很好,便自作主张给你们张罗了。 柳宁一声不吭地甩了下袖子,院子里顿时凭空堆满各式礼盒,嘴上冷言冷语,面上却有一丝不自在:里面都是些珍贵药材,你们做大夫的尽喜欢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白术和白蔹子的喜宴定在半个月后的黄道吉日,两人没什么动静,三位哥哥倒是忙活得风生水起。 不知所措的白蔹子扑进贺洗尘怀里,鼻音浓厚:哥哥们对我俩太好了。 不善言辞的白术手脚也不知道该摆在哪里,只能站起身对三人长揖一礼。 你们两个最小,不对你们好对谁好去?贺洗尘好笑地轻轻拍着她的背。 抱衡君和柳宁对视一眼,皆安心地笑了起来。 哎哟我的阿蔹耶,哥哥我的老毛病又犯了。贺洗尘突然叫道,后颈触电般传来尖锐的痛感,仿佛有人拿凿子敲打,把他痛得哼哼唧唧,小白可否帮我针灸一下? 白蔹子立即撒开手,帮白术准备针包和艾叶:二哥等等! 抱衡君扶着他做坐好:老贺,你也太弱了吧? 对着我这对砂锅一样大的拳头再说一遍!贺洗尘握紧手。 得得得,我错了行吧?抱衡君顿时噤声。 柳宁自若地泡了壶茶 ,给他俩匀了两杯:能喝茶么? 贺洗尘端起杯子,还没送到嘴边便放了下去:给我根吸管呗。 哈哈哈!抱衡君在旁边大肆嘲笑,挨了他一脚。 别喝了。柳宁拿过来一饮而尽。 白术和白蔹子准备就绪,将不能动弹的贺洗尘送进屋内,燃起艾草,银针闪烁。 贺洗尘趴在柔软的床榻上,衣裳褪去,露出伤痕累累的后背。那些陈年旧伤只剩下丑陋的疤痕,可白蔹子每次见到总会心疼不已。 我想睡觉。怡人的香气让放下防备的贺洗尘异常困倦。 睡吧。白蔹子轻声说道。 嗯他合上眼睛,恍惚中陷入了当年第一次见到这只小老鼠时的梦境。 * 那时他刚在荒野里苏醒,醒来的瞬间脑袋被爆炸的疼痛充满。毛绒绒的爪子抽搐不止,血淋淋地沾着污泥,脖子几乎不能动弹,后背撕裂一般,有几只苍蝇在上面飞舞。 阴沉的天空布满黑云,轰隆隆的闪电在云层中酝酿威势。 贺洗尘在心中暗骂一声,要是不找个地方避雨的话他就得挂了! 无法,只能在泥水中像一尾离开水的池鱼往小路那个方向爬去。 大雨滂沱,将他背上的伤痕冲得又裂开,贺洗尘抹了一把脸,却听见荒草中传来一声微弱的吱吱声,其声之惨厉,让他无法置若罔闻。 好容易终于扒开草垛子,却见是一只可怜兮兮的小灰老鼠,腿上鲜血淋漓,大概是被野猫咬到。 小老鼠双手合十,用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盯着贺洗尘,口吐人言:救命!救命! 贺洗尘自身难保,为难了片刻后便说道:大家一同落难,也算有缘,今日咱们便同生共死,黄泉路上也有个伴。 他将小老鼠衔在口中,愈发艰难地挪动着。雨幕朦胧,黑色的天空之下,荒凉的旷野上只有一只黄鼠狼和一只小老鼠在污泥中挣扎求生,经过千辛万苦总算到了一户破败人家的檐下。 这过程用「千辛万苦」来概括好像只是四个字便轻易过去了,但其中艰险,让贺洗尘回忆一下便只剩下满满的痛楚。 饥肠辘辘再加上重伤,他没挺到雨停,眼前一暗失去意识。 等他晕乎乎有些醒转过来的时候,先是听见一个女人问道:大夫,我哥哥怎么样了? 他应该快醒了才对。这大夫的声音带着点疑惑和不安,听起来很年轻。 贺洗尘可以感觉到有人拿着扇子在他旁边轻轻扇风,一边絮絮叨叨:哥哥,你快点醒来。 我什么时候有个妹妹?贺洗尘心下疑惑,突然神庭穴一痛,他一个激灵猛地睁开重如千钧的眼皮。 他醒了!大夫!他醒了!女人惊喜地叫道。 白术收回银针,松了口气,额头上的汗珠滑下,从下巴掉落到地面。他初为医者,可不希望第一个病人就这么死在药庐里。 贺洗尘迟钝地望了眼四周。 小灶上的药罐子咕咕地往上冒烟,和泥土的腥气搅拌在一起,屋顶破了个大洞,雨后明媚的阳光直射进来,在正中间形成一条光柱,屋外的蛐蛐和青蛙在泥泞中叫个不停。 我好饿。他从干渴的喉咙里挤出三个字。 彼时「五仙小筑」还不叫「五仙小筑」,只是一间陈旧破烂的小药庐,其名「蛙声十里」。孤傲的柳宁尚且守着湖山古刹的晨钟暮鼓,不理尘世,只听老和尚们念经诵文。浪荡的抱衡君睡在楚腰馆里的花魁腿上,以唇哺酒,醉生梦死。 贺洗尘与白术、白蔹子的初遇算不上温馨,也不轰轰烈烈。只是在苦药香满室的小药庐里,平平淡淡地以一餐没有味道的白粥开始今后一生的相知相交。 第38章 似是故人来(4) 张灯结彩的五仙小筑里, 抱衡君做主厨, 带领四位副手在厨房里兵荒马乱了一个下午, 好歹捣鼓出一桌饭菜出来。柳宁亲情提供酒水,「女儿红」「娇白曲」随便喝,出手阔绰, 让穷鬼狐狸和黄鼠狼十分眼红。 白蔹子换上红衣,喜气溢满娇羞的脸庞,出来一见同样局促的白术,反而镇定下来, 走过去拉他的手。 五个人也不讲究规矩, 围着桌子坐下来该吃吃该喝喝, 斗酒拌嘴, 吃到一半,门外来了两个熟人。 哎哟我去!这咋回事啊?一身绛紫提花束袖胡服的谢必安架着一柄白色招魂幡跨门而入, 一点不见外。 满堂红, 有喜事!范无救的雪青胡服穿得松松散散, 腰间一条鎏金錾花银囊蹀躞带,跟在他后面嚷嚷道, 老贺!老贺呢? 贺洗尘乍一看两人鲜艳骚气的装束, 差点背不过气来。 哈哈哈七爷八爷你们怎么穿成这个样子?抱衡君回过头一看, 顷刻间爆笑出声,一贯冷肃的柳宁也不禁抿着唇笑了起来。 整天非黑即白的, 我们都穿腻歪了!范无救厌弃地摆摆手, 走过去道, 这是老四老五成亲?我们还真来对了! 快过来坐。贺洗尘搬了两只凳子,又摆出两副碗筷。 我早说了这小两口就是一对儿!走在前头的谢必安还没落座,后头的范无救已经一屁股把白蔹子旁边的贺洗尘挤走,将黑色的索命幡放在脚边,深情款款说骚话。 阿蔹怎么不等等我呢?枉我对你一片痴心,此情天地可鉴!她身形高挑,又梳男儿发髻,着男儿服饰,真真像个轻佻的登徒子。 谢必安无奈地翻了个白眼。 范姐姐不要取笑我。白蔹子给她倒了杯酒,还没说上一句话,危机感深重的白术便坐不住地将两人分开。 白术敬八爷一杯。他仰头喝完 ,把杯底亮给众人看。 小子你找我拼酒啊?范无救最讨厌别人和她叫板,不呛到对方叫爹誓不罢休,今天就和你喝! 谢必安一脸「我不认识她」的自若神情,笑道:柳爷,老贺,此番多有叨扰。 是有公干来此吗? 谢必安是地府的白无常,范无救是黑无常,人称「七爷」「八爷」,说有公干那便是死人了。 然也。想着许久未见几位老友,便提前几天来了人间。 那敢情好,你们尽管住在这里。抱衡君一拍大腿,接着神色暧昧道,兄弟我还可以带你们去见识见识些快活乐趣。 收声!贺洗尘敲了下他的脑袋,控制下你的表情,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柳宁的眼神却诡异地飘向了喝酒跟喝白水一样的范无救,说道:依我看来,八爷要是真跟你去那些地方走一遭,你以后便别想找到姑娘了。 谢必安认真地想了想:极有可能! 哈!抱衡君瞪眼,你们什么意思?瞧不起我? 贺洗尘啧啧摇头,拧着他的脑袋望向范无救那边:来!清醒一点,摸着你的良心说说,你帅还是老范帅? 众人也跟着看过去,只见范无救仰头,锋利俊美的侧颜宛若山峰起落有致,清澈的白酒随着她吞咽的动作从唇边溢出,一直流进雪青交领里。 除了与她拼酒的白术,在场的男性不约而同地捂住脸。 输了! 便是不在意这些的贺洗尘也不得不承认,这丫的外表无懈可击!举手投足之间豪气十足,是最招惹小姑娘的风流气质。 辛苦你了。他怜悯地拍了拍谢必安的肩膀,跟着这么一个搭档,想必他一直以来的压力都很大。 看破不说破,谢谢。谢必安有气无力地呻/吟。 帅得让人腿软的范无救完全没注意到他们怪异钦佩的目光,将碗砸在桌子上:再来! 醉得脑袋一团浆糊的白术握紧白蔹子的手,赌气地又将酒碗填满:喝! 天上的明月仿佛浸泡在酒气之中,长河渐落。 日上三竿,五仙小筑里横七竖八躺着喝醉的男人们(?),唯一幸免于难的白蔹子煮好醒酒汤和蛋花瘦肉粥,把他们一个一个撬起来。 我们昨晚喝了多少酒?抱衡君抱着空酒坛,一副纵欲过度的疲惫相,晕乎乎问道。 不知道。贺洗尘和谢必安还糊涂着,靠在一起互相支撑。 柳宁苍白着脸,凝神静气了一会儿才说道:我的酒窖空了一半。 哇哦。抱衡君无意义赞叹了一声,我们好厉害! 屁!范无救趴在桌子上,脑袋胀痛,地上的这些都是我跟老贺拼完的。 白术诧异地看了贺洗尘一眼:没想到二哥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酒量这么好。 一般一般。贺洗尘没有诚意地谦虚。 谢必安倒是十分敬佩地说道:你是第一个能把范无救喝趴的人! 六人围着石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白蔹子端着醒酒汤过来灌了他们一嘴,这才稍微清醒了点。 说起来这次是出了什么大事,竟然要你们两个同时接引?贺洗尘喝完醒酒茶才舒服了点,一手在太阳穴那打着旋,一边问道。 范无救道:五天之后,承平县内有一场大火烧死流民无数,这种情况最易产生恶鬼,可不就得我们出马。 贺洗尘眉头一跳,和面色凝重的柳宁对视一眼,问:流民又是何解? 分卷(34) 你们不知道?南方大旱,颗粒皆绝,人多流亡,我们这几天也是忙里偷闲。谢必安道。 看来灾民饿着肚子,脚程不快,还没到这。范无救慢悠悠地舀着蛋花粥,官府恐怕把消息封锁了,所以没受到天灾影响的承平县内还是一片安逸。 抱衡君抱着酒坛子左顾右看,他是不懂这些的,也知道气氛陡然凝滞起来。 大哥,二哥。白术叫道,搭在膝盖上的双手缓缓收紧,若死伤太多,再加上天气炎热,恐会引起疫情。我得去救人!他是医者,自当救人性命。 白蔹子安慰地拍了拍他的手背:我也跟你去。 死生有命。范无救撇了小两口一眼,眼中是见惯生死的淡漠,万物皆有其天法道理,合该你们救得了的自然能救,救不回来的便是死期已至,莫要逆天而行。 多谢范姐姐提醒,阿蔹晓得,不会去做那些不自量力的事情。白蔹子道。 贺洗尘埋头将碗里的粥吃完,接着道:凭你们两人之力能救得了多少人?宁哥儿脚程快,先且去探一下灾民的动向。抱衡,你去通知附近几个县里的精怪,让他们把消息透露给当地官府。白术阿蔹,看看库存的药材还有多少,不够的话尽快采买。至于我,便去会一会孟知县! 我就知道你们一定会插手。谢必安笑道,你们去忙吧,我们不能干涉凡间之事,只能在旁边打打下手。 多谢!贺洗尘抱拳,事不宜迟,我先走一步。话毕,化成一团青烟飞向城里。 啧!柳宁撇嘴,身形一动,消失在众人眼前。 抱衡君被这两个人的雷厉风行惊呆了,手忙脚乱将粥喝下肚,随意抹了下嘴巴道:我走了! 热闹的五仙小筑顿时安静下来。 *** 衙门后的官邸里,孟广陵正在处理当天的事务,专心致志以至于没发觉屋里已经悄无声息出现一个人。 大人。贺洗尘叫道。 何事?孟广陵头也不抬,他还以为是哪个小厮。 贺洗尘无奈地敲了下他的桌面:大人! 嗯?孟广陵不悦地抬起头,却一惊,你不是那位卖字先生吗? 大人请勿见怪,今日我前来此处,是来告知大人,不日将有一大批灾民涌入承平县。贺洗尘拱手作揖,望大人先做准备,别让县内百姓惊惶不安,更别误了灾民的救治。 这这你突然闯了进来说这些话,教我如何信你?孟广陵乍听之下不禁惶然,却又疑虑若真的发生天灾,为何他没收到一点消息。 贺洗尘倒也知道他在犹豫什么,心中权衡几番,便下了决心:孟广陵,你瞧瞧我是谁!话语刚落,便摇身一变,变成那个晚上清丽的杏衣女,你瞧我面善否? 孟广陵倒吸一口气往后退了三步:你,你是狐大仙?! 贺洗尘牙齿一酸:我是黄大仙!消息我已带到,上千灾民的的性命就握在你手里,大人还请早作决断! 孟广陵心中一凛,为难不定。 广陵,我瞧这位大仙一派正气,不会害人。从帘幔外忽然走进一个端庄妇人,盈盈地向恢复成男身的贺洗尘行了一礼,大仙心善,不忍生灵涂炭,你身为父母官,自当果断行事。拖拖拉拉,只会害人害己。 孟广陵连忙迎了上去:夫人! 韩江雪推开他的手:半点长进也没有!莲步轻移,到了贺洗尘面前问道:不知大仙名讳? 贺洗尘笑道:声名于我如浮云,不说也罢。有夫人在此,我便放心了。贺某告辞! 说完便消失在屋内,来无影去无踪。 *** 得益于几兄弟的通风报信,附近几个县城才没有被涌入的灾民打个措手不及,尽管过程稍有些波澜,好歹没惹出大乱子。 贺洗尘站在松树顶端,俯瞰底下的白术、白蔹子切脉煎药,心中稍定。 卢老鬼,你们竟然愿意出手帮忙。他瞥了眼漂浮在半空的三个半透明身影。 尖锐刻薄的卢老大说道:跟在你们身后行善积德不担半点风险,保不准还能混个半仙当当! 卢老二憨憨地摸着头:贺先生,我大哥说话不好听,你别放在心上。 我懂我懂。贺洗尘想起自家那个老大一张嘴不也气得人发疯。 哼!有便宜不占王八蛋!卢老三还在记恨他把他们扇回神龛里的过节,话里带刺,也是贺大仙慷慨仁慈,自己吃肉还愿意分点汤给我们喝喝! 三姑娘这话折煞我也!贺洗尘拱手告别,几位,我先走了。他变回黄鼠狼的原形,在杂草中奔向湖山古刹。 贺洗尘记得温氏差不多就是在这个时候来到河阳村落户生根,逃荒到古刹里的瘦弱秀才差不离便是故友的祖宗了! 距离苏长青出生还有八十一年,距离温展鹤出生还有七十三年。如果他能顺利活到那个时间,或许还能找自己聊聊天呢! 但兴许是不可能的。贺洗尘仔细回忆了一下前程往事,确定从来没有一只黄鼠狼入过自己的梦。唉,可惜! * 湖山古刹里的老和尚们都是软心肠的好人,几个人挤在一间破屋里头,其他的都收拾出来给灾民住。此时青壮年都被带出去修房建屋,付出劳动才能获得粮食。 贺洗尘在寺前变成人身,刚踏入寺内,便被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小孩子们围住:先生!你来了! 今天可没糖给你们吃了。贺洗尘摸着他们的脑袋笑道,温先生没在教你们识字吗? 老师累了,在休息。这群小孩抢着回答,拉着他的手往前走,一路上不断有老人跟他打着招呼。他们衰老的面庞上洋溢着生的希望,穷苦如何,病痛如何,只要能活下来,他们便能在一块贫瘠的土地上生根,子子孙孙绵延下去。 温垚文文弱弱,没法支撑高强度的劳动,便留在寺里教书。这会儿刚好在休息,见贺洗尘过来连忙站起身:贺先生! 九仞兄。贺洗尘叫道,我来为尊夫人诊脉了。 温垚的妻子怀胎八月,逃到承平县时腹中的胎儿差点保不住,还是他一手把人从鬼门关拉回来。 其言,快来! 何其言正在为一些孤寡老人擦身,听见他的声音,拍掉身上的尘土走过去叫道:贺先生。 夫人。贺洗尘颔首,伸出手为她把脉,夫人脉象平稳,无什大碍,就是别太操劳了。 那就好那就好!温垚松下心口大石,轻轻抚摸何其言隆起的肚子。那里正孕育着一条新生命,继承他和爱人的血脉,延续他们的生命。 我儿出生之后,还请贺先生为我儿取名,您是他的恩人,请勿推辞。温垚感激地说道。 贺洗尘对自己那半桶水的取名水平还是有自知之明的,不好误人子弟,含糊道:再说再说。便走开给寺里各个老人复诊,做完才到后山去找柳宁。 柳宁不喜欢凡人,这几天和他们住在一起,也是为难他了。 后山的景致倒是一层不变,只是那面断墙现在用砖头整整齐齐垒好,碎石扫在一边,看起来不再是荒无人烟的模样。柳宁盘腿坐于其上,见贺洗尘缓缓而至,开口道:你终于闲下来了? 我就没忙过。贺洗尘一跃而上,笑道,世间匆匆,我自悠然。 柳宁冷嗤:屁! 宁哥儿,修修口业。 就是!柳爷这般脾气,没有女人会喜欢的!却见拐角走来谢必安和范无救,身着黑白鬼差服,招魂索命幡在手,枷锁镣铐系在腰间。 你们怎么没穿胡服了?我瞧着挺好看的呀。 这不是要来干正事吗?好歹得像个样。 贺洗尘皱起眉。 范无救朝寺里努了努嘴:今晚子时,满寺二十三条人命,由我和老谢接引。 第39章 似是故人来(5) 大殿中的普贤菩萨右手持金刚杵, 左手持金刚铃,坐于千叶宝莲华, 颔首低眉, 世人在她面前诉尽苦痛, 道尽欢喜, 都与她无关。外头的阳光照不进来,大殿里点着永远不熄的蜡烛,光影闪烁, 将慈眉善目的菩萨照得阴森恐怖, 鬼影幢幢。 这里面的人,都要死?柳宁问。 没错。谢必安严肃地点头。 贺洗尘问:那些小孩呢?还有那个未出世的孩子? 救不回来的。范无救勾魂索命时总是面无表情。 老贺, 你何必多问。谢必安不忍道,生死簿上写得明明白白,一切都是天意。 贺洗尘沉默半晌,笑道:瞧你们说的,我也没说我要干什么啊。 范无救松了口气:你贺二爷会做什么事还真说不准! 哪有。他一只手撑着下巴,眼皮半敛, 黑瞳冷清。 寺里传来小孩子打闹的声音,间或老人呼喝大笑声,明明前一天还在哭喊老天,现在却又对明天燃起希望。 可是贺洗尘说道,他们还以为自己能活下去哎。 他们走了那么多路, 没有水喝, 没有饭吃, 路上死了那么多人,还是继续走下去,就是为了活下去!他们还以为只要勤劳一点,像头牛一样,像虫子一样,卑微一点没关系,下贱到泥土里没关系,他们只是为了活下去。如今好不容易找到个地方安身立命,好不容易找到生存的希望,一场大火就让一切都嘭!消失了。真可怜 洗尘,别说了。柳宁捏住他的肩膀。 贺洗尘!我看过的枉死之人比你多得多得多了!范无救喝道,清官廉吏,忠勇将士,正直可敬者,惨死在刽子手里,冤魂不散!那又怎样!命数如此!谁不想活下去? 我知道。贺洗尘跳下墙头,我知道,所以我不觉得这寺里头的人死了就比其他人可惜多少。所有人都想活下去,没道理只有他们可以网开一面。 既然清楚,就别想太多。范无救的语气缓和下来。 贺洗尘低头看地,地上有一颗小草从岩石缝里长出来,在风中颤颤巍巍的,可怜可爱。 那边谢必安已经做好行程规划,今晚把这项工作做完,就和抱衡君一起去楚腰馆里瞧一瞧。范无救也颇有几分兴致,嚷嚷着也要去。柳宁被他们吵得有些心烦,刚想回自己的洞府,忽听贺洗尘道:但是里面还有个小家伙等着我给他取名啊,我都已经想好了,「温来福」就挺不错的。 柳宁脚步一顿,蓬勃的怒气猛地冲上心头,一巴掌盖上他的后脑勺:混账东西!你这句话什么意思! 贺洗尘一躲,笑道:宁哥儿,我得去救人呀,我得去救我未出世的朋友 贺洗尘!范无救怒气冲冲,你是听不懂人话,还是非要找苦头吃?她挥舞着拳头砸向贺洗尘的面门,谢必安连忙拦住她的肩膀。 老范,你这个暴脾气也不比宁哥儿好到哪里去。贺洗尘依旧不为所动,将横在他面前的拳头轻轻放下去,放心,我不会连累你们。 他妈的我会怕你连累到我们?范无救道,你妄图修改凡人命数,不成功则已,一旦成功,所有因果都将算在你身上,二十三条人命啊!天道是那么好糊弄的吗? 我 你别说话!你一说话我就来气!柳宁竖瞳放大,眼边出现青色的鳞片,暴躁得走来走去,指着贺洗尘的鼻子骂道,你这个混账东西只顾自己开心,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任性得我都想把你的腿打折关上三天三夜不给饭吃!抱衡和你比起来算个屁!你还有脸说他贪恋美色,你呢?你他妈的不和天道作对就不痛快是吧?! 贺洗尘被骂得一愣一愣的,范无救和谢必安就没见过他发过这么大脾气,一时之间也不敢说话。 我早知道你是这种人,什么都无所谓什么都不在乎,一切都是可有可无,你到底有没有把众位兄弟放在眼里?恐怕都是我们自作多情,在你贺二爷眼中,我们连个没出生的孩子都比不上! 柳爷!谢必安伸手拦在他胸前,望着他发红的眼圈认真道,话说得太重了! 范无救垂下的双手紧握又松开,往复几次,冷声道:老贺,回小筑里去。 贺洗尘敛起所有神色,摇头道:我得去救人,我不去救的话,还有谁会去救他们? 那个正身明法的温展鹤与灵动狡黠的温道存要是消失了,小卢姑娘和阿玖的金玉良缘要怎么办?若渊的师长和好友要去哪里寻觅? 他不愿意百年以后的贺洗尘,找不到人坐而论道。他不愿意那辆载着他和温卢三人的颠簸马车,成为他一个人的南柯一梦。 老贺,你们只是萍水相逢,如今已仁至义尽,何必豁出性命?谢必安苦口婆心劝道。 贺洗尘只道:就当是为了我自己吧。为了自己的南柯一梦。 他自嘲地笑了笑:跟什么良不良心、天不天道的没关系,只是不想让辛辛苦苦想好的名字泡汤。宁哥儿,你说的不错,我就是个混账,做事只图个痛快。混账兄弟现在想去救人了,还望你不要阻拦。 柳宁怒极反笑,嘲弄道:做你的兄弟可真难,看你去送死也不能拦着。 我已经做好付出代价的准备,却还没想去死。贺洗尘扇子一打,唰的一声在身前展开,喝不到你珍藏的「佛不度」,我怎会甘心去死? 谢必安忍不住问道:老贺,你究竟要做什么? 和天道硬刚我不行,那就只能智取行骗了。贺洗尘道,你们便在旁边等着,我若失败,人你们照样带走;若成功了,天道找我算账也算不到你们身上。 分卷(35) 老贺,谢必安的嘴唇动了几下,心知无法劝动这位友人,只能道,一切小心。 范无救手中的索命幡一挥,炸起沙石无数:我等着给你收尸! 承二位吉言!贺洗尘做了个长揖 ,我去去就来! 他化成青烟钻入山林,范无救捂着额头,终究担忧不已,问道:咱们到底要如何才能、才能 他既然要去做,那便一定会成功。柳宁面色深沉,似乎做下什么决定,到时天道恐会降下雷罚,你们乃是至阴之体,无法抵挡,离远一点,什么也不要做,其他的就交给我! *** 抱衡君不会医术,也没那个心思插手灾民之事,可周围的人都忙得团团转,他只能硬着头皮上去帮把手,扇风煎药,恨不得再长出八只手来。 阿蔹,这三个炉子的药都好了!他提高声音叫道,抹了一把汗,将粗糙的麻衣袖子往上捋了捋。 三哥,你先歇歇。白蔹子腾出手来只和他说了一句话,又连忙转过头去切脉。 嘁。抱衡君不爽地瘪着嘴,忽听几米之外躲在树后鬼鬼祟祟的贺洗尘叫道:抱小衡,这边。 他迟疑地看了眼忙得脚不沾地的白术和白蔹子,警惕地挪了过去,问道:老贺,你又在打什么鬼主意?宁哥呢? 先别管他!来,我有些事要让你帮我去做。贺洗尘勾着他的脖子交代道,我要湖山古刹里所有人的生辰八字,你避开小白和阿蔹,悄悄帮我弄回来。 抱衡君越听眉头皱得越紧:你要干什么?有些邪魔歪道会利用凡人的八字作恶,贺洗尘绝不会胡来,那要这些又有何用? 暂时不能告诉你,我自有用处。贺洗尘还是一如既往神秘兮兮地说道,今晚亥时前交给我,我还有事,先走了。 你这个家伙!抱衡君见他来得快走得更快,不禁低声抱怨了几句,结果还是任劳任怨地为他一个一个去打听生辰八字。 急匆匆的贺洗尘却去了卢祠那边,喊了几声卢老鬼,神龛在桌上摇动几下,三缕灰烟飘摇而出。 干什么黄皮子?卢三姑娘没好气地问道,皱巴巴的老脸上满是怨气。 却是有事相商。贺洗尘道,卢老大,今晚借贵宝地一用,藏些人。 憨厚的卢老二问道:先生是遇到什么难事了吗? 是也。 卢老大那双刻薄的三角眼半眯着,似乎在思考其中轻重,好一会儿才缓缓道:贺二爷是要干大事的人,我们小门小户不敢掺和。 卢老大过谦了。贺洗尘道,贺某保证此事绝不会危及尔等,子时后,便可将人送回古刹,不敢叨扰三位。 当真? 当真。 如此,与二爷结个善缘也未尝不可。卢老大拱手。 多谢卢老大。贺某亥时便把人送到这边,告辞。 待贺洗尘远去,卢三姑娘才问道:这黄皮子最狡猾不过,大哥为何要答应他? 小妹,不要这样说。卢老二劝道 。 卢老三捏了捏袖子:贺洗尘老奸巨猾,却也言出必行,我信得过他这个人。再说了,我这是为子孙后代谋福祉呢,他们那几兄弟肯照拂一下村子,从指缝漏出来的那一丁点好处就够他们享受了! 原来如此,大哥好生厉害!卢老二赞叹道。 哎,要不我怎么是你们大哥呢。卢老大面露得色,慢悠悠回到神龛里头。 卢祠安静下来,只有松树林沙沙地响。 * 贺洗尘离开卢祠后直奔闹市,买了二十三个扎纸人。纸人都涂着腮红,眼睛黑洞洞,看起来十分诡异。将抱衡君打听来的生辰八字写在小纸条上塞进扎纸人肚子里,最后的准备工作也完成了。 抱衡君见他这样做,心里惊疑不定,道:纸人挡灾,还不是挡一般的灾。老贺,你这是要唱哪出戏? 偷梁换柱,偷天换日。贺洗尘将扎纸人收入袖里乾坤,抬眼说道。 抱衡君瞬间心领神会,连退三步,惊惶道:不行不可以,你这妥妥的惹祸上身!而且还这么多人,你会被他们的命数压垮的! 嘘抱小衡,别说太大声音,让上面听见了吃不了兜着走。贺洗尘指着天空煞有介事,我命硬得很,你乖乖的,不要告诉阿蔹,子时后叫小白到湖山接我,那个时候我可能走不动道了。 你 哎,走不动道而已,死不了。 贺洗尘看了下天色,亥时已近。 你先回五仙小筑,一个时辰后自会见分晓。说完一个闪身遁走。 *** 古刹里鼾声四起,黑漆漆一片,只有供奉神像前的两盏蜡烛在黑夜里闪烁着。一个人影凭空出现在其中,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熟睡的人,他一时之间找不着落脚之地,手忙脚乱地好歹踮着脚尖站稳了。 窗外的黑白无常见贺洗尘这般狼狈模样,齐齐笑了一下,冷眼旁观。 贺洗尘抹了下嘴唇,右袖一振,二十三个扎纸人飞出,按照生辰八字在各自的原身上空漂浮着。他手指翻动做了几个法诀,熟睡的众人眉心纷纷浮出一颗血珠,飞到扎纸人心口,沁透薄纸。 做完这一切,贺洗尘将寺内二十三口人纳入袖中,扎纸人落地。 卢老大早就候在寺外,发现黑白无常守在那里,心里着实慌了一把,却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一接到人,卢老大登时化成灰烟,消失得无影无踪。 贺洗尘则回到古刹,盘腿而坐,抱元守一,静等子时到来。 啧!范无救遮住自己的眼睛,老谢,咱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噫,我可不知道寺里发生了什么!谢必安转过身,抄着手眺望被云雾遮挡的弦月,快打雷了。 月上高楼,更夫的梆子声在寂静萧索的夜色中响起,一下一下,仿佛敲在贺洗尘心上。 老鼠爬过房梁,沿着柱子一路向下,两只爪子抓住供桌上的香油瓶,啪嗒!粘稠的香油铺满整张桌子,最后流下地面。老鼠的后爪子一蹬,忽闪的蜡烛被踢翻,火星溅落在油上,火势迅疾却无声地蔓延开来。 贺洗尘无意阻止,任凭大火淹没古刹,待二十三个扎纸人灰飞烟灭后,才施施然走出。 几乎同一时刻,范无救和谢必安眼前突然出现一张记载着二十三条人命的白纸,纸上的墨字瞬间荡然无存。她心中一紧,连忙看向走入密林中的贺洗尘。 老贺! 不要过去!谢必安拦在她身前,天上雷云密布,声势轰隆地昭显它的威严。 * 风中裹挟着雷电的狂暴因子,滋啦啦地刺得人麻疼。贺洗尘在松树林中疾驰,树枝挂住他的衣袖,直接被他粗暴地扯了下去。那块雷云紧跟在他身后,不时降下威力巨大的雷霆。贺洗尘身形敏捷,每每躲开落雷,地上便出现一个深坑,树木被烧焦的气味弥漫林间。 操!穷追不舍啊! 贺洗尘脸上被树枝划开一道伤口,往下滴着血。他有些狼狈地躲开雷罚,一面往荒无人烟的深处遁去。 本该空无一人的树林前方忽然跌跌撞撞来了一个人,穿金戴玉,在黑夜中异常惹眼。 让让!贺洗尘刹不住脚,迎面和他相撞,双双发出痛呼声。 谁?谁敢撞我?!这人脾气也大得很,扯着嗓子嚷嚷道。 贺洗尘捂着酸痛的鼻子哼了两句,拔腿就要跑,却被扯住了袖子。 贺洗尘?你赶着去投胎呢! 哥哥哎!我不跑就真的要去投胎了!贺洗尘一甩,竟然没把人甩掉。他焦急地往后看了一眼,雷云渐近。 孔阙一身酒气,醉醺醺地拧着他的肩膀:走!和我去楚腰馆喝酒! 喝你个头啊!贺洗尘猛地把人一推,自己往旁边扑倒,一道雷霆落在刚才他们站立的地方,砸出一个大坑。 哇呜!孔阙的酒总算醒了,恍惚地扇了自己一巴掌后道,贺二哥,你慢慢投胎,我先走了。 雀儿,你现在要走也晚了!贺洗尘沉声道。他是真不想把别人扯进来,但天上的雷云已经黑压压地盖在他们头上 ,云层中酝酿着最后的威势。 贺洗尘二话不说,运起全身法力在二人上方张起一个防护圈:雀儿,没想到最后是咱们两个一起,也算有缘。 有缘个屁!孽缘!孔阙欲哭无泪,我哪招你惹你了!臭黄皮子,过了这关我一定要拔光你身上的毛!他双袖一振,无数缤纷璀璨的翎羽腾空飞起,聚成羽扇挡在他们头上。 空气沉重得让人窒息,随着一声巨响,惊天的雷罚落下,惩戒试图瞒天改命的胆大妄为之人。 防护圈震荡,碎开四散。贺洗尘吐出一口心头血。 再一击,翎羽汇聚而成的羽扇黯淡无光。孔阙将嘴角溢出的鲜血擦去。 停下了?孔阙问。 贺洗尘耳朵动了动:还有最后一道。 孔阙面露哀色:我怎么这么倒霉! 你哭什么哭?贺洗尘调侃道,大男人的不怕羞。 都要死了还不让我哭一下? 唔,当然可以,但是留着你死的时候再哭吧!贺洗尘冲他笑了一下,突然用仅剩的一点法力将毫无防备的孔阙推到雷云之外。 拖他的福,雷云的范围已经缩小许多,至少无力攻击两人。 谢了雀儿!贺洗尘双眼盯着头上蠢蠢欲动的翻滚的雷霆。他必须谨慎,最后一刻,躲得掉最好,躲不掉便护好要害。 那银色的雷终于不再蛰伏,摧枯拉朽,咆哮着宛如愤怒的巨龙。 能躲开吗? 贺洗尘瞬时脚下用力。 不行!保不住双腿! 贺洗尘咬牙,声势磅礴的雷霆在黑夜中照亮他脸上果断发狠的神色。 老贺!!!栽在地上的孔阙目眦欲裂,眼瞧着铺天盖地的雷罚轰然而下,突地一道青色身影疾驰而来,以身为盾,挡下全部攻势。 那道身影在雷霆中挣扎,嘶声尖叫,最后变回原形,遍体鳞伤的青色巨蟒砸在地上,痉挛地抽搐着。 刺眼的雷光照在贺洗尘怔然的脸上,泪珠突然从他发红的眼眶里掉下来。 柳宁!柳宁!他冲过去抱着伤痕累累的焦灰的青蛇声嘶力竭:抱衡!白术!抱衡!你们在哪里?! 他可以死,但绝不能接受别人为他而死! 抱衡君远远听见贺洗尘悲痛的叫喊声,知道肯定是发生大事了,脚跟一软,差点站不住。孔阙面色凄然地跌坐在地上,抱衡君心中更加惊惧,扭头望去,见贺洗尘抱着焦黑的青蛇,终于支持不住倒在地上。 宁哥,宁哥怎么了 白术脑袋一嗡,跌跌撞撞往前跑去,嘴里不断念叨:我能救!我能救! 贺洗尘连忙给他让开位置,他浑身法力全无,将柳宁抱起来已经很勉强。 白术慌慌张张拿出银针,手抖得不成样子,最后恨恨将自己的手咬出血才勉强镇定下来。连续扎了几个大穴,停止的心跳还是没有动静。 我可以的,我可以的!白术嘴唇轻颤,眼底忽的爆发出亮光,抓着贺洗尘的手道,二哥,回去煎药!煎药!我、我有很多药!一定可以把大哥救回来! 贺洗尘止住的眼泪又忍不住簌簌地流下:我们回家,先回家。 二哥,你信我,我真的可以! 我知道我知道 贺洗尘的手腕被他抓得生疼,却恍然无知,竭力抱起青蛇,却听噼啪声响起,好像树枝在火堆里燃烧时的声音。 妈的,我还没死!怀里的青蛇表皮忽然开裂,一层干燥的蛇蜕掉落在地上,露出里面鳞片黯淡的柳宁,受了点内伤,死不了。 白术的声音哽在喉里,喜极而泣,软倒在地上又哭又笑。 贺洗尘手抖地仔仔细细把人查看一番,心跳正常,呼吸虽然虚弱但均匀,一口大气松下来,脱力地倒在地上,一边流泪一边骂道:妈的!完犊子玩意!混账东西!半条命都没了还逞什么能? 哼!我柳宁会出什么事?柳宁捂着胸口咳了两下,别忘了,你还欠我八百两! 贺洗尘踢了他一脚:明明是七百九十九两六百一十六文! 孔阙出了一身冷汗,手脚无力地背靠大树喘着粗气。 虚惊一场的抱衡君连滚带爬好歹跑到这边,见他们虽都受了伤,但性命无虞,登时破口大骂,骂天骂地骂不知死活的黄鼠狼和青蛇。 抱小衡你歇一歇,来,背我一下,没力气走路了。贺洗尘抬起疲惫的手臂。 抱衡君骂骂咧咧地抓住他的手把人往背上一放,白术也将柳宁背了起来,孔阙在前方招呼着他们,五人慢慢地往五仙小筑走去。 你玩命啊!抱衡君听贺洗尘讲了事情始末,没好气吼道。 也还好。贺洗尘含糊说道,其实他一开始是打算舍了这一双腿和一双手的,这话他可不敢说出来讨骂。 雀儿,你没事吧? 比你好点。孔阙闷声说道,他漂亮的羽毛全都毁了。 宁哥儿,这次真的 你别说话!我不想听这种话!柳宁撇过脸,顿了一下又说道,你知道错了吗? 贺洗尘笑了一下刚想回答,突然蹙起眉。 抱衡君本来还高高兴兴地背着人回家,脸上一凉,他抬手抹了下是血。 老贺? 分卷(36) 源源不断的鲜血从贺洗尘口中涌出来,好像挡不住的峡口,没一会儿便打湿了抱衡君的衣服。贺洗尘捂着自己的嘴巴,血腥味充满他整个胸腔,呛人得很。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子每说一个字,便有更多的鲜血涌出,沿着脖子将杏衣染成红色。。 二哥,你别说话,你别说话!白术用银针封住他的几处大穴,慌声道,快回去! 不应该啊!明明、明明雷罚已经抗过去了!柳宁按着贺洗尘的手,粘稠温热的血液从他指缝流出,他恶声痛骂,天道!该死的天道! 贺洗尘却好像浑不在意,揪了下他的衣服,虚弱道:我知道错了 第40章 似是故人来(6) 承平县的衙门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不准打杀黄鼠狼。在孟广陵任职的五年期间, 衙役们总能看见一只黄鼠狼背着小竹篓跑来跑去,里面或者是一丛幽香清远的兰草, 或是一块压成团的茶饼。 韩江雪照例在花园中除草浇花, 听见窸窸窣窣的敏捷的脚步声, 便知道是谁来了。她将水瓢放回水桶里, 擦干手道:小兰客,你又来了。 黄鼠狼两脚站立,从花盆后走出来, 老气横秋道:小江雪, 我的年纪做你的曾曾曾祖父都不止。 噫耶,此言差矣, 我看好友你性情天真可爱,分明是玲珑剔透的孩童。韩江雪笑道。 要这么算,我看小江雪你便是腹黑善断的女妖怪,还是抱衡那一属的!贺洗尘变成人形,道,广陵呢? 公务繁忙, 正在和卢先生商讨粮价的事。 卢照悯在旱灾那年便展现出惊人的算术天分,县里有些难搞的烂账,只能找他出马。 真可怜。贺洗尘虚伪地摇摇头,那这壶罗汉果茶只有我们两不对,是三人独享了。他扬声道, 阿蔹, 出来吧。 韩江雪捂着嘴轻笑:阿蔹姑娘总是跟在你身后, 我猜猜,等一下白术大夫该来了,抱衡先生若找不到你们,肯定也得上我这来瞧一瞧。差点忘了,不知道上次柳先生是拧着谁的耳朵回去的? 贺洗尘嘴角抽了抽,道:好像是抱小衡吧! 三哥要知道你这么诬赖他的名声,不又得整天往你门口丢松果。阿蔹从容不迫现身,坐在石凳子上,朝韩江雪颔首,有礼了,夫人。 那敢情好,来福儿不是喜欢松果吗?我给他送去!贺洗尘道。 说起这个来福儿,白蔹子和韩江雪都忍不住笑了起来。温垚在承平县落户后,何其言又生了几个大胖小子,每个人的名字都取得极其文雅高远,让人不禁怀疑大儿子是不是亲生的。 三人又聊了一会儿天,天色渐暗,贺洗尘二人便向韩江雪告辞。走出宅邸不远,便听见疲倦的孟广陵回到后院,夫妻俩絮絮叨叨地说着些什么。 大朵大朵的云霞在天空舒展着,华灯初起,第一颗星星在天上开始闪烁。 阿蔹,我累了。贺洗尘忽然抱歉地朝白蔹子笑了笑。 白蔹子眼睛一酸,勉强挑起一个笑容道:无妨,二哥,我带你回家。她抱住支撑不住变化原形的贺洗尘,一步一步走回五仙小筑。 天道的惩罚远不止三千雷劫。贺洗尘的身体开始快速衰败下来,找不着原因,从每天每日的呕血,到现在的气力不支,抱衡君终于打得过他了。不过抱衡君宽宏大量地表示,他对老二的位置不感兴趣。 贺洗尘倒是无所谓,依旧和从前一样闲散度日,只是有时见他们难过却拼命掩饰的模样,心里总是十分愧疚,只能搜肠刮肚,找些趣事逗他们开心。 听说雀儿和抱小衡在楚腰馆一掷千金,就为了博春山姑娘一笑。他忽然想起什么眯着眼睛说道。 嗯,最后春山姑娘好像看上了一个清贫的苏姓书生,但那书生好像只是参加诗会去,便婉言拒绝了。 哈哈哈哈!等抱小衡回来我一定要狠狠地笑话他!贺洗尘道。 白蔹子道:依三哥对你的了解,大概要有一段时间不会到五仙小筑来了。 哼!我直接打上门去!贺洗尘冷哼,为了嘲笑抱衡君一顿他竟然丧心病狂到这种程度。 白蔹子忍俊不禁:二哥高兴就好。 *** 大雪压青松,五仙小筑里却暖和得很,单是暖炉就两个,更别说柳宁还摆了个小型聚阳阵,屋外冰天雪地,屋内春色怡人。那一树桃花开得异常热烈,在纷纷扬扬的雪花中傲雪凌霜,不知情的人恐怕要以为是梅花。 贺洗尘的脸色十分苍白,仿佛冰霜捏成的雪人,没有半点血色。他围着鹤氅,手上抱着暖炉,懒洋洋地窝在躺椅里。 兄妹五人围着桌子坐下,白术沏了一壶西山白露,俊秀的眉眼在沸水中蒸腾而起的白雾氤氲下,有一种朦胧静好的美感:倒是许久没聚在一起了。 白小四,你坦白说,你是不是想我了?抱衡君红衣似火,整个人好像燃烧起来的火焰。 白术轻飘飘撇了他一眼,道:三哥今天应该没喝酒才对,怎么大白天的又在说胡话。 怼的漂亮!贺洗尘十分捧场地喝彩道。 白术谦虚:是二哥教得好。 抱衡君气结,气呼呼地将眼前的西山白露一饮而尽。 这几天喝太多茶了。贺洗尘吹了吹热茶,喝完后言语中若有所指。 作壁上观的柳宁掀了下眼皮,冷冷道:你不能喝酒。 旁边练字的白蔹子端端正正地在纸上写上「忍」这个大字。她比柳宁更紧张贺洗尘的身体,绝不容许有丝毫差错。 唉,我本来也不是好酒之徒,但宁哥儿你越不让我喝,我的酒瘾就越大。贺洗尘振振有词,委屈道,这戒酒也得循环渐进,不能一下子就把我的路都堵死啊!他隐蔽地撞了下白术的膝盖。 白术的心脏跟着膝盖跳了一下,咳了咳道:二哥言之有理,大哥,你看 贺洗尘点头,又不动声色地撞了下抱衡君的膝盖。 抱衡君眉毛一挑,心想好啊,刚才还和白小四一起损我,现在就变脸让我帮忙了?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随即露出一个做作的灿烂笑容,一只手亲热地揽过他的肩膀:就是嘛!咱们贺二爷都撇下面子求咱们了,阿蔹、宁哥你们便行行好,这酒瘾要是上头,他要是偷偷跑出去找酒喝,岂不更糟! 哦?还跑出去喝酒?柳宁顿时面色不善。 贺洗尘一脸看汉奸的不屑模样,道:抱小衡,你的话术也太拙劣了!然后转头义正言辞道,报告组织!我要举报!这只狐狸昨天叫我和他一起去逛楚腰馆! 抱衡君一下子跟踩了尾巴一样跳将起来:我哪有!你血口喷人狐! 贺洗尘意外地点了点头:没错,我刚才说谎了,但是,一个月前那次绝对是真的! 一个月前?妈的一个月前我、我抱衡君的声音忽然低了下来,好像想起什么似的心虚地后退一步。 他还真的做过这样的事!那个时候他刚才楚腰馆回来,醉意朦胧,见贺洗尘百无聊赖地在门口看雪,半是嘚瑟半是怂恿地叫他和自己去喝酒。 这雪有什么好看的?抱衡君也是醉得不清不楚了,变成一只火红的狐狸,大着舌头趴在他的膝盖上。 贺洗尘冰凉的掌心一下一下撸着他身上光滑的皮毛:我不是在看雪,而是在看花。雪花,也是花儿啊。 嗯无聊。 贺洗尘笑了笑,没说话。 抱衡君打了个酒嗝,从嘴里吐出一丝红色的气息,娉婷袅袅地飞到了挂着冰凌的桃花树里,一瞬间树影摆动,抖落积雪,从枝节里吐出万千绿叶红花,盛放得昳丽稠艳。 这才是花嘛,送给你了。抱衡君那张狐狸脸上露出痴痴傻傻的笑容。 贺洗尘愣了一下,低声笑道:谢谢你啦,抱衡。 谢什么谢,改明儿我带你去楚腰馆,那里的花才真正好看。豪言壮语说完,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想起来了吗?贺洗尘问。 啧!一个两个都不让我省心!柳宁啐了一口,宽大的袖子忽然扫过桌面,一个酒壶和五个酒杯正正好摆在桌上,「佛不度」,今天每人只准喝一杯。 宁哥儿真大方!贺洗尘竖起大拇指,这还真的不是反话,佛不度是柳宁最心肝宝贝的酒,能拿出来闻一闻都是奢侈。 白蔹子虽不甚赞同,但见他们都兴致勃勃的模样,也不忍泼冷水,只道:今天的药全都得喝完。 贺洗尘想起那千奇百怪的味道,不禁哆嗦了一下,苦哈哈地点头。 佛不度和普通的白酒看起来没什么区别,质地清澈,但闻起来却醇香许多,若是凡人,恐怕登时得醉了过去。饶是贺洗尘,也不禁有些目眩神迷。 他刚想举杯,忽然脑袋一炸,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我靠!老贺!黄皮子救命啊!] 贺洗尘蹙起眉头说道:雀儿好像遇到危险,千里传音给我求救!他将食指和中指并在一起,凝神守一,点在眉间,问道:[雀儿,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在哪里?] [阎山!快来救我!我他妈遇到大麻烦了!狮子精,豹子精,老虎精,竟然还有蜘蛛精!] [我靠!你怎么惹了那么多人?]贺洗尘也是服了他惹事的本领。 [大概是因为我抢了他们的压寨新娘吧] [再见!] [别啊!救我!咱们过命的交情啊!]孔阙哀嚎。 贺洗尘叹气,以他的身体状况是没办法去掺和的,只能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诸位兄弟。 那个闯祸精!抱衡君骂了他一句,看在他帮过贺洗尘的情面上才站起来道,事到如今也只能出手相救了! 走吧,速战速回。柳宁颇有黑道大哥的风范,往前一站自带鼓风机。 我看那边人挺多的,小白和阿蔹也去帮忙,别落了下风。贺洗尘道。 可是 我就在家里,有什么好可是的。 白蔹子犹豫了一下 ,道:那我快去快回。 嗯嗯,去吧去吧。贺洗尘好笑地看着她一步三回头,手指搭在躺椅扶手上,望着一树桃花,哼着黄梅戏乐悠悠地等他们回来,却突然一抖,熟悉而恐怖的窒息感袭上心头,好像心脏瞬间沉入无边无际的深海中。 贺洗尘有时候会想,为什么只有他在永无止境地轮回?他没做过感天动地的大好事,也没犯下十恶不赦的罪行。世界按照它的秩序运行着,却独独忽略他这个漏洞。都说众生平等,既然如此,就算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漏洞,麻烦你也给我补上啊! 年岁渐长,贺洗尘也忘记这些问题,反正死亡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等哪一次他彻底消散在天地间,不再醒来,大概也是无关痛痒。 即便这样,至少也让我好好告个别啊贺洗尘无奈地长叹一口气。 他还想和众位兄弟喝上一杯佛不度,还想和他们再说说话,可冥冥之中感觉到自己即将离去,却无可奈何。 你们快回来啊 * 阎山往五仙小筑的山路十分崎岖,中间隔着一座县城和一片松树林。孔阙将妖怪们掳来的美貌少女送回家,便跟着柳宁他们一同前往五仙小筑。抱衡君和他性格相似,却水火不容,碰到一块不互相挤兑就不痛快。 你们俩别吵了!白蔹子忽然急躁地打断他们的互怼,抓着白术的手,我总有点心慌。 别自己吓自己,二哥在家里等我们。白术安慰道。 行近五仙小筑外,却见幽深的小径上两个身着艳色胡服的熟人踩着积雪缓缓而行。 七爷八爷,你们怎么在这?柳宁惊疑不定,心中一沉,难道? 不是不是,我们休假,便上来找你们喝酒!范无救连忙说道,提起手中的酒壶,地府特产黄泉之水兑孟婆汤 ,那滋味,谁喝谁知道! 老贺最喜欢这种稀奇古怪的东西。谢必安笑道。 几人这才松了口气,白蔹子道:二哥肯定会很高兴。 七人同行,还未踏入小筑,衣衫不整的孔阙便一手推开柴门嚷嚷道:老贺!我来了! 无人应答。院子里的桃花纷纷落了一地。 二哥许是累了,睡了过去。白蔹子勉强笑了笑,急奔过去,见贺洗尘躺在椅子里,闭着眼睛,手里还拿着一个空酒杯,顿时安下心来。 老贺醉了?抱衡君轻轻将酒杯拿下来,余光瞥见桌上白蔹子练字的纸上写着一行小字。 我想我等不到你们回来了,便先将酒喝了,莫怪。 青花酒杯摔在地上,破碎的那一刻像极一朵盛开的花朵。 白术急急摸上贺洗尘的脉搏和心跳,猛地阖上眼睛,神色悲痛。 范无救本就透着股死气的脸色更加苍白,混乱道:不对啊,生死簿上没有说今天是他的死期!谢必安祭出招魂幡,苍茫的天地间却没有他要找的游魂应召而来。 老贺!老贺!老贺 柳宁站在三步之远,怔怔地看着躺椅上面色安详的贺洗尘,藏在袖子里的手微微颤抖,最后叹气一般笑了笑:他倒是死得干净,欠我的八百两银子还没还清呢错了,是七百九十九两六百一十六文 白蔹子伏在贺洗尘身上痛哭:二哥醉了,他只是醉了。 *** 一百一十三年,人世间依旧按照它的轨迹行走,没有因为一只找不到魂魄的黄鼠狼停下脚步。 抱衡君稳重了许多,被白术和白蔹子拘在五仙小筑里学了一点医术,实在无聊得紧,硬是将人拖了出去,到县城里解解闷。 分卷(37) 光阴会将一切伤痛都抹平,如今他回想起那个老是损他、老是和他一起惹柳宁生气的贺洗尘,嘴角都会浮现出笑容。在他的记忆里,那只臭黄鼠狼依旧是鲜活、温暖的,可恶至极。 阿蔹,你看,那边的酸枣糕好像很好吃! 哎,白小四,咱们给宁哥买一点酒曲回去吧。 他东看看西逛逛,眼睛不看路,忽的和一个瘦弱的灰衣书生撞上。 没事吧这位先生?他连忙将人扶住,问道。 无碍。书生轻笑,手中牵着一个小女孩,叫道,若渊,道存,别跑太远了。便带着三个小孩沿着大街一路走下去。 抱衡君怔怔地站在原地,直到前头的白术发现他的异样,回首问道:三哥,你怎么了? 没什么没什么他转身去看灰衣书生的背影,道,他笑起来,可真像老贺真好 第41章 善哉善哉① 苦禅寺的清晨总是十分静谧, 除了木桶落入井中的水声,便只有万物生长的呼吸还有突然扬起的少年高昂的声线。 宝镜, 宝镜, 快点起床, 我们还要去赶早市呢!林和犀如同一阵夏日的清风呼啦啦地跳进贺洗尘的禅房, 一把将他身上的被子掀开,喊道,宝镜, 快点! 贺洗尘迷迷糊糊睁开眼睛, 望了眼窗棂外,天空只现出鱼肚白, 灰蒙蒙的,问道:什么时辰了? 寅时。林和犀见他还是没有任何动静,便像小时候一样,一只手竖在胸前,一只手摸上贺洗尘的光头,道, 阿弥陀佛,宝镜师父,快点起床啦,要不然菩萨佛祖们要不高兴了! 贺洗尘被他吵得受不了,抓住他作怪的手骂道:臭小子, 昨天是谁又惹来山下的姑娘, 又是谁给收拾的残局? 林和犀这才讪讪地收回手, 摸了下鼻尖:我哪知道,我就只是夸了她们两句。 哦嚯。贺洗尘爬起来,将外衫穿上,头顶寸草不生,省了梳发的功夫,您老人家这张嘴就消停消停吧! 咦咦,我怎么记得昨天几个姑娘离开的时候,嘴里说的都是以后还要来找宝镜师父开解?林和犀不怕死地继续调侃。 贺洗尘把枕头扔过去:滚! 宝镜师父这是恼羞成怒了?林和犀抱臂倚着门框,挑起雪白的眉毛,长得好看不是你的错,但长得好看还身为一个出家人,四处拈花惹草的就不太好了吧? 贺洗尘给逝去的老和尚上了一炷香,理都不理这个嘴贱又话痨的林和犀。 也不知道比起江湖上那个赫赫有名的玉郎僧,咱们宝镜会不会屈居下风?指不定那个玉郎僧只是徒有虚名呢? 他一贯说一出是一出,现下略微发红的眼睛迸发出明亮的光芒,银白的发丝在头上抓成一个松散的发髻,俏倬的面庞在熹光下露出一个跃跃欲试的笑容。 贺洗尘还没搭话,林和犀忽然膝盖一痛,整个人朝前踉跄了两步。 哎呦呦!小花你轻点!他做作地哀嚎起来,门外走来一个十五六岁模样的清秀少女,见怪不怪地淡定帮贺洗尘压好衣襟的褶皱。 宝镜,我今天想吃芦笋。贺时晴直接无视气鼓鼓的林和犀说道。 行,芦笋正当季,再买些五花肉,我叫无诤去买。贺洗尘铺好床,转身便见林和犀鼓着腮帮子闹别扭,叹了口气问道,无诤哥,无诤大爷,你又怎么了? 林和犀怒道:宝镜,你当初怎么就把小花给捡回来了? 这干我什么事?这小丫头不是你捡回来的吗? 贺洗尘最后将一串佛珠挂上脖子 ,说道:二十岁的人了,还来这一套。 嘿,招不在老,有用就行!林和犀眉飞色舞,瞬间又压了下去,冷淡道,我不管!从小到大你都偏心小花! 每天都用内力帮你蕴养经脉。贺时晴忽然说道。 呃林和犀一滞。 一直改进的药浴。 嗯 闯祸了还得善后。 这个 小白眼狼!贺时晴最后得出结论。 我错了!宝镜!小花!我他捂住脸呜呜道,我不敢啦! 贺洗尘拍了他们一人一下脑袋,无奈道:先去赶早市。 * 苦禅寺又破又旧,只有两个和尚一直守着。老和尚死后,小和尚贺洗尘便成了住持,孤零零地参禅打坐,直到在寺门口捡到弃婴林和犀包在红包裹里,胸前压着一张写着他名字的纸条,浑身的毛发都是银白的,显然是个白子,也就是白化病患者。 好不容易养到五岁,这小孩又在寺门口给贺洗尘捡回来一个女婴,身体倒是健康得很,却连个名字都没留下。恰好梅雨初晴,山花烂漫,便给她取名为「贺时晴」,乳名小花,比「温来福」不知道上档次了几倍。 一晃就是十五年,当年两个蹒跚学步的小孩儿已经出落成挺拔意气的少年少女,而贺洗尘也从二十岁的小和尚,变成三十五岁的老 宝镜小师父,又来卖菜了?菜市场上的陈大娘热情地招呼着贺洗尘,过来,还是老位置! 贺洗尘与陈大娘比邻而居,一起卖了二十年菜,眼瞧着陈大娘从风情万种的陈西施变成泼辣干练的陈辣椒,这光头和尚的相貌却只是脱去稚气,一袭灰色僧袍朴素无华,神色平和,端的是一副俊朗开阔的好相貌,在嘈杂世俗的菜市场中格外显眼。 大约是觉得寺庙里种出来的瓜果也带着几分灵性,贺洗尘摊前的瓜菜总是很快就被一扫而光,陈大娘也跟着沾了光。贺洗尘高兴是高兴,如果小姑娘们没给他丢香帕诗笺的话,他会更高兴。 这和尚长得俊,又平易近人,连思春少女们的心也给勾走了。 我都已经是三十多岁的出家人了,难道现在的风气就好这一口?贺洗尘难免怀疑人生。 宝镜!不远处林和犀左手香烛右手挎着菜篮子,里头装了一块五花肉和一小袋白米,脸颊被太阳晒得发红,大汗淋漓,却还是眉开眼笑的模样。 他的头发、眉毛、睫毛都是银白的,在人群中扎眼得很,但大家认识十几年,都是老邻居了,谁不认识谁,也就不当一回事了。 哎哟犀小子也来了!花丫头是不是又被宝镜拘在家里抄佛经啦?陈大娘叫道。 陈大姐真是神机妙算!林和犀竖起大拇指。 苦禅寺里只有三个人,穷乡僻壤也没有那么多世俗规矩,乡里乡亲的,整个玉壶村都知道贺洗尘把林和犀与贺时晴当儿子女儿在养,哪会生出龌蹉的想法。 当年贺洗尘也想过把贺时晴送到村子里,但这姑娘也是机灵,嗓门又大,嚎起来要人老命,也就不了了之。说到底,民风彪悍,有些人家还想让贺洗尘还俗,当个如意郎君。幸好他会个一招半式,不然早就被人一闷棍敲晕直接送入洞房了。 现在种种地、卖卖菜也好,闲暇时指导两个小孩习武,安贫乐道,生活也算充实。 贺洗尘舀了一瓢清水将沾着零星泥土的手冲洗干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罐扔到林和犀怀里:给!下次再忘了就晒去吧! 他嘿嘿笑了几声,坐到贺洗尘身后的台阶上,用手指蘸了点白玉药膏抹在脸上。不一会儿,红彤彤的热意都消了下去。 小白和阿蔹琢磨出来的东西还挺好用。贺洗尘低声嘟囔,一边结账 。 宝镜,我和你说,最近岐枝馆好像要重开四年一次的黄金比试!林和犀不知道从哪打听来这些消息,你说咱们要不也去凑凑热闹,我和小花练了这么久的武,也到时间闯荡江湖了! 他两只手的食指和中指并在一起,嘴里咻咻地好像在耍剑。 一百年了啊。贺洗尘择菜的手一顿,颇为感慨。上次早了一百年,怎么这次却晚了一百年? 一百年前他在这里遇见臭不要脸的武林盟主,邪魅狂狷的魔教教主,天下第一美人,天下第一剑客,还有默默跟在他身边的丫头。一百年后,斯人已逝,他故地重游,终究形单影只。 什么?林和犀低下头,不解问道。 他摇了摇头,旁边的陈大娘却插话道:小师父,那岐枝馆可去不得! 我七舅姥爷年轻的时候就在江南的回生堂当跑堂的,哦,那个回生堂啊,就是天下第一医馆,大家都知道的他还活着的时候就时常跟我唠嗑,说每到中秋节,回生堂的生意就特别好!那些个跑江湖的,为了岐枝馆的黄金,个个都不要命叻! 陈大娘挑着眉毛,指手画脚,绘声绘色。 林和犀谦虚问道:那几十年前岐枝馆为什么突然停掉这个比试?难道是没钱了? 小孩子不知道了吧?陈大娘脸上满是得色,笑道,听我七舅姥爷说,岐枝馆最鼎盛的时候,不知道打哪杀出来两个雌雄双煞,跟当时的武林盟主,华山派,还有咳她压低了声音,魔教教主都是结拜兄弟,这几个人啊,只要岐枝馆一挂出百两黄金,每次都让他们得了! 这再大的家财也不能这么败啊!唉陈大娘长叹一口气,林和犀也跟着叹了口气。 所以啊,岐枝馆没钱了,也不敢搞这个四年一次的比试。 贺洗尘神情古怪,他怎么不知道富可敌国的岐枝馆让他们败光了呢? 一个人高马大的男人突然驻足在菜摊前,听了陈大娘的话说道:咦,这和我《江湖奇行录》里记载的不一样哎。这人五官深刻,颇有异域风情的脸上留着两撇小胡子,穿金戴银,与菜市场格格不入。 陈大娘剽悍得很,可不怕他,叉起腰凶巴巴道:不是这样,那是哪样?我七舅姥爷也算半个江湖人,我这是家学渊源!你懂嘛?话就撂在这里了,我陈西施这辈子可还没说过半句假话! 蔺百晓哪晓得市井妇人的牙尖嘴利,被凶得连连后退,抹了一把脸。 姐姐姐姐!您消消火! 谁是你姐姐!陈大娘手一甩,老娘还年轻着呢! 是在下错了,是在下错了,行么?蔺百晓无法,只能连连致歉。 陈施主还是放过这位兄台吧。贺洗尘看他实在可怜,出声解围。 陈大娘这才哼了一声:看在宝镜小师父的面子上。 林和犀朝蔺百晓招了招手,腾出一半位置给他:这位兄台 在下蔺百晓。蔺百晓也不在意台阶的尘土,更没对满身白的林和犀露出惊异之色,一屁股坐下便抱拳说道。 爽快!在下林和犀,这个光头叫宝镜,旁边这位可不得了,菜市场之花,陈西施!蔺兄,你知道岐枝馆是怎么回事?林和犀一边问,一边笑嘻嘻地给翻白眼的陈大娘拱手。 我倒要看看我哪里说错了!她赌气地凑了过来,贺洗尘也转过身,颇感兴趣地竖起耳朵。 这俩人为了听个故事,连生意都不做菜都不卖了。 蔺百晓被三双亮晶晶的眼睛盯着,却也不怵,镇定说道:话说一百年前,确实有一对名震江湖的雌雄双侠现身江湖,那女的,便是回生堂第一任堂主。无人知其姓名,连她的身世也无人知晓,大家都尊称她一声「大掌柜」。 大掌柜的悬壶济世,妙手回春,虽然武功平平,但却无人敢动她一根毫毛。再说那男的,蔺百晓一双眼珠子转了一圈,知道「长生诀」吗? 什么玩意?陈大娘不是江湖中人,自然不知道人人趋之若鹜的可活死人,肉白骨的长生诀。 传说长生诀是玄机老人的一生心得,被传得神乎其神,好像谁拿到它下一秒就能得道成仙似的。 贺洗尘倒是有所耳闻,最近这破玩意搅得整个江湖动荡不安,连这个小山村都不得安宁。这蔺百晓脚步轻盈,气息绵长,恐怕也是个江湖人士。 你不知道没关系,反正就是很厉害很厉害的一样东西。蔺百晓懒得解释,这个长生诀,就是那个男的写出来,江湖人称「玄机老人」! 贺洗尘蹙起眉头,心情微妙。 刚知道自己就是玄机老人心情能不微妙么?我还写过劳什子长生诀?咄咄怪事! 这跟岐枝馆有何关系?林和犀问。 别急,听我慢慢说来。蔺百晓清了清喉咙,这两人甫一踏入江湖,便掀起无数腥风血雨。当时的魔教临渊峰知道吧? 几人齐齐点头。 蔺百晓手一拍:全灭了! 不是,等等!贺洗尘终于听不下去了,纠正道,临渊峰是灭了,跟他们有啥关系?那是小方平儿自己亲手搞没的好不咯! 蔺百晓撇了一下自己的小胡子,问道:小方平儿是谁? 贺洗尘一噎,摆手:没什么,继续,继续。 堂堂魔教教主百年之后竟然沦落到无名无姓的地步,惨惨! 万剑山庄知道不? 几人又齐齐点头。 归隐了! 陆子元那家伙纯属辞职,不想干了而已!不要什么事都扣在我和丫头身上! 天下第一美人知道不 ? 贺洗尘无奈地又跟着点头。 青灯古佛,常伴一生啊!蔺百晓压低声音,这天下第一美人和雌雄双侠之间的轶事之后再谈,再谈。 妈的我还和东亭传绯闻了?!那俩姑娘都嫁人了,我还是她们孩子的义父呢! 华山派那个天下第一剑客听说过吧?蔺百晓指着天上说道,当初可是玄机老人手把手教出来的! 胡说八道!你把人家师父置于何地?我充其量也就是指导两句而已! 分卷(38) 贺洗尘已经不想开口说话了。江湖传言,就是越传越离谱。人民群众只热爱有爆点有谈资的真相,至于那些平平无奇的事实,对不起,我们只想嗑瓜子的时候有话题可以聊聊,不关心所谓的真不真相。 扯这么多跟岐枝馆有什么关系?陈大娘这个暴脾气见他说了半天还是没扯到重点,横眉怒道。 姐姐不对!妹儿,你听我继续说嘛。蔺百晓随手拿了贺洗尘菜摊上一根青瓜啃了一口,岐枝馆四年一次的比试江湖上都管它叫「金试」本来是为了提升名气,广结人脉,但连续五届,也就是二十年!回回都让这几个人拿去了。多少年轻侠客就盼着金试扬名立万呢,结果都被这几个有些嗯咳的老前辈拿走了。 这不和我说的一样么!陈大娘没好气白了他一眼。 后头不就不一样了!蔺百晓也急了,要不是看她不是江湖中人,早就一指头点过去让她闭上嘴。 除此之外,却还有一个原因。 世间白子少有平安长大的,这白发少年不仅身体健康,而且瞧他身形,还是会武的。这小山村藏龙卧虎,恐怕住着哪位世外高人。 他寻思了一番,没从脑中筛选出合适的人选,总之不会是这个卖菜和尚。这和尚长得好看是好看,但也太年轻了些。他稍微放出一缕真气试探过去,还没一丝反应,显然是个弱鸡。 蔺百晓咳了一下,镇定心神继续说道:当时的岐枝馆馆主金五百是个扣扣搜搜、吝啬小气的性子,眼见自家的招给别人做了嫁衣,心里能乐意吗?一怒之下,就把金试给停了。 贺洗尘点头,那个金五百他接触过,确实是个小气吧啦的人。 这名字怎么这么怪呢?陈大娘皱着鼻头嫌弃。 岐枝馆第一任馆主当时是拿着一百两黄金才打起名号,所以自名「金一百」,一任一任地传下来,金三百金五百,到现在就是金八百了。蔺百晓啧了一声,想起此行经费,自家馆主那代代相传的小气模样还真是一点没变。 他抬眼打量了一下眼前的俊和尚与俏少年,心中暗道,这玉壶村山水真好,养出来的人个顶个地出尘绝俗。等他把玄机老人的传记写完了,非得在这待上十天半个月,养一养身体,顺便锻炼一下副业「说书先生」的口条。 第42章 善哉善哉② 听了蔺百晓说的一通书, 林和犀总算心满意足,等贺洗尘将菜卖完, 便喜滋滋地扛着扁担和空菜筐回家, 一路上自然少不得各种嘴甜撩人。 玉壶村穷是穷了点, 但山清水秀, 人也像用山水的灵气堆砌出来的一样,个个俏生生的好看得很。 翠翠姐今天的手帕真漂亮。 刘姐姐是不是用了新胭脂,瞧起来多添了三分颜色! 宝镜?宝镜买书去了。 然后小姑娘们便一哄而散, 追着去了书斋。 林和犀贼兮兮地笑起来, 哼着小曲儿一蹦三跳。这宝镜虽说心中没有万丈红尘,但生得一副香皮囊, 不怪万丈红尘自己找上门。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他无甚诚意地念了几句佛号,笑嘻嘻推开寺门,迎面一招分筋错骨手袭来。 林和犀笑容一收,五指成鹰爪状将隐在门后的小贼拖出,接着一招澄净指 , 倏地将人点住穴道。 贺时晴登时顿在原地一动不动,气闷地瞪大乌黑的眼睛。 第三百七十五次,我又赢了。林和犀挤眉弄眼地扮鬼脸,把小花姑娘逗得咬牙切齿如同偏殿里凶神恶煞的罗汉石像。 偏生林和犀也是个得理不饶人的主,杵着扁担没个正形, 拔下她发髻里的竹筷扔到草丛中, 弄得她一头青丝乱糟糟地散在脖子四周。 贺时晴把牙咬得咯咯响, 林和犀却一边叹气一边重新给她束上发髻,又在怀里摸出一只鎏银簪子,嘴里骂道:小花姑奶奶,你看我对你多好,给你买礼物你还想打我!养不熟的白眼狼!硬是把早上挨的教训回敬过去。 他拍了拍贺时晴圆润的脸颊:宝镜快回来了,你就在这里等着吧! 等贺洗尘挎着一袋子书从山下走上来时,便见寺门前杵着一个不动如山的身影,弓着腰,姿势有些狼狈。走近一看,却是可怜兮兮快要哭出来的贺时晴。 又被无诤那小子点了?他一指头过去解了她的穴,贺时晴瞬间塌下脸色,扭了扭酸痛的肩膀,恶狠狠道:下次我一定要拿绳子把他吊在房梁上! 这两人青梅竹马,头上发髻里插的竹筷子还是同一双,却一直不对盘。小时候为了抢一块糖能在泥地里滚一个时辰,明明还有其他糖,但他们就是认死理,不肯向对方服软。等他们把自己折腾累了,贺洗尘也把热水烧好了,两只小泥猴被赶进澡盆子里,隔着房间还能一边搓澡一边斗嘴。 门外的贺洗尘只能捂住耳朵研读经文。 从小闹到大,他早就习惯俩小孩之间的相处模式,要是有一天他们相亲相爱起来,恐怕才是最恐怖的。此时一听贺时晴的气话,也不怕事大地鼓掌添乱:噢噢,好志向! 门里传来林和犀气急败坏的骂声:宝镜你丫的敢不敢说点人话! 两人对视一眼,捂着嘴偷笑起来。 * 黄昏的暮色洒在苦禅寺院子里的菜畦上,整个庭院充满温暖的橘色晚霞。林和犀把桌子和长板凳摆好,贺时晴恰好从厨房端出一盘芦笋炒五花肉和一盘蒜蓉油菜。 我试试。林和犀一点不客气地用筷子夹起一块鲜嫩的芦笋放进嘴里,顿时被烫得咝咝叫。 活该!有空偷吃还不去帮宝镜烧火!贺时晴拍走他再次凑过来的筷子,转身又到厨房端来一碗不辣的麻婆豆腐。 三人就着未暗的天光在院子里吃晚饭,贺洗尘不碰荤腥,只吃素菜,其余便留给两个小孩长身体。 小时候他们还问过他为什么不吃肉,噫,承了人家的身份,贫僧怎么说也是个和尚,三净肉吃一吃就罢了,该守的清规戒律还是要守的。 我们不是和尚吗?小鬼头们问。 贺洗尘放下手中的经书,认真道:等你们长大了,想做什么再由自己决定。由此林和犀没剃成小光头,贺时晴也没打小就成了小尼姑。 如同寻常的小屁孩,这两人也喜欢缠着贺洗尘问东问西。一个问太阳为什么是白色的,一个问月亮为什么是黄色的。好吧,大气层,散射,光子的波长,贺洗尘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一遍。 林和犀似懂非懂,被绕得晕乎乎,贺时晴又问:月亮为什么一直跟着我走? 胡说!它明明是跟着我走的!林和犀也不管什么光量子了,嚷嚷着又和小花姑娘吵起来。 如今贺洗尘想起来还是不由得弯起嘴角。 宝镜,你笑什么呢?贺时晴问。 贺洗尘眨了眨眼睛,道:想起小时候有两个小傻瓜比赛喝粥,喝了八_九碗还不肯认输,结果饱得直不起身,躺在炕上直哼哼。 林和犀瞬间哇一声,眉头一竖较真道:那个时候我喝了十一碗,是我赢了! 呵,你那个叫一碗吗?半碗都嫌多!贺时晴毫不客气地反击。 两人瞬间又吵吵嚷嚷起来,贺洗尘淡定地舀了一勺豆腐,视若无睹。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 酉时,苦禅寺传出苍凉的钟鼓声。在井水里浸泡一整天的西瓜冰凉甘甜,三人各抱着一大块西瓜,泡着热水脚,排成一横,坐在院子中听风吟赏星河。 今天早上那个蔺百晓有些不对劲。林和犀吐出西瓜子,忽然说道。 哪里不对劲?贺洗尘一笑,反问道。 林和犀把泡得红彤彤的脚抬起来,踩在木盆沿,说道:咱这小地方最有钱的就是马家庄的马员外,长得最英俊的是我,突然出现一个有钱又帅的人这还对劲? 贺时晴听他自夸,差点用手里的瓜皮糊他一脸:能不能要点脸? 林和犀见贺洗尘似笑非笑的模样,咳了一下,终于正经起来:最不对劲的一点是,他一个会武功的江湖中人,平白无故地出现在这个小地方,还唧唧歪歪地告诉我们那么多江湖秘辛,要不是心怀鬼胎,难不成是闲得慌? 不是你先问他的,人家有问有答还没理了?贺洗尘为蔺百晓鸣不平,再说了这算哪门子江湖秘辛,充其量也就是八卦流言而已。我看他讲得条理通顺,引人入胜,除了个别描述子虚乌有之外,比茶楼里的说书先生还要妙上几分。 我问他就得答吗!林和犀跳起来,江湖中人横的横,凶的凶,不要命的不要命,哪里有这样好说话的?肯定心怀不轨! 贺时晴顿时哦嚯了一声,斜着眼睛嘲讽:我却不知你从哪里知道的江湖是这样的? 林和犀涨红了脸:那书上写的,说书先生讲的,还、还有梦里梦见的,哪一个不是这样!话没说完,便被贺洗尘按着脑袋坐了下来。 您老人家还真是日思夜想地想要去闯荡江湖啊!贺洗尘啃完最后一口西瓜,好奇问道,既然认为他心怀不轨,你怎么还主动去招惹了? 林和犀不好意思地用脚搅和着木盆里有些凉意的水:哎,要是真遇上些阴谋诡计,趁机一举擒获为祸武林的幕后黑手,岂不风光快哉!他到底也是有恃无恐,仗着贺洗尘在身边便生出横行无忌的自信来。 被倚仗的贺洗尘跟小姑娘面面相觑,异口同声说道: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 夜晚,苦禅寺的禅房里点着一盏油灯,淡淡的檀木香弥漫在空气中。 林和犀思考了许久,终于踟蹰地落下黑色的棋子。清亮的响声让捻着佛珠闭目的贺洗尘掀开眼皮,只看了一眼,便拿了一颗白子落在纵横交叉点上,然后又闭上眼睛,心无旁骛地呼吸吐纳。 林和犀抿唇望着棋盘,举棋不定,脸上不再是平时轻松自如的模样。 盘坐在蒲团上贺时晴运转了一遍《道典》心法后,缓缓睁开双眼,见他还在苦苦挣扎,揶揄道:臭棋篓子,难为宝镜还能和你下得了棋。 林和犀伸出手,闷声警告:观棋不语真君子。 贺时晴哂了一下,不再说话逗他,又阖眼熟悉心法。 过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林和犀终于落下黑棋。贺洗尘照例摸了一颗白子,还没看棋盘,忽然耳朵微动,手指屈起一弹,棋子以破风之势穿破屋顶的瓦片,正中屋顶之人的檀中穴,只闻一声闷哼,便骨碌碌滚下屋檐。 贺洗尘若无其事地复又垂眸。 被吓了一跳的林和犀猛一拍桌子站起身:我靠!做贼做到苦禅寺里来了!贺时晴也怒喝了一句:不要命了!两人冲到门外,却见一个锦绣衣袍的大汉僵着身体摔在地上,动弹不得。 蔺百晓?!林和犀一惊,接着怒目,你果然不是好东西! 贺时晴眉头一皱:蔺百晓 心中叫苦连天的蔺百晓试着冲击肘弯的清冷渊穴道,但真气却宛若遇上固若金汤的城池,一溃千里。 自己还真看走眼了,世外高人喜欢卖菜怎么了?那叫情趣!有眼不识金镶玉 ,活该他马失前蹄! 屋内传来贺洗尘的声音:帮蔺施主解穴。 他要是跑了怎么办?贺时晴担忧地问道。 敢跑下次我点的就是天鼎穴。贺洗尘轻飘飘的一句话让僵硬的蔺百晓瞬间冷汗簌簌。 天鼎穴位于颈侧,按照刚才那和尚的指力和准度,少不得会让他死得透透的,便是回生堂的贺春微也救不回来。 贺时晴听了便放下心来,拿手指头往蔺百晓身上戳去,试了两三遍,还是解不开穴,反倒把人折腾得浑身酸痛。 哎呀!你的澄净指怎么还是这般无用!林和犀嫌弃地一把推开她,用上十二分指力,才堪堪解开贺洗尘轻描淡写的弹指一点。 蔺百晓登时身体一松,刚想拔腿就跑,耳边却响起贺洗尘的警告,硬生生止住步伐。 林和犀与贺时晴见他担惊受怕的模样,默契地相视一笑,接着双手合十,低眉敛目,貌似恭谦,实则幸灾乐祸:施主,请吧! 蔺百晓输人不输阵,把身上的灰尘拍掉,进屋先是抱拳笑道:叨扰宝镜师父了。 这世外高人看着年纪轻轻,但内力浑厚,想必岁数不小,果然驻颜有术! 贺洗尘的眼睛半眯不眯,强忍着困意说道:施主,想来苦禅寺何必做梁上君子,直接告知一声光明正大进来不好么? 蔺百晓语带羞惭:在下自作主张,在宝镜师父面前献丑了。 确实献丑。贺时晴冷不丁说道。 啧!小花你说话委婉点!林和犀轻轻撞了下她的肩膀。 蔺百晓被挤兑得只能赔笑,却见石床上的和尚脑袋一点一点的,好像睡了过去。他的脑筋瞬间活泛起来,脚底抹油刚要开溜,便听世外高人困倦地说了三个字:天鼎穴。他顿时一怂 ,身体晃了一下又晃回原位。 你小子便直说吧,来这想要干什么?贺洗尘手肘撑在棋盘上,撑着太阳穴,眼皮半阖,松懈得浑身都是破绽。 蔺百晓却不敢轻举妄动,忌惮而敬畏地微低下头,答道:宝镜师父,在下并无恶意。 哦?贺洗尘没有动作,语气听不出任何情绪。 蔺百晓手一抖,继续说道:在下乃岐枝馆门下无名小卒,今夜来访,多有冒犯。 怪不得林和犀嘟囔了一声,怪不得这人对岐枝馆的事情了如指掌。 贺洗尘却微微一笑,调侃道:岐枝馆芸香郎是无名小卒,那声名鹊起的华山派新秀也只能算默默无闻了。 蔺百晓腿脚一软,登时躬身恭敬问道:敢问前辈究竟是何人? 岐枝馆一共有八名芸香郎,分管「江湖」和「朝廷」的消息情报,负责记录大事趣事鸡毛蒜皮的小事,地位不低,但在江湖上一直隐秘行事,没几个人知道。 分卷(39) 他们的武功有高有低,但有一点是绝对的,那就是会打交道,既能和狗腿子痞子混熟,也能和文人墨客清谈。总的来说就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来者不拒,好奇心重得连猫都自叹弗如。 当年冼方平就曾被芸香郎痴缠过,就为了打听她已逝师父的生平,连命也豁出去了,其八卦敬业的精神,让人不禁啧啧称叹。陆子元还唯恐天下不乱地瞎起哄,差点没被冼方平放出的蛊虫毒死。 贺洗尘把棋罐捧在手心,一只手捻起几颗白子把玩,光华内敛的黑瞳看得蔺百晓心惊肉跳。 不要紧张,贫僧只在很久很久以前和你们打过交道而已,久不出江湖,不知世事几何。他轻笑一声,问道,你负责的是哪条线?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蔺百晓左右为难了不到三秒,老老实实回道:在下负责的是玄机老人那条线,听闻玄机老人曾途径苦禅寺,便来此一访。 切!你们馆主的恶趣味还真是一代传一代!贺洗尘嫌弃地皱起眉头,还查到我头上来了。下次要来,便从正门进来。我这人胆子小,脾气不好,武功又差,很容易失手,到时不小心打中你的天鼎穴,很难把你救回来。 是!蔺百晓的额头滴下冷汗。 今年的传灯禅会在哪举办? 传灯禅会是佛门最盛大的活动,十年才举办一次,礼佛诵经,斋戒点浴,还有最受瞩目的辩经环节,如果能辩倒所有人成为胜利者,那才是真正的一战成名。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玉郎僧五蕴和尚,便是十年前的传灯禅会胜者。 蔺百晓自然知道这等盛事,连忙道:传灯禅会于七月十五佛欢喜日,在临安府无相寺举行。前辈若要前往,最好现下便出发了。 他偷偷摸摸抬起眼睛去看盘坐在蒲团上的光头和尚,昏黄的灯光笼罩在他身上,别有一种宝相庄严的凛然禁欲感。 虽说比不上玉郎僧,却别有风骨。 蔺百晓胡思乱之际,忽见贺洗尘似笑非笑地瞟了他一眼,眼中满是戏谑的笑意,不像高深莫测的世外高人,反而宛若宛若黑雨中的山鬼,绮丽离奇。蔺百晓心想自己真是昏了头,现下还能如此不着调,也怪不得馆主说,他们八人在外,第一个露馅或者死掉的,除了是他不作二想。 他晕乎乎走到山脚才回过神来,死里逃生捡回一条小命,好奇心却又剧烈地跳动着。 岐枝馆中人,八卦,是他们最大的天性。 蔺百晓迅速掏出怀中的《江湖奇行录》,写道:只见烟雾翻腾,竹影中恍然出现一个人影,长身而立,面如冠玉,目若点漆,一身木槿紫色行衣,腰间一条龙骨白玉带,原来是此地主人龙神阁下! 他奋笔疾书,将灵感记下才长舒一口气。这本《江湖奇行录》可是他的心肝宝贝,等哪天他辞职了,便专心写书,然后到茶楼里说书,只说自己的书! 至于这位老前辈,肯定还要再登门拜访。 *** 翌日,晨光洒进窗台时,贺洗尘才悠然转醒,没有林和犀捣乱,他总觉得这个早上心情格外愉悦,可能会有好事发生也说不定。 他照例给老和尚上了一炷清香,便爬上钟楼撞钟。贺时晴睡眼惺忪从屋子里走出来时,林和犀已经在水井旁刷牙,旁边是一盆给她打好的清水。 草叶子上的白露还未被阳光晒干,一颗颗晶莹剔透,被贺洗尘的衣裳一带,便掉落入泥土中。 你们快点!他喊了一声,一边打开寺门,脚刚抬起,却收了回去。 门前躺着一个锦衣少年,脸上沾着尘土,左手被划开一刀,往外渗着血,看起来大约是被人追杀至此。 大早上的就见血真不像好事发生的预兆。 贺洗尘看了眼他紧紧握在手中未曾出鞘的苗刀,蹲下身将他脸上的脏污擦干净,是个白净英俊的少年郎。 这人,怎么有点眼熟? 第43章 善哉善哉③ 陆未晞睁开眼睛时, 第一反应便是去摸自己的刀。黄花梨木的刀鞘装着开锋的苗刀,卧在床前, 窗前的光照入他清澈的眼睛, 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他记得自己误入一家黑店, 中了迷魂药, 好不容易躲开他们的追杀,最后倒在一家寺庙前。 寺庙? 陆未晞左手上的伤口已经用绷带包扎得整整齐齐,他掀开被子拎起自己的苗刀, 警惕地走出房门。 屋外是一片四方的菜地, 井边的木桶盛着满满的清水,荷叶一样的水瓢浮在水上, 菩提叶子慢悠悠地落下,荡出一圈圈涟漪。 贺小花!放下! 林无诤!松手! 屋檐下的荫凉处,三个人正在吃饭。少年少女的筷子夹住盘子里的同一棵小白菜,互不相让。 喂喂喂,其他的小白菜就不是小白菜了吗?贺洗尘淡定地各夹了一棵小白菜放在他们碗里的米饭上。 林和犀与贺时晴鼓起腮帮子,同时抬起手将筷子下的小白菜伸到贺洗尘碗中。 这个时候倒是挺默契。贺洗尘笑了一下, 忽然转过身看向拐角迟疑地停住脚步的陆未晞。 正午的阳光太过炫目,斑斓的菱形光圈模糊了陆未晞的眉眼,他微眯起眼睛,不禁突生感慨。 真像啊,仿佛下一刻这位小少年会露出惊喜的笑容, 跑过来和他勾肩搭背, 一边说道:老贺!好久不见! 然而, 然而 这不是陆子元,施剑臣也已经走了,丫头和东亭都不在了。 贺洗尘扬起一个笑容,朝陆未晞挥了挥手:哎,先过来吃饭吧。 这位少侠,你为何会倒在我家门前?林和犀嬉皮笑脸问道。 陆未晞捧着贺洗尘给他盛的一碗饭,拘谨答道:在下初入江湖,不慎误入黑店,慌乱之间才逃到此处。 少侠打哪来要往哪里去?贺时晴跟着问道,弯弯的柳眉微蹙,显然有些提防戒备。 陆未晞迅速掀起眼皮又望向自己碗中的白饭,嘴唇动了动,不知如何作答。 你们两个,吃饭!贺洗尘忽然啧了一下,道,小友无须理会,这两人就是闲不住嘴。 陆未晞却放下碗筷,抱拳道:宝镜师父救我性命,在下也不应有所隐瞒。他顿了一下,朝林和犀与贺时晴点了下头,在下陆未晞,家父乃万剑山庄庄主。一个月前在下出门历练,途经此地,要往临安府去。 贺洗尘也放下碗筷,含笑问道:陆子元是你何人? 陆未晞奇怪了一下,仍旧答道:乃在下高祖父。 哈哈哈哈!贺洗尘突然拍着桌子大笑,把三个小孩笑得莫名其妙。 那个恐婚的陆子元也有玄孙了,还是一个使刀的玄孙,真真叫人感到岁月如梭,岁月无情,岁月不饶人啊。 宝镜,你怎么了?林和犀问道。 没什么。贺洗尘止住笑意,给陆未晞夹了一棵小白菜,陆施主,我瞧我与你有缘,便在此地养好伤再出去历练吧。 陆未晞被他亮晶晶的眼睛一瞧,有些不自在地道了声谢。 这位宝镜师父委实是个好人,他在家里从没见过这样和煦体贴的人。那个山庄冰冷萧索,只有一层不变的寂静,连落叶都带着股锋利刺骨的剑意。 那敢情好!我和小花过了这么多年招,早就腻歪了!我们来切磋一下!林和犀首先兴致冲冲地说道。 哼!贺时晴不屑地白了他一眼,也对陆未晞说道,我们先来! 贺洗尘默默撇过头错开陆未晞无措求救的眼神,嘴角不禁一抿,怀念地笑了笑。 那是许久许久之前的时光了。 夕阳悬在城墙的旗帜旁,周边是燃烧起来的晚霞,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施剑臣推着轮椅,沉默着,听贺洗尘和陆子元瞎唠嗑。 老贺,你不进去看看丫头吗?陆子元的双手枕在脑后,一路踩着透过屋顶的日光前进。 贺洗尘笑了一下:我只是恰好路过,便来瞧上一眼,见她平安喜乐,便无须现身了。要是被她相公看见,恐怕又要打翻醋坛子。 哈哈,那人犟是犟了点,对丫头却是不错,生怕没看紧就被别人叼走了!陆子元摸着下巴,也就丫头降得住他! 身后推轮椅的施剑臣闻言也不禁弯起嘴角,说道:虽说如此,丫头姑娘还是很想见你的。 贺洗尘回头朝他呲了下牙:不行,见太多,便舍不得道别了。 切!你又要去哪里鬼混?陆子元不爽地搭上他的肩膀,我也要去!家里头催婚催得紧,我算是怕了! 贺洗尘斜了他一眼:我要和小方平儿去鬼混,你堂堂武林盟主不好凑活吧? 我的剑法已经遇到瓶颈期,最近恰好也在寻求突破,若不嫌弃,便让我也一同游历。施剑臣却认真地按上腰间长剑。 哈,听说无相寺的十里莲花潭开了,咱们便去瞧瞧能不能悟出什么禅道来。贺洗尘甩开陆子元的手,你快点回家去成亲!孩子摆满月酒时,我和剑臣一定登门拜贺! 陆子元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忍不住打了个抖,捂着耳朵嚷嚷:太可怕了!太可怕了!贺洗尘你再说话,我就把你打晕送到倚春楼姑娘们的床上! 贺洗尘挑眉,忽然不怀好意地给施剑臣使了个眼色。施剑臣跟着这厮,早就对他的鬼心思熟悉得不得了,瞬间长剑出鞘,两人一齐攻向陆子元。 帮老庄主逮回不听话的儿子,你说能不能得到些赏银? 一片金叶子总还是有的。施剑臣难得应声。 陆子元气急败坏骂道:你们两个没良心的混蛋!我就值一片金叶子? 贺洗尘沉吟了一下:那,一片银叶子? 三人从暮色将斜打到明月高悬,最后躺在城中最高的屋顶上,或眼眶乌青,或嘴角带红,或肋骨疼痛,喝着不算多好的小酒,有一搭没一搭地谈天说地。 如今想起,却是故地不见故人影 ,唯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 夜晚,星河满天,凉风拂过炙热的大地,吹得苦禅寺里的菩提古树沙沙响。蔺百晓忐忑地推开寺门时,大雄宝殿里面的长明灯添满灯油,孜孜不倦地燃烧着。 他绕过钟楼,却见院子里四个人一字排开,泡着热水脚,啃青瓜啃得不亦乐乎。 明天去市集上记得买西瓜。贺时晴叮嘱道。 嗯。林和犀闷闷不乐地应了一声,他刚才只用一只手和陆未晞切磋比武,虽然胜了,却是险胜。他本来还有些志得意满,如今被一个小他两三岁的小破孩敲醒警钟,自然有些心不在焉。 贺洗尘知道他心中所想,也不点破,见蔺百晓来,从热水中伸出红彤彤的脚丫,绷直了脚尖往旁边一勾,勾来一条板凳。 蔺施主,厨房有热水,自己去倒。 蔺百晓还迷糊着,愣愣地嗯了两声,竟也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走到厨房才懊恼地拍了下自己的脑袋。却听院子里又传来贺时晴的呼唤:蔺施主,锅里还蒸了一笼地瓜,顺道拿出来吧! 大晚上的也不怕撑着! 蔺百晓心想这个寺庙里的人怎么个个都这么自来熟,一边吐槽一边挽起袖子,左手提热水右手抱着一笼屉地瓜,踏出门槛的时候便听他们在聊哪一家饭馆的素菜好吃。 素悦轩就很不错!太白楼的清炒栀子花也很雅致,得月楼的枣泥拉糕也甚好! 他看了眼手中的地瓜,眉飞色舞的神色瞬间塌了下来。 蔺施主,到这边来!贺洗尘朝他喊了一声。蔺百晓连忙应了一声,将笼屉交到贺时晴手中,这会子倒不嫌自己也自来熟了,鞋子飞满地,双脚浸入热水中顿时舒服地叹了一口气。 中午蒸的红薯,放到现在已经凉透。习武之人,消化能力都好,切了一下小磋,个个都有些饿了。笼屉里头躺着皮薄肉甜的红薯,一口咬下去那叫一个香糯,谁会在意是凉还是不凉? 小花,给我一个。林和犀叫道。 给!贺时晴头也不抬随手一扔,正好扔进他怀里,见者有份。 最后每人手里都捧着一个地瓜,一起听蝈蝈不停地叫。 未晞小友,你方才说你想参加金试?贺洗尘想起什么问道。 是。陆未晞点头,我一路琢磨也琢磨不出怎样才算历练,便想着至少扬名天下总是没错的。 这位少侠是?蔺百晓提高声音问道。 在下陆未晞。 蔺百晓差点把地瓜扔出去万剑山庄少庄主!好家伙!万剑山庄百年前便逐渐退隐江湖,只每一代传人会出来行走江湖,堪称打着灯笼除了影子再也找不着第二个! 职业素养极高的蔺百晓也顾不得红薯了,从怀里掏出《江湖奇行录》:可以问陆少侠几个问题吗?在下蔺百晓! 陆未晞还未曾见过这阵势,下意识地看向贺洗尘。 啧啧,瞧瞧这眼神,陆子元可没露出过这么良善可欺的表情。贺洗尘心里再次损了一下老友,清了清喉咙不咸不淡说道:天鼎穴。 蔺百晓瞬间苦下脸,把书收回怀中:前辈,我就说说而已。 哎,也不是不让你问,这皓月清风的,热水脚泡着,地瓜吃着,小酒喝小酒没喝着,怎么忽然提这么扫兴的事。贺洗尘安慰道,你先跟未晞小友混熟了再说呗。 到时你就不拦着?蔺百晓委屈巴巴地问道。 我拦着干嘛?我闲得慌?贺洗尘嗤笑一声。 蔺百晓这才扬起嘴角,唇上的胡须也跟着一抖一抖。他咬了一大口地瓜,心中想道也不比太白楼的清炒栀子花差嘛。 林和犀已经把手里的红薯吃完,伸长了手臂从贺时晴那里又摸了一个红薯,问道:宝镜,我们今年还要不要去传灯禅会? 自然,了悟就盼着能去聆听一回佛音。贺洗尘从水中抽出双脚,踩着木屐走到旁边的古树下折了一枝菩提树枝,不甚虔诚地念了声,阿弥陀佛。 分卷(40) 了悟是苦禅寺上一任住持,出家前是个屠户,有一天忽然大彻大悟,跑到破败的苦禅寺出家为僧。做了和尚依旧俗得很,满口脏话,粗鲁不堪,却把宝镜小和尚捡回来养大成人。知道有传灯禅会这回事后,便一直攒钱想去瞧上一眼,却老得走不动道了。 十年前贺洗尘抱着他的骨灰坛,带着林和犀与贺时晴赶往在台州府举行的传灯禅会。那时小白毛身子骨弱,东跑西跑吃不消,半道生了场大病,在临安府耽搁了半个多月。等到了台州府,禅会已然结束。 那我明天去西街口雇辆马车。林和犀转了转眼珠子,陈八叔家的价格最实惠。 我今晚把包袱收拾一下。贺时晴说道。 贺洗尘笑了一下:不急。又对陆未晞说,你若是对我们三人放心,便一道去临安府吧,路上好有个照应。 陆未晞郑重地点头:宝镜师父,我会保护你的。他没看出来贺洗尘会武,甚至一心以为林和犀的功夫都是在别处所学,还想着要去讨教上几招。毕竟在他的印象里,和尚只会吃斋念佛,打坐敲木鱼,手无缚鸡之力。 说不准谁保护谁呢!贺时晴低声嘟囔了一句,见他看了过来,哼了一声撇过头不想搭理,头发上的银簪在月下熠熠生辉。 哎!哎哎!那我呢?蔺百晓指着自己的鼻子问道。 贺洗尘把菩提枝揣在怀里,慢慢踱了过去,笑道:你?你就在这里继续找你的玄机老人。 第44章 善哉善哉④ 万剑山庄很有钱。 当年陆子元一掷千金为东亭赎身, 壕气可见一斑。如今陆未晞出来历练,单是普普通通的一套锦衣, 上面便织满金线。别人的钱袋子里装的都是铜板碎银, 他可倒好, 除了银票没别的。 哥哥!未晞哥哥!贺时晴难得嘴甜, 抓着陆未晞的袖子小心翼翼道,我不是故意对你凶的。 陆未晞哪会应付,右边却来了一个林和犀, 大喇喇搭上他的肩膀:贺小花, 你丑恶的嘴脸我们未晞贤弟早就看清了,还想狡辩! 林无诤!你不要脸! 贺小花!万万没想到你为了抱大腿竟如此厚颜无耻! 两人又杠了起来, 指着对方的鼻子开始互爆糗事,囊括了他们相处的十几年光阴。 陆未晞插不上嘴,想拉架也无从下手。忽然有人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膀,却是贺洗尘逆着微光朝他撇了下头。 宝镜师父,他们 无事,习惯就好。贺洗尘把人带到菩提古树下, 浓绿的翠色下隐约可以听见那俩不让人省心的小破孩的掐架声和痛呼声。 未晞小友,你的手臂恢复地怎么样? 大好了。陆未晞道。 如此,便可以启程了。贺洗尘轻笑,从袖子中拿出一个荷包,你拿着这些银子去找无诤, 让他和小花去雇一辆马车。 陆未晞接过陈旧的荷包, 点头应允下来。 真乖。贺洗尘比他高一点, 揉了揉他的脑袋,那俩孩子闹腾归闹腾,但本性不坏,你若是愿意,也可以跟着去看看。历练,总归是要看多些东西。 陆未晞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望着他的背影缓缓走远,没能将心中的疑惑问出口我们无亲无故,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确实是好的。陆未晞在万剑山庄,目之所及,除了冷冰冰的剑,便是面无表情的父亲。他的叛逆无声却坚决,一手苗刀耍出传承剑意,疾速凌厉,势如破竹。向来严厉的父亲却没说什么,隔天就给他收拾好包袱,踢下山闯荡江湖。 陆未晞忽然拍了下自己的脑袋,想道宝镜师父慈悲为怀,一定是看我孤身一人,才会处处照料,你可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再说了,问又如何,宝镜师父肯定会答与我有缘。缘法如此,能遇上宝镜师父只须庆幸着,哪里需要想东想西。 他恍然大悟过来,捏着荷包找到林和犀与贺时晴,说清来意,两人才松开揪耳朵捏鼻子的幼稚行为,和他勾肩搭背地下山雇马车。 陆未晞,我跟你说,陈八叔喜欢喝酒,等会儿咱顺道去买点酒。不用多好,给他过过酒瘾就行了。林和犀一边给他科普,一边和路边的翠翠姑娘打招呼,翠翠姐,今天头上簪的花真好看! 又搂过陆未晞和贺时晴的脑袋,低声说道:翠翠姐对宝镜有意思! 可是宝镜师父是和尚啊!陆未晞惊讶地瞪大眼睛。 这算什么,少见多怪!贺时晴道,你去菜市场逛一圈,随手拦住个未婚姑娘,十有八九也是喜欢宝镜的。 陆未晞皱起浓黑的长眉:可,这 哈!咱们宝镜向佛之心坚定得很!林和犀好笑地睨了他一眼。 陆未晞垂下眼皮,心想也是,红颜枯骨,怎么比得上西天极乐。这就是所谓的红尘历练吧! 他抬起眼睛,却忽然定住。 怎么了?贺时晴问。 陆未晞声音低沉:小花姑娘,我好像看到伤我之人了。 哪个哪个?林和犀瞬间凑了过去。 前面那个戴着帽子、约莫五十岁的男人。陆未晞指了过去。 笨啊你!贺时晴拍下他的手,被他看到了怎么办! 两人一个抱着陆未晞的左手臂,一个抱着右手臂将他拖到墙根后,只露出一双眼睛鬼鬼祟祟地看向茶摊那边七八个大汉和一个涂脂抹粉的半老徐娘正在喝茶解暑。 你确定那一撮人是黑店里的人?林和犀问。 确定。陆未晞答,我看得很清楚,黑店掌柜的脖子那里长了一块红疤。 贺时晴数了数:拖家带口的,看来你上次找他们不着,便是怕东窗事发,暂时出去避了下风头,现下见无事发生,又大喇喇地回来了。 陆未晞瞧了她一眼,道:小花姑娘好生厉害。 明眼人都瞧得出来的事。贺时晴理所当然说道,咱们要怎么办?话本子上常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眼下要去哪里找刀? 我的姑奶奶哎!别动不动就说这么血腥的事,好歹要替宝镜修修口德。林和犀揪了一下她的发髻,贺时晴虽然心中不爽,但想着贺洗尘,忍了忍没有还嘴。 陆未晞说道:此事还是不要把两位牵扯进来,我自己解决即可。 你这说的哪门子话!林和犀瞪眼道,让宝镜知道了恐怕要罚我俩抄上一百遍佛经! 他们这边还在嘀嘀咕咕地商量着,茶摊边的几个人却结好账 ,看样子要走了。 罗里吧嗦些什么!咱们好歹也算半个江湖人,可不能坐视不理。贺时晴看不下去他们推来推去,拧起两人的耳朵问道,把他们拉到小巷子里套麻袋,干不干? 陆未晞与林和犀揉了揉被拧得通红的耳垂,同时点头:干! * 天气炎热,晒得老黄狗蔫头耷脑的,吐着舌头无精打采地趴在树荫下。玉壶村村口简陋的凉棚里,贺洗尘头戴宽沿幕篱,轻纱挡住酷暑的烈日,身边放着两三个包袱,桌子对面的蔺百晓不住地扇着扇子,热浪滚滚,反而流了更多汗。 小花姑娘他们怎么那么慢?他也要去临安府,正好顺路,便腆着脸凑了上来。岐枝馆中人,有什么比活生生的情报(八卦)摆在面前,却求而不得更加痛苦! 贺洗尘隔着白纱瞥了一眼村口:大概是遇到什么好玩的事情了。 蔺百晓撇了撇嘴,欲言又止。 眼下只有他们两人,他压抑了几天的好奇心更加热烈,迫不及待地想弄清楚眼前这个光头和尚的来历。但囿于贺洗尘的「天鼎穴警告」,一直像只猫一样处于伸出爪子试探又猛地收回的状态,往返几次,纠结得让贺洗尘都有些难以忽视。 你想问什么?贺洗尘无可奈何说道,见他眼睛一下子亮起来,叹了口气,问吧。 蔺百晓直接摊开《江湖奇行录》,舔了舔毛笔尖:请问前辈高寿? 三十有六。 哦,三十有蔺百晓写字的手一顿,前辈,你确定不是六十有三? 贺洗尘只是笑,蔺百晓瞬间低头,下笔流畅:三十有六!一边写一边心想,这句前辈真是叫亏了! 不知宝镜师父师从何派? 从今以后,你便是长生崖首座。 御风岛几百年年来轻功最烂的岛主!把我的老脸都丢尽咯! 你若是敢用自己的一身武功为非作歹,我便废掉你的武功,挑断你的经脉,将你逐出师门! 贺洗尘数着念珠的手微微颤了一下,又继续一颗一颗拨下去。 无门无派。 蔺百晓心中惊异。学武可不是容易事情,特别是修炼内功心法,没有明师指导,一个不慎走岔了气,落个残废也不是没发生过。 宝镜师父他还待继续问下去,却见贺洗尘摆了摆手:小花儿们回来了。 尘土飞扬的路口,林和犀驾着马车,神采飞扬地挥舞着鞭子,两侧的贺时晴和陆未晞也兴高采烈地好像凯旋的将士。 林和犀跳下马车,迎面飞来一个瓷罐。 几十岁的人了还是不长记性! 嘿嘿!宝镜!林和犀抹了自己一脸白玉膏,献宝一样说道,你不知道我们做了什么好事! 贺洗尘拍了下他的额头,从袖子里拿出一袋糖炒栗子,放到陆未晞手中:和小花分着吃,无诤上火,让他闻闻就好。 用麻纸包好的糖炒栗子还有些暖手,陆未晞从未碰过这样的小吃,不由得新奇地盯着里头黑乎乎裂出一条缝的栗子一直看。 栗子是用来吃的,不是用来看的。贺时晴摸了一颗,掰掉壳送进嘴里,见他还是一动不动,无奈地给他剥了一颗,然后拐了个弯,送到贺洗尘唇边,宝镜,今天的糖炒栗子很好吃。 林和犀也偷偷摸摸地拿了几颗栗子,蹲在凉棚边吃得美滋滋。 几个人一边把行李搬上马车,一边手舞足蹈地讲述刚才的英勇事迹。 所以,你们把人家拖到小巷子里揍了一顿,然后送到衙门去了?颠簸的马车摇摇晃晃地驶出玉壶村,车中三个小孩言笑晏晏,车外贺洗尘和蔺百晓各坐一侧。 对啊。贺时晴轻轻摇着扇子给贺洗尘扇风。 陆未晞问:宝镜师父,我们可有做得不对的地方? 没有没有,做得很好,最后把他们送去蹲大狱简直堪称点睛之笔!贺洗尘赞不绝口,蔺百晓却忍不住道:这不合规矩啊,江湖事从来江湖了,从没听过把人送去衙门的。 三个小孩顿时噤声,面面相觑。贺洗尘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蔺百晓瞬间捂住脖颈的天鼎穴。 蔺施主可能误会了,我们不是江湖人,不知道那些劳什子规矩。贺洗尘低眉敛目,说出来的话却不太客气,我只问你,开黑店是不是犯法? 蔺百晓被车里三双眼睛盯着,心理压力骤增,只能点了点头。 如果当时未晞小友没能逃出来,是死是伤还不好说。我知道按你们江湖规矩,那只能活该他倒霉。他要是侥幸活下来,去寻仇在江湖来说也是无可厚非。贺洗尘将念珠套在蔺百晓手腕上,继续说道,然而犯法就是犯法,他违反了这个国家的法,那便必须接受惩罚! 明其法禁,察其谋计。法明,则内无变乱之患;计得,则外无死虏之祸 。江湖是江湖,可江湖也在「法」的范畴内。 蔺百晓听不太懂,却也大致明白他的意思,神色逐渐严肃起来,沉思了一下,郑重抱拳道:前辈沅芷澧兰,心思明澈。人人只道江湖快意恩仇,却不知其中腥风血雨。江湖中人以武犯禁,却还洋洋得意者,不知凡几。说来惭愧,若不是宝镜师父点醒,恐怕我还是个糊涂人。 宝镜师父,受教了。陆未晞也恭敬地说道。 想来前辈的佛法也一定高深玄妙,传灯禅会必定可以一鸣惊人。蔺百晓话说了一半,却见刚才还在侃侃而谈的贺洗尘咳了一下,阿弥陀佛着闭上眼睛。 哈哈哈!你们别被他骗了!林和犀猛地爆笑出声,宝镜这家伙四书五经倒是背得滚瓜烂熟,但佛经,不谦虚地说,一刻之内我能把他辩倒! 哎,佛经我倒也全背了下来,但是贺洗尘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我不求来世,于我而言,佛祖和菩萨便如红颜白骨,心中无佛,哪能入得了佛门?也就摆摆样子,等哪天腻了便还俗,去、去他一时想不出。 去大漠,听说那里的胡姬跳舞十分好看。林和犀突然开口。 不,还是去巴蜀,天险之地,肯定如李太白所言难于上青天!贺时晴也说道。 贺洗尘忍不住笑了一声,温声道:锦绣山河,哪里都去得! 第45章 善哉善哉⑤ 关中何家经营的威武镖局在江湖上很有名气, 在官府里头也挂了个名号,黑白两道都有人, 家大业大, 走镖的只要亮出威武镖局的镖旗, 路上的蠡虫轻易不敢动鬼心思。近日何家出了件大事, 走南闯北的镖师都秘密收到消息,自家唯一的千金小姐丢了! 何家这一代只有一个小姑娘,名「何妨」, 长得那叫一个标致, 是典型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养在深闺中的娇儿。她的父母把关中所有年轻俊彦的画像送到她面前,却没一个入得了她的眼, 婚事一拖再拖,如今也有二十二岁。何总镖头也急了,直接放出消息,要给女儿择婿,隔天一向温顺柔婉的小妨儿便消失在闺房中。 一袭松柏绿直裰的清秀书生背着行囊,低头匆匆路过市街。 分卷(41) 何妨第一次做这么出格的事情, 心虚得慌,手心都被汗湿了。她心里怕极,但也有种无端的欢欣畅快。 她要去西湖一趟。去找个人。找不着便认命,回来成亲。 一切就像话本里、戏台上发生的绮艳美梦,十年前她跟着娘亲去西湖避暑赏荷, 被人群冲散, 差点被拍花子拐了, 幸而被一个戴着斗笠的男人救下,才免去一场祸事。 何妨其实有些忘记那年的夏天西湖是怎样的风景,唯独记得他身上的海青广袖袍,脖子上垂下来的佛珠,和淡淡的檀香气息。 宽大的斗笠遮住男人的半张脸,只露出方正俊秀的下巴和红唇,小何妨被他抱着,走出人潮,只留下一串冰糖葫芦和一把黄色的油纸伞。西湖的七月从此只是十二岁那年懵懵懂懂的相遇相拥。 说起来也荒唐得很,何妨糊糊涂涂地过了二十几年,临近成亲,才猛然生出我得去再见那个人一面的思绪。她不知道他的名字,不知道他的长相,就算面对面,可能也认不出来,但何妨总想着,不去找找看的话 ,她肯定会后悔莫及。 水路陆路,何妨乘过牛车驴车,挤过船渡,抱着陈旧的油纸伞,一路向南。 鸿宾楼的生意十分红火,特别是晌午,座无虚席,跑堂的忙个不停,连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扑面而来的烟火气息让何妨不自在地缩了下肩膀,店小二殷勤地给她引路,找不着半张空桌子,只能哈腰赔笑道:委屈公子和别人拼一下桌了。 无事无事。何妨忍不住后退一步,店小二又带着她穿来绕去,最后到了窗边一桌坐着五个人的八仙桌旁,两句三句打好交道,眨眼间便只剩下她一个人。 何妨有些发窘,难为情地坐到其中唯一的姑娘身旁,却缓过神来自己做男儿打扮,这等行径委实有些孟浪了些,刚想起身,却被小姑娘拉住手腕。 坐下便坐下了,还要去哪里?贺时晴眼尖,自然看得出眼前这个瘦弱的书生是位女公子,也不拆穿,只给她倒了杯茶。 蔺百晓接过贺洗尘等人摘下的帷帽放到墙边,一边擦汗一边问道:咱们能同桌而食,也算有缘,不知公子高姓大名? 没想到蔺施主也会说「缘」了。旁边的贺洗尘调侃道,朝何妨点了下头,贫僧宝镜。 他应当也是个僧人。何妨心中暗想,目光不禁细细地描摹着对面浅笑的贺洗尘,接着忍不住叹了口气好像长得是他这个样子,又好像不是。 看来公子是不肯先说了,那在下便抛砖引玉。蔺百晓也不怕冷场,直接抱拳道,在下蔺百晓,临安人氏。 何妨这才急急学着他的样子抱拳:我在下她瞄了一眼脚边的油纸伞,忽然道,在下许仙。 咳咳!贺时晴呛了口茶,其余人更是憋着笑意,纷纷望向林和犀那边。 百无聊赖的林和犀本还躲在帷帽下偷偷啃着糖炒栗子,毕竟路上的栗子都被贺洗尘没收起来,眼下才从陆未晞那里骗来几颗,当然得快点吃掉,要不然就被贺小花抢走了。 猛地听到许仙这个名字时他也有些懵,见其他人都是看好戏的模样,也只能无奈地把栗子囫囵吞了,在众人调侃的眼神中慢慢摘下帷帽,银白的发丝衬得皮肤透明一般,迟疑道:在下,白娘子? 那一头白发在人群中确实惹眼得紧,黑蒙蒙一片望过去只得他的白头和一颗光滑明亮的光头,能不惹眼么? 林和犀郁闷地掰开一颗栗子塞到嘴里,忽听贺洗尘一本正经说道:不巧,贫僧法海。 那我,贺时晴眼珠子一转,我是小晴青! 蔺百晓忍俊不禁,他早知道苦禅寺里的三个怪胎从来不按常理出牌,却愈来愈觉得他们有趣味得很,想想就算只和他们做个朋友,一辈子也不会无聊。 在下在下口拙的陆未晞抱着拳,踟蹰不定,憋不出一句话。 未晞,他叫陆未晞。贺洗尘给他倒了杯茶水,戏谑道,你也是,说不出来就不要勉强。 何妨被他们这一通接梗臊得满脸通红,不知如何是好。 好了啊!蔺百晓敲了敲桌子,开玩笑归开玩笑,可别当真了!许公子,你别瞧他们不着调,其实没有恶意。 贺时晴与林和犀见好就收,一块给何妨掬了个礼:许仙公子,是我们无状了。我叫林和犀,不叫白娘子。 我叫贺时晴,是小花不是小青。 何妨红着脸回了个礼,支支吾吾说道:是我有错在先,我我也不叫许仙,我叫何妨。 蔺百晓眉头瞬间一跳,还没做出什么动作,便见身边的和尚指了一下他的天鼎穴,瞬间便怂回原位。贺洗尘并不知道何妨的真实身份,只是看这家伙心动坐不住的模样,便能猜出个七七八八肯定又是哪位江湖高人的后辈。 他却不想打扰现下的和睦相处,也无意探听这位女公子隐瞒的秘密,只喝了一口清茶问道:是「鬓微霜,又何妨」的何妨? 然也。何妨点头,冁然而笑,也是「何妨吟啸且徐行」的何妨。 何妨到底只是个未经世事的小姑娘,被一群老狐狸和小狐狸包围,不用其他人套话,三下两下几乎就把自己的所有事情都抖了出来。 你想去找人?贺时晴问。 对,何妨捏着衣摆道,不过也不知道找不找得到。 陆未晞道:十年时间太长,人海茫茫,你又不知他长相,如何去找? 何妨也想过这个问题,摇头道:我只去西湖看看,找不到便罢了权当是个念想。 你这小妮子,孤身在外叫我们如何放心?蔺百晓话刚出口,便懊恼地拍了下自己的嘴巴,哎哟这张嘴怎么就是管不住话! 何妨顿时明白在场诸位早已看透她的伪装,羞窘地低下头,雪白的长颈慢慢泛起红意。 贺洗尘摆摆手,道:你一个姑娘家确实要小心一点。江湖险恶,你一路走来没遇到麻烦,也是好运,但切不可掉以轻心。 他们一行中有太多男人,贸然提出同行,恐难以取信于人。贺洗尘倒也不是沽名钓誉之辈,径直问道:从这里到临安只差一段水路,你安排好行程了么? 何妨从包袱中翻出一张凭证:我打听过了,今晚有一艘画船会驶去临安的永乐港。 你看看,这就不懂规矩了吧!蔺百晓首先啧啧地皱起眉头。 林和犀道:小何姑娘,我们要是坏人,你拿出这张票证来岂不是送羊入虎口? 何妨却笑道:家中往来甚多江湖人,我没其它本事,但看人总还是差不离的。几位皆是正派刚正之人,不会害我。 小丫头,难不成坏人还会在脸上写「我是坏人」不成?你们也听好咯,江湖险恶,知人知面不知心,一个不慎可能就掉别人套里了!蔺百晓抹着自己的胡须给几个年轻人传授江湖经验,江湖中人,哪能没点保命的技巧,今天我便教你们一点独门秘籍,那就是,该怂就得怂,千万别逞一时意气把命给作没了! 没见他出场才几章,就怂了多少回了? 贺洗尘低笑出声,蔺百晓眼睛一瞪,问道:宝镜师父,前辈,难不成我说的不对? 那模样好像他敢说一个不对便要冲上去和他拼命,但依他该怂就怂的性子,可能也只是做做样子。纸做的老虎,只要贺洗尘瞧上他一眼,里头的底气便通通跑光了。 贺洗尘却止住笑意,灰黛色的瞳仁中满是揶揄打趣:话糙理不糙,这是蔺施主的大智慧,让你们白捡了还不快点谢谢蔺施主! 蔺百晓难免高兴起来,面上却白了他一眼,拿过何妨的凭证看了看:倚春楼的画船?小何姑娘,你还真的叫人坑了。 林和犀噗嗤一声弯腰捧腹大笑出来:倚春楼?我的妈呀哈哈哈哈! 这,这是为何?何妨不解地问道。 金粉描写的印花凭证散发着淡淡的兰花香气,贺时晴一边摆弄,一边答道:你不知道倚春楼?倚春楼是江南最大的销金窟,风月之地。陆未晞显然也有所耳闻,脸上登时浮起红晕。 贺洗尘抿唇笑道:也无妨,倚春楼不尽是声色犬马,你上了船,便待在房间里,谁敲门也不开,明天天亮下船即可。 蔺百晓阴阳怪气道:没想到宝镜师父如此精通此道。 耳闻而已。贺洗尘没有说谎。东亭在时,偶尔会和他说起这些事情,包括楼里的不幸之人,姐儿们的胭脂盒花样,头上金钿银篦浸染的泪水。 何妨脸皮子薄,红着耳根子说道:要不,我还是等等吧,不赶这么一点时间。 蔺百晓却贼兮兮地摇了摇头:且慢,浪费银子做什么?这凭证可没办法退。我想,我想啊,不如咱们也一起去看看倚春楼的风花雪月。 *** 装饰华美的画船停靠在码头上,只剩最后一刻便要启程。远远地走来六个戴着帷帽看不清人脸的船客,只瞧衣着,却是一半富贵一半贫,怪异得很。 蔺百晓大摇大摆地走在前头,衣摆无风自动,颇有几分恣意潇洒的豪情。 船上凤箫声动,笑语盈盈,陆未晞板着一张脸,僵硬地几乎迈不出步伐,反观小白毛和小花姑娘,却是跟进了大观园似的,也不犯怵,这边看看那边瞧瞧,几乎要把船拆了。 贺洗尘笑盈盈地看三个小孩互相拉扯着进了画船厅内,转头与何妨轻声道:你跟在我身边,莫要害怕。 或许是受这地方纸醉金迷的影响,蔺百晓有些显露出浪荡的本性,轻佻问道:宝镜师父,你来这种地方不怕佛祖怪罪么? 噫耶,佛祖恐怕还治不了我的罪。贺洗尘不动如山,说出来的话却不像一个僧人该有的虔诚。 蔺百晓顿了一下,摸着自己的脑袋心想,这和尚还真怪异,似佛非佛,嘴上念着阿弥陀佛,一身内力却有点儿道家的影子,怪哉! 何妨只道:宝镜师父,你也得好好待在房中,莫要出去,要不然被别人看见了,还以为你破戒了。 贺洗尘对她的担忧只笑了笑:清者自清,再说了,我做事,依凭的准据不是别人的指指点点,道听途说。 何妨抬头与他平和的眼睛对视,讷讷道:毕竟人言可畏,众口铄金。 贺洗尘故作烦恼,见小姑娘露出伤心失望的神情,才悠悠说道:壁立千仞,无欲则刚。我对其他人本就没有任何期待,自然不会为他们的指责痛苦。 如果连朋友、亲人都不相信你呢? 贺洗尘皱起眉头,悲叹一声:那他们就不是我的朋友了。 他们一边说话,一边踏进画船,迎面是鎏金铄银、艳而不糜的场景。 林和犀的白头在人群中就像黑暗中的炽热灯泡,闪闪发光。进来不过一刻钟,他便靠着稀奇却俊俏的外表和抹了蜂蜜似的嘴获得了姑娘们的青睐,左拥右抱,好不快活。 陆未晞靠着柱子,一副生人勿近的冷漠表情。贺时晴才不管他俩,见贺洗尘进来,忙跑过去拉他的手:宝镜,那边有位置! 倚春楼几时来过和尚,还是个颇为俊朗的和尚,身着灰色布袍,温润谦谦,泰然自若。 客人们不禁一边咋舌一边指点,却见姑娘们拥了过去,把和尚推上正中间的高台。高台两侧是琴师鼓伎,蓝衣舞姬露着两条雪白的大腿和手臂,在明亮柔和的灯光下起舞。 宝镜师父!宝镜师父!何妨急得差点哭了出来,旁边的蔺百晓却笑道:不怕,咱们有好戏瞧了。他想了想,还是放下手中的酒杯,拿出《江湖奇行录》,准备把这一段逸事记下来,好嘲笑贺洗尘几句。 林和犀乍一看贺洗尘出现在台上,神色变化莫测,最后停留在哭笑不得上。贺时晴更不用说了,差点气炸肺管子,却被林和犀拉到陆未晞那边,不怕死地搭着她的肩膀道:小花,这可太好玩了! 台下众人纷纷起哄,台上的僧人却双手合十朝舞姬行了个礼,接着一声鼓动,急促的鼓点一下一下地敲在人们心头。琴师手指一拨,靡靡之音倾泻而出。 蓝衣舞姬的手臂宛如玉石,流转出万千姿态。她的舞姿挑逗却不露骨,好像隔着一层面纱,雾里看花,反而更加摄魂夺魄。 贺洗尘低眉敛目,不为所动。 台上这一幕确实十分有吸引力热情似火的舞姬,明净如水的僧人,若即若离的舞,蛊惑人心的乐。 蓝衣舞姬裙上的流苏旋转着,流光溢彩,绚丽夺目,随着最后一声鼓点,舞姬突然倒在贺洗尘身上,妩媚动人。 贺洗尘拦住她的细腰,庄严的僧袍和俏丽的水袖缠绕在一起。 和尚,你动心了?舞姬圆润的眼睛一眨不眨,执着地和那双不起波澜却带着春日般笑意的瞳孔对视。 贺洗尘笑了一下,不置可否:施主,是你的心动了。他小心地将人扶起,缠绵在一起的灰和蓝最终分离,最后毫无留恋地抽身而去。 第46章 善哉善哉⑥ 倚春楼的画船系满薄纱, 柔婉缥缈,顶楼檐角悬挂着一串红灯笼, 在浑浊的江水上倒映出飘动的丽影。江风裹挟潮湿的水汽拂面而来, 相比起一楼的喧嚣, 二楼隔出来的雅座更加素静一些。 两个小姑娘窝在角落里嘀嘀咕咕, 好像在讨论哪一家的胭脂水粉好用,哪一种眉黛画出来的颜色最好瞧。陆未晞安安静静地用干净的棉布擦拭苗刀修长的刀刃,神色严肃而认真。 明日巳时大约便能入港了。蔺百晓背靠栏杆, 面上有些闷闷不乐。 上一次到临安府还是十年前, 也没好好玩上一圈,这一次我非得把临安逛遍了不可!林和犀拍了拍胸膛, 那里放着一个钱袋,是他这些年所有的积蓄。 贺洗尘从桌上抓起一颗青枣,也不吃,就捏在手指间不住把玩,轻声问:蔺施主,船上是不是还有不少江湖中人?比如, 华山派他走下高台时,远远看见一个腰间挂着长剑的剑客,脚步声极微,身法有点儿施剑臣的影子。 分卷(42) 蔺百晓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问:宝镜师父怎么知道?又恍然, 也是, 宝镜师父眼力超群, 想必也能看出各门各派的身法。他弯下身暗道,就你和那小姑娘纠缠的时候咳!华山派这一代最优秀的年轻弟子也上了船。 他姓甚名谁?贺洗尘颇感兴趣。 说起来那人与宝镜师父有些缘分,姓沈,名明镜,沈明镜。听闻此子性情桀骜不驯,但天赋极好,也许能得到百年前天下第一剑客施前辈的传承。 百年之前,百年以后,这个江湖一直只有一个天下第一剑客,无人能出施剑臣其右。 一年前沈明镜的拜师仪式极其隆重,我有幸去瞧上一眼,才知道他长的什么样子。 贺洗尘朗声笑了笑:我只问你一个问题,华山派现下还是穷得响叮当么? 蔺百晓还从没遇见这样稀奇的问题,寻常人一听华山派,通通都是对潇洒从容的剑法剑客追问不止,哪里会问钱财这样俗不可耐的话题。他眨了眨眼睛,好一会儿才答道:应当是不穷的。 也是,没钱的话怎么能上倚春楼?贺洗尘低声嘟囔了一句,便抬起头说道,大家都回房休息吧,明天还要早起。 月亮跟着两岸连山一起流转,船上的歌舞渐歇,只余船舷四周的灯笼,照着波光粼粼往后退去的江水。 寂静的船舱内,呼吸声酣眠声四起,只有一个房间还亮着灯盏。 三昧将头上的假发摘下扔在床上,用清水泼了几下脸,才感觉好受些。这些天他一直在逃亡,追杀他的人有的伪装成樵夫,有的是青楼歌女,有的是道貌岸然的书生,全都是为了他身上的《长生诀》。 三昧是无相寺的和尚,一年前他随师长去参加华山派的拜师大典,无意中到了一处剑冢却是天下第一剑客施剑臣的坟墓阴差阳错之间拿到了这本残缺的《长生诀》。 出家人本应无欲无求,可有多少人能做到这一点?说要明心见性证果,然而便是他的师父灯影和尚,也未必能做到! 他只略略翻了几页,便感受到以往武学中的诸多疑惑一扫而光。 三昧已经四十七岁了,武功和修佛之道都已触到顶板。想起寺中众人对师弟五蕴的追捧,五蕴让他厌恶的淡泊面容等他回过神来,那本破旧的秘籍已经揣在他怀中。 他只做过这么一件亏心事,却被沈明镜目睹,足足追杀了一年! 一年啊!他东躲西藏的如同一只鼹鼠,师门无相寺却没伸出援手,反而还派出武僧缉拿,狼藉逃窜,苦不堪言。事到如今,他便是后悔也无济于事。他只有牢牢抓住这本《长生诀》,才有卷土重来的希望。 三昧谨慎地把假发戴到头上,将《长生诀》塞进怀里,和衣而睡。 *** 第二天,天气晴好,江上逐渐多出许多拉满了帆的货船,入了航道,便逐渐松下弦,降低速度。 甲板上,贺洗尘几人扒着船舷,看河底下的游鱼。古时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有了鱼乐之辩,贺时晴却没这么大的觉悟,她默默地咽了下口水,揪住贺洗尘的袖子道:宝镜,你瞧这鱼又大又肥,肯定很好吃! 何妨说道:等下了船,我请你们去吃西湖醋鱼。 好得很!林和犀拍手称道。 贺洗尘听他们已经七嘴八舌地讨论菜单,偏过头去看面色愈发苦闷的蔺百晓:蔺施主,你怎么无精打采的?回家还不高兴么? 蔺百晓叹了口气,道:你不晓得,不知道我的苦啊! 陆未晞好奇地问道:蔺前辈有什么难处? 你说我到临安,能不回岐枝馆述一下职吗?蔺百晓用手心托着下巴,闷声道,岐枝馆里个个都烦人得紧!我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我也是「烦人精」里的一个。每次回去,少不得要过五关斩六将,把嘴巴说干了才能走人。字迹不清楚,记叙不明朗,拜拜了您呐,回来再写一遍!关键是还没钱拿!说到这,他义愤填膺地狠狠拍了下船舷。 贺洗尘啧啧地摇起头,甚为怜悯地说道:蔺施主下船后便去忙吧,无须理会我们。贫僧会带这几个小孩先去苏堤映波桥游湖,再去花港观鱼,还有楼外楼,想必吃食都很不错! 他每说一个,蔺百晓的腰就弯得更低,几乎要把脸低到江水里去。 在下会给蔺前辈带一份西湖醋鱼!陆未晞倒是良知未泯,一板一眼道。 繁华的临安渐近,码头上的货船正在卸货装货,栈桥上许多人焦急地左看右瞧,找到自己等待的人后便使劲地挥着手。 倚春楼的画船逐渐靠岸,一艘货船从后方驶了上来。贺洗尘耳朵微动,忽的搂过贺时晴的肩膀,一只手提起何妨飞到甲板另一侧。 与此同时,画船顶楼猛然炸开,桌椅的残肢断腿四飞,林和犀被木屑刮了一下,哇哇大叫:臭宝镜!你竟然抛下我! 面对他的指责贺洗尘只双手合十,嘴角带笑念句阿弥陀佛。 甲板上的人群早已作鸟兽散,跳河的跳河,躲进船舱,只剩下贺洗尘几人有恃无恐,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楼上的沈明镜一把长剑耍得密不透风,三昧和尚手持两根铁棍,招架之间铿锵作响。 沈明镜!你不要欺人太甚! 雪亮的长剑在日光下晃过贺洗尘的眉眼,只闻得那剑客说道:我就是欺人太甚,你又想怎样!老东西,偷人家东西还有理了! 哇哦,厉害厉害。 贺洗尘在心里给他鼓鼓掌,两人已从破败的顶楼打到甲板上,所到之处摧枯拉朽,难以立足。 不愧是华山派新秀。蔺百晓赞道。 陆未晞的手按上苗刀,眼神明亮,战意渐起。 林和犀与贺时晴看了好一会,忽然将疑惑的目光投向悠然自得的贺洗尘。 小花,刚才那是「平沙落雁」? 嗯贺时晴迟疑地应道。 那边的沈明镜完全不知他们的揣度,一个横削,接着刺向三昧和尚肩膀处的巨骨穴,逼得他不得不狼狈地一退再退。 贺洗尘却忍俊不禁:剑走轻灵,他倒是霸道得很,若是用刀,怕是更加肆无忌惮。话音刚落,便听与三昧和尚酣战的沈明镜扭头恶狠狠道:老和尚!你说什么鬼话! 哈哈哈哈!老和尚?林和犀登时大笑出声,宝镜,我还是第一次听别人这样叫你。 贺洗尘不禁失笑,扬声道:小施主,你的剑慢了! 沈明镜眉毛一竖,不再分心,长剑往前一刺,攻势凌厉。 宝镜,我问你,那招「平沙落雁」是我使的好还是他使的好?林和犀却突然开口问道。 他这么一副赌气较真的模样,只有在小时候与小花姑娘争宠时才会露出来。贺洗尘不答,他还瞪着那双有些红意的眼睛,不依不饶。 贺洗尘只能无奈地拍了下他的后脑勺,说道:看见那边的渔夫了吗? 林和犀不明所以,还是顺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身穿补丁短打的精壮渔夫鬼鬼祟祟地拿着鱼叉,似乎随时要加入战场。 去把他点了,别让人搅和小施主的战局。贺洗尘道,你剑法比不过人家,但点穴功夫可是我手把手教的,难不成还会输人? 林和犀切了一下:剑法不也是你教的?话是这样说,还是不情不愿地施展轻功,攻其不备,点住对方的檀中穴。 他似模似样地吹了下手指,下一秒一本破旧的秘籍从天而降,径直落入他掌中。 操!什么玩意儿!林和犀也是心大,蹲在船舷上掀开书页,还没看清纸上的黑字,书中猛地喷出一团白/粉,溅入他眼中,热辣的痛感瞬间袭上大脑。 那厢三昧和尚摸了下被剑划破的衣襟,瞬间目眦欲裂,一掌打上沈明镜的胸口,扑向林和犀,还未触上他的衣角,一股巨力撞上后背,他喉头一甜,整个人砸向甲板。 所有人只觉得黑影一闪而过,发狂的三昧和尚便倒地不起,没有还手之力,而贺洗尘已到了林和犀身边,捧着他的脸,依次点住他的丝竹空穴,瞳子穴,四白穴,封住经脉后轻声道:无诤,无诤,我看看。 林和犀满脸粉末,本来就是个小白脸,现下更像个蒙了一脸灰的小丑。 宝镜。他闭着眼睛,忍着疼痛不去揉眼,两只手无助地抓着贺洗尘的袖子。 林无诤!贺时晴立刻冲了上来,林无诤你没事吧!她的声音已经带上哭腔,却听从小一块长大的小白毛打趣道:没事,我能有什么事? 他轻描淡写略过火焰燃烧一样炽热的眼珠,但锁不住泪水簌簌流下。 血!他流血了!林和犀听见何妨惊叫道,心中一颤,所有的虚张声势、故作无事瞬间崩塌。他不自觉地靠向贺洗尘身边,如同年幼时在他怀里寻找安慰。 贺洗尘用袖子擦去他脸上的粉末,温声道:别怕。 蔺百晓看不得跳上跳下的林和犀如今这般惨状,一脚踢断三昧和尚的肋骨,问道:那究竟是什么毒?陆未晞也抽出长刀架上他的脖子。 三昧和尚又咳出一口血,只是笑,眼神空洞。 是南疆的「不得见」。贺洗尘冷声道。 伤势不轻的沈明镜抹去嘴角的血,道:回生堂的贺春微或能救人,和尚,这事我也有责任,药钱便由我出了。至于这个家伙,他踢了一脚动弹不得的三昧和尚,怎样处置也随你。 贺洗尘等人还未表态,便见江上驶来一叶扁舟,在四周庞大的商船旁显得异常娇小。船上有两个和尚,一个盘腿而坐,闭目诵经,一个手持长棍,横眉怒目。 几位施主,那和尚乃是无相寺逆徒,还望诸位将他交与我寺处置。站着的和尚名唤戒嗔,乃无相寺戒律堂弟子。 交你妈!贺时晴直接破口大骂,他伤人的时候你们不来,把人害完了就想要回去,想得美!这天底下的好事都让你们占了!她满脸泪痕,呜呜哭个不停。 戒嗔哪见过这阵势,不知如何应对,忽听其中的佛友点头道:未晞,把人给他们扔下去。 舟上那一直没有动作的和尚忽然动了动耳朵,眉毛跳了一下,拨转念珠的动作缓缓停下。 陆未晞不甚赞同地皱起眉,却还是遵从贺洗尘的吩咐,抓起三昧和尚的衣领一把抛向江面。戒嗔连忙抓住他的腰带,将人拖回舟中,刚想道谢,便听一声尖锐的破空声直射而来,一枚枣核命中三昧和尚的天鼎穴。 三昧和尚登时口吐鲜血,晕死过去。 这位师兄,你为何三昧和尚好歹是戒嗔的师叔,他不忿地抬起头质问,却见船上的贺洗尘双瞳冷厉:你问我为何伤他?伤他就伤他了,你想怎样? 戒嗔一时心悸,冷汗大作,不敢言语。扁舟上另外一人终于睁开双眼,站起身来,却是一个眉清目秀,雅致淡然的俏和尚,若不是地点不对,确实令人见之忘俗。 宝镜小心,这人便是玉郎僧五蕴,长得俊俏,武功也好看得很。蔺百晓赶忙附在贺洗尘耳边提醒道。 五蕴却施施然朝众人行了一礼,道:这位师兄教训的是,三昧犯下大错,合该受此罪罚。 贺洗尘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你说的错,是什么错? 盗窃之错。 那毁人双目的错该如何偿还? 五蕴顿时一凛,抬头望去,林和犀流着血泪的凄惨模样映入眼中。 三昧师兄竟然他长叹了一口气。 刚才的天鼎穴权当是我家小朋友奉还的,贺洗尘冷笑出声,接下来是我看他不爽想要教训他。五蕴小师兄,你若是不忍,便带着他开始逃吧。 五蕴尚且还没理解这一番话的意思,便见贺洗尘弹指之间,气劲冲向三昧和尚的公孙穴,接着是临泣穴,外关穴,申脉穴。 这手隔空点穴的功夫,整个江湖找不出三个人。 他要废掉三昧师叔的奇经八脉!戒嗔登时竖起木棍,严阵以待。 五蕴的神色也严肃起来,劝道:宝镜师兄,三昧犯下重错,戒律堂会重重惩处,废掉武功都是轻的。你何必亲自动手,多造业果?还望师兄三思。 我养了这么久的小朋友让人欺负了,我得自己帮他讨回来。贺洗尘只问,你不拦? 五蕴顿了一下:我不拦。 五蕴师叔!戒嗔焦急地喊道。 他摇了摇头:这是三昧自己种下的因果。 三两句话之间,贺洗尘早已相继废掉三昧的奇经八脉,转头便背起林和犀跳上栈桥,往回生堂赶去:小花!你和未晞、何妨先去投宿! 宝镜!宝镜你等等我!你知道路吗?蔺百晓在后头嚷着,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堪堪跟上他的步伐。 扁舟缓缓飘向江河,往无相寺的方向而去。戒嗔抱着浑身软绵绵的三昧,到底是相处了几十年的同门,心下不禁悲戚。五蕴伫立不语,望着贺洗尘远去的背影,忽然低下头,拨下一颗念珠:阿弥陀佛。 第47章 善哉善哉⑦ 传灯禅会将近, 岐枝馆又开金试,江湖豪杰皆汇聚于瓦肆闹街之中, 心照不宣地暗中较劲。衙门的捕快也跟着忙碌起来, 日夜不停地巡街维护治安, 一个风吹草动他们就胆战心惊, 生怕月底的俸禄不保。 今日蔡捕头照例带着几个属下东逛逛西晃晃,来到倚春楼那条花街。喝酒最容易生事,再加上美色祸害, 能消停下来才怪, 大白天还有醉鬼哭嚷嚷,却淹没在笙歌漫漫中。 蔡捕头啃着大白馒头, 另一只手时刻捉着腰刀,精明的眼神扫来扫去,忽见两道黑影从屋顶掠过,白瓦黑墙,竟然没有发出一丝声音、留下一点踪迹。 操他妈!敢来我的地盘撒野!蔡捕头气性大,把馒头塞进嘴里, 也不管几个小捕快武功不行,一个鹞子翻身踏上屋顶,径直追了上去。 蔺百晓吃力地跟在贺洗尘后头,发现蔡捕头一脸凶相直冲而来,心中顿觉不妙。 分卷(43) 那捕头怕是以为我们欲行不轨, 蔺施主, 我认得路, 你不必担心,且与他解释清楚吧。贺洗尘朝他说完,脚下一点,速度又快了几分。 干! 蔺百晓引以为傲的轻功在这个和尚面前完全不值一提,见那个背着小白毛的身影翩然远去,郁闷之余只能逐渐撤下脚步。 你们是什么人?! 衙门的人得提起精神好好应付啊 蔺百晓拉下的嘴角又高高扬起,眉开眼笑地回头拱手道:这位官爷 * 临安的风是胭脂香和酒香,河里飘着脂粉的红色,酒旗荡出白酒的芬芳。 宝镜,我怎么记得十年前的临安没这么吵?林和犀抱着贺洗尘的脖子,趴在他肩膀上,在他耳边轻声询问。 贺洗尘笑了一下,说:你还记得十年前的事?眼睛痛不痛?如实道来。 哈哈,一开始感觉有点像火烧,现在只是小意思。 那肯定很痛。贺洗尘扭过头看了眼满脸血污的林和犀,神色严肃,说出来的话却带笑,你这个样子出去可不招小姑娘喜欢。 噫,光头的宝镜都有人喜欢,瞎眼的无诤肯定也有人喜欢。林和犀状似玩笑。 贺洗尘拧起眉,沉声道:可惜,我十分、非常、特别不喜欢! 林和犀闷声道:你又不是小姑娘。 呵,那小花呢?小花会捶死你的。你可别赖着我,我这人最讨厌麻烦了贺洗尘跳下屋顶,「回生堂」几个大字悬挂在医馆门前,里面传出一股浓厚的中药味,大夫们望闻问切,忙碌不停。 所以,我不会让你瞎的! * 贺春微年近四十,前几天去山上采药,摔断了一条腿。还好回生堂中的大夫多,人手也足,他才能躲在阁楼里休息一下。桌上泡着一盅陈茶,竹躺椅一摇一晃地,窗前的曦光被剪成无数光子的尘埃。 大掌柜的!来了个棘手的家伙!您快些下来! 贺春微被这一嗓子嚎得三魂去了七魄,打了个颤,才招来几个学徒,把他架下楼。 谁?谁呀?他径直望向病床中央盘腿而坐的林和犀,白子?倒是稀奇。却又蹙起眉,他的眼睛是怎么了? 却听旁边的光头和尚道:中了南疆的「不得见」,约有三盏茶的功夫,我已封住他的经脉,可保一个时辰无碍,现下便交给先生了。 贺春微惊异于他的细致,手指搭上林和犀的经脉,抬眼见小白毛满脸油光,一边道:你用油给他擦眼睛了?甚好,若是用水,恐会烧掉他的双目。和尚,你还会医术? 皮毛而已。 你是怎样想的?贺春微收回手,将摔断的右腿抬上林和犀的床上,笑道,你心中应当也有法子。 贺洗尘安慰地揉了揉林和犀的脑袋,道:先生应当也有法子。 那些小学徒听不懂俩人在打什么哑谜,便见他家大掌柜的说道:支正穴。 养老穴。那生得很不一般的和尚接道。 贺春微笑意更盛:阳谷穴。 后溪穴。 丝竹空穴。 四白穴。 两人一人一句,说了十几个穴道后才缓缓停下。 妙哉!贺春微甚为欣喜地拊掌说道,你叫什么名字?我叫贺春微,乃回生堂大掌柜的,此番与你一见如故,想要请你去喝上两杯浊酒。 贺洗尘双手合十:贫僧法号宝镜,俗名贺洗尘,与掌柜的算是本家了。 哈哈!贺春微撸起袖子,来吧!等了这么长时间,他的毒血应当恰好都被你的真气赶到颊车穴,可以放血了! 然也。贺洗尘说道,若是不介意,贫僧可以搭把手。 那还客气啥?这小白毛的伤不简单,一个人施针恐怕凶险难测,你来这儿找我,恐怕也是自己应付不过来。他说着吹了下胡子,嘿!怎么变成是我给你搭把手了? 贺洗尘不由得笑道:还请大掌柜的勿怪。 贺春微倒也没放在心上,医者父母心,能多救一个人总归是好事。 小周,去准备两套银针! 陆未晞背着何妨与贺时晴踏进回生堂时,馆中许多药童正在煎药,回生堂的病人不止有平民百姓,也有刀口舔血的江湖中人。神鬼来了救治,魔佛来了也救治,进了这个门,只有病人,没有其他。这也是回生堂名满天下的原因之一。 宝镜和我哥呢?贺时晴急急地扫了眼四周,没见到熟悉的人影,吓得有些站不稳。 那和尚轻功快如雷霆,理应比我们早到。莫名其妙跟着来的沈明镜大摇大摆走了进去,到了柜台便喊道,你们这有没有来过一个和尚? 柜台上把算盘打得啪啪响的账房福伯掀起眼皮冷淡地瞧了他一眼,道:这里只负责治病救人,找人请去别处。 他算完最后一笔账,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要命,盈利越来越少,大掌柜的太会嚯嚯钱财,再这样下去,回生堂就支撑不下去了。 福伯正烦恼着,一枚银锭啪的一声拍到他面前:够不够?他眉头狠狠一跳,硬气地摇头,仍旧道:我不知道。 沈明镜心里哦豁了一下,又拍下一枚银锭,见那账房还是软硬不吃的模样,一下子气从心头起,恼羞成怒,也有些不解。 下山时,师父明明说,搞不定的事情就砸钱,准能把人砸松口了。他一路走来也确是如此,怎么在这里却行不通呢? 沈少侠,你在干什么?何妨奇怪地问道。 与你无关!沈明镜恼红了脸,语气凶恶,把何妨吓退了一步。 贺时晴却不怕,走上前去朝账房行了一礼:老伯,这里可曾来过一个和尚和一个白毛小子,都长得高高帅帅的,那小白毛眼睛受了伤他们是我的亲人,找不到他们,我实在很担心。 她说着说着,一时忍不住眼泪,胡乱抹去泪水后,红着眼圈眼巴巴地看着账房老伯。 福伯耷拉着眼皮,似乎在思考她话语的真伪,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地指了一个方向,又埋头继续算账:那边,你们自己过去找找,安静点,别吵到其他人。 贺时晴感激地连连道谢,连忙往他指的方向轻手轻脚跑了过去。沈明镜冷哼,陆未晞和何妨红着脸将掏了一半的银票塞回怀中,跟上她的步伐。 这三人从小要么养在深闺,要么就没出过山,毕竟是第一次出门,还以为什么事情都要用钱解决。他们也不差钱,问个路塞一两银子,吃顿饭花个百来两,一路撒钱,跟撒盐粒子一样完全不知道心疼。 回生堂一排过去都是干净明亮的房间,一旦需要针灸或是锯腿锯手,那便是简易的小手术室。庭院中种着几丛翠竹,日影透过叶片,照在地上如同碎开的水花。 贺时晴顺着门扉一扇一扇地望过去,用艾草熏过的红木散发着沉静的香气,却扰得她更加心烦意乱。 小花姑娘。后头的陆未晞追上来,你冷静一点! 冷静个屁!贺时晴失控地怒道,那是我哥!他要是瞎了怎么办? 她踮起脚尖去看门内的情景,却没看到熟悉的光头和小白毛,心里不禁更加揪紧几分。宝镜,无诤,你们到底在哪里? 路尽头的门忽然打开,灰色的衣袍扫过门槛,贺洗尘有些疲倦地侧过身扶着一个儒雅的中年男人,双眼却温和地望向贺时晴的方向:小花儿,小孩子不能说脏话。 贺时晴顿时眼睛一酸,呜咽着跑过去抱住他不放:宝镜!无诤怎么样了? 没事,别怕。贺洗尘被她扑得踉跄了一下,慈爱地揉着她的头发,那小子的命可金贵着,二十年来耗了我多少药材,怎么着也得让他全乎了才没白费我的一片苦心。 屋内的床上,林无诤的眼睛包扎着一层白布,听见贺时晴的声音,开口问道:小花儿哭了?哈哈! 贺时晴一听,不好意思地从贺洗尘怀里出来,气呼呼地跑进屋内:我那是被沙子迷了眼! 对对对,您说什么就是什么 。林和犀刚被扎了几个大穴,浑身上下每一根骨头都透着股酸爽,此时一副无奈纵容的模样,看不出丝毫疼痛。 你笑得太恶心了! 我靠!我还嫌你哭得太难听了! 两人直接在床前拌着嘴,明明上一秒还一个悲伤难耐,一个痛得冷汗直流,但只要凑在一块,便舍不得让对方担心。 贺春微杵着拐杖,见他们其乐融融,捋着下巴的胡须笑问:你家小孩? 贺洗尘笑了笑:嗯,我家小孩。 宝镜师父!陆未晞跨着大步来到他俩面前,往屋内探了一眼,知晓林和犀无事,便放下心来。 平安无事,勿忧。贺洗尘朝怯怯的何妨招了下手,诧异地看向臭着脸色的沈明镜,明镜少侠,你怎么也来了? 沈明镜手里的长剑转了个圈,竖在身前:给你还药钱,顺便切磋一下! 陆未晞直接挡在贺洗尘身前:宝镜师父方才伤神,不宜再战。我和你打! 他知晓这和尚并没有想象中文弱,甚至强悍得把他按在地上摩擦都绰绰有余。但事情不是这样讲的。陆未晞说过要保护这个和尚,那便不能因为他很强这个无理的缘由而置之不顾。 未晞小友,你和你那个不正经的高祖父简直天壤之别!要是陆子元在这,肯定早就溜得远远的,一边嗑瓜子一边鼓掌起哄了。贺洗尘搭上他的肩膀,笑道:贫僧还有一点力气,把他收拾了便一块儿去吃西湖醋鱼吧。 沈明镜听他口出狂言,长剑还未出鞘,忽的肩膀一痛,登时凝神拔剑,却被看不见的气劲攻得一退再退。 那边贺洗尘又随手摘下一片竹叶,朗声道:明镜少侠,小心了。随即将手中的竹叶射出,柔软无锋的叶片顿时如闪着寒芒的暗器疾驰而去。 沈明镜从没想过摘花飞叶也能伤人,身体只来得及微微一侧,脸颊边的碎发便被割断,落在回廊上。 汗珠一滴一滴地沿着他的额头流下,那一瞬间他竟感受到未曾有的紧迫感,却毫无招架之力。 你我现在相距十尺有余,一尺便是十年,小少侠,再去练个一百年再来和我打吧!贺洗尘拍了拍怔愣的陆未晞的肩膀,道,走吧,去吃西湖醋鱼!小花,小何姑娘,还有春微先生 贺宝镜,原来你的武功如此之好?贺春微却忽然惊呼出声,大笑道,老哥我有一件事想拖你去办! 贺洗尘不解问道:何事? 七月十五,无相寺的十里莲花塘正中央的大莲蓬,我可肖想已久! 第48章 善哉善哉⑧ 临安的街道干净又宽敞, 繁华热闹,既有古城的历史沉淀感, 也蕴含着世俗的烟火气息。 蔺百晓好说歹说, 细胳膊拗不过蔡捕头的大腿, 被押进衙门里缴纳罚银, 才得以走出门口。 想想一路走来,他没和心心念念的陆未晞搭上几句话,反而被贺洗尘带跑了, 成天和他乱晃漫谈, 虽说有趣是有趣,但始终不是正途。玄机老人的传记写了一半, 万剑山庄还不知所以然,什么事都没干好,再这样下去他就得拍拍屁股离开「芸香郎」的位置了! 蔺百晓痛定思痛,长叹出声,下定决心去回生堂探望林和犀后,便专心研究玄机老人, 写自己的书,不再跟着他们瞎掺和了。 哎!蔺施主! 头上忽然传来一声呼喊,他恍然发觉自己已走到楼外楼前边,抬头望去身穿玄青布袍的和尚靠着三楼的栏杆,眉眼间满是喜色, 朝他挥着手, 叫道:蔺施主, 就差你了,西湖醋鱼给你留着呢,快些上来! 接着又探出几个脑袋,陆未晞,何妨,贺时晴,还有叼着酒杯的沈明镜,齐刷刷地往下看。 蔺百晓心中一动,微微泛出些莫名的悸动。他哪时有过这么多友人,向来都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带着一壶小酒,在屋顶上写书发闷。除了岐枝馆那些碎嘴子,哪时有这么多人在等他,就为了一条期待已久的西湖醋鱼? 操!什么正途?先上去喝杯酒再说! 蔺百晓顿时把刚下的决心抛到脑后,兴高采烈地蹬蹬蹬跑上楼,挤上桌,抢过贺洗尘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道:宝镜师父,我替你喝了,别客气!喝完才发现对面坐着一个十分眼熟的人也不是认识,就是经常在书上看见他的画像。 我靠!贺春微贺大掌柜的!蔺百晓老毛病又犯了,却被贺洗尘拿酒杯堵住嘴。 不聊其他的,喝酒! 蔺百晓又一杯酒下肚,咳道:行行,不说那些扫兴的,今日不醉不归!扫了一圈问道,无诤呢?看你们还有心情饮酒作乐,看来情况不错。 贺时晴止不住笑了笑:老蔺,来来,我们来行酒令! 蔺百晓眼睛一瞪:怎么说话呢?老蔺是什么叫法?没大没小的小丫头片子!虽说如此,还是站起身来,和贺时晴哥俩好一样地勾肩搭背,划起拳来。 沈明镜估计是第一次参与这种场面,又嫌他们吵,又觉得欢畅,扭头问贺洗尘:江湖上都是这样交朋友的么?陆未晞与何妨闻言也望向他那个方向。 贺洗尘本来与贺春微就东坡肉的做法展开细致的研讨,听他这样问,不解地嗯?了一下。 我怎么不知道江湖上交朋友还是有讲究的,如何讲究?明镜少侠,你说说看。 沈明镜指着蔺百晓与贺时晴:就跟他们那样,喝酒,吃肉。 在场年纪最大的两人对视一眼,不禁齐齐笑出声。 分卷(44) 你要说这样,酒肉朋友一大堆。只见高深莫测的和尚对他眨了下眼,蔼然可亲的大夫接茬:知心人却难得一个。 江湖也好,庙堂也好,交朋友的秘诀只有一个字。 那就是「诚」。 两人相识不过半日,却一唱一和,默契非常,说完碰了下酒杯,施施然饮下。 三个初入人世的千金公子懵懵懂懂也跟着喝了一杯酒,随后被甜辣的白酒呛得直咳嗽。 宝镜师父!何妨惊惶叫道,酒,你,酒 那边的蔺百晓望了过来,酒气熏红他的脸,意识倒还清楚,忽的笑道:宝镜,你这个假和尚!你破戒了! 贺洗尘却恍若未闻,又给自己倒了杯酒,眼睛里盛满笑意:是么?罪过罪过,还请诸位当作没看见。又饮下一杯,从怀里掏出一本破旧的手札递给沈明镜,明镜少侠,《长生诀》物归原主。 才不要!沈明镜夹起一筷子西湖醋鱼嫌弃地挥挥手,这是我家师祖友人的遗书,不是我华山派的东西,谁要谁拿去,反正我们华山派早有规矩,不能碰这本书。 你们华山派不要,为什么还让你出来追杀那个和尚?蔺百晓拿起一个薄皮肉馅大馒头啃了一口,说话模糊不清。 谁让我瞧见了呢?在我的山头偷东西,不打断他的腿真是便宜他了!沈明镜头也不抬,筷子专情地往西湖醋鱼的盘子里伸,这鱼好吃,我们再叫一尾。 贺洗尘若有所思地看着有些斑驳发黄的纸张,忽然笑了笑,扔给了蔺百晓。 蔺施主,岐枝馆不是新开金试么?便送给你们做彩头了。 你这老奸巨猾的!甩锅倒是甩得挺顺手!蔺百晓白了他一眼,嘴里愤愤不平,手却诚实往衣服里塞,心想反正把书交给馆主就不关他的事了。 何妨扶着喝醉的贺时晴,一边安抚一边给她倒了杯热水:小花儿,醒醒。抬头却见吃鱼吃得津津有味的沈明镜起了满脸小红点,登时惊呼出声,沈少侠,你的脸! 什么?沈明镜终于停下筷子,疑惑地看了眼众人。 贺春微见怪不怪,淡定地撸起袖子,从药箱中取出针包:应当是河鲜过敏。 这倒霉催的!贺洗尘放下酒杯,你这孩子没吃过鱼吗? 沈明镜愣愣地擦了下嘴巴:我不知道啊,我不喜欢鱼腥味。 你刚才吃鱼的速度可不像。蔺百晓槽道。 临安的鱼没有腥味。沈明镜反驳。 行了行了,别叨叨!贺洗尘掰过他的脑袋,让我们看看状况。 楼外楼的盛宴醉倒两个,病倒一个,哦对了,陆未晞吃鱼的时候不会吐刺还卡到了喉咙,只剩下一个弱质女流,还有一个僧人和一个大夫。 宝镜,这些年轻人怎么年纪轻轻的毛病一大堆?咱还是养生些好。 春微兄说的对。 年纪最大的两个人碰杯,喝下最后一杯酒。 *** 七月十五将近,临安城涌入大批僧侣,都是冲着传灯禅会来的。林和犀的眼睛也逐渐好转,透过纱布隐隐约约能看见白色的光芒。那天贺洗尘特意带回来一尾西湖醋鱼,摆在忌口的小白毛面前,把他馋个半死。 回生堂闲置的房间多,几人便按照临安客栈的价钱一齐在这里住下。闲不住的贺洗尘与拆掉木板的贺春微又上山采了一回药,药没采到,反而摘回一筐野菜,配着红豆枣泥云片糕和清茶,乐滋滋地度过几个凉夜。 宝镜,你又跟贺大夫上哪溜达了?此时已是子夜,苦守空房的林和犀听见吱呀的推门声,瘪着嘴酸溜溜埋怨道。 春微兄种的核桃树长虫子,我过去帮忙看看。贺洗尘端着一盆热水,放到地上,伸手把他的裤脚挽上去,就知道你还没睡觉,洗完脚就睡觉咯。 林和犀蜻蜓点水的试了一下温度:有点烫脚。 那我去匀多点冷水。贺洗尘刚要起身,却被他拦住:不用,烫点才舒服。 小屁孩。贺洗尘一边给他洗脚一边说道,明日便是传灯禅会,你和小花带了悟去听禅,早点去,免得占不到位置。小何姑娘要找的人若是也在临安府,十有八九也在里头,到时你们便帮着一块找找。 林和犀点头:你要去帮大掌柜的采莲蓬? 嗯,等你们起床,我大约也回来了。贺洗尘笑道,把他的脚上的水珠擦干,接着将人推进床里,你安生睡觉,不要再出去撩拨回生堂的厨娘。你是看不见,我这几天被杂役们的眼刀咻咻咻的,差点没多出几个窟窿。 什么撩拨?我就叫她们几声好姐姐,和她们说说话而已。 想到厨娘们五十好几的年纪,贺洗尘沉默了一下,但又想,搁他这,五十也不过是个零头,他要叫句好妹妹也是合理的。 哇!宝镜你竟然有个好妹妹?是谁?快说!林和犀猛地跳起来。 睡你的觉去!贺洗尘没好气地弹了下他的额头,端起木盆走出房门。 月光清冷,照在院中,将他的身影映在门扉上。旁边的门忽然也开了,何妨轻手轻脚地踏出门槛,转头一见贺洗尘,有些难为情地叫道:宝镜师父。 贺洗尘将盆里的水倒掉,又从水井里打起一桶凉水洗手,见她羞赧的样子,笑问:小何姑娘睡不着么? 有一些。 在想明天的事? 何妨将额前的碎发拨到耳后,犹豫着点了点头: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想找到他,还是不想找到他。 为什么?贺洗尘问,你特地从关中到这边,不就是为了见他一面。 何妨欲言又止,最后摇了摇头道:就是因为是特地来见他一面,所以现在才会如此惶恐。怕见不到人,也怕见到了,却不是记忆中的那个人。 贺洗尘看了眼井中的月亮,忽而笑道:小何姑娘,你若是睡不着,便和我去采莲蓬吧。 *** 无相寺香火旺盛,比起那座孤零零站在铁牛山上的苦禅寺,几乎整日整夜地都有人进去拜佛。不过此时夜深,寺门关闭,只有大殿里守着长明灯添油的小沙弥打着瞌睡。 传灯禅会是佛门最隆重的典礼,无相寺早在几个月前便开始准备。斋饭,荷露,杨柳枝,辩经的擂台,一一记录在册。 每年的七月十五总是盗窃事故多发的时间,偷的还都是无相寺水塘里的莲花莲蓬。老百姓们不一定那么虔诚地信佛,只是觉得在佛欢喜节这个特殊的日子里,摘些有灵性的东西,可以辟邪。 今年也不例外,无相寺派遣多名武僧轮流巡逻,三更未过,便捉到好几名翻墙的青年和小孩,都笑嘻嘻的,俨然把这个当成例行节目。 戒嗔只觉得头疼得很,往年也就罢了,今年却不同以往。明天可是传灯禅会,要是出了什么岔子,戒律堂的师父非得把他的骨头削了不可。 阿弥陀佛,幸好莲塘那边还有五蕴师叔帮忙照看,要不然可真忙不过了。 他盯着几个小孩一蹦一跳地离开,才松了口气,背后忽然一阵冷风,回头一看,只有门前的石灯笼亮着暖光。 春微兄这人最喜欢琢磨些好吃的,本来哪里的莲蓬不是莲蓬,但看其他人都对无相寺的趋之若鹜,他心里也直痒痒,但又拉不下面子去讨上一枝。他是个大夫嘛,救死扶伤的,从来不信神佛,只信自己的双手,这辈子就没踏进寺庙一步。 贺洗尘背着何妨快速从屋顶掠过,不过一会儿便溜进无相寺,循着贺春微指给他的路线前进。 无相寺太大了,又隐藏着诸多高手,他小心翼翼地踩着树枝越过小路,树影连晃动一下都没有。 宝镜师父的轻功好生了得。 一般,教我轻功的老爹可嫌弃着呢。贺洗尘皱起鼻子,单脚立在水中凉亭顶上,环顾四周。 蓝色的水鸟在水上低低飞着,荷叶莲蓬的杆子露出水面大半截,红莲菡萏从他脚下蔓延向远方,无相寺的十里莲塘海,名不虚传。 贺洗尘缓缓落地,将何妨小心地放下:小何姑娘,你在亭子里等我,我去采些莲蓬,你看中哪枝,便告诉我。 何妨点头道:宝镜师父小心一些。便见玄青布袍的和尚转身离去,飘若轻鸿,脚尖点上矗立在水面的荷叶,比之游鱼还要轻盈上几分。 距离亭子十丈之远的硕大莲蓬脱颖而出,个头比周围的还要大上一圈,贺洗尘瞄准目标,伸手便要去摘,旁边却忽然飘出一苇扁舟和一扇白袖,正好挡住他的手。 贺洗尘手腕一翻,直接抓住白袖子一扯。白袖子的主人不甘示弱地往回拉去,同时打出一掌,贺洗尘闪身一躲,踩上小舟捏住他的手腕,一招分筋错骨手,将人压在身下。 四目相对,高高的莲叶遮挡住他们的身影。 何妨见贺洗尘一下子没了踪影,忍不住小声叫道:宝镜师父?宝镜师父! 我没事!小何姑娘别怕! 舟上两人同时松开对法的挟制,站起身来,双手合十施了一礼。 宝镜师兄。 五蕴小师父。 五蕴却也没想到能在这遇见贺洗尘,不禁有些欢喜。他的相貌是上等的羊脂白玉雕刻而出,身穿白袍,在月下恍若业火中的佛陀。 宝镜师兄是来采莲的? 贺洗尘对这个和尚没什么恶感,现下还有些做贼心虚,只能尴尬地笑了笑:叨扰贵寺了。 五蕴摇头道:宝镜师兄只管去摘。只是我一直心存疑惑,今夜偶遇宝镜师兄,还想请师兄为我解惑。他这么一副笃定欣喜的神情,让贺洗尘实在狠不下心拒绝。 但说无妨。便当是莲蓬钱了。 五蕴躬身,虔诚问道:何为「空」?如何「空」? 贺洗尘一梗,这个莲蓬钱太贵了! 「空」在佛法中之博大精深,实在不是只言片语可以说完,便是历代讲解佛法的法师也未必真的弄明白它是什么意思。 摩柯迦叶的拈花一笑是空,六祖慧能大师做过的一首偈子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也是空。缘起性空,虚空,法空,心空,「空」能生万物万相万法。 贺洗尘长叹了一口气,道:以教解义,三世佛冤 。说着半跪在舟上,伸手打破水镜上两人粼粼的倒影,这就是「空」。 至于如何入「空」,贺洗尘哂了一下,我自己都没这个境界,便不耽误你了。 五蕴怔然,也跪了下去,白色的衣角沾湿也不在意,望着水中破碎的倒影逐渐复原,讷讷道:宝镜师兄还是与十年前一模一样。 贺洗尘不解问道:我与你见过? 见过的。五蕴整个人都是恍惚的,好像一下子没能转过弯,师兄忘了便忘了,不是什么大事。 贺洗尘也是心大,没继续追问,脚下一点,在莲塘中几个来回,便摘下满满一怀莲蓬。 五蕴似乎也整理好心神,滴水的衣角却暴露出他的心不在焉:师兄,我送你回去。他撑起竹竿,拨开密密麻麻的荷叶,到了水亭子边上才悠悠停下。 贺洗尘跳上岸,见五蕴转头就要走,连忙往他手里塞了一枝莲蓬:执迷于「空」,往往更难悟得真谛。你说我们十年前见过,那我们也算是有缘,宝镜痴长你几岁,便劝你一句玉郎小僧,去尝尝世间百味吧! 五蕴尚且没反应过来,便见贺洗尘背着何妨飞上屋顶,逐渐消失在月色下。与十年前一样,也是点拨他之后就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那时的玉郎僧还只是个小沙弥,十六七岁的年纪,跟着灯影师父去台州府参加传灯禅会。启程前日,他满脑子都是关于「道」的释义,乱糟糟的跟打了结似的,这模样上了擂台不用其他人,他自己就能把自己绕死。灯影看不下去他钻牛角尖,叫他去市集上转一转,散下心,兴许还能转出个道来。 五蕴便去了,低着头念念有词,也不看路,街上人潮络绎不绝,他被撞得东倒西歪,突然有人拉住他的手走到一处墙下,墙上伸出一丛木槿花枝。 小和尚,走路便好好走路,发什么愣。眼前的佛友俊朗和气,头戴斗笠,一袭灰衣,眉头却不甚赞同地皱着。 五蕴连忙双手合十躬下身:多谢这位师兄,贫僧五蕴。 贫僧宝镜。贺洗尘也回了一礼,叮嘱道,以后可别如此粗心。 是!五蕴红着脸低下头,想起寺中诸多师兄都解决不了的难题,锲而不舍地求知,宝镜师兄,我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 贺洗尘挑了下眉,颇感兴趣地点头:问吧。 宝镜师兄,什么是「道」? 你这小和尚,脑袋瓜里装的都是些什么。贺洗尘忍不住笑起来,忽然伸出手接住掉落的粉红的木槿花,这就是「道」。他将芬芳依旧的木槿花放进五蕴手中,转身便去帮贺时晴与林和犀买冰糖葫芦。 五蕴小心翼翼地托着手中的花朵,凝目细瞧,只觉得哪里都可爱哪里都欢喜。抬头望去,那位萍水相逢的宝镜师兄手里牵着两个同样戴着斗笠的小孩缓缓走远,细碎的言语透过人群传到他耳朵。 林无诤,你还病着呢!把你的糖葫芦给我! 不给!小花你这个小矮子,有本事就自己来拿啊! 两位祖宗,你们就消停一下吧! 阿弥陀佛,入得世俗,出得世俗,才能悟得其中百味之一。 * 回生堂的夜晚十分安静,只有虫鸣蛙叫之声。贺春微在院子里摆了一张矮桌和两条板凳,桌上一壶酒一壶茶,他抬头看月亮,面上满是安宁和煦的神色。 月中忽然闪过一道黑影,迅捷飘逸,落在地上,却是贺洗尘与何妨。 分卷(45) 啧,早知道你能带人,我也要走上一遭!贺春微极其扼腕叹惜。 何妨面上满是笑意,抱着莲蓬叫道:先生!宝镜师父猜得果然没错,你忽然在这里等我们! 哈哈,贺春微开怀大笑,捋着胡须问:那你猜猜我现在在想些什么? 贺洗尘故作沉吟,接着道:我猜你在想,这些莲蓬是炒着吃还是炖汤吃? 错了!贺春微一副大获全胜的模样,当然是新鲜着吃!他抱过莲蓬,对何妨道,小何姑娘,去叫他们起床!咱们便来试试这无相寺的莲蓬有多好吃! 老哥,天还没亮呢。贺洗尘无奈道。 管天亮没亮! 何妨已经踏踏地跨进屋内,忽听院子中的贺洗尘问道:小何姑娘,你还困惑么? 她转过头,笑靥如花:还是困惑,但没关系,很快就可以知道答案了。宝镜师父,我很高兴! 那便好。 四个小孩被撵着起来的时候满腹怨言,但进了院子,见一桌的莲蓬,登时也不抱怨了,直接席地而坐,就着月光吃了一肚的清香。 哎,给老蔺留点!贺时晴提醒道,她与蔺百晓拼酒倒是拼出了感情。 放心,给他留着呢。 *** 传灯禅会很顺利地结束了,不出两天,岐枝馆又放出消息,八月十五的金试赏金改为《长生诀》,江湖上瞬间更加动荡,听闻此消息的沈明镜却高兴不起来。 切,我本来还想顺便给掌门师父赚点钱。 陆未晞却无所谓,却听贺洗尘劝道:《长生诀》是个麻烦东西,沾上了要脱身就麻烦了,你还是别去蹚浑水,等下次金试吧。 我不怕麻烦。 麻烦不可怕,可怕的是它后面那群虎视眈眈的狼。再说了,历练也不是指扬名立万,未晞小友,这事儿让别人知道没用,你自己知道就足够了。 陆未晞思虑良久,虽还是似懂非懂,但依旧点了点头,问:宝镜师父,接下来你要去哪儿? 眼睛好了没几天的林和犀蹿出来道:当然是去大漠! 贺时晴揪住他的耳垂:巴蜀! 两人又吵吵嚷嚷起来。 贺洗尘眼珠子一转,忽然揽过林和犀与贺时晴的肩膀,兴致冲冲道:咱们去苗疆吧!我忽然想起小方平儿还给我留了一本《驭蛊术》,不知在那里得流传成什么样子。又问,未晞小友,你要不要继续与我们同行? 自然。 哎,也带我一个,哪儿好玩便去哪儿!沈明镜也跟着凑热闹,和尚,下次我一定会打败你! 小妨儿,你呢?贺时晴停下与林和犀的战斗,转头问道。 何妨已经换成素净的女子装束,闻言盈盈一笑:寻不到人,我总归得先回家一趟。等与父母商量好了,我便去找你们。 话音刚落,蔺百晓垂头丧气地走进门口,无精打采道:各位,兄弟是来告别的。我家馆主说不让我负责玄机老人那条线了,明儿我得去苗疆查魔教教主的行踪。就此别过,有缘再聚! 众人突然放声大笑,把蔺百晓笑得摸不着头脑。 等等老夫!等等老夫!贺春微挎着一个药箱急奔而来,我恰好也要去苗疆采药!同往!同往啊! 此时的无相寺门外,五蕴牵着一匹马神色不悲不喜,与众位同门告别:此番历练,只求圆满。 他还不知道预想之中平静寂苦的旅途不会到来,与贺洗尘众人的不期而遇,才是真正的红尘历练。 第49章 盛宴 Ⅰ 清晨的白雾笼罩着还未苏醒的法斯特小镇,街道上驶过一辆马车, 碾过露湿的泥土, 直奔镇中心的教堂而去。 默里一身黑袍, 脖子上挂着黑铁十字架, 做完祷告后正在门前浇花, 便见这辆来势汹汹的马车停在他面前。驾驶座上的年轻人跳下来,摘下头上的帽子, 嬉皮笑脸叫道:神父! 莱修少爷。默里应声,眼前的年轻人不过二十岁上下,黑卷发被雾气沾湿, 少见的黑眼, 皮肤却白得好像冰雪堆砌而成。 贺洗尘见他冷淡的模样,撇撇嘴问:我听尤金说你要被调到安律尔的都城当主教了? 一个月前的吸血鬼围剿行动虽然很顺利,但我的资历浅, 克劳狄斯大主教不一定信得过我。默里终于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你找我有什么事? 没事就不能来找你吗?贺洗尘忽然促狭地笑起来, 双手从背后摸出一束狗尾巴花,昨晚失眠, 跑到山上摘花了, 就当是我供奉给神明的。说着把花往前一递。 默里不禁抿唇笑了笑,接过他手里的花束, 道:你这要被别人看见, 准得把你打死。 幸好是你呀, 默里。贺洗尘大喇喇搭上他的肩膀往教堂内走去, 有什么好吃的?我快要饿死了! 厨房里还有一块黄油面包和一瓶牛奶。 卡纳沙嬷嬷肯定还做了其他好吃的,你别骗我! 两人吃完一顿简单的早餐,风风火火的贺洗尘便驾着马车沿来时的路往寂静的林荫道跑去。默里静静凝望马车后飘扬的尘土,垂下眉眼握住胸前的十字架。悬挂在车架上的独属于贝克勒尔的标志一只闭着的眼睛,被沙尘模糊了形状。 *** 贝克勒尔伯爵拥有安律尔面积最大的土地庄园,法斯特只是他名下一座小小的乡村,因为风景优美,气候宜人,公爵夫人和她唯一的儿子才会在这里养病。开满月光蔷薇的山坡位于小镇最大的城堡北面,是少女们钟爱的郊游散步的地方。当然了,为的是英俊的伯爵少爷,还是其他不知名的风景,就不得而知了。 贺洗尘驾着车辆路过山坡的时候,随手摘了一朵含苞欲敛的月光蔷薇。 城堡门口的老管家恭敬地与他问好,接过马车的缰绳,微低着头道:少爷,小姐在画室等你。 往常这个时候朱丽叶还在睡觉,贺洗尘意外地点了点头,道:谢谢你,约翰先生。 这是我的职责。老管家恭敬地弯下腰。 贝克勒尔城堡的灰色墙壁上爬满藤蔓,偶尔上面会结出一点一点的紫色小花,给这座阴森的城堡添上几分颜色生机。 贺洗尘扶着红色的旋转楼梯拾级而上,画室在走廊的尽头,门外是花卉的涂鸦,推门而入,清脆的铃声叮铃铃地提醒有人来访。 美貌的清纯少女抬起双脚坐在窗户上,暖黄色的长裙垂在地上,侧着脸望窗外的风景。她转过头,看见贺洗尘的瞬间露出明媚的笑容:莱修! 朱丽叶。贺洗尘也笑起来,屋内的画架上是一副未完成的肖像画,冲突的颜色堆在一起,刺眼得很。 今天的天气真好。朱丽叶黑色的长发用一根红色的发绳拢在一起,她从窗边跳下来,赤着雪白的双脚走向贺洗尘。 吃饭了吗?贺洗尘将手中的月光蔷薇插入她的黑发中,洁白的花朵衬得她更加可爱明丽。 没有!朱丽叶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蓬松柔软的黑发,我在等你。 那我们先去吃饭。 两人都是黑发黑眼,相似的样貌不像母子,反而宛若双生。寂静的城堡里只有细碎的脚步声和低语声,贺洗尘低着头,目光温和地看向比他矮一个头的朱丽叶,听她手脚并用地讲述梦中发生的奇异场景。 我又梦见他了!莱修你不知道,我的天哪!朱丽叶激动地掐着贺洗尘的手臂,把他掐着咝咝地吸冷气。 冷静,冷静一点啦朱丽叶大小姐! 他无奈而又怜惜地看着仿佛陷入爱河的少女,忽然停下脚步,扶住墙壁慢慢蹲下身。朱丽叶也发觉他的不对劲,连忙掺起他的手臂一边焦急问道:莱修?你怎么了? 贺洗尘摆摆手,苍白着脸安慰道:没事,老毛病了。突如其来的晕眩袭上大脑,随之翻滚的还有暴虐的吸血的欲望本就冷淡的唇色瞬间失色,森白的獠牙缓缓伸长,黑瞳闪过慑人的红光。 口腔中泛起酸水,大脑拼命地释放一个信号血!血!身体却反射性地拒绝着,那是足以令他死亡的东西,绝对不能碰触! 贺洗尘捂住嘴,艰难地用手指将变长的獠牙按回去。大概是他上辈子嘲笑了太多次沈明镜想吃鱼又吃不得的窘迫模样,现下也轮到他遇到这种境况。人血过敏的吸血鬼,大概比米饭过敏的人类还要难捱上几分。 你的血瘾又犯了。一个冰冷的声线突然出现,有种凝结空气的压迫感,朱丽叶的眉眼不再是跳跃的神色,她半揽住贺洗尘的肩膀,像个女王般矜贵地蹙起眉头,喝我的血吧。 同类的血在吸血鬼闻来简直如同臭水沟一样恶臭,但至少可以缓解一下贺洗尘的虚弱和痛苦。 贺洗尘的额头已经爆起青筋,却还强笑着去牵她的手:哎呀不用担心我忍忍就好了。 你忍了二十年了!朱丽叶冰凉的唇吻上他发红的眼尾,我爱你,莱修,我爱你。但我很后悔,为什么要把你生下来,让你有一个这么痛苦的人生。 贺洗尘重重地喘了一口粗气,黑发被汗湿贴在脸颊上,背靠墙壁虚弱地笑道:不要老是否定自己,朱丽叶。我很庆幸,能来到这个世上,能遇见你。 朱丽叶抿起一个似哭似笑的神情,紧紧地抱住微微颤抖的惨白的年轻人。 * 上帝用七日创造了世界,最后一个夜晚,他将所有恶意倾注于最后一件作品吸血鬼。剥夺他们的温度感知,赋予他们阴冷邪恶的性格、漫长的生命和异于人类的强大能力。他们可沐浴于阳光之下,可登上权力的巅峰,然而他们的所爱所恶,只由人类赐予。 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久到朱丽叶还只是一个人类少女的时候。故事说起来也很简单,无非就是吸血鬼与人类的结合,并且最终诞下后代的烂俗剧情。但现实往往没有电影那样浪漫唯美,发生在朱丽叶身上的悲剧从她被转化为吸血鬼开始。 饮下他的血,即饮下他的罪恶,汝之身,汝之心,亦为罪恶,无可赦免。教廷颁下的法典如此说道。 除了人类的体温和死亡那一刻鲜血的沸腾,吸血鬼无法感知任何温度。 失去体温的朱丽叶也失去了尼古拉贝克勒尔的爱,在悲痛和恨意的深渊中,她产下一名男婴。令人意外的是,这个孩子对人血过敏,第一次摄入鲜血时差点把自己的小命搞没了。然而吸血鬼的力量便来源于鲜血,可想而知,贺洗尘的身体有多脆弱不堪。 虽然他也不是很在意就是了。 他唯一烦恼的只是如何劝朱丽叶那个小姑娘想开点,最好能忘记尼古拉,跟着他一起去游历世界。听说北边的花海被传为上帝的恩赐,到时他俩组成一对吟游诗人,兴许还能一边赚路费,一边采风。 贺洗尘忍过血瘾便不禁想东想西,几乎要把路线给规划好了,却见老管家约翰递过一封信函:莱修少爷,伯爵寄来的信。信上的火漆印章是贝克勒尔的闭眼标志。 啧,扫兴!贺洗尘厌恶地将信丢在长桌上,抬头看了眼朱丽叶房间的方向小姑娘现在的精神状态不太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指不定闷出什么病。 他终究还是揭开火漆,一目十行扫了一遍信上的内容,千篇一律的遣词用句,程式化的问候,整张纸透露着浓浓的漫不经心。不过一分钟,他便嗤笑着将纸丢进燃烧的壁炉里。 贺洗尘不甚在意地动了动手指:不要告诉朱丽叶。 少爷,我明白。约翰微躬下腰。这是俩人心照不宣的默契。 屋内又寂静下来。这个城堡太大了,把人的心都锁死在里面,贺洗尘有时候真的想直接把朱丽叶从里面拉扯出来,但是不行,太过炽烈突然的阳光会让还未痊愈的朱丽叶受伤。 遥远的敲门声通过绵长的走廊传到会客厅,宛若敲醒沉睡世界的讯号,约翰抬起头,走向门口。 尤金少爷。约翰略带敬意地问候这名贵族少年,当然,依他古板的性子,对谁都是恭恭敬敬的,莱修少爷在屋里。 瘦弱的尤金笛卡尔拘谨地向约翰致谢,小心翼翼地走进城堡里。他家只是笛卡尔大贵族的一个旁支,不起眼不受重视。贝克勒尔的唯一继承人住进法斯特,对于这个没落的小贵族而言,是翻身的绝顶好机会。 你的任务是接近讨好莱修少爷!他那对严厉的父母喝道。 但是莱修少爷是个善良的好人。尤金这样想道,等我成为他的朋友,我就不再对他耍心眼。 他踩着柔软的地毯走进长廊,长廊上挂满画作,田野的风车,池塘的芦苇,还有金色的阳光,无一不是美好的积极向上的寓意。尤金长久地站立在最后一幅画前,整条长廊只有这一幅人物画。 上面是一个抱着向日葵的十三四岁的少年,柔软坚韧,穿着简单的白衬衫,爬进窗户,冲着房间里的人温暖地笑。光线、布局、用色都是顶尖的,真实得仿佛也在对尤金微笑一般。 这是我家夫人画的莱修少爷。约翰的声音不禁有些怀念,那是朱丽叶犯病后第一次清醒过来,她开始分得清光,分得清夜,却始终走不出尼古拉这个坎。 画的真好。尤金真心实意地赞叹道,眼中满是憧憬和希冀。 会客厅里的贺洗尘听见他们的谈话声,站起来招呼道:进来吧,我已经泡好茶了。 尤金一凛,手忙脚乱地整理好根本没有褶皱的衣服,同手同脚地走过去:莱修少爷! 贺洗尘早就习惯这个小孩的紧张,点头笑道:试一下红茶,还有坚果饼干。 不、不用了!我刚吃过早饭!尤金连忙摆摆手,又感觉这样拒绝不太好,于是端起浅绿珐琅茶杯喝了一口,却被烫得直皱眉头。 别喝得太急。贺洗尘说道。 尤金羞涩地将茶杯放进托盘,红着脸问道:莱修少爷,你要参加今晚的舞会么? 分卷(46) 惠更斯家的小姐到乡下散心,法斯特的贵族们的鬼心思一下子又活泛起来,一个个地把自家儿子打扮得花枝招展,就等她来,直接打包送到她面前。 于是一个欢迎舞会就是很好的由头。 贺洗尘知道惠更斯。安律尔的两大敌对家族贝克勒尔和惠更斯向来水火不容,惠更斯直接受大主教克劳狄斯的庇护,而贝克勒尔一直与教廷不和,其中原因叫一个吸血鬼去信仰上帝,未免也太心大了?即使是尼古拉这样亲近人类的吸血鬼,也十分厌恶着捕杀同类的教廷。 这些小贵族一旦对惠更斯做出投诚的举动,就相当于放弃了贝克勒尔这座大山。谁叫伯爵少爷油盐不进,这么多年了也没见他对哪一家有特殊的照顾。他们当然有诸多怨言。 笛卡尔一家算是比较冷静,还叫了尤金来试探贺洗尘的心意。 我去呀。贺洗尘意料之外地点点头,脸上带着颇有兴致的笑容。 尤金诧异地望向他,刚想询问原因,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听声音好像要把自己的肺咳出来一般难受。他的脸涨得通红,甚至开始出现呼吸不畅的状况。 贺洗尘眉头一皱,迅速按住他手臂上的肺经尺泽穴,另一只手不断地给他顺气。 好像能摧毁一座山的咳嗽终于缓缓停了下来,尤金虚弱地说道:谢谢你,莱修少爷。他似乎觉得有些丢人,站起身道,我先回去了,今晚我会来接您。 保重身体。贺洗尘习惯性地想要叮咛一些医嘱,却见金发的贵族小少爷走远了。 啧啧。他感慨地摇了摇头,近亲结婚要不得啊! 送走尤金回来的约翰见自家少爷一副看淡世事的模样,见怪不怪地问道:您真的要去参加舞会么? 都已经踏上咱的地盘了,当然要去看看这位惠更斯小姐是猫是虎,是敌是友。贺洗尘走上楼梯,约翰先生,我先去睡个觉,午饭的时候叫我起床。 老管家弯下腰:是。 第50章 盛宴 Ⅱ 笛卡尔家的马车驶过蔷薇山坡, 在草地上留下两道轧痕。夕阳西下,沉没在贝克勒尔的城堡后面。第一颗闪烁的十字星下, 独眼的音乐家动情地弹奏手风琴,悠扬的乐声吹拂过街道, 路灯逐一亮起。 莱修少爷。尤金很想找贺洗尘说说话, 但叫了下名字, 却不知道要聊什么。 贺洗尘微微侧过头等待他的下一句话,见他发窘的模样, 笑了笑说道:风里有蜂蜜的味道。 尤金一愣,用力地呼吸了两下, 接着惊喜道:还有松木的香气。 却见贺洗尘突然皱起眉,将窗户的缝隙开得更大,自言自语道:血腥味?马蹄声嘚嘚闯进他们的耳朵,尤金没能听清, 困惑地问道:莱修少爷,你说什么? 贺洗尘双腿往前一撑, 伸了个懒腰,扭过头似笑非笑地看着瘦瘦小小的尤金,朝他眨了眨眼睛:不告诉你。 尤金一下子有些泄气, 弱弱地哦了一声,不再说话。 欸,亲爱的尤金少爷, 你怎么不再问一遍呢?贺洗尘笑嘻嘻地搭上他的发顶, 象征性揉了两下, 没太用力。 尤金不知所措地抬起头。 我刚才说,镇上好像有客人到了。贺洗尘无所谓地耸了下肩膀,感觉不像是我会欢迎的客人。 莱修少爷 哈哈,小孩子别想那么多。 贺洗尘说完,懒散地趴在窗户上看天边的一线红霞,晚风十分应景地吹起他的黑发,与夜色交融在一起。 尤金凝视着他的背影,白衬衫随着他的动作紧贴腰线,整洁的翻领下微微露出青色的血管。尤金的手指动了动,浓稠细长的睫毛遮住蓝灰色的眼睛。 莱修少爷是个好人 只要我努力一点,成为他的朋友 小心着凉,莱修少爷。他关怀得近乎讨好般轻声说道。 * 诺依曼庄园灯火通明,管弦乐声优雅地回荡在月光蔷薇丛中。燕尾服和裙角沾着酒气,衣香鬓影,杯觥交错,现场演奏的古典乐曲将贵族们的掩唇而笑、眼含横波化成一团云雾般的暧昧。 奇怪的是从来对这种宴会敬而远之的默里神父也在席上,与他热烈的红发不同,这个人不近人情,不苟言笑,镇上没几个人和他处得过来。城堡里性情捉摸不透的莱修少爷,却好像对他青眼有加。 啧,难道怪胎和怪胎更加合拍吗? 还不知道自己和贺洗尘被腹诽成怪胎的默里忽然看了眼门外,红棕色的眼睛闪过笑意。他往前走了一步,低声对奥菲利亚说道:惠更斯小姐,我先离开一下。 奥菲利亚单是应付贵族们花式推销般的自我介绍便有些力不从心,此时见保护自己的默里要走,不禁有些惊惶。 达维多维奇先生! 叫我默里就行。 默里先生,我也和你一起去吧。奥菲利亚急切地提议道,踩着高跟鞋的脚趾仿佛挤进一个装满银针的鞋尖,密密麻麻的疼痛沿着脚背爬上踝骨,接着是小腿。 默里扫了一圈虎视眈眈的众人,与他目光对视的人纷纷低下头去。身为镇上唯一的神父,默里的地位很高。 请和我来,惠更斯小姐。他点了下头。 奥菲利亚松了口气,脸上的笑容也真实几分,跟在默里身后走到屋外,凉风拂面,一下子把满身的浊气都吹散。 外边除了几个仆人,只有一院子修建整齐的花木。奥菲利亚不是会主动找话题的人,默里更别说了,如果没有贺洗尘,这三年来他恐怕不会说上一句话。 笛卡尔的马车渐近,贺洗尘将放在腿边的黑西服一掀,便穿戴整齐,金色花纹的纽扣在袖口熠熠生辉。马车在庄园门外缓缓停下,他先跳下马车,接着回头向个子不高的尤金递出手。 贺洗尘一脸理所当然,尤金却有些不好意思。 善良温柔的莱修少爷!他第一千七百五十六次在心里默默肯定。 两人下了马车,赶车的仆人便将马车赶到空地处,在众多奢华的车辆中,笛卡尔的马车中规中矩,灰扑扑的完全没有出彩的地方。 你个不要脸的神父,竟然敢来这里玩乐,小心被人举报给大主教,叫你吃不了兜着走!贺洗尘一见门口的默里,人未到便先高声调侃。 旁边一直面无表情的神父微微提了下嘴角,露出熟识和无奈的神情。奥菲利亚不由得好奇地往走向这边的年轻人看了两眼。 黑发的英俊少年没系好黑西服的扣子,露出里头的白衬衫。他配合着不起眼的金发少年的步调,负手闲庭阔步而来。 这么说起来我得第一个找你灭口。默里将挂在胸前的纯银十字架塞进衣领内,一边罕见地和他开起玩笑。 喂喂,这里可有一二,两个目击证人呢!贺洗尘指着尤金和奥菲利亚说道,还有,你灭了我的口以后你结婚可就找不到伴郎了。 默里一下子皱起眉:神职人员不能结婚。 贺洗尘呲起牙:等你以后遇到心爱的女孩,这些禁令就都是空话一纸。 他们你来我往打了几句嘴炮,把奥菲利亚看得目不暇接。比起安律尔的贵族们隐晦恶毒的唇枪舌剑,贺洗尘和默里更像是朋友间的玩笑显然让她更为好奇。尤金默默地握紧拳头,似乎有些沮丧。 这位是奥菲利亚惠更斯小姐。默里不是不知进退的人,稍微互损两声便给他们介绍道。 你好,我叫尤金笛卡尔。尤金冷淡地说道,面对贺洗尘时的关切和热情全都一扫而空,这才是他平时对人的态度。 你好哇!贺洗尘眉开眼笑地朝她挥手,我叫莱修。 奥菲利亚顿了一下,也扬起一个笑容回应。 她知道贝克勒尔家的少爷在这里养病,却没想到会是眼前这个俊朗的年轻人。毕竟她曾经与尼古拉见过面,那位伯爵轻佻浪荡,不像能教出这么光风霁月的人。 惠更斯与贝克勒尔不和,但关她什么事?那是她父亲和尼古拉的仇怨,她逃出来安律尔,贺洗尘也远离安律尔,今天的相遇只是他们俩之间的事情。 你们不进去跳舞么?贺洗尘不解地问道,看了眼衣袂飘飘的舞池,瞬间缩回脑袋,好像也挤不进去。 既然这样的话,喂,要不要和我去一个地方?他忽然提出一个稍显唐突的提议,在场的另外三人面面相觑,最后在他怂恿煽惑的笑容中迷迷糊糊点下头。 * 尤金的马车夫被抛弃在诺依曼庄园,贺洗尘拿起马鞭,驱着马车横穿街道,最后停在河边。岸边垂钓的渔夫恰好钓上一尾大鱼,抬头见贺洗尘朝他走来,开心叫道:莱修少爷! 贺洗尘也熟稔地叫道:奥斯卡大叔,我来借你的小船一用!他在这里住了六年,该混熟的都混熟了。 奥斯卡当即大手一会,慷慨道:随便用,对了,上次你不是说小鱼干好吃么?喏,给你做了一大箩!渔夫的家就在河边,说着直接走进家门拿出一个水壶般大小的竹箩,都是干净的,吃了不会生病的,你不要嫌弃。 他似乎有些局促,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在他妻子生病的时候,贺洗尘曾经借给他钱以解燃眉之急。奥斯卡大叔感念他的好,时常给城堡送新鲜的鱼。 哪会嫌弃?我可馋了很久!贺洗尘径直接了过去,拿起一尾小鱼干放进嘴里嚼了嚼,好吃,比上次甜了点。 那可不,照你的口味改的!奥斯卡大叔骄傲地抬起胸膛,他看了眼马车边穿着高贵的三人,道,你们去玩,马车我给你看着! 谢谢大叔!下次我给你带酒!贺洗尘也不客气,转身向看得一头雾水的默里他们跑去,走,带你们去玩! 船桨在水中划过,小船推开重重波粼,沿着小河往下飘去。两岸的芦苇中藏着许多萤火虫,被哗哗的水声一惊,纷纷飞舞起来。 船头船尾都挂着一盏油灯,在黑暗中和萤火虫散发出柔和的光芒,照在贺洗尘脸上,有种虚幻的朦胧感。 你们看水里,只有在这个河段才会有银鱼。 冰冷的河水里游荡着无数小鱼,鱼身裹着一层银白发亮的鱼鳞,跟在小船四周仿佛一团白光拥着河流前进。 银鱼会给夜行的船只照明,但要是谁敢抓了吃了,鱼群以后就认得这艘船,不会再来。贺洗尘一边解释一边将船尾的渔灯取下来放在中央。 怎么样?好看么? 天上的银河映着水中的银鱼,四野垂垂,寂静的星空下一条小船缓缓在流淌的小河上漂流。 好看极了。奥菲利亚微微倾身去看水底,只觉得这一切与城中的风景不大相同。 你怎么老能找到这么稀奇古怪的地方。默里从竹箩里拿小鱼干吃,甜辣口的,还行。接着递给尤金。 尤金却被呛得满脸通红,用手舀起河水漱了漱口才缓过劲来。 哈哈,不能吃辣就别吃。贺洗尘笑道,变魔术一般从裤兜里摸出一块用纸巾包得严严实实的坚果饼干,给你。 尤金擦了擦眼角的眼泪,难为情地接过饼干。 其实我一直很想知道,教廷的伙食怎么样?奥菲利亚期待地看向默里。 默里回忆了一下在教廷中学习时的三餐,眉头越皱越紧,最后丢出两个字:难吃! 奥菲利亚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我小时候吃过克劳狄斯大主教给我的一张面饼,甜甜的,脆脆的,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面饼! 一直沉默的尤金道:我吃过最好吃的东西是焦糖面包。他看大家都很感兴趣的模样不禁羞涩地笑了笑,继续说道,那个时候饿过头了,第一口咬下去就在想我要吃一辈子焦糖面包!但是吞下去后胃部痉挛,痛的不得了,又在想,以后再也不吃焦糖面包了。 那你现在还吃吗?奥菲利亚问。 尤金咬了一小口饼干,好像一只乖巧的松鼠:不吃了。 晚风把渔灯吹得直晃荡,吹皱平静的水面,萤火虫似乎感知到什么危险,灯光逐渐暗了下来,躲进芦苇叶中。 默里警觉地站起身来:我要去解决一些麻烦。 奥菲利亚和尤金还没明白过来是什么事,贺洗尘已经摇着船桨逆流而上:你一个人搞的定吗? 比一个月前的围剿容易太多。默里扯下脖子的十字架,你保护好他们,也保护好自己。 妥妥的。 两人简单说定任务分配,默里便跳上岸,往树林深处奔去。 发生什么事了?奥菲利亚抓着船舷,有些害怕地问道。 贺洗尘安抚地笑道:两只小蝙蝠而已。 岸上的马车绳牢牢地系在树干上,贺洗尘跟奥斯卡大叔打了声招呼,便驾着马车风驰电挚般往诺依曼庄园赶去。 * 月上中天,树林中的乌鸦扑棱一声飞起,发出聒噪刺耳的叫声。月光透过林梢,默里的影子宛若浓稠的黑幕,覆盖在地上两个死去的吸血鬼身上。他们的獠牙还狰狞地暴露在空气中,胸口插着一柄纯银匕首。 默里冷漠地擦干净溅到手上暗红的血液,然后将手帕扔到他们脸上。 这次的目标是奥菲利亚惠更斯还是莱修? * 平安将尤金和奥菲利亚送回家的贺洗尘打了个喷嚏,接过老管家泡好的红茶喝了一口。 少爷,那位惠更斯小姐 她呀,贺洗尘笑了一下,只是一个可爱的姑娘而已,但是她背后的克劳狄斯大主教,就没有那么可爱了。 竟然能让克劳狄斯写信叫默里保护她的安全,奥菲利亚,大概是一个太过可爱的姑娘。 第51章 盛宴 Ⅲ 仆人们都在闲言碎语, 尊贵的惠更斯小姐在法斯特的一个多月里, 不热衷于舞会和下午茶,反而经常去教堂的藏书室看书。 贝克勒尔家的少爷和默里神父不是朋友么? 分卷(47) 我猜, 惠更斯小姐肯定爱上莱修少爷了。 可他们的家族不是 哈哈, 我们就等着看好戏吧! 可能再过一个月他们就要回安律尔举行婚礼了! 仆妇们发出某种默契而刺耳的笑声, 好像从那一对少年少女的感情得到莫大的满足。她们用剪刀修建墙边的灌木丛, 没有发现玻璃窗户内一直站在暗处的尤金。 窗沿的阳光整齐地落在地板上, 与沉默、安静的黑暗泾渭分明,互不侵扰。他抱着厚重的《法典》,蓝灰色冷淡的瞳孔沉沉地盯着自己掌心青紫细小的血管,那么脆弱, 好像下一秒里面的血液就会枯竭而亡。 所有东西都要等价交换。用时间和苦痛换取智慧, 用智慧换取生命,用生命换取生命。《法典》上翻折的书页上用蓝色水笔着重将这句话圈出来,尤金没有血色的薄唇掀起了一个嘲弄的冷笑。 * 此时的法斯特教堂内, 温暖的阳光洒在书桌上, 奥菲利亚的褐色长发编成辫子盘在头上, 双脚缩起来踩在椅子的横木上, 高跟鞋被踢到椅子下。这个真不怨她, 她本来也是一个品行良好的淑女, 但是在清闲的乡下, 还有舒适的氛围内, 她总忍不住暴露本性。 本来以为很严肃孤僻的默里神父其实是个喜欢发呆的人, 有时做完祷告便盯着花园里的月光蔷薇出神, 没有卡纳沙嬷嬷提醒,会忘记吃饭也说不定。而有趣好玩的莱修少爷 奥菲利亚瞧了眼突然兴起、用树枝在微微湿润的沙土上画了方格要和默里下五子棋的贺洗尘,心想莱修少爷意外地是个很稳重的人。 三米长的杉木堆放在地上,叠成梯形的形状,淡红褐色的心材散发出清新的香气。贺洗尘和默里坐在底下,一人用圆形,一人用三角形,你来我往,互不相让。 我赢了。默里将树枝插在纵横线的交叉点上,嘴角不禁翘起一个得意的弧度。 三比四。奥菲利亚竖起手指头,莱修,默里快要和你打平了。 贺洗尘不甚在意地笑了几下,将树枝插在默里的树枝旁边,走到窗前问道:你在看什么书?《黑暗之光》,哇哦,小姑娘偷看禁_书啊? 嘿嘿。奥菲利亚摸着脑袋干笑,随手拿的,随手拿的。 你这手气够好的。 默里也走了过来,皱着眉头道:《黑暗之光》是教廷明令禁止阅读抄录的禁_书,你在这里看可以,千万别拿出去。 要不然我们默里就要倒大霉了!贺洗尘搭上他的肩膀。 这一个月来的相处已经让三人成为知心好友,虽然性格迥异,但架不住臭味相投,三颗自由的心碰撞在一起,得亏各有各的顾虑,要不然这时恐怕已经找不到他们的人影,早就满世界流浪去了。 可是我看着很普通啊。奥菲利亚疑惑地翻了翻书,不就是烂俗的吸血鬼和人类的爱情故事?我看了一半,剧情烂大街,都快看不下去了。 默里叹了口气:如果这是吸血鬼的王权写的呢?安德烈赫兹,三百年前屠杀了一个城市的吸血鬼,也是存活寿命最长的吸血鬼。他指着书籍封面上的作者名。 隔着一扇窗户的贺洗尘补充道:也是一个热衷于写狗血三流言情的小说家,换了无数笔名,就为了躲过教廷的封杀,创作的决心之坚定,简直感天动地。 奥菲利亚的表情一言难尽,默里的神色却严肃起来:文献上记载,安德烈赫兹曾经与一个人类少女相爱,但最后他却亲手杀死自己的爱人。他创作出那么多虚假甜蜜的作品,不代表他就是一个柔情蜜意的人。吸血鬼是一种很危险的生物,特殊的食物来源和转化能力,决定人类永远不可能与他们和平共处。 事实上贺洗尘曾经仔细考虑过吸血鬼和人类的关系。吸血鬼和人类能够产下后代,后代也能产下后代,说明两者之间不存在生殖隔离,也就是说,吸血鬼和人类其实是同一物种。但两者之间的性状却大相径庭。 除了体征一样,吸血鬼拥有超自然的能力和活跃的细胞增殖能力,而且温度感应器几乎只对人类起作用,这似乎就是爱情_事故多发的原因。 憎恶又怜爱,轻蔑又珍视,吸血鬼对待猎物的态度矛盾而暧昧。在猎物身上寻找温度,就是吸血鬼最大的悲剧。他们克制不住吸吮鲜血的欲/望,又逃脱不了爱上人类的冲动。 贺洗尘忍受过血瘾发作时的痛苦,知道那痛苦有多难熬。长期身处冰冷黑暗的环境,再加上难以纾解的心理难题,吸血鬼里面没几个正常人,八百年才偶尔能找出一个不那么神经病的吸血鬼。 当然了,贺洗尘就是那个八百年都找不到的三观正直的好吸血鬼。 很多吸血鬼会用神奇的力量去蛊惑有权有势的贵族,为了得到健康的身体永远地掌控权力,也确实有很多人经受不住考验,但这些人的下场一般都惨。默里继续说道,躲避在人群中的吸血鬼暴露的几率更大,教廷绝不会心慈手软。 奥菲利亚心有戚戚地点了点头,道:克劳狄斯大主教警告过我,不能和魔鬼做交易。 小姑娘,你要注意的是,吸血鬼一般长得都好看,别一时被蒙住了眼就糊里糊涂地跳进他们的怀抱。贺洗尘接触过的吸血鬼不多,至少他的混蛋老爹长得不赖,连约翰管家也是精神矍铄的老帅哥。 我才不会咧!奥菲利亚微红了脸,我见过的人可多了! 贺洗尘歪着头笑了笑:他们可长成我这副样子哦,要提防一点。他的声音有些低沉,白皙得过分的皮肤在阳光下有种疏离的质感,黑色的瞳孔倦懒地半眯着,却忽然抬起眼皮似笑非笑地凝视着奥菲利亚的眼睛,让她的心也跟着颤了颤。 我我先回去了!奥菲利亚几乎称得上落荒而逃,跳上马车后慌张地拍着胸口喘粗气。 我靠我靠我靠!吸血鬼蛊惑人类的时候,也是这样挑起人类的爱之欲_火? 她在心里骂着脏话,等马车跑远,才敢小心翼翼地回头看了眼被树木遮掩只露出尖端十字架的教堂。心脏还在跳个不停,每跳一次,都会扑通出一声莱修,好像溺水的人呼喊救赎之人的名字。 完了奥菲利亚感觉到一股凉意从脚底蹿上脑袋顶忘记拿高跟鞋了! * 教堂里的月光蔷薇在风中摇曳,抖落一身暮色,花瓣尖绽开一个小口,怯生生地迎接即将到来的黑夜。 莱修,你的玩笑开过头。默里皱起眉。 贺洗尘懊恼地拍了下额头:对不起,是我错了。他认错倒是认得很干脆利落,怎么就管不住这张嘴呢! 默里哼了一声:下一次再管不住就把它缝起来。 魔鬼啊你!贺洗尘双手撑着窗户沿坐了上去,晃荡着双脚看远方翻滚的云彩,天色快暗,默里,我他叹了口气,我 我不相信神的存在!默里忽然打断他的话,沉声道。 贺洗尘怔了一下,不禁失笑:我知道。 《法典》上说,神是全知全能的,他赋予人类祝福,使我们有力量对抗黑暗。然而,默里的袖子盖住他手里紧握的黑铁十字架,我并不认为歼灭吸血鬼的力量是由神赐予的,那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剽窃了在血战中一次次积累经验的先贤的成果。 嘘贺洗尘眨了眨眼睛笑道,小声一点,被卡纳沙嬷嬷听见,她可能会打死你这个亵渎神明的异端。 默里低下头哼笑,沉默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神明是不存在的。 嗯,神明是不存在的。贺洗尘重复道。 如果神愿意阻止罪恶,但是做不到?那他就不是全能。如果他能做到,但是不肯?那他就是心怀恶意。如果他能做到也愿意去做,那世上的邪恶从哪里来?如果他做不到也不愿意,何必还叫他神?默里嘲讽地说出尖刻的话语。 他忽然想起十几年前还在教廷学习,每天做着忙碌的早课和祷告,和自己的同学虔诚地相信那个无用的神能来拯救世人的时光。有一年黑死病爆发,饿死病死了那么多人,可神依旧没有出现。他的双手搬运过很多尸体,摞在一起,好像摞干燥的柴禾,一把火就把这些死前还在祈求救赎的愚人烧成灰烬。 袖手旁观的神斗不过魔鬼,那还信他干嘛? 火光把默里眼中的虔诚也烧灭了。 神明是不存在的,能拯救人类的只有人类。默里直视着贺洗尘的眼睛,假如信仰他才能获得权力,那我愿意去信仰他。只有进入权力中心,我才能拯救更多的人。他顿了一下,包括吸血鬼。 贺洗尘靠在窗框上,夜色笼罩在他四周。 默里阁下,你还真把自己当救世主了?说什么拯救吸血鬼?贺洗尘嗤笑出声,你打算拔掉他们的獠牙,打断他们的肋骨,把他们囚禁起来吗? 默里,吸血鬼看起来像人,血液里流淌的却是猛兽的嗜血本能。在未来某个时间或许可以找到人血的替代品,但力量之间的不平等注定战争无法平息。现在的你需要屠戮吸血鬼来获得权力,所以不要心慈手软,不要有所顾虑,你要谨言慎行,去贺洗尘跳下窗户,撞了下他的肩膀,苍白着脸笑道,去成为救世主吧! 默里紧紧抿起唇,还想说些什么,却见他挥了挥手走远:我累了,先回家了,朱丽叶还在等我!再见! 直到他跳上马车,消失在夜色深处,默里才轻声道:再见。 * 贝克勒尔城堡点满壁灯,亮堂堂的仿佛还是白天。干净的地面上找不出一根头发丝,碗碟摆放得整整齐齐,做完这一切的约翰刚饮下一杯人血,便见自家少爷带着一身寒气走进来。 这是刚买的?贺洗尘问,他知道市场上已经有贩卖人血的产业链,在亲近人类的吸血鬼间十分流行。 是的,少爷。约翰的眼中闪过红光,脸上的皱纹似乎也被这一杯劣质的血液抚平了。 朱丽叶呢? 小姐在画室,刚进完食。约翰低下头。 嗅着空气中残留的血腥味,贺洗尘的喉结上下动了动,差点控制不住獠牙,他捂住鼻子,跑上楼梯。 画室里的纸张散落满地,颜料挥洒在墙上,斑斑点点。朱丽叶专心致志地站在窗边,一动不动。贺洗尘推开门后也不打扰,就站在门边,不说话。 莱修,你快来看,下面有两只猫在打架。朱丽叶兴致冲冲地转过头朝他招手。 两人围观了一场酣畅淋漓、扣人心弦的猫猫大战,最后都长舒出一口气。 猫太危险了,以后别离他们太近!朱丽叶严肃地叮嘱道。 贺洗尘笑了笑,握住她的掌心,两双同样冰凉的手交叠在一起,他忽然说道:朱丽叶,我带你逃了吧。 我们去北边看花海,去看向日葵的风车,坐着马车,你喜欢的话就带上楼下那两只野猫,永远也不回来。让尼古拉贝克勒尔见鬼去吧! 第52章 盛宴 Ⅳ 纯白的窗帘被画笔甩上好几个彩点, 五颜六色好像开在梦中的花朵。画架上的半成品已经逐渐成型,看样子是一幅绚烂的星空图。 是醒过来的时候了。贺洗尘将她眼前的碎发别到耳后, 扬起一个温和的笑容,不要害怕。 晚风将窗帘吹得铺散开来,飘荡在半空, 拂过朱丽叶的长发, 瘦削的影子也跟着晃动。 我知道, 我只是朱丽叶似乎有些发愣, 黑瞳逐渐加深,仿佛掺进血色。 她抓住贺洗尘的手蹭了蹭,眼泪突然大颗大颗地落下:莱修, 我只是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深爱的人可以一下子就说不爱了她泪眼朦胧地望着贺洗尘, 血红的眼珠里满是悲伤。 这哪能说为什么?要如何说为什么?究其原因, 也只是不够爱而已, 不爱了而已。 贺洗尘听着朱丽叶在他的肩头啜泣,只能轻轻拢住对方。 *** 尼古拉和朱丽叶的初次见面,是在一次假面舞会上。她用红色的颜料在自己脸上画满从书上翻到的古老神秘花纹,在其他人讶异的目光中抬头挺胸地走进舞池。 那个时候伪装成吟游诗人的尼古拉恰好路过这个闭塞的小乡村,他彬彬有礼地拒绝所有女孩儿的邀舞, 径直走到朱丽叶面前伸出手:要来跳一支舞吗? 朱丽叶心里慌张面上却稳如老狗地握上那只手。说出来不怕别人笑话, 其实这是她第一次参加舞会, 平时她一直关在画室里琢磨田野的色彩, 流星的轨道, 哪有闲暇分神? 你知道你脸上的花纹是什么意思吗?尼古拉隔着铁质的面具问道。 不知道,但是我很喜欢。完全不熟悉舞步的朱丽叶不小心踩上他的脚,脸上却还故作从容,痛吗? 不痛。 尼古拉的回答让她微不可闻地松了口气。 你的掌心很热。年轻的吟游诗人的声音仿佛吟唱咏叹调华丽,让朱丽叶的耳朵有些发痒,她抬着头凝望他的双眼:因为我很紧张。理所当然的语气让这句话的可信度听起来不太高。 你的掌心很冰。 因为我也很紧张。尼古拉轻笑,带着朱丽叶沿着舞池转出一个又一个优美柔和的圆圈。 那是一切悲剧的来源,源于一支美丽翩跹的舞蹈。 * 怎么会这样呢? 偶尔清醒过来的朱丽叶一边在画板上调色一边思考,为什么他们会走到这个地步? 但其实也没什么可惊讶的。人类会衰老,可吸血鬼永远是年轻的样子,他们的时间本来就不对等。从她妄图永远和尼古拉在一起时,美好的舞曲已经走向落幕,包裹着苦杏仁的糖果外衣开始融化。 尼古拉没有爱过她,他只是爱着拥有体温的人类。 朱丽叶的手一抖,笔尖在画布划出一道出格的墨蓝色。她连忙擦去忍不住掉落的眼泪,红着眼眶换了张空白的画布。 分卷(48)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屋内,门微微开了一条缝,精致帅气的年轻人探进一个脑袋,笑道:朱丽叶,我们去钓鱼! 在她浑浑噩噩的时候,这个少年宛若一道金色的阳光冲进她的世界,带来整个世界的生机。 莱修 朱丽叶曾经答应画一幅星空送给尼古拉,然而二十年了,这个承诺仍旧没有兑现。或许是忘了,或许是不愿意想起,但现在,是时候把所有的怨恨、不解和爱意都掩埋在风中。 *** 奥菲利亚在法斯特待了一个多月,几乎每天都能收到家里一封信,最近连教堂里的克劳狄斯大主教也寄来一封信,信上写着她成年礼将近,希望她快点回去。 克劳狄斯大主教是她出生时为她洗礼的教父,从来没对她说过一句重话,甚至比父母还要体贴上几分。奥菲利亚琢磨着也确实该回去了,回家之前跑到贺洗尘和默里面前,邀请他们参加自己的成年礼。 行啊,你走的那天我可以搭个顺风车吗?贺洗尘摘下灰蓝色贝雷帽戴到她头发上,我恰好也要进城一趟。 奥菲利亚拍了拍帽子,问道:回家吗? 他沉吟了一下:算是吧,给朱丽叶送信。参加完你的成年礼,我们也打算离开法斯特了。 要搬回安律尔住?奥菲利亚的眼睛瞬间放出期待和喜悦的光芒。 不是,我和朱丽叶还有约翰先生要去北边看看。贺洗尘笑道,到时候会给你们寄信。 默里问:不回来了? 大概不回来了。 珍重。 珍重。 两人轻描淡写地道别,奥菲利亚却急得直跺脚:不是,以后我们可以去找你啊! 那有点麻烦,一般人我都拒绝的,但是你们的话要提前给我消息呀,我才能给你们准备房间。贺洗尘拍着胸膛信誓旦旦地保证。 奥菲利亚有些不舍,又有些羡慕,她的人生已经被安排好,兴许明年她就会嫁给某一个贵族,为生下家族继承人而努力。这一个月可能是她最后的自由。 一切都为了家族的荣耀! 为了家族的荣耀。 为了家族的荣耀 去你妈的荣耀! 为什么她读书会被人嘲笑?为什么她一定要臣服在男人之下?为什么她必须为那种肮脏不堪的荣耀献出生命? 可能是因为好友在场,朗朗乾坤突然赋予她前所未有的勇气,奥菲利亚抓住贺洗尘的手腕,沉声道:莱修,我要是身无分文找不到地方可以去了你可一定要收留我啊! 贺洗尘笑了笑:你好像要去干什么大事?只要你来找我,我必定扫榻相迎! 奥菲利亚的鼻子泛起酸楚,她将贝雷帽压得低低的,遮掩住发红的眼眶:我先走了,明天我来接你。 等一下!默里叫了她一声,取下黑铁十字架塞到她手里,不要意气用事,慎而思之。 我会的。奥菲利亚把廉价的十字架挂上脖子,郑重说道,我现在脑子发热,我会好好冷却下来,再去做决定。 目送她的马车跑远,默里才缓缓说道:安律尔鱼龙混杂,你小心一些。我还有些事情没忙完,奥菲利亚成年礼那天我一定会到。 别迟到了。 我心里有数。 * 秋雨霏霏,暗色的天空中有时会闪过几道闷雷。山坡上的月光蔷薇被雨滴打得四处摇摆,车轮驶过泥坑,溅起无数泥点。 朱丽叶站在屋檐下望着马车逐渐跑远,心中说不出是轻松还是难受。贺洗尘带着那幅星空图去找尼古拉了,一旦送到他手里,他们俩就真的一点纠缠都不剩下。 小姐,莱修少爷过两天就回来了。约翰说道。 嗯,到时我们便可以离开了。朱丽叶终究还是松了一口气,过往种种,早已是她的负担,如今随着星空图,在马蹄踏踏声里消失在雨幕中。 *** 安律尔是贝克勒尔的属地,近年来随着教廷对惠更斯的扶持,两家对立,势如水火,但是最近一个月,惠更斯家的小姐去法斯特散心,和贺洗尘的绯闻一时满天乱飞,众人差点要以为这两家要冰释前嫌,搞个联姻。确切情况还不明了,但教廷里的克劳狄斯大主教已经先震怒得咬牙切齿。 奥菲利亚绝对不能喜欢上贝克勒尔的人!他站在巨大的十字架面前,威严地说道,法斯特的神父还没回信吗? 底下的主教恭敬答道:已经收到来信了,信上说莱修贝克勒尔是个非常虔诚的信徒,每天都会到教堂祷告。 哼!吸血鬼会做这种事情?克劳狄斯不屑地说道。 阁下,贝克勒尔毕竟是安律尔的大贵族,这种话如果没有确切的证据不能乱说。主教抹了把虚汗,战战栗栗地说道。 想起频频和他作对的尼古拉虚伪的假笑,克劳狄斯厌恶地说道:迟早有一天我会抓到他的尾巴! 故事的另一个主角此时正在城市中最豪华庄严的城堡内。尼古拉从情妇的床上爬下来匆匆赶到时便见贺洗尘窝在柔软的毛毯中烤着壁炉的炭火,黑发贴在苍白的小脸上,有种病弱无助的感觉。 像他这样的,放在人类中格格不入,放在吸血鬼中,恐怕会被撕成碎片或者吸成人干。尼古拉心里不知道冷眼旁观的怜悯还是无动于衷,正想来上一段感人的父子相见,那双眼睛却忽的睁开,冰凌凌宛若黑玉般冻人。 哦呀,亲爱的儿子也不是那么好惹的。 尼古拉笑嘻嘻地走上前去张开双臂,看样子是想来一个久别重逢的热烈的拥抱,却被贺洗尘冷淡的话语止住脚步。 我是来道别的。他指着桌子上一封用牛皮纸包起来的信件,那是朱丽叶给你的信。 尼古拉也不恼,拆开信封上的红色火漆上面的图形是朱丽叶和他初次见面时,在脸上画的翻腾的花纹久违的记忆浮上心头,尼古拉自始至终保持着完美的笑意看完整封信。 我明白了,既然如此,祝你们一路顺风!仿佛在和不相关的人道别一般,他给予了不轻不重的祝福。 谢谢。贺洗尘的反应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将盖住画框的白布揭开,朱丽叶答应你的星空图,现在还给你了。她说如果你喜欢的话就留着,不喜欢的话拿去送人或者烧掉都没关系。 绚烂又静谧的夜空中沉眠着许多星星,好像大千世界只是他们的一个梦境,些微的呓语有时会扰乱梦境中的梦。 那么,再见。贺洗尘整理好衣襟袖口,抬脚走到门外,不,还是不要再见了。 尼古拉望着星空图,抬头看了眼贺洗尘最后的背影,终于还是叹了口气,自嘲地笑道:再也不见了。 他还记得朱丽叶的温度,他们一起跳舞的时候,灼热得让他也产生错觉,误以为自己也有了体温一般。 我很温暖,快来拥抱我吧! 朱丽叶脸上的红色花纹宛若火一般昭示着这样的信息,尼古拉当然不会拒绝,哪个吸血鬼能拒绝这样的邀请? 当年的舞曲苟延残喘到现在,已经到了落幕的时候。台上的演员准备就绪,迷失其中的女主角清醒过来,转身离去,只剩下男主角,还要赶往下一场舞会,为他虚无和自私的爱奔波。 我思考了很久,好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尼古拉,我想我对你的爱也消磨在这日复一日的思考中。 记得我和你说过要永远和你在一起,请你把它当做一句玩笑话。很抱歉这么多年的自作多情给你添了许多困扰,现在我要和莱修要走了,你可以卸下负担去寻找你真正爱的人,不必顾忌我们。 祝安好。 祝安好。尼古拉遥遥致意。 * 淅淅沥沥的微雨从灰蒙蒙的天空如同银线一般落下,路面的水坑反射出整条无人的街道。奥菲利亚站在屋檐下躲雨,抬头只能望见贝克勒尔的用砖块砌得整整齐齐的高墙。 需要帮忙吗?一个撑着黑色大伞的男人忽然出现在她面前,高大英俊,左手拿着一个手提箱,米色的风衣在黑色的街道上十分引人注目。 奥菲利亚连忙摇头:谢谢,但是我的朋友应该快要到了。她指着贝克勒尔的方向。 是么。男人看了一眼,意味不明地说道,你要小心里面的人哦。 什么意思?奥菲利亚皱起眉,请不要含沙射影地说我的朋友。 男人抱歉地笑了笑:是我失礼了。你好,我叫德米特利,嗯,现在是叫这个名字。德米特里的银色长发束在身后,玫红色的眼睛好像盛满葡萄酒般醉人,看起来就像教养良好的绅士。 奥菲利亚紧紧抿着唇,雨中的那双眼睛让她有些目眩神迷,迷迷糊糊地刚要说出自己的名字,忽然兜头一件西服外套,接着有人搂住她的肩膀,刺骨的寒意一下子让她清醒过来。 对不起,这个小姑娘是我的人,有冒犯您的地方还请不要介意。贺洗尘没有打伞,浑身上下湿漉漉的,却强势地把奥菲利亚抱在身边,眼睛直直地和德米特利对视。 天空中的乌云逐渐透出几丝金色的光芒,雨停了。 德米特利含着笑意凝视着并肩同行的贺洗尘和奥菲利亚走向街口的马车,从手提箱中拿出一本厚厚的笔记本,自言自语道:是一个不错的素材少年和少女在雨中相遇要不这一次写三角恋? 第53章 盛宴 Ⅴ 贺洗尘的每一步都走得无比慎重, 德米特利的目光犹如锋芒, 刺在他的后背, 他不敢松开奥菲利亚的肩膀,生怕下一刻这个小姑娘会被这个虎视眈眈的吸血鬼掳走。 只有吸血鬼之间才会有这么压倒性的力量压制。贺洗尘二十年来只喝了那么几次血, 力量贫乏得连刚出生的小鬼都敢对他吼上几句,虽然他不知道这个所谓的德米特利的真正身份, 但总之不会像表面那样简单。 奥菲利亚,以后看到那个人立刻走得远远的。贺洗尘低声警告。 他,他是吸血鬼?!奥菲利亚从兜头的黑西服里抬起脑袋。 贺洗尘眨了眨眼:挺机灵的嘛。 看你忌惮的神色就知道了。奥菲利亚轻盈地跳过小水坑, 一边说道, 他要是人类,莱修少爷哪里会怵,肯定是招架不住的人物! 这个机灵劲不错, 保持下去,以后再遇到这种事贺洗尘话还没说完,奥菲利亚忽然摸了下脖子上的黑铁十字架, 恶狠狠说道:我就用纯银匕首刺穿他的心脏! 纯银匕首是吸血鬼的克星。 勇气可嘉,但不鼓励这样子做,就你这小胳膊小腿的, 还没把刀拿出来就先被人抡地上了!贺洗尘将奥菲利亚抱上街口的惠更斯家族的马车, 明天见。 他挥了挥手, 衣领中的一个密封小试管若隐若现。 明天见。奥菲利亚将西服外套还给贺洗尘, 对了, 其实我来是想告诉你, 默里已经抵达安律尔,现在正在教廷述职。 * 高耸尖塔的教堂建筑位于城中一处安静的社区,五彩的花窗玻璃绘满古老的宗教寓言,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教堂内部,营造出一种神秘而庄严的宿命感。 默里经过重重检查,沿着环廊走向克劳狄斯大主教的办公厅。他的双手交叉收在袖中,神色淡漠而虔诚,在不知情的人看来,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神父。 你就是分管法斯特的达维多维奇?克劳狄斯的手搭在红背高椅的扶手上,拇指上戴着一个银戒指,深棕色的短发梳得一丝不苟。 默里恭敬地低下头:是,阁下。 克劳狄斯的眼睛是沉沉的黑色,不像贺洗尘的黑瞳温和,反而透着股威严。他忽然问道:你和莱修贝克勒尔是朋友? 默里抬起眼睛,镇定自若地回答:不是。 克劳狄斯笑了一下,笑声回旋在空旷的大厅中,听不出是相信还是怀疑,他继续问:你知道他是吸血鬼吗? 他不是吸血鬼。默里的声音平缓而笃定,我从来没听说过这种事情,贝克勒尔少爷是一个非常虔诚的信徒,每天都会到教堂祷告。 这和我听到的传闻不太一样。 传闻只是传闻。 克劳狄斯缓缓站起身,按住默里的右肩:我希望你能以自己对神的忠诚发誓,如果你说了谎,便由魔鬼收割你的灵魂,堕入地狱,永世无法获得救赎。 大主教平时不是这么得寸进尺的人,但这件事涉及奥菲利亚,他没直接跑到贺洗尘面前把人杀死就已经算冷静了。 看着奥菲利亚长大,跌跌撞撞地走过年少的时光,看着她越来越像那个被他错杀的女人,克劳狄斯心中的歉疚和悔意愈加深重。有时午夜惊醒,跪在十字架面前忏悔,汗湿脊背,也无法逃开痛苦的心理折磨。 那是他一生无法赎完的罪过,他只能加倍地对奥菲利亚好,更难以容忍虚伪残暴的吸血鬼伤害她一厘一毫。 达维多维奇,请你起誓。克劳狄斯不容拒绝地命令道。 默里的红棕色眼睛平静无波,沉声说道:我以对神的忠诚起誓,若有半句谎言,不得善终。 克劳狄斯终于满意地笑了笑,从口袋里摸出一个装着无色透明液体的小玻璃瓶:这是被神祝福过的圣水,拿去给贝克勒尔家的小少爷喝下。他若是人类,便平安无事;若是吸血鬼,浑身的血液会被瞬间蒸腾。 达维多维奇,两个月前的围剿行动你表现得十分优秀,工作也完成得很出色,贝瑞教堂正在考核主教人选,你的希望非常大。 默里看了他一眼,心中想道这双黑色眼睛真讨厌。他将小玻璃瓶握在手中,口中尊敬地应道:是,阁下。 办公厅前上方的屋顶是一块大圆花窗,四周满布天使和女神的浮雕,阳光通过花窗形成一道纯洁的光柱。默里推门而出,沐浴在光柱中,抬头望去,发现花窗上是《法典》上记载的一个故事。 分卷(49) 神明与一个伪装成人类的吸血鬼成为朋友,最后吸血鬼用刀剑刺进神的喉咙,与此同时,纯银匕首没入他的胸口。 一个讽刺性的故事。 《法典》的封面上写满歌颂仁义道德的字眼,翻开书,每一页都是欺骗、伪善和恶毒的诅咒。 人流涌动的街道上,默里踽踽独行,握在手中的玻璃瓶被捂热。他打开玻璃塞,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丝毫迟疑地将「神的祝福」一股脑吞咽入腹,好像喝下一杯普通的泉水。 所有的诅咒都朝我来吧!去你妈的神!去你妈的忏悔!要下地狱,那也是死后的事情了! *** 奥菲利亚的成年礼十分隆重盛大,教廷明面上虽然不参与世俗界的事情,但也派人送来许多礼物。她矜持地向来贺的客人们微笑行礼,直到看见庭院角落里的贺洗尘和默里,满心的疲惫感才一扫而光,真正地高兴起来。 安律尔有权有势的几乎都在现场,只差贝克勒尔一家,其中缘由,大家心照不宣。贺洗尘低调地躲在蔷薇丛旁,他贸贸然来访,被人知道身份指不定还会被当成来砸场子的,只能哪里人少往哪躲,幸好还有默里陪着他。 这厮脱下黑色禁欲的神袍,换上衬衫马甲,也是人模狗样的好相貌。 我突然想起来,原来你才二十七岁。贺洗尘摸着下巴沉重地说道,平时不声不响的我总以为你是个四十多岁的老学究了! 默里冷哼一声:你也二十岁了,怎么还和十岁小孩似的? 贺洗尘龇牙咧嘴地歪在他身上:咱俩平均平均就行了呗。眼睛朝前一看,便见奥菲利亚提着拖沓的裙摆朝他们走来,哟,总算来了个真正的年轻人。 奥菲利亚穿着白色的落地鲸骨裙,蕾丝褶皱繁而不杂,中间勒出来的一截小腰让人看了就感觉胃痛。成年礼的主人公最引人瞩目,此时所有人都发现躲在角落里的贺洗尘和默里,不禁窃窃私语起来。 贺洗尘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淡定地举起酒杯朝他们示意。 你倒是不怕羞。默里说道。 咱又没做什么坏事,还怕别人看?贺洗尘耸了下肩膀,然后伸手扶了一下奥菲利亚。这姑娘表面若无其事,脚趾头已经肿成大包。 啊啊唔,我还要穿这身衣服走上两个小时!奥菲利亚借着贺洗尘的力稍微扭了扭酸痛的脚踝,救我,莱修,默里!她可怜巴巴地向唯二的朋友求助。 贺洗尘毫不留情地嘲笑道:别忘了等一下还有开场舞呢!你悠着点! 默里不悦地教训道:莱修,你不要吓她!接着扶起奥菲利亚另一只手臂,加油。 奥菲利亚被打击得腿一软,差点直接软在地上。 两人耐心地倾听着女孩的诸多抱怨和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撒娇,时不时点点头应和,忽见一对穿着奢华的贵族夫妇抬头挺胸宛若骄傲的斗鸡,挽手走近前来。 奥菲利亚,不介绍一下你的朋友吗?女人的声音尖而高昂,刺耳得很,一双刻薄的吊梢眼在贺洗尘和默里身上扫来扫去。 奥菲利亚对他们行了个礼,恭敬而疏离地叫道:父亲,母亲,他们是我的朋友,莱修和默里。 女人迅速通过贺洗尘和默里的衣着打扮判断出这是两个穷小子的信息,随即傲慢地抬起下巴:我认为和艾萨克少爷交往才更符合你的身份,奥菲利亚,希望等一下的开场舞你能慎重地做出明智的选择。 三个人保持着如出一辙的假笑,奥菲利亚嗯嗯啊啊地应付着,直到斗鸡夫妇离开,她才长叹出声捂住脸,闷声说道:对不起,我的父母比较比较势利。 十八年前惠更斯只是一个潦倒的小家族,奥菲利亚的出生似乎为这个家族带来好运,教廷的眷顾让惠更斯的权力蒸蒸日上,甚至还敢和贝克勒尔这个庞然大物较劲。 我们只和你交朋友,又不是和整个惠更斯交朋友。贺洗尘温声说道。 默里却皱起眉:我好像知道你逃到法斯特的原因了。奥菲利亚尴尬地笑了笑,最后苦下脸。 贺洗尘最看不得别人不开心,特别这个人还是他的朋友:小姑娘,今天是你的成年礼,你告诉我,你想要和谁跳舞? 奥菲利亚抬起头,不解看向贺洗尘。 惠更斯夫人希望你和一个叫艾萨克的年轻人跳舞,我问你,你喜欢他吗? 她缓缓地摇了摇头。 行。贺洗尘松了松手脚,说道,今天你最大,什么都得听你的。你不想和他跳舞,那就不和他跳。这个宴会上恐怕也没你喜欢的人,他勾上默里的肩膀,那就只剩下我俩了,任君选择! 什、什么意思?奥菲利亚傻愣愣地歪下头。 默里难得温柔地笑道:傻子。说出来的话却不怎么温柔。 遥远的宴会另一端,头戴黑色礼帽的银发男人觑了一眼三人的方向,从容不迫地与贵族谈笑风生,心理活动却与风度翩翩的表面严重不符。 原来已经是三角恋了吗?不行哦,这样就违反我的设定了。 德米特利苦恼地思索着,突然提起嘴角笑起来没关系,不影响剧情。 * 天色渐暗,成年礼舞会正式开始。金碧辉煌的大厅内,晶莹剔透的水晶吊灯铺洒着柔和的光芒。惠更斯夫妇说完冗长的开场白,总算到了奥菲利亚邀请舞伴的时刻。 艾萨克在周围人艳羡的目光中得意地整理了一下领带,却听一声哗然,英俊的黑发青年牵起忐忑的奥菲利亚,走进舞池中央。惠更斯夫人来不及置喙半句,便听优美古典的华尔兹乐曲响起,接着成双成对的少年少女们也步入舞池。 宫廷舞步庄重轻慢,点缀着宝石鲜花的裙摆在空中划出一个个美丽的弧度。抒情悠扬的音乐从乐师的指尖流淌而出,最后来到奥菲利亚的珍珠戒指上。 惠更斯夫人的眼神好像要吃了我一样。贺洗尘附在她耳边轻声道。 哇!我怎么感觉她是要吃了我!奥菲利亚这样说道,眼睛里却满是星辰闪烁。两人相互盯着对方,同时忍不住笑出来。 他们踩着默契优雅的舞步,来到舞池边缘。贺洗尘忽然往后退了一步,接着红发的神父牵上她的手,连贯的动作甚至没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黑发的年轻人站在舞池外,目光随着他们的舞姿移动,眼中满是温暖的笑意。这时的他没有想到,如此美好而梦幻的场景,终究不会长远,音乐停止之后,才是血淋淋的现实的开端。 我想好了,我要离开惠更斯,去法斯特教书。奥菲利亚踮起脚尖,手搭在默里的肩膀上,有时候太过焦灼的思考反而会令我寸步难行。 默里笑了一下:决定好的事情,就不要再让其他人影响你的思绪。 嗯!那个时候莱修大概也到北边的花海了,假期我们可以一起去探望他。她说着希冀的愿望前景,好像遥不可及的未来已经唾手可得。 最后的音符消散在空气中,一曲终了,少年弯腰行礼,少女提着裙摆致意。逐渐热烈的空中气飘扬着香水的气息,灯光骤暗。 故事的高/潮篇章来了! 低哑成熟的男声响彻整个大厅,带着兴奋激动的战栗。不明所以的贵族们窸窸窣窣地低声议论着,贺洗尘却猛地心头一沉,胸口的小试管瓶贴着冰冷的皮肤,里面的红色血液似乎冒出一个不安躁动的气泡。 水晶吊灯重新亮起,德米特利交叠着长腿坐在上面,吊灯摇来晃去,发出咔滋咔滋的令人牙酸的声音。 他脱帽行礼,如同一位文雅的绅士:晚上好,奥菲利亚小姐,我对你一见钟情。 第54章 盛宴 Ⅵ 故事的走向往往有太多不确定因素, 然而大致上还是由局中人物决定。可能喝下一杯水的时间延迟了,可能打招呼的时机不对, 都会导致结局的悲欢离合。 所以, 你会选择谁?德米特利, 或许应该叫安德烈赫兹, 遥遥地朝舞池中央的少女伸出手。 吸血鬼的王权, 躲避了教廷三百年的追杀, 如今出现在奥菲利亚的成年礼, 也不知道这个疯子又要自导自演什么好戏。 这种不同寻常的出现方式已经让所有人都意识到他的诡异, 大厅中乱糟糟的, 尖叫声连连,已经有人夺门而出。 好吵。安德烈不悦地皱起眉,打了个响指,镶嵌在墙壁上的暖橘色壁灯瞬间崩裂, 玻璃渣子飞溅,原本明亮辉煌的大厅黯淡无光, 只有摇晃的水晶吊灯闪烁出流离的光影。但嘈杂的大厅总算安静下来,低微的啜泣声不时响起。 奥菲利亚被这一变故吓得有些反应不过来,愣愣地瞪大眼睛, 熟悉的带着凉意的外套蒙住她的脑袋,碎渣子滴答滴答地掉在地面, 好像雨滴砸在耳膜上。 急忙赶到她身边的贺洗尘和默里上前一步, 将她护在身后。 奥菲利亚下意识地看了眼躲在角落里抖抖索索的惠更斯夫妇, 又转头注视着前方的两个背影, 心中无来由地产生一种酸楚的安定感。 这个吸血鬼有些不好惹。默里抽出长靴中的匕首低声警告。安德烈出现得这么声势浩大,教廷收到消息赶到这里大概需要五分钟,这五分钟内他必须保护好安德烈的目标人物奥菲利亚,如果对方大开杀戒,少不得他今天就要以身殉职。 岂止不好惹。贺洗尘的眼睛盯着水晶吊灯上的安德烈,那头银色的长发在灯光中宛若倾泻而下的银河。 这个破身体!他皱起眉暗骂。 安德烈的威压宛若森冷的长刀架在他脖子上,把他压制得冷汗直流,嘴唇发青,差点站不住脚,不要说保护奥菲利亚,现在能走动一步就算能耐了。 我只是喜欢上一个人而已,为什么你们要这么畏惧、防备在下?安德烈的神色似乎有些伤心,那双血红通透的眼珠却颇有趣味地在三人身上扫来扫去。 他忽然从水晶吊灯上跳下来,如同一片羽翼轻盈地落在地上:莱修贝克勒尔,我认识你父亲。尼古拉是一个没用的男人,没有野心没有热情,二十几年前他遇到,嗯好像叫朱丽叶,遇到朱丽叶的时候,我还以为他会活过来,结果 安德烈轻蔑地撇了下嘴。 啧,尼古拉连草履虫都不如,到手的温暖都能让她溜走!他缓步靠近贺洗尘,对默里抓在手中的纯银匕首不屑一顾,像我们这种人确实很难找到乐趣,性/欲,权力,金钱,人类趋之若鹜的东西比月光蔷薇还无趣。但幸好,我找到可以愉悦精神的替代品。 贺洗尘不动声色地按住默里的手:不知道被替代的是谁? 安德烈的嘴角一瞬间拉下去,好像不太愉快,他叹了口气:已经死了。又深情款款的看向躲在他们身后的奥菲利亚,但是我现在喜欢的人是你哦。 贺洗尘可不相信这个吸血鬼是真心喜欢奥菲利亚,就算是真心的,奥菲利亚不喜欢那也不行。 时间不多,教廷那群狗鼻子很快就要追过来了。安德烈看了眼腕上的石英手表,向两人身后的小姑娘行了个礼,奥菲利亚,我喜欢你,你愿意和我走吗? 我奥菲利亚刚想拒绝,就见俊美妖异的吸血鬼捂住心口悲伤地打断道,我有预感你会说出让我伤心的话。在下要提醒一点,你接下来说的话会决定剧情的走向。 严阵以待的默里突然感觉胸口一阵剧痛,他甚至没看清安德烈的动作,整个人往后倒去,汹涌的鲜血决堤一般涌出喉咙。 默里!奥菲利亚尖叫,跌坐在地上手忙脚乱地查看他的伤势。躲在四周的贵族们发出凄惨恐惧的痛哭声。 他在我的剧情里只是一个乱入的友人配角而已,这样重大的场面只有我们三个就够了。 贺洗尘的脸色十分苍白,却没露出畏惧的神色,他觑了一眼生死不明的默里,问道:阁下准备的剧情是什么? 安德烈羞涩地笑了笑:一个是人类少女和吸血鬼私奔,一个是吸血鬼求而不得怒而杀人,哦对了,那个人特指你。你觉得那一个结局更好? 贺洗尘叹了口气摇头道:我觉得都不是太好。 是么? 等一下,为什么是莱修!?奥菲利亚难以置信地喊道。 安德烈理所当然地挑眉答道:因为你喜欢他啊。 奥菲利亚的声音梗在喉咙里,崩溃地哭起来。连默里都不是他的一招之敌,何况弱不禁风的贺洗尘:不!我不喜欢他!我和你走! 噤声小姑娘,你哭起来的样子可不太好看。贺洗尘轻飘飘地开口,说出来的话好像也飘在半空,没有丝毫实感。 莱莱修,快逃!瘫在地上的默里艰难地说道,他的肋骨断了,插进肺里,呼吸困难,内脏都颤巍巍地往他胸腔里渗血。脑袋上的伤最严重,他慢慢失去意识,体温流向寒冷刺骨的地面。 三分钟了贺洗尘没有理会,拿出领口中的小试管,问道,不介意我补充一下能量吧? 安德烈很有绅士风度地摊手:请便。 谢谢。贺洗尘打开黑色的试管盖,将里面的血液一饮而尽,五毫升是我的身体所能承受的最高界限,坚持两分钟应该够了。 他一直随身带着这个试管,就怕发生什么超出预料的事情,现在倒是派得上用场。如果能不派上用场会更好。 冰凉的血液顺着喉咙吞下,内脏瞬间焚烧起来,浑身的血液开始沸腾,在血管中加快流动,最后直接与他的心跳产生共鸣。 鲜血是吸血鬼的力量来源,同时也是他的过敏原。一旦过了头,会直接要了他的命。 安德烈意外地眨眨眼睛:哇哦,你在玩命,男主角也太帅了吧。他委屈地露出向往的神情,我也很想当男主角啊,不要老是让我当反派。话音刚落,贺洗尘已经消失在原地,手中握着从默里那拿到的纯银匕首刺向安德烈的心脏。 招招致命,毫不留情。 贺洗尘在这个世界生活了七八年,只在这一刻才感受到丰沛的力量,大脑兴奋得好像猫嗑了猫薄荷,隐隐有些失控的征兆。什么早晨六七点钟的太阳,都比不过这种向死而生的狂乱。 分卷(50) 脑神经亢奋地跳动着,天旋地转,耳朵捕捉到衣服细微的摩擦声,敏锐得让贺洗尘感觉他就是世界的中心。他甚至无法控制自己的尖锐的獠牙,凶猛又冷静地扑向安德烈。 妈的!吸血鬼疯起来破坏力简直无法招架! 安德烈游刃有余地避过贺洗尘刁钻的攻击,心中不禁惊诧,又感觉十分有趣,逗猫一样躲闪着这个小吸血鬼不自量力的挑衅。 小瞧我是要吃亏的。贺洗尘的发梢扫过自己的眼睛,手上的匕首灵巧地转了个弧度,猛地贯穿安德烈的手臂。 哇!你这个小孩太不可爱了!安德烈头上的黑礼帽掉在地上,似乎感觉不到疼痛一样抱怨道。下一秒忽然掐住贺洗尘的脖子抡向地面,力道之大,以他为中心的地面蔓延出蛛网裂痕。 受到撞击的大脑充满尖锐的嗡鸣声,隐约可以听见奥菲利亚痛苦地喊着他的名字,贺洗尘的意识不是很清楚,身体却训练有素地将紧握在手中的匕首狠狠地从旁侧刺向安德烈的太阳穴。 禁锢呼吸的手掌终于离开他的脖子,贺洗尘一手撑地猛地咳嗽起来,一边咳嗽一边吐血,最后整个人脱力瘫在地上,状况看起来十分不妙。 也确实不妙。五毫升的血液勉强让他恢复力量,再加上高强度的战斗,理论上两分钟的时间还得打上一些折扣。 你不是尼古拉的儿子吧?险些躲不过偷袭的安德烈心有余悸地问道,你可比他强多了。 不过,你已经无法动弹了。他有些可惜地耸了下肩膀,但是你是个很合格的男主角,那种为了保护心爱的女人而豁出一切的勇气实在令我刮目相看。 你他妈的别是个恋爱脑?贺洗尘又好气又好笑地骂道。 安德烈礼貌地朝他鞠了一躬:其实我只是个热衷于采集素材的小说家。吸血鬼嘛,感情总是冷漠一些,只能亲身上阵感受一下那些炽热的情感。 还有更炽热的你可以感受一下。贺洗尘虚弱地抬起头,雪白的脸颊上沾着点点血迹,有种脆弱易碎的美感,恰好这种美感最容易蛊惑人心,尤其是艺术家的心 。 安德烈慢慢凑到他面前,一缕银色的长发挂在血红的眼前:是什么? 贺洗尘笑了一下,哑着嗓子说道:不告诉你。他又咳嗽起来,鲜血从口中溢出,淌满地板,那双黑色的眼睛转向大厅上方的花窗,终于缓缓地闭起来。 正在情妇身边汲取温暖的尼古拉忽然抬起头,狐疑地皱起眉,他好像闻到自家儿子鲜血的味道但随即便撇到脑后去,只是招来一只小蝙蝠,让他去看看状况。 小时候那小孩经常吐血,现在这毛病还没好?说起来上次惠更斯家的小姑娘无缘无故地去法斯特,他也派了两只小蝙蝠跟过去,结果却被儿子的神父朋友解决了。 真是没用。尼古拉嫌弃着,一把抱起丰腴美艳的情妇,往床上走去。 * 大厅中一片凌乱,奥菲利亚拖着崴伤的脚来到贺洗尘身边,将他紧紧抱在怀里,低声啜泣,似乎就算死也不会再撒手。 没有得到答案的安德烈不满地皱起眉,却忽听门口传来嘈杂的脚步声,教廷标志性的黑袍在门外聚成一片。 我的男主角真会把握时机。安德烈由衷地赞叹,接着捡起地上的黑礼帽,拍掉上面的灰尘,请原谅我的不敬,在下要先走一步。 奥菲利亚小姐,请期待我的新作。 大门猛地被推开,无数黑袍神父涌入大厅,却只能看到舞池中央的少女抱着一个黑发的年轻人失声痛哭。 救命!快来救人啊!救命! 匆匆赶来的克劳狄斯见她平安无事,终于松了口气。空气中弥漫着的血腥味却顿时让他警铃大作,沉声喝道:奥菲利亚,放下他,他是吸血鬼! 不!不是!他不是吸血鬼!奥菲利亚掩住贺洗尘的容貌,露出哀求的神情,克劳狄斯大主教,尊敬的教父,快点找人来救他! 他是吸血鬼!我们都看见了!躲在角落里不敢出声的贵族们此时却纷纷开口诘难。 克劳狄斯充耳不闻,只是注视着凄切的奥菲利亚,疼惜地说道:你快点放开他,他随时会袭击你。你不要被他骗了吸血鬼最会骗人 奥菲利亚却只是摇头。 这个大厅里没有一个人会帮助她,所有人都等着杀死这个吸血鬼,只有奥菲利亚拥抱他,用自己瘦弱的脊背抵抗他们的谩骂攻击。 躺在几米之外的默里隐隐约约能听见她的哭声,他努力地想要挣扎起来,却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 莱修,莱修啊,你会说话,快点哄哄她,你别一声不吭,你你让我听听你的声音 奥菲利亚克劳狄斯担忧地上前一步,身后乌压压的神父们也跟着上前一步,属于奥菲利亚的安全区逐渐缩小。 头发凌乱、面容狼狈的小姑娘脱下嵌满宝石的高跟鞋,狠狠地朝他们丢去:滚!离我远点!不要过来! 惠更斯小姐!!!门外突然响起一个清越熟悉的少年声,尤金驾着马车单枪匹马冲过庄园的月光蔷薇花丛,宛若救星降临,一下子把奥菲利亚心头的希望重新点燃。 尤金!!尤金!! 他们合力将昏迷的贺洗尘搬上马车后,奥菲利亚便转身挡在神父们面前,她将纯银匕首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就像一个小孩玩弄锋利的武器,危险而不自知。 奥菲利亚知道,自己仗着克劳狄斯的宠爱才能拦下他们。她的行为深深地伤害了大主教,事后会遭受怎样的惩罚,她都愿意承担。只是现在,她必须保护自己的朋友! 尤金!莱修就交给你了! 马车逐渐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尤金扬起鞭子,不时回头去看车内安静沉睡的贺洗尘。 稍长的金发在风中飘扬,柔软得宛若天使的羽翼。通透的蓝灰色眼珠中闪过藏不住的愉悦和庆幸,尤金忍不住扬出一个苍白的笑容。 太好了,莱修少爷,我又把你找回来了。 *** 尤金是笛卡尔最小的孩子,体弱多病,存在感最低。他喜欢看书,在热衷打猎的贵族里却显得格格不入。在父母的眼里,尤金一直是个懦弱的孩子,在哥哥们看来,他是一个无能的病痨鬼。 但是没关系哦,《法典》里的上帝说过,要做一个勇敢善良的孩子。勇敢善良的孩子,最后会得到大家的喜爱。 十岁那年,有一次父母和哥哥们出去打猎,他被仆人反锁在书房里,只有一盏吊灯悬在天花板上发出刺眼的光芒。尤金默默地爬上高背椅,忍着饥饿一遍一遍地看书。 灯光暗了下来。 笛卡尔只剩下一个光鲜的表面,旁人看他们好像笙歌不停,可内里的腐臭只有尤金清楚。 他没办法继续看书。 两天后,等所有人宿醉清醒,又玩乐嬉笑了一阵子,在拿蠢货尤金开玩笑的时候,才发现他已经消失很长时间了。 懒惰的仆人们翻着白眼,一边咒骂着尤金给他们添麻烦,最后在黑暗的书房里找到这位可怜的小少爷。 流干眼泪的尤金抱着厚重的《法典》,书上的第一页告诫人们要勇敢善良的诤言不翼而飞。它被尤金吃进肚子里,融合进他的血肉。 * 昏暗的房间内点着闪烁的蜡烛,贺洗尘昏昏沉沉醒过来的时候,鼻尖萦绕着一股甜腻的香气。银色的钉子贯穿他的四肢,将他钉紧在床板上。 贺洗尘的眼前一片模糊,只能隐约看见墙上跳跃的灯光。他的声带被血液烫伤,无法发出声音,五感微弱,得益于吸血鬼强大的恢复能力,慢慢修养总能把伤养好。 床边的尤金微微回过头,随手拿起一团绷带将自己手臂上血流不止的伤口包扎好,然后温柔地将他脸上的黑发撇到一边:不要怕。 明明是人类,手指却冰凉得让贺洗尘有些瑟缩。 我知道莱修少爷是吸血鬼,但却是万中无一的好吸血鬼。莱修少爷是我见过最温柔善良的好人,我一直都很努力地想成为您的朋友。 尤金说着说着露出悲伤的神情:但是您一直不接纳我,无论我如何努力。 贺洗尘动了动嘴唇,掌心的银色钉子灼烧着他的血液,发麻地难受。他的脑袋晕乎乎的,不太清醒,甚至转不过来这小孩在说什么东西。 我本来想要成为您的朋友,让您心甘情愿把血液给我,但你要走了尤金冷淡的声音回旋在房间里。 那天他看见贺洗尘和奥菲利亚一起离开法斯特,等了一天也没等到人,便去贝克勒尔城堡一问究竟,才知道他们要搬走了。 要搬走?怎么可以?我还没和莱修少爷亲近起来,还没得到健康的身体我的希望,就要离开了? 尤金绝不允许! 贵族里其实有禁药流通,莱修少爷,您知道的吧?就是吸血鬼的劣质血液,喝下去可以长生不老。我不想长生不老,我只想要健康的身体。尤金露出嫌恶的表情,但我才不要喝那种邪恶肮脏的血液! 幸好有您在。他热切地望着贺洗尘,好像在看稀世的珍宝,您是善良的!唯有您! 我不会伤害您,只是要取您一点血液而已。尤金端起桌子上的杯子,杯子里是他刚刚划开手臂放的血,作为等价交换,这是我的血。 贺洗尘的呼吸急促起来,无力地撇过头,却被尤金钳住下巴,超负荷的鲜血涌入口中。血管中的血液又再一次燃烧起来,最后形成燎原的烈火,冲向心脏。 吸血鬼能感受到的温度只有人类的体温和临死前血液沸腾的那一刻。 致命的温暖席卷全身,贺洗尘缓缓地闭上双眼,最后看见的景象,是尤金慌乱的蓝灰色眼睛。 你他妈的就不要哭了好不好?老子不想看见你。 朱丽叶,朱丽叶 * 贝克勒尔城堡中,朱丽叶抱着一只橘猫蜷在沙发上,暖色的灯光照在她的侧脸,温馨而宁逸。她一下一下地撸着怀里的胖橘,一边等贺洗尘回家。等他回来,他们就可以去北边的花海,随便哪里都行。 她连猫都准备好了。另一只黑猫窝在壁炉旁边取暖,虽然两只猫老是打架,但闹腾一点也没关系,路上还有趣些。 约翰,我想莱修明天就要回来了。朱丽叶一想到这,便有些高兴。 是的小姐,明天莱修少爷就要回来了。约翰应声道,他已经把所有行李都打包好,只等贺洗尘回来,随时可以启程。 然而,然而 朱丽叶,他不会来了。 第55章 两个番外 盛宴长河渐落 把还想温存腻味的情妇打发走后,尼古拉衣衫半敞, 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抽烟。白色的烟雾迷蒙了他的视野, 黑暗中只有一双猩红的眼睛半眯着,仿佛困倦的鹰。 派出去的小蝙蝠与他之间的联系被切断了,大概是碰上教廷的人被捉起来, 运气不好的话已经被大卸八块。 尼古拉漫无目的地浮想联翩, 他甚至想起朱丽叶没搬去法斯特之前, 总是被贺洗尘拉着去郊外的小教堂里听唱诗班唱歌。等人都走光了, 十三岁的小少年便坐在琴凳上为朱丽叶弹奏管风琴。 两个人并排坐在那里, 音色优美的琴声与宁静的教堂结合在一起,欢快轻柔的曲调令人仿佛置身于金色的田野中。 高高的吊顶龙骨挡住尼古拉的身影,他趴在梁上,用手撑着脑袋凝视着偶尔露出笑容的朱丽叶。 他该走了。尼古拉这样想道。 夹在指间的烟逐渐燃尽, 烟灰落在地毯上。尼古拉慢吞吞地起身,宛若一个零件老化的机器人, 动作蹒跚。 咚! 心脏忽然重重地跳了一下, 尼古拉扶着桌沿才勉强站稳,他愣愣地摸上突生绵延不尽的恐慌不安的心脏,错愕地眨了眨眼睛,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妈的! 黑色的影子快速掠过屋顶, 在蒙蒙细雨中如同一只乌鸦, 只一瞬便穿过重重雨幕来到法斯特的笛卡尔庄园中紧闭的房门外, 悄无声息, 没有惊动沉浸在睡梦中的人。 尼古拉拍掉身上沾着的雨珠, 随后搭上冰凉的把手,不费吹灰之力将门锁拧断,走了进去。 桌子上有一篮没有动过的坚果饼干,窗户大开,雨丝泼了进来。房间内没有一丝活人的气息,甜腻得过头的香薰掩盖不住浓厚的血腥味,尼古拉忍不住皱起眉。 有一个人,不,有一个吸血鬼刚刚离开。 尼古拉的眼睛径直望向床上温暖的尸体吸血鬼死了之后反而有了温度,虽然那体温稍纵即逝。 双目紧闭的贺洗尘唇边满是凝固的血迹,修长雪白的脖颈上一排深可见骨的牙印,触目惊心。 尼古拉怔然地看着他屈辱地被银色的钉子禁锢在床上,黑发铺散开来。 不是说要去花海吗? 他一颗一颗地把钉子拔下来,手指被灼伤成黑色,只是轻轻地将贺洗尘抱在怀里,试着给他喂自己的血,然而没有丝毫用处。这个人已经死了。 尼古拉和这个儿子并不亲近,说是陌生人也不为过。但此时这个一见面就和他顶嘴的小孩死了,他却突然生出些难以言喻的悲伤。 他小心翼翼地亲吻贺洗尘的额间、眼尾和嘴唇,低声叹道:朱丽叶会很伤心的我也会很伤心的 尼古拉在黑暗的房间内坐了半晌,最后把人带回贝克勒尔城堡。 两只猫蹲在地上,舔着毛绒绒的爪子,窝在永久沉眠的小主人身旁睡觉。 朱丽叶抱着尚留余温的贺洗尘,身体止不住地打着颤,血红的眼睛目眦欲裂,却流不出半滴眼泪:我的莱修 不要怕莱修,愿你得到永久的安息,世上的一切罪恶,都由我来承担。朱丽叶的声音在冷冻的空气中显得十分辽远,我会把那些伤害你的人,一个个送到地狱。 尼古拉冰凉的手指抚摸上她的黑发,额头相抵:如你所愿。 趋于平静的战争,由一个吸血鬼的死作为导火线,再次燃起硝烟。 *** 鲁温郡是出了名的混乱无序,暴力充斥街头巷尾,人性在这里没有丝毫闪光的余地。 分卷(51) 默里将手中的手提箱放在地上,然后仔细整理好黑色的领带。手提箱里只带了两套换洗衣服,除此之外,只有一束干瘪的狗尾巴花。 他被教廷流放到鲁温郡,不出意外的话,大概永远也回不去法斯特。他也不打算回去了。他会一步一步爬上巅峰,肃清整个世界! 伤口还痛吗?旁边憔悴苍白的少女忽然开口问道。 已经痊愈了。默里轻声安慰,赶了一天路,身体吃得消么? 奥菲利亚穿着黑色的修女服,头上却戴着一顶灰蓝色的贝雷帽,眼睛底下满是疲惫的青色。她轻轻摇头,手里紧握黑铁十字架:我不累。 惠更斯家的小姐已经死了。当知道自己亲手把最心爱的朋友送到暴徒手中时,她崩溃得大哭,发烧病得整个人都不清不楚。直到克劳狄斯大主教把囚禁在牢狱中的默里叫来,情况才好些。 安律尔城乱成一锅粥。以尼古拉为首的吸血鬼开始疯狂报复教廷的神职人员,除此之外,尤金笛卡尔和安德烈赫兹正式被人类世界和吸血鬼世界联合通缉。 遥远偏僻的伊福区,鸦群盘踞在天空和城墙上,吸血鬼占领了这个人类城市,枯死的花草散发出腐烂的臭味。 一个陌生来客惊扰起屋顶的乌鸦,他稍微正了正帽子,金色的发丝从帽子里落下,然后露出怯怯的笑容。 ***** 且行乐假如李家父子诈死 枝头的白玉兰素净亭亭,伸进院子里。柴门紧闭,门上贴着两张褪红的福字。这是县里新搬来的一户人家,只有父子两人相依为命,听说儿子的身体还不太好,只在家中休养,极少出门。 宋凌在门前踟蹰地走来走去,最后看了眼家中私塾的方向,撸起袖子就要爬树翻墙。这纸鸢是他跟小堂弟借的,要是两手空空回去,准得被他骂死。 这么丢脸可别让人看见啊!他好歹也算个读书人! 宋凌扒开玉兰花,沿着树枝摸上青瓦墙头,还没站定,就见墙下一个人举着纸鸢端详,问道:是在找这个么? 五颜六色的纸鸢挡住那人的容貌,宋凌被吓了一跳,抓着玉兰枝好歹镇定下来,答道:确实是本少爷的东西。 墙内的人轻笑:我倒是许久没放过风筝了。哎,小郎君,还给你,接好了。 宋凌见主人家没有责怪,心下松了口气,伸长手去接,却见日光透过纸鸢映在那人微敛的眼中,只一眼便望尽世间春色。宋凌到底年少,哪见过这样的人,不禁慌乱起来,脚下却一崴,整个人往下掉去。 哎哟!贺洗尘连忙张开手去接这个不足十五岁的小孩,却忘了自己还没养好伤,也是弱鸡一个,顿时被压倒在地上,一树玉兰花纷纷扬扬盖在他俩头上。 胸口的伤阵阵地发疼,贺洗尘白着脸龇牙咧嘴了好一会,见摔晕了头的宋凌还没从他身上起来,便推了推他的手臂,道:小郎君,你压痛我了。 宋凌哪是摔晕了头,分明是被迷昏了头,好容易终于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连连后退,红着脸说道:本少爷失礼了失礼了,小生无状,还请公子,还请公子勿要见怪! 他本不是文静的性子,此时却把话说得文绉绉的,别扭又好笑。 贺洗尘站起身,玉兰花瓣从他发间落在衣襟上,只笑盈盈问道:你是哪家小郎君?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这话不是套交情,他确实看宋凌面熟得很。 宋凌的脸更红了,心想这公子一上来就如此直白,莫不是看上他了?这这他还没定亲,也不是不可以 小生姓宋,单名一个凌字。宋凌终于敢抬头看贺洗尘一眼,只一眼便又低下头,盯着泥土中的玉兰花不敢过多言语。 原来如此,我说呢!贺洗尘恍然大悟,问道,宋明月是你何人? 宋凌心里咯噔一下,面色瞬间沉了下去,蔫蔫地答道:乃小生兄长。 没想到兜兜转转的又碰上你们宋家人。贺洗尘低声笑了笑,接着拱手道,在下林难,家父去买菜了,宋公子要不要进来喝杯新烹的春茶? * 李惊风手里挎着菜篮子回到家中时,贺洗尘已经和宋凌从吴县的风土人情谈到北疆的生死一战,从长安城的独山玉聊到自己兄长的婚姻大事。 幸好北疆之战胜了,要不然一年前兄长死谏,恐怕现在也得受到牵连。宋凌说着从家中老父那学来的话,一边偷偷看贺洗尘的脸色,好多小郎君都想嫁给我家兄长呢。 贺洗尘喝了一口茶,一眼便看穿他的鬼心思,好笑地问道:是么?幸好我不喜欢你家兄长。 宋凌松了口气。 我呀,我喜欢李仙儿李莲动。贺洗尘估摸着也是逗他好玩,便摇头晃脑地随口说道。 宋凌一瞬间卡了下壳:你、你喜欢李小将军?也对,那种大英雄谁不喜欢?他闷闷不乐地低下头,但是李小将军死了呀,你、你还要继续喜欢他么? 他没等到答案,从菜市场回来的李惊风便踏进屋门,左手提着一尾新鲜的河鱼,右手是一篮子时令果蔬:儿子,今天给你做黄焖鱼!打眼一瞧宋凌,不禁问道,咦,这是谁家小郎君,我怎么看着有点眼熟? 贺洗尘走过去帮忙拿东西,一边说道:这是县中宋员外的小公子宋凌,也是宋明月的弟弟。他眨了眨眼睛,李惊风瞬间明白过来。 原来是宋小明月!他豪迈地抱拳说道,我家不易咳,我家阿难没欺负你吧? 宋凌连忙还礼:没有没有,林公子没欺负我!他支支吾吾地不知说些什么好,急得面红耳赤,最后落荒而逃跑出门外,小生先行一步,告辞!告辞! 李惊风和贺洗尘面面相觑,望着这小孩的春蓝衣摆消失在门拐角后,便一起去了厨房做饭。 过些日子沉舟便快到了,届时阿父也能轻松些。贺洗尘挽起长袖,将菠菜浸入水中,一边说道,前段时间长安城里盯得紧,他的日子恐怕也很难过。 儿子你不要操心,只管养伤,其他的交给我们就行!李惊风麻利地把鱼开膛破肚,这宋小明月没发现什么端倪吧? 放心,只是一个天真小公子而已。贺洗尘不以为意,说起来过几天宋明月好像要回乡祭祖,我打算去见他一面。 李惊风杀鱼的手顿了顿,担忧道:太冒险了,咱们的事越少人知道越好知道太多对他也不好。 噫耶,宋明月人机灵着呢!贺洗尘安慰道,他是我的好友,他为我豁出性命,我总得让他知道我还在人世,以安他的心。 李惊风听了,想了想便点头应许道:那小子确实仗义!那你便去吧!小心一点!他忽然想起什么,提起刀严肃地叮嘱道,千万别让登徒子缠上!这苏州人灵地杰的,但自诩风流公子的流氓无赖委实多了些! 贺洗尘不禁哈哈大笑:我才不会嘞! 炊烟袅袅升起,饭菜的香味飘出院子,和满地狼藉的玉兰花纠缠在一起,平添几分烟火世俗的气息。 阿父,等沉舟到了,我们便去郎州吧。 成!你想去哪就去哪! 那个威名赫赫的李大将军和李家仙儿,都已然死在战场上,如今他俩只是茶米油盐酱醋茶的凡夫俗子。长安城的纸醉金迷、阴谋诡计,与苏州这个一层不染的小院落没有丝毫干系。 两人絮絮叨叨地聊着今后的旅途,拿上两把长剑和竹笛,路见不平便拔刀相助。 至于小公子是愿意来生当牛做马报答恩情还是愿意以身相许哎呀呀,还是算了吧算了吧,贺洗尘忙不迭地摆手。 第56章 大梦谁先觉 ㈠ 云集五湖四海散修、选拔天资英才的「擢金令」于一个月前刚刚落幕。拜入首山剑宗门下的小修士们还没熟悉山头的情况, 便被师兄们提着衣领登上画梭,赶往稷下学宫参加「金台礼」。 所谓金台礼, 便是为所有初入道途的人开窍、启智、养浩然之气。 听说此行由袁师兄与坐忘峰上那位一同护送。甲板上有人悄声说道。 云气缥缈,画梭穿行其间,不见风雨。 坐忘峰?另一人惊奇道, 坐忘峰与首山剑宗非是一派, 那位怎么会在船上? 听说他与咱们袁师兄乃是好友。 也不知能否有幸见上一面。 裴珏耳聪目明的,早已将他们钦佩的话语纳入耳中, 不禁冷哼道:不就是贺洗尘么?老是那位那位的?谁知道你们在说哪位! 聚在一起八卦的少年们面红耳赤起来,有人高声回道:裴珏, 怎的?你是不服气么?此次擢金令你虽是首位,却比十年前贺师叔逊色不少, 难不成心生嫉恨了? 十年前的擢金令是几百年来最为壮阔的一次,无数英才横空出世。首山剑宗的袁拂衣,雷音寺的听禅和尚, 稷下学宫的何离离,当然,谈起擢金令, 最光彩耀目的始终只有自称「逍遥行歌者,寂寂一凡人」的那位。 裴珏心高气傲, 哪里能容他们这样讥笑自己,一拍船舷怒道:我早晚会超过贺洗尘! 嘿, 当年剑宗为了争夺贺师叔, 可是许诺了百页经典千段玉流, 你呢?充其量也就值十分之一个贺师叔。牙尖嘴利的小修士不依不饶道,说完又不禁嘀咕了一下,这得什么金枝玉叶啊,竟然值千段玉流? 喂你这嘴巴也太毒了吧!这样算起来我们岂不是连贺师叔的小指头都比不上?旁边有人撞了他一下,这句话杀敌八百自损一千,所有人瞬间都蔫了吧唧地叹了口气。 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他们也算天之骄子,可真正入了道,方知人上有人。贺洗尘能让坐忘峰的明苍老道掀开双眼选他为徒,其根骨悟性可想而知,必定远超他人无数。那可是明苍公啊!一百年前拂尘一扫退万魔的明苍公啊! 修仙界一共有五个顶级宗派,坐忘峰,稷下学宫,首山剑宗,雷音寺和楚门。其中数坐忘峰和楚门最为特殊坐忘峰一人自成一宗,只在十年前选了个贺洗尘,除此之外,再无他人。至于楚门,行窥测天命之事,人丁凋零,诡命师不多矣。 你们丧气什么?大道三千,我还真不信了,老子拼命也追不上他!裴珏气势磅礴地把佩剑往甲板上一杵,年轻的俊脸上满是自信。 在小修士们看不见的角落里,袁拂衣捂着肚子笑得流眼泪:老贺哎,你就说吧,被小屁孩们视为追赶目标的感觉怎么样? 这人长得十分干净利落,目若晨星,身着首山剑宗标志性的交领窄袖青衣,腰间一柄随处可见平平无奇的青霜剑。 啧,你好歹有点为人师兄的自觉,你家小孩一个个的都来崇拜我这样好吗?有没有一点羞耻之心!贺洗尘的手肘往后一顶,袁拂衣早已笑嘻嘻抓住他的袭击:臭不要脸的,那分明是敌视!敌视好么!崇拜个叽叽哦? 袁拂衣,我发觉你越发不要脸了,对师叔怎么说话呢?是不是又和人打赌把自己的脸皮给输掉了?贺洗尘煞有介事地问道。 滚犊子!袁拂衣啐了一口,可不能乱说!我最近手气好,你别瞎胡说把我的手气吓跑了! 剑道大宗师屠鸣周的得意门生是个手气奇烂的赌徒,说出去谁能信?不过这俩师徒半斤八两,谁也说不得谁。 当年屠鸣周在醉仙坊和人斗酒,醉醺醺地跑到西洲魔域,剑挑群魔,盖因他们不让这个醉鬼在火山口解手。一战成名,从此首山剑宗的宗主师父不敢再让他沾酒,一沾酒就把人罚到万重泉那钓鱼静心。 鸣周师兄钓到鱼了么?贺洗尘和袁拂衣往船舱内走去。 万重泉那的鱼精得很,哪肯上钩,老头子被逼急了,直接扑进去抓鱼!袁拂衣眯着眼睛笑得幸灾乐祸,也是亲徒弟了,明苍公此次叫你与我前去稷下学宫,可是有要紧事? 贺洗尘笑道:没甚么,只是我突然起兴,想去稷下学宫走上一趟,便和师父说了一声,与你一同来了。 我靠!这么简单?明苍公也太通情达理了吧!袁拂衣又是惊讶又是羡慕,接着问道,十年前的金台礼你好似没去参加,哎,小师叔,您这是要去补上一回? 贺洗尘睨了他一眼,伸手揉乱他的狗头:是呀,乖侄儿。 干你!还打蛇上棍了?手给我放好!袁拂衣嫌弃地拍下他的手,翻了个白眼道,你下次若是要去魔域,便捎上我,老头子爱面子,肯定会放人。别老一个人出风头,我也想去斩妖除魔! 三个月前贺洗尘在睡梦中神魂出窍,寻常修士恐怕得吓个半死,这厮倒好,飘到西洲,直接把魔域的罗刹寺掀了,随即扬名五都。 老实告诉我,你现在的实力究竟如何?袁拂衣问道。 贺洗尘挑了下眉,负手阔步朝前走去:小师侄,慢慢练吧! 袁拂衣抿唇,落在后面,抬眼望贺洗尘的背影绀青色的道袍翻飞之间将他衬得仙风道骨、神采佚貌,芸芸众生只见得他举重若轻,卓尔不群,却极少有人知道他的一身根骨乃是极少见的祸骨。 所谓祸骨,纵欲,浊色,难清心,易入魔。贺洗尘能走到今天这步,恐怕比之于他,付出了十倍百倍的努力。 袁拂衣挫败地叹了口气。 这世上真的存在拍马难及的人物!他的天赋在首山剑宗也是首屈一指的,可以自傲,但站在贺洗尘面前,总觉得不过尔尔。 哎!老贺,你等等我!他出声叫道,你不等是吧?哎哟那我就追上去!怕你哦! *** 画梭在天上飞了一天,午时便落地,首山剑宗诸位师兄带领新入门的小师弟们觅食吃。街上满是修行之人,不说登堂入室,至少懂点心法,见一群青衣剑子走来,佩剑皆是清一色的青霜剑,顿时明白是首山剑宗之人,纷纷让开一条道。 今儿个请你们去吃醉仙坊,哎,就是屠师伯醉酒的醉仙坊!袁师兄喝醉撒泼我拦不住,你们可给我当心点,胆敢乱来,我把你们的皮剥了再顺道送去雷音寺听老和尚们念经!为首的一个年轻修士调侃道,众人登时哈哈大笑。 分卷(52) 走在后头的袁拂衣没好气地说道:刘闻书那小子嘴巴没把门,整天跑马似的! 缓步而行的贺洗尘把雪白的拂尘一甩,斜眼觑了他一眼。 别,你这个样子我看了心慌。袁拂衣似模似样地捂住心口。 你可劲儿心慌去!贺洗尘不由笑道,然后在路边的书摊买了一本杂书,里面记载着近日逸闻,包括擢金令。 醉仙坊是专为修行之人开设的酒楼,菜式新颖,藏酒醇香。楼中鱼龙混杂,不小心撞到个小跑堂的,保不准还是个深藏不露的高人。 刘闻书在二楼包下十几张桌子,所有人亲亲热热地围在一起,谈天说地,聊着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的话题。贺洗尘和首山剑宗的几个大师侄一桌,刚落座便有无数鬼鬼祟祟的目光射过来,其中数裴珏的视线最为热烈。 咳咳!刘闻书重重地警告了两下。 无妨。贺洗尘温和说道,端起茶杯抵上唇,墨色瞳珠忽然转向裴珏那边,把他吓得一怔。 裴珏连忙把剑挡在脸前,却没想到单薄的剑身根本无济于事,随后又觉自己没做什么亏心事,哪用得着心虚?这么一想,顿时理直气壮地瞪了回去,却见贺洗尘朝他一笑,裴珏瞬间又缩了回去。 那小孩是此次擢金令榜首,好歹让我们首山剑宗抢了过来!袁拂衣百无聊赖地说道。 我观此子双目黑白分明,是个单纯坚毅之人,多加磨练,假以时日必成大器。贺洗尘老神在在,颇有神棍气息。 袁拂衣扫了一圈:这里个个的眼珠子都黑白分明,都是能成大器之人? 贺洗尘笑道:然也! 嘿,承您老人家吉言!袁拂衣抱拳。 失敬失敬。 菜式逐渐端上桌,大家伙都是同修,也不客气,热火朝天地便你一筷子我一勺地吃起饭来。小修士们和睦相处,反倒是贺洗尘那一桌风起云涌。 八个剑法有成的修士以筷为剑,你来我往,争夺中间一只鲜美的大闸蟹。这也是首山剑宗的一个小传统。贺洗尘入乡随俗,一双象牙筷使得呼呼作响,挡住袁拂衣往后一推,轻描淡写弹开其余六双筷子,施施然将大闸蟹夹到碗中。 贺师叔高才!刘闻书与其余五位师兄弟以小见大,便知贺洗尘外家功夫也不一般,不是只修功法的道士。 也是,明苍公的徒弟怎么可能简单?这毕竟是当年被多宗争夺的贺洗尘,哪能用寻常道理揣度。 哎哎,你们别夸他!小心他待会儿嘚瑟!袁拂衣却嚷嚷道,这里只有他一人与贺洗尘是同年擢金令出身,自然知道这小道士看着松形鹤骨,却一肚子坏水,简直可恶! 众人只是笑,便你一句我一句地调侃起更加不着调的袁拂衣,动筷子吃起佳肴来。 小闻书,你给他们上酒了?这些小修士大的也不过二十,小的十五的都有,贺洗尘只怕他们待会儿晕画梭。 贺师叔放心,只是些果酒而已,不醉人。 刘闻书做事细致,要是让袁拂衣单独带队,恐怕这时候他已经招呼着一起行酒令了。 贺洗尘神情微妙地皱起眉:不、醉人?他指了指抱着红色柱子耍酒疯的小榜首,我怎么瞧着他已经不清不楚了 。 刘闻书一拍额头,苦恼道:哎哟我去! 哈哈,先去把人拽下来,别给掌柜的添麻烦。袁拂衣也是心大,大快朵颐间只是抬头吩咐道。 啧,晚了。贺洗尘饮下一杯黄酒。 只见醉得不省人事的裴珏踉踉跄跄地往他们这边走来,半道上却与一个刚上楼的修士相撞,跌倒在地,双眼一闭,醉死过去。那修士看起来也是个脾气不好的,五指成爪,眼神阴鸷地盯着地上的裴珏。 这位同修,这位同修。刘闻书老妈子一样赶紧凑过去,赔礼道歉,这小子喝醉了,待会儿我们一定重重罚他!还请见谅!见谅! 我凭什么要见谅?男子的声音有些沙哑,二楼目之所及,都是首山剑宗的青衣,这修士不知认不认得,仍旧是视若无物、不近人情的模样。 刘闻书尴尬地干笑,人家不见谅他也不能怎么样啊。他们今日要是敢仗势欺人,首山剑宗内的执法司也不是吃干饭的。若过错罪不可赦,先废掉一身灵力,再剔去根骨,叫他们永世无法修炼,这种酷刑也不是没有。 不知同修想要如何? 男子的黑袍上藏着的银线钩织成天上的星斗图,头发披散着,遮住大半面容,此时抬起头来,却是一个苍白冷峻的年轻人。 一看清他的面目,刘闻书反而吓得连连后退几步,随后恭敬地抱拳行礼道:楚门主! 楚门,专行偷天换日、改命换骨的吊诡之事。若是惹得诡命师一个不高兴,可能随手一挥,便将你的「气」切断,不倒霉上几日不会罢休。 这小子摊上大事了!怎么就惹上最难搞的人物! 刘闻书看了眼倒在地上打呼的小混蛋,心里乱糟糟的,心想这新一代门主虽然年轻,但手段肯定不逊。 此时所有青衣剑子都纷纷起身,忌惮地看着楼梯口的楚玉龄,手指搭在剑柄上,只等谈不拢,便拔剑而上。 一群小孩子,怎么老想着干架?袁拂衣嘟囔了一句,很有担当地走上前去,楚玉龄,咱们见过几面,不知你可还记得我? 楚玉龄缓缓转过头,撇了他一眼,道:不记得,你是谁? 袁拂衣一噎,不出意料的,他听见身后的贺洗尘发出抑制不住的浅笑,脸色瞬间通红。 众位小修士也不由得齐齐一哂,只道袁师兄也不是谁都能搞得定,诸如贺师叔,诸如这位楚门主。 原本面无表情的楚玉龄却忽然微起波澜,视线直直越过袁拂衣望向里头静坐的贺洗尘,一眨不眨的,好像有些发愣。 那目光惊异疑惑,又带着难以名状的喜悦,好像友人久别重逢。贺洗尘心下不解,便站起来,拂尘挂在臂弯上,徐徐朝他走去。 却见楚玉龄呼吸一停,身体不断颤抖着,苍白的脸上浮起激动的红晕,他猛地转头,扶着栏杆踏踏逃出楼去。 这,这是何故?刘闻书问道。 老贺,你该不会认识人家吧?袁拂衣也一脸惊奇。 贺洗尘却忽然捏了捏自己手腕上的骨头,抬起头来有些怔愣:好像是认识的?又无所谓地提了下嘴角,轻声道,噫,只认识他的骨头! 第57章 大梦谁先觉 ㈡ 楚玉龄的搅局让众人颇有些食不知味, 只有一个袁拂衣淡定自若, 完全不当一回事,拿起筷子重新横扫桌面。 人家乃一门之主, 应该不会对我们这些小虾小蟹出手。 那可说不定, 诡命师向来喜怒无常, 不能以常理揣度。新入门的小师弟们畏惧地低声交谈。 话正说着, 一柄青霜剑突然从他们面前掠过,剑光清亮,剑音呼啸, 直直插在楼梯口。 怕什么?袁拂衣在此,楚玉龄若是敢伤你们一根毫毛, 我便叫他有来无回!袁拂衣叼着酒杯, 平素不着调的眉眼往上一挑,生出些让人心安的从容不迫来。 小道长贺洗尘拾起酒杯与他唇边的杯子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轻笑道:莫小瞧你们袁师兄。袁拂衣仰头将酒饮尽,哼笑起来:也莫小瞧你们贺师叔。 青衣小剑子们被两个老江湖的气势一压,竟也渐渐镇定下来。他们瞧了一眼醉倒在贺洗尘腿上的裴珏, 不禁心生羡慕。 那可是贺师叔的大腿!百年难得一遇的道门传人!谁能轻易睡到? 裴珏此时正抱着贺洗尘的膝盖趴在他腿上, 显然已经睡死过去, 要不只怕不肯如此就范。这小孩平日里飞扬恣意, 一副看谁都不爽的拽样, 如今那双明亮的眼睛闭起来, 睡相却极其乖巧。 贺洗尘一只手拿着酒杯与众人对饮, 一只手却依次摸过裴珏脸上的颧骨、驿马骨、将军骨、日角骨、月角骨、龙宫骨、伏犀骨、巨鳌骨和龙角骨。 考定九骨,参照九行,便可辨人命禄。 世俗界只将九成之术视为算命解忧的方式,在修仙界,诡命师却将此术发展到极致。换骨改命,窥测天道,无怪乎楚门中人个个不得善终。 如何?袁拂衣问道。 无碍。贺洗尘点头,楚玉龄只将他的「气」抹薄了一些,小榜首恐怕会不顺些许时日。 刘闻书登时松了口气:不顺便不顺,修仙一道,从来就不是坦途。 楚玉龄果真睚眦必报。袁拂衣忿忿不平,刚出门便如此倒霉,我总觉得此行要出些什么意外。 闭嘴吧师兄! 会不会说话? 袁师兄请你折返回宗!不要再跟来了! 闭上你那张狗嘴! 诸位同门师兄弟纷纷怒骂,十几支竹筷破风疾速射向袁拂衣。袁拂衣侧身一躲,见竹筷入墙三分,摸了摸鼻子悻悻收声,贺洗尘忍着笑意给他倒了杯解酒茶:醒醒酒,待会儿可不能犯糊涂。 *** 楚家的名声不是很好。「命」和「运」这两样东西缥缈无定,本来就是修仙之人最为关切之事,然而有人可以强行干涉甚至扭变这看不透摸不着的玄虚,无疑便是犯了大忌。 幸而诡命师不多,虽乖戾孤僻,却也不是穷凶极恶之人。一百多年前仙魔大战,仰赖诡命师推演,才算出魔域之主的方位。首山剑宗掌门飞来一剑、雷音寺禅师打出菩提印加之稷下学宫数位大儒合力,只堪堪将魔域暴动镇压。 即使立下不世之功,也挡不住楚门的衰落。诡命师终究斗不过天道,暴毙早夭 ,零落四散,如今只余楚玉龄一人。 楚玉龄独来独往惯了,做事只凭心意,不论善恶。别人畏他惧他,背后的闲言碎语,也全然只当放屁,但若惹到他不高兴不开玩笑,楚玉龄拼着身消道陨也要将人挫骨扬灰! 便是一个如此任性自我的神经病,在醉仙坊一见贺洗尘,却忍不住想要走近两步,最好能与他耳鬓厮磨。 楚玉龄当然没有对贺洗尘产生那种难以言说的缱绻之情。他只是只是 行了!安静一点!他恼怒地低喝一声,埋在血肉中的根骨却没有响应他的意愿,自顾自地发出清鸣,死命地想追随前方的画梭飞去。 如此桀骜难驯的根骨,恐怕那个小道士也是个冥顽不灵之人! 楚玉龄恨恨咬牙暗骂,却御剑缀在首山剑宗的画梭之后,烈风将他的黑袍卷起,在火红的晚霞中翻飞。 实乃这副不听话的骨头所致,非是他愿! 贺洗尘抬头望过来的那一眼好似书上说的山灵水秀都在这一眼中让楚玉龄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的破庙里光影闪动,尘埃乱舞,扫落在地的香炉灯台散发出腐朽的气味。 积满厚厚一层灰的供桌上,年幼的楚玉龄蜷在早已气绝身亡的小孩身旁,一眨不眨地盯着他锁骨上的红痣出神。 这是娘亲捡回来给我续命用的。他从小耳濡目染,对死亡这类事并不恐惧,甚至还隐隐有些特殊的归属感。 突然,那颗小小可爱的红痣似乎动了一下,冰凉的手指碰上他的手背,一触即离,颤抖着宛若风吹动烛影。 娘,他还没死。楚玉龄牵住对方的手指唤道,用心头血绘制法阵的楚母只当他在骗人。 那小孩分明已经死透了,气息断绝,难以复生。 对啊,他不是死了么? * 夕阳日暮,巨大的火红圆日中有一条黑色的画梭穿行。甲板上只有两人,袁拂衣将青霜剑抱在怀中,静默不语,身形陵劲淬砺,劈开长风。贺洗尘巍然不动,盘腿坐于船舷之上,绀青色的道袍在风中猎猎作响。 他到底还要跟多久? 不知道。 袁拂衣举步走到他边上问道:你与楚玉龄真没什么恩怨?我瞧他不是好相与的人物,你若有麻烦,便说出来,我一定帮你! 贺洗尘仔细想了想,认真答道:我确是不知我与他究竟算不算有恩怨!见袁拂衣皱眉,只能伸出手,白净如玉的手掌在暮光下如烟云般。 你摸一下我的骨。 袁拂衣顿时想到些什么,握住贺洗尘的手腕一寸寸地仔细拿捏,顺着骨节分明的手指往下捋去,他的面色逐渐沉重起来,不由得怒道:你的祸骨便是被他这样换来的?不行!我得找他算账去! 贺洗尘拽住他的袖子,笑道:算什么帐?一笔糊涂账罢了。 二十年前原身小孩病死,被父母抛弃在荒野中。楚家母子将他捡了去,只以为是个早夭的孩童,却没想到里头还有一个初来乍到的游魂。他那时神魂不稳,吱都没办法吱一声,结果便活生生受了换骨之痛。 细究起来,他与楚玉龄也算缘分匪浅。恩怨谈不上,只怪双方运道不好。楚母恐怕也是想寻个死人,不让儿子背上太多因果,却没想到阴差阳错的逆天而行,却种下因果之初。 楚玉龄欠贺洗尘吗?不能这样说。 他本就是鸠占鹊巢的「不知归处客」,二十年前的那个时刻他尚未在那具肉身上完全活过来。要说对不起谁,楚玉龄的过错除了对死者不敬,却与贺洗尘没半分干系。 总之我与他两不相干,陌路人而已,你并不需要为我出头。这祸骨现在是我的,便由我受着。它对我并没多大影响,顶多就是聒噪了些。 袁拂衣知道贺洗尘不是迂腐的以德报怨之人,既然说和楚玉龄形同陌路,那便真的没有任何牵扯,可 可祸骨相随,恐难成仙。 贺洗尘诧异地望着青衣剑修,哑然失笑:世上已无仙人千年,飞升难矣。 袁拂衣信誓旦旦道:端看你愿不愿意!老贺,我总觉得你还没认真起来。 那种应对天道时的闲散淡泊,连首山之巅剑意凛然的屠鸣周和掌门祖师爷爷都没他这样游刃有余。 贺洗尘挑眉,戏谑道:我可认真了! 蒙谁呢!袁拂衣呸了他一声,见他不想多说,便问,我听老头子讲过,换骨的滋味很不好受,稍有不慎便玉石俱焚,你当时没事吧? 分卷(53) 贺洗尘的眉毛顿时抖了一下,神魂几欲被撕裂的痛楚又上心头,他的手指不禁攥紧袖口,呲着牙惨兮兮道:妈的!痛死我了! 袁拂衣极少见他失态,感到新奇之余又有些手足无措,只能伸手拍了拍他的脑袋:不痛了,不痛了。 贺洗尘用拂尘扫开他作恶的手,无奈道:兴许是换过骨的关系,我与楚玉龄冥冥之间有一种微妙的联系。他应当也是察觉到这一点,所以才会跟在后面。 啧!我还是看他不爽! 大局为重,金台礼近在眼前,莫要节外生枝。等把这一船小孩送到稷下学宫,您老人家想打架再去打架。哎,乖侄儿,你恐怕还打不过人家。贺洗尘揶揄道。 滚滚滚!袁拂衣不悦地撇下嘴,突然抽出青霜剑往后一刺,咱们是招谁惹谁了?怎么牛鬼蛇神都给咱设套呢! 只见他剑尖所指,法阵波动,猛地从虚空中现出一个清丽少女。身着绯衫,衣带飘飘,赤着一双脚,肤如凝脂,端的是令人心神一荡。 饶是袁拂衣也免不了俗,歪头跟贺洗尘悄声道:食色性也,古人诚不欺我!接着又端正神色,正气凛然道,你这小女子是何人呀? 我?少女伸出染着豆蔻红的指尖,笑盈盈道,我叫李乘风,是欢喜禅宗的弟子,此次特来拜会袁师兄、贺师叔。少女妖娆的眉眼满是灵动的狡黠,名字却清俊大气得很。 你认得我?袁拂衣见是同道中人,便收起长剑。 不认得。李乘风诚实地摇头,眼睛却亮闪闪地望向船舷上的贺洗尘,我认得贺师叔! 袁拂衣袁拂衣不想说话,只想打人。 欢喜禅宗也要往稷下学宫去?贺洗尘自然感觉得到不远处另一艘画梭正在逐渐靠近,便问,李姑娘,你找我何事? 金台礼渐近,五都仙门齐往稷下学宫,欢喜禅宗自然也不能落下!李乘风柔柔行了一礼,贺师叔,我只是来见你一面,我看见你,心里就高兴极了。 如此明白大胆的心迹表露,袁拂衣不禁咳了一下。 李乘风也不当回事,脚尖一点,又轻飘飘地往后退去,逐渐消失在风中:贺师叔,你可别忘了我! 贺洗尘敛目无言。 欸,那小姑娘好像对你有意思。袁拂衣却一脸羡慕地酸溜溜说道,欢喜禅宗啊,里面的女修个个都漂亮得不得了! 老贺,你咋想的啊? 明苍公那么开明,想来应该不反对你找一个道侣。 老贺你咋不说话?靠!睡着了! 袁拂衣郁闷不已,给他施了个定风咒,便席地而坐,入定修行。却不知贺洗尘又一次梦入「快哉亭」,亭下江水碧空,广阔无波的水面上,一个渔翁驾着小舟垂钓。 贺洗尘踏上江水,落脚处泛起一圈涟漪,如履平地。霎时烟雨空蒙,雨滴落入水中,打湿他的拂尘。 忽闻渔翁朗声唤道:贺小友,老夫特意召来这一场雨,为君洗尘! 贺洗尘不禁畅怀而笑,手中拂尘一扫,轻云尘尾挥出水雾:老秦,还你千里快哉风,送君逍遥游!狂风骤起,孤零零的扁舟在碧浪波涛中起伏不定。 哈哈哈!秦丹游八风不动,笑道,等你许久了! 第58章 大梦谁先觉 ㈢ 稷下学宫是天下学术争鸣之地, 诸子百家儒、道、法、墨、名、兵、农、阴阳、纵横等学派林立, 和而不同。五位大儒修士坐镇学宫,其中一位姓名「秦丹游」, 学子们一提起这和蔼慈祥的老叟, 都恭敬地唤声丹游子先生,可在贺洗尘这里, 便是勾肩搭背的老秦。 钓多少鱼了?贺洗尘坐到他身旁,望了眼空无一物的竹篓, 顿时嘲笑道,你这是学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呢? 秦丹游摸了下花白的胡须,道:那可不,这么一阵子了只钓到你这尾不听话的小鱼仔。 十年前的擢金令上, 秦丹游看中贺洗尘正心守己的儒家之气, 结果这小子却跑去坐忘峰和明苍老道闲云野鹤,把他气得三天吃不下饭, 缓过心情来后一顿吃了三天饭。 想到这, 秦丹游又忍不住唠叨:你说说, 你想修道稷下学宫又不是没有, 非得拜明苍老头为师?来这还有大离子和你作伴呢!明苍老道修的是「太上忘情」,这世上几人能学?若是不对路数, 恐怕会毁了你的根基。 贺洗尘已经挂好鱼饵, 将鱼线抛入水中。 远山如黛, 烟云缥缈, 让他恍惚忆起当年百宗争抢擢金令英才时, 也是如此这般的青云白雾。 明苍老道盘腿坐于蒲团之上,只是掀开耷拉的眼皮看了被众人围绕的贺洗尘一眼,神色莫测,便闭目不闻世事。忽听中间器彩韶澈的榜首朗声问:道长,你愿不愿意收我为徒? 四周一静。 明苍老道手指微动,缓缓睁开双眼,光华内敛的瞳仁直直望向对他嫣然一笑的贺洗尘,慢吞吞开口:坐忘峰清苦。 菜里放盐么?贺洗尘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我平素不用吃食,你若来山上有盐。他顿了一下,又道,也有糖。 贺洗尘眉眼弯弯:噫耶,那便算不得清苦。 明苍老道那张皱巴巴的脸上终于浮现出浅浅笑意:洗尘儿你可愿拜我为师? 师父在上。贺洗尘撩起长袍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你那时为何偏偏选了坐忘峰?秦丹游如今也想不明白其中道理,实乃大家都明白,坐忘峰不好入,「太上忘情」不好修。 专心钓鱼的贺洗尘沉吟一下,眼中泛起笑意道:我瞧老头子一人坐在山巅之上,孤单寂寥得很,便想去陪陪他。 秦丹游噎了一下,叹了口气:倒像是你做得出来的事。不过十年光阴也够你明悟「太上」之道于你的契合度,贺老弟,你若碰到瓶颈,可不要钻牛角尖,小心入魔。 微雨中垂钓的小道长揉了揉耳朵:老秦,你这话已经说了好多遍,我耳朵都听出茧子啦! 哼!若不是你,我会如此啰嗦?秦丹游吹胡子瞪眼。 嘿嘿。贺洗尘笑了笑,正色道,你莫担心,我心里有数。我家师父要是知道你想抢他的乖徒儿,恐怕第一次误入你梦境的时候就得把我拽回去,不让你和我搭上线。 哈哈哈!这可怪不得老夫!谁叫你谁的梦不入,偏来我这糟老头子里的梦?气不死明苍老头!秦丹游得意地哼哼。 这俩人能成为莫逆之交不是没有缘由的。一个祸骨缠身,另一个嘛,哈哈,天下人都知道,稷下学宫的丹游子是天生的贱骨头。 贱骨入道之难,不比祸骨容易几分。然而便是如此低微的资质,却硬生生让这老叟修成大道!其悟性、心性,当世只有屈指可数几人堪堪能与之比肩!不巧,坐忘峰便占了其二。 说起来,你何时才能到稷下学宫?秦丹游把自己头上的斗笠戴到小道长头上。 贺洗尘泰然受之,算了下路途说道:明日便可。老秦,我还给你带了一本杂书人间仙界,凡所应有,无所不有。 敢情好! 手中钓竿忽然动了动,贺洗尘连忙提起鱼线,却见鱼钩上的饵料只剩一半,鱼却跑了。 哼呵,你还有脸说老夫?秦丹游顿时讥讽回来,贺老弟,你也不咋样嘛! 哎,不急,再来再来! 这两人梦游倒是玩得挺好,稷下学宫里的学子却忙成疯狗,只恨自己没长出三头六臂。 金台礼是整个修仙界的大事,镇派大儒们撒手不管事,给底下的小同学历练历练。乱中有序,倒也还顺利,就是火气都挺大的,隔三差五就有人约到思辨阁中以唇枪舌剑论战。 一只银嘴白翅红顶鹤在竹林上空盘旋,发出清亮的鸣叫。林中竹影斑驳,照在青岩石上的儒雅青年脸上,微光晃动之间,更衬得此人生来不凡,儒雅俊秀。 何离离,招贤台上的启智朱砂不够!燕小子叫我来问你一句,管银钱的老贼货偏要和他扯皮,他脾气爆,你若是不管,他便要揍人了!天上的一只白鹤口吐人言,言语之间也是愤愤不满。 那年轻人睁开眼睛,疲惫地捏了一下眉间,笑道:燕师弟性子冲,还请您多加照看。在下没记错的话,邹师叔那还有一整盒水沉木的启智朱砂,他与我说过,倒是我忘了! 何离离原是一介布衣书生,因缘际会被贺洗尘领入仙道,十年前擢金令更是拜入秦丹游门下,如今也成为年轻一代中的翘楚人物。 白鹤仰天长唳,道:此次大典由你掌控全局,切勿忙中出错!它叮咛一声,便振翅往招贤台飞去。 多谢鹤前辈提醒。 淅淅沥沥的小雨从竹叶的缝隙中掉落下来,何离离起身,四面八方而来的传音入密在他脑中炸开。他必须将这些消息捋顺,筛选出有用无用的内容,然后做出最准确的判断。 不知洗尘兄长有没有到人家屋檐下躲雨?何离离脑海中忽然闪过这个念头,随后不禁失笑,摇了摇头,兄长怕是被泥水沾湿衣摆,也不会停下脚步。 他不知道贺洗尘蹭了首山剑宗的画梭一起到稷下学宫来,还想着过些时日清闲了,便去坐忘峰叙旧。 得备上一壶茶,兄长喜欢明前绿。 何离离漫不经心地想着,抬脚迈入竹林深处的幽居。 *** 星河渐起,画梭漂流其中,风拉满帆,驶过银河。 被师兄们拘在船舱中打坐了一个下午的小剑修们纷纷到甲板上透气,却见船舷上稳如泰山的贺洗尘刚从睡梦中醒来。 老贺,你可算醒了!袁拂衣扔给他一壶酒,给你留了一壶「剑南春」。 谢了。 修行之人入道之后便可辟谷,却不会舍弃口舌之欲,皆因修仙修的是心性,吃与不吃大体上不会产生任何影响。既然这样,那还辟谷个屁哦,放着五湖四海的珍馐美味不吃,怕不是傻子! 贺洗尘往下一倒卧在狭窄的船舷上,仰头喝酒,清明的眼神逐渐迷离起来。他没有用灵力化去酒气,这副身体名副其实的酒量浅,三口两口便能醉上一回。 慢点儿,慢点喝!啧,不会喝酒还喝得这样猛!袁拂衣不由得骂道,抢过他手中的酒壶一饮而尽,下次还是给你留一壶茶! 大哥,茶越喝越饿!贺洗尘一抹嘴巴,打了个酒嗝,抬眼一觑不远处的裴珏瞪着眼睛,便朝他挥挥手,笑道,你也醒啦,阿珏? 阿珏是个什么叫法?! 裴珏脸色一红,却见贺洗尘只是与他打了个招呼便继续和袁拂衣说话,不禁生起气来妈的趁我酒醉摸我的骨,现在竟然也不和我说上一声! 修士不轻易让人探测自己的根骨,若是遇上心怀鬼胎之人,恐怕会以此大做文章。他当然知道贺洗尘只是在查看楚玉龄有没有对他做什么手脚,心里却有些别扭。 迟早有一天我也得摸回来!甭想占我便宜!裴珏有些孩子气地如此想道。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 拂衣,能与你做朋友,我是极高兴的!极高兴!贺洗尘显然已经有些微醺,用力地拍着袁拂衣的肩膀说道。 袁拂衣有些受不住他发酒疯的样子,便问:老贺,你是醒着还是醉着? 哈哈,我当然贺洗尘的眼睛宛若浸在酒中的黑曜石,被酒气染红的眼尾一弯,揉捏着他的脸道,半醉半醒间,且歌且徐行。 袁拂衣打开他的手,勒住他的脖子恶狠狠道:好一个逍遥行歌者!都学会借酒逞凶了! 贺洗尘爽朗大笑,头稍往后转去,对他眨眨眼:拂衣,许久没动手了,酒意正酣,请君一战! 怕你我就不是袁拂衣! 话音刚落,便见拂尘与青霜剑在空中相撞,发出清脆的金石之音。 不是吧!就不能消停一会儿吗?刘闻书见两人竟然直接在画梭上切磋起来,头痛地捂住脑袋,贺师叔,你怎么陪袁师兄发疯呢? 靠!明明是我陪他发疯好不好!袁拂衣不乐意了,凶巴巴吼道,手中长剑截住来势滔滔的拂尘。 贺洗尘一个翻身稳稳地落在檐上,道袍卷起星辰,一缕黑发垂在眼前,平日里稳重的道长此时颇有些洒脱落拓的意气:小朋友们,都让开点!仔细瞧好,看贺师叔如何吊打你们袁师兄! 甲板上的少年纷纷听话地退到边缘,腾出中间一片空地。刘闻书再不情愿,却被看好戏的师兄弟们推搡到旁侧。 真乖,师叔疼你们。 不要脸的东西!袁拂衣骂道,手持青霜剑一个横削,飒沓如流星,贺老贼,看我今天不打你满脸桃花开! 乖侄儿,放马过来!喝醉酒的贺洗尘收不住张扬狂放的恣意,长袖一甩,硬生生抗住雷霆一击。 双方过招之快,令人眼花缭乱。 无聊寂静的夜晚因为这场心血来潮的比斗而稍稍有趣起来,贺洗尘还没打过瘾,忽听背后画梭外传来暴怒的诘问:你们敢欺负他?! 谁?欺负谁? 贺洗尘还没反应过来,却见袁拂衣瞬间收手将他挡至身后:楚玉龄!你终于敢上前来了! 众位师兄连忙站到师弟们身前,手中青霜剑蓄势待发。 御剑而来的楚玉龄脸色阴沉,黑发四散飞舞,看起来不像正道人士,反而有点儿魔域中人的影子。方才他感觉到画梭中灵力碰撞,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受根骨影响,便驱剑上前,结果却见贺洗尘与人打了起来。 说是怒火滔天也不为过!妈的欺负他不就是欺负我么!不要命了! 不知楚门主有何贵干?刘闻书上前一步拱手问道,毕竟同为五宗之人,还是要尽量维持表面和睦。但这绝不代表他怯懦了,若楚玉龄执意与他们过不去,首山剑宗的剑意也不是开玩笑的,翻脸便翻脸! 分卷(54) 楚玉龄却不理他,只是盯着贺洗尘不放,声音沙哑地问道:你没事罢? 贺洗尘打了一架,好歹清醒过来,一听他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也只能莫名其妙地点头道:我没事。 他们欺负你?楚玉龄刚问出口,却瞬间不悦地皱起眉。 这话让他发蒙的大脑回过神来刚才身体里那身不听话的骨头实在太过激动,竟让他也昏了头,不管不问地冲上来,问出如此傻叉的问题,着实让他不爽! 贺洗尘却一瞬间福至心灵,居然明白过来他行为失常的原因,便从袁拂衣身后站出来,宽慰道:楚兄,在下无碍,方才只是在切磋,劳你担忧了。 他就站在眼前,三步远的距离,神色平和带笑,隐隐给楚玉龄几分伸手便能抱入怀中的错觉。 锐利的嗡鸣从骨头缝中传出,叫嚣着要与眼前之人亲近。他的呼吸逐渐沉重起来,好像在与什么看不见的力量做斗争,抬眼见贺洗尘不似他这般狼狈克己,便知他早已降服祸骨,心中更是大怒。 闭嘴!我才没有担心你! 贺洗尘从容不迫地作揖:是我自作多情了,楚兄见谅。 他这般不在意,楚玉龄的眼神反而和刀子一样剜了他一眼,发红的瞳中满是愤懑和憋屈,直接无视诧异不解的首山剑宗剑修,恨恨甩袖,御剑离去。 我靠!老贺,怎么搞得好像是你欺负了他?袁拂衣挑起剑眉,倚在贺洗尘身上啧啧称奇。 凛凛长风吹动贺洗尘手中的拂尘,他回头和袁拂衣对视一眼,神色微妙道:还真的是我欺负了他。 第59章 大梦谁先觉 ㈣ 稷下学宫位于中州, 隐隐有仙门领袖的势头。每逢九月十五,各宗便领着新招弟子赶往稷下学宫参与金台礼, 由德高望重的大儒修士点启智朱砂。 此一落笔,正心明义,有开窍之能,可减小误入歧途的几率。 也不是所有人都需要开窍, 雷音寺的听蝉和尚便是十足十的七窍玲珑心,聪慧得过分,年前辩经, 擂台战成了他单人的车轮战。这也就算了, 寺内大比横扫全场,正式奠定了他首座的地位。 云中的画梭从四面八方飞来, 被蓝衣学子们引入门中,熙熙攘攘, 却也井然有序。袁拂衣和刘闻书在前头与接待的管事寒暄,手中红玉在记录详细信息的石头上一抹, 不过一息便完事。 贺洗尘藏在首山剑宗的剑修内, 勾着一脸不情愿的裴珏的肩膀和几个小朋友说笑。 你怎么不去前边,在这里和我们挤来挤去有意思么?裴珏没好气地问。 前边有小闻书他们, 我去了有何用。贺洗尘一脸理所当然,忽一抬头, 猛地躲到他背后, 快快!挡我一下!这焦急的架势好比老鼠见了猫, 肉骨头见了狗。 小朋友们懵懵懂懂地遮住他的身形, 只见前方来了一群光头和尚,皆着白衣,格外脱俗。中间那一个最为引人注目这光头不是简单的光头,俊眉朗目,连头上的戒疤都要比其他人好看上几分。手上一串五眼六通菩提子,腰间系着一颗鎏金银香囊,行走之间伴随着清脆的铃音。 裴珏只觉得这人眼熟得很,好像在哪本书上看过,正思索着,那和尚突然望了过来,眉头一皱,吓得他的心脏也跟着一缩。 贺贺那谁便是在躲这人?裴珏扭头看了眼拿着他垂落的腰带遮住下半张脸的贺洗尘,虽说平时看他不顺眼,但还是十分讲义气地往中间靠了靠,将他遮掩得更加严实。 不过似乎没有什么效果,光头和尚抬脚径直朝他们这边走来,脸上是刻意得不能再刻意的假笑:贺施主,十年不见,连见我一面都不乐意么? 哪里是不乐意?分明是不乐意得要死! 贺洗尘见躲不过,便打着哈哈从裴珏他们身后站起来,一边道:没有的事,我东西掉了,听蝉和尚,好久不见呀。 听蝉冷笑一声,小剑子们的心齐齐一抖。不知为何,这光头分明长得好看极了,通身气势却莫名让人不敢接近。 贺施主,你这次又掉了什么东西? 贺洗尘心里一苦,十年了,这小和尚怎么还如此记仇?早知道当年擢金令上便不坑他,让他赢自己一子,日子就太平清静多了。 贺洗尘倒也不是怕了听蝉,只是想起堆积在后山的三千多颗五眼六通菩提子,便不禁头痛起来。每日都有一只老鹰衔来一颗菩提子,落在他的书页上。他几乎想象得到听蝉得意冷笑的模样,就与眼前一般无二。 太过聪明的人一旦吃亏,总是咽不下气。而聪明人的报复往往最令人心烦,也最为诛心。 上次我帮贺施主取回剑穗,这一次我的菩提子掉了,便有劳贺施主给我捡回来!莫要再诓我! 听蝉清楚明苍老道不会插手小辈之间的纠缠,才敢如此胆大妄为。他不去找贺洗尘,偏要逼贺洗尘服软,主动去找他。 这手段对直来直去的袁拂衣可能还有些用,但贺道长风里来雨里去,什么事没经历过,虽然良心有些隐隐作痛,但痛一下子也就过去了,继续窝在坐忘峰修行。 这和尚不好惹,一旦沾身不被他扒下一层皮,谁也别想好过。 瞧你这话说的!贺洗尘心里悔极,面上却笑道,哎呀拂衣来了,你们且叙旧,我与人有约,先走一步!他懒得与听蝉在这里扯淡,说完便匆匆转身,拂尘架在肩头,缩地成寸,遁入人海中。 听蝉哪能放他离开,抬脚便要追上去,却被裴珏抓住手臂。 少年人皱着眉,眼中满是坚毅。 嚯!首山剑宗怎么还掺和起我和他的事情来了?听蝉皮笑肉不笑。 嗬!老贺是我朋友,我怎么就不能掺和?赶来救场的袁拂衣脸上挂着贱不兮兮的笑容,拦住他的去路。两人自十年前的擢金令便相看两厌,实在是性格不对盘,要不是碍于脸面,恐怕已经打起来。 算了算了袁师兄!剑修们假模假样地劝阻,实则推波助澜,恨不得立刻搬出小板凳看好戏。 听、听蝉师兄,不要动怒,不要动怒QAQ佛修们却急得快要哭出来。 两人重重地哼了一声,同时背过身走开。 * 何离离还记得自己第一次与贺洗尘相遇时,是在一个下雨天。田埂里收割后留下的草垛迎向天空的雨露,树顶蒙上一圈朦胧的仿佛光圈的雾气。 那时他恰好从学堂回家,鞋底沾满泥土,手里撑着一把褪色的油纸伞。忽见路边杵着一块大石头,走近一看才发现是一个入定打坐的灰袍道士。那道士闭着眼睛,呼吸绵长,愣是被雨浇了一身也没如其他人一般狼狈逃窜。 何离离连忙将伞撑在他头上,一边提醒道:这位道长,莫要被淋生病了若不嫌弃,便去我家中避一下雨吧。 灰袍道士没吭一声,水珠顺着他长而密的睫毛和巧致的下巴滴落在地。 道长道长 四野茫茫,何离离踩在浑浊的水坑中,却也不走,就那样撑着伞给他遮雨,一站就是一个下午,乌蒙蒙的雨幕中只有这一方圆圆的油纸伞是明亮的颜色。忽然一个响雷,把他吓得一缩,蹲下身倚在贺洗尘身旁,如同两只相依相偎的鹌鹑。 狭窄的伞面将两人笼罩在安静的世界中,伞外万物之籁俱起。晚上星子灿烂,雨势渐小,蛐蛐、纺织娘开始唱起歌来。 唉,道长,就算是为了修行也不能这样置自己的身体不顾啊。何离离叹了口气,揉了揉饿瘪的肚子,用尚未被淋湿的袖子给贺洗尘擦脸上的雨水。 那双眼睛忽然睁开,黑色的瞳孔戏谑地望向何离离:哎,万物天籁,我听之心喜。书生,你在我耳边唠叨,我听着也开心得很。 何离离呆愣愣地眨了眨眼睛,给他擦脸的手不上不下,嘴里吐不出半句话,颇有几分尴尬。 贺洗尘却轻轻笑起来,拧干自己往下滴水的袖口,礼尚往来地给何离离抹去额头上的汗珠。 走吧书生,你不是说让我去你家避雨么? 道长这边请。 贺洗尘沉甸甸的袖子一甩,两人浑身的衣物登时干净清爽如初。何离离诧异地啊了一声,眼中异彩连连。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往漏雨破旧的茅屋中跋涉而去,路上没多说话,但贺洗尘三句两句便套清这傻头傻脑的少年书生的家底。 父母双亡?是块修仙的好料。贺洗尘点了点头,笑眯眯道,我观你骨骼清奇,一身正气,要不要随我去参加擢金令? 何离离那时还天真地以为修行者都是父母双亡的可怜人,心里不由一酸。等入了稷下学宫,望着一个个三代四代五代同堂的师兄弟,他才回过神来,贺洗尘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领已臻至化境。 兄长委实太过随性了些,可莫又惹上如听蝉那样较真的人,要不日子恐不得安宁。 何师兄。 周师弟。 何离离逐一与路遇的各位同修问候,距离金台礼还有三天的时间,该忙的都忙完了,只要中途别出什么大乱子,今年的金台礼便可以顺顺利利结束。 他心里稍定,忽然一顿,眼角掠过一丝绀青色的影子,猛地转身喊道:兄长!洗尘兄长!庭中的桂花树落下一地金黄的花瓣。 门口飘过的贺洗尘往回走了两步,将头探进门内瞧了瞧:咦?这不是大离子么?他霎时露出一个笑容,朝何离离招了招手,大离子,我找老秦去,你忙完我们再聚。 兄长,等兄长怎会在这?他话还没问完,贺洗尘已经跑没了影子,何离离不由得担忧地皱起眉,唉,兄长肯定又惹到什么人了? 你还真说对了! 被蓝衣学子领进门的袁拂衣身后跟着一大串小剑修,闻言纷纷点头,面色不虞。 见过袁同修。何离离谨守礼仪,接着才急忙问道,兄长出什么事了? 袁拂衣摆摆手,平素笑嘻嘻的脸色一旦阴沉下来,却给人风雨欲来的压迫感:还不是那个死秃驴! 你是说,听蝉佛友? 要不然还有谁?哼!迟早有一天我要把他嘴里的牙都拔下来! 何离离与贺洗尘一同走过擢金令,自然知道心高气傲的听蝉最难搞,当年要不是贺洗尘技高一筹,榜首之位还不知花落谁家。可能也是因为这个,兄长才与他结怨。 实际上最令听蝉耿耿于怀的,还是贺洗尘骗了他,把他气得破了嗔戒!听蝉看得上的人不多,蠢人,笨人(何离离),五大三粗之人(袁拂衣),他一概视若无睹。好不容易遇上一个能与他分庭抗礼的贺洗尘,竟然用一条剑穗把他骗得团团转(其实也就骗了那么一次)! 听蝉一向信奉我不犯人,人不犯我;你若惹我,我便搞死你!的理念,既然当年贺洗尘有胆耍他,那便做好不死不休、纠缠到底的准备。 也不知这么刻薄傲慢的家伙怎么入得了佛门,是菩萨的眼睛瞎了还是佛祖打了个瞌睡,便不小心让他混了进去? 总之,袁同修,这几日还劳你照顾好兄长。何离离躬身说道。 袁拂衣切了一声:照顾他个屁哦,他跑哪去了我都找不着! 我大概知道 你若知道,便也告知我一声罢!门外忽然又走进一群白衣僧人,除了中间那个满脸讥嘲的听蝉,皆是慈眉善目的模样。 袁拂衣怒气又起,将青霜剑往地上一杵:打一架,你若赢了,便告诉你。 听蝉:呵呵。 何师兄,这可怎么办?四周的蓝衣学子惊惶失措地问道。没关系,何师兄一定可以处理好这件事。他们对何离离有种莫名的信心。 请问是要文斗还是武斗?文斗往思辨阁去,武斗便随我去镇魔台。何离离儒雅的面容上扬起谦虚中带着点蔫坏的笑容。 这一定不是何师兄!还镇魔台?镇魔台是可以随便去的地方么?!蓝衣学子们大骇。 当然是武斗!今天不见点血老子就不姓袁! 我佛慈你家兄长的悲,还请何施主带路。 此时搅起旋涡的中心人物已经跑到秦丹游的快哉亭中,一边喘着大气一边拿起石桌上的凉茶灌了一肚。 老秦,老秦!贺洗尘有气无力地喊道。 空灵碧绿的江面不起一丝波纹,宛若通透的水镜,将倒映的两个世界隔开。 寂静安然的亭台中忽然袅袅现出一个人影,秦丹游手持一管紫木烟杆,慢腾腾转了个身,吐出一阵呛人的烟雾:来了来了,叫魂呢? 第60章 大梦谁先觉 ㈤ 清风拂过碧水, 化静为动,鹤唳声在空旷的山林中穿梭, 越过江面, 恍若世外仙音。 老秦, 刚才那壶茶是隔夜茶?贺洗尘的脸颊贴着冰凉的石桌, 坐没坐相, 散漫不拘。头上的发髻凌乱不堪, 束发玉冠往下坠着, 似乎下一刻便要掉落在地上。 不错, 还合你口味么?秦丹游坐在石凳子上, 翘着二郎腿,美滋滋地咂了一口烟。 贺洗尘沉吟了一下,认真答道:凉了些,也还好, 吃不坏肚子。 你还真好养活。秦丹游哈哈笑出声,幸灾乐祸道, 怎么着,累成这个模样,偷人东西被撵到这儿来了? 贺洗尘从怀里掏出皱巴巴的杂书, 看也不看便扔给他,嘴里道:放你家孔大圣人的狗屁! 洗尘儿, 敢作敢当啊!扯到孔大圣人身上就显得你心虚了。圣人也会放屁, 这屁嘛, 乃是人之浊气, 疏散了才好。便是太上三清,也是会放屁的。秦丹游也不介怀这小道长妄议先贤,自个儿说得唾沫横飞。 心属火,肺属金,肝属木,脾属土,肾属水,此乃五行。行者,顺天行气也 。生克循环,运行不息,而天地之道,斯无穷已 。只有气顺了,才不为天命摒弃。「屁」以其声、臭为人不喜,何其无辜啊!他感慨地摇了摇头。 这一番高谈阔论,言之凿凿的屁言屁语,要是被荀烨听到,非得把秦丹游打成柿饼不可!荀烨乃是稷下学宫的大儒之一,最为克己复礼、刚正不阿,与这糟老头向来凑不到一块儿去。 分卷(55) 老秦,你说归说,传到荀先生耳中可不关我的事。贺洗尘笑嘻嘻道。 哼,到时我肯定第一个饶不过你!秦丹游哗啦啦地翻着书,最后停在坐忘峰那一页,你也不打算收徒?这一年年的,只有你们坐忘峰最为萧索孤寂。 贺洗尘一只手撑起脑袋,懒洋洋说道:缘分未到,我的小徒儿还不肯现身。你瞧我师父,不也等了几百年才把我等着?老秦,我的发髻散了,帮我重束一个呗。 秦丹游瞪了他一眼,数落道:这么大个人连束发都不会,干什么吃的?话这样说着,却还是将烟杆放在桌上,起身绕到贺洗尘身后,将玉冠上的发簪拔下,顿时三千青丝垂落在背。 我就是累得慌。贺洗尘的手悄然摸向桌上的紫木长烟杆,烟杆上挂着一个明黄色的烟袋,鼓囊囊的。 秦丹游瞥了他一眼,也不管,只道:「流火朱雀」辣得很,你别呛着。「流火朱雀」是中洲一种珍稀烟草,一年不过十几斤产量,连他也只得那么小小两三袋,你没遇见大离子?他这几个月累坏了,还惦记着给你准备一团明前绿。 贺洗尘抿着翠玉烟嘴,甘苦辛辣的气息在喉咙里转了一圈,悠悠地漫出淡色的唇齿间:遇见了不过我为了躲听蝉和尚就是雷音寺那小子,便没和他多说。他的眼皮闲适地耷拉着,半遮住乌黑深邃的眼珠,声音飘忽地应道。 哈哈,我说呢,原来是遇上听蝉了!叫你当年去惹他,现在可好,沂水弦歌的日子没捞到,反惹一身臊,你亏不亏得慌?难不难受? 难受,心肝脾肺肾都难受得厉害!贺洗尘叹气一般又呼出一口缭绕的烟雾,似梦似幻,一瞬间便被快哉亭上的清风吹散。 两人就着一湖山水和一点浩然之气,你一杯我一杯喝着隔夜的凉茶。紫木烟杆在他们手中流转,装满「流火朱雀」的烟袋慢慢消瘦,吞云吐雾之间便从碧空如洗聊到日暮西山。 哎哟心疼死我了!秦丹游后知后觉地抬起烟斗拍了下贺洗尘的额头,小孩子不学好尽学坏,和大离子吃茶去,来这糟践我的烟草干嘛! 一半一半,老秦你不也忍不住么?贺洗尘过足烟瘾,笑眯了眼睛说道,听说北冥的「白龙破魔」也十分带劲儿,你等着,明日我便去给你采一些回来。 秦丹游翻了个白眼,啐了他一声:去!金台礼快到了,你别瞎溜达!看时辰大离子应当回到竹林中了,你认得路,自己过去,少来这里烦我! 哇哦,欺负我坐忘峰人少啊?其他宗派都有自己专门的别院,就我一个人还得去和大离子挤一张床?老秦你杀熟呢!贺洗尘故作不悦,却被秦丹游踹了一脚:谁敢欺负你们坐忘峰?搁你一个人住你半夜还不得把院子给拆了,滚滚滚!别整天在我这碍眼! 贺洗尘朗声大笑,双袖一振,宛如落叶乘风而起,在江水上点出细碎的波纹,掠向竹林深处。秦丹游望着他翩然离去的背影,不禁会心一笑。 两个人的快哉亭称得上惬心欢快,形单影只的快哉亭便有些说不出的孤独沉静。 秦丹游闭目咂完最后一口流火朱雀,不禁长长叹道:荀师弟,你可以出来了。只见虚空泛起层层波澜,不请自来的黄衣老者缓缓现身:贺洗尘那小子刚走? 何必问这种废话。 荀烨冷哼,灰白的胡子跟着抖了一下:可惜了,他该修儒,他适合修儒。他施施然入座,呷了一口隔夜茶,嫌弃地皱眉咽下去。 秦丹游将紫木烟杆磕在桌上,道:释难通那老小子不也说洗尘儿有佛心,适合修佛。 怎么能一样!荀烨气性大,一拍桌子怒道,你没瞧他形虽散,神却刚正凛然?外道内儒,分明是吾辈中人! 大道至简,万物归一。秦丹游不急不慢地说道,修儒、修道、修佛都是一样的,只要能将人往「善」的方向引去,修什么都可以。 荀烨与他话不投机半句多,不耐烦道:就此打住,我怕再说下去我忍不住要揍你!丹游子,我此次是为魔域封印松动一事而来! 漫不经心的秦丹游顿时面沉如水,脸上的每一条皱纹坚硬起来,宛若割手的铁线。 *** 何离离的竹林在稷下学宫的最东边,竹林中有一条弯曲小路,两旁每隔十米便设有一盏石灯笼,在夜色下散发出温暖的橘色光芒。 大离子,兄长找你来了!贺洗尘人未到声先到,步履豪迈,行走之间,衣摆无风自动,大离子,兄长饿了,想吃蒸角儿、冰角儿、玫瑰擦禾卷儿都没有的话给我个馒头,要薄皮瘦肉馅的那种。再没有的话,咸菜配窝头也凑活! 贺洗尘叨叨地念着,喜笑颜开地刚踏入门槛内,瞬间掉头就跑:我靠!听蝉你阴魂不散啊! 给我回来!屋内的光头和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扯住他的衣领子往回拽,腰间的鎏金银香囊铃铛作响。 听蝉!你不是与我约法三章么!何离离怫然不悦,起身警告道。 听蝉闻言只冷哼一声,三步两步将贺洗尘拽进幽居中,话中带刺:酒气烟气,恐怕下次见贺施主,会是满身的胭脂气。烟草苦涩的味道杂糅了江水的清新,不算难闻,但对闻惯檀香的听蝉来说足够怪异奇妙,与捉摸不透的贺洗尘十分相似。 小和尚慎言。贺洗尘施施然落座,见袁拂衣躲躲闪闪地低着头,笑道,咦?这是哪位?让我瞧瞧哦豁!原是我的乖侄儿呀。 袁拂衣忍不住拍桌:要点脸行不!他抬起头来,嘴角乌青,一脸挫败。贺洗尘却没流露出嘲笑的意味,仔仔细细将他的伤势看了一遍,点头道:没事,挂点彩还是帅得很,欢喜禅宗的小师妹们见了仍旧是很欢喜的。 你别骗我。袁拂衣差点哭出来,一颗脆弱的少男心没被听蝉的菩提印给打碎,也已经千疮百孔。不过听蝉也没占到好处,别看面上没事,最后那一剑至少把他的护体佛光戳个大洞。 贺施主的话只能听一半信一半,袁施主莫要轻信。成功守株待贺的听蝉此时已经恢复淡然的面容,若不是在场三人都知道他的真面目,恐怕会被那副唇红齿白的皮囊骗了过去。 贺洗尘竟也没反驳,只严肃说道:这一半刚好是可信的。 哼。听蝉意味不明地嗤笑。 兄长何离离给贺洗尘倒了杯明前绿,轻声安慰道,听蝉佛友与我约法三章,绝不与你为难。 贺洗尘却不在意,没心没肺地拍了拍他的脑袋问:大离子,有酒么?我刚在你师父那喝了一肚子茶。 喝酒伤身,我听兄长是饿了?幸好还备了一些桂花糕。何离离从手边的提盒屉中拿出一个四方的黑木雕花盒,打开来,里面是码得整整齐齐的金黄糕点,袁同修,听蝉佛友,还请一同用些吃食。 儒、道、佛、剑,四门中天赋最为卓绝的弟子齐聚竹林幽居,没谈天下大事,也没聊修道心得,啃着桂花糕,时不时互损一下。 袁拂衣:甜了点。 听蝉:淡了点。 贺洗尘:嗯?我觉得恰恰好。 他熟门熟路地从提盒中拿出一个锦袋,里面是雪花一般的白糖:嫌淡便蘸点糖。接着又倒了杯白开水推到袁拂衣面前:泡一泡就不甜了。 兄长,何离离抿唇,无奈地笑了笑,你这主意真不错。 袁拂衣斜了他一眼,怨声道:小混账! 静默不语的听蝉忽然捻起一指头白糖,猛地屈指弹出去,粒粒晶莹的细小颗粒势如风雷,正向贺洗尘的面门。贺洗尘不躲不闪,眨了下眼睛,飞驰的糖粒瞬间停在半空,最后纷纷掉落在他的茶杯中,与青绿的茶水混在一起。 听蝉小师父还挺善解人意。他怡然自得地抿了一口茶。 只善贺施主的意。听蝉假笑,每念一句阿弥陀佛心里就闪过一声我佛慈你娘的悲。 朗月高照,星汉灿烂,月色透过竹林洒进屋内,照出一平皎洁的光影。四人东拉西扯,又扯到十年前结缘结怨的擢金令上。 当年咱们也如这群小孩一般,满怀憧憬啊。袁拂衣感慨地叹了口气,我还记得金台礼的时候荀烨先生四处找你,要亲自给你点启智朱砂,结果却找不到你的人,把他气得,就差冲去坐忘峰把你揪过来了。 何离离显然也还记得此事,不禁笑起来。他那时刚入仙途,还以为能跟着贺洗尘一同修行,结果一个去了稷下学宫,一个去了坐忘峰,一年也见不上几次面。坐忘峰和首山剑宗毗邻而居,反而让袁拂衣和兄长逐渐亲近起来。 他心中不免遗憾,面上不显,只道:当年听蝉佛友的七窍玲珑心委实让人震撼。 招贤台旌旗风动,跪坐在蒲团上的俊俏和尚闭着眼,心脏处迸射出金色的光芒,庄严慈悲宛若一尊佛陀。 七窍玲珑心者,早慧,清高,敏锐,大多难以接近,但其修为一日千里,便是潇洒不羁的袁拂衣,也不由得颇为吃味地啧了一声。嫉妒谈不上,总是有些羡慕的。 贺洗尘忽然揽过他的肩膀,压低声音说道:他七窍,我们拂衣便是九窍,赢了!你说是也不是? 切!七窍玲珑心算什么? 剑未出鞘,酒尽天明,独断天意说的便是杯酒破关的贺洗尘。 当年,便是如今,死秃驴哪曾赢过他一次? 袁拂衣瞥了一眼贺洗尘,突然掐住他的脖子:喂老贺,你刚才是不是偷偷骂我一窍不通? 少侠饶命!贺洗尘笑得一脸不知悔改,何离离也跟着拱手做戏胡闹:袁少侠,还请饶过我家兄长的性命。 却见听蝉解下精巧的鎏金银香囊放到桌子中间,双手合十道:贺施主,咱们再来比试一场。 三人齐齐看向桌上的银质香囊,贺洗尘沉思了一下,端正神色问:八苦梦海?八苦,即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怨憎会苦、爱别离苦、求不得苦及五取蕴苦。 然也。听蝉点头,香囊中装有入梦香,我们便来比比看,谁能更早脱离苦海。上次是我棋差一招,现如今便不一定了。 啧,刺激!袁拂衣不等贺洗尘应允,眼珠子一转,往椅子一靠,抬起长脚架在桌上,痞气十足,赢了有什么好处?这是赌局吧,总要设一点彩头。 要玩就玩大的你若输了,就去太阿山顶大喊三声我好女色,如何?他不嫌事大地搅和事端。 听蝉眉头一皱,刻薄说道:你算什么东西,敢来定我们的赌注? 袁拂衣在心里咒骂一声,负气道:既然如此,那我一同对赌! 在下也叨扰了。 贺洗尘无奈扶额:你们俩瞎凑什么热闹? 热闹这玩意儿不凑白不凑。袁拂衣振振有词。 我担心兄长。何离离浅笑如初。 听蝉冷冷撇了他们一眼:你们也要下赌注。 那必须的! 桌上的鎏金银香囊逐渐散发出醉人的檀香,云雾缭绕,笼罩在雅致的竹林幽居中。贺洗尘一手撑着脑袋,目光扫过屋内已然入定的三人,不禁低笑一声,摇摇头将拂尘架在怀中,闭上眼睛堕进无边梦海。 第61章 大梦谁先觉 ㈥ 八苦梦海, 镜花水月, 相由心生。 贺洗尘翻遍坐忘峰上的典籍,知道这东西是佛门不外传的灵宝, 只有修为有成的弟子才能借助此物锤炼心性。倘若执迷入妄,耽溺其中,轻则修为倒退, 重则道心陨落。他们入梦之前早已设下禁制, 天亮之后若没有一个人醒来, 梦境将自行粉碎, 强制唤醒梦中人。 四周一片混沌的黑暗,只有脚下一条荒芜的积雪小道,反射出微弱的光亮。贺洗尘踩在雪中,隐约感觉到一片寒气爬上脚踝。他抬脚刚迈出一步,却见黑暗中逐渐跑出一个清秀的小少年,嘴里呼出白茫茫的雾气, 直直地冲过来抱着他的腰不放。 哎哟!贺洗尘被撞得晃了晃。 出现得诡异的小少年抬起头和他对视,圆脸上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找到你了! 贺洗尘心大, 竟也亲亲热热地摸了摸他柔软的额发,说道:在下贺洗尘,未请教小阁下姓名? 你不知道?少年撇了下嘴, 不满地拽着他的衣襟答道:我是你呀!苏先生、赫尔西城、李公子还是劳什子宝镜大师, 是你, 也是我。我有你的记忆, 我就是你! 贺洗尘怔了一瞬, 过往种种浮上心头,百般滋味酝酿到了结尾,只化成一声释然的轻笑:只有我才是我。他温柔地拂去少年头上的雪花,咱俩有缘同名,倒也是一大乐事。 才不是嘞!少年顿时炸毛一样跳起来,嚷嚷道,我是你啊!我知道你的所有事情我知道八月十五的倚春楼,我们和奈姬一起去看过蒲公英,还记得宋明月么?他酒量不行,我们还灌过他酒来着! 我都记得一清二楚,想忘记都舍不得哩。贺洗尘不免失笑,忽然微微正色,望着少年黑亮的杏眼说道,虽然小阁下知道这些,但你只是看着,陪他们走过一程山水的人是我,和他们一起品茶赏花、发酒疯醉倚江山的人也是我。其中情谊,却不是单单看着便能体会的。 少年的眉头逐渐蹙起来,好似遇见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 哎呀呀,小孩子快些回去睡觉!贺洗尘忽然用温暖的掌心捂着少年冰凉的脸蛋,说道,哥哥还有一段路程,若是有缘,再来和你相见。说完抬脚欲走。 喂!少年拉住他的拂尘,委屈可怜地问道,可是我只有你的记忆,我不是你的话是谁?我知道你的一切,却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 分卷(56) 贺洗尘脚步不停,清朗带笑的声音传到少年耳中:你若不嫌弃贺洗尘这名字听着也还顺耳,便叫这个名字吧。 * 雪道一直绵延向远方,看不到尽头,两边的幻象却一步一景。左边的苏玖在窗前结璎珞,右边的施剑臣在华山之巅舞剑,一会儿是憔悴的朱丽叶抱着两只猫睡在高背红椅上,一会儿是抱衡君提着一壶酒去五仙小筑寻人。 贺洗尘面上始终是怀念的笑意,有时停下来默默站了一会儿,便又抖落肩头的雪花继续前进。路走到尽头,忽然回首,深深拜了下去:诸位,珍重。 他头也不回踏进最后的苦海。 * 那是一座恬静的庭院,院中日光和融,槐树影在风中摇曳,沙沙作响。台阶上坐着一个病弱瘦小的男童,额头抵在旁边的柱子,眼巴巴地注视门外的人来人往。 若缺,快进来,别吹到风。屋内的妇人连忙给小孩披上一件棉袄,嘴里念叨,等你病好了,也可以出去一起玩儿。 应若缺像只奶猫一样,将脸埋在妇人的颈旁问道:娘,弟弟在哪儿? 若拙在祠堂里罚跪,那个臭小子,又和人打架了! 妇人将应若缺抱进屋内,忽听不远处的祠堂里传来一阵鬼哭狼嚎,叮里哐啷,肯定又是应若拙把他老爹惹急了,直接在老祖宗面前开打! 娘,你先去看一下弟弟吧。应若缺懂事地推了推妇人的手臂。 你爹下手没轻没重,娘去把他骂一顿就老实了!妇人刮了一下应若缺的鼻梁,小孩子好哄,顿时咯咯地笑起来。 随着妇人的脚步声远去,屋内安静下来,只有帘幔晃动之间发出清脆的细响。 贺洗尘隐匿身形站在床头,心中已然明白这小孩便是他的前尘往事。 我怎么没见过你?趴在枕头上的应若缺忽然直直地盯住他那个方向,问道,你是新来的鬼吗? 贺洗尘左看看有看看,指着自己的鼻子问道:你说我? 嗯。应若缺点头。 我不是鬼,我是贺洗尘想来想去,最后斩钉截铁承认道,算了,我是鬼。 哈哈,你到底是不是鬼?应若缺踢开被子。 是啦是啦!你怎么不怕我? 哼!我才不怕嘞! 贺洗尘十分捧场地鼓掌附和道:厉害厉害。 应家老大是个精明的,会做生意,眼瞧着家产日渐丰厚,媳妇肚皮也争气,给他生了一对双胞胎,人人艳羡。可惜大儿子先天不足,泡在药罐子里长大,算命的说,活不过三岁。 他偏偏不信,走南闯北寻医问药,家财散尽,好歹保住应若缺的一条小命。 娘亲去山上找仙人,给我烧了一碗符水喝,但是没用。寺庙里的大和尚也没办法,他说我长了一副麒麟骨,本应该大富大贵,但命中带煞。 贺洗尘看应若缺把自己的拂尘揪成一团乱麻也没阻止,只问:那怎么办? 应若缺挠了挠自己的小脑袋瓜子,苦恼地皱起眉:我不知道,但没什么大不了的。我现在七岁了,算起来还多活了四年!他掰着手指头数给贺洗尘听,时不时打个哈欠。或许是太寂寞了,一逮到人便说个不停,舍不得住嘴。 而且人死之后就躺在棺材里,虽然不能动不能说话,但也不用再喝药,多好啊,就是后背痒痒挠不着有点儿难受。到时候我变成和你一样的鬼,就能找你玩了。应若缺才来到这世上几年,要说他看得透生死这回事,却是瞎说,但懵懵懂懂,对死亡倒也没有常人那样畏惧胆颤。 贺洗尘笑了一声,慢悠悠地拍着他的后背,嘴里哼唱江南水乡绵软的小调儿:若缺小友,你困了便先睡吧,若是有其他鬼友前来寻你,我先替你回绝。 我没有其他鬼友啦,他们不敢靠近我。应若缺肉乎乎的小手攥着贺洗尘的衣摆,大大的眼睛一闭一合,你先别走,等我睡醒了还要和你说话。 行,我不走。贺洗尘应允道。 妇人将在祠堂里闹事的两父子胖揍一顿后,回到房中,床榻上的小孩儿已经沉沉睡去,一向被踢到床尾的棉被此时却盖在身上,露在外面的小手虚虚攥着什么东西,不肯松开。 * 应若拙在外面滚了一身泥,躲在柱子后嘿嘿干笑,不出意外又被自家老娘撵成疯狗,绕着院子四处逃。 竟然还敢逃学!我打死你个小兔崽子!妇人拿着藤条追赶,每每快要落在他身上,却又拐了个弯挥在地下。 娘!东梁河开坝,我就去摸个鱼嘛!应若拙抱头鼠窜。 摸鱼?鱼呢?交出来! 应若拙一噎,那一箩筐泥鳅黄鳝都被他送给西街郑大娘的小女儿了。小姑娘年方十九,岁数比他大了一轮,长得不算好看,但温柔有耐心,还会给他们买糖吃。东西两街所有小男生都喜欢她,他也喜欢得紧,还央过娘亲去提亲,结果却被取笑了一通。 你喜欢郑姑娘么?贺洗尘盘坐在屋檐下看戏,一只手搂着台阶上的应若缺。 我才不喜欢哩!应若缺傲娇地哼了一声,她不会爬树,看见毛毛虫还会叫,吵死人了!但要是她没人要的话哼,我勉为其难娶她也不是不行。 贺洗尘忍不住哈哈大笑。 梦中的日子一天一天流逝,他也不急,只是陪在应若缺身旁,没人的时候便和他说说话,晚上给他讲故事坐忘峰,首山剑宗,稷下学宫,九万里之远的北冥鲲鹏道,还有龙涧中沉眠的世间唯一的真龙。除此之外,他无法插手这似真似幻的梦境。 蝉鸣声熄灭,雪覆满枝头。田野歉收,饥荒蔓延开来,无数百姓涌向富庶的淮南,加上 肚子里的胎儿应家五口人也加入了逃荒的队伍。 颠簸的马车上,容貌酷似的兄弟俩窝在角落,小心翼翼不撞到挺着大肚子的娘亲。 你说娘亲会生个妹妹还是弟弟?我想要个妹妹。应若拙低声和哥哥交谈。 我也想要妹妹如果娘能再给我生个哥哥就好了。应若缺渴望地说道。 应若拙点头赞同。双胞胎哥哥太弱了,他不嫌弃,但也想要一个又高又壮、能帮他打架骂人的哥哥。 夜晚,星河落野。 应若缺忍着咳嗽趴在贺洗尘胸前,闷声道:我总觉得我要死了。 贺洗尘摸了摸他的脑袋:不会的。 会的。应若缺虚弱地说道,我已经五天没喝药了。 贺洗尘亲了亲他的额头:冷么? 有点。 这样呢?贺洗尘圈住瘦弱的小孩的肩膀,握住他冰凉的脚丫。 好点了。 两人安静地不说话,聆听树林中栖息的乌鸦难听喑哑的鸣叫。 树皮都被扒光了,若是情况再严重些,实在撑不下去了还可能发生易子而食的惨况。有不少饿红了眼的灾民盯上这一车老小,幸好应父长得孔武有力,威慑力强悍。 郑姐姐不知道有没有事? 她已经被亲戚接走了,不要担心。 应若缺点点头,说道:我可能没办法娶郑姐姐了。 她都已经定亲了,你要抢亲的话我也可以陪你去。 郑姐姐给我买过一块芸豆糕,香香甜甜的,我也想买给妹妹吃。 等你病好,我们一起去买。 应若缺笑了一下,说道:我先睡了,你不要走,等我醒来还要再和你聊天。 贺洗尘抚摸着他的后背:行,你睡吧,我在这。 他轻轻哼唱着烟雨朦胧的江南小调,如同初次见面那般,只是如今天色将明,梦境也已行到尾声。马车、田野和怀里的小孩最后化成柔和的光点,消失在一望无垠的黑暗中。 脚下只剩贺洗尘来时的雪道。这条路始终只有他一人。 八苦梦海,这不成心折腾人么?真是真真是难过死我了 贺洗尘眼中的两滴泪水落进雪里,消失不见,恍若未曾流过。他心神一动,不费吹灰之力便从梦中醒来,历时一炷香的时间,幽居中另外三人尚且沉沦苦海。 何离离似乎陷入了什么美好的梦境,笑得傻兮兮的;袁拂衣翻来覆去,差点把桌子上的茶水打翻。至于听蝉,这和尚倒没什么事,就是一脑门汗,看起来也不轻松。贺洗尘呆坐了半晌,吹灭屋内的烛火,缓步走出幽居。 稷下学宫的夜晚四处是挑灯夜读,桂花树上挂满小札,之乎者也一大堆,清新的凉风多多少少将他心中泛起的惆怅吹散些。 贺洗尘?突然一个衰老的声音传来,荀烨提着一盏小灯诧异叫出声。 荀先生。贺洗尘拱手。 荀烨不讲究这些虚礼,无所谓地摆摆手:你要去哪?稷下学宫入夜便不准四处乱走。 学生想要去北冥一趟。 嗯?你又不参加金台礼?荀烨顿时不爽地提高声音问道。 贺洗尘连忙摇头道:非也,明日便回,最迟后天。 荀烨这才哼哼地撇了下嘴,道:跟我来吧。他提着灯笼走在前头,灯笼中的不死火虫散发出荧荧的亮光,照明脚下的山道。 两人交集颇少,甚至没说过几句话。荀烨可惜贺洗尘的一身天赋,面上却嘴硬不肯开口,直到把人带到太阿山顶,才道:吾辈修仙,不为长生。虽说如今人人独善其身,然经世济民,匡扶天下,依旧是吾辈读书人己任。大丈夫当守大义,不可为小利蝇营狗苟。你无论修道还是修儒,切莫故步自封。 贺洗尘神色微动,躬身行礼道:学生受教了。 荀烨咳了一下,又不耐烦道:去去!做你的事情去!又从怀中拿出一片洁白光滑的羽毛,别扭说道,这是稷下学宫鹤仙人的翎羽,你先拿去用,快去快回。这老头子鲜少做这种事,不自在得很,刚要离开,却被贺洗尘拦住。 十年前金台礼学生尚未启智,先生若不介意,便再为学生点朱砂吧。 荀烨顿了顿,转回身问道:你真愿意? 学生愿意。 哈哈哈!甚好!甚好!荀烨朗声大笑,随即端正衣冠,正色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然道途险阻,路坚且难,还望君今后动心忍性,为民立命。守本心正气,以天下为己任! 此番诤言在山风中飞扬,竟引得千山同鸣,树林中的不死火萤虫纷纷飞起,照亮稷下学宫中的万卷书籍。只见学子们桌上摊开的古书哗啦啦翻着页,宛若先贤指点经纶。 贺洗尘从容跪地:谨遵先生教诲。 荀烨枯瘦的指尖点上他的眉尖,瞬间一抹丹红覆于其上。 哈哈哈哈!快哉!老夫找丹游子喝酒去! 贺洗尘眼中闪过笑意,目送荀烨走远,袖子一挥,抛出鹤仙人的翎羽。 稷下学宫外潜藏的黑影悄然跟上,嘴里不住恨声道:快点闭嘴!不是见到他了么! 第62章 大梦谁先觉 ㈦ 鹤羽飞速穿过风的间隙, 将狂啸的西风甩在后头,云气之下是不见天日的黑海。秦丹游给贺洗尘束发时编入了稷下学宫的蓝色发带,发带上织着暗色云纹,与雪白的拂尘缠绕在一起。 啧,楚玉龄!你丫闲得慌!他忽然回过头骂了一句,御剑抓着鹤羽尾巴的楚玉龄咬紧牙关, 苍白的脸被罡风刮得出了一层青紫, 星斗黑袍上的法阵隐隐流转出神秘的光芒。 你管我!他态度恶劣地吼回去。 你都追尾了我还能不管?贺洗尘也恶声恶气地吼回去, 手中拂尘却一甩, 缠住他的手腕把人拉上鹤羽。 楚玉龄一时站不住脚, 竟直接扑到贺洗尘怀中,手忙脚乱之间一把拽住他的袖子。 你这小孩,怎的如此不小心?贺洗尘连忙扶住楚玉龄的手臂。 走开!楚玉龄恼羞成怒地撇开他的手, 猛抬起头, 凶恶的神情忽然一窒层层叠叠的绀青色外袍和白色的里衣被他拽得松散开来, 露出锁骨上一颗圆润小巧的红痣, 仿佛沁出的一滴血, 再往上一看, 便是眉间一点朱砂,和一双清凌凌的凤目。 你真的没死?楚玉龄愣愣地喃喃自语。 贺洗尘理好凌乱的衣襟,闻言不甚在意地握住他的手心:暖的, 活人。 楚玉龄低头盯了许久, 回过神来猛然扔开他的手, 仿佛扔掉什么烫手山芋:你、你要去哪? 你问我这干什么?贺洗尘转身盘腿而坐, 挺拔的脊背在风中不动如山,你不要再跟着我啦。 我没有跟着你。楚玉龄望着他发顶的玉冠踟蹰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坐在他身后,低声道,只是刚好顺路。 前头的贺洗尘闻言轻笑出声戏谑道:莫非目的地是我? 楚玉龄咳了一下,颤抖着手按住心口:住嘴! 贺洗尘也真的就不说话了,驱着鹤羽全力往北冥龙涧飞去。有鹤仙人的翎羽相助,三个时辰的路程如今只要一个时辰便能到达。 梦海太愁人,贺洗尘向来不喜欢哭哭啼啼,去北冥采「白龙破魔」也是心血来潮,只是却没想到后面还跟了一条小尾巴。 小尾巴和他换了骨头,难免生出几分亲近之意。贺洗尘知道那不过是楚玉龄一时迷障,等他彻底驯服那身根骨,少不得要拿他这个无辜的小道长开刀。不过小朋友嘛,教训一下,让他吃点苦头就知道利害了。 楚玉龄还不知道贺洗尘心中所想,眼睛一直瞟着他流畅而略显锋利的背部线条看,仿佛能从这么一点轮廓看出其中骨肉的痕迹。 鬼见愁楚门主哪曾如此受制于人,可只要一生出杀掉眼前这个人的想法,那副麒麟骨便不听话地咆哮着,把他扰得心神不宁。再加上那点子不明不白的心软,楚玉龄对贺洗尘总归还是下不了手。 分卷(57) 在他胡思乱想之际,鹤羽已飘至北冥,缩回三寸长,转着圈儿从半空落下来。贺洗尘将之插在玉冠上,不伦不类,倒也有几分随性。 你我因缘特殊,不宜过近,还是离得远远的好。楚玉龄,就此别过。贺洗尘终究还是出声提点了一番,最后神色一顿,抬手揉了揉他的脑袋,把人揉得一脸懵。 若缺小友,许久不见就此别过 他举步迈进黑色的树林中,玉冠上柔软的鹤羽在夜色下扫出一个银亮的弧度。楚玉龄来不及细想,抬脚追了上去。 你不可!话说一半,突然被盘虬的树根绊倒,啪叽一下摔在地上,蹭了一身泥土。 楚玉龄的心顿时一悬,只期盼贺洗尘已然走远,没有看见他这么丢人的时刻。然而停住的脚步声让他的心又沉了下去,他只能若无其事地爬起来,拍掉手掌的泥土,神情自若,好像什么也没发生,长腿一跨,又啪叽一声摔在地上。 !!!让我死吧!楚玉龄悲愤得难以自已。 贺洗尘的眉毛跳了跳,无奈转身将人扶起:你夜盲啊?小朋友,不要挑食。楚玉龄登时恼红了脸,瞪着眼睛狡辩道:夜不能视,乃人之常情! 问题是你一个打娘胎起就在修仙的人好意思说这种话? 贺洗尘看他强撑硬气的可怜兮兮模样,着实不忍心拆穿,斟酌了一下便用拂尘缠住他的手腕,道:你先跟着我走一遭吧,你这个模样,我怕你糊里糊涂地就被山鬼吃了。 他敢!我先扒了他的皮!楚玉龄一开口便是腥风血雨,却挨了贺洗尘一记轻轻的敲打:莫要口出狂言,此地龙神阁下耳听八方,少不得要记你一笔账。 楚玉龄犹自不悦地哼哼唧唧,手腕上的拂尘却一动,楚瞎子再不情愿,也只能跟了上去。 「白龙破魔」只在龙涧雷池旁边才有十几丛,因其生长于龙神栖息之地,点燃后响雷阵阵,有振聋发聩之用,才得此名。 你若喜欢这些小玩意,改日我送你十斛「玄天水烟」!楚玉龄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挽回所剩无几的脸面,奈何贺洗尘只是敷衍地应和,脚踏七星在迷雾重重的树林中七拐八拐,领着时常跑偏路的楚瞎子去往雷池。 再说是什么意思?是要还是不要?哼,你莫不是当真以为我楚玉龄对谁都是这般迁就?不识好歹的小道士楚玉龄烦躁地骂道。 他最讨厌欠人,然而贺洗尘以祸骨入道,他也用麒麟骨入道,如今要想换回来就不是疼而已,修为尽失都算轻的,要不他早就把自己的骨头削下来还人,哪用得着如此憋屈? 贺洗尘叹了口气,转过身道:你不要小道士小道士地叫我,我比你还大几岁呢,按辈分你得叫我一声贺师兄。 楚玉龄一噎,怒道:那你还小朋友小朋友的叫我呢! 噤声。贺洗尘突然敛容,拂尘松开他的手腕一甩,只见前方烟雾翻腾,一股强悍的雷霆之意挟带白龙破魔的辛辣冲来。 你们两个小朋友也太吵了吧!吵得老朽睡不着觉!树影摇摆之间恍然出现一个人影,自称是老人家,听其声却是个年轻人长身而立,一身木槿紫色行衣,腰间一条龙骨白玉带,端的是风流俊逸。 他的面容被雾气和夜幕所胧,只能模糊看见他的指尖萦绕着不息的雷光。贺洗尘牵着楚瞎子的手腕,一边施礼:敢问是此地主人龙神阁下否?在下乃坐忘峰弟子,无意叨扰,还望见谅。 楚玉龄最见不得人装神弄鬼,搁平时准已经出口讽刺,然而此时的注意力都被手腕上温热的触感引去,酥酥麻麻的,作天作地的根骨却奇异地平静下来,甚至还怂恿他再靠近一点。 噫耶,原是明苍老道的徒弟,我久未出世,倒不知现下魔域如何?庄不周手中握着一柄细杆银烟管,嗦了一口烟后缓步而出,却是个面如冠玉、目若点漆的美男子。 贺洗尘看清来人样貌,心中突然一动,仿佛久别重逢的故人近在眼前,又好像冥冥之间自有一种微妙的联系。他将拂尘架在肩膀上,迟疑道:在下贺洗尘。 那龙神也停下脚步,颇为惊异地细细打量了一番他的模样,随后将烟管往树上一磕,眉开眼笑道:在下庄不周! 共工怒触不周山的不周? 非也。庄不周挑起一个微妙得意的笑容,乃「小人比而不周」的不周。 这名字简直恶意满满,只差昭告天下我不是好人,贺洗尘却恍然,拊掌乐道:这名字颇有几分意趣。 洗尘也让我甚为心喜呀。庄不周一个旋身搂住他的肩膀,顺道挤开没能插上一句话的楚玉龄,笑道,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龙涧中尚有一页残棋,一坛陈酒,好友可愿与我同饮对弈? 不敢请耳,固所愿也!贺洗尘也奇怪,他俩明明是第一次见面,却仿佛神交已久、不分彼此的知己故交。 两人只打了个照面,年岁上千的老家伙和不过二十几的小道长便勾肩搭背称兄道弟起来。 等等!身后的楚玉龄虽看不着,但耳朵还在,随即怒喝出声,你怎么随随便便地就和陌生人跑了?这人不知是好是坏,若是把你骗去清蒸红烧 喂喂喂!小朋友这就过分了啊!庄不周冷笑道,我是何居心用不着你猜,但你是何居心我却看得明明白白小朋友,怎么,拿了别人的麒麟骨换自己的祸骨,如今是内疚了? 我看你身上穿的是诡命师一族的星斗黑袍,想来是楚门中哪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便是你父母见了我,也只有猫着的份,哪有你说话的余地?他不悦地拖长声调,叫人听着瘆得慌。 贺洗尘左看右看,头疼地拦在神色不善的庄不周面前,道:小朋友口出无状,难不成你还要和他当真? 啧,不知为何,我就是瞧他不爽。庄不周撇了下嘴,又道,好友,他伤了你,我心里便不痛快得很,只想点他的天鼎穴替你出气。 唉,你、你暂且不要说话。他无奈地止住庄不周的话头,转向怒气蓬勃的楚玉龄那边劝道,我与龙神阁下一见如故 好一个一见如故!楚玉龄提起嘴角冷笑。 贺洗尘心想这小傻子是不是真的以为他不会打人,忍了忍最后还是忍不住掐着楚玉龄的脸颊恶狠狠道:你谁啊这么拽?我不是叫你不要跟着我么?话没说上两句,却见楚玉龄突然红了眼眶,整个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靠! 贺洗尘这人吃软不吃硬,最看不得别人哭,心中油然而生欺负小孩的愧疚感,只能悻悻松开手:痛么? 楚玉龄撇过脸,哑着嗓子道:不痛。只是在听到贺洗尘叫他不要跟着他的时候,浑身的骨架好像要散开一般难受,但还是嘴硬道,你要去便去,关我什么事! 当然不关你的事。庄不周在旁边说风凉话。 贺洗尘沉吟了一下,想着如此拖下去也不是办法,若楚玉龄永远堪不破迷障,那他岂不是一辈子都得被他缠着,还是快刀斩乱麻为好。他打定主意,便道:你且离去,明日天明,我便去秦淮河寻你,你我之间终须还有一番论断。 他拔下玉冠上的鹤羽,抛上天空,同时提起楚玉龄的衣领扔到其上,说道:它会带你去秦淮河,你好生歇息,明日我去找你! 猝不及防的楚玉龄甚至抓不住贺洗尘被风卷起的发带,便被鹤羽带往龙涧之下,愤恨之余,竟用手指狠狠一划,切断底下庄不周的「气」。 哎哟还挺利索!庄不周却也不恼,只笑着吐出一口烟雾,被切断的气瞬间又连接起来。 毕竟是个天赋卓绝的小朋友嘛。贺洗尘微微一笑。 此时的他还不知道飘满女儿家香帕的秦淮河之上,一身绫罗绸缎的清俊公子正站在船头,气势汹汹地带着几个家仆往三秋阁去。这人与贺洗尘生得颇为相似,眉宇间却比贺洗尘少了几分平和温润之气,多了几分凌厉意气。 竟然敢辜负郑姐姐,看我不打死他! 咦?贺师叔,你怎么在这?石桥上的李乘风听见熟悉的声音,连忙扶着朱红的栏杆往下探去,挂在手臂上的飞袖宛若软烟,被风卷着飘向河上的富贵公子。 姑娘在叫我?那清俊公子指着自己歪了下头,连动作也与贺洗尘十分相似,只见他眼睛一弯,顿时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我才不是你的贺师叔,我叫应若拙! 第63章 大梦谁先觉 ㈧ 所谓龙涧其实是一座寺庙, 钟鼓楼旁的水井旁倒扣着一个木桶, 菩提树下有一个大树墩,上面钩拉出横竖纵横各十九条直线, 黑白棋子错落四布。 多年前偶然寻得《仙机武库》的残本,此乃书中一局。庄不周望了一眼垂目沉思的贺洗尘, 笑道, 贺儿, 你在想什么? 贺洗尘只是觉得眼前的景象有些熟悉, 好像在哪里看过,遍思不得,只摇摇头道:无事。他抬起眼睛, 却见庄不周满脸趣味地盯着他瞧。 我真是,越看你越觉得好看, 可爱,漂亮,想要同你亲近。庄不周用手里的细杆银烟管轻佻地抬起贺洗尘的下巴, 身体微微往前一倾,肩头的长发纷纷滑落,发梢拂过树墩上棋盘。 贺洗尘挑了下眉, 一手拂尘推开他的烟管, 另一只手反客为主抬起对方的下巴,狎昵道:龙儿也俊俏得很哪! 哈哈哈哈!两人同时朗笑出声, 拎起手边的青花酒壶碰了一下。这山上只有一条龙, 平日里也没人与他共饮, 酒杯没有,但酒坛子酒壶却不少。 闲庭对弈,凉风习习,除了偶尔的落棋声,便只有风吹动树叶的声音。此处是庄不周的地盘,连蛇虫鼠蚁也不敢冒犯。 贺洗尘与庄不周越是交锋,越是觉得惊异。两人的棋风如出一辙,攻防之道相通,就好像是在和另一个自己过招。 你孤身在此,也不下山走走?他一心二用,一边思考棋路一边问道。 五洲的山水我早就走过了,百年前的仙魔大战那个时候你还没出生我刚好行到魔域血窟,里头有一条丑蜥蜴竟敢自称为龙。我一怒之下扒了他的皮,削肉分骨,勉强用他的脊柱做了一条白玉带。庄不周漫回忆往事,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忽然嗤笑一声道,那个时候我和明苍老道在魔域中杀进杀出,啮雪餐毡,他还信誓旦旦地说这辈子都不会收徒弟,结果却不知道眼前的贺儿是谁? 贺洗尘没听自家师父讲过这段往事,不禁笑道:那我们还算有渊源。 噫,我和明苍才没什么渊源,那老头修「太上忘情」修得无情无义,无聊无趣,他能收你做徒弟,恐怕也是走出魔障了。庄不周到底有些欣慰,笑道,老朽我只与贺儿你有渊源。 贺洗尘抬头眨了下眼睛:三生有幸。 两人言语之间你来我往,相谈甚欢,从蝉羽时的剑宗练剑坪聊到时雨的雷音寺莲花台,当然少不得还要调侃一番人丁稀少的坐忘峰和对比鲜明的稷下学宫。 今年的金台礼还是由秦丹游那个小孩主持?庄不周问道。 贺洗尘答道:老秦早就把这件事交给他的徒弟,自己逍遥快活去了。 我怎么记得我上次路过稷下学宫时他还是个小毛孩,如今也收徒弟啦?不知世事的老人家一脸感慨。 您老上次见他是什么时候? 庄不周掰着手指头算起来:也就一百多年前,那个时候他还是个脑有反骨的小书生,人倒也硬气,就是太贱了。命贱骨贱,为人也贱得很,舍生忘死,单凭一己之力,便敢独闯魔域。 当年稷下学宫在仙魔大战中折了两个大儒,人心惶惶、动荡不安,幸得战功累累的秦丹游强势崛起,安抚住众多学子。 贺洗尘摇头失笑:老秦在我和大离子面前吹嘘过。 庄不周落下一枚棋子,道:他够格吹上那么一两句。 那个大离子便是他的徒弟? 哈,说起来,大离子还是我拐进修仙道的!贺洗尘忽然得意洋洋地哼了一声,见庄不周一脸疑惑的神色,便侃侃谈起当年的相遇。 庄不周听完不由得捧腹大笑,道:贺儿,你要是躲个雨,岂不是错过这么一个傻头傻脑的呆书生。 然也,然也。贺洗尘也跟着笑起来。 不过我可舍不得我的好贺儿再去淋雨。庄不周说着,一柄黑骨红伞突然出现在手中,伞骨触之如玉石温润,伞面轻如云霞,却无比坚韧,雷霆雨露,皆听我号令,我自己用不上,便送与你了。 此物用丑蜥蜴的尾骨和后颈皮制成,无坚不摧。闲着无聊,他还在伞面上画了几个阵法,拿出去都是灵宝一级的神物,在庄不周口中,却只能用来遮蔽雨雪。 贺洗尘抿了下唇,以他的眼力自然看得出此伞不同寻常,盛情难却,只能摘下衣带上的玉佩道:在下一清贫道士,身无长物,唯有此玉,虽是人间寻常玉佩,却随我已久。多年蕴养,也算一块好玉,今日赠予龙儿,权当还礼。 庄不周低头笑了一声:墨墨迹迹什么!他直接将伞扔到贺洗尘怀中,长手一伸,顺便把玉佩也拿了回来,对着月光看了看,嘴里嘟囔道,也罢也罢,噫耶,刚好缺一块玉佩。 两人又继续下棋,地上七零八落地滚着许多酒坛,清风徐来破晓的朝气,棋盘上的黑子已被白子逼入绝境,层层围杀,没有反抗的余力。 天快亮了。贺洗尘抬头看了眼泛起鱼肚白的天色,道:先下到这里吧,我还得去赴约。 庄不周一只手撑着脑袋,打了个哈欠说道:行事情解决后我和你去一趟稷下学宫,我也有一个约要赴。 嗯。贺洗尘起身之间,萦怀的酒气随风飘散。 他撑起骨伞,走了没两步,忽然发现手里还攥着一颗剔透的黑子,随手一抛,便飞到棋盘上不断旋转,最后停下,恰好落在纵横点交叉处。 分卷(58) 破局! 闭目的庄不周掀起眼皮懒散地撇了一下,眼中泛起笑意,也拈起一颗白子下了一棋,瞬间扼住黑方的咽喉:想起死回生,也得问问我肯不肯。 青翠的树枝挡住贺洗尘撑伞逐渐走远的背影,仿佛青霄白日之下踏上一条难归之路。 庄不周敛住笑意,神色逐渐严肃起来。魔域暴动是迟早的事,只是连他也没想到,不过区区百年,世间秽气竟已磅礴汇聚成卷土重来之势。 所谓魔域,其实是秽气滋生出来的土壤,魔修狂暴嗜血,绝非善类。然秽气皆由人心而起,灭之不绝,只能勉强镇压。历代大能修士,无不以教化世人、清扫魔域为己任,任重道远,死而后已。 庄不周想起百年前的尸山血海,不禁长长叹了口气。 人心不正,秽气不绝。 不知这次又要死多少人 *** 船桨声惊醒沉睡的秦淮河,朝天翘起的飞檐下垂着一串串红灯笼,燃了一夜,只剩下一点微薄的光亮和满盏的蜡泪。微风斜雨,银线一般落入河中,一艘小船晃晃悠悠推开江水前进,穿过桥洞,往楼阁深处驶去。 应芾刚避开家中父母逃出家门,无头苍蝇乱撞,终于来到秦淮河边。水上江雾淼淼,岸边泊着许多休息的渡船,应芾急着去找自己的胞兄通风报信,见不远处飘来一叶扁舟,双手撑在头顶连忙喊道:船家!船家! 船头只站着一个手撑红伞、看不清面容的男子,听见这个小姑娘的叫喊,便驱着船靠了过去。 请问船家到三秋阁么?应芾红着脸怯怯问道。 小姑娘要去逛青楼?伞下的男人轻笑,把二十年没做过什么出格事的应芾笑得脸更红。贺洗尘不再逗她,将伞撑到她头上说道:我要去闫芳馆,便捎你一程。他曾与袁拂衣游江南,就在闫芳馆中下榻。 应芾松了口气,也不敢抬头仔细看他的模样,提起裙摆跳上小船,衣带上缀满珠玉的禁步环佩声声作响:多谢船家! 不客气。贺洗尘把伞放到她手中,自己一个人站在伞外,又淋起雨来,莫要让人看清你的模样。 应芾知道他这是怕自己被流言蜚语中伤,心中一暖,忙道:我没事的!先生不要淋生病了!她努力伸长手,贺洗尘却从容一避,行到船尾,笑道:在下学了点茅山术法,不打紧。 哦,哦。应芾讷讷应声。 一人船头一人船尾,从幽静的河段飘到人声渐杂的闹市。应芾时不时翘起伞沿偷偷望向负手而立的贺洗尘,见他怀抱雪白拂尘,不禁暗道,莫不是一个道士?道士来这种地方做什么?六根不净么? 小姑娘,你在看什么呢?贺洗尘突然微微回头问道,把她吓得一个激灵,连忙盖下红伞。 没!只是怕先生也被流言蜚语中伤。应芾心有揣揣。 贺洗尘敛目微笑:随它去吧。 时雨乍停,船上又安静下来。别处越是喧嚣,把这条船衬得越是安静。河里逐渐多出其他载人的渡船,浪荡子们早早就出来寻花买醉,有的见应芾一人独立,便口出污言秽语调戏,其声孟浪,不堪入耳。 应芾只能一退再退,抱着伞柄将整个人笼在伞内,仿佛这样便能抵抗危险不安。浪荡子们还待更进一步,却见突然一道凶猛的水箭凭空袭来,将他们撞得人仰马翻。 令尊令堂没教你们怎么说话,今日便让贫道好好教上一回!船尾的贺洗尘横眉,拂尘一扫,瞬间又卷起万丈青水,直接掀翻他们的乌篷船。 两岸的行人看戏般高呼出声,更有甚者还鼓掌吹起口哨。应芾只觉眨眼之间,溅起的水花砸在红色的伞面上,顺着伞骨倾泻而下,恰好挡住她的视线,看不清缓步前来的陌生道长的面容。 先生? 你的性子也太绵软了些。贺洗尘却皱起眉说道,以后出门记得跟紧你的哥哥,莫要走丢了。 应芾连忙点头。 啧,我总感觉放心不下你。贺洗尘无奈地说道,你哥哥叫什么名字?等会儿见到他,我得好好与他说说。 应芾难为情地说道:先生我哥哥叫应若拙 贺洗尘一顿,梦中那个张牙舞爪的小孩浮现在脑中,顿时神色微妙地问道:今年可是二十七了? 应芾奇怪地点头。 你叫什么? 我叫应芾,先生可唤我「三娘」。 二十岁了呀 应芾闻言心中惊疑不定,下一刻却听眼前的道长问道:喜欢吃芸豆糕么?我带你去吃芸豆糕吧。 世事无常,看来今天他注定要把前缘过往一并了断了。 贺洗尘!你怎么现在才来!!楼上突然响起不耐烦的质问,楚玉龄推开窗户一脸怒容,见点着朱砂的贺洗尘和一个小姑娘齐齐抬头望来,一时忘语,说不出话。 哦豁!这才一会儿工夫又勾搭上一个了! 第64章 大梦谁先觉 ㈨ 闹市上人声鼎沸, 繁华的秦淮河两岸林立着许多卖胭脂水粉、玉器绸缎的店铺酒家,却少见糕点小吃。贺洗尘跟楚玉龄借了一件黑袍, 兜头遮住身形样貌,便兴致昂扬地拉着两个小朋友在街头流浪, 寻找卖芸豆糕的老婆婆。 这怪异的三人组合实在引人注目应芾一手怀抱黑骨红伞, 另一只手让贺洗尘叫着拽住他的袖口。而楚玉龄臭着脸色不情不愿的,却被拂尘尾缠住手腕, 也只能跟着一块儿走。 你们喜欢吃糖人么?要什么模样的?关羽, 齐天大圣, 不对不对,女孩子应该喜欢西施貂蝉、嫦娥奔月吧贺洗尘在前边碎碎念叨, 楚玉龄翻了个白眼冷笑道:谁要吃那些东西? 唔贺洗尘认真思考了一下, 我明白了,你喜欢冰糖葫芦!行,等一下给你买。说完不等羞恼的楚玉龄开口反驳,便转向亦步亦趋的应芾那边温声说道, 咱们买好芸豆糕便去找你哥哥。 应芾始终紧张地低着头,手指将他的袖口搅得皱巴巴的:多谢先生。一边胡思乱想道,怎么迷迷糊糊地就跟着来了呢?要是他们是坏人怎么办?但转念一想, 贺道长与她萍水相逢, 却侠骨丹心, 帮了她两次, 若要害她何必多此两举? 她终于怯怯地抬起头, 眼角余光却扫到冷厉苍白的楚玉龄阴毒地瞪了自己一眼。应芾顿时一凛, 如芒刺在背出了一身冷汗。 要说楚玉龄对应芾没坏心,却是万万说不出口的。这厮乍见清丽可爱的小姑娘懵懵懂懂的眼神,心中瞬间一悸,软成浆糊,回过神来后却更加暴怒这副天杀的麒麟骨,怎么走哪都能招来麻烦人物? 楚玉龄不怀好意地想道,把麒麟骨收服后,便将眼前这两个碍眼的家伙都杀掉!他心里盘算得好好的,绕在手腕上的拂尘却轻轻一牵,沿着雪白的尘尾而上是贺洗尘在黑袍中若隐若现的一截凝白的手指。楚玉龄皱起眉,终究还是暂且按下所有阴谋诡计。 噫,终于找到了!贺洗尘忽然喜笑颜开地回头。楚玉龄心里再不情愿,却也不得不承认,见他高兴起来,自己也忍不住跟着高兴。 卖糕点的是一个和蔼的年迈老人,头发花白,却用头油梳得整整齐齐,发髻上别了一朵暖黄色的簪花,素净朴实。她乐呵呵地问道:公子,要买些什么呀? 婆婆,请给我们三块芸豆糕。贺洗尘微微躬身道。 行嘞。老人干练地用油纸从圆木桶中拣出三个色泽雪白的芸豆糕,一人一个递到他们手中,早上刚做的,皮薄馅厚,可好吃了。 贺洗尘从腰间陈旧的荷包中数出六个铜板放进她手中:我一眼就瞧出来您这家做的最好吃,专门来找您买耶。 哼!油嘴滑舌!一旁的楚玉龄凉飕飕说道。 应芾轻声嘟囔道:是很好吃。她手上的芸豆糕缺了一个小口,露出里头甜而不腻的栗色沙馅。 贺洗尘大笑,朝佝偻着腰背的老人说道:听见没,我家阿妹也说好吃呢! 原来几位是兄妹呀,真不得了!怎么个个都生得如花似玉,比我们村员外家的千金还要好看。老人仰头赞叹,恰好能看见黑袍中的贺洗尘笑了笑,眉间的朱砂痣被微光照亮。 街尾的小孩打翻养鸽人的铁笼,鸽群扑棱着翅膀飞向碧空,阳光透过羽翼在地上掠过阴影,好像一个个被惊扰的梦。老人被阳光刺得微微眯起双眼,忽然想起年幼时的庙会。她挤在人群中,偶然瞥见盖在观音像头上的红布被风吹起一个角,那双低垂的眼睛无喜无悲地凝望人间。 直到三人走远,老人才回过神来,摸了摸额头喃喃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 二十年前郑巧雨嫁给自己的远房表哥,小两口经营了一家绸缎庄,日子越过越红火。本以为能永结同心,白头偕老,表哥却开始嫌弃枕边人年老色衰,成日流连秦淮河。应若拙看不下去小时候的郑姐姐整日以泪洗面,一怒之下便带人气势汹汹地往三秋阁去。 三秋阁的当家头牌姑娘名唤花有意,单是见她一面,便要烧掉不少银子。但追求者仍旧众多,其中数绸缎庄的朱老板最为慷慨,一掷千金,连眉毛都不皱一下。昨夜子时朱老板已经回到家中,可带人去算账的应若拙却连个人影都没见着。 哥哥说要来把朱老板揍一顿,但是一晚上了还没回去,爹娘气急,恐怕他回家没有好果子吃。 所以你便跑来这里通风报信?贺洗尘一脸不赞同,楚玉龄直接讥嘲道:鱼龙混杂,你也不怕自己被拍花子拐了? 拍花子不是只拐小孩么?应芾踌躇地问道。 哈!楚玉龄抬起下巴,恐吓道,你这个年纪的姑娘若是被拐了,先用迷药弄晕,然后拖进山里给熊瞎子当老婆,要不就卖到妓院里他没有说完的话突然梗在喉咙里,只因眼前的小姑娘已经被吓得泫然欲泣。 咳!你跟在我们身边,哪个不长眼的敢打你的主意!楚玉龄不自在地撇过头,把手里咬了一半的芸豆糕戳到她面前,太甜了,我不喜欢,你喜欢给你吃! 这孩子是个傻的吗?口是心非到这种地步也是绝了。 贺洗尘的眉头跳了跳,见应芾瘪着嘴可怜兮兮地望过来,心想小姑娘肯定以为楚玉龄在欺负她。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想摸摸小姑娘的头安慰一下,手伸到一半却生硬地拐了个弯揉乱楚玉龄的狗头:这小子吓你呢!虽说如此,却不是假的,你还是要小心一点。 楚玉龄拍掉贺洗尘的手,不悦地哼唧些什么,却没反驳。 贺洗尘也不在意,将兜帽往前拉了拉,说道:既已到三秋阁,你一个姑娘家上去也不方便。我们随你上去瞧瞧,若出了什么事,也好有个照应。 此等污浊之地,我才楚玉龄不屑地撇了下嘴,贺洗尘的拂尘瞬间又缠上他的手腕往前一扯,只见小道长侧过头,眨着眼睛笑得厚颜无耻:走吧走吧! 三秋阁是秦淮河最大的歌舞坊,里头的姑娘个个腰软腿长嘴儿甜,善解人意,温柔体贴,名副其实的销金窟,英雄冢。阁中丝竹之声,不绝于耳。飞袖在空中扬起飒飒的弧度,如同捕捉不到的蝴蝶。 我说你为什么非要拖我上来,原来是找我当冤大头!楚玉龄看起来就像个不差钱的,事实上也确实不差钱,指缝里漏出来那点油水恐怕得抵坐忘峰十年的香火钱。 穷鬼贺洗尘两袖一甩,清风明月,浅笑着恳求道:我荷包里只剩下一文钱,您先垫着,等会儿再去小姑娘家里讨钱。 应芾急忙点头。她出来得急,身上虽有些银两,却也不多。 楚玉龄冷哼一声,拿腔拿调说道:给我拿着芸豆糕。他确实不喜欢芸豆糕,却也用油纸整整齐齐包好没扔掉。 得令!贺洗尘狗腿地伸出双手接过小方块,跟在楚玉龄身后大摇大摆地走进三秋阁。 * 今天的客人有些稀奇。 绣着神女飞天的翡翠屏风后,身穿桃红薄衫的花有意细细打量着屋内的三个来客大男人见得多了,小姑娘还是第一次见,瞧这腼腆不安、眼神无处安放的模样,莫不是被诓骗上来的?左边的男人甚是俊美,但看面相却不是好相与的,待会儿要小心些。至于中间那一个想从那个大大的兜帽中窥探他的长相有些不太实际,但看他举止从容有度,想必是三人中的主导者。 鬼鬼祟祟!给我出来!楚玉龄喝完解腻的茶水,将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放。 花有意提起一口气,扬起疏离的微笑,压住轻佻浮艳的容颜,娉婷婀娜地从屏风后走出来,盈盈地行了一礼:见过几位公子。 噫耶,姑娘有礼了。贺洗尘拱手,给她倒了一杯清茶,不知姑娘可见过一位姓应名若拙,长得,嗯长得还挺帅的年轻人来过此处寻绸缎庄的朱老板?他一边自吹自擂,一边又忍俊不禁。 花有意眼尖地看见他黑袍中摇摆的道袍,弯弯的柳叶眉一挑,却不回答,只问:公子想听我唱曲儿还是看我跳舞? 贺洗尘也不在意,笑了笑顺势道:那便有劳姑娘唱一阙《渭城曲》。 《渭城曲》伤离别,不应景。花有意敛下秾艳张扬的眉眼,便显得有些无害起来。 贺洗尘笑道:无妨,终究要离别。 既然如此,小女子便献丑了。花有意将瑶琴摆好,纤细的指尖拨弄琴弦,悠扬婉转的歌声洋洋盈耳,从半掩的窗户传出,荡过小桥流水,被游鱼一口吞下吐成泡沫。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霜夜与霜晨。 遄行,遄行,长途越渡关津,惆怅役此身。 历苦辛,历苦辛,历历苦辛,宜自珍,宜自珍。 应芾忽然有些伤感起来,忐忑地瞧了贺洗尘一眼,只能看见他光洁的下颚和修长的脖颈。 分卷(59) 怎么了?贺洗尘敏锐地发现她的视线,便微低下头低声问道。 应芾摇了摇头,眼眶早已泛起红晕,她忐忑地轻声说道:我与先生相识不过半日,可却欢喜得很。等找到哥哥,恐怕便要分离,我我心中十分不舍。 贺洗尘一怔,突然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发顶:我心中亦是十分不舍。 楚玉龄斜眼嗤笑一声,宛转凄断的《渭城曲》已到尾泛噫,从今一别,两地相思入梦频,闻雁来賔。 花有意脸上亦是愁容,但好看的人皱起眉头,只会增添弱柳扶风的美,让人更加想拥她入怀。突然琴声铮铮,花有意大开大合弹起《战城南》,战意凛然,杀意腾腾,血雨腥风扑面而来。 哼,她不高兴弹那劳什子《渭城曲》,偏要弹《战城南》! 这姑娘从小在三秋阁长大,琴棋书画样样皆精,骨子里的桀骜不逊却被半点被磨掉,依旧是个不服管教的刺头。高兴的时候十八摸可以唱,不高兴的时候还能把客人都扫地出门,一点面子也不留。 应芾被这骤然转换的琴曲弄得有些拐不过弯,楚玉龄也面露惊愕,只有贺洗尘豁然而笑,高声唱道: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为我谓乌:且为客豪! 往日来三秋阁的才子佳人只会听些阳春白雪、柔情小调,却没想到这逛青楼、好似没个正经的道士会唱这么悲壮辽阔的战歌。花有意诧异地扬起眉毛,红唇一勾,被她强压住的艳色瞬间极妍极丽地展露在世人面前。 梁筑室,何以南?何以北? 禾黍不获君何食?愿为忠臣安可得? 平素只说吴侬软语的歌喉唱起悲壮却豪气未泯的《战城南》,也不见颓势。两人一拍即合,唱和之间,不由得生出惺惺相惜之意。 思子良臣,良臣诚可思:朝行出攻,暮不夜归! 一曲终了,花有意起身径直给自己倒了杯茶,吨吨吨地喝下后一抹嘴巴,半点没先前半点顾盼生姿的娇媚,倒有些野丫头的气势。 你说你们来找谁?应若拙?应家大少?花有意觑了贺洗尘一眼,我可以告诉你们,但有一个要求。 贺洗尘笑道:愿闻其详。 我要你好好看我一眼。花有意抬起下巴娇蛮地说道。 我现在就在看你。贺洗尘温声道。 花有意冷哼:有你这么看的?把帽子摘下来!那帽子把本姑娘十分之九的美貌都挡住了! 应芾没弄懂怎么回事,楚玉龄却觉出些不对劲的味儿好家伙!当着我的面就调起情来了? 他长得可丑了!楚玉龄不遗余力地诋毁道。 我好看就行。花有意骄矜地叉起腰。 他是个道士! 花有意不甚在意地强辩:道士也可以还俗嘛。 她少见地羞红了脸,美人含羞带怯,更加动人。可惜这里一个清心寡欲的出家人,一个针锋相对的楚瞎子,还有一个应芾倒是觉得她漂亮又可爱,但若是要拉贺道长进红尘俗世中,可能要栽跟头。 你!你冥顽不灵!楚玉龄看起来颇为痛心疾首。 指手画脚的你谁啊!花有意一句话又把他堵得说不出话。 应芾夹在中间不知所措,贺洗尘突然出手揽住花有意的细腰疾退两步,兜帽被风掀落,露出清俊的容颜。 你不该对凡人动手。他面色严肃,拂尘一甩截断楚玉龄的攻击,凡人的「气」不比修仙者浑厚,稍有不慎非死即伤。楚玉龄,你过分了。 你为了她骂我?楚玉龄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通红的眼睛透着股委屈巴巴的可怜劲儿,我们是世上最亲近的人,你竟然为了一个女人骂我? 贺洗尘松开怔愣的花有意,走到楚玉龄面前,冰凉的指尖点上他的眉心,叹气道:入魔之兆堪不破迷障啊,你何时才能醒来? 楚玉龄顿觉一股清凉之意冲入脑中,混沌的神经霎时清醒过来,不由得连连后退,惊疑不定。 哥哥?应芾突然小声地叫道,眼神中满是惊惶。 贺洗尘摇了摇头,依旧温柔地拍了拍她的脑袋:三娘莫怕,你的哥哥来找你了。 下一秒就听楼下响起噼里啪啦的追逐声,接着两个人人影齐齐摔进屋内,却是灰头土脸的应若拙和李乘风。 形容狼狈的李乘风乍见贺洗尘,不禁惊喜地叫道:贺师叔! 都说了我不是你贺师叔!应若拙没好气地骂骂咧咧,扶着门勉强站起来,却见自家小妹猛地扑进怀里哭道:哥哥! 哎哟我去!谁惹你哭了!哥哥把他揍一顿!应若拙来不及思考她为什么在这,便扭过头凶恶地瞪向屋内的人。 只见一个与他生得一模一样的道士手持拂尘,眼神在他和李乘风之间飘来飘去,突然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神情虚实相生,大梦三千。蔺百晓啊蔺百晓,当年我不该说你的话本写得烂。 门口的应若拙拍了下自己的脑袋,讷讷道:见、见鬼了! 第65章 大梦谁先觉 ㈩ 三世轮回, 也不过弹指一挥间。 那年他们一起去苗疆,还没踏进苗寨,俊俏的小白毛和陆未晞便被溪边浣纱的苗女相中,死缠烂打了一路。贺洗尘与贺春微围观小年轻的热闹看得乐不可支, 结果乐极生悲, 一个晃神就让手贱的贺时晴把养蛇人的百年灵蛇宰了。蝎子蟾蜍在后面追了三天三夜,众人一路奔逃,五蕴小和尚差点没把鞋跑丢。 蔺百晓一脸衰样, 依旧锲而不舍地和他们同行,笔耕不辍,晚上在客栈的油灯旁又是改稿又是琢磨思路, 按他的话来说, 那就是人可以死,手稿不可以丢! 老蔺,你写的什么故事?贺时晴趴在旁边,嘴巴鼓囊囊地嚼着花生酥,没大没小地问道。 就是,看你写了那么长日子也没半点苗头。林和犀鬼精鬼精地眨了下眼睛,忽然打趣道, 要不给大伙瞧瞧呗, 也好帮忙斟酌斟酌! 蔺百晓眉毛一竖, 扭扭捏捏道:这哪行?我还没写好呢。贺洗尘看他耳朵红了半边, 不禁摇头失笑:你们两个给我消停一会儿, 学学未晞。 专心致志擦剑的陆未晞突然被点名, 不知所以然,仍旧愣愣地点头:宝镜师父说得对。 你知道他说什么就说对?沈明镜表面上看起来在讽刺陆未晞,实则一双锐利的眼睛挑衅地落在贺洗尘身上,绝不放过任何怼他的机会。 哇呀呀明镜少侠,洒家就喜欢未晞小友耿直不做作的性格!贺洗尘一脸无赖相,一边给摊成猫饼的贺时晴倒了杯茶,谁给你买的糖?齁甜齁甜的小心蛀牙,以后晚上可不准吃糖。 陆未晞擦剑的动作一顿,心虚地瞟了贺时晴一眼,却听这不要脸的小妮子拖长声调跟贺春微撒娇求助道:春微叔 回生堂的贺大掌柜最疼小花儿,便咳了咳训道:老贺,别闹了,把手伸出来,我再给你号个脉。寻常人被毒蝎蛰一下没十天半个月下不了地,你倒好,还龙精虎猛的有力气和人斗嘴。 贺洗尘振振有词:大概是因为我太强了吧。 分明是个怪物。蔺百晓捂着自己的天鼎穴低声嘟囔了一句。 贺洗尘闻言轻笑出声,眼皮半敛调侃道:蔺施主,贫僧也想早日拜读大作呀。 柜台的店小二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盹,账房把算盘拨得啪啪响,门外一轮明月乘着云彩悠悠而来,客栈内的烛光温暖动人。他的朋友都在身旁,笑得傻不愣登贱兮兮的,蔺百晓脑子一抽,抖了抖纸张说道:念给你们听听也未尝不可,权当笑谈,你们若是觉得哪里不行,便给我提个意见。 角落里打坐的五蕴和尚睁开眼睛,嘴角带笑,捻起佛珠也跟着听起故事来嚣张的纨绔公子和落难的道门仙姑,龙涧中惊鸿一现的山鬼龙神,离奇的命案和神秘的仙人。 那是一个奇妙的夏夜,大家围着一盏油灯,听蔺百晓说书侃东西南北大山。如今想起,灯光中影影绰绰的飞蛾和垒成小山的酒壶还历历在目。 * 应若拙和李乘风摔门而进的那一瞬,门外直射的天光被搅碎成光怪陆离的碎片,所有的熟悉感都找到它的突破口。 难不成故事里以他为原型的龙神便是庄不周?贺洗尘若有所思,怪不得他俩一见如故,都同出一源,能不一见如故么? 按照贺洗尘模糊的记忆,蔺百晓的《江湖奇行录》中纨绔却侠义的主人公便是应若拙。故事从应父病重,孝子上山求龙神仙药开始,然后偶遇落魄仙子李乘风,期间卷入命案、仇杀,历经磨难终于成就一段美好佳话。 然而此时故事中的男女主人公便坐在贺洗尘对面,隔着桌子一个面色严肃,拧着眉瞪着他瞧,另一个则一脸倾慕,倾慕对象不是她的男主角,而是原文提都没提过一句的小跑龙套贺洗尘。 贺洗尘压力山大,贺洗尘不想说话。 还是老人家说的对,终日看戏,总有一天也得被人当戏看。 你到底是谁?首先开口询问的却不是应若拙,而是平时稍显软弱的应芾,先生,你、你怎么会长得与我哥哥一模一样? 她知道自己有一个早夭的大哥,她知道雪灾那年父亲为了保大哥全尸,将他埋在雪中掩人耳目。贺洗尘的兜帽掉落的那一瞬,竟让她心生妄想或许当年大哥被一个仙人捡走救活了,或许大哥根本没死,现在他回家了,回家看望他心心念念的小阿妹。 哪里一模一样?我瞧着差了十万八千里!楚玉龄却不爽地反驳道,接着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番正襟危坐的应若拙,突然意味不明地嗤笑出声。 这就过分了啊! 应若拙忍这个阴阳怪气的臭小子很久了,现在还来这么一出,简直就是在逼应二少动手打人。 我起先也以为应公子与贺师叔长得十分相似,可看久了还是不同,连声音也大不相同哩。李乘风肤白貌美,就算颠沛逃亡了一整夜,依旧不损丝毫容光。 噫耶,这个女人是谁?怎么一口一个贺师叔,她和你很熟吗?花有意不悦地端着脸色质问贺洗尘。 贺师叔是我的救命恩人,关系自然非同寻常!李乘风也撇过头,你又是谁?我与贺师叔如何,几时轮得到你来置喙? 气氛一时凝滞胶着,便是悍不畏死的楚玉龄,竟也莫名感到毛骨悚然,不敢插话。直到贺洗尘手边的红泥小火炉烧开了水,突突地冒着白气,才打断这一方死寂。 话题人物贺洗尘不慌不忙地提起紫砂壶,紫砂壶中放了几颗甘菊枸杞和十几瓣茶叶,煮出来的水甘甜清香。 他一手拢着长袖给众人面前的茶碗添满水,到了应芾那,才开口说道:贫道不过是一孤云野鹤,亲缘福薄,父母兄弟皆已不在了,自小常伴师父左右。却没想到与令兄生得如此相似,倒也有缘。 有缘个屁!楚玉龄阴沉着脸腹诽。 只是凑巧?应芾难以置信地抬头看向贺洗尘,见他神色不变地微笑点头,忽然眼睛一酸,连忙低下头不敢让人发觉,温热的泪水恰好掉在手背上。 是我失礼了,先生。应芾强装无事,声音却还是带出些许哭腔。 贺洗尘自然看得出小姑娘伤心,心中微微一动,撇了一眼面色沉沉的应若拙,终究没有抬手摸摸她的脑袋,只是提起紫砂壶转到李乘风那边添上一碗茶水。 李乘风捧着茶碗笑靥如花,欢声道:谢谢贺师叔! 要说李乘风也是倒霉,她天赋高,在欢喜禅宗内颇招人嫉妒,前天兴冲冲跑去见了贺洗尘一面,回到画梭便被一个看她不顺眼的师姐支使到世俗界的秦淮河买胭脂。按她的脚程,不出意外恰好能赶在金台礼之前抵达稷下学宫。 但是半道上杀出一个应若拙,两人误打误撞目睹魔修残害凡人的现场,无奈东躲西藏了一个晚上,现下遇到贺师叔,总算可以放心。 不过魔修现世,实乃不祥,还须早点把这个消息告诉贺师叔! 李乘风忌惮地扫了一眼正邪难辨的楚玉龄,抿着唇没有说话除了贺洗尘,她谁也不信。 却见一言不发的应若拙突然起身走到贺洗尘面前拱手道:先生救了舍妹,在下理当重谢。今晚三秋阁设宴,还望先生勿要推辞。 楚玉龄顿时拉下脸,冷气飙得比大寒还要冻上几分。贺洗尘知道这小孩忍到现在没甩脸子走人已经是极限,便隐蔽地拍了拍他的手以示稍安勿躁,旋即起身笑呵呵婉拒道:不必了。 应若拙咄咄逼人地抓住他的手腕:一定要的。 区区一介蝼蚁竟敢对我颐指气使? 楚玉龄绷紧的心弦骤然一断,怒而拍桌,苍白的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袭向应若拙的肩膀:今日若不废你,我枉称诡命师! 哥哥! 应公子! 雪白的拂尘猛地疾驰而出,尘尾在楚玉龄的手腕上绕了几圈,卸去他气势汹汹的力道。贺洗尘抵住他的额头,使劲地揉着他的脸:醒醒啊喂! 干嘛!干嘛!!楚玉龄拍开他的手,苍白的脸颊被揉得通红,心里的那团火似乎也被贺洗尘揉了下去。 * 灯火通明,暧昧的熏香飘荡在空气中,往日热闹非凡的三秋阁此时却寂寥无人,只有中庭内笙歌不绝,花有意在管弦鼓瑟中翩翩起舞。 应若拙出手阔绰,包下整个三秋阁,可想而知,他回家后一定会被会被打死的,不死也得半残。但这些他都不管了,他不顾应芾的劝阻,一杯一杯地喝着酒,眼睛时不时看向贺洗尘那边。 贺洗尘与楚玉龄、李乘风同桌,气氛谈不上融洽,但他向来最能自得其乐,一边饮酒一边唱《紫竹调》,浑然不觉得有任何不妥。 啧,明明是一模一样的脸,为什么那家伙就那么讨女孩子喜欢?应若拙不禁酸溜溜地撇了下嘴。 乐声渐息,花有意气喘吁吁地抛开水袖,径直走到贺洗尘的矮桌前跪坐下去,端起他的酒杯一饮而尽。她似乎有些醉意朦胧,一手撑着下巴巧笑倩兮:道士,你是哪家道观的? 分卷(60) 贺洗尘也不在意,笑道:云游四方,居无定所。 你一个人云游四方不会太无聊么?要不我跟你走了吧。花有意突然越过桌面牵住贺洗尘的袖子。 一旁的李乘风手一抖,差点直接冲过去拽开她的手,但见楚玉龄阴沉着脸掰断筷子,心里竟然莫名其妙地安定下来。想必他也是不希望贺师叔被人拐走!这么说来两人还算是同一个战壕里的战友。 我早就存够钱赎身了,但赎身后也不知道要去哪,就这么一天天的在这呆着。但是你来了呀!花有意的眼睛亮晶晶好像藏着一颗闪耀的宝石,我不乐意和别人走,我只乐意和你走! 隔着一张桌子的应若拙听了这番深情表白差点泪眼汪汪,只想冲上去按着贺洗尘的头答应下来,可下一秒却见贺洗尘默默抽回自己的袖子,疏离寡淡地说道:姑娘,贫道修的是太上忘情。 这话听得在场的人都心头一沉。 我没读过书,不懂什么太上忘情。花有意执着地又揪起他的袖子。 遇到贺洗尘之前,花有意没想过要从良,从良了去做别人的妾么?她现在青春正茂,所有人都捧着,等过了一两年,她老了,没有人喜欢了,跳不动舞唱不起歌,就找个没人的地方跳河还不能让别人看见她被水泡得肿胀的丑模样。 可她遇见了贺洗尘。一歌一舞,知音难觅,她也只想要这么一个知音。 你何必如此?贺洗尘叹了口气。 他没有抽出自己的袖子,可花有意却更加难过,眼泪断了线一般大颗大颗地掉在地上:原来落花有意,白鹤无情。她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和着眼泪仰头喝下,步履踉跄地离开庭院。 庭院中的银杏树纷纷扬扬落了一地叶子。 贫道不胜酒力,先走一步。贺洗尘疲倦地站起身,没有理会身后众人的呼喊,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房里没有点灯,黑漆漆一片,月光从窗纱透过,照在桌上的茶杯里,盛了一盏清澈的月色。贺洗尘神游太虚地坐在椅子上,什么也没想,就一直发呆。吐纳声轻微而缓慢,竟引得屋内所有物件共同轻鸣。 如果懂行的人看到,便知他进入了可遇不可求的物我两忘的入定状态。 房门忽然嘎吱一声被推开了,一个人影大模大样地走进来,直接给自己倒了一杯水解渴。月色照耀下,原来是面红耳赤的应若拙,看样子喝了不少酒。 他盯着一动也不动的贺洗尘,好一会儿后仿佛才回过神来,伸手捻过他眉心的朱砂,接着细细地摸过他的眉骨、下颚骨,最后停在他的脖子上。 不是人皮_面具?是真的应若拙喃喃道。 当然是真的。贺洗尘从入定中醒来便看见一个醉鬼迷蒙的双眼,忍不住屏住呼吸捏住他的手腕,你喝醉了? 嗯,我喝醉了。应若拙一身酒气地凑近过去,捧住贺洗尘的脸认真端详着,你是若缺么? 其实他已经有些忘记自己的双胞胎哥哥了。小时候两兄弟很少凑在一起玩,他的回忆中有蝉,有蜻蜓,有路边的迎春花,却极少有应若缺的影子。 贺洗尘否认道:我不是若缺。他仰头凝视那双瞳色稍浅的眼珠。 哼!我不信!应若拙突然把他推到桌子上,扯起他的衣领耍无赖,你到底是谁!? 月光静谧地映入贺洗尘古井无波的黑瞳中,锁骨上的红痣颤巍巍地从白衣中露出来,随着他的呼吸起伏不定。 你要装醉装到什么时候? 应若拙一顿,低头怔怔地看着那颗红痣,片刻后忽然用力地抱住贺洗尘,埋在他脖颈旁带着哭腔说道:你为什么说你不是若缺?你明明就是若缺!你还活着,你还活着 贺洗尘迟疑地拍了拍他的脊背,却感觉到应若拙一僵,然后更加放肆地哭起来。 可是,我不是若缺啊,我不是你的哥哥 你别想骗我! 我真的不是若缺!贺洗尘百口莫辩。 在龙涧等得不耐烦的庄不周找到三秋阁的时候,便见两个贺儿抱在一起,一个痛哭流涕,一个面色无奈,场面极其失控。 一脚搭在窗户上的庄不周挑起眉毛,径直跳下窗沿,把哭唧唧的应若拙一脚踢开,然后拉起被压在身下束手无策的贺洗尘:怎么搞的?你儿子? 屁!贺洗尘和应若拙同时骂出声。 庄不周看来看去,最后耸了下肩膀说道:随便,反正我的贺儿是我的贺儿就行。他勾着贺洗尘的肩膀,快走吧!赶不上金台礼了! 贺洗尘却盯着他的衣摆上暗红色的血迹直瞧:魔修? 嗯,刚杀了两个。庄不周点头,「白龙破魔」已经给你备好,走么? 走! 应若拙听不懂他们说的什么金台礼什么魔修,但听得懂离开的意思,便连忙拉住贺洗尘的手说道:你不能走! 小孩子一边玩儿去!老夫与贺儿要去拯救世界了,没工夫陪你叨叨!庄不周忽然摇身化为青龙,锋利的龙鳞散发出温润的光芒。他将贺洗尘甩到背上,冲出窗外,消失在缭绕的云烟中。 高亢的龙吟声将所有人都吵醒,楚玉龄察觉到不对劲的时候,一人一龙已经不见踪影。屋内只剩下一个跌坐在地上的应若拙,冷汗簌簌,震惊得说不出话。 第66章 大梦谁先觉 (十一) 北冥是五洲最广阔无垠的云海, 从来没有一个人踏上最深处寻得宇宙的尽头,白茫茫的云雾中孕育出许多神秘的传说。 靠!忘记把楚玉龄和李姑娘也带上了!骑在龙背上的贺洗尘忽然想起些什么,懊恼地抿起唇,随后便抛到脑后,玉冠上的鹤羽跟着晃荡一下, 也无妨,那俩人想必还会去金台礼。 世间仅有的龙神庄不周吐出一口龙息,在星空中凝成冰雾, 问道:你怎么还没和那小子撇清关系, 我看你俩的「气」还纠缠不清? 贺洗尘笑了笑:说来话长,我就不说了,反正以后我躲着他点,就不会出什么事了。 庄不周龙尾轻摆,游入翻滚的云雾中:诡命师大都偏执孤僻,没那么容易善罢甘休。 哼, 不甘休便不甘休,我还怕他不成!贺洗尘不以为意地将拂尘架到肩上, 随后正色说道, 龙儿, 魔修之事如何? 庄不周眼神一凝, 肃然道:魔域封印松动,仙魔一战, 恐不远矣。他想起一百年前的魔域暴动, 生灵涂炭, 哀鸿遍野。无数修士散仙前仆后继赶往西洲镇守疆界,白骨堵塞血河,雷音寺超度净化怨气的诵经声没有停下一刻。 贺洗尘的眼中闪过一丝忧虑怪不得此番金台礼各宗各派都派出最顶尖的弟子保驾护航,修仙界的前辈们想必已在商量对策,只愿情况还没到最坏的那一步! 两人一时沉肃,忽听恣意豪迈的放歌声从天外由远及近,其声朗阔,蕴含萧萧剑气,有气吞山河之势,教人不禁神思涌动。 云垂平野。掩映竹篱茅舍。阒寂幽居实潇洒。是处绿娇红冶。 丈夫运用堂堂。且莫五角六张。若有一卮芳酒 ,逍遥自在无妨。 妙哉!庄不周心中郁郁之气顿时消弭殆尽,不禁长啸出声以龙吟相和。 贺洗尘神色微动,起身远眺,蓝色发带翩跹卷起闪烁的星辰,衣摆在风中猎猎作响。只见深蓝的夜幕宛若平静的大海,一苇扁舟飘乎自如,舟头的钓鱼人盘腿而坐,唇上微须,发丝凌乱,落拓不羁。 咿呀呀!这不是贺师弟么?钓鱼人掀起怠惰的眼皮,故作惊讶道。 挂在他背后的玄铁黑剑猛然弹出一声清亮的剑鸣,剑势如水纹般一圈圈震开,冯虚御风而来的贺洗尘拂尘一扫,翩然落在舟上。 屠师兄,你怎么每次见了我都要来这一招?贺洗尘哭笑不得。 屠鸣周拎起手边的酒葫芦闷了一口,理直气壮说道:我就试试你的功力有没有退步,要是退步了我便把你扔进万重泉里洗洗刷刷,然后送到魔域妖女的床上! 噫耶,嫂子知道屠师兄如此清楚妖女下榻之地否?贺洗尘调侃道。 莫提她!莫提她!屠鸣周吃瘪,只觉五脏六腑都痛了起来,杂乱的眉毛拧成弯曲的毛毛虫。 庄不周化为人形,爽朗清举如松下风,笑道:原来贺儿的终身大事未定,我倒是认识几名仙子,淑丽雅正,就是岁数比你大上几十轮。然修行之人,对岁数哪来那么多计较,贺儿若是 打住打住!贺洗尘无奈瞪了他一眼,说的什么乱七八糟,龙儿,屠师兄,你俩不要咸吃萝卜淡操心,我师父都没你们这么多事! 哈哈哈哈!我倒觉龙神阁下说的颇有几分道理。屠鸣周早就认出庄不周身份,却也没有多大意外,大概是因为与他同行的是贺洗尘。贺洗尘其人,便是把天上的明月叫下来一块儿喝酒,他也不会感到诧异,只会拎起酒葫芦屁颠屁颠地加入其中。 贺洗尘叹气,问道:屠师兄,你怎么会在这? 屠鸣周颇为愤慨地甩了下鱼竿,说道:我不是被罚去万重泉钓鱼么?钓了一个月没见到一尾鱼,这船不知怎的就漂到这来了! 庄不周动了动鼻子,揶揄道:鱼儿们可真不知福,用上皇古泉酿的「杜康酒」当鱼饵,竟也不肯上钩? 说到我的心坎上了!屠鸣周一脸不忿。 我可去你的!贺洗尘啧了一声,撩起衣摆抬脚踩上他的后背,老屠!魔域动荡,快些与我们回去! 屠鸣周回头,眉眼的嬉笑荡然无存,只剩下凛然的锐意:当真? 贺洗尘点头:当真! 操!屠鸣周面容瞬间冷硬起来,掌舵开路,手上依旧握着钓竿,钓竿下的酒葫芦散发出浓郁的酒香,老头子怎么没和我透过什么口风? 兹事体大,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狂风揉碎星子,行舟推开重重万里流云,疾速驶向中洲的稷下学宫。百年轮转,云下的沧海桑田换了一茬又一茬,新人旧人,客死他乡的,问道登顶的,红颜枯骨,全都化成黄土。 冷风呼啸,宛若拨过弓弦,弦音铮铮,划过庄不周耳旁。木槿色的大袖灌满冷风,他逐渐蹙起眉,最后猛然睁开双目,说道:屠鸣周,我知道你心急,但是老哥你走岔路了!这都跑到鲲鹏道来了!! 贺洗尘一个趔趄,气急地用拂尘勒过他的脖子骂道:你他妈不认路不早说! 屠鸣周反手一掌推上他的下巴:我他妈怎么不认路!不就比别人多花了一点时间怎么就不认路了?! 滚犊子,还和我犟嘴!贺洗尘一口老血哽在喉咙,直接上脚踹开这个自我感觉良好的路痴。 三人一边吵架一边调转方向,还没驶回正确的轨道,忽见云下骤然汇聚起飓风,三千里的浪涛奔向夜空,海底的旋涡同团团簇簇的云气搅拌在一起,翻滚之间偶尔现出黑色的轮廓。 旋风中的庞然大物扶摇而上,不时发出深沉开阔的鸣叫声,三人俱是一震,抹了下脸上的湿漉漉的海水,齐齐靠了一声。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 老屠,你钓到大鱼了!贺洗尘撞了下屠鸣周的肩膀。 妈的这么大的鱼我一个人吃不完啊。屠鸣周傻愣愣地应道。 原来鲲鹏喜欢杜康酒?也不知重碧酒他喜欢么?庄不周摸着下巴一脸沉思。 *** 还有一刻钟金台礼便要开始了。 天上的太阳逐渐走到正中间,日晷上的刻度连成一条直线时,稷下学宫内的钟鼓瞬间响彻天地。 袁拂衣站在队列最前头,眼底一片青黑,显然被八苦梦海折磨地死去活来,痛不欲生。何离离倒是好一点,还有心神应付各种意外。至于听蝉,从他梦中醒来不见贺洗尘人影时,便一直臭着脸色。 首山剑宗的小榜首裴珏抿着唇踮起脚尖往前探去,各宗领头弟子皆已归位,却独独没看见那个绀青色身影。他不禁烦躁地啧了一声,檐头的玉琉璃瓦当忽然松动坠落,正好砸在他头上。 你没事吧!?其他人纷纷担忧问道。 刘闻书连忙赶过来查看他的伤势,见只是砸出一个红印,便松了口气说道:想必是楚玉龄那一手的后遗症,不怕,倒霉上几天就好了。他捡起地上完好无损的瓦当,巴掌大的瓦当上用篆书写着四个字长生未央。周边饰以卷云纹,粗犷纵逸。 这寓意倒是好,它从檐头落下,偏要到你怀中,便是与你有缘。你好生收起来,师兄去与何同修说上一声即可。刘闻书笑眯眯地把瓦当塞到裴珏怀中,便又连忙赶回队首。 裴珏怒气腾腾地瞪了台上端坐的楚玉龄一眼,这厮昨晚忽然出现,好歹也是一门之主,当然有资格与老一辈的前辈同席。 金台礼第一序便是点朱砂。所有宗门的弟子依次上前,由稷下学宫的大儒启智开窍。 裴珏深呼出一口气,恭恭敬敬走上十三级白玉石阶,与其他四名小修士跪在招贤台上。 邹廉是出了名的好脾气,温声细语道:裴珏小友,既入仙途,还望你从今往后谨守本心,卑以自牧,慎终如始。 谨遵先生教诲!裴珏缓缓直起身子,抬头,笔尖殷红的紫毫笔点向他的眉尖。可异象突生,笔尖始终停留在他眉尖一寸许的距离,落不下去。 邹廉一脸诧异,随即颇感兴趣大笑喊道:哎哟,老荀!我遇到个头壳骨硬得戳不动的小家伙!台下哗然声阵阵,连裴珏也不禁有点慌乱。 荀烨等了两天也没等到贺洗尘,一肚子火气正好没地方发泄,闻言便沉着脸快步走来,手上一只长峰狼毫笔:好小子!便让我看看你脑壳有多硬! 笔端破风而至,在裴珏眉间戳出一个浅浅的印子,他还没反应过来,狼毫笔打了个转,笔尖重重点上额头,一股巨力将他推得往后倒去。 分卷(61) 难为你这么烂的悟性还能抢到擢金令榜首!此子前途不可限量,袁小子,好生照看好他!荀烨风风火火给他的脑壳开完窍,又气哼哼地负手走远了。 倒在地上的裴珏汗流浃背,脑袋嗡鸣,望着明净的苍穹小心翼翼地摸了下额头,只觉神思前所未有地清晰。 所幸后来没再出现像他这样难搞的脑壳,待所有人点完朱砂,便举步往镇魔台上去,斋戒入定三日,才算完成典礼。 快哉亭下的江水依旧平静无波,倒映着万顷湖山和稚气凛然的小修士的身影。亭中的秦丹游大笑道:各位小友,还请自行渡江! 风中裹挟青翠的树叶,晃悠悠自上而下落到水面,水里的树叶自下而上,以水天为分界线,最后袅袅落在一起。小修士们踩着叶子过河,耳边是看好戏的师兄师姐们指指点点、暴躁不耐的声音,其中以修为最高、最为人模狗样的叫嚣得最凶。 傻子!撞他啊!敢和咱抢东西不要命了! 慢点慢点,不要急。 哈!别以为和尚好欺负! 啧啧,这个一看就知道心诀背得不熟。 可怜这些个小孩子差点连迈哪只脚都忘记了,心神不守,扑通一声掉下水。裴珏却丝毫不受影响,除了被溅湿衣袖,倒也安安稳稳地踏上河岸。他回头看了眼天际,阳光和煦,青天碧霄。 你在等谁?秦丹游忽然出现树下,双手抄在袖中乐呵呵问道。 先生,裴珏连忙行礼,学生没有在等谁。 你这小孩不说实话!秦丹游哼了一声,道,也罢,不愿意告诉老头子就算了。他拿出紫木烟杆,抽了一口烟,转身走开,这味儿没有流火朱雀够劲儿! 稷下学宫的五位大儒从各个路口缓步而来,最后聚集在一起,相视而笑,踏向同一条道路,朗声咏道: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 气壮山河,辽阔舒朗! 那些吵吵嚷嚷的师兄师姐们霎时一静,恭敬地将手持于胸前,跟上他们的脚步,高声道: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 裴珏只觉振聋发聩,急忙敛目,抱神守一,静下沸腾的心神后,与其他小修士举步上前: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 大殿中悬挂在钟架上的编钟无人演奏,却忽然发出气势恢宏的乐声,与正气歌一同响遏行云,传到鲲鹏背上的三人耳中。 快哉!也只有天下修士汇聚在一起才能有如此声势浩大的浩然正气!庄不周拊掌大笑。 屠鸣周背后的玄铁黑剑倏忽出鞘,剑意凌空:老贺,我先行一步! 贺洗尘好笑地摸了摸底下鲲鹏的羽毛,道:走吧,咱们也上去,等完事了哥哥给你买芸豆糕吃!他们在鲲鹏道上折腾了很久,以武力恐吓之,好言相劝之,才把这只未成年的小鲲鹏拐来稷下学宫。 众人忽见鲲鹏展翅,遮天蔽日,随后两个人影御风而下,却是两个仙风道骨的年轻人看起来是年轻人,真实岁数就不好说了。 长风嘶鸣,小鲲鹏不情不愿地展翅掀起三千里江水,一个翻飞俯冲而下,正好满满当当地浸在江中。 远处的五位大儒面露异色,心想龙神不问世事已久,恐怕也是为魔域动荡而来,便朝庄不周躬身行了一礼。庄不周亦回以一礼。 秦丹游自然不会漏过贺洗尘,抬起烟杆朝他吐出一口呛人的烟。贺洗尘不由得捂住鼻子连连后退,又侧过身朝眼巴巴的荀烨赔礼作揖。 哼!荀烨瞬间扭过头没有理会。 贺洗尘摸了下鼻尖,忽然被兴致勃勃的庄不周拉过手,踩着树叶子渡江追上人流,混在队伍后把臂高歌。 顾此耿耿在,仰视浮云白。悠悠我心悲,苍天曷有极。 哲人日已远,典刑在夙昔。风檐展书读,古道照颜色。 鲲鹏仰头长啸,与正气歌直冲九天,豪气干云。人间岁月暂且逍遥清平,却不知动荡即将来临。 贺洗尘的声音逐渐低沉下去,最后不禁握紧拳头,瞳光黯淡。 贺儿,你在想什么?庄不周扭头问道。 贺洗尘见他也是一脸肃然,便摇头笑道:我在想我在想,几时可以归去,作个闲人 恐怕没那么容易。庄不周伸手搭上他的肩膀,乌黑的眼睛撇了他一下道,闲云野鹤的日子谁不想要,然则 然则天地不平,吾辈唯有竭尽全力,护卫人间。贺洗尘也搭上他的肩膀,待此间事了,咱们便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同游山河去! 庄不周眨了眨眼睛,颔首低笑:那便说定了! 第67章 大梦谁先觉 (十二) 和风暖阳, 青松挺立, 稷下学宫内一派祥和正气。镇魔台上盘坐着许多小修士,裴珏看了一眼台下及时赶回的贺洗尘, 却见那人正和袁拂衣说话,忽然似有所感,回头朝他招了招手,莞尔一笑。裴珏瞬间撇过脸,好一会儿才矜持地点头以示回应。 你这厮去哪了?怎么消失得无影无踪,现下才舍得回来?袁拂衣刚与贺洗尘碰面, 便火急火燎地质问道。 贺洗尘笑道:去散散心,我也没想到会这么迟, 幸好赶上了。 一旁的听蝉和尚却冷冷嘲弄道:还真如我所言,散个心便惹回满身胭脂气?贺施主, 不知你的「道心」还完好么? 兄长约莫是不小心沾上的,听蝉佛友捕风捉影, 实在令吾不悦!何离离罕见地板起脸色。贺洗尘却安抚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笑道:噫呀,兄长确实去过烟花柳巷之地徘徊了一阵子。 何离离闻言瞬间脸色大变, 连只是习惯性讽刺的听蝉也震惊地瞪大眼睛。 老贺,你、你糊涂啊!袁拂衣痛心疾首,你好端端的怎么可以去沾染女色,要是沉沦其中老贺!道心圆融是那么好修的么?! 贺洗尘被他抓着肩膀晃得头晕, 一巴掌盖上他的脑门:闭嘴! 谁告诉你们我道心有染了?酒气财气胭脂气, 我看过的花花世界比你们八辈子加起来还要多。怕我情难自抑?小朋友, 还是多担心担心自己吧,敢问八苦梦海里几位都见到了啥?贺洗尘一句一榔头,把他们一囫囵全都敲醒过来。 袁拂衣瞬间面红耳赤,支支吾吾不敢言语。何离离摇头苦笑,一副认打认罚的模样。听蝉却瞬间把脸拉下来,说道:这次比试是我输了,小僧现在就去太阿山践行赌约! 他说走就走,一点不拖泥带水,贺洗尘连忙拽住他的袖子疑惑地问道:去太阿山上干什么? 听蝉的眉头跳了跳,咬牙切齿道:大喊三声「我好女色」! 贺洗尘忍俊不禁,眼睛弯成月牙形:如此不是打了诳语? 若不去,小僧也打了诳语。 噫贺洗尘亲热地搂过他的肩膀,撇了一眼讪笑求饶的袁拂衣和无奈的何离离,狡黠地眨着眼睛,那只是拂衣瞎诌的赌约,我可没承认。说起来这次你们三人输给我,服还是不服? 袁拂衣斩钉截铁喊道:服!谁不服我打到他服为止!没有骨气得令人发指。 还请兄长手下留情。何离离拱手认输。 听蝉和尚,你呢?贺洗尘也是嘴贱,偏要去撩这个不经逗的小和尚。 听蝉心里老大不爽,却不得不承认,论心境,他远逊色于贺洗尘,只能面色狰狞地应道:小僧,心悦诚服! 贺洗尘顿时得意地笑成一朵花:既然如此,三位叫我一声好哥哥,此事便作罢。 好哥哥!贺哥哥!洗尘哥哥!年长他两岁的袁拂衣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嘴甜得有些贱兮兮,心里甚至美滋滋地想道按辈分他原先得叫一声师叔,如今叫哥哥倒与老头子屠鸣周平起平坐了。 贺洗尘被他矫揉造作的神态惊起一身鸡皮疙瘩,顿时没好气地啐了他一口:靠!袁拂衣你做个人吧! 厚道人何离离却犹豫不决:兄长,这对我来说实在不算什么不如换一个,我可以给兄长端茶倒水。对了,我偶然得到一段鎏金玉流,便送与兄长 大离子,让你叫你便叫,罗里吧嗦些什么?贺洗尘挑眉,老婆本自己存着,别以后打光棍还得来哥哥这里哭诉。 何离离一怔,不禁失笑,接着亲近地轻声唤道:哥哥。 这才像样。贺洗尘又凑到脸色铁青的听蝉旁边,揶揄道,和尚,圣僧,圣僧贤弟,可莫食言。 雷音寺首座、能动手绝不逼逼的武僧听蝉,横行霸道二十几年,终于遇到人生第一个难解的劫数。袁拂衣乐得看他的好戏,抄着手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连温文尔雅的何离离也见死不救,袖手旁观。 小僧听蝉如鲠在喉,屈辱地拽过贺洗尘附在他耳边蚊子哼哼了两声,说完便推开人,冷笑连连,贺施主,你别让我逮到,小僧非让你百倍千倍偿还不可! 哦呀,在下随时奉陪。贺洗尘付之一笑,垂眸说道,只是圣僧贤弟,你们既叫我一声好哥哥,我怎么也不能伤你们,还得护尔等周全。 这话说得听蝉眉间一皱,贺洗尘浑然不觉,只施施然将拂尘收入袖筒中,眼角余光瞥见来势汹汹的楚玉龄,还镇定自若地打招呼,楚门主,许久不见。 楚玉龄侧目嗤笑:不久,实乃贺道长跑得快。怎么,那条老龙去哪了?我还想抽他的筋扒他的皮,好生切磋上一番! 贺洗尘对他的勇气油然而生一股敬佩之情,不怕事大地指着山顶撺掇道:他去拜码头,一会儿便回来。 不知楚门主寻我家兄长何事?被无视的何离离率先站出来问道。兄长怎么和诡命师扯上关系了?还有龙神庄不周,兄长真的无事么? 楚玉龄轻蔑地撇了他一眼:你凭什么叫他兄长?你与他并无血缘关系,又不同出一门,有什么资格叫他兄长? 不等何离离开口,同样被无视的袁拂衣便阴阳怪气地怼回去:哈!五湖四海皆兄弟,老子乐意叫他一声哥还是抬举他,你管得着么? 啧,袁拂衣你损他还是损我呢?我完全有理由怀疑你借机报复!贺洗尘皱起脸肘了他肚子一下,随后敛容正色道,楚玉龄,其他事情日后再谈,到时你要我如何都可以商量,现下且随我来! 贺洗尘神色冷峻,其他人不由得揣测当中缘故,却见他甩出拂尘,熟练地缠住楚玉龄的手腕,乖张暴戾的诡命师竟没拒绝,只是象征性地挣扎了两下嚷嚷道:你又要坑我? 噫耶说什么坑?贫道是那样的人么?带你去拜个码头还不乐意了?贺道长眉眼弯弯,面上满是温和的笑意,却怎么瞧怎么像不怀好意的狡猾的狐狸。 偏偏这家伙天生一副鹤骨松姿,坑蒙拐骗也面不改色,正经得让人难以生出怀疑之心,事后只能怨自己猪油蒙了心,才会心甘情愿去跳他的坑。 老贺!你咋回事啊?摸不着头脑的袁拂衣扬声问道。 远去的贺洗尘举起手挥了挥:乖侄儿,等哥哥回来! *** 曲折崎岖的小路旁长出几丛野草和野花,顽强地顶开石头,向上舒展。小鲲鹏浸泡在江水中,艰难地翻了个身,露出肚皮晒太阳。快哉亭上的庄不周手指捏着一杆银管细烟斗,他俯瞰缓步而来的贺洗尘,不禁用力得骨节发白,摇头叹息道:可惜了我家贺儿。 洗尘儿还不够格填补空缺,须得明苍老道出手。秦丹游掐指测算天命,却忽然剧烈咳嗽起来,用手背抹去嘴角的血,干他娘的!这种事还是明苍拿手! 说不准,说不准。庄不周点燃烟斗,颇为惆怅地叹道,贺儿不可小觑,那个年轻的诡命师兴许也能派上用场,至于明苍老头,他自身难保矣。 秦丹游与荀烨对视一眼,冷声问道:这是何故? 庄不周咂了一口烟,指了指天空:明苍若能跨过这一关,早就给咱们发信定心,如今还没消息,恐凶多吉少他怅然地望了眼将近的贺洗尘,若是如此,贺儿少不得要伤心落泪 荀烨皱起眉:无论如何,吾辈都得死守人间! 倚在黑木圆柱上的庄不周意味不明地怅然笑了笑,转而问道:稷下学宫便由你二人出阵? 然也,学宫内须留邹师弟主持事务,孔师弟和孟师弟年岁尚小,我们两个老匹夫还算稳健,舍命一博,未尝不可。 这次动荡早有预兆,还给了我们些许时间筹谋,不至于像百年前那样被打个措手不及。你们两个自称老匹夫,在我看来却还是小朋友。小朋友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别说什么拼命。庄不周的烟斗在桌沿一磕,眼中聚起狂风暴雨,老夫才可以拼命! 他吐出一口朦胧的龙息,龙息蔓延开来,笼罩住整个快哉亭。水雾漫下山野,流到贺洗尘脚边。楚玉龄堪称安静乖巧地跟在他身后,踩着山路晕乎乎地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烟雾逐渐深及膝盖,凉丝丝的好像鲲鹏道上倾盆大雨后,凝滞在空中的水珠。此时抬头已看不清山顶的情形,只能瞥见一角模模糊糊的黑色亭檐。 小心!楚玉龄忽而神色一肃,反手拽住手腕边的拂尘,止住贺洗尘的脚步,一边大喝,谁人敢在稷下学宫布阵?不怕死么? 莫急,入阵一探便知究竟。贺洗尘自然知道是庄不周搞的鬼把戏,也不戳破,只是回头将自己的拂尘抽出,笑道,楚门主,你最近有没有感觉到头晕气闷,提不起精神? 楚玉龄心里奇怪,却还是回答道:没有。 看来你窥测天道的本事还不到家。贺洗尘转过身继续走路,嘴里哼着轻快的江南小调,也好,不测天,就能不受起其影响,往往最能胜天。 分卷(62) 你什么意思?楚玉龄忽觉心惊肉跳。 贺洗尘没有说话,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抛过去,楚玉龄手忙脚乱地接住,里面散发出一股甜腻的糕点味,却是被压扁的半块芸豆糕。 七八棵老榕树丛生,枝生根,根连根,垂垂如流苏。枯黄的叶子从树上掉下来,打着卷儿落在青石路上。院中仅有一树墨梅,此时已是深秋,却还没到梅树傲雪凌霜的时候,光秃秃的树枝宛若瘦削风干的残骸。 贺洗尘举步踏上最后一层石阶。水雾瞬间被无形的风吹散,眼前不是孤峰独立的快哉亭,而是落叶堆积、萧索难觅的坐忘峰顶。 明苍道人身穿玄色云纹道袍,头戴太清鱼尾冠,眉毛胡子比雪花还要洁白上几分,长长地垂在身前,一派超凡脱俗的老神仙模样。他一动不动,宛若一尊了无生机的石像,落座之地,是由落叶积成的伏羲八卦阵的乾宫位。 贺洗尘抿起一个笑容,走向墨梅树下打坐的清癯老道,盘腿坐于坎宫位。 四面八方逐渐走来几个道法高深的修士,一柄随处可见的青霜剑从天而降,正好插在震宫位,首山剑宗宗主谢宣御剑而来,剑意凛然;又见西边一个圆润的胖和尚脚踏莲花座,徐徐落在艮宫位;沿着贺洗尘来时的山路姗姗来迟的,却是庄不周三人。 咦?我们竟是最晚到的?哎哟小朋友你们腿脚太慢了!庄不周怪怨地撇了秦丹游和荀烨一眼,脚尖一点,翩翩落在兑宫。 荀烨懒得与他争执,大袖一甩,坐于离宫,秦丹游恰好咂完最后一口白龙破魔,心满意足走向自己的「坤」位。 楚玉龄不知所措地左右四顾,最后咬牙坐在仅剩的巽宫上,恰好在贺洗尘身旁。 山风呼呼地从崖底冲上来,带着泥腥气卷落满山的树叶,八人的衣袖四散翻飞,猎猎作响。 魔域由人心秽气滋生壮大,难以灭绝,只能镇压。明苍衰老的声音掩埋在风声中,如今封印松动,人间岌岌可危。 一头雾水的楚玉龄越听越心慌,刚想拉起命线测算天意,却被身边的贺洗尘按下手,好歹才作罢。 诸位可有对策?秦丹游问。 首山剑宗宗主谢宣惭愧道:无。 魔修若真突破界线,直冲人间而来,首山剑宗弟子自然应战。然而此乃下下之策,秦丹游所问之策,乃不死人、不伤人的万全之策。 雷音寺的胖住持杀生和尚也垂下嘴角,唱了句佛号道:无。 明苍老道又慢悠悠开口:死八人,活万人,可愿? 庄不周神色一动,问:何意? 明日午时,是近几日阳气最重的时刻,再加上金台礼刚过,天地间的浩然正气未散,以浩然正气压制魔域秽气,须由五人以身为引,一人处中融合灵力,一人域外随时策应。明苍伸出手指转了一圈,不幸则死,幸则生,生而仙道断灭,无力再求长生。 坐忘峰一时死寂,却见闭目沉思的贺洗尘睁开眼睛,拂尘倒提在手中,深深伏下身:徒儿愿意。 庄不周撑着下巴说道:只有你一人可搭不起戏台,哎!明苍老头,算我一个! 荀烨横眉怒目:昔日英魂早已魂归三千道途,今夕风云骤变,除魔卫道,舍生取义,正在此时! 明苍,如若以吾身可换苍生,赴汤蹈火,秦某绝无二话。秦丹游捻起胡须笑道。 我谢宣把剑折了也不能说一个不字! 胖和尚也乐呵呵说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他忽然掐起手指算了算,喜笑颜开朝谢宣嘚瑟道,老衲活了两百九十七岁,比谢施主多活了三年。不好意思,这一局,是我赢了! 谢宣冷哼:待到阴曹地府再来比过! 这俩人也是从年轻的时候就结下梁子,斗智斗勇了一辈子,算不上朋友,却是可以交托后背的对手。 这小子是楚老怪的儿子?怎么看起来病恹恹的?谢宣忽然望向楚玉龄。楚玉龄面色苍白,嘴唇动了动,却听明苍好似想起了什么恍然说道:哦,你不愿的话无关紧要,小孩子还有很多风景没看,还没找到意中人,应当不愿。 楚玉龄:???这俩师徒一个比一个讨厌! 楚家有得天独厚的家学渊源,若能在域外随时候命最好不过。然稷下学宫测算之术也不弱,邹廉也可。明苍对秦丹游点点头,又说道,洗尘儿虽年少,但此法须由他做阵眼,居中策应,诸位尽管放心。 等等!为什么一定要贺洗尘做阵眼?!楚玉龄的身体不禁往前倾去,他还没游过五洲,也还没找到意中人! 明苍手指微动:贫道命不久矣,无法去做阵眼,只能由同样修太上忘情的洗尘儿替我去。 徒儿不是代师父去的,徒儿自愿去的。贺洗尘的语气同样无波无澜。 秦丹游沉重地长叹出声,起身躬了一礼。庄不周揪着楚玉龄的衣领子滚下山,其他人也陆陆续续离去,坐忘峰只剩下明苍和贺洗尘,犹如以往。两人静静地坐在梅树下,微风将伏羲八卦阵的落叶吹走。 你怎么老了这么多? 度不过死劫,勉强用半生修为换来镇压之法。 贺洗尘想要笑话这个老头终究是老了,连个死劫都趟不过,嘴角一提,眼睛酸酸涩涩的。 你怎么了?明苍却笑道,舍不得我? 是你舍不得我吧?我瞧你刚才说话都说不利索。 明苍泰然点头,伸出手揉了揉他的脑袋:你这混小子,十年来给我惹了那么多麻烦,以后没我做你的后台,自己悠着点。 坐忘峰的传承断了便断了,你无须勉强找个徒弟。若看到合心意的,也别教什么太上忘情,我都没修成,其他人更不能!骄傲如明苍,死之前也是贫道天下第一的拽样,但此时却絮絮叨叨,不厌其烦地提醒贺洗尘这这那那,仿佛一个即将远游的老父。 他的气息终究逐渐衰弱下去:为师就守在阴曹地府门口,你们谁敢下来,我就一脚踹回去 坐忘峰上的树木突然全部凋枯,离奇的深秋白雪细碎地从灰蒙蒙的天空洒落。墨梅满树花开,疏枝缀玉,薄寒微雪,遒劲嶙峋的漆黑枝干逐渐覆上一层白霜。 坐忘峰又只剩下一个人。十年前明苍老道独自守着这株墨梅,十年后,贺洗尘孤零零在风雪中,不见故人。 压抑的哭声从白茫茫的水雾中传到庄不周耳中,庄不周抽烟的手一顿,摇了摇头叹道:人间清平,人间清平 *** 裴珏不知道自己入定了多久,飘飘乎间看到一片血红的荒原,冲天的血腥气和暴虐的气息让他不禁头晕眼花。等回过神来,却见六个人影如流星急射而落,慷慨以赴,满身浩然正气,直直坠入血原中。 迷路了?快些归去。 玄色道袍上的云纹摇摆不定,再往上望去,却是贺洗尘凛然的脸庞。他被一股柔和的灵力推出血原,血原外的楚玉龄乍见这迷迷糊糊的神魂,气急败坏地挥袖一扫,直接将人送回老家。 妈的还来瞎捣乱!他十指拽着六根金黄璀璨的命线,脑门上冷汗直流,聚精会神地测算着魔域中六人的方位。 坎宫太偏了,往乾宫去!楚玉龄咬牙切齿,突然瞪大眼睛,只见缠绕在手指上绷紧的命线倏地断开,轻飘飘的命线在血原中散成光明的尘埃。 妈的妈的妈的!不要死啊!你们他妈的别死啊!! *** 热闹的醉仙坊中无数散修围聚在一桌上谈天说地,距离魔域浩劫已过了月余,五大宗门的宗主也失踪了月余,各种传言纷纷扬扬,除了敬佩感激之外,自然也在全力搜索六人的踪迹。 听说了吗?坐忘峰上那位死了! 嗬!那坐忘峰岂不是断了传承? 人能活着都谢天谢地了,还想什么传承。 一柄青霜剑猛然插在他们桌上,袁拂衣目眦欲裂:你们胆敢再说一句,我就割掉你们的舌头! 那一桌子乌泱泱的人群瞬间作鸟兽散。 你急又有什么用?还不是得慢慢来!屠鸣周将酒坛子拍上桌,你担心老贺还不如担心担心你家师爷,老贺那人命大,死不了! 袁拂衣叹了口气:师爷有那么多人去找,可坐忘峰都没人了我、我不去找的话,还有谁会去找他? 别自作多情了!何离离、楚玉龄不也在找老贺么?屠鸣周闷了一口酒,走吧,继续去找人! 他们付完酒钱,还没走出多远,便见醉仙坊旁的江上忽然驶来一艘乌篷船,船上传出悠扬放达的乐音,令人心神豁然。 一琴,一箫,一琵琶,一人用剑鞘拍舷而唱,一人捻着佛珠面带笑意,好不逍遥快意! 淅淅沥沥的秋雨落入江心,又有一个人影从船舱中走出,撑着一把黑骨红伞,满头白发,看面容却是个清俊的年轻人。 贺儿,你醒啦。庄不周放下竹箫,腰间碎成两半的玉佩压住灰袍,他拿过红伞撑在两人头上。 我听着像是到江南了。贺洗尘的眼睛还是清如秋水,然而却再也映不入任何人影。 嗯,醉仙坊就在前头。秦丹游一拨琴弦,如今六人修为尽废,根骨受损,只是人间寂寂一凡人,不知诸位有何打算? 谢宣抱剑而起:我的一身剑意仍在!不过是从头再来。 荀烨将琵琶放进船内,中气十足说道:读书又不需要修为,我回稷下学宫继续教书去! 杀生和尚也拈花一笑:老衲的佛心也未曾改过哦对了,贺施主,还记得十年前擢金令,我曾说过你有佛心,你我有缘。你若是无处可去,便来雷音寺吧。 无耻老贼!谢宣怒喝道,你是瞎了眼才没瞧见他一身剑意!话说到这突然戛然而止,饶是不拘小节如谢宣也不由得一阵愧疚。 贺洗尘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洗尘儿,我怕你被人欺负,还是与我回稷下学宫吧。有大离子在,不会让人欺侮了你去!秦丹游劝道。这几个老人怜悯贺洗尘年纪轻轻又是白头又是眼瞎,茕茕独立,不忍他漂泊离乱。 庄不周佯装不悦地怒道:噫耶,你们好像把老夫当透明人一样?我与贺儿约好游历五湖四海,如今好聚好散,咱们就是在这里别过! 六人说说笑笑,顷刻间船已靠岸。 老贺! 贺洗尘睁着一双迷茫的双眼抬头望向声音来处,却听另一处有人喝道:大胆贼子!敢欺负若缺!拿命来! 贺师叔小心! 贺那谁! 兄长! 贺施主! 贺儿! 哥哥! 兵荒马乱,鸡飞狗跳。 认错人了不是我告辞再见!在下先走一步。贺洗尘杵着黑骨红伞,转身无所畏惧地踏入拥挤的人潮。 第68章 浮木 ① 教室里的学生都跑光了, 桌面上堆积着各种教辅书和试卷, 黑板上用粉笔写满物理大题的解题过程,老旧的风扇每转一圈,就发出酷拉的声音, 热浪熏得人晕乎乎的。 曾姚生, 女,高二,十七岁。周五的夕阳十分美丽, 她决定去死。 五楼的高度, 大头朝下一定救不回来。 曾姚生趴在窗沿往下望去低矮的灌木丛围着教学楼生长, 她跳下去的时候要尽量让初速度水平, 这样才不会落在树里。虽然要死, 但也得死得好看一点,别让树枝挂破脸蛋。 她试着爬上窗户。说起来有些搞笑, 她这个人恐高, 刚才那一眼就已经双腿发软, 瑟瑟发抖。请不要误会,这只是自然的生理反应, 依旧阻止不了她自杀的决心。 曾姚生终于站了上去。她屈膝半蹲着, 一只手扶着窗框,一只手仔细地理了理身上的校服, 最后把头绳解下来, 重新扎个飒爽的马尾辫。 算了, 为什么到最后我还要继续扎马尾辫? 她又把头绳拆下来, 套在手腕上,提起一口气,刚要双腿一蹬,如同跳水运动员一般在空中跳出优美的弧度,腰间却突然横出一条手臂,在她还没反应过来时将人抱下窗户。 喂,你挡到我看风景的视线了。身后传来的声音有些沙哑,就像感冒咳嗽了一天有点病恹恹的样子。 曾姚生安然接触到地面时,还没转头,先结结巴巴地解释道:我我我我只是想看一下楼层高度,做一个抛物线的实验!她心想今天早上出门,黄历上面写着诸事不宜,看来真的诸事不宜,连自杀也不宜,得另寻个黄道吉日。 我知道了。 曾姚生僵硬着脖子缓缓转身,却见昨天新来的转学生手里拿着一根牛奶棒冰,耷拉着眼皮打了个哈欠,然后把棒冰塞到她手里:我买错口味了,给你,没吃过的。 贺洗尘确实有些发烧,整个人都是滚烫的,谁知道刚从小卖部回来就看见这么劲爆的场面,顾不得吃上一口先把人救下来再说。 抛物线的实验我前几天用纸飞机做过实验了,很遗憾风太大,没有成功。你下次还想做实验,记得叫上我。哦对了,你是曾姚生是吧?我叫林深。贺洗尘随后把所有窗户都关上,棒冰快融化了,你快点吃。 曾姚生听话地咬了一口,冰冷的温度瞬间让她龇牙咧嘴的 ,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这个是你的书包?贺洗尘指着地上一个陈旧的红色书包问。 嗯。曾姚生难为情地点头。 他二话不说直接背上肩膀,朝小姑娘一撇头:天色晚了,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不用!不用!曾姚生想去抢自己的书包,结果贺洗尘高高举起来,认真说道:带路。清凌凌的眼睛黑白分明,满是不容拒绝的神色。 * 晚霞洒落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将吵闹的俗世渲染出几分温暖来。从商业街走到安静的居民区,路灯已经亮起来,飞蛾扇动翅膀在灯下映出扑朔迷离的影子。 分卷(63) 曾姚生拘谨地走在道路内侧,偶尔会局促地抬眼看旁边高她一头的贺洗尘。她尽量拉开和他的距离,生怕被别人误会,然后又多出其他乱七八糟的谣言。 她是习惯了,却不想让贺洗尘也被搅进浑水。 你大概不知道,我名声很不好你和我走在一起会被人指指点点的曾姚生试图把他吓走。 哦。贺洗尘撇了她一眼,说道,刚好,我名声也不太好,你也要受累让别人指指点点了。 同、同病相怜?!曾姚生猛地抬头,差点把脖子扭断。 谁都有个「想当年」。 想当年她是十里八村的孩子王,开朗活泼,所有小孩都喜欢和她玩。直到那个该死的青春期的到来!曾姚生的青春期堪称多灾多难,她发育得早,在其他女孩还是瘦不拉几像豆芽菜一样的年纪,她的身体已经开始抽条、丰满,宛若一朵青涩的花儿。 情窦初开的男生用害羞却又露骨的眼神盯着她看,女生仿佛约好一般无视孤立她。初中的时候有男生和她告白,她拒绝后,学校里开始流传各式各样不堪入耳的流言。 老实说曾姚生对这个世界相当失望。无论她怎样解释,怎样哭喊,就是没人愿意听她说话。她的挣扎和努力就像溺水的人的呼救,岸上所有人都在窃窃私语,却不肯拉她一把,到头来,只是徒增笑话。 你要吃包子吗? 头顶忽然传来问话,曾姚生手足无措地抬起头,傻愣愣地俨然没听清。 你要吃包子吗?贺洗尘又问了一遍,我饿了。 你吃就行,我不用。曾姚生习惯性地拒绝。 哦。贺洗尘应声,随后在街边的包子铺里买了两个白菜香菇瘦肉包,我吃不完,帮忙吃一个。 曾姚生咽下一口唾沫,仍然坚定地拒绝道:我不饿她突然做贼心虚一般左右四顾,确认没有同样穿校服的学生后,才敢怯怯地伸出手接过包子。 出尔反尔玩得挺溜啊。贺洗尘调侃道。 还好,还好曾姚生红着脸自谦。 二十分钟的路程后,看着小姑娘走进家门,贺洗尘才转过身原路返回。月明星稀,华灯初上,一辆黑色汽车在他面前停下,贺洗尘轻车熟路地打开车门坐进后座,跟驾驶座的司机打了声招呼:陈叔,麻烦你了。 汽车平稳地驶出小巷,穿梭在嘈杂的街道上。 *** 山海市的林家十分有钱,林晚成和夏清蕖只有一个儿子,不出意外将来会由他继承公司,换而言之,贺洗尘很有钱。 有钱人贺洗尘今天依旧很烦恼,身为霸道总裁继承人,他完全不想成为霸道总裁,只想混吃等死,兴许哪天心血来潮找一家道观出家也不足为奇。为了这个目标,只能每天催着家里的老夫老妻快点再给他生一个弟弟或者妹妹。 贺洗尘回到家里,照常围观了林晚成和夏清蕖蜜里调油、恩恩爱爱的日常后,回到房间才打开手机,瞬间被叮叮当当的提示音吵个半死。 深哥,乔敬言那个傻叉又在学校里发疯了! 深哥,我也想转学! 深哥,你又没带手机? 十五个未接来电,三十条未读信息,都是来自同一个祸害。 贺洗尘深吸一口气,下了好大的决心才拨通林掩的号码。两人是堂兄弟,从小一起长大,小学的时候帮他递情书,初中的时候一起逃课,到了高中还一起打架,贺洗尘给他收拾了不少烂摊子,然后就转学了。 喂 深哥!!! 完犊子。贺洗尘的先发制人没能奏效,根据林掩的音量和激动的情绪判断,恐怕没有一个小时是不会消停了。 打住!讲重点!贺洗尘也是怕了他,急忙扼住苗头,乔敬言伤好了? 手机那头传来林掩可怜兮兮的声音:石膏早就拆了,最近也没打人,就是每天都到广播站点歌。 点就点呗,这算什么? 嗯,点的都是欢欢在迎新晚会上唱的那首英文歌,就那什么什么like this,我靠!全校都在八卦这件事,欢欢差点就被他弄哭了!林掩的气愤通过听筒直击贺洗尘的耳膜。 贺洗尘把手机拿远一点,问道:他还不老实? 老实个鬼! 一中里就读的大多数是富家子弟,大家秉承着以后可能还要生意来往的原则,就算看不顺眼,起码没撕破脸皮。乔家是山海市的商业巨鳄,比霸道总裁还霸道总裁,所有人都想交好。然而乔敬言是个彻头彻尾的暴躁狂,胡乱咬人,咬到贺洗尘身上,然后被打断了一条腿。 林乔两家差点干起来,最后以贺洗尘退学为代价平息了风波。 啧!明天我去看一下欢欢。贺洗尘端起桌子上的玻璃杯,吞下药片后喝了满满一大口白开水,阿掩,你想转学找你爸说去,和我说干嘛? 我不敢啊!林掩理直气壮。 那你就继续忍着。贺洗尘无情地挂断电话。 *** 阴暗的房间里没有开灯,暗青色的窗帘拉在一起,没有透进丝毫光亮。浴室中的花洒淅淅沥沥地往下滴水,暖黄的壁灯照在洁白的瓷砖上,反射出扭曲的怪诞。浴缸里浸着一个少年,冰凉的水没过他的头顶,白色的衬衫漂浮在水面,仿佛溺死在水中一般没有任何动静。 一动不动的少年突然抓住浴缸两侧,猛然冒出水面,趴在浴缸沿抠喉咙,不断咳嗽,呕出许多没有完全消化的白色药片。 操!耳朵里进水,耳膜被水压挤得发疼,乔敬言的脑袋不断回旋着嗡鸣,好像有人把他的神经扯成线,又揉成团,最后扔进碎纸机里切成碎片。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渍,手脚发软地爬出浴缸,不小心把地上的安眠药瓶踢翻。 从浴室到衣柜的距离上蜿蜒出一条水路,乔敬言惨白的脸色透着青紫,不带人气,仿佛阴森的水鬼。他颤抖着手解开纽扣,脱下湿透的衣物,竭力让自己爆炸的大脑冷静下来。 床底下藏着一本日历,时间停在三月十一号那天。乔敬言一页一页地撕下日历,嘴里默默数着,最后停下的时候,已经到了六月二十七号。这是他发病时镇定下来的方法。 撕掉的日历逐次增多,乔敬言知道,他已经快到极限了。 他得去看医生。 第69章 浮木 ② 林欢是林家老三的独女, 比起同样是独生的贺洗尘和林掩, 待遇却差了十万八千里。从小爹不疼娘不爱,幸好有贺洗尘罩着,否则得让那时还不懂事的林掩欺负死。也亏得这小姑娘神经粗,慢半拍, 心态稳,磕磕碰碰的总算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 林欢最会消磨时间, 给自己泡一杯红茶,能在花园里坐上一个下午;或者拿一本书在沙发上读书,一边听父母吵架,吵完了还贴心地给他们倒一杯温开水润嗓也是没心没肺到极致。 如果在五洲,这小姑娘倒是适合修道。贺洗尘心想,眨眼就见埋首读书的林欢抬头, 看见他时瞬间露出灿烂的笑容, 蹬着拖鞋一溜烟跑过来:深哥! 还在低烧的贺洗尘伸手抵住她的额头:我还病着,别传染了。 深哥明明打架很厉害, 为什么身体这么弱啊?林欢拿下他的手嘟囔道。 完全被忽视的林掩不满地埋怨道:眼睛里就只看到深哥?我呢?掩哥在这呢!没看见么? 哈哈, 掩哥的黑眼圈那么重, 是不是又熬夜打游戏了?林欢殷勤地撞了下他的肩膀, 蓝色碎花长裙在光洁的大理石地板上漾出轻快的弧度。 一语中的, 林掩顿时嘴硬地嚷嚷道:凌晨一点我看见你还在线嘞, 是不是又在追电视剧? 林欢偷偷摸摸看了眼贺洗尘, 打着哈哈拉起两人的手来到花园:我刚好烤了小饼干, 深哥喜欢喝茶, 掩哥嘛,肯定还是可乐!不过冰箱里没可乐,今天先喝果汁!她趿拉着拖鞋跑来跑去,没一会儿就把茶具和饼干准备好。 花期已过,花园里修剪整齐的山茶树栽成一道林荫,若是春日,枝繁叶茂,重瓣的淡红色茶花开满枝头,艳丽如锦,格外雅致。紫藤架上爬满蜿蜒屈曲的藤蔓,紫穗满垂,在风中摇曳生姿。 小叔他们不在?贺洗尘问。 出去组饭局。林欢不甚在意地回答,一边熟练地用烧开的沸水烫洗茶杯,然后在林掩面前放了一杯新鲜的果汁。 贺洗尘从善如流拿过她手里的水壶,温声说道:还是让我来吧,你好好坐着,我们就来看看你,别每次都整这些有的没的。林欢被冷气冻得有些凉丝丝的手指擦过他暖洋洋的掌心,不禁微微蜷了一下。 林掩却吃惊地瞪大眼睛:才没有嘞!上次我一个人的时候欢欢不知道多冷淡?双标啊这是! 哦呀?掩哥到现在才发现么?林欢一脸无辜,我以为你早就知道了。 贺洗尘不禁弯起嘴角摇头,给斗嘴的小姑娘和小少爷倒上一杯热茶,掀起眼皮似笑非笑:别老揪着点芝麻大小的事情就叨叨个不停,有这个闲工夫不如先给我说清楚你们和乔敬言之间那点破事儿。 他在一中没什么朋友,昨晚挂断林掩的电话后,又给一个半生不熟的同学打了个电话,才知道现在全校都在猜测乔敬言那个疯子是不是喜欢林欢。好家伙!两个小孩子互相斗气传来传去都快成了「不顾家族恩怨、两情相悦」的狗血戏码。 这要让贺洗尘那个妄自尊大、愚不可及的小叔知道,保不准会来一招卖女求荣。 打蛇打七寸,杀人不见血,乔敬言每天不厌其烦地在广播站点歌,看似软绵绵无力的回击,能把林欢给整死。 这小子文武双全啊!搁古代里,让他得了势,整个就一奸佞之臣!还是祸国殃民的那种。幸好这里还有个贺军师,且看他如何力挽狂澜,把这棵罪恶的小禾苗扼死在花盆里。 思及此处,贺洗尘只想晃晃林掩和林欢的脑袋是不是两天没见他们的脑子就进水了,或者一直以来都是水,只是他这个做哥哥的没发现?乔敬言那人爱面子,手段高,又受不得气,这俩青铜、哦不对,废铜段位的傻白甜就敢去招惹? 趁哥哥还救得了你们,实话实说,你们究竟干了什么好事?贺洗尘十指交叉抵在下颌处,偏过头去看端不住神色的林掩。 他忽然缓缓扬起一个微妙的笑容,瞬间把林掩吓得手一抖,又回想起被他盯着吃下碗里的胡萝卜和青菜的童年阴影。 胡萝卜是人吃的吗?那是什么鬼物?根本就不应该存在这世上! 深哥,吃饼干。林欢装乖卖傻,战战兢兢地将饼干篮子推到他面前。 叫八百句哥哥也没用。贺洗尘面上还是温文尔雅的笑容,却伸手一挡,把篮子重新推回去,先把事情交代清楚,饼干都给欢欢吃,哥哥不和你抢。 干嘛干嘛干嘛!林掩首先沉不住气往后一躺,翘起椅子腿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我们就是和乔敬言干起来了又怎么样?我还怕他不成? 林欢似乎也硬气起来,跟着附和道:就是!他不是一直这样欺负同学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也让他尝尝滋味!她说完,心虚地瞟了贺洗尘一眼,却见贺洗尘敲了下桌子,脑袋一点:继续,你们怎么个还治其人之身法? 两个小孩瞬间卡壳,难为情地说道:我把粉笔放他水杯里还偷走他的椅子 林欢举起手,阳光穿过她的指缝在墙上留下纤细的影子,只听她理直气壮说道:我用水彩笔在他桌子上乱涂乱画,故意的那种! 她气哼哼地抬起下巴,一副知错不改的倔样。 两位少侠,你们这种幼稚的报复已经算校园欺凌了吧?贺洗尘直接拍了他们一人一下额头,无奈道,酒壮怂人胆,你们俩没喝酒,胆子就这么肥? 谁叫他欺负你?他欺负你,我就欺负他!林欢义正词严,林掩嘴里嚼着小饼干,一说话饼干碎子四处乱喷:就是,学校里那帮龟孙子势利得很,你好说话他们还以为你好欺负。深哥吃的亏,我帮你讨回来! 这俩缺心眼的! 贺洗尘心里又好笑又感动,嘬着牙花子,一手按住一个狗头使劲地揉了揉:总之,你们的段位完全不够对方玩,小心思收一收,乔敬言那边我来搞定,大不了再断他一条腿。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面色冷肃,要打架,哥哥几百年来从没怕过。 当然,以上只是在放狠话,就算是贺洗尘,有时候也想耍耍帅。 *** 周末的商业街上游荡着许多放假的学生,在奶茶店外排成一条长队,说说笑笑。红绿灯路口挤着一堆低头玩手机的大人,外卖员骑着电动车势如闪电,马路牙子上有一个流浪汉在拉二胡,苦大仇深的《二泉映月》听得人心慌。 夏安在书店里买了好几本教辅书,塞进书包里后就骑着自行车赶回家。 下午五点的日光依旧刺眼,视网膜上残留着五彩斑斓的光圈,他闷头往前骑去,闷热的风缓解不了一丝燥意。 夏安有一个秘密。他重生了。 他从睡梦中愣愣醒来的时候,正趴在书桌的理综试卷上,空调吹着冷气,扫过他冷汗涔涔的后背。房间内的布置井然有序,和十二年后一模一样,只是更加崭新干净,没有磕出太多瑕疵。 夏安淡定地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决定先把做了一半的化学推断题做完。然而,大学专业是土木,工作是演员的二十九岁夏安早就忘记十七岁时他掌握的数理化技能。他默默地放下圆珠笔,决定先把遗忘的课程补回来再说。 一般人发生这种事可能会庆幸、会恐慌,夏安这种反应堪称奇葩。其实也不怪他,因为他一直很倒霉,所以会发生什么事他都不感觉意外。他命里带衰,无论怎么提防,怎么谨小慎微,崴脚骨裂、高空坠物,还有食物中毒等等乱七八糟的倒霉事总是如影随形,不给他丝毫喘息的机会。 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夏安没有自怨自艾、怨天尤人,还能成为一个优秀正直的大人,简直是个奇迹。但奇迹本人衷心希望前路不那么坎坷,如果能顺遂一点就更好了。 分卷(64) 咯啦啦,五金店悬挂在二楼的电子招牌广告灯忽然迸射出许多火花,下一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砸向正好骑着自行车经过的夏安。 去你妈的顺遂!周围人惊叫出声的时候,他心里默默骂了一句,同时猛打车把子,却仍旧躲不过从天而降的广告牌。 我操! 一个黑影猛然蹿出来拦住他的胸膛,两人扑在地上就势滚了三圈,自行车已经被广告牌砸成一堆废铁。 人群连忙围上来,七嘴八舌地询问两个少年有没有受伤。五金店老板吓得一个大喘气,看他们只是磕破膝盖和手肘,才抹着冷汗把心放回肚子里。只是看其中一个人发着呆傻愣愣的样子,难不成被吓傻了? 造孽哦!五金店老板扇了自己一个巴掌。 同学你别走啊!先处理一下伤口!五金店老板突然大喊,做好事不留名的贺雷锋已经头也不回地挤开围观的人群,消失在街尾。 *** 夕阳的暮光通过玻璃窗洒进心理诊所,乔敬言和医生进行一番友好协商(威胁)后,初步定下了治疗的流程。他不能让其他人知道自己有病,否则一定会被拿来大做文章,他不稀罕乔家的家产,但绝不乐意把自己的东西让给外面那几个私生子。 在出国留学之前,他必须保守好这个秘密!乔敬言推开诊所的玻璃门,却见台阶下瘸着腿的贺洗尘愕然叫道:啊?乔敬言? 天边的火烧云仿佛将整个城市点燃,冲天的火光映在乔敬言清秀的面容上,凭空生出几分不好惹的凶相。 贺洗尘哪会被他吓到,眼神径直越过他的肩膀,望向身后的心理诊所:看病? 关你屁事!乔敬言恶声说道。 OK懂了明白,就是看病。 第70章 浮木 ③ 冬天的温度很低,天空下着朦朦胧胧的小雨, 湿冷的空气钻进骨髓里, 几乎把血液凝固。音乐教室传出悦耳的钢琴和歌唱的乐音, 覆盖住沙沙的雨声, 隐隐约约飘到教学楼顶, 只剩下一点不可闻的细响。 空旷安静的教室里,乔敬言一步一个脚印, 踩在所有人的课桌上,最后把最中间桌子上堆成小山的课本扫落在地,双手插在口袋里坐了好一会儿, 随手从前桌拿了几张试卷就撕。 纸屑被他抛到半空, 雪花一般飘零。 同学,你这样做不太好吧?窗外忽然响起沙哑的提醒声, 乔敬言看过去, 却是一个戴着眼镜、手捧保温杯的清越少年,杯子里浮出微茫的白雾,模糊了他的面色。 关你屁事!乔敬言不耐烦地呼喝道,抬起右脚一提, 前排的所有桌子应声倒下。 几只乌鸦在雨幕里艰难地飞翔, 落在茂密的枝叶中, 抖掉羽毛上的水珠。 这是他们不愉快的第一次见面,仿佛从那时起便注定了两人不可能和谐相处的后续。 两人在学校里的名气都很大, 虽然乔敬言比贺洗尘高一级, 教室却在同一层楼, 抬头不见低头见,有时在走廊迎面相撞,一个冷着颜色目中无人,一个温和地笑着,彼此擦肩而过,从没主动叫过对方的名字,倒也相安无事,没惹出太大的乱子。 矛盾的激化是在两个多月前,刚好是开学的时候,贺洗尘帮林掩补课,一直到六点才从学校离开。 你怎么喜欢这种白糖味的棒冰,都没什么味道。林掩咬了一口手里的可乐棒冰吐槽道,他身上背着两个书包,一个自己的一个是贺洗尘的,算是补课的报酬。 贺洗尘鼻梁上的眼镜还没摘下来,更衬得他斯文内敛,俊秀沉静。他推了下眼镜,含糊地说了些什么。 两个人走出校门,经过旁边的小巷子时,忽然听到里面传来细小的呜咽声。 刘予是一中成绩最好的高三生,逆来顺受,经常被乔敬言和他的狐朋狗友欺负。今天他们把人堵在暗巷子里,用他满分的试卷抽他的耳光。响亮的啪啪声在小巷里徘徊,好像把刘予的自尊心也碾成灰尘。 乔敬言靠在墙上,修长的手指夹着一根香烟,烟雾缭绕,半眯的双眼中满是漠然。 同学,这样做不太好吧? 熟悉的问候声从巷口缓缓而近,贺洗尘嘴角带笑,穿戴整齐的校服一看就是见义勇为的乖学生。 关你屁事。乔敬言冷漠地把烟头按在墙上,偏过头一脸戾气。 你谁啊!其中两个人走向势单力薄的贺洗尘,威胁道,不要多管闲事,不然连你一块打! 贺洗尘看了眼跪在地上低头流泪的刘予,长叹说道:抱歉,你们这种行为已经构成校园欺凌,可能会给这位同学造成终生的阴影,严重的话甚至会落下心理疾病,请恕在下无法视若无睹。 你文绉绉的瞎说些什么! 意思就是,贺洗尘默默摘下眼镜,露出明亮干净的黑瞳,眉毛一掀,顿时显现出几分嚣张跋扈出来,老子看你们不爽,要揍你们! 留在巷子口的林掩心惊肉跳地听着巷子里的惨叫声,匆匆打完报警电话,刚要冲进去帮忙,就见横尸遍野,乔敬言被自家文弱的堂哥狠狠揍了一拳,倒在地上起不来。贺洗尘有分寸,无论是力道还是角度,专挑最痛的地方揍,重伤不至于,但肯定可以让他们痛上一个星期。 深哥!你没事吧!林掩紧张地把人上上下下看了好几遍,确定没有受伤后才安下心。 有事的是地上那一堆。贺洗尘拿出口袋里的眼镜重新戴上,然后朝角落里的刘予撇了下头,还不走? 刘予瞪大眼睛惊恐地喘着气,闻言害怕地抖了一下,最后怯懦地抓站起来,跟在他俩旁边朝光亮的巷子口走去。 不着调的林掩一旦察觉没有危险,瞬间又笑嘻嘻地揶揄道:深哥,你不是说以暴制暴解决不了问题,怎么刚才那么神勇? 以暴制暴确实解决不了问题,但在真理没有到来之前,暴力是收拾局面最快的方式。贺洗尘耸了下肩,忽然想起很久之前,那个和他在战场上杀进杀出的提尔骑士长看起来是个高雅冷静的贵公子,实际上却是个冷面暴徒。 提尔只服从奈姬的命令,隔三差五就要去研究室盯着阻断剂的研制进程。杜洛克医生不胜其烦,喝酒的时候经常和他抱怨。贺洗尘幸灾乐祸没几天,就被提尔拎着后衣领滚去巡防小队担任指挥官。 我的伤还没好!贺洗尘耍无赖地嚷嚷道。 修养一个月了你还想偷懒?纯白的骑士长动作自然地掖好贺洗尘黑色的衣角,然后把隶属于骑士团的徽章别在他的扣子上。 贺洗尘笑道:喂喂!我现在还是奥古斯都的鹰团少将,你这种公然挖角的举动影响十分不好。 提尔抬眼,冷声不悦道:你哪边的? 你这边的你这边的!行了吧?贺洗尘无奈地拖着他的手臂,走!林德小少爷约我去吃饭,刚好让你也蹭上一顿! 如今想来,贺洗尘只恨没能多蹭上几顿饭! 他颇为遗憾地摇了摇头,背后的乔敬言却挣扎着爬起来,目眦欲裂地冲向毫无防备的三人。 电视剧里这种场景,一般都是反派偷袭成功,主角被拍板砖,头破血流,严重的还会失忆,要不就是脑癌。 然而显然这不是电视剧,贺洗尘警觉地转身做出防备的姿势,就见乔敬言半道上踩到潮湿的青苔,整个人往下砸去,只听得咵啦骨折的声音听得人头皮发麻。 深哥,咋办?林掩揪了揪贺洗尘的衣摆。 废话!救人啊! *** 眼下的情形十分微妙,夕阳日暮,群鸟归巢,疲惫的行人拖着脚步回家,心理诊所前的乔敬言一头冷汗,心里闪过种种杀人灭口的方法。 台阶下的贺洗尘忽然笑起来:你别每次见了我都是这句话,我都听腻了。说着对他招了招手,好久不见。 乔敬言猛然攥紧拳头冷着脸色走到他面前威胁道:你敢说出去试试! 贺洗尘一愣,心想他都这么说了,自己不把这个恶名坐实岂不是亏大发了,随即挑起眉眼,嘴角浮现出恶劣的笑意:噫耶,敬言哥,你在说什么?我不懂。 乔敬言憋着一股火气,怒目切齿拽起他的手腕往人烟稀少的公园走去。他步伐大,伤到膝盖的贺洗尘一瘸一拐地勉强才跟上。 落日的余晖给黑色的树冠搭上金色的光芒,落在波光粼粼的中心湖上,闪耀着银亮的水光。 你想要什么?乔敬言黑着脸问道。 贺洗尘见他真是急了,也不逗他,哥俩好地勾上他的肩膀:哎呀敬言哥,我是那种得寸进尺的小人吗?他努力装出无辜的神情,奈何在结怨甚久的乔敬言眼中,怎么看怎么奸诈。 有话直说。 我家那两个小朋友和你的帐,一笔勾销。贺洗尘也不含糊。 这么简单?乔敬言忍不住疑惑地扭过头看了他一眼:成交。 哦对了,贺洗尘似乎想起了什么,不准欺负人。刚才的事情已经两清,这只是我的忠告。他撇了下嘴,忽然凑近,在乔敬言耳边说道,如果不听的话就是威胁。 乔敬言猛然瞪大眼睛,他没想到世上竟然有这种厚颜无耻之徒。 威胁就是,啊贺洗尘沉吟了一会儿,说道,暂时想不出来,总之你悠着点。说完放开他的肩膀,拖着脚走出公园,再见!乔敬言! *** 膝盖的伤口在心理诊所旁的跌打堂抹了红药水,结痂后就不那么痛了。但贺洗尘的低烧还没痊愈,早上的跑操请假在教室里休息。操场上传来振奋人心的口号,每个班级依序绕着操场慢跑,白衣蓝裤,青春洋溢。 喂喂,你看! 什么东西? 好像是曾姚生掉的。 三个男生围在一起悄声讨论过道上没有开封的白色卫生巾,脸上带着揶揄的嬉笑。如果是其他女生,他们可能会红着脸,像个纯情的小男生拍拍她的肩膀,说:你好像有东西掉了。但曾姚生?据知情人士透露她是个勾三搭四、水性杨花、抢别人男朋友的贱人。 曾姚生知道他们在说自己,她很想弯下腰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冷静地把地上的卫生巾捡起来塞回书包,可是她做不到。只要感觉到他人异样的目光,曾姚生的手脚就会发麻,动弹不得,只想找个角落缩起来。这种病态过激的反应是她从初中以来形成的自我保护机制。 那三个调皮捣蛋、逃掉早操的男生依旧对她指指点点,越来越大声,几乎明目张胆地嘲笑起来。 最后一排的贺洗尘趴在桌子上半梦半醒,迷迷糊糊抬起头来,就见几个座位前的曾姚生也趴在桌子上,耳朵尖红红的,甚至连脖子也红起来,后背不断地微微颤抖着。 啧! 闭嘴。生病的贺洗尘有些暴躁,冷厉的眼神暼过去,三人顿时噤若寒蝉,曾姚生也跟着一抖。 这个转学生长得白净斯文,却是因为打架斗殴才被退学。黑社会、混混、豪车、还有左拥右抱的不知名女友数枚各种不着调的推论广为流传,贺洗尘的恶名大到二中扛把子亲自来寻衅滋事。来的时候气势汹汹,走的时候哭爹喊娘。 一个多星期的时间,贺洗尘从三好学生成为校霸混混。不过他也不在意,该听课听课,该睡觉睡觉,独来独往。几乎所有人都对他绕道而行,除了某些雀跃的女高中生,下课就在窗外偷偷摸摸地看贺洗尘的侧脸,然后发出莫名的感叹。 三个男生被大魔王一吓唬,也不敢太过放肆,推搡着互相抱怨走出教室。曾姚生还在努力克服心理障碍,忽然被人轻轻拍了下肩膀。 她害怕地抬起头,却见贺洗尘手里拿着一件揉成一团的校服外套放到她面前:你的东西。说完转身就走。 那件校服外套上别了一个胸章,上面赫然印着「林深」两个字,外套里藏着她掉在地上的卫生巾。 曾姚生差点哭出来,踌躇地回头看贺洗尘的时候,他又趴在桌上,沉沉睡去。 如果我能主动和他打个招呼就好了 即使贺洗尘救过她的命,但只要在有人在的地方,她始终不敢抬起头回应贺洗尘的问候,甚至远远地避开,带着所有人的讥嘲远离那个发光的少年。 * 夏末的困意最为恼人,就算立式空调加上头顶的风扇,也没办法赶走大脑中的瞌睡虫。好不容易熬到放学,呼啦啦一大群人,仿佛蝗虫过境,将校门口卖冰糖葫芦和烧烤的小摊围得水泄不通。 贺洗尘向来等人走光了,才慢吞吞地开始收拾书包。今天也不例外,但有一点不同的是,他的桌子前来了一个不安的少女。少女背着红色的书包,怯懦地问道:那个要吃棒冰吗?我请你吃棒冰。 曾姚生没听到贺洗尘的回答,顿时泄气地塌下肩膀,忽然一声轻笑,高瘦的少年俯下身,笑道:我要白糖味的。 好!曾姚生倒吸一口冷气,脸颊浮出激动的红晕。 这才是高中生活啊!和朋友一起回家,一起吃棒冰,然后抱怨数学老师又占了体育课,还有物理大题的解题思路曾姚生梦寐以求的友情和只有琐碎烦恼的生活,似乎终于姗姗来迟。 等一下,我进去买,你躲在这里,别让人看见你和我走在一起。她警惕地扫视四周,鬼鬼祟祟好像做贼心虚的小偷,下一刻却被贺洗尘推着背后的书包踏进小卖部:才不要嘞!白糖味很难找,我怕你找不到。 不得不说,俊秀少年和昳丽少女的组合实在惹人注目。 曾姚生颤颤巍巍地几乎要把头埋进冰箱里,贺洗尘却淡定地挑选棒冰,付完钱好拉着她的书包带子大摇大摆走向校门。 死定了!死定了!曾姚生恐慌地咬着自己的指关节。她还记得自己只不过借了一个男生橡皮擦,第二天就传出她不知羞耻、勾搭学神的流言。 反正在别人口中她已经有十几二十个男朋友了,她不在乎。她难以容忍的是那些不堪龌蹉的谣言将会加诸于贺洗尘身上!那可是,永远对她笑着、闪闪发光的少年啊! 曾姚生差点抓狂,却听贺洗尘一本正经地说道:按照常理来说,每个人都会死的。 分卷(65) 而且,咱们俩还说不定谁吃亏呢。他忽然眨了眨眼睛,好笑地说道,你好哇,我的第七位绯闻女友。 曾姚生红着眼睛愣愣地咬了口牛奶味棒冰,突然如释重负,噗呲一声笑起来,也说道:你好哇,我的大概是第二十一位绯闻男友。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在下坡道把小石子踢得骨碌碌地滚到远处。白天渐渐变短,傍晚的河风有些微凉意。 贺洗尘总能适时地提出新话题,接话茬,耐心地倾听曾姚生前言不搭后语的叙述。隔着一米的安全距离,伸手就能碰触到。 背后忽然想起自行车清脆响亮的铃声,伴随着焦急的呼喊 :小心!让开! 夏安的自行车被广告牌砸坏后,从仓库里搬出积满灰尘的老式自行车,旧是旧了点,但零件没有损坏,还可以用。结果在下坡道上的时候前轮骤然剧烈摇摆,歪歪扭扭地驶出蛇形的轨迹,屋漏偏逢连夜雨,刹车也失灵了,整个人宛若一阵失控的风栽下去。 贺洗尘一手护在曾姚生身前,便见惶然的夏安飒然从眼前冲过去,驶出十几米后,自行车的前轮正式报废,连人带车摔倒在地。 同学,你的车技好酷啊!贺洗尘笑哈哈地跑过去帮他把自行车扶起来,四目相对,两人同时愣了一下。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夏安拍掉手掌上的沙粒,蹙起眉沉思。 好巧啊,我也觉得你很眼熟!贺洗尘歪了下头。 糊涂的倒霉鬼和糊涂的救命恩人互相瞧了瞧,实在想不起来,最后决定先把自行车送去修理再说。 林深!你等等我!后头的曾姚生气喘吁吁地追上来,看见夏安时瞬间往后退了两步咋回事?我靠! 曾姚生尴尬得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却见夏安只是冷淡地对她点了下头。 前文说过,考试的时候和她借了一块橡皮擦,成功让她受到全校女生排挤怒目的那位学神仁兄,也就是她的第二十任绯闻男友,正是眼前这位大名鼎鼎的夏安少年。 第71章 浮木 ④ 自行车事故后, 贺洗尘与夏安成为点头之交就是那种知道名字、走廊上遇见会互相打个招呼的交情。夏安性情疏离,再加上糟糕透顶的运气, 生怕和人走太近殃及无辜, 向来孑然一人。每次都是贺洗尘先打招呼,他才高冷地点头回应。 你就不能先理我一下?贺洗尘郁闷地啃了一口绿豆棒冰,一只手将红豆棒冰分给夏安。 下次。夏安接过红豆棒冰, 认真答道。 哎贺洗尘做了个嫌弃的表情, 然后转向吃面包的曾姚生, 那你又是咋回事?看见我跟见了鬼似的? 曾姚生嘿嘿地干笑几声。 下午刚考完理综, 在其他学生对完答案的哀嚎声中, 贺洗尘照例慢悠悠地收拾好书包, 在楼梯口和分到不同教室的曾姚生会合。走了没两步, 学神推着爆胎的自行车和两人在拐角处偶遇。 你们考得怎么样?自从知道夏安并没有把那些流言当回事, 曾姚生总算松了口气,有时还敢提心吊胆地和他搭上一句话。 还可以吧。贺洗尘漫不经心地说道, 该写的都写了。 夏安将红豆棒冰咬碎:我考得不是很好。他这两个星期拼命复习, 补漏查缺,好歹把遗忘的知识点巩固了一遍, 较之原装十七岁的夏安当然差得不是一丁半点。 曾姚生默默低头,心里暗想, 学神眼中的「不好」恐怕和普罗大众定义的「不好」相差甚远。不过林深上课经常睡觉,试卷可能只是胡写一通。她这么想着, 突然开始纠结成绩出来后要怎么安慰友人 。给他买十根白糖味棒冰? 下坡道后的分岔路, 一人往前, 一人往左,一人往右,夏安推着自行车碾过落满紫薇花的小道,忽然回头看了一眼背道而驰的贺洗尘院子里种的一树紫薇花越过墙,低低地垂着。他轻轻扶起花枝,从容拐入街口。 高中的时候,有林深这个人吗?夏安觉得自己大概是那时两耳不闻窗外事,所以才没能结识这么一个姑且算有趣的人。 *** 清晨,凉爽的和风从天边徐来,艳阳洒落天光,被屋顶切割成棱棱角角。山海市爱花种花的人家很多,一盆满天星、一盆青萝,最常见的还是紫薇花树和木芙蓉,墙角旁,庭院中,溪桥边,随处可见一丛艳丽浓烈的红花覆顶。 贺洗尘书包里背着老娘夏清蕖交代的蜂浆和深海鱼油,从陈叔的车上下来后,便悄然踏着干净的街道往外公外婆的小楼走去。 在林掩和林欢眼中,自家堂哥的兴趣爱好都不像个小年轻,反而跟个老大爷似的。闲暇的时候经常去找老一辈的四个老人聊天串门,也就他有这个闲心和耐心,能不厌其烦地听他们唠叨,有时还一起搭伴去公园里下象棋、打太极,一点都没有高中生该有的朝气。 严格来说,四个老人的年龄加在一起,还没这家伙的年纪一半大。贺洗尘也不倚老卖老,把他们当忘年交,还玩得挺不错。 安静的街道上间或停放着几辆汽车,叮叮当当的音乐从某一户人家顶楼飘出,落在贺洗尘耳中,夹杂着急促的跑步声和呼吸声。 他却也没想到一抬头就见面色凝重的夏安气喘吁吁地迎面跑来,惊奇之下刚想抬手和他打个招呼,便见夏安又一次疾驰而过,同时拉起他的手腕就跑,好像身后有一只恶犬在狂吠咬人。 贺洗尘纳闷地回头一看,瞳孔猛然放大:我靠我靠!! 十几只黄嘴黑掌的凶猛大白鹅伸着长长的脖子,展开翅膀一脸嚣张地直扑他俩而来。那架势,不把人啄出一个窟窿恐怕不会罢休,简直比恶犬还要可怕。 你他妈怎么惹到它们了?贺洗尘心里叫苦,他天不怕地不怕,却怕极了逮哪啄哪的大白鹅。 实乃很久很久之前,他还是御风岛少主时,那个丧心病狂、没有人性的老爹为了锻炼他的脚力,每天赶着一群鹅追在他后头。前面的贺洗尘被大白鹅追得哭唧唧,抱头鼠窜;大白鹅被老爹提在手里的鞭子吓得只差把两只鹅腿跑成动力火车。一个赛一个惨! 如今想起来,他还是心有余悸。一瞧见大白鹅,那段灰暗的童年阴影又浮上心头。 哦凑!今晚吃烤鹅蒸鹅红焖大鹅! 贺洗尘咬牙切齿,恶狠狠地想道,双脚骤然加快速度反超夏安,顺势抓住他的手腕绕着房屋拐向不远处的小楼。 夏安也很无奈,他只是在晨跑的过程中,远远和关在栅笼里的鹅群对上眼神,结果笼子没锁紧,鹅群蜂拥而出,谁也不理,就盯着他一个人啄。他能怎么办?不就只能跑! 结果与贺洗尘狭路相逢,他也是头疼得很。怎么每次狼狈,都让这个小朋友撞个正着呢?在二十九岁夏安看来,顶着林深壳子的贺洗尘当然还是个小朋友。这要让那个老妖怪知道,恐怕要笑掉大牙。 两人互相抓住对方的手腕,步伐相随,七饶八绕,总算把鹅群甩掉。夏安望着前方一臂之远的少年,风鼓起他的白衣,清爽的短发下耳朵尖红彤彤的,长手长脚,就像毒日头下一阵呼啸而过的畅爽的凉风。 怪不得即使这人声名狼藉,学校里还有那么多女生喜欢他。夏安不着边际地神游太虚,下一秒就被贺洗尘拉进一户小楼的前院。只见他熟练地关好插锁,靠在门上缓缓平复呼吸。 这我家,先在这里躲躲。贺洗尘拍了下他的肩膀。 夏安呼出一口气,点头说道:麻烦你了。 院子里种着一棵木芙蓉,花开得热烈,傍依在墙边,偶尔落下几片枯叶。金鱼缸里的子午莲浮在清澈的水面,水里的泥沙养着一尾黑色的小鱼。 贺洗尘带着夏安走进屋内时,恰好听见夏语冰老先生和另一个中气十足的男人在争吵事宜。 你这个「周四公子」还得再改改。 怎么地!周四公子不好? 就是太好了才难办! 反正我不改了!周四公子要不是周四公子,这部戏也别写了! 夏语冰气哼哼地把剧本一摔,没好气地骂道:滚!不拍了!我都改多少遍了还老挑要不就这样拿回去,要不我直接把周四公子删了,免得拍坏了我心痛! 褚令喝了一杯茶,犟嘴道:我还真不信你下得了手。 两人是同一个大学毕业的师兄弟,夏语冰搞文学,偶尔也写一两部戏。褚令扎进导演圈子,之前一直在拍文艺片,前几年看见夏语冰的剧本,王八看绿豆,越看越顺眼,屁颠颠地跑去和老师兄一商量,便拍板初步定下合作的意向。 你们俩别吵了。厨房里的季兰芳端出一盘水果,训道,吵来吵去我听了都烦,下次要商量剧本给我去隔壁街的饭馆子,在那吵翻天都没人管! 两个老男人瞬间老实下来,褚令连忙赔笑道:师姐消消气。 兰芳,我们不也是在打磨剧本嘛夏语冰的声音也弱了下来。 噫耶,谁惹我们小兰花生气了?贺洗尘人未到,揶揄带笑的声音先传到三人耳中。只见玄关走来两个清瘦少年,微光打在他们的眉眼上,恍若书中鲜衣怒马、少年风流的周四公子和疏离淡漠、心思深沉的面首云隐。 褚令瞪大眼睛,心中想道操他妈的!这个光线真是绝了!然后拿手肘捅了一下师兄夏语冰:这不就是周四和云隐么? 老家伙,别打深哥儿的主意!夏语冰瞬间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褚令恍然大悟,眼珠子一转,别有深意地感慨道:原来是深哥儿啊 ,深哥儿也长这么大了? 褚伯?贺洗尘从记忆旮旯里翻出关于褚令的一点印象,点头道,上次见面还是三年前哩。他一边把书包放在椅子上,一边介绍夏安,这是我高中同学,夏安。 贺洗尘极少带朋友一起来看望他们,季兰芳瞬间高兴起来,招呼道:是安哥儿啊,我们家深哥儿没给你添麻烦吧?快来,吃水果! 谢谢奶奶。夏安表面波澜不惊,内心早已波涛汹涌。 导演褚令,编剧夏丛老先生,还有电影服装设计师季兰芳老先生,都是演艺圈内资历高、能力强的老前辈。 夏安是个演员,或者说,曾经是个演员。大学毕业后,他阴差阳错进入演艺圈,半路出家,演艺生涯不温不火,要是放得下原则去拍上一两部没什么营养的偶像剧,以他的相貌至少可以红火上两年。 但这个人就是倔,只挑自己看得上的剧本,遇上喜欢的还屁颠颠地跑去面试。在他重生之前,他刚好在褚令的剧组里演一个男六号。说不上喜欢演戏,夏安只是把它当成一份工作,如今重生,他倒是燃起了对科学的兴趣,还想通过自身的离奇经历研究一下平行宇宙存在的可能性。 但是现在咋回事?严厉的褚导和颜悦色地坐在他面前问道:深哥儿,安哥儿,要不要试一试演戏? 夏安敛下眼皮,思虑再三,缓缓答道:抱歉 好啊!贺洗尘忽然抢过话头,笑眯眯点头道,褚伯不怕我们演得不好的话,我们就去试试又何妨? 喂!夏安揪了下他的袖子,低声道,我不去! 真的吗?贺洗尘也低声说道,我看你刚才眼睛里可都闪着光,还非要说那样的话,分明伤心得厉害。 夏安一怔,松开他的袖子:我、我也不知道 哎,傻子,不知道试试就知道了。 褚令看两个少年的头凑在一块儿嘀嘀咕咕,半晌后贺洗尘抬起头眉开眼笑说道:褚伯,这小子想演戏,您尽管教他。我就算了,我 他也要去!夏安斩钉截铁道,冷飕飕地瞟了他一眼,你叫我去,然后自己置身事外? 噫耶,贺洗尘老神在在地啃了一口苹果,我成绩不好,得多留点时间学习。 夏语冰和季兰芳顿时露出微妙的神情,心想深哥儿胡说八道还真不打草稿。 夏安气定神闲地说道:我,年级第一,给你补课。 贺洗尘的嘴角抽了抽,再接再厉:我的身体也不好,不抗造。 咳!季兰芳忽然出声,见大家都看了过来,笑呵呵说道,深哥儿,我怎么记得谁和我说过,他身强力壮得可以上景岗山打老虎? 小兰花你背叛我!贺洗尘委屈巴巴的眼神明显表达出这样的信息。 季兰芳微微一笑,深藏功与名。 生病也没关系,我监督你吃药。夏安点头应和道。 哦凑!这个臭小子! 第72章 浮木 ⑤ 电影《虎符》还在筹备阶段, 外景场地、服饰、道具,各个方面都在紧锣密鼓地准备着。褚令忙得头发掉了一大把, 而他的男八号载着男七号穿过学校前的银杏树林荫道, 自行车歪歪扭扭, 贺洗尘打着清脆的铃声,嘴里喊道:安哥儿, 你这辆车也太破了! 他一般都由陈叔接送,在下坡道前的岔路口下车, 步行到学校。今天遇到夏安, 不由分说便霸占了自行车的位置。 两人的后背靠在一起,夏安手里抱着两个书包倒坐在后座, 双腿踩在脚架上,望着远处居民楼上迎风飘扬的大红花被单越来越远,只淡淡说道:你小心点, 别把我摔了。 那肯定不能!贺洗尘哈哈大笑,往后撇了一眼,差点没把车骑进沟里。 夏安镇定地抓住自行车的铁架, 心想青春期的小朋友还是太躁了些, 一边冷静说道:我给你买了几本关于演戏的书籍, 你没事的时候看看。从今天开始, 中午我们到天台, 我教你一些演戏的常识, 下午放学后补一个小时课。 前头的贺洗尘使劲踩着脚蹬, 闻言一哂, 笑道:补课就不用了吧,我觉得我的学习完全没问题。 夏安迟疑地侧过头:嗯?你不是说他在风里嗅到一阵清新的草木香气,混合着前方少年白色衣袖的肥皂味道,如同初秋和煦的阳光。 哈!骗你的!贺洗尘恬不知耻地嘲笑出声,笑得眉眼弯弯,只差把尾巴翘上天。 分卷(66) 居民楼上的大红花被单已经完全消失在视野中,两侧的银杏树往前跑去。夏安挑起眉,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突然出手挠了一把他的腰线。 我靠!自行车猛地打了摆子,贺洗尘霎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求饶道,哥!哥我错了! 面无表情的夏安这才收回手,在斑驳的阳光下,那张淡漠的脸不由得扬起一个得意的笑容。 * 周末过去后,月考卷子陆陆续续发下来。学校干什么都拖拖拉拉,放假时间迟,整修篮球场的进度如同蜗牛爬行,只有改试卷的速度是一流的。几家欢喜几家愁,至少曾姚生看着自己不上不下的分数时,只想心累地长叹一口气。 也不知道林深怎么样? 她回头去看后排的贺洗尘,发现他毫不在乎地把试卷塞进桌格里,然后又趴在桌子上补眠。 不会是习以为常了吧? 曾姚生默默收回伸出的脚步,心想还是等放学后再安慰安慰他。 我们班的林深这次考了全级第一,比三班的夏安还要高二十分!大家要好好相处!第一节 课的班主任笑眯眯地落下平地一声雷,全班学生瞬间哗然,齐刷刷转过头去看传说中的不良校霸。 被他们有意无意无视的不良校霸左手支在脸畔,掀起眼帘露出一个纯良的笑容:请多指教。 我靠!谁敢上去指教! 曾姚生也微张着嘴巴,一脸讶异,见贺洗尘突然狡黠地对她眨了眨眼睛,她却瞬间慌乱地低下头,眼睛酸涩,缓缓坐正身子。 我或许不该挡在林深面前他理应当有更好的朋友 *** 周一放学后,走读生们在寄宿生羡慕的眼神中纷纷涌出校门,吹牛皮打嘴炮,又相约去哪条小巷子里的黑网吧打游戏。 看来你确实不需要我帮你补课。 哈,我什么时候骗过人? 挺多时候的。夏安郑重其事,譬如你说你成绩不好。 我错了!贺洗尘低头。 曾姚生看了眼言笑晏晏的两个少年年级第一和曾经的年级第一、如今马失前蹄的年级第二,都是真真正正从内心强大的少年啊为什么她会出现在这里?好像有一层无形的壁垒挡在这个懦弱自卑的女孩面前。 林深,以后我不和你一起走了曾姚生踌躇了很久,终于说出这句话。说出来的瞬间,心里不禁一松,又是一缩,酸酸涨涨地痛起来。 明天见! 她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若无其事地在岔路口向贺洗尘和夏安挥手,手指攥紧书包带子,转身逐渐走远。 贺洗尘微微蹙起眉,似乎敏锐地捕捉到些什么,若有所思说道:是个心思敏感的小朋友呢。 是呢。夏安应道。 两人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在心里吐槽道这小子怎么有脸叫人家小朋友?他自己不就是个小朋友。 愣啥啊!贺洗尘突然撒腿就跑,靠!小姑娘不会哭了吧? 夏安急忙跨上自行车,义正词严地质问道:林深你老实交代,你是不是欺负她了? 贺洗尘哀嚎出声喊冤:我没有啊!该不会是你小子的冷脸把她吓哭了? 滚!夏安没好气地怒喝出声。 两人互相甩锅,三步两步追上曾姚生,就见小姑娘不声不响地抹着眼泪,还打了个哭嗝。夏安瞬间手足无措起来,说到底,他短暂的人生中接触过的女性不多,对小女生的眼泪毫无招架之力。 犹豫之间却见贺洗尘挠了挠干净利落的短发,说道:我知道有一家生煎包特别好吃,要不要去试一下? 等等,现在是说吃的时候?夏安顺江瞪大眼睛,简直想一巴掌呼上这个死小孩的脑袋。 走啦走啦!回家挨一顿骂而已!贺洗尘推着他和曾姚生的后背,完全没对小姑娘掉眼泪的事情过问半句。 * 生煎小店挤在电器街里,占着小小的方寸,门面前却排起弯弯曲曲的长队。三个学生模样的少年少女捧着一盒生煎包,直接坐在马路牙子旁,破旧的自行车上车把上挂了一个书包,车后座还叠放着两个。 你先吃吃看。贺洗尘把一次性筷子掰开,塞到眼眶红红的曾姚生手里。 曾姚生心里正为哭得稀里哗啦时被人撞见的境况而羞窘不已,此时在两人的注视下只能低着头,默不作声地夹起一个生煎包。 皮薄酥脆,汤汁浓郁,里头的肉馅鲜嫩美味,一口咬下去,十足的幸福感。三个人三双筷子,也不讲究,马路灰尘配上生煎包,也别有一番风味。 你上哪找到这么好吃的东西?夏安问。 哈!你就说厉不厉害?贺洗尘扬起眉,得意嘻嘻的。 夏安不禁一笑,捧场道:那可不得了! 曾姚生也点点头,闷声说道:好吃。 路灯接二连三亮起来,将马路边上一起回家的三个影子拉得长长的,虚幻跳动。最后的晚霞浮在天边,慢慢被夜空吞噬。 明天我带你们去吃一家饺子店,就在学校附近,不远。夏安慢悠悠地推着自行车提议道,韭菜馅,白菜馅,玉米馅,都有,皮薄馅大,还很好吃。 行啊,反正咱留出点肚子回家吃饭就行。贺洗尘拎着一瓶果汁,随手递给他,太酸了,我不喜欢,你试一下。 夏安嫌弃地撇了下嘴,还是接过来喝了一口:还行吧,就是甜了点。 贺洗尘顿时瞪大眼睛:你个酸酸怪! 什么?什么玩意?酸酸怪是啥玩意? 夏安蒙了一下,把果汁扔回去给他:你个甜甜怪! 两个幼稚的大人斗着嘴,曾姚生却忽然开口说道:我记得这种果汁还行啊,没什么味道。 贺洗尘与夏安面面相觑,异口同声说道:重口味怪! 哈?什么我可去你们的!曾姚生瞬间跟被踩了尾巴似的跳将起来,下次我带你们去吃火锅!看什么才是真正的重口味! 三个人互相贬损着,最后谁也没提小姑娘莫名其妙哭泣的原因,也没提以后的路,究竟是一个人先走,还是仍旧如同以往。 可是,一辈子那么长,没有几个插科打诨的朋友便有些无聊了。他们可能毒舌鬼畜,可能老是干些傻事蠢事,也可能聪明绝顶处处压你一头,压得你不爽。但关键时刻,他们从来不掉链子。就算是在十万八千里外,他们也不由分说一张机票直接降落在机场,只因为你说找不到人陪你喝酒。 曾姚生叹了口气,可怜兮兮哀求道:两位学神大人,请教教小人怎么读书吧!她终于迈出第一步,不再是让两人拉扯着前进,而是自己追了上去。 读书这种事情,不是很简单吗?夏安一脸理所当然。 贺洗尘不忿地骂道:我靠!说这话简直拉仇恨!姚生揍他! 别贫了。夏安掏出手机,建个群。 于是,在华灯初上的夜色里,「课后觅食小组」正式成立。 *** 比起其他演员,贺洗尘和夏安却占了大便宜编剧夏丛,是他老爷子!冲着这一点,他俩在褚令的首肯下拿到了一整本剧本。虽说贺洗尘全部的戏份加起来也不过五分钟,台词不超过十句,夏安还好一点,至少也有个七分钟的亮相。 男七号和男八号演员周末的时候就窝在夏老爷子家里,与他一起研究「周四公子」和「云隐」的人物内涵。 《虎符》里我最喜欢的三个角色,一个是作为明线的书生魏弭,一个是廉澄那个老匹夫,还有一个,就是周四公子。夏语冰坐在窗前的黄梨木椅上,看季兰芳帮夏安穿上明丽的圆领窄袖袍衫,云隐虽然是个面首,但清高自傲,这个花色有些太花哨了。 贺洗尘好歹也从那些风风雨雨中走了几多岁月,还不会穿个衣服,岂不是贻笑大方?他三下两下把自己的那套袍衫穿好,便见夏语冰指着他说道:深哥儿身上这个好,素净。 季兰芳却不以为然,说道:长公主喜欢团花,所以她的面首也都靡丽瑰艳。云间纹,只能是周四公子的,她不舍得给其他人用。 也对,也对。那小妮子蛮横霸道得很。夏语冰频频点头,望向顶着一头短发的贺洗尘,恍惚说道,再给个头套,就是周四了,褚令倒会看人。深哥儿,你说说,周四是个什么样的人? 贺洗尘低头笑了笑:周涣之,他是个可爱人哪。 哈哈,就是如此!他少年风流,光明磊落,看似嬉笑怒骂没个章法,实则心有沟壑,若不是太过重情重义,他是能活下来的。夏语冰忽而有些伤感,他耗费了许多心力在这个剧本上,对里面的人物宿命都怀有一种怜悯的情绪。 哼,你要真的不舍得,就把他写活过来呗!季兰芳拿起白玉腰带给夏安系上,好歹把那一身艳色给压下去了点,再配上他冷冷清清的模样,好似锦绣琳琅中格格不入的苍白美玉。 夏语冰一时语塞,支支吾吾说道:那不行!周四公子不能这样说 你这糟老头子!季兰芳对他的脾性一清二楚,也不搭理,帮两个小孩把衣裳褶皱捋平,站起来说道,我寻思着再给安哥儿缝上些金线。 贺洗尘笑嘻嘻道:小兰花,那我呢? 你?我再给你打一条五色长命缕。季兰芳推了推老花镜,打量了一番宽肩细腰的贺洗尘,夸道,深哥儿真好看。 贺洗尘老脸一红,难为情地笑道:小兰花也好看得很。 哎!你夸我老婆干嘛?我老婆只能我一个人夸!夏语冰瞬间不满地吃醋。 季兰芳瞪了他一眼:老不正经的!贺洗尘和夏安猝不及防吃了一嘴狗粮,又听夏语冰问道:安哥儿,那你觉得云隐怎样? 夏安沉吟了一下,缓缓开口:云隐是个可怜人,逢场作戏,心性薄凉。 家道中落,罪官之子,被长公主看上,虽然捡回一条命,但满腹才华没有用武之地,活在世上遭人耻笑。夏语冰三句两句概括了云隐的生平,然后笑呵呵问道,安哥儿,在你看来,云隐对长公主是什么感情? 夏安眉头一皱,有些不解地叹了口气:云隐恨她。恨长公主喜怒无常,对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还恨她从始至终,没把他放在眼里。但云隐也喜欢她,要不就不会把那张周四公子的画像撕碎他在妒忌夏安看了眼认真听讲的贺洗尘,长公主爱周四公子。 咦?现在的小孩都这么厉害?夏语冰端起搪瓷杯子喝了口茶,研究得挺细啊。 一部电影拍下来,这两个角色可能只有短短几分钟的出场时间,但每一个角色都是至关重要的,你们不可小瞧。季兰芳细细叮咛道,对于观众来说,一个角色一晃而过,可能没什么大不了,但在创作者眼中,他们的一生在笔上写不尽。 贺洗尘敛容正色道:自然。他收起嬉笑的神情,透过窗棂的温暖的阳光洒进屋内,亮堂堂的,衬得平时不着调的贺洗尘有些凛然疏离起来,然而眉目却灼灼其华,是上元节令长公主一见倾心的相貌。 周涣之,周四公子作为情敌真的太棘手了。夏安不禁暗想。 第73章 浮木 ⑥ 天气转凉, 双手插在薄薄校服口袋里的学生们围在烤地瓜的小摊旁, 冻得脸色发青,却还要挽起一截裤腿, 露出冷冰冰的脚踝,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贺洗尘笑看他们冷成鹌鹑,抱着老年人专用保温杯,又给自己添上一条围巾。 除了和林掩林欢见面, 他大部分的时间都和夏安一起磕磕绊绊地在演戏的道路上摸索,至少把没有几句的台词背得滚瓜烂熟。期末,《虎符》剧组正式开机。他和夏安仗着成绩优异, 直接请假至年尾,早早进组,提前感受了一番大制作的气息。 两人穿着军大衣站在角落里, 安静地观摩了老戏骨的表演后, 夏安的眼睛亮得,比探照灯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大殿上屈洪刚演完一场酣畅淋漓的朝堂争辩, 正低头和导演褚令交谈着些什么。他年近五十,身材却格外挺拔,面容清癯,儒雅内敛,谈笑间自有历经风雨的风度翩翩。 太有气势了!你瞧见他刚才面部神情的处理了吗?特别缜密!十二年后的夏安有幸和屈洪参演过一部戏,期间受过这位老先生不少指点, 获益匪浅。如今能够提前十二年和自己心目中的大前辈接触, 自然激动不已。 看到了!看到了!贺洗尘被他掐着手臂, 只能连连点头,然后拍掉他的手,无奈说道,你冷静点! 不远处的屈洪和褚令忽然看向他们这个角落,见两个少年凑在一起如同两只小老鼠叽叽喳喳,不禁笑起来。 夏安有些不好意思地咳了一下,脸颊发红。贺洗尘演戏的技艺不算高、人却胆大得不像话,抬起手就和剧组两位大佬挥了挥,还双手交叠向前,似模似样地行了一个礼。 屈洪忽然想到他饰演的廉澄和周涣之也有过一面之缘,也正如现在这般,一个肃立在朝堂上,一个站在宫门外,大雪纷飞中遥遥对视一眼。第二天破晓,周四公子醉死在雪中的噩耗传遍京城。他不由得心中一动,也如戏中一般,与贺洗尘对立行礼。 这是夏丛的孙子? 可不就是。褚令应道,啧啧摇头感叹,你别说,那小子还挺上镜,之前拍的第一个镜头漂亮得很。另一个小朋友叫夏安,也十分不错,静得下来,就是太收了,还得再外放一些。 他说着说着有些嘚瑟起来,摇头摆脑自鸣得意:哎你说我什么眼光?随手捡回来俩璞玉。 屈洪笑了一下:你别得意忘形,《虎符》是你第一次尝试商业片,谨慎为上。 我混迹了这么多年,这点小事还用得着你提醒?褚令说是这样说,手里抓起剧本撇了下头,走走,试试咱剧组的盒饭。 分卷(67) 《虎符》剧组的盒饭显然很不错,天寒地冻,剧组还准备了姜汤暖身体。夏安用生菜和贺洗尘交换油麦菜,两人也不讲究,蹲在马扎上跟场记大叔一块埋头吃饭,一边吃,还一边唠嗑些让旁人听得云里雾里的不着边际的话题。 安哥,理综卷子借我抄一下。 不要。夏安撇了他一眼,无情拒绝。 贺洗尘把自己饭盒里的鸡翅夹到他碗里行贿:只抄选择填空。 夏安接过鸡翅,态度坚决地拒绝:不行。 贺洗尘的眉毛顿时缩成一团:鸡翅还我! 不还! 哇呀呀,你这个无耻小人! 夏安弯起嘴角:承让。 呵。一声极其轻蔑的冷嗤突然在他们头上响起。 夏安敏锐地分辩出来人明晃晃的针对贺洗尘的不屑,瞬间不悦地沉下脸色,抬头看站在他们面前抱臂而立的帅气少年少年身着圆领缺袍,与贺洗尘的清雅和夏安的妍丽不同,他满身贵气,腰带上系着一块龙形玉佩,显然不是寻常人物。 林深?陈子豫的眼神轻慢地在贺洗尘身上扫来扫去,最后敌意颇深地抬起下巴叫嚣道,小心你的腿!他和乔敬言是表兄弟,性格是同出一源的不好惹。 夏安认识陈子豫,或者说,认识十二年后的陈子豫。十二年后他不温不火,但眼前的嚣张少年却是圈内大名鼎鼎的主。粉丝多,能掐架。家里有钱有势,用钱砸也活生生给他砸出一条红黑不断的星路。而且演技放在一众要么面瘫要么用力过猛的年轻演员中,竟然算是出挑的! 那个飞扬跋扈的「豫少」现在还只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十五岁小孩,但已经显现出后来的桀骜不驯。 毕竟十二年了,连夏安的记忆都有些模糊。他只记得《虎符》是高中时热映的电影,也和爸妈去看过一次,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印象。只在与贺洗尘讨论剧本时,脑中不时会闪过某些或恢弘壮丽、或萧索沉寂的片段。 原来陈子豫也在这个剧组里?看样子饰演的应当是少年太子。 夏安潜意识里仍旧认为自己是二十九岁的大人,身体微侧,已经把需要保护的未成年人贺洗尘护在身后。偏偏小朋友壳子老妖怪芯的贺洗尘还不安分,吊儿郎当地挂在他身上,皱着眉凝视陈子豫,眼神直勾勾的把他瞧得有些招架不住。 林深!我告诉你,你别让我逮着!要不我把你腿打折了!陈子豫张牙舞爪地嚷嚷道。 旁边的场记大叔滋溜完最后一口姜汤,抹干净嘴巴笑道:哎哟小孩子还想欺负哥哥们哪?他嘴里叼着一根没点燃的香烟,咂巴了两口丢在垃圾桶里,深哥儿,你年纪大,让着点弟弟啊,我先去忙了。 放心吧您嘞!贺洗尘的下巴抵在夏安肩膀上,和场记大叔挥了挥手后转到陈子豫这边,眉毛一挑,扬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我说呢,怎么看着有点眼熟?小朋友,来报仇啊? 夏安一听,狐疑地撇过头:敢情你还真的得罪过人家? 呃贺洗尘眼神乱飘,心虚地戴上毛绒绒的兜帽,只露出一双乌黑的眼睛,互相得罪。 陈子豫年纪不大,在家里被宠坏了脾气,放完两句狠话被他们忽视个彻底,脸皮有些熬不住。 喂你们他底气不足地叫道,声音微弱地跟蚊子哼哼没什么区别。就算是大魔王,也有青涩、不知所措的时期。 哦。贺洗尘回过神来,见他冻得鼻尖红彤彤的,便把自己的暖手袋塞到他怀里,你下午还有戏,别冻坏了。 陈子豫只觉得手里的暖手袋烫手得很,仿佛这是敌人的糖衣炮/弹,稍不留神就会爆炸。这是想让我不计前嫌,背叛敬言哥?想得美! 他很有骨气地冷哼一声,刚想把暖手袋扔回去,就见贺洗尘把黑色的手机贴在尖尖的耳朵旁。 喂,是我,林深。 你家弟弟好像要找我麻烦。 我当然知道与敬言哥无关,但是你弟弟嘛。 你和他说说呗。 陈子豫望着伸到他面前的手机,内心五味杂陈,脸色变了几变,接过去迟疑地叫道:敬言哥?他现在年岁尚小,锋利的眉眼隐藏在稚气的外表下,垂头丧气的倒显出几分小动物般的无助。 夏安没听见乔敬言和自家表弟叮嘱了些什么,但好歹放下心来,暗想道,深哥儿这兵不血刃的,他好像完全没有用武之地。 陈子豫,豫哥儿咱们在剧组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别老对我冷着张脸。贺洗尘好整以暇地把围巾绕在陈子豫的脖颈,乖,既然你叫我一声哥,哥哥不会欺负你。 陈子豫的嘴角顿时拉下去,一副「你谁啊?谁叫你哥了?」的臭屁样。 哈哈,被发现了。贺洗尘的最后一截指节露在袖子外,裹着军大衣笑得没脸没皮。 *** 一中的高三级生没那么快放假,教室的门窗关得十分严实,二氧化碳浓度闷得人昏昏欲睡。课间乔敬言接到一个电话后,神色阴晴不定,气压低沉得没人敢靠近一步。班里的值日生上去擦黑板时,不小心踢到他的桌角,发出刺耳的嘎啦声,整个人瞬间定在原地,大冷天的竟然出了一脑门虚汗。 完了。所有人都为这个倒霉蛋默哀,然后在旁边等着看好戏。 乔敬言不耐烦地掀起眼皮不准欺负人。有人凑在他耳边,温声细语地威胁道。轻飘飘好像开玩笑一样没多少份量,却让他不得不忌惮防备。 操! 他猛地抓紧手机,在众目睽睽之下,踏着上课铃声走出教室。在某种鬼使神差的意志的驱使下,三十分钟后,一辆红色跑车停在《虎符》剧组在山海市搭建的外景基地旁。 乔敬言身上还是上白下黑的校服,外面套了一件校服外套,瘦瘦高高的,不发病的时候就是一高冷帅哥,发起病来就一史前怪兽。乔家作为剧组最大的赞助商,探个班不还容易。 喂喂,这不对吧,你怎么又炸我? 你是地主不炸你炸谁啊? 他远远地就听见贺洗尘和陈子豫的声音,循着声音来源看去,却见三个穿着军大衣的人影蹲在墙根旁,手上拿着扑克牌你来我往。 乔敬言还担心这傻小子会被贺洗尘那只老狐狸玩弄于鼓掌之间,现在是咋回事?刚才还气冲冲找人算账呢,没一个小时你就和人家斗上地主? 噫,你怎么又输了?贺洗尘揶揄道。 你们合伙对付我!陈子豫不爽地吭吭哧哧,再来一局! 夏安却把所有扑克牌整整齐齐码好放在墙角边上:先到这里吧。 贺洗尘扶着墙壁站起来,忽然动作一顿,挑起眉毛对陈子豫说道:你哥好像过来看你了。 陈子豫一个激灵,暗骂了一句我靠。十几米开外的乔敬言冷脸朝他招了下手,他只能视死如归、一步三回头挪了过去。 他们俩兄弟长得真像。夏安双手抄在袖子里,说话时呼出的白雾缓缓消失在冰冷的空气中。 贺洗尘望着那边显然被一顿训斥、可怜巴巴的陈子豫,好笑地摇了摇头:性格也很像。 乔敬言似有所感,侧过头看过去。隔着人来人往、嘈杂喧闹的过道,两个穿着军大衣的背影逐渐走远。 哎,今晚我好像要死了。贺洗尘忽然轻声说道。 是周涣之。夏安严肃地纠正道。 少年组的戏份只偶尔会在主演们的回忆中闪现,篇幅不长,却是他们人生中重要的注脚。周涣之在剧情开始前七年便饮下毒酒,醉死在瑞雪中。随后心死的长公主豢养面首,太子逐渐展现出帝王的深沉。他们是美好的年少时期,然而最后的年少却沾染上权力阴谋和死亡的阴影。 说起来我和你没有一点对手戏呢。贺洗尘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 周涣之要能活下来夏安沉吟了一下,那我们更不会有任何对手戏。 贺洗尘哈哈笑了两声,眨着眼睛雀跃地说道:长公主明天就要进组了! 怎么?你很高兴?夏安问道。 高兴!贺洗尘理所当然地点头,长公主是周涣之的意中人,能和她见面,我当然高兴得不得了! 但是云隐高兴吗?夏安不由得想道到底爱恋也是不一样的。年少时纯粹的欢喜不掺任何杂质,长公主把心给了周涣之,而之后种种虚伪的温柔,只是在幻象中寻找心上人的影子。 云隐也是高兴的。即使伴随着痛苦和不堪,只要长公主对他笑一下,他原本凉薄冷硬的心,便软得一塌糊涂。 第74章 浮木 ⑦ 听说拍戏很辛苦, 深哥的身体受得了么?车后座的林欢刚考完试就和林掩匆匆赶到郊区,手里不忘拿着小镜子仔仔细细地给自己补妆。 他身体好的时候能打死有一头老虎, 身体不好的时候勉勉强强能打死我, 我想大概没问题!副驾驶上的林掩撑着下巴应道。 林欢拿起一个发卡别住额头上蓬松的刘海:我给深哥带了很多补品和零食, 还有感冒药。 感冒药是什么鬼?林掩忍不住轻笑两声, 若有所思继续说道,深哥不会真的要进娱乐圈吧?那也太不搭调了。 娱乐圈势利眼多, 水又浑,就深哥那个性子, 保不准会被人排挤。林欢放下小镜子, 发愁地鼓起一边脸颊, 随后点头信誓旦旦说道:看来我要努力赚钱成为包养深哥的富婆! 开玩笑?!林掩猛地转头笑嘻嘻道, 你的志向竟然这么远大?深哥知道会哭的哦。 林欢漫不经心地呛声道:哈?那也总比你混吃等死好,咱俩谁也别说谁。 咿呀呀!包养林深那个小明星,是掩哥我这种富二代才能做的禽兽行径。乖, 别戗行。两人面对面相视三秒, 同时冷哼一声, 撇过头去。 只在脑中做一下白日梦还是很过瘾的,毕竟现实中的小明星林深是随便笑一声都能让他们腿肚子打颤的亲爱的哥哥。哥哥要做什么事他们实在管不住,但若是有人敢妨碍哥哥的道路, 一直受他羽翼庇护的狼崽子恐怕会呲出尖锐狠厉的利齿。 * 昨晚下了一夜雪,薄雪积在黑瓦白墙上, 和着曦光挥挥洒洒地融成水。幽深的宫门外种了一颗柿子树, 稀稀拉拉的红叶在冷风中簌簌掉落, 红彤彤的柿子挂满黝黑的树枝,面上凝着一层冰霜。 两个华衣古装少年和一个淡青宫衣少女裹着厚厚的军大衣在门槛前的小马扎上排排坐晒太阳,动作一致地仰头看枝头上野生的红柿子。 应该熟透了吧。宫衣少女张洵默默咽了下口水。陈子豫看了眼她俏丽的侧脸,不自在地点头应道:嗯你想吃吗?我可以帮你摘。 夏安伸直长腿,在积雪中划出两道痕迹,心想等会子深哥儿就该过来了,按他那百无禁忌的口味恐怕也要摘一个尝尝味道。 柿叶茶也很好喝。旁边忽然插进来一个沉稳的声音,四人齐刷刷望过去,却是威严稳重的屈洪与贺洗尘联袂而来。褚令和夏丛一直在给他俩讲戏,好不容易定下章程,又拍了几条雪中揖礼的镜头,才有时间休息一下。 贺洗尘走过柿子树的时候,踮起脚尖伸手折下一枝挂了三个柿子的树枝:我好像听你们说想吃柿子?他把树枝递到张洵眼前,眉眼在暖阳中显得格外清隽,长公主,周四没什么送你的,你若喜欢,便收下吧。 这是戏中周四公子对长公主舜华说的一句话,送的却是贴身的五色长命缕。 张洵不禁失笑,落落大方地接过去,手腕上的五色长命缕从袖中冒出一点颜色:我自然是格外喜欢的。说的也是长公主的台词。 长公主喜欢的,都是我讨厌的。夏安忽然也开口接下去,「云隐」只针对长公主的刻薄恣睢瞬间暴露无遗。 涣之为何只送舜华信物?太子舜跖原本调侃揶揄的话语此刻从陈子豫最终蹦出来 ,却有些酸不溜秋的。这酸气让贺洗尘有些好笑,心想青春期的小孩春心萌动起来可还真草木皆兵,让人不省心。 屈洪双手抄在袖中,往小马扎上一坐,悠悠开口:他不是把虎符送与你了?陈子豫一梗,良心顿时隐隐作痛。 戏中太子的行径实在让他不齿舜跖原本是被送到敌国的质子,处境相当难堪。后来周涣之之父周将军大败敌军,才将他接回去。那天的饯别宴上,敌国皇子羞辱于他,令其舞剑助兴,是年少轻狂、跟着父亲上战场的周涣之站出来解围。 手持杀人剑,身姿凌厉,杀意腾腾,飒飒舞动间雷霆斩断敌国皇子面前的红木矮桌。何其嚣张,何其解气! 隐忍受气十几年的舜跖倾羡于周涣之的相助,两人结为知交好友,最后却因利欲熏心、贪得无厌,生生断送了自己的良知和妹妹的姻缘。 那又不是我陈子豫委屈地嘟囔了一声。 他的眉目偏向锋利,是十分霸道的长相,稍不留意便气势太盛。现在耷拉下眉峰,却没寻常人该有的可怜,倒显得他在敛目沉思,一派肃然。这孩子也是倒霉,因为这样的长相,每次伤心得都快掉眼泪了,旁人还以为他毫无波澜,心有城府。 贺洗尘与屈洪两个混迹江湖的老油子哪会看不出来他真心实意的懊恼,相视一眼,会意一笑:豫哥儿是个可爱的少年郎呢。 片场上却兵荒马乱,墙角边却闲情逸致,就「软柿子和脆柿子到底哪个好吃」争论起来,还没争论出个结果,就见远远走来两个穿着校服的学生,与周围的忙碌格格不入。 深哥!林欢一眼就从一众锦衣长袍的少年中分辩出自家深哥,眉飞色舞地举起手挥了挥,眼珠子一转,乍见旁边明丽别致的张洵,嘴角的弧度忍不住落下一点。 怎么了?还不上去?林掩抓起她的手腕,径直往贺洗尘那边走去,深哥,我们来看你了! 分卷(68) 贺洗尘听见声音,不禁抿唇微眯起眼睛望过去。他有些近视,陌生人清一色模糊外加柔光,长的都一个样。但他看着林欢林掩长大,这俩小孩眉毛一动,他立刻知道他们想耍什么鬼心思。 林掩不犯贱的时候还是很人模狗样的,来到众人面前首先乖巧地向屈洪问好,和见过几次面的夏安点了点头,接着才不动声色地挤开陈子豫,装作吃惊的模样:哦豁,这不是豫少么? 他好歹也算个正经富二代,山海市那一茬公子哥谁不认识谁,也就贺洗尘一个奇葩,从来不参加宴会,但因为出色的成绩和过硬的外交手段,仍旧成为诸位父母口中别人家的孩子。 林掩的阴阳怪气瞬间让陈子豫蹙起眉头,还没开口冷嘲热讽,就见贺洗尘敲了一下林掩的脑袋瓜:噤声,你到底是来看谁?不先瞧我一眼? 哈哈,林欢低声笑了两下,亲昵地抱住他的手臂,深哥,我给你带了很多好东西。 不会是感冒药吧?贺洗尘一语中的,又道,唉,感冒药就感冒药,下次还是帮我带些柿叶茶。两只刚出牢笼的小麻雀把他推到不远处的树下,围着他叽叽喳喳地手舞足蹈,旁若无人地撒娇。 一滴冰凉的水珠从树上的红柿子砸到林掩的眼睛里,他顿时哎哟哟地叫唤起来,揉了两下眼睛,又生龙活虎地搭住贺洗尘的肩膀,没心没肺地笑哈哈。 张洵耳尖地捕捉到树下的小姑娘酸溜溜的问话深哥,那个女生是谁?她心里不免发笑,却听贺洗尘温和地说道:哦,她呀?她是周涣之心爱的姑娘。 张洵的手指颤了颤,面容突然抑制不住地羞红起来。 她与贺洗尘的第一个镜头是上元节的一见钟情。 长公主舜华在宫中夜宴偶遇迷路的周涣之,两人同行一路,在白玉桥喧嚣处分离。河底清波微漾,映出逐渐远去的画船倒影,舜华在小姐妹们熙熙攘攘的打趣声中,始终不敢抬头看桥上的俊秀少年。 你是哪家府上姑娘?周四公子忽然回头高声问道,他的背后是万家灯火,此刻虚幻成星星点点,照亮他神采飞扬的双目。 众人不由得一静,面面相觑之下,却见长公主舜华扶着朱红的雕栏急急忙忙喊道:宫里那位!她没有听见周涣之的回答,急得差点掉眼泪。 上元节的第二夜,舜跖把心不在焉的舜华叫到水上凉亭,在那里她找到了倾心的少年。 张洵想到这,后知后觉地心痛起来周涣之生前的甜,在他死后,全都酿成最苦的泪,被长公主舜华一饮而尽。 你怎么了?陈子豫见她闷闷不乐,小心翼翼地问道。 罪魁祸首!张洵不爽地撇过头哼了一声。 陈子豫一头雾水。等等,为什么就哼了?为什么要哼我?我干什么了我? *** 《虎符》杀青后,几个少年主演相约吃了一顿烧鹅,然后就被大人们赶回家写作业。 安哥,你真的不把试卷借我?贺洗尘认真而严肃地问道。 夏安同样认真而严肃地答道:不借。 贺洗尘闻言,掏出手机拨通一个电话号码求助:敬言哥,我还有十张试卷没做。 滚!乔敬言怒骂。 哦。贺洗尘说滚就滚,毫不迟疑,反而让乔敬言疑神疑鬼起来:给我滚回来! 咋? 他瞥了眼一卷堆在书包里、动都没动过的空白试卷,深吸一口气:在哪里见面? 夏安扶额叹气,只能抄选择填空。 我就知道安哥不会见死不救!贺洗尘得意地哈哈两声,一边说道, 乔敬言,我找到救星了。 ???有事敬言哥,没事乔敬言。这人怎么这么现实? 乔敬言还没骂上两句,通话就被切断了。望着黑屏的手机,他气急败坏地连撕了三个月的日历。 * 《虎符》定档六月,刚好是高考后几天。贺洗尘和夏安、曾姚生买了电影票,大喇喇跑去电影院吹冷气,走出来的时候还被眼尖的观众拦住。 嗯?你在说什么?贺洗尘装傻充愣,演技之高超,眼神之无辜,差点把曾姚生也骗过去。 好哇!原来寒假神神秘秘地就是去拍戏了?曾姚生叉腰问道。 签了保密协议,不能说。贺洗尘竖起食指抵在唇上,我找到一家馄饨店特别好吃,要不要一起去? 他这么坦然,曾姚生反而生不起气,只能无奈地买了三杯绿豆爽,三人踩着屋檐的阴影往馄饨店进发。 馄饨店里人满为患,其中还有一个身穿道袍、胡子拉碴的道士一手拿着素馒头,嘴里嗦着面条,抬头正好与隔着玻璃窗的贺洗尘对上目光。 无量天尊,太上三清,弟子总算找到一个有缘人了!那道士说不清是感动还是被面汤里的辣椒辣哭,两行泪水潸然而下。 * 飞机平稳地驶过云层,蓝色跳动的光影映在乔敬言神色专注的脸上,忽生沉寂萧索之感。 屏幕上正到周涣之步履蹒跚行走在雪中,镜头逐渐拉远,只剩下一个看不清的影子,那个影子忽然跌倒在地,靠在墙上,无力起身。天色蒙蒙亮的时候,巡城军发现身上覆着一层薄雪、气息断绝的周涣之。 乔敬言把电影看完后决定打个负分,理由是林深才不会这么惨兮兮地死去 *** 七年的时间足够两个朋友陌路,也足够让一段友情历久弥坚。夏安最后还是放弃了科学家的决意,考上电影学院,在演员的道路上奋斗着;曾姚生大概把一生的勇气都花在填报志愿上,没有遵从父母报考师范的意愿,跑去学习心理专业,最后成为一名光荣的模特。 至于贺洗尘,说服父母后便把A大的录取通知书放在角落里积灰,直接辍学和馄饨道士云游四海去了。直到林晚成和夏清蕖生下一个男孩,贺洗尘高兴之余便回家一趟,结果便被扣留在家里,企图使用金钱腐化他的内心。 儿哎,这张卡拿着。林晚成塞给他一张银行卡。 儿哎,你可劲儿花。夏清蕖塞给他一张银行卡。 深哥儿,你在山上不知世事,不过别怕,外公给你零花钱,外公可有钱了!夏语冰和季兰芳偷偷摸摸说道,你爸妈要是不疼你,你尽管来找我们,看我不打死他们! 贺洗尘感动又好笑,直到林掩和林欢也塞过来一张银行卡:深哥,我最近赚了点钱,钱够不够花?我可以林掩话没说完,就被贺洗尘拍了下脑袋。 我一天三餐就花二十块钱,你们给我那么多银行卡干嘛?贺洗尘无奈地白了他们一眼。 妆容精致的林欢斟字酌句,生怕伤了贺洗尘的心:还不是小汌她看了眼坐在贺洗尘大腿上的三岁小酷哥,支支吾吾地说不出来。 林掩却无所顾忌,大咧咧说道:大伯现在有了小汌,要是不管你了怎么办?你在山上没有工作,赚不到钱,养活自己都难。 在长大的林掩林欢眼中,亲爱的哥哥现在就是一个小可怜,要是爹不疼娘不爱,那他们只能勉为其难包养一下小道士了。 看起来是真的小。明明都二十五的人了,却一直保持着清冽温润的眼神,好像从小到大都没变过。 喂喂,你们说这话小心我爸妈打断你们的腿。贺洗尘像小时候那样揉着他们的脑袋,把富婆林欢和商业大佬林掩揉得有些羞涩起来。 深哥林欢不由得亲近地撒起娇。林掩不好意思地咳了咳,嘴硬地嘀咕道:你这样我很没面子啊 我说,你们可以离阿深远点吗?被夹在中间的林汌忽然冷冷开口,四岁的小屁孩端着张脸,还有,别乱叫哥,阿深是我哥不是你哥。 哇哦!酷! 林掩和林欢皮笑肉不笑,呵呵地用死亡视线盯着林汌。林汌竟也不怕,嘴角一提,也呵呵回去。 * 周末贺洗尘被艺名「安夏」的大明星夏安和长腿超模艺名「姚生」的曾姚生约在隐蔽的高级酒店里见面。 他只穿了白衬衫和水洗的牛仔裤,脚下蹬着一双帆布鞋,看起来就跟个大学生一样。俊秀的长相,手里还牵着个小孩,这就很容易让人想入非非了。 这你儿子?夏安问。 屁!这我弟。贺洗尘没好气地说道。 曾姚生和夏安这才松了口气,联想到圈子里经常听到的豪门秘辛,顿时也真心实意地为他担心起来。 我最近主演的电影里还差个角色找不着人,你可以来帮我吗?夏安打定主意,决定先不动声色地给贺洗尘找份工作。 贺洗尘却不清楚,还以为真的缺人,说道:我的演技也就半斤八两,不敢去祸害你的作品。 那来我这吧,我刚好差个搭档!曾姚生提议道。 姑娘别闹,你穿起高跟鞋都快比我高了。他给林汌点了一杯牛奶,忽然想到什么,狐疑地问道,你们是不是在想些很无稽的事? 绝对没有!两人同时摇头。 骗小孩呢?贺洗尘低头看了眼不屑地撇着嘴角的林汌,心想连小孩都骗不过。 总之,我很好,你们不用担心。贺洗尘终究还是忍俊不禁,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好久不见啊,安哥儿,姚生。 夏安和曾姚生一愣,心里不由得暖呼呼的,也笑起来。 然而,隔天被顶上热搜的八卦头条很快就让他们笑不出来。 震惊!某A姓男艺人疑似出柜领养男孩! 某Y姓超模脚踏两条船 安生cp成真?男保姆带小孩? 夏安和曾姚生的公关团队反应及时,只说是朋友聚会,然后把三人高中时的合照放出来。再加上粉丝控评,也就只有黑子一直蹦跶,对他们影响不大。 * 乔敬言刚回国,心理治疗后的他与之前的狂躁大不相同量身定做的西装革履,金丝边平光镜,好一派斯文败类、衣冠禽兽的典范。 子豫不是和那个安夏是竞争对手吗?去推一把,然后把那几个垃圾吸/毒的事情爆出去。他没仔细看合照,不知道其中原委,下达了一个将来让他被贺洗尘挤兑死的指令。 助理当然明白老板口中的「垃圾」指的是他同父异母的兄弟。令他措手不及的是,水军运作一个小时后,林氏公司官方微博发了一条微博并艾特了各家八卦大V:对不起,这我家大少爷和小少爷。并附上日常照一张。 怎么过了七年还老是来找我麻烦?!乔敬言差点又要被气得撕日历,最后深呼吸几下,冷静说道,撤热搜! 按理来说,七年前那个幼稚的威胁对他已经没有效力了,但乔敬言想起每个月都会收到的警告短信不准欺负人即使自己没回过一个标点符号,终究还是没狠心去对付贺洗尘。 操!乔敬言越想越憋屈,把桌面上的文件一撂,气势汹汹地给贺洗尘打了个电话,十几秒后,电话接通了。 你他妈在哪里?老子要揍你!乔敬言不等对方开口就怒气沉沉地问道。 贺洗尘眨了眨眼睛,乖顺地报上地址。 怎么了?季兰芳问。 没事,有个朋友要过来玩。贺洗尘不在意地说道,转向陈子豫那边时却严肃起脸色,你哥好像要揍我。豫哥儿,我认为你应该尊老爱幼。 陈子豫和张洵最近要合作一部由夏语冰编剧的电影,现在两人正在小楼里跟夏语冰请教剧本。 不关我的事,你自己加油哦。这时的陈子豫已经没有七年前那样好忽悠,张扬锐利的眉毛一挑,瞬间显现出玩世不恭的纨绔之气来。 没事,我立刻叫保镖过来!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张洵却紧张地拿起手机,却被贺洗尘拦住:开玩笑的,不要着急。 陈子豫却不愿意了,他年少不懂事的时候喜欢过张洵,但两人都性格强势,处了没一个月就和平分手,现在属于商业合作阶段,井水不犯河水:你怎么说现在也在和我炒cp,能认真一点吗? 对你完全认真不起来!张洵瞪了他一眼。 两人不动声色地较着劲,直到门铃接连不断地响起,带着乔敬言不耐烦的气势扑面而来。贺洗尘却不怵,笑意盈盈打开门:噫呀敬言哥! 乔敬言一噎,火气先消了一半,厨房里的季兰芳走出来招呼道:是深哥儿的朋友?快进来,午饭在这里吃吧。 窗户上又冒出两个脑袋,一个笑嘻嘻地叫道:敬言哥!一个扬起商业假笑,看来看去竟然属贺洗尘最顺眼。 当着老人小孩的面,乔敬言不好发火,拘谨地吃完一顿家常饭,就借口公司有事,先行告辞。 对了,乔敬言,既然见面了我就不搞劳什子短信。贺洗尘从院子里的树上摘下一丛灿烂的木芙蓉放到他手中,花开得正好,送你一枝。你看,你接了我的花,就不准欺负人了。 乔敬言只觉得手里的花枝烫手得很,连带着面前这张还算顺眼的脸都变得可恶起来。 老子几百年没干那样的事了!乔敬言难为情地把头一撇,钻进商务车里,司机便启程开往巷子口。 贺洗尘目送黑色商务车消失在拐角处,牵起林汌的手走回小楼内。 黑色商务车后座的乔敬言摆弄了几下木芙蓉花枝,嫌弃地啧了一声,把手伸到窗外,几秒后还是收了回来。 算了,看看也好。 第75章 大梦谁先觉 且说那天众人聚至醉仙坊, 贺洗尘与庄不周被人潮挤散,杵着黑骨红伞便要独自遁走, 却被从天而降的屠鸣周提起后衣领, 在凡人的惊呼声中御剑离去, 口中不忘喊道:老头子!你平安无事就好, 徒儿便与老贺逍遥四方去了! 三言两语把首山剑宗宗主谢宣气得肝疼,奈何修为尽散, 只能干瞪眼,其余人更是急得跳脚。楚玉龄直接拽住屠鸣周的命线, 却被凌厉的剑气划破手指。 分卷(69) 兄长!向来温文尔雅、恪守礼仪的何离离直接怒喝,首山剑宗未免太过放肆!屠鸣周, 我要与你约战镇魔台! 屠鸣周的飞剑一顿, 回头朝众人扮了个鬼脸:怕你哦!然后便全力驱剑, 眨眼的功夫消失在青天白云中。忽然一半碎玉破空而来, 落入贺洗尘怀中,正是龙涧上他送与庄不周的玉佩, 可惜在魔域中碎成两半。 他轻笑出声, 将玉佩放进袖中,一手搭着屠鸣周的肩膀说道:老屠, 你行事如此张扬无忌,也不怕被嫂子打? 屠鸣周登时一抖, 嘴硬道:哼, 我才不怕她!又转过头, 捏着贺洗尘瘦弱的手腕切脉, 也不提他落魄的惨状,只说道,虽说无法飞升成仙,但修成地上一散仙总还是可以的。我带你回去,千段万段的玉流都给你弄回来蕴养经脉。 他与贺洗尘莫逆相交,即使凑在一块总是互相挤兑,但知交之心,不言而明。论剑、论道、论酒,逍遥行歌者,酒醉疏狂者,放浪形骸,若少了一人,乐趣却只剩下零丁。 其余人背后的宗门财势雄厚,坐忘峰穷得只剩下一株墨梅、两个打坐的蒲团和三千五百多颗五眼六通菩提子,哪来的玉流让他调养身体。屠鸣周五大三粗,只道何离离等人未必会尽心尽力。思及此,便出手将人拦截过来。 此事难矣,先不急。贺洗尘脸上不见丝毫忧愁,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老屠,我饿了,先带我去吃口饭。 屠鸣周一口气不上不下,嫌弃地撇了下嘴:好好,你站稳了! 哎哟哟!您倒是给我开个定风咒,我这身板可经不起风。 把手给我放开!脖子!脖子透不过气了! 哈哈,对不住对不住!贺洗尘没有诚意地道歉,忽然又勒住他的脖子,我好像听见下边的茶楼有人在说书,走,咱们去听上一段。 两个没心没肺的将众人撇在耳后,等听完说书先生的江湖逸事诸如应家的大公子忽然魔怔了一般寻仙问道,诸如三秋阁的头牌姑娘花有意赎身从良,诸如月前的六星同坠、万钟齐鸣才和茶楼的掌柜借了笔墨,用包芸豆糕的油纸折了几只纸鹤,飞到仙山报平安。 唉,可怜我一双手现在竟然只能给你折纸。贺洗尘唉声叹气,想当年我可用这双手把你按在地上摩擦。 屠鸣周翻了个白眼:呸!咱们也就五五开,说什么不要脸的鬼话?他眼珠子一转,忽然用柔劲将贺洗尘扔上人家屋顶,自己施施然站在檐下,抱着玄铁黑剑看他的笑话,老贺,贺道长,有能耐便自己下来! 贺瞎子也不慌,望向屠鸣周的双目无神却毫无彷徨:老屠,屠师兄,你我相交数十年,你还不知我的能耐? 先前是知道的,但现在的道长恐怕不及我一合之力。 这话别人听了恐会心伤,贺洗尘却笑嘻嘻道:当真? 当真! 嗬!那你就瞧好咯!说完便打开黑骨伞,直直跳了下去,安稳落地后,嗖的一声收起红伞,以伞为剑,刺向屠鸣周。 我靠!屠鸣周匆忙竖起玄铁黑剑,剑鞘正好抵住伞尖。 清脆的碰撞声传入耳中,贺洗尘微侧着身体,含笑说道:你慢了。忽又一个横削,欺身而上,攻势绵密。 墙内的书生公子勤学苦读,花鸟鱼虫的挂轴一字排开,妙趣横生;墙外两个老家伙伴着郎朗的读书声,剑未出鞘,挟伞切磋对峙。 屠鸣周哪曾见过他这一手盲剑,惊诧之余,又不禁心喜,哈哈大笑:那些拦路的歹人若是欺你眼盲,恐怕要栽个大跟头! 便是没了眼睛,我照样逍遥江湖。贺洗尘把伞架在肩头,嘴角是恣意明朗的笑容,老屠,刚才忘了,你可否给坐忘峰传一条信,便说「洗尘儿平安无事」。 可坐忘峰上已经没人了。 屠鸣周动了动嘴唇,收回未出鞘的黑剑,点头应道:自然可以。他四处看了看,但此地没有纸笔。 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此之谓大丈夫。抑扬顿挫的声音从高墙内飘荡而出,贺洗尘与屠鸣周一顿,突然齐齐别过头,扬起如出一辙的蔫坏的笑容。 * 淳于家是有名的书香世家,家中子弟个个写得一手好文章,其中数淳于桓最为文采陶然,年前刚与应家定亲。今日天气晴朗,他正在书房中温书,读到畅快处,忽见墙上蹲着两个人影,在日头下看不清面容,不由分说便跳进院子。 瞎眼道士搭着路痴剑修的肩膀大摇大摆走进屋中,缓行朗声说道:书生,洒家要向你讨个纸笔。 一人落拓似江湖侠客,一人鹤发清颜,却是个眼盲心不盲的奇怪,怎的长得与应家大少如此相似? 淳于桓惊异地眨了眨眼睛,提气刚要说话,却忽然被听声辨位的贺洗尘捂住嘴按回椅中:书生莫怕,我俩只要借个纸笔,多有叨扰,还望见谅。 淳于桓微不可见地蹙起眉,盯着他的眉目细细打量,只觉形似而神不似。应若拙是人间浪荡公子,这道士顶着一张同样风流雅俊的脸,却仿佛游离在尘世的隐士。 他久久未答,屠鸣周不由得皱起眉头,瞥了下桌上署着他名字的政论文,嘀咕道:淳书生,你愿与不愿好歹吱个声莫不是个聋子? 噫耶,可不敢胡说。贺洗尘轻飘飘斥了他一句,手却从淳于桓的嘴上挪开,摸到他的耳侧,淳公子,你可听得到我说话?可怜贺洗尘眼不能视,便这样被屠鸣周带进沟里,好好的「淳于公子」变成四不像的「淳书生」。 淳于桓神色微妙,缓缓答道:在下无事。 那就好,贫道还以为如此巧合,偏要让眼盲和路痴遇见一个聋书生。 与应若拙实在大不不同。淳于桓暗想道。 * 雅致的后院中栽了几盆兰花,幽香阵阵,往日的读书声没有响起,反而传出轻微的话语声。 师父在上,吾等七人,平安无事。秽气涤荡,人间清平洗尘当归,勿忧。贺洗尘口述,屠鸣周执笔,折成纸鹤后,还给它点了两个墨点充当眼睛。那纸鹤好似瞬间通了灵性,抖着翅膀飞向高空。 淳于桓心中讶异,却默不作声,随后便见白发道长朝他鞠了一礼,说道:多谢淳公子。 只是纸笔而已。他客气道。 屠鸣周与贺洗尘不走寻常路,怎么来的还是怎么走,没看见身后清朗俊逸的公子趣味的目光。 少爷!少爷!不好了应家三姑娘逃婚,应家差人来赔礼退亲了!门外的小厮忽然冲进来急急嚷嚷说道,却见淳于桓盯着桌上的墨渍意味深长说道:应三娘?怪不得是三娘原来是小舅子,妙哉! * 那厢翻墙离去的屠鸣周与贺洗尘刚跳下墙头,便被底下熟悉的气息吓得一个踉跄。 噫耶,龙儿,一顿饭的功夫你便找到我了?贺洗尘扶着庄不周的手臂站直,旋即又转过身朝一个方向问道,楚玉龄,你怎么也来了? 楚玉龄一噎,愤恨甩袖道:来看你死了没有! 他与贺洗尘换骨的感应早在六星陨落时中便消失了,任他在魔域中翻找,却寻不得半点踪迹。之前在秦淮河,楚玉龄抓不住屠鸣周的命线,情急之下便在贺洗尘诡异莫测的命线上做了记号,勉强追踪至此。 口是心非不是个好习惯。贺洗尘淡淡笑道。 贺儿,不与他们瞎扯,我们走吧。庄不周虽无半点修为,但仅凭一身龙骨龙魂,如楚玉龄这等人物也奈何不了他。 屠鸣周却抓住贺洗尘的手腕一把拽过去:先来后到,老贺得和我走! 从来都是巧取豪夺的楚玉龄哪会讲究先来后到,冷笑着捏起贺洗尘的衣领:我和他之间的帐还没算完,你们滚一边去! 这话一出,庄不周和屠鸣周哪能忍,当即喝道:嗯?好小子欺负人啊? 眼瞧着战火一触即发,贺洗尘默默地扯出自己的手腕和衣领,微笑提议:不如找个地方坐下来喝杯茶先? *** 距离秦淮河十里远的黄沙道旁摆了一个凉茶棚,专给过路的行人提供休憩之地,若口渴了,老板娘便会提起长嘴的铜壶,扭着丰腴的腰身倒上一碗黄浊的茶水,两文钱便能管饱。 郑娘子,你一个人过得清苦了些。方脸的忠厚男人嗫喏了几下嘴唇,羞答答地抬起眼皮快速看了一眼老板娘的背影。 凉棚顶上垂下一块挡烟的竹席,老板娘往炉灶里添了几根柴火,隔着竹席笑道:不苦,反倒落个清闲!我现在总算想明白了,安稳日子不是别人给的,是靠自己挣的。朱富贵现在想干啥就干啥,和我没关系。 方脸男人抓起豁口的茶碗,吞吞吐吐欲言又止,望着竹席后的人影,只是灌下一碗茶水。 茶棚内没有多少人,三三两两,只有最角落的一张桌子围满四个人,皆头戴斗笠,遮住面容,看不清相貌。 哎,你们说那男的是不是看上老板娘了?看上了就直说啊!八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可急死我了!其中一个人急燎燎地比当事人还上心。 坐在他对面的贺洗尘说道:老屠,你如此操心,以后不修剑,便去当个媒人也成。 去你的!屠鸣周解下腰间的酒葫芦豪爽地闷了一口。 贺洗尘不禁笑出声,伸手在桌上摸索茶碗的位置,下一秒左右两人同时伸手将茶碗推到他指边。 楚玉龄看了眼庄不周似笑非笑的神情,皱着眉头将陈茶喝尽肚子里,不爽地啧了一声:这儿的茶不好喝,究竟要喝到几时? 你这小孩,说话真是不中听。贺洗尘摇头叹气,将碗底的茶水喝尽起身说道,那便走吧,先去闫芳馆先前我与拂衣游历,在那藏了几坛好酒,诸君可愿随吾同去? 去的去的!屠鸣周这个酒鬼哪能不应,屁颠屁颠地跟在他身后。 庄不周问:可是在秦淮河那?还好小朋友都四散找你去了,要不恐怕又要被堵在那里。 不妨事,又不是寻仇的。贺洗尘笑了笑,隔着竹席与老板娘说道:钱银放在桌上,我先走了郑姐姐 郑巧雨奇怪地抬头,竹席那边却不见人影。她在水盆里洗干净手,走进茶棚里。那一桌神神秘秘的客人已然走光,桌上赫然放着三个铜板和一块芸豆糕。 郑娘子,有什么事么?方脸男人问道。 手心的芸豆糕沉甸甸的,郑巧雨望着烟尘滚滚的黄沙道,摇头说道:无事。 *** 十里秦淮,红粉美人,才子骚客,虹桥流水,月落波心。乌篷船载着四个同道人,将灯鼓喧嚣抛在后头,驶向静谧的河道。 你不能喝酒,老贺,不是,你酒量不行就别喝了,给我留点儿!屠鸣周苦口婆心地劝道,双眼渴望地盯着贺洗尘手里的酒坛 。 胡说!我的酒量,哼,不得了!贺洗尘得意地抬起下巴,话毕突然晕乎乎地抓着船舷,一手扶着脑袋难以置信地喃喃自语,不对啊,我是千杯不醉,这才一杯 我可去你的!屠鸣周抢过酒坛子,之前你用灵力化去酒力,见鬼的千杯不醉? 庄不周在旁边幸灾乐祸地大笑,楚玉龄乐得见他吃瘪,也不禁扬起一个笑容,三人举杯对饮。贺洗尘扒在船头吹冷风,好一会儿才缓过劲,就势一翻,滚到一个人腿边,也不计较是谁,便枕在他腿上赏月,虽说黑蒙蒙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你、你干什么?给我下去!听这气急败坏的声音,便知道是楚玉龄。 我偏不下去。他正等着楚玉龄直接把他掀走,等了半天却没半点动静,只听得楚门主别扭地说道:你怎么跟个无赖一样? 河道上只有两艘乌篷船,背离秦淮河,漫无目的地漂泊。淙淙的流水伴着哀怨的琵琶声,漫吟轻诉,从另外一艘乌篷船上传到他们耳中。 世路风波险,十年一别须臾。 人生聚散长如此,相见且欢娱 贺洗尘轻敲船舷,另外三人半倚栏杆,江上一时只余棹歌声。 好酒能消光景,春风不染髭须 。 为公一醉花前倒,红袖莫来扶。 半晌,屠鸣周咳了一下打破沉寂:她唱得那么凄凉,要不咱给她送一壶酒? 庄不周揶揄道:竟能从你手里讨到一壶酒,那姑娘好生厉害!不等他恼羞成怒,贺洗尘便起身扬声喊道:听君一曲,幸甚至哉,聊以杯中之物,赠予姑娘行路。 不远处的乌篷船内灯影闪烁,窸窸窣窣一阵后,纤纤素手撩开帘幔,艳丽少女怀抱琵琶半遮面,迎风而立,清新的凉风卷起她发髻上的步摇,明晃晃好似别了一段江水。 有缘相会,喝上一杯又何妨? 清越的嗓音瞬间让贺洗尘心中一动,连忙不动声色地佝偻着腰,低头哑声说道:姑娘爽快。他突然这般做派,其他人焉能不知有猫腻,纷纷作壁上观,卯足了劲看好戏。 咦?花有意借着月光只瞧得贺洗尘的一头银发,当即盈盈福了一礼,老人家有礼了。 姑娘深夜在外,安危难测。这酒还是不喝了,小心些为上。贺洗尘扮起老人来还挺像模像样,毕竟都老过那么多回,经验丰富,只要别看到那一张俊脸,只听声音,足以掩人耳目。 花有意却说道:我与江湖上的侠士学过两招,不怕。 还是怕些、怕些加上刚才那遭,两人一共和了三曲,三曲的交情说深不深,说浅不浅,至少在乐理上,两人极为合拍。贺洗尘想起她那一言不合便唱《战城南》的性子,不禁询问,冒昧一句,不知姑娘要往哪儿去? 隔着十丈江水夜话的乌篷船乘着夜色顺流而下,花有意望了眼天上的明月,忽然温柔缱绻地笑起来:老人家可听过蓬莱、昆仑的仙人传说?我此去,便是往仙山寻白鹤去。 分卷(70) 庄不周等人听到这里,哪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登时把目光移到白鹤身上去。 贺洗尘不语,好一会儿才说道:路途艰险,别处的白鹤也是白鹤。 这不一样。花有意低头,艳色全化为柔情,世间白鹤万千,我只要我那一只鹤儿。不消说情爱如何,只道高山流水,总要再与他合奏一曲,我才甘心。 如此?如此贺洗尘叹了口气,转过身,姑娘珍重。 花有意与几个陌生人倾述了心事,心中好歹轻快些,也扬起一个笑容:老人家也珍重,就此别过。 两艘乌篷船往两个方向驶去,水波荡漾,月光皎洁,幽微的琵琶声又如泣如诉地响起,其人歌曰: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 啧!贺洗尘暗骂了自己一句,忽然高声喊道,姑娘,往坐忘峰去!若是有缘,白鹤便与花儿相见! 琵琶声骤乱,朦胧的夜色中一声闷响,花有意扔下琵琶急急忙忙喊道:老人家,你到底是谁? 贺洗尘没有应声,盘腿坐下。庄不周摇头轻笑道:他是你的白鹤,你却不一定是他的花儿。道是有情却无情,道是无情却忘情 * 日月交替之际,江水上笼罩着一层白雾,船上的屠鸣周抱着酒坛子打呼噜,楚玉龄一手撑着脑袋,庄不周卧在船舷上,贺洗尘依旧保持着打坐的姿态。一缕轻烟混入白雾中,袅袅将乌篷船包围起来,顷刻,一个光头和尚踏水而至。 哼,成日与蠢人厮混,迟早也得变蠢!听蝉手上捻着一串五眼六通菩提子,腰间的鎏金银香囊铃铛作响,从中传出一个孩子气的声音:快点儿!我魇不住这三个老家伙多久! 知道了。听蝉将沉睡的贺洗尘抱起来,缩地成寸,一息之间已到了万里之外。三息后,庄不周与屠鸣周猛然睁开眼睛,神色不善。 而那边的贺洗尘悠悠转醒的时候,习惯性地先睁开眼睛,随后就听有人嫌弃道:贺施主,你可真能睡。 听蝉?贺洗尘疑惑不解,一个小少年突然扑进他怀中,欢声道:你醒了! 哎哟哟!贺洗尘被扑得一个趔趄,却笑起来,让我摸摸看是谁家小郎,竟如此撒野? 小少年乖乖地抬起脸,笑嘻嘻道:我与你在梦中见过,却不知你还记得我么?他是「八苦梦海」化成的人形,一直吵着要听蝉去寻人,听蝉半推半就的,心里说不定怎么乐意。 可惜这和尚是个薄情寡义的不良人,利用完这小孩就拧起他的耳朵揪到一旁:且慢叙旧,我与他有话说。 贺洗尘心里一凛,顿时防备起来。听蝉刻薄他不是一天两天,这个时候能有什么好话才怪。 贺施主,你越来越不像话了!果不其然,第一句便是气势汹汹的数落,您倒是厉害,欢喜禅宗的师妹,秦淮河的花魁,全都心悦于你?修心养性,不知贺施主做到哪条?小僧不才,斗胆视您为对手,还望您只白了头,莫连心也一并老去! 他半句没提月前的魔域之乱,不耐烦地将贺洗尘的桃花债、酒钱、烟气翻来覆去地扯,最后才说道:雷音寺中的莲子清心,我看你魔气入骨,正好吃吃苦果,才能走回正途! 雷音寺的莲花百年才开花结果,不仅清心,还明目。听蝉自然知晓贺洗尘的道心如何,他前面瞎掰扯一大堆,也只是想找个由头带他去看看眼睛。 你切不可乱跑,倘若随波逐流,贺施主,你听蝉还待继续嘲讽,却见盲眼道长笑盈盈的,仿佛摸透他的所思所想,他登时不爽起来,闭上嘴巴不说话。 噫,好听蝉,圣僧贤弟。贺洗尘忽然朝前躬了一礼,错了,该是听蝉哥哥。听蝉哥哥,你莫要再取笑我,我认骂认罚,还望你消消气。 听蝉怔愣地眨了眨眼,委实是那不要脸皮的老家伙说改口就改口,一点不含糊,却正好戳在他心窝上。这个家伙还是讨厌得很,但叫起哥哥来却好听极了。 *** 李乘风第一次见贺洗尘,是在三年前离秦淮河五十里远的甲陂村。当时水灾泛滥,村里的神婆说是河神震怒,要选一个处女送给河神做新娘其实也就是沉河喂鱼。李乘风一个孤女自然就是最好的人选,涂上胭脂抹上红粉,关在笼子里便抬去河边,准备为大家伙牺牲。 这是哪门子道理?路过的袁拂衣问。 笼子里的李乘风也想问。 这根本就不是道理。贺洗尘神色沉静,拂尘一甩,将作法的神婆和恶模恶形的村民扫到一边,随即毁掉笼锁,把饿了几天没力气说话的李乘风抱起来。 小丫头莫怕,在下会保护你。你的家人呢?没有家人?是块修仙的好料呢。 如此莫名的肯定,却让孤苦无依的李乘风一下子找到生存的缘由因为我是块修仙的好料,所以我得活下去。 她说不清自己的感情,但又怎么样?她既放不下贺洗尘,便把人搁在心里,又不碍地方。 街上车水马龙,李乘风琢磨着以贺洗尘的性格,想必会回坐忘峰一趟。她便在那里等着,一直等下去,要么把人等到,要么梦醒了。 李姑娘,我已经买好马车,咱们快些赶路!身后的应若拙突然出声催促。这人也是好胆,离家寻仙,在醉仙坊遇见贺洗尘被屠鸣周劫走,只好央求李乘风带他去找人。 哥哥不要急。应芾扯了扯应若拙的袖子,又和李乘风说道,李姑娘莫怪,哥哥一向是个急性子。 贺师叔的弟弟和妹妹也算有缘 李乘风敛下眉眼,莞尔一笑:启程吧。 * 此时的坐忘峰上,听蝉和尚用五眼六通菩提手串牵着贺洗尘,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路前进。路边的霜叶红透,衬得天光格外明亮。八苦梦海的小少年躲在鎏金银香囊中清闲,不时出声与两人聊天。 风吹过,山林沙沙作响,树影晃动,一个人影突然从茂密的树叶中蹿出来,落在贺洗尘面前,一把抱住他嚷道:老贺!老贺!我就知道你他妈的没事!我就知道袁拂衣接到贺洗尘的平安信后虽松了一口气,但没亲自确定,心里始终悬着。 拂衣,贺洗尘拍了拍他的后背,我没事。 袁拂衣的眼眶红彤彤的,但在听蝉面前却强忍着没掉眼泪,深吸了几口气说道:你这个家伙,我可在赌场里押了一万两你没死,你就算死了也得给我活过来! 你手气一向烂,要是输了把底裤当掉都没办法还清赌债。 不能输!其他都可以输,唯独这件事不能输!也不可以输!袁拂衣肃起神色,终究忍不住背过身抹了一把眼泪,反正你他妈的没事就好。 听蝉嫌弃地啧了一声,袁拂衣一听,差点又和他干起架。贺洗尘也不管,笑呵呵地指了指山顶:接下来的路我独行即可。 你别摔了。袁拂衣担忧道,听蝉直接甩袖离去,嘴里警告道:不要食言。 贺洗尘颔首应声,杵着黑骨红伞一步步走上去。坐忘峰的山、水、花、叶、虫、兽,与他离去之前一般无二,他小心翼翼地绕过水坑,行过积满落叶的八卦大阵,正巧踩到黑鱼眼中的琉璃瓦当。 瓦当上用小纂雕刻着「长生未央」四个字,贺洗尘擦了擦,塞进怀中,最后来到深锁的柴门前。台阶上铺满青苔,沿着墙壁爬上墙顶。 贺洗尘拍掉道袍上的风霜,重新束上规整的发髻,缓缓叩开柴门。 师父,我回来了 洗尘儿回来了 第76章 最高机密 ⑴ 昌安十一年, 宣帝病故,长女魏玠年十五, 继承大统 , 改元「承平」。 承平三年, 大司马梁煜废黜玠帝, 扶其妹魏璟为帝 ,改元「瑞成」。 瑞成三年, 梁煜征战蜀中,身中流矢, 不治身亡。长女梁道袭母爵为「临贺郡公」。 瑞成五年,十七岁的璟帝禅位, 群臣迎回其姊, 改元「天授」。 短短八年, 废帝又立, 立帝又废,洛阳风云诡谲, 形式紧张, 在辞旧迎新之际到达顶峰。 天授二年正月,梁煜之女梁道平定蜀中, 北定鲜卑,大胜而归。今上授开府仪同三司, 拜大将军、大司马。一时权势, 炙手可热, 比之其母更胜一筹。 * 梁家本家在会稽, 洛阳只有梁煜在世时置下的宅子。几十年前还是无名小卒的梁煜自然挤不进群英荟萃的乌衣巷 ,只能在野狐巷买个小院。 宅子不大,胜在清幽,养伤最好。贺洗尘谢绝各路神鬼或不怀好意或阿谀奉承的赠礼,与唯一的弟弟梁愔住进野狐巷里的府邸。 「野狐巷」这个名字着实不好听,但也有几分野趣,至少贺洗尘就喜欢极了,整日躲在宅子里,推掉所有应酬,躺在躺椅上懒洋洋地晒太阳,虚以度日,不管门外猜疑的惶恐的,任他们吵个底翻天。 家主,傅尚书宴请的时刻快到了。燃城微低着头,薄唇紧抿,面无表情。她头上未戴冠,只束发,显然不及弱冠。身量却高,一双眼睛冷清清的,不可直视。 假寐的贺洗尘哂了一下,睁开眼睛,不情不愿地起身:告病半个多月,也该出去走动走动了。 燃城为他披上蟒纹对襟披风,系好衣带:家主,三郎君差人来问,他想念外祖父,可否同行? 贺洗尘笑了笑,心想阿愔恐怕是怕他胡乱喝酒,对肩伤不好,才借口思念亲人。傅家老太爷对他哥俩也确实好,要不以他沉默寡言的性格,怎么会主动去找没见过几面的外祖父? 左右是父亲那边的亲人,想去便去。你看顾着点阿愔,若有郎君欺他,便来告诉我,我去欺负那家郎君的母亲姊姊。贺洗尘漫不经心地望着飘扬的雪花,仗势欺人那码子事,谁不会? 燃城心中想道,军营里你仗势欺人的事情做的还少么?却也没说出口,一边将案桌上的香炉熄了,一边顺着他的话应道:是,家主。 贺洗尘忽然撇头看了下清秀的小姑娘,风马牛不相及地问道:燃城,你怎么长得比我还高了? 梁道的壳子生得颜色太盛,唇红齿白,风流秀逸。作郎君的时候,招惹女公子;作女公子的时候,招惹郎君。 冷淡如燃城也不禁面色一红,后退两步毕恭毕敬道:仆为女子,自然高些。她顿了一下,小声叮嘱,家主还望郎君谨慎。她是贺洗尘千挑万选的心腹,整个公爵府除了梁愔,只有她知道贺洗尘男扮女装的秘密。 贺洗尘不置可否,信步踏进积雪的庭中:洛阳比会稽大,人心也诡秘几层。傅清臣虽说是我的表姊,却也无法尽信。此次设宴,试探居多。 三公之上,掌天下军,即使是这样的高官,在王谢等累世勋贵面前,也只是不入流的草莽寒门。贺洗尘年纪轻轻,位极人臣,日子却不见得好过。 被自己的死鬼老娘废黜的皇帝指不定视他为眼中钉,显赫大族虎视眈眈。前有狼后有虎,他若站得稳脚跟,族中老幼自然平安无事,倘若一着不慎,则血流成河。 燃城打开油纸伞追上去,撑在他头顶,低声道:家主又忘了,您该叫尚书丞一句珣姊,再不济也得唤声傅尚书。 哦。贺洗尘虚心受教。 *** 这个世界的女人比贺洗尘以前遇到的都要高,力气也大,穿着打扮不是霓裳步摇,而是羽扇纶巾,潇洒俊逸。而男人倒是与之前一般无二,只是力气小点,体质虚点,还要负责生儿育女。颠倒的怪异万相构成了女子读书入仕、经商打仗,男子洗手做羹汤的奇异场景。 贺洗尘初到的时候,满院子都是号哭声。等他睁开眼睛,坐在床边的梁煜却不见丝毫欣喜,神色凝重。隔天梁家便传出大郎君病死,孪生的二女郎病愈的消息。 从此,梁慢变成梁道,贺郎君成了贺女郎。知情的人一个个都死了,现在只剩下三个人保守这个秘密。 阿姊喜欢山水诗?马车上的梁愔拿着一本《荷锄集》,看了几眼说道,五年前青牛山人、苦斋居士和骑驴道人横空出世,才华横溢,可惜如今不知隐居何处,只留下这一本诗集。 诗集上正翻到署名「青牛山人」的见志诗,贺洗尘想起当年三人游学,不禁弯起嘴角笑骂:哈,这老牛鼻子明明忧国忧民的很,还偏偏写什么归隐田园的鬼诗。 阿姊认识她们?梁愔问道。 不认识。贺洗尘笑嘻嘻地否认,可瞧他神态,却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梁愔垂下眼皮,合上诗集。 * 哦豁!梁二郎已到前街。 总算请到她了。 毕竟梁傅是姻亲,总要给些面子。 谁给谁面子还不一定,梁家发迹不过三代,哪能和世家大族相提并论? 慎言慎言! 傅家递的帖子上说是家宴,可世家姻缘盘枝错节,隔着几百里远都算是从姊妹,沾亲带故、品阶又高的名门子弟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打发小辈准备厚礼、腆着脸皮来试探虚实。傅华珣进退有礼,耳朵听着角落里的窸窸窣窣,面上却仍旧是温和的笑意。 祖父,听说愔哥儿也一同来了。她轻声说道。 那孩子性格孤僻,竟也愿意出来?待会儿让华璋照看好他,别让人冲撞了。老者名唤王闲,身份尊贵。年轻的时候是王家最贤淑的郎君,后来嫁到傅家生了一双儿女,经历丧妻丧子之痛,性格却强悍了不少。 你那个不争气的母亲在哪儿? 傅华珣回道:昨晚吃醉酒,如今还没醒转。 王闲眼中闪过恨铁不成钢的怨恼:她的亲亲外甥在洛阳四面楚歌,她没能帮衬着点也就算了,还如此不思进取! 傅华珣有心安慰,忽听门外嘈杂,行礼作揖声夹在一起,女婢跑进来通报:老太爷,梁家马车到了! 分卷(71) 她心中一动,便见人潮中分开一条路,贺洗尘与梁愔并肩缓步而来,细雪落在鬓发和肩头,行走间如林下风气,正是世人追求的清远虚静。 怎么不打个伞?老太爷急忙三两步走过去,握起梁愔冷冰冰的手责怪道。 梁愔与生父十分相似,都是素雅淡然的眉目,老太爷难免伤感,眼圈泛红,深深看了他几眼才转向贺洗尘那边梁家出了这么一枝芝兰玉树,单说容止风骨,王谢也难有人企及。 祖父,外头天冷,进去说话罢。傅华珣温声提议道。 屋内的酒席早已摆好,此刻等来主人公,琴瑟歌舞,一并响起。贺洗尘与老太爷拉完家常,出来又说了一番场面话,尽数收好各人的阿谀奉承,才坐下喝了一杯温酒。幸好小辈们还没学得家中长辈的精明狡猾,充其量也就一只小蚂蚱,蹦跶蹦跶自己就消停了,要不可有够他受的。 窗外的雪停了,枝头上积着白素,屋内的酒宴正到兴头。 谢延与众人投壶,喝了一轮酒,醉醺醺地趴在桌上抬眼一瞧,对面的贺洗尘恰好端起酒樽仰头饮下,一举一动清峻通脱。她大概也是醉得糊涂了,只愣愣地盯着贺洗尘瞧。 珣姊,那小姑娘是谁?贺洗尘被她盯了半晌,终于忍不住问身旁的傅华珣。 傅华珣神色微异,随后附在他耳边介绍道:那是谢延谢七郎,南郡公之女。束发之年,论起辈分,我们却得叫她一句姑姑。 温热的鼻息拂过耳廓,贺洗尘不动声色地微侧过身,随后松松散散地朝谢延拱手道:小郡公。 谢延一脑子混沌酒气被他这一声笑意绵绵的小郡公叫得散去大半,眨了几下眼睛,才迟钝地也拱手回礼:大司马却不小心碰倒盛酒的酒器,打湿玄色大袖,袖口滴答滴答地往下垂着酒水。 她向来张扬,酒醒了脑筋也活泛起来,当即半眯起眼睛似笑非笑问道:梁君年少有为,建功立业,恐怕也到了成家的年纪,不知可有钟意的郎君? 在座众人登时一静。 大司马公务繁忙,婚事心中自有主张,小郡公逾矩了。傅华珣淡淡地说道。 噫耶,莫不是傅家与大司马已有婚约?谢延油米不进,仗着贺洗尘不会要了她的命,张嘴什么话都敢说,猖狂得要不是谢氏子弟,早被人打得爹娘认不出来。 傅华珣不悦地蹙起眉头,却听一声闷响,酒樽磕上案桌,年轻的大司马垂眸沉声说道:实不相瞒,某在外行军打仗,听闻谢家郎君最是贤良。若是有缘,自然要求娶谢郎,与谢家结为秦晋之好。 大司马当真?谢延脸上的笑意缓缓僵住。 哦豁,坑到自家头上来了。 第77章 最高机密 ⑵ 洛阳世家相互制衡, 哪曾想横空出世的梁煜差点废帝取而代之,逼得她们只能联手才勉强压制住野心勃勃的前大司马。原以为梁煜离世, 朝局好歹能安稳些, 结果群龙无首的平蜀大军又杀出一个梁道, 带兵从蜀中一路征战, 所向披靡,硬生生又杀回洛阳来。 贺洗尘入洛的前一天夜晚, 各家寝食难安的不知凡几。然而再惊疑,也阻止不了铁蹄渐近, 干戈声如风雷般涌入国都。 若是平常,以大司马的尊贵, 不说王谢, 就是宫中的长康皇子殿下, 站在一起也是相配的。但如今梁家众矢之的, 与之联姻恐怕得不偿失。即使贺洗尘北伐已经积累足够强大的政治资本,要以一敌多, 还是吃力了些。 场上气氛瞬间诡异起来。往日最会打圆场、和稀泥的傅华珣却坐视不理, 低眉敛目喝了杯酒,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沉默寡言的燃城坐在贺洗尘身后半步远的地方, 目不斜视,行云流水地拿过自家家主手中的酒壶, 往樽中斟了半杯薄酒。 抽你丫的大嘴巴子!叫你胡言乱语! 谢延虽然是个混不吝的, 但耳濡目染, 自然知晓其中利害, 顿时讪讪地笑起来,顾左右而言他。众人该投壶的投壶,该吟诗的吟诗,心照不宣地将这场闹事糊弄过去。 贺洗尘哂笑一声,也不打算继续刁难下去,朗声说道:某不胜酒力,先行离席,还请诸位女郎各自尽兴 。 隐楼既是醉了,就在家中歇息吧。傅华珣站起来,伸手作势要去扶他。 贺洗尘笑而不答,踉跄了几步。傅华珣从善如流地收回手,人却跟了上去。 庭中四方开阔,积雪如银,杂乱的脚印交叠在一起,说不清是谁的。白墙下的三个女郎挥毫泼墨,一边吟诵一边留下诗作,互相讨教。贺洗尘醉眼朦胧,站定瞧了几下,心想都没我写得好看莫说我,把若渊、不,就是把阿玖拉出来,也写得比他们有筋骨多了! 家主。燃城轻声叫道。 他摆摆手,带着几分酒意径直走上前去,在笔架上随手拣了一枝纯羊毫大抓笔,浸在墨缸中吃足了墨,随即一手挽着袖子,一手挥斥方遒。不多时,气势磅礴、拙朴苍劲的「道」字占据在白墙的正中央。 贺洗尘写完,不再多留,看也不看一眼就将毛笔往身后抛去,自己阔步迈出大门。羊毫上的残墨甩了众人一身墨点,忽听哐啷一声,毛笔正斜倚在饕餮纹青铜壶的左耳中。 带!带剑! 追到庭中的谢延深深地凝视他们离去的背影,然后转向墙上遒劲玄妙的「道」,隐隐觉得刀光剑影迸射入目,难撄其锋,不由得别过目光,又望向还在滴墨的带剑笔锋。此时她收敛起张扬恣意的眉目,脸上闪现出一丝凝重,半晌后摇头叹气,给自己倒满酒,自罚三杯。 是我输了。 * 傅家的院子做得极其旷达野致,拱起的虹桥,假山上簌簌而下冒着烟雾的温水,缀着冰花雾凇的寒松,每一处都体现了世家大族的底蕴和才能。 方才是华珣没能拦住谢七郎狂言,还望隐楼勿怪。谢七郎年轻气盛,总是自傲些,往后吃些苦头,就长进了。傅华珣清眉朗目,话音温和,令人忍不住生出亲近之意,只可惜与她同行的是见过太多世面的老妖怪。 老妖怪贺洗尘闻言只是挑眉笑了一下:她开罪我,与你何干?再说了,那小郡公可不像个知难而退的人。 是我思虑不周。傅华珣蹙起眉头,此事因我而起,我必定不让小郡公叨扰到隐楼的半分清静。 无妨,可不是只有她一个人想扰我的清静。说者可能无意,听者一定有心,傅华珣的心脏登时咯噔一下,她动了动嘴唇,刚要说些什么,便见贺洗尘的眼光斜睨过来,在雪色冰光下折射出冷冽的皎洁和无尽的揶揄。 珣姊清流雅望,有德有行他停下脚步,揣在袖中的手伸出来握住傅华珣冰凉的掌心,香淡的酒气从口鼻溢到雪中,我见之心喜,恨相知晚。若非我现在病着,怕过了病气给你,少不得要与君抵足而眠,彻夜长谈! 傅华珣被掌心的热乎劲一烫,险些窘迫得把他的手甩开,但这人也是硬气得很,反而回握过去,郑重其事应道:华珣亦然 !她略微闻到一丝药香,混合着酒气,无端令人心神沉静下来。 两人身后几步远的燃城抬眼看了下他们交叠在一起双手,若无其事地垂下眼皮,冷冷淡淡地好似夹在飞霜中的冰凌。 走过卷檐回廊,游过钓台曲沼,穿过槐烟小径,在深深静谧处的「摘星阁」飞出一小角屋顶。 少时我从会稽到洛阳来,母亲宵衣旰食,顾不上我,我便是住在此处。贺洗尘提起嘴角笑了笑。虽然也就来过一次,住了动荡诡谲的三个月,随后便回会稽照料幼弟和病重的父亲。 愔哥儿有祖父照看,隐楼不必挂怀。傅华珣温声说道,你在这里消酒意,其他人便交由我对付。 这个小滑头八面玲珑、左右逢源,说得好像跟我一路似的?贺洗尘不以为意地点点头,带着燃城走进故居。 傅华珣在摘星阁外站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张开僵硬的手心,暗想兵者 ,诡道也。「道」者真耶?假耶? 她捏了捏疲惫的眉心,重重地长叹一口气。 *** 傅家?端坐在香案前的魏玠缓缓盖上错金博山炉的炉盖 炉盖雕镂成峰峦叠嶂的仙山,精美的流云形旋涡纹盘在炉体上,仿佛浪涛拍岸。 是,陛下。跪趴在地上的内臣答道。 香雾从博山炉中悠扬缭绕而起,魏玠闭目养神的侧脸将窗外的光亮剪成璀璨的金芒,透过朦胧的烟煴辉映在曲室中。她的肤色极白,口如上弦月,未语先笑,本是平易近人的相貌,却被那一双清浅的琥珀色眼珠子推开距离。 沉香半两,栈香一两二钱,丁香皮一两二钱,樟脑一两二钱,麝香一钱,衫木炭二两 还是不对。魏玠颇为遗憾地摇了摇头,你下去吧。 内臣应是,静悄悄地退出宫殿。 桌上的告伤奏表凌乱半敞,末尾云「臣梁道诚惶诚恐,顿首顿首,死罪死罪」,十分情真意切,感人至深。 魏玠嘴一撇,扶着香案起身:不上朝,却去宴饮,哼!她倚靠在门边,鬓边沾满香气,眺望远方纷飞的旗帜。 洛阳的宫城厚重大气,天边橘色的云朵快速掠过城墙,梅园中暗香浮动,乘着夜雪落入黑泥中。 *** 两日后,贺洗尘告假半月来第一次参加朝会,与诸公卿议政,处理朝务。他循着记忆中宋严的斯文敦厚依样画葫芦,见招拆招,至少单就能力和风度,足以令众人信服。然而立场不同,再怎么信服,该针锋相对还是针锋相对。 大司马笔力刚健,字句凝练,严谨清晰。太傅谢微手里拿着贺洗尘的政论文,开口称赞道,若家中子弟能得梁君五分神/韵,实乃谢家之幸。不过 所有谈话一旦出现「不过」,前面的半句基本等于废话,后面的半句才是绵里藏针的打擂台。 不过其中关于「九品官人之法 」的批语,未免太过苛刻些。谢微是谢氏士族的族长,四十岁左右的年纪,凤目长而利。 众人闻言,连忙敛色屏气,正襟危坐。主座上的魏玠面露兴趣,眼神在谢贺两人间游移。 却见贺洗尘将长袖拢好,不慌不忙说道:敢问谢君,当年陈公创建「九品官人之法」,所为何事? 谢微将手中的文章放在案桌上,沉声道:陈公大能,欲纠正察举之流弊,以论人才优劣,非谓世族高卑。 本立格之体 ,将谓人伦有序,若贯鱼成次也。贺洗尘掀起半阖的眼皮,中正品评人物,家世、行状、定品。然而如今重门第而轻才德,只以门第取士,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清浊分流,公门有公,卿门有卿。岂能谓之乃陈公初衷?岂能谓之乃选贤任能? 朝堂之上一时雅雀无声,有一两个清流大夫急红了眼,刚想出声反驳,就听谢微应声道:乱世荒年,人口流离,腐败不堪的察举制早已不适用于今朝。九品制乃先人所创,沿用至今,若也到了穷途末路之时,奈何? 这小狐狸怎么回事? 贺洗尘眉头一跳,这个坑挖得太明显,反而让他踟蹰犹疑起来。他凝神望向对面,不苟言笑的谢微正坐在席上,忽然对他扬起一个弧度,狡猾,却光明磊落,跟抱小衡不安分的时候一模一样。 这哪是跟我打擂台,分明是要拉我上贼船!啧!竟然被个四十岁的小朋友当枪使了? 贺洗尘又是不爽又是好笑,心里却忍不住生出志同道合的惺惺相惜之情。他双袖一振,立起腰身,肃然沉声道:奈何?穷则思变,破而后立! 以谢贺两人的争论为始,朝堂上清浊两派开始大肆互相攻讦 。至于引起事端的两人,却在无人注意的隐蔽处,默默隔空对饮一杯。 退朝后,贺洗尘只想回野狐巷吃鲜羊奶酥、胡炮肉和跳丸炙,配上一壶清茶,简直天上人间。结果没走上两步,就被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住。 大司马,陛下请您移步斋居相谈。 陆陆续续出宫的朝臣面露惊疑,贺洗尘却可惜家里一桌好菜,面上仍旧是温文尔雅的笑意:劳烦中常侍带路 。 两人与众人相背而行,到了无人的长廊,偶尔有内臣匆匆行礼而过,襟袖摆动间香气盈盈。贺洗尘忍不住掩面打了个喷嚏,眼眶瞬间红起来直掉眼泪。 哈哈,怎么还是老样子?中常侍王陵不留情面地嘲笑起来,从袖中掏出一块手帕递到他跟前,你要是在清流名士前这般失态,肯定会被他们奚落至死! 贺洗尘用手帕擦干眼泪,答道:有些香料我闻着实在呛人,没法子。他将手帕叠好塞进怀里,你也不缺帕子,就不还你了。时下处处有香风,我的日子难过得很。 切!德行!王陵啐了他一口。 贺洗尘笑起来,仔仔细细打量了眼前的女郎一番,说道:好久不见,灵符。 王陵也怀念地抿起嘴角:好久不见,道子。 五年前贺洗尘出门游学,路上与王陵、庾渺相识相知。三人也是奇葩,各自取号,游走山河。游学本来是积累名望的途径,却被他们搞成一桩悬案如今还没人知道那本《荷锄集》就是三人所著。 我还以为你会去罗浮山寻抱朴子 ,没想到你也进了朝堂。贺洗尘戏谑道,宫门深深,骑驴道人要到哪儿找驴去? 无妨。没有驴,马也行;没有马,靠我的双脚也行!王陵笑道,你呢?苦斋居士不是一心逍遥人世? 贺洗尘呲起牙:行行停停,走哪是哪。纵无龙肝凤髓、琼浆玉液,此心安处,我便欢喜。 路不长,很快就到魏玠的斋居前。庭院的两株骨里红朱砂梅的花瓣深红艳丽,沾着雪水仿佛美人雪肤上的朱砂痣。 贺洗尘临风观赏,忽听王陵从斋居中退出来,小声道:进去吧,小心一点。又顿了一下,苦笑道,错了,应该是你手下留情一点。 我可是忠君爱国的好臣子,你怎么说话呢?贺洗尘佯装不悦,下巴一扬,附在她耳边悄声说道,小丫头,等我出来,你得给我折一枝梅花赔礼道歉。 王陵只能无奈地喏喏应是。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门扉后,她眼中暖意渐渐熄成星火灰烬,嘴角的笑容慢慢落下,变成意味难明的冷涩。 分卷(72) 第78章 最高机密 ⑶ 我不稀得做劳什子名士, 我道子,鹿神, 我王陵!要去求长生之道! 马车中贺洗尘与庾渺对弈六博棋, 棋盘内厮杀混战, 棋盘外弈者皆神情悠然, 观棋者见无人应答,装模作样地哀叹一声:知音难觅啊!知音难觅! 贺洗尘终于抽空抬起头, 嘲笑道:拉倒吧你!回你的马车去,在我这里闲得慌? 噫呀呀!鹿神在这, 我为何不能在这?王陵瞪大眼睛。 庾渺,字安石, 小字鹿神。三人意气相投, 关系匪浅, 若无外人在, 不拘大小,都直呼对方小字。 沉浸在棋局中的庾渺闻言才愣愣地抬起头, 问道:关吾何事?灵符, 你何时过来的?她年龄最长,性格却最木, 白瞎了先祖「善辩」的名头。 贺洗尘登时肆无忌惮地大笑出声:无事无事!鹿神,咱们继续下棋! 庾渺见王陵被噎得脸色通红的模样, 左支右绌, 不由得欲言又止:道子 三家车队此时正在河边休整, 水鸟掠过水面, 惊起阵阵波纹。杨柳随风摇摆,偶尔拂过大开的车窗,宛若一扇婉约的江南风景,树影婆娑。车中人的宽袍大袖拖延在地,被阳光洒成亮丽的图腾。 行,不开她的玩笑,哈哈贺洗尘一只手撑着脑袋,转向王陵那边,好灵符,依你跳脱的本性,怎么看都与道家清静无为搭不上边。 灵符天资聪颖,闻一知十,若真要研究道家经典,寻求长生方,或能与小仙翁抱朴子比肩。庾渺一板一眼认真说道,目光诚挚无比。 王陵手里握着黑白两枚枭棋把玩,恬不知耻地点头附和:就是就是!知我者庾安石也!梁隐楼是甚么人? 贺洗尘应声自贬:在下区区一介凡夫俗子而已,不足挂齿。 听他这样说,王陵却不乐意,厉色道:我是谋长生大道的不凡之人,和我同车的怎么会是凡夫俗子? 其脸皮之厚,举世难得! 另外两人异口同声爽朗大笑:托你的福,沾你的光,实难消受呀。 灵符心思坚定纯正,吾不能及。庾渺笑完,神色却郁郁起来,君子务本 ,本立而道生。然朝野上下,风气浮躁。权臣当政,幼帝无势。所谓高人名士,疯癫古怪,故弄玄虚,故作高深。 她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嗤笑一声,摇头自嘲道:吾上不能治国,下不能安民,碌碌无为不过庸人自扰,不如归去,做个种田山水郎。 庾家祖上辉煌过,然而时迁境移,如今也只是落魄清流。庾渺为生活所迫,当过两年县令,清廉严明。可惜顶头上司是个妒才的傻叉,她不堪其扰,便辞官归家。于春色杨柳下与王贺相遇,也算是沉闷路途上唯一的慰藉。 王陵踌躇地瞟了眼「权臣」的接班人贺洗尘,见他面色无虞,才松了口气。 你真是如此决意,适才路过古河村就不会强出头,非要与当地主簿理论土地徭税的不合理之处。贺洗尘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小块饴糖,放到庾渺手中,你明明看不得百姓受苦受累,又何必负气说些于心不安的话来。 鹿神,安石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哇,若是心里不痛快,便去做些痛快事!等把所有痛快事都做完,眉毛头发都花白,了无遗憾,到时若想归隐,哈哈,你的牛棚旁恐怕还要留块地方出来,给我造间苦斋。 庾渺忍不住动容,眼睛一酸,撇过头擦了擦泛红的眼角:道子,吾虚长九岁,反倒被你说教。也是,古之人,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 。是吾魔怔了。 没敢插话的王陵总算敢开口吱声了:等等,怎么着?牛棚、苦斋,就少了我的驴舍? 啧啧,说的谁稀罕和你抢似的?贺洗尘又从哪里摸出一块饴糖,小丫头,到一旁吃糖去。 王陵嫌弃地翻了个白眼,却见庾渺豁朗笑道:哈哈,吾怕那个时候灵符早已飞升成仙,难道还要与吾等漱石枕流? 要的要的!没个一万还有个万一呢,我要飞到一半掉下来,还要劳烦鹿神在下面给我垫个厚点、结实点的稻草堆。道子那人我就没指望过,她不冷眼旁观、幸灾乐祸我就谢天谢地了。 五年前梁煜未死,朝局在她一手把控下,倒也还算安稳。那个时候王陵还是意气风发的风流女郎,傲气,天真,带着世家子弟的骄矜和异想天开的浪漫主义。 她还记得春日的桃花粢醍,柳梢长亭。她横冲直撞的,撞进贺洗尘和庾渺的车架内。贺洗尘发间的簪子凝着碧水,庾渺脚下磨损的鞋履,一切仿佛昨日之景。 前几年边疆战况吃紧,鹿神来信,说拖家带口地要跑来给我当参军,结果适逢母丧,丁忧三年。算算时日,居丧期满了才对。 鹿神?鹿神? 王陵猛地从斑驳的记忆中回过神来,望向身旁的贺洗尘,喃喃道:大司马 贺洗尘掩在袖中的手指微收,依旧笑道:灵符,我刚在陛下那听了一耳朵「大司马如何如何」大司马肩上的伤恢复得怎样?大司马在洛阳还习惯么?可不想你也来这一套,我算是怕了! 啊王陵拍了下混沌的脑袋,摇头笑了笑,道子,你刚才说到鹿神?哈,那厮结庐而居,免了尘网纷扰,诗赋越发朴素疏淡,虽身处偏僻,在洛阳文人中也有了一席之地。 贺洗尘心下稍安,问道:你呢?你在朝中如何?他顿了一下,梁道本不该和王陵走这一程路,免得害你左右为难。但灵符若有难过的境遇,可以来找道子。毕竟老驴想要饮酒消愁,苦斋绝对只能奉陪到底。 王陵心中泛起酸涩的波澜,深呼一口气,塌下肩膀怅然笑道:你把我都看透了,还来问我?道子,我一切安好,此次出仕乃不得已而为之。等把所有事情都处理好,我就辞官,到时就算洛阳的天塌了,我也不回来! 两人沿着出宫的长廊缓缓而行,白雪落地,静谧无声。宫门外的燃城撑着伞,和王家的仆从一起迎上来。 贺洗尘微微侧过身,微笑拱手说道:中常侍大人,就此别过。他忽然眨了下眼睛,把王陵眨得忍俊不禁,也有样学样,拱手说道:梁君大司马,就此别过。 她似乎想起了些什么,借雪花纷飞做掩护,低声调侃:下次见面,我必着「寒鸦墨云衣」,还望道子温上一壶好酒共饮。 两天前在傅家宴会上,贺洗尘醉酒时甩了众人一身墨痕,没想到当日情形流传出去后,却一举成名。洛阳士子纷纷以衣裳带墨为风尚,美其名曰寒鸦墨云衣。 王陵不等贺洗尘反应,忙不迭转身钻进自家马车,催着车夫挥鞭赶路。车轮碾过积雪,骨碌碌地跑向街尾,所到之处,轧出深深的轮印。 燃城,贺洗尘脸上哭笑不得的神情随着远去的马车逐渐消融在雪色中,反而显露出一丝憋闷,洛阳真讨人厌。它把每个人压得都快喘不过气来,还没苦寒的塞北好过。 站在他身后半步的燃城没有应声,好一会儿才说道:家主,天气冷,还是快些回家,三郎君一直在等你。 贺洗尘叹了口气,坦笑道:走吧,回家吃饭咯! *** 野狐巷里的灯都灭了,巷子里只有大司马府前的两只石灯笼亮着,暖色的光芒衬得冬末的冰雪更加冷清。 梁愔手里举着一盏蜡烛,烛台是层莲瓣纹,盛着一层红色的烛泪,仿佛莲心红子。 兄长,痛么? 贺洗尘沐浴后只穿了一件白衫,此时掀下右肩,露出结痂的伤口。那道伤口从肩膀划至后背,狰狞恐怖,除此之外,还有其他大大小小的陈年旧伤。 他扶着矮桌,摇头安慰道:早就不痛了。烛光穿过他散在身侧的长发,稀稀漏漏地映在墙上。屋內摆着一瓶松枝,晚间冷气将它的青翠冻得森冷。 梁愔的动作依旧十分轻柔,上完药后,又用纱布一圈圈地将伤口包扎好。 今天小皇帝传召,嘘寒问暖了好一阵,那些人不知道又会揣度出些什么来,明天可有我忙活的。贺洗尘脸上修饰棱角眉眼的粉黛都被洗净,比白天偏向锋利明艳的女气,此时更显得干净温润一些。 兄长,你的年纪比陛下小,叫什么小皇帝。梁愔先是吐槽了一句,然后才若有所思说道,不过小皇帝竟然对你还有好脸色,看来也不是个好相与的。 贺洗尘握起梁愔的手伸到炭盆上方取暖,一边说道:她既能重登帝位,手段肯定不弱。 兄长上阵厮杀的时候我没能帮上忙,梁愔垂下眼皮,来到洛阳,兄长腹背受敌,我还是没能帮上一点忙梁煜死的时候他十五岁,现在也才十九岁,半大不小,心里装的事却比寻常人多了几百倍,也重上几百倍。 贺洗尘看他低落沮丧的模样,忍不住笑起来,揉了揉他脑袋:你小胳膊小腿的,比不上哥哥我从小舞枪弄棒,恐怕我给你一张长弓,你也没拉开的力气。 但你却帮了我很大的忙在外打仗,只要一想到你在家中等我,被人打下马,我也得爬回去。现在也是,我整天和小狐狸老狐狸斡旋打交道,心里累得很,但想到回家就可以吃饭,就高兴起来,又有力气应付她们的算计。 说实在的,贺洗尘心疼这个小孩。 少年孤独,每天提心吊胆的,以前怕唯一的血亲死在战场上,现在也怕,怕他死在另一个杀人不见血的战场。正常人像梁愔这样绷紧神经,过上两三年没有安全感的日子,恐怕都得精神衰弱。但他极力克制着心里的恐惧,即便在外人看来,总有点不近人情、冷若冰霜。 兄长,等雪化了,天气回暖,我给你做脍鱼莼羹傅家华璋送了我一张琴,听说是彭泽的斫琴名家南风先生亲手雕刻的,音色极好梁愔一边给贺洗尘束发,一边絮絮叨叨地讲述近日琐事,芝麻绿豆大小,但只要贺洗尘听,他能一直讲下去。 阿愔,贺洗尘闭着眼睛,语气温和却坚定,不要怕。 梁愔手一顿,声音颤抖地应道:嗯,我不怕。只要兄长在,他什么都不怕。 墙上的烛光晃动跳跃着,倏忽不见,只余一地明月的清辉。 第79章 最高机密 ⑷ 一晃暮春三月, 挂在屋檐上的冰凌滴答答往下融水,最后支撑不住, 咵啦一声砸在地上, 碎成冰花, 和雪水流到排水渠中。洛阳城郊外满是神采飞扬的年轻士子, 这个年纪最是知慕少艾,嘴上谈玄论道, 心思早就飞到哪家未婚郎君身上。 你慢点儿!哎哟哟,你们年轻人玩乐, 拽我出来干嘛?我还有一大堆公文没处理呢。打胜仗的第一个安稳的开春,贺洗尘已经在书山文海中泡了十几天, 差点没发霉。 每天都有公文, 处理不完的, 别把眼睛熬坏了。梁愔说一不二, 趁着天气好,给他拾掇出个人样, 连拖带拽把人强拉出来晒晒太阳。 郊外柳色青青, 朝露浥湿轻尘,河岸两侧是蜿蜒的垂枝早樱, 粉白的花瓣落在河面上,流到浣纱的郎君指间。 梁愔突然有些后悔带贺洗尘出来了。不是别的原因, 只是他也没料到会有如此多的郎君在此处踏青。 他自然觉得贺洗尘处处好懒散的时候, 捉弄人的时候, 也是好的。就是扮成女郎, 难不成天底下还有比兄长更铁骨铮铮的英雄?想想,这些人不知道他家兄长是个假货,要是动了什么非分之心,那还得了? 梁愔微不可见地抿起唇,心中暗暗决意,要寸步不离地跟在兄长身旁才行。 噫,前边好像是傅家表弟。贺洗尘却忽然低声说道,啧,那小孩怎么孤身一人?老太爷如此放心,也不怕被人拐了。 其他人都是热热闹闹,三五成群,唯有傅华璋形单影只,端坐在樱树下,手里捧着热茶慢慢啜饮。他的长相和傅华珣有些相似,柔和清朗,但黑白分明的双瞳却不似其姊温和,反而凛然可畏。 平心而论,梁愔和傅华璋交情不深。一方面因为局势不明,他不想贸贸然给贺洗尘增添麻烦;另一方面,两个人都是孤傲的性格,见面了也是冷场,只不过碍于长辈的情面,才没早早拂袖而去。要说交情,他和锯嘴葫芦的燃城可能还更好一些。 梁愔心中百般不愿意,然而瞥了眼贺洗尘蹙起的眉头,还是叹了口气,平静地说道:阿姊担忧,便上去看看吧。 * 傅华璋是傅家当家主人唯一的胞弟,在家族中排行十一,备受宠爱,年前提亲的人差点把门槛踏破,但除夕夜后,却无人再提此事那天北伐的军队传来大胜的佳音,洛阳城中几乎所有人家都认定,梁傅结亲,势在必行。 毕竟要在波谲云诡的洛阳站稳脚跟,联姻是最快速、最稳妥的方法。 然而半个月后,贺洗尘竟公然扬言要娶谢郎。谢氏郎君是那么好娶的么?他们等了一个月,贺洗尘没有丝毫行动;两个月,野狐巷安静得只能听到夜猫子叫;三个月,好家伙,那厮已经在府中养花种草,弹琴赏月,宅居起来。 可即使没有联姻,贺洗尘在朝堂上与世家博弈时,竟也极少落于下风。 这是打哪来的妖星!简直祸害! 众人心中龇牙咧嘴地叫骂,路上遇见贺洗尘,却不得不捏着鼻子恭恭敬敬地低头行礼。这里头真要说起来,险些被折服的年轻女官还不少。 太常寺内的藏书阁内藏书万卷,时常有人在此处查阅典籍,当然,凑在一块儿时总会扯些有的没的。 听说陛下时常召见大司马,你们说,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的字风骨嶙峋,人应当也高雅不俗。 天光从薄薄的窗户纸穿进来,尘埃乱舞。崔十七顿下笔尖,左手轻轻碰了碰腰间的香囊,握起毛笔又专心誊写文献。 角落里忽然响起刻意压低的声音,却仍掩不住狎玩的流气:我偶然在梅园庭下见过大司马,不消说真如梅魂艳鬼一般,坊间的伎子都比不得。 分卷(73) 案桌旁的崔十七手一抖,洁净的书页上晕染出黑色的墨点。 胡言乱语!大司马岂容你如此诋毁!有人恼怒地喝住她的放荡之词。 浪荡王孙登时忿忿地瞪起眼睛,捋起袖子刚准备理论,便见崔十七抬头,面色平静劝道:诸君慎言。背后说人闲话,实非君子所为,就此打住,就此打住。 清河望族的崔家十七最是持正不阿,众人纷纷噤声,惭愧地拱手致歉,静悄悄退出藏书阁。藏书阁忽然只剩下她一人,她抬头看了眼窗外的青松,若无其事地继续誊写,只是从脖子到耳侧漫起一层红意。 撇开门第之见,她十分敬重贺洗尘,除此之外,若说无半点私心,却也不对就当是还香囊的情吧。 太常博士?清河崔氏,果真人才辈出。小博士,恰好撞见了,你且等等。春寒料峭,日沉时分的宫门口,贺洗尘从袖子里抖出一捧梅花瓣,崔十七不明所以,却见眼前人弯起嘴角狡黠地笑起来,我在陛下门前听她胡曰香道时,闲来无事捡的。 怎能说陛下在胡、胡曰呢?这是什么说法? 崔十七入宫呈报祭祀之事的诸多礼仪流程后,天色已大晚,走出空荡荡的宫门口,只有她和行将离去的贺洗尘。她平白无故被贺洗尘叫住,心里还有些惊疑不定,结果却只是为了为了一捧落花? 酿酒、煎茶、制香,都成,你要么? 唉,她当时怎么就鬼使神差地接过去了?崔十七盯着桌上的梅花瓣思考了一整夜。 * 总之,铺天盖地的敌意下,暗地里总是潜藏着尊敬、仰慕和疑惑。然而对傅华璋来说,那个高高在上的大司马,只是个陌生人。他和贺洗尘隔着屏风说过一句话,屏风里的人叫声「表姊」,屏风外的人应句「表弟」,那人脸上恰好是一尾游鱼,一恍便转身出了屋门。 傅华璋也明白了,贺洗尘和他一样,没有别的情思。外头传得沸沸扬扬,这两人安之若素,来往寡淡得跟白开水一样。至于那张南风先生斫的琴,老太爷让他送,他也就送了。 梁隐楼傅华璋思及此处,不由得轻声呢道。 嗯,在这呢!头上忽然响起的应和声把瞬间把他吓了一跳,他皱起眉看过去,逆光走来的贺洗尘嘴角噙满笑意,十一郎君唤吾何事? 这人不能随便念叨一念叨就出现了 傅华璋敛起惊讶异的眉眼,放下茶碗,起身行礼:表姊,愔哥。 你一个人在这?贺洗尘扫了眼四周,可有人跟在身边? 贴身的仆从被我打发去折柳,待会儿就回来。 傅华璋抬头说道,阿姊也与我一同来了,只是他忽然指着一个方向,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只是她似乎无法脱身。 贺洗尘和梁愔循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正见三四个年轻貌美的郎君缠着傅华珣,而向来游刃有余的尚书令一脸窘态,冷汗连连。 啧啧,珣姊艳福不浅啊。我若过去解围,不会坏了她的好事吧?贺洗尘强忍笑意,调侃归调侃,说完便一甩袖子,阔步走去,抓起傅华珣的手腕往自己身后拉,噫耶,几位郎君寻我家珣姊何事? 这是小郡公家伎。松了一口气的傅华珣悄声说道。 谢家的家伎颇具姿色,言语文雅,就是纠缠不休的本事太过厉害,软钉子一个接一个,把她堵得难以招架。 我等奉主人之命,服侍尚书令。领头的郎君问道,不知眼前是谁家女郎,我竟没见过? 贺洗尘笑嘻嘻道:你回去告诉你家小郡公,就说我还没去府上求娶谢郎,让他悠着点!这样说,你们知道我是谁么? 想到三个月来的满城风雨,几人骤然一惊,哪能不明白贺洗尘就是谢延口无遮拦惹出来的、非要和她们谢家结亲的孽债? 他们猛地抬起头,禁不住仔仔细细地打量起贺洗尘,却是俊俏风流的好模样交领蓝白窃曲纹,头上一顶黄金白玉束发冠,腰间压着红玉勾云佩,艳若桃李,哪是小郡公口中的流氓无赖样。 这些都是梁愔给他量身定做的常服。贺洗尘这人好养活,平日里除了上朝一套朝服,对衣着没太大要求。要是没梁愔给他置办春服夏衣,他自己懒得出去,缝缝补补还能继续穿三年。 得罪大司马了。谢家家伎连忙行礼,一步三回头地退开。 贺洗尘不慌不忙地说道:多谢几位郎君。倒把他们臊得脸色通红。 他笑了笑,回过头见傅华珣难为情的样子,也不多说,只道:华璋还在那边等你,我们过去吧。 两人结伴同行,往日里傅华珣总会先挑起话头,但此时她心里翻滚着各种各样的思绪,却也不知要说什么话。她撇了眼神色无异的贺洗尘,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没话找话:隐楼与愔哥儿也到此处踏青? 贺洗尘却冷哼一声,答非所问:你就这么让她欺负?他与傅华珣泛泛之交,倒不是替她抱打不平,只是念着傅家老太爷对他和梁愔的好,不忍心让其他人随意轻侮老太爷疼爱的珣姊。 傅华珣似乎怔了一下,随即答道:没有人欺负我。 啧!贺洗尘停下脚步,傅家的权势纵然比不过谢家,但也相差不远。更何况你是当家家主,而谢延不过是没有实权的小郡公,你怕她作甚?你若怕她,尽管拿着我的名号去欺负她,难不成她还敢来找我兴师问罪? 傅华珣心中一动,忽然噗嗤一声笑出来:我不怕她,只是不想轻易得罪她。隐楼勿气,我不是良善可欺之人,绝不会叫她占了便宜。她极少笑得如此开怀真诚,连平和的眉角都张扬起来。 贺洗尘恍然,不爽地撇下唇,郁闷地说道:看来是我多此一举了。早知道傅华珣不简单,没想到却如此缜密隐忍。 一番谈话下来,两人都透了一点底,但点到即止。老狐狸之间的试探,从来都是伸出爪子撩拨一下,然后又快速缩回去,就看谁先将对方的老底摸清,看谁先按捺不住出手。 但目前看来,似乎不是贺洗尘,也不是傅华珣,而是另一只隔岸观火的老狐狸。 我以为你会等陛下透露出给我赐婚的意向后,才会来找我。现下看来,你倒没那个耐心。贺洗尘手扶栏杆,远眺河流下游,然后面向谢微问道,不知太傅要与我谈些什么? 谢微脚下穿着木屐,双手揣在袖中,走上拱桥:梁君不要说笑,你若随意娶了别家郎君,我可不肯!梁君乃我谢家东床快婿,谁人敢抢,我就和谁拼命! 此处远离人烟,郊外踏青的人极少跑到这里,但樱树却锲而不舍,绵延到桥头,与水中的倒影相连。 唔贺洗尘神情微妙地蹙起眉,这个太傅尽可放心,目前看来洛阳没有一家想与我结亲的。 谢微爽朗地笑起来,说道:这个先不谈,她陡然严肃起来,沉声问道,我此来,是为了「九品官人法」,梁君应当知晓。我只问,梁君可愿同行? 汩汩的水声带走飘落的樱花,连带着把这足够撼动朝纲的言语一并溶在水中带走。 太傅明白其中凶险?清楚其中利益得失?贺洗尘不答,反问道。 谢微却嗤笑一声,说道:九品官人法延至今日,早不是治国良策。选举品才兼优的贤才的立意,扭曲成世家垄断任官的权力。说来惭愧,谢家也在其中。九品制确实对世家有所助益,然此助益已危及国家根本。如今正是多事之秋,若不及时根治,恐动乱再起。我不是目光短浅之徒,更不是枉顾天下百姓的鼠辈,变法,势在必行! 贺洗尘问道:太傅莫不是在世家中找不到合作人,就才把目标转换成我? 实话实说,天底下我看得上的就三个人,一个是鲜卑首领,她被你打瘸了,不算数;一个是当今圣上,韬光养晦,谋略心性,皆是一流,但现在也就是无牙无爪的狮子;这最后一个,就是梁君!谢微自鸣得意,其余皆是胆小如鼠、竭泽而渔的小人,哪能与我相提并论?我本没想过能找到人和我一同去干这等名垂青史的大事!然而梁君卓尔不群,实乃我的意外之喜啊! 贺洗尘心想我他妈的不想名垂青史,只想早点退休去游山玩水。然身在其位,须谋其政。当断则断,他深吸一口气,沉肃道:如此,便与太傅走一遭! *** 傍晚的洛阳城没有太多的车马,梁家的马车通过城门后便慢悠悠地野狐巷走去。 阿姊,谢太傅与你说了何事?我瞧你似乎有些心事梁愔担忧地问道。 贺洗尘依倚靠在车厢中,闻言提起嘴角笑了笑,竖起手指抵在唇边:嘘他推开车窗,凉爽的晚风灌入车中,我只是有些头晕罢了。 翻涌的晚霞从天空的正中央逐渐流到山顶,覆盖在黑色的树影上头。贺洗尘刚要收回手,忽然一顿,凝目望向街角的两个人影。 陛下? 第80章 最高机密 ⑸ 魏玠十五岁前是心傲气高的皇太女, 之后三年, 朝堂上的刀光剑影没有吓住她的野心勃勃。假以时日, 她必定能成为一个出色的君主。然而一朝被废, 她被锁进洛阳城的重华寺内, 所有的抱负和仇恨也跟着被封锁起来。 其实年少时魏玠与贺洗尘见过一面。 那个时候她被梁煜软禁在宫中, 不见天日。直到某一天, 有人敲了三下门。她没有理会, 半晌,园子里摇曳的杏影从被推开的宫门争前恐后地跑进来。 在下梁道,奉大司马之命,为小陛下煎药。来人一口掺着轻清吴语的洛下音 , 听着十分怪异, 陛下体寒,倒春寒恐寒邪入体, 我配了几个药方子和几贴药。 杏影辉照下的少年唇红齿白,与气势骇人的梁煜十分相像。魏玠那双琥珀色的眼珠子忽然动了一下, 猛地抓起茶盏摔到他脚边:滚! 贺洗尘巍然不动,撇了眼碎渣子,走上前把雕花黑木提盒放到桌上, 拿出一碗黑乎乎的汤药,自己先喝了一口:药刚煎好,趁热喝。他将瓷碗放到魏玠的手边, 然后又从提盒里拿出一小碟蜜饯。 在下告退。贺洗尘没有在意魏玠的抗拒, 做完一切, 才施施然退出宫门,心里却叹了口气,胡乱思考些不搭边的问题在会稽每天给病弱的老父亲煎药,到了洛阳,还要让梁煜押过来给小陛下煎药。他就跟煎药过不去了是吧? 从那以后,贺洗尘还是每天都过来送药,但只在门口敲了三下门,然后推开一条缝隙,将提盒递进去。他送了一个月的药,两人却再也没见过一面。 一个月后,魏玠终于知道自己的归宿是重华寺,心里说不清松了一口气还是怨恨痛苦。她坐在冰凉的地上,靠着门扇,接过从门缝里推进来的提盒。 陛下,今天是酿青梅,我从会稽带过来,刚好只剩下两颗。贺洗尘坐在门槛上,隔着门说道。他没指望里面的人能应一句,就随口一说。这酿青梅这么好吃可口,没能留下个名字来实在令人叹惋! 皱巴巴的,难看。魏玠第一次应声,声音沙哑,还十分嫌弃。 望着庭院中杏花疏雨的贺洗尘沉默了一下:那,还给我? 里头嗤笑一声,没有任何动作。 斜雨落在含苞的红色花骨朵上,落在黑瓦白墙上,从屋檐坠下,织成朦胧的雨幕。 你每次都帮我试药?良久,屋子里头终于传来一句疑问。 贺洗尘看了眼乌蒙蒙的天际,说道:没有,骗你的。太苦了。 魏玠笑自己会错意,仰头将碗里的汤药一饮而尽。 真的。 好苦啊。 但是今天喝了一口。门外的贺洗尘忽然悠悠开口,所以三颗酿青梅只剩下两颗。 魏玠手一顿,将瓷碗扔进提盒,拿起一颗青梅含入苦涩的口中。 你身上是什么熏香?她是香道好手,却从没闻过这种合香,一个月来想破脑袋也没能研究出其中配方。 贺洗尘闻言,抬手嗅了嗅袖子:没有啊充其量也就是每天给你熬药的苦药味儿大概是沾了别人的熏香。 也有可能。魏玠沉吟道。 天地又寂静下来,只有滚滚的春雷和越下越大的雨声,间或鸟儿清脆的鸣叫声。 我要走了。宫门内的话语听不太清情绪。 我也要走了。贺洗尘垂眸收拾好提盒,他的洛下音长进了许多,至少没像一个月前夹着半生不熟的吴侬软语,小陛下,前路不易,还望保重身体。 他起身拍了拍衣摆,如同往常一样叩了三下门,转身离去。身后那扇封锁的宫门缓缓打开,始终没迈出步伐的魏玠伫立良久,望着他撑伞的单薄背影没入杏影中,消失不见,才收回深沉的目光。 那个时候她没想过自己能卷土重来,更没想到,若干年后,与她对弈朝堂的,会是那个赠她青梅的煎药人。 但又似乎没什么可惊叹的。或者说,其实今日的一切都有迹可循。 魏玠不太记得十五岁的贺洗尘的模样了,匆匆一瞥哪来的记忆?可她却还清楚记得那个雕花黑木提盒上精美的花纹,透过天窗的光线中尘埃飞舞;还记得他身上沾染的苦药香,古怪却好闻,与如今一般无二。 大司马踏春刚回?魏玠脸上笑眯眯的,极为温和可亲,但贺洗尘一看就知道,小皇帝修为有成,恐怕是狐狸化身来找他报仇了。 哎呀呀,梁煜那老小子,自己死了一了百了,却累得我还要给她应付身后账。 贺洗尘抬起眼皮,从容不迫地应道:然也,春日好,莫负韶光。 三月末的洛阳开满山茶花,一团团一簇簇浓烈的红仿佛天边的火烧云。天色渐晚,霞光浪漫,踏着斜阳返家的行人说说笑笑,无人注意街道旁侧三个缓行的年轻人。 听闻大司马还有一弟,姿容俊逸,聪颖机敏,可许了人家?魏玠意味不明地问道。 贺洗尘轻飘飘地撇了她一眼:我不替他做决定。 分卷(74) 却听她继续说道:婚姻大事,岂能儿戏。 贺洗尘挑眉,玩味地笑起来:他不想成亲,便不成亲,没人能逼他做不愿意的事情。得罪他就是得罪我,而得罪我,意味着我会很不高兴。我不高兴了,要让对方更不高兴。 他直接堵死魏玠接下来所有的话语,随后笑问:陛下婚事将近,可是喜不自胜,情难自抑?魏玠十八岁被废,往后哪有人家愿意议亲,只怕引火烧身。如今她重登帝位,世家大族打破了头要给她充实后宫。至于合不合她心意?只有天知道。 自然欢喜,自然应当欢喜。魏玠笑起来,却不自觉皱起眉心。 一直安安静静的王陵轻声说道:陛下,天色已晚,还是回宫吧。寻常人走在贺洗尘和魏玠中间,只怕会被两人的笑里藏刀吓得腿软。王陵却不怵,淡定自若,甚至还隐蔽地挠了三下贺洗尘的手心,面上若无其事地说道,大司马大病初愈,夜里寒,也早点回去吧。 贺洗尘会意,心里不免失笑,微微拢起酥麻的掌心,应道:多谢中常侍关怀。 三人拐进一条小巷,一边是高高的墙头,一边是热烈盛放的桃树。粉红的花朵笼罩着橘色的晚晖,在暗沉的夜幕下似乎鬼魅横生。他们继续往前走了一段路,忽然一只圆鞠从墙内飞出来,落在地上,骨碌碌地滚到贺洗尘脚边。 不远处的柴门吱呀一声推开,身形修长的男人疾步跑过来,看见贺洗尘三人,倏地顿在原地,不敢上前一步。 墙内忽而响起一阵刺耳的嘲笑,贺洗尘从来不知道男人可以发出这样尖锐的笑声。魏玠不悦地抿起唇,王陵解释道:这是「深深庭」的后墙,里头住的是歌舞伎子。 她们都是人精,略一思索便知道怎么回事不过是争风吃醋、欺负人罢了。 异族人?魏玠突然疑问道。 檀石叶陡然一僵,跪在地上抖抖索索。他脸上蒙着一层面纱,袖子高高地挽起,一双眼睛闪烁不安,却是碧翠的双瞳。 在下三人只是路过,当不得如此大礼。贺洗尘走上前,在离檀石叶几步远的距离停下,单膝跪下轻轻把蹴鞠推过去,郎君请起。 那颗圆滚滚的蹴鞠沾着尘土,轻轻碰上檀石叶的指尖,晃悠悠地停下。 檀石叶抬起眼睛,映入翠色瞳孔的是如圭如璧的俊艳女郎。他复又垂下眼皮,抱起蹴鞠低声谢了一句,便急忙回到深深庭中。 大司马果真平易近人。落后两步的魏玠别有深意地称赞道。 贺洗尘拍了拍膝盖上的泥土,不甚在意地笑道:在下一向,平易近人。却莫名让在场两人感觉到一阵刻意为之的疏离感。 王陵心里笑他故布疑阵,跟个小孩子一样凡事都要呛回去,一边拱手说道:大司马与我们不同路,便在这里暂别。 三人在路口分道扬镳,一人往西,两人往东。日光下坠,星辰上移,明月当空,贺洗尘独自走了一段路程,忽然停下脚步,轻声叫道:燃城。 桃树上黑影一闪而过,燃城恭恭敬敬抱拳而立:家主。 哈,你怎么躲的?身上都是叶子花儿。贺洗尘笑得眉眼弯弯,伸手帮她拿下肩膀上的绿叶子,一边说道,其实你也不必时刻跟在我身边,不是我吹牛,像小皇帝那样的,我能打五个。 燃城却摇摇头:上次家主这么说,差点被鲜卑细作刺杀,仆不能离开家主。 她如此毅然决然,贺洗尘敲了下她的脑袋,戏谑道:噫噫,年轻人啊,日子还长着呢,过两年娶个卿卿郎君,看你寸步不离的是谁。事实上贺洗尘曾经想过把燃城和梁愔凑成一对,结果观察了老半天,这俩人愣是没有一丝火花,瞬间把他蠢蠢欲动的念头给浇熄了。 燃城无奈地提起嘴角:家主 贺洗尘摸了下鼻尖,笑嘻嘻道:回家咯,今晚三更有客! *** 暮春的子夜露重衣裳,野狐巷时而响起几声粗哑的猫叫,隐匿在黑夜中只露出一双发亮的眼珠子。灯光全熄,只有路上两名身披斗篷的行人提着灯笼,打三更之声在隔巷传到她们脚踩的青石板上,最后化为三下叩门声。 声音刚落,门后等待已久的人便欣然打开门。月色朗照之下,王陵和庾渺摘下兜帽,与赤足提灯的贺洗尘齐齐笑起来。 酒已温好,只差与君共饮! 闲话少说,快快进去! 整个大司马府中,只有贺洗尘未睡。他将两位老友带到书房中,书房里放满夜明珠,柔和的光线衬得桌上唯一一盏油灯势单力薄。 你们可算来了!我前几天一听鹿神到洛阳来,就想找你们喝酒,可又怕连累你的名声,只能作罢。贺洗尘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又笑起来,不过也没关系,咱们能见面,已经是非常好的事情了。 庾渺却严肃起神色说道:你来见吾,绝对不会污吾的名声!反而是吾,吾无法帮你的忙,若还要借你的名更上层楼,才是无耻之耻! 得得!你们俩别说了!王陵盘腿坐下,在炭盆上暖了暖手,是我的错,我没办法光明正大来见道子,才要让你们迁就我。乌衣巷和野狐巷一衣带水,可怜她却还要拐弯抹角,才敢去与好友见面。 贺洗尘和庾渺对视一眼,忽然异口同声说:有理有据,确实都是灵符的错。 我靠!两个臭不要脸的老家伙!王陵震惊地瞪大眼睛,少顷,三人大笑出声,推杯换盏,畅叙幽情。 他们从边疆的战事聊到游学的风景,从琴棋书画聊到柴米油盐,从当今陛下的婚事聊到庾渺家中四岁的小女儿。往后的日子里,每当忆起今夜良宵,忆起三人情谊,无论惆怅或怀念,拿千金也换不来此刻的一杯温酒。 今日遇见你,可把我吓死了。王陵与贺洗尘碰杯,抱怨道,靠,你们俩说话也忒渗人了! 呜哇哇,冤枉啊!贺洗尘说道,小皇帝绵里藏针,我还能任由她刺么? 王陵一时无语,庾渺却犹豫不决地问:道子,你与陛下果真势如水火?友人和君主,选择一边,就是与另一边为敌。 哈哈,鹿神,得亏你没当官,你要是当官,恐怕会被吃得骨头都不剩。贺洗尘敲了敲桌面,正色道,你这句话有三个错处。 第一,他竖起食指,朝堂之上,从来没有什么势如水火,只要利益相同,随时可以如胶似漆。 第二,贺洗尘笑了笑,不是我与陛下,而是我与陛下与灵符,我们三人背后的势力,才是推动我们站在那里的根本。 第三,他垂眸叹了口气,鹿神,你不该问这句话。如今我们还是朋友,我和灵符不会害你,然世事难料,人心叵测,有些问题你得藏在肚子里,别让任何人知道。 庾渺怔怔地望着眼前两个好友,心中百味杂陈。 王陵点头应道:鹿神,如今你置身事外,便永远不要牵扯进来,专心当你的青牛山人,连我们的份一同逍遥。 噫耶,什么叫做连我们的份?该走的路我要自己走,该游的山水我也要自己去逍遥。灵符,你可别待在原地,我和鹿神不会等你。 王陵愣了一下,低笑一声:确实如此。 不说这些。你们饿吗?厨房里应该还有吃食,要不要去看看?贺洗尘不由分说拉起两人的手,走啦走啦。 夜色深沉,露雾重重。厨房的炉灶上还剩下一锅浓香的鸡汤,贺洗尘下了三碗面,打上两颗鸡蛋,撒上一点葱花,三人就着炉灰蹲在柴火旁嗦面条。 吃完面条,时间也差不多了。庾渺和王陵重新披上斗篷,提起灯笼沿着来时的路返回。庾渺在拐角的路口停下脚步回望大司马府,却见倚在门口的石狮子边的贺洗尘朝她露出一个安心的笑容,然后挥手告别。 庾渺想到他本是保护百姓免受战乱颠沛流离之苦的大将军,如今却在洛阳腹背受敌,整日应付蝇营狗苟之人的算计,不由得眼睛一酸,忽然大声喊道:吾友! 些微的动静从旁侧的屋子中传来,把王陵吓得一抖,骂道:傻子么你!却拉起她的手一边跑一边喊:吾友! 野狐巷尽头的贺洗尘眨眨眼睛,望着消失在路口的身影,轻声道:吾友。 * 这一晚的夜谈尽兴又略显怅惘。王陵在马车上和庾渺对骂了一路,把她送回家后,自己才驾车回乌衣巷。天色刚翻出鱼肚白,张怜在门口等了整夜,一见王陵便哭得梨花带雨:陵儿,你总算回来了! 王陵心里厌烦又无可奈何,只能扶起他的手臂劝道:爹爹,陵儿只是去与朋友叙旧。 叙旧何至于彻夜不回?若不是你的母亲彻夜不回,酒后失言,我们怎会落到这种地步?张怜继续哭道,陵儿,家中唯独你一人能撑起门庭,你切要上进些!否则,族内那些老而不死的宗老便会来欺辱咱们!你是爹爹唯一的指望! 王陵皱起眉,紧抿的唇角似乎隐藏着痛苦和疲倦。 陵儿会尽力。她最终还是安慰道,陵儿会庇佑门庭,庇佑弟妹,庇佑爹爹。 但是 陵儿现在只想睡一觉。 ***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漫山遍野的桃树开得异常热烈,艳丽如胭脂。枝头红色的彩带和熏香的纸笺随风摇摆,兴许是某家郎君祈求姻缘的祈愿。寺庙里熟悉的诵经声和香火味,更是增添了几分祥和的气息。 贺洗尘忽然想起他和柳宁等人,在湖山古刹残破的墙头喝酒观星。抱衡君最不安分,在山下买了几个皮影,愣是张罗出一场「老鼠娶亲」的好戏。柳宁在旁边看他们胡闹,高兴了也许还乐意拿出一壶桂花酒,变成蛇形吐着猩红的蛇信子咝咝地舔着酒喝。 重华寺住持从大殿中退出来,便看见可止小儿夜啼的大司马倏地露出一个怀念而柔软的笑容。她顿下脚步,默念了声佛号才走上前说道:大司马,陛下的念珠在此。 一百零八颗阿修罗子串成的念珠通体漆黑,光泽纯净,衬得贺洗尘的手腕如凝霜般冷白。他毫不在意地将念珠揣进怀中,双手合十低眉顺眼说道:多谢住持,在下先行告辞。 听小皇帝说,在重华寺修行的五年,她每天都用这串念珠冥想入定。几个月不见甚是想念,于是求他取回念珠,新婚之夜好赠予郎君做定情信物。 贺洗尘心想行吧,还能多一日闲暇。这厮也不讲究,取了佛珠转身就继续往山上走此处桃红柳绿,草长莺飞,倒是个清静的好去处。 他兴致一起,便随手捡起一根枯枝,踩着羊肠小道,踏入烟雾微茫的空山。行至半途,春雨骤降。贺洗尘慌忙钻进桃花林中,落英缤纷,沾了一身的桃花瓣。只见一座小庵遗世独立,在云雨下静默不语。 「不见时」?贺洗尘躲在屋檐下,拍掉头发上、衣襟上的雨珠,抬头见庵堂的名字如此怪异,禁不住有些好奇。他试探地敲了一下门,半晌后,庵中忽然传来衰老的应声:进来吧。 要按从前在江湖上看的话本,里头不是狐狸大仙就是美人蛇。贺洗尘暗暗骂自己胡思乱想,才敛容推门而入。 打扰主人家了。 山居少有人来,倒是第一次有郎君到此处。 贺洗尘一凛:前辈说笑了。 我眼睛瞎了,耳朵可没聋,你过来。他似乎有些不悦,放下手里的木鱼,掀开屋前的帘幔。这老者年约七十,眼睛只有眼白,佝偻着腰,说话却威严十足,哼,我虽说十年没见生人,但女娃子和男娃子,我会分不出清?你莫不是以为掐起嗓子,就能骗过我? 贺洗尘平日说话确实刻意控制声线往中性边上靠,如今被一个素昧平生的瞎眼老爷子揭穿,一时哭笑不得。他扫了眼四周,沉吟一下,走上前去:是晚辈错了。晚辈孤身上山求姻缘,怕遭旁人取笑、贼人惦记,才故意打扮成女郎模样。他满嘴胡言,听起来却异常诚恳。 老者似乎十分嫌弃:佛祖菩萨要是能送人好姻缘,世间还哪来那么多痴男怨女。他侧着耳朵,从漫天雨声中分辩出贺洗尘袖子滴答滴答的水声,不由得板起脸喝道,也不带把伞!要是着凉了,有你好受的! 谁说归隐深山的都是闲云野鹤,眼前的老者明明暴躁得很! 贺洗尘干笑几声,就见老者从内室拿出一件外衣:把湿衣服晾到亭中,山上风大,一会儿就可以吹干。雨约莫也要停了,等会自个儿离开,不必告诉我。 他利落地嘱咐好所有事情,便回到内室午睡。 贺洗尘笑了笑,沿着长廊走到凉亭。徐徐的日光透过桃林照进庵堂,山风凛冽,夹着花香吹散雾气,将桃花瓣打落春泥中。 他谨慎惯了,只脱掉蟒纹对襟披风和湿透的黑靴,盘腿坐在亭边,听雨声淅淅沥沥。亭台上汇集的雨水从飞檐流下,洗净台阶上的尘土。 庵堂外忽然响起急速的脚步声,溅起污浊的泥水,直往这个方向来。贺洗尘松散不到一刻钟的神经瞬间紧绷起来,刚收起披风,柴门便被粗暴地撞开。 官府办案!谢延提刀怒喝,眼睛逡巡一圈,见亭子垂下的竹帘恰好遮住里面的人的面貌,不由分说便上去抓住他的手腕。 噫耶,小郡公,某在此处避雨,从没见过什么贼人。贺洗尘镇定地掀开竹帘,嘴角含笑,戏谑道,莫非小郡公以为某是贼人?修饰眼尾的胭脂终究还是被雨水晕开,淡淡的,仿宛若沾到桃花瓣。 延不敢!谢延连忙松开手,倒提弯刀行礼道,见过大司马。她低着头,刚好看见贺洗尘湿透的衣摆下赤裸的双足,踩在灰褐色的地板上,晕染出一团水渍,仿佛刚从河里爬出来的水鬼。 谢延心中微微泛起奇异的波澜,右手的手指蜷了一下,似乎还残留着冰凉的触感。她的嘴唇动了动,还要说些什么,就听贺洗尘端起架子说:小郡公有要事在身,某不敢耽误阁下时间,就此别过。 下起逐客令来倒是不客气。 分卷(75) 谢延挑眉,点头应是,转身走了两三步,忽然回头意味深长地说道:梁君日理万机,夙夜不懈,实乃国之重臣。然到底太过清瘦了些,我刚才冲撞梁君,竟以为自己握着羸弱郎君的手。 贺洗尘眉头一跳,假惺惺笑道:某也被吓了一跳,小郡公如此鲁莽,某当时还以为是哪家郎君如此孟浪,追到山上清修之地来了? 失礼。谢延是个混账,全然不在意他的挤兑,甚至从贺洗尘的反击中感到莫名的乐趣。她轻轻掩上柴门,看了眼自己的掌心。 她不是在说笑。 谢延流连花街柳巷,最是风流,男人的手和女人的手大不相同,她一摸就摸出来了。然而贺洗尘的手腕细瘦雪白,看似软弱却强大,有力挽狂澜之能,竟一瞬间让她产生错乱的怪异感。 难道难道莫非莫非是艳丽的水鬼来拖她相陪? 雨停了。谢延忽然生出微妙的欢喜,恍惚间山无数,乱红如雨,不记来时路 。 * 「不见时」中,贺洗尘早在谢延踏出门槛的那一刻,便迅速穿好鞋,将老者的外衣叠好放在木鱼旁,匆匆从侧门下山。 脖子上那串阿修罗子念珠碰撞间发出清脆的响声,贺洗尘杵着树枝回到山下,倒再也生不出游玩的心思,只想回家喝碗清茶压压惊。结果在路口就和一个行色匆忙的小姑娘撞满怀,两人倒在地上,捂着脑袋咿咿呀呀地喊痛。 小丫头没事吧?贺洗尘刚想把对方扶起来,就见她惊恐地往后爬了两步,眼神躲闪,嘴里嗫喏道:没事没事 没事就贺洗尘的其余话语全部噎在喉咙中,心里甚至想打自己一巴掌。 哦豁!完犊子,撞到太上皇陛下了! 嗟,叫你贪这一天的闲暇,凭空惹出这么多事情来。 第81章 最高机密 ⑹ 贺洗尘伸出去的手不上不下, 犹豫了一瞬还是收回去。举目四望,无人跟在魏璟身旁, 他瞬间明了小姑娘恐怕是偷跑出来,才如此慌张。 与懦弱胆怯的性格不同,魏璟的长相极其脱尘绝俗。倘若她只是普通的世家子弟,单靠那张脸,年少成名不在话下。但她是被梁煜选中的倒霉蛋,端坐在帝位上, 美丑只是一件附加品, 没有与之相符的能力谋略, 就等着被架空势力, 提线木偶一般过日子吧。 陛下。贺洗尘将树枝插进泥土中, 恭恭敬敬地行礼, 魏璟却被吓得直哆嗦:你、你在说什么?你是谁? 她不认得贺洗尘, 贺洗尘却躲在暗处见过她一次。到底是老梁家对不起这个小孩,贺洗尘在能力范围内能照顾便多照顾着点,免得无权无势的太上皇被人欺负。连这种照顾, 也是偷偷摸摸, 不敢声张。 在下姓贺,草字洗尘,无品小官。陛下登基时,我有幸得见圣颜, 故认得陛下。贺洗尘一天之内连扯两个谎, 暗自决定赶快回家, 免得败坏口德。 魏璟从地上爬起来,拍掉手上的沙子,期期艾艾道:今天、今天是赏樱的最后一天,我就、想看一眼我我只是 如果没有当年那场政变,魏璟会是碌碌无为的王爷,偏居一隅,但平安无事。然而梁煜当权,不仅让魏玠的命运剧变,也让魏璟的处境微妙起来。时也运也,她的长姐命不该绝,重登大宝,而这位傀儡皇帝也走到了绝路。 虽说是被迫禅位,但魏璟毕竟是昭告过天下的皇帝,于情于理,她该是「太上皇」。 太上皇的日子可没想象中好。魏璟被变相软禁在宫城中一处偏僻的院落,魏玠的婚事临近,宫内大修,便迁出来,住在一位故去王叔的府邸中。王府周围满是看守的护卫,明面上说是保护,真实意图,不言而喻。 魏璟被关在高高的城墙中,孤立无援,城墙外也没有她可去的地方。她整日战战兢兢,如临深渊,依靠魏玠的慈悲苟延残喘,却无时无刻都在等待她的耐心耗完、落下铡刀的瞬间。只有抄佛经才能让她的心沉静下来。 这天魏璟抄完佛经,屋外无人,她忽然生出去看一眼暮春的心思,糊里糊涂地竟然平安无事地跑到这里来。但到底还是遇到拦路虎。这只老虎潇洒落拓,颈上一串漆黑光泽的佛珠,衣襟腰间夹着雨湿的桃花瓣,倒像只声闻不彰、息影山林的隐虎。 魏璟估摸着贺洗尘是个温和善良的好人,定了定心神,抓着他的衣袖哀求道:你别说出去 她运气好,贺洗尘还真是个好人。 贺洗尘叹了口气:贺某随陛下去吧,若遇到变故,也有人打掩护。他眼角余光瞥见山下的燃城走近,隐晦地使了个眼色,一边说道,不过家仆等待已久,还让我先去告知一声。 魏璟没料到贺洗尘竟然舍命陪君子,毕竟和她沾上关系,等于挑衅魏玠的底线。她不知道,贺洗尘已经在魏玠的底线上蹦跶了好几次,每次都撩着狮子须凌空而过,要不是狮子奈何不了这头隐虎,恐怕早就暴起发难。 唤我、「尺素」即可,我担不起陛下的称呼我怕、怕连累你,贺大人应当知晓我的处境 小姑娘耷拉着眉眼,怯弱柔顺,比起谢延那只狡猾的混世魔头,简直惹人怜惜。贺洗尘不禁新奇地轻轻揉了下她的脑袋:我倒怕是我连累你。 魏璟瑟缩了一下,愣愣地伸手覆盖在温暖残留的发顶。等贺洗尘跟燃城交代完一些事情,把从马车拿出来的帷帽戴在她头上,她才猛地惊醒,羞红了脸:我、我乃堂堂、堂堂一介女郎,你怎能怎能如此无礼! 贺洗尘疑惑地啊?了一声,随后恍然说道:我无状亵慢尺素,是贺某错了。他认错认得干脆利落,微微低下头,没有丝毫不悦轻率,反而郑重而庄严。 魏璟却越发局促,差点没拔腿就跑。她接触过的人不多,要么如梁煜一般威势惊人,要么就是唯唯诺诺的内臣和面无表情的侍卫,前者不屑于和她交流,后者不敢吱声,她哪里遇见过贺洗尘这样的人。 说不知轻重,却似乎只是狂狷之士的洒脱举止,无伤大雅。 说虚伪狡诈,又好像心怀坦荡,光明磊落,郎朗如明月照人。 魏璟手忙脚乱地擦掉眼角的泪水,实乃她也不明白心中的感动从何而来,仿佛这一刻,贺洗尘只为「尺素」而认的错足以让她悍不畏死地与之走上一回。 其实她很怕死,怕的不得了。如果贺洗尘后脚把她的消息透露出去,那她就真的永远不见天日了。但如今魏璟一咬牙,一跺脚:走吧! 她颤颤巍巍地跟上贺洗尘的脚步。重华寺下的樱花林还是繁荣地盛放着,汩汩的湍流载着世人的忧愁怨情流向远方,不再复返。稀少的游人在晴空下窃窃私语,魏璟举目,隔着帷帽的淡青色轻纱 ,险些迷失在炫目的色彩中。 我从小不受宠,十岁那年长康偷偷拿了樱花酥给我吃,我至今还记得味道幸好陛下疼爱他,他才没有如我这般魏璟忍不住唏嘘起来。 魏璘,魏长康,唯一的皇子殿下,如今也到了待嫁之龄,不知哪位高才有幸,能被擢中选为驸马。 平常人这时候再没眼色也知道安慰上两句,但贺洗尘的脑回路有时和别人岔了一条道:你想吃樱花酥? 魏璟的感慨之情一下子全都消失不见,竟也认真地思考起来,最后缓缓摇了摇头,暗戳戳道:老实说,我记得的那个味道实在难以恭维。 两人把樱花酥撇到脑后,在樱花道中漫步听风,走到尽头,又折返回去,燃城已经提着一个竹篮子守候在马车边。 贺某再送尺素一程。贺洗尘跳上马车,把手递给毫无防备的魏璟。 魏璟怔愣地眨了眨眼睛,心下更加感动,刚要搭上去,旁边忽然伸出一只手将她拽上马车,只见燃城冷脸说道:家主力气小,还是让仆代劳。 贺洗尘心想这就欺负人了,不就比你小那么一丁点力气么?他能撂倒两三个彪形大汉都不带喘气的! 马车平稳地驶进洛阳城中,没有惊动任何一只捕食的乌鸦。魏璟通过窗户缝看街上人来人往,眼睛中闪烁着羡慕的光彩,离王府 越来越近,她逐渐收敛起不应该有的奢望。 今日有缘与贺郎相遇,实乃魏璟之幸。魏璟说话总是透着股踩不着地、没什么底气的虚,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勇敢地抬起头与贺洗尘对视,马车就在这里停下吧,别让其他人看见我们在一起,我我、我就算被捉到,也绝不会连累贺郎! 贺洗尘顿时忍俊不禁,眼含笑意说道:尺素仗义! 魏璟又被他笑得羞红了脸。 不过别担心,我已经打点好了。贺洗尘老神在在地闭起眼睛,没有回答魏璟的不解。 马车又跑了一段路,最后在王府后门刹住脚步。空旷的后门离奇地没有半个守卫,静悄悄地只能听见鸟叫。魏璟跳下马车后惊异地瞪大眼睛,下一秒顿时心有惴惴地转过身问道:贺郎当真只是无品小官? 贺洗尘笑了笑:然也,在下只是区区山人。我叫人买了一些糕点,你就当踩上春天的尾巴了,踏春怎么能不吃些好吃的?其实也不对,就是平时,也要吃好吃的。 他把燃城的竹篮子递到她眼前竹篮子里一边整整齐齐地叠放着松软的蒸饼,每一个上面都蒸出一道十字裂纹,非常好看;另一边则是奶香四溢的酥酪,用绣花小帕包着,和蒸饼隔开。 不是每次都能碰上我这样的好人,尺素还是小心谨慎些。贺洗尘叮嘱完,朝魏璟点了下头,温和地说道,进去吧。 魏璟闻言,傻愣愣地抱着竹篮子一步三回头,最后关门的时候,不禁声音颤抖地问道:我、我们算是朋友么? 嗯,贺洗尘与魏尺素是朋友。马车上的大司马应声道。 魏璟忍不住抿着唇笑起来,就连笑,也不敢明目张胆,低头颔首,藏起来半个。她缓缓将门缝合上,后门外的贺洗尘也放下撩起的帷幕,坐回马车内:燃城,回去吧。 燃城手中的马鞭一挥,车轮卷起墙头落下的灰尘,眨眼间便消失在巷口尽头。 查到什么吗? 没有人介入的痕迹,似乎真的是意外。 哈,小姑娘的运气还真不错。 家主相信她? 我相信魏尺素。 马车上的对话被风吹散,随着春末的樱花一同掉入湍急的迅流中。 *** 夜晚,大司马府的书房中,贺洗尘将边疆的奏报仔仔细细研究了一遍,确认没有任何隐患后,才伸了个懒腰,打算回房睡个好觉。路走到一半,看门人忽然急急跑进来通报道:家主!傅家 小外甥!傅元人未到声先至,一袭黑袍上缀着金线,行走之间金光忽隐忽现。她是傅华珣的亲娘,也就是贺洗尘老爹的亲姐。在贺洗尘的记忆中,十五岁那年到洛阳时,傅元还是踌躇满志的司空大人,然而现在却是醉生梦死的无用之徒。 他打瞌睡的脑袋瞬间清醒过来,拱手说道:不知傅姨深夜前来,有何要事? 我来找你,自然有要事。傅元抬起手里提着的两壶酒,今夜不醉不归!她大喇喇地往前走去,犹入无人之境。 贺洗尘摸了下鼻子,无奈地跟上去。傅元似乎对这座宅子十分熟悉,三下两下拐到空旷无人的庭轩中。庭轩两面通风,夜风将垂挂在屋檐上的轻薄白纱吹得娉婷袅袅,仿佛乘风欲飞。 唉,多年前我与梁景重时常在此处清谈,如今一人身死,一人心死,哼,好个世道无常!傅元直接侧卧在地上,一只手支撑脑袋,仰头喝酒,酒液顺着她的下巴流入衣襟,或者滴落在地。 贺洗尘到洛阳的四个月里,傅元只与他见了三面,每一次都喝醉酒,不省人事。两人之间的交情还比不上他和傅华璋冷冷淡淡却心照不宣的情谊,贺洗尘百思不得其解,这位声名在外的长辈找他能有什么事。 傅姨,此处风大,莫要着凉。贺洗尘正坐在她跟前,思索了一下还是劝道。 傅元喝酒的动作一顿,掀起眼皮懒洋洋说道:你和昌儿一样唠叨,我喝酒,他就在旁边又说天冷又说地凉,还说喝多了酒会生病,结果我没死,他倒熬不住,先去了。 傅昌是贺洗尘老爹的名字。 贺洗尘面色微异,拿起酒壶闷了一口酒。 小外甥,有些陈年烂芝麻虽然再提有些烦人,但我今夜觍颜前来,不得不将那些旧事都说给你听。傅元从来不会拐弯抹角地说话,旧事重提于她而言似乎很难开口,她斟酌了一下,才缓缓道,当年我和梁景重联手废掉魏玠哼,别想让我叫那个小兔崽子半句好听! 傅元嫌恶地切了一声,才继续说道:当年我和你老娘联手废掉魏玠,打算从内到外将整个洛阳洗刷一遍,但她猝然身亡,打我个措手不及。以王谢为首的世家势力反扑,我在朝堂上苦苦支撑一年,勉强护下梁家,但之后却不得不乞骸致仕,将重担交给珣儿。 家母去世那一年,确实是梁家最难过的一年,傅家庇护之恩,梁道绝不会忘记。贺洗尘深深地伏下身。 傅元看了眼他瘦削的后背,心中叹了口气,说道:我并不是挟恩图报,只是希望你不要怪珣儿没及时站到你身边。那几年你在外浴血沙场,珣儿在朝中也不好过。既要联系世家,又要重振门风,其中艰难,稍微不慎,傅家也无再起之日。 这些年她养成事事小心的性子,但也因为太过小心,容易误大事。傅元见贺洗尘面色不变,不禁暗暗赞叹他沉稳持重,笑道,景重杀气太盛,你却仁厚些,如今你要图谋大业,我隐约可以猜到几分。她随手蘸了些酒,在地上写了一个字九。 贺洗尘听到这,终于确定眼前的醉鬼便是傅家幕后最厉害的聪明人:这些年委屈长辈承受那些风言风语了。 傅元扬起嘴角得意一笑:我的聪明才智,珣儿只继承不到五成。不过这五成,足够她在朝中站稳脚跟。 两人终于切上正题,纷纷凝神敛容,在萧索的风声中议论事关整个国家的大计。 分卷(76) 姻亲关系并不足为奇,傅家与王谢都有这层关系在。真正让贺洗尘信任傅元的是,傅家是梁家唯一的姻亲! 什么东西加上「唯一」两个字都能从平平无奇一瞬间跨越到绝无仅有。傅华珣手段再好,也因为上一辈的亲近,没办法打入世家最核心的权力中。傅家倘若只想安身守成,确实不必来趟贺洗尘这滩浑水,但显然,傅元,或者说傅家宗老们的野心不止于此。 贺洗尘料到傅家早晚会站队,却没想到如此毅然迅猛。他喝了口酒,在地上画了三个圆圈,成三角鼎立之势:如今我、魏玠和世家表面上各成一派,实际上其中牵连甚广,无法一概而论。 他指着最上面的圆圈说道:魏玠,这小孩隐忍坚韧,在重华寺多年,竟能让她拉拢到许多世家做后盾。毕竟当年你们太过急切,做得不干净,不得人心,有些忠臣义士,自然是站在她那边。 傅元闻言笑了笑:梁景重晚死两年,就不会不干净。她也喝了一口酒,指着左边的圆圈说道,你,大司马,拥兵百万,即使没有不臣之心,恐怕也难免猜忌。魏玠需要你来平衡士族门阀的势力,却也不会故意和你针锋相对。 贺洗尘与她碰杯:说的极是!帝王的权术,她有些长进了。然而现在世家里出现了一个叛徒,还是一个大大的叛徒。 他眉飞色舞地抬起眼睛,与傅元异口同声说道:谢览之! 我老早就看出来谢览之那家伙不安分!傅元哈哈大笑,幸灾乐祸起来,当年我和景重做那些事情的时候,她还酸溜溜地骂我们乱臣贼子,如今,她不也把手伸向朝纲上来了?老家伙,贪名! 贺洗尘哂笑一声:却也不尽然。谢太傅有心匡扶社稷,若此番大计能成,「名垂青史」那是她应当得的名。应当的,便不是贪。 傅元面色古怪地努了努嘴,问道:那你呢?你求的是什么?你要名?我瞧着不像。你要权?你若要权,更不该去动九品制。 贺洗尘神色自如地喝了一口酒,夜风吹散他身上的热气和酒气:唉,玉衡。他有些上头了,也不管什么长幼有序,直接叫起傅元的表字。好在傅元也是个蔑视礼教、不拘一格的人,没放在心上,还应道:怎么了? 这件事需要一个人去做,贺洗尘醉眼朦胧地指着自己的鼻子,而我,就是那个人。 傅元翻了个白眼:你还真不客气。 彼此彼此。 说起来,道子二十二了是吧?她忽然掐起手指算了算,真的不喜欢我家璋儿?璋儿漂亮、聪明、体贴,你要吟诗作赋,他能跟着琴棋诗画;你要舞枪弄棒,他也熟读兵书。 贺洗尘撇了她一眼,笑道:他很好,但我们之间是君子之交。君子之交,懂么?哈哈哈哈。 傅元锲而不舍:那珣儿呢?你家愔哥儿不是也未议亲,我家珣儿虽然年长了些,但绝对一心一意! 贺洗尘啐了她一口:别打我家阿愔的主意! 唉!要是慢郎走得慢些,我还用得着打愔哥儿的主意?傅元极为扼腕地叹气道。 贺洗尘眨眨眼睛,不明所以怎么就扯到我、不对,是扯到梁慢身上去了? 你不知道?也对,你那时年纪小,不记事。傅元说道,当年我和景重给珣儿和慢郎订了娃娃亲,要不是他没熬过十岁那年的天花,我家珣儿早就有着落了! 贺洗尘不禁有些尴尬地咳了一下:阿慢受不得世间的罪,他俩无缘。珣姊若相中哪位郎君,尽管去提,我梁家绝无二话。 傅元白了他一眼:得得,酒喝完了,人也醉了三分,我也该走了。 贺洗尘暗自松了口气,亲自将她送到门口。大司马府门口的石灯笼还未熄灭,照亮门前的枣红色骏马,它身后的马车通体黑色,四角却用金丝镶成蟠螭纹,低调中透着股风骚。 且慢。傅元突然转身,道子,我傅家还有十几二十个从姊妹,龙舟节那天 您可快点走吧! *** 魏玠的斋居朴素无华,矮桌上的博山炉燃起说不出名字的熏香,幸好味道温和,只让贺洗尘有些头晕目眩。他是过来奉还念珠的,奈何小皇帝似乎铁了心耍他,他等了一刻钟,人一直没出现。 贺洗尘晕沉沉地一只手支撑着脑袋,一只手拿着阿修罗子念珠放在桌上。他的眼睫毛一扇一扇的,忽然闭上,仿佛陷入沉眠。微光从天窗洒下来,照在桌上,恰好将贺洗尘笼罩在其中。 贺洗尘睡觉也睡不安稳,猛地惊醒,抬眼却见一个俊美少年郎坐在他面前,拉着他的手颇为狎昵地摸了两下。 你醒了?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会在皇姊这里?魏璘痴痴地笑着,眼睛里只看着贺洗尘一个人。 贺洗尘不自在地抽回手,应声道:想必阁下是长康殿下,臣梁道。 梁道啊,好名字。魏璘心不在焉地点着头,你可曾婚配了? 不曾。贺洗尘突然生出不祥的预感。 只见魏璘瞬间眼睛一亮,笑得眉眼弯弯:那做我的驸马吧! 不行!贺洗尘皱起眉,断然拒绝道,殿下莫说胡话,臣先行告退!他转身拂袖而去,将黑色的念珠留在案桌上,也不管魏玠没见到他会不会生气。 斋居中的魏璘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只觉得满院的花枝树影衬得他越发光风霁月起来。 色令智昏,色令智昏啊! 第82章 最高机密 ⑺ 贺洗尘的生活很无趣。 上朝, 办公,一日三餐, 种花读书。除此之外,日子由寒入暖, 他身上的锦帽貂裘也换成了宽袍大袖, 行走之间衣袂翩翩,风度凝远,萧然尘表。 尽管贺洗尘怡然自得,可依旧十分无趣。 大概是为了搅他的雅兴 见过大司马。谢延手捧一盆企剑白墨兰鞠躬作揖, 抬起头来,露出贱不嗖嗖的笑容。 小狐狸堵在他家门口,贺洗尘进退两难, 欲言谢览之你个混账东西又止,只能抿起唇委婉地撵客:小郡公虽被太傅遣到我身旁充当近侍,历练心性, 却也不必连休沐都上门来,免得旁人闲话。 闲话什么?谢延挑眉反问, 姑母让我保护你, 不就是明晃晃地透露众人其中深意么?再说了,近侍近侍,可不就得挨在身边? 她笑嘻嘻地将手里的石灰釉青瓷盆托高一点, 玉白色的花朵凑到讶异的贺洗尘跟前:这丛企剑白墨是我托江南的从姊带回来的, 本来花期已过, 但没想到来到洛阳, 竟还未凋零,便连忙拿过来送与梁君!「墨者不白,白者不墨。墨者其名,白者其实。墨而能白,人浊我清 。」企剑白墨正合大司马品性。 站在台阶上的贺洗尘透过墨绿轻盈的花枝与脸厚嘴甜的谢延相视,几乎要被那双在日光下明亮干净的眼睛闪瞎。 多谢小郡公。他终究还是挡不住她的殷勤,家中恰有一尊南红玛瑙,以玉抵兰,再好不过。 噫耶,梁君何必事事都与我算得清清楚楚?墨兰花色后的大司马敛容肃色,没有什么表情,但在猜疑不定的谢小郡公看来,他微蹙的眉心竟比坊间的歌伎垂泪还要惊心动魄。 两人的手指碰在一起,向来浪天浪地的谢延突然一晃,往后退了半步,低头局促地笑了笑:花重,大司马叫人搬进去吧,我就不叨扰了。她将花盆放到台阶上,转身走向巷口。 贺洗尘偷偷瞥见她走远,矜重的神情瞬间垮掉,蹲在门槛上瞅着兰花乐得找不着北这丛企剑白墨生得极好,花叶挺拔,错落有致,气息静远,可谓上品! 对了,不知梁君明天有空么?走了几步突然回头的谢延把笑得傻兮兮的贺洗尘吓了一跳,只见他霎时收敛起带笑的眉眼,咳了一下装模作样地沉吟起来,然后一本正经说道:不巧,某与尚书令有约。 谢延拖长语调哦了一声,把贺洗尘听得眼皮直跳。 *** 此处有一温泉眼,因热气如雪,文人骚客名曰「雪堆烟」。浸泡在泉水中时,再添上一杯玄津山上特有的梨花酿,何其乐也!傅华珣引着贺洗尘和梁愔往傅家的别院走去,一路舌灿莲花,每一处都能说出一段妙事出来,如数家珍。 贺洗尘不时点头应和,忽然旁侧插进清亮的声音:光禄勋求见「雪堆烟」一面而不得,原来不是傅尚书小气,而是人不对。那人要是大司马,傅尚书恐怕要拱手相让。谢延虽然还是笑意盈盈,却话里带刺。 傅华珣脸上的笑瞬间转冷,连同袖中的手都微微攥紧。 家里人总比外人不同,珣姊怜爱阿愔体弱,才让阿愔到玄津山休养。小郡公口口声声说是秉公护卫我阿姊,我瞧着却是来捣乱的。梁愔平静地回怼过去,末了还羞涩地笑了一下,阿愔无礼了,还请小郡公勿怪。 贺洗尘忍着笑意,极其顺手地拍了下谢延的额头:君子不夺人所好,君子也不扰人清闲。谢七郎,乖点,否则我告诉你家姑母,你把她最喜欢的锦纹花石笔架磕破一个角。他半是玩笑半是威胁地瞟了谢延一眼,谢延心里头那点被忽视的不爽就昏昏然散开了。 梁君饶命!她嬉皮笑脸地说道。 听说梨花酿要用温泉水烫好才能得其滋味,那就烦七郎先往山上去,替某温酒。贺洗尘随意找了个由头。 谢延却也不恼,笑眯眯应下。少年人脚步轻快,走了十几步路,忽然转身问道:梁君,你瞧我身上的衣裳如何? 雪青绸,如意纹,垂至膝上,衣摆处几点宛若墨梅的黑点,正是风行的寒鸦墨云衣。谢延脚着寻山屐,头发用蓝灰巾绾起,格外秀丽,就站在山花烂漫处,盈盈一笑。 贺洗尘知道她故意寻他开心,却煞有介事地点头赞道:小郡公龙章凤姿,自然是极好看的! 谢延哪能不知道他敷衍得不能再敷衍,也没当回事,哈哈大笑:那龙舟节我就穿这件衣裳!梁君可要好好看着我!她缘径而上,不过一会儿,拐了个弯消失在三人眼前。 小孩子心性。贺洗尘心里嘀咕了一声,然后转向傅华珣那边,歉意道:珣姊可解气么?若不解气,我就去谢太傅那告状! 傅华珣摇了摇头:无妨,我没放在心上。 那就好。贺洗尘不禁扬起一个释然的笑容,语气恳切,我只怕珣姊不高兴。 傅华珣好像被他真诚的目光刺到一般,转过头咳了一下:华璋先走一步,已经备好房间。这几月隐楼辛苦了,就在玄津山上好生休息一番。 * 玄津山的夜色比洛阳城里明朗许多,山风吹皱深蓝的天空,仿佛伸手便能摘到闪烁的星辰。庭院中的浅井上架着一枝竹筒,连接过墙,伸到后院。竹筒中泉水尚且冒着热气流向矮桌上的小瓷缸,小瓷缸中浸了一壶梨花酿,壶口晃晃悠悠地飘起几缕清香的酒气。 阿愔和华璋没沾过酒,喝一个杯底试试深浅。贺洗尘给他们定下规矩,谢七郎年纪小,一杯就够了。 谢延顿时不满地叫唤:我满打满算也已十六了,按我老娘的话那就是可以滚出家门的年纪,怎么算小?而且我喝酒从来没有一杯的说法! 贺洗尘提醒道:梨花酿烈,后劲大,你酒量不好,酒品不行,还非要喝?他亲眼叫过这小孩前一秒还和人吹牛皮,下一秒就抱着他一桩一桩地哭诉谢家长辈的不近人情。顺道一提,锦纹花石笔架的事情就是她喝醉时说出来的,贺洗尘捂都捂不住。 喝!怎么不喝!谢延自负自傲自命不凡,遇到南墙绝不会绕道而行,要不就把南墙撞破,要不就死磕在那里。 她倒没有把面子看得那么重。谢小郡公可是在贺洗尘的冷脸下还能锲而不舍围着他打转的狠人,早就把面子丢到老家里去了。但庭院中这么多人看着,还有两个俊俏的小郎君,她怎么能怯场? 谢延想到这,忽然隐秘地瞥了贺洗尘一眼,瞳孔中暗藏猜测。她不自觉地屈起手指敲了下桌子,试探地问道:陛下不能纡尊亲迎乐家郎君,本应指定一名有儿有女的大臣代替,却没想到选中梁君,实在不知有何深意? 贺洗尘自顾自地给傅华珣满上酒樽,一边笑道:有何深意?我父母双亡,陛下亦是,同病相怜罢。 傅华珣霎时被呛到,不由得按上他的手:慎言。 难不成陛下是看梁君至今还未娶亲,就用这种方式暗中催婚?谢延却不慌不忙地说出自己胡诌的揣测,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贺洗尘,观察他的反应。 傅华璋调弦的手一顿,若无其事地继续擦拭怀中的七弦琴。 贺洗尘没反应,梁愔却抬起头冷笑:小郡公自扫门前雪,什么时候轮得着你来管我阿姊的事情?! 噫耶,愔郎此言差矣。梁、谢两家好歹是绑在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事关大司马婚姻大事,谢某关心一下,说得通吧? 谢延见多了洛阳里那些世家大族的腌臜事,此时更是往严重里说去:王氏族内倾轧,里头的郎君各个都跟妖怪化身似的,能活下来都不是简单人!崔氏倒是门风严谨,最为忠义纯直,颇得陛下青眼,但她讽笑一声,崔郎敢嫁,大司马敢娶么? 饶是不懂朝堂之事的梁愔和傅华璋也能听得出谢延话里有话,贺洗尘却先饮下第一口梨花酿:这么说来,某似乎只能求娶谢郎了? 谢延一顿,面红耳赤起来:也、也不尽然! 哈。贺洗尘将樽中酒一饮而尽,抬眼却是一片伤心,不瞒诸位,某年少时与一郎君私定终身。然天不怜见,意中人香消玉殒,临终前要我为他守身十年,方可再觅良缘! 谢延心想骗你个鬼哦!但又想,万一是真的她的神情变了几变,最后郁郁寡欢地喝下一杯梨花酿。就连梁愔也被他不似作伪的难过唬到,心想难不成是兄长在游学时遇到的女郎? 分卷(77) 傅华珣见贺洗尘眼眶泛红,显然也在强压悲痛,狐疑的心也忍不住相信了七分:纵然隐楼钟情于他,十年到底太过漫长。不知那位郎君姓甚名谁? 另外两人闻言,顿时关切地往前倾着身体。傅华璋倒是从头到尾神色不变,只有勒出琴痕的手指将他内心的汹涌暴露无遗。 贺洗尘凄凄惨惨用袖子掩住忍不住翘起的嘴角:那人姓祝,名英台唉,如今提起这个名字,心里还是还是没想到十八岁那年断桥相遇,竟误了终身他实在说不下去了。 藏在暗处的燃城翻了个白眼,随后却浮起无奈的笑意。 贺洗尘不指望能骗过所有人,这种鬼话只是给自己找个由头,至于别人信不信,就不是他该思考的问题。反正距离二十八岁还有六年,六年的时间,恐怕那个时候他早就把所有事情都处理好,远走高飞、游山玩水去了! 这个话本一样的故事将众人喝酒的雅兴都搅和没了,只有贺洗尘自饮自酌,自得其乐,最后回屋时,还有闲心扶着站不稳的谢延一步三晃地哼着小曲。 其实,都是骗人的吧?傅华珣也被酒气熏得头晕,但没谢延那般失态。她走在贺洗尘身侧,犹豫着问道。 贺洗尘喝了几杯酒,黑色的眼睛却清明冷冽,好像浸泡在水仙花缸里的石子。他只是笑,笑得傅华珣受不了,撇过头,才说道:是骗人的我的英台一定还在雨中的断桥边等渡船他会遇到另一个姓梁的意中人,那个人不叫梁隐楼,或许叫梁山伯 傅华珣动了动唇,没能说出任何安慰的话来。即使傅家已经和梁谢联手,但她总是下意识地处处提防贺洗尘。无关其它,只是她一旦靠近贺洗尘,总会感受他身上莫名的威胁性和致命性。 你不得不去靠近他,但太过靠近,又会窒息。 * 这个夜晚众人各怀心事,温泉没泡成,意义不明的噩梦反倒接二连三地涌入梦中。贺洗尘半夜被梦里凶神恶煞的柳宁骂醒,还心有戚戚,便见窗边翻进来一个人影,衣衫不整,脚步踉跄地摸到他窗边。 谢延?贺洗尘连忙下床,却被人扑了个满怀。 咦?我怎么到这来了?这家伙还醉着,胡乱用双手捧起贺洗尘的脸,定睛仔细瞧了瞧,忽然傻乎乎地笑出声,梁隐楼啊 贺洗尘啧了一声,拿开她的手:谢七郎,你醉成这样还敢乱跑? 我、我没乱跑!我是来找你的!谢延脑子乱成一团浆糊,却不依不饶地凑到贺洗尘跟前,你怎么就有意中人了?你怎么就有意中人了?她翻来覆去地问这句话,贺洗尘无可奈何地拿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冷茶:乖,喝点茶解解酒。 他抬起眼睛,蓦的被月光下皎洁光滑的脊背吓得一个激灵,猛地转过身。 喂,梁隐楼,帮我数一下后背的痣。谢延抱着外衣倒在床上,醉醺醺地说胡话,回应她的是一声怦然关门声。贺洗尘捞起门边的外袍,锁好门,最后仰头看了眼悬在檐角的月亮,深藏功与名地叹了口气。 深夜无人,只有蛐蛐不停地唱着曲儿。山风冷肃,吹得贺洗尘最后一丁点困意全消。他连鞋也一并被锁在门内,索性便赤着双脚,披星戴月地往「雪堆烟」走去。 表姊? 现在回去长廊上吹冷风、观夜星还来得及么? 第83章 最高机密 ⑻ 雪堆烟, 烟笼山。水疑黄泉来, 雾如镜中漫。 傅华璋坐在池子旁的青岩上,双脚浸在水中, 衣袖高高挽起,长而白的手臂举着六角细绢纨扇遮住下半张脸, 只露出狭长凌厉的凤目:表姊? 唐突失礼了!再见!告辞!贺洗尘只瞥见云缭雾绕中清瘦的剪影, 便连忙拱手三连,不给任何狗血剧情展开的机会。 啊雾气洇湿、颜色深沉的裳袂被倏然离去的动作扬起一个弧度,傅华璋甚至能看清上面密麻精致的针脚, 却唯独看不清转身杳然离去的贺洗尘是何种莫测的神情。 他缓缓放下遮掩面容的六角纨扇, 霜雪般娇白的扇面上用胭脂红线描出一张锋利的侧颜, 一尾黑色游鱼恰好游过眼睛处。 我敬佩你,难不成还不允许?我也只是敬佩, 并没有别的意思 傅华璋知道贺洗尘也没有别的意思。 *** 阒然无声的星野下夜风清冷,将玄津山上漫山遍野、恣意盛放的梨花树, 酿成醇香醉人的酒,与那位在断桥边等待引渡的乌篷船的祝英台惊扰了所有人的梦境。 傅华珣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无法, 只能起身点一盏油灯。她倒不是为了那个不知是真是假的祝英台夜不成寐, 只是想到贺洗尘今日这番言语背后隐藏的信息, 不禁焦灼难眠起来。 与根深叶茂的世家对抗本就不易, 但贺洗尘手上除了军权, 还握着联姻这块筹码。傅华珣以己度人, 在众多势大的门阀中, 陈郡谢氏,清河崔氏前者巩固同盟,后者拉拢人心是最好的人选。像她们这种逆水行舟的弄潮人,不进则翻船溺死,本应牢牢抓住任何筹码。然而十年不娶? 温良如傅华珣也忍不住掩面叹息,深深地感觉到心累和烦忧。她灌下一杯冷茶,用袖子抹了一把嘴巴,端起灯台推门而出,却瞬间顿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只见月光盈满庭院,衣衫单薄的贺洗尘踮起脚尖,伸长了手压低梨花枝,张嘴就去叼雪白的缀满夜霜的梨花。 古人赞誉「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的君子风度,但依傅华珣对贺洗尘的了解,恐怕他不是故意在她面前附庸风雅、沽名钓誉,而是饿惨了,却找不到厨房。 这是多饿啊?!傅家是少你吃的还是咋地? 隐、隐楼?傅华珣语气微妙地叫了一声。 贺洗尘被梨花瓣苦得直皱眉,听到她的声音回头一瞧,淡定地笑起来:噫耶,原来是珣姊这花没酒好吃。他折腾了半宿,绕了一大圈弯子,雪堆烟没去成,却饿得腿脚发软,差点就想回屋嚼隔夜的茶叶。好歹顾忌着发酒疯的谢延,在院子里来来回回踱步,灵光一闪才去啃梨花。 傅华珣突生愧疚怜悯之情,叹了口气说道,恰好我也有些饿了,我们一起去厨房,那里应当还有些蒸饼。她转身到房间里拿了一件莲纹鸦青大衣:夜凉,先且披上。 贺洗尘拎起衣襟在鼻端嗅了嗅:辟寒香?挺好的,不呛眼泪。略显轻浮的举动让傅华珣有些赧然,连耳朵尖也浮上薄红。 她知道贺洗尘会喜欢。或者说,一切都在她的意料之中。 大司马的喜恶,傅尚书全都了如指掌。 珣姊莫不是看上我家阿愔了? 庭院忽然寂静下来。风声,昆虫声,呓语声,好像都瞬间消失在雪色一般的梨花丛中。 我记得十五年少时在摘星阁住的三个月里,珣姊熏衣用的是芙蕖衣香,钟情至今,一直没变换。贺洗尘抚平领口,抬起眼睛,黑瞳深沉如寒渊,能让不爱桃花笺,偏爱芙蕖笺的痴儿改换辟寒香,我思来想去,只能猜测你是遇见意中人,才甘愿如此。 而辟寒香,恰好是梁愔倾心的香料。再结合她对梁愔的种种体贴关怀,哦嚯!没跑了! 傅华珣一时无言以对,神情微妙地纠正道:不是意中人,更不是阿愔。她难为情地咳了一下,寒食节那日你佩了辟寒香,我自作聪明,以为隐楼应当是格外眷顾它。 你难不成在取悦我?贺洗尘似乎有些恍然大悟。 傅华珣瞬间尴尬地噎红脸,好一会儿才压下羞恼的燥意,平静地说道:然也,傅某意欲取悦大司马。 她深深地吐出一口气,眉眼间满是自我解嘲的哂笑:傅家孤注一掷站在大司马这边,早已做好破釜沉舟的准备。傅某不才,忝居于家主之位,只能殚精竭虑辅佐大司马。 原来如此唔,却也不必如此。贺洗尘咬了下甘涩的舌尖,正色道,傅家以诚相待,梁道绝不辜负!两家联手,虽有主次之分,却无上下之别,傅尚书无须委屈自己。他摸了下鼻子,我不喜熏香,但若是珣姊的芙蕖衣,我、我便受着吧。 傅华珣垂眸抿唇,心想梁隐楼君子之风,怪不得小郡公敢贪得无厌、屡屡冒犯,就连她自己,也情不自禁要得寸进尺。但倘若触碰贺洗尘的底线,恐怕灰飞烟灭都算是轻的。 君子可欺之以方 。可贺君子知白守黑,深藏不露,却没那么好糊弄。傅华珣谨小慎微,但该兵行险招,也有放手一搏的魄力! 她旋即掀起眼皮,目光坚定:旁人我无法保证,但傅家绝不会出现首鼠两端的墙头草。梁隐楼你记住了,我心甘情愿被你利用,我的命你尽管拿去!她撕开温和文弱的伪装,暴露出底下发狠凶戾的本来面目。 那些挡你的,我会一个个扫除干净;那些要你死的,除非踏过我的尸体,否则别想动你半分!傅华珣猛然靠近贺洗尘,右肩相抵,低沉决然的话语传到他耳中,我只要你光耀傅家! 这小孩不声不响的,倒有些疯魔了。 贺洗尘幽深的眼珠子一眨不眨地盯着她无畏的侧脸,亦沉声道:此事若成,傅家必定荣极;若败,傅清臣,我也把我的命给你。反正不给她,也得被别人要了去。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贺洗尘身形一晃,拉开距离后又顺手将头顶的树枝拽低,咬了两三朵花叶,莞尔笑问:不知珣姊可以带我去吃蒸饼么? 傅华珣低头,温和地浅笑道:自然。 两人结伴同行,走过谢延发酒疯的长廊,梁愔呓语的檐下,空无一人的傅华璋的屋前。山风送醉入梦,拂晓将至。 *** 五月五,龙舟节。 装饰古典华丽的画舫游船从洛阳河远处驶来,雕花栏杆处倚满俊秀的乌衣女郎,或手持书卷,或高谈阔论,或凭栏而唱,举手投足之间洒脱豁然,尽显世家风度。 洛阳可真气派。梁砂目瞪口呆,扒着窗户几乎把整个身体都探出去,愔哥儿快看! 梁愔放下茶碗,手指捏着宽大的袖子,皱起眉不悦道:唤吾他挺直脊背,冷淡持重的神情不自觉露出一丝窃喜,唤吾「三郎」!他作书生打扮,一袭灰蓝长袍,同色窃曲纹头巾,却比船上的芝兰玉树还要俊俏不少。 梁砂翻白眼吐舌头:你别让七舅公抓到! 站在窗边的贺洗尘听两个小孩斗嘴,乐在其中:噫,六郎可别把今天这事捅出去,要不我这个罪魁祸首恐怕吃不了兜着走。 梁砂一听,连忙捂住嘴,信誓旦旦说道:我绝对不说!会稽本家派她到洛阳,帮不帮得上贺洗尘是一回事,主要是让他有个信得过的可以使唤的人。梁砂心眼实,认死理,没那么多鬼心思,说不靠谱,其实是最靠谱的。 茶寮外呼声震天,伴随着称赞艳羡声,几大世家的画舫翩然从江上划过。谢家俊彦皆身穿丹红外袍,明亮瞩目,唯独中间一个雪青色人影特立独行,摇来晃去地四处张望。 小混账来真的?贺洗尘低声自语。 家主,谢七郎似乎在找你。侍立在侧的燃城说道。 我知道,不理她,让她找去吧。贺洗尘兴致缺缺地移开目光,突然顿住,神色倏地冷峻,抓着窗框的手指用力得发白。 梁砂看起来呆笨,却瞬间察觉到气氛的转变,不敢吱声。梁愔疑惑地起身,循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能看见王氏华丽的画舫中,年轻子弟谈笑风生,令人神往。 燃城,你能听到她们在说什么吗?贺洗尘问。 人声鼎沸,隔着十万八千里的距离,画舫上的动静早就消沉在水中。或许便是仗着这一点,王隙面上温文尔雅,嘴里却吐出些不干不净的话语来。角落里的王陵自顾自饮酒作乐,丝毫没有被排挤冷落的挫败感,反而更显高洁。 区区中常侍,难不成以为就能挽回被你母亲糟蹋掉的颜面?!王隙顿生恶意,起身之际,长袖一振,袖尾不偏不倚落在王陵脸颊上。 她在骂灵符?所有人都在骂灵符?贺洗尘眨了一下眼睛,她们莫非以为是灵符之母引起王家败落? 燃城不言不语,默然点头。 她是谁?贺洗尘的瞳孔猛然放大,竖子焉敢轻侮灵符?! 梁愔从没见过贺洗尘这样愤怒。他的愤怒好像黑沉的天空中翻滚的雷云,山雨欲来,让人心里忍不住发慌。 王隙,字畅之,行十四,琅琊王参军。美姿仪,妄自尊大,气量狭小。曾与人争一歌伎不得,溺杀之。燃城利落地将王隙的老底抖了个遍。 家主,有人惹你生气么?我去教训她!梁砂小声地说道。 贺洗尘只是揉了揉她的狗头,阴鸷冷笑:你说这个人倒不倒霉,要承受大司马和苦斋两个人的怒火。 * 世家游船后,大多会举行宴席,歌舞助兴。不少士子早就备好锦绣文章,只等着一鸣惊人。王隙有心惊人,奈何才识平平,但倚仗优越的出身,行事皆有旁人应和,就算尖酸刻薄、口出狂言,也被奉承是嬉笑怒骂真性情。 不巧,今天看不下去她真性情的人格外多。 深深庭的后院偏僻难寻,王隙喝多了,摇摇晃晃来到这里,黑暗中却伸出一双手把她拽进暗巷子里套麻袋。 贺洗尘赶到的时候,下黑手的文弱书生庾渺偷袭不成,被王隙按在墙角一顿好打,惨叫声连连。 我靠!贺洗尘怒气冲天,手起麻袋落,蒙住她的脑袋,将她的双手反剪掼到地上,专挑我罩着的人欺负? 当王陵笑盈盈跟踪到此处,贺洗尘和庾渺已经把王隙捆好扔到宴饮的厅堂中间,她袖子里藏的麻袋竟无用武之地。 你来晚一步。贺洗尘靠墙坐在地上,颇有些江湖侠士的洒脱豪气。 庾渺的衣裳沾满尘土,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好不狼狈,却还硬撑着说道:吾不疼! 分卷(78) 王陵一顿,踢开地上的麻袋坐在他俩对面:你们看到了? 噫耶,看到什么?在下确实看她不顺眼,没想到鹿神也看她不顺眼,更料不及灵符也看她不顺眼。贺洗尘一只手撑着下颌,拊掌大笑,咱们可真心有灵犀! 庾渺听他一通鬼话,也不拆穿,只煞有介事点头应和:你们不知道,前几天王畅之竟说吾故作清高、妄为狂士,吾心里那个气!这不就来狂给她看。 王陵盯着眼前两位好友,半晌低头释然地笑了笑:我藏了些好茶,还知道一个隐蔽的好地方。话没说透,三人皆已心照不宣。 他们互相搀扶,路走了一半,巷子口的光忽然被人挡住。一个抱着脏衣服的舞伎站在那里,碧色双眸中满是惶恐。 嘘贺洗尘竖起食指抵在唇边,不要怕。他还记得这双漂亮却充满不安的眼睛。 檀石叶怯懦地往后退一步,踌躇几秒后飞快地跑掉了。 那是鲜卑人?庾渺问。 大概是。王陵答道,她眼中闪过一丝沉思,随后又消沉在瞳孔中。 *** 田边路旁的野蔷薇缠着篱笆开得浪漫,沿洛阳河顺流直下,正好是各家画舫停靠的地方有一处楼台,最顶端的亭阁视野开阔,风萧萧水汤汤。落日余晖还有些刺目,贺洗尘便将向阳处的竹帘放下,遮住日头。 庾渺点燃红泥小火炉,将绿釉陶壶放在炉火上。王陵打开一个巴掌大的青瓷圆罐:「朝闻道 」,我偶然从一个茶商那里买的,说是六大茶山的孔明遗种 。整个洛阳就这么一罐! 哦豁!我倒要试试什么茶敢叫「朝闻道」? 晚风混着河水的清凉穿过亭台,陶壶里的水咕噜咕噜地冒出白雾。王陵不疾不徐地将滚烫的沸水倒进茶壶中,姿势优雅,风度泰然。茶叶经沸水一泡,裹挟的清香立刻蜂拥而出,沁人心脾。 贺洗尘撞了下庾渺的肩膀,问:鹿神,你可悟了什么道? 庾渺慎而重之地吸了一口气:吾不才。灵符呢? 我偶感风寒,鼻子堵塞,既闻不到,自然悟不到。王陵理直气壮。 三人相视一笑,不约而同伸手拿起茶杯,一杯下肚,纷纷快意地叹了口气。 我致仕后就开间茶铺,专门给人沏茶喝,聊一聊风土人情,谈一谈经子史集,你们来了,不收茶钱!贺洗尘掰着手指头盘算起来,正好,茶铺的名字就叫「苦斋」,苦尽甘来。 王陵啐了他一口:大司马去给人沏茶?亏你想得出来! 庾渺哈哈大笑,贺洗尘却瞪起眼睛,振振有词,朗声说道:沏茶怎么了?茶多好啊。 一碗喉吻润,二碗破孤闷。 三碗搜枯肠 ,惟有文字五千卷。 四碗发清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 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 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 蓬莱山,在何处?玉川子乘此清风欲归去。 咦?这玉川子是谁?庾渺问道。 玉川子是作此《七碗茶歌》的诗人,名曰贺洗尘还未说完,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的竹帘忽然掀开一角,竹帘后的崔十七迟疑地站在原地,往亭中看去,只见一士族,一寒门,一名士,皆怔怔地望着她。 你不是说没人会到这来? 我、我,这他妈的正常人谁闲的发慌上这来!王陵哑口无言。 事实上崔十七还真是闲的发慌。一个月前她被提为太常寺少卿,整日为皇帝的婚事忙得脚不沾地,好容易五月五可以休息一天,她倒有些坐不住了。游完船,婉拒同僚相约,她便四处闲逛。 方才走近听见亭中有人,本要离开,但大司马频频唤我名字,在下不得已,才叨扰诸位雅兴。崔十七拱手解释道。 这下子轮到贺洗尘纳闷了,他之前一直小博士、小博士地叫,之后便少卿阁下、少卿阁下地叫,总共也没见过几次面,还真没记住崔十七的名字。 他与王陵默契地相视一眼,随后站起来说道:倒是某失敬了,未请教少卿阁下名讳?两人将崔十七围在中间,硬把她拉进竹帘里,按在石凳上。 崔十七不自觉地握住腰侧的梅花香囊,进退有据,斯文内敛:在下崔泽,字玉川。她抬起眼睛,与贺洗尘的视线一触便不着痕迹地避开,原来大司马、中常侍和声名鹊起的庾先生是朋友。 这个时候否定就显得欲盖弥彰了。 王陵不置可否,给她倒了一杯茶:旧识巧遇,只说些旧事。 又是旧识又是巧遇,交情可深可浅,有心人听来恐怕会以为是故弄玄虚。 崔十七垂眸笑了笑:近日谢太傅提出九品制改革之事,朝野上下众争长论短,虚涉空谈者众,真知灼见者寡。在下原以为诸位是在此隐秘处议论此事,原来只是闲聊。 庾渺一梗,张口结舌。她们确实在闲聊,可大实话反而没人信。 变法之事陛下自有定夺,吾等静待结果即可。贺洗尘呼出一口浊气,饮下杯中的茶水,她要咋地就咋地吧,反正不会比现在更糟。 有些耍无赖的话语令众人不禁侧目,庾渺瞟了他一眼,心中暗想,匡扶社稷乃吾等读书人己任,怎能如此随意?她知道自己口拙,若有外人在场,便不多说。 崔十七笑而不语,也跟着端起茶杯。 嘶却被烫个正着。 哎哟,少卿阁下无事吧? 崔十七捂着嘴,见贺洗尘一脸关怀,瞬间不知所措地撇过头,攥紧腰侧的香囊起身告辞:不打扰诸位叙旧。她掀开竹帘,晚霞刺进双目,恍惚间仿佛那一天暗香浮动的宫门夕阳。 在下不会将今日之事泄露出去,大司马安心。崔十七说完,匆匆拾级而下。 亭台中三人面面相觑,庾渺忍不住问道:她究竟是敌是友? 王陵看向贺洗尘:那就要问道子了。她故作轻松的语气中藏着深深的猜疑,甚至还藏的不太好,连庾渺也听出一点端倪。 崔氏向来纯直,少卿阁下更是持正不阿,既然她说不会泄露出去,便决计不会说半个字。贺洗尘恍若未知,眨了下眼睛笑道,水又烧开了,灵符再给我们沏一壶茶吧。 王陵一怔,突生羞愧,低头默然。红泥小火炉上的绿釉陶壶溢出水,气泡爆裂的声音回响在死寂的竹帘内。 良久,她终于抬起头,双目赤红,面容可悲可怜,须臾又平静下来,宛若波澜不惊的海水:道子,鹿神,我其实很怕,怕我会变成自己所厌恶的那种人两面三刀,疑神疑鬼但是我好像变成那样的人了 灵符庾渺踟蹰地叫道,贺洗尘却只看着手中的茶杯,仿佛神游天外。 王陵叹了口气,讽刺地笑起来:陛下、谢太傅和道子三人以天下为局,暂且不论输赢,你们对弈制衡,我们动辄倾覆。我宁愿成为你手里的棋子,也不愿让其他人妄想把控住我。她行云流水地给各人的茶杯添满茶,自嘲道,可你不需要我这颗棋子。 你让我把你当成棋子?贺洗尘苦笑,沉声说,我从来不是执棋人,更不会把你当成筹码一样随意丢弃! 所以道子是好人哪。可道子是无情的好人,所以看起来就跟坏人一样。王陵将杯中茶喝尽,冷肃道,冥冥之中,我只有唯一注定能走的路 庾渺颤巍巍地站起来,抓住她的手臂:灵符,你在说什么?吾怎么听不懂?你不要冲动,若有难事,说出来吾等一起商量。道子,道子你来劝劝她! 王陵却低头笑了一下,眉眼之间是难以撼动的偏执:什么都不必说,道子,我不想要你的庇护。你们放心,我只是去争而已,把那些本该属于我的东西抢回来,然后一步步走上去掌控权力。理所应当的事,你们怕什么? 贺洗尘手指微动,心里更加瘆得慌。他没办法拦住王陵,又怕她误入歧途,思来想去,只能正色叮嘱道:灵符,「权」乃衡器也,可古往今来,在权力面前失衡失态的帝王将相比比皆是。若拼命去握住权柄,只能得一时之利,而失去的恐怕会是一辈子追悔莫及的东西。 灵符,我只望你守住本心,始终如一。 王陵眼睛一酸,撇过头颤声道:我会的,我一定守住本心!我本心可坚定了,我可是要白日飞升的仙人啊,才不会被俗世红尘绊住脚步! 庾渺心中到底担忧,动了动唇,只说:你可别逞强,吾与道子都在你身边。 天上的最后一缕红霞被巨兽一般的黑山吞噬,星子稀稀疏疏地悬在看不见的夜空。 下次再聚不知何时,诸君保重。还望来日再会,是在光明正大的人前。王陵走下楼台,不断挥手告别,脸上满是如释重负、恣意明快的笑容。 庾渺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远方,叹气道:灵符远比吾以为的更加能谋善断、果敢坚毅。 贺洗尘回头看了眼亭台中暗色的火炉茶壶,怅然笑道:我们还没走,茶已经凉了。 *** 七月七,兰月兰夜。 皇帝大婚,大司马梁道亲迎乐家郎君。群臣宴会,凤歌鸾舞,欢饮达旦。 大殿中央的异域舞伎蒙着面纱,修长有力的手臂上戴着串满猫眼石的璎珞,手腕和脚踝挂满灿烂的金环,一举一动艳而不俗。傅华珣索然无味,便习惯性地转头去看旁边的贺洗尘。 盘腿坐于花毯之上的贺洗尘正仰头喝酒,黑发用樱草巾松松垮垮挽在身后,繁华奢丽的外衣搭在膝上,飘逸贵气。傅华珣发现他喝酒时总会闭上眼睛,眼角似乎被酒气熏红,长长的睫毛颤了一下,睁眼又是不可僭越的大司马。 长发曼鬋,艳陆离些。风度卓绝,冠冕群英。 所有人都心不在焉地用余光瞟过去,面上仍装作沉稳如山的模样。 傅华珣不由自主地跟着他利落干净的动作喝了一杯酒,目光却一直落在他身上,不舍得移开。直到贺洗尘疑惑地望向她,她才如梦初醒,低眉垂眼地笑了一下。 忽然喧哗声起,只见长康殿下魏璘手持酒樽,缓缓而来。 傅华珣心里一突,顿时警觉。为了巩固贺洗尘的权势,她六月上书求娶魏璘,七月定亲,拟定年后便成婚。虽然是未婚夫妻,可她对这个长康殿下没有任何爱慕欢喜。说是心悦,其实互相嫌恶。 魏璘径直坐到傅华珣身边,将酒樽递到她手里,笑意却达不到眼底,冷声悄道:让开。傅华珣依旧笑得温和,说出来的话却不太好听:你逾矩了。 两人皆是笑意绵绵,看起来好像在絮语些情话,可实际上却针锋相对,只差兵戎相见。 要说魏璘也是不容易。他看上了贺洗尘的脸,奈何人家是他阿姊的死对头,他怕多说一句话会被魏玠怀疑,只能有机会便连忙看上两眼。啧啧,就这两眼贺洗尘百无聊赖地舔了下殷红的唇角魏璘心中咂摸着,就算死,也值! 哦呀,那个舞伎可是朝大司马去?有人惊诧地嚷道。 确实!莫不是看上大司马了?言语轻浮,却深得共鸣。 艳福不浅啊!有人酸不拉几地说道。 贺洗尘回过神来,美丽的异域舞伎已经端起酒杯凑到他唇边。那双熟悉的绿眼睛盈盈地闪着光,却没有再躲开,而是勇敢地和他对视。 你要我喝酒? 嗯。檀石叶迟疑地点了下头。 贺洗尘扫了一眼四周看戏的朝臣,挑眉戏谑道:可以。他直接握住檀石叶的手,将酒杯倾斜一饮而尽。 满座哗然,魏璘咬牙掰断了手中的银筷子。 贺洗尘将酒樽往后扔去,浪荡轻佻地伸出手:过来。檀石叶犹豫地搭上去,下一秒突然被他拉进温暖的怀里,混合酒气醉意的低沉的嗓音钻进耳朵,如你所愿,我是你的了。 笙歌箫鼓声骤然停歇,酒樽掉地的声音此起彼伏。傅华珣的神情冷硬得几乎可以把檀石叶的头颅戳穿,但瞥见贺洗尘暧昧不明的笑容,却忽然泄气,提不起劲。 你、你不是有祝英台了么?你不是独爱祝英台么?魏璘忍不住哽咽着问道。 贺洗尘沉吟不语,忽然抬起檀石叶的下巴,低头隔着薄纱亲吻他的嘴唇。檀石叶呼吸一滞,紧紧地攥住他的袖子,却听一触即离的贺洗尘含笑说道:他长得像我的祝英台。 檀石叶的心掉了下去。 *** 七月是个热闹的时节。皇帝大婚,皇子定亲,铁骨柔肠的大司马府中进了一个异族舞伎。 听说那个舞伎是鲜卑人? 长得那叫沉鱼落雁,把大司马都迷昏了头! 要是能一睹芳容,千金又何妨? 邻桌的茶客议论纷纷,说贺洗尘的风流倜傥,说檀石叶的倾城倾国,把庾渺听得心中一乐,心想道子哪是好色之人,那个舞伎恐怕不简单。 今早常朝,大司马好像被人弹劾。 大司马英明神武,总有些小人看不惯他! 庾渺跟着应和点头。她厌恶朝堂斗争,却壮志未酬,前几日出任洛阳令长史,只待一展宏图,也能与贺洗尘、王陵同朝为官。 你们小声点,这次可不得了! 那人忽然压低声音说道,大司马被指通敌,为鲜卑细作! 庾渺脑袋一轰,又听人意味深长地拖长声音:怪不得怪不得会收了那个舞伎。 闭嘴!我不信!谁都有可能,唯独大司马! 无稽之谈!大司马打得鲜卑溃不成军,我倒怀疑是她们那边有我们的细作! 奇了怪了,最近是刮什么妖风总感觉不妙啊。 忽然有人兴致勃勃地问道:谁竟有胆量弹劾大司马? 分卷(79) 好像是什么中常侍,对了!叫王陵! 不可能!庾渺猛然摔了茶盏。 第84章 最高机密 ⑼ 乌衣巷的青石板中间被人踩出一条灰白的行路, 与墙壁相接的直角攀爬了许多干枯的青苔。古朴苍劲的砖瓦将院子里头窸窸窣窣的动静隔离, 探出墙头的芝兰玉树在金色的阳光照耀下,璀璨夺目。而藏在看不见的墙内, 它的根早已腐烂成黑玉一般的颜色。 陛下难不成是瞎子聋子?!偏听偏信,竟关大司马禁闭, 这不是欺负谢延顿了一下, 把「弱郎君」三个字吞回肚子里那个人是不是郎君还待两说,但「弱」肯定安不到贺洗尘头上才神色愤恨地跪在谢微身侧央求道,姑母, 你得救大司马! 谢微盘起的膝前摆着一张桐木伏羲式瑶琴, 手指一拨, 音韵松古,泠泠的琴声倾泻而出。待乐音缓缓消融, 她才淡定自若地说道:朝野大事不胫而走,传得满城风雨, 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七郎以为是谁在背后推波助澜? 谢延不禁一愣。 王灵符哪有那么大本事能让陛下偏听偏信?她故意要做瞎子聋子, 我就算撞死在朝堂上, 也无济于事。你去街上找几个嘴皮子利索的, 往死里给梁隐楼歌功颂德, 再往死里鸣不平, 就算帮她了。要是还有能耐, 就召开文会, 让高人名士写文赋诗仗义执言, 这比什么都管用。谢微不慌不忙,桃花眼尾虽生出几条细纹,却更显儒雅气质。 姑母的意思是谢延恍然大悟,咬唇沉思半晌后应道,我去找杨家二十九郎,她素来仰慕大司马,肯定愿意和我出面一同筹备此事。 她隐约猜到帝位上那个人的心思以及这场舆论战的走向,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无法放任贺洗尘不管。谢延打定主意,便不起身雷厉风行地跑出院子,衣上的玉佩叮当作响。 谢微无奈地摇了摇头,良久才轻笑出声,自言自语道:梁隐楼,看来这一局我们先拔得头筹。可惜陛下是个小心眼的,得了便宜还卖乖,偏要把你拖下浑水,让你不得安生。她扬起一个势在必得的笑容,手指勾起琴弦,「宫商 」两音弹射而出,现在外面,可乱起来喽! * 乌衣巷是最乱的地方。 王陵被魏玠任命为御史丞,专查大司马通敌叛国之事。她从后门出来的时候,就见庾渺面容枯槁地候在门外,一双眼睛满是血丝,紧紧地盯住她不放。 你们先下去。王陵敛色,斥退车夫和仆从,巷子里只剩下她和庾渺两人对峙。 挂在雨檐上的灯笼被风吹起来转了几圈。 灵符,庾渺声音沙哑,洛阳城中的风言风语究竟是真是假?吾谁都不信,吾只信你亲口所言。 王陵一身朱红官服,头戴漆纱笼冠,目光淡漠,隐在袖中的手却不自觉紧握成拳:鹿神,道子只是在家中幽闭,不会有事。她避而不谈其中缘由,庾渺的心顿时凉了一半。 九品制变法,本就切合魏玠的心意。她不能坐视改革派独大,却又暂时不能让贺洗尘死。也是在这个时候,魏玠收到了王陵的投诚,于是她便漫不经心地透露出一点搞事的念头。 王陵为了摆脱家族钳制 ,沉吟徘徊了一个夜晚,知难而进,决绝地成为魏玠手里的一杆枪,指哪打哪。相对的,她也抓住了权力的尾巴,至于之后她能不能跻身而上,就得看她自己的能力和造化。 再过几日,我便结案,到时候道子还是大司马。王陵郑重地保证,我不会害道子,更不会要她的命,顶多污了她的名声。道子从不在意身外浮名。 「通敌」的罪名不可能扣在劳苦功高的大司马头上,但只要让自诩清高的读书人猜忌即可。 庾渺瞬间感觉天旋地转,眼前的景象瞬间扭曲成奇形怪状、狰狞恐怖的线条,回过神来早已泪流满面。 士子之名,重于泰山!她不在意,旁人在意,后人在意!她用力抓住王陵的手腕,怒喝出声,你难道不知世人最会捕风捉影、无中生有?道子渊清玉絜,岂能背此遗臭万年的污名!灵符,你让道子如何自处? 王陵手一颤:谁敢说三道四,我就把她的舌头剐了! 不不!吾要去敲登闻鼓 !道子冤屈,吾得去救她!庾渺是榆木脑袋,不懂朝堂不通人情,她只知道挚友身陷囹圄,哪怕前方是龙潭虎穴,她也必须挺身而出。 王陵却抓住她的肩膀,冷声劝道:没用的!我已令执金吾守在那里,不会让任何人靠近登闻鼓。 庾渺当即愣住,难以置信地回头。她忽然明白,原来骑驴道人已然仙逝,眼前的陌生人是堂堂王氏女郎,御史丞王陵。 悲痛之情袭上心头,她连连后退,彷如严霜凄切:灵符!她是道子啊!我们我们约好踏遍锦绣山河,我们说要去锄花种田!你从天上掉下来,吾和道子哪怕踩在火里,也会伸手去接你! 鹿神王陵不由得动容,却一瞬收敛,仿佛无喜无悲的石像。 庾渺冷冷地大笑,却忍不住泪如泉涌,忽然双手用力撕裂自己的长袖:吾庾渺今日与王灵符割袍断义,从此两不相见!祝卿平步青云,得游凤凰池! 乌衣巷的树影婆娑,映在踉跄远去的庾渺身上。她披头散发,半哭半笑,状若疯癫,行者皆退避三舍。路上与唱和而归、抱琴携箫的学生们撞到一处,也视若无睹。 庾先生?庾先生你还好吗? 恐怕不太好。王陵伫立不动,见那群学生搀扶庾渺走过巷口,才抿着没有血色的薄唇笑了一下。她招来车夫,若无其事地登上马车,闭目养神。 马鞭破空而下,车轮子骨碌碌地转动起来。王陵平复动荡的思绪后,才睁开眼睛,突见黑白两颗枭棋掉在车厢的角落里正是五年前三人游学巧遇时,她顺手从贺洗尘的六博棋盘上摸来的,时至今日,一直没有归还。 王陵心中一动,俯身去捡棋子,马车恰好碾过石阶,剧烈地颠簸起来。她猛地撞到额头,发出嘭的声响,引得车外的仆从惊问:大人可有事? 两枚棋子最终被王陵紧握在手中,冷冰冰地十分硌手,完全没有她记忆中那个融融春日的温暖。她挺身而坐,姿态严谨,神色漠然,却泪痕满面。 无事。 古老陈旧的枭棋被扔出车窗,掩埋在泥土中。 *** 与乌衣巷相反,野狐巷是最宁静的地方。大司马府外围了一圈面无表情的禁卫,肃杀的氛围与府门中的惬意格格不入。檐下的梁愔在棋盘上大杀四方,梁砂屡屡落败,忍不住转向贺洗尘那边可怜兮兮地嚷道:家主,你叫三郎让让我!脑袋却挨了梁愔不轻不重的一下:安静。 廊上一盆挺拔的企剑白墨,庭院中的两缸红莲俏生生地含着菡萏,挺立在碧绿的莲叶上,与怀抱琵琶的檀石叶的眼睛相辉映。燃城静候在一旁研磨,贺洗尘提起毛笔,在尺纸上行书,认真细致的模样好像在写治国平天下的文章。 其实不然,上面满是菜名鲜羊奶酥,胡炮肉,跳丸炙,脍鱼莼羹;然后笔锋一转,转到打仗时去过的巴蜀、荆州、山阳、襄邑、东夷清脆亮丽的琵琶声荡除纷纷扰扰的尘世,他忽然抬起眼睛,恰好和檀石叶偷看他的目光撞在一起。 檀石叶瞬间音律全乱,局促地垂下眼皮。 四天前,七月初七,他在满座愕然、众目睽睽之下被贺洗尘抱出金殿。回过神来,贺洗尘已经大喇喇地靠在车厢里龇牙咧嘴地揉捏起肩膀:哎呀,太久没使劲儿了。 马车四角镶满夜明珠,照在檀石叶金灿灿的衣饰上,一派雍容华贵,恍若贵气的异族公子。可贵公子手足无措地蜷在角落里,举止与周身气度迥然不同。 柔软温暖的外衣掠过沉闷的空气,兜头盖在檀石叶身上,贺洗尘屈膝坐在对角线的最远处:刚才做戏把你牵扯进来,实属失礼。等风头过了,在下送你回家吧。 檀石叶沉默了许久,才闷声说道:深深庭不是我的家。 你就算想要回去,我还不肯呢。贺洗尘低眉浅笑,神色懒散,容颜在珠光下细腻宛若玉石,还要委屈檀郎在我府中住上几天,我怕那些别有用心者会对你不利。 檀石叶忍不住屏住呼吸,缓缓抬起头:你,你明知道我就是别有用心者送来的鱼饵,为什么不把我推开? 你叫我喝酒,我就喝呗。你想要活着,我就救你呗,哪来那么多为什么?这辆马车里总是在奇奇怪怪的地方藏了许多东西。贺洗尘推开底板夹层,里面赫然是一罐桂花蜜,你是蝴蝶扇起的翅膀 ,牵一发而动全身,我要不接着,你恐怕就喝不到这碗桂花蜜了。 檀石叶闻言,只觉得后背的琵琶骨有些怪异的酥麻,好像真的有一对翅膀要破开血肉伸展出来。 我不懂。他极少和人交谈,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但在贺洗尘面前,他似乎有千万个问题,十天前有人把我买出深深庭,让我在婚宴上接近你,否则我就得死。 我我很难看,你不可能喜欢我。我不懂这层举动背后的含义。 贺洗尘也不懂,这小郎君天真坦率,明显不是色_诱的料,正常的狐狸应该没这么笨,连人心都没收服就敢把人送到他身边。所以贺洗尘猜测檀石叶只是一颗问路的石子,甚至不算在局中,只是可有可无的锦上添花。 他暂时不知道檀石叶这颗小石子会引起多大的涟漪,至少那双绿眼睛看着他的时候,满是痛苦的求救。那便救吧!如果这只谎称成祝英台的蝴蝶掀起的风暴,能够撼动魏、贺、谢三人一直心照不宣保持的平衡,那只能说,是他们其中一个想要民不聊生、生灵涂炭。 但目前看来,这仨人没一个蠢蛋。 贺洗尘思及此,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恰好将桂花蜜匀成三碗,一碗伸到虚掩的门外,递给驾车的燃城,一碗推到檀石叶面前:我瞧檀郎顶多十七八岁,比我家阿愔还小哩。小朋友不要想太多,让大人来处理就行。也不知道他怎么透过面纱瞧出檀石叶的年龄。 那个,我二十三岁了。 恰好比贺洗尘大一岁。 他微微瞪大眼睛,不动声色地点点头,抿了一口甜腻的桂花蜜,嫌太甜,便放在手边,没再碰。车外的燃城不由自主地弯起嘴角,瞥了眼自己的掌心贺洗尘端给她桂花蜜的时候,在她掌心划了三横。 那是他们的暗号。一横是「撤」,两横是「瞒」,三横是「查」,查檀石叶的蛛网上究竟是哪只虫子虎视眈眈。 只是贺洗尘也没想到查出来的会是王陵。她甚至没隐藏得多深,似乎就等他来查。 你倒是决绝,不给自己留一点余地。贺洗尘攥着王陵送他的手帕,在庭院中坐了一宿,霜露沾发,恍若未觉。天光破晓,他才提笔给谢微写了一封信。 信上说这一局可以顺势而为,让给小皇帝算计,如此一来虚与委蛇的小皇帝肯定不会打哈哈和稀泥,正好把之前僵持不下的整顿豪强部曲之事拿下来。 他把信交给燃城之后,便浑浑噩噩、大病三天。三天后上朝,王陵弹劾,幽禁府门。如今想来,还和看戏一样。贺洗尘是戏台外的看客,也是戏里的权臣。众人皆以为那是一场「将相不和」,从刎颈之交走向陌路殊途的戏份,无人知晓,无人在意。 家主,墨晕开了。燃城忽然说道。 贺洗尘连忙提起笔尖,笑了笑又继续乱七八糟写下去。 写的是那些一个个在时光中走散的友人的名字,或因生死,或因轮回,或因权,或因情温展鹤,卢霜,陆子元,施剑臣,东亭,丫头,提尔,奈姬,小少爷他蘸了蘸墨水,将王陵的名字写在最后头。 此事一出,贺洗尘更不能与庾渺见面,要不恐怕也得累她遭人猜忌。他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手中的笔提起又放下。 道子!莫怕!吾信你! 贺洗尘愣愣地眨了眨眼睛,突然好像触电一般猛地把手里的毛笔摔在纸上。 我靠!我靠他心里只有这么一句话,又听得门外的人继续喊道:道子!吾友!吾信你! 庾渺抱着从学生那里借来的古琴,脚步坚定地来到大司马府门前。禁卫顿时警惕地竖起长_枪,寒光凛冽的枪尖刺向面无惧色的狂狷书生。她只是无畏地冷笑出声,席地而坐,无视周遭不过一尺之距的枪尖,定弦调音,猛然拨动琴弦。 山之巍巍,水之洋洋,一曲悠然洒脱《渔樵问答》 因心境激荡,琴音粗犷,倒像冲锋陷阵只为友人的独行剑客。 贺洗尘眨了眨眼睛,心中想道这他妈的舍命陪君子谁顶得住?旋即豁然而笑,双袖一振,喝道:燃城,拿我的箫来!两人不说话,隔着难以跨越的高墙,琴箫相和,默契十足。 巷口逐渐汇聚许多行人,庾渺也不慌,一曲毕,抱起古琴喊道:梁隐楼!吾走了!人群不由得被她凛然的气势所慑,纷纷让出一条道路。 贺洗尘心中郁结顿解,欣然笑出声,转头对怔愣的檀石叶笑盈盈问:再弹一曲《高山流水》如何? *** 七天后,大司马解禁,重回朝野。 九月,九品制正式废除。 十一月,大雪,休沐。贺洗尘给王府里的魏璟送了一篮子时兴的糕点,正要走时,她推开门追了上来:那段日子听闻大司马出事,我整日为贺郎抄佛经。只是一直等不到亲眼见你,故拖到现在。 魏璟把手里的《楞严经》《华严经》和《妙法莲华经》塞到他怀中,不等他说话,又从后门钻回王府。 调开守卫的燃城回来时,便见贺洗尘神色诧异,含笑望着手里的佛经:她知道我是大司马,却还愿意与我相交 天空下起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将铁树冻成银花,只有两人手里撑的红伞是冰雪中唯一的颜色。长亭中无人送别,正是避雪的好地方。贺洗尘坐在石桌旁缓缓翻阅佛经,忽见空茫大雪中又来了一撑伞人。 远道而来的撑伞人脚步微顿,随后从容踏入亭中,挥落伞面上的积雪,垂目叫道:大司马。 御史丞。贺洗尘亦泰然自若地回礼。 一人站一人坐,一人赏树影上的薄雪,一人看秀丽的佛经小楷。 分卷(80) 这场仿佛没有尽头的雪终于还是缓缓停了。王陵神色淡漠地目送贺洗尘的背影逐渐远去,恍惚间似乎听见冰冷的空气中传来一句话。 他说,再见。 第85章 君且去 ㈠ 君长思, 六十五岁那年老伴去世,得了精神分裂症他自以为的精神分裂症。 【今天配蓝色领带?银色的!银色的好看!】脑子里忽然出现一个声音嚷嚷着。 君长思手一顿, 将蓝色领带放下,拿起银色领带打了个漂亮的结:胡里花哨的!哼,哪里好看了?镜子里的老头清癯高瘦,黑色西装, 白衬衫,银领带,一本正经。 【哈哈,我逗你玩的!】脑海里那个人好像老鼠偷吃了蜜糖似的贼兮兮地笑起来。 君长思早就习惯他时不时的揶揄调侃, 用黑木硬梳仔仔细细将灰白的头发往后梳成大背头, 酷得没朋友。 这个就是他的精神分裂症, 虽然脑海里那个自称贺洗尘的家伙老是强调他不是副人格, 只是糊里糊涂的游魂野鬼而已。普通人要是听到这恐怕要吓一跳,但君长思老爷子腐书网,根正苗红, 坚决追随党追随国家的指导方针,从不迷信。 贺洗尘表示十分敬佩并且建议他去看心理医生, 好把精神分裂症治好。奈何君长思脾气古怪, 听他这样一说, 反而不去了。 长安哪。君长思执拗地叫贺洗尘这个名字。 【在嘞, 怎么了?】贺洗尘起初还会辩驳两句, 后来也就算了, 他这样叫, 他就这样应。 君长思敲了敲孙子的房门,然后淘米煮粥,一边说:麻烦你以后唱歌的时候悠着点,尽跑调,我听了睡不着。 贺洗尘不乐意了:【哦豁!我哄元儿睡觉呢,你什么没做还和我抱怨?下次元儿睡不着你自己搞定!】 这个不是你唱歌难听的理由。君长思插上电饭锅的电源,不以为然地嘲笑道。 两人还要继续拌嘴,君自安已经刷牙洗脸好从房间里出来。上白下黑的校服,清爽的寸头,眉清目秀,十五岁的年纪本该是意气张扬的时候,可君自安却一股子沉静游离。 他看了眼擦手的君长思,垂眸轻声叫道:爷爷。 嗯。君长思一向不苟言笑,只是慈爱地摸了摸他的脑袋,说,穿鞋,买你喜欢的瘦肉包去。 君自安元日出生,小名元儿,五岁的时候查出是高功能孤独症患者,在康复中心治疗五年后,爹妈生了二胎。那个时候老头子痛失发妻,还要打起精神照顾君自安,好巧不巧的,贺洗尘在他体内苏醒过来。 时至今日,也有五年了。一老一少一魂,住在小公寓里,君长思的退休金加上君自安爹妈的抚养费,小日子过得还挺滋润,连君自安的病情都有所好转。 【不倦,我要吃菜包子。】不倦是君长思的表字,贺洗尘透过他的眼睛看着那一笼屉白白胖胖冒着白气的包子,忍不住说道,【等一下让我尝一口。】 君长思心里笑他嘴馋,买了四个包子带着安安静静的君自安回到家,电饭锅里的粥已经煮好。 【得得得,给你吃。】君长思对这个外来的灵魂体好像有三分的嫌弃加十二分的宠溺,虽然嘴上不饶人,但贺洗尘要求的,他几乎没有拒绝。 贺洗尘只觉得一恍,灵魂体轻飘飘、空荡荡、踩不着地的虚感霎时一重,他便主导了身体的控制权,干瘪枯槁、满是皱纹的手背上青筋凸起,随心而动。贺洗尘不着痕迹地从消毒柜中拿出素花碗盛粥,一边问:元儿,你要稠一点还是稀一点? 啃包子的君自安讷讷地抬起头,迟疑地看了眼厨房里的背影:小爷?这小孩的情绪识别能力不高,却奇异地轻而易举分辨出他们两人。 哎哟哟,知道我是小爷呢?贺洗尘顶着君长思那张严肃的老脸,转头笑嘻嘻地咬了一口菜包子,却显出一丝和蔼,赶紧吃饭,吃完送你上学。 君自安嗯了一声,垂下眼皮,又抬起眼睛慢吞吞问道:小爷要去给尤自若开家长会? 【刚才不问我?反而来问你?啧!】君长思不爽地嘟囔了一句。 贺洗尘心里偷笑,说道:你尤叔尤婶出差,家里头没人,才叫不倦你爷爷帮个忙。他慢条斯理喝下一碗粥,老人家身子骨弱,他可不敢胡乱折腾,细致的模样连君长思都看不下去。 墙上的石英表走到七点半,贺洗尘跨上粉红色的小绵羊摩托车,后座载着小朋友轻稳地穿过菜市场和公园,校门口前的林荫道栽满木棉树,树枝上的叶子掉光,开满红艳的木棉花。 君自安抱紧老人的腰,瘦巴巴的小脸依偎着他的后背,听贺洗尘漫无天际地侃大山。 元儿,你老实告诉小爷,小爷唱歌难听吗?他显然对君长思的评价耿耿于怀。 君自安抿紧唇:难听。 贺洗尘听见君长思冷冷的嘲笑,不由得挤出一个难看的神情:其实小爷唱歌可好听了,什么江南小调,什么漠北歌谣,都能来上那么一两句。可惜,没摊上一副好喉咙你听听你爷爷的破铜锣嗓子,能唱什么好听的歌? 他振振有词地甩锅,君长思不屑地冷哼一声,小朋友的嘴角却忍不住弯起一个细微的弧度:爷爷很好。 君自安十岁的时候话还说不利索,所幸摊上两个好爷爷。君长思不是多话的人,只能劳贺洗尘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为这个小孩孤独的世界带去声音。于君自安而言,君长思是负伤累累依旧披荆斩棘的勇士;而贺洗尘,是沉睡于宝石堆上的黑龙,是国王、王子和骑士都惧怕的伟大的龙。 但唱歌还是不好听。 元儿咱不能在强权面前低头,要勇于挑战权威!伟大的龙贺洗尘恨声道。 初中部距离公寓楼只有两条街的距离,不远,贺洗尘站在校门口和一步三回头的君自安挥挥手,直到看不见了才骑上小绵羊,往高中部驶去。 高中部和初中部的校门一个南一个北,贺洗尘穿过上学的人潮,把小绵羊停在一众宝马奔驰中间,整理好西装,问君长思:【你来还是我来?】 君长思打了个哈欠:【昨晚被你吵得睡不着,现在有点困了,家长会有什么好听的?自家孩子的德行还不知道?你来。】 君自安这一辈都是「自」字辈,自安,自如,自在看名字就知道尤自若和他们家颇有渊源。老一辈当年在村子里是一起放牛割草的交情,尤自若出生,还是请君长思这个文化人起的名。后来尤家搬到县城,两家人的关系逐渐疏远。如果不是为了君自安,君长思可能会直接老死在乡下。五年前他戴着老花镜、揣着一大笔钱在网上找公寓,阴差阳错,竟然又和尤家成了对门。说是自家孩子也没错,尤自若那小子考试挂科的时候,总会跑到君家避风头。 * 学校里的喷泉中间立着一尊白色的女神雕像,裙摆落水,手捧书卷,低眉颔首,姿态文静娴雅。喷泉旁坐着一个金发蓝眼、白皙俊美的高中生,他手里捏着一张成绩单,百无聊赖地晃荡着双脚,看起来就一养尊处优的小王子。 小王子愁眉苦脸的,似乎遇到什么难办事。人来人往忍不住投去关注的目光,却见小王子眼睛一亮,撒丫子跑向校门口,一边跑还一边嚎:老头子,你咋才来呢?十分地道的家乡口音,甭提多出戏了。 贺洗尘没好气地揉乱他的金毛,同样用纯正的家乡话说道:家长会不是八点半么?我还算早的! 尤自若扒拉了两下自己的头发,傻兮兮笑道:那我在等你嘛。这小孩和沉默寡言的君自安完全不同,撒娇卖俏一点儿不害羞,嚯!老头子你今天真帅! 少给我来这套!你说说你是不是又考砸了?贺洗尘没有被他的谄媚蒙混过去,你爸上次找我喝酒可和我一大通抱怨。 尤自若哥俩好一样搂上贺洗尘的肩膀,偷偷摸摸把成绩单塞进口袋里:哪有的事?还进步了呢! 哦?贺洗尘狐疑地微扬起头看他。小孩子长得快,前两年还比他矮半个头,今年就已经比他高了。 那是!尤自若把胸膛拍个砰砰响,你就等着老师夸吧! * 尤爷爷,你看自若的成绩单,其他科也还行,就英语这科没及格。班主任语重心长地对贺洗尘说道,还有就是,他的字也不好看。希望尤爷爷能配合学校的工作,多多督促自若同学关于这方面的练习。 尤家老大娶了个乌克兰洋媳妇,但好像基因加成都加在个子上,愣是把英语这一项忽略过去。怎么说也混了一半外国血统,念起英语比个三年级的小学生还要磕磕碰碰。 贺洗尘只能点头,眼睛瞥向窗内一脸求饶讨好的尤自若,呵呵一笑。 【不倦,等一下你来?】 【嗯,长安你太好说话了,我来。】君长思的话语里隐忍了深深的怒意。 贺洗尘默默地为尤自若祈祷,面带微笑,和班主任礼貌告别,没走两步,忽然被人撞了下手臂。 对不起。红毛少女冷淡的小脸上满是不耐烦,却强压住性子停下脚步问道,您没事吧? 贺洗尘看了眼她的发旋,温和地摇头说道:没事。 * 高中部开完家长会后放了半天假,小绵羊缓缓行驶在林荫道上,开车的尤自若耷拉着眉毛听君长思的教训,心里嘟囔着老头子真是捉摸不透,一会儿慈眉善目一会儿又冷漠无情的,比他老娘还变化多端。 英语我不强求,那玩意儿学不会就学不会。但你的字后座的君长思声音低沉,没再继续往下说,尤自若却打了个抖。 看来我教你的硬笔书法都白教了。当然,还要再加上贺洗尘教的毛笔字。 基本上君自安学什么,两人都会顺手再教一个尤自若。但五年的时间,尤自若的身高是蹭蹭蹭地跟竹子拔节似的往上长,写字还是该站的坐着,该坐的躺着,难看得两个老头都想自戳双目。思及此,贺洗尘和君长思同时苦大仇深地叹了一口气。 尤自若十分识相,老老实实地点头认错。 君长思倒不需要他认错。事实上尤自若也没做错什么事,他没少练字,不好看就是不好看。还能咋地?但君长思有时候也操心,要是君自安能匀三分灵气不,一分就行要是君自安能匀一分灵气给尤自若,尤自若的字也不至于烂得像淤泥一样扶不上墙。 【哈哈,不倦哪,你别气了。这混小子没心没肺的,活得开心就行,你还不如多喝几杯茶呢。】贺洗尘劝道。 【我就想不明白,我们两个联手竟然也没能把他教好,真是,真是】君长思心里头千言万语,最后只说,【唉,随他去吧。】 君长思泄气不已,冷声说道:算了算了,能写你自己的名字就好了。 尤自若顿时知道自己逃过一劫,眼角眉梢顿时活泛起来,却还压着不敢太高兴,委屈巴巴地说道:我饿了。 君长思一口气噎在喉咙里,沉声问道:你没吃早饭? 喝了一杯豆浆。尤自若声如蚊呐,愣是没敢大声。 老爷子不悦地啧了一声,听得尤自若胆战心惊:下个路口有一家饺子店,在那里停车。 好嘞!他瞬间现出原形,怪声怪气地叫起来。 家长会上的一切自然被君长思如实反映给尤自若的父母,男女混合双打到来之际,他正在炒菜,炒到一半发现没盐,只能把火熄灭了,换上鞋出门买盐。 对门的尤自若哭得那叫一个响,眼泪不见几颗,只听声音还是很唬人的,只差没把物业招来。这个小把戏从小玩到大,屡试不爽,君长思无奈地摇头苦笑。 【外面好像下雨了,不倦,带把伞。】贺洗尘提醒道。 【好,我得麻利点,元儿快到家了。】君长思应道。 第86章 君且去 ㈡ 乌云搅弄阴沉的天空, 黑压压地好像快要塌陷下来。雨水一滴一滴地砸在脏乱的树叶上,沙沙的微雨斜下, 打湿步履匆忙的行人的肩头。 君长思在超市买了一包盐,眼见灯红酒绿笼罩在灰蒙蒙的风雨中,从口袋里拿出一盒芙蓉王,用打火机点燃烟头, 白色的烟雾只在喉咙里一个来回,便缓缓叹息一般呼出口。他不在君自安面前抽烟,怕教坏小孩子。 【我也来一口。】贺洗尘说道。 不要过肺,君长思把烟灰弹进垃圾桶里, 我还想多活几年。 贺洗尘不禁低声笑了笑:【你这老头什么时候如此惜命了?】只听一声冷哼, 他便被君长思推了出去, 手里头的烟只剩下个烟屁股, 烫在他的指间。 老头子真小气。贺洗尘笑骂,将烟捻灭,扔进垃圾桶里, 自己重新点了一支烟,「玄天水烟」「朱雀流火」「白龙破魔」, 啧啧哎, 现在的芙蓉王也不错! 【你叨叨些什么?】君长思问。 贺洗尘撑开黑色的雨伞, 信步踏进雨中: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不谈也罢, 不谈也罢。 确实很久了。几百年前他和秦丹游、庄不周等人围坐在快哉亭里, 一人一杆烟管, 把江水弄得云雾弥漫,烟雨微茫。荀烨有时看不下去,便抓何离离召云唤雨,非搅坏这几个老家伙的雅兴不可。 雨落在地上溅起四散的水花,打湿黑色西装裤的裤脚和皮鞋。归家的黑尾燕扑棱着翅膀,从高高的电线上俯冲而下,飞进哪户人家的屋檐。 【快清明了。】 贺洗尘手一顿,轻烟慢悠悠地随风向后飘散。他把手伸到伞外让雨水淋灭烟头,温声问:要回老家么? 【嗯,书言就等着我去见她。】君长思似乎回忆起往事,絮絮说道,【长安哪,你记得么,当年我和书言还没结婚,老是托你帮我俩传信,呵呵,有一次你爬上她家墙头,差点被当成偷儿打断腿。】 君长思命不好,幼年失怙,少年失恃,满腔才华,却在十年浩劫中被地狱的牛鬼蛇神磋磨筋骨。那滚烫的烈火意图将他的血性傲骨烧成灰烬,到头来却只让他愈加坚定。那段日子是多么痛苦啊,唯有况书言是他的光、是他的药、是他苦不堪言的人生中甜甜的糖。 从青梅竹马到永结同心,君长思把况书言看得比自己的命都重要。况书言死了,他感觉自己好像被劈成两半,一半跟着埋进土里,另一半也不想活了。天公不作美,游魂野鬼贺洗尘突然出现在他身上,原因不明,整天嚷嚷着要吃肉要喝酒,要吃茶要抽烟,整个跟一土匪似的,把他烦得骂咧咧,却把死的念头暂时抛在脑后。 分卷(81) 现在君长思不想死了。他死了,君自安怎么办?他死了,这只喜欢胡闹的野鬼怎么办?他不能死。 【你年纪最小,你大嫂最疼你,清明就去看看她吧。】 贺洗尘知道老头子把他当成他早逝的幼弟,却从善如流地点头说道:自然得去。 伞外的雨声淅淅沥沥,盖过行人来往的脚步声,只有少女飞快地踩过水坑的声音由远及近。钟意背着书包奋不顾身地奔跑着,跑出家门,跑过十字路口,跑过撑着黑伞禹禹独行的老人。那头湿漉漉的明亮的红发高高地扬在半空,宛若雨中的火焰,是黑白灰的世界中唯一的色彩。她像血雀,浓烈得足以冲破世界的寂静。 喂!小姑娘!伞给你,别生病了! 钟意猛然一顿,喘着气回过头,神色诧异。她的眼珠子极黑,胸口剧烈起伏着,嘴唇却没有颜色。不远处的老人把伞伸到她这个方向:我家就在附近,你拿去用,小心感冒。 【长安,告诉她不可以在马路边上横冲直撞,太危险了。】君长思不悦地说,【小孩儿!胡来!】 贺洗尘忍俊不禁,还没转告他的叮嘱,红发少女却摇了摇头,一边往后退一边感激地说道:谢谢您!她又跑起来,仿佛身后有恶鬼在追逐。 【这怎么回事?】君长思疑惑地问道。 可能贺洗尘思考了一下,好吧其实我也不清楚。 两个老头子回到家里时,没来得及放下书包的君自安正站在饭桌前,偷偷夹起一块西兰花放进嘴里,看见君长思站在门口,顿登时把手往身后一收,笑得眉眼弯弯、傻不拉几的。 【哈哈哈哈。】贺洗尘笑得十分快意,【抓到元儿这个小贼了!噫耶,一脸做贼心虚,摆明了没干好事。】 君长思把雨伞挂在门外,说道:【看来你没少干坏事,才能一眼看出他干坏事了。】 【我才没有嘞!】 【嗤。】 * 十岁的君自安和君长思住在一起的第一天,鸡飞狗跳。 因为无法用言语表达心中的恐惧,君自安声嘶力竭地尖叫着,哭喊着。睡眠障碍更加难办,小孩儿蒙在被窝里微微啜泣,疲惫的君长思却无可奈何。贺洗尘实在看不下去,把他踢进脑海里,取而代之,然后握着小孩冰凉的手,温声细语地哄人、唱歌、讲故事。 那是他们的第一个故事勇士跨越森林和大海,在山里找到沉睡的黑龙。一人一龙达成契约,讨伐作恶的国王。 后来讲完了一千零一夜,贺洗尘和君长思转而去书店买经史子集,每天读诗诵文。老实说这俩人朗诵古诗词可比念童话故事有激情多了。 两个老头也吵架。有时观念不和,双方引经据典,互不相让。吵得最凶的一次,君长思气势汹汹杀到菜市场买回当季的榴莲,自己捏着鼻子咬了一口,然后把万般惊恐的贺洗尘拽出脑海感受榴莲独有的香气和口感。多么凶残且幼稚的报复啊! 【靠!下次我要去吃臭豆腐!】缩成一团的贺洗尘半死不活、狼狈地威胁道。 杀敌八百自损一千,你自己掂量着办。君长思不慌不忙地喝了口茶,窗户前的君自安抱着黄澄澄的柚子,恬然地翻看《代码大全》,时不时用柚子皮磨小尖牙。 不要装死,今天轮到你做饭。 贺洗尘冷冷地笑起来:【当然,今天吃苦瓜!苦瓜炒鸡蛋,苦瓜汤,苦瓜酿肉!我专挑最苦的买!】 君长思手一抖,茶泼了一身:睚眦必报!小人哉! 【呵,彼此彼此。】 日子吵吵闹闹走过五年,当年脆弱敏感的小孩儿长成如今善良坚强的君自安,这算起来就是人生一大幸事。 八月十五雁门开,孤雁头上带霜来贺洗尘握着小孩的手,轻声哼唱河北民歌。月白的夜光照进窗户,钻入柔软的被褥,深蓝色的鲸鱼在墙上翻涌。床头的暖黄色灯光仿佛浸在海里的太阳,静寂而神秘。 君自安那双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忽然一暗,却是贺洗尘用手蒙在他眼前:闭上眼睛。 鲸鱼下的小孩点头。 真乖。 *** 天刚现出鱼肚白,尤自若便出门跑步锻炼身体。自家老娘年轻时是精灵一般的乌克兰美人,尖耳朵,水晶蓝的眼睛,遗传到他这,同样的金发蓝眼,五官却多了几分东方的含蓄美。他的身高比同龄人高出一大截,但小学的时候,却跟豆芽菜一样瘦小,还因为异于常人的外貌,经常被人欺负。 尤自若绕公园跑了三圈,随后便在公寓楼下休息了五分钟,好像掐着点一样,贺洗尘和君自安从楼道缓步下来散步。 老头子!元儿!!他眉开眼笑地挥手。 臭小子。贺洗尘已经习惯他没大没小的叫唤,君自安的眉头却一皱,冷酷说道:若哥,不要叫我元儿。 尤自若嘴一撇,趴在贺洗尘肩头哀怨道:老头子,元儿长大就不可爱了!我的心好痛!他捂住眼睛装模作样地哭起来,没掉一颗眼泪,从手指缝里悄悄看贺洗尘的神情。 奈何贺洗尘这人更加冷酷无情,笑了一下:那你使劲心痛。 【你这样不好。】君长思说道,【但干得漂亮!】 众所周知,尤自若其人,纠缠不休的烦人劲实在难以消受。 行了,起来,一身的汗味!贺洗尘嫌弃地拍了下他的狗头,元儿不准你叫,你也别这样叫了。哎,若哥,你可行了! 嘿嘿嘿。尤自若见好就收,从口袋里摸出两个黄铜铃铛,铃铛用红色的绳线系着,一摇就发出清脆悦耳的铃声,我爸去沙漠给我带了几个驼铃,给你一个,给给阿元一个。 君自安的嘴唇动了动,最后还是没说出反驳的话,只是点了下头,接过驼铃。 这个土特产挺别致。贺洗尘把黄铜铃铛装进上衣口袋,走走,去公园逛逛,我和老纪约好了,今天要去下象棋。哼哼!看我把他杀个落花流水! 【长安,别说大话。】君长思冷不丁泼冷水。 【你给我等着瞧!】贺洗尘眉毛一扬,举步就走。 两个半大小孩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一高一矮,身量高的金发少年神情灵动,身量矮的黑发少年文静清秀,这幅画面十分安逸,就跟就跟老人牵着金毛和柯基遛弯似的。 阿元,今晚我去你家吃饭,叫老头子煮我的饭。尤自若歪着脑袋悄声道。 君自安不太乐意,皱着眉说道:你干嘛来? 我家那俩口吵架了,用英语吵!我靠!看他们那架势没吵个三天三夜不会消停,我夹在中间我还能活吗?尤自若瞪大眼睛。 君自安想象了一番两个炮仗互杠的场面,不禁一哂,点头答应下来。 金毛小王子立刻喜笑颜开,好像尾巴都兴高采烈地摇起来了。 * 说起来谁又能想到尤自若小时候是自卑又阴暗的性格? 瞧瞧上文,没皮没脸,整个就一阳光少年。可确实如此,小学五年级的尤自若就是被人围在墙角揍的刺头。没规定刺头就不能自卑又阴暗。他坐在教室最后一排,被同龄小朋友编排歌谣,暗地里取笑讽刺,如果不小心碰到他喂!你中诅咒了! 对尤自若有意无意的孤立,似乎是班集体不言而喻的默契。 他心里那股子气没地儿撒,整日寻衅滋事,然后就被围在墙角揍。那天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尤自若呲着牙单挑六年级四大天王,毫无疑问输得一塌涂地。他张牙舞爪地想要掀开束缚挣脱开来,然而脑袋却被死死地按在墙上。 我靠!小朋友们打架啊!街口忽然传来一声惊怒的呼喝,拉杆箱的轮子划拉过碎石路,最后停在他们面前,松手松手!打架就打架,但没轻没重就不行了! 老人威严的声音把几个小朋友吓得一哄而散,只剩地上一个尤自若,依旧睁着一双不服输的眼睛,犟脾气一声不吭。 我看看,有没有伤着?贺洗尘头天进城就目睹一起斗殴事件,再加上找不着路,心情实在不是太美妙,沉声问,你听不听得懂我说话?他酝酿了一下,拍着额头叹道,坏事儿,太久没说英文我也给忘了。不倦,你能来两句不? 尤自若不知道他在问谁,爬起来说道:我听得懂,我不是外国人我他似乎十分委屈,眼泪忽然哗啦啦流下来,瘪着嘴抬起脏兮兮的小手抹了下脸。 贺洗尘一顿,恍然大悟,把他的爪子从脸上拿下来,用干净的纸巾给他擦眼泪:行嘞,我知道了。这位、这位少侠,可不可以给老朽指条明路 尤自若打着哭嗝,瘦不拉几的小模样看起来是真可怜。 得得,少侠你家住哪?我先送您回去,您这样我也不放心哪。贺洗尘拍掉他脑袋上的尘土,双手作势要抱起他,结果一用力,没能抱起来。 【不倦你,真的手无缚鸡之力啊。】他神情微妙地鄙视道,心想就这么一只金毛小鸡仔都抱不动,实在丢人现眼。 【百无一用是书生。】君长思竟也没反驳。 贺洗尘泰然自若地咳了一下,改为牵他的手:走吧小少侠。 尤自若胆大心大,也没怀疑他是个坏人,吸了吸鼻子说道:我家住在毓明公寓。 贺洗尘脚步一顿,诧异地低下头:有缘啊少侠! 尤自若确实很庆幸当年那位不知事的愣头青少侠能遇到贺洗尘(君长思)这个老江湖,要不就他家里那两个活宝爹娘,就算没长歪,恐怕也得费很大的功夫才能走上正途。 *** 临近清明,君长思收拾好两套衣服,带君自安回老家。客运站里人声鼎沸,君长思取完票,一手拉着君自安,兜兜转找候车站。 【不倦,你可别迟了。】贺洗尘见他在同一个路口同一块招牌转了三次,愣是没转出去,心里顿时拔凉拔凉的。 【闭嘴。】君长思不胜其烦,左看看有看看,最后扭扭捏捏说道,【要不你来?】 贺洗尘无奈地唔了一声,接管身体的控制权,叹气四望,忽见前头一个红色的人影钟意捏着大巴车票,目不斜视,背着旅行包走过。红色的长发扎成高高的马尾,垂在脑后,与前几天在雨中的狼狈模样大相径庭。 找不着路,那就问路呗。贺洗尘揽过君自安,元儿,走,带你去认识个漂亮姑娘。 钟意不算特别漂亮。发红如火,衬得她肤白如雪,高冷不可接近。钟意的棱角太过分明,眼神太过冷淡,凉丝丝的好像随时要把人刺伤。她举止怪异,连素不相识的陌生人隔着三米远都能感觉到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漠然。 姑娘你好哇!贺洗尘那张老脸浮现出惊喜的笑容。 好吧,总有些人能自动忽视钟意的冷脸,要不然她的朋友从哪里来呢?譬如眼前的老头,譬如君自安,譬如尤自若。当然,这些都是以后的事情,现在他们连点头之交都算不上。由贺洗尘和君长思连接起来的故事,似乎终于缓缓翻开了第一篇章。 * 钟意在君长思老家的前一站就下车了。 大巴车从钢筋水泥构筑的城市驶入青山绿水的乡下,水泥路两旁是一亩亩春稻,碧翠欲滴,顺着风势轻轻摇摆,发出细碎的好听的声音。 老师!您回来啦!蹲在村口水沟边啃苹果玩手机的年轻人远远地看见爷孙俩,便站起来挥手。 贺洗尘颠了一路,早就累得七荤八素,他把位子让给君长思:【你来应付。】 君长思一瞬间差点被乏力迟钝的神经和身体压得腿一软,呼出一口浊气才老神在在地应道:嗯,回来扫墓。村子里十几岁到五十几岁、但凡念过点书的人,几乎都是他教出来的学生。这样光辉的履历称得上一句德高望重。 老家没有人住,没有人住的屋子看起来总是更加衰老,和邻居相比,透着霭霭的暮气。君长思、贺洗尘和君自安三人的到来,给老房子增添了一丝生机,仿佛仅凭这一丝生机,又可以延绵几年。 碗柜里的碗筷,阁楼的被单,蛀虫的木桌木椅,橡胶管接在水龙头上,一瞬间淹了门前的排水渠。邻居家的老熟人过来帮把手,还要一直忙到黄昏。君自安的裤腿和袖子湿哒哒的,坐在门槛上看君长思和相熟的老头儿聊天抽烟。 群山起伏,夕阳西下。这个夜晚伴随着野猫叫_春的嗷叫和蝈蝈蛐蛐儿的鸣唱,他少见地睡得十分安稳。 * 第二天清明时节,明净的凉风拂过绿草山坡,君自安被邻居的小伙伴们拉到水田里摸鱼摸螃蟹,君长思则提着一小罐金漆和一支毛笔上山扫墓祭祖。 他撇开墓碑上的蛛网,用金漆将碑石上褪色的字重新描上一遍。君家的墓地大大小小埋了十几口人,病死,老死,有饥荒年代饿死,也有命途不济横死的。况书言的碑文是君长思亲手刻的,除此之外还有一块墓碑是他的字迹隔着几步路,不远处的碑石上刻着简陋的七个大字「吾弟君长安之墓」。 君长思忙活了许久,才有闲暇坐在况书言墓前歇息。他没带果品鞭炮,也没带香烛纸钱,密林中偶尔有一两簇烟雾升腾而起,脑海中那个话痨鬼竟也安安静静地陪他看山听风。 长安哪,君长思慢悠悠叫道,又摇摇头说道,不对,错了,你不是长安,长安在那里头他其实心里明白得很,起先是不愿意承认,后来是开不了口。 【不倦】贺洗尘想说些什么,君长思却继续说道:「长」字辈里,撇去其他堂兄堂弟,我还有两个亲弟弟。长信头脑灵活,做事稳重,不需要我操心。他折了一枝草叶子,在指间不断搓捻,长安是十里八乡有名的俊后生,读书的时候,满院子围满大姑娘,就为了看他一眼。 【真了不得,我也想看看有多俊。】 哈哈,君长思低声笑了两下,你去溪边问一声洗衣服的姐姐婶婶们,哪家儿郎最好看?肯定是我们君家。而家里头谁最俊俏,十个有八个会说长安,剩下那两个,一个瞎眼,一个有仇。 贺洗尘也笑起来:【噫耶,好个少年风流!】 说什么风不风流的,几十年前你风流一下要被别人当成流氓追打。君长思啐了他一声,长安只喜欢过一个女学生,那个女学生现在也得六七八十了 分卷(82) 【六七八十对我来说也还是小姑娘,小姑娘不分年龄,只看她可爱不可爱。】贺洗尘说道,【况书言况小姑娘也可爱得紧。】 嗬!对你大嫂怎么说话呢?君长思拧起眉毛,忽然温柔下眉眼小心翼翼说道,书言,别和这小子一般见识,他和长安同样的年岁和性子,不懂事。 贺洗尘心里一暖,笑问:【不倦,你怎么知道我和长安年岁一样?我说呢原来你就因为这个而把我当成长安?】 你和他一样,老喜欢给我惹麻烦,行事一点都不着调,我估摸着差不离。君长思惆怅地叹了口气,你要真是野鬼,死的时候也还年轻。 贺洗尘心想我的命可比你长多了,不年轻不年轻。可他却说不出一句话。 他性子浮,好逞口舌之快,仗义执言,后来君长思有些说不下去。那十年发生了太多事,他被抓去批_斗,况书言为他熬坏了身体,君长信躲到深山中勉强过活,而君长安,那名白净的少年郎,则永远停留在苦痛的岁月中。 贺洗尘,这是君长思第一次叫他的名字,洗尘,你说「命」到底是什么东西? 【所谓「命」,趋避不得。】贺洗尘轻笑了一声,也不知道在笑什么。 *** 我总觉得老头子这几天不太对劲。下课铃一响,尤自若就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去初中部逮人,阿元,你知道怎么回事不? 清明过后,君长思的心情明显有些低落,郁郁寡欢得连君自安都察觉到一些端倪。他抿起唇,眉毛皱在一起。尤自若看他这个样子就知道他也不清楚原委,不由得烦恼地挠了挠头:我去看看老头子吧。 君自安心想多一个人多一份力,就点点头应承下来。 对了,之前听老头子说他想要吃椰子,走,我们给他买椰子去!尤自若灵光一闪,他肯定会高兴的! 君自安的眼睛顿时一亮,连声音也活泼几分:若哥,真有你的! 两个少年一个傻一个呆,屁颠颠跑去水果店,买了几个椰子,提在手里兴冲冲跑回家里,还没打开门就大喊大叫:我们回来了! 爷爷,我回来了!两人的笑容突然停滞在脸上,慢慢演变成目瞪口呆的惊恐。 窗台上的青藤生长得十分茂密繁盛,缠着栏杆爬了有半层楼高。虎刺梅和山茶花在阳光下绽放出红色的花朵,泥土湿润,应当刚浇过水。窗前的老人弯着腰,给坐在椅子上的红发少女编头发。 【我只会编麻花辫。】君长思握着手里柔软的红发,有些不知从何下手。 【巧了,我也是。】贺洗尘笑嘻嘻地看他笑话。 君长思不爽地啧了一声,转念便把贺洗尘踢出脑海,还恐吓道:【你别把小姑娘弄哭了。】 他们俩在公园里摆棋,大杀四方、酣畅淋漓之后,看时辰要放学了,便打算回家做饭。半道上又和红发小姑娘遇到,这回小姑娘可没前三次那样又酷又不好惹,耷拉着眉,眼泪不要钱地掉。 你的头发乱了哦。 贺洗尘用一个莫名其妙的理由把小姑娘拐回了家。 其实他们不止见过三次面。 不谦虚地说,钟意是学神,站在制高点、让尤自若等学渣膜拜的那种学神。后来君自安升入初中,常年稳居第一。两人虽不在同一年级,但互相耳闻对方大名。某种方面上,钟意十分关注君自安的成绩。于是经常被他俩缠着的酷老头,也进入她的视线。 砂锅里的黄豆苦瓜排骨汤发出咕噜噜的沸腾的声音,贺洗尘笨拙地将红发分成三股,心想练剑都没这么辛苦,他能拿剑挑起碧波江水和花上雨露,可如今戴着老花眼镜却没办法驯服不听管教的长发。 爷、小爷?君自安讷讷地叫道。 贺洗尘没有回答,用发圈把发尾固定后,才长舒出一口气,抹了一把根本不存在的汗,抬头应道:元儿回来啦。 钟意?!尤自若忽然叫出声,我靠!学神! 都认识?贺洗尘敲了敲发酸的后背,你们年轻人先聊着,我去看排骨汤好了没。他走进厨房,洗好手,掀开锅,舀去汤面上一层灰色的浮沫,关火,一气呵成。 客厅里的气氛却没他想象的融洽,连尴尬都算不上,简直可以说是针锋相对。 尤自若倒挺想和钟意套近乎,奈何君自安一副戒备防守的模样,钟意也一脸冷漠,他抱着椰子坐在中间,感觉就像夹在狐狸和蛇中间的草食兔子,格格不入。 老师给我们看过你的高分作文,字很好看。君自安这话不知是褒是贬,越咂摸越觉得味儿不对。 钟意却施施然一笑,挑眉说道:上次回初中看望老师,偶然见到你的试卷,物理卷错了一道白痴选择题,有点让我意外。 君自安一梗,嘴硬道,笔误。 瑟瑟发抖的学渣小王子默默地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 借由那一锅黄豆苦瓜排骨汤,三个小孩正式结交,关系亦敌亦友,扑朔迷离。钟意被女生找过麻烦,尤自若也被人调侃过,至于君自安,由于过分纯良的外貌至今没引起任何人的遐思。 暑假,君长思参加了在公园里一起下棋切磋的棋友的葬礼。葬礼举办得十分隆重,他穿着肃穆的黑西装,扫了一圈或真情流泪或假意哭泣的众人,郑重地向死者鞠了一躬,便转身离去。 以后我绝对不要举行葬礼,要是我儿子跪在我灵前哭,我会忍不住诈尸打爆他的狗头!君长思骂骂咧咧地说道。 【高血压,小心你的高血压。】贺洗尘跟操心的老妈子一样提醒道。 死不了!君长思气昏头了,服服帖帖梳在脑后的头发掉下一缕,盖在他眼前。他忽然停下脚步,扶着墙脸色苍白。 【高血压犯了?!】贺洗尘被吓了一跳。 不是君长思艰难地摇了摇头,闪到腰了 【啧,真有你的。】贺洗尘又嫌弃又忍不住松了口气,【走开!我来!】 勇士总有力不从心的时候,可那头黑龙只要一出现,必定带着万千雷霆和灼热的龙炎,踏平一切险阻。可就算是黑龙,也有抵挡不住的事情。他们默契地没再提葬礼的事情,死亡的阴影终究还是成为横亘在心中的顽石。 夜晚,星辰藏在厚实的浮云后,没露出一星半点儿形迹。浅蓝的窗帘拉到两边,可以清晰地看见外头亮起的灯光。 君长思睁着眼睛,半宿无眠。 睡了吗? 【嗯。】 我明天去立个遗嘱。 【好。】 不要告诉元儿。 【我知道。】 君长思闭上眼睛:洗尘哪,你要真是野鬼,我死了就占了我的身体吧还是算了,我又老又病,身上没一块儿是好的。你还是去投胎,投个好胎,不要再跟着我受苦。 贺洗尘久久未答,直到君长思陷入梦境,冥冥间才响起一声长叹。 *** 高中毕业,考上大学,君自安越长越高,越走越远,君长思的腰越来越弯,头发越来越白。他那张严肃的老脸由于病气,终于失去了威严的威慑力。但棋风仍旧十分凌厉,应该说有时很温和,有时凌厉得过头。 若真的有来世,君长思靠在躺椅上,温暖的阳光从窗户上照射在他身上,我还不知道你长什么样子,到时要怎么去找你。 贺洗尘一顿,莫名有所预感,却还笑嘻嘻说道:【哈哈,你不先去找况小姑娘?至于在下,在下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不倦去问问哪家儿郎最俊俏,那便是我了。】 哼,没脸没皮。君长思不留情面地嗤笑出声,他看了眼窗台上含苞待放的山茶花,神情微敛,忽然说道,我总觉得我撑不下去了。 贺洗尘心里一沉,肃然说道:【不倦,你撑不下去还有我替你撑下去。】 别,你早该走了,何必困在我这个老头子身上?君长思喘了口气,颇为骄傲地笑起来,我这一辈子,生老病死,只差最后一步,我不怕!洗尘哪,我不怕,我死了就去找你,我、我还能见到书言!他突然捂着胸口咳起来,脸色泛起潮红,最后瘫在躺椅上,气若游丝。 【你别说话,不倦我们、我们俩换个位置。】这具身体实在太弱了,贺洗尘不敢贸贸然动作,生怕一点变化就无力回天。 够了,你替我受了不少苦,最后这点就让我来吧。君长思半眯着眼睛,等我睡一觉,我就起来给元儿做饭 他枯瘦的手腕上系着一根红绳,绳子上的驼铃忽然发出清脆悠长的铃声,回旋在空无一人的房屋中。暖风轻轻地吹起浅蓝色的窗帘,覆盖住墙壁上翻涌的鲸鱼,仿佛一瞬间,那条鲸鱼潜入大海深处,不再归来。 【不倦,你睡吧。】 第87章 神之赞歌 Ⅰ 向日葵掉下的金色的花瓣在风中回旋, 簌簌地穿越花田汇聚到墙角下的黑发青年掌心上一寸处。他的眼睛是深沉的暗红色调,一眨, 霎时间风停花落,纷纷扬扬掉在砖石上。 不可以逃哦。 两枝向日葵忽然长了脚似的从远处走来,稚嫩的童声由远及近,最后拨开花田跳出来的是两个一模一样的小女孩。她们拍掉身上沾到的叶子花儿, 发顶上的黑色蕾丝蝴蝶结却还顶着几根草丝。 就算是赫尔,在战场上遇见说话的是左边的卡卡罗,精致的小脸冷然宛若刺骨的冰凌。 我们也不会手下留情。右边的弗提面无表情地接话。 贺洗尘不由失笑,朝两个五岁的小屁孩张开手臂:我要能逃早逃了, 我往哪逃啊?卡卡罗和弗提雪白的耳朵一红, 脚上的圆头小皮鞋粘着黑褐色的泥土, 在地上踩出几个花印子。她们抱住这颗温暖的枫糖。 吸血鬼意外地好骗。只要人类给予他们一点点爱与温度, 他们就会像伊卡洛斯一样,不顾一切拥抱太阳。但吸血鬼骨子里的冷酷连烈火都可以冻住,一旦背后的双翼融化, 势必要拽住太阳一同跌入深海。 赫尔,你的风很弱。卡卡罗亮出尖尖的獠牙, 冷漠无情地说道, 我能咬碎你的风。 弗提也慢慢伸出狰狞的獠牙:母亲说过, 人类很脆弱, 我能保护你, 但你不能走。 那位大人很强, 赫尔不可能逃得了。 不要逃, 不要死。 贺洗尘笑了笑:我可不怕尤金。 嘘!两个小孩同时捂住他的嘴,神色严肃,向日葵歪歪扭扭地倚在她们的肩头上,小声点。 尤金笛卡尔,一百年前来到伊福区,从卑微的混血种一步一步,踩着人类和吸血鬼的骸骨,登上顶峰。这一百年是最混乱邪恶的世纪,教廷和吸血鬼的战争,贝克勒尔家族的疯狂攻击,战争从未停歇。腹背受敌,尤金却始终没有倒下。 不要让尤金领主看到你的眼睛。 要不然会被挖出来。 真这么凶?贺洗尘貌似惊讶。 就这么凶!卡卡罗和弗提郑重严肃地点头。 她们还记得和贺洗尘第一次见面是在荒凉偏僻的坟地旁。墓碑歪歪扭扭地插在泥土中,散发着腐烂的恶臭,只有这个骨瘦嶙峋的人类好像甜蜜的枫糖,将四面八方的吸血鬼都吸引过来。 大雨滂沱,将这颗脏兮兮的枫糖洗得干干净净。他有气无力地看了她们俩一眼,勉强扯出一个笑:你们好半阖的眼睛缓缓闭上,昏死过去。 啊卡卡罗和弗提迟钝地应道,呆呆地蹲在他身边,好半晌才对毫无知觉的贺洗尘说道,你好。但没有人回答她们。 两个小家伙刚刚进食,还不饿,叽里咕噜讨论了一阵,便一人拽着贺洗尘的左手臂,一人拽着右手臂,把他拖去位于伊福区中心的笛卡尔公馆。那是所有吸血鬼的禁区,也是人类唯一受到庇护的安全区。 公馆里全是黑发黑眼的人类,有老人,有小孩,有男有女,全都是尤金在外边捡回来豢养的羔羊。尤金的态度十分暧昧,不让他们走,又不许其他吸血鬼觊觎。置若罔闻,放任他们在公馆里自生自灭。 也是因为这样,卡卡罗和弗提才敢钻空子把这颗与众不同的枫糖塞进黑羔羊群里。 但两个小孩子想不通的是,怎么不早不晚那一天恰好就和尤金撞上了? 大门轰然震开,黑雨倾盆,被冷风吹进公馆。卡卡罗和弗提瞬间被他的威严吓呆在原地,反而是六七十岁的格兰特老爷子把她们护在身后,疼惜地将昏迷的贺洗尘搂进干瘦的怀里,跪在地上毕恭毕敬地说道:大人,雨凉,进来吧。 那位领主珍而重之地抱着一个不知生死的黑发青年,冷漠地瞥了一眼地上的贺洗尘,走上顶楼,血水和雨水绵延一路。后来卡卡罗和弗提才知道,尤金杀入贝克勒尔的属地,抢走古堡里莱修少爷的尸体。 没有打仗的时候,尤金经常和他们他们指的是公馆里的人类和伊福区的小吸血鬼谈起少年时的回忆,那段回忆必定围绕着沉眠的黑发青年展开。甜甜脆脆的坚果饼干,成群结队的银鱼,芦苇中飞舞的萤火虫,还有温柔善良、却始终高高在上的莱修少爷。 小姑娘们不懂既然温柔,为什么还高高在上。她们苦恼地思考其中的缘由,然而大人的心思真的很难猜。她们也懒得猜了,睡一觉就把烦心事都忘光。 第二天跑去笛卡尔公馆,便听说死去的莱修少爷突然复活,所有人忙得团团转。而卡卡罗和弗提捡回来的枫糖被安置在角落的房间里,除了格兰特老爷子,无人问津。 他是我们捡到的。卡卡罗说道。 所以他是我们的。弗提笃定地点头。 吸血鬼之间亲缘淡薄,她们守着城堡的壁炉里明灭不定的炭火,却感觉不到一丝温暖。正确来说,没接触过人类的小吸血鬼还不懂什么是温度。可雨中的枫糖甜滋滋的、暖乎乎的,烫手得仿佛足以蒸发所有漠然。 分卷(83) 公馆前的向日葵追寻太阳的步伐,灿烂耀眼,与黑暗潮湿的伊福区十分迥然。墙上连绵的青苔,堆满尸骨的坟地,红眼乌鸦栖息的尖塔,都被花田隔绝在外,营造出虚假的安宁。就在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猛然打破了一潭死水的寂静。 人可以死而复生吗?收回獠牙的卡卡罗窝在贺洗尘的怀里说悄悄话,所有人都知道莱修少爷死了,可他真的活过来了哎! 小孩子心里总是存在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就算是吸血鬼也不例外。她们会蹲在地上看蚂蚁看一整个下午,也会因为裙子上溅到泥点哭得稀里哗啦。但似乎从来没有人把她们放在心上过。 死而复生?不可说,不可说。只是醒过来的,不一定就是原来的人。一百多年前那位病弱的少年莱修早就死了,后来的莱修也死了,现在的莱修究竟是谁?谁知道呢?反正不是贺洗尘。 卡卡罗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趴在他的肩膀上不说话。 这回轮到弗提了。她睁着那双铜蓝色的眼睛,歪头问道:半个月前领主把莱修少爷从贝克勒尔的属地抢过来后,听说那位夫人好像发狂了。可母亲不会为了我和卡卡罗发狂是那位夫人奇怪,还是母亲奇怪? 贺洗尘顿时手一抖,扯了扯嘴角,好像有些难过:都不奇怪哦。人嘛,本来就是奇奇怪怪的生物,所以有什么奇怪的行为,都不足为奇。 可我们是吸血鬼。弗提不死心地追问。 贺洗尘揉了揉她后脑勺的软发:吸血鬼就不奇怪吗? 弗提和卡卡罗对视一眼,眉毛像蚯蚓一样扭曲地挤在一起,最后点点头:反正那位夫人都很奇怪。她们安静下来,小手捏着贺洗尘的衣摆,有些困倦地打了个哈欠。 金色的向日葵循着风的方向轻轻摇摆,天上的云聚散游离,遮住刺目的阳光。 朱丽叶,她怎么了?贺洗尘困在笛卡尔公馆里,进不得退不得,连去探望她一面都没办法。北边的花海和吟游诗人的约定,从一百年前拖延到现在,也到了兑现的时候。 他抬头看了眼顶楼的花窗,不禁犹疑踌躇起来。 朱丽叶要的,是哪个莱修贺洗尘也不确定。 那位夫人?弗提不解地鼓起腮帮子。 是莱修少爷的母亲。卡卡罗轻声应道。 很好看。 很强大。 但是 疯了。 她们一人一句,柔软的童言稚语把残酷的现实说得轻飘飘。贺洗尘长长地叹息出声,暗红色的瞳仁闪着湿润难受的光,仿佛要落下一颗眼泪。 赫尔看起来真好吃。卡卡罗忽然咽了下口水。 闻起来也很好吃。弗提咬着细白的牙齿,比其他人都好。 对她们而言,这可能是最高的赞誉了。 贺洗尘勉强笑了笑,说道:噫耶,我好像听谁说过娜塔莎软软香香,想趁领主不在咬上一口?嗯? 娜塔莎的脸上长着几颗可爱的雀斑,穿着白色碎花吊带裙在窗边跳舞唱歌,仿佛阳光里的黑发天使。天使脸上的雀斑不是雀斑,是夜空的星辰。 两个小姑娘有些难为情,这话确实是她们说的。没捡到他之前,卡卡罗和弗提整天就干一件事扒着公馆屋顶的玻璃吊灯瞧里面的人类少年,讨论哪个人的血最甜美、最可口,好像在菜市场上挑选最鲜肥的鱼仔。 结果没吃到娜塔莎这尾小鱼仔,先在水坑里捡到垂死的羽鹤。 娜塔莎一直尖叫。卡卡罗眉目冷淡地说道。 弗提闷闷不乐地低下头:明明我们还没打算伤害她。 我们和你吹牛呀 我们哪咬得下去? 风中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凛凛然夹杂着令人不适的强势。 贺洗尘心里咯噔一下,不动声色地揉了揉两个小姑娘的脑袋,安慰地问:那今天还要去听她唱歌吗? 卡卡罗和弗提垂头丧气地耷拉下眼皮,点点头:最后一次哦,真的是最后一次。 那就去吧。贺洗尘为她们整理好蝴蝶结,人类不是只有温度让你们眷恋,这样很好。如果有一天他顿了一下,轻轻推着卡卡罗和弗提的后背,去吧。 两个小孩钻进向日葵花田中,顷刻,转角走来一个黑发青年。他晃悠悠地散着步,姿态高贵,灿烂的阳光穿过缱绻的卷发,在墙上留下斑驳的影子,宛若扭动的毒蛇。 这个人长了一副贺洗尘再熟悉不过的样貌,久未见天光的皮肤苍白如玉,嘴唇却像染血一般鲜红,有种诡异的邪气。 少爷。贺洗尘低眉顺眼地叫道。 英俊的青年却挑起眉,突然伸长手撩开他遮在眼前的碎发:真讨厌哪,跟那个该死的疯女人一模一样。他脸上依旧带着笑意,忍了半个月的怒气仿佛找到一个突破口,漂亮的眼睛里满是厌恶。 贺洗尘垂在身侧的手微微一收,抬起头,暗红色的瞳孔中盛着莱修黑色的倒影,专注的神情甚至容易让人错觉温柔,他轻声问道:您是在说谁? 莱修居高临下地眨了眨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无辜地摊手说道:是朱丽叶哦,我亲爱的母亲。 他似乎被贺洗尘骤然阴沉的神情取悦到,俊美的脸颊缓缓扬起恶劣的笑容,言语中满是恶毒的嘲弄:你为什么生气?你认识那个疯女人? 贺洗尘没有应声。 不要这样看我!莱修瞬间拉下脸色,暴躁地用手遮住他的眼睛,你知道什么! 怯懦畏缩的莱修十四岁的时候就死了,他至死也没得到薄情的父亲和疯癫的母亲一丝一毫的爱。彼时的少年陷入生命的怪圈,不断地在奇异的世界活过来又死去,然后那个怯懦畏缩的莱修就真的死了。 他没想到自己会重新回到这个天翻地覆的世界。可大脑中多出来的记忆是怎么回事? 那个女人一直疯下去就好了,这样他就不会心存妄想,彻底死心。然而 原来你爱着「我」,可你爱他,为什么不能爱我?! 莱修不耐地扯了下黑色的领带,他的大脑十分冷静,甚至还能唾弃自己沉不住气,但仍旧止不住粗鲁的动作。他重新挂起完美无缺的假面,笑盈盈说道:既然你认识朱丽叶,等我杀了她,一定邀请你去参加葬礼,到时请代替我流几滴眼泪。 哇哦。 贺洗尘将过长的头发扎成一个小揪揪,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深沉的眼睛:少爷,我真的生气了。 他提起拳头揍过去。 * 宁静的公馆里,格兰特老爷子戴着老花镜坐在钢琴前弹奏轻柔的小夜曲。娜塔莎柔软的腰身在阳光下映出美好的弧度,那几颗无伤大雅的雀斑仿佛钻石一般闪闪发光。 卡卡罗和弗提一左一右坐在格兰特老爷子身边,啃着香脆的坚果饼干,短小的双腿晃来晃去。她们的瞳色十分好看,是少见的铜蓝,仿佛不透光的玻璃珠子。 又来找赫尔玩啦?格兰特老爷子慢悠悠问道。这两个小吸血鬼是他养大的,虽为异类,却也十分疼爱。 嗯。卡卡罗应道。 还遇见莱修少爷了。弗提靠在他手臂上。 格兰特皱起眉,絮叨道:不要轻易接近莱修少爷。 门外忽然响起嘈杂的吵嚷声,格兰特停下弹琴的手,身边的两个小孩已经飞奔出去,两颗尖长的獠牙蠢蠢欲动。 她们闻到了贺洗尘的血气! 花田里的向日葵东倒西歪,围观的人战战兢兢不敢拉架。贺洗尘哪会顾及这是莱修少爷,暴戾的莱修更加不会留手,双方互不相让,扭打在一起。尖锐寒冷的威势突然间袭来,两人不由得汗毛耸立,齐齐松开手后退做警戒状。 打扰了。金发蓝眼的领主大人点头致歉,羞涩的笑意一如从前。 第88章 神之赞歌 Ⅱ 法斯特的教堂荒废已久, 在新任神父到达之前,平时少有人来, 仿佛这个乡下小镇的所有愚昧、喜怒和爱憎都与它无关。瘦弱的金发少年捧着教廷的《法典》坐在陈旧的长椅上仔细研读, 黑而浓密的睫毛半遮半掩住蓝灰色的眼睛。 透过玻璃窗的光影照在肃穆的十字架上,显得分外宁静冷淡, 尤金却没抬头瞻仰一眼。 侍奉光明, 理应尊敬, 不得僭越。倘有大胆无礼者,跪在吾脚下虔诚忏悔, 吾将赦免尔等罪过。 信徒的晨间祷告么? 尤金的呼吸停了一瞬,连忙合起书本猛地转身,只见阳光从团团云彩迸射而出,辉映在突然来访的黑发少年身上,恍若天降神祇。他静静地伫立在门口,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衣襟上别的徽章隐秘地闪着红色的光,那是一只闭着的眼睛。 不、不是,我我喜欢看书,在看书而已尤金紧张地捏皱了纸张,怯怯地抬起头, 鼓起勇气问道,莱修少爷喜欢书吗? 贺洗尘不禁笑了笑:喜欢。 尤金一听, 也傻愣愣地跟着笑起来, 高兴得手脚不知往哪儿放。从来没有人肯定过他, 可是在泥泞的小路上,他拖着残破羸弱的身体,只有书籍能给予他一丝慰藉。 若明知那黑暗却仍舍身黑暗,吾亦无法救赎。 不必拯救我,神明救不了我 *** 向日葵的花杆断了一半,硕大的花盘颤颤巍巍地歪在一旁,好像落枕的老人家,又好像幸灾乐祸的看戏人。 您没事吧?威严的吸血鬼领主朝莱修的方向微微躬身行礼,黑色风衣的前襟绣着一排银色纽扣,俊美禁欲的面容不复当年青涩。 卡卡罗和弗提步伐一致猛冲过去,和那朵歪脖子向日葵一起挡在贺洗尘身前,跟被侵犯了领地的黑猫一样,凶神恶煞地朝莱修呲起獠牙。 不得无礼。尤金淡淡地瞥了她们俩一眼,吸血鬼的压制顿时裹挟着排山倒海的威势袭向卡卡罗和弗提。 欺负小孩子也挺无礼的!贺洗尘一手抱起一个小孩,倏地急急后退,避开宛若海水蔓延而来的威压。他的脸颊被划出一道血痕,暗红色的瞳仁暴露在空气中,明亮得仿佛燃烧的烈焰,足以烧毁这座魑魅魍魉的城市。 莱修少爷一点都不温柔卡卡罗拽着贺洗尘的袖子,语调没有丝毫起伏。弗提的动作与她一模一样,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尤金:领主大人,你骗人。 吸血鬼的天性是臣服强大的上位者。她们不会对领主的行为提出任何异议,只是疑惑于他话语的真假。 尤金垂下眼眸,冷调的蓝灰色眼珠子古井无波:莱修少爷把以前的事情都忘了,暂时也忘了要如何温柔他重新抬起眼睛,望向莱修,您受伤了么? 莱修突然有些索然无味。他不承认那些记忆,谎称失忆。尤金却不允许他离开公馆,不透露外界的任何信息,就隔着一段距离,若即若离地看着他,好像在欣赏一出华丽的独角戏。 真让人火大! 没有。他转身就走。 他得想办法离开这个囚禁他的鸟笼,然后去找朱丽叶,亲手杀掉那个疯女人。到时就算要他一块儿去死也成。他愿意陪朱丽叶去死,也只愿意陪她去死。 莱修的白衬衫沾着泥土,翩然消失在拐角处。贺洗尘抿起的唇还没落下,低沉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你有点奇怪。尤金捏起他的下巴,漠然打量过对方清秀却微颤的眉目,淡薄的嘴唇,最后是脸颊上的血痕。 今天就和「奇怪」过不去了是吧? 夹在两人中间的卡卡罗和弗提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贺洗尘见他没有动手的意思,心里掂量好轻重,乖乖认怂,缓缓扬起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神不是说,「钟楼怪人头顶上也有明星高悬」吗? 神说?尤金神色诡秘,修长的手指重重捻过贺洗尘脸上的血痕,把他疼得眉头一跳,被火星子撩到似的避开他的手,后退一步将两个小孩放在地上。 除了收集黑发黑眼的人类,伊福区领主的怪癖之一便是捧着教廷号称是「神之所言」的《法典》翻来覆去地看。从序章到尾声,哪怕是标点符号里也没提过这样一段古怪却无端可爱的句子。 那位傲慢的神明怎么会说这样的话?他夸耀自己的至高无上,用天堂和地狱恐吓愚民。他的爱无偏无倚,连恶魔也一并宠爱,从来不会向求救的信徒伸出援手。 这样的神只会说, 芸芸众生头顶上的那片星空是由吾所创造。 但是伊福区的夜晚没有月亮和星星,有时铺天盖地飞过一群蝙蝠,挡住云层中如冰纹裂出的微弱清光。 尤金已经有些忘记当年的莱修少爷了。他是如何笑、如何温柔、如何高不可攀,也都忘记了,只记得他就是如此。难道少不更事时的尊敬和憧憬能维持一百年?无稽之谈。 他只是生病了。 吸血鬼的通病就是永无止境地追寻幻影。或许是血,或许是杀戮,或许是人类的温度只要能让他们体会到活着的充盈感,这些亡命之徒不惜一切代价。 尤金听说过途经的北方商人口口相传的故事。 邪恶的吸血鬼爱上纯洁无瑕的修女,把她囚禁在高塔上。后来教廷派遣骑士团救下修女,吸血鬼被绑上火刑架,临死之前一直深情地注视着无动于衷的修女。 今天你应该读到第一百六十七页,我偷偷在上面放了一朵蔷薇花,希望你能喜欢。 我才不忏悔我的罪过嘞!反正我生来就是要下地狱的。 真奇怪,我不怕死,但一想到不能再见到你修女,我就很难过。 吸血鬼的难过只会让人类发笑。 但这种无望的悲哀恰恰是所有吸血鬼的宿命。 溺水的人抓住一根稻草,便以为能够自救。尤金不后悔转化成吸血鬼,不过是、不过是再去寻找另一根稻草罢了。可他连稻草的影子都摸不着。他从泥沼中脱身而出,却踏入另一个陷阱,宛若黏在蛛网中心的飞蛾,又好像被狰狞的蟒蛇毒咬住脖子,无法呼吸。 分卷(84) 很痛,心悸,恐慌 尤金猛然从梦中惊醒,金色的发丝被簌簌的冷汗沾湿,贴在消瘦的脸颊旁。他在冰冷的床上坐了半晌,才起身披上斗篷,所过之处,墙上熄灭的蜡烛纷纷跳跃起火焰。 他踽踽独行,脚步声回旋在黑暗静寂中。 仔细想起来,尤金活到现在只遇见那么一个比阳光还要明亮清澈的「莱修少爷」。他的手并不温暖,甚至称得上冰寒,却温柔得令人眷念。于是尤金决意把他抢回来,一百年前的救命稻草,或许也能解决一百年后的难题。 但是顶楼陌生的莱修少爷隐忍的焦躁和不耐,似乎也点燃了他心中的戾气。尤金冷眼看着那团黑火在烧,等待那团黑火熄灭崩塌,大概他也不需要那所谓的幻影。 喂,你挡住我的夜色了!脚下突然传来仿佛蟋蟀般清亮的叫嚣。 尤金一顿,望向墙上的四方小石窗。花影在半地下室的石壁上摇晃,如同捉摸不透的鬼魅。积水般空明的夜色透过窄小的洞口,将落拓的黑发青年笼罩在光明中。他仰着头,脸颊上的血痕已经结痂,清辉萦怀,脖颈和左脚踝上都锁着细细的银链子,银链子与石壁上的铁环连在一起,宛若囚徒。 事实上这家伙就是囚徒。 贺洗尘和莱修打完架便被扔进石牢里,如果不是不想轻举妄动,他早就用风刃切断锁链逃之夭夭了。但有些事情他必须搞清楚,譬如顶楼那个莱修对朱丽叶的敌意,还有 赫尔西城?尤金眼眸半阖,目光睥睨。 尤金笛卡尔。贺洗尘轻笑着叫道,我还以为是弗提和卡卡罗。 时间朦朦胧地给往事覆上一层轻纱,当年由生入死如同走马观花,好像一秒钟,他便从奥菲利亚的成年礼消亡殆尽。贺洗尘只费心记住朱丽叶几人,而后连同被坑死的无奈,将这个小孩抛诸脑后。 啧!这么想起来还是挺不爽的! 新版《法典》里也没有「钟楼怪人」这个名词。尤金忽然说道。 贺洗尘莫名其妙地眨了眨眼睛,忍不住笑出声:哈哈,我瞎编的! 尤金皱起眉头:篡改神谕的人会被教廷送上火刑架。 他们抓不到我。贺洗尘靠坐在墙边,得意扬扬地抬起下巴,仿佛恣睢从容的贵族少爷。 那条细银链子发出清脆的碰撞声,闯进尤金的耳朵里。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突然有些想要把獠牙嵌进这个不知礼数的人类脖子里:我抓得到你。 贺洗尘蓦然敛下张扬的眉目,冷冷清清地瞥了他一眼:你要代行神罚? 尤金一阵心肝疼,垂下眼睑,收回獠牙。阴冷的石牢里只有那方小窗是唯一的光源,扩散的月色没能照耀到他身上,他隐匿在黑暗中,只有金色的发丝偶尔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钟楼怪人」叫卡西莫多。贺洗尘有些困倦地打了个哈欠,扭过头看窗外的云翳,他是圣母院的敲钟人,外貌丑陋的敲钟人爱上了美丽善良的姑娘艾丝美拉达。 尤金的手指略微动了动,也靠着墙席地而坐。一边昏昏暗如沉睡的夜,一边寂寂然若皎洁的月,贺洗尘泰然自若地拨弄了一下脚踝上的银链子,将那个怪诞的故事娓娓道来。 万籁俱静,石室中只有清浅的呼吸声。倒挂在窗户边上的几只小蝙蝠眨巴眨巴红色的眼睛,听到艾丝美拉达被处死,发出怪异的声音,被尤金轻飘飘撇了一眼,顿时噤声不敢哭泣。 卡西莫多在公墓里找到少女的尸体,紧紧地抱住她就此长眠。贺洗尘的脑袋枕在屈起的左膝上,昏昏欲睡,故事讲完了大人,尤金大人,您可以走了。 「钟楼怪人头顶上也有明星高悬」,那克洛德呢?尤金却问道。 克洛德弗洛罗是道貌岸然、自私自利的副主教。 贺洗尘困得大脑发蒙,转了一下才说道:无论是谁,抬头都能看见银河;若你问的是艾丝美拉达之于卡西莫多这样的类比,那克洛德头顶高悬的星星大概是「假惺惺的正义」。 他说着望向窗户边泪眼朦胧的小蝙蝠,见缝插针、义正词严地教育道:小朋友们,克洛德对艾丝美拉达的爱只是占有欲,你们可别学他! 尤金心里泛起怪异的好笑,冷硬的嘴角不自觉也弯起来,却听银链子叮当作响,黑发青年转过头,神色闲适自然:你呢?你的星星是什么? 贺洗尘很擅长把控谈话的节奏,客场作战也游刃有余,轻而易举正中他的软肋。 要命。尤金心想。 第89章 神之赞歌 Ⅲ 说起来可能没人相信, 凶名在外的伊福区领主爱过人。 姑且将之称为爱吧。由崇敬、艳羡、嫉妒和讨好凝合在一起的别有用心的爱意, 如同滋生在暗处的憎恨,见不得光, 甚至比之更加卑劣。 那个人曾经就是他的星星、路标和艾丝美拉达。后来星沉路陷, 艾丝美拉达长睡不起,尤金抱着小吸血鬼们描述灿烂的夜空下闪烁的游鱼和木舟推开的粼粼波光,当然也包括日渐忘却的「莱修少爷」,借此缅怀短暂的人类时光。 也只是象征性地缅怀而已, 归根究底不过是过眼云烟,在他心里, 甚至抵不过宴饮狂欢的人血。 所以星星早已不是星星, 他也找不到星星了。 噫呀, 不如再找找看?贺洗尘拽着细长拖地的锁链, 忽的提议道。垂在半空的一截银链隐在他耳朵后, 藏在头发里,仿佛月光。 尤金不置可否地瞥了他一眼: 什么意思?他不想继续做冷冰冰的梦,难得愿意多话, 也不在乎和眼前的阶下囚说上两句。 阶下囚贺洗尘洒然而笑:你知道地球是圆的吗? 我看过记载《地圆说》的羊皮纸上这样写,「越往北走 ,北极星越高」。尤金不关心地理知识,兴致缺缺地问道,那又如何? 贺洗尘挑眉, 身体不自觉地往前倾去, 锁在脚踝和脖颈上的链条清鸣作响: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呀, 大人~ 他兀自用手指在地上画圈,一边画一边说道,假设你在这一点,不断地往东走,一直走下去,最后必定能回到原点。 这声极尽调侃的「大人」听得尤金不知为何又是一阵胃疼,偏偏贺洗尘还笑得婉约,连夜色也无缘无由地明净几分:难不成流星会掉到你怀里来?你绕这个世界走一圈,一边走一边找,顺带检验学说的正确性,不比待在这里坐以待毙好?他没一句正经话,没大没小胡乱出馊主意。 我半个月不上战场,战线已经被贝克勒尔推进至少三个伊福区。尤金却意外地做出回应,神色平静,看不出半点焦虑和悲伤,教廷隔岸观火,虎视眈眈,你叫我在这个境地抛下一切去做蠢事? 难道你在乎?贺洗尘貌似惊异地望过去。 尤金一怔,随后却笑起来:当然不在乎。 他不在乎战争的输赢,更不在乎同类的伤亡,尽管这场战争就是由他挑起来的,而导火_索,无非就是顶楼的莱修。为他,贝克勒尔全面放弃了抵抗教廷的关口,集中火力疯狂地进攻伊福区。 在不在乎是一回事,让教廷捡了便宜又是另外一回事。更何况如今坐在教宗神座上的老家伙是尤金无比厌恶的一个人,不给他添点麻烦,简直白瞎了尤金「疯子」的名号。 疯子不可理喻是理所当然的,没人会探究疯子为什么会不可理喻,就连疯子也觉得自己不发疯才有问题所以尤金随手就把「王权」安德烈赫兹的行踪引去人类都城,然后点了一把火,再接着他掐住贺洗尘的脖颈,瞳仁底下涌动着令人不安的猩红。 自作聪明会招来杀意。 冰凉的手指恰好抵在动脉上,窒息感冲向大脑,贺洗尘咬牙凝视着他冷冷的眼睛,竭力扬起一个礼貌的笑容:我可去你的!坚韧的腰部猛然用力,长腿凌空,屈起的膝盖袭向尤金的太阳穴。 尤金轻描淡写地格挡住来势汹汹的膝袭,同时毫不留情地就要掐断手中温热细瘦的长颈,却发现流风宛若狡猾的白鱼死死缠住他的手指。 嗯?尤金心中微异,面色不变,周身突地燃起冷青色的火焰,火势冲天而起,挡住石窗的夜色,把小蝙蝠们吓得一溜烟全跑不见了。 麻烦的小鬼!贺洗尘脖子上的银链不知何时已经断裂,黑色的影子在墙上四处游走,尾端在沙石拖延出混乱的轨迹,倏忽如同绞刑架上的死囚从半空掉落在地。 锋利的风盘旋在他的手掌周围,利刃一般冲破飘忽不定的冷火,眨眼便横在尤金肩上。一冷一热的身体只隔着半寸的距离,尤金转而攥住他的领口,只听得嘭!,两人应声倒在地上,灰尘乱舞。 诡异的火蛇张牙舞爪地威吓挑衅,蠢蠢欲动扑向黑色的发梢。清冽的夜风将尤金的双脚钉在地上,贺洗尘双手拽紧长长的银链子,那条银链子紧紧束缚着吸血鬼,把他的脖子烫出一圈黑色的伤痕。 喊打喊杀的多不好,你说是不是?他笑嘻嘻地露出一口大白牙,看起来颇为得意忘形。 尤金眉毛一抬,猛然挣碎风锁掀翻贺洗尘,一手撑在他耳际,一手又掐住他的脖子掼在地上:我从不食言。他浑然不觉脖子上的刺痛,只抿起唇,似乎有十二分的扫兴和藐视,你是教廷的人?你连《法典》都背不全,应该不是。 贺洗尘后背一阵疼,却也不慌不乱地哂笑出声:我要是,恐怕会因为违反教规被拉出去吊死在刑架上。银链绕过尤金衣领下的喉结延伸到他手中,他的手指很长很漂亮,仿佛掌心流淌出一段清亮的月光。月光表面爬满冷清的火焰,却渗人得很。 这是脖子和脖子的对决,就看谁的脖子硬,谁先松手。 僵持不下的场面最后被轻微的脚步声打破,来人小心翼翼地站在洞开的石室门口,惊疑不定地打量着互掐的贺洗尘和尤金。 这要让他走了还得了! 两人不谋而合,对视之间,尤金的手高高扬起,烈焰铸成火墙挡住唯一的去路。贺洗尘配合默契,石室中的风瞬间凝结,化成羽箭,射向门外来客。 不能伤他!尤金血瞳怒睁,风箭疾驰而去的方向顿时又出现一面火墙,你敢伤莱修少爷?!他骤然捏紧贺洗尘的脖颈,目眦欲裂,之前口口声声、一而再再而三故作的漠然全都烟消云散。 贺洗尘冁然而笑,温暖的手轻轻覆盖上他的额头:我冲你来的啊小鬼。 尤金悚然一惊,只见被他压制在身下的贺洗尘瞳仁微凝,四野流转的回风乖顺地汇集在他掌心,刹那间酝酿出恐怖的声势,轰然爆破!与此同时,风箭回转,厉声而至。 笛卡尔公馆仿佛年迈的老人咳嗽,心肝肺嗡嗡地摇动,好半晌才有惊无险地缓缓平息下来。琉璃灯碎在地上,仿佛倾泻而下的明亮的月色。黑羔羊们纷纷惊醒,格兰特老爷子杵着拐杖下楼,只穿着单薄睡裙的娜塔莎躲在钢琴下瑟瑟发抖。 咳!咳!贺洗尘挥去眼前的灰尘,竭力站起身。强大的风劲撕裂他右手的肌肉,骨头恐怕也断了,鲜红的血液从止不住颤抖的指尖滴答滴答地砸在地上。 尤金的伤势只会比他更重。他被破风撞到墙上,眉心一个深可见骨的血窟窿,冰凉的血汩汩地滑过紧闭的眼睛,沿着棱角分明的脸颊沾染在白衬衫领口,生死不明。 都说了、咳!都说了打打杀杀要不得咳咳!小朋友和我斗?还差了那么一点火候!贺洗尘瘦削的腿肚子直打冷摆子,外强中干,也就剩下一张嘴可以嚣张。他抹了一把额头上的虚汗,无奈地望向门口,把牙给我收回去。 莱修的喉结动了动,最后勉强压下发红的眼睛和血瘾。他很久没体会到这种只依靠本能猎食的冲动了,但他相信只要有一点不轨之心,眼前这个伤痕累累的人类就会拔掉他的獠牙,不带半分心慈手软。 我认输。偶然起夜撞到一出大戏的莱修乖乖举起双手,笑靥如花,上上下下地端详着缓步而来的贺洗尘,黑红半掺的瞳仁里闪过算计的色彩,一看就知道在打什么坏主意。 一个满身血腥的人类绝对走不出伊福区,但我能帮你,只要你带我走。莱修信誓旦旦保证道,你是半残的流亡者,我是半废的庇护者,正好相配!他走过去扶住贺洗尘的手臂,我只是个软弱的吸血鬼,你应该知道,我打架都打不过你。 莱修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啪啪响实话实说,这具身体又病又弱,没有一个强悍的打手他连公馆的大门都走不出去。他讨厌一切有关朱丽叶的人和物,但现在这个境地,两百多岁的莱修认为自己勉为其难可以不计前嫌,原谅以下犯上的二十岁小朋友赫尔西城。 他不怕贺洗尘拒绝根本就没有他拒绝的余地。伊福区的领主只是昏死过去,依他的伤势要干掉一只大吸血鬼,难度不是一丁半点。今夜的事情一旦败露,可由不得贺洗尘不逃。 赫尔西城,我们一起逃了吧!他主动示弱,宛若狡狐引诱无知的猎物,到时我去杀我的朱丽叶,你要能阻止,尽管来阻止。 贺洗尘却拽住莱修的手腕,抬起眼睛凝视对方黑沉的瞳仁:我在这里杀了你,也能保护朱丽叶。 莱修怔了片刻后,径直把贺洗尘的手架到肩膀上,一边走一边说:你想杀我,就不会和我说这句话。 公馆里乱糟糟的声音传到石室里来,搅乱一地碎石的清辉。通往上层的石阶长满粘腻的青苔,稍不留意能把人摔得鼻青脸肿。 我可以把你伪装成我的口粮,但肯定瞒不过机敏的吸血鬼。我还不够格,威慑不住他们。你的风冲得过这趟火海吗?莱修冷静地分析公馆外的局势,扭头一看,靠在他肩膀上的贺洗尘撇下唇,神色无奈,还隐含着几丝说不出的喟叹。 还能咋地?庇护者比流亡者还废,还能退货咋地? 莱修委屈,他刚死的时候也没这么弱,哪曾想这次回来,这具身体就被糟蹋得只能吊着口气过活。搁武侠小说里,那就是奇经八脉都堵得严严实实的,随时随地吐血,嗑不了药,还回不了蓝,「惨」都不足以描述他苦闷的状况。 分卷(85) 莱修要是知道罪魁祸首还理直气壮地埋怨他,可能直接撂挑子不干了。 * 大厅的琉璃吊灯碎了一地,所幸没有伤到人。微弱的壁灯宛若萤火之光照亮宽敞的大厅,贺洗尘和莱修互相搀扶着穿过乱成一团麻线的黑羔羊,无视他们的窃窃私语,径直往门外走去,竟也没人敢阻拦。 赫尔,莱修少爷格兰特老爷子上前一步,他似乎猜到些什么,神色激动,干瘦的手微微发抖,你们要走?你们、你们要往哪里去? 贺洗尘顿住脚步,回头说道:噫,约莫是北边的花海,或者是繁华的都城,随处可去他转了下眼珠子,突然望向莱修,眉眼弯弯,少爷去哪我就去哪,少爷要杀人,我也奉陪到底! 莱修心里直骂狗东西,面上还嘴硬地叫嚣道:你命短,我不死,如何奉陪到底?贺洗尘低声笑了笑,也不辩驳,撇了他一眼便转身离去:且再说,且再说。 尤金专属的马车停歇在公馆门口,三匹黑马精神抖擞,打着响鼻吭哧吭哧地吃着草料。俗话说,马无夜草不肥。贺洗尘瞧着它们丰润而矫健的身躯,深以为然。 等等!等等!格兰特追在后头,木制的拐杖把大理石戳的笃笃响。他猛地抓住贺洗尘垂在身侧的右手,听他倒吸一口冷气,连忙松开,哀求道:赫尔,带我走吧!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七老八十的老爷子声泪俱下,他三十几岁岁的时候就被尤金带到公馆,每日只能遥望故乡的方向,在寂静的公馆里转来转去,却始终找不到回去的路。 其实他已经没有家了。公馆里的黑羔羊都是战场的遗孤,是和乌鸦、秃鹫争食的行尸。但人不是「羔羊」啊!格兰特宁愿要自由,就算死在教廷的火刑架上,他也不想永远困在吸血鬼之城中,用温顺换取富足无忧的生活。 格兰特!你疯了!大厅中一头同样老迈的黑羔羊怒斥道,难道你要回到暗无天日的战场吗?! 格兰特爷爷,快点回来,领主不会伤害我们的。年轻的小羔羊悲伤地呼唤着。 格兰特颓废地摇了摇头,对贺洗尘说道:抱歉赫尔,刚才是我无礼了。你要好好活着,我的路也该由我自己来走!他转身对公馆门里的人类说道,老朋友,我愿意为自由付出代价。我要走了,你们保重。 他以前没有希望,没得选择,但破罐子破摔,几乎是每个人生来就会的天赋。摔了之后,或许还有捡到金币的可能。 啊黑羔羊群里突然走出一个身穿睡裙的小姑娘,小姑娘脸上星星点点的雀斑宛若金砂。娜塔莎怯懦地牵住格兰特的手,我也不怕的。 不怕就好。说话的却是爬上马车的贺洗尘,他坐在车舆里,扬起下巴,上车吧,同路,便同往! 莱修拉过缰绳:你撑得住? 不瞒你说,绰绰有余。贺洗尘笑答。 *** 嘚嘚的马蹄声掠过黑色的街道,惊起围绕在闪烁的街灯上的飞蛾。屋顶上时而浮现出诡异的黑影,血红的眼珠目送马车一路远去。 还没人怀疑。莱修低声说道。 并肩的贺洗尘沉声应了一下。 话音刚落,一只獠牙尖尖的吸血鬼突然从暗处扑过来。 交给我。贺洗尘暴力踹向他的面门,外围的吸血鬼出动了。 切!莱修烦躁地皱起眉头。 车内的娜塔莎探出小小的脑袋,忐忑地说道:我好像听到很多很多蝙蝠的声音。 贺洗尘和莱修面面相觑,惊异地转过头:好姑娘,告诉我,哪里的蝙蝠最少? 娜塔莎怯怯地说道:西边。 得嘞! 西边的街区最为宽阔,人烟稀少,确实是逃生的最佳选择路段。即使如此,不要命的吸血鬼还是一波一波涌上来,贪婪地用獠牙冲向车厢。 贺洗尘的风刃包裹着整辆马车,车轮底下还附着攀升的气流,减轻几匹黑马的压力:少爷,虚张声势!虚张声势你不会吗?!他手起拐落,把格兰特的拐杖用得赫赫生威,扎成小揪揪的黑发四散开来,在风中乱舞。 我他妈的会虚张声势,还要你何用!莱修破口大骂。 你连吓吓小吸血鬼都不会?贺洗尘的神情堪称惊愕,拐杖一扫,将车顶袭击的蝙蝠下巴打歪,呵,今夜逃不出去的话,少爷,咱们就要成为他们的口粮了。 我和你还没熟到可以一口一个「咱们」。莱修不悦地白了他一眼,接着蔑视地嗤笑出声,他们敢碰到我的衣角,我剁下他们的脑袋当花盆! 贺洗尘瞧了一眼他阴鸷的眉角,倏忽强风爆裂,将青面獠牙的吸血鬼们砸到地上。 够凶残! 马车一路碾过潮湿的街道,所过之处,密密麻麻倒下无数吸血鬼。天光破晓,他们终于甩掉重重追兵,裂损的马车颠过一个下破坎,猛然间四分五裂,伴随着惊呼和马嘶,车上几人滚下山坡。 筋疲力尽的贺洗尘半边身体浸在溪河中,浓郁的血色被稀释成粉红随流水而去。他只感觉四肢在抽搐,好像要散架一般。马鸣萧萧声和娜塔莎的啜泣声遥遥传到耳中,他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却无力再起。眼前一暗,最后一幕是俊美的银发青年俯下身,通透的玫红色眼珠子盛满趣味。 来找人算账,没想到遇见更好玩的东西。 噫耶,好久不见,男主角先生。 什么? 第90章 神之赞歌 Ⅳ 「昔日繁荣的安律尔都城如今已沦为吸血鬼的巢穴, 潜伏在人类中数百年的贝克勒尔公爵撕开伪善的假象,将魔爪伸向无辜的民众。《旅行日报》提醒诸位, 能绕道千万绕道, 不能绕道请将自己的脖子洗干净。」 你瞧上面把我写成什么罪不可赦、罪不容诛、罪大恶极的匪首!尼古拉不满地将报纸丢在桌上,气哼哼饮下高脚杯中的琥珀色朗姆酒,我顶多就在黑市里买血, 哪里杀过人? 貌若少女的朱丽叶肩上披了一条波斯毛毯,白嫩的脚趾涂着珊瑚红的胭脂。胖乎乎的橘猫窝在她怀里, 懒散地用金色的眼睛瞥了他一眼,仿佛代替主人凉丝丝鄙视道:蠢货。 真不可爱。 尼古拉怀念当年那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红着脸,强忍羞意, 目光闪烁,几乎是所有吸血鬼梦寐以求的情人。后来他辗转在各式各样的女人怀里, 朱丽叶迷途、醒悟、癫狂, 最终两个人的轨迹又交集在一起, 好像缠绕不休的绳索,解不开的死结。 静谧的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酒香,经过湿润的呼吸道缓缓沉入肺腑中。半耷拉的眼皮遮住血红的眼珠子,尼古拉忽然弯腰抱住朱丽叶, 亲吻她柔软的眉梢。朱丽叶自然而然地把脑袋靠在他肩上,桌底下的黑猫伸了个懒腰,跳上他的另一边肩膀, 懒洋洋地蹭着他的脸颊。 有莱修的消息了。 桌子上的半瓶朗姆酒和酒柜的玻璃刹那间破裂, 碎片飞飙, 酒液四溅。朱丽叶抬起头,双瞳赤红,嗓音沙哑,尖锐的指甲掐进他的手臂中:在哪里?! 尼古拉亲了亲她的眼睑,轻笑说道:你要冷静哦,发生不得了的事情呢 *** 屋外的水井响起沉闷的落水声,然后是凌凌的破水声,格兰特老爷子费力提起木桶在马厩旁给三匹黑马清理鬃毛。门槛边上两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啃着粗面饼,听厨房里往炉灶添柴火的娜塔莎哼唱轻快的歌曲。老修女熟练地切碎野菜,烟囱袅袅飘扬起炊烟。 落日的红霞从东方蔓延到西方,在陈旧而庄严的教堂窗前停驻片刻,又翩然远去。羊皮纸上掠过黯淡的浮光,银发青年推了下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将温馨的晚晖反射成刺目的余烬。 那段陌生的记忆中有关这个人的场面寥寥无几,却都是一片血色,身体甚至还残留着反射性的恐惧和疼痛。床边的莱修抿起薄唇,下意识握住昏迷的贺洗尘的手指,小心提防起来。 你在寻求他的保护?安德烈忽然放下手里的初稿,细丝黑框眼镜底下的眼珠子涌动着不善的兴致盎然,啧啧,有趣。 他是屹立在吸血鬼世界顶端的「王权」,只要没把心脏挖出来,几乎是不死之身。比起半吊子的尤金,安德烈的力量强大得能感知到更多匪夷所思的玄妙。比如曙光乍现时,泊在河边濒死的气息,与一百年前雨天中偶遇的男主角如出一辙。 那是他最满意的男主角,宛若飓风的阵眼,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至今安德烈还能回忆起贺洗尘抓起匕首刺向他手臂时的斩钉截铁,玩命一般决绝,令人避无可避,只能被动承受叵测的雷霆。 低沉的笑声听得莱修头皮发麻,他自认也是个称职的神经病,但在老变态面前仍旧毫无招架之力。还是因为打不过人家,要是打得过,分分钟把他的牙拔光了,哪能让他这样蹦跶? 你又不是,呃什么来着?哦对了,你又不是赫尔西城,何必这么敌视我。安德烈以为眼前是颠倒错乱,却不曾想是拨乱反正。 他的左手撑着太阳穴,垂在身后的银发散在羊皮纸上,贺洗尘的名字在他舌尖来回酝酿了好几遍,好像辛辣淳朴的苦酒,半晌才玩味地笑出声:赫尔西城就赫尔西城吧,反正我也经常改名换姓。 前言不搭后语,难不成赫尔西城也是某个剧本里的男主角?莱修皱起眉,谨慎地问道:阁下认识赫尔? 你不认识?安德烈眯起狭长的双目反问。 他当然认识贺洗尘,他怎么可能不认识?贺洗尘是那个疯女人的骑士,是连夜从伊福区逃出来的流亡者,是除此之外,他是谁? 莱修挫败地发现自己对他的了解只是浮于表面的浅薄印象。他们从初次见面到现在,不过一天一夜,话没说上几句,却豁出性命搭伙逃出生天。马车摔下山坡后,要不是被安德烈截胡,莱修早就和贺洗尘拆伙分道扬镳,哪会理睬他的死活? 房间吊顶的灯泡发出炽热的橙光,代替西斜的日暮燃起光辉。贺洗尘躺在灯光照不到的角落里,不省人事。漆黑的半长发落在在枕头上,眉头微皱着,如同弱不禁风的贵公子,一点也不像带着三个拖油瓶杀出伊福区的暴徒。 书桌前的安德烈忽然将羊皮卷收进手提箱中,黄铜扣子扣上牛皮质地的箱面,发出闷响。他悠悠然站起身伸出手,惨白的皮肤在浑浊的灯光下渲染出冷峻的气息。 莱修屏住呼吸,弓起的脊背瞬间紧绷,上位者的威势把他压制得额头浮出青筋,却退无可退,仿佛掉进陷阱、草木皆兵的野兽。那只冰凉的手逐渐靠近,最后停在他脖子一寸远处及时而来的飓风稳稳地抓住安德烈的手腕,莱修蓦的松了口气,心安下来。 装睡的男主角终于肯醒了?安德烈吹了声轻佻的口哨。 贺洗尘偷听被抓个现行,却面色不改,慢吞吞地睁开干涩的眼睛,虚弱地应道:我怕再睡下去,阁下要把我家小朋友活吞了。他实在太累了,即使猜测到银发青年就是一百年前乖张的德米特利,也没有力气揍他一拳。 活吞不至于,活埋倒是有可能。安德烈眨了眨眼睛,突然愉悦地勾起嘴角,收回手别有深意地笑道,我听他们说你现在叫赫尔。 「现在」这个词用得十分妙,放在阅读理解题中不能解读出三重含义肯定没办法拿高分。 贺洗尘的睫毛抬起又垂下,心下了然,温声说道:少爷,扶我起来。 同一根绳子上的两只蚂蚱,一只蚂蚱要翻个身,另一只蚂蚱再不情愿,也只能跟着一块翻。莱修默默把枕头垫到贺洗尘身后,终究还是附在他耳边轻声提醒道:这个人很危险,小心。 贺洗尘病恹恹地点头笑了一下,掀起眼皮,望向智珠在握的安德烈的目光云淡风轻:阁下好像认识我,真可惜我竟给忘了。他暂且不想在莱修面前暴露以前的身份,只能装糊涂蒙混过去。 噫?噫。噫!安德烈连叹三声,一声比一声高,目光在贺洗尘和莱修之间扫来扫去,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了一圈,莫名其妙也打起马虎眼,大概是在哪里见过和你相像的人。 识相。贺洗尘回以一个矜持温和的笑容。看戏的人总要有保持安静的自觉。 莱修低眉垂目,站在贺洗尘的阴影中,盯着他隐藏在黑发下尖尖的耳朵,恍若未闻交锋。要从危险的剧本中逃生,目前看来他还不能和贺洗尘拆伙。先搞定安德烈,至于事后如何弄死贺洗尘,这个还不急。 赫尔! 赫尔! 两声惊喜的尖叫打破一室诡异,卡卡罗和弗提猛然撞开虚掩的门户,小短腿跑得飞快,无视莱修和安德烈,扒着贺洗尘的大腿泫然欲泣。她们嘴边一圈面包渣子,脸上有三四道细碎的伤痕,显然是被薄而锋利的刀刃划伤。 贺洗尘瞪大眼睛,不知所措地揉揉这个的脸颊,拍拍那个的脑袋。 你昏迷之后,她们才从车后窗那滚出来,命硬,没被碾死。莱修好心说道。 真好。贺洗尘抬起头,眉开眼笑,灯光掩盖住没有血色的嘴唇。 大敌当前,一点都不稳重。莱修撇过头暗想。 你还真受欢迎,不愧是男主角的待遇。安德烈感叹道。 贺洗尘牙都酸倒了:谁乐意谁当去。 *** 弩思小镇的贝瑞教堂曾经是风光一时的大教堂,后来连年战乱,逐渐衰败,如今只剩下神父福波斯和修女格欧费茵两人。神父去镇上布道,只有修女守在这里,偶尔收留过路的行人。 安德烈不搞事的时候就一俊美无双的正常人,他和老修女说自己远行采风,路遇贺洗尘他们落难,便出手相救,真情实意得没招半点怀疑。好歹相安无事度过了三天,贺洗尘已经可以下地走路,没事的时候就帮忙打理门前的菜园子。 快到「圣音日」了,修女嬷嬷有什么打算吗? 《法典》上记载的神明降世、布施福音的圣音日,是教廷最为重要的节日之一。严肃拘谨的默里神父经常会给他留下双份的奶酪点心,他也绝不空手而去,至少带上一束狗尾巴花。 分卷(86) 今年他没有准备狗尾巴花,恐怕吃不到双份的奶酪点心。 都一百年了,喜欢发呆的默里神父和不喜欢穿高跟鞋的奥菲利亚,大约早已作古成沙。贺洗尘不敢刻意去念叨他们的名字,唯恐惊扰故人清梦。 格欧费茵大约六十几岁的模样,黑色的纱裙挡住蹒跚的小脚,弯腰驼背,总让人疑心会低到泥土中。她把荠菜整齐地摞到篮子里,皱巴巴的脸微微一笑:默里达维多维奇教宗提高了教堂的补贴 ,虽然没办法大肆庆祝,但每个人能多分到一个鸡蛋哦。 蹲在地上的贺洗尘脑袋一懵,好半晌才愣愣地抬起头,默里? 格欧费茵被他难以置信的神情逗乐,豪爽大笑:《法典》背后不是记载了历任最高祭司的名字么?算起来默里阁下任职五十多年了,你没听过他的英雄事迹? 贺洗尘一时间讷讷说不出话。他以为尘封的岁月带走他所有的朋友,他不敢问,他以为这世上只剩下朱丽叶和无法言语的承诺。然而然而 修女!您是神明吧! 格欧费茵择菜的手一顿,望着他笑成月牙的眼睛,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那个把她囚禁在高塔上的吸血鬼,也对她说过同样的话语莽撞,热烈,如同一团火焰,可惜终究还是熄灭了。 胡说八道。格欧费茵将发黄的菜叶堆到沙土上,低声道,你的伤还没好,去旁边歇着吧。 巨大的十字架矗立在教堂的墙壁上,莱修踩在凳子上用湿抹布擦拭高高的花窗,安德烈手边放着一杯红茶,安安静静地看书;窗下的光影中,娜塔莎耐心地教两个跑调的小家伙唱歌;格兰特老爷子自告奋勇包揽三餐,高兴得皱纹都抚平了不少。 这样祥和的日子实属不易,连格欧费茵也恍然她还是俊俏的少女,在原来的教堂里种花祈祷,研习法典从吸血鬼的高塔中回来后,她反而四处漂流,不得安生。 修女,给你。 格欧费茵只觉头发一动,贺洗尘将明黄色的小花儿别在她枯燥的黑头纱边缘,如同死水现出一丝生机。她局促地碰了下柔软的花朵,眼圈不由得一红,仿佛透过贺洗尘看到那个飞蛾扑火的吸血鬼少年。 谢谢。 「你很好,我并不讨厌你。」 「我已献身神明,不要执迷不悟。」 「傻子。」 「你逃呀!活下去!」 其实格欧费茵很想亲口一字一句把这些话告诉他。 他就像长不大的小孩,以为夺走心爱的姑娘,就能拥有她。但不是哦,与美德无关,与种族无关,究其根本,只是不喜欢而已。你再好,你不喝人血,你赠予宝石和花朵,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 福波斯很少参加布道会,只在春末冬初才腾出一个礼拜接受邀约。他是世人眼中典型的向道者,沉默寡言,肃穆庄严。鹰钩鼻将他薄而瘦削的脸庞衬托得比刀片更加锋利,令人望而生畏。仰慕福波斯的神父和小贵族,往往会在这两个节点大肆铺排。贺洗尘一行人借宿的时间很巧,恰好赶上他外出的尾声。 从奢靡无度的布道会归来,风铃草的花期正盛,堇蓝色覆盖在弯弯曲曲的小路两旁,烂漫地蜿蜒向宁静的教堂。福波斯停住脚步将黑袍的窄袖拉下一点,盖住手腕的红痕,举目忽见庭院中荒废的秋千上,陌生的人影依靠着藤蔓,垂着眉目,恍惚间透着股仁慈和婉。 他的面容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平平无奇,只是笑容温和,如同曦光融化春雪。春日的滤镜足有八百里那么厚,福波斯心弦一紧,低头握住脖子上的十字架。 神父? 他眼皮一颤,漠然应道:嗯。 午饭是格兰特精心准备的凉拌荠菜、蕨菜浓汤、烤鱼和蒲公英蜂蜜,格欧费茵修女逐次介绍众人的姓名后,认真解释了事情的缘由。 尊敬的神父,请您暂且收留我们。格兰特老爷子首先开口恳求冷漠的神父,赫尔那孩子的身体不好,我明天就去镇上找活干,等我挣够钱,就把他接到外面住。 莱修几辈子没操心过钱的问题了,突然被现实冲击,拉不下面子吃软饭,左思右想,只能别扭地问道:这里的贵族喜欢油画吗? 你会画画?贺洗尘突然看向他。 莱修的尾指颤了一下,漫不经心地转过头,没有回答。 安德烈姿态优雅地把茶杯放在托盘上,抬起眼睛自信从容地笑了笑:我有钱。 这些年他靠出版禁/书赚了不少钱,有时候手头拮据,随意打劫某个吸血鬼伯爵,口袋就又满起来。「王权」安德烈赫兹其人,不仅变态,还是个不讲理的强盗,没有半分廉耻之心,防不胜防,防不胜防啊! 卡卡罗和弗提不约而同为这位强大且富有的君王鼓掌喝彩,娜塔莎一头雾水,迟疑地也跟着附和起来。 赫尔求我的话,或许我可以考虑安德烈撇了眼贺洗尘的神色,顿时不悦地皱起眉,你这是什么表情? 贺洗尘敛容,沉声答道:德米特利先生,是在下错了,在下不该因为你糟糕的性格忽视你富有的本质。 安德烈没有追究他的出言不逊,反而坦然得意地嗤笑道:也千万不要因为我的金钱而轻忽我的喜怒无常。 话题脱缰跑到天际,福波斯放下洁白的餐巾,终于缓缓开口说道:教堂要为一周后的圣音日组织唱诗班,不介意的话可以留下来帮忙吗? 当然!格兰特立即中气十足应道。 老头子歪过头望向贺洗尘,两人贼兮兮地相视一笑。 *** 繁华的小镇上四处是商铺,卖杂货的卖花儿的,还有卖烤肉的,整条街弥漫着浓郁的香气。贺洗尘敲开一户又一户的人家,说明来意,并询问是否有小孩子愿意加入唱诗班,得到的结果往往不尽如人意。 喝口水。福波斯神父把水壶递给他。 谢谢,我不渴。贺洗尘礼貌地婉拒。 不远处的莱修跟无头苍蝇一样转来转去,难为他强颜欢笑,却还四处碰壁。贺洗尘看了没有丝毫心疼,反而偷偷笑弯了眼睛。 福波斯褐色的眼珠子凝视着他的唇角,直到贺洗尘转头,他才平静地收回视线:我听格欧费茵说你想看最新版本的《法典》?走吧,去买。福波斯径直往前走去,贺洗尘愣了一下,连忙跟上他的脚步。 书店里没有人,一卷卷羊皮纸摞在书架最顶层,最前排满是厚厚的典籍,人文地理,风情习俗,应有尽有。福波斯仔细挑选了一本崭新整洁的《法典》,付完钱便交到乖巧地跟在身后的贺洗尘手中。 贺洗尘小心翼翼地翻开尾页,自上而下慢慢地寻找熟悉的名字,突然瞳孔微扩:最高祭司,默里达维多维奇。他忍不住笑了一下,继续看下去,最高骑士,奥菲利亚惠更斯。 多年未见,祝贺你们愿景成真,默里,奥菲利亚,祝贺你们。 贺洗尘的眼睛忽然一酸,连忙使劲地眨了眨,合上书后又是平和的欢颜。他抱着书一瘸一拐地跑向街尾的莱修,莱修措手不及,被他抱了个满怀:臭小子!我现在无牵无挂,就缠着你一个人,你别想动朱丽叶一根手指! 快给我放手!莱修窘迫得脸都憋红了,一点也没有初见的邪魅狂狷。 偏不!贺洗尘抱着他的脖子在街上转圈圈,笑哈哈地打成一团。 拐角的安德烈愉悦地哼着安魂曲,当夜就把从黑市买回来的锁链拷在两人脖子上玫瑰金,教廷专门羁押叛逃的神职人员的特殊金属,就算是吸血鬼也挣脱不开。 变态! 变态! 浴室的木板门年久失修,只是虚虚地遮住里头的声响。走廊上的灯光透过门缝在墙上留下方形的光影。傍晚刚下了一场雨,天色明净,月光浸在浴缸中,将水波照成深蓝。贺洗尘和莱修坐在浴缸里,一臂之距,脖子上的锁链便拉扯成下弦月的弧度。 你的伤怎么样?什么时候可以砍了他?莱修暴躁地问道。 贺洗尘沉吟了一会儿,才说道:我的伤全好了,也只有跑路的份。 莱修艰难地劝道:其实你不必这么谦虚。 贺洗尘的右脚和左手不能沾水,往前一伸,直挺挺地架在边沿上,笑道:确实有办法把他撵走,但是 莱修不解地望过去。 哈!贺洗尘靠在砖墙上,偏过头,暗红色的眼睛中倒映着凛凛月光水色,你为什么要杀朱丽叶? 莱修呼吸一滞,垂下长长的眼睫毛。 因为对她而言,我不是「莱修」,另外一个人才是。他的语气十分冷静,甚至称得上平淡,只有微微颤抖的尾音暴露了其中的异样。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一切都说得通了。 湿漉漉的黑发遮住贺洗尘的眉眼,只看抿起的嘴角,不知是喜是悲。 德米特利有一点说得对。莱修心不在焉地鞠起一捧水,恰好盛起一轮明月,掌心的水逐渐从指缝漏到浴缸里,打碎深蓝的水光,水中捞月再怎么虚妄,在执迷的人眼中,都是美好的。 贺洗尘沉默半晌,温和平静地说道:水里的月亮再怎么真切,也只是你的投影。你才是莱修,朱丽叶只有一个莱修。 莱修一时间生出被猜中心思的恼怒,像个被戳爆的气球,咬牙切齿地扯过链子,赌气地将贺洗尘揪到跟前,属于人类的温暖气息咫尺之邀,反而让他畏惧起来:闭嘴! 这可不行,两只蚂蚱共同进退,要说话一起说话,要闭嘴一起闭嘴。论掩饰心事,贺洗尘可比他强多了,哂笑一声,便面不改色地在莱修的虚张声势下,把没说完的计划和盘托出。 不出意外的话,教廷的骑士团会在明天抵达弩思小镇,听说团长是最近声名鹊起的后起之秀、最高骑士继承人拉法叶。 莱修眉头一跳,心头的火气硬生生咽下去,皱起眉头狐疑地问道:从哪里来的消息? 你以为我这两天是闲得慌才和福波斯神父讨论《法典》?套话也讲究循序渐进。 莱修不屑地撇了下嘴:那个古怪的神父只对你有好脸色。 噫,是么?贺洗尘倒真没注意。 两人重新坐回原位,哗啦啦的水流溢出浴缸,玫瑰金的锁链恰好拂过水面。潜藏在风中的透明的白鱼溜出门缝,倏地绞住偷窥者的脚踝。 贺洗尘蓦然睁开双眼,目光深静。 总算抓到了!莱修猛地起身。 我靠!你等等我!贺洗尘被锁链拽得差点透不过气。 两人迅速套上外衣,推开门,廊道上却空无一人。 第91章 神之赞歌 Ⅴ 稚嫩的童声回转在空旷的教堂穹顶下,石砌的高墙上嵌着彩色的花窗, 灿烂的阳光朦朦胧照在二十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头顶, 神圣又纯洁。最前排的卡卡罗和弗提穿着白色上衣和黑色短裤,红着脸颊,大声地歌咏神明。 管风琴前的两个黑发青年弹奏出优美庄严的琴声, 碍眼的金锁链仿佛厚重的牵绊将他们紧紧相连在一起。福波斯质问过其中缘由, 却被安德烈用「是家乡的习俗哦」这样软绵绵的话堵回来。 无所事事的长辈们安然伫立在门口, 阳光将他们的身影拉得长长, 投进教堂中。格兰特低声笑了笑,神色温柔从眼尾纹揉进白发中, 黄绿色的瞳孔中倒映出贺洗尘清瘦的侧脸:如若世上存在美好的世界,赫尔便是我的引路人。 酸,牙都酸倒了。格欧费茵修女冷漠地吐槽道,比贵族少爷的甜言蜜语还要酸。 哈哈, 我年轻的时候专门给别人写情书赚两个钱。当然,那是他还没被掳进笛卡尔公馆前的遥远的日子了。 福波斯不置可否:格兰特先生对赫尔似乎十分他沉吟了一下, 才迟疑地说道, 敬重?这个词放在「老者对年轻人」身上,有说不出的怪异错乱。 对待救命恩人,敬重是应当的。 安德烈顿时不满地问道:我也是你们的救命恩人, 没见你对我有多敬重! 其余三人纷纷侧目,面色怪异。格兰特老爷子愤懑地杵了下拐杖, 冷哼道:德米特利先生何必在我这里找不痛快!他可不相信「是家乡的习俗哦」这样的鬼话, 奈何贺洗尘不让他轻举妄动, 这才忍着没用拐杖锤爆安德烈的狗头。 安德烈闻言沮丧地撇下嘴,转过头又神采奕奕地欣赏朝气蓬勃的唱诗班。小萝卜头们手牵着手,眼睛好像钻石光芒璀璨,他们不懂圣歌里的膜拜,只专注于朗朗上口的旋律。 神佑世人!神佑世人! 歌中这样写道。 真是美好的一幕啊,好像连我也被净化了。银发的青年忽然泪目感叹道,下一秒又肆无忌惮地笑起来,开玩笑的! 格欧费茵掀起眼皮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缓缓说道:言不由衷可不是好习惯。 每个人对事物的定义都不一样,修女。福波斯望着管风琴前的青年,却见贺洗尘歪过头,靠在莱修肩膀上,笑嘻嘻地似乎在说什么悄悄话。他不禁啧了一声,自言自语道,花园左右永远毗邻刺眼的荒原。 神爱世人!神爱世人! 拗口的歌词唱得模糊不清。 噫耶!安德烈突然夸张地叫起来,俊美的眉目拧成矫揉造作的弧度,福波斯神父的目光总是黏在赫尔西城身上,让我用最大的善意猜猜看,难不成您对他有什么某种热烈而粘稠、恶心且肮脏的情愫?您的眼光真不好,一般神职人员都喜欢纤细美貌的少年,赫尔西城可比荆棘草还要凶暴。 一个个咄咄逼人的词语从他口中吐出来,仿佛毒蛇咝咝地吐着蛇信子,迫不及待地将毒液侵入到目标的血液中。在贝瑞教堂停留的七天里,他一向早出晚归,言笑晏晏之间措辞优雅、循规蹈矩,此刻却挂起恶劣的笑容,高谈阔论教廷的丑闻,傲慢的姿态令人生厌。 分卷(87) 格兰特和格欧费茵自然听得懂安德烈的弦外之音,呼吸齐齐一滞,也不知道是在惊愕他的反差,还是在怀疑神父的情感公正性。 吾匍匐在地,将身与心交付于神明。 不知情的小孩子们天真烂漫地许下沉重的誓约。 福波斯神父没有丝毫动摇,灰褐色的眼睛满是淡然,却莫名地有压迫感:所有信徒都在追随神明的神性,竭力摒弃人性的虚伪、懦弱和阴暗,但现实往往适得其反。 如同风,你抓不住风,也成为不了风,只有死亡埋入土中那一刻,尸骨都湮灭成灰尘,才可能勉强跟上他的脚步。神父将十字架抵在额头上,闭目祈祷了三次呼吸的时间,又缓缓睁开眼睛,望向全神贯注、垂眸弹琴的贺洗尘。 他的眉毛杂乱张扬,黑发比深处的子夜还要墨黑,眼睛稍嫌锐利,宽阔的世界尚且搁置不下他的长手长脚。这位棱角分明、知名不具的青少年不够英俊,更谈不上高贵宛若黑森林里光明的独角兽不,后来的相处推翻了初见的第一印象,或许称之为沉静的猛禽野鹤更为恰当。 我确实一直看着赫尔,却不是如您所言那般龌龊,德米特利先生我只是在注视着风而已。至此,福波斯好像终于完成自己的辩解,于是默默地不再开口。 安德烈收起恶劣的笑意,转而推了下眼镜:神性?他轻蔑地撇了眼贺洗尘,只不过是个混账小鬼。你用神明充当拙劣的借口,只让我感觉更加恶心。 好了都给我闭嘴。格欧费茵忽然以长者的气势打断两人的对话,训斥道,无来由的揣测只会伤人,请谨言慎行。福波斯也是!将你的幻想寄托在赫尔那孩子身上,还不如等我的骸骨化成粉末,再来告诉你实际。 福波斯一顿,颔首低眉,虔诚地忏悔罪过。 我从来没将那无望的幻想放在心上,修女,我只是为自己的谎言低头认错。请原谅我,修女。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不要聊扫兴的内容。格兰特的拐杖咚咚地敲了两下地面,那些事情离我们还远着呢,修女,我们还活着,还可以走更远的路。 哎哎,那么问题来了!安德烈显然是个闲不住的烂人,举起手兴致勃勃问道,有人不让你们活着怎么办? 格兰特和格欧费茵头上的白头发比土罐子里的细盐还要多,他们相视一笑,却比满怀心事的年轻人爽朗明媚:那就做掉他! 死里逃生、饱经风霜的先生与女士,绝没有轻生的念头,甚至比谁都更执着于这个贫穷、苦痛的世界。 这下子轮到安德烈和福波斯发愣了。 呜哇~~~安德烈真心实意地惊叹道,又酷又帅!凶残又果断! 最后一个问题,如果是你们侍奉的神明要你们死呢? 福波斯不禁皱起眉:过分了。 安德烈置若罔闻,只笑着望着两个年迈又弱小的人类。 深奥。格欧费茵沉思道。 微妙。格兰特也应道。 这个假设并不成立,因为神明的存在无法证实。 即,他是「无」。 两人一唱一和,竟有些默契。 话题越来越往禁忌的深渊滑去,偏偏没有人中止,也没有人愿意中止。在神圣的歌声中,四个叛逆者将危险的论调宣之于口。 但异端也无法证伪神明的存在,也可以说,他是「有」。庄严肃穆的福波斯神父撇了眼贺洗尘的背影,压低声音,不疾不徐地反驳道。 诡辩!安德烈似笑非笑,银白的发丝搭在肩膀上,将阳光切割成锐利的斑块。 田野的小麦能够果腹,手中的长剑能为战争带来胜利,雨水滋润万物,夏日温暖大地,这些都是切切实实可以亲眼所见、触碰感知的实物,所以人类崇拜太阳,崇拜武力。除了这些,凌驾于尊严之上的,无法被证实的只有「神」。既然他不肯留下一丁点痕迹,要么高高在上的神是如此大公无私,要么 安德烈缓缓扬起讥诮的笑容:他根本不存在。 十几年前那场黑死病 噢,怜爱世人的神明为什么会降下这样恶毒的诅咒呢?全靠毅然赴死的医生和修女才挽回无辜的生命。 福波斯一梗,沉声说道:还有很多神迹可以佐证。 哈哈,无法证实的神迹和无法证实的神,还挺般配的。 格欧费茵和格兰特开始祈祷不要让任何人听见他们的对话,要不被押上绞刑架吊死都算痛快了。他们一边祈祷,一边津津有味地从博览的群书上搜罗辩论的论据。 安德烈摊开手,侃侃而谈:任由我这样诋毁还一声不吭,这位神父先生,看来你也不是多么忠实的仆从。哎!你的心不诚!心不诚!他忽然不动声色地瞥向管风琴前的贺洗尘,只见正襟危坐的黑发青年将将转过失笑的目光。 偷听可不是美德啊,男主角先生。安德烈不禁也抿起嘴角。 为什么我们要在圣音日讨论这个难题?格欧费茵突然疑惑地打岔,无论存在与否,反正就是活下去,走下去,还能咋地? 神明真是可怜啊,一个两个信徒都对他不敬。安德烈抬起下巴,高慢地睥睨蝼蚁般的人类以及他们不堪一击的信仰。 格欧费茵苦恼地叹息出声,干瘪的脸皱成郁闷的神色:他若是不爽,要我下地狱,也未尝不可。 和我在一起是会下地狱的哦。 那就下地狱吧。 安德烈懵了一下,银白的睫毛忽闪,蓦的落下两行意义不明的清泪。吸血鬼的眼泪比血管里流动的污血更加冰凉,如同埋藏在地底不见天日的鬼火。 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他摘下高高的黑礼帽,鞠躬行了个绅士礼,牵起修女皱巴巴的手,亲吻她的手背:格欧费茵小姐,我好像有一点喜欢上你了。 我喜爱的女孩,她就是神上之神。我可不允许让那该死的神明驱逐你去地狱,天堂也不是好地方,你还是乖乖地留在这人间,为我活着。 格欧费茵淡定地抽出手,转头对看戏的格兰特说道:或许你可以向德米特利先生学习写情书的技巧,争取再就业。 被彻底忽视的角落里,阳光和音符在贺洗尘的指尖跳跃。他勾起嘴角,轻声哼道:少爷,坚持得住吗?莱修的瞳孔中闪过血色,竭力按捺住蠢蠢欲动的獠牙,无力地倒在他肩膀上,呼吸沉重。 啰嗦! *** 圣歌咏毕,小孩子们嘻嘻哈哈地到格兰特和格欧费茵那里领取甜滋滋的糖果,福波斯收拾好心情,登上讲台布道。 深沉威严的声音从大堂飘扬到狭窄的楼梯间里,莱修的额头满是冷汗,手背上青筋暴起,他的胃在抽搐,心脏的造血功能似乎罢工了,逼迫他去猎食致死的过敏原。 哈!叫一个吸血鬼靠聆听圣音忍过血瘾,亏你想得出来。 贺洗尘无奈地叹了口气:或许你可以想象一下烤肉、面包、饼干、米饭、茶和酒,随便什么好吃的。他倾囊相授,可惜莱修不怎么领情:我只想咬死你,和你同归于尽! 坏心眼的小孩。贺洗尘使劲揉乱他的卷发,倦怠地半耷拉着眼皮。 太阳穴咚咚地从耳膜直击大脑神经,莱修攥紧胸前的白衬衫,激烈地喘息着,地板的纹路重合在一起,由远及近的声音隔着深海,变调成难听的轰隆巨响。 唱得很好听。 莱修少爷又傻又坏,你们别学他。 长得好看也不行! 莱修昏昏然醒来就听见有人在说自己的坏话,刚睁开双眼,入目便是说坏话的小人惊讶的笑容:还没死?来,吃颗糖。贺洗尘剥开闪亮的玻璃糖纸,将奶白色的方糖塞进他泛苦的嘴巴里。 太甜了! 莱修下意识咬碎坚硬的牛奶糖,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躺在笑盈盈的贺洗尘怀里,脑袋一轰,猛地起身,衬衣上沾染的人类温度稍纵即逝,却又被脖子上的玫瑰金锁链拉回去。 怎么回事?他的喉咙十分沙哑,好像被刀刃割破。十字架前的布道会还没结束,冗长无聊的释义如同蚊子嗡嗡叫,烦人,又拿他没办法。 卡卡罗突然探出脑袋,精致的小脸浮起得色:显而易见,您吃的糖是我给的。 顺带一提,我的糖给了赫尔。弗提不甘示弱地抱住贺洗尘的手臂。 莱修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随后摇摇头:不对,我问的不是这个。 贺洗尘终于忍不住笑起来:总之,你熬过血瘾了,近期应该不会再犯病。 湿漉漉的黑卷发沾在消瘦的脸颊两侧,更显得莱修俊美病弱,绝对是压抑的教廷神官喜欢的类型。与此相反,锁链另一头的贺洗尘太过粗糙,仿佛野蛮生长的荆棘草,完全不讨尊贵的神官老爷的欢心。 骑士团什么时候到?莱修有气无力地问道。 驿站送来的快报上说是今晚。贺洗尘低着头,笨拙地给两个小丫头系上红绳。 莱修靠在楼梯栏杆上,闻言嗤笑道:看来福波斯是真的喜欢你,教廷向来擅长掩盖丑闻和罪责,你别把自己赔进去了。他不至于少见多怪,比这更肮脏龌龊的事情他都遇见过,那些胆敢肖想僭越的杂碎已经一个个被灌水泥沉进鲨鱼湾里。 贺洗尘一边将柔软的线头缠进线圈中,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教廷和贝克勒尔属地同时悬赏德米特利人头的通缉令虽然尘封了一百多年,但如今依旧生效。同名同姓的人容易撞见,同名同姓的吸血鬼总不多见。他忽然撇过头,呲出一口细白的牙齿,你说,福波斯是要连晋三级的悬赏,还是喜欢我? 莱修愣了一下,不知如何作答。 是喜欢你哦。卡卡罗和弗提抬起圆圆的脑袋,睁大圆圆的猫眼,异口同声说道,赫尔就像枫糖,比牛奶糖好吃,我们只喜欢你。 就算是贺洗尘也抵挡不住这么直白的告白,不由得难为情地红了耳朵尖,揉了揉两人的脑袋:保密,保密,十八岁的时候再来和我说这句话。 卡卡罗和弗提不明所以地点点头,奶声问道:我们饿了,可以出去猎食吗?她们可能舍不得咬珍贵的枫糖一口,却绝对不会对其他储备粮留情。 说到这个!莱修瞬间活泛起来,他不能喝人血,但天性让他不自觉地去观察人类,东街口卖面包的老板女儿,红头发那个,闻起来非常美味。话刚说完,头顶便挨了贺洗尘一记敲打:喂喂,人家小姑娘跟你什么仇什么怨? 他无视莱修的怒气,看着两个小丫头亮晶晶的铜蓝色眼睛,忍不住头痛地咬了下舌尖。以莱修为例,吸血鬼确实能不依靠人血存活,但显然戒断反应十分痛苦。况且,不见得所有人都愿意抛弃力量的来源。 每人一百毫升。贺洗尘捋起袖子,把手伸到她们面前。 你在圈养宠物?莱修鄙夷地刺了他一句。 穹顶的花窗透过清澈的阳光,照在贺洗尘修长有力的手臂上,有种令吸血鬼目眩神迷的玉石般的诱惑。卡卡罗和弗提已经不客气地将细长的獠牙嵌入血肉,两颗毛绒绒的脑袋挤在一起,好像树枝上酣眠的肥鸟。 贺洗尘疼得皱起眉,难受地自我解嘲:养两只小蝙蝠,我这条老命还要不要了?他这样说,却低眉垂目笑了笑,如果是两只不喝血的小蝙蝠,我倒养得起。 莱修讶异地挑起眉,冷言冷语:希望渺茫。 热闹的掌声标志着布道会的落幕,拥挤的人群带走陌生的喧嚣,三三两两的脚步声回响在狭窄的楼梯间,惊扰阳光中漂浮的灰尘。贺洗尘慎重地用袖子遮住小小的牙印,随后抬起头来认真地对卡卡罗和弗提说道:现在组织交给你们一个重要的任务。 两个小家伙顿时倒吸一口凉气,突生浓厚的使命感,抬头挺胸,严肃地点点头。 南街的炒瓜子、北街书店的连环画,还有东街的苹果,西街的算了西街的物件太贵,咱买不起。贺洗尘的身家加起来还没脖子上的金锁链值钱,反正全都搜罗出来塞到她们的口袋里,叫格兰特爷爷和娜塔莎陪你们一起去买,逛完这些地方天色也黑了,直接留宿在镇上,不要回来。 卡卡罗拍了拍鼓囊囊的口袋,问道:赫尔和少爷怎么办? 莱修扭了扭脖子,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士兵们,只需要回答「能」或者「不能」完成任务。 卡卡罗和弗提面面相觑,立正大声喊道:保证完成任务。然后便啪嗒啪嗒地跳下楼梯,等她们跑过拐角消失在视野中,穷鬼贺洗尘才颓唐地叹息道:长官,我们就剩下两颗水果糖了。 莱修不以为意地扬起跋扈嚣张的冷笑:哼,今晚搞死德米特利,大把钱拿! 哇哦。贺洗尘捧场地鼓起掌,听起来就跟抢劫一样。 莱修瞪了他一眼:福波斯知道德米特利是吸血鬼? 贺洗尘无奈地耸了下肩膀:那个家伙根本没想过掩饰。 他没有掩饰,才让我不安。莱修捏了捏疲惫的眉心。 猫不会把老鼠的挑衅放在眼里,甚至还以此为乐。贺洗尘将掌心裹着玻璃糖纸的水果糖伸到他面前,德米特利掉以轻心,我们冒险行事,本来就是搏成功的可能性。 莱修当然明白。这并不影响他对那颗水果糖明晃晃的嫌弃。贺洗尘见他无动于衷,疑惑地用舌尖顶出蜂蜜色的柚子硬糖,没眼色地说道:真可惜这颗已经被我吃了。 迟早甜不死你!莱修终究忍不住按住他的脑袋恶狠狠骂道。 小孩子真难哄。 贺洗尘暗自感叹,面上却煞有介事地反驳道:我心里苦,还不能吃糖甜一下? 分卷(88) 倒不是苦,他劝莱修的话一套一套的,其实也有点没谱。安德烈肯定知道他们的小动作,只是不清楚骑士团的消息,才放任他们撩拨猫的胡须。撩拨的程度难以界定,轻了没感觉,重了也难办。 贺洗尘没妄想能弄死安德烈,只要场面混乱起来,他就有把握能甩掉这个麻烦。锁链怎么可能禁锢得了风? 少爷,走吧,好戏刚刚开始。 *** 那是一个相当漫长又短暂的下午。十字架前的花瓶插着蓝色的风铃草,被安德烈拔_出来扔进泥土,换上红白相间的郁金香。他四处寻找格欧费茵的身影,像个小孩子兴致昂扬地想得到她的夸奖。 可惜,修女去镇上采办物资,恐怕得明早才回来。 星野阒然,蓝铃草中的萤火虫起伏飞舞,仿佛流星落地。昏暗的房间内,贺洗尘小心翼翼地将纯银匕首绑在大腿上,以防不测。莱修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敲着书桌,最后决然说道:你放一毫升血给我。 贺洗尘笑眯眯的,无情拒绝他的请求。 你不是要去见朱丽叶么?可以,但要活着才能去见她。 莱修的身影一半暴露在浑浊的灯光下,一半隐藏在黑暗中,神色沉沉。他俯视坐在床边系鞋带的贺洗尘,忽然开口打破平静:赫尔西城,你知道太多事情了,朱丽叶,德米特利,血瘾你很像一个人。 贺洗尘的尾指微微蜷缩起来,他解开松散的鞋带,然后又自顾自重新系上:我还知道隔壁超市的薯片今天半价,花店的猫薄荷经常招三花猫,帝国的公主殿下喜欢骑士团的拉法叶哦,这个是花店老板告诉我的。 莱修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似是而非的应答,他没再搭话,却直勾勾地凝视着一尺之遥的贺洗尘。 笃笃笃。三声轻重一致的敲门声回荡在寂静而狭隘的空间里。 福波斯推开门,灯光下两个黑发青年同时望着他,仿佛抓到了透过浴室那扇破旧的木板门偷窥的视线。他克制不住战栗起来,因为羞愧,也因为兴奋。 赫尔西城,赫尔福波斯竭力稳住颤抖的声线,温柔地说道,不要怕,你安全了。 我已经杀死囚禁你的、该死的吸血鬼! 好戏开始得有些突兀,又戛然而止,以至于贺洗尘和莱修尚且茫茫然,不知所以。 第92章 神之赞歌 Ⅵ 灾难。 这两个字是福波斯对过往四十二年的人生总结。他足够出色, 却又不够卓越,这才是折磨他的根源。如同十字架前散落的灰尘,随意地, 在某个夜晚, 或许是在派遣到贝瑞教堂的路途中,他开始感到厌烦。 福波斯依旧虔诚地祷告、布道,有一天, 他接受了从前不屑一顾的贵族宴会邀请那是一场与会者都心知肚明的肉/欲的狂欢他沉沦在沼泽中, 不过沼泽中有其他人作伴,虚无酸腐的欢愉反倒衬得泥泞也美好起来。所有人争前恐后地跳进去, 用华贵的靴子跳舞狂乱。 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事情, 甚至自虐一般不断回想自己失控的丑态。越是清醒,越是痛苦,于是越陷越深。 如果, 我是说如果,你做了神明无法原谅的坏事, 要怎么办? 卖力拔杂草的黑发青年愣愣地抬起头, 望向神色认真的神父,沉吟了一下,答道:只要所作所为问心无愧, 神明不原谅, 那是他的事情。贺洗尘的脖子上还没有那条碍眼的锁链, 头戴格欧费茵修女的草帽, 袖子和裤脚都卷起来, 如同乡下种田的年轻人。 福波斯没他豁达,毕竟他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神明至上。但他却可以确定,眼前的贺洗尘是符合神明定义的高尚而独立的存在。尽管他不信神。 确实讽刺。 但我愿意宠爱你,如同宠爱毫无慈悲的神明。相对而言,也请你注视着我,不要和神明一样,迟迟不把目光落在我身上。 *** 我把诛杀吸血鬼的圣水掺在红茶中,让德米特利饮下了。 餐盘上的调羹和叉子在灯光下反射出刺目的光芒,浓郁的汤浮出热气,溏心蛋流出金黄的汁液。与这顿丰盛的晚餐相违和的只有趴在位置上一动不动的安德烈,长长的银发倾泻而下,宛若走到尽头的生命线。 赫尔,我会保护你,不要目光转向其他人。就算是骑士团,也不可以。我会为你除去所有障碍,我希望你只信任我,只依赖我。福波斯已经恢复成镇定稳重的样子,说出来的话却不太美妙。 哦豁,狂热的占有欲哦。莱修确定安德烈了无生息后,顿时卸下心头大石,靠在门框边没心没肺地说风凉话,花店老板把这件事情告诉你了吗? 贺洗尘没有搭理他,反而拉着他的手退到庭院中,谨慎地告诫道:福波斯神父,您先出来,我不认为现在的境地已经安全了。 莱修皱起眉,低声问:难不成? 我不知道。贺洗尘摇了摇头。 吊灯的光线从天上打下来,将福波斯的面容映照得庄严神圣。他手里攥着一把匕首,按照计划,接下来他会杀掉莱修,然后把贺洗尘囚禁在地下室里不,地下室太阴暗潮湿,还是把他关在自己的房间里。 不要怕,赫尔。福波斯的影子被拉扯成看不清楚的形状,把风也扰乱成警戒的呼啸。 啧!四面八方的信息由无处不在的风送到贺洗尘手中,他没有遗漏福波斯闪着寒芒的匕首,更没有遗漏侵染在风中的微小的火星,仿佛下一秒就会引爆堆积成山的火/药。 第一,骑士团专属的「太阳与剑」的旗帜没有丝毫踪迹。 第二,德米特利很有可能在诈死。 第三,这个神父脑子有病! 贺洗尘无比怀念和强迫症提尔并肩作战的日子,危急关头那个家伙把眼镜摘下来,整个就一暴君,谁也挡不住,他乐得清闲。但现在贺洗尘看了眼拖后腿的莱修和中间的玫瑰金锁链:老实说,我想和你拆伙。 莱修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以为我不想! 两人突然一凛,齐齐僵硬了身体。那双漂亮而危险的玫红色瞳孔隐藏在神父的黑袍后,带着促狭的笑意,令人不寒而栗。安德烈歪着头,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们。 神父!贺洗尘猛然大喊出声,迸射的血花却依旧溅到蓝铃草上,铁锈红的血液和沙土混合在一起,流到菜园子里。福波斯的喉管里溢满血液,他倒在地上,匕首掉落在一旁,说不出任何话。 他的眼前又浮现出二十岁那年申请加入骑士团收到的回复「驳回」。多么冰冷无情的字眼啊,那是他努力奋斗的目标,却被轻飘飘的一页纸打败。 想要抢走我的男主角,我可不答应。安德烈微扬起下巴,神色睥睨,嘲讽的语气是其他人都学不来的傲慢,这几天我听说了一个有趣的故事,尊敬的神父,也请您如卡西莫多一般,为您的艾丝美拉达去死吧。 他碾过福波斯的手指,每走一步,莱修的脸色便苍白上一分。上位者的威压震慑得他站不住脚,只能无力地靠在贺洗尘身上,眼神却如猛兽凶狠,仿佛仅凭利齿就能撕碎敌人的骨头。 我想我们得离开这里了。安德烈好像无事发生一样漫不经心地说道,不要妄想逃走,否则我会生气的。 贺洗尘咬紧牙根,额头沁出冷汗。他的脑海中呈现出方圆十里地的俯瞰图,往哪一条路逃更隐秘,哪一条路更远离人烟,哪里有山,哪里有水,他全部了如指掌,却唯独计算不出一条可以成功脱逃的路线。 退无可退。 违章超速,不知道会不会被开罚单?贺洗尘拽了下脖子上的锁链。莱修以为自己大脑缺氧缺到发蒙,却被他揽住腰,抓紧我。 人的极限究竟在哪里?恐怕没到生死关头谁也不清楚。狂风大作,菜园子的篱笆卷上天空,树叶摇摇欲坠,连星星好像也快被拽下来,与泥土作伴。 安德烈不慌不忙地整理好微皱的袖口,倒在血泊中的福波斯突然抓住他的裤脚,目眦欲裂,嘴唇动了动,发出破旧风箱咳嗽的声音。 敬爱的惠更斯老师,敬爱的教宗阁下,还有高高在上的神明,为什么都不肯垂青掉进泥坑里的野狗?为什么我好不容易想要爬出沼泽,又要夺走我的萤火虫? 我不允许!我不允许! 那个光明而温柔的黑发青年坐在秋千上,抬起头笑着,一瞬间击中福波斯的心脏。他是福波斯的伪神,他只是一只微弱却不可或缺的萤火虫。他已经消失在黑风中,永永远远消失在福波斯的生命里。 赫尔福波斯的口鼻不断涌出大量的鲜血,窒息的痛苦让他的面容扭曲成恐怖的形态,赫尔 安德烈长长地叹息,温声细语地安慰道:好的,乖,没事。下一霎濒死的神父人头分离,他俯身行礼,从容退场。 *** 最高骑士团的成员一般都是最高圣骑士长在福利院里挑出来的孤儿,从小培养成人,一水儿剑眉星目大长腿。服饰是统一的纯白立领军装,黑色皮鞋,「太阳与剑」的徽章别在胸前,神采奕奕,拉出去完全不丢脸面。 完犊子,老师开始张罗着给我安排相亲了。年龄最大的西蒙其实也才二十八岁,他懒洋洋地喝了一口水,干完这一票我就申请去巡城队,要不成天在老师眼皮子底下,我还活不活了? 几个年岁相仿的也心有余悸地点点头,随后又贼兮兮地笑起来:拉法叶,出发的时候公主不是给你塞了一封信?年轻就是好啊,竟然还互送情书这么浪漫。他们也就比拉法叶大两三岁,却一副过来人驾轻就熟的架势。 这只是公主殿下单方面的行为,而且我也拒绝了,称不上浪漫。拉法叶置若罔闻,驱着黑马一往无前,不近人情地说道,今晚先在贝瑞教堂歇一下,明天再考核。 考察神官是廉查司的工作吧,为什么要推到我们头上?西蒙抱怨道。 骑士团的少年都一块儿长大,感情十分亲密,闻言都唉声叹气地应道:听说福波斯神父是第一代骑士团的候选成员,不知道有没有和前面查办的猥亵案搅和在一起? 没有最好,要是有,我把他那根东西剁下来! 幸好教宗阁下够强势,要不然我们恐怕要被分区的大主教挤兑死。 那些人渣表面冠冕堂皇,内里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最高圣骑士长奥菲利亚惠更斯和最高祭司默里达维多维奇的言传身教,使骑士团的二十五名少年永远不屈不挠地坚持正义。他们身上佩带的长剑,便是开辟公理之路的武器。 乡下的小路满是尘土,两旁的青草上沾着叶露和月光,仿佛洒了一层薄薄的糖霜。萤火虫潜藏在阴影下,忽闪忽闪的。空气有些干燥,连风也好像沙子一样粗糙。 拉法叶望了眼天上的北斗星,制止了他们越跑越歪的话题:好像有血的味道。他们的感知系统比不上吸血鬼发达,但其中几个人却掌控了与贺洗尘相似的「风」的天赋。 不是好像,就是有啊!骑士团训练有素地停下嬉笑,冷然抽出长剑。控制植物的西蒙动了动手指,草地中迅速蹿过蛇一般的动静,往前刺探敌情。 等一下,年纪最小的奥斯卡忽然抬头,感觉是从天上来的? 话音刚落,尖利的风声由远及近,自上而下。地上的二十五名骑士纷纷抬着头,神色疑惑而警惕,随着天上两个人影越来越近,突地四散开来。 西蒙!拉法叶喝道。 交给我!他长剑一挥,小路两旁的青草不再是柔弱无依的可怜模样,竖起来,闪着坚硬的寒光。 * 疾速逼近的地面零星分散着几颗小白点,不受控制的风流四处乱窜。莱修卷曲的黑发被风吹得乱舞,搔到贺洗尘的眼睛,止不住泪水直流。两人中间的金链子飘在半空,把他们的性命牢牢牵扯在一起。 莱修脸色难看,嘴唇青白,他捂住嘴,差点把胆汁都给吐出来,高空的晕眩感甚至抵消了安德烈的威势。贺洗尘似乎察觉到什么,惊恐地瞪大眼睛:你他妈恐高不早点说?! 你他妈给我机会说了么?! 贺洗尘真的要无语凝噎了,只能哄:少爷,你千万给我忍住啊。 等等!等等!少爷!大哥!祖宗!你别吐啊! 小心我跟你没完! 事实上贺洗尘单是御风就十分费劲,两人几乎是自由落体的状态,雾白的云气穿梭过黑发,速度却没降低一丁半点。他望了眼地上手持长剑的骑士少年们,深深呼出一口气,在距离地面五米的高处,勉力汇集起承托的和风。 被西蒙控制的野草瞬间都伏下身,漾出一层水波似的,萤火虫裹挟进风中,轰然而起,宛若灯花灿烂。与此同时,从天而降的两名黑发青年徐徐掉在泥土上,提灯的小虫子昏昏然又散开,盈盈飞舞的影子映入雪亮的剑身中。 有惊无险。 贺洗尘松了口气,还没推开压在身上的莱修,几十口长剑便刺在眼前。他瞬间不敢动弹,扫了一圈神色不善的骑士团,讪讪地挥手浅笑:晚上好,先生。 第93章 神之赞歌 Ⅶ 莱修趴在草丛里把倒流的胃酸都吐干净了, 耳朵里却还一直回响着隆隆的雷声不对,是夹着蜂鸣的飓风总之令他暴躁得想杀人。贺洗尘蹲在旁边轻轻拍着他的后背顺气, 一边抬头对神色各异的骑士团谄媚笑道:有话好好说, 我们是好人! 拉法叶垂下剑尖,还未发问,吐得昏天黑地的莱修揪住贺洗尘的袖子, 一字一顿咬牙切齿:你骂谁好人呢? 末世强者, 精英贵族, 杀伐果断,从来自诩恶人的莱修少爷,不认为「好人」这样软弱的字眼是对他的赞许。他惨白的面色被萤火虫的光照得阴森森, 眼底下的灰青透着股从坟墓里爬出来的死气。 西蒙忽然咦了一声,拉法叶也惊疑不定地望着莱修, 骑士团的人面面相觑, 都从对方眼中看到诧异与疑惑。 惠更斯老师挂在房间里的画像,和这个凶巴巴的黑发青年有几分相像。说是几分, 也就是几分。他看起来可没画里那个好惹。 分卷(89) 贺洗尘不知道他们的思绪,一时无言以对,抬手使劲揉了揉莱修乱糟糟的头发,径自和骑士团解释道:我家小朋友少不更事, 有怪莫怪。 拉法叶虽然是骑士团团长,却不善言辞, 一向由口齿伶俐的西蒙代为交涉, 此次也不例外。西蒙长着一副流连花巷的相貌, 看起来轻浮没谱,只有亲近的人才清楚这张浪荡子皮下的冷静和伺机而动的杀意。 好人坏人不是你说了算。小朋友,你叫什么?姓什么?家住何方?你在西蒙那双璀璨的金色眼睛一眯,躲避谁的追杀? 田野的风清新凉爽,如同潮水一般涌向贺洗尘,其中却没传递任何危险的信号分子。他觑了眼骑士团胸前的徽章,以及飘扬在夜风中的太阳与剑的旗帜,心中不由得一松。德米特利还没追上来,而他也逮到了心心念念的最高骑士团,这条小命总算有了下文。 吸血鬼杀死了贝瑞教堂的福波斯神父,我们拼死才逃出来。贺洗尘握住莱修的手掌,低着头,好像心痛不已,然后简略又快速地把所有已知情报贡献给他们,袭击教堂的吸血鬼叫德米特利,银发,红眼,变态,很强。 骑士团对德米特利这个名字熟悉得不能更熟悉,毕竟那张延续了一百年的通缉令还挂在教廷内部,至今没有摘下来。他们还没有和「王权」打过交道,但在奥菲利亚的耳提面命之下,自然知道他如蔷薇般出色的长相以及如狗屎般恶劣的性格,还有层出不穷的假名和禁/书。 有多强?拉法叶忽然问道,眼中战意沛然。 贺洗尘略略思考了三秒,勉强从脑海里扒拉出一个双方都认识的人物,估摸着说道:约等于三分之四个尤金笛卡尔 。令人闻风丧胆的伊福区领主在这里竟然被用作换算单位,何其可悲! 胆小鬼奥斯卡顿时瑟缩了一下,哭丧着脸说道:我腿软 莱修忍不住冷嗤,只不过声音还在牙齿边上,就被贺洗尘飞了个眼刀,瞬间只能乖怂乖怂地缩下肩膀。 奥斯卡你可闭嘴吧!太丢脸了。 回家玩泥巴去吧嘻嘻嘻。 这种情况当然要挺身而出骑士团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神明亮而坚定:要不手里的剑就白拿了! 贺洗尘只想借这二十五个小朋友震慑安德烈,却不想让他们冲上去自寻短路。就算能赢肯定也是两败俱伤,这些大好青年要有一个折在安德烈手上,恐怕贺洗尘就睡不着觉了。 最保险的办法就是退守到距离最近的教堂,联系周边武装力量,通知教廷总部,请求支援。安德烈不喜欢和教廷正面对上,一百年前如此,一百年后也是如此。那家伙惜命得很,只要脱离他的掌控范围,贺洗尘就有办法全身而退。 撤退!拉法叶的五官规整,清冽分明,头脑也和他的面容一样冷静。不过几秒,立刻判断出避战的战略,减少无谓的伤亡。 聪明。贺洗尘心神稍定,将还未出口的话咽下来,全神贯注扮演一个受害者。 骑士团平时调侃归调侃,一旦遇事,百分百服从团长的指令。所有人面色一肃,颔首应是。 玛茜,紧急传讯。拉法叶井然有序地布置任务。 唉,都说了别把我当通讯员。戴着眼镜的高个子不满地皱起眉,脚下却瞬间亮起一圈铂金色咒文,下次我要上前线,谁拦我我跟谁急。 奥斯卡抖抖索索说道:我和你换! 一片嘘声中,西蒙玩味的眼神越过莱修,落到把头发抓成小揪揪的贺洗尘身上。御风者虽然是很常见的天赋技能,但那样气势磅礴的控制力,却是第一次见到。 凭那张和奥菲利亚故友相似的脸,骑士团就会豁出性命护住莱修的性命不要误会,就算是不相干的普通人,他们也一定会竭尽全力保护但更让西蒙忌惮的,还是从头到尾临危不乱的骗徒。 就是骗徒。明明心有城府,却还佯装如释重负。西蒙早被花街上的卖花女诓过,不会再被这种示弱的招式哄骗。 夏夜的风携带着海盐的湿气,沉甸甸的,好像粘滞的湖水。贺洗尘仰头凝视漂浮的云彩,星辰入目,忽然偏过头古井无波地说道:来不及了。 莱修厌恶地撇下嘴角,暗自提防的西蒙心头一跳,猛地生出些不好的预感。 喂。死到临头,贺洗尘反而镇定得不像话,朝火烈鸟一样颀长的玛茜眨了下眼睛,小朋友,等一下躲到后面。 二十七岁的玛茜眉角一挑,俯视着套了二十岁壳子的贺洗尘,用手比出两人的身高差,恶劣地拖长语调:小矮子成年了吗? 并不矮的老妖怪贺洗尘仰视高得过头的玛茜,瞳孔里沉淀着黑沉的夜色,只说道:通讯员可是很宝贵的财产。 都是嘴巴不饶人的主儿。西蒙龇牙咧嘴地做着鬼脸:全员警戒!!!他猛然一挥手,所有草叶连根拔起,挺直如冷冰冰的薄刃,往后射去。 拉法叶腰间的长剑已然出鞘,与擅长近战的奥斯卡一左一右包抄向黑暗中诡异的红眼睛。小朋友说自己腿软,一遇敌情,倒是当仁不让往前冲去。 以多欺少,欺负人。可怜兮兮的抱怨和强悍的力量对比鲜明,安德烈身形轻盈地闪避过西蒙的攻击,一只手抓着染血的匕首挡住劈来的剑刃,另外一只手提着老旧的皮箱,看起来像是慢悠悠收拾好行李才追出来。 金属剧烈碰撞产生的火星在夜色中宛若刀锋下死里逃生的萤火虫,从小培养的默契让骑士团迅速找准自己的定位,二十五个人将安德烈团团围住。贺洗尘有心上前帮忙,奈何被金链子锁住脚步。但所谓风,可不需要近身才能伤人。 两条风蛇悄无声息缠上安德烈的脚踝,他突刺的动作一顿,对包围圈外的贺洗尘扬起一个堪称温柔的笑容。贺洗尘脊背一凉,也抿起嘴角笑回去。 看来未成年和王权关系匪浅啊。玛茜的指尖环绕着闪动的咒文,其中蕴含的信息源源不断流向王城的教廷,浮现在当今最高战斗力的两个人眼前。 通讯员滚一边去!莱修不耐烦地呛回去。这人也是相当没有自知之明,就他现在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状况,连个通讯员也比不上。 贺洗尘却疑问道:王权? 玛茜五指一收,咒文倏忽黯淡下来:今晚能活下来再说。他缓缓抽出双刀,活动了下脖子,就算是通讯员,我也是最强的通讯员。这是奥菲利亚经常和他说的一句话,连安慰也算不上,聊胜于无。 一望无垠的田野上掠过交叠的白影,乱中有序,密密麻麻的攻击袭向中间的安德烈。他的手脚被风蛇牵制住,车轮战仿佛没有尽头。原本赢面不大的局势,由于贺洗尘的强力策应,隐隐约约摸到胜利的曙光。 首当其冲的拉法叶和奥斯卡感受最深刻。阻碍剑势的风绕道而行,身轻如燕,与此相反,安德烈却如同被捆住了手脚,虽然轻易便能挣脱,到底碍手碍脚。战场上唯有莱修置身事外,他注视着战场,好一会儿后才把目光移向大汗淋漓的贺洗尘。 没用的废物。莱修在心底冷嘲。这具羸弱的身体注定掌握不了力量,除非和一百年前的「莱修」一样,饮下人血,然后死去。 一生只有一次的机会。他垂下眼睫,神色晦涩。 战况胶着,安德烈依旧气定神闲,他从上衣口袋里拿出绣着黄色小苍兰的手帕,仔仔细细擦拭匕首,目中无人得令人恼怒:把后面两只小老鼠交出来,我可以放你们离开。 西蒙拍掉身上的泥土,笑嘻嘻说:去你妈的。 轻佻得仿佛在戏弄花街少女鬓边的山茶。 安德烈叹了口气,幽怨的目光对上贺洗尘的双眼。 男主角先生,我把你从河里捞起来哎,你这样报答我? 风清月朗,萤火虫早已被凛然的杀气吓得蛰伏在浅水中,蛐蛐蝈蝈儿们闭上嘴,不敢聒噪。贺洗尘向来有恩必报,当下点点头说道:我会给你烧纸钱的,附带一场超度法会,佛教道教任你选择。 他低估了骑士团的小孩,单论战斗力,一百年前的默里根本不是其中任何一个人的敌手。 不愧是最高骑士团。荣耀加身,绝不是浪得虚名。 既然有机会能赢,贺洗尘必得寸步不让。 墓志铭我也已经想好了。莱修摊开手,笑容虚伪,卑鄙的小说家,无耻的吸血鬼德米特利之墓。如何? 神来之笔!贺洗尘赞叹不已地和他击掌,我会找出版社协商出版您手提箱里的手稿,不要担心。两人一唱一和,不怕死的嚣张样倒跟双子似的心有灵犀。 拉法叶默默吐槽他俩恶劣的本质,这种明目张胆的挑衅简直就是在逼安德烈和他们不死不休。他将长剑横在眼前,却见安德烈愣在原地,低头念念有词。 截稿日期 这个年头拿支笔就敢说自己是作家的勇者多如牛毛,再加上胆敢刊印发行禁/书的出版社实在不多,本就不受市场青睐的安德烈根本找不到合作商。这几天他浪过了头,没写一个字,要是无故拖更,恐怕会被唯利是图的书商踢出合作范围。 可怕!太可怕了! 爱岗敬业的安德烈瞬间面白如纸,惊出一身冷汗,不由得长吁道:抱歉,事出突然,我得先行一步。他扔掉带血的匕首,拎着手提箱优雅地朝贺洗尘施了一礼,再见,男主角先生。等我写完稿,再来找你叙旧。 拉法叶等人不明所以,依旧严阵以待。贺洗尘有心一鼓作气,彻底埋葬这段孽缘。但安德烈要走,他们还真留不住。权衡之下,他同样还以一礼:不必麻烦,再也不见。 什么玩意?就不打了?太草率了吧!拉法叶看了眼几个受伤的同伴,尽管心中积着一团怒火,却清楚自己还没有留下王权的能力。 安德烈才不管他们怎么想,临走前还尽责尽职地为世界和平添堵:赫尔先生,期待你能夺回自己的身躯。他丢下这句云里雾里、似是而非的言语,忽然变作红眼蝙蝠,闪电一般消失在众人眼前。 夜色正浓,被汗湿的衬衣贴在灼热的皮肤上,后知后觉地有些凉意。贺洗尘如芒在背,顶着骑士团探究的视线,提议道:要不先去睡个觉? 西蒙光洁的额头布满细密的汗珠,茶色的头发沾在脸颊上。他笑着,金色的眼珠子却冷若冰霜:先把事情交代清楚,未成年。 *** 格欧费茵驾着驴车慢腾腾从镇上回到教堂时,十字架上的郁金香、朴素的秋千和门前的尸骨都已被安德烈放的一把火烧成灰烬。白衣骑士们收殓了福波斯神父的骨灰,然后分工把摇摇欲坠的房梁拆下来,以防砸到人。 怔愣的格欧费茵好不容易回过神来,见断墙残垣上靠着熟悉的人影,连忙跳下驴车,杵着长柄黑伞吃力地跑过去:赫尔!怎么回事!家里遭贼了? 玛茜眺望过去,推了下眼镜,阴阳怪气地说道:哦豁,回来的时间抓得真巧妙。他的影子压在贺洗尘头上,半眯着眼睛,居高临下的威胁意味不言而明。 莱修看他不爽很久了,当即露出标准的八颗牙微笑怼人:就是这么巧。一而再再而三地问,你老年痴呆吗? 贺洗尘困得听不清他俩说话。昨晚骑士团的头脑派(包括西蒙和玛茜)不遗余力、轮流盘问事情的来龙去脉,勉强把缘由扯明白了,几个人便围着篝火你来我往地闲聊。好不容易闭上眼睛,天却亮了。 老实说要快刀斩乱麻,永除后顾之忧,只需把莱修是吸血鬼的秘密抖搂出来。但贺洗尘望着他和朱丽叶一般秀丽的轮廓,想到小姑娘的眼泪,又想到这小子乌漆墨黑的心肝,瞻前顾后,最后只能认栽。 你先休息,他们留给我应付。贺洗尘凑到莱修耳边说悄悄话,两人背靠背,脖子的金锁链垂在肩膀上。他还不知道因为奥菲利亚家中的肖像画,骑士团至少对莱修有足够的宽容。 篝火闪烁到天明,几只夜猫子从安德烈的手提箱聊到花街少女的香气,从动机到杀机,几乎把所有能侃的都侃了一遍。套话也讲究基本规则,西蒙套他的底,贺洗尘何尝不在套他们。 惠更斯老师喜欢罚我们抄书,图书馆的书架里有几条蛀虫我数的清清楚楚。西蒙甩了甩手,你说的芸香草和樟脑都没用,我晚上一边抄书,一边听木头里咯吱咯吱响,就怕塌了砸到我脑袋上。 去年图书馆把书都清了一遍,玛茜挑开篝火里的树枝,说道,没几本完整的。 贺洗尘可惜地啧了一声:我还想去参观呢。 按规定,不是神职人员,一律禁止入内。拉法叶说。 我去求求教宗阁下,也不行么?贺洗尘心想他就摘一束狗尾巴花,用蝴蝶结扎得漂漂亮亮的。这还是冒着生命危险,毕竟贿赂神官不是小罪。 前提是你能见到他。拉法叶不轻易说话,一开口总是一针见血。 西蒙啃着压缩饼干:疯子尤金,王权安德烈,就你这运气,再努把力说不定能成。啧啧,这些资本够你去花街上吹嘘上一年,嘴巴甜一点,姑娘们就会乖乖跟着你走。 别打趣我。贺洗尘只是笑了笑,火光映在他的手背上,明灭不定,我哪敢去见他们。 他认识的是一百年前的默里和奥菲利亚,不是现在的教宗阁下和最高圣骑士长。人们常说物是人非,他们还是好朋友,却不再是当年心心相印的少爷、神父和大小姐。 清晨的阳光驱散薄雾,把洁白的军装上的黑痕污迹照得格外明显。西蒙驱使植物掩盖了烧焦的味道,奥斯卡从废墟中刨出一个铁箱子,砸开锁,里头全是金灿灿的珠宝。 贺洗尘迷迷糊糊打了个哈欠,眼睫毛重重地阖在下眼睑上,又努力抬起,然后又晃晃悠悠地盖住神采暗淡的瞳仁。他动了动嘴唇,嘟囔道:你们别吓到修女姑娘,她什么都不知道。说完头一歪,直接靠在莱修肩膀上睡着了。 莱修霎时一僵,好像椎骨都被冻成冰块,却没把他推开。玛茜自讨没趣,瞧见拉法叶扶着步履蹒跚的格欧费茵修女走来,也不多待,转头就走。 赫尔没事吧?他怎么了?生病了?老修女的臂弯还挎着一篮香梨,发现贺洗尘呼吸均匀,顿时松了口气。 分卷(90) 平日里莱修的嘴角总是高深莫测的弧度,显出十二分的邪佞轻慢,今天却面无表情,只是寡淡地坐在断墙上:到这边来。 格欧费茵见识过大风大浪,知道眼下不是问询的好机会,便踩着砖块爬上墙坐到他左手边。刺目的阳光塞得贺洗尘的眉头不太_安稳地皱着,她把黑伞递过去,轻声说道:给赫尔挡光。 不知死活的人类。 伞面很大,恰好把三个人笼罩在里面。它把世界分割成两半,不远处的教堂里尘土飞扬,宛若喧嚣闹市,而伞下的日子却恬淡隐逸。 贺洗尘的右手从阴影垂到光明中,指尖仿佛停了几只萤火虫。莱修撑着黑伞,似乎有些沮丧,仔细一看,却还是冷冷淡淡的模样。格欧费茵把水果篮子放在腿上,用手帕把果皮擦拭干净。 怎么没看见神父? 死了。 她的手顿了一下,不禁叹了口气。 *** 玫瑰金锁链上刻印着独特的咒文,除非是安德烈那个等级的人物,才能徒手拆除。拉法叶显然无能为力,挥动长剑砍了好几次,却只留下浅浅的印子。不得已,贺洗尘和莱修只能跟着骑士团去王城寻找专门的神官祛除咒文。 来自教廷总部的通讯文书下达了返程的命令,骑士团提前终止巡查进程,但巡查日志、工作报告,还有关于安德烈的紧急报告,还是要按格式写好呈交上去,差点没把诸如奥斯卡之类的单细胞忙哭。 修女,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教堂前的小河被大火蒸腾得几近干涸,只剩下河床上浅浅一层水。贺洗尘把梨核丢进草丛里,摊开手掌小心地鞠起一捧清水。 格欧费茵坐在河堤上,视线比贺洗尘和莱修稍高些。她提溜着空荡荡的水果篮子眺望小镇橘红色的屋顶,略有些怅惘说道:我辗转习惯了,不用担心我。 骑士团在不远处勘察福波斯生前的痕迹,偷懒的西蒙和玛茜遭到所有人的声讨,传到寂静的河堤上,有种不真切的吵闹。 修女,你会写诗么?贺洗尘忽然仰头问道。 莱修靠着土坡,闻言睁开眼睛撇了他一眼。 吟游诗人哪能没有绮丽浪漫的乐章?贺洗尘把未知的旅途说成一朵花,若格欧费茵喜欢写神之赞歌,我便歌颂英灵,赞美神明。要是志异怪谈,咱们就找热闹的小酒馆,只留一盏灯,慢慢把故事说给旅人听。 在下胸无点墨,五音不全,勉强通些音律。贺洗尘似乎有些羞赧,要和我这个没用的吟游诗人走么,修女? 哪有人这样说话的? 莱修撇过头,望着枯萎的野草,没有看格欧费茵动容的神色。 他没病死之前只有一个朋友,那是花匠的女儿,十六七岁,隔着窗户,经常对他笑。后来花匠搬家,小姑娘在窗台上留下一枝蒲公英。再后来,他就死了,在外面漂泊一百多年,莫名其妙又回到最初的身躯。 莱修不再恐慌、怯懦,那些胆敢冒犯、怜悯他的可怜虫,难不成以为他需要软弱无力的救赎?「救赎」这个词语也挺让他犯恶心的。如果真的抱有救赎之心,那么被百鬼啃噬心脏,也不要惨叫出声。 但贺洗尘伸出来的手坦坦荡荡,不是一时兴起,也不是趾高气扬。他只是在邀请孤单的修女一起踏上漫长的旅途,平等而纯粹。 你把这些话倾诉给贵族大小姐听,她们恐怕会不顾一切和你私奔。始终孑然一身的格欧费茵搭上他的手,笑道,我不是英雄的专属诗人,小偷,乞丐,妓_女,她们也存在我的篇章中。 贺洗尘轻轻拥抱她,温暖的胸膛缓慢起伏:那到时我们去东方的厄齐齐斯大森林,或许你的诗歌中会出现精灵的影子。我负责弹竖琴,唱歌交给娜塔莎那三个小姑娘,连管家先生我都找好了。 哈哈,听起来很像少年人的冒险。 就是少年人的冒险。贺洗尘的语气太过理所当然,他倏地揪住莱修的领带,把人揪到跟前,喏,这就是咱的管家先生。 还没回过神来的莱修傻愣愣地眨了两下眼睛,猛地甩开他的手:你说什么疯话!? 噫耶,难道你想吃白食?在下不养闲人。贺洗尘故作不悦地皱起眉。 莱修气急,红色的怒火从眼底绵延向眼尾。但这种情况相当于贺洗尘直接拿枪抵住他的太阳穴,不答应就一枪爆头。简直蛮横!卑鄙!无耻! 去镇上的狮子旅馆找格兰特,我们在王城外会合。贺洗尘没有理会他激烈的内心斗争,把格欧费茵从河堤上抱下来,在口袋里摸出三颗金色的蜂蜜琥珀珍珠,塞到她手中,买辆马车,慢慢过去,不着急。 你哪来的钱?莱修气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挑刺地质问道。 贺洗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从福波斯神父的宝箱里顺手摸的。 嗯,是小偷的诗歌。格欧费茵在心中说道。 *** 骑士团与当地的勋爵交接好事务后,没有停留太长时间,晌午便启程。浩浩荡荡的队伍在平原上蜿蜒出一条白线,最后头是一辆慢吞吞的驴车。车上有一袋腌制的肉干和一篮艳红的苹果,两个黑发青年不消停地斗着嘴,勉强跟上大部队。 他们走后的第二天早上,格欧费茵和格兰特带着三个小姑娘到市场上置办行礼。市场人潮涌动,娜塔莎个子矮,被没长眼睛的大人一撞,手里攥着的画集掉到地上,被人一脚踩过,印下灰扑扑的鞋印。 娜塔莎顿时心疼地叫出声,刚要捡,却被人抢先一步。那是一个十分俊丽的男人,黑发黑眼,戴着一顶猎鹿帽,看起来像是准备去打猎的绅士。 他随手拿下胸前烫平整齐的手帕,仔仔细细地擦干净被踩脏的一页画画上是一个卷发小男孩,从窗户里探出头,笑容比怀中的向日葵还要温暖,书页右下角署名「凯普莱特」。 还给你,小丫头。男人把画集递到娜塔莎面前,玩味地瞥了眼跟在她身后的两只小蝙蝠,随后便消失在人潮中。 好可怕。 好可怕。 卡卡罗和弗提小脸煞白,铜蓝色的瞳仁微微颤抖。 * 四驱翠拭马车停在贝瑞教堂的废墟前,高大的骏马嚼着草料,疲惫地打了个响鼻。 没有莱修的踪迹。尼古拉绕了一圈,皮鞋上沾满黑灰,却丝毫不影响他的风度。他往嘴里塞了一颗太妃糖,遗憾地说道,我们好像晚来一步,和他擦肩而过了。 烟绿色的长裙把朱丽叶颈间的皮肤衬得雪白,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气色好些,她少见地画了红唇:总是慢一步,我们总是慢一步。她好像要哭出来了,但下一秒又变成冷峻的颜色,继续追!我要亲自确定莱修他真的活过来了 *** 骑士团走了七天,穿越平原、田野、村庄,城市逐渐繁华起来。宽阔的青石板大街上,纯白的骑士团牵着黑马,步履稳健,只是最后头寒酸的驴车有些煞风景。 哇咔咔,你不知道最凶险的一次,是我在惠更斯老师的房间里发现一架子小说!不是历史哲学神学书,是小说!西蒙落在队尾,手舞足蹈地表示自己的惊恐,这几年她视力下降,要戴眼镜才能看清楚字。不过一上训练场,揍人的力度啧啧,骨头都碎了。 这几天他和贺洗尘成功混成损友,天南地北地闲扯,还约好到王城后,带他去花街感受一下成年人的世界。 贺洗尘表示敬谢不敏,还有我已经成年很久了谢谢。 她年轻的时候就喜欢,一路听他们叨叨都没吭声、只嫌烦的莱修忽然看过去,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贺洗尘一顿,眼睫毛不自觉颤了两下。莱修却平静地撇过头,没再说话,好像只是单纯插嘴。 人声鼎沸,街道两旁的小孩子呼啦啦地跟在队伍旁边,好奇地看来看去。俏丽的小姑娘凝视着一个个英俊的骑士鱼贯而过,叽叽喳喳地议论着,一边羞红了脸。 华灯初上,骑士团几乎占据整个旅馆。他们换下洁白不染的军服,穿上宽松的休闲装,坐在吧台边喝白兰地和龙舌兰,心照不宣地谈论些男人之间的话题。 过来,未成年,我教你们喝酒。玛茜像招小狗一样对贺洗尘和莱修喊道。这只火烈鸟喝酒后改了点坏脾气,却比平常更加跋扈。 贺洗尘咬着吸管,把玻璃杯里的苏打水吸完,低眉抬眼,看起来还真像个未成年。莱修直接比了个中指过去,然后把面前的果酒一饮而尽。 哈哈哈哈哈!贺洗尘拍着硬木吧台肆无忌惮地笑出声。其他人乐得看玛茜吃瘪,连胆小鬼奥斯卡也不留情面地哄笑起来。西蒙的酒杯里混了乱七八糟各种饮料,调成邪恶的颜色,仰头咕咚咕咚地就咽下肚。 橙黄色的灯光把年轻人青春洋溢的脸庞照得温馨可爱,连偶尔冒出来的两句脏话也像葡萄酒瓶里的沉淀物,朦胧而不失美感。 未成年最好不要喝酒。背后忽然响起严肃的话语,贺洗尘回过头看去,拉法叶冷淡地对他点了下头。 白衬衫的纽扣永远系到最顶端,天生的禁欲脸让这位骑士团团长看起来比年长却轻浮的西蒙还要成熟几分。他不喜欢喝完酒后头疼欲裂的痛苦,队伍也需要一个保持清醒的人,于是便格格不入地点了一杯冰水坐在角落里。 贺洗尘眉毛一扬,扯着不情不愿的莱修绕过狂欢的酒鬼们,来到小圆桌前的座位:团长先生,这一次旅途麻烦你们了。赶路的时候,拉法叶永远在队首开辟道路,他们两个却在后头摸鱼,没能打上个照面。 顺路而已。拉法叶一副公事公办的正经模样,嘈杂的酒馆顿时成了安静的办公厅,安德烈是闻到血腥味就缠上来的吸血鬼,教廷可以为你提供庇护。如果你想加入教廷,我可以给你写一封举荐信。 举荐信相当于担保人,如果被举荐人犯事,连他也会受到牵连。但拉法叶愿意冒险。那场声势浩大的风和敏锐的策应能力,只要再打磨上几年,或许可以动摇他最高骑士继承人的位置。 团长。贺洗尘的神色庄严,似乎深思熟虑后做了重大的决定,让莱修轻敲玻璃杯壁的手指一停,你这是在挖吟游诗人公会的墙角! 他不安常理出牌,反而让拉法叶愣了一下。 却见贺洗尘搂下莱修的肩膀,煞有介事地压低声音:您这话说给我听没什么大问题,千万别让其他吟游诗人听见了,要不那帮小心眼的能编排出十几二十个不同的故事讽刺您。 睁着眼睛说瞎话!莱修暗自骂道。 拉法叶不傻,自然听得懂他的言外之意。燥热的空气中满是醉人的酒精,他解开第一颗纽扣,口袋里的举荐信终究没交出去。 * 夜深人静,街上的流浪汉裹紧破烂的衣服,躺在旅馆旁边的面包店前,闻着香甜的烤面包香气,甜滋滋地开始入睡。偶尔走过一两个人影,没能打搅到他的美梦。 年轻人好像总有聊不完的话题伯爵的玫瑰花园,公主殿下那手漂亮的花体字,第二骑士团的垃圾团长他们压着酒量的线便自觉放下酒杯,恰好是头脑发热,洗个脸就能清醒的状态。 上楼睡觉!别让惠更斯老师逮到,要不小命难保!西蒙吐出来的话满是酒气,金色的眼睛比平常更加明亮精神,他朝贺洗尘挥了下手,调侃道,未成年,快跟上,小心踩空! 所有人顿时哈哈大笑,旅馆老板也不禁弯起嘴角。他把玻璃杯子倒扣在杯架上,咔的一声,好像瞬间按下暂停键,笑声骤停,只有流水汩汩,和从门缝里吹进来的冷风呼啸。 老板,躲到柜台下。贺洗尘笑眯眯地提醒道。 话音刚落,旅馆的门缓缓打开,挂在门前的铃铛晃荡出悦耳的铃声,骑士们已经拿出藏在座位下的长剑。插科打诨是一码事,随时保持警惕是骑士必备的美德。 皮鞋的踢踏声清脆而干净,渐行渐近,风衣上缀饰的银纽扣先出现在众人眼中,由下及上,最后是一张苍白俊美的脸庞,眉间却有一点无伤大雅的红色伤疤。那双蓝灰色的眼睛没有焦点地扫过屋内警惕的众人,终于定格在满脸憎恶的莱修身上。 对不起,打烊了。贺洗尘明目张胆地把老板的胸牌别到自己的衣领上。 是你。尤金微微侧过耳朵,忽然抿起唇笑了一下。他记得贺洗尘的声音,他们在石室里分享了一个堪称瑰丽的故事,随后这个不讨喜的人类出其不意,卷走了他的莱修少爷。 街道上乌压压的吸血鬼军队都披着黑色的斗篷,斗篷下一双血红的眼睛。小旅馆中的骑士团严阵以待,却见尤金摘下无名指上的红宝石戒指,丢到贺洗尘怀里:这家店我买下来了。 额外加一串祖母绿宝石项链,我才考虑一下。他还有闲情逸致戏弄人,莱修强压住内心的暴躁,忍无可忍地长出口气。 长腿火烈鸟似乎发觉什么趣味,疑惑问道:瞎子逛夜街,和白天有什么不一样? 尤金眨了下眼睛,目之所及,全是模糊不清的一团光影。近距离的风爆损害到他的视觉神经,但他不以为意,轻轻咳嗽两下,回答道:更安静一点。 杀人也更安静。 闲话聊到这里就没必要继续下去了。贺洗尘抽出腰间的纯银匕首,对骑士团众人说道:明天请你们喝酒。 拉法叶面无表情:不必,我们的职责就是处理麻烦。 莱修心想你们看走眼了,最大的麻烦就是这个不要脸的家伙,把他杀了一了百了。 二十五名骑士利落地拔出长剑,无数青面獠牙的吸血鬼从窗户、楼梯口涌现,不畏死地用胸膛撞向利刃。酒瓶摔碎声此起彼伏,桌椅四裂,面包店门前的流浪翻了个身,继续睡觉。 蓄谋残害未成年,《法典》上说要怎么处置来着?西蒙忽然问道。 玛茜扶了下眼镜,一脚把扑上来的吸血鬼踢到他那边:罚银五千,鞭刑五十。吸血鬼的话,直接砍了。 地上七零八落地倒着许多抽搐的尸体,临死前的血液沸腾好像锅炉里的开水,几乎把人的耳膜震裂。 阴魂不散!莱修拧着眉毛,啤酒瓶子往墙上一砸,用锯齿状的玻璃柄扎进吸血鬼的脖子。血流如注,喷涌不止,衬得他冷静的面容透着股难言的残酷。 分卷(91) 贺洗尘拽着他的胳膊躲到掀翻的桌子后面,深深呼吸了两下,突然闭上眼睛:给我一分钟的时间。 风是太难捕捉的东西。要把它驯服成绕指柔,又要它充满攻击性,在这个混乱的空间中,更要求精准的控制力,全神贯注都未必做得到。 贺洗尘能。 骑士团和吸血鬼的混战从来都是你死我活,偶尔有漏网之鱼想要捏软柿子,还没碰到贺洗尘的衣角就被粗暴地割开喉咙。莱修没趁乱给贺洗尘来一刀都算良心未泯,不过为了干掉尤金,他不介意再多一点点良心。 纯银匕首的把柄是细腻的杉木,血槽上积满冰冷的血液。金锁链限制了他的攻击范围,但只要是匕首能刺到的距离,就没人能突破他的守备。莱修的身体素质和花街的卖花女差不多,但论杀人技巧,绝对炉火纯青。 杂鱼由他们解决,拉法叶和奥斯卡联手袭向尤金,两口长剑在狭窄的旅馆中束手束脚,发挥不出原有的威力,只能勉强挡住他的脚步。 状况不容乐观。尤金的动作完全眼睛的影响,一招一式如雷霆万钧。稍不留神,冷青色的火焰便会爬上他们的武器,如附骨之疽,从里到外地腐蚀剑身的材质。 锵!! 两人架住尤金的攻势,长剑霎时间崩出蜘蛛网一般的裂痕。冷火浸入其中,宛若冰封的海面裂出蓝色的光。 奥斯卡哭丧着脸,他的肩膀开了个洞,比起这个,他更心疼陪伴了他十几年的佩剑。拉法叶的左手桡骨骨折,耳朵下一寸到胸膛处被划了一道狰狞的刀伤。 尤金笛卡尔 ,伊福区领主,别号「疯子」。打法激进,以伤换伤,不在乎伤亡,只追求胜负。 赫尔西城和莱修跟这样的人扯上关系,一着不慎恐怕满盘皆输。 拉法叶松开手,重新握住剑柄。力度不能小,否则拿不住剑;也不能太用力,否则僵硬呆滞。这是奥菲利亚教他剑术时上的第一节课。 头顶的灯泡忽然一颗颗炸裂,仿佛被无形的利箭洞穿。四面八方的风替他开出一条血路,沉重的剑似乎重新轻盈锋利起来。拉法叶透过斑驳的剑身看见身后的贺洗尘笑容张扬,额前的黑发被风鼓起来,飘在半空。 酒柜上的龙舌兰酒瓶承受不住强大的风压,瓶底猛地裂出缝隙,醇香的酒液流下柜台,啪嗒啪嗒地淌满地板。 长剑上附着了致密的风涡,与尤金的火炎相持不下。拉法叶额头上的汗珠流过脖颈,伤口跟洒了盐水似的疼起来。他没在意,剑身崩碎的瞬间,整个人被爆发的热流掀翻,把酒柜的玻璃门撞裂。 尤金也不好受。本就没完全恢复的眼睛溢出血丝,大大小小的剑伤止不住流血,把黑色的风衣浸透。有什么金色的光晃了一下他的眼睛,他踩着遍地尸骸,直接走了过去。 为什么到这里来?为什么要拼命?为什么如此愚蠢? 只有尤金自己知道原因。 莱修少爷,该回家了。 骑士团自顾不暇,有心赶过去救场,却被杂鱼们缠住手脚。莱修冷笑不止,手中的匕首倏地刺向他的心脏。与此同时,风箭裹挟着玻璃碎片疾驰而来。 我不会再让你得手。尤金薄唇微提,那双沁血的眼珠准确无误地盯着贺洗尘,风箭瞬间消融在冷火中。他轻而易举挡住莱修的攻击,折断他的手腕,没有丝毫怜悯地用纯银匕首还治其身。 对付不听话的少爷,不能太过仁慈。 颈间的金锁链随着莱修的败退拉扯住意欲进攻的贺洗尘,他无奈咬紧牙关,伸手接住一头冷汗的莱修,猛地旋身,漂亮的银色弧度划过尤金的手臂。 管家先生,你给我撑住啊。贺洗尘凝目望着漠然的尤金。 死不了!莱修忍痛拔出肩头的匕首,伤口已经被烫成黑色的烧伤。但比起眼下的危机,他更想咬死弄这条破链子的安德烈。 尤金没有给他们喘息的机会,两只手掐住他们的脖子掼在地上。尖锐的碎玻璃扎进后背,痛得贺洗尘瞬间白了脸色。他抬起膝盖,砸向尤金的腰侧,聚起的风却没能掀翻他的衣角。 你他妈的欺负未成年算什么本事?!西蒙怒骂,手起刀落砍翻了挡路的杂鱼,然而吸血鬼还在源源不断地冲过来。 拉法叶的脑袋被开了个口子,鲜血直流,漫过俊美的脸庞。他扶着柜台勉力站稳,随手抄起酒瓶,却被重影的障碍物绊倒。 艹! 突然人影闪过,奥斯卡拖着伤痕累累的长剑疾驰而去,凌厉的攻势虽被挡住,却为贺洗尘争取到一瞬间的漏洞。他猛然揍翻尤金,抓起地上的玻璃碎片捅进他的心脏。 真可惜。 吸血鬼没那么容易死。尤金看不清贺洗尘的脸,隐约瞥见他脖颈上闪光的玫瑰金,燃烧的冷青色火焰爬上锁链。他又一次把贺洗尘压在身下,堪称恩赐般缓缓勒住他的脖子。 那天我以为你是来救我的,还想请你吃坚果饼干。贺洗尘忽然叹道。 尤金一顿,蓝灰色的眼珠子流露出深深的不解。 好痛啊,为什么要拿钉子钉住我的四肢? 等价交换,是拿你的眼泪换我的血么? 不对尤金不知所措地松开手,他想要看清楚贺洗尘的长相,却只能听见那人温柔地问道:你又要再杀我一次么? 不对 莱修少爷,我从来没想过要杀你。我不敢他摇着头,如同年少时祈求原谅,莱修少爷 长剑从后心没入血肉的声音仿佛把刀插进冰粒子中,刺耳得令人战栗。 尤金望了眼洞穿的胸口,好像没有痛感一般,忽然抿起纯良的笑容。他倒在贺洗尘身旁,濒死之际抓住了一直以来追寻的幻梦。 惠更斯老师! 剑尖淌血,奥菲利亚提着佩剑出现在众人眼中。她穿着简洁的马裤和长靴,满头白发,头上戴着顶褪色脱线的老旧贝雷帽。奥菲利亚不再是一百年前害怕穿高跟鞋的小姑娘,她是教廷的最高圣骑士长,肃穆威严,不苟言笑,此时却忍不住泪眼模糊。 贺洗尘知道那是他的小姑娘。他伸出手,想要去拥抱她,然后说好久不见,我回来了。但小姑娘没认出他。她抱住身侧的莱修泣不成声。 口腔里满是铁锈味,喉咙好像吃了淬毒的刀子一样疼。破了个洞的天花板映出满天繁星,月光蓝莹莹地照亮血腥的旅馆。 贺洗尘哂了一下。 不要哭,我回来了。 第94章 神之赞歌 Ⅷ 拉法叶少年时曾误入教廷僻静处的一座花园, 透明的明镜穹顶映射出芬芳的景象,肃杀的秋色爬上吊兰的叶尖。他提着长剑,沿着种满雪白的月光蔷薇小径渐行渐止, 空荡荡的墓碑矗立在尽头。 战场上无法证明身份的尸首都埋葬在英雄公墓中, 花园中的无名坟墓虽然奇怪,但肯定也是某一位前辈英灵。 拉法叶心中稍定,摘下一朵白蔷薇恭敬地放到碑前, 还未起身,便听身后响起威严的嗓音:这是我和奥菲利亚给一位远行的故友准备的空墓。 他心中一动, 连忙转身下跪, 敬畏道:参见教宗。现任教宗和圣骑士长是并肩作战的挚友, 比起朝夕相处的惠更斯老师, 小孩子们显然更害怕沉默寡言的达维多维奇阁下。 默里摆了摆手,将一束狗尾巴草放到白蔷薇旁,又解下红底滚白边的披风抛到孤零零的墓碑上:过两天要下雪了。 他最近经常想起法斯特古堡里的古怪少爷, 有时处理公文,总恍然窗外有车轮骨碌碌的声音, 不一会儿苍白俊美的黑发青年便会跳下马车, 笑嘻嘻地和他勾肩搭背,怂恿冷漠的神父去参加舞会,还说要给他介绍镇上最漂亮的姑娘爱丽丝。 爱丽丝漂亮姑娘爱丽丝只顾着和贵族少爷跳舞,你就别瞎掺和了 默里长长叹了一声, 在青鸟的鸣啼中听不真切:我记得你是奥菲利亚推荐上来的候选人? 拉法叶登时立正, 肃色说道:是。 如果我死时还没能把他接回来, 就麻烦你了。默里忽然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他那个人怕冷,不好让他在外挨饿受冻。 「那个人」?是惠更斯老师房间画上的黑发青年?候补骑士团里一直流传着一本禁/书《成年礼》,有人说原型是惠更斯老师和她早逝的未婚夫。 拉法叶懵懵懂懂地点了下头。 他是我和奥菲利亚的朋友,墓碑前的月光蔷薇和狗尾巴草,与一百年前杉木堆前的花丛有几分相似,我们三人是很好、很好的朋友。 一个「很好」已经达意,两个「很好」就有点腻了。贺洗尘是默里破而后立的契机,是奥菲利亚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天意,也是他们至今没能释怀的坎儿。 默里少见地提起嘴角笑了笑我已经成为世界的救世主,但救世主实在太无聊了。你知道么?我有点后悔了,越老越后悔。英雄的时代即将过去,当这个时代翻篇,或许我才能卸下重任。到时即使千里迢迢,我也要去猎捕杀死你的吸血鬼。 彼时的拉法叶没来由地觉得,隐藏在教宗阁下冷峻的面容背后,是深不可测的杀意和耿耿于怀的悲伤。墓主人肯定是个很好很好的前辈,所以他们才会成为很好很好的朋友。 只是他也没想到,早在那个萤火虫飞舞的夏夜,从坟墓里爬出来的画中人便声势浩大地、如同彗星一般突兀地掉在骑士团眼前。因为太过突兀,反而不让人起疑。 碎满地的杯盏仿佛流光绚丽,混战落幕的旅馆只剩下低低的啜泣声。旅馆老板头上顶着一个平底锅,哆哆嗦嗦地从柜台下爬出来,不小心绊到桌脚,顿时叮里哐啷,把神游天外的拉法叶惊醒。 他鬼使神差望向躺在月光下咳血的贺洗尘。无论从哪个角度思考,从伊福区逃出来的黑羔羊都不可能会和教廷搭上线。纵然有,恐怕也是十字架上的罪徒。 但是 语言匮乏的团长先生描述不出来那种微妙的违和感。 拉法叶被水里的两颗黑石子绕晕了思绪,昏昏然却见贺洗尘抹去脖颈上的冷青火焰,最后一点火星消逝在丹红色的指腹间:事情很复杂,解释起来很麻烦。他的衬衫被尤金的鲜血染透,袖口滴答滴答地往下垂血。 在众人错愕的目光下,贺洗尘伸出脏兮兮的左手抵上莱修的额头,右手推着奥菲利亚,强硬地把两个人分开:总之,小姑娘你抱错人了抱我。 骑士团顿时不敢吱声,皆惊惧地盯着那个坦然的身影。玛茜低头仔仔细细擦干净眼镜上的污血,嘴角隐蔽地勾起一个弧度。未成年,哎呀呀,真是不得了。 陌生的黑发青年张开手,撇着嘴,似乎有些不高兴。他的脸颊上溅了两滴血,宛若两尾浮在冰面上汩汩冒出血水的白鱼,狼狈不堪,却触目惊心。 奥菲利亚不由得一悸,抓紧了手中的佩剑,嘴唇动了动,还未开口,突然被莱修拉到身边:不好意思,你的小姑娘在我手上,没得商量。他的肩膀还在流血,看起来羸弱不堪,却高高地挑起眉毛,挑衅意味十足。 商量你个头!贺洗尘冷笑。 *** 城镇上的神官姗姗来迟时,旅馆前的吸血鬼尸骸堆得跟小山似的。骑士团简单处理完伤口,或站或坐,全都心不在焉地抬头张望着楼顶,然后发出令人摸不着头脑的叹息声。 拉法叶口袋里的举荐信已经被血浸透,字迹模糊,只言片语间隐约可见贺洗尘的名字。他随手拿起桌上碎裂得只剩下个瓶底的龙舌兰,倒在纸上洗去血迹,心中庆幸这封信大抵还派得上用场。 楼顶却没他们想象的腥风血雨。 莱修的肩伤看起来恐怖,但以吸血鬼的恢复能力,不过几日就可痊愈。倒是贺洗尘的伤口比较难以处理,渗出来的血珠混着冷汗滚下脊背,密密麻麻地疼。他灌了口朗姆酒,把短匕架在莱修脖子上,不听话的管家先生才乖乖拿起剪刀小心翼翼地剪开他的衣服。 精巧的镊子在酒精灯上灼烧了几秒,便凑近血肉模糊的后背挑出细碎的玻璃片。贺洗尘突然倒吸了一口冷气,汗涔涔地撇过头求道:下手轻点儿。 莱修被近在咫尺的血腥味弄得下手没轻没重,咽了口唾沫,烦躁地瞪过去:闭嘴,否则咬你!他用舌头把尖锐的獠牙顶回去,口腔里泛起微甜的酸水。 我让你咬你敢么?贺洗尘反而嘚瑟起来,还没笑上两声,头顶的灯光被人挡住,黑铁十字架在他眼前打着转儿晃来晃去:让我来,你去休息吧。 橘黄色的吊灯蒸发了房间中的血腥气,地板的破洞被桌子挡住,星光从天花板上的窟窿倾泻进来,把奥菲利亚的白发融成月色,填平她脸上的皱纹,恍惚间她还是不谙世事的惠更斯小姐。 让开位置的莱修懒散地躺在旁边的单人沙发上,事不关己地眯起眼睛,跟黑猫打盹似的,睡觉也睡得浅,一点儿动静就能让他立刻警觉起来。透过睫羽的间隙,他能看见贺洗尘从耳朵尖到脖子下红成滇山茶的颜色,不禁暗暗冷嘲热讽起来。 这个怪不得贺洗尘,他一沾酒就会变成这副鬼样子。房间里没人说话,他仰头又喝了点酒,于是胸膛也红起来,好像炉膛里的火漫上皮肤。 其实贺洗尘没想过去找默里和奥菲利亚,在他的计划里,砍掉金锁链后就可以溜之大吉了。寻常人分开三年只怕就已搭不上半句话,更何况一百年。与其故友对面却不知从何说起,还不如各自安好相忘于江湖。 但要贺洗尘眼睁睁看小姑娘抱着莱修哭,他可做不到! 去别人怀里哭什么,我在这里啊我在这里 贺洗尘忽然笑了一下,转头说道:上次最后看你那一眼,你也是这样哭得稀里哗啦。 奥菲利亚手一顿,玻璃碎片掉进铁质托盘的响声打破静寂。 没有小鱼干,要吃个苹果么? 好 *** 距离王城还有一天的距离。「太阳与剑」的旗帜耷拉在闷热的空气中,骑士团走在林荫路下,愁眉苦脸,脚步沉重,完全没有年轻人的意气风发。只有拉法叶一如既往,连擦汗的动作也又酷又帅。 你们猜哪个才是惠更斯老师的未婚夫?西蒙忽然意味深长地撇了眼后头的驴板车,死而复生,真有趣啊。 无论哪个是,或者都不是,死而复生、灵魂倒错本来就是禁忌的术法,本部如果追究起来玛茜推了下眼镜,没有继续说下去,其余人却心照不宣。 分卷(92) 心怀鬼胎的阴谋家向来不少,这件事情一旦暴露,大概又要掀起腥风血雨。西蒙散漫地眨了下眼睛:噫耶,谣言,都是谣言,谁会相信谣传的蠢话。唉,也说不定,蠢人向来多。 头脑派们默契地沉吟起来,忽听拉法叶严肃地说道:不是未婚夫。 什么?西蒙只知道他慢半拍,却没想到这半拍比天上的云散还要慢。 惠更斯老师、达维多维奇阁下和他顿了一下,回头看了眼驴板车上的三个人影,说出自己的猜测,和赫尔西城是很好很好的朋友。 烦闷的热风穿梭过斑驳的树影,沿着长长的白色的队伍,载着年轻人的闲话钻进贺洗尘的耳朵。他把果核丢进路边的草丛里,歪下脑袋赞赏道:骑士团的小朋友都很不错。 奥菲利亚缓缓合上羊皮卷,摘下眼镜,自傲道:我的学生,当然不错。 贺洗尘拊掌大笑,莱修却嫌恶地说道:除了那个聒噪的通讯员。论不讨喜的程度,他们半斤八两,谁也说不得谁。 肝火旺盛,待会儿我泡杯茶给你去去火。贺洗尘用手背探了下他额头的温度,还好还好,没烧糊涂。 莱修意外地没躲开,黑沉的瞳孔中倒映着他讶异的神色,好一会儿才意兴阑珊地转过头:或许我应该在杀掉朱丽叶之前,先把你送进地狱。 奥菲利亚一凛,绷紧的手背却被贺洗尘安抚地拍了拍。他揪着莱修的裤腿,低声道:在那之前,先把你欠我的钱还了。我救了你三回,不要你以身相许,还我三片金叶子就行。 我现在就咬死你! 奥菲利亚看着贺洗尘逗猫一样逗莱修,忽然哀伤地低下头。 三十岁的时候她还会在意眼角的皱纹,四十岁时只顾着和吸血鬼的战争,五十岁便什么都无所谓了,和衰老的橘子一样,失去年轻的气息和芬芳。她不后悔,但见到贺洗尘时,她便生出无尽的逃避。 奥菲利亚坐在镜子前,望着里面的老人,久久地叹了口气。她将银蓝色的发带缠进白发中,整整齐齐地编成鱼骨辫垂在胸前,最后犹豫不决地在单调枯燥的黑色口袋上别了一朵小小的紫红色的花骨朵。 唉。垂死挣扎有意思么? 她把那朵小花扔进化妆盒里。 贺洗尘突然把手伸到愣神的奥菲利亚面前,那是一条橄榄花环手链,绿宝石嵌在银色的叶子底端,宛若猫的绿眼睛:我在街上买的,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 我、我老了,不合适。单枪匹马干掉一个吸血鬼营地也完全不怵的奥菲利亚这时却局促地把满是皱纹和伤疤的手缩到背后。 贺洗尘眨了眨眼睛,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我也很老了,老得记不清自己多少岁数。奥菲利亚在我眼里就是个小姑娘,小姑娘喜欢什么都是应该的。 花言巧语,巧言令色,恬不知耻。 莱修在心里骂道。 没什么合不合适,旁人若敢说三道四,我把他的眼睛挖下来!他却靠在车沿,撇过头不自在地放狠话。就当是赔给那些眼泪,对莱修而言,一颗眼泪值一颗珍珠。 就是如此。贺洗尘随手拿起一个苹果塞到他嘴里,然后将手链系到奥菲利亚干瘦的手腕上,一点心意,献予勇敢的最高圣骑士长。 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前头的玛茜来到驴车旁,过分整洁的五官在烈日下也透着股清冽感。他似笑非笑地和贺洗尘的眼神一触,便躬身说道:教宗阁下发信「慢归」。 此时的奥菲利亚已经恢复往日的肃穆,微微敛容说道:继续赶路。她没把贺洗尘的事情告诉默里,她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通讯员真的太珍贵了。贺洗尘真心实意地感慨。 长腿火烈鸟嘴角一弯,笑得人畜无害:今晚收拾你,未成年。 只不过没等到他收拾这个貌似没大没小的未成年,骑士团便抵达繁华的王城。拉法叶被蛮横的公主拦在半路,没能踏进教廷总部。他望着驴板车上幸灾乐祸挥手告别的贺洗尘,脑神经一阵一阵地疼。 肃静的神殿明亮照人,高高的穹顶花窗刻画着《法典》上的寓言故事,从第一篇章到最后的尾声,无人仰头看过一眼。白发苍苍的教宗端坐在王座上,手握金色的权杖,骑士团跪倒在他脚下。 我还以为是我的错觉,我听见马车的声音了。默里缓步走下王座,一步一步,仿佛走过百年的距离,连穿过贺洗尘耳侧黑发的天光,也可以触碰得到。 不是马车,是驴车。贺洗尘望着迟暮的神父,叹道,爱丽丝恐怕不会喜欢你这个样子。 不要再提爱丽丝了。默里泄了口气,无奈地张开手,好久不见,失踪人口。 贺洗尘不禁失笑:好久不见,救世主。 皮囊是最迷惑人的表象,然而救世主总是很强大,能一眼看穿魑魅魍魉,也能认出久违的故友,也能徒手扯断困扰的金锁链。 等等等等!咒文呢?神官呢?打铁匠呢?贺洗尘惊诧地问道。 没必要。默里冷然答道。 哇哦,酷。 贺洗尘攥着脖子上垂下来的半截玫瑰金锁链,警觉地把莱修揽到身边:你可不能逃。 莱修冷笑:我往哪逃?话没说完,他突然头晕目眩起来,心脏漏跳了一拍,朱丽叶 * 城郊的山坡已经被烈火烧成灰土,封锁区中只有两个吸血鬼,封锁区外却有千军万马。骑士团整装待命,默里一手提溜着贺洗尘,一手提溜着莱修,眨眼间便抵达城郊。 朱丽叶已经疯了。她的眼泪被高温蒸发,血迹斑斑的长裙被划破了裙摆,尖锐的喊叫蕴含着难以言喻的痛苦。五米开外的尼古拉皱着眉,似乎也无能为力。 阁下,是否执行进攻方案?指挥官恭敬地询问默里。 暂时待命。默里也在衡量得失。 包围圈中央的朱丽叶披头散发,白皙的脸颊沾满灰尘,只是呼唤着一个名字:莱修!莱修! 她来找你了。莱修不由自主地打着寒颤,他口口声声说要杀掉朱丽叶,此时却呆在原地,连抬头看她一眼都不敢。 真是个胆小鬼。贺洗尘抿起唇角似乎要笑,却没有成功,只能耷拉下去。 我这里不收留离家出走的坏小孩,管家先生,你被解雇了。他突然用力地推了莱修一把,你好好的,带朱丽叶去北边看花海吧。 全场哗然。指挥官心头一紧,依旧没得到任何指示。 莱修几乎是被强势的风推着前进,最后到了朱丽叶面前,才停下脚步。他下意识看向贺洗尘,却已经找不到他的身影,仿佛南柯一梦。「北边的花海」好像一句咒语,只要说出口,就会消失不见。 朱丽叶在哭,哭得莱修心烦意乱。你到底在哭什么?你在为谁哭?你就不能看看我么? 他想直接杀死这个疯女人,或者逃离这个世界,但贺洗尘把他推到幕前,不允许他后退。简直是个不讲理的暴君! 我、我在这里莱修分不出心神咒骂贺洗尘,也无暇咒骂自己,他全心全意地拥抱住癫狂的母亲,倏地掉下一颗眼泪。 封锁区外的贺洗尘收回眺望的目光,冷着眉眼道:我心情不好,不要惹我。 俊美的尼古拉公爵提起轻佻的嘴角,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哎呀呀,真有趣呢。 *** 贝克勒尔属地与教廷签署了和平条约,在热烈的欢呼声中,一辆马车悄然驶离了喧嚣的王城。约好的旅行没有中止,贺洗尘驾着马车和格欧费茵他们四处旅行,每到一处,便记录下当地的风土人情,写成长长的信,封上火漆,寄给默里和奥菲利亚。 秋风乍起,遥远的部落小镇便开始祭奠神灵,祈求丰收。吟游诗人们围着篝火唱歌,漂亮的女孩跳起妩媚生动的舞蹈。贺洗尘悠悠拨弄琴弦,在火光中格格不入地吟唱英雄的赞美诗。 唉,浪费了,这个时候明明唱情歌最应景、最讨小姑娘欢心。格兰特摇头叹气。 那你去跟别人学习学习?格欧费茵斜着眼睛问道。 两人不约而同沉默了半晌,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后,取过贺洗尘的竖琴,扯起沙哑的嗓子唱起思乡的愁绪。 卡卡罗和弗提凑在火堆旁烤鸡翅,铜蓝色的眼睛映照出蜂蜜色的视野。娜塔莎咬着糖粒吃得正欢,手里还拿着画集翻看。贺洗尘无事可做,便伸了个懒腰,汇入人流,打算去一睹神灵的通天塔。 哎哟!他突然撞到人,连忙站稳,伸手拉住瘦弱的小姑娘,没事吧? 朱丽叶抱着胖乎乎的橘猫摇了摇头,她惊惶地张望四周,远远看见莱修冷着张脸买了两串糖果,便欣喜地笑了一下。她将垂在脸颊边的头发勾到耳后,抬眼却见陌生的黑发青年愣愣地盯着她瞧。 神灵的通天塔燃起烟花,金色的火光将贺洗尘唇角的笑意照得格外温柔:你好哇。 第95章 君问归期未有期(1) 八月末, 积成一团的黑云翻滚搅弄,在天空横行无忌。烈阳暂且隐蔽起来,日光和地上的影子分不出明显的边界,如同模糊阴郁的雾。 林伯看了眼腕表, 又转头看了眼厚重稳健的大门, 汽车的鸣笛声终于让他缓缓松了口气。低调的黑色林肯在花园别墅前缓缓停下, 他上前打开车门:谭先生, 小道长在会客厅等您。他顿了一下, 低声提醒道, 六少爷好不容易来回信, 您跟那位小道长亲近些,或许能打听到六少爷的下落。 男人眉心一蹙, 见老人家期盼的神情,还是应允下来。 「谭先生」不姓谭,姓苏,全名苏谭,是苏宅的继承人。至于林伯口中的六少爷,却是他的六叔。他十五那年, 六叔跑上山做了云游道士,尔后闲云野鹤, 愣是没回家一趟,只偶尔寄回两封信。这一次破天荒送了个小道士上门, 林伯哪能放他走? 先别告诉爷爷。苏谭嘱托道。 我明白。林伯严肃地点头, 在理发店重新染黑的头发油光水滑, 纹丝不动。 之前有胆大妄为的假道士自称是他六叔的同门,结果害得老一辈空欢喜一场。但既然能让林伯特意叫他回来,要么骗术高明过人,要么真的和六叔关系匪浅。 苏谭放下心,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一辆凤凰牌老式28自行车大喇喇地霸占了一个停车位,根据其锈迹斑斑的铁框,足以判断年头之久,少说也得二十几来年。他冷冷淡淡地收回目光,举步走进门中。 苏宅罕有人至,年纪大的贪图热闹,年纪小的要读书,于是苏谭便形单影只地住了进来。有时公司事务繁忙,半月不归也是常事。夜晚回到家里,也只有人造的灯光长明。 这一次却有些不同。 柳青色的窗帘拉到两侧,薄薄的天光照出一方日影,正中间亮着一盏灯,垂垂地洒下白色的光辉。身着蓝黑道衣的少年正给杯中的杏花枝添水,神色柔和,听见他的声响,便转过头,笑问:回来了? 贺洗尘的长发在头顶盘成发髻,用一根削得光滑修长的黑檀木簪束好,碎发随意散在眉侧,举手投足之间如霞明玉映。只是世外仙人的装束落在市井里,就有些古怪了。 苏谭脚步一顿,略微不自在,却也颔首应道:嗯。他听林伯说是个唇红齿白的小道长,却没想到这样小,比留学回国的堂弟苏观火还年少,恐怕也就十八、十九岁。 在下怀素子,此番下山,冲玄子师兄就是你六叔特意嘱咐我要把这封家书交到你手中。贺洗尘做事从不含糊,没多说一句废话,便把信递到苏谭面前。 信纸夹层中漏出半个坚硬的边角,照片上的男人胡子拉碴,睁着一双死鱼眼摆出剪刀手,无精打采地望向镜头,白瞎了一副俊朗的好相貌。 就是他家六叔无误了。 事情既已办妥,谭先生,告辞。贺洗尘无意多留,拿起搁置在脚边的斗笠和水杯中的杏花枝,拱手道,重阳节前若有难事,可去城东天桥底下寻我。 林伯突然咳了一下,杏花枝也跟着抖了一下。小道长风尘仆仆,恐怕在外面吃了不少苦头,怎么说也是六叔的师弟,该照顾还是照顾着点。 在谈判桌上大杀四方的苏谭第一次感到为难。很小的时候他就意识到任何人都有不擅长的事情,譬如他从来无法自如应对学习和工作之外的寒暄。简而言之,就是个话废。 话废能在两千人的大礼堂中和记者的闪光灯前应答如流,一点都不在怕的。但要话废买瓶酱油,好比推他进枪林弹雨的战场,别人坦克大炮机关枪,而他手里的菜刀还豁了个口。 所以主动留客究竟要怎么操作?拿出谈判桌上的气势把菜刀架到他脖子上?高冷霸总谭先生想死的心都有了。 幸好贺洗尘说走就走,从不拖泥带水:我与道友有约,不必挂碍。 九月初九,道门相聚「小方壶 」。冲玄子说让他去开开眼界,顺道送封家书。贺洗尘哪会信他的鬼话,那个没脸没皮的老家伙才不管,把竹编的斗笠戴到他头上,就把人扔下山。 两袖清风的贺道长揣着张身份证,踩着二八大杠,一路算命卜卦赚香火钱,凌凌的铃声从深山响到公路边上。他按捺住杀回道观的心思,盘算着怎么在「小方壶」上坑冲玄子一把。 就此别过。贺洗尘施施然行了一礼,举步将离,门口却忽然伸进一个红毛脑袋,鬼鬼祟祟地往屋里张望,下一秒猛地嚎哭起来:谭哥救命!!!他一边嚎,眼泪没掉半颗,还朝诧异的小道长眨了下眼睛。 苏谭头疼不已,冷酷无情地沉声斥责道,苏观火,你给我滚出去,丢人现眼! 谭先生,还是让他进来吧。停住脚步的贺洗尘却浅笑着,系在腰间宛若带剑的杏花枝悠悠点了下头,毕竟性命攸关。 苏谭还不清楚自家堂弟的德行,想来是把钱花光了才到他这叫救命:他这人没大没小,就喜欢闹着玩,道长无须当真。 贺洗尘不置可否地撇了眼怂不吧唧缩着脑袋的苏观火他的皮肤极白,在火烧云似的红发衬托下,隐隐能看见青紫的血管如蛛网一般,从衣领下的胸膛延展到俊秀的脸颊。 分卷(93) 哎冲玄子真会给我找麻烦。贺洗尘突然压低斗笠,委实是血管中那些密密麻麻爬行的蛊虫太伤眼睛。他敛下笑意,直接把苏观火拽到屋内,小朋友要听话,叫你过来就过来。 道长?苏谭皱起眉,不明所以。 贺洗尘摘下斗笠,眉目沉肃:他被人放蛊了。 老神在在的林伯瞬间惊出一身冷汗,比起年轻人,他走南闯北见识更广,知道芸芸众生底下还藏着某些隐秘的诡事。 别被他骗了。苏观火冷下脸,眉梢凝结着一层轻慢和不屑,脖子上的平安青玉扣晃荡在半空,骗人也找个好点的借口,当我傻么? 贺洗尘叹气,转而对满腹疑云的苏谭说道:谭先生,我要为小傻子拔毒,您给个准话,行还是不行? 嚯!说得跟真的一样!苏观火怪声怪气地讥讽道,却见贺洗尘对他羞涩地笑了一下,随即拈了个上清诀按上他的胸口。愤懑的小红毛眼前一黑,突然痛得发不出声音,细碎的呻吟从咬紧的牙关泄露出来。 苏谭心中一紧,猛然抓住贺洗尘的手腕:你干了什么?! 冷静冷静。小道士身量较矮,手臂吊在半空,蓝黑的道袍层层叠叠落在肘弯处。他沉吟了一下,抽出腰间的杏花枝。杏花枝长三尺六寸,好像一口轻灵的剑,这世道真离奇,救人还得我求着不成? 他扬手一挥,烟雨中折落的杏花枝戛然而止,清雅的香气盈满衣襟。一道雪白的人影突然在灯光下缓缓降落,双手揽住贺洗尘的脖子,衣裳飘在如云雾,面容柔和清婉,镶嵌红宝珠的发钗缀在墨发中。 怀素子。她的声音也虚无缥缈,比寺庙里的梵音更加不食人间烟火。 皎皎,贺洗尘轻笑,还要请你帮我与谭先生解释一番。 苏谭早就松开他的手,往后退了两步,神色不掩惊悚。 皎皎是杏仙,你有什么疑惑尽管问她,我得先给小傻子拔毒。贺洗尘也是心宽,这么说着就真的什么都不管了,只让一脸呆滞的林伯去把门窗锁好顺道守好大门。他也不怕他们把事情抖搂出去,谁相信呢? 谭公子。皎皎抿唇笑了笑,错了,怀素子说现在要叫人先生。谭先生,莫怕,怀素子是好人,决计不会害你们。 这口半文半白的话语听得苏谭别扭不已,他没有如庸人见了神迹便惶惶然纳头就拜,依旧将信将疑:观火到底怎么了? 苏先生额热,面红,眼白发青,气血凝滞,恐是中蛊之兆。皎皎杏眼横波,在灯光下仿佛聚散无定的熹光,谭先生放心,怀素子说能救,自然一定能救。 在八月的雨天,苏谭的世界观轰然被凿破了洞。他垂下眼帘,思量再三,缓缓问道:你是花神? 皎皎忍不住掩面而笑,蓝玉髓耳坠宛若银河流光:莫要听怀素子瞎说,我算不得神仙,只是人间杏花的一抹残魂罢了。 苏谭端起水杯喝了口水,心想那不就是神仙么。小道长也是神仙? 他们这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贺洗尘却一寸一寸地丈量过苏观火皮肉下的骨骼和血管。苏观火从锥心的疼痛中迷迷糊糊清醒过来时,白炽灯晃得他头晕目眩,小道士正凑在眼前,将一根细细的银针插进他的眉心。 你干什么?苏观火哑着嗓子问道。 救你。贺洗尘言简意赅,啧,偏偏要下雨了。 话音刚落,滂沱大雨骤然而至,将屋外的花树打得凌乱摇摆。他径直从袖子摸出一张符箓,上书「魍魉禁行」,贴到苏观火的心脏处。只见细白的皮肤下,逐渐浮现出无数黑点,汇成黑线,凸起来蠕动着。 苏观火吓得怪叫,如果不是被贺洗尘按住肩膀,恐怕就跳起来了。苏谭有点儿犯晕,却还安慰道:别怕。 贺洗尘看了眼他苍白的脸色,揶揄道:你也别怕。 云层中闪过电光,酝酿威势的雷霆猛然唤醒万物,连同沉眠的蛊虫也倏忽惊醒,横冲直撞。尖刻又嘈杂的叫声吵得贺洗尘头痛,他往桌上的水杯滴了一滴指尖血,然后拽过苏观火的手指:闭上眼睛。 苏观火嘴唇发青,乖乖地按他说的做。 好孩子。贺洗尘轻笑一声,用银针刺破他的中指和无名指,又点了他两处大穴,细如雨丝的黑血便不停歇地流进水杯中。 惊雷蛊?这种蛊虫一听见雷声就会四处乱窜,直到钻破血肉,破体而出。皎皎厌恶地撇开视线,是什么人要害他? 贺洗尘抿起唇:恐怕是冲我来的。 苏观火只觉得指尖酥酥麻麻的,好像被蚊子叮了一下,不敢去挠,只能忍着。浮在他皮肤上的黑线逐渐变浅,水杯中凝而不散的血珠被蛊虫蚕食殆尽。 皎皎,我们走。贺洗尘淡定地揭下苏观火胸口的符箓,扔进水杯里,霎时间滋滋啦啦的声音不绝于耳,蓝紫色的电流将蛊虫烧成灰烬。 他重新戴上斗笠,不等苏谭道谢,便走出屋门,踩着二八大杠向雨中深处驶去。清脆的铃声穿梭过雨幕,隐约可以看见雪白的人影搭在小道士蓝黑的道袍上,飘飘然无影踪。 *** 脏乱的房间里冷气森森,电脑屏幕发出幽蓝的光,角落里的萨克斯安静地沉睡着,大被蒙头的符荼呼吸和缓,忽然睁开眼睛,望向手中玻璃瓶里的惊雷子蛊,阴测测地笑出声:怀素子,怀素子 窗户猛然破碎的声音让符荼眉头一皱,只见暴雨中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房间中,手里拿着一张红头文件,笑眯眯道:符荼,湘西苗寨巫蛊师,我是四方局编外人员「狐狸」,八月二十六日十七时零七分二十九秒,你被举报蓄意伤害人类,上头要我把你逮捕归案,以待调查。 符荼怔愣地眨了眨眼睛,脑筋转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突地破口大骂:那个家伙竟然举报我?! 举报就举报咯。来人无所谓地耸了下肩膀,符荼哪肯束手就擒,密密麻麻的蛊虫瞬间袭向自称狐狸的调查员。 你家老爷子见了我也得乖乖叫声爷,你是什么东西,敢在我面前横?雷光撕破天际,照亮他猛兽一般的竖瞳,狐火冲天,打破黑暗的世界。 狐狸小心翼翼地绕过烧成灰的垃圾,踢了踢无法动弹的符荼,把他捆成一个粽子扔到地上。 喂,阿蔹,我这边搞定了。 宁哥?城东那边临时出了点岔子,宁哥过去救场。 今晚吃火锅?我马上回去! 他嘻嘻笑着,狐狸眼眯成月牙。 第96章 君问归期未有期(2) 转台上的黑胶唱片在唱针之下缓缓旋转, 天鹅颈臂弯连接着纯铜的花瓣弧形大喇叭, 留声机娓娓响起上个世纪的古典音乐。 离经叛道的苏观火欣赏不来高雅的乐思, 但不得不承认, 对病人来说, 宁静的小夜曲比澎湃的摇滚更能安抚人心。他只有生病的时候才会消停一会儿, 要不早就跑出去和狐朋狗友鬼混,哪会躺在床上休养生息? 思考人生这样沉重而严肃的行为,只有两个地点最能让人类的大脑沉静下来并且高速运转厕所和床;也有两个时间点最能激起无穷的想象力睡前和病时。此时此刻, 此情此景,苏观火不思考一把人生着实有点说不过去。 然而他贫瘠荒废、只顾着寻欢作乐的大脑可能已经生锈,辗转反侧之后,只得出一个结论那小道长看着年少,保不准是个老妖怪! 兴许是夏雷滚滚, 乌云压抑, 艳丽的杏魂和恶毒的蛊虫为三天前的苏家老宅笼上奇幻妖冶的浓雾。他清醒过来,却不由得将素履皂绦的贺道长误作山野精怪幻化的人形。 诽谤救命恩人实在不好。苏观火愧疚了一分钟,又想,不是妖怪,那应该是修为有成的得道高人。林伯也说,他在苗寨见过的草鬼婆和欺世盗名的假神仙, 都没贺洗尘拔毒时的干净利落。 容貌昳丽的杏仙和唇若抹朱的道长啧啧,苏观火都快脑补出一部凄美绮艳的聊斋志异。 不过这些都和他没有关系,如果是他六叔飞剑传书非要收他做徒弟,也勉强可以有一点关系。苏观火心安理得翻了个身, 还没闭上眼睛,就听有人敲响窗户,笃笃笃,不疾不徐,正好卡在小夜曲的节拍上。 苏先生,苏先生。 狐朋狗友直呼其名;长辈叫他阿九,熊孩子们眨巴着无辜的大眼睛,丢下一句「三昧真火」然后哄然大笑,四散跑开,抓也抓不着。 只有一个人会叫他苏先生。 苏观火猛地跳起来,晕头转脑地朝声音的方向望过去。窗外的小女子脚不沾地,白衣胜雪,眉间的一点花钿更添三分春色。 苏先生,她盈盈行了一礼,皎皎受怀素子所托,冒昧来访,有事相求。 苏观火左看右看,没看到料想之中的小道长,张口就问:他怎么了?渡劫失败还是被恶鬼缠身?这你找我没用啊。 都不是。皎皎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耳垂上的玉髓坠子晃荡出柔和的光,怀素子被衙役抓了,此时她突地忍不住笑意,杏眼中闪烁出橘色的暮光,此时正要寻一位哥哥将他赎出来。 * 派出所的吊扇吹得贺洗尘心神清醒,衣袖中的食指略微蜷缩起来,指尖的小红点好像被蚊子叮了似的。他正襟危坐在天蓝色的塑料凳上,盯着脚上的十方鞋出神。 穷鬼道长贺洗尘口袋空空,只能在城中村租一间小公寓,白天算命卜卦,赚两个小钱。昨夜晃过天桥,忽然有所感悟,便和流浪汉们坐在一处入定冥想。谁知眼睛一闭一睁,夕阳便已薄暮,还有张严肃的老脸凑在跟前,不由分说把他带进派出所。 名字? 贺洗尘。 年龄? 十八。 派出所的民警陈姐瞅了眼他讪讪的笑容,不近人情地伸出手:身份证。 贺洗尘眉头一跳,慢吞吞地从袖子里摸出坚硬的证件。 还差一个月才成年?陈姐苦恼地咬着笔头,嚷道,老张!你怎么抓个未成年回来? 老张顶着两只黑眼圈嗦泡面,闻言抬头说道:出警的时候碰到他睡在天桥底下,我怀疑是离家出走的小孩。 我没离家出走。贺洗尘诚恳地说道,我那是不小心,不小心就睡过去了。他身上还穿着蓝黑道袍,在天桥底下打坐入定了一天一夜,没看出半点儿疲倦,反而一尘不染,洁净得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的青玉。 陈姐把硬纸板往桌上一放,被太阳晒得黑红的脸拉下来:监护人的手机号码是什么?我叫人接你。 贺洗尘差点绷不住脸色让冲玄子知道还得了?冲玄子能拿这事嘲笑挤兑他十年! 我自己回去不行么?他面色一苦,皱着脸眼巴巴地问。 陈姐怒目圆睁,活像神台上的金刚佛陀:你别走着走着又给拐进天桥底下,这几天不太平,你这不是让家里人操心吗? 贺洗尘被训得惭愧地低下头。 你这身衣服怎么回事?大夏天的我看了都嫌热得慌,你别把自己闷出毛病来。陈姐继续苦口婆心,小道长的头更低了,弱弱说道:要恰饭的嘛。讨生活不容易,他不穿得神棍一点,其他人都专找扫落叶的白眉毛老道算命。 歇一会儿,别叨叨了,我听得耳朵起茧子。老张吃完泡面,出去丢了垃圾,回来的时候手上拎着一份外卖,给你叫了一份烧鹅饭,吃完赶紧回家,别整天想些有的没的。 贺洗尘知道他们好心肠,百口莫辩之下道了声谢,乖乖地接过外卖,无奈地撇下眼睛,忽见手边的杏花枝,心神一动,煞有介事地胡诌道:其实我哥已经来接我了。 真的?两个老民警显然不太相信。 真的!他重重地点了下头。 皎皎,得劳烦你帮我找个「哥哥」回来。 要不我变成男身,骗一骗他们? 不不不,皎皎你太高估自己撒谎的功力了,你连话都说不利索,三句两句就得被人套出老底。贺洗尘支着额角,在心中笑说,随意找个熟人就行。 于是只见过一面的熟人苏观火开着红色法拉利风驰电挚停在派出所门口时,贺道长正给俏丽的小警花看手相,还用修长的手指在她掌心比划着什么。 我感觉他过得挺好,一点也不急。苏观火神色微妙地吐槽道。 皎皎偷偷笑一声,仿佛轻盈的风,如入无人之境,忽而消失在杏花枝旁。 真不是凡人苏观火心头跳了两跳,揉了揉僵硬的脸,快步走上前,还没吱声,贺道长却忽然回头,一见他,端正的长相霎时漾出不似作伪的愉悦笑意:九哥。 这声出乎意料的九哥有点太甜,从没被人叫过哥的苏观火脚步一顿,又辛酸又嘚瑟,瞬间把病得糊里糊涂时臆想出来的吊诡邪道抛到脑后,夕阳中的红发宛若蓬勃生长的杜鹃花。 咋回事?谁敢欺负我家的未成年?他扬起眉毛,衬着修身的白色上衣和牛仔裤,格外人模狗样。贺洗尘恍了一下,差点把他当成那只毒舌的长腿火烈鸟。 咋回事?全神贯注看报纸的陈姐不爽地提高声音,你家小孩丢了你还不紧张? 老张把板砖似的手机拍到桌上,浓密的剑眉皱成一条线,不怒自威:过来,先和我们唠嗑几句。 贺洗尘瞧着苏观火被两个老民警数落成鸵鸟的惨兮兮的模样,不由得笑嘻嘻地呲出一口细白的牙齿。水灵灵的警花小姑娘见了,也跟着笑起来。 *** 华灯初上,城市热风驱逐街头的行人,奶茶店前排出长龙,大排档人声鼎沸。公交站的巨型灯箱照亮广告牌上略显轻浮的俊美男人,时尚的女高中生嘟起嘴唇眉开眼笑地合照,红色法拉利在她眼前呼啸而过。 我在前面的路口下车。副驾驶的贺洗尘说道。 不行!苏观火故作担忧,没把离家出走的小孩送回家我怎么放心? 分卷(94) 哦豁,小朋友想看我的笑话,哪来的便宜?贺洗尘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轻飘飘不带任何恐吓,苏观火却一抖,自动怂了下去:你还怕我害你啊,我哪有那个能耐? 贺洗尘从喉咙里溢出一声轻笑,隔着挡风玻璃,灯红酒绿映入他平静深邃的琥珀色眼珠中:我看你印堂发黑,元神涣散,应该是拔蛊的后遗症。这两天戒酒戒烟,早睡早起,不会有大碍。 酒色财气,苏观火样样占了全。要不是脖子上的平安扣替他挡了一部分灾祸,此刻恐怕还躺在床上大病不起。他的脑壳子算聪明,却胸无大志。于他而言,红颜不是枯骨,钱财更不是粪土,他就一俗人,只想着纸醉金迷。 他心里明白。既然明白,就不去过问太多。 也算通透识相。 但苏观火没火气的时候,该怂就怂,火气一上来,就是打碎牙齿也要把血呸到人脸上。不巧,那些恶心的小虫子着实让他不爽:我翻来覆去想了很久,才想起遇见你之前,有人给了我一杯酒。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当时迷迷糊糊就喝下去了。 他浪归浪,却没做过得罪人的事情。要是针对苏家,还不如直接放倒苏谭。排除所有不可能,再加上突如其来的小道长,苏观火眼珠子一转,便把来龙去脉猜得七七八八。 他是道长那边的人?你们认识? 贺洗尘心虚地别过眼神,符荼加诸于他的无妄之灾,追究起来是自己连累了他:没见过面算认识的话,那就认识。咳,咱们算老相识,有些事情我不能告诉你,怕害人害己。 苏观火以为自己已经够不要脸了,没想到他更不要脸,见一面就叫哥哥,这才见了第二面,就恬不知耻地说是老相识。 小九儿,打听不能打听的事情,会惹祸上身。 苏观火顿时沉下脸色,气势比之苏谭,分毫不差:所以我白受罪了? 我这个人奉行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贺洗尘桀骜地挑起眉,他让你吃三分苦,我必定替你从他那讨回七分!他讲理的时候很讲理,不讲理的时候却十分跋扈,跋扈得讨人喜欢。 这话谁听着不高兴?反正苏观火一听,估摸着自己没吃亏,才肯翻篇,半晌忽然回过神:小朋友几岁啊你?敢叫我小九? 贺洗尘认真地掰起手指头算了算,最后怅然若失说道:记不清了。 他走了这么久的路,早把自己的年岁、生辰忘得一干二净。 加减乘除都不会?你学历多高?九年义务教育是公民的义务!义务!六叔难不成没让你去读书?苏观火顿时义正词严地谴责起冲玄子。遣词造句不带重样,情感丰沛,比最碎嘴的食堂阿姨还喋喋不休,完美展现了令人闻风丧胆的神采。 你吵得我头疼。贺洗尘捂住耳朵,放过我吧小九! 苏观火踩下油门,猛打方向盘:不放! *** 十堤会所矗立在寸土寸金的商业区,五彩斑斓的霓虹灯不遗余力地对城市的光污染做出贡献,照在门口的两张雪白的脸庞上,花花绿绿,仿佛马戏团里的小丑。 九哥,我还未满十八。贺洗尘用袖子遮在眼前。 苏观火揽住他的肩膀:怕什么? 我怕付不起钱,会被扣在里面洗盘子。 苏观火眨了眨眼睛,凑到他耳朵边吓唬道:你找个小姑娘看手相,就不用去洗盘子。 贺洗尘好似惶恐,连连向福生无量天尊告罪两声,抬起眼睛却无畏无惧:你不怕? 苏观火只怕两样东西他老娘和他女朋友。老娘和老爹去欧洲旅游,女朋友暂且没见到踪迹,还真没什么怕的。 哇哦。贺洗尘面无表情地赞叹道,也不怕鬼? 苏观火面容一滞,艰难地开口,你再说一遍。 阴历七月十四,中元节,俗称鬼节。凡间十堤会所,鬼气冲天。 贺洗尘笑得纯良,坑起人来却不客气,拎过他的衣领子就往里边拽:走吧走吧,九哥。 两人在侍者的引领下走过回转的长廊,曼妙挑逗的音乐在迷离的灯光中弥漫,搔得人耳朵发痒。错落有致的卡座里坐满玩乐的公子哥和富二代,苏观火表面淡定地和认识的狐朋狗友打着招呼,内心狂嚎不已,偏偏没人看出他的崩溃,唯一一个明白人却装糊涂,撵着他的脚步跟在身侧。 九哥,别腿软。贺洗尘低声提醒。 我没腿软,我想回家。苏观火哽咽道。 看起来是真的吓惨了。良心未泯的贺洗尘安慰道:我转了一圈,没发现恶鬼,放心。 还有好鬼?苏观火疑惑不已,又自问自答,也对,聂小倩不就挺好的。 这里没有聂小倩,不过也可以找找其他鬼仙。今天地府休假,难得看见群鬼乱舞。贺洗尘径直开了瓶朗姆酒,把杏花枝插进瓶口,皎皎喜欢喝酒,先记你账上。 黑白无常、牛头马面那种鬼仙?苏观火讶异地瞪大眼睛,也顾不上害怕了,他们长什么样? 贺洗尘巡睃四方,在茫茫灵气和鬼气中张望了一会儿,摇头道:我没看见,不过他忽然笑了一下,应该是很好看的。 人间不相通,地府相通么?五仙小筑终成了竹林念经声中的光影,身穿雪青胡服和绛紫束袖衫的黑白无常不知还在凡人中间游荡否? 焦糖色的朗姆酒缓缓下降,最后见底,三尺六寸长的杏花枝渲染出芬芳甜蜜的酒气。 一年也就这一天能明目张胆偷懒,他们也不容易。贺洗尘喝下最后一口冰水,眉目含笑,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小九儿,要不要开开眼界?就当是还你的人情。 苏观火知道他什么意思,心里跟被猫抓了似的,又敬畏又好奇:怎么还? 贺洗尘从袖子里拿出一小个圆形铁盒子,里面盛着朱砂,只剩下三分之一。他用尾指蘸了点丹红色,拈了个法诀,往他眼睛底下抹去。 你别招惹他们,他们也不会来招惹你。效用不长,十分钟。贺洗尘重新将杏花枝别到腰间,起身告别,我先走一步,就此别过。 苏观火哪还听的清他说什么,目之所及,都是隐藏在肉身壳子下的影影幢幢。吧台边喝酒的黑发靓丽女人突然望过来,含情脉脉地笑了一声。她周身笼罩着一层黑气,黑气中又翻滚着金光,不似匪类。 我哪敢招惹?! 苏观火慌乱地垂下眼睛,猛然发现格格不入的小道长消失无踪。他连忙站起来,极目远眺,蓝黑色的背影从容走过欢声笑语的人群,衣袖不沾身,颇有众人皆醉我独醒的空旷辽静。 贺洗尘一走,苏观火心里也发憷,胡乱把下眼睑的朱砂擦掉,快步追赶上去。原本懒散的人流却似乎拥挤起来,争先恐后来挡他的路。 贺洗尘不知晓他的困窘,一心想到门外吹冷风,两条醉醺醺的瘦高人影却突然出现在他两侧,各揽住他一边肩膀,打着酒嗝,面色通红。 你有点眼熟。 不不,太眼熟了! 我们勾过你的魂? 还是索过你的命? 老范,你把酒放下!不准再喝了! 哈哈,老谢,你醉糊涂了! 就像黑色的海燕尖声高呖,或者白色的海鸥划破浓厚的乌云,贺洗尘听着耳边熟悉的醉鬼说醉话,忍不住颤了一下。 他下意识抬头望了眼四周,没看见心中所想的狐狸和蛇、刺猬和鼠的影子。 对,也对,抱小衡没钱,小白和阿蔹不喜欢喝酒,宁哥儿又怎么会和他们来这种地方我糊涂了我糊涂了 贺洗尘的手指尖止不住发颤,冷气凉飕飕的,把他沸腾的大脑冰冻下来。 苏观火还以为他受欺负,正打算来一出英雄救英雄,就见小道长旋身,把身穿宝蓝衬衫和粉红衬衫的两个醉鬼推倒在沙发上,捏住他们的下巴叫道:范无救,谢必安 还不来勾魂索命? 一瞬间会所里的影子都停驻不动,黑发女人和其他鬼仙齐齐望向贺洗尘。不知情的凡人还在饮酒作乐,苦命的苏观火僵硬地收回手,咽了口唾沫。 范无救灵台一清,挣扎着睁开眼睛,入目是俊秀道长的朱唇,再接着便对上一双云淡风轻、又暗藏玄机的黑眼。 喝醉了还不放过我?每次骗得我当了真,叫你陪我们喝酒,又恍然碎成粉末。贺洗尘!你真好样的!是怨我们勾不到你的魂?还是专门跑我们面前耀武扬威? 范无救不免烦躁起来,谁知那「假象」却拍了拍他们的脸:邪魔,快醒醒,我有很多话要和你们说。 温暖,近在咫尺,不是做梦,也不是幻觉。 素来强硬的鬼差黑无常愣了愣,蓦地眼眶一红,骂咧咧抓住他的手腕:歪道!你他妈的肯回来了! 谢必安无措地捏捏小道长的肩、腰、腿,确定三魂七魄都在,才颤声叫他的名字:贺、贺洗尘?老贺? 不等贺洗尘应声,两人突然反手把他压到身下,一边揍一边骂。揍也没舍得用力,骂也没叫他滚远点。 要是真滚了,滚得太远,又找不回来,该怎么办。 作者有话要说:  来来来,复习一下。 五仙小筑,老贺,黄鼠狼;柳宁,青蛇;抱衡君,狐狸;白术,刺猬;白蔹子,老鼠。 黑白无常,谢必安(男),范无救(女)。 第97章 君问归期未有期(3) 那时春晓雨急, 黄鼠狼化成杏衣公子, 躲进城隍庙避雨。屋顶破了个洞,残瓦碎在墙角, 潮湿的青苔爬上供桌。等了一个时辰, 雨势不见减小, 反倒迎来满面病容的阿婵, 身后还跟着一黑一白两条湿漉漉的人影。 阿婵站在左边掉漆的红柱旁,脱下蓑衣, 怀里的曲项琵琶没沾到半滴水珠。贺洗尘也不敢上前冒犯,两人各守在城隍爷两侧,默然听雨打竹叶,犹如登对的金童玉女。 谢必安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只因烟雨、破庙、书生和卿卿佳人,比戏本里描述的花前月下还要静谧俊逸要不是阿婵命数将尽, 要不是生死簿上写得明明白白。 先生为何叹气? 谢必安和范无救一顿。 阿婵抿起苍白的笑容:病入膏肓, 时日无多, 莫名通了灵。 范无救没谢必安的伤春悲秋,于她而言,为亡者引路便是本分。她把索命幡架在肩膀上, 看了眼天色, 淡淡说道:还有一刻。 一刻阿婵没露出半丝伤感, 有点迟了,又有点早了。 从来没有什么东西能在最恰如其分的时候到来,就像树上沾染雨露的青梅, 早一刻,嫌涩得辛酸,迟一刻,嫌甜得轻浮。 噫耶,在下有一壶酒,不早不晚,正好从桃花树下挖出来。那靠在红柱上假寐的杏衣书生却拎起腰间的酒葫芦,想来就是为了专程赴三位的约。 谢必安已经不想去追究这世道怎么随意遇上两个不相干的人,都能看透他们的真身。 什么酒?范无救却没多想 ,衣摆一掀,坐在积满灰尘的断梁上。 贺洗尘笑弯了眼睛:桃花酿。 干草砌成的火堆将酒葫芦里的酒温得软绵,天青色的雨渐渐歇了,两只黑尾燕栖息在檐下,发出啾啾的鸣叫。阿婵只沾了些酒,润湿嘴唇,便放下酒杯,珍重地将曲项琵琶送到贺洗尘的方向:奴家身无分文,只能拿这张琵琶抵酒钱。 贺洗尘懒懒地掀起眼皮,仰头饮下一碗酒:它不愿独活。 阿婵蓦然一震,泪水夺眶而出,连忙不舍地将琵琶抱回怀中,好半晌才说道:最后一曲《夜雨寄北》换先生的酒钱,可否? 娘亲爱听《夜雨寄北》,患相思病,熬得形销骨立,还眼巴巴地盼望能见父亲一面;薄情寡义的情郎转身离开时,阿婵弹着《夜雨寄北》,心中满是可笑的期盼。如今,如今她跟娘亲一样,快要死了。死之前能喝一杯桃花酒,比陪葬千两黄金更三生有幸。 可。贺洗尘颔首应声。 阿婵低头笑了笑,脸颊上的梨涡温柔可爱。她摒弃杂念,柔软的手指挑起琴弦,凄婉暗藏明快、笑中带泪的歌谣穿过微风斜雨,穿过青草池塘,飘到春困的青蛇耳中。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归期何时,不知何时。 盼君归,盼与君同。 曲项琵琶和阿婵一起埋进黄土,黑白无常拘着懵懂的鬼魂前往阴曹地府。杏衣书生把酒葫芦挂到坟前的杏花枝上,醉醺醺地踉跄到彼时还不叫「五仙小筑」的「明月别枝」,路上撞见一只浪荡的野狐狸。素昧平生的野狐狸不讲理,非拖着他一起去看火树银花不夜天 。 这当然不是结局,这只是缘起的时刻。谢必安隐约记得阿婵说过,世事荒唐,世事无常。黄鼠狼只会更荒唐更无常,真叫人又惊喜又觉惊吓。 谢必安和范无救只有一个挚友,往后延伸出去的柳宁、抱衡,也只划在朋友的范畴内。那天他拎着黄泉之水兑孟婆汤的酒坛,走进桃花烂漫的庭院,听见酒杯破碎的声音,便知从此不必再为贺洗尘担惊受怕。 可挚友啊,你让我们如何不伤心,如何不悲痛? 招魂幡和索命幡寻不到贺洗尘的踪迹,生死簿上也没有他的名字,谢必安和范无救便去求十殿阎罗,然而破庙里的桃花酿和琵琶曲起的无常因,由杏衣公子的魂飞魄散作荒唐果。 地府的日子十分繁忙无聊,谢必安有时会望向奈何桥,心怀侥幸,那家伙可能只是在外转悠,找不着路。等贺洗尘找到这里,非打得他满地找牙,不让他喝劳什子的孟婆汤! 谢必安的愿望终究还是落空。黄泉的汩汩流水声冲淡了他的悲痛和记忆,渺远的时光逐渐远去,在嘈杂的靡靡之音中,迟到几百年的少年道士突兀地闯入他们的朦胧醉眼中。 操! 分卷(95) 鬼仙们的影子又动起来,觥筹交错,嬉笑打闹。黑白无常看什么东西都是重影,却还紧紧抓住贺洗尘的手腕,生怕他逃了似的。 你他妈这些年究竟去哪儿了?! 我要告诉柳爷,还有抱衡君,还有、还有白术和阿蔹! 他们倒在沙发上,眼睛半闭半睁,语无伦次,醉得不成人形。谢必安的温文儒雅和范无救的意气风发,全都成了熏人的轻佻。 事出有因。别来无恙?贺洗尘心里好笑,安抚地揉了揉两个醉鬼利落的短发。他这张脸和黄鼠狼化形的时候长得不太一样,也就鬼差对魂体的感知天生敏锐,瞎猫碰上死耗子,随手一抓把他抓住了。 酒劲上头,范无救哼哼唧唧地嘟囔着,越发攥紧他的手腕:你不能走谢必安清醒不过半刻的脑袋也犯起糊涂,好歹记得挚友重逢,高兴地直傻笑,宝蓝色的衬衫将他的桃花眼渲染得格外柔和多情。 小师叔,咋办呢?苏观火鬼鬼祟祟地半蹲在贺洗尘身后,扫了一圈来来往往的鬼影,掌心冰凉。 贺洗尘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小师叔? 嗨!我六叔是你师兄,我叫你一声小师叔不过分吧?小师叔,你可要罩我!苏观火可怜巴巴地揪住他的衣摆。 贺洗尘神情微妙地点了点头:小九儿,注意点形象,那边有人和你招手,好像是你朋友。 不管他!我就跟着小师叔!满屋子阴森鬼气,苏观火怂得理直气壮。 两个人蹲在小圆桌下嘀嘀咕咕了好一会儿,贺洗尘才站起身,仔细望了几眼久别的损友太久了,他难得生出惶恐胆怯,怕物是人非不过黑白无常喜穿华服艳衣的风骚品位一如既往。 他从袖子里摸出空白的黄色符纸,手指蘸取朱砂,龙飞凤舞留下自己的手机号码,随后在众目睽睽之下贴上范无救的额头,看起来好像封印住沉睡的僵尸。 走吧,小九儿。 小师叔加个微信呗!苏观火嚷道。 贫道没听过微信。贺洗尘断然拒绝。 小师叔你撒谎能走点心不? 两个人扯着不着调的话,路过吧台时,贺洗尘恭谨地向黑发女人颔首,漆黑的双目抬起来,直直地望进调酒师的眼睛里。 安心。贺洗尘也没管他听不听得见,径自笑起来,恣意的容貌越显得年少。 调酒师眉头一皱,警戒地拈了个法诀,黑发女人却撇了他一眼:这些年来我第一次见必安和无救这么高兴,她的手放在木制台面上,红指甲转了两圈,嘚的一声点在圆心,不要打扰他们的兴致。 卢彦放下摇酒壶,冷冰冰的神情和沉在水中的冰块一般无二:我奉命监管诸位地府仙师。特别是被记入黑名单的红名人物。 他的主职是十堤会所调酒师,副业是四方局分局监管部部长,负责维护地府和人间的沟通秩序。活儿还算清闲,可一旦出错,依照分局长那个阴鸷的脾气,能把他塞进地府的油锅煮成烂肉。 黑发女人漫不经心地笑了笑,灯光下的红唇异常妩媚:要不是老板和四方局签了盟约,我非得把你的舌头割下来,泡在黄泉水里煮成汤再给你灌下去。这位主儿也是黑名单上重中之重的红名,笑里藏刀,说出的话常常令人不寒而栗。 卢彦眼观鼻鼻观心,波澜不惊地将调好的鸡尾酒推到她面前:孟仙师,我已经把你刚才说的话录下来发给柳局了。他无视女人瞬间狰狞的脸色,解下黑围裙,长腿一迈,走到睡死过去的范无救和谢必安身旁,用手机照下他们额头上的纸条。 发酒疯的黑白无常,奇怪的道士同修和莫名其妙的公子哥。卢彦想不通其中的弯弯绕绕,又想到谢必安、范无救和顶头上司的关系,犹豫再三,还是按下通话键。 一分钟后 对方拒绝通话。 卢彦只想叹气,寻思着柳宁要么没带手机,要么就在砍怪。字面意义上的砍怪,妖怪、鬼怪、凡人作怪,只要把篓子捅到四方局分局长柳宁面前,黑白无常早在一旁喝茶候命,不带丝毫含糊。 上司太强势蛮横,实在很让下属头疼。 卢彦思前想后,编辑了一条短信发到备注为「四爷白术」的联系人名下。 黑白无常出现异动,疑与一少年道士有关。 他把拍到的贺洗尘的侧颜发送过去,那边很快回了一条短信。 七爷和八爷不会惹事,安心。 安心?那小道士也叫他安心。啧。 卢彦盯着手机上喟然垂眸的贺洗尘,缤纷的灯光从斜前方照过来,那双冷静如古井的双眼闪着玻璃般剔透的光泽。他收回手机,斯文俊秀的面容因为紧抿的唇而显得格外孤高。 *** 今夜的下弦月弯成大弓,星星被厚重的云层遮蔽,但苏观火瞧着贺洗尘笑意盈盈的模样,总感觉都掉进他的眼睛里去。 下眼睑的朱砂已经失效,但黑白无常通身的森森鬼气他看得明明白白,逃出十堤会所后瞬间腿不软眼不花,怂哒哒的心思又活泛起来小道士明面上十八岁,难不成真的被他猜中了,老妖怪披了少年人的皮! 苏观火狐疑地撇了贺洗尘三眼,第三眼被抓个正着。 今儿的事不宜外传,贺洗尘端起长辈的架子,勉励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小九儿回家睡个好觉,怕鬼的话给你画张破邪咒,一张五十,童叟无欺。 咱俩这交情,都老相识了,打个折呗! 不好意思,免谈。贺洗尘拔腿就走。 苏观火哭笑不得,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扬声喊道:小师叔!我送你!他那辆红色法拉利在一众非黑即白的停车场中分外惹眼。 不必,告辞,有缘再见。贺洗尘头也不回地挥手,高楼大厦的光从他指间一晃而过。 苏观火一时搞不清楚他们之间是不是孽缘,咂咂嘴便将此事抛到脑后。他也没精神再去鬼混,开着法拉利回到苏家大宅,开门就见自家堂哥神色严峻地站在窗前,似乎在等他回家。 苏谭三十左右的年纪,也是干净清俊的好相貌,提溜出去,在霸道总裁里也是出了名的年少有为。他听见声响,淡淡看了眼狗腿子笑的苏观火,将三天来收集的资料放在桌上。 什么玩意儿?苏观火踢掉鞋,盘腿坐到沙发上。 唉。苏谭揉了揉额角,颠覆世界观的玩意儿。 苏家大宅的鸡飞狗跳都与哼着小曲儿走夜路的贺道长无关。 商业区与城中村可以说是繁华与落寞的对比,这里没有灯火通明,也没有小资情调的饭馆,只有下水道的老鼠大摇大摆地走过街头,灰扑扑的飞蛾撞向脏兮兮的街灯。 贺洗尘踩着板砖的横线,皎皎单脚跳起方格,洁白的裙裾蹁跹,好似一段飞过的月光。 我很高兴,又有点慌。他声线淡然,耳朵尖却红成丹顶鹤的冠羽。 皎皎顿下脚步,倏地笑出声,把他笑得脖子也红透,才正色道:你若不愿见,我便带你走。无论去哪里,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百炼成仙的杏魂目光坚定,垂在身侧的手悄然紧握成拳,不闪不避地与贺洗尘对视。 把她从污泥中捡起来的怀素子,细心呵护她的怀素子,温柔的怀素子皎皎还是先认输了,秀美的脸庞覆上一层羞红的赧意。 小姑娘,贺洗尘戳了下她的眉心,我哪来的不愿意,我只是只是不知所措。兴许见了他们,我就「知所措」了。哈。他自嘲一声,将腰间的杏花枝伸到皎皎面前,走吧走吧,回家煮泡面吃。 小姑娘能怎么办,只能伸手抓住杏花枝,雪白的肌肤逐渐化成云烟:我要红烧牛肉味! * 暗巷里偶尔响起孤单的夜猫子叫,美团的外卖小哥蛇皮走位,轻轻松松绕过路中间的大黄狗和路边的垃圾桶,风一样消失在尽头。孟拾遗骑着自行车经过理发店,灯箱的白光在她身上一晃而过,照亮车把上的五星红旗。 高二的暑假已经是高三的正式启程,孟拾遗一只脚刚踏进高三的范围,家里的老爹老娘已经给她联系好补课的老师。她是文科生,学数学有点吃力,兢兢业业被虐了小半个月,是什么德行还是什么德行。 孟拾遗心里拔凉拔凉的,倒不是因为灰心丧气,而是因为呜呼哀哉,小命难保。 鬼节其实不容易撞鬼,大街上随便拉个人,十有**是软乎乎的活人。然而她知道,锲而不舍尾随在身后的非正常生物,绝对不是十个里面的那九个。 两百块买的平安符没用!孟拾遗打小就招奇奇怪怪的东西喜欢,从吊死鬼到断头鬼,从掐她的脸到要她的命,一路走来无比艰辛。 细小而琐碎的脚步声碾过沙石,传到孟拾遗耳朵里,魂都吓跑了半条。她尽力抑制住恐惧,打着铃拐过弯,却见路边一个道士打扮的神棍踩过水坑,恰好望过来。 神棍有什么用!孟拾遗欲哭无泪,那只非正常生物闻着她的活人味愣是不肯走,她不想连累神棍,咬牙驶过他身边。身体忽然一轻,孟拾遗短促地叫起来,又强行咽下剩余的惊恐。 半旧的自行车哐锵掉在地上,车轮不停地打转。脏乱的街面越来越远,五颜六色的广告灯变成星星点点,她被神棍道长拦腰抱起,如同轻飘飘的飞鸿,不偏不倚地落在高压电线上。 呜哇哇哇!触电啊!死人啊!孟拾遗挂在贺洗尘身上瑟瑟发抖。 这娃儿物理不太好。 躲藏在黑暗中的跟踪者终于暴露出真面目,只见她面如蓝靛,发似朱砂,利齿尖尖,额头长出珊瑚似的莹白的角。 水行夜叉?不对,有蹊跷。 皎皎,照顾好小丫头。 孟拾遗壮着胆子睁开眼睛,清正的神棍已经跳下高压电线,蓝黑道袍一闪而过,她茫然地撞进杏仙温软馨香的怀中。 * 被人捷足先登了。街尾的带头人饶有兴趣地看着贺洗尘和夜叉女的缠斗,笑道,城东乱子真多,怪不得宁哥抽不出空吃饭。 狐狸 ,你不会反悔吧!耳机中传来暴躁的问话。 哥你闭嘴!!娇俏的女声怒气冲天。 代号为「狐狸」的四方局编外调查人员冷哼道 :我要反悔,你能咋地?他将垂在身后的青丝束成高马尾,白色的棒球帽随意丢在地上,不慌不忙地下达命令,掩护我方小道士 ,缉拿妖魔! 狐狸伸了个懒腰,挺拔修长的身姿宛若蓄势待发的长弓,蓦的消失在原地,红色的狐火从街尾沿墙燃到夜叉女脚下。 贺洗尘手持杏花枝,剑势冷然如秋水长天,与夜叉女手中的三叉戟相接,登时铿锵作响,忽听一声喝令:小朋友闪开! 他心中一凛 ,衣袂猎猎作响,当即跃上高压电线杆。与此同时,左右两边各冲来一只火红的蛊虫,咬住夜叉女的神庭穴和风池穴。随着歇斯竭底的惨叫 ,彻骨寒气瞬间蔓延开来,路面结冰,冻得孟拾遗打了个寒战。 不要看。皎皎遮住她的眼睛。 贺洗尘挥去杏花枝上的寒冰,便见狐狸凭空出现,锁住夜叉女的喉咙。狐火轰然爆起,井然有序地排列成「送鬼入地阵」,将两人围在中间 。 冲天的火光将空气烧得沸腾,贺洗尘怔然望着火中熟悉的艳丽眉眼,不由得扯起嘴角笑了笑。他垂目凝视着手中的杏花枝 ,神色陡然沉凝,不顾业火焚身,扯住狐狸的衣领冲出火阵。 夜叉女的三叉戟泠泠地往下滴血,更显凶煞。幽蓝色的身体也结了冰,愤怒的嚎叫中蕴藏一丝古怪的龙吟。 我靠咳咳!狐狸的脖颈被冰凌开了道口子,血流如注,怪不得宁哥抓不到她。 贺洗尘却没丝毫犹豫,将他往路边的垃圾桶盖上扔去 ,同时一个鹞子翻身,斩钉截铁喊道:抱衡!火树银花!!话没说完,他已欺身而上,手中的杏花枝直取夜叉女的心口。 抱衡君刹那间敛下疼痛的表情,面若寒霜,杀气腾腾:你是谁?!他厉声质问,街上的路灯应声碎成玻璃,漫天的冷青火焰如同陨落的流星坠向夜叉女头顶。 火树银花不夜天。 野狐狸见了江上万顷花灯,突发奇想琢磨出来的炫技怪招。生活安逸太平,他没有用武之地,只跟黄鼠狼显摆过一次。 夜叉女终究不敌二人联手,被废了双手双脚,遍体鳞伤 ,倒地不起。抱衡君却没看她一眼,直勾勾地盯着虚脱的小道长:你 我?贺洗尘偏过头看他,轻慢的唇角与春晓烟雨天中被他拽住手臂、无奈回首的黄鼠狼如出一辙,噫呀,我打不过你了。抱小衡,还是该叫你二哥哥? 抱衡君恍若遭受重击,神色惶然,手指微颤,倏地抿下嘴角,转过身背对他,虚张声势:艹!我不要!阿蔹阿蔹只叫你二哥! 咦?你哭了?贺洗尘分外讶异,拖着无力的双脚挪到他面前想一探究竟,结果抱衡君立刻又转过身,死死捂住脸,不让他看出一丝端倪。 别躲,我看见了。 骗狐狸呢! 贺洗尘笑哈哈地绕着他看来看去,厚颜无耻地眨了眨眼睛:对,就骗你。 皎皎带孟拾遗从高压电线上下来时,符灵也扯着不情不愿的符荼走出来。她身穿苗疆的窄袖大领对襟短衣,百褶裙长抵足,手腕上一只银环,明眸皓齿,美貌可爱。 符荼!你闹完了没有! 符荼冷哼:我哪敢? 你要是再去找怀素子前辈的麻烦,我也不管你了! 你最好别管我,我懒得理你。 两兄妹互看不顺眼,毒液滋啦啦地刺向对方,横空却插进一声疑问:这位先生要对怀素子不利? 关你什么事?符荼不耐烦地看过去,冷冰冰的眼神把孟拾遗吓得躲到皎皎身后。 皎皎柔柔弱弱地掩唇而笑:无事,我会杀了符先生。 都不是善茬! 孟拾遗震惊了。她一边震惊,一边像只鹌鹑抖抖索索,不敢动弹。倒在地上宛若死鱼的夜叉女忽然捂住小腹痛苦地哀嚎起来,蓝白的鳞片战栗,渗出红色的血丝。孟拾遗寒毛顿竖,慌不择路撞进温暖的怀里。 分卷(96) 贺洗尘闷哼一声,他缩在袖子里的手被狐火灼伤 ,黑紫可怖,还忍痛拍了拍泫然欲泣的小姑娘的后背,把她拉到自己身后:别怕。别怕。 抱衡君眼眶通红,暗暗抹了一把眼泪,低头就见贺洗尘半跪下去,将满身脏污的夜叉女抱进怀中,坦然地摸向她的小腹:她头上长了一对龙角。如果没猜错,她体内恐怕有一颗龙珠,才会如此暴躁不安。 剖开她的肚子。抱衡君亮出爪子。 富强民主,文明和谐。贺洗尘无奈地撇了他一眼。 神话传说中,龙是统领水族的王,行云布雨,消灾降福。若惹怒了龙,一怒平山海也不是不可能。怎么想都和庄不周那条懒散度日的老龙不搭边! 用外力逼迫龙珠现身,就算把四方局上面几个大佬都叫过来也很棘手。 那个,我可能有办法。孟拾遗怯生生地咽了口唾沫。 符荼嘲讽地嗤笑出声,直接吃了符灵一记肘击。 试试也无妨。贺洗尘笑得慈祥和蔼,仿佛公园里打太极的老爷爷。 不不,这个老爷爷有点太年轻了! 孟拾遗默默吐槽,在众人惊奇的目光中拿出裤兜里的小音响,按下开关键。霎时间明亮雄伟的国歌响彻云霄,英雄先烈金戈铁马、浴血奋战的声势,在皎洁的月光下格外波澜壮阔。 国歌响起,自带壮胆效果。魑魅魍魉退避三舍,驱邪佑正,孟拾遗靠小音响里一水儿浩然正气的红_歌,平平安安活了十六年。 作者有话要说:  火树银花不夜天。《浣溪沙》柳亚子 卢彦,四方局监管部部长。 符灵妹子,符荼的妹妹。 孟拾遗,天天撞鬼,最爱国歌! 第98章 君问归期未有期(4) 山河破碎, 狼烟四起, 生灵涂炭。 人间事人间平,妖魔事妖魔平! 东瀛妖物刻意寻衅, 犯我中华。人间全面开战,吾等又岂能怯战、袖手旁观? 除了以身许国、镇守四方的天之四灵 苍龙、白虎、朱雀、玄武,其余仙妖神魔, 一半消踪匿迹,远离战场避世;一半死守边关, 遁入凡尘护生。 头发斑驳的厄婆两只枯瘦的手上缠着灰色的线团:柳爷但说无妨。 诸位同道,保家卫国,守我国境, 杀生可否? 秃驴和牛鼻子皆念了句哀哉,双目霎时杀机毕露:可! 这里是上海的一间破茶馆,七月, 酷热,闭门谢客。紧闭的门扉内, 三教九流齐聚一堂, 共商不为人知的暗流涌动。 老板给众人上了粗茶, 捻着三寸胡须沉吟道:我家那些不成器的都解了术法, 参军去了。剩我一个老头子, 手里没有半两力气,整天养小老鼠,如今便宜你们。 至少送信这方面,总比电报快些日子。 潜修山中的散仙肩负拂尘, 拱手道:老弟尽管放心,不取敌方所谓八百万神明首级,不足以泄我心头之恨。他两百三十来岁,慈悲为怀,如今却只想造业。 厄婆捋下腕上的线团,软瘪瘪的唇一笑,露出四颗参差不齐的蛀牙:哈!老身的「送鬼入地阵」已臻至化境,便送他们尝尝鲜,你们说成不成? 满身腐尸臭的赶尸人抽了口旱烟,拿出腰间的摄魂铃摇了一下:成,怎么不成?也给我家孩儿开开荤。十八只身穿读书人长衫的僵尸赫然出现在他身后,关节灵活,面色如常,只是头上都戴了斗笠遮蔽阳光。 老符头,你家大少爷 赶尸人浑不在意地在地上磕了下旱烟杆,轻描淡写:活不了多久的病秧子,听说咱们要去打仗,自己把自己炼成僵尸了。 风云诡谲的上个世纪,无人能独善其身。菩萨提枪老君背剑,纷纷遁出空门,出山救世。抱衡君经常在炮火声中,借一豆闪烁的灯光缓缓擦拭雪亮的苗刀。 所有人都杀红了眼,妖怪们腥臭的血水落到泥土中,寸草不生。相隔不过十几里处,同样惨烈的人类战场血流成河,曝尸荒野。无论是屋脊上的瑞兽,还是浅水里的孑孓,入了刀光剑影、枪林弹雨,死了都只得一座白骨冢。 抱衡君那时很想去死。他没有柳宁那样坚韧的心性,他也不是白术和阿蔹,天生一副济世救人的好心肠。他讨厌输,讨厌战争,讨厌至亲好友死在眼前,自己却无能为力。 老贺,黄鼠狼!我去你大爷的!你早死早超生,我特么还得替你看坟!你说说,你要是随便被哪只野猪从坟里拱出来,你要是被东瀛那边的小鬼欺辱,阿蔹得多伤心 一声声坚定不移的前进!听得抱衡君下意识去拔悬在腰间的长刀,却扑了个空。他不由得怔了神,目光落在皎然如日月的贺道长身上,恍恍然若经世之远。 城中村灯火明亮,却和暗巷隔了层不可逾越的迷踪阵。迷踪阵里的声响传不到凡人耳中,自然,凡人轻易也进不到这里头。街灯朦胧,将道长、夜叉、杏仙、双生巫蛊师和揣着小音箱乖巧地蹲在旁边的女高中生笼罩进迷雾中。 如果背景音乐不是慷慨激昂的国歌,确实如同一幅离奇绮丽的光景。 噫,他真的活过来了?我、我护住了他哈哈,还是托我的福! 抱衡君就这样望着贺洗尘,笑意缠绵,神色缱绻。他沉溺在楚腰馆时,惯常用这样的姿态哄骗美貌少女,此番却没有故作轻佻,眼中浮光掠影,掠过五仙小筑的桃花树和湖山古刹的梅子酒。 你又在犯什么傻?冷肃的声音鬼魅般在耳后响起,抱衡君猛地一激灵,傻兮兮的笑容凝固在脸上,逐渐转变成错愕惊恐的神情。 来人衣着黑色立领中山装,上绣暗纹青蟒,三千白发胜雪,面容孤傲,手提乌鞘长剑,眼神锐利,仿佛浸了雪水的刺刀,通身气势宛若黑帮大佬。现在大佬向扶不上墙的小弟发话,小弟瑟瑟发抖,只想给他跪下。 宁、宁哥。抱衡君瞟了眼不远处一无所知的贺洗尘,莫名生出做贼心虚的踌躇。柳宁不悦地皱起眉,循着他暗搓搓的视线望过去:小道士有古怪? 光辉伟大的国歌行至尾声,夜叉女小腹处金光闪现,蓝靛的面容似乎褪了色般苍白,冷汗簌簌。她已经没有力气折腾,靠在贺洗尘怀里,只剩下口气喘着,还忍痛呲起牙,要去咬他的喉咙,看来确实把他恨成眼中钉。 你生了吃人的心,所幸没有犯下大错。贺洗尘低声叹了句,用袖子擦去夜叉女脸上的污垢,小姑娘,你怎么想不开,吃了龙珠还要吃人? 抱衡君听不清他说什么,但恨不得扇自己一个嘴巴子。当年贺洗尘死后,柳宁三月不下湖山,三月不见五仙小筑,再三月后,到坟前倾倒杯酒,前尘往事尽付东流。他看起来好像释怀了,又继续舀春水酿酒,采秋霜煎茶。 平平淡淡,从容不迫。 天杀的黄鼠狼!这两个词怎么会出现在柳宁身上?他可是黑帮大佬啊!腥风血雨、暴戾恣睢、残暴不仁,随便安个贬义词上去,都比所谓淡然来得贴切! 宁哥抱衡君的声音没来由有些哽咽,宁哥,他不古怪。 他回来了,他老贺,回家了。 忍哭的表情肯定很丑。抱衡君上次哭成这副鬼样子,是贺洗尘醉死在雪中的时刻;如今重逢,他也不敢在光明正大地哭。怕一流眼泪,黄鼠狼厌烦,不打招呼又溜走,连点痕迹也不留。 胡言乱语。柳宁的呼吸霎时紊乱了三息,情不自禁瞥了眼路灯下的小道士。 暮色般的街灯将夜叉女的身躯照成通透的深海,沉静的海面下隐隐迸射出金光。那道袍倾盖的清瘦道士指尖渗出点殷红,坦坦荡荡在她蓝盈盈的肚皮上画出玄妙的咒文,用以克制龙珠凶性。 何必深究某人眉眼相似?何必徒劳无功寻找他的影子?柳宁早就认清这个事实。本来如此,没什么好耿耿于怀。迟早有一天,他们也会躺进坟墓。贺洗尘只不过早些,突兀些,让人伤心些。 他死了,抱衡。柳宁冷声重复这句话。几百年来重复太多遍,慢慢也把自己说服了。 忽听三声惊叹,孟拾遗和符家兄妹如同三只没见过世面的黄腹山雀,齐刷刷仰头。只见众人头顶龙珠高悬,威严的金光驱逐黑夜粘稠的热气。 贺洗尘浑身气力被符咒抽尽,右手无力地垂着,痉挛地颤抖,心中又是感叹又是惋惜。昔日庄不周伏杀魔域三千里,何等壮哉,何等辽阔。同样是龙,一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另一个,竟沦落到被海怪吞食入腹。 可再落魄,那也是移星陆、 出鼎湖的龙! 元神消散、肉身腐化,寻常灵物早就灰飞烟灭,也就龙神还能拼着一口气将魂魄封存在龙珠内。四方局陆陆续续从山川大泽、云山雾水迎回沉眠的老前辈,然末法时代,复苏的几率太过渺茫。时至今日,有的光华寂灭,有的行将就木。 我不想再听你说疯话。四方局会给那名小道士记上一功,你收好龙珠,尽快跟上。柳宁克制地收回目光,冷酷地给抱衡君下了命令,转身欲走,又听三声更尖利的惊叫。 吊着半口气的龙珠倏地化成龙形虚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进贺洗尘的檀中穴。贺洗尘猝不及防,身体轻飘飘地往后倒去,苍茫的视网膜上映照出玄衣龙女清贵俊丽的身影,片刻后全数散成云雾。 怀素子怀素子 他沉在海里,皎皎的呼唤在触不可及的岸上,由远而近,被隆隆的海浪盖过声音。 他看不见光,听不见声,触不到实物。 【曰夷,曰希,曰微 。】 【无状之状 ,无物之象。】 【能知古始,是谓道纪。】 老贺!老贺!! 抱衡君好像被人踩了尾巴一般叫得凄凉焦急,贺洗尘神志不清眨了下眼睛,左手被皎皎抓紧,右手是没用的狐狸。三个小孩提心吊胆地围在一旁,地上的夜叉女昏迷不醒。 龙角 没头没尾,不知所谓,抱衡君却瞬间心领神会,冰凉的手覆上他的额头:没长角,也没变成黄鼠狼,你放心,放心!别怕,我带你去找厄婆看看。 皎皎慎重地诊了脉象,知他只是内气漫散,才如释重负,眼底浮起泪花,哭骂道:龙王也看你不顺眼。 是龙女。贺洗尘一本正经地纠错。 忽然脖子一凉,有人摸上他的后颈,轻微捏了下骨头,好像小心翼翼试探什么。贺洗尘瞬间从天灵盖酥到尾巴骨,晕乎乎抬起头,恰好与一双冷清的竖瞳相对。 完犊子。 他骤然清醒,发现自己还不知死活靠在柳大仙肩上,顿时跳起来,惊吓地一把拉起皎皎的手就想逃命。 柳宁哪能让他躲,手持长剑破风而去,剑鞘钉死在板砖墙上,离贺洗尘只有一臂之远。他俯瞰讪笑的贺道长,两人之间的距离也只有一臂之远。 我允许你走了么? 黑帮大佬不愧是黑帮大佬,威胁人的路数一套一套的。贺洗尘打打不过,糊弄不敢糊弄,苦哈哈地朝抱衡君猛打眼神。抱衡君比他更怂,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他求救的目光。 柳宁神色冷峻,无动于衷,拔剑出鞘半寸,横在贺洗尘身前。正在此时,质朴无华的杏花枝突然架到柳宁脖子上,皎皎眉眼凌厉,仿佛一言不合就要取人性命。 不是,老朋友好不容易见面,至于这么剑拔弩张?贺洗尘欲言又止,觉得自己从灵异副本卷进了莫名其妙的江湖恩怨。 孟拾遗和符灵自觉只是小虾米,不敢上去劝架。符荼从皎皎的言行大致推测出贺洗尘就是怀素子这一事实,更是乐得吃瓜看戏。三只黄腹山雀排排站,精神抖擞地观望紧张的局势。 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贺洗尘终于艰难地开了口。 柳宁冷声嗤笑:区区杏妖,也敢管我的闲事? 我不管闲事,只管怀素子的事。皎皎油盐不进。 得,看架势不打个你死我活都没办法收场。真打起来,皎皎哪够柳宁三招之敌?贺洗尘头疼地叹了口气,温和地拦回杏花枝,劝道:乖,好姑娘,让我和宁哥儿说会话。 皎皎一滞,垂头丧气地收回剑势。 晚上泡面给你加煎蛋和火腿。 再加一罐柠檬茶。 皎皎皎皎没骨气地心满意足了,化成一缕白烟遁入杏花枝中。 贺洗尘驾轻就熟哄好小姑娘,之前大难临头的惊慌失措也都收拾好,生出些优哉游哉的镇定:宁哥儿,你要和我说什么? 柳宁第二次听他叫宁哥儿,心头怪异又微妙,面上愈加森冷,又把剑抽出半寸,雪亮的银光如同宝匣中的霜寒。 他有许多疑问,此刻却问不出任何一句话。说到底,这人是不是黄鼠狼还是两说。他当时昏了头,一时被抱衡君的信誓旦旦蛊惑,才急燎燎地、不顾颜面冲过来接住这个小道士。 哎。贺洗尘看不得柳宁徘徊不前。 这条蛇藏在湖山古刹里,整日听老和尚念经,没念出个宽大仁慈,向来霸道凶横,恐怕除了冷笑便不会其他笑。他被贺洗尘拉进尘世,让茶酒药熏出点人情味儿。即使这样,依旧不改目中无人的秉性。 你是拉不下脸问,还是不敢问?贺洗尘挑起眉,双手抄进袖筒中,靠着墙缓缓舒了一口气,我想想 他们第一次见面在湖山古刹的半山腰。贺洗尘阴差阳错掉进他的酒窖,乐得差点找不着北,还没数清楚有多少藏酒,柳宁就出现在洞口。两人从午时三刻打到月上三更,不打不相识,最后勾肩搭背去「明月别枝」疗伤。 小白整天泡在药房里,有一次炼丹炸炉,把屋顶炸个底朝天。阿蔹最喜欢留春斋的桂花糕,他俩成亲时,你把留春斋的桂花糕都搬空了。至于你,哈哈贺洗尘突然促狭地笑起来,柳宁眉头一跳,就听他继续说,你对溪边一户王家女儿动过凡心,唉,当真是茶不思饭不想,只念叨柴门半掩里的人面桃花。 我怎么没听宁哥讲过?!缩在一旁的抱衡君不满地嚷嚷。 混账东西!柳宁恼羞成怒,也不知道在骂谁。 贺洗尘才不怕,老神在在眼睛半阖:还有什么怀疑的? 分卷(97) 柳宁一顿,放下乌鞘长剑,心头不知涩然还是动容:没想到喝了「佛不度」,佛真的不愿意度你。 也就两杯。一杯结义,一杯死前。 柳宁沉默半晌,掐指一算,缓缓抬起眼睛:你欠我七百九十九两六百一十六文,利滚利抹掉零头,凑个整一千两。债主终于抓到没脸没皮的黄鼠狼,当即把小算盘打得叮当响,换算成人民币,不多不少六十六万。 穷鬼道长闻言色变,瞪大眼睛,义正词严,你谁啊我不认识你! 柳宁恶劣地拎住他的后颈:不认识打到你认识!他有些藏不住喜形于色,血管中流动的冷血甚至热乎起来,脑海中却突然响起分局委员会书记的千里传音。 不过一瞬,他的脸色沉得比恶鬼还恐怖,直接把手里的小道士扔到抱衡君身上:看好他!说完便雷厉风行消失在原地。 应该是监察委来人了。抱衡君估摸下日子,心累地说道,上次来了条不长眼的蜈蚣精,被宁哥当场废了八条腿。今年上头要还是派个白痴,不用宁哥出手,我先把他丢进黄河。 反正柳宁吃不了亏,贺洗尘死里逃生,七上八下的心终于落了地。他有气无力地搭着抱衡君的肩膀,只想回家吃饭睡觉。 孟拾遗乖巧地推着自行车,越看越觉得路见不平、拔杏花枝相助的小道士悲天悯人,绝对不是一般神棍,比她求神拜佛见到的假道学实在得多!想想这个补课回家的平凡的夜晚,突然冒出夜叉、狐狸、青蛇和龙珠,简直比山海经还热闹。 贺洗尘被孟拾遗亮晶晶的眼神盯得没办法,叹了口气推开抱衡君叨叨个不停的狐狸脸:要拜师么?传道受业解惑、降妖除魔驱鬼的那种。 啥??孟拾遗被自己的口水呛个正着,咳得撕心裂肺。 你几斤几两,敢给人当师父?符荼逮到空子就凉飕飕地放冷箭。 一千两,绝对童叟无欺!贺洗尘债务如山,趁机给自己打广告,测字五十卜卦七十,小伙子,要来一卦吗? 符荼只想喂他吃蛊虫,符灵却兴冲冲跑出来:怀素子前辈,你好几天没上线,恶犬群里的人都很担心。她比贺洗尘的壳子年长几岁,站在一起却都水灵灵的,仿佛刚从田里挖出来的小白菜。 恶犬群也不是什么邪恶组织,全称【内有恶犬,凡人勿进】,年轻修士都亲切地称它为恶犬群。小白菜「怀素子」这个大名在同道中十分有威信,毕竟当年恶犬群两百七十个人中,有十五个博士和研究生的毕业论文都靠他仗义相助,无私分享理论研究和实战经验,才没被老祖宗们残忍延毕。 怀素子前辈,我研究生毕业论文想写《论马克思主义对佛家六神通改进前景的指导意义 》,你觉得怎么样?符灵害羞地将脸侧的碎发别到耳后,一副小女儿姿态,看得符荼胃疼不已。 他和贺洗尘结怨也是因为学术观点不合。从平和的学术切磋衍变到最后,孤僻的符荼已经单方面把他视为宿敌,不死不休。 话题陡然变得高深莫测起来。学渣抱衡君不明觉厉,孟拾遗反而松了口气,她还没从贺洗尘突如其来的收徒中缓过神,忽见街尾走来一个衣冠楚楚的男人,二十几岁的模样,手里倒提一把黑伞,阴气森冷。 鬼、鬼啊孟拾遗抖得说话全是颤音,她揪住贺洗尘的衣摆,离着两三步远的符家兄妹已经惶恐地叫出声:太爷爷! 太爷爷?看长相我还以为是你们哥哥。孟拾遗放弃深究。 符昇,来接你家小孩?抱衡君撇了眼鹌鹑般乖巧的俩小孩,符荼再犯事,我就把他废了。 名叫符昇的男人温和地笑了笑:时值盛世,学那些东西也没用。若他一错再错,不劳三爷出手,我自会发落不肖子孙。他揉了揉符灵的脑袋,病恹恹地撇了符荼一眼,把他吓得直退到墙角。 行了行了,快走!你身上的腐尸味太得劲了!抱衡君捏住狐狸鼻子,顺道把夜叉也带回去交差,改天请你吃饭。 符昇好脾气地笑了笑,苍白的脸色泛着奇异的冷青。 几十年前那场战争,疯狐狸抱衡君入魔,大声疯笑,屠戮妖物,没人敢靠近半步。所幸海晏河清,他也逐渐恢复神智,还能请当年同僚战友吃饭。符昇颇感欣慰,但也只是淡如烟波,宛若枯井。 毕竟他不是真正的活人,他已经死了很久了。 「鬼地阴火符」,或许能解你一时沉珂。贺洗尘忽然从袖子里扒拉出两张黑符,先生保重。他大略清楚符家的事迹,能帮符家大少,便帮上一把。 符昇顿了一下,伸手接过符箓:多谢。黑漆漆的指甲满是尸毒,和他清秀文雅的相貌形成鲜明的对比。 这小孩不简单。监管部部长沉静地作出如上决断。 我家黄鼠狼能简单么?!抱衡君翘起狐狸尾巴。 等等 你他妈怎么在这里?!抱衡君猛一回头。 下班后被强行加班的卢彦心里说不上痛快,略微烦躁地撇了他一眼:柳爷叫我盯紧这位道长。言下之意就是「你这个废物要是有用还需要我出马?」。 *** 车把上的五星红旗迎风飘扬,装满试卷的书包放进车篮子里,孟拾遗推着自行车,前后三人护法,送她回家。美团的外卖小哥又蛇皮走位,呼啸而过,经过他们身边时多瞅了两眼,差点跟垃圾桶撞到一块。 安静如鸡的孟拾遗偷偷撇了眼贺洗尘的道袍,试图壮起胆子,问清楚收徒拜师是不是开玩笑,结果没成功,伸出去的小爪子又小心翼翼缩回来。 我暂时住在四楼404。贺洗尘忽然停下脚步,指着一栋公寓楼说道,遇到麻烦就到这里找我。他如法炮制了一张手机号码符箓,交到她手中,你的小音响就是最强的法器,要相信科学,相信国家和党。有兴趣的话,大学毕业后可以考四方局的公务员。 孟拾遗怔愣地盯着他的住处,再三确认后,磕磕巴巴道:我、我住在303。 房东一家住在303。怪不得每天早上叫醒他的不是穷鬼的赚钱大计,而是正气凛然的《我的中国心》! 贺洗尘恍然大悟,随即言辞恳切:我真的只是个算命的,不会给照妖镜开光。 孟拾遗头疼得想找条地缝钻进去。她最了解她那两个不着调的爹妈,肯定缠着人家道长给她求护身符、桃木剑之类的驱鬼防身用具。 我一定会跟他们解释清楚 贺洗尘深感欣慰地点点头,转过身和亦步亦趋的抱衡君说道:叫小白和阿蔹过来吃饭。吃饱了也得过来。 堪称无理任性的要求却瞬间让抱衡君喜笑颜开,踩着影子追上去撞了下他的肩膀:没问题! 贺洗尘好笑地白了他一眼,接着温和地询问监管者的意见:你想吃什么? 低气压的卢彦眼神一闪,冷漠拒绝:不用。他当然认得出贺洗尘就是十堤会所的奇怪道士,但现在是下班时间,他不想给自己增加工作负担。 嗯,那就番茄蛋汤面,煎蛋、火腿、清炒丝瓜和小炒肉。贺洗尘自顾自定下菜单,拐了个弯把小姑娘送上楼,顺道去楼下的超市买菜。 这个时间没多少人,但他们就像檐上薄雪、深山墨竹和闹井海棠的怪异组合,显眼又自若。零食区的小姑娘偷偷摸摸瞄了好几眼,甚至蠢蠢欲动想要搭个讪。但透着股生人勿近的距离感的卢彦往那一站,没有勇者敢上前。 多亏贺洗尘在苦禅寺当和尚时耕过田种过菜,否则两眼一抹黑,直接买两颗大白菜回家。三人挑挑拣拣,速战速决,结账的时候三个二维码戳在收银员面前,互不相让。 * 公寓楼的灯光很亮,每一户门前都挂着驱鬼符和照妖镜。贺洗尘租的房间只有一张床,收拾得干干净净。窗台上摆放着好养活的金边虎尾兰和六角梅,单人书桌上有一本没读完的《百年孤独》。 抱衡君很难受。他有钱,现在只想给贺洗尘花钱。 敬谢不敏。贺洗尘冷酷拒绝,给他倒了杯刚买的果粒橙。 小厨房用隔板隔开,狭小的空间左边盥洗池,右边煤气炉,没有一点油渍。卢彦利落地择菜洗菜,在盥洗池上架了块砧板,咚咚咚地表演了一手漂亮的滚刀切。 贺洗尘赞叹地鼓掌叫好,开火,倒油,煎鸡蛋。 惨遭排挤的抱衡君眼巴巴地喝着橙汁,目光幽怨。几百年前他经常研究菜谱,厨艺一绝。后来天天点外卖,连颠勺也不会颠了。他百无聊赖地翻了翻贺洗尘的书,忽然问:皎皎姑娘什么时候认识我家老贺? 皎皎不想理会他,没想到他却找上门。她细致地给枯萎的八角梅浇完水,才转身说道:怀素子于我有恩。 抱衡君挑起眉,压下危机感继续针锋相对:有恩报恩,给老贺买壶酒就行。 救命之恩,一壶酒抵不清。皎皎的柳叶眉在远方夜色的衬托下,比柳叶刀还要锋利。 再多,就嫌拖沓。 怀素子不嫌我拖沓。 两人面不改色,相视一笑,不约而同错开眼神,在心里骂贺洗尘叫你招惹那么多麻烦! 门铃叮叮当当地唱起歌,仿佛为远方而来的朋友摇摆的风铃。开门关门的声音透过沸水的白雾,落进贺洗尘耳朵里,宛若两颗石子打破淙淙的溪流。 二哥!哽咽的小老鼠如履薄冰,颤抖地从后背环住他的腰,呜呜地哭起来。 染成酒红色的发丝凌乱地纠结在一起,红宝石耳坠掉了一只,她都不在乎。这只可怜的小老鼠只在乎白日做梦,成真几率的万万分之一。 贺洗尘的心脏忽然酸涩不已,好像瓣膜间卡了颗龙珠,每跳动一下,都格外费力。他拿着锅铲,另一只手无措地想要碰碰她的头发,但满身油烟味,终究没有行动。 好久不见,甚是想念。 阿蔹,让我仔细瞧瞧你。 白蔹子哭得更加用力,脏兮兮的小老鼠打着哭嗝,鼻涕眼泪一起流。 白术望着手忙脚乱安慰她的年轻道长,忍不住也红了眼眶:二哥。 虽然换了副相貌,但没关系,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作者有话要说:  《三辅黄图》卷三:苍龙、白虎、朱雀、玄武,天之四灵,以正四方。 带火移星陆,升云出鼎湖。《龙》李峤 「火」为苍龙七星中亮度最大者。「移星陆」龙带火游动于天宇之中。「出鼎湖」,传说黄帝铸鼎于荆山下,鼎成后,有苍龙迎黄帝升天。 视而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道德经》 无状之状 ,无物之象。《道德经》 能知古始,是谓道纪。《道德经》 佛家六神通,他心通、天眼通、天耳通、神足通、宿命通、漏尽通。 宁哥,一个令八百头秃的男人。 下一章应该就完结了!应该也不会有番外_(:з」)_ 第99章 君问归期未有期(5) 八月三十号, 阴历七月十五,下午十五时十七分, 城中村。 毒日头将空气蒸成扭曲的怪物, 嗷嗷呜呜地缠着人不放,从脚底踩过的缝隙爬上来,兜头笼住, 捂住人的口鼻,被鼻腔过滤的热气把脑袋也烧成浆糊。 苏谭却异常清醒。他忽然记起十五岁那年, 六叔趁夜深偷偷骑走家里的二八大杠, 被他撞见时得意又镇定的神情。他问过六叔为什么要走,那个时候六叔怎么回答来着? 天机不可泄露。 反正我得走啦。 什么天机, 要让六叔改名叫冲玄子? 这个天机困扰了苏谭整个少年期,后来他被爷爷推上了继承人的位置,也无暇再去追究,直到苏谭认真思考了一下, 从高度理性的大脑中翻出一个词语直到怪异的少年道士的衣袖撩过他眼前,杏花香气中隐约显露出「天机」的门槛。 他的行动力一流, 以贺洗尘为突破口,当夜开始着手调查,还真让他查出一些不得了的东西。 四方局竟然没拒绝你的探究, 奇怪,奇怪。温固摇了摇高脚杯里的普洱茶,耷拉着眼睛说,你不要问我, 我道行不高,说漏嘴会被雷劈。 温固是总公司的财务总监,信道,蓄起的长发束成发髻,衣着宽松,身形清癯,尖酸刻薄,目中无人,没有半分仙气。然而超强的商业意识和判断能力,再加上在资本市场上博弈的游刃有余的魄力,足以掩盖他所有不如人意的缺点。 就这么一个吹毛求疵、锱铢必较的财务总监,名字却出现在调查资料上。难道他白天上班,夜晚渡劫? 不,你想太多了。温固明晃晃嫌弃地斜了苏谭一眼,努力工作、拉动内需、全面实现小康社会是我们这代修士的发展方向。 国家栋梁!苏谭肃然起敬。 听说,国家栋梁温固先生忽然别扭地咳了一下,你认识怀素子? 好像给人家惹麻烦了。 苏谭抿着唇,不点头也不否认。 总之,一切迹象都表明,贺洗尘不是简单人物,四方局也没那么好接触。说不准,各种势力的掩护下,还是托冲玄子的福,他才被允许获知一丁点天机。 苏谭推掉所有会议,隔天就找到贺洗尘居住的旧公寓。他抬头望了眼每家每户门前的照妖镜,不禁深深吸了口气。道士都喜欢闹鬼的凶宅? 怀素子住这地儿?也太寒酸了吧! 说不定小师叔就喜欢这样的? 唉,都不是啥靠谱玩意儿。苏谭瞬间感觉任重而道远,他并不是很想掺和这趟浑水,谁曾想刚湿了点鞋边,便被道士打扮的水鬼拖进旋涡里去。 他能怎么办?只能带着两个跃跃欲试的蠢货穿过居民楼间的小巷,爬上公寓楼,最后站在老旧的木板门前,按下门铃。 哦豁!稀客!贺洗尘趿拉着明显大一号的灰色拖鞋,一打开门就揶揄地笑起来。他身穿黑色背心和军绿色九分裤,随手束起的发髻不很平整,碎发散落在额侧,比前几天见到的神棍多了几分清爽的少年气。 分卷(98) 苏谭心头一跳,仿佛自投罗网的黑熊,无处可逃。 小师叔!苏观火兴冲冲地朝贺洗尘挤眉弄眼,攀交情攀得那叫一个麻溜。 小九儿。贺洗尘不跟他客气,侧过身让他们进屋。 原本叫嚣得最厉害的温固此时却跟锯嘴葫芦似的,憋不出半句话。他主修符箓,因此十分敬佩恶狗群里的「怀素子」,特别在受到他无微不至的指导后,要不是早有师承,真想给他跪下叫师父。 玄门同道讲究辈分和道行,反而不重视年龄。从贺洗尘老气横秋的遣词造句以及经常忘带手机的生活习惯,温固臆想中的「怀素子」应该是老态龙钟、仙风道骨的老大爷,而不是眼前这个俏生生笑得跟黄鼠狼一样的小道长! 他只觉得心口一阵一阵地疼,颤巍巍地把见面礼(人参燕窝枸杞保温瓶)塞到贺洗尘手中,便僵硬地跟个机器人一样垂头丧气地走进小公寓。 屋子里的两台老式电风扇咵啦啦地转着,皎皎、孟拾遗和卢彦缩着大长腿坐在电视机前的板凳上,手里各抱半个西瓜,纷纷扭过头看三个意外来客。 温固。卢彦掀起眼皮,不冷不热地叫道,温固本就失落的心情立刻再低三度。 贺洗尘不知道从哪里又找出三只板凳,问道:你们是朋友? 卢彦用勺子挖了一口红艳艳的西瓜:我们是同母异父兄弟。 其他人瞪大眼睛吃了口惊天大瓜,贺洗尘只是扫了眼温苏卢三姓人,不期然忆起那个午后颠簸的马车中,他和温展鹤、卢霜吵吵闹闹,纵一苇漂过西潮江,云游郦川百山。昔日意气历历在目,贺洗尘不禁垂目缅怀而笑。 噫耶,管他是不是故人之后,总归有点缘分在那。缘分就是兰若寺好端端杵在荒郊野外,夜行的糊涂书生宁采臣诵读《将进酒》壮胆,慌里慌张踏过醉酒的侠客燕赤霞,闯进女鬼聂小倩的美人阵中。 贺洗尘不是书生,不是侠客,也不是女鬼,他只是宁采臣手中引路的两盏灯火。 坐,请坐。 白开水、柠檬茶、果粒橙还是西瓜? 飘窗上的金边虎尾兰挂着水珠,阳光透过六角梅薄薄的花瓣,散射出玫红色的光彩。双方互相介绍了下名字,便诡异又和谐地一起坐在板凳上啃西瓜看电影。 小师叔,你怎么没在城东天桥下算命,我们去了找不着你。苏观火振振有词地批评道,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赚不到钱的! 贺洗尘折扇一打,气定神闲地在绷带缠绕的右手指尖转了个扇花:小九儿,你好好地隔岸观火,手伸这么长干啥? 错!我这叫「洞若观火」!懂不? 贺洗尘故作恍然大悟,连连点头,接着望向沉默的温固:你是空空散仙的徒孙儿?哈哈,老家伙时常和我抱怨你不亲近他。 温固脸色微变,毕恭毕敬地说道:不敢去叨扰他老人家。 哦?就敢来叨扰我?贺洗尘好奇地反问。 温固理亏,你、认得我? 【温故不知心】?天天找我聊符箓阵法炼丹炉的小朋友? 温固的心肝一瞬间疼得更加厉害:别、别说了。再说下去我英明神武的形象就要碎成渣渣了。 怀素子,不要欺负小朋友。皎皎忍不住笑起来。 贺洗尘为老不尊,笑倒在卢彦肩上,坐没坐相,摇摇晃晃。 卢彦无奈地抬了下肩膀:起来,好歹收了个徒弟,注意点形象。昨晚抱衡君几个磨磨蹭蹭留了半宿夜,拖到凌晨三四点才被赶回去。他还有任务在身,本想守夜,却被贺洗尘拉上床,凑活凑活挤一块儿睡觉,感情莫名也挤得近了点。 什么徒弟?温固眉毛一抖,瘦削得锋利的脸庞顿时严肃起来,你才多大?你徒弟多大?两岁? 贺洗尘稍微端正坐姿,笑眯眯答道:不才在下,正好十八。然后撞了下孟拾遗的膝盖,徒儿,他说你两岁。 孟拾遗怂包一个,哪里是社会人的对手,苦兮兮地用铁勺子舀了口最甜的西瓜心:两岁再加十四岁。 昨晚她老娘听了她的惊险奇遇,一大早就拧着不成器女儿的耳朵气势汹汹前来拜师。卢彦顶着起床气的暴躁脸,神色高慢,站在贺洗尘身后,好像凶神恶煞的保镖。至于贺洗尘,他还没睡醒,就被她老爹左手红包右手饺子塞得满满当当。 钱是不可能收的,饺子可以,刚好省了顿早饭。 贺洗尘说要收徒还真不是一时兴起,按孟拾遗那倒霉催的命格,天天招鬼撞鬼,没个师父镇着,保不准活不到成年。他闲来无事,教她两三招救命的术法,难不成还担不起师父的名头? 孟拾遗摸了摸挂在脖颈上的铜钱扣,心想当然担得起!就冲这个护身符,就算小师父叫她跳火坑,她闭上眼睛咬咬牙也得跳下去!她瞧贺洗尘年纪也不大,占便宜叫一声「小师父」。 小师父电影里的男主角正好这样叫道,把孟拾遗吓得打了个嗝。 贺洗尘折扇一转,人也转到她这边:怎么,乖十一? 孟拾遗连忙摇头:西瓜有点冰,冻到牙齿了。 少吃糖多刷牙。贺洗尘语重心长。 我不是小孩子。 嗯,但还是小姑娘。 皎皎将语塞的孟拾遗搂到身边,白袖一挥,把贺洗尘推远:得了,去欺负别人家小朋友。 怎么能说是欺负? 墨意淋漓的扇面掩在他笑盈盈的双目下,浅色的瞳仁中隐约刻印着龙形的图腾。孟拾遗怔然凝视着,突然被反转的折扇挡住视线。 你再盯着龙女姑娘看,她要说你轻浮了。 孟拾遗顿时面红耳赤地接过贺洗尘的扇子,低头假装研究上面的纹路,还真让她看出点儿门道来雪白的韧纸上是一篇古文游记,取自《三友集》,是古时著名文学家温端己的唯一一本存世之作。 高考经典必背古诗文,让她博古通今!她乐此不疲地一个字一个字默读下去,读的是当年承平县里转笔抄书、自得其乐的一段儒生情谊。 贺洗尘散漫地撇过头,终于正色起来:谭生,你找我有什么正经事?他着重强调最后三个字。 苏谭垂下眼皮,他纯属被苏观火和温固强行拉扯到这里。家里头出了一个神神道道的六叔已经足够,谭总只想做个光荣的劳动人民,对飞升成仙没有半分兴趣。 神仙很好么?不见得。还没赚钱来得有趣。 他冷淡地摇了摇头。 贺洗尘冁然而笑:没关系,我找你有事! 苏谭:??? 那条青蟒揪着几百年前的老账不放,贺洗尘穷得一清二白,充其量只有两袖清风能抵债。抵得了一文钱,抵不了两文钱。呜呼哀哉!他能怎么办?只能去接四方局的悬赏,满世界捉鬼还钱。 但在那之前,把他坑下山的冲玄子也别想好过! 你家六叔在鹤岭上一处道观,我看他红尘未了,六根不净,走火入魔,快要把自己修进臭水沟里去。贺洗尘不知何时来到苏谭面前,盘腿而坐,光明正大地说冲玄子的坏话。 苏谭微微低头看他,面上看似认真,其实心里头暗想,嗯,小叛徒的眉毛里有一颗小小的痣。 偏偏贺洗尘不清楚他的腹诽,还在郑重其事:谭生,冲玄子的命就交给你了!常言道「置之死地而后生」,把他丢进酒气财色里磋磨 他不死也得耗掉半条命!窗户外突然传进凉飕飕的嘲讽,只见遮阳的窗帘一动,从上到下依次探进蛇、狐狸、老鼠和刺猬的身影。监察委向来事多,他们好不容易解决陈年烂账,便急匆匆赶过来。 苏观火和孟拾遗吓得不约而同地我靠了一声,温固大概猜到什么,神色没有太大的变化。他不是四方局的人,但也耳闻四方局「惹神惹鬼不惹蛇」的保命法则。传说中百战百胜、杀人饮血的柳宁,和怀素子有什么瓜葛? 温固开始考虑抛下苏家兄弟独自跑路的路线。 柳爷。卢彦从容地站起身。 狐狸率先跳下来,摇身一变忽忽然变成妍丽的美貌少女,真丝红裙宛若海棠,极为熟练地倒进贺洗尘怀里:哎呀郎君,你可算对我动心了? 苏谭面色怪异,却见贺洗尘似笑非笑:哎呀姑娘,你的狐狸尾巴没藏好,我动不了心。 他轻轻一推,抱衡君却好像悲痛到极致,踉跄着退到孟拾遗身旁,伏在她肩膀上哭诉:无聊!老贺你太无聊了! 孟拾遗感觉半边身体都瘫痪了,看大戏一样紧张地咽了下口水,犹豫地望向自家冷笑的小师父。 去你大爷的!这招玩了几百年还不腻,你才无聊!贺洗尘不客气地把抱衡君踹到角落里,伸手拉起一脸懵逼的小姑娘,忧心忡忡地嘱咐道,他脑子不太好,离他远点。 过分了啊老贺!!抱衡君瞬间恢复男身,艳色面容沉沉如黑水,裹挟着不满的气势直冲而来。 白术不慌不忙地上前挡住他的脚步,柳宁可没他好脾气,直接冷哼一声,张牙舞爪的狐狸顿时偃旗息鼓,心想大丈夫能屈能伸,黄鼠狼现在就一道行微末的小道士,揉圆捏扁不还是随他意? 太没用了抱小衡!贺洗尘摇头叹气嘬牙花子。 你也闭嘴。黑帮大佬发话,欠人家六十六万的穷道士也不敢吱声了。 其余人大多被他们唬得一愣一愣的,苏谭却意外冷静三狐影业的胡总?他和温固对视一眼,眼中均闪过惊异和了然。 二哥。白蔹子的酒红色长发束在胸前,踩着小巧的低跟凉鞋哒哒地跑到贺洗尘身边。她低眉对孟拾遗笑了笑,笑得小姑娘面色通红。 孟拾遗屏住气息,偷偷摸摸别过脑袋,却与清丽的白衣杏仙对上眼。皎皎勉强弯起嘴角,心下黯然。她知道自己和柳宁等人相距一个五仙小筑,但自开了灵智,皎皎一直与孤零零的道长作伴,她不愿意伸出手,却被人推远。 狭窄的公寓屋里满满当当站了十一个人,神色各异,云谲波诡,隐隐约约分庭抗礼。贺洗尘慢吞吞地眨了下眼睛,往前一步,站到三个小姑娘身前。 孟拾遗后知后觉地发现屋子里全是丰神俊朗的漂亮人物。抱衡君艳若桃李,苏观火灼灼其华,柳宁似剑,白术如玉,苏谭若渊,而温固若即若离,仿佛游走在外、伺机而动的操盘手。 要命。窒息。 她下意识望向她家小师父,小师父只比她大两岁,却不像同龄人浮躁,反而给予她莫大的安全感和信任感。 孟拾遗突地缓过气。她只是格格不入的凡人,但是她想,闹市里喝茶斗棋,深山中采药修行,小师父满身烟火气,还是沾了明月照松间,都不违和。 空空散仙之徒孙,冲玄子之侄。白术悠然开口,显然已经把贺洗尘的生平调查得清清楚楚,吾等兄弟团聚,烦请诸位退让。 温固抬起眼睛一撇,掐了个子午诀恭敬地行礼,内心暗骂,靠!差点听不懂什么意思!他看得出来他们关系匪浅,也无意多留,转身就走。 我也要去上班了。卢彦觑了眼手表,向直属上司柳宁征得同意,便施施然退出门外,走之前看见贺洗尘和他挥手,不禁一顿,犹疑地举起手也挥了挥。 苏观火还想浑水摸鱼,却被他家谭哥拎住后衣领。 我会叫人去接冲玄子。苏谭颔首示意,有麻烦的话,可以随时来找我小师叔。他轻轻带上门。 电视机里的电影恰好到了尾声,主人公远走江湖,古道西风瘦马,月似钩沉浸在寥落的大漠里,不算圆满的结局却格外洒脱。 乖十一。贺洗尘朝瑟瑟发抖的孟拾遗招了招手,泰然自若地指着柳宁,这你师伯,叫师伯。 孟拾遗怕生,尤其怕柳宁这种气场强大、不好招惹的生人,但还是听话地、怯生生地喊道:师伯。 柳宁睥睨着小姑娘,蹙起眉头,好像十分不满,半晌忽然从虚空中变化出一壶荔枝酒,扔到她怀中:比抱衡家的小红还矮,啧。 贺洗尘哈哈大笑,揉了揉沮丧的孟拾遗,指着哪一个,便让她叫哪一个,好不容易认全人,也收到了四份丰厚的礼物。 不亏不亏,小十一,以后遇见妖魔鬼怪,有几个师伯师叔给你压阵,你横着走都行。 小师父,一般这种情况都是我被追得嗷嗷叫。 贺洗尘叹气:那就叫我的名字,咱师徒同心,其利断金! 真的?孟拾遗抱着酒壶,傻乎乎地笑出声。 不要旁若无人,好像丢下我似的,怀素子皎皎害怕地急急走近两步,向来淡然的心境一时沉浮。她只能试探地从袖中将杏花枝递过去。 贺洗尘蔼然垂目,如同观世音慈悲。 他接住杏花枝,轻声道:我在。 皎皎的心终于安定下来,缓缓松了口气的同时,差点忍不住落泪。她不在意那劳什子五仙小筑,旋身化成一缕轻烟。 她不能留。柳宁突然说。 贺洗尘的眉睫颤了颤,没有理会他,反而转身说道:小十一,你明天要回校住宿,先回家收拾行李。 孟拾遗微妙地感受到氛围的凝滞,踌躇不决,一步三回头,生怕他们打起来。贺洗尘见她离开,才掀起眼皮,明知故问:为何? 柳宁冷声道:她,持心不正! 皎皎无意害我。 她的欲念会害你。 人总有欲念。 真正六根清净的人要么成仙成佛,要么羽化圆寂。说什么五蕴皆空,都是废话!柳宁明白,明白又如何?捕风捉影也行,杯弓蛇影也行,难不成要等到虎尾春冰,让黄鼠狼再受天罚之苦? 柳宁尽力克制住心中的过度惶恐,见他不知悔改,怒极反笑:洗尘,不要再让宁哥生气了。 不是我让宁哥生气,是宁哥心生魔障。贺洗尘也笑,无可奈何地将手中折扇一合,好似敲打在众人灵台之上。 分卷(99) 白蔹子眼含忧色,白术拦住柳宁的手臂:冷静。 抱衡君左支右绌:你们别吵了,别吵了。 什么魔障?柳宁反倒质问起来。 贺洗尘挑眉,比纨绔败类还轻佻三分:你已入魔,还不自知?他实在太得意了,毕竟要抓住柳宁的痛脚,简直比偷喝他一杯「佛不度」更难。 只见贺道长负手绕着怒不可遏的青蟒走了两圈,最后在他面前站定,啧啧称奇。入魔还能保持清正的本性,普天之下,只这么一个柳宁! 贺洗尘举起折扇:宁哥儿,你看我。 抱衡君眉头一跳,预感大事不妙,悄悄挪到门口。 柳宁不明所以,但还是望进贺洗尘寒渊一般的眼睛。清浅的瞳色中老老实实地倒映着他沉重严肃的神情,好像眼前人欠他钱似的。确实欠钱,还欠得不少,六十六万,够贺洗尘愁眉苦脸上一阵子。 想到这,柳宁的不悦奇异地好转了些。 忽听三声呼喝,沉香扇骨三起三落,敲上他的脑袋。 冥顽不灵。 听吾一言 回邪入正! 柳宁灵台顿清,却难以置信地懵了。 贺洗尘已经和抱衡君逃之夭夭,白蔹子忽然想起什么,连忙推开窗往楼下大喊:记得回家吃饭! 宁哥。白术欲言又止。 他打我?柳宁面无表情。 嗯。 柳宁冷笑不已,徒手捏碎了佩剑剑柄,未尽之意不言而喻:等他们回家吃饭 *** 嘈杂的片场乱中有序,孔阙拍完第一幕戏,让男女主角下去休息。这幕戏拍了三十几条,水磨工夫磨得他差点炸出孔雀尾巴,幸好这一条终于勉强让他满意。 抱衡君好色,孔阙也好色。狐狸开了个娱乐公司收集靡颜腻理的美人,孔雀直接跳进大染缸和风情各异的女演员搭戏。天时地利人和,他的演艺生涯可算巅峰,各类大奖拿得手软,于是又扑进导演圈,开始寻求艺术美。 雀儿还挺有模有样的。众人看不到的高高的屋顶,贺洗尘倚靠屋脊兽「行什」,俯视乱糟糟的拍摄基地。 你怎么知道孔阙在拍戏?抱衡君掰开核桃,分给他一半,另一半丢进嘴里细细咀嚼。两人不敢回家,生怕被柳宁生吞活剥,惨兮兮地在这里避难。 孔阙是大明星,公交车站都是他的广告牌,没注意的时候什么都看不到,留心了才发现全是他的身影。贺洗尘懒洋洋地转着扇子:小十一告诉我的。 抱衡君嫌弃地翻了个白眼,他和孔阙不对盘,但势均力敌,谁也奈何不了谁。当年他们赶不及见贺洗尘最后一面,孔阙却把所有责任揽在自己头上,认打认罚,连遇见黑白无常,也一溜烟避开,怕讨人嫌。 是么?贺洗尘意味不明地叹了一声,眼珠子一转,朝抱衡君伸手,给我个核桃。 * 很久很久以前,孔阙叼着酒壶在湖山下泛舟。远山如黛,碧波荡漾,偶见楚腰馆的春山姑娘独上兰舟,充耳琇莹,会牟如星,动人心魄。 他那时候孟浪得很,摇着桂棹火急火燎地就想追上去,结果却被半路杀出来的杏衣公子打断。 你找死?孔阙气急败坏。 贺洗尘的竹舟横在他的去路上,也不在意半身衣裳湿透,笑问:那姑娘怕你,你不知道? 孔阙一愣:怕我作甚? 榆木脑袋。 如今孔阙回想起来,还记得春山姑娘美丽的拂烟眉和暧昧的绛唇,也记得黄皮子化成贵公子,百般无奈地站在船头,发尾水淋淋地往下滴水,风流暗销。 他解救了蜘蛛精的压寨新娘,却害得好友孤单地死在雪中,魂飞魄散。 他很想很想跟贺洗尘说声对不起。 导演,你要不要休息一下?副导担心地问。 不需要,叫灯光师过来。孔阙使劲眨了眨干涩的眼睛。 导演是很苦很累的活儿,他忙得胡子拉碴,每天起床都要检查尾羽秃了没。但只要拍出漂亮的镜头,他霎时间便身心舒畅。 孔阙端起保温杯喝了口茶,仰头看湛蓝的天际,突然耳朵一动,敏捷地侧过脸,接住凌空疾驰而来的核桃。 他警惕地扫视四周,没发现异常,才捏碎空荡荡的核桃壳,挑出藏匿在里头的纸条。 雀儿,见信如晤。 黄鼠狼和狐狸落款。 孔阙怔然攥住纸条。 暂停拍摄! 去你妈的见信如晤!我要亲眼看见你平安无恙! * 贺洗尘和抱衡君已经走了。来迟一步的柳宁站在屋脊上,等了十分钟,黑白无常倏地穿过屋顶的瓦片,神色惨白。 查到了吗?柳宁大概猜到了答案,仍旧执着一问。 没有。 生死簿上没有老贺的名字,「怀素子」也没有。 谢必安和范无救苦闷地瘫倒在屋顶,斜阳的晚霞不热烈,却险些让他们泪流满面。柳宁反而没多大的反应,半张脸淡漠地隐藏在阴影处,只是笑一声。 不必再去深究了。 七爷八爷,今晚到五仙小筑,吃团圆饭。 *** 抱小衡,你生活挺丰富的啊贺洗尘身穿黄色荧光的交警外套,白手套,白帽子,脖子上还挂了一只口哨,站在交叉路口,封行车道。 这条由恶鬼变化出来的道路是不存在的,要是不小心驾驶上去,要活命就难了。 抱衡君也难受:没办法,怨气太重,超度不了。 余晖下黑漆漆的山林宛若蛰伏的兽骨,风吹过,便响起锋利的鸣叫。高速公路上的车流井然有序地听从交警临时工的指挥,安全地避开恶鬼的陷阱。 「小方壶」快开启了,到时候哥几个过去给你撑场子。抱衡君想一出是一出。 贺洗尘冷哼,扬起下巴:我需要你们撑场子? 就你那德性,我怕你被人打。 要打架,我贺洗尘从来没怕过。我连宁哥都打了,还有什么不敢? 两人突然都沉默下来,想到柳宁可能追杀他们到天涯海角,顿时什么谈笑的心情都消匿无踪。 弯钩下弦月现出一点痕迹,黑夜从远方而来,缓缓吞噬火烧云的天空。 哈,以前只有我一个人守这个路口。抱衡君感慨地揽住贺洗尘的肩膀,现在有你陪我唠嗑,也不错。狡黠的狐狸眼在白炽的灯光下一点也不狡黠,亮晶晶的,透着股傻气。 贺洗尘心中一动,笑得温柔,也勾住他的肩膀:下次叫阿蔹给咱们送夜宵。 天色越来越暗,晚晖余烬碎成星辰。高速公路上的车辆纷纷打开车前灯,呼啸而过。 得回家吃饭了。 嗯 还不走? 你先走。 两人默默对视,同时拽住对方的袖子:一起走! 人的一生会遇到多少可以惊叹的事情?飞鸟掠过晨曦笼罩云雾的湖面,或者深秋里白鹤清唳,山中老叟倒骑青牛,唱一曲荡气回肠的歌谣,花魁颠倒昼夜地跳着胡旋舞,烟火漫天。 抱衡君不知道。 但此刻手里抓住的黄鼠狼,嬉笑怒骂,皆成文章。 贺洗尘不知道。 然而诗酒茶剑歌友,缺一不可。 前路未定,共饮三杯。 请君留步,不必相送。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千枫姑娘的手榴弹,谢谢Tiarucl姑娘、哒哒妹子、风清姑娘的地雷。 老贺于我而言,是非常特别、非常重要的人。 写到这里,如今也到了告别的时候。 贺洗尘,独自上路,请你保重身体。如果累了,一定要停下来休息。 很感谢姑娘们一直以来的陪伴,无论中考、高考、读书或者工作,祝愿理想成真。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江湖再见,后会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