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令》 桃花令 第1节 《桃花令》作者:睡芒 文案: 林子葵中举那年,父亲给他说了一门上好的亲事,那家姑娘随家人去了京城。 过了三年,父亲去世,林子葵进京赶考,想起这门亲事,拿着婚书去找人。 跟想象中不一样,这姑娘比他高,比他俊,肩膀比他宽,脚还比他大。 林子葵委婉地说:“你若不愿,我林家不勉强,这门亲事可以退掉,我将婚书撕毁,你去重新寻个好人家吧。” 对方低头打量他几眼:“不勉强。” 林子葵:“……那好吧。” 洞房花烛夜,林子葵才发现不对劲:“哎?娘子你怎么是个男的啊?” “我本来就是男的。” 说完,“娘子”翻身将他压在身下。 后来,林子葵中了贡士,殿试当天,年幼的君主高居龙椅,旁边坐着权倾朝野的摄政王。 林子葵不敢抬头直视天子,但听那摄政王咳嗽的声音极耳熟,他忍不住一抬首。模糊的视线出现熟悉的人,他吓得哆哆嗦嗦,一句话也答不上来,最后当场晕过去—— 摄政王唤来太医:“醒了就送到本王府上。” ps:主角是古代近视眼,因为死读书而高度近视,只能看见面前有人,模糊有个轮廓的程度 【据说,李白/雍正/纪晓岚/杜甫/陆游/欧阳修,全都是近视眼】 披着狐狸皮的狼·摄政王攻兔系觑觑眼儿小书生受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甜文 爽文 朝堂之上 搜索关键字:主角:林子葵,萧复 ┃ 配角: ┃ 其它:更新通知@睡芒很忙 一句话简介:娘子,你怎么是男的啊?! 立意:人静而后安,安而后定,定而后慧,慧而后悟,悟而后得 vip强推奖章 林子葵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十四中淮南解元,父母为他说了一门婚事。十七岁这年,林子葵进京赶考,想起婚事去找人。不巧他是个古代近视眼,十米之外人畜不分,将娘子给认错了。这“娘子”比自己高,肩膀比自己宽,脚比自己大。林子葵退婚不成,半推半就,只好和他拜堂成亲。成亲那日才晓得不对劲,“娘子”原是男儿身!后林子葵高中状元,殿试当天,才仰头看见年幼君主身旁站着的那位权倾天下的摄政王,居然是自家“娘子”。 本文作者文笔诙谐幽默,行文流畅自然,阅读轻松,讲述了平凡的古代书生通过科举一步步走上一品宰相之路。内容言之有物,不悬浮,架空考据,设定有出处。人物性格跃然纸上,情节有趣,是一本值得阅读的好文。 第1章 行止观(1) 语笑喧阗的酒楼楼厢,丝竹乱耳。 影影绰绰的格栅门后,对坐两人。一人头戴玄黑斗篷,面容隐藏,一人形容威严,眼露精光。 对话模糊,只听得几句。 “定北侯要回京了,圣上叮嘱一切从简,他身旁只有侍卫三人,这次机会,千载难逢……” “任他萧复的手下武功再高!飞檐走壁,也不能抵挡上百死士!定北侯必死无疑!在他进金陵之前,务必将他就地斩杀……” - 十月暮秋,寒花落叶。 金陵城外,车轱辘吱嘎滚过,马车前头,赶马的黑衣汉子挽着袖口,慢条斯理地攥着缰绳,朝车里道:“侯爷,快进金陵了,咱们这一路风平浪静,您说的埋伏……连影子都没瞧见。毕竟咱们没有带配军,又严加封锁了消息,搞不好,根本无人知晓您从关内回来了。” 马车挂着竹帘,半挑起流泻一丝酒气。 只瞧见肆意张扬的织金缎红衣角下,露出一只苍白的赤足。 那道声音也随着马车晃荡慵懒:“不急,这不还有六十里路,才进城门吗。” “可……”侍卫刚想说什么,便听见不远处树叶飘落,他敏锐地竖起耳朵,撕住缰绳:“吁——” “这不是来了么。” 萧复不疾不徐,宽袖里露出一截手腕,修长指间握着白玉酒盏,他肌骨松懒地倚靠在华丽的绸缎锦垫上。 林间,密密麻麻的黑衣人将马车包围。 “侯爷,是死士!”侍卫脸色也凝重起来,抽出弯刀扫视一圈,“足有上百。” 另一高大侍卫手持弓弩,口中不屑道:“区区上百死士,不足死在我兄弟二人手中的敌军千分之一!” 一旁还有一个,瞧着岁数不过十五六七的孩子,皮肤微黑,脸颊红红的,眼神淳朴干净,却背两把比他人还高的双锏。 小孩双手交叉握着漆黑双锏,不吭一声。 破风声尖锐响起,阴云密布的箭矢纷乱疾驰而来!三人面色冷峻地挥兵劈砍,先断缰绳,省得惊马乱窜。 剑光上飞下舞,三人严丝合缝地护住主子,保马车毫发无损。 箭尖“锵”地击中兵器,清脆悦耳的金戈之声,正是过去五年,萧复日日夜夜所听见的。 忽然,听“刷”地一声利响,淬毒冷箭射穿竹帘! 萧复急速侧过脸,看似随意的姿态一瞬紧绷,出其意料的爆发力从他身上迸出,箭矢堪堪擦过脸颊,钉在车厢板壁。 萧复那张原本天生带笑的脸,倏然冷了下来。 外面已是尸横遍野。 侍卫:“侯爷,还追吗?” “全部杀了。”阴恻恻的语调,全然不同方才。 两侍卫点头,知道他的意思是,连回去报信的人也不留,便飞身追杀。 黑衣死士逃窜不及,瞳孔紧缩,似是没想到定北侯身边只有三个人,却是高手中的高手!那陈家兄弟二人也就罢了,那小孩更是恐怖!一身蛮力,拔山举鼎,黑锏扫过,死伤无数! 这些死士极具职业素养,在侍卫蹲身拷问前,便服毒自尽。 侍卫检查一番,摇首道:“侯爷,这些死士身上,兵器,皆无明显标志。这武器制作精良,不输卫尉寺。” 萧复低声嘲道:“能养这么多死士,全天下还有几人?两只手都能数过来。” 变得千疮百孔的竹帘已然坠地,裹着浓重血腥气的风吹来,张扬的红衣遮住苍白赤足, 萧复起身从摇摇欲坠的马车下来,目光掠过倒地不起的死士,口中吩咐:“元庆,你即刻回京面圣,就说……” 萧复停顿了下,目光眺向不远山顶,从金红树林间飞出的青色屋檐。 侍卫顺之望去:“侯爷,那是行止观。” 萧复点头,慢声道:“元庆,若皇上问起,便说他舅舅我在京郊遇刺,身负重伤,不便挪动,在京郊道观养伤,待伤好全,方回宫复命,望他莫怪。” 元庆颔首应是,一脚轻功,没了踪影。元武吹哨引回受惊的马匹,伸手安抚了好一会儿,方才牵马带萧复和小孩上山。 与此同时,金陵城街衢,户部主事肖府门前。 一张拜帖,三张装裱的字画,从门内砸了出来,正中林子葵的脑门。 他哎呦一声,吃疼地捂着脑袋。 “公子!”一旁年幼书童急了,瞪着肖府守门,喝道:“我家公子是肖大人的未来女婿!凭你一个护院!也敢这样对我家公子?!” “墨柳!此乃金陵,莫要胡说八道。”林子葵拦住他,揉揉脑袋,蹲身摸索着去捡地上零落的字画。 书童吸了吸鼻子,愤愤扭头:“公子,让墨柳来便是,您看不清楚。” 那护院仍一脸嚣张,指着林子葵:“就凭你个觑觑眼儿!也想高攀我们肖府!” 墨柳:“觑觑眼怎么了吗!看不起觑觑眼吗!” “看不起!滚!”护院一并把盒子丢下来,这回正中书童身上,发出闷地一声响。 林子葵见状,躬起的背脊一下直起,急道:“墨柳!没事吧?” 书童小声:“公子,我没事。” 林子葵一把拉着他往自己身后护,指着护院道:“你这么大岁数,却欺负一个小孩儿!粗蛮不堪,肖大人府上的看门人,便是这副德行么!让我夫子的老师御史知晓,必定参上一本!” 御史二字一出,那护院瞠目结舌:“你,这,这,不干我们家老爷的事!你别信口栽赃!” “那便是说,肖大人不知林某拜访?你却执意阻拦?” 护院说不出口,老爷并未明说此事,但挡了几回这个林子葵的拜帖,什么意思,府里上下都懂。 他们家二小姐,怎么可能嫁给这么个半瞎穷举子。 林子葵听他不言,双手一拱继续道:“林某不才,家父与贵府肖大人,曾为在下与肖二小姐定下婚约。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眼下家父已西去,肖府诚然是不认这门亲事,也必当以礼相待,当面言谈。”他的声音并不大,也不够高昂,却是字字珠玑:“敢问这位小哥,肖大人可可有亲口说不见?不认我?” ——果然是读书人,口齿伶俐。 护院哑了一下,也不敢骂他,说道:“大人真的不在府上,林公子,你赶紧走吧!” 林子葵问:“那二姑娘可在?” 护院搪塞道:“我们二姑娘和老太太去行止观上香了,少说数月不会回来!” 林子葵攥紧手中字画,只拱了下手,便转过身,侧头轻声道:“墨柳,我们回去吧。” “是……公子。” 小书童估摸着十二三岁,脸庞稚嫩,低声咕哝着:“不就是个户部主事么,才升正六品,便如此远高于顶!您入金陵两个月,拜帖都送了几回,都不见他府上差人来回话,今日亲自登门,竟是这般……” “墨柳。”林子葵打断他,“说过你多少回了,慎言、慎行。” 墨柳的脑袋埋得更低了,拉着林子葵的手:“公子,您眼神不好,慢着些。” “倒是看得清路,你不必当我是瞎子。” “话是这么说,大夫不是说了,若不好好养着,日后可就真看不见了,那可如何是好。” 林子葵含笑,眼底有种朦胧的光亮:“这半年我听从医嘱敷了些草药,极少见光,今日摘下蒙眼布,亦能看清你的脸了,我觉着,是好了许多。”说着,他攥着墨柳的袖子往旁边走,“你瞧,那是不是有辆马车?” “……公子,那是驴子。” “哦,马啊驴啊,不都差不多。” 沿街慢行,林子葵带着书童,进了一家古玩字画店。 “这位公子,是来看字画的?”店家招呼着林子葵,眼光上下打量着他。 桃花令 第2节 这公子穿一身棉布白衣,打扮整洁,满身书生气,脸庞柔和儒雅,却不像什么富贵人家。 果不其然,林子葵将字画端上来:“您这儿,收字画么?” 桌台后的掌柜的抬手:“什么字画,什么朝代的?” “这……”林子葵略微赧然,“上个月的。” “哦?哪位大家的?” 林子葵将画摊开。 掌柜扫了眼不俗的字,精巧的画,又眯眼盯着红章:“林怀甫?何人?” 林子葵含蓄地拱手:“正是在下,怀甫乃是鄙人的表字。” “字倒是不错,画的也不错,”掌柜不在意道,“我给你这个数。”他伸出一掌。 墨柳:“五两?” 掌柜捋须:“五百文,三幅。” 墨柳忙将字画收回来:“五百文!呸!连我家公子的笔墨钱都不够!这可是上好的歙砚所绘!” “穷书生,哟?歙砚?放屁不打草稿。” “就是歙砚!这是建极殿大学士唐大人送与我们公子的!不识货!” 林子葵轻轻摇头:“墨柳……” 墨柳扭头睁大眼:“不是吧公子,五百文,您何必贱卖?” 林子葵犹豫了下,摇头:“还是走吧,打扰了掌柜的。” 他礼貌告辞,主仆二人又跑了几家字画店,屡屡碰壁。这几幅画,论画工意境,的确算是精品,用纸用墨,也均为上佳,若非打算拜谒肖大人,林子葵也舍不得用这样难得不菲的纸墨。 但此地乃是金陵,达官贵人什么东西没见过? 林子葵一个无名小辈的的字画,放这儿是断然卖不出的。 画卖不出去,垂头丧气地回了应天府书院,隔日,门外又传来敲门声。 墨柳早早起来开门应了,晨雾弥漫,墨香萦绕房内,林子葵坐在床边捧着一卷书,眼皮上蒙着一层黑布料,窗棂的光渡在他的侧脸上,面颊透明的绒毛,如一层洁白的霜。 他的拇指轻轻擦过粗糙纸面,似能摸到那些字般。 外头交谈的声音传入耳中。 “墨柳,你家公子上月的廪粮费,还拖着没缴呢,我是万不敢再帮你们延了……” “再宽限几日,再多几日吧?明年会试,我家公子定能中进士!到时候不会忘了你的。” “哎……这,不若,你们还是另寻别处吧?金陵城外有几座寺庙便不错,食宿低廉,要知当今吏部侍郎,当年便是在行止观苦读,中了一甲!那观中供着文昌,前些年好些举子去此观备考呢。” “行止观?” 林子葵听见这三个字,心中一动。 “公子,咱们真要离开应天府书院啊?” 林子葵点头:“是,大夫曾交代过,登高望远,对我眼睛恢复有帮助,况且我们身上盘缠不多了,这应天府书院……上下都要打点,府学给的科贡经费也不剩多少,我怕是熬不到来年春试了。” 墨柳道:“那您还有祖产,可以卖几百两银子,坚持到春试,怎么也够的。” 林子葵一口拒绝:“祖产万不可卖,那是爹娘留下的。日后莫要再提。” 两日后,林子葵拾掇好行囊,背上籍框,领着书童从北城门而出。 一溜朝廷兵马,跋扈地从他们身边策马而过:“闪开!都闪开!” 五六十里的路程,林子葵这个文弱书生,携年稚书童,满打满算,花了三日工夫。 到行止观时,林子葵已是浑身尘土,鞋面和袍裾脏污不堪。他看不清上山路,墨柳力气小拉不住他,故此林子葵总是摔。 观外大门两旁题着一对楹联,林子葵看不清楚,便问墨柳:“那联上,写了什么?” “公子,上面写,长跪问道,乾坤一镜,始悟道非可道,应行便行;坐山寺门,日月双丸,方知天外有天,当止则止。” 墨柳年岁不大,认字不少,他便是林子葵的眼睛。 林子葵听得连连点头:“好!好,当行则行,当止则止,止于物境,以物洗心,好个行止观。” 他正感慨着,忽地注意到一旁停着辆低调不俗的马车,还有多匹好马,不知是何人光临。 墨柳拾阶而上,敲了敲道观门,不一会儿,一年轻道士打开门来,林子葵说明来意:“道长,在下林子葵,淮南人士,此番进京会试,想在行止寺小住一阵,潜心温习,不知贵观,方不方便?” 道士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接着仔细地看过他的通关文牒、以及淮南郡守颁发的乡试文书。端看此人虽形容略显狼狈,可一身气质温润而泽,文质彬彬,样貌不凡,便客气引道:“林居士请随贫道来。” “多谢道长,”林子葵掀起下摆,左脚先跨过门槛,“敢问道长,那些车马是……” 道士小声说:“观里来了贵人,他们是京里来找人的,应该是做大官的,好像,姓萧。” 林子葵微微恍神。 ——果真是肖二姑娘,他那未过门的妻子。 第2章 行止观(2) 说起这门婚事,当年父亲为他定亲之时,林子葵年方十四,情窦未开,对于娶妻这回事,懵懂得很。 彼时林子葵一心只读圣贤书,他三岁受经,有神童之目,七岁操管成文,九岁邑庠第一,年仅十四便中了淮南乡试解元! 这般年纪,堪称旷世奇才! 可惜患了眼疾,隔年开春会试,林子葵眼睛突发疼痛难忍,考题烂熟于心,却难以落笔。 他落了榜,无颜做尚书门生,黯然回了凤台县。 肖大人那会儿还是个芝麻七品官,碰巧办了一桩大案,得贵人赏识,便举家进了金陵。 林子葵居于凤台县苦读,视线日益模糊,得凑近才能认字,大夫不让他这般用眼,他便不能时时刻刻读书了。 于是脑子里也有了杂念。 肖二姑娘,比自己要大三岁。 林子葵不知她名讳,未见她的面容,脑海也曾幻想过,这是他未过门的妻子,她该长什么模样呢,她该是什么性子呢? 眼疾不愈,父亲带他四处走访名医,去年冬日生急病走了。 林子葵哭肿了眼睛,浑噩了数月。今年收拾家中旧物时,发现了尘封的婚书,被保存得极为妥善。 八月秋闱放榜,街坊敲锣打鼓,林子葵在听书童念书,有人路过他的门前,唤他“林举人”。 不日,林子葵便带着墨柳赶往金陵。 这会儿到了行止观,先进大殿跪拜文昌大帝,林子葵埋头看见自己仪容不整,惭愧不已。 随后,主仆二人被这年轻道长领到道观深处,进了一处僻静的客堂。 这客堂门口挂着一巴掌大的牌匾,竖刻着“洗心堂”三个字,进入一方小院,有内外两间房,檐下有竹帘、榆木桌。光斑映照在岁月悠久的木桌上,如水波流淌,明间有阵阵檀香袭来。 道士温声说:“此处是专为赶考的读书人准备的客堂,若是小住几日,行止观不收住房的费用,一日三餐和道长们一同使用,住多久都行,如今客堂鲜少有书生来,林居士,你们二人,一大、一小,每日二十文。” 果真便宜! 林子葵从袖中掏出银钱,想着若是和肖家姑娘退了婚,也不便住在这里,但……兴许肖姑娘看不惯他,扭头回了金陵呢? 这可能性挺大。 林子葵起了长住之意,但不知日后变故,只能先付两百文:“我和书童先暂住几日,便有劳道长了。不知道长怎么称呼?” “居士不必客气,贫道灵源。” 林子葵环顾一圈,勉强能看见所有的陈设,这里没有浴房,倒有个破旧的竹屏风。 他迟疑问:“敢问灵源道长,客堂可设有浴桶,何处烧热水呢?我上山时弄脏了衣裳,需稍加洗漱一番。明日一早,还得去拜会住持。” 灵源道长:“林居士来得匆忙,这些东西还未准备,今日观内繁忙,东客堂住着贵人,稍后我送来一些物品给居士使用。若居士着急沐浴,可前往后山,有几汪温泉。” 闻言墨柳凑在林子葵耳畔道:“公子,我看见后山有橘子树,我们去吧!” “好……那多谢灵源道长。” 林子葵放下籍框,将笔墨纸砚小心地一一拿出,将书放在桌上。 没多久,灵源道长拿来干净被褥,竹席,两件干净的素灰道袍,还有一些吃食,林子葵又是多番道谢。 他这人温良恭俭,脾气最好,好似谁都能欺负一下。 灵源交代了些事后便离开了,这会儿刚过晌午,墨柳犯困,但惦记着橘子,林子葵要去沐浴:“我这一身,不说拜文昌大帝,就连拜访二姑娘,也太过邋遢了些,” 墨柳强撑着睡意,打了个哈欠,拿起药:“走吧公子,我们去后山。” 后山有好几条路,走得人少,便不如前山的好走。 林子葵循着水流声,拾阶而上,墨柳一路摘了满怀橘子,边走边吃,看见路边社工社母的矮小祠庙,还让自家公子拜了拜。 二人走了一炷半香,终于看见一处汩汩冒着热气的温泉水,就掩在一排翠竹背后。 林子葵伸手探了下,这水温微烫,但不足以烫伤。 墨柳将药包拿出:“公子,敷药。” 药包薄薄一片,是大夫给林子葵开的,内服配合外用,药包敷于眼皮上,过两个时辰取下。 “大夫说了,沐浴之时,热气熏腾,药吸收得更快。”墨柳一边说,一边很勤快地为林子葵缠上了黑布条,将他双目蒙上了。 墨柳抱着橘子,打着哈欠坐在了背后的石头上。 眼前黑暗袭来,林子葵说:“墨柳,你衣裳也脏,不洗洗么?” “我么,不急,公子你洗吧。”墨柳想,自己才不像公子这般爱干净呢,况且公子这人腼腆,沐浴喜欢独自,不喜有人在旁。 林子葵只得顺了他,虽眼睛蒙上,完全看不见了,但感官还在,将身上衣物一层层地褪了下来,直到光了,皮肤被风吹得发凉。 他轻轻嘶了一声,蹲在地上,像盲人那般慢慢下水,一只脚踩足了水潭底,另一只脚再下去,最后慢慢蹲进了有些发烫的泉水里,泉水渐渐漫过腰腹、肚子、胸口…… 只剩洁白锁骨和光滑的肩膀还在水面上。 文弱书生林子葵并不知晓,泉水另一边,有个习武之人定北侯爷,好整以暇看着他脱到不剩下了水,不动弹,也不出声。 那双眼睛胜似桃花,天生多情含笑,虽如此,却没几人说他亲和。 桃花令 第3节 萧复望着林子葵的眼神,一寸寸地从他不被遮掩的下半张脸扫过,到若隐若现的水下。 这瞎子,完全看不见自己呢。 萧复懒洋洋靠在石壁上,单手托着腮瞧他。 赶路累极,林子葵也打了个哈欠,头偏过去靠在一块冰凉的石头上。他这三年蒙眼习惯了,并不像一开始那么手足无措,草药的苦香弥漫着,林子葵出声:“墨柳?” “公子……啊,怎么了?” “没事,只是问你是不是不小心睡着了,我们从金陵走过来,风餐露宿,你年纪这般小,跟着我吃了苦,我心中过意不去,明年开春会试,我定会中贡士……到时,你也不必吃苦了。” 说到高中,墨柳一下就精神了许多。 “跟着公子是墨柳的幸事!公子教我认字,念书,给我取名,还带我离开凤台县来了金陵,我爹娘走得早,公子。公子便是我的爹!” “……” 林子葵无奈:“墨柳啊,我也只比你长四五岁,哪里生你这么大的小孩。” “呸呸,墨柳说错了,公子是我的兄长,不过若日后公子和肖二姑娘成了亲,很快便会有小孩了。” 林子葵摇头道:“和肖二姑娘那门婚事,定是不成了。” “怎么不成?若来年开春,公子高中,殿试能得陛下青睐,中了一甲,官拜内阁!看到时户部主事肖大人后不后悔!定是亲自来接你和二姑娘完婚。” “切莫胡言乱语。” “我知晓,公子你说的,我都记得。可这荒郊野外,又不在金陵,墨柳并未胡说,那肖大人,不就是狗眼看人低么……” 林子葵摇头:“一来,这金榜题名,难如登天,并不如你说的那般轻松。” “可公子你三岁能文,七岁能诗,十四岁中解元。老话说金解元,银进士,若非突发眼疾,早在三年前,你就该金榜题名了!” 林子葵并不理会他的,继续道:“二来,我与二姑娘素未谋面,并无感情,我此次来行止观拜会她,是因见不到肖大人,想着同二姑娘开诚布公,将这门婚事摊出来,说清楚。旁人说我攀高枝,并非我意,若她有意退婚,我便撕了婚书,绝口不提。这陈年旧事,更无人知晓,如此,便不会扰了她的清誉。” 墨柳一下了悟:“是啊,二姑娘比公子还老三岁呢,日后我家公子高中殿试状元,是要被公主看上,当驸马的……这婚事,没了就没了吧!我们不稀罕!” 热气弥漫,林子葵觉得水温烫了些,药力发散,滚热地熏着眼。 林子葵身子起来一些,被热水烫得绯红的胸膛浮出水面,笑话他:“人小鬼大,我不稀罕当肖家女婿,也不稀罕当驸马。” 他笑的时候,左颊绽出一朵小小的梨涡,清雅出尘的气质里,又添了一丝可爱。 书童又问:“那公子想当什么?” “大丈夫自当匡扶天下,锄强扶弱!如今天下虽四海太平,可当今天子,暴虐无道,不恤人言,实在……”说到此,林子葵慢慢没了声音。 连墨柳都没听清,问他:“公子说了什么?” “没什么。”让人听了去,这是要杀头的。 竹叶飘落到发间,林子葵伸手摸了摸,摘了两片叶,似是还有,他歪过头来,将头发也没入水中。 朦胧间,似乎能感觉到一道视线,直勾勾的。 可刚才他分明看过,此处没有人在。 当是错觉吧,他并未在意。 可这视线越发浓烈,浓烈到不容忽视!伴随着水流动之声,林子葵有些不安,加上泡得有些头脑发晕,便飞快爬着起来了,说了声:“墨柳,我要穿衣,你莫要看我。” 林子葵背过身去,身上还有水珠挂着,一颗颗连成串,顺着背脊沟、腰窝股沟而下,林子葵双腿曲着,不着寸缕,弯腰捡起石头上叠放的干净衣裳。 可他毕竟蒙着眼,穿来穿去穿错了,折腾半天,墨柳说要帮他,林子葵也不让:“背过去,别看我,我是个瞎子,不是残废。” “瞎子”二字,特意强调了。 林子葵脾性虽好,但某些时候也固执,墨柳是他的书童,又不是他的仆人,穿衣这样的事,不应让墨柳来做。 “哦。”墨柳只当他腼腆,偷偷瞧了一眼,心道公子这皮肤可真是白皙无匹,常年在家里关着念书,除了手指有些茧子,别的皮肤,寸寸都滑若凝脂。 难怪书院里那些举子,背地里喊他美人。 林子葵穿好衣裳,拄着墨柳的肩膀,走了老远,才压低声问:“方才,你可见到泉中还有旁人?” 墨柳睁大双目:“我方才看过,没人啊!” 林子葵脸色稍微凝了些:“你可有仔细看?” “我……”墨柳摇头,“看得不仔细……公子发现有人了么?!” “似乎是有人……所以我方才拦着你,不让你瞧。”就连出浴,也大声提了醒。 墨柳浑身发毛:“那公子为何不出声?那人是男是女?” “不知,若是女子……她见了男子,定会尖叫,也兴许看我一个瞎子,不敢出声,假装不在;可若是男子……”林子葵开始困惑,“他又为何一直目光灼灼地看我?” 墨柳:“这还用说,死变态啊!” 作者有话说: ps:十四岁中举,十八岁会元,我翻了明史找到了一个案例,嘉靖五年春闱会元,赵时春,殿试二甲进士第三名。 第3章 行止观(3) 行止寺东客堂门前种了一株芭蕉,两株枣树,数棵梅花,十月开了花骨朵,已是满园飘香。 落叶萧瑟,和落叶一起凄然跪在门前的,前后十几人。前头有个老太医,后面跟着跪俩年轻太医,再后面都是穿着漆黑便装的宫中禁军。 老太医快坚持不住了,年轻太医忍不住出声,朝那面如冷铁的黑衣护卫道:“陈将军,侯爷究竟什么时候睡醒?下官是奉皇上御命,前来为侯爷疗伤治病的,可侯爷只管让我们跪,不让我们进,这是什么道理!” 陈元武和他胞弟陈元庆,乃是定北侯萧复麾下的两员大将,二人都是难得的高手,在整个高手如云的金陵城,少说能排前五。 院子芭蕉树下还坐着一突厥蛮夷长相的小孩,正蹲在椅上,对着一黑白棋盘,埋头在啃梨,仿佛在沉思这棋局怎么破。 宫中禁军不认识这小孩,只见过陈家兄弟,但陈元武此人铁面无私,一张粗眉冷脸,粗鲁道:“不乐意跪你就滚回宫里去!” “可,陛下那里,我们连侯爷的面都没见到!如何复命?” “便说侯爷重伤,需要静养,让陛下不要派人来打扰了。” 老太医跪不动了,元武见他要晕要晕的样子,道:“章太医,你坐下吧。” 章太医缓缓歪坐在地上,喘着气:“多……将军,不过,今日臣,若是见不到侯爷,是不会起来的。” “哼,那你想跪便跪着吧。” 章太医见他软硬不吃,哎哟一声,拍着大腿,哭丧似的喊:“侯爷,小公爷,萧大人!” 萧复之父乃是邺朝一等昌国公,萧复之母是昌国公的续弦,亦是云南王府的郡主,一出生,萧复便是含着宝珠,要世袭爵位的。 还没封一品军侯之前,萧复是旁人口中艳羡的小公爷。 后入朝为官,辅佐长他十几岁的姐姐,当时的萧皇后所生的太子夺嫡成功,萧复受封了军候。 好景不长,七年前,年轻的天子忌惮他,明升暗贬,发配他去了关内。 边关之地,草原牛羊日月作伴,萧复天生就居高临下,他对权势没有旁人那样的欲望,去关内,也就去了。 不打仗时,萧复独自在草原上策马扬鞭,有时躺在草地上,羊群涌过来将他环绕,这动物有灵性,他伸手,便让他抚摸,怎么摸都没事。萧复“咩”,羊也“咩”一声,语言通,能交流。 于是七年,也就这样过了。 就在一个月前,一封密旨送到了关内,皇帝要他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轻车简从回金陵。 那便是不要他带兵的意思。 和密旨同时送到的,还有他长姐萧太后的密信,信不长,没有多余的含义,仅仅是紧迫的要他回去。 萧复想通,应当是宫中有什么变故,风雨欲来,才这般急着要他回金陵的。 管他什么变故,跟他没什么干系。 这宇文家的天下,他管不着。 碰巧进金陵前遇刺,萧复便干脆躺进了行止观。 太医都来三日了,连萧侯爷面都没见上。 这厢萧侯爷上后山泡完温泉,揣着两颗橘子,掩着耳目回了道观东客堂。这是最上好的一间客堂,偌大的院落种着白梅花,故曰寒梅堂,寝室旁三间厢房,他住着也不挑,这比关内好多了。 萧复回来时,心情瞧着不错,丢出去两颗橘子:“金樽。” 那蛮族小孩叫金樽,一手接过橘子,便捧着棋盘缠着他要下棋。 “侯爷,下棋!” “金樽,来。”萧复掀起雪白的衣摆坐下,“棋盘拿过来。” 突厥小孩是萧复在战场上捡来的,名字冗长一段。这小孩眼睛像羊,干净又通透,萧复教他说汉话,好些年也没学会,总是几个字几个字往外蹦。 萧复便随口为他取了汉族的姓名。 金樽心性最多不过十岁,这点从眼睛便能看出来。 所以萧复看人,必先看其眼。不论什么妖魔鬼怪,他一眼就能看出来。 金樽爱下棋,棋艺很差,萧复鲜少陪他玩,他也自得其乐,自己同自己下。 萧复手持白子,余光瞥见陈元武在外面踱步。 “元武。”萧复唤他进来。 “侯爷,元武在。” 萧复头也不抬,手心一把温润的白子,声音落下来低低的,亦很清冽:“他们还不滚么,还跪着?” “还跪着的,说见不到侯爷,无法回宫复命,侯爷,章太医都那个岁数了,脾气实在是犟……” “那便让他继续跪吧。” 陈元武:“要不,我将他打晕?” 萧复掀起眼皮看他一眼。 陈元武:“……我说着玩的。” 萧复笑了笑,继续落子:“好啊,那便将他打晕吧,让锦衣卫带他回去,别再来了。” - 林子葵和墨柳回来后,林子葵眼睛敷着药,墨柳绕出去到东客堂瞧了一眼,他站得远,看见那“肖二姑娘”门前,跪着大片人,都是男人,有老有少,有壮有弱。 桃花令 第4节 “奇怪,”墨柳道,“这是在惩罚家仆么?” 随即,墨柳便看见,一个壮汉劈头将那老人家打晕了。 “师父!” “章太医!” 墨柳听不清楚,只看见一群人喊叫着,那壮汉声音更低,像在好言相劝,说了一会儿,两个瞧着文弱的年轻人,一左一右将老人家扶了起来,还不往朝屋里行礼,随后那群瞧着有官兵气质的武夫,护送着三人离开了。 上了马车,章太医就睁眼了。 “师、师父?” “您没晕么!” 章太医点头:“我装的,陈将军下手轻,我再不装,他下手狠了怎么办?” “可陛下他……”年轻太医欲言又止。 “那、我们如何回宫,如何跟陛下还有太后复命呀!” 章太医擦了把汗道:“侯爷多半没事,若他有事,陈将军定然让我进去给他瞧病了。萧侯爷命大着呢,走吧,回宫里,便按照他的说法来,一时半会儿,侯爷也不会乐意回宫的。”章太医闭着眼,神色有些忧心忡忡。 墨柳探头探脑地瞧了一会儿,总觉得哪里不太对的样子,扭头回去禀告了:“公子,我都看了,就那间东客堂住了人,门口跪着好些人,他们还打老人呢!” 他形容不清楚,但林子葵听见一个疑点。 “你说,出入之人,都是男子?” “对!都是男子。” “二姑娘若是住在那里,定是有丫鬟服侍,那里住的,恐怕不是二姑娘。” “公子莫慌,我这就去打探!” “哎?等等,墨柳……” 墨柳开始换衣服:“这儿有灵源道长送来的道袍,我穿上,过去看一眼,不就知道了,没事的公子,我年纪小,你老说我十二岁了,个子还跟八岁似的,他们不会拿我怎么样的。” 林子葵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那你快去快回。” “放心吧公子。” 墨柳关上门出去了。 林子葵蒙着眼坐在门前树下,还没到时辰,药力还未完全发挥干净,这蒙眼布不能摘。 风吹得他冷,林子葵埋着头紧了紧肩上披风,将耳朵掩在兔毛领子里。 另一边,墨柳鬼鬼祟祟地,刚一靠近东客堂,就被一只大掌抓了起来。 “小鬼,你哪里来的?” 墨柳啊地一声,仰头望着这个粗眉凶悍、眼如铜铃的大汉,慌道:“我、我是行止观的道士,来看一眼你们缺不缺什么,你快放我下来啊!” “你?道士?贼眉鼠眼的!” 陈元武一掌拍下去,将他丢地上,墨柳就晕过去了,晕得比章太医真,他是真晕。 萧复还在房中,陪金樽下棋,和金樽下棋无趣得紧,完全是在陪小朋友玩。 他在关内,便一直这样无聊透顶。 听见动静,萧复就问了一嘴,陈元武说:“侯爷,那是个鬼鬼祟祟的小鬼,我方才看见他了,在树后偷听我们说话,还没穿道袍,过会儿又换了身道袍潜过来,鬼知道他想干什么!” 萧复“哦”了一声,并不在意,不过余光瞄了一眼,又认出来了。 那个大放厥词,要他家公子金榜题名,高中状元,迎娶公主的书童。 那公子…… 萧复手指搓着一颗带着温度的白子,睫毛颤了两下,低眸不知在想什么。 元武询问:“侯爷?怎么处置?” “丢那儿吧,别管了。” 萧复出声:“元庆呢?在练剑?” “是,估计要戌时才回了。” 洗心堂。 林子葵左等右等,眼见天色快黑了,心神不宁地喃喃:“墨柳怎么还不回,他不是去去就回么,难不成,出了什么事儿,让人给抓了?” “不行!我得去看一眼。” 他摘下蒙眼布,药液熏过后,眼睛湿漉漉的,勉强能视物。林子葵飞快换上那还算合身的道袍,脚步匆匆地绕过几间房、几排树,他悄悄将背靠着了墙,脑袋往里探去,朦朦胧胧,瞧见是有两三个人。 还有说话声音,但听不清。 “谁?” 林子葵倏然紧张地蹲下,没想到都没进去!就被发现了! 一只大手提起他的领子。 “好啊!又来个道士!” 林子葵看了他一眼,是个凶悍的壮汉,眼睛又闭上了:“误会,兄台,我……我是来找人的。” “你来找谁?!” “我的……书童。一个小孩儿,他不懂事,到处乱跑,害我担心!如有冲撞,还望兄台大人有大量,不要同他一个小孩儿计较。” 这文人一番话,让陈元武哑口无言,反应了半晌,才想出来怎么说:“胡扯!你的书童偷听我们说话,假扮道士闯进来,你是他主子?你也假扮道士,又怎么说!” “我……差他来找人的。”林子葵被人提着领子,挣扎两下也动不了,鹌鹑似的埋下了脑袋。 余光间,他似乎感觉到有人走过来。 “老实交代!你到底找谁?!”元武说话间,像是注意到了旁侧来了人,声音一下小了点,“侯……” 后面那个字吞了回去,萧侯爷朝他摇了下头。 “主子,这人不老实,嘴里弯弯绕绕,不晓得是谁派来的,有何目的,”元武眼神一横,“要不,杀了?” 林子葵脸色一下白了,忙道:“我不是贼人,我是来找肖二姑娘的!我以为她住在此处!都是一场误会!是我找错了!她不住这里,我和我家书童二人绝无恶意,兄台刀下留人!不要伤害他啊!” 陈元武半信半疑,还要说话:“那你……”忽又被旁侧一道慢条斯理的声音打断:“谁说你找错了?” “侯……主子?” 陈元武诧异地望向萧侯爷,手下意识一松。 一下没了支撑,林子葵跌坐在地,直喘着气拱手:“多谢,二位兄台高抬贵手,见谅,见谅……” 萧侯爷慢慢弯腰。 “无需见谅。” 清冽干净、带着玩味的嗓音,让林子葵仰起头来,缓缓凑近的一张脸,近得足以让他这个近视眼看得清清楚楚,这人的模样—— 林子葵屏住呼吸,愣愣地睁着眼。 萧复像是对他的眼睛极为感兴趣,埋头靠近盯了好一会儿,是深深望进去了。 然后扬唇,用耳语般的音调说:“我便是萧二姑娘,户部主事肖簧肖大人,正是家父。” 林子葵迷惘:“……啊?” 作者有话说: 元武:……? 肖大人:!? 第4章 行止观(4) 林子葵念书,不是傻子,眼睛是模糊了点,但不是瞎子,耳朵很好使,绝非聋子。 只见“萧姑娘”还是弯腰注视着他,林子葵看得分明,那双弯弯的桃花眼,嘴角浅浅的笑意,要将人魂魄都摄住,迷了心智。 他怔愣了下,又醒神。 这么宽的肩膀…… 低头。 这么大一双脚…… 仰头。 好像比自己还高。 这声音…… 林子葵又瞄到了喉结。 像男的。 这脸。 又…… 雌雄莫辨,英气俊美到极点的一张脸。 对女子而言,足够精致,又有些粗犷。 林子葵犹记得肖大人很矮小,他的夫人倒是很高大。 不是,她一个姑娘家,怎么生的这样? 林子葵近视,看东西分外仔细专注,主动挨上去,凑得极近,近到能嗅到对方身上干净又馥郁的冷香。 萧复也不躲,垂头问他:“小道士,你看什么?” 他呆呆的:“在下失礼,斗胆问一句,你……真是,二姑娘?” “如假包换。” 一旁的陈将军,震惊地倒退了两步。 桃花令 第5节 林子葵完全没想明白,神色困惑:“那姑娘……为何,身着男装?” 萧复语气泰然:“你既找我,没听说过,我爱扮男装么?” 林子葵老实摇头。 既然对方这样说话,还正是自己要找的那位肖簧肖大人府上的二姑娘,想必不会错了。 林子葵眼神有些飘忽,意识到对方是女子,顿感不妥,哪能这样看人呢!便立刻把脸扭开了,挪着屁股往后退,直接退到了墙根:“今日多有冒犯,实在歉疚,不知,不知二姑娘可以将我的书童还给我么?” 萧复摇头:“不可以。” 林子葵错愕仰头:“为何?” “他差点擅闯我的闺房,你说为何?” 林子葵一时哑然:“都是我指使的!二姑娘要发难,尽管冲我来!墨柳他不过是个小孩,求二姑娘放过他吧!” 他转头在院子里四处找着小书童,可林子葵这个半瞎,看远了就看不清了。 金樽出声:“他,晕了。” 金樽是突厥孩子,他的汉话说得不好,喜欢一两个字地往外蹦,口音也重,一听便知不是中原人。 林子葵表情变了:“你……你们对墨柳干了什么!” 萧复慢慢站直,低头笑看着他说:“没死呢,先说,你叫什么,找我做什么?” 这样一站直,林子葵就感受得更清晰了。 自己这未过门的娘子身量好高,比自己高,起码大半个脑袋! 这是肖大人府上的二女儿? 他难以置信。 萧复声音带着凉意:“小道士,你是哑巴么,舌头不要,我可以让人给你割了。” “……” 林子葵忙摆手:“我,我叫林子葵!家父林川,我……二姑娘,我与你……”他难以启齿,“你兴许,不知晓我,其实我与你……” 萧复挑眉:“怎么?” 林子葵的脑袋埋得更低:“有……过,婚约。” “哦,记起来了,你是淮南那个,林举人。”萧复声音如常,只有熟悉他的元武,才能听出,他嗓音里是在笑,约莫是极为开心。 萧侯爷性子顽劣,喜欢玩弄人,元武知道,不过还是第一回 知道,他喜欢这种方式。 林子葵连连点头:“不错,我是林举人!没想到姑娘认得我,二姑娘……你我虽有婚约,不过,那婚约毕竟是过去式了……当时家父与令堂定的匆忙,你我也未曾谋面过,而且马上明年开春会试,我就要落榜了,我身患眼疾,日后前途一片灰暗,大约只能去穷苦地方当个芝麻官……在下和二姑娘你……并不是一路人。” 他疯狂自贬,就差没说:求求你了,退婚吧。 萧侯爷缓缓点了下头。 林子葵以为他是允了,眼睛蓦地亮起,爬了起来:“二姑娘!我这就去撕毁婚书!我的书童……你看能不能将他放了?” 萧复摇头:“这婚,我没想过退,至于你的书童……” 萧复侧头:“元武,把人扛回西客堂里。” “……是。”元武二话不说从墙角抓起墨柳的衣领子就跳墙飞了出去,林子葵松口气,抬首望向萧复,话说得真诚:“二姑娘,你我婚事……倘若你不愿,不必勉强,这门亲事可以退掉,我将婚书撕毁,你去重新寻个好人家吧。真的。” 萧复上下打量他几眼:“不勉强。” 林子葵一愣。 “你很勉强?”萧复弯腰两指捏过他的下巴,“难不成,你不愿娶我?家父可是正六品的户部主事,你跟了我,我保你前途无量,仕途坦荡,高位厚禄。” 林子葵哪里这般跟女子亲密接触过,一下红了耳朵:“男女授受不亲。” 他伸手要拨开萧复的手,岂知对方力气大得很,大掌反将他的手指寸寸捏住,道:“小道士,你的手怎么比我还小。” 林子葵:“……” 萧复双眼弯出小小的圆弧,摸到他手指上写字写出的茧子,林子葵浑身不自在地抖了两下,脸红得可怕。 萧复慢声说:“你看,你现在碰了我的手,我还未出阁呢,从来没有男人敢碰我。这婚事,你若敢退,我便上京兆尹府状告你辱我清白。” “你……”林子葵愕然震惊! 不是他摸的自己么! “二姑娘……”林子葵试图抽出自己的手,萧复丢开了,弯腰望进他的双眼里:“怎么样,小道士你要娶我,还是退婚?” 林子葵双唇抿得紧了,和他对望间,先行垂下了视线,好半晌他才作声:“那……那好吧。” “什么好?” “我不悔婚,只要二姑娘愿意,我一辈子也不悔。”林子葵一咬牙,事已至此,这娘子怎么样他都认了。 他诚恳地道:“二姑娘,今日未经允许冒犯之事,是在下不对,对不起。” 萧复嘴角又翘了起来:“放心吧,我不跟肖大人说这事,他不会晓得的。” “多……多谢。”林子葵扶着墙爬了起来,神色仍然恍惚,“那二姑娘,在下,先……告辞了。”他起身行了两个礼,转身落荒而逃。 太阳西沉,为霞满天。 红树青山,草木摇落。 林子葵的心也拔凉。 “若我落榜,肖大人定不会让她嫁给我。” 林子葵守着还未清醒的墨柳,感受到了这位未来娘子的彪悍,自言自语着:“可我如何能落榜……连中三元,是爹的遗愿。” 林子葵起来收拾了会儿行囊,想把墨柳摇醒,又坐了回去。 墨柳一个孩子,懂什么。 “兴许她熟悉我之后,知晓我有眼疾,学问平平,囊空如洗,也就不愿嫁我了,最坏的结果,也就是娶个母老虎回家,任他欺凌我,关上门,也没人知晓……” 倒也不是太惨。 他脾气好,可以忍。 林子葵眼睛隐隐作痛着,酸涩无比,他闭上双眸,揉了两下,倒在硬邦邦的竹板床上。 - 金风细细,梧桐叶坠。 陈元庆练剑回来,便嗅见气氛不同寻常。 侯爷怎么在笑? 侯爷虽平素也笑,没有情绪时,嘴角也是勾着的,但那笑意从不抵眼底,任谁都知道,他只不过是长了一张上扬的脸,萧侯爷可不是个好惹的主,疯起来连皇上的巴掌他也敢打。 金樽抱着棋盘:“侯爷,下棋。” “不下,”他坐在芭蕉树下发呆,“元庆回来了,你找元庆去。” 金樽:“庆哥,下棋。” 元庆坐在棋盘对面,低声问他:“金樽,侯爷怎么了?” “侯爷,要嫁人了。” 元庆:“…………” “这孩子说什么胡话。”元庆一头雾水,随即看见自家兄长元武从门外进来,萧侯爷问他:“元武,那小道士在干什么。” “自言自语了一会儿,一动不动地睡了会儿,他书童醒了,喊饿,林公子说他也饿,发现斋堂关了,两人就去厨房烧火煮饭了。” 萧复哈哈笑道:“他自言自语了什么?” “呃……也没什么,就是说,大不了娶个母老虎回家,任她欺凌,关上门来,反正也没人晓得,不辱斯文,差不多就这些了。” “没人晓得,不辱斯文?哈哈哈哈。” 这小举人敢在背后说文泰帝坏话,又贪生怕死,怂得可爱。 萧复托着脸:“元武,你下山一趟。” “嗯?侯爷?” 萧侯爷:“替我去置办几身衣裳。” “是了,快入冬了,郡主一定给侯爷置办了不少,要不属下回昌国公府替您取来?” 萧复摇头:“置办几身女子衣裳。” 元武:“哎?女子衣裳,谁穿?” 萧复表情不变,懒懒地道:“当然是我穿的,你没瞧见,那举人眼神不好,误以为我是他的未婚妻么?若他知晓我是男子,可就不好玩了。” 元武:“…………” 哪里是误以为,分明就是您故意。 第5章 行止观(5) 萧复转头继续吩咐道:“元庆,将户部主事肖簧的生平送上来,事无巨细,尤其是那肖府二小姐,叫什么,什么性子,跟何人来往,都查清楚。” 元庆虽弄不懂,但也应了。 这会儿,皇宫内廷已然变了天。 皇帝躺在金黄龙榻上,正脸色紫红,痛苦扭动着躯体喊:“母后,母后……” “皇儿,我的皇儿啊,母后在这里!”萧太后急得快哭了,“太医!章太医,章太医何在!” 急匆匆拎着药箱赶回宫中的章太医,扑通趴在地上:“皇上,太后,老臣在。” “萧复呢?他伤得如何?” 章太医跪着答:“侯爷……不能动弹,臣断然无法带他回宫。” 皇帝宇文铎继位尚不足八年,他年纪尚轻,万想不到,年仅二十五,不知怎么着了道,中了苗疆蛊虫! 这蛊毒发作,浑身奇痒难忍,这是第三次发作,此前每月一次,同女子月信一般规律。 桃花令 第6节 太医都来看了,有说是毒药的,章太医推测是一种蛊:“约莫是下在御膳之中,蛊虫磨成粉末后,融进食物,进肚后再产卵,因着不会立刻发作,也难以提防。” 萧太后:“那该如何是好?!” 章太医道:“种蛊容易解蛊难。若是有此道中高手出马,想必才能药到病除。” “种蛊高手……快,快派人去云南!务必找到蛊王!” 然而一月后,杳无音信,萧太后突然想到了自家弟弟萧复。 宇文铎哭闹如同孩提:“母后,萧复呢!舅舅!母后,儿臣要小舅舅……” 萧太后只好宽慰他:“定北侯进京遇刺,受了重伤无法动弹……” “来人……送朕出宫,朕去找他,朕求他!当年将他发配关内,是朕做的太绝了。” 宇文铎双目眼珠突出,满脸青筋都暴起,发抖的模样筛子似的:“让他去找蛊王……给朕找来!啊!母后,儿臣,好痛苦……” 蛊王踪迹诡秘,不过,萧复自幼是在云南王府长大的,他幼时被人掳走,得蛊王相救,因而结识。 后萧复的祖父云南王中了奇蛊,命不久矣,便是萧复寻来蛊王,花费七七四十九日,替祖父解了蛊。 萧复敢扇皇帝巴掌,一来是他身份尊贵,是皇帝的长辈;二来,他是半个江湖人,身上有江湖气,三教九流的做派,并不把皇权放在眼里。 宇文铎为他的行径感到耻辱,偏又忌惮,有身边宦官支招,便想方设法,逼萧复去镇守关内。 萧太后也说过他,做事太绝:“萧复他毕竟是你舅舅,就算他比你大不了两岁。” 宇文铎却说萧复是心腹大患:“他背靠昌国公府,富可敌国的云南王府,母后你是他的长姐,他不将朕放在眼里!若他一日看朕不顺眼了,想坐朕的皇位怎么办?” 萧太后说:“不会的,他是你长辈。” 宇文铎:“可他也是云南王府的人!” 云南王,先皇最想除掉的藩王,却又是扶持自己坐上皇位的功臣。 七年后的今日,宇文铎开始急着要萧复,赤红双目吼:“母后,朕要微服私访!去寻萧复,让他将蛊王给朕找来!” 他这一发作,也就一两日,却仿佛命都去了半条,半死不活地躺着,气都喘不匀。 “皇帝出宫,可不是小事,若让人发觉此事,可就……麻烦大了。”萧太后暗自摇头,“此事只有你我,章太医,几个贴身太监宫女知晓,这些个太监宫女,都已处置,也只留了章太医一命。皇儿放心,母后马上借口祈福出宫,定让你舅舅替你找到蛊王!” 一扭头,萧太后表情却惆怅了起来。 “为何,偏偏去的是行止观……” - 行止观,洗心堂。 林子葵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翌日晨,天蒙蒙亮时,墨柳先醒了,像往常那样给林子葵打了一盆水来,水是山中泉水,触手冰凉,林子葵被凉水浸得清醒了些,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墨柳为他披上灰兔毛的披风:“公子,山中冷,小心别着凉了,咱们带的衣服少,是不是得下山去购置两件?” 林子葵摇头:“过些时日再说吧。” “哦。”墨柳迷迷糊糊间,想起昨日之事:“对了公子,我昨日去东客堂探查,你说我被肖姑娘的人发现,还把我打晕了,后来就回来了,那肖姑娘的事,公子可有跟她说清楚?” 林子葵叹息:“她似乎并不愿退婚。” “您叹气作何,这不是好事么!那肖姑娘是不是美若天仙?” 林子葵迟疑了下:“天仙下凡,只……和寻常女子,不大一样。” “哪里不太一样?我昨日都没见到。” “她……比我高,”林子葵比划道,“比我壮,比我俊朗,挺拔。” 墨柳脸色越发蹊跷,天仙? “您这说的是男子吧?” “不,她是女子,只是颇为喜欢男装。墨柳,若你见了她,万不可冒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二姑娘生得比男子还高大,声音并不娇柔,也并非她所愿。” 墨柳挠头,应了声。 林子葵不言了,埋头将漆黑的蒙眼布带上。这是他的习惯,白日避光出门,减少用眼。 在观中用过早饭后,林子葵便去了行止观的文昌殿,他脱下披风,跪在蒲团上行了完整的祈祷仪式,烧香求了功名,然后又绕到观音殿中虔诚地摇了一根观音灵签。 “开天辟地作良缘,吉日良时万物全,若得此签非小可,人行忠正帝王宣。”墨柳念签文给他听,喜道,“公子,这第一签肯定是个上上签!” 解签人是个六十来岁的坤道,接过签后,脸上露出匪夷之色:“这是哪位的签?” “我家公子的!” 林子葵拱手应道:“道长,是在下抽的。” 坤道打量他:“你是问功名,还是姻缘?” “功名……和姻缘,都问。” 坤道感慨道:“这是一根天王签,贫道也是第一次见有人抽出。若是问功名,意味着,你日后会高中状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墨柳狂喜,激动抓住他的手:“公子!” 林子葵也面露意外,问:“若问姻缘呢?” 坤道拿着签:“姻缘已到,将会有位高权重的人看上你、赏赐你,且主动与你交往。” 林子葵倒退了半步,想到了肖二姑娘。 莫非,这就是自己的命? “那……我会与她,成亲么?” “从签面上看,结果定当不错,公子无需担心。”坤道说,“你还有什么要问的么?” 林子葵本想问“若我不愿呢”,不知为何又不敢问了,拱手言谢:“多谢道长。” “不必客气,”坤道很友善,“居士你可是住在观中西客堂?” “正是。” “这几年因为一些传闻,鲜少有举子来行止观念书,居士既然来了,那便是有缘。” 林子葵疑惑:“一些传闻?” 坤道看他竟不知道,便道:“只是一些谣言罢了。” 她不再说,又有香客来解签,林子葵只好离开,行止观香客不少,每逢初一十五,更是络绎不绝,整座道观的建筑沿着山腰呈中轴线向上,要过两道窄小的门,才是后堂。 林子葵挨个拜完,忽然听见一旁传来耍赖哭声。 “娘,我要在行止观求学,你就同意我吧!” “不行!你难道不晓得……”那大娘左右看了一眼,声音瞬间压低,“你不知他们客堂闹妖怪么!客堂都死了多少读书人了!” 林子葵和墨柳俱是一怔。 “这是道观,哪来的什么妖怪!” “那勾魂的红衣狐狸精,可是千年的道行,专勾你这样的书生,这事儿没得商量,跟娘回去!” “娘!” 见二人要走,墨柳急忙一步过去:“两位,请留步。” 大娘:“干什么?” 墨柳:“没什么,刚刚……大娘说的,什么狐狸精啊,我怎么没听说过?” 大娘看了墨柳这书童一眼,又望向他背后站着的林子葵,显然是个书生,便低声解释:“听说行止观的后山有个小的狐仙祠,可惜里头住的不是狐仙,而是狐精。前些年有个举人,次次路过都拜,便被狐狸精给缠上了,最后举子在客堂穿着红衣上吊了,听说,死的时候浑身精气都被吸干了呢!” 约莫是顾忌此地乃是道观,大娘并未多说,只说:“虽然客堂出过这事儿,祈福抽签倒很灵验。”便匆匆带着儿子离开。 墨柳忧心忡忡:“公子,客堂原来有妖怪,难怪咱们昨日来时,那道士表情奇怪。” 林子葵还算自若:“方才解签的坤道说这些年都没有读书人来住,原来是这个缘由。不过我想,都是些无稽之谈,举人考取功名压力大,上吊也不稀奇。传来传去,谣言就变了味,成了红衣狐狸精勾魂索命。” “公子说得有理。” 主仆二人穿过三清殿旁侧,朝后院客堂走去,有阵阵梅花的幽香传来。 墨柳搀扶他:“公子,有台阶,您慢些。” 林子葵慢慢走上台阶,忽然,墨柳的脚步停住了。 不远的琉璃瓦墙前,有一株百年桂花树,树枝挂着数不清的祈福红绸,随风轻飘。树下站着一红衣“女子”,衣裳鲜红似火,张扬肆意,远远地,亦能看清那张熠熠生辉、漂亮得如梦似幻的脸孔。 因为那人身着女子装束,披散墨发,容貌实在过于美貌昳丽,令人惊心动魄,墨柳先是吃惊,随后紧张起来:“公子!” 林子葵不解:“怎么了?你看到了什么?” “是、是……”墨柳吞口水,“红衣狐狸精,勾魂索命……” 他二话不说就要拽着林子葵离开:“咱们去观音殿避一避!” “你定是看错了,”林子葵知道他胆子和汗毛一样小,听不得志怪故事,加上他根本不信什么妖怪之说,便一把摘下蒙眼布,“只是一个穿红衣的姑娘罢了,你不必害怕,我还在呢。” 说完,林子葵定睛一瞧,果真瞧见一红衣人,看不清脸孔,只觉肤白胜雪,似妖似魅。 看身形,反倒像个男子。 林子葵一皱眉:“你说的狐狸精,便是她么?” “是、是……公子,咱们还是走吧!” 林子葵纹丝不动:“我带你走近看看,道观怎会有狐狸精,道长都说了,都是些谣言,你一个读书人,怎尽信这些怪力乱神。” 话毕不由分说拉着墨柳走过去。 “公子,我不要,你别拉我了……”墨柳一脸抗拒。 随即走近,林子葵便见树下红衣美人,抬手朝他招道:“林郎!林郎!” 林子葵停住脚步。 那声音清亮,含有金石质感,和寻常女子不同,光听音色,就能想象出那高大的身躯,那张朱唇玉面的脸蛋笑靥如花的模样——林子葵一听便听出来了。 是二姑娘。 “她在喊林郎?”墨柳慌张:“完了公子,狐狸精盯上你了!” 林子葵反应很快地转过身:“墨柳,我们去观音殿吧。” 桃花令 第7节 墨柳松了口气,快步拽着公子跑。 林子葵脚步匆匆,胡乱将蒙眼布罩上,还没走到,就倏忽被一只手抓住肩膀,这手劲用得不大,却让林子葵一下动弹不得,一瞬想,二姑娘不会真是狐狸精变得吧。 变得低沉的声音凑近,气息拂过他的耳畔,问他:“林郎,你走那么快做什么?” 作者有话说: 林郎:斋、斋堂要关门了! 第6章 行止观(6) 萧复那气息如兰地拂上来,高大的阴影和压迫感,让林子葵浑身僵硬,喘不过气。 他有些敏感地扭过头,手掌出汗地攥在书童的胳膊上:“还、还好,在下没有姑娘走得快。” 萧复挑眉,手指轻搭在他的肩头。 林子葵低头,脸色涨红,肩膀扭了下:“二姑娘……我,你的……是男子,你是女子,你的手在我身上,这样,有辱斯文。” “你我有婚约,我碰你一下,怎么了?” 说这句话时,萧复的嗓音听着很愉悦,他看林子葵一张脸绯红,说不出话来,一个口齿伶俐的读书人,脸皮却薄得很。 凑近了,萧复能从他身上嗅到隐约的药香。 “再说,我长得像男子,你也是男子,男男授受总不会不亲吧?” 林子葵哑然。 随即萧复抬手去摘他脸上的黑布,他下意识闭上眼。 萧复道:“你将眼睛睁开。” 林子葵睫毛颤颤:“我怕光。” 萧复的手掌盖在他的睫毛上,覆下一片阴影:“林郎,我替你挡着呢。” 林子葵更不敢睁眼了,回避开脸:“二姑娘,让我睁眼做什么。” 萧复:“当然是看我了。” ……这! 林子葵手足无措,不知往哪儿躲了,口舌打结:“二姑娘还未出阁,这、这样做,未免不妥!” “有何不妥?你我早晚会成亲。”萧复用最平常的语气说着:“林郎,你看不看!” 这女装穿着费事,好不容易穿上了,他不看怎么可以! “……好,我看,我看。” 林子葵不太适应外界的光亮,眼睛慢慢睁开时,果真感觉到他的手掌挡了大部分的日光,他掀起眼皮,望向萧复。 二姑娘今日不是男子装扮,反而换了一身女子装束,墨发柔顺地披散在肩,轮廓清晰昳丽,眼眸灼目动人,这张五官美得像观音的圣像,这无疑是林子葵此生见过最好看的人。 以至他不敢冒犯,看上一眼,又闭了眼,脸色红得发烫,道:“二姑娘,我看了,在下还要回去念书,你放我走吧。” 萧复没有应,审视他面红耳赤的害臊样子,眼睛弯了起来:“林郎方才看我,觉得我好看么?” “……好,好看。” 林子葵支吾着低头,忽然想到那大娘说的,那专勾书生心魂的千年狐狸精。 扭头一瞧,自家书童盯着二姑娘张着嘴,已经看傻了,好像被彻底迷住了。 林子葵心下一颤,试探了句:“二姑娘,这次是独自从金陵来行止观跪经的么?” 萧复说:“你没瞧见我带了护卫么?” 可那些护卫都是男子,她一个女子怎么方便? 难不成,那些男子,并非护卫,而是她勾走的魂? 林子葵并非不敬鬼神,这些妖魔之说,他也信的,记起方才毫无察觉,就被她给靠近抓住了肩膀,他心底无端生出慌乱,迟疑道:“那观音殿灵验,二姑娘去了么?若是没有,不如,我……带你去吧。” “前些日子便去过了,不去了,”萧复若晓得他脑子里在想这些,恐怕会笑出声来,“林郎是住在洗心堂么?你看不见,我随你一道吧。” 听她回避,林子葵心头突地跳了,委婉拒绝:“不劳二姑娘,我的书童带我回去便是。” 一旁看呆了的墨柳终于有了说话的机会,舌头打结道:“对,我、我带公子回去便是。” 萧复哪里是那么好打发的,跟着二人一道走:“林郎有眼疾,如何念书?” “墨柳识字,他念给我听,他也替我润笔写字。”说话间,林子葵伸手在墨柳手心里写字。 “二姑娘有所不知,我家公子是神童,自幼天纵奇才,我只需念上一遍,他便能悉数背下。”墨柳感觉到手心的字迹。 庙? 他望向林子葵。 “墨柳。”林子葵打断,并点了下头。 萧复婉转地“哦”了一声,语调挑起:“这般厉害么。” 林子葵摆手:“没有的事,二姑娘不要听我书童乱说话。” “我才没有乱说……” 墨柳方才已经听明白了,这“红衣狐狸精”不是妖,而是肖二姑娘,如公子所言,“她”身材果然高大,气质不凡,美貌中带着男子英气,果真不是寻常女子可比拟的。然而公子在自己手里写“庙”字,便是要去大殿的意思。 为何? 难道公子也怀疑她是妖!? 墨柳脸上藏不住事,刹那间也不敢乱说话了,朝着观音殿的方向引路走去。 萧复一瞧这路线就不对。 道:“这是往前殿走?” 林子葵解释:“……对,我方才遗失了些东西,要去前殿取来。” 萧复没有在意,随着他一道进了观音殿,林子葵侧头,看他仰头直视观音像,心底那颗大石落了下来,暗忖自己真是荒唐,竟怀疑二姑娘是妖!真是半夜醒来,都要打自己一巴掌,我真是该死啊! 萧复:“林郎,你来观音殿,要取何物?” 林子葵目光闪躲,支支吾吾:“我、我来拜观音……” “方才不是拜过?” “方才求了功名,现在想求……” 萧复:“求姻缘?” 林子葵只好点头,说是。 他跪在蒲团上行礼磕头,上了香,萧复却没有拜。 待他起身,萧复又问:“林郎求的,可是与我的姻缘?” “嗯……”林子葵求得的确是这个。 既然这桩婚事,自己毫无反悔的余地,一切由对方做主,那不如顺其自然,他在观音面前发了誓言:“若二姑娘愿意嫁给我,与我成亲,观音娘娘见证,此生我定不负他,一言既定,千金不移,有违此誓,万劫不复,天打雷劈!” 萧复并不知这书生心性纯直,竟发了这种誓言,眼看他要撞到门槛了,一把拉住他的胳膊:“这儿有个门槛。” 然后出了大殿,低着声音,如回应:“我与林郎情投意合,姻缘岂能不成?” “二姑娘……我、我也是。”林子葵扭头悄悄望着他,见被他发现,脸颊赧然一红。 萧复瞧见他耳根颜色红得可爱,神态也是,心底好像被勾了一下。 与他成亲,这肖府姑娘是有福之人,要不…… 真的抢过来? 这念头也就是一瞬的事。 萧复也知晓自己的性子,凡事都提不起长久的兴致,恐怕自己对林子葵短暂的喜爱,不会持续太久,七日,也就最多了。 墨柳确认萧复不是妖,又见她这般脱俗长相,还这么喜欢自家公子,便亲和了起来,不论萧复问他什么,他都回答。 萧复问:“是不是倘若有一日你不能说话了,你家公子便不能念书了?” “当……”正想回答是,墨柳忽然想到什么,摇头道,“大夫说了,我家公子的眼疾并不严重,只要减少看书的次数,时常登高望远,便能康复。眼下,我念书给公子听,公子听我念足矣,待明年春试,眼疾有所恢复,能应付考试即可。” 萧复瞥了沉默的林子葵一眼,又问:“墨柳,你家公子,可有喜欢的女子?” 墨柳马上说没有:“我家公子一心念着与二姑娘你成亲呢。来金陵的路上,就说了许多回了。” 林子葵忍不住攥住了他的胳膊。 他抱歉地道:“二姑娘,对不起,墨柳年纪小,喜欢胡说,他无意冒犯。” 萧复:“林郎说他胡说,那意思是,没有与我成亲的意思?” “不不,在下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何意?” 林子葵一下好像不会说话了似的,脸涨红着吞吞吐吐:“在下的意思是,是说……在下如今不过一介举人,如何配得上二姑娘。” 萧复笑眯眯的,浑身的压迫感和侵略性都收敛了,上扬的狐狸眼钩子似的,气息似春风桃李一般,说:“我瞧林郎样貌堂堂,心里喜欢得紧。” “而且,听闻林郎是淮南府的解元,我最喜欢有学问的读书人了。” 林子葵接触到他的目光,整个人被煮沸般,浑身直冒热气:“二姑娘……抬举了。” 不远的琉璃瓦红墙上,并排坐着两个人,一个高些,一个矮些。 矮的那个正在啃一颗梨子,语气天真地说:“武哥,侯爷,真要嫁人了么。” 高的那个说:“咱们侯爷是贪玩了些,不过这次,他在玩一种很新的东西。” 金樽指着:“那个人么。” 元武:“侯爷在塞北关内七年,哪见过这样眉清目秀的清隽书生。” 金樽点点头问:“侯爷,喜欢男子么?” 元武“嘘”了一声,叮嘱:“你知晓了,休得对外说去!这事儿啊,在咱们朝中,是上不得台面的。若让人知晓,还不定怎么参他!咱们侯爷受的委屈已经够多了,知不知道?” 桃花令 第8节 金樽不太理解,但还是回答:“我知道了,我,守口如瓶。” 萧复将林子葵送到了洗心堂外面,林子葵道:“我让墨柳送二姑娘回东客堂吧?” 墨柳低声:“公子,咱们不请二姑娘进来坐坐么?” 林子葵声音更低:“男未婚女未嫁,成何体统?” 萧复乐不可支。 以前他在朝堂上,最喜欢痛骂那些文绉绉的文臣,看他们被怼到口沸目赤,急扯白脸,便觉得爽快。 现在看林子葵,又觉得文人不尽是惹人厌烦的。 林子葵差墨柳将他送回去了,不多时,墨柳回来了,小心地抱着一篮子的葡萄。 “这葡萄是?”林子葵仔细一瞧,青绿晶莹的葡萄颗颗分明,还挂着油润的水珠,还没见过这样好的葡萄! 在金陵,恐怕也要一两黄金才能换! 墨柳道:“是二姑娘让我带回来给公子的,她还请我吃了一杯茶。” 林子葵起身指着他:“墨柳啊墨柳,你怎么收了人家的东西!你这贪嘴的。” “我、我……我见二姑娘盛情难却,再说,她对您有意,恐怕是一见钟情了,我收下二姑娘的果子,不拂她的好意,公子你再送回谢礼去,这一来二往,关系可不就近了么!” 墨柳年纪虽小,却在应天府书院通晓了不少的人情世故,打点上下,礼尚往来的道理,他都懂。 便撺掇着自家公子:“上次要送给肖大人的墨宝,不是正好可以送给二姑娘么,那些画可是公子你最满意的了。” “我那些画……罢了。”林子葵自觉送不出手,他囊中羞涩,只有一块母亲留下的绿松平安佩,还算是个祖传的好物件。 母亲说过,这是留给他未来媳妇的。 林子葵解下放在手心里,看了许久。 二姑娘,和想象的模样全然不同。 她不像大家闺秀,反而举止轻佻,逗猫儿一样逗弄自己。 她当真是喜欢自己的么? 旋即,林子葵将竹篮提起,撩起门帘,直奔向东客堂。 东客堂院子里,萧侯爷坐在树下秋千上,手捧一卷杂书,正在往嘴里丢葡萄,他吃不出味儿来,单纯是喜欢这种咬破汁水的感觉。 而元武正一掌一掌地对着树桩子练拳,每一拳都将粗壮的树桩子击打出一个凹来,金樽则在檐下倒挂着练功,顿觉无聊,就跳下来,趴在萧侯爷肩头喊他:“侯爷,练功么?” “不练,金樽,我让你去打探的事,你打探到了么?” “侯爷说的是,后院那个老道么,他身边有高手护卫。” “那你进去了么?” “嗯,进去了。” 萧复慢声:“他发现你了么?” 金樽摇头:“他没有发现我,老道士只是打坐,念经,偶尔去清心阁看书。侯爷让我找的东西,我找了,没有找到。” 萧复:“那我让你学的女子发髻呢,学会了么?养你们三个有何用,没一个会梳头的。” 林子葵走到东客堂前头,隔着院门,模糊看见一个少年郎,挂在二姑娘身上,贴着耳朵在说些什么。 二人举止亲昵,不似主仆。 那少年还伸手抚摸二姑娘的头发。 林子葵怔了下,探头去仔细分辨,踌躇间,脚上踩到了树枝,元武扭头:“何人?” 林子葵根本来不及跑,慌乱间,只能匆匆将藏在竹篮里的绿松平安扣抓进手心。 萧复闻声看了过去。 林子葵将一篮子葡萄递给元武,语气坚定:“二姑娘的好意,实在太过贵重,无功不受禄,在下不能要。” 他眼神没看萧复,递过去匆匆就走,走得时候没看路,踉跄着摔了一跤,他难堪地爬起,起时一瘸一拐的,墨柳追出来时,见公子摔了,忙急着搀扶他回去。 元武站在背后看了会儿,将葡萄搁在桌上:“侯爷,那书生摔了。” 萧复平静地“哦”了声,好似没听到,又好像并不在意,连看都没看一眼。 葡萄篮子里,还掺了几个又大又圆的橘子,是林子葵送还来的,林子葵自觉寒酸,心底五味杂陈。 不远处,恰好路过的灵源道长见林子葵走路一瘸一拐,想着待会儿给他送个药去。 回到洗心堂,林子葵捧起书卷,让墨柳念给自己听。 墨柳念得口干舌燥,喉咙发痒。入夜后,墨柳疲惫地睡了,林子葵见他蜷缩着睡熟,将炭盆端到墨柳床榻前。 夜里凉,林子葵身上裹了衾被,挑着灯,凑得很近地继续看书。 烛光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照出他清隽的轮廓。 窗棂外树影婆娑,过了子时,他房中的灯才熄灭。 翌晨起,林子葵推开门扉,见门外地上放着一盒寻常跌打损伤的药膏,盒上起了露珠。 他弯腰捡起,神色怔怔,朝东客堂的方向望去。 原来自己那狼狈一摔,让二姑娘看了去。 作者有话说: 林郎:他好体贴,给我送药 灵源道长:你个失心疯啊! 第7章 行止观(7) 金陵。 肖府。 陈元庆得了萧侯爷的令,去查了这位户部主事肖簧肖大人的生平事迹,发现他是薛丞相的人,得薛相一手提拔,短短三年,肖簧从凤台县县令,升到京城正六品官员。别看七品和六品差的不远,可一个是京官,一个是地方芝麻官,天差地别。 细看肖簧办的差事,做事细致有条理,是个可用之人。 至于肖簧家中二姑娘的信息,就更少了。 元庆只查到这位肖二姑娘名叫肖婷,闺名巧巧,二十岁还未嫁人,今日元庆潜进肖府,便见有两个年轻男子前来拜谒肖簧。 一个一表人才,瞧着不到三十岁,乃是内阁建极殿大学士唐孟扬,正五品衔,掌管奉陈规诲,点检题奏,票拟批答等。 另一人年轻些,也是一身白衣,仪表堂堂,嘴角有一颗痣,亦步亦趋地跟在唐孟扬身后。 肖簧满面春风地迎他入内:“唐大人啊,快快请进。不知这位是?” 唐大人介绍道:“这是国子丞文晟礼文大人。” 肖簧立刻拜道:“原来是文大人,久仰久仰!请进!” 国子丞,从六品,如此年轻的国子丞!前途无量,肖簧自当善气迎人。 原本只是官员间稀松平常的拜谒,元庆也只是随意看看,不一会儿,便看见那国子丞文晟礼,假借解手,去了后宅,又鬼鬼祟祟从怀中掏出一张纸,元庆倒挂在树上偷看,是一张手绘地图。 文晟礼有些紧张,好似在找东西,找了一会儿,瞄见湖心亭站着的一个姑娘,他眼睛一亮,快步走得近了,整理发冠,仰头开始对着梅花吟诗作对。 那姑娘,也就是肖家二姑娘,闻声望去。 “那是谁?这样好的才华。” 文晟礼被打断,假装扭头去,当即躬身道歉:“在下是来府上拜谒肖大人的,见肖府这梅花开得正好,不由得诗兴大发,无意冲撞了姑娘,惭愧!还请姑娘莫怪。” “那你还不出去!”肖婷羞恼地半遮住脸,文晟礼偷偷抬眼去瞧,视线变得有些直勾勾的。 肖婷瞥他一眼,文晟礼则是暗自一笑:“在下失礼了,姑娘,改日定来府上赔罪。” 旋即,文晟礼将怀中折扇故意落下,接着脚步匆匆地离开。 肖姑娘“哎?”了一声,迟疑地弯腰捡起折扇。 她望着他消失的背影,咬了下唇,将折扇收进袖中。 不一会儿,她托身边丫鬟去打听:“今日,都有谁来拜谒过我父亲?” 丫鬟很快来回话:“二姑娘,今日只有两位大人来拜谒了老爷,一个是建极殿大学士唐大人,还有国子丞文大人。” 元庆看得啧啧称奇,这文晟礼,怎么故意去勾引一个户部主事家的小娘子? 他抄着手臂,待这唐大人和文大人离开肖府,他又跟了上去,正大光明探听两人对话。 文晟礼说:“唐兄,你说得不错,这肖家二娘子,是有几分姿色,温婉动人啊。我照你说的,丢了把折扇给她,那扇上诗文,乃是我最得意之作。不过唐兄……”他话锋一转,“我听说她已有婚约?” 唐大人语气温和道:“她那婚约对象,不过是个落榜的举子,文贤弟你可是二甲进士出身,一个举人如何争得过你?这肖簧,如今是薛相手底下得力之人,升迁指日可待,若你能与肖家二娘子成事,便是在薛相那里挂了名,在薛相面前多露脸,对你的好处,不用为兄多说吧?” 文晟礼听得心动,连声道:“多谢唐兄!” 毕竟自己可不像唐孟扬,是当朝内阁首辅义子。二人同为文泰四年二甲进士,唐孟扬考上了庶吉士,进了内阁,如今官居五品,自己才六品。 屋顶,元庆看出门道来了。 ——原来是特意来拆那林书生的婚约的。 要元庆说啊,这文晟礼的样貌气度,比起林书生,还是差得远。 肖姑娘常年在府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没见过好男人,瞎子见了文林二人,也知道怎么选。 元庆想着,脚下轻功一动,不动声色地跟随唐孟扬,发现他竟去了应天府书院,找林子葵。 人没找到,有人告诉他:“林举人离开还不足半月,他应该是去了京外的行止观温书。” 唐孟扬若有所思地告辞后,上了马车,车轱辘在金陵街衢间转了几个弯,最后停在了内阁首辅徐徽的府宅。 - 行止观,洗心堂。 这几日林子葵因为脚伤,每日饭菜都是墨柳特意去斋堂打回来的,他因着晚上挑灯夜读,眼睛越发涨疼不堪,那种想要考取功名的焦虑感,在认识二姑娘后,越发之甚了。 墨柳的说话声也哑了:“公子,喝些菜粥吧。” 林子葵起身,含着他喂过来的木勺,温润的米粥融化在口中,他越发愧疚:“墨柳,今日你无需给我念书了。” 桃花令 第9节 “这怎么行呢公子,您日日都要读书的,您自己说,不能懈怠的,怎么可能停?” 林子葵摇摇头:“是我今日有事差你做,之前唐兄送我那方歙砚呢?” 墨柳放下碗去找:“在呢公子,收得好好的。” 林子葵自己端着碗,道:“将这砚带下山,当了吧。然后换些上好的银丝炭。” “哎?”墨柳吃惊,“观中有柴火烧,缘何换银丝炭?这等好炭,是官家用的。况且,这是唐大人送的上好歙砚,当掉实在可惜了……” “这天越发冷了……我,”林子葵轻咳一声,“你便按着我说的办,再剩些银两,你买些梨糖和麻糖回来吃,等你回了,我看看能否请一位读书认字的道长,与你交替着,替我念书。” “公子……”墨柳声音哑得厉害,知晓林子葵是听见自己声音心疼,才卖掉那方稀有的歙砚的。 墨柳揣着歙砚下山,林子葵开着窗坐在檐廊下,炉子里烧着火,还有一壶咕嘟烧着的茶,他手捧一册书卷,睁眼凑近看一会儿,又闭眼思量,口中喃喃自语,好似作答。 萧复的玩心来得快去得也快,这才没几天,好像就把那林书生给忘了。 那书生性子虽可爱,也迂腐别扭,萧复给他送了葡萄,他倒好,一个也不吃,扭头送了回来。 和金樽对坐在棋桌上,萧复神情倦怠,百无聊赖。 门外传来脚步声。 金樽耳朵一动,倏然站起:“侯爷,庆哥回来了!” 元庆站在门外,敲了敲门,得到萧复允肯,方才进来。 他将查来的事一五一十说了:“这肖二姑娘,倒没什么特别的。不过,徐徽有个义子,是建极殿大学士,叫唐孟扬。这个唐孟扬带着手下去肖府勾搭肖二姑娘,截了林公子的胡,我瞧是故意的。看样子,肖簧会找林公子解除婚约。” 萧复:“徐徽义子。” “正是,那个唐孟扬,属下也去查了一番,他是三年前的进士,林公子便是当时和唐孟扬在应天府书院做同窗,后春试落了榜。” 听着没什么特别之处。 萧复却听出隐含之意:“这个姓唐的,和林子葵乃是做过同窗,想必认识,如今却带人去坏他的婚事,莫非是结了仇?” “属下在应天府书院打听了,听说唐孟扬颇为照顾林公子,还介绍名医为他诊治双眼,方才,还特意去书院寻过林公子。” “那便是喜欢他了,这才拆他婚事。”萧复手持白子,头也不抬地道,“既然有这层关系,那林子葵为何来行止观念书?” 一个内阁大学士,能给林子葵提供数不清的方便。 元庆说:“听说,是囊中羞涩,在书院念书四处都需打点,还要找大夫治疗眼疾,诊金不菲。林公子入金陵不到两个月,钱就花了不少,他没钱了,遂只能离开应天府书院,来了行止观。”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一道稚子声音:“有人在么?” 是林子葵身旁那书童。 元武就站在檐下,推开院门看见林子葵也在,问:“你有何事?” 墨柳脸上有两条黑漆漆的手印,和林子葵一人各自抱着一箱木炭,林子葵有些腼腆地低头说:“快入冬了,这是从山下买的红螺炭,是镇上能买到的最好的了,我……特来送些给二姑娘。” 他身上披着一件青灰的兔毛领薄披风,说着话悄悄朝里头张望了眼。 模糊可见门扉紧闭,二姑娘好像不在。 元武也回头望了眼,想自家侯爷,多半也没把这林举人放在心上,侯爷一向没什么耐心,没成想林举人今日却送了木炭来。 他瞅了眼,还是优质炭,不是便宜货。 元武:“公子稍等,我知会我家主子一声。” “好。”林子葵担心这炭入不得她眼,有些忐忑地点点头,炭火重,他有些抱不动了。 元武推门进去,对萧复说:“侯爷,林公子送了两箱红螺炭来。” “红螺炭?”萧复扫向元庆。 元庆也纳闷:“两箱红螺炭?这怎么也要十两银子吧。他不是没钱么?” 萧复也有些意外,眸光从窗棂扫过去一眼,见林子葵入冬还穿着薄料子,衣物都是寻常布料,还被炭灰给弄脏了。约莫是抱这炭火累了,林子葵脸色绯红,额头出了一层汗珠,水莹莹地淌着,站着乖乖地等待。 这书生啊…… 他就这么喜欢自己了? 萧复透过窗棂看着他一会儿,扭头对元武道:“去收下吧,跟他说声谢谢。” 元武转达谢意,林子葵没见到萧复,心情有点低落,拱手告辞,刚走没几步,背后“啪”地一声,一颗小石子儿轻地弹在他的背脊上。 传来一道清朗嗓音,勾住了林子葵的步伐:“林郎,你腿脚可好些了?” 他回过头去,但见自己那未过门的娘子,身着男子打扮,修长手指撩起竹帘,一双桃花眼含笑看着自己。 林子葵还未作答,萧复趴在窗台,芭蕉叶下,手指朝他轻轻勾了一下:“若是好些了,进来同我吃茶可好?几日不见林郎,我心里甚是想念。” ……奇怪,明明二姑娘看着似个男子,不是自己曾想象过的温婉贤淑,可爱动人,可林子葵还是不受控制地脸红了。 他想,许是今日的冬日阳光太过明媚了吧。 诚然想进,林子葵还是不好意思:“二姑娘,我身上脏,就不进来了。” 他可不敢随意进女子闺房,若让肖大人知晓了,那还了得? 萧复看他脸上有一条炭灰,便扭头让元庆倒了一杯温水给他:“让他擦擦脸。” 元庆端着水出去,说:“主子给的。” “多谢兄台。”元庆还没说完,林子葵便一饮而尽,说,“我喝了,劳烦您跟二姑娘说一声,我走啦。” “等等,”萧复喊他,“小书生,你背后书袋里,背的什么?”他看着像吃的。 果然,林子葵说:“是麻糖……” 他迟疑了下,解下书袋道:“二姑娘吃么?” “吃,”萧复伸手笑,“你给我拿进来。” 林子葵犹豫了下,瞄了眼那人高马大的护卫,缓缓抬脚走了进去。 院中几株白梅,檐旁一株大芭蕉,他的脸就在那芭蕉叶下,暗绣金缎的红衣,衬一张眉目如画的脸庞,浓得近乎艳丽。 林子葵走近了,即便看不清,眼神仍旧不太敢直视他,将麻糖透过窗棂递给他道:“只是寻常食物,二姑娘……给。” “我不挑食的。”萧复嗓音很轻,“这麻糖是什么味道?我没吃过。” “是芝麻做的,又香又甜。” “是么,”萧复又看见他脸上滑稽的炭灰,没忍住道,“林郎,方才我让人给了一杯水,是给你擦脸的。” “啊?这……”林子葵想到自己居然喝了,尴尬地埋下头,用袖口去擦脸,可他袖子也是脏的,越擦脸越脏,忙里慌张地说,“二姑娘,在下失礼了。” “你别擦了。”萧复去找了一条帕子,蘸了点茶水,上身从窗户探出去,在林子葵不明所以的神情下,一只手捏过他的下巴,另一只手在他脸庞的炭灰上擦了几下。 林子葵呆呆的,脸一瞬憋得通红:“二姑娘,在、在下自己来吧。” “好了,别动……”萧复目光专注着,“嗯,擦好了,行了。”他把手帕丢在一旁。 林子葵低下头,不好意思地抿着唇,清隽脸庞一片绯红,他不知道说些什么,低低地道了谢,端看那白梅开了,便说了句:“二姑娘这东客堂的梅花开得真好。” “林郎喜欢梅花?” “嗯。”林子葵应了一声。 萧复笑道:“那我掘几株送给你好不好?” “啊?”林子葵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人都傻了,当即摆手,“不、不必了。” 萧复看着他:“林郎喜欢,为何又不要?” “我……要一支便足矣。”他并不贪心。 萧复就喊:“元武,摘一支给林郎。” “是,主子。”元武手起刀落,一大枝白梅,递给了林子葵:“林公子。” 林子葵面对这比墨柳还高的花枝发了下呆。 萧复:“花枝堪折直须折,林郎若喜欢,我明日还给你送。” 林子葵摆手:“够了够了,多谢二姑娘。”林子葵抱着白梅花,“那……二姑娘,我先走了?” “好。”萧复挥手,“林郎慢些,别摔跟头。” “嗯,嗯嗯。” 萧复看他走得匆忙,耳根子还红着,跟醉了酒一样抱着梅花,萧复的食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搁在窗棂上敲打,另一只手拿着麻糖咬了一口,旋即分给了一旁三人,问道:“这是甜味么?” “侯爷,是甜的。” 萧复又咬了一口,这麻糖在他口中索然无味。 他幼时中过毒,后来解了毒,就失去了味觉,这么多年也没有治好,所以他吃什么都一样,也没有口腹之欲。 伴随着味觉的消失,嗅觉也减退不少,好在能闻上一口气味,因此他对味道的感官更贪婪一些,连自己衣裳上的熏香,都会用得格外多。 萧复把那一根麻糖慢慢吃完了。 他想了想,侧头道了句:“天冷了,元庆,把炭烧上吧。我记得衣箱里有一件没穿过的白貂裘,你找出来,等下给小书生送过去。” 元庆犹豫着说:“侯爷,那一件,是郡主送来的雪貂裘,而且依照这林公子的脾性,想必不会收的。” “你才认识他几天,就知晓了?他横竖眼神不好,人又单纯,便告诉他是杂兔毛。我方才瞧他冻得手指都红了,这夜里降了温,他还如何写字?” 第8章 行止观(8) 林子葵前脚走,墨柳沙哑的声音就兴奋道:“公子,二姑娘看起来就喜欢你得紧!太好了,哪怕肖主事不乐意,这下也不得不把女儿嫁给你了。” 林子葵埋头闻着馥郁的梅花香,嘴唇轻轻翘起道:“等我过了春试,就去肖府求亲。” 那日抽了根天王签,解签的道姑说此女心仪于他,主动靠近自己、追求自己。 自己在观音殿前起过誓言,只要二姑娘愿意,他定不相负。 所以这几日林子葵慢慢也想通了,二姑娘虽说性子跳脱轻慢了些,好在人很开朗细心,还体贴自己,不声不响给自己送药;长得虽和想象很不同,对于一个女子而言……她壮实得有些过分,可林子葵每每夜深时想起,心里仍然生出了陌生的期待感。 那是自己未过门的未来娘子。 日后……要与自己生儿育女,共度余生,白头偕老的。 尽管二姑娘瞧着并不像能相夫教子的模样,可没关系,教子这样的事,自己来做便好。 桃花令 第10节 待春试后,再过了殿试,有了进士的功名,自己才好名正言顺,向肖主事求娶二姑娘。 林子葵心里一片热忱,回了洗心堂,先将梅花仔细地插在洗干净的泥罐子里,后三两步走去了灵源道长的居所。 他在偌大行止观里说过话最多的,便是这位道长。 林子葵带了一些麻糖给对方,落座后又问道:“不瞒灵源道长,在下患有眼疾,故此很难用眼看书。不巧我家小书童这几日嗓子哑了,说不出话来,所以我想询问下道长,这观中可有识字多些的小道士?可否……为我念几日书,只需要念书即可,在下不会亏待的。” 灵源思索片刻道:“这观中所有道士,每日从卯时开始便要上钟,做功课,闲暇时间不多。” 林子葵:“那……” 灵源:“不过观中有一藏书阁,名曰清心阁,楼中有个打理藏书的道长,乃是我师叔灵泊,他学问好,入道前也是读书人。这样,贫道明日去找他说一声,你便去清心阁找他,他这人爱吃鸡腿,你只需每日给他一只鸡腿,不论你提什么要求,灵泊师叔都会答应你的。” “太好了,那便多谢道长了!” 灵源:“林居士不必客气,对了,我瞧居士步伐已无大碍,可是脚上的伤已经好了?” “诶?”林子葵面露诧异,“道长知道我受伤么,无碍无碍,已经好了!” 灵源笑道:“那日我见林居士步伐不便,夜里想到此事,送了一瓶药去,不巧见你在刻苦读书,不便叨扰,便放在了门口。今日见居士大好了,贫道也就放心了。” 林子葵倏忽一愣,张了张嘴:“那药……是道长送来的?” 灵源点头:“是啊,这十六洞天山中多雨,入冬后若下雪更加湿滑,林居士有眼疾,还需多加注意脚下。” 林子葵神色呆了呆,旋即反应过来。原来……二姑娘不曾给自己送过药。 是他自作多情了。 告别灵源后,林子葵回到洗心堂,看书到很晚,眼睛开始发疼了,他才停下,在烛光下提笔写了了此前应天府书院夫子提点过的几个春试要点。 春试第一场试《四书》义三道、《五经》义四道,他早已通读四书五经,虽然林子葵极厌恶八股文,可这第一场试不成问题。 第二场试论一道,判语五条,诏、诰…… 而林子葵最擅长的,恰恰是对策。 他一笔一划在纸上写下:“黄河下游水患,京畿蝗灾,北虏封贡,辽东鞑靼,征伐突厥,反对朋党,修治淮河。” 会试策问,多半逃不出这几试的框架,此乃林子葵昼夜翻阅应天府书院的文库中,邺朝历年所有的会试题总结出的。他这几日劳累,写了一会儿,眼皮撑不住地闭了起来,趴在了书桌上。 烛光摇曳,夜深露重,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林公子?” 墨柳正要将林子葵挪到床上去,奈何他力气小,无法做到,听见敲门声,便去开了门。 “吱呀——” 墨柳看向门外,需得仰着头,是穿着黑狐大氅、和白日气质不大一样、显得凌厉的二姑娘,还有她那贴身侍卫。 墨柳眼睛在二姑娘身上直了一会儿,从他身上看见了一股凛然的英气俊美,仿佛战场上女扮男装的少将军。 他赶紧收回目光,旋即又看了那护卫一眼,心下嘀咕,哪有女子随身不带丫鬟,带男人的。 难道这也是女扮男装? 不像啊…… 他多看了两眼,就被元武瞪了,墨柳只好看向和善笑颜的萧复。 “二姑娘,深夜前来,可有什么事么?”怕吵着林子葵,墨柳的声音压得很低。 萧复朝里头望了一眼,轻声:“林郎睡了么?” 一丝冷冷的墨香,夹着梅香气从房内飘了出来,烛光下,萧复看见林子葵肩头披着一件灰兔毛领的旧斗篷,脸趴在胳膊上,底下压着层层叠叠的宣纸。 墨柳说:“二姑娘,我家公子看书睡了。” “怎么睡在桌上了。”萧复抬步上台阶一步,墨柳吃了一惊:“二姑娘!” 萧复说:“我给林郎送了一件兔裘,要搬进去。” 墨柳注意到一旁那护卫抱着的箱子,挠挠头,没怎么犹豫地让开了:“二姑娘,我家公子睡眠浅,很容易醒。” “我不吵他。”萧复走进去,看见这间洗心堂,比他的寒梅堂要小一半不止,里外两间,外间设书桌,茶桌,书架,里间两张床,用一张烂屏风隔开。 而林子葵趴着的那张书桌不算大,一旁是白日摘来送他的白梅花,桌上有一摞高高的书卷,设笔墨纸砚,笔架上挂着几支紫毫笔。烛火被风吹得摇曳,他闭着双眸安睡,睫毛很安静地耷拉着,几缕墨黑发丝垂下,有些秃的灰兔毛拱着他清癯的下半张脸。 而且林子葵并不像墨柳说得那般睡眠浅,萧复弯腰凑近他,他也毫无察觉。 萧复挨得很近时,闭眼细细地嗅了一下,他身上只有读书人的纸墨香气,仔细分辨,皮肤也是好闻的,有股暖烘烘的香气。 “二姑娘……”墨柳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萧复:“嘘,你家公子睡得正香着。” 墨柳:“……” 萧复随意地瞥了眼他的书桌,看见他写得字很娟秀玲珑,和他这个人一样。 他随手拿起一张来,发现其上字迹,慢慢地,眼神有了变化。 萧复低头看向了林子葵,眼底浮现丝丝纳罕。 “难怪胆子这么大,敢骂文泰帝。” 林子葵的策文写得极好,和那些迂腐书生全然不同,和原先萧复想的也不同。 这等高才绝学,是个经国之才!只是心性太过稚嫩,不曾浸淫官场,不懂得掩饰锋芒。 “这策文要是送到皇帝面前,你怕是要挨板子了……” 萧复说的话,一旁二人都未听清,他表情不变,将纸又原样放了回去。旋即,萧复弯腰上手,刚一手抄过去拦着林子葵的腰,墨柳就冲了过来:“二姑娘,这事儿还是墨柳来吧!” 萧复见他执意,便松了手。 墨柳摇摇晃晃地将公子从椅子上扶了起来,可他毕竟年幼,力气太小,刚一起身,就脸红站不稳地要倒。 萧复果断地伸手将林子葵拦腰一拽,稳当地拉到怀中,这般动静,林子葵就是再困倦,也该醒了。 见书生眼睛慢慢睁开了,萧复假装抱不住地双腿一软,揽着他的腰身歪倒在了地上。 “扑通!” 林子葵靠在他怀中两人双双一齐倒在了地上,他直接摔醒了。 林子葵迷迷糊糊地睁眼,入目便是一张近在咫尺的俊美脸庞。 他起码呆了有几息工夫,以为……是在做梦,心脏扑通一声。 却听眼前人出了声:“林郎,你怎么这样啊。” 林郎一脸迷蒙,他才刚醒,手掌下意识撑着想起来。 萧复感受着他在自己身上的重量,是一种很奇妙的重量,让他忍不住伸手揽住。 那灰兔毛领暖茸茸地挤在两人的脸庞之间,搔得人脖颈痒痒。 见林子葵懵懂,萧复单手扣住了他不小心按在自己肋骨上的手,启唇:“我们还未成亲,你就占了我的便宜,传出去了,我还怎么做人。” 若非他的语气过于霸道,语调里透着浓浓的顽劣,听着倒还真是受了大委屈! 作者有话说: 林郎:无所谓我会娶你 第9章 行止观(9) 读书点的那一盏烛火,光亮影影绰绰地在墙上映照出两人的影子。檐下的风灯,发出生锈的哗啦动静。 元武扭开了脑袋,一把搂过那书童的肩膀:“走,小孩儿,跟大哥出去。” 自己的手…… 林子葵后知后觉,自己竟碰了二姑娘的身子! 他脑子里的圣贤书复活,如临大敌:“我、我不是故意,二姑娘,我方才,睡着了,迷迷糊糊,也不知道做了什么。” 林子葵又惊又怕,急忙翻身想起来,却被他一只手按在身上。 萧复声音忽然哑了起来,说:“你扭什么,不要乱动。” 二姑娘的语气有些不对劲,林子葵浑身僵硬:“对不起……” 这样离得近了,方才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萧复那结实的体魄,那温热的气息,带着力道的结实胳膊……非常违和的触感。 他想,如果不是确信二姑娘是女子,这一下他都要怀疑,二姑娘是不是其实是二公子? 林子葵羞愧得把眼睛闭了起来,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搁了:“我……现在能起来了么?” 萧复用鼻音“嗯”了一声,浓长的黑睫挡住幽深的眼眸。 林子葵不敢碰他,自己打了个滚从地上翻身爬起来了,动作局促,表情难堪。 萧复怀里一空,仿佛丢了什么东西似的,他有点不高兴。 他不愿让林子葵起来,但倘若一直抱着,林子葵就是再傻,也该发现自己那块儿动静,发现自己是个男人了。 看萧复闭着眼,鼻间沉沉地出着气,林子葵站一旁小心地出声:“二姑娘,你、你还好么?” “不太好。” “可、可是我方才,不小心伤了你?” “你摸我这儿了。”萧复半撑着胳膊起来,胳膊肘支在地上,一只手点了点自己的胸膛,仰着下巴看着他,“你说如何是好?” 林子葵瞳孔放大,忆起方才那饱满有弹性的手感,满脑子的圣贤书不断鞭打着他的内心,他倒退半步,最后噗通跌坐在地,语无伦次地请罪:“我……并非故意,二姑娘,我不是人!我明日,明日就亲自去肖府负荆请罪!” “你去肖府请罪做何?” “我……” 林子葵话还没说完,萧复便笑道:“不应该向我请罪么。” 林子葵一咬唇,直接从坐着的姿态,变成跪着:“我……二姑娘,你罚我吧,你打我,我,我绝不反抗!” 他发丝凌乱,表情自责,连眼睛都红了。 萧复的心都勾得痒了起来。 “林郎……”他伸手过去,手掌刚刚好,碰到林子葵的发顶,很自然地落下去,顺着柔顺的发丝缓缓向下,指尖碰触他的耳朵。 桃花令 第11节 林子葵埋着头没敢吱声,凝滞的气氛里,他古怪地感受到一种粘稠的危险。 二姑娘……要打自己巴掌么? 他闭上了眼睛。 萧复的手指停留在他的耳垂上,指腹揉搓几下,林子葵默不吭声,可战栗的感觉仍然让他捏紧了手指,感觉到他的手掌很大,且手指有茧子,一瞬的困惑袭上心头,二姑娘是自幼习武么? 然而此刻他并不如平时那么心思缜密,晕乎乎的也没想明白,紧跟着发烫的耳畔,出现萧复的声音:“你说,我怎么罚你比较好?” “随……二姑娘喜欢。” 萧复挨过去看着他,语调就落在他的脸侧:“我方才带了一件兔裘给你,你要记得穿,不能还给我。” “……哎?”意料中的巴掌没有下来,却听见这句话,林子葵迟疑地半睁开眼,正正好对上萧复钩子似的桃花眼。 他心跳错一拍,就无措地闭上眼了。 萧复轻轻揉了下他的脑袋:“我就罚你,穿得好看些来见我,不要这样灰头土脸的,我不喜欢。” “嗯……”林子葵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惩罚,他抬起眼:“二姑娘,不打我么。” “你看我舍得么?” 林子葵不说话,脸色烧红。 他脸皮薄,这几日真是动不动就红完了。 萧复的手落了下来:“你现在是不是该拉我起来了。” 林子葵这才反应过来:“我、我该起来了……”他先起身,然后用袖子裹着手,才拉住萧复。 萧复也没有继续逗他,这清直如莲的书生,当真没有半点歪心思,又呆又纯。 萧复一拉就起,站直了身:“林郎,这么晚了,我也该离开了。” 林子葵让墨柳去送,被萧复拒绝了:“我有侍卫呢。”他挥了下手,披着黑狐大氅,回眸朝着林子葵笑。 待萧复和他那护卫在夜色下提着灯笼离开,林子葵方才听墨柳说:“啊!公子,这是二姑娘特意送过来的,说是给您的。” 林子葵低头一瞧,看见一个木箱,墨柳已经蹲身打开了,而后瞧见里头有一件上好的银貂裘,暗绣的银线和丰厚的貂毛,在烛光下显出华贵的光华。 林子葵自是看不清楚的:“这是,兔裘?” “哇……”墨柳惊呆了,“这不像是兔裘,摸着,反倒像是貂裘诶,公子!你瞧!”就算没穿过,也在金陵见过,他不是不识货的乡下人。 而林子葵第一反应是:“不妥,这般贵重之物,我得还给二姑娘!” 然而又想起方才萧复给自己的惩罚。 他要自己穿好看点去见他。 可林子葵来这行止观,是为了温习书目,根本就没带两件衣裳,自己身上这件斗篷,也穿了有三年。 墨柳却从箱子里拿起一张飘金笺:“公子,有字!是二姑娘写的。” “我瞧瞧!”林子葵伸手,脸靠近烛光,凑得近了看,这是一手丑字,在林子葵这个自幼临大家书法帖子的读书人眼里,字写得实在不算好看,而内容很简单,写着: [林郎,这件兔裘,明天要穿给我看哦。 照凌。] 第一行字,难看,而落款的两个字,应是时常写,字迹流畅优美不少。 “照凌。” 林子葵垂眸喃喃道:“二姑娘,这你的闺名么……” 他将这张飘金笺珍惜地收起来,夹在了书里,放进了盒子。 翌日晨,林子葵穿上了披风去见萧复,这件披风大了些,拥在身上异常的暖和,还有些冒汗。 林子葵到了东客堂,得知他还未起,元武说:“不巧,我家主人爱睡懒觉,今日怕是要睡到晌午才起。现在还不到辰时,林公子,要不待会儿再来?” 林子葵道谢,又问:“方不方便问兄台打听一下,二姑娘平素喜欢吃什么?” 一旁墨柳非常自然地掏出一袋银子塞过去。 元武看了眼没有接,说:“我家主子不爱吃东西。” 一个没味觉的人,吃什么都一样,很多时候萧复甚至会忘记吃东西。所以尽管萧复自幼习武,四肢却很修长匀称,身量并没有像自家兄弟二人一般魁梧。 墨柳以为他清高,不要钱,只好默默收了回去。 他这样回答,林子葵一时尴尬也不晓得继续问什么,旋即便听元武道:“我家主子,没有别的爱好,他喜欢玩儿。” 林子葵下意识问:“玩什么?” “能让他快乐,觉得高兴的事。” “比方说……”林子葵想了想,“爬山?吟诗?下棋?看书?” 说到下棋时,自个儿坐着玩儿棋子的金樽看了他一眼。 元武摇头:“林公子,我实话告诉你吧,我家主子啊,最喜欢喝酒。” 酒这种东西,没什么特别的味道,只有一个浇穿愁肠的烈,下肚后满腹的热,胸口的荡气回肠,萧复舌尖尝不出味道,便只能去感受那种其他食物无法带来的感官,用其他的五感,去弥补这点缺陷。 “酒么……” 二姑娘果真不是一般女子。 林子葵道谢,礼貌表示:“我记下了,多谢兄台。” 陈元武:“我姓陈。” “多谢陈兄,待会儿过了晌午,我再过来。”陈兄不要钱,林子葵就给了他一袋梨膏糖,说:“给小朋友吃吧。” 那日看见这少年挂在二姑娘身上,他还不太高兴,后来凑近了发现就是一小孩儿,心情就好了。 明日,林子葵约好了要去清心阁见灵源道长的师叔灵泊道长,但灵源道长说过,师叔爱吃鸡腿。道观里虽然养了鸡,但不好买卖,林子葵听道士说后山也有人家户,养了一窝几十只鸡,所以他先换下那身珍罕的兔裘,随即带着墨柳一块儿上了后山。 两人辛辛苦苦走了半个时辰才走到,林子葵累得直喘气,先前卖掉唐兄送的歙砚的钱还剩一点,林子葵到人家户买了两只鸡,一篮子鸡蛋,又问那养鸡的农户:“大叔,这十六洞天山,有人家酿酒的么?” 大爷已经七十五了,一听乐坏了:“我这儿有自家酿的梅子酒!年轻人你要吗?” “梅子酒?” “来!你尝尝!”那大爷转身就进屋,热情邀他进来,给林子葵掺满了一杯,林子葵哪里喝过酒,他试着舔了一口,又涩又辣,忍不住趴着咳嗽起来。 “喝完,你喝完,这可是好酒!” 林子葵抹不开面,又喝了一小口,还是咳,大爷说:“你慢点,慢点啊!” 林子葵一边咳嗽,一边夸赞味道极好,大爷喜笑颜开,递了一满杯给墨柳,林子葵摇头:“他年纪小,不能喝。” 墨柳却馋得眼巴巴的:“公子……” 林子葵只好应允:“那你只准喝一口。” 墨柳喝了一杯,和林子葵一样,蹲身痛苦地呛了起来,大爷乐得哈哈大笑,问林子葵:“书生,你喜欢这酒吗?” 林子葵又不懂,也不知道这是难喝还是好喝,要不带回去问问人? 他点头说喜欢,大爷就灌了一瓶子给他:“给,你不会喝酒吧?要是觉得好,再来管我要!你若是想要好酒赠人,便从十六洞天山下去,有个桃花村,村子里有一种桃花酒,金陵的达官贵人都喜欢呢,那滋味……啧啧,千金不换呐!” “桃花村?桃花酒?” 林子葵记下了。他提着一篮子鸡蛋,两只鸡,一瓶酒,走了半个时辰,又回了行止观。 “灵泊道长爱吃鸡腿,这儿两只鸡,四只腿,两只腿给灵泊道长,墨柳你吃一只,剩一只……” 林子葵想到送给二姑娘,煲好了鸡汤再给她送过去。 晌午刚过,墨柳就倒下裹着衾被睡了,脸上浮着淡淡的酒气,鼻间发出鼾声。 他人小,不胜酒力,这酒的酒力在他身上,比在林子葵身上发挥得更快。 林子葵将炖盅装进竹屉里,送到了东客堂:“陈兄,这是刚煲好的老母鸡汤,二姑娘现在可起了?” 陈元武接过去:“刚起,我去通报一声?” 林子葵摆手:“不,不必了。” 陈元武看了他一眼:“你怎么不穿主子送的披风了?” “那兔裘贵重,我方才在厨房,怕弄脏了,就脱了下来。”他身上弄了柴灰,还杀了鸡,自觉邋遢,哪里好意思见二姑娘,而且二姑娘还说了,穿得丑就不要来了,所以林子葵送了鸡汤连忙就告辞:“陈兄,我先走了。” 看他又跑了,元武摇头:“这个林书生……” 他低头闻了闻鸡汤:“真香,没想到他一个书生,还会做饭?” 奈何萧侯爷是个吃不出味道的,喝了一碗汤,挑着鸡腿肉吃,问:“你们说,这汤是什么味道?” 元武无法形容,说:“侯爷,就是鸡汤味儿。” “甜的?酸的?苦的?还是辣的?” 元武:“都不是,就是香的,这鸡肉好。” 萧复想象不出来,鼻子里勉强能闻到一股香味,可喝下去,就是白水。 “没意思,”萧复搁了碗,抻懒腰,“我还是去找林郎玩儿吧。” 而林子葵,此时已经出了行止观。 方才他碰见灵源道长,得知他恰好要下山一趟,林子葵听了,就问他:“道长,你可知桃花村在哪?” “就在山脚不远,这个桃花村的桃花酿,可是远近闻名呐。” 林子葵眼眸一亮:“我正好要去桃花村!灵源道长,我可否跟你一道?” “走吧走吧,贫道知道你眼睛不好,你跟我一起,我替你指路……” 晌午正值日晒,灵源戴着斗笠,挎个水囊,林子葵还穿他的旧披风,二人慢悠悠走下山去,灵源还说:“对了林居士,灵泊师叔说了,让你明日带着鸡腿去找他,他前些年也是参加过科举的,他说你要有什么不懂的,都可以问他,只要给他送鸡腿吃。” 林子葵点头:“鸡腿我已经买好了,烧上了,我现在是去买桃花酿的。” “林居士喜欢喝酒?” “我是送……”他顿了顿,又说,“是我喝的。” “贫道猜也是,你身上的酒味,我都闻到了,脸还是红的,刚喝了吧?” 林子葵只得腼腆地点点头,承认自己是个酒鬼。 灵源道长毕竟在行止观这么些年,他找的小路要近不少,快到山脚时,灵源指了指右边的一条路:“从这里一条路下去,就是桃花村,现在冬天,桃花都没开,哦对,林居士,你认得桃树不?” 桃花令 第12节 林子葵点头:“认得,我家在淮南,家里种了桃花树。” “那便好认了,你见到桃花树后,就顺着小道一直走,然后就会看见人家户,家家户户都有你要的桃花酿。你可以都尝尝,不过莫要贪多,我怕你啊,待会儿晕咯!” 林子葵道谢。 灵源和他分别前,又想起一件事:“林居士,你这有眼疾,你书童又不在,等会儿你怎么回去?” 林子葵道:“我给墨柳留了信,他醒了便会来桃花村寻我,方才一路我都留了撒了白石灰,他只要循着来便是。” “你这书童好啊,机灵,成,那我就先走了。”灵源走后,林子葵捡了一根木枝当拐杖,他不是完全看不清,但由于十米之内人畜不分,容易被石头、树枝绊倒,林子葵慢慢地走,没一会儿,就顺利找到了桃花村。 而行止观里,萧复看见洗心堂里似乎没人在,门又敞开的,便走了进去。 床上没有人,林子葵不在,他的书童倒是在,元武看了一眼:“这小孩儿好像喝醉了。” 萧复发现桌上压着一张纸条,便拿起一看。 眉轻挑:“他一个瞎子,怎么下山去买酒了?” 元武想起:“今日一早,林公子想贿赂我,问我打听您的喜好,爱吃什么,我说您不爱吃,爱喝酒。” 萧复听完嘴角一翘,原来小书生给自己买酒去了呀。 他扭过头:“那你收了他的贿赂?” 元武义正严词:“当然没收!我跟着侯爷,缺那点银子么!” 萧复:“下次记得收,他没银子,买不了好酒,下次不就只能亲手给我酿酒了么?” “……” 元武揣摩道:“那侯爷,属下这就去这个村子,带林举人回来?” “谁要你去了,本侯爷不知道自己去吗。”萧复将纸放回原位,走出了行止观,元武看见了下山路上留下的白色石灰粉,听见自家侯爷愉悦地说:“我家林郎有心了,还晓得给我留个记号,让我去找。” 作者有话说: “十六洞天”在道教里,指的是武夷山,而“行止观”,用的是武夷山的“止止庵”当原型,南宋时朱熹就被发配到这儿附近道观当主管,因为太快乐了活了70岁…… 第10章 行止观(10) 找到了桃花村,林子葵站在矮墙外,看见一个人抱着一个东西蹲在地上做什么,他看不清楚,还以为在逗小狗,凑近了睁大眼睛瞧,发现是个妇女在给小孩把尿。 妇人和小孩同时抬起头看他。 妇人大声:“干什么的?” 林子葵:“大娘,我买桃花酿,你家卖桃花酿么?” “你要买酒?买什么酒?” 林子葵:“桃花酒。” 妇人站起身,牵着小孩,林子葵瞥见有条卷起的布掉了下来。 妇人说:“俺们桃花村,只有桃花酒,有青桃白,桃风杏雨,桃花仙,一笺桃夭,公子要哪种?” 林子葵听晕了:“……有这么多么,名字这么风雅,那,有何区别啊?” 那妇人看出他半点不懂,应是散客,便说:“我家私酿的酒,卖到京中酒楼,取了这些花哨的名字,京里那些文人墨客,达官显贵,都爱喝,这些酒的口感,浓淡,都有区别。” 林子葵:“我是买来送给……一位姑娘的,她爱吃酒。” “是送给心仪的姑娘吗?” 林子葵腼腆地点头,低声说:“是……过门的娘子。” 妇人闻言笑道:“既是姑娘家,那定是喜欢轻口的,这桃风杏雨,那些文人说,吃了能听见什么春雨声,什么飘飘欲仙……公子进来试试便知。” 妇人转身去舀酒,林子葵捡起方才注意到的,地上落下的那块布,戴在了小孩的头顶,和善道:“孩子,你的帽子掉了。” 那孩子怔愣一下,旋即哇地大哭起来。 “娘!娘!” “这孩子,怎么哭了!”妇人抱着酒坛子跑出来,看见林子葵一脸无措,直摆手:“你别哭、别哭啊……不哭不哭……” 妇人气笑:“我说公子,你干嘛把尿布搁我家孩子头顶啊!” 林子葵:“……啊?”他一下恍然大悟,羞愧道,“我以为是孩子的帽子,对不住大娘,我有眼疾,看错了。” “算了算了,”妇人把尿片揭下来,“你快别哭了,公子你先坐着,这是酒。” 林子葵便坐下开始尝酒,一样只咂摸一小口,这酒的浓烈比那梅子酒要轻许多,他细细用舌尖分辨,有甜一些的,入口流风回雪,有股暖意,有更辣的,入肠烧心,风味纯正。 让他品酒,他自是品不出个所以然的,但他想二姑娘毕竟是姑娘家,就听从妇人的,选了桃风杏雨。 可这一壶酒,便要十两银。 妇人说:“这桃风杏雨在京里酒楼,要卖二十两一壶,每年只酿几十斤,明年的量早早就被订完了!若非公子说要送给心仪女子,就剩这两斤自家喝的,我还舍不得卖!” 这会儿,林子葵已经喝的有些晕了,几种酒串在一起,四肢百骸都涌起一股漂浮暖意,因他不曾醉酒,也就浑然不知自己其实已有了醉态。 妇人说:“你若要买,我还多送你半勺。” 林子葵此刻头脑并不清醒,被说动了,身上所有银子都掏了出来,却也只够买一两。 他提着酒出来,脚步有些蹒跚,没走多久,发丝感觉到了湿润,仰起头来,细雨拂面,竟是下雨了。 - 沿着记号下山,以萧复和元武的身手脚力,只花了一炷香的工夫,很快萧复找到了这片桃林,初冬的桃林草木萧疏,满地落叶。 风声淅淅飒飒,元武面上一凉,抬首道:“侯爷,下雨了。” 萧侯爷抬手挥了两下:“元武,你别跟了。” “嗯?”元武心下奇怪,然而目光尽处,却看见了林子葵的身影,更奇怪了,都下雨了,他站着不动做什么?诗兴大发了? 雨很快成了雨雾,林子葵心有所感,正欲作诗一首,可模糊的视线里,出现一道枣红色的身影。 那人披着枣红的狐毛大氅,手揣在袖口,林子葵看不清楚他的脸庞,却还是脱口而出:“二姑娘?” 萧复大步朝他走来:“你站在这里发呆做什么?” “我……有点头晕,”林子葵一手提着桃风杏雨,一手擦了擦脸,“二姑娘,你怎么在这儿?” 萧复站定到他面前,一只手替他遮住雨丝,发现他脸色酡红得不正常,很显然是喝了酒。 萧复说:“我去了洗心堂,见你书童睡着,然后看见了你留的信,担心你看不见路,回不了道观,我就来了。若不是我来了,你岂不是要淋雨了?” “雨……”林子葵反应过来了,迅速脱下自己的那身斗篷,踮着脚遮在他的头顶:“二姑娘,下雨了。” 毕竟是初冬,这披风一脱,冷风一吹,林子葵就打了个大大的喷嚏:“二姑娘,你别淋雨了,会风寒的。” 他毕竟没有萧复高,举着手将披风盖上去,正好碰到萧复的发顶。 萧复垂眸看着他,眼神有些深:“我身子骨好,林郎才是,身子弱,为何将衣服给我?” “我身子才没有那么弱……”林子葵执拗地小声解释一句,便让他拿好了:“我去村里借一把伞,这树下雨势小些,二姑娘在此等我!” 说完林子葵便松了手,灰兔毛领的竹青披风就这样像盖头一样披在了萧复的头上,他双手捏着披风,目光一动不动地望着林子葵用袖子顶着雨,跑向桃花村。 雨势更急了,沿着地势形成的下坡成了条沟渠,林子葵飞快跑回去,从方才卖酒的妇人那里借了一把伞,承诺过两日下山再还来。 妇人说:“一把破烂的旧伞而已,公子下次来买酒,照顾我生意便是。” 林子葵道谢,撑着伞跑出去,桃花树下,萧复还站在原地,果然听话地没动。 林子葵大步过去,他的鞋面和袍裾都脏了,还在喘气,努力将伞撑过萧复的头顶:“二姑娘,你没淋着吧?” “没有。”萧复将笼着雨的斗篷解开,连着自己的大氅,一起披在了他的肩上,他那大氅有些重量,两件加一起压在肩膀上,林子葵单手撑着伞,有些无措:“二姑娘,我自己来……” “你别动。”萧复低头打断道,“你撑着伞便是。” 他垂着眼,睫毛遮着眸子,表情变得专注,很细心地将大氅领子的绦子系了个死结,手指时不时碰到他的下巴。 林子葵仰头望着他,似乎是桃风杏雨的作用开始在体内发散了,他竟嗅到桃子的香气,听见朦胧的杏雨,淅沥沥地洒在伞面上。 萧复抬眼,对上他的目光。 林子葵表情还是很呆,脸颊红润,眼睛雾蒙蒙的,在雨中弥漫一层水汽。 萧复启唇:“林郎,你喝了酒么?” “你、你闻到了么?” “嗯,看到了。” “这样……”林子葵高高地举着伞,向他那边倾斜,余光瞄过去,问了嘴,“二姑娘,你的护卫呢?” “他们不在。” 林子葵望着他:“你……自己下山来找我的么?” “是啊,”萧复伸手,“你撑伞,将这壶酒给我吧,我来提。” “我来便是。”林子葵不肯让他拿东西,真是很努力在举高手臂撑着伞,两人沿着原路返回,萧复看他走路走不稳,一条长臂伸过去,将他揽着。 林子葵倏然不自在了起来,可是又晕,反抗不得,又喊他:“二姑娘……” “你别看我,看路。” “……好吧。”林子葵没再挣扎,一种突如其来的温暖袭上心头。只是他时不时往肩膀上的手掌瞥一眼,感觉自己和对方的相处模式,是不是有点问题。 难道不是应该自己揽着他么? 他有些站不稳,但萧复的手臂却还是稳稳当当,将他搂住。 二姑娘怎么比村口的牛还壮啊。 这不对劲。 林子葵只是这样想,却也不敢说,毕竟这大氅上好闻的香气,已经要将他熏得目眩了。 他默默地换了一只手撑伞,提着酒的手在他身后抬起来,似乎像揽着他,抬到一半,又怂怂地落了下来。 萧复注意到了,但也没吭声。 雨声里,萧复看他不敢吱声,便随口问他:“林郎,你家爹娘呢?” 林子葵老实说了:“我娘走得早,我爹去年也走了,现在身边就一个书童,他自幼跟着我,三年前我来京城赶考,那时墨柳就在我身边了……对了,二姑娘,”林子葵仿若突然想到了什么,问,“二姑娘不是和肖老夫人一起来的行止观么,怎么……只有你自己。” 桃花令 第13节 萧复面不改色:“老夫人回家了,我本欲还要跪经几日,后来林郎你来了,我便不想走了。” 林子葵面色绯红,也说:“在下,本是来行止观温书的……” 结果现在下山去给萧复买酒。 那日有个大娘说,行止观有狐狸精出没,现在感觉真是,自己好像被“狐狸精”冲昏头脑了般。睡觉也想,白天也想,连看书的心思都淡了。 萧复又问他:“林郎为何不穿我送的披裘?” “那太贵重了,我下山买酒,怕弄脏了它。要不……二姑娘还是收回去吧。” “我昨日说了什么,林郎忘了?” “没有忘记。”林子葵偷瞥了眼他的侧脸,萧复轮廓生得很美,也显得薄情。 “我回去便穿。”他道。 林子葵空不出来手,心里想着怀中的平安扣。 不知道,这不值什么钱的小物件,她会不会看得上? 到行止观时,雨差不多要停下了,林子葵的半边衣裳全都湿透了,而萧复浑身还没有沾几滴水。 萧复自然注意到了,这小书生打伞的时候,格外的细心,不让自己被雨淋了。这伞破破烂烂的,水全往他身上滴了。 大约是手酸,他收了伞,不着痕迹地捏了捏胳膊。 萧复顺手接过那把伞:“林郎将我送回东客堂可好。” “好。” 到了东客堂,萧复又请他进去:“林郎,你肩膀湿了,进来烤烤火。” 林子葵有些犹豫,就被他抓住手,萧复的手掌大,皮肤温热,这一瞬手心的包裹感叫他什么反应都没了,顺势便被拉进去了。 “二姑娘,那是你的闺房……在下不能进。”他的脚想要黏在地上,但萧复力气真是太大了。 林子葵想,这是村口两头牛啊!就这样被拽了进门。 萧复侧头道:“这不过是道观的客堂,有什么不能进的?你是男子,怎么比我忸怩。” 林子葵一听这话,就不好意思再反抗了,惭愧地说:“可我的靴子,是脏的。” “无碍,我的也脏。” 直到坐在炭盆前,萧复伸手帮他解开披风的绦子,可他方才打了个死结,解了许久也没解开,林子葵低声:“在下、在下自己来吧。” “你别动。”萧复让元庆去泡茶,继续埋头给他解,然而耐心不足,一把给他拽断了,林子葵被勒得咳嗽几声,萧复捏着绦子,看着他:“断了。” 林子葵只是醉醺醺地笑:“无碍,我再缝上便是。” “这衣裳这么旧,还破了洞,你还穿?” “穿的。”他很恋旧,且一贯在吃穿上很节省。有点担心她不喜欢这点,林子葵轻声解释:“这衣裳旧了,是因为我时常洗它,破了洞,我便自己缝上,其实,也才穿三年……” 萧复:“你眼睛不好,怎么缝?” 林子葵:“我用手缝。” 这样一说完,他意识到不对,更坐立不安了。 萧复却只是笑,但并不是笑话,觉得这书生身上,怎么有这么多的优点。 他将两只手伸在火红炭盆上方,看林子葵手指皮肤被烤得泛红,还不自在地蜷着,就想去摸一下。 萧复是碰过一两次的,读书人的手,到底和自己这种习武之人的不同,林子葵的手指好看,指节修长,指盖圆润呈粉色,控笔的那根指头,有突出来的一截茧子,手背上,还能看见很薄的青色经络。 萧复凝视得入神。 林子葵捧着一盏热茶,不多看周遭摆设,埋着脑袋说:“二姑娘,在下,还得回去看书……” 萧复脑袋歪着去看他:“书呆子,我不好看么,看什么书?” 第11章 行止观(11) 炭盆烧得整个房间温煦如春,眩晕感却让林子葵站不起身,生怕站起来出洋相。 换做清醒时,他定然接不上萧复的话,但脑袋不清晰了,林子葵反而敢看他一眼,说:“二姑娘好看,可书……在下还是、得念书,来年要考春试的。我不能落榜的。” “你把眼睛看瞎了,那不指定要落榜?” 林子葵自有自个儿的道理:“可我不需要多看,只需要听人念给我听便好,我家书童念一个字,我自会背出下一句。” “那你书童不是嗓子哑了么,你舍得为难一个小孩么?”萧复温声,“不若我念给你听可好?四书五经,我这儿都有,你要听什么?” 四书五经,林子葵早就倒背如流了。 他口干舌燥的,脑子里一层雾,说:“都行。” 嘴唇干干的,他舔了一下,低头抿茶,茶也是甜的。 萧侯爷去找书,他没什么文化,从小不喜看书,唯一能看进去的,就是兵书了,长这么大能识字已经不错了,结果这屋里根本没有什么四书五经,只有几本起灰的道家经书。 他坐下翻开念,声音低得很温和,林子葵听了好一会儿,终于听出了:“二姑娘,这不是,这不是《道德经》么?” “是啊,你不喜欢听?” 林子葵摇头,眼睛蒙蒙的却很亮:“喜欢的。” “那我继续给你念,你身上可暖和了?” 他点头:“嗯,暖和了。” 可道德经这种东西,林子葵是越听越困,脑袋往下一颠一颠的,差点就要跌进炭盆里了,萧复伸出一只手,正正好接住他的下巴。 林子葵不知是不是喝了酒胆子大了,竟也没有挪开,便把下巴搁在他的手掌里,嘴里还说:“二姑娘,你的手……好大的。” 这是他清醒时绝对不敢说的,怕说了戳中小娘子的伤心事。 这当然不是萧复的伤心事。 他越看林子葵,越喜欢,反问他:“大不好么?” 林子葵很慢地摇头:“挺好的。” 一旁元庆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抓着金樽出去了:“走,咱俩别碍眼。” 金樽反抗:“庆哥,我想找,书生下棋。” “下什么棋,扰了侯爷的好事,小心他揍你!” 这会儿工夫,一辆低调的灰色马车,到了行止观外。马车前后都没有任何装潢,朴素得很,而驾马的是个长相阴柔、身着绛紫色直裰的中年人,抬手撩起了马车帘幔,低声道:“主子,行止观到了。” 马车内伸出一只白皙精致的手来,搭在那阴柔男人手背上,弯腰下了车。 她全身裹着一件黑色的斗篷,不是耀眼华贵的料子,兜帽将脸遮个七七八八,根本看不清脸孔,可周身气度不凡,俨然是上位者。 进了道观,那阴柔男子引路带着女子走:“侯爷住在行止观的东客堂。” 女子到了东客堂外,被元武发现了,本要呵斥,却一眼看见了她身旁的人。 吃惊:“曹公公?” 难道是…… 元庆也起了身:“太后娘娘?!” 萧太后微微掀起一点兜帽,露出尖细的下巴和红唇,打断他们行礼:“二位将军无需多礼,你们侯爷在哪?” “侯爷在……”元庆扭头望着房门,说:“侯爷在里面,太后稍等,属下这就去禀报!” 说完敲门进去,萧侯爷转头扫他,蹙眉:“何事?” 林子葵本就微醺,听经听得犯困,半闭着眼却没睡着,他将手肘撑在胳膊上,掌心托着被酒熏得艳若桃李的脸,借着炭火的光和温度,眸光涣散地落二姑娘身上。 元庆进来,他好像也没听见,就那么悄悄、目不转睛地望着萧复。 偶尔萧复看向他,他这眼睛也不晓得,还是那么凝视对方。 萧复就觉得,自己好像在被一只无垢的小羊羔望着。 所以元庆进来,他自是不悦。 “主子,是……”元庆顿了顿,说,“您长姐来了。” “她怎么来了?”萧复更不高兴了。 门口,已经传来了萧太后的声音,她一副要闯进来了的模样,喊道:“萧复,萧复!是本宫!我知晓你在!不要躲了!” 林子葵听见这声音,迷茫抬起头来:“二姑娘……” “是我长姐,你莫怕。”萧复把书阖上。 “你……姐?”林子葵反应过来了,连忙起身:“我是不是应该……”他左右张望,看见窗户就要去爬窗,被萧复一把抓住手腕,萧复一只手捏着一块从窗台捡的石头弹出去,正中萧太后的哑穴,另一只胳膊夹着林子葵,往床榻一塞,放下帘幔:“莫出声。” 林子葵眩晕地被他塞到床上,他直挺挺地躺着,大气也不敢出,脑子混混沌沌,二姑娘的床上……好香的味道。 他闭上了眼睛,用被子将自己盖子。 朦胧间,听见外面萧复的声音道:“长姐怎么来了?” 他那长姐却并未出声。 林子葵不晓得,萧太后是想出声,却无法出,指着自己的嗓子,勃然盯着他:“你……” 不远处的曹公公一急:“主子!” 萧复冷得刀子似的目光扫过去:“曹广,你站在外面。” 萧复先走出去,再替她解开穴道,脸上原本挂着的笑容,变成了皮笑肉不笑:“太后找我何事?” 萧太后气急地攥着手,朝他寝室里瞥了一眼。 里面莫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但她无暇管这些了,当即说:“弟弟,你现在就跟我回宫!” 萧复挑眉:“怎么?” “皇帝他……”萧太后神色忧心忡忡,声音压低,“中了蛊毒。” “那找我做何?中蛊他应当找太医院啊,太后你知晓的,我闻不见气味,不会医术,更不会解蛊。”萧复很平静。 桃花令 第14节 萧太后却抓住了他的胳膊,被萧复不着痕迹地抽了出来,她见状表情微微凝住,也没有碰他了,双手攥紧道:“萧复,章太医说,此蛊全天下恐怕只有你师父蛊王能解,可他行踪不定,现在只有你能找到蛊王了。” “太后你既知晓,我师父向来行踪不定,隐居江湖,我被遣到关内这么七年,没有皇命不得回来,这么多年不曾回过云南,我怎知他在何处?又为何来问我?”他这双含笑的眼睛,也彻底冰冷了下来。 “萧复……”萧太后转过头去看,看见曹公公,陈家兄弟都不在了,又抬头看了萧复一眼,膝盖始终还是弯不下去,咬着嘴唇道:“算长姐求你!当年之事,是皇帝他对不住你,现在他有难,只有你能救了!皇子还小,无法继承皇位,若此时皇帝再倒下去,边关、藩王、亲王,都会蠢蠢欲动,这天下苍生,黎明百姓该怎么办!长姐求你了!难道,难道你真要我跪下么?” “长姐今日就算是跪下,给我磕头,我也找不到我师父。”萧复高高在上地俯视她,声音冷冰冰的,“太后为何不去揪出下蛊之人?让下蛊人来解蛊,不比找我快么?” “可宫里已经查了三遍,抓了几个太监,都畏罪自杀了!下蛊之人实在狡猾!” “太后可知晓我进金陵之前,遭到刺杀一事?何人能出动上百死士,又为何拦下我,不让我进京?” “知道,”萧太后语气停了下来,“你是说……” 萧复颔首。 萧太后:“刺杀你之人,很可能就是给皇帝下蛊之人!”她语气激动了起来,“弟弟,是何人刺杀你!” 萧复黑沉沉的眸子看着她,忽地笑了一下:“不知,因为所有人都被我杀了。” 萧太后怔忪地盯着他,后退了半步。 半晌,脸上露出匪夷所思之色。 “你早知他是中了蛊,也是早知,谋划刺杀你的人,就是给皇帝下蛊之人!那人是怕你回宫施救,也怕宫中生变被你知晓,你调来云南王府的军队……” 可萧复偏偏杀光了那些死士,根本无从追查。 他是有意置皇帝于死地的! 面对她隐含的指控,萧复不置可否,语调淡淡:“太后还请回宫吧,这行止观,你本就不该来。这观里住着的那位,怕是此生都不会想见你。” 萧太后沉默。 萧复沉声:“我给长姐提个醒,能召来这么多死士到金陵的人,和京中势力脱不开关系。” 萧太后脑海里出现了好几个人选,太子年幼,倘若皇帝驾崩,那剩下几位亲王,都有可能成为新皇。 她心里做了最坏的打算,泫然道:“我不知道皇帝的蛊毒还能坚持多久,若是……那一天来了,长姐恳求你,太子还小,太子是你的侄孙,他是无辜的。” “太后请回吧。” 萧太后回头最后看了他一眼,他整张脸都陷在冷冰冰的阴影里,萧复是她弟弟,虽然并非胞弟,可却算是她看着长大的,他一身江湖气,却又和昌国公一样,正直无邪,心慈好善。 若非当年她被打入冷宫,她的皇儿也即将被暗中处死,萧太后不得不恳求父亲,父亲借用了云南王的势力,萧复又怎会来参与党争。 萧太后知道不能怪萧复绝情,这七年皇帝始终忌惮他,派人多次去害萧复,若非萧复命大,身边有高手保护和大夫医治,怕是早就命丧塞北了。 听说萧复的亲信就是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 曹公公搀扶着萧太后:“主子,这就回宫了么?” 一会儿工夫,萧太后的身材仿佛瘦小了许多,低声说:“曹公公,扶哀家去拜拜观音,拜完回宫。” 她离开后,萧复伸手去接顺着屋檐落下的雨珠,雨已经停了,残留的水滴在手心里滚了几圈,他垂下手,水珠也跟着滚落。 萧复回过身,进了屋子,炭将寝室烧得正热,他撩开床榻帘幔,便发现林子葵蒙在他的被窝里,两只手捏在头顶被角上,看不见脸。 萧复顿了一会儿,慢慢掰开他的手指,掀起衾被。 林子葵眼睛紧紧闭着,长睫乖巧垂下,一动也不动。 他伸手想喊林子葵,手指碰到他白里透红带着醺意的脸颊,微微烫手,林子葵仍无反应,气息均匀绵长,嘴唇嫣红,萧复方知,林郎已经睡着了。 第12章 行止观(12) 林子葵睡着前,心里想的还是,自己身上有雨水,把二姑娘的床榻弄脏了如何是好…… 可他又不敢出声,怕被二姑娘的长姐发现了,将他揍一顿,脑中盘着如何解释,大脑却浆糊般,想不透彻,于是就这样闷头躲着,躲着躲着,就困倦地眯过去了。 萧复自然不会吵他,只垂首注视着他,刚刚被萧太后惹得那点不爽,也顷刻间散了一半。 真是奇怪。 约莫是林子葵脾气好,萧复的脾气也跟着好了那么丁点。他没什么洁癖,不在意林子葵睡在自己的床上,等他起了再换洗便是。 萧复垂首专注地看了他好长一会儿,忍不住伸手将他的木簪摘下,林子葵一头的墨发散开,皮肤颜色红得润泽。他的睡颜很安静,不像陈家兄弟会打鼾,兴许是在外面受了些风寒,鼻子堵了,林子葵红润的嘴唇微微翕张着呼吸,节奏均匀,一呼一吸间,好像跟自己的心跳同步了般。 “侯爷。”背后,传来金樽喊他的声音。 “嘘。”萧侯爷将帐子放下来,“喊主子,你忘了?” “主子,”金樽听话地改了称呼,站在门口,“书生,睡觉了?” “嗯,你找他有事?”萧复起身,朝外走去。 “没有,就是,问问他,还有没有这个。” “什么?” 金樽从腰带里掏出一颗糖:“没有吃过的。” 萧复接过去闻了闻,糖的味道太淡了,他根本闻不出来是什么味儿:“这是什么糖,林子葵给你的?” “他给武哥,武哥给我的。” “哎,他怎么不给我?”萧复把糖纸剥开,金樽眼睛睁大:“侯爷……” 然而萧复根本不管孩子只剩最后一颗了,他已然将梨膏糖塞进嘴里,大步出去,喊:“元武,元武!” “主子,属下在。” 萧侯爷手里捏着糖纸:“林子葵给你的贿赂,你怎么不跟我说?” “这……”元武看了一眼,嘴角一抽,“也叫贿赂么?” “当然了,他给你什么,你都交给我。你又不是他未过门的娘子,凭什么收他的东西?”萧复虽然尝不出味道来,但能感觉到糖慢慢在口中融化,有些沙沙绵绵的口感。 “……是。” 萧侯爷又说:“你去洗心堂,跟他那书童说一声,人在我这儿,省得书童下山去了。然后呢,把林子葵的书都搬过来。” “搬过来?”元武吃惊。 侯爷是要做什么? “听他念书。” “属下明白了。” 他家侯爷一听书就会睡着,原来是让林举人来催眠的。 萧复不是乘人之危的人,林子葵睡在他的床上吧,他充其量就去看一眼,出来一会儿,又回去看一眼,又出去、又回来。 就好像屋里藏着个爱不释手的宝物。 约莫是申时那会儿,林子葵睡得沉了,嘴里发出模糊不清的梦呓。 萧复撩起一点帐子,看见他抱着自己的被子,红着脸用鼻尖拱着去嗅。萧复想也知道,多半是这香气入梦,做了什么春梦吧! 所以萧复心情很好地埋下头附耳一听。 “子曰……” 萧复:“?” “其生也……死也哀……” 萧复眉端一拧:“睡我床上,背论语?” 这书生竟然做梦都在背书。 萧复忍了忍,没忍住,伸手轻轻去捏他的嘴,上下给他阖上:“不许背了。” 大概是呼吸不畅,林子葵睡梦间抬手去拨,萧复想也没想就抓住他的手,不让他碰。 林子葵梦里唔了两声,手被他攥着,并未挣扎。 萧复盯着他瞧了会儿,看他没有醒来的迹象,就去研究书生的手了。 搭在自己手心里的,是舞文弄墨的一只手,出乎意料的软和,这股柔软,一直沿着手,蔓延到了萧复的心头,他心情变得极好,挠挠林子葵的手心。 “这么乖啊,都不动弹的。” 随即林子葵把手抽走了,侧躺着背过身去,将手揣在怀里。 萧复趴过去看他:“醒了?” 没声儿。 人还在睡呢,估摸是被他给挠痒了。 昏昏沉沉间,林子葵睡到了晚上快戌时,睁眼时,尚且以为在自己的床上,周围一片漆黑,林子葵摸索着坐起身,喊:“墨柳……” 床榻上有股馥郁的香气,应当是西域的香料调制而成的,夹杂道观的檀香,这样的气味,让他脑海里一瞬浮现出萧复的红衣来。 “不对,这里是……” 还没等他醒神,帘幔被一只手撩开了,屋里很暗,只点了一盏烛火,萧复只穿了一件白色的中衣,眸光柔和地看着他:“林郎醒啦。” “二、二姑娘?!你怎么会……”林子葵突然惊醒,也突地想起来了,下午发生了什么。 萧复故意失落地道:“林郎忘了,自己醉酒后,对我做了什么么?” 林子葵:“……” 林子葵:“我真的……我难道真的。”他低头审视自己的衣着,腰带散开,有些凌乱,发冠也散了。 “二姑娘……”他艰难地咽了下唾沫,眉眼间俱是惊惶,“我可是,对你做了,不、不端正的事?” “林郎你,”萧复嘴角翘起来,“抱着我不撒手,抓着我的手摸来摸去,说我身上真好闻。” 林子葵:“…………”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自己……真的那样做了? 他呆滞了好一会儿。 萧复倾身,眼眸里有流光在闪烁:“你不记得了么?你还会把下巴放我手里。” 林子葵隐约有点印象,表情更呆滞了。 “二姑娘,我……” 桃花令 第15节 他面红耳赤的,一边连声道歉,一边手忙脚乱地系腰带:“我对你……做了这样的事,我,我过两日,就回金陵!向令尊求亲于你!” 说完,忙将怀中的平安扣取了下来。 “这是家母留下的,不是什么贵重物什,就是一个寻常的料子,祖传下来的,到我这一代,我娘亲交代过,是给、给……儿媳妇的。” 萧复的手迟疑了下。 林子葵将捂得温热的平安扣,放在了他的手心,眼神真诚,纯质得叫人动容。 萧复的手心平摊着,有一瞬觉得不该收。 收了,就好像意味着不一样了。 林子葵面颊红透了望着他:“二姑娘,你,收下吧,我自知贫窭浅陋,配不上你,我向你发誓,会努力考取功名,留在金陵做官的,明年考不上,我便再等三年,总能考得上的!我一定会让你做进士夫人的!” 他心知一块平安扣证明不了什么,脑子想起里还有一些契书,放在了唐兄那里。 萧复望着他的眼神又沉了一点,什么也没说,手指慢慢将这枚平安扣捏住,收进了怀中。 林子葵看他收下,也松口气,连忙下地找鞋:“我的鞋,鞋呢……” “你的鞋脏了,我让元武去给你刷鞋了,还没干。” “那、那我……” “穿我的鞋吧。”萧复提了一双给他,“我男装多。” “……嗯。”林子葵没有拒绝,两只脚穿进去,发现这双鞋比他想象中还要大了些许,自己穿上,都大一点,二姑娘这脚……可真是莽啊! 哪有女子,生这么大双脚的? 心里感叹了句,林子葵站起身来,萧复把自己的大氅披在他的肩上,这件大氅宽敞,裹上立刻显得他更小一只了。 萧复说:“你那件斗篷也脏了,我丢了。” 林子葵表情一愣。 萧复注意到了:“很重要么?” 林子葵:“是……中举那年,我爹送的。” 萧复:“没丢远,我让元武给你捡回来洗干净。” “谢谢二姑娘,我自己洗吧。” 萧复没理他:“你可以唤我照凌。” 林子葵顺从:“照凌姑娘。” 萧复:“……” 也可以。 萧复投喂了他一碗姜汤,便体贴地将他送回了洗心堂,一路漫步过月色,林子葵站定在风灯下,将身上毛茸茸暖烘烘的大氅脱下来还给他:“二姑娘,多谢你的披风。” 萧复:“不用跟我客气,对了,你那糖还有么?” “麻糖?” “另一个。” “梨膏糖啊。”那是买给墨柳润喉用的,梨子和枇杷熬化了凝结的,林子葵说:“还有一些,二姑娘你爱吃么!我去给你拿。” 很快,林子葵就拿了一包出来,萧复揣上后,又叮嘱他:“晚上不要看书了,你的书都被我没收了,既要养眼睛,烛光下不能用眼,大夫没有交代过么?” 林子葵仰头看着他,然后点头:“好,我今晚不看书了。” “答应我了呀。”萧侯爷伸出一根尾指给他。 林子葵表情呆呆的。 萧侯爷见他不动,主动用尾指勾住他的小指晃了三下:“笨啊书呆子,拉钩,便是‘互换旨意’的意思,你念那么多书,没见过么?” 第13章 行止观(13) 见林子葵一步三回头地进屋,萧侯爷满意地揣着梨膏糖走了,手心里还暖和着,好似还残留着他手指的温度。 蓦地想起林子葵的眼睛,萧复难得地坐下来,修书一封,将信纸卷起,绑在信鸽的细腿上。 元庆迟疑道:“侯爷是传信给三爷么,是……宫里的事?三爷这时候,不能来金陵吧。” 萧复摇头:“三哥是蛊医,林子葵那眼睛,兴许他那有些偏方。” 元庆稍显意外,但也没说什么,侯爷对林公子,是特别上心了点,就好像扮演肖姑娘入迷了般。 翌日晨起,林子葵就把萧复的那双麒麟纹云靴刷了刷,其实鞋很干净,简单打理了下,他将鞋子倒挂在屋檐下。墨柳一看这鞋,直摇头:“咱二姑娘这脚,也着实长得像大男人,不笑的时候,模样冷峻得很,难怪整日作男装打扮,若有天二姑娘承认他是个男的,我都不会意外。” 林子葵失笑:“童言童语,这世上哪有那么好看的男人啊。” 若不是二姑娘生得和普通女子不同,恐怕三年前肖大人也不肯同他林家定下这门亲事,也幸好如此,自己才能有缘遇见照凌姑娘。 这日,林子葵终于舍得穿那件“兔裘”了,他换好衣裳,墨柳还在睡,林子葵独自路过东客堂,看见三个人光着膀子在练武,遂打了声招呼。 元武人高马大地走过来:“林公子,这一大早,是去斋堂?” “我去清心阁见一位道长,对……姑娘呢,是不是……还没醒?”他踮着脚瞧了一眼,看不清。 “没起,我家侯……主子呢,就是贪睡。” 林子葵喝出一口白气,又问:“陈兄,那日你说,二姑娘好酒,除了酒之外,他还好什么么?” “嗯……爱听曲儿。” “听曲儿么……”林子葵忆起自己琴艺凑合,但他的琴没有带来行止观。 “那他最讨厌什么呢?” 元武答:“当然是最讨厌念书,看书,也最讨厌人吟诗作对,附庸风雅,酸文假醋。其实他这辈子啊,最讨厌书生了。” 林子葵表情微怔。 他之前还给自己念道德经呢…… 元武盯着他补了句:“你是个例外。” 的确是个例外,侯爷居然还让自己给林公子刷鞋呢。 林子葵闻言眼睛亮了亮。 元武扫了眼他身后,问:“林公子的书童呢,不给你引路么?” 林子葵还在想他刚刚的话,口中答:“他这些时日没怎么睡好,我便没有吵醒他。” 元武说:“那我带你去清心阁吧,在哪?” 林子葵答:“不劳烦陈兄了,我等下问问路过的道长便是。对了,这是茶叶蛋。”林子葵包了一袋给元武,“还是热的。” 元武本来要拒绝,一闻真香啊,就厚着脸收了。 清心阁,如其名,僻静幽雅,建在树林掩映中央,金红落叶间,林子葵从侧边楼梯爬上去,看见门扉半掩,敲了两下,没人回应,他便推门而入。 这是道观的藏书阁,那便是行止观的道士都能进了。 林子葵背着书笈,步伐很轻地走进,一缕缕的晨光从窗棂照射进来,林子葵的视线里,出现一位坐在窗边,低头看书的道长。 “灵泊道长?”林子葵将书笈放下,掏出一叠文章走过去,轻声道,“我是林子葵,前几日灵源道长应当给您说过我的事,在下乃淮南凤台县人士,来金陵赶考,因在下书童嗓子也哑了,所以想问灵泊道长有没有时间,和在下一起温书呢?” “这是我的文章。对了,我给道长带了鸡腿。”林子葵将一沓文章放在桌上,就去书笈里掏卤鸡腿,“今日一早热过,现在还是暖的。” 那道长有些年纪了,头发银白,眼睛因为老态而挤压,五官向下,鼻侧还有两道很深的法令纹,他坐着时,单薄的身影却透出沉默的威严。 道长始终没有出声,目光却垂下来,瞥在了他那件银貂裘的袖口,有一道月白色的小章。 道长眼神微变,抬眸看着他。 林子葵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灵泊道长,鸡腿,文章,书,不知道灵源道长有没有说过,我是因为不能长时间看书,才来请灵泊道长的。” 道长随手拿起他写的文章,声音嘶哑得很:“你姓什么。” 一听他声音,林子葵心下诧异,这位道长的嗓子,比墨柳还哑呢。 但还是回答:“我姓林,林子葵,方才……说过的。” “和姓严的是什么关系。” “颜?”林子葵想了一会儿,认真答,“应天府书院,我认识一位颜夫子。” 道长没再看他,也没出声,目光就定在他写的文章上。 而后沉沉出声:“承平日久,民不知兵。儒者,持文墨议论而讳言兵,介胄世禄之士多骄惰……诸葛孔明祁山之阵当司马懿二十万众,一战大克,而细柳之营湟中屯皆坚壁不战,而俱以成功,何欤?” 林子葵表情又一愣,很快答:“周亚夫吴楚之阵,吴攻梁急亚夫坚壁不出,方知信则不欺,孔明以之乎。” 这是在问维持统治的长久之道。 道士:“孙膑以灭败赵魏,然或以增赵破武都之寇,何欤?” 林子葵有条不紊:“孙膑曰,百里而趣利者,蹶上将庞涓贪利而逐,此乃兵家所忌,伏弩夜发不知所备,膑之所以胜也,虞诩曰:虏见增……” 二人就这样一问一答,地上的光斑渐渐在木纹上挪动,林子葵也从站,改为坐,侃侃而谈:“善攻者敌不知其所守善守者,敌不知其所政。” 只要道士问了,他几乎都能回答上,答得口干舌燥,也没有起来喝一口水。 道士说:“你见解独到,可你的文章写得不好。”他看向林子葵:“你厌恶八股文?” 林子葵愣了下,点头:“是。” “那为何要写。” 林子葵坐姿端正清直,有光落在肩上,像一杆青竹:“世人都知,八股文不过是个敲门砖,最终,是为了入仕,我也知道,可我带着情绪写,自是写不好。” 道士平静地道:“等你做了官,你才知道其中浑浊,最终你也会同流合污的。” “身当浊世,自处清流。”林子葵一字一句地说,“一人作恶,万人遭殃,伤化虐民的是官,颠覆他们的,仍然是官。” 日头渐渐大了,门口,传来“吱呀”的推门声。 一个穿着有些邋遢的道士打着哈欠走进来,一边走一边闻:“鸡腿,老远就闻到了鸡腿味,那个举人,就是你吧?”老道指着林子葵,“你给我带的鸡腿呢,在哪呢?” 林子葵望过去一眼,模糊瞥见一个穿着灰色道袍的道士,他张了张嘴,移回目光,看向面前这个和自己起码说了一个时辰、还面无表情的道长。 “灵泊……道长?” 桃花令 第16节 结果邋遢道士喜笑颜开地走过来,伸手:“贫道灵泊,举人,鸡腿?” 林子葵指了指:“……你是灵泊道长,那你……”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认错了人! 当然这不是他第一次犯这种错误,对面的道长这时站起身来,垂下眉眼对着林子葵:“亹亹千言,具见才识。” 林子葵当即也起身拱手:“共君一夜话,胜读十年书。敢问道长姓名?” “则悟。”说完,则悟道长便转身离去,宽大的道袍轻飘飘地衬着瘦窄而直挺的背影。 而灵泊本尊,则扒拉到了鸡腿开始啃,问他:“举人,要我给你念书是吧,念什么?” 东客堂。 金樽坐在屋檐上啃梨子。 萧复穿好衣裳,从房间走出,雨后天晴,出来的太阳晒得他眯起眼。 这么好的天气,应该去找林郎,拐他上山摘橘子才是。 “侯爷,你让我看着的老道士。”金樽从屋檐跳下来,“在清心阁。” 萧复手心揣着一个银汤婆子:“那你趁他不在,可有去找东西,找没找到?” 金樽摇头:“没有。” 萧复早有所料,暗忖:“虎符这种东西,那老家伙会藏在哪里呢……” “不过。”金樽又出声,“书生也在清心阁,和老道士,一起。” 萧复闻言抬眼,瞳孔微微放大:“林子葵?和老道士,一起?做了什么?” 金樽:“在说话。” “说了什么?” 金樽摇头:“我听不懂,也记不住。” “说了多久?” “很久,有……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那看来说了不少,在这儿问金樽,不如直接问林子葵。 萧复正要出去时,元庆拎着午膳回来了:“侯爷,用膳么,有茶叶蛋。” “不吃。” “林举人送的。” 萧侯爷停住脚步,扭过头:“茶叶蛋?” “是。” “那吃一个。” 由于萧复吃什么都没味道,他倒是好打发,出门在外,根本不需要带厨子,山珍海味和大馒头,在他这里是一样的。 萧复剥开蛋壳,就出去找林子葵了,快到清心阁时,墙垛上路过了一只狸花猫,在闪耀着光斑的竹叶下,尾巴高高翘着,冲他“喵”了几声。 “喵?”萧复拿着手里的茶叶蛋,语气变得柔和,“你想吃啊,喵喵。” 狸花猫朝他走了两步,萧复摇头:“那不行,你不能吃,这是林郎给我煮的,给你吃了,我吃什么?” 不远处,刚从清心阁下来的林子葵,瞥见了一身黑狐氅,俊朗如玉的萧复。 二姑娘? 他虽然看不清,但也认得出,正要喊,便听见萧复一本正经地说着猫语,微微倾身朝那狸花猫喵喵叫,一张侧颜完美无瑕,蓬松的狐毛领子,衬得萧复眉如螺黛眼如星。 有那么一会儿工夫,林子葵都恍惚了。 二姑娘,莫非真是妖变的?他好像真能跟动物交流。 林子葵站着一动不动,就隔得远远的,模糊地注视着,而萧复是什么人,他早听见林子葵的脚步声了,想他什么时候过来,结果等了一会儿,林子葵还是没动。 萧复揪了一米粒大的蛋黄给那猫儿吃,方才侧过头,好像才发现他一样,眼一弯,朝他喊:“林郎,你过来呀。” 林子葵就背着重重的书笈,从午时的太阳底下朝他跑过去了。 那书笈高高的,能挡一片阳光,他戴着竹叶青色的六板帽,里头穿一件白色的木棉花的贝裘,外着萧复送他的银貂裘。 忽略那顶只有道士才戴的纱罗板巾,这书生一张秀色可餐的脸庞,儒雅的气质,这番打扮,足有七八分金陵世家公子的模样。 林子葵过去后,狸花猫就跑了,他在大殿见过这猫,是皈依在观音殿的猫,不太让人碰。 萧复很自然地去帮他取下书笈:“你站在那里看我多久了?” “没多久,就一会儿,”林子葵不让他拿,“我的书笈重,二姑娘,我、我自己来便好!” “这么重,你肩膀都被压垮了。”萧复单手提起,心道这玩意儿不比大刀轻。 他拿得轻巧,林子葵看得心颤,这力气啊…… “二姑娘来清心阁是?” “找你啊,看你读书读得怎么样了?” “挺好的,”林子葵有些羞涩,努力找话聊,“方才,你怎么跟猫在聊天啊。” “无聊嘛,跟它们说说话,它们也搭理我,你别说,多沟通,能听懂的。” “真的么?”林子葵睁圆了眼睛。 他虽有眼疾,可眼睛却并不无神,反而朦朦胧胧的很亮。 “当然是真的了,我常这样,动物是很可靠的伙伴,不像人类,擅长背叛。”萧复意识到自己说多了,转头看着他,“林郎还没用膳吧?” “还没,”林子葵说,“我家书童还在等我呢。” “我让元武给他送过去,你跟我回东客堂,我也想听听,你上午都怎么念的书?有人陪你么?” “有的,灵源道长的师叔,入道前是个读书人,我给他吃鸡腿,他陪我念。” 萧复又问:“那他陪你念了什么?” 两人边走边聊,林子葵说:“我一开始认错人了,是一个叫则悟的道长,我以为他是灵泊道长,便跟他坐下交流,他很有学问。” “怎么个有学问法?” 林子葵回答:“他懂得多,考校问我,儒生拿笔不谈兵事,没有可堪大用的将才,北方蒙古骄奢放纵,南蛮判服不常,朝廷要取得胜利,维持稳定,该当如何。” 萧复眼底闪过一丝诧异,面上不显,问他:“你是如何回答的?” “我,我是……”林子葵一说到这些,便没有那么腼腆了,他语速放缓,娓娓道来,说了好久,等到了东客堂,才骤然反应过来——陈兄说过,二姑娘不是不喜欢这些么,便马上止住了话头。 萧复正听得仔细,一下戛然而止,出声:“怎么不继续说?” “我说得这些,无聊得很,二姑娘……不喜欢听吧。” “本来是不喜欢的,你们儒生的纸上谈兵,狗屁不通,”萧复斜着身子靠在椅子上,骂了一句,话锋一转,“但林郎你说得很好,我又喜欢听你讲话,你继续讲。” 林子葵点头,舔了下嘴唇,萧复看见了,端着自己茶杯递到他嘴边,林子葵下意识接过喝了,也没反应过来,跟他用了一盏茶杯。 他继续说下去,萧复听完点头:“说得不错,古之良将用兵之妙,子能言之。” 算是知道老头儿为什么跟他说话了,那人一向是惜才的。 萧复:“你口中的用兵之道,是看书学来的,还是谁教你的?” “看书,”他老实地说,“府学教得多是四书五经,写八股文,军事策是不教的。” 萧复也猜到了,林子葵其实还停留在纸上谈兵的阶段,但有自己的想法和见解,那老道士愿意听,现如今的皇帝可不愿意。 林子葵这性子和学问,到了官场,也是要吃亏的。 萧复说:“那老道士有的学问,我也有,林郎,你怎不来找我陪你念书?” “我……卯时便来过,二姑娘你家侍卫在练武,那会儿,你在睡觉。” 倘若他给自己念书,林子葵会担心自己无心学习。 萧复哑然,顿了顿道:“明日你巳时来,我早些起床便是!” 不就是子曰么,他也会。 “……嗯。”林子葵点头。 萧复以不浪费炭为由,将林子葵留了下来,萧复陪他念了会儿,林子葵根本没办法听进去,总是分神去想,日后二姑娘为他生了一儿半女,一家和睦,坐在炭盆前的画面。 他只好自己坐着去看书了。 萧侯爷便去跟金樽下棋,下得叹息连连,时不时的,扭头去看他,看他特别认真,两耳不闻窗外事,脸都贴在了书上,当真是读进去了。 萧复忍不住说了句:“你这样看书,有损你的双眼。” “我知晓的,可我不这么看,就看不清这些蝇头字了。” 萧复:“那我给你念书听。” 林子葵:“可我还得写呢。” “你说,我来写。”萧复站起身,走到书桌旁了,“我给你磨墨啊。”一边磨墨,他一边瞧林子葵写字。 因为凑得离宣纸近,他的鼻尖不小心沾了墨汁,萧复看见了,实在没忍住,食指蘸了茶水给他抹,指腹刚触碰到林子葵的鼻头,林子葵就仰起头来。 萧复嘴角是弯着的,浓烈的眉眼在下午的日光里放软了:“有墨汁,你别动,我给你擦擦。” 林子葵脸红了:“二姑娘……” 萧复一下一下地抚摸,轻轻的,林子葵的心也跟着一下一下地跳,又轻又快,他埋下头去,心道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哪怕给他擦得差不多干净了,萧复的手指还没放下来,在他的视角下,低头的林子葵垂着眼,睫毛扑簌像两把小扇子般,瓦楞帽两边露出的耳朵尖尖,也红得滴血。 他手指停顿了下,朝鼻尖往下碰了下。 这时,窗外飞来了一只信鸽,扑棱棱的动静,让萧复转过头。 信鸽被元庆单手逮住。 “主子。”元庆取下鸽子腿上的纸卷儿。 萧复只好收了手,走出去将信摊开一看。 上面只写了两个字。 桃花令 第17节 叆叇。 萧复盯了半晌,眉头拧了起来:“这是什么药?” “什么药?” 萧复:“元庆你看看。” 元庆看了一眼。 “……侯爷,这是叆叇,叆叇不是药。” “叆叇又是什么?我问三哥有没有治觑觑眼的偏方,他写这个,什么意思?” 元庆:“前些年,从西域进贡来了一个像大钱形状,薄而透明,色如云母的物件,说薛相犹能于灯下作细书,阅蝇头小字,便是靠得此物。很难得的,是西域使臣带来的,整个邺朝,应该也就那么几对。三爷这不是偏方,是正经给您支招呢。” “这叆叇,怎么买,哪儿买?” “如果要买新的,还得派人前去西域一趟,这一来一回,少说也要两三个月。” 萧复沉吟:“薛相有一对是吧,元庆。”他招手,让元庆附耳来。 元庆凑过去,萧复嘴唇对着他的耳朵道:“去相府,给我偷来。” 元庆:“……?” 萧复神情泰然自若:“以你的轻功,不可能被发现,先偷了,去找工匠研究一下,照着做一模一样的出来,再还回去。薛相一时半会儿看不了书,也死不了人,我家林郎要是眼睛熬坏了,他就当不了进士了。” 元庆:“……” - 林子葵在萧复这里看了会儿书,不小心听见元庆要去金陵办事,突然想起一事:“陈兄稍等,可否帮在下一个忙?” 元庆自然不会拒绝:“林公子但讲无妨。” 林子葵掏出一封信给他:“此信,可否帮我送给建极殿大学士唐孟扬唐大人?在下有些东西放在他那里,想……陈兄可否帮我带回来?若是,陈兄方便的话。” “唐孟扬?”元庆迟疑,扫了眼一旁的侯爷。 萧侯爷倒是没什么表情。 林子葵悄悄的,塞了一小包银两给他:“陈兄,此事对我很重要,如果你能帮忙,在下感激不尽。” “林公子误会了,这不过小忙一件,不必如此。”元庆推拒了他的银两,拿着信收好。 林子葵道谢后,墨柳来找他,说:“公子,该喝药了。” 主仆二人便走回洗心堂,林子葵坐下喝了一碗药汤,墨柳细心为他敷药,林子葵又成了蒙眼瞎子。 元庆却还没离开行止观,他将信拿了出来,问萧复:“侯爷,这信……属下要送么?” “送啊,”萧复睨着他,“你都答应了,怎么能不送?” “那……侯爷要看看么?” 萧复嗤之以鼻:“小人行径。” 元庆:“……” 不知道刚才是谁,让他去相府偷叆叇。 然而元庆快出发的时候,萧侯爷又来了,面无表情朝他伸手:“信呢,给我看看。” 第14章 行止观(14) 元庆没有看信的内容,但萧复看了,还告诉他:“让姓唐的给你一把琴,还有一个木盒子。” 信中措辞恭谦,彰显林子葵此人骨子里的温良规矩,除此外,没有让萧复看得不舒服的暧昧字眼。 看来林郎不喜欢唐孟扬。 大概也不喜欢男人。 檐下风灯摇晃,萧复趴在窗台,心不在焉地揪住冒到眼前的芭蕉叶。 元庆连夜快马赶回金陵,天还不亮,城门已经关了。 元庆掏出令牌,“陈将军!”守城官兵立刻打开城门让他入城,陈将军顺路就去把相府翻了个底朝天,终于在薛丞相的枕头旁边,找到了叆叇。 将叆叇揣好,他还细心地撒了一点琉璃碎片在地上,伪造了叆叇破碎现场。 按照薛相这眼睛,估计只会捧着碎片流泪。 此物难得,元庆担心给林举人引来麻烦。侯爷做事不瞻前顾后,那是因他身份在此,自幼未受过牵制,元庆却不同,他须得考虑后果。 天大亮了,元庆就去了唐孟扬的府上。 这个四品大学士府,竟在金陵最好的那几条街衢上。元庆作平民打扮,并未亮明身份,只说有封林公子的信要送给唐大人。 小厮开了门,和气道:“兄台,我家大人去上朝了,您等会儿再来吧。或者您将信给我,我交给我家大人。” 元庆摇头:“叨扰了,我等会儿再来。” 他正欲暗中潜入探探唐大学士的虚实,便听见隔壁的府上传来女人的哭喊声。 “大人,大人!放过孩子吧,孩子还小!求求你了!” “陛下有令,在家中行巫蛊之术者,一律抄家!夫人你就老实跟我们走吧。” “不是的,不是我家郭大人行巫蛊之术,是那个贱人,那个贱人关着房门养蛊,想要害赵氏肚子里的孩子!和我们郭府家眷没关系啊!” 刑部办案抄家,路过之人,都躲得远远的。 元庆循声望去:“郭府,户部侍郎郭懋?” 文泰帝中蛊一事,他也知晓,却没想到皇帝因此滥杀无辜,连老弱病残都不放过。 看着郭府上下被全部抓走,他心底唏嘘万分。 元庆不再多想,悄无声息跳进唐府院墙。 这宅院不大,前宅后院,丫鬟仆人更是稀少,荒凉的池边亭中,坐着一弱不禁风、披头散发的男子,正在弹琴,弹得凄凄切切,伤春悲秋。 没有侍妾,后院里反倒养了个妖男。 元庆一动不动,坐着观察,观察到了巳时一刻,唐大学士坐着马车,下朝回府了。 那弹琴的妖男,一听大人回府,急忙回房梳洗,一番浓妆艳抹,娇弱地迎了上去:“爷今日大人怎么下朝这么早?” 唐孟扬坐在椅子上闭着眼:“陛下今日心情不佳,薛相丢了叆叇,认错了陛下……罢了,说了你也不懂。” “爷说出来,奴才好为您分忧解难呀。” 唐孟扬只是摇头,任由他给自己捏肩膀,忽又想起什么来,睁眼道:“等下你就收拾东西,去城外庄子上避一避。” “怎么、怎么突然让奴才去庄子了?” 唐孟扬一拧眉:“京里抄了多少官员了,你没瞧见?” “瞧见了,郭大人府上亲眷今日就被全抓走了,奴才好怕的,都不敢去瞧。” “最近情况特殊,连户部侍郎都……薛相今日为郭大人求情,陛下大怒!罚了他三个月俸禄,这样大的动作,若是隔天抄到我府上,将你逮出来!传出去了,有损爷的名声!” 两人举止暧昧,是何关系一目了然,看得元庆猛男皱眉,一身恶寒。 都是断袖,这唐孟扬断的,怎么和他家侯爷完全不一样! 这时,看门的小厮走了进来,禀告道:“大人。” 唐孟扬看过去:“什么事?” “方才,有一人来送信,说是林公子让他来的,您之前说过,林公子的信,要特别留意,小的……刻来禀报您了。” “是子葵的信?”唐孟扬站了起来,面露喜色,“谁送来的,他人呢?” 不多时,元庆就再次登门拜访,规规矩矩走的正门。 他昂首挺胸,负手而立,颇有些趾高气扬:“我在行止观修行,回金陵办差,林公子托我送信给你,他说有些东西存在你这儿,让我给他带回去。” 陈家兄弟常年不在京中,唐孟扬只随意瞅了他两眼,并没认出这竟然是镇守关内的大将军,他手中快速地拆了信,信不长,他一会儿便看完了,思索片刻道:“怀甫贤弟要的东西,我过几日休沐,亲自送去行止观给他。” “那不行。”元庆微笑道,“林公子交代了我,要将信上提到的东西,都带回去给他,那在下就一定要一个不少地带回去。” 唐孟扬闻言,复而抬眼看他。 元庆身上的气质非同一般,收敛起来的杀伐果断,浑身绷得像一把剑似的。 唐孟扬心底直犯嘀咕,并未一口回绝,让人去库房将琴抱来了:“麻烦兄台你带回去给怀甫贤弟吧。” 元庆双手接过琴抱住,动作小心,又道:“还有呢?” 唐孟扬:“你看过信了?” 元庆摇头:“听他说的。” “……还有个盒子。”唐孟扬只得让人去库房找来,“兄台,帮我给怀甫贤弟带句话,说我过几日去行止观探望他,不知他眼睛好些没有?” 元庆没吱声,抱着琴盒和小木盒就走,半点都不想和唐孟扬多接触。 末了,元庆又按着侯爷的吩咐,去买了笔墨纸砚,云南王府富可敌国,萧侯爷不差钱,一切让他买最好的。 办完差事,是六七日后了。 这些天里,林子葵每日上午在清心阁,有灵泊道长为他念书,下午,萧复还会陪他念书,当然,这一会儿工夫,林子葵总是心不在焉的,故此他不太让萧复给自己念。 到了晚上,就换墨柳了。 天气越发冷了,洗心堂的炭只剩最后一点,入夜后,林子葵就唤墨柳到床上来:“墨柳,你来,跟我一块儿睡,两个人睡着暖和。” 炭盆被屏风围在床边,微弱地亮着橘红的光芒,主仆钻一个被窝,墨柳冻得直发抖,脚碰到林子葵的脚了,道:“公子,你身上好冰的,我起来给你烧个汤婆子吧?” “不了,这么晚了,你要去挑柴烧火,不烧了,等烧好汤婆子,你都冻僵了。” “不碍事的,让我去吧,我不怕冷。” “不怕冷你抖什么,不去了。”林子葵深深闭着眼睛,张开手臂哄着书童,“快快睡觉,睡着了,就不冷了……” 墨柳年幼,真将林子葵当哥哥看待,闭着眼就钻他怀里了。 那炭烧到半夜就烧干净了,外头风声呼啸,窗户被吹开了,墨柳半夜被冷醒,起来关窗,看见外头刮了雪,一地的银霜,和月光一起盖在桂花树上。 他冷得根本没心情看初雪之景,急忙将窗挡上,墨柳把自己所有的衣服裹上,回头看见公子蜷缩着睡,于是他就将那件二姑娘送的“兔裘”给公子盖上了。 桃花令 第18节 辰时,墨柳起了。 公子还没醒。 墨柳勤快地扫了扫门口的雪,灌了一个汤婆子,塞进被窝里给公子暖脚。 巳时,公子还是没醒。 墨柳开始感到不对:“平素,公子都是卯时起,风吹雨打,从未例外。” 林子葵脸色不正常地泛着红,嘴唇干燥,还有些打哆嗦。 墨柳伸手一探:“哎呀!” “坏了!” 他吓了一跳:“好烫呀!公子,公子你快醒醒,你烧了。” 林子葵迷迷糊糊,被他摇醒,他轻咳了一声:“墨柳,几时了?” “快午时了。” “午时?”林子葵听了就要坐起,被墨柳按了回去:“公子你可别起了,你身上好烫,发了烧,我,我去给你烧一碗姜汤,然后去找郎中来!” 林子葵使不上力气,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墨柳是个机灵的,知道找人帮忙,他先找了个道长:“我家公子烧得厉害!道长可否让观里的道医过来给他瞧瞧病?” 然后他才去厨房熬煮姜汤。 - 萧复一向起得晚,因着今日林子葵一直没有过来,他问了元武,说今日早晨也没路过,他心下奇怪,方才去找。 到洗心堂门口时,正好碰着观里的年轻道医提着药箱赶来,萧复立刻大步走过去,道医认得他:“萧居士啊,里头的林居士,可是你的友人?他的书童说,林居士患了温病,人都烧糊涂了,贫道这才匆匆赶来!” “他得了温病?!”萧复立马推着道医往里头走,“还跟我废什么话,快给他瞧瞧!” 萧复进去后,果然看见林子葵沉睡不醒地躺在床榻上,双目紧紧闭着,他伸手一探,烫得骇人。 那年轻道医捏住林子葵的手腕子号脉,复又扒开他的嘴,看他的舌苔,然后扒开眼皮看他的眼球。 就这样,林子葵居然还没醒! 萧复脸色阴晴不定:“他怎么样了?” “是温病,昨夜初雪,想必是夜里受了寒。”道医打开药箱子,“我为林居士抓几副草药即可。” 萧复伸手也抓住林子葵的脉号了号,道医一边抓药,一边问他:“居士也懂医术?” “嗯。”懂一点,但他没有味觉,嗅觉偏颇,不适合行医。林子葵的脉,他一号就知道此人体虚多病,脾胃恐怕不好。 这手腕子细得很,瘦得可怜,面色苍白无血色,额头侧着脸紧贴着草籽枕头,像是魇住了。 萧复无端感觉心轻抽了下。 很轻微。 可这感觉一出,他就皱起了眉。 心底生出了不妙的感觉。 林子葵没有睁眼,但依稀感觉到了人在,先喊了一声:“娘……” 又呓语:“爹,孩儿不孝,没有考中……” 他爹娘都不在了。 萧复坐在了床边,瞥见一旁烧干的炭盆子,还有几根柴火在烧着,发散着微弱的温度。 怎么在烧柴火? 道医把药抓好,叮嘱了句:“三贴,一日一贴,早晚两煎。” 这时,墨柳也提着一壶刚煮好的姜汤回来了:“来了来了,公子!二姑娘?您怎么也来了。” “来瞧一眼,你家公子病了,你怎么不来知会一声?” 墨柳将装满姜汤的药壶放在桌上,自责道:“怪我,我家公子早上没醒,我没意识到他是温病,昨夜屋子里的炭烧光了,窗吹开了,我在公子的被窝里,他抱着我睡,他受了寒,我却好端端的。” 这句话满满都是重点。 萧复脸色沉了下来:“炭没了,怎么不来管我要?” “公子……公子怎么能来找您要炭呢。”明明没多少钱,之前公子还想买银丝炭送给二姑娘,幸好这样的炭不容易买,墨柳买了红螺炭回来,自家烧得却是最普通的木炭。 林子葵没有在萧复面前说过这件事,萧复没来洗心堂里头,自然不晓得,已经穷困到烧柴火了。 萧复将姜汤倒出来,抿了一口,还烫嘴,就放下来吹了吹。 然后抬头:“等等,你家公子为什么抱着你睡觉?” “……啊?”墨柳一脸无辜,“我和公子冷,公子说,俩人搭伙睡觉暖和,就一起睡了。” “……无稽之谈。”萧复冷哼一声扭开脸去,又尝了口姜汤,这回凉了些,能入口了。 “书童,你去把这贴药煎上,四碗水,熬至两碗水。再去我院子里,唤来那位陈大哥,让他把炭都送过来。” “这……”墨柳挠头。 “让你去,你就快去,我要喂你家公子喝姜汤了。”他不太客气。 “嗯,多谢二姑娘!”墨柳跑出去了,萧复将身上大氅脱下来,盖在他身上,旋即一手端着姜汤碗,一手轻轻拍林子葵的脸。 “小书生。” “林郎,起来喝点姜汤,” “快起了。”他轻捏林子葵的脸,耳朵,总算是用温柔的方式把他揉醒了。 林子葵眼睛都是红的,干燥得睁不开,还没认出人来。 萧复看他半睁眼,就放下药碗,一只胳膊从他背后穿过去揽住,半抱着他起身。 “喝药知道吗,哦不对,这是姜汤,应该不难喝。”萧复哄着来,林子葵皱眉,别开脸,声音是沙哑的:“我不喜欢姜。” 萧复一乐:“你怎么还挑食呢,我都不挑,替你尝了两口,一点也不难喝,什么味道都没有。” “真的么?” “骗你是小王八羔子。” “……那好吧。” 一勺姜汤吹了吹,贴着他的嘴唇,林子葵抿了两口,脸色就难看了:“你骗我。” “我没有,真的。你乖乖的,再喝一口好不好。” 林子葵朦朦胧胧的,有些清醒了,仰头去看他:“二姑娘。” “是我,你才认出来?” 林子葵发现自己竟然靠在对方的怀中,这怀抱宽敞而温暖,半梦半醒,竟也挣扎了起来,语无伦次的:“我,对不起,二姑娘,我怕过了病气给你。” “别动,姜汤要洒了,不过洒了也没事,要让你书童去重新煮一碗,还要让元武去洗衣裳。” 林子葵立刻就不动弹了。 他鼻间发出闷闷的呼吸声来,微微直了直身子,然而没有力气,支起来,又软了回去。 萧复一勺一勺地喂他喝,一句句地哄啊,林子葵是皱着脸喝完的。 萧复好笑道:“这么难喝啊?” 林子葵点头,声音发瓮:“我宁愿喝药,也不想喝姜。” “好了,喝完了,捂着发发汗,温病就好了。”萧复慢慢将手臂往下,托着他躺下去,因着挨得极近,萧复身上的熏香,他俊美无俦的脸庞,修长的脖颈,都近在咫尺。 林子葵迷迷糊糊的,瞥见他的喉结。 忍不住把憋着的心里话说出来:“二姑娘,你怎么连喉结,都像男人一样,这样突啊……” 说完,脑子懵懵的,疑似感觉说了不该说的。 林子葵嘴唇抿着补了句:“对不起啊,我失言了。” 萧复一点都不生气,摸了下自己的喉结:“像男人不好么,你去贡院,我能帮你背三个书笈。” 林子葵摇摇头:“没有不好。” 萧复就垂首望着他雾蒙蒙的黑眼睛,压低声音道:“林子葵,我问你,我要真是男儿身,你怎么办。” “啊……”他现在显然不太能思考这种,在他看来根本不成立的问题。 就稀里糊涂地说:“彼丈夫也,我丈夫也,没什么不好,是你就行。” 萧复笑了:“那你可答应我了啊。” 林子葵:“嗯……” 作者有话说: 彼丈夫也,我丈夫也:大家都是男人 第15章 行止观(15) 元武提着烧红的炭盆过来:“哎?林公子怎么病得这么严重。” “嘘。”萧复竖起一根食指在嘴边,声音很低,“他睡了,别吵他,炭盆放这儿吧。” 元武弯腰放了炭盆,对萧复道:“主子,我弟回来了,说工匠把那什么……小琉璃片儿打好了。” “什么小琉璃片儿,那叫叆叇,没见识。” “是,是叆叇,稀罕物,我这不没见过么。” 萧复说行:“拿过来吧,我还得看着小病人呢。” 很快,元庆就将东西全拿了过来:“主子,林公子的琴,还有那盒子,我一并拿来了。” “放那儿吧。”萧复头也不抬。 “还有……” 桃花令 第19节 萧复微微侧头:“还有事儿?” “有……”萧复看见他一脸难言的表情,就起身走了过去,元庆看林公子在睡,就将声音压得极低,说:“那个唐孟扬,确实是个断袖,而且,他还出身江南名仕,素有才子之名。” “什么狗屁名仕,死断袖。” 元庆:“…………” 萧复皱眉:“这些东西,从他那里拿过来,擦过没有?” “都擦了,还有这个。”元庆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盒子,“是仿造薛相那副叆叇打造的,工匠说,效果大差不差。” “就是这个?”萧复打开一看,是两片薄薄的琉璃片,用银夹在一起,还有两根折起来的腿儿,他一打开就知道怎么用的了,将之戴在鼻梁上试了试。 “头晕。”萧复眼前,元庆的脸都肿胀了起来,他还在研究,元庆略微迟疑了下:“还有一件事。” “你能不能一次说完?” “能,薛相的叆叇,我已经给他还回去了,回去的时候是晚上,正好撞见他府上的下人,在院子里埋东西。” “哦?埋得什么?” “巫蛊娃娃。” 萧复摘下叆叇,对着阳光用拇指擦拭,发现越擦越灰,就用袖子擦,口中慢慢道:“徐阁老这招,不高明,但是对宇文铎够用了。他这是要把碍事的人都扳倒了,扶自己的人上去啊。” “所以属下,就把娃娃挖出来了。第二日都察院果真是来相府搜查了,结果挖了半天,什么也没挖着,只好打道回府。”元庆做好事不留名,看见薛相一家安好,便离开了。 两人正在说着话,那头,墨柳端着刚熬好的药,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了:“二姑娘,照您说的,熬成了两碗水。” 萧复的脸又恢复了笑眯眯的样子,笑起来的模样确实像野狐狸:“墨柳,你家公子睡着了,等下我去喂他。” “好的二姑娘,”墨柳不跟他抢活,瞅了元武一眼,就趴在床上,把手伸进被子里摸索。 萧复一只手抓住他的肩膀:“你做什么?” “……二姑娘,哎呦,疼,汤婆子,汤婆子凉了!我给我家公子换一个,你捏我做什么。” “我手劲大,”萧复松了手,“你也辛苦了,去睡吧,我会看着你家公子的,汤婆子我让人去换。” “可是……”墨柳抬头瞥了他一眼,“可我是,昨夜跟我家公子一起睡的。” 萧复盯着他,半晌吸口气,朝他道:“你去旁边睡,炭火还有,管够的,你家公子受了温病,会过了病气给你的。” “哦,那我睡旁边,多谢二姑娘。” 墨柳去旁边软榻睡觉了,中间隔了一张屏风,躺下时,透过薄薄的屏风,能窥见萧复给公子喂药的侧影。 “这样俊朗高大又漂亮的娘子,我家公子还这样喜欢,看来喜欢得没错,二姑娘人真好。” 林子葵被萧复扶着起来喝药,脸颊鼓着,嘀咕了句苦。 萧复:“药难喝,还是姜汤难喝?” “姜汤。” “那把药喝了吧,姜汤那么难喝你都喝完了不是?” “那是你骗我,你说没味道,我才喝完的。” “你这是怪我么?” “嗯。” 林子葵的礼节,在温病的影响下,似乎蒸发了。 但萧复觉得他这样更好,书生分明是有性子的嘛,总是那么温和,把刺都收起来了,会憋坏的。 萧复眼底透着他自己都无法察觉的笑意:“那我给你赔罪好不好?” 正在喝药的林子葵掀起眼皮:“唔?” “我给你带了个东西,”萧复把擦得亮晶晶的叆叇拿出来,“戴上试试。” “叆叇?”林子葵认识,一下吃了惊,“这是哪里来的?” “刚好认识人会做,就给你做了个,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是这样戴的。”萧复扶着两只叆叇腿儿,夹在林子葵的耳朵上,林子葵下意识闭了眼,他睫毛长,眼窝平,睫毛刷在这叆叇的琉璃片儿上,睁眼时发出轻微破壳般的声音。 透过琉璃片,他有些发呆般,注视着面前的萧复。 萧复问:“怎么样?” 林子葵眨眨眼,指了下他的眼角:“二姑娘,你这儿,是不是有颗痣。” 一颗小痣,在睫毛下面,很浅,但萧复离他很近,他能看得见。 萧复想这叆叇没错,真能治,嘴角勾着:“你再好好看看我,像男人吗?” 林子葵迟疑了:“不……不太像。” 萧复:“这叆叇不好用吧?” “很好的,”林子葵点头,朝四周望去,看得见窗外有树,而不是一团团的颜色,他笑起来,“我好久没有见过这么清楚的人世间了。” 其实并没有清楚到完全清晰,比之前好一些罢了,但林子葵还是说,它非常有用。 “二姑娘,这个……一定很贵重吧。” 萧复注视着他,发现他戴着这玩意儿,长相好像发生了一点微妙的变化,干净的气质里,多了一丝禁锢感。萧复目不转睛地道:“不都说了吗,工匠做的,不要钱,破琉璃片子不值钱。” 林子葵说:“此物是文泰元年才从西域传到中原的,本就稀少,琉璃贵重,全金陵也没有几个,之前……我有位朋友,想帮我找一副,怎么也买不到。” “你说的那个朋友,是唐孟扬?” “是,二姑娘也知道?” 萧侯爷呵一声,皮笑肉不笑:“前几日听你说过,他区区一个四品大学士,上哪儿找这种稀罕物。” “……” 林子葵略一迟疑:“……姑娘是怎么……?” “刚刚不都告诉你了么,我啊,认识一个……” 同样的话,又说了一遍,也幸而林子葵现在还有些烧,糊涂着,没有刨根问底,只是心底蕴藏着暖流,二姑娘对自己太好了,这是自己前世修来的福分。 林子葵就这么睡了几觉,汤婆子每隔两个时辰一换,怀里一个,脚上一个,萧复每次给他换,总是会不可避免碰触到他的皮肤,读书人没吃过太大的苦头,连脚上的皮肤都是细滑的,像羊脂玉一样的温润。 若非怕吓到林子葵,萧复大概会忍不住捏几下了。 好在他控制住了,脑海里却不由自主,浮现出林子葵上次没穿衣服的模样。 照看了两天,林子葵就好得差不多了。 院落白雪皑皑,房间里炭火烧了好几盆,烧得温暖如春,他披着厚厚的貂裘埋头看书写字,鼻梁上架着叆叇,满身和煦斯文的书卷气。 墨柳扇着炭盆,烟星在飞,问他:“公子,叆叇这样的稀罕物什,二姑娘到底是怎么弄来的啊?” “他说他认识一个工匠,会做这个。”林子葵是信他的,肖大人是户部主事,听着是个不上不下的官职,但掌管天下财政、土地、赋税的户部,比翰林院的五品含金量要高得多。 二姑娘认识一些能工巧匠,也不足为奇。 “哦……可是公子,您都用上了这样的物件了,怎么还贴着书看呢。” 林子葵的脸埋在书里:“这字太小了,我戴着也看不清。” 萧复正好走到门口,停下脚步:“叆叇没有用么?” “哎?”林子葵抬起头来,推了下琉璃片儿,“二姑娘怎么来了,没,没有的事,叆叇好用。” “刚说的,我可都听见了。”萧复暗忖这工匠不行,打得什么玩意儿。 林子葵不知道怎么圆,就摇摇头:“没有,很好的。” 墨柳插嘴:“二姑娘,你有所不知,前些年,咱们公子是觑觑眼儿,不过没那么严重,读书写字都没问题,可就在三年前会试前几天,这眼睛突然剧痛难忍,后来眼睛就更模糊了,人在跟前了,不说话,他是连男女都不分呐。” “会试前几天,剧痛难忍?”萧复一蹙眉,他自然而然地联想到了阴谋。往年这种事儿可不少,毕竟会试取中,也就有了进士功名,林子葵三年前能考中淮南的解元,可见他的文采,受人嫉恨陷害、也属正常。 “莫不是谁记恨你,故意弄坏了你的眼?” 林子葵沉默了下,摆摆手,温和地说:“墨柳乱说的。二姑娘,我也有东西要给你。” “还没多谢陈兄帮我取回这些东西呢。”林子葵站起身来,拿起从唐府带回来的木盒,直接就给了萧复。 “给我的么?” “嗯。”他神色认真地点头。 萧复打开盒子,表情一滞。 “你的……祖产?给我了?” 林子葵还是点头,有些忐忑:“这些东西不多,是我仅有之物了。二姑娘,还请你不要嫌弃。”林子葵数过了,这些祖产变卖的话,加起来顶多七百两,他在凤台县节衣缩食过日子,过一辈子都够了,可在金陵定是不行。在二姑娘眼里,也不算什么。 萧复的心情突然有些微妙。 自己给林子葵的貂裘,就算是黄金千两,也买不到,可那对萧复而言,不过是一件衣裳。所以他能随手赠予。 但林子葵的祖产,萧复依稀记得他说过,那是林子葵宁愿离开应天府书院,跑来鸟不拉屎的行止观苦读,也不肯卖的全部身家。 若考不中,这些祖产就是他唯一仅剩的退路了。 现在却眼巴巴拿来给自己了。 “林子葵,你是个傻子吧?” 林子葵没想到他会这样说,呆了一下,神态无措:“二姑娘何出此言?” 萧复把盒子关上,抬眼复杂地看着他:“不傻,你将全副身家都给我了?” “可、可你是我的娘子啊,我将祖产给你,是天经地义的事。”说完,他陡然察觉失言,抓着头补了句,“未过门的……” “那还给你吧,等你过门了,再给我管。”萧复将之放了回去。 林子葵也没听出有什么不对,他望着萧复半晌,嘴唇紧抿,语气变得郑重:“蟾宫折桂时,在下定当明媒正娶。” 萧复微愣,嘴角一下绽出笑意:“林郎,我等着你金榜题名,跨马游街。” 第16章 行止观(16) 萧复自己虽不爱看书,但看过林子葵的文章,知道他有大才,是连当了道士的太上皇都愿意提点的贤才。 考进士肯定没问题,至于能不能当上状元…… 桃花令 第20节 萧复想,以文泰帝那偏激性格,林子葵心直口快,年龄小没城府,在官场也会让人活剥生吞。到了殿试,他也极容易几句话说错,将文泰帝惹怒,轻则剥夺功名,重则军棍四十。 看来不能让文泰帝主持殿试了。 这样想着,萧复再次修书一封: “三哥,师弟有难,十六洞天山行止观,速来。” 写好,他便卷起信纸绑在鸽子腿上,放飞了出去。 行止观建在山腰,后面环抱的是临歧江,江面几乎结冰,寒冰冷气聚在山峰。 林子葵现在是离了这件“兔裘”就没法活了。 萧复看他总是穿,也不换,当然他知道这是因为林子葵没衣服换了,就继续修书一封,传信到昌国公府。 信鸽还没飞入昌国公府,就被大内高手给拦截了,展开一看内容,有些困惑,然而还是谨遵御命,一字不漏地抄录下来。将鸽子放飞后,锦衣卫拿着信回到宫中。 跪在御书房里,禀报道:“陛下,这是昌国公府和定北侯的密信。” “快,快呈上来!”文泰帝脸部有些浮肿泛红,但瞧着精气神很足,已没有前几日的痛苦了。每次他一疑心自己是不是彻底好了,那蛊毒就会发作,将他折磨得不成人形。 文泰帝摊开密信内容的折子,神情勃然。 只见信上写: “娘,儿子没衣服穿了。最近瘦了,要小一点的。再送些肉来,饿。” 文泰帝匪夷:“就这个?没说别的?” 锦衣卫埋着头:“没有。” “荒唐!”他将折子一摔,震怒拍桌道,“巫蛊一事,定和萧复有关系,哪有那么巧合的事!这密信一定是迷惑人的,朕早该想到,昌国公和云南王是亲家!云南王府他们一家怎么会那么老实!” 这时,宦官进门,悄然走到了文泰帝身侧:“陛下,奴才有要事禀报。” “说。”他没好气地坐下。 “太后让人去苗疆寻了一位用蛊高手,听说这蛊师有独门秘法,可追踪母虫的下落,持有母虫之人,那必定是下蛊之人啊陛下!” 文泰帝闻言立刻起身:“快,快快将人请进来!” 宦官将人引入。 “草民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那蛊师是个黢黑瘦小的老头,让人看一眼,就觉得他仿佛浑身都爬满了虫子,文泰帝迟疑,藏住了眼底的嫌恶,道:“蛊师请起,听闻蛊师有法子,追踪下蛊之人。” “有是有,”老头掏出一个漆黑罐子,“这是草民养了一辈子的虫王,天下没有蛊虫能逃脱虫王的嗅觉。” 文泰帝大喜:“太好了!你若替朕找到罪魁祸首,朕赏,重重有赏!” 老头嘿嘿一笑:“不过,需要被下蛊之人的三碗血,先喂饱我的虫王。就不知道……陛下愿不愿意了。” 文泰帝脸上皮肤颤抖:“你好大的胆子!” 老头还是那样笑,说:“万岁爷,草民只有这一个法子,别无他法了。” 言下之意,放血还是继续痛,只能二选一了。 文泰帝咬着牙,死盯着他:“好,不就是三碗血吗!” - “大人,行止观到了。” 唐孟扬坐在马车里,刚刚睡醒,掀起帘子,他下了马车吩咐道:“把东西都搬下来吧。” 他带了一些香火来烧,还给林子葵带了些东西。 唐孟扬不晓得林子葵住在哪里,只能进观后打听,有道长为他指路:“林居士就住在后院的洗心堂,居士看见那株祈福树了么,走这条路下去,往西边儿走。” 两个家丁抬着他带的东西,是一个沉甸甸的大箱子。 到了洗心堂,林子葵戴着叆叇在温书,墨柳先瞧见的,大声道:“公子,是唐大人!” “唐兄?”林子葵放下书,他并没有墨柳那么高兴,回头叮嘱了句:“不许说二姑娘的事。” 墨柳点头应了,林子葵起身:“唐兄,你怎么来了?” 他刚摘下叆叇,唐孟扬已经高高兴兴地进来了:“来看看你,怎么样啊,这行止观?” 他一眼就看见了林子葵手上的叆叇:“哎?怀甫贤弟,你这,这莫非是叆叇?” 林子葵没来得及收起来,只好点头:“是。” “我瞧瞧我瞧瞧,这种稀罕的东西,你上哪得来的。” “一位贵人相赠。” “咦?什么样的贵人,竟赠你如此贵重之物。” 林子葵摇头:“贵人,不曾跟我通姓名。” 唐孟扬就将叆叇戴上了,口中说:“我在朝上瞧薛相也有一副,长得差不多,不过你这个要小一点,是银的,他那是木制的。早就好奇了,这玩意儿,戴上是什么样的。” 此前元庆让工匠研究打造时,便特意叮嘱了:“材质,大小,都要做出区别来。” 所以唐孟扬压根没往那方面想,单纯很好奇,林子葵口中的贵人是谁。 既然林子葵避开不谈,他不便追问,但目光已经注意到了,林子葵身上穿了一件价格不菲的貂裘。 唐孟扬还问他:“你戴上,是不是能看清楚字了?” 林子葵点头:“能。” “这样啊……”唐孟扬低下头去,不知在想什么,“甚好,甚好。” 玩了一会儿叆叇,唐孟扬就将带来的木箱给他了:“这是为兄特意给你带的,你看看,喜不喜欢?” 箱子一开,里头有干净的厚被褥,有两件新的斗篷,笔墨纸砚若干,还有一些小零嘴,还带了药给他:“王大夫给你开的,我想着你在这儿没有药吃,抓药麻烦,就给你抓来了。” 没人发现,门外多出来三颗脑袋。 从上至下,分别是:元武、萧某、金樽。 元武说:“看起来,这个唐孟扬对林公子很好啊,这么体贴,还给他买零嘴。” 萧复的表情很难看。 然而让他意外的是,林子葵这么礼貌的性子,居然没有推拒,反而是收下了,道了声谢过唐兄。 唐孟扬:“你我不必道谢,你跟我什么关系啊?” 萧复的脸又黑了一层:“恶不恶心啊这个死断袖。” 唐孟扬:“惭愧,这些日子为兄忙碌,没能顾得上你,竟害得你跑来行止观了,若你来找我,不就不必来了?缺钱的事,你得找我啊!” 林子葵轻轻摇头说:“我不缺的,来行止观是我自己的主意,这里清净。谢过唐兄挂怀了。” 唐孟扬本来是不信的,打量他身上熠熠生辉的银貂裘,屋里的炭,又信了,看来林子葵,是真遇上什么贵人了。他心里有些不安:“再过几日,就是腊八节了,京里很热闹,有今科学生举办的赛诗会,不过……我想你应该不想参加,是不是?” “是。”林子葵很安静地坐着点头,“你知道的唐兄,我不该出那些风头。上次出风头的教训,足够我铭记一生了。” “是……是,我猜也是,不过贤弟莫怕,这次科举,有为兄为你保驾护航,你懂得韬光韫玉,会试之前,不出风头,不会有人拿你怎么样的。” 当年年仅十四的林子葵,不知考场如战场,在今科赛诗会上大出风头,落了世家勋贵的面子。 然后便噩运降临。 他坦然接受唐孟扬的好,也是有原因的。 萧复听得脸色阴晴不定了起来:“他的话什么意思,上次出风头的教训,何意?” 元武估摸着:“三年前林公子不是来过金陵赶考么,是不是发生过什么?侯爷你看,林公子年纪轻轻,性格却颇为老成沉淀,我还以为读书人都这样,可仔细一想,若是换个人,十四中解元,天纵奇才,十七八岁有这样的才气,尾巴岂不翘上天了?” 萧复没有接话,只是看向林子葵,他没戴叆叇,却仿佛似有所感,朝这边望了过来。 两颗脑袋齐齐往后躲,萧复揪着金樽的头发往后一拉。 唐孟扬也看了过去:“贤弟,那边有什么么?你怎么老看那里。” “没什么,”他收回目光,“唐兄可想参观一下行止观?我带你去。” “求之不得。” 二人就这样出去了,萧复隔得不远,蹲在树上偷听,听见这个唐孟扬嘴很甜,一直夸林子葵的才学,但说他的性格不适合做官:“官场浑浊,你想做一个清官,好官,是不可能的,水至清则无鱼,人太清了,便会显得格格不入,你这么显眼,谁会靠近你呢?要不,不做官了,来为兄府上,做我的幕僚吧,我义父很宠信于我,待他百年后,我是大有可能接管内阁首辅之位的。” 但林子葵根本不吃这套,不着痕迹地挡回去了:“我和肖府有婚约在身,若没有功名,肖大人如何将女儿嫁给我?唐兄,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唐兄说得对,水至清则无鱼,可人的心,却不能不清。” “好吧,为兄真是拿你没办法。”唐孟扬抬手轻拍他肩膀的落雪,林子葵有些躲闪,但到底没躲开。 “他在干什么?”萧复极其火大,“妈的,元武,去给我揍他一顿!” 元武用力捏了捏拳头:“好,他奶奶的,我也看不下去了。” 唐孟扬休沐只有一日,当天来,当天便回了,元武尾随其后,回京半道上,唐孟扬就被人劫得鼻青脸肿,只剩裤衩了。 林子葵在他走后,去了文昌殿烧香,他花二十文买了一块祈福牌,用小楷笔写了几行字,走到那株八百岁的桂树下,听观中道长说,此树还有一株双生,下落不明。 桂树高大,枝繁叶茂,遮阴蔽日。上面挂满了香客留下的祈福牌,红绸如火,悠悠荡荡。因为树高,林子葵得爬上围着桂树的石头栏才能够得着。平素那些香客,也都是要爬的。 然而要爬上去,就要弄脏二姑娘送的披裘。 林子葵不愿,于是伸长手臂,踮着脚去挂,能够着,但不便将红索缠上去打结。 正在林子葵努力踮脚去够时,从他背后伸出一只手来。 这条手臂很长,一下伸得高高的,手指自然地接过他手中的祈福牌,挂在了树枝上,打了个不太美的死结。 林子葵脚后跟落下来,仰头去,萧复的下巴就压在他的头顶上,音色有些低沉:“祈福,林郎,你写的什么?” 这个角度让林子葵一时眩晕,下意识说了:“娶你。” 萧复的下巴抵着他柔顺的发顶蹭了一下,嗓音在发笑:“我想也是。” “是不是说出来就不灵了?”林子葵一脸懊恼,“我不该说的。” 萧复斟酌道:“你写的是娶肖二姑娘为妻对吧?” 林子葵点头:“写的照凌姑娘。肖照凌。” 萧复点头:“那便是灵的,事在人为,心诚则灵。” 半夜里,行止观里静悄悄的,所有人都睡了。 萧复提着灯出来,将灯笼搁在一旁,他伸手拨弄着在桂树上寻了一阵,找到了林子葵今日酉时挂的牌子。 桃花令 第21节 奈何被自己打了个死结,很不好摘,费了很久的工夫,他耐着性子没有拽断,终于取下来了。 萧复这才瞧见,他写了什么。 “今愿与肖照凌姑娘两情相洽,两心相印,喜结连理,鸾凤和鸣。” 这一行字当真是明月直入,无心可猜!而神牌上雕刻的莲花,在皎洁的夜色下,披着明月的流光,如星如月,如梦如影。 萧复捧着那块牌子,却好像从未碰过这样沉重之物,那重量压在他的心底,挥之不去:“此情千万重,可一字之差,差之千里,林子葵,你啊你……” 许久,他掏出随身携带的毛笔,先将“姑娘”二字抹掉,接着将“肖”字涂抹掉,迟疑良久,方才添了个小小的“萧”字在缝隙里。 他这一改,那几行字就变成了: 神灵在上,日月为鉴。 今愿与萧照凌两情相洽,两心相印,喜结连理,鸾凤和鸣。 林子葵 乙亥年冬至 - 萧复施展身法跳上树,重新将神牌挂在了树梢,挂得高高的,这样,林子葵就找不到,更摘不下来。 作者有话说: 多年后萧某倒打一耙:当年可是你亲手在神牌写下我萧照凌的名字,要与我喜结连理。 第17章 行止观(17) 萧复派了陈元庆去接来他的师兄谢老三,给林子葵看眼睛。 这位谢老三,是云南蛊王亲传弟子,江湖人称三爷,是正儿八经的蛊医,医术高超,擅长以蛊救人。 约莫十日的工夫,隆冬腊月,十六洞天山风雪缠绵。 谢老三风尘仆仆,被拐到了行止观。 “我说你们怎么回事,不知道我这时候得离京城远一点么?等会儿把我抓进皇宫,让我给皇帝解蛊怎么办?我怎么可能给他解呢,要是砍了我的脑袋,你们负责啊?” 元庆指路:“三爷,这边儿请。” 谢老三身材不高,四十岁的模样,背着一个采药翁的小背篓,见了萧复,第一句话就是:“说吧,给谁看病,这么重要?” 萧复说:“一个小郎君,我的人。” 谢老三:“什么人,卖什么关子,你不去找太医,找昌国公府的府医,找我作何?” 萧复却摇头:“这世上能比三哥你医术还高超的,凤毛麟角,他患了眼疾,我带你去见他。哦对了三哥,待会儿,你见了我那小郎君,在他面前,记得对我的身份保密,唤我萧姑娘哦。” 三爷:“?” 萧复没有解释,带他去洗心堂,结果只有个在檐廊熬药的书童。 谢老三鼻子动了动,问:“这是什么药?” 墨柳抬头:“我家公子每日喝的药。您是……” 萧复说:“是我请来的神医,三爷。你家公子呢?” 墨柳说:“他看书看得眼晕,出去转了。” 三爷捋了下短须,就揭开盖子,狗一样去闻那药,墨柳说:“这药中途不能开盖的!” “都是药粉,党参、白术,乌桕……”谢老三鼻子灵,很快嗅出来里头的十几味药材,说,“是谁给你家公子开的。” 墨柳迟疑:“是……金陵城永安药铺的王郎中,他是个名医,唐大人带我家公子去的。每次去,王郎中都将药材磨成药粉,所以,我们其实不知道药方子。” “什么狗屁名医,这方子你家公子吃了多久?” “约莫,有四五个月了吧。” “这方子屁用没有,不仅如此,喝多了,还会头晕恶心,时常犯困。” “对!对对!”墨柳站起来了,激动道,“我家公子最近就是如此!他还以为是看书多了,看晕的。神医啊,您快给我家公子看看病!” 三爷问:“病人呢?” 萧复问墨柳:“他上哪儿去逛了?我去找。” 墨柳摇头:“在观里,方才,是往左边走的。兴许是去清心阁了。” 萧复抬步就去找人,落雪后的行止观,雪满屋檐,树杪飞羽,檐牙琅玕。有个小道士在殿前扫雪。 萧复走过去问了一嘴:“小道士,见过林居士么?” “林居士往那边儿去了。” “多谢。”萧复走了没多久,就看见林子葵蹲在长阶上,竟是在喂猫。 那狸花猫他先前见过,还喂过,是只高冷的,并不亲近人。 此刻居然主动亲近林子葵,在他膝头拱来拱去。 林子葵却举着手没有抱它,还说:“你抓我可以,不要抓我衣裳啊,这是我娘子送我的,让你抓坏了,我就没衣服穿了……” 谁说没有的? 刚从昌国公府送来的好吃的好玩的,还有新衣裳。 他都想捧过去给林子葵,就是担心他不要。 萧复脚步很轻地走了过去。 脚踩在雪地上,只有很细微的动静,等到感觉一片阴影覆盖在身后,狸花猫窜走了,林子葵方才有所察觉,他抬起头来,日光太过耀眼,让他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然后就感觉到,睫毛被人轻轻地刮了一下,有点痒。 萧复曲起食指,刮掉了他睫毛上那点落雪,见林子葵睁开眼了,萧复的手指回落,指节在他鼻尖上轻轻蹭了一下。 更痒了,还不好意思,林子葵赧然地蹲在原地,忍不住抬手挠了挠:“二姑娘,我脸上,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啊?” “嗯,有一根猫毛,我给你拿掉了。” “哦哦,多谢二姑娘……”他低头。 萧复将手伸给他:“林郎起来吧,我找了个大夫,给你瞧瞧眼睛。” 林子葵还是不好意思,默默地抓住了萧复的四根手指,很快借力站起来,又很快松开,萧复感觉那手指尖在他手心里飞快地挠了一下子,就跟猫抓了一样。 林子葵出声:“什么大夫啊,我的眼睛不是好好的?” “哪好了?叆叇戴上,还那样看书。” “我是习惯了……” 萧复:“方才大夫说了,你之前吃的药,没有作用,且多吃无益,反而会眼晕头花。” “哎?”林子葵意外,联想到自己最近的确有这些症状,他还以为自己是因为想娶妻想太多了。 萧复嘴角扯了一下:“听说,是那个唐大人带你去的药铺?” “嗯……” “少跟那种人来往,看面相,就知道是个断袖。” 林子葵:“……” 林子葵:“二姑娘这是怎么看出来的啊……” “面相啊,麻衣相法”萧复瞥过去,“怎么,你觉得他不是?” 林子葵一脸迷茫,还有些疑惑不解:“我不知道啊,唐兄竟有龙阳之好?” 萧复不动声色:“他确实有,那你觉得他恶不恶心?” 林子葵沉默了下,摇摇头:“倒是不恶心,就是觉得怪怪的。” 萧复一时也不知该高兴还是不高兴。 他不觉得恶心,那好说,也就不会嫌恶自己了,但林子葵竟然不恶心唐孟扬?这如何能忍! 萧复嘴唇动了动:“要不你还是恶心他吧。” “啊?”林子葵见他如此嫌弃,以为他是介意这个,连忙解释:“我不知唐兄的癖好,他对我好,其实是因为……他看中我的文章文采,我曾为他献策,他拿去讨好徐阁老,才做了徐阁老的义子,后来便一直与他有书信来往。” “嗯?”萧复表情意外,“你为他献策,他拿去讨好徐阁老,那你为何不自己去徐府?徐阁老广收义子,天下有才之士,皆可呈上拜帖。” 林子葵埋下头,仿佛沉浸在了回忆里。 萧复:“林郎?” 林子葵稍抬一点头,看向他,露出一个轻松的表情,慢慢才说:“三年前我原想拜为薛相门生的,就是因为眼睛,才作罢的。” 萧复也看着他,说:“薛相比徐阁老适合做你的老师,晚些时候我为你引荐他。” 二人说着话,就回了洗心堂。 谢老三招呼道:“这便是林公子了?是不是啊萧姑娘?” “萧姑娘”点头:“林郎,去吧,让这位谢郎中给你瞧瞧病。” 林子葵行礼:“谢郎中,在下有礼了。” “来吧孩子。”谢郎中一看林子葵和萧复这挨着肩膀、好似有春风环绕着走路的样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知道萧复的喜好,十来岁时,萧复因为喜欢男人,还很慌张地跑来找他,问他:“三哥,有没有蛊虫,能给我治一治的,我不要喜欢男人。” 谢老三说有啊:“我给你吃个虫子,吃了你这辈子都不举。那你不是对谁都没感觉了,不就治好了?一劳永逸啊!” 萧复就生气了,气了很久。 三爷想,萧复现在都这么大了,还是这么没出息,居然扮作小娘子,在这里招惹小郎君。 林子葵坐在阳光底下,谢老三掐着他的眼皮给他瞧了一会儿,林子葵的眼睛极为敏感,一挑开就忍不住地眨啊眨的。 谢老三说:“眼睛有外伤,有没有人用……比方说针,刺过你的眼睛?” 林子葵瞳孔一缩。 萧复脸色突变:“谁干的?” 林子葵却摇头:“没有谁,是我自个儿不小心,误伤过眼睛。二姑娘,你不用担心。” 桃花令 第22节 谢老三就扭头示意:“照凌,你出去一下。” 萧复接触到他的目光,意识到林子葵不肯说,可能是因为自己在场。 他神情阴沉得可怕,带了杀意,叫林子葵看了都有些害怕。 萧复和谢老三交换了两个眼神,他就转身出去了。 谢老三这才问林子葵:“好孩子,能告诉我这个老郎中吗?” 林子葵还望着萧复离去的背影,撤回视线来,坚定地摇了头:“谢老先生,真的是我自己不小心,做针线活的时候,碰到了眼睛。” “你是害怕么?因为对你做这件事的人,你惹不起,所以不敢说。因为说了,会招来杀身之祸?” 林子葵默默地摇头。 “……好,没关系,我给你开些药,之前那些药,就别吃了,对你身体不好。我的药和普通的药不大一样,是一种虫子,活的,你的眼睛并不严重,自然是有的治,不过我的药吃下肚,偶尔会感觉身上有些痒,不对,是奇痒,你能接受吗?” “能,”林子葵听见吃虫子,竟一点怀疑都没有,“多谢老先生。” 反而让谢三爷眼底浮现诧异,难怪萧复喜欢,这小公子性格,的确招人喜欢。 末了萧复把他拉到一边问他:“你确定他眼睛是被人刺过的外伤?他说了么?” “确定,不过他不肯承认,我想嘛,背后可能牵扯了什么勋贵,他担心把你扯进来,我想你既然隐瞒身份,他也就不知道你是谁,为了保护你,自然不肯说了。” 原来是怕给自己惹麻烦。 萧复一想到有人那样对林子葵,胸口就弥漫起一股浓烈的杀意,恨不得先把唐孟扬剁了再说。 既然是三年前的事,那必然和科举有关。 萧复吩咐元武立刻回金陵查证,谢老三打开背篓,嚯,他那背篓里,竟然有几十个黑罐子! 他拨了一下,找出来一个。 萧复:“给他吃的?” “嗯,不知道他能不能行。” 萧复:“母虫也在你身上?” 谢老三点了下头:“自然,我养了十几年的宝贝,随身带着的。” 吃活虫子的确恶心,林子葵抬头看了萧复一眼,萧复哄他:“你别怕,谢郎中是好人,不会害你。” “我知道……”林子葵盯着那虫子,吞了口唾沫,最后闭眼,用袖子挡着,皱着脸张嘴把虫子塞嘴里,一狠心吞了,他手掌捂着嘴,没让萧复看见这倒胃口的一幕。 萧复似乎一下明白过来他为什么挡着,弯腰揉了把他的脑袋,又给他一颗蜜饯,轻声说:“林郎吃了,病就会好了。” 林子葵捂着喉咙,忍不住的挠:“痒……” 谢老三阻止道:“可别挠,这奇痒无比的感觉,会让你把皮肤挠破的。” 他一下不敢动了,谢老三叹气:“用热的东西捂着,会好一些。” 林子葵点点头,又坐着扭了一下:“特别痒……” 萧复:“哪儿?” “小腿肚……” 萧复就弯腰去给他脱鞋,单手把鞋抽出搁在一旁,林子葵吓一跳:“二姑娘!” “这儿?”他伸手捂着林子葵的小腿肚,漂亮如刀子似的眉眼,此刻却显得柔和,“左腿还是右腿?” “左、左腿……”林子葵难为情,腿都在抖,“二姑娘,你别……我自己弄就好了。” “摸一下你小腿就不行了?你全身上下,我哪没看过。” “啊?”懵圈。 萧复心平气和道:“我说着玩的,日后成亲,林郎还不是得让我碰?现在你生病了,就乖一点。” 萧复这种说一不二的霸道性子,偶尔还是会让林子葵很不适应,但他还是顺从地屈服了,因为感觉自己要是不同意,二姑娘会生气的。 第18章 行止观(18) 给林子葵治疗后的当天晚上,谢老三睡着时,背篓里的罐子忽然动了起来。 动静不小。 他一个激灵翻滚起来,连忙掏出罐子:“糟了,母虫怎么会突然醒了,难不成是……” “萧复!萧复,你给我醒醒!”谢老三穿着薄薄的中衣,就踹开萧复的寝室门,一把掀开他的床帐子。 “吵死了……”萧复不悦地半睁开眼,被人吵醒的脾气很大:“你是有什么毛病?” 谢老三瞪大眼睛,晃了晃手里的罐子:“母虫醒了!” “哦,我以为什么大事儿呢,”他声音还很懒,倦怠道,“母虫醒了,那就是说,皇帝找了民间高手,用了特殊法子,追踪了过来。怕什么,横竖不过找来这里,杀了便是……”说到这里,他的睡意陡然消散了,直接坐起身来,“不行,不能让人找来行止观。” 这是控制文泰帝身上蛊毒的母虫,母虫一死,文泰帝也会跟着死,吃下母虫,他身上的蛊毒才会解。 按文泰帝的性子,若是找来此地,让一人逃脱回去,定是会折返将整个行止观的人,全都株连九族杀干净了。 那不行,林子葵住这儿呢,连夜搬走也来不及啊。 所以萧复很快就起来穿衣裳了,蹲身穿鞋:“元庆,你轻功好,将这罐子带着,去……江西吉水县。把人引过去后,再杀掉。” 谢老三:“不行,这母虫太危险了,若是不小心让它跑出来,才是祸害人间,我必须一起去!” “三哥你不会武功,速度太慢了,容易被追上,文泰帝不可能只派几个人来寻母虫,定有一大批锦衣卫随行,锦衣卫的指挥使,是个高手,元庆可与他一战,若是多了个你,他一面要护着你,一面要解决掉那些高手,难度大了些。”萧复很干脆,把金樽也叫上了,“你随你庆哥一道去江西,我怕他一个人应付不来。” “是,侯爷。”金樽对他言听计从。 谢三爷:“那我呢?” “你,你……明日一早,随我进宫。” “哈?!” “给我那外甥瞧瞧蛊毒,意思一下,缓解点他的痛苦。”萧复穿好了衣裳,突然笑一下,“他想要不痛,得跪下给我磕响头。” 谢老三明白了,他俩此刻进宫去,在皇帝眼皮子底下,这下蛊一事,自然和他们没关系了。本来,这蛊也不是他们下的,不过是三爷提供了虫粉。 他问:“那江西吉水县,又是什么地方?为何让元庆把锦衣卫引去那里?” 萧复说:“江西多才子,徐阁老便是吉水县人士。” 元庆和金樽夜里便出发了。 翌日晨,萧复早早起了,去找林子葵告别。 “林郎,我要回京几日,有些要事要做,过几日我还回行止观,炭、衣裳、小零嘴,都给你放院子里了。还有,这响箭你收着,若在我能看见的范围内,响箭升空,我就会回来。” 行止观离京城有七八十里路,萧复不确定能否看见。 他叮嘱了好多事:“如果身上皮肤发痒,用汤婆子,千万不可挠。” 蛊虫带来的痒是钻心的,饶是最顶尖的止痒膏,也无法缓解。 林子葵都能忍,送他到了行止观门外,看萧复坐在马上,下山时,回头看自己。 林子葵一直望,一直望着,直到模糊的背影终于消失了,还失落地站着。 “公子,”墨柳小声的,“咱们回吧,二姑娘走远了。” “好……” 才刚离别,又升想念。 与此同时,金陵,户部郎中肖府。 不久前户部侍郎被抄家,职位空缺,京畿的郎中顶了上去,肖簧这个户部主事,就跟着升官了。 正五品官! 仍是一身青袍,却换了镂花银的腰带,白鹇谱的补子,公服是一寸五分径的小碎杂纹,头戴三梁冠,一时春风得意。 却不想,女儿肖婷身体不适,用膳时突然呕吐了起来。 肖大人立刻唤来府医,一把脉,天降噩耗。 府医忐忑不安:“大人,这……二小姐,是,喜脉。” “什么……?喜……喜脉。”肖大人后退两步,突然冲上去,一巴掌正要挥下去,到半空,却又止住了。 肖婷捂着脸啜泣。 把下人都赶走后,肖大人咬牙切齿地问她:“说,是哪个畜生干的!” 肖婷一开始不敢说,在父亲的瞪视下,支支吾吾的:“是……文大人。” “哪个文大人?!” “国子监的……” “国子监丞文晟礼?好啊,好你个文晟礼!真是个畜生!” “爹……你别骂他了,都是女儿自愿的,干脆,干脆就让女儿跟他完婚好了!不然,不然我也没脸做人了!” 肖大人无奈到了极点:“巧巧,你可还记得自己有一门婚约?你这是不守妇道!” “我知晓,可爹你不也不满意这桩婚事么,叫那林举人来一趟,打发他点银子,把婚书撕了,谅他也不敢说什么!” “哎……”肖大人一直没退婚,便是因为,当年他做县令时,见过年仅十四岁的林子葵,还是个小孩子,却已有了大才!林子葵尊称过他一声老师,后来他中了解元,这门婚事就定下了。 肖大人一直相信自己的眼光,然而唐孟扬唐大人,和林子葵在应天府书院时住一起的那位,一次喝醉酒,不小心跟自己透露,说林子葵那方面有问题,只有拇指大小。 这可不能让女儿嫁给他啊!不然日后,如何遭罪啊! “既然,你肚子已经……哎,你和文晟礼……罢了。”肖大人已无颜面,拂袖而去,唤来家丁:“你立刻去应天府书院,找一下林子葵林举人,就说,我找他有事商量。速度要快,越快越好。” 肖大人觉得有些对不起林子葵,想让他来府上,招待他吃一顿,再好生说说,让他撕掉婚书。 而林子葵接到消息,已经是两日后了。 肖府家丁去应天府书院找了人,没找到,得知人在行止观,就赶紧快马骑到,一刻不停。 林子葵一听是肖府的家丁,来接他去肖府,肖大人同他有要事相商,满心欢喜地去收拾行囊,整理仪表:“兄台稍等,在下马上就来。” 墨柳也很高兴:“公子!二姑娘刚回京,肖府就派人来了,莫不是,二姑娘在肖大人面前替你美言?这下可好,终于要见到老丈人了!” 桃花令 第23节 第19章 金陵城(1) 那肖府家丁疑似知道内情, 望着林子葵的表情鄙夷里又夹杂着同情。 见林子葵带了行囊和书童,便道:“我快马加鞭来的,带不上你的书童, 让你书童自己走到金陵去!” 林子葵看着他骑着的一匹马,仅有这一匹, 确实不便带墨柳,自然他也不可能让墨柳走着去。 家丁大声道:“你快点吧,晚了就进不去城门了!” 墨柳默默地站在道观门槛前:“公子,我可以走过去的, 公子先去吧!肖大人一定是同你商量婚事,不可慢了。” 林子葵转身看着他:“不必,这沿途要走两三天,墨柳,你且留在行止观, 我过几天就回来了。” 墨柳点点头:“好的公子。” 林子葵上了肖府家丁的马,两人共骑一乘。 他身上带的东西不多, 有萧复给的响箭,有字画, 一丁点银钱,想着到了金陵, 给未来老丈人买些礼物。 可自己这点钱, 能买什么呢? 每当到这时候, 他便心下叹息, 自己太过穷困潦倒,连送礼都拿不出手, 日后定要好生孝敬老丈人。 夜幕降临, 一匹马赶在城门关闭前, 堪堪进了金陵城。 林子葵坐在马上道:“这位小哥,能否将我送到唐大学士府上?现在这么晚了,我准备得也不周到,不若……还是明日一早,我再去府上拜访肖大人吧。” 家丁摇头:“那不行,我家老爷说了,要我马上带你回肖府议事!” “这……那好吧。” 马儿到了肖府门前,家丁正要把林子葵引进去时,里头快步走出一个小厮,是肖大人身边的人,埋首对那家丁说:“现在不能让林公子进来,让他明天来,快打发他走吧!” 家丁转身跟林子葵说:“咳,那个,我家老爷已经吃完饭准备休息了,他交代让林公子你明日再来。” 林子葵也松口气:“甚好,甚好。” 家丁:“那小的就不送你了,林公子走好。” 林子葵点点头,自己背着行囊离开了。 此时的肖府,肖大人正对着跪在地上求自己的文晟礼感到头疼。 “肖大人,下官是真心求娶肖姑娘的,您就让她嫁给我吧!” “文大人,大家同朝为官,你若是珍重我女儿,又怎么这样对她……” “我……都是下官的错,发乎情,却没有止于礼,待肖姑娘嫁给我后,我定会好好待她!” “哎……这,哎,”肖大人连声叹息,没了法子,“你先起来吧,明日啊,我要同林子葵谈一谈,他已经到金陵了,若他不肯退婚,这事儿,还得从长计议。” - 从肖府出来后,林子葵就去找路了。 他对金陵不算非常熟悉,也没去过两次唐府,加上天黑了,他看得不清楚,兜兜转转的找不到路,路上行人也少。 这时,林子葵路过一个森严的府宅,恰好门口停下一辆华丽的马车。 但见从车上下来一个衣着华贵,样貌堂堂的公子哥。 林子葵快步走上去,问牵马的人:“麻烦问一下您,这是何处?您可知建极殿大学士唐孟扬唐大人的府上怎么走?” “这儿,是昌国公府。” 马夫说:“你要找的什么唐大人,在哪条街?” 林子葵思索:“应当是太平街。” “那往哪儿走。”马夫好心给他指路,刚下车那位公子哥,却不小心看见了林子葵的一身打扮。 他忍不住上下打量道:“什么档次啊,跟本世子穿一样的貂裘?” 身旁贴身小厮道:“世子爷,这……看着比您身上的还要好啊!” “不是吧?” 然而林子葵没听见,已经道谢离开。 世子爷还盯着他的背影嘀咕:“他谁啊,这么拽。” 进了府宅,有一英姿飒爽的美妇迎上前来:“睢儿,你表哥马上就从宫里出来了,今日这是难得的家宴,你上次见他,也是七年前的事儿了。哎,睢儿,你怎么一脸的不高兴?” 严睢:“哦,姑姑,没啥,刚看见一书生,穿着和我一样的貂裘,我就纳闷了。” 那美妇笑道:“你许是看错了,这样的貂裘,只给你做了一件,你表兄做了一件。” 严睢:“不过,表兄不是在那个什么道观吗,他什么时候回来的啊,进宫做什么……” “陛下下旨召他入宫,你就别打听了,外头冷,快进来。” 严睢跨进门一看餐桌:“怎么这么多肉啊……” “你表兄说,最近饿了,还瘦了,哎,可怜的,他又不爱吃,没味觉,就多做点给他。” - 林子葵找到了唐府,表明身份后,护院很快就让他入内了。 唐孟扬似乎正在办事,急急忙忙穿着白色里衣出来:“贤弟啊,你怎么突然回京了,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为兄还准备准备,吃饭了没,我让厨房给你热一热!” 林子葵确实饿了,不好意思地捂了捂肚子:“唐兄,我回来也是很事出紧急,肖大人突然让家丁来行止观找我,我就赶回来了。” “肖大人找你?哦……肖大人找你啊。”那唐孟扬晓得是怎么回事了。 文大人和肖婷的事,终于还是败露了! 为了招待林子葵,唐孟扬从床上半路撤退,热情地给他准备房间。 而他那男宠听见什么林公子,贤弟,就知道是谁来了。 每次这个林公子一来,唐孟扬就会短暂的按着他,非常上头地压着说:“你别说话,你一说话,就粗俗了。” 男宠就会说:“那什么叫不粗俗啊,爷你那林贤弟那样的吗?不就是,他会作两句诗,对两对子么……” “你懂什么,他岂是会作诗!他的文章独步天下,大有乾坤!”唐孟扬语气销魂,“只有这样的人,才配得上爷。” 然而每次林子葵来,唐孟扬都不让他出来,把他藏得严严实实。 男宠实在是忍不住了,半夜林子葵歇下了,他便偷偷出来,提着一灯笼,打算进去瞧瞧,这个林公子,到底是长得有多好看,让大人对他念念不忘。 谁知他刚一潜入,提着灯笼走到床边,打算瞧一瞧林子葵的脸,背后便突然伸出一只手,猛地捂住了他的嘴! “啊!”他无声地大喊了起来,拼命挣扎,慌乱间,无意中似乎打碎了什么东西,听见噼啪一声响。 背后那人用力按着他暗声道:“别出声,是爷!” “爷?爷……怎么,怎么是你。”男宠浑身吓得一软,差点晕了过去。 就这样的动静,都没能吵醒林子葵,若是隔得近了,便会发现他睡得不是一般的沉,显然是中了迷药。 唐孟扬怎么半夜出现在林子葵房中? 不光是来因为心中情愫来看他的,还因为,几日前的一桩小事。 第20章 金陵城(2) 三日前, 内阁首辅徐徽府宅。 几个穿着绯红官袍的文官,齐聚一堂,这些都是徐徽收的义子, 如今统统官居四品以上,身居要职。 唐孟扬因为巧舌如簧, 时常捧文泰帝的臭脚,升官升得很快。他前几日很倒霉,出京郊一趟,回来竟然被打劫了, 马车都被抢了,只给他剩一条底裤! 腊月间,他差点没命了,好不容易回京,便生了一场大病。 这下才刚刚好, 脸上还有被揍的乌青。 只见太师椅上,坐着一年轻男子, 他眼底有些发青,气血不足的模样, 悠哉道:“唐孟扬,今年会试, 你是副主考, 次辅担任主考, 我问你, 今年生员的名单可有?” “有的,徐大人, 在这儿。下官带来了。”唐孟扬将整理妥当的生员名单呈上去, 每页登记了三十人, 约莫有上百页。 徐大人翻开看。 此徐大人,非首辅徐徽,而是徐徽次子,兵部枢密徐卓君,三年前的状元郎。 徐卓君低头看了好一会儿,皱眉将之阖上了:“怎么不把各府的解元标注出来?你怎么做事的!” “这……下官,下官办事不牢,大人责罚!” 不是唐孟扬不标,而是不敢标。 徐卓君冷哼一声便不再看他,转而让一旁的其他大学士:“你将各府乡试解元的名字,都划出来给我。” 以首辅徐徽为首的徐党,暗中广纳天下英才,这些各府解元,都是贤能人士,在会试前,他们便要先行笼络。其中得徐徽眼缘看中的,甚至会收为义子,拔犀擢象。 如今他膝下,已有十几位义子了。 文渊阁大学士很快用笔圈出各府解元的名字:“徐大人,就是这些了。” 加起来总共不过二十来个左右,徐卓君一一看过去。 “柳元春,二十九岁,江西人,三次参加乡试,文泰五年,二十六中了解元。” “林子葵,十七岁,淮南人,文泰五年,十四岁中解元?”徐卓君停顿住,“十四岁中解元,林子葵……这名字好生耳熟。” 一旁唐孟扬汗都要下来了。 徐卓君掀起眼皮:“唐大人,这个林子葵,该不会就是三年前,说不与我等蝇营狗苟同流合污,大放厥词要殿试告御状,说我们联合顺天府,将才高八斗的举人抓捕,不让他们考试。而且进顺天府后,人就一命呜呼的那位?” 唐孟扬两腿都在哆嗦:“是……应该是吧。” 他没想到徐卓君记性这么好。 不怪徐卓君记得住,十四岁中解元的奇才,往上倒数三百年,也就那么两三个! “什么叫应该,唐大人,当年你可是跟本大人说,林子葵已经瞎了,不能再参加考试了,怎么如今又来了?”徐卓君脸色很阴沉,黑着脸将名单往桌上一拍。 唐孟扬有苦难言,擦着汗:“他……许是回家后,又治好了。” 桃花令 第24节 “怎么做,不需要本官告诉你吧?如果本官看见他参加了会试!小心你脑袋上的乌纱帽!” 唐孟扬低垂着脑袋,答:“是,大人,下官这就去办。” 唐孟扬也是没了法子,他三年前因觉得林子葵年纪小,性子纯,心中不忍,保住了一次林子葵的性命,甚至花银子买通徐党的下手之人,没有真的让林子葵瞎了。 可这第二次,只能让他瞎了。 好巧不巧,唐孟扬正在焦虑该如何是好,林子葵就来了。 他在给林子葵的茶水里,放了迷药,等夜深后,唐孟扬就悄悄进了他的房间。 林子葵完全失去了意识,大约是做了美梦,神态很舒缓。唐孟扬想起方才他用膳时,提到过肖府二姑娘。 说肖大人让他来,大约是商量婚事的。 所以林子葵心里很欢喜,吃饭也多吃了一碗。 现在唐孟扬一手拿着一根绣花针,他站在床边,始终是不忍心。 “贤弟,你莫要怪为兄,为兄不这样做,你怕是连命都保不住。” 他单手扒开林子葵的眼皮,拿着绣花针的手,颤抖着缓缓下落。 针尖接触到他薄薄的眼球表面,向下压了压。 唐孟扬别开了脑袋。 林子葵毫无意识,连痛都叫不出来。 正当这时,门外传来“吱呀——”的一声响。唐孟扬慌张下将针在他瞳孔上划了一下,继而遗落。 他倏然躲藏一旁,便看见一个佝着的身影,那人提着灯笼,脚步小心翼翼,一露脸,居然是他! 唐孟扬立刻将自家男宠抓出了林子葵的房间:“平乐!你这是做什么!” 平乐惊魂未定:“爷,你为何……” “爷的事你少管,”他寒着脸,让男宠回房间,“我的话你都敢违背!这半月你都不许出院子!再犯一次,将你发卖了!” 平乐被赶回院子,唉声叹气,心道自家大人半夜出现在林子葵房中,还能做什么?多半是想乘虚而入,将人给办了。 林公子,可怜人。 翌日晨起,林子葵脑中有些不清醒的昏沉,这一觉睡得格外的沉闷,他睁开眼,眼前是雾蒙蒙的一片,忍不住揉了揉。 好疼。 疼…… 他难受地闭着眼,伸手去摸索昨夜放置妥当的叆叇,然而,却如何也摸不到。 叆叇呢? 他有些急了,坐起身来四处摸索寻找,最后他跪在地上,终于,摸到了裂成几瓣的,只有框架还是完整的叆叇。 林子葵的手指停顿住,半晌,有些颤抖地,将那些碎片捡了起来,眼睛的刺痛感,让他睁不开来,这种感觉很像当年那一次,若不是那次唐兄突然出现,制止了对他施暴的人,及时带他去看了郎中,林子葵恐怕已经是个瞎子了。 那时唐孟扬告诉他:“贤弟,听为兄一句劝,不要螳臂当车,那些勋贵,你惹不起!若是你硬要去鸡蛋碰石头,只有死路一条,你的命不轻贱,你书童年纪还小,你若出事,你以为他们会放过你的小书童?贤弟,好好活着,离开金陵,再也不要来了。” 在林子葵眼里,唐孟扬决计不算是坏人。 诚然他加入了徐徽朋党。 林子葵一只手攥着叆叇的碎片,心底的难受漫了出来,这是二姑娘送给他的,这样珍贵的东西,怎么会碎了…… 他另一只手,无意识地在地上摸索着,慢慢,竟然摸到一根细小的针。 林子葵屏住了呼吸。 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 是唐孟扬的声音:“怀甫贤弟,你醒了吗,为兄要去上朝,肖大人如今是户部郎中了,也和我同朝,若你要见他,等我回来后送你去可好?” 他声音不大,充满体贴意味,林子葵低着头,飞快将那根针插进衣袖中,拿着叆叇撑着地起身:“唐兄,我起了,可否进来一下?” “贤弟?”唐孟扬推开门,瞧见他狼狈的样子,也是难受:“贤弟,你这是……” 林子葵做出一副无事的模样:“我的眼睛有点不舒服,叆叇也不小心打碎了,可否劳烦唐兄,将我先行送到肖府……”他若现在拆穿,能不能走出唐府,还不一定。 “好好好,为兄这就送你去肖府!” 一想到待会儿林子葵会被肖大人要求退婚,唐孟扬心头叹息一声。 这样的才子,怎么偏偏得罪了徐卓君那种小人。 林子葵面上不露声色,跟他出了府。 两人刚一出府,附近盯着唐孟扬的两个探子,就回去禀报了:“徐大人,这个唐孟扬果然有问题,那个淮南解元林子葵,居然夜宿他的府上!” 徐卓君一声冷笑:“唐孟扬,这是想害死我们大家,真是个贱人,这个林子葵留不得,他是个祸害!若真让他考上进士,在殿试上告御状,我爹的颜面往哪搁?!” 探子:“那就……弄死他?” 徐卓君摇头:“太便宜他了,妄想胁迫我,自不量力。我记得,他似乎容貌清秀,给他喂些哑药,送到椿树胡同去,再弄死。” 椿树胡同,那地方,人进去就是被玩死的命。 徐卓君:“还有唐孟扬,给他点警告,他爱玩男人是不是,给本大人把他阉了!” 探子正要下去,忽然想起一件极为重要的大事:“对了大人,属下还有一事要禀报,有人去了礼部,查了三年前科举时,生员失踪一案。” 徐卓君勃然站起:“什么?谁这么胆大包天!” 探子回:“是……陈将军。” “陈将军?哪个陈将军?巡防营的?!他查什么!想办法让他闭嘴。” 探子摇头:“是定北侯手底下的,镇守关内的陈大将军。” 徐卓君:“……” 徐卓君:“……你说谁?” 探子:“定北侯。” 徐卓君手指猛地攥起来,简直匪夷:“这和定北侯有什么关系!他查这个做什么,科举案子,和他有什么关系啊!”一个将军查案无事,徐家能只手遮天,暗中除掉就是,可是萧复就…… 那确实不好惹。 从内廷他那贵妃姐姐嘴里传来的消息,说当年天子刚登基不久,不知做了什么蠢事惹怒了萧复,萧复居然一个巴掌就扇过去了,当场天子的脸就高肿起来。 萧复还慢条斯理地说:“舅舅扇外甥,天经地义。宇文铎,你要是还想坐你的龙椅,少来我面前试探。” 萧复。 他真不太惹得起。 那就是个六亲不认的疯子。 徐卓君剧烈头疼了起来:“怎么一个二个,都跟我过不去呢,定北侯要查科举案,林子葵要告御状……” - 林子葵坐在唐府的马车上,表情显得很平静,手指却无端攥得紧紧的,不安蕴藏在暗流之下。 唐孟扬也坐在旁边,问他:“贤弟,眼睛怎么了,还能睁开么?” “有点疼,我不能睁开了。”他突然有些害怕,待会儿去见肖大人,自己这副德行,对方会不会对自己很不满意? 所以林子葵强迫自己,用力睁开了眼睛。 眼白里有几条清晰的血丝,眼角漫着浅红色的泪水。 一只眼,似乎能看见点东西,另一只眼,一睁开就剧痛无比,他不得不再次闭上,用手背揉了揉。 两条清晰的血泪缓缓流了下来。 他什么也不说,只是攥着手,似乎很脆弱,又极其的坚韧。 唐孟扬看着他这副模样,无端就觉得,他是不是什么都知道了。 他张了张嘴:“贤弟……” 林子葵扭开头去,一只眼接触到帘外的光亮,太过刺目了,他再次闭上眼,尽量平和地问:“唐兄,还有多久到?” “快了,马上转个弯就到了。” 林子葵下了车,得知肖大人已经去上朝了,唐孟扬也去了,肖府家丁将他引进去,林子葵走路有些踉跄了,生怕出了丑,问那家丁:“我昨日熬夜看了书,现在有些看不清,我能不能扶着你走?” “哎,公子,您慢些。”家丁伸手将他扶着了,“夫人说,让你先在厅堂坐一会儿,她马上就来。” “好。”林子葵眯着眼,看见桌上应该是茶壶和茶杯,他伸手去摸,摸了好几次才摸到。 林子葵沉默地喝茶,厅堂里没有人,或许是有的,他看不见,也或许是在笑话他,他也只能挺直了背,等了约两炷香,这两炷香太过漫长了,半生都过去了般。 终于,一位身材高大的妇人走了进来,林子葵看不清,是根据脚步声,和人数阴影来判断的。 这必定是肖夫人了。 林子葵起身来,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完整的大礼:“晚生林子葵,拜见伯母。” 这大礼,是拜父母的。 以至于本来气势汹汹的肖夫人,当场停住了脚步。 “贤侄快请起,”肖夫人将林子葵扶了起来,方才发现对方眼睛红得不正常,似乎是流血了,“哎呀,贤侄你的眼睛!” 林子葵还是一样的说辞:“昨夜看书到寅时才睡,实在惭愧,还望伯母莫怪。这是晚辈的婚书。” 她一把接过婚书,确认了一眼,放下心来,又看向林子葵:“不怪、不怪……哎,贤侄你辛苦了。” 不是说是觑觑眼儿么,怎么会…… 肖夫人犹疑不定,先客套几句,夸他俊朗,话锋一转:“只可惜,是小女没有福气了。” 如果说,方才林子葵只是忐忑,现在就是错愕,他愣愣的望着肖夫人,模糊不清的一张脸,在他眼中显得光怪陆离。 不确定地问:“伯母的意思是……” “意思便是,咳,”肖夫人轻咳一声,手帕掩着嘴,“贤侄啊,你还年轻,以后考了进士功名,能娶到更好的女子,小女性子自幼娇惯,吃不得苦。你……要不,要不咱们两家,就此解除婚约吧?” 林子葵大脑轰地一声。 天大的茫然盖了下来。 眼睛的刺痛,也抵不过这一瞬如坠冰窖的寒冷瑟缩。 桃花令 第25节 就这一瞬,眼中起了一层雾,他控制不住地颤抖:“这是二老的意思,还是二姑娘的意思?” “婚约嘛,都是父母之命,这件事,我和你肖伯父商量过了,小女……也没有意见。”肖夫人尽量的委婉,她并非不喜欢林子葵的,当初就是相中了这的样貌和才气,无比满意,才会立下婚约。 奈何林子葵有眼疾,还听说是隐睾,和太监差不多,这就不能让女儿嫁给他吃苦了。 另外他身上没有功名,只是个举人,中不了进士,多半也只是去哪个乡下当县令。 再者女儿这么大了,性子叛逆,居然在外头厮混,肚子大了。再拖下去,就瞒不住了,那新姑爷,她瞧着也还过得去。 罢了,就这样罢了。 肖夫人说:“你有什么要求,我们肖家尽量满足你,听说你在等明年春闱,这考试啊,上下都要打点,老爷给你准备了纹银五百两。” 她拍拍手,一旁的丫鬟就端上来一盘白花花的银子。 在贪污六十两银子就要下大狱的邺朝,五百两可不是小数目。 分明很缺钱的林子葵,却看都不看一眼。 他克制地对着肖夫人跪下了,声音颤抖,重重一磕头:“伯母,我想见见二姑娘,亲口听她说,求您让我见她一面!” 肖夫人当然不知道他为何要见女儿,可林子葵都这样了,她又不是铁石心肠之人,就让丫鬟去传了。 “贤侄,你先起来吧,不要给我磕头了,我受不起的,是我肖家对不起你。若是我还有女儿,定是让她嫁给你了。” 林子葵这时,已经感觉不到眼睛在疼了。 心脏抽搐着疼,说:“若是,二姑娘愿意嫁给我,伯母您能否成全我们?” 这怎么可能呢! 肖夫人没说出口,但还是应了他的:“你听小女怎么说吧。” 肖小姐还未出阁,最近怀孕长了肉,用一把团扇遮着小巧圆润的脸,跨过门槛,唤道:“母亲。” “来,巧巧,这是林公子。” 肖小姐方才就听丫鬟说了,林公子听见要退婚,竟然跪下磕头,求她母亲,说要见她,要她亲口拒绝。 她是一万个不愿意,然而急着退婚,就素面朝天地来了。 这林子葵,长相颇出乎她的意料,秀美如一幅山水画的气质,放在一个男人身上,定是称得上漂亮的柔和五官。 比她的文郎还要好看许多许多。 然而一双眼睛,红得有些渗人,正悲切地看着自己。 “二姑娘……来了么?”林子葵没有听见熟悉的声音。 “林公子?我就是肖婷。”肖小姐发现了,这林公子不止是个觑觑眼,这是眼睛半瞎了。 “肖……婷。”他呢喃一遍这个名字,摇头,“不,不,你不是二姑娘,我要找的是肖照凌!” 第21章 金陵城(3) “他是失心疯了吗?”肖小姐忍不住背过脸跟母亲说。 肖夫人也感到奇怪:“贤侄啊, 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我们府上,没有叫什么肖照凌的, 大姑娘叫肖玥,二姑娘是小女肖婷, 你要找的这个,是谁啊?” 落榜时、爹去世时,林子葵意志消沉过,然而他骨子里是坚强的, 又挺过来了。 今日这一刻,他头一次感觉,过不去了,自己彻头彻尾的一无所有了。自己一介草芥,在金陵城里, 民是斗不过官的! 哀莫大于心死,莫过于此。 “照凌……当真, 不在你们府上吗?”林子葵最后一次黯然地问,他多希望肖夫人是在说谎。 可肖夫人只是莫名其妙, 看他的目光充满着可怜,可怜啊, 林贤侄, 好像真的疯了。 “不在, 没有这个人, 贤侄……我让人把你送到医馆去吧?你的眼睛,哎……哎呀。”肖夫人捂着嘴。 “啊!娘!他眼睛流血了!”肖婷被吓到了, 叫了一声躲后面去了。 林子葵忘记了行礼, 忘记了告辞, 忘记道歉,他转身离开,肖夫人追了一步:“贤侄!银子,银子你还没拿!” 林子葵没有作声,肖夫人赶紧催促家丁:“带他从后门走,别让人看见他这样。哎!” 这一瞬林子葵脑子里想到了很多,想到在行止观里,第一次见面,二姑娘自己跑来他面前说,他就是肖府二姑娘,肖簧是他的爹。 当时林子葵还没有明说自己要找哪位二姑娘,他自报家门,以至于,林子葵根本没有想过,他其实根本不是肖家二姑娘,而是……在骗自己。 他身边只有侍卫,三个侍卫都很独特。他们有趣,人也很好。 可没有哪个大家闺秀,会这样。 所有的疑点,在脑海里汇聚。 原来,“肖照凌”,是个彻底的谎言…… 他踉跄着走下楼梯,摔了一下,没人敢来扶他。 林子葵浑浑噩噩,行同走尸。 在肖府门口等候多时的椿树胡同人牙子,判断了几眼。 “是他是不是?” “应该是吧,走,问问去。” 人牙子走上去,拍他的肩膀:“喂老弟,你叫林子葵吗?” 林子葵并不回答,闷不吭声地往前走,他看不清,也不害怕。 “说林子葵是个瞎子,你们看他,不就是瞎子嘛哈哈哈!” “哟,身上这衣裳挺好的啊。” “你到底是不是叫林子葵啊?” 人牙子接二连三地问他,围着他,林子葵都不回答。 “问你话呢!”直到有人把他一屁股推倒,他本就浑噩,根本站不住,就摔倒在地,但也不喊疼,似乎早已感受不到疼了。 “他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啊……?” “聋了吗?” 几个人牙子暗自交流。 “不过长得不错,是门好生意,应该能卖个不错的价钱,我看他本来就是哑巴,就不用喂哑药了吧。” “不会说话,可惜了。” 然而这时,林子葵抬起头来了,眼睛红得模糊,声音沙哑:“你们认识肖照凌吗?” 几个人牙子对视一眼。 “认识,走吧,跟我们走吧,带你去见他。” 这句话出来,很明显的一下,林子葵通红的双眸,好像亮了一些。 这些人牙子本也不敢在这街衢上直接绑人,都是达官显贵,冲撞了谁不好,本来想跟着他一阵的,没想到是个傻子,一句话就哄着跟他们走了。 然而林子葵的这种不清醒,只是很短暂的,并未维持太久。 他似乎意识到了不对劲,突然停下了脚步。 “你们是谁派来的,是唐孟扬,还是、徐……” “……” 人牙子直接发狠冲上来,一把要将他绑走,林子葵不会武,只能用力挣扎,拳打脚踢,喊叫救命:“光天化日,这里是金陵,天子脚下,你们跑不掉的!”人牙子没想到他力气居然还有点足,喝道:“快用药把他迷了!” “哥,哥我只有那种药啊!” “不管了先把他迷晕!” 一张充满浓郁异香手帕包了上来,重重地掩住林子葵的口鼻,没一会儿,他就晕了过去。 附近不远,刚刚出府的云南王府小世子严睢,耳力极佳地听见,似乎有人在喊救命。 “你们听见了吗?” “世子……好像是有人在喊,喊了救命。” 严世子:“他奶奶的,这金陵城民风也太差劲了,走!掏家伙,救人!” 此时的皇宫内廷,萧复被请到了御书房,谢老三因为用了些微不足道的招数,缓解了皇帝身上蛊毒发作的痛苦,被文泰帝奉为了座上宾。 文泰帝看着萧复,忍不住的想:“为何萧复只比朕大两三岁,却看起来比朕年轻这么多?看来是朕操心国事,为民着想,太过蹉跎。” 萧复甚至不拿正眼看他,搞得文泰帝心底窝火,心道早晚要把他脑袋给摘了,目中无人的狗东西! 然而这时,他还得和和气气,讨好二位。 “谢神医,敢问谢神医可有方法,能找到母虫?” “咦,陛下您还知道母虫?这可不简单。”谢老三翘着二郎腿。 文泰帝也是现学现卖,解释了一番母虫是如何控制蛊虫的:“这母虫一死,朕就必死无疑,所以必须抓到控制母虫的人!此人必定也是背后搞鬼之人!” “这个不难,只要陛下给草民一点……” 文泰帝下意识接:“三碗血?” “噗——用不着用不着,那是学艺不精的蛊师,才会用三碗血祭虫王。” 文泰帝瞬间更觉得他厉害了:“那谢神医要什么?” “要陛下的一把龙须即可。” “……一把?” 比起三碗血,不知道哪个更痛。 谢老三比划:“一小撮,连着根儿的。” “……成。”文泰帝只好去拔后脑勺头发,可连根拔,那种疼痛的难以忍受的,搞得他一直在骂身边的小宦官:“轻点,朕要摘了你的脑袋!” 很快,一小撮头发来了。 只见谢老三如法炮制,像神棍那样利用头发对着罐子施法,接着放出一只黑黢黢的小虫子出来。 桃花令 第26节 见状文泰帝坐立不安起来,把宦官拉到了自己身前。 宦官也是吞咽口唾沫,紧张得全身冒汗。 谢老三手指蘸取茶水,将虫子放在地上,随即他围绕虫子,用茶水画出纷乱错节的几十根线。 文泰帝看出门道:“这好像是……皇宫?” 宦官打了下拂尘:“哎呀,陛下!不得了,这是地图,这里是皇宫,这里是乌衣巷,这是太平街,这是安乐坊!” 不多时,便看见那虫子慢慢爬了起来。而且仿佛闻味道一样,两根小触角四处探嗅。 这一幕在文泰帝眼里,简直神了。 萧复只觉得无聊,打了个哈欠,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啊,他想回道观咯。 小书生,肯定很想自己啦。 “陛下!往大中楼爬了,走了走了,哎呀,陛下,停了!” 宦官这样尖细地喊着,便见小虫子,停在了一个角落里。 “这里是……”宦官想了想,“开善寺!陛下,是开善寺。” 文泰帝神情不定,焦急道:“开善寺?这和寺庙有何关系,难道此人藏在庙中不可?谢神医,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谢老三婉转地“哎”了一声:“这说明啊,和母虫接触过的人,在这里呢。” “开善寺,开善寺……” 文泰帝喃了几声,连忙唤来锦衣卫:“去开善寺查清楚,今日都有谁去过!” 身旁小宦官一下捂着嘴:“陛下……” 文泰帝恨他一眼:“你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奴才,奴才突然想起来,徐阁老的儿媳怀孕了,胎像不稳,今日下朝后,徐阁老提了一嘴,说去开善寺烧香。” 文泰帝一脸震愕,马上道:“怎么会是徐阁老……怎么会!锦衣卫何在?去查,查他是不是真的去了!” 这虫子如果是跑到徐阁老的府宅位置,文泰帝这个多疑的,多半会怀疑是萧复想搞事。 来说是非者,必是是非人。 但由他亲信的宦官口中说出来,就彻底不同了。 等到他派去追踪母虫的人,回来说找到了江西吉水去,徐阁老的籍贯地,是个出才子的地方,这件事啊,就更坐实了。 不过,下蛊本来也是徐阁老安排自家女儿慧贵妃做的事,他并不无辜。 萧复望向奉天殿外灰蒙蒙的天。 风雨欲来,天,就快变了。 - 林子葵被迷晕后,继而被塞进马车,这一行从椿树胡同来的人牙子,或叫龟公,已经快把林子葵身上财物扒干净了。 “这衣裳,是皇族才能穿的货色吧,这么好……不是说,一个穷书生么?” “这是什么?” “碎琉璃片,扔了!” “银的,留着。” 人牙子又从他怀里掏出一个约一指长,拇指指甲盖宽的圆筒柱状物:“这是啥啊,不认识,破烂儿。” 一看就不值钱,顺手从窗外扔了出去。 这一刻,只听“咻”地一声巨响,响箭冲天,迸发出耀目光芒,天女散花般地散开。 正在四处寻找受害者的严世子抬头望去:“咦,这是云南王府的响箭,谁放的?” 他不假思索追了过去。 奉天殿里,听见声音的萧复倏地站起身,走出去一看。 “响箭!” 不好,这响箭他只给了林子葵,可他怎么会在金陵?难道是其他人放的? 响箭的尾巴落下来,散发出血色一样的红芒。 萧复心都提了起来,这抹红芒代表这是他关内军营里自制的响箭,有此响箭之人,屈指可数! 萧复这下毫不犹豫,招呼也没打,就一脚点地,飞上大殿屋檐,下一刻,一众身着赤黑飞鱼服的锦衣卫出现在四周。 文泰帝跑出去看,吃了一惊,萧复想干什么,想反了么! 萧复道:“本侯有急事要出宫!” 锦衣卫将他包围:“定北侯,这是皇宫,不是你家大院,下去!” “哟,黄指挥使?” 指挥使在宫里,副指挥不在,看来追去江西的,是那位副指挥了。 几个信息在萧复脑子里过了一瞬,他目光却有些焦急地瞥向远方,响箭就在不远处燃放,不论是谁放的,他都必须去看一眼。 “如果说,本侯不下去呢?”他不仅不下去,还闲庭信步般,在屋顶琉璃瓦上走了两步,而后脚下飞快地踹飞一块瓦片,猝不及防朝黄指挥飞了过去! 黄指挥突地提剑格挡,萧复却一脚将一排瓦片踹出去,每一个都是明着来,却因角度刁钻,速度过快,让人防不胜防! 他身法如电光火石,身影飞速抵到一年轻锦衣卫身后,没有发出一声响,干净利落从他身后抽出他的佩剑。 刷拉一声,银白剑刃上,反射出他寒光般的双眸。 “反了!反了!”文泰帝大喊,“你竟敢在皇宫动刀!黄指挥使,快拿下他!” 雪亮剑光稍纵即逝!下一刻,那剑就不知怎地,横在黄指挥的脖颈上了,萧复发丝只有一丝凌乱,眼神凌厉至极:“不想死,就给我滚开。” 第22章 金陵城(4) 文泰帝的冷汗, 当场就下来了。 知道萧复武功高,没想到锦衣卫指挥使,大邺朝数一数二的绝顶高手, 他一招就拿下了! 他若是诚心想反,那自己脑袋都落地上了! 这一刻, 文泰帝却突然不怀疑他了,萧复想杀了自己,那不是很简单的事么,何必下蛊。 可他还是个大患! 黄指挥使还没作声, 底下,传来了萧太后着急的声音:“萧复!” 萧复根本没看这个长姐一眼。 萧太后朗声道:“锦衣卫指挥使!定北侯要出宫,你们就让他出去!不要为难他!” 文泰帝:“母后!” “皇帝!放他走!” “可是,这……萧复他诚心想……” 萧太后转头道:“放他走,哀家的话, 现在对你没有用么?” “……” 文泰帝同她对峙一会儿,实在是没办法, 挥挥手:“都撤了,让定北侯出宫去。” 横竖是出宫, 又不是刺杀自己。 萧太后:“你舅舅特地为你寻来神医解蛊,你这时候还猜忌他, 实在是不该!” “那还不是他不将朕放在眼里!皇宫是他飞檐走壁的地方吗!” 确实不放在眼里。 功高盖主, 抽了锦衣卫的刀, 明摆着是无视皇权。 萧太后:“你忘了, 当年是谁助你谋得的这天下?” 文泰帝闻言彻底大怒:“当年太上皇要削藩!云南王府首当其冲,他们严家人, 扶朕夺嫡, 不过是有私心罢了!” “再有私心, 他也是功臣!” 地位至高无上的二人,这样在奉天殿吵嚷,和萧复没有半点关系。顺着响箭亮起的方位而去,抵达时,一马车的人牙子都被严世子给打得人仰马翻,躺在地上放狠话:“知道我们主子是谁吗!报上名来,定不放过你!” “行啊,”严睢蹲地上,手里把玩着一把短刀,语气轻佻,“老子叫严睢,叫你们主子放马过来!青天白日,绑架一个读书人,老子看不下去!” 严睢刚刚入京,他的名字耳生。 “谁啊!从来没听过,装什么大尾巴狼,我主子马上把你关进刑部大牢!” “哟,还要把我关刑部大牢?”严睢本来只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闻言彻底怒了,“好啊,来云南王府抓本世子啊,我倒要看看,哪个敢抓!” “云南王府……” “你,你姓严?!” 一行人只是奉命绑个穷举人,现在发现事情闹大了,就算主子出面,也摆不平了,立刻跪下认怂道歉:“世子爷,是小的们有眼不识泰山,世子爷大人有大量,就把我们当个屁给放了吧!” “你们绑架那读书人做什么?”严睢起身撩开被劈开的马车帘子,瞧了一眼。 是和自己穿一样档次貂裘的那个书生,此刻正昏迷不醒,脸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眼角一片深红,像是流了血。 昨夜见到时,他还好端端的在问路,今日怎么就这般了?。 严睢伸手翻开貂裘的袖子,有一块严家的家徽。 “啧,果真和本世子穿一样的貂。” “萧复的披裘,怎么在你身上,我那表哥,怎么也不像是随便送人衣裳的人啊……你是他什么人呐?” 不论如何,这事儿,严睢管定了。 人牙子随口就污蔑道:“这书生偷我们主子的东西!实在不是我们胡乱害人,世子爷您瞧他身上穿的貂裘,跟您的差不多,那怎么可能啊!所以一定是偷的!” 严睢冷笑:“哦?原来你们家主子是定北侯啊。” “定……” 桃花令 第27节 怎么又扯上定北侯了? 人牙子不敢交代是罗府的管家让他们来办的,想着定北侯应该远在关内,就点头认了:“对对对,就是定北侯!” “谁说是本侯的人?”远远的,萧复轻功落地,他看见了严睢,心里反而松口气:“严睢,那响箭原来是你放的。” “不不不,不是我啊,”严世子手里的短刀指了指,一副看八卦的表情,“表兄,是里头那个,你认识吧?” 然后他就瞧见他那笑面虎表哥,神色霎时变了,闪身过去将马车帘子大力掀开,力气大到将之拽成碎片。 萧复看见不省人事的林子葵,大脑空白了一会儿,甚至有些转不过弯来。 林子葵,他怎么会独身来金陵! 怎么搞成了这样! 萧复缓缓伸出手去,在他眼角皮肤上轻轻触碰了下,约莫是很疼,他竟闪躲皱眉。 “子葵?” 两个字轻到悬心。 接着严睢便看见,萧复慢慢转过身,他身着玄黑大氅,神态活像个阎罗王,声音森冷有如寒冰:“都杀了,留一个活口,抓回去严刑拷打。” 严睢配合地点头:“侯爷,您说,留哪个活口?” 这下,都不用拷问了,椿树胡同的人牙子赶着上前道:“我说!我说!是罗府的管家,让我们干这事儿的!让我们把林子葵拖回椿树胡同喂哑药,折磨然后弄死!侯爷!世子!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啊!若是知道他是侯爷您的人,给小的一百个胆子,小的也不敢动啊!” 严睢:“哪个罗府?这么胆大包天!” “刑部侍郎……罗府。” 严睢:“难怪要将我抓刑部大牢,哈哈,一个三品侍郎,就敢让你们当街绑架?” 萧复出声:“他眼睛是你们谁做的?” “啊?什么?不!侯爷,我们根本没碰他眼睛,只不过用了催情药……把他迷晕了,他真的没事的!至于眼睛怎么回事!我们不知道啊!他是刚从那个户部郎中肖府出来的!我们也没有碰他!只拿了他身上的财物!才八两银子啊侯爷!” “饶命啊侯爷!您大人有大量……” “嗯。”萧复面容森寒,手腕一翻,严睢连他动作都没看清,就看见一把绣春刀雪亮刀芒窜过去,手起刀落,哐啷啷,七颗血淋淋的人头落地,俱是睁大眼睛,死不瞑目。 “……” 严世子后退了半步。 “严睢,拿我令牌入宫,让太后把谢三爷送出来,就说昌国公身体不适。”萧复将令牌一抛,他脱下身上大氅,将之往林子葵身上一盖。 “将这些脑袋,都丢到罗府门口。”萧复冷冷丢下一句。 随即,严睢便看见萧侯爷单手抱着大氅里裹着的人上了马。 离这儿两条街,就是昌国公府。 “府医!”萧复快马回了国公府,将人抱下来,大步进府喊,“立刻召府医来!” 将林子葵轻轻放在自己的床榻上,黑色大氅敞开,露出他蜷缩的模样,不知是痛,亦或是痒,亦或是催情药的作用,林子葵的脸色红到不正常,皮肤烫得很! 萧复一碰他的脸颊,才看见自己的手微微在颤。 心绞如割。 昌国公府的府医已经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了:“侯爷!侯爷!下官来了!” 这位府医是退下来的老御医,医术了得。 “快看看他的眼睛!”萧复让开一点位置给府医,正要起身,发现林子葵的手,竟抓住了自己的袖子不放。 他伸手去握,才感觉林子葵手里攥着什么东西。 萧复慢慢掰开,是几片叆叇的琉璃碎片,在他手心里牢牢握了许久,已将手心划破了,满目疮痍。 他整颗心都为之一颤。 府医也看见了,连忙把侯爷的手拿开:“哎呀怎么搞成这样……” 府医挑开琉璃碎片,给林子葵止血包扎:“这位公子啊,身上怎么会这么烫!这,这是用了催情药?” 萧复没有说话,眉心蹙得更深,他看见包扎好,就伸手去轻轻拉着林子葵的四根手指,林子葵无意识间,竟也动弹手指,回握他,口中发出模糊不清的呓语。 依稀是:“照凌姑娘……” 萧复从没有这般难受过,控制不住的杀意在胸口蔓延升腾:“你快给他瞧眼睛!这该死的药怎么解?!” 府医一边给林子葵检查眼睛,一边摇头:“眼睛外伤颇为严重,下官先给他外用药减轻痛苦,愈合外伤……只能尽力一试!至于那个药……下官,”府医挠挠脸,“下官治不了,那让个丫鬟或者小厮来给他纾解吧?” 萧复没有回答,催促府医:“先治他的眼睛,你快些开药!别磨蹭!” 他催命一样催府医,看着府医将捣好的药汁,滴入林子葵的眼睛冲洗,然后上药,最后用白布蒙上两层。 萧复心口在灼烧:“这样有用么?” 府医道:“这样下来,慢慢他就没那么疼了。” 林子葵疼醒了,倏然抖了下身子,声音沙哑迷茫地喊:“二姑娘。” 萧复立刻攥住他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林郎,我在,不怕。” 正在收拾药箱的府医,大为震撼地望向萧侯爷。 萧复头也不抬地挥手:“你看什么?还不快出去。” 府医赶紧提着药箱跑了,跑到门口前,又回头道:“侯爷!纾解出来就行了,这小公子的身体,现在禁不起您折腾啊!” 萧复:“出去,不许跟任何人声张。” 门一关,屋子里就暗了下来。 作者有话说: 萧复:本侯亲自来 第23章 金陵城(5) 林子葵中的药, 是用捂的,目的是将他迷晕,并非下肚, 故此药性没那么强。 可他此刻还是难受至极,睁不开眼, 神智模糊不清,身体由内而外的热。依稀的,林子葵感觉到身边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喊他不要怕。 这熟悉的声音让他很安定。 颠倒恍惚,他仿佛浮沉在一片滚烫热水之中,却突然感觉有一只手在褪他身上的衣裳,林子葵猛然挣扎起来:“不,滚开, 滚……” 萧复从未见过他骂“滚”这种字眼,此刻居然这样, 他怔了怔,旋即心疼地扣住林子葵的五指, 不住地道:“林郎,是我, 是我, 我。” 慢慢地, 林子葵的呼吸平静了下来:“肖照凌……”他声音带着很浓的鼻音, 难过地问:“是你吗。” “是,是我。” 林子葵好像意识到了, 现在是什么情况, 诚然头脑有些不清晰, 却还是扭开了身体:“你不要碰我了。” “你现在需要我。”萧复有些凉的手指碰触上去,林子葵两条腿就曲了起来,身体微弓,有些难堪。萧复压低声音:“你相信我么?” 林子葵先“嗯”一声,然后摇头:“不要,不……” “好,那你等我。” 萧复就松开他了,继而起身拉开抽屉,翻找了会儿,半晌找到一盒母亲给他准备的“玉容膏”。 那日他回来,房间就被打扫了出来,他那定北侯府荒了七年,无人居住,这几日才开始重新打理。 萧复这里什么都不缺,他打开玉容膏的盖子闻了一下,当然,什么也闻不到。 将手洗净后,他挖起一块来,拇指和食指一搓,化得很快。 林子葵躺在他的床上,似梦非梦地很不安,听见他离开,却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用身下的大氅裹住自己,没听见声音,控制不住地喊了声:“肖照凌……” 声音很小,萧复听见就大步走了过去,他坐下来:“我在。” 萧复用被褥遮住林子葵的全身,两手化开一大块玉容膏,变成了油一般的质地。 林子葵就被他弄得打哆嗦。萧复问:“冷不冷?是我弄重了?那我轻些。” 林子葵不吭声了,像是难受,紧抿着干燥却殷红的嘴唇,眼睛却湿透了蒙着眼的白布。 萧复见状揪心得要命,一只手扣住了他的五指,亲密无间地十指紧扣着,林子葵也忍不住地握住了他的手,握得很紧很紧。 萧复道:“……我知你不愿,醒了便忘了这件事吧,这里是安全的,没有人会看见,没人会知道。” 没多久,林子葵就蜷着完全不作声了,扣住萧复手掌的五指,也缓缓松开。 萧复掖了下被角,将他冻得蜷缩的脚趾掖了进去,旋即找了张汗巾来擦手。 林子葵手心出了很多汗,都流到他手里了。 萧复问他:“现在好了么?” 林子葵别开脸,把脸藏进萧复毛茸茸的黑色大氅里了,不知道是因为不堪还是羞赧的,兴许不堪要更多一些。 萧复沉默地拨开他额头有些汗湿的额发,他埋着头,但也不闪躲。 萧复温和地将手指停靠在他的发丝上,问他:“林郎,你饿不饿,想吃什么,我让人去做。” 他还是没吭声,萧复只好叹道:“那我便按照医嘱来了。” 可林子葵什么也没有吃,因为蒙着眼,也不动弹,根本看不出是睡着了还是醒着的。但萧复能听出他的鼻息,一会儿很重,是醒着,一会儿轻了,均匀了,是睡着了。 半梦半醒,林子葵脸上的红倒是褪去了,但依旧很不安,浑身出了很多汗,将里衣都打湿了。 到了晚上戌时三刻,严睢才终于带着谢三爷从皇宫出来。紧跟着的,还有十几个锦衣卫。 到了昌国公府大门 ,严睢就不让他们进去了,吊儿郎当道:“本世子把三爷带进去,给我姑父看完病再说。你们几个,就在这儿等着。” 锦衣卫是皇帝亲卫,何曾在其他官员那里受过这等待遇,可对方偏偏是云南王府世子,不便起冲突。 黄指挥使只能点头:“还请世子爷尽快将三爷带出来。” 他看严睢带着谢三爷进去,便扭头对属下吩咐:“去把侧门和后门,全都看住了,绝对不能让谢老三跑了!” 文泰帝担心谢老三走了,自己蛊毒发作太痛苦,只能让锦衣卫盯着他。 谢老三是有苦难言,见了萧复就指责道:“萧照凌你出的好主意!你让我进宫干什么。” 萧复没回答,只抓着他进屋:“三哥,请给他看看,您快些。” 桃花令 第28节 他难得这样说话,谢老三闻言没说什么了,坐下给林子葵把脉,他拆开白布看了看眼睛,一碰林子葵的眼睛,他就突然惊醒,拼命地摇头。 “是我啊林公子,我是谢郎中!先前给你吃虫子的!你想起来了吗?”谢老三安抚说,“我替你看看,你放心,我乃江湖名医,定会治好你的。” 林子葵用力摇头,一把拨开了他的手。 谢老三回头看着萧复,声音低道:“看来要点安神香了,他状态不对,谁也不信。” 萧复见状有些钻心,就去照做。 屋子里点了蜡烛,光芒是闪烁的,林子葵能感觉到,还能看见模糊的两个黑影,离得近的,是谢郎中,远的,是照凌。 他嘴唇无声地动了动。 照凌姑娘…… 很快,谢老三的看诊便结束了,拉着萧复出去说的:“左边眼睛还好,扎了一下,有一个很浅的小眼,右眼是有划伤,你的府医处理得很好,照凌,记得我之前给他喂的蛊虫么?那是我调养了十年的东西,他的眼睛,会慢慢好的。不是什么大事。” 萧复直接道:“慢慢好,是要多久?” “我估计啊,半年吧,配合我给他开的药来吃,我顺便把他身体调养一下,这孩子长年累月念书,他身子虚得很。” “半年……”萧复点了下头,“好。” 谢老三:“他现在经常梦魇,是受了大刺激,不知道是谁对他做出这样的事来,你记住切莫刺激他了。” “不会。” 谢老三:“那我就得回宫去了,皇帝派了锦衣卫在外面跟着的,要我亥时必须回去。” “他要你亥时回,你便亥时回么,林子葵还需要你给他煎药。让锦衣卫那群杂碎等着,站一晚上,”萧复一听皇帝两个字,面容就冷了,“我看谁敢进来要人!” “……哦,那我煎药去了?” 萧复“嗯”了一声,又推门进房,林子葵居然已经自己坐起来了,他身上没有别的外伤,衣裳穿得很整齐,是萧复帮他整理的,他就缩在床角,萧复进去,他先喊了一声:“二……照凌姑娘。” 那个转折很奇怪,萧复听出来了,仍不动声色,温和地说:“林郎起了便好,谢郎中去给你煎药了,刚做了晚膳给你,我来喂你。” 他端着一盅鸡汤去喂林子葵,勺子抵着他的嘴唇了,萧复长长地“啊”了一声,示意他张嘴:“是烫么?林郎怎么不喝?” 林子葵好半晌,摇头,张嘴,把汤喝了。 喝了便好。 萧复心里安定了些,林子葵垂着头,一口一口地喝,最后问他:“照凌姑娘,我在哪里?” “金陵的一处宅院,很安全,没人会伤害你。” “我怎么会在这里……” “我给你的响箭,记得么。” 林子葵想起来了。 原来是那个救了自己。 “多谢你。”他垂头哑声道。 萧复并未问他是谁做的坏事,将空碗搁在一旁,给他擦了擦嘴,林子葵沙哑地出声:“我做了个很糟糕的梦。” 萧复摸摸他的发顶:“既然很糟糕,那就忘了它。” “我梦见肖夫人,要我跟肖家退婚。” 萧复的手掌凝在他的发丝上一瞬,继而无比自然地顺下来,拍拍他:“梦都是反的,你忘了它。” 林子葵没有接话,他依稀分得清现实梦境,然而也不太确定,一切都混沌得很。 萧复见他不言,主动道:“林郎想什么时候跟我成亲?快上元节了,我们开春便成亲吧,等你好一些了,好不好?” 林子葵沉默,然后道:“我想回去了。” “回哪里?行止观么?我明日便带你回去。” 林子葵摇头。 萧复心一抽一抽的:“那你要回哪?去哪我都陪你去。” “我想,回凤台县。”他道。 “是回家啊……”萧复应了一声说,“那我带你回去,给爹娘扫坟,然后再回来成亲,可好?” “我……不来金陵了。”他声音干干的,亦很悲伤,“我弄碎了你送的叆叇,我看不见了,参加不了春闱了。” 萧复顿住了,过了会儿,语调轻松地说:“谢郎中说了,半年便能彻底好了,他给你吃的东西,是天下至宝,他说能好,那便是能好,他从不说大话的。而且,我答应过你,要让你金榜题名,跨马游街。我萧照凌说到做到。” “照凌姑娘!”林子葵语气变得强了几分,说完的刹那,气势便陡然回落了下来,用沮丧的声音说:“对不……” “嘘。”林子葵还没说完,萧复便按住了他的嘴唇。 食指压在唇面上,很轻:“林郎信我一回,可好?” 林子葵当然不能信,他也不敢信,他连……肖照凌,是谁都不知道,这个人真的存在吗,是一个梦吗,方才发生的事……另一个梦么。 他都记得,可一层一层的虚幻笼罩眼前,林子葵分不清,只晓得自己寒窗苦读十几年,竟落成这样的下场,被自以为的朋友暗害…… 当年的唐孟扬,分明从徐党手中救过自己性命。 自己跪在顺天府击鼓鸣冤,唐孟扬拉他起来:“官官相护,你进了顺天府,只有死路一条!贤弟若要告,只能告御状!” 一言之善,贵于千金。 可宦海浮沉,沧海横流,时移世变,唐兄亦成为了徐党的一员,早已失去初心。 林子葵在此事前,心性还坚如磐石、不可动摇。 为了娶二姑娘,他要考取功名。 为了颠覆朝纲,他要摘状元,在官惟明,莅事惟平,立身惟清!没有任何人能撼动他。 他要挽江山于危困,救百姓于水火。 可今日,林子葵突然发现,他连自己都救不了。意志骤然瓦解土崩,溃不成军。自己要一个人熬,如何在看不见天明的黑洞里熬下去? 或许,永远看不见亮光了…… 然而有个声音,不停地在他耳边环绕,让自己相信他…… “林郎,你告诉我,你还想考功名么?” “想……”他不由自主地回答。 “可我做不到了。”他低声说。 萧复:“你会做到的。” 林子葵没有接话,心底的火焰熄灭了,只剩一枚小小的火种,在角落里安静躲藏着。 谢老三的药熬好了,端过来给他,萧复喂林子葵,他不吭一声地喝了,也没有喊苦。 萧复知晓他讨厌药味,主动塞了两颗蜜饯到他嘴里。 “不够跟我说。” 林子葵轻轻点头:“好。” 蜜枣的甜味在口腔里蔓延开来。 肖照凌…… 他脑海里,念过这个名字。 亥时过了,锦衣卫看见谢老三还不出来,手已经按在刀把上了。 再不出来,他们无法回宫复命,只能硬闯了! 谢老三对萧复道:“药煎好了,要不我还是跟他们进宫吧?照凌,我身上带这么多蛊虫,其实根本不怕入宫。任他皇宫龙潭虎穴,能奈我何?” 萧复摇头:“三哥,你别急,我不让你走,没人能动你。” 雪落长街,铺满瓦陇,萧复宽肩披着菘蓝的披裘,雪白的狐毛被冷风吹乱。他踩过府前刚堆积的雪,发出沙沙的声音,最后跨过昌国公府大门门槛,站定,平静的声音道:“黄指挥使。” 正要闯入的锦衣卫指挥使,手掌紧紧地捏住了绣春刀,眼底是浓浓的忌惮。 “今晚,三爷不会跟你们回宫,你们回去禀告一声,让皇帝十日后来定北侯府,我让三爷替他解蛊。” 他那波澜不惊的嗓音,却犹如一块巨石坠入水面。 黄指挥使愣住了:“什、什么……” 萧复:“你记下便是,照本侯的原话回去禀报。” 此消息事关重大,黄指挥使拿不定主意,抬头盯着他。 萧复那张脸冷得很,眼睛是天生上翘的笑眼,由此形成一张城府颇深的俊美面容。 今日倒像是突然发了慈悲,脸陷在沉沉阴影里,有些恶鬼的样子道:“若今日你们锦衣卫强行要将三爷带走,本侯保证,皇帝的蛊,会跟他一辈子。本侯金口玉言,绝无二话。” 这谢三爷的厉害,今日黄指挥使是见到过的,他略施小计,陛下马上就不疼了。 所以陛下死也不肯放他走,严世子来领人,若不是太后听见是昌国公病了,劝了半天,陛下是绝不可能放他离宫的。 一斟酌,黄指挥使就先应了下来:“下官先行回宫禀报,尽快回侯爷的话。” 萧复没吱声,高高在上地望着他们走了,转身进府。 就在门背后藏着的谢老三,一把抓住他的毛领子,难以置信道:“萧复你疯了啊?要给皇帝解蛊?” “三哥,给他解蛊又怎么了,又不是真的给他解,骗骗他而已。” “那你……刚刚那样说!吓我一跳!皇帝害死你的亲信,几次三番害你性命,你说过要折磨他一辈子的。” 萧复面无表情地点点头,说:“我改变主意了,还是让他死了吧。” 谢老三:“……” “怎么突然又要他死了?!不是让说让宇文铎和赵王斗个你死我活吗。你什么时候改的主意?他今日气到你了?” “就刚刚变的主意。”萧复一向主意变得快,语气无辜地说,“我的林郎要考春试,可春试就在不到两个月后举办,他要养病,哪里赶得上。等皇帝一死,国丧之期,春闱才会取消。” 谢三爷一脸的震撼。 萧复侧头:“不然,你要我杀谁?萧太后死了,我爹会难过的,还是杀了宇文铎吧。谁让他是个傻逼。” 桃花令 第29节 第24章 金陵城(6) 徐府。 刚从开善寺回来的徐阁老, 用过午膳,便有丫鬟呈上瓜果。 “老爷。”丫鬟以眼神示意。 徐阁老垂眸喝茶,手指从果盘下, 捻出一张纸条,放在袖子里看了。 这一看不打紧, 让他表情剧变。 从后宫慧贵妃那里传来的消息,说皇帝轻信定北侯,开始怀疑起自己是下蛊元凶! 徐阁老脸色变幻不定,直接将纸条烧了:“你出宫递消息时, 没人看见吧?” 丫鬟摇头:“没人老爷,奴婢在布店见到了贵妃娘娘派出宫的宫女,交换纸条的时候很谨慎,没人看见。” 徐阁老点点头,很快传了下人来, 附耳叮嘱了一些事。 “萧复身边高手都不在,先将那个谢老三除掉, 萧复他武艺高强,传话给赵小王爷, 多派些高手,找机会将他杀了。” 锦衣卫站得远, 只瞧得见一点端倪, 但听不清。 皇宫里, 文泰帝躺在塌上, 身着金黄五爪龙袍,脸色堪称舒缓。 “这萧复给朕找来的谢先生, 当真是神医, 朕要留他在宫里, 当太医院的院判!这太医院,真是养了一群废物,区区一个蛊毒都解不了。” 小宦官说是啊是啊:“谢神医的确医术高超,不过还是皇上您福泽深厚,真龙天子啊!” “朕的江山,是要千秋万代的,小小的蛊毒,就是个微不足道的绊脚石。”文泰帝说到这,神情阴晦了下来,“慧贵妃这么密切探听前廷的消息,传信给她爹徐阁老,朕早该想到,她是最有可能神不知鬼不觉,给朕下蛊的,文武百官时常上朝请奏,让朕封她做皇后,立储……给朕下蛊,看来是想让朕早日册封她,真是天大的一个阴谋!” 自打宦官说了开善寺三个字,他心底怀疑的种子便开始疯长。 “母后说过,萧复入京前被上百死士刺杀,他因此也受了重伤,这伤一好,立刻就替朕去寻了谢神医来。如此说来,我这舅舅,虽放肆得很,但心里并不是没有朕这个君王的……他要造反,那也得带兵啊,他甚至没有带兵回京,可见一斑。而安排那么多死士刺杀他的罪魁祸首,才是真正的元凶。” “当然,也不能完全排除萧复的嫌疑。” 文泰帝沉默地思考了许久,申时三刻,锦衣卫抓了人回宫复命。 跪下禀报道:“陛下,臣看见徐阁老收到慧贵妃的书信,就派一个小厮去了京中一家酒楼传递消息。臣看两人可疑,然而……徐阁老的人会面的那人警惕心很强,发现了我们,臣只好将两个犯人都抓回来了!” 文泰帝睁开眼:“要犯在哪?” “在天牢,两个犯人都死不开口,其中一个不堪拷打,直接咬舌自尽了!” “咬舌自尽?!”文泰帝坐直身,“若心中无惧,为何咬舌自尽,这其中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徐阁老啊,朕千不该万不该,错信你了!” 文泰帝之所以信任提拔徐阁老,乃是因为薛相是当年他那太子“兄长”的太师,自己则是太上皇最小的儿子,论才学论顺位资格,坐龙椅,根本轮不到自己的。 彼时薛相一心向着太子,文泰帝登基后,第一件事,就是削薛相的权,重起了内阁,以制衡宰相万人之上的权力! 这七年间,薛相已只剩个名头了,锦衣卫回的消息,说薛相甚至有了告老还乡的念头。 而这会儿的刑部侍郎罗府,已经乱了套。 罗大人下朝回家用膳,饭桌上赫然七个血淋淋的人头,不知被哪个轻功好的高手随手丢进来的!在饭桌上滚了一圈,正好滚进罗大人的怀里! 罗夫人当场吓晕过去,下人尖叫着躲开,罗大人看着这张人头的脸,惊吓多过于骇然,他是刑部官员,自然时常看见这样的血腥,怒而暴喝一声:“何人为非作歹!装神弄鬼!本官是朝廷命官!” 罗府管家急急忙跌进来,跪地道:“老爷,老爷!这人头,是属下找的椿树胡同的人,去绑那个林子葵的!方才,方才有人提着这个脑袋站门口,我让他滚了……没想到。” 人家飞进来直接把人头丢饭桌上。 罗大人:“……” 罗大人:“长什么样?你看见了么!” 管家哭丧着脸:“他递了帖子,说他是定北侯府的人。” 罗大人吓惨了:“谁耍的把戏啊,定北侯不是在关内带兵么!” “还有!谁送人头会送帖子来啊!真是个疯子,疯子啊!” 他连帽子都来不及戴,穿着公服就急忙传马车:“快!快送本官去徐阁老府上!” 罗大人是徐阁老的义子,是被徐阁老一手提拔到刑部做侍郎的。昨日徐阁老之子徐卓君,随口让他抓几个人去刑部大牢关着,还让他派人去把内阁大学士唐大人给阉了,真是荒唐至极! 除此外,又随口交代了一件小到不能再小的小事。 “这个林子葵跟本官过不去,他想告御状,那便只能让他开不了口了。” 罗大人回府,也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一个进京赶考的举人而已,无权无势的,便随意地让管家去办:“上面交代了,要折磨他致死,不能让这个林子葵死得太痛快了!” 现在才发现…… 好像惹了不该惹的人。 - 昌国公府。 林子葵睡下后,萧复派去的探子回来禀报消息,说:“肖府小姐和国子监丞文大人有了私情,肖大人派人让林公子回京,与他商议退亲之事,林公子昨夜到金陵时晚了些,就住进了建极殿大学士唐大人的府上。” 萧复身上的菘蓝披裘被夜风吹得乱了,面容冷然。 他什么也没说,微闭的双眸,像是在思索给唐孟扬个什么死法。 “侯爷,还有一事,唐大学士今日下朝,就被人套了麻袋,拉到角落里阉了……现在还在病榻上卧着呢。这事儿,也是罗大人派人做的。” 探子继续道:“而且今日将人头丢到了罗大人的饭桌上后,他二话不说,就奔去了徐阁老的府上。” 萧复声音无波:“那今晚就先将唐学士的眼珠子挖了,给他吃了吧,明日一早,派人接他去上朝。” 翌日晨。 林子葵被萧复带回了刚打理出来的定北侯府,他下了死命令,在定北侯府,不允许任何下人称呼他为侯爷,只称“主子”。 “在林公子面前,也不要提本侯的身份。” 白天,只要林子葵醒着,萧复都在他身旁陪着,时常给他念四书五经,见他消沉,便安慰他说:“举头三尺有神明,林郎,害你的人,定会遭到报应的!” “报应么……”林子葵摇头,连日瘦削的脸朝着窗棂的光亮,一抹日光渡在他沉寂的侧颜上,“可是神灵又在哪里?讲因果的,说有阎王,阎王在地下,讲理学的,说有圣人,圣人在天上,可这地上,却空空如也,这天上地下,天理何在,法度何在?” “天理法度,自在人心。”萧复道,“人恶人怕天不怕,人善人欺天不欺,我知晓你害怕,可你并非孑然一身,我不是在你身边么。” 林子葵显然不想说这些,手掌捧着一碗快喝完的药,问他:“照凌姑娘,我能不能麻烦你一件事。” “林郎你说。” “我家书童还在行止观等我,我得回去,免得他担忧。你可不可以最后,帮我这一次?”因为林子葵想了许久,也想不出自己在金陵还认识谁,又有谁可信。 和他曾关系交好、林子葵尊称过老师的御史大人,也因死谏惹怒皇帝,在金銮殿外被打了四十军棍,当晚回府就去世了。 萧复找不出理由不让他走,又因为他话中呈现的疏离而心情不快。 他自责自己离开行止观时,没有派人照看他,只因行止观那地方特殊,太上皇身边有高手护卫,只要林子葵不离开行止观,他在那里就出不了问题。 谁知林子葵会突然自己上金陵来。 可若说后悔当初冒充肖二姑娘,那他是没有的。 萧复从不后悔,他这人就是个死不悔改的性子,从小便是,撞了南墙,头破血流也不回头。 隔了两日,萧复安排好京中一切事务,找了辆宽敞舒适的马车来,元庆元武和金樽都不在京中,萧复又在沿途安插了云南王府的人。 回行止观的马车有些颠簸,林子葵坐在角落里,萧复就坐在他身旁,给他剥橘子,很细心地撕下橘子瓣上白生生的橘络,再递到他嘴边去:“喏,吃橘子。” 林子葵抬手接过去,没让他喂。 “你快吃呀,我撕了好久的白丝,然后你再告诉我甜不甜?” 林子葵把那瓣橘子放进嘴里,橘汁迸在口腔里。 萧复问:“甜么?” “……嗯,甜的。”林子葵天性便是坚韧的杂草,这打击过了,他重新让自己振作起来,到今日时,他浸微浸消的意志力,又回来了几分。 眼睛坏了,他还有嘴,还能听见,他有举人功名,回凤台县去,当个学堂的教书先生,就这样度过余生也行。 他似乎是想开了,连紧绷的神色也松了不少。 金陵是非多,自己躲开便是。 那抹沉重的不甘,被林子葵压在了心底深处。 萧复见状欣慰,故意把橘子塞给他手心里:“橘子这么甜啊,那你喂我吃吧。” 林子葵握着这橘子,手搁在腿上:“照凌姑娘,你明知我现在……” “你找不到我的嘴是不是,”萧复躬身,把下巴搁在他的膝头上,眼睛朝上望着林子葵的脸,手轻轻拉住他的手腕,说,“现在能找到么?” 马车一颠簸,萧复的脸就往前磕,发冠撞在他的肚子上,恼声道:“你到底喂不喂我啊?你不喂,我可就不起来了,在你腿上趴着睡觉了啊。” 林子葵看不见,却能感受到萧复埋在自己膝头的气息,脑中猛地想起那日,他将手伸进来,握着自己。 萧复的手很大,应当是习过武,有大大小小许多茧子。 他叫自己当做没发生,全都忘记。 可林子葵如何能忘,他骗了自己,可他一个姑娘家,他为自己做了、做了这样的事!自己又怎么可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思及此,他有些坐立不安,只好沉默地剥了一瓣橘子,萧复主动凑过来把橘子瓣含着了,嘴唇挨着他的手指尖亲了亲。林子葵便瞬间像触电了般抽开手,从指尖传递而来的颤意,刹那就传遍了全身。 萧复闷声笑起来,嗓音低低的,林子葵很无措:“照凌姑娘,你不要笑了。” “我知道我说话不像女子,你听着不喜欢是不是?” “不是、不是!没有的事。”林子葵即刻否认,其实听习惯了,他也不觉得有什么。他在意的也不是这个。 萧复就拉着他的手,目光灼灼地望着他:“肖夫人跟你退了婚,可我还是想跟林郎你成亲,想得不得了,我们都出京了,不如一了百了,直接私奔好了!” 林子葵一时难言。 “照凌姑娘,你分明不是……”他欲言又止,道,“你分明……” 声音越来越小。 到最后,隐没消失在空气里。 萧复叹气:“我分明如何?” 这个林子葵啊,居然知晓了自己不是肖府小姐,还不忍心拆穿自己。 林子葵说不出口,怕话说出口,也将他给伤害了。好半晌,才说:“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 “苦衷?”萧复诚实地道,“有啊,那日我在行止观后山泡澡,谁知突然来了个书生,在我面前脱光了衣裳。好不讲理!” 桃花令 第30节 林子葵:“…………” 萧复:“我什么都看见了,可我害怕呀,我也不敢说话,只能躲在水里,看着那书生的身子,看着他的脸,他的谈吐,越看心里越喜欢,这是我第一次跟人共浴,我对林郎一见倾心,可我发现,你竟然有了门亲事。你说,我能如何是好?你不跟我好,我不是便只能出家了么?” 林子葵想起那日初到行止观的事,他当时的确怀疑水中有人,万想不到,居然是照凌姑娘! 他微微张开了嘴:“你当真,叫肖照凌么……” “我真的叫萧照凌。”萧复拿过他的手心,一笔一划地认真写,“是这个萧。” 手心痒痒的,字迹清晰浮现在脑海,林子葵念:“萧照凌……” 萧复点头:“不错,我在家有个长姐,还有个长兄,故我行二。” 林子葵低下头来,喃喃地说:“你的确姓萧,也的确是二姑娘。” 萧姑娘的清白都让自己给毁了,他日后还怎么嫁人! 林子葵做不出负心绝情之事。 车毂咕噜颠簸着,就像林子葵起伏不定的心情一样,他一时讲不出允诺的话,也讲不出否认之言。 可他万万想不到,萧照凌这小子不仅不是肖家小姐,他连女人都不是! 第25章 金陵城(7) 林子葵装鹌鹑, 萧复没有逼迫他回答,三爷说了,这时候可不能刺激他, 所以萧复坦白了,但没完全坦白。 真要告诉他, 自己是个男的,还是定北侯,林子葵会受大刺激吧。 萧复舍不得他难过,反正林郎说过, 只要是自己就行,喜欢男的女的不重要,反正他喜欢的是自己。 马车还算宽敞,但萧复就是硬要和他挤在一块儿坐,把林子葵挤得不自在。 林子葵心里还在思考怎么办, 回行止观的道上,两旁都是萧复安插的暗中保护的侍卫。 然而前方不远, 还有一队穿一身黑的人马。 约莫有两百人,比上回多了足足一倍。 一个摘下面罩, 面孔阴鸷的青年,正望着那队马车:“定北侯, 这次一定要杀了他!只要他死了, 皇帝就失去云南王的相助。这天下还不是唾手可得!” “小王爷, 定北侯的马车快到了。”身边人喊他。 此人便是赵王府的小王爷, 宇文胄,宇文铎的三皇兄所生的长子。 “马上, 等等……”宇文胄抬起手, 忽然向下一挥, “射!” 利箭破空而出,精准无误地扎在马车外壁上。 萧复瞬间反应过来,单手将还没反应过来的林子葵抱住,他速度极快地按下马车机关,这高高的马车底座便倏地翻转了一圈,林子葵就被藏在了特制的马车暗箱里。 这里很安全,四面都是厚重的铁板。 他本来就看不见,这下更不知所措,不知自己在哪,伸手触碰到窄窄的顶部:“萧照凌……” 萧复隔着一层铁板“嘘”声道:“林郎,你别出声,有人暗杀我们,你也别怕,我找了好多护卫的。” 铁板隔绝了一部分的声音,可还是能听得见一些,短兵相接的杀杀声。 “有人暗杀我们?”林子葵果然吓到了,是徐党的人,徐党来追杀自己了! 萧复让他别怕:“我会武,我一直在这儿,没人会伤害到你。” 其实萧复并不如何担心,因为他有足够多的护卫,他伸出修长的手撩起布帘,余光瞥见外头的人马厮杀起来,不错,自己的人占上风。 “主子,宇文胄带的全是死士。” 萧复压低声音:“擒贼先擒王,把他抓了。” 林子葵被迫躲在里头,也听不见,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安全,因为看不见,根本不晓得自己所处的是个什么空间。 但林子葵很聪明,他四处摸索了下,就猜到了:“这是马车里面隔出来的暗层!” “萧照凌……”他忍不住喊了声。 “不是让你别出声了么?待会儿歹人来了,把我拉去杀了,你也要躲着,一声都不许吭!听见没?”萧复形容了一个不可能出现的事件。 果然林子葵不干了,他重重地拍着暗室顶部:“我要出去!你进来躲着!这些人是来杀我的!让他们杀了我,你快躲着!” “暗杀你的?哦——”萧复猜他是会错意了,以为是徐党的杀手。 他并未解释,只是好笑地趴在马车地上,和他只隔着一层板子,萧复说:“林郎,能为你去死,我死不足惜。死前,你能回答我方才的问题吗?” “都这个时候了!”林子葵大喊,手掌拍得疼了,“我出去,你进来,我死,你不要死!” 萧复:“不,林郎,你死了,我也马上跟来,我不要你一个人在黄泉路上孤孤单单的。” 然而这时外头战局都快结束了,赵王的死士竟然没有一个能靠近得了马车的。有十来个死士已经护送着宇文胄逃跑了:“小王爷!我们快走!” 宇文胄脸色也白了:“上次萧复只带了三个高手,把我们的一百死士杀光了,这次本王看三个高手都不在,只有十个普通护卫,谁知道他居然带了一千个人埋伏在附近!不是说他性子狂妄,自诩武功高强!出门从来只带一点人吗!这不是欺负人吗!我父亲养了多年的死士啊……”他眼睛都红了,“真他奶奶的奸诈小人!” “小王爷!快别分析了!走啊!再不走就死了啊!” “不行!除不掉定北侯,云南王是个天大祸患!”宇文胄不甘心地回头誓死一射,拉了满弓。 他射艺真好啊,一弓就刷地射到了马屁股上。 马儿受惊,扬起前蹄嘶鸣,死命狂奔起来,萧复本来趴着的,这一下直接滚了一圈,后背撞在了内壁上,他“吃疼”地哼了一声。 马儿带着车在不平坦的乡道上狂奔。 林子葵在暗室里磕到了脑袋,闻声更加用力地撞壁板:“照凌姑娘!”手掌一边四面摸索,终于找到了一个扭动的机关,机关瞬间翻转将他弹了出来,萧复眼疾手快将他接住,两条手臂抄过去将林子葵拥住,一只手扣着他的后脑勺以免他被磕疼了。 然而林子葵却推他:“你快进暗室,这是怎么了?” “别……马儿受伤了,在狂奔呢,那群杀手没追上了……可我也受伤了,我动不了了。”萧复睁眼说瞎话,抱着他不撒手,“我疼,林郎。” 林郎难过得要命:“照凌姑娘,照凌姑娘,你哪里受伤了,是这里,这里吗?”他伸手在萧复身上四处摸索,萧复没一会儿就被他摸到真的有点受伤了。 他低低地喘息了一声,鼻息都重了。 然而在林子葵耳朵里,这声音虽说有点不对劲,但他只觉得是照凌姑娘伤得疼了,哭道:“你告诉我呀!你哪里受伤了!你不要死啊!” 萧复随口用可怜的语气道:“腿……背,我好疼啊,林郎。” 刚在马车上不小心撞了两下,是有点疼的呢。 林子葵以为是刀伤和箭伤,无措道:“……怎么帮你处理一下。”他蒙着眼,只能伸手去撕自己的衣裳,“先,我先给你止血!” 马车还在剧烈颠簸。 “你看不见,我自己处理吧。”萧复看他解下腰带,就顺手接过去,把自己的腿给缠上了,一边缠,一边发出“嘶……嘶……”的吃疼声。 林子葵的眼睛上午才用了药,现在哭了,发棕发黑的眼泪水全被白色的蒙眼布吸收了,两个黑圈圈,有点搞笑,也有点让萧复揪心。 “好了林郎,不哭,擦伤罢了,不太严重。”他抬手去抚摸林子葵的脑袋,林子葵低着头:“照凌姑娘,我对不起你,对不起……” “好了好了,不怪你,是我倒霉,遇见了杀手。”他像摸什么柔软小动物一样去轻轻抚触他,越摸手感越好,当真是爱不释手。就想按在怀里,好好摸一会儿。 林子葵默默抽噎:“那些人是徐党派来的,是来杀我的!你为何要这样保护我……” “我怎么舍得林郎受半点伤害?” 萧复确实舍不得,他性子平素目空一切,出门少带护卫,这次足足上了一千精兵,沿途布线,可不就是怕林郎回去路上遇上个什么么。 他总不可能关着林子葵,让他待在定北侯府,不让他走吧? 感觉跑出去已经很远了,萧复用匕首割断缰绳,马车骨碌碌地停下了,木轮子已经有些快散架了,冬日大风天里,布帘遮盖不住风。 林子葵感觉停了,就去摸机关:“停下来了!他们不会放过我的,你快躲起来!” 这机关还真让他误打误撞给摸到了。 车底部一转,这回是两个人都滚进去了。 暗层狭小,萧复和林子葵,只能紧紧地拥在一起。 隐约间,林子葵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顶着自己,很硬,戳着他的腿。 他有点疑惑,这个位置……伸手说:“你怎么把匕首绑在这里啊?” 萧复一把将他的手抓住了,声音哑得厉害,眼神在黑暗中深深的:“哦,绑这里不容易被发现,我担心有危险,经常绑这里的。一般贼人可不会撩我的裙子。林郎你要撩吗?” 林子葵不管信不信吧,总之是脸红了。 两人呼吸交错,林子葵埋着脑袋,听见心跳声,感受到萧复的手掌,因为紧拥,而搁在自己腰后。 自己的手臂,也揽住了对方的后背。 哦对!照凌姑娘后背有伤! 他急忙将手往下挪。 萧照凌:“……” 林郎你的手可真会放。 林子葵毫无察觉,后知后觉地问:“照凌姑娘,这暗层很大,分明可以躲下你我二人,为何你只让我进去,你自己不进来啊……” 萧照凌说:“你说那些人是来杀你的,我担心他们看见车上没人,把马车翻个底朝天。” 还是为了保护自己。 林子葵说不出话来。 “你怎么能,这么犯傻……” “我不傻,”萧照凌轻轻摇头,凑得近近的,嘴唇都快贴在他下巴上了,“反正,林郎跟我这样那样了,还碰了我的匕首,你不跟我成亲,我就去出家!” 这跟匕首有毛线关系啊,林子葵没搞懂但也没仔细探究,就听见那“出家”二字了。 林子葵赶紧说不要啊:“你不要出家!” 萧复的眼睛黑沉沉地亮着:“那你跟我好么?” 林子葵忙不迭点头:“跟你好,跟你好,我跟你成亲,我一定娶你,照凌姑娘,你千万不要做傻事了!” 一个女人对自己这般,自己还能计较那点小事么! 他怕自己再计较,再犹豫,欺负了照凌姑娘,害他难过去出家了。 “那你可答应我了啊。”萧复的嘴唇本来挨着他下巴呢,只隔着一指的距离,一呼吸就喷热气上去,说,“林子葵,你不许反悔的……” 桃花令 第31节 他稍微抬了下脑袋,嘴唇挨着林子葵的双唇了,很柔软,萧复想如果用力亲,应当是更柔软的吧。 萧复摇了摇脑袋,嘴唇就那么小小地磨蹭了几下,蹭得林子葵大脑宕机,喉结滚动。 “我……无怨无悔。” 第26章 金陵城(8) 说出那句话的时候, 林子葵是真的无怨无悔。 肖姑娘或许很好,自己娶不到她,自己没有给肖大人做女婿的福分, 可林子葵遇见了更好的萧照凌。 自己在行止观遇见的人,是叫萧照凌。 动心的人, 也是萧照凌。 送桃花酒的人,叫萧照凌。 林子葵揽着对方宽阔的后背,近在咫尺的距离,从喉咙快出来的心跳声, 让林子葵对他近乎有种相依为命的爱意,就这一瞬,在这个密闭的空间,汹涌而至。 萧复想亲他,也那么做了, 不需要用力就能挨着,他很轻地啄了几下, 林子葵压根也没地方躲,只能这样接受, 接受得面红耳赤,听见他耳语般的声音说:“那林郎你的婚约呢?” “那婚书……在肖夫人那里, 她早都撕了。”林子葵被他简单亲吻那两下弄得头晕目眩, 诚然他看不见, 却感觉眼前在冒烟花, 砰砰砰地闪烁着。 林子葵说:“我……那个不重要,我也不喜欢肖家小姐。” 萧照凌两眼弯弯一笑:“你喜欢我, 是不是?” “是……”对他来说, 直白的有些难以启齿了, 林子葵想了半天怎么说,然后文绉绉道:“知我意,感卿怜,此情须问天。” “……你这小书呆子啊。”萧复没再亲他,因为已经感觉他身上烧起来了,萧复可不想第一次在这种地方,把匕首掏出来吓到他了。所以萧复只是鼻尖抵着他的鼻头轻轻磨蹭:“你说一句喜欢这么难么,没事吟什么诗?” “因为我是读书人……那句话的意思是,我知道照凌姑娘你对我的情意,你也知道我对你的,上苍可以作证。” 林子葵记得他不爱听人吟诗作对,然而这时被他撩拨到浑身都难受,忘了,甚至有一把火在小腹烧,他中过春药,但显然和那次的感受完全不同。 林子葵也记得他身上的伤势:“照凌姑娘,我们是不是该出去了,我眼睛看不见,你腿现在有伤,需要找地方找郎中疗伤,这是哪里,我完全不知道,”他语气变得有些忧心忡忡,“我担心徐党的人会追杀到行止观来。” “不会的,行止观那是什么地方?清修之地,没人敢胆大妄为擅闯将你掳走的。而你也搞忘了,我会武,我身边还有护卫,能将你和你家书童保护好的。”他口中承诺着,又反问林子葵,“你和徐党的人,是什么过节?” 林子葵那股愤懑不甘,是被压在心底的,萧复一提,又陡然有些翻涌起来。 萧复忽然感觉到了,连忙摇头:“好了好了,我们不说这个了,你别想这件事。” “横竖……我也要离开金陵了,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也没什么不能说的。总不会杀到凤台县来吧?”林子葵感觉很热,萧复说话的热气都吹拂在自己的脸庞上,他稍稍侧了头,就将下巴贴在萧复的脖子上了。 林子葵有点不好意思,但反正两人现在也这样了…… 罢了,林子葵勉强厚脸皮起来,嘴里说起那桩旧事:“三年前,我进京赶考,在应天府书院学习,和唐兄同住。” 萧复听得很认真:“嗯。” 心里骂,唐孟扬这个死断袖。 “书院一视同仁,只要不是高官显爵,王侯将相,都那样住,好几个人住一起,没有例外的,也有更多学子一间房的,我……当时是考中了解元,是邺朝开国以来,最年轻的解元。” 这当然很了不起了,但他话中丝毫没有炫耀的意思。 萧复就夸他:“林郎怎么这么聪明啊。” 林子葵腼腆:“我只有念书聪明,其他的不行的,都说我在其他事情上,脑子笨笨的。” “不啊,我家林郎会做茶叶蛋,会做鸡汤,会给我买酒,哦还会缝衣服、会烧炭的,什么都会……这么多优点呢。” 这些微不足道的事,竟然在照凌这里成了优点。 搞得林子葵简直羞耻。 萧复就笑道:“好了好了,你继续讲,你跟那个死断……唐兄,你们住一间房,然后呢?” “只有我和他,还有一位公子,姓黄。我们三个人。因为我是解元,这是书院的优待,而那位黄公子是商贾出身,给了书院很多钱,唐兄则是出身江南名仕,学问很好。” 萧复皮笑肉不笑,没想到一聊过往,林子葵居然还夸这个唐孟扬! “那个死断袖,没对你做过什么吧,你当时才十四岁。” “没有没有,”林子葵连忙否认,“你说他是断袖的事,我也是最近听你说的,以往都没往那方面想,我十四岁大,他能对我有什么想法?不过是我们住一起,走得比旁人近一些,经常互相考校功课,当时唐兄带我去徐阁老的府上呈了拜帖,自然是进不去的。” 萧复插嘴:“你不是想拜薛相做老师的么?” “嗯……那是后来的事了,”他慢慢地说,“我对徐阁老,原本是很钦佩的,结果隔几天,唐兄带我去京畿会馆,参加赛诗会,我那时,年纪太小了,不晓得不应该那样出风头。” 约莫是提及了最让他痛心的事,萧复隐约在黑暗中,看见他表情似乎都变化了,嘴角向下撇着,紧紧地抿了起来,是一个紧憋情绪的神态,身上也是,紧紧绷着,还有点颤抖。 “林郎……出风头,不是你的错,你有才华,你满腹经纶,学富五车,势必要让天下人见到你的才华,你懂么,你是国家良宝,是社稷贵资,若国家有明君,也势必拿你当宝藏。这根本不是你的错,是千年来腐朽官僚的错误!”他都不用说,萧复就大概知晓发生过什么。 林子葵吸了吸鼻子,想着不能在照凌姑娘面前失态,刻意控制住了,说:“我很小时候,念《弟子规》,上面说‘才大者,望自大。人所服,非言大。’我想我虽然年纪小,但我考中了淮南解元,不能因为我小,我矮,就看不起我!所以我跟人斗诗,斗到最后我才知道,跟我斗诗斗得面红耳赤的人,是徐卓君,他是徐阁老的儿子。他学问不差的,可惜最后一场七步成诗,他输了,输在我这个十四岁小孩手里,我那位黄兄……就在一旁说了句徐的坏话。” 林子葵说不出口。 但他记得很清楚。 记得他当时的语气语调,拿着扇子摇摇晃晃,很为自己高兴的模样,说:“林贤弟,没想到你这么厉害!徐卓君这金陵大才子也不过如此啊,亏他还是徐阁老的儿子呢,竟然斗诗都输给你这个孩子了!看他现在不服输呢,哈哈哈,估计回去找他老爹告状去啦!” 唐孟扬当时表情就不太对了,拉了黄兄一把,让他别说了。 黄兄很天真,摇头道:“哎,这里是天子脚下,徐阁老素有爱贤之名,今日咱们林贤弟出了风头,改日啊,就要成徐府义子了!” 林子葵当时也不懂这些,嘴上说黄兄谬赞,心里想的却是:自己真的可以拜徐阁老为义父么? 对天下读书人而言,这都是梦不可求的。 成为徐府义子,就是官途坦荡。 黄兄到底还是倒了大霉。 林子葵感觉眼睛一片雾蒙蒙的,还有些疼,说:“黄兄不过是第二天在街上,随口吟了两句诗,便被人污蔑对先帝大不敬,说他作了一首叛国诗!可我就在他身旁,我知道他不过是念了两句风月诗罢了!他被抓进了顺天府,我去见他,唐兄给了银子才进去的,给他送了饭,里头有一只鸡腿,他在牢里也很高兴,说终于有好吃的了……没想到。” 那鸡腿成了黄兄的断头饭。 他咬着牙,萧复双臂将他圈的更紧,不断地安抚他的背:“子葵,哎,不说了,没事,你可别哭啊。” 自古以来都有这样的事,萧复不太清楚科举的事,这和他一向没关系,他又不需要考,可打压生员这种事,他隐约还是有所耳闻。 现在亲耳听林子葵讲,杀意把萧复本就不大的气量,撑满了。 他那黄兄被杀了,而当时年纪还那么小,那么可爱的林郎,又遭受了什么,萧复不敢听下去,也不愿让他继续说下去了。 想了想,萧复歪了下脑袋:“徐卓君,我为你杀了他怎么样?” 林子葵当他在说笑,是安慰,天道如何,吞恨者多,报复……他压在了心底,只点点头:“好,你杀了他吧。” 萧复语气不算很认真,说话就像在说今晚吃什么那样稀松平常:“什么死法,你会比较满意?” “我要让他被关进天牢,天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他是徐阁老的儿子,更应该将他的罪责昭告天下,让他午门砍头,让他为天地不容,为世人不齿,让后人戒之慎勿忘……” 林子葵有很深的恨意,然而却难以说出口。 像他这样的人,连恨得恨得天理昭昭。 萧复:“好像有点便宜他了,午门砍头。” 林子葵闻言苦笑了下:“我知晓那是不可能的事,我也只同你说一说,这话我不敢同任何人说,过去几年,我一个字都不敢吐露。”却不知怎地,跟萧照凌说了。 或许是因为他身上的温度,实在让他想要倾诉了。 萧复能感受到这股强烈的信任,知道他想说出来,他一定憋很久了,憋得很痛苦了。 “林郎,你什么都可以跟我说,”萧复问他,“你还想杀谁啊?我一起杀了。” 近乎天真的语气,让林子葵只是笑:“不杀谁了,我没有什么仇人。我只想让有罪的人罪有应得。” “那好吧,徐卓君这样,是因为他爹在背后支持他,顺天府尹才会做徐家的走狗。” 萧复想,那就先把徐卓君做成人彘,和他爹缝在一起,再午门砍头好了。 萧复现在勾起了文泰帝对徐阁老的猜忌,本来这事儿让宇文铎来干也成的,可惜啊,宇文铎只能活到正月立春了。 得先过完上元节才好,因为上元节,萧复想带林子葵在金陵坐船,游秦淮河,林子葵有一只眼睛伤得并不严重,三爷说了,能睁一只的。 若是国丧,这节日就得取消,全金陵白花花的,到处唱哀歌,多难看啊!过节就得喜庆,放鞭炮,放烟花,游船,放河灯,吃糖葫芦,猜灯谜!这样林郎才会开心嘛! 萧复大发慈悲,让宇文铎再多活一日,放完鞭炮再死好了。 再多就不行了,要春闱了。 作者有话说: 宇文铎:我谢谢您嘞我的好舅舅! 第27章 金陵城(9) 宇文铎此刻还不晓得, 自己这个皇帝已经要做到头了,生命开始数日子。他还震怒于徐阁老这些年的所作所为。 徐阁老结党营私,广收义子, 他知晓,并且纵容。 不然如何制衡宰相的权力? 然而前不久, 内阁大学士唐孟扬,被人阉后挖了眼珠,而后送来上朝。 文泰帝见状大为光火:“谁敢对朝中大臣下此狠手?!” 金銮殿上,徐阁老瞥向这个义子, 出声:“唐大人,是谁对你下此凶手?委实太过可恨!” 唐孟扬根本站不起身,跪趴在地,生平第一次感受到眼睛看不见,原来是这么可怕的事。 按理说挖眼睛, 听着像是一种报复,可唐孟扬太了解林子葵了, 林子葵不可能做这种事,也不可能雇人做这种事, 顶多对自己心灰意冷,再也不来往。 胆敢做出这种事的, 他脑中不作二想, 除了徐卓君这个戾气重的, 还能有谁。 方才有人来接他上朝, 唐孟扬不知对方是谁,那人声音冷静, 告诉他眼下利弊:“你在皇帝面前说出实话, 还能有一线生机。倘若你说不知, 你当徐党会放过你?” 唐孟扬:“不……我是义父的义子,他不会害我的!” “你如今已经是个废人了,你以为自己还能做大学士么?唐大学士,你对徐阁老已经没有用处了,你在朝上状告元凶,我保你一命,将你送回江南老家。” 唐孟扬跪在金銮殿中,他听见徐阁老的声音,脑袋转过去面对他。 “义父……当真,不知是谁对我下此狠手么?”他嘴唇颤抖道。 桃花令 第32节 “什么义父,唐大人,你神志不清了!”徐阁老心下不安,怕触怒皇帝,连忙道,“陛下,唐大学士现在失张失志,他的话不可信啊陛下!” 文泰帝抬手制止:“哎,爱卿,还是听听大学士怎么说吧。你别打岔。” 审完案子,按律法,就让刑部将徐卓君羁押诏狱了。然后文泰帝又让锦衣卫,将唐孟扬送到太医院去,自己亲自去看望。 “唐大学士,你将这些年,在徐党的所作所为全部写下立据,朕会保你不死。朕是爱才之人,这些年你为朕屡屡献策,立下功劳,朕都看在眼里。你是朝廷忠臣,不如留在宫里,做朕身边的宦官如何?” 唐孟扬听见“宦官”二字,一时不知该不该谢主隆恩。 宦官得宠,他心知肚明。 只能强撑着下床,要谢主隆恩了,文泰帝摆摆手:“哎,朕恩准你不必下跪了。” 那皇帝身边的小宦官,连忙朝唐孟扬来了句:“哎呦喂,恭喜你啊唐公公。” 唐公公如果眼睛还在,这会儿应该眼含热泪了:“同喜,同喜……” 文泰帝有些器重他,也觉得他可怜,问院判:“章太医,你看看唐孟扬的眼睛,还有没有救?” 章太医医术高明,闻言道:“如若挖下来的眼珠子还在,那兴许还能保住……” 文泰帝就低头问他:“唐孟扬,你的眼珠子呢?” 唐孟扬倏地脸色煞白,差点趴在床边吐了出来! 见他作呕,文泰帝不悦,身旁宦官上去斥责:“唐孟扬你好大的胆子!” “不,不!陛下赎罪,臣失仪了!臣是因为徐卓君,他让人将臣的眼珠……喂给了臣,所以臣方才、方才……”他强忍着身上的颤抖。 “你说什么?喂给你吃了?!”文泰帝怒气冲霄,又震又怒,“这个徐卓君!心肠歹毒,居心险恶!” 此子不除,就是下一个萧复! 结果没过几日,文泰帝此前派去追察母虫下落的老蛊师和十几个锦衣卫,只剩下一人重伤回来! 那锦衣卫躺在太医院吐血道:“臣等人,一路追查到江西吉水!蛊师说母虫就在附近不远,然而却遭遇埋伏,行凶者来历不明,所有人都死光了!只剩臣,一人回来复命……” 文泰帝皱眉:“江西,吉水县?” 朝中出身江西吉水的朝臣,还不少,有一年进士上百人,有十个出自江西。 其中最为位高权重的,便是徐徽徐阁老。 文泰帝震诧不已,倒退几步,跌坐在龙椅上:“真是徐阁老,打算害朕!母虫在他手里,他要控制朕,要杀了朕!快,快请薛相进宫!”此时宇文铎只能想到,廉明公正,臣心如水的薛相, “薛相……”宦官察言观色道:“陛下您忘记了,前几日,陛下您恩准薛相告老还乡。” 他一脚踹过去:“还不快去把人给朕请回来?!” - 此时,林子葵这个蒙眼瞎,正搀扶着装瘸的萧复,打算从马车上下去。 萧复招招手,唤来等候一旁的侍卫:“这位老乡,你是住这儿附近的么?” 老乡? 那侍卫满脸犹疑不定,一瞧侯爷的表情,赶紧承认了,配合地演绎:“哎,我是,我是!两位这是?” 林子葵礼貌地出声解释:“我二人是离京途中遇上山匪,才落得如此下场,不知此地离行止观,还有多远?” “行止观啊?不远不远,不过看兄台二人寸步难行,着实可怜。属……我这儿,有马,正好拉你们的马车,我送你们回去!” 萧复拉着林子葵:“太好了林郎,遇上了好心人,咱们有救了。” 林子葵最近被人背刺得怕了,扭头犹豫道:“照凌姑娘,我们……是不是应该小心一些。” 萧复:“老乡看着是个好人,老乡,你说是吧?” 侍卫一脸正直:“是,我当然是了,我叫牛二。” 牛二,听着就是个老实人,林子葵虽然稍有不安,但还是坐上了对方的车。 中途林子葵身上突发奇痒,他吃了三爷喂的虫子就是如此,每隔几日就来一遭。 前几日他浑浑噩噩,在萧复面前,尽力地掩饰自己。 每次一发作,就默默蜷缩起来,绝不吭一声。 这会儿他坐在马车里,麻痒钻心,不是疼痛,就像是真有虫子在身体里爬。林子葵控制不住地用手去挠,他不住地发着抖,缩在角落里,萧复看见了,将人搂住,伸手牵住他的手心:“林郎,是哪里不舒服?肩膀?” 林子葵点点头,却说:“没事……只是有些痒,我忍得过去。” 眼下手里没有汤婆子,萧复脱下身上大氅盖住他,解开他的里衣腰带,林子葵下意识抓住了他,有些痛苦的模样:“照凌姑娘……” 萧复埋头亲在他的耳尖上,或许不能叫亲,就是恰好挨着了。林子葵敏感地一缩脑袋,把耳朵藏在肩膀和脑袋之间。 然而却陡然感觉一只温柔的大掌伸入衣衫,捂着自己的肩膀,胸口。 萧复低声:“给你捂捂,你别挠,会挠坏的。” 萧复低眸看着他的皮肤。 林子葵的皮肤并非是雪白,而是像在关内时,萧复每日当水喝的羊奶的颜色,看着很好吃,味道会很甜。 诚然萧复不懂什么叫甜味。 可放在躲在马车暗层里,嘴唇摩挲那几下,萧复就感觉到了。 原来是这个味道。 甜。 他手掌运功,微微发热,热度侵到林子葵的肩头,带着掌心的体温,瞬间就缓解了一些,林子葵打了个哆嗦,只能依偎在他怀中,心里万分难堪。 自己,怎能躲在女子怀中呢…… 然而他也提不起力气来,一边哆嗦,一边固执地念叨些什么。 萧复埋首一听。 真好,书呆子又在背论语了。 这行了约一个时辰不到,马车上山了,将二人送到行止观。林子葵每次发作,也就不到半个时辰,那奇痒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出了些汗,将衣裳整理妥当,鹌鹑似的啄着脑袋坐在角落里,白布蒙着的双眸下,脸颊是浅红色的,浮着微微湿润的汗意。 萧复偏要上去说:“林郎你羞什么?我早将你身子看光了,有什么好羞的啊?” 若是换个人,林子葵大概要说教他:“多言,浮也,谑言,淫也……” 这人换成萧照凌,他只能装傻,横竖也不吭声,等他说。 萧复叹口气轻捏他的脸:“林郎脸皮比以往厚了些。” 这时,马车停下来了。 林子葵立刻道:“是到了么?二姑娘,我们快下车吧!” 行止观内,元武元庆和金樽,三人全都回来复命了,见萧侯爷走路一瘸一拐,居然要林公子一个蒙眼瞎搀扶!大惊失色:“主子!” “路上被人刺杀,没事,一点轻伤。”萧复甩了甩腿,示意自己没瘸,是装的,然后吩咐道:“林公子的书童在哪?将他带到寒梅堂来吧。” 两人这样进了行止观,林子葵先行去烧香跪拜,近日发生了太多事,不求功名,只求和二姑娘可以平平安安。 在侍卫的引路下,回了东客堂,林子葵正坐在芭蕉叶下,听见书童的声音,当即站起身来:“墨柳!” “公子!”墨柳都有许多日没见他了,疾步匆匆跑过来,像个孩子去抱家长那样扑过去。 由于林子葵每日都会蒙着眼敷药,墨柳一时半会儿也没感觉到林子葵蒙着眼有什么不对。 这是正常的。 林子葵自然不会向他吐露这些事。 而墨柳非常关心二姑娘的事:“二姑娘跟公子你一起回来啦?怎么样公子!肖大人召你去金陵,是不是商量成婚一事的?” 林子葵嘴唇动了动,然后点头:“照凌姑娘……”他侧过头去,虽然看不见,但却知道萧照凌就在里头,林子葵对着墨柳道,“二姑娘已经答应嫁给我了,方才,照凌姑娘同我道,三月就带我回凤台县,在爹娘的牌位下,同我成亲。” “回凤台县成亲么?”墨柳感觉好像哪里不对,为何不在金陵成亲?许是要办两场吧!墨柳想通了,大呼好:“太好了公子,二姑娘马上嫁给您,就能为您生个大胖小子了!” “嘘、嘘……不得无礼。”林子葵急忙按住他的嘴唇。 萧复耳朵多尖啊,他虽然在听元庆禀报说,特意放生了锦衣卫回宫,“侯爷,母虫完好无损,属下不辱使命。” 萧复接过那控制皇帝生死的蛊虫罐子,还是分了些神去看林子葵。 元庆一说完,萧复就走了出去,林子葵还在树下跟墨柳说话呢,墨柳一见萧复,连忙道:“公子!我还在厨房煮了鸡呢,我得去看着!您跟二姑娘……好好说话吧。” “二姑娘来了?” “嗯。”萧复捏住他用一根檀木簪挽起的发梢,林子葵回过头去。 回到行止观,林子葵原本浮沉的心绪,也安定了下来,心里只剩下日后的平平淡淡。 林子葵唤道:“照凌姑娘……” 萧复的手指挽着他的头发:“林郎唤我照凌便是。” 林子葵迟疑了下,然后顺从地喊:“照凌。” “我要同林郎坦白一件事,不然,我不敢同林郎成亲,我终究不安。”他语气稍稍严肃了些。 林子葵表情微愣。 什么事? 他不敢成亲? 难道他嫁过一次? 就算是嫁过一次,林子葵也能接受。 却不想,萧照凌说:“我啊,不能为林郎生孩子了。” 哎? 没等林子葵出声问缘由,萧照凌主动交代了:“我天生构造和寻常女子不同,是生不出来了,不能为林家延续香火,至于怎么不同……日后林郎便知。这样,林郎可还要我?” 传宗接代,是一件大事。 至少在林子葵自幼受的教诲里是如此,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可是林子葵听见这件事,并不像萧复想的那么反应巨大,林子葵微微锁眉,像是在沉思,但很快就出声回答了:“我曾……答应过二姑娘,要蟾宫折桂,再明媒正娶你,可我答应的事,也做不到了,我再无法考取功名,永远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举子,照凌你,可还要我?” 桃花令 第33节 第28章 行止观(19) 此言一出, 二人都知道对方的意思,萧复虽看不见他的眼睛,但听得见他的真挚。 林子葵想事情, 从来想的便是如何去解决,而不是推辞、违约。 二姑娘这样说, 兴许三爷也看过他的病,有些隐疾。 未来也许可以治好,也许,自己去抱个弃婴来当做自家孩子养, 林子葵亦能接受。 有的时候,萧复也想跟他说清楚真相,但自己事可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完的,更不是一下就能接受的。 一次说一点,徐徐图之, 直到林子葵的底线越来越低,越来越低, 为自己退步到,自己是谁, 是男是女,是人是妖, 根本不重要。 林子葵身上是读书人最质朴的一面, 他还未入官场, 未经洗练, 不染浑浊,他是一块干净的璞玉。 萧复想让他永远如此, 哪怕入朝为官, 也矢志不渝。 所以, 当元庆提到文泰帝恩准薛相告老还乡时,萧复的第一反应是:“他出城没有?这么年轻,才六十四岁告什么老还什么乡,把薛相接到行止观来,就说本侯有要事同他相商。” 林子葵眼下认为科举日暮途穷,前途渺茫,正是需要策励之时。 薛相离京时,仅一琴一鹤,两辆简朴马车,一个年迈老仆,后面车上则是他的发妻,还有十五岁的孙女,其他家眷早在一个月前,就已回了老家。 如今褪去一身一品官服,当朝宰相,瞧着和路边放牛老翁,没什么区别。 皇帝派来追他的锦衣卫,还没追到薛相,元庆就先行将薛相拦下了。 老仆高声问:“前面是何人?缘何拦路?” 薛相鼻梁挂着失而复得的叆叇,正坐在马车里,垂眸看书,闻言以为是遇上了贼子,撩起布帘一看。 他眼神大不如前,脸庞已垂垂老矣,人走到跟前,才能勉强认出。 “薛相,下官是统兵驻守关内的陈元庆。” “陈将军?”薛相认出他来,多年前是见过的。 “薛相还认得下官,”元庆笑道,“我家侯爷在行止观,听闻薛相告老还乡,特意请薛相去吃一杯践行酒。” “你家侯爷,”叆叇滑了下来,薛相推上去,“定北侯萧复?” “正是定北侯。”元庆主动牵着马,“下官带薛相去行止观,夫人不妨也也一起去。” 薛相猜到恐怕不是吃什么践行酒,这萧复可不是平白请人喝酒的性子,他想做什么…… 行止观内,林子葵多日不见灵泊道长,让墨柳送他去了清心阁,这回恰好又遇上了则悟道长。 这位道长偶尔来一次清心阁,林子葵因着每日都去,故此时常能遇见他,或与他手谈一二,或论今说古,长谈阔论,总让林子葵多有领悟。 他很愿意与则悟道长聊天,此番来,忍不住地感慨:“道长这般卓识,远胜朝廷沽名钓誉之辈,却甘愿枕山栖谷,焚香扫地。我原先不甚理解,如今算是知晓了,为何人会蛰居隐逸。” 则悟抬眸看他一眼:“居士此去金陵,可是发生了什么,生出这样感悟。” 林子葵并非自怨自艾的性格,没有说自己受奸人所害,科举黑暗,只低声叹道:“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 林子葵与则悟道长闲聊之际,金樽蹲在清心阁附近的树上看了一会儿,被则悟道长的护卫发现了,就将他赶走了。 金樽只好回到东客堂,蹲在墙头对萧复说:“侯爷,书生在跟老道士说话,我被他身边的高手发现了,将我赶走了。” “金樽。”萧复抬手唤他过来,给了他一颗糖:“那老道士最讨厌人听他讲话了,所以金樽啊,你远远的看着林书生,要看紧他的安危,不要让任何人伤害他。” 金樽接过糖,“哦”了一声,又回清心阁附近树上了。 老道士身边的高手很厉害,他想交手,可那高手似乎知道自己是定北侯身边的人,不与自己打,只是三两招将自己驱逐。 他心下郁闷,像树上的猴子一样,目不转睛地盯着隔着一片窗棂,对坐两人,一个清隽美貌,光风霁月的蒙眼书生,和他对面的那看似老眼昏花的、身材瘦削的道士。 东客堂房间内。元武出声道:“侯爷,咱们来这么久了,连太上皇的面都没见到,也只有林公子,还算与他交善,要不……让林公子来探问一番?兴许虎符的下落……” 萧复扫了他一眼,元武慢慢噤声:“属下失言。” 萧复:“老道士喜欢子葵,是因子葵博学洽闻,是可造之材,与他是忘年交,而非工于心计。这样的关系,越单纯越好,绝不能利用他。” “是,侯爷,属下明白了……”元武心里感叹,侯爷喜欢林公子,都这么久了,竟然半点厌烦都没有。 “明日就是正旦节了,给道观捐些香火,给道长们布些施,今晚再多做些吃食,一道吃个团圆饭。” 元武应道是,萧复又问他:“你这次去查科举案子,怎么耽误了这么些天?” 元武答:“属下先后去了礼部、顺天府查案,得知三年前失踪了不少生员,然而都被顺天府给搁置一旁了,当时林公子的同窗被顺天府抓了,死在牢中,徐党有意招揽林公子,他并不愿,还打算告御状……这才会被人害了眼睛,会试失利,黯然回乡。属下去了一趟唐孟扬的府上,在他府中翻找出一些书信。书信中也提到过这些事,信大多是林公子寄送来的,这三年间,林林总总有七八十封,属下为了拼凑出完整的往来信件,又去了一趟淮南府凤台县。” 萧复:“不需要徐卓君的证据,他都下诏狱了,过几天就死了。”他说着伸手,“书信呢,给我看看。” 一摞是唐孟扬写的,一摞是林子葵写的。 萧复皱眉:“这么多。” “是,他们来往书信很多的,属下……都看了一遍,大多时候,唐孟扬用隐喻来写京中局势,让林公子解答,这三年,应当说林公子帮唐孟扬升官,出了不少力。” 萧复低头翻看信书:“这唐孟扬倒是够狗腿,所谓大学士,不就是揣测君心,审时度势么,居然还要靠十几岁的少年帮他出谋划策,真是个窝囊废。” 翻看了会儿林子葵写的信,他的字迹现在萧复是认得的,内容没什么大不了,无非是献策,问一句好罢了。 唐孟扬的信就很有意思了,会说自己升官,搬府,也会让林子葵来给他当幕僚。 谁知道最后一封信里,林子葵提到想进京赶考。 这些信里,不难看出唐孟扬并非完全没有本事,他对京中局势显然了如指掌,且运筹演谋。 然而萧复看半天,啧了一声:“这个唐孟扬……” 元武以为侯爷会说出什么有见解的话,毕竟看了这么久。 接着萧复来了句:“确实是个死断袖。” 不多时,元庆将薛相接到了行止观。 “侯爷,那是相爷夫人,和他的孙女。” 萧复走出东客堂,笑道:“薛相请坐,上茶。” “侯爷说笑了,老朽已辞官,哪里是什么相爷。”薛相摆摆手,坐下呷茶,“陈将军说,侯爷唤我来,是为了陪我喝一杯践行酒?不过老夫年纪大了,一杯践行茶即可。” 薛相夫人和薛相那孙女,以及老仆,都坐在外面,没有进来。 方才薛相已经给女眷交代过了:“这个萧侯爷,不是个好相与的,你们莫要跟他打交道,一句话都别说。” 萧复不喜欢讲废话,等薛相喝完茶,问:“想必侯爷特意请老夫来,不是喝杯茶这么简单吧?” 萧复就实话回答他了:“我有个相好的小郎君,是淮南府的解元。” 没等薛相琢磨这句“相好的小郎君”是什么意思,就听见后面这句,完全被吸引了注意力。 “哦?解元?” 都说金解元,银进士,能考中解元的生员,那必定不是一般人。 “当年考中解元时,他才年仅十四。” “老夫……似乎略有耳闻。”十四岁的解元,那是神童了,三年前薛相就曾听说过此事。 后来听闻他有严重的眼疾,会试失利,回了家乡,没有留在应天府书院继续念书。 不曾想现在从萧复口中听见此事。 萧复点头道:“此解元姓林,近日进京赶考,被徐党害了眼睛,心灰意冷,不愿再入仕途。所以我想请薛老,开解开解他。” “被徐党所害?”薛相哎了一声,“十四中解元,古往今来,屈指可数,还有侯爷替他代为说项,想必,定是了不得的大才。” “是,这林书生,学富五车,博古通今,殚见洽闻,谦逊豁达……”萧复起码用了十几个词来夸他。 听得薛相是心下啧啧称奇。 他早些年是见过这位定北侯的。 想当初,昌国公将他这个二儿子送来给自己调教,当时是苦口婆心啊,说:“小儿生性顽劣,就是不肯念书,想来想去,也只有薛相能治他。” 薛相很快就表示自己治不了。 让萧复写字,他写了,薛相看得脸都绿了:“萧复!你都十几岁了,写字怎么难看得像五岁孩童似的!” 让他作诗,他吟了一首轻佻的打油诗。 画画也不会。 弹琴也不会。 能下点棋,但不多。 没事喜欢倒挂在树上用树叶练飞镖。 偶尔还吹一吹竹叶,吹得非常难听。 一张脸倒是长得漂亮,天天引得相府丫鬟来偷看他。 教了半个月,薛相把人退了回去:“公爷,您这儿子,我教不了。” 现如今,居然能活用四字词语,用这么多的词汇,来夸一个读书人? 这是何方神圣? 就冲着这个,薛相也得见一见,萧复还说了:“若您能留下,给他做老师,日后想必,林书生会成为国之栋梁的。” “老夫舍不得见到英才埋没,广陵散绝!这人,我是去见,至于收不收他做学生……”薛相起身道,“我先见一见。” “他人在清心阁,我带薛老过去,薛老在他面前,还请不要提及我的身份,唤我萧居士便是。” 萧复带着薛相去清心阁,自然是被则悟道长的贴身护卫给拦了下来,萧复介绍:“当今宰相薛谏之,已告老还乡。你去通报一声。” 那护卫便多看了薛相几眼,飞身上清心阁。 薛相仰头,鼻梁架着的叆叇反射着彩光:“这里头,可是有什么大人物?” “见了薛老就知道了,是您的一位故人,不过那位遁世绝俗,他现在法号则悟,薛老不要当面道破他的身份。” “萧复,你这是打的什么哑谜?” 萧复说:“薛老忘了,得喊我萧居士。” 护卫很少现身,这会儿子现了身,在则悟道长的耳边耳语了几句。 林子葵看不见,只有墨柳看见了,有点好奇地多看了几眼。 则悟道长盘坐蒲团,两手交握,过了许久才颔首:“让他上来吧,规矩你知道。” 苍老的声音朝林子葵道:“林居士,贫道有位俗世旧人来探访,乃是真正的鸿儒硕学,你,可要见一见?” 桃花令 第34节 林子葵正襟危坐,整理袖袍:“自然要见,多谢则悟道长引荐。” 护卫将薛相引上楼时,冷声叮嘱了:“则悟道长已退步抽身,洗去前尘,皈依三宝,两位只能唤他为道长。” “到底是谁?”薛相心下有种未知的惶恐感,然而推开格栅门,在满是灰尘的光线下,看见一位朴素无华,穿着灰扑扑道袍的老者转过头时,薛相仍难以自制这一瞬的震惊、满意、欣喜。 时隔多年,君臣相见,谁也没料到是在这般境况下。 薛相扑通一下,就重重地跪了下去,他张了张嘴:“老臣……” “哎,薛老,你这腿脚也太脆弱了吧。”萧复将他拉了起来,薛相情绪起伏,不禁潸然泪下:“则悟……道长!” 则悟宽厚地点头:“薛居士,别来无恙?” “无恙、无恙,敢问道长……” “贫道也无恙。” 林子葵听见了萧复的声音,先起身行礼拜见了这位老先生,虽然不知道是谁,但礼仪很周正。 随后小声道:“二姑娘也来了?” 萧复“嗯”了一声,好在薛老耳背,加上注意力全在则悟身上了,根本没听见。 萧复朝他走过去,就站在林子葵身旁:“我说过,要给你引荐一位老师的。” “则悟道长要为我引荐的,嗯?是同一位么?” “恰好,是同一位,他姓薛,你唤他薛老便是。只有他做你的老师,我才放心。” 林子葵压根没有往薛相爷身上想,只是心下有些诧异罢了,想来是个大家,否则照凌怎么会这样说。 他再次行礼道:“晚生林子葵,拜见薛老。” “你便是林子葵?”薛老稍微分出一分注意力过去,“淮南府解元,如此一表人才,温文尔雅,嗯,嗯。” 显然是满意的,方才进来,见这解元,跟则悟在说话,薛老想他定当不一般,能得太上皇和定北侯同时看重的人。 不过现在他忙不过来,萧复也知道薛相见则悟,定有话要说,拜师也不急于这一时,他带林子葵走出清心阁,墨柳亦步亦趋地跟在背后。 萧复打发他走:“跟屁虫,我跟着你家公子的呢,你走远点。” “哦……” 公子要谈情说爱,墨柳很识趣。 他站在二楼书阁,看着二姑娘牵着自家公子的手,一步一步带着他下去。 是怕他看不见摔跤,所以格外小心。 墨柳日常感叹,咱二姑娘这身高身材,这宽肩宽背的,不看那脸,真是太像男人了,太像太像了。 该不会真是吧…… 林子葵慢慢在萧复的牵引下走下楼梯,口中问:“那位薛老,可是一位大文豪?” 萧复:“是,他叫薛谏之。” “什么?!”林子葵脚下一滑,差点摔下去时,被萧复眼疾手快拽住,往怀里稳稳一抱,好笑地叹道:“我就知道,你走路怎么这般不小心。” “他当真,是薛谏之薛相爷?”林子葵一脸难以置信。 薛相爷的名讳天下读书人皆知。 萧复:“假的呀。” 林子葵:“哦,便是你故意吓我,我才摔的。” 萧复话锋一转:“骗你的,真的,他就是薛相,如假包换。” 林子葵险些又摔了,被他按在怀抱里,耳朵听得见萧复胸腔带来的低沉笑意,林子葵有点不高兴地抬起头:“到底是真是假啊?你不许骗人了。” 林子葵看不见,并不知道自己仰头的角度正正好,是刚好让萧复一低头就可以吻到的位置。 萧复眸光深深地凝视他:“真,这次没骗你,不信,你上去问他去。” 林子葵这回信了七八分,还有些迷惘震惊,根本说不出话来了,正要低头继续下楼,找个地方缓缓,萧复却飞快地低头去,薄唇在林子葵的嘴唇上碾了一下,专注地含了一下,吮出了一轻轻的嘬声来,再飞快分开。 林子葵愣了下。 他看不见…… 可他依稀知道,是做了什么。林子葵脸色瞬间从脖子红到了耳根子。 他松开握着萧复胳膊的手,突然蹲了下去。 萧复弯腰去看他:“你蹲着做什么啊?” 他摇头,一张脸在雪色里,红扑扑的,小声解释:“我不下楼了,照凌姑娘,我们还未拜堂,不能这样的,不合规矩。” 萧复眼底漾有笑意:“可是怎么办,昨日你都亲过我了。我活了一辈子,从没有亲过别人的。” “昨日……那不同,我们在马车暗层里,那么拥挤,那么危险,那是、没有办法的事……”林子葵想,是自己亲的他么?这事儿,总不好推给照凌,好吧,他认了。 “马车还在观外停着的呢,”萧复拉着他的手了,说,“薛相那人话多着呢,还得说好一会儿,你要不想走,我抱你去马车里?” 第29章 行止观(20) 林子葵摇头, 固执了起来:“我就坐这儿,我不走,你也坐下来, 你的腿还有伤,怎么到处乱跑啊。” “……对哦, 我有伤。”萧复差点忘了,还以为林子葵不肯走是因为被逗得腼腆,结果是因为体贴自己。 他索性直接坐下来,坐在林子葵的身旁, 温热的掌心去找他的手,大掌将之裹住:“你手又这么冷,给你暖一暖。” 林子葵虽然也被他牵过好几次,可有时情况特殊,他反应不过来, 这会儿能反应过来,就觉得呼吸都快了起来, 心弦被剧烈拨动。 隐约间,鼻尖嗅到萧复身上馥郁但有些冷的香味, 林子葵慢慢从他手里抽出手心,萧复就低头看着他的手, 也不知道他想做什么, 手指微抬, 有一点犹豫。 萧复忍不住道:“给你暖手都不让啊?也不合礼数?” “是不合礼数。”林子葵是读圣贤书长大的, 可他又怕照凌姑娘难过,只好反过去, 拉着他的手指尖。 “这样便好。”林子葵道。 萧复的视线停留在他的手指上, 笑了, 林子葵身上的含蓄和浅尝辄止,反而叫他心痒。 两人哪里也没走,就坐在清心阁的木梯上,墨柳就趴在上头盯着公子和二姑娘瞧,两个人肩膀挨着肩膀,席地而坐。 林子葵问:“薛老便是……薛相爷,对么?” 萧复:“嗯,你若对他不满意,嫌他学问低,再换一个老师给你挑。” 林子葵只当他在说笑,毕竟萧复顽劣的性子他还是有些了解了,仍然掩不住震惊道:“薛相,竟然是薛相,人家……未必会收我为学生。” “他现在告老还乡了,身上没有官职,能收到你这么一个才高八斗心怀天下的好学生,他做梦都该笑了。” 林子葵方才意识到,似乎萧复的身份不一般。原先他便想问的,可婚姻勿贪势家,萧照凌家的门第肯定比自己来的强,他找不到好时机来问。 这会儿忍不住,道:“照凌,我……从未问过,你家住何处?” 萧复知道他要问什么,回答:“我是云南人,自幼在云南长大。巧的是家父和薛相有些渊源,特意送我来金陵拜他为师,可惜我不擅读书,只会气人。薛相并不认我是他的学生,自然,我也不在乎。你跟他学习,我跟着沾光,也是一样的。” “在云南啊。”林子葵心想有些远,若带他回娘家省亲,马车要走上一个月才能到。 萧复说:“我爹娘,我祖父,他们都最喜欢有学问的读书人,你进了门,他们都一定会喜欢你的。” 事实上萧复这个断袖的问题,全家上下,只有母亲察觉了一些端倪。 是因他离家七年,七年多以前,明华郡主为萧复这个儿子说过几门上好的亲事,都没能说成,后来萧复就陷入了党争,这婚姻的事儿便搁置了。 前两日回家,母亲正想说这回事,不巧萧复进了宫。 那天萧复抱着林子葵回昌国公府,将林子葵藏得死死的,母亲大约从府医那里了解了什么蹊跷,问他:“萧复,你现在学那些勋贵,开始养男宠了?” “他不是男宠,我要跟人家成亲的,走了。”然后萧复就把人转移到了定北侯府,明华郡主连林子葵长什么样都没见到,急匆匆跑去问府医。 萧复早已自立府门,就算是家人理解不了,指责他,也奈何不了他,所以萧复从未考虑他们的意见。 和林子葵在楼梯上坐了一会儿,薛相终于出来了,没人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只有墨柳看见,这个戴着叆叇的老头子出来的时候,满脸的怅惘沧桑,眼角还有泪。 用袖袍拭去眼泪,薛老看向墨柳:“方才没有注意到,你站起来和坐起来,原来是一样高的啊,你刚刚说你叫,林子葵?” 墨柳:“…………” 他受了巨大的羞辱:“老先生,我是书童,我知道我和我家公子坐着一样高……那是因为我年纪还小,过了年才十三岁,我以后会长高的。” 薛老连忙戴好叆叇,这回分辨得出了:“哦,哦!搞错了!那小书童,你家公子人呢?” “薛老,”林子葵是去请茶了,他端着茶走上楼梯,问了萧复薛老在哪,竟是直接撩起衣袍跪地磕头,“请受学生一拜!” “起来,起来罢!”薛相一生受过无数人跪拜,偶尔也能见到这样真心实意的笃挚学子,看见他的眼睛,心下唏嘘,想起方才和则悟道长的谈话,他索性认了这个学生,接过他的茶,“你若要拜老夫为师,老夫只问一个问题,为人,为官,有何不同?” 见林子葵跪在冰冷的地上,还被他考,萧复瞪了一眼老头子,但老头子老觑觑眼了,压根没看见。 萧复咳了一声。 林子葵以为他是冷了,心下一紧,很快地回答薛老的问题:“学生以为,为人当如烛照众人烧自己,为官,当如炮毁自己乐众人。” 他顿了下,继续道:“为黎民百姓伸张正义,为昏君佞臣阻截遏止,为江山社稷除患兴利。” 薛老满意地点头:“好,好!”他弯腰扶起林子葵来:“地上凉,不必再跪了,你这拜师茶,为师喝了。” 他将一杯茶喝光,倒扣下来,林子葵霎时心潮澎湃,几欲热泪盈眶:“学生仰慕老师已久,师父在上,受学生一拜!” 说完又跪了下去,雪将他的那块儿衣料都浸润湿透了,萧复实在看不下去,怪罪地盯着薛老。 薛老这回倒是看见了,本来也不想让林子葵多礼:“礼多无益,起来吧,今后啊,也不必事事如此,你可记住了?” “学生,记住了。” 萧复从他身后将他搀起来,林子葵感觉膝盖是跪得疼了,还很冷,可此时高兴,便短暂地忽略了。 林子葵和薛老促膝长谈,萧复百无聊赖,听又听不懂,只靠在一旁门上望着林郎发呆。 当真是个书呆子,聊起学问的事,整个人都活了过来般,浑身燃烧着火焰般的烈芒,背挺得直直的,当如松,亦如竹。引得萧复根本转不开目光。 暮色四合,西风斜阳。 薛老说:“老夫也淮南人,你家住哪里?” “学生籍贯淮南凤台县。” “哦、哦……那倒是离得不远,你年不足十八。” 桃花令 第35节 林子葵:“过完年便是十八。” 薛老:“家里还有何人?” “只……剩学生一人,和书童一人。”他微微垂首道,“家父家母,都已往生。” 薛老叹息一声:“可有婚配?” 萧复听得一挑眉。 “婚配么……有的。”林子葵不知萧复还在一旁站着呢,以为他走了,“学生有个未过门的娘子,学生很喜欢,便是萧二姑娘。” 萧二姑娘是谁,薛老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难道是萧复的妹子? 算了,他不便多问:“可惜啊,可惜,老夫还有个孙女呢,与你差不多的年岁。” “老师抬举学生了,”他有些惶恐,“学生已有百不一遇的良人,不作他想。相府千金,学生高攀不上。” “你都有婚约了,我家的孙女,自然不可能许配给你的,看你重情重义,也是好事。” 明日是正旦,今晚是分岁筵,萧复让人护送薛老先带着家眷回家过年,复而在行止观办了一桌年夜饭,桌上人不多,只有萧复和他亲信的三个侍卫,林子葵和他家书童。 萧复不爱吃东西,或者说不乐意吃,反正吃什么都没味道,但林子葵夹来的,他都吃了。 萧复要喝酒,林子葵不能喝,这是谢三爷特别交代过的。 满桌人都喝得趴下了,林子葵滴酒未沾,然而灯火环绕,烛光映照下,他的脸庞亦是红的。 “林郎送我的桃花酒,我还留着,埋在院儿里,舍不得喝呢。” 萧复脸色微醺,目光灼灼。 道:“等我们成亲再喝,好不好?” “不过是一小坛子酒,照凌想什么时候喝都好……成亲喝,也好。”林子葵蒙着眼,但好似能感觉到那股胶着视线,脸色更红了,“大家,怎么都喝醉了……” 这是御用的美酒,除了萧照凌,都忍不住地贪杯。 萧复微微俯身,林子葵感觉他压过来了,便伸出胳膊去搀扶他:“照凌姑娘,我送你……回房躺着吧。” “唔,好。”萧复哪能把身体全部力量压在他身上,只压了一二分,他只醉了个五六分,扭头看林郎耳朵像桃花瓣一样可爱,张嘴一咬,含着了。 林子葵脚步顿住,颇为不好意思地将脑袋摇了一下:“二姑娘可是将我的耳朵看成了什么好吃的?” “是好吃的呀,你不知道,我吃什么都一样,唯独你啊……”萧复他不仅咬,还用温热的舌尖去舔他的耳垂,林子葵倏地就站不稳了,两腿打颤,若不是萧复还撑着他,林子葵都腿软地坐在地上了。 他哪里受过这个,别说说话了,呼吸都不畅了。 “林郎又害羞了。”萧复张嘴放开他,看见那只耳朵被他啃到湿漉漉的耳朵,“相府千金,你今日看见了么?” “……我,你知看不见的。” “是啊,你蒙着眼呢,那我告诉你,”萧复离他很近,“那相府千金,比林郎你矮一些,娇俏可人,姝色无双,说亲的人踏破门槛,薛相都不准呢。他瞧不上别人,偏瞧得上你,说明你德容兼备,贤良方正,你心里,没有一丝动容么?宁可不做相府的女婿,也要和我成亲?我萧家的门楣,可比不上相府的光风霁月。” “照凌姑娘你喝醉了,”林子葵有点无奈,这会儿还勉强能站稳,就是腿软得一塌糊涂,说话都是心跳声,“子葵的心里只有你,不论相府千金,还是天家公主,我都不要,那是天边月,你是眼前星,柸中雪……我扶你去塌上休息,走吧。” 萧复哈哈笑了两声,脸颊上落着烛火碎光,像是极为满意,含着醉意的语气道:“若你要去做相府赘婿,我就把薛家小姐杀了。” 林子葵立刻“哎!”了一声:“照凌姑娘,不可胡言。” 以为他是说的醉话,岂料萧复就是有疯病。 林子葵好不容易在萧复指路下,弯弯绕绕地,将他扶到了床榻上,萧复手臂轻轻一拉,就将他拽到了怀中来,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林子葵的帽子都掉了,他急忙去捡,然而手掌摸索在萧复的胸膛上,不得不停了,赧然又惶恐,语无伦次地说对不起,冒犯了。他甚至不晓得,姑娘家的胸脯,压根不是这样的。 萧复的手臂很紧,就将他圈着,倦怠而低沉的嗓音说:“你那书童也让我灌醉了,子葵,你今天哪里也走不了了。” 第30章 行止观(21) 萧照凌喝醉了, 好缠人。 林子葵尽管觉得失礼,可他很喜欢照凌身上的味道,亦很喜欢拥抱。对他一个素来不点香、只有纸墨为伴的读书人而言, 萧照凌的气味过分好闻了。 害得他悄悄地闻了几下。 萧复感觉他不动了,竟然趴在自己脖颈偷偷地嗅着, 便一只胳膊支在软榻上,手掌撑着侧脸垂眸看着他,有点好笑,心也软了。 用黏在一起的语气说:“林郎, 我想今晚就同你拜堂。” 林子葵“啊?”了一声,下意识就是摇头:“万般不可,照凌,这成亲,需登门提亲, 提前择日,明媒正娶的。” 萧照凌显然是个急色的货色, 抱着他不撒手:“我可以不要这三个环节的。” “我……得要的,”林子葵很固执, 被他用长臂圈着一边脸红一边头晕,还牢记圣贤书所云, “我不能这般轻贱你。让你家人知晓, 也会觉得……我不是君子。” “他们又不知道, 我横竖不是女……反正生不出, 肚子也不会大,这里拜一次, 回家再拜一次, 林郎可愿?” 他现在处于极其想要了林子葵, 但又怕吓到他的临界点。一向做事不爱瞻前顾后的萧复,如今可以称得上很克制窒欲了。 果然,林子葵支支吾吾,被他的孟浪吓得够呛,嘴里低声念:“贪色为淫,淫为大罚。三欲者,食欲、睡欲、色欲。三欲之中,食欲为根,吃得饱则昏睡,多起色心。照凌姑娘,你是不是……肚子没吃饱?” 人间三欲,人吃饱睡足,总会起欲念的。 萧复真要被逗笑:“你怎么还跟我引经据典了呢?你是和尚么,和我谈三欲。须知我和常人不同,如今我三欲只有两欲,一个是你,一个是睡觉,”隔着影影绰绰的烛火,他盯着林子葵,“你说,我要吃什么?” 林子葵忍不住地擦汗,他不是不心跳,可他有理智:“……我同你引经据典,是因为陈兄说,你一听人念书就会睡着的,我为你背一首滕王阁序如何?” 萧复:“……不好。” 林子葵:“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 萧复睁大了眼睛:“你还真背啊?” “嗯你快睡吧二姑娘,等你睡了,我也去休息。物华天宝,龙光……”他继续背。 萧复闭上了眼睛,无可奈何地低笑出声,声音喑哑着:“把我哄睡着,有你什么好处?你看不见,去哪儿睡觉?我睡在塌上,你莫非去睡我的床?” 林子葵低声说:“二姑娘不用担心我,我记得窗边书桌旁,有个罗汉床,晚上应当能听见风动芭蕉雪落檐,我睡那里便好。” “你真有雅兴,君子坐怀不乱,还要听下雪芭蕉,是不是还要起来作一首诗啊?” 林子葵认真道:“若照凌想要我作诗,我也可以作一首的,不知照凌想要七言诗,还是五言诗?” “……” 萧复被他打败。 他半睁开眼:“林郎,这天儿这么冷,待会儿你若是不小心踢到炭盆,把屋子弄着火了怎么办?” “这……” 林子葵被他问住了。 这不是没可能发生的,他蒙眼是有经验的,如果没有墨柳,更没有竹杖,自己就是个废物。 林子葵没了辙:“我去……喊一喊墨柳。” “你别去了,别去了,”萧复单手抽开他的腰带,蹬下脚上靴子,又起身脱下林子葵的鞋,掀起榻尾锦被一盖,把正要爬下床的林子葵按住,抽开他的木簪子,说,“你哪儿也不去。” 萧复把锦被往中间压了一下,免得被林子葵发现自己那匕首不对劲,继而躺下,将脑袋靠在他的肩头去,单手一弹,气劲将烛火灭了,同时倦声道:“我困了,就这样睡了。” “二姑娘……?”林子葵浑身僵硬,一动也不敢动。 “照凌……”他依然很小声,小心里带着呵护。 萧复却不出声了。 大概是真睡着了,大概是装的,知道林子葵不会故意将自己吵醒。 半晌过去,林子葵知晓自己今晚是定脱不开身了,他心里还好,此刻没有什么六根不净的欲望,只是心头咚咚地跳,然而在萧照凌均匀的呼吸声里,也慢慢平息安定了下来。 他稍稍放软了身体,胳膊搭在萧复的身上,手掌顺着他宽阔的背脊轻轻拍了两下。 非常轻。 像是在哄孩子睡觉一样。 如果不是因为萧复刻意压制了,此刻会控制不住喊出声的。 他也不动弹,还是原样如此。 因着萧复大鸟依人的动作,林子葵一埋头,就贴着他的发间,大抵他也困倦了,侧着身子,脸埋在萧照凌的发丝里,慢慢也睡着了。 萧复睁开眼,在黑暗中稍稍曲了一下腿。 他怕将林子葵给吵醒了,一夜之间难以接受小娘子从女变男这回事,就自己忍着,什么也不做,就将脸贴着他的脖颈,悄然呼吸。 林子葵睡觉的习惯好,且时常晚睡早起,因为要念书,从小养成一日只睡两三个时辰的习惯,通常墨柳会起得比他晚一点,林子葵去洗漱片刻,墨柳方才起,主仆两人对付着吃个热馒头,就算早膳了。 所以卯时不到,林子葵便醒了,不由自主的。 可当他发现自己是在萧照凌的床上时,姿势还不太雅观,记起昨晚上的事,他又不敢动了。 林子葵挣了下,没挣开,只能就着这个姿势,睡一场回笼觉。 朦胧间,鼻间嗅闻到一股气味,这气味不算浓烈,但在冬日关紧门窗的屋子里很明显。 林子葵很快反应了过来,难道是自己做了什么不该做的梦,在梦里…… 他吓一跳,睡意全无。 林子葵不敢去检查,又觉得应当没有,自己的亵裤里并没有黏腻感。 那这是哪来的气味,林子葵就小心地扭头去闻,闻到萧复身上去了,萧复身上也有一点,但他身上还是香的。 最后他锁定罪魁祸首,莫不是陈家兄弟二人……?昨夜风将门吹开了,这气味也就传了进来,半夜又将门关上,味道也就关起来了。 哎!实在是有辱斯文。 林子葵睡不着了,脑子里反复侦查探案,打死也没想到,是萧复做了一场酣畅淋漓的梦,梦里林子葵蒙着眼,脸庞很清晰,声音也是,所以这会儿他还在继续做梦呢,中途根本没醒过。 陈家兄弟确实醒了,二人酒量了得,半夜起发现侯爷的门开着,裹着锦被骑在那书生身上睡着了。 元庆摇摇头,好心地将门关上,然后把墨柳扛回了洗心堂。 萧照凌今日醒得比平素早些,大概是因身旁有人,他一动弹,林子葵就如释重负跟着起来:“照凌姑娘醒了?” “嗯……” 林子葵松口气:“我还担心将你吵醒了,醒了便好,你昨夜喝了不少酒,我去让墨柳给你煮些枸杞。”他果断地下床,弯腰去找自己的鞋。 摸到了两双,但他的鞋和萧照凌的不一样,很快就摸了出来。 林子葵将自己的鞋穿上,提着萧照凌那双靴子站起来:“照凌,鞋在这里。” 桃花令 第36节 “你给我穿么?”萧复坐在了床边。 林子葵微愣,似觉得不妥,然后还是妥协地蹲下了:“好。” 他蹲在萧复的面前,要去找他的脚,就得顺着地上摸。 萧复脚上没有套锦袜,他“怕”林子葵摸不到,故意抬起来,往他蹲下的怀里一送。 正月初一,窗棂透入的日光很亮。 林子葵埋着头,咬着了唇,不吭一声地给他套锦袜,穿鞋,手指还有些颤抖。 他做事很细致,给萧复穿一只,又一只,几乎是跪坐在地上的了,因为看不见,只能靠摸索。 萧复不是故意的,他只是单纯喜欢看林子葵耳根红的样子。 “穿好了……”林子葵没有起身,蹲着出声,“你起来看看?” “是好了,林郎手巧,穿得很快,下回慢些。”萧复先起来,林子葵察觉他起身,也跟着起,埋着头支吾:“那我去喊墨柳,他可能还趴着睡呢。”说着,已然转身喊出声,“墨柳,墨柳……” 萧复摇头,一把抓住他的手心:“衣裳还没穿好,急着出去做什么?” 林子葵忽然反应过来,一只手拢住自己敞开的外衫,仓惶道:“我、我的腰带,照凌姑娘,对不起我失礼了……” “在我这儿呢。”萧复从塌上找到腰带,将他的衣领整理好了,手臂穿过他的后腰,在他的腰上系好了带子,最后把上回母亲给他拿的新披裘,给他披上了。 白狐毛的领子,江崖纹绣金的红湖绸面料,里子是保暖的狼皮料。 也只有皇宫里受宠的小皇子,才穿得了这样的,萧复特意让改小了些,林子葵这回穿着刚刚好。 给他穿好,林子葵摸了下自己的袖子,摸到了崭新的花纹:“照凌姑娘,这是新的么……” “是,特意给你做的,新年穿的,林郎穿红色也好看。”像喜服了。 “特意……给我的么。”林子葵虽然看不见,却能感觉到合身。 的确是给自己做的新衣裳。 那蓬松的狐毛挠在他的下颌。 “其实,我……不用穿这么好的衣裳的,照凌你打扮得好看些便好。” 林子葵不知怎么道谢,觉得不能收,亦觉得自己没用。 这几年,只有唐孟扬和萧照凌给他送过衣裳,担心他冷了。 那唐兄…… 对自己好过,最终却是那样的结局,况且照凌说过,唐兄他还是个断袖。 不说也罢! “我穿得够好看了,要林郎也穿好看些才是。”萧复还给他准备了其他的,要挨个让他换了,让林子葵在他面前每天穿不一样的颜色。 “谢谢照凌,我……”林子葵欲言又止,表情为难,袖中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挠着自己的手心。 “春闱……马上就到了。”林子葵出声,“我有一只眼,不是还能看见一些么,我、我想再去考一次。徐党兴许不会放过我,可我只要小心些,进了贡院考试……他们也不能把我如何的。” 昨日薛相说了句话,他说:“何异浮云过太空险夷原不滞胸中。”这对林子葵有醍醐灌顶之恩,他想自己若真的回凤台县当个教书先生,是养不了萧照凌的。 他要穿好的料子,用上好的炭,坐好的马车,自己都无法满足。若自己只是个教书先生,日后会不会引得他厌呢?他们没有小孩,萧照凌没有牵挂,会不会某日不喜欢自己,不要自己了…… 方才睡不着时,林子葵便在想这件事。 自己是要把萧照凌带回家,当金枝玉叶疼爱一辈子的,而不是娶回去让他跟着自己受苦的。 作者有话说: 子葵:唐兄是个断袖 萧某:我也是哦) 第31章 行止观(22) 萧复知晓他打算继续科考, 心里高兴许多,长育人材,则天下喜乐, 林子葵这样的才华,当个教书先生太委屈他了。 一早吃了几颗汤圆, 林子葵正要回洗心堂温书,他重起了考试念头,需书童帮助。 然而还没走出东客堂,就听见萧复说要沐浴。 元庆说:“主子, 我这就去烧水,得烧一会儿了。” 萧复想了想:“那我去后山温泉罢了。” 今早一起,他就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梦,醒了那一会儿甚至闭着眼回味过。 然而睡醒没一会儿,就忘了个七七八八, 只剩一小部分还在脑海里回播。 萧复里外换了身衣裳,正要去沐浴, 就见林子葵站在窗外芭蕉树下,欲言又止的模样。 “林郎要回去温书么?我送你回洗心堂。” 林子葵嘴唇微动:“照凌, 山上温泉……不太安全。我去为你烧水可好?” 萧复:“嗯?怎么不安全?” 林子葵支支吾吾:“山上有人家,有野猪, 小动物……免不了有人或动物去骚扰你, 初一香客往来, 人际如云, 万一……万一跟我上次一样呢,那你不是叫人给看了去……” 说到最后一句, 声音小得听不见了。 萧复一乐:“山上冷, 你在炭火房里待着, 我让元庆陪我去。” “陈兄?”林子葵表情一变,显然是想到昨晚那有辱斯文一事,眉头一蹙,忙道,“还是我去吧!陈兄不要去了,反正……我看不见,不会偷看你的,我替你守着。” 陈元庆闻言,多看了他几眼。 “好,林郎陪我去。”萧复倒是乐意,从书架子上随手拿了一册书,揣了些瓜果,打算等会儿念书给林子葵听,他若饿了,给他吃零嘴。 一上后山,林子葵就有点悔意。 他看不见,爬山还得靠照凌姑娘牵着手,稍微一个没站稳,他心头一慌,却不会摔跤。 因为萧照凌是抓着他的。 就这样走到后山温泉处,林子葵主动背过身去,坐在一旁。 萧复将书和瓜果都放在石头上,见林子葵侧着头,脸上蒙着刚换的白布。 他慢慢宽衣,发出窸窣动静。 林子葵都听见了,不可控地浮出想象,手指揪住了袖口。 萧复将衣裳全部脱了,就放在了他的怀中:“林郎帮我折一下可好?” “好、好……”林子葵听见他下水的声音了,哗啦水声很轻,却轻易地在他心头惊起了涟漪。 林子葵只好甩甩脑袋,埋头开始给他折衣裳,摸到一块不知是玉佩,还是金属制的牌子,牌子上有精细的雕刻,似乎是个动物,林子葵没摸出来,顺着穗子,发现自己送给萧照凌的平安扣也和那牌子系在了一起。 原来照凌姑娘每日都随身揣着自己赠予的信物。 除了这两样,还有一把精巧的波斯匕首,快小臂长,上面镶嵌满了华丽的宝石。 林子葵也收好了,想着:照凌姑娘就是将此物绑在那里的么……这么多宝石,绑着不难受么? 念头一闪而过,林子葵仔细地为他折好每一件衣裳,从外到里,到里头时,他知道是里衣,质感丝滑绵软,他折得时候心情很微妙,动作也万分小心。 生怕折着折着,出现一件花肚兜如何是好…… 然而折到最后,也没有他想的什么肚兜。 他松了口气。 萧复坐在池子边,肩头以下都在水下。 林子葵没有城府,他想什么做什么,都浮现在脸上,尤其他看不见,不知道自己注视,就更明显了。 萧复看着他一直没出声。 直到看见他如释重负吐出那口气时,萧复方才道:“你下来么?” “欸?”林子葵听懂,把脸别得更过去了,“我……不了,我不下,我就替你守着。” 萧复哈哈一笑,手还湿着,伸过去在他衣衫上擦了两下。 林子葵僵住:“照凌……” “我擦擦手,拿书,你要听故事么?我看看……”萧复擦干手去拿书,摊开来念,先念书名,“《弁而钗》?似乎是本白话小说。” 萧复没看过,也没听过这书的作者名讳,杂书是元武买来的,有一箱。 萧复为了装样子让他买的,还叫他:“书生看的,买一些,我看的,也买一些,否则让他觉得我没半点学问。” 这也是他头一回看,萧复先照着,声情并茂念了一首诗:“生死由来只一情,情真生死总堪旌……” 林子葵只听,心下判断这是一本爱情故事,讲了个情痴。 主角遭遇万分惨淡,竟和自己有些异曲同工,父母双亡,遇人不淑,家道日微,惨遭退亲。 但主角甚肯读书。 年方十四,经书已达,人才出众,妆束华丽。 接着又是一首诗夸赞男主容貌虽非弥子,娇姿尽可倾城。 萧复念到这里,没觉得有什么问题。 林子葵也不觉得。 他只听得颇有些感同身受,心下唏嘘,男主文生家道中落,一介读书人竟沦成戏子,受男子欺辱,得一侠客云天章相救,文生欲要报恩。 然而很快,林子葵就听出了不对劲,很是费解道:“文生他……他报恩,为何,去勾引……云天章?” 他说得吞吞吐吐:“文生也是男子,云天章也是男子,这文生,竟是断袖?” 萧复趴在水池边,眼下也读明白了。 这是本由断袖作者写的艳琴小说,按理说是禁书的,元武怎么买回来的? 萧复瞥了林子葵一眼:“我倒觉得有趣,林郎不想听了么?” “……照凌姑娘觉得有趣,那我便继续听吧。”林子葵没有太过别扭,心中的费解,也只是很短暂的。 前朝曾盛行过男风,达官显贵好养男宠。然而在邺朝,此事上不得台面,林子葵虽说费解,但并不似他人那般觉得龙阳之好恶心。 桃花令 第37节 萧复继续念。 林子葵越听越诧异:“云天章不受勾引,坐怀不乱,这文生,竟然换做女装去,这、这……!” 萧复也有点意外。 他看林子葵诧异,并非嫌恶,也想看他反应,遂接着往下念。 然而越往下,就越不堪入耳,这和男男版避火图差不多,就讲文生怎么勾引,和云天章如何行闺房之事,文字直白粗暴,极尽细节! 听得林子葵简直想捂着耳朵了:“照凌姑娘,这书不好,要不……别念了?” 萧复就停了下来:“哪里不好?” “就是不好,怎么看这个呢。”林子葵脸也有些红:“这书,是谁买的啊?” 萧复看着他:“元武买的。” “陈兄,买这个做什么……难道他。”他吃惊。 萧复:“他?” 林子葵小声问:“他莫不是……也是断袖?” 萧复笑道:“你看他像么?” 林子葵摇头:“我瞧不出来,你说唐兄是,可唐兄我也瞧不出来。我不懂这个。” “我知道你不懂,小傻子,你听完这故事,有何感想?” 林子葵想了想:“若是文生没有遭遇那些事,以他的才学,能考上进士的,可惜造化弄人。” 萧复:“你就听出了这个?后面你没听?” “听了……”林子葵低声说,“你给我念,我能不听么,只是这书,就是不太好,不雅……”他这辈子头一回听这种书,被那些用词给震惊了,更震惊的是照凌能面不改色地念出来。 萧复把下巴搁在自己的胳膊上:“你说文生为什么穿女子衣裳去勾引他的救命恩人啊?那是因为世俗横亘在两个有情人面前,他也是不得而为之啊。他爱慕云天章,你要原谅他。” 林子葵:“我理解,他与世俗背道而驰,才出此下策。” 萧复:“若你是那云天章,文生做这样的事,你能原谅么?” “云天章明知,文生他是男子,只因文生貌美,穿了女子衣裳,便受了蛊惑,甘愿……与他行房,若我是云天章,”他顿住了,“我怎么会是云天章呢。” 萧复:“就假如你是,你要认真回答我,不能敷衍我。” 探讨这种杂书,实在是太为难林子葵。 可因为萧复强行要求了,他还不得不仔细去思考,万一自己是云天章,自己行侠仗义,救了个可怜的、家道中落的、美貌戏子。 戏子是个男子,欲要勾引自己。 自己坐怀不乱,戏子扮作女娘,自己受诱惑与之春风一度…… 林子葵代入后很快想出了答案:“若我是云天章,我被文生所惑乱心思,与他……那样,那怎么能怪文生呢,那不是我自己的错么?是云天章色迷心窍,怪不得文生的。” 萧复恍然大悟,手里剥着炒花生:“原来你是这样想的啊。” 林子葵想他估计是满意这个答案了,松了口气。 萧复喂他吃了一颗花生:“若你是文生呢?你觉得自己有错么?” 林子葵咬着花生,苦恼地挠了挠脸。 怎么非得让自己回答这些问题啊。 为讨娘子开心,他又埋头去想了。 “若我是文生,我这一生这般惨淡,云天章救我于水火,我又是断袖,爱慕于他,情不自禁……我,便是文生,他亦没有错。” 萧复点头:“所以两个人都没错,错的是世俗。” “对、对对。” 萧复点头,又提出一个假设:“假设文生最初就是女子装扮呢?云天章不知他是男子,只见他美,便动了心,文生担心他不喜,不敢说出真相。换做你,能原谅文生么?” “这……”林子葵迟疑,换位思考,半晌,点了头,“既非故意欺瞒,那便无错,情之所钟,何罪之有?” 这是一颗定心丸,萧复实在怕林子葵回头憎恶自己,兴许也不会,只怕他不肯同自己再来往了。 “我的林郎心善,我便知道你会这样想。这是本好书。”待十五一过,他那皇帝外甥一死,萧复就要从禁书单子里把这些书划掉。 他将书本阖上,起来擦了擦身上的水,问林子葵讨要衣裳。 林子葵挨个给他,拿到匕首时,忍不住说:“这匕首嵌满宝石,若是贴身存放,会不舒服的。不若我去找能工巧匠,打一把小巧轻便的给你?” 萧复看一眼:“无碍,我匕首多着呢。” 林子葵又道:“我觉得,是不是放靴子里刚好?” “嗯,那便听你的,放靴子里。” 换完衣服,萧复带他回行止观,林子葵在书童的陪伴下温书,萧复自个儿靠在软榻上,津津有味地看完那剩下的艳琴小说。 书不长,分几个故事,萧复看书慢,反复地钻研了在林子葵看来不堪入目的部分,看得有些上火,眼睛禁不住去瞄林子葵认真念书的模样。 他有书童伴读,书童说一个字,林子葵就顺当地接出一整句来。 那身红色狼裘,很衬他。 待下午快酉时了,林子葵方才温好书进来,萧复睡了一觉起来还在孜孜不倦地二刷,这读书劲头,薛相看了都要说一声孺子可教。 看见林子葵了,萧复招手喊他:“林郎来,我给你念书。” 林子葵本来要进去,闻言站在门边有些抗拒:“又是那个么……” 萧复说:“换了个新的。” 林子葵:“这回是什么?”一出口他就后悔,料想照凌姑娘看得也不是什么正经书,哪有女子爱看这些的啊,他立刻道,“算了,我不问了。” 萧复坐起身来:“你不与我一起看,我好无聊啊。你陪我看一会儿,”萧复已然拉他坐下了,“我念,你听便是,你不喜欢,就捂着耳朵。” 这书庸俗,可照凌喜欢,林子葵再怎么也不能捂耳朵。只得耐着性子听了下去,听得多了,倒也没什么,但每次讲到床上细节处,林子葵就会出声打住:“别……别念了。跳过去。” 萧复捧着书歪头:“你不好意思了?” 林子葵诚实地点头,确实是听得不好意思,亦觉得太过粗俗了些:“这些内容,会让人心生杂念的。道观是清修之地,让人听了去不好的。” “是不太好。”萧复索性凑上去,挨着他的耳畔道:“那我小声些念,这样够不够小声了?” ……是小声了。 林子葵心道,除了自己大概也没人听得见,萧照凌说话的热气拂上来,让他耳朵痒得受不了,听故事也只能听进去那么零星的几个字。 自己到底是造了什么孽,娘子要给自己念这些靡靡之音。这下好了,他什么都知道了,杂念也有了,心也静不下来了,林子葵又忍不住地想:这男子行房,怎么让作者写得像是天下极乐之事,当真有那么好吗。 算了,反正断袖的事也跟自己没关系。 幸好照凌不是男子,否则定让这书给带坏。 林子葵一脸的惆怅。 照凌哎,怎么还不念完呢,怎么就这么大的兴致呢? 作者有话说: ps:《弁而钗》是明朝耽美小说,真是那个内容。 第32章 行止观(23) 林子葵硬着头皮听完, 终于松口气了。 萧复来了一句:“我知晓林郎你过耳不忘,可全背下来了?” 林子葵:“…………” 林子葵是过耳不忘,尤其是书的内容, 他要学习的东西。 见他不吭声,萧复:“你方才没有仔细听是不是, 那我再念一遍。你再好好听听,下回我抽考你。” 林子葵心底是有些不愿的,又说不出拒绝的话,他怎么能拒绝照凌呢。 林子葵委婉地道:“二姑娘, 我……再过一个月左右,就要春试了,现在脑子里,装不下,可不可以让我春闱过后再背给你听啊?我保证一字不漏地记下来。” 他一脸的可怜巴巴。 “好啊, ”萧复一口答应,语气有一丝愧疚, “哎,怪我, 差点忘了你要考试了,对不起啊林郎, 那就是二月初十, ”他掰着手指数, “二月初一你去贡院考试, 考九天回来,到时你再同我一起仔细研读。” “嗯嗯嗯!”林子葵这下才松气, 到晚上回洗心堂睡觉, 就因白日听了那些东西, 有些淫秽字眼不住地浮现眼前。 毕竟林子葵今年才十八,这年纪,连春宫都只在同窗那里不小心看见过,现在是昏昏沉沉,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书本不分好坏,可此书只会害人匪浅,我尚且如此,虽然照凌的定力,定比我强许多,可此书还是害人!倘若我不小心将书给烧了,他会跟我生气么?” 林子葵翻身继续想:“还是不要惹他生气比较好。” 一旁,墨柳听见公子辗转难眠,就披着裘衣坐起身来了:“公子。” 他小声呼唤。 林子葵:“嗯?” “公子可是担心春闱的事,睡不着?” “嗯……” 墨柳:“哎,我也是担心,我也睡不着,要不我起来给公子念书吧?” 林子葵下意识:“什么书?” “当然是四书五经,虽然知道公子你都背得滚瓜烂熟了,不过起来学习比睡不着觉要好。”墨柳穿好衣裳起身,他身上这披裘是萧复送的,二姑娘这人好啊,大方,给公子送衣裳,不忘自己这个小书童,衣服很保暖,比他任何一件衣裳,都还要暖和。 墨柳起来窸窸窣窣地点好灯,拿到了床边,他掀起被褥钻了进去,和公子挨在一起,翻开书来:“子曰……” 林子葵沉沉地靠着枕头:“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 墨柳:“子曰。” 林子葵:“温故而知新,敦厚以崇礼。” “子曰……” 就这样,一句一句接着,林子葵脑子里的杂念终于得以被短暂地清除。 桃花令 第38节 后几日,顾着他要念书考试,萧复很无聊,催促元武下山再去给自己买几本好书:“要这个作者写的。” 元武低头看了一眼,写书的人叫:“醉西湖心月主人……好的侯爷,我这就去买。” 初五天,行止观人声鼎沸,香客如云。 这几日都是如此,除了初一拜过,林子葵基本不往前面大殿凑热闹,人太多了些,他怕惹不该惹的麻烦,遇上徐卓君的党羽,给自己、给照凌都带来杀身之祸。 无数从京城而来的马车,爬上十六洞天的山腰,人声嘈嘈切切。 “听说此观求官最灵了,孩子啊,马上春闱,你快去拜拜文昌大帝,让他保佑你考中进士,官运亨通……” 一个大娘正在对儿子说着,从观外赭石色马车上,下来了一家三口,身旁只带有一个丫鬟。 “爹……我们家没人要考试,我们来行止观做什么。” 走在前面的是肖簧肖大人:“一个,你肚子也显怀了,十五就要嫁到文家了,你娘想求慈航真人,保佑你母子平安,二则,上次林贤侄的事……哎。” 肖婷道:“好端端的,你提林举人做什么。” “那么好一个孩子,你娘说他眼睛坏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离开金陵回淮南了,万一他还在行止观呢,总归是我们家对不起他,不给他些赔礼,我过意不去。” 肖婷说:“上次他连银子都不要,就跑出去了,疯疯癫癫的。” 肖大人是特意来给林子葵送银两赔礼的,进观后烧香,打听了几句,得知他还在,就去客堂找林子葵了。 找了一圈,隔着院落,肖大人看见林子葵眼睛蒙着一层白布,他那书童正在给他念书。 有三年不见,但肖大人还是一眼认出林子葵来,当年那个稚嫩少年,如今已出类拔萃,清俊出尘。 可惜眼睛这样,注定他与仕途无缘。 肖大人的两个家仆抬着银两箱子站在门外,肖大人正要出声喊:“林……” 一个气音刚出来,忽然从天而降一个背着双锏的半大少年,很不客气地问:“你是谁,找书生做什么?” 肖大人吓了一跳,见是个少年,站定道:“我从金陵来,姓肖,找林子葵林公子有事,你是……他的护卫?” 肖大人看了这孩子几眼,武功真好,一眨眼就出现在自己眼前了,只是为什么林子葵找的书童和侍卫啊,一个个都是小矮子。 金樽听完,去通报了侯爷。 侯爷说了,让他看着林书生,无论任何人靠近,有没有恶意,都要告诉他。 萧复听了道:“金陵来,姓肖?那应就是肖簧了……他来做什么。” 在赶走和让林子葵见他之间,萧复犹豫了下,随后决定不拦肖大人进门,他要听林子葵怎么说。 他离得不远,恰好看见肖簧进门,赔礼道歉,一打开箱子,白花花的银两。 先前元庆说过:“这肖大人家中,还算不错,当初的七品官,也是花了几百两捐来的。” 萧复看见道:“送银子给林子葵了,能解他的燃眉之急,可惜子葵的性格……” 然而不出他所料,林子葵坚决不要,甚至还心中有愧,认为自己也有错,和肖家姑娘正式见面前,便喜欢上了另一个人。 原先萧复嫌过他迂腐,不懂变通,泥古不化,现在发现这点是很多人难以做到的优点。 虽说,是傻了些,有钱也不要。 林子葵身旁,墨柳已经听呆滞了。 这是什么剧情,二姑娘不是要嫁给他家公子了吗,怎么肖大人又特意登门赔礼,说对不起公子? “公子……” 林子葵怕他出声说多,对他摇头:“不论你有什么疑问,一句话都别说。” 肖大人见他不肯收下赔礼,又是叹息良久:“贤侄,伯父对不住你,日后若是有难,只要能帮,伯父一定帮你!” 随后肖大人让家仆把装着银两的箱子,丢在他门前,就带着家仆走了。 林子葵看不见,以为是带走了,墨柳看见了,但没吭声,急着问:“公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萧复趴在院子侧窗,耳朵贴着窗户纸偷听。 “这事啊……是我不小心认错了人,我喜欢照凌姑娘,可他不是肖家小姐,”他把责任揽下来,三言两语解释了,“诚然他不是,他愿意嫁我,我也愿意娶他,我们两情相悦,说到底,还是我对不起肖大人,所以他赔的礼,我万万不能收。” “可是……”墨柳眼神漂移,“肖大人走了已经,但他把银两留下来了。” 林子葵一愣,忙道:“你快去追他,把银子退回去!” “可是……”墨柳掀开盖子,一瞬被锃亮的银子给迷住了眼睛,他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这么迷人的银子。 墨柳假模假样地跑去追了一下,确认肖大人是不是真的离开了,不会再回来要钱吧。跑到前面大殿时,他正好碰见肖大人一家,看见肖大人和肖夫人,带着一个女子。 还听见肖大人说:“林贤侄才是真正的君子,可惜啊巧巧,你看中了文晟礼。” 肖夫人:“女儿都快为人母了,你说这些做什么!林贤侄是不错,若他没有那些身体上的问题,我也会为他介绍良配的。” 墨柳再去一瞧,果然看见肖姑娘,手保护着肚子。 “她竟是有孩子了?!”墨柳一脸震惊,忙不迭折返回洗心堂去,一五一十跟公子说了:“人太多了,他们走太快了,我就找不到人了。公子,我看肖姑娘都怀了别人的孩子了,这的确是对不起你,肖大人的银子,咱们就收下吧,不然,不然……到时候,公子你娶照凌姑娘,也没钱操办婚礼了,聘礼都不够。” 林子葵有自己的原则。 可是听见萧照凌的名字,他埋头沉默地思虑。自己要娶妻,自己还囊中羞涩。 半晌,终于叹息一声,他妥协了。 “肖大人这些银两,就当是我借的吧,无论是否肖家对不起我在先,我也有错,这钱日后我也要还给他。” 收这些钱,他心里很不是滋味,继续去背书了,只有中了进士,才有颜面风风光光地娶照凌为妻。 萧复偷听完,就跳墙回去了,跟高高兴兴地元庆讲:“以他这油盐不进,刚正不阿的性子,为了娶我,竟然会收人的钱财。林郎好爱我,你说对不对?” 元庆擦了擦汗:“对……可是侯爷,您当真,是要嫁给林公子么?” “是啊。”他语气是轻描淡写的,但脸上没有平素的玩乐。 元庆看侯爷认真了这么久,也该知道他是玩真的了,但仍有疑虑:“那这事儿……怎么收场,林公子又不是断袖,我怕他会恨您,您总不可能拿身份出来压人,把人圈进府中吧。” “自然不能了,他不是我的笼中鸟。” 萧复苦恼,抬眼问他:“你一向主意多,这事你有什么主意?” “……我看不如,侯爷跟林公子坦白了吧。” 萧复摇头:“若坦白,他伤心欲绝,不要我了。” 元庆偷偷瞥了萧侯爷一眼。 萧侯爷一个敢玩弄朝纲,谋杀皇帝的人,怎么还怕这个。 萧复没有主意,这厢,元武抓了个人回来,是个瘦竹竿样的文人。元武没有太粗鲁,只是将人绑着手,此刻文人正不知所措地发着抖:“你们是谁,抓我作何!” 元武没有理他,大刀阔马地走进门道:“主子,听闻写那艳书的作者其他作品,都被一把火烧光了,属下就去把这位作者给您抓了回来,您瞧,让他给您现写还是?” 萧复“哦?”了一声,眼睛一亮地起身:“你将大文豪带来了?快请他进来,我要听书!你俩也听,边写边抄,记录成册,传阅天下。” 元庆知道那是什么书,脸色扭曲了下。 而大文豪一听居然是一个书迷,跪在地上泪流满面:“怎么不早说!我以为绑我来做坏事的,您几位要听什么,我写,我都写!来人,给我上纸笔!” “写书生和……大将军的故事,故事是这样的,”萧复妄想让人给他出主意,简单概括了下起承转合,“就这样吧,差不多了,你给我续上,大文豪,今日之内,能完结吗?” 第33章 金陵城(10) “今日之内?”该文豪大惊失色, “这不可能啊,不,我做不到!” 萧复疑惑不解:“为何, 你是读书人,我尚且一个时辰能写下上千字, 你是读书人,那一个时辰起码写三千字,这十二个时辰,就是三万六千字, 足矣。” 他面如菜色:“照兄台所言,岂不是我不吃不喝不睡?” 萧复淡然点头:“是啊。” 大文豪本来是不行的,直到看见一旁身材魁梧眉眼粗鲁的兄台,抽出了弯刀,凶神恶煞冲他:“嗯?”了一声。 他认怂了:“好……我写, 不,我念, 你们写。” 萧复立刻打起精神,坐得端正了些。 据萧复提供的素材, 作者徐徐道来,很快说到了萧复关心的成亲。 “话说洞房花烛夜, 书生被灌醉, 床榻上发现将军竟是男扮女装, 惊慌不已, 难以接受,将将军踢出门外。将军扑通跪下, 门外风雪交加……” 萧复打断:“错了, 他们是春天成亲的, 没有雪。书生也不会将他踢出门外的,他不是那种人。” “……好,春天,那便改成门外雷雨大作。将军自愿跪在门前,整夜诉说衷肠,悲壮欲绝。书生便……” 萧复打断:“若不是雷雨天呢?你换一个,换成一个风花雪月的夜晚,他们顺利洞房。” “……好,”作者一咬牙,“书生发现将军竟是男儿身,内心震惊难过,可因醉酒而难以自持,将军乘其不备,将他硬上……” 萧复继续打断:“将军也不是那种人,不对,重来。” 文豪不愧是文豪,萧复焦头烂额的问题,从他这里得到了几十种可能出现的情况及应对方案。不管发生什么,萧复都知道怎么办了。 他问元庆:“都记下了么?” 元庆面无表情:“都记下了。” “甚好,”萧复侧头喊:“元武,给先生一百两银子。” 一百两!作者喜不胜收:“那我可以走了么?” “不可以呢,再写几个别的,我就爱看你写的,你画工如何?再配上小画,今日之内,能画完么?” “…………” 萧复在奴役人给他写故事,林子葵仍在背书,书背得多了,脑子都是混混沌沌的,分不清时日几何。 十五一过,就该去贡院报道了。 上元节这日,林子葵想着会试九天,次月便是殿试,这少说要走两个月。 “这么多银子,带到淮南会馆,也太容易被偷窃了。” 墨柳:“那公子,咱们不如把银子放在唐大人府上?” 墨柳尚且不知唐兄对林子葵所做之事,林子葵从来没有说过,至于眼睛换药,林子葵也只说是谢神医的医嘱。 如今听他一提唐孟扬,林子葵便摇头:“我与唐大人已恩断义绝,两不相干了,这银子……” 桃花令 第39节 “什么银子?”门外,传来萧复的声音,上元节的雪早就化了,寒梅绽放,萧复那深黑的大氅上,还落着零星梅花瓣,墨发间也有几瓣,衬得他乌眸如星,胜却人间无数。 “这银子……林子葵没敢说是肖大人送来的,解释道,“是、我的家当……” “就这一箱么,”萧复瞥了一眼,说,“我在金陵有一处宅院,等会儿让元武给你搬到马车上,到金陵我给你换成银票。” 银票轻飘飘的,送礼之人通常都喜欢用真金白银来彰显分量。 “换成银票,那就再好不过了。”林子葵随他一道上了马车。萧复却又下来,不一会儿,金樽从行止观出来了。 萧复压低声音问:“到手了么?” “侯爷,到手了。”金樽给了他一个盒子。 萧复打开看了一眼,低道:“看来老家伙,也不想让江山易主,生灵涂炭。”他关上盒子,“金樽,你跟元庆走后面,将赵小王爷押好了,不许有任何闪失。只要宇文胄在,他爹就不敢轻易动手。” 回京路上,前后两辆车,书童没好意思和公子一起坐,车上只有林子葵和萧复两人,乡道颠簸不已。 林子葵靠着马车壁,道:“今年考试有四五千的生员,约莫都进京了,不知淮南会馆,住满人没有……” “你住我的院子,不就好了?我家又没有旁人。”约莫是因为萧复自己习武,他很喜欢林子葵这双舞文弄墨,读书写字的手。 十指如玉,手腕纤细,皮肤细腻,比上好的瓷器还要温润百倍,十分好摸。 单独相处时,他没事干,就喜欢把林子葵的手抓过去把玩。 林子葵起初不习惯,但是奈何不了他,后来半推半就,也就习惯了。 他现在没吭声,心里想的是住照凌那里,这样不合礼。 手心痒痒的,林子葵试图抽了下没抽动,低低地道:“会馆住不下,我便去客栈也行的。” 萧复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道:“今晚上元夜,我们去坐画舫游秦淮河,那船是自家的,晚上就住船上,你若住着觉得好,直到上贡院,都可以住这里。” 林子葵想了想道:“秦淮河夜夜笙歌,歌舞升平,还是客栈好些,清净。” 真是半点便宜都不占他的,油盐不进。萧复忍不住逮着他的手心挠了挠,林子葵猛地抽手,肩膀一抖:“照凌,我痒……” “痒是吧?痒就对了,你怎么知晓秦淮河夜夜笙歌,歌舞升平?你还去过那些地方?” “我三年前……去过一次的,我在画舫上同人斗诗,四面八方都有歌伎唱歌,好听是好听,就是乱人心。” 萧复闻言笑道:“很快就没人唱歌了,不会扰了你看书的。” 皇帝都死了,还唱什么唱。 林子葵住船上好,船上安全。 这热闹的上元节,远在西北的赵王已暗中带了一万兵马靠近金陵,萧复早两日得到消息,整理成册,交给了则悟道长。 比起文泰帝那个烂泥扶不上墙的,赵王更适合做一个好皇帝,只可惜,萧复不敢重蹈覆辙,文泰帝一个窝囊废,忌惮自己,受宦官挑拨,都敢派人来暗杀自己。 赵王的手段只会更多。 马车行得慢,到金陵时,恰逢酉时。 半个时辰前,谢老三人还在宫里,假意为皇帝解蛊:“陛下,这蛊已然大解,恭喜陛下!” 文泰帝站起身来,果然感觉身体舒泰,全身上下说不出的松快,大喜道:“太好了,赏!谢神医!朕要封你做国师!” 谢老三只想快点走,看一眼天色:“还是免……” “哎,谢爱卿,这只是个闲职,来人,起诏书!谢神医妙手回春,悬壶济世,即日封为邺朝大国师!赏黄金三千两,国师府一座,绸缎百匹……” 谢老三无奈领旨,匆匆以太后要自己看病为由,去了慈宁宫。 文泰帝因着解了蛊毒,想起慧贵妃下蛊一事,心里石头落地,终于没了顾忌,立刻让太监起草三封圣旨。 一封,将徐阁老之女,慧贵妃打入冷宫,褫夺称号。 一封赐死徐卓君,午门斩首。 第三封,则把唐孟扬唐公公找来了,细数了他义父徐阁老的宗宗罪状,罗列成文,其中包括给皇帝下蛊,意图谋逆的满门抄斩之罪。 可徐卓君容易斩首,但徐阁老根深蒂固,难以撼动。要想扳倒并不容易。所以这第三封圣旨,只能先按下不表,封存妥当。 谢老三离开御书房,去慈宁宫的时候,萧太后宫里坐着四个小孩,从左至右,分别是淑妃所出的大皇子;慧贵妃所出的二皇子,宁夫人所出的三皇子,梁昭仪所出的四皇子。 最大的有九岁了,最小的四皇子才两岁出头,还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团子。 谢老三一看太后在考校三位皇子的功课,小四皇子坐在一旁吃果果,心说这文泰帝年纪不大,倒是龙精活跃,这么能生啊…… 萧太后身体没什么大毛病,只是想问问萧复和皇帝。 “素衣,几位皇子都累了。”她先让宫女把皇子们带下去。 再对谢老三道:“谢神医,你是萧复的师兄,可否帮哀家带封家书给他?” 这没问题,谢老三点头应了。 “皇帝的蛊毒终于解了,哀家这心里,大石终于落地了,哀家要赏你,赏你什么好呢……”萧太后还在思量,谢老三赶紧道:“太后不必赏赐草民,皇上方才已经赐过了,要封我做国师,而且皇上这蛊,说是解了,但是……” 萧太后表情惊慌:“但是什么?” “但是……还有些余毒,不过并不严重!太后放心!陛下不会像之前那样痛苦了!而草民告诉陛下已然全好,虽犯了欺君之罪,可也是为了陛下着想,”他言之凿凿,“太后想,陛下若疑心自己病着,是不是只会越想,病越严重?只要不去想,自然会大好,这余毒也会在余生中慢慢变干净的。” 萧太后就这样被说服了:“是啊,告诉他,皇帝还要多思多虑,他操心国事,已经够焦头烂额的了,哎,谢神医,你做的对,哀家依旧要赏你。” 进宫一趟,成了一品国师,封了府宅,黄金、宝物…… 谢老三也并不是非常高兴。 出宫后,先行和萧复会合了,在船上给林子葵换药,冲洗眼睛,最后冲洗包扎,这回只包住了右眼。 谢老三道:“睁开左眼看看。” 林子葵睫毛颤抖,因着许久没有这样睁开了,他不太适应。 萧复站在一旁,弯腰看着他。 林子葵的睫毛很长,扑簌了好几下,慢慢睁开,眼前,也慢慢清晰,还有一些模糊,可能看见眼前人了。 “照凌姑娘……” 谢老三瞥了萧复一眼,嘴角一抽。 萧复凑近:“林郎看见我了?” “嗯嗯,看得见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委实不太舒服,可眼前的光亮,眼前的人,让林子葵眼睛倏然湿润了。 “哎?”萧复表情微愣,“怎么哭了,还疼啊?三爷你给他瞧瞧。” “没,没事,”林子葵抬手去擦,“就是好久没有睁开眼了,有点酸。” 谢老三拨开萧复,去给林子葵检查:“你这眼睛,受不得刺激,别受强光,晚上这左眼完全可以睁开,至于这觑觑眼么,也慢慢能调养好。右眼要慢些,再过几个月,应该能恢复成左眼这样。” “多谢,多谢……谢先生!”林子葵当即站起,掀起衣袍跪下,谢老三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磕了一头。 “谢先生救命之恩,在下没齿难忘!” “行了行了,起来起来,你跟照凌小子什么关系,我是他师兄,你说我能不救你么?” 照凌……小子? 林子葵想,难道他师兄也不知道他喜欢女扮男装么? 可自己多次喊姑娘二字,应当是知道的吧? 他想,是不是萧照凌常以男装示人,所以在外头,都没人喊他姑娘。不然旁人也会觉得奇怪的吧? 林子葵想通了,也没觉得男装有什么不好,男装可太好了,萧姑娘容貌国色天香,若是女子装扮,怕是让金陵的显贵们,给活剥了去。 金陵人多,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林子葵想了想喊他一声:“照凌……” “嗯?” “你常穿男装,我在金陵,怕喊漏嘴了,不若我喊你……萧公子吧。” “萧公子?”萧复眉端轻挑,“这听着生分,子葵你唤我一声萧郎呢。” “…………?萧郎……”林子葵喊顺口了,眉开眼笑地抚手道,“萧郎好,那便萧郎吧。” 林子葵笑起来唇红齿白,萧复爱看。 “你再喊一声。” 林子葵嗓音温和:“萧郎。” 萧复:“哎,再喊一声,我爱听。” “萧郎……” 谢老三受不了,负手而去,呔!真想跳船! 第34章 金陵城(11) 秦淮河上, 舳舻千里,船织如流。 春闱将近,各地学子赶赴金陵, 太后生辰也在正月,各地官员, 亦齐聚此地。 这秦淮河画舫无数,人多口杂,反而是最适合谈事情的地方。 萧复的这艘船汇入其中,并不起眼。 谢老三想起萧太后托自己带信一事, 正欲去喊萧复,却看两人肩并肩地靠在船尾,林子葵在看不远船上的花魁弹琵琶,忽然说:“萧郎,我的琴可在船上?” 他改口得很顺畅, 担心若是喊不顺口,到了岸上, 便露馅了,索性现在就开始改。 萧复一听心也化了, 柔软得如一滩水,只有林子葵能搅动。这子葵啊, 听他改口喊自己“公子”的理由, 萧复都觉得不可思议。 “琴在船上, 你莫不是想跟那花魁琴瑟和鸣?” 林子葵摇头:“我只是想到你喜欢听曲, 要弹给你听。” 他那未被遮住的左眼看向萧复,乌黑的眼眸澄澈至极:“我也会弹一些的, 不过没有那些琴师弹得好, 你若是不喜欢听, 我就只弹一小段。” “无妨,子葵弹什么我都喜欢听。”萧复抬头喊,“金樽,去取琴来。” “琴。”金樽很快将琴取来,他平素不爱笑,板着脸抱琴来,他个子又小,墨柳好几次想跟这个同病相怜的矮子搭话,却根本搭不上。 公子在外头给琴调音,墨柳坐在里头埋着脑袋吃瓜果。 船上装潢精致华丽,公子看不清就罢了,墨柳一看就知道,这萧照凌姑娘,兴许不是官宦人家出身,可这家底丰厚,绝对不输给肖大人一家。 桃花令 第40节 他随手拿起一个插花的青白花器,这花器釉面油润,厚润沉静,碧翠怡人。底部赫然刻着“玄徵御制”的凹印。 “玄徵?御制……那,那便是玄徵帝的御赐之物了?!”墨柳瞪大眼睛,难以置信。 能有先帝御赐之物的,那能是什么人家? 正欲再看,萧照凌身边那个背着双锏的小矮子就进来了。 他立刻将东西放下,怕失了礼数,给公子丢人。 “你一起吃么?”墨柳挠头,问,“这梨,很甜的。” “不。”金樽安静地坐了下来,目光沉沉地流转在窗外,扫过来往的船只,眼神就像一只蓄势待发的猎豹。 金陵危机四伏,他得保护好侯爷和林公子的安危。 船尾,林子葵调好琴了,侧头问他:“萧郎爱听什么?” “我都行。”萧复爱听的东西,可上不得台面,让他知晓可还了得。 林子葵想了想:“《梅花引》可好?” “甚好。” 林子葵嗯了一声,双手搭在琴弦上,指腹看似轻柔地往下捻,奏出肃穆深沉的曲调。 河岸两旁红梅绽放,春柳枯枝倒映河面,散落的红梅花顺流而下。 草木凋零,唯有寒梅铁骨铮铮,迎寒而立,这琴音从容和顺,随风飘扬,萧复目光缓缓从他的手指,凝固到他的微垂的沉静侧颜上。 梅为花之最清,琴为声之最清,人为世间之最清。 琴音飘远了,不远处的船上,徐阁老正坐在船中隐秘的房间,房中焚香插花,气氛却剑拔弩张。 干净纯粹的琴音入耳,让他侧目。 “梅花引,这弹琴之人,想必也是高洁如梅之人。” 这却叫他对面那身材魁梧的男子分外不快,用力一拍桌子。 “徐徽!本王的儿子消失快一个月了,这一个月,你都没找到人!现在还带我来这附庸风雅之地!你!本王要你何用!” “赵王殿下,”徐徽转过头来,盯着他道,“相信小王爷吉人自有天相,他多半是在萧复手里,萧复是断不会动他的。可我的儿子,还在天牢里受尽折磨呢。想当初小王爷一时冲动,将那西域虫粉带到京城来,我信殿下您早有安排,祸水东引,将罪证嫁祸给定北侯。而皇子年幼,殿下您正值壮年,朝中还有不少向着您的老臣,拥簇您登基,是势在必得。” 结果三百个死士没了,小王爷也被抓了,萧复还不知道在哪快活呢。 “徐阁老,陛下已经疑心于你,你儿子被羁押天牢,罗侍郎投河自杀,都没能让陛下放人,君心难测,我那九弟想做什么,你岂能不知?”赵王掏出一个虫罐子,推过去给他,面容肃冷,“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这……是蛊虫的母虫?”徐阁老神情变幻。 “是,本王从高人手里得此奇蛊,高人说,将它带到皇帝身边,再将母虫……”赵王招手,同徐阁老耳语,“明晚宫中夜宴,皇帝众目睽睽,当场倒下,没有凶手,神不知,鬼不觉。” 文泰帝正值青年,不仅没立后,更未立储。若是没有留下遗诏,以赵王在朝中威望,带兵包围金陵,进宫吊唁,改朝换代。 船上,林子葵在房间里更衣,萧复在船头站着,展开谢老三给他带的信。 “太后让我若是有时间,这几日可以进宫赴宴,说皇帝能解蛊,我有大功劳。”萧复顺手将信点了,谢老三道:“这是想让你跟皇帝冰释前嫌的意思。” “嗯。”萧复面带微笑,他方才喝了几盏酒,脸色有几分红。 谢老三摇头:“你那太后长姐,倒也不是坏人,就是管不住儿子,谁叫宇文铎是皇帝呢,若他死了,这四海的太平,怕是要掀起动荡了。” 萧复平静的声音道:“他不死,一样会动荡。赵王兵马临城,我外公也在带兵赶来的路上,最快,明晚能到达金陵城外。” 赵王的兵,如何能跟骁勇善战的云南王麾下兵马相提并论。 房中,墨柳隔着屏风,看见公子将衣裳都换好了,欲言又止。 公子披上裘衣走出来,墨柳凑上去道:“公子,萧姑娘可有跟你说他的身份?” “怎么了?他是云南人,在金陵有几门高门亲戚,家中也有人在云南从官。” 林子葵不想让人觉得自己有攀附之意,所以没有多问过。知道萧照凌家世清白,父母健在,也就足够,到底是多高的门槛,林子葵也想过,但没有细究。 他喜欢的是萧照凌这个人,并非他家的门槛。 “哦……”墨柳抓了抓脑袋,想那先帝御赐花瓶,随意搁在地上,都不怕被人踢倒了么?真忍不住嘀咕一句,“萧姑娘只是家里有人当官?不会这么简单吧……” 林子葵低头好笑地看着他:“墨柳,你在嘟哝些什么?” ……,没什么,公子您多穿些,外头凉,您跟萧姑娘上岸去逛逛,我就在船上等你。”墨柳怕冷,也是头一次在上元节夜游秦淮河。 “好。”林子葵低头,将幂篱戴在头上,白色的轻纱将他的脸隐约遮住了,只见得一星半点的隽秀轮廓。 出去时,萧复看见他这副打扮,很是意外:“子葵,怎么把脸遮着了?” “我一只眼露在外面,一只眼裹着,”他自己照镜子,觉得不好看,“上元节街上小孩多,我担心吓到孩子。” “你怎么会这么想,”萧复将那轻纱撩起了,看清他清隽的脸庞,便是忍不住嘴角弯起来,将纱撩到他的耳后去别上,轻声道,“那么多貌丑的小孩,我还担心他们横冲直撞,将你吓到了。” “照凌。”林子葵无奈一笑,“小孩都是可爱的,哪有丑的?我在金陵得罪了人,还是遮着脸更好。” 萧复:“徐卓君都被抓进天牢了,你还怕什么?” 林子葵闻言意外:“徐卓君被抓进天牢了?何时的事?” 萧复:“是啊,我也是刚才听说的,他暗害朝廷官员,目无王法,被关进去好多天了。” 林子葵垂眸,不知在想什么,叹口气:“冰冻千里,非一日之寒。徐党剿灭,不是一日之事,徐卓君入天牢,也迟早会出来的……” 萧复闻言只是道:“你放心,他出不来的。” 萧复已经派人进天牢,明日就将他眼珠挖了,舌头拔了,耳朵割了。 徐阁老盛怒之下,才会失去筹谋和理智。 “但愿吧……”船靠岸了,林子葵将幂纱放下,“徐家党羽众多,我不想引人注意,萧郎,我们下船吧。” 林子葵遮着脸,是不起眼了,奈何萧复长得起眼。 来往的男女老少,都要扭头去看,尤其是未出阁的姑娘家,窃窃私语着:“这郎君,生得这般俊美,是哪家的公子,怎么从未见过。” 林子葵沿途也隐约听见了一些,心说:“她们是没见过照凌恢复女装的模样,那才是好看。” “难怪照凌爱以男装示人,若女子装扮,想必这街衢都要为他拥堵了。” 两人身后只跟了个金樽,林子葵知道他跟着,想着他一个孩子,上岸后,就去买糖人哄他,是一只模样可爱的老鼠,递过去道:“今年是鼠年,你吃了这糖人,就能心想事成了。” 金樽得了糖人,脸上表情愣愣的。 萧复脸黑了下来,眼神不善地瞪他一眼。 金樽瞥了一眼侯爷,拿着糖人扭头走了。 萧复扫一眼他的背影,收回视线,微微弯腰,声音隔着林子葵头上的幂篱轻纱:“你给他买,不给我买么?” 林子葵说:“要买的,这不是在做么,再等一等。” 萧复:“哦。” 花灯照映,锅里烧着融化的糖。 林子葵只有一只眼睛可以用,看得也不算清楚,他稍稍撩起一点纱,去看做糖人那老人的手艺,他两只手,同时做两个,林子葵买了一个花篮形状的,给萧复,自己吃的小圆饼。 萧复接过糖花篮,舔了一口,黏黏的,没味道。 他看了眼林子葵手里:“你怎么没花纹的?” “我喜欢吃一整块的。”林子葵节省惯了,偶尔也吃糖人,吃得很少,给自己和墨柳就买两个最便宜的,什么样式也没有的糖饼,两个加起来也只要一文钱。 林子葵看不太清路,右手抓着萧复的袖子,左手拿着糖饼,慢慢地舔着,他吃得慢,这甜度能在嘴里回味很久。 萧复实在尝不出味道来,这糖人,在他嘴里咔嚓咔嚓地蹦着,很快就没了。 四面照着花灯,街上人流如梭。 林子葵不时驻足,看见萧复的糖人居然就没了,自己特意给他买的最大的呢。 “你怎么吃这么快啊?还要吃么,我再去买。” 萧复看他那个还剩一大半,琢磨:“子葵,你的是不是比我的好吃点?” “没有吧?都是一样的,我这个,不过是要厚实一些。这里,还有别的,”林子葵仔细去看,也看不清到底有什么好吃的,就想起来一个,“你要吃果子么,我给你买果子。” 萧复摇头:“其实我不爱吃东西……”他虽然经常这样说,但从没对林子葵说过,自己是没味觉的。 林子葵知道他不爱吃,但一直以为,是挑嘴的缘故。 哪有人,会不喜欢美食的呢,总有偏好的。 比如萧复,林子葵知道他好酒。 刚刚已经让他喝了几杯了。 萧复问:“果子好吃么?” “嗯,好吃。”林子葵应了一声,金陵果子贵,他平时不舍得买的,现在却说,“我多买点给你尝尝。” 萧复:“我还是看你的糖饼更好吃。” 林子葵拉着他:“那我带你去买糖饼了?” “就不浪费那一文钱了吧。”幂篱的纱在风里晃悠,晃得碍眼,不时露出林子葵一点点的脸颊,被灯火映照成了白里透红的颜色,萧复转头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林子葵隔着轻纱对上他的视线,摇头:“不浪费,我有很多个一文钱,你想吃什么我都买得起。” “不吃那个了。”萧复抬手,慢慢将白纱撩起来了。 “你……还是要吃我这个吗?”林子葵半举起手,糖饼子亮晶晶的,他不好意思,看着萧复,“可是我吃过了。”有口水的。 林子葵收手:“我给你买新的。” “没事。”萧复单手逮住他的手腕,埋首去,在那糖饼上舔了一小口。 一如既往的没味道,又好像有那么一点。 林子葵:“我说了吧,是一样的……” “差不多,但要好吃一点。”萧复微微起身,盯上他和糖饼一样颜色润泽、显得晶莹剔透,格外可口的嘴唇。 人群熙来攘往,萧复凑近时,慢慢将幂纱放了下来。 白纱隔绝了世间万物,一切嘈杂都变淡了,退开了。 一瞬间,林子葵好像知道他要做什么了,心扑通跳起来:“照凌姑娘……” 萧复低而柔和的嗓音道:“喊萧郎。” 桃花令 第41节 林子葵抬眸,接触到他越来越近的脸庞,移不开目光:“萧郎……” 萧复轻轻“哎”了一声,应了,垂头挨着他的嘴唇轻抿了一下,林子葵禁不住闭上了眼睛,脸颊绯红得烧起来了。 “街上。”他颤声说。 萧复:“我知道,是街上。”萧复在他嘴唇上舔了一口,好像是觉尝出了什么味道,接着又一口,慢而清晰,温热的舌尖太过柔软,林子葵不知道怎么办,嘴唇抿了起来,睁开眼,又飞速闭上了,浑身失控的热。白纱被风吹起,林子葵急忙将它拉了下来,遮住。 萧复还在继续,林子葵抿唇,有点害怕被人看见的躲闪,他一样继续,不由分说,用一只手抓着他的肩膀:“子葵,你嘴上,是糖对吗。” “嗯……是糖,跟你吃的花篮……一样的,所以……我把糖饼子给你吧。” 萧复近距离地注视着他睫毛颤抖,眼眸明亮:“那我好像知道,糖是什么味道了。” 第35章 金陵城(12) 金樽爱吃糖, 对萧复说糖是甜的,“甜”是什么? 萧复只有很小的时候感受过,那只是一种停留在他记忆深处、似乎很美好能让人放松的味道。 后来这么多年, 也渐渐忘了。 在关内军营,士兵们大朵快颐地吃肉, 萧复吃了两口,味同嚼蜡,面无表情地搁下了筷子。 唯有这烈酒,在口腔、在喉咙和腹部停留的灼热感, 是他能清晰感受到的。 微醺时候整个世间都是虚幻的,看什么都像隔了一层薄纱,亦是能感受到的。 与其说是味道,不如说,他在林子葵身上尝到的东西, 是不通过味觉,就能清晰流到全身, 从四肢百骸到天灵盖,让他由衷享受的滋味。 萧复也不懂这叫什么, 但他喜欢。 林子葵被他这样亲得懵了好久,萧照凌一开始还浅尝辄止, 后来简直像有些发狂了, 含在嘴里吮吸, 似乎想吃个够本, 还吃出了声音。林子葵腿软到站不住,可四面八方的人声, 让他的理智勉强回荡。 林子葵忍不住稍微推了他一下, 举起手里的半块糖饼时, 手指不稳地在颤:“照凌,给你吃这个。” 萧复垂着眼看下去:“你用这个打发我吗?” “嗯……”林子葵点头,接着摇头,“不是打发你,本来……”也于礼不合。 林子葵停顿了下,把糖饼压在嘴唇边上,隔绝他继续这样冒犯,嘴里换了个说法:“这里人多,我怕。” “你当心被人看见是不是,你再仔细看看,这是哪里?”萧复撩起幂篱白纱,漏出花灯节的光亮,林子葵用一只眼去瞧,发现自己处在一处隔绝的角落里。 是了,方才萧照凌推着他走,林子葵也不知道走到了哪里。 原来是巷子尾巴。 他……是故意的么? 林子葵后知后觉地望着他。 “眼睛睁这么大看着我做什么?”萧复垂头挨他挨得很近,看林子葵举着糖饼不放,倒也没有介意,手指放下来,幂篱再次垂落,垂到半身。 安静的角落里,萧复就着这个姿势,默不吭声地将那晶莹剔透的糖饼子舔得差不多了,觉得这样味道真的好了许多,有融化的一两滴落到了林子葵的下巴上,萧复也没有放过,然后把插糖饼的竹签往地上一丢。 林子葵本来心都提到嗓子眼来了,一看他丢竹签,就蹲下去捡:“别乱丢啊。” 萧复:“……” 林子葵顺势把他推离了幂篱的帽檐,低头道:“我、我去给你买什锦果子吧。” 萧复被他抓住袖子,往前走,他看不清林子葵的表情,但知道他应该烧到耳根都红透了,故意道:“什锦果子啊,什么味道的。” 林子葵下巴还有点湿,他忍住了去擦,答:“也是甜的,有水果和花做的。” 萧复:“那你像刚才那样喂我吗?” 林子葵眼睛又睁大了,转头:“……萧姑娘你。” 萧复压低嗓音,嘴角高高翘着:“子葵又忘了,在外面喊萧郎才对。” 林子葵声音小了点,拉着他的袖口走得更快了:“我们,还没拜堂的,让人看见,我倒是无事,只是会影响你名声的。” 萧复:“无碍,我本来也没名声。倒是林郎的名声,我得顾及一些,你是要当状元郎的人,是我考虑不周了。” 林子葵:“我没关系,我是男子,让人看了传出去只是风流韵事……不过下次,不能在外面这样了……” “不能在外面,那关上门……” 林子葵一下不走了,隔着白纱看着他。 萧复闷声笑道:“我知道,我们还未拜堂,拜了堂,有天地见证,你我结为良缘,便是关上门就什么都可以了是不是?” 话是这么说的没错…… 林子葵一个读书人,哪里好意思说什么都可以,好生赧然。 他没见过“世面”,脑海里一瞬竟然浮现的是萧照凌念给他的“断袖书”! 他赶紧摇摇头,甩掉了那书里的脏东西。 萧复:“你摇头做什么,拜了堂也不让人亲啊?” “不是……我找果子呢,什锦果子在哪啊。”林子葵左右张望。 “那儿呢,”萧复看见了,指着道,“还有猜灯谜,你去猜一个,我想要那个最大的牡丹花灯。” “好……我去给你猜。” 猜灯谜对林子葵而言,就是小菜一碟,未免有些欺负人了。 但因为春闱,这秦淮河灯会的才子颇多,灯谜的难度也跟着直线上升。 林子葵要给照凌猜个牡丹花灯,只见那牡丹花灯雕工烧制得精细完美,分为十二面菱形,每一面都栩栩如生,里头蜡烛一点,牡丹花的形状便映照在地面上。 故此和林子葵夺这花灯的才子,还不少。 店家出题颇为刁钻,又是猜灯谜,又是对对子:“灯谜十题,在计三十数内,答最多者,进下一轮,复对子五题,都能在三十数内对上者,这牡丹花灯,就不要钱了!哎!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一时间,又引来了无数人围观。 可很快林子葵就将周围所有人打败,进入了下一轮,眼见四面人越来越多,他心里也有些不安。 林子葵最怕出风头了。 照凌…… 林子葵扭头去找他,却见萧照凌非常高兴的模样,眼睛很亮地看着自己。 说:“你怎么这么这么厉害,这么有学问?” 林子葵有些不好意思,还没说话,一旁有个姑娘说了句:“表哥,这人好厉害啊,猜的比你还快。” 她身旁那大冬天摇折扇的公子哥冷哼一声:“猜个灯谜而已,得意什么,下一轮对对子才是见真章,在这金陵,我庞襄是出了名的会对对子,表妹,你等着,表哥一定帮你拿下那牡丹灯!” 背后有人道:“庞襄,这不是庞尚书家的公子吗,高手,这是高手来了!” 庞公子看着是在对自家表妹说话,声音却大到让林子葵听见。 林子葵没有吱声,萧复面色不善地盯着那庞公子。 庞公子斜眼看过去:“你看什么?” 萧复眼神冷得像刀子,嘴角慢慢勾起,好像在看一个死人。 庞公子莫名地就怵了下,腿都夹紧了。 自己也没说什么啊!干嘛要一脸杀了自己的表情啊! “你们几个,都过来!”他赶紧叫来了自己的护卫和小厮,贴得紧紧的,这才有了点安全感。 店家开始出题:“这第一对,诸位听好了啊,江干上 下 饮食百物倍穹。” 太简单了,林子葵不假思索:“ 席地左右珠翠罗绮溢目。” “好啊,好对啊!这么快就对出来了,才子啊!” 林子葵的不安更浓,拉紧了帽檐的纱,打算等下拿了花灯立刻走人,绝不停留,人太多了。 随着林子葵越对越多,而且速度奇快无比,信手拈来。庞公子表情不好看了,扭头看他几眼:“神神秘秘的,脸遮着干什么?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萧复:“关你屁事?” 林子葵扭头,抓住了他的手,示意他少说。 庞公子:“你!你不知道本公子是谁,敢这样说话?” 萧复冷笑:“庞尚书怎么生出你这种猪脑的?” 庞公子更震惊:“你知道我是谁你还!” 他的小厮护卫一拥围上来。 隔得不远,金樽从石凳子上站起身。 林子葵竟直接站在了萧复面前,将他往自己身后一拨,挡住了那些不善的人。 “表哥,算了……别惹事。”那姑娘明显瞧出了,对方穿着根本不可能是平常百姓,甚至都知道表哥身份,还敢骂他猪脑,可见是惹不起的。 庞公子也想到这一层,用力阖上折扇:“不跟你们一般见识!” 店家道:“诸位请听,这最后一题,若是有人能十数之内最快答出,这花灯就送他咯!” “怎么刚刚还三十数,现在就十数了啊!” 周围人起哄:“快出题!” 店家朗声道:“三竺六桥九溪十八洞。” 周围人:“这是什么对子?” 秦淮河岸才子多:“这是个无情对啊,要上下联毫无关联,却字字对应!难,难啊!” 店家开始倒计数:“十,九,八……” “三、二……没人对出来?” 林子葵看着那牡丹花灯,这时也不管了,飞快道:“一茶四碟二粉五十文!” 四周的才子们一品:“好……好啊,绝对啊!” 店家也愣在当场,似乎没想到,真有人能十数之内对出这无情对。 桃花令 第42节 林子葵伸手讨要:“花灯,多谢。” “呃……好,愿赌服输,这牡丹花灯给你了。” 林子葵提上花灯,拉着萧复就跑,跑得飞快,萧复不解但很畅快:“子葵,你跑什么啊?” “我方才看见了徐党的官员……”林子葵很无奈,当心风头一出,就被人盯上了,立刻拉着他钻进了一旁巷道,他看不清路,差点摔了,被萧复扶住了腰:“好了,不用跑了,这里没人了。” 林子葵喘着气,提起花灯:“照凌,给你。” 萧复接过去,看着灯烛映照出的花影。 其实他没那么喜欢这些的,可这一瞬,当真是喜欢得不得了,像珍宝一样捧着。抬眸盯着他:“子葵。” 林子葵跑得口干舌燥,半蹲着呼吸。 “你方才……不该得罪那庞尚书家的公子的,他这人,我听闻最是小肚鸡肠,是个好色之徒,你让他看见了脸……” 萧复想说怕他干什么,庞尚书那个老家伙,看见自己得吓得屁滚尿流。 但嘴里还说:“没事的,我换一身衣裳,他就不认识了,子葵莫要担心。” “说的也是,幸好……你喜欢扮作男装,料他也想不到,你是女儿身。”他仰起头来,两旁的幂篱轻纱散开,露出一张跑得又红又热的脸。 看见他额头有汗珠,萧复弯腰用自己的汗巾给他擦了,眼眸深深的:“是啊,也只有你才信。” “嗯?”林子葵望着他。 “我是说,你累了,走不动的话,我背你回去?” 林子葵:“……不,不用,我能走的。” 哪能让娘子背呢。 自己是个书生,日后也该学好骑射,锻炼身体,才能抱娘子。 戌时末,两人慢慢往回走去,金陵城灯火通明,漫天的烟花绽放,半边天烧成了白昼。 皇宫里,文泰帝宴请群臣,莺歌燕舞。 秦淮河畔,林子葵仰头去看,萧复站在他身后,两条手臂自然地圈着他。 从林子葵耳后传来一道低沉声音:“子葵,若我有事瞒着你,日后你知晓了,会怪我么?” “什么?”林子葵依稀听见了,转过头来,一只乌黑眼睛亮晶晶的,“我没听清楚。” “我说,你会怪我么?” 他笑:“怪你什么,怎么会。” 萧复注视着他:“若我有事欺瞒你呢?” “何事?” “我不是……” “轰——砰!砰!” 激烈的焰火绽开声,让林子葵短暂地耳聋了。 “你说什么——” “……没什么。”萧复蒙着他的眼,“你忘了,不可看太亮的东西。” 林子葵的睫毛在他手心里拨弄:“不小心忘了……谢先生让我望远,但不能见亮光。” “你将眼睛闭上吧。” “哦,好。”林子葵一贯听医嘱,也听照凌的话。 萧复提着花灯,牵过他的手往船上回。 烟花放了一会儿,便停了。 满城都弥漫着硝烟味。 回到船上,进门,萧复便看见林子葵的床上拱了个什么东西。 “谁?!”他大步走过去,将被子一掀。 只穿着白色中衣的墨柳,惊慌地去抓锦被:“萧姑娘!” 墨柳虽然年纪小,也知道不能让女子看见这一幕。他赶紧将自己围起来,却被萧复一只手提起领子:“你睡错房间了?” “不是啊……我就睡公子这里。” 萧复方才还亮着的脸,霎时黑了:“不是给你准备了房间的?” 墨柳小鸡崽一样被他提着:“我家公子怕冷,我给他暖床呢。萧姑娘,你放我下来吧……” 林子葵也走过来,抓住萧复的手,把墨柳放下来了。 萧复顺着他的手把书童一屁股搁在了地上,像搁一个花瓶似的,咚地一声。他一脸难以置信地盯着林子葵:“你让书童给你暖床?” 林子葵:“……” 他也不知道怎么解释,不是暖床,在行止观的时候冷,自己和书童挤着睡,也能温习读书。 林子葵只能说:“晚上有点冷,墨柳年纪小,男孩儿,我算是他的兄长,没关系的。” 萧复还是觉得荒唐:“有点冷,你暖床,怎么不用汤婆子,不用我?” 第36章 金陵城(13) 林子葵也不是不知道萧照凌说话百无禁忌, 在那方面……许是年纪比自己大不少,他心急。林子葵都习惯了,饶是如此, 听见也总有些不好意思。男未婚女未嫁,怎么说这个。 顾及墨柳这个孩子在, 林子葵刻意忽略了,道:“汤婆子……” 墨柳马上接道:“这船是萧姑娘的,我不好意思去找人烧水,就只好自己上了……” “我让人去烧。”萧复埋头盯着地上的书童, “墨柳。” “在!” “你是走回你的房间,还是让我提你去?” “我……我自己走吧。公子,我回去睡觉了啊。”墨柳翻身爬了起来,林子葵弯腰给他披上外衣,墨柳拢了拢衣裳, 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唏嘘,这萧娘子身材那叫一个宽肩长腿的啊, 看起来要把自家公子给吃了一样,日后成婚, 公子怎么招架得住啊! 书童一走,房间里只剩林子葵和萧复了。在屋内烛光下, 方能看见林子葵嘴唇红得有些发肿, 被亲到又亮又润的。看得萧复喉咙发紧。 “我不用汤婆子了, 不用让人烧的。”林子葵还没脱披裘, 不好意思当着他面这样。 萧复盯着他,目光直勾勾的:“不烧, 那你冷怎么办?” 林子葵坐了下来:“我多穿一件睡觉便是。”快入春了, 金陵没有行止观那么冷, 可因为在河上,有寒气冒上来。 萧复肩膀靠在床柱上,低头看着他:“林郎可是不想碰我?我们又不是没同床共枕过,那次我对你做什么了么?你要知晓我不是什么随便的人,说暖床,那就只是怕你冷罢了……”见林子葵要说话,萧复马上打断,“别说你那些之乎者也了,我不爱听。” “……” 好吧,那便不说。 林子葵一只眼睛也回望着他,温和地说:“照凌,我想看会儿书再睡觉,你若无聊,我有棋谱和琴谱,你可以在我身旁看,到亥时末了,我再睡觉,可好?” 这样两人可以多待一会儿,萧照凌点头应了,将花灯挂了起来。 林子葵一只眼也能看书,只是没那么好使,萧复本来在看看香喷喷的艳书呢,瞧他脸贴着书,看得很是辛苦,受不了了了,把艳书一丢,将林子葵手里的书卷一把拿过来:“我给你念。” 又不是没见过他那书童怎么伴读的,萧复也会。 “子曰……” 林子葵稍愣,接道:“才难,不其然乎。” 萧复捧着书卷:“子曰。” 林子葵继续接:“忠告而善道之……” 这诗书礼易春秋,他都背烂了,从论语背到诗经,背到萧复开始打瞌睡,趴在桌上念叨:“子他奶奶个曰……” 林子葵将书轻轻抽过来阖上,低声说:“都背到诗经了,怎么还在骂子曰。” 萧复闭着眼哼:“诗他奶奶的经……” “哎。”林子葵摇摇头,他平素不喜人粗鲁,放在萧照凌这里,恐怕是习惯了,倒也觉得还行。 他仔细整理了书桌,笔墨纸砚,书本,全都要整理,这也是林子葵的好习惯,整理到萧复方才看的书,他皱眉,翻开多看了一眼。 就吓了一跳! 第一眼,以为是春宫图,他立刻阖上了! 然后想想不对,林子葵翻开又看了眼。 这次看清楚了。 上回还知道萧照凌只是看那种文字版断袖书,这回怎么有图画版的了! 这书上,赫然画着俩不着寸缕,压着腿在比试的男子,一旁还配着对话文字。 多看一眼,都让林子葵的眼睛大受伤害! 他赶紧将书关上放在最下面压着,看向趴着不动的萧复,嘀咕:“怎么偏生喜欢看这个……” “照凌……?” 不知突然想到什么,林子葵瞥向他的喉咙,萧照凌是有喉结的,按理说,女子是没有的,或者说,没有这么大的。 萧照凌的脸干干净净,几乎没有什么胡须。 林子葵缓缓伸手,做出一个堪称冒犯的动作。 他伸手进去,摸了下萧复领子下面的喉结。 萧复只是困了,又没有真的睡着,感觉到了,喉结不自在地上下攒动,好似在克制什么危险的想法。 林子葵立马就收回手了,觉得自己的想法不正常,然而……又不是完全不正常,好像也说得通。 他还要细想,萧复就睁开眼了:“林郎趁我睡着,摸我了?” “不、不是……”林子葵别开脸否认,“我给你系领扣子。” 桃花令 第43节 萧复又不是不知道他在干嘛,这傻子终于有一点怀疑了,他没戳穿,亦没有承认,站起身抻了个懒腰,身材高大颀长,林子葵仰头望着萧复桃花似的脸,那念头又打消了。 照凌甚美。 浓眉深眼,高鼻梁,桃花眸,英气勃勃不失柔美。 这么倾国倾城的面容,他有点缺陷,喉结大一点,声音粗一点,那不是很正常的么。 萧照凌离开,林子葵唤他等等,从床上把汤婆子拿了下来,提着道:“我床上都烧滚了,这几个汤婆子,你拿去,船上凉。” 萧复心头一暖,回过头道:“林郎,我并不畏寒,你拿去用吧,一个烤脚,一个暖手,一个暖肚子,全身都暖和。” 林子葵注视他,半晌点点头:“好。” 门打开了,秦淮夜风吹拂进来,挂在船檐的花灯流转着碎光,萧复一伸手,长臂就轻易将它摘了下来:“我不要汤婆子,我就要这花灯挂在房间里,陪我睡觉,”他侧头去,眼儿弯弯,“你送的花灯,我甚是喜欢。” “你喜欢便好。”林子葵站在门口,手把着门框,“我送你回房么?” “三步路,不必了,林郎回吧。” “嗯……”林子葵不肯回,看着他离开。 房间里挂着花灯,萧复侧躺着,目不转睛地望着,心情很好地翘着嘴角。 林子葵躺在暖融融的被窝里,不可控制地去想。 倘若照凌,他真是个男子怎么办。 他想自己这读书人,当真是读太多书,想象力着实有些丰富,不可能的事,还要去想。 那怎么办,萧照凌…… 林子葵把脸埋在柔软的枕头间,两片嘴唇抿了起来。 翌日,萧复要进宫一趟,将金樽留在了林子葵身旁:“船上比侯府安全,金樽,你要一步不离地跟着林公子,保护好他的安危。” 萧复仰起头。 正月十六,天气甚好。 萧太后虽然才四十二,却有宇文铎这么大的君王儿子。宇文铎算是个孝顺的,基本太后的话,他都会听,比方说萧复的事。 “你舅舅他那个性子,怎么可能对你的江山感兴趣,他是个断袖啊,这么些年也不娶妻,无子无后的,根本不是你的威胁。况且他也在关内苦了这么些年,母后一给他写信,他就回来了,还替你找神医治病……” 宇文铎耳朵都听得起茧子了。 “哎呀母后,你别说这些了,不是朕不认舅舅,是他啊,当年当着宦官面,打朕巴掌,这仇,我是一定要报!要不你让舅舅凑过来,朕也打他一巴掌,那我们就冰释前嫌了!” 那时宇文铎把四周看见的人,全都处死了,岂料让慧贵妃的人看了去,这丢脸事儿到底还是传出去了。 萧太后捏紧了帕子,想到了萧复的反应:“你要打你舅舅,你以为他是什么人,狠心了一下将你掐死!” “那不就得了,母后明知你那弟弟是个什么人,还让朕与他冰释前嫌?” 萧太后无法与他争辩。 “你父皇登基之时,亦是讨好群臣,这江山,虽是你的,但也不完全是你的……” 宇文铎听不进去,锦衣卫来报,说群臣都在陆续入宫了。 “好,每个人都搜身,不仅要查武器,还要查瓶瓶罐罐,尤其是徐阁老。” 徐阁老这样的一品首辅,入宫本是不需要严查的。 出府前,徐阁老拿着赵王递来的罐子,沉默不语。 宫里传来消息,说皇帝找了个理由,将慧贵妃打入了冷宫,后来消息就断了,传递消息的丫头也死了。 天牢,昨夜徐阁老才去过,徐卓君还好端端的,身上没有大伤,只是徐卓君从没受过这样的委屈,大喊着:“爹,你去求皇上,唐孟扬那个狗贼信口胡说,说他和赵王勾结,陷我们徐家于不义!” 进宫前,徐阁老犹豫再三,将罐子放了回去,藏在了梁顶上。 带这东西进宫,还是太冒险了,卓君还有救。 船上,林子葵和金樽在对弈。 他不是欺负孩子的人,总是时不时地停顿,走一些不明显的错棋,让孩子能体会到旗鼓相当的乐趣。 金樽是完全看不出,和林公子下棋,简直不要太开心!这比和侯爷在一块儿,要好玩多了。 萧复是同谢老三一起,从洪武门进宫的。因着寿宴,萧复披着红色白鹤纹狐裘。 自然两人也被搜了身,尤其是萧复,锦衣卫指挥使在他身上摸了很久,摸得萧复不快,于是走了几步路,背着手,用了十足的劲道弹出一颗石子儿,黄指挥使敏锐察觉,一瞬便扭头躲开,大喝:“定北侯!” “喊我做什么?”萧复抓了一把的石头射出去,其中一枚正中黄指挥使的痒痒穴! 黄指挥使跪在地上,突然开始滚地发抖。所有锦衣卫都扑上来:“指挥使!” “师父!” 黄指挥使咬着牙,浑身奇痒难耐地在地上扭动着,根本无法控制。这个定北侯,就算他不带兵器,一枚石子儿,一片树叶,也能杀人不见血。 隔着那么远,居然能打中自己的痒穴,故意羞辱自己! “一个时辰后,自然会解。”萧复挥挥手,头也不回地沿着皇宫长廊,渐渐深入虎穴。 临到夜宴开始前,萧复先去看了自家长姐萧太后,你来我往地寒暄几句,萧复说:“今日长姐寿宴,我不仅带了寿礼,还给陛下带了一个人。” “带了一个人?”宇文铎就站在屏风背后,竖起耳朵听。是萧太后硬要他来的,要他和舅舅握手言和,这算什么?萧复一进来,他干脆躲着了,不大乐意见。 萧复说:“只不过陛下不在,我想到兹事重大,还是先跟太后通个气。” 萧太后:“你带了谁来?” 莫不是带的女子,给皇帝纳妃的? 萧复没吱声,拍了下手,门开了,元庆扛着一个麻袋进来,麻袋还在他肩膀上乱动。 萧太后吓得退后一步:“这是什么东西?” 萧复:“他不是东西。” 元庆解开麻袋,抽出那人嘴里的抹布。 “唔……是太后?”宇文胄一脸污垢,扑过去喊,“是我啊,我不是东西,我是宇文胄,是胄儿啊太后!” “宇文胄?”萧太后都多少年没见过他了,赵王的儿子,勉强认出来了,艰难地点点头,想把裙摆从他的脏手里扯出来,“好好好,你先……胄儿,你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萧复,你说,你怎么把人这样带过来了?” 萧复:“赵小王爷在金陵城外领了三百死士伏击我。” 赵小王爷:“你胡说,是两百。” 萧复面无表情地点头:“对,头一次是一百,第二次是两百,加起来是三百,对么?” 赵小王爷不吭声了。 萧太后震惊:“派人刺杀你的,竟是赵王的人?” 赵小王爷跪了下来:“此事和我爹没有任何关系,乃我和定北侯的恩怨,胄儿知错!”他一人将罪名揽了下来,磕头道,“请太后责罚!” 既然定北侯也没死,宇文胄料想自己应当也不会有什么大碍,现在都到皇宫了,皇帝厌极了定北侯,自不会坐视不管。 可惜他想错了。 只听萧复冷声质问他:“告诉太后,你是什么时候悄悄来的金陵?藩王不得私自入京的规矩,别告诉我你个猪脑不知道?” “可我不是藩王啊,我并未世袭我爹的爵位,太后,我这不是想着,您要祝生,我就来贺寿,寿礼我都准备了,就在金陵府上放着呢……” 萧复一挑眉:“哦?你带三百死士来祝寿?” 萧太后表情一变。 宇文铎站在屏风背后,听得火大。 赵王这个不老实的。 萧复还说:“赵小王爷,难道要本侯把你赵王府和徐徽私通谋逆的证据,摆出来吗?” “你……”赵小王爷傻了,立刻大声否认,“你信口雌黄!没有这回事!我私自进京,有罪,我刺杀你,有罪,我认!可我赵王府决计没有谋逆之心!更别提勾结什么徐家!” “够了!”宇文铎恶狠狠地踹倒屏风,“宇文胄,来人啊!把宇文胄给朕押起来!严加看管,不得有误!” “冤枉,冤枉啊陛下!听我解释啊陛下!他没有证据乱说的啊!” 这根本不需要什么证据。 赵小王爷被雷厉风行的锦衣卫捂住了嘴。 萧复哎一声,眸光一转,看向宇文铎:“陛下居然也在,本想明日再说的,今日太后寿宴,这么高兴的日子,怕扰了陛下雅兴,可不巧,让你听见了,有没有不开心?” 他并未跪拜,甚至连个简单行礼都没有,宇文铎眉心一跳一跳的,这辈子都不可能和萧复冰释前嫌了,不可能的。 萧复看他的目光,已经像是在看入殡的死人了。 将宇文胄押下去后,宇文铎深吸两口气,先让太后离开,他情绪好不容易安稳下来,问萧复:“定北侯,你说赵王勾结徐阁老,证据呢?” 萧复:“我没有啊。” 宇文铎:“?” 宇文铎:“你没有证据!你构陷赵王私通朝廷一品官员?萧复你不想活了!”他直接站起身,指着萧复的鼻子。 萧复偏头躲开,眼睛带笑的模样,却没有笑意:“陛下真是没有礼貌,好歹,我是你舅舅。” “你敢辱骂朕!” “我当然敢。”萧复抬起手就干净利落给了他一巴掌,发出震耳欲聋的清脆一声,声音冷得淬骨,“我还打你呢,没脑子的东西,赵王的八千精兵都到金陵城了,你还在犯蠢。” 第37章 金陵城(14) “手滑了。”萧复叹息, 实在是没控制住,本来想留点情面,可只要一看见宇文铎, 萧复的脾气就上来了。要他忍,实在无法。 宇文铎直接被扇懵了, 耳畔嗡嗡作响,久违的恐惧感又袭上心头。 “哎呀!”周围的几个宦官宫女,有个不小心叫出声来,下意识捂住了嘴。 宇文铎缓缓回神, 脸颊高肿,取之而来的暴怒,昏头转向地回身就去抽背后悬挂的□□剑,颤抖道:“萧复!你好大的狗胆!来人!锦衣卫!给朕把他……” 话音还没落,宇文铎手里那柄当年□□定江山的长剑, 就被萧复一脚踢下来,被他伸手轻巧地接住, 红衣大袖,剑生寒光, 轻飘飘的语气道:“外甥,剑可不是你这样用的, 你想要让锦衣卫动我, 不如省省。赵王兵临城下, 不派人去看一眼, 你的蠢病不会好是吗。” 四周奴才瑟瑟发抖,他们不小心看见了什么! 定北侯真的胆大包天, 这样羞辱陛下! 桃花令 第44节 宇文铎憎恨地盯着萧复手中那近在咫尺的剑, 实在想不通, 忠心耿耿的昌国公府,怎么出了萧复这样不畏皇权的狼子野心。 “赵王带八千精兵,中央禁军足有上万!五军营、三千营、神机营,加起来五万兵力!”对中央兵权,宇文铎心里是门清的。赵王不足为惧。 “是吗,你怎么不想想,这么大的消息,你二皇兄暗中带八千人来金陵,怎么没人告诉你,只有舅舅告诉你?是我疼爱你吗?所以说你愚蠢至极,不扇醒你,江山都丢了。” 宇文铎步伐倒退,怔忪道:“消息被拦截了,锦衣卫里,有赵王的人。” 锦衣卫是直属帝王的亲卫,历朝以来都是皇帝的刽子手,是最为忠心耿耿的存在。 就连锦衣卫里都有叛徒…… 宇文铎想到,朝中老臣,当年拥护赵王登基的也不少。 “我奉太上皇口谕,从云南调了三万亲兵过来,围剿赵王叛军。若没有我的口令,这三万亲兵,就顺势和赵王汇合。”萧复的音调上扬了起来,变得轻松,“皇上,我若想杀你,你脑袋都落地了,自古忠言逆耳,现在有没有振聋发聩?” 是振聋发聩,大概是被他扇的。 宇文铎心底计算着其中利害,难以置信:“太上皇,在何处,你在何处得他的口谕?可有凭证?” “你管我有没有?三万亲兵都快到了,你现在想也没有用。先把你的冕冠戴好,遮下脸,你母后寿宴,群臣贺寿,还有外邦使团,大邺朝皇帝脸上,有五个巴掌印怎么行呢。” 宇文铎传来太医,让锦衣卫把方才看见他挨打的宫女太监,全都拖下去。 “今日太后寿宴,不宜见血,明日再处置。传朕口谕,全城戒备,皇宫布置好弓箭手,以防夜袭。” 他挥挥手让锦衣卫下去了,若只有赵王,他心里还不算很慌,萧复把宇文胄带来了,有宇文胄这个人质在,赵王应当不会轻易出兵,除非被逼急了。 可云南王府的亲兵也来了。 想绑萧复当人质,宇文铎觉得,未免太难了点。 章太医一边替陛下的五指印消肿,一边用余光瞥一旁悠哉站着的定北侯。 他胆子小,不敢多看,更不敢问。 “陛下脸上,这蜜蜂蛰得有些严重,兴许需要脂粉来遮盖一二。” “脂粉?”宇文铎怒然一踹,道,“你是太医院院判,不给朕治病,给朕抹女人涂的玩意儿?” 章太医扑通跪地:“臣该死,臣该死啊!” 萧复出声:“还是抹了吧,不抹,被外邦使团看笑话的又不是我。” 章太医默默地擦汗,这陛下的毛病,还是得定北侯来治。 寿宴快开始了,文泰帝换上礼服,戴上了冕冠,金珠帘遮住了脸庞, “唐孟扬呢?”宇文铎突然出声。 “唐公公?”御前大总管梁公公道,“唐公公看不见,陛下给他在宫中安排了个清闲差事,可要传他来?” “传来吧,朕记得他这人拐得很,主意颇多。” 唐孟扬这人,果真有主意,还很懂得揣测圣心。 稍加思虑,便低声道了一句话:“臣以为,可以……” “下毒?”宇文铎皱眉,“此法,如何行得通……” ……下毒,是啊,他怎么没想到呢! 唐公公道:“众目睽睽之下,定北侯如何敢不喝您赐的酒?听闻他最是好酒,不会不喝的,只要毒性慢些,过三五日再发作,到时黄指挥使从徽州借来五万大军震慑,云南王府的亲兵,自会退回去。” 宇文铎沉思不语,任身侧小太监给他穿戴礼服。 他是想解决萧复这个心头大患,这次萧太后说什么也不管用了,两巴掌的仇恨萦绕脑海。 可拦在萧复前面的,还有徐党,赵王,更让他忌惮。 唐公公看不见陛下的脸色,但听得见他沉默的呼吸声。立刻道:“甚至可以将此事嫁祸给赵王,让赵王和云南王这俩本就不对付的反目成仇!嫁祸的法子多了去,臣有一个好主意……” 他鬼点子太多,多得让梁公公都啧啧称奇,真是当太监的料。宇文铎果真很满意,当即说封他做太监大总管。 从二品官,唐孟扬想都不敢想! 暮色四合,宫廷灯火辉煌白昼。 穿梭的宫女似壁画一般,众朝臣、王侯将相,连带家眷,足有三百人,由上至下,从大殿两旁流下来,绵延五丈远。这比昨晚的上元夜宴还要盛大。 奏乐声中,琳琅满目的寿礼呈了上来,由礼部尚书亲自念礼单。 徐阁老官居一品,座位自然离皇帝很近。他心不在焉地正襟危坐着,两手放在桌下,不时抬眼去看一眼陛下。 萧复不爱吃东西,压根没吃几口,严世子就坐在他身旁,萧复问他:“严睢,这腰果我瞧你一直吃,你是松鼠么?这好吃吗?” “当然好吃啊!”严睢想起表哥没味觉,登时有些可怜他,“供给皇宫的,比咱们王府的,是要好一些。” “好吃?那好。”萧复抓了一把用手帕包上,揣怀里了,他脱了披裘,里头依旧是红衣,绯红色的白泽谱,和四周的公、侯、伯,区别不大。 严睢有点疑惑,腰果不是什么贵重的食物,不过来吃皇宫寿宴,还想着带回去,单是这份心,就说明是萧复记挂的人。 严睢忽想起上次的事,问道:“这是带回去给谁?我记得你有个护卫是个小孩,是给他的?” “不是。”萧复想起什么来,把腰果倒回去,从严睢的桌上抓了一把。 “哎!你抓我的做什么?” “我桌上的东西,吃不得。” 隔得远远儿的,皇帝身边的宦官瞧见了:“陛下,定北侯这么多疑,起了疑心,连瓜子儿都不吃,这毒酒……” “酒的事先不说,朕瞧见云南王府世子也来了,宫宴后,把他留在宫里。” 萧复喝的是身旁忠勇伯桌上的酒。 他要保证清醒,自然不能醉,也就假装抿了一口,就倒在袖子里了。 从看见谢老三的座位和他分开很远时,萧复就知道了。 谢老三是故意被支开的,目的是避免让他发现,自己的食物里有毒。 眼花缭乱的舞姬翩跹而舞,隔着约莫一丈多远,谢老三举起酒盏,冲他小幅度地摇摇头。 萧复和他对上视线,不着痕迹地垂下眸。 谢老三就在头发里掏了几下。 一只只有指甲盖大小的黑色小虫,从他手里爬了出来。 萧复的斜对面,是礼部尚书庞大人的座位,庞大人的家眷则坐在他身后的矮桌。 庞大人的儿子庞襄,鲜少来宫里参加夜宴,今日出门前,他爹就告诫过他,不得失礼,要端正规矩,眼睛不要乱看。 好巧不巧,庞襄的视力一向很好。 这不就看见斜对面,坐公侯伯那一排的萧复了么。 萧复的出挑模样,不论他坐哪儿都很显眼。 庞襄看清楚了,心头一跳。 “爹,爹……那是谁啊。” “你说谁?”庞大人微微回头,庞襄倾身,“忠勇伯旁边的,绯红白泽袍的。” 庞大人抬首一看,立刻骇然地把庞襄抬起来的手指打了下来:“叫你别乱指人!那是定北侯!” “定北侯……”庞襄依稀晓得,“就是国舅爷嘛,太后的弟弟,昌国公的小儿子。也没什么了不得吧?这家伙昨夜在秦淮河畔骂我是猪脑子。我说他是谁呢……” “什么?”庞大人难以置信地转过头,“你昨夜冲撞了萧复?!” 庞襄呆了下:“我没惹他,他就像有病一样,突然骂我。” 定北侯,他知道这号人物,人家是侯爷,自己不好得罪,可就算是定北侯也不能随便骂礼部尚书啊。 “混账东西!老子教你的礼义廉耻呢,你!”如果不是皇宫夜宴,庞大人真想一巴掌呼死这个逆子,“圣上登基,先太子是谁杀的,你可知?” “我不知道啊,难道是……”庞襄不敢吱声了。 皇帝登基那会儿,他才十二岁呢,他爹站队了萧太后,才保住性命。 那时候,几乎是尚且还是九皇子的文泰帝让谁死,谁第二天就得死,朝廷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萧复就是个疯子,不能因为他走了七年,疯病就好了吧?庞大人生怕今晚回去就被人暗杀:“明日我就带你这个混球去侯府道歉。” 坐在皇帝下首位的徐阁老,本想起来请个太后懿旨特赦小儿的,突然感觉脚上有些痒,好像有东西在靴子里爬。 当众脱鞋太过失礼,他忍住了。 不行…… 徐徽忍不住了,太他妈痒了。 然而这时,坐在太后身侧高位的宇文铎,也觉得有些不对劲。 怪异的痒从脚底盘旋起来。 这种感觉…… 和之前蛊毒发作时,一模一样! 宇文铎心中惊恐,立刻看向徐阁老,却发现对方形容鬼祟,埋头在桌下做些什么。 “徐徽!去把徐徽控制起来,快叫谢神医来,叫谢神医!”话音刚落,从脚底板冲上来的万蚁穿心感,陡然让他动弹不得,瘫倒在龙椅上。 “皇儿!皇儿!”萧太后当即焦急地站起身。 “陛下!” 朝臣震动。 “大邺皇帝这是……”外邦使臣窃窃私语。 “徐徽……”宇文铎浑身抽搐着,脸色扭曲成猪肝色,颤抖指着徐阁老,“是他,徐徽,他害朕。” 声音不大,然而四面都听得到。 坐在徐阁老旁边的吏部尚书:“哎呀!徐阁老!” 正在挠痒的徐阁老,连鞋都来不及穿,就一脸惶恐地跪了下来:“陛下,不是老臣!” 他那靴子一倒,便从中涌出密密麻麻的、蚂蚁般的虫子。 萧太后见状差点晕过去,来贺寿的女眷都被吓到了,控制不住地尖叫出声,那些舞姬本来跪在地上,看见虫子爬过来,虫子很小,只是太多了些,一分散,就没那么可怕了,跟蚂蚁似的,忍不住用袖子裹着手掌碾死。 宇文铎抽搐不止,萧太后又惊又恐! 桃花令 第45节 “徐徽大胆谋逆,犯上作乱,暗杀皇帝,论罪当诛九族,就地处死!” 宇文铎开始口吐白沫:“虫子……虫子,不能……死……” 寿宴彻底乱套,萧复面无表情地坐着,将刚送上来的毒酒,慢慢洒在了地上。 宇文铎睁着眼咽气了。 死得不明不白。 死前还挨了一巴掌。 宦官吓得崩溃,坐在地上:“陛下……” 唐孟扬这个瞎子哭得最伤心,好像死了爹一样:“陛下啊!” 一通哭丧的声音里,黄指挥使很快拿下徐阁老,太后满脸是泪:“皇儿!我的皇儿!” 萧太后颤抖着说:“把他杀了,杀了!” 黄指挥使也是一脸怔忪,可头脑还是清醒的:“太后,此事定有蹊跷,先拷打查明真相再斩首也不迟。” “黄指挥使,你连太后的话都不听了么?”萧复慢慢起身,走到萧太后身旁蹲身。 宇文铎死去的眼睛还残留着惊恐,就那么直直地盯着萧复。 萧复嘴唇冰冷地翘出一个弧度:“长姐,此事便交由我来处置,如何?” “萧复……好,”萧太后趴在儿子未寒的尸骨上,“此事,你全权处置。” “黄指挥使,听见了么?”萧复起身,抽出一把绣春刀,刀身泛着冷森的光。 黄指挥使知道这事儿和萧复脱不开关系,徐阁老不能死,死了就死无对证了,他羁押着徐徽,将他揽在背后:“我黄典效忠的是皇帝,不是你这狗贼!” “你倒是忠心耿耿,和这弑君的逆贼,是一伙的?”萧复提着刀朝他走去,步伐缓慢且沉重。 庞襄本来都跑了,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 看见那个绯红衣袍的定北侯,像个阎王似的,手起刀落,把徐阁老的脑袋砍了下来,血龇了他一脸,他还在笑! “变态啊!”庞襄搀扶着老爹,“爹,我们快走!” “不能走!不能走啊,陛下啊!”庞大人失声恸哭。 四周上百锦衣卫,被萧复这手给震到了,好……快的身法。定北侯这身武功,在江湖恐怕也是数一数二。 萧复若无其事地一手提着绣春刀:“太后懿旨不管用,那这虎符呢。” 太上皇退位之时,始终没有交出来的东西,也是宇文铎这皇位坐得不稳的原因之一。 居然在萧复手里! 黄指挥使瞳孔紧缩,看着萧复掏出来的黑色虎符。 是虎符不假…… 虎符在手,可号令千军万马! 怎会,怎么会落在他手里! 见虎符如见圣上,黄指挥使膝盖一弯,闷声跪了下去。 朝臣没有走远,还有许多不敢走的,见状闻言,也跪了下去,埋头不敢吭声。 众人心里霎时只有一个念头。 萧复想坐龙椅,他要夺取皇位!这江山,已改朝换代,要姓萧了…… 岂知萧复对这皇位没有半点兴趣。 “皇上驾崩,本侯作为皇上的舅舅,心中哀痛不已,”萧复哭不出来,头也不回地问,“梁公公,陛下可曾立过遗诏?四位皇子,立谁做储君?” “不……不曾,只前些天,写过密旨。老奴这就去拿密旨!” 这密旨很简单,就是痛批了徐党恶行,徐党的枝枝蔓蔓,全部革职处理,后代不予为官。 吏部尚书是个胆大的:“陛下没有立储,这天下……国不可一日无君啊!否则必将天下大乱啊。” “陛下驾崩,立储一事,自当由太后定夺。” 皇帝刚死,一群有事业心的老臣,只关心立储的事。 “二皇子是慧贵妃所出……”慧贵妃已经被打入冷宫,褫夺了封号,喊慧贵妃,未免不妥。礼部尚书便改了口道:“徐氏,罪臣之女,二皇子自然不能做储君。” “自古以来,都是立嫡长子为储君,微臣觉得,大皇子最为合适。三皇子四皇子尚且年幼,恐怕还要太后垂帘听政。” “大皇子,也才堪堪九岁啊……” “够了,够了,”萧太后彻底听不下去了,抬起头时脸色都是灰白的,眼神无光道,“皇帝适才刚刚驾崩,这些琐事,押后再议!众卿家听旨,哀家封定北侯萧复为摄政王,代哀家柄国执政!管理朝纲!” 萧复掀起绯袍,跪了下去:“臣萧复,领旨。” 朝臣对视一眼,纷纷跪下,异口同声道:“臣等,谨遵太后懿旨。” 黄指挥使抬起了头,盯紧着跪在血泊里的萧复。 他跪得背脊挺直,下颌坚毅,衣裳红得刺目。 皇帝驾崩,琐事颇多,庞大人身为礼部尚书,最是头大,不时地偷瞥一眼萧复,知道他性格记仇还小气,不知道现在让儿子过来磕头道歉,还来得及吗…… 而且在新的君王登基之前,皇帝驾崩的消息必须要封锁,免得传到外面,引得边关祸乱。 萧复还没洗脸,身上有浓重的血腥味,站在了龙椅前头,居高临下地道:“今日之事,谁敢往外传,明日本王就让他掉脑袋。” 朝臣们都知道其中利害攸关,事关黎明百姓,天下苍生,谁都晓得,定不能让消息传出了金陵! “立储一事,本王与太后商议定夺。庞尚书。”萧复喊礼部尚书。 “微臣在!” 萧复看过去:“陛下甍了,京城贡院也关了吧,将春闱推迟。” “这……”按理说,是该如此,可这紧要关头,萧复怎么想到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的?庞尚书很快应道,“臣这就去办!” 宫里出了这样大的事,内廷夜不寐,萧复就不是个能管朝纲的,琐事太多,搞得他心烦。 先让人带着他的口令,去活捉赵王,还要安排朝臣各司其职,将外邦使团看押,一只蚊子都不能飞出去,最后,四个小皇子被梁公公带到他面前来。 萧复眼尖,瞥见了眼前蒙着一块白布的唐孟扬。 什么档次啊,和他家林郎用一个颜色的蒙眼布? “摄政王,这位是唐公公。” 梁公公注意到他的目光,低声道:“唐公公原先是内阁大学士,是个人才呢。可惜被徐党所害,就没了眼睛,还被……割了器官,皇上、先皇大发慈悲,将他留在宫中。” 唐孟扬—— 萧复盯着他冷笑。 唐孟扬不知所措,因为瞎了,耳朵也变得不好使,隐约也知道情况,知道面前这个,是摄政王,和皇帝无二区别。 不过他一向擅长拍马屁,当即跪下喊:“奴才唐孟扬参见皇父!皇父千岁千岁,千千岁!” 萧复是皇帝的亲舅舅,如今是摄政王,手里有太上皇的虎符,称一声皇父不为过。 连梁公公都心中暗叹不已,这个唐孟扬,皇父这种称呼都想得出来,是个有前途的啊! 是啊,前途很好,前途一片灰暗。 萧复扭开头,多看一眼这个死断袖都嫌脏,挥了下手:“一脸倒霉相,打发他去倒夜壶。” 梁公公心里一惊,就赶紧让人把唐孟扬带下去了。 唐孟扬更是一脸懵逼,自己明明哭丧哭得那么真诚,为何让自己去倒夜壶啊?就那么倒霉吗?自己当上从二品大总管,还不到一天啊! 萧复这才有工夫搭理四个皇子。 皇子们纷纷跪下,唤“皇父”。 萧复没说什么,站起身来,慢慢走到四个孩子面前。 他的身高对于这四个孩子而已,过于的高大了,浑身的血腥气,让人喘不过气的压抑。 大皇子宇文煜,快满十岁了,父皇驾崩,眼睛都哭红了。 二皇子宇文煊,年仅七岁,有些阴郁地低着头,母亲被打入冷宫,今日之事,他方才也听闻了一些,外祖谋逆,自己怕是也会被丢到冷宫去。 而三皇子宇文焕,与二皇子年龄相仿,生辰都差不了几日,是个端庄温和的模样。 四皇子宇文煴,才三岁不到呢,还在啃手指。 萧复一个个地打量过去,都很害怕他,只有宇文煴胆敢抬起头来望着他,一脸的天真烂漫。 萧复就弯腰问他:“煴儿,笑什么啊?” 伺候宇文煴的嬷嬷心都提了起来。 宇文煴吐字不清道:“皇父,漂亮。” 嬷嬷要晕厥了。 梁公公也慌了,担心萧复暴怒捏死这个小皇子。 没想到萧复一点都没生气,还蹲下反问:“皇父是你见过最好看的人吗?” “是……”宇文煴睁大乌黑的眼睛望着他,睫毛长长的,“母妃也漂亮。” “孝顺的孩子,本王最喜欢孝顺的。”萧复伸出满是血污的脏手摸了摸他的脑袋。 另一边的三位皇子,表情各异。 上书房的皇子少师,是翰林院大学士,今日也在宴席上,现在还不能出宫,此刻颤巍巍将四位皇子的功课和文章递了上去:“摄政王请过目。” 萧复哪里看得懂这些,随意翻了几下,顶多看出个字丑不丑,这些皇子师从大家,一个个字都比他写得好看。 若是薛相在,兴许能给出有建设性的意见。 萧复抬头望去,窗外天色刚亮,朦朦胧胧地笼罩着鬼影重重,冤魂不散的皇宫。 他写了一封信,确切来说,就单是一个字。 “储”。 将纸叠起来,交给元庆:“带到行止观给他。” 元庆了悟地点头,即刻出宫去。 桃花令 第46节 萧复起身来:“梁洪,备马车,给皇子们更衣,本王要带他们出宫。” 梁公公稍愣,有些为难,但还是立刻道是,萧复突然说等等,他低头看了下自己血迹斑斑的绯袍,道:“先沐浴。” 他虽然闻不到自己身上的血腥味,也看得见,知道血是臭的,待会儿会吓到林郎,都不乐意跟自己亲近了。 第38章 金陵城(15) 摄政王要沐浴, 诚然梁洪公公也是一晚上没睡,还是火速去安排,这一夜皇宫内廷没有一个人睡着, 鸦雀无声,弥漫死寂。 见了宇文铎那浮夸的、能泡几十人的汉白玉大浴池, 萧复摇摇头:“本王要个浴桶就行了,这么大的池子,给新君泡吧。” 他没有穷奢极侈的臭毛病,加上嫌弃这池子宇文铎用过, 不干净了,要了浴桶,遣散了宫女,将身上里里外外都洗干净了,不留一丝血迹。 他一夜未睡, 这一下泡在温暖热水里,浑身卸下防备, 几乎快睡着了。 然而还是不能睡,眼睛只闭了半刻钟, 他便沐浴焚香起身,萧复还不放心, 特意让梁公公闻了:“本王身上, 是香的?” “……啊?”梁公公简直愣住, 想起四殿下夸摄政王漂亮, 他还高兴来着,连忙也点头:“香的, 香死了!” 萧复皱眉, 闻了下自己的衣裳, 什么也闻不出来:“这么香的么,血腥味还有么?” 梁公公说:“没有了,是檀香味。” 萧复其实并不知道檀香是什么味道,一支香点在鼻尖,兴许能嗅出一星半点。 “皇子们呢。” 梁公公:“都在外面候着呢,皇父,这是微服私访出宫,特意给皇子们换了身简便的衣裳。” 萧复从宫殿出去,游廊上站着四位小皇子,见到他都恭恭敬敬地行礼,小四殿下也有模有样地学着。 大概几位殿下都知道了,摄政王是掌控他们生死未来的掌权者,自己只能讨好他、孝顺他,方才有生机和出路。 梁洪大公公并不可信,这马车出宫后,萧复让马夫直奔定北侯府而去,在定北侯府让皇子们下车,又给他们换了身衣裳,换了辆更简单的马车,让元武去引开跟踪的锦衣卫,萧复带着皇子们从侯府侧门出去了。 皇子们几乎都是第一次出宫,都有新鲜感,但因要守规矩,不敢撩起布帘往外看。 萧复见状,伸出修长手指,撩起布帘子:“都没出过宫门?” 大殿下点头望去,此刻刚过辰时,街上陆陆续续开始有摊商贩夫了。大殿下:“回皇父的话,儿臣只跟随父皇祭祖时,出过一次。” “你们呢?” 二殿下三殿下纷纷摇头,四殿下啃手指说:“母妃说,宫外有好吃的。” “煴儿,”萧复看他老是吃手,忍不住把他的手摘下来,“我记得你母妃入宫前是民间女子,跟你说过许多民间趣事吧?” “说过的,母妃告诉煴儿,粒粒皆辛苦,让煴儿不可以浪费粮食。”才两岁多的孩子,晓得说这么多完整的话,已经是很聪明了。 约莫是感觉萧复有考校的意图,大殿下立刻说:“皇父,儿臣虽然没有出过宫,母妃也不是出身民间,但儿臣身边的宫女太监,大多是老百姓,他们时常说起宫外的事,儿臣也时常听他们说。” “说什么?”萧复看向他,大殿下的眼睛带着局促的紧张,但很清亮,到底是孩子。 “儿臣记得,有一次宫女……州三年来颗粒无收,儿臣主动从自己的私库、母妃的私库里,凑了一千两银子,请父皇拨下去赈灾。” 萧复想他兴许有一颗爱民的心,也知道说出来,至少脑子跟他的猪脑子爹不一样,没有硬伤。 萧复:“这些赈灾的银子,大殿下可知是如何拨到百姓手里的?” 大殿下表情一呆,想着皇父称呼小四煴儿,却不称呼自己煜儿,想来是没那么喜欢自己吧……他支吾道:“父皇封了山西巡抚,赈济银,由巡抚官……拨到下面各州各县,再分到,百姓手里。” 萧复没说话。 二殿下却突然出声:“回皇父的话,儿臣以为,山西受灾乃是洪涝,河流决溢性洪水爆发,导致百姓无家可归,这灾银,是给百姓修避难所,修建水利设施所用的,朝廷要开仓放粮,解决饥荒,粮食才是民之根本。” 萧复稍显意外,这个老是埋着脑袋的二殿下,七岁的年纪,知道治国的内核。 “这话是谁教你的?翰林学士?” “回皇父的话,是……” 二殿下明显是紧张了,在萧复盯着他的视线下,额头几乎落汗,也不敢说谎,“是儿臣的外祖父教导的。” 狭窄的马车内陷入寂静。 二殿下的外祖父,就是昨夜死在萧复刀下的亡魂罪臣徐徽。 然而这位二殿下,竟然在知晓这会触怒萧复的情况下,还是说了实话。 一可能是他害怕,不敢撒谎,二许是他性子直,就是不会撒谎。 “儿臣知罪!”二殿下知道害怕,欲要下跪,被萧复一只手拦住了,语气波澜不惊:“罢了。” 萧复转向老三:“三殿下如何以为?” 正在抠腰带的三殿下满脸写着茫然:“儿臣以为,二皇兄……外祖父是罪臣,按理需抄九族,可二皇兄毕竟是天家子孙,此事和他,并无关系……” 二殿下埋着头不吭声。 萧复表情淡淡:“没问你这个,问你汾州洪涝的事。” “哦哦哦。”三殿下终于松口气,断断续续把先前两位皇子所言,总结了一遍,然后把四殿下念的诗句,背完整了:“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皇父,只有解决了百姓的苦难,百姓才会勤劳耕种,自给自足,不愁吃穿。” 三殿下不算愚钝,还知道偷人家的答案,用自己的语言编造出一个听起来尚可的回答,懂得投机取巧。 萧复心下有了判断,表情陡然变得严肃起来,对他们道:“到了宫外,有三条规矩,一则,忘记你们的身份,不得以‘本殿’自称,你们只是寻常人家的公子,切记,谁犯错了,当心我翻脸无情;第二,不得唤我为皇父、摄政王,称我……长罢了。” 大殿下踌躇道:“舅公……为何叫兄长?” 萧复似笑非笑:“你看我的脸,像你们的舅公么?” 大殿下摇头。 本应当叫舅公的,自己是宇文铎的舅舅,是他孩子的舅公,但这样称呼,未免总让萧复觉得自己够老了。 “第三,”萧复的视线从四位皇子身上,“今日带你们去一个地方,见一位先生,须得恭敬礼貌,视为长辈,称呼老师。他考的问题,你们都得一一回答。” 金陵城外还有赵王的人,萧复不会这时候带他们出城,更不可能带锦衣卫去行止观,打扰则悟道长安享晚年,躬耕乐道。 到秦淮河畔后,萧复带着四个孩子上船,小四殿下腿短,船和码头接驳处有个坑,他犹豫不敢跨过去,萧复单手将他一捞,就抱过去了。 “谢谢皇父。”四殿下糯声道。 萧复严肃着脸,将他搁在地上:“叫什么?又忘了?” “叫……兄长,”四殿下记起来了,“兄长。” 萧复点头:“嗯,对了,不许忘了,不然兄长要揍你。” 为了方便,他把对小殿下们的称呼,改为:“老大、老二、老三、老四。” 之所以这样,是因为萧复这会儿还没记住四个皇子的姓名到底是什么字呢。 什么煊啊,焕啊,煜的,他压根对不上人,也懒得去分辨。这么半天也只知道小四殿下叫宇文煴。 走在船上有些摇晃,三个殿下心里不约而同地想,摄政王带他们来见的人,一定是非常重要的人,听闻皇爷爷还活着,难道是皇爷爷么? 大殿下在一两岁时,还见过太上皇。 如今早已记不清了。 谢三爷是昨夜出的宫,看见萧复来了,萧复先问林子葵。 谢三爷对他摇头:“昨晚金樽要和他下棋,很晚才睡。半夜他身上奇痒发作,在死命挠呢,我听见了,给他换了个药,这会儿还在睡呢。” 说话间,谢老三看见了四个小孩,万分诧异:“萧照凌你怎么把这几个祖宗带来了?” 萧复:“上次我看错了宇文铎,这次我不自己看了,总不会错了吧?” 谢老三:“那你带来是……给小林看?”他更是摇头,“你是疯了啊,林子葵又看不见。” “他眼睛是不好使,心可不瞎。”再说,他只是听听林子葵的判断,立储一事,事关天下黎民,不可仓促。萧复自己也有决断,还得问过萧太后、老道士的意思。 况且,还能有试错的机会,老大养废了,还有老二,老二不行了,还有老三,老三不可,这不是还有个什么都不懂的老四么,可以慢慢教。 三个年长的眼观鼻鼻观心,唯有小四殿下还在到处乱看,充满孩童的天真。 萧复一听林子葵还在睡,想到他昨晚蛊虫发作,痒得受不了,死命挠,就觉得心疼。 徐卓君,死一万次都不足惜。 萧复站在门边,悄悄看门看了一眼,只隐约瞧见他睡得安稳,看不清脸。 然后萧复转身就把金樽提走了,指着他的鼻子训斥他:“你好端端的,缠着人大晚上陪你下棋做什么?!不让他睡觉了啊。” 金樽被他说的内疚:“侯爷,和林公子下棋,好玩。” “好玩你就不知节制啊,多大年纪了,还跟个孩子似的。”萧复的手指,戳到了他脑门上,“下次你还敢晚上找他下棋,看我不收拾你!” 金樽埋着脑袋:“哦。” 萧复知道他没听进去,下次还敢:“倔驴。” 金樽:“哦。” “你再哦一次?” “哦……” “……”萧复不肯理他了,让人把四个皇子带到一边去用早膳,他自己没忍住,推开了林子葵的房门。 本来只是去瞧瞧他睡觉的样子,看一眼他没有做梦,有没有说梦话的。 谁知萧复走进去一瞧他,就走不开了,眼睛都没法挪开,心肠变得柔软的感觉,在胸腔里格外清晰。 林子葵也真是,明明到了点犯困,还陪着金樽下棋。 萧复撩开帐幔坐在床边,林子葵是侧躺着睡着的,双眼都蒙着一层白布,萧复一坐上来,他就醒了,扭开了脸,刚起床的沙哑嗓音喊:“墨柳,几时了……” “还不到卯时呢,”萧复声音很轻很轻的,“林郎继续睡吧。” “寅时么……”林子葵横竖看不见,根本不知道天都大亮了,再睡都要晌午去了。 他声音模糊,跟着反应过来:“照凌?你回来了?” “嗯,你昨晚刚睡下不久,我就回来了。” 林子葵撑着胳膊想坐起来的,但是冷,又缩回去了,像个冬眠的动物那般,下半张脸泛着刚睡醒的粉红色。 他把手伸出了被窝,去找萧复的声音:“昨夜我等了你许久,把金樽都熬不动了,他也不知道你何时回来。” 萧复一愣,伸手勾住他的手心握着,林子葵的手很软,带着被窝的暖意,萧复整个大掌都裹了上去,十指连着心都是软绵绵的,道:“原来不是他缠着你下棋啊?” 桃花令 第47节 “嗯,不是,我想等你回来,就只好等着。”他睡不着,担心萧复是不是出去,让庞尚书的儿子给报复了,他还想出去找,被金樽拦了下来,说萧照凌只是有家宴。 林子葵就躺在床上胡思乱想,什么时候萧照凌带自己去吃家宴啊?是什么家宴,他在金陵做官的亲戚么,自己还是不去比较好,有了功名后再去,他想到功名,闭着眼也在背书。 这会儿醒了,想到一件事:“今日酉时前,我得去贡院报道才是,就快考试了。” 他刚起半身,萧复伸手把他按回去:“睡到午时起,下午我陪你去,我昨夜也没睡好,要睡会儿的。” 林子葵:“你怎么也没睡好啊,喝酒了吗?” “喝了一两杯吧,没睡好是因为我想林郎了啊,我认床,认你,所以很快就回来了。”萧复顺势倒下去,就这样伸出双臂把他整个揽住了,呼吸他身上的气息,虽然几乎是闻不到味道的,却能感受到,埋下头去,“林郎没有像我想你一般想我么?” 林子葵被他抱着了,敷衍挣扎几下,就不动了。 他的力气,到底是不如萧复的,他知道。 “你怎么不说话?”萧复下巴像黏人的猫咪蹭在他的脸颊上,有些刺挠。 他沐浴了,却忘了刮胡须,这一晚操劳过度,胡茬冒了出来。 林子葵敏锐地察觉了这点刺挠,心里陡然有点不好的猜测,嘴唇微抿,然而一个字,都问不出口。 萧复鼻尖抵在他的鼻尖上,眼底蕴藏着星星点点的爱意:“林郎不说话,是困了,那我也不说了,睡吧。” 第39章 金陵城(16) 萧照凌问的问题, 林子葵没有回答,沉默地扭了个身,拿后脑勺对着他。 倒不是因为林子葵不想, 不想怎么会等他到子时,这会儿是寅时么?林子葵蒙着眼, 也分不清,他的确感觉自己没有睡多久,虽然此刻头脑昏沉,可更清晰的, 是对照凌姑娘不切实际的怀疑。 他脸上那是胡茬么,还是扮男装黏的假胡子? 那假胡子,它也不是这种浅表的扎人啊。 莫不是是不小心黏在脸上的头发丝?有可能。 林子葵忍住了伸手去摸他脸颊确认的冲动,整个人陷入了混沌的凌乱。 萧复看他翻身,心里清楚他在躲什么, 半睁开着眼看着他的后脑勺。这个林子葵啊,发现也不说, 就闷在心里,实在是…… 萧复叹口气, 把脸埋在他的后颈窝里闭上了眼睛,睫毛轻轻刮在林子葵的皮肤上。 奇怪, 萧复分明是不怎么闻得到味道的, 却觉得林郎的脖子和皮肤, 都是香香的, 和其他事物不同。 很快,萧复进入浅眠, 杀宇文铎这事儿, 看似一气呵成, 可其实整件事已暗中筹谋三年了。 需找人接近赵王,取得他的信任,给他提供虫粉,诱小王爷入京,给皇帝下蛊…… 这中间环节,但凡错一个,都不会这样天衣无缝。 近乎天衣无缝。 萧复在他的体温和气息里,完全放松了下来。剩林子葵浑身僵硬着,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后颈痒痒的,是照凌温热的呼吸,一起一伏的胸膛贴着林子葵的后背。 林子葵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用他的方式默然思考着。 若正如自己所想呢? 萧照凌,能骗自己一次,就有两次。 他多希望不是,多希望,就只是自己想得太多了些。 兴许只是想得多了,林子葵微微侧头,萧复感觉到了,睡梦中收了收胳膊,将他抱得更紧了,一只手还始终攥着林子葵的手心不放。 林子葵嗅到他身上沐浴过后的檀香气,和行止观烧的香火,是很相似的气味,让人安心。 船上,墨柳刚起不久,去找吃的,就看见一个房间里排排坐着四个年纪不大的孩子。 最年长的那个,瞧着和自己差不多大岁数,小的那个是小豆丁。大的正襟危坐,小的埋头在吃。 船上怎么突然多出这么多小屁孩? 墨柳自诩年长,走过去问道:“你们是萧姑娘的客人么?” “萧姑娘?”大殿下想,难不成这船是萧家某个姑娘名下的,遂点了头,“是,是兄长带我们来的。你是船上的船工?” 墨柳看见他们桌上好多吃的,都没动,有点馋了:“我跟你们一起坐行吗,我不是船工,我跟我家公子一起来的,萧姑娘是我家公子未过门的娘子。” 大殿下没听懂这关系,但很客气:“请坐,你若是饿了,就随便吃吧。” 一举一动,都彰显天家风范,墨柳是瞧出这几个小公子举止不俗,但哪里想得到这四个小屁孩是皇子。 他一边吃,一边说自己叫什么,又问他们:“你们四个是兄弟?长得有些像,你们叫什么啊?” 大殿下可疑地沉默了,想起摄政王的警告:“我是老大。” 二殿下没吭声。 三殿下:“我叫老三。” 四殿下:“我叫宇文……唔唔!” 三殿下眼疾手快捂住了他的嘴:“我们姓云,这是老四。冒昧问一下,你家公子,在这船上住么,你们住多久了,这船上,可是住着一位老先生?” 三殿下也猜测,摄政王带他们来这里,必然有用意。 见老师? 什么样的人,能让摄政王觉得,必须要恭敬对待,称之为老师? 是告老还乡的薛相么? 墨柳吃着绿豆糕,含混道:“我们也是才来两天啦,船上有老先生吗,好像没有,哦对有个老的,是个厨子,这船上人很少的。云老大,你也吃啊?来来来,别客气。”他吃别人桌上的,觉得不好意思,赶紧拉着几个人一起吃,大殿下哪里吃得下啊,勉强吃了一口,朝他疏离地笑了下。 金樽就靠在门外的船檐下坐着,一只手搭在膝盖上,后脑勺碰在门上,听他们讲话。 秦淮河上一片风平浪静,只有静谧的水流声蔓延。 皇帝驾崩,消息虽封锁了,但还是有官兵来封了日日奏乐歌舞的画舫,让她们不许再唱。 四个殿下吃了一些,等了许久,起码晌午了,还没等到摄政王出来。 小殿下困了,喊了一声嬷嬷。 嬷嬷不在,他只好自己趴在桌上睡觉了,父皇死了,他好像对此没有太多特别的感触,没人跟他说这是怎么回事,死又是什么。 母妃只告诉他,要好好孝敬摄政王,就像孝敬母妃一样。 萧复没睡太久,醒了后还很眷恋,不想起来,林郎多乖啊,就这么让他抱着,虽然背对着自己,瞧不见脸。 萧复就用脸在他后颈窝里拱了拱,像猫洗脸一样,表情慵懒又满足,林子葵这会儿凌乱着呢,装着睡,他脸上胡茬一蹭,林子葵绷不住了:“……照凌。” “哎,醒了啊?” 林子葵点头,稍微挣扎了下,自己坐起身了:“谢神医在么,我想拆一下眼睛上的布条,等会儿去贡院,我不能蒙着眼,会不准我报道考试的。” 萧复没告诉他贡院已经贴了关门告示,推迟春闱,应了一声好:“待会儿去的时候,到了,我再让三哥给你摘了,尽量避着光。” “嗯。”他还穿着中衣,萧复先下床,把挂着的衣裳给他拿下来,帮他穿。 林子葵摇头:“我自己来吧,不用帮我穿衣的。” 他看不见,也能将自己收拾得很好,穿衣、系腰带,一切有条不紊,但林子葵没找到棉袜,萧复在鞋里帮他找到了,想了想,就坐在床边顺手抓过他的脚踝:“我给你穿。” “不可!”林子葵连忙将脚要抽开,萧复按着他的腿:“子葵,不动了哦。” 林子葵的腿和脚都漂亮,纤细,细腻像白瓷一样,萧复的动作不由自主,变得很轻柔。 就这样给他穿好一只,穿好两只,林子葵感受到了,说不出话,莫名觉得鼻酸:“照凌,你……大不必如此的。” “给你穿个衣服袜子的,怎么了?虽然我这辈子都没给人这样伺候过,但也不是什么难事。”他又不嫌弃林子葵,他都这么喜欢林子葵了,给他穿个袜子而已,就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萧复整理好袜子,扎进裤腿里:“嗯,穿好了,你把腿放下来,我给你穿鞋。” “谢谢你,我自己来吧,不能让你弯腰给我做这种事的。”他果断地自己来做,萧复就给他提鞋:“先起来用膳,去贡院前,还有件事,我带了四个小孩给你过目,你就随便看看他们,看看你喜欢哪个,愿意收哪个当学生?只收一个。” “收学生?”林子葵在凤台县是收过的,他考了解元,专门有人将孩子送来他这里学习,也不计较他是不是有眼疾,林子葵象征性收些瓜果蔬菜和肉,不收一文钱,也就教了。 现在萧照凌提这种要求,他自然不会拒绝了,起身道:“好啊,什么孩子,你家亲戚的么?” 萧复:“嗯,亲戚家的,你可以考他们学问,考功课,考他们心性,胆量,什么君臣之道的,都可以。 “考君臣之道做什么?”林子葵问。 萧复:“他们日后是要承袭父业做官的,你收学生,最看重什么?” 林子葵:“不看重什么,只要好学,肯学,踏实努力便是。” 萧复:“念书也是要有天赋的,像我就不行,不爱念书,也无论如何都念不好。” 的确是有天赋的,林子葵知道,自己只需要睡两三个时辰,就当别人四五个时辰,他白天精神充沛,念起书来能进入一种近乎玄奥的境界,没人能在他的境界里干扰他。 林子葵以前还以为大家都这样,进了学堂才发现,有些同窗,背一首七言诗,竟然要半天的时间,还磕磕绊绊,背完就忘。林子葵对此不可思议。 他只需要看两遍就会背了。 林子葵用膳,萧复把墨柳差走了,给他夹菜,怕他吃不到,还喂他,竟又从怀里抓出一把腰果来,喂给他吃。 林子葵张嘴接住了,伸手要:“你给我呢,我自己吃。” 萧复:“腰果好吃吧?我看别人像松鼠那样吃个没完,就知道肯定好吃。” “嗯,好吃,你也吃。”林子葵手里一大把,递给他。 萧复就张嘴咬了一颗走,放了一晚上还很脆:“我吃了,家宴上就吃了,这些给你带的。” 林子葵惦记着学生和去贡院的事,吃得很快。 萧复不住地让他慢点,说还早。 船上有微风袭来,有春天将至的气息。 萧复带他去见四个孩子,让他们下跪:“这是林夫子,喊老师。” 林子葵赶紧道:“不用、不用跪的……” 萧复摇头:“要跪,你是长辈,怎么能不跪。” 二殿下不吭一声地跪了下来。 大殿下看了眼突然变得不一样的摄政王,一咬牙,也扑通跪了下来:“学生见过老师。” 桃花令 第48节 这老师何许人也,怎么蒙着眼?难道有眼盲症?为何如此得摄政王器重? 他一跪,三殿下跟着,四殿下也跪坐在了地上,有样学样地喊老师,然后打嗝。 萧复看了他一眼:“煊儿,吃这么多?” 四殿下捂着嘴:“吃了一点,给皇……给,给你留了一点。”他一时忘了不叫皇父,应该叫什么。 萧复咳了一声:“好了,老师问你们什么,你们就答什么,谁让老师同意收你们做学生了,兄长会嘉奖你们的。” 大殿下抬头探究地看了一眼林子葵,二殿下还是那幅不卑不亢的模样,林子葵坐下来,他并不知道这是一次暗藏汹涌的考校,温和地问四个孩子:“你们分别多大了,可上了学堂,都学过什么?” 四位殿下一一回答了,林子葵有些奇怪,怎么连个两三岁的娃娃,都来学功课了。这金陵的家族公子,就是不同。四书五经,全都学了,兵行诡道,甚至骑射也都学过。 他先考了简单的儒学,几个孩子对答如流,因为过于简单,连小四殿下都知道。 再考算学,三位殿下旗鼓相当,四殿下不知道,摇头,望向皇父。 萧复瞥了他一眼:“回答不了,你就告诉老师。” “我不知道怎么算……” 萧复看不惯他啃手指,凶道:“你再啃呢?” 四殿下默默地放下了手:“兄长不生气,我会好好学的。” “四公子爱啃手指么?你别斥责他,我小时候也有这种坏习惯,”那时候林子葵根本没有玩伴,小孩爱玩的那些东西,他不喜欢玩,有点格格不入,他说,“后来我爹逮了一只兔子给我,允许我做完功课,和兔子玩会儿,啃手指的毛病,就改好了。孩子是要慢慢教的,照凌,你不可以这样凶他。” 萧复忍了忍:“……好嘛。” 三位殿下脸上掩饰不住的震惊。 对待林夫子的问题,变得更认真,更恭敬了。 林子葵的问题逐渐升级,从易到难,从诗文到偈语,又考了应用题:“庐山山高八十里,山峰顶上一粒米,黍米一转只三分,几转转到山脚底 ?” 二殿下对数字问题非常敏感,竟然答上来了:“回夫子,是四百八十万转。” 萧复头疼,这些问题他连听都听不懂。 这考校,约莫持续了大半个时辰,林子葵很耐心,因为四殿下许多都不会,他只会背几十首唐诗,林子葵还安慰他,最后把他拉过来:“你兄长可是瞪你了?” “兄长没有……”皇父瞪了。 林子葵牵住了小四殿下的小手,才惊觉他真的好小,就将他抱在腿上坐着了:“没关系,四公子还小,你且好生听着你兄长们的回答。” 萧复就看过去,原来子葵这么喜欢孩子。 林子葵心里却想,为何这些孩子,唤萧复兄长? 这个问题似乎有答案,却又没有。 林子葵没有继续想下去,结束了问答。 末了,大殿下汗都出来了,不知道自己的表现算不算得上好,最后他还恭维了林夫子一番,夸老师乃绩学之士,经世之才。 萧复打发四个殿下继续吃绿豆酥,拉着林子葵回了房间,关上门问他:“你想收哪个做学生。” “论学识,大公子二公子三公子,都不错。” “……你一碗水倒是端得很平,我只要你选一个呢?” 林子葵只得道:“……大公子熟读诗书,二公子敏而好学,才学兼优,三公子书读的没有那么多,但反应敏捷,知道举一反三。其中……学识上,二公子应该更胜一筹。” 萧复不置可否,问:“德行比才华更重要,你觉得他们,谁德行最好?” “都是孩子,哪来的什么好与坏……” 都是好孩子,不过…… 林子葵道:“先前我问过一个问题,不知道你在一旁,可有仔细听。” 萧复:“我听了的,很认真的呢。” 林子葵嘴角一弯,颊边有个小小的梨涡绽开:“我只听见你打了个哈欠,想让你继续去睡的。” 萧复不得不道:“你在讲算学问题的时候,我承认,我困了。” 谁关心一粒米怎么从庐山上滚下来,滚几圈啊。 服了,谁听见这种脑残问题会不犯困? 林子葵轻轻摇头道:“方才我问,敌军五千在山下,有一粮仓,要攻上山。我军一千在山上,此地易守难攻,但弹尽粮绝。我军另有五百人死伤不明,被掳受困山下。山脚有一水库,山后有一村庄,老弱病残八百,已无余粮,亟待饿死。问,我军如何取得胜利?” 萧复记得四位殿下的答案。 “大公子说,‘先派一队人去运粮,另一队人夜袭,换上敌军衣服,打入敌人内部,火烧敌军主帅营,运走粮食。’” “二公子说,‘杀掉守堤士兵,开闸放水,让大水决口反灌敌军军营,再趁机从两翼夹击。’” “三公子说,‘为何不去找援兵?我军五百人被俘虏,这人命不能不要,开闸放水,二哥这太残忍了。山脚有水库,那是浑河吧?我看过游记,那浑河附近八十里,就有一个训练营,应当有数千兵马和武器才对。派一人快马加鞭赶到,一日不到。’” 二殿下还反驳了,说:“胜败乃兵家常事,三弟可知,那浑河流域艰难险阻,你派去的人,兴许还没到就被抓了,抑或是死在路上了,时间不等人,多耽搁一刻钟,就会多饿死一个老百姓。” 三殿下几乎站起来:“那二哥就要用我军五百人性命去换?” 二殿下一直平静:“三弟你可知战事尘埃落定,我军哪怕请来援军,那些俘虏在敌军或逃跑或投降前,还是会被杀死,他们的生机很渺小。” 三殿下:“即使渺小,也不该,也不该……” 二殿下:“百姓的命,就不是命么?世上安得两全法?” 萧复就听他们辩论,心里有了数。看来是犯不上去请教老道士了,林子葵已经帮他问出了答案。 林子葵还说:“四公子说,让这一千人去找粮食,找不到,就去种地,有水库,可以浇灌,大家要吃饱,才不会饿死,才有力气打仗了……童言童语,倒是道出了本质。四公子虽然年幼,却很聪明的。” 萧复:“所以你要收谁做学生?” “他们都想做我的学生,为何?”方才四个孩子的反应,对自己极其的尊敬,尊敬得过了头。 林子葵都注意到了,反问:“我看四位公子的学问,应当是有了一位好老师的,而且肯定不止一位,怎么跑来找我,我还没有功名,只是一介举人。” 萧复一听就笑:“我家林郎可是淮南府解元啊,马上就是状元了,现在拜师,才叫趁早。等你蟾宫折桂了,他们还能高攀啊?” 萧复没有正面回答问题,林子葵在一切事上都很细心,即便没有眼睛,却也观察入微,可偏偏在对待自己时优柔寡断,道路险阻,不行不止…… 到最后林子葵也没有说要收谁当学生,三个大孩子颇为老成,老三还好些,老二的心思,已经不像个孩子了,至于老四,林子葵只有两个字:“可爱。” 这么可爱的孩子,叫萧照凌兄长。 萧复没有回宫的意思,派元武和侍卫,将四人送回皇宫,随即萧复带林子葵下船,去了贡院。 人都走到了,林子葵突然想起来:“等等,我的眼睛,布得拆掉,我得回去找谢神医,忘了这事儿了……” “你别走,贡院关门了。” 林子葵:“哎?我记得是酉时才关,现在几时了?” “快酉时了,不过,贴了告示,嗯……我看看怎么回事儿啊。”萧复装模作样地去看一眼告示,让庞尚书去处理,庞尚书当真是个高手,编造了一个主考官误将试卷遗失,为会试公平起见,要换考官再出题,至于春闱何时再开,则另行安排。 四周学子议论纷纷:“贡院竟然关门了,这也不说什么时候春闱,几时发生过这等事啊!” “还好告示上写了,补贴赶考学子银两,供他们在各府会馆免费入住,不然我在金陵,可是没办法等下去了!” “哎!走了走了!算了,朝廷出钱,还可以复习几个月,也算是好事了……” 林子葵听得差不多了,喃喃自语:“不会试了么……重新出题,应当要一个月,或者两个月。” 萧复:“你想几个月?” “我当然想等眼睛好了再考,这样万无一失……不过,这应当是不可能的,考官出题再久,也不可能超过三个月的。”林子葵没想到春闱竟然会推迟,这种事闻所未闻,有点莫名的不安,但也松了口气。 若过段时日眼睛大好,林子葵有万全的把握考中进士,至于第几名,能否中一甲,当状元,这得看皇帝那天的心情,看自己顺不顺眼了。按历朝历代的例子,这一甲三名,都是翩翩公子,皇帝素来是要看脸的。 林子葵想,自己应当是不差的。 一甲进士……也是有戏的。 萧复笑道:“太好了,春闱推迟了,林郎等眼睛好了再考试,便万无一失,横竖还有几个月呢。要不然……” 林子葵转过头:“嗯?” 萧复站在他面前,声音如春风拂过:“不若林郎带我回凤台县,娶我吧?” “照凌,你……”一贯悃诚的林子葵,竟在此刻迟疑了,“当真要嫁我么。” 萧复眼睛微眯:“你难不成要悔婚?” 林子葵沉默了,没人知晓他此刻的内心斗争。思及过去种种,他并未迟疑太久,摇头:“不是,我不悔。我娶你。” 第40章 金陵城(17) 成亲一事, 林子葵其实还想等等春闱过后的。 况且,他觉得萧照凌有事瞒着自己,自己也还有事没有从他身上确认, 可这时候,是断不能悔婚的。 走回船上, 林子葵试探地道:“照凌,不若待春闱重开之时,你我再拜堂可好?现在回凤台县去,你是举人娘子, 春闱开了,你便是进士娘子,我,我当初答应过你的,要让你当进士娘子的。” 萧复偏头看着他道:“谁知道这春闱会什么时候重开?若是一年, 两年,再等下去我年纪大了, 你若到时嫌我了,我如何是好?” “……会的。可对天起誓。” “总之我都这个岁数了, 还娶不上……咳,还不成亲, 不嫁人, 我是等不了了, 林郎, 你我什么事都做过了,”萧复弯腰攥着他的手, 他知道林子葵会跟自己成亲的, “我是非你不可。” 萧照凌的嗓音, 是越听越像男子,高的时候清亮,低的时候低沉有磁性。 林子葵脑子里依旧乱糟糟的。 萧复回了船上,先翻出黄历挨个看了,把合嫁娶的日子都标注了出来:“二月初五?” 林子葵:“太快了些,我东西也没备好。” “那就二月十八?”萧复估摸宫里他还有的忙,文泰帝驾崩的事,顶多是瞒十几日,知道消息的人太多,会走漏的。 林子葵没说话,萧复想了想:“那便三月好了,你是三月初六的生辰,咱们三月十五成婚,你年满十八,我三月便跟你一道回凤台县,带上聘礼。” 林子葵:“聘礼?” “……你的银票,就是那个五百两,还有祖产,那不是给我的聘礼么?我添点,”萧复想着添十斤房契给他,金银必不可少,“不就凑个嫁妆了么。” 林子葵低下头:“不用你添嫁妆的。” “多少添一点,要不我爹娘能同意?” 桃花令 第49节 “嗯……”林子葵应了,脸上沉思的表情不知道在想什么。 萧复看见了,却也没问。 他回宫里,林子葵留在秦淮河畔,没有唱曲的声音,河上春寒料峭,冷清萧瑟。 谢老三给林子葵换药,冲洗眼睛:“右眼其实已无大碍,你这觑觑眼,回头给你换药慢慢再调理,彻底恢复,不好说,但定然比之前要强。” “多谢谢先生。”林子葵仰着头任由他给自己换药,蒙上纱布,一点挣扎反抗也没有。 末了,谢老三:“好了,你右眼可以睁开了。” 林子葵慢慢睁开眼,眼里刚洗过,含着湿润的水意,慢慢地眨眼。 谢老三低头看见了,心说照凌小子这么痴迷,不是没原因的。 样貌好,学识好,性子也好。 林子葵似乎有问题想问他,喊了声:“谢先生……” “嗯?你可有话说?” “有一个,”林子葵不知道该不该问,犹豫着还是出口了,“您是照凌的师兄,那他,是您师弟?” 师弟。 这问法很委婉了。 谢老三可不敢回答,他不敢管萧复的事,怕自己这一漏嘴,吓跑了林子葵,萧照凌发疯怎么办。 前几天发疯要杀文泰帝,居然是因为林子葵要考试。 这林子葵要是跑了,会发生什么,谢老三不敢想下去。 所以他也说得委婉:“他是我师父的关门弟子,不过他幼年中毒,导致失去了味觉,这行医一道,也不适合他,所以我师父又给他找了位师父,带他练武,他武艺还算不错,偌大江湖年轻一代里,也是翘楚的。” 林子葵一只乌黑眼睛望着他,听得表情愣愣的。 “他……没有味觉?” “你不知道啊?”谢老三才惊觉自己说漏嘴。 “我以为,他是挑食,不爱吃饭,所以总琢磨着给他买些好吃的。”林子葵声音低落下来,表情怔着,好似突然明白了,为何萧照凌总是什么东西只吃一两口了。为什么那天他亲自己一下,就笑得那么开心,说知道什么是甜味了。自己甚至从来没有往这方面去想过。 “……那你可别说是我告诉你的啊。”谢老三连忙道。 “嗯,我晓得。” 谢老三:“照凌这人,性子毛病,虽说是很怪吧……” 林子葵接话:“不怪啊。” 谢老三:“呃,好吧,不怪。”林子葵不愧是半瞎子啊,这种话都说得出口。 谢老三继续道:“他对你也是真好。” 林子葵点头,萧照凌的好无处不在,这也是为什么林子葵不敢问他,反而旁敲侧击,来谢三爷这里打听。 他怕自己问出口了,一切就变了。 林子葵忍不住叹气,有点不知如何是好。 谢老三收拾药箱出去,出去前说了句:“小林公子,你若是要躲着他,最好这辈子都别让他找到,隐姓埋名,若让他找到你,你躲不掉的。我这话,你听了就忘吧。” “……多谢先生告诫。” 谢先生关上门出去,林子葵沉默地坐在榻边,直到墨柳进来,说:“公子,贡院怎么关门了啊!我看见告示了!” “嗯,关了,是好事,”林子葵坐得很直,“春闱推迟了,之前薛相爷辞官回乡,行止观一别,我此行也要回淮南一趟,去他那里学习。” 墨柳高兴了起来:“要回凤台县啊?咱们什么时候回去!” “就……这几天吧,等照凌回来,我同他说一声,我先回乡。” 墨柳点点头,这就开始翻箱倒柜地收拾了:“记得咱们来金陵时,身无分文紧衣缩食的,结果现在行囊都多了一大堆,都是萧姑娘送您的,衣裳,小风车,棋具,发冠,玉簪,古琴谱,这都带不下了……” 是啊,太多了。 林子葵轻声说:“留着吧,不带了,还要回金陵的。” 墨柳“哦”了一声:“有道理,那我先收拾收拾书……”他正要去收,林子葵忽然想起什么,起身打住:“等等,墨柳,我来吧,我正好……也没事情做。” 他想起来,萧照凌还落了几本秽书在自己这里,那书断不能让墨柳瞧见了。 萧复回到宫里,才听得消息。 梁公公说:“皇父,赵王听说云南王三万兵马来了,就直接打道回府了。不过差人给先帝,带了封信,让先帝务必回一封给他。” 文泰帝死了,萧复把信拆开看了,不出他所料,是让宇文铎帮他找到赵小王爷。 还说:“小儿人在定北侯手中,生死不明。定北侯意图用小儿来要挟为兄,为兄此来带兵,也是为营救小儿,我已退回桐木关,等陛下将我儿救出,为兄立刻返回封地,决不食言!” 赵王想要皇位,但儿子在他心里,一样的重要。 萧复看完,就从御书房那堆奏章里,翻出了一大堆有宇文铎笔迹的折子。 “梁洪,去找几个翰林来。” 梁公公应道是,随即下去。萧复坐下来,先找了纸笔,唤来小太监磨墨,写: “赵王,小王爷的事朕记下了,你三日内退回封地,不退,死。” 很快翰林来了,萧复拿出奏折丢给他们:“照着写。” 翰林院的几个老头子发着抖,一个不敢写,萧复让人拖出去了,让他滚回翰林院。 剩下的硬着头皮写了,中间有不认识的字,问萧复:“千岁,这是哪个字啊?” “你不识字,封地的封。” 写得太难看了,翰林一时没认出来。 几人写好,萧复拿给梁洪看:“梁公公,哪个最像宇文铎的笔迹?” 摄政王办事实在果决,梁洪心底惊诧不已,若萧复要这帝位,那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 梁洪选了一个,又说:“千岁爷,不过,这有些不像先帝的语气。”宇文铎哪里会那么直截了当的说让赵王死。 “不像就不像吧,”萧复并不在意,“就让他猜,他这么多疑的人,不是要猜到睡不着觉?若是进金陵,就是造反,正好将他杀了,他要是不敢进,就滚回老家去。” 梁洪:“可万一赵王他……回藩地起兵。” 萧复声音冷:“起兵造反?本王就先把他儿子杀了祭天。” 此时,赵王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皇宫固若金汤,连只蚊子都飞不进去。 赵王安插在宫里的奸细,昨晚就被揪出来处死了。萧复是宁肯错杀,也不错放一个,皇宫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到现在赵王什么消息也没有,眼看城门封锁,黑云压城,赵王忧心忡忡,估摸出了几种情况。 一,徐徽得手,文泰帝驾崩。 二,事情败露,徐徽招供。 三,徐徽反水,这是一出空城计,故意诱自己入城来个关门打狗。 如今退也不是,进也不是,又担心儿子被定北侯抓了严刑拷打,吃了苦头。 夜幕深了,但还要许多事要萧复去处理。 自己在宫外那会儿,萧太后伤心欲绝,下懿旨要徐氏给文泰帝陪葬!赐她三尺白绫。将徐氏之子宇文煊关进冷宫,罚他禁闭三年,不得外出! 这懿旨已经下了,萧复问了一嘴:“二殿下呢?” 梁公公偷瞄了眼萧复的脸色,说:“许是……已经搬到冷宫了。” “徐氏呢?死了?” “应当是吧。” 萧复思虑道:“梁洪,你去看一眼,若徐氏还没死,暗中将她送到宁古塔去,找人看着她。” 梁公公一惊。 宁古塔向来是流放犯人的地方,摄政王竟然要留徐氏性命? 梁公公在皇帝身边待了多年,常言道伴君如伴虎,他还一路高升到了御前大总管,梁公公一向最懂察言观色,但他只看不说,揣摩着摄政王这意思,难不成,是有立二殿下为帝的意思? 果不其然,萧复又问了:“二殿下在冷宫,可有人伺候?” “只有一个冷宫的洒扫太监伺候,要不奴才给二殿下派遣两个宫女嬷嬷去伺候着?” “不必,”萧复没抬头,“这苦让他受着吧。” 到了后半夜,萧复还没睡,坐在案前看没处理的奏章,看得烦了,这皇帝真不是一般人能当的。 御前站着的小太监已经在偷偷点着脑袋,打哈欠了。 寅时四更过,萧复就出宫了,让梁洪:“明日下午申时,本王再回宫。你把大殿下和三殿下,四殿下,都带到骑射场去,本王要考他们武功。” 马车将他送回秦淮河,萧复一上船,听见动静的金樽就醒了,穿着中衣推开门,抬首望向清晰的月光:“侯爷这个点怎么回来了。” “你说呢,”萧复解开披裘,江水的凉意拂了上来,“今晚林公子跟你下棋到了几时?” “您不让我下,我亥时三刻就不跟他下了,不到子时的。后来林公子就在被窝里挑灯看书了。” “没让书童给他念么,在被窝里看?”萧复稀奇了,“他看的什么,又是诗经?” “不是,是话本子。” “话本子?”萧复停住了脚步,回过头去,“什么话本子,有字的,有图的?” “就是……”金樽说不明白,大概知道那是什么,但是这方面他又不懂,道,“林公子看完就把书放回去了,我看见了,就是先前武哥抓来那个先生画的,两个人,这样这样的。” 他两只手卖力比划着,萧复抬手按下去:“好了,别比划了,我知道是什么了。” 这个林子葵。 檐廊下挂着的花灯轻轻摇曳着,晃荡出江波的影子,萧复摇摇头,笑了笑,又问了句:“他看了多久?” 金樽如实说:“在被窝里看了半刻钟不到,后来放回去,又翻开看了几眼。还说……说有辱斯文,然后就把自己埋被窝里了。” 桃花令 第50节 第41章 金陵城(18) 林子葵平生看过无数著作, 却是头一回看这不正经的东西。他做贼心虚,怕被书童瞧见了,更怕萧照凌突然回来看见了, 于是就翻开在被窝里偷看几眼。 然而他只有一只眼,被窝里透个缝子, 光线昏暗,照在书页上。 这书上似乎是图画,林子葵看不清楚,全翻完了, 也没看出个所以然。 无奈下,林子葵只能将书放回原位,可鬼使神差的,他却端来烛台,又翻开看了两眼。 仅两眼便让他险些打翻烛台, 眉心蹙紧地将书丢回去,心烦意乱用一堆儒学书和几本经书将它用力压着了, 脸色涨红地痛斥:“实在是有辱斯文!” 林子葵不是突发奇想,而是想谢三爷的话, 想了两个时辰了,才决定看看这书的。 他问谢三爷萧照凌是不是他的师弟, 谢三爷的回答却不得要领, 聪明地避开了他话里隐含的提问。 需要遮掩了, 那似乎说明这个天方夜谭的猜测, 兴许是真的。 照凌他…… 或许不是女子。 他又骗自己一回。 自己倘若娶他回家,怎么对爹娘的在天之灵交代? 若不娶, 自己就是悔婚。 矛盾的心情搅得林子葵心绪如麻, 寝食难安。他埋在被窝里, 不住地告诉自己,只要不同房,男子女子,没什么区别,回家成亲老乡问起来,自己也可说,娘子只是爱做男子打扮,照凌一穿上嫁衣,所有人都会信的。 只要不同房…… 林子葵叹口气,自己可以当做不知道这件事,一辈子都不知道。 他看了书,更不能接受那种方式同房,自己又不是断袖,怎能对男子……那般行径! 林子葵还想。万一这全是自己的臆想,谢先生没有明说照凌是师弟,是不是说,他也可能是师妹? 被窝里闷得很,闷得他喘不过气来,铺天盖地的黑暗拥住了他。 萧复回来坐在床边看他一会儿,没有脱外衣,斜斜靠在他的床头眯了一觉,约莫一个时辰,就坐马车回宫上朝了。 皇帝驾崩,朝臣人心惶惶,再不上朝镇压敲打,不定人憋在家里,心里憋些什么呢。 林子葵起来时,只察觉到身旁还残留着一丝温度和气味。 他嗅了嗅,果真有香味。 照凌回来了么,林子葵坐起身来去找他,推开门,恰好看见岸边一辆马车离去。 这几日的情况,萧照凌也告诉他了。 林子葵知道他家里有丧事,头七还没过,故此忙碌得脚不沾地。 一仰头,上元夜猜灯谜得的花灯,还挂在檐下,被吹得摇晃,里头蜡烛已经烧干了。 昨晚萧复就批过奏章了,罢了一批官,如果官员正空缺着,萧复不假辞色,把陈元庆提拔成了禁军大统领。元庆有战功,又是摄政王的心腹,朝臣略有不愿,但也没人提出。 而今日大臣们最关心的,果真还是立储一事。 有老臣觉得:“千岁爷,自古立长不立幼,立嫡不立庶,老臣以为,大殿下最为适合。” 而年轻直臣直言不讳:“大殿下快满十岁了,但也过于年幼了。臣想,先帝的兄弟正是年富力强的岁数,赵王军功赫赫,为我朝立下汗马功劳!微臣以为,赵王是良选。” 萧复手掌撑着脸坐在龙椅右下侧的座位上,他身着四爪蟒袍,有些倦了,闻言慢慢睁开眼,睫毛半遮住黑眼珠:“你叫什么名字?” 朝堂众人大气都不敢出,赵王都敢提,不要命了么! “微臣礼部侍郎,赵勉。” 萧复懒声道:“说得很好,但赵王和本王有仇,不予考虑,下一个。” 赵勉:“……” 早听闻摄政王萧复做事随心所欲,恣意妄行,原来是这么个随心所欲法。 下了朝,萧复在宫里用完膳,下午申时,在宫里校场考三位皇子的骑射。 自然,这四皇子太小,只能坐在一旁看着,今日出了太阳,宫婢送来瓜果茶水,小四殿下坐在萧复旁边,脑袋只到他腰那么高。 大殿下扭头目光沉沉地看着老三,心想老二被发配冷宫,已无力和自己争斗,还剩个老三,老三的马上功夫,比自己可差远了。 三殿下拉弓后,射了几次都射不到靶子,汗都出来了。 大殿下是十发弓,中六七发,射艺还算不错。许多当兵的,准头还不如他。每次一射中靶子,他脸上志得意满的笑意就会浓厚一分。 萧复脑袋搁在椅子背后的软枕上,打了个哈欠。 大殿下用余光看见摄政王这副无聊的模样,难道是自己射得不好看?他一下紧张,木箭刷地脱手飞出去,这箭歪得,朝一旁站着的太监直直地射去! “小心!”三殿下朝那太监奔去。 “铮——”一把弯刀倏地飞出去,众人还没来得及看清,便见木箭被砍作两半,落在地上。 梁公公身上发汗,扭头一瞧。 是刚上任的禁军大统领陈大统领出的手。 三殿下松了口气,大殿下脸色一片煞白:“皇父,儿臣不是故意的,儿臣一时紧张,射偏了。请皇父责罚!” “没射到自己人便好,武器在手里时,更要注意。”萧复没说什么,招手道,“都过来。” 两位殿下都走过去,穿着兵甲,脸上皆是汗水涔涔的模样。 萧复问:“大殿下平素喜欢骑射?” “嗯!”大殿下点头。 萧复:“那皇父便让陈大统领来教你骑射,”不等大殿下狂喜,萧复又道,“三殿下也跟着一起。” 三殿下脸上露出一丝苦色,显然是不爱这骑射,却也咬牙应了:“好。” 四殿下在一旁道:“皇父,煴儿不用学么?” 萧复斜睨过去:“煴儿还小,连木剑都拿不动,学什么武功。” 四殿下一本正经的模样:“煴儿学了,才可以保家卫国。” 萧复抬头看了一眼元庆。 元庆说:“属下可以给小殿下打一把轻巧的木剑,可以跟着一起学。” 四殿下欢呼:“皇父,大统领说了,煴儿可以一起学!” 萧复笑笑,点头应了:“那煴儿便一起吧。” 一旁的大殿下恍然大悟。 难怪皇父会唤小四“煴儿”,是因为小四喜欢这样自称,带偏了皇父。 大殿下琢磨了一会儿,也开始这样自称:“煜儿有一事,想请教皇父。” 萧复看向他:“你说。” 大殿下脸皮薄红:“煜儿每次拉弓,左右手皆可,左手准头更好,右手力道更足,煜儿不晓得单练那只手更好,皇父方才看了,可否给煜儿,一点指教?” 登时三殿下看大哥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萧复想了想:“用左手,准头是天生的,力道可以练。” “多谢皇父,煜儿明白了。” 萧复没有跟三个皇子相处太久,便让他们去给文泰帝守灵了。 表面的风平浪静,并不能掩盖王朝的帝王驾崩。看这四个孩子里,唯一将孝衣穿得规规矩矩的,反而是老三。 这会儿热了,也没有摘孝巾。 先前萧复说过,喜欢孝顺的孩子,似乎只有他听进去了。 四殿下天真如一张白纸,根本不明白父皇驾崩意味着什么,也就不存在伤心。只是迷惘地问了萧复一句:“皇父,煴儿的父皇是不是不会回来了?” “是,父皇走了,”萧复低头看着小殿下,“以后皇父给你做爹。” 四殿下说:“那皇父岂不是要纳我的母妃为妃了?我母妃很漂亮的。” 萧复当即敲了把他的脑袋,低声道:“皇父心里有人了,不娶其他人。你这些话,是听宫人嚼舌根说的?” “嗯,我听宫人们说的,说皇父一把年纪,还没有娶妻生子,后宫娘娘年轻貌美,许是可以另谋出路。” 萧复没有吱声,只是给了梁洪一个眼神。 梁公公马上领悟,这些乱嚼舌根的,先帝还尸骨未寒,都开始编排这些东西了!该死! 末了,萧复又回了昌国公府,这事一出,他还没回去过,他爹娘几次派人来找过他,萧复都选择有空闲就去看他的林郎,哪有空管爹娘。 这会儿一回昌国公府,就被他爹带进书房,关上了门。 颤着手指训斥他:“你真是胆大妄为!” “爹,是长姐封我做摄政王的,你以为我想做啊?这都几十个时辰了,儿子统共才睡了三个时辰不到,你当我自己想这样么?” 昌国公知道他不想,萧复若是想谋权篡位,想要至高无上的权力,也不会耐得住寂寞,在关内那种地方待七年了。 一听儿子许久没睡觉,现在看他,果真眼底一片疲惫之色,什么斥责都说不出口了。 “……罢了,你且知,这是一趟浑水,你沾了,你便要知晓后果。身旁要带好护卫,任你武功高强,也要提防身边人,吃的喝的,全要三十二分注意!你身边人手可够,我再派几个心腹给你使唤。” “够了,我身边三个高手呢。”萧复打了个哈欠,“有什么事,等我好好睡一觉再说吧。” “那你喝口汤,你娘给你熬的!” “好。”萧复喝了汤,和明华郡主促膝长谈一番,实在没撑住回船上,就在昌国公府歇下了。 一闭眼,就睡得沉了,外衣都没脱。明华郡主喊来小厮给萧复宽衣,不知是认错了谁,喊了声林郎。 林子葵没等到照凌回来,也只好去睡了。 越是相处,林子葵便越是有一种、萧照凌这人他抓不住的感觉。 七日后。 文泰帝的灵柩还放在宫里,没有下葬。 太常寺卿择了下葬时辰,就在三日后。 皇帝驾崩,国之哀痛,储君之事不能再拖了。 桃花令 第51节 萧复让梁洪带路,在皇宫里越走越偏,道路越来越窄,宫婢越来越少。 疏于打理的皇宫角落,荒凉得紧,这冷宫便是如此,多少人死在冷宫无人问津,尸骨都臭了。 萧复走到冷宫外面了,天气转暖,二殿下穿着一件脏兮兮的、不合身的长衫,小小的身影在屋檐下借光看书,头上戴着一条白色的布,不是专门的孝巾,更像是不知道从哪捡来的白布。 冷宫落叶萧瑟,一个太监都没有。 萧复瞧见他脸上有青紫,怕是挨过打,所幸不是隆冬日,不然怕是冻死了。 萧复没站多久就离开了。 慈宁宫。 萧太后近日伤心欲绝,嘴唇发白气色憔悴。 勉强在萧复勉强坐直了:“立储一事,不能再拖了,要尽快选出新君,铎儿还在时,我与他说过此事,那时,他对老二是满意的,徐氏将孩子教得不错,我瞧着老大,老三,也都是不错的。”老四自然是最次选择,萧太后可不想天下人非议萧复“贪孩童以久其政,抑明贤以专其威”。 萧复说:“近日观察,我也正有此意。” 萧太后:“老大还是老三?你可,可曾给他通过信?” 知道他说的是太上皇,萧复说:“信我让人带去了,写了一个字给我,‘仁’,他想要的,是仁君。” 宇文铎便是教得坏了,所以不仁。 当年萧复也没看出这点,那会儿宇文铎还是九皇子,没有登基,对萧复那叫一个毕恭毕敬,谦虚谨慎。 年纪都小,换做太上皇,萧复想他兴许会选老三。 萧复说:“让二殿下做新帝吧。” 萧太后惊诧:“老二,你要选老二?” 萧复点头:“一个太过仁慈的幼帝,会让底下人起异心。二殿下母家势力已经彻底倒台,他能依靠的只有我。” 萧太后摇头:“我不同意,萧复,你就不怕老二他长大成年,起了反抗之心,利用宦官势力除掉你?” “长姐,”萧复心平气和,“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再者,待他成年后,能独自治理国家,我便将权力全部让与他。” 而且他忙着呢,这几天忙成这样,都没见心上人几面。 萧复压根没空理朝政,这二殿下只需要调教一下,就是一位优秀的帝王人选,大殿下三殿下也尚可,但恐怕会浪费他太多时间。 萧复哪来的时间,他赶着嫁人呢。 说服了萧太后,萧复派人去了冷宫,把瘦削了一大圈的二殿下接来了。 饶是站不稳了,还是向他行了完整的大礼。 “儿臣,拜见皇父。”宇文煊跪伏在地上,萧复走到他面前,宇文煊埋头看见了摄政王黑色的鞋靴。 “煊儿吃苦了。”那高高在上的摄政王竟然蹲下来,用手帕给他轻轻擦脸上的脏污。多少日了,他几乎没有吃喝,自己去打水,被人推进了井里,险些就死了,爬起来却又挨了打,都说他是罪人,谋逆害了父皇。 他是弃子,他罪该万死,连最低劣的太监都能随便给他一脚。 宇文煊眼底湿润,止不住地颤抖,仰头看见摄政王俊美但锋锐的脸庞:“皇父,儿臣不苦。儿臣有罪。” 萧复不置可否,问他:“煊儿想坐龙椅吗?” 第42章 金陵(19) 萧复的一句话, 似乎一瞬点燃了二殿下眼中最深处的渺茫渴望,他难以置信地望着萧复:“皇父,儿臣如何能……” 萧复目光沉沉地盯着他。 二殿下看着他的眼睛, 声音哑住了,改了措辞:“儿臣, 想。可是朝臣会非议。” “想便好,朝臣非议又如何,你要做天子,是要活在黎明百姓的凝视里, 若你不负皇父的期望,”萧复蹲下伸手揉揉他的脑袋,表露出温和的一面,“皇父便做你的靠山。” 二殿下泪眼婆娑,跪下磕头, 磕得很响:“煊儿定不负汝命!皇父放心,儿臣, 一定听皇父的话,做圣帝明王!” “好, 梁洪。”萧复喊梁公公,“带二殿下去沐浴, 传消息下去, 皇帝驾崩。” 皇帝驾崩, 京师戒严, 不鸣钟鼓。 金陵满城哭丧之后,在京诸寺观各声钟三万杵。 林子葵坐在船上, 都能听见四处而起的钟声, 似近似远。 墨柳说:“公子, 街上人都在说,皇帝驾崩了。” “驾崩了?” 在大多数老百姓心中,或许都没有哀痛。 林子葵也是如此,他心情毫无波动,只想着,文泰帝驾崩,那登基的会是小皇子?还是赵王。 记得文泰帝刚登基那一年,护国寺的石碑被雷劈碎了。文泰帝求问大师,大师说要重新寻一个镇国之宝,派了巡抚在全国各地搜罗大件宝物,弄得民不聊生。 四年前林子葵来赶考,结交的一位老师乃是当朝御史,为此事进谏,说:“邺朝可没有镇国之宝,但君不能没有爱民之心!” 文泰帝恼羞成怒,罚老御史军棍四十,当晚御史老师就走了,林子葵听闻消息,匆忙赶去老师府上吊唁,老夫人哭得心碎,咒骂昏君,连绵病榻一个月,人也跟着没了。 林子葵想,自己不用当官辅佐文泰帝这样的昏君,是太好了,好事。 举目望去,金陵白茫茫一片。 皇帝驾崩,后宫嫔妃和文武百官需要服丧二十七日。 开春了,温度回暖,文泰帝的灵堂点着香,然而也无法掩盖尸体的臭味。大家闻到了,也只能当做没闻到。 护国寺的和尚正在念经超度,庞大人悲切地念着祭文,底下跪着的文武百官,无一不哭,假哭真哭混淆在一起。随后,殡堂之上宣读“遗诏”,二殿下就在灵前即位,大殿下跪着,冷冷的目光刺向二弟。 三殿下倒没什么反应,兴许年纪小,对皇位没有那么大的欲望,拉着懵懂的小四弟,给父皇哭丧,四殿下看大家都在哭,有些迷惘。 新帝宇文煊一声不吭,眼看百官哭丧,却是内心悲哀。他的母妃,死后连灵柩都没有,听闻白绫赐死,直接丢去了乱葬岗,他在冷宫,连母妃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有些老臣捶胸顿足:“摄政王,二殿下是罪人徐氏之子,他品德有缺啊!万万不可啊!” 萧复居高临下站着:“常大人,此乃先帝遗诏,尔等还不接旨?传先帝之令,二殿下品行端正,立为太子,死后由太子继位,望众爱卿,竭诚辅佐新帝,诏谕各路王子,一律就地举哀,不得进京吊唁。” 什么遗诏,众人心知肚明,皇帝都驾崩快一个月了,这是假遗诏!是摄政王和太后商定的遗诏! 可事已至此,没人敢出声拆穿。 因为萧复冷声道:“常大人对先帝遗诏这么有意见,何不去向他进谏,要让本王现在就送你一程去追随先帝么?” 常大人瞪大眼睛。 萧复缓和了下,给他一个台阶:“还是你就地遵旨,辅佐新帝?” 常大人痛定思痛,悲恸抢地大喊:“陛下,陛下啊!臣,臣遵旨!” 一时间,祭文和哀嚎声共鸣。 萧复本来站着呢,瞥见宇文铎苍白浮肿的尸体,好似能闻到尸骨的臭味般,令人作呕。 他忍了许久,终究是忍无可忍,假装哭晕了过去:“皇上,臣一定会竭尽所能,好好辅佐新帝的。” 梁公公看见摄政王都哭晕了,哎呀一声。 太后更是吓到了,萧复这样武功高强,身体强健,竟都哭晕了,一定是近日朝政之事太过忙碌,他都好些天没睡了,身子别拖垮了,江山还要倚靠他,萧太后连忙让梁公公将摄政王扶着去歇息。 梁公公将摄政王扶起时,萧复嫌他走得慢,大步带着他离去。 梁公公发觉了,不敢吱声,扭头去,看见摄政王侧脸俊美无俦,脸颊一滴眼泪都没有。 服丧二十七日,萧复是断然不能离开的,拖人带了口信给林子葵,传达思念,林子葵回了一封信,说自己安好,请他处理家事,不必挂记自己。 薛相一把年纪,也跟着进京吊唁服丧。 此次进京,不免见到了萧复,昔日在他相府撒野的泼小子,如今成了摄政王。 萧复单独把他传到御书房去,薛相还以为萧复会说什么重要的的话,譬如有关新君的,请他回来辅佐,他连拒绝的措辞都想好了,实在是有心无力。 没想到对方只有一句:“相爷烦请您先带着林子葵回淮南去,金陵近日是非多,带他远离此地吧。” “林子葵?”薛相皱眉,“我原想在金陵多待两个月,这春闱推迟,顶多也就推到五月罢了,朝廷官位空缺,明年怕是要特开恩科才行。他如今跟我回去,又很快要来赶考。” 萧复:“相爷不知,什么时候会试,难道不是我说了算么?” “这……”薛相哑然。说得也是,可摄政王的权力,是让他这么用的么? 萧复不这么用怎么用? 语气理所当然:“我自然要等他眼睛恢复后再开会试的,他是将相之才,国之栋梁,还望相爷竭诚教导。” “这不必你说,我收他做学生,就定会倾尽我所能地教他。不过,他竟还不知你身份么?你如今又是权倾天下的摄政王,他日怀甫殿试,那他……” “殿试的事,到时等殿试再说吧。” 林子葵回到淮南,先行回凤台县扫墓。萧照凌派了金樽跟着他,护他周全。 薛相老家也在淮南,距离凤台县不过两个时辰车马,林子葵回凤台县,先将家中清扫一番,附近友邻纷纷涌上门来,问他金陵的事,问他科考的事。 林子葵也如实回答了:“会试推迟了,我此次乃是回家扫墓的。如今新帝登基,改国号为万宣,已是万宣元年。何时考试,还要等天下圣旨。” 林子葵扫了墓,又将家中里里外外地修缮整理一番,这里马上就要用作婚房了,要打扫得干净一些,漂亮一些,哪怕不同房,也要让照凌住着舒服。 国丧之期,嫁娶一事,官停百日,军民一月,照凌定下的三月十五成婚,竟恰好在皇帝驾崩的一月后。 墨柳也懂规矩,知道国丧,嫁娶不能大肆操办宣扬,尤其他家公子有举人功名,让人嫉恨报了官如何是好? 他帮着公子一起,将全屋的被褥都拿出来晒了,换了新的棉被,还购置了喜被,林子葵要去做喜服,走到了布店,才想起自己不知道萧照凌具体的身材尺寸。 但他是抱过照凌的。 用手围了一下,给布店裁缝一一交代了:“大概是这么多的肩宽,他有这么高,鞋码是这么大的……” 他记性好,能说个八九不离十。 裁缝听得瞠目结舌:“等等,林小公子,您媳妇肩膀这么宽,脚这么大,比你还高,这合理吗?” 这当然不合理。 林子葵笑笑:“娘子他就是比我高些,新娘喜服您就按照这个做,他喜欢穿红色,还喜欢白梅花的绣样,除了龙凤呈祥,再给他绣些白梅花在袖口和领口吧,布料要用最好的。” 裁缝眼神古怪,这么文弱的举人,娶了个五大三粗的媳妇,什么眼光啊?多少好人家姑娘等着嫁给这小举人呢。 订好喜服,墨柳又道:“对了公子,得给新娘子买些胭脂水粉,珠钗首饰的吧?” “这些……” 桃花令 第52节 于礼来说,是得准备。 可萧照凌需要么? “……买吧,买一些。”林子葵挑了简单的胭脂水粉,打了素雅的珠钗首饰,想着以后不用,融了给照凌做发冠也行,这一花下来,两百两银子就没了。 这还不是大肆操办,只是给新娘子做喜服,买了些珠宝罢了,在凤台,除了首富之家,鲜少有人这样对待上门媳妇的。 - 另一边,回到老家的薛相,思及林子葵这个学生,念叨着:“他怎么还不来找我?” 回乡路途中,薛相和林子葵同乘一辆马车,马车上师生间谈天说地,从宇宙洪荒到天下大同,言谈甚欢,相逢恨晚。 确实是个好学生,好孩子,这番才华,将来必有一番作为。 “哎!”薛相大叹,“他怎么就有一门婚事了呢?是谁抢了老夫的好孙女婿啊!” 小孙女还未婚配,他看着林子葵,实在是满意。 “老爷,”薛相的老仆迟疑了下,说道:“我回来时,听林公子那书童说,他好像……三月半要娶妻了。” “三月半?那不就是半个月后么!”薛相站起来,“不得了,他怎么不告诉我啊。他爹娘都走了,谁为他主婚啊?” “林公子这人清心寡欲,淡泊名利,约莫是怕您知道了,给他礼金,不愿受您的恩惠,所以便不说的吧?”老仆给林子葵找好了理由。 林子葵迟疑过,三番五次想说,但没说。 萧照凌说,他做过薛相的学生,虽然只做了十五日。 那薛相岂不是知道照凌是女儿心,男儿身? 诚然林子葵也没有万分确认,仍持有一丝侥幸心。 可这如何好跟相爷说…… 薛相听了消息,坐不住了:“不行,老夫得去凤台县一趟,你帮我备马车,再去库房挑些贺礼,拿一对玉如意,一对双耳瓶,再拿一套上好的红色瓷碗。老夫倒是要去看看,谁抢了我的孙女婿!是有多美,林子葵他连相府贵婿都不做了。” 凤台县不大,街坊邻居,也都认识,林子葵自幼在这里长大,娶妻的事,他先是瞒着,后来瞒不住了,都上门来贺喜,问他是哪家的姑娘:“林举人,不是咱凤台县的吧!你从金陵回来,莫不是金陵的千金大小姐啊!” “千金大小姐,那林举人应该是上门赘婿了,哪里会回老家办婚事啊。” “你倒是说啊林举人!” 林子葵招架不住,门槛都被人踏破了,他扶着自己的竹青色板帽:“各位父老乡亲,到时,在下会送上拜帖的,要过大半月才成婚,大家不要挤……” “哪里人士,叫什么啊?!” 林子葵迟疑了下,说了:“他是云南人,姓、姓萧,名叫萧照凌。” 正好赶到门口的薛相爷:“…………” 他脚下一滑,险些摔了,万念俱灰地问老仆:“他说谁?!” 作者有话说: 薛相:我要看看有多美,抢我孙女婿! 老仆:咱们姑娘国色天香,谁能比她还好……是萧侯爷啊?那没事了 第43章 金陵(20) 老仆听得清清楚楚, 告诉薛相:“老爷,他说萧照凌,莫不是那个谁?” 薛相难以接受地后退, 简直两眼发黑:“不、不可能。我学生说要娶的媳妇,姓萧, 叫萧照凌,莫不是萧家还有个姑娘?” 老仆:“他昌国公府是还有个姑娘未出阁,可那也不会用摄政王的名字跟林公子成亲啊!我看,这里头有事儿, 摄政王也断不可能嫁人啊,他看上什么,不强取豪夺就不错了。那老爷,不如咱们进去问问林公子去?” 薛相抬手:“我缓缓。” 他坐回了马车上,忆起萧复对林子葵照顾有加, 原以为萧复只不过是爱才,现在想来是别有用心。 然而薛相还是捋不清怎么回事, 萧复要嫁给林子葵? 街坊邻居太过热情,想看新娘子, 但很快就被金樽赶走了。 取而代之的是相爷登门:“怀甫,我看你是要成婚啊?恭喜恭喜, 怎么没给我这老头子送个帖子来啊?” 林子葵登时尴尬:“老师, 学生这婚期, 赶上了国丧, 不好大肆操办。”况且,新娘子现在还没过来呢。 这说得也有理, 薛相深以为然, 让家仆把贺礼都拿出来抬进去。 “老师, 万万不可!”林子葵去拦,被薛相拉住手腕:“哎,一点薄礼,你拜我为师,我还没给你见面礼呢,你这都要成婚了,做老师的,怎么能不有所表示呢?没有什么贵重的,都是些寻常玩意,你用的上的,别看那么一箱,大多都是书、笔墨纸砚什么的。” 玉器和金元宝,就那么几个,垫在最底下。 薛相一生清廉,并非家缠万贯。 好说歹说,林子葵是接受了,赶紧请老师入屋上座,薛相拐弯抹角地打听:“哎?你那新娘呢?” “还未过门,他……”林子葵有些慌了,想瞒但不知如何去瞒,支吾道,“他有些事,人,还没来凤台县呢,跟我说好是十五成亲,若是他十日还没回,我便推迟几日。” “在金陵认识的?” “是……” “姓萧?” “是……” “萧照凌?他嫁给你?” 林子葵埋下头认了:“……嗯。” 薛相把茶盏重重地搁了下来,心里翻起惊涛骇浪。萧照凌那个王八蛋小子!薛相袖子下的拳头都攥紧了。 好男风,薛相能接受,但不能接受他糟蹋自己的好学生! 林子葵微微抬起头:“老师不要生气。学生没有送请帖给您,是学生的不对。” “老师不是生气这个,”薛相盯着他,“怀甫,你可想好了?他可不适合。” 林子葵低声说:“想好了,我答应过娶他,那便要娶,许人一诺,千金不移。” “什么都重情重义,只会害了你!他可对你说过实话,说过他是真心实意喜欢你,愿意嫁给你?” “说过的……我们是两情相悦。” “两情相悦,行!”薛相瞧出他意已决,虽然声音不大,但很坚定。他扼腕叹息,已经在心里将萧复给骂死了! 这林子葵若是不娶,萧复也不可能放过他,他的学生只是一未入仕途的读书人,哪里斗得过千年老狐狸。萧复目中无人,权倾天下,势必能在仕途上让林子葵平步青云,让他才华发光发热,昭如日星。 自己在位时,未曾做完的事,修律法、薄赋税,兴水利、正王道……全都可以交给林子葵,更不必担心朝野有人会当拦路虎。 薛相只担心萧复这样的人,并没有那么喜欢林子葵,怕他一时兴起,日后伤害了林子葵怎么办,怀甫是如此的情深义重,满腔赤忱…… 薛相就地住下了,横竖没有事,他就要坐在凤台县等着萧照凌来了,揪住他质问清楚! 新帝登基的消息,慢慢传达到了各府各县。 “新帝年幼,摄政王是太皇太后的弟弟,怕是要篡权夺位。” “不管怎么说,文泰帝驾崩,那是天大的好事啊!” 宇文铎早已失去民心,鲜少有百姓会为他的驾崩而难过。刚过一月,除金陵外的各府便开始正常嫁娶,花街柳巷,载歌载舞。 萧复忙完新帝登基一事,也没空理朝纲了,让萧太后垂帘听政。宇文煊要学的还多着,他也没时间教导,选了个翰林给他做夫子。宇文煊却反问:“皇父,上回在秦淮河畔,见到的那位林夫子呢?” 萧复看向他:“林夫子?陛下怎么问这个。” 宇文煊穿着合身的小皇袍:“儿臣喜欢林夫子,更想让他做儿臣的老师。” 他这是知道摄政王很看重那个林夫子,这才说的,拉拢林夫子,就是拉拢皇父。 而林夫子本人,也让宇文煊觉得比那些翰林老头子要更好相处。 “上次林夫子要收学生,可有说收谁为徒?” 萧复摇头:“你们四个,他都很喜欢,他选不出来。” 宇文煊眼睛明亮,朗声道:“那便让他做儿臣的老师可好?” “好,此事押后再说,皇父有事要出京一趟,这段时日你跟着萧太后学习治国,等皇父回来,要考你的。” 萧复出京,倒是想了个好由头,说是为文泰帝的驾崩感到心中沉痛,无心朝政,特为他守灵一段时日。 文武百官挑不出错,萧复当晚就出了京,连马车都没坐,自己轻装简行,一人一马,用的是顶尖的汗血马,快马加鞭两日半就赶到了凤台县。 此地依山傍水,林宅更是因树为屋,萧复骑着马一路问询找到,隔着青瓦白墙,望见一墙之隔的墙内桃花盛开,粉云弥漫。 “吁……”萧复徐徐勒马,翻身下马,身上是一件方便骑马赶路的锦布直身,寻常的样式,如火如荼的颜色,勾出宽肩窄臀的颀长身段,和这春色相得益彰。 将马拴在门外的枣树上,萧复推门进入,看见林子葵一只眼蒙着布,只睁开一只右眼,仰头在嗅桃花瓣的香气。 地上有个篓子,里头盛着满得快要溢出的粉花瓣。 薛相戴着叆叇,一手捧书,一手在和金樽下棋,一心两用。 “这么多应该够了吧公子。”墨柳把竹篓抬到太阳底下,“再采,咱们院子里的桃花都秃了,萧姑娘来了瞧见,也不好看啊。” 林子葵低头看了一眼竹篓:“那便先采这么多吧,应当能酿些桃花酒了。” 薛相抬眼扫了一眼林子葵,更恨萧照凌了:“你竟然还亲手为他酿酒,这萧照凌真是坐享其成!他何德何能?” 林子葵笑道:“这酒是给大家酿的,老师也喝。” 薛相哼声:“都要成婚了,他竟然还不来凤台县!” 薛相当然知道他为什么不来,国家大事在前,儿女情长可放后,可就算如此,也不能怠慢他的学生啊!至少不来,要托个人来带口信啊! 话音刚落,门外便传来门环轻叩木门的笃笃声。 萧复轻咳了一声:“谁说我不来了,这不是来了么?” 林子葵听见声音,霎时从桃花树下回过头来。 “照凌!”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颜,“你怎么知道我家在这儿的!” “一路问,也就过来了。你是林解元,有名得很。”萧复看见薛相也在,稍微收敛了点,大步过去拉着他的手,放在鼻尖蹭:“林郎在给我采花酿酒么,我闻闻你的手香不香。” 当然他也基本闻不出来,可却真能感受到绵软的香气扑鼻而来,把林子葵闻得脸大红,抽回手:“老师在,不要这样。” “可是我很久没有看见林郎了,控制不住。”萧复抬着眼,睫毛浓密而纤长,乌黑的眸子如明星般闪耀碎光。 桃花令 第53节 墨柳搓了搓胳膊,突然发现一件事:“咦,新娘子脸上怎么有胡茬啊。” 萧复赶路没睡觉,风尘仆仆地来,当然没空打理脸。 薛相看得胡子都气歪了,指着萧复:“萧照凌,你给我过来!给我过来!” 换做平常,萧复肯定不耐烦让他滚了。 林子葵在面前,他可不敢。 “相爷喊我过来做什么?” “有话跟你说!”薛相忍了又忍,没忍住一手逮住他的耳朵,“给我进屋!” 金樽看见侯爷被揪耳朵,站起来,慢慢又坐回去了。 侯爷被欺负,但动手的是薛老先生。 他纠结了下。想想算了,不替侯爷出头了。 萧复皱眉,倒也没有反抗,余光瞥见林子葵追上来喊:“老师……” 薛相对林子葵说:“他皮糙肉厚,你别心疼。” 萧复:“我身娇体弱,相爷可别欺负我了。” 薛相:“…………” 薛相冷哼一声,把林子葵关在了门外,屋内只剩下他和萧照凌两个人,萧照凌原本的表情,就撤了下来,扭开头去,将弄乱的发丝整理了下,站直了身体,居高临下的模样:“相爷这是干什么,您来林子葵家里做什么?” “我做什么,我要不来,能知道你做的好事吗?” “既然知道是好事,就不要来拆我姻缘了。” “我拆你姻缘?”薛相气炸了,“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拆你姻缘啊,我要拆了,你不杀了我?” 萧复“嗯”了一声,一缕光线落在他的耳朵、侧脸上,睫毛和眼窝得阴影投下来显得极为深沉:“相爷知晓便好,我素来动手不动口。就算我尊敬您,您也不能破坏我和子葵的感情。正好,您既然来了,那便做个证婚人,其他的事,和您就没关系了。” “萧照凌,老夫不管你现在多能干了,也不管你跟他……你俩,两个男的,怎么回事!你待林子葵,若有半分不真,老夫就……”他手指着萧复,微微发颤,“老夫就要找昌国公,找云南王,好好地聊一聊。” “我怎会待他不真,把你的叆叇戴好了,擦亮了。”萧复扫过他的眼睛,声音波澜不惊:“我做到这一步,大道如青天,正是为他的青云路,他的赤子心。” “你……”薛相自知算有些了解萧复的,知他乖张,知他疯癫,知他随性,知他字丑,却不知还有这样一面。 萧复语气一换,笑道:“当我和子葵的主婚人,薛老,可好?” 薛老:“……” “算了算了,这事就这样吧,反正我的话没有用,你是摄政王,老夫就是个退位的老宰相,你要做什么,我还能拦得住?但有句话你听好,怀甫是好孩子,他又是个孤儿,既如此,老夫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要是对他……” 话音未落,萧复就爽快地喊了:“好的爹。” 薛相瞠目语塞。 “你、你还是别了,叫我老师算了!” “好的老师,”萧复一字一句地说,“子葵给我酿的酒,您可不许喝。”都是他的。 薛相:“…………” 林子葵不知道两人在里头说了些什么,他没有听墙角的陋习,只有墨柳蹲在地上,正要偷听,就被金樽抓走了。 墨柳喊道:“你让我听一下会死啊!” 金樽板着脸摇头:“不能听。” 屋内,薛相和他说完后,便看见萧复自己伸手,在他自个儿的耳朵上拼命揉搓,把那只原本只是有一些粉红的耳尖,捏到滴血的红。 薛相看得困惑,不知他要做什么,便瞧见萧复推门而出,语气欢喜里隐含三分委屈:“林郎,林郎,我求了老师许久,老师可算同意了我们的婚事。” “当真?”林子葵眉开眼笑,“学生谢老师成全!” 他对薛相深深弯腰一拜,薛相无奈地点头。 林子葵眼睛不好使,萧复便故意凑他面前了,还侧头对着他,林子葵方才看见他的耳朵颜色,神色愣住:“你的耳朵,这……” 这是让老师给揪的? 萧复没说话,只是注视着他。 想来是了。 林子葵不能说老师的不是,更不能怪,只是一下感到心疼:“照凌,你疼不疼?” 萧复摇头,说不疼,随即也不管周围人怎么看,一把就攥着林子葵的手心,将他拉进房间里去了:“子葵,这是你的寝室?我们的婚房么?” “是……”他点头,赶紧说,“还没布置妥当呢!你先别看。” “我不看。”萧复收回视线,只注意到里头窗上贴了红喜字,屋里光线暗淡,空气里浮着微尘。 “其实我还是有一点疼,薛相觉得我配不上你,发脾气了。”萧复微微蹲身,偏着脑袋把通红的耳朵露给他,柔声说,“你给我吹吹吧。” 屋里四下没人,林子葵虽然不好意思,嘴唇抿得紧了,但也照做了,吸饱一口气凑上去:“呼、呼……” 作者有话说: 薛相:老夫麻了 第44章 金陵(21) 林子葵这么给他吹了一会儿, 萧复维持那个半蹲微微弯腰的姿态,呼吸急促了点。 其实他已经两日半没有睡觉,可这一下突然又睡不着了。 林子葵从来没被揪过耳朵, 想他应该是疼,可估计没那么疼, 就伸手给他揉揉。 这一揉差点让萧复没了,呼吸屏住,微微侧头去看着他。 林子葵还在说话:“老师为何那么自然就揪你耳朵了,你是不是以前经常被他揪?” “是啊……”萧复目不转睛盯着他, 眼睛颜色变深了。 林子葵也垂眸下来,依旧是眼眸清亮澄澈有点腼腆:“以前在学堂,我有同窗经常被夫子揪耳朵,打手心,因为他们学得不好, 背不了诗经,你是不是也是因为这个?” “嗯, 所以我一气之下,不肯学了。”萧复看见他的肩膀就在眼前, 干脆直接把下巴搁上去,伸出双臂拥过去。 林子葵眼睛睁大, 双手无处安放地凝在半空中, 脑袋偏一些, 腾出位置让他靠得舒服点:“我听老师说, 他觉得教不了你,就把你赶走了。” “他说了我多少坏话这是?”萧复闭上眼, 想就着这个姿势在他身上睡觉了。稍微把身体重量压下去, 他沉, 沉得让林子葵喘不过气,但不觉得难受,只感觉心跳得太快了。 “就说了一点点,总是欲言又止。所以……我只晓得你喜欢倒挂在树上吹竹叶,不好好练字,拿字帖来折纸,你折纸也折得不好看,吹得也难听。”在林子葵这里,这不算坏话,萧照凌反而在他心里越发可爱了。 萧复声音渐渐懒了下去,含着笑意道:“这还不够多啊,你听完这么多坏话,还肯喜欢我?” 林子葵用只可耳闻的声音“嗯”了一声。 “你说大声点,说你喜欢我,你想我。” 林子葵耳根红着,慢慢道:“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 萧复叹口气,脸埋着在他脖颈蹭了蹭,胡茬一蹭上去,林子葵就僵了一下,听他倦怠的嗓音说:“读书人啊,我骑了两天半的马过来的,你还念诗给我听,你抱我去床上呢?” “啊?……哦。”林子葵照做,虽然是婚房,但提前给新娘子睡也没什么,他把萧复扶着到了红喜被的床上,萧复飞快地把鞋蹬掉了,拉着林子葵的手不让他走。 “林郎。” 林子葵坐在床边,替他盖了被子:“我在。” “你换了我的心,就知道了。知道我多么多么的喜欢你,”萧复盖着喜被,闭着双眸低声说,“送的嫁妆还在后头,对了,明日是你生辰,我记着的,怕来晚了,不能给你庆生,你要怪我了。” 林子葵听了一会儿,才出声:“我怪你,怪你为了个生辰快马加鞭不睡觉,半路若是出事怎么办?日后生辰还有那么多。” “我知林郎体贴我,心疼我。你十八岁的生辰我要陪你,十九也是,二十也是,到七十八十了,也要一起。”萧复把他的手拉到自己胸口捂着,慢慢睡了,林子葵坐在原地,低头看着风尘仆仆的照凌,他心肠柔软,面对萧照凌时,尤其更甚。连他脸上忘刮的脏胡茬子,都觉得好像不那么碍眼了。 但还是有点。 林子葵不能去想这件事。 翌日晨萧复起,林子葵不在婚房,萧复推开门一瞧,果真是在厢房里,和书童睡一块儿呢。 因为热,主仆俩各睡各的背对背,但萧复还是看不下去,把墨柳从被窝里抓起来。 “萧、萧姑娘?”他惊醒。 萧复:“墨柳,你这么矮这么瘦小怎么能保护你家公子呢?去,让金樽陪你练练武。” “啊?我不练武啊我是书童。” “不行,你要练。” “不,我不,哦对,我家公子生辰,我要给他煮长寿面的!” “好,你去煮面。”只要不在床上就行。 昨夜下了一场春雨,桃花打散了小院,萧复找了把扫帚去扫花,薛相隔着窗户看见他在鸟鸣声里干活,把叆叇摘下来擦了擦,重新戴上了。 ——千真万确,被昌国公送来自己这里改造不成功的萧复,在林子葵这里扫地浇花擦桌子。 林子葵起了,萧复去给他打水洗漱。 萧复说想走一走凤台县,林子葵在吃长寿面,应了,但是道:“你是新娘子,你穿着男装,要不……” 林子葵想让他戴个幂篱遮一下的,他不喜欢有人在背后议论照凌。 萧复点头打断:“好我去换裙子。” 薛相摘下叆叇擦了擦,再次戴回去。 萧复穿好了裙子,但头发还是一个束起的发冠,林子葵仰头看见了,萧复说:“金樽他们不会盘发髻,我也不会。” “我会一些,我来吧。”林子葵让他坐着,进屋拿了之前买的发钗和梳子出来,给他轻轻地梳头,盘发,他头发顺滑墨黑,在手里滑来滑去。 萧复很稀奇,微微仰头看着他:“你怎么会这个的?” 林子葵伸手一点,把他脑袋压下去:“你低点头,我小的时候,经常看我爹给我娘梳头,看一遍两遍,也就会了。” 林家算不得穷苦人家,不过养不起丫鬟仆人,所有事都是爹娘亲力亲为的。林子葵前些年情窦初开,想起那位肖家二姑娘,经常会想日后自己念书,二姑娘在一旁织衣的画面。 现在看来是不行了,萧照凌哪里会织衣。 他看起来能一脚把纺织车踢个稀巴烂。 萧复又仰起头:“我看上面有山,我们去山上踏春吧。” 桃花令 第54节 “好。”林子葵又把他的脑袋点回去,挽发,“我等下去喊老师。” 萧复仰头:“等等,你为什么要喊他?他还爬得动山?” 林子葵耐心很足,戳他头顶:“低头。当然要喊,那是老师。” 萧复:“他不能去,你带他去,我就不梳头了!” 林子葵:“要梳的,头发梳一半不好看。” 萧复:“那你别带他,我跟他说。”萧复大喊一声,“相爷您在家好生躺着吧!” 薛老气得胡子歪了,也大喊一声:“老夫才不去,老夫走不动路!” 萧复穿一身女子装束,也没什么不适,出门遇到林子葵的老街坊邻居,他还会主动说:“我是林家的媳妇。” 一个大娘仰着脑袋看着他,看得呆了:“呃,呃这……好俊的小媳妇。” 萧复拿着手帕:“大娘说笑了,记得来喝我和林郎的喜酒啊。” 萧复和林子葵走了,还能听见议论。 “长得真不错,就是看着很高大厚实,有福分,一定好生养。” 林子葵不好意思地解释:“照凌,他们这样说话,没有坏心的。” “我知道,你的街坊都不是坏人,地方小,就出了你这么个奇才,不关心你关心谁?对了,你家祖坟是不是也在这座山上?” “在,我带你去见我爹娘,他们合葬在一个墓里。生同衾,死同穴。” 小小的凤台县,不出几日,所有人都知道了,林举人要娶妻了。 娘子是云南那边的人,一张脸生得那叫一个国色天香,明媚标致。 许多人慕名来看了,但没见到媳妇。 成婚前,林子葵还有许多事要做,写请帖,请优伶,他一个人操持不了这么多事,许多成婚的规矩都还不懂,所幸薛相从老家叫了十几个丫鬟婆子帮忙。 十五这日,天刚蒙蒙亮,薛府丫鬟给新娘子开面,也就是刮脸上绒毛,不仅如此,还要刮腿毛和腋毛的,丫鬟道:“姑娘,您把衣裳脱了吧?我给您刮?” 萧复想了想,问她:“你都怎么给人刮的,教一下,我自己来吧。” 丫鬟等了一会儿进来,给他上脂粉,越上越觉得不对劲,新娘子怎么这么像男人啊,漂亮是漂亮,但是…… 这不对吧,林公子不会是被骗了吧? 那婆子看萧复好生眼熟,像是十几年前,来薛府念过书的一位,好像是……昌国公府的公子。 因为那小公子甚美,婆子记到了如今。 心中暗忖:“又是姓萧,难道是昌国公府的姑娘?真不愧是云南王府郡主的姑娘,身材真是高大威猛,巾帼不让须眉。” 萧复没上过粉,一照铜镜,看太白了些,就伸手扫掉了一点:“不用这么浓。” 丫鬟:“姑娘,口脂可要抹一点?” 萧复扫了眼鲜红的胭脂花片,点头:“一点就好。” 灯笼红透,天边将近晚霞,萧复披上了霞帔盖头,弯腰坐上了喜轿。 四个轿夫肩膀一沉,不约而同心想:这新娘好他妈重。 新娘还很急,修长手指从黄色大袖里伸出,撩起帘子催促:“走啊,快走。” 轿夫听见新娘半点不较弱的“粗声”,笑道:“新娘子别急,要走十里路呢。” “走快些。”新娘子掏出几颗金豆子塞过去,“给你们的,再喊四个人来抬,我重,你们走得慢,都给我快点的,别让我相公等急了。” 轿夫干这么多年,抬过这么多新娘,还是头一回看见这么急色的。 天色都快暗了,申时到了,喜轿就起了。 林子葵在刚过修缮过的林府前头,等得踱步,这会儿刚近黄昏,已是宾客盈门,观者云集。 晨迎昏行,酉时拜堂是习俗,新娘过了门,喝了喜酒,天一黑,就能入洞房了。 敲锣打鼓的声音渐渐近了,林子葵穿着大红的龙凤纹通袖过肩纹袍服,头戴长帽翅的乌纱帽,帽墙左右两侧各簪一朵金花,一身打扮风流倜傥似登科状元,心焦地反复踱步,望着街巷尽头,低低地唤:“娘子……” 薛相两手插袖,还在想,萧复不会真的穿着女子婚服嫁进林家吧,不会吧不会吧…… 当真的喜轿落地,出轿小娘搀着萧复从轿上下来,虽然盖着红盖头,但一看身形就知道错不了,是萧复,那掀起裙子跨火马鞍子的动作,一般新娘子可做不了。 薛相捂住了眼睛,脸颊抽抽:“这都叫什么事,荒唐,荒唐至极啊,更荒唐的是,老夫还要亲自主持。” 新娘入了喜堂右侧,喜娘将牵红分别塞到两人的手里,用一根红绸连上新郎新娘,高声喊道:“吉时快到了,行庙见礼,奏乐!” 噼里啪啦的炮仗和喜庆的奏乐声里,林子葵拉着牵红的手微微颤抖,面对着萧照凌。 隔着红盖头,萧复只能看见林子葵的靴子。 喜娘喊:“主祝者诣香案前跪,皆跪,上香,二上香,三上香!” 又喊:“叩首,再叩首,三叩首!” 新人皆下跪拜高堂,上香,拜牌位。 三跪,九叩首,六升拜,这礼仪繁琐,不住地下跪再起,膝盖都磕得生疼了。 喜娘:“夫妻对拜——” 人声鼎沸,高朋满座,林子葵看着萧复,眼眶是热的,他弯腰郑重拜下去,帽顶和萧照凌的凤冠轻轻撞在了一起,发出微小的声音,林子葵弯得更低一些,似乎能听见他呼吸的声音。 宾客掌声如雷,不住叫好。 “礼毕,退班,送入洞房!” 第45章 凤台县(3) 喜娘把萧复牵进婚房了, 萧复坐在床上,坐了一屁股的花生桂圆枣。撩起盖头一瞧,才看见林子葵还在外头挨桌敬酒。 喜娘:“哎呦我的姑奶奶, 盖头可不能掀起来,要等你相公给你掀。” “我乐意, 你出去。”萧复说话不客气,手里却塞了一把金豆子给她,“快些的,你去想办法把那些吃席的都赶走, 让我家相公入洞房,我担心他喝多了。” 天降横财,喜娘抓着一把金豆子,眼睛都直了。 萧复剥了一颗桂圆,从今日一早就没人让他吃东西, 这怎么行,没力气怎么干得动。 喜娘出去了, 还在一步三回头:“乖乖嘞,新娘真是绝色, 出手好生阔绰。当初来给他说亲,不是说要娶肖大人家的女儿么, 这个好, 这个比肖大人家的好!” 林举人也生得清隽儒雅, 当年刚中解元, 媒婆就踏破门槛了。 林老爹偏偏相中了肖县令家的姑娘。 喜娘拿了新娘的金豆子,就得去想办法让一群吃席的父老乡亲先出去, 林子葵吃了点东西, 不胜酒力, 走路悬浮,已经打了退堂鼓。 这时,喜娘突然从外头冲进门,焦急大喊:“我家小丫走丢了!乡亲们呐,都来帮我找找我妹子!” “什么,小丫走丢了!”正在喝酒吃席的宾客们,全都停下了筷子,站起身来,“在哪儿丢的,我们都去找人!” 林子葵立刻也说:“小丫还小,大家去帮吴大嫂找找,我、我也去找!” 吴大嫂见状快步走进来拦住他,还伸手推他入房:“林举人,你快去洞房了,别让你那美娇娘等急了,我们这么多人都够了,肯定能找到小丫的。” “是啊是啊,林举人快去洞房!” 林宅本就不大,林子葵就这样被三两下推到了婚房门口。 “吴大嫂!”林子葵喊,“找到小丫,你得让人来告诉我,我不放心!” “好!好!林举人你快去洞房!”小丫根本没失踪,吴大嫂打算过半个时辰就让乡亲们回家。 林子葵听了声,却站着不动。墨柳站在他背后:“公子,您怎么不进去啊?” 林子葵本也有喝醉了、不洞房的打算,吴大嫂这一打岔,他还勉强能走路,还没醉倒。 他单手撑着柱子,脑袋上的簪花乌纱帽摇摇欲坠:“墨柳,老师呢?” “薛老方才就说要回屋睡觉,我让他闹洞房的,他直摇头,让我别撺掇人去闹,新娘会发火的。” “嗯……”林子葵点点头,眼睛含着一片雾气般,“那你也回房去。” “公子,您一个人能行吗?” “行的,你去吧。” 此刻林宅落入冷清,无人闹房,墨柳本想看个热闹的,可公子都发话了,他也只能先回厢房了。 主屋婚房里,萧复刚吃完金樽送来的饭菜,用盐水和玫瑰清露分别漱了口。婚房不大,但布置得别致精巧,这贴的花窗,都是他看着林子葵亲手画了剪下来的,花烛将整个婚房映照得红彤彤的。 林子葵靠在柱头上一动不动,仰头望着今夜星河长明,月光如水,夜风将桃花瓣从院中拂到眼前。 那桃花树下,埋着他和萧照凌亲手酿的桃花酒,酿于今庚子年的三月初十,酒坛贴了封条,用楷笔写了首小词,曰桃花令。 他在外头不动了,萧复也听见了。 站这么多时,怎么不进来? 萧复干脆“失手”打翻了桌上的茶盏,落地时发出清脆的破裂声。 林子葵闻声睁眼,肩膀陡然撞开婚房门,红烛摇曳,新娘坐在床边,规规矩矩地盖着盖头,坐姿很端正,就是茶盏洒在了地上。 林子葵松口气,弯腰去捡碎片。 “你别动!”萧复担心他伤着手,一脚把碎瓷片全踢到了床底下去,“明天再扫。” 林子葵维持那个弯腰的动作,隐约看见萧照凌的下颌线。拜堂的时候他想,自己终于和照凌成亲了,末了听人提到洞房,又开始想东想西,想照凌若真不是女子怎么办,若真不是…… 那自己喝醉了,就不需要洞房了,也不需要找理由去搪塞,害他伤心。 林子葵慢慢蹲在了地上。 萧复:“?” 萧复半撩起盖头:“林郎怎么蹲着?闹肚子?” “嗯,”他含混地说,“我喝多了点。” 萧复可没想那么多,起身蹲他面前去:“那你把我的盖头掀了,我带你去如厕。” 林子葵方才就嘘完了,哪里要如什么厕。 照凌都凑上来了,他只好扭头去找玉如意:“我找玉如意挑盖头。” 桃花令 第55节 “这儿呢。”萧复从背后掏出来一根。 林子葵接过去,看着他。 新娘新娘都蹲在地上,新郎动作轻轻地用红玉如意,将红盖头掀开,落在了地上。 林子葵刚拆了蒙着眼的白布,左眼还不清晰,但不疼,右眼是几近清楚的,看得见萧照凌双眸明亮,有光,有笑,嘴角也是,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目光。 看着他笑,林子葵也忍不住,不好意思地笑笑,很腼腆。 萧照凌一歪头,把头上的凤冠摘了下来:“我带你去如厕?” “我不用了,不闹肚子,就是喝了点酒。”别说他不需要,那需要也不能让新娘子带着去啊。 “还喝得下么,你送我的桃风杏雨,我还没喝呢,说好的成亲这日喝交杯酒的。” 林子葵不想喝了,但这一杯是他不能拒绝的。 他点了头,萧复就起身去倒酒,随即将林子葵扶起来,按在了床上坐着,帐幔半垂着落在肩头,林子葵刚坐下,便有种如坐针毡之感。 洞房…… 萧复果断地把小酒盏给他,手臂穿过去,挽着他的胳膊:“知道怎么喝么?” “嗯,知道的。”胳膊绕过新娘的手,再一起仰头一饮而尽,桃花酒酿辣得林子葵眼睛冒水,忍不住咬舌头。 萧复还勾着他的胳膊:“你我堂也拜了,交杯酒也喝了,子葵,你知晓要做什么了吗?” 林子葵:“……” 他轻轻点了下头,然后肩膀靠在床头,埋着脑袋说:“可我喝醉了,娘子,我动不了了……” 萧复垂着脑袋去看他:“不用你动啊,谁告诉你要动的。” 林子葵一下误解了不要动的意思,以为他说不用洞了,太好了,他一颗心缓缓放了下来,得了安慰道:“不动便好、嗯、不动便好……那我去榻上睡。” 他刚要起身,就被萧复攥住了胳膊拉回来,搂在怀里,嘴唇贴着耳畔说:“新婚之夜,相公要睡榻上,不跟我同床了?” 他双臂肌肉紧实,林子葵被他结结实实地抱着了,心底陡然滋生一种柔软而温暖的感觉,想这样抱着照凌睡觉了,什么也不做,这样过一辈子。 林子葵脑袋仰着歪靠在床头:“不去榻上也行,娘子做主,可我真不能动了。” “不动,林郎安心躺着便是。”萧复伸手把他脑袋的簪花帽掀掉,脱了他的袜靴,随即给他解腰带。 林子葵很窘迫,想着穿中衣也行,所以也没抗拒:“我自己来脱。” “我服侍你,别动。”萧复看他醉醺醺的,脱得肯定慢。 三下五除二的,萧复给他除了一大半,林子葵眼见衣裳越来越少,急了:“娘子,不用,不用脱里衣的!” 萧复手指留在他的最后一层裤腰上,眉一挑:“不脱你怎么跟我洞房?” “那不是你说……不洞的吗。”林子葵眼里雾蒙蒙地看着他,好像很不解。 “不动,不是不洞房了,得洞房,你不动弹就行了。”萧复解释了,但林子葵说什么也不肯脱了,手指死命扒拉住自己的最后一层遮羞布:“这样不行,不能脱下去了……” 自己不动弹怎么洞房?林子葵没理解,难道是那样……他坐着? 春宫他不是没看过,前两天墨柳那小屁孩不知从哪儿捧来一册送给他说:“公子你这么单纯,新婚之夜可千万别丢人了。” 所以有什么姿势动作,林子葵心里是门清的,那话本他也看过,现在一想就又赧又害怕,自己做不出来的! 看见林子葵身上汗都出来了,还守着自己裤子,萧复没辙,总不能硬来,他把林子葵按下去,侧着脸吻了下去。 双唇相覆,林子葵后脑一下撞在软枕上,被摔了个头晕目眩,萧复一只手捏着他的下巴,一只手去找他的手,扣着他发汗的五根手指,那五根手指本来揪着裤腰不放呢,慢慢让他捏得放松了。 林子葵一开始闭着嘴唇的,萧复用舌尖轻轻一抵就抵开了,他无力招架地被迫承受,萧照凌嘴里的酒香,玫瑰香气,林子葵感受得真真切切。他像鱼一样不住地张着口,被萧复长驱直入地勾着舌尖,根本无法正常呼吸,鼻子也忘了出气,浑身热而瘫软,林子葵睁着眼眨了眨,眼泪长长从眼角滑落,落在了耳窝里。 萧复的睫毛扫在他的脸颊上,感觉到了,停顿下来,微微抬头注视着林子葵。 “我这样亲你,你不高兴,生气,你哭了?” “不是气,我没有生气。”林子葵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呼吸不上了时,胸腔剧烈跳动时,本能地哭了。 “还说不气,不喜欢这样亲你嘴是不是?” “真的没有,不是,我刚刚就是……”林子葵否认,说不上来,但是哭了确实很丢人,看着萧复,“我喝多了。” “哦?你喝多了从眼睛尿尿啊。”萧复注视着他的眼睛,突然好像知道他为什么哭了。 “……” “好了,”萧复亲了亲他的鼻尖,“你是新郎官,你都不主动,你还不想动,这么懒,那只能我亲自动了。” 林子葵赧然:“我可以动的。”就是还有点接受不了,过不去心里那关,尤其是,其实他已经感觉到了。 萧姑娘那柄匕首是什么玩意儿。 “你也可以不动。”萧复还是拉不开他另一只手,看他浑身软成水,就那只手还钢铁一样。 萧复亲过他的脖颈。 林子葵下巴压着锁骨,怕痒的很,说:“照凌,要不然我们还是不洞房了吧……” “你想明天洞?” “明天也……” 萧复:“也不?” 林子葵默默地点了下头,提着心看着他的表情,担心他生气。 萧复表情倒是没有变化,不生气:“那你让我等多久?” 林子葵哪知道啊,他被压着喘不过气,混混沌沌的。 萧复:“你既然不说,那我看着来?” 林子葵:“哦。” 萧复抓着他的手把自己这新娘的腰带也松了,衣领一宽,露出宽阔的肩头后背,白皙的皮肤上纵横着几条刀疤。 “你看我都这样了,你不给我泄泄火,你要我新婚之夜吃这么大的苦么。你不疼疼我么?” 刹那间,林子葵感觉自己碰到了什么,脑子升一片雾气茫茫,傻愣住了。 怎么这么,这么…… 方才那挑盖头的玉如意握手里,分量都是沉甸甸的粗壮,这怎么还更那个了。 ——他的猜测,终于被证实了! 林子葵不愿捅破的窗户纸,想自欺欺人掩盖一辈子的事,这一刻终于有了确切的证据!新婚当晚,被新娘当场自我拆穿。 林子葵感到天旋地转。 “娘子,”他想拿开手,然而烫手,萧复的手劲太大了,林子葵嘴唇都在抖,“娘子,你怎么是,是……” “我怎么是男的?”萧复捏他汗湿的手心,埋首温柔亲亲他的鬓角,亲他发红的眼尾,指腹拂开他汗湿的额前碎发,“我本来就是男的。你不是早就知晓么?你知晓,还肯跟我成亲,林子葵,你让我怎么放过你?” 第46章 凤台县(4) 到这时, 林子葵不得不接受现实。 娘子是个货真价实、沉甸甸的男人,他的的确确骗了自己。 林子葵早有猜测,仍娶了他, 为得便是萧照凌这颗女儿心肠。林子葵重诺,又真的喜欢照凌, 他原想着不同房,就一辈子不拆穿他,来生倘若投生成了男女,再做恩爱夫妻。 谁知道新婚之夜就这样了…… “你不说话是不是?”萧复攥着他的手不放, 就是让他感受自己忍耐得很辛苦,林子葵表情怔怔的,眼睛含着迷茫,好像真没想过娘子这么大。 他的手都在颤抖,荒诞感铺天盖地笼罩下来。 林子葵那层遮羞布扒得很牢靠, 也很薄,萧复隔着布料, 林子葵这个年纪,哪里禁得住, 闷哼出声,眉心一蹙, 连腿都弯曲了起来。 萧复覆在他身上, 声音就在林子葵的耳畔缠绵:“话本子你也看过, 林郎知道要怎么做吧?你喝多了动不了, 没关系,你躺好了。小郎君, 我不会让你疼的。” 林子葵喝得不多, 很快有种在他手里融化的感觉, 让林子葵无法抗拒。或者说他摇头抗拒了,萧复也不理会,一个劲地在他耳边哄他,亲吻他的皮肤,林子葵做不出反应,只能红着脸绷着身体颤抖,克制自己的喘息声。 轻柔的帐幔落下,红烛摇曳。突然间林子葵感觉哪里不对劲:“照凌,等等,我,你怎么、怎么这样……” 萧照凌压着他吻,嗓音都是模糊沙哑的:“你以为是怎么样?” 萧复的手指似乎抹了什么东西,又油又润。 林子葵的大脑霎时空白一片,拖着疲软的身体拧开了,用力推开他,三两下的,萧复竟然真让他推开了! 林子葵伸手去拽喜被,他尽管盖在了身上,半坐起身缩在了床角,抬眼看着眼前的“娘子”。 娘子衣衫半褪,男人的喉结锁骨,结实的胸膛,腹肌,无一不在提醒林子葵——萧照凌不是什么女儿心,他是男子,从里到外,从头至尾的男人! “林郎?” 萧复一凑过去,林子葵就躲,表情矛盾,似乎不知道怎么面对他一样,扭开脸没有看他:“你,你别过来。” “我是让你不舒服了么?”萧复猜他许就是单纯的无法接受这个,刚刚看林子葵的反应,明明也沦陷了的。 林子葵埋头在思考,很快卷着□□凤喜被爬起来了。 他要下床,萧复一把抱着他的腰不撒手:“你真要丢下我么?” 林子葵浑身僵着摇头:“我去睡侧榻。” “你不喜欢那样,就先不了,你要真不跟我同床,也该是我睡软榻。”萧复把脸挨着他的耳朵,嘴唇含着他的耳垂,湿润感如电流拂过全身,林子葵脖子一缩又躲开了,嘴唇一抖道:“照凌,我、我不是断袖。” “我知道你不是,”萧复用手慢条斯理地梳他散开的黑发,眼神黑得可怕,“你只是喜欢我,才愿意跟我成亲的。我何尝不是,大男人坐花轿,让人知道是多好笑的事?我连爹娘都不敢请来,看我成亲,就担心他们斥责我,阻拦我。我只身一人骑马来凤台县嫁给你,你可有看过我的嫁妆箱子?半副身家都给你了。” 林子葵越听越难堪,心里摇摆不定,低头说:“我原先,当你是女子。我们相知相爱,结为连理,街坊乡亲们都见证了,我林子葵绝不会休了你,这辈子都不会的。但我们,我们真的不能同房。” “不同房……你说不同,那暂且就不同了。”萧复去攥他的手,没攥动,林子葵连看都不敢看他。 萧复:“林郎你都不帮我一下么?” 林子葵闭起眼,一下回想起方才。 “……罢了,不为难你了,那新婚之夜,洞房花烛,新娘只好独守空闺,自力更生了。”萧复松开他的手站起来,跑去一旁侧榻上闷闷不乐地坐下了。 侧榻上只有一张龙凤毯子,林子葵沉默地坐在床边,嘴唇紧抿着。 这房里,怎么只有一张喜被,自己今早不是特意拿了两床被么…… 他哪知道,方才萧复丢了一张被褥给金樽,让他抱回房间了,萧复想,只剩一张被,不同床也得同床。 桃花令 第56节 林子葵瞧见他自己靠在侧榻上,衣衫不整,匕首竖立,肩头臂膀都还有刀疤,看着触目惊心,不知道经历过什么,应当很疼的吧,他怎么从来不说。 虽已入春,可林子葵担心他冷,犹豫再三,把喜被抱着过去了,低声说:“你盖着。” “我不盖。”他扭头。 林子葵:“那你把衣服穿好。”林子葵避开目光不看,“裤子也穿好。” 萧复眼里好生委屈:“穿不了,我难受着呢。” 林子葵就弯腰把被子盖他背上了,目光扫过他后背的伤,心里一抽。 萧复仰头望着他,林子葵低着头:“我去,如厕……照凌你在婚房里,解决吧。” 萧复没想到林子葵竟然真的狠得下心,说走就走。 林子葵穿好衣服出去,却没去如厕,走到茅房边觉得难闻,就绕到后院,这里喂了几只鸡鸭鹅,是街坊们送来的,鸡鸭鹅都睡了,探头出来看他。 林子葵不好打扰,就推门出去了,想到了喜娘那妹子小丫,不知道回来没有,也没人来通知自己。 萧复这解决到一半,听见他出门的声音,立马将衣裳披上了。 出去时看见也正要推门而出的金樽。 金樽看见侯爷衣服还没穿整齐:“侯爷,林公子出去了。” “你回去,我跟着。” 萧复跟在他背后,发现他居然走了两条街,跑到喜娘吴嫂子的门口。 他敲了门,开门的是个不到十岁模样的小女孩,看见林子葵,认出来:“是林举人,林举人来了!”林子葵连忙“嘘”了一声说:“你方才走丢了,我来看一眼你回来没有。不用喊你姐姐了,我这就走。” 凤台县很小,林子葵住的镇子更小,小到走上个一两时辰,就能走完。沿街偶尔传来狗吠声。 林子葵不知道该去哪里,心生迷惘,人都娶了,也只能认了,能怪谁去。 林子葵慢慢走回了林宅,看见婚房的红烛还烧着,他犹豫不敢进去,不知道怎么面对萧照凌。 过了会儿,看见红烛熄灭了,想来是照凌睡了,林子葵方才小心翼翼地推门进去,喜被又在床上了。 林子葵朝侧榻望去,借着朦胧月光,看见他睡着的,不知道盖被子没有,林子葵走过去仔细看了看,萧照凌身上有一席龙凤被,他闭着眼正睡得沉呢,微凝的五官显得没那么高兴,眉眼鼻秀气又英气,睫毛长如羽扇,单看脸,是雌雄莫辨的。 两床喜被都找到了。 林子葵暗叹一口气,埋头闻了闻床上的龙凤被,这是干净的,有阳光和桃花的气味,褥子里塞了晒干的桃花瓣的。 那照凌盖着的,是自己那个弄脏的了? 林子葵想给他换,又担心吵醒他,只好作罢。余光瞥见屋子角落里的嫁妆箱子,四个箱子,林子葵全都没瞧,这都是要还给他的。 旋即,林子葵把帐子放下,沉默地侧躺在床上。 心里不住默念这个名字,萧照凌,萧照凌…… 他闭上眼睛。 哎。 萧照凌满身披着月光,却睁开眼了。他根本没睡,他要是不假装睡了,林子葵这性格,能在外头蹲一晚上。 萧复琢磨着先前找那大文豪出的主意,朝窗外望去了。 有潮湿的水汽扑面而来。 春雨下了。 雨打窗棂,鸟鸣啁啾。 林子葵这一夜,睡得不安稳,他喝了酒容易睡着,想着事情就困了。 窗外,听见了墨柳的声音。 “萧姑娘,萧姑娘你怎么跪着啊!”墨柳忘了改口喊夫人,还喊着萧姑娘,早上一起,人都惊呆了。 薛相醒得更早,他没戴叆叇,看见一坨红色的东西放在林子葵门口,以为是一坛子喜酒,还在想这坛子真红。 后来戴上叆叇,才发现那是摄政王。 他跪什么啊? 薛相第一反应,就是让住在林宅的薛府下人,从后门跑了:“快回府去!不管看见了什么,都不许议论!” 他担心回头萧复记起这档子事,翻起旧账,把薛府上下都砍头了。 这会儿薛相也没出去,擦干净了叆叇,偷偷开了个小窗户缝偷看。 萧复也有今天? 林子葵让他跪的? 那不可能啊! 自己的学生,什么性格,薛相是知道的,不管发生何事,也不可能让萧复跪下的。 春雨停了,桃花被打落满地,顺着小水沟流到了墙根,萧复身上湿透,干了些许,现在还漫着雨水潮湿气。他垂着头,有水珠从漂亮的下颌线滴落,身形跪得笔直。 林子葵听见墨柳的声音,迷蒙之中反应过来,直接翻身从床上起来了,衣服都没穿好,扎着腰带光脚推门而出。 萧复闻声,身子一“软”,歪身噗通倒在了地上,一张脸失去血色,嘴唇苍白。 “娘子!娘子!”林子葵一个箭步冲过去,墨柳:“怎么办啊公子,萧姑娘这是跪多久了,为什么跪,她都晕了。是她做错了事,您罚她了?” 林子葵懊悔不已:“墨柳,快去请郎中!” 墨柳撒脚丫子就跑:“刘大夫就住隔壁呢!” 萧复咳了两声,眼睛半睁开转醒:“林郎,我没事,不用请郎中。我心中有愧,这才跪了一晚上,没有多久你放心,才四个时辰,你不原谅我,我就继续跪下去。我膝盖虽然有旧伤,但跪个三天三夜,不成问题,也死不了。” 林子葵怎么忍心,正要说什么,刘大夫就被墨柳拉进来了。 这刘大夫就住在林子葵隔壁,这会儿正要去医馆看诊。不过刘大夫医术平平,早年给林子葵治过眼睛,治疗一段时日,林子葵就基本看不见了。 可以说这是个庸医。 “哎呀!”刘大夫一看新娘子这状况,跺脚道,“这么惨,刚过门就命不久矣了?” 林子葵的眼眶瞬间就红了:“您快给他把脉。快!救救他。” “好好好,怀甫你别急。”刘大夫蹲下来去把脉,萧复连躲都没处躲去,只能控制脉象,免得这郎中发现自己武功高强,身强体壮,跪个十天半月都不成问题。 “三部有脉,一息四至,脉象紊乱却有力,乱中有序,这是……小娘子是有喜了啊?!” 薛相的叆叇从鼻梁滑下去了。 萧复:“……” 林子葵:“……” 第47章 凤台县(5) 若非林子葵知晓刘大夫是个庸医, 这下真要被唬住了。 萧复下意识看了眼自己的肚子:“?” “诊出滑脉了?”墨柳大喜,“公子!萧……夫人有了,咱们林家有后了!” 刘大夫确诊后起身拱手:“恭喜林举人贺喜林举人!夫人才嫁进来一日就有孕, 林举人真是不一般。” 林子葵笑不出来。 他家娘子是个男的,昨晚他都摸了。 “好了, 刘大夫……”林子葵无可奈何塞给他碎银,“您去出诊吧。” 刘大夫:“别急,我还要给小娘子开保胎药呢,这脉象应指圆滑, 如珠滚玉盘,却又略显紊乱,我开服药给小娘子压压惊,看这模样,是被吓了吧?” 萧复靠在林子葵怀里, 柔弱点点头。 刘大夫看林子葵是讨了个宝,他人一走, 林子葵让墨柳去另一家医馆请郎中,萧复打住:“回来吧。” 他看向林子葵:“林郎, 我好像跪久了,起不来了。” 诚然林子葵知晓庸医误诊, 可还是不忍, 照凌跪了这么久, 他身上都是潮湿的, 水汽蔓延到了自己身上。林子葵将他扶起来:“你跟我回屋,你去躺下休息吧, 我给你煮一碗汤圆。” 萧复点头, 低声问:“那你可是原谅我了?” 对这个问题, 林子葵并未回答,想他膝盖应是有伤,就让墨柳直接找远近有名的郎中,去开外伤膏。 老师房里没动静,奇怪的是,薛府的丫鬟婆子,也都一夜蒸发了一样,金樽坐在堆满桃花粉黛的青瓦墙上,也不知道坐了多久,看了多少。 林子葵去煮汤圆,从厨房探出头问他:“金樽,你吃几个?” “二十。” 金樽看见侯爷跪着的,从半夜开始,真真是淋了雨。他不解,问萧复:“侯爷不是教过我,不可以跪么,男儿膝下有黄金。” 萧复:“那是对敌人,对昏君。膝下有黄金,可以跪父母,跪天地,跪爱侣。” 跪一跪,林郎就心软了,何乐而不为。 金樽看着林子葵煮好了汤圆,先端来给自己:“你快下来吃。” “不吃,给主子吃。”他坐在墙头摇脑袋。 “你主子吃的,我也做好了,你接着,我去端给他。” “哦。”他跳了下来。 林子葵将碗筷放在桌上,叮嘱道:“来桌上吃,不要在墙上吃,吃慢些,有些烫。” 林子葵的细心体贴,对所有人都是如此。 给老师端去了,看见薛相都起了,就是坐在房间里擦他的叆叇,看见林子葵时,一脸的欲言又止。 林子葵:“老师,吃汤圆。” 薛相:“好好好,你放下,我……问你,你那娘子,真有喜了?” 林子葵:“刘大夫是个庸医,我和娘子成亲一日罢了,他怎会有喜。” “那就好,那就好……”薛相已经怀疑过一回人生了,该不会萧复就是女人吧,从小女扮男装,现在还嫁了人,越想越觉得有可能,他的脸长得就不像个男人。 这汤圆是最后端给萧复的,萧复看见他先给其他人,他自己还没吃。 桃花令 第57节 萧复一口没吃,先舀起来吹吹,用嘴唇碰了下温度,感觉差不多了,举起喂他:“相公先吃。” 林子葵听他一口一个“相公”,心里实在不是滋味,有些软,也五味杂陈。 娘子昨晚在手里抹了油润的膏体,往他那儿探去。 林子葵当场就被吓到了,死活推开了。萧复身材颀长高大,四肢修长有力,还有线条匀称的肌肉,每每都在提醒林子葵,事情和他想的不一样。 瓷勺到了嘴边,林子葵慢慢张了嘴,也就吃了。 萧复笑起时眼睛会弯:“相公吃了我的汤圆,高兴点没有?” 林子葵:“汤圆是我煮的。” “我喂的你,再吃一个。” “好了……好了,你也吃。这汤圆馅很甜的。”说完,林子葵忽地想到了什么,看向萧复。 “你吃嘛!我什么都不爱吃,你也不是不知道,我要吃甜,那就只能从相公嘴里吃了。” “早上……青天白日,不能这样。”林子葵稍微有些红脸。 “我说说而已,那晚上能亲么?” 林子葵闭着嘴不吭声。 其实亲什么的,他不抗拒……他很喜欢照凌那样亲自己。 但再过分的,林子葵就接受不了了。 萧复见状,就努力给他喂汤圆。 林子葵被他不由分说喂了十几个,说饱了,萧复才自己吃起来,他不知道好不好吃,但林子葵做的,一定得吃完。 吃完了,今后就团团圆圆了。 不一会儿,墨柳跑着拿了药回来,林子葵也给他煮好了汤圆,墨柳去吃饭,林子葵将药膏给萧复:“你膝盖的旧伤,是什么伤?” “腿断过,不能跪。” 林子葵一惊,当即蹲下来:“什么时候断的,那你为何要跪?” “几年前意外断的了,接上了。”萧复撩起裙摆和裤脚,露出两条剃了腿毛,光洁如玉的小腿来。 “这儿还有疤呢,林郎不嫌弃我身上这么多疤吧?” “怎会……”林子葵摇头,瞧见他断骨的长疤,眼底溢满了心疼。 萧复的膝盖本来没有乌青,落在林子葵眼里就是有的。 萧复把裤子卷到了大腿来,注意到他的表情。 他弯腰道:“我不疼的,都好了。” 林子葵不吭一声,给他抹跌打外伤膏,青黑色的药草味道难闻,均匀地抹上去了,久病成医,林子葵上药的手法是大夫那里学来的,慢慢的:“这药是我让墨柳去找济世医馆的胡郎中开的,是凤台县最好的大夫了,你身上,怎会这么多伤?都是兵器伤。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萧复:“我带过兵,行过军,就那样伤的。” 林子葵抬起头:“你是不是还有许多事瞒着我?” 萧复垂眸望进他干净的眼睛里,萧复点了下头,手掌轻轻抚触在他的脸上,食指刮他的鼻梁:“有瞒着你的,怕吓到我的小郎君了。我隐瞒性别的事,你就算原谅我了可好?” 两人气氛缓和了,林子葵注视他半晌,道:“我不怪你是男子,我只是……不太接受,那样。” 林子葵看过话本子,知道是怎么回事,照凌他是要用自己后面。 他一想都觉得很难接受。 萧复变得温和的声音说:“林郎不喜欢,那便暂且不那样,那我用手,林郎还能接受?” 林子葵不免想了起来,昨晚……萧复就这样,两个人一起解决的。 林子葵还未吱声,好像是犹豫。 萧复又道:“我比你大这么多岁数,你还要让我吃不同房的苦么,再大些,我就该入土了,让我入土都不能跟夫君圆房么。” “别。”林子葵蒙住他的嘴,“这话你怎能随便说。” 萧复被糊了一嘴的跌打药,看着他:“那你答应么?” “手……手,可以,那样,不行。”林子葵妥协了,一想,似乎也没什么。 萧复又高兴了,自己是太急,才把他吓到了,一哄又好了,林郎果真心软。 薛相在他们新婚的第二日就打道回府了,临行前单独把林子葵拉到马车落里:“我知道你新婚燕尔,贪恋儿女情长,但会试说不好什么时候就下告示要重新举办了,你四月初,定要到我这儿来学习。” 萧复是摄政王,放着七岁的君王不管,再不回去就乱套了。 林子葵是要考试的,两个人这样搅合在一起,不是苦了在金陵等着备考的读书人么? 新婚刚二十几日,林子葵要拾掇书本行李,去薛相府上学习,不能陪伴娘子。他对萧复心中有愧,临出门前,把所有事都处理好了,先去扫了墓,又把完好无损的嫁妆箱子还给他:“我说过不能要你的嫁妆的,你拿回去吧。我出门后,你要一个人看家了,就去给你买了个解闷的鹦鹉。” 鹦鹉是林子葵一早去挑的,能学舌,林子葵教了一上午,让鹦鹉喊“娘子,记得吃饭”,目前还没学会。 萧复也要回京了,林子葵去上学倒是正好,可他舍不得,恨不得跟子葵去薛府。 林子葵:“但我同老师说好了,每隔一个月定回来一次,要看看你。” 萧复提着鹦鹉,坐在马车上,送林子葵去薛府,他知道这一趟去要分离一个月,在颠簸的马车上就坐不住了,把林子葵按在马车壁上,动作温柔,但进攻凶猛地吻他。林子葵被亲到说不了话,脸红得像熟虾,口水不自觉地从嘴角淌到脖子,而后被萧照凌沿着舔吻了脖子、喉结,一张餍足神色,犹如品尝极品珍馐,觉得郎君好甜。 林子葵五指抓着马车锦垫,陡然一下感觉到了:“娘子,你怎么又,又……” 娘子动不动就匕首竖立。 每次又会撩拨他一起。林子葵心志不坚,很快就被他搞定投降。 但那是家里,这是马车,马上就要到薛相府上了,林子葵终究知道收敛,把布帘撩起来透气:“我要见老师的,你不能再亲我了。” “我知道,不亲了……”萧复看着他的模样,没有忍住,嘴唇贴过去挨着他的耳朵吻了吻,拉着他的手心道,“最后再亲一下。我让金樽跟着你,我顺道回一趟金陵,到时你放假,我来薛府接你,好么?” “好、好……”林子葵拉了拉自己的襕衫衣领。 薛相在淮南的老宅不是很大,也称不上银屏金屋,就是家里女眷多,丫鬟也多。 萧复想起薛家小小姐的事,送他下马车时,特意叮嘱了:“薛府女眷多,你长得俊俏,学问又好。若有人看中你,记得告诉别人,你有家室了,不会纳妾。” “我知。”林子葵认为一夫一妻制才理应推崇,日后自己若能做高官,便要整改这条律法。 不怪萧复担心,若林子葵本就是断袖,那倒不怕了,这天下有比自己还好的男子么? 他最后没忍住问:“我的小郎君,你现在是喜欢女子多一点,还是男子多一点?” 这是个什么问题? 林子葵:“我都娶了你了,你问我,是喜欢什么,男子罢,女子也罢,终究不是照凌。” 萧复认真凝望他的眼睛,就知道他不是哄人的回答,子葵心软也心宽,如何叫萧复不喜欢。 目送林子葵进了薛府,他身旁只跟了个书童,还有金樽一个护卫,萧复让马夫启程:“改道金陵。” 马车颠得厉害,车上有一箱林子葵的衣物他忘记带走了,萧复拿出来看,都是林郎贴身穿的。他将那衣物贴在鼻下闻了闻,他是几乎闻不见气味的,却依稀能感觉到林子葵的味道。 萧复想了想,没让马车回去,这衣物他带在身边,还有用。 第48章 凤台县(6) 林子葵进薛府的第一日, 刚刚住下,就有一窝蜂的女眷跑来看他。 “听说林解元是个大才子,模样俊俏灵秀, 现在做了咱们老爷的学生,日后定是高官厚禄, 加官进爵。” 约莫是新婚,林子葵通身一股如沐春风的书香气息,一张不自觉在笑的桃花面,人从游廊上走过去, 引得薛府女眷们纷纷叹道:“这么年轻俊秀的才子,怎么就英年早婚呢!” 林子葵住进厢房,刚刚拾掇好,当天晚上便开始找东西:“墨柳,我有一箱衣裳, 你可有看见?” 下马车的时候,只顾着搬书了。 墨柳找了一席没找到:“公子, 兴许是落在马车上了,放心吧, 夫人会好好保管的,明日您跟老师上课, 我就上街给您买几身, 所幸这儿还有两件换洗的。” “也只能如此了。”林子葵连亵裤都没得换, 夜里洗漱, 吹熄蜡烛躺在陌生的床榻上,却觉得被窝里有些凉。 可老师为他准备的, 都是刚弹好的棉被褥, 其实是暖和的。 这种凉兴许是因为身边没人, 新婚前两日,林子葵还不肯和他同床共枕,架不住照凌软磨硬泡,林子葵轻易就被美色迷惑,稀里糊涂就跟他滚床上去了。 倒也没做什么,就是躺着不动耳鬓厮磨、接吻接了一下午。那天晚上他是抱着照凌睡的,说不清是谁依偎谁,林子葵的手指慢慢抚触过他身上的伤疤,对萧照凌欺瞒自己的那些怅然别捏,似乎跟着一起消弭无踪了。 是不怪他了,可有些事仍很难全盘接受。 林子葵想象了会儿,忍不住夹紧了腿,在被窝里摇头。 决计不可,万万不可。 哪个男子会让人杵那里。 在薛老这里,林子葵的读书状态很快就回来了。约莫十日后,谢三爷坐着马车到来,打算住在薛府,给林子葵每日看诊,调养身体。 林子葵立刻就将他迎入自己的院子,请他喝茶:“谢先生,您是从金陵特意赶来淮南的么?” 谢老三颔首坐下:“是啊,照凌他一回来就来找我了,让我来薛府,给你看看眼睛。我瞧你这右眼好得差不多了,看人还模糊么?” “单是右眼,比以前要好得多。”林子葵又问,“谢先生,我听照凌说他回金陵是有事,他可还好?可有给我带信,说几时回来?” “他忙着,带了东西,不知道有没有信,口信说等你放假就回来看你。”谢老三掏出一个方盒子,“照凌给的,我没开过。” 林子葵当即打开,却发现里头有十几片大小均匀、厚薄不一的琉璃片,底下还垫了一封信。 这是叆叇?怎么是单片的。 林子葵拆了信一瞧,是萧照凌的稚童笔迹: 林郎安好?可想我了?我是想你了,日日夜夜念君寝食难安,若我也会读书就好了,那边可以跟你一起学习了。你老师是个严格的,他待你如何?在薛府可有吃好?你老师牙齿不好,吃得恐怕是些软烂糊糊,猪食一样,你肯定吃不惯,不行,我得请个厨子来薛府。 还有,你的亵裤都在我这儿,怎么穿旧了还不换?给你买新的,旧的给我好了。 对了,薛府女眷多,有漂亮的么? 最近下雨多么,金陵雨很多,你出门要带伞,不可着凉了。 叆叇你收到了么?你一只眼好得差不多了,只是因为觑觑眼还看不清,我问过工匠了,说是每个人佩戴的叆叇不同,男女老少,均有差异,所以我让工匠做了那些单片的给你,你都试试看,看能不能看清楚书上的蝇头小字。还有,单片和寻常的叆叇有所不同,你知道怎么戴么?你聪颖,应当一看就会,真想给我家小郎君亲手戴上,再亲一亲你。 庚子年四月初六。 照凌。 桃花令 第58节 他的家书从来不拽文弄墨,当然林子葵知道萧照凌也写不出多有墨水的句子,可就是这样平淡而直白的文字,底下却藏着波涛汹涌,轻易翻涌林子葵的心情。 他正欲提笔回信,却又放了下来,将单片叆叇拿出来挨个试了试。 这单片和双片的叆叇,戴法是一样的,一个琉璃片,用银腿架在鼻梁上,细腿挂在耳朵上,做了精巧的连接,能恰好将整个耳廓包住,以保证叆叇不会因低头而垂落。 林子葵尝试了每一个,终于找到了最适合他的,戴上去时,连谢三爷额头的三颗痣都变得清晰可见。 三爷问他:“怎么样,好了么?” 林子葵不住点头:“好了,好了,能看见了,这叆叇这样好,是工匠做的?能不能推行给全国的觑觑眼?” “呃……”三爷迟疑了,“若是不麻烦,想来应当可以,横竖萧照凌家里有钱,做这个,应该也不太费钱。” 是啊。 林子葵又冷静了许多,琉璃这么贵的东西,想要量产是何等的麻烦,也不是每个书生都用得起的。 林子葵在淮南埋头苦读,萧复回了宫,和萧太后一起陪帝王听政。 萧复一回宫,一出现,上朝的氛围都不一样了,死寂了许多。 文武百官都老老实实的,知道这摄政王比文泰帝还要不讲理些。 梁公公对着摄政王低着头,连大气也不敢出。 萧复高高坐在御书房上座,垂眸问:“梁洪,本王不在的时候,可有朝臣刁难过皇帝?” 梁公公:“上朝的时候,确有老臣问过一些陛下回答不了的问题,陛下回答了,老臣说……说是儿童戏言,听不得。陛下也没生气,所幸有萧太后在,化解了过去。” 萧复冷声道:“皇帝年幼,治国他还有的要学。这帮老不死的,一把年纪,还和小孩子过不去!”但为难宇文煊也好,为难了,下次就知道怎么回答,成长起来总比顺风顺水要快。 梁公公又道:“千岁爷,詹亲王,贤郡王和康郡王,都进宫在外头候着呢,等着给您请安。陛下也在候着的。” 皇帝年幼,摄政王是长辈,给他请安也是应该的。 宇文煊做了皇帝,头脑还很清醒,没有被突如其来的黄袍加身给冲昏脑袋。 “先请陛下进来吧,带三位小王爷去一旁明间坐着,不用跪着了。” 詹亲王,贤郡王和康郡王,也就是新皇登基前的大殿下、三殿下、四殿下。 小皇帝进门,撩起衣袍跪下给摄政王请安:“儿臣见过皇父,皇父圣安。” 礼仪规矩一个不少。 “起来吧,煊儿来,皇父看看你最近批的折子怎么样。” 小皇帝便让小太监把折子抬上来,厚厚的几十摞,书桌都堆不下了。 萧复:“这么多折子?” 小皇帝:“皇父,这只是您走这一个月以来的折子,您告诫过儿臣,不能因为折子不重要而不看,所以儿臣每一封都会看,都会亲自批改。” 萧复坐下翻看:“你连请安的都全批了?” “是。” 折子有从台湾来的,有从巴蜀来的,都是请新君安的折子。小皇帝竟然每一封都写了几行字,说朕安好,问爱卿好。 萧复光是看就觉得费劲,也难为这么多无聊的折子,宇文煊竟然看完了。 “虽你此举有益于拉拢朝臣,也会让人觉得,皇帝是个软柿子。” 宇文煊:“儿臣不是软柿子!有皇父在,儿臣怎会被人随意揉捏?” 他说得分外认真,萧复就看他一眼,果真发觉小皇帝瘦了不少,刚登基的一个月,太过劳累,在皇宫孤立无援,太后也不喜他,朝臣对他颇有微词,小皇帝连吃饭都得万分小心。 皇父这么快回来,宇文煊是高兴的,坐在萧复面前同他说:“皇父,赵王送来了请安折子,他说皇父答应了,将赵小王送回去,如果不送回去,他就亲自来要人。” 萧复:“折子拿来。” “千岁爷,在这儿!”梁洪立刻递上去,萧复打开看了一眼,措辞虽挑不出错,但句句都是狂妄,手握重兵的赵王想反想很久了。如今局势动荡,幼帝没有政绩,不得民心,正是反的天赐良机! “磨墨。” “千岁爷,笔!”梁洪递笔,萧复没接,说:“煊儿写。” “我、我写?” “是啊,你是皇帝,赵王是你叔叔,你得写。” 皇父的字见不得人。 宇文煊拿着笔:“我写什么好……” 萧复:“皇父说,你写。” “好。”宇文煊看着他。 萧复说:“赵王,朕安好,打算将小王爷送回藩地,但朕怕你言而无信,决定先送一半,以显诚意。你想见小王爷的左半身,还有右半身?” 宇文煊写字的手抖了一下。 萧复:“写好了?盖玉玺。” 邺朝车马慢,等到林子葵的回信,已是二十日以后的事了。信送到昌国公府,严世子给萧复带进宫。信封写了字,严世子说: “‘照凌亲启’,谁的信啊?这么重要,连夜让我送进宫来。” 萧复没回答,拿过信背过身就看,手挡着他,免得严世子偷看。 萧复是真怕一拆信,里头几句看不懂的酸诗。虽然诗他也喜欢,林子葵写什么他都喜欢。 结果没有,林子葵没有作诗。 反而写: 娘子,我安好,薛府吃得也好,薛府没有喂猪,但昨天厨子炖了猪蹄汤,也下雨了,老师送了伞给我。 府里我的院中有芭蕉,我时常坐在芭蕉树下看书写字。至于薛府的女眷,我没有注意过。 叆叇收到了,很适合,很喜欢,我看得很清楚了,心里盼着想见一见你。 第49章 凤台县(7) 一封不长的信, 两眼就能读完的信,萧复却反复读了许多次,晚上灯吹熄了, 他还坐起来点灯看。 似乎能感觉到林子葵就在身边,同自己说那些话。 举头望一眼窗外静谧的月光, 天涯共此时。 翌日一早,萧复就即刻要出宫回淮南,临行前派人将折子和赵小王爷给他爹的报平安信一起送到汉阳去。 “盯着赵王的一举一动,若他暗中招兵买马, 私造火铳武器,就用飞鸽传信给陈统领。养虎伤身,纵敌为患,赵王这颗钉子,到了恰当时机, 就该拔出了。” 萧复正要出宫,就听见一声声的喊叫:“皇父!皇父!” 稚声稚气的, 这么喊他,除了四殿下还有谁。 萧复望过去, 看见宇文煴在日出晨光下迈着小短腿朝自己奔来,后头跟着个太监:“康王殿下, 康王殿下!您慢些!” 陡然看见萧复站在宫殿汉白玉阶下, 太监隔着老远就滑跪了下来:“奴才见过千岁爷!康王殿下要见您, 奴才实在不好阻拦。” 萧复没理会太监, 一个弯腰,双臂接着了小团子, 小四殿下扑在他身上, 气喘吁吁:“皇父。” 萧复蹲下来:“煴儿这么早起来, 不去念书,不去跟陈大统领学武功,来皇父这里做什么?” “皇父,我母妃病了。”四殿下沮丧地说。 萧复:“我让章太医去给你母妃瞧瞧病?” “章太医来过了,二哥知道我母妃生病,就让章太医来了,可她还是病着的。宫女不让我见她!” “是什么病?”萧复抬首问太监。 小太监哆哆嗦嗦道:“回千岁爷话,是肺痨。宫女拦着康王殿下,是……是太皇太后的旨意。” 因为肺痨会传染,康王才三岁出头,年纪太小,一被传染就完了。 萧复想,自己刚让三爷去淮南,总不好这时候把他找回来给太妃看病吧,肺痨,治好的可能性不大。 四殿下说:“我听宫女们说,我母妃是父皇走后才开始咳嗽的,她们说,是父皇想带走她,所以我想去求父皇,让他不要带走我母妃,把母妃留给儿臣。”他拉着萧复的大掌,大眼睛里雾蒙蒙的,“儿臣知道皇父要去皇陵,能不能带儿臣一起?” 是了,萧复此次出宫,用的理由是昨夜梦见先帝,先帝召他去守灵。 萧复放柔了声音说:“皇陵去不得,你年纪小,那里阴气重,去了你也会生病的。” “生病,生病也正好,那我让父皇带我走,不要带母妃了。” “煴儿这么孝顺,皇父替你去求你父皇,不带你母妃走,至于你父皇听不听,皇父就不知道了。”萧复不肯带四殿下去皇陵,因为他压根就不会去,连路过都觉得晦气。 小四殿下眼里包着眼泪。宫人说母妃病了,要被父皇带走了,以后就再也见不到母妃了。他懵懂地也知道“死”是怎么回事。 皇父有要紧事,摸了把他的小脑袋就撒手走了,小太监拉着他:“殿下,我们该回宫了。” 晃眼五月初,薛府的石榴开花了。 月末林子葵放了两日假,但没等到萧照凌来,又开始上课。 老师似乎知道些什么,同他说:“你那娘子日不暇给,别等了,过些时日去金陵赶考,就能见到他了。” 关于自家娘子是个男人这件事,薛老和林子葵都心照不宣,提都未提。 林子葵犹豫再三,还是问了:“老师可知晓,他回金陵是为何?” 薛相:“自然回家省亲,他家务事繁多冗杂。你都不知道他是什么人,没见过父母,还敢成亲?” “我也没有父母,再说……我也不敢去他家,见他的父母亲人。”林子葵怕被打出来。 好好的儿子嫁给自己做老婆了。 在薛相这里,林子葵学的不是古板的诗书,而是真正的治国理念、方式方法,朝中几派势力,如何跟佞臣打交道而保全自身。 “在羽翼未丰之前,要韬光养晦,甚至虚与委蛇。” 这道理林子葵是险些用生命的代价得悟的。 他现在彻底知道了,锋芒毕露不是什么好事。 “学生谨记老师教诲,在官拜三品之前,一定韬光敛迹。想来,至少需要十几年的时间。”三品官便已是高官厚禄,能受皇帝宠信重用的官员了。 唐兄乃是四品大学士,常在先帝面前进谏,可近日林子葵也没怎么听过他的消息了。 桃花令 第59节 薛相隔着叆叇看他一眼:“大概用不了十几年,你升官,很快的。” 林子葵愣一下,马上说:“老师不要帮我,学生也不会在金陵打着老师的名号做事的。” “老夫才不帮你,升官一事,老夫怎么帮?我在宫里又没有人。” “是、是学生想岔了!”林子里脸颊薄红,猜老师这是暗中夸他学识,说他以后会升官快的意思。 初五日,薛相全家去附近香火旺的铁佛寺上香,林子葵也跟着去了,偌大薛府几乎全是女眷,男丁都是招赘来的,也有两个留在金陵做官的。 林子葵作为有妇之夫,只跟在最后面,隔着一点距离,不跟薛府女眷们有太多接触。 萧复的马车到了薛府外头,一问门外护院才知道。 “阖府上下,都去铁佛寺烧香了?吃了斋饭就回?” “老夫人要听经,估摸要停留几日。您是……林公子的兄长么?” 萧复虽然美得雌雄莫辨,但还是很容易分辨出是个男子的。护院自不会往林公子嘴里总提起的娘子去想。 萧复没回答,多谢了声,给了赏银,就让马夫换道:“去铁佛寺。” 林子葵拜了拜佛,但什么都没求。 毕竟他在行止观求过功名了,一事总不能佛寺道观都求一遍吧? 等等。 林子葵忽然想起,自己确有一事相求。 他跪在释迦牟尼佛前,心里想着照凌:“娘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若是会试早些恢复也好,我好去金陵看望他。望佛祖保佑,我能早日见到他。” 他上了香后,就去求了内置香灰的平安符。 薛府小姐看见他,轻声说:“林公子也来求符?” 林子葵:“给我家娘子求一张。” 薛小姐:“若是给你家娘子求,我看这个粉荷花的不错,石榴红的也不错。” 林子葵嘴角微微笑着:“要石榴红的吧,多谢薛姑娘。”他礼貌地告辞,薛小姐提醒他:“过了午时,斋堂马上就关了,你和你的书童护卫,都还没吃吧?” 林子葵道谢后走了,薛小姐望着他的背影说:“我娘总让我自己择婿,可挑来挑去,样貌好的有,才学差了,才学好的有,样貌差了,才貌双全,人品上乘的也有,结果有娘子了。” 因为林子葵三句不离他那娘子,导致全薛府都知道了。薛老的学生林公子有家室了,还很爱他那娘子。 铁佛寺香火旺,不比行止观小,初五上香人多,萧复要找人,还费些功夫,便吹了吹哨子。 这哨声在人声鼎沸里并不尖锐,被埋没在上香的人海里。 寻常人都没在意,除了紧跟着林子葵去吃饭的金樽。 金樽停下脚步,耳朵竖起来,朝某个方位望去。 林子葵回过头喊他:“金樽?怎么不走了,不吃饭了?” “林公子……”金樽想起侯爷不让自己离开他半步,就伸手拉着他了,“您跟我来。” 墨柳:“哎!不去斋堂了么?公子都饿了。” “您跟我。”金樽很固执,林子葵被他拉着,没办法,只能无奈跟着走了:“好,好,你要带我去哪里?” 铁佛寺熙熙攘攘,金樽伸手指着人群里:“那儿。” “什么?”林子葵鼻梁上架着单片叆叇,放目望去,远处有一株百年古树,底下茶花盛开,有一人穿着红衣,分外醒目。 林子葵摘下叆叇,揉了揉眼睛。 再一戴上,看见照凌冲他招手:“站着做什么,不过来?” 他穿着男装,林子葵想,自己若是跑过去喊娘子,岂不是会惹人注目? 他直直地走了过去,步伐迈得很大,有些疾步匆匆。 墨柳正要跟着,被金樽抓住了胳膊。 “你干什么啊!公子!公子哎!” 金樽没说话,朝他摇了摇头。 林子葵穿过人流不息,走到了萧复面前,睫毛眨了几下,单片叆叇起了雾。走得近了,叆叇被萧复双手摘下来,用袖口擦了下,再给他戴上去,萧复微微俯身,侧头盯着他瞧,这单片叆叇赋予了林子葵不一样的气质。 若非这里人来人往,萧复大概会忍不住亲他的。 但他只能动作很小地拉了拉林子葵的手心,林子葵还很紧张,左顾右盼,担心有人看见了,他也是第一回 当“断袖”,真是做贼心虚。 萧复看他紧张,挠了几下就松开了:“林郎,这叆叇很适合你。” 林子葵缩在袖口的手指蜷起来,还有照凌的温度。他点点头:“我也觉得适合,能看清楚了,你怎么知道我在铁佛寺啊?” “问了薛府的护院。我不想在薛府坐着等你就来了。” 林子葵仰着头:“那你金陵的事可是忙完了?” “还没有,抽了空回来的。” 林子葵睁大眼睛:“那你还要走么?” 萧复没说话,只问他:“左眼如何了?” “好些了,谢先生说,下个月就能摘了,再配个叆叇,就能看清楚了。” “这样么?那我也有个消息,我在金陵时听说,朝廷马上就要下告示了,八月会试,过几日你就能跟我一道回去了。” “真的么!”林子葵虽然只有一只眼能用,但看书写字都不成大问题,听闻消息眉开眼笑,“太好了,我随你一起去金陵。那老师……” 萧复:“老师也跟着一起。” 自己每日上朝,处理宫中要务,若是薛相不跟着林子葵,教他学问,林子葵势必整日胡思乱想。 林子葵:“可老师岁数大了,这金陵路途遥远,我怕他受不得颠簸。” “他受得住,他才六十五岁,他亲口说的。” “当真么……”林子葵迷茫。 “真,”萧复牵着他的袖子,把他往僻静的角落里带,方才牵了手,闲话家常地问他,“林郎最近身上蛊虫可还痒过?” 说的是林子葵当初吃下的那虫子,时不时就会发作一次,奇痒难耐。 林子葵如实点头:“痒过一次。” “哪儿?” 林子葵犹豫了下,不知道该不该说,说着有些难堪,萧复见状挑眉:“不能说么?” “能,就是后窍,比先前松活些,两炷香的样子就过去了。” “后窍,是这儿了?”萧复瞧四下无人,只有树梢飞鸟,就伸手一碰他,林子葵吓得魂都飞了,险些跳起来,猛地打下他的手。 萧复被他一打,还是笑,给他把滑下的叆叇扶正了,嗓音低了问:“是前边儿还是后边儿?难受么?”早知萧复就不管赵王造反那档子事了,早些回来,就给他揉揉了。 萧复光是想,就觉得别有滋味。 “后……”林子葵一皱眉,直接扭头不说了,“谢先生说,往后不会如何发作了。不难受的。” 作者有话说: 萧某:不就是造反么,哪有我小郎君后窍发痒重要 第50章 凤台县(8) 佛家清净之地, 林子葵没那个胆量在这儿和萧照凌做什么亲密的事,最多也就拉拉手,仅是牵手这么个动作, 就将连日来积聚成云的思念缓解了,心里长舒了口气。 “你说好上月末回来, 我等啊等,等到下旬,还不知你何时回,是不是在路上了, 回来的路上是否遇到了什么……” 结果萧复的脑回路还停留在他后窍作痒这件事上:“你说三哥给你下的这蛊虫,它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的?” 林子葵:“……” “你!你能不能不说这个了,我那是皮肤痒。”早知道不告诉照凌了,林子葵转身要走, 回头问他,“你可有吃饭?” “没吃。”萧复笑着牵住他身上襦衫的袖子, “小郎君带我去吃什么?可是好吃的?” “我也没吃,我们去斋堂, 听说铁佛寺的斋菜和它的梅花都是淮南一绝,斋菜……”林子葵说到这, 忽地想起萧照凌幼年中毒, 导致没味觉这件事。 幼年中毒, 他是士族出身吧, 兴许是庶子,受人所害, 长大进了军营, 因样貌出色而受尽欺凌, 摸爬滚打,落得满身刀伤,触目惊心。 照凌这前半生,都是苦的;分明苦,还爱笑。 林子葵通过揣摩加以想象,心里一疼,底线就退步了。 罢了,他爱说什么说什么,自己听不得,权当没听见。 一边吃,他一边给萧照凌形容斋菜的味道。 “这是菇,有一种浓郁的酽香,还有木质和落叶的香味,是食物里最特别的其中之一,不过许多野外生长的菇类都是有毒的,你在外面不要想着尝尝,就摘来吃了。” 萧复吃,脑海里根据他的描述勾勒出画面。 还是无法想象,是什么味道。可无形之中觉得东西变得好吃了,不那么索然无味了。 用膳间,那头突然走来一个薛府小厮。 “林公子,终于找着你了,老爷说你跑哪里去了,怎么不见了!” 小厮陡然看见了萧复:“咦,这位公子是……” “是、是……”林子葵不敢说这公子是自家娘子,脸无端涨红了。 萧复见状道:“我姓萧,是林公子的异姓兄长,过来特意寻他的。” “哦哦,原来是萧公子!那萧公子烦请一道?” 萧复:“我们用完膳就过去,你家老爷在哪?” “老爷在大雄宝殿。”小厮先告辞后,留两人继续吃饭,只剩一点斋饭了,但林子葵没有浪费的习惯,要吃完才肯离去。 萧复吃得不多,林子葵就夹过来把他的剩菜吃了,低眸道:“方才……我犹豫了,不敢说你是我的娘子,是我的过错。” “我穿着男装,说是你娘子,怕你是要遭人非议了林解元。”淮南是林子葵的老家,萧复不想他远赴金陵后,留下散言碎语。这么多口舌,是杀不干净的。 “你慢慢吃,吃饱了,吃胖一些。” 桃花令 第60节 林子葵说:“我吃饱了。”碗里还有米饭,他艰难地塞下去,吞咽着,萧复看着摇头,把他的碗筷拿过来:“吃不下就不吃了,怕浪费是吧,我给你吃了。”三两口把剩饭吃了,不留一粒米,萧复起身:“走吧,去大雄宝殿,薛府人多口杂,子葵莫要喊我娘子了。” 林子葵:“那我喊什么,萧郎么?兄长,萧兄?” “萧郎是喊情郎呢。” “……兄长。” 萧复一笑:“就先且这么喊着吧,兄长,哥哥,都行。” 林子葵有点别扭,点了点头,二人一道回了大雄宝殿,薛府人都在此地,打算过会儿打道回府,果然薛相一看见萧照凌,就指着他,气都喘不上了:“你,你怎么又来了啊!” 萧复:“回老师的话,我此次来带子葵回金陵赶考。” 老夫人身边的婆子一擦眼睛,嘀咕一句:“哎呀,这位公子和那天林公子的新娘子长得真像,是她的亲哥哥吧。” 老夫人上年纪了,十年前的人和事,记得没有薛相那么清楚。 一看萧照凌那张脸,猛地有些印象了。 “这公子,是不是来过咱们府上?”若她记性再好些,这下该吓晕过去了。是昌国公那个二小子,疯癫的摄政王。 除了薛府的老人,新来的仆役都没见过十年前的萧复,更不可能知道他的身份。林公子说是兄长,就都当他是了,入住在林公子的院中,也没人觉得不妥。 从铁佛寺回去后,萧复就让三爷回金陵了:“老四的母妃病了,是肺痨,太医没法子了,他求我了,三哥去给他母妃看看吧。” 三爷哀叹一口气:“我才来,就让我走,等等,我去林公子换个药去!他那眼睛很快就可以拆下眼罩了。” 萧复听他说换药,立刻想起了:“三哥那儿可有,让人欲火焚身的药?” “你要给林子葵下药?你们还没有圆房?” 萧复:“……” 这很不正常吗? 为何谢三爷一脸的匪夷所思? 谢老三知道他性格,这不像萧复强势的性子,但是要下药,三爷是绝对不允许的:“我没那药,你自己想法子去,可别把人欺负了。” 萧复:“我问问,我没想下药。你那蛊虫不正经,你知道么?” “我蛊虫怎么了?”谢老三不许别人说他的虫子有半点不好,撸起袖子,“哪里不正经,萧复你给我说清楚!” “……没什么。”萧复知道林子葵大约谁也没告诉,后窍痒这种难以启齿的私事,他哪里好意思说,仅对自己说了,实在是…… 如何让萧复不想,做梦都想,想让他家小郎君快活。 林子葵住的梧桐苑,是个不大的小院,里外三间房,分别住着金樽、书童、和林子葵。 墨柳觉得奇怪:“怎么夫人都不告诉别人,他是林夫人,还让人叫他萧公子呢,虽然长得像男人,但他是女子啊,如今还嫁做人妇了,这样不妥吧?” 金樽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 林子葵没告诉墨柳真相,担心他接受不了,看他始终认定照凌是姑娘家,就想着这么蒙混下去,到瞒不住了再说。 夜里戌时过,五月的薛府万籁俱寂,池塘的青蛙在呱呱叫嚷。 门一关上,林子葵不知道做什么,是睡一张床么?还是分开,自己睡榻上好? 他朝房中软榻看去,榻上放着几本书,不自觉地往那边走过去,拿起书假装看了起来。 这榻窄,睡林子葵还可以,萧照凌不行。 但萧复偏偏要挤过来,下巴挨着他的肩膀:“这是什么书?” “是《易经》……” “《易经》好啊,林郎现在会看手相了么,给我瞧瞧?”萧复伸出手,林子葵摇头:“不会,但会卜卦,六爻,只不过我没那个天赋,六爻不准,看这个,是看天地日月阴阳变化,周流不息,往复循环。” 读书让林子葵通透,连断袖这么违背阴阳的事他都做了。 萧复虽然听不进去,还是认真听他讲了,萧复不喜欢读书人,是因他自己就不爱读书,加上以前总被迂腐的儒生说教,林子葵却不一样。 一个念,一个听,只有方寸之间的软榻,挤着两个男人。林子葵是觉得挤了,目光瞥一眼床,又收回来,还是榻好,他怕到了床上,照凌又要动他那里。 林子葵想不到的是,就算是软榻,萧复还是要动。 萧复手指搭在他的腰带上:“林郎没有里衣和亵裤穿,是买了新的?” 林子葵:“嗯,买了,第二日就买了……” 萧复:“买的什么花色?” 林子葵“啊”了一声,呆道:“为何要买花色,都是白色的……” 萧复:“我看看?” 林子葵猛地羞赧:“这、这有什么好看的!就是白色的,你也有。” 萧复朝他笑:“那林郎看我的么?我是红色的。” 林子葵用书挡着脸:“不不不,我不看。”他也是有男儿自尊心的,看着有些自卑。 萧复伸手拨了拨他的书。 林子葵充耳不闻,继续挡着。 萧复,低沉嗓音而暧昧地说:“林郎落在我马车上的亵裤,我都没扔。” 林子葵:“嗯……那去金陵赶考我还可以穿。丢了可惜了,都没穿太久。” “你穿不得了,让我用了。” 林子葵:“我那衣物,你怎么穿得……”两人身形有差,自己的尺寸他可穿不下。 “我没说是穿啊,用着的,想林郎了就用。” “什么?”林子葵没懂。 “没什么,就那样用的。”萧复把书从下往上推了推,露出了林子葵光洁的下巴来。 萧复嘴唇压下去,轻轻地亲了亲他的下巴。 林子葵霎时忘了追问,两只手使劲抓着《易经》脆弱的封皮。 萧复继续把书往上面推去,推不动了,林子葵好像用了很大的力气。 萧复只好低声说:“把书往你头上挪一点,你要不好意思看,就把眼睛盖着。” 林子葵顿了一会儿,把书往上挪了一小点,露出个下唇沟。 “再上去点,嘴巴出来啊。” 林子葵是戳一下,动一下,他知道萧照凌要做什么,始终不那么好意思,萧复说一点,他就做一点,挪了挪,挪出下唇来,萧复笑出声:“动作这么慢,你是蚂蚁么,再上去一点。” 林子葵启唇:“动作慢的是乌龟,蚂蚁不慢的,它只是小。” “那是我记错了。” 萧复看他上下嘴唇都露出来了,红润而柔软,埋下头很轻地碰了下,他探出舌尖轻尝,林子葵十指攥紧了,从书的缝隙里,察觉一丝摇曳的烛光,萧照凌的动作他感受得更清晰了,认真而温柔。而林子葵做不出回应,他也不知如何回应,经验全无胆子又小,只能被动地承受着,浑身绷紧而颤抖。 “你咬着牙齿做什么?舌头伸出来让我亲亲。” 林子葵听得整张脸红完了,他过于害臊,这也太伤风败俗了! “一个月没见了,林郎不爱我了么,变心了么,都不让我亲。”萧复看他不动,一只手捏过他的下巴,林子葵闭着眼睛,被他诱导着,半推半就伸出个粉红的舌尖,刚要收回去,就被萧复含着了,心一下恍然要从嗓子里蹦出来了,剧烈地跳动着。 这种感觉持续了许久,持续到夜深露珠,戌时过亥时,林子葵坚持不住要睡觉,萧复:“你要睡了么,你不想知道你衣裳我拿去怎么用了么?” “怎么用的?莫不是擦地?”林子葵缩在软榻角落,背靠着墙,萧复后背几乎是悬空快要落下去了,耳语般地说了几句话,林子葵原本闭上的双眸倏然睁大了,睡意全无:“你怎么这般、这般……” 第51章 金陵城(20) 旁边屋子, 还住着两个孩子。 林子葵记得金樽武功好,耳力佳,这会儿说什么做什么, 全都是隐忍克制的,不敢大声了, 他憋红了脸,连一句“恬不知耻”都说不出来。 萧复最喜欢这样看他说不出话的模样了,声音压低了道:“我这般什么,有辱斯文?还不是是想林郎想的, 你又不让我这样那样弄,我借你的衣裳使使有什么错?” 林子葵眉心紧蹙,睁大眼睛看着他,过了一会儿就背过身去闭上眼了,看起来是生气了。 萧复贴上去:“小郎君生气么, 我赔你一箱新衣裳吧?” 林子葵掀起毯子盖在身上,闷声说:“软榻小, 你去床上睡。” 萧复声音变得委屈:“林郎不要我了么?” “小,这软榻太小了, 你睡床上。” “我不觉得小,我要跟你睡一张床。”萧复双臂搭上去拥住林子葵, 往里头挤了挤, 才堪堪将快要落下去的半边身子缩了进去。这样一抱, 怀抱就更紧了。 林子葵整个后背贴着他的胸膛, 萧照凌那胸腔的心跳,他灼热的呼吸, 全都在身后, 在后颈, 散发着侵略性。 林子葵忍了忍,担心他委屈了,最后实在忍不住坐起身了:“我回床上。” “我也回。”林子葵还在找鞋,萧复弯腰将他拦腰一抱,又把他魂吓飞了,娘子老是做出乎意料的事,林子葵一脸诧异难堪,对上萧复理所应当的脸。 这样被他轻轻地放在了床上,床榻带着凉意,萧复将他推到里面了,自己也穿着中衣靠上去,长臂伸过去将他一搂,搂到了怀里来,手掌温柔地抚摸他的后颈窝:“现在舒服了吧,可以睡了。” 林子葵本来要说什么,但萧照凌不给他说话的机会。 他晚睡前摘了叆叇,夜里照凌的脸庞模糊,但轮廓是清晰的,下颌的线条锋利流畅,骨节分明,鼻梁和眉骨都高,还有突出的喉结。 这样明显的男性特征,以前自己怎会一厢情愿地认错? 还当他是女儿心男儿身。 翌日清晨,林子葵是爱卯时起的,可昨夜跟娘子光是亲就亲了两个时辰,现在想起来都脸红。故此他也只睡了三个时辰,就下床去洗漱了。 萧照凌在宫里日日要上朝,也得卯时过点起,那睡到午时才起的陋习已经被迫改掉了。 林子葵起床,他跟着醒。 林子葵刚洗完脸回来,一张脸上还带着湿润的水意,眼睛在通透的晨光下显得清亮无比。看见照凌睁着眼侧躺着注视着自己,林子葵略微意外:“我吵醒你了么?” “嗯。”萧照凌点头。 林子葵:“那你继续睡吧,我动作轻一些,换件衣裳去老师那里上课。” 萧照凌抻开双臂给他:“你都把我吵醒了,不给我一点安慰么?” 这胳膊都打开了,显然就是要他抱的意思,林子葵耳朵一红,走了过去,慢慢弯腰,刚抱上,萧复便一把用力将他拉到了身上,耳语着问:“你老师是几时给你上课?” 桃花令 第61节 林子葵不得不趴在他的身上,刚束好的发冠乱了:“差一刻辰时。” “那还有一会儿。”萧复眯眼看天色,把他的手拉着伸进来了。林子葵倏然被烫到了,睫毛颤抖。 “我早晨都这样,小郎君帮我一下可好?”萧复露出难受的表情。同为男子,林子葵知道忍耐是什么感觉,是有些不好忍,但他背背书忘掉,一会儿就过去了,偶尔也自己弄。 他想了想:“一刻钟我得过去,一刻钟够么……” “怎么够?”萧复掀开被子把他捞进来,深思般地点了点他的嘴唇,“你用嘴给我亲可以一刻钟。” “……” 林子葵大概知道他的意思,下意识摇头,他不能接受。 想着一定要一刻钟,颤抖的手心用了些气力,萧照凌闷声哼了起来,把脸压在他的肩膀上。林子葵穿好的衣裳被萧复用鼻子拱开,一边咬一边吻他奶白色的脖颈皮肤,动作像小狗玩闹一样,又拱又蹭又咬又舔的。 好不容易把萧照凌伺候好了,约莫刚两刻钟,林子葵急忙要去洗手,萧复喘着气拉着他,桃花眼含水:“林郎不来么?” “我要去上课了。”林子葵是真急,发冠都摇摇晃晃的,就穿上鞋跑了。 可千万不能让老师等急了。 萧复食髓知味地躺着,是真不想动弹了,一想到林子葵,他又开始了。 在薛府最后上了几天课,倒是薛相先急了:“你跟那个姓萧的,先回金陵去,我看他不带你是不肯回了。” 姓萧的一来,明显林子葵的注意力不如先前了,这萧照凌一会儿又来看他一眼,一会儿又来一趟,送喝的吃的,坐在树上看着林子葵学习。 导致林子葵经常走神,用余光看看他,虽然林子葵无论他问什么,都能答,一心分二用,薛相还是看不惯。 以前怎么没发现,昌国公生了个狐狸精啊! 赶紧跟狐狸精走了算了! 摄政王天天出宫谈恋爱,这还了得! 也幸亏薛相觑觑眼,不然看见林子葵嘴都是肿的,还不把树砍了? 一听薛相要让自己离去,林子葵忍不住问了句:“那老师你?” “老夫还有一大家子人呢,过几日再来,你先回金陵。” 林子葵:“沿途奔波,老师不若还是留在淮南罢?” “那不行,不亲眼看着你考上一甲进士,老夫怎么放心得下?对了,我在金陵的旧宅卖掉了,你拿着这封信,去找硕王宇文铠,帮我交给他,我随后也要来。” 林子葵还是收下了信,放在了怀中。 进京的马车比萧复回来时要慢许多,是怕太颠簸了林郎受不了,所以走走停停。 七日后,林子葵到了金陵,却也没看见告示,说何时恢复会试。 萧复说:“我打听来的内部消息,不会有错的,明日应当就有消息了。” 萧复在金陵城里有一座玲珑别苑,恰离贡院两条街,几步路。 林子葵住了进去,稍有不安,觉得自己住娘子的,吃娘子的,连老师都是娘子介绍的,自己还没本事,不能给他什么。 会试,何时恢复会试…… 他想要考功名、考进士的心情与日俱增,新帝登基,内外动荡,正是朝廷要用人之际,老师说过,自己的机会很多。 一回金陵,萧复就有事要忙,他回了宫中,派人去喊礼部尚书来。 一听摄政王回来了还这么急,庞大人连官服都搞忘穿了,就急匆匆进宫,跪在殿中:“微臣参见千岁爷。” 摄政王负手而立:“庞大人,下告示,贴在全金陵所有会馆和贡院处,沿街通知,八月初一会试。” 庞大人还以为是什么急事,原来是这个。 是挺急的,朝廷现在缺人,加上考试推迟,五千生员在金陵吃住都包揽了,若不是摄政王批了一笔银子下来,礼部早就没钱了。 “八月……”那还得花多少钱? 庞大人说:“千岁爷,现在五月中旬,消息下到各州府,半个月肯定可以,生员进京,一个月怎么也足矣,我看七月初一如何?” “七月太热,就八月。” 八月稍稍凉快一些,林郎考试不会中暑。 庞大人:“是……是,可是。” 萧复皱眉:“有话你就快说。” 庞大人汗如雨下,欲言又止:“这生员这么多……朝廷担负他们住和吃……” 礼部没钱了。 国库也不该再超支。 萧复:“多大的事?我从私库里抽三千两银给你。就八月考。” 庞大人松了口气,还好摄政王是云南王府的外孙,云南王府那多有钱啊。他趁机提了一下明年开设恩科的事:“千岁爷,如今官位空缺,明年如果开设恩科,又可以招揽一批人才了。” 萧复:“准了,你去吧,去下告示。” 林子葵坐在别苑里,也听见了街上敲锣打鼓的通知。 “公子!公子,好像是有消息了!会试定了!”墨柳欢天喜地冲进来喊。 林子葵也喜出望外,起身:“走,我们去看看。” 贡院已经贴上了告示,说是会试定在八月初一,林子葵笑起来:“太好了。” 所有要考试的学子也额手相庆:“终于要考了,终于啊!” 墨柳:“夫人真是神通广大,他说的是真的,真的是八月考,神了。” 林子葵有些猜测:“他兴许在礼部有熟悉的亲戚。” 他现在住的别苑虽玲珑但精致,也安静,适合他读书。可这地段,一看就不便宜,不知道得多贵了。 林子葵住的不太踏实,的确有些怕萧照凌家门槛太高了,自己攀不上,让人看轻。照凌他到现在都没带自己回过家,偶尔也提父母的事,说母亲是个豪爽之人,但一时恐怕不能接受他嫁人了这件事,得再做做功,从长计议。 林子葵都懂,断袖之事,哪有那么好让家里人知道的。 可心底多少有些不是滋味。 加上一回来,照凌就没人了,说是有家事,晚上回来。 林子葵心头有点闷,想起老师让自己带给硕王爷的信,就带上墨柳和金樽出了门,门外停着马车,马夫说:“林公子,您要去哪儿,我带您去。” 林子葵坐上马车:“去硕王府。” “待会儿,到了硕王府,墨柳你不得多看,不得无礼,金樽,我晓得你不怎么说话,你就紧紧地跟着我,什么也别说,低着头好么?” 金樽答应了,点头说好。 墨柳:“硕王爷,好像是文泰帝的皇兄,听说硕王时常流连花街柳巷,最爱听曲,是个庸碌无为之人。” 林子葵喊马车停:“墨柳,你先回去。” 墨柳一愣:“公子……” “你回去吧,听话,夫人回来后,你也好给他说一声我在何处。” 林子葵担心他这张嘴,一定要他先回去。虽然墨柳说的话不错,都知道硕王爷是这样的人,但既然老师与他交好,有信给他,那就是长辈,无论如何也不能得罪。 马车在城里行动得慢,好一会儿,到了硕王府,林子葵下了马车,呈上拜帖。 正在院中请了一帮人听曲看戏的硕王,收到了林子葵的帖子。 硕王打开一瞧:“咦,一个贡生,是薛谏之的学生?” 坐在他旁边的昌国公瞅了一眼:“薛谏之的学生么,他一向眼高于顶,一般人可做不得他学生。你儿子他就不肯收。” “是啊,我记得你家萧复就做过他学生,做了十五天吧。” 昌国公黑下脸不说话了。 硕王阖上帖子,吩咐道:“管家,把这个林子葵带进来吧。” 硕王府外,金樽的武器被收缴了,他很不乐意,拳头都起来了,被林子葵制止了:“金樽,你也留在外面吧。” 这俩孩子,一个比一个不省心。 “不行,”金樽一本正经说,“主子吩咐了要我跟着公子。” “那你切记,不得对人动粗,任何人都不行,里头的贵人,咱们都得罪不起。” “公子来送信,又不是来受气,何来得罪不起?” “说得对,”林子葵揉揉他的脑袋,金樽不太情愿地扭了下脑袋,林子葵微笑着说,“可咱们人微言轻,做事小心些好,行么?” “好吧……” 就这样,林子葵跟着硕王府管家进了门,一瞧居然院子里这么多人,搭了个戏台在听戏,一看气度,似乎全是了不得的大人物。 林子葵吸口气,仍然镇定,微微躬身行礼:“晚辈林子葵,奉老师之命,有一封信带给硕王爷。” “你那老师,是薛老?” “是。”他站直了,“信在此。” 硕王道:“呈上来。” 在硕王府听戏的王公贵族,无一不侧目打量这位年轻才俊,薛老的学生,而非门生,那定有过人之处。 单看样貌气度,就是上乘。 本来在悠闲嗑瓜子的严世子,只扫了一眼,眼睛就定住了。 这不是那谁? 萧复的相好啊! 严世子认出来了,林子葵也实在不是让人过目就忘的长相,严世子想起来了,这书生中了毒,萧复一脸焦急,策马把人抱回昌国公府的。 信里不知道写了什么,只知道硕王看完,立刻就让管家请他:“林公子请上座,可有用膳?我这府上快到晚膳时辰了,不若就赏脸留下吃个便饭,先听会儿曲?” 这话说得,在场人看林子葵的眼神又不一样了,难道这个林子葵,是出身某个了不得的家族? 姓林……那也不记得有什么门第。 林子葵自己也是惊诧茫然,连忙道不敢当,落座后,硕王倒是个热心肠,一个不落地给他介绍了人。 “昌国公,齐国侯,忠勇伯,兵部谈尚书,云南王府严世子……” 桃花令 第62节 各个都鼎鼎大名,林子葵心下骇然,面上却不显。 林子葵一一见礼,硕王说他:“吃个家常便饭,不用你这么多礼,坐,坐。” 倒是那严世子,看见林子葵是满脸的兴味,还举手跟他打招呼。 林子葵行礼:“世子爷。” “不见外,吃瓜子不?你应该喜欢吃吧?” 林子葵眼睛微微睁大,严世子正要凑上来,被硕王爷不着痕迹地拨开:“对了林公子,这是小儿宇文灿,比林公子你稍小几岁。灿哥儿,喊林兄。”宇文灿看着是个俊秀自闭的小孩,讷讷地喊了声林兄。 林子葵回礼:“见过小王爷。” 硕王爷满脸带笑,和气得紧:“你恩师说几日后回金陵,你在哪里,他就在哪里,不知林公子在金陵可有落脚地?你看我这硕王府,可合你心意?倒时你恩师来上课,我这儿子,跟着沾光不是。 ” 作者有话说: 萧某:回到家,老婆走了 第52章 金陵城(21) 没一会儿工夫, 林子葵就成了硕王爷的“好贤侄”,硕王问的问题,林子葵也都如实说了, 自己住在何处,在贡院附近街衢, 和娘子一起住,落脚点是娘子的家。 “原来你已娶妻,”硕王沉吟道,“那你老师来, 也得住我这儿,他要给你上课,你就得来硕王府,横竖带你娘子一起来本王这府里罢!” 说来说去,就是想让灿哥儿蹭林子葵的老师。 宇文灿是硕王的独苗苗, 幼时本聪颖,却因发高烧而烧得脑子不灵光了, 倒不是烧成了傻子,却无论如何也育不成才。 硕王的心头病就在这儿, 何况薛相信里说了,他这学生是他父皇钦点的王佐之才, 搞得硕王心底犹疑不定, 此话当真?相爷何时见过他父皇了?这林子葵又是什么人, 竟得他那遁入空门的父皇赏识?! 昌国公一瞧硕王爷那古道热肠的模样, 就皱了皱眉,下意识觉得不对。 硕王虽说素来平易近人, 但也不会因为是薛相徒弟就这般另眼相待。 “林、他叫林什么……”昌国公一时记不起名字, 严世子在一旁提醒他:“姑父, 是林子葵哦。” 昌国公:“哦,林子葵,什么来头啊?” 严世子好整以暇:“大有来头呢。” 昌国公瞥了他一眼:“你小子打什么哑谜啊。” 这厢,林子葵被硕王爷强留下,要把酒言欢。林子葵虽说被这般身份尊贵者降贵纡尊地亲近,但并未冲昏头脑,他浅尝辄止,说够了够了。 硕王是只会行酒,别的一概不会,跟林子葵这个读书人没有丝毫共同话题,酒席上闹了不少没文化的笑话。他们谈天说地,林子葵说典故,他说是庆元春的姑娘谱的小曲儿。旁人都在笑话他硕王爷,林子葵没笑,这文化水平和他家娘子差不多,娘子连一首诗经都不会背,没什么可笑的。 觥筹交错,时间越发晚了,席间金樽进来过一回,喊公子。 他一向言简意赅,意思是该走了。 林子葵想走,提了好几次,都被硕王不着痕迹地挡了回去,这下见了金樽,便高呼道:“你是护卫啊?这么小的护卫,去,把你家公子的小娘子接来,说硕王请她来!” 金樽拧起了眉,像是要发作。 林子葵有些慌了,他家那萧郎怎么出来见人,忙说:“王爷,我娘子他,他……患病在身,实在不便见人。对,他生病了,所以晚生得早些回去,要照料他。” “生病了?”硕王道,“那我让我府医去你家一趟,保证药到病除。” 这会儿,萧复还在宫里,刚刚忙完,谢老三就来了,冲他摇头道:“小四殿下病倒了,他那母妃没了,我一回来,他母妃已经病入膏肓,回天乏术,我也是无计可施。” 萧复:“煴儿他病了?严重么?” 三爷:“被他母妃过了病气,年纪小,太难过而致的,开了药,无大碍的。” “无碍便好。” 此刻已日暮西山,宫墙染红,萧复赶着要出宫回别苑,歧阳宫的太监却来御书房请他:“康王殿下病了,千岁爷,您去瞧瞧他吧。” 萧复皱眉看了眼天色,是酉时末了,他唤来如今做了大统领的元庆,低声吩咐:“你回别苑通传一声,让子葵先吃饭,别等我了,我最晚三刻钟回去。” “是。”元庆离宫,萧复去看了眼宇文煴,小孩发了高烧,睁眼见了萧复,迷迷糊糊地喊他:“皇父回来了,皇父可是求了我父皇,他不应……” 萧复道:“你父皇给皇父托梦了,他说舍不得你母妃,带她去上面过好日子了。” 这一句话的安慰,陡然让懵懂的小孩泪眼朦胧,抽噎道:“三皇兄也是这样告诉煴儿的,母妃不是不要煴儿了,母妃是变成了天上的星星,一直,一直看着煴儿。” “是,母妃成了星星。”萧复将他抱出去,天上有零星的闪星,“就是那一颗。”他随手一指。 四殿下趴在他的怀里看星星,萧复侧头注视着这张稚嫩悲伤的小脸,不禁想到林子葵的身世,他父母走得晚,走的时候林子葵已经长大了,更知道悲伤的滋味,他该有多难过? 萧复去扫墓,见过墓碑,知道林父是五月底的忌日,也就这几日了。 思及此,萧复不由分说转身,把小殿下抱回房中。 宇文煴不依:“皇父,星星,母妃……” “让嬷嬷陪你看星星可好?” “要皇父,要皇父……”小殿下可爱又可怜,可萧复对小孩儿的耐心也仅此而已了:“皇父还有要事,煴儿乖。” 宇文煴:“是,是国事么?” 萧复说:“比国事还重要的。” 宇文煴不是不懂事,抓着他衣裳的小手渐渐松开了,他坐在床边,沉默地看着夜色下,皇父头也不回地离开,嬷嬷方才端着药进来:“殿下,该喝药了。” - 元庆是先回的别苑,只见着了墨柳。 “书童,林公子呢?” 墨柳因为去不了硕王府在生闷气,趴在桌上别扭道:“公子带着金樽去了硕王府。我虽是书童,我也有名字的。” 元庆疑惑:“他们去了硕王府,做什么的?”硕王府和昌国公府是挨着的,两家走得也近。 墨柳说:“给相爷送信的。” 元庆问:“多久去的?” 墨柳答:“酉时不到去的,公子怎么还不回来。” 元庆立刻转身:“书童,我去硕王府接人,爷回来了,你就告诉他一声。” “‘爷’回来?”墨柳抬头问,“等等,哪个爷啊?” 硕王府。 酒席散了一半,昌国公不是好酒之人,吃饱了就走了。两家府上挨得近,有一面墙是共用的,坐马车一会儿就到。 昌国公从硕王府出来,还在说:“林子葵倒是不显山不露水的,让他作诗,他说自己才疏学浅,不肯露一手。” 严世子:“姑父觉得他故意藏拙?” “藏拙没什么,此子心性不错,谦虚识礼,就是不够圆滑,连马屁都不会拍。当然,圆滑也不是什么必须的品格,清心持正,也是好的。” 昌国公前脚迈出硕王府,后脚就看见有个人来了。 “那是陈元庆么?”昌国公坐在马车上撩起帘子看,果真是陈元庆,似乎有什么急事,登硕王府门居然直接掏了令牌。 “陈统领。”昌国公喊他一声。 陈元庆霎时回头来:“公爷?!” 公爷这是刚从硕王府出来? 元庆心中登时不妙,先恭敬行了礼,昌国公摆手:“免了,照凌那小子呢,守灵完了都回金陵了,还不回家看他娘?” 元庆:“宫里……有些要紧事,要处理。” 昌国公道:“你回宫且告诉他,明日家宴,让他回来一趟。” “好的公爷。” 昌国公:“哎你这么晚来硕王府做什么?”没听说过陈统领和硕王还有私交的。 元庆一时找不到理由:“来……来接一位朋友。” 什么朋友劳禁军统领大驾光临的?昌国公知道这不是他该关心的,懒散地摆摆手就让马车走了,严世子还在透过帘子张望,他大概知道陈统领是来接谁的了。 硕王马上就要吓得酒醒了。 和昌国公开得了玩笑,和萧复开不得。 果然,陈统领一来,管家一附耳通报,硕王就立马起身:“贤侄啊,你先吃着,本王出去一趟。” 他跌跌撞撞地冲出去,险些栽跟头:“陈大统领,陈大统领来了!来来来,快请进!” 元庆摇头:“王爷,下官吃过了,我是来接人的。” 硕王惊奇道:“你、你来接谁的?” “林子葵林公子,可在王爷府上,王爷可有为难他?” 硕王:“…………” 硕王酒醒了:“他,他是你的,朋友?没有,没有为难!” “王爷说笑,没为难便好,下官是下面伺候的,我将林公子接走一事,还请王爷守口如瓶,包括林公子本人。” 夜风一吹,硕王浑身一冷。 禁军大统领亲口说,自己是下面伺候的,什么意思? 薛相不收学生许多年了,以往只带过两个皇子,都是父皇最看重的儿子。 这林子葵,他难不成是父皇当年下淮南时的私生子么?! 金樽已经知道元庆来了,听见了他的声音,他弯腰将站不稳的林子葵扶起来:“公子,我们可以走了。” 林子葵酒量不佳,三杯倒,两杯下肚皮就这样了。 眩晕感将他包围,不知道硕王说了什么,只感觉他态度又变得更加热情了,上下打量自己的脸许多眼,似乎在确认些什么,还说:“贤侄啊,一定要来玩,你老师信里交代了,让我多加照顾你,我对你是一见如故,当亲弟弟看待的!” 林子葵靠在金樽身上:“王爷,王爷言重了,草民何德何能……” “你一表人才,有徳又有能啊,哎你怎么喝了两杯就这样了?对了你那小娘子病了是不是,我去叫府医,我这就去叫府医!” 此时,远在淮南还未出行的薛相正念叨着:“信大抵也送到了吧,按着硕王爷那不灵光又爱多想的性子,日后老夫哪天去了,怀甫在朝中也有人照拂……” 府医到了王府门口,就被元庆疏离地打了回去:“王爷回府吧,府医也不必了,有太医的。” 桃花令 第63节 林子葵坐上了马车,靠在侧壁上:“是元庆么,元庆也来了,我许久都未见你了,念了许久,特意问了娘子,他说你在金陵有差事忙碌。” 元庆坐在马车前头,看见林公子伸手撩开了帘子,像什么小动物一样趴着看自己。 元庆心里抖了一下,当即收回目光。 “是……是主子让我来接您的。” “你主子,他今日还能回来么?” 元庆迟疑了下:“主子说,三刻钟内能回。” “三刻钟么,好,我数着。”林子葵又有了那种感觉,萧复身上蒙着一层捉摸不透的雾,他的手伸不进去,触不到实体。 马车行到一半,还未回别苑时,中途,萧复策马飞驰而来,马儿尚未停蹄,萧复便先行下了马,足尖点地。 元庆将马车勒停,萧复上了马车。 一撩帘子,看见金樽揣着手坐在里头,而林子葵居然趴在车里,嘴里还在数数:“陆佰,陆佰零壹,陆佰零贰……” 有月光洒进来,发丝染上了银白。 “我数到半刻钟。”林子葵掀起眼皮,如水般的乌黑眼眸中,倒映出萧复的脸,忽有东风乍起,梨涡绽开,“萧郎就回来了。” 第53章 金陵城(22) 萧复被这笑晃花了眼。 林子葵平素和不太喊他萧郎, 多是娘子,照凌。 似乎喊娘子和照凌,就可以掩盖萧复的性别一样。 萧复忍不住坐在马车地板上, 将他的脑袋抱在了自己腿上来,林子葵一动不动的, 任由他摆弄着,头发顺滑地垂在萧复身上,下巴尖抵在他的双腿窝里。 萧复手指搭在他的发间,声音轻而柔地问:“怎么在地上趴着?” 金樽:“林公子说, 地上,凉快。” 萧复声音骤冷许多:“没问你,出去。” 金樽倏然睁大了眼睛,一拳打飞马车侧壁的窗户,哐啷一声跳了出去。 元庆摇了摇头。 林子葵也转过脑袋, 喊了声金樽。 “不用管他,他武功好着, 溜去玩儿了。”萧复把他的脑袋扳过来对着自己,由上而下地看着林子葵绯红的眼尾皮肤, “而且他还让你喝酒了,我分明叮嘱过的, 你分明知道自己喝完酒什么样, 还敢喝?” 林子葵反问他:“我喝完, 什么样?” 萧复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让我喜欢, 想将你吃了。” 林子葵眼眸望着他:“吃?” “就是吃。”萧复低头下去,这样有些吃力, 要林子葵配合才能亲到, 林子葵自己都稀里糊涂的, 哪能配合他,所以萧复的吻只能落在了头顶,羽毛一般飘落。 低沉道:“像这样。” “哦,这样,没关系,那你吃吧。”林子葵想,自己的头发是刚洗过的,很干净,他啃一啃也无所谓。 萧复一脸无奈地揉了一把:“硕王府的酒那么烈,你也敢喝。”比他们成亲时的酒要烈许多。 “我也不想,”林子葵累了,所有的重量都压在他腿上,“可那是硕王爷……” “硕王怎么了?明日我就将他脑袋砍了!” “嘘……小声些吹牛。我不敢得罪他,虽说是老师的朋友,不过他也没为难我,是我不行,行酒令,喝了两杯,我就喝不得了,后来就只吃下酒菜。”林子葵安静地闭着双眼,叹道,“做官都是这样么?那做官好累啊,阿谀奉承的。” 他拍不了任何人的马屁,席上有高官,有王公侯爵,林子葵只要肯放低姿态阿谀奉承,得到赏识,自然前途无忧。他心里想到娘子,自己住娘子的,吃娘子的,自己好没用,有些想走这条捷径。 可他太难为情,做不出来,也就没有做。 萧复对他说:“做官,也不尽然是这样,你也无需如此。” 林子葵絮絮叨叨地说:“老师,或许他也是想给我铺路,才差我去送信,有他的面子,兴许人家会多看我一眼。是我自个儿抓不住。” 硕王让他住过去,林子葵都不想,一是觉得别捏,不妥,二是要回家,要见娘子。 他感觉到脸颊上有头发贴着有些痒,林子葵懒得用手去拨开,就侧着脸在他的腿上蹭了蹭,把贴紧的头发蹭下来了,然后呼出口热气。 萧复本来听着的,心还难受着,觉得自家相公吃苦了,凭什么要看硕王那个老王八的脸色,这下忽然让他蹭得喉头一紧,五指伸在他凌乱的发间,指腹向下一压。 林子葵不明所以,头皮让他按得舒服,眼睛眯成缝,嘴里含糊不清地唔了几声。 萧复鼻间深吸口气,声音也跟着哑了:“今天硕王府席上有谁?”先记下,一个个找麻烦。 “有好多……”林子葵一个个说,“忠勇伯,齐国侯。” 萧复嗤道:“一丘之貉。” 林子葵:“还有昌国公。” 萧复:“?” 林子葵唉声:“听说他是摄政王的父亲。” 萧复:“……昌国公也让你觉得不舒服了么?” “没有,我和人家就没说话,只有那个世子爷,喜欢和我套近乎,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哪个世子爷?姓严么?” “好像是,你怎么晓得?”林子葵又睁开眼了。 “昌国公和严家是姻亲,你说世子,那便是严世子了,他怎么和你套近乎了?” “给我装了瓜子,喏。”林子葵一抹怀里,掏出一张手帕。萧复接过手帕,一摸手感不对,柔软的丝帕子里,裹着的可不是粗粝的瓜子壳触感。 “这也不是瓜子吧。”萧复说着,将帕子打开了。里头散乱了一支折下来的红芍药,粉到红渐变,花瓣在怀里压过,已经压扁了。 萧复起先一愣,又看向他:“林郎,这是芍药花啊,送我的么?” 林子葵困惑地“哎?”了一声,微仰起头,看见红芍药,忽地想起来了:“硕王……邀我游园,我看花好看,手抖摘了,硕王看了过来,我下意识藏在了袖子里。” 人家园子里花才刚开,自己怎么就折了呢。 萧复笑道:“那我就收下了啊。” “不要,”林子葵抬起手来,眼里有重影,拿不到他手里的手帕,一只手摇晃着挥舞来挥舞去,“这株不好看了,回头,我给你摘好看的。” “这支我也要,你摘好看的我也要。”萧复拉过他的手心,催促元庆:“快些回府。” 马车一快,轱辘滚动颠簸地越发激烈,林子葵撞他怀里也撞地一下下的,萧复火气都上来了,马车一停,就将他抱了下来。 林子葵却差不多睡了。 护院打开门:“爷回来了。” 正焦急等着的墨柳也站起身来。 “公子!” 林子葵被喊醒,出声:“墨柳……你吃了么。” 墨柳一看公子被萧姑娘抱着,就多看了一眼萧姑娘,萧姑娘这一身瞧着像是官袍啊…… 夜色浓重,他看不清也看不懂,收回目光:“公子你怎么这会儿才回啊,你没带我去,我就等着,等了许久。” 林子葵:“你是不是还没吃饭。” 墨柳点头:“吃了一块糕点,我再去吃一些,先去烧水,给您洗个脚。” 墨柳是书童,不是奴仆,林子葵也就成亲喝过酒,鲜少有这种时候。所以墨柳知道公子爱干净,每日会给他烧水,林子葵自己泡脚。 锅里就有烧好晾过的热水,墨柳用手指戳了一下,温度恰好。 他吃力地提着两桶水进去,元庆伸手接过了:“我来吧,你提不动。” 元庆走到门外,敲了敲门。 萧侯爷的声音:“谁?” 元庆:“主子,我,热水来了,还有些,给林公子沐浴么?” “他倦了,不沐浴了,将水提进来吧。” 元庆一手一桶,头上顶了个铜盆,膝盖一顶门,就进去了。 入门有个苏绣屏风,绣的江山如画,屏风后才是宽敞的床榻。 元庆低眉顺眼地进去了,将铜盆放下,倒了水,余光瞥见自家侯爷弯腰在给林公子脱鞋袜。 知道侯爷疼爱他,可饶是如此,见到还是忍不住心里一惊。 所以放下水,他立刻就转身走了:“主子,门给您带上了。” 窗外弥漫着夏夜的蛐蛐声。 林子葵倒在床上,不吭一声。 萧复将铜盆子端过来,用手掌全数没入试了试水温,才一只手捏过他的双脚脚踝,放了进去。 铜盆里的水没过林子葵的半截小腿,水温正好是舒服的,所以他一动也不动,没醒。 萧复抬头看了他一眼,就坐下给他洗,洗之前心头还有点微妙,毕竟没做过。 等手碰触到了,自然而然地,就知道怎么做了,很顺理成章。脚趾搓一下,后跟搓一下,脚心也是,最后湿漉漉地抱在了那身万人之上的漆黑蟒袍上。 方才给林子葵擦过脸的毛巾,被萧复随手一拽,给他擦干了脚,继而放进被窝里,将毛巾再随手一丢。 床榻上换了凉席,冰凉的竹片被打磨得油润光滑。 萧复宽衣,指尖轻弹灭掉烛火,翻身上床。 林子葵被他抱在了怀里,他背着身的,萧复挨着耳朵喊了他一身,林子葵也不吱声。 “喝醉了,倒没有怪毛病,就是话比平素多,脑子也转得慢。”萧复低语着,借着他的手过来,他是忍久了,想忍忍过去算了,又忍不得!大掌拨开林子葵的亵裤,在外头磋磨,也就一刻钟工夫,萧复伸手四处摸索,在床尾摸了张毛巾随意擦了擦,又挥手丢得老远,就抱着他睡了。 老师不在,林子葵无需上课。 但每日一到卯时,他自己就睁眼了。 桃花令 第64节 还困着,翻了个身,和萧复面对面了。 “娘子……”林子葵依稀想起了昨夜的事。 元庆来硕王府接自己,半路途中,遇见了照凌,照凌也来找自己的,他们说了好些话,说了些什么,林子葵想不起来。只记得回家了,又做了个梦,梦是个春梦——林子葵只记得这个了,到底具体什么样,他一下就忘光了,自己感觉亵裤里好像有些湿润,腿上也有些,难道是…… 他心下难堪,正要起身去洗一洗,面对着的照凌也睁眼了。 萧复这会儿也要起来上朝了。 当摄政王治好了他多年的懒病。 他慢慢睁开眼来,看林子葵猫着腰在床上动作小心地找衣裳,出声问他:“你忘了,你老师还在淮南,你还要回淮南上课去?” “不是,不是,你怎么醒了,我去……去如个厕。我找找那个,裤子。” 萧复一看他睡得发蒙,乌发些微蓬乱,还心虚赧然的模样,半撑着胳膊坐起来了:“裤子怎么了?” 林子葵不敢说好像是弄脏了,火速找到了,就避开他去换衣裳,萧复原地躺着,忽地想到了。 是自己的不小心流下去了。 要告诉林郎么? 算了……还是罢了,不告诉他了。 不然林子葵下回就该穿着外衫睡了。 卯时天熹微,窗外芭蕉绿,萧复换了身便袍,林子葵换了整洁的衣裳,心里正懊恼呢,看着他要走的模样,愣住了:“怎么今日又要走?” 是要上朝,萧复哪里好说,摇头道:“孩子病了,缠着我去看他,昨夜就缠着不让我走。就是上回带你见过的小四,他爹走了,前几日娘也走了,就病倒了。” “小四?”林子葵一下就想起来了,自己当时看不清呢,只记得抱过那孩子,是个很小很软糯的男孩儿。 “那……那我随你一道去看他,”林子葵回屋披上轻薄的襦衫,戴了叆叇,“病得重么?” “有些重,三哥给开了药,无大碍。林郎且留在府上吧,让厨子做些好吃的,我午时带他回来用膳,给你看看。” “带回来看?罢了,”林子葵摇摇头,猜到了缘由,照凌不愿带自己回家去,他心下落寞,面上不显,“孩子病了,还是不折腾他了。我回屋看书,你午时回么,回的话,我给你留饭,不回就不留了。” 第54章 金陵城(23) 林子葵虽然掩藏得很好, 萧复依然能瞧出他似乎有些不开心。 是因为自己回金陵后,就每日都要离开他么? 萧复这也是没办法。除了等林子葵考了状元,给他个六部官职, 如此两人便能一起上下朝了。 现在不说,萧复是怕他知晓自己身份, 怪罪自己,不考了转头回凤台县当教书先生,或去某个偏远地区当县令。 等林子葵过了殿试,得了圣旨, 木已成舟,还能跑了么。 萧复站在台阶下,和他平视着:“午时前,我肯定回,你让厨子做些你爱吃的吧, 小四爱吃什么,我倒不知道, 回头我问问他去。”吃饭这件事,似乎也一下拥有了意义, 萧复以往因为没有食欲,他只是肚子饿了, 才知道吃一点来充饥。 五月中旬天气渐热, 林子葵穿着轻薄的襦衫在窗下写文章, 微风下芭蕉摇曳, 遮了阴,有光斑洒落地面。 林子葵不是自怨自艾的性子, 想明白萧照凌家门第或许显贵, 父母不允许自己这样的人和他成亲, 还是个断袖。那自己就考个状元,有了话语权,就能光明磊落,坦坦荡荡地进他萧家了。 方才看萧照凌离开,身后跟着元庆,元庆腰间佩刀,像个大将军。 林子葵勤奋写文章呢,萧复刚开始上朝。 梁公公尖声道:“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萧复斜着身子坐在龙椅旁:“没事对吧,退朝——” “等,等等,千岁,微臣有事!” 萧复皱眉看过去,不知道是谁在说话,真不懂事。 只见百官中跑出个矮子,扑通跪下,乌纱帽差点抖掉:“千岁爷,秦淮以北连日无雨,千里如焚,臣担心大旱将至,农业停滞,颗粒无收,便会引发饥荒的!” 萧复看了他一会儿:“你是哪个?” “臣,户部郎中肖簧,四年前山东旱灾,臣就曾跟随巡抚大人前去赈灾。”肖大人始终不敢抬头,但这事儿,他已经忧虑许多日了。 肖簧——萧复想起来了,这不是本来和林子葵有亲的那家人么。 肖大人给自己成亲出了不少力啊,萧复看他也挺顺眼的,毕竟林子葵在老家操持婚事,给自己定做嫁衣的银子,可都是用的肖簧送的钱。 故此他语气没有那么严厉,反而显得温和:“旱灾往往伴随着饥荒,这是历朝历代的难题,肖大人,你有什么好法子?” 百官侧目。 摄政王平素说话可不是这个语气啊。 这个肖簧?充钱了? 肖簧诚惶诚恐:“臣以为,可以早做打算,北边粮食短期内不会短缺,可这连日高温,若持续下去,真要等到短缺时再去运粮,粮食千金难求时,太容易出现纰漏了!还请千岁下旨,从苏北调粮,即刻送到山东储备!” 旱灾确实是个大问题,萧复记起林子葵也写过抗旱的文章,就在他怀里坐着时写的,萧复也一个字一个字被迫看过。 他说道:“所以,以厚雪复蔺之,则立春保泽,冻虫死,来年宜稼,国家大兴水利,修建水库,雨季储水;至于百姓,则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在当地溪流建造溪井,利用溪底筑坑集水蓄水,以抵抗来年干旱。” 肖大人没忍住抬起来头,震惊地看着摄政王:“此三法,妙啊!” 连奉天殿上一帮老臣,都意外而赞许地点了点头。 剩下的萧复忘了,但记得林子葵想得万分周全缜密,绝非萧复这三言两语可以概括的,他甚至还画了完整而详细的溪井图纸,另有其他的水利设施,灌溉设施图纸。 只要不是连年大旱,林子葵那套法子足矣。 萧复可不敢抢他家小郎君的功劳,说:“此法是本王看了下面递上的文章,信手拈来。” 户部尚书上前一步:“不知,是何等奇才写得文章?” 萧复:“本王忘了,梁公公,让人去御书房找找,日后找到,便要论功行赏。” 户部尚书:“这定要大赏,大加封赏啊!” “是啊!”朝臣附和。 “这样的才子,要为我大邺江山所用!” 萧复侧头:“本王知道,梁公公,先把这事记下,找到文章,就重重封赏,加官进爵。” 年幼的君王听得很认真,退朝后,就跟着萧复去了御书房,要看那位才子的文章:“这人想必是朝廷官员,今日为何不站出来呢?” “并非朝中之人,是林夫子写的。”萧复赶着要出宫回家,去换衣裳。 宇文煊的声音隔着一面墙:“林夫子这样的奇才,皇父缘何不收入囊中,为你所用?” 萧复换衣裳的声音窸窸窣窣的:“皇父是想用,不过皇父结交他,用的是江湖身份,你林夫子不晓得。” “林夫子定要为朝廷效劳,皇父可知他家住何方,儿臣这就派人去传旨,请他入宫——” “免了,此事皇父知道处理,陛下去看折子。”萧复换好衣裳就走了,宇文煊坐在御书房,他要坐在高凳子上,才能碰到黄花梨桌。听见身旁宦官说:“陛下,千岁又去看康王了。” 皇父似乎格外疼爱老四,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老四会撒娇。 大殿下一听说,老三被封赏了,缘由竟是兄友弟恭,就立刻前去岐阳宫探望小四弟了,还正好赶在退朝后去的,想的便是能见着摄政王。 萧复却只跟他说了两句话,一句是:“免礼,殿下平身。” 旋即将病榻上的老四抱了起来。 态度转换:“煴儿今日好多了是不是,有没有好好喝药?” 小四鼻子还有些堵,抱着他的脖子糯声道:“皇父,煴儿喝了药,好多了。” “好多了,便好,没有病气了。” 萧复便扭头对大殿下说了第二句话:“殿下怎么还不回宫?” 大殿下两手不安地合拢在身前道:“儿、儿臣是来探望弟弟的,给他送了些补品。” “殿下有心了,陈统领说你的骑射练得不错,再去跟他学些把式,把梅花桩练了,要练到大鹏展翅,过几日,皇父要考校你的。” “梅、梅花桩?”这不是为难他么! 萧复看着他:“殿下觉得辛苦么?” “没,没有!”大殿下苦着脸,也只好应了:“皇父,儿臣这就去练功!” 把碍事的大殿下赶走了,萧复把老四放下来,让嬷嬷去喂药。 萧复走到偏殿,问被他唤来的谢老三:“三哥,小孩儿身上的病气,不会过给林郎了吧?” “他昨夜烧退了就好了,只是现在看着虚弱了点,哪有什么病气!”谢老三反应过来,诧异道,“等……等下,你要做什么?你带康王殿下去见林子葵?” “他不是喜欢孩子么,给他逮个回去,老四会撒娇,会逗人开心。” 林子葵近来有些不开心,想必是读书苦闷,给他逗些乐子解闷。 谢老三匪夷:“你当康王殿下是小狗么,逗人开心,何不直接买个小狗?” 萧复:“狗哪有孩子好玩?” 将康王殿下偷偷带出宫,萧复对他说了:“煴儿见了林夫子,要和他玩个游戏,不能让林夫子知道,你从皇宫来,你是康王爷,你的父皇母妃,便是你的爹和娘亲。皇父,也是你的兄长。你身边没有宫人太监,只有丫鬟小厮嬷嬷。” 宇文煴两眼打圈:“太多了,皇父,我记不下……” 萧复不假辞色:“改口。” “兄长……” 萧复:“改不了,就送你回宫。” “不!煴儿不回宫,煴儿改了,改了。” 萧复:“再改,回宫这二字,怎么说。” 宇文煴快被他说哭了,并拢小短腿坐在马车上,小脑瓜子想不通,为何皇父阴晴不定,时而抱他哄他,时而又如此严厉冷峻。 “煴儿,不想回家……”他眼里包着水。 “声音重些,你就哭了?”怎么跟林子葵一个样,林子葵是萧复一亲,眼睛就湿润,再一摸他,眼泪水就下来。 宇文煴擦擦眼睛,说没有哭。 萧复教了他一路,换了两次马车,才到别苑。 他牵着小孩进去。 桃花令 第65节 “子葵,子葵,”他喊道,“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好玩的?” 偏堂。 这饭菜凉了又热,反复热了三回,林子葵还在等,一边看书一边等。 墨柳劝他:“公子,不等夫人了吧,您先吃。” 林子葵倔脾气上来了:“不吃,他说午时回,那就一定要等他午时回。” 墨柳嘴瓢:“若夫人言而无信,不回呢?” 林子葵不吭声了,一只手翻书,一只手用扇子给自己扇风。 寻常人家用不起冰块,这纳凉就靠风和阴凉,不过,他画过风车的图纸,林子葵想起这事,正要起身去找图纸,就听见外头传来照凌的声音。 “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好玩的?” 林子葵推开窗,看见照凌手里拎了个什么,是拎了条鱼么?林子葵瞧不清楚,他立刻戴上叆叇,推门而出:“饭都做好了,你买了鱼,也只能晚上吃了。” 然而一推门,就愣住了。 粉糯的小团子只有萧照凌膝盖高一点,穿着墨蓝色锦衣。 恭敬向他一拜:“煴儿见过夫子,夫子午安,可有用膳?” 林夫子依稀记得他的声音,联想到了:“你是……老四,煴儿。” “夫子,我是云煴。” 两个字读音相近,念着像叠字,平添可爱。 “煴煴?”林子葵也听错了,蹲下道,“煴儿好乖,可满三岁了?” “回夫子的话,刚满三岁。” 林子葵仰头看向萧照凌,他眼中含笑,带着邀功的意思。 林子葵眨巴眼睛:“你怎么真的带孩子来的?” “答应你的事,自然要做,怕你一个人无聊,给你找个小玩伴,你教他读书吧。” 林子葵叹口气,收回视线,继续问煴儿:“夫子还没有吃,煴儿呢?” 老四摇头:“煴儿也没有哦。” 林子葵将他抱起来,有些吃力:“那跟夫子一起,可好?” “好呀。” 林子葵想起萧照凌说过,老四父母都去世了,所以他根本不提这个话题。但他也不晓得如何哄孩子,就只问他平时喜欢玩什么,他说喜欢跟人捉迷藏。 哄了一通下来,林子葵发现小孩还是很好哄的,他们天马行空,说话很有意思。 但整个午膳席间,林子葵几乎没跟萧复说过话了,萧复本来看他开心点了,还高兴了,慢慢感觉不对了,脸色就黑了下来。 一用完膳,立刻让人把宇文煴带去午睡。 小团子没有睡意:“煴儿,想坐秋千。夫子帮我摇秋千……” 林子葵当即说好:“夫子给你摇秋千。” 他这别苑里,有一株粗壮的金合欢,合欢树上绑了秋千。 萧复抄着手站在一旁:“他平素都要午睡的,别惯坏了。” 林子葵没看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孩子身上了:“玩了秋千,煴儿就去午睡可好?” 宇文煴点头应道:“好的,夫子。” “乖。”林子葵牵他去坐秋千,萧复站在檐廊干看着,有点恼火。 老四会撒娇,是优点,但这也太会了点。 林子葵都让他缠得移不开注意力了。 萧复眉心紧蹙,看着他俩玩,玩了足有两刻钟,宇文煴犯困地揉眼睛,萧复就喊人把他带到厢房里睡午觉。 林子葵热出了一身汗,想回屋冲个凉,擦一擦,便让人帮忙打了点井水。 这别苑就不大,但前院搭中庭,还有后院,有一片是从他的寝室才能进入的小院,院里有樱桃树,台阶上爬满了深绿的青苔。 这里没有人,林子葵便在此地露天冲凉,换了张脸帕,弯着腰用凉井水擦洗。 萧复就把窗户推开缝瞧着,其实瞧得并不真切,林子葵还用了竹屏风围着,似乎连洗澡,都不乐意让自己看了。 有什么不能看的? 他就要看! 萧复心头有闷气,把门推开了:“林郎,水够么?” 林子葵浇水的动作一下停了,蹲下来说:“够的,你不用管我的。” “我帮你洗。”萧复可不管那么多,都成亲多久了,看不得么,他不仅看,还要一起洗。 “不……不用。”林子葵怕了,立刻将干净的襦衫从屏风上拽了下来,披在了肩上。萧复过去时,只见着他身上那竹青色的襦衫混着水紧贴着肉,隐隐约约的,却看得更加真切,萧复眼眸沉如黑潭般望着林子葵,他的乌发一缕缕湿润地贴着后背,脸上的眉毛、睫毛,鼻梁和嘴唇,全都挂着晶莹剔透的水珠,在日光下耀眼得炫目。 林子葵察觉到他的视线,埋头拢了拢潮湿的衣裳,光着脚走进屋,那衣衫经水后薄到连皮肤的光泽和颤抖都能瞧得一清二楚,萧复扭头凝视他的背影,欲从心起。 作者有话说: 匕首:我起了! 第55章 金陵城(24) 林子葵自个儿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样, 屋里有铜镜,但模糊的铜镜不足以让他看见自己现在的模样。 没有里衣,只有一条半透的竹青色襦衫披在身上, 林子葵也能想象,照凌为何盯着自己不放, 这打扮实在是不端正。 他后脚踢上门,正欲换身干净的里衣,便听门吱呀一声响了,林子葵还没换好, 迅速伸手将挂帐子的银钩放下来了。 他忘了,这蚊帐是刚换上去的,透光透人,萧复大步走进来,撩起帐子。 林子葵抱着凌乱的丝衾, 坐在角落里,只露出一颗湿润脑袋, 两条白皙的手臂。 萧复看他,他也看萧复。 “我、我换衣裳呢。”林子葵挪开目光道。 “换衣裳, 我看不得么?” 自然是看得,但林子葵说不出口, 萧复人钻进有些闷热的床榻, 将白帐子放了下来, 林子葵抓着豆绿色丝衾, 默默地看向他。 萧复目不转睛:“你换,我看着。” 林子葵:“我不换了。” 萧复:“你下午不是还要跟老四做纳凉的风车, 你不换衣裳, 怎么出去?” 林子葵低声说:“我等你出去了再换。” “若我不出去呢?”萧复一边说着, 一边挨近了他,夏日里闷热的呼吸声和体温,逐渐爬上了林子葵的胳膊,他蜷缩了脚趾,被照凌挤在了床榻的角落里,皮肤起了小疙瘩。 林子葵在亲热这件事上,一向是被动的,他想抗拒,但没有理由,想推开他,又怕照凌生气,所以时常是在底线里让他徘徊。 接吻也就罢了,林子葵尚能接受。但一想照凌这个亲热人的劲头,怕是要亲上好一会儿。 聒噪蝉鸣里,林子葵微微侧头扭开脖子,声音很轻很轻:“热了,我刚洗好,不想出汗的。” “不好意思让我瞧着,是不是?那你闭上眼。”萧复声音也跟着轻了,抽开他攥在手里的竹青色腰带,这腰带颇细,刚刚能遮眼,可又朦胧地透着光,被他覆在了林子葵的眼皮上。 林子葵几乎是下意识眼睛就闭好了,然而不安地睫毛颤抖,光线让他感受得到面前的人影,动作。也感受得到,照凌他将自己身上的黑色锦袍腰带也解了,覆盖在自己的眼皮上,在脑后打了个结。 林子葵咬了下唇,眼前彻底黑了下来。 窗棂外蝉鸣和近在咫尺的呼吸声,变得越发清晰。 起初,萧复大约是找了一张厚实的脸帕,给他擦起了头发,动作慢慢的,一点点地擦,将头上的水珠都洗饱了,林子葵微微缩着肩膀,心是悬着的。 萧复开始亲吻他的肩膀,沿着柔软的脖颈线条上来,到了耳朵。 林子葵沉默地将额头抵在花梨木的床壁上。 他不吭一声,只是抖。 到照凌亲下去,从后背再到更过分的时候,林子葵忽地抬起手推他,被他一只手掌攥住了两只腕子。 “哪有成亲两月,还不让新娘子看的道理?相公说是么?”萧复方才抽了一根腰带,里衣还有一根,白色棉布带子绕了两圈,将林子葵的手腕从身后一绑,绑得很松,没有勒着。林子葵不可控地咬着了牙齿,克制住喉间将要溢出的声音,被萧郎几个吻亲到腰腹都塌了下去,狼狈地将脸埋进枕头里。 知道孩子在厢房睡着,林子葵是悬心提胆,他几乎是哭着说了不行,让他别亲了。 萧照凌:“哪儿不行,这儿?还是这儿?” 这不比林子葵睡着了,萧复赶着要睡觉,这会儿刚到未时,帐子外最是亮堂,估摸着老四要睡到申时起,萧复来了兴致要折腾他,本来林子葵干得差不多的头发,又出了汗,又得洗。 林子葵没想过,仅是玩闹,竟能玩这么久!白日宣淫,荒唐! 他问照凌几时了,萧复眯着眼扫一眼窗外说:“申时了。” 林子葵一下翻身坐起来:“那你将我松开,都一个时辰了!” 萧复挂起帐子,也是浑身的热汗,这天就是如此,这时辰最炎热,光是坐着都是满身汗。若是亲昵,光是抱着就能大汗淋漓。 林子葵还要去洗,萧复将他拽过去,给他解开手腕的带子,林子葵当即将眼前的两根腰带也拽了下来,眼睛一下见了亮光,有些不适地闭了起来。 他努力适应着,萧复心里正是软的时候,凑过来亲一亲他的嘴唇,林子葵吃到了不太好的味道,忽地睁开眼,犹豫道:“你方才……你是不是吃了,你不难受么。” 萧复笑道:“服侍小郎君,有什么可难受的?”横竖他不知道什么叫味道,吃了也就吃了,林子葵懊恼得耳根子都红了,嘴唇微微颤抖不知道说什么。 萧复拉着他的手道:“像吃糖一样。” 林子葵愕然:“你……” 萧复语气几乎是天真的,眼瞳也是,乌黑而亮:“林郎喜欢玩孩子,老四这孩子终究是别人家的,我吃了,万一我也能生呢。” 林子葵两眼一黑,脸色突地涨红完了,将衣裳一拉,就推开窗喊院子里的仆人帮忙打些井水来。 萧复还在回味,就看见林子葵有些站不稳地靠着窗。 怎么回事,不应该啊? 他极尽所能地让林郎尝到滋味了,压根没有做什么过分的。 桃花令 第66节 萧复想了想,大约是将他磨得疼了。 “多打些井水来,我带回来的荔枝和杨梅,让厨房加点冰块做上几碗。再让人去拉些冰回来,以后每日都拉一车回来。”萧复也推开窗喊,旋即便有护卫过来,隔着一丈多远禀报,说小公子醒了。 萧复:“醒这么快?让他继续睡。” 护卫:“呃……是。” “煴儿醒了么。”林子葵有些急了,井水一来,就急匆匆地用水冲洗,萧复刚脱好,林子葵就迅速冲完擦干出去了,看样子真是很喜欢那孩子。 萧复:“……” 宇文煴听皇父的话,皇父让他继续睡,他果真就继续躺着,热得喘气,假装闭着眼。 林子葵一跨进厢房门,宇文煴便睁开了一只眼。 林子葵:“煴儿还在睡么?” 林子葵的目光对上他睁开的一只眼。宇文煴道:“夫子,兄长让煴儿继续睡,煴儿不敢不从。” “他平素在家里对你们,这般严厉的么?”林子葵知道他们不是什么亲兄弟,云煴只是萧照凌亲戚家的孩子。 “平素么,”煴儿想了想摇头,“兄长对我的皇……对我的哥哥,要严厉一些,要让他们骑射,比武,还要比文,考试。” 林子葵坐下来,煴儿看着他披散的墨发,是方才萧复给林子葵弄打结了,这才给林子葵梳顺的,宇文煴注视着道:“夫子的头发,像绸缎一样。” 小孩嘴甜,爱夸人,他母妃就常常教导他,对待所有的长辈都要如此,母妃临走,也告诫他,要孝顺皇父,好好听皇父的话,让皇父喜欢自己。 出宫的马车上,皇父告诉他:“你让林夫子高兴了,皇父下次再带你出宫。” 林子葵让小孩夸得直不好意思,将他抱起来:“和夫子去做风车么?” “想,但是兄长不让。” “他让的,你不用管他。” “兄长会生气。” “他不会的,他对你生气,我便对他生气。” 在门外许久没进来的萧复,耳力极佳地听见了,脸又气得黑了。 宇文煴道:“可天下没人敢对他生气的,大家都怕他的。” 林子葵以为这是在说萧照凌毛病怪,武功高,摇头道:“夫子就敢,夫子不怕他。” 萧照凌推开门。 林子葵朝他看过去。 萧照凌:“不是要做纳凉的风车么,你们俩怎么做,图纸拿来,我锯木头。” 纳凉用的风车是林子葵利用水车原理改的,只需用脚踏,就能轻松地扇出强风来。 做了两个时辰,却也只做了一半,天色暗了,黄昏近了。 萧复命人将老四送回去了,马车上,宇文煴依依不舍:“夫子,我明日还能来么?” “明日?”林子葵想了想,“倘若你家里人同意,夫子这里欢迎你来。” 宇文煴就眼巴巴望向了皇父。 皇父却看都不看他,吩咐马夫:“送他回去了。” “他家里,可还有嫡母?”林子葵目送着马车远去,其实这一天,他根本没有问任何不该问的问题,譬如萧照凌的家族,煴儿的家族,但煴儿自己说的,母亲不受宠。 萧复想了会儿:“哦,嫡母也死了,但还有其他姨娘。” 林子葵:“那他爷爷奶奶可在?他这么小父母亲都不在了,煴儿在家中,可有人照料?” 萧复扭头看向林子葵,知道他又瞎操心了:“老四虽是庶子,但过得还算好,你看他无论做什么都有人忙前忙后就知道,他从没吃过苦。” “哦……”林子葵微垂下了头,双亲往生这点,就像自己一样,难免感同身受。孩子的问题,他也曾想过,照凌是他娘子,却不能生,膝下若是养不了,日后自己年纪大了,收些好的学生也是一样的,老了也有人替自己和照凌送终。 他并不纠结于此,回了屋里,厨房又送了两碗刚做的荔枝杨梅饮,荔枝和杨梅用冰块和黄糖捶打过,佐以花瓣,林子葵下午就忍不住吃了两碗,但杨梅和荔枝,他从来没吃过,是稀罕物。 萧复看他喜欢,就让人回宫再取了些来,本来就是贡品,太皇太后和陛下那里都分得有,四位殿下也有。 萧复就克扣了原本送给煴儿的那一份,横竖他年纪小,啥也不懂,这好吃的水果,就贡献给小夫子好了。 晚上,又送了两碗杨梅荔枝饮,林子葵在这件事上脑子就是再钝,也该想到了。 这样的东西,千金都难得,入口甘甜爽口,堪称人间美味,非皇亲国戚,如何唾手可得? 难道,照凌和皇家有些关系? 他说过自己是云南人,林子葵想到,莫非是云南王府么? 林子葵往高了去想,便有些胆颤发愁,却也没想过那么高不可攀。 第56章 金陵城(25) 往后几日, 煴儿再没来过。 而萧照凌日日都是如此,上午天刚亮便出门,到午时才归。偶尔会早一些, 巳时过就回来了,偶尔会晚, 到黄昏落日才回家。他总是有些疲惫,又总是不知疲倦,回来要折腾小郎君一番,好几次, 林子葵都差点受不住,让他破了。 林子葵收了几次硕王府送来的帖子,硕王爷邀请他去听戏赏花,林子葵是不敢不去。 这日去了,恰好赶上用午膳, 硕王爷还穿着白泽谱子的朝服,当着他的面吐槽:“那摄政王不知道脑子有什么问题, 前些日子派太监来下旨,让本王每日都去上朝旁听!让本王去有什么用!跟罚站一样, 昨儿又让本王去御书房,晾了本王一个时辰, 晒得人都晕了!最后看了本王一眼, 就打发老子走了, 说多日不见, 想看看我,狗屁啊狗屁!刚刚上朝不还看了那么多会儿么!也不知怎么把他得罪了!” 萧复是昌国公之子, 昌国公是硕王爷的老亲邻了。 背地里说几句, 倒也无碍。 林子葵想到如今新帝年幼, 是摄政王当政,可摄政王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君王,林子葵不知道。 有听坊间议论,说摄政王战功赫赫,报效国家,也有说他狼子野心,妄图改朝换代。 那是自己即将要入仕效忠的君王,林子葵听得认真了些。硕王爷到底不敢多说什么,隔墙有耳,让萧复知道了,回头又让他在太阳底下干等几个时辰,那不是要死人? 硕王看向林子葵:“你将要入朝为官,本王提点你几句,摄政王最恨酸腐的读书人,扶持武官。不过大邺如今正是用人之际,你是个直肠子,小心些说话便是,切莫用儒生那一套对他。” 林子葵听懂了,作揖谢过了他的提点,回肠又琢磨了好几回。 六月间,薛老从淮南赶来了,暂住在硕王府上。林子葵上课,硕王的儿子灿哥儿也跟着上,灿哥儿比林子葵小几岁,听一会儿就趴桌上把宣纸搓成团儿玩,薛老看见了,也没说什么,灿哥儿和他爹一个德行。 薛老刚刚落脚,昌国公就派人过来将他请过去了,有意说:“朝廷确认,我看你身子骨倒好,让萧复给你复官如何?” 薛老摆摆手,说不了:“我现在,就教那么个学生,就够了,老了,累了,干不动了。”话锋一转,“我那学生,你可见过?” “就是林……林……”昌国公一时又忘了,薛老道:“林子葵,我的学生。” 昌国公应声点头:“在硕王府见过,不骄不躁,沉静稳重,这个年纪,很难得。” 薛老说:“他吃过不少苦,父母都不在了,我是将他当做后人培养的,我百年后,在朝堂上也该后继有人。” “后继有人”四个字,就说明此年轻人的独到之处。上回倒没瞧出有什么特别的。 薛老沉吟着,又道:“他本来有门好亲事的,亲家是户部郎中肖簧,结果让一个没礼貌的家伙给搅和了,他待人待物性子平和,也有些软弱,素来逆来顺受的。往后你知道了,就该晓得一切非他所愿,他也不是故意的。”实在是你家那二小子,太不要脸了些。 “什么故不故意的?往后我就知道,知道什么?”昌国公听得一脸莫名,薛老干咳一声,没有继续说,临到会试关头,可不能让林子葵意外分心了。 今日下朝后,萧复处理完国事,听人说林子葵带着脚踩的风车去了硕王府。 硕王听说林子葵研究出了这么个玩意儿,闹着非要看一看。 估摸林子葵也想着,让硕王请工匠来学习图纸,将此物量产推行出去。 硕王别的不行,倒是有些生意经,一看这东西,再一尝试,只需要轻轻用脚一踩,凉风便扑面而来,比冰块要降暑!这可是夏日纳凉的好东西啊! 林子葵站在一旁道:“我使用过后,改良了图纸,将这扇叶打磨做出弯曲的姿态,风力定当更大,王爷,若是能将图纸分发给金陵所有的木匠,推进入千万户百姓家里,这必是功德一件。” 硕王一听蹙眉:“什么,你想白白将图纸送给旁人?” 林子葵也愣:“不然?” 这样利于民生的发明,自当推入寻常百姓家,分文不取,惠而不费。 硕王:“那不行,这里头生意大了,怀甫你还是太单纯,你知道这金陵富人家,都用什么纳凉?” 林子葵看着桌子底下盛着冰块的盆子,道:“冰块纳凉。” “是,本王这府上,也有个冰窟。不是什么稀罕物,从冬日储存到夏日来用,但你看这天热的,冰块也用得快,开了一次,冰窟里的冰都在化。本王府上都快不够用了。那寻常人家,到七月间,岂非热死了?” “王爷说得对,正因为此,才要将图纸发放给金陵的木匠铺子,铁匠铺子,只要他们能造,是多大的好事?” “你傻,你这图纸我看了,倒也不算复杂,就是有几个小机关的巧思,这生意你白白送给旁人,不若送给本王,你以为,你分享出去,就没人做这个生意了么,只会被有权有势的人垄断,就和这造冰一样,平民百姓想用,只能去买。图纸给本王,本王不仅能兑现你所言,还给你这个数。” 硕王很快琢磨了下,这生意,能赚多少钱,造出来一百两一个卖给昌国公不过分吧?他昌国公府这么多人,得买二十个吧? 一个昌国公府,就是两千两,这京城这么多勋贵达官,少数也是十万两的生意,赚头也至少有一半。 硕王眯眼伸出五指:“你这个数卖给本王,本王答应你,将此物惠及推行到民间。” 林子葵:“五……五十两?” “格局小了……”硕王伸着手跺脚道,“怀甫,本王给你五千两!但这图纸,你可就不能卖给别人了啊。” 林子葵:“…………” 他险些没站稳,脑袋一晕,差点以为硕王在给自己送钱。 自己是硕王失散的亲人吗,他为何给自己五千两? “五千两,使不得,使不得,王爷,这太多了。”林子葵心头不安,受之有愧,却认为他说得不无道理,一样东西,只要能赚钱,就会使得有权有势的人去垄断。 “也不多,本王有钱嘛,你这图纸可是好东西,本王赚点小钱就行了。”看林子葵如此没有生意头脑,硕王心下很满意,人嘛,总是有短处的。 但就算给林子葵本金,他也做不了这生意,他没钱没势,送给百姓,他也送不了。这门生意只能硕王来做。他劝林子葵收下,将银票拿了出来,轻飘飘的五张一千两票,随手就递给了林子葵:“你娘子的病可好了?” 硕王提过几次,说让他接娘子来,林子葵都以生病为由搪塞了去。 硕王便道:“你家娘子病得这般严重,太医也不好使啊,多花些钱,给她买补品,再买些漂亮首饰……” 本来林子葵是不想要的,图纸可以给硕王作人情,只要他兑现诺言。可一听“娘子”二字,心底就开始动摇。 他万分地不好意思,收银票的时候,感觉像是做了什么坏事,受了贿赂一样,手道半空中,又落下去,赧然地说:“我、我问问老师……” “……这点银子,你问你老师做什么?”硕王摇头,林子葵实在没有魄力,迂腐,有文人气节。 林子葵还是去问了:“老师,我不该收下硕王的银子。” 薛老一听,很快想明白了:“他是个奸商,你以为他会亏么?他给你的不过是蝇头小利,给他也好,没有商人能从他手里抢食,五千两你就卖给他吧。” 桃花令 第67节 林子葵蹙眉沉思,似乎还在犹豫。 “对了,”薛老道,“就要春试了,明日你就带着书童搬来硕王府,硕王欠老夫人情,你搬过来,宇文灿晚上也能上课,他求之不得。你来专心写文章念书,先和你家那个……那个谁,先分开。” 林子葵想着考试确实重要,尽管有点不知如何跟照凌去说。可老师说的有理,他家那娘子……每日早出晚归,到晚上就缠着自己要玩闹,说热,要脱衣裳,又跟小孩儿一样,要抱要啃要吃、奶。以至于林子葵身上没一处皮肤是好的,都是印子,林子葵这晚上回去,连功课都写不了。 娘子太重欲了。 带着银票坐马车回家,林子葵神色恍惚犹在梦中。 心里画了个清单,要做什么。 先还五百两给肖大人,再给娘子买东西,买些什么好…… 萧复在宫里听说此事,就冷哼一声:“才给五千两?打发谁呢。硕王想赚钱,没那么容易!” 待造好后,他就下旨给硕王,让他先进献三百给皇宫。 银庄里,林子葵将其中一张银票换了一张五百两票,和一些碎银子来。 他先买了一条鱼,割了牛肉,照凌尝不出味道,只能多做些肉给他补补身体。 他爱喝酒,再买些上好的好酒。 随即林子葵买了鲜花,又去了玉器店,给萧照凌挑玉簪和玉佩。再去布店,定做了几身衣裳。想着日后还要拜访萧家父母,不管认不认可自己吧,礼数要周到,他干脆连见面礼都挑了起来! 这厢林子葵满载而归,萧复也出宫回家。 别苑外墙根爬满了蓝色的玉碧莲,门廊下挂着澄黄的灯笼,萧复推门而入,便见院里摆了一桌席,桌上堆着姹紫嫣红的花,林子葵买得多了,寝室里也插着花。 林子葵正穿着他一贯的白襦衫在操持这些,萧复站定,眼睛柔和了,林子葵转过头来,看见他招手:“饭好了,你快来吃,给你买了酒。” 虽然知道他是赚了点钱,萧复还是故意问:“今日是有什么喜事?可是七夕了?” “七夕还要等几日呢,没什么喜事,就是硕王爷……”林子葵一五一十说了,顺手坐下,拿了个红包给他,“我不会保管钱,时常叫我忘了,这剩的四千两,照凌你好好收着。” 萧复捏着红包,笑得眼睛一弯问他:“都给我了?你用什么?你这么贪嘴,出门吃东西够么?” 林子葵节俭惯了:“我还有些碎银,够花了。吃东西不要什么钱。”他和墨柳都是如此,有什么一起分,一块儿吃,如今已经算过上很好的日子了。 林子葵没那么多的物欲和奢求,小富即安,怕只怕娘子满足不了。 萧复故意吓他:“若是硕王生意亏本了,找你还钱怎么办?钱都让我给花完了怎么办。” 林子葵猛地让他说得表情呆住,想到确实有这么个可能性。 对方是硕王,他要钱,那自己能不给? 他思考良久:“那、那我想法子,卖些字画,再赚了给他。你花就花了吧,银子还能赚,娘子却只有一个。” 第57章 金陵城(26) 林子葵的银票, 萧复帮他收妥帖了。 虽然不多,可林子葵却是有多少,给自己多少。萧复自幼从未在银钱上短缺过, 但知道林子葵的真心有多么难能可贵。 一家人吃完饭,萧复心想陪林郎玩会儿秋千, 再看会儿书,就可以冲凉上床睡觉了。 却听有人进来通传:“公子,硕王府的马车来接您了。” 萧复:“?” 萧复看向林子葵,发现他已换了身干净整洁的新衣裳, 一旁的书童头上戴着六板帽,肩头挎着个布行囊。 萧复意识到哪里不对:“这么晚你还要去硕王府上课?” 林子葵还琢磨着怎么跟照凌说呢,马车就来了。 这下不得不说:“老师……让我去硕王府上课。” 萧复:“这么晚了,不去!明日你再去!” 林子葵低下头:“我此次去,就, 就暂且不回了。” “你说什么?!”萧复倏然站起身来。 林子葵有些愧疚,这会试还要等一个月呢。 “也就是考试, 考完我就回了,照凌, 你放我去吧。” 萧复想也不想道:“不许去,我不许。”转头火大地让人去打发硕王府的马车走, “让他们滚!” 林子葵也不知道怎么说了, 老师的话, 自己不能忤逆, 娘子不高兴,林子葵想着安慰, 挑了一朵好看的芍药给他:“照凌, 你消消气。” 萧照凌不消气:“你要离我两个月么?你当真舍得我?”算上考试, 那就是一个多月,接近两个月时间。 门外,陡然传来一道老迈的打趣声:“萧照凌,你要让老夫滚?” 萧复拧着眉,眼神冷冰冰刺向进门的薛老:“说得就是你。” “你不愿意让怀甫走,你可想过他如何通过会试?” “我自有分寸,他如何都能过!” 薛老也严肃了神色:“会试可不是儿戏,是,你是能左右一些事,可会试连考九日!怀甫身子骨弱,不养足精神如何考试!” 萧复看向林子葵,见他近日的确脸色瞧着红润了,身材却瘦削了,穿着竹叶青色的襦衫显得单薄,那双眼睛好似含着春水,正望着自己祈求地摇摇头,嘴唇动了动无声道:“照凌,不可对老师不敬。” 萧复收回目光,扫向薛老,嘴角掀起一个冰冷的弧度。 薛老平静地揣着手和他对峙:“你郎君的前途重要,还是你这一时欢情?” “老师,”林子葵出声了,“我跟您走。” “照凌。”林子葵扭过头,轻轻拉住他的手,柔和的五官却很坚定,“等我考完试,再回好么,我定能高中的。” 那会试考卷,容不得作弊,就算萧复是摄政王,顶多左右一下会试考题。 以林子葵的本事,需要自己给他漏题么,自然不需要。 但连考九日…… 太费神了些。 “那你随我进来,”萧复反手将他的手腕攥着,“我有话跟你说,老家伙等着。” 林子葵就抬手拍了他的背一下,被他忙不迭拽进了屋子,差点没站稳:“你怎么能那样对老师?” 萧复一只手箍着他的腰,将人拉近了道:“他好烦,别说他了。说你,你看着我。” 林子葵眼睛已大好,如今只需要戴着精巧的叆叇,方能看清蝇头小字。 屋里刚点了蜡烛,窗边挂了一盏上元节猜灯谜猜来的牡丹花灯,窗棂外,黄昏还余有一丝薄光。 林子葵隔着叆叇,清清楚楚地将照凌的脸看得清楚,包括那些精致的小痣,根根分明的漆黑睫毛,如墨画钩子似的上眼睑。 林子葵每次只要一仔细瞧他的脸,就会觉得呼吸不畅,也挪不开眼神。 他有些艰难地出声:“萧郎,让我去,不要跟老师置气可好?” “……我许你去。”都这样喊了,还有不让他不去的道理么?萧复道:“硕王儿子是个傻的,少和他说话。硕王自己是个花的,时常带莺莺燕燕回家,硕王要带你出门,准不是什么好地方,你记得拒绝。” “好,好,我知道。”林子葵先搪塞着,宇文灿是单纯了些,那也不至于傻,就不跟人说话吧? “你怎么把硕王府的事,打听得这么清楚啊?” “打听来的,否则你过去上课我怎么放的了心。”萧复双臂抱着他,林子葵也回抱着他,双手在他宽阔的后背交叠,像顺毛一样抚了抚。萧复埋头鼻尖抵在他的发间,并未亲下去,只是将他拥着。 林子葵道:“我该走了。” “……东西也收拾好了?” 林子葵乖顺地点点头:“好了,收拾了六七件襦衫和里衣,足矣。” 萧复叹息:“小郎君,给我留几条亵裤。” 林子葵:“……” 林子葵脸一下恼红:“你又……又那样。” “天干物燥,长夜漫漫。你不在我能怎么样?”萧复压低了声音耳语,“我改日来硕王府看你一眼吧,可别让你老师知晓了,他说话很烦的。” 林子葵心想不能破例,他来一次,就势必有第二次,硕王爷说不准还要他娘子住下呢,更说不定一眼发现这娘子是个男的,日后麻烦更多……林子葵怎么想都不能让他来。 “你别来了,等我考完好么……” “我就来一回。”萧复用下巴在他的肩膀拱了几下,闭着双眸生气道,“哪有这样的酷刑,刚成亲就要人分开,分开一回又两回,都是读书害得!” 好不容易将萧照凌说服了,林子葵跟着薛老上了马车,他心里颇有伤感,对老师道歉:“照凌那样说话,他不对,我教训他了,他下次不会了。” “你要是真教训得了他,那老夫可得替人谢谢你了,他那个小心眼的脾气,老夫不知道么?” 这么多人里,估计只有墨柳是真心诚意的开心。 就要去硕王府住下了,公子有这样的老师,和硕王交友,来日必当平步青云,萧娘子虽美,也太悍了些,整日早出晚归的,不知道在干什么坏事,离她远些好! 林子葵一走,萧复独自躺在铺满花瓣的床榻上,辗转难眠。 可知方才一回家,瞧见花瓣大床时,萧复心里还想着晚上玩什么花样,才对得起林郎这精心布置。 不料是小郎君送他的孤枕难眠。 萧复睡不着了,半夜启程回了昌国公府,把昌国公都吓醒了:“这个点,快上朝了,你回来做什么?” “爹你不是让我回家么,我就回家看看。” “你小子,一个月不回家,挑个半夜回家?快去睡觉!” “不必了,”萧复眼见日月同辉,道,“晚些收拾吧,我晚上再回来住,待会儿就进宫去了。” 一墙之隔的硕王府,萧复离得近一些,惦念似乎有所慰藉。 清晨,马车入宫。 萧复到殿中换了一身朝服,陈统领来给他请安,发现萧复困倦又憔悴的模样,道:“王爷是不是昨夜没睡?” “睡不了,睡不着,本王病了。” 元庆:“谢先生走了,让太医来给您瞧瞧?” “太医治不了,本王是犯了相思病。” “……” 桃花令 第68节 萧复展开双臂,小宦官将他的腰带束好了,萧复道:“上朝吧,陛下起了么?” “起了,在外头候着呢。” 宇文煊礼数周到缜密,每日上朝前,都先来见萧复,给皇父请了安,方才去奉天殿。 萧复一脸困乏,下朝后,让梁公公将礼部尚书请过来:“庞大人,今年会试,谁主考?会试题呢,呈上来给本王看看。” 摄政王格外关心科举,庞大人不敢马虎:“今年下官亲自主考,副考官都是科举入仕的大学士。” 萧复将会试题全部审了一遍,从天文到地理,林子葵无所不知,这些八股文章他都会写,他只是不喜欢写八股文。 萧复想了想,道:“加一条,会试文章不仅限于八股文体,考生可直抒胸臆,有感而发。” “啊?”庞大人张了张嘴。 写八股文都是多少年的老传统了,这……说改就改啊? 萧复沉声说:“本王看不进去八股文,但念在考生练习了这么久,允许他们写,不愿写的,也可以不写。会试考卷,你们初审,本王亦要终审,绝不容许任何徇私舞弊!让本王知道,是要掉脑袋的!” 会试新规出来,贴在了贡院门外。有人欢喜有人愁。 “太好了,可以不写八股文了!礼部终于做人了!” “我寒窗苦读十年,每日一篇八股文不间断,都要写吐了,如今不限制体裁了,我那文章巧思辛辣辞藻,如何脱颖而出?” 秦淮河开了押题的赌场,有的学生花银子押题了,有的在埋头苦读。 墨柳坐着给公子踩木扇,午后太阳直射,他已快眯睡着了。 林子葵在写文章。 他此次,是直奔着会员而去的,乡试中解元,会试中会员,殿试中状元,这才是他的目标,如此马虎不得,不能因为将书倒背如流,就懈怠了。 萧复下朝后,回的昌国公府,又忍不住过来瞧他。 看他认真苦读,有些困乏的模样,口干了,想喝一碗茶水,扭头一瞧,书童在椅子上都流着哈喇子睡着了。 林子葵只好自己起身去掺茶,茶壶里也空了。 地上放着冰盆,倒是没那么炎热。 林子葵不好意思去差遣硕王府的下人给自己倒茶,就强忍着,将茶盏里那一点水仰头喝干。 他写得困顿了,没撑住趴在桌上睡着了。 萧复提着茶壶,将它掺满了,给他添置了冰块,最后把人抱到了床上去。 林子葵睡着时,脸恰好压在未干的墨迹上,脸上印着黑墨,萧复用手给他擦了擦,不慎将小郎君擦成了个花猫。 林子葵睡得发热,无知无觉地伸手将自己的衣领扯开了,露出一片清晰的锁骨,和半边的胸口。 萧复不免有些心猿意马,指腹拨弄了一下,林子葵敏感地抖了抖,半梦半醒地“嗯”了一声……他半睁开眼,入目有刺眼的光亮,蚊帐如烟雾一般飘然,林子葵看见了萧照凌,还以为是梦呢,呢喃道:“娘子,想你了……” 呢喃完了,又闭眼睡了。 萧复低声回应:“你可知我每日都来瞧你?”手上慢而仔细地将林子葵脸上的墨迹擦干净了。 自古以来,天下读书人皆是十载寒窗积雪余,读得人间万卷书。可读书不透,多亦无益,然亦未有不多而能透者,如林子葵这般,读透书,亦寒窗苦读,笃学不倦,才是少数。 七月三十,林子葵被硕王府的马车送到了贡院门口,明日考试,他今日提前报到。书童和仆人都不可伴随入内,林子葵在贡院外背着书笈站定,仰头在太阳光下等了等,头顶被晒得滚烫发热,依旧没看见萧照凌。 林子葵心下空落落的。 忽然他瞥见一个熟人,那身材人高马大,鹤立鸡群。元庆大步走过来,恭敬请他:“公子,主子在马车上等您。” 林子葵眼睛终于亮了光,在众多生员里,高高兴兴地背着书笈、穿过人群跑过去。元庆紧步跟着,伸手给他摘书笈:“我来背吧林公子。” 站在贡院高楼的庞尚书眯眼一瞧:“那大个子不是陈统领么?怎么,他家也有亲戚来考试啊?” 摄政王说了严惩徇私舞弊,就算是禁军大统领的亲戚,那学问不行,也必不能行。 萧复出宫,辗转也换了几次马车,这马车通体灰色,低调不显眼,林子葵掀起袍角攀上了马车,一手挑起竹帘,心上人的脸庞映入眼帘,林子葵一时定住,唤道:“照凌。” 萧照凌眼眸柔软似水,笑着喊:“小郎君。” 第58章 金陵城(27) 林子葵有一个多月未见照凌, 念书时常觉得他在身边,做梦也会梦见。这魂牵梦萦的情愫,终于得到了释放。 马车不大, 林子葵一进去,先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 在萧复喊他“小郎君”的时候,林子葵就毫不犹豫地弯腰去抱他,两条手臂直接穿过他的后背腰身,搂得紧紧的。 反倒让萧复一愣——林子葵其实从未主动来抱他的, 不知是读书人的含蓄,还是心里终究顾忌自己是个男人,这样的情况,是第一回 发生。 原来一次分别,能让古板的读书人, 变得不那么含蓄么。 林子葵身上被太阳晒得很热,这种滚烫的暖意, 直达萧复的四肢百骸。 一只手托着他的后脑勺,萧复低头问:“子葵在硕王府, 可有好生念书?” “有的。” 萧复知道他认真,宇文灿听得打鼾, 他都能充耳不闻。 萧复摸到他身上长了肉, 看来这段时日吃得不错。 “那你可要好好考, 中榜就好, 中不中会元没关系。” 林子葵点点头,口中却低声道:“要中的, 我会中的。”他答应了老师, 在爹娘坟前起过誓。 和殿试看皇帝眼缘不同, 会试只看文章,看学问。 林子葵微仰着头,额头出了汗:“我若中了状元,你……” 他欲言又止,想问萧照凌,他爹娘,可会因为自己的功名而愿意见他么? 然而话像是要挟,林子葵问不出口。 萧复:“嗯?中状元怎么,林郎就愿意跟我洞房了么,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古人都这样说的。” “不、不是洞房……”林子葵解释不清楚,“罢了,等我中了再说。” “会中的,好好考。” 考生都进贡院了,林子葵也被萧复放下了马车,放他下去前,拉着他嘴唇相触一瞬就分了,林子葵霎时心神不宁,下了马车,还反复回头来望。 陈统领将他送到了贡院门口,将他的书笈交给了他。 三天一场,一共九天,八月初天气依旧炎热,偶有凉风袭来,前后都有林子葵画的脚力木扇,看来硕王爷将生意做到了贡院来。 学子们议论纷纷:“竟然还派人给我们考生扇风,以免我们中暑,礼部尚书好人啊。” 庞大人稳坐高台,手里盘着一串珠子,心道:“若非摄政王下令,说读书人身弱,天气一热就晕一大片,会试无法好好开展,老子才不可能派人给你们扇风。” 他走下来巡视,考场数十个,填满了整个贡院,庞大人他儿子庞襄也在。尽管庞襄提前背过题,此刻还是答得焦头烂额。 他只会对对子,猜谜语,写文章是一窍不通,背写好的、现成的文章,也颇为吃力。 庞襄抬头看着旁边坐着的年轻考生,长相俊朗如玉,身姿如竹,脖颈修长,白皙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透明叆叇,写文章写得从容不迫,看起来得心应手,洋洋洒洒。 九日后,会试结束。 庞襄终于松了口气,添添补补,算是写完了,再观他一直关注的那位年轻学子,处变不惊,举止自若,交卷后,便收拾好书笈,大步走出贡院。 如此春风得意,志得意满,看来他这是要中了。 林子葵出贡院后,只有一辆马车在等他。林子葵却是左顾右盼,看见萧复撩起帘子朝他招手:“别看了,我让你老师先回去了,这么热的天,他怎么受得住。” 林子葵方才点点头,犹豫地坐上了车,但坐得离他有些远。 萧复:“让厨房给你做了荔枝杨梅羹,冰还没化,热坏了吧?” “不热的,贡院给考生用了我设计的脚力木扇,每个考场都有,”林子葵接过碗去,“你怎么不问,我考得如何?” “林郎肯定考得好,是不是?” “我想我答得还不错,上榜……没有太大的问题。”林子葵语气谦虚,感受到萧照凌坐过来,他就往一旁躲。 萧复皱眉:“你躲我做什么?” 林子葵还是端着碗躲:“我九天没洗澡了……身上脏,你别凑近我了。” 不止是他,是所有的考生,考试到了后几日,考场里都弥漫一股子馊味。 所以林子葵方才在找老师的马车,想着快些回去冲凉洗澡换衣。萧复想碰他,他自然不肯了。 萧复哪里在乎这个,见他不愿,非要去凑近,说闻闻,把他逼迫到了里头角落里,林子葵是真难堪,闭上了眼睛。他手里还端着白瓷碗,冰水融化在手心里。 “你身上什么味道,我都闻不见,只知道林郎是香的,是好闻的,是甜的。”耳语般的音调落下来,林子葵面红耳赤一时难言,将白瓷碗推过去给他:“你吃吧。” “荔枝和杨梅给我吃,不是浪费么,还是小郎君吃吧。” 林子葵想了想:“你也吃,我也吃。” 萧复理解的:“你一口,我一口。” 约莫是考得累了,林子葵回到别苑,冲完澡就有些犯困,但还是坚持着去拜访了老师,同他议题。 他将会试考题和自己写的文章,原原本本地攥写了下来。 薛相不免夸道:“文采斐然,言之有物,惊才绝艳!” 林子葵:“老师谬赞。” “是不是谬赞,考官有眼睛,你啊,就等着看!” 会试考卷封存好,送到了礼部,誊录官用朱笔抄录后,再由考官分别阅卷。 庞襄那一考场,自然是由礼部官员,特意送到他爹庞尚书的手里。 庞尚书点点头,不错,儿子庞襄的考卷,虽然错漏几个字,但几乎将他写的文章全部默写了下来,文字老辣简练,针针见血!提名会元也不足为怪。文章是他亲手写的,庞尚书自然能一眼识别。 将儿子的试卷放在一旁,下一张考卷,第一句话,入目便让庞大人眼前一亮。 庞大人一行一行地往下看,越看越是吃惊,越看越是骇然,连忙翻到了第一页,看考生朱卷上的编号,继而去找原卷弥封遮住的姓名籍贯。 林子葵,淮南考生。 “这才是奇才,这才是会元啊!”他情不自禁赞道。 有林子葵的奇文在前,庞襄写的东西,一下变得黯淡无光。 四周的大学士考官,都跨房一窝蜂挤来看,纷纷赞道:“好文,好字,好学问!” 桃花令 第69节 这样的奇才,自当为朝廷重用。可等庞大人视线瞄到了庞襄的卷面,却是脸色突变。 那庞襄,岂不是做不成会元了? 刚从国子监调上来的文大学士,嘴里念叨着“林子葵”这三个字。 “如此耳熟,这,这是不是那个淮南来的瞎子?”文晟礼忽地想起来了,这个林子葵,原先和他如今的夫人肖婷,是有过一段婚约的。 再观庞大人脸色,文晟礼自作主张,凑在庞大人耳边道:“大人,下官认为不妥。” “文大学士,你认为有什么不妥,你要说什么?”庞大人还在琢磨如何是好,要不,真让林子葵做这个会元? 可又不甘心呐,庞襄就考这么一回,那是多光耀门楣的事儿,虽然摄政王说了不许徇私舞弊,可考场上还有锦衣卫当监察,庞襄可没有当场作弊。 庞襄只是提前背了□□罢了。加之庞襄的考卷如此出色,庞大人就算避嫌不阅卷将之落卷,别房考官看见此等考卷,搜检落卷时,也难免将其取中。 文大学士说:“这个林子葵啊,要不,将他刷下去,要不让他中个中不溜的排名。” 庞尚书气炸了:“你看他写的文章,你自己看,怎么将人刷下去?!” “这个林子葵,下官对他有印象,是淮南解元,身患眼疾,怀才不遇。虽身残志坚,可他那眼睛,分明不能入朝为官,就算到了殿试上,也会被陛下所不喜的。加上他考卷上,可不完全尽善尽美。” 庞大人:“如何不尽善尽美?你没长眼睛?” “大人且瞧这一句,‘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之宇,文以载道也。’” 庞大人:“这句怎么了?” “大人看,这‘宇文’二字相连,而这‘宇’字,却无端多了一点,这是不是居心叵测?往大了说,就是蔑视朝纲啊!” 庞大人揉了揉眼睛,定睛一瞧。 “誊写的‘宇’字果真多了一点。”庞大人伸手一摸,指腹竟然还残留朱笔墨迹! 他抬头望向文大学士:“你加的?” “不不不,怎么是下官呢,下官只是看见了,林子葵的文章思想有问题,如何能判会元呢?” 经过所有考官一致商议决定,林子葵的文章被判了落选。 有阅卷副考官惋惜道:“摄政王和赵王有旧怨,这‘宇’字平白多一点,岂不是影射一山二虎?咱们看见了,也不可能当做没看见,若是一张试卷惹怒了那位千岁爷,这么好的苗子,就当场砍头了。” 所以经过十天不眠不休的阅卷,最后送了三百份筛选出来的朱笔卷,到了摄政王的御书房里,等他钦点选出其中贡士。 萧复坐直了些,一张张地翻过去,他见过林子葵离开贡院后,回来攥写的会试文章,将内容记得很清楚。 可三百张逐一翻阅,根本没有他的文章! 林子葵的考卷呢? 以他的才华,怎可能不在这三百人之内? 难道他的试卷被人拎出去了?萧复脸色当场难看了起来:“梁洪,让庞卓那个狗奴才给本王滚进来!” 庞尚书闻声不妙,立刻滚了进来,磕头跪在了地上:“微臣叩见千岁爷,千岁爷息怒。” 第59章 金陵城(28) 庞尚书瞥见摄政王在阅卷, 大气也不敢出。 他为何发脾气,莫不是是对这三百份考卷不满?可考生中不乏妙语连珠的才子,难道是因为摄政王胸无点墨看不懂…… 萧复冷眼睨着庞尚书:“这三百份朱卷, 便是你们夜以继日阅卷的结果?” “回千岁的话,八月初九考完, 这考卷就送到礼部由誊录官抄写,墨朱二卷核对无误后,才分发给各房考官批阅,上面, 还有青笔批阅的字迹……微臣每日阅卷七十张左右,从卯时起,到丑时歇,十日阅卷共计八百五十五张!六位副考官也是如此。”庞尚书将时间线说得极为详细。 萧复懒得听这些,声音冷如刀锋:“你可有徇私舞弊?将不该取的人取中, 将该取中的人落卷?” 庞尚书心里一抖,肩膀也跟着颤动, 知道多半是监察御史举劾了自己,坏菜了!他立刻解释道:“微臣, 绝无徇私取中!微臣虽有亲属参加会试!可考卷弥封誊录后,就是亲爹也认不出来, 微臣绝没有徇私取中!” 先帝说过举贤不避亲, 四年前徐阁老家的公子参加科举, 与他渊源颇深的次辅担任会试主考, 且殿试题就是徐阁老呈上去的。原本徐阁老主动避嫌,文泰帝说:“哎, 爱卿, 举贤不避亲。有才之人, 难道就因是世家子弟,就该埋没么?” 庞尚书想到此,朝摄政王磕头喊:“千岁明察啊!” “明察,明察你他妈。”萧复一巴掌将象牙笔筒丢到庞尚书的脸上,庞尚书当场破了脑袋,鲜血顺着头皮流淌下来,他抖成了筛子,还不敢吱声。 立在萧复身旁的宦官,表情都跟着疼了一下。 萧复火冒三丈:“滚出去跪着!你顶风作案的事押后再审,本王不是先帝,你真有徇私!当心自己的脑袋,梁洪!” 庞尚书胆战心惊,捂着脑袋爬出去了,宦官双手持着拂尘朝摄政王躬身:“奴才在。” “将所有副考官都宣进宫。锦衣卫韩指挥使何在?” 以前那位黄指挥,是老黄历了,文泰帝死后不久,黄指挥被派去守皇陵,便不知所踪了。 现在新任的韩指挥虽是个能用之人,但萧复有意打压锦衣卫的气焰,鲜少重用这帮鹰犬。 这厢将韩指挥唤来,萧复遣他去礼部:“调来所有朱笔卷和墨笔原卷,送到本王案桌上,期间不得让任何人经手,不得让礼部官员有动手脚的机会。” 萧复心头的气还是下不去。 他起身踱步:“科举是寒门学子唯一进仕的机会,让这帮狗奴才平白夷灭了多少有识之士!” 梁洪看他上火的模样,略有不解,既然庞尚书有徇私嫌疑,严查此事、覆试核实便是。 重审五千余张落卷,可是个大工程。 平素可不见摄政王这般重看读书人。 但摄政王就是让人来重审了,他从翰林院点了一帮顺眼的老头,将十几个文官同时宣来六科廊,萧复亲自盯着他们阅落卷。 翰林院学士看书看文章看了一辈子,阅卷起来也快,加上摄政王在旁边盯着,半点马虎都不敢打。 一旦搜检到优秀的落卷,就移交给梁洪,让梁公公交到摄政王手里再阅一遍。 搜检落卷,翰林学士花了整整五日时间,期间萧复哪里都没有去。 翰林老学究最终挑出五六十份称得上是优秀的落卷,萧复自然在其中看见了林子葵的文章。 老学士称道:“其他的考卷,说是落选,兴许因为考官对个人答题风格不喜所致,也或许是考卷后面内容写得好,可开头不够出彩,也可能考官疏忽大意,但这一份……微臣想不通,如何能将之落选?上面有青笔阅卷的痕迹,可以看出是经过考官阅卷的。”他指的便是林子葵的试卷,朱卷上只有编号,没有姓名。 老学士:“此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文学涵养之深,微臣也喟叹。想必……想必是疏忽导致,将其落卷,除此以外,微臣也想不出有什么理由了。” 萧复让梁公公召来会试考官,这些考官前几日就被召入宫了,现在还在宫里被分别严加看守着,不能出去。 几位考官不能互相交流,谁也不知道是出了什么问题,有人扪心自问,并未徇私舞弊,只有庞尚书茶不思饭不想,时常摸自己命悬一线的脖子。 文晟礼也睡不着,肯定是阅卷出了问题,自己添了一笔,可那一笔如此不显眼,不至于吧……进宫那会儿,他还看见了其他考官,也就是说,问题或许不在自己身上。 他迷迷瞪瞪地过了不知道多少日,房间门终于打开了。 藏在阴翳里的飞鱼服锦衣卫站在门外对他冷漠道:“大学士,千岁召见。” 正当文晟礼以为自己终于可以见到其他考官,和他们对一下情况时,却发现自己是被单独提审,身旁除了锦衣卫,宦官,就只有上座身着华贵蟒袍、居高临下的摄政王了。 在朝堂上,摄政王那张俊美容颜,时常让人不敢逼视,都说他厌恶文官和儒生,朝廷缺人,文晟礼是刚从国子监丞升大学士不久,阅卷一时,原本也轮不到他的。 是摄政王亲口说:“考官不要全是老头子,老的少的,都点两个。” 这才轮到他去阅卷的。 四周没有点灯,光线昏暗地照在萧复身上,脸上几乎没有亮光,只有肩头,发侧有一些。 “抬起头来。”萧复嗓音沉着道。 听见声音,文晟礼颤抖地微微仰头,才发现在光风霁月朝堂上的摄政王,如今显得像个阎罗。 “微臣叩见摄政王,摄政王千岁千岁千千岁!” “把你徇私舞弊的来龙去脉,都交代清楚,如有一字谎言,就将你下油锅。” 文晟礼一惊,难道庞尚书都说了,还把锅推给了自己?这怎么使得!他连忙道:“微臣冤枉啊!微臣亲眼所见,尚书大人勾兑下属,亲自审阅他亲儿子的考卷,命下官青笔批阅!” 庞尚书一口咬死没有徇私,文晟礼一口气全说了。 萧复道:“还有呢?” 这声音也森冷犹如阎罗般,让人肝颤。 “还有……还有……”文晟礼不知道该不该说,那添一笔的事,不起眼,也落卷了,想必是无事的,便摇头道,“没有了,微臣除了迫于尚书大人官威,其他不该做的事,全都没有做过。” 萧复:“落卷的事,不是你做的?庞大人可都说了。你不说,那就不是下油锅的事了。” “他、他竟说了?”文晟礼饿了好几天,本来就不清醒,现在更是一脸绝望,不得不一五一十交代清楚,“这次会试考生中,有一奇才奇文,尚书大人唯恐此人夺走他儿子的风光,命下官想主意将他落卷,下官审阅试卷,发现一处漏洞,故此添笔,朱笔卷添了一点,墨笔卷添了一点,可微臣……微臣全然不是自愿的!若非尚书大人纵容允许,微臣怎么可能接触到存放在礼部严加看管的考生原卷呢!微臣怎么有那样的胆子,给微臣借十个胆,微臣也不敢啊!” 萧复慢慢闭上了眼睛,吸了口气。 “给他签字画押,拉出去砍了。” 文晟礼浑身发抖,难以置信:“千岁爷!千岁!微臣冤枉,冤枉啊,都是庞尚书命微臣做的!” 前朝那么多官员舞弊案,最最严重的,也不过就是罢黜官职,文晟礼以为自己这事并不严重,顶多,顶多事情败露,被降职一级调外任,若是事成,得礼部尚书提拔,是多好的事。 可从来没有过舞弊砍头的先例啊! 萧复是挨个审问的。 有考官对天起誓,自己绝无徇私,问他落卷一事,说到林子葵那份试卷,考官印象深刻,道:“‘宇’和‘文’二字相连,‘宇’字头上多了一点,犯了忌讳。” 萧复问:“犯什么忌讳?” “这……”那考官不得不说,是揣测圣意,怕此字触怒了圣言。 “因为这一个字,你们可以让这样的佳卷落选,好、好得很!”萧复厌恶迂腐的儒生不是没有理由的,把所有相关人等关押等候发落,命锦衣卫去庞府提来庞襄,由翰林学士对其覆试,果真发现庞襄是个肚子里还有一点墨水的草包。 但也只有一点了。 次日一早,梁公公就当廷宣旨,严惩科举舞弊的考官! 七位副考,一位主考,主考庞卓即刻押入大理寺午时砍头,同考官文晟礼脑袋早就掉了,副考官统统官降一职调外任。 听见圣旨,肖大人差点没在朝堂在晕过去! 文晟礼,他这女婿啊,怎么敢协助庞卓科场舞弊! 如此一来,内阁彻底成了个空架子,大邺朝廷的文官死的死,外调的外调。只留一帮老弱学士,还坚挺地站在奉天殿上,请摄政王三思。 “宰相,首辅,相继辞官罢黜,如今内阁就剩这么些官员,千岁爷,不可将人才外任啊!” 萧复拂袖而去:“不必再议!本王旨意已定!” 有摄政王的命令,礼部官员不敢松懈,更不敢动手脚,所取朱卷,必查墨卷,比对相同,方可拆名,填榜。 桃花令 第70节 九月初一,秋高气爽。贡院放榜,学子云集。 墨柳这几日每天都来贡院等消息,一听见要放榜了,火速跑回了两条街以外的别苑:“公子,放榜了,会试放榜了!” 娘子很久没回家了。 林子葵近日在家看书学习,这一个月里,只见过照凌两回,过夜过一次。 夏衣大概都穿不上了,他正在收拾衣裳,整理秋装,忽然听见墨柳的声音,当即一下站起身来:“放榜了?” “放了!放了!人太多了,我看不清,就先回来叫您来了!” 第60章 金陵城(29) 主仆二人, 当即出门跑到贡院,这放榜一般要分别张贴在京城几个地方,只是贡院先贴, 学子们就等不及先去一睹为快了。 五千多学子,只有三百余中贡士。所以失望而归的人要更多:“怎么会没有我, 怎么会没有,莫不是看漏了,不行,我要再看一遍!” 由此造成了严重堵塞。 黄纸榜上均匀地排列着名字。偶尔能听见一两句欢天喜地的“中了!中了!” 众人纷纷艳羡地恭喜。 林子葵挤在外围踮着脚看, 额头汗都出来了,他太过文雅,实在是挤不过旁人,墨柳急死了,干脆一躬身从地上缝隙里钻了进去:“都让开, 让开,哎呀不要踩我……” 墨柳终于挤进去了, 脸憋得通红,只能从眼前的名字开始数, 公子,公子在哪…… 相爷都说过, 公子得中会元。 墨柳就挤到榜首去看。 会元那一行, 是单独的。 林子葵三个字映入他的眼帘, 好似做梦, 墨柳眼睛发涨,忍不住伸手揉了又揉, 确认再三, 屏住呼吸—— “公子——!”他喜极而泣, 恸哭大喊,“中了公子!中会元了公子!” 人声嘈杂,有人惊异地盯着墨柳。 “林子葵,何许人也?”才子们大多富有盛名,这个林子葵却不然,是第一回 听见。 “是我家公子!林子葵!我家公子!”墨柳一边哭,一边用力拨开人群出去,林子葵隐约听见他的声音,不敢相信。 他倒退一步,直到墨柳眼眶通红,被踩得灰头土脸地冲出人群,眼里有泪,嘴角是狂喜,脸颊挤得圆滚滚的朝林子葵道:“公子,中了!” 林子葵呼吸暂停,脸上有片刻的茫然。 “当真?” “是会元!相爷说得没错,朝廷严打舞弊,狗官都砍头了几个!新考官慧眼识珠,您、您终于中了!” 巨大的狂喜笼罩下来,中贡士,也就等于中进士了,所谓殿试,不过是分个一二三甲的排名。 “我中了,娘子……”林子葵第一反应,是回家给萧照凌报喜。 可他又想到照凌不在家,所以就急匆匆赶往硕王府找老师去。 此时,萧复在和小皇帝确定殿试题目。 文泰年间,殿试题是由内阁拟好,再由皇帝选择。内阁学士、首辅、次辅,共同提前拟定题目,这就有了可乘之机,无论皇帝怎么选择,都逃不开这个范围。今年原本也该是如此的,可锦衣卫审问出庞襄,说他爹和内阁大臣私交甚笃,连殿试题目一样能到手。 萧复直接命人将内阁拟定的题目用火烧成了飞灰,哪个环节都会出问题,那不如自己来出。 自然,他自己不是个能出题的人,别说殿试策问,这会试题大半他连看都看不懂。 小皇帝如今已是有模有样,道:“朝廷如今需要的,是能帮朕安邦定国的人才,这策问,自然从民生治国出发。皇父认为呢?” 民间学子亦能猜到上面的想法,免不了提前准备。小皇帝接连提了几个国家亟待解决的问题,萧复发现林子葵都写过文章,全都押中过。 这一琢磨题目,时间就晚了,萧复忽想起今日放榜,再一看天色:“这都酉时了?坏了。” 小皇帝问:“皇父,什么坏了?” “皇父还有事要出宫,这出题的草稿,你自己攥着,别让任何人瞧了去。” 小皇帝就把草稿纸放在了蜡烛上,纸张边缘缓缓变黑燃烧:“皇父放心,儿臣已了然于胸,不需要此物。” 萧复时常出宫,但毕竟萧复是昌国公的儿子,时常回去看父母,实属正常。宇文煊从未怀疑过这个问题,他也没那个胆量,派人去跟踪萧复,他连自己的势力都还未培育起来,身旁只有个和他年岁相仿的小太监,算是他一手提拔的亲信,而非皇父的。 萧复换了衣裳乘坐马车出宫,一如既往,先回了定北侯府,换车再去林子葵那里。 林子葵不在别苑中,院里只有几个打扫的仆役,告诉萧复:“爷,公子中了会元,去硕王府报喜了!” 萧复望着暗下去的天色:“可有说何时回来?” 仆役摇头不清楚。 因此地离贡院近,不时传来一些中贡士的学子们请人敲锣打鼓的声音。 这到了晚膳的时间,林子葵白天去了硕王府,硕王得知消息,当即宴请宾客招待,让自家灿哥儿跟林怀甫多学学。 “都说金解元,银会元,贤侄,你既是解元,又是会元!来日中个状元,好家伙,这是连中三元啊!” “王爷谬赞,在下万不敢当。” 硕王脸上有光,自称是林怀甫的异姓兄弟,发帖请了诸亲好友来吃饭,隔壁的昌国公夫妻俩也请来了,明华郡主看了硕王的帖子,疑惑道:“硕王哪来的异姓兄弟,皇家人认异姓兄弟,这荒唐事,也只有他那个不着调的干得出来!” 昌国公正在换衣系扣,对铜镜里的夫人说:“宇文锻做的荒唐事还少么,他这异姓兄弟我见过,是薛谏之的学生,很得他喜爱看重。人拿个会元也不稀奇,搞不好能连中三元,日后为官也是股肱之臣,宇文锻精明着呢,你以为他会随便跟人称兄道弟么。” 硕王爷一口一个贤弟,方才还是贤侄,一会儿又变了。他敢认,林子葵可不敢当,来往的宾客不约而同看向这宴会的主角,年仅十八的年轻会元,如此清隽儒雅,卓逸不群,家里有适婚姑娘的,都打起了主意。 真要等人中了一甲进士,那提亲的就多了。 萧复的马车停在硕王府街道对面,没有进去。他仰躺在马车里,听见王府里头人声鼎沸,觥筹交错。 连户部尚书都来对林子葵举杯:“听翰林学士提过林公子的名字,说你写的文章,那叫一个独步天下。” 林子葵来回就那么谦虚的几句:“不敢当,不敢当。” 他吃过展露风头的亏,如今越发小心了。 明华郡主见了林子葵,也暗自点头道:“老爷说得不错,是样貌好,他又有学问,又不张扬,都中两元了,竟还不狂?他性子沉稳,寒门出身,正合我意。家里二姑娘也及笄了,老爷不妨回去问问她?” 国公府的二姑娘,也就是萧复的小妹。 打他主意的,还不止一个昌国公府,且多为不需要靠联姻来壮大实力的王公侯爵,只想给小姑娘添个入赘的如意郎君。 林子葵这性子,很得长辈眼缘。 酒阑人散,硕王留林子葵宿下,林子葵在硕王府住过一两个月,已是轻车熟路,墨柳将公子扶了过去,林子葵几乎没喝酒,全是白水,林子葵坐在院落的葡萄架下,仰头望着月初时的一轮新月,如一条细细的弯钩。 “快中秋了,照凌会回家么?他还不知道,我取中了会元。”他呢喃着,墨柳给他打来洗脚水,闻言道:“公子,萧娘子这个月都没回来过两次,我瞧她根本就不喜欢您,心里没有您,若是有您,怎会不回家?哪个小娘子如他这般。” 金樽坐得远,听着,但不反驳。 侯爷 林子葵摇头沉默,自己脱了鞋袜,水还烫,他双脚踩在冰冷的铜盆边缘。 听见墨柳碎嘴子:“尚书家的小姐不好么,您却告诉人,你已娶了正妻。” 话音落,听见门外传来一声:“尚书家的小姐,有我漂亮么?” 林子葵霎时抬起头。 墨柳当即噤声。 “问你呢,书童?有我漂亮么?” 墨柳涨红脸,瞧见萧娘子在夜色下高大的身影,真是奇了怪,若非公子从来没说过,他都要怀疑萧娘子的性别了:“夫人,我也没见过啊,你怎么突然来了……不对,这是硕王府,你怎么进的。” “我说找我家郎君,就进来了。”萧复先抬手打发金樽消失,然后让墨柳也走:“你先出去,别在这儿了。” 墨柳:“我出去,那我去哪儿啊?” 林子葵出声:“墨柳,你去相爷那里吧。” “……好吧。” 林子葵的目光,始终在萧照凌身上。萧照凌给他的不安感越发强烈,如同将要脱线的风筝。林子葵望着他不说话,萧复低头注视他:“哪个尚书跟你提亲了?” “……没,没有提亲,只是说了一下他有个女儿,问我可有婚配。” 萧复掀起袍角,坐在墨柳方才坐的小矮凳上:“这还不叫提亲呐,是哪个,姓什么?” “户、户部尚书……姓周,我都拒绝了的。”他一坐小矮凳,就差不多和林子葵平视。 萧复用手试了试铜盆的水温,瞥见他的脚还是干的,这还没洗。 “水好了,可以洗了。” “嗯。”林子葵点头,放脚下去,水面淹没白皙到透明的脚踝,萧复脱了鞋袜,也放脚进去,铜盆不大,他正好踩在林子葵的脚上。 “小郎君连脚也生得这么好看。”萧复用脚趾故意去戳弄他,用脚板给他搓脚,林子葵赧然了,十颗圆润的脚趾微微蜷缩起来,摇头转移话题:“我……会试放榜了。” “已经放榜了?几时的事?你定中了吧!”萧复假装不知道。 “中午放的,中了的,我中了……会元。”他低声道。 “竟真中了会元!”萧复朗笑道,“我就知道林郎会中的,你聪明绝顶,从不让人失望,你说到的,就一定会做到。” “还不能急,为之尚早,还有一场最重要的殿试呢。”林子葵也高兴,但他稳得住。 “殿试也就一道策问,你不必担忧。你想几时考?” 林子葵道:“朝廷并未通告,按往年的规律,会试放榜的三日后便是殿试。可我今日听人说,摄政王处置了一大批内阁腐败官员,殿试题不从内阁进了,题目也要重新拟定,也说不定……还要等一个月。” 萧复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怎么能让我家小郎君等一个月那么久?你说三日,那便三日。” 林子葵笑道:“怎么能我说了算,我又不是什么人,皇宫不是我家开的,只能听天由命,倘若早些考好,那便不必提心吊胆了。”林子葵并未问他这个月不回家做什么去了,心里是想问的,怕问了,就收不住了,干脆不问好了。待考完试后,再同他平心静气地谈一谈。 夜里歇下了,许久不见,话却不多!林子葵快在他怀里睡着了,听见萧复在耳边的声音道:“对了林郎,天子容颜,不可直视,你殿试时,可不要抬头了。” 三日后,八月初四,大早黎明,林子葵就在宫门口等着了。和他一同候着的还有各个籍贯考上来的贡生。 卯时过,一个穿着深赭色官服的老宦官引众位贡生入宫,先点名、再换衣、散卷、赞拜。 宫里稀奇,林子葵也有些管不住眼睛,悄悄抬头多看了几眼。 辰时两刻,三百余贡生列在奉天殿中,四周宦官林立。 不多时,听太监高声宣道:“陛下到——摄政王到——” 桃花令 第71节 众贡生恭敬下跪行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摄政王千岁千岁千千岁。” 小皇帝年幼稚嫩的声音传来:“众贡生平身。” 林子葵今日戴了叆叇的,他怕不戴闹笑话,此刻低垂着头站起身,他在第二排,前头还站着人,余光瞥见高处坐着两个人,一个是龙椅上的小皇帝,身着龙袍,一个是龙椅下首的摄政王,高大许多,隐约瞧见他的袍角,是一件玄黑蟒袍。 第61章 金陵城(30) 林子葵听人说过, 摄政王名唤萧复,是昌国公府的公子。前几日在硕王府,除了户部尚书问他打听婚配, 林子葵还瞧见有个伯爷问他家儿子萧复娶妻的问题。 昌国公直接摆手:“他婚事,我跟他娘做不了主, 你要不明日上朝请奏?直接问他去?” 当场将人说得不敢再吱声。 林子葵和摄政王的联系,仅在那时空当下存在了短暂的几句话工夫。 摄政王也姓萧,且上过战场,战功赫赫, 林子葵后知后觉地想到这个问题,眼神瞥在对方的靴子上。 但摄政王一句话也没说,只平静地坐在那里,便散发出一股棱棱威压。 但先说话的人却是宦官。 “今日殿试,不得大声喧哗、交头接耳, 不得舞弊营私,否则逐出奉天殿, 杖责三十,朝廷永不录用!贡生, 都听明白了吗!” 贡生异口同声:“听明白了。” 而小皇帝的声音,实在太年幼了些, 坐在垫高的龙椅上问:“今日殿试, 朕策问你们两道题。” 林子葵且听他声音有些耳熟, 不过小孩的音色, 大多如此,他并未想过这孩子曾被送到他面前, 让他考校过。 林子葵站在第二排, 还低着头, 小皇帝也并未认出。 “贡生且听题。”宇文煊道,“孟子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此话,在贡生心中何解?畅所欲言,无须顾忌。” 此言一出,偌大的奉天殿,空荡荡的寂然。这问题答不好,仕途就尽了。 谁会知晓,才八岁的皇帝,殿试策问问这样的题目。 但很快,就有胆识过人的学生出声回答:“学生认为,君王应当保民、爱民、得民、恤民、成民、抚民、利民。苟无岁, 何以有民? 苟无民, 何以有君? ” 小皇帝暗自点头,萧复手指搭在扶手上,没有作声,视线扫过林子葵——让他不抬头,他还真不抬,若林子葵一抬首,便能瞧见萧复戴了比皇帝规格低的冕冠,这冕上珠帘,将他的容颜遮掩了大半。 今年的新科进士,贤才不少,会试试卷小陛下都看过了。他一旦点头,梁洪就用笔将考生姓名圈起来。 又有人道:“君王应以不忍之心,行不忍之政。治天下,可应于掌上!” “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明听。天便是民,民便是天,君为天子,君王是以是天下百姓之子。” “天子不仁,不保四海;诸侯不仁,不保社稷;卿大夫不仁,不保宗庙;士庶人不仁,不保四体。” 在这些大致思想相同,重复孟子所言的芸芸声音中,突如其来传来一道温和的、却也冷静过头的言语。 “学生以为,民为贵,指的是被教化的民。” 奉天殿鸦雀无声,所有人齐齐小心朝声源处望去。 是第二排的一位考生。 他怎么敢! 梁公公眯着眼睛数了数位置,然后在名册上找到了名字。 新科会元,林子葵。 他附耳在摄政王耳边说了一句,摄政王轻咳了一声:“本王知道。” 声音很小,林子葵隐约感觉听见了熟悉的声音,耳朵动了动。 龙椅上,小皇帝转头看了一眼皇父,发现皇父脸上表情是一种“赞许”的微笑,但又不完全是他熟悉的那种,令人无法捉摸。 小皇帝问:“贡生所言何意?” 林子葵始终没有抬头,作揖躬身道:“回陛下的话,亚圣所言,便是本者, 民也;末者, 君也,此话本没有错,可自古以来,下不可犯上,孔圣人曾曰‘尽美矣, 未尽善矣’、‘君使臣以礼, 臣事君以忠’。君王之威是不可侵犯的,若民为贵,岂非统治下教化的民乎?普天之下,‘贱民’如何自处?” 小皇帝沉默地盯着他。 振聋发聩的谏言,是多少人不敢说的? 萧复看着林子葵低垂脑袋背脊微躬,知道他心里一定害怕极了,可林子葵一贯的心直口快,若遇上文泰帝那样的皇帝,现在脑袋都落地了。 林子葵又说:“学生还以为,‘君如好乐, 与百姓同之; 君如好色, 与百姓同之; 君如好货, 与百姓同之; 君如好利, 与百姓同之……’。倘若君王真的能做到“己所不欲, 勿施于人”, 做到与民同甘苦, 便能实现‘王道’,民为贵,君为轻,便不再是虚言。” 这番话给了小陛下下台阶的机会,他听不出喜怒的声音问:“贡生可有反驳的?” 考生心里都在骂娘,这还怎么反驳,话都说到他这样了,反驳也是虚言妄言,也幸好这个林子葵到最后才出声发言,不然大家都不用说话了。 纵观一圈,小皇帝问出第二道殿试题。 “众贡生,为何考取功名?” 奉天殿再次陷入万籁俱寂。陛下好似问了一句废话,苦读十年诗书,便是为了那一顶乌纱帽,那一座黄金屋,官袍加身,万民爱戴。 这这句话要答得漂亮,不是个容易事。 有考生道:“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学生只有发达了,有了功名,才能兼济天下百姓。”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考取功名,效忠陛下!” “生则亲安之。为天下百姓,为父母亲人。” 还有考生说:“安得广厦千万间,大辟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 林子葵站在第二排,一直没有出声。 他不知道自己方才回答的话,让皇帝生气没有,但听他的声音,似乎不像是生气,他爱说实话,不讲虚言,每每总会控制不住自己,因为这点,害过自己。 可林子葵亦能感觉到,高位上坐着的皇帝、摄政王,似乎都在看自己。 若有似无的视线,不知是谁,从高处落下来,清晰地照在他的头顶。 所以林子葵出声回答:“天下不公,官僚腐败。学生考取功名,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可天下不公,百姓哀乎,万世不平!” 林子葵知道,若他不大声疾呼,洪流就会将他淹没,他半点也不违心,说得堂堂正正,音声如钟。 这皇宫里,说真话的少。 唯有这些刚录用的贡生,还有几分赤忱。 小皇帝侧过头,问梁洪:“梁公公,考生叫什么?” 梁公公道:“新科会元,林子葵。” “林子葵,”小皇帝垂首望下去,“你所言可有依据,你可有冤屈要伸张?如何不公?” “……有。”林子葵想起被斩头的徐阁老,据说被做成人彘,午门斩首的徐卓君,还有不知所踪的唐孟扬,被罢黜放逐的徐党…… 这些人全都罪有应得。 可死了几个坏人,官僚就变好了么? 林子葵眉眼低垂,站的笔直:“学生有冤要伸。文泰四年会试,同窗举人苏州人士黄枞,当街吟诗被冤枉下狱,被歹人毒死在顺天府。同一年,失踪数十上百生员,至今未寻到踪迹。” 小皇帝一拍桌案:“何人如此大胆!” “徐徽侄子,徐卓君。” 宇文煊的表情,当场就变了,视线不自觉地瞥向皇父。 皇父神色晦暗不明。 全天下都知晓,这幼帝乃是徐徽的外孙,太皇太后和摄政王,认为其才干得以担此大任,才宣旨让他坐上龙椅的。 如今邺朝真正的掌权者,还是摄政王萧复! 而林子葵居然在殿试当场,说中幼帝不敢再提、压在心底最想忘记的事。宇文煊不知该有多懊悔,问林子葵那句冤屈。 奉天殿里,气氛一时凝滞古怪,是摄政王轻咳了一声,才冲掉了将要死掉般的寂静。 林子葵耳朵又动了一下。 这咳嗽声极为耳熟,耳熟的,让他忍不住想要抬头看一看。 宇文煊收回瞥见皇父的视线,只能声音艰难地说:“你指责徐卓君勾结顺天府尹,你可有半句虚言?” “学生绝无半句虚言。” 小皇帝道:“既如此,徐卓君,徐党,当年的顺天府尹,或斩首罢黜,你如今站在皇宫殿试,还有何冤?” “学生没有冤,冤的是地下亡魂。学生替他们出声,宁鸣而死,不默而生。悠悠苍天,何薄于我?” 长久的寂静弥漫。 “你举劾一事,朕会命大理寺查明真相。朕的策问,还有哪位贡生要回答的?” 有考生说话了。 气氛扭转回来。 跟着,梁公公的声音传彻大殿:“殿试结束,考生散场——” 所有贡生再次齐齐行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摄政王千岁千岁千千岁!” 林子葵方才感觉口干舌燥,刚刚的殿试,让他现在脚步虚浮,用光了所有的气力! 想起那道始终没有露出真面目的咳嗽声,林子葵忍不住悄悄一抬头。 隔着薄薄的叆叇,珠玉冕冠下,清晰的俊美侧颜,落入眼帘。 林子葵被推搡在人群里出奉天殿,他难以置信,忘记了礼仪,回过头去确认,萧照凌朝他看了过来,如同墨线勾勒的眼皮,似有若无朝他钩了一下。 他站在至高无上,冷森庄严的大殿上,是那么地高高在上,不可冒犯。和林子葵眼前的那个爱好亵裤,和他一起洗脚睡觉,爱吃他喂的东西的“娘子”,判若两人! 可那张脸,那脸…… 世上怎可能有如此相像之人!绝不可能,除非,萧照凌,便是…… ——摄政王萧复! 萧复…… 萧照凌…… 他嘴唇微动,两个名字,呢喃在嘴唇间。 桃花令 第72节 不切实际的荒唐。 林子葵被裹挟在三百余贡生间,踉跄走出奉天殿。午时已到,明晃晃的日光落在眼前,视线里的悬日高照,照得林子葵大脑一片空白,头晕目眩间,他站不稳地倒了下去。 第62章 金陵城(31) 站在林子葵四周的贡生有片刻的惊慌, 纷纷散开来:“哎!你怎么了!” 前头领路的太监回过头。 有贡生道:“他、他晕过去了!” 一直看着的萧复突然站起身来。 小皇帝:“皇父?” 便见萧复大步走出奉天殿,同时唤梁洪:“去喊院判来!” “太医院判?”一个贡生晕倒,竟然值得喊老院判跑一趟? 林子葵站不稳, 陡然倒下去,还睁着眼睛, 无力起来。 萧复摘了冕冠上的几颗不起眼的珠玉,由指尖轻轻一拨,速度快到只有守在奉天殿外的锦衣卫指挥使瞧见了。 珠玉随机弹到十个考生的睡穴上。 韩指挥使:? 只听“咚、咚、咚……” 接二连三的考生倒下! 梁公公张大了嘴:“这、这是……是怎么回事!” 摄政王:“奉天殿天威甚笃,撼人心神, 贡生学习刻苦,体力不支,来人啊,将这些贡生送到太医院去治疗,本王爱贤, 务必全部治好了。” 林子葵眼皮将闭未闭,他看见摄政王走出奉天殿, 定在了自己面前,众目睽睽下, 摄政王只是站着,并未弯腰, 下颌线锋锐如钩。 随即, 摄政王下令让宦官将所有贡生领出宫, 除了体力不支倒下的。 萧复站得离他那么近, 又那么遥不可及,在林子葵的视线里显得光怪陆离。他望着萧照凌, 犹如做了一场清醒梦, 万分清醒, 又万分荒谬。 林子葵嘴唇动了动,像是喊了他的名字,可最终也没有喊出声。 林子葵被送到了太医院,萧复交代梁洪,由章院判亲自把脉,如此看重,梁洪自个儿琢磨:“看来这个林会元,要中状元了,真是个胆大包天的,殿试上什么都敢说。” 章院判看过后,就望向了竟然亲自来太医院看他把脉的摄政王:“千岁,考生没什么问题,只不过心神不宁,需要服用一些安神药,微臣给他开个方子,服用一贴就好了。” 萧复不动声色,只看向林子葵的眼底,隐隐透出担忧:“他何时醒?” 院判:“顶多一个时辰。至于其他考生……” 萧复没听,半侧过头问梁洪:“梁公公,林会元方才在殿试上所言,你可认同?” 突然被点到的梁洪:“…………” “奴、奴才……不敢妄议。” 萧复:“本王爱才心切,还有话要问这学生,他快醒了对吧,醒了就将人送到本王宫中。” 这么多考生出殿晕倒,林子葵就显得不起眼了。 那几个考生从太医院醒来时迷迷糊糊的,对自己怎么晕过去的,实在是糊涂,心里惶恐自己殿前失仪,排名会因此受到影响,便悄悄塞了银子给一个太监问:“方才我等晕倒,陛下和摄政王可有说什么?” 太监道:“放心吧,梁总管亲自差人送你们来太医院的,摄政王金口玉言,惜才若渴,叮嘱太医好生医治,想必并无问题。” 另一边,林子葵醒来后,就看见一个粉面的公公立在身前,道:“林子葵?醒了?那你将发冠整理好了,跟咱家来。” 林子葵沉默地起身,青天白日,红砖绿瓦,宫墙深重。 他不知是做梦还是真的发生了那一切,问出声来:“公公,这是领学生去何处?方才……方才学生,是不是出糗了?” 梁公公看了这考生一眼:“你啊,是太过胆大包天,待会儿见了摄政王,记得把嘴关得严实点,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当心自己的……”他抬了抬脖子。 这林会元瞧着得摄政王眼缘,竟然要亲自召见,如果大难不死,定能受到重用,梁公公就卖他给面子,给他提点一遭。 林子葵神色更怔:“是去,见他的……” 梁公公立刻压低声音:“林子葵,那是千岁爷!” 林子葵点了点头,却是脸色发白,神色恍惚。心底繁杂情绪,根本理不清。 照凌时常早上卯时起,出门,到午时回来用膳。 前两个月,更是不见踪迹。 元庆一身武将气质,出类拔萃。元武近几个月都没见过人,元庆说,他去了外地办差。 金樽是突厥人,摄政王从前在关内带兵。 这一切种种,此刻似乎都能对上答案。 他是摄政王…… 竟是摄政王…… 此刻,萧复在御书房内,小皇帝也在身侧,贡生名册摊在面前,哪位考生说过什么,小太监都记好了。由于人多,是按照千字文来编号的。 几乎所有贡生都答过问题,有的好有的差,差的三甲,好的先提到二甲,极其优秀的,才能作为一甲进士及第备选。 小皇帝似乎有自己的考量,在宣纸上写了几个名字。 “皇父觉得如何?状元,榜眼,探花,都点谁?” 萧复还想着林子葵的,虽然派陈元庆暗中看着了,还是放不下心。 怎么就晕过去了呢。 小皇帝见他不作声,道:“皇父?” 萧复撩起眼皮:“陛下以为呢?” “这几个考生,各有其独到之处,这位顾元祐,才思敏捷,言之有物,思维缜密,挑不出错。而这个林子葵……” 若要挑错,字字都是错的。 可他说的,又字字都是真话。 萧复:“陛下思考过林会元字字肺腑所言么?” 小皇帝颔首答道:“儿臣思考过,所谓民贵君轻,并非儿臣这个君觉得民贵于君,便是真的民贵。是要百姓觉得,可北部百姓现在还颗粒无收,朝廷放的粮食,层层克扣下去,百姓吃不饱了,不是越来越轻么?” 萧复又问:“顾考生所言呢?” 宇文煊停顿住,看着太监记录的字句回答。挑不出错的回答,有家国天下,却没有警示,现如今,找个敢说真话的官员难于登天! 萧复:“陛下点谁做状元呢?” 小皇帝瞥着萧复的脸色,提起御笔,圈了林子葵的名字:“皇父以为如何?” “陛下决定吧,”萧复站起身,“皇父先行回宫。” 小皇帝从椅子上跳下来:“皇父不跟儿臣一同用膳么?” “今日不了,让赵学士过来陪你点黄榜吧。”萧复说完就走,他在皇宫有一处璇玑宫,离奉天殿不远,方便他早起上朝。 梁公公将林子葵带到后,看见陈统领也在摄政王宫中,立刻见礼,用拂尘提醒林子葵。 林子葵看见他时,瞳孔缩了缩,怔忪到慢半拍地跟着行礼:“见……大统领。” 但元庆只扫了他一眼,表情里半点纰漏都无。旋即就打发梁公公走了:“殿下交代了,公公不必在璇玑宫候着了。” 梁公公有些迟疑:“那贡生……” “千岁爷自有分寸,梁公公退下吧。” “是,陈统领,那咱家就告退了。” 萧复不喜排场,他这璇玑宫里洒扫的人颇少,加上眼线众多,元庆已经清理过了。此刻除了他们三个,空无一人,林子葵看着陈元庆,嘴唇紧抿没有说话。 元庆朝他颔首,压低声音请他入内:“林公子,主子在里头,宫里人多口杂,属下不得不如此。” 闻言林子葵深吸口气,闭了闭眼。 果真是他。 不是做梦。 他以为自己中了进士,终于够得上萧家门楣。 照凌不敢跟家里人说断袖的事,可他有底气了,他敢了! 他以为当了状元公,有了御赐的府邸,和娘子一起搬进去,小桥流水,诗情画意。 现在恍若一个天大的笑话! 深夏幽静碧绿的宫殿,宫门掩映,栅栏门推开了,林子葵走得慢了些,每一步都走得极其艰难,悬心吊胆。 他掀起袍角,正要跪下去行礼,被萧复双手抱着了:“林郎见我,行什么礼?” 林子葵身上有些发抖,慢慢仰头看他。 萧复朝着他笑,是熟悉的笑眼:“这番意外么?” 元庆一声不吭将两人身后的门关上了,尽职尽忠地守在门口。 林子葵什么话都没有说,他极力克制颤抖,可克制不住。 “摄政王。”林子葵将胳膊从他的桎梏中抽了出来,膝盖弯着跪下去。 “学生林子葵,”他咬着牙,背脊发麻地拜下去,是个十足的君臣礼,三叩,四肢蜷缩着沉声道,“叩见摄政王。” 萧复的表情顷刻凝固住了,温度渐低。 想过一万种林子葵的反应,没想过是这种。 “林郎不认我么?就因为我穿上了这身衣裳?”萧复身上还穿着玄黑的大礼制朝服,腰缠玉带,宽袖里伸出手欲将他拉起来,林子葵岿然不动,深埋着头。 萧复也不动,神色莫测:“我脱下这身衣裳,不当摄政王了。”说完便去解玉带,林子葵陡然抬头,不可置信望着他。 桃花令 第73节 第63章 金陵城(32) 从太医院醒来, 梁公公带自己来的一路上,林子葵都在想。摄政王萧复,便是萧照凌, 他扮作女儿身“嫁”给自己,到底想做什么, 图一时好玩么,认为自己是个软弱可欺的寒门读书人么!看自己蒙在鼓里,当成乐子么?! 现在萧复竟然用辞位这种把戏来耍无赖,林子葵不觉得他认为自己比皇权要重要, 只觉得他幼稚荒唐,这身朝服是说不要就不要的东西么?说脱下就能脱下的吗! 没了摄政王,邺朝还不乱套,赵王还不起兵,关外蛮夷, 这表面的四海太平,统统都会翻了天。 萧复默不吭声将玉带抽出, 宽下身上隆重而华丽的外衫,里头是一件花纹素雅的银纹内衫, 领口和袖口一圈暗红色。腰上是他的令牌。 只见令牌上挂着平安扣和一香囊,林子葵认出来, 平口扣是自己所送, 香囊是自己在淮南铁佛寺跪经所求, 都说铁佛寺求平安健康最是灵验, 便是那时候求的。 林子葵的视线接触到这三样东西,视线变得怔怔的。 萧复张开双臂, 袖口长长的, 没了蟒袍, 他身上的不怒自威,都放低了,朝林子葵低声道:“这样,你肯认了么?” 林子葵嘴角泛起苦笑,想兴许是他是有一些真心的,他还戴着自己那不值钱的平安扣。 可这不代表林子葵可以轻易接受此事,他情愿自己是做了个梦,萧照凌只是云南一世家公子,他没有那么的高不可攀,遥不可及。 “子葵?”萧复跪坐下来,修长的手指去捧他的脸,眼眸带着哀伤注视着林子葵,声音很轻,“我不做摄政王了,今日便下旨昭告天下,你还不肯原谅我么?” 林子葵摇头,想把脸扭开,但萧复那温柔的动作,出乎意料的桎梏。他不得不抬眼盯着萧复,眼睛漆黑,声音变得哑了:“你这样做了,是让我置天下黎民于不顾。” “这和天下黎民有什么关系,是你我的儿女私情。怎么,还不许我哄自家郎君么?” 林子葵看见他脸上是笑着的,这笑意盈盈的模样,就和平素对待自己是一模一样的,恍惚间他又是那个娘子,眨眼是朝堂上高高在上的权力中心,二者在眼前交错缭乱。 林子葵闭上眼睛:“学生恳求摄政王,放学生出宫。” 萧复盯着他良久:“我待会儿派人送你回府。”他伸手捧着林子葵的脸,脑袋微侧嘴唇印上去,这个吻无疑是温柔的,嘴唇也是温热的,林子葵却是胆颤。熟悉的湿滑感,每每唇舌交缠,他往往会被勾引得沉浸其中,无法自拔,现下心里既动摇,又觉得害怕。 萧复看他发抖,就将他抱着了,掌心按着他的后脑勺听自己的心跳声。 他这么怕自己么? 幸好今日瞒不住了,才让他知晓这事,若早让他知道了,林子葵不是早就跑路了。 萧复的大掌安抚性地抚摸着他的后颈和背脊,林子葵仍然浑身颤抖,艰难地出声:“您放我出宫吧。” 萧复沉声:“会的。” 在他怀里眼前只有黑暗,林子葵就觉得鼻酸难过,又想回抱他,可不敢。 萧复想,以前亲他,林子葵还会羞涩地回应,知道张嘴,知道伸舌,现在只会发抖了。 萧复遇见解决不了的烦心事,往往会想到杀人,杀了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捏死了源头,便不会心烦了。 当初杀宇文铎就是,他忍让再三,还是觉得这傻逼烦透了,死了最好。 可现在这事怪谁去。 怪肖家二小姐碰巧姓肖么? 要不把她杀了? 怪那日赵小王爷派死士暗杀他么,否则他也不会去行止观,不会遇上林子葵。 萧复命元庆将林子葵送出宫去:“送回别苑,将薛老接来见他,你和金樽都看着林子葵,不要让他自己去硕王府了,也别让他出门。” 萧复知道林子葵是个心怀苍生、有大义的读书人,如今他都走到殿试这一步了,黄榜一旦张贴,便再无他的退路。 高官厚禄就在眼前触手可及,林子葵曾对自己憧憬地说,他要改革政法,要完善科举制,要铲奸除恶,为这天下不公鸣不平——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弃朝廷给他的官袍的。 萧复相信他不会。 送走林子葵,萧复就去看小皇帝点二甲,这一甲他根据自己的意思定了:“皇父请看。” 萧复对这些不感兴趣,视线只在林子葵的名字上多停留了几眼,便收回目光:“陛下点完三甲,便派人速速张贴黄榜,昭告天下吧。” 小皇帝敏锐地察觉到他的表情和周身气场不对:“皇父,您……有什么事,想跟儿臣说的么?” 萧复扫了他一眼,摇头:“陛下做好这一件事便好。”说完他起身就走,心里仍然烦闷,就让梁公公来:“梁洪,把宇文胄给本王抓来!” 为安抚赵王,他那儿子宇文胄作为人质,在宫里过得不错。 宇文胄虽然想走,但写给父亲的信里也都说了,说摄政王并未亏待自己,反而对他很好,偶尔还让他跟着陈统领练骑射。 宇文胄想要貌美的宫女,梁公公依据摄政王的意思,也都满足了他。 他自认在这皇宫里,除了不能做皇帝以外,旁的倒是逍遥自在,有美酒佳肴,美人相伴。想来是父亲赵王的重兵威慑,让摄政王不敢轻易动自己。 宇文胄时常做梦:“爹什么时候将我救出,起兵造反,他明明派了眼线来告诉我,让我按捺不动,等时机成熟,即刻起兵。什么时候才叫成熟,他什么时候做皇帝,我又什么时候能当太子?” 直到今日听闻殿试举行,宇文胄在自己的宫殿中把酒做乐,宫里小太监急急忙忙来传召:“小王爷!摄政王召您过去呢!” “他召我,何事啊?” 小太监摇头不知:“传话的太监说很急!” 宇文胄眼睛一亮,心想:“这么急啊,难道是我爹兵临城下了?那不行啊,那萧复狗贼要见我,岂不是要杀我,拿我当人质?” 宇文胄:“我不去。” 门外闯入了三两个锦衣卫:“由不得你不去,小王爷,冒犯了。” 说完将他强行带走了。 “我不去!我不去,你们放开我啊!”他像三岁小孩那样哭闹着,隔着很远,萧复就被他吵得头疼,他站到宇文胄面前,居高临下的模样。 宇文胄瞧见他手里拿了一根蛇骨鞭子,仰头望见萧复脸上似笑非笑的冷冽模样,阎罗似的,他吞咽了下,恐慌地在地上爬:“你要做什么,萧复,你别过来!我爹不会放过你的。” 只听“啪”地一声,萧复手臂用力一挥,漆黑蛇骨鞭重重地抽下来!伴随着赵小王爷杀猪般的惨叫声。 “啊啊,啊啊——” 萧复听他惨叫,心里爽快一点了,又狠狠一鞭抽下去,没几下,宇文胄就被抽晕了。 “不中用的东西。”萧复面无表情地拍手,命人准备了冰冷彻骨的盐水,哗啦泼在他身上。 宇文胄惨叫一声,猛地咳嗽又醒了,一身血肉模糊地失声大骂:“萧复,你疯了,你疯了!” 御书房。 这时,小皇帝派去的小太监匆匆回来了,禀告道:“陛下,摄政王方才出去,是提了赵小王爷!要将他杀了!” “什么?!”饶是宇文煊年幼,也清楚其中利害关系,赵小王爷一死,没了人质,赵王没了顾忌,必将发难起兵。皇父他,皇父他怎么……可是宇文胄哪里将他惹到了?! 皇父不知为何心情不好,定是宇文胄不长眼将他冲撞了! 宇文煊立刻道:“传朕的旨意,去岐阳宫找康王殿下!” 小四一向得皇父宠爱,皇父从来不抱自己,却会抱着小四玩。 让小四去打断皇父的怒火,想必他不会那么生气。 此时,萧复将宇文胄折磨得半死不活了。 忽然听人禀报,说:“千岁爷,康王殿下来了。” “本王没空。”萧复近日忙碌,许久没有见四殿下了。 然而小四得了二哥的旨意,听见了里头虚弱惨叫,脚步停在门外一会儿,就抬步朝前:“皇父,皇父,是煴儿来了,皇父,什么时候带煴儿出宫,去见林夫子呢,夫子上回让煴儿看的书煴儿都看完了哦。” “把他拦下。”萧复将鞭子丢在地上,“将宇文胄拖下去。” 萧复脸上和身上迸溅着星星点点的血迹,自己却不知道。 打开门时,小四殿下看见皇父此刻的模样,显然是愣了一愣。 萧复蹲下来,脸上转换了笑意。 “皇父带你出宫,带你去见林夫子,你知道怎么哄林夫子开心么?” 宇文煴眼睛一亮,忽略了他脸上的血迹,伸手直接去抱皇父了,点头道:“知道!皇父快快带煴儿出宫吧!” 萧复就将他直接抱了起来,命人备了马车。 太监去御书房回话:“陛下,赵小王爷逃过一劫,摄政王带康王殿下出宫去了。” 小皇帝刚点完进士,手指握着紫毫,停顿了下来,表情倒是没有变化,低头说:“朕知道了。” 他将宣纸折起来,模样虽小,神色却有了天子的模样:“将此信送到礼部去,让礼部侍郎即刻攥写黄榜,明日巳时张贴贡院、各府会馆,昭告天下!” - 林子葵是被元庆送出宫的,一路上,林子葵一句话都没说,元庆坐在马车前面,倒是回头看了他许多眼,视线透过被风撩起的竹帘,看见林公子魂不守舍的模样。 今日清早的殿试,元庆是听了的。 知道林公子是个奇人,却不知他这样奇,奇、却不懂得做官该收敛,相爷应当教过他的,可性子这东西,是刻在骨子里的,改不了。 “林公子。”元庆出声了。 林子葵抬起头:“嗯?” “属下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若非朝堂上坐着的人是侯爷,今日,您大概……”虽然萧复如今已是摄政王,元庆依旧习惯唤他侯爷。 林子葵面无表情,“嗯”了一声道:“你想说,没有他,我早该死一百次一千次了么。” “属下不是那个意思!” “元庆,”林子葵打断,顿了顿说,“陈统领,我都知道,如果不是他,我还是个瞎子,不是他请来他的师兄谢先生为我治病,我兴许在淮南教书,也兴许,已经死了。已无正义可为黄兄伸张,我的正义,也将青山埋骨,不复存在。没有他,我便是一条釜底游魂。” 萧复救过他性命,也救过他摇摇欲坠的心。 元庆听他这样说,心底其实是不解的。 既然林子葵都知道,也并不是不懂感恩,为何还这样对待侯爷? 侯爷是隐瞒了身份,这事儿,真这般严重么?林公子连侯爷不是女人都原谅了,如今发现他是权倾天下的那位千岁,反而更加生气。 可元庆不知,感情不是报恩。 林子葵知道恩情,想照凌是待自己真心的,萧复不是。 这好像是两个人。如果,是两个人就好了。 元庆将林子葵送到别苑,相爷在等着了,他知今日殿试,本来在焦急等消息,宫里突然派人来了,是萧复的亲信。 给自己带了口信,让他劝一劝林子葵。 薛相就知道了,他就知道,萧复隐瞒身份今日定要穿帮,他瞒不下去了,玩火自焚,必定有这么一遭! 萧复来请自己做说客了。当初引荐自己给林子葵,怕就是为的这一刻。 桃花令 第74节 马车停下,林子葵先下,墨柳守在门外:“公子,林终于回来了,殿试怎么样了,诶?怎么是陈兄送的你啊?” 林子葵摇摇头,脸色还很苍白。 墨柳心下一抖,难道是考得不好,又道:“相爷在里头等你的。” “老师来了?”林子葵停在门外收拾了下心情,抬步走进去,薛相坐在书房等他,很温和的模样:“怀甫,殿试如何了?” 林子葵站在他面前:“老师,殿试……结束了,我不知结果如何。”现在看见薛相,林子葵就知道,他也帮着萧复瞒了自己,可老师是有坏心的么? 林子葵无法指责诘问,只能以沉默对待,他不提这件事。 是薛相自己提的。 “你今日殿试,可有抬头?”薛相喊,“你坐下吧。” 林子葵现在情绪稳定了一些,没有发抖了,吸了吸鼻子坐下道:“抬头了。” “那你看见了摄政王。” 林子葵抿紧了嘴唇:“看见了……” 薛相叹道:“你心里一定怪老师吧,知道,却不告诉你,助纣为虐,践踏你的一片真心。” 林子葵摇头:“学生没有怪老师,他的身份……学生知道,不能轻易示人。” 哪有皇帝微服私访出宫,悄悄告诉别人“喂,朕是皇帝”的? 知道是一回事,接受是一回事,这么短的时间,林子葵还很难想清楚。或许给他一些时日,他心里会安定平和一些。 薛相解释:“老师不说,是因为此事,要由照凌那小子亲口跟你说,我是你的老师,但也不便插手你们的事。” 林子葵点了下头,瞧着是听话的,可不知道他听进去没有。 薛相继续:“萧照凌曾对我说,要为你铺平这青云路,不必挣扎泥泞官场,你可知何意?” 林子葵望着他。 薛相说:“当年老师混迹官场,要察言观色,俯首做低,忍气吞声,那些贪官污吏,老师一个都处置不了。老师只能忍耐啊,不断地建功立业,三十五岁当了钦差大臣,有了权力,老师终于可以收拾那些逍遥法外的东西了!如今,你手里握着的是世间最锋锐的一把剑,可斩杀世间万物,你要用它杀贪官,还是杀自己?” 他这是提点林子葵,就算不为这层夫妻关系,为了他心底鸿愿,也该把握住这把剑。 这天底下,有谁像他这样,可以任用权力至尊的摄政王来铲奸除恶? 林子葵耳朵嗡嗡的,这根本不是他此刻该考虑的事,他不想考虑这个的,他知道老师说的都是对的,林子葵想,自己需要的,兴许是萧复对自己的一声道歉,也或许一声不够。 可林子葵知道,自己走不了,也剪不了这段关系,他是没有这样的权力的。 窗棂外银杏落了满地,林子葵饿了却吃不下东西。 老师走了。 薛相留他一个人思考,自己点到为止,多说无益。 林子葵沉默地望着地上落叶,池塘黄昏。 门外传来马车停下的声音,沿着长廊,是孩子笑闹的吵声,林子葵坐在房门檐廊下,闻声抬头,看着长高了些的煴儿,穿着喜人的桃花粉色锦袍,朝自己乐颠颠地跑过来:“林夫子,林夫子!煴儿做了风筝带给你!” 煴儿扑到他身上来了,林子葵猝不及防接住他,只能展露笑意:“煴儿怎么来了?这是燕子风筝呀?” “夫子,煴儿做梦都在想你,”宇文煴很喜欢林夫子,脑袋在他怀里拱,眼睛圆溜溜的像清澈的葡萄,望着林子葵,“可是兄长说你很忙,不肯带我出……出府来见你。” 那可疑的停顿,让林子葵陡然想起今日殿试时听见陛下的声音,抬头时也似乎瞧见了,是个年幼老成的稚童,那模样…… 林子葵看向眼前的煴儿。 云煴…… 不就是“宇文”么。 林子葵一下恍然。 原来父母双亡的宇文煴,是文泰帝的皇子。 所有人都在骗自己,连孩子也是!可煴儿这样的身份,真能说么——说了,自己还敢坦然抱他么。 林子葵不知道,所以能让这殿下在他怀里撒娇,而不担心将他冒犯。 现在他猜到了,心下有些奇怪,可更奇怪的是,林子葵没办法推开宇文煴,告诉他自己不得如此。 “煴儿,你怎么跑这么快,兄长都追不上你了,你将夫子撞倒了怎么办?” 后面长廊尽头,传来一道悦耳的声音,萧复的音色很亮,也有些沙哑,二者并不冲突,熟悉到他咳一声,林子葵都能听出来。 林子葵停顿了许久,才迟疑地抬头望过去,萧复在火烧云下朝他慢慢走过来,身侧渡着柔和的金光,俊美的一张容颜,像是神祇的金身塑像活了过来。 煴儿喊:“兄长,你也陪我们一起玩风筝吧。” 黄昏微风习习,再放一会儿风筝,就该天黑了。 萧复眼神落在林子葵身上不放:“好啊,煴儿问问夫子同不同意我一起玩?” 萧复灼灼的目光罕见地有些不安,怕他拒绝。 作者有话说: 萧某:他若不同意,宇文胄你先死 第64章 金陵城(33) 林子葵还不知道怎么面对他, 从没想过,萧照凌居然利用小孩子来胁迫自己。 煴儿埋在林子葵怀里撒娇道:“夫子,你许他一起吧, 兄长说了,他谁的话都不听, 只听夫子你的。” 林子葵收回目光,落在宇文煴身上,问:“你兄长教你这么说的么。煴儿告诉夫子,他还教了什么?” 煴儿年纪还小, 萧复教他撒谎和隐瞒身份,他本就心虚,林子葵这么一问,他就支支吾吾起来:“兄长在马车上说过,让煴儿哄你高兴, 只要夫子高兴了,煴儿就可以……经常和夫子玩了。” 林子葵:“这么晚出宫, 你身边的嬷嬷会担心的。” 宇文煴摇头:“跟嬷嬷说了是和皇父一起,嬷嬷不会……”说到这里, 他陡然意识到说错了,立刻用小手捂住嘴, 悄悄看了眼皇父。 皇父没有说话, 只是走得近了, 也没有要生气斥责他的模样, 他只是单纯地站着,好像不太敢坐, 就站在自己面前, 皇父高大, 就像一座山,夫子坐着,像触手可及的水。 宇文煴望向林子葵:“夫子知道了么……” 林子葵点头,面对小孩时神色是恬淡的:“嗯,夫子知道你叫宇文煴,你不叫云煴。你兄、”他停顿了下,道,“他教你撒谎,是为了你的安危,可撒谎本身,是一件不对的事,对么?” 宇文煴也点头,忍不住啃手指:“是的,煴儿也不愿意的,夫子都猜到了,夫子好聪明!” 林子葵很轻微地笑了笑,并没有看萧复,仍然注视着孩子,摸着他柔顺的头发说:“可夫子前后只见过你三回,所以煴儿隐瞒身份,对夫子撒谎,是情有可原的。你是皇家人,对陌生人吐露自己的身份,是会有危险的,你……皇父没教错。” 站在一旁的萧复:“……” 他怎么听不明白,这是话里有话,是在对自己说。 不是怕自己就好,萧复寻思自己名声也没有那么坏,怎么也比宇文铎好吧,他怎么能视自己如豺狼虎豹呢。 萧复忍不住出声:“那个,我也情有可原。” 林子葵不作声,只抱起孩子,这孩子几个月不见,体重上去了,个子也窜了。林子葵还没吃饭,他早上就没怎么吃,害怕殿试太久了想如厕,到时憋着了怎么办,如今等于是一天没吃东西了,抱得有些吃力。 “我们去院子里放风筝。” 煴儿抱着林子葵的脖子:“好啊好啊!放风筝!皇父也来!” 萧复眼疾手快去捡地上的风筝:“孩子我抱,子葵,你拿风筝。” “不用,煴儿才四岁,我也抱得动。” ——虽然没有看自己,但林子葵回答了自己的话,萧复悬着的心松了些,遣散了院子里所有的下人,他先去牵风筝,顺着风将燕子风筝慢慢放飞出去,再将风筝线递给了宇文煴。 宇文煴仰头牵着风筝线,林子葵教他:“要一点点的放,风往哪边走,我们就往哪边。” 天上飘起一只剪刀似的花燕子,林子葵问他:“风筝是煴儿自己做的么?” 宇文煴视线高高地落在天上风筝上,轻声道:“是和母妃一起做的,还没来得及放,父皇就驾崩了,宫里不能放风筝了。母妃说,等来年开春再放的……后来,她生病了。” 林子葵看着他,心里叹口气,风筝还没来得及放,这孩子母妃也走了。 林子葵抱得手臂软了,却还是将他抱着的,他这时间全心全意都在宇文煴身上,顾不得萧照凌,短暂的将他忘记了,尽管萧复时不时凑上来动一动,还要说话,说:“煴儿问问,晚上我们能和林夫子一起做秋天的风筝么?” 宇文煴真是个老实孩子,萧复怎么说,他就怎么问,林子葵道:“晚上要看书。” 他还重复:“皇父,夫子要看书。” 萧复问:“煴儿问问,看什么书?” 宇文煴:“夫子看什么书?” “圣贤书。”林子葵有些累了,将宇文煴往上颠了颠,换了只手。 萧复伸手:“煴儿让皇父抱会儿吧。”他不由分说把孩子接过去:“我来好了,你休息。”林子葵抬头看了他一眼。 萧复很轻松,一只手就将孩子抱着了,任由他自己放着风筝,还有空闲扭头对林子葵笑着道:“我近日也爱读圣贤书,有许多不懂的,林郎讲解与我听可好?” 林子葵低着头:“摄政王身旁有那么多大学士,我无足轻重。” 萧复眉心不经意一皱:“拜了堂的,亲口承诺死生契阔的,你说自己无足轻重?” 他还没回答,萧复就自顾自道:“我瞒你固然不对,可情有可原,你若早知我是谁,如何相识相知相爱,怎与我你侬我侬……” 林子葵顾忌着煴儿,抬头打断他说:“孩子在,你别说了。” “煴儿才几岁,他怎么听得懂,他听见又如何?” 宇文煴一只手捏着风筝线,一手捂着耳朵:“煴儿听不见哦。” 萧复执着地注视他道:“况且你还要考试,你如何平常心应试。” 萧复有许多的理由,林子葵都知道,他有理由,他不得已,可这突如其来的身份转变,始料未及,如今……要他如何坦然面对萧复,以什么身份态度,以天子门生的身份?君臣之礼?夫妻之礼? 他如何正视这“会元”的身份,自己殿试名次如何,林子葵甚至都能猜到。 萧复那天晚上说,他会连中三元的。他心里恍惚错乱,不是自己有本事,求了相爷做老师,靠的是他萧照凌的面子,取中会元,靠的是摄政王清扫科举舞弊,殿试死里逃生,靠得亦是他。 林子葵读许多书,黄兄被害,他也曾觉得自己没本事,不是高官子弟,王公贵族,救不了黄兄。眼睛瞎时,他却不觉自己无用,只恨官僚主义,门阀黑暗,总有一日,要打倒这些世家门阀,换天下读书人一个公平的科场! 现在恍然,原来自己也靠上了世家门阀,不知不觉间,他竟走了世家子的捷径。 清晨殿试,午时知晓他身份,现在方才日落。 宇文煴的风筝缠在树上了,萧复飞上树去给他摘。 桃花令 第75节 日月更迭,天色暗淡,萧复收了风筝:“夫子肚子饿了,煴儿,我们不玩了,喊夫子吃饭吧。” 林子葵吃饭时也很沉默,萧复看在眼里,就给他夹菜,一直夹。由于萧复不爱吃饭,平素爱看他吃,林子葵爱吃什么,正常吃两碗,饭前饭后爱喝汤,偏爱牛骨汤,不怎么吃肥肉,吃菜爱吃嫩芽,但也不挑食,总是把喜欢的先吃了,再把不爱吃的全部解决,他全都知道。 大概林子葵自己都没发觉,桌上没有一道菜不是他所喜欢的。 他今天甚至没有胃口,全让煴儿多吃了,煴儿懂事,要陪林子葵看书,萧复不让:“明日夫子还要领旨入宫,今日得早些歇下了。” 宇文煴拍手庆道:“夫子要领旨入宫么?太好了,日后夫子每日进宫,煴儿就每日都能看见夫子了!” 萧复还不放心,让宇文煴就睡在隔壁,有他在,林子葵如果生气,应当也不会同自己吵架。 吵架不是林子葵的性格,可兴许吵一架会更好。 不过萧复只想平静地将此事揭过去,在他看来,林郎这样心软,再多哄哄就好了。 林子葵净手净面,换衣上床,他没办法不让萧复进门,将门插上,他就走窗户,林子葵还没忘,其实他睡的府邸、房间、床,全都是萧照凌给的。 他怎么睡得着,一头乱麻还无法理清。 萧复提着灯走窗进的,将房间里的上元花灯点亮了:“林郎睡了么,看牡丹花灯,你送我的。” 林子葵闭眼装睡——牡丹花灯,他想起那天晚上了,他和照凌夜游秦淮,照凌不将庞尚书的儿子放在眼里,骂他猪脑。 想起那夜的糖饼很甜,照凌在幂篱的软纱下亲了他。 历历在目,甚至眼下还记得起当时心动的感觉。 “林郎睡了啊——”萧复听得见他的呼吸声很乱,显然是在装,他小声道,“那我不吵你了。”他将灯放下,窸窸窣窣地脱衣裳,脱外衣剩里衣,看见林子葵就睡在床边上,明显是不打算让自己上床的,萧复干脆一步跨进去,自个儿睡空敞的床里侧。 林子葵的小心机还不止如此,他还用被褥把自己卷着,卷得很仔细,像地里的萝卜,不使劲往外拔是拔不出来的。 萧复嘀咕一句:“没有被褥么,今晚怎么这么冷呢,哦,原来是白露了。” “啊,好冷。” 林子葵眼皮颤了颤。 萧复:“阿嚏!” 林子葵想告诉他,白露是八月初六,今天不是白露。他知道萧复在打哆嗦,可不知真假,约莫是假的吧,可林子葵无法确认,想他冷,怎么不知道去喊人拿一床被褥来呢,软榻上不是有么。冷,又为何穿那么单衣习武之人,战场上身经百战之人,才八月间,他又怎会冷…… 林子葵忍不下去了,听他“柔弱”地念叨着啊好冷,出声:“软榻上有一床干净的衾被。” 萧复看他终于装不下去了,嘴角相应地翘出了弧度:“我要和小郎君一起睡,小郎君说过,天冷要两个人取暖,我都这般冷了,我摸摸看你的手脚冰不冰。” 他正大光明地去拽林子葵的萝卜被,一圈圈地把他转着解开了,林子葵滚进了他的怀里,他猛地睁开眼睛,对上了萧复那双被月色照得璀璨的双眸。 萧复捉住他蜷起来的手指,放在了心口:“我摸摸看啊,这么冷啊。” ——竟真是冷的。 可这天还不冷。 萧复有些意外,林子葵身上冷得有些奇怪了,反观他还是温热的,林子葵让他一碰就晓得了,他又在骗人,为什么自己总是会上当,总是。 “小郎君还在生气么?”萧复夹着他的腿,去蹭他的脚,原来脚背和脚趾,全都冷得彻骨,刚八月间,已经到了需要汤婆子的地步!谢老三从没说过林子葵有寒疾,平日也没发现,只是今日格外反常。 这反常从何而来,萧复知道。 听他呼吸声紊乱异常萧复就一清二楚。 林子葵没法子,挣不开,只能看着他:“我若生气,你治罪么?” “我都不是摄政王了,治什么罪?” 林子葵闻言一下惊坐起:“你说什么?!” “你要萧照凌,不要摄政王,不是么?” 萧复跟着坐起身,墨发披散,衣领大敞,露出白皙的锁骨,结实的胸膛,道:“出宫前我就写信给太皇太后了,让她代替我垂帘听政。如今你殿试也过了,我替你收拾了科场上徇私舞弊的贪官,如今功成名就,也可退位了。你知道做这摄政王很不好的,总要上朝,怎么伺候我的小郎君,还叫他误会我不回家,是不是变了心,哎。”萧复擦了擦眼泪。 林子葵气不打一处来,一把将他推开:“你、你荒唐、荒唐!萧照凌,你这就回宫去,把你的信拿回来!” 牵一发而动全身,没了摄政王威慑,这四海表面的太平该瞬间土崩瓦解了。 林子葵很清楚,内乱外患,顷刻间便会导致国家动荡大乱,百姓流离失所。 萧复的衣服让他推得更乱了,他也没有要整理的意思,撑着胳膊肘,轻轻推了推林子葵说:“那你还气么,不会休了我吧?还要我么,你要我我就回去一下下。” 第65章 金陵城(34) 尽管萧照凌看起来一如既往, 在自己面前没有半分身处高位的架子,可逼迫自己妥协的威胁,竟是拿社稷安危做赌注! 林子葵心里又气又急, 急躁地给他穿衣裳:“你先回宫,快回去!” “那你要答应我啊。”萧复摊开双手, 任由他给自己系领子,看他系偏了,又重新系,萧复歪着头看着林子葵, 去找他的眼睛,从他眼里看见了许多情绪。 他不知道林子葵怎么会这么多思多虑,道:“又不说话了?” “我、好、我、我答应你,答应你。”林子葵语无伦次。 萧复低头凝视着他,声音认真了些:“你答应我, 不许还乡,不许躲我, 你闹别扭但不能不理我,你要是怕我, 你就说,我改, 若你听说了什么关于我的坏事, 我人就站在你面前, 我在你们老林家跟你拜的堂, 难道不比外面的流言蜚语要真实么?” 自然,那个心狠手辣的摄政王萧复, 只是活在林子葵耳闻的谣言里。 至于萧照凌是什么样的人, 这一年里林子葵已然深入了解, 可他嘴里的假话数不胜数,林子葵是不信他么?不,他每次都都信了萧照凌的话,每次都信以为真!每次都不去探究真假——直到真相被撕开那一刻。 倘若有一天,这个摄政王告诉他,成亲也是假的,自己不过是他偶然发现的一个乐子,一场断袖游戏,林子葵……他茫然无措,他不知道要怎么办了,若真有这么一日,他大概此生再也不会相信任何人了。 林子葵沉默地给他穿好了衣裤,萧复攥住他的手心:“你答应我么?” “嗯,答应,你先回宫,在上朝前和太皇太后解释清楚。” 萧复嘴角终于有了弧度,他翻身下床喊:“元庆,你回宫一趟,把我下午让梁洪带去慈宁宫的信带回来。若太皇太后问起,就说本王改主意了,明日照常上朝!” 林子葵不肯睡觉,要等亲眼看见信带回来了才肯闭眼,萧复正巧和他躺在一起说话,问他记不记得这个,记不记得那个。 “你记不记得,去年你在行止观的神牌上,写过我的名字,说和我两情相洽,两心相印,要与我喜结连理,鸾凤和鸣。” “……记得。”林子葵还没到健忘的年纪,可他记得,写的分明是和“肖照凌姑娘喜结连理”。 如今萧非肖,郎君非姑娘,甚至照凌都不是本名。 林子葵背着脑袋对着他,说:“你叫萧复,字照凌?” 萧复只能看着他的后脑勺,而看不见他的情绪,回答:“是,照凌,只有很少的人会这样唤我。我名字可没有骗你。” 这算不上骗,只是隐瞒了一部分真相,林子葵重重地吐出一口气,睫毛低垂,视线落在地上的清透月光上:“那萧复,”这个名字念在嘴里,显得陌生,“你还有别的事瞒我么?” 萧复不乐意:“怎么连名带姓地喊我?我没有事瞒你了,以前说过,我有一个长兄,一个长姐,还有个小妹,我娘骁勇善战,我爹要温吞的多,我爹就是个读书人,性子有几分迂腐,不过我的事,他还管不了。” 林子葵想起曾见过两次昌国公,在硕王府。 也见过照凌的母亲明华郡主,但那样的场合,林子葵没有跟他们说过一句话,对方也没有上来要跟他这个寒门出身的“会元”结交之意。 林子葵不爱攀高结贵。 当时硕王爷提点了他:“昌国公是摄政王萧复、太皇太后的爹,你去他那里混个眼熟,得他赏识,以后对你的好处大着。” 林子葵知道有好处,可他就那个性子,看了至多三眼昌国公一家,最终还是迈不开腿。 罢了,这捷径他走不了。 萧复解释着:“像我爹那样的人,若我早些时候带你回家,他知晓你是进京赶考的举人,只会疑心你的学识,平白让你不舒服。如今等你高中,有了官职,我便说是殿试一眼相中你,见你好看、学问好,他还能说什么?只能怪我是个好色之徒,见小郎君美色动了歪心思,糟蹋了国家栋梁。” 林子葵听在耳朵里,将他的一字一句碾碎了想。 萧复只是解释,并未道歉,兴许他心里有歉意,只是说不出口。 林子葵喟叹一声,为他开罪,感受到他从身后拥抱过来的温度,丝丝缕缕的,传递到了自己的全身,似乎连手脚都没那么冰冷了。 萧复挨着他:“林郎记得么,我的生辰是多久?” “记得,你说过,八月十五中秋,团圆饭便是你的生辰,所以你小时候总是不高兴,生辰为何总是要吃月饼。” “是,是八月十五,我那时不爱吃月饼,后来再也不知道月饼是什么味道了。我娘还说,说我中秋生辰,后羿转世,日后要娶个像嫦娥那样的女子。我才不娶,说句掏心窝子的,小郎君是天上的月亮被我摘了,比嫦娥还好看。” 萧照凌不念书,可他比读书人还会说话,林子葵当初可不就是折在他的容颜和这些花言巧语下的,如今听来,并不是不受用,只是伴随了太多其他的东西。 等到元庆回来,林子葵看了那封信,信上写: “长姐,明日起,我就不当这摄政王了,劳烦您辛苦些垂帘听政。” 这字迹,绝对是萧照凌的稚童体无疑,不是元庆造假,他是真写了,没写原因,就这么一句话。 林子葵当场就将信撕碎点燃了,回过头告诫他:“这样的信,以后不能写,待陛下长大,国家安定,四海太平,你才能卸下责任。” “好,遵命,可以睡觉了吧?”看一眼月光,萧复道,“都亥时了,卯时我还得起了上朝。” 林子葵躺下,肩膀还有些僵硬。 萧复将他背着自己的身体扳过来一些:“还不想看我呢?” 林子葵睁着眼睛,没有戴叆叇,视线里萧照凌的轮廓不太清晰,朦胧地罩着一层月霜。 “你没有……点我做状元吧。”他问。 “小皇帝点的,我不知道。” 林子葵不知怎地松了半口气,不是萧照凌钦点的,那便好。 林子葵心情久久难以平复,被萧复一把捞过去到了怀里,听他低声道:“睡么?” “嗯。”林子葵应了声,萧复一只手摁着他的脑袋,一手圈着他的腰,起伏不定的心跳声回荡,林子葵闭了眼睛,慢慢睡了过去。 卯时天亮。 萧复起床换衣,一场梦醒,林子葵这下终于知道了,不是梦,也知道他是去做什么,整日起得这么早。 林子葵跟着起身,被萧复按回去:“不用,你睡着吧,外面冷,别起了。”萧复穿上外衫,站在床边,“上朝这样辛苦,有时候我又不想让你做官,十日才休沐一回,可要苦了你。” 林子葵摇摇头没说话,半晌道:“煴儿呢?” 萧复看了一眼厢房门道:“让他睡着吧,你待会儿喊他起来用早膳。”说完系领口盘扣,弯腰亲了下林子葵的脸,好像没闹过矛盾那样甜甜地说:“我走了啊,午时回,要留饭。” 说完将帐子放下,林子葵眼前重新陷入一片黑暗,听见萧复出门的吱呀声。 林子葵平躺在床上,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早上辰时,林子葵起了用膳,煴儿吃了三个大包子,墨柳忙里慌张地出门:“公子,殿试结果一般多久出来啊,是不是今日?我去贡院看看!” 陈元庆是知道的,说:“听说往年都要隔几日,今年为了杜绝徇私舞弊,殿试没有用内阁进献的题目,而是改成了皇帝当廷策问,今日出黄榜,也不是不可能。” 桃花令 第76节 林子葵放下筷子道:“我也一起去。” 宇文煴举起筷子:“煴儿也一起!”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好玩的,既然大家都要去,他也要跟着。 林子葵怕带他出去影响他的安危,稍一犹豫。 元庆道:“不碍事,我抱着小殿下便是。” 墨柳:“?” 什么小殿下。 宇文煴不依:“我要夫子,要夫子抱。” 林子葵就弯腰将他抱了起来:“走吧,跟夫子去贡院。” 金樽是贴身保护林子葵的,因为宇文煴也在,萧复将陈元庆留下了,多一个人看管着。 到贡院门外,已是人声鼎沸。 “黄榜出了!出了!” 墨柳跺脚:“怎地这么多人,进士一共才三百多,这这么多人看热闹,围得满街道水泄不通!还怎么看排名!” “我去看!”金樽飞身而起,脚尖点在墨柳的肩膀上,几下借着路人的脑袋到了榜前。 礼部官员刚将黄榜张贴上。 金樽看了一眼,进士及第,第一个名字。 “状元郎,林子葵,林子葵?这不就是那个会元么!”有人道:“听说他还是淮南府的乡试解元,奇人啊奇人,竟连中三元!” “这等才子,竟然没怎么听过他的大名!” “状元郎是淮南人,我是他老乡嘿嘿,我是状元的老乡!明年恩科沾光,我也是进士了!” “本公子和状元郎同乡同榜进士,他昨日殿试之言,堪称惊天地泣鬼神!当真是个奇才!状元郎无愧!” 同时贴出来的告示,还有朝廷特设恩科,明年二月继续开春闱。 隔得远远的,林子葵隐约听见了议论纷纭。 墨柳:“他们在喊状元郎,林……林子葵?是你吗公子!”他大喜过望,“是不是在喊你!” 金樽一把将黄榜撕下来。 礼部官员:“?” “哎你干什么的!” 金樽理都不理,单脚踩在路人肩膀上,原路一眨眼返回去,将黄榜丢给林子葵:“喏。” 林子葵微微张了张嘴:“你怎么把榜给揭下来了,揭榜,是对榜上排名有所不不满,要击鼓鸣冤的意思。” 元庆摇头:“你啊。” 金樽:“快看!” 墨柳将黄榜张开,指着进士及第的第一竖排:“状元,林子葵,林子葵!状元!公子!你真的中了!连中三元!” “真是状元。”元庆笑起来,将黄榜还给金樽,“快还回去贴好,别给礼部添麻烦。” 林子葵尚且有些站不稳。 自己中了…… 但心里并非狂喜。 反而思绪万千,复杂难言。 元庆见状道:“林公子,您的状元郎是货真价实的,主子他没有动过手脚,不必怀疑自己,妄自菲薄。” 墨柳是最激动的,狂喜傻了,抱着林子葵痛哭。 “老爷,老夫人,公子中了,你们在天之灵可以欣慰了!” 林子葵一声苦笑,他愿意信元庆的话,可心里的疑虑和芥蒂是很难消弭的。 他抱着墨柳拍了拍:“好了,不用哭了,我们回家吧。” 墨柳擦擦眼泪:“宫里的圣旨,什么时候来啊,状元是要跨马游街是不是,那,那是不是尚衣监给公子做衣裳?还有封赏,有府邸,有黄金……” 林子葵刚回家,宫里的圣旨的就传来了。 都知监的魏总管:“圣旨到,林子葵接旨!” 林子葵掀起袍角跪了下来。 “你就是林子葵?” “是。” 魏公公点头道:“真是年少有为。” 众人纷纷下跪,魏公公摊开圣旨要念,忽然瞥见了禁军大统领也在面前跪着。 他一脸匪夷,但还是先念完了圣旨:“林子葵才高八斗,直谏不讳,深得朕心,宣明日辰时进宫觐见——钦此。状元郎,恭喜你了,还不快谢旨?” “学生,谢主隆恩。”林子葵叩谢伸手双手接旨,有些微颤。 魏公公笑眯眯道:“那咱家就先称呼一声林大人了,林大人啊,你是状元,明日到了朝上,陛下再亲自为您册封,这是您的状元冠服和花簪,明日进宫啊,就穿这一身!” “多谢公公。” 墨柳识趣地掏出银锭打点,魏公公看见陈统领在,这可是摄政王身边的红人,他不太敢收,一看陈统领只是别过脸,当做没看见,魏公公就笑着收在了袖子里,打量了一眼状元公住的府邸,真不错,看来状元公出身不简单呐。 魏公公:“陈统领怎么也在这儿,这么巧啊!” 陈统领冷漠地颔首:“嗯,魏公公。” 墨柳:“……啊?” 魏公公:“状元郎,是统领的……” 陈统领扫了他一眼,魏公公“哦嗬嗬”笑了几声,掩着嘴道:“咱家多嘴了,那陈统领继续忙,咱家这就告退了……” 宫里的来人把冠服放下,就走了。 墨柳盯着陈元庆,难以置信:“你……” “公子,他,他是什么,统领?公子,你怎么一点都不惊讶啊!” 林子葵将圣旨放回盒子里收好:“我也是才知道的。” “不是,这是怎么回事。”墨柳就像一壶开水,嚷道:“你是,你为什么……你为什么是统领!” 元庆瞥他一眼:“书童,你太聒噪了。”也就是林公子脾气好了,任谁摊上这么个书童,都会受不了的。 好在墨柳忠心耿耿,是真心为林子葵打算的,林公子中状元,他大哭,说苦尽甘来,终于要跟着公子过好日子了。 其实早就是好日子了。 林子葵很知足,这么好的院子,自己还有存银,能不好么。他让墨柳冷静一些,收好圣旨和状元冠服,就带着煴儿去厨房,问他想吃什么。 煴儿道:“夫子做饭吗?” “嗯,夫子做。”林子葵挽起袖子。 “那夫子喜欢吃什么?煴儿喜欢的和夫子喜欢的一样。” 林子葵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厨子帮他烧柴,宇文煴就坐在旁边:“夫子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什么怎么做到的?” “让我皇父言听计从,夫子知道么,皇父是个很凶的人,大家都怕他的。” 林子葵端着大勺的手一顿:“煴儿为何不怕你皇父?” “煴儿怕的,但母妃说,皇父那样的人,煴儿越惧,他越不喜,煴儿不能让母妃再被人欺负了,就大着胆子,努力不害怕皇父。” 林子葵闻言道:“夫子不知道你皇父是谁,所以不怕他。” 宇文煴捧着脸看柴火崩出火星点子,道:“现在夫子知道了,怕不怕啊?” 林子葵沉默半晌,说:“若是朝堂上,我想,没有人会不畏惧;若脱了一身蟒服,我姑且先不怕他吧。”这事儿林子葵知道自己只能慢慢接受,无论最后结果如何,他只能自己受着,无路可走。 林子葵烧了一锅粥,用灶烤了几颗红薯,午时不到,摄政王的马车从宫里出来了,徐徐停在了宅院门口。 第66章 金陵城(35) 厨子做了下酒菜, 知道摄政王每逢饭时都要喝几口,萧复闻了闻米粥,说香, 光埋头逮着林子葵熬的粥喝。 看宇文煴红薯吃多了,他还不高兴:“为什么你要跟皇父抢吃的?” 宇文煴看了他一眼, 默默地把烤红薯让给他:“那好吧,让给皇父吃。” 萧复这才满意:“知道孝顺就好,不仅要孝顺我,还要孝顺你林夫子。” “煴儿知道了……” 萧复得知林子葵取中了状元, 然而瞧他有些心不在焉的模样,高兴似乎还是高兴的,可没有那么浓烈。 饭后林子葵收拾了下就要走,说:“老师还不知道这个消息,我去给他报个喜。” “报喜多简单, 让墨柳去就行了,你以为硕王府没有消息吗, 他们消息比你灵。别去了。” 萧复将他拉回来了,拉到了怀里埋头问道:“取中状元, 为何不开心?我告诉过你,你取中状元并非我从中作梗, 是你直言不讳让小皇帝折服, 才钦点你的, 林郎是怀疑自己的才学么?” 他脸上有些许胡茬, 林子葵一抬头,就会磨蹭到额头来, 回望进了萧复漆黑的眼睛里。 萧复:“嗯?” 林子葵方才说话:“我不是怀疑自己的才学, 若我没有才学, 又怎会被徐党所害,百般阻止我考试呢,可我本来,是想将取中状元公,考来给你做生辰礼的。” 现在林子葵突然觉得自己取中对萧复而言似乎没有意义,这叫什么礼物? 萧复恍然大悟,原来还是为这个:“你考状元是贺礼,烤红薯也是贺礼,我都不介意,何况林郎亲口说,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这也是礼物啊。” 林子葵仰起头来,眼神有些仿徨:“我何曾说过,都是你说的。” “可你答应了的。” 桃花令 第77节 “何曾……” “你没说话,我当你默认了,答应了的。”萧复略一弯腰低头,把脑袋搁在了他的肩膀上,重量压过去一些抱着林子葵,“你听说过我的事就该知道,我脾气只对你好一些,成婚这么久不曾碰你,你当我是圣人君子、和尚道侣么。” “你、你……”林子葵被他的恬不知耻所惊,记起床榻荒唐种种,他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都让萧复做了说了,如今还无赖起来。 “你不曾碰我,那、那……那叫什么!” “那叫玩闹,你可疼过?”萧复松开他一些,低头看着他的表情。 林子葵脸色果然已是羞赧,低低地说:“不曾疼,可那……也不能说,你没碰我。” 会试前,萧复一个月里就回来两回,一回只是相拥而眠,一回都快进了,可萧复仅用手他都难受,便不了了之。 现在想来,萧复这样的出身性子,对自己果真算耐心十足了,不曾强迫,全是陷阱,可那是自己甘愿掉进去的……明知是,还往下跳。 林子葵也懊恼过自己。 他想,若萧照凌还在欺骗,自己该当如何;也会想,自己真能因为这个,否定掉感情么? 批折子的事,萧复都丢给了小皇帝,今天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待在宫里,要将林子葵哄好再说。 林子葵看不进去书,想着不知明日上朝该怎么办,这第一回 ,生怕出了错,就将圣旨翻出来仔细阅读。 可圣旨没写。 萧复拿起状元冠服:“你换上我看看。” “我方才试过了,合适的。”像提前为他量身定做的一样,料子足够华贵,不像是给状元公的锦服,反而像是皇亲国戚用的料子。 林子葵的疑虑根深蒂固不是没有缘由。 萧复:“换换嘛,我还没看过。” “……好,我换。”林子葵无可奈何,接过衣服,回过头道,“你……” 萧复盯着他:“怎么?” “没怎么。”林子葵坐在床上,放下帐子换衣,成亲很久,他却在换衣服一事上,仍然不适应在光明里,在他的视线直视下。 萧照凌一根手指将帐子撩起。 林子葵刚脱一层,坐着仰头看他:“你别看,我不换了。” 萧复侧影被午日阳光点燃,连睫毛都专注得根根分明,“那便不换好了,衣服脱了。” 林子葵被他堵到了床角去,三两下的衣服被除下,他红着耳朵皱着眉:“怎可白日宣淫……” “你不是想问,明日上朝怎么办么,我告诉你怎么办,都知监的宦官会领你进宫,所有进士进宫谢旨,你是状元公,该走前头,得戴好叆叇,宫里台阶多,会摔的,我让元庆跟着,免得你走路不稳……” 林子葵现在是不稳,不稳也不堪,两腿都在颤。 “你的官职,是小皇帝定,我不插手,省得你说我。” 他咬着嘴唇没有吱声,脚趾不自觉地蜷缩。 萧复埋在他耳畔道:“要跪一会儿,但我会让进士平身,你就可以很快的起来了。明日上朝很无聊,只是得站着听完名单,我让宦官念快些,你也不用站太久,出宫后便是跨马游街,便是骑着马从宫外出发,礼部会派人将你得状元的消息送回淮南,你的街坊乡亲,就会知道了,老林家的林子葵当状元了。”萧复想他考试压力大了,要帮他纾解一回,也就是将话刚交代清楚,林子葵就把脸埋在他怀里不动了,嘴里喘着气,心口剧烈地跳。 萧复擦了下手去捏他的耳朵:“心头舒服点没有?畅快么,我伺候得好吗。” 林子葵就是埋着脸不吱声,还没回过神来,表情处于失神状态。 这事他来得快些,但也在很快的一瞬间,将烦恼都忘了,眼下半透的帐子里,只有彼此,林子葵沉默地伸手,用力地抱着萧照凌,他的脑袋垂着没有抬起,看不清脸上表情。 萧复一愣,旋即回抱住,很温柔地抚摸他的背脊,手心里都是茧子,道:“子葵,莫要生气了,你要罚我跪,还是打我,还是让我跪着伺候?都依你。” 林子葵摇摇头:“不罚了,我暂时不会生气了,若……你有下次,你有大事情瞒我……” 林子葵停顿住,说到这里,其实他也不知道怎么办了。 自己该怎么办,去外地办案,远离金陵和萧复么。 萧复都应了,揉他进怀抱里:“好好好,没有下回了。”萧复仔细思考了,真没有。 还有就是,宇文泰是自己杀的,徐阁老一家都是他杀的,这好像也不是什么重要的大事。 林子葵昨夜没有休息好,这会儿让萧复一边亲一边给他纾解好了,帐子里气味弥漫,林子葵有点介意,起来将亵裤换了,才踏实一些睡了。 翌日大早,萧复和林子葵是前后脚出的门,萧复将小四殿下带回宫里,下令交代了都知监不可为难进士,又叮嘱了梁洪:“今日本王想早些下朝,你自己看着办,晚了拿你是问。” 梁洪战战兢兢:“……是,千岁爷,奴才知道。” 萧复翻看了小皇帝和吏部的周尚书商讨出的结果,有官位空缺,一大批朝廷命官升上来,空出的位置,就由新科进士替补进去。 而小皇帝给林子葵安排的官职,倒是不上不下。 萧复:“怎么把状元安排去了翰林院?” 周尚书道:“状元郎固有才学,但还须得磨一磨他的性子,翰林院那地方,待个一年半载,也会沉静许多。” 萧复:“他够沉静了,翰林院都是些看书编书的职位,再看下去,人都要迂腐了。” 但翰林院事务不多,不会让林子葵太辛苦,就是费眼睛。 周尚书察言观色:“那……依千岁爷看?微臣认为,调他去户部也可以。” 户部乃是六部最重要的一环,新科状元直接进户部,可见恩宠重用。 萧复:“武英殿大学士,给他吧。” 周尚书:“……?” 周尚书大为震惊:“武英殿大学士,这,这是直接在御前办事了,这新科状元经验不足,如何替陛下、替千岁起草诏令,批条奏章,商承政务?” 况且,还是武英殿,这是离千岁和万岁最近的地方,斋日时陛下需得宿在此地,摄政王甚至偶尔在这里起居,召见大臣也是在武英殿!吏部尚书都没资格入阁,新科进士,往年是考了庶吉士,才能入内阁当个小学士。 萧复解释道:“他有不会的,本王让人慢慢教,本王看他年轻有为,开口见心,直抒己见,这样的人,不放在身边,放在哪?” 也就是林子葵的事,他才这样解释,省得吏部尚书多心。 周尚书一听果真理解了:“这……好,都依千岁的,臣这就起草调令书。” 卯时三刻,林子葵的马车到了奉天门外,后面追上来一辆马车。 “林公子!林公子!” 林子葵闻声回过头,看见相爷身边的老仆,在马车上喊他。 林子葵立刻下车:“老师怎么来了?” 马车停下,撩开竹帘,露出薛相那张笑呵呵但苍老的面容,道:“昨日看了黄榜,为师本该昨日就来贺喜你的,你家那小子让我缓一缓,今日你要入宫了,为师特来相送,怀甫。”他的神色刹那间变得严肃,沉声道,“入了这宫门,你便再也没有回头路走了,进去了,不要回头,永远也不要。” “老师……”林子葵有些微怔。 “为师要说的,就是这么多了,好了,你入宫吧,再晚该来不及了。”他挥挥手,让林子葵走。 林子葵回过头看他,相爷还在含笑挥手。 开弓没有回头箭。 林子葵穿着绯红的状元冠服,乌纱帽上戴着一支通草纸做的桃花簪,他一步步迈入宫门,跟随宦官的脚步,每一步都走得缓慢沉重、坚定不移。宫墙林立,两侧的风吹过耳畔,林子葵一次也不曾回头。 他的仕途才刚刚开始,崭新的大邺皇朝,亦从今起翻页! 震耳欲聋的钟声萦绕耳边,厚重的奉天殿上,林子葵下跪行礼。 小皇帝道:“众爱卿平身,众进士都是我朝的有才之士,大邺朝得你们相佐,朕心甚悦。” 林子葵这次抬了头。 宇文煊终于方才看见状元郎的长相,表情忽地呆了一瞬,下意识侧头看向皇父。 皇父脸上神色比往日要温柔几分,连眼睛的弧度都更弯了,视线也是落在状元郎身上的。 这不是那日,皇父带他见过的林夫子么—— 林子葵的长相并非那么轻易可以忘记的,他穿上状元服,更是仪表堂堂,雍容尔雅,气质有了变化,可一张脸是没变的。 宇文煊心想着,很是吃惊,但什么也没问。 看来林夫子是皇父的身边人,特意让他入宫的。 朝上大臣也暗搓搓地扫视着这群进士,状元自然最为惹眼。一看这状元公的脸,不由得怀疑起来:这么年轻俊秀文弱,不像个有本事的,莫不是小皇帝看脸选的? 旋即由梁洪念一系列册封诏书,有的升官,有的平调,大部分是之前萧复观察考量过的,肖簧一下高升了户部侍郎,心下受宠若惊,他当即下跪领旨,却忍不住偷偷扭头瞅下一旁站着的状元。 林子葵! 肖簧近日忙碌没来得及看礼部的黄榜,今天上朝才晓得,状元竟然是林子葵!本该是他女婿的林怀甫,真成了状元郎!心头又惊又喜,不住地偷看。 而林子葵始终没有乱看,再好奇也没有。 他眼观鼻鼻观心,偶尔接触到萧复落下来的视线,他悄悄地抬首看一眼,同萧复视线飞快地交错对视,林子葵也会很快地垂下头来,遏制住快要蹦出的心脏。 他怎么老看自己…… 不怕被人看见么。 心里嘀咕着,耳边,清晰听见高处站着那位梁公公尖细的声音。 “新科状元林子葵,封为内阁武英殿大学士,新科榜眼顾元祐,封为户部郎中,新科探花……” 后面的也没人听得清了。朝上文武百官全都难以置信,武英殿大学士——没见过这么快当四品大学士的!这是离天子最近的武英殿!新科状元,天子近臣,这是有多受皇恩荣宠! 林子葵耳边嗡嗡的,好似能听见别人心底的议论纷纷。 他嘴唇忍不住地抿起来,仰头去看高位的摄政王。 萧复哪怕上朝也不那么端正,在文武百官面前有些懒洋洋地倚靠着坐,手掌托着下巴,脸庞前是摇晃的玉珠帘,半遮住那张摄人心魄的俊美面孔。 摄政王朝他不着痕迹地轻轻挑眉,眼睛弯弯的。 林子葵摇头后垂眸,忍不住闭上了双目,荒唐,真是荒唐。皇权,是让他这么徇私的么? 作者有话说: #摄政王的办公室地下恋# 第67章 金陵城(36) 虽然这隐秘的眉目传情微不可察, 还是让眼尖的人瞧见了。 梁公公暗忖:“看来千岁爷极为欣赏新科状元,看他好久了。” 桃花令 第78节 由于摄政王要提前下朝,梁公公飞快地将调令诏书念完了, 望着明堂上的一干股肱老臣,中间夹着一帮年轻进士, 年纪最小的便是状元公这样的,还未满二十;年纪大的,有四十上下,多年会试才终于当了进士。 一下朝, 摄政王就让梁公公去把状元公宣到武英殿来,肖大人本欲跟林子葵说两句话,一看梁公公把人提走了,只得作罢。 梁洪将林子葵带到了武英殿,想他得摄政王青睐, 定是前途无量,暗中拍了几个马屁:“当初殿试, 咱家就看状元公不一般,一定能中, 果真中了啊,陛下在御书房钦点状元公时, 咱家就在旁边, 状元公真是年少有为, 长江后浪推前浪……” 他夸了这么多, 林子葵只听见几个字。 “是陛下点我做的状元?” 梁洪转头:“是啊。” 林子葵反应过来,埋首道:“下官得摄政王召见, 还以为是摄政王钦点。” 梁洪笑道:“是陛下做的主意, 不过摄政王也对状元公似乎一见如故, 这几天啊,单独召见您第二回 了!”走到一处宫殿前头,梁洪说:“这武英殿,便是状元公日后工作的地点,陪陛下批阅奏折,起草诏令……” 林子葵一一道谢:“多谢梁公公提点。” “状元公谢什么?都是天子跟前做事的人,状元大有可为,前程万里啊!那咱家先进去通报一声,状元公且在这儿等一会儿。” 随即梁洪进门通传,还没出声呢,摄政王就说:“状元来了?宣他进来!” 梁洪出来:“千岁爷宣了,状元公还站着等什么,还不快进?” 林子葵沉默地跨进殿门,听见萧复的声音:“梁洪,你出去,都出去。” 林子葵站定没有动。 摄政王:“状元留下。” 林子葵站在原地,余光看见身侧两旁退出去几个宦官。 摄政王:“状元走到本王跟前来。” 门吱呀一声关上,林子葵下跪要拜见,萧复起身:“等等,别拜了,坐过来。” 林子葵依旧拜了,以君臣之礼双手置于额前叩首:“微臣见过摄政王。” 萧复皱着眉,弯腰将他扶起来了:“人都走了,你跪什么?” “宫里人多。”林子葵是生怕给他招惹了流言是非,萧复处于这样万人敬仰的地位,自己是新科状元,他怕朝堂流言四起,怕天下人议论。 光是想着,林子葵就忍不住重重吸一口气,自己和照凌这关系,怕是此生都见不得光了。 “林郎腿跪软了么?膝盖疼么,你坐。”萧复拉着他的手到了案桌前,上面堆叠着封事奏章。 “……我不坐。” 那是皇帝坐的位置,武英殿大学士应该待在外面的房间才对,林子葵进来时瞥见过,如若摄政王常在武英殿办公,自己和他隔了一扇门,门若是敞开,便隔着三十步。 “过来。”萧复仍不由分说,就将他拉到自己常坐的位置,林子葵心里都抖了下,抗拒站起:“微臣不敢!” 萧复眉心紧蹙,大概知道他这人纠结些什么,就伸出长臂,将他捞到怀里来:“你不坐这把椅子,那坐我腿上吧。” 林子葵屁股坐在他的腿上,好几次要起,被他按着了,他唯恐被人看见,忐忑不安极了,听见萧复说:“没有我的召见,不会有人进来,你放心,元庆在外面守着门呢。” 萧复说:“古有蔡齐跨马游街,今有你林子葵,那游街少说一个半时辰,我怕你饿了,让御膳房做了你喜欢的点心,垫垫肚子。” 萧复拿着喂他,林子葵摇摇头,自己接着了,一边低头啃点心,一边低声道:“摄政王不该如此。” 萧复双臂搂着他的腰,将他扳过来面对自己,然而林子葵的乌纱帽扫到他的脸上了,萧复只得摘了他的帽子,仰头注视他道:“我将宦官都遣退了,林郎不能当成跟我在家一样么。” “……不能,这是皇宫。”林子葵想起他也坐了那么久没吃东西没喝水,拿糕点给他,“你也吃些。” “要你喂我。”萧复的手臂缠在他的腰上说,“我没手了。” 林子葵垂目看着他一会儿,又抬头望向窗棂外,只有亮光,不见人影。 外面确实没有人。 林子葵便掰碎了喂到他嘴里去,残渣落下来到了领子上,林子葵伸手轻轻抚掉,就这么坐在他腿上把一盘子栗子糕吃了一半,这才了悟,原来自己在家常吃的,是萧复从宫里带出来的。 他干这假公济私的事,竟不止一次。 林子葵吃完,萧复用帕子给他擦手,细心地擦过每一根手指,林子葵才问:“摄政王召见微臣,只是为了让微臣吃点栗子糕这样的小事么?” “我的小郎君肚子饿了,这是小事么?”萧复也不计较他刚做官,就一口一个官腔、微臣,在宫里就让他这样吧。 林子葵不能说是小事还是大事,默了默道:“为何让微臣做武英殿大学士,历朝历代,都鲜少有这样的册封。” “鲜少,不是没有。内阁大学士只是四品官而已,连……连那个唐什么,都能做,你怎么不能了?” 林子葵扭头望进萧复明亮含笑的双眸里,道:“可临出门前,你分明说过,不插手我的事,说陛下封什么,就让我做什么,难道是陛下封我做武英殿大学士的么?” “是啊——是陛下和吏部尚书的差事,他们昨日下午定的,我昨日下午,你说我那会儿在做什么?嗯?你知道的最清楚了,我那会儿……” 林子葵一下想起来,脸色熏腾得红了:“摄政王!” 萧复哈哈大笑:“所以,不是我的主意,我只是提了建议,做决定的还是小皇帝和吏部尚书,他们想让你去翰林院积攒经验,磨一磨你的性子。” 林子葵:“那微臣就该去翰林院!” “翰林院,一帮迂腐的老头子,你读那么多年书,就是为了进翰林看书编书的么?”萧复的嘴唇挨着他的下巴,“嗯?林郎说对么,你心中的大义,你的天下不公,在翰林,你只能纸上谈兵,你要做么?要让你攒经验,在我跟前不是更好。还是你觉得,你胜任不了,这件事对你而言太难了?” 林子葵知道他说的对。 若真让自己去翰林,心里还难免有些怀才不遇之感。 可借权滥用徇私,徇私的对象还是自己,更让林子葵受之有愧,心生不安。 “更何况,让翰林院磨你?我都没磨过,翰林院凭什么?” 萧复身子坐得比上朝端正,也只有端正了,才能让林子葵坐得稳当,不至于东倒西歪,因为坐得直,上半身紧紧贴着林子葵,说话都像是在耳鬓厮磨。 林子葵说不出话,就是耳朵痒,脖子痒,弄得他有些抖。 萧复擅长歪理,还能用歪理把林子葵说服了。 “你还年轻,能在翰林院待个三五年,变得成熟稳定,可我能等么,江山能等么?所以——你要是请辞,我不许,你要是谢恩,亲我一下就算行了。” 林子葵埋头深思熟虑,喟叹一声,掰开他的手指,从他腿上下去,躬身颔首道:“微臣谢主隆恩,臣定尽忠职守,不负圣恩。” 午时最烈的光透过朦胧纸窗进入,照在他的发丝和清隽坚定的侧脸上。 萧复眼巴巴望着他:“小郎君谢恩,不亲我一下么。” “臣定尽忠职守……第一条,不得在武英殿和摄政王打闹。” 萧复:“那回家就可以么?” 林子葵表情犹豫,直视萧复,半晌点头,声音干净清冽:“嗯。在皇宫,君为上,臣为下,游性轻,社稷重,摄政王谨记。” 二人对视,萧复无奈:“在家里,是不是反过来?” 林子葵没有应他的话:“若摄政王没有要事,微臣该告退了。” “我饿了,你陪我用过膳再走,梁洪,梁洪你进来。” 林子葵立刻站得远了些。 “千岁!奴才、奴才来了!”梁公公慌忙跑进来,低头听令,摄政王说:“本王饿了,传膳,留状元公在武英殿一同用膳。” “……啊?是、是是是……”说话间,梁公公瞥见状元公的乌纱帽竟然不见了! 再一看,居然在摄政王的桌上?! 梁公公震惊地望向林子葵。 不得了,不得了。 林子葵忘了此事,注意到梁公公的视线,才懊恼地想起来,他眼睛朝上一往,乌纱帽都摘了。林子葵只能一本正经地板着脸,脸上表情什么端倪都没有。 萧复也注意到了,将乌纱帽丢给林子葵:“状元公跪拜太用力了,乌纱帽都跪掉了,下次本王不帮你捡了。” “是……微臣失礼。”林子葵将乌纱帽重新戴上,通草纸花簪子却不见了。 待到梁洪去传膳,萧复捡起方才不小心落下的花簪子,走过去给林子葵戴上。 “微臣自己……”林子葵后退。 “自己什么自己,我给你戴。”萧复给他戴好,手指顺势下来,捏了捏他紧张泛红的耳朵。 林子葵抬首:“君为上……” “君为上,臣为下,本王知道,下次改。” 不得不留在宫中和萧复用膳,但和在家里时,完全是不同的感觉,有宦官在一旁伺候,林子葵只能夹面前的菜,受罪得很。 御书房里,小皇帝听亲信宦官禀报说,摄政王单独召见了状元。 宇文煊:“皇父还留了状元公用膳?” “是啊,摄政王平素不喜铺张浪费,然而留状元公用膳,菜式比平常都多几倍。还下了旨意,给状元封赏,赏了大宅子呢。” 宇文煊只知状元林子葵是摄政王以江湖身份,在外结交的。林子葵得摄政王看重,也是个真有才的,那篇周到全面的治水论,就是他写的。 他想不到里头还有文章,只当是林子葵得宠。 所以得知林子葵要出宫,就立刻派人将其请来御书房,一番慰问。 宇文煊说:“状元公大概记不清了,那时候状元还在治疗眼疾,朕被皇父带到秦淮河上,得状元一番点拨。” 林子葵躬身:“臣万不敢当。”他心里还是胆颤,一瞬联想到了,那会儿萧复说过,四个孩子刚刚丧父。原来当时文泰帝就驾崩了!而竟然把四位储君人选,带到自己面前来让自己出题考校选择?! 萧照凌,实在是…… 有些疯了。 宇文煊笑得和善温润:“状元公请起,若不是当初状元公的夸赞欣赏,皇父还不会看见朕,让朕做这个皇帝呢,状元才学卓然,为人坦诚,日后,若是状元公不嫌麻烦,可否做朕的太师?” “陛下!”林子葵猛地抬头。 “怎么?状元公是不愿意做太师?” “臣惶恐,陛下皇恩浩荡,臣三生有幸……谨遵圣意。” 林子葵是萧复让元庆送出宫的。他被小陛下喊过去了,萧复也知道,听说小皇帝对状元拍了马屁,还让他做太师,摇头失笑。宇文煊惯会察言观色,笼络人心,现在要笼络林子葵了。 也罢,让他笼络去。 在宫里,只有皇家人才有资格坐仪驾,倒是有御赐给朝臣的仪卫,可萧复赐了,林子葵也不敢坐。 元庆带他从最近的宫门出宫时,沿途两旁有洒扫的小太监。其中有个蒙着黑色眼罩。 “陈统领来了,退避!”小太监见到统领,也是要退避三舍的。 然而看见了陌生的年轻男子,穿绯红衣袍,头戴簪花帽,雍容雅步,样貌堂堂。 桃花令 第79节 “想必那就是状元公了,听说年仅十八,连中三元,刚册封为武英殿大学士!好像姓、姓林,林子葵!” 手里握着扫把的唐孟扬突地仰头,他眼前蒙着布,一片漆黑,嘴唇苍白无血色,瘦弱成了骷髅般。唐孟扬陡然听见了熟悉的名字,急忙问:“你说谁,林子葵是不是,他中了状元?” “是啊,怎么,小扬子你认识?” 唐孟扬自从被摄政王发配去倒夜壶后,身份地位一落千丈。 但还是凭借会溜须拍马的本领,讨好了领头太监,现在已经一路干到了神武门洒扫,看来过不久,他就能擦奉天殿的地板了。 听见林子葵中状元,他当场热泪盈眶,试图追上去,然而找不清方向,眼泪水打湿了唐孟扬的蒙眼布,悲恸叹道:“贤弟啊,功夫不负有心人,你中了,中了!” 隐约间,林子葵好似听见了这道声音,停下了脚步。 元庆:“林大人?” 林子葵摇头:“没什么,我听错了。” 这“跨马游街”的习俗源于前朝,后来便一直留下了这样的传统,正因为要游街,每年的状元公,不说帅成林子葵这样,至少都是样貌端正,金陵百姓知道状元今日要游街,早早地守在长街两旁,尤其是心中怀春的少女,都想见一见这十八岁的状元郎,该是何等的风姿。 “这马是摄政王特意为您准备的,温顺,林大人,属下给您牵马。” “不不不……元庆、陈统领,不能由你来,”林子葵知道树大招风的道理,“随便让个人来帮我就行了。” 元庆颔首,使了眼神派人牵马:“林大人想游多久?” 林子葵问:“ 你主子几时回?” “主子他……方才暗中出宫了,说要在人群里,看着您蟾宫折桂,跨马游街。但主子说,让您不要去人群里寻他,尽管看大路前头,前呼后拥,条条坦荡。” 第68章 金陵城(37) 敲锣打鼓声下, 状元策马游街,人群拥簇,鲜花铺路, 顺天府尹的捕快鸣锣喝道、维持秩序,人潮嘈嘈切切, 甚至还有尖叫声。 “状元郎娶我!” “啊啊啊,林状元!你好俊!” 金陵民风大胆,这位小状元郎的样貌简直让各家小娘子疯狂,才貌双全的如意郎君哪里去找, 街上,街上就有个活的! 活这么大,林子葵头一次这样高调,头一次活在这样众多的仰慕视线下。两旁的百姓无一不仰望他,当真是前呼后拥, 万人空巷。可林子葵蓦然回首,目光尽处, 只有萧照凌穿着炽红长衫,立在河畔杨柳下, 微风拂柳,绝色倾城, 笑意盈盈。 眼前有飞花落下, 霎时, 林子葵心里的花也开了。 十里长街, 水泄不通。如果不是顺天府尹的捕快全部出动,林子葵怕是要让人当街给吃了。 林子葵游街, 肖府一家三口在叹息惋惜。 肖家二姑娘听闻林子葵眼睛好了, 考了状元, 很是震惊,不免低头看了眼自己怀里的奶娃娃。 肖大人道:“当初……哎,我真是千不该、万不该啊!” 肖夫人捏着帕子啜泣道:“当初文晟礼做大学士,我还感慨他升官快,得天家恩赐,谁知道他那么糊涂啊!林子葵,那林子葵……老爷,你说……他那么重情义一个人,会不会……” 二姑娘却只是摇头:“娘,别说了,我孩子都有了。当初还好咱们没把事情做绝,他刚中状元,就是内阁大学士了,一朝名动金陵,官只会越做越大,爹如今也做了侍郎,与他同朝为官,交好不交恶便是。” 听说年轻的状元跨马游街,肖二小姐还是没忍住抱着孩子去看了眼,眼见宝马香车,漫天飞花,状元郎唇红齿白,惊才艳绝。 当年爹便是看中了林子葵十四岁时的才情样貌,给她说了这门亲。如今看来,爹的眼光到底是好的。 回到别苑时,林状元帽子都是歪的,衣服不知让谁被拽烂了,发间还沾着几片花瓣,一路有人给他撒鲜花,后来还有人送花入怀,林子葵抱不过来了,只能含笑道谢,谁知被女子追着不放,喊状元郎。 房中,墨柳正在一脸恍惚地收拾东西,整个别苑的下人都在忙碌。 见林子葵下马进门,墨柳就跑出去了:“公子,您回来啦?” 林子葵:“这是怎么回事,在收拾什么?” “方才宫里来了旨意,陛下给您御赐了宅邸,让我们快些收拾搬过去呢。” “这里住着挺好的。” 虽然是娘子的家产,但换一个……就是朝廷的恩赐。林子葵想着,将圣旨看了,果真是摄政王的章,还恩准了他两个月的假,让他衣锦还乡。 林子葵叹口气。 墨柳摸不着头脑:“您不高兴么,这里不好么?” “不是,走吧,搬过去。”林子葵将圣旨收进匣子里,心知自己如果什么都要纠结一下,那不把自己愁死,朝廷发的俸禄,御赐的所有东西,今后还会有。 所以林子葵干脆不想了,问:“夫人回来了么?” “夫人还没回,公子,咱们夫人,她是不是身份不一般啊……”两三日都过去了,墨柳还沉浸在陈元庆居然是什么禁军大统领的震撼里。 那元庆是大统领,萧娘子呢?!岂非皇亲国戚?! 林子葵“嗯”了一声,但没告诉他,道:“回头再说吧,你不要跟任何人声张,陈统领在我家做事,让人知晓,会招惹大祸的。” “嗯嗯,墨柳不说,坚决不说!我发誓!”别苑看似不大,但家当收拾起来却很繁多,不过好在下人手脚麻利,将林子葵的所有衣箱行李装好放在马车上,天色已近黄昏了。 林子葵按着内务府给的府邸地址,交给了马夫。马夫驾马将他几人送到,金樽先下去,握着拳头、伸胳膊将林子葵扶了下来。 主子交代不让他用手碰林公子,所以他只用胳膊。 林子葵搭着他穿了护甲的胳膊,微一抬头,瞧见了“林府”的牌匾,被灯笼的橘红光芒点亮。 深黑的小叶紫檀木,鎏金的铜色字,定然不是一天就做得好的。 这些,都是萧照凌提前准备的么? 状元服是,状元府也是…… 他怔愣思索时,墨柳忽然道:“公子,隔壁居然是定北侯府,定北侯,那不就是,不就是当今的摄政王么?!”他吓了一跳,压低声道,“摄政王现在不住府上了吧?咱们夫人姓萧,莫不是……” 林子葵往侧面看去,只看见隔壁林立的高墙。 原来如此,自己的新府邸是挨着定北侯府的,只不过一个是东北开门,一个是西南开门。门不在一边儿,故此状元府门外冷清许多,街沿的桂花开了,落了满地。 这门楣并不算高大,反而很低调,宅院进门时静悄悄的,出乎意料的宽敞,长廊上盘着浓烈的紫藤花,宅院深处弥漫着饭菜的香气。 林子葵知道既然晚膳做好了,大抵是里头有人,那也只能是照凌了。 他只能沿着中轴一直向里走,快到厅堂时,隐约瞧见一高大身影好整以暇地靠着栏栅门,正低头从游廊洞里望了过来。 林子葵许久都没有见他穿这样明媚的红衣了,定定看了一会儿,侧头对墨柳和金樽道:“这宅院这么大,你们自己去挑个喜欢的院子吧,喜欢哪个就住哪个。挑完了来吃饭。” “好!”墨柳高高兴兴地就走了,金樽瞥了侯爷一眼,也转身走了。 林子葵整理衣衫,朝萧复走过去:“你几时来的?” 萧复拉过他的手心:“比你早到一会儿,下午看你游街去了,后来回了宫一趟。这宅子你可还喜欢?” 前两个月就修缮过了,为的就是今日给他。 林子葵点头,绯红的交领整理得很妥帖,露出修长白皙的脖颈来,说:“喜欢,就是大了些。” “不算大了,就那个被砍头的庞尚书,他那宅子都是你的两倍大,不过咱们用不上那么大,家里也没有孩子,也没有妾室,要那么大做什么?”萧复低头去找他脸上的表情、找到他澄澈的眼睛,声音柔和了,“你是四品官,这府邸也按着四品制给你的,没人会说什么。” 林子葵还是慢慢点头,同他对视:“知道了,你的马车在定北侯府么,过来时有人瞧见么?” “没人瞧见,我跳过来的。不说这个了,先用膳。” 入朝为官第一天,林子葵得了两个月的假期。 晚上,萧复跟他解释了:“考上进士了,都有这衣锦还乡假,你若是不要,明日就要来上朝也行,就是辛苦。” 林子葵轻轻摇头:“不辛苦,不过,我确实得回凤台县一趟,用不上两个月,给我爹娘扫个墓就是。” 萧复问:“什么时候回?” “把十五过了再回。” “那你随薛老一道,他在金陵逗留这么久,也该回淮南了。” 林子葵如今有了府邸,他那主院也是单独的,听不见书童的声音了,一切都很陌生。院墙下种了一排爬藤千里香,紧挨着几十株桃花树,寝房书房浴房一应俱全,于夜色下静谧无声。 浴房池子里刚放好水,两旁遮掩了三道屏风。林子葵正欲去沐浴,才发现浴池子里放了草药包,热气熏腾出淡淡的草药味道。 林子葵问萧复:“这药是怎么回事?” 萧复正在宽衣,隔着屏风看不真切,声音朦胧:“三哥给你调好了身体,你身子按理说没有以前那样弱了,竟然也能殿试后晕倒了?” 林子葵那天是没吃饭的缘故,问:“这药是谢先生开的?” “太医开的,谢三哥去云游了。”萧复很快将衣裳宽得差不多了,从屏风后头走出来,林子葵触及后,下意识就别开了目光:“那……药是给我用的,你也泡么?” 萧复:“给你补身子的药,我为什么不能泡?” 萧复瞥见他竟然还裹得很严实,觉得好笑又觉得自己好生可怜,和小郎君分别在两处屏风背后脱衣裳,自己脱干净了,他竟然还穿着的!夫妻一场,一次共浴都没有!次次都躲! 每次都得萧复欺负他,林子葵一再忍耐着,底线一退再退,退到没有底线。 “那你泡吧……”林子葵有点不好意思,谁家见过这样的白玉池子泡澡啊,比桧木浴桶大了一圈,四周照着朦胧的灯笼烛火,桌上摆着瓜果点心茶酒,点了熏香——他何时享受过这样的。 一是觉得奢靡,二是觉得,不方便…… 林子葵拢好衣裳就要走,被萧复喊住:“回来,你等着,今日,我叮嘱你游街不要寻我,为何还是回头了?” 林子葵背着身站在屏风一侧,记起当时感觉。 “穿红衣的人很少……”马车已然走过了,林子葵还是瞥见了,心里牵挂着,忍不住地一回头瞧,果然是照凌—— 萧复趴在池子边:“那你现在为何又不回头了?” 林子葵不知道怎么解释。 萧复:“我想想,你还芥蒂我让你做武英殿大学士的事么?” 林子葵默了默,还是回答了:“有一点,你不该滥用你的皇权。”至高无上的皇权,被宇文铎滥用,造成民不聊生,他不允许萧复这样。 萧复:“那你来,我跟你说为什么不让你做翰林。” 林子葵:“为什么?” 萧复摇头:“你进来我才跟你说,把药浴泡了,你怕苦,我才特意让太医开的药浴给你。” 萧复倒没有强迫,更没有伸手去拽他,他只是安静地等林子葵自己想,等了好一会儿,林子葵出声:“那你把烛火灭了,太亮了。” 萧复就轻弹水珠,将这狭窄浴房的灯火灭掉一半,顷刻光源暗淡了下来。林子葵背着身宽衣,屏风背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萧复仰头靠在白玉池边,眼眸半睁看着他遮遮掩掩的出来、下水,脸上表情很腼腆,规矩地坐在池子另一侧。 八月的秋夜还不算冷,林子葵却把脖子都躲了进去,借着朦朦烛光,看见萧照凌神色半昧半明。以前他喜欢想,不能规规矩矩过一辈子么,怎么非得做那种事,弄得自己好像有些不男不女,折了男子自尊。 但他心里不是没有感觉的,也知道为何,情到深处自然会如此,林子葵没那么抗拒,也没有那么怕疼。 桃花令 第80节 “现在可以说了吧?”他隔了一点距离问,“为什么不让我去翰林?” 萧复:“翰林太埋没你的才华,你喜欢跟老头子办事?还是跟我?” 林子葵想了想:“老头子……” 萧复:“……” 萧复生气:“你再说一遍?老头子还是我。” 林子葵肯定地答:“老头子。” 萧复:“……” 萧复忍不住了,从下面去捉他的腿,将他一把拽过来了抱着,大掌掐着他的腰,把林子葵掐得痒了,趴在他身上摇头。 “喜欢和老头子一起做事啊,那我把老翰林都召来武英殿?看你一天喜欢盯着老橘子皮还是我?” 林子葵失笑摇头:“不行,你不守规矩,你答应了我,不得滥用。” “不滥用,你当着面监督我,我若滥用,你回家就教训我好了,我不滥用……金榜题名时,状元公,是不是该洞房花烛夜?”林子葵趴在他身上,约莫是点头了,但不明显。 萧复知道他就这个性格,大逆不道的话朝堂敢说,床上不敢。他将林子葵按着,先从水面去找他的脸颊和嘴唇,湿润地吻上去,结实有力的胳膊搂着他往下沉。 林子葵渐渐沉沦,自尊心冒上来一会儿,有点想躲,萧复停了,单是很轻地凑上来亲一亲他的眼皮、鼻尖、和嘴唇,也没说话,肢体全然替代了语言。 林子葵那自尊心又消退下去了。照凌想要,那就给他好了,横竖就是疼一下,能有多疼……能比当年眼睛瞎了,看不见摔倒了,考完试在贡院门外恸哭那样疼么? 第69章 金陵城(38) 林子葵趴着,全身绵软得动弹不得,听见萧照凌安稳的呼吸声, 心想他睡得还真快。 可他也被折腾累了,半宿好似都过去了,白天上朝站了一上午,下午跨马游街,林子葵平素本就不如何骑马, 没有那样的天赋,将大腿磨得生疼。 方才萧复才发现他竟然让马鞍磨成了那样, 给他好好地吹了吹,再给他上药。 萧复问他:“你不擅骑马, 那马鞍不合适,今日怎么不说?”萧复想起他中状元跨马游街后, 回来走路的模样, 是走得有些慢, 马鞍将他的腿磨得发红破皮, 比自己狠些。 林子葵平躺着摇摇头,曲着腿说:“白天不如何觉得疼, 现在有些了。”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疼, 林子葵忍着, 忍久了也就没感觉了,可在萧照凌的注视下疼,是完全不一样的,他有感觉的,觉得自己有被人疼惜被爱,他在乎自己身上每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伤口,自己不必闷头忍着了。 因着这伤,又因着顾忌林子葵的感受,萧复每次用力的动作都既慢又温柔,然而事必,林子葵现在还是只能趴着,想起来穿一件衣裳,都不剩半点力气了。 相拥而眠,翌日清晨。 刚到卯时,得了上朝综合征的萧复自动睁眼,手指伸过去撩起帐子,瞥见窗外天色,再低头看一眼林子葵安静的睡颜,他在自己怀里趴着睡得还很熟,脸颊有些泛红,侧着脑袋,耳朵和一边脸颊柔软地贴着他的胸膛,脖子上还残留清晰的吻痕,往下望去,不着寸缕。 萧复喉结一紧。 每日到这时,萧复都会辱骂一遍宇文铎留下的烂摊子。害得自己不得不每天准时上朝,和林郎温存的时间都没有了。戌时折腾到子时歇,满打满算,睡了不足三个时辰。 萧复舍不得放开他,但还是慢慢松开了手指,撤了胳膊,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榻,披上一件外衫,萧复走出去,唤来了金樽,将自己的令牌递给他:“你去宫里一趟,说本王偶感风寒,今日不上朝了,让陛下自己看着办。” “哦。”金樽转身飞走了,他轻功高超,眨眼不见人影。直接杀到皇帝的寝宫禀报,比萧复派人进宫要更快。 小皇帝起得一贯比萧复还要早些,早起看书学习看奏章,看藏书阁里其他皇帝的治国论,学习做一个好皇帝。 今日陡然有人闯入宫中,人都到皇帝寝殿兴庆宫了,才有锦衣卫发觉不对,喝道:“谁人胆敢乱闯皇宫?!” 金樽提着令牌,人已站在兴庆宫外,一脸平静无波的模样:“侯爷派我来找皇帝。” “侯爷?摄政王?”锦衣卫一看那令牌,就知道的萧复,但这小孩儿是怎么回事,这么高的武功,看着是突厥人,摄政王身边还养着突厥人么? 兴庆宫的大门敞开了。传来小皇帝的声音:“你是朕皇父的人,皇父派你来,是何意?” “侯爷说他身体不适,不上朝了,跟皇帝说一声,自己看着办。”金樽实诚地传达了,小皇帝一听就知道这句话肯定是皇父的语气,他看着金樽,好似好奇地问:“朕以前怎么没在皇父身边见过你?你是他的暗卫么?你对皇宫这么熟悉,时常来么?” “不管你的事,话带到了。”金樽揣着令牌,一脚从玉柱上飞上琉璃屋檐,像燕子那样飞走了。 宇文煊仰头眺望,心底忍不住地想,皇父自己武功高超不说,身边高手云集,连个孩子都这么厉害…… 若他哪日对自己不满,想要自己的命,自己毫无抵抗之力。 皇父会那么做么…… 宇文煊兢兢业业做好这个皇帝,便是为了让他满意,让他觉得,除了自己没人能胜任,他勤勉朝政,事必躬亲,的确让他满意了,常常夸赞。可宇文煊又发自内心地忌惮着摄政王。 带完信回去,金樽想跟侯爷说一声,却发现侯爷又回被窝睡去了。 今日侯爷怎么贪起睡来了?平素都是要上朝的。 他没有打扰,坐在院子门口的台阶上,依稀能听见里头有人说话。 林公子好像也醒了。 林公子问:“这是……有辰时了?你怎么没去上朝。” 侯爷回答:“哦,小皇帝身体不舒服,今日不朝,再睡会儿。” 林公子就那么信了,还劝侯爷:“陛下年纪那么小,若太过忙于政事,身心操劳,难免会生病,你做皇父的,要多关心他。” 萧复敷衍:“知道了。” 林子葵:“你下午进宫去看看陛下。” 萧复鼻音:“不去。” 林子葵苦口婆心:“他身体不适,加上爹娘都不在了,你都不去看他,还有谁会去……” 萧复:“你身体还不适呢,我怎么丢下你?” 林子葵摇头支吾:“我……我没有不适。” “这里不疼啊?”萧复伸手碰了碰,林子葵就像被烫到一样扭开,这才惊觉,自己身上赤裸,床榻虽然整洁干净,可混淆着两人身上交杂斑驳的气味。 林子葵不能说不疼,但没有他想的那么。 按寻常来想,林子葵以为也就一炷香半,谁知反复的两炷香,萧照凌还不知疲倦。 头回是难忍的,林子葵很不适应在水里,他够不着力,能被萧复轻而易举地抬起来,混淆水温的手指打着旋,林子葵受不住,但全都咬牙忍了。 他忍得久,萧复也忍,忍得慢。 后两次就将小状元捞起来了,细细对待。红烛帐中,林子葵依稀还感觉在水中,自己变成了一艘飘零无依的船,汗水浸湿。朦胧烛光映照在墙上影子,看见时林子葵就立刻赧然别开目光,想将遥远的烛火吹灭了,灭了好,灭了,就看不见了。 然而他没有那么高的武功,气息不足地吹了两声,到嘴边就变成了压抑不住、似哭非哭的鼻音。林子葵意识到自己出了不该出的声,就懊恼地闭紧了嘴唇。萧复俯首亲吻,声音从嘴角溢出来:“这样觉得好么?” 好、好……他不敢说。 浑然忘我的好,短暂的登仙极乐,林子葵不敢哭也不敢喊,是生怕给人听了去,完全是压抑克制过来的,萧复掀起被褥蒙着两个人时,林子葵在被窝里获得一丝堡垒般的安全感,才闷哼出声,萧照凌甚至还强迫他问他,这样好不好,那里呢,问他喜不喜欢。 自己好像说了喜欢…… 也说了好,还叫了。 眼下陡然一想起来,林子葵脸上跟火烧似的,就钻进被子里,裹着自己不吭声了。 萧复碰他,他也不动弹:“我再睡半个时辰,你先起吧。” “你不起,我也不起,子葵,你起来我看看,你被马鞍磨的伤口,还疼着么?” 林子葵回:“没疼,不疼,你别看。” “昨晚都让我看,现在又不让了啊?” 林子葵“不让了。” 看他裹成那样,只露出个毛茸茸的头顶来,实在可笑,萧复半侧着身,托着脸盯着他:“林子葵,你是蜗牛么。” 林子葵声音闷闷的:“是啊。” “那你将脑袋伸出来,天气这么好,小蜗牛不伸出脑袋来看一眼么?” “等会儿再看……”他要先冷静冷静。 “肚子不饿?” 林子葵“嗯”了一声道:“过半个时辰再饿……” “那好吧,肚子要准时饿,我让厨房去做好,你起了就吃。”既然林子葵不动,萧复也就不动了,光是看着他头顶,想出子葵此刻在想些什么,萧复心情就说不出的好,其实这种心情,他时常在面对林子葵时涌起,是很平静的喜乐。 萧照凌不肯进宫去看小皇帝,林子葵也不得勉强。下午,萧复带他逛这新府邸:“这府宅空置了许多年,一直没人跟我做邻居,原先记得是个公主府,那公主并不受宠,分的府也就这般大,听说是召了个探花做驸马。后来公主活到七十岁西去,驸马爷也跟着走了,宅院就荒废了几十年至今。” 林子葵了然:“原来是公主府,难怪那池子修得如此奢靡。” “这宅子里可不止那一个浴池,况且还称不上奢靡,你进宫看皇帝的汉白玉池,就是个玉石砌的澡堂子。那叫奢靡,但没有咱们这个好,就小小的,容纳两个人,足矣。” 萧复是觉得这宅院位置合适,就给林子葵留着修缮了,种了他喜欢的花树果树,将主院定在了离他定北侯府最近的院墙根下。 后来修缮时,萧复无意间看见,府中还有一株高大繁茂的古桂。 有人说:“八百年前,金陵还远没有这般繁华,清寂道长亲手种下了两株树。七百年前,前朝皇帝在金陵建立皇城,有个小道士将其中一株桂树掘走,移植到了京郊行止观去。那桂花树在行止观受万人跪拜祈愿,如今亭亭如盖,有了神灵。两株树本是同根生,行止观那一株庇佑百姓苍生,眼前这一株,只庇佑宅子的主人,佑他一生自在无虞,平安喜乐。” 【正文完】 第70章 君王侧1 八月初八, 萧复借口小皇帝生病,不去上朝。 八月初九,萧复借口小皇帝病未痊愈, 不去上朝,和小郎君缠绵床榻。 八月初十, 萧复借口…… 八月十一…… 所谓事不过三,林子葵开始觉得不对了:“怎能三日不朝,这都是第四日了。” 萧复言之凿凿:“小皇帝病了,我也不想啊。” 萧复对权力、对治国、对上朝看文武百官启奏跪拜自己, 压根就没兴趣。先前为了清理舞弊案一事,已许久没有和林子葵同塌而眠,更别提亲热。 如今林子葵有衣锦还乡假,正是空闲之际,等他真衣锦还乡去了, 又要一月不见。 萧复琢磨也没有什么大事,干脆不去上朝了, 先带林子葵逛他这新园子,又遣散下人, 带林子葵去了隔壁定北侯府,于凉亭赏花看雨, 林子葵抚琴作诗, 下棋博弈。 这时, 突然有人来附耳禀报:“千岁, 陛下出宫来探望您了……他一定要出宫,属下等人也拦不住, 现在人到了侯府门外, 正要进来。” 林子葵耳尖地听见了一两句, 倏然停下抚琴的手:“陛下出宫?陛下不是病着的么。” “许是有什么军机要事吧……”萧复站起身,“我让金樽先送你回去。” 桃花令 第81节 林子葵无法像他们武林高手一样飞檐走壁,只能戴着帷帽从正门出,他和萧复这关系是见不得光的,文武百官一人参一本,就能将自己参死。不光自己,摄政王亦会受到影响。 他深知其利害关系,故这几日只要有人在时,就将这帷帽给戴上。 金樽不懂他为何如此小心:“林公子,就算人看见又如何,侯爷不会,让人乱嚼舌根的。”他只会拔了那些人的舌头。 林子葵摇摇头,轻声道:“有些事是需要隐藏的,无需昭然若揭给旁人看。” 金樽看着他:“可躲藏,你不会不开心么。” 林子葵下意识摇头,而后慢慢回视他一眼:“会,可世间安得双全法?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与爱人相爱,共画河图江山,见证海晏河清,已是双全。再多的,只能等时间长河流逝,逐渐和解,抑或让它破土,逐日见光。” 金樽听不太懂,依旧很疑惑地看着他。 林子葵笑道:“你长大了就懂了。” 两人走着,突然间,隔着不远,林子葵透过薄纱看见了微服私访出宫的小皇帝。他穿着宝蓝色的锦袍,身后跟着几个宦官,还有三个提着医箱的老头子。小皇帝正蹙眉大步往里走去,不像是生病了。 小皇帝带宦官正常,带太医做什么?林子葵一下猜到了什么,扭头问金樽:“陛下可是来探望你主子的?” 这孩子不会耍心眼,不能说的事,他通常就闭嘴不说,但不会说假话。 结果金樽诚实地点头:“是啊。” 林子葵立刻懂了,一下觉得匪夷,一下又觉气笑了,真是萧照凌做得出来的事!这么大的人了,竟然用小孩生病做借口,赖床不去上朝! 他停下脚步半晌,继而径直朝府门外走去,明日说什么,也要让萧复去上朝了! 萧复既然派人口信去声称自己病了,还一连病了这么多日,那自然得装病到底。卧在病榻上,拉下帐子,等小皇帝进来看他。 萧复咳嗽几声,便感觉宇文煊跪在了床榻前:“皇父,儿臣带了太医来看您来了,您身子觉得如何?” “还要……再多休息几日,咳咳。” 宇文煊:“让章太医给您把把脉吧?” 萧复继续咳嗽:“近日朝上可有什么大事?” “台湾有海上战事,不过折子上来时,战事已平,不是什么大事。” 章太医跪下来:“千岁爷,微臣给您把下脉。” 昏黄帐子下,萧复伸出一截手腕给他:“咳,章太医,本王府医诊断了,本王感觉身体不适,要再多休息几日。” 章太医浸淫宫廷数十载,都熬成人精了,一听就懂了,作势把脉沉思:“是,是该休息几日,想来是前些时日操劳政事过度了,千岁爷,微臣给您开些药,你在家好好调养几日?过个……四五日,微臣再来给您请脉?” 萧复应好。 小皇帝看了眼章太医,又望向瞧不清楚面容的皇父:“儿臣留下来陪您吧皇父。” “不、不必,”萧复一口拒绝,“皇父怕过了病气给你,陛下还是回宫吧。” 说了几句后,交代了一些朝政事,萧复就打发宇文煊走了。 从定北侯府出去,宇文煊低头看着手心的灰尘,心想皇父是不是没有住在定北侯府,自己方才进去,看见他那宅院荒凉,房间还落了灰,不像是住过的模样。 他出宫不住在定北侯府,那便是昌国公府了? 马车载着宇文煊回宫,刚走了一会儿,宇文煊瞥见了崭新的“林府”牌匾。 “停车——林府,是哪个林府?” 马车停下,宦官回答:“回避下的话,这是新科状元林子葵的府宅,摄政王给他批了衣锦还乡假,没想到这府宅这么快就修缮好入住了。” 宇文煊挑起马车帘子,视线来回游移了两次。 新科状元府,就在定北侯府旁边。 宦官:“陛下可要进去看一眼林府?” 宇文煊沉思片刻:“好,派人进去报一声,朕就去看看新科状元。” 封林子葵做太师的旨意还没下,怎么也要等这衣锦还乡假过了再说。林子葵果真是皇父的心腹,竟然连宅院都安排在了身侧。 林子葵听见禀报,立刻出来跪拜,如何也想不到小陛下竟然会来他这里! “爱卿,爱卿请起,不必跪拜,朕是赶巧路过瞧见了你的新府,下来看一眼。” “陛下请进——” 站在一旁角落里,跟着惶恐行礼的墨柳,抬眼瞥见了小皇帝的模样,泛起了嘀咕。 怎么好像在哪见过啊…… 他抠了抠脑袋,过了会儿,突地想起来了:“啊!” 秦淮船上,那日……和自己分食糕点的四个孩子,其中之一! 墨柳一脸呆滞。 那孩子是皇帝? 林子葵将小皇帝迎入内,宇文煊注意到他这宅院称不上大,但处处精致独到,桌上茶盏都非凡品,但林状元对此似乎一无所知。想来都是皇父的恩赐,他竟如此看重林子葵。 如果宇文煊再大胆些,走进去看,还能看见他家皇父上朝穿的玄黑蟒袍,就那么随意搭在屏风上。 林子葵的心是半悬着的,好在小陛下只是同他探讨国事,接着下了几盘棋,还问他:“朕瞧你这宅院,挨着摄政王的,近日可有拜见过摄政王?” 林子葵一迟疑,抬眼不动声色回答:“微臣去过两次,摄政王似乎身体不适,并未见臣。” “摄政王倒是见了朕,只是没见着面,隔着帐子,朕十分挂记他的身体,担忧他操劳过度,以至朕近日也茶不思饭不想。”宇文煊的担忧并未对皇父说,反而对林子葵说了。 林子葵只得安慰他一番,劝他注意身体,黄昏将至时,小皇帝还留下吃了晚膳,旋即林子葵将小皇帝送走。 皇帝年少老成,心思颇重,林子葵虽能招架,但并不擅长此道。只觉宇文煊比半年前见时,要成长太多太多。 知道宇文煊起驾回宫,萧复才从墙上跳下去,进了状元府。 月色如水洒在院中湖面,倒映出银光,林子葵坐在昏黄烛光下,还留了饭菜给萧复。萧复问林子葵:“都说什么了?” 林子葵:“下了会儿棋,他棋路很特别,亦很聪明。” 萧复慢慢吃着索然无味的饭菜:“他当然聪明,不聪明,我让他做皇帝?” 林子葵忧心:“这才多久,陛下就起了怀疑之心。” “我倒不怕他知晓,他若是发现了什么,那便发现吧。他敢指责我么,还是为难你?皇父是个断袖,他就偷着乐吧!” 萧复扒拉饭菜,实在是没味道,叹口气将碗和勺递给他,眼睛眨巴几下:“子葵喂我吧,肚子好饿,可这个好难吃啊,你喂我才好吃。” 林子葵想起他装病一事,心头火就上来了:“不喂,你自己吃。” 林子葵起身去挑灯,萧复看他要回房了,立刻三两下把饭菜噎下去。 林子葵洗漱,都没理他。 萧复大概知道缘由,去打水给他洗脚,在银盆子里踩一踩他的脚背,坐在矮板凳上弯腰,将脸放在林子葵的膝盖上望着他。 林子葵坐在高一些的床榻边缘,躲也躲不开,微微皱着眉,垂首同他漆黑双眸对视:“明日你要去上朝。” 萧复认错很快,捏住他柔软的手指晃了晃:“好,我明日就上朝。林郎不生气,我会去的。” 搞得林子葵什么指责都难以说出口了,说他又骗自己,又撒谎,又不负责任,不理朝政,如此昏庸……这些话憋在心口难言,林子葵盯着他半晌,看他诚恳又无辜可怜的样子,只余一声叹息。要让萧照凌改,恐怕此后余生要不断地鞭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