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登科(1V1古言)》 试秋闱 微凉雨雾染上面颊时,江蓠醒了。 她不知道自己趴在木板上睡了多久,手臂已经麻得失去知觉,下意识揉了揉眉眼,指腹印了一抹脂粉的暗黄。 抬眸望向号舍外,丝丝烟雨从淡青天空飘摇而下,恰似银珠落瓦,流苏挂檐,洗去了东山贡院中弥散的桂子浓香。 中秋佳节,却不见月。 江蓠叹了口气,将手在草纸上一抹,迭好十五页考卷,右上角“田安国”三字沾了水汽,洇开几缕墨色。起身拉铃唤考官收卷时,恰逢考场暮鼓敲响,酉时到了。 乡试从八月初九开始,考七天三场,今日是最后一天,按大燕律,最早可暮鼓时分交卷。巡考大人闻铃声赶来,不由捋着白胡子打量她一眼。 考生大多奋笔疾书到深夜才离场,眼前这个青衫书生,乃是全场四百生员中头一个交卷的,也忒年少轻狂。他收了卷,命差役将人带到明远楼,画押留印、收回纸笔,还好心肠地赠了把油纸伞。 “学生告辞。” 江蓠板板正正地一揖,振袍迈出门槛,面上风轻云淡,心里却有些着急——看这雨势,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她脸上的妆快化了。 好在过了今天,这辈子都不用再担惊受怕。 身为桂堂的“甲首”,她替人考过的科举足有二十多场,若加上岁考、科考,便连自己也记不清数目。可她到底是个女儿家,年岁渐长,今后再怎么易容化妆、往身上贴假皮肉、吞变声药,也定然瞒不过搜检。 桂堂主连请带吓,求她在金盆洗手前干最后一票,替豫昌省的田老太爷之孙田安国考取举人。这届考生实力强劲,而且田家力求名次,堂主叮嘱她尽力而为,事成之后予她银票百两,作为十一年来为桂堂效劳的酬谢。 代笔捉刀求稳为上,最忌惹人注目,江蓠不管他抹了蜜的嘴,铁了心不做出头鸟。她的保留之处在于策问一环,今年有道题是“郑伯克段于鄢”,她洋洋洒洒挥斥一番,必定惹阅卷官生厌。 只要确保田安国顺利中举即可,银子打个折扣,收七十两也罢,足够她带娘亲和妹妹远走高飞了。 江蓠这般想着,唇角不由弯起,眉心忽落下一滴冷雨,右眼皮突地一跳。 左右环顾,只有几个小兵站在南北文场边打瞌睡。她松了口气,笑自己太过紧张,走到游廊尽头将将跨出龙门时,抬手撑开油纸伞,随口哼出一段小曲儿来: “偷天妙手绣文章,必须砍得蟾宫桂,始信人间玉斧长……” 说时迟那时快,伞顶“砰”地一下,结结实实撞上什么东西。 江蓠惊呼一声,不待收回胳膊,伞便被人强硬夺去,洒了她一脸水珠,随即听得一声怒喝: “谁这么不长眼!” 江蓠顷刻间出了身冷汗,低头瞄见一双暗绣金丝缀南珠的皂靴,还没等对方下一句吼出来,便双膝一折,“啪”地跪在地砖上: “大人恕罪,学生得意忘形,竟冲撞了大人,实在该死!大人心慈,网开一面,放学生回家吧!” 雨水从廊下铁马淅沥滴落,溅在她低伏的脊背上,薄薄青衫洇湿一片。 良久,有人淡淡地笑了声。 “心慈?” 这声音低而冷,浑似镇在壁龛下的一团幽云,凝着数点冰晶。 她以额触地,不敢起身,四周一片死寂,只有微弱的呼吸声。 “叫什么?抬头回话。” 江蓠咬了咬牙,顶着一脸雨水直起腰,小心翼翼地向上看了眼,这一眼却好巧不巧瞟在那人腰带的佩饰上,刹那间犹如白日见了鬼,僵了一瞬,没再往上看。 “学生永州人士,姓田名安国,家中是贩丝绸的。” 她很快便恢复镇静,流畅地自报家门。 “时辰尚早,怎么现在就交卷了?” “回大人的话,今日中秋佳节,祖父正病着……”江蓠泫然欲泣,“我自觉考得不错,想早些回家与他团圆报喜。” “报喜?早了吧!”刚才呵斥她的那名仆从嘲笑。 江蓠以袖拭面,惶然不语。 正盘算再说点什么脱身,后颈倏然搭上一只温凉的大手,这突如其来的接触叫她险些蹿了起来,死死按捺住心脏狂跳,脑中全然空白。那只手修长有力,掌心带着薄茧,好似如来佛的五指山,带着沉沉威压卡在颈骨处,还使力揉捏了两下。 “起来罢,本官又不是什么吃人的妖魔,要拦着你尽孝。”那人收手冷冷道。 她仓促理了理单衣,淌着汗站起来,又听他问:“年岁几何?何人作保?第几号舍?” 江蓠垂首一一答了,对方又接连抛出几问,好在她对雇主身世倒背如流,无一漏怯。 那人沉吟须臾,抬袖一振敝膝,跨上石阶,携一股凛冽清霜之气与她擦身而过。 她回首看时,只见四个带刀的玄衣侍卫簇拥一人,飘飘然往后堂去了。隔着丈许远,那宽大绯袍流金溢彩,数只白鹤展翅欲飞,彤云清雨间,腰上系的一只皓白小球依稀可辨。 惹祸的伞丢在地下。 江蓠慢慢捡起,长长呼出一口气。 这口气还没吐完,远处隐约传来人声:“楚阁老,这边请……” 若说刚才是活见鬼,这下就如晴天一个霹雳,直直劈在了江蓠天灵盖上。 姓楚? 饶是她听说这届乡试管得比以往严,却怎么也没料到历来考风清正的豫昌省,竟被朝廷秘派了这一位大员过来整顿…… 不,他肯定是专门抓人来了! 今年新入阁的文华殿大学士楚青崖名声在外,资历虽浅,却在内阁中排行第三,是最得小皇帝信任的大臣。庙堂江湖几乎无人不知他的冷血铁腕,关于他如何扳倒政敌、抄家灭门的事迹传了百八十个版本。最要紧的是,其人科举出身,刑部淬炼,据传当年就是被作弊拉下了进士名次,因此最厌恶考场弄虚作假。他要抓作弊,一定会抓出几个血淋淋的前车之鉴,以儆效尤。 他楚阁老,乃是四殿两阁的酷吏,金銮殿上的罗刹,一手遮天的阎王,仿若一尊托塔门神,如今就镇在这东山贡院中。 迟迟入场、早早交卷乃是枪替惯例,目的是少让人看见,可她偏偏撞上个不得了的家伙,只能希望他没看清自己的脸。 雨越来越大,在耳朵里汇成一片兵戈铮鸣,吹打得桂树凋落满地碎金,似碎了一地的封笔钱。江蓠头也不回地走出最后一道门,离开贡院数十步远,才敢竖起眉毛骂骂咧咧地自语: “好一个狗官,还摸人家脖子……” 她走入小巷,上了辆马车,低声唤车夫:“先去总堂。” 与此同时,贡院的提调道署公门大开,两侧守卫弯腰行礼。 楚青崖踏着一地落花行至屋外,抬头看了看乌沉天色,莫名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为官十年,这种预感曾多次应验,当下面色便不大好看。 不过,这回与公事无关。 他冷着脸落座,受了一杯热茶,屏退众人,不多时,一人被五花大绑押了上来。 “玄英。” 方才在院中呵斥考生的侍卫得令,朗声道:“禀大人,这小吏是负责安排考生号舍的,此次乡试共收贿银五十两,乃是首次犯禁。 ” 楚青崖拨着玉瓷杯盖,撇去几点浮沫,“都说豫昌民风淳朴,考风清正,倒也不过如此。贿银在何处?” 被绑来的小吏不知经历了什么,显然受了极度惊吓,面如土色,战战兢兢地答话:“我,我收的钱是亲戚的,他让我寻个离茅厕远点的号舍,银子都送回去了……” “为何送回去?” 小吏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阁部明鉴,只因我舅姥爷的孙子暴病死了,再不用考试了,我拿着钱没用,权当奔丧的礼金送了回去……小人该死,求大人网开一面,留我一命,我上有老母下有小儿——” “今日已网开过一回了。全家流放,你一家老小还能在中秋团聚。” “我还有事要报!”小吏拼命争取,“本省有专门对付科举的一帮人,做枪替、卖夹带、替人行贿,无恶不作,叫——” “桂堂?”楚青崖道。 小吏没了底牌,当下呆了。 楚青崖继续问:“是哪家的考生死了?” “是贩丝绸的田家,田老爷的孙子田安国,初八死的,昨日奔丧,今日出殡。” 名叫玄英的侍卫一脚踹倒他,“你胡说八道什么?” “千真万确啊大人……” 楚青崖挥挥手,“按律办了。” 小吏屁滚尿流地被拖下去,叫声惨绝人寰,几名侍卫看着这一幕,皆眼观鼻鼻观心。 死人若中举,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楚青崖翻开桌上考生画押的名册,豫昌行省三百九十七名来自各府州县的生员,全部就考,无一缺席,“田安国”三字方正光洁,甚是端丽。 这馆阁字体,倒是比他这货真价实的馆阁中人写得还像那么回事儿。 田家富甲一方,请的代笔定是桂堂内名列前茅的人物。初九开考,考生初八酉时就要进场,若人死得晚了些,代笔就不知道原主死亡,照样替他在考试中大显身手。 可这其中尚有疑点。一共考三场,考完前两场回家,这代笔就没得到人死了的消息,提前溜走吗?不是桂堂不知道此事,就是故意要让他坐这欺君之罪。 想到一盏茶前在龙门内撞上的那个“田安国”,他长什么样来着?满脸雨水,身上还有股极淡的花香。 楚青崖蹙眉把茶往漱盂里一泼,这儿的下人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他嗜甜,往千金难求的璧山银针里加蜂蜜,味道极其怪异。 茶水难喝,事也难办。 这时,有人风尘仆仆地进门。 “接飞鸽传书,老爷夫人总算盼您从京城过来,说等月底阅完卷回府,给您报个喜事,您看要回信问问不?” “不回。报正事。” “那名生员出贡院后进了燕尾巷,巷子里有三辆马车,同时向东、南、北出发,某等已派人追寻。” 楚青崖颔首:“别跟丢了。此事甚密,不许旁人知晓,他的卷子先留着,等判完卷,本官要亲自拜读。” 他低头望向腰间坠的牙雕球,拿在手里把玩片刻,嘴角微勾,墨黑眼曈深不见光。 那小书生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却是撒谎的一把好手,把一个得意忘形、突然受惊的文弱公子演得惟妙惟肖,可还是露了马脚。 他在盛京府当了三年通判,后来又做了三年刑部侍郎,对于谎报案情自有一套甄别之法,很多时候靠的是最初干县令严刑拷打罪犯积累的经验。这名考生身量不高,从正面看略胖,但伏拜之时领口露出一截雪白脖颈,骨骼相比身材太过纤细,加之擦过脸的袖子有些泛黄,应是化了妆的缘故。 而那双沾着水珠的眉…… 楚青崖望向窗外落雨的水潭。 那双鸦青的眉,如平湖出月,雾染春山,确是我见犹怜,生在一个满口谎言的半大小子身上,实在浪费了。 只有一事不明。 他看到自己的腰带,为何那般震惊? —————————— 大家好,还记得我嘛(???)?来写古言啦?!21:00还有一章,之后就不加更了。存稿充足,每章字数多,不用养肥,依然是周二不更。 谢谢监考老师送伞,送出一个狗官夫君,记住小阁老现在拽天拽地的样子∠( ? 」∠)_ 注:本文架空,不完全按照历史制度。童试、秀才职业审核测试(岁考、科考)每年都有,乡试、会试通常三年一次,也会开恩科,本文中恩科频繁。女主平均每年替人考4场,很正常的数字。明代杨廷和7岁备考科举,10岁中秀才,12岁中举,近代梁启超6岁学完五经,12岁中秀才,所以学神还是有的。 月儿圆 桂堂的总堂设在永州城。 大燕重科举,一登龙门,则前途无量,却总有那等心术不正、资质不够的学生,动歪脑筋来撬门,桂堂做的就是这缺德生意。 近年对科场舞弊的追查日渐严苛,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堂主秋兴满是个驭下的人才,又不知和哪位王公贵族有来往,桂堂创办至今二十二年,衙门竟没有一桩公案。 酉时过半,车在城东的王氏当铺停下。江蓠和掌柜对了暗语,走暗道来到议事厅。厅中坐着几个或戴面具或化妆的书生,都是老代笔,正在热火朝天地讨论八股文的作法。 她无心问安,径直去东厢房找博闻司的郑峤。 桂堂共有四个司,博闻、强识、经世、致用,这博闻司是专门打听考官、提调等官员背景的,若有贿赂的渠道,便卖消息给考生。 堂内除了她这种代笔使用代号,背景甚秘,其余人都用自家姓名。郑峤是个十五岁的逃兵,从朔州逃来南方,堂主见他打听消息很有一手,三月前就把他挖来干活。江蓠来找他时,他正在案头奋笔疾书,那架势比备考的学生也不遑多让。 她从兜里掏出桂花糕,递给他一块,“本省乡试的考官是你打听的,你知不知道楚阁老来本省了?” 郑峤咽下桂花糕,瞪大眼睛:“楚青崖?他这会儿不应该在京城接见北狄使臣吗?” 江蓠平静道:“我在考场瞧见他了。这里有没有他的卷宗?” 郑峤便把六位内阁大学士的典册都找了出来,她翻得极快,心中默记,不过一柱香功夫便合上了。 除了白纸黑字,郑峤还和她说了个八卦:“楚阁老的姐姐有喜了,父母三天前来卢少卿家探望她,住在卢家送的宅子里,就在金水桥西边第三家。既然楚阁老来了,那十五天后阅完卷,一家人肯定要吃个团圆饭。” “这你都知道?” 郑峤嘿嘿一笑:“作为交换,你告诉我你在堂里排第几呗?” “你自己猜。” “那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刚才回来的路上看到人家出殡,好隆重的白事,田老太爷的孙子死了!可奇怪,说是初七还好好的呢,之前还请了我们堂的谁代考,生意只好临时取消了,损失一大笔。” 这话如同一盆冰水对着江蓠兜头浇下,她好半天才回神,不可置信地问:“什么?你说谁死了?” “卖丝绸的田老太爷,他孙子田安国,初八突然死了。”郑峤笑嘻嘻的声音回荡在花厅里。 江蓠一个激灵,抓住他问:“什么时辰?怎么死的?” “申时死的,死法不知道。” 她暗骂一声,“秋堂主呢?” “他初九就去京城了。” 江蓠窝了一肚子火,脑子里乱纷纷的,任郑峤怎么问都不说话,失魂落魄地去暗室卸妆换衣,等变声药效过去才从河边一座木屋里出来,被银子般的月光晃了下眼。 此时秋雨新停,空中氤氲着清冷的桂香。她行过桥边一株老桂,惊起数只乌鸦,扑棱棱飞向河中央,落在画舫阑干上。仰头看去,薄云如纱,拂着一轮银辉灿烂的皓月,被人间灯火一衬,倒显得孤寒料峭。 像…… 江蓠不可避免地想起那人腰上挂的象牙小球。 今天的事仿佛是大难临头的预兆,先是当面撞上楚青崖,被他盘问一番,然后又得知委托她代考的原主死了。 田安国是初八申时死的,他家离贡院只有不到半个时辰的路程,她酉时进考场,生意取消,竟没人来通知!她考完前两场出来,依旧没人跟她说!桂堂的营生稍有不慎就会惹祸上身,所以行事极谨慎,出了这么大一个纰漏,分明就是故意坑她。 江蓠边走边想,这秋堂主大抵是要卸磨杀驴,想趁机把她这个战功赫赫的甲首借官府之手除掉。她并不觉得秋兴满有胆子杀人,但她七岁那年被他看中,在桂堂干到十八岁,对他老谋深算的性格看得一清二楚,他有把握舍掉一颗为他卖命的棋子,并从这桩案子中全身而退。 她太天真了,以为秋兴满会信守承诺放她走。 他进京干什么去了? 若是她暴露,会有什么后果? 江蓠再细想,楚青崖这个出身刑部、善于断案的阁臣来监场,秋兴满或许是知道的。朝廷严查科场舞弊,要有所收获,所以送出一个靶子给他们交差。 楚青崖若查到她,一来断了她给这行其他老板卖命的机会,二来她家里无权无势好拿捏…… 可秋兴满就不怕她把桂堂给供出来?想到这里,她骤然出了一背冷汗。万一,万一他有把握让她说不出话呢? 她说不出话,那一家老小—— “姐姐!姐姐!” 金水桥头跑来一个幼小的身影,牵着一只汪汪叫的小黑狗,江蓠思绪断了,一把将她揽到身前,“怎么了?” 八岁的妹妹阿芷红着眼睛,“娘亲咳血了,郎中伯伯让小黑带我来找你。” 江蓠身子一晃,撑住桥上柱子,狠掐一把手腕,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不怕,咱们回家。” “姐姐,你这几天瘦了好多,考试肯定很辛苦。”阿芷用她的褙子擦擦眼泪,“我带了桂花糕,你吃一块吧!” 江蓠现在什么胃口也没有,“我不饿,你吃吧。” 姐妹俩桥快步往家跑的同时,河畔传来一阵欢声笑语。两人不由回头瞧了眼,不知是谁家夜游,仆从搀着两对老夫妇从朱门大宅里出来登船,画舫上一对夫妻执手而立,玉冠贴着步摇,香囊缠着玉佩,秋江夜风飒飒,吹不散这一幕花好月圆。 江蓠鼻子一酸,扭过头,“走。” “我们家也很好。”阿芷低头说,“我有娘亲和姐姐就够了,不羡慕他们。” 江蓠摸摸她的小脑袋。 走了两盏茶,便到了城东一处僻静之所。二十多年前,江老翰林家的三少爷为京城白云居的燕姑娘赎了身,娶她做外宅,买下这座宅子安置,小院造得还算别致。十年前江少爷病逝,宅院日渐萧条,只剩一个从教坊司带来的老嬷嬷买菜烧饭,做做杂活。 江蓠让妹妹去吃饭,在门外深吸一口气,笑盈盈地跨过地上染血的棉帕,“先生,我娘怎么样了?” 这郎中是家里的常客,并不避讳地对她摇摇头,目光无奈,“年轻时小产,没养好身体,后来又生了两个,亏损太过,加上郁结于心,久病难医。你是个孝顺孩子,挣钱买上等药给你娘吃,支撑到现在也不容易了,你们说话吧,我不收银子,告辞了。” 江蓠只觉天旋地转,抖着嘴唇说不出话,送了他两步,身子骤然塌下来。 她坐在榻边,看到母亲这十天变得形销骨立,嘴角逼出的一点笑意再也维持不住,咬着手背扭过头去。 “阿蓠,你每次出一趟门,怎么都要瘦这么多。”燕拂羽靠在软枕上,伸出一只纤白的手,温柔地抚过女儿的脸,“别咬,不疼么。” 那一刹,江蓠突然崩溃了,把头伏在她肩上,放声大哭起来。 燕拂羽心疼地抱着她,“对不起,娘亲也想多陪陪你们,阿蓠已经做得很好了,娘有这么聪明的女儿,是娘的福气。不哭,不哭……” 理智告诉江蓠要说点好听的话,可她做不到,把这一天受的惊吓和委屈愤怒全都在母亲怀里哭了出来,眼泪像疯涨的潮水,浸湿了衣衫。 她从小就极少哭,别的孩子招猫逗狗的年纪,她就已经拿着诗赋在江府门口要给父亲看了,被大房的孩子揍得鼻青脸肿,也硬是一声不吭。燕拂羽回想这些年女儿吃过的苦,心痛得不得了,一急便又开始咳嗽,一口血喷在手帕上。 江蓠终于抹去眼泪,镇定下来,将那帕子收了,端来床头的梨汤给她润嗓。 “娘,你少说话。” 燕拂羽虚弱地笑了笑,瘦削的脸庞依稀可见年轻时的风华,轻声道:“老天看我有这么好的女儿,嫉妒我,叫我看不到她嫁人……咳咳,娘说错了,我们阿蓠宁愿这辈子不嫁人,也不要找你爹那样的。” 灯花噼啪一响。 一个离谱的心思就这么突兀地冒了出来,江蓠舀汤的手顿住。 燕拂羽察觉到她的反常,诧异地问:“你此次出门,难不成看到了中意的郎君?” 没有。 但她闯祸了,闯了很大的祸。 江蓠心中五味杂陈,把头一低,又想哭了。 燕拂羽不咳了,以为她真遇上看对眼的男子,来了精神,“和娘说说吧,娘是过来人,清楚这些。” 江蓠违心地“嗯”了一声,低低道:“那个象牙球……” 燕拂羽笑道:“就在书架上那盒子里。当年娘虽然给你指腹为婚,以此为证,但时过境迁,也不知道顾姐姐的孩子是男是女,若是男孩,你不喜欢,娘也不会答应。” 江蓠去拿了那枚朱红的漆木盒,在灯下打开。里面盛着一枚巧夺天工的牙雕套球,乃是用一整块上等象牙雕琢而成,小球有九层镂花,层层嵌套,每层都可旋转,中间有个轴心可以塞入熏香。 烛火在洁白的象牙上镀了一层金漆,她垂眸望着它,用手拨弄两下,这东西像命数一样在掌心灵活地转动。 楚青崖腰上那枚雕的是凤,有个“顾”字,她这枚是鸾,无字。 “我今天在贡院看到那个人了。” “真的吗?若是头胎,这岁数或许已成婚了。”燕拂羽思量道。 “没有。”江蓠说着卷宗上的文字,“年二十五,未婚配。生的……挺好,性子有点冷。” 其实她今天根本没敢抬头看,不知道那对她动手动脚的狗官是美是丑。性格不是有点冷,是很粗鲁,看上去很草菅人命。 “他叫什么?” “楚青崖。” 燕拂羽虽不问时政,却也听过这个大名,嘴唇微张:“你说的,可是内阁楚大人?” 江蓠一鼓作气,胡诌:“娘,他虽然性子有点冷,但品性没什么差错。本朝以孝治天下,你要是跟他爹娘说指腹为婚,他不得不从。” 燕拂羽更为震惊:“他竟是顾姐姐的儿子?” 当年白云居里有宫、商、角、徵、羽五位名噪一时的绝代佳人,燕拂羽曾救过顾清商一命,当时两人都未婚先孕,关系极好。顾清商的男人赠了她一对鸾凤小球,后来白云居来了个看相的先生,说她肚子里的孩子必定大富大贵。为报燕拂羽的救命之恩,顾清商便指腹为婚,后来燕拂羽嫁到永州,丢了第一胎,也与远在京城的顾清商断了音信。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二十六年过去,小辈竟有这等缘分,想来是冥冥之中注定的。 江蓠道:“娘,楚大人的生母已经死了,他一生下来,就被人抱到璧山县丞楚少棠家里养着,他养母就是白云居里的柳兰宫,也是你当年的好友。” 燕拂羽听闻故人已死,大为感慨,沉默了半晌,“我死前若能再见兰宫一面,也无憾了。” “你说什么呢!”江蓠埋怨,强压下悲痛,“楚大人的父母三天前来永州探亲,自有一栋宅子住着,就在金水桥西边第三家,我想让你去提亲。” 燕拂羽此时却静了下来,细细端详着女儿。 “阿蓠,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娘?” 过了很久,江蓠点了点头,眼里渗出水光。 燕拂羽却不在意,将她一缕发丝捋至耳后。 “娘只问你,你嫁给他之后,能不能让自己过得快活?” 江蓠把哽咽压在了喉咙里,直直望着母亲,艰难地吐出两个字: “我能。” “好,那娘选个吉日,就去提亲。” 江蓠忍不住道:“娘,我想就在十五天内,迟了……迟了我怕他不要我。” 这十五天,楚青崖都被锁在贡院里监督阅卷,要等下月初一才能出来。 秋兴满要把她卖了顶罪,可她江蓠也不是好欺负的。 她撼不动楚青崖这颗大树,也没想让这从里到外都冷透的人对她发慈悲,却可以把他当个靠山,或者把他也拖下这潭浑水。 要死一起死,谁叫他倒霉,撞上她了呢? —————————— 此时楚阁老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红鸾动 “阿嚏!” 八月的天气忽冷忽热,贡院文署内,打喷嚏的声音此起彼伏。 “楚大人贵体倒无恙。” 玄英抱着信鸽走到暖阁前,一本正经地搭话:“那是因为咱们阁老没人想。一大帮人锁在这儿半个月,谁家的夫人孩子不想早日和他们团聚啊。” “玄英,什么信?”冷冰冰的声音从屋里传来。 他在帘外拆开草草看了,眼睛忽地瞪大,“大人,老爷夫人和小姐——” 楚青崖本就被屋中一帮老臣嘰嘰呱呱的谈论弄得烦躁,一听又是家书,掀开帘子低声道:“就这半个月工夫,什么事值得三天两头说?定是长姐有孕,要我录榜后去探望。再收到信都留着,这是官署,不是我楚家的花园。” “大人且容我说完!” “是家务就退下,是公务再来禀。” 玄英只得摸摸鼻子,“小人告退。” 走时摇了摇头。 楚青崖不觉得抽屉里一沓子家书有看的必要,人上了年纪,话就奇多,连一日三餐都要分三句描绘。与之相比,他宁愿读阅卷官们选出的甲等试卷,有几篇确实文采斐然,立意新颖。 回到书房,一张紫檀大桌上分门别类堆满了卷子。这些试卷经过收掌、弥封、誊录、对读,最终送到考官案头,此时两位主考、四位同考正吭哧吭哧地翻阅,拿朱笔批注,忽有一人拊掌怒道: “真是狡辩,等拆了封条,老夫定要把这小子找出来,好好教训他一顿!” 阅卷官都是斯文人,极少辱骂学生,还是头一回出此恶言。这动静引得其他人围上来,将那篇策问从头看到尾,又一个老翰林拈须道: “有理有据,写法独树一帜。” 俄顷,六个考官便分成两派吵作一团。争辩半天无果,转头见楚青崖一人坐在梨花椅上闲闲地品茶,乌发玉冠清静自若,最年长的考官便有些不悦,唤他: “小阁老,你来看看这篇策问,年轻人的思路兴许和我们这些老家伙不同。” 楚青崖听了这称呼,眉眼一跳,放下茶杯。身为总提调,他本就有督查考试各个关节之责,只得起身往桌前站了,立刻有人给他让座。 他刑狱出身,素有酷吏之名,可往窗前振袍一坐,便如文曲星君投了凡胎,通身都是读书人的清贵气象。这时众人才想起来,面前这位不仅是先帝钦点的阁臣,还是当年那个十五岁便中解元的天纵奇才。 弘德元年的春闱殿试,若不是有人作弊,他取了三鼎甲也未可知。但谁又能说,状元郎的官途比他顺畅呢?十年岁月弹指过,昔年名动京城的少年已成朝廷重臣,光阴没有磨砺掉他与生俱来的锋芒,却将金水炼成钢,美玉铸成剑,钢锋所指,一往无前。 楚青崖拿过那张试卷,不动声色地通篇浏览,十五张纸写到最后一格。 策问有两道题,一道是“烛之武退秦师”,问秦师该如何取郑;一道是“郑伯克段于鄢”,问如何从本源规正人伦,阅卷官们的分歧在于第二道。 “郑伯克段于鄢”的故事出自《国语》,说的是春秋时期,郑国夫人武姜厌恶难产所生的郑庄公,却偏爱顺产的公子段。郑庄公登基后,捧杀谋逆的弟弟,让他自取灭亡,并软禁母亲,后来又和母亲重归于好。 针对这题,考生第一要骂郑庄公不兄不孝,第二要骂武姜没当好母亲,第三要骂公子段谋逆。根据这三点,反推教化之策,便水到渠成。 但这个考生是怎么写的? 楚青崖颇有兴致地读了第二遍。 答卷人说,郑庄公一肚子坏水,是他父亲郑武公没教好,儿子登基都十三岁了,难道没有教过他要以慈爱之心对弟弟?即便捍卫君权,也要光明磊落,不玩阴谋诡计。武姜夫人偏心幼子,是因为难产,女人生子如过鬼门关,看到郑庄公就会想起生产的剧痛,情有可原。公子段敢谋逆,是因为郑庄公和母亲一直放任,从未正式告诫过他要正直,他虽然不臣,却是母亲和哥哥之间斗争的牺牲品。 是以要规正人伦,避免骨肉相残,与其责备武姜偏心,不若倡导父母共同教育子女礼乐之道。郑武公和儿子应给予武姜情感上的弥补,遏止她因痛苦而产生的私心,并教导公子段体谅哥哥和母亲的难处,不做挑拨离间之人。倘若郑庄公的阴鸷狠厉、公子段的骄纵跋扈是上天注定的,难以教化,那么郑国就应该极力推崇孝悌之风,做覆舟之水,让舆论来规束王室的行为。 楚青崖看毕,迭了卷子放到一旁:“行文老练,只是以‘覆舟之水’相比,太险。” 在场的都是老狐狸,已看出他对这份答卷甚是满意,只挑了个无关主旨的错处指出来,商量一阵,便写了批语,判了个“乙等”。 “还有什么难判的卷子吗?”楚青崖问。 “这是最后一份。” 他微微一怔。 从收卷到誊录,都是按顺序放好的,通常最先交卷的放在最底下,最后才批阅,这份右上角由誊录所标着“一”。 “卷子都批完了?” “三场都校阅完毕,只是名次未定。” “陛下有旨,录榜后将本次乡试所有甲等前十名的抄本送往京城,得御笔批准后再放榜。考生只要有一项在甲十之内,其他两场卷子也要一起送,这几天就劳烦诸位斟酌名次了。” 楚青崖说完,走到一、二场卷子边,从最上面抽了几份,挑出两份“甲等”放在面前,一份是《四书》和《春秋》的经义题,一份是论国语、拟诏和判词的实用题。 他将这两份卷子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又命人找出考生原卷,盯着用极标致的馆阁体写出的五条判词,手掌在桌上轻轻拍着。 过了良久,众人只听见一声慨叹:“漂亮!” 伯乐遇千里马,不过如此了。 剩下的日子过得和翻书一样快,楚青崖住在贡院中,照常监督阅卷排名,并给小皇帝写了封信,叫他认真看乡试的答卷,挑份喜欢的,也写篇论述做功课。同时上了封奏折,由官道送往京城,简述了田安国枪替之事,因其才能出众未撤答卷,但放榜时万不可有此人之名。 九月初一,贡院终于敞开大门。 被锁了十五天的官员们从院中呼啦啦涌出,如得了水的鱼儿,自由自在地奔向马车。楚青崖甫一出门,便被十几个面生的家丁拦住了,人人眉飞色舞,嘴里道着恭喜,把他往一辆大车上引。 这辇车用六匹马拉,红帘青盖,顶盘金乌,车身漆着鸾凤纹和百蝶穿花,缠着朱红色丝缎,整条街都找不出比这更为华丽的。他虽官居刑部尚书,蒙恩入阁加封一品,但无缘无故坐这种车,简直太嚣张,若是放在京城,还没等车走回府,御史参他的折子就送到皇帝案头了。 百姓们被这铺张的排场吸引过来,伸头探脑地往这儿看,楚青崖在攒动的人头中发现一张熟面孔,穿一身锦服,也朝他拱手见礼,风风火火地策马过来。 “姐夫,这是怎么回事?”楚青崖警觉起来。 卢翊看自己这小舅子不上道,拍拍他的肩,亲切地唤他的表字:“明渊,快上车跟我回府,别误了吉时!” 楚青崖后退一步,面色难看,“什么吉时?” 卢翊诧异道:“岳父大人不都写信跟你说了,今日成婚啊!你要是不满意那姑娘,就告诉他们,你十几日一声不吭,我们几个就把这事儿给办了。现在可好,呈礼部的婚书都送出去了,真没法退了。” 他把楚青崖往车里塞,丢给他一套吉服,“明渊啊,在京城成婚比在永州成婚可麻烦多了,人情往来稍有不慎就栽跟头,你在永州,就算明天睡到日上三竿不领夫人敬茶,也没人管你。” 楚青崖抓着车门,厉声喝道:“玄英!” 侍卫委屈:“大人,您说过家务事不禀。再说人家姑娘可好了,一表人才满腹诗书,有个跟您一样的象牙球,老爷夫人一见就喜欢得跟亲生闺女似的。还是指腹为婚,您可千万别有违孝道,被御史知道了,又要参您一本。” 指腹为婚? 他低头看向腰上悬的牙雕套球,当年养父母捡到他时,他身上就带着这个,好像是有什么指腹为婚说法,可长大再没提过了。 谁知道跟他一样被指婚的那个人是男是女,是死是活? 家里没提过,但会用这个借口拒婚,因本朝重孝道,父母遗命不可违,所以他为官十年,却能孑然一身,什么高门贵胄的媒人都能拒。 不料这借口有朝一日成真了! 许是他脸色太差,卢翊狐疑道:“明渊,敢情家书你是一封都没看啊?也罢,我帮你瞒着岳父大人。你老实说,是不是有心上人,所以二十五了还不娶亲?要是有,赶紧跟人家赔罪,把呈礼部的文书追回来,现在还来得及。” 楚青崖一听来得及,刚欲脱口编一个,侍卫就道:“卢少爷,我们大人不是那样的负心汉,他真没有,他要有早娶回来生孩子。” 然后脑袋一缩,骑着马绕到车后去了。 卢翊放下心,眉开眼笑,“这就好,岳母大人吩咐我,绑也要把你绑回来。” 楚青崖还想拖延,急急道:“这不合规矩,短短十几日,不是唐突女家吗?需得从长计议。” “六礼就差你亲迎了,快,把衣服换上,去接新妇!” 这桩婚事突如其来,卢翊怕他不相信,边走边跟他说近日府中操办的情形。 与别家不同,新妇的母亲燕夫人是柳夫人的旧友,因丈夫早逝,她又病入膏肓,担心女儿今后的生活,八月十六便带着薄礼和女儿来楚府提亲。两位夫人一见面,便抱头痛哭,谈起在京城白云居的种种旧事,不甚唏嘘,再看江家姑娘,真个是水灵灵的美人、乖顺顺的性子,一篇诗赋就讨得了楚少棠欢心。次日楚少棠备了礼,差人送去江家小院为儿子求婚,又请先生算了两个小辈八字,得了个大吉后,便陆续几天抬聘礼去江家,择定了婚期。新妇嫁妆不多,前一天不消几个时辰就抬完了,正坐在家里等新郎去迎,这辈子便是他楚家的人了。 ……谁想娶她?! 楚青崖听着,却觉得自己才是戏文里被绑上花轿的新妇,两眼一抹黑,迷迷瞪瞪过了几座桥,便到了江家别院。旁人催他下车把娇滴滴的美人带出来,前边有个稚嫩的童声在喊“姐夫来了”,他半推半就进了院,望着碧莹莹的菜畦花圃,靴子也不知要往哪里踏。 卢翊在暖阁外将他朱红的吉服整了整,便用力把他往里一搡,高呼:“新郎到了!” 他举止豪放,楚青崖正审视着这座未经修缮的小屋,冷不防被他一推,踉跄扶着花鸟屏风站住了。屏风那头的人正坐在床上,见有个影儿扑了过来,忙把红盖头往发髻上一罩,绣鞋紧抵着床脚,十根葱白的手指绞握在一处。 饶是这番动作迅速,却仍叫楚青崖窥见一角真容。电光火石间,那双灵秀眉眼就隐在了红缎子后,可刚才那一霎的秋水盈盈、春山拖翠,如湖中的月影,淡淡清辉消散了,波光还在人心尖漾了几漾。 他不由怔了一瞬。 ……她好像,生得还怪好看的。 —————————— 如果你突然打了个喷嚏~那一定就是我在想你?( ′▽`)明天洞房,要珠珠要收藏~ 狗:我就下个班,怎么被绑去结婚了? 花烛影 这狗官也会被人推个趔趄吗? 江蓠顶着红盖头,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不合时宜的问题。 这半月她每日都心神不宁,只因事情进展得出乎意料的顺利,仿佛老天在肯定她这个铤而走险的法子。 这桩婚事是她强扭的瓜,不甜,但咬咬牙能吃,目的是让自己在出事后有一条活路可走。《大燕律》载,科举舞弊者以欺君之罪论处,重则砍头,轻则流放。楚青崖身为阁臣兼刑部尚书,位高权重,有能力把控此案松紧,就算把控不了,也必定会想个法子保全楚家的名声。 人说“至亲至疏夫妻”,江蓠不知道若有朝一日暴露身份,他是否会大义灭妻,但她对楚少棠和柳夫人很有信心,这两位就是她嫁过去要拉拢的对象。 楚青崖的右手在空中伸了半天,坐在床上的新妇就是没动,他这时才掐了掐眉心,觉得这阵子太过操劳,脑子都不好使了。 她顶着盖头,根本看不见。 “伸手。” 江蓠听了这冷淡的一声,顿时气上心头,他似乎还不情愿?做牺牲的是她好不好! 他不情愿就不要娶她啊! 她想起中秋节在贡院撞上他的情形,还有他卡在她脖子上的那只大手,不禁打了个寒颤,却搭着他纤纤袅袅地站了起来,一小步一小步随他朝屋外走去,是个依依不舍的形容。 就是这只手! 她心中大骂。 楚青崖目不斜视地牵着她往前走,心中有些疑惑。 年轻女子的手这么小吗? 以前查案刨过寡妇坟,把白森森的手骨拿出来验毒,又大又脆又硬,远不及眼下这只,温软光滑得像一匹丝缎,只是指头上有拿笔的茧子。 听说是十八岁极少出闺阁的小姐,虽然家里穷了些,但知书识礼,性子柔弱温婉,平日爱作些女儿家的诗词。卢翊说她很害羞,千般叮嘱他不要吓到人家,要温柔。 楚青崖心中无奈,既已认了这父母之命,便决定要好好对她,但他实在说不出什么体己话。待把娇怯怯的新妇扶出小院,到了辇车旁,他动作一顿,问: “是否要我扶你上车?” 短暂的沉默过后,新妇“嗯”了一下,声如蚊蚋。 果然是太害羞了。 楚青崖搂住她的腰,轻轻一举,把她塞进了车。 观礼的街坊四邻爆发出一阵欢呼,绣着双蝶的红帘儿垂下,漏出的一截喜裙倏地被扯了进去。 马车走了起来。 江蓠听着外面锣鼓喧天,在车里扯掉盖头,好容易松了口气,捶了捶憋闷的胸口。 这狗官分明是想让她出丑,她都看不见,怎么自己上车?拿腔拿调,不是蠢就是坏,不知道怎么升到阁部的,先帝瞎了眼。 一想到晚上还要跟此人同床共枕,她就头痛欲裂。 好嫌弃。 车外,楚青崖跨上马背,松了口气,看向卢翊。 “你看着我是什么意思?”卢翊恨铁不成钢,“明渊,你不会还想让我夸你刚才很温柔吧?” 楚青崖转过头,抽了一马鞭,又变回了那副高高在上、不近人情的模样。 卢翊摸摸下巴,他看上去比来时轻松了一点,许是看到人,满意了。 是个好开端。 一行人浩浩荡荡往城东去,半个时辰后到了河畔。瑟瑟秋风扬起布帘,正值黄昏时分,西天如烧,云瀑从峰峦间滚滚而下,在河水中淌开一片耀眼金红,似喜裙上绣的大朵并蒂莲。 江蓠攥着裙摆,想到母亲在灯下一针一针地赶工,把盖头盖上了。 她不要让人看到她哭。 辇车在大宅前停下。 片刻后,有人在笙箫鼓乐里掀开帘子,扶她下车,动作生疏。 楚青崖感到她手心濡湿,当下唤宅前伺候的一个小丫头去取物。 忽有一阵风吹来。 又是一阵。 河边本就风大,江蓠站在府门前,扇子快将她扇得打喷嚏了。 “凉快些了吗?”楚青崖问。 ……这狗官以为她热得手心出汗。 江蓠的眼泪一下收了回去,吸了吸鼻子,细细地应了声:“嗯。” 心中又把他骂了百八十遍。 跨进府门,四周霍然嘈杂起来,入耳皆是恭贺。仆从们招待着来喝喜酒的宾客,隐约可听见楚家二老的大嗓门,说今日犬子大喜,各位不醉不归。 江蓠看不见宅中是怎样张灯结彩、灯火通明,自打进了这宅子,就跟木偶似的任人摆布,一时间稀里糊涂地拜了天地、拜了高堂,再耐着性子和狗官对拜,然后就被两个小丫头搀进新房,坐在喜床上。 这厢妇人们往她身上殷勤地洒着花生红枣,外头传来一声声熟悉的“姐姐”,她的眼角又忍不住湿了。 阿芷今日很伤心吧? 姐姐成了陌生人家的媳妇,不再是她一个人的了。 很快,一切都消停下来,人走了,屋静了,她得以仔细考虑接下来的事。 烛火寂寂地摇着。 江蓠发现自己并不知道该怎么办,把三十六计在脑中反复琢磨,是以逸待劳、欲擒故纵,还是反客为主、擒贼擒王?若委实下不去手宽衣解带,那就浑水摸鱼、调虎离山? 她才想到第十六个计策,鎏金灯盏里就积了一片红蜡,忽闻珠帘叮当作响,一股冷风从帘外透了进来,她一个激灵挺直腰板。 可见是个吃人的妖怪,进房还刮妖风。 楚青崖令丫鬟们退下,在暖阁外犹豫片刻,还是举步进来,见新妇一动不动地坐在喜床上,身下满是干果,便低头把床褥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扫了下去。 “不硌么?” 江蓠心说又不是我要坐在花生壳上,先前那一大群妇人围着,我敢动吗?明里乖乖应了声,站到旁边让他扫干净。 这一站起来,目光便从盖头下沿看见扫床的用具…… 他拿什么在扫?! 楚青崖三两下把床铺整理好,欲将刚才顺手拿的工具放在圆桌上,目光一滞。桌面搁着只紫檀木架子,这柄镶了鸽血宝石的玉如意原本该架在上面,被他这么扫了几周,头上还粘了片干枣。 这好像是挑盖头用的。 罢了,反正她也看不见,害羞得连呼吸都急促了。 楚青崖拿起桌上两只紫金釉刻花的酒盏,把一只塞到她手里:“坐。” 然后自己也坐在床沿,默了片刻,问:“能喝酒么?” 这问的是废话。 他想要温柔些,便执起她的右臂,手腕绕了过去,这一下便出了问题——盖头还没挑。 江蓠被他这一串不着调的动作弄懵了,正猜他是不是不懂男女之事,面前乍一亮,被光线刺得眯起眼。 盖头似红莲瓣,翩翩飞落在榻上。 灯下之人比肩而坐,离得极近,长眉入鬓,目似玄潭,一峰悬胆如玉照寒江,便是朱红喜服也不能将这天生的冷冽之气暖上几分。 她本能地向后躲去,却被一只手缠住右腕,只得勉强抬起头看他,那双冰晶似的黑瞳不透半丝光,连烛火的暖蕴都被吸了进去,熄灭在渊底,映出尘埃般的一抹人影来。 ……她能把盖头盖回去吗? 江蓠欲哭无泪。她受不了跟一块冰睡一张床,这屋子还要燃烛熏香,别将他烤化了。 楚青崖察觉到她的推拒,把合卺酒凑到她唇边:“不能喝便吐了。” 这说的是什么话? 江蓠一口饮尽,辛辣入喉,却见他偏头倒了酒在漱盂里。 她呆了。 楚青崖淡淡地解释:“我从来不能饮酒,所以如此,并非不满婚事。” 他把两只酒杯放回桌上,转身见这姑娘脸上带了丝迷茫之色,垂着双乌溜溜的眸子,神情似是埋怨,不过一刹,又变回了娴静端庄的新妇。 他想了想,解开喜服的系扣。 楚青崖一脱,江蓠立刻一个头两个大,之前想的那些计策飞得无影无踪,视死如归地闭上眼,手指攥紧褥子。 温热的气息近在咫尺。 “你怎么不说话?”他只剩一件薄薄的白色单衣,试着搭了只手在她肩上,感到些微颤抖。 看这光景,断然是自己脱不得了。 新婚夜若冷落夫人,总归叫人以为他看轻这姑娘身世,所以不愿亲近。 楚青崖继续问:“你叫什么?” 她从嗓子里挤出紧绷的两个字:“江蓠。” 他剥落宽大的喜裙,唔了一声,“什么蓠?” “江蓠的蓠。” “我知道你叫江蓠。”吉服繁重,他信口问着话,耐心替她褪去中衣,有种拆贺礼的错觉。 “江蓠杜蘅的蓠。” “我认识一个叫杜蘅的。”他说。 楚青崖自觉这话茬接得不错,可她听了,身子僵了须臾,又顺从地“嗯”了声。 罢了,她不想说话,就干正事吧。 他脱了两只绣鞋,搂过她的腰,手指用了几分力道,抬起她略尖的下巴。 迎亲时没看错,她确然有一双妙笔难摹的眉,红绡帐里烛影深,把这两道秀逸的翠眉照得情深意重,眉尾淡淡地扫入云鬓里,搔得人心痒。 ……却莫名有些眼熟。 楚青崖用指腹摩挲过眉骨,她垂下密密的羽睫,是个羞怯柔顺的模样。 只不过是个普通姑娘而已。 他将杂事抛之脑后,拆了她满头珠玉簪环,褪去里衣。 肩膀感到凉丝丝的气流,她唰地睁开眼,可他已然倾身压下来,嘴唇轻轻地蹭了一下她的面颊。 好想逃。 可是不行,自己选的路,头破血流也要走完。 江蓠眼眶红了,觉得自己今天流的眼泪比过去十年还多,她真的讨厌哭,但,但实在是—— “你可有字?”楚青崖伏在她身上,反手摘了玉冠,扔在枕边,乌发立时倾泻下来,从单衣上流到她五指间。 他试着吻了一下她皱起的眉心,半明半昧的光线里,颈下泄出一抹柔腻的雪白,散发着暖融融的香气,触手一碰,便起了层细细的战栗。那张小巧的桃心脸近在咫尺,神情既是惧怕,又在强迫自己迎难而上,显出一种奇异的柔媚气概来。 “有……” 楚青崖突然不想继续说话了。 他抚摸着掌中滑溜溜的脊骨,扯开抹胸丝带,身下的姑娘睫毛一颤,面颊登时泛上潮晕,胡乱扯了一把他的黑发遮挡在脸上,缝隙间露出两只湿漉漉的眸子,似雾濛花,如云漏月,红烛光里一派纯真的妖娆。 头发被她抓得有些痛。 但等会儿就扯平了。 他再度俯身,把亵衣丢出去,启唇含住锁骨下一只芳香的雪乳,慢条斯理地品尝。 许是刚才喝了酒的缘故,燥热从喉间弥漫至四肢百骸,江蓠觉得自己整个人都烧了起来,视线朦胧,耳朵也听不清,张嘴发不出声音,只知道仓皇失措地喘着气。 他的唇……是热的。 她迷迷糊糊地垂眼,看到一抹酡红从他耳后蔓延开来,鬼使神差地用指尖戳了一下。 那杯酒,他不是倒掉了么? 手腕猛地被抓住。 楚青崖抬眸,眯眼望着她,右手朝下伸去,发现这个姿势不大省力,便扯了个鸳鸯戏荷的圆枕垫在她腰下,再度吻上她光洁的脖子。 手指辟路寻芳,弄了一会儿,终于找到些门道,将将要顶入之时,她忽然抠住他的手臂,指甲嵌进肌肤,发出一声带着哭腔的低喊: “我,我有字,叫——” 修长的食指缓缓地推了进去,让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化作含糊的呜咽。 “明早记得告诉我。”他喘息道。 那处从未被侵入过,十分滞涩,他耐着性子抽弄几回,终于略显湿意,接着便分开两条白玉似的腿,捞回头发,直起身子,在龙凤高烛下端详起来。玉户生得嫣红,极窄的一条线,手指没入洞口,被里面裹挟着一吸一吮,指节浸了些亮晶晶的水液,牵着银丝。 ……应该可以了吧? 楚青崖已忍耐到极限,看一眼她被褥间的小脸,雪里透尽了绯红,朱唇微张着,吐出些许热气。再往下,两只玲珑的乳绽着艷色,随着他的动作颤巍巍地摇晃,一排浅浅牙印还未消退。 香甜的滋味依稀留在舌尖。 他撤了手,握住她的腰肢,滚烫的物事抵上来,在刚刚搅弄过的地方蓄势待发地磨蹭。 水液漫出,润湿了冠头。 江蓠不知怎的,越紧张就越想说话,哑着嗓子道:“你,你要不先喝点酒,这样,这样可以,壮胆……” “我不。” 他俯下身,定定望着她梨花带雨的脸,发力一顶,大半个冠头便闯了进去,“我不壮胆,也可行事。” 说话间已扣紧她的十指,尽根挺入,眼眸难得带了丝笑,“夫人要再喝些酒吗?” —————————— 狗:家犬们,本官是不是超贴心!感觉第一次结婚发挥很好呢?(?????????)?要珠珠要收藏~ 《牡丹亭》:似雾濛花,如云漏月,一点幽情动早。 初长夜 还喝什么酒…… 江蓠脑子一炸,想拼命推开他,理智却束缚住了动作。 异物进来之后就停下了。 楚青崖抚过她潮红的脸,那双眼睛似井水里湃着的黑葡萄,氤氲的全是水汽,愣是一滴也没掉出来。 这让他觉得自己好像在欺负她,可这门亲事是她家提的,她定然是满意的吧?洞房夜行周公之礼,乃是天经地义,若是夫妻俩和木桩子一样睡在一块儿,那往后几十年怎么过? 眼看那张小脸皱得越来越厉害,他心生怜意,不由直起身,往后仰了仰。这一动,顶端被咬得厉害,极紧地箍着他,逼得他从喉咙里溢出一声叹,本能地抽送两下,尾椎骨激起一阵从未感受过的酥麻。 ……好像,要忍不住了。 楚青崖又问了一遍:“需不需再喝酒?” 他的声音隔着云雾,听不真切,江蓠被他弄得浑身发烫,咬着手背,目神迷离,从鼻子里细细地哼出声:“我,我难受……” 一绺乌光油亮的青丝被塞到手心里。 楚青崖道:“你抓着这个。” 而后便将两条腿盘到腰后,缓缓地动起来。起初还能控制力道,可只要他睁着眼,就不可避免地看见雪白娇躯在身下扭动,被他掐住的细腰烙着红印,腿心吞吐着性器,像一张流着涎液的小嘴,柔嫩的红唇每蠕动一下,他的魂就往体外飞。 万万不能再看了。 头皮被扯得一痛,他闷哼着把她抱起来,四股交迭,掌心贴着脂玉般的背,炙热的气息喷在她头顶。 手劲还不小。 江蓠狠狠扯他的头发,可就算揪下好几根发丝来,他也未停,一味埋首在她身上,胃口大开地吮噬,手臂托着臀,把她往怀里按。 那根东西入得极深,到了底,再深便要捅穿了,她在颠簸的恐慌中唤他:“你快些好,我,我困……” 楚青崖却一点也不困,被她用力拽了满头长发,格外提神醒脑,动作里夹了一丝赌气。他知道女子初次会疼,本想让她出出气,可他这小夫人明显想把他揪成个秃子,下手毫不留情。 ……不是说很柔弱温婉吗? 快感一层层攀升,疑虑刚起便消散了。怀中人颤抖得越来越厉害,手上的力道越来越松,最后晕晕乎乎地伏在他汗湿的胸膛前,口齿不清地呻吟着,脆生生的嗓音无异于火上浇油,换来一波更凶猛的冲撞。 啪啪的声音不绝于耳,江蓠还当是手里的发丝一根根绷断了,又抬手想薅一把,乌油油的头发就在眼前晃荡,可她怎么也抓不到…… 楚青崖把长发往脑后一拨,剥去碍事的单衣,和她赤裎相对,再无半分阻隔,把她放平在枕上,再次挺腰闯入。 她抓不到东西,急得蹬着腿叫:“给我,给我……” 楚青崖闭了闭眼,试着压下滔天欲火,睁眼又是一副大好春色。她眼角坠着泪,被撞得乌云凌乱,娇声呖呖,要哭不哭地摆着腰,软穴绞着他往深里吞,被掰开的腿根和小腹齐齐抽搐着,激起大片靡丽的珊瑚色,犹如混了樱桃浆的乳酪。 他盯着交合处,低喘:“都给你。” 随后重重顶了数十下,千钧一发之时湿淋淋地抽出,喷溅在艷红颤动的花蕊间。 白浊混着血丝滴滴答答流下,他用湿透的单衣擦了一把,扔在地上,长长呼出一口气,躺到她身边。 房中重归寂静。 情潮退去,楚青崖侧首瞄了眼,她仰面卧着,脸上不知何时又搭着他的头发,鼻息吹得发丝一动一动。 就在以为她睡着了之时,耳边忽然传来疲惫的一声: “你说的杜蘅是谁?” “刑部一个倒茶的。” 江蓠“喔”了声,彻底睡过去了。 楚青崖轻轻地把头发收回来,不料她手里还握着一撮,拳头攥得甚紧。 ……罢了,明早再说吧。 他盯着帐顶的熏球,在渐暗的烛光里沉思起来。 卯时便要起床奉茶,江蓠梦里还想着这事。 她睡得不安稳,一连做了好几个梦,朝黑白无常大吼:“把田安国给我放下,我替他中了举,他还没给钱!” 白无常吐着长舌头:“哎呦喂,小姑娘脾气恁大,你手里不是银票?” 她低头一看,手里分明是一张黄澄澄的纸钱,印作银票样式,写着“大燕宝钞建丰元年文华殿大学士楚青崖监制”,票背印的花纹全是狗头。她顿时火冒三丈,把死人钱撕得粉碎,一声大叫: “狗官拿命来!” 随即被摇醒了。 江蓠揉着惺忪睡眼,昏昏沉沉地想撑身子,刚一动便“嘶”地抽了口凉气,全身筋骨像是拆开又拼回去,没一块是好的,腰都抬不动了。 “什么时候了……” 楚青崖坐在床上,屈起一条腿,抬手拉开帐帘,大亮的天光射进来。 她知道早过了奉茶的点,一翻身,又缩回被子里去了,满脑子想借口和公婆交差。 “辰时三刻,热水备好了。” 放任她睡到这时候,他也是心软。好在永州不是京城,这点小事根本不会引起御史们的注意,顶多被父母说两句嘴。 楚青崖揉了揉太阳穴,抬抬下巴示意她看手里。 江蓠这才发现自己抓了一把乱糟糟的头发丝——全齐根断了。 这狗官,头毛生得油光水滑的。 “有人夺你钱财?”他蹙眉问。 她连忙松了手,将那一把可怜的青丝吹下榻去,也不晓得梦话有没有说漏嘴,心里打着鼓,作哀伤状:“我娘病得重,请了不少郎中,大多是见钱眼开的势利小人。” 楚青崖点点头,掀开锦被,裸露的胸膛和腹部出现在她眼前,除了有道泛白的旧伤,还印着几道红痕,一看就是指甲划的。 江蓠迷惑起来,她昨晚有这么厉害吗……正回想着,身子一轻,他抱着她走下地,踏入浴桶。 肌肤浸入热水,骨子里的酸痛惫懒全给泡了出来,她有气无力地趴在桶缘,目光不由自主斜向一边。 他穿官服的时候,真叫人以为和绯袍上绣的仙鹤一样斯文出尘,脱光了却是蜂腰猿臂,哪像个从文十年的老官,这身板送去北疆戍边都屈才了。 楚青崖见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竟还大着胆子往下瞅,将她揽到身前,语气不善:“夫人连早饭都不想吃了么?” 水波晃动,细浪拍打着块垒分明的腹肌,胯下的物什抵上来。江蓠却并不害怕,轻声道:“夫君,再不出去,二老要怪罪了。” 楚青崖本想吓她一吓,不料被她这声“夫君”给叫得心念一动,抿唇不语,手指在滑腻如脂的纤腰上抚动,呼吸渐热。 昨夜与她赴鱼水之欢,食髓知味。 世人诚不欺他,此事果真甚妙。 “夫人在看什么?”他哑声问,生出点挑逗的心思,拉着她软乎乎的小手放在那物上,令她握住。 此刻楚青崖便是想破脑袋,也猜不到她在想何事。 实则江蓠并非初次见这玩意,她一个女扮男装瞒过搜身去科场的,能不知道这家伙长什么样? 桂堂有易容圣手,在考前会将代笔按原主形貌打造一番。因男女有别,有则改之,无则补之,拿泥捏上几十个阳具,涂上颜色挂在屋里,看尺寸自取用,掀开衣服叫搜身的草草看一眼,这便能过了。最麻烦的还是上半截,从锁骨到肚子,都得糊上泥膏,碰上炎夏,那真是闷得难受。 昨晚的紧张劲儿已经过去,江蓠好奇地摸着他的东西,连个害羞的样子都装不出来了。 她手里这个不愧是肉做的真货,长而不缩,硬而不碎,形状均匀,比泥捏的还轻些,若有这等宝贝挂在腰下,连搜身的小吏也要多看两眼。 可惜长在别人身上,不能剁下来借给她用。 “夫人,”楚青崖声音沉沉,拂开她的手,“昨夜答应我一事,可还记得?” 江蓠:“……” 她答应什么了? 这狗官莫不是在诈她? 就在这迟疑的一刻,他已把她拎到腰上,性器在腿心摩擦几下,势如破竹地顶开温润窄穴。 江蓠没想到他真敢,声音被这一下给撞回了嗓子眼:“你……” “你的字,是什么?”他精力十足地耸动着,在蒸腾的水汽中吻她的眉眼,扣紧后腰的凹陷处,“现在告诉我罢。” 江蓠故技重施拉过他浸湿的头发,气喘吁吁地抬起脸,魂魄都要被顶出躯壳,脖子上被吮出咸咸的汗,哀哀地唤他:“我累了,唔……” 累了还有力气扯他头发吗?分明是说谎。 热水拍击着木桶,一时间浪潮汹涌,耳朵里灌满了哗哗水声,地上也弄湿了。 门外突然有人喊:“少爷,老爷夫人和小姐姑爷都在花厅等着呢。” 江蓠捶了他一下,“都等着呢!嗯……” 他将她牢牢按在腿上,发力撞了几下,直将那处捣弄得炙软泥泞,再也反抗不得,缓了一阵,方才提高声音对外间道: “昨日卢少爷说了,这里不是京城,就算睡到日上三竿不敬茶也没人管。茶等午饭一道奉了,就这样回。” 仆从听到里面传来水声,偷笑着走了。 “你,你嫁祸给他……”她趴在他宽阔的肩上,穴口泛起温热的酥痒,让她眯起眼,手臂环住他的脖颈,往他耳朵里吹气,“你这样……这样不好……” 楚青崖喘了口气,低头吻着乌发雪腮,“好得很。不许提旁人,你的字是什么?” 她闭着嘴就是不说,他转了个身,将她按在桶壁上,腿抗上肩,“真不说?” “我说,我说……” 可还是被箍着腰狠撞了几十个来回,嘴唇一松,呻吟晃晃悠悠地飘出来,水眸里春波荡漾,倒映出他染上情欲的微红面庞。 不知过了多久,一桶水由清变浑,白日宣淫方才罢休。 楚青崖吩咐人换水,把她抱出来,拿绸缎一裹,放在美人榻上坐着。她像只受惊的雀儿,缩在一堆软枕里,仿佛怕了他的孟浪,眼神都有了畏惧。 他自知做得过分,从桌上端了一碟甜糕过来,“先吃些垫肚子。” 江蓠头一扭,被他扳正了,塞到嘴里。 这蜂蜜桂花糕还怪好吃的。 可她不能表露出来,咬了两口,就说:“你走。” “你方才说的是哪两个字?”他把剩下的半块吃了,坐到她身旁,歪着头看她。 江蓠道:“我什么都没说,你什么都不让我说。” “我没不让你说。” “你就是。” 楚青崖换了块芝麻糕,拈到她嘴边:“还要不要吃?” 他耐心等了一会儿,热水都送到外间了,她才啊呜一口咬进嘴里,踌躇半晌,低声道:“岘玉,小时候私塾先生取的,我不喜欢。” 楚青崖也吃着糕,“怎么写?” “山字旁一个见。是《劝学》那句,‘玉在山而草木润’的典故。” 他点点头,“我的字你知道。” 她知道,可她不想这么叫他,字都是关系好的平辈叫的。 江蓠不要他抱,自己围着锦缎去洗澡。 楚青崖望着她艰难挪腾的身影,心想她那字取得巧,可他若直说出来,倒有些不好意思。 荀子有云,玉在山而草木润,渊生珠而崖不枯。 后半句就是他的字,“明渊”了。 —————————— 狗勾每天都吃芝麻养毛毛(?????????) 老规矩,明天是周二,不更 拜舅姑 擦干头发换好衣服,巳时过半了。 江蓠痛苦地扶额,她昨天还信誓旦旦要巴结舅姑,结果嫁进门第一天就犯了个弥天大错。这要传出去,她在永州城都没法混,人家说她媚惑夫主目无公婆,果然是青楼女子教出来的小狐狸精。 都是那狗官王八蛋,到了时辰不叫她起床,还拦着她亡羊补牢!什么一品大员、内阁酷吏、孝顺的好儿孙,脑子里装的全是令人发指的脏东西,圣贤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她越想越心虚,觉得迟到三个时辰和迟到四个时辰没差别,在屋里梳妆打扮,一直磨蹭到丫鬟来传午饭,才压着愤懑看向靠在榻上看书的罪魁祸首。 楚青崖沐浴完只披了件月白的深衣,胸前敞开,乌发如瀑披了半肩,手中握着卷《春秋》在读,此时才不紧不慢地挽了发,插上一根东陵白玉簪。 系上外袍时,他的小夫人细声细气开了口:“待会儿拜见舅姑,还请夫君多多提点我,去晚已是大不敬,我心中忐忑,委实愧对二老。” 楚青崖看她惶惶不安,以为她不和自己闹脾气了,便道:“我家规矩不多,迟到半日没什么妨碍,他们又不是偏要喝你敬的茶才能解渴。等回了京城,他们远在天边,也管不得你。” 江蓠听了却很绝望,两个大靠山不跟他们回京城住吗?就她一人对付这狗官? 楚青崖见她呆呆的,向来冷峻的眉梢不禁舒展了一丝笑,“不用怕,我陪你就是了。” ……上一个大义凛然读春秋的,还是刮骨疗伤的关公老爷。她才不想让他陪着走麦城,实在晦气。 江蓠小鸟依人地挽住他的胳膊:“既然如此,多谢夫君了。” 午饭安排在花厅,还没走到屋前,就远远地看见一人举着一块石板跪在地上。 ……这叫“规矩不多”? “负石请罪”的卢翊听到脚步声,怨念地回头,见楚青崖满意地打量着自己,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明渊,你高枕安卧到现在,却叫我在这里受罪?” “昨日确是你说的,我不过转述给他们。” 花厅里突然传来中气十足的一声喊:“跪好,谁许你多嘴了?爹娘看你是过来人,才叫你去带三郎迎亲,瞧你说的好话,把三郎教坏成什么样了?他原来可乖一小孩儿,叫他卯时来,他寅时就要起床。” 卢翊赶忙跪直了。 这声音煞是清脆,江蓠看时,只见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妇人扶着腰身从花厅快步出来,穿着崭新的杜鹃色百蝶织锦裙,云鬓插着五彩攒花金步摇,一张脸美得耀武扬威,腹部才刚显怀。 “夫人,别动气……”卢翊苦着脸。 楚青崖还没开口,江蓠就走到他身前纳了个万福,甜甜地叫了声“姐姐”。 楚丹璧拉过她的手左看右看,柳眉一挑,转怒为笑,抬手把自己头上一支碧玉簪插到她发间。 “好妹妹,真是个可怜人儿。”说着便翘着指甲把她衣领往上提了提,遮住脖子上半枚红印,狠狠剜了眼旁边,“这小子也忒不知道心疼。” 江蓠把头一低,脸红了。 楚青崖面不改色:“进屋吧。” 午时已到,桌上的饭菜都摆满了,除去卢翊,就差他们俩入座。 辈分最高的楚少棠和柳兰宫坐在主座上,这一对二十多年的夫妻就像年画上的老娃娃,白白胖胖,喜气洋洋,五官乍一看还有些像,任谁都觉得相配。江蓠不由感慨,据她娘回忆,当年柳夫人可是京城顶尖的美人,纤腰一袅霓裳舞,公子王孙尽踯躅,嫁人生子后便洗尽铅华,乐呵呵当主母享受烟火气了。反观她娘,连江家的大门都进不去,怎一个惨字了得。 命这东西,没办法。 江蓠在东阶跪下,接过侍女端来的一盅红枣板栗,低眉顺眼地端给楚少棠,又把一盘肉香扑鼻的腶修端给柳兰宫。两位都受了放在左手边,接过新妇奉来的热茶,各自饮了一口,用红包垫着两盏茶递回去,慈眉善目地看她喝下。 “好孩子,快起来吧。”柳夫人握着江蓠的手拍了拍,揽着她坐到桌边,“你娘放心把你交给我家,我就把你当亲生的。三郎若欺负你,你就跟我说,我的心是向着你的。” 酷吏在家这么没地位吗? 江蓠脑子里又冒出一个疑问。 楚青崖面无表情地坐在父亲身边,同他低语几句。 楚少棠道:“依我看他跪半个时辰,丹璧就消气了,也不是我让他请罪的嘛。他行伍出身,多跪一会儿不怕折了腿,稍后给他点饭菜吃了,让他领着你媳妇去取库房钥匙,他就能起来了……哎!夫人你说什么?” 柳夫人叉着腰,“食不言寝不语。” 父子俩便一齐低了头,动筷夹菜。 柳夫人自己却还在喋喋不休:“三郎虽是我们捡来的,却把我们当亲生父母一般对待,四岁那年他哥哥没了,往后就更孝顺,我们也没想到这孩子是个读书做官的料,蒙恩升到今天这个位子。阿蓠,你不要觉得嫁给他是高攀了,他父亲劳碌了大半辈子,辞官前也不过是个小小的八品县丞,靠着祖产守成罢了,跟你爹这个老翰林家的少爷半斤八两。我和你娘一样,也是教坊司的官伎,吃尽苦头才叫人给赎出来,转了良民户。咱们两家妥妥是门当户对,再没有这样般配的了!” 江蓠心中一暖,鼻尖有点发酸,应了一声。 她在江家从来没有和长辈吃过饭,也没有见过这样慈祥的人,说不嫉妒楚青崖是假的。 ……这狗官命怎么这么好。 饭桌上柳夫人越看她越心疼,说她就像燕拂羽年轻时那样瘦弱,连连给她夹菜。因易容的缘故,代笔要控制进食,江蓠每考一回试,就把自己往瘦里整,近些日子忧心婚事,也没好好吃饭,胃小了许多,被柳夫人喂猪似的喂了一顿,撑得都快吐出来了,可这是在楚家第一顿饭,万不能推却盛情。 酒足饭饱后,楚少棠对江蓠笑呵呵道:“让你姐夫带你去拿钥匙盘库,他跪这半个时辰也够了。”然后瞟了眼女儿。 楚丹璧哼了一声,牵着江蓠往外走,悄悄道:“我呀,是在杀鸡儆猴呢,要是三郎对你娘礼数不周,你也叫他这般跪上。今日你来迟,我就知道是这小子没轻没重,难道他姐夫随口说了句话,他就肯听了?你也是,由着他胡来,往后这日子还长着,若传到外头去,你的名声不好,他的名声也糟蹋。他就仗着自己有对好爹娘,由着他使小孩儿性子!” 江蓠自打进了花厅就一直扮娴静,听了这话,终于忍不住噗嗤一笑,被她捏住腮帮子:“你娘叫你阿蓠是吗?我一见你,就喜欢得紧。你平日不是今天这般拘谨吧?” 江蓠怔了怔,瞬间又变回了羞赧的新妇,“姐姐说哪里的话,我平时连门都少出,人年轻,又没主见,也就是你和爹娘不恼我,若嫁到别家去,怕是往后连饭都没得吃了。” 没等楚丹璧搭话,她又腼腆道:“姐姐,八月十五那夜,你是不是和姐夫登船赏月了?我那日和我娘上香回来,在金水桥边远远看见一对夫妻在船头站着,和画里的神仙眷侣似的,后面还跟着两对老人家。” “哎哟,那还真是我们,竟有这个缘分!”楚丹璧掩唇微笑,抬起一只绣鞋,轻踢地上跪着扒饭的人,“夫君呐,吃饱没有?我身子不便,要拜托你带弟妹去后房拿钥匙了。这宅子是你卢家送的,仓库里有什么宝贝,还是你最清楚,劳烦你啦。” 卢翊稀里呼噜吃完最后一口,放下碗擦嘴净手,而后恭恭敬敬地朝她一揖:“夫人言重了,此乃分内之事。弟妹且随我来。” 说罢潇洒地拂去衣上灰尘,双膝一提,便利落地拔身而起。 “姐夫好功夫!” 他自得一笑,“都是以前在军营里练的基本功。” 午饭前江蓠向楚青崖稍作打听,得知卢翊他爹是个文绉绉的大理寺少卿,却很尚武,请了武学师傅从小教他。卢翊及冠后去朔州卫当了一名校尉,也是上战场杀过敌的,有军功在身,那时楚丹璧来朔州探望当县令的弟弟,两人在衙门初次见面,楚青崖眨个眼皮的功夫,他俩就好上了。后来成亲,卢翊就退了任,回老家永州当个闲散少爷,平时做做生意,和夫人打情骂俏,日子过得十分舒坦。 敢情这一家子,就楚青崖一个异类,平时冷着张脸,好像全天下都欠了他。 身在福中不知福的狗官……江蓠又开始愤愤不平了。 卢家送的宅子在桥西边第三家,当初在桂堂听郑峤说起,她还当是个普通大小的三进院落,可嫁进来才知道这地方有多宽敞。库房在最北面,离西面的花厅要走上一盏茶,自有一个小院落,先去一间抱厦里取钥匙。 卢翊让她在外面等候,“里面灰多,怕弄脏你这身好衣服,又叫明渊记恨我。” 为了防火,院中没有树木,全是石头砌的地砖、水井。江蓠有些醉饭,在院里被太阳晒得发晕,百无聊赖地用绣鞋踩蚂蚁玩儿,一只碧睛黑猫倏地从稀疏的杂草间跃过,后头跟着条五黑犬。 这狗比她家小黑还要肥些,显然在宅子里有人喂,嗅了嗅她的衣服,便凑上来摇尾巴。 “你知道我是不是贼,就来讨好……” 屋门吱呀一响,卢翊从里面出来了,手中拿着一串沉甸甸的钥匙,面色凝重,“不妙,没了一只钥匙,也不知是不是下人偷拿了。咱们先回去,跟岳父岳母说。” 五黑犬转身朝他龇牙叫了几声,打了个喷嚏。 江蓠看着他,却指着东面一间库房道:“姐夫,不如你先把这一间的钥匙给我,我先进去看看,来回要一炷香,我方才走得有些累了。” 卢翊盯着钥匙,迟疑片刻,摇摇头:“你还是先跟我回去吧。” 说罢绕过那狗,当先走出院门。江蓠在后头默默跟着,又问:“姐夫,昨日你说那话,叫姐姐恼了,要不等会儿去给她赔个不是?” “我自会赔。” 一路上再无多话,又走了半柱香,眼看花厅在望,楚少棠和柳兰宫正携女儿走下台阶,江蓠越过卢翊,快步走到惊讶的楚丹璧面前:“姐姐——”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话音未落,背后劲风骤起,江蓠二话不说,拉着楚丹璧闪躲到廊下花架后,只听“嗖”地一响,转身看时,一点寒芒如电,劈开木架直冲面门而来! “夫君,你——”楚丹璧大惊失色。 “他是假的!” 顷刻间雪亮剑刃已至,江蓠来不及侧身,咬牙往下一蹲,挡住她的腹部,眼看就要血溅当场,“叮”地一声,一柄长刀从侧面逼来,险险挑开了那剑。 假卢翊见刺杀不成,调转方向朝楚少棠攻去,此时花厅内的楚青崖闻声赶来,撩开袍子抬手一掷,一枚玉佩如流星般飞掠过楚少棠胸口,“铛”地碎在软剑下。 “玄英,留活口!” “是!” 护住江蓠和楚丹璧的玄英一声令下,不知从哪儿又跳出四个侍卫,两个护楚家二老,两个和刺客过招,不出几下便将他逼到十步开外。 楚青崖大步走到倒塌的花架前,一把拽住江蓠扯到身前,“哪里伤着了?” —————————— 真·孩子是捡来的 夫人的临场反应还是非常快的?(?????????)? 伏牛卫 江蓠被他扯得一晃,胳膊隐隐作痛,低头这才发现右边衣袖被割了个口子。 “姐姐,你没事吧?”她抬头关切道,“姐夫这会儿约莫还在放钥匙的地方,快叫人搜一搜。” 楚丹璧捂着肚子,冷汗涔涔,“没事,刚才真是多谢你了。这刺客,也不知怎么扮得那么像!” 她捋起江蓠的袖子,白皙的肌肤上赫然有道浅浅的血印,“哎呦,咱们去拿药,留疤可不好。” 说罢,两个娇花般的美人儿便挽着手朝外走去,还带着侍卫。 楚青崖在原地愣了一瞬,他怎么成多余的了?上前一步便把江蓠拦了下来,冷着脸道:“无事便好,我有话问你。” 江蓠暗骂一句,他瞎了吗,没看见她受伤了? 楚丹璧无奈:“我还是把药给你送到房里吧。”说着便走去父母那边。 “大人,刺客自尽了!”树丛里传来一声喊。 楚青崖十分头痛,“上次的考生跟丢了,今天要留活口,你们也看不住,宫中是怎么调教的?这个月俸禄不要领了。” 江蓠一听,立马抱住他的手,“夫君,若不是这些好汉,爹娘就命悬一线了,我和姐姐也多亏了玄英,不然整条胳膊都得被削下去。你就网开一面,体谅他们当差不易,要是这刺客牙齿里藏了毒,便是生擒,他要死也是拦不住的。” 一个侍卫跑过来拱手:“夫人说的不错,就是牙齿里有毒。” 网开一面…… 已经是一月内第三次有人对他说这个词了。 楚青崖拂开她的手,“你倒是会笼络人心,进门不到一日,连侍卫的人情都要卖?” 江蓠心中冷笑,面上眼圈却一红,低头道:“是个人都晓得知恩图报。夫君看起来也不是个御下严苛的,你罚了他们的俸禄,我就把我的月钱给他们罢了,想来爹娘姐姐也愿意。” 说着瞟了眼不远处惊魂未定的楚少棠夫妇。 聪明如楚青崖,能不听出这话绵里藏针?嘲讽他不是人,管教手下的功夫不到位,连个刺客都活捉不了,还要去二老那里告状。 实则这群缁衣卫是先帝临终前拨给他的,跟了他不到一年,确实没怎么调教过,所以有时用着不顺手。楚青崖吃了个哑巴亏,冷哼:“我原以为夫人是个闺阁弱女子,不料竟这般侠义心肠。” 他见她垂着眼睫,耷拉着嘴角,红红的眼眶像要滴出水来,活像只被欺负惨了的兔子,不知怎的又心软了,对侍卫道:“下不为例,把刺客拖去屋里,本官亲自验。” “多谢大人!多谢夫人!” 江蓠被楚青崖拽着往台阶上走,“夫人这下可以说说,如何知道此人是假扮的?又是何时发现的?” 她刚才喊的那一嗓子,他在屋里听见了。 江蓠在花厅靠门口的圈椅坐下,左手抚着破损的袖子,流畅自如地道:“姐夫带我到库房,叫我在抱厦外等着,他拿了钥匙再盘库,在里头待了好一会儿。出来时我看他神色有些阴沉,问他哪一把是东库房的钥匙,他也不知道,急匆匆就要赶回来。姐夫走路步子迈得极大,去库房只用了一盏茶,嘴里说笑个不停,回程却用了小半柱香,路上只有我问才说话,仿佛变了个人似的,但声音和原先一样。” “你问了他什么?” “我觉得他奇怪,便说‘昨日你的话惹得姐姐不快,回去赔个罪’,他都已经顶着石头跪了半个时辰,却还答他自会赔。” “就凭这些?” 江蓠自然不可能告诉他,她对变声药的气味非常熟悉,抚着胸口做出心有余悸的样子,“到了厅前,他竟冲姐姐抽剑劈来,我便知他是假的了。” 楚青崖不置可否,负手来到厅中央。 毙命的刺客已被抬到桌上,嘴角溢出一抹发黑的血。 有人呈上手套,他利索地戴上,蒙了面巾,解开刺客一身锦衣,手指在几处关节按压。这一串动作如行云流水,没有半点卡壳,江蓠在一旁津津有味地托腮看着,夸奖道: “夫君这一手,堪比干了十年的仵作呢。” 楚青崖头也不抬,拉开刺客的下巴,用镊子小心取出咬破的药丸,放入碟中,“夫人好兴致,寻常女子看尸体,怎么也得避而远之。” 江蓠不慌不忙:“夫君,实话同你说,我一紧张就话多,方才受了惊,这会儿恨不得把这刺客大卸八块。” 楚青崖道:“本以为夫人心善。” 江蓠盘算着若是再装柔弱,他反更起疑,不如半真半假地答话,“夫君,你哪里知道,我从小在江家受尽委屈,若是纯粹心善,这会儿该给七老八十的财主当小妾了。姐姐和爹娘对我好,谁要是伤了他们,我就恨之入骨,顾不得害怕。” 楚青崖抽空瞧了眼她,没说别的,只淡淡问:“我对你不好了?” 几个侍卫站在厅中,垂着头憋笑。 江蓠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心里呸了好大一声,“一日夫妻百日恩,夫君自是对我极好的。” 这时刺客的衣服已完全剥下,光溜溜地躺在桌上,任人宰割。 楚青崖在他脸上一抹,手套沾了些粉末,又拿来一壶刚烧开的热水,往他脸上泼去,浓厚的黄色膏油随水化开,露出原本的陌生面貌。 江蓠心说这妆不仅化得精湛,还很眼熟,不知道天底下最厉害的易容术是否都和桂堂用的一样。 “把他洗干净。”楚青崖吩咐侍卫,自己拿了笔墨写验状。 写着写着,忽道:“我从前做朔州休原县令,穷山恶水之地,三天两头就要死人,衙门人手不足,便只能亲自代劳。后来去盛京府做通判,碰上人命官司,少不得也要去现场督查,当了巡抚更加繁忙,两省的状子都往我这儿递,也就是今年从刑部入阁,才不做这些了。你说我堪比十年的老仵作,却不知他验了十年尸,见过的死人未必有我一年多。” 他难得说这么长一串话,语气沉肃,江蓠头一次对他起了几分敬意,也不开玩笑了,“惭愧,生在清平世,不知人间亡魂多。” 楚青崖写完了,把验状递给侍卫,来到刺客被冲刷干净的尸体边,盯着他肩上一枚牛角刺青,冷笑:“哪来什么清平世?齐王府的内卫都闯进朝廷命官的宅子里行刺了。” 王府内卫?江蓠好奇地站起来。 一个侍卫走上前看,肯首道:“正是伏牛卫,我在伏牛观中见到的刺青和此人身上一样,他们极少出乾江省。大人,莫不是您半年前腰斩了齐王他岳父,他来报仇了,所以刺杀您家眷?” 楚青崖道:“便让他来报。迟早有一日,本官要他全家的脑袋滚在菜市口给马蹄踏烂。” 江蓠打了个寒颤。 “酷吏”这个恶名,有一半是今年三月那桩贪污灾银案闹的,国中人尽皆知楚阁老把齐王的岳父、前户部尚书下了狱,又重启了废除二十年的腰斩之刑。据说当日京城菜市口架起了三十把巨大的钢刀,楚青崖一声令下,罪犯们身子断为两截,户部尚书一时没死透,用手指沾着鲜血,在地上连写了五个斗大的“恨”字。 那触目惊心的血迹,深深地流进了观刑百姓们的心里,自此连楚阁老上朝的轿子,方圆半里都没人敢靠近。 这桩惨烈的贪污案下,乃是齐王和朝廷两派势力的交锋。 大燕自宣宗萧培驾崩后,十年内换了三个皇帝,朝局并不稳定。第一位继任者是太子萧铸,弘德元年登基,第二年就被楚王带兵清君侧给弄死了,庙号献宗。这弑君犯上的楚王萧铎便是第二位继任,年号景仁,当了八年皇帝,于去岁十二月暴毙身亡,据传是被毒死的,留下个独生子,正是当今七岁的小皇帝萧泽。 幼主羸弱,国丧不满一个月,宗室藩王便蠢蠢欲动,其中威胁最大的就是齐王萧铭。这些年藩王互相倾轧,宣宗的皇子就剩下这么一个,辈分行二,年方四十,身强力壮。只因他生母出身低微,几个兄弟都不拿正眼瞧他,他就藩后一直待在伏牛观里修道,不问政事,躲过了一轮轮自相残杀。 今年元月楚青崖一上台,陆续查出大批暗地里和他有关的官员,便知这些年他韬光养晦,羽翼渐丰,更有消息说他在封地招兵买马,赫然有与朝廷分庭抗礼之势。 若不尽早铲除,必将酿成大患,可削藩终究缺乏明面上的理由。 江蓠思索朝政的同时,楚青崖望着伏牛卫的尸首,眉头微皱,不知想起了什么。 “大人,卢少爷找到了,被人用药迷晕在库房,已送到东厢了。” 楚青崖快步走到门前,回头一望,江蓠不等他开口便道:“我也去看看。” 手上一热,她愣了愣,已被他牵出花厅。 “你不是能好好走路么?” 楚青崖不解:“嗯?” “刚才你是把我拖上台阶的。” 他依旧目视前方,指头搓了搓她温热的手背,“……事急从权,以后不拖了。” 不拖就不拖了,还要装模作样说一句事急从权! 江蓠觉得她每天要把这狗官骂上一千遍才解恨。 蔫头耷脑地到了东厢,一进门,楚丹璧就拦着她:“别看,你那没用的姐夫被人扒个精光,脑壳还在架子上磕肿了。” 可怜的姐夫……江蓠为卢翊默哀。 楚青崖走到床边,看到卢翊脖子上如同针扎的四个小红点,脸色顿时一变。除了后脑勺的肿包,他全身只有这处受伤,像是被虫子咬的,还在渗血,洞眼周围的皮肤浮起淡红如丝络的血痕。 “好香啊,”楚丹璧凑近他的脖子,“是迷药的气味吗?” 一股幽幽的花香从洞眼散开。 江蓠鼻子灵,也闻到了,她知道这伤是怎么来的,却不能说出来,静静地坐在绣墩上,手指轻叩桌面。 “你说刺客声音未变?”楚青崖霍然回头问。 “对呀,听上去就和姐夫一样。” 易容有四样要易,外貌、形体、声音、举止,其中声音是最好认的,却最不易模仿。一个人外貌只要有七八成相似,在光线暗处说句话,旁人便以为是他了,这一点是桂堂枪替的独门秘技,因为麻烦,很少用上。 不过,齐王府的刺客也会用这个法宝,难道秋兴满和齐王有关系? 江蓠陷入沉思。 楚青崖也在沉思。 在看到红点的一刹那,他便回忆起了先皇后的死状。去年冬天他在江东平叛,还没回京,突然得知先帝喝了一碗莲子汤后中毒身亡,皇后也畏罪服毒自尽了。楚青崖是先帝心腹,对宫中之事比自家事还清楚,知道皇后绝没有胆子弑君,在出殡前星夜赶回京城,顶着重重压力秘验了帝后二人尸身,结果在皇后手臂上发现了和卢翊一样的四个小红点,散发着极淡的花香。 下毒之人是皇后的贴身宫女,说皇后吩咐她暗中行事,向她诉说了这些年先帝对她的薄情寡义,最后把毒药交给了她。但审问之下,楚青崖得知她始终低着头,没有看到皇后的脸。 于是他怀疑有人假扮皇后,并利用其身份发号施令,杀了帝后二人,顺利从混乱的宫廷中出逃。 但贴身宫女怎会听不出皇后的声音? 今日在他自己府中,却上演了这样一出以假乱真行刺的好戏。 如果能弄清这个伎俩是怎么实施的,那么就离先帝死亡的真相近了一步。 想到那个在战场上奋勇杀敌、弑君登基为天下唾骂的皇帝,楚青崖不无暗恨,他能做的,只是力排众议,给他争取到一个“纯仁康定景”的上谥。 逝者已逝,当他入阁掌权,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多么大的危机。 “姐夫会不会有事啊……”江蓠假惺惺地担忧。 “应该无事,不然就该把他一剑杀了,剥下他的脸皮做面具,再装哑巴,不会下药迷晕只剥衣服。”楚丹璧推断。 楚青崖给自己斟了杯茶,无意中望着江蓠蹙起的秀眉,不知为何,某根思绪的线被拨动了一下。 这股花香,他半月前恰巧在贡院里闻到过。 他看了看窗外天色,和中秋那日一样由晴转阴,似要落雨。 “玄英,随我去田家,我要开棺验尸。” “叮”地一声,江蓠手中的杯盖磕在桌上。 “夫君,你今日要出门?”她努力维持着冷静的声线。 “夫人也要同去?”他抬眸。 江蓠连忙摆手,“我不去,今天看了一具尸体已经够晦气了。” 心中却暗叫不妙,这狗官好敏锐的直觉,他已经联想到桂堂的易容了。 ……等等,他莫不是已经把桂堂查了个清楚? —————————— 是谁啊,说不想娶不想娶,新婚第一日就开始吃醋了 夫人心里慌的一批 易容术 楚青崖大抵不信鬼神之说,否则是不会新婚第一日上死人家查案的。 鬼都嫌他没人情味,他怎么不去给田家发喜糖呢? 他出府后,江蓠坐在新房里左思右想,只得出个静观其变的策略。在楚青崖查出她这个代笔前,她要一声不吭,扮演好他的贤惠夫人,尽可能让楚少棠夫妇和楚丹璧对她掏心掏肺,并想办法再去一次桂堂,搞清桂堂最近遭到了哪些调查。 从考完试的那天起,秋兴满并未对她和家人下毒手灭口,这也是她最焦虑之处——她摸不清他的想法。 难道他不认为楚青崖会查到她头上吗? 她得了桂堂什么好处,不会把那伙卖夹带做枪替的惯犯给供出来? 思绪乱得像一团线,想着想着天就黑了,府中点起了灯,花园一片亮堂。 “少夫人,少爷回来了。” “瑞香,你去把针线绷子拿来,就放榻上。”江蓠唤那小丫头,“回门的礼物明日备好,单子等老爷夫人过目了,我再看一遍。” 又唤另一个丫头:“春燕,去回老爷夫人,库房里的东西对照册子盘过了,没有丢的,叫他们莫要担心。府里头的下人我也一一见过了,能带上京的不多,尚书府里还有百来号人,多了容易出乱子。” 楚青崖还没踏进屋,就听到有条不紊的指挥声,脱下外袍给小丫头收着,掀帘道:“才第一天,夫人就开始持家了?” 江蓠婉然一笑,继而低眉绣着花:“不比夫君新婚第一日就出门查案的劲头。姐夫已醒了,老太医来府上看过,说无大碍。” 她的声音低而柔,在窗外潇潇的雨声中,犹如熏炉中袅袅飘散的一缕宁神香。帐中灯把她的桃心脸映得玲珑秀美,墨眉轻敛小春山,丹唇一点含朱砂,垂目时眼尾微微上翘,颇有些观音像的慈和神韵。 楚青崖忽想起书中“灯月之下看美人,比白曰更胜十倍”之语,万般的好处,却不免近于虚幻。 他在榻前蹲下身,手指缠了一缕颊边的乌发,顺势抬起她的下巴,“夫人白日里同我赌气的精神呢?” 江蓠眨了眨眼,“夫君莫不是因为我说你不晓得知恩图报,就恼到现在?你要是喜欢,那我天天同你赌气。” 楚青崖嗅着她身上幽微的檀香,嘴唇凑上白玉似的耳垂,“你猜我去田家,发现了什么?” 江蓠手上穿针未停,懒懒地道:“谁管你发现什么,总归与我无关。” 针头刺入绷子,猛地扎到指尖,一滴血珠沁了出来。 呼吸平缓,后背却渗出微汗。 楚青崖叹了口气,“什么也没发现。死者父母反应甚是激烈,说若开棺侮辱尸体,就撞死在我面前,田安国的妻子性烈,当场触柱,被拦下来了。她撞柱子的时候我突然想起,夫人你也是个外柔内刚的,昨夜我还把你当成弱女子对待。” 江蓠辨不清他话中真假,保持着微笑。 他指着绣花绷子,转言道:“这绣的是何物?” “夫君见笑了,我未出阁时喜读诗书,女工做得极粗糙,这是鸳鸯。” “绣给我的?” 江蓠把绷子往身后藏,“绣给姐姐的,明儿我给你绣个荷包。” “你这荷包,几日能绣好?” 她想了想,“半年之内吧。” 他的眼睛极黑,凝视她的时候,江蓠总是心虚,怕被他锐利的目光看穿心思。倘若他知道她是为了找活路才算计他成婚,会怎样愤怒呢? 能在十年内从一个七品县令升到一品阁臣的人,绝非等闲之辈,也绝不会心慈手软,更何况他还背着“酷吏”、“活阎王”的大名。 “夫人在想什么?”楚青崖吻上她的唇,手撩开袖子,指尖扫荡着柔滑的肌肤,摸到上过药的伤痕,在上面流连。 “小伤,不大疼。”她感到他鼻息的炽热,有意偏头躲开,被他按在榻上。 “和昨晚比呢?” 江蓠听他越说越没了边,红着脸捶他,被攥住手腕。 “我可是弄疼你了,所以今日才一直闹脾气?” ……他怎么说这个啊! 江蓠避开他的视线,羞涩散去后,心头涌起一股委屈,染上了声音:“你,你明知道。” 还真是。 “怪不得连说梦话都在骂我。”他扬起嘴角,抚着她微烫的脸,忽地拔下一根青丝来,拈在指尖摇了摇,“我拿了这个,就不计较了。” 江蓠头皮一痛,气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也是能随便拔的?” “我都叫夫人一晚上拔了二十七根,当成牛筋绳来扯。” “好了好了,以后我再不这样……不对,分明是你塞到我手上的!”她无辜地瞪着他。 楚青崖不逗她了,直起身唤人把饭菜送到书房去。 “你还没用饭啊?” “同田家拉扯了两个时辰,来不及吃。” 江蓠不明白,“直接下道公文不就好了,不开棺就是抗命。” 楚青崖摇头。哪有这么轻松?这世上许多事看起来直截了当,要到达目的,总要绕几道弯子,才够名正言顺。 外间传来侍卫通报:“大人,您等的人到了。” 他拍拍江蓠的肩,“你先睡。” 说完便换了件袍子,匆匆走出暖阁。 江蓠把绷子一扔,指头含进嘴里,刚才疼死她了!这狗官,也不知查到了什么,突然阴森森问出那一句,把她吓得够呛。 迟早要发现,可越迟越好,她要有充足的把握在楚家人心里占有一席之地。 楚青崖到了书房,屏风后站着个人影。 “过来回话。” 那人走到桌前弯腰行礼,却是个身量不高的少年,从脸上揭下一层面具来,露出一张笑眯眯的娃娃脸,“恭贺大人新婚之喜,我带了点薄礼,交予管家了。” “多谢。” “据我在桂堂的所见所闻,给田安国代考之人是堂中的甲首,在代笔中位列第一,十一年来为堂内赚了上千两银子,最得秋堂主信任,但半月来都没有此人消息,听说是金盆洗手了。代笔入堂要易容,出堂便要卸妆或乔装,因此即便在堂内当差,也互相不认得,全靠‘强识’一司统筹号令。我曾经跟踪过几个代笔出堂,想去他们家中看看,但都无功而返。” “为何?” “桂堂的接头处是城东的王氏当铺,进了当铺,还要走暗道。大人不知,这永州城地貌奇特,地下有许多溶洞,桂堂就藏在其中,有四大司六小厅,出口有十几条路,宽者能容车行,窄者如羊肠,各自通往城中不同的处所,最远的一条能去郊外。每条道还设了暗门机括,若没有完整的地图,走到一半就跟丢了。” 那天跟踪假田安国的侍卫也禀报,三辆马车里有一辆停在王氏当铺,但等到夤夜也不见人出来。 楚青崖把茶杯往桌上一磕,“一个应付科举考试的堂口,竟有能在地下运兵粮的暗道,这秋兴满是想造反吗?” 少年沉吟片刻,道:“桂堂创办二十二年,敛财无数,在整个大燕一年的利润便有上万两,若是给哪位不安分的王爷、封疆大吏送了去,后果不堪设想。” 就怕是送给齐王。 “桂堂的易容术,是否可以改变人的声音?” 少年迟疑,“这我倒不知,回去就打听。不过堂内几个易容圣手技艺非凡,是南越那边过来谋生的。” 南越是多个蛮族聚成的一个小国,其地多森林河谷,瘴气弥漫,十个居民里就有一个懂养蛊下毒的邪门歪道。二十七年前宣宗在位,听说南越某部炼出了长生不老药,便和他们打了一仗,南越就此灭国,版图并入大燕,朝廷设了土司管辖。 诡秘的易容术,上万两的利润,从无败绩的甲首,靠作弊选出的官吏。 楚青崖从京城出发前心里已有几分数,之所以要来豫昌省,就是为了调查这传说中的桂堂。 大燕重科举取士,无论换了多少任皇帝,春闱都照常举行,常开恩科,而今年的殿试则令人瞠目结舌。作为考官之一,楚青崖目睹大批在会试中名次靠前的考生发挥失常,根本不是才华横溢之辈,联想到自己十五岁时那场作弊之风盛行的春闱,他怀疑这一届也有猫腻,把杏榜上所有人的背景深挖下去,竟三分之一都和齐王所在的乾江省有干系。 为了不打草惊蛇,他选了两个进士入刑部观政,审讯之下,他们吐露出去齐王修道的伏牛观上过香,得了高人指点,为中举当官,或请枪替,或贿赂本省官员,这负责提供代笔和帮忙贿赂的组织就叫桂堂,总堂设在豫昌省永州。 先帝之死,齐王获益最大,楚青崖先前便猜测是他暗中谋划,但找不到证据,只能先从桂堂入手。若能坐实桂堂是齐王敛财、培植党羽的棋子,也可以名正言顺地削藩。 物证有卧底帮忙寻找,如今就缺人证。 这替田安国考举人、为桂堂效命十一年的“甲首”,便是证人中最有份量的,若能找到,就大大增加了朝廷的赢势。 那个小书生现在何处?金盆洗手后,是否被卸磨杀驴了? 楚青崖回忆着在贡院中与他撞上的情形。 “大人,还有一事。”少年歪了歪脑袋,眸子黑亮,“我进入桂堂,好像有些太顺利了。” “你的意思是,秋兴满故意放你进来?” “不知道。但我打听到的,都是实情。” 楚青崖点点头,“本官知晓了。杜蘅,你回刑部也不必端茶送水了,与我在官署打个下手。” 少年一喜,“多谢大人!” 楚青崖从匣子里取出一包四色喜糖递给他,示意他回去。 “吃了这个,就可以和大人一样娶到那么漂亮的夫人吗?”少年好奇地打开来,尝了一口,甜得嗓子都齁了。 楚青崖亦拿了块芝麻糖放入口中,那么甜的糖,他吃起来却像吃白饭似的,“你何时见过她?” “方才您过来时,夫人远远地跟在后面呢。” 楚青崖动作一顿,“你下去吧。” 少年走后,他来到纱窗前看了眼花园,而后拿起案头的卷宗和密信阅读,写下批注。不知不觉翻完,蜡烛已烧尽了一根,再抬起头来时,夜已深了,窗外的风雨声安静下来,屋里只有莲花水漏的滴答轻响。 丑时过半。 他合上书卷,吹灭蜡烛,正了衣冠推门出去。 一阵带着桂香的花雾从园中飘来,擦过廊下的风灯,凉丝丝地扑进袖中。 霜天星白,草凝风露,有人坐在老槐树的秋千上,绿罗裙在空中荡悠悠地飘着,宛若怪谈杂记里飞出来的精怪,在这琉璃世界中闭目小憩。 即使她睡着了,双手也抱着膝头的漆木食盒,乌黑蝶髻靠着秋千链,一段柔软的颈项低垂,在星河下散发出清冷的雪光。 还未摸上去,她就睁开了眼,清润眸子带着些许恍惚。 楚青崖的手转而落在她肩上,拎过食盒,“夫人怎么还在这里等?” 灯月下观美人,取其朦胧缥缈之意韵,江蓠望着他这副冰雕玉凿的仙君模样,愣是过了半晌,才发现自己屏住了呼吸,捂着嘴咳了两下作掩饰: “你叫人送饭菜来书房,可门口站的都是侍卫,说你在处理公务,谁也不让进。我想着有一句话要同你说,便让下人回去了,接了盒子在外头等你,谁料你竟一点都不饿,到这时候才出来。” “你有什么话?”他打开盒子,里面是凉透的菜肴,就这么拿起筷子吃了几口点心。 “别吃凉的,热一热……” 吃得闹肚子才好!她不信他不知道她在外面,这狗官就是故意的,看她能待到几时走。 江蓠叹道:“夫君如此辛劳,连婚假都不休,后日回门,你若还在外奔波,单只我一人回家,街坊邻居少不得要笑话。” 楚青崖放下筷子,“我定会陪你归宁。就为此事?” “嗯。” “看来是我冷落夫人了。”他把食盒放在秋千上,揣了两个豆沙酥饼到她手里,“这个味道不错。” 说着便将她打横一抱,沿小路走回正房,几个家丁正趁着夜色在园中锄草,看到了都把头低着,窃窃笑语起来。 凉风拂面,江蓠被吹得打了个喷嚏,把头靠在他怀里,咬了一口酥饼,差点吐出来。 甜得她牙都疼了! 他管这个叫味道不错? “不喜欢吃么?”楚青崖皱眉,见她一脸嫌弃的表情,“不要勉强,给我。” 江蓠把剩下的饼放到他唇边,旁边走过一个打更的佣人,忙又塞回帕子里,“等回房再吃,你要是饿了,传厨房做点宵夜。” “我就想吃这个,”他补了一句,“现在。” 江蓠硬着头皮把饼喂给他,他没碰,却咬了一口她的指头,“饱了,回房再吃吧。” ———————— 我也饱了∠( ? 」∠)_ 告诉你们一个惊天大秘密,甲首正在阁老怀里给他喂零食 归宁日 回房后,江蓠立马离他三尺远,生怕他除了豆沙酥饼还要吃别的,把他丢在外间,“我困了,去洗漱。” 她洗完上床躺了一刻,见他还不进来,忍不住探了个脑袋——楚青崖在珠帘后踱步,手上不知从哪儿又摸了块芝麻糖,边吃边看一封信。 ……好像他对她的兴趣,没有对甜食和公务大。 江蓠决定叫丫头买一箩筐糖饼来,屯在家里,天天摆在桌上给他看,这样他就顾不上欺负她了。 想到这里,她满意地盖上被子睡觉。 新婚第三日,新妇带姑爷归宁,江家小院杀鸡宰羊,老仆和楚家送的两个丫鬟备了一桌酒菜。 楚青崖在江蓠的督促下穿了一身雪青的深衣,她说这颜色看起来没那么吓人,若是穿红穿黑,配着他这张脸,便和去天牢提死囚一般令人心惊胆战。 效果很明显,吃完饭,阿芷带着小黑狗都来找他玩了。 “姐夫,你可不可以带我去京城呀,我很乖的。” 楚青崖揪揪她的小辫子,“要听你娘的话。不想多陪陪她么?” “娘亲说京城很繁华,她二十年前在那里的时候,内外城加起来就有十万户人家了,街上卖什么的都有,大户人家里还有女塾,专门给千金小姐设的。”阿芷说起京城,眼里都是期盼。 “你娘给你找先生开蒙了没有?” 阿芷摇摇头。 “那女塾是给男人设的,千金小姐读了书,也不过是为了嫁个好人家,日后用在操持中馈上,有什么好羡慕的。”江蓠走过来,不客气地把妹妹拎开,“今天的字写完了吗,就在这里同你姐夫聊天。” 阿芷一溜烟跑去卧房,拿了几张纸出来,“写完了,你们看!” 还没等送到楚青崖面前,江蓠便一把夺过来,看了眼,三两下撕得粉碎,往篓子里一扔,“又贪玩了?回房练去。” 阿芷愣了一下,眼圈顿时红了,“你今天怎么这样?你根本就没好好看!果然你有了姐夫,就不要我了!” 说罢便哭着跑回了屋。 江蓠心中对她说了一万个抱歉,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刚才差点就露馅了。 她天生是个左利手,从小母亲就教了她一手娟秀小楷,但七岁入桂堂,少不得把习惯改过来,右手苦练了极漂亮工整的馆阁体,专门应付科举。阿芷不听劝告,也学她写馆阁体,现在已经写得很好了,但哪有八岁的小姑娘写这个的? 楚青崖若看见,定会起疑。 “夫君见笑了,”她尴尬道,“这孩子脾气有些大,我去哄哄。” “我却觉得夫人脾气甚大,有什么事不能好好和她说?你这样对她,叫她今后一直记着,到了十三四岁的年纪,天天要拿这个来呛你。” 楚青崖从竹凳上站起,举袖闻了闻,酒气已经散了,便走到门口敲了两下,“小妹,你来写几个字与我看。” 江蓠大惊,一个箭步冲到门前,示意他稍等,火速推门而入,把正哭着的阿芷拉到床角,低声道: “对不住,姐姐刚才是迫不得已。你这字是我教的,是考试用的,若姐夫知道我去考试,他就要同我和离,咱们家就要赔钱。记住,千万不要跟他提这个,字也不要给他看。” 阿芷被“赔钱”两个字镇住了,反应了一会儿她的话,半懂不懂地点头。 她只知道姐姐一年之中有好几个月都会出门考试,每次考完试都会带银子回来,家里的用度就有着落了。 “还有什么不能告诉姐夫的吗?” 真不愧是她聪明的好妹妹! 江蓠道:“不要把书架最里面那几本书给他瞧见。” 那些是历年科举程文集,每年春闱放榜后,朝廷都会派人撰写答案,或选录进士的文章﹐给考生当范例。这样的东西出现在闺阁小姐的书架上,简直太奇怪了。 “包在我身上!”阿芷擦擦眼泪,拉着她去门口。 门一开,这小姑娘便对楚青崖道:“姐夫,刚才是我不对,想写几个字糊弄过去,姐姐已经跟我讲过道理了。你来得正好,给我讲讲堂兄们做的诗吧,是我从江府的私塾里抄来的。” 江蓠笑道:“夫君,我这妹妹挺缠人的,劳烦你了,我去同娘亲说会话。” 楚青崖看着这一大一小,心底泛起疑惑,面上波澜不惊:“你去吧。” 江蓠暗自舒了口气,去了母亲房里。 短短三日,燕拂羽又瘦了一圈,气色倒好,拉着她东问西问,可看在江蓠眼里,就如同回光返照一般,更不敢与她提代考闯祸之事。 母亲知道她在做什么营生,当初若不是江家把她们母女二人逼得走投无路,她也不会冒着极大的风险进桂堂,七岁就替财主家的儿子考秀才。当今这世道,读过书的女子想要以此谋生,不知有多难,若是不读书,倒能腆着脸去卖艺卖身,小时做丫鬟,大了当姨娘;读了书,便晓得了圣人教训,“贫贱不能移”、“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之句记在心中,每每要向荣华富贵迈出那一步时,都会替自己觉得不值。 燕拂羽早年全家被抄,没入教坊,没有选择,她不想让女儿的命跟她一样,江蓠自小决定要做什么,作为母亲是不会阻拦的,只会让她想清楚。 嫁给楚青崖,江蓠只想了短短一刹,可她想清楚了,要保全一家三口,这是成本最低、最可行的方法。 她要让这件事获得最好的结果,争取一切可为她所用的人。 母女俩说了会儿体己话,燕拂羽揭开床边竹筐的罩布,“阿蓠,这些是你让我做的荷包,你看行不行?” 江蓠拿出一只荷包,愁眉苦脸,“娘,我不是叫你做粗糙一点吗,你绣的也太好看了,一看就知道不是我做的,而且也太多了。” 袋子里有鸳鸯、荷花、并蒂莲的小荷包,五颜六色,巴掌大小,可以挂在腰间。 燕拂羽语重心长:“从提亲那日起,我和嬷嬷统共给你绣了三十个,还有二十二个没做。阿蓠,你现在是一品大员的正室夫人,回京是要受陛下诰封的,平日不用自己做针线,这荷包你只捡好日子送他,一年送一个,管到七十岁,阿芷在里面写了数字。你方才拿的是十年后的荷包,所以要精致些,筐底都是糙的,这几年先拿这些送。” 江蓠拆开一看,果然用纸片写着“三十七”。 她抱住母亲,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我不要你说什么十年后,娘,我害怕……” 燕拂羽轻轻一叹,抚着她的背,“生老病死人之常情,非人力可改。我瞧楚大人是个能过日子的,进了咱家门不摆架子,对小孩儿也耐心,外头传他是个冷面煞神,可见传得过了。他年纪轻,若不威严些,哪里镇得住手底下千百号人?这样是对的。” 江蓠哼了一声,闷闷地说:“你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爱。他还是你好友的儿子。” 燕拂羽笑道:“你不喜欢他这样?” 江蓠心说,他怎么样她都不喜欢! 谁叫他初次见面就掐她脖子,她最讨厌陌生人碰她。 她喜欢温润如玉、让人如沐春风的君子,才不喜欢冷若冰霜的雪人。 可她还是乖乖地对母亲说:“一般吧。” 憋了一会儿,又道:“他,他也太性急了,力气还重,第二天都起不来,今日也闹得出门晚了,他非说来得及来得及,鬼话!连衣裳也不让人好好穿。” 楚青崖刚牵着阿芷走到门口,就听见这一句抱怨。 “喂,你打我姐姐了?”阿芷抬起脸,警惕地问。 “……我没打她。”楚青崖把她一抱,快步走远,耳根微红。 “不是要进去给娘念我刚作的诗吗?” “你姐姐在和她说重要的事。” “难道是在商量带我去京城?” 楚青崖看着这伶牙俐齿的小姑娘,忽然觉得让她住进尚书府,有点不适合。 ……或许会教坏孩子。 过了申时,江蓠便随楚青崖离开家,阿芷依依不舍地拽着她的裙角。 “姐夫说他对你很好,要是他骗我,你就跟我说啊,我长大了给你报仇。” “嗯,好呀。”江蓠亲了亲她的小脸。 马车上,楚青崖一言不发,望着帘外的街巷,走了一半路程才道:“我去田家,你先回府。” 还没说通死者家人吗? 他连续三天去田老太爷府上要求开棺,前两日都被拒绝,今天还要去碰钉子。江蓠这几天想通了,到时候放榜,田安国的名字在上头,知州大人宴请举人时必定会发现此人已死,也要验明真身,不如她跟在楚青崖后头,探听一下他对桂堂到底了解到何种程度。 “夫君,我想跟你一同去。”她想了个充分的理由,“你前两天都没说动田家,或许是态度太严厉了,我听你说,田家最反对开棺的就是田安国的夫人,和我岁数相仿,我试着劝劝她,指不定能行呢?” 出乎意料,楚青崖并未反对,只道:“我来此三天,是做给城中百姓看的,官府行事必须体谅民情。既然夫人想一显身手,那本官便偷个清闲了,便是说不动也没关系,今天过后,田家再怎样推脱也不管用。” ……怎么成她大显身手了?她只想旁观看戏啊! 皇粮这么容易吃吗? 见她有点懵,楚青崖又道:“家长里短最耗精神,夫人回去得早早歇息,不然我性急,力气又大,半夜把夫人叫醒云雨一番,明早又起不来了,吵着要回娘家。” 江蓠寒毛都竖起来了。 他居然偷听! 她装作听不懂,回归正题,“夫君,你去田家到底所为何事?” “田老太爷之孙田安国,花钱调换号舍并托人代考,考前暴毙身亡,代笔不知情,依旧替他考完。我身为提调,要查出他请的是何人,花了多少银两,又是何人引他走歪路。” 楚青崖注视着她,“夫人就一点都不好奇吗?我去了两日,今日才开口问我。” 作为那个倒霉的代笔,江蓠此刻真是六神无主。 她对田家干的勾当门儿清,确实忘了表现出好奇,只得胡诌:“夫君归来心情并不好,我便不问了,免得惹你不快。你查科场舞弊,为何要开棺?我还当他是被人谋害了。” “也未必不是死于非命。”楚青崖淡淡道。 田家在城南,是本地数一数二的富户,丝绸铺独占一条马镫街。 此时这条街萧条冷落,行人稀疏,已看不见往日的车水马龙,车轱辘压在厚厚的落叶上,沙沙作响。 “难道田家死了人,就不做生意了?” 车在田府大门前停下,楚青崖扶她下车,“我来此处,第一天街上人就散了。” 江蓠立刻懂了。 前日他是带着官兵大摇大摆地来的。 田府死人,本是私事,就算富得流油,又怎能劳动朝廷重臣在新婚假期内亲自查访?生意人消息最灵敏,看这光景就觉得田少爷死得不正常,指不定是牵涉到什么大案子,近期便不和田家做买卖。 楚青崖这招是一石二鸟,用官职来震慑街邻,让百姓们对田府生疑,三顾茅庐不硬来,又做足了父母官体恤下民的风度。 是谓恩威并施,礼数周全。 这狗官果然是官场上混了十年的老油条……江蓠暗想。 她跟在楚青崖身后进府,他换了公服,绯袍一穿,乌纱一戴,再跨入门槛往那儿一站,端的是龙章凤姿,瑶阶生树,通身都是高不可攀的清贵威仪,照壁前霎时黑压压跪了一群人,都诚惶诚恐地叫一声“阁老”。 嚯,这排场。 江蓠敏锐地察觉到他微不可见地蹙了下眉。 看来他并不喜欢这个称呼,仿佛觉得人家把他给喊老了。 ……但若是叫他“小阁老”,又未免显得轻慢。 所以他喜欢别人唤他什么呢? ———————— 狗官每天都被嫌弃,下章夫人开大 骂檀郎 江蓠这厢瞎想一通,楚青崖已携过她的手,来到胡子花白的田老太爷面前,淡声道:“今日本官还是为开棺而来,拙荆听说少夫人悲痛欲绝,想来宽慰宽慰,以致哀情。” 一个头戴白花的少妇被丫鬟从人堆里搀出来,额头上赫然一块新撞的淤青,哭哭啼啼地挥着白手绢:“不能开呀,不能开呀,相公尸骨未寒,惊扰他魂魄,就不得往生了……” 楚青崖看向身侧,把江蓠轻轻一推,“去吧。” 江蓠想瞪他,好容易忍住了,一把攥住田少夫人的手绢儿,搂着她往堂屋后走去:“妹妹节哀,这头上怎生撞成这样,可怜见的……” 等两人的身影消失在花圃后,楚青崖收回视线,不等田家众人开口,便带着两排侍卫走上台阶,径直在主屋撩袍座下,将桌上一只玉瓷葫芦瓶儿往地下一掷,砸个粉碎。 “来人,给老太爷看座!” 立刻有侍卫将田老太爷按在椅子上,砰地一声关上屋门,把其余人都拦在外面。 “这、这是何故啊?楚大人,您怎么把我一个半截入土的老东西当成犯人审问?”田老太爷看这架势,先怯了几分,战战兢兢地问。 “本官前两日以礼相待,以为你田家上下总有个识大体的,竟是想岔了,指望你们这群刁民不打自招。田守中,你且看看这份诉状!” 一张轻飘飘的纸扔到他面前。 田老太爷一听“诉状”二字,吓了一跳,用拐杖咚咚地敲着地砖:“大人呐,我今年七十二了,两眼昏花,认不得字。我本本分分做了一辈子生意,时常有外人眼红家产,还望大人明察。” 楚青崖冷冷道:“本官亲自念给你听。玄英,拿上来。” 侍卫将那张纸递上去,他抖了一抖,纸张哗哗作响,沉肃的声音响彻大厅,字字清晰: “豫昌省长阳府永州,茂县九都青山铺,至县衙二十一里。民户王氏子严年十六,秀才,在身无疾,今状告永州丝绸田家乡试舞弊。田守中将银五十两贿赂贡院官吏调换号舍,另高价向城东王氏当铺寻得代笔,替其孙田安国考试。田家胆大包天,视国法为无物,下欺生员,上瞒天子,伏乞有司治其大罪,肃清科场之风。谨状,建丰元年九月初一,王某押状。” 楚青崖念完,屈指在桌上叩了叩,“舞弊是大事,这告状的王秀才已被本官扣在府中了,以免遭你们报复。田守中,替你孙子调换号舍的小吏,全家正在流放的路上,你若招了枪替一事,或许还能保住你两个儿子的命。” “这……这,大人,这姓王的秀才是信口雌黄!我确是给了我远房侄孙五十两,让他给我孙子换个离茅厕远点的座位,却没有找那劳什子代笔啊,而且他把钱还回来了。” 楚青崖当下命人:“把他大儿子先拘起来,牢里问话。” 又道:“八月初七,有人看到你府上家丁在王氏当铺交货,胸口别了一支金桂花。那运丝绸的板车拿青布盖着,下面是明晃晃的雪花银,一眼望去竟不知有多少。八月初八,你孙子暴毙后,这些钱又退了回来,是也不是?” 田老太爷如遭雷击,呆了许久,扔了拐杖,噗通一声跪下:“大人,你放了我儿子吧,这代笔之事,我真不知道,定是那该死的小畜生,他瞒着我……他已经死了,大人,这罪最多也不过要杀头吧,我孙子已经死了,三百两银子也送回来了!” 说着嚎啕大哭起来,捶胸顿足。 楚青崖喝道:“你以为他死了就一了百了?上梁不正下梁歪,十六岁就有舞弊的胆子,长辈什么恶行做不出来?你两个儿子都是举人,靠着免税的恩惠,这些年侵占了多少田地?你孙子铁了心要中举,恐怕也是这个缘由。待本官让县令查了田家的税,但凡你名下少缴一文,本官便依大燕律,让你儿子替你坐罪。你七十二了,劳动不得,躺在家里看他们去苦寒之地流放罢!” “大人开恩啊!”提到赋税,田老太爷被戳到痛脚,连连磕头,“我定好好教训他们,这两个小兔崽子,哪个知道枪替的事,就让他和您回话,若有半句不实,我当场撞死在祖宗牌位前,您看行不行?” 楚青崖幽幽道:“坦白从宽,若是能作证,牵出其他作弊之人,本官或可在陛下面前替你说几句话,让你终老家中。但赋税一事,若到了时限还缺……” “一定补全,一定补全!” “开棺是为了验明田安国正身,本官验过是他本人,刑部再降罪,于一个死人来说并无区别,懂了吗?加之他死得突然,官府的验状写得语意不详,不合规矩,本官才要重验。” 后一句是前两日用的借口。田老太爷这下服服帖帖,再无反抗,被侍卫架出门,训儿子去了。 大门敞开,秋阳笔直地照进昏暗屋中。楚青崖收了戾气,喝了口茶润嗓,将手里的“诉状”揉成一团,丢给侍卫。 “烧了。” 浸淫刑诉多年,这样的状子他闭着眼睛都能编出来,不过拿张废纸吓唬这老东西罢了。 心里有鬼,一诈就招。 楚青崖往椅背靠去,“夫人那边怎样了?” 江蓠那边还算顺利。 她正坐在田府少夫人的房里,这姑娘才十六岁,坐在床上嘰嘰呱呱说个没完。 “我嫁过来半年他就死了,以后怎么办啊,公公婆婆脾气好坏,睡到巳时都要骂我,我在家都睡到午时再起床……”她呜呜咽咽地抹着泪。 江蓠听了半个时辰抱怨,耳朵都要起茧子了。她觉得这少夫人和田安国没有半分夫妻之情,根本到不了为他触柱的地步,于是想了个法子套她的话。 “你相公请代笔考举人的事,我们已经知道了,这是大罪,要连坐的,你趁早把知道的事都说出来,回娘家去吧。” 少夫人呆了呆,“姐姐你说什么,我不懂。” 江蓠耐心地抚着她的背,“这可是你相公自己说的。初七那晚,他去了百花楼,对不对?” “……你怎么知道?” 因为她在替考前要了解雇主的一举一动,知道田安国自打八月起就天天往青楼跑。 但接下来的事情,就由她想象了,“你相公在三楼雅间叫了个姑娘陪酒,长得水灵极了,柳眉凤眼,穿一身桃红色百褶裙,唱着淫词艷曲,哄得他大笑不止。你相公告诉她,自己花了上百两银子请人替考乡试,中举之后要为她赎身,先做姨娘,再做平妻,待夫人百年后,就扶她做正妻。” 少夫人猛地拍了下床板,大叫:“果然是那贱人!他真这么说?他敢咒我死?” 江蓠继续编:“那姑娘听了,忙捂住他的嘴,说:‘这等事也是能乱说的?这里还有旁人呢!’” “还有旁人?他当着旁人的面咒我?”少夫人怒不可遏。 江蓠突然哽咽着捂住脸,“我知道这些,是因为我夫君当时就坐在他旁边!那天百花楼生意红火,人满为患,三楼的雅间一个充作两个使,里头放着两张黄花梨的圆桌,每桌配了四张春凳,盖着鸳鸯绣布。你相公只叫了一个姑娘,我相公却叫了四个,吹拉弹唱,唱完过夜,他在外面逍遥快活,叫我在家给他绣荷包!他听见田少爷这话,起初以为是玩笑,后来知道他花钱调换了号舍位置,接着往下一查,得知他真送了银子去城中某处与人交易,还请的是桂堂里赫赫有名、战无不胜的代笔!” 少夫人惊愕万分,“可是楚大人除了微服办案,应当不会去那种地方,我听说他府中都没有小妾。” 江蓠冷哼:“都是做给外面看的样子罢了!男人二十五还不成亲,不是处处留情就是天残,他一年俸禄两千石,折成银子一千两,京城的秦楼楚馆,进个门都要十两,再包上几个花魁,哪还有钱娶小妾?我与他订的是娃娃亲,我出身低微,他自是看不起,不过要讨一个孝顺的名声,才与我成婚。你知道吗,他同我说起在花楼中的所见所闻,竟毫无愧意,仿佛他是光明正大去里面查案!” 少夫人倒抽一口凉气。 “我要不是走投无路,才不嫁给他。我娘对他也满意得很,只因他在人前,对我无微不至,嘘寒问暖,做出一副好夫君的样子,我想想都毛骨悚然。妹妹,你可千万别对人说,要是让我夫君知道,我一家都要遭殃。” “姐姐你放心,我发誓,绝不说出去。” 江蓠加重语气,“所以啊,男人的甜言蜜语,你听听就行了,犯不着为他撞柱子。” “我没有!”少夫人想起喝花酒的田安国,两只拳头在床上狠狠砸着,“我知道他对我不好,我恨不得杀了他——” 她脸色突变,捂住嘴。 江蓠喝了口茶,“妹妹,咱们同是天涯沦落人,彼此交心。你要是答应开棺验尸,我还能同你公婆说,争取让你回娘家。” 她死命拦着楚青崖不让开棺,态度比田安国的爹娘还激烈,其中定有隐情。 “那,那……” 少夫人犹豫了许久,终于打定主意,将初八那日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原来初七晚上田安国喝完花酒回家,第二天还对百花楼里一个妓女念念不忘,把她接到府中,吃完午饭便同她拉扯到一间无人的下房里。 正巧少夫人拎着只养金鱼的水晶瓶儿从门口经过,听到田安国同女子嬉闹的声音,踹开门见两人在床上滚作一团,颠鸾倒凤好不快活,火冒三丈地将瓶子朝他背上砸去,咣地一声,洒了满床水,金鱼啪嗒啪嗒地在床上蹦。 田安国盖着薄被,没有流血,但受了这一下重击,撑起身骂了几句,紧接着竟一头栽倒在那妓女身上。妓女吓得捡起衣服落荒而逃,被少夫人一把扯住,捆起来扔到柴房里。 家丁把田安国抬到床上时,人已然没了气,下面那东西还翘着。 “我跟他们说,相公是马上风死的,他们觉得丢脸,就没往外说。” 江蓠问:“那妓女在哪?” 少夫人道:“她知道自己惹了祸,没过一个时辰就在柴房里服毒自尽了。” “哪来的毒?” “不知道啊。反正不能让公婆知道我把相公砸死了,好怕验尸验出来。” 江蓠叹了口气,“妹妹,咱们掰个手腕,一定要用力。” 少夫人懵懵懂懂地握住她的手,没两下就被掰倒了。 “就你这力气,还想把你相公砸死?顶多断了根骨头,让他们开棺去吧。你家里有钱,田家不敢把你怎么样,砸这一下,或许还能把你砸出个自由身——前提是,你要与他们划清界限,把知道秘密的都说出来,这样我才能帮你的忙。” “真的?”少夫人眼睛亮了。 半柱香后。 主屋一片死寂,禀报完的侍卫想溜,被叫住了。 楚青崖握着着腰间的象牙球,指节捏得发白,冷声道:“她真如此说?” “属下不敢添油加醋。” “她还干什么了?” “然后夫人就离开了,走了好一段,丫鬟给她指方向,她说不用,记得来路。” “谁要你报鸡毛蒜皮!”玄英看这个可怜的兄弟都快哭了,挥手让他赶紧走。 楚青崖掐了掐眉心,太阳穴突突地跳。 吹拉弹唱。 处处留情。 她怎么不说他夜夜笙歌、带着花魁上早朝呢? ———————— 这夫妻俩绝配,都很会编。要珠珠要收藏,下章狗吃夜宵(???) 翻红浪 九月初四,死了二十多天的田安国在一片哭声中被挖了出来。 田氏的祖坟里,家丁刨着土,老太爷并两个儿子儿媳、少夫人跪在墓前,汗流浃背地吐露舞弊经过。 楚青崖派人拿纸笔记下,一边听供词,一边验这具腐烂发臭的尸体,验到一半,旁边没声儿了,转头见田家六个人都吓晕了过去。 但还是有所获。 他在田安国头顶上发现了四个小红点,皮肉都烂了,颜色还鲜艷如初。而此人的死因,并非背后受到重击,而是中毒,他推测是那妓女给他下的,交合时血脉贲张,加速了死亡,所以被误认为是马上风。 知情人死了,线索就断了,去百花楼查访,都说那妓女平日性格安稳,不像是会谋害顾主的。妓女的尸身被田家作为不祥之物烧成了灰,无从知晓她服的是哪种毒药,根据家丁的描述,可能是钩吻。 从百花楼回到府中,夜已三更。一钩月刺破云海,悬于中天,黛瓦盛着一片水波似的亮银,分不清是月色还是秋霜,静静地淌进屋内。 暖阁里的人睡得正沉。 楚青崖隔着帘子不动声色地看了一会儿,唤人备水,去浴房泡了小半个时辰,洗去一身尘垢。 她该睡好了吧? 他将蚕丝袍扔上床,裸身把被子一掀,不客气地戳了下她的额头:“醒醒。” 戳了几下都没反应,便俯身解开她的亵衣,脸上“啪”地被甩了一巴掌。 楚青崖愣了一下,心头火起:“你打我?” 江蓠今天累了,傍晚从田府回来,草草晚饭洗漱后就上床歇着,一挨枕头就不省人事。梦中正和周公唠嗑,朦胧中感到有人动她,眼睛还没睁开,手就先挥了过去。 她揉揉眼,左腕被攥住,面前是一张愤怒的脸。 江蓠霍地清醒了,反应过来刚才自己干了什么,急忙摸摸他的右颊,还嘴硬:“我没打你,我就拍了你一下。” 她连道歉都不会么? 楚青崖咬牙道:“你就是打了我。” 江蓠说:“我在睡觉,怎么知道是你?你上床就好,为什么非要动人家?要是个刺客爬上来,我也躺着不动给他摸?” 这几句话连珠炮似的说出来,真真是理直气壮,楚青崖怒极反笑,一把将她拉起来,拽去亵裤,翻了个个儿推在被褥上。 “这才第三日,夫人就装不下去了?对公婆温良贤淑,对我非打即骂,造谣污蔑信手拈来,白日顶嘴,晚上蹬腿,说话违心,床笫不从,天底下竟有你这样的女子?” 非打即骂? 江蓠匪夷所思,她怎么敢打他骂他?他胡说八道什么呢! 而且这几天她已经尽可能装温柔了,自己十分满意,他竟说她装得不好! 一股火气登时蹿了上来,她冷笑:“夫君,你这口才当官委屈了,去茶楼做个说书先生才是正经。” 还想再说什么,被猛地按在枕头上,堵住嘴。 楚青崖分开她两腿,火热的躯体紧压在她背上,一只肌肉贲起的手臂绕过她的颈子,低头附耳道:“我夜御四女,一年两千石俸禄全花在青楼,不知夫人能否让我逍遥快活?” 江蓠挣扎着躲他的嘴唇,被一口咬在颈后,痛得她脑中一炸,仍不屈不挠:“你叫我劝她开棺,又没说不能编个假话来骗她!你难道真去了青楼不成,被我说中,所以才如此——唔唔!” 楚青崖托起她的小腹,怒扬的性器抵在后腰,嗓音沉得可怕:“江蓠,你这是在折辱我。” 她一听他连名带姓地叫,就知大事不好,急促地喘了几下,努力把语气放缓:“夫君,方才我被你吵醒,心中有气,所以说得重了。下午在田家事急从权,你恼我这样说,以后我就不说了,你犯不着——” 话音被吞进唇间。 楚青崖泄愤似的吻着她,大手在她光滑的身上游走,没什么耐心地拨开花瓣,弄了两下便要沉身挺入。她刚压抑住的怒火又冒了出来,看来这伏低做小,她天生就是不行的,只恨那一巴掌扇得轻了,不停扭着身子,蹭得那根坚硬的东西越发胀大,却始终入不得户中。 他按住她的肩膀,狠狠叼着后颈一块皮肉吮咬,掌心包住干燥柔滑的花瓣揉捏,试图从她嗓子里揉出呻吟来,却只换来更强烈的抗拒,发狂的野猫都没这么难收拾。 好一个闺阁弱女子,他娶了个什么玩意?! 楚青崖的耐心终于用尽了,直起上身,右手松开纤细脖颈,居高临下掐住她的颈椎骨,不期然浑身一震,僵住了。 夜明珠的暗光下,那处玉瓷般白皙,仿佛轻轻一掐就要碎掉。 下一瞬,她带着愤怒的声音几乎要掀翻房顶:“折辱?夫君去不得乌烟瘴气的地方寻欢,就拿我撒气,你现在不也是在折辱我?你从小读圣贤书,蒙恩当了大官,只因我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话,便仗势欺人,欲以蛮力称雄,若我没嫁给你,大街上说了那两句,你是不是还要把我绑到床上,用你这见不得光的东西当刀剑杀人?士可杀不可辱,宁愿你把我休了,也受不得你这样糟践!” 过了许久,楚青崖挪开手掌,她的话在屋里荡了一圈,此时才飘进耳朵。他气得发抖,将她翻过来面对自己,厉声道: “好,好!好厉害的一张嘴,本官是沽名钓誉的伪君子,色迷心窍的土匪山贼!是你先说那些腌臜话来污我,反倒有理了?你不是士,是本官明媒正娶的妻,夫妻敦伦乃是天理,我辱你什么了?成婚三日便喊着要我休了你,谁惯得你这样?不过换个样式罢了,如何说得像我要把你剥光了游街示众!” 他扶住床柱子,眼前有些发晕,“我哪里欠了你,要这样来折磨我,你不过日子就回家去,我娶妻不是为了在官署看了一天折子见了一帮蠢货半夜三更回家还要费尽心思吵架!” 说完便倒在枕上,胳膊肘把她顶开:“过去,不要碰到我。” 江蓠呆了。 他好……能说啊。 比她还能吵。 焦灼的氛围变成了剑拔弩张的冷漠,她听到身边传来粗重的呼吸,约莫过了一柱香,才渐渐缓和下来。 两个人死鱼一样躺在床上,各有各的心事,被子乱了也不管,就这么陷在锦绣堆里。 江蓠睡不着,很久之后,极轻地问了句:“夫君,你睡着了吗?” 他闭着眼,没回答。 “我以后都不那样说了。” 冷静之后,她寻思绝不能新婚三日就被赶回家,否则就前功尽弃了。今天田家向他交代了所知的桂堂之事,这个案子会成为抓舞弊的典型,以楚青崖的酷吏手段,如果她不在楚家,查到她之后下场会格外凄惨。 服个软吧。 让她在楚家多待些时日,和公婆、姐姐姐夫打成一片,关系有多近拉多近。 戏本子里都写,男人是贱骨头,哄一哄就好了;成亲前娘也说过,若是遇上夫君求欢,需先推拒一番欲擒故纵,但不能推得太厉害。 因为男人虽然贱,但死要面子。 江蓠在心里骂了声“贱骨头的狗官”,一点点挪过去,碰了一下他的胳膊。 “不要碰我。”他睁眼道。 江蓠又戳了他几下,在他举臂驱赶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坐在他胯上。 楚青崖皱眉:“我不糟践你,下去。” 江蓠脸颊泛红,柔柔地道:“夫君,你不是说夫妻敦伦乃是天理么?我还不想让你休了,若是成婚三日就被休,被人知道,以后就改嫁不出去了呢。” 楚青崖如今只觉她装出的这副样子十分令人头疼,如同孙行者变作高老庄的小姐,看起来纤纤弱质,一双眼儿透着猴精,耍得猪八戒团团转。 他不是好糊弄的,刚欲开口给她个下马威,腰下一热,便被当成马给上了。 在她坐上来的那一刻,那东西就已经不由自主地硬了。 无论他嘴上如何否认,身体的反应无比诚实,这三日的耳鬓厮磨、肌肤之亲,让他欲罢不能,以至于此刻有种欲拒还迎的窃喜。 ……他是犯贱吗? 楚青崖双手攀上她的腰,眯了眯眼,紧抿着唇。 江蓠好容易找准了地方,分开双腿将将塞了个头进去,借着夜明珠的光低头一看,此物甚伟长,威凛凛举柱擎天,硬梆梆如铁胜玉,盘着好些刻花似的青筋,比她旧时戴的那些要大许多,不由吓了一跳。 虽已与他行数次周公之礼,但她还是第一次近观,这么大的东西……先前到底是怎么进去的? 洞房那夜,她紧张成那样,他也忍心放进去欺负她吗? 果然是个色迷心窍冷酷无情的狗官! 她握着茎身,全身绷着顿在那儿,愣是不敢往下坐,又不想叫他看出怯意,只得用腿心夹着冠头,浅浅地含弄,不多久穴口就溢出水渍。 “夫人这是要糟践我么?”楚青崖的声线夹了一丝低哑,手指扣紧了些,极力克制住把她往下按的欲望,“士可杀不可辱,似你这般不得要领,等坐下去,天都要亮了,我还睡不睡觉?” 他话怎么那么多啊! 江蓠瞪着他,摇着臀往下坐,望着他淡漠的脸,莫名生出几丝胜负欲,心一横,把腰一摆,尽根吞了进去。 “嗯……” 她坐到底,穴中满满地撑着,也不知牵动了何处,连带着穴口两片花瓣都麻痒起来,鼻尖顷刻间出了汗,手抓着他的肩。 楚青崖知她身子敏感,碰碰那儿就要出水,往日也没有一下就探入花心的,似她这样,没动几下就要倒在他身上。 他的呼吸急起来,神色依旧平静如常,右手在丝缎般的脊背上来回抚摸,指节勾勒着那道曼妙的弧线。不料这个姿势进得极深,只是稍稍摸一摸,她便夹着腿呻吟起来,腰肢在他掌中乱颤,穴内一阵湿淋淋的紧绞,几欲让他精关失守。 ……他怎么连叫都不叫? 江蓠缓过了一阵,气喘吁吁地撑住他的胸膛,捂了一手湿滑的汗,在他冰凉凉的头发上抹了两下,继而往上摸索,覆住他的咽喉。 脆弱的部位被罩住,楚青崖并未反抗,垂睫看向细细的手腕,又抬眼看身上敛眉坐定的小观音,拇指抹去她肚脐边一粒汗,指尖嵌入雪臀,依旧不言语。 这副从容的样子把她给惹急了,一手撑住他健硕的腹肌,一手摁住他的脖子,倾身前前后后地动起来,将腿心长驱直入的性器吮得啧啧有声,盯紧他漆黑的双眸,想要从中看出一丝缴械的意味来。 可他却好像吃了颗清心丹,任由她在身上作威作福。 ……不管了。 开弓没有回头箭,她越动越急,整个人都烧了起来。 突起的喉结戳着手掌滑动。 性器在穴中飞快抽送。 叫声从口中溢出,随着激烈的颠簸在帐子里四处撞,到了高处便陡然落回来,随着飞洒的汗水滴到锦衾上,银红的被褥像一片妖娆靡丽的海,托住她的双膝,波浪滔天,卷着肢体沉浮。 一时间上契下合,已分不清是谁在使力,巨大的快感迎面袭来,江蓠差点撑不住他的胸口,昂起脖子,把摇摇欲坠的身躯挺直了些,嘴里飘出一句断断续续的问话: “……你,你为何说,嗯……我跟人说那些,是折辱你……” 楚青崖掐着她的腰,向上冲撞着,一次重似一次,呼出的热气扑在她垂荡的乌发上,喉咙在她掌心震动,声音发自肺腑:“刑狱官不得赴伎乐,只有不自爱的,才会去青楼,我不是那等无状不检的小人……” 他看见她一愣,腮边滴下汗珠,倒像是他把她欺负哭了,可秋水眼分明攒出些笑意来,衬着墨眉粉面,让他心头咚地一跳。 ———————————— 狗狗,你完了(???) 夫人:respect,嘴炮王者会唱rap,榜一大姐们不打赏点珠珠吗? 宋初刑狱官禁止狎妓,后来所有官员都禁,仁宗时钱塘县令韩汝玉夜宿妓院,被人发现羞愧辞职,范仲淹给他在辞职信上批“公杰士也,愿自爱”。 疑窦生 这几日行房时,她都在身下婉转承欢,百般柔顺娇媚,睁着一双水光潋滟的眼,蹙着两道春山凝雾的眉,被顶弄得狠了,也不过扯着他的头发求他慢些。今夜换个了样式,就如同换了个人,杏目含嗔,瑶鼻微翘,晃着柳枝般柔韧的身子,鲜活明艷的一个妖精,会怒会笑,险些勾了他的魂去。 冥冥中有什么在提醒他要及时收住,否则后患无穷,但直上云端的快慰将他两眼迷住,杂念都忘之脑后。 大概是,真的色迷心窍了。 楚青崖下重手将她按住,抵死撞了数下,江蓠浑身的力气霎时一松,十指揪着他的长发攥紧了,眼前白茫茫一片,一股暖流自深处涌出,已是呜咽着泄了出来,将他腰间浸湿。 陌生的快感绵长如潮,包围着周身,她闭着眼犹自战栗,穴口一张一驰地裹着性器,腰身向前一塌,伏倒在他胸膛上。花蕾触到坚实滚烫的肌肉,又是娇吟着抽搐一阵,抖着臀磨了几磨,滑溜溜的蜜穴吃不住茎身,啵地露出一个嫣红的小洞来,千缕银丝挂满性器,弥散着暧昧的气味。 高潮的余韵还未过去,身子就一翻,楚青崖抬高她的腿,就着润滑,猛地插入酥麻吐水的软穴,放开力道驰骋起来。她“啊”地尖叫出声,身子在他手里扭成一尾蹦上岸的鱼,被撞得眼角晕红,檀口微张,已是丢了半条命。 “……夫君……楚……” 她想叫他轻点,可他封住她的唇,不让说话。 “夫人逍遥快活了,且容我放肆一回。”楚青崖喘息道,“早上不叫你,好好睡罢。” 这一夜鸳鸯绣被翻红浪,巫山云里作神仙,直到五更,房中动静方才将歇。 也不知是哪个时辰,半梦半醒间听得外面有人语,撑开眼皮,入目一方宽阔赤裸的胸膛,印着抓痕,一只胳膊将她圈起,手脚并用地搂在怀中。 江蓠连脖子都转不动了。 “少爷还没起呢……”丫鬟瑞香的声音在窗下隐约响起。 柳夫人拿团扇遮了半张脸,惊愕地凑过去问:“还没起?我当他早早出去办事了,所以没来问安。他媳妇儿也在里头?” 瑞香红着脸道:“少夫人在呢。昨夜他两个吵得厉害,我们听里头说什么‘休了、杀人’,吓得够呛,正商量要去请您,不知怎的突然又好了,到现在也不见出来。” 柳夫人用扇子拍着额头,叹气:“如今这些孩子,也太不晓事了,自个儿睡到这时候,却叫爹娘起个大早,与那些送贺礼的客人寒暄。把热水午饭都送进去吧,三郎不吃,他媳妇儿可要饿坏了,娇滴滴的一个闺女,嫁进来才四天,怎经得起这般折腾!我都对不起她娘。” 最后两句对着窗子喊完,带着侍女走了,边走边摇头。 六柱雕花大床上,楚青崖被喊醒了,揉了揉眼,自语:“见什么客,见一个烦一个。” 江蓠捂着肚子,又“哎哟”叫了一声,她眼下连笑笑都腰酸,根本爬不起来。 楚青崖深吸口气,放开怀里的人,披着一头乌沉沉的长发坐起身,拉开帐子。 午后的阳光将一床凌乱照得透亮,红喜被上尽是深深浅浅的斑点,缎面枕头横七竖八,还有一个翻在地上,刻着牙印,帐顶的夜明珠也被扯了下来,滚到脚边。她就躺在这堆半五颜六色的锦绣里,腿间夹着湿了又干的丝袍,脂玉般的胴体处处是他留下的痕迹,看起来触目惊心。 楚青崖掰开她一条腿,对着里面看了看,声音低哑:“我给你上药。” 江蓠又闭上眼,不理他。 他随手拽了件单衣披上,踩着木屐去抽屉里翻了药瓶出来,在床边坐下,握住她的小腿。这一动,她哀哀叫了声疼,也没甚力气蹬开。 凉丝丝的药膏抹上脆弱红肿的花瓣,食指沾着些徐徐伸入玉户中,所触之处敏感地缩紧,又渗出点滴透明的花液来。 楚青崖在腿肚轻拍一下,“别动。” 江蓠咬着被角,鼻子里哼哼唧唧的,他没办法,在里头快速抹了一圈,将要退出来时,指根又被层层迭迭的嫩肉箍住。他垂下眼,拇指沾着药膏轻抹上前端的小粒,腿根一抖,花穴又滴滴答答泄了出来,淌了他一手。 楚青崖耐着性子用棉布擦干净,不想那儿被他征伐了半宿,碰都碰不得,在他指间哆嗦着啜泣,可怜极了。 他只得道:“先沐浴,洗完再涂。” 热水早已抬到了外间,江蓠被他抱着,泡进去没一会儿就又睡着了。 楚青崖看着她疲倦的睡颜,手掌来到她颈后,想摸上去,又在水汽里停住。 ……也许只是巧合。 他对自己说。 沐浴完再上药就顺利多了,他更衣后草草吃了些东西,端了粥饼来榻上。她蜷着身子,睡得不安稳,樱桃嘴漏出几声梦呓,他仔细听去,又是在骂他“狗官”。 江蓠没睡多久就被摇醒了,浑身酸痛,比走了十里山路还累,见他在身旁没走,打了个哈欠,头歪在他肩上,软绵绵地被他支起身子来喝粥。 楚青崖一勺一勺地喂着,江蓠边喝边瞟他,感到他心事重重。 “夫君在想什么?” 他面色淡静从容,仿佛独自合衣睡了一觉,丝毫看不出昨夜近乎癫狂的纵情,“缁衣卫与我说,夫人记路的功夫甚好,昨日没叫丫头带,就绕了大半个田府走到正门了。” 江蓠吃着一盘烩八珍,懒懒地道:“这有何难,我是看日头走的,他家大门就开在西南方。再大的宅子,也就那几进院,一道道门往外出罢了。” 实则她代考前要彻底了解雇主背景,来过田府三次,把府中道路都记熟了,连田安国死在哪间下房都知道。 楚青崖道:“夫人聪慧,本官佩服。” 江蓠却觉得他在说:“刁民狡辩,不打不招。” 他又道:“今日起迟了,积了好些折子未看,晚上我歇在书房。” 这不与新婚妻子同房的理由可就太严肃了。 朝中有大半折子是经由他的笔做决策,当初先帝临死前下遗诏,把六位内阁大学士和司礼太监一齐换了,就是为了给他清除障碍,让政令能出自一心。只因他年纪太轻,贸然给他首辅之位,会引起臣工不满,便叫他排在第三。第一位华盖殿大学士是原礼部尚书,告老还乡后被请来京城,专门给小皇帝教书,第二位建极殿大学士是现任吏部尚书,是个忙里偷闲的妙人,平日只管吏部的折子。这两位在票拟上只署个名而已,朝中都晓得楚阁老才是能在皇帝面前说上话的那个。 平心而论,先帝待他是真心实意地好。 江蓠转了转眼珠,咽下嘴里的葱烧海参,“夫君,田安国请人枪替这事,你打算怎么处置?你将那贡院的小吏流放了,街上百姓谈论你论罪从重,难道要抄家?” 实则她想问,要如何处置桂堂和代笔,但只能层层递进,迂回着来。 楚青崖舀着碗里的银耳莲子羹,不咸不淡地道:“夫人如此关心田家,不知道的还以为做了他家新妇。” “夫君既然派侍卫跟着我,定然知晓昨日我答应田少夫人,让她回娘家,要是来个抄家流放,她不就完了?无论你答不答应,这个情我都要代她求。她才十六,心思单纯,田安国跟她说要请代考,她本是反对的,但公婆不许她说出去,她一个小媳妇能怎么办?” 这事田少夫人也跪在坟前坦白过了,楚青崖淡淡道:“田安国犯了罪,却被人毒死,是两件案子,牵扯甚多,不能一抄了事。况且这么一大家子,抄了不如放着,年年吐些税银,给乡里做个表率。你也不用叫她回去,她心气高,当众承认伤了田安国,最多一个月,就和他们撕破脸回娘家了。” 江蓠认同地点头,“如此就好。对了,她说的那个什么‘桂堂’,我长到这么大,竟没在城里听说过呢,田安国这样花街柳巷一掷千金的常客,定花了巨款请高人考试。” 楚青崖放下勺子,看着她道:“请的是桂堂里的甲首,据说从无败绩,只要他上场,必能考中。说来,我与他还有一面之缘。” “哦?”江蓠感兴趣地笑道,“难不成是个风度翩翩的白衣文士,通身透着文曲星君的气派?” “他易容扮的田安国,十分拙劣,糊弄旁人可以,糊弄本官就罢了。”他语气平静。 江蓠暗自冷笑,那也没见你当场把我抓住,往自己脸上贴什么金呢! 她惋惜道:“所谓尺有所长,寸有所短,想来此人只考试一项厉害。” 楚青崖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倒也未必。似夫人这般多管闲事,口是心非,扮猪吃虎,巧舌如簧,种种厉害之处,竟没有短的,全都比枪矛还长,真叫本官难以招架。” 江蓠心里咯噔一下,面上作娇羞状,捂着脸伏在他胸口道:“那也不及夫君厉害,昨夜也不曾短,真真比枪矛还长。” 身后一空,楚青崖抖了抖袖子站起,“我用完了,夫人慢慢吃。” 江蓠对着他的背影翻了好大白眼,现在倒是装君子了!昨晚怎么抱着她喘的都忘了吧! 她风卷残云吃完几样小菜,把他刚才的话反复嚼了嚼。 他对她起疑了,但不一定怀疑她就是桂堂里的人。 桂堂已经暴露,倘若他找来强识司的代笔名册,查到她十分容易,堂内几十个代笔都在登记了真实身份,只有司簿和秋堂主知晓。 她的名字是否还在册子上? 江蓠觉得,如果像之前约好的那样,干完最后一票就勾销名字,那对她是极好的。因为楚青崖在找到神出鬼没的司簿和秋兴满之前,从普通小卒嘴里可逼问不出谁是甲首,她可以拖延时间。 但秋兴满阴了她,故意给她介绍一个考前会被毒杀的雇主,并没告诉她钱已经退了,让她傻乎乎地继续考试。这一票过后,她根本无法和桂堂一刀两断,因为秋兴满就是要让她和田家出事,楚青崖查到田家,就会查到桂堂,知道里面有个干了十一年的甲首,考了几十次科举,罪行累累、罄竹难书,势必揪出她来作严惩舞弊的典范。 秋兴满是和她有不共戴天之仇吗?她都帮他赚了上千两银子了! 竟然要冒着暴露整个桂堂的风险来给朝廷送靶子…… 实在不懂。 不管怎样,先确认了名册,她心里才踏实一点。 江蓠决定想个法子出一趟门。 她唤丫鬟:“瑞香,大人晚上歇在书房,把我昨天回来路上买的玫瑰饼给他送一包过去。” —————————— 阁老还害羞呢(/ω\) 本文主剧情,基本每十章一辆车,也就是0-10章一辆,11-20章一辆,下次开车是20-30章,大家当成十几年前尺度的晋江古言来看。这篇文小夫妻互动是我写过最甜的(?????????) 渡陈仓 多亏柳夫人免了晨昏定省的规矩,江蓠在床上浑浑噩噩地躺着,不是吃就是睡,养她可怜的身子骨。 楚家嗜甜,大概每天要拿葫芦瓢舀上满满一瓢蔗糖,哗地倒进锅,才符合这一家人口味。中午江蓠吃了几勺八宝糯米饭就饱了,摸着肚子问: “瑞香,前天的玫瑰饼,夫君尝了可好?” 丫鬟收拾着桌上的残羹剩饭,如实回道:“少夫人特意给少爷送的,他都吃完了,说酥皮做得干了些,花瓣馅儿不够松散油润。” 江蓠就知道是这样,她也觉得难吃,所以剩下的全丢给他了,“这样么。今日天气好,下午你跟我出去采买些糕点,你是府里的家生子,知道夫君和老爷夫人口味。” 瑞香听见能出去玩,兴奋地应了一声。 饭后又是一盅甜兮兮的雪梨银耳汤,江蓠分给丫头们喝了,在房内收拾一番,拿了楚青崖挂在墙上的一个空褡裢,“同你们少爷说声,我要上街,借他的口袋来装银子。” 瑞香去回了话,不多时捧了十几个褡裢过来:“少爷说您自个儿挑,这些都是您的。” 不就用用他的褡裢,还不愿意……小气鬼。江蓠挑了个最大的,等车备好就领着瑞香出门。 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辰,秋老虎凶得很,太阳晒得车壁发烫。走了一炷香,到了城西最繁华的坊子,三条街卖的都是干货炒货、糖饼糕团,中秋过了半个多月,还能看见挑着扁担叫卖月饼的小贩。 坊里人太多,车停在街口。江蓠赏了车夫一钱碎银子,让他去买熟水解渴,下了地便抹着汗叫热,瑞香从车里拿了顶垂白纱的幂篱,给她戴在头上,拍手笑道:“少夫人一定要把脸遮住了,否则走几步路,就来个搭讪的登徒子,回家少爷要吃醋。” 楚青崖吃什么醋?他只吃糖。 江蓠腹诽着,拧了一把小丫头天真无邪的脸蛋:“那咱们快去快回。” 难得出来一趟,这时辰必定得拖住了。 两人走到一家生意极好的铺里,江蓠买了个豆沙酥饼,咬了一口,递给瑞香:“你看这个味道如何?” 瑞香就着她的手咬了一口,“不够甜。” “我在这儿挑些果脯,你帮我去隔壁几家看看,哪家的豆沙酥饼最好,咱们就买他家的。” 瑞香迟疑道:“可少爷知道我离了少夫人,要罚我的。” 江蓠叹了口气,抬手指向对面,“我就在这儿,又不跑,你就先去那家近的,站在铺里能看见我,行不?” 小丫头为难片刻,答应了,“那您小心啊,这儿扒手多。” 江蓠看着她走出去,转身和老板说了几句,故意挤着人流走到最里头,挑了些杏脯桃脯尝,趁周围嘈杂,问伙计:“可有箩筐,这些我全要了。” “夫人,您有车吗?我拿荷叶包好帮您搬上去,太重了。” 江蓠道:“我带了个丫头,你包好给她拿着。” 她又在里头晃了晃,走到个头高的顾客身前,用他们挡住自己。果然没过多久,瑞香焦急的声音就传过来: “少夫人,您在哪儿?” 江蓠等她喊了三声,才悠悠闲闲地从人堆里走出来,拈着果脯往嘴里送,“别喊,你一喊,人家都知道我有银子。” 瑞香扁着嘴:“我也是担心您才喊的。” 说话间伙计已把十斤果脯分包好,还送了一个竹筐,交到她手里:“多谢惠顾。” 瑞香呆了呆:“夫人,您买这么多?” “这哪够?才第一家呢。” 两人一前一后,接连逛了三家店,瑞香手里的筐越来越重,最后实在抱不动,“啪”地掉在地上。 “这如何是好?”江蓠把手上两大包玫瑰饼丢进筐,“咱们一起抬。” 说罢便在艷阳高照的大街上抬起一只筐耳朵,瑞香拽住她:“别别,少夫人,您放手,我叫车夫过来。” “他去买水喝了,让人歇着,不好再叫回来。” “那怎么办?”瑞香犯了难。 江蓠在筐边愁眉不展地绕了两圈,忽听背后有人唤了一声,转头见一个黑衣侍卫站在三尺远的地方,拱手道:“夫人,我来抬,您尽管买。” 果然。 江蓠满意地笑了,看着这名被她钓出来的暗卫,“那就麻烦小哥了。” “夫人言重。” 楚青崖身边的缁衣卫是先帝给的,管她叫夫人,平时连个影儿也不见。她出门前借着拿褡裢知会了楚青崖一声,这一趟采买必然像在田府那样有护卫跟着,但她不确定有几个人。 那么就将银子全花掉,看一看吧。 她携了瑞香继续往前走,“那边还有云片糕,去看看。” 两盏茶工夫后,不光侍卫手里抱着筐,瑞香手里又新增了一个,各式各样的糕饼往里扔,红的绿的白的黑的一应俱全。 逛完一条街,身后又凭空冒出来一个暗卫,默默地接了新竹筐。 两条街逛完,侍卫道:“夫人,您有什么看中的,明儿叫我们来买。” 江蓠嘴上说着好,又往筐里丢了许多吃食,“受累了,这几个你们分着吃。” 眼看三个筐都装满,还是没有新人出现,她觉得差不多了,带几人去了一家生意红火的酒楼。楼上都坐满了,一楼还剩个空座位,对面是个茶水铺。 江蓠让两个侍卫抱着筐在茶水铺歇脚,带瑞香落座,向伙计要了两碗打卤面、一碟爆炒腰花,并两碗冰镇的豆蔻熟水。 “少夫人,您中午只吃了那么点儿,饿了吧?”瑞香给她夹着菜。 主仆二人香喷喷地吃着,有说有笑,江蓠一抬头,不远处那两个侍卫也聊上了,握着茶杯,吃着艾草团,神态放松。 “哎哟!” 风卷残云吃到一半,江蓠突然满脸痛苦地捂住肚子,“这腰花炒得太生了,又喝了冰的,我要去趟茅厕。” 瑞香放下筷子要跟去,江蓠一把将她按在凳上,“好妹妹,你陪我逛了这么久,都没坐过,站这儿也吃不利索。要是我半柱香还没回来,你就带着那两个小哥来找我,定是我掉坑里头了,要人捞呢。” 瑞香捂住口鼻,“少夫人,人家正吃饭呢!您去吧。” 江蓠憋住笑,朝店小二指的方向弯腰跑去。 到了茅房中,她扯出褡裢里的丝绸披风裹在身上,而后走到围墙边,踩着大石头踮脚一看,两个侍卫还在背对她喝茶。于是放下心,快步走入酒楼后虚掩的柴房,关上门,挪开墙角的柴堆,地上一扇暗门出现在眼前。 桂堂有四大厅六小厅,这里便是一个小厅的入口。 江蓠撬动墙上的机括,暗门无声而开,顺着陡峭的石阶走下去,在关门的把手上绕了两根头发丝。外头的光线消失了,眼前伸手不见五指,耳中传来溶洞里清脆的滴水声,凉飕飕的水汽染上衣角。 她从褡裢中拿出夜明珠,撒腿跑了十几丈远,前方亮了起来,有个白胡子老头坐在一张垫着虎皮的石凳上,望着棋盘左右手对弈,他身后又是一扇石门。 她抓着幂篱的纱巾遮住脸,走近了,从袖袋中摸出一枚金桂花的扇坠给他看,压低声音:“我才从省外考完试回来,有要事禀报,听说秋堂主去京城了,想见总司簿。” 代笔入堂都易容,有时也变声,守门的老翁看了眼桂花坠子,“司簿也不在,五日后或许要开霜降大会,你会上说吧。” “今年要开会?”江蓠皱眉。 霜降大会是总堂极重要的一个会,不是年年都有,开前由专人在城中各处做上标记通知。赚得盆满钵满的年份,堂主就给各司发红包,利润差或当年出了意外,堂主和几个司主就要训话,捆了犯事的人上台作反例,让众人引以为戒。作为甲首,江蓠也曾在大会上向各位代笔传授过科举经验,拿过二十两银子、八袋米和十斤肉的秋赐。 老翁走了一枚黑棋,“这几天堂内传的,说秋堂主要宣布新规,因为最近永州来了个楚阁老,他当年会试被舞弊坑惨了,所以遇上舞弊查得极严,我们需谨慎些。” 江蓠道:“我要回乡下老家去,不能参加,司簿什么时候回来?” 这时老翁身后的门突然开了,走出一个背着昭文袋的年轻书生,也是个代笔,听到了说: “司簿也要五日后回来。我刚听博闻司说入堂的路封了好几条,大家都要从金水桥那里进,还要点卯,谁不来就记名字。发的钱一年比一年少,过中秋就拿两包月饼打发人,还开什么会!我才不想见堂主那张老脸。” 老翁当没听到,继续下棋。 江蓠眼看今天没戏了,但得知了一个重要消息,便道:“多谢兄台和老先生了,我先回去。” 书生很配合:“ 我等你出去一会儿再走。” 她沿原路赶回,心里估算着时辰,出去时特意看了把手上的头发丝,还在原处。 提着裙子回到柴房,房中依旧寂静无人,只有檐上的鸟儿在叫。江蓠这才松了口气,解下沾了水的披风,揉成一团塞回褡裢,然后钻进茅房百无聊赖地蹲着。 过了一会儿,瑞香焦急的声音在外面响起:“都半柱香了,少夫人还没出来,都是我不好……” 门一震,江蓠在里头喊:“别踹门,等着。” 然后磨磨蹭蹭地出来洗了手,见三人面色尴尬地站在外头,她叹了口气,“回府吧。” 回府正赶上晚饭,楚家除了逢年过节聚在一起吃,平时都是厨房做好了,分盛出来送去各房里。江蓠在酒楼吃了个半饱,一看又是那些甜腻腻的菜,什么冰糖肘子、桂花糖藕、松鼠桂鱼,就勉勉强强吃了一小碟加了姜醋的拌黄瓜和半碗白饭,孤坐房里,感到人生无望。 两个竹筐的糕点都抬去主屋分了,还剩一筐,她随手抓了两包,一包是玫瑰饼,一包是条头糕,毫不犹豫地选了最甜的那个,叫瑞香端去书房。 楚青崖这两天都在书房埋首办公,连吃饭都不出来,她莫名觉得他有意疏远她。 ……反正不是良心发现,让她将养身子。 下午走了两个时辰路,她的腰又开始酸痛了,沐浴后躺在床上让瑞香捶背,没一会儿就听春燕在外面叫:“少夫人,不好了,少爷出疹子了!” 江蓠从床上坐起来,“怎么回事?我这就过去。” 春燕也是听说的,给她披上外衣,还没走出小院,前面几个缁衣卫抬着一张榻匆匆赶来。 江蓠看到榻上双目紧闭的人,惊得下巴都要掉了,他……没事吧? 会不会死?可不能啊! 案子还没结,若是换了个官来查,就前功尽弃了! “夫君,你怎么了?”江蓠扑在床边,握住他的手。 缁衣卫把楚青崖抬到床上,抹了把汗,踌躇道:“夫人,您送去的糕点,是不是用酒做的?” “哎呀!” 江蓠从竹筐里翻出玫瑰饼,放在鼻尖闻了闻,“没酒味儿啊?” 她仔细回忆,想起那铺子卖两种饼,一种是白面玫瑰馅儿的,一种是酒酿和的皮,当时她胡乱拿了好几包。若是酒酿的,其实闻不大出来,尝着也是齁甜齁甜,和其他糕点没差别。 江蓠知道自己闯祸了,脸色苍白,“他这样会不会有事啊?” 边说边解开他的衣服,只见原本洁白修长的躯体上,浮出了密密麻麻的红疹子,集中在腹部和胸口,脖子上也在冒,看上去就痒得钻心。 一个侍卫道:“夫人宽心,这疹子过三天就自己消了,以后切记不要让大人碰酒。”又给了她一瓶药膏,“这是宫中太医制的,涂上能止痒。” 此时楚青崖费力地睁开眼,几个人影在床边晃荡,他喘着气呵斥:“都下去!谁许你们进房了?” 侍卫留下药便告退了,他看向江蓠,咬牙问:“你故意的?” “我真没有!我要是晓得玫瑰饼里有酒酿,肯定不给你吃。” “你买的时候不看?” “那家铺子买一送一,我买的是白面皮的,不知道他们送的是另一种。”她声音弱下来,编了个谎话。 “你嫁进来,怕就是为了报复我!”他恨恨道,闭上嘴不说话了。 —————————— 可怜的狗狗酒精过敏了 女儿是优秀员工,开年会上台分享经验的。话说你们公司过年发啥年货? 夜窗话 江蓠挠挠头,“夫君,你说什么胡话,你又不曾把我抓去牢里上刑,我报复什么?” 话音刚落,楚少棠从外间走进来,“三郎,你感觉如何?要不要请大夫?” 江蓠连忙退到一边站着。 楚少棠来到床边,看到儿子气息奄奄地躺着,想摸他的额头,又怕他难受,一跺脚,朝下人吼:“哪个糊涂东西,给你们少爷送酒吃?站出来!” 江蓠看到瑞香在春燕身后瑟瑟发抖,抹着眼泪。 她抿了抿唇,往前走出一步,裙子被拉住。 楚青崖仍闭着眼,蹙眉忍着痒,声音有气无力,“我见瑞香那丫头送饼给书房的守卫,正好饿了,问他们讨了两个,也是没酒味的,不然就给吐了。不打紧,请来大夫也还要捱两天。” “你这孩子,多大了还嘴馋!”楚少棠摇摇头,“长个教训,看书就好好看,不要手里老摸个什么糖啊饼的。每次叫你晚饭多吃点,你说吃不下,你娘打着灯笼去你房里一看,你又在吃街上买来的。你现在不是普通百姓,有人想害你,在饼里加砒霜,你吃下去还夸味道好……” 耳朵里嗡嗡的,又是那些陈词滥调,楚青崖烦不胜烦,“爹,我难受,不想见人。” 于是楚少棠忧心忡忡地来,怒气冲冲地走。 江蓠的心落进肚子里,唤春燕端来温水,放床头凉着,叫他们下去休息。 “夫君,对不住啊。” 她脱了外衣上床,撑着下巴,趴在枕边看他,可怜巴巴地道:“对不住,对不住,对不住,你原谅我吧。” 良久,楚青崖道:“你再说十遍。” 江蓠又说了十遍“对不住”,他“嘶”了一声,额上渗出汗,浓密的眼睫颤了颤,看向药瓶。 “我先给你擦身,再上药。” 她用帕子沾了凉水,转头一看,他已经把衣服脱了,面朝墙壁侧躺着,背上也冒起大片疹子。 楚青崖本以为她会安慰两句,却听她问:“你不是能动吗?作甚要人抬进来,吓得我以为你昏厥了。” 他的声音恼火中透着无奈:“我还没说话,那几个蠢货抬了榻就走,他们在宫中当差惯了,都是这么抬主子的。” 江蓠捂着嘴笑,浸湿帕子敷上他的背,刚碰到肌肤,身子就抖了一下。 “你笑什么?”他好像后脑勺长了眼睛。 江蓠说:“看你在外头办差,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在家却像个小孩儿,那些官要知道你这样,看你还有什么脸面上朝。” “……谁在家还端着。” 她擦完了背,拔了瓶塞,将清凉的淡绿色膏药抹在掌心,厚厚地在疹子上涂了一层,叹了口气,“挺好的,你爹娘姐姐都疼你,所以才在家随心所欲,连请安都不用。” 反观她,从小就没爹管过,过年去江府,为了几两银子挨正房兄弟姐妹的打,回家也不能哭哭啼啼地跟母亲抱怨。她七岁就开始赚钱养家了,是没有权利说“难受,不想见人”的。 “江家欺负你们母女?”他翻了个身正对她,脸庞因为不适轻微地发热,颊上染了红晕,越发衬得瞳仁黑亮。 江蓠敷衍地“嗯”了一下,湿帕子触到他胸前的红疹子,“呀,又发了好多。不就吃了两个饼,你这反应也太重了。” 她细致地涂着药,房里静下来,只有两人平稳的呼吸。 江蓠把瓶子放在枕边,“你半夜要是痒就叫我。” 然后给他喂了点水,披上里衣,拉下帐子,躺在他枕边。没一刻又爬起来,从箱子里翻出一根玉如意,表面抹了一层药膏,小心地塞到他后领里,找个角度撑起衣服。 “你别动啊,这样衣裳就碰不到背了,前面你就敞着睡。” 她把被子盖上,打了个哈欠,“快霜降了,夜里有些凉,你可不能着凉。” 新月上窗,草虫嘶鸣,两个人面对面躺着。楚青崖身上舒服了些,问她:“你真不是故意的?” 江蓠没好气地道:“你为何总觉得我要害你,我才嫁进来不到十天,就洞房时听你说过一遍不能喝酒,今日是真没想起来。我要是惹你生厌,你把我休了,对我们家有什么好处?我身份低微,好容易靠娃娃亲嫁了个大官,讨好你还来不及。” 楚青崖却道:“你没把我放心上。你聪明得很,记住的事就不会忘。” 江蓠偏过视线,躺平了望着帐顶发着银白柔光的夜明珠,半晌才道:“那你就把我放心上了?” “嗯。” 她一窒,抿了抿唇,心头不知生出什么滋味,总之有些难受,“喔。” “我娶了你,就当你是家人。”他说,“你一个十八岁的姑娘,纵然有些心计,也不会坏到哪去,不过是为了给自己谋个好前程,才让你娘来我家提亲。” 江蓠没说话,他这么解释也大差不差。 “若是江家欺负你们,你同我说一声,我替你出气便是。” “谁要你替我出气了?”江蓠硬着声线,“我十岁那年一脚把大房的儿子踹到茅坑里,从此就没有人敢欺负我,我爹死后我们也不来往了。” “你踹他作甚?” “他说我妹妹不是我爹的种。”江蓠笑了笑,“我倒希望是这样,做江家的女儿有什么好啊?我祖父是个翰林,说起来好听,是天子身边的人,可官位不高,告老还乡后靠祖产养活四个儿子。我那些叔伯,一个比一个畜生,生下来的女儿呢,正房的拿去攀门第,偏房的拿去卖给财主做妾,我娘幸亏只是个外宅,他们连看都不屑看,不知道她去提亲,否则把我捆了扔湖里,送个正房嫡女给你当老婆。” 她又转过头,笑眯眯地对着他:“我有五个姐姐,长得一个赛一个漂亮,针线活儿也做得极好,性子就和泥捏的菩萨似的,你说一,她们不敢说二。要是你把我休了,可以考虑娶一个,娶几个也行,很旺家宅的!我嘛,就跟你拿点回扣,我最喜欢银子。” 楚青崖紧紧锁起眉,“这种玩笑也是开得的?” “我没开玩笑,你派缁衣卫去江家看看,便知我说的都是实话。”她加重语气,“你要是怀疑我是假的,冒名顶替嫁给你,正好可以一探究竟。” 敢情她跟他说这些,是为了打消他的疑虑。楚青崖哼了声,“我又不瞎,你和燕夫人长得像,就是她亲生的女儿。” “那你为何这两日疏远我?” 楚青崖道:“这婚事我先前不知道,所以公务都照常安排了。再说你不是恼我天天同你……” “好了好了!”江蓠一个头两个大,“你快睡觉。” 他的眼睛依旧顽固地盯着她,像要看穿她的脑子。江蓠垂下眼皮,抬手在他肩膀上推搡一下,小声道:“你知道做得过分,就收敛点。” “你不是挺快活?我要出来,你还让搂着腰再弄几下,要亲要抱的。” 她“啊”了一声,双手捂着耳朵,在枕头上滚来滚去,“我明天就往外说你白日宣淫目无尊长忤逆不孝!明天就往外说!我不要脸了,你也别想要脸!” 说罢把被子拉到头顶,任他怎么唤也不出来。 过了一会儿,楚青崖道:“你不闷么?” 她没应。 他想了想,又道:“我睡不着,你再跟我说会儿话罢。” 还是没回答。 楚青崖忍着浑身往外冒的疹子,揭开锦衾,把她的头露出来,却见她已经睡着了,嘴角还耷拉着。 丫鬟说她逛了一下午,累着了。 他凝视了很久她恬静的睡颜,胸口忽然有种隐约的空茫。 半宿都没睡着,到了四更,轻手轻脚下床她也不知道。 楚青崖走出屋子,叫来两个侍卫,正是跟着江蓠去采买糕点的。 “进门放的那双翘头履,是夫人今日穿的?” “是,夫人叫瑞香早上拿去洗。” 楚青崖几个时辰前被抬进来,一眼就看到了这双鞋,在门口蹲下身,背上的疹子又发作起来。他忍着痒拿起鞋细看,鞋底沾着潮湿的褐色砂砾,鞋面半湿,沙子已经结块了。 昨日太阳很大,地上都是干的。 侍卫道:“夫人在酒楼吃坏了肚子,去茅厕待了半柱香,许是那里沾上的。” “你们没跟着她?” 两个侍卫面面相觑,“一直跟着,就去茅厕的时候没跟。后来我们去茅厕,她正从里面出来。” “瑞香呢?也不跟着?” “夫人叫她坐着吃面。” 楚青崖捏了捏眉心,“不要再让本官听到这种话。下午的事,如实报来。” 侍卫便将经过一五一十地讲了,他听了沉吟不语。 “属下愿受责罚,下次夫人出门,大人命玄英统领跟着罢。” 楚青崖瞥了眼地上跪着的人,“本官又没说要责罚,下次出门,还是你们两个。不是有力气帮她抬箩筐吗?抬得好,抬回来的东西叫本官难受三天,退下罢。” 侍卫惶然不语,消失在夜色中。 楚青崖在刑部六年,事实教导他要以最坏的心思来揣测人,因为人心就是那么坏。 如果她避开所有人去了某个隐秘的地方呢? 手段高明的罪犯往往会找最自然的理由,甚至想办法让别人主动开口,驱使事件往目标方向发展。 试想有这么一个罪犯,先给他送了饼,他说不好吃,便顺理成章带人上街采买,还告知了他一声,故意让他派人跟着。此人先虚晃一招,在糕点铺中叫丫鬟忧心,等丫鬟发现主子平安无事,心中便松懈下来;而后又买了许多东西,事先支开车夫,迫使暗卫不得不现身帮忙,等几人搬着筐走累了,自然而然找了个酒楼歇脚,那酒楼又恰好只剩一个座位,于是侍卫只在不远处盯着,丫鬟和此人在楼中点菜吃饭。 点的菜偏偏是容易闹肚子的,但大热的天,喝一碗冰水也在情理之中。中午吃得少,丫鬟当然就让主子多吃,闹得肠胃不适去了茅厕。这半柱香的时间没有人跟着,此人可以自由行动,再回到茅厕中,故意让三个跟班发现。 这一发现,三人必定都自嘲疑神疑鬼,下一次结伴出门,便会放松警惕。 这是谙熟人心的老手。 楚青崖捋了一遍,脸色越来越难看,回到暖阁中,他的小夫人正安稳地睡着。 她睡相不怎么好,把被子踢了,一头青丝蹭得乱七八糟,枕头也歪歪扭扭。 他的目光移到枕边,除了药瓶,软枕下还露出一角鲜艷的青绿色。他把这玩意慢慢抽出来,等放到手心里,对着夜明珠一瞧,方才脑子里琢磨的线索顿时都飞到九霄云外。 原来是一只绿荷包,内面绣着“明渊”两个字,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花纹,做工很粗糙。 他勾起嘴角,重新放回枕下,直到涂了药膏上床,给她拉上被子,那笑意还没散去。 ……许是踩到哪个水坑里,才沾了一靴沙。 大约一盏茶后。 江蓠睁开眼,手指摸到枕头下压的荷包,无声地舒了口气。 ———————— 傻狗,这么好哄,怎么当酷吏啊 工作的时候千万不要恋爱脑,这不就被小狐狸预判了 佛前愿 一大早江蓠醒来时,身旁已经空了。 她来到门口,昨天的靴子被拿去洗,沾了水的披风还在褡裢里,没人动过。 晚上她睡得浅,楚青崖一下床她就醒了,静悄悄地爬起来,隔着珠帘望见他蹲在门边看靴子。她知道他生疑,情急之下便使了个以柔克刚的计策,把母亲给的荷包塞到枕头下,故意露出一角让他看见,以情动之。 然而缓兵之计无法持久,以此人的周密细致,揭穿她是迟早的事。 江蓠用过早饭,去给柳夫人和楚少棠请安,问他们可尝了新买的糕点果脯,其乐融融地唠了会儿家常。而后领着丫鬟在府中散了个步,在花园里看到个水坑,佯作摘花,一脚踩到坑边缘,绣鞋沾了些湿土—— 家里都能沾上,那么逛个街沾上也不意外了。 “哎呀,少夫人回去换双鞋吧!”春燕拿出帕子给她擦了擦。 “不碍事。” 她走进园中,看见一群仆人家的孩子在玩捉迷藏。一个七八岁的男孩用布条蒙着眼,双手沿石头摸索过去,哈哈笑道:“你们可藏好咯!” 几个年龄更小的孩子有的躲在树下,有的蹲在草丛里,还有的钻到假山洞中。春燕是个爱管闲事的,连连给山洞里那个小娃娃挥手示意,让他换个地方藏,不然太容易被找到了,可这孩子愣头愣脑,还没站起身,就被摸个正着。 “抓到你啦!好笨,藏这儿!” 蒙住眼的男孩扯下布条,在他身上挠痒痒,小娃娃咯咯直笑,还嘴硬:“我就是特意给你抓到的,这下换我来抓你了!” 江蓠不由也跟着笑了,往前走了几步,突然像被雷击中似的,在原地站住了。 “少夫人,怎么了?” 春燕问了两遍,她才如梦初醒,“我看前面那些桂花儿开得好,想折几支给夫君放书房,又怕香味太浓,扰他办公。” “我这就去剪几支,先给您插在暖阁里。”春燕殷勤地去了。 一阵秋风吹过,头顶的桂树飘洒下细碎金花,落在脚边。江蓠闻着这馥郁的香气,忽然有些头晕,在石台边坐下,捏紧团扇。 ……特意给你抓到。 或许她的思路从一开始就错了。 秋兴满不是要给楚青崖面子,送他两个案犯作为这次严抓舞弊的成果,而是要给朝廷面子,迫于某种压力,把自己一手创办二十二年的桂堂连根拔起,进行销毁。 他是桂堂的堂主,她之前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会捍卫桂堂的利益,让它继续运转下去。 但如果不是这样呢? 如果他就是想把整个桂堂暴露在朝廷眼前,并让她作为甲首向朝廷供出所有劣迹呢? 几十个代笔里,她替人考过的科举是最多的,知道许多秘密,比如谁是靠作弊中举的,现在被朝廷分配到哪里当官。她要活着和朝廷说出这些,所以田安国死于非命,她却一直安好无虞。 之前假扮卢翊的刺客是齐王府的死士,他的易容术和桂堂如出一辙,若不是这件事,江蓠并不知道桂堂和齐王有联系。 她有个大胆的推测,秋兴满和齐王是一伙的,这些年赚的不义之财都给了王府,助他造反,并且通过作弊手段把投在齐王门下的书生都变成了官员。这样一来,齐王不仅有了银两招兵买马,还在朝中有了党羽,如果这些人当了高官,对他来说是如虎添翼。 然而现在秋兴满似乎要反水,他放弃了桂堂,就是在打击齐王。 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这样做呢?朝廷的威力真的有这么大,大到让他拿着投名状站队吗? 江蓠刚拨云见日,又被云雾迷眼。 看来真的要去霜降大会上打探打探了。 到了新婚第九日,按永州风俗,夫妇要去宝相寺上香。楚青崖身上的疹子褪了,但吹不得风,江蓠只好一人带瑞香出门,去江家小院接了母亲和妹妹。 宝相寺建在城外,两百年前太祖皇帝在此避难,向佛祖借寿二十年,誓要救苍生于水火,后来果然于同年夺得皇位,统治天下二十年,十分灵验。因此不论严寒酷暑,香客都源源不断,求什么的都有。 燕拂羽今日换了身缃色衣裙,挽着碧纱披帛,袅袅娜娜地扶着丫鬟上了马车,背影让四邻看直了眼,却不知她那张脸有多苍白。两个女儿与母亲说说笑笑,说到后来都无话了,一个把头枕在她膝上,一个靠在她怀里,皆愁眉不展。 燕拂羽拍着阿芷的背,左手撩开帘子,秋日明净的暖阳射进车里,把女儿们的脸照得纯净安然,像蒙了一层佛前的宝光。 她咳嗽着笑:“阿蓠可真会长,比娘年轻时还好看,楚大人是个有福气的。” 江蓠闷闷地说:“他是有福气,他爹娘都对他可好了。” 福气就是身边一直有疼自己的人。 “姐夫的爹娘是什么样的?”阿芷问。 江蓠便和她绘声绘色地讲述,连楚少棠怎样教训儿子都惟妙惟肖地演了一遍,听得两人捧腹。 燕拂羽笑道:“兰宫可真会挑人!当年她看上楚少棠,我们都劝她,说这男人太憨,没有官运。谁料虽无官运,人品却顶好,一心一意宠了她快三十年。” 江蓠好奇地问:“楚青崖他生母,是什么样的人?” “清商么……”燕拂羽陷入回忆,“来白云居的时候已经十七岁了,只给最尊贵的客人跳舞。她跳的时候穿得很少,脚踝拴两只金铃铛,叮叮当当响,活泼得像只黄莺儿,那样的舞,我从来没见过。她不跳舞的时候就很沉默,不会曲意逢迎,所以有一次被客人推在湖里,差点淹死了。我把她救上来,她很感激我,但也没跟我说她本名叫什么,家里犯了什么罪,才流落到教坊司。我离开京城两年,就听说她去世了,真是命苦啊。” “楚青崖生得和她像吗?” “足有七分像呢,尤其是鼻子和嘴,简直一模一样。”燕拂羽感叹。 “那他亲爹呢?” “我只见过两次,三十出头的样子,生得很俊,楚大人的眉眼是随了他的。他那手笔和举止,不是一般的贵胄,虽自称是薛家的旁支子弟,但我总觉得……”燕拂羽摇摇头,没往下说了。 二十年后的京城,薛家也还是第一等高门,子孙众多,最出息的一支就是靖武侯薛祈,娶了安阳大长公主,算算年纪,和楚少棠是一辈的。 江蓠刚八卦起来,车外一阵议论就打断了她的遐想。 她和阿芷趴在窗口望去,不远处一行车马从山门迤逦而出,浩浩荡荡地走上官道,足有百来号人。顶前方六个衣锦佩刀的侍卫手举清道旗,后面跟着四个花容月貌的妙龄侍女,分别执销金红伞、青扇、拂子、金水盆,再往后瞧,十几个黄衣小童引着一驾金顶朱壁的凤舆,由六匹金辔头的白额马拉着。一队黑压压身穿甲胄的士兵紧随其后,看起来是永州卫所的士兵,临时奉谕行护卫之责。 大燕只此一人有这等出行仪仗。 已有路人和辕座上的瑞香聊了起来:“是安阳大长公主,陛下唯一的姑姑,一直深居简出。她年初去汤沐邑养病,这会儿要回京了,定是因为有天竺高僧来宝相寺讲一个月的经,才拐个弯过来听。” 这不是巧了! 想曹操曹操到。 公主凤驾缓缓地在大道上走远了,让道的车辆开始前行。 “咱们运气好,亏她走了,不然寺都进不去。”江蓠道。 进了山门,才知运气不是那么好。大长公主一走,早晨没能进寺的香客一股脑涌进来,摩肩接踵拥挤至极,两个侍卫用辇抬着燕拂羽走到寺门口,还是排了半天队。 江蓠不信佛,但病急乱投医,她在佛前跪下,正要许愿,肩头搭上一只瘦弱冰凉的手。 “阿蓠,求你自己的。”燕拂羽的语气稍带严厉。 江蓠想了想,自己其实没有什么愿可许,若是来这里的信众都许了愿,佛祖一一答应,那他也太忙了。 “小女江氏,永州人士,从小替人考试,赚得钱财为母治病,供养全家,凡十一年整,今后再不做此营生。佛法慈悲,伏望恕我大罪,让我在世间得一立锥之地,容清白之身,若罪孽难消,愿……” 江蓠斟酌须臾,双手合十诚心道:“愿叫我和楚青崖膝下无所出,断子绝孙,以偿业果。” 反正她不想生孩子,生成她娘那样病重,有什么好? 她插上香,五体投地拜了三拜,站起来等母亲和妹妹拜完,一回身,正好对上大雄宝殿外一张很久不见的脸。 那男人看到她,先是一愣,像是没料到她会来这种地方,随即露出窘迫之色,急匆匆揽着妻小往人群里一挤,老鼠似的没了踪影。 “那是大哥吗?”阿芷跑过来。 江蓠抿了抿嘴,搀着燕拂羽,“娘,我刚才看到江荫了,他带着老婆儿子来上香。走,我们先回家。” 原路下了山,日头过午,火辣辣地照着旷野。马渴人焦,车轮疾速碾过青石板,激起阵阵黄尘,城门口的守备兵见是楚家的车,自动放了行。 进了城后,江蓠命马夫换条路:“从甜水巷的翰林府过,然后再回家。” 直觉告诉她有坏事发生,一边同母亲说着闲话,一边飞快地转脑子,到底是何事让江家三房的嫡长子这么心虚?看到她就跟躲债主似的,其中必定有鬼。 果不其然,车进了甜水巷,就看见四个小厮抬着东西进侧门,前脚迈进门槛,后脚还在阶上,肩头露了半只盖金花布的大红箱子出来。 “这帮畜生!” 江蓠顿时怒从心起,放下车帘,随手拿了柄玉如意跳下车,吩咐阿芷:“照顾好娘,我定叫他们还回来。” 然后便让马夫把车上两人送回小院。 她带着瑞香大步走到门口,大吼:“你们再搬试试!这是我的东西,谁准你们去我家偷了?” “这是我们家老爷给少夫人的聘礼,你们这些狗腿子,好不要脸!”瑞香也气红了脸。 几个小厮看见她俩,慌忙关上门,说时迟那时快,玉如意“铛”地敲在一人手指上,小厮发出一声痛叫,捂着手退开。 江蓠气势汹汹地跨进院门,树下拴的狗汪汪叫起来,一枚石子倏地击中狗肚子,那狗顷刻没声了。 两名缁衣卫从墙头跳了下来,紧跟在她身后。 院中摆着十二个红箱子,正是楚少棠和柳夫人在儿子婚前抬到江家别院的,里面装着金银珠宝、绸缎绫罗,此时有一个箱子被打开了,一名管家模样的中年男人正在验货。 “你看什么看!”江蓠将那箱子砰地盖上,“谁让你们搬的?叫他出来,今日江家要是出不来一个人与我解释清楚,明日咱们就公堂见!” “解释清楚?” 一声冷笑从游廊上传来。 —————————— 狗:怎么感觉有人在咒我,正好夫人去拜佛了,她一定会代我也拜拜的? ???? 这篇的女主跟以往写的纯善不同,道德水平没那么高,她要非常有道德就不会去冒着掉脑袋的风险代考了,所以嫁了人也不会对狗狗很友善,只要不爽就是狗狗的错,但她是有底线和良知的,形成利益共同体就不会拖后腿。 千金笑 p o 18zy. c om “夫人午安。” 管家向搬箱子的家丁们打个手势,几十人都齐刷刷跑到大娘子身后。 江蓠倚着箱子,抱臂看那穿金戴银的女人走过来,后头还跟着两个唯唯诺诺的姨娘。 “七娘,你如今做了一品大官的夫人,可真神气呀!这亲事你知会我们了吗?一没上报你祖父,二没叫你伯伯备嫁妆,三没让你大哥大嫂送亲,你们母女俩偷偷摸摸就把事给办了,成何体统?不知道的还以为和你娘当年一样,生米煮成了熟饭!” 大娘子翘着翡翠护甲,痛心疾首地指着她:“你祖父最重清名,听说这事,气得当场发了胸痹症,在床上用药吊着命,这几日全家上下没睡过一个好觉。你爹生前是个孝子,生了你这个不孝女,他管不得,我就替他管,这几箱劳什子,是给你祖父换药钱,消他老人家火气的!”鮜續zнàńɡ擳噈至リ:san yesh uw u.vi p 江蓠让侍卫退后,嘲讽道:“我道今早大哥见了我,怎么像耗子见了猫似的,原来是家里的钱都叫他赌光了,要拿我的钱来帮他填窟窿!江府何时落魄成这样了,祖父要吃药,拿不出银子来,贪上了孙女的聘礼?大娘,你做他儿媳妇的,别光骂我不孝顺,你手上这护甲也值十两,扔在箱子里一起抬到主屋给祖父看看,还有屋里那堆古董字画,一齐打包卖了,便是金元宝也换得一箱来,老爷子看到真金白银,指不定从床上蹦起来给你磕头,谢你救他的命!” 大娘子捏着手绢儿,胳膊直抖,环顾左右跺脚道:“你们瞧瞧,你们瞧瞧!她连老爷子都一块儿骂上了,岂有此理!老爷子又不是我气瘫的,偏要我替她担这个罪名!” 一群人嗡嗡附和起来,两个姨娘一个给她端茶,一个给她打扇,宽慰道:“您别气坏了身子,七娘如今飞上高枝出息了,不是我们这等人说得的,就是当着老爷子面,她也不怯啊!” 大娘子声嘶力竭地叫道:“还有没有规矩了?你爹让你在家塾里读书识字,读出个六亲不认、不孝不敬的白眼狼!你爹走了十年,你给他烧过一次纸吗?你亲爷爷重病在床,你不仅不认错,还说浑话污他清誉,你……你,就是楚阁老在此,我今日也要当着他的面,把你这些年的行径一一说出来,看看到底是你身份贵重,还是孝义两个字贵重!” 江蓠太阳穴直跳,耳朵里好似灌了泔水,脏得厉害,憋了一肚子叫骂正要开口,院门“呯”地一响,门闩当空飞出几尺,两把乌金刀鞘撞破木门,引着一人大步流星走入院中,只听怒沉沉的一声: “便是本官在此,也要倒打一耙?” 江蓠突然被打断了发挥,火气真是止都止不住,上前两步越过这个凭空多出来的家伙,胳膊被一把拽住,额头撞上他胸膛,一件银披风“哗”地裹在身后,只露了个半个脑袋出来。 楚青崖一手压住她,低语:“你跟这种人来什么劲?” 她酝酿好的锦绣文章都散了! 江蓠气急,抬脚在他靴子上踩下去,“谁要你——” 嘴被官服上的补子堵住。 楚青崖命身后跟着的十几个侍卫:“箱子就在这清点,如有少的,按入室行窃私藏赃物论处。” 大娘子硬撑着:“哪里是——” “庶民见官不跪,不必拉去县衙了,一人笞十。偷窃者并主谋笞四十,笞完游街一日,拖一贼去门外审,录口供。” “是!” 一个侍卫从人群里抓了个小厮,当即拖去了门外。 满院人有没反应过来的,此时扑通扑通地跪下,和下饺子一般。大娘子被两个妾室拉着,也仓皇失措地跪了,用袖子擦了两把脸,哀哀道:“大人呐——” “先打这个。”楚青崖下令。 两个县衙的差役拖了大娘子到院中,妇人杀猪似的叫道:“阁老明鉴,妾身妇道人家没见识,初见您吓得两腿打颤跪不得,刚刚已跪了,如何要打妾身?” 见他冷冷地站着,似是不屑开口的模样,又叫道:“妾身愿交赎罪银!三十杖下都能抵,这是官府定的!” 楚青崖抬手准了,侍卫放开大娘子,站到一旁听候。 大娘子以为他好说话,继续辩白:“阁老,妾身方才情急,口不择言,牵连您老人家,该打,该打!” 江蓠一听“老人家”三个字,抬头瞄了眼。 ……果然,他脸色更阴沉了。 “阁老有所不知,您夫人是先夫外宅所出,幼时在府中住过一段时日,府上管她吃穿,可她父亲没了后,她不但不悼念,还忤逆长辈。虽同住一城,她逢年过节不来探望,更不遵礼数,私自成婚,直到她嫁到您府上那天,我们家竟没有一人知道,这像话吗!她祖父气得半死,要她来回话,我心知她不可能来,便让家丁抬了箱子回府,告慰公公病体。这聘礼本就是给我们江家的,我是她大娘,怎么动不得?” 楚青崖见怀里的人不乱动了,稍稍放松手臂,俯视着地上的妇人,“于理,外宅所出不入族谱,本官的聘礼是给外宅的,不是给翰林府。于情,父恶母妒,家风顽戾,不应愚孝,若是罪犯之子讲孝道将他藏匿,本官还判不判包庇之罪?” 他振了下广袖,“莫要以为本官不知你们是怎么对外宅的,你这妇人满口狡辩,非要本官寻来街坊对质才死心。本官谅你是个丧夫的寡妇,年老的碎嘴,大把年纪还惦记为你那一事无成、坐吃山空的儿子还赌债,早沦为城中笑柄,才不计较你在家中做下的这许多孽。” 这话句句戳中要害,大娘子被条理清晰地骂了一通,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管家给她使眼色,她忙识趣地磕头:“阁老说的是,多谢您开恩,多谢……” 还委委屈屈地抹了抹眼睛。 江蓠嘴角一撇,楚青崖捏了捏她的手,包在掌心里,“本官做事一向公私分明,江翰林的家事本官不想沾染,来此只为这十八个箱子。” 他伸出右手,侍卫将一张画了押的纸递上来:“大人,那贼在外头招了。” “念。” 侍卫便将家丁如何依大娘子的命令撬门进屋、趁主人外出搬箱子的经过高声读了一遍,读完了,身后走出两个丫鬟,正是楚家送到别院照顾燕拂羽的。 原来半个时辰前,十几个壮汉破门而入,这两个姑娘挺机灵,立刻带着老嬷嬷从后门跑去楚家报信。 楚青崖瞧了眼侍卫,一支断裂的门闩被扔在地砖上。 “物证便是院里的箱子,还有这被撬的闩,人证便是三个别院下人和画押的小厮。你还有什么话说?” 大娘子还不甘心:“我确实叫人去抬箱子,可这别院是我死去的丈夫买的,是江家让她们住着的!” 江蓠冷笑:“大娘,你好糊涂,这宅子地契上的名字,自从我爹死后,写的就是我了!你进的是我家,偷的是我的私产,还在这里胡搅蛮缠、黑白颠倒,莫不是真以为我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心虚理亏,不敢来见你?” 大娘子还真是这么以为的。 哪有十五天就把婚事悄悄办了的!她只当是这丫头和她那个教坊司出身的娘一样,使了阴私手段,拿住了楚阁老名声上的短处,小人得志嫁进了高门。本想用老爷子生病一事敲打敲打,却不料十年过去,这丫头竟如此不好拿捏,上次见时她还在府中的水塘里瑟瑟发抖呢!连带着她这个夫君,也是个不把孝道放在眼里的。 她暗恨自己轻敌,这下到手的银子都飞了,脸一变,哭哭啼啼地道:“我也是看你祖父病成那样,你却不来看一眼,这全家的事都落到我头上,我能怎么办……” 一抬头,看见衙役手持刑杖要打,扯着嗓门道:“我交赎罪银!别打!” 楚青崖道:“既已招了,那便按律办,主谋笞四十,三十以下可抵银,还剩十下,就在这儿打了。口供抄录几份,贴在府中前前后后的大门上,叫街坊都好好看看。” 衙役把大娘子按在地上绑住,第一杖落下,尖叫惨绝人寰,那衙役摸了摸鼻子,“大人,我没使力。” “那便使点力。” 家丁们也四个一排绑着了,挨个打过去,院中痛叫此起彼伏,喊破云霄。 楚青崖站着看了会儿,甚是无聊,对大娘子道:“你说江翰林病重,本官还未曾见过夫人的祖父,这便顺道去探望探望。” 刚迈出一步,身后就响起求饶:“大人!大人去不得!您一去他就吓得更不好了,宁愿再打我十下——哎呦喂!” “那便再打十下。” 楚青崖揽着江蓠转身朝门口走去,待出了江府,将她扶上车,才叹道:“能打一顿解决的事,你非要跟他们吵,吵到最后自己心里堵一天,值是不值?” 江蓠趴在窗边,鼓着腮帮子呼出口气,头发丝吹得往上飘。她也不跟他说话,就在那里望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半边脸被日光晒得红扑扑,像只熟透的桃子。 楚青崖忍不住捏了一把,“啪”地被打了下手。 “我赶来替你出气,怎么又恼我?” “不是说不能出门吗?” 楚青崖笑道:“就因为我没陪你去上香?我杀孽太重,佛祖见了我和你一道,你许什么愿都不灵了。” 江蓠斜睨他一眼,“喔。” “你今日许了什么愿?” 新妇还能许什么愿,江蓠猜他就是想听好话。 她伸了个懒腰,把头靠在他肩上,仰着脸看他的眼睛,柔声道:“自然是同夫君白头偕老,早诞麟儿了。” 楚青崖有些怀疑:“真的?” “不能再真。” 她说假话的功夫有这么不到家吗? “我每次行房,都未——” 江蓠一骨碌爬起来,捂住他的嘴,他当车夫是聋子吗? 真是要气死了。 她洞房那晚就发现他好像不想要孩子,普通男子在他这个年纪,膝下小娃娃都能满地跑了。 楚青崖挪开她的手,“朝中公务繁忙,生下来没时间管教,不如不生的好。” 江蓠精神一振,又险险地憋住了,不让他看出欣喜,“你也不会一辈子都这么忙,等陛下长大,你就可以休息休息了。” 楚青崖皱眉:“你这是在咒我么?” 她吐了吐舌头。 大燕立国两百年,辅政大臣在皇帝亲政后善终的,也就两三个。 “不过我倒不担心陛下以后,”他接着说,“现今头等大事,是削藩。楚家多一个人,就多一分危险,我本打算过几年等朝局平定了再娶妻,你偏就撞上来。” “你就说满不满意吧。”江蓠没好气地道。 他以为她想嫁给他呢! “满意,能休九天假。”楚青崖道。 江蓠大叫一声,两手并用打他,“你就想着休假是吧!你娶了谁都能休九天!” 他含笑躲她的拳头,侧身倒在坐垫上,一把将她搂在胸前,四目相对,“夫人要是做了十年官,每日去官署当差,也想着休假……上午想着堂厨做什么午饭,下午想着离休沐还有几日,一天天就这么过去,还不能叫下属看出来。” 江蓠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你真的在想这些呀?” “嗯。” “你骗人,不想当值的官做不到一品。” 她托着下巴,眯着眼看他,他的瞳孔刷着一层秋阳,黑得纯澈,长眉秀逸静远。这样清贵端庄的一张脸,开起这种玩笑,却顺理成章似的。 “心情好了?”他捏着她的脸,“夫人从前吃了许多苦头,如今嫁给我,要多笑笑才行。” 江蓠趴在他身上,傻呵呵地笑着,忽然胸口一堵,不声不响地移开视线。 ……不能再看他了。 她咳了两声,撩起帘子看路,“快到家了呢。” 马车行过金水桥,一边是鳞次栉比的茶楼商铺,另一边是大户府邸的围墙。江蓠眼尖地看到一扇花洞窗下有处黑色的标记,画的是三根树杈的形状,掩映在翠绿茂盛的爬山虎间。 后天桂堂就要开霜降大会了。 脸被掰正。 “外头有那么好看么,又没不让你出门。” 楚青崖拿出一只玉色的荷包,上头用豆青丝线绣着兰草和双蝶,吊着珠串,很是精美,“这是我让娘做了给你的,我见暖阁里新插着几支桂花,想是你喜欢,便塞了干桂花进去。” 江蓠放在鼻子下一闻,馥郁的香气沁人心脾。 “……有字?” 她摸着背面的“蓠”字,始终不敢抬头对上他的眼睛。 楚青崖给她系在腰带上,“我的荷包还要多久才能做好?” 江蓠装作不知道他看过,“快了,你别催啊,我手艺不好。” “等做好了,我日日带在身上。” 她低低“嗯”了一声,缩在角落的阴影里。 ———————— 小阁老用的专业术语,轻判叫笞,重判叫杖,一打就是六十以上 他才25,他能喜欢上班吗(???) 明天夫人掉马 釜底鱼 后半夜落了雨,凉雾渗进帘栊,将萧瑟秋意染上一枕清梦。清晨醒来推窗,枯草地霜白一片,堆着几许残花落叶。 九月到了中旬,一日比一日冷,江蓠呵着手坐在梳妆台前,身后披来一件软缎袍。 “可要端个炭盆来?” 楚青崖俯身端详她素净的脸,昨夜她睡得不安,叫着娘,梦里掉了几滴眼泪,他抱着哄了半天,才伏在怀里抽抽噎噎地睡了。菱花镜中的美人眼皮微肿,秋水眸蒙了桃花雾,烟波淡淡,荡出一抹雨后初晴的好颜色。 “才九月,烧什么炭?过些时辰就不冷了。”江蓠用手背掩着嘴打了个哈欠,微微低头,把长发拨到一边,半空中被一只手接过。 楚青崖掬着一捧乌云,拿起玳瑁梳理了两下,学她平日里那样绾起来,试了几次却不得要领,在雪白的颊边落下一吻,重新把头发塞回她手里。 “我见你绾了五六次,也看会了,做起来却还是不会。”他如实道。 “你挡着我了,过去些。”江蓠侧首看镜子,手中绕了几绕,从妆奁里抽出根长簪插定,眨眼的工夫就绾好了一个单髻。 楚青崖选了一支赤金镶红玛瑙的鸾鸟步摇,簪在浓密的发间,觉得甚好,然而江蓠连连摇头:“这样的髻该配素净的,盒子里那个玉兰花的钗子就行了。” 他依言在里头翻找,一手拿着一个:“是哪支?” 江蓠看他干活都急,这男人一点用没有,拿了两个都不是她要的。她叹口气,飞快地拈了白玉钗插到发间,对镜左右瞧了瞧,站起来穿衣。 楚青崖这才把东西放回奁内,“你这也太素了,没刚才那个好看。” 江蓠烦透他了,“夫君不去书房?昨日还说积了一堆文书没看,快去洗漱用早饭吧。” 她系上一条丁香紫的襦裙,穿上夹绵褙子,没动几下就被抱住了,差点冲着他的脸扇一下,她今天要赶趟出门! 楚青崖从身后给她系上荷包,双臂环住腰,“我的荷包要快些做好,过些日子回京,要挂在身上给人看。” “知道,知道!” 他温热的气息逼近肩膀,咬了一口软滑的脖子,在白皙柔嫩之处吮起来,“夫人急着赶我走,是怕我做什么?昨夜我劳碌了半宿,尽捡着你爱的法子弄,又给你当了半宿枕头,下床就翻脸不认人了?” 江蓠红着面皮推搡他:“出去出去,我洗漱完还要见爹娘,别在这里站着。” 楚青崖觉得她对公婆的热情远超一般新妇,好像去了主屋就有银子拿,他爹娘一叫,她跑得比点卯还快,他姐姐招呼她去卢家串门,她能坐到打更才回来。唯独对他这个丈夫不冷不热,高兴了说两句好听的,不高兴了就由着性子怎么舒服怎么来,床上还能踹他两脚。 他是不是太纵容她了? “夫人出门多穿些,阴凉的地方不要去。” “嗯,就去市上挑几盆菊花,顺便买些做冬衣的布料赏给下人。” 她见他终于束起衣带要走了,展露笑颜,“夫君想吃什么,我买了热乎的给你带。” 楚青崖道:“罢了,不敢劳烦夫人,你挑你爱吃的买。” 他走后,江蓠把箱子里的褡裢拿出来,和上次出门一样做准备。在主屋用过早饭,太阳才升到树梢,她带着瑞香出了府,沿着河走了百丈远,一头扎进集市里。 一回生二回熟,她故技重施,异常顺利地把两个暗卫钓了出来,与他们相谈甚欢,又在午饭时支开这两人,给瑞香灌了杯放助眠药的酒。 做完这一切,就是她跑腿的时间了。 几天前得知要开会,她便想见一面秋堂主,就算说不上话,听听他下了什么令也好,这半个月以来,她根本不清楚桂堂内部的情况。那名同僚说要从金水桥附近的暗道进,正好那儿离楚家不远,暗门就设在酒楼后一座年久失修的闹鬼院子里。 霜降会巳时开始,起码要开三个时辰,这会儿过了午时,正宣讲到一半,也不知迟到了给不给进。 江蓠点着火折子,戴着幂篱,熟门熟路地摸着岩洞往前走。洞内幽深漆黑,滴水叮咚,靴子踩在砂砾上咯吱作响,传来轻微回音。顺着暗河走到尽头的石门处,石凳空空,桌上放着一杯冷透的茶。 她叫了两声,无人应答,便在门上按顺序敲打几块砖,“咔”地一响,门转动起来,露出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透出亮光。 江蓠把金桂花别在披风上,进了小厅,还是空空荡荡,桌椅书案摆在原处,石壁上的油灯静静地燃着。 她不免起疑,若是许多人都从这条道进,外面应该也有灯照明才对,不然火折子太多,弄得洞内烟味呛鼻。她一路走来,并未闻到烟味,而且看了眼道旁的烛台,没有今天烧过的痕迹。 这会到底开了没? 江蓠踱了两步,目光一顿,只见角落里的小桌上翻着一只瓷杯,一碟桂花糕已经缺了半块,爬满了蚂蚁。 她犹豫须臾,还是大着胆子走到耳室,见地上零星散落着毛笔、墨锭,都是堂内发的款式,像是从昭文袋里掉出来的。不妙的预感愈演愈烈,可一探究竟的决心让她放轻脚步,吹灭火折子,猫着腰继续前行。 难得进来一趟,无功而返不是她的作风。 这个小厅隶属博闻司,由一段狭窄幽深的甬道连接堂内最大的厅室,也就是开会之处,再往后就走到王氏当铺了。走了没几步,忽听到隐约的呼号之声,就隔着一堵石墙,她的呼吸立刻紧张起来,不会是官府的人查到这里,把堂众都集中关押在会堂内吧! 他们的速度有这么快吗? 好奇心驱使她又往前迈了一步,突然踩到什么软塌塌的东西,随即一只手猛地抓住了她的靴子。 江蓠差点吓得尖叫出声,两手捂紧嘴,浑身寒毛直竖。借着前方微弱的光,她鼓起勇气低下头,看到那双惨白的手抱住了自己的腿,使劲往后扯。她拉着披风踹了几脚,石笋后露出一张熟悉的脸来,却是郑峤! “别出声。”郑峤指指她披风上的金桂花,认出她是强识司的代笔,对她做口型。 江蓠一点声音也没出,悄悄地挪到高耸的石头后,这才抚着胸口喘气,没喘两下,过道里响起脚步声。 有人过来了。 “我方才听到有声音。” “老鼠吧?这儿不是看过了,没人。” 石墙上映出两个戴着帽子的黑影,手持长刀。 “此地不宜久留,咱们走吧。” 脚步声远去,江蓠辨认出他们折回大厅,应是从王氏当铺那条路出去了。 足足等了两盏茶的时间,再也无人来,她才敢小声开口问郑峤: “怎么回事?堂里的人呢?” 郑峤松了好大一口气,靠在石头上,抹去汗水,“今日开霜降会,堂主没来,却来了一批凶神恶煞的人,把同僚们都关在大厅里,我来迟了,所以逃过一劫。你认识我?” “你是博闻司的小郑,以前见过一面。” 江蓠站起来,思忖片刻,往前踏了一步,郑峤急忙拉住她的胳膊:“你干什么?我们赶紧出去。” 她拂开他的手,“我就看一眼。” “你还敢看!”郑峤瞪大眼睛,又狐疑:“你是女人?变没变声?” 江蓠没回答,轻轻地转过墙角,推开虚掩的石门,面前豁然开朗。 大厅里的油灯还亮着,一股刺鼻的气味让她捂住口鼻,下一瞬便眼花缭乱,耳鸣阵阵,几乎站不住脚。她咬住舌尖,定睛往厅中央一看,往日堂主用来训话的高台上聚了四十来人,形容枯槁,或坐或躺,或哭或笑,衣衫污迹斑斑,都醉鬼似的手舞足蹈,嘴里发出嚎叫,已经失了理智。 台子中央,一个黄铜盆烧着火,那诡异的气味就是从盆里散发出来的。 江蓠屏住呼吸,跑到台前,极快地环视一周,这些人大多是堂内的熟面孔,平日不出总堂,四个司的司主都在,包括强识司的司簿。但其中没有堂主,也没有南越来的那几个通易容、晓毒物的圣手。 此等场景太过瘆人,她毛骨悚然,转身跑回去。 郑峤急着招手:“快回地面上!吓死我了,在这藏了半日,腿都打颤。看来咱们堂凶多吉少,都叫人一网打尽了,出去之后,你千万别说认识我,我也不说认识你。” 江蓠问他:“今天几时开的会?” “和往常一样,巳时。” “那些人一进来就被抓了?” “应该如此,我来的迟,听到里面有叫救命的声音。” 江蓠点点头,“我知晓了。这样,咱们分开走,以后就不要再见了。” 郑峤愁眉苦脸:“我脚扭了,实在不好走,好姐姐,你能不能扶我一把?我出去要是说认识你,五雷轰顶死无全尸。” 江蓠抿了抿嘴,“好,我们从另一条路走,我的人在上面等。” 小厅和大厅之间还有一条深邃的暗道,黑灯瞎火,她扶着郑峤从入口进去,里头窸窸窣窣,有老鼠蹿来蹿去的声音。 往常地下人多,打扫得很干净,没有这些恶心人的玩意,江蓠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听着暗河细微的水声,摸着石壁往前走。 “姐姐,你带火折子了吗?” “丢在小厅里了。” “他们竟然招女人做代笔……”郑峤踩到石头,哎呦叫了一声,倚在她身上,“那你进考场岂不是要易容很长时间?” 江蓠突然压着嗓门道:“别说话!” 两人紧贴石壁站着,连呼吸都不敢大声,郑峤竖起耳朵,却什么也没听到,奇怪地扯了扯她的袖子。 江蓠道:“你别动,我去前面再听听。” 她放开郑峤,走了约莫十丈远,又叫了一声:“别动!” “轰隆”一声,有什么东西从顶上落下来,砸到地面,溅了郑峤一身水。他紧张地摸索着,竟是一扇铁栅栏凭空降下来,把他拦在了暗道里。 他呆了呆,吼道:“你什么意思!” 江蓠走回几步,嚓地一下,火折子的光在溶洞中亮起。 她冷冷地看着郑峤:“就你一人幸免于难,未免太巧合了吧。你说今天开会,其实根本没开,要么就是提前开了,那些人至少已经被关了两天,疯成那样,还能喊救命?你来堂里不到四个月,谁知道秋堂主有没有把你的底细查清楚,若我猜对了,自然有人来救你,若是猜错,那就对不住了。” 她在幂篱的纱巾后弯了下嘴角,像一抹青烟,转瞬飘逝在暗道中。 郑峤站直了身体,握着栏杆低哼:“你别得意。” 江蓠才不管他死活,提着裙子在黑暗中跑了一阵,这条道通往的出口距离原入口有一里地,她也是无计可施才会骗郑峤走这条有机关的路。 七拐八绕经过几个岔路口,体力很快就耗完了,好在没有碰上人。她气喘吁吁地来到给代笔易容的一间石室,扔了披风和火折子,用手帕擦净裙角上的泥,走完最后一段暗道,推开隐蔽的门。 刺眼的光线映入眼帘,江蓠抬手挡在纱巾外,还没等眼睛适应,倏然一道箭矢破空,“嗖”地射落了幂篱。 她脑中空白了一瞬,循声看去,这间破屋中并无人,箭是从窗外射进来的,一队人马在院中严阵以待。 完了! 江蓠心中出现两个大字,忽然肩膀一痛,被两个凭空出现的士兵一左一右牢牢按住,缚住手腕。她一惊,后知后觉地扭头望去,打开的石门内,地面上竟赫然出现了一条闪着蓝色荧光的踪迹。 ……这是什么? 郑峤往她身上放了什么鬼东西? 她思绪纷乱,冷不丁看见鞋底晕开的水迹里,也慢慢亮起了黯淡的荧光,待走出屋门,她才如梦初醒—— 这粉末是从她腰间漏下来的! 不知何时,裙子上系的玉色荷包瘪了下去,那个“蓠”字被人扎了个小洞,极细的粉末飘洒下来,遇水则亮。 那一刻,江蓠不知是想笑还是想哭,被人押到院中跪下,明晃晃的太阳将她的脸照得清晰无比。 郑峤惊愕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大人,夫……此人就是桂堂的甲首么?” 江蓠抬起眼,直视正前方那辆青色的马车,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化为一声自嘲的冷笑。 良久,车中人掀了半角帘子,面容在树荫里晦暗不明。 他的嗓音寒冷如冰,比刚才那支揭开她真面目的羽箭还要锋利,刺得她蹙眉: “收入刑部监,暂押府牢,本官要亲审。” —————————— ? ????:谁说恋爱脑完不成工作绩效?给大家表演一个周一抓人周五捞~ 荷包里真的装了桂花,也真是狗妈做的,真心送给夫人希望她带着,但留了一手,没说放了荧光粉。床上情意绵绵,床下刀剑相向,下章中门对狙激烈互喷。 牢中对 大燕行省下设府州县,永州城是长阳府的府治所在,府衙东面办公,西面收监。 未时刚过,两个缁衣卫抬着一个麻袋,在拱手见礼的知府大人面前跨进监门,去了最里面一间单人牢房。 此牢毗邻狱卒居住的禁房,正对狱神龛,外壁绘着凶恶的狴犴,用于镇压这里关押的死囚,俗名叫做“虎头牢”。每年立秋后,府衙会将十恶不赦的犯人送往京城,由三法司会审后敲定罪名问斩,本地民风淳朴,这间虎头牢常年无人,如今新来了一个倒霉鬼,不可谓不新奇。 麻袋落下,牢门锁上,一切归于寂静。倒霉鬼从袋子里爬出来,环顾四周,嘴里骂了句“狗官”。 江蓠刚才听见侍卫和狱卒说话,楚青崖怕她长出翅膀飞了,把她关在死牢,连看守的人都换成了亲卫。房门低矮,密不透风,只在高处开了一个极小的窗,竖着几道铁栏。天光从外面射进来,照亮了阴湿的墙壁和一张小土炕,上面铺着麻席和干稻草,地下有一个水罐、一个脏兮兮的木桶。 ……总比和流氓地痞关在一起好。 她把干稻草铺在炕上,面朝墙躺上去,发了半天呆,却见稻草也泛起蓝光,原来是屋顶有水滴下。她猛地坐起身,将腰间绣工精美的荷包一把扯下,狠狠往牢门上一砸: “谁要你的东西!去死!” 难怪他要深情款款地给她系上。 眼前又浮现出晨间楚青崖温柔含笑的模样,江蓠摸摸脖子,被他吮咬过的地方一阵刺痛,一股羞愤直冲天灵盖,七窍生烟地跳下炕,捡起那荷包,又往门上重重砸了一遍: “有种把我杀了!玩这种伎俩,你是不是男人!” 吼完眼圈就红了。 她低估他了,成婚十一天,就被他使个美人计挖出了身份,她还没来得及和柳夫人求上一句情,和母亲妹妹说上一句话。 她也高估自己了,他装出的那副情意绵绵的面孔,让她放松了警惕,真以为自己把他迷得色令智昏。 门锁咔哒一响。 “我是不是男人,夫人最清楚不过。” 听到这凉飕飕的声音,江蓠霎时转过身,用袖子抹了把脸,匆匆走到炕边坐下。 楚青崖弯腰进了牢房,拂去绯袍上的灰尘,看了眼地上被砸扁的荷包,反手带上门。 光线又暗下来。 他站在三尺远处,负手看了她一会儿,神色淡淡,最初的怒意已被冷漠压在眸底。此刻相对,说不上是什么滋味,看她露出獠牙利爪,反而有种怪异的释然。 ……一个狡诈的女犯而已,不值得他动怒。 “早与夫人说过,阴凉处不要去,夫人当做了耳旁风。”他讥讽道,“你运气真是好,本官也就知道那几条暗道,随便挑了个口子亲去,刚来就看到夫人被绑着押出来。” 江蓠抬起头,对他露出一个温婉的笑:“我运气好,夫君却不好,在场十几个侍卫,都看到了我的脸。” 随即把笑容一收,阴恻恻地道:“缁衣卫是宫中暗卫,想来不全听从夫君号令,若是告诉陛下,夫君身为彻查科场舞弊案的钦差,却娶了枪替行头一号人物,夫君当如何处之?夫君把我投入死牢,是按《燕律》从重发落,如果我记得不错,枪替之罪,至重是要家人连坐的。” 楚青崖挑眉:“这就不牢夫人费心了,官居一品,谁没个自保的法子?倒是夫人,母亲重病,幼妹羸弱,不消本官逼问,想来不出三天就全招了。” 他乐见她沉下脸,继续从容道:“岳母大人八月十六来府上提亲,那么夫人算计本官成婚,应当从中秋初见那日就开始了,这等当机立断、运筹帷幄,本官自叹不如。若非在桂堂中安插了内应,夫人又叫我摸了两次颈骨,本官着实猜不到,闺房里知书识礼的小家碧玉,竟干了十一年胆大包天的恶行。” 他从袖中扔出一张纸,江蓠捡起来,竟是那日归宁,阿芷被她撕碎的字——他从篓子里捡起来,拼好了。 “夫人那手馆阁体,写得比本官还漂亮,小妹要是能长到夫人这个年纪,青出于蓝未可知。” 江蓠一下子警惕起来:“你想干什么?” 楚青崖走近几步,来到她面前,微微俯身,拂去她头上一根稻草,眼疾手快握住她挥来的手腕。 “夫人诡计多端,若看不好家眷,本官还真不放心。” 江蓠闭了闭眼,哑声道:“你定然明白我嫁给你是为了什么。郑峤知道的,我都知道,他不知道的,我也知道。只要你放过我一家三口,你有问,我必答,如欺瞒你,叫我断子绝孙无人送终。” 楚青崖冷笑:“你是在咒自己,还是在咒本官?” 江蓠做了个无所谓的姿势,“夫君把我休了不就行,难道还怕爹娘姐姐责骂?我都告诉你了,我那五个貌美如花的姐姐任君挑选。我发誓都是这么发,那日在佛寺,也对佛祖立誓以后再不替人考试,要是罪大恶极为天理不容,那就这辈子生不出孩子……哦,你问得我烦,于是骗你说早生贵子,你不就喜欢听好话?” 楚青崖放开她的手,抿紧嘴唇,眼里的怒意终于压抑不住翻腾上来,“自你嫁了我,我可曾亏待过你?” “没有。”江蓠木然道,“我只是厌恶你,让我给你生孩子,不如让我死。” 他看着她,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在牢中踱了几步,咬牙道了两个“好”字,“你有骨气!你要招供换一条命,本官却不想听!” “你不想听,那来这里干什么?”江蓠反问,“是念着夫妻之情跟我话别吗?” 她歪着脑袋,双手撑在席上,不雅地翘着二郎腿,把语气放得轻缓:“楚大人,郑峤还没告诉你吧,卢少爷和田安国身上那四个小红点,是蛊虫咬的。这是南越的薜荔虫,香气扑鼻,可以拟声,只要吸了人血,再活制成药吞下,服药者十天内的声音就可以和原主相同,等虫死了,药效就停了。咱们新婚第一日,那个齐王府的内卫来不及制药,直接把虫给吞了,你要是现在剖开他的肚子,说不定还能看见呢。这可是我们桂堂易容改声的法宝,只用在最尊贵的雇主身上,确保枪替万无一失。” 见楚青崖锁住眉头,她便立时明白过来,自己随口说出了一件对他极其重要的事,趁机再添了把柴,“像这样的秘密,我不介意全都吐出来。只因桂堂的秋堂主把我卖了,没告诉我田安国暴毙退考,此中原因,我想了半个多月,才想出个大概——秋兴满大抵是和齐王爷闹翻了,要帮朝廷一把,所以把我推出来送给你录口供,他做好人,不管我死活。” 江蓠顿了顿,推断道:“郑峤入堂前是朔州卫的逃兵,你当年不就在朔州当县令吗?你派他在堂中打探三个月,可有遇到阻碍?若无阻碍,必定是秋兴满放水,他才不会那么傻。要开霜降大会的假消息,是你派内应在堂中散布的,还特意指明要从楚家附近的暗道进入,前几日又在墙上做了标记,目的就是为了引我现身。我也是急了,只看了一处标记,就以为要开会,这才中了你的圈套。楚大人,我猜得对不对?” 楚青崖沉默片刻,拍了拍手,“不愧是桂堂的甲首,文章写得差强人意,推断也过得去。” 差强人意? 他看了她的试卷? 那居然仅仅是差强人意?! 江蓠考了十一年,还从未收到这样屈辱的评价,只觉他在挑战自己的尊严,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耐着性子和气道: “楚大人,你天纵奇才,十五岁便中解元,为官十年,做过县令、通判、侍郎、巡抚、尚书、阁臣,见识比我要多得多,可听说过一个道理?” “直说。” 她站起来,声音肃然,“这世间有三种手段,其下策,是添助自己的威力,譬如你派郑峤去桂堂当内应获得密报;其中策,是削弱敌人的阵势,譬如你腰斩了齐王的岳父,让他震怒;最厉害的手段,乃是收敌为己用,此为驭人之道。楚大人,你现在手上就有一把利器,只要你答应我的条件,让我和母亲妹妹安然无恙,我能做到郑峤的十倍。 “你要削藩,我知道我代笔过的官员,有哪些或许是齐王党羽;你要毁桂堂的暗道,我能给你把永州城十九条道一一画出来,外省的也行;你要培植自己的势力,我大不了再易一回容,给你当个幕僚,出入官吏府邸,要是嫌我扮得粗陋,一眼就能认出来,去秦楼楚馆当个乐伎刺探消息,也绰绰有余。这么划算的买卖,楚大人,你仔细想想,除了委屈你这十天与我同床共枕,还有什么损失?” “谁要你去秦楼楚馆了?”楚青崖厉声问。 江蓠奇怪地道:“大人既然不把我当妻子,那么更不需顾虑我的名节。你都能虚情假意把那荷包挂在我腰上来个请君入瓮,我去青楼,又如何了?” 他望着她,脸色铁青,想捏住她扬起的下巴,又拂袖作罢,背在身后的手颤了一下,抬起来笔直地指着她: “江蓠,我同你说过的话,不曾有一句是假的。” 她“嗯”了声,摇头道:“我不介意。” 楚青崖深吸一口气,从嗓子里挤出一个“好”字,不想在这里多待一刻,转身粗暴地拉开牢门,扬长而去。 她的声音还在后面飘:“大人,你好好想想,错过这个村,没这个店啊!你试试能不能从别人嘴里撬出来!” “阁老,夫人她……”守在监外的侍卫见楚青崖快步走出,面色极其难看,欲言又止。 楚青崖连个正眼也没给,边走边喝道:“什么夫人?一介死囚,该怎么对待,就怎么对待!” 也不知一下午是怎么过的,他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转,想了好几个借口,都不可行,到了晚饭时辰,终于不得不回府。 瑞香和两个跟着出门的侍卫在主屋外头负荆请罪,说把夫人弄丢了,楚青崖看他们跪着,心烦得不行,各拉下去打板子。 过不了多久,柳夫人和楚少棠赶过来,问他:“阿蓠呢?可找到了?” “死外边了!” 他呯地关上门,杀气腾腾地冲到暖阁里,把枕头一掀,没有荷包,拉开几个抽屉,也没有,在床上枯坐一刻,忽然看到帐顶夜明珠旁吊着个东西,青绿色,多绣了一个“楚”字,还勾了一弯粗糙的笑脸。 他拿下来捏在手中,怔了许久,好像这荷包烫手似的,蓦地丢在床上,拿起剪刀绞了个粉碎,重重地掷在渣斗里,唤人: “把这斗砸碎了,丢到灰坑里!” 谁要她的东西! ——————————— 狗:犯人竟在我床上,骗我身心没商量?_? ·由于作弊损害考试公平,该代考机构的客户和员工都会依法处置,包括女主曾经代考过的那些学生。阿蓠是女主,所以被招安当污点证人,也要坐牢走个程序。 当然要深究下去,她也是个死罪,不过这只是一本架空小甜文,相信大家三次元都知道抵制作弊,维护考试公平(???) 悄探病 一宿未眠,第二日大早,楚青崖把内应叫来问话。 秋兴满不在永州,内应就方便行事。要开会的消息确实是他让内应提前散出去的,这小子在博闻司,人缘很好,讲的话容易传开;墙上的三叉标记也是内应画的,全城只画了金水桥边两处,目的是为了让江蓠看到。 从她嫁进门,楚青崖就觉得他这夫人不单纯,她不是姑娘家的伶俐,而是太聪明、太细致、太会审时度势了。有时聪明得过了头,前一日他捡起靴子看,后一日她就在府里踩了一脚泥,未免显得太刻意。 他相信自己的直觉和触觉,验过的尸体多了,骨肉一摸,就能分辨出来,那夜在床上也是阴差阳错,就那么掐了一下,心中便有了个大概猜测。 可他偏不信。 他还找理由为她开脱,容忍她把自己弄出一身疹子,赶去替她解围,把她抱在怀里哄——他觉得这么一个受过欺负的姑娘,白日虽喜欢说谎,夜里做梦哭起来应当是真的吧? 可他现在连这点都不确定了。 她说她厌恶他。 ……都是假的。 全部都是骗他的。 楚青崖沉下心,把飘到牢里的思绪拽回来,问道:“杜蘅,你在地下看到的卫兵,确定和缁衣卫是相同的装束?” 当内应的少年点点头,那张秀气可亲的脸正是桂堂里的“郑峤”。 “就和大人身边的侍卫一般打扮,京城口音,但我从没有见过他们。也不是齐王府那边的装束,刀没那么短。” 原来就在霜降大会召开的前两天,桂堂突然紧急召集了一次堂众,除了在外头的代笔,堂内人都要参加,结果竟是一个天大的陷阱。四十几人到了会场,突然跳出四个侍卫,关门放毒烟,这些人被毒烟熏了两天,疯疯癫癫,是当不了证人了,还有一些不在永州的代笔,未知生死。 杜蘅是个军户出身的练家子,有一套缩骨闭气的本领,从小洞溜出了大厅,藏在石头后听那四个侍卫说话。 “他们说主子体恤下属,让他们烧这毒烟,省了不少力气,不用一个个杀,只是制起毒烟来,需要用到邪乎的毒虫蛇蚁,有些麻烦。接下来两天,堂外来一个人就往大厅里扔一个,他们对暗道很熟悉,我猜是有图纸。” 图纸不是一般堂众能有的,只有代笔这种在堂里身份重要、会严格保密姓名的人才知道,除此之外,就是堂主和四个司主。 这烟一熏,桂堂也不剩几个能招供的了。 楚青崖想着江蓠的话,她说秋兴满和齐王闹翻了,才不惜主动暴露桂堂倒戈,这样说来逻辑是通的。 ……她现在可后悔昨日出门了? 他再次把思绪从牢里拉回来,“此事先放着,本官已派人在出城的官道上追查。” 缁衣卫负责保护萧姓宗室,是大燕开国以来的传统,他身边跟着一群,是先帝开恩赐的。出现在桂堂的四个侍卫,可能是假扮,也可能是真货,听命于某位宗室,但现今的亲王、郡王成气候的,除了齐王竟没有一个,而齐王把拨给自己的缁衣卫训成了伏牛卫,佩刀服饰很别致。 这就十分离奇。 楚青崖翻开案上的册子,这是在强识司的司簿身上搜到的,即使疯了,他还知道这东西重要,不能给人摸到,做了一阵激烈抵抗。 有人明确地要把这本册子交到他手上,所以放了毒,让他们闭嘴,却没有收走重要的物证。 册子用蝇头小楷撰写,记录了桂堂创办以来所有代笔的姓名、住所、擅长科目、某年某月考过的科举,附着本年的画像。如今活跃在堂内的共有三十二个,头一个就是代号“甲首”的江蓠,字岘玉,籍贯永州,江府外宅燕氏之女,履历有满满一张纸,脸画得还挺逼真,嘴唇微翘着,像是在嘲笑他。 楚青崖久久地盯着她的光辉事迹,气上心头,冷哼着把册子一合,摔在桌上。 怪不得判词写得那么精湛! 她最拿手的就是这个。 要知道他干县令干了三年,才能写到这种毫无废话、面面俱到的程度。 ……关上十天半个月,看她还能不能神气! 楚青崖掐着手腕,第三次把思绪从牢中拉回来,听杜蘅讲述昨日遇到江蓠的经历。 “大人此前说,我若遇到夫人……” “什么夫人?” “小的该死!大人此前说,我若遇到甲首,看到她身上挂着一只绣着字的荷包,就扎个洞。我靠着她走了一截,趁机行事,她却识破我话中漏洞,放下铁栏,想将我困在里头。还好您又派了两人,从另一条入口进来,把我给放了,我们跟着地上的踪迹追出去……” 楚青崖做了个止住的手势,后面的事他都知道了。 “什么叫‘你靠着她走了一截’?” 杜蘅细细道来:“我假装崴了脚,甲首很快就答应了,扶着我走了三十来步,我还当她是个心善的姐姐——” 楚青崖“啪”地一下把笔放在桌上。 杜蘅见状闭了嘴。 “退下。” 他到底才十五岁,乖乖行了礼,又忍不住问:“大人,我们什么时候回京城?我真的不用再端茶送水了吗?” 楚青崖冷冷道:“再多说一句,就滚回朔州倒茶。” 站在一旁的玄英给杜蘅使眼色,小少年觉得今日阁老心情太差,于是夹着尾巴溜了,却并不害怕。他六岁就在朔州跟着阁老,清楚他的脾气,答应过的事不会反悔,就是有时说话难听。 楚青崖知道玄英的小动作,让他也滚,独自在书房坐了一会儿,百官的奏折却始终看不下去。过了半个时辰,他重新翻开名册,拿起朱笔在那张面目可憎的画像上打了个大大的红叉,又画了六根老鼠胡须,这才心里顺畅些,继续行票拟之责。 少了个人,便清净许多,日子却也莫名慢了许多。到了下旬立冬,寒意渐深,满城桂子落尽,金菊初开,豫昌省参加乡试的学子等得心焦,每日都来贡院问何时放榜。今年的桂榜走了一趟京城,比往年要迟一个月,好在御笔亲批的名单已在路上,不日就可到达永州。 与此同时,桂堂四十多个口不能言的罪犯被押至京城刑部大牢,等阁老回京后定罪,永州城内除了还没寻到的本地代笔,只剩一个关在死牢里的头号舞弊犯需要处理。 与府中不同,牢中的日子过得飞快,江蓠起初还生龙活虎,天气骤然转凉,身子突然就不好了。她在炕上疲倦地躺着,睁眼闭眼都是黑的,无人同她说话,只能从送来的饭食判断时辰。后来实在吃不下去,看守也不收走,睡了一觉醒来,外面还在哗啦啦地下雨,不知是白天还是傍晚。 ……娘亲和阿芷知不知道她被关起来了? 可千万别去楚家问,一问得急死。 她烧得浑身无力,鼻子里喷出的气息燥热,嘴唇更加干裂,汗流尽了,又开始一阵阵地发冷。耳畔似有吵闹声,像是阿芷在哭,撑开眼皮,却连个鬼影也没有。就这样三番五次,她已精疲力竭,混沌中又听到有人在说话,痛苦地捂上耳朵,把头埋在潮湿的稻草里。 ……求求了,让她安静会儿吧。 脖子后一凉,她像只受了惊的猫,猛地撑着席子翻过身,被一个柔软馨香的怀抱搂住。 “娘……” 湿帕子沾了水,细细地擦拭着她的额头和脸,视线逐渐清晰,母亲的脸变成了另一张,江蓠怔怔看着她,心虚地垂下眼帘。 “孩子,我来看看你,带了被褥和吃食,一会儿多少吃点,好不好?” 柳夫人心疼地给她擦着汗,“瞧这小脸,烧成这样。唉,我同你娘说,你受了风寒在家休养,不出来见人,先这样吧……怕她着急。三郎和我们讲清楚了,他是个刑官,按规矩办事,我们也不能插手。但你到底是我们家的媳妇,我今日背着他来这儿,他知道了也不能说什么。” 江蓠攥住她的袖子,颤着沙哑的嗓子:“娘,我对不起你和爹,还有姐姐……我只是,只是想保住一家人的命,我自打做了这营生,没有一日是不担惊受怕的,你们对我像亲生的一样好,我心里……惭愧得要死。” 柳夫人抹着泪,抽泣:“我知道,我知道。孩子,你是没有办法才去做这种活儿,就像我和你娘当年也是无路可走,才在教坊司卖身。你别看我现在过上了好日子,二十年前,那是受尽了煎熬白眼,但凡有人跟我说,能不靠卖笑陪酒养活自己,我还犹豫什么,拼死也要去了!” 江蓠本想编几句情真意切的话拉拢她,不想听她如此说,眼泪猝不及防冲出眼眶,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抱着她哭得直发抖。 柳夫人拍着她的背,劝道:“阿蓠,你同三郎认个错吧,兴许能早点出来。这孩子我知道的,他只是看着不近人情,其实心软,他娶了你,就会把你当自家人。你其实并不讨厌他,对不对?只是怨他设计你,所以说那些气话……” 提到那人,江蓠眼泪一收,没声儿了。 牢房里飘出悲悲戚戚的动静,传到隔壁的禁房里,只剩下一丁点模糊的抽噎。 楚青崖皱眉望着地上缺了一角的粗瓷碗,里头的粥稀得和白水没什么分别,还有半个发黄的馒头,脑子还没转,就一脚把碗踹到墙上去,“铛”地一响,粥溅了跪着的侍卫一身。 “你们就给她吃这个?” 侍卫不敢看他阴沉至极脸色,小声回道:“大人,您先前不是说照死囚对待么?这已经算干净的了……” 另一个机灵点的忙道:“明白了,犯人生了病,得吃好些吊着命,不然撑不到回京问话。” 楚青崖后悔刚才那一脚踢重了,这看起来倒像是他急了似的,呵斥道:“犯人就是犯人,哪来的特权?其他牢里吃什么,她也吃什么,懂了吗?” 他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你们在外办差不易,这五两收着罢。” 侍卫惊喜地谢恩:“多谢大人赏的酒钱……” 另一个用胳膊肘捣了他一下,磕头:“属下立刻去办。” 楚青崖满意地点点头。 一盏茶后走出禁房,雨停了,天空阴灰,牢房的檐下滴着水,几只麻雀站在房梁上嘰嘰喳喳。 没等多久,柳夫人就红着眼睛出来了,楚青崖携过她的手,她哼了一声甩开,独自提着篮子走在前面。 “她可认错了?”他问。 “你到底同她说了什么?她和我认错认得好好的,一提到你,仿佛有深仇大恨。” 楚青崖恼怒道:“我同她说了什么?分明是她同我说了什么,我没把她休了,是——” “那你休了呀,我们又不管你。”柳夫人道,回头瞟他,“你不去看一眼?都烧迷糊了。” “我进去做什么?找她骂?” 母子俩默默地出了监门,到了府衙院子里,楚青崖忽道:“我绶囊落在禁房了。” 柳夫人挥挥手:“去吧。” 他去了一遭,很快便回来,衣襟上沾满雨水,垂着密密的眼睫,有些失魂落魄。 柳夫人拍拍他的肩,“等明儿你们回京城了,要好好的。” 楚青崖跟在她后头,幽幽来了一句:“我瞧她才是你们亲生的。” 果然只有他是捡来的。 —————————— 狗狗啊,你可不能再想她了,人家又不喜欢你 画胡须的画像你们猜会不会被夫人发现 血光灾 奏折从永州送至京城,最快需要七天。 桂堂甲首下狱的第二日,楚青崖便已想好对策,上奏禀明其事——因有人暗中作梗,抓到的罪犯皆无法录供,唯有一人神智清明,有心投诚,可着其戴罪立功,不与其余人同押京城。但此人罪行累累,需先关在府牢中以示惩戒,待陛下恩准,方可放其出来,参与追查科场舞弊。 楚青崖心知肚明,他的折子一上去,小皇帝必定批个“准”,只要朱批到手,把他那铁石心肠、笑里藏刀、诡计多端、睚眦必报的夫人从牢里捞出来,就名正言顺了。这场牢狱之灾是她必须历的,否则到了京城,御史们的口诛笔伐能把尚书府掀翻。 这个节骨眼上不能出事,在没扳倒齐王之前,他要确保自己在朝中屹立不倒。 立冬后阴雨连绵,到了九月最后一天,从京城来的使者把一马车的朱批拉进楚家大门,另一辆车载着姗姗来迟的录取榜直入贡院。 杜蘅已开始在书房打下手,在一堆折子里翻找半天,举着一本兴冲冲道:“大人,是这个!陛下准了,那咱们今天去府衙接……” “倒茶。”楚青崖头也不抬地吩咐。 杜蘅垂头丧气地去端茶壶,给他沏了一杯,顺便也给玄英沏了,后者低声宽慰他: “谁都是从端茶倒水过来的,大人是在磨练你察言观色的功夫,你眼力差了些,以后做官要吃亏的。” “我没有啊……”杜蘅挠挠头,“也不知道甲首的病有没有好。” 玄英嘶了声,拎着他的耳朵到外间,小声教训:“你这孩子怎么不开窍?如今陛下都准了,该改口叫回夫人,什么甲首!桂堂的人都是罪犯,你要牵连咱们大人啊?” 杜蘅问:“那大人要去接夫人回府吗?” 珠帘内摔出一本书来:“没事做就出去!看不见本官在忙?” 两人便闭了嘴,乖乖回到原处,各干各的事。 这厢宵衣旰食勤于国政,那厢戚戚冷冷拥被忧卧。 自从柳夫人来送了一次饭,狱里的伙食就变好了,虽说没有大鱼大肉,几样清淡小菜也甚是可口,江蓠在牢里躺着,都能听到外面关着的犯人在称颂知府大人贤明仁慈。 楚青崖除了她进狱那天来了一次,之后都没来过,她不能确定他的想法,这半个月的时间,他到底让不让她投诚? 她都这么有诚意了。 她都嫁给他,让他欺负得很惨了。 她还告诉了他想知道的一个大秘密! 那天不就是说了几句实话吗?人家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他入阁也位同宰相了,不会因为她讨厌他这件小事,就放弃一个扳倒政敌的大好良机吧!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江蓠裹着被子越想越悲观。那个家里一切都好,心善的婆婆,宽和的公公,直爽的姐姐,热络的姐夫,就是多了个杀千刀的狗官。 或许是因为这天喝了一碗放久的凉水,她半夜爬起来吐的时候又没披被子,回炕上睡到一半,本已好转的身子再次烫起来,肺里也好似有烟往外冒,熏得喉咙干疼。 一整日咳得极厉害,昏昏沉沉捱到日落时分,嗓子剧痛,想咳也不敢咳了,四肢没有丝毫力气。她从小身体还算健壮,头一次有这种要命的感觉,心慌得不行,半梦半醒间恍惚看到了宝相寺里的金刚,横眉怒目地对着自己,要杀要剐似的。 ……这是佛祖在惩罚她吗? 江蓠心中苦笑,不知道还能不能在养好病前见到娘。 喉咙深处一痒,她又撕心裂肺地咳起来,眼皮直跳,伸手想拿盛水的碗,却看不清轮廓,将那碗扫下了炕。 “当啷!” 清脆的一响从牢里传来,门锁刚开,外头的人就撞了进去,险险地接住了快要落地的身躯。 ……她怎么瘦成这样了? 楚青崖把她抱起来,那把骨头都硌手,突然看到被褥里积着一滩鲜红的血,他一惊,只见自己手指上也沾了些,却是从囚服上带下来的。 他的心猛一沉,来不及多想,打横抱着她就往外冲。江蓠在煎熬中感到身子一轻,还以为魂魄离体了,眼前渐渐地亮起来,有许多人影在晃,耳朵里的声音缥缈遥远,好像有人在说: “……是我夫人……见红了……发烧……” 有人拉住她的手腕,她难受得紧,不想被摆弄,用尽最后的力气甩着手,那声音忽远忽近,很是焦急: “你别动,让大夫看看……乖一点,不会有事……” 她烧得双颊通红,皮肤滚烫,眼神都散了,楚青崖把她的头靠在怀里,咬牙捏住她细瘦的手腕递给大夫,目光扫过床边跪着的侍卫,厉声道: “叫你们看着人,都病成这样,怎么现在才报?” “昨日下午还好好的……” “她要是——”他说到一半,便住了口,扶着额角叹出一口气,“都下去,备车!” 又急问大夫:“她这是小产么……” 江蓠被他揽着,迷糊中听到几个词,什么“行房”、“小产”、“怀孕”,即使烧得只剩半条命了,也拼尽全力用指甲狠狠掐着他的手,怨愤地喊出来: “成亲一个月,你才小产……我来月事……” 楚青崖又问:“她月事怎么流这么多血,可是哪里烧坏了?” “你闭嘴……闭嘴……” 然而嘴里被塞了一颗药丸,半碗热水灌下去,她妥妥闭嘴了,他却还在那里和傻子一样问大夫。 江蓠气得两眼发黑,晕了一会儿,再聚起意识,面前的景物已换了,身下颠簸,是在一辆宽敞的马车中。 楚青崖仍抱着她:“好些了吗?” 她想说话,可嗓子疼得像刀片割,只是把沉甸甸的脑袋转过去,不看他。 楚青崖冷哼一声,“莫要以为我紧张你,你要是死了,这案子没法查。招供之前,你要是敢死在我府上,我便……” 他想了想,想出一个恶毒的法子:“你不是厌恶我吗?你要是死了,我就把你埋在楚家的祖坟里,墓碑贴上百八十道符,叫你生生世世都跟我在一起。” 果然,她五官都皱在一起,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楚青崖用衣袖给她擦着脸,胸口针扎似的酸涩,嘴上得意道: “世上竟还有你怕的事?甲首也不过如此。” 江蓠身上热极,出着汗,脑子都糊涂了,一会儿闪现出昨天的午饭,一会儿又感觉自己在跟人吵架,不知哪个场景才是真实的,依稀听到谁说了“甲首”两字,她回光返照似的一下子坐了起来,眼神炯炯: “狗官呢?叫他出来与我比试!看谁写得差强人意!” 楚青崖冷不防被她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哭笑不得: “你原来是气我说你文章做得一般?你那策问,要不是我说好,他们能判个乙等?” 江蓠又听到“乙等”二字,目眦欲裂地大叫一声,直挺挺地倒下去,楚青崖一把捞住她,慌得直道:“罢了!罢了!我也不同你斗气,你写得比我好千倍!我杏榜上倒数第三,如何跟你比?夫人安心躺着吧,莫要再吓我了。” 她了无生气地躺着,面青唇白,真如跨进了鬼门关一般,他不敢放手,俯身在她耳边说了好些“天下第一”、“学富五车”、“百战百胜”之类的奉承话。好半天,听到她鼻子里悠悠呼出一丝气,他悬着的心终于落回肚子,千言万语哽在喉中,只是俯下身,静静地贴住她的脸。 “……以后不要再干坏事了。” 车轮滚过青石板,嘎吱声在暗夜里飘远。寒风撩起车帘,露出一角黑如墨染的夜空,忽而有光闪烁,楚青崖抬起头,却是一颗拖着皓白长尾的流星从东方飞掠过,似雪亮的匕首刺破苍穹。 他胸口突地一跳,看向江蓠,她的眼睛半睁半阖,嘴唇微张,显出一种不可置信的神情来,眼角流出两道泪水。 “醒醒……”他轻轻推她,“是噩梦,我在这,没事的。” 江蓠不觉得自己在做梦,她躺在家中的床上,母亲坐在枕边,温柔地看着她,依稀是旧年端庄秀美的容颜。 “阿蓠,你和妹妹往后要好好的,娘不能陪着你们了。娘不要你们守三年孝,太累了,你为家里辛苦这些年,娘心里有愧,如今你嫁了人,合该舒舒服服地过日子。娘要走了,去见你外婆,我想她想了四十年……” 冥冥中一股大力将她从床上扯了下来,浑身一震,却是被人摇醒了。江蓠呆呆地看着咫尺间的脸,霍然叫道:“回家!回家!娘……” 话音刚落,马车往下一沉。 “怎么回事?”楚青崖搂着她,高声问车夫。 外面唰唰抽起鞭子,伴着马嘶。 “大人!车轮陷进泥里了,这两匹畜生就是不走!” 江蓠茫然地睁着眼,泪珠滚滚落下,高烧的脸褪尽血色,楚青崖解开披风,将她一裹,跳下马车,“我带你回家,你听话,不要动,好不好?” 他抹去她满脸的泪,“离别院还有多远?” “就在前面那条街!”车夫指向亮灯的坊子。 楚青崖今晚一直照看病人,此时落地,方知已走了大半座城,当下便抱着江蓠朝前跑去。 几个侍卫紧跟在一旁,玄英喊道:“大人,把夫人交给我吧!” 他不答,只是疾速往前奔走,过了街角,远远地看到了小院里栽的槐树,忽听“嚓”地一声,侍卫们齐刷刷拔出了刀。 “有血腥味。”玄英压低嗓音。 楚青崖喘着气,把胸前的人按紧了,“小心些。” 玄英回头用眼神询问他,他点点头,跟在四个侍卫身后,放慢步子。 一行人轻悄悄地逼近院落,院中未点灯,只有不远处邻家的灯火幽微闪动,隐约可闻老人的咳嗽和婴儿的啼哭。 仿佛一切如常。 寒风呼啸着穿梭在巷子里,将那阵血腥气刮得越来越浓,几人在院门外静听片刻,一个缁衣卫破门而入,刚闪身进去,便惊叫道: “快将夫人眼睛捂上!” 楚青崖咬紧牙关,身前的披风却被几根冰凉的手指拉开。 她清醒过来了。 他一时懊悔带她来这,低声道:“不用硬撑。” 然后抱着她踏入院子。 火折子映亮了这一方小院,树下的景象惨不忍睹。 六个缁衣卫横尸屋前,每人的腰部都被利器斩断,分成十二截,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地上,血流成河,正淌向菜畦,旁边还有一条死去的黑狗。 这些人是奉命来保护燕拂羽和阿芷的,如今全部死在这,死状和半年前的户部尚书一模一样。 杀人的是谁,不言而喻。 玄英红着眼睛吼道:“齐王定是布了埋伏,这些兄弟都是大内出来的,普通高手绝不可能一下杀掉六个!” “尸体带回去验毒。”楚青崖闭了闭眼,“把门打开。” 江蓠挣扎着攀住他的肩,从披风下艰难地往外探,被光线刺了下眼。 屋外触目惊心,屋内却一派宁静安好。 博古架和屏风照旧摆着,桌椅放在原位,楚青崖走到桌边,两盏玉瓷杯里茶水尚温。 屏风后,一个丫鬟和老嬷嬷伏在床脚,头颈垂着,似在打瞌睡,侍卫一探呼吸,摇了摇头。 床上躺着一人,合衣而卧,嘴角带着微微的笑意,面目安详,正是燕拂羽。 江蓠张了张嘴,想叫声“娘”,蓦然喷出一大口血,身子软倒下去。 楚青崖僵了一刹,神色大变,煞白着脸喝道:“快去找大夫!” ———————— 大家除夕快乐! 狗狗今天吓死了,尾巴都不摇了。呜呜呜哭得好伤心,温柔的燕夫人 错登科 宅中彻夜灯火通明,一边在烧水熬药,一边在准备丧仪, 下人们忙得晕头转向。 天明时分,楚青崖终于送太医从屋里出来。 “这病来得凶险,幸而夫人身体底子好,心志又强,生扛了一晚。吃几副疏风宣闭、固本培元的药,将养两个月应无大碍。” 老太医捋着花白的胡须,叮嘱道:“但风寒冲了月事,回京后您得请位妇科的来调养,行经方可少吃些苦头。历来红事不让白事,夫人尚在新婚,切忌劳累忧愤,阁老多陪陪她,心病还需心药来医。” 楚青崖难掩疲惫之色,道了谢,让家丁带他去拿诊金。 玄英也一晚没睡,来报:“宅子的看护重新布置了一遍,那六个兄弟的尸身也找仵作验过了,中的是从未见过的一种奇毒,推测能令肢体瞬间麻痹,毫无还手之力。桌上两只茶杯,其中一只下了‘枕黄粱’,燕夫人走得没有痛苦。” 楚青崖掐了掐眉心,“知道了,先去休息吧。过了今天,想睡也没多少时间了。” “大人,您一晚没合眼,也歇歇。” 他摇摇头,“我再去趟别院。” 走出园子,迎面遇上抱着孩子的卢翊,一胳膊把他推了回去:“明渊,瞧你步子都飘了,还怎么去办差?灵堂有我和岳母大人布置,用什么木头的棺材、穿什么样的寿衣,备什么回礼给吊丧的客人,这些我们比你懂。你姐姐这几日来家住着,和你爹主持家事,你就安心陪着你夫人,睡足了再去查案,你手下那帮人又不是吃白饭的,跟了你九个月,就是猪也学了两手!况且死的是他们兄弟,能不拼命追查?我叫杜蘅跟着去,有什么动静,他来知会你。”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楚青崖叹了口气,“多谢姐夫。” 卢翊怀里的阿芷肿着眼睛,八岁的小丫头,一夜之间就长大了,声音冷静得出奇: “姐夫,娘以前说过,要你照顾好姐姐。” 卢翊疼惜地摸摸她的脑袋,对楚青崖道:“这孩子送来我家玩了几天,惯会逗人笑,这下子眼泪是流干净了,让她见见弟妹吧。” 阿芷却把头一撇,吸了吸鼻子,“姐姐看到我,定是要哭的,我跟卢叔叔走,去给娘穿衣服,等出殡了,我走在棺材前头。” 楚青崖拍了拍她的肩,“拜托小妹了,你姐姐病得重,一时起不来。” 卢翊忍不住抹眼睛,“你就不能捡点好听的说……” 一大一小往主屋见柳夫人,楚青崖站在月洞门前吹了会儿风,去了浴房。 沐浴时脑子里也在回放昨晚的画面,那血淋淋的一幕,在他碰上过的所有案子中,都算残忍的。 他用这种方式砍了齐王的岳父,他们派人去了他岳母家,屠了整座院子。 但为何屋内人的死状和屋外的护卫大相径庭? 要报复,那就该所有人一视同仁,没道理拿护卫杀鸡儆猴,却礼待主人的。 疑点甚大。 洗完澡回屋,床上的江蓠依旧沉睡着。他给自己灌了碗防风驱寒的汤药,躺进被子里,轻轻摩挲着她发白的嘴唇,摸了许久也不见有血色。 太医说她气血两亏。 楚青崖侧过身,手掌捂在她冰凉的肚子上。 过了很久,还是没有睡着,他望着帐顶夜明珠旁吊着的绿荷包,那弯用头发丝绣出的笑脸纵然缝回去,也是破裂歪斜的。 屋内寂然,火盆里的炭噼啪响了一声。 他低低开口:“你是不是很得意?” “往后一直做我夫人吧。” “你赢了。” 不过一个月。 他输得一败涂地,尊严全无。 简直是猪油蒙了心,脑袋勾了芡,浓雾迷了眼。 一叶障目,还夸那叶子绿,画地为牢,硬说这是琼楼。 楚青崖不免有些绝望,凝视着她的侧脸,想到她正乖乖地躺在自己身边,哪里也去不了,精神一松,渐渐合上眼。 没睡多久,便被外面说话吵醒了,是杜蘅的声音。 “……真的是要事!糟了糟了!” 楚青崖从药盒里找了两朵棉花,给她塞到耳朵里,披衣下床出去,冷着脸打开门: “什么糟了?” 杜蘅急得冒汗,“大人,您不是说给陛下上了折子,撤掉田安国的名次吗?桂榜一个时辰前贴在贡院前门上了,第一名解元,就写着‘田安国’三个字!” 楚青崖屈指抵住太阳穴,重重地按了按,深吸口气,“都换上公服,备车。” 榜是午时贴上去的,车走到城东南的贡院,正赶上一大群学子围在榜下指指点点。 “怎么回事……” “田少爷不是开考前就死了吗?” “不会是太想中举,魂魄飘回来考试吧。” “积点口德,小心他晚上来找你……楚阁老来了!” 顿时,学生们有站着作揖的,有弯腰拜见的,也有跪的,姿态各不相同。 八个玄衣皂靴的侍卫在前方开道,手持仪仗,四驾的大车上下来一人,绯袍乌纱,秀骨清像,广袖如流云蔽月,半遮住一身肃杀之气,正是当朝最得圣上倚重的文华殿大学士。 他走到桂榜下,抬首细看片刻,负手淡淡道:“你们都是豫昌省籍贯的生员?” “是。”众人异口同声道。 楚青崖踱了几步,冰冷的目光从每个人脸上扫视过,“功名在身,可见官不跪,你们这些参加乡试的人,都考过了秀才,通过了三年一次的岁考和乡试前的科考,一层层地筛上来,实在艰辛。跪下来的那几个,都免礼,站着回话。” 他走到一个跪拜的学生面前,亲自扶起来:“敢问阁下年岁几何?读了几年书?考了几回试?” 那考生是个老秀才,两鬓都已斑白,做梦也想不到一品大员会同自己说话,激动得热泪盈眶,“阁老见笑,草民今年五十四了,七岁时老母卖了家里生蛋的鸡,送小人去读私塾开蒙,二十四岁那年考中秀才,今年已是第十六次参加乡试了,却还是名落孙山。惭愧!惭愧!” 楚青崖从袖袋中取出一锭雪花银给他,赞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若次次都来,考到六十五岁,朝廷按例赐举人出身。” 老秀才接了银子,喜不自胜,又垂泪道:“小人虽不才,却读了几十年圣贤书,懂得君子不受嗟来之食的道理,倘若六十五岁还不能中举,便安安心心在乡里做教书先生了此残生,万不敢叫朝廷为我这等草包破费。” 楚青崖又问了几个下跪的生员,回答相差无多。他一一施了银两,走回榜下,朗声道:“你们可都听到了?寒窗苦读,何其不易,为的就是有朝一日登上朝堂,食君之禄,为君分忧。你们中间,见了本官跪着的,大多年岁已高,是把读书科举看得比命还重要的寒门子弟;站着的,大多年轻气盛,衣着不凡,是饱读诗书的富家之后。然而,恰恰有那等人,心术不正,狂妄自大,视国法为一纸空文,污了读书人的清誉!” 他指着桂榜上盖的玉玺印,“贿赂考场官吏,私藏夹带,更甚者枪替,向来考风清正的豫昌省,怎么本官一来,种种舞弊手段就大行其道了?是本官查得严,还是过去考场管得松?本官身为乡试总提调,考生里有几个使了伎俩,看得一清二楚。盖了皇章,便是坐实欺君之罪,本官特意保留了原本排名,叫你们看看,这些欺君罔上、占用中举名额的奸猾无赖,是如何受到国法严惩的!头一个就是犯了枪替之罪的田安国!” 他举起一纸罪状,“田家已认罪画押,花三百两白银请了代考,另花五十两调换号舍,这替他中解元的罪人已在府牢关了大半月,愿供出同党戴罪立功,助朝廷清查,圣上已经准许。田安国虽死,犹不能抵罪,来人,现在就把这榜抄一份,贴到田家祖坟,将此人尸身从墓中拉出来鞭三十,一下也不能少!” “遵命!” 侍卫得令,立刻拿出纸笔抄起榜来。 众人听了他一番掷地有声的训话,有惊讶的,有愤懑的,有不甘的,更有心虚之人,听到要将田安国拉出来鞭尸,不禁汗流浃背,胆寒心惊。 刚才被询问过的那几个秀才老泪纵横,哭声凄惨:“阁老明鉴,定要将这些人一个个抓出来,要不是他们,我们兴许早就能考中了!天底下竟有这等不公之事!” 楚青崖看着躁动不安的人群,神色冷峻威严,“天日昭昭,本官今天就在贡院前告知你们,不止这次乡试要查,豫昌省各州县五年之内的童试也要查,看看是哪个见官不跪的秀才,是靠钱买来的功名。只要抓到,就别怪朝廷从重处置了!” 说罢便举步从人群中经过,袖袍刮出一阵凛冽寒风,两侧的学子个个起了层鸡皮疙瘩,低头行礼,口中喊着“恭送阁老”,见那红袍消失在车上,才长舒一口气。 “果然是酷吏……” “好得很,快将那些作弊的畜生抓出来砍头!” “此前就听说有人使了银子作弊,太嚣张了……” 楚青崖上了车,将外袍扔在一边,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 等到看不见贡院的钟楼了,骑马的杜蘅真心实意地夸道:“大人,您刚才把他们镇得服服帖帖,都没人说田安国请的代笔判轻了。” 玄英敲了他一下,低斥:“会不会说话,什么判轻了,那是圣上御笔亲批的!谁脑子不好敢当众反对圣上?” 楚青崖只睡了不到两个时辰,此时也没力气计较他们七嘴八舌,哼了一声:“若是查不出这四百个考生里有几个作弊的,就把家里那个解元拉出来,先打一百板子,再五马分尸,死了也把胳膊腿吊在菜市口各抽三百鞭,方解我心头之恨。” 杜蘅向玄英做着口型:“没打一下,他就要抱着人去找太医了!” 两人在车外偷笑。 回了府,申时刚过,太阳晒得花园暖融融的。 春燕跑来禀报:“夫人和姑爷去别院布置了,少夫人醒了,在里头用饭呢。” 楚青崖推开房门,把手里的官服和乌纱帽往桌上一丢,大步走进暖阁,珠帘在身后叮叮当当地响。 “退下。” 床边伺候的瑞香看他脸色阴沉,不敢多言,放下碗溜了。 江蓠喝了半碗乌鱼汤,恢复了几分元气,烧还没退下来,颊上泛着两团红晕。她擦擦嘴,瞥了眼帐外立着的男人,将一缕青丝撩到耳后,哑声道: “大人是嫌牢里日子太好,拿我来卧房问罪么?” 楚青崖就知道她嘴里吐不出象牙,被刺激了一个月,也习惯了,这时居然能异常平静地开口: “恭喜夫人,不负众望摘得乡试魁首。国朝科举之风盛行两百年,唯有夫人这样十一年来跑遍各省助人为乐,考了二十三场县府院试、十五场岁科考、四场乡试的转世魁星才有资格中解元,本官佩服得五体投地。” 江蓠呆了。 解元? 他开什么玩笑! 楚青崖看她瞠目结舌,心力交瘁地往床上一坐,夺过她手里的碗,把剩下半碗乌鱼汤喝得一干二净。从昨晚到现在,他一直没吃过东西,是真饿了。 “不可能!”江蓠反应过来,“我有一题是瞎写的,就是——” “郑伯克段于鄢。你策问是乙等,但前两场都是甲等,所以三场卷子都装在一起送去京城给陛下看了。我在贡院就给陛下上了折子,放榜时不能有田安国之名,大约有人半道截了奏折,所以没送到宫里去。” 江蓠匪夷所思:“你都知道我替田安国考试,还把我卷子送上去?楚大人,你那天是喝酒了吗?” “六个考官加上内外帘官和杂役,共有五十多人,为了防止走漏消息,让作弊者逃出城,我没告诉他们有枪替。” 楚青崖把她挤到床里头去,靠枕也夺过来,望着帐顶荷包上的笑脸,越看越像个哭脸,“本想直接送到京城,让陛下把田安国从榜上划掉,哪知不但没划掉,还升了第一。” 江蓠小心翼翼地问:“你方才是去贡院了?” 楚青崖道:“夫人不知,那群考生得知田安国请人代考中了解元,义愤填膺,要本官将代笔抓起来凌迟处死呢。” “……真的?” “不能再真。还有考生当场触柱,说若没有这代笔,他这次定能中举,苍天无眼,叫阴险狡诈之辈毁他前途。” 江蓠头皮发麻,“你在吓我。” 楚青崖叹了口气,“本官已在想如何将你押到刑部大牢,叫他们使出浑身解数,把你这身皮肉弄成解气的模样,拖出去给莘莘学子交代了。” “……大人,我都说我能作证,你放我出来,不就是同意了吗?”江蓠提心吊胆地问。 楚青崖侧过头,鼻尖几乎挨到她的脸,幽幽道:“本官很难办啊。” 四目相对,他的嗓音低下来:“你若叫我夫君,我还能念着夫妻之情,从中斡旋。” 江蓠憋了一阵,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小阁老!” 楚青崖翻下床,指着她道:“你等着,回了京我看你还能自在到几时。” 说完便拎着空碗扬长而去。 —————————— 大家新年好!看到这章的小天使们都能和甲首一样考试过过过?(?????????)? 警犬工作好累,出外勤要换制服,回家还叼着饭碗受气(gt;﹏lt;) 本文设定恩科频繁,乡试不是三年一次。 听江声 yushuwuvip.com 乡试放榜之后,便是燕拂羽出殡的日子。 道士在城外的宝相山选了个风水宝地,给她建了衣冠冢,尸骨则依照她生前的愿望火化。别院冷清,常年不与外人往来,灵堂设了两日,并无江府的人来吊唁,只有几个心善的老邻居带着几串钱过来,对着棺材叹气。 江蓠强撑病体,坐在马车里跟队伍往城外去,阿芷摔了火盆,披着麻衣走在最前面,身后的楚青崖白衣麻鞋,戴着孝帽。 朔风卷起落叶,扫荡着长街巷陌,过往的行人纷纷避让。出了北门半里,在官道上不期撞见另一支声势浩大的队伍,举着清道旗。 “姐夫,让他们先过吗?”阿芷抹着眼泪问。 那六驾的金顶朱舆却在路口停下了,一个黄衣小童得了主人口信,来到队伍前,示意侍卫和手持仪仗的宫装侍女靠边停下。 楚青崖顶着寒风走到车前,躬身长揖施礼:“臣家中新丧,不想冲撞了大长公主凤驾,拙荆重病在身,未能出来见驾,望殿下恕罪。” 那小童道:“殿下问,是阁老家中的谁登仙了?” “是臣的岳母。”鮜續zнàńɡ擳噈至リ:wo o 14. co m 小童传了话,又走回来,也弯腰回礼:“殿下说,阁老和夫人节哀。现世人避让来世人,是理所应当的,请您先过。” “殿下慈悲,臣等拜谢了。” 他带着一队人行拜礼,而后回到阿芷身边,示意众人继续前行。 “这个殿下真好。”阿芷喃喃道。 马车里的江蓠掀开帘子看了一眼,不知走的什么运,对面朱舆恰好也推开了琉璃窗,露了半张雪白端庄的脸容出来,一双深眸注视着她,微微颔首,似在和她打招呼。 江蓠也不能下车还礼,正不知如何是好,却见那双眼露出一丝柔和笑意来,紧接着便关上了窗。 她松了口气。 安阳大长公主的车队走远了,宝相山近在眼前,江蓠回忆起那日和母亲来此上香的光景,鼻尖酸涩,捶着胸口压下眼泪。 墓选在山脚一处潭边,家丁架起高高的柴堆,把棺材里的尸身抬上去。 两个丫鬟把江蓠从车上扶下来,楚青崖携过她的手,见她悲不能抑要往柴堆上扑,一把揽住了,低低道:“夫人节哀。” 火光燃起,烟气熏天。江蓠挣脱他,蹲下身抱住阿芷,姐妹俩望着母亲的遗容放声大哭,闻者皆哀恸不已。 楚青崖默默地站在一旁,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肩头搭上一只手,却是柳夫人走了过来。 “第一次给人送葬吧?” 楚青崖点头。 柳夫人叹道:“你是个有福气的,你哥哥走时你太小,什么都不懂,长到这么大一直没历过家里人生老病死。阿蓠命苦,小时候没了父亲,如今母亲又没了,你同她说话要注意些,别伤了她。她的心性比寻常姑娘要强得多,不这样,也养不了家,刚才她那么一推,你别往心里去。” “我明白。”他低下头,心里还是有些埋怨,“我只是想……” 柳夫人拉着他的手,“回到京城,有什么麻烦事,就写信跟家里说,爹娘都会帮你。” “嗯。”楚青崖应了一声,鼻音软软的。 柳夫人放下心,又去火堆前宽慰江家两个姑娘。 楚青崖昂首望着飘摇直上的黑烟,忽然迷茫起来,如果将来有一天,他的父母去世了,他还能这么冷静地送殡么? 他希望永远不要有那天,只是稍稍一想,都难过至极,可这世间亘古的规律,不会为任何一个人改动。 丧礼结束,十月的天气越发冷。 江蓠在床上又躺了五天,烧是早退了,只是咳得厉害,吃饭也尝不出味道。到能下地了,去京城的行装也打点整齐,她带着阿芷坐上宽敞的大车,楚青崖坐另一辆,在车里设了书案。 走的那日,府门口的仆从排成长队,楚少棠和柳夫人与他们挥别,楚丹璧和卢翊更是送到了城门处。 “若是缺什么,就跟我们说。要是三郎对你不好,只管一封信送来,我接你回家住。”楚丹璧搂着江蓠轻声细语,“你的身子还需好生调养,不要为小事动气,在外头照顾好自己,知不知道?” 江蓠抱着她不撒手,“姐姐,你也要小心身子。” 阿芷也抱着一篮子玩具,依依不舍地拽着卢翊的衣角。 出了城,旷野的风徘徊在山林里,一行大雁朝南飞去,云层里传来渺远悠鸣。 江蓠在路过的第一条大河上把母亲的骨灰洒了下去。秋末冬初,一钩月如狼牙,照着滚滚东逝的河水,千里白浪翻涌不休,直要卷到天边去,水下仿佛有万马奔腾,涛声隆隆。 “我娘说,她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游历天下,可她四岁就被抄家入了教坊,后来长大了,就期盼能找个男人带她离开烟花之地。她离开了,但日子还是难过,到了永州,再也没有去过别的地方。” 江蓠把装骨灰的罐子也丢进了河里,哽咽道:“她说水里好,哪里都能去,世间也到处都是,我们看到水,就是看到她了……” 楚青崖抬起手臂,试着轻轻环住她的肩。月光下,她的面容皎洁如雪,眉端滴着泪,似是一尊触手即碎的玉像。 她没有拒绝他,在船头驻足良久,转头认真地对他说:“天底下的规矩太多,有一些规矩,是专门束缚女人的。我娘性子柔弱,怕世人议论,所以四十几年活得循规蹈矩,嫁人后受尽欺凌。江家断了我们的生计,她拉不下脸去江府闹,只有忍气吞声;我爹偶尔来看她一次,她早就厌倦了,却不敢推拒,于是就有了我妹妹。她若是个男子,凭着会读写,至少能在集市上做个替人写信的先生,每天赚几个铜板,但她是个女子,就算能把四书五经从头背到尾,也不过是我爹的女人里识字最多的一个。” 江蓠直视他的眼睛,嗓音有些无奈,“楚大人,我算计了你,让你突然被迫和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成婚,的确是我不对。但这是我唯一能走的路,我要是同你没有关系,你查到我,定要叫我全家流放,就算只问罪我一人,我娘和阿芷也没法过活。我若是个男人,你九月初一出贡院,我必定跪在贡院门口求你收我做幕僚,把桂堂的罪行都供出来,无论是学识,还是资质,我自问比那些考到四十岁还不能中举的秀才胜出一筹,有把握说动你饶我一命。但古往今来,何曾有女子给封疆大吏、殿阁学士当幕僚的?要是这层关系能行得通,我自然不用嫁给一个只见过一面的人。我嫁给你,就是为了在你面前能说上几句话,让你正眼看我,如此而已。” 她吸了口气,嘴角扯出一个笑,“我七岁的时候,我娘病得快死了。我在翰林府上学,小孩子们吵闹,先生一生气,就让我们背韩非的《五蠹》。那文章有多长,你是知道的,整个私塾只有我一人背下来,可先生看我是个女孩儿,只摇摇头,说可惜了。我不服,在江府的大门口扯着嗓子背,想让爹听到,奖励我些银子,给娘买药。可是背到傍晚门关了,我爹也没出来。我就在想,书读得好,到底有什么用啊?” 楚青崖站得离她近了点,颀长的身形挡住夜风,双眸凝视着她的脸。 “我这么想着,突然有人问我:你想不想靠背书赚点钱?那是桂堂的秋堂主,他正好从翰林府路过。他和我说了半个时辰的话,晚上回家,我就告诉我娘,我决定以后要去考试赚钱。过了五天,我替一个员外家里的儿子去了院试,考了秀才,拿着酬金给我娘买到了药,把她从鬼门关救回来了,那是我第一次代笔。后来我发现自己好像天生就适合做这行,每次考都能中,却偏偏不能替自己中。” 江蓠自嘲地道:“我最听不得有人说我考不好,因为我十一年来,就靠这个在桂堂立足,是‘甲首’这个名号,让我受器重和尊敬。我除了这一项,别的都糟糕得很,但桂堂不会在意,它只看名次。堂主不会因为我是女人,就认为我考不好,只要我出场,就能分到三成酬金。我十五岁的时候,身边认识的女孩儿都一个个嫁出去了,读书明理,对她们来说反倒成了痛苦。城里也有读完了书,去给闺阁小姐当傅姆的,不是被学生的兄弟长辈轻薄,就是熬到一把年纪,随便找个老实人嫁了,总之过得不顺心。我真的想不到除了桂堂,世间还有哪个地方,可以让我通过读书挣到这么多钱,每年辛苦几个月,平时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她顿了顿,语气郑重:“楚大人,我们认识一个月了,我从小就在外奔波,见过的人并不少。我愿意明明白白地跟你说这些,是因为我知道你不是迂腐之辈,你娘也是教坊司出身的,她知道女子谋生有多难,把你教得很通达,我说的你会懂。” 楚青崖心头一震,沉默很久,道:“我懂。但我要保你,只是因为我娶了你,我们是拜过天地的夫妻,并非想让你为我做什么,或是看你才能卓众,死在牢里可惜。你真当凭我自己查不出桂堂的来龙去脉,非要用你的口供么?” 江蓠锁起眉,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他道:“我不喜欢把私情和公事混为一谈。我说的你也懂。” 夜里的涛声像野兽在咆哮,江蓠又想起宝相寺的怒目金刚,好像她的孽债一辈子也还不清似的。 月色在他的眉眼上铺了一层霜,看起来却不冷,流淌着洁净的华光。他的神情还是淡淡的,瞳仁还是初见时那么深黑,要把人影吸进漩涡里。 江蓠垂下头,又被他捧起脸,仔仔细细地看着,好像想从她五官的每一根线条里挖出点缱绻温柔的神态来,越看心口就越胀痛,直到最后败下阵来,忍不住狼狈地背过身去。 “风大了,上车吧。” “楚大人,我们回京城,首先要做的是查舞弊,从桂堂找到和齐王勾结的证据,然后师出有名,在他起兵之前先下手为强,我这么理解对吗?”她跟在后面问。 “……嗯。” “给我娘下毒的,跟腰斩了侍卫的是一伙人,所以我会尽全力帮你扳倒齐王。”江蓠道,“桌上那两只玉瓷杯,是我家最值钱的一套瓷器,我从来没看我娘拿出来招待客人,她也没有熟人朋友可以招待,不知道她最后是见到谁了。我们迟早会弄清楚的。” 楚青崖不想听她说这个,却想再听她说会儿话,于是又“嗯”了一下。 结果走了几步,身后没动静,回头一看,她扶着木辕登上车,半个身子都已经进去了。 江蓠看他折回来,眨眨眼睛,“还有事吗?” 楚青崖暗自琢磨一阵,斟酌道:“你决心要帮我,对我自然更好,回京后我白日都在宫中或刑部官署,你不便跟着,只有晚上可与我商量。” 她露出些失望的神色,他立刻改口:“白日也不是不行,只是我忙起来没空跟人说话,你还要照顾小妹。等我下值回府,你便可和我一起用饭休息……” 她眯起眼,表情变得狐疑,楚青崖索性摊牌了:“你要和我在一起,当我的夫人,才能和我说上话。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江蓠一下子缩回了车里。 楚青崖敲了敲车门,锲而不舍:“你不当我的夫人,就是钦犯,我保不住你。” 里面没有回应,他继续敲,真真如同半夜鬼敲门,江蓠捂着耳朵,过了好一会儿,探了个脑袋出来,压低嗓门:“阿芷睡觉了!” “夫人,是否成交?” 江蓠受不了他:“你知不知道世上有和离书、休书这两种东西?你没给我,我上哪儿跟你一刀两断去?” 他执着地说:“那我不给你,你不能想办法自己弄。” “我怎么自己弄?我能逼着你盖章画押?” 楚青崖不说话了,依旧望着她。 江蓠一鼓作气,艰难地道:“那夫君早点歇息。” 他嘴角勾起一丝笑,“夫人以后每日都要同我说这句。” 这才心满意足地走了。 江蓠骂了句“狗官”,躺回垫子上。 “姐姐,你到底喜不喜欢姐夫呀?”阿芷忽然睁开眼睛。 江蓠拍了下她的脑袋,“睡你的觉。” —————————— 警犬在外面冷冰冰,在家里软萌萌,但女儿还是很人间清醒 是谁啊,结婚前说不想娶,结婚一个月汪汪叫(~ ̄▽ ̄)~下章开启新地图副本! 归帝京 有道是: 紫气冲牛斗,宫阙半入云。 参差十万户,来承太平音。 这四句古语说得并非是大燕国的帝都盛京,而是乾江行省金平府的梧州锦城。作为前朝旧都,此地滨临东海,土地肥沃,曾经也是四衢八街、商旅云集,然而一场大地震震断了地脉,使得乾江改道,民不聊生,经过两百多年休养生息,才恢复了原先六成繁华。几十年来萧姓宗室互相倾轧,此处因笃信道法,历代藩王无为而治,反倒成为一处清平富庶之地。 如今,这首乐府诗正挂在锦城郊外的伏牛观中,用斗大的正楷写就,铁画银钩,野心勃勃。 来客坐在蒲团上,细细端详着这幅字,夸赞道:“王爷的书法比数年前更精进了,定下了不少功夫练字。” 这间丹房十分轩敞,乍一看与其他道士的住所布局相同,细瞧却是富丽堂皇。雕龙刻凤的丹炉,玉柄银丝的拂尘,小叶紫檀的书案,还有满架金灿灿的法器、龙鳞装的孤本,无一不彰显着面前这位“道长”的身份。 “秋堂主,本王宣你进来,不是为了听你奉承的,你开门见山罢,一会儿本王还要去做晚课。”齐王萧铭披着青黑道袍,懒懒地靠在榻上。 他刚过完四十大寿,天生方颐广额,长眉凤目,加之平日保养得宜,面容白净,蓄着一把三寸胡须,委实是个仙风道骨的美髯公。而他房中这远道而来的客人,正是桂堂主秋兴满,其人五十多岁,青衫落拓,风度儒雅,一张脸平平无奇,除了左太阳穴生了颗小痣外,毫无特点。 秋兴满道:“是。小人前些日子去了趟京城,用钱财打点了几位大人,都是从前和桂堂做了生意,中举后官至五品以上的。王爷或许听说,楚阁老秘密去了豫昌省,明面上是严查舞弊,实际上是在寻桂堂和您的关联,找到证据后便要在朝中除去您的手臂,而后举兵削藩。” “那小子如何知道桂堂和本王有关?”齐王坐起身,拿起茶杯抿了一口。 “说起来,也是小人行事太急惹出的祸。主子去年对小人说,您在招募府兵,叫小人多弄些钱来,小人便多做了几笔生意。今年春天的殿试,就多了十几个花钱买功名的学生,虽说他们肚里有点墨水,但当庭答几位阁老出的考题,不免丢人现眼。后来楚阁老找了两个乾江省籍贯的进士入刑部观政,小人猜,他就是从这两人嘴里撬出是在桂堂找的代笔。” 齐王头痛地问:“然后呢?他把桂堂连锅端了?” 秋兴满露出迟疑之色,齐王挥手道:“直说无妨。” “小人也没想到楚阁老的手段这么严厉,他派了个细作进来,趁小人离开永州,散播消息说要开霜降大会,把总堂的人骗到一块儿抓起来了。不过王爷勿忧,小人自有办法让这些人供不出王爷,包括那些不在堂里的代笔,也叫人灭口了。” 齐王惊讶:“这是你们主子的意思?” “主子以前吩咐过,万不可泄露出王爷来,小人只好忍痛下手。” “代笔一个没留?” “都死了。” “秋堂主,你对自己人都这么狠,本王甘拜下风。”齐王摇头,“罢了,桂堂也不是我建的,虽说你帮我做事,但毕竟不是我的人,招募府兵的最后一笔钱我已拿到手,再责怪你,就是忘恩负义了。你主子真能忍下这口气?” 秋兴满道:“忍不下,所以派人把楚阁老的岳母家给屠了,顺便给您出气。若是他岳父还在世,也逃不过去。” “这个我已知道了,是不是还借了个伏牛卫,到楚青崖家里行刺啊?” “是,那人死了。” 齐王摆摆手:“一个侍卫而已。秋堂主,你不做桂堂的生意了,以后准备怎么办?要不来我这儿颐养天年,我跟你主子说。” 秋兴满笑道:“王爷好意,本不该推辞,可主子身边缺人,我来这一趟给您贺完寿,就要回京城了。” 齐王点头,叹道:“不容易。你稍等。” 丹房里还有个小门,通往一间连着的耳房,辟成了卧室,偶尔有人居。 他赤足走到门边,喊了一声:“宝渝,出来见你秋伯伯。” 一个小道童从房里跑出来,白嫩嫩的脸上生着一对漆黑的大眼睛,手中抱着一柄小玉剑,期盼地问道:“爹爹,娘来不来啊?” 秋兴满朝他行礼:“见过小世子。” 齐王把他抱起来,颇为感慨:“本王就这一根独苗,从小体弱多病,今年八岁了。我把他叫来在观里听课,你看看,生得像不像?” 秋兴满知道这孩子,却是第一次见,打量半晌,笑道:“还是更像王爷。” 齐王摘下儿子颈上一块玉,交给他,“你既忙,便回去吧,本王派人送你过江。这玉给你主子。” “多谢王爷。” 秋兴满走后,齐王扭头一看,这孩子跑到丹炉边,伸手拿了金盘里一丸红色丹药,正塞入嘴里。 他三两步走过去,“啪”地打掉儿子的手,把丹药抠出来,怒道:“什么东西都往嘴里塞!爹跟你说的都忘了不成,仙丹也是吃得的?连吃上一月,命都没了!” 小世子扁了扁嘴。 * 入京城时,正赶上小雪节气。 孟冬的盛京仍是天下最繁华的一座城,马车进了南门,便听得大街小巷的鼎沸人声。江蓠和阿芷拉开两侧车帷,一人趴在一边窗子看,只见近处风幡摇曳,商铺酒楼热闹非凡,穿着各色冬衣的男女老少在菜市上挑拣瓜果,还有牵着骆驼的胡商四处张望。一条南北贯通的开阳大街宽阔笔直,道上车水马龙,熙攘的行人连成一道线,通向天子脚下的禁中。 此时夕阳西下,暮云映着霞光,照在远方的金阙玉宇之上,宏丽得像一幅盛世画卷。正欣赏着美景,一个侍卫策马过来,拱手道: “夫人身份尊贵,行车时请将帘子合上,京城人多眼杂。” “喔,多谢提醒。”江蓠心知这是怕有人躲在暗处放箭,把阿芷扯下来坐好,“别看了。” “姐姐你看,那是娘以前待过的白云居!” 江蓠手里的帘子还没放下,听闻此言,不由多看了一眼, 进了内城,多是达官贵人、富商大贾的宅邸和游乐宴饮之处,马车左前方竖着一块界碑,后头是一座高大的漆彩欢门,旁设红杈子,鎏金牌匾正刻着“白云居”三字。主楼两侧连着数栋小楼,碧瓦飞甍,雕梁画栋,回廊吊桥处处挂着绛纱栀子灯,廊上红飞翠舞,欢声笑语,一片粉黛妖娆。 “夫人……” 江蓠手肘撑在窗沿上,托着腮,右手招了招,示意那侍卫凑近。 “你们大人去过那儿吗?” 那侍卫回头望望,尴尬住了,“这个,应该是没去过吧……” 江蓠想吓吓他,脸色一沉,声音严厉了几分:“为什么吞吞吐吐的?若是骗我,就叫玄英统领卸了你的职。” “刑狱官不得去烟花之地享乐,御史们参大人的折子多了,好像确实没有因为这个弹劾的。” “我看他熟得很嘛。”她盯着侍卫,还想诈他套话,“便是查案,也没有么?” 侍卫踌躇道:“夫人稍等,我问问统领,他跟大人九年了。” 不一会儿又过来,苦着脸:“查案是有的,是六年前大人当盛京府通判的时候,因为有妓女死了,他去过京城几处花楼。夫人,别的事小人真不知道了。” 楚青崖方才听到窗外谈话,等手里的折子看完,便掀开帘子,玄英立马指向后面那辆车,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 他往后一看,顿时气上心来,只见一个年轻的侍卫骑在马上,弯着腰同车里人说着话,耳朵后不知是被太阳晒的还是热的,红到了脖子根。而窗子上趴着的那个,眉目含笑,长长的睫毛在余晖里染成了金色,红唇微张,妖精似的吐出一缕雾气,散在寒冷的空中。 像是很开心。 ……岂有此理。 真是岂有此理! 楚青崖呵斥:“把那混账叫来,说的话给本官原原本本重复一遍,若有半个字不敬,剥了他的皮!” 玄英默默地去把人拉过来,江蓠看到前面的车窗伸了半个头出来,一双眼似要冒火,对他挑了下眉毛,然后微笑着钻回了车里。 看他生气,心情好多了。 她对阿芷叹道:“你姐夫这个身份麻烦得很,以后我们身边不跟三五个人都没法出门,也不知道能不能去外城逛逛,娘说那里有许多卖烤串和熟水的。” 这边楚青崖听着侍卫如实道来,太阳穴直跳,“你怎么回她?” “我说大人查案去过。”侍卫惶然道。 楚青崖头痛欲裂,他这群手下就没有一个会说话的,“本官一个人去,和带着府尹仵作一起在大白天从官署赶过去,是两个意思。这个月俸禄不要领了。” 玄英道:“大人,谅他年轻是初犯,本来月钱也没多少……” “你看着办。”楚青崖再也不想管他们了。 他回到车内,折子却始终看不下去,拿在手里僵了几刻,“咚”地一声砸到车壁上。 “把他叫回来,问问他刚才为何脸红!” 片刻后,玄英挨着窗,小声道:“大人要听真话么?” 感到冷冷的目光,他轻咳一下,“这一路北上进京,夫人找机会跟每个侍卫都单独打了照面,通常还要给赏钱,刚才那是最后一个,他也收了几钱碎银子。大人知道我们缁衣卫是不娶妻的,有的兄弟年纪小,夫人态度和善,说话又逗趣,常常说上两句他们就不好意思了。” 楚青崖恨得牙痒:“本官怎么不知道?这等事,拖到今天才说?” “您整日在车里看折子,这等小事,哪敢打扰。” “她说话逗趣?”楚青崖冷笑,“到底说了什么话,值得不好意思!” 玄英摸摸鼻子:“不是话的问题,是夫人生得美,再加上银子,说什么都一样。” 楚青崖告诫自己不能在京城当街怒斥下属,极力压抑着火气,“再过几个月,她要你们刺杀本官,是不是拿了银子也照做?” “那肯定不会,夫人和大人是一条心。您不想想她为什么要问您是否去过花楼?不就是吃醋嘛。” 一句话入耳,心头好似被浇了桶凉水,火焰霎时全灭了。 楚青崖恢复了淡淡的神情,哼了一声:“她巴不得本官去,她还想给本官塞她那五个姐姐。” 勾三搭四的,分明就是想气他,毕竟到了京城,她可以气他的机会也不多了。 他从钱匣抽出一张百两银票,递出去,“你们分了。单她有钱赏人,本官就没有?” 玄英笑眯眯地双手接了,“多谢大人,以后有我们注意着,您放心。” 今日拿了双份赏钱呢。 ———————— 玄英:三句话,让老板给我打钱 尚书府 内阁学士在宫里当值,里面有寝食之所,但除了年事已高的华盖殿大学士,其余五人都有实职在身,平时多在各自的官署办公,住得离官署不远。 楚青崖的尚书府和刑部衙门只隔了两条街,走路不过半柱香,进宫却要坐一炷香的轿子。这府是先帝去年赐的,在鸿胪寺故址上新修了一座五进院子,位置极佳,周围吃喝玩乐一应俱全,但显然浪费了。只因主人极少交游,几乎只跑宫中和刑部两个地方,一到下值就带着文书回府,绝不在官署多留一刻。 花花世界再好,也没有狗窝清静。江蓠觉得楚青崖大概是这么想的,所以就喜欢待在家里不出门,也懒得见客。 不知道他在京城,没有父母管着,一个人在宅子里静悄悄地干什么勾当。 看禁书吗? 听小曲吗? 和侍卫赌钱吗? 反正江蓠一个人在房里的时候,什么都做,不要太舒服。 可她进了这宅子,就舒服不起来了,明明是这么气派的一座大宅,被他住得像个荒凉的和尚庙,过了大门口的照壁,庭院里也没个假山流水、盆栽花卉,只长着几棵老树,砌着一口井。游廊和屋舍都是新建的,俨然规整,就是没一丝烟火气,后面两进院子都荒得长草了,平时给缁衣卫当住处和训练场。 受不了。 都要改。 江蓠满肚子抱怨,招呼从永州带来的家仆把箱子抬进屋,热火朝天地布置起来。柳夫人给他们带去了许多东西,光衣物就有十箱,收拾东西倒是其次,重新分配下房和各人职责才麻烦。 半月来舟车劳顿,今日方能好好睡上一觉,楚青崖在书房用了晚饭,沐浴完回来,见第三进院子里灯火通明,除了侍卫之外的下人都站在屋前,排着队挨个进去。 他站在廊角上看了一会儿,披着大氅从后门进抱厦,结果一个给他倒茶的人都没有,仆从都在外间听新夫人训话。 炭火烧得极旺,屋里并不冷,他坐在一张罗汉榻上,也不点灯,就支着颐百无聊赖地听。 江蓠清脆的声音从厅堂传来:“……住处都分好了,今晚你们先安顿下来,京城不比永州,不便之处,大家忍一忍。若是干得,每月从管家处领了月钱,若是干不得,同我说一声,我也不拘着你们走。大人虽说以前不开门迎客,但今年入了阁,又成了家,往后少不得有客来拜访,这宅子需得从头到尾修葺一番,至少要看起来干净大方,不要像我进来时,草地上东一块石头、西一根钉耙,廊上吊着的灯十盏有三盏是灭的。” 众人唱喏,出去了一拨,接着有人递上账本,她翻了一会儿,道:“这账做得太粗了,待我之后写个明细,叫账房照着来记开支。李管事,大人平日一文钱都不花吗?这账本里尽是些下人的吃穿用度,还有石料、木材的大头。” 楚青崖第一次想这个问题,好像他真没什么花钱的地方。吃的要么是宫里的御厨房,要么是刑部的堂厨,早上中午吃完了,带个食盒装些糕饼走,晚上回府吃,他的马也是在官署吃公粮的。要是有官场上的接待住行,直接走公账,而日常用的笔墨衣服都是父母从家里寄过来的,不用自己买。 江蓠又说:“你们大人也太守财了,朝廷发的茶汤钱、厨料、给卷、薪炭、布匹、还有马饲料,他全折了银子?” 管家道:“是,都存在库房,这是钥匙。” 楚青崖有些坐不住了。 江蓠叹了一声,既是佩服,又是无奈:“我知道了。今日既见完了人,都散了回去休息吧。还有最后一句话要同你们说——” 她听到脚步声,扭头一看,却是这宅子的主人袖手从抱厦里走进来,披着貂皮氅,向她抬了抬下巴,示意继续。 “——你们大人不是个御下严苛的,我比他要严些,但他定的规矩,我也没改,只是添了些细处,放在京城任何一座府邸里,都不算严的。要是连这些都做不好,就真是叫人笑话了。” 楚青崖淡淡道:“都听到了?往后每月粮科院送来的券历,都给夫人过目了,再拿去太仓署领俸禄。” 众人齐声应是。 屋门终于关上,江蓠打了个哈欠,被楚青崖拉起来,推着双肩往暖阁里走。 “你干什么……” 他嗅着她身上淡淡的香气,“洗过了?” “一身的灰,可不一进门就洗了。”江蓠拍掉他的爪子,拿起书案上一本册子,“这个是给你的。” 他夺过来,用个笔海压在桌面上,“太晚了,不想看。” “你不就想看这个?桂堂的四个司、暗道、易容术,还有我哪年哪月替谁考了试,收了多少银子,他们中举后在哪当官……” “夫人未免太不体谅我,我早下值了。”他从身后搂住她的腰,“明日要进宫,陛下封你诰命,若是要守孝,我就同礼部说一声,往后推推。” 江蓠想了想,“我娘也不要我们守,守大半个月也够了,再守她要怪我和阿芷。进宫要紧,你回京第二天不带我去跟陛下说乡试的事,怕是第三天第四天就有人要告状了。他们耳目灵敏的,或许已经知道我给田安国代考,你带我出大牢,不止一个人看见吧?” 楚青崖觉得她一到晚上话就特别多,耐着性子道:“此事除了陛下、薛阁老和我的亲信,无人知晓。我是拿个麻袋把你套了扔去牢里的,出来的时候蒙着脸,禁房看守都是缁衣卫。” 江蓠一听“麻袋”两个字,立刻气不打一处来,“出来知道蒙脸,进去怎么就要套袋子?” “那不是你出来的那间屋子正好有个麻袋么,我那时看到你一根头发丝都嫌烦。” 她简直要被他气死了,“你嫌烦就不要来找我!跟你说了我讨厌你,别离我这么近!” 楚青崖摁住她,“夫人今日还未同我说那句话。” “我一个字都不想和你说!” 他捏住她的下巴,眯着眼打量,“越看你越像个骗子。言而无信之人,本官没心思去保。” 江蓠被他看得有点心虚,声音小了些:“你都答应了,要是反悔,你也言而无信。” 两人僵持着,谁也不低头,互相瞪了许久,江蓠撇开眼,摸了下头上的簪子,“……什么话?我也没有话日日都要同你说。” 楚青崖笃定道:“就是河边上那句。” 江蓠张了张口,又咬住唇,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极小声地说道:“夫君早点歇息。” “我这就歇息。” 楚青崖把她打横一抱,扔上床,一面脱了大氅,一面放下帐子。 江蓠唰地从床上坐起来,又被扑下去,他解着她的衣带,雨点般的亲吻落在脸上,咬牙道:“你答应过,要一直做我夫人,怎么路上和侍卫调笑?” “什么调笑,你不要血口喷人……” 然后就被血盆大口咬在脖子上,他像是饿了很久,沿着喉咙舔吮下去,“我看你对别人笑,比看别人笑我还要恨,夫人什么时候才能让我省心?” 楚青崖攥住她的手腕,用衣带绑住,推到头顶。江蓠呆了一瞬,睁大眼睛望着他,帷幔间漏进的烛光在羽睫上洒了层金粉,又叫他想起下午恼人的画面,把她两条雪白的胳膊套在脖子上,额抵着额,低喘道: “对我笑一笑,便饶了你。” 江蓠拽住他的头发,狠狠地扯起来,他嘶了声,分开她的腿,滚烫的物事磨着柔嫩之处,不多久就渗出几丝温热的水。 “快活了才笑,是不是?” 楚青崖忍痛让她扯下几根头发,对着她的腰眼掐了一把,她毫无防备,“啊”地笑着叫出来,猛地蜷起身子,他又掐了几下,她又气又急,却笑得连眼泪都快出来了,求他: “你别弄,别弄!痒……嗯……” 那一刹他已挺身进来,望着她未来得及收敛的笑容,嘴角也勾起,在她颊上亲了一下,奋力耸动起腰身。 头发还是被扯着,疼痛却在久违的快感中渐渐消匿了,楚青崖托起她的背坐起来,拿了个软枕靠在背后,重重地顶她。她呜呜地颠簸着,双腿盘在他腰上,盘着的螺髻越晃越松散,玉簪“咚”地砸在床上,满头乌云瀑布似的披下来,遮住半露的香肩和一只丰腴的乳。 “你欺负人……” 江蓠蹙着眉,被他堵住嘴唇,他哑声道:“哪里欺负你了,这会儿哭丧着脸,一会儿就要叫我快些,次次都是这样——” 忽地被捂住嘴。 楚青崖后悔没绑个死结,叫她有力气也解不开,直上直下地抽送了几回,让她软着腰肢瘫在胸前,也不来捂他了,抓着他的手腕要逃开。她的眼神迷离起来,头颈微微扬起,他见状把她放平,腿架到肩上,露出嫣红滴露的牡丹心来,埋首上去吮吻一阵,舌头拨着花瓣,那儿立时颤抖着泄出一小股热流,淌进他嘴里。 江蓠咬着手背,不让自己发出羞人的动静,鼻子里急促地呼着气,突然闭上眼往后仰去,腿夹着他的脑袋,悠长地呻吟了一声。他的牙齿碰上脆弱的小蕾,她再也忍不住叫出来,腿根抽搐着向外打开,下身酥麻酸胀。 叫了些什么,自己也不知道了。 那阵带着恐慌的潮热退去一些,她湿漉漉的眸子望着他,像是迷惑,又像犯了错,嘴唇带着牙印,鲜润得诱人。楚青崖直起身,重新撞进去,凶猛地挺送起来,托起她的后颈,让她清楚地看到他进入。 “你不是厌恶我么?”他喘着气道,“我却瞧你……喜欢得很。” 她忽然不叫了,把呜咽压抑在嗓子里,他用舌尖撬开,在唇间呢喃,“方才也要我快些,你讨厌我,为何不把我踹下去?” 江蓠努力抵挡着一波一波袭来的快感,那是羞于启齿,又无法掩饰的。偏过头,他的声音还是萦绕在耳畔: “难不成你是装着叫成这样,你是装的么?嗯?” 她眼角晕红,瞳仁里漾着水光,却始终溢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儿断断续续地说:“你……你就是不好……我不喜欢你这样的……” 楚青崖心头又被剜了一刀,“你不喜欢我什么?” 她又不说话了。 他明白了,她只喜欢他在床上伺候她。 天底下再没有这样恶劣蛮横的夫人! “我也没要你喜欢。”楚青崖低哼,把她翻过来,跪在床上,双手握着纤腰从后面插入。 穴口被撞得松软,性器顺畅地滑进甬道,他俯下身道:“你天天骂我是狗,嫁狗随狗,任你对别人笑几千次几万次,还是我夫人。” 随后便深深浅浅地厮磨起来。 烛影摇曳,帐幔笼着一双交颈鸳鸯,雕花床吱吱呀呀地响。 一盏灯烧尽了,身下的人已是丢了几回,含着巨物前后套弄,花心溅着水。楚青崖疾速抽动着,扣紧她的十指,后腰一抖,拔出来射在雪背上,胸膛大汗淋漓。 两人歇了半晌,房中安静下来,江蓠嘴里飘出几个模糊的字,他细细听去,却是在说: “你问守孝,就是借口……” 她终于发现了。 “要同夫人欢好,得想个曲折的法子。”楚青崖躺到她身侧,从背后环住她,“太麻烦了,下次还是直接来。” 他抬起她一条腿,又硬起来的性器戳着玉户,那里湿得不成样子,“你叫我一声夫君,今晚就到此为止,行不行?” —————————— 情人节的两只小狗? ???? 警犬单身的时候可能存钱了,中央公务员福利好,他工资又不是很高,所以使劲用单位发的东西,连私家车(马)都放单位省油费。 本文架空制度杂着写,券历是宋代官员领工资的凭证,狗拿给夫人过目再叫她去兑钱,相当于工资卡上交。 朝天子 等了一刻,她还是不开口,楚青崖撑起身低头一看,把她嘴里的被角扯走,“我哪里欠了你?这才一个多月,就摆出这副冷脸,往后还过不过日子?” 江蓠拧着眉,啪啪地打他的手,皮肤都打红了,他一把攥住那只爪子,按在褥子上,“叫夫君,咱们就相安无事,明早起来进宫。” 她斜瞟了眼他,垂下睫毛,楚青崖被她这翻脸不认的态度弄得火气攻心,怒道:“果然是个骗子!” 说罢提溜着她的腰,直入桃源,挽着膝窝舂捣起来,将那处插得水花乱飞。 粗重的喘息在耳后盘桓,他用尽一身的力气,想从她嗓子里逼出那两个字来,越动心里越急。 她就这样不情愿吗? 叫他夫君能要了她的命吗? 他不是亲手把她迎进洞房、挑了她盖头的夫君吗? “这婚事分明是你强要来的……”楚青崖叼着她的白皙的颈子,在温软泥泞的甬道中肆意冲撞,汗水一滴滴顺着她光裸的肩膀流下,“如今你又不认,把我当什么?” 江蓠把耳朵贴在枕头上,想捂住另一只,他拉开她的手,恶狠狠地道:“我偏要让你听进去!是谁要我保她一家平安,是谁答应要一直做我夫人……” 一直做他夫人…… 一直做他夫人…… 魔音贯耳,江蓠忍无可忍:“你就不能换一句!” 又被深深地弄了几下,眼前闪过一簇白光,身躯失去控制地战栗,花心绞着他喷出水。她还没缓过来,被他翻到身上,面对面地进入。 楚青崖捧起她的脸,那双眼里有委屈,还有无辜,她怎么敢无辜! “……我,我不是在……好好过日子么……”她双腿夹着他劲瘦的腰磨蹭,“我饭都没吃几口,就给你管教下人……还,还……嗯……看账本,我还说要把家里……重,重修一遍……” 楚青崖道:“我不止要这个。” 江蓠又气又累,在摇晃中闭着眼道:“还要什么……你现在不就在讨?” “不止!” “夫君夫君夫君夫君,好了吗?能睡觉了吗?” “你心里不认。” 江蓠实在不想同他争辩了,抽抽噎噎地假哭起来,干打雷不下雨,“你说保我一家平安,你做到了吗?你还把我扔到那个鬼地方,半夜找水喝,都是冷的,肚子疼得要死,浑身都难受……你不如让我死在牢里!楚大人,我求你砍了我,一了百了,把我尸体送回永州,扔到乱葬岗去,我变成鬼都谢谢你……” 她拿他垂荡的长发抹着眼睛,把他的手放在胸口,吸吸鼻子:“你还要我心里认你……实话告诉你,你算计我之前,我是认你的,你剪了我做的荷包,以后再也不能了!” 动作霎时停住。 楚青崖僵了片刻,把头发拽回来,撤出性器,用手草草弄到射出来,将床上脏了的东西一股脑扔下去。 江蓠转身面朝墙,还发出些嘤嘤的声响。 他下了床,端了盆热水回来,一言不发地给她擦身。温热的湿帕子敷在后背,倦意铺天盖地袭来,还没擦到下面,意识就快坠入深渊。 楚青崖整饬完,吹灭烛火,静静地躺着。怀里还是空虚,他伸臂抱住她,把心口堵严实了,肌肤相贴。 他低低道:“那荷包根本不是你做的。你娘替你做了一箩筐,你藏在装冬衣的箱子里,一年送我一个,管到七十岁。你从来就没认过我。” 一缕哭声蓦地传出来,他一惊,把她翻过来,“怎么真哭了?” “你还提我娘,你还提她……”江蓠红着眼睛,泪珠往下滚,“还有,还有,那荷包上有一个字和笑脸是我绣的,我没全骗你……” “我知道。” 她这样真真假假,最是挠人心,楚青崖吻了下她的额头,“以后再给我做一个吧。” “不可能了!” 他“嗯”了下,“随便你。睡觉。” 江蓠困极了,却很久都没睡着。 她在想他那句话,这桩婚事确实是她强求来的,但勉强的,不只有他一人。 如果可以,她这辈子都不想嫁人,她很怕变成母亲那样,被关在宅院里,从身到心都慢慢枯萎。她如此抗拒他,其实是抗拒选择了这条路的自己,只要他在身边,内心就不停地提醒自己他伤害过她。 第一面的无礼触碰,后来精心包装成礼物的算计,还有牢里暗无天日的大半个月。 她是不会喜欢上他的。 尽到职责,和阿芷一起好好活下去,给娘报了仇,就可以了。 想通这点,江蓠才带着泪睡下,可是心头依旧蒙着一层莫名的酸涩,到了梦里,也挥之不去。 冬季的夜冷而长,窗外还漆黑一团,主屋灯火已经大亮了。 楚青崖寅时便起来沐浴更衣,过了半个时辰,才让人唤江蓠起床。 “别给她上妆了,来不及。不坐轿子,备车。” 江蓠直到上车眼睛还没睁开,她好像被人泡到水里涮了涮,一边有人给她套上层层新衣服,一边有人给她梳头,这么繁琐的工序居然只用了一炷香。 她顶着满头沉甸甸的首饰坐在车里,马跑起来一颠一颠,她想趴下来再睡会儿也不行。 “今日薛阁老也在,除了诰封,还要当面解释田安国之事。薛阁老虽年事已高,但心如明镜,向来不喜别人骗他,夫人伶牙俐齿,想必本官不用担心。” 楚青崖扶着她的脑袋,不让那一堆叮铃咣啷的钗环珠簪碰到车壁,这已经是符合觐见礼制的最简单的一个发髻了,他看着还是眼晕。 江蓠的脸压着他的手掌,重量都倚在上面,满面痛苦:“你看我现在是能好好说话的样子吗……我好困……” 他往她眼皮上连吹了几口凉气,“清醒了?” 她打了个哈欠,口齿不清地道:“你每天都起这么早么……那个薛阁老不是都快八十了,陛下才七岁,怎么这一老一小也起得来……” 楚青崖叹气:“你厉害,一会儿把这话当他们面再说一遍。” 江蓠睡眼惺忪,“你才厉害,一天只睡三个时辰不到。” “那是以前,熬到三品以上,还是能早点下值回来睡觉,有事让手下人办。” 他年轻时干县令通判,两天不睡也是常有的,三年前还在“退衙归逼夜,拜表出侵晨”,头顶上峰个个不好对付,看到下属清闲比他们自己值夜还难受。 “你是不是你们刑部每天最早回府的那个……”她又打了个哈欠。 楚青崖委婉道:“我也是那么过来的。若是什么事都亲自干,就算累死也干不完,况且我回府又不是什么都不做了,晚饭都在书房用。” 江蓠说:“不要找借口了,你就是最早回家的那个。” “……嗯。” 她又痛心疾首道:“楚大人,你才二十五啊,怎么和那些快要致仕还乡的老大人一样,钱也不花,玩也不玩,账本上一大笔开支是枸杞人参决明子……你在家不是这样的,你明明每天不吃两条芝麻糕就拉着脸还买了一大筐豆沙酥饼放书房——” 楚青崖忍不住打断她:“家里和外面能一样吗?京城的东西不能乱吃,也不能随便出去,出去一次来一个御史参奏,说我带着公文去白云居叫四个乐伎伺候的都有,一个铺纸一个研墨一个写字,说得和他是那第四个在旁边看着似的。” 江蓠爆发出一阵大笑,捂着肚子,“我不困了,不困了……” 他看她笑出来,暗自舒了口气。 车外的玄英和杜蘅对视一眼,杜蘅骑着马,疑惑道:“里头说什么这么开心?” “小孩子不要管。”玄英憋了一会儿,还是不由佩服:“昨晚吵得震天响,这会儿又好了,大人手段高明。” “什么手段?” “等你以后娶了夫人就知道了。” 杜蘅打了个寒颤,低声道:“我可不想娶夫人那样的,她太厉害了。” 玄英嗤了声,“你想娶还娶不到呢。一物降一物,咱们夫人这样的就是专克大人,他乐在其中……哎呦,快到时辰了。” 他策马到队伍前头,朝宫卫亮出牙牌。 四匹马撒腿跑起来,坐在车内的江蓠身子一歪,她连忙撑住楚青崖的腿,“怎么变这么快?” “你起得迟,我让他们掐着卯时入宫,再晚就进不去了。” 江蓠眨了下眼,“这么严啊。” “陛下不经常上朝,内阁学士早上要入宫,都在这个时辰前,你以为我们事情少?从宫里出来还要去官署,陛下也要去御书房上学。” “真不容易……我也就考试那几天起得早。”江蓠凑近他看,“你都没有黑眼圈哎。” 楚青崖顺势在她两只眼睛上各亲了一下,“你也没了。” 往往她开心了,就容他做些亲昵的动作,他自觉刚才哄得不错,进了宫她应是能冷静回话的。 江蓠掏出把小镜子,举着照了照,“还是有的呀……” 他但笑不语。 从西极门进去,下车由太监引着走了一段路,便到了华盖殿。 天幕似砚台里注入了清水,浓墨化开,东边微微泛起鱼肚白。高悬的启明星下,巍峨宫阙森然屹立,面前一座黄琉璃瓦的大殿,四角攒尖,面阔三间,东西各有一排新筑的廊屋,东庑正是内阁值所。 江蓠纵然想四处张望,有太监宫女盯着,十分不便,更不好和楚青崖说话,只得默然跟在他身后,顶着寒风走上白玉阶。刚跨进殿门,一股芬芳扑面而来,原来地面两侧设有鎏金铜炉,兽嘴袅袅喷出香烟,把偌大的殿宇熏得温暖如春。 江蓠顺着太监的示意行礼,伏拜之时,余光扫见殿上一双缀着南珠的小金鞋,旁边还有一双青黑的靴子,被红袍下摆遮着,挨着一根桃木杖。 这应该就是内阁里排行首位的华盖殿大学士,薛延芳老先生了。 还没站起身,上面就传来一句脆生生的童音:“你们都下去吧,朕要和两位阁老说话。” 江蓠随着太监挪动脚步,他又叫道:“哎!夫人请留步,朕说漏了。” ……这孩子还挺和蔼的。 等殿里的侍从都走了,她才抬起头,只见殿上坐着两人,七岁的小皇帝萧泽身着龙袍,脸颊肉嘟嘟的,坐着龙椅脚挨不到地,踏了只小玉凳,一双乌黑的大眼睛满是好奇。他身边的薛阁老年逾古稀,长得和年画上的老寿星似的,留着长长一把白胡子,神态温和地端详着她。 小皇帝似是有点怵这位天天给他讲书的老先生,用目光作征询,薛延芳一点头,他便喜笑颜开地跳下宝座,踩着玉阶蹬蹬跑下来,一下子抱住楚青崖的腿: “楚先生,你可回来了!” 楚青崖蹲下来,“臣不在的这两个月,陛下有没有好好上课?” 萧泽偷偷摊开左手掌,掌心红肿未消。 楚青崖对着他的小手吹了吹,轻声问:“是哪位先生打的?” “就是教功夫的那个先生!” “那陛下是错了,还是没错?” 萧泽低着头,“应该……是错了吧,我装病被发现了。” “这样的话,臣没法和他说。先帝以前说过,教功夫的先生要对陛下严一点才好,对不对?” “嗯……”他小声地道,“我就是想让你给我吹吹,父皇不在了,没人给我吹了。” 楚青崖摸了摸他的脑袋,又吹了几口气。 萧泽拉住他的袍子,露了半张脸出来,边瞧着江蓠边问他: “听说先生新娶的夫人,犯了舞弊法?可她长得一点儿也不像会犯法的样子呀。” 江蓠:“……” 陛下有没有听说过,人不可貌相? —————————— 狗狗发疯,没把人睡服,把自己整得垂头丧气?_? 下班太积极了,有损阁老形象,不过他工作效率可以的 封诰命 薛延芳轻咳一声,小皇帝立马站直了,松开楚青崖的手回到御座上。 “楚大人此前送来的折子,老夫已同陛下看过了,说你成婚十天,发现你夫人是舞弊的重犯,可戴罪立功,加快结案,所以想从牢里放出来,因此请示陛下。”薛延芳拈着胡须道,“折子写得煞是耿介,想必短短几十字,费了不少苦心斟酌言辞,你却不知欲盖弥彰的道理么?” 楚青崖看了眼江蓠,两人默契地同时跪下。 他顿首道:“人非圣贤,皆有私心。楚某新婚,夫人持家有方,得高堂喜爱,将她在长阳府死牢关押二十天,家中二老夙夜悲伤、几欲病倒,实在不能将她处死。况且奏折中所述,字字为真,夫人已将证据交予刑部,豫昌省此次乡试四百人中有多少作弊的生员,楚某已全部排查清楚,涉及往届科举,也追查出和齐王有关的官吏,只待刑部审定后放文。” 江蓠心想他可真能扯,他昨晚急着上床,根本就没翻她给的桂堂舞弊大全! 然而楚青崖下一句就让她呆住了。他报了几个人的名字,其中就有一个是她三年前替考过乡试的,后来那人春闱运气好中了进士,现在正在某地做县令。 ——“你真当凭我自己查不出桂堂的来龙去脉,非要用你的口供么?” 她霎时回忆起那天晚上他在河边说的话。 ……原来他没骗她。 心头立刻五味杂陈。 薛阁老听了这番合情合理的解释,只淡淡一笑:“楚大人到底年轻,却不知新妇进门,公婆最怕出家丑,才嫁进来十天,就是再持家有方,‘夙夜悲伤、几欲病倒’这样的描述也实在难以令人信服。何况尊夫人犯的是大罪,令尊难道没让你写休书吗?” 楚青崖想了想,转过头看向身侧云鬓花颜的女子,直视她的眼睛,“夫人确实得全家喜爱,楚某也爱她至极,将她关入牢中,自己同样夙夜悲伤、几欲病倒,只是羞于诉与他人。” 小皇帝捂着脸“嘻”了一声。 江蓠:“……” 放什么狗屁! 病的明明是她好不好!都差点去见佛祖了! 可薛延芳好像很满意这个回答,仿佛认为这才是掏心掏肺的真话,慨叹着点头: “新婚燕尔,血气方刚,人之常情,看不出楚大人这等做事果断的,竟也难过情关。只是你这夫人不可貌相,美则美矣,城府却深,听说当初是江家上门提亲的,你可知她嫁你是为什么?” 楚青崖道:“夫人胆量超群,不惧盘问拷打,陛下和薛先生尽可细细问她。” 江蓠顿时感到一座大山压在了头顶。 好家伙,他这就全丢给她了是吧! 怎么说得和她有铜头铁臂一样! 薛延芳听了这人间独一份的评价,露出诧异之色,把视线投向江蓠。 萧泽兴趣盎然地撑着下巴:“你们都起来回话罢。江夫人,你叫什么名字?你是如何舞弊的?” 江蓠对付小孩儿驾轻就熟,把声音放得又轻又甜,“妾身是永州江家人,单名一个蓠字,祖父是元凤年间的翰林江承训。陛下读过白居易的那首《赋得古原草送别》么?” 萧泽拍手道:“这个简单,朕会背。离离原上草……” “正是离上头一个草。” “这名字好记!” 江蓠笑道:“陛下聪慧。陛下可知枪替是什么意思?” 萧泽摇摇头。他这个年纪,只理解“舞弊”的意思,知道这是违反律法的坏行为,要被抓起来。 “枪替就是替人考试,如果有哪家的学生读不好书,就去找一个读得好书的人替他参加科举,考到多少名都算他的。妾身就是干这个的。” 萧泽兴奋道:“朕明白了!别人找你帮他考试,是这样吧?” “陛下圣明,这次妾身便是替田安国考乡试。” “那你岂不是读书很好,才能做枪替?”萧泽震惊地道,“原来你是替田安国考,他的卷子朕判了第一呀!” 薛延芳瞪着楚青崖——你小子说话说一半,这么要紧的事,居然不在折子里写? 只说夫人考了试,没说夫人考第一,他还以为有别的代笔呢! 这避重就轻的功力,没做十年官,还真练不出来。 楚青崖默默看着江蓠。 继续说啊? 不说得挺好吗? 君无戏言,让你出大牢还能把你再关进去? 第一封折子上不写给谁代考,是为了一笔带过、大事化小,后面放榜了也没再提,是为了不惊吓这一老一小。 江蓠也瞪着他——你不是说他俩已经知道了吗? 敢情只知道她犯了罪,不知道犯了这么明显的罪! 事到如今,这狗官是靠不住了,她只好小心道:“回陛下的话,妾身读书比找上门的雇主自是要好多了,但若要与陛下这样从小就有名师相授的人相比,或是与夫君这样十五岁就中解元的奇才,再或是靖武候世子那样十九岁高中探花、家中学风严谨的良金美玉相比,就不自量力了。” 楚青崖就像摘到个好桃,又被蛇猝不及防咬了一口,笑容还没扬起就消失了。 她说谁? ……就那个连官也不做的自诩清高胸无大志不懂民生疾苦二十多岁就在国子监里教书养老的膏粱子弟? 良金美玉? 要不是他遇上舞弊,以他院试乡试都是第一的成绩,会试殿试考个探花也不是没可能啊! 不就是那个薛湛运气好家世好,没人敢动他吗! 她至于这么夸他?! 萧泽听了忙道:“朕读书读得不好,要是有薛世子十分之一的聪明,先生们做梦都要笑醒了,离楚先生也差得远,实在不敢比。” 而薛延芳哼了声:“你这小女子倒是会说话,这里三个人都被你夸了一遍。那薛湛是老夫侄孙,你知道老夫喜欢他,才如此拍马屁,你连他的面都没见过,出口就是良金美玉?” 江蓠跪下回话:“妾身句句属实,我等做枪替,历年的科举程文都必须熟记于心。虽未见过薛世子的面,但文如其人,景仁三年殿试放榜后,朝廷版印了程文集供天下学子参考,取了薛世子作答的论、诏、告、表、判和策问,二十年来仅此一位人中龙凤,程文收录了他二三两场所有答卷。其文斐然成章,字字珠玑,尤其判词写得精妙绝伦,常言道‘观其判,知其才干’,其中第二条‘知情藏匿有罪’,短短数言,既契合律令,又尽显慈悲之心,薛世子是才德兼备的君子,当世罕有。” 薛延芳没想到她对自家后辈的答卷这么熟悉,语气稍稍缓和,“老夫看过他的文章,但六年前的科举范文,记不大清了。你说他判词写得好,我在家中教他的时候,教的是他的策问,依你看如何?” 江蓠拜了一拜,“策问有五道,第一问舜帝为何在退位后南巡于苍梧之野,其言中正圆融,字句谨慎;第二问教化天下百姓该以何为先,其所谈教书育人,言辞恳切,之后更是躬身践行;第三问今之良将如何取韬略于古之良将,其言挥斥八极,博古通今,更引国朝对北狄战事为例,酣畅淋漓,读之热血沸腾;第四问历代选贤考核之法是否可施于今日,其言明辨义理,细致入微,将国策深剖详解,定是生平有志钻研于此;第五问本朝兵制较前朝有何利弊,其言一挥而就,举重若轻,无可挑剔,料想是家学渊源。” 薛延芳听后,半晌不语,从椅上站了起来,拄着拐杖来到她面前,“如你所说,他的文章竟没有一丝不好之处?” 江蓠抬起头望着他,“妾身妄言。薛世子当年不过十九岁,正是意气风发之时,却没有像其他年纪相仿的考生那样徜徉恣意、洋洋洒洒一番,第三问虽写得大快人心,但还是有所藏拙,收尾得有些平了。” 薛延芳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你可知是何故?” “妾身猜得出,不敢当着薛阁老的面说。” 九年前献宗皇帝在位,北狄举兵南侵。靖武侯薛祈奉命北上御敌,出京前突然丢了兵符,献宗大怒,将他关入天牢,还是安阳大长公主进宫为丈夫求情,才把他放了出来,但朝廷从此卸了薛家的兵权。 因为薛祈没去带兵,献宗在内阁的决议下临时换了个纸上谈兵的将领,边疆守军连连溃败,差点被一网打尽,危难关头献宗命楚王萧铎带兵支援,苦战三月终于打赢,结果这萧铎凯旋回京,以清君侧换内阁为名,入宫将献宗杀害。 丢兵符是天大的错,引起的一连串后果极其严重。作为靖武侯独子,薛湛背着父亲的罪名,在这位弑君登基的皇帝举办的春闱里,不能不谨慎,若是写得太慷慨激昂,未免有反讽今上用兵不当之意。萧铎赏识他的才华,点他做了探花,自此薛家才从低迷中回过气来。 薛延芳长叹一声,没追问下去,对小皇帝道:“陛下,现在可诰封夫人了。” 这句话萧泽可算听懂了,把金案上准备好的诰书递给他。 薛延芳展开玉轴,清清嗓子,朗声宣读起来。 江蓠的心落回肚子里,下意识看了眼楚青崖,他面色淡然地垂袖立着,见她看过来,把脸一撇,眼睛对着窗。 ……这狗官又闹什么脾气? 她无心管他,反正这个劫是渡完了,她要是没答好,不但没有诰命,刚才指不定就被这精神抖擞的老人家拖出殿了。 楚青崖官拜一品,她拿到的诰命便也是一品,文书用五彩丝织就,绣着鸾鸟,翰林院拟的行文,中书科抄的玉箸篆,写了好些漂亮得体的瞎话,句句都不像在说她,钤着天子“制诰之宝”的印鉴。 江蓠谢恩后跪直身子,双手接过,薛延芳虚扶一把。 “江夫人,老夫看过你代田安国写的卷子,你才气甚高,心性也甚高,为何愿意冒险替人考试?” 她言简意赅地道:“谋生而已。家母生前多病,家父早亡,不做就活不下去,做了也不由自己脱身。” 薛延芳捋着胡子,肃然道:“楚大人为你挣了个功过相抵,本来不应封你诰命,但若三品以上的夫人只有你不受封,外人觉得奇怪,难免引发事端,届时此事暴露,激起朝廷民间议论,更被有心人利用,那就震动天下了。在府牢关了二十天,是你咎由自取,你认不认?” “认。” “那今后便清白做人,勤俭持家,不要辜负楚大人和他父母对你的爱重。”他语重心长地说。 楚青崖在一旁重重点了几下头,被逮个正着,薛延芳敲着拐杖对他道:“明渊,你也不要因着此事,和你夫人日日提、夜夜提,拿这个来要挟她,叫她吃了亏也不敢说。成了婚,夫妻就是一体,不要像现在这样斗气,你们还是父母指腹为婚的,多少要孝顺。” “我没跟她斗气。”楚青崖脱口道。 他就是有! 江蓠用眼神狠狠剐他。 薛延芳一把年纪,受不了年轻人打情骂俏,目光转向托着腮笑嘻嘻的小皇帝,又头痛地叹了口气,“陛下,咱们先前是怎么约定的?” 萧泽规规矩矩地坐正了。 “是不是还有什么要和楚大人说?”薛延芳和蔼地提醒。 “哦,对了……”萧泽很认真地道,“朕叫他们仔细找了,没收到楚先生八月份在贡院里写的折子,所以朕不知道田安国死了,给他评了第一。” 楚青崖皱眉,“陛下能看懂那张卷子么?为何要改成第一?” ———————— 醋疯了醋疯了(╯‵□′)╯︵┻━┻ 今天的当众表白是真的,好狗不骗夫人。狗官跟领导说已经排查清楚案件,是汇报工作的技巧,实际上他还没查好∠( ? 」∠)_不过两个领导都在磕他和夫人的CP 薛男神的考题参考了明代建文二年会试题。女儿对考试范文的研究很透彻,所以能slay全场 刑部衙 xsyushu w u. com “看不懂,但薛先生给朕讲了意思。田安国……不对,是夫人写‘郑伯克段于鄢’,朕一看就想起了父皇呢!小弟弟还在的时候,父皇就说过一定要爱护他,我们要好好相处,不要像父皇和叔伯们一样打来打去。朕以前不懂为什么母后不喜欢朕,问了人就知道了,原来是因为母后生我的时候难产了两天,很疼很疼,一直没办法忘掉,所以她喜欢小弟弟,可是小弟弟没到一岁就去世了,她也跟着生了病。如果母后还在,我就告诉她我不怪她了,以前总是惹她生气,是想要她来和我说说话,陪陪我。我很喜欢夫人写的,所以就给她第一了,楚先生,你不要生气呀。” 萧泽眼里溢出泪水,全是悲伤。 楚青崖朝他伸出手,他跑下来,扑进温暖的怀里,“楚先生,你走了以后我天天想你,除了薛先生,我都不敢跟别人说。昨天我又梦到你和爹爹带我去骑马了……” 薛延芳叹了口气,摇摇头,“陛下长大了,就不能像小时候一样粘着楚先生了。陛下知道为什么有人不让楚先生把那封折子递到宫里来吗?”鮜續zнàńɡ擳噈至リ:x yuzh aiwu9. co m 萧泽扒着楚青崖的衣领子哭,“我不知道,我很笨的。” 楚青崖抱着他,娴熟地哄着:“陛下哪里笨了,不是连白居易的诗都会背么?等再过几年,陛下就懂了。” “我五岁的时候你就这么说,可是我到现在还是没有变聪明……爹爹都说我不是当皇帝的料……” 江蓠忍不住道:“先帝重武功,陛下把身体练好,无病无灾的,就已经非常好了。” 萧泽抹抹眼泪,“夫人,你说他们为什么不让楚先生把折子给我看啊?” “是因为想让陛下疏远他。夫君去豫昌省是负责查科场舞弊,中举人里却有作弊者的名字,就是表明他没有处理好这件事,有负陛下对他的信任。” 薛延芳肯首道:“正是,幸亏楚大人放榜那天及时去贡院,给了莘莘学子一个交代,不然闹大了,对他和朝廷的声誉很不利。” “截折子的人只截了这封,没有截别的,就说明他们对每一封从永州到京城的折子内容都了如指掌。”江蓠补充。 薛阁老担忧:“正是如此,到底是什么人有这种能耐?” 几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楚青崖脸上,他慎重道:“每封重要的文书都是派缁衣卫送出去的,到了宫中由司礼监接收,应该是宫里出了问题。只有这一封丢了,幸好进展没受影响。要追查一个月前丢的折子,意义不大,也不见得能查出确切的人,只能以后再小心些。” 萧泽闷闷不乐地说:“查不出来就不查了嘛,反正我最喜欢楚先生了,不会骂他。” 薛延芳沉下脸:“陛下不能说这种任性的话。” 萧泽把头一缩。 出了华盖殿,朝阳已经从东边升了起来。 江蓠一上车,就拆了头上那堆碍事的钗环,四仰八叉地躺下来。跪了半天,她腰酸得不行,回去得叫丫鬟捶捶背。 楚青崖要去官署,此时左手支着额角,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耳朵里忽然吹来一口气。 他睁眼,江蓠爬了起来,悄悄地问他:“夫君,我能问一个大逆不道的问题吗?” 这时候却乖乖叫他夫君了。 “问。” 江蓠趴在他肩上,极小声地附耳道:“他真不是你儿子?” 楚青崖沉默了,他怎么也想不到她能这么大逆不道。 他把她的脸扳过去,揪着她的耳朵,咬牙切齿地低声问:“他是你生的?” “我哪生得出这么大的。” “你不生,我哪来的儿子?” 江蓠知道自己问了一句特别傻的话,讪讪道:“我就是看你操心得跟他亲爹似的。” “他亲爹已经在皇陵躺了十个月了,”楚青崖没好气道,“夫人积点口德吧。” “你是不是因为有一个孩子要带,所以才不想生?”她又问。 楚青崖撩开车帘,深吸了一大口早晨清寒的空气,又唰地放下,幽幽地盯着她:“你生不生?我们现在就要一个。” 江蓠两手推着他:“我开玩笑,开玩笑,藩王未灭何以家为啊楚大人,要谨记你的大任。” 楚青崖冷笑:“我看灭了齐王,你能跑出去再给我造个韩王魏王,拖着一辈子都不生。你不是说给我生孩子,还不如让你死吗?” 江蓠如实道:“我虽然骗你的多,但这句话可是真的。我娘就是生孩子生出的病,让我给谁生孩子,都不如让我死。” 他愣了一下,没说话了。 马车拐过街角,就看到了刑部衙门,楚青崖把乌纱戴上,语气复杂地道:“太医说你不易受孕。” “真的呀?”她翘着嘴唇笑了。 楚青崖看得生气,对准那两瓣嘴唇咬了一口,推门下了车。 江蓠高高兴兴地对车夫道:“快些回府,我补个觉。” 还没走出几丈远,车又停下了。 一只绯红的广袖伸进来,江蓠往后退,被一把拽出车,打横抱着走到石狮子后面,往地上一放。 “你做什么?”她紧张地拍了一下他的手,压低嗓音,“他们看到了!” “那就站直了。” 楚青崖从容不迫地挽起她的胳膊,往官署里走去。 刑部衙门建得恢弘气派,五进院子共有国朝十个省的清吏司,并督捕司、提牢厅、赃罚库、赎罪秋审等处,一路上尽是些青袍的小官抱着文书走来走去,有的褡裢里装着笔墨,有的手上拿着包子在啃,冷不丁见到上峰来了,还携着位锦衣华服的夫人,都忘了擦嘴边的油。 “见过大人。” “恭贺大人新婚。” “夫人万福。” “请夫人的安。” 江蓠摆出一副温柔贤淑的笑脸,随着楚青崖去尚书值所,恨不得长出双翅膀飞走,指甲掐着他的手背,低低道:“你想被御史参一本啊,有带家眷上值的理?” “我带的是戴罪立功的证人。” “就你理多!” 屋门一关上,她用手掌扇了扇风,被那么多人盯着,汗都出来了。 楚青崖的值所在最后一进院子里,是单独一间坐北朝南的屋子,分为大厅暖阁和书房。院子东西厢是左右侍郎的值所,里头也有寝食之处,平时常点灯办事到深夜,通宵也是有的。 “那边是我原来的地方。”他指着东厢房,“不过住了没几个月,就被派出去做巡抚江东、广南都御史了。当时尚书丁忧回乡,部里的事都是左侍郎在管,天天忙得焦头烂额,还都是棘手的案子,他恨我恨得要命。” “那你回京述职,没给他带点当地特产?” “他第二年就累死在任上了。” 江蓠打了个哆嗦。 楚青崖道:“所以能让手下办的事,我绝不自己办。” 说完拉下黄铜铃,召门外值班的小吏:“把朝审的案卷送来,本官要看他们做得怎么样了。告诉他们抓紧,月末得送到都察院和大理寺复核。” 每年霜降后,京城判了斩监候的死刑案都会由三法司会审,刑部要先出一个判决。 小吏问:“大人今天就要?” “要。” 过了好一会儿,人都没回来,楚青崖坐在书案后,倒了两杯茶,悠悠道:“这就是他们还没做,正在商量找借口糊弄我了。” 江蓠叹为观止:“夫君果然是过来人。” 楚青崖把家里带来的册子摊开,一页页翻过去,越看眉头皱得越紧。而后又拉铃,这回不用他吩咐,那绿袍小吏就抱着个箩筐进来,往房里一放: “大人,豫昌省这次乡试的案卷和过往五年的我们都理好了。” 整理了一路,每日都有新的消息从省里送到队伍中,他们都累得够呛。 “多谢。” 江蓠正在书架旁翻书,听到熟悉的声音,回头奇道:“杜蘅?你不倒茶了?” 她在路上已经从侍卫口中知道桂堂里的郑峤到底是谁,这少年脸皮薄,不好意思见她,所以一直没有机会跟他当面说话。 杜蘅“嘶”了声,“夫人怎么也在?” “我让她来帮忙看案卷。你们理的只是皮毛,不是说有可疑迹象,就一定犯了罪,虽说能抓一个是一个,抓错了是要遭天谴的。” 江蓠略带惊讶地笑道:“还以为你宁可错杀一千,不肯放过一个。外面传你是个酷吏,可见也只是骂你用刑的手段。” 杜蘅感觉自己在这夫妻俩中间插不上话,大声道:“回夫人,从桂堂里出来后,大人就提拔我给他打下手,不用再倒茶。” “我看你还是没有在桂堂里机灵。”江蓠在楚青崖身边坐下,喝了口茶,“八月十五那日我来博闻司,你是不是认出我了?” “……我一提田安国死了,你那么激动,就猜你是甲首了。”杜蘅摊手,“这是意外收获,堂里那么多代笔,和我说超过三句话的也没几个。” 江蓠板着脸,“算我倒霉,不过我也不和毛都没长齐的小弟弟计较。” 楚青崖又嫌杜蘅碍眼了:“出去吧。” 等人出去后,他蹙眉问她:“你不和他计较,却日日都和本官计较?” 江蓠翻了个白眼,“他一个十五岁的孩子懂什么,都是你教他做的,上梁不正下梁才歪。” 好好好,都是他的不是。 楚青崖把装满案卷的筐子放到她脚边,“你先看着,我勾一勾会审书。” 两人一头一尾占据书案,喝着茶,看着公文,这一看就是两个时辰。到了用午饭的时辰,派去通知收朝审案卷的小吏还没回来,楚青崖放下笔墨,敲敲她面前的桌子: “去用饭吧。” “不想走路,夫君去给我带点儿嘛。” “你想吃什么?” “随便。” 楚青崖出去了,江蓠借他这儿的净室出了个恭,洗了手出来,他又折回来了。 “你每次都说随便,家里做那一桌菜也没吃两口,还是跟我去吧。” 江蓠只得同他出去。 堂厨在前一进院子,厨房里干活的是御膳房出来的老师傅,专给尚书和两位侍郎做饭,平时也接待其他官署的客人。寻常小官只能吃吏厨,就挨着堂厨的廊屋,一天管两顿,晚上给值班的做些宵夜。 楚青崖带她一去,那些吃饭的人全都看直了眼,一顿下来,连后厨打饭的伙计都晓得她是尚书夫人,多送了两个芝麻蟹壳黄,还说:“这个够甜,大人喜欢吃。” 衙门里的人每恭恭敬敬地喊一声夫人,楚青崖的脸色就轻松一分,最后春风得意地拎着食盒,挽着新婚夫人回到房中,仿佛大显身手判完了一桩大案。 江蓠看他这小人得志的样子就一万个不爽。 饭后她在暖阁的小床上眯着,四肢沉沉地压着褥子,耳朵里还能听到外面的声音,恍惚间有人进来,和楚青崖说话。 ……就算玉皇大帝来了,她也要补觉。 不知睡了多久,被摇醒了。 江蓠揉着眼睛坐起来,床下火盆里的银炭喷着暖气,把她的脸熏得红扑扑的。夕阳暖黄的光从直棂窗照进来,条条阴影落在地面,盖住一双绣着金丝藻的皂靴。 “……做什么?”她的嗓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楚青崖在床边坐下,右手摸上她热乎乎的脸颊,轻轻捏了捏,把一份线装的案卷册子放在她膝头,“夫人只知道夸那良金美玉的探花郎,也看看我的朝审判词写得如何?” 江蓠怔了片刻,迟疑地问:“你该不会就因为这个,才临时带我来上值吧。” 他瞳仁黑亮亮的,撇嘴道:“不行么?我今日若不带你来,三天都要睡不好。” 又把案卷翻开,怼到她眼皮底下,催促:“刚写的,你快看。” ———————— 是什么品种的大狗狗啊,求夸夸尾巴都摇起来了~ 狗官每天非常规律地喝茶审批吃食堂,打包盒饭带回家。他当年上班也摸过鱼,所以对基层摸鱼技巧很熟(???) 古代大多一天两顿,但是会饿到女主,就设定一天三顿。我自己住的时候很糊弄,早上酸奶晚上麦片,只有中午做正餐∠( ? 」∠)_过年回家吃圆了 大手笔 在她睡觉的这段时间内,那小吏终于把案卷给送来了,果然楚青崖猜得不错,那些下属就是串通好来糊弄他的,上面的判词十条有九条是他自己的字,墨迹未干。 江蓠在他期待的眼神下仔仔细细地从头看到尾,案子也读了,他坐在一旁,端着茶盏润嗓,不时瞟她一眼。 放下案卷的同时,茶盏也落下了,在床头磕出“叮”的一响,好像在警告她不要乱说。 “酷吏之名,并非无中生有啊。”江蓠委婉道,“七个里两个凌迟两个剥皮实草,只有三个是利索砍头的。” 楚青崖并不在意,“你单说写得好不好。” 她无奈道:“楚大人,你干这行都干了十年,就是不识字的,嘴里也能蹦几句像模像样的话。你这判词写得行云流水,不赞一词,但这是你吃饭的家伙,拿来和一个十九岁的学生比,不是欺负人家吗?” 楚青崖不悦,“你当着我的面,把那薛湛夸得天上有地下无,替他说了几百句话,却只丢给我八个字?” “我说你写得好,怎么还恼了呢?” “你这叫夸我做得好?你说观其判,知其才干,分明是在心里骂我是个冷酷无情的阎王。” 江蓠双手负胸:“你知道还问。” 楚青崖沉着脸夺过案卷,走回大厅,锁在抽屉里,“下值了,回府。” 江蓠慢吞吞地穿鞋,还碎碎念:“薛世子不止是判词,他每一题都答得好,我们强识司训练代笔,都要求学他的作答风格,因为人家有真本事,无论是哪届考官,碰上他不给个三鼎甲,那就没天理了。” “你还说!”他拉着她出门。 江蓠被他扯着,生气了,“我就说,薛世子的策问是我见过的程文集里写得最好的!二十年来最好的!” 楚青崖拎着食盒,冷笑:“他有个好家世,府里出入的都是当世鸿儒、天潢贵胄,从小受的是文墨熏陶,学的是懿言嘉行,要是考不好,靖武侯都没脸出门。我爹只是个穷乡僻壤的八品县丞,不能给我请好先生,没钱打点京官,自然实力不济,远远比不得他。” “我说他好,又没说你不好,我不是在陛下面前夸你是奇才吗?”江蓠摇头,“你都一品入阁了,还计较过去的考试,执念不要太深。” 楚青崖握住她的手腕,眸子几欲冒火:“本官这辈子最恨的就是科场舞弊。” 江蓠有些怕了,“薛阁老今早才说,不准你拿这个要挟。” 他哼了声:“找到人撑腰,就不把我放眼里了!有本事回家再说一遍,看你明早几时起来。” 一转头,只见满院子的官吏都变成了石头,僵在原地,张口结舌地望着他们。 两人相视一眼,手挽着手快步走出院门,脚下生风,江蓠把脑袋靠在他胸口,耳朵红透了。 在衙门外上了车,楚青崖咳了一嗓子,方道:“你膜拜他的文章,去国子监里请教他好了,我要是拦你,天诛地灭。” 江蓠阴阳怪气:“多行不义必自毙,天和地何必管人。” 玄英痛苦的声音从车外传来:“求求二位祖宗别吵了,是愁御史没有理由弹劾吗?” 如此才安静了下来。 往后五天,楚青崖都带着江蓠去官署上值,案卷很快就看得差不多了。 这一个月,两人各忙各的,楚青崖下值后也在书房待到深夜,江蓠则管着府中整修,五进院子都动了土木,花着他库房里白花花的银子,十分过瘾。她从未管过家,但幼时在江府耳濡目染,多少演得出当家主母的气势,婚后又在柳夫人那儿恶补了一番,经过最初几日的生疏磕绊,眼下吩咐起佣人做事,那叫一个流畅自如、得心应手。 冬至来临,一桩历时多年的舞弊大案震惊朝野。 初九的大朝会上,时任刑部尚书的文华殿大学士将一份结案书呈上御前,书中详述了豫昌省桂堂的滔天罪行。此堂创办于宣宗朝的元凤十八年,将科场作弊的手法钻研到极致,共有牵线贿赂、炮制夹带、训养代笔大三样,令人瞠目结舌。堂主在永州城的地下溶洞开辟四司六厅,挖掘暗道,更在大燕各地开枝散叶,赚取上万两不义之财,堂内所养近百人,通功易事、各司其职,将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条。 其中枪替一门,二十二年来共有代笔八十七人,替全国九省十八府两百一十五人考中秀才、举人或进士。这些花钱作弊的雇主或为免税免役,或为做官,如今在世的还剩五十余人,其中就有二十多名官员,低至九品,高至四品,竟然还有御前的熟面孔。这些人是桂堂的靠山,对此讳莫如深,多年来把这个组织牢牢藏在了水面之下。 此案牵涉甚广,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耗费了大量精力溯源,在一个半月内查看了上千卷宗,对每个在世的舞弊犯逐一审查,根据舞弊种类量身定罚。官员和庶民都由天子禁卫秘密拘捕,现到京城的数目过半,重则坐以欺君之罪砍头,中则杖一百、流三千里,轻则缴纳赎罪银游街示众。死去的案犯也不能幸免,掘坟鞭尸,或向子女收取赎罪银,以威慑百姓。 桂堂内的堂众,四十六人关在刑部牢,由于全部中毒疯癫,今上怀慈悲之心,无有处死罪者,只判以流刑。至于堂内名册上登记的代笔,除了一名投诚的重要证人,都蹊跷死亡。永州总堂和外省联络处都被官府查封,地下暗道填土销毁,桂堂就此在大燕绝迹,然而小卒落网,大鱼在外,堂主秋兴满带着几名易容圣手一起神秘消失了,朝廷发下海捕文书,着各地缉拿。 楚阁老在早朝上宣读完结案书后,召了两个刑部观政的进士入殿,他们将如何在乾江省伏牛观中进香、得三清祖师显灵指点找上桂堂、乡试中举的经过一五一十道来,听得众臣大惊失色。 无人不知,那伏牛观是齐王殿下修道之处。 两个进士羞愧地交代完,楚阁老拿着涉案官员的名单,一一报出这些人中有几个是与齐王辖地有关联的,是家中何人在何时去过道观,或拜访过齐王左右。 桂堂和齐王的关系昭然若揭,但这些年赚的真金白银到底流入何处,尚未追查完毕,今上发不得驾帖,只能先下一道手谕,勒令皇叔回应此事,并在正月初一来京朝贡。 朝会开完就是冬至七天的休沐,三法司忙了整月的官吏们一个个身心交瘁,终于得以回家放松。 此时的尚书府已和从前大不相同,亭台楼阁光鲜亮丽,山石水榭玲珑别致,园中移栽了一片腊梅花,待到来年迎风吐艳,又是一种闲情雅趣。 江蓠十分满意自己做的改动,只是有一件事未告诉楚青崖,等他从宫中赴宴回来,便掐着时辰带了两三人,在府门口打着灯笼迎接。夜深露重,天上飘下丝丝冻雨,落在风帽上,她搬了把凳子坐着,和几个下人家里的孩子讲故事玩儿,银铃般的笑声飘到巷尾,随风渗入轿中。 楚青崖一下轿,就看见他夫人坐在门前,被几个小萝卜头聚精会神地围着,拢着一袭牡丹色的貂裘,手上揣个六角梅花的铜暖炉,兜帽雪白的绒毛搔着脖颈,衬得脸庞艳若桃李,活脱脱一个画上的昭君。那双灵秀如黛的眉一挑,便是笑意如春,薰风拂面,熨得人心头服帖,再不起丝毫烦闷。 他走过去,给孩子们发几块糖,都驱散了,把那顶毛茸茸的风帽正了正,牵着她的手跨进门槛,“这样冷的天,夫人怎么却在门口等我?” 江蓠笑着叫了一声“夫君”,他的遐思顿时飞得无影无踪,警惕地问:“可是出什么事了?” 一般这么叫他,就是干了坏事,或者有求于他。 她埋怨道:“夫君怎么一回来就说晦气话!今日府里完工,你平日只去主屋书房浴房,一双眼只盯着公文,哪知道别处大变样了,我等不及要带你四处逛逛,否则你迷路了还怨我。” “你修什么了,至于到迷路的地步?” 江蓠把他的手放在铜暖炉上,“呀,你的手好冰。” “被你吓得。”他说。 江蓠暗骂一句,领着他在庭院中看了一圈,指花吟树,说墙道瓦,滔滔不绝,依次介绍了三进院子,连块新贴的石砖都要细细描绘一通。楚青崖听得无聊,拉着她去主屋,甫一关门,就脱了她的貂裘,温热的嘴唇贴上来。 “再不说事,就——” 她把铜手炉往他手背一放,连炉带手“咣”地砸在桌上,楚青崖还没生气,她却气鼓鼓地道:“我修得不好么?” “甚好,多了许多东西。”实则他没细看,只知道不会迷路。 “冬至大如年,这些工匠今日才回家,也不容易,我多付了些工钱。”江蓠试图说得理直气壮。 楚青崖解下斗篷,挂在桁架上,把她一抱,揽在腿上坐到榻边,“夫人还请直言,修缮家里统共花了多少银子?” 江蓠的寒毛竖了起来,“夫君要听宽泛的,还是精细的?” “要听确切的数。”他的唇印在她耳边,吐息带着玫瑰的淡香。 ……他又吃玫瑰豆沙酥饼了,江蓠不合时宜地想。 楚青崖抱了她一会儿,没听到回答,狐疑:“你该不会把库房里的银子全花光了?” “没有没有,就五百一十二两三钱五文。”她硬着头皮道,“再加几匹布、几斗米。” 是他半年的俸禄。 他沉默半晌,呼出一口气,“夫人,明人不说暗话,你是想让本官从今年开始收炭敬么?” “我怎么敢要你收贿赂。”江蓠咽了口唾沫,“我今日一算账,才发现有这么多,拆开看其实也不多……” “嗯?” “我也是为夫君着想,这宅子是先帝赐的,得配上好东西,对吧?我叫人去市面上买些好的砖瓦花卉,哪知道送来的都是大燕境内最好的,好到能上贡,还说什么尚书府、国公府、侯府都用这些,我一咬牙,就让他们照着人家府邸的规格做了。还有工钱,伙食钱,骡马的草料钱,京城样样都比别处贵一倍,加上又想在冬至前做完,就不小心花多了银子……”她讪讪道。 楚青崖问:“你是怕我生气,才冒雨在外面等?” 江蓠扭头看他,做出可怜巴巴的表情。 他亲了亲她的脸,她躲过去,他搂住她倒在榻上,把人翻了个个儿,让她趴在胸口。 “夫人只要不让本官倾家荡产、流落街头,或者回家吃父母的,本官并无异议。” 他剔透如镜的眸子看着她,映出两抹小小的人影,江蓠小声道:“你生气就生气,扣我月钱就好了嘛。” 楚青崖奇道:“我什么时候给你发过月钱?不都是你去太仓署领了俸禄,折了银子存库房么?夫人既然如此诚心实意,我每月三两银子聘你做府里的管事得了,你管不好,我就把你辞了,你再去给那劳什子国公府、侯府管。” 江蓠垂下脑袋,“你干什么讽刺人。” “你不就把自己当管事么,半点没当是我夫人。”他用食指点了点她的额头,“平日里跟我顶嘴龇牙,一提到钱,心虚成这样。” 江蓠确实心虚,把那铜手炉拿到他面前,“这个好看不?” “嗯。” “要五十两啊。”她哭丧着脸,“我考两次试也赚不到这么多,但是它太好看了……” “你既然说到人家府邸,那就去串个门,看哪家的诰命夫人像你这样,五十两买个手炉,还要跟丈夫禀报。”他无奈地摇头。 他其实真没生气,一个月花了五百两,确实手笔巨大,但在京城也不算过分的花销。 她第一次见到大钱,又觉得他守财,对比之下觉得自己花得没边,心里惭愧。楚青崖一清二楚,因为他也是这么过来的,十五岁初入盛京,被王公贵族的奢靡震撼,时间一长逐渐习惯,最后连眼皮都不抬一下了。 江蓠说:“她们有嫁妆,是自己的钱,买个手炉就跟买串糖葫芦似的,我那几箱破烂玩意,连箱带布都凑不出二十两。” “我的俸禄就是你的嫁妆。” 江蓠觉得自己骨头好软,听了这话把头直摇,“要不,你还是生个气吧。” 她甚少这么执着,他捏住她的鼻尖,也不知何时她才能抛弃“为别人管钱”这个想法,长长一叹: “我气得七窍生烟,夫人可以服侍我歇息么?” 江蓠立刻翻脸:“这个不能,你换一个。” 楚青崖把她抱起来,往床上一扔:“我看你能得很!” ———————— 我真的好喜欢写小狗吵架(gt;﹏lt;) 夫人其实很有分寸,现在是狗在上班养家,所以在大事例如经济问题上不会跟他闹,只吵小事。 狗是小镇做题家,碰上世家精英官二代有点心虚,生怕老婆跟家庭条件更好的男神跑了。 冬至宴 这些天楚青崖忙于公务,每日只睡两个时辰,好容易捱到休沐,恐怕是想让她也经历一番缺觉的痛苦,鏖战到三更半夜,可算把那五百两银子从她身上连本带利讨回来了。 江蓠十分后悔没把他今年的俸禄花光。 她太有道德了,她就不该对他抱有任何歉疚之心。 这天杀的狗官活该倾家荡产睡大街。 一觉到天亮,午饭的时辰都过了,江蓠被他从床上薅起来,顶着一头睡得乱七八糟的头发,软绵绵地站不住脚,望着他的目光杀气腾腾。 楚青崖在橱子里挑了件合领的杏红色袄子,给她套上,堪堪能遮住脖子上的吻痕,又叫侍女进来给她绾了髻,簪了一支宫里赐的芙蓉步摇。镜中人比之前丰满了些,两腮凝雪,翠眉慵倦,明眸洇着一丝浓春雨色,眼睫卷着半帘巫山残云,额上数瓣红梅花钿与丹唇相衬,娇艳得不可方物。 “休息好了?”他不禁吻上她的唇角,“府中要来人拜访,夫人需随我见客。” 可这张被他滋润出的妩媚脸庞,处处都是勾魂夺魄的幽情,但凡被哪个男人多瞧了一眼,都叫他吃了闷亏似的难受。 江蓠没好气地道:“不想见,我还没吃饭。” “我正是叫你起来,先吃些东西垫肚子。” 说罢便传了馔,一碟碟端进暖阁里,都是些清淡小菜、时令瓜果。 江蓠睡得久,腹中空空,就着他手上的勺子慢慢吃,楚青崖看她好像连张嘴都没力气,大手捏上她后腰揉着,低声问:“这么累?” “别碰……好酸!”她叫了一声。 “我若不给你揉揉,酸到明天。”楚青崖道,“别吃太多,晚上是宫里的御厨做了菜,太监送出来。” 江蓠听了这话,终于瞥他一眼,“来什么身份的客?” “我这府自打住着,就没来过人,这回添了人口,五部的尚书携着家眷递了拜帖,来吃一天冬至宴。” 她咽下嘴里的水晶角儿,“五部全来?” “再加一位阁老。他们若不来齐,那就有结党营私之嫌,这下都找机会来了,以后也就不必来。”楚青崖也颇为无奈,“从前我一个人想推了简单,现在是两个人,还是新婚未满三月,再不见就不合礼数了。” “这么重要的事,你现在才跟我说?昨晚怎么一个字也没提?”江蓠一个头两个大。 楚青崖好像没觉得通知晚了,“昨晚情之所至,一时就忘了。你不是起床了么,就在家里,也不迟到。” “来十几个人,还有小厮仆从、轿子车马,总得提前备着歇脚处吧!”江蓠一想那么多事没做,就恨不得立刻跑出去操办,“要是没招待好人家,整个京城不都传遍了,要笑话我们的!” 他的神情特别无辜,“不就吃顿饭?又不要我们自己做,吃出问题那是宫里的事。再说府上还有管家,近百个家丁丫头,他们白长手脚不会干活?” “那也要我先训一训话,提点提点啊!饭桌上谁跟谁不能挨得近,马厩里谁的马要先喂,送菜的太监要给多少赏钱,这些都是要紧事儿啊楚大人!”江蓠快抓狂了。 楚青崖很头疼:“夫人省省罢,你一提点,我今年的两千石俸禄怕是也没了。你就在席上同我坐着,看眼色说些体面话,只要一群官不吵起来,那就万事大吉,吃完这顿,下次再也没有了,好不好?你要是准备太周全,叫他们天天惦记着咱们家,逢年过节吃我的用我的,没个清净。” 江蓠都不知道说他什么好,“敢情你当了这么久官,还怕应酬。” “夫人明鉴。” 她这时却沉下一口气,拍拍他的肩,“楚大人,他们什么时候来?” “酉时。” “我这就去临时抱佛脚。” “你这是垂死挣扎。” 江蓠恨铁不成钢,“不许说丧气话!我干代笔上考场的,听不得这四个字!” 说着腰也不酸了,饭也不吃了,换了鞋就往外冲。 楚青崖皱眉:“你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人,就去抱佛脚?” 她在外间探了个头,“你们这些衣冠禽兽桂堂都有卷宗记录,我跟你说过,杜蘅知道的,我也知道!” 独留下他一人在房里发愣。 冬季的日头落得很快,第一声暮鼓从宫城遥遥传来,尚书府门口迎来了第一辆牛车,是刑部的左侍郎。这个二把手可谓是楚青崖的左膀右臂,带着他府里的管家帮忙做事,殷勤至极,任哪个上峰看了都要欣慰。 过了半个时辰,礼部、户部、工部三位尚书像是约好了,同时带着夫人跨进门。几人在大堂内落座后,寒暄了一会儿,三位阁老才姗姗来迟,一位是时任吏部尚书的建极殿大学士,一位是任兵部尚书的武英殿大学士,还有一位裴翰林,是江蓠祖父同届的榜眼,现任文渊阁大学士。 江蓠把楚青崖给她挑的那件立领红袄子换了,脖子上薄施脂粉,穿了身低调典雅的石青襦裙,挽着玉色披帛,领着打扮整齐的阿芷同夫人们聊天。厅里燃着极旺的银炭,倒也不冷,几位上了年纪的夫人褪了斗篷大氅,露出鲜妍的衣裙来,很是喜庆。 管事将她们送的新婚礼物送到主屋,把单子给江蓠看过,其中有太贵重的,她倒贴了些金玉首饰,连同礼物一起送了回去。 厅中摆着一张紫檀木的长桌,两排人对坐,楚青崖把江蓠拴在右手边,对面是年齿最长的裴翰林和老夫人。御膳房的菜一道道端上来,小太监试过毒,拿着银勺筷分餐,山珍海味用注了水的瓷盒从宫中送到府上,打开还是热的,虽然滋味平平,胜在品类丰富、卖相养眼,合老人的胃口。 席上只有楚青崖一人以茶代酒,别人来敬他,他也不说几句客套话,捧着杯往肚里灌。江蓠很见不得他连做东也冷着脸,觉得若不缓和一下气氛,明天他俩就要沦为京城笑柄了,挽着他站起来挨个敬了一轮,喝得脸带桃花,耳轮醺红,华灯高烛下一片娇娆风姿。 “裴阁老,早听闻您爱听戏,我请了个班子,这出《荆钗记》您给品评一二。”江蓠让人搬来把舒适的毡毛椅,笑着扶他和老夫人坐下,正对着十二扇的大屏风,又搬来张黄花梨的小桌,搁了几盘酥松的糕点。 裴翰林清高了一辈子,不怎么和人交往,乐得听戏,“惭愧,老夫适才吃了些饭菜,有些发困,不能陪小阁老和诸位说笑了。夫人,你祖父是江翰林吗?三十年前老夫和他一处上值,有些印象,他家竟生得出你这样的孙女?你是哪个房的?” “您说笑了,我是三房庶出的。”江蓠道。 裴翰林万分惊讶。 楚青崖走过来,举着茶杯:“楚某去江家登门拜访过,拙荆自是比那些人强得多,莫说德容言功是江家女儿中的翘楚,整座永州城都找不出比她更会读书写字的。” 江蓠在袖子下狠狠掐他,又嘲讽她!喝茶都能上头是吧! 裴翰林笑道:“小阁老,老夫荣幸,这可是你今晚说得最长的一句话。” 随后兴致勃勃听起了戏。 酒过二巡,屏风前后吹拉弹唱好不热闹,楚青崖不禁问:“你从何处变来的戏班子?” 江蓠得意道:“对门邻居家借来的。” 对门是家卖花卉的皇商,常常隔着一条街就能听到唱戏的动静。她寻思冬至过节了,他家定要请人来唱,亲自上门打探消息,果然是请了,家主给她这个诰命夫人面子,特地推迟一日,先在尚书府里唱完,再来家唱。 楚青崖叹服:“就这么一个时辰,亏你能想到。” 翰林夫妇听着戏,酒桌上觥筹交错,谈资已是换了几轮。两人再回到席间,夫人们正你一言我一语讲着自家孩子读书的光景,把江蓠完全听懵了: “我家幺儿现年四岁,寅时就起来读书了,他爹出门上值前要抽背《诗经》,背不出就打手板……” “我侄子七岁了,每日从寅时学到戌时,早上先在家背两个时辰的《国语》,再跟舅舅去营里拉弓射箭,下午去王翰林家学琴,晚上回来,他还捧着一本兵法坐在车上看呢!明年开春就要去国子监读开蒙班了,也不知能不能跟上。” “我家那个小祖宗都八岁了,他哥哥在这个年纪都出了诗集,他却只会背四书五经,我们也说不得,一说这孩子就要羞得哭,说这辈子也成不了薛世子那样的人物了。” 夫人们个个面带愁容,忽然有人问江蓠:“妹妹,你们可想好以后给令公子请哪位先生了?京城的先生很难请,是要排着队三顾茅庐的,束脩至少要准备三百两。” 江蓠毛骨悚然,拍拍楚青崖,低声道:“问你呢,问你呢。” 楚青崖也听得心惊胆战,“什么三顾茅庐,我若有小孩儿,叫他天天睡到日上三竿,睡好了再去玩,谁管他读什么《诗经》、《国语》。” 吏部尚书向阁老听见了,呷了口酒,一本正经道:“明渊啊,我今日仗着年长,私下要说你几句。京城里的父母,只要识得几个字,没有不为子女读书烦神的,只怕你有了公子,比我们更催他悬梁刺股呢!你看薛阁老家里,不但儿孙读书抓得紧,女孩儿也送到国子监上课,这才叫满门的书香气。我本想把小女也送过去,可想想她读书也没用,读多了反倒淘气,长大不听我们的话。” 江蓠怀疑自己听错了,“国子监还有女子读书?” 一个夫人道:“妹妹不知道,京城多的是不拘小节的人家,想挣个文名。以前有扮了男装的郡主和千金小姐进去读书,因为门第太高,大家都看得出是女子,却不敢欺负。她们读这个就是玩儿,读一年半载就回家了,都是金枝玉叶,哪吃得了这个苦。” 提到国子监,礼部尚书问:“楚阁老,休沐过后您去不去国子监讲学?按例六部每年要出两个尚书,我们都轮过了,您是第一年的尚书、第一年的阁老,才结了个天大的舞弊案,去给他们讲一讲大燕律令,肯定座无虚席。” 国子监有个辟雍大殿,是供皇帝临雍讲学用的,但很久没有天子来过了。每年冬至过后,礼部会请朝中进士出身的高官来这里给学生们讲授礼乐刑律、天下大事。 楚青崖向来能少一事就少一事,对这种本职外的任务完全提不起兴趣,让他给学生讲一个时辰的课,还不如在官署里看一个时辰的奏折。 “诸事繁多,难以抽空。”他推辞。 江蓠在桌下跺了跺脚,面上好奇:“只有国子监里的学生才能听吗?” “外面百姓来看热闹也是有的,孔夫子说有教无类,这一日不是监内的先生授课,就敞开大门了。” 楚青崖道:“我若去了,他们怕是都吓得不来。” 礼部尚书想想他的名号,好像的确如此,便没继续这个话题。 一顿饭吃得还算其乐融融,御赐的蓬莱春也喝了两大瓶,亥时宾客方离场。下人们在厅中收拾残羹剩饭,江蓠和楚青崖送客到府门处,亲自把裴翰林夫妇扶上轿子,看着所有车马都消失在巷尾,长舒一口气。 楚青崖拉她回去,她却执意站在庭中,和戏班主打了招呼,道声辛苦,拿出红绳串着的铜钱发给戏子们,如此才高高兴兴地牵着阿芷走进垂花门。 阿芷打着哈欠:“姐姐,你喝多了,别走这么快,会摔的。” 她的声音很愉悦,“我乐意。” 送了阿芷进屋,姐妹俩在房里絮絮叨叨说着话,楚青崖在外头听得不甚清晰,好像是什么“读书”、“考试”。 江蓠出来时,脚步都有些歪了,却攀着他的肩,一蹦一跳地推着他往主屋走,笑嘻嘻地仰起脸问他: “夫君,你真不去当先生?” “不去。”他捉住她的手,把她打横抱起来,“喝那么多酒做什么,又没人逼你。” “哼,你要是能喝酒,我才不喝。”她嫌弃地搂住他的脖子,一只手在他脸上拍了拍,“小阁老,你太没用了。” ———————— 20-30章的车辆额度已用完,下次在30几章 狗:我就说i人得有e人带着参加团建!不赞成鸡娃,拒绝内卷?(?????????)? 下章夫人给大家表演一个超可爱的发酒疯 醉扶归 楚青崖忍了忍,踹开门走到暖阁里,唤人端水来洗漱,“是,夫人是女中豪杰巾帼英雄,天下第一有用。” 她却一扁嘴,似哭非哭地嚷道:“我才没用,我生下来就没用,我要有用早给自己考试去了,干什么为了十两银子给那些烂泥扶不上墙的蠢材考功名!” 楚青崖一怔。 “这也不是你能决定的。” 他说完,觉得这句话太生硬,于是补充:“这世道原本如此。” 可说了又觉得太悲观,“也许以后会变的。” 江蓠突兀地笑了,把脸凑近他,神秘兮兮地道:“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早就想休了你。” “早知道了。”他淡定地拿湿帕子给她洗脸。 “但是跑不了啊……我拖家带口的,呜呜……” 她就一个妹妹,什么拖家带口。 “跑到哪里也找不到能说话的人……”她很崩溃地抓着头发,“你懂不懂啊,我没把你休了就是因为,因为有时候我们能说上话……” 楚青崖默默地在刷牙子上蘸了牙粉,“张嘴。” 她“啊”地张开嘴,咬住犀角柄儿呜哩哇啦地瞎叫唤,他好容易给她刷完了,累出一身汗,往床上一坐。 “说完没有?赶紧睡觉。” “我不想跟你睡觉。”她赌气地晃着两条腿,“你每次都要好久!” 这时丫鬟刚好进来,楚青崖一把捂住她的嘴,她唔唔地挣扎,“你还说……还说不会生宝宝,你就是想要我给你生好多宝宝,你这个坏人……” 楚青崖头痛欲裂,喝退下人,哄她:“生一个光读书就要花几百两,我才养不起。” 她握着他的手掌,在嘴唇上擦来擦去,“那你为什么老是在人家腰下面塞枕头,书上说这是接宝宝用的!” 楚青崖筋疲力竭,扶着额头,“能不能不说话了。” 他不是怕她腰酸吗? 江蓠七扭八歪地挂在他身上,刷完牙嘴里的酒气没了,却满脸都是酒意,星眸半眯,红唇微张,猫儿似的在他衣领处嗅来嗅去。 “别乱蹭。”楚青崖耐着性子给她脱衣服。 “你香香的。”她眨着眼睛,一下巴磕在他锁骨窝里,拱了两下,傻呵呵地笑。 他忽然不想动了,就这么抱着她静坐了一会儿,手在她背上轻轻拍着,没拍几下,她又呜呜地哭起来: “娘,我好想你……” 楚青崖低声唤她:“阿蓠。” 她哭得更厉害了,眼泪浸湿了他的中衣,“……那个狗官,他欺负我……你去和阎王爷说一声,让他下辈子变条狗……” “他怎么欺负你的?” “他……他天天晚上都想欺负我,做羞人的事……” 楚青崖道:“他是喜欢阿蓠,喜欢得不能再喜欢了。” “我才不管……”她继续哭,“我讨厌他,能不能换一个夫君啊……他居然说我写得不好,写得不好!写得不好!!” 楚青崖脑子一热,“你不要乱告状,是说你写得差强人意,哪里说不好了?” 江蓠哭得涕泪横流,“有差别吗?有差别吗!他看不起我……我明明……都那么努力了……” “他怎么敢看不起你?”楚青崖十分无奈。 “我都那么努力了……”她的声音困倦地低下来。 楚青崖摇了摇她,“阿蓠,你想要什么?” 半天,她才掀起眼皮,神情恍惚地看着他,终于认出了面前的人,手指在他脸上戳了戳,“夫君……早点歇息。” 他继续摇她:“你跟我说,喜欢什么样的人?” 她果真思索了一番,大着舌头说:“文章写得好的,顶好的。” 楚青崖拉下脸:“你不如直接说薛湛两个字,你连见都没见过他。” 她听了这个名字,嘿嘿地笑:“你怎么知道?我去国子监,不就见到他了。” 楚青崖心里酸涩难当,“我不许你去。” 江蓠哼哼唧唧地在他怀里闹起来,热乎乎的脸在他衣服上左右滚,“我就要去,我还要带阿芷去,她可想去读书了!” 她的嘴唇带着青盐的味道,贴上他的下巴,含混道:“我就要去。” 又往上亲他的脸颊,亲了好几下,黑眼睛水汪汪的,拉长嗓子叫:“夫君,我要去嘛……夫君,夫君……” 她越是这般讨好,他就越难受,偏过头不让她亲。她缩回他胸前,觉得很丢脸,嘤嘤地哭:“你骗人,你根本不喜欢我,还剪我的荷包……” 楚青崖生硬地把她搬到床上躺着,“江蓠,你别作!” 她拿手背挡住眼睛,还有恃无恐地念叨:“呜呜呜……夫君不喜欢我,我要去上吊……” 楚青崖指着门口:“你快去,迟了就要同我一起投畜生胎了。” “我真去了喔。”她把手拿下来,望着他。 “去啊。”他抱臂倚在床头。 江蓠慢吞吞地坐起来,打了个哈欠,“你不要想我喔。” “不想。”他淡道。 她从床上歪歪倒倒地挪下来,踩着鞋,一下就瘫在了地上,和蚯蚓似的拱着往前爬,爬了一段,突然掐住自己的脖子,大叫一声: “啊!我中毒了!” 然后肚皮朝天躺在地上,“我已经死了,用不着上吊了。” 说完双目一闭,把舌头一吐。 楚青崖哭笑不得,“你怎么那么能演?喝醉了还能编出戏给我看,快点起来,地上凉。” “死人是不会动的。”她闭着眼说。 “起来,要着凉了。” 她睁开一只眼睛,撒娇:“要夫君抱。” “那你喜不喜欢夫君?” 她还是那一句:“要夫君抱嘛……” 楚青崖叹道:“我算服了你,看你明日酒醒了怎么——” “夫君夫君夫君夫君……”她扯着嗓子喊。 他蹲下身,还没张开手臂,她就一头撞进了他怀里,紧紧地抱住他,笑靥如花:“我就知道你会答应的!” ……他答应什么了? 楚青崖实在佩服她胡搅蛮缠的功夫,可对上她莹亮欣喜的眸子,话都哽在了喉咙里。 “那你能乖乖睡觉了吗?” “嗯!”她又亲了他一口,“要夫君抱着睡。” 楚青崖嘶了一声,把她蹭脏的里衣扒掉,光溜溜地塞进棉被,“不怕我欺负你啊?” 她没回应,仍攥着他的衣角。 他抬眼一看,就这么弹指一刹,她竟然呼呼地睡着了,嘴巴流出些口水,任他怎么捏脸都没反应。 ……晚上的酒,后劲是真大。 一夜北风呼啸,有人辗转,有人酣眠。 翌日,江蓠再一次顺理成章地起迟了。 她总算知道“头痛欲裂”这四个字怎么写,洗完澡窝在榻上喝了碗粟米粥,才好了些。暖阁里还飘着股淡淡的酒味,楚青崖怕她着了风,一宿没敢开窗,她让瑞香把四面的窗子全部打开透气,清寒的气流涌进来,嗡嗡响的头脑总算静下来了。 江蓠忐忑地问:“昨夜我喝多了,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吧?” 瑞香摇头,“没有呢,都是大人在陪着,要有事他肯定喊我们。” 到了京城,江蓠让这些家生子把称呼换了,若是当着同僚贵客叫楚青崖“少爷”,不免缺少威严,压不住场面。 她放下心,“大人上哪儿去了?” “卯时就起了,装了几匣子礼物,说上人家拜访,约莫要傍晚回来,叫夫人不用等他用午饭。” 他不是最厌烦私下交往了吗? 江蓠疑惑。 她闲着无聊,去后院找阿芷,小丫头正在房里埋头练字,练的还是馆阁体。 “今日怎么写了这么多?” “姐夫早晨看了说差点儿,让好好多写几张,他回来要查。” 江蓠心想楚青崖还真把自己当回事,连小姨子的功课都要检查,抽走她的笔: “过节休息休息,趁你姐夫不在,咱们到外城逛逛去。” 阿芷却摇头,“你去吧,姐夫很严的。” 江蓠奇怪:“你何时跟他这么亲近了?” “谁让你天天那么迟才起床,现在也不看我练的字,都是他看。” “姐姐现在要管好多人,很忙的,所以经常熬夜。”江蓠面不改色心不跳地骗孩子。 阿芷执意不去,她只好带了瑞香和四个侍卫,自个儿乘马车出去,叫厨房别做她的午饭了。 尚书府的厨房有两个,平时只开一个大的供佣人饮食,另一个专门给主人家烧菜,常常闲置。从前楚青崖带着他的马,一天三顿吃公粮,只有休沐日才在家吃,直到娶了夫人回京,这个厨房才开始每天启用。 老师傅依着楚青崖的口味,在菜里哗哗地放糖,不甜的菜也有些串味儿。毕竟不是自己花钱养的厨子,江蓠也不好麻烦人家重开一锅,就捡些清淡菜肴果腹,今日楚青崖不在,她干脆就去外面吃,喜欢什么买什么。 这一逛就是大半天,一行人在跟着她在外城走街串巷,将盛京百年传承下来的老字号尝了个遍,专往门庭若市的铺子跑。集市上有好些新奇的瓜果糕点,五彩缤纷赏心悦目,江蓠看上什么都往箩筐里扔,装了了满满三大筐,日头西斜时才打道回府。 楚青崖已经回来了,在外头跑了一天,来家只见乖乖练字的小姨子,他宿醉的夫人不知上哪儿鬼混去了。 他跟阿芷谈了些话,选了她几幅字和一首诗收好,去书房找出一沓云纹描金红纸写拜帖,端端正正地写毕,交给管事。 晚饭时,他夫人终于优哉游哉地从外面回来了,肩上背着褡裢,手上揣个羊肉胡椒馅儿的烧饼在啃,沾了一嘴芝麻,挥挥手道:“你吃吧,我下午吃多了。” 楚青崖叹为观止:“夫人昨夜喝那么多酒,还能逛得了街?” 江蓠香喷喷地吃着饼,“我酒品好,喝完不闹,睡一觉就恢复了。我买了些糕点,你可别跟我抢,都不甜,是我自个儿吃的。” 酒品好? 谁给她的自信? 楚青崖没好气地夹了一筷子蜜汁金枣,“谁吃你的东西,塞到我碗里我也不吃。” “你白天上谁家做客去了?” “不关你的事。” 等了许久不见她问,他往珠帘后瞥了眼,她正弯腰清点筐里用荷叶包着的糕饼,口中念念有词。 楚青崖咳了一声,提高嗓音,“我去礼部衙门和值班的说了,要去国子监讲学。” “哦。” “十七那天给监生们讲一个时辰的律令,说些案情。” “嗯。” 他有些恼火,“你就不问问我为何去?” 江蓠从善如流,“大人不是昨天才说诸事繁多,抽不出空吗?” “今天和同僚商讨后,觉得有必要向天下学子重申科场规矩。”楚青崖意有所指,“你也可去听一听,好痛改前非,面壁自省。” 江蓠咽下最后一口芝麻馅饼,“我是你夫人,又不是要考试的学子,你对我讲长篇大论,是对牛弹琴白费口舌。” 他冷笑:“刚称我大人,怎又变成我夫人了?你恶贯满盈,必须去听。” “我恶贯满盈,朽木难雕。”她死皮赖脸地说。 “我拿刀指着你,看你还难不难雕!” 江蓠隔着帘子对他做了个鬼脸。 他吃饭吃了一肚子气,“去不去由你。我要带阿芷去,叫她别跟你这个姐姐学坏。” 带阿芷去? 江蓠掏着筐的手一顿,拿了一包东西出来,问他:“你吃不吃这个?” 楚青崖正喝着莲子银耳汤,抬头见她倚着山水绣屏,左掌心摊着两枚黄澄澄的马蹄糕,右手捋着发丝,唇角奕奕地弯着,眉梢眼角一派明媚春光。 他的火就这么消了,把碗递过去,“尝尝。” 江蓠作势把两块糕放进去,又飞快地拿走一块,丢进自己嘴里,然后笑眯眯地溜回去了。 “小气鬼。”他低声道。 ———————— ? ????:放碗里也不吃! 下一秒:端碗 女儿啊,酒精对你的大脑做了什么…… 国子监 京城的冬天比永州更冷,早间摸黑出门,寒风吹得人骨髓都冻住。 银月在天,晓星微亮,路上已有三三两两的行人,大轿向北行去,穹庐渐明,人也渐多了起来,聚在集贤门外排成长队。 “劳烦让一让!不要挡众位大人的路!” 卯时刚过,国子监的典簿在街上忙得汗流浃背,又是殷勤迎接来此讲学的朝官,又是勒令排队的人不要喧哗。官员们陆续在太学门前落轿,与等待多时的祭酒司业、博士助教拱手见礼,面上俱和和气气。 “楚阁老不是一向不参与这种杂事吗?”有人眼尖地认出那名刚下轿的红袍大员来。 “听说是家中有后辈要入学,所以才卖咱们一个人情。”一名助教讲着八卦,“前几日我一个同僚看见尚书府的李管事拿着拜帖和束脩去司业家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别瞎说,楚阁老刚成婚三个月,哪来的公子。” 窃窃私语随风飘远,传到江蓠耳朵里,只听出缥缈的几个词。她领着阿芷下轿,嘱咐了几句,让她跟楚青崖走。 “姐姐,我有点怕。”阿芷穿着新棉袄,丱发上系着红绳,祈求地望着她,“你不陪我去吗?” “姐夫给你挑了个老师,你们去熟悉一下,好不好?如果不喜欢咱们就换,进学堂之后就不能换了。” “学堂里肯定没有女孩子。”阿芷沮丧。 “人家郡主、侯府小姐能上课,你也能上,要是有同窗欺负你,你就跟他们说你姐夫是那个一次腰斩三十个人的刑部尚书,没人不怕他。” “你和她说什么诨话?”楚青崖不悦地走过来,牵过阿芷,“你们几个先去辟雍大殿里等,我辰时前回来。” “夫君是第几个讲学?” 他挑眉道:“当然是第一个,讲完就走,免得让几千人害怕,连听别人讲学的心思都没了。” ……还真是有自知之明。 等这两人走远,杜蘅和玄英一前一后地把她夹在中间,生怕给人占了便宜去,“夫人,这里风大,咱们先进殿。” 江蓠裹着厚实的斗篷,穿过太学门,广阔的前院里立着一座琉璃牌坊,后头是二十步宽的砖道,两侧植以青松古柏,树冠后露出一枚光彩熠熠的鎏金宝顶,东面有座气势恢宏的钟楼。行得近了,但见一汪绿水如玉璧,拱卫着中央闳敞轩昂的辟雍大殿。 此殿是供天子讲学所用,筑得极气派,面阔九间,回廊环抱,东西南北各开了一门,通往水上四座白玉石桥,南边桥头站了一排穿青色襕衫的年轻学生,专为迎接贵客所设,正手捧水盆巾帕鱼贯而入。 离开讲还有一会儿,杜蘅是个闲不住的,带江蓠绕着大殿转了一圈,兴致勃勃地介绍起监内的布局。这殿后是十三经的碑林和进士题名处,再往后是彝伦堂并六座支堂,每堂各有十五间,供四千多名学生上课。最北面是藏书楼,西面是学生和先生们住宿的号舍,足有两千多间,东面有食堂、射圃、菜园、仓库等百余亩地。 这么大一个国子监,就像一个小镇子,里头除了玩乐之处,什么都有。 “大人对小姐读书不能再上心了,先是给司业送了礼,让他举荐几个待学生和善的助教,然后亲自上门拜见。最后挑的那个助教虽然名气不大,但品行极端正,以前斋里也有女学生上过课,断不会欺负小姐。” 送阿芷上学这事是楚青崖休沐时一个人办完的,江蓠虽然不待见他的处世风格,但对他的办事能力还是相当佩服。短短几日,他就打通了上下关节,家里一个八岁的小丫头,样样都比着人家府里的少爷来,拜访完先生回来,他就叫人买了最好的笔墨纸砚,说不能叫阿芷在学堂里被人瞧不起。 “我倒不担心先生欺负她,就是怕先生看她是个女孩儿,不好意思教训。这丫头皮厚着,我娘也是打过她手板的,若不严厉些,对不起费的这番工夫。” 玄英笑道:“大人少有闲下来的时候,休沐办事不是第一次了,夫人千万不要过意不去,他乐意做。” 江蓠现在跟缁衣卫混得很熟,这些人同她说话,也没个遮拦,尽捡好听的说。 坦白地讲,对楚青崖感激有之,但远远不到过意不去的地步。 ……天知道他这几天是怎么同她讨报酬的! 她悲愤地在斗篷下揉了揉腰。 玄英又道:“等夫人有了公子小姐,大人肯定比这还上心。” “统领此言差矣,你们大人亲口说的,他要有小孩儿才懒得管。”江蓠摇头。 杜蘅插嘴:“大人嘴硬心软,只要沾上夫人,他没有不紧张的。” 江蓠大为无语,“你俩拿了他多少银子,整天对着我就是一通吹!” 说话间已走到大殿内,里面金碧辉煌,富丽无比,殿中摆着各种古董礼器,被擦得锃亮,头顶的藻井雕着赤睛螭龙,五爪腾空,盘旋欲出。三十六级玉阶通往讲学台,分为上下两层,最上方就是天子讲学处,放着一把龙椅,一张玉案,多年未动用过;中间一层的平台有左右两张小玉案,搁着文房四宝,案后铺有兽皮,就是高官们的讲学处。 江蓠看了眼台下整齐摆开的几排蒲团,都盖着锦缎,明显是供贵人坐的,又折回后头。 “夫人,您往前坐呀,最前面是教官和朝官的位置,已经安排好了,后面的都是学生和监外百姓,离得太远了。” 江蓠才不想在前头,她要是打个盹儿,上面讲学的人就发现了。如此想着,从褡裢里拿了张麻布出来,往地上一盖,就此扎根下来,“我觉得这儿好得很。” 两人无法,只得一左一右也坐下来。 快到辰时,进来的人愈来愈多,有统一穿着的学子,也有裹得厚实的男女老少,东西两侧通往次间和稍间的门全部敞开,放眼望去人山人海,黑压压的一片,却无人敢大声喧哗。只听几声鸣鞭,侍卫开道,国子监祭酒和两名司业引着几位大人从正门口走入,径直来到顶前方,为首的一名红袍大员牵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惹得众人注目。 “是楚阁老吧!” “他闺女都这么大啦?” “别扯淡,刑狱官不能养外室,那是人家小姨子……” 年过花甲的祭酒大人拾阶而上,在右边的玉案后落座,高声说了些皇恩浩荡、海晏河清的场面话,又宣读了每年都要讲一遍的老规矩,最后介绍了今年莅临的官员。 果然,当绯袍乌纱的楚青崖头一个走上玉阶时,全场鸦雀无声。 他的视线扫过前几排,阿芷身边的蒲团是空的,殿里全是人,一时半会儿真分辨不出他夫人藏哪儿去了。 也罢,她爱听不听。 楚青崖做事从不拖泥带水,也不说客套话,当下就着大燕律令侃侃而谈起来。他虽是头一次给人讲学,却像讲了几次的老手,不紧不慢,语声从容,先诵律令,再讲实案,还让人送来几份过往的案卷抄本,朗读了判词,逐句解析,发下去给学生们传看。 一时间,殿内的交头接耳都停了,众人都津津有味地听着,传说中“酷吏”、“活阎王”的印象不知何时淡去,这个大燕开国以来最年轻的权臣就在上头坐着,真真是一把戛玉敲冰的好嗓子,一身清贵神秀的风骨。 江蓠头一次听他滔滔不绝地讲起长篇大论,不由也入神了。 ……他当年也是中了解元的人啊。 这口才,怎么就被献宗皇帝排到了进士最后一名呢?纵然杏榜上倒数第三,殿试时若不御前失仪,怎么也得拿个前二十。 难道他那时太年轻,说了不该说的话? 殿外的朝阳升了起来,万道金芒照在他身上,红袍上的绣纹粲然生光,恰如仲冬的寒气结了冰,凝出个洁净的人形,熠熠地反射着晨曦。 他的声音停了。 意料之中,殿内并无喝彩。 楚青崖公事公办地道:“巳时已到,诸位可有不解之处?” 学生们都低着头,无人回应。 “此处既非朝堂,也非刑部大牢,若有疑问,尽可当众道来,本官当为足下解惑。” 依旧无人说话。 楚青崖心如止水地站起身,忽然,一个人影在靠近殿门的席上站了起来。 “大人万福。小女是永州人士,随父母入京经商,今日有幸听您一讲,膜拜至极。方才大人为我等讲述了豫昌省科场舞弊案,您令行禁止,手段雷霆,乃是依托阁臣和刑部尚书的身份,若无此品级,想必不能在短短三月内将那恶贯满盈的桂堂连根拔起。”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几个大官也震惊转过头—— 说这等嚣张之言,就不怕把你全家拖到菜市口腰斩吗? 然而楚青崖望着她,只隐约哼了一声,淡淡道:“在其位,谋其政,负其责,尽其事。” 这女子用面巾蒙着脸,穿着半新不旧的杏红袄子,头戴珠翠,打扮得确像个商家女,声音清泠泠的,半点畏惧也无,又道: “大人说得好。天下都知,弘德元年的会试和殿试,大人遭遇舞弊,无缘三鼎甲。如今您已是朝廷肱骨,红袍加身,风光无限,为官十年历经沧桑,心中所感应与当年大不相同。小女斗胆一问,倘若大人回到当年的境地再考一次,是会逆来顺受,默默认了那倒数第三的名次,还是会全力一搏,以一介白衣之身揭露舞弊之风?” 辟雍大殿里近千人,在她问出这个刁钻的问题时全部沉默了。 什么叫初生牛犊不怕虎。 真敢啊。 楚青崖并未思考很久,负手缓缓道:“逆来顺受,便心中不甘,冒险检举,父母便为我所累,无论本官怎么选,结果都不如意,只好顺其自然。本官从未后悔过科举入仕,为官十年,表面风光无限,实则身心劳苦。问诸位一句,世上难道只有白衣之身才会逆来顺受、忍气吞声么?面前这几位大人应深有所感。无论是何身份,活在世间都要受掣肘,人不缚你,自有天来缚,本官当年为人所缚,但那些舞弊之人就能钻脱恢恢天网得以善终么?本官是信因果的。” 他说到此处,扬起一抹笑,“科举名次并不能决定仕途通顺与否,本官若名列前茅,说不定到现在还在翰林院里编书。当年献宗授本官编修,次年就外放到北疆苦寒之地当县令,蒙先帝青眼,擢为盛京府通判,后来又升了几次到眼下的位份,家宅安宁,高堂俱在,夫人美而贤,甚得我心,不能不说是吃了当年的亏,享了今日的福。望诸位牢记于心,兢兢业业,恪尽职守,不怨天尤人,方能成事。” 殿里极静,他的目光穿越人潮,落在她逆光的脸上。 江蓠款款坐下,许久未听到动静,把身旁的玄英和杜蘅一拉,低声道: “都哑巴了?” “彩!彩!”杜蘅扯着嗓子叫起来。 “彩!”玄英也吼起来。 这两声犹如公鸡打鸣,唤醒了人群,殿内的喝彩之声排山倒海,此起彼伏。监生们为听到精湛的讲课而兴奋,看热闹的百姓们则知道了大八卦,而这名阁老的回应,则给予了所有壮志未酬的年轻人充分鼓励。 楚青崖一身轻松地走下玉阶,牵了阿芷,“你还要不要听别人讲?” 阿芷高兴地道:“姐夫,你讲得特别好,虽然我听不懂!别人的我就不听了,肯定也听不懂。” “那去找你姐姐。” “嗯!” 一大一小被侍卫护送着,从侧门出去,经过门口时朝江蓠丢了个眼神。 他一出殿,就有乔装成百姓的侍卫从人堆里挤过来,拍拍玄英:“统领,该带夫人回去了。” 江蓠却还没看够:“你叫他去官署吧,我好不容易出来,今天要在这里听完,下午还有监内的博士会讲呢。” 侍卫面露难色,“大人见不到夫人,是不会回去的。” 江蓠有点恼:“你去同他说,我今日可是给足他面子了,他也应给我面子,我带着杜蘅在国子监,要是出事,让他找杜蘅问罪。” “凭什么是我?”杜蘅苦着脸。 玄英把那侍卫赶回去,道:“夫人,我得跟着大人,您要是去见那位,我什么都不知道。” “……那位是哪位?” “就是文章做得顶好的那位。” 江蓠悄悄地从袖袋中拿出一锭银子塞过去,两人对视一眼,都点了点头。 “不送。” ———————— 小夫妻真有情趣,还穿情侣装当众秀恩爱(///▽///)狗官下次演讲请自备托,这次我送你三个 狗当年遇到作弊的事后面会详细说的,明天男配出场 风吹雪 玄英出了殿,楚青崖和阿芷已经上轿了。 “回大人,夫人难得出来,想在国子监多看看。她甚是关心小姐的号舍和斋房,您看要不要派个人领她去?” 楚青崖急着回官署,他迟了一个多时辰上值,这就意味着得晚些下值,皱眉道:“我都打点好了,她还费什么劲。” 话音刚落,自己便明白过来,冷哼道:“敢情今日这么乖觉,是要我卖她好处!你亲自跟着,告诉她晚上若敢不回府,本官便一封休书打发她回江家,让她和她那五个姐姐绣花去。” 玄英道:“大人忘了,今日小的还要去牢里拷问南越流民,查那六个兄弟身上中的毒。” 楚青崖不耐道:“那便叫个机灵点的,别让她上个茅厕又跑了,勾三搭四还扶着人走路。” 一提到这码事,不禁又道:“杜蘅斗不过她,别叫她给卖了,让他回来。” 玄英去了,不久来复命:“那孩子说他要跟着夫人,替您多说点好话。” 楚青崖一听,就知道他俩又串通着赚了外快,“他要是看不住人,让她凭着肚里几滴墨水拈花惹草,本官这顶乌纱帽刷绿了给那姓薛的陪葬!” 玄英憋着笑:“是,是。” 两抬轿子在太阳地里走远了,江蓠悄无声息地溜出殿,呼了口气。 接着楚青崖后面讲学的那位工部尚书无趣得很,好好的话到了他嘴里,如同冬天早上的被窝,烘得人昏昏欲睡,没讲一会儿,下面就有学生掏出书本背起课业来。 她在桥下活动腿脚,掰着饼屑喂水中的锦鲤,身后还有一些没能挤进殿的百姓,踮脚翘首,对讲学煞有兴趣。 “大娘,你也想进去听吗?”江蓠问一个挎着菜篮子的民妇。 “我哪听得懂,就是凑热闹。每年国子监只有两天让我们这些人进,我看一看有哪些大官来了,回家讲给我小外孙女听。” “她多大呀?” 民妇笑道:“还小哩,才六岁,也想读书,但是没钱呀。” “有钱也未必送女孩儿去读书,京城那么多官老爷,也不是家家都不顾千金小姐的名节,送她们来国子监啊。”一个路过的中年书生道。 “我听他们说今天楚阁老就带了一个,我外孙女要知道,嫉妒得饭都吃不下。那位小姐,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投了个好胎!” 江蓠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以前阿芷也是没这个机会的,连江家的私塾都去不了。 她自己读了书,可除了走邪门歪道,依旧没有可用之处,要她去给小姐们当女师,她连女工都做不好,妇德就更别说了,《女诫》她娘压根就不让她翻。 阿芷读了书,然后呢? 然后就到此为止了。 江蓠恍恍惚惚,把手里的饼都掰碎了洒下去,杜蘅赶紧止住:“夫人,再喂就撑死它们了,这些鲤鱼是皇家的。” 她这才如梦初醒,撇了撇嘴,“陪我去阿芷上学的地方看看吧。” 国子监有五厅六堂,五厅是绳愆厅、博士厅、典籍厅、典簿厅和掌撰厅,管教学教务和饮食,六堂是监生学习之所。正义、崇志、广业三堂是为学生夯实四书五经根基的,学了一年半,考试升入修道、诚心二堂,精读十三经,通晓经史,再学一年半升入率性堂,里头都是饱读诗书的聪明学生。学满需四年,但四年就能通过所有考课、积满学分的只有少数,多的是留堂生。 第一级的三个堂共有三十斋,按监生的家世背景和资质水平分斋。每年有冬至、正月、白露三个入学时节,冬至进去的学生都年龄尚小,先预学一个多月,到正月里通过一次考课再分斋读书。 楚青崖给阿芷找的助教在广业堂,此前拿诗和字帖给他看过,先生点了头,说这孩子考试应是没问题的,若有问题,也看在阁老的面上把她调到自己斋里去。今日去行拜师礼,领了衣帽,叫伴读布置了号舍,明天就开始上课了,中午在监内休息,晚上回府住。 此时国子监里的学生教习都在辟雍听讲,或在号舍里休息,江蓠带着杜蘅顺畅无阻地经过碑林,走到彝伦堂,只有一个看门的,见她衣着不凡,带着跟班,许又是哪位贵妇来探看家中小辈的斋室,就放了行。这些斋房建得古朴大方,窗明几净,有专门的琴室、茶室、棋室、画室,桌上摆着沙盘、炭笔、木板,真是样样俱全,但凡读书人见了就没有不羡慕的。 杜蘅也叹道:“我也是第一次来,这条件比朔州的官学要好多了,我那时候要是在这样的屋里上课,还用得着跟大人东奔西跑吃苦吗。” “你家大人读了书,不也东奔西跑地吃苦。”江蓠想起一事,问他:“他既然能中解元,考了秀才后应是有贡生名额的,家里怎么不让他来国子监读书?” 杜蘅道:“大人考秀才的时候才十岁,老爷官位低,夫人又是教坊司出身,怕他受同学欺负,没舍得让他去京城,就在璧山县学里又读了四年。他中解元后,老爷夫人都乐疯了,在县里横着走,县令见了老爷都作揖。” 江蓠点头道:“还是爹娘想得周全,直隶省的解元可比永安省的解元难考多了,全是什么四岁背《诗经》、七岁背《国语》、八岁出诗集的怪胎,若你家大人在国子监读书,那不得寝食难安吗?好好的文曲星下凡,变成渡劫。” 杜蘅:“……倒也不至于。” 两人又去西面的号舍,先生们的住所和学生们在不同的院子里,从外头看要宽敞些,学生的有两人一间,有四人一间,格、致、诚、正是给四品官以上的子孙住的,可以带伴读,另有天、地、人等十八号给普通监生居住,陈设要次些。 楚青崖把阿芷弄进了诚号一间朝南的屋子,号舍外有人守着不让进,江蓠就在外面等着,杜蘅使了个墙头功夫,猱身翻进了院子,去了一会儿,回来道: “那伴读小丫头挺机灵的,房里已布置齐全了,床席干净,文房四宝、衣箱饭盒都有,同住的那个女孩子是镇远将军的女儿,比小姐大一岁,会武,没人敢欺负她,和伴读在踢毽子玩儿呢。” 如此江蓠彻底放了心,“他想得怪周到的。” 这姐夫当得够意思。 “就是嘛,我姐夫可没对我这么好。”杜蘅老成地叹道,“我才十五,就被家里赶出来谋生了……” “你们大人十五的时候也独自在京城谋生啊,翰林院那是什么地方,里面个个人精,都不能得罪。” 杜蘅奇道:“夫人今日怎么为大人说起话来了?” 江蓠一窒,好像……真的是? “我又不是意气用事的人,他做得对,我说他干什么。”她硬着头皮道。 江蓠还想再逛逛,到了东面的射圃和仓库,就要凭身份才能进了,她腰上虽佩着宫里赐的一品诰命玉牌,却不想拿这个压人,转去了北面的藏书楼。这楼共四层十六间,飞檐斗拱,明瓦亮砖,看在她眼里,就是国子监里最漂亮的一栋楼阁,刚说不拿身份压人,下一刻就把玉牌祭了出来。 守楼的学生是贫寒出身,在监内干活赚点钱,哪见过地位这么高的夫人,匆匆要跪,被她扶起来,压低声音道:“麻烦小哥了,我家孩子在这里上学,借此机会看看书。” 又递了几钱碎银子。 学生脸一红,把银子还给她:“夫人请进吧,圣贤书本该是谁都能读的。今日里头没人,您正好上去,若是来了人,千万别叫人瞧见,要在酉时锁楼前出来。” 江蓠心中一震,抬脚进去,还回想着他这句话。 是啊,书本该是谁都能读的。 楼中书架林立,墨香扑鼻,每层都放着几张桌椅。架上码着密密匝匝的书籍,比江府的藏书还要多好几倍,有些还是罕见的古抄本。江蓠屏住呼吸,轻轻地摸到书上字的时候,都要激动得打颤了,聚精会神地翻着一本又一本,恨不得做个贼,把这些宝贝全偷到家里去。 这一看,浑然不觉楼外北风骤起,遮云蔽日。 待手指僵冷得翻不动书页,她才抬起头,窗外已暗下来,落叶飒飒地扫着窗纸,听得几声寒鸦低鸣。 “夫人,外面下雪了!”杜蘅趴在走廊里喊,“要锁楼了,咱们得出去!” ……到时辰了? 她还没看多久啊? 江蓠恋恋不舍地把桌上的书放回原处,这时才感到彻骨的寒意,裹紧斗篷下楼,见那学生穿得实在单薄,哆嗦着掏钥匙给一间间屋子上锁,把银子再次塞给他:“你拿着,读书报国的人,冻生病了还怎么上学?” 说完便领着杜蘅快步出去,“这下迟了,你们大人都要下值了,我还没回去!” 雪落得快,傍晚的天色尚能看清路,两人抄近道踏着草丛,经过碑林回到辟雍大殿,杜蘅见她摸着石碑不撒手,急唤道: “夫人,别看了,以后还有机会看!您冻坏了我可要遭殃。” 江蓠低低应了一声,从松林里快步走出,没了树木的遮挡,风卷着雪扑在脸上,冰冰凉凉的,抬手抹了一把,又是一阵狂风夹着雪粒,直往身上吹打。 她系紧帽绳,经过西边的白玉桥时,冥冥中仿佛有谁叫她,忽然侧过首,就这么在漫天风雪中站住了脚。 辟雍大殿西侧的水榭中,有人盘膝端坐,渺渺的声音如云中月,在风里忽隐忽现。 雪花纷纷飘下,落在殿外攒动的人群头上,这些人里有青衫学子,有布衣百姓,都不约而同地面朝水榭立着,屏息凝神,脸上露出仰慕之情,纵然衣帽上落了层薄雪,也无一离开。 江蓠不由走近了几步。 “夫人,走吧!” 她的目光遥遥地掠过拱桥,穿越雪幕,只模糊地看见亭中一抹背影,银冠束发,纯白的大氅如鹤羽,几乎融进雪中去,只是那样静静地坐着,便辟出一方须弥世界,清如琉璃,不染纤尘。 江蓠看不见他的脸,却觉得他在宁静地微笑。 “夫人,轿子就在前面。”杜蘅给她拍去发上的雪,拉上被风吹掉的帽子。 “别出声!”她道。 那人的声音顺风飘来,和雪一般明净:“今日讲毕,快回家罢,天晚了。诸位有不懂之处,尽可来率性堂问我,本月我二十、廿五在一斋讲《左传》,大家都可以来听。” “薛先生,学生有急事!能不能帮我看下明天要交的策问!” “薛博士,学生上月考核只得了半分,还差半分就修满了,您能不能跟六斋的助教说说情……” “先生,您帮犬子起个名吧,小人只有今日能进国子监……” 江蓠眼看着那些人蜂拥到水榭里,将他围得密不透风,心脏剧烈地跳起来,急急道:“笔!笔呢?我要写字!” 手忙脚乱找了一通,两人身上都没带,她便央着杜蘅:“弟弟,救个急,你帮我问那边的学生借个方便!” 杜蘅哪敢说不,一溜烟地去了,江蓠眼睛盯着水榭,生怕人走,苍蝇似的搓手,好容易等来了纸笔,她一个箭步冲去桥墩边,铺了纸刷刷写起来。 只恨天冷笔墨不畅,平时眨眼就能写完的东西,硬是拖了两盏茶,字到最后都是狂草,署了“岘玉”两个字,一把塞给杜蘅: “快去给他!一定送到他手上!” “夫人,他要走了。” “那还不快去!” “可是大人……” “他要在这我当着他的面送!” —————————— 女儿:行业内顶流男神!!嗷嗷嗷我要签名!! 狗官说话真的好有梗,接下来三章双犬中门对狙吵大架,动手又动腰,你们一定喜欢看(???) 国子监年级按明代的来,除了考试考勤,也要修学分,此外改了一点 桃花笺 y ehua5.co m 杜蘅凭着一副好身手,泥鳅似的滑进人堆里,钻来钻去,扒拉到最前面,混着人家的纸张一起递了上去。 提问的人实在太多,江蓠看见那人又折回了水榭里,有学生提了只灯笼,给他照着批改。 杜蘅回来,抹去一头汗,“天啊,我五脏六腑都被他们挤出来了!” “他拿到了吗?” “您别等了,给他的纸这么厚一沓,咱们的夹在中间,看这光景,他今晚能看完都够呛。”鮜續zнàńɡ擳噈至リ:y uwang she.i n “你见到他了吗?他……长得什么样?” 杜蘅愣了愣,“光线暗,没看清。” “你就不知道多看几眼!”江蓠跺脚。 她难以平抑心中激动,不情不愿地走上轿子,想了想,还是给了轿夫银子,令他们在树下等着。 杜蘅为难:“再不走,大人要生气了。” 江蓠在楚青崖生气和自己开心之间犹豫了一刻,便释然道:“他早生气晚生气都一样,我帮你保住这个月的月钱。” 如此,小少年才不唠叨了,“那我再去亭子里替夫人看着。” “好啊好啊!麻烦你了!” 一沓纸足有二十几份,全是学生的月例功课。 亭中的薛湛颇为无奈,可被人堵着,也出不去,只得披着大氅在灯笼下提笔批注起来。 “你们非得这时候来堵先生吗?一个个临时抱佛脚,明天要交了,今天才拿来求先生指点,也就是薛先生好脾气,要是换了个先生,看你们怎么挨手板!” 打着灯笼的那名学生是率性堂一斋的斋长,教训起师弟们来一板一眼,很有气势。 “罢了,下不为例。”薛湛阅览着策问,“时间紧,无法逐字看,只能粗粗一改。” 学生们点头如捣蒜:“粗粗改也好,先生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有人身上带着糕点,恭敬地递上去。 薛湛点头谢过,却什么都没吃,示意斋长收起。 他看起文字来极快,一目十行,却能精准地圈出错误,一张张批着朱砂的纸迭放在桌面,学生们各自认领,或赞叹,或惭愧,还有的异常激动:“我考核一定能过了!” 薛湛始终不语,拿起下一张皱巴巴的纸,目光一顿,“岘玉是哪位?” 学生们面面相觑,“没听过,许是那三堂新来的师弟。” “问得太多了。”他轻轻摇头,又高声问了一遍:“岘玉,在不在?” 人堆里的杜蘅挤出来:“先生先生,我是少爷伴读!” 对上面前那双眼睛,他一个激灵,有种被揭穿的感觉,眨了眨眼,却又呆住了。 这张脸,和大人不同,当真是…… 薛湛收回落在他佩刀上的视线,温和道:“他本人不在,我便写了交予他罢。” 又边写边对众人说:“这位小友拿我当年春闱的策问,指了几处弊病,我心甚慰。我曾多次与诸位说过,不要总是仿照我的笔风来答题,我答得并非十全十美,如果是抱着考试能中的心来做功课,那读书就毫无意义。例如他说的这一题,‘今之良将如何取韬略于古之良将’,收尾太平了,略显头重脚轻,我在国子监讲了五年课,至今没有拿它当过范例。” “可是我们助教说这篇作的很好……”有学生道。 “好与不好,我心里清楚。”薛湛道。 他当年在考场上一时忘情写得太畅快,想到父亲丢失兵符一事已经晚了,只能草草收尾,担心犯了皇家忌讳。 他在每一条后简短地批了几个字,又批改此人自作的判词,也是那年春闱的一道题。 众学生见他频频颔首,唇边噙着一抹春风般的淡笑,便知先生极为满意,有的探头来看,被他挡住: “我何时让别人看你的功课了?” 那学生讪讪地缩了回去。 除了策问和判词,这人还写了一句话,说“先生文章,学生倒背如流,伏乞先生赠字,以勉苦读”。 薛湛吩咐斋长拿了张信笺纸,换了支笔,就着灯笼的暗光,仔细写下寥寥数语,吹干迭好,和原纸一起装入信函。 “多谢先生。” 杜蘅躬身双手接了,转身跑入黑夜里。 雪还在下,天幕如浓墨,无星无月。 从城东北的国子监回到城西的尚书府,用了近一个时辰,江蓠即使抱着手炉,也在轿中冻得缩成一团。 京城的冬天也太冷了,她以前都没这么怕过冷。 戌正的更鼓响过,江蓠灰溜溜地下了轿,准备让杜蘅翻墙拔门栓,静悄悄地进去,结果一落地,就看见石狮子后头亮堂堂的,竟是地上放了盏琉璃灯。 一人搬了把圈椅,孤零零地坐在门前,黑貂皮的大氅从下颌遮到靴子,落满了雪片,风帽下露出一张冰雕玉砌的脸,正冷冷地垂着眼睫,提腕和自己对弈,黑白两路棋子杀得难舍难分。 江蓠的气势先弱了半分,示意杜蘅从侧门进,人影一转过街角,痛叫就传来: “别揪我耳朵……” 她强自镇定,走近了,开口道:“夫君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下棋?” 楚青崖仿若未闻,指尖夹着黑棋,在棋盘上敲了敲,吃了一片白子。 “夫君等了多久?这么冷的天,也不拿个手炉。” 她把怀里的手炉塞过去,他没接,炉子砰地一下砸在阶上。江蓠心疼地捡起来,拂去雪块,重新揣着,“你想下棋,我陪你回房下,如何?” 楚青崖晾着她,两人一坐一站,沉默了足有一盏茶,待白子被吃尽,他才淡淡开口: “我是想下棋?” 江蓠不答。 “我是突发奇想大冷天从屋里跑出来一个人在府门口顶着风下一个时辰棋?” 他抬头,眼睫簌簌落下雪花,脸色阴沉至极。 她觉得他一口气可真长,说话都不带喘的,“那你进屋等啊,我又不是不回来。” “谁知道你回不回家?”楚青崖猛地站起来,“我就要在这里等,看你敢不敢进门!” “我又没做亏心事,怎么不敢进门?”江蓠嘴硬,“还是你觉得我应该做什么亏心事?” 剑拔弩张的氛围被这一句彻底点燃了,楚青崖深吸口气,把桌子一推,棋子哗啦洒了一雪地,踹开门拽着她就往院子里走。 “你倒是说说,你在国子监听了什么课,见了什么人,这么晚才回来!” “我去藏书楼看书了。”江蓠小声道。 楚青崖是何人,审过的嫌犯没有一千也有几百,只瞟一眼,就知道这犯人藏着掖着不老实。他也不问了,把她押进主屋闩了门,擒住双手推到暖阁里,往榻上一掼,脱了大氅就来搜身。 江蓠仓皇挣扎起来,手还没碰到他,就被解了斗篷扒了袄子,摸到了袖袋。她一僵,下一瞬,那封素色信函就被抽了出来。 “你别碰它!”她急喊。 “夫人将这赃物藏在袖中,可见宝贝至极。”楚青崖说罢,把那信函一撕,火漆裂开。 江蓠脸色都变了,尖叫一声,手脚并用地爬起来,“你敢撕它,我跟你拼了!” 他怒极反笑,将她推倒在榻上,屈起腿压住她的身子,“好,好,我倒要看看,这桃花笺上到底写了什么甜言蜜语,不能让我知道!” “我还没看!你不准看!他是写给我的!” 她气懵了,抱住他的手一口咬下去,他吃痛地嘶了声,仍然拿着那张信笺,放在眼皮底下—— 【字付贤契, 人生在世,多有不称意处,唯有读书省字,神交会友,方能忘一时之烦忧。读岘玉之字,锋芒毕露,非池中物,宜不矜不伐,朝乾夕惕,厚积薄发,日后必成大器。书未尽情,应俟面会。 薛令仪手肃】 楚青崖看毕,心下一松,纸张飘然而落。 江蓠吐掉嘴里的狗爪子,一把攥住信纸,躺在榻上读起来。短短几行墨字清雅飘逸,从头看到尾,才华向后飞,从尾看到头,才华向前流。 她一下子笑出声,把纸贴在脸上,什么也不顾了,“他写的是贤契!贤契啊!他认我当学生!” 又在榻上抱着头滚来滚去,“对晚辈也用手肃吗?太谦逊了吧!太和蔼了吧!” 楚青崖掏出信封里另一张纸,是她写的一条判词、一篇策问的概述和几小问,附着朱砂的批答。江蓠又抢过来,欣喜若狂地看着,都笑傻了,摇着他带血牙印的手: “他说我判词做得极好!极好!” 楚青崖甩开她,把被尖牙咬破的手放到嘴边舔了舔,痛得钻心。 她下口也太没轻重了! 江蓠还在那里咯咯笑,“我就知道他是个君子,他还说要跟我面会!” 楚青崖本来气消了,看她欢天喜地眉飞色舞,胸口的酸意又止不住地泛上来,越看纸上“贤契”两个字越像“贤妻”,虽不是甜言蜜语卿卿我我,也叫他犹如吞了几根针,扎着心窝肺腑。 “他薛湛是君子,独我是小人!”他恨恨道。 江蓠挥挥手,“我今日高兴,不计较你了。” “你再说一遍谁计较谁?!” 楚青崖压下来,夺她手上的信纸,她“啊”地一声捂在心口,“你要是撕了,我,我再也不同你说话了!我回永州去!” “你回去!现在就回去!”他继续抢,“两张纸宝贝成这样,为了他,连我都不要了!连家都不想回了!你还咬我!” 她把纸高高举过头顶,“你别血口喷人!” 一滴温热的液体落在脸上。 江蓠迟钝地拿手一抹,眼珠往上瞄,惊了一跳——他手背的咬痕渗出鲜血,正在一滴滴向外冒。 信纸倏然落在身上。 “你别动,出血了……”她急忙捉住他的左手,用掌心按住,又沾了一手滑溜溜的血,脑子一片空白,下意识放进嘴里舔吮,四处张望着找棉布。 楚青崖望着她略带歉疚的眼睛,什么重话都说不出来,却还是不甘心,右手握成拳,重重砸在榻上。 “都叫你别动!” 她吮了一嘴腥甜,想叫丫头拿药来,他伏下身,紧紧地抱住她,吻她的脸颊,嗓音恼怒中带着沮丧: “你就这样恨我……把我伤成这样!我也知道疼……我有多大的本事,够你伤几回啊?” 江蓠无措地叼着他的手背,眼里泛起几滴水光。 “又假哭!”他张嘴咬在她脖子上,可终究没舍得下力气。 “我给你包扎。”她含糊地说。 他压着她没动,她承受着他的亲吻,心头那种陌生而慌乱的感觉又冒了上来,她不知道那是什么,急促地呼吸了数次,推他: “我给你止血。” 楚青崖说:“我不要你来卖好,你咬了这次,还有下次。” “没有下次了!”她赌咒发誓,“若再咬你,让我下辈子也变条狗!” “什么叫‘也’?”他生气。 江蓠哑口无言。 楚青崖哼了一声,从榻上撑起身,她匆忙跳下去,跑到暖阁里拿药箱,见他抱膝蜷着不动,只好捧了金疮药和棉布出来,拎过他的胳膊平放在小几上,小心翼翼地上药。 药粉洒上去,他的手颤了一下,江蓠低声道:“你忍着点。” 她的手指很灵巧,拿沾过烈酒的细布条绕来绕去地包扎,打结的时候问:“你想打个万字结,还是吉祥结?” 他不说话。 江蓠自顾自地道:“那就打个吉祥结吧,我给你打漂亮些。” 她抬着他的手换了个角度,这一下,竟有什么东西从他袖子里滑落出来。 是一张带字的纸。 江蓠拿起来,刹那间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问:“你……” 竟是一份国子监的监照! 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大燕建丰元年十一月十七,永州江岘玉年十八,面白无须,受文华殿大学士楚青崖所荐,陛下考其学问,文采出众,特赐其恩监,入读国子监肄业”。末尾盖着玉玺和国子监印,落有三位阁老、礼部尚书和祭酒的名字。 她呆了好半天,“你今日入宫了?” “前几天去的,今早去祭酒那儿落印。你这算是恩荫,但破了旧例,不是子孙辈,我同他们说,我只荫这一个,往后生了孩子,不荫他了。”楚青崖低着头道,“我最多送两个女子进去,但执照只能做一份,多了便要乱套。” 江蓠拿着这天底下独一无二的监照,连连摇头,嘴角欲一扬,又撇下来,抖着唇道:“你这是欺瞒天下人……这些人,都知道我是谁吗?” “除了薛阁老和陛下,其他人只知道我荫了个姓江的。但你看看,这上头有哪个字是假的?” 她愣愣地望着他,眼眶渐渐红了。 他的声音低下来,“我在门口等了好久,等你回来,想给你看。” 两道眼泪猝不及防流下来,江蓠吸着鼻子,“我没有让你,没有让你去……你为什么……” 她哭得越来越厉害,愧疚万分,“对不起,我不是故意伤你的,真的对不起……我只是去藏书楼看了书,然后,然后去看他批课业……我没有干坏事……你吓到我了,我以为你要把它撕掉……” 楚青崖默默地听着,把手伸给她,“你给我打个同心结吧。” 照银缸 “我不会那个……”江蓠抹着眼泪道。 他不满:“那就学。” 她还是抽泣着给他打了个吉祥结,“好了,你不要挑三拣四的。” “你原来就是这样喜欢哭的么?”楚青崖疑问。 就她这样,别人说两句就要掉眼泪,还怎么在桂堂里扮男人进考场? 江蓠哽咽道:“你才喜欢哭!” 她原来真不这样,要这样一家三口早就被人欺负死,不知道为何嫁给他三个月就发生了这么多事,连性子好像也变娇气了。 楚青崖一手拿着自己费尽心思讨来的监照,一手拿着薛湛的信,问她: “你要哪个?” “我都要!” “不行,只能选一个。” 江蓠望着他,眸子里的水快要滴出来,“你开玩笑的。” “我从不开玩笑。” 她抢过他手上监照,突然掐了一把他的腰眼,自己却傻了,“……你怎么不怕痒啊。” 楚青崖板着脸,她不死心地又掐了几下,只听“噗哧”一声,她“啊”地叫起来,手一下子钻进衣服里,使劲儿往他腰上招呼: “我叫你装,叫你装!” 打闹间衣带散开,他被她扑倒左掐右弄,胳膊揽住她的背,也笑得眉眼弯弯,“你要我的是不是?” “你傻呀,我有了监照,多少封信都能拿!”江蓠得意道。 还没嚣张一刻,就被他捏住腮帮子扯来扯去,“你进去是读书的,还是看男人的?给我个准话。要是去读书,我就放你去,要是看男人,我今儿让你在床上看个够!” “国子监里都是男人,我只要睁着眼,都能看到。”她不服地扬着头。 他哼笑:“他们是男人,你的薛世子是君子,能比么?” “不能比!你给我嘛,快给我!”她抓过信笺,不料他霍地松手,力道一卸,她身子一歪,被捞个满怀。 “你还敢说?”楚青崖眯起眼,“给你了,要怎么谢我?” 江蓠把三张纸塞到袖袋里,忙不迭要下榻,他拖住她的腰,“还想跑?” 她惊叫一声,下巴磕在他锁骨上,脸在颈窝里埋了半晌,呼出几口气,吹得发丝一动一动。 楚青崖等着她说话,可她却再没说了,嘴唇贴着他的脖子,生涩地往上移,亲他的唇角。 ……他亲了她那么多次,她都不记得吗? 他看着她,好整以暇地躺在铺着虎皮的榻上,衣裳被素手一件件剥去,露出胸膛上淡白的疤痕。 室内熏炉吐香,温暖如春,但身子暴露在空中,还是起了层细微的颤栗。 明灯银盏下,腰上跨坐的人慢慢地脱去月白的中衣,薄薄的蚕丝里衣。光润的肩膀露出来,她似是怕羞,拆下云鬓的金簪,让一头乌发柔顺披下,半掩着绣鸳鸯的翠绿抹胸,愈发衬得肌肤雪腻,玉似的发光。 她也望着他,咬唇握住他的右手,解开褶裙的系带,褪下亵裤,脸颊飞上两朵红云。 更阑人静,屋里只有紧张的呼吸声。 江蓠转身要灭灯,他拉住她,“我要看见你。” ……他真的很不要脸。 楚青崖扣住她的十指,她只能抬高臀部往下坐,那根坚硬的性器早已翘立起来,亲昵地厮磨着臀缝。试了几次不得要领,总是过门不入,她欲甩开他的手,他哑声道: “夫人不用手扶,也进得去,只是需润一润。” “你说什么浑话……”她垂着眼,头颈都红透了。 这哪里是浑话了?他不解。 江蓠想着都到这地步了,榻边有屏风挡着窗纸,反正也没旁人看见,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分开腿前前后后地滑动起来。 他的腰腹练得瘦窄,紧绷时显出微凸的肌肉,腰侧两道纵线伸入下方,被她渗出微汗的大腿压住。她倾了身子,不敢看他的眼睛,怕从中看出自己浪荡的模样,腿心在灼热的腹肌上反复磨蹭,那热度很快就熨得穴口濡湿,两片花瓣湿哒哒地在他身上吮出一条微凉的水迹。 楚青崖低头看着,鼻尖嗅到她的气味。 “你不要看……”她羞恼地叫了声。 “夫人坐在我身上的样子极美,”他展眉笑道,“这些水是为我流的,我怎就不能看了?” 她面如火烧,双目含嗔,实在无法招架他这般无耻,穴口含住硕大的冠头,一张一驰地将他缓缓吞了下去。 压抑的呻吟同时溢了出来。 “夫人这样……叫我忍不住想欺负。”他喘了口气,指尖安抚着她的手背,注视着她的脸庞。 ……她不要被他欺负。 江蓠不是第一次用这个姿势,已掌握了诀窍,骑着他晃起来,甬道内水泽渐丰,一面翘着臀夹他,一面让性器在穴里抚慰着敏感处,上上下下骑得飞快。不多时她便失了节奏,被巨物撑得下腹酸胀,咬着它快速摆起臀来,画了几圈米字,甩着一头长发使劲坐了两下,忽然间塌下腰身,腿根和小腹一抽一抽,已然淌着水儿丢了一回,伏在他身上直喘气。 “夫人是在谢我,还是在自己快活?”楚青崖见她这么没出息,一盏茶还没到,就瘫成这样,真是过去太惯着她了。 她眨着眼哼哼:“你好了吗……” 竟然还有脸问他好没好。 楚青崖把她翻在榻上,抽出那物来给她看,铁硬的一根,戳着她肚脐,“你对着它问。” 江蓠舒服了,不想做了,把头一偏,又被他扳过来,“我看你愧疚也是装的,就是为了骗我心软!我今晚要是再心软,明儿官署也不去了,就捆着你在屋里治,非要把你这骗人的毛病改过来!” “我没骗你!喂……” 她捶了他一下,两条腿被抬起来,门户大开,粗壮的茎身闯入花心,举着几丝怨气挞伐起来。 方才泄过一次,穴里湿软至极,如一汪温水泡着他,抽送起来滑腻温润,略无滞阻。他不知不觉就插弄了百来下,耳中听得跌宕的娇吟,知她又要到了,摘了发冠,抱着她坐起来,喘息道: “夫人这儿生得妙极,里头养着好些水,一时半会是撞不尽的,多来几回方才解我心头之渴。” 江蓠给他说得脑子嗡嗡的,拽过他的头发蒙住脸,这狗官今天哪来这么多浑话!从前在床上也不曾说过。 想来是原形毕露了。 楚青崖吻上她的脸,挺腰疾速顶弄,直将她顶得身子乱颤,颠簸不休,他轻拍一下她的臀瓣,“缓着点,里头就跟你这张嘴似的没个轻重,再夹就要生宝宝了……你生了他,我还不能荫他上学,我有这点能耐……全荫你了!” 话音落下,她啃着他的肩膀,穴里一阵湿淋淋的抽搐,将他绞得极紧。他仰头深吸口气,头发被扯得痛,肩也被咬得痛,头上差点秃,肩上差点破,真是还未伤敌,自损八百,输了个底朝天。 楚青崖摇她:“你刚发的誓,这么快就忘了?” 江蓠被一波波潮涌冲得神思迷乱,半阖着雾濛濛的眼,喃喃道:“什么誓……” 他心中大骂一声骗子,“你说以后若再咬我,下辈子就变条狗!” 她的手指软绵绵搭在他肩上,盖住了牙痕,委屈道:“我哪里咬你了?” 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楚青崖把她的手挪开,“这儿是谁咬的?” 她又把脸盖上去,唔唔地搪塞,企图蒙混过关,又在他怀里扭着腰套弄起来,花穴吞吐着玉茎,发出咕滋水声,身下的凌乱的衣服洇湿一片。他但凡有那么点火气,都被她的水浇灭了,恨得牙痒,却又拿她无法,只有深深地撞着花心,让她在高潮中尖叫着泄了身,抖成一团淋雨的雀儿。 银缸照着她汗湿的眉眼,倦而媚,轻翘的羽睫也抬不动了,在脸上投下两抹阴影。他爱不释手地摩挲着她的轮廓,腰间耸动不停,轻而易举就把她从浪尖送上云端,一会儿飘飞,一会儿坠落,几番下来已是目神迷离,檀口轻喘,牡丹花蕊啜玉露,芙蓉脸上泣红霞。 “下辈子变条狗,也和我在一起……”楚青崖喉结滚动,吮着她的耳垂,她发上的清香带着窗外的雪气,染着屋内的暖意,勾魂夺魄,叫他失了理智,意乱情迷间也冲她的肩头咬下去。 “生生世世都和我在一起,做我夫人……” 一室浓春幽情,似正月里的爆竹,噼噼啪啪地在榻上鸣响,炸得乱红处处,碎冰四溅,天也昏地也暗,转眼攀过了巫山万重,淋过了高台绵雨,不知今夕何夕。 红烛燃尽,一对肢体合抱着倒在兽皮上,脸贴着脸,气息交缠,下身皆沾着白浊,榻上一片狼藉。 “你好了么……”江蓠迷迷糊糊地问。 楚青崖本来已好了,听了这一句,气喘吁吁地翻过身,“你看着我,不许睡。” “……嗯?” 他咬牙道:“我为你做这些,难道真是想要你谢我?” 江蓠捂着脑袋,不想看他,“你都问我怎么谢你,你还说你从不开玩笑。” 他拉下她的手,恨不得看到她骨头里去,“我什么意思,你分辨不出来?” 她便顺从地问:“你什么意思?” 楚青崖不说话。 江蓠闭上眼,“叫他们送热水来吧。” 他用缠着棉布的左手攥住她,“我在你心里是睡几次就能打发的吗?你以为我贪你的身子?” 她不耐地撑开眼皮,“那你再来一次。” 楚青崖心都凉了:“从进了门,你连一声夫君都不叫。” 江蓠说:“我叫了,你又觉得我装,叫和不叫有差别吗?夫君早点歇息吧。” “你难道不是被迫叫的?” 她叹气:“你到底想如何,我现在叫了,你又不开心,我不叫,咱们反倒处得还行。” 他摁着她胸口,里面那颗心平稳地跳动着,“我真想把它挖出来看看,是不是石头做的。” 她喔了一声。 楚青崖彻底恼了,“你见了薛湛,心都不在这了,要是你嫁了他,怎会是现在这副不情不愿的模样!” 江蓠皱眉:“你胡说什么?跟他有什么干系?” “你不喜欢我这样的,就喜欢他那样的!你夸他文章好,品性好,是当世少见的君子,良金美玉的探花,他给你的信,你宝贝一样收着,你可知我心里……是什么滋味!” 他的声线有些抖,似是害怕,又似愤恨,“我只不过要你认我这个夫君罢了,如何比愚公移山还难!” 江蓠张口结舌,良久才道:“薛世子那样的,没有人会不喜欢。我没想过嫁他,也嫁不起。” 楚青崖冷笑:“你嫁不起他,就嫁得起我?也是,我小门小户的,好糊弄,你给我个荷包,我比你那信纸还要宝贝,剪碎了都从灰坑里刨出来,我就是你挑剩的男人,用完就丢的幡布!” 她被他这一串话震惊了,反驳道:“我有多少个男人,还能挑剩下?楚大人,你要是块幡布,也是穿红袍绣仙鹤擦龙椅的幡布,我是什么金枝玉叶,怎么敢用你,用完还丢?” “那你对薛湛就没有一丝动心?” “什么叫动心,你说清楚!” “就是想和他在一起!” “我怎么敢和他在一起?”江蓠提高嗓门,“他那样的人……” “你发誓。”他坚持。 “我发誓,我没有想过嫁给他,不然下辈子变条狗。” 江蓠心道,要是她早几年亲眼见到他,或许真有这个心思,人生在世不意淫,日子真没有盼头。 楚青崖怒道:“你发誓就跟放屁一样!” “你知道还让我发,我还发过誓不嫁人呢。”江蓠冷静道,“我知道你想听什么,我这就说给你——我十分仰慕薛世子,从看到他文章的那一刻就非他不嫁,多年来神交已久,今日一见,犹如天雷勾地火,山无陵天地合乃敢与他绝,明日就要在你吃的豆沙酥饼里下砒霜毒死你,把你库房里的银子当嫁妆,后日就要嫁到靖武侯府当侯夫人,若他不收,做妾也愿意,情愿为他生十个娃娃,每个都受他的荫去国子监读书!” 楚青崖明知道她在说瞎话,听了这洋洋洒洒的一通谋划,仍气得血涌天灵盖,盛怒之下扯掉她的抹胸,“他是君子,我是小人,再来一次!” —————————— 拒绝dirty talk,就要sweet talk! 是谁啊,看文看得一脸姨母笑~夫人很狗,但我很爱她 涨春潮 江蓠腿都软了,想编个话来哄他,可他笃定不想让她开口,恶狠狠地吻上来,像只炸毛的狗。 他的吻很重,誓要在她每一寸皮肤留下圈占的印记,吮噬着肩颈,把她背对自己抱在身前,张开腿四股交迭。 “你不想看我,我还不想看你。”楚青崖气道。 她这会儿却晓得低头了,“谁说我不想看你,我……嗯……” 话语被轻哼淹没。 每每欢好,他都爱正着来,叫她看见脸,极少从后面掐着腰深顶。这回也是第一次用这个样式,把她圈在怀中,直上直下地插着玉户,那儿磨得绯红一片,娇嫩的花瓣更是撑得极开,夹着中间硬如金铁的茎身。两颗囊袋跳动着拍击穴口,发出急促的响,进出间蜜液顺着虬结的青筋滴下来,被捣成白沫,火星般乱飞。 没多久江蓠就不行了,撑着他的大腿,身子被顶得往上拱,小腹抽缩得厉害,叫声得越来越高,带了一丝哭腔,“你,你轻些……我受不住……” 楚青崖心里受不住,就要她身上也受不住,重重地把她抛上巅峰,右手来到前面,拨开芳丛,指腹按着小叶间的花蕾揉起来,忽轻忽重,忽急忽慢。她从未经受过这样的双重刺激,腿颤得像初生的幼鹿,想挺着腰逃离近乎恐慌的快感,被他惩罚地用指甲盖刮了两下。 腰腹猛烈地痉挛起来,眼前突然变得白茫茫,穴口的酥麻蔓延到全身,好像被卷入了深海的漩涡,她的眼泪一下子冒出来,发出一声沙哑悠长的曼吟,身下遽然涌出一股清澈的泉水,喷得到处都是。 “你别……嗯……别弄了……”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慌张失措地哭叫:“楚……” 楚青崖支起她摇摇欲坠的背,一边抽送,一边揉着,“叫我什么?想好了。” 她躲着他的手,浑身抖如筛糠,水还在不停地往外喷,“夫君,夫君……求你……” 他一口叼住她晃动的左乳,酥酪般软滑香甜,凶猛地吮了一阵,舌尖拨着顶端嫣红,手指和胯下齐齐发力,将她的求饶逼上了云霄。 怀里的人如同水里捞出来的,上面下面都在哭,他加快抽送,硬声问: “求我什么?” “不要……啊……太快了……” 楚青崖挥汗如雨,提高声音:“薛湛能这样伺候你吗?” “他能让你喷成这样吗?” “他能让你夜夜都逍遥快活,叫得整座府都听到吗?” “我是小人,我能让你快活得死在我身上!” 江蓠哭花了脸,徒劳地合拢腿,又被抓着弄了数十下。他拔出来,射满花心和平坦的小腹,迷恋地吻着她挂满汗珠的雪白腰肢,又把她推在榻上,抱着臀对准肆虐过的地方舔吮。待她气息奄奄一动不动了,便爬上来,将她禁锢在胸前,轻吻她湿透的额发,含泪的眼角。 痛怜极宠,不过如是。 楚青崖也累了,就这么侧躺着,望着她倦怠的睡颜,久久不愿合眼。 他一合眼,怕就要梦到让他发疯的情景—— 这样春潮带雨的脸,别人也看过。 这样婉转娇媚的声音,别人也听过。 这样销魂蚀骨的身子,别人也尝过。 绝不可以。 只要他还剩一口气在。 泡完澡已是深夜,她中途醒了一次,看他还搂着她,又呜咽起来,细声细气地叫他夫君,一连叫了十几次。 真是被欺负惨了,红着眼和兔子似的,可怜样只有楚青崖看了才不心软。 房中寂寂,夜明珠的柔光照着一对鸳鸯,她睡着了也在抗拒,蹬着他往外挪,上半身都快横到床边去了,只有脚板抵着他肚子——那儿暖和。 楚青崖浅眠到下半夜,看她这睡相就来气,下床拿茶水把炭盆给浇灭了。屋里冷下来,不过半刻,她的身子又神奇地靠了回来,还嫌贴得不够紧,手脚都窝在他身上,往袍子里捂。 如此,他才安心休憩。 夜雪下到清晨方停。翌日天未放晴,云销雾散,苍穹涂着青灰的釉色。 江蓠裹着被子坐起身,有种被他弄废了的错觉,这腰腿都不是自己的。爬下床,炭火却是灭的,只有熏炉静静燃着。 呵手推窗,窗檐下坠着冰凌,园中琼枝玉树,银装素裹,水晶世界万籁俱寂。 京城的初雪,都是这般大吗? 新栽的绿萼梅尚未吐葩,虬枝交错,不远处行人挎着篮儿经过,摇落一树清雪。 “……我还以为大人会迟些起,没想到他起了大早,打着伞领小姐出府上学去了。”春燕的声音清晰传来。 “大人睡得早,一向起得早。”瑞香同她走到主屋。 “哎呀,你昨夜睡得沉,没听到那动静。” “啊?” 春燕淡定道:“昨夜大吵一架,又好了,再吵一架,再好了。不到巳时夫人起不来的,每回都这样。你去厨房看看,补身子的药有没有熬好,端来盯着夫人喝,我进去收拾。” 脚步声在外间响起。 江蓠第一反应是爬回床上装睡。 她盖着被子,觉得这些下人太没规矩了,想了想又不好开口教训。 ……明天一定能在巳时前起床的! 她决定今晚把楚青崖赶去书房睡。 丫鬟在房里轻手轻脚地收拾残局,她恹恹地躺了一会儿,下腹有些刺痛不适,晕晕乎乎地起来洗漱更衣,吃了碗红糖桂圆羹,这才好些了。 “夫人,这药是大人请太医开的,要吃三个月不能断,您前几日是不是都倒了?”瑞香端着药进来。 江蓠道:“我喝了呀。” 春燕把洗好的衣服抱去橱子里,回身叉腰道:“您喝一半倒一半,窗下的草都浇死了。” “那草本就是枯的。”江蓠避重就轻。 楚青崖找的这太医四十来岁,行医也就二十年,是看妇科的,给她请脉后说体质虚寒,开了副补身子的药方。她从小到大没生过几场病,但也不是没吃过药,这里头不知加了什么鬼东西,苦得不是进人嘴的,还又酸又腥又涩,捏着鼻子灌到一半已是极限,再多喝一口就要把隔夜饭吐出来了。 那么一大碗全喝下去,还要天天喝,连喝三个月,简直是酷刑。 瑞香看她又只喝了半碗,喝得生无可恋欲哭无泪,疑惑道:“真有这么苦?” 江蓠把碗递给她:“好妹妹,你尝一口。” 瑞香才尝了,呸地吐在漱盂里,表情顿时变得和她一般痛苦。 春燕无奈,“药都是难喝的,这太医既然能来咱们府上看病,定有两把刷子,大人信他,夫人也应信他。是药三分毒,这样稀稀拉拉地吃药,疗效反而出不来。” “我又没病,将就过吧。”江蓠觉得她太操心了。 中午用完饭补了一觉,她拿着监照思索一阵,带人去书房抱了十三经和《大燕律》出来,想叫春燕出门买最新印的程文集,但出乎意料,楚青崖把她家里那几本从永州带过来了,放在书架最顶层。 江蓠因为心虚,出大牢来后一直没敢和他提要求,她还以为自己的书留在别院里,此时见了它们如同见了久别重逢的老友,抱着吹吹灰,笑逐颜开。 翻开来,嘴角的笑容倏然消失。 “狗官!!!” 门外的侍卫听到书房里爆发出一声愤怒的大吼。 江蓠头发都气炸了,拈着程文集里夹着的画像,恨不得把楚青崖碎尸万段。这画像显然是从桂堂的代笔簿子上撕下来的,有人在她脸上画了六根老鼠胡须,还用朱砂笔打了个大大的红叉! 旁边写满了“乙等”、“叫你考”、“多行不义必自毙”、“罪大恶极”、“满口谎言”、“刁钻刻薄”、“骗身骗心”……字迹潦草,但能看得出是谁的手笔。 “狗官!!狗官!!!”她暴跳如雷地在书房里跺脚。 有本事当她面说啊?! 这可是她最好看的一张画像!司簿亲自画的,还上了颜色! 江蓠在书房里大发一通脾气,好容易平息怒火,装作没事人出来都酉时了,下人看她的眼神畏畏缩缩。 她掂了掂手上的书,面无表情:“回房,我饿了。” 生气太费体力,得多吃点。 过了半个时辰,府外轿子回来了。她端着饭碗听到屋外的声音,是阿芷兴奋地在说今天读了哪篇文章、先生布置了什么功课,楚青崖笑着回应。 他还敢笑! 想到他大肆破坏画像、洋洋自得的样子,她后槽牙发痒,按捺不住推开门,和颜悦色地对阿芷道:“姐姐喝了药有点累,你先回去做功课,明日我再听你说学堂里的事,好不好?” 阿芷关心地问:“你不舒服吗?” 江蓠说肚子疼,敷衍几句,把孩子骗回了自己屋。 楚青崖穿着官服,走上前揽住她的身子,皱眉问:“那药没用吗?都喝了一个月,怎么还这样。” 她看起来很乏力,“夫君,你扶我进去。” 楚青崖搀着她回到饭桌边,扫了眼骨碟,鸡爪骨头都堆成山了,米饭也盛了满满一碗,各样菜肴都下去了一半。 “我瞧你胃口不错,现在还疼吗?” 江蓠柔弱地点点头,靠在他怀里。 楚青崖抱着她来到榻上,用手掌捂着她肚子,“大概是要来月事了,太医说你上次烧得太重,有所亏损,经前或许会痛。” 她攀住他的脖子,说时迟那时快,楚青崖心叫不好,被她拽着躲避不及,眼前一支沾了墨汁的笔已然挥了过来,在脸上重重画了一道。 “江蓠!” 她使出九牛二虎之力,“嘿”地一声用身子把他撞倒,四脚并用地按住,又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支笔,左右开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添了几道。 “我让你画,让你画!哈哈哈哈哈!” “江蓠!”他怒喝,抢过她的笔扔到地上。 “你骂呀,怎么不骂了,心虚啊?” 江蓠从靠枕下抽出一张纸,一面菱花镜,气势汹汹地一手举着一个对着他: “这就是你作案的证据!” 纸上的画像被红笔糟蹋得厉害,花容月貌的小娘子脸上赫然翘着六根细细的胡须;再看镜中,他脸上也多了六道惨不忍睹的黑杠子。 楚青崖冷着脸夺走铜镜,指着画像道:“你倒说哪个字是假的?” 江蓠用力捶他:“你写了这么多词骂我,还毁我的画像!” “我作了什么案?”他丝毫不认错,挡住她的拳头,“我没犯法,是你犯了法,我把你流放三千里都是轻的,写写画画又如何了?” 他推开她,捡起地上的笔,作势要在画像上添几笔,江蓠“啊”地扯住纸不让他碰: “你还要写,你还要画!你这个狗官王八蛋!” 楚青崖一下子把她撂倒,“我不仅要画,我还要在你脸上画!” 说完按住她的肩,提笔就在她的桃心脸上涂了大大的一笔,还不解气,腮上各画了四道,比画像还多了两撇胡子,额头上也画满了一排叉。 画完了,把两只笔往茶壶里一插,涮了个干净,丢给她:“你再画?” 江蓠对镜一看,气得发疯,跪在榻上用枕头拼命砸他,“这是我最好的一张画像!你毁了它还要毁我!睚眦必报!小肚鸡肠!丧尽天良!” 楚青崖忽然“啧”了声,低头摸着官袍上的墨渍,目光复杂地看她一眼,小心地脱下来。 ……糟了! 江蓠立时安静下来,知道自己做过了头,心中打鼓,期期艾艾地问:“肯定能洗掉吧?” 大红的袍袖上沾到了墨汁,胸前的补子也花了一块,这是好料子,不能使劲揉搓。 他背过身去,盯着官袍沉思。 她不敢说话了,默默地站在一边,猛然想起明日要开朝会,他是要穿着这身上朝的。 “我……” 楚青崖没等她说完,挽着官服匆匆出去,连脸上的黑胡子都没来得及洗。 —————————— 哦豁……女儿结婚后越来越放飞自我了,小作精都是被宠出来的∠( ? 」∠)_ 痛怜极宠这个词是柳永造的,还得是柳永 夜浣衣 江蓠呆呆地在桌边坐下,饭也没心思吃了。 不过一会儿,他便回来,手上还抱着衣服。 “能洗掉吗?” 楚青崖把袍子往衣桁上一挂,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走到瓷盆边洗脸。 江蓠递过擦脸的棉布,他没接,转头拿了另一块。 “对不住……”她低声说。 她要拿官服出去给丫鬟洗,刚迈出几步,又想起脸还没洗,走到盆边,里头的水已经黑了。 若是叫人来,不就看到她脸上的胡子了? 再说他刚才定是问过人,要是洗得掉,不会再拿回来。 江蓠惶惶不安地纠结了半天,楚青崖不跟她说话,连饭也不吃,褪了衣物躺在床上。 她端来一碗鲫鱼汤,在床边舀着勺子,“夫君,你多少吃点儿。” 他阖着眼不看她。 江蓠放下碗,慢慢地给鱼肉挑刺,挑到一根也不剩了,从自己碗里泡了一半米饭进去,又夹了几块他喜欢吃的糖醋里脊、桂花糖藕,放了几根葵菜做搭配,夹了一筷喂到他嘴边: “夫君,不吃会饿的,睡不着。” 他勉为其难地就着她的手,慢慢吃了,眉头一直没展开。江蓠就和哄阿芷小时候吃饭似的,他吃一口,就说一声“真棒”,一碗饭菜渐渐吃光了,她才舒了口气。 还能吃下饭,就说明事情没那么糟糕。 江蓠等他吃完,拿了本《战国策》放在他腿上,把烛台移来照明,自己则搬了把凳子,拿着一本《国语》趴在床边看。两人皆沉默不语,她心中还是忐忑,看一页书,瞟一眼他,也许是快来月事,她今天特别累,刚才又闹得太厉害,没看几页就困了,不知不觉头歪在褥子上,不省人事。 醒来屋里漆黑,床上空了。 她揉揉眼睛,点灯看莲花漏,快到亥时。 楚青崖不知道去哪儿了,外间饭桌上已收拾干净,拿竹罩子罩着一碟芝麻核桃糕。 江蓠拈了一块放进嘴里,打了个哈欠,望着衣桁上弄脏的红袍,终究不信邪。 她自己好好搓上一个时辰,看能不能洗掉! 说干就干,她要拉铃唤瑞香送水进来,一摸脸,哀叹着抱住头。试着用布擦了几下,越擦越花,壶里洗过笔的茶水还没换,木架上的水盆也还是脏的。 ……她不想让任何人看见这张脸! 罢了,也不是没自己打水洗过衣裳,院子里就有口井。以前在家,三个人的衣服她都洗得,还怕洗不了一件官袍? 江蓠戴着幂篱,鬼鬼祟祟地出了屋,下房里灯灭了,丫头们正在睡觉。她叫侍卫打了桶水提进房,想先洗脸,结果被冷得打了个喷嚏,只好放弃了,蹲在墙角小心翼翼地搓洗起袍子来,然而洗了一盏茶都没怎么掉色。 她抹去头上的汗,用手掌扇了扇风,呼出口气,仔细想了想,好像墨汁是要用米饭来搓的,但这大晚上的去哪儿找饭? 她不死心,又继续搓,冰冷的井水冻得手发红,呵几口热气,再洗一阵,总算把袖子上的墨迹洗去大半,可金贵的布料却发皱了。 楚青崖吃完饭看了几页书,没一会儿就被后院的丫头叫去,说小姐写不来功课,找他请教,回来已过亥时,料想江蓠早睡了。他此前不知道国子监课业这么重,还学得这么难,孩子好不容易背完了文章,写完了题,他自己也身心俱疲。 ……看来生一个也没好处。 他这么想着,从廊上走过,推开门。 “吱呀”一声,房里蹲着的人被吓了一跳,两只红彤彤的爪子浸在水桶里,从地上抬起头,带着八根胡须和一额头的叉叉,愣愣地看着他。 楚青崖倒抽凉口气,大步走过去,把她拉起来,“大冬天的,你在这洗什么?怎么不叫个人来?” “你小点声!”她睁着一双黑溜溜的眼睛埋怨,更显得脸上滑稽。 他又好气又好笑,搓着她的手,冷得像冰,一摸她身上,也是冰凉的,赶紧把她沾湿的衣裳脱了,“快上床,穿这么单薄,要着凉了!” 江蓠甩开他的手,“我已经洗掉一只袖子了,定是你找的人不会洗,才说洗不掉。”说着又蹲下来。 楚青崖看她又往冰水里掏衣服,险险地一把拎出爪子,塞进衣服里捂着,“谁说洗不掉?拿江米水搓就是了。你就为了这个蹲墙角?” 可怜巴巴的,还以为是哪个丫头犯了错,在这挨罚。 她眨了眨眼,“你不是拿着它出去又回来了吗?” 他无可奈何:“我是觉得不必今晚拿去洗,三品以上的四季朝服各有两套,我急什么?” 江蓠竖起眉毛,“那你装得好像只有一套!你都不同我说话了!” 楚青崖问:“你把我朝服弄成这样,还想我有好脸色?” 实则他是想要她乖一点,所以摆出严峻的神色,她果然破天荒对他无微不至,就差自荐枕席了。 “我都洗一炷香了,你要是——阿嚏!”她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带着鼻音抱怨:“水好冷啊……” 楚青崖连忙把她抱到床上,裹了被子,用身体贴着捂热,“知道冷还洗,你是傻子么?人重要还是衣服重要,就算只有一套又怎样,大不了我明日告个假,不上朝了。你这手……我的天,冰成这样……” 她委屈地说:“你看起来好凶。” “我都没说话,哪里凶了?”他望着她的大花脸,又叹道,“哪有诰命夫人大晚上在屋里浣衣的?……罢了罢了,都是我不好。” “我跟你说对不住,你不理我。”江蓠闷闷地道。 “没关系,好不好?” 他吻了一下她的额头,她哼了一声,凉凉的手掌贴住他胸口,他的心隔着温热的皮肤跳动。 江蓠的目光越过他,找那只水桶,楚青崖气道:“你真是不肯半途而废,只洗了一只袖子,没洗全,想想都睡不着,是吧?” 她抿了抿唇,默认了。 “怎么养出来的怪性子!脸上也是,多简单的事,叫人端盆水来洗,你偏不。让丫头看到又怎么了,你不许她说,外头谁知道?” 江蓠红着眼圈:“你把我画成这样,我就是不想让人看见!你敢大摇大摆戴着胡须走出去,我不敢,我要是走出去,一个月都睡不好觉。” 楚青崖觉得她自尊心忒强,怪不得连一张画像被毁,也能跟他闹。 “好好好,夫人消消气,是我不对,我不该给你画胡须。我这就去端水给你洗。” “哎!”她小声道,“我冷,你……你再给我捂一会儿。” 楚青崖抱着她,半晌才叹出一句:“你嫁了那位君子试试,看他能不能受得了你三个月。” “怎么又提他!”她回击,“我那五个贤良淑德的姐姐定也受不了你三个月。” 说罢想到什么,脸上一红,把嘴闭得紧紧的。 楚青崖挑眉不语。 又捂了两盏茶,她身上热起来,却也昏昏欲睡了,他要下床,被她扒着腰,闭着眼哼哼唧唧的。 他心都化成了水,柔声道:“我一会儿便回来。” 她翻了个身,肚皮朝天,翘着二郎腿在床上抖啊抖。 热水很快就送了进来。 楚青崖给她擦完脸和手脚,她得寸进尺,张嘴指指牙,他便耐心拿刷牙子蘸粉给她刷。 “你刷得好慢……”她嘴里含混不清地说。 “不慢些怎么刷干净。” 也是,他天天吃那么多甜食,牙齿都是好的,定是精于此道。 刷完她又摊开手臂,楚青崖忍不住道:“我看你是让我伺候上瘾了。” 虽这样说,却还是把那件中衣脱掉。 “夫君也歇息吧。”她终于满意了,笑眯眯地倒在枕上,打了个哈欠。 今天就不动她了,他想。 若是天天对他这样笑,他也不介意天天给她刷牙洗脸。 这年的冬天比往年更冷,雪断断续续地下,压弯了后院的翠竹。暖阁里终日烧炭,即使这样,开窗透气时也冻得缩脖子。 一连数日,江蓠对窗挑灯夜读,脚下踩着兽皮,身上裹着毡毯,桌上的书一字摆开,写完的黄皮纸积了一沓,都不甚满意。 她已经很久没有练习了。 从前在桂堂当代笔,临近考试,作息都仿照考试来,在家里搭个小号舍,睡在木板上,到了卯正自己醒,到了亥时自己困,除了吃饭喝水出恭,中间六个时辰都在写历年的考题。若不在考试的月份,每日也需用馆阁体抄一页书,把翻烂了的十三经再看一看,防止考得偏僻。 起初那几年写完题要交到堂里给人批改,后来就没有人能改她的答案了,不免有些遗憾。她知道自己写得并不完美,但永州毕竟不是京城,没有接触当世大家的机会,只要能替雇主考中秀才举人,没人会说她写得不好,也看不出哪里需要润色。 国子监里都是进士出身、自小受过正统训练的老师,论才识、眼界、体悟,都不是她这个只读过两年私塾的野路子能比的。监生们大多家境优渥,不止有科举入仕这一条路,所以老师讲课不单为了考试,还会传授世间义理。 楚青崖为她弄来一张监照,给她打通了上学的门路,江蓠觉得既然这样可行,那么或许今后还有别的路可走,国子监就是一个供她利用的好机会。 阿芷还小,需要别人给她出谋划策,但她不用,拿到监生的身份,就会想办法自己往上爬。 这两日阿芷从学堂回来,兴冲冲地同她介绍斋里的先生和同门,江蓠大致清楚了里头的规矩。国子监里六个堂分三等,初等的正义、崇志、广业三堂和中等的修道、诚心二堂只需坐堂和考课,这两项能过即升。如果监生自认学识丰富,可以通过考试直接进入中等的二堂修习,却没听说过有人一进国子监就去最高等的率性堂读书。 江蓠的监照是钦赐的,盖着玉玺,落着几位阁老的名,不去坐堂上课也不会被逐出国子监。她问过楚青崖,他说冬至入学的这批全是小孩儿,先生教的课都太简单了,她一个能考中四次举人的惯犯,根本没必要去听,还不如好好准备下个月的分斋考试。 考试在腊月二十三小年,之后学生们就过年去了,正月里定榜。但这一个月的时间,她并不打算待在家里闭门造车,而是想把六个堂都跑一遍,亲身体验课程纪律,如果能想个法子,直接考入率性堂听课,那就省了很多精力。 需要结交一些德高望重的先生。 还要摸清哪位博士助教好说话、性子开明。 最重要的是,廿五要去率性堂一斋听薛湛讲《左传》!他说大家都可以来听! 可能是她的期待之情溢于言表,廿四的晚上,楚青崖从书房回来,瞧着她捧着书笑得眉目荡漾,阴阳怪气地道: “你这书读了五天,只怕都会背了。” “十几万字的史书,傻子才背。”江蓠目不转睛地盯着书页,把烛台一举,示意他剪芯。 楚青崖才不给她剪,自个儿去洗漱解衣,上了床躺着,侧头看她悬梁刺股的背影。 “都三更了,你还不睡?” “你睡吧,明儿还要上值呢。”她漫不经心道。 “你明儿不也要上学?” “我年轻,楚大人你都喝起党参枸杞了,不能熬夜。” 楚青崖嗤笑一声:“你这样熬半个月还不掉头发,我就服你。” “是是是,你头发又黑又亮,比卫子夫还美。” 他拈起一绺头发,放在眼前看来看去,江蓠剪了烛芯,喝口酽茶,一回头,忍不住道: “你看个什么劲儿呢?夸你一句就成这样了。” 楚青崖道:“我头发是不错。” “噫……”她起了层鸡皮疙瘩。 他幽幽道:“我听说编史书的人至少要熬到四更天才睡,你的薛世子自打进了国子监,就一直在编书,而且他是一个人编,想必沐浴时掉的头发,能凑出一颗脑袋来。编了五年,他掉的兴许比我砍的还多,过不了几年就成秃子了。” 江蓠把手里的《左传》往他身上一砸,“你嘴怎么那么毒啊?一天不说他两句就不自在?” 楚青崖舒服了,“我睡了。” “你睡你睡!”江蓠把明早要穿的监生襕衫和厚实的袄子拿出来,搭在椅背上,又去拿昭文袋。 这个袋子还是桂堂发的,用了十一年,还没坏,展现了秋堂主为数不多的良心。如今她带着它走正道,想想就颇为感慨。 ……以后她就要做个好人了。 —————————— 女主像只博美,漂亮有脾气没安全感的小作精,不停在男主的容忍度边缘试探,男主是马犬,上班严肃下班跟主人玩得很欢(???) 不跟丫鬟说是因为俩小姑娘嘴碎,女儿死要面子活受罪……她就这坏毛病 结婚最大优势:可以上Top校追男神?(?????????)? 银貂裘 468v.c o m 天还不亮,楚青崖就被扯着头发弄醒了。 屋外北风吹雪,帐中的夜明珠照着她的脸,润出暖融融的一层光来,眉梢眼角都是奕奕的神采。 “快起来,你说要送我去国子监的。” 江蓠盘腿坐在他身边梳头,楚青崖的眼睛又闭上了,在床上翻个身。 下人还没来叫,她急什么? 那姓薛的是能长翅膀从学堂里飞走? 江蓠束好头发,把他的青玉冠戴上,推推他:“你看我这样行吗?你这个冠有点大。” 楚青崖阖着眼“嗯”了一声。 江蓠嘀咕:“有本事睡到卯正,让刑部的人都看你迟到。” 说着便手脚并用爬过他的身子,想掀开厚重的床帘,胳膊被一扯,倒在枕上。 他的身子覆上来,脑袋伏在她颈窝里,深深地嗅了几口,张嘴在光洁的肩膀咬下去,娴熟地捉住她挠人的爪子。 “不就上个学,里里外外都熏了遍香,成亲那日也没见你隆重成这样。”楚青崖吮着那枚牙印,“我总觉得你去了就回不来……你的心思回得来吗?告诉我。” 江蓠费力地推搡着他,他越抱越紧,温热的嘴唇往下移,吻她起伏的胸前。 她感到坚硬的东西抵住大腿,眼皮一跳,抬手就拔了几根头发丝下来,用力打他的脊背,“要命了,你怎么一大早就想那些。” 楚青崖恼火:“正常男人这时辰都要如此,你还扭来扭去不安分……回我一声不就得了。” “我下了学自然要回府,外面哪有家里舒服。” 楚青崖眉头舒展开,“那你回来可别魂不守舍,句句都跟我提他。” “提谁?” “明知故问。” 江蓠很是无语,“我请你好好想一想,从昨天到现在,是谁一直在提他?我有提过半个字吗?” 楚青崖戳着她胸口,轻哼:“你嘴上不提,心里全是。” 她被他这副样子逗得发笑,“我看你心里才全是。你脑子里都能编戏文,听到个男人就觉得我要跟他私奔。楚大人,你不仅气量小,还自惭形秽。” 他抱着她,半晌才低声道:“我没觉得我不好。是你……太好了,我瞧着旁人都像要抢你去做夫人,烦得很。” 良久没听到回应,他抬起脸,只见她愣愣的,嘴巴微张,漆黑的眸子盯着自己,目光似是惊愕。 他扯起嘴角,“我傻了,就你这样的,好什么好。像只小耗子,挂在我身上偷油,一肚子坏水。” 帐外传来下人的轻唤,楚青崖放开她,叹着气坐起身。她这时却不闹了,拿着犀角梳,慢慢地梳理着他乌黑如檀的长发,指尖缠绕着滑溜溜的发尾。 他忍不住道:“夫人别梳了,再梳我就要去做和尚了。” ……一大早又在她手上掉了这么多根头发,她真是来克他的。 卯时洗漱完,江蓠迅速吃完了一笼包子,看楚青崖还在那里慢悠悠的,压着心中焦急,也不好说什么。毕竟监照是他打通关节弄来的,第一天去学堂,他说要送,她理应给他这个面子。 可能是吃得太快,腹内难受了一会儿,裹着狐裘出门上轿的时候又好了。楚青崖看她一路上面色不佳,到了国子监巷,再问了一遍: “能不能撑下去?” 江蓠奇怪:“我又没病,就是有点冷。不过在里头待五个时辰罢了,如何撑不下去。” 说完还在雪地上跳了几下,以示生龙活虎。 他这才放了心,“让暗卫跟着,有事把玉牌挂出来。” 江蓠就是担心跟着她的四个侍卫吓到其他学生,“我都跟他们说好了,不喊他们,他们就不现身。你别瞎担心,我以前上了多少次考场,何时出过事?” 总算把楚青崖给盼走了,她高高兴兴地牵着阿芷,姐妹俩说着话进了太学门,虽然穿戴都和男监生相同,但一眼就能辨认出来,引得一些打灯笼的学生窃窃私语。 “又是哪家的千金来上学了……” “小的那个我知道,是楚大人家的,大的没见过……” 江蓠只当听不见。上次来此,她已经把国子监里各处楼阁殿宇记熟了,随着路上的青衫生员们往辟雍大殿后的学堂去,阿芷往西边的广业堂,她往最东面的率性堂。 监内初二、十六是祭酒司业的会讲,其余会讲则由博士们主持,六个堂排课不同。今日廿五,率性堂的博士轮到薛湛讲《左传》,江蓠在半途上竖起耳朵收集学生们的议论,得知来上他课的人最多,因为他从不禁止堂外的学生来听,而且大家也不用拱立,坐着就行,最重要的是他从来不打学生手板,放在整个大燕都没几个这样好脾气的老师。 还没进斋房,江蓠就听了关于薛先生的无数好话,正揣着书袋兴致勃勃地排队点卯,腹中忽然一阵绞痛,“嘶”地吸了口凉气。 门外坐着的斋长见了她,以为又是哪家小姐来求先生一面之缘,熟门熟路地道:“这位同窗,在纸上落了名字就可以进去了,先生开课前不同我们说话,课后只回答功课相关的疑问……你不舒服吗?” 江蓠飞快地写了“江岘玉”三字,白着一张脸小声道:“兄台,我肚子疼,敢问……” 斋长是个正派人,没笑话她,从桌上取了一枚“出恭”的木牌,指了个方向,“若是回来已经开讲了,你要轻轻地进来,不能打扰到别人。” “多谢多谢!” 她脚下生风去了茅厕。 往常她早上胃口小,今日想着听课或许会饿,就多吃了几个小笼包,没想到这会儿肠胃又开始闹腾。此时正赶上开课,茅厕里空空荡荡,江蓠一个人蹲了半柱香,越发觉得身子不对劲,等到支着腿脚站起身,眼前金星直冒,竟是连路都看不清了。 她皱着眉,不明白自己究竟怎么了,裹紧围脖往斋房走。十丈远的距离此刻变成了万里之遥,待艰难地扶着墙壁走到檐下,后门透出炭火的暖意,她顾不得许多,气喘吁吁地摸了进来,如释重负般坐在墙角的熏炉边,头发已经被冷汗湿透了。 屋里极静,只有一线飘渺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听不真切。前方坐着许多抹人影,再想定睛看,视线越来越模糊,小腹隐隐的坠痛化作一轮又一轮的刀绞,双耳也嗡嗡直响。 这不是吃坏肚子了吧…… 她身上冷得像冰,汗如泉涌,跪坐在炉子边闭紧双目,整个身子都快靠上去了。捱了一刻,发现从一数到二十,腹内的刀子便会消停须臾,而后又开始狠狠地切割。 ……不行了,她要叫人,再也熬不住了。 江蓠想摸出书袋里系着铃铛的玉牌来,只要轻轻摇三下,暗处的侍卫便会出来抬她走,可稍稍一动,就痛得面青唇白,胃里直泛酸水。 恍惚间身旁有人焦急地喊了句什么,脚步声由远至近,洁净幽淡的香气飘入鼻端,一只陌生的手握住她的腕子。 江蓠猛地瑟缩了一下,他没有放手,指尖温和而执着地搭在脉搏上。 “得罪。”那人低声道,又吩咐斋长,“叫白露带着药到琴室来,她知道是什么。再来两人跟着我,各位先看书。” 说完,便抱起她从隔门里穿过,整个斋室风气肃然,无一人交头接耳、东张西望。 斋室和琴室由一个空置的屋子相连,走过去只有几十步。江蓠疼得昏昏沉沉,下意识抓着他的衣襟,身下猝然涌出一股热流,头脑顿时一片空白。 ……这是,来月事了? 她以前从来没有疼过啊?! 不容她多想,身体里的血洪水般一股一股地往外涌,她睁大眼睛,可还是看不清周遭景物,抖着嘴唇望向上方,那张脸也隐在茫茫的雾气里。 此时没有学生在琴室上课,斋长燃了炭盆,问道:“薛先生,她怎么回事?要不要去叫大夫?” 如同一个晴天霹雳朝江蓠劈下。 谁? 这才第一面啊,她脸都丢光了!她书袋里还带着好些文章要给他看呢! 怎么就成了这个状况…… 血还在流,很快就浸湿了裤子,她在心中求神拜佛,千万不要让他发现…… 咫尺间,那个声音依旧温如熏风,从容不迫:“不用叫大夫,只是跑得急,吹了冷风,需在暖和的地方躺一会儿。劳烦你们去把我那件银貂裘拿过来,垫在榻上,再端壶热水。” “是。” 另外两个学生立刻去办。 他低头道:“你先在这里歇息,稍后有人来照看。既然没上课,功课就不用交了,斋长会把你的名字记下来。” 江蓠听到“功课”二字,便如回光返照一般,从他怀里挣着坐起来,气若游丝:“先生,我能交……” 待貂裘拿了过来,薛湛才将她放在榻上,而后理了理衣襟,在榻边坐正,用身体挡住一点晕染开的血迹。 “你不是率性堂的学生,没有听我的课,就做不来我布的课业。” 他淡淡地斟了杯茶,用手腕一试杯沿,滚烫的,便用杯盖撇去浮沫,就近搁在小几上,又把几本琴谱挪到榻头,免得沾了水。 这一句在江蓠听来不知有多刺耳,她憋不住一股冲劲儿,脱口道:“我还未写,先生怎知我写不来?” 斋长闻言一惊。想不到这位高门闺秀虽然弱不禁风,却有几分骨气在身上,可她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薛先生在国子监教了五年书,虽然出了名的对学生宽容,只要平时考勤满了认真听课,写得再差也给过,但要在他布的功课上得个“尚可”,真是比登天还难。 江蓠也觉得自己言辞过分了,眼花缭乱间,捂着肚子喘气道:“我虽不是率性堂的学生,先生却也曾夸我功课做得好,所以今日特意来聆听教诲。耽误先生讲课,实在惭愧,并非哗众取宠……” 都如此狼狈了,还要强撑着一口气证明自己么? 薛湛无奈地站起身,温声道:“我并非认为你写不来,而是我的课业按讲义布置,你若执意要交,我当然不会阻拦。上完课我叫人把讲义和题目誊抄一份给你,这样如何?” 江蓠心知自己太急,误会他了,道了声谢,虚软地倒在榻上。 “你好生休息,喝些热水。”他带着三名学生走回去。 “先生!”鮜續zнàńɡ擳噈至リ:4 64w . c om 到了门边,背后又传来一声细细的呼唤。薛湛回身,见她费力地撑起身子,从茶几后露出半张苍白秀丽的脸,一双眼蕴着水汽,黑得惊心动魄。 像只倔强又心虚的小狐狸。 “刚才……对不住,这披风……” 江蓠实在说不出口,华贵的银貂裘沾上血迹,弄脏了。 他摇头:“无事,自有人来收。” 走回斋室,忽地问起斋长:“她叫什么?” 斋长记得这位急慌慌出恭的女学生,“江岘玉,不知道哪个斋的。您说得不错,她是跑急了。” 薛湛脚步略停,目中滑过一丝惊讶,微笑道:“原来是她么……那的确写得来。” —————————— 不归宿 几人走后,江蓠独自在榻上瘫着,疼痛愈演愈烈,到了顶峰时,只觉天旋地转,那柄看不见的刀子一味地往她肚子上扎,把里头都捅烂了,全身大汗淋漓,就和水里捞出来似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昏厥了不知多久,再醒来,冷汗已褪去,身子慢慢转暖,腹部却仍胀坠难受。 有人将她扶起来,往嘴里塞了一颗甜苦交加的药丸。 少女清润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你不要担心,我叫侍女给你换过衣裳了,我哥哥的学生都很好,不会往外乱说。你怎么疼晕了还来上课?我从没见过你这么拼命的。” 江蓠睁眼一看,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搬了把小马扎坐在榻前,也穿着监生的青衫,双手托腮,眨巴着大眼睛,明媚的脸庞一派天真无邪。 上次冬至宴闲聊,吏部尚书说薛家的女孩儿也在国子监读书。据她所知,薛湛只有一个妹妹,同是安阳大长公主所出,封了嘉惠郡主,应该就是这个了。 她欠身道:“真是麻烦郡主了,我也不知疼起来这么厉害,今日是头一遭。” 那姑娘把她按回榻上靠着,“你肯定是最近睡得太晚,要不就是受了凉,我每次来月事之前,我哥哥都叫人盯着我早睡,这样就没那么疼。” 她谈起这事倒一点也不避讳。 江蓠苦笑:“我昨天是睡得晚了些。” “你叫我白露就行,你是谁家的女儿?我第一次见你。” 江蓠想了想,倘若直言已嫁作人妇,怕传出去让御史弹劾楚青崖治家无方,便道:“你知道楚阁老送了他夫人的妹妹来国子监上学吗?我也是江家的,向他求了个监生的名额。” 薛白露惊讶:“这倒从没有过,监里统共十几个女学生,家里都在三品以上,大多数没有兄弟。楚阁老把他夫人家的女眷弄进来,必定费了不少心思。你家里也没有兄弟吗?” 江蓠道:“有是有,却不是上学的料,我读书还成,想来见见世面。今天多亏你和薛先生了,要是方便,告诉我斋号和号舍,我明日登门致谢。” 她摆摆手,“举手之劳,我哥让我来一趟,我还乐得少上一堂课,我们先生正好抽背,让我给逃了。” 话虽如此,江蓠还是暗暗决定要把披风的钱给赔了。那是纯白的貂裘,价值千金,染了血很难洗掉。 她揉了揉太阳穴,“什么时辰了?” “快巳时了,我熬了红糖姜茶,给你倒点儿。”薛白露挽起袖子,一点也没有侯门郡主的娇贵之气,把凉透的茶水往盆里一泼,拿起茶壶添了满杯。 江蓠一怔。 这杯盖原本就是揭开的。 茶太烫了,薛湛走的时候,特意给她晾到温。 ……他对素不相识的人,都这样细心吗? 喝完茶,两人又絮絮叨叨地说了些话,互道了年齿。薛白露午饭前还有骑射课要上,就在琴室里换了一身轻便的胡服,穿上精神盎然。 江蓠有些羡慕。 她有个好家世,好哥哥,父母也开明。寻常这个年纪的女孩儿都定亲了,夫家是绝不乐意让她抛头露面的。 “我让轻云扶你回号舍,我一人去上课就行……哎,你笑什么?” 江蓠笑道:“大长公主去永州拜佛的时候,我曾远远地见过一面,你生得和她很像。” 薛白露把头直摇,“那是你没见过我爹的模样。你不觉得我哥哥更像她吗?见过他们的人都这么说。” 江蓠如实道:“早上我疼得头昏脑胀,连薛先生的模样都没看清,只依稀听到他的声音,和殿下一样亲切。” 薛白露忽然凑近她,眯着眼左看右看,点了两下头,拍拍她的肩,“我走啦,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来找我,我在这儿说话很管用的。” 出了琴室,一个小厮正好跑来,手上拿着白麻纸,见了她弯腰行礼。 “你跑这么急作甚?” “回郡主,世子让学生抄完了讲义,要送给房里那位,好做功课。” 薛白露不可置信地张开嘴,“他现在怎么变这么严格啦?人家又不是他斋里的学生,都疼晕过去了还要写功课?” 太可怕了…… 不会回家也这么对她吧! 小厮一脸八卦:“您不知道,是里头那位主子自己要写,还呛了世子一句。” 薛白露没好气地道:“她没那个意思,要有意思我能看不出来?母亲就要给哥哥定亲了,若有什么流言蜚语传到清河公主耳朵里,我就说是你们瞎编的,没事儿别乱嚼舌根。” 小厮连忙喏喏称是。 从斋房到西边的号舍有好一段路要走,江蓠喝了姜茶,身子舒服多了,由侍女搀扶着走在雪地里。薛白露身边的轻云能说会道,但很有分寸,江蓠只从她嘴里套出些寻常消息,分别时给了她一枚金瓜子作赏钱,让她知会主子明日收谢礼。 楚青崖给她安排了“格”字号舍,用作午休和温书之处。这几排房屋住的是修道、诚心两堂的监生,一间房住两人,但堂内有几个及笄的女学生,各自带了贴身侍女作伴读,典簿得罪不起,干脆就让她们多交点银子,主仆共一间。 江蓠连伴读都省了,觉得这地儿甚好,虽然陈设简陋了些,但文房四宝都有,熏炉、被褥和茶具都提前搬进来了。她燃起炉子,迫不及待地打开昭文袋,拿出来之不易的讲义,支开点窗,对着天光伏案细读。 这一看,外头不知不觉就响了两次钟鼓,她的肚子叫了一声。 天上飘起雪花,三三两两的监生从窗前结伴经过,去饭堂果腹,私下谈论着今日的午饭。早上元气大伤,江蓠再也不想出去吹冷风了,正寻思要使唤侍卫帮忙打饭,余光瞟到书案下几个小陶罐。 这是什么? 她俯下身,不小心牵动腹部,龇牙咧嘴地把罐子拎到桌面上。打开一看,里头分类装着龙须酥、芝麻糖、江米条、山楂卷和什锦蜜饯,都是新鲜货。 江蓠一下子就愣住了。 这些不是楚青崖在家常吃的零嘴吗? 他连这个都给她带过来了? 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拈起一块芝麻糖放入嘴里,好像也不是那么齁腻了。她一边嘎吱嘎吱地嚼,一边捧着纸看末尾的题目,思绪却总是聚不拢。 ……今天要不要早点回去呢? 糕点很扎实,江蓠各样都尝了些,灌了一壶茶,吃了八分饱。她伸了个懒腰,在屋内散步消食,忽想起书袋里还有薛白露给她的月事带,是用丝绸缝的,还绣着精致的花纹,这个得收起来。 打开墙边的大箱子,里头有几件披风和薄毯,她往下刨,又是一顿——她准备把月事带压在最底下,可那儿已经有了,还放着用匣子装的草木灰和厚厚一沓草纸。 ……这狗官还怪细心的。 他细心成这样,分明就让她没有理由回尚书府! 这儿什么都有,她住上半个月都成。 刹那间,江蓠眼前天开地阔,已经把接下来几天计划好了,去听课、扫荡藏书楼、找先生讨论过年前的分堂考试,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什么事都阻挡不了她大鹏展翅。 至于楚青崖会不会生气…… 还是自己开心更重要。 入了夜,北城华灯初上,小雪新停,刑部衙门陆续走出下值的官吏。 “大人还没回去?”一名缁衣卫风尘仆仆地来到后院,领了杯热茶暖身。 杜蘅在房内整理卷宗,头也不抬地答话:“大人和玄英统领去狱里提审犯人了,一时出不来,让夫人别等他,回府和小姐先用晚饭。” 那侍卫尴尬道:“夫人身体略有不适,说不想走动,就在国子监住宿,小姐已回来了,劳你同大人说一声。” 杜蘅从卷宗里抬起头,瞪大眼睛,“不是吧,这才第一天,大人知道不得冲去国子监骂街?你去告诉他,我不敢去。” 侍卫硬着头皮道:“之前太医开的药,夫人没怎么吃,今日就不好了一阵。嘉惠郡主帮了她的忙,所以她叫我到库房里拿一柄玉如意,明儿一大早给郡主送去答谢,我顺路来知会大人一声。你是他看着长大的,说话比我管用。” 杜蘅叹道:“好吧好吧……明日可一定得回来!再不回来,我后天就要因为左脚先跨进衙门被赶回老家了。” “大人怎么还亲自审犯人,都多少年不干这活儿了。” 杜蘅合上文书,“定是那些南越流民嘴巴紧呗。” 说着便去了刑部狱。 京城的监狱有三个,一个是府狱,关的是犯了法的普通百姓;一个是诏狱,关的是皇亲国戚和朝廷大员;还有一个刑部狱,里头塞满了大案的重犯,全是难啃的骨头。 楚青崖去提审的这几个南越流民,是一个月前让缁衣卫从边境抓来的。 南越灭国二十多年,所有蛮族的头领都被宣宗开膛破肚祭了天,留下部族里十数万民众。性情乖顺的就在土司治下种田度日,每年缴纳人丁税,也有那等心怀仇怨的贵族、死士流浪在外,没有户籍,杀人放火无恶不作,还会些邪门的巫蛊之术,让当地官兵十分头疼。 楚青崖活捉这些人的目的,一是要从他们嘴里撬出桂堂使用的易容术,二是要弄清他们的头领是否与齐王有关。 一共六个,这些日子死了一个,自杀了一个,疯了一个,还剩三个能用。 狱里幽暗阴湿,玄英举着灯盏,在前方照路。楚青崖负手从一间间监牢前经过,目光淡淡扫过刑具上架着的人,绯袍如鲜血漫过石阶。 在地下水牢的入口,他脱下官服和乌纱,伸手接过油灯。 “都在下面了?” “是。” “能说话?” “能。” 待那身影陷入漆黑的深处,玄英不由呼出口气。 大人亲自动刑,历来都是不让人看的。 他等在上面,屏息凝神,可下面什么声响都没有,寂静得可怕。 水牢里的东西他见过,即使是上过战场的老兵看了也毛骨悚然,他把那几人带下去绑在铜柱上,就再也不想下去第二次了。 黑暗里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玄英知道那是什么,头皮发麻。 过了一会儿,隐约有人喘气,沙哑的呓语像蛇爬过沙子,没多久又归于沉寂。 时间流逝得无比缓慢,没有人尖叫嘶喊。约莫到了亥时,钩月升到中天,惨白的月光从天窗射进来,照亮了水牢入口,玄英探头往下看,浓墨般的黑雾里似有几个人形的东西在扭动,水潭噗通噗通地闷响,浓重的血腥气飘上来。 他还想再看,就在此时,眼前突然冒出个血淋淋的脑袋,他下意识“唰”地拔出佩刀。 “……大人!” 待看清了,他才惊呼着收刀。 楚青崖的脸上溅满了血,一双眸子如野兽般发着幽幽荧光,眼神落在长刀上,连刃都似结了层霜。他从阎罗殿踏着石阶走上来,身上的中衣已经成了血衣,几乎看不出原本的白色,每走一步,靴子里就溢出暗红的血污。 “大人可受伤了?”玄英紧张地问。 这时他才轻咳一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恢复了平日的神情,略带疲倦。 “无事,叫人下去收尸罢,疯了的那个放出去,暗中盯着。再打桶水来。” 楚青崖脱下被血浸透的衣衫,在玄英出去打水的同时,飞快地写下在水牢里逼出的口供。 那三个南越人经不住拷打,吐出了自己部族内常用的几味毒药和蛊虫,但一口咬定没有幕后主使,只是恨燕国灭了自己的族,所以拿百姓开刀。 江家别院里被腰斩的六个缁衣卫,乃是中了一种叫“兰陀诃”的毒药,此药吸入鼻中,可使人的肢体在瞬息间僵直,无法行动。这种毒来自南越的苏伦部,当年宣宗就是听说该部的王族祭司炼出了长生药,才与南越开战,至于易容术和薜荔虫,也是苏伦部死士世代相传的秘法。这些死士是阉人,最后一任首领叫诃士黎,灭国后销声匿迹,有人说他和木察氏王族一起死在了王宫的大火中。 写毕,他扔下笔,久久地盯着石板上移动的月光。 牢里静如坟场,当差到夤夜,只有死人和半死不活的人陪着他。 ……想快些回家。 温水终于打来,兜头浇下,将身躯沾染的残血冲刷干净。楚青崖换上侍卫递来的衣物,套上官服,那深红的颜色让他有些不悦。 走出狱所,杜蘅躬身等在外面,头上落了层薄雪,袖中揣着两块豆沙酥饼,还冒着热气。 他拿了一块,草草吃了几口,“何事等在这?” 杜蘅愁眉苦脸地道:“夫人身体不适,不想走动,晚上宿在国子监……就是太医上次说的那事,千真万确不是借口!” 楚青崖僵了一刻,嘴里的豆沙酥饼瞬间不甜了,“她没回家?” “嗯。” 就在杜蘅以为他要发火时,他揉着眉心,一句话也没说,恹恹地出了院子。 ……也罢。 她要是回来,这身散不掉的血腥气得把她吓到。 ———————— 宿舍太豪华,小狐狸上学的第一天就不回家了(gt;﹏lt;)再没心没肺老公就离家出走啦~ 狗狗今天加班到好晚,吃甜食解压。他要是知道薛教授公主抱,虽然吃醋但是会谢谢他照顾老婆的,毕竟是善举。 明天教授在镜头前露脸(???) 龙脑香 这个时辰,楚青崖应该已经回房休息了吧? 江蓠笔锋一收,不知怎的又想起家里那位,摸摸鼻子。 屋外万籁俱寂,月光从窗棂间洒进来,淌了一地碎银。轻轻地推窗,外头走过打更的监生,敷衍地喊着“夜深人静,禁燃火烛”,然而对面的号舍依旧亮着灯,窗纸上映出学生摇头晃脑夜读的影子。 用完晚饭,她本想依薛白露所言早点安寝,免得明天又肚子疼,但洗漱后看到左邻右舍要么埋头写功课,要么拖长声音背书,要么在院子里吟诗作对,一个个十分拼命,好像都不用睡觉。 这动静硬生生把她从床上拽起来了,她觉得自己若不干点正经事,简直与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于是裹得里三层外三层,趴在案头打起了草稿。 薛湛布置的课业果然不好写,但也绝非写不了。 短短一个时辰的课,讲义足足编了二十张纸。江蓠看了数遍,都会背了,觉得他真可谓事无巨细、一丝不苟,他想向学生讲明白道理,就会做足准备,引上三五个例证,但不全讲出来,不然定要拖堂。 课上的是古之外交,说了两篇《左传》里的故事。一个是“烛之武退秦师”,另一个是“吕相绝秦”,两篇内容有所勾连,论述了他自己的看法,除此之外,还讲了九年前大燕一位去北狄游说退兵的使臣,分析他的手段辞令。 课后留了三道策问,第一道直接让写今年豫昌省乡试原题,“秦师如何取郑”,江蓠在考场上写过,在原稿上涂涂改改,很快就弄出一篇精心润色过的文章。第二道则是以秦国立场驳斥晋国的吕相,限五张格子纸,也就是一千五百字。第三道写了段话,大意是让学生试取古今外交之法平南蛮。 题出得大,但结合讲义的内容,很容易往他的思路上靠。桂堂训练代笔有一项,就是揣度出卷人的心思,江蓠多年来从未失过手,熟练地圈出讲义上表述个人观点的词句,依照这些提炼要点,在纸上拟大纲。 正是因为不好写,她反倒来了精神,小口抿着酽茶,渐渐地入了佳境。垂目思考间斜月西移,风叶鸣廊,不知何时四面的灯火都灭了,只有一盏孤灯羸弱地亮在黑暗里。 待挥笔写完,她满意地舒了口气,咳了几嗓子,抹去额上的汗,忽觉油灯比之前更亮些。她从纸上抬起眼,不禁“呀”了一声,原来残夜将褪,已是黎明时分了。 得赶紧睡,不然又要疼。 江蓠有些后怕,拖着被子回到席上,可躺在那儿怎么都睡不着,脑子里还在不由自主一遍遍过写完的文章,查缺补漏,连上考场都没这么紧张。 她逼着自己躺了许久,仿佛是眯着了一刻,朦胧中听见学生们从窗前叽叽喳喳地走过,不胜其烦地扯开遮住眼睛的衣物,疲倦地坐起来。 算了,先去给郡主送礼吧。 她爬起来慢吞吞地洗了脸,唤来侍卫:“这玉如意值多少银子?” 侍卫估了个数,“这是先帝赏下来的,少说也有百两。” “你可同大人说了?” “大人以前吩咐过,夫人取库里的东西,不必问他,小的只叫杜蘅同他说夫人昨夜歇在这儿。” 那就是怕楚青崖生气,没直接见他了。江蓠纠结半天,点了点头,“多谢,今晚我回去。” 本来打算在这儿接着住,但她没管住自己熬了夜,有必要回府把太医开的药喝上一碗。昨日长了个教训,她不敢再由着性子来了。 既然要回去,江蓠便把稿子收进书袋里,再收拾一番,拿油纸包了几块糖糕,准备在学堂里混一天,等阿芷下学了就走。 辰时刚过,号舍里的学生都去了斋房,院内空旷。薛白露的屋子在“正”字号第十六间,江蓠裹着风领出门,向北走了一盏茶的工夫,绕过一方水潭,两侧的花木逐渐多起来,曲径通幽,景色别致。前方一排屋舍临溪而建,每扇门前钉着写数字的木牌,有的挂风铃,有的挂鸟笼,黄嘴儿的八哥在里头扑扇着翅膀蹦跶。 监生的号舍建得和驿馆一般,想来这里住的都是最有权势的子弟。 江蓠不着急进去,先绕着小院逛了逛,廊上无人,隔窗隐约传来伴读的笑语。她在第十六号房外静听一会儿,里头寂然无声,走上石阶准备敲门,意外发现木门虚掩着。 风卷着雪粒扑在身上,她迟疑片刻,还是高声问了句“有人吗”,拿着漆木盒推门而入。 屋中却无侍女。 金猊兽炉喷出龙脑香,暖意氤氲,东边的紫檀案后端坐一人,雪衣曳地,玉冠束发,正执笔书着字,袖口露出一截清峭腕骨。 窗扇敞开,天光从轻纱般的云霭间疏疏洒下,落在凌霜傲雪的翠竹之上,碧波云影间,他抬眼微微一笑: “岘玉,请坐。” 她愣愣地望着他,手上攥着盒子,屏住了呼吸。 那人站起身,关上窗,挡住清冷雪气。屋内暗下来,他的面容却如明珠琢玉,照得一室生光。 江蓠霎时想起几个字—— 岂弟君子,莫不令仪。 龙脑香悄然熏染上衣角,浓淡合宜,她把盒子轻放在案上,在案前跪坐下来,忍不住用手压了一下胸口,害怕他听到里面咚咚的心跳,努力平缓着声线: “薛先生,多谢昨日郡主照顾,这个权当谢礼,请你们一定收下。” “有心了。”他双手接过,并没拆开系带,“既然是给白露的,我就不替她看了。” “先生……”江蓠恨自己见了他就不会说话,“我弄脏了您的披风,是给您和郡主的,就是……不太好说单送给您。” 更不像话了! 江蓠在心中悲愤地检讨,她平日真的没这么笨嘴拙舌! 薛湛给她倒了杯茶,温言道:“同窗之间理应互相照顾,我身为师长,也不能让学生在我斋里出事,所以昨日情急之下让你在琴室里休息。你就算把这柄如意送到率性堂,学生们也不会说什么,无需担心风言风语。”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黑眼圈上,又移到下方的书袋,鼓鼓囊囊的,“身子好些了么?” 江蓠捧着瓷杯,使劲点头:“郡主给了药,已经好多了。先生还没看,怎知盒子里是玉如意?” “这是宫里御赐的麒麟木盒,我家中也有几只,这般长短宽窄,总不会装着一柄剑吧?”他清隽的眉眼舒展开,墨玉般濯濯生辉。 江蓠看他笑,更紧张了,不知要与他聊什么才好,问道:“先生早上没课吗?” ……好像说了句废话,博士哪会天天有课。 “我平日在彝伦堂编书,或给监生批些书字,评定月课,每月只有两三次会讲。白露在诚心堂读书,明日要交本月的文章,央我替她改一改。” 他拎起手上批满朱砂的罗纹纸,似是有些头疼,“不如说是重写。” 江蓠抿着唇,低头喝了一小口茶。 薛湛把改完的文章迭好,用玉兔镇纸压着,面前忽然又多出一沓纸来,馆阁体写得极工整漂亮,蝇头小字密密麻麻。 他不看,也知道这是什么。 “薛先生,”江蓠鼓起勇气道,“我写好了,您若不忙……” 他望着她,神情仍温如春风,却未接下。 “你想让我当着你的面看?” “嗯。” “我布的功课是下月初八交的,这个你知道么?” “知道。” 薛湛道:“岘玉,你一个晚上写完了需要思考半个月的题。我可以花一个时辰细细批注,也可以只用眼下半盏茶的工夫粗看。你的选择是什么?” “自然是……” 江蓠住了口。她顷刻间明白过来,交得早并不是一件值得夸耀的事,这显得她没有足够重视,太自以为是了。 薛湛在敲打她,回去再磨一磨,拿出来的成果他才会花精力去批改。 江蓠垂眸沉默了半晌,复又直视他:“先生,我想请您现在看,即使只有半盏茶也好。我并非轻视您出的题,而是今日您正好在郡主房里,我遇上了,又正好带着功课,我不肯什么都不做就这样走出去。” 她不习惯错过机会,也不习惯等待。 薛湛叹道:“如此也罢。” 说完便接过白麻纸,一张张看起来。 他翻完前几张,长眉微蹙,面上略无轻松之色。江蓠的心悬到嗓子眼,握着杯子,掌心都烫红了。 半盏茶过去,他终于放下纸,她抬起眼睫,满心期盼。 薛湛的声音依旧温和舒朗:“第一篇中规中矩,第二篇太匠气,第三篇太奉承。这不是我想看的文章,恕我改不了。” 那一刻江蓠好像听见什么东西“嚓”地碎裂了,迟缓地眨了下眼睛,张了张嘴,怕自己失态,费了好大劲,哑声道: “若是上考场呢?” “读书不只是为了科举考试,我向来不喜学生抱着考中的心思去写我布的功课,揣度我的偏好,却隐匿自己的想法,这没有任何意义。国子监里出卷的博士有很多,如果你想得到认可,换一个先生,不要来找我。” 江蓠又喝了口茶,舌尖被烫到,急忙把眉一低。薛湛把她的茶杯拿开,没有碰到她的手,“还有其他想与我谈的么?” 好半天,她才低声道:“先生下次会讲是什么时候?” “初八在一斋。” “我会再来恭听。” 薛湛把稿纸还给她:“请你保重身子,切忌熬夜,不要像昨日那般惊吓到旁人。” 江蓠再也待不下去,吃力地起身,朝他行了个礼,逃窜似的出了屋门。 薛湛望着她仓皇离去的背影,轻微地叹了口气。 窗子突然“吱呀”一响,从外面推开了。 “哥哥,你怎么对她那样说话!” 薛白露趴在窗洞上,兜帽粘了片枯竹叶,很不理解地望着他,眼睛瞪得圆溜溜的。 薛湛弹出一道指风,扫落那片叶子,皱眉:“又逃课了?下午我要和你斋里的先生去判卷,你知道他每次见我都怎么说?” “我没逃!”薛白露理直气壮地从窗口爬进来,“先生在雪地上滑了一跤,被我们抬到医署去了,大家都回来背书。我听你在教训人,等了好一会儿不敢进来,你好凶啊,就算她写得差,你也不用说那么直白吧!” 凶? 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评价他。 薛湛无奈道:“这位姑娘才华横溢,却不正,有些入了偏道,但心气又极高。如此天赋的人凤毛麟角,不趁早磨一磨心性,往后少不得要碰钉子,若连我激她几句都受不了,自此一蹶不振,那也没必要帮她成事。” 薛白露不懂,“什么叫入了偏道?成什么事?” 他笑了笑:“她钻营太过。奉承别人容易,坚守本心难。岘玉必然不是富贵出身,来国子监读书,心中所想不同于一般女子,是有抱负的,我不想让这样的人竹篮打水一场空。” 薛白露摇摇头,“你才见她两面,就说这些大道理,我看她初八不一定来。” “她一定会来。”薛湛道,“我很想看看她写了半个月的文章,到底能精彩到什么程度。” ————————— 女儿的玻璃心碎了,论文被男神教授否了 薛教授真的很温柔美丽,我写主要男角色不太喜欢直接写外貌,更多的是写意境 薛家兄妹俩名字来自《诗经·湛露》,教授的字“令仪”也出于此。 雪中炭 江蓠失魂落魄地沿着小径走出竹林,方才的对话一遍遍在脑海中回荡,反复鞭尸。 她后悔得要命。 等一等再交给他不行吗? 谁给她的底气让她这般妄自尊大? 他一定觉得她是个坐井观天、自命不凡的学生,多好的机会,被她几句话给弄砸了! 桂堂不过是旁门左道,如何能与正统学府相比,她太天真、太着急了。 天灰地暗,几只寒鸦站在枯枝上聒噪地嘲笑她。江蓠气上心来,蹲地上捡了块石头丢过去,寒鸦扑棱棱飞走了,站起来时,身子晃了晃。 心跳如擂鼓,全身的血都在往下涌,眼前一花,她跌跌撞撞地扶住一根竹子,兜头砸下几枚结实的雪块,正落在风领里,冰得脖子都僵了。要拨去时,惊觉连胳膊都抬不起来,突如其来的绞痛让她腿一软,就这么倒了下去。 “夫人!” 耳朵只能听到急促的呼吸。 这次的疼痛比上次更为剧烈,她脑子都懵了,在轿子里缩成一团,两层衣衫都被冷汗浸透。摇晃中寒风钻进帷帘,吹到身上,衣裳好像结了冰,她难过得想死。 仿佛过了几百年那么长,有人揭开帘子把她抬出来,放到暖和柔软的地方,她一挨着枕头就不省人事。 刚过午时,刑部衙门里的官吏排着队用饭,两个侍郎去主屋叫了楚青崖,三人去堂厨围着饭桌谈论朝局。 左侍郎给楚青崖倒茶:“陛下让齐王上折子回应桂堂的事,他就写了十几个字,说自己一概不知。据我等查访,桂堂的赃银分成几十笔,运到乾江省不同的钱庄邸店,想抓几个老板问话,他们还挺硬气,说若没有齐王爷的谕旨、护卫指挥使不到门前,别想把他们当成罪犯对待。” 楚青崖冷笑:“他一个藩王,下什么谕旨?如此僭越,真当朝中无人。也罢,查不了就暂且放着,等他正月初一不来上朝,陛下就有名头发驾帖了。” 右侍郎问:“大人笃定齐王殿下不会来京?” “他要是清醒,就该找个由头往后拖。” 楚青崖刚夹起一筷糖醋鲤鱼,就听得门外匆匆来报:“楚大人,急事。” 一个缁衣卫进来,躬身同他耳语数句,两位侍郎只见他脸色微沉,像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面面相觑。 楚青崖放下碗筷,“你们先用。” 说罢撩起衣袍,冒雪出了门,把马厩里吃公粮的绛霄骝一牵,“十七,别吃了。” 那匹千金难求的西极天马跟了他九年,还是很有脾气,把头一撇,继续嚼着廉价乏味的粮草。 楚青崖从袖袋掏出块饴糖,剥开丢在草里,马吃到久违的好东西,欢喜得跪下来让他骑。 “从后门回家。” 衙门里尚书府只要走半柱香,京城的雪比边关外小得多,马在街上跑起来就和玩儿似的,眨眼就到了家。楚青崖把缰绳一丢,让它自己去院子里逛,脱了大氅挽在手里,疾步闯进屋。 “太医如何说?” “夫人昨晚没睡,今早又劳了神,脉象很虚。我给夫人擦了身,春燕姐正在熬药,等喝完睡一觉就好了。” 瑞香接过官帽和官袍,递上干净的帕子给他擦手,带上门出去。 楚青崖闪身进了暖阁,走得急,弄得珠帘叮叮当当地响。里头炭火烧得极旺,待看到床上的人,他心里一紧,拿手腕贴了贴她的额头,没发烧。 江蓠披着头发,嘴唇半分血色也无,苍白得怕人。他抚上她的脸颊,屋里这么热,她的皮肤却像冰块,还不停地冒冷汗。 “才去一天,怎么就成这样了?”他后悔自己由着她胡来,坐在床边用掌心暖她。 江蓠被人声吵醒了,撑开眼皮,模糊看到一个熟悉的影子在身边,立时红了眼眶,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下来。楚青崖从未见过她这般脆弱的模样,搓着她的手,连声问: “还难受?要不要喝热水?早上吃东西了么?” 江蓠哭得双肩一抖一抖,吸着鼻子,用他的手背揩眼泪,有气无力地吐出一个字,“疼……” 楚青崖心头就像被剜下一块肉,什么也想不了,脱了中衣靴子翻上床,把她紧紧抱在怀里,温热的手掌贴上小腹,“这样好些了吗?” 江蓠伏在他怀里,哭得更大声了,眼泪哗哗地在他颈窝里淌,“我肚子疼……好疼啊……” 他心痛得要命,不知怎样才能让她好受些,徒劳地吻着她的额头,“我在这,没事的,喝了药就不疼了……药马上就来了。” 她一边哭一边凄惨地说:“我要死了……我都看不见,看不见你了……” 楚青崖被她说得眼睛发红,颤声道:“阿蓠不会有事的,乖,不哭,我就在这,你摸摸……” 她冰凉的手扣住他,睫毛一扇就挂下一串泪,他胸前濡湿一片,凉得心里发慌,真怕她晕过去,“我哪里都不去,就在这陪阿蓠,不要怕。” 她哭了一阵,呜呜咽咽地道:“她们都说成了亲来月事就不疼,怎么我嫁给你反倒疼起来,定是……定是你不好……” 楚青崖轻轻拍着她的背,“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我让你打。” 他握着她的手,朝胸口捶了几下,“夫人消气了没有?” 江蓠哭着哭着又没力气了,趴在他怀里,眼皮渐渐合上。 楚青崖想给她喂些热水,稍稍一动,她就抽噎起来,娇得过分。 他终究怕她口干,托起她的背,伸臂从床头捞了只茶杯,先喝一口试试冷热,然后放在她唇边。 江蓠闭着眼,小口小口地喝了半杯,脸一偏,埋在他衣襟里,微弱的鼻吸喷在锁骨上。 “阿蓠真乖。”他轻声道。 很快药就端进了房,楚青崖哄着她喝,她此时也不敢不喝,只是喝一口,就要朝他哭两声,说这个难喝,讨来他不厌其烦的安慰,才肯继续咽。 一碗药配了几十句甜言蜜语,这才得以灌进肚子。 楚青崖抹去额上的汗,悬着的心总算落下来,和她一起倒在枕上。 江蓠扒着温暖的身躯沉入睡梦,汗缓缓地收了,嘴唇也有了血色,然而没睡多久,饥饿就让她恢复了意识。 有什么东西弄得她身子发痒。 她睁开眼,这回能看清周围景物了,却见一个黑沉沉的脑袋埋在自己身上,到处嗅嗅。 楚青崖原本只是用热棉帕给她擦身子,把她里衣解开,忽然闻到一股陌生的香味。先前出汗,把这气味盖了过去,他凑到肌肤上,左闻闻右闻闻,把她全身闻了个遍,确认这是龙脑香,加了些白沉香一起熏的。 他历来不喜熏香,府里的香料只有御赐的几种,里头没有龙脑,更没有给她带去国子监。 调香人是个高手,闻之清淡,香气却渗入体肤,留了至少两个时辰。可普通监生,即使是一品大员家里的子弟,也不一定把这两味香料带到读书的地方。 江蓠被他闻得烦,推他:“你是狗吗?” 楚青崖撑在她上方,眼眸深黑,“你早上见了谁?” 她哑口无言。 “你身上都是他的气味。”他恼怒地咬上她的唇,“你们做什么了?” 她推不开他,累得直喘。 瑞香在外间喊了声:“大人,饭菜好了,快让夫人吃些吧。” 江蓠借坡下驴:“夫君,我饿了,再不吃要饿死了。” 楚青崖冷哼:“日日都说死,也没见你……” “我肚子疼,好疼啊。”她换了个借口,春山微凝,眼里水光盈盈。 楚青崖一时分不出她是真疼还是假疼,总之应该是真饿,沉着脸把她拎起来,拿柔软的狐裘裹了一圈,在身后塞了两个圆枕给她靠着。 厨房专门做了些清淡吃食,还有补元气的五红汤,他拿托盘端了来,手执调羹一样样喂她,她吃一口,自己也吃一口。 还没吃一半,江蓠皱着眉头又开始疼了,可理智告诉她应该吃下去,哭丧着脸嚼饭菜。 楚青崖纵然有气,看她这副可怜样,也说不出重话来,“什么大事值得一宿不睡?今日还劳神,当身子是铁打的?我只是一日没看着你,你就这般胡闹,以后不许住在外头了,我盯着你吃药睡觉,就是天崩地裂也不许费心。” 想到昨晚辛辛苦苦写功课,江蓠没绷住,眼泪扑簌簌就下来了,楚青崖急忙放下碗,给她拭泪,“到底怎么回事,有谁欺负你了,你和我说,我去和他拼命!” “没有人欺负我……”她耷拉着嘴角,去拿汤碗。 “分明就是有!”楚青崖恨恨道。 “他,他没欺负我。” “谁?” 她的声音一下子小了,“薛先生……” 楚青崖就知道她要往薛湛身边凑,天王老子来了都拦不住,“他把你怎么了?打你还是骂你了?” 江蓠又没忍住,抽泣着道:“他很不喜欢我写了一晚上的文章……” 就因为这个,激动得气血翻涌昏厥? 楚青崖转念一想,当日他把她从牢里捞出来,只说了个“乙等”,她就跟踏进鬼门关一样,倒也不奇怪。 待江蓠笼统地把事情讲了一遍,他叹着气继续给她喂饭,“好了,收收你的性子,你还能按着他的头,让他像我一样对你言听计从?我来看看你到底花一晚上写出了什么大作。” 江蓠嘴里的汤还没咽下去,往床下一跳,跑到长案边把书袋里的白麻纸揉成一团,就要撕掉,楚青崖看得心惊胆战: “你还敢跑,你还敢跳!” 他大步上前,一把夺过稿纸,她踮着脚来抢,脸颊羞红了,“我写得不好,你别看!” “他薛湛说不好,就是不好?你等着,我今儿不把你夸上一百句,你就把我休了,如何?” 江蓠红着眼圈,破涕为笑,被他重新抱上床,在脸上亲了一口。 “乖,汤喝完,我替你改改。” 一顿饭吃完,已是未时了。 楚青崖前脚出门命人打水,后脚管事就来了:“大人,衙门里差人来问,您还过去不?” 她都疼成那样,他还去什么衙门? 他下意识回头望了眼屋子,“你就同他们说,我去大理寺卢少卿府上了。” 那是他姐夫的爹,能帮他圆谎。 管事要走,他又叫道:“请别个太医再来一趟,我要问他话。” 回了屋,他换了身月白的深衣,坐到书案后,把揉得皱巴巴的纸端端正正地摆上来,挽袖磨着施金错彩的鸳鸯墨。 江蓠看他这架势,就差沐浴焚香了,和要批奏折似的,自己先心虚了几分,在床头拢着被子,露出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瞅着他。 楚青崖先读讲义,再看文章,不知看到何处,诧异地笑起来,足足过了一炷香才放下,点头道:“薛湛说得不错,你这文章,我也改不了。” 抬头看江蓠,她眼里的水汽又要滴出来了。 他这时却不惯着她,放下紫毫笔,“江才子,你倒说说,凭什么你熬夜写一宿,别人就必须觉得这东西好?就因为你把自个儿弄得憔悴不堪,他就要心疼你,给你批个‘甲’?世间没有这样的好事,要是有,苦行僧也能做宰相了。” ———————— 女儿:呜呜呜狗狗抱抱 小阁老:你在外面有别的狗了! 吾夫之美我者,爱我也。下章糖分超标,请自备胰岛素(???) 解语花 江蓠把被子裹紧了些,哼道:“定是你不会改,才说改不了。” 楚青崖奇道:“我虽没上过国子监,好歹也是中过解元的进士,殿试也曾问过举子对策,文章的好坏我分辨不出来?你写的这玩意儿,就是投机取巧,我给你改得再好,底子错了,非得重写不可。” 她又哼了一声。 “你别不乐意听。薛湛是什么人?他爹是靖武侯,他娘是大长公主,他是家中唯一的儿子,生下来就不知道‘功利’二字怎么写,要不怎么会考中探花不做官,去国子监当教书先生?俗话说人以群分,他最爱淡泊名利,最厌趋炎附势,你这般写他的功课,在你眼里是行卷,在他眼里是攀附。” 江蓠张口结舌,“我没想攀附他,我只是……想让他看得顺眼。” 楚青崖饮着茶,语重心长:“你既入国子监读书,就该彻底弃了过去的身份,别总把自己当成桂堂的甲首。甲首只需揣测考官心思,捡他们爱看的写,但薛湛不吃你这套,你越讨好,他越觉得冒犯。你瞧瞧他是怎么说你的,第一篇‘中规中矩’,是因为那是乡试原题,你按考试的路数来写,他按阅卷官的身份来评。第二篇‘太匠气’,是因为你看他讲义里引了许多古今例子,就以为他爱这个,三步一用典、五步一引言,写得花里胡哨。第三篇‘太奉承’,你自己明白,几乎是把他的论调复述一遍,用些春秋笔法歌功颂德。” 江蓠拉着脸“喔”了一声。 “你想行卷,不如把你的‘郑伯克段于鄢’给他看,他或许还会赏识你。说实话,我在贡院看你的卷子,写得最好的就是这一篇,有理有据,别具一格,不然陛下怎么把你调到榜首?其他都和范文似的,规规矩矩不出挑。” 江蓠沉默一刻,道:“其实那道题我也没有全瞎写,差不多是那样想的。” “我明白。” “你明白?”她望着他,眼睛一亮。 楚青崖笑道:“你就是怕别人问,才说瞎写。” 江蓠好一会儿都没说话。 ……原来他真的懂。 她挠了挠头,脸色刚好转,又愤愤然把他束发的玉冠砸过去:“骗子!” 楚青崖歪头一躲,发冠“咚”地砸在博古架上,“才说得好好的,怎的又生气了?” “大骗子!你刚才说要夸我的!” 他哭笑不得,见她气鼓鼓地瞪着自己,便清了清嗓子,换上一副肃然的表情,指着那沓纸道:“夫人的文章虽不讨薛世子喜欢,却甚得我心,字字珠玑出神入化,令人拍案叫绝,简直是陆机再世,才比潘岳。” 江蓠叫道:“这只是一句,还有九十九句,不然就休了你。” 楚青崖服了她,来到床边把她一搂,“真夸不出来了,亲你九十九下好不好?” “不行!……” 他的唇已然如雨点般落下来。 耳鬓厮磨间,他的气息盖过了那股幽淡的龙脑香,嗓音低低的,“你跟我离开永州时,说自己只有考试一项厉害,其他都糟糕得很,所以拼了命地证明,讨人褒奖,别人敢在这上头损你一句,你就气得像只河豚。可你别处也很好,哪里糟糕了?但凡头脑清醒的人,都不会因为你写了几篇不顺眼的文章就认为你不好。” 江蓠被他亲得痒痒,双颊泛着红晕,垂下眼帘,“我真的没那么好……” “不许说自己不好。”楚青崖说,“你看我们当官的,便是不好,述职时政绩也吹得天花乱坠,你就是脸皮太薄了。” 江蓠说:“你脸皮厚。” “你也学学。” 她噗哧笑了一声,“我学不来。” “那可不成,你会看眼色,是当官的料。”他支着下巴看她,领口敞开,露出一片光洁胸膛。 江蓠鼻尖忽一动,狐疑地凑上去闻了闻,“你身上怎么有血的味道?” 扒开他的衣服,胸前却只有一道旧伤,皮肤完好如初。 楚青崖忍不住道:“还说我是狗,你才是狗鼻子!昨儿我去牢里审犯人,动了刑,血喷了我一身,回来洗了半个时辰。” 江蓠睁大眼睛,想像不出他动刑的画面。她认识他这么久,他再生气,也是斯斯文文的,从来没见他动手伤人。 “你还会严刑逼供啊?我以为你只要下个令,抄家砍头。” “我都做到尚书了,能不会这些?”他好笑,捏了捏她的脸,“傻姑娘,我十六岁就会杀人了。” 江蓠还是摇头,“可你一点也不像会动刀的样子。” “我刚上任就去朔州那鬼地方,不会动刀,早死一百遍了。”他直起腰来,“你再睡会儿,我还有事要办。” “哎!”她脱口叫住他。 “嗯?” 江蓠觉得自己这么粘他忒不像话,好像她喜欢他似的,脸都丢光了,于是想出一个正当理由,委委屈屈地道:“你说话不算数,还有三十五下,要么就夸我三十五句。” 楚青崖心里好笑,一挑眉,“你数着。” 然后一个不落地把剩下的亲完了。 江蓠翻个身,挥挥手,“你走吧。” 他暗骂一声没良心的小混蛋,放下帷幔,把熏炉挪到床头,这才走出去。 晚间太医来了,楚青崖去花厅招待,说了些病情。 这老太医都八十岁了,早就从宫中退下来颐养天年,从前专给妃嫔们调养身体。 “……痛起来就像生孩子,我都怕她一口气上不来,就这么过去了。” 老太医捋着白胡子,“小阁老说重了,生孩子比这个要疼十倍呢。” 楚青崖担心:“真有那么疼?” “女人生孩子,是要把寿数搭在里头的。” 他思索道:“之前开的药是化瘀的,有没有什么药,吃下去每个月能按时来月事?” 老太医道:“宣宗的时候,宫中的娘娘们服避子汤,那药方能让女子行经通畅,也就怀不了龙种,只是劲儿太大。老夫多嘴问一句,小阁老家中不催夫人吗?” 楚青崖不好说夫妻俩都不想养孩子,婉言道:“催是催,但眼下朝中内忧外患,没法把家父家母接到京城,让他们含饴弄孙。” 老太医是个人精,见他拿公事来搪塞,也不戳破,“老夫将那药方改一改,只是需连日服用,才可见效。” 是药三分毒,天天都吃,那还不把人吃成药罐子了。楚青崖换了个思路:“可有什么药,是给男人吃的?” 老太医听了直笑,“小阁老如此爱护夫人,属实难得,老夫试着配一配。” “您费心了。”楚青崖让管事奉上一盘金锭,“先生若有中意的高徒,与我说一声,可报与内廷,让他在宫中行走。” 送走客人,又来了个缁衣卫,是派出去盯着鱼饵的。 “狱里放出去的那个疯子,乱走到开阳大街上,蹲在酒楼门前和几个叫花子一起乞讨。他有求生的本能,饿了知道吃,冷了要找地方避风。” 楚青崖审问过这个南越流民,看得出不是装疯,“有谁给过他施舍?” “大多是心善的妇女,上了年纪的商人。”缁衣卫说,“若是看到他背上的纹身,大约就不敢施舍了。” “南越人把同族看作手足,若盛京真有那么几个活的南越人,见了他定要接济。你们把所有与他接触过的人记下,看他最后撞到哪条巷子里去。” 冥冥之中,他就是觉得京城的某个角落藏着秘密。桂堂的秋堂主和易容师就像人间蒸发了,无迹可寻,只有从别的线索开始找。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他得在齐王有所动作之前钓到大鱼。 想到他那位难伺候的夫人曾经信誓旦旦地要帮他,他不由叹了口气,她连家都不想回了,一门心思求学问道,还有余力帮他什么! 心软的人到最后还得靠自己。 癸水走后,江蓠每日都捏着鼻子喝那折磨人的汤药,好处是手脚不发凉了。她在家里养了几日,继续去学堂听会讲,没有会讲的日子就在府中打磨课业。楚青崖给她指了个方向,她和率性堂一斋的斋长混熟了,问他要来月课得了前三的文章,认认真真地拜读,心中大致有了数。 于是三道题全部重写。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腊月初八,江蓠和阿芷去上学,楚青崖去上值,两顶轿子在府门口一东一西相背而去。 集贤门里白茫茫的,轮值的监生拿着扫帚扫雪,看到姊妹俩进来已经习惯了,道了声早。江蓠揣着书袋里用罗纹纸誊写的功课,去了率性堂,今日薛湛的会讲还是座无虚席,桌案不够,外斋的只能跪坐着空手听。 她是最后一个进来的,和斋长打了招呼,在纸上落了姓名,没写斋号。 斋长指了指熏炉旁的席位:“我给你占了位,那儿暖和点。” 江蓠很是感激,“多谢兄台。” 她一早看出来,薛湛亲自带的这一帮学生,都是正人君子。 不料斋长又道:“是先生叫你坐这儿的。” ……原来他一直记着她要来! 江蓠扬起唇角,惹得左右学生都朝这儿看过来。 “看什么看,快交功课。”斋长教训他们。 辰时一到,薛湛就坐在台上开讲,前面的学生身量太高,把他的面孔全然挡住,但江蓠光听他不疾不徐的声音,就享受万分。 永州哪有这样神仙般的人物啊! 还得是京城。 他讲的依然是《左传》,这次给学生上《昭公三十二年》,逐字逐句地讲解。斋里有不少年纪比他还大的学生,都洗耳恭听,说到精彩之处,便有人鼓掌,也有人提问,再后来更是响起了欢声笑语。 以前在江府读私塾,老儒生都板着脸让人背书,背不出就打手板,江蓠还是第一次见到没有架子的先生,让人心存亲近,又不敢亵渎,总算明白了什么叫“师其意而不师其辞”。而且他确实如楚青崖所言,是个金尊玉贵的世子,身上带着皇家的血缘,所以谈起敏感之处并不避讳,甚至大胆谈论了一句话——“社稷无常奉,君臣无常位,自古以然。” 这句话若不出现在课堂上,便是造反了。 晨钟敲了第二下,课上完,大家皆意犹未尽,醉义忘归。台下放着两个大箩筐,一个是装功课的,另一个用来收集课上的疑问,还有人往里丢其他先生布的课业,请薛先生润色。 这两大筐纸,非得四个学生来抬,江蓠看到有些人跟着出去,打听过后才知晓,他们是自信功课写得好,所以想请先生当面指教,在彝伦堂的博士厅门外排队等候。 看来也不是她一个人狂妄嘛!国子监里天才多,当然有这种自恃才高的学生。 这样想来,那日她在薛湛面前的言行也不算出格,他什么样的人没见过? 江蓠便也耐心地等在队伍末尾,人家看她是个女学生,好心问她要不要插到前头去,外面下雪冷。她不好意思插队,笑着婉拒了好意,结果这一笑,原本静立的年轻学生都同她搭起了话,小心翼翼地问她是谁家小姐。 她使了个故弄玄虚的法子,拱手道:“各位兄长抬爱,在下姓江,若是叫家里知道告诉了别人身世,以后就不能来上课了。” 弄得众人都以为她是哪个皇亲国戚,更加不敢怠慢。 从巳时到午时,江蓠看着同窗们兴致勃勃地进去,垂头丧气地出来,心里不免打起鼓。等到她前面那人拿着朱批哀叹着离开,里面终于传来清朗和悦的一声: “请进。” 江蓠掸去衣上雪花,掀帘进了屋,两只鎏金铜炉袅袅吐雾,遮不住她眉眼间的雀跃。 薛湛沏了茶,抬头便看到灵秀动人的一张笑脸,衬着纯白的狐裘,恰如雪里探出的一支玉蝶梅,卷着遥遥暗香递到他面前来。 “多日未见,何事如此欢喜?”他不禁问。 江蓠愣了一下,不作多想:“因为能见到先生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