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秘》 勘破 这样羞于见人的隐秘,于她,就如毒品于瘾君子般。哪怕是在图书馆,也难以控制那股隐秘的流动。 秦淮夹紧双腿,她为身体如此不堪大用的反应感到耻辱,但左手却娴熟地探入裙底,右手仍在不慌不忙摆弄着鼠标键盘。她有时猜想自己也许不是人与人的后裔、是与动物的,不然为何总要硬撑着独自度过不可与人言说的发情期,不然父母为何在分开之后都拿她当烫手山芋。还好人少,自己总归小心些,不会有谁发觉。她心想,不停歇双手的动作。 宋怀青循着细碎的声音找过去,隔着高摞的书架长长窒住了一会儿,他不敢相信这么多日叨扰他耳朵的声音的制造者,原来是这么一个女孩。她坐的端庄,敲击键盘滑动鼠标的右手也似乎表明她和所有在这儿的人一样,潜心于学习,但她消失在桌面下、裙摆丛中的左手,暴露了她的隐秘。 这些日子为了组内的新课题,他常来图书馆,作为老师他本是不爱来的,与学生们照面了,总要回应声声“老师好、教授好”;有些胆大的女学生跟得紧,特地穿上的高跟鞋亦步亦趋地随着,挥之不去的香水味也是,这声音吵得他头痛,这气味他实在不喜欢。 万幸现在还是暑假里,平日里占满了座的图书馆这些日子只零星坐着些提前返校的或是研究生,宋怀青也乐得清静。甚至于,对这清静下微不可查的声响,他隐隐着迷。从第一天察觉它时,宋怀青就无可避免地受它蛊惑,以至于查阅了这么些天资料,回应组上的话竟是“毫无所获”,同事们感到诧异,宋的学术水平一向强悍得让人无话可说,虽说停滞几日于一项旷日持久的课题,抑或说是于其他组员来说算不得什么,但放在宋身上,就显得不大像他了。关系好的男同事微妙地顶顶他肩膀:“是不是又有女学生烦你?”宋怀青知是玩笑不予理睬,但此刻想想,竟然一语中的。他小心地凝视着那道身影,感到一丝长久沉眠的欲妄隐隐有苏醒之势。 对于能考进Z大读研,秦淮是不可思议的,她总是庸碌地藏在人群中,似乎做什么都是平平,做什么都是悄悄。她不说话地生活着,二十年如一日的隐瞒着她的面容、身姿和瘾。她有过那么一二位好友在细致端详她后,叹息“浪费”;那些识别出她好的人,如今也四散了。正是出于对孤单情绪的逃避,才竟日溺在书里,这瘾来得恰是时候,四下无人总归少许多刺激。 秦淮裙摆下的手愈发动作得快,那灵巧制造出的浪潮也一迭高过一迭……还不够,还不够。“噌!”她猛然间起身使得凳脚和地面发出锐利的摩擦声,招来远近处数道目光。她匆匆向楼梯间走去,那些目光很快逐一收回,只有一道却越跟越紧。宋怀青不止目光跟着她,脚步也跟上去,他很久没有如此急不可耐了。 秦淮面上不显,步调却急促得很,她一连上了两层,只觉得每一次双腿间的蹭动都引发新的山洪,直到拐进五楼的卫生间,她都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半层楼梯的位置跟着一个男人,她太过于专注身体的澎湃,忽略了外在的危险。宋怀青跟着这女孩上到五层,她实在是小心而狡慧。五层多设期末研习室,现下无人,方便她……也方便自己。 宋怀青跟至卫生间门口,只听内里传来“砰”一声,他感到随着这声音响起又平息的,是自己如开闸泄洪的心绪。他知道他想做的事是卑劣的、是不洁的,甚至是犯罪的。但他忍不住。他依赖敏锐的听力描摹着内间女孩对自己身体做的事,他侧倚着墙框,半合着眼,使呼吸和那女孩急促促的、断续续的、时重时弱的呼吸同步,这种同步从精神层面来说,已经达成男女双方的媾和。 宋怀青的意识恍惚间回到那些溽热的荷尔蒙岁月,在十八九岁、二十出头的时候,那些对他趋之若鹜的女孩们,大都也被他来者不拒的迎上了床。有资本的年轻男孩总是不舍得浪费这一身资本,但是那种挥霍,到底算不算另一种浪费,他很怀疑。那些岁月里,他在欲海狂潮起伏,却始终感到虚妄,他受尽某种意义上的人间至乐,发现这种快乐对他而言,不过尔尔。那四年过后,他的生活颠覆性的变得清汤寡水起来,照那些见证他大学疯狂的狐朋狗友来说“简直是披上了袈裟就要去做和尚”,他料想自己如今是当不成这和尚了。 另一厢秦淮身体的风暴已渐渐平息,睁开双眼时,额间已生出层薄汗。她洗净了作恶的手,又鞠一捧凉水教面颊的红晕消退,她默默收拾作案现场的模样,给倚墙立着的宋怀青看了个全,他不禁嗤笑一下。 这乍响的笑声将秦淮魂都要吓走了,她整个儿打了个哆嗦,僵着身子转头看去,只觉得眼前男人挺括的衬衣白得刺眼,她恨不得晕眩过去,又恨不得赶快逃离。但是这个男人高得很,肩膀又宽得遮蔽她探寻紧急出口的视线,她只好重新收聚眼光看向他,她从腰间皮带的弯折处看到他相互盘着的竹枝样的双手,又从衣领下偶动的喉结沿着他修长的脖颈一路看向弧度极好看的下巴……她不敢再看下去了,她隐隐觉得刚刚的云收雨歇只是幌子,面前的光景让她双腿间再度涌上些什么,她慌了神,无暇看顾这个男人是谁,长何模样,也管不了他是否看出她下流的秘密,她预备逃开。 宋怀青见她六神无主似乎快要绕过他跑开,终于开口道:“我看见了。” 女孩登时楞在原处,她颤声问,“你看见了什么……” “该看见的、不该看见的,从叁楼左手边进去第四排靠走廊的那个位置,到刚刚,全、看见了。” “你…你无耻!”不等他说完,秦淮便涨红着脸回身向他冲来,她高高扬起手本是要重重落在他平日里好看得叫人错不开眼的侧脸上,却被他一把抓住。 “对老师无理可是要受处分的,老师实在不想新同学甫一入学就犯错,新学期总是要少些坏事不是吗?”宋怀青笑眯眯的,他本就狭长深邃的眸子一笑便隐匿许多清朗与温良,配着细框边的眼镜实在显不出半分为人师表的正派来,相反倒是衣冠禽兽般丛生危险。 秦淮暗叫不好,她既没想到眼前这没正形的男人竟是学校老师,更不想他力气怎如此大,她挣半天也抽不回手,只好就着这暧昧的姿势被迫听他调笑似的“劝慰”。 “老师?老师会偷看学生?老师会跟踪尾随?老师、老师会堵在女厕门口吗!”这是哪门子的老师,秦淮后悔得快升了天,她小心保守二十年的隐秘,今天竟给这样一禽兽识破了去,她不敢想接下来会如何,这个男人,会怎么做? 宋怀青稳稳地箍着女孩的双手,感到身体里血液沸腾得快要炸裂,但他不能过于急切,倘使这女孩破罐子破摔哭闹着告上去,他不怕被辞退,只怕再难有机会得手。 “我不是有意要看你,你吵到我了。” 秦淮正陷于一种极度羞愤的情绪之中,一时被他这没头没脑的一句弄得迷惑了,也不再挣扎,只睁着一双眼盯他。秦淮自己没有意识到,她甚少直视旁人,平日里最怕与人视线相交,现下另的情绪占领高地,倒是不畏惧起来。 “我对声音敏感,来图书馆是为了上边的课题,你搅得我好几天没法专心寻资料了。”宋怀青这话说得极为诚恳,甚至于缓缓放松了对她的桎梏,秦淮被后半句话燥得连耳垂都绯红起来,竟忘记要赶紧逃走的初衷。 “对、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吵到你的,我只是忍、忍不住了。”秦淮重获自由的双手复又揪起衣料,她实在是被这一时一个样的变化弄得失了理智,若是放在平静下,她如何能察觉不到这男人说的话净是耍弄和胡扯,或许该怪宋怀青禽兽的灵魂裹着足以蛊惑俗人的皮囊,或许更该怪秦淮那无法克制的瘾——对于刚纾解过的女孩,如何求她保持惯有的冷然呢。 见她开始顺着自己的话茬往下接,宋怀青竟有些恨她太过于好骗,如若换一个人来是不是她也会表现得如此可口?他一时不知是庆幸还是怨恼。“为什么,为什么要在图书馆做这种事?这不该是一个女孩在大庭广众下的行为。” “我…我也不想,我只是忍不住了,我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好难受啊……”宋怀青那仿佛特别关切的责备让秦淮一时间羞愤难当、心防瓦解,她为这难堪的身体保守数十年的秘密,她不是不怨怼为什么偏偏自己会染上这种瘾,不是不渴望摆脱这具恨人的身子,她为此不敢与人深交、不敢恋爱,她无数次尝试与它抗衡,却终于败给难捱的欲望,她已投降了。还好,这欲望现下并未愈演愈烈,她情愿一辈子独自保守,也不愿叫人知晓了去、看轻她去、戏弄她去,只是没想到宋怀青的责怪,让她品出一丝怜悯。秦淮为这语气中的情感蜷缩起来,泣不成声,即便是整个人被宋怀青揽在怀里轻抚安慰也觉察不到了。秦淮在这恸哭中获得了空前的解脱,这份纾解,比以往任何一次,要来得畅快。 宋怀青不发一言,从秦淮情绪崩溃的那一刻起,他就无法再冷静从容地循循善诱了。女孩的反应是他始料未及的,但这一切,让他的生理乃至心理都克制不住的震颤起来。不是没有女孩在他面前哭泣过,那些被他叁言两语拒绝的、那些他视而不见的,梨花带雨的萎在他眼前,就像玫瑰一样,那些好看的、精致的玫瑰,做作的枯萎了,枯萎就枯萎吧,自是有人重新浇灌;而他,花粉过敏。 但是她不一样,他勘破她沉重的秘密,他知道她为什么哭。他为自己掌握着操纵这女孩悲欢情绪的秘密,感到一种狂喜,从未有过的、彻底的狂喜。这女孩哭的根本不像一朵花,她哭的煞是丑,丑得像没长全毛的雏鸟,她蜷缩着,好像依赖自己,而自己一伸手就可以掐断她。 宋怀青心跳得极快、极响,他希望女孩听到,又不希望她听到。 再见 秦淮还记得上一次哭得这么痛快是什么时候。父母摔门而出后空荡的房子里,她哭了整夜,也做了整夜。眼泪和隐秘处的涓液脉脉,混杂在一起,渗进沙发、地毯,还有心脏。那天以后,她就愈发上瘾,甚至达到无法依靠寻常手段获得快慰的地步,无法满足的欲望也操纵着她,走进图书馆。 雏鸟嘤泣的声音渐渐小了,宋怀青忍不住去寻她神情,女孩垂着头几缕发丝颤巍巍地晃,看不清她面颊升腾的云,只是微喘如风,真是好天气。 宋怀青无法克制地愈寻愈深,最终将唇瓣贴上女孩的额发,不够,远远不够。 秦淮感到一种肌肤相触的滚烫,让她浑身如通电般战了战,仅仅只是怔愣了一秒,她就迅速明白发生了什么,内心狂烈的羞耻感叫她猛地推拒开身前的男人,然而下一瞬,她就深刻反省到什么叫自作孽不可活。 “哎呦!好疼啊……”秦淮揉着发根连连惨叫,刚刚止息的眼泪又崩如决堤,这一回,是痛惜离她远去的头发。在这脱发成潮的时代,此一遭不可谓不是雪上加霜。 “你挣得那么快做甚,还怕我吃了你不成?”宋怀青语气里的戏谑泄露得彻底,“老师只是看你头发缠上我纽扣了,想替你解开……”当然,更想你替我解开纽扣。 秦淮觉得自己今天真是狗屎运走到头了,自从遇到这奇怪的自称老师的男人就没一件好事,现下自己一团糟,他竟还在一边戏弄,真是…枉为人师,不对,他就是衣冠禽兽。 这一痛给方才的暧昧气氛扫了个干净,秦淮顾不上别的转身就开溜了去,这一次,宋怀青没有拦她。 自己似乎还不知道她的名字,该去哪找她呢……她好像,掉了些什么。宋怀青摊开掌心,赫然是她的发。 他悠哉踱下楼,状似不经意地走近她方才做坏事的席子边,几本书和一台电脑孤零零躺在桌上,翻开扉页——“秦淮 19级人类学 98519313210007”。秦淮,这名字倒是符合她;人类学?这方向着实小众,学校里带研究生的古板就那么几个啊…… 看来,不久就会再见了,真是,期待不已。 另一厢,秦淮夺路而逃直奔宿舍,一直到埋头冲进被窝才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落下些什么,毕竟去的时候可不像回来似的两手空空啊……坏了,现在去拿,会碰上他吗,要不再等等?会不会被别人拿去了?应该不会吧,这可是Z大,不至于的…秦淮在床上翻来覆去纠结着,眼见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爱财心切,实在等不得了!蹭蹭两叁下便是下床、穿鞋、关门,随着砰一声,寝室再次归于沉寂。 不见了,全都不见了。那个男人,她的书、电脑,就像梦一场的蒸发了去,她也不敢问人,只是原地兜转着,大有干脆转晕了事的企图。 “同学…你是在找你的东西吗?”横空一声来得突然又惊喜,秦淮寻声看去,似乎有些面熟? 男孩坐在不远处隔几排的座上,半午的阳恰好投向他,沐在光下的身姿好似一尊雕塑。他简直,就是自己的救世主啊! 秦淮充满感激地走过去,还未上前,他的后半截话却叫她凉在原地。 “那个是你的男朋友吧…他帮你拿走了。”“什么!”那个男人简直混蛋至极!强盗行径!“他不是,他就是个强盗!”秦淮怒的口不择言,并未注意到男孩听到她回应后情绪的骤变。 “强盗?”“哦,不……不好意思,不是的,不管怎么说,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没关系的,你是新同学么?”男孩没有在刚刚的话题上过多纠缠,话锋一转,倒像是来交朋友的开场白。 秦淮总是迟钝的,与人交往,尤其与异性,一向是规避的姿态。现下她亦是被动地回应着,“嗯,是的,我是新来的研究生。” “研究生么?真巧,我也是,我叫韩牧,是生物专业的研究生,你呢?” 看着眼前男孩似乎并无结束对话的趋势,秦淮隐隐有些头疼。她满脑子都是那个可恶的、戏她身又夺她物的男人,她居然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她该怎么讨要回自己的东西呢;一想到又去见他,她又宁愿干脆就这么丢掉算了。 “我叫秦淮,人类学专业,谢谢你告知我这些。”秦淮心里千头万绪,眼神不知飘忽向哪处去了。 韩牧有些了然,她方才不见了东西,那男人若果真不是她男友……或许是某种纠缠?自己此刻拉扯她聊些旁的,也难怪她心不在焉。 “那个男人拿走你东西,有事么?要不我们一起去咨询中心问问吧,你知道他是谁吗?” “不、不,不用的,不用麻烦你的,我知道他是谁,我可以自己解决好,谢谢你。不好意思,我现在还有些事……” “好的,没关系,你去吧。”韩牧颇为她着想的回应着,此刻,并不是与她认识的时机吧,来日方长。 秦淮听得回话便犹如拿到放行令般大松一口气,又碎跑着远了,看着她小鼠般的模样,咀嚼着她最后留下的“再见”二字,韩牧笑笑,一定会再见的。 他坐下来,又是尊泥白雕塑。 秦淮不知道他的名字,但他的样子,绝对能让她知道他是谁。只是该找谁问呢?那安静到快逼疯人的家,她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早早来到学校人生地不熟,导师如今也身在异国参加学术会议,室友也不知何时才会来…… 秦淮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助。她隐隐觉得自己不该招惹上那个男人,他的眼神、气息、一举一动,都充溢着叫她不安的蠢蠢欲动,她觉得自己就像猎物。 她怀抱着种种不安的猜想回到宿舍,像往常一样打扫、清洗、晾晒,但她知道自己的心境已不复安宁。 这天夜晚,她梦见了宋怀青。 背景晦暗不明,但男人目光灼灼,好似要将自己焚烧,他步步逼近,吸取她身边的氧气,她在窒息中跌向男人满溢荷尔蒙气息的怀里。白日里竹节样的手指灵巧地划过她的肌肤,所到之处激起涟漪片片;他的唇舌从她脖颈一路吮弄下去,逗留在她山脉间的鞍部;硬硬的短发戳得她一阵阵颤动,她的长发散得他满肩…… “好热啊……” 夏夜太长、太闹。窗外枝上蝉鸣不休;墙角母猫在发春,秦淮和着此夜所有不眠的生物辗转反侧,她细微的喘息竟与此间种种响动搭配得恰到好处。或许正如她自弃那样,又如宋怀青所想,她生来就是雌兽、是雏鸟,她那娇美的、人型的外壳下,是非人的一团欲望的肉;这块刀俎下的嫩肉,叫人忘却一切后天的教养、学识,装扮来的文明与体面,垂涎食物的雄兽们,只会本能地渴望侵占、掠夺。明天,又会有谁嗅见她的肉香呢? 醒来后,秦淮如一只落了水的鸟。她很快意识到昨晚发生了什么,她梦见了那个男人。 “啊啊啊啊,为什么……”恨这身子,如此不成器!她厌恶那男人如斯,在梦里却与他做全了巫山事,绝对不可以! 满腹愤怨地收拾完毕后,秦淮觉得自己应该出去走走,爬个山透透气什么的。Z大素有Z市、乃至全国最美高校之称,这美誉一半仰赖于校内水木清华;另一半,得归功依傍一旁的笼烟山。山不算高,灵且秀美,更如其名般因常年润沛,多云雾萦绕。远观已见之忘俗,近望更叹人间仙境,不知漫步山中又是怎样一番风景,想来胜作神仙也无不可罢。 秦淮素爱山,不爱水,对笼烟山之行,她期待已久。山安稳隽永,水却变化不居;水的流动叫她的欲望无所遁形,山却将它们妥帖的收藏。 那个男人站在自己面前时,也像山一样……秦淮浮想联翩,惊觉自己又想到那人,猛地甩甩头,再次暗恨起来。 怪自己最近沉溺太深,也怪溽暑过长,听说山上总是清凉润泽,择日不如撞日,不如今天便去吧。或许能灭这恼人的心火。 秦淮再度振奋起来,不能总由着昨天的事故牵扯心绪,至于那个男人是谁……慢慢来寻吧,至少现在她不能保证自己见了他能平和如死水。 秦淮愉快地哼着歌,拾掇着上山的用品,听说山顶有住宿的地方,住一夜倒是不错…… 她的好心情一直持续到迈出宿舍楼。 准确的说,一直持续到见到那男人为止。 宋怀青为自己的效率颇感得意。昨天走后他便借着想看看今年研究生基本情况和分布为接下来的跨学科研究项目选拔人才(准确的说,是物美价廉的劳动力)的由头,从教学秘书那里讨来了详细的人事资料,她的专业导师、联系方式、宿舍地址,清晰在目。不过一日,宋怀青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见到她了。 刚好,自己拿了她的东西,又是另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看着女孩的身影走近,正如猎人看着猎物,靠近自己精心布置的陷阱。 哦?她背着什么?似乎要去登山?看来猎物不仅来上钩了,还带着礼物呢。 宋怀青一瞬不移地凝视着她,“秦淮同学,我们又见面了。” 这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叫秦淮煞白了脸、僵直了身子,也叫她回忆起昨夜的靡靡春梦来,她感到重复过千百次上涌的潮水再度袭来,不,这一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强烈,都让她,溃不成军。 她知道,她完了。 是兽 “你、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儿?” “老师对初来乍到的新同学表示关心,特地‘家访’,不可以么?”男人不怀好意地探身近前,“或者,你更想在图书馆?…” “你、你无耻!”看着女孩乍见他惨白的脸蛋复盈通红,宋怀青决定还是暂时不要逗她,小鸟气得扑腾翅膀飞走,他可就得不偿失了。 他正正颜色,“诺,老师是来给你送东西的,昨天不管不顾地就跑了,真是糊涂得很。” 秦淮这才注意到男人手里提着一个公文包,眼不挪地跟着他手向包里张望,那整整齐齐码出的几样,不正是她无翼而飞的物件!一时间羞赧夹杂着失而复得的惊喜,她接过来,竟不知该如何应承他。道谢么?可这分明就是这可恶男人一手造成的;那就冷言相对?她自觉怒火早被这多端善变的男人搅地像泄了的气球,瘪得不成形,哪里还装得出来。 “嗯…那我就先放回去了,嗯、再、再见。”看过新垣结衣的《逃避虽然可耻但有用》么,秦淮一向身体力行地贯彻着如一的鸵鸟原则——应对不得,就撤吧! 看着女孩再次缴械逃跑小兽样的姿态,宋怀青只觉得有一处软得一塌糊涂;而另一处,则截然相反。他等不及了。 上楼时雷厉风行;下楼却温温吞吞,秦淮一步分做叁步,龟速地蹭了下来,一面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他不在那里,他不在那里;他已经走了,他已经走了……” “嗯,在念什么呢?”可恶,他居然还没走! “没、没念什么,老师,我去了那么久,您……”“没关系,虽说是师长,不过老师可没那么老古板;对了,你导师可是出了名的重礼数,开学见了他,千万不能这样不懂事哦。” 啊,这杀千刀的男人!他是真听不懂还是没脸没皮,没讽到他不说还吃一顿教育,我是莽撞不懂事?我就是冲着你来的! 秦淮被哽得无话可说,绕过他就走,顺便拿登山包不小心撞他一下,这一下,有够狠的。 宋怀青倒是没料到她这般脾气,哭笑不得外竟是一点不着火,给她撞一下又如何,雏鸟的怨怼就是拿未长成的幼喙啄你手,疼疼痒痒的,半点不伤人,倒不如说是一种情趣。 秦淮现在苦恼至极,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或者长个翅膀逃之夭夭——这男人,竟是怎么也甩不开。 被人不远不近地跟着倒不是最难堪的,关键在于这男人扎眼得很,万幸假期里路上少人,但即便就是这样被目光一路随视过来已经让她不自在极,他却是自如,想必对此情形是驾轻就熟了吧。 哎,她深知他不是自己招惹得起的,只是她被步步紧逼至此,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宋怀青不在乎被人关注,更不在乎叫旁人猜测他们的关系。但她看着却是自隐良久,似乎很不习惯这状态,唔,只能让她慢慢适应了。 走至公交站边,俩人已不知不觉是并肩而立,秦淮倒是有意躲闪,只是四下看着再无校园人,宋怀青又怎肯持重。 或许他就是故意的,他到底知道女孩每每会因他的接近而泛起狂潮、泥泞一片,还是不知道呢。 不管怎说,公车上秦淮忍得很是辛苦。昨夜的梦还未弥散,始作俑者此刻便紧挨着自己,随着每一次颠簸、转向、刹车,他的身体荡过来、触及她。小时候她总是一个人在家,喜欢玩一种开关灯的游戏。她不断地打开、关上,又打开,期翼下一次咔咔声响起,随着她的动作,灯会坏掉,会永远黑沉;灯坏了,她就在黑暗里探索自己来获取未知的快乐;快乐了,就打电话给妈妈;接下来,进门的会是谁呢?开锁就是妈妈,按门铃就是修理叔叔。她乐此不疲地玩着开关猜谜游戏,尽管结果早知只有一种……她不多的乐趣,随后,也因为换了声控灯而被抹杀。 现在,她觉得自己就像灯一样;她怕总有一天自己会沉沦、会坏掉。她坏了,如何修理。 下车时,仿佛刚经历了一场折磨。 笼烟山就在前面了,果真换了天地般。愈近山脚愈觉清凉,方才厢内闷热与窒闭随山风裹远,周身只萦满草木味与水雾气,似乎欲妄,亦减退下来。 拥山入怀,秦淮畅意得很,身边的男人看着也顺眼不少。 “一道?”看着眼前女孩一副被捋顺了毛的模样,宋怀青心想,她上辈子真是长着翅膀的,常言倦鸟归林,她这欢畅不正像回家般。听她饱含雀跃的相邀,宋怀青亦笑开,“当然。” 也许是山涧自有一脉谪仙般清欲氛围,不动手动脚正儿八经的男人教秦淮另眼相待,她甚至疑这皮子下的魂莫不是给调了包,不得不说,这时候的男人,出奇的适合现下光景。男人一路为自己讲解沿途石刻碑帖、古事传说,瞥他眉目清俊形容温良,想必平日总潘郎车满、趋附无数,缘何要沾自己呢。秦淮数十年如一日地平淡生活着,早已将一生圈地为牢,她羡他丰姿俊爽,也只是羡而已。 撇去天马行空,秦淮重又收拢精神,聆他述说。今日是与他讲明的好时机,待会便与他说开吧,以后……应该也不会见了。 二人边走边话,此时已身处云雾中。可真浓啊,这雾遮天蔽日,四下忽的就暗下去了,遍野绿意也看得模糊,可视不足数米远,更别提本就寥寥的旁的游人。泥土也是湿滑的,秦淮一时不查,便倏地要倾倒去。 预想中的痛感并未降临,她睁开死闭的眼,又是被拢入怀中的姿势。 “老、老师,放开我,我没事,谢谢…”“叫我宋怀青。” 宋怀青?这名字也贴切得紧;只是当下他们暧昧的姿势,实在是突兀。 “……宋、宋老师,快放开我,我、我有话要讲……”“嗯?罢了,这回就饶你,要说什么?”她喙里怎么也吐不出他名字,不过“宋老师”,他也很喜欢。 “我、我觉得我们还是……” 哗啦啦。秦淮正欲开口,却是大雨骤降。山里气候千变万化,一时一样,尽管山下艳阳高照,此时这雨也来得滂沱迅疾,毫无来的征兆,也毫无结束的意向。 “跟我来,我知道有处可以躲雨!”宋怀青说着便径直拉过秦淮的手腕;虽忙不迭,但见雨势愈烈,且云雾间还隐约阵阵电闪雷鸣,秦淮也顾不得挣开,由男人拖着自己去。 山间骤雨是常态,尤以夏季最盛,故而多建亭。宋怀青拉着秦淮去的,正是亭的一座,唤烟雨亭,也是所见秀丽,年岁最老的一座。烟雨亭正峙两峰鞍处,自然形成的山谷将云雾源源不断地输送,晴朗时,云山雾绕、绿意一路滚下谷底,将湖水染上碧色,天、山、木、水相接一色,置身其间、浑然忘俗。 可惜现下,无人有心观赏;有心,也错了时机。 站在亭中,秦淮才恍然意识眼下情状有多暗昧。他与她衣发湿透,私秘处若隐若现;亭外雨声雷声风声好似要封锁一切;亭内却惟他二人相对静默。不、不是静默的,她听得见他粗重的喘息,也听得见自己的。 宋怀青也听见了,他听的是心如鼓擂。 大雨摧毁了一切。清欲的氛围、她高筑的心门。 好不容易鼓足勇气将开口的冷语,化在他炽热的唇舌间。 她的瘾,一泻千里。 湿漉的吻、湿濡的紧贴,他湿热的双手如今做着和梦中同样的事。秦淮觉得自己是一尾激流中的鱼,她已经深陷渊中了。 男人的密吻从唇齿游向颈间,双手划开衣扣。胸口的皮肤骤然暴露在湿凉的空气里,叫秦淮一下子颤得醒过神来,她不住地推拒着动作的男人,却教相贴处摩擦得愈发火热。推搡间,宋怀青将女孩无力的双腿撇开,秦淮一时失了平衡,一下子便叉着腿儿跌坐在男人大腿根上,轰,她识海爆起一股绝顶的快感,随后坝毁堤绝。 待意识复拢,她发觉自己的双手已被牢牢地绑在身后;宋怀青将她的衬衣脱下,又用这种方式,还给她。 “秦淮同学,你居然,就这么高潮了。”她还真是,敏感至极啊。 “老师还什么都没做,你就一个人先去,实在是,太不懂得尊师重道了。” “看来,需要老师好好教导你,对么?” “……嗯、嗯。”秦淮已经不知道自己是作何回应了,因为男人的指尖已经抵达她幽密的深谷。他另一只手缓缓放松了桎梏,抚向雏鸟诱人的唇瓣,那指尖灵巧得像另一尾鱼似的,在她唇齿间嬉戏游闹,惹得她几近窒息;而每当她窒得满脸绯红将要倾倒时,沾满她津液的手指就会退出,转而捏向她尖尖的下颚,他稍一用力,自己就不得不将嘴儿张大,随后,男人原本耍弄她峰前红樱的舌,就会长驱直入,向她渡他口中的气,又叫她再度欲窒。 这样反复捉弄数回,她便瘫软如泥般。 上边使坏的同时,宋怀青也不忘在幽谷间探秘。从她腿根处的褶皱抚弄到蕊瓣边缘,一会坏心地拨弄芳丛密草,一会又整个将她秘处拢在掌心细细磨搓,源源不断地蜜流出于深涧,浸染他手指,他又不怀好意地全数涂抹在她身子上,借着湿滑,向更深处探寻。 当他两指终于戳弄向花蒂时,秦淮忍不住激颤起来,但是双手被缚,身子又被他牢牢箍着,避不开逃不过,只能抽泣着承受这对她而言过于强烈的潮涌。见她濡了眼眶,宋怀青一口衔上那幼嫩的耳垂,“哭什么,是老师教训得太凶了?”她不应。 是呀,她现下怎么还能清醒的应他呢?她的身子又脆又敏,仿佛再多给些,就要受不过地晕过去,以后,须得好好教养才是。 想着今后的事,宋怀青又吮净她的泪,迫她将迷蒙的眸子睁开,摆一双被她蜜液沾得黏腻的手给她瞧,“老师的手都被你弄脏了,真是坏孩子。” “呜…不是、我没有……” “作为补偿,你得替老师舔干净哦。”“不、不要……”秦淮未尽的话语教他堵了回去,那味道,有些咸辛,让她想起海。 她厌恶的、恐惧的,欲望的海。 男人没有给她太多分心的机会,她舐净他好看的指节后,他便探下身,争抢她嘴里的风味了。分开时,有长长的银丝,落进她胸怀。 “老师很喜欢,我们接着来吧。” 雨是什么时候停的呢?反正不是他冲进来的那时候。他给予的疼痛,伴随着澎湃的雨、轰鸣的雷,她此生无法忘怀。他的冲撞循序渐进、章法十足,痛,但是快乐。他坐在亭子里,将她环抱着耸动时,一只手仍在幽谷流连,一只手漫游唇舌间;透过男人,秦淮只看见绵延不断的山峦,他也化身一座,将她困于掌中。 他从背后作弄她时,扯着她紧缚的双手,揉捏她胸前的乳。是了,是鱼、是鸟,是兽。是兽,才会如此交合,才会如此雌伏,才会如此肆虐。 她是兽、他也是。 世间又有谁不是呢。 日出 大雨能否洗刷什么。秦淮觉得,不能。 人们总是说雨能带走很多东西,譬如罪恶、阴霾,不好的记忆。 但雨什么都没做,人们想忘记、能忘记,就忘记了;只是那时恰好在下雨。 事后别人问,就强加在雨的头上。 她是在雨中和他做爱的,此后每回下雨,都提醒着这一天;雨不能让她忘记,雨让她想起。 雨止离亭,下山路陡峭泥泞,比继续向上危险;就像他们的关系,不能撤退,只能前进。 秦淮一路无言,不迎合也不反抗,宋怀青是牵着她的腕走的。男人正是餍足的时候,她腕间印着深红的痕,那是罪证;还有包里她换下来的湿衣,现在是宋怀青背着了。 自己可真是有先见之明,秦淮无不自嘲地想。她成年多时,该对自己的身子负责; 这个男人……她已经没有立场去怨恨了,从她成为他共犯的那一刻起。 就像年幼的灯一样熄灭,就像昼伏夜出的兽一样行走,她再也无法怀抱一颗安然无愧的心在日光下。她的瘾,已经将她吞噬。 秦淮向情欲投降时,也捏了捏宋怀青的手。男人颇惊诧地回头看她,她自觉又自弃地笑了,“老师,没关系的,我并不觉得疼。” 这句话将他点燃。宋怀青一向自信自己的魅力,女孩沉沦只是早晚的问题;可是,这也太快了。不过这样也好,免去许多芜杂,他撇开一丝莫名升腾的烦躁与不安,松开腕,与她交扣着手,向山巅去。 雨后新空,山顶云开雾散;若是好运,见着云海也说不定,不过,谁又期待呢。 甫一入宾馆,宋怀青便脱下一身湿黏,进浴室前,他好心情地问秦淮,“要一起么?”女孩头摇成了拨浪鼓,他失笑。 也罢,刚刚是她初次,淋了雨又在亭子里仓促行事……暂且饶她罢。他似乎已经饶她数回了,也不在乎这一次。 可怜自己的小帐篷,只能自食其力哪。 秦淮独自坐在床脚,听着里头花洒声,他的身材真的很好……不不不,怎么又想到那事去了,她觉得自己简直是淫娃荡妇,随时随地都在发情,得找些事做才好。 宋怀青出来时便见秦淮小女人样的坐着吹他湿衣,这幅温驯的姿态又叫他支起了小帐篷,这女孩真是……无时无刻不勾诱着他。 “怎么想到替我吹衣服了?担心老师生病么,值得鼓励一下呀。”说着他便一步跨跪上床榻,掰过她侧脸深吻进去,本就单薄的浴巾随着这大幅度动作滑落,气氛转眼就情色起来。 “不,嗯…衣服、衣服还没吹干呢……”“不用吹了,明天自然就干了。” 现在,就来做些快乐的事吧。 他本不想弄她的,谁叫她可口得让人无法自持呢,又总是勾他。 全怪她。 “老、老师,别、别弄那里……” “那里是哪里呢,是这里、这里,还是这里?”男人说着,将敏感处全指认了个遍。 “嗯,啊~~好,好奇怪…”方才亭里暴风骤雨般,迅疾但是并未持续太久;现下他们有整夜的时间,不在亭子里,在床上。 如果可以,还在地毯上、浴室里、梳妆镜前。 整夜的时间,都是属于他们的。 被宋怀青唤醒时,秦淮以为还是梦中,其实她并不知道这一夜她睡没睡过,男人在她身子上掀起风暴,她无助地溺没其间;男人却置身风眼,自若地望着她欲海颠沉,她似乎唤了整夜的“老师”。 唤得她醒来时嗓子都是哑的。她以为是梦,是因为天色还是黑浓。 “你不是说想看日出的么,再不起来就看不成啰。”哦,她忆起了。昨夜宋怀青迫着她作弄时,强问了她许多问题,譬如她为何放假了不在家要提前返校,譬如从什么时候开始自愉,一般在哪里,大学有没有在教室里做过…… 还有,为什么要上山。 “因为、因为喜欢山,日出也好看得很……”是好看极了。二十年来,做多少次她已经记不清了;但是翻过的每座山,她都还记得。 她的身体登过无数次顶,山的顶、欲望的顶;她也无数次看过日出。 山的日出,盛大光华;喷薄的朝色,是她攀过的最高的潮。 那是她一个人的极乐。 现在,是两个人了。 秦淮不想同宋怀青一道欣赏日出,在他面前,她失态过无数次,但这一次,她不想他见,不想任何人见。只是他态度出奇强硬,半拖半抱着,迫她出了门。 宋怀青也不知自己是哪根神经搭错了。按常理来说他折腾她一夜,让她睡个足才显得体贴不是,现在一心迫她出去,大有逼上梁山的架势。昨夜他强套她回答,竟是一眼没合过,后来他耸弄、歇息,将她搅得眩晕不止时,心里一直念着她的回应,眼下最能做的,便是看日出了。 看看又如何。回想上一次爬山赏景,似乎是八百年前?倒是也有些心动了。 就这样,伴着东升的启明星,他拖拽着她,拾阶而上,向最高处去。 夏夜是浸凉的,秦淮裹着旅馆的被褥,看着前边拉扯着自己的男人,他只着前日里透湿又干掉的单衣,山风鼓动他的发、襟,也鼓动她的心。 “老师,你冷不冷,我现在不冷了,你把被褥披着吧。” 宋怀青回头笑她,雏鸟兜头兜脑地团在洁白的窝里,鼓囊囊的,可怜得紧。 “老师不冷,你好好裹着,别着凉了,若是病了,作为师长,我罪过岂不大了?” 秦淮这还是头一回听他的话真心舒展了眉头,她并着他一块笑起来。她笑意盈盈,胜过山色。 行至颠处,星子既沉,东方渐白。 秦淮爱日升、爱日落,她爱的是刹那间改天换地的颜色,日永远在升沉间,它收紧残照薄近西山之际,也在另一处燃烧、布散,直到死亡。恒星的寿命于她浮游而言,便是永生。永生的晖光,顷刻间扫荡夜的晦暗,那光、印在她眸子里,成了她的光。这一刻,她终于赤裸而无需隐瞒。 宋怀青发觉,自己无法将目光从身边的女孩身上挪开,尽管日出瑰艳,尽管她并不看他。 他透过她,看见她的焰。 她的焰里什么也没有,只有无垠的火红。 他隐约觉察出那不安是什么,可又无法辨析;他为她的眸光惊心,却无端想立时将她拽离。他如此想,也就如此做了。 宋怀青扯过女孩的肩,便凶猛地侵略上去,他山一样挺括的胸膛,遮蔽了日出的晖光。 被他强拽着脱离方才的情绪,叫秦淮一时有些招架不住;她这才想起身边还有这么一位麻烦,顿时头疼。他扰她兴致不说,还阴晴不定、叫人实在摸不着老虎须儿,这会又是怎得他了? 秦淮活泛的心思很快就在男人的攻城略池下偃旗息鼓,男人将她与褥整个压在身下,直令她喘不过气来。她拿翦水的眸看他,“老师,老师好重,我疼……” 这会她的眼神攻势似乎毫无作用,宋怀青完全不为所动,甚至将褥子兜在她面上,一心只戏弄颤栗的红果与幽谷。 秦淮被强横地蒙了面,只觉得呼吸都是艰困的,她试图挣出来,男人却伸手压实了出口,她看不见他,看不见太阳,看不见会不会有人如他们一般好兴致上山来,她脑海中空濛一片,只余被他数指抽插不休处快感如潮。 她在窒息中绝顶,这一次,她仿佛要死过去般痛快。 “你泄了,而且是吹的那种。”宋怀青的声音适时响起,对秦淮而言,这声音无异于魔鬼。 让她生、让她死的魔鬼。 宋怀青扯开蒙着她脸的褥子,见她神色迷惘、目光涣散,想必已是不知今夕是何夕了。他终于感到横亘心头的躁郁不安渐渐消散,便又展出惯常的笑来与她唇舌相濡。 “有这么快乐?老师真嫉妒呢,总觉得秦淮你的快乐比老师的多一些呢。” 凝视着女孩恍惚的神情,他知道,此间他便是想怎么施为,她都不会反抗了。 那么,“就来帮老师舔舔吧,老师也想有更多的快乐。” 巨大的腥涩强硬地冲进喉咙,秦淮瞬的回过神来,但是男人将她摆弄成跪姿,一手钳制住她的腕,另一只手固定着她的后脑,她便是使尽气力也没法让那巨物脱出半分,相反,扭动着摩擦,教男人快慰更增十数。 她不住地想要干呕,但是堵在喉里的又让她什么也做不成。如此数下见她适应些许后,宋怀青便收回控她后脑的手,转下去抚弄乳首。 秦淮裸着上半身在空气里旷了有一会儿,男人滚热粗粝的掌心甫一包裹上来,一阵激流便泉涌而出。嘴占着,胸乳肆意揉捏着,真正该做那事的地处,却“无人问津”,那处骚动得厉害,她无意识地在吞吐间款摆起腰肢,教它与褥子研磨,不解其痒,也稍作安慰。 宋怀青不是没察觉她身子空得厉害,他再也不欲体会到方才那番异样的心绪了,他要让她深切体悟到,她的瘾,只能他来解;而解不解,全凭他兴味。 秦淮忍得受不住,眼泪都落了下来,泪液划过唇与肉的交界处,同她津液、他体液淆杂一块儿,让他的进出愈加顺畅;他的动作愈发狠厉起来,每一下都极快极重,重得要踩落她的灵魂。 在摇摇欲坠之际,终于,一股浓白喷泄进她的食道。 白浊过多过浓厚,从她唇缝渗出来,男人修长的指节,将它们服帖、细致地涂抹在她面上的每一处,他做这动作时,好看极了。秦淮隔着眼睫也粘染的浊液,仰视他,保持着伏跪的姿态,仰视他。 她的灵魂,是不是也随着他巨物的抽离,被带走了? “老、老师,下面…下面难受……”女孩仰着一张满是白浊看不清容色的脸朝着男人,声线颤抖、溢满恳求,她的手随着她的祈求自顾自地探向双腿的隐秘处,马上就要自纾了去…… 宋怀青猛然扳倒她的身子,径直冲刺进去,紧接着,又是亘古不变的响动与经久不息的有关情欲的演习。 此后,她的瘾,只能由他解;任她自己,也不行。 天光已大亮。 夏天 这一回性事来得极凶,几乎要碎了她的肉体与志识。 秦淮涣散着意识,由男人替她整理妥帖,负她下峰;宋怀青兽欲已逞,又复归平日里的温良模样;替她拭面、穿衣,驮着她下山的那个男人,绅士极了。 是不是人都像打破的多棱镜,每一面都折射不同的自我?秦淮如此,宋怀青也是。 退房后还有漫长的一段山路要走,由此可见,宋怀青的体力是很好的。 坐上计程车时,秦淮终于不堪于疲惫地睡倒,一双手适时地承托住她歪倾的身子,将她轻轻靠置在膝上。宋怀青看着女孩,久久的。 窗外的景物不断快速后移,幻成一块一块的颜色;夏天极具代表意义的绿,浓到斟满,也快漫褪。 她悠悠转醒时,仍在男人膝上;不知什么时候,宋怀青也睡着了。午日漏过木叶的缝隙斑驳地在他身上缀满光点,他静静地睡在光点和影子里,她谧谧地看他。 他们是在宿舍后林里一处长椅上,午后的幽园,只有蝉与风。 她不说话,只是侧头的细小动作还是弄醒了本就浅眠的男人,他似乎有些懵懂地睁开眼,掌心午风般轻抚她的发,这一刻,多么无害。 “老师…我睡了多久,有没有压到你?对、对不起……” 她为何这么爱道歉呢,是不是另的人像他这么作践她,她也能诚惶诚恐地将过错揽到自己头上? “并没有,只是一会儿。这样靠着,很舒服。” 如果不是仍在梦中,便是她看错,男人低垂的眼眸盛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柔和,一泓清浅的水泽。 那么清,却流动暗藏的情绪;那么浅,却深不见底。 蝉和风也不见,万籁俱寂。 这是这个夏天,留给她最后的画面,像化在水里的白砂糖;这碗糖水,泠泠的晃荡,此后晃过,她沉沦的数个年头。 她的夏天,就要结束了。好像有千言万语,却只字不提;好像有千头万绪,却无事发生。 自那天以后,北方的气候就发生急剧的变化,西伯利亚平原的风吹到这里,不再是全然溽热;夜里雨打芭蕉,也打散了蝉鸣。 将要九月了。或许是新学期渐至许多大小事宜兜头迎来,秦淮收到导师即将返校的邮件,也拿到导师研究所的钥匙,这些天忙着替导师收拾打扫,也忙着将书本资料转移阵地;宋怀青的课题组进入新的瓶颈期,大部分时候都与同事们埋首实验室里,穿着白褂便不再脱下。 他们中间是见过面的,宋怀青还是照常在宿舍楼下等她,她正巧在搬送书册资料。男人自然地接过一大摞书籍,笑道“你书还不少,看来是好学生呀。” 秦淮斜睨他一眼,“爱帮不帮,宋老师来就是为了说风凉话的?” “你这冷心的丫头,这么些日子不见不说想我,倒是态度又横不少。” “想你,哼,我忙得很,才没空。”所以说想他么?她自己也不敢确定。白日里事情堆积如山的确是没空去想;夜里这些天也没怎么做,许是太累?又或许……是因为笼烟山之行。他确是医她瘾的良药。 暂且清心寡欲起来的秦淮,还是会梦见宋怀青。 靠他宽厚的背上,煨他怀里,倚他膝;尤其是那天午后的林间长椅,本就如幻梦一样重温,千千万万遍。 还是那样的他顺眼。现在,她又开始对总没个正形的男人感到头痛了。 秦淮没注意到的是,她对他的态度早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真不敢置信,图书馆里初遇,他勘破她隐秘那天,还仅仅只是短短数天前。那时候的她是否也预测到今时今日呢。 现代男女的速食关系,他们也不可免俗啊。 路上渐渐多了意气风发的少年面孔,这就是校园的魅力罢,当走在繁华的商区,川流不息的脸,模糊得像一张张人民币;走在城市边缘的巷角,那些灰头土脸的沧桑面孔,又像寄食的鼠。 这就是冰冷的现实,尖锐的阶级对立、无法突破的阶层壁垒;而校园,乌托邦般的存在,将一切无法调和的、终极相抗的筛除。校园绝不是观察一座城市、一个社会的佳所。 只是,那些边缘的人家,可能进来这理想国象牙塔么? 秦淮知道自己是悲天悯人的学科关怀不恰时地升起了,她的生活从外看枯燥无味、乏善可陈;可若是能钻进她脑海中一探究竟,必然是天马行空、无边无束。 他们搬着书并肩走着,不时有学生停下朝宋怀青问好,马路对面的女孩们,探望过来,迟迟不肯迈步,她们叁俩牵着手,簇在一块窃窃私语又相互调笑的样子,年轻极了。 秦淮度过了和她们一样,又不一样的青春。 他们搬着书,虽靠的近,但不至于被人误会吧?误会,又有什么值得误会的呢,他们本就那样了。秦淮无不恶意地希望赶快有人上前将男人碍了去,他身边愈多从者,她就愈能喘息。 没有他,她的生活,还是照样继续。 只是这一路期盼,直到研究所都没能实现。 现在,又是只有他们了。 “老师,谢谢您帮我搬东西,您饿了么?要不我们去吃饭吧,我还不知道附近有什么好吃……” 未待她话尽,急促的吻便铺天盖地般落下来,她在这深长的唇舌纠缠间,感到他空旷数日的迫切。 她原以为他是良药,压制她的瘾;她错得离谱。他如入无人之地的侵犯顷刻就唤起多日不曾叨扰她的瘾,一想到这里是导师的研究所,再过几日便人进人出,自己也要在导师手下研习……就更加泛滥了。 他仿佛要以她的身子为据点,一城一池地攻占她生活的、热爱的所有场域,叫她无法忽略他的存在。这是雄兽征服雌性的本能么? 宋怀青吻得畅快,将她整个抱上长长的桌子,复又施以重计地将她双手捆缚在背后,不过这一次,用的是皮带。 他似乎很喜欢将她束着做,她不得不承认,她也情愿如此。 她身前的男人如火,身下的木桌却冰凉,被扯落了遮蔽物的幽谷热烫地触及桌面——“啊…”实在是,快慰太多。她扭动如蛇,胸乳却被男人拿了书册重重的扇打了一下。 “这么迫不及待,老师还没叫你动呢,还说不想念老师?” “呜、呜,老师、老师我难受,不要、不要再打我了……” “啪!”又是一下,“所以,想老师么?” 她的乳被扇打得红艳艳的,樱却挺立起来,每一下新的重击都让她浑身颤抖不止,女孩在嘤泣地应着“想、想老师”中,抵达高潮。 “你…还真是贱得很呀,不过,老师很喜欢哦;你的身子与我,相性很棒呢。” 书册的戏弄接着到达幽谷,宋怀青一面大力拧着那红果,一面拿书脊在她谷间研磨,不多时,湿液便侵染了内页。 “嗯,我、我的书……哼哼~啊啊”秦淮已顾不得去心疼她的书了,男人在身上炮制的狂潮,转瞬将她吞没。 每浸湿一本书,宋怀青便换另一本,她书真多,足够用一会了…… 他将那肿胀的物什在她穴内肆意抽插时,也不停用书册拍打她胸乳、圆臀,她唤痛的呜咽声尽数给他吞下,他用另一只手紧扣她的下颚,迫她与他平视——她面容的迷离凄楚、以及那隐藏不了的快慰,尽收眼底。 他们实在,太契合了。 那些拍打声、撞击声、啜泣声、喘息声…持续了很久、很久。 结束以后,他们吃了二人之间的第一顿饭。 就像秦淮问他的那样,是很好吃很好吃的一家当地菜馆。 吃饭的时候,他望向她的眼神,就仿佛她在他盘中。 那些浸湿的书页隔了好几日才干透,虽然干透了,却隐隐泄露着她身体的味道。湿的谷可以干,乳的红痕可以浅淡;但他的气息,长久的留存在她身上了,挥不散洗不尽的气息,和他一模一样。 这就是开学以前二人唯一的见面了,她与他统共也只见过叁次,叁次,第一次相遇;第二次交媾;第叁次,便习以为常。 短暂又迅疾的一段危险关系,和她的瘾,如出一辙。 若再有值得提一嘴的,便是那个叫韩牧的男孩。 秦淮再去图书馆时,他还在原处,泥塑般雷打不动的在那里。 见秦淮身影,他似乎很惊喜,“你已经好些日子没过来了,东西找回来了么?” “嗯?哦,你还记得呀,谢谢,已经找回来了。” “那就好,上回你走得太急了,都没怎么好好讲成话,待会要一块去楼下咖啡厅坐坐吗?听说图书馆下面的咖啡厅味道很不错。” “嗯,谢、谢谢,不不了吧……”不等秦淮拒绝的话说完,韩牧便打断她,“你还总说感谢我呢,便是喝个咖啡这样的谢礼都不肯出么?”语气似有委屈。 “不是的,我只是…好吧,不管怎么说真的很谢谢你……” 见她终于肯松口,男孩原本犬一样湿漉漉看着她的眼睛速即就闪出明亮的笑意,秦淮看着那眼光,觉得有些不大对劲,只是她甚少与异性相处,也更无从知晓韩牧的心思。对她来说,只要不是宋怀青那样赤裸裸毫无遮掩的侵略,应该都是正常安全的交往范围吧? 自己大概,还是应该要有些朋友的。 秋夜 与韩牧相谈甚欢,不对,应该说是听得甚是开心。秦淮相信,如果不是自己及时打住,他能把他穿纸尿裤时候的糗事都抖落出来。 看着像尊泥塑,走近才发现,竟是泥猴儿,秦淮不禁发笑。 男孩带给她的许久不曾体会到的松快,当她独自回到空寂的宿舍、啪的打开灯时,却迅即转换成更浓郁的孤独。一个人独处太久,像蚕吐丝包裹在茧里;陡然撕开口子混入外边的热闹里,当时或许产生了自己也能同他一样的错觉,复归暗室才发觉他所赐予的快乐,使得原本习惯的孤寂,更加孤寂。 室友还没现身,寝室中央倒孤零零躺着个大纸箱子,堆满了奇奇怪怪的物件,最上头,赫然是座精美的红木质地球仪。 听说,她学的地质学…秦淮对这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秘室友,颇有些好奇。 她,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在一位奉“时间就是海绵之水”为至理名言的学术狂人底下工作,那滋味……不可轻言概述;还好,有两位活宝般的前辈共事,倒也苦乐参半。秦淮深深地疑惑,这样一位上了年纪、着作等身,几乎没有私人生活,左眼写着“paper”,右眼写着“deadline”的devil导师,怎么就招了他们这仨奇葩。 龚曼曼,龚学姐,研二,1996年沉阳生人;名字温婉动人,却是酒桌上横扫千军的女中豪杰,不可小觑。 穆茂之,穆学长,博一,1993年苏州生人;人如其名,平日腼腆温驯“母猫”一只,叁杯下肚后却是面红耳赤、目光如炬,大谈特谈学术理想差点被老板以扰客为由赶出店去,看着好像不大能喝的样子……不过若是就此轻敌,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要问为什么短短相处不到一周时间秦淮就对两位前辈的桌上功夫了如指掌…… “小秦呐,你酒量如何?” 望着眼前导师努力想要扯出一丝不那么严肃的可亲神情,实际上却是张皮笑肉不笑的老脸,秦淮心里叫苦不迭,面上只得佯装镇定,“还、还可以吧。”还可以个鬼!她简直就是一杯倒的最佳选手。这学科哪里都挺好,就是总扯上以酒论英雄的酒桌文化……实在是让人招架不住。 秦淮也知道为了田野,酒,在大多数场合都是融入当地的不二法宝,但是……什么流传千年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简直是天杀的糟粕代表! 导师意味深长地看着眼前这个自己新收的女学生,“还可以啊……挺好。这两天先熟悉熟悉环境,诺,你学长学姐,现成的人事资源。” “小学妹,不要担心哦,学姐和学长会好好照顾你的~”龚学姐笑得灿烂,一手提溜着边上的穆学长,学长本是比她高一头,这样提溜,倒是蜷的活像她饲养着玩的猫,对于龚学姐的淫威,一向有心反抗而无力的他现下笑得勉强,“欢迎你,秦学妹,不要客气,有什么事尽管来问我们就好。” “嗯,谢谢学长学姐,以后请多关照了。” 如果早知道他们的关照,就是在饭桌上一次又一次地放倒她来锻炼她酒量……她何必鞠躬道谢得那么诚恳?实在是自己眼瞎。 这么魔鬼训练了一番,秦淮的表现也终归是差强人意;不过所谓酒量如何也只些玩笑话罢,所谓学术研究,归根到底是繁琐枯燥的theory study、以及繁芜丛杂的field work。 这样的日子,倒也不错。 一周后,秦淮第一次见到了石阡陌。她的名字,正如她所热爱的事业。 那天秦淮照常九点半离开研究所,十点她就站在宿舍门口了,这一天夜晚,不太寻常——灯,亮着。 秦淮小心翼翼地推开门,女孩趴坐在板凳上的懒散身姿映入眼帘,她正百无聊赖地盘玩着那个叫人印象深刻的红木地球仪。 “啊,太棒了,你终于回来了!”女孩声调扬得高,瘫烂成泥的身子也借着这高昂惊喜的调子猛地蹦跳出椅圈,甫一见面,秦淮便获得了一个热情洋溢的拥抱。 她有些无措,双数悬在空中良久,不知该推开还是回抱。热情的室友似乎体察到她的不适,笑意暖暖地松开,“你好,我叫石阡陌,地质学专业。” “…你好,我叫秦淮,人类学。” 石阡陌身量娇小,却仿佛蕴含无穷的元气;秦淮匀称纤长,周身却古井般无波。当两双手交握在一块时,灯光投向地面两道影子,她们的双手不分,影子也溶在一起。 阡陌是个待不住静不下的,开学的前一周便往周边郊区的山里一纵采石绘图去了,如今算是见到面,但是仍旧不改东跑西窜的性子;秦淮平素则钟表样准点地来往在宿舍-研究所两处,每每日升出、踏月归,二人得空一处的机会不多,倒是丝毫不影响友谊,不在一块便各自倒腾各自的事务;在一块石阡陌就有倒不完的豆子给秦淮,秦淮安静听着,听她讲旷野里的星月、滔流下的沙石,有时她的讲述叫秦淮回忆起笼烟山,似乎,有很久没有见到那个男人了。 秦淮告诉自己,我只是想到他,不是想他;但她的身子显然不这么认为。 这些日子行走坐卧愈发刺激得那处湿漉漉,白天总归不想着也看不出什么异常;到了夜里明明天气转凉,却一身火热。 大抵又这样与欲望争斗了数日,秦淮觉得自己难过到了极点。 这天夜里,阡陌像往常一样,没有回来;气温却回升了许多。想来是今夏最后的回光返照。 秦淮特意香喷喷洗了澡发,裹着浴巾拿吹风机将全身吹干;她裸着身子出来,一丝不挂地将圈椅置在寝室中央,“啪”关了灯,她站在原地良久,不知是骤然的黑暗让视线模糊不辨,还是在想些什么。一缕月光透过窗棂镀在椅面上,银闪闪的,如一泓华贵的水洼;四周太静了,只有自己的呼吸,还有月光水一样流泻下来滴滴答答的声响。那银水洼、滴滴答,无一不是诱人深陷的泥沼;伊甸园中,夏娃为艳红的苹果所迷惑时,或许也是这样一步步向诱果靠近,最终破戒。 她的蛇,在哪里呢。 “叮铃铃~”刺耳的铃声一瞬间打破靡靡沉寂,秦淮顿时清醒过来手足无措地去拿电话,倒是慌忙之下也没注意到自己不着一物的模样。 电话是陌生的号码,这么晚,会是谁呢。 “秦淮同学,老师现在打过来,有打扰到你和你室友休息么?”是宋怀青。 “没、没有,我室友今晚不在。老师……”秦淮本想问宋怀青如何知道自己电话,不过转念一想,他连自己宿舍地址都能轻易获取,何况区区一串电话号码。不知该说些什么,电话这头一时陷入沉默。 “你,在干嘛?”宋怀青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比平日听着更多一分嘶嘶的电流音,这时,他听起来像蛇吐着信子。 “我、我在……” “告诉老师,你在做什么,你不说,老师又怎么帮你呢。” “我…我在自慰。” 这话说的羞羞怯怯、迟迟疑疑,刚落口秦淮便已然后悔,自己怎么能与他说这种话,实在是太不知羞耻了!她兀自懊恼着,却不想正步步落入男人织就的网。 “秦淮,你现在在哪,宿舍床上么?开始多久了?”宋怀青的问话较方才更沉、更低、更磁,倘若忽略他话中内容,倒是有十分像位耐心柔和的老师在教导他伤脑筋的麻烦学生。 “我、我没在床上…准备、准备坐着的,还没开始弄……”女孩眼中清明之色渐渐散去,换而是一泓银亮的水泽,她紧紧凝视着月色滴滴答答流淌在椅面上,自己也滴滴答答的,与月光汇成一滩柔软的淫。 “还没开始么?那,你去椅子上坐着,手机开免提,放在凳脚。” “……好。” 月光洒满女孩赤裸的身子,从秀发流向乳尖,又滴落大腿,因着腿儿蜷高,滑向幽深的芳丛,过多的水光溢出股间,汇聚在微凹的椅面上,与她的臀瓣挤压摩擦啧啧的响,每一毫挪移都渗出更多来,滴滴答答,落满地。 男人的声音,蛇一样缠绕她的四肢,操控她的双手尽情肆虐在他渴望触及的每一寸领地;束缚她的双脚牢牢粘在原地。 “摸摸你的乳尖,她们立起来了么?”,“像我之前做的那样,把手指放在嘴巴里,对,真乖”,“还有下面,我最最想念的地方,用你的双手问问她,是否一样想念老师呢?一定,想得都要哭了吧。” “老、老师,是的…想得都要哭了……” “这样可不行,老师会心疼的,快安慰一下她吧。” “好、好的……” 他听得见么?除了她颤悠悠的回应。 倾漏的月光声、滴答的落水声,她随着他声音节奏的喘息声;还有,她灵魂被夜色、被月色、被他吞没的蛀蚀声。 这秋夜,是今夏的回光返照。 亦是她的回光返照。 介入 对于宋怀青,秦淮感到恐惧。他总是那么轻易地使她数十年来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般的伪装尽皆瓦解,而自己却毫无反手之力。男人的行为随着那一夜结束愈发出格,他的电话总是毫无预兆、又无法拒绝地响起,在任何时刻任何场景;她一天中所有绳尺一样循规蹈矩的安排,全成了烘托高潮和反转的前戏,这样频繁而强烈的色情,终于将她的死水染上糜烂。 更不提还有韩牧那厮时不时凑上来捣个乱。想到韩牧,秦淮又头痛起来。 记得他说自己是学生物的?像他们这样的硬核理科生不应该是很忙的吗,学到头秃那种……怎么他韩牧毛发乌黑浓密,还整天闲得不得了。跟韩牧隔几天便有一次的偶遇频率让秦淮甚至怀疑他是不是特意在跟踪自己,但是每每这种念头升起,男孩那一双狗狗样无辜又湿漉漉的眼睛总适时将其打消,甚至让秦淮产生是自己在不怀好意地对男孩心存他想的错觉。秦淮觉得,这可能是一种“宋怀青后遗症”,自己不过一朝被蛇咬,就十年怕井绳起来,对韩牧实在不公。 看着男孩在身边聒噪着,秦淮笑道,“第一回见你安静坐在光下边,我还觉得这人干净好看得像雕塑似的,现在看来我真是‘识人不清’,你明明与我同届,总是这么活泼话多,倒一点不像个读了研的成年人,你室友导师没因为你这样子扁你一顿吗?” “你倒是头回一次性说这么多话,说来说去还是损我的意思,”韩牧惊喜又好笑地接话,“算算我还没成年呢,这样说来,我岂不是要叫你姐姐?秦姐姐…这么叫真好听。” “……”秦淮一时风中凌乱竟无言相对。自己简直是丧心病狂,居然对着一个未成年人…哪有未成年人是他这样子?除了跳脱话多,哪里像个小孩子? “姐姐是在怪我没有早点告诉你吗?我怕我早点说你就吓跑了…我15岁上大学,又是本硕连读,话说……下周末是我18岁的生日,姐姐你一定要陪我。” 秦淮正陷入对他年龄误判的巨大自责和羞耻中,冷不丁听他央自己陪他过生日,也没怎么咂一会便下意识应承,“嗯、好…” 不对,好什么?他说了什么来着——“韩牧,你刚才说了什么?我没听清,可以……” “不要。反正你都答应了,不许反悔,到时候我去接姐姐就好。哦,对了,我想起实验室还有点事……” “喂!……”看着远处移动的小黑点,秦淮欲哭无泪。他是跑得有多快! “小宋,你有没有觉得最近我这个学生有点奇怪?” “嗯?怎么奇怪。”宋怀青头也不抬地继续鼓捣着瓶瓶罐罐。 “你有没有觉得,他最近打了鸡血似的……韩牧虽然年纪小,但一向优秀非常,又安静稳重,不然我作为他导师也不会让他提前拿毕业证到实验室来帮忙,最近这两天……”林一副摸不清头脑的模样与宋怀青窃语着。 “这有什么奇怪的,恋爱了呗。”宋怀青过来人般抬头打量了两下不远处电脑边埋头猛敲的男孩,确实是,不太一样。 宋怀青一语惊醒梦中人,林看着韩牧好一顿大惊小怪,也难怪他想不到这茬,韩牧年纪小又性情沉稳(至少表面看是如此),原来就不爱与同学打交道,虽是生得张骄阳似的面庞,总归是小孩子不识情爱滋味。平素几个年轻的老师就爱拿这事打趣,他木着脸也不应声;转念一想,孩子连成年都还未,催得太急反倒是他们这些身为师长的撺掇着人家早恋不是?慢慢来,时日长得很。 林这边脑子里千回百转,宋怀青却开始考虑起秦淮的岁数来,记得她年纪也是偏小的,是21?自己倒比人家大了一轮。宋怀青这时才惊觉与女学生的差距,又下意识看了看电脑前那小子,越看越觉得幼稚,实在是…绝对没人要的品种。 这么一番心理调节下来,并立的两人脑电波竟出奇的连上了,想的是同件事态度却天上地下,说来叫人好笑。 闲暇时宋怀青翻开通话记录——“小鸟 星期天”,这么算他们不说一个多月不见,也有快一周没联系了,也不知自己没守在笼边的这些天,她有没有飞出去勾逗旁人,年轻的女孩,总是不定性,哪怕是她那性子,也防不住被人盯上…… 哎,自己作为师长,还需多费心思才是。 秦淮对这厢种种毫无所察,只是按部就班地生活着,几日里夺命call不听,那泼皮狗儿也没见,竟生出轻松惬意来。她倒愿着两人多些日子不现身,也好叫她喘口气。与宋怀青相处,神经总是绷得紧紧,心又悸得不行,每回与他别后,都有精疲力竭之感;韩牧虽然让她松快,只是若渐渐习惯他在身边的聒噪,那便不能回到从前安和的心境。年轻的男孩像风一样,今日吹向你,明日又吹向他人,她不能习惯、甚至眷恋起风的日子,因为那些风,不属于她。 那宋怀青呢?他是否属于自己。秦淮不敢去深究,她不问也不自扰。男人,无论何种年纪,永远是满腔冲动,却变化无端。宋怀青叩响了她的门,也不顾她意愿径直走进来,但他会走多久、走多远?他可以大步流星闯入,自可以随心所欲离开,而自己察觉不到他的心意。 男人为什么来?为什么是她?那天林中他午风般的神情使人错觉,可是…… 如果没有他,又是否还会有别人呢? 周末的清晨,日和风缓、碧空澄净。秦淮端着一大盆洗好的衣物正在天台晾晒,女孩的身影绰现在轻扬的纤维布料间,远远望过去,捞起袖子一截手臂反着莹白的光彩,韩牧仰头看她良久,直到她察觉这一道自下而来的目光。 “咦,韩牧?”他怎么过来了?好像上回他确实说道今天有事来着……秦淮探望下去时,男孩昂着头一脸笑意向她招手,日色总是格外厚待这个男孩,再次为他设下一片灿烂的背景。似乎每回见到韩牧,他都在光里。 不知他等了多久,又看了多久…… 秦淮快速地结束手头的事宜,她回旋过身子叁步并作一步地跃下楼梯,也没顾上回屋整理一番。 女孩是小跑着过来的,她的跑动带起愉悦的风,颤摆的额发将不明的情绪抛到脑后。韩牧站在原地,女孩越来越近,她发丝凌乱,面上有珠光盈盈。及到近前,颇有些抱怨的声音响起,“你怎么不叫我,或者给我打电话,害你等这么久。” 韩牧边拉过女孩手臂,替她将卷起的袖子展开,边应:“没有等很久,是我不想让姐姐发现我的。” 或许是天气好,或许是他神色明媚胜过好天气,秦淮竟不想挣开,由他端着自己胳膊摆弄,又联想到数日前她听得不太真切的话,“上回你好像说今天是你生日来着,我没听实你就跑了,也没准备礼物…今天我请客罢,就当赔你的。” “姐姐说要赔,就一定要陪哦。”韩牧顺势拉过她腕便走,又给她话中之意换了个调,不过任谁都听不出罢了。 “对、对了,今天你生日,人会不会很多啊?要是太多、我就不去了……”秦淮现下忽然意识到这个问题,不禁退缩起来。这些日子韩牧的努力已经初见成效,显然女孩对他的防备早卸了大半;但是她性子里的内敛自闭,还是根深蒂固着。 “姐姐,只有我们两个。他们平常都不与我玩,我总是一个人孤零零的,姐姐是我来这以后第一个朋友呢。” 男孩话里可怜巴巴,秦淮着实不信。就他?没人跟他玩恐怕是嫌他话多!不过转念一想,也有道理。他年纪实在小了点,之前每次见到他,在图书馆、路上,也都是一个人。 或许,他真如他所说。 一时间秦淮倒不知该如何看他,他越是向自己展现更多的他,自己就越是被他迷惑。有时觉得他是另一个世界的人,有时又觉得他很亲近。 姐姐……倘若那些无人的夜晚,并非只有她独自强撑,现在,或许会不一样吧。 男孩拉着手腕的动作轻柔却有力,并不使人感到疼痛,只是安心。他走在前面,并不阻挡她的视野,也不妨碍她的路。他只是牵引着她,仿佛一切全在她愿与不愿之间。 男孩的介入,像水渗过砂砾,润物无声,待她有所发觉,已无心驱逐。 韩牧带她来的地方,不得不让她再次正视这个男孩,还只是个男孩的事实。 “这就是你心心念念的地方?”秦淮哭笑不得地问身前四下张望的男孩。 “姐姐不喜欢吗?要是姐姐不想玩就算了…” “没有、没有,我只是有些惊讶。”是啊,任谁看到眼前这五彩斑斓的泡泡灯、满目玲琅的公仔,不会惊讶呢——在循环播放的欢快童谣中,秦淮终于忍不住对身边似乎已沉浸于这“花花世界”的好奇宝宝喊道: “你就喜欢夹娃娃?!” 惩罚 秦淮话音刚落,男孩双手便迅速揪住她衣角,他面向她,虚弓着身子,眼睛眨巴眨巴,嚅嚅道,“姐姐是嫌弃我么?姐姐笑话我对不对。” “我哪有这么说过,我是觉得你可爱呢。” “小时候家里总是空荡荡的,只有我一个人。有一年冬天,特别特别冷,后来再没哪个冬天那样冷过。我一个人在家,冻发了烧,好多天才好,那是第一次他们陪我呆那样久,足足好几天。”韩牧像是对秦淮说,又像是自言自语,“后来我的床边就多了好多娃娃,大大小小的。它们自己没有温度,但是我抱着它们和它们紧紧挨着的时候,它们就变得温温热热的;那之后,我再也没有因为一个人睡而难过。” “姐姐,我是不是很可笑?”韩牧轻缓地述着,忽然望进女孩的眼里。 “是、是很可笑。——但是我比你更可笑。我小时候喜欢盘弄灯开关,每每要害维修师傅上门……不过,我现在不喜欢了,我现在更喜欢抓娃娃。你看,那边那个狗狗公仔,是不是跟你超像?咱们抓回去吧~”女孩一面指着不远处机箱里一只浅棕色卷毛泰迪,一面拽他袖子势要拖他过去。 韩牧随她拉扯,勾出笑来。 “哎哎,左边、左边一点,不对,右边右边……” “这里?那我按了哦?” “不对不对,嗯,再往后一点吧,这里,嗯嗯,就停这里。” “我按啰,没抓到你可别怪我,全是你这军师指挥的。” “你怎么这样,抓不到还赖旁人,明明按钮在你手下,我可无辜得很……诶,别看我,赶紧按,要超时了!” …… “叮叮叮…”一阵刺耳的手机铃声乍起,惊得那手还未待掰正便猛然按下去,爪子坠下,又是空抓了一回。 秦淮有些歉意地看了看韩牧,拿出手机。 一串号码赫然在目,烂熟于心。 是他。 “我、对不起,我出去接一下。” “没事,看上去很急的样子,你快去接吧。” 秦淮捏着手机,恍惚无措地走出去时,男孩的面色转瞬归于平静。 方才神采飞扬竟似错觉般。 他隐隐猜到这通电话的来由。 那是一串并未保存联系人的号码,但却熟悉至极。只怪韩牧实在过目难忘,更遑论号码的主人,他日日可见。 宋怀青——那个男人。他和她究竟有什么关系…… 早在图书馆一顾,韩牧就知道,替秦淮拿走物件的男人是宋怀青。那个男人,本系导师年轻一辈中最为卓越的存在,走到哪里都趋之若鹜,着实让人印象深刻地讨厌。 那天以前,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天后来,又如何。 初与秦淮搭话时,他便明显感受到女孩对宋的不喜;后来接触日久,也并不曾见她生活中出现那道嫌人的身影。韩牧暂且以为,他们只是偶然相识,发生了些过节。 他不喜欢追究那些他不曾参与的东西,比如宋和她的过往;比如她阴郁的童年。他知道如何表达让她心墙轰塌,如何动作令她不忍拒绝,如何靠近教她欲罢不能,就够了。 只是现如今看来,她和那个男人之间,有的不仅仅是过节、过往,还有当下。 姐姐,你可是我费了好大劲儿才夹到的娃娃——怎么能轻易,让人抢走呢。 秦淮走到拐角处,铃声还未停。她低头看着屏幕上的数字,有一会儿;终于摁下通话键。 “…喂。” “秦淮,你在哪里?身边怎么这么吵?”虽说远了夹机占,那童稚的欢快曲调仍旧无可避免传到男人耳中,换来甫一接通电话就开始的责问。 “我、我在外面,今天朋友过生日……老师。” “朋友?哪位——” “姐姐!你看,我勾到了什么!” 韩牧不知何时跟到身后,叫秦淮一时着慌,下意识竟将电话挂断了。 女孩有些不虞地回身看去,男孩怀里捧着一只毛茸茸的公仔:不正是方才叫二人好一番折腾也没抓起来的泰迪犬么。 “姐姐,我是不是打扰到你讲话了…我不是故意的,你看,我勾到它了!我只是想赶快告诉你……” 韩牧真真是克星罢。他总能知道如何让自己一肚子火无处发,从前缠着自己拉话,现在也是……他一直深暗此道,亦屡试不爽。 罢了,反正宋怀青那边,自己也从来不知该如何应答。等晚上回去再解释吧。 “没事,刚好也打完了,我们回去吧。” “好的,姐姐是谁呀?大周末的,还扰你…” “没什么,我们快回去吧,刚才你怎么就突然成功了?我都没看到,不行,你得多抓几个叫我看个明白。” “姐姐,你怎么这么笨,不是很容易嘛,我教你。”男孩笑着去牵她。 她还是不肯说—— 又如何?自己总有法子弄清楚。 可千万不要是我想的那样啊,姐姐;不然,我会很生气的。 与韩牧分手后,秦淮在研究所磨蹭了好一会才出来。 不知为何,返校路上她告诉他自己要回研究所一趟,男孩便没像出发时那样,送到楼下。今天的快乐实在满得要溢出来,他们抓了娃娃,又去吃烤肉,之后在电玩城泡了一下午。 男孩果真是男孩,有消耗不尽的蓬勃热情和体力,更何况,韩牧还异常聪明。 秦淮抿着笑意,抬头望向窗外,日薄西山——刹那间,她仿佛被抽空。 这就是自己不愿让他送回的缘故罢。总得有一段从白天走进黑暗的路,要一个人静静地完成;不然,以后这段路,该怎么一个人走呢。 女孩垂着头,嗤笑两声。 随着玻璃门“哐”的一声闭上,女孩的身形融入沉沉暮霭,影子在后边拉得老长。 她走得很慢,好像一直在想着什么,又好像只是放空。等远远瞧见熟悉的建筑灯火明亮,天色已是昏黑。 女孩望着宿舍楼盏盏灯光通明,长吁一口气,总算是恢复心绪。 待到近前,忽的从旁边斜出道人影,那人气力十足,一把拽过她的手腕向路边拉去,一直到被带上了副驾驶座,秦淮才缓过神来,是宋怀青。 浓浓的怯意涌上来,女孩忍不住向左瞥他,男人神色平静,看不出半点异常。 但这就是不寻常了。宋怀青每每在自己面前,邪佞而不良,少有如此做派;当下一看,便知道,恐怕是没有好果子吃了。 “吃晚饭了么。” “还、还没。” 那就,先喂饱她,再计较。 西餐厅。 宋怀青带秦淮来的这家店,隐秘昏暗,却一看便知价位不菲;席与席之间隔数米远,只见得烛光跳跃,听不清密语窃谈。 秦淮与宋怀青相对而坐,惴惴不安。 万幸餐点倒是上得迅速,女孩实在不知如何开口,男人又不发一言,干脆埋头大吃起来。 宋怀青看着她,她只管低着头仿佛饿极;她发顶处的旋涡生得有趣,不是惯常的平直也不是Z字形。海底暗礁无数,危险丛生;往往只有仔细观察海面漩涡才能平安规避。她脑海中,又是什么呢? 现在她的旋涡下,是上午那个男孩么;那一迭迭“姐姐”的声音,实在恶心。 “秦淮,老师给你带了礼物。”男人向侍员招手,很快桌上便多出一个精美的礼盒。 “本来还要晚些时候给你的,不过现在看来,早点反而更好。” 甫他一发话,女孩便一脸惊诧,嘴边的动作也滞了下来;她看着手边的盒子,迟迟不去碰它。 “秦淮,打开它。”宋怀青见她怔愣,语气捎带着强硬。 女孩只得慢慢揭开那神秘的礼物。 待看清那是什么,她才是真正呆愣了。 静静躺在团团绒花间的,赫然是一只小巧的粉色跳蛋。 “你,可还喜欢?” 良久男人满含戏谑的声音从对面响起,女孩猛地抬头望向他。 他仍旧是适才那副平淡神情,但秦淮如何读不出他眼中,闪烁着欲火。 除了欲,还有怒。 她明白了,这不是他送自己的礼物;是今天,她与韩牧出游,且挂断他电话的惩罚。 秦淮被男人的眸光紧紧牵扯,连回避都做不到;着魔一般,她伸手拿过那枚跳蛋,小巧是温凉的滑腻触感,却滚烫炽热让她心焚。 “塞进去。” 女孩瞳孔一缩,“不、不可以……” “放心,不会被人看见的,老师向你保证。乖,放进去。” 男人的命令不容置疑却柔和至极,他仍旧不放开对她目光的钳制,让她无法挪开视线,四目交接中,女孩身子开始微微颤抖起来,眸中亦聚起盈盈珠光,手,徐徐向桌下探去。 宋怀青看不见桌下风光,却足够想象是何等香艳。 他只是死死凝着她神情,不愿错过任何变化。 她的脸庞潮红如血、鼻息促促;到难捱时,便下意识咬住唇瓣,只是溢出细小的嘤咛声来。 那雏鸟的神色、雏鸟的鸣唤,无一不让他血脉喷张。 直到,女孩的双手,重新放回桌面。 宋怀青将手攀过桌面,死死扣住她的。 “放好了么?” “…放好了。”细小如蚊。 “接下来,好好吃饭,老师也饿了呢。” 宋怀青握着她的手,迫她切下一小块牛肉喂进自己的口里,之后便松开了她。 秦淮刚刚有隙喘口气,只觉身下一紧,那东西,动了。 男人的手在口袋里,见她容色大变,笑道,“怎么不吃了?” “老、老师,它在动…别让它动了,好不好……” “不可以哦。你要先乖乖吃饱老师才放心,听话,不然,老师要生气了。” “…嗯。” 这顿饭是秦淮有生以来吃得最艰难、最漫长的一回。到最后,她连刀叉都拿不稳,只能由着男人一块块切好,喂进她嘴里。 离开时,亦是教他半扶半抱着。秦淮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想再踏入这家店了。 男人的双手极有力,撑着她软倒的身子,将她归置到副驾驶位上,俯身替她拉好安全带。这时,她隐秘处的小玩意已不再跳动,男人不知何时关了它;秦淮早在潮海中浮沉数回,如何也管不了他作弄。 “看着我。” 女孩泪眼迷蒙,缓缓睁开。 “秦淮,看着我。”男人又重复一遍。 女孩望向他,有倒影。 狂烈的深吻迅疾落下。 ——这是你看旁人的惩罚。 秋吻 没有这样的夜晚。没有哪一个夜晚,像今夜迷醉,又像今夜清醒。 秦淮伸长手虚摹他的脸廓,还余有捆缚太久的颤抖。他轮廓似山峦起伏,身形如山峦沉重;她是长久迷失山间的旅人,为山色引诱,被山谷困守。 秦淮很少事后夜半醒来,男人过于激烈的征伐让她一觉天明,有时她独自失眠,竟会不自觉渴望这种状态,曾经自纾能带给她入梦的疲惫感,好像失去了效用。 性与爱可以分开,有时候性是为了好眠。 然而现在她失眠了。 就好像与他的性事作为一枚灵丹妙药那样储存在中药柜里发霉变质,然后再也不能吃一样。 他们之间有什么变质了。是什么呢。 从早晨醒来,宋怀青便失忆般没有一点怒气的样子,好像昨天什么也没发生过。只是包里的烫手山芋时刻提醒着她所谓的“惩罚”,秦淮支在车窗边,没有说话,透过紧贴脸颊的秀发,深秋的寒凉慢慢渗入身躯里。 他们的关系,却燃烧。 这世上燃烧着的进行时的情事,总有穷途末路的一天。等到大雪纷飞,簌、簌地压灭那些红色火焰,空余半截灰头土脸的柴,烧不着、也用不得。有人捧起这湿漉漉的无用材,仿佛它夏日燃烧的情形还依稀在目。面对这千篇一律、定然走向却避免预料的结局,旁观者只是慨叹一声,她还年轻。 她还年轻。 宋怀青的车一路直抵宿舍楼下,尽管秦淮一再声明不必送得如此到位。 可要千万没人注意呐,秦淮四下张望半天,瞅准一个近处无人经行的空档正欲下车进宿舍楼时,男人降下车窗。 他伸手在空中虚置了两秒,皱皱眉,尽管天色大亮,现在的温度也并不比晨起时高多少——而她,仍穿着昨天跟那男孩鬼混时的半裙。 “过来,”男人伸手招她,招小猫小狗的姿势,她依言退回窗边,“俯下身子。” 一双手探出来,在她颈上绕了几圈,那是条藏青色男士围巾,有股木质香味。 “这衣服不是这个季节该穿的,不要穿了。” 秦淮望着身上突如其来的温暖,颇有些受宠若惊,抬头看过去,撞进他一泓幽潭,一如往常。 她的话语淹没在发动机的轰鸣中。 正欲返回,一道声音响起,“哇塞,刚刚是你男朋友吗!”不知她在这儿看了多时,是阡陌。 恍然间,秦淮听到自己的答案,“…是、是吧。”像有什么地方决堤了一样。 她感到如释重负,却若有所失。 她没法预判熊熊燃烧的焰何时熄灭,在深潭下是否空无一物。飞蛾扑火或池鱼投网,宿命使然。 “眼光挺好嘛,超帅的!”秦淮笑笑,并不接茬,“哎呀,说说嘛,好奇死了…”;女孩们这样动静相宜地往楼上走,突然间又被呼住:“秦淮同学,有人给你留了东西,小伙子很不错哦,是男朋友吧?”宿管阿姨隔着探窗笑眯眯递过来一包东西,“小伙子毛毛躁躁的,也没说自己名字,看起来阳光的很…” 是盒樱桃,透明的塑料壳里还渍着水,朱红疏疏密密地拥挤,欲爆未爆,正是熟时。她知道是谁的,在阡陌极具戏剧效果的感叹中落荒而逃,缠绕的围巾仿佛要将她窒息。 随手搁在水槽边。秋阳莫名耀眼,透过皮肤照进左心室,那里空荡荡。 “我先走了”,只来得及听清这一句,眼前的人便无影无踪,小石一面卸下肩包,一面忍不住念叨“真的很帅呀……” 夜里骤降暴雨,好像季风时节的回光返照。石阡陌被吵醒,小声又略带兴奋地唤她“你醒了吗?这雨下的好大啊!我感觉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雨。”回应唯有雨声。 秦淮很少睡的这么熟,并非是好眠,被梦魇缠绕渴望清醒却无法清醒;她听见了雨声,像生平见过的所有雨的总和那么热烈,像以后再也不会下雨那么决绝。 一夜狼藉,毁了很多东西,包括宿舍楼前开得正好的金桂,还有阳台的樱桃。 它们被雨打烂了,红气球被扎破一样瘪下去,渗出惨艳惨艳的血和籽来,顺着槽沟流进下水道里。 秦淮看见了结局。 她取出手机,“我不清楚你抱着怎样的希望与我相处,但我没法满足。”——收件人:韩牧。 向左划拉一下,名字可以消失;那么人呢? 韩牧确实不见了,她有时会想,如果一键删除果真有效,她一定要在第一次见到宋怀青时就按键。 一切就都还来得及。 而现在,当她坐在人头攒动的阶梯教室,不远处那些年轻的孩子们叁五成群地讨论着时下热门话题,零星些人名、剧名传进耳朵里,很快又被深处那频率均匀的震动分去心神。男人走进教室时还穿着实验室标配的白大褂,走动间衣摆在身后舒卷,卷走一室嚣闹。就好像明明刚从巨大的工作量中脱身而出,便转身走向千百道目光汇集的台上,那么轻松自如、信手拈来。 秦淮坐在靠后的排数,远远看他,看不清面容,像覆雪的柏木。 “叮咚叮咚…”随着铃声响起,体内匀速跳动的家伙突地发起狂来,骤然增速令她原本好不容易支起的身子重又塌下去,泪眼朦胧间,讲台上男人取出插兜的手,对着台下人微笑示意。背后的放映幕应时变换,掌声响起。 他在说些什么?一个字也没听清……那些有关实验室科研项目最新进展的成果每一个都引起掌声雷动;荧幕上复杂变幻的图示与数字,每一个都好像意义深重;他的每一句话,吐字、声调都那么迷人,没有什么舍得打断他的,只有数道沙沙的速记和生怕遗漏半分的敲键声。 那些声音都离她太远了,只有这玩意儿离她近;那些灯光下、掌声中的宋怀青,是谁? 他的左手插兜,右手随着讲解在身前挥动的幅度都显得恰到好处。秦淮由衷佩服他的一心二用,她就做不到。做不到靠近他的欲望,又了解他的生活。 不知过了多久,人似乎已散去多时。傍晚的光透过落地窗,铺就一层昏黄的毯,专为他准备似的。 他拾阶而上,笑着走近,任凭再多情绪也暖融融化成一滩晒热晒柔的水,明明天都要黑了,他身后却像跟着未来。 他们的影子在廊道拉得很长很长,长到韩牧脚下。从秦淮走进教室那一刻,韩牧便注意到她了,韩牧希望她的到来只是出于好奇,或者和其他慕名女孩一样的盲目仰视,无论是哪一种,他都可以让她的视线调转,然而……偏偏是最坏的那一种。 他看着,直到他们的影子,走出他脚下很远很远。 他站在廊道这头,是昏黄下一尊雕塑。多么熟悉的姿态。 他们之间确乎有什么变了,看着正埋头为自己清理狼藉的男人,秦淮想。 “你今天看起来心情很好。”好到过度温柔,让人心悸。 “当然心情好,项目暂时可以告一段落,终于能好好陪陪你了。况且,你今天表现得很乖。” 心跳漏一拍。她忍不住偏头,男人说话时总爱带笑,曾经她听来笑里多戏谑。 “好。”算来今天是周五,导师这周初去芬兰开会,不知要多久才回来,也许周末可以自由安排。视频议谈时他裹得像个粽子,说自己老了身体扛不住,惹得师兄师姐背地里笑话好几天。那里的雪下得真早,又大又密;芬兰语也很难懂,研究北欧语言真是勇士行为。老师的背后,黑的是天,白的是雪,人们很早就回家,世界总是安静,安静到孤独。 秦淮觉得那样的生活也不错,稠夜风雪呜呼,壁炉里柴火噼里啪啦地烧着,她的脸庞被烤得红彤彤,他的眼神像啤酒花。 “什么时候才会下雪呢……” “不远了,你喜欢下雪吗?”不知何时喃喃地将心里话说了出来,宋怀青应她。 “嗯,很喜欢。雪落在地上,有一种沉甸甸的声音,明明是水,那么轻,却可以厚厚积起来,像棉花被子一样。” “棉花被子?” “是呀,下雪的时候,就像给耳朵盖上被子,我喜欢听这声音,让人好眠。尤其是大雪,在额尔古纳河下过的那种,鄂温克人会驱赶驯鹿踩雪觅食,在仙人柱里生火煮肉,吊锅咕噜咕噜地响,热气蒸得暖烘烘,顺着柱顶的小孔升出去,散在空中,就不见了。” 宋怀青看着女孩,她讲得那么欢快,是从未显露过的神采,听得他要入了迷。 秦淮忽然意识自己似乎话唠,很不好意思地停下来,“…我是不是话太多,我平常不这样的…” “不,不多,很美,我想继续听。” …… 关于雪的故事,说了一路,好像这车要从秋天开往冬天,从Z城开向北方。雪还未落在地上,已经落在车中人心上。 窗外景色变换,从高楼到密林,白天到黑夜。最终停下来,停在一栋山间木屋前,这是栋日式建筑,木质的檐下悬挂一盏铜铃,屋内腾出暖黄的光和雾气,有隐约人声、屐声,窸窸窣窣。 山间凉气更盛,夜风扫过梢头,那铃音古寂却温暖,让人想起摇椅上的祖母。 是一处温泉。 “等冬天再来,那时候下雪,室外温泉一定更适合;如果你喜欢,我们可以远行,去北海道或者札幌。” 她仰头望他,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认真细致,她感觉眼眶有些湿润,于是闭眼垫脚。 氤氲在漫长秋吻中的回答,无需出口。便消散在风中。 玻子 他们绕过山居,宋引她往枫林深处去。夜真凉呀,秦淮感到指尖接触的空气都湿漉起来,有不易察觉的风钻进袖口,轻贴她仍旧滚烫的心脏,那里不久前因深吻而骤跳,此刻缓缓归于安宁。 秦淮低头看向自己被宋怀青稳稳牵着的右手,当悸动离去,她发热的面庞、身躯还有双手便迅速转凉,犹如挪进冰室的瓷器,干燥的热度从男人掌心传来。 只有牵着、抱着、紧紧相贴,甚至缠绕一处,他的温度方才能递到秦淮身上,越挨近、越猛烈,越温暖。相反,一旦分开,也便迅速转凉。 秦淮自身的体温和这秋林晚夜别无二致,当她挣开宋怀青时,她就融入空气里。 黑暗中,什么东西绊住她。 秦淮自个稳不住身形,只好凭它摔下去。 一双手自后方将她托起,从脊背处传来热量。 秦淮惊魂未定向后看去——一个男人,奇怪的男人。 他的长发和外袍一齐懒散的披在肩上,缎子一样垂坠,玻璃般闪烁细碎的光。这暗夜中诡谲的银色,使她错认为是阿尔忒弥斯,或许她是对的,那时,玻子如幽影般尾随,在她险些跌倒时乍现,在层云遮月的夜里,他比月亮更像月亮。 只有月亮会跟在人后头,也只有月亮会提醒她暗处的松枝。 奇怪的男人,奇怪的名字。 宋怀青闻声回转,看到这扶住她的,不知何处冒出来的男人。 “玻子,你什么时候有跟踪人的癖好了。” 原来他叫玻子,怎么会有人叫玻子? 玻子没有立时回应宋怀青带讥讽口吻的问话,“小姐,山间的夜路是很危险的哦,尤其在独自行走的时候。” 他看见了,看见女孩一挣开宋怀青的手,便立刻失去平衡,几乎跌倒。 为什么要松开呢? “第一回见你带人来,自然好奇。”玻子玩味而轻巧的语气令秦淮莫名生出股羞恼来,她强迫自己压抑这忽如其来的情绪,避开那道轻浮探究的目光,向他致谢。随后拽过宋怀青的手只管继续前行。 接下来,他们无声穿过山林漆色的长径,秦淮走在最前,宋怀青在她身后慢半步距离,不再由她任意松手。玻子跟着他们,衣袍制造出随风款摆的细碎微响,以及浮动的、银月般的流光。 她不知道方向,应往何处去,又在哪里停止,于是任凭穿梭林叶间风的指引,风拂过发梢,留下关于目的地的暗示。 “你来过这里?”玻子不禁疑惑。 “没有,我只是跟着风走。” 于是他们终于抵达风停下的地方。一处隐秘的林间温泉。 雾气使一切变得不真切起来,木叶、山石、脚下的浅草都沾染上乳白色的露,此境湿润、温热而模糊,秦淮感到自己仿佛误入了一场梦,梦境的主人正是月银色的玻子。 她看向那个男人,与他目光相接。玻子早已凝视她很久很久,在很久很久以后,得到这短暂的对望。 隔着银雾、腾腾上升的气流,在那双湿润的、银月的眼睛里,她看到了他造梦的唯一访客。 “试试吧。” 那是梦主人对造访者的盛情邀约,她难以推辞。 她的手伸向衣扣,第一颗、第二颗、第叁颗…… “你在做什么。”宋怀青阴沉而饱含怒火的声音响起,他不知她开放至此,可以在初见的陌生男子面前坦然宽衣。 宋怀青原该知道的,他该知道秦淮是哪种人。是可以在公共图书馆的卫生间里自纾的那种,是可以在山雨凉亭同第二次见面的男人野合的那种。 面对男人不知所起的愤怒,她亦不知如何作答。 “你们来这里不是为了泡温泉的么?泡温泉自然要脱衣服。”玻子适时为她解了围,作恍然状,“看来是我有些多余了,女士更衣,我理应回避。” 玻子衔笑转身,往曲处去,不一会便没了身影。 宋怀青不动。 “你不走么。” 话音未落,眼前的男人便欺身揽过她,一面深吻,一面将半解未解的衣扣枚枚剥下。这时候,宋怀青显露出长久未现的暴戾模样,她永远无法抗拒的、无力招架的野兽的雄姿。 玻子会偷看吗?在某棵粗壮的、潮湿的杉木背后,倚靠着一块冰凉坚硬的花岗岩石,用他那湿漉着的、泛银芒的眼睛好以整暇地观赏她。 观赏她因窒息而殷红的面颊,因与空气接触战栗不止的肩窝和乳房,因裙底那双手百般作弄而摇摇欲坠的身子。 或是侧耳屏气聆听,聆听她无法压抑的喘息、无法制止的潮涌、无法躲避的痛与快乐。 现在,该是误闯梦境,抑或者说,是被引诱至此的唯一访客为梦的主人,上演好戏的时候了。 当撞见他们在旅店前亲吻时,玻子尚不曾期许这个女孩会为自己带来什么新奇,他如月般的眼眸曾浏望许多人,那些黯淡空瘪的无趣灵魂常以鲜妍皮囊伪装,只消一瞥,便尽数曝露。 然而她是不同的。她独自在暗林行走,识得风的语言,进入他的梦界。 此刻,她又馈赠他另一场春色无边的幻梦表演。 多么灵敏、丰盈、慷慨无私的女孩。 他应该在什么时候自然出镜,才恰到好处呢——表演的精彩程度当与时长密切相关。 玻子回到泉边,池水已经遮去大半春色,唯有潮红面庞和起伏不定的呼吸充作艳事证明。当然,她也可以推说是温泉水暖,才情动不宁。 然后秦淮见到了两具使她不得不心生赞叹的美好胴体,实在是,有些吃不消。 宋怀青的眉目因餍足而舒展,他不动声色地挨近一些,在水中轻曼地勾逗秦淮,她阖眸垂首,把自己搁在温硬的岩块上,不予反应。她太累了。 正如早先时候,他们听风入林无声夜行,当下山野泉涧鸟兽木叶,竟俱寂寂。 在万籁喑哑中,她沉沉睡去。于是天地间最清晰的,是她长缓而轻浅的呼吸。 玻子看着宋怀青抚弄女孩随波浮动的发,乌丝缠绕指尖,又在涟漪中柔顺的开解。她的长发如同静夜。 静夜当高悬银月。兽,只会破坏夜的美好。 玻子等候着女孩苏醒,他已经迫不及待想领她前往梦境的下一个展厅。 于是当秦淮乍醒懵然时,便被他那缎子似的月袍兜头盖住,“穿上它,我们很快回来。” 玻子拉着几乎同样不着片缕的宋怀青离去。秦淮手忙脚乱地上岸,裹好外袍,鼻间萦绕着温热的山泉的气息,的确是属于玻子的味道。 尽管夜深露凉,却不觉得寒冷,可能是浸泡的久了,内里也一并暖和起来,或者,是因为这袍子。 他们果然如同许诺的那样,很快折返了,回来时,俱已披着白色长浴衣,趿木屐鞋。 如此穿着,连同名字,玻子更似个异国人了,然而他中文好得出奇,不带半点外乡口音。真是奇怪的男人,秦淮想。 看向另一个男人,宋怀青甚少穿浅色,也从未见过他如此居家模样。只是,换了副柔和皮囊的兽,仍是兽,不过暂且慵懒安逸地舔舐毛发,看似无害,待狩猎时分,本性便暴露无遗。 他们是全然迥异的两种男人,站在一处却意外和谐。秦淮不止开始好奇玻子的来历了,她更想知道他们是怎样认识的。 她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任凭点状的思维不断发散,同时她牢记着提起衣摆,玻子的外袍于她而言总还是宽大冗长了些,她不能也不愿弄脏了它。就像她无法容忍自己弄脏月亮。 她赤足前行,又顾惜衣服,很快被落下大截,不过无需呼唤,也不必奔走紧随,子夜已过,山间腾起甚大的风,风吹散层云,月光竟明如白昼。 她赤足踩过柔软浸润的泥土,耳畔松涛如瀑,发丝衣摆因风乱舞。她嗅到月桂的芬芳,阿尔忒弥斯曾在那株桂树下挽弓吟唱。 宋怀青打断了秦淮漫无边际的浮想。他回头见那月白色的身影小若枚点,几乎融进夜与风中,于是迅速折身,将她一把扛在肩上。 骤然腾空,一切光影在她眼前颠倒。然后被迫扑进那个荷尔蒙气息浓郁的、饱含妄念的怀抱里。 他们行走的效率得到极大提升,很快就抵达一处静谧居所。 宋怀青将秦淮放下,她惊奇地感到,脚下木质地板传递来的宜人温度。整座木屋干燥而暖和,空气中弥漫因气温上升而馥郁的桦木香气。 “我总是一个人来这里,为了将不远处的地下温泉引作水暖,我可是费了好大功夫呢。”玻子顿了顿,“今夜,你就睡在我的卧室里。宋,委屈你要同我打地铺了。” 玻子擒着一贯令人安心的笑,显而易见的是,在宋怀青表达强烈不满之前,他已经与秦淮达成一致意见。 然后,秦淮尴尬地意识到,她忘了一些东西。 “我的衣服落在池子那里了,我得回去。” “我去吧。”宋怀青兀然开口。她一副身娇体寒的样子,方才她在怀中逐渐回凉,他便知晓她开始畏冷,况且那些衣物—— 满是情动欢愉的留痕,残余羞为人知的秘密。 只有他去拾,只能他去。 门阖上,屋内余玻子和女孩对望。 翻阅 秦淮将视线挪开,端详起这间屋子的陈设来。 她看见桦木色墙壁涂抹着天然绘就的年轮,一张方形矮桌上空无一物,屋内没有任何座椅,示意主人保有席地而坐的东瀛习惯。她惊喜于一座壁炉,忍不住上前抚摸那略显粗糙的、手工垒起的红砖,然后委坐炉前。壁炉里添置着小段沉木,已堆积了层薄薄的灰,膛壁上重迭火舌舔舐的炭痕,散发经久不息的焚烧味道。 秦淮想象着木屋的主人常在壁火前闲坐,追踪木料化作灰烬的全部过程,在长久凝视后,将酸涩的目光移至窗台,远处有松林层翠,窗台上有一枚饱满裂开的松果。 她看的入了迷,眸中仿佛倒映灼灼燃烧的焰火。 玻子不忍搅扰,只是留给他的时间已不多。“明天早晨它就会点燃,你若喜欢可以呆坐整日。现在,你该上床睡觉了。” 他哄劝稚子般的语气使她一阵羞赧,温吞站起身来,乖觉地往卧室去。 卧室同样陈设简单,一张窄床,一台长桌,一扇相较于床而言倍显宽大的窗子。 秦淮在床边坐下,对面桌前窗外山形隐约,有飞鸟凌空,啼破寂夜。 在这桌上啃文献,自己怕是能看上一整天。她失笑发想。 正预躺下,玻子的声音传来,“你的脚。” 秦淮这才意识到足底一路携尘带土,已是颇多脏污,她竟还想就这样踩他床铺! “对、对不起,我马上把它弄干净。” 她慌张便想下床寻物擦洗,玻子却突然俯身蹲下。 他自怀中抽出浸湿的绢巾,轻轻握住一只脚踝。 女孩脸上兀然晕开大团绯红,不知所措地试图收回双脚,然而来自玻子温和又不可抗拒的力量令一切保持暧昧原状。 他指尖冰凉,绢巾却熨热,有千万只幼蚁爬上堡垒。 为了缓解那莫名难耐的微痒,她开口道,“你不是中国人,对么?” “是,也不是。我的母亲来自日本,她为我取名。”那双继承了母亲温存细致的手正一点点将泥土砂砾和腐败枝叶的残渣拭去,郑重地仿佛是在还原一只明清瓷器。当他双手离去时,精巧呵护后的瓷器散发出白皙柔美的光泽。 “结束了哦。”这声音令秦淮如梦初醒。 “好、好的……实在是,太麻烦你了。”双颊犹带红晕,她赶忙将身子收回床褥间,侧望向玻子那张始终笑意不改的柔和脸庞,眼中氤氲着丝丝困倦的湿意,以及略显惶恐又极其真切的感激。 于是被这纯善而热忱的目光蛊惑般,玻子蓦然俯身在她额上轻轻印了下,犹如雨滴落在棠梨花瓣。 有什么东西绽裂了。 大约是窗边那棵松树结的松子吧,它已经熟透了。 尽管困意上涌,仍辗转难眠。突如其来的吻令一切清晰可辨的猝然晦暗陌生起来,她听见夜空中那只云雀长啼依旧,似乎在以凄厉的飞翔姿态试图撞破一张遮天蔽日的网,仿佛自它诞生之初便已精巧织就的网,终于迎候来它最尊贵的猎物。 这样的夜晚又教她想起肇始于童年的原罪,那些被淫欲和谵妄纵情摆布的冶艳忆事逐渐接连成的网,以及这张网延伸至今的蛛丝。 所以那时她没有反抗。那时,夜潜而来的男人周身犹带桦木香。 她在玻子干燥而温热的床上承受来自身后的潮湿欲望,因为窄小,只好密不透风地紧紧相贴,男人略显粗糙的肌肤质感如同磨砂书脊。她不知道自己如何突发奇想,或许是桌台前那本硬质烫金封皮的外文书册给予的灵感,它原本是合上的,玻子离开前将它摊开。那些泛黄的薄脆书页和夹在其间的香草,因风翻阅,传来似有若无的银月的味道。 那味道现下被浓郁的麝腥气息所掩盖,在玻子的屋里、玻子的床上、玻子的枕褥间,被另一个男人挞伐,她的身体因此痉挛、情液因此泊泊、翕动因此频促。熟习她身体反应的男人开始愈发激烈深重的劫掠,用整具兽般的身躯研磨这嫩弱的肉,曲指躏揉那殷红颤动的果,迭以长指和褥角探进她口中,与攻伐节奏相错地宣示其占有。 在强制的噤声窒息中,她品尝到两种味道,那是狩猎和饲养交杂的气息,分别来自于一墙之隔的两个男人。 直觉一般,她抚触到随玻子微动的气流。透过薄壁和罅隙,他在暗夜中烁银的眼眸,仿佛窗前分外明朗的悬月。 月色和微风在翻阅书册,他在翻阅她。 直至最后一页码。 栗子糕 秦淮在晨光中醒来,毋宁说是在一阵焦甜的芳馨中睁开双眼。身旁的男人仍旧沉睡。他睡着时敛去昨夜的狂戾,显出清冷的廓形来,与窗外远山气质相宜。 她蹑身下床,丝毫没能惊动他,椅背上搭着他折回温泉拾取的她的衣物,已然褪尽冰凉的水汽,蕴裹如这间屋子般温软的干燥。 披衣而出,只见客厅中央玻子正迭坐点茶,一笼火炉上陈放着几枚方糕,色嫣黄,形状小巧,煞是可爱,那股唤醒秦淮的焦甜气息,因炉火温烤更渐弥漫整室。 她静悄对坐下来,好奇而欣赏的目光追随着玻子纤巧盈飞的双手。 他用茶匙取出些许茶粉,向茶碗注水,接着取出柄竹制的搅蛋器样的物件在碗中搅合。那盏面逐渐浮起层细密的白沫,犹如翠色浅草地迎来一场春雪。 “这是茶筅。”察觉到秦淮对那器具的探究神色,玻子解释道,“只是,这不过是极简化后的点茶。完整的点茶工序无比繁琐,我学艺不精。” “尝尝看。” 他将一盏春雪推至秦淮面前,她依言举杯。 “好苦。” 他忽然轻柔地笑开,“所以要搭配栗子糕吃。”于是递来一块。 果然在抹茶悠长苦涩相衬下,糕点可口得出奇,那萦绕唇齿间的山栗的清甜、糯皮的莹润,杂糅苦寒的茶香气息竟分外融洽,平衡的将将好。 “十分奇妙的口感呀,不得不说,非常好吃呢。” 他笑意更深几分,看她吃罢一枚,紧跟着又递一枚。 很快便撑饱了她的肚子。 “不、不行了,实在吃不下了……”秦淮连连摆手,“全喂我肚子里去了,玻子你自个是不是还没吃?” “我不饿,倒是你……昨日应该累坏了吧,便多做了些。” 玻子隐含深意的暧昧用语教她腾的面红耳赤,然而望向那张坦然舒朗的脸,她又不禁怀疑是自己过于心虚理亏。 昨夜……他看到了吧。 明明是自己床铺,却被旁的两个人搅得乱七八糟。还是那种极为羞耻的事……她和玻子,似乎昨日才第一回认得的—— 她却在他面前暴露这样大的秘密。 如此环环想来,秦淮更觉得羞愧难当,恨不得立时避开这人、这桌、这屋子,逃得远远的,躲进余她一人的壶中天地。 然而她只能坐在原地,动弹不得,玻子那富有魔力的神情、言语、姿态,仿佛延伸出的枷锁将她牢牢束缚。尽管一墙之隔男人酣然沉睡、呼吸分明,此处却已然成了他们二人的芥子幻界。 她恍惚意识到,原来自己从未脱离他制造的梦境,哪怕是同宋怀青耳鬓厮磨,哪怕是独处时分。 只要面前这个男人愿意,她便随时会被拽入他那梦的暗网。 不知何时玻子取来碟新的栗子糕,填入炉中,不一会儿焦甜四溢。然后,他端出新盏,是琉璃制的茶杯,因晨光焕彩。 传来蔷薇带露的芬芳。 她却对这沁人心脾的花茶丧失兴趣。 她感到喉头一阵清甜的哽咽,胸腔紧缩,发出仅有自己听闻的悲鸣。 她由衷地希望,宋怀青快点醒来。 好像回应似的,自隔壁发出一阵响动,推门声打破二人间难耐的晦涩氛围。 男人犹披着长袍,发丝衣衫皆显得有些凌乱,情色的残余使他莫名性感,只消望一眼,就脸红心跳起来。 他慵懒地倚着秦淮坐下,将她半抱入怀中一般,拿过沾上她唇印的茶杯一饮而尽。 在这无比熟稔的体息中,秦淮自然的放松身子,向他侧望。 他的唇际不知何时竟长出些许细密的胡渣,她从未见过留着胡渣的他的脸。那些青黑的硬碴儿使他年长几分,回归到应有年岁里应当显露的成熟风貌。 她看到了往日她不曾在这张脸上看到过的,如父如兄的神情。 或许是目光过于灼热,又或许是感知到她惊奇所在,男人更加挨近,捉她手去抚触唇际。冰凉的指尖同时触摸到柔软与坚硬,她专注地抚摸着、凝视着,看到那双渊井似的眼眸漾出温情如春柳的笑意。 “是时候下山了。”玻子泛凉的嗓音在耳畔轰然响起,随后一道身影拂袖离去。 不待回应,玻子已先走了。 眼睛 他背影更有神祇般的寥落。 下山时,她一路如是想。玻子……似乎在生气。可为什么呢? 秦淮不能明白,便只顾行路赏景,晨曦如破了壳的鸭蛋白。这清冽而温凉的光束落在身上,有刺槐花的质感。 光的针脚次第扫过云线、松梢、泥沼、湖面,还有那只振翅了整夜的鸟儿。 她想起幼年的某个秋日,那时她住在祖母家,那里有种满刺槐和银桂的院子。 祖母从清早开始织造,缝纫机在啁啾的叫。自己追着机杼声蹒跚小跑,跑到院子里,看见漫天白色的、黄色的花,将祖母和她的缝纫机,落成一座岛。 秦淮知道记忆会骗人,槐树和桂树只在不同季节开花,祖母用缒和线织造小孙女的白棉裙,她却用记忆织造作伪的梦。 往昔是她孤立自己的岛。 因为梦的壁垒太厚太高,里面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也进不去。 他便只好等她。 宋怀青是早知她钟爱发呆出神的。在图书馆、在避雨亭,在最离乱情迷的时刻——她的眼睛从不曾真正看向自己。 她只管看着下山的路。山路不似都市里的路平直坦缓、一览无余,山路幽曲婉转、纵深无尽,就像她的眼睛。 他们在汤屋前分别,秦淮追上玻子即将消失在障子门后的袍角,无论如何,“真的……非常感谢您的款待。” 他闻言转身,不知是否出于使用了敬语的缘故,秦淮感到那纤细的眼尾扫过她,如同银鞭。 然而下一刻又含上春风拂柳的弯弯笑意,“请不要有任何负担,我只是、尽朋友之谊罢了。” 这话并不似对她讲,玻子粼粼的眸光跃过身前,投向宋怀青。 那男人正抱臂立在不远处,因投诸于身的视线向这边微颔首,这两日他们很少交谈,直到此刻亦如此。秦淮隐隐感到在那沉默的礁石下有暗潮汹涌,它来自她不曾涉足的旧日滩岸。 开到市区车速便慢下来,在下一个红灯时,宋怀青侧身看她,她倚贴在玻璃窗框上的发丝因日照漾出糖浆似的琥珀色,她身处的空气中似乎仍残留着栗子糕甜蜜的芳菲。 他不由感到一阵饿意袭来,“中午想吃些什么?” 震动声打断了他对共进午餐的种种构想,是从研究所打来的临时会议电话。 “你去吧,我暂时还没什么胃口。” “那我送你到宿舍。” “也许会被看见,在学校附近就好。”她补充道,“我吃了太多栗子糕,正应走走。” “好。” 秦淮沿街下车,顺着人行道走的很慢很慢。 篱墙内是一大片试验田,水稻只剩下光秃秃的秸秆,比穗子饱满时更亭亭直立,其间阡陌错综蜿蜒。她每每途径,便想倘若自己是农学院学生,一定得迷路至少叁次,成熟的季节里,稻穗成片垂落掩映田埂,恐怕得迷五回。 所以她慢慢地走,想象自己正在穿行这稻作的迷宫。 走到校门口时,她感到栗子糕已全然消化,玻子银色的衣袍逐渐淡褪,取代它的是积极觅食、往来喧闹的学生们。 她逆着人流向校园走去,忽然听到有人唤她——“秦淮!” 是韩牧。 他迎上来,卡其色的风衣和同色系羊绒围巾在身后飞扬。 她忽然遗憾起来,替他手中缺失的咖啡杯。 “唔,你似乎度过了一个不错的周末。” 她哑然失笑,“这么明显吗?” 他用亮晶晶湿漉漉的眼睛直视她,里面仿佛有万花筒五彩斑斓的玻璃纸碎屑。 他的万花筒轮转开,“因为我的视力,非常好。” “你看,”他抬手扶了扶并不存在的镜框,“没有戴眼镜呢。” 她不太能想象到韩牧戴眼镜的模样,就像给一只大型德牧戴上人的眼镜。当它追逐猎物,竖起的叁角形短耳在风中灵敏颤动时,镜片大概会被抛在脑后、碎裂一地的吧。 “你吃过午餐了么?” 摇摇头,“但这会还不饿。” “不饿的话……刚好。”他若有所思地轻击唇际,绽开灿烂舒朗的笑靥,“我也不想吃东西,快帮我想想,该干点什么好呢。” “不如,喝杯咖啡?” “哇,真是超棒的主意!既然这样……”他说着蓦的握住她手腕,一面快步走起来,一面回身笑她,“你可得给我带路喔。” 他的围巾轻轻扫过脸颊,温暖甚于午后日光。 “好。” 小狗 这是暖阳拂照的一天,理应与冷萃咖啡液剔透的棕芒和淡淡金桂或是柑橘的清朗风味共存。 他们并肩穿过人流如织与无名巷道,经过少女飘扬风中水洗后的白色连衣裙还有那些纹丝不动的棉被和湿哒哒的枕套,停在一座经年日久的老式居民楼前,看不大清墙体原有的漆色,在数十年间不断纠缠中,藤蔓终于成为砖石混凝土的合法妻子。 “快看!”她昂首指向天空,顺着她指领的方向,韩牧看到一片低旋的鸽群,它们以这古旧的楼体为圆心,作时高时低、时吟时喑的浅飞与徘徊,它们不在笼子里,也不在笼子外。 女孩收回目光,径直走过去,推那扇看起来绝不算重的单面木纹门,响起的吱呀声却意外迟钝而沉甸。 工作台前的灰发女子甚至不曾分毫抬头,就好像外面高低盘旋的鸽子已向她传递这来客讯息。 然而不一会她便有所惊动,是听到陌生脚步的缘故吗? 女子蓬乱的短灰发因抬眸分别向耳际滑落,露出单薄细菱形的眼,以及锐利得足以划破冷空气的下巴。 “原来你不是没有朋友的啊。” 韩牧愣了愣,她言辞冷刻,同样貌如出一辙。 秦淮闻言顿住了脚,佯装哀怒:“好你个白鸽,居然这么讲我,再不来了!” 为确保使人信服,她忙做出要转身离开的势头,只是节奏甚缓,与进门时昂首阔步大相径庭。实在是非常拙劣的演技了。 “行了,快说点什么。” 女子果然毫不留情地揭穿她幼稚的把戏。她也不生气,笑吟吟地凑上前,“两杯冷萃。” 说着她示意韩牧坐下,“不要在意,老板她一向这样。”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唔,是鸽子告诉我的。”女孩狡黠一笑,“就在夏天,开学不久,我去天台晒被子,那天的阳光可真好。忽然一只鸽子、一只白得发灰的鸽子飞过来,你知道它嘴里衔着什么吗?” “——一枚咖啡豆。” “然后我追着它,下了天台、跑出学校、穿过一条又一条乱七八糟的巷子,我都要迷路了!” “它飞到这儿就不见了。” 讲到这里女孩便停下来,因为咖啡已经端上来了。 秦淮率先尝了一口,因为冰凉、苦涩以及混合着馥奇花果香的棕色液体而露出欣喜湿润的神色。她用双手握住杯身,上边凝结着寒露般的雾气迅速使她关节泛红。实际上她并不感到冷,因为在漫长的走街穿巷和焦灼的寻觅等待后,一杯这样的冷萃恰到好处。 韩牧也在喝,他是从来不大爱喝咖啡的。对他来说,今日午餐计划在遇见秦淮后 已尽数推翻,于是喝不惯的咖啡也未尝不可一试。 “出乎意料地好喝呢!”他全然没有夸张和作伪成分,对于他这样的咖啡无感者来说,不觉得酸苦而能够捕捉到所谓季节的奇妙风味并甘之如饴地一口接一口全部饮尽,应当是种高度赞誉了。 “白鸽,今天的味道也超级优秀!”女孩捧着凉杯向工作台高声呼唤,那道身影此时正背向他们忙碌些什么,略顿一下,眼风扫过来,“哦,知道了。” “姐姐,她——”韩牧即将脱口的抱怨戛然止住。 因为女孩的手正虚拦住他嘴唇,距离殷红的柔软与白皙的冰凉相触碰不过分厘之远。 她尚未意识到这个举动将引起怎样的风暴,她只是阻止那些未尽的无礼冒犯,尽管工作台前正忙碌着的女子似乎要无礼得多。 “姐姐……”他眼神倏然暗下去,覆上同杯中水液一般无二的琥珀色泽,以及同样一层潮湿微寒的雾光。 他将剩余的一饮而尽,暗棕便又加深几分,仿佛是咖啡从杯底穿过肠胃逆流而上,最后淌进他眼底。 “呀,你听!”女孩无知于眼下风暴的酝酿,却感召到别的、令她在意的声音,那清越的铃音起初近乎于无,只是穿过店内机器的运作、店外街巷的走动、人群的吆喝交谈、那些预备吃晚午餐的人家厨房老式抽油烟机沾满焦灰的轰鸣,传来它渐行渐近的、格格不入的声响。 风将铃铛带来,就像风曾带走多萝茜和她的小狗。 女孩云雀般轻盈地跳下吧台,恐怕赶不及风速,便会错过风声。 “你慢点,注意门槛。”话语来自工作台。 “诶!我出去看看!” 小鸟便飞出咖啡店。 韩牧也随她出去了,就像多萝茜和她的小狗。 白鸽 秦淮回到巷子里,一群少年正从另一头飞驰而来,他们不断拨弄铃铛,如同高傲的孔雀展览他优美富丽的长尾羽毛。少年们炫耀似的越是人多道窄就越是左摇右晃,引起年长者连连惊呼和店家泼辣的叫骂,那些声音伴随着叮铃和笑闹,搭乘梧桐枫叶片片兜头传来,直到风刮过去老远,也不见衰减。 当飞车与她擦身而过时,少年们重复起那可爱又可气的青春恶作剧,将车把和车身倾斜至一个唯恐摔倒的危险角度,离开脚踏的双腿在空中尽情伸展,他们几乎是冲着秦淮来的—— 然而下一秒,自行车从她身旁划过,风卷起她垂坠的衣摆。她还来不及收起略带惊慌的神色,就看见一张张得逞后灿若千阳的笑容。 还有自行车高翘的尾翼在小镇午后的旧巷里反照出金色流光。 这些场景只发生在数息之间,韩牧走到她侧旁时,低旋的鸽子都已因疲倦回巢。他颇有些恨恨地看着她,忽然开口。 “姐姐,其实我一点也不喜欢喝咖啡。” 他说话时将她手腕拽得很紧,比来的路上要痛很多。她没有动。 秦淮不知道的事情很多,知道的却只有一点。譬如她知道韩牧为和她喝咖啡而没有吃午餐,譬如她知道这世上不应当有无缘无故的平白友情。 那么她不知道的事呢?她知道韩牧原来不爱喝咖啡的么?她知道下一秒眼前的男孩就会低头吻过来,然后转身离开吗? 她大概是知道的吧。所以显得那样寻常,就像只是同他喝了杯咖啡。 “赶紧把你的烟灰水喝完,出去半天。” “哦。”秦淮回到吧台边,咕咕倒进胃里。 “你朋友呢?” “走了。” 她以为白鸽会像以往那样紧跟两句嘲讽,“肯定是你把人家气走的”、“果然你就不是情商很高的那种类型”诸如此类的刻薄话,她甚至想好了该如何反驳。 但白鸽没有再开口。她又回到料理台去,几分钟后递给她一杯热拿铁。 “今天很暖和,但总归是秋天了。” “谢谢你,白鸽。”秦淮保持着双手捧握的姿态,体味着甘美协同丝柔的热气与甜液熨帖她眼鼻唇齿和五脏六腑,她感到一阵迟来的不安以及钝痛。 “白鸽,我得走了。” “等等。” 她绕过吧台,往秦淮手里放了样什么东西。 “你方才跟他讲故事,说是鸽子带你找到这儿的。” “你鬼话连篇的毛病我看是改不了了。” “是呀。”秦淮没甚所谓地笑笑,然后迅速辩驳:“可是这才不算瞎讲,不然我干嘛给你胡乱取名,我做事贯来是很有逻辑的。” 原来灰发女子并不真叫白鸽,也是,谁会叫这么奇怪的名儿。 就像秦淮坚称的那样,在这件事上她不算全然说谎。当然没有什么通人性的鸽子精怪飞到天台来,还衔着咖啡豆。 但是那天的太阳着实太好了,好得碧空如洗、目穷千里。她一眼就看见了数里之外低空盘旋的鸽群,它们也的确有着白色羽发,白的发灰。 所以她匆匆挂好枕巾被褥,追着鸽群跑去,她艰难地在高低错落的城市建筑群中寻觅灰白色灵巧身影,绕过六条街巷、穿过七道斑马线。 她最终来到鸽群回巢的厚绿色楼宇前,看见藤蔓掩映处小小的木牌上用黑色蜡笔写着“coffee”。 ——没有任何一只鸽子带她找到这里,她是凭着自己来的。 但是倘若没有那些灰白飞旋的小鸟,她又根本无从找寻。 秦淮没使劲儿便推门进来了,那响声却沉重得出奇,把她吓了一跳。 第一次见面时,白鸽就站在料理台那里,低头忙碌着,明明店里空无一人。 因为低头,她灰白色的短发在本就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扎眼,你会莫名联想到外边灰白色的鸽群,恍惚以为她是鸽子变的人,或是人假装的鸽子。 听到这样大的动静,女子抬起头,露出的狭长眼眸和尖锐下巴同鸟喙更为神似,于是秦淮不得不认定,她应当就是鸟炼的精怪了。 “要喝点什么。” “一杯冰美式……不,我要冷萃。”那时尚值溽夏,她一贯喝美式,但忽然看见同外头挂牌一般质地的小木板上用黑色粗蜡笔歪歪扭扭写着“冷萃限季”的字样,她改了主意。 结果这限季的冷萃做到了秋天。 不同的是,那个夏日午后的柑橘馥郁清凉,而入秋后杯中添了些许金桂淡而幽远的馨香。 后来秦淮便成了常客,不至于日日登门,但隔天搅扰的频率是完全有的。 灰发女子显然是这家冷清店面的主人,她身上笼罩着许多谜团,不只是作为鸽子精。 秦淮只是好奇,绝不会问。 她记得自己是为了追鸽子找到这里,是为了喝咖啡光临这里,她想,人怀揣的渴望与愿景一旦太盛,就会压垮面前平静的咖啡桌。 到那时,自己又去哪里看鸽子飞旋、喝限季冷萃呢? 但是取名,纯属意外。 有回她坐下,熟稔开口,不小心“鸽子”二字便脱口而出。 还好没叫成鸽子精,她庆幸。 灰发店主闻言冷淡瞥她一眼,“我姓白,却不叫鸽子。” “不好意思,我太失礼了!我、我叫秦淮,请问您的名字是……” “白鸽。” “你瞎说!对不起,我不该乱给人取名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 “白鸽,就叫白鸽。这名挺好——比鸽子好。” 直到今天,秦淮也没能搞清楚她真实姓名。 秦淮推开门,走到阳光仍旧充沛的巷子里,摊开手心 ——一枚咖啡豆。 白鸽的声音自尚未关阖的门内传来: “这回,是真的了。” 等待 秦淮回去时走得悠哉,街巷还残留着数小时前他们奔跑经过的影子。当她走过第叁座红绿灯时,听见头顶上方传来破空之音——“噗、噗……”那些鸽子开始另一轮巡游,像是给她送行。 那的确是一种送客方式了,当她走出很远仍能感到鸽群就在头顶上空,不曾远去也不再靠拢,它们以前从没飞离楼宇的界线,今天却越过往常。 马上就要进校门了。她又一次看向天际线,近空呈现一片熟透的橘色调,晚霞最初一缕柔光散漫开来,于是丰硕的秋柑树上结出新幼的酡红色浆果。 一片灰白色羽毛缓缓飘落,触碰她掌心时恍生出细小的瘙痒。 秦淮捻起羽尾细柄,天光像爱抚情人般勾勒它华美的金边。 她想到韩牧卡其色风衣、深棕色短发、小麦色颈项、琥珀色瞳孔,还有那凝视情人般的、焦糖色面容。 男孩身上的魔力,如同下午茶,轻盈甜蜜的蔓越莓司康或是冰凉绵软、入口即化一枚芒果班戟,那时你会感到略微发腻。但他忽然说:“其实我一点也不喜欢喝咖啡”,于是这句话本身就像一杯苦咖啡,中和了唇齿间泛滥的不适,他旋身离去,像主人收起杯碟,宣布一场下午茶会完美结束。 女孩知道,下午茶并非一天中任意一顿正餐,它可有可无。 但她更知道,那杯午后咖啡已然是种习性。 于是她开始溯寻可以找见韩牧的全部线索,他的生物学专业、偏小的年龄、图书馆长排索书架前雕塑般凝滞的身影、不知何时经哪位理发师染洗后改为栗色的短发,她恍然发觉自己所知的是如此多,却又如此少。那些碎片可以构成一个真实且完整的男孩么,还是说拼凑出的仅仅是颠倒的幻象,就像夹机占晚间猛开一束水绿玫红撞色灯,他的玻璃眼球美丽虚假得和怀里的泰迪熊一样。 她想,我知道该去哪里找到他了。 然而不是今天。 夜间忽然闷热起来,阡陌出于专业缘故一个月有半数不在宿舍,秦淮索性将阳台门窗尽敞开,于是白日里被晒暖和的风卷土重来,大喇喇登堂入室。风穿过她黏腻的颈后、腋下、两股之间,犹如浪子情热时伸出双手。 耳鬓厮磨间她感到自己温习着童年秽梦,在忽闪忽灭的灯管下与魔鬼嬉戏,身体仿佛也成为电导体,源源不断吸取着本应照亮暗室的灯管中的电流。 然后高潮临近、临近——霓虹骤亮。 她看到自己一丝不挂,卧在满室镶嵌着玻璃眼球的玩偶之中,它们每一只都活物般盯望她胴体,那里流光溢彩、绒毛旺盛,喷薄着夹机占令人心驰神往的霓虹光源,疯长着玩偶们叫人爱不释手的松曲绒发。 她看着那些本应只属于梦境的玻璃珠子,却感到仿佛见过多回,出自同一个人的眼。 ——这实在是个太长、太深的噩梦。 当挣扎着终于醒来时,秦淮发现自己濡湿得几乎刚从水里打捞出,风一直没停,阳台上单薄的木门板、还有半坏不坏的玻璃窗正轻微晃动。 楼下有夜猫嘶叫,游线一般;一群年轻人尽兴归来,脚步芜杂,尽管勉力压抑声量,谈笑却仍由晚风传送,听不清具体谈论些什么,只是笑音持续而纯粹,像月色下一把明晃晃的弯刀。 她不能再睡着,因为心脏钝痛,可能是被划开了一道鲜血淋淋的口子。 她也不想再一个人呆着。 直到很久以后,她仍不能回忆起那天夜晚自己所秉持的心情,以及为何在它操控下发出那条短邮件: “宋怀青,想见到你。” 于是那些行人的喧笑、门窗的晃动以及母猫的夜啼戛然屏息,疼痛也受止,她在黑暗中等待屏幕亮起,就像等一只可以撑过整个夏天的萤火虫。 没有永恒之境,如果一定要有,只能是等待的时期。只在那里,分秒流速近乎为零,时间横斜散乱一地,哪怕生命长度也可忽略不计。等待最接近永恒,却到底不是永恒。 天光带不了沉沦者走出等待的永夜,睡眠才能。 整夜醒着而无法入睡的人,逐渐昼夜混淆、迷失方位、色感衰减、情绪丧乱,直至在等待中死去。 富有经验的医生诊断他因等待过久而死,正如吸烟者死于肺癌。 “所以等待是一种尚未受到足够重视的慢性疾病,”医生说。 “就像在公共场合无处不张贴‘请勿吸烟’的告示牌那样,公众应该对等待这一行为保持足够警惕……” “等待有害身体健康,为了您和他人的身体健康,请不要等待。” “——尤其是久等。” 住址 处于期待中的人,总这样难以入眠么? 越是逼迫自己腾空思绪,越是清醒而忐忑。秦淮忍不住伸手划开屏幕,或许不该发的…… “叮。”一条最新消息出现在提示栏: “明天课后,教学楼停车场前。” 现在是,两点二十叁分。 她闭上双眼。 坐在阶梯教室,秦淮感到出乎意料地有精神。昨晚,收到回复似乎很快就睡着了,也没再惊醒。尽管时间不长,却是很沉的一觉。 轻笑一下,原来,是这么期待着的吗,以至于他的回应决定了自己的睡眠。 这样也好,至少……那场梦什么也不是。 停车场位于教学楼背后,一片粼波的人工池塘旁,秦淮到的时候,午阳正向湖水投下金色的吻,她听见一池羞赧的回声。 她就站在一棵黄葛树下。 校园遍植着的除了复羽叶栾树就是黄葛,秋天一到,冠如炬火,荫若华盖。 她就站在一棵黄葛树下,宋怀青看到她时。 古老的荫蔽和细碎的光斑在女孩裙裾间或跃动,一阵风过,沿着纤柔的臂膀,游移至肩窝。 那一刻,他忽然惶恐她的年轻太甚,而它的荫庇,枝叶苍苍。 他不禁快步迈去。 “啊,宋老师,我在这儿!”秦淮向来人挥手,男人藏青色的衬衣透不过半点日光,很快,她的视线只剩一片深蓝。 深蓝色袖口中无法挣开的手掌,深蓝色衣襟下无力推拒的胸膛,深蓝色瞳孔里无处闪避的目光。 ——倘使对他无法无力无处,那便屈从依从跟从。 “你能主动发邮件,我很开心。”“积极举手的同学,有奖励。” 宋怀青濡热的唇舌、略显粗粝的嘴角连同硬挺的鼻梁如此同心协力又分工严谨地降落,激荡起截然不同却一样锐利的战栗,仿佛四肢百骸、五脏六腑都烙下他的印痕,他在这片小小海域所制造的风浪,几乎使她溺没其中。 “秦淮,告诉我这里的地址。”“啊、什么……” “刚刚让你记住的,已经忘掉了么?” “怎、怎么可能想起来……在这种情况下……” 我不介意多讲几遍,几遍都可以。毕竟时间还有很多。 宋怀青冰凉的指腹轻点上她唇珠,“这里是愚园路一百叁十四号。” “愚园路,一、一百叁十四号……” “搭公交的话,512路和803路都可以,共十叁站,坐到愚园公馆站下。”手指划过颈项,绕至嫣红的乳晕,恍似不经意般捻起,捻起一枚簌簌颤抖的幼果。 “嗯!十、叁站……” “哪里下?”“愚园,公、公馆……呜……” 男人展开颇为满意的微笑,“最后,是地铁线路。” 语罢,分外濡湿而敏感至极的隐秘处袭来一阵炙烫。他掌心的温度。 “哈、嗯嗯……我,我记得……二号线,曲水楼,转…六号,愚园下、下车…啊……” 她乳燕似的喘息,一字、一句。直到最后一个音节落下,男人修长的指尖猛然侵入,抚弄花蒂的那一指也由缓转急,暴雨骤至。 乳燕会记得回巢的路么? 在小雨如酥的时节,总有大片漆色缎子般的燕飞过南天。 在夜雨涨池的时节,一只乳燕跌跌撞撞跟随燕群由北地来。 它备受摧残的燕尾,像一柄尚未开刃的剪。 她盘在他腰际的双腿,像一柄尚未开刃的剪。 倘若她痴缠的双腿有银剪锋刃,倘若她微启的唇舌有锯齿密布,倘若她翕动的隐秘有荆棘丛生——她会记得回家的路么? 他不知道,也无需知道。 因为,他的鸟儿,可以永远不必长大。 他的鸟儿,只需要记住回家的路就好。 失乐园 我在哪里?眼前一片暖绒绒、金灿灿的柔光布景,有人影逡巡。蜉蝣飞蛾似的晃动,越来越大,搅乱一个橙甜的梦境。 这么困吗,看来昨晚果真没有睡好,只是——“还不醒来,怎么都不觉得饿呢。”一只温热的手掌覆上绵软的小腹缓缓揉按着,“水温已经调好了,换新的内衣在卫生间,快开饭咯。” 呜……好像真的有点饿了。站在淋浴喷头下,秦淮懵懵然想着,忽然面红耳赤起来——从到家就开始做,连午餐都没吃…… 怎么可能不饿嘛! 宋怀青局部的贴心体现在为她准备了合乎体裁的内衣裤,却没有准备女士家居服。于是秦淮只好穿上他特意留下的米白色衬衣。深呼吸一口,是完全一致的洗衣液的松香气息。 他猜想过很多回,她穿着自己宽大的衣服,赤脚走过门廊会是什么样子,没有一幅画像与此刻重迭。他可以想象她乌密的秀发浸着水汽弄湿一大片衣领,想象她行走时略显怪异的步态昭示不为外人所知的羞情怯意,想象她经停之处留下一对拱桥形的弯弯足印,和弥散不开的松香气息。他想象不出她的神情。 那副正襟危坐,又忍不住好奇,四下顾盼的神情,像笼中欢唱的小夜莺,还不认识鸟笼的样子。 “先吃饭,再参观。”不喂食的话,就没有力气歌唱了。 呆了这么久,秦淮还不曾好好看过这间屋子。有时候,从房屋的设计上就可以看到它的主人,宋怀青的住所正如此。灰白皮面沙发、黑色流线大理石,深色主基调、胡桃木家具,茶色隔断、铁艺灯饰…… 女孩用犹带湿意的指尖在黑胡桃木长桌上随意描画几笔,笔纹遇木匿迹,余下浅淡而深浓的水痕。“老师的家真好看,没想到,老师的厨艺也和品味一样好。” 秦淮夹起一块糖色浓郁的排骨肉,点缀其上的白芝麻更增诱人色相。入口,肉质软烂、话梅酸甜,是堪媲美江南菜餐厅的风味。另一道素菜亦不逞多让,荷兰豆炒百合子,翠色欲滴、乳色如珠似串,清脆甘美。尽管时值深秋,仍犹盛夏,一一风荷举。 “不知道你的口味,今天累着你,想来清淡些好。”男人边回应边递一碗白粥来,对面坐下。 “喜欢么?”“很喜欢。” “喜欢的话,不妨多来。” 绯色腾地染上面颊,于是只管埋头送筷,半声不应。 宋怀青笑起来,万分愉悦。 天色渐暗,不期然下起场小雨。 霓虹在漫天雨雾里化成松针似的一团红的、紫的艳光。秦淮欺在落地玻璃窗上,不着片缕,红的、紫的、艳色的身子,如妖似魅。宋怀青贯爱这样欺侮似的、压迫着的体位,他抵在身后灼烧而强劲的力量将猎物牢牢钉死,无计可施。 喘息不止。透过玻璃窗上因冷热相遇雾化成的片片水幕,她看到世界万花筒般盛大而模糊,男人低沉的嗓音在耳边响起: “你在看什么。” “雨……” 不等语毕,男人已展臂将她捞起,吻如封蜡,隔绝来自世界的潮湿的回信。 绵长的雨水就像造物的魔法,在屋内,在男人与女人之间,悄然生长出另一个世界,除了欲望,那里一片荒芜。 但愿这雨永不停歇。 镇静 从那以后,他们便不常在校园里会面了,愚园路沉默而清冷的居所在宋怀青看来似乎是一处外人无从打搅的巢穴。 男人怠懒的目光追随她轻巧而富有弹力的跟腱,客厅灰面皮革的沙发上卧着一只餍足后毛发驯服、光泽莹润的野兽。女孩正着装,背向他的乳酪似的肩头和颈项簌簌遮掩于日常朴素的装束之下,他察觉到欲望由此转换成一种可以令时间都迟缓的逸然安宁,世界像一只硕大而饱胀的皮囊,分秒如同水银,沿着女体无限婉约的曲线滴答垂响。 默然欣赏时,秦淮转过身来,一双潋滟水雾下的眸子盯望他半晌。 “反悔了么?等我一会开车送你。” “不是的。老师……我这便回去了。” 门打开,又轻声阖上。壁挂的石英钟似乎一下子走快许多。 女孩提出要自己回去。“记了几回路程,总没派上用场。待会你不要送我。” 说这话时,她曲身伏在他胸口上,左手像弹奏黑白键似的点触飞旋。她的头发于无人在意之处疯长成溪流,黄昏像赤水从他手臂淌过。 深秋过后天黑得更早,街灯乍明,炫发出介于日光和月光中间亮度的白芒,人们走在路灯下,就好像走在白天和黑夜的缝隙中。这个点以及它特意刮起的寒风里你几乎看不见独身的行人,远远瞧着有个高低肩的横胖子迎面过来,胖得路都走不协调,原来是一条围巾里裹着小情侣一对儿脑袋。再就是叁五成群叽叽喳喳从旁边经过,短短几秒钟你甚至能听出赞成吃潮汕牛肉火锅的人比赞成吃宜宾烧烤的人数略占上风。于是你就发现冬天真的快来了,至少秋天已经过去,潮汕牛肉火锅就是最好的证明。 秦淮走到校门口时想到的就是以上这些,好饿呀,她对自己说。所以穿过马路买了一份糖炒栗子。每一个都又大又油亮,整齐划开的口子边溢出黏乎乎的糖浆,金黄的果肉饱满得几乎涨出来。这家板栗铺子店名起的真好——开口笑。 于是她一下子快活起来,再次穿过斑马线时像踩在黑白琴键上跳踢踏舞。 我得把这份心情维持得久一点,她接着对自己说,有一个地方办得到。 “哎呀,还差一点点!”夹击占以源源不断的新式玩偶构建起梦幻的永恒乐园,然而能否彻底接收到此间快乐的关键在于技术。 塑料筐里方才还满满当当的银币眨眼就要见底,果然,人对于自己不熟悉的事不应该抱有莫名其妙的自信,即使是在心情大好时。 她正欲投入仅剩的两枚偃旗息鼓之际,一只手从旁握住摇杆。 暖调的栗色短发映在玻璃橱窗上,琥珀般的眼睛和巴塞罗那熊的树脂眼珠一处重迭。 “韩牧!” 他没有回应,只是专注于面前的机械八爪鱼,然后谨慎且轻巧地摁下摇杆。 那只与他对视的巴塞罗那熊应声而落。 她抚摸着怀里的玩具熊,劣质而尖锐的绒毛扎在手心里,像柔软的出其不意的注射器,只有等你开始凝视那些透明药剂沿着浅青色的静脉管流向温热跳动的心脏时,才会感到痛楚。 垂落的碎发此刻遮住那双眼睛,因此她无法判断他是否已不再生气,浅表的紊乱的呼吸或许可以证明此处正在进行一场全身麻醉的重大手术。谁是挥落柳叶刀的医生,躺在手术台上的又是谁? 人们总倾向于避免痛苦,即便花费数倍高昂的开销以及知情药物潜在的不定风险。如果一定很疼,请不要实施救助。 真正的无痛是不存在的,她不痛的那会儿,只是死了一会。 现在她醒过来了,毋宁说是活过来。他驯服那只机械摇臂,猎取巴萨罗那熊,他是最好的驯兽师、经验老道的猎手。 可能他还是个医生,诊断她因情欲摧折已经陷入长期癫狂、甚至迷乱的半失控状态。 宋怀青递到唇边的是鸦片。 “不要怕,秦淮,你会没事的。打一支镇静剂,你会好起来。” 韩牧不再躲避的眼睛这样告诉她。 结霜 秦淮亮晶晶的望着他,显得真挚极了。他想,就算那里只不过是夹机占廉价鲜艳的灯珠的反射作用,他还是会立刻原谅一切,并且再次爱上她。 她突如其来的、自顾自的幻想,忽视的、游移不定的神情,从不肯落地的、悬在半空的恋心,使她拥有万物生灵般的可爱容颜,雪兔在柔软的冬日净土上留下小巧圆润的爪印,一只夜莺不知疲倦的放歌,除了玫瑰,她什么也不在意。 对了,她捧着一纸兜板栗,递给他,琥珀色的瞳孔。问他是否想尝尝,秋天的滋味。 真想对她这样说:请让我尝尝你眼里的那一枚。 女孩当然不会知道韩牧妥帖隐匿的种种设想,她只见他一言不发——是我不好。 “我来这儿,不是来抓娃娃的。”半天,她终于憋出一句。 这句话一定是某本古老的中世纪残破手稿上的魔咒,有关至死不渝的爱情。 因为他正向她徐徐倾身,眸子里满溢着奶盖乌龙兼威士忌的醉意。 几乎是一个软绵绵湿漉漉的秋夜之吻了。但她闪避了下,吻在半空中化成团透明的奶油似的冷空气,又轻又巧,飞到远远的月晕边缘——你不能摘下月亮当作丝袜奶茶里的脆波波。就像你不能把那个差一点儿的吻当真。 他是韩牧,不是另一副毒药。 他们便这样重归于好,甚至更加亲近起来。在每一个自由支配的工作日里,只在四楼看得到银杏树的窗边坐下,有时韩牧坐在对面,抬头看到她光洁的额头,和一本又一本装帧精美的书皮封页;有时并排,她的侧脸在午后阳光里呈现出半透明的果冻质感,无疑是荔枝味的。 她说,比起草莓我还是更喜欢荔枝。草莓总是过分香甜;荔枝有唐朝仕女一般的,庄雅、不失丰腴的果皮。 “樱桃呢?”那时候他特地送到她宿舍楼,反季的、人工栽培的,红艳近乎妖异的果子。 “喜欢。等春天来,换我买给你。” 秦淮一反常态地、许下近乎誓言的承诺,一道无意间随手布下的陷阱,唯独等待那些自作多情的猎物。 他们对此心照不宣:她的许诺并非出于真心,而是出于愧疚。 倘使存在一种关系长久恒定得足以跨越人类平均寿数的大半颠沛流离和未知命运,那一定只有此一类的关系—— 有情只当无情,倾心扮作无心。 多么煎熬的动人的焰火,恋心如焚。 可即便如此,难道就不身在天堂之中么。 这一年的初雪覆盖银杏枝头时,秦淮正在窗边翻阅一本竖版繁体专着的末章,不知出于什么妨碍,作者先是用洋洋洒洒、晦涩冗长的叁百多页蝇头小字郑重公示他不容动摇的铁一般的论据和金子般的学术创新,临到头了却只肯花几百字流水账式作文为此心血画下蛇尾。 扉页上排版稀疏、言之无物的寥寥数语以外,留白空明。竟似在书册里也下了场纵情恣肆的大雪。 她合起书,向远山眺望,疲于思索的神经和过度使用的双眼落在那座寺院飞翘的积雪的银色屋檐上,像只敏捷的隐着身儿的白鹄鸟。 在Z城,秋天和春天沆瀣一气,有差不多的糟糕德行。我那射手座的、混血的情人,颇为失礼,擅长不辞而别,精通不告而终。 冬天,冬天不一样。从柏林来的老派绅士,只穿黑色燕尾服,深情款款、优柔寡断。一双保守主义的阴翳的灰眸子,长长的眼睫投下飞蛾振翅时摇曳不定的哀伤灯影,他用一整个季节培育一支玫瑰。 然后交付你一颗湿冷的、结霜的心脏。 它跳动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尾随 秦淮伸手接住一片冰凉的雪花,六边形辉映着初冬午阳的粲然晶体在遇热的一刹那化作乌有,然而一丝生冷的寒意沿徐徐展开的掌纹溜进心房,以毫秒几何倍数的增殖速度寄生于五脏六腑、四肢百骸之间。女孩的不可视的身体内部,旋即衍生出另一场严冬大雪。 韩牧走在靠近她心脏那一侧,近得足以听见下雪的声音。抑或者,他的眼睛有透视功能? 她的秘密像掩埋在荒原冻土之下的潘多拉魔盒,她的面容却是一道威严的禁令,一道由美洲最残暴的独裁者,罗马最负盛名的教皇颁布的禁令。可即便是这样,债台高筑的赌鬼、冒险家与背包客、虔诚的基督者或是异教徒,那些西部牛仔装束的好像下一秒就要从胯带或是高帮靴筒里抽出一支左轮手枪的年轻人仍旧前赴后继而来——亡灵在冰雪中游冶时,你听不见一点儿脚步声。鲜血可以熔铸成开启魔盒的钥匙么,炼金术士在流淌的血浆之河中析取点石成金的金属元素;还是提炼出化解诅咒:瘟疫、战争、贫穷、饥饿的药剂?女巫把这种红色的液体叫做hope。 如果你在勘破她的秘密之前死去,找到那条河。找到它就可以得到永生。 爱可以永续生命,韩牧这样以为。 对于她缄默的行踪,在每个星期五下午随同落日一道消失的规律,他不欲开口;当作一场社会派小说家的推理游戏,扮演一名处理桃色案件的私家侦探,还是更加诚实一点?一个察觉妻子不忠的丈夫,猜忌和妒火使他失去理智。一个跟踪狂。 韩牧决意对此供认不讳,但仅仅面向自己的心。 总有一天,我会尾随在她身后,轻敏的雪兔般的影子后边不远于一百英尺的距离。穿上我最轻便消音的鞋子,视力可以像望远镜那样精密,举起双手将小小的她框进我四边形的镜头里,但愿我按下快门可以定格的不只有这一瞬间。 看见她从宿舍楼走出来,却不是上午在图书馆里休闲的装束,米色风衣长至脚踝,脚踵提起落下仿佛应和某支唯独她自个听得见的抒情诗的节拍。吉普赛人用歌唱的方式念白,伴奏的乐声自她肩窝上方摇曳着的金色耳坠而来。 她走的又快又稳,笃定的像面迎风招展的旗帜。 看见她穿过地铁站的闸门,随身携带仅一只腋下方包,比口红大、比雨伞小。于是开始企盼下雨,制造戏剧影视经典永续的罗曼蒂克爱情桥段;打开天气预报,连日放晴,今日心情是大到暴雨。 地铁进站,跟上她。隔两节车厢坐下,坐在一个胖男人旁边,一个肉色的绝妙掩体。 在曲水楼中转。该死,去哪儿了?找到了。六号线人流量过大,绝不能再跟丢。 记住下车站点,愚园。A、B、C、D要从哪个出口走,拐几道弯,过几座红灯路口。 庆幸她毫无防备,完全不曾察觉身后有人;可她警惕心这么弱,遇到危险该如何是好。 压根没想到社会安良、秩序井然,变态尾随者寥寥,他韩牧算一个。 离公寓住宅愈近,心跳愈如擂鼓。 看见她在高档小区门口停下来,门铃也不必按,从包里取出枚薄卡片,走进去。门沉重的砰的一声关上了。走近一点:“愚园公馆”。 如果他是侦探,现在就可以打道回府着手整理这起绯闻艳事的全部证明; 如果他是丈夫,现在就可以拨通电话作为一场斗殴或情杀案件的蓄谋肇始; 但他什么也不是,所以什么也做不了。 应当离开的。却走进那家拥有整面落地玻璃窗的咖啡厅——精心挑选一个角落靠窗的位置坐下,公馆门前流线型的深灰浅灰大理石砖,可尽收眼底。 余下的唯有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