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高台》 临高台 第1节 ?  本书名称: 临高台 本书作者: 昔在野 本书简介: 魏云卿家世显赫,美貌出众,父亲是风华无双的天下名士,母亲是权倾朝野的太师长女,父亲去世后,随母亲寄住在外祖家里。 母亲说她是天生贵种,皇后之命,及笄之年,她也的确被选为皇后。 就在她搬回魏氏,准备帝后大婚时,京城却突然开始流传她不长牙的谣言。 与此同时,宫里也传来晴天霹雳—— 皇帝欲悔婚?! 可她必然会入主中宫—— 因为权倾朝野的宋太师,是她的外公 速读文案:自幼被权臣架空的小皇帝,迫于朝堂压力娶了权臣的外孙女,前期提防,后来打脸。 阅读指南: 1.1v1,双c,he,先婚后爱 2.男女主cp灵感来自于历史上几对帝后(无牙的梗借鉴东晋成恭皇后杜陵阳) 3.架空魏晋,九品中正,门阀政治,有权谋,有私设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朝堂 先婚后爱 搜索关键字:主角:魏云卿,萧昱 ┃ 配角:预收《嫁皇姐》《锦鸾(重生)》求收藏 ┃ 其它:同系列预收《驸马谋朝后》完结《折春色》 一句话简介:正文完|少年帝后,先婚后爱 立意:不负登临意 第1章 临高台 永平十一年,二月初九。 草长莺飞,新桐初引。 正是帝后大婚的令月吉日。 * 博陵侯府。 小轩窗,正梳妆。 宫里派来掌栉梳与典衣的女史,在天色未亮时,就开始为魏云卿梳妆更衣。 女子端坐镜前,阳光透窗,洒入屋中,菱花铜镜中,映出一张端丽窈窕,姿妍色艳的脸。 神情平淡,温默贞静。 “殿下怎么不笑呢?” 女史边为魏云卿整理着华服钗冠,边感叹道:“殿下姿容端艳,绝世无双,笑起来一定非常美。” 魏云卿不为所动,扭头看向窗外,微风阵阵,翠竹亭亭,晨露欲坠,不着边际地说了一句—— “林下气爽,足散人怀。” 少女启齿时,一口整齐白皙的牙齿若隐若现,在娇唇下闪烁着贝壳般的光泽。 女史们一头雾水地听着她莫名其妙的感叹,相视而笑,今日皇后入宫,想来是高兴的有些痴了。 两个月前,建安城突然开始谣传准皇后不长牙,流言传入宫中,天子震怒。 皇后乃天下之母,容色倒是次要,可怎么能被人议论“无齿(耻)”? 派去相法的女官,至魏家审视后,每一个都回复说准皇后容美色艳,毫发无缺。 可权倾朝野的宋太师是准皇后的外公,宫廷内外悉奉宋太师之意,天子根本不信。 与此同时,朝廷中与宋太师不合,反对魏云卿为后的声音也愈发高涨。 眼见这皇后就要未封先废,上个月,天子却突然改了口,大婚一切照旧,正常进行。 虽不知天子何故改变了心意,可女史们至魏家见了魏云卿真容后,也不由感叹,陛下若真轻信了流言,弃此美艳中宫才是可惜。 一女史感慨道:“昔有好事者污蔑殿下无牙,真是缺了大德,殿下一开口,谣言不就不攻自破了吗?今奴婢侍奉殿下不过一二日,见殿下形貌,尚爱不释手,若陛下见到完整无缺、又是如此美丽的皇后时,该是多么惊喜!” 魏云卿不语,她知道,天子不会惊喜。 因为早在上个月,天子出宫祭太庙时,她就已经私下密至帝所,面见天子,让其验明正身了。 若非如此,皇帝又怎会心甘情愿娶一个传言无牙的女子? 那一日,她私会天子后,身披帝氅归来,母亲见后,狠狠打了她一巴掌。 那是自出生以来,母亲第一次打她。 母亲恨声骂她不知羞耻,怎能如此不成体统,自降身份,私奔帝所,献媚于上,丢尽魏氏脸面?! 她咬牙不语,建安城谣言四起,皇帝震怒,还欲悔婚。 已过大礼的皇后,岂有反悔的道理? 这种时候,无论谁去告诉天子准皇后毫发无缺,天子都会觉得他们是畏惧于宋太师的权势,承宋太师之意,想哄骗他乖乖迎娶魏云卿。 只有让天子亲自验明正身这一条路,才能打消天子疑虑。 一面,是母亲让她做皇后的逼迫。 一面,是建安城沸沸扬扬的谣言。 魏云卿,别无选择。 虽然私会打消了天子疑虑,可此无异于自毁名声的行为,也被母亲引为奇耻大辱,以至于在她大婚之日,都不愿来见她。 母亲想要的,是一个连天子也要折腰,贵不可攀的皇后,而不是一个沉不住气,先向天子低头的皇后。 母亲觉得,她败坏了家风。 * 与此同时的建安宫—— 龙旗猎猎,鼓吹震天。 帝后大婚,天子不亲迎,而是由三公持节代天子亲迎皇后。 大婚前一个月,建安已全城戒严。 天子下诏禁止远近诸侯遣使道贺,此举本是为了防备掌兵一方的外镇方伯带兵入京,造成突发宫廷变故。 可也因此,出镇秦州的天子元舅薛太尉便无法回京参加帝后大婚的盛典,遂由小舅领军将军薛策兼太尉,代帝亲迎。 辰时,兼太尉、领军将军薛策,于太极殿,受天子诏,持节前往博陵侯第,代天子亲迎皇后。 午时,使臣至,女起身。 魏云卿头戴龙凤珠冠,金步摇缀以五采玉,垂珠轻撞,泠泠作响。 身着由锦、绮、罗、縠、缯五种材质所绣制的十二色重缘袍婚服,深衣隐领,袖缘以绦,博带霞帔,衣长曳地,环佩泠然。 她本就女子绝色,又着此皇后盛装华服,更是姝艳绝伦,不可迫视。 起身那一刻,本来光线微暗的屋中,顿时葳蕤生光,宛如朝霞初举。 傅姆四人扶侍魏云卿出阁,南面而立。 使臣北面,宣读奉迎诏书。 魏云卿拜谢圣恩。 贝齿轻启,凤体无缺。 薛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容仪恭美的小皇后,他也是万花丛中过,见惯风雨的老人了,可见如此姿容绝艳的小皇后时,竟也隐隐心神不稳。 不由暗自喟叹,宋太师竟献如此艳女于帝? 拜辞于母,魏氏之庙后,魏云卿登上了那驾青辂青帷裳,黄金涂五采,盖爪施金华的重翟羽盖金根车。 皇后法驾,驶入台城,后舆过处,清道警跸。 * 建安宫既是皇城禁苑,也是魏国最高权力中心,因南接三台五省,是百官理事之所,故又称之为——台城。 是日,惠风和畅,天朗气清。 台城金顶灿然一片,碧蓝天空下,鸟群掠飞,白云相逐。 太乐鼓吹振作。 皇后的重翟羽盖金根车沿御道缓缓驶入大司马门,至太极殿前停车。 道旁施红锦步障,女史扶侍魏云卿下车,乘一顶华盖软舆,由内监抬至殿前丹陛。 魏云卿缓步下舆,看着那遥至天际的九十九级白玉阶,在一阵一阵山呼海啸般的唱颂、鼓吹声中,一步一步,走向帝国的权力中心,走向至高无上的天子。 ——恢弘壮丽的太极殿。 天子临轩,百官陪位。 太乐悬于殿庭,金石之声不绝。 年轻的天子着衮冕吉服,南面而立,临轩渊默,端严若神。 “皇后进殿。” 礼官高亢的声音响起,稍稍唤回萧昱的思绪,抬起眼眸,遥望皇后。 魏云卿低眉敛目,双手平举胸前,身后数名女史为其托举着长曳及地的礼服下摆,左右二女史,引她拾级而上。 每行一步,便觉足下千斤之重。 一步,是她的曾祖,司空宣穆侯,外牧番政,美誉远播。 临高台 第2节 一步,是她的祖父,中书献文侯,清徽素望,标睨一时。 一步,是她英年早逝的父亲,海内名士,天下所瞻。 在振振鼓吹乐声中,她的耳边,回荡的却是母亲歇斯底里的呐喊—— “汝乃魏氏之女,家世无匹,天下贵种。” “天地无知,使魏氏绝灭无男,仅汝一女。” “你要做皇后,你要让魏氏在皇后的光辉下登顶,你,明不明白!” 成为皇后,是她作为魏氏独女,在家族无人,门户将倾之际,应该扛起的家业责任。 那九十九级玉阶是如此遥远,白云在身后变换,群鸟在碧空展翅,她将那一级级的玉阶抛在身后,仿若已走过半生的时间。 她终于走到了他的面前—— “臣妾魏氏,贺帝万年。” 凤首微昂,肃容敛眸,风姿如月,落落穆穆。 她本就是极美丽的,如今又穿了这隆重华丽的皇后礼服,妆以金玉步摇簪珥之饰,更是美艳不可方物。 让那些偷偷抬头打量皇后姿容的官员都羞红了脸,深深埋下了头,再也不敢抬起…… 唯一得意的,则是立于百官之首的宋太师。 几位大臣在暗处窃窃私语,议论赞叹着—— “真不愧是魏绍之女,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女。” “当真是昆山片玉,华顶闲云。” “皇后艳丽至此,帝恐惑溺。” “宋太师献此艳女于帝,怕不就是欲以美色蛊惑天子耽于爱欲,自己好继续独揽朝政。” “陛下已加元服,可宋太师仍无归政之意……” …… 萧昱看着她,他的皇后。 明明一个月前,他还欲悔婚。 当她私下来奔,让自己验明正身之时,他就知道她很美,可在这庄严肃穆的太极殿,见她盛装来仪的情景,还是心神一动。 魏云卿之美,并不是只浮于表面的皮相之美,而是四时之气皆备,可容纳万古,天地山河的精神气魄。 他为她动容。 女官引皇后于北面就位,宗正宣读册后诏书。 “惟永平十一年二月,皇帝嘉命,册命故太子冼马、博陵侯魏绍之女魏氏为皇后,以肃承宗庙,虔恭中馈,导师道于六宫,作范仪于四海。” 兼太尉薛策授皇后玺绶,中常侍太仆长跪受玺绶,奏于殿前,授女史,女史受,长跪以带皇后。 魏云卿六肃三跪三拜,拜伏谢恩。 “臣妾魏氏谢恩。” 玉齿妙响,余音绕梁。 行礼毕,皇后起。 女史引魏云卿升御座,至帝侧。 萧昱向她伸出手,魏云卿看着天子的掌心,缓缓将手覆于天子温热的手心之上,萧昱握紧了皇后那柔弱无骨的纤纤玉手。 这是他第二次拉起她的手。 帝后南面而立,百官就位,群臣毕贺,山呼—— “皇帝千秋万年。” “皇后长乐未央。” …… …… 山呼朝贺之声由内殿至外殿,其声震隆,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魏云卿高高在上地俯视着太极殿内外俯首称臣的文武公卿—— 临台行高,高处的风,既清且寒。 第2章 合卺礼 册封大典之后,皇帝于太极殿与群臣饮宴尽兴,女史则引魏云卿乘一软舆,先至显阳殿休息。 直至此刻,魏云卿紧绷了一天的情绪才终于松弛。 显阳殿是皇后正殿,与正南方向的皇帝正殿式乾殿,大朝殿太极殿,三殿为中心构成了建安宫的中轴线。 宫廷内外官员,悉承宋太师之意,显阳殿的布置,自然也不会委屈了魏云卿,一应陈设,务求精美。 殿中四壁均以椒涂之,芬香扑鼻,珊瑚制树,翡翠镶屏,珍珠串帘,所陈珍奇宝玩,琳琅满目,莫不精巧。 魏云卿目不暇接,过往在家中,陈设一贯以清雅为贵,她实不习惯如此奢靡做派,不由喟叹,无怪乎天下人都愿生帝王家。 女史引她至凤榻,香檀床上镶以黄金、翠玉、象牙、螺钿雕成山水楼台之画,红罗帐内锦衾绣枕,织金描银,光彩盈室,不可名状。 甫一沾榻,魏云卿就陷入松软的床褥之上,全身的骨头,瞬间松弛了下来,没有一处不舒爽。 女史端来一盅红枣桂圆茶,魏云卿早已是口渴难耐,从昨天晚上到现在她都没喝一滴水,吃一口饭了。 可女史只捧着给她喝了一口后,便制止道:“殿下不可多饮,恐多饮欲登厕。” 魏云卿心中叫苦,礼服拆解繁琐,为了防止新妇在典礼上内急,婚礼前夕就要挨饿空腹,直至婚礼结束。 如今典礼结束了,可是天子未至,尚未合卺,她还是不能吃、不能喝、不能睡。 她忍不住问,“陛下什么时候会来?” 可话刚一问出口,便觉得不妥,显得自己不够端庄矜持,迫不及待的等着见天子。 又解释道:“我只是有些累了,饿了。” 女史浅浅一笑,回道:“奴婢知道殿下今日辛苦劳累,可规矩如此,还请殿下耐心等待。” 魏云卿欲哭无泪。 天色渐暗,宫人开始掌灯,显阳殿点起一对对龙凤高烛,灯火摇曳,珠帘轻泠,红纱曼舞,影影绰绰。 皇后盛装于灯火阑珊中,更显容色妩媚,艳光灼灼。 昼漏尽,夜已深,百官离宫。 殿外的小内监来传话,说前殿饮宴结束,陛下要过来了。 女史们忙碌了起来,纷纷就位准备着合卺的器物。 魏云卿整襟端坐,静候天子到来。 萧昱缓步至显阳殿,脚步沉稳,神色清醒,身上带着清冽的酒气,混合着馥郁含蓄的沉香气息,轻轻在魏云卿身旁坐下。 床榻一陷,魏云卿心底一沉,不由并拢双腿,往一旁避了避。 她紧抿着唇,手指微攥,与萧昱并坐无言。 女官先是念了几句吉利话,然后请帝后举觞,行合卺礼。 司礼女史端着置有酒觞的玉盘,跪倒在二人面前。 女官示意魏云卿捧觞,帝尊后卑,应由卑者先捧觞向尊者敬酒,故要魏云卿先举觞。 魏云卿正欲端起,萧昱突然开口—— “能饮酒吗?” 魏云卿闻声,怔了一下,点了点头,“能。” “那喝吧。”萧昱语气平淡,没有情绪。 魏云卿心中微微忐忑,摸不清天子情绪,从容举觞至萧昱面前,“臣妾贺陛下万年。” 其声幽然,清风拂面。 萧昱淡扫了她一眼,从女史盘中端过酒觞,却没有回敬她,而是若有所思地打量着皇后端艳绝伦的容颜。 她无疑是个绝色,令人望而生悦。 魏云卿举觞的手微微发酸,可天子不举觞,她亦不敢动。 “做朕的皇后,你不高兴吗?”萧昱突然问她。 魏云卿微微错愕,恭谨回道:“来归陛下,臣妾欢喜无尽。” “那你为什么都不笑呢?”今日从太极殿至此,她一直都是这副沉默端静的表情,没有丝毫情绪变化。 魏云卿一怔,笑? 她抬眸看向天子,认真端详着他的容貌,比在斋宫那一日,看的更清。 天子的皮肤白皙明净,一看便是自幼养尊处优的贵人,平静无波的脸上,五官峻秀标志,被影绰幽暗的烛光笼上一层暖色光芒,在面庞上倒映出棱角分明的阴影。 四目相对,天子目光深邃,不可见底。 母亲说,她的美,她的笑,只能给天子一人看。 她,也只能对着天子笑。 现在,天子就在她面前,她可以笑了。 她动了动嘴角,微微弯起一个弧度,露出一个极标准又不失体面的微笑。 萧昱看着她那勉强做出的标准笑容,心中不由嗤笑,鼻腔冷哼一声后,不再勉强,对她举觞,二人同时饮尽。 合卺之后,女官又念了几句龙凤相随、早生贵子之类的吉利话后,尽数退散,独留司寝女史与傅姆于殿。 酒气上涌,魏云卿垂首,面色潮红。 临高台 第3节 萧昱眼眸微垂,骨节分明的手指勾住了她外袍的衣带。 魏云卿心口狂跳如鼓,重缘袍袖中的手指也不由攥紧。 萧昱面无表情地解开了她礼服的第一层腰带后,便停手,不再动作。 天子示意宽衣后,女史便扶侍魏云卿至翠屏后更衣,傅姆便趁着解衣梳妆时,低声询问皇后可知该如何侍寝? 魏云卿茫然地摇摇头,大婚前,母亲都不愿见她,自是无人告知她这些事情。 傅姆见此,便取出画册,让女史手捧展于皇后面前,自己则在她耳边低语侍寝注意之事。 乍见那些超出认知的靡靡画面,魏云卿神色大惊,脸颊绯红,滚烫一片。 傅姆柔言安抚,“天地交接而覆载均,男女交接而阴阳顺,帝后乾坤合乐,乃天下苍生之福,皇后无需矜持羞涩,应当欢喜相迎。” 魏云卿腼腆一笑,再羞耻的事情,用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一本正经讲出来,似乎也变成了一件为天下计的壮举。 帝后是天地的象征,天地交泰,孕育万物,泽被苍生,这是责任。 这样一想,紧张便散去了几分。 待她洗尽脂粉,除去簪钗,重回床帏之时,却已不见了天子身影。 清寂空旷的宫殿内,只见高烛荧荧,红帐阑珊。 她茫然坐于床侧,手指微攥着大红描金龙凤锦被,一时无措。 那一侧还有着他的体温。 上一刻,她还在为侍寝之事紧张,这一刻,却开始为天子的不告而别忐忑。 就在她不安无措时,一个年长的女官走了进来。 请安后,回禀道:“陛下让奴婢转告皇后,礼法曰,三月庙见,而后行夫妇之道。皇后未见于太庙,故合卺之后,陛下不宜留宿显阳殿,现已返回式乾殿歇息。” 魏云卿一怔,古人定下三月庙见,是为了防止新妇婚前有孕,混淆血脉。 春秋礼乐崩坏,后世多不遵循此礼,只是皇室为天下臣民表率,一言一行莫不合乎礼法,故皇后入宫后,需足三月之期,方见于太庙。 天子此时不留宿,亦合乎古礼,魏云卿也未做他想,只当是皇室规矩多罢了。 毕竟,他们还不算熟悉,跟不熟悉的女子做那样亲密的事,他可能会有些勉强。 因为就连魏云卿自己,都觉得很难为情。 女官接着道:“陛下还说,今日大婚皇后辛苦了,让皇后好好歇一歇,祝皇后好梦。” 魏云卿有些意外,无论是客套还是真心,起码皇帝对她表现出了关心的姿态,宫人谁也不能因为大婚之夜,天子不圆房而轻视她,便道:“我知道了,替我多谢陛下,也祝他好梦。” 天子不留宿,反倒是让魏云卿轻松了几分,她轻舒一口气,正准备躺下就寝之时,女官却又突然道—— “陛下临走前,说他得了一灯谜,百思不得其解,想请皇后为他解答。” “灯谜?”魏云卿复又坐直身子,天子搞什么名堂?面惑不解,“谜面是何?” 女官一字一句道:“三三横,两两纵。” 魏云卿脑子轰的一声炸开—— 正月十五,上元灯节,清溪水岸,一幕一幕,走马灯般在她脑海浮现,身子猛然绷直,惊起一背冷汗。 那是帝后大婚之前,她在宫外过的最后一个上元灯节。 清溪水岸浩如烟海的花灯,再度涌入记忆,灯火倒映在脑海的水面,漾起澎湃波浪。 岸上的花灯,每盏都书一灯谜,全部解出者,可以得到一盏五彩琉璃灯为彩头。 缘溪而行的看客都在那最后一个灯谜前抓耳挠腮,饮恨止步,是她,赢得了最后的彩头。 那最后一个灯谜,谜面正是——三三横,两两纵。 谜底是——習。 她提着琉璃灯,对身旁的男子笑得像一朵绽放的莲。 那笑容,绝对比今日对天子笑的真实、灿烂。 原来那一夜,他也在。 他都看到了。 他在怀疑自己。 他怀疑自己大婚前就与他人有染,才不肯留宿。 他以为自己早已心有别属,才会在大婚之日不笑不乐。 魏云卿猛然意识到,天子,可能误会了什么。 * 式乾殿—— 萧昱闭目沉思。 大婚之夜,孤枕而眠。 他想起与魏云卿的第一次见面,是在正月初一,太庙斋宫,少女冒雪而来,让自己验明正身,粉碎无牙谣言。 第二次见面,是在正月十五,清溪灯节,她行于灯火阑珊中,自己隐于暗处,一路随行,看她对另一个男人,言笑晏晏。 第三次见面,便是在这帝后大婚的盛典。 她本该是一个单纯的小姑娘,却被一群争权夺势的老狐狸,推向了这漩涡的中央。 可若她早已心有所属,又为何要来此呢? 与此同时的显阳殿—— 魏云卿躺于凤榻上,睁着黝黑明亮的双眼,听着烛花哔拨噼啪的爆裂声。 分处两宫的帝后,此刻却是一般无眠。 萧昱以为,二人的初见是在正月初一,可她知道,她第一次见萧昱,是在永平十年,冬至。 是日,天气肃清,大雪初停。 她于南郊,伏见天子。 第3章 冬至日 魏云卿十三岁之前,是宋氏的小郎君。十三岁之后,她才开始做魏氏的小女郎。 * 初见萧昱,是在永平十年,冬至。 那一日,也是朝廷一年一度的祭天之时。 天子率众王公贵臣前往南郊圜丘祭天,而此番祭天,天子也要将立后之事昭告天地了。 魏云卿入宫的时间,很快就要定下了。 母亲便想趁着外公随天子前往南郊祭天,不在府上,悄悄带她搬出太师府,搬回城南长水巷的博陵侯府。 不告而别。 * 冬至一早,魏云卿伸个懒腰,从那张奢华名贵的楠木床上走下。 建安城已经连着下了两日的雪,推开窗户,风和着一些枝梢上的碎雪冲了进来,在她散落的发丝上融成水气。 窗外,天气肃清,大雪初停。 丫鬟儿冬柏捧着今日要穿的衣服进来,看着窗边发呆的少女,提醒道:“云哥儿,早上风寒,别冻着了。” 魏云卿回神,转身回床榻坐下。 她是独女,父母为了聊慰膝下无子之憾,自幼都是将她假充男儿教养,故阖府上下都不称其姑娘,而是云哥儿。 冬柏把衣服放在她身边,走去关上了窗户。 “夫人说,让女郎换了衣服,就准备启程回魏家。” 魏云卿沉吟良久,方“嗯”了一声。 她的母亲是宋太师长女,因生于晨间,故名朝来。 父亲去世后,外祖父母怜母亲年轻守寡,孤苦无依,遂将她们母女都接到了太师府。 夫孝除后,外祖父母本想安排母亲改嫁,可母亲对父亲一往情深,当着父母的面断发明志,誓不改嫁。 这一守,就是十年,魏云卿也在太师府寄住了十年。 少女手指勾了勾冬柏带来的衣服,秀眉微微蹙起,那是一套雪白色圆领袍,是自十三岁之后便没再穿过的男装。 “怎的是男装?” 她一向最是厌恶穿男装。 察觉她的抵触,冬柏勉强安抚道:“女郎姑且忍耐一下,夫人说今日回魏家,难免人多眼杂,不想女郎被闲杂人等看到,所以还是穿上男装妥当。” 魏云卿强压着心底的厌恶,任由冬柏给她换上了那套雪白色圆领袍。 簪上一根白玉簪,乌发一丝不苟的尽数束在头顶,露出饱满光洁的额头。 魏云卿看着镜中的自己,肤如凝脂,目如点漆,鬓眉如墨,面如冠玉,俨然一个二八美公子形象,与她的父亲一般无二。 她的父亲魏绍,是魏国流名一时的美男子,生的一副仙姿玉貌,品性温润,时人仰慕,推为建安风华之冠。 宋朝来及笄之年,于窗内窥见初来公府就职的魏绍,春心一动,遂成姻缘。 魏绍美姿容,善风仪,能清谈,每与人辩,都引得建安空巷,公卿绝倒。 可偏又体弱多病,不堪辛劳,在魏云卿五岁时便因病去世,终年不过二十七岁。 冬柏看着镜中的美公子,心中喟叹,魏云卿本就是女子绝色,可扮作男子时,更有一股与生俱来的风流之态,观其风神,也可略窥得当年倾倒建安城的博陵侯魏绍一二风采。 “女郎生的好,怎么装扮都好看。”冬柏柔声安慰她。 魏云卿默然不语。 临高台 第4节 自魏绍去世后,宋朝来突然开始变得偏执而疯魔,她始终遗憾于自己只生了一个女儿,未能生下一个子嗣,来继承博陵侯府。 忽有一日,看着男童打扮,雌雄莫辨的小云卿时,竟然固执的认为自己生的就是一个儿子。 过往,若将她扮作儿郎只是一时兴起,可自那日之后,这一切都变了—— 宋朝来再不许她穿女装,不许她像女孩子一样梳妆打扮。 反倒让她和小舅、表弟一起上学读书、纵马习射,把她完完全全当作了儿子来养。 而这也引起了外祖母王夫人的担忧,孩子们小时候不懂事,一起玩儿也就罢了,可年纪渐长之后,到底是男女有别,若是传了出去,魏云卿的名声品行岂不全完了? 王夫人把她带回自己的院子,为她换上精致的烟罗裙,梳起发髻,簪上钗环,贴上花钿,打扮成漂亮可爱的小女郎模样。 她看着镜中粉雕玉琢,星眸皓齿的女郎,第一次知道,原来她也可以是这般娇美楚楚的可人儿模样。 她顶着一身女儿妆开开心心的去寻母亲,本以为母亲会喜欢她现在的模样。 可谁知这却深深刺激到了宋朝来那脆弱敏感的神经,她疯了一般撕扯着魏云卿身上的女装,拆毁她的发髻,把她头上的花簪狠狠掷碎于地! 恨声骂她不知羞耻,怎能如那些轻浮纨绔子弟一般,浮浪至此,作此妖冶女子装扮? 小云卿吓得泪流满面,不知过往温柔慈爱的母亲,为何会突然变成这副模样? 她瘫在地上匍匐退缩,茫然不知所措。 王夫人也是大惊失色,把瑟瑟发抖的她紧紧抱在怀里安抚。 自此之后,魏云卿再也没穿过女装,而是如母亲期望的那般,假扮成一个男孩儿,去安抚母亲那脆弱、敏感的情绪,去讨她的欢心。 直到那年王夫人去世—— 宋朝来失去了这世上唯一一个会无条件纵容宠爱她的母亲,魏云卿也失去了给她最多温暖庇护的外祖母。 宋朝来抱着她哭了很久很久,第二天,人却突然清醒了。 她让魏云卿恢复了女儿身,在葬礼上送了外祖母最后一程。 只因王夫人临终前对她说了一句—— “云哥儿早晚要嫁人的,你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 宋朝来痛不欲生。 魏云卿终究是个女儿,就算把她打扮成儿子又如何? 她永远不可能像男人一样娶回来一个女子生儿育女,来延续魏氏的香火,她早晚要嫁作他人妇。 与其这般自欺欺人,还不如早早为她的将来打算。 痛定思痛后,宋朝来想通了,如果一定要嫁人,那她的女儿,也只能嫁给这天下最尊贵的男人。 ——那个最尊贵的男人。 她重新为魏云卿聘请了师傅,以一个世家贵女的标准,教导诗书六艺,闺阁礼仪,完完全全按照皇后的标准去培养魏云卿。 她告诉魏云卿,“汝乃魏氏之女,家世无匹,天下贵种,无论皇帝是谁,皇后都只能是你。” 可魏云卿知道,她这皇后之位,是母亲哭着、闹着,逼外公捧她上后位的。 她被选为皇后,不是她天生后命,而是因为权倾朝野的宋太师,是她的外公。 * 如男子一般负手阔步而行,步出小斋,魏云卿去跟母亲请安。 宋朝来已经在堂上独坐很久了,她一身银白绣梅雪缎袄,乌发上绾了两支朴素的白玉簪,眼眸半阖,看起来那般慈眉善目,却又令人敬畏。 白瘦露骨的手指拨动着掌心的佛珠,看着已收拾妥当的魏云卿,缓缓起身。 “走吧。” 母女二人并肩走在游廊下,清晨的暖阳照在房檐上,晶莹剔透的冰锥摇摇欲坠。 行至回廊,还未来得及出院,宋太师的妾室江姨娘便带着几十个丫鬟婆子浩浩荡荡而来。 宋太师共有四子,除了早逝的嫡长子宋珣外,还有江姨娘所出的次子宋瑾与三子宋瑜,以及孙姨娘所出的四子宋琰。 江姨娘跟在宋太师的身边最久,也最得宠,前年王夫人过世后,后宅遂由江姨娘主家事。 妇人拦下母女二人,正色道:“太师尚在南郊,大姐儿就算要走,也须等太师回来,当面辞行。太师既要我主家事,我不敢擅放大姐儿离家。” 宋朝来拨动着佛珠,从容道:“母亲临终前,我已请示过母亲,母孝除了便回夫家,父亲也是知情的。何况云哥儿乃魏氏之女,理当从魏家出嫁,父亲也没理由再留我们在太师府。” 江姨娘气恼不已,“太师在府上的时候,你只字不提要走,而今太师不在府上,你就一声不吭的要走人,你这不是成心跟我刁难作对吗?” 她这才管家多久,宋朝来就要走,外人免不了议论是她欺负苛待了她们孤儿寡母,把人排挤走的,她不吃这亏! 宋朝来冷笑,她出身名门,家世清贵,父族、母族、夫族,三族显赫,一贯自视甚高。 她看不起江姨娘起自微贱,让这般出身的贱民进了太师府,都是玷辱了宋氏的门楣。 “我就是成心刁难你,又如何?”宋朝来言辞轻蔑,不假掩饰。 “你……”江姨娘面色陡变,没想到宋朝来真的会跟她撕破脸。 众人僵持之际,宋瑾之妻钟灵毓闻讯,匆匆而来,女子风神秀美,小腹微隆,已然有好几个月身孕了。 钟灵毓好言分劝着双方,“姨娘,大姐,你们这是做什么呢?” 见儿媳妇来了,江姨娘瞬间又有了底气,“灵毓,你给我评评理,太师将家事托付于我,大姐儿却要在此刻不告而别,这不是成心让太师责罚我吗?” 钟灵毓边安抚着江姨娘,边对宋朝来道:“大姐,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解决,非要搬走呢?” 宋朝来面不改色,“不是嫌我在太师府吃白饭吗,如今我不吃太师府这口饭了,怎的还拦着不让我走?” 江姨娘脸色一变。 钟灵毓一怔,见江姨娘眼神闪躲,便知又是她嘴碎说了什么闲话,传到宋朝来耳朵里了。 江姨娘身份卑下,王夫人殁后,本不该由她管家。 因宋太师长子宋珣英年早逝,其妻杨氏是个寡妇,平素深居简出,抚养儿子,不管家事,管家权这才落到了江姨娘头上。 可江姨娘一朝得势,却不知藏锋避让,竟惹到了宋朝来头上,宋朝来那脾气,一贯得理不饶人,连太师都要让三分,她干嘛去招惹这硬刺儿? “大姐说什么呢,太师府本来就是你的家,一家子骨肉,哪有嫌弃的道理?” 钟灵毓好言安抚着,又招呼魏云卿道:“云哥儿,快扶你母亲回去休息。” 魏云卿还未动,宋朝来已径直拉起她的手腕,头也不回的往府外走去。 江姨娘大为光火,喝叱道:“来人,把她们给我拦下。” 仆妇丫鬟们两边都不敢得罪,却也知道宋朝来一走的严重性,乌压压跪了一地,宋朝来母女走到哪儿,就跟着跪到哪儿。 冬柏推搡开几个仆妇,却依然是寸步难行。 宋朝来隐隐动怒,指着江姨娘骂道:“你不过是个南市卖酒的破落户之女,竟也敢挡我的路?” 江姨娘毫不退让,道:“大姐儿再看不上我,可太师就是稀罕我,卖酒的怎么了?太师还不是天天醉在我的肚皮上,让我生了两个儿子。” “你……”宋朝来气的手都在发抖,世家小姐自是不如市井妇人会拌嘴,咬牙了半天,也不过回骂了句,“你这好没羞耻的妇人,你只配在南市卖酒,不配进太师府。” “我配不配,还轮不到大姐儿做主。”江姨娘拉住冬柏,“今儿个有我在,你们谁都不能走。” 冬柏也是个有气性的,她是宋朝来的人,江姨娘凭什么拦她?挡下江姨娘的手就甩了出去。 两边的主子仆妇们,顿时乱糟糟打成一团。 钟灵毓左右劝架,狼狈不堪。 魏云卿莫名觉得这一切荒诞而滑稽,但是她不能笑出来。 宋朝来有洁癖,在被江姨娘抓到手臂后,面容勃然变色,怒火顷刻间便袭卷了理智,扬手就朝着江姨娘面上而去。 只听“啪”的一声脆响,制止了混乱不堪的局面,众人一时呆若木鸡。 江姨娘惊恐而尖厉地大叫了一声。 可那一巴掌,却没打到她脸上,而是结结实实打到了钟灵毓脸上。 钟灵毓头被打的一偏,白皙的半边脸瞬间红肿了起来。 宋朝来微微惊愕地看着她,手指不由缩回。 这一巴掌挨得结实,自幼娇生惯养的颍川钟氏大小姐,何曾受过这委屈?意外挨打,也被吓得心里一颤,面无血色。 钟灵毓扶着肚子,缓缓向地上瘫去,“哎哟。” 魏云卿连忙上前扶着她呼唤,“舅妈。” 丫鬟儿采珠面色大变,“坏了,二夫人怕是动了胎气了。” 一听这话,江姨娘顿时哭的呼天抢地,对宋朝来骂道:“你这个毒妇,自幼便是恣意骄纵,任性妄为,我的乖孙若有分毫闪失,我跟你没完!” 宋朝来脑中嗡嗡一片,怅然独立,看着众人簇拥钟灵毓而去的身影,跟了两步,复又停下。 一阵风吹过,卷起檐上落雪,簌簌堆积在她的脚下…… 第4章 南郊见 钟灵毓出事,很快就传遍了太师府。 江姨娘速派人去南郊给宋太师父子传信儿。 孙姨娘也派人来时宜堂问话,宋惠风、宋谧姐弟也忙来请母亲安。 连一贯深居简出的寡嫂杨氏听闻风声后,也来看了看钟灵毓。 登时,问话的、抹泪的、伺候的人在时宜堂进进出出,乱麻一般。 大夫很快就来了,看了后说胎像还算稳定,只是受了些惊吓,才导致腹部阵痛,开副安胎药吃一吃,休息休息就无碍了。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江姨娘千恩万谢的送走了大夫,又嘱咐丫鬟下去熬药。 杨氏这才想起寻宋朝来,扫视了一圈屋内,问道:“大姐怎得不在?” 魏云卿抿唇,回道:“母亲已经回房了。” 杨氏皱眉,宋朝来一向是这么个性子,心性拗、脾气硬,即便有错也不会轻易低头服软,宁肯等着被太师责罚,也不会主动来赔礼。 钟灵毓心知宋朝来的脾气,也不以为意,反为其开脱道:“大姐若来了,姨娘还要跟她闹,倒是让我更不得休息。” 临高台 第5节 说话时,江姨娘就走了进来,脸上犹有不平之色,接道:“我不跟她闹,我派人去通知了二郎,让二郎回来处理。” 她惹不起宋朝来,可若钟灵毓的孩子有闪失,宋瑾能跟宋朝来罢休? 话音一落,室内鸦雀无声。 钟灵毓半张着嘴,和杨氏对视一眼,又看了看江姨娘,语气透着慌乱恐惧,“姨娘,派人去了南郊?” “是啊。”江姨娘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得意。 钟灵毓瞬间又觉得肚子开始阵阵抽痛,恨声叹责,“姨娘糊涂!怎么能让这些小事惊扰太师呢?” 这不是找死吗?! 今日南郊祭天重典,若是派去的家奴惊扰到大典,十条命都不够他死,宋太师也不会饶了江姨娘。 何况魏云卿即将入宫,准皇后之母若沾染是非,会影响天子对魏云卿的印象,引起百官对准皇后品行的质疑。 皇后之位,是广平宋氏亟需争取的政治资本,这关乎家族利益。 帝后大婚之前,魏云卿不能被街谈巷议,弹射臧否。 江姨娘把家丑外扬,是犯了宋太师大忌! 杨氏当机立断,“快派人去把送信儿的拦截回来。” 可送信儿的人已去多时,此时再去拦人,怕是来不及了。 众人一筹莫展之际,魏云卿主动请缨,“我去把人追回来,我的玉狮子跑的快,应该能追上。” “不行。”杨氏第一个反对,“你入宫在即,不可抛头露面。” “正事要紧。”魏云卿抖抖身上雪白的男袍,“何况,谁能看出来我是个女郎?” 说罢,转身离去。 独留众人目瞪口呆。 * 屋顶积雪点点融化,在檐下凝聚成冰锥,被阳光照的晶莹剔透。 魏云卿翻身上马,手上的玉鞭扬起,在空中划开一道圆美的弧度,稳稳落在马身。 姿形既妙,回策如萦。 “驾。” * 南郊。 北风呼呼,龙旗猎猎。 一路纵马,少女光洁的额头也浮出浅浅一层薄汗,用袖子随意抹了抹,白皙的肤色愈发皎然。 天子御驾离宫祭天,郊外驻扎了大批禁军。 圜丘周围,竖满了九仞高的龙旗,十二旒带随风高展,在碧蓝天空下纵横交错。 魏云卿勒马,遥望旌旗,未敢贸然再近,雪白的袍子,在风中猎猎作响。 姿同似月,肃肃如松。 南郊外围驻扎的是北军八校尉,内围是南军羽林、虎贲。 中央禁军将天子与三公重卿密不透风的守卫着,闲杂人等别说进入,连靠近都是难如登天。 澄净天空下,高处的圜丘在云雪间若隐若现,几只小麻雀从面前飞过。 她仰头看了看天,日头正艳,追来此处就不见了家奴身影,也不知圜丘内情况如何。 就在魏云卿徘徊思索到哪儿去寻家奴之时,忽闻远处隐隐有鼓吹乐声滚滚而来。 声如金石,铮铮鏦鏦。 分辨出乐声后,魏云卿心口也随着鼓乐声倏地收紧了—— 太予乐。 圜丘祭天结束,御驾要回宫了。 少女莫名一阵慌乱,牵马便往道旁回避。 冬日里草枯树凋,南郊是皇家祭祀重地,周围没有人烟活动痕迹,四周都是一望无际的平原荒野,根本没有藏身的地方。 可是—— 魏云卿转念一想,她为什么要躲藏? 只要在警跸外的距离,不冒犯圣驾即可,她怕什么? 是她怕见天子,还是怕天子见她? 她攥紧了马缰。 列阵奔走的声音传来,数百名为天子开道的卤簿,个个整装持甲盾,整齐肃一奔走在御道上。 鼓吹声渐近,天子与公卿们的车驾如千军万马滚滚而来。 魏云卿屈膝跪倒,双手交叠于地,将头深深低下,地上积雪未融,膝盖上一片潮湿冰冷。 御道上,首先出现的是为天子护驾的建安尉骑兵,马蹄踏过,声隆震耳。 随后,六匹毛色油亮的黑色骏马出现。 旒带猎猎,甲仗森森,六驾缓缓驰行于御道,地上未扫尽的薄雪,在车轮的碾压下,发出轱辘嘎吱的雪碎冰裂声。 魏云卿的心也随着冰雪的碎裂声咯噔了一下,她忍不住抬起了头,大胆地往御驾方向看去。 一辆朱班漆轮,皂盖朱里,文兽伏轼,龙首衔轭,鸾雀立衡,雕饰以金银的天子大驾缓缓行驶着,朱色的帷幔随车轮的滚动微微起伏。 天家的威严压迫,山崩海啸般扑面而来。 她仰望着。 她看不到帷幔后的天子是何模样,只看到帷幔上投映出一道着衮冕吉服,不动如山,挺拔如松的身影。 端严渊默,湛若神君。 她看着他—— 他从她面前走过。 他会是她的丈夫,她想,她将成为他的皇后。 一念起,万味涌,她再度低下了头,旷野的风在她耳边寂寞呼啸,她的心也如这片旷野一般荒芜。 少女低头的瞬间,一阵风吹开了御驾的朱色帷幔,露出幔中天子峻秀分明的侧脸。 年轻的帝王面无表情地端坐车中,冕上的十二旒白玉珠,遮住了他的容颜。 那十二旒是江山社稷的象征,动,则天下动荡。 故而天子的车架行的很慢,天子亦不动如山。 或许是远处道旁那匹不懂下跪的白马太过惹眼,天子那波澜不惊的视线也被吸引,他侧眸看着白马矫健的身形。 也终于发现了雪地上跪着的白马主人。 那道白色身影,几与这冰天雪地相融,她的身后,四顾苍茫,万里银妆。 天子淡扫一眼,收回了视线。 帷幔再度落下。 这,才是他们的初见。 只是,天子坐于车上,她伏于地下。 她看到了他,他,却不知是她…… * 大驾过后,紧跟着便是诸王三公的皂轮车。 魏云卿低下头,无心再看。 公卿的车驾如流水般从她面前走过,却再没有人注意到她,再多看她一眼。 直到宋瑾行过,看到道旁那匹矫健俊美的白马后,脸色微变。 玉狮?马儿认主,除了魏云卿,别人骑不得它,地上跪着的白影难道是! 念起,心口一紧。 宋瑾侧身对身边的官员说了些什么后,就跳下车悄悄离开了队伍,不动声色来到魏云卿身旁,试探着唤她小字。 “客儿?” 这小字只有至亲之人知晓,只因她出生时,有祥云盈室,祖母道,此乃天上贵卿,客居吾家。 遂为她取名云卿,小字客儿。 听到熟悉的声音唤自己,魏云卿抬起头,认出那一道清俊矫健的身影后,立刻松了口气—— “舅舅。” 宋瑾脸色大变,她怎么会在这儿出现? 立刻拉起少女,躲到了一棵歪脖子枯枝柳树后,沉声道:“你怎么在这儿?” “我来拦人。”她边解释边询问着,“祭天大典还顺利吗?” “一切顺利。”宋瑾蹙眉,“什么事值得你亲自出面?你现在的身份不同往日了,不能再抛头露面。” 幸好是没冲撞到天子大驾,若是给天子和百官发现了,免不了又是一通弹劾。 少女牵着白马,微垂下眼眸,向宋瑾交代了家里发生的事情。 飞鸟从他们头顶掠过,两道同样挺拔秀丽的身影,在茫茫冰雪映衬下,俊逸出尘。 “事情就是这样,舅妈已经没事了,姨娘派了家奴来南郊报信,可我追过来后,就不见了那个家奴,不知是否被禁军或者校尉营的人抓起来了。” 沉思了片晌后,宋瑾“嗯”了一声,只叮嘱她道:“你速回去,不要泄露身份,其他的交给我处理。” 魏云卿点点头,目光有意无意地往御道方向看了看,欲言又止。 临高台 第6节 天子的车架已经走远了。 宋瑾顺着她的视线,宽慰道:“快回去吧,你母亲会担心的。” 魏云卿勉强点头,轻不可察地“嗯”了一声,翻身上马。 她在马背上看着宋瑾,公卿的车马在他背后如流水般缓缓前进着。 魏云卿紧抿的唇缝动了动,却什么字也没说出来。 宋瑾仰头看着她,少女逆光玉立,清澈的眼眸似有千言万语,“还有事吗?” 魏云卿微微攥紧了马缰,想问的话,终究没有说出口,她摇了摇头,策马离去。 宋瑾站了片刻,目送少女一人一骑消失后,才转身返回了队伍。 第5章 日暮晚 日渐西斜,白日未融尽的雪,开始上冻。 魏云卿驱驰着玉狮,回去的路,走的很慢。 到禁中里巷口的时候,突然听到几声细细的呼唤—— “云哥儿,云哥儿。” 魏云卿勒马,她身形颀长,长身于马背上,何其轩轩少年郎。 墙壁旁站着一个穿着半旧青布袄的人影,耳根和脸颊通红,显然已经吹了很久的冷风了。 是江姨娘派去圜丘的家奴。 “你怎么在这儿?”她问,难怪她遍寻不得。 那家奴连忙跪倒在地,哭丧着脸道:“姨娘派小的去南郊送信儿,小的不敢去,就想着在外边呆几个时辰,等风声过了再回去复命。可听闻女郎去寻小的后,唯恐事泄,便在此等候女郎。” 江姨娘管家,因出身不高,以至其敏感多疑,动辄打骂下人来立威。 家奴自作主张违背江姨娘的意思,想来也是怕受罚,才等候在此,假装是被魏云卿寻到了,跟她一道回府。 魏云卿便松开马缰,对他道:“给我牵马。” 家奴如获大赦,连忙拉起马缰,护送魏云卿回府。 * 府中,宋太师和宋瑾兄弟还没有回来,皇帝要在宫中赐宴百官,父子三人大概要到深夜才能离宫回家了。 魏云卿来到时宜堂,杨氏还没有离去,倚在暖榻上教宋惠风做女红,不时指点着她针法,钟灵毓在一旁笑看着。 小姑娘七八岁的年纪,粉雕玉琢,玉雪可爱,才绣了没几针,就拱在杨氏怀里撒娇,不要学针线,要跟爹爹学骑马。 杨氏搂着她,抚着她的头发慈声哄着,“女儿家都是要学这些针线女红的。” “那为什么姐姐不用学呢?”宋惠风突然抬手指着门口的少女。 众人这才发现回来的魏云卿。 魏云卿像一条搁浅的鱼,动弹不得,被人围观着。 “客儿回来了。”钟灵毓开口道:“到榻上坐,外边风大,别冻坏了你。” 魏云卿摇摇头,“我就是过来看看舅妈,回个话就回去了。” 采珠已经上前,拉着魏云卿进屋。 魏云卿推辞不肯坐,只说还要回去给母亲请安,不便久留。 回复完圜丘的情况后,众人这才松了口气。 杨氏只笑着说:“那就好,等太师回来,就知道宫里的打算了。” 钟灵毓道:“那客儿入宫的时间,是不是也该定下了?” 杨氏点点头,“应该是不差了。” 宋惠风好奇地仰头看着杨氏,“因为姐姐要做皇后,所以她不用学针线吗?” 杨氏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宋惠风天真道:“那我也要做皇后。” “休得胡言!”杨氏脸色一变,立刻轻轻掩上她的口。 魏云卿一笑,童言无忌,她也不会放在心上。 士族需要彼此制衡,而不是一家独大,一家独大就有改朝换代的风险。 广平宋氏正当权,朝廷不会让宋惠风这样的强门贵女成为皇后,让宋氏成为外戚。 只有她这种无父亲、无叔伯、无兄弟,家世显赫的孤女,才是朝臣心中的最佳皇后人选。 外戚,唯须高胄,不须强门。魏氏荫华族弱,实允外戚之义。【注1】 她对宋惠风道:“这些女红我也有在学,只是姐姐才做女孩子没多久,学的日子还短,所以不是很熟练。” “我也想像姐姐一样,做个小郎君,跟着爹爹纵马习射。” 魏云卿心底五味杂陈,她告诉她,“能做自己,才是最好的。” 又闲聊几句后,魏云卿告辞。 杨氏也下榻道:“我也该走了,今儿个一早让胤哥儿到西山给刘婶子家送了些黄酒和羊,这会儿他也该回来了,我得回去看看。” 钟灵毓便吩咐采珠送人,道:“那大嫂就跟客儿一道回吧,我这身子不便,就不送了。” 杨氏笑道:“你好好歇着。” 方挽起魏云卿的手,离去了。 * 建安宫。 昼漏尽,悬乐罢,百官乃归。 宫宴一结束,宋瑾就独自驱马先一步回家。 骏马一路飞驰,将建安宫的夜色远远抛在身后。 式乾殿。 天子褪去晚宴的宫装,换了件素色织锦寝袍,卸下冠冕,只用一根简洁的白玉簪将如墨的鬓发简单簪起。 “今日祭天,陛下累坏了吧?”中常侍梁时笑问道。 萧昱不作声,转至书案前,斜倚座上,骨节分明的白净手指随意翻着案上那堆积如山的奏折。 殿中光线昏暗,案上燃着一支小烛,天子的全身隐于暗中,只有那俊秀标志的五官,被烛光笼上一层暖色光芒。 他打开一封奏折,凑近烛火细细看着,送来给他过目的奏折,里边都夹了宋太师定下的决策,他看过后—— 甚至不需看过,只需用朱笔画诺就可以了。 政由宋氏,祭则寡人。 这样一个轻松省力的皇帝,哪里会累呢? “长公主那边有消息吗?”萧昱边翻着奏折,边问。 前几年,天子长姐平原长公主的驸马霍肃,平定西凉,立了大功,连番升迁后,外放了并州牧。 如今,公主是随驸马于并州上任。 梁时摇摇头,“公主原说赶在冬至祭天时回朝,可临时又被什么事绊住了脚步,到底没赶上,这下怕是要到年底才能回京了。” “年底——” 萧昱合上奏折,“可马上就要向魏氏纳采了。” “即便公主回京,这已定的皇后,也没有反悔的余地啊。”梁时研墨,笑言。 “你怎知朕要反悔?”萧昱眼中寒光一闪,他看着梁时,眼神无波,语调平静,一字一句道—— “准皇后奕世名德,天下贵种,朕岂有不喜之理?” “奴婢失言!” 梁时手上的墨锭一滑,吓得扑通跪倒,寒意从脚底直直往上冒,殿中地龙烧的暖,可冷汗还是顷刻间将他身上湿透。 妄自揣测天子心意,是内侍大忌。 他自幼跟在萧昱身边侍候,最是了解帝王脾性,他本不该犯此低级的错误。 天子的心意,他不该揣摩,即便揣摩到了,也不能说。 梁时的头深深伏在地上,惶恐请罪,“奴婢知罪,准皇后华族贵胄,才徳兼美,作配陛下,乃是天作之合。” 萧昱收回视线,拿起朱笔,蘸墨,面无表情的在奏折上画着诺。 * 宋瑾到家时,头发上还带着碎雪渣,可见路赶得很急,不知碰到多少枝梢。 屋里,钟灵毓正在榻上吃着酸枣糕,听到门口的动静,连忙把嘴里的酸枣糕吞了下去,又把未吃完的塞到了榻上的小方桌底下,小心翼翼藏好。 宋瑾进屋,边解披风拂去这一路的寒气,边对她道:“别藏了,脸上粘的糕屑都看到了,多大人了,还贪嘴,也不怕积食了。” 钟灵毓脸一垮,没好气地擦了擦嘴角的碎屑。 宋瑾走到榻前,一躬身把人横抱而起,大步往床榻走去,把她轻轻放到床上后,抚着她的脸,仔细观察道:“还疼吗?” “没事。”钟灵毓摇摇头。 宋瑾搂着她,手抚着她的腹部,嗔怪道:“你说你还挺着肚子,出这头做什么?大姐跟姨娘争执,就让她俩打去呗,倒让自己白挨一这巴掌。” “说的轻巧。”钟灵毓反驳道:“姨娘是你生母,我人在那儿,能眼看着她挨大姐的打?再说客儿马上要入主中宫,我能让大姐在此时落个殴打庶母的罪名吗?” 宋瑾哑口无言。 魏国以孝治天下,卑幼不可殴亲尊长,妻之子女殴打庶母,罪等弟妹殴打兄姊,当受杖九十。【注2】 魏云卿入宫在即,宋朝来若是落得这么个罪名,丢人,也要命。 临高台 第7节 “真是没一个省心的。”宋瑾烦躁地揉揉太阳穴,“前不久齐州还来信儿说三叔的病不太好,父亲正在烦心,如今家里又闹了起来,眼看客儿入宫在即,这一家子怎么就不能消停一下呢?” “大姐一贯自尊又好颜面。”钟灵毓道:“如今太太殁了,姨娘就这般排挤大姐,嫌弃她赖在太师府吃白饭,大姐不怒才怪。” “亲戚争财,为鄙之甚。”宋瑾冷嗤道:“魏绍死后,博陵侯府那么大的家业,都攥在大姐手里,她会稀罕太师府这口饭?” 宋瑾边解着腰带,边一点一点给她算着账。 “大姐和客儿这些年在太师府的吃穿用度,可都是用的公中的钱,太太还时不时贴补她娘儿俩。太太殁后,身后遗产也是平分给了大嫂和大姐两个寡妇,我们这些儿子是一个子儿都没。” 钟灵毓长长叹了口气,道:“大姐也可怜,年纪轻轻的,丈夫就没了,虽是孤苦,到底还有娘疼,可如今连娘也没了。” 闻此,宋瑾脸上便浮现出一片愤恨难平之色,“这还不是她自找的,当初父母就不同意她嫁魏绍,她哭着、闹着非要嫁,如今落得这样,能怪谁?” 钟灵毓蹙眉,轻拍了一下他口没遮拦的嘴,佯怒道:“胡说八道什么呢?” 宋瑾越说越恼,“大姐本来好好一个人,嫁了魏绍一遭,就成了这喜怒无常的模样,时不时在家里发个疯,折腾一通,你看客儿好好一孩子,被她养成了什么样?” “你不会说话能不能闭嘴。”钟灵毓狠狠剜了丈夫一眼,“大姐跟姐夫感情好,到你嘴里怎么就是吐不出象牙呢?说的跟魏绍害了大姐一般。” “那可不就是他害的,害的大姐对他死心塌地,孤苦半生。”宋瑾枕着胳膊,提起魏绍,就没好气。 钟灵毓…… 屋外,慢行而来的宋朝来脚步一顿,听到宋瑾最后的几句话后,心中一咯噔,欲敲门的手,也缩了回来。 她纠结了一天,才准备在深夜无人时过来看看钟灵毓,可不想宋瑾回来了,才刚到门外,就听到了宋瑾这一通牢骚。 屋内夫妻的对话,让宋朝来瞬间脸色煞白,她呆呆站在那儿,眼角微红,手指使劲儿绞在一起,肩膀微微耸动着。 刚巧,端了安胎药回来的采珠看到她,讶异道:“大姐儿来了,怎么不进去呢?” 宋朝来一惊,立刻转身,慌不择路的跑走了。 屋内,宋瑾听到大姐儿之名后,身子一抖,和钟灵毓面面相觑。 钟灵毓连忙懊悔掩口,踹了他一脚,“快去看看啊!” 宋瑾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跳下床,披上衣服,开门寻人。 采珠诧异道:“郎君在房里啊,怪不得大姐儿不进去。” “大姐人呢?” “刚走了。”采珠对着一个方向努努嘴,“我一来,她就走了。” 漆黑的夜色中,早已不见了宋朝来的身影,只闻风吹枯枝,窸窸窣窣。 宋瑾遍寻不着,转身又回到屋中,对着钟灵毓耸了耸肩。 钟灵毓懊恼不已,对着宋瑾一顿猛锤。 * 宋朝来一路疾走,匆匆而回。 才入院中,冬柏就迎了过来,她毫不理会,独自快步返回屋中,将自己反锁屋内,背靠着门框缓缓瘫倒在地。 雪色月光从门框的格子涌入,在地上洒了一片银蓝色的清冷光辉。 冬柏紧跟着,在外边拍着门,声声呼唤,担忧急切。 宋朝来瘫在月光的阴影中,她捂着嘴,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不让任何人看到她现在狼狈不堪的模样,泪水沿着她的指缝滑落。 外面的人焦急地拍了一会儿门后,渐渐停了手,一声轻微的叹息后,脚步声渐行渐远。 宋朝来转过身子,趴在门缝看着冬柏离去的背影,月光从缝隙投在她的脸上,映的那道泪痕斑驳陆离,泪珠盈睫,轻轻闪动着。 她突然意识到,在这里,她就是一个外人。 母亲去世后,太师府再也不是她的家了。 第6章 归魏氏 翌日,宋朝来到前院跟宋太师辞行。 坐了半日,先不过是些闲话家常,后才说及魏云卿理应从魏氏出嫁,不宜再寄住于太师府,故来辞行。 “这是应该的,届时客儿入宫,也要拜辞于魏氏之庙,当归魏氏。”宋太师应着,眼梢余光偷偷瞄着宋朝来。 昨日的事,他已听闻,依宋朝来一贯的性子,此刻应该是要在他跟前闹上一番,让自己给她做主讨公道的。 可她来了这半日,却丝毫不提昨日的冲突,她不闹,反倒是让宋太师不自在。 便抢先挑开话题对她道:“昨日你姨娘的事,父亲已经知道了,也训斥过她,不让她管家了,她小门小户的泼野成性,没规矩,你别跟她一般见识。眼看着客儿都该出嫁,你也别动不动就耍小孩子脾气,有什么事都有父亲给你做主。” “知道了。”宋朝来反应淡淡。 宋太师见她不恼,继续语重心长道:“如今是父亲还在,你使个性子,耍个脾气,父亲都纵容着你。可父亲年纪大了,以后我要是不在了,你不还是得靠你那几个兄弟?要是把跟姨娘的关系搞的太僵,让你兄弟怎么办?他是帮姐还是帮娘?” “嗯。”宋朝来垂下眼眸,“我这不是也没提她吗?” 明明是宋太师自己提的江姨娘。 “欸,父亲知道,我的朝朝向来都是最通达懂事的。”宋太师欣慰地点点头,“不过也不必走的这么急,魏家那边久不住人,先派人去收拾妥当了,你们再回去。” 宋朝来道:“家奴僮仆都在家中看院,先前已经派人去通知他们收拾房子了。” 宋太师抚须,“既是这样,那等箱笼都收拾妥当后,让二郎送你们回去。” “不用麻烦二弟了,我们自己回就行。”宋朝来拒绝道,宋瑾应该也厌烦她了,她也不想再给他们添麻烦。 “这哪儿能行?让外人看着你们孤儿寡母,还当你们好欺负,就让二郎送你们回去。”宋太师语气不容反驳,又叹道:“魏氏没有男人,可宋氏不是没人。” 闻此,宋朝来鼻子蓦地一酸,想到夫家的过往风华,而今凋零落寞,心底难免又是一阵酸楚。 不多时,魏云卿由两个傅姆扶侍着到堂中跟宋太师辞行。 一席菱纹拖尾缃罗裙映入眼帘,往上是件浅水蓝云纹交领襦,腰垂珍珠金玉所串禁步,环佩泠然,衣袂翩翩。 少女头梳分髾髻,两鬓垂髯,髻上的黄金花枝步摇冠,随着少女的脚步而轻动。 魏云卿摒弃过往男子的习惯,以一个接受过最严苛礼仪教导的世家贵女,最端庄得体的姿态,款步而来。 一步一婀娜,一步一聘婷,行过处花香习习,灿然霞举。 地上摆了个半旧的软缎垫,魏云卿双手举过头顶交叠至额,缓缓跪倒,身躯弯作弓形,肃拜叩首。 磕头行礼后,方挺直腰背,双手交叠平放于腰间,朗声道—— “阿公,吾来辞行。” 宋太师微一颔首,对她抬手,魏云卿方起身站定。 宋太师慈言叮嘱道:“阿奴,今日归家,便待出阁,此去莫忧,入台城,有阿公。” 魏云卿眼眸微垂,抿着唇,颔首道:“是。” 宋朝来接过冬柏手里的帷帽,亲手给魏云卿戴上,帷帽边缘垂下了四尺多长,薄如蝉翼的素纱,将少女的身形全部笼罩。 “走吧。” * 日正当中,天朗气清。 太师府前车如流水马如龙,一眼都望不到边际。 仆役们已经收拾好了母女二人的箱笼细软,宋太师还吩咐下人从府库给她们装了几车的绫罗珍奇、古玩字画送行。 只说他的室内资财,儿女都有份,女儿就算是出嫁了,该她那一份,也不会少。 这无异于向人表示,我闺女不仅能在娘家吃白饭,吃不完的,她还能带走。 江姨娘气的眼红,觉得宋太师是在公开打她的脸。 太师处事也忒不公了。 明明是宋朝来刁难她,打了钟灵毓,最后反倒是自己被罚夺了管家权,宋朝来不仅没受一点儿责罚,还能得到这么多宝贝安抚。 而这无非是因为宋朝来的女儿要做皇后,她越想越委屈,跺跺脚就回了自己房里生闷气。 宋瑾已在府外等候多时了,见宋朝来母女出来,连忙打起车帘,请她们登车。 宋朝来淡淡的,让魏云卿先上了车。 宋瑾捏着车帘一角,脸色无措而羞愧,背后论人,是他之过,还被人听了去,便更觉难堪。 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提魏绍,对宋朝来而言,可以议论她,但不能妄议魏绍。 在宋朝来登车时,他垂着眼、抿着唇,低声道:“大姐,昨天晚上的话,我混说的,你别放在心里。” 宋朝来若无其事道:“你说什么了?” “嗯?”宋瑾一怔。 “非礼勿听,我什么都没听到。”宋朝来说完,便一低头,登上车,自顾自放下了车帘。 宋瑾回神后,笑逐颜开,拿起鞭子,驱车上路。 * 长水巷位于清溪大桥东侧,往北是东郊皇族居住地,往西是太庙,往东便是南市了。 自魏云卿的曾祖父起,魏氏便于此居住,不过魏氏人丁不盛,五服内近宗几乎没有人了。 据闻远宗还有一些在繁息,只是血脉遥远,又从未来往过,魏云卿也都不认得。 附近住的多是一些清贵士族,魏云卿住到太师府后,就不大来这边走动了,故而左邻右舍也不怎么认得。 可今日母女二人回来,长水巷却是好不热闹。 魏家门前的街道上,早已散聚了一群优游无事的世家子弟,听闻准皇后美若天仙,个个翘首以盼,想要一睹准皇后芳容。 运载着箱笼的车马在府门前停妥,宋瑾率先下车,随后出来七八个丫鬟婆子,围绕在车前。 魏云卿刚下车,就被仆妇们簇拥的密不透风,扶侍着匆匆进入府中。 街上的世家子弟们,愣是连魏云卿一个裙角都没看到,不由一阵失落惋惜。 那邻居李尚书家的公子李允还颇不死心,不停跟众人吹嘘着魏云卿的美貌,感叹其风姿如月,美若天仙。 引来众人一通嘲笑,“得了吧,宋夫人家教甚严,你能见过她家女郎?” 临高台 第8节 “我没骗人,我真的认得她,我小时候还跟她一起骑过羊。”李允信誓旦旦道。 “李兄,吹牛也要编的靠谱。” “哈哈哈。” 众人嘲笑着,一哄而散。 独留李允无措地喃喃着,“可是,我真的认得她,那时,她还不是个女郎……” * 冬日的院子一片荒芜,只有院中那棵老大的梧桐树,还挂着一些残破的枯叶,被风吹出沙沙窣窣的声音。 游廊的石板路上倒映着一道道扭曲的廊身影子,母女二人在廊下走着,阳光把她们的身影拉的长长一道。 廊外的小水池上,残荷蒙了一层白霜,几支莲蓬耷拉着,簇拥着池中的嶙峋怪石,石缝中不知何时抽出几枝梅花,已经冒出了花骨朵。 魏云卿想,后院父亲手植那些梅花树,如今应该高大了。 宋瑾也没闲着,在宅中前后查检了一圈,看看有哪处僮仆看护不当,年久失修的地方。 仆妇在母女二人身后回着话,说前不久夜里大风,女郎院中一棵树被刮断,可能要暂时委屈一些,先住去君侯昔日读书的小暖阁听竹斋,等院子收拾好了,再搬回去。 宋朝来微微不悦,斥责了仆妇。 魏云卿倒是无所谓,大院子一个人住着怪冷清难受,听竹斋的布局就很合适了,就劝道:“府上久不住人寒气重,有个小暖阁住着,晚上倒不至于受冻,挺好的。” 仆妇感激地看着魏云卿。 宋朝来便不再多言,让仆妇们带魏云卿下去更衣休息。 另一边,宋瑾检查完院子后,回来对宋朝来道:“我看西南处的院墙有些松动脱落,还有客儿的屋子,都需要修缮加固,这两日我派人过来把宅邸再翻新一遍,回头客儿出嫁,宅邸太破落总不好看。” 宋朝来蹙眉,十分抗拒道:“我们孤儿寡母的,不好见外男,你派来修缮的那些个工匠,我怎么应付的了?” 宋朝来守寡后,一贯以礼自防,她可不想跟这些工匠打交道,惹些闲言碎语。 宋瑾一想也是,工匠都是些粗鄙汉子,哪能让宋朝来孤儿寡母去应付?是该有个能管事的男人来料理,可他和宋瑜都有官职在身,实在腾不出空。 宋瑾便提议道:“这事儿本该兄弟们操心,可中书省那边事儿多,我挪不开身,回头我给景逸送信儿,请他过来帮大姐照看着,他总不是外人吧?” 景逸是西山刘婶子之子宋逸,宋朝来同曾祖父的再堂弟,常年隐居西山墓所,奉养母亲,品行端正,人才可靠。 族中兄弟如今也只有他还在建安,尚未出仕,年长可用,能腾空来帮忙了。 宋朝来思忖了片刻后,点头道:“也只能这样了,你自是以政事要紧。” 宋瑾松了口气。 * 来到听竹斋,魏云卿看着房间的摆设,一切还是那么熟悉,斋中家具、一应陈设都跟父亲还在的时候一样,几乎没有什么变化。 她缓步走向书案,博山炉散发着袅袅檀香,氤氲在案上一张松木琴上。 少女指尖轻轻按着琴弦,看向窗外那一丛修竹,虽经雪摧霜迫,依然郁郁苍苍。 她想起父亲还在的时候,每到雨天,父亲都会抱着她在此调琴,母亲在一旁焚香,屋外雨声潺潺,屋内琴声悠悠。 而今听竹斋还是过往的模样,却已物是人非,没有了父亲的痕迹,母亲不复当年模样,她也不再是那个小团子。 徒知日云暮,不见舞雩归。 ——她默默感慨了一句。 回家的第一晚,魏云卿睡的很安详。 第7章 齐州变 早风清冷,晨霜寒重。 魏云卿一早醒来的时候,便听冬柏说东郊的广平王府派人来了。 不由微微讶异,广平王府怎么来人了? “是广平太妃,想来是太妃听闻夫人和女郎回来,就派人来问候。” 魏云卿了然,起身更衣。 广平太妃是魏绍长姐,魏云卿的姑姑,嫁给了显宗幼弟广平王,生有一子萧澄,广平王薨后,由世子萧澄嗣爵,魏氏被尊为太妃。 按辈分,魏太妃还是皇帝的叔祖母。 魏云卿边更衣边想,她的姑姑是皇帝的叔祖母,那她的辈分岂不是比皇帝高了? 她忍不住笑了出来。 “女郎笑什么?”冬柏给她系着腰带,好奇道。 “没什么。”魏云卿看向窗外,翠竹亭亭,叶霜寒重,“雾散朝来,神清气爽。” “该打。”冬柏故作嗔怒,轻拍了一下少女的嘴,提醒道:“怎能犯了夫人的名讳?” 魏云卿恍然察觉失言,连忙掩口,不好意思地和冬柏相视一笑。 * 一轮红日升起,给屋顶未融尽的积雪染上一层暖光,时有碎雪被风吹落,发出轻微的哗啦声。 廊下的小池塘复又上冻,枯叶残荷被冰封于水面,魏云卿踏着早间的晨霜,去跟宋朝来请安。 堂上,宋朝来正在跟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说着话。 青年瘦削挺拔,坐姿如松,五官棱角分明,神色淡漠宁静,一身干净平整的半旧白布衣,皂靴的边缘磨损,鞋面上还粘了些碎泥。 魏云卿提着裙子,款步而来,疑惑地看了堂上的青年一眼后,才福身请安,“母亲。” 宋朝来点头,示意她先落座,继续对座上的青年道:“我是个寡妇,不好与人交际,府上的事就辛苦你了。” 青年颔首。 说着,宋朝来又把一串钥匙递给他道:“要用什么、做什么,你可自去库房取用,不必再来回复我。” 青年没有接,回道:“太师吩咐,此番支出均由太师府承担。” 宋朝来摇摇头,“魏氏的事由魏氏自己承担。” 青年默然,思索片刻后,双手接过了钥匙。 魏云卿坐定,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一会儿堂上的青年后,礼貌性打了声招呼,“堂舅。” 青年闻声,眼神一动,未曾正视,只对魏云卿微一颔首致意,转身出门回避。 他还是这般沉默寡言,魏云卿想。 “难得你还记得他。” 宋朝来端起茶碗轻啜了一口,茶水已凉,便示意下人换了热的来,接着道:“昨儿你二舅刚给他送了信,这一大早就从西山过来了。” 融雪的时候,比平时更冷一些,早间风冷霜重的,还是从西山那么远过来,也不知道要起多早。 魏云卿道:“今日的确是很冷。” 冬柏给她抱来一个鎏金黄铜小手炉,魏云卿抱着暖烘烘的炉子,想起刚刚离去的人,发梢上还有着霜化的水气。 “早间广平太妃派人送了些点心过来,你也尝尝。”宋朝来突然开口,拉回了魏云卿的思绪。 魏云卿回神。 婢女端来一个漆木螺钿食盒,打开三层,一层各色糕点,二层蜜饯干果,三层是各式饼瓤卷酥。 魏云卿拈了一块糕点,递进口中,松软香甜的糕点一抿即化,顿觉胃口大开。 吃完一块后,忍不住又伸手拿来一块卷酥,才刚吃了一口,就听到宋朝来平淡无波的声音。 “好了,该吃饱了,记得给太妃写一封回笺拜谢。” 魏云卿捏着卷酥的手指一紧,酥脆的碎屑从指缝滑落,她咽了咽口水,将手中的卷酥放下。 未来皇后的身姿,必然是秾纤得中,修短合度,为了保持她轻盈纤细的体型,宋朝来会严格控制她的进食,以防因贪食破坏她完美的身姿。 “是。”魏云卿垂眸,告退。 给姑姑写回笺时,她只能饿着肚子,凭借想象,赞扬着每一道点心的美味。 * 时光荏苒,转眼就到了腊月。 母女二人搬回博陵侯府已有月余,府邸的修缮工程也正在展开。 这一日,天子遣宗正持节至博陵侯第,以雁璧、乘马、束帛依礼纳采。 仪程顺利的话,明年开春,魏云卿就能入宫了。 府中上下,莫不欢喜。 * 建安宫。 黝黑平滑的石板路被雪水湿润,如镜子一般映出地面上疾走的人影。 一个小黄门奔走着,雪水飞溅在皂靴上,在鞋面浸出斑斑水迹。 式乾殿。 年轻的天子端坐于镜前,镜中人眼眸微阖,鬓眉如墨,掌栉梳的内侍,小心梳理着天子的长发。 小黄门至殿,擦了擦头上的汗,对着一个内侍耳语了几句,内侍入殿,回禀梁时。 梁时俯身对天子轻声道:“陛下,齐王求见。” 镜中,天子眼皮动了一下,缓缓睁开眼睛,头发已梳理好,只是未及戴冠,抬手示意典栉梳的内侍道:“退下吧。” 栉梳内侍俯身告退。 萧昱起身,梁时即刻拿起外袍给他披上。 齐王萧景,薛皇后嫡出次子,当今天子胞弟,天子即位后,受封齐王,以齐州齐郡为封国。 齐州一直是魏国最大最富裕的州,又因临海,地位关键,还担负着抗击倭寇、海盗的重任,故能出镇此州者,不是国之重戚,便是权臣心腹。 临高台 第9节 如今的齐州牧,便是宋太师之弟宋开府。 不多时,内侍引着一个十六七岁,风姿从容,轩轩霞举的少年入内。 齐王从容跪拜行礼。 萧昱微一抬手,“你我兄弟,不必如此多礼。” 齐王起身,于一旁落座,看着萧昱衣冠未修饰的随性模样,从容调侃道:“昔有周公吐哺,今有陛下罢梳。” 萧昱横了他一眼,“是你来的太急,有何事?” 齐王不动声色扫了内侍们一眼。 萧昱会意,吩咐左右道:“全都退下。” 内侍尽退,齐王方凑近御座,低声道:“长姐来信,齐州要变天了。” 萧昱大震,“消息可靠吗?” “千真万确。”齐王肯定道:“不出今夜,宋太师必能得到消息!” 萧昱面色凝重,再不能平静。 * 回家后的每一日都是重复而单调的,不似在太师府的时候,还能跟着舅舅走街串巷,四处游玩。 魏云卿整日都不过是调琴、练字、诵读经史。 午间,魏云卿将手中的书卷扣在桌案上,托着腮,看着窗外的竹林,几只小麻雀从叶间飞过,传来一阵扑棱沙沙声。 腊月了,父亲种的梅花应该开了。 她想去看看。 冬柏端着一盅雪梨茶走进来,放在案上道:“云哥儿,喝口茶暖暖身子再看。” 魏云卿轻吹着茶,喝了一口,“后院的梅花开了吗?” “开了,红艳艳的一片,美极了。”冬柏笑道。 “我也想去看看。”魏云卿放下茶碗。 冬柏摇摇头,“如今府上正在修缮,未免女郎被闲杂人等看到,夫人特别吩咐了,大婚前都不许女郎离开房间随意走动。夫人说,一国皇后当风格峻整,端庄持重,行为世范,动由礼节。” ——动由礼节。 魏云卿揉了揉耳根,突然站起身,书卷哗啦掀起,掉落在地。 少女提起裙子,猝不及防从屋里跑了出去。 冬柏一怔,焦急呼唤,“云哥儿。” 屋檐下的冰锥滴答滴答的滴着水,廊下枯黄的草地被雪水泡的松软,少女在草地上飞跃奔跑,雪露飞溅在石榴裙上,雪白的绣鞋上污迹斑斑。 来到后院,她自由地呼吸着院中的空气,恣意畅行于一片白雪红梅世界之中。 “冬宜密雪,有碎玉声,宜折梅,有岁寒心,宜围炉煮茶,宜临窗夜话。” 魏云卿念念有词,兴致昂扬地穿行在梅树间折花。 不多时,便抱了满怀艳色。 冬柏气喘吁吁追了过来,“小祖宗,玩够了就该回去了,我给祖宗围炉煮茶,可好?” 魏云卿灿然一笑,正要携花回去时,却看到梅园池塘对面的亭子上,坐了一个人。 她抱着梅花,好奇地缓缓走向木桥。 “祖宗,快回来。”冬柏吓出一身冷汗,连忙跟上。 魏云卿自顾自走到了对面,看着凉亭上聚精会神画图的青年,一如既往的白布衣,旧皂靴,简单朴素。 这么多年了,他一点儿都没变。 她想起很多年前,自己第一次见宋逸的情景。 清明祭祖,六七岁的她被打扮成小郎君的模样,随母亲一起去了宋氏宗祠。 众人休息的时候,宋瑾带她到院里的果树上摘李子。 那是一棵挨着院墙,枝繁叶茂的老李树,树冠的另一边延伸到了墙的另一侧,宋瑾驮着她爬上树干,娇小敏捷的她在树干上来回穿梭,摘着李子扔给宋瑾。 正摘的起劲儿时,突然看到墙的另一边,坐在松树下静静抄书的少年,一身干净的白布衣,一双旧皂靴,冲素简淡,沉静和顺。 她好奇,摘了个李子,向他扔了过去。 李子落到桌上,乱了纸墨,少年抬头,看到了树影间粉雕玉琢的小团子。 魏云卿还没来得及开口问他是谁,他就默默合上书卷,拿起笔墨,起身离去。 这是自幼被众星捧月的她,第一次遭受冷落。 后来,她从宋瑾那里知道,那是西山刘婶子家的逸哥儿。 他的父亲在抗击岛夷时失踪,生死不明。 宋逸以父存亡不测,布衣蔬食不交游,在西山墓所结庐,奉养母亲,只有在逢年过节祭祖拜庙时,才与族人有些来往。 那天,他是在抄祭祖祝文。 她走到亭上,迟疑着向前,唤了声,“堂舅。” 宋逸闻声,抬头,看到鲜花掩映中的娇艳少女时,心神一动,随即埋头收拾笔墨,准备回避。 冬柏歉然一笑,“不好意思,打扰郎君了,我这就带女郎回去。” 说完,就拉着魏云卿的衣袖,想带她回去,魏云卿不为所动。 “是园子的施工图吗?”魏云卿小心翼翼试探着,“我想看一看。” 宋逸迟疑着。 “可以吗?”少女的瞳孔带着期盼好奇。 宋逸抿着唇,最终妥协地打开了画卷,摊在少女面前。 魏云卿将梅花放在桌上,坐在一旁好奇地问东问西,宋逸都一一为她解答。 青年才思敏捷,对答如流,言辞精妙,有条不紊。 魏云卿微微惊讶于他的学识,不由心形俱肃。 她的舅舅们,都是建安城风流秀出的人物,美名在外。 而宋逸,却因隐居西山,鲜少来往,并不深悉,而今听其谈吐,当是不减舅舅的人物。 舅舅们早已个个身居高位,可宋逸却因他那不可说的父亲,被家族雪藏,可惜了这满腹才学。 魏云卿心中叹惋,问他道:“这么多工程,可以完工吗?” “可以。”他顿了一下,“不会耽误你出嫁。” 青年惜字如金,却让人觉得可靠。 魏云卿若有所思地一笑,“临近年关,正是多事的时候,希望一切顺利吧。” 她起身,抱起桌上的梅花,复又留下两枝,对宋逸道:“我折的,送给你。” 冬柏对宋逸微一欠身,拥着魏云卿离去。 宋逸看着少女离去的背影,粗砺的指尖轻轻碰了碰那嫣红娇嫩的花瓣。 * 夜幕四合,万籁俱寂。 万物无声上冻,建安进入沉眠。 台城坐落在一片暗夜肃寒之中,只有四角高耸的角楼闪烁着清冷的灯火,负责巡逻的士兵,随时瞭望着四面八方的动静。 一队白衣轻骑,连夜自齐州向建安飞驰而来,官道的冰雪,被隆隆铁蹄踏碎,冻土碎石翻飞。 齐州海岸的惊天巨浪,终于吹入建安城。 早已进入夜阑深眠的太师府,因不速之客的到来,登时灯火通明。 翌日,宋太师告假不朝。 齐州信使入台,消息甫至,台城震动。 太师弟,齐州牧,宋开府。 薨—— 第8章 赴丧礼 天将明,霜欲融。 魏云卿做了一个梦,她梦到冬至那一日,本跪伏于冰天雪地中仰望天子的她,转瞬间却是跪在了天子的御驾中。 车内,张灯结彩,宛如洞房。 天子的手自朱色帷幔中伸出,骨节匀称,白皙若玉,微凉的手指捏着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脸,声音清冽喑哑—— “女郎何故不敢抬眼看朕?” 她仰头,看着他。 天子的五官却隔在那一层朱色帷幔之后,影绰迷离的红烛火光,在帷幔上倒映出他的轮廓。 她大胆的伸手,想要拉开那一层帷幔,一窥天颜。 就在她快要碰到帷幔那一刻,车厢却突然开始剧烈的震动起来,她被震的东倒西歪,无法立稳。 她伸手向天子求助,却被他无情推开。 她瞬间如坠冰窟,二人越隔越远…… 车厢内那一片喜庆的彩色尽数退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刺目的白。 耳边传来此起彼伏的呜咽悲鸣,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临高台 第10节 她被那一阵剧烈的震动,震的从车上滚落,重重摔到了冰冷坚硬的地板之上。 床榻旁,冬柏用力摇着她的身子,一声声急促呼唤。 “云哥儿,云哥儿快起了。” 魏云卿从梦中惊醒,原来她还在自己的房间中。 她竟然,梦到了天子。 她坐起身子,揉了揉眼睛。 冬柏边将素服往她身上套着,边焦急道:“太师府遣人来送信儿,说齐州的那位大人薨了。” “什么?”魏云卿脸色茫然,还未回神。 “宋开府薨了。” 霎时,魏云卿脑子也是轰的一声。 “宋—开—府?!” 瞬间清醒。 话不及多说,蓬头垢面的少女就被冬柏拉着出门,随母亲匆匆前往了太师府。 马车一路疾行,宋朝来面色愁惨,神情哀怆。 帝后大婚在即,叔父偏又薨逝,喜事白事同至,让她一时手足无措,隐隐不安。 * 太师府上下缟素,哀鸣呜呜。 齐州世子赴京告丧,归亡父朝服、官印、符节于朝廷,同时,带来了宋开府遗愿—— “衣冠归建安,与元配合葬。遗骨留齐州,与继室同穴。” 宋太师老泪纵横,原想三弟还能再撑口气,撑过帝后大婚之后,可终究还是没撑过去。 天地无知啊! 宋瑜和宋琰跪在宋太师脚边,流泪安抚着痛哭流涕的父亲。 宋瑾愁眉不展,哀叹道:“先前来信儿只说叔父的病不大好,可怎会去的这般快?” 眼看就要过年了,竟是连年关都没挺过去。 齐州世子黯然应答,“自继母去世后,父亲形神大损,已注定不得长久。” 闻此,宋太师更是呜咽无言。 宋朝来携魏云卿匆匆而来,一进屋,宋朝来就扑通跪到了宋太师脚边,伏在他的膝头呜呜哭泣,宋太师拍着女儿的背,哽咽不能言。 魏云卿也红了眼眶,默默跪在母亲身后。 宋太师老泪纵横地哀叹着,“吾群从兄弟死亡略尽,长子早逝,子弟零落,天丧予,天丧予啊……” 屋中,顿时又是一片此起彼伏的呜咽悲鸣。 * 翌日,天子为宋开府在朝堂举哀。 宋氏根据宋开府的遗愿,在建安和齐州分别安排了葬礼。 元配长子赴京师,衣冠下葬以威慑建安朝臣,继室次子留齐州,遗骨下葬以安抚齐州文武。 宋开府的临终遗愿,虽是私情,亦是留给宋太师的最后政治遗产。 太师府设衣冠灵位,群从子侄皆服孝于堂,朝中大臣无论亲疏,纷纷前往吊唁慰问。 宋开府元配李氏之兄,尚书令李嗣源携嗣子李允、并尚书台大小官吏亲临。 侍中广平王萧澄、少府卿王崇、散骑常侍荀恺、秘书监杨肇、河南尹刘讷、廷尉卿温简、太原公顾曜等一众王公大臣纷纷来祭。 宋氏门前,车马甚众。 江姨娘被夺了管家权之后,太师府上下事务,便交由长媳杨氏打理。 过往杨氏总因其寡妇身份推辞不肯,可此番家有大丧,杨氏也不得不担起宗妇的责任,忙前忙后地招呼前来宋氏慰问的诸公卿内眷。 魏云卿在偏斋陪伴安抚着母亲,她与宋开府并不怎么熟悉,对其离去只觉震惊,悲伤不多,可宋开府却是宋朝来的嫡亲叔父,母亲哀毁过深。 宋朝来呆呆流着泪,眼睛已红肿如桃,早年丧夫,前年丧母,今又丧叔,亲人零落,逝者不复,她莫名有了彻骨的孤寂与茫然。 另一边,江姨娘的弟弟江波也腆着脸来了府上吊唁。 江家原本是在南市开了个卖酒的小酒肆,因魏国有很严格的榷酒律法,限制民间私自酿酒卖酒,所以生意一直不大。 自江姨娘入太师府得宠后,依靠着宋太师的权势,江家搭上了官营酒的路,生意才越做越大,赚的盆满钵满,逢年过节也不少往太师府慰问送礼。 虽说江家早已是豪富,可终究只是平民,魏国阶级等级森严,他们离宋氏这样的顶级世家,仍是有着难以跨越的阶级鸿沟。 因此宋瑾、宋瑜兄弟也不当他是舅舅,加之兄弟二人自幼都被嫡母王夫人所养,故也只认王夫人之弟,少府卿王崇为舅舅。 江波搬来了大车小车的挽金随礼,宋瑾也没多看他一眼,随便应付了江波几句,便不再理会,独留他一人尴尬无措。 江波悻悻然在太师府转悠着,他素来好色,趁着人多忙的不堪时,眼睛就时不时偷偷往宋氏女眷处瞄,忽的一眼瞥见魏云卿,登时三魂去了七魄,全身一阵酥麻。 少女雪肤莹润,眼眶微红,纵无华服钗环妆饰,一身白衣如雪,亦难掩天姿国色,艳光灼灼。 江波双目放光,不停悄悄问着江姨娘,那绝色是谁家人物? 江姨娘鄙夷地看着弟弟,“当心你的眼睛,再敢多瞄一眼,看太师不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江波皮上一紧,“莫不是太师的千金?” 罪过罪过。 “不是千金,却更胜千金。”江姨娘冷嗤道:“太师的心头肉,魏氏的掌上珠。” “原来是准皇后!”江波嘴巴张的能塞下一个鸡蛋,一时爹呀、娘呀的喊个不停,不想准皇后竟是如此仙姿玉貌。 “要不是她们母女,我也不会被太师责罚,夺了管家权。”江姨娘愤愤不平道:“宋朝来不就是仗着自己女儿要做皇后了,才敢这样刁难我。” “姐姐,比身份,杨大娘子是正经宗妇,确实比您合适管家。”江波好言劝着他姐,“宋大姐儿的女儿,怎么说也是未来的皇后,您别老跟人过不去。” “我呸,她宋朝来不就是命好,托生了个好娘胎吗?我有哪点儿不如人?”江姨娘不服道。 “那人家就是命好。”江波又试探道:“姐姐,那您看看,您虽投不得好胎,可您侄女儿的前程……” “她?”江姨娘面露鄙夷,江波跟她提了好几回了,宋瑜婚事未定,他想把女儿许配给宋瑜。 可宋瑜定是要和宋瑾一样,娶一个如钟灵毓一般高贵出身的世家千金,江波那女儿,如何配得上她儿子? 何况魏国有着严格的通婚标准,士庶不婚,良贱不婚。 江氏是庶族,女儿是不可能嫁到宋氏这样的顶级士族为妻的。 难不成,还要让江波的女儿给她儿子做妾? 她都给人做妾了,如今江家已富贵如此,何苦再送女儿做士族妾? “看看魏氏女郎,端静温默,丰仪从容,这才是大家千金的体统。就你女儿那粗咧咧的模样,还做梦进太师府?上赶着做妾吗?” 江波嘿嘿一笑,“姐姐,您别看不上您侄女儿,想当初,您不也是个粗咧咧的卖酒女吗?不也进了太师府?” “呸,你闺女能比我当年姿色?”江姨娘啐了一口,把他劈头盖脸骂了一顿,“你个当爹的也不嫌丢人,哪儿有上赶着送女儿给人做妾的?家里是缺钱了,还是少食了,怎么就沦落到卖女儿的地步了?” 江波被骂了个狗血淋头,脖子一缩,短了一截,意犹未尽地又偷瞄了魏云卿一眼后,方悻悻自太师府离去。 回去后,就把江姨娘训斥自己的话,原封不动地训斥给了女儿。 “爹,这本就是你一厢情愿,姑姑生的那两位郎君,就没人拿你当舅舅,你还天天自己上赶着找没脸,我们家也算富甲一方了吧,何必上赶着攀附权贵,给人做妾呢?” 江家小姐说完,就大咧咧打个哈欠,回房了。 独留江波,气的冒火。 * 而随着宋开府薨逝,朝廷也掀起了关于齐州归属的争议。 过往,方镇诸侯临终前,都会上书朝廷,请求以世子继任方伯。 可宋开府临终遗愿却只字不提公事,唯提一件私事,朝廷深以为憾。 因齐州世子需依礼为父守孝三年,这才引起关于下一任齐州牧任命问题的争议。 齐州是军事重镇,历来是宋氏的地盘。 宋太师能把控朝政这么多年屹立不倒,就是凭借外朝宋开府手中的齐州兵权为依仗。 如今宋开府薨逝,齐州兵权处于真空,宋氏小辈中,没有人有足够的威望功绩来接手齐州这样一个军事重镇。 而唯一有声望、有战功的齐州世子,却必须依礼为父守孝。 宋氏,无人可用。 可这样一个大州重镇的兵权,无论交到哪个家族手上,宋太师都不能完全放心。 士族之间,只有永远的利益,没有永远的朋友。 秦州的薛太尉虎视眈眈,任何家族据有齐州,都有随时反水,背弃宋太师的可能。 魏云卿入宫在即,少了齐州兵力保驾护航,就怕有心人趁机生事,在她这皇后位上大做文章,横生枝节。 一面要处理弟弟的丧事,一面要应付错综复杂的朝局,宋太师心力交瘁。 就在宋氏上下焦头烂额之时,建安城风云又起。 平原长公主还朝了。 第9章 谣言起 平原长公主,魏云卿听说过她。 平原长公主萧玉姒,先帝长女,天子长姐,十二岁时牵着当今天子的手,登太极殿,临朝称制。 而比这位公主更传奇的,是她的驸马——霍肃。 自驸马霍肃平定西凉后,困扰魏国几十年的秦州边境问题终于得以解决。 临高台 第11节 河西商道也再度被打通,魏国的丝绸瓷器不仅能远销西域,西域的商人亦能顺着丝绸之路将好马贩卖至中原。 魏云卿那匹玉狮子,便是自西域而来。 而霍驸马的传奇之处,并不在于他打了多少胜仗,而是在以九品中正选拔人才,极度看重家世门第的魏国,这样一个出身微寒,名不见经传的兵家子,竟然娶到了当朝最尊贵的公主。 而他,还是公主自己选定的驸马。 霍肃本出自微贱,父亲不过是并州某县不起眼的功曹史。 霍肃父母早逝,早年家贫,只留下他们兄弟二人相依为命,靠给人放羊为生。 后不堪羊主虐待逃跑,行过乞,帮过佣,带着弟弟一路流浪至定州。 恰巧遇上一场动乱,为了有口饭吃,就报名参加了义军,动乱平定后,经贵人指点去了秦州参军。 霍肃自幼给人放牧,有力气、通骑射,在军中又能吃苦、勤练武,短短几年就从伍长、什长、卒长一路升至小都统。 即便如此,他也不过是个不起眼的小兵,真正让他初展锋芒的,是多年前西凉来犯的战役。 那一年,薛太尉迎战西凉贼寇,却误入敌军包围,情况危急,无人能救。 危急时刻,是霍肃单枪匹马,直入敌军包围,出入万军如过无人之境,救薛太尉脱险,敌军无人敢拦,三军叹服! 也是因为此役,霍肃被薛太尉赏识,提拔为太尉中兵参军,在军中崭露头角。 与此同时,京城的平原长公主年刚及笄,朝廷正在准备为其选驸马事宜。 虽已选了不少出身名门,品学兼优的贵公子,却因元舅薛太尉不在京城的缘故,朝臣未敢擅自定下长公主的驸马人选,只待薛太尉还朝,亲自考量后,拍板驸马人选。 同年年底,薛太尉还朝。 这一年,他是带着霍肃一起归京的,想把自己这位心腹爱将引荐给京中权贵结识。 魏国崇文抑武,霍肃在秦州军中虽有威名,可他家世微贱,身份卑下,京城王公贵臣何其众,谁会纡尊跟一个兵家子交游? 霍肃在建安处处受人轻视,清贵的士族都看不起他,不愿意搭理他,没有什么世家愿意与他结交。 可不知他的名号怎么就传到了深宫之中,传到了平原长公主耳朵里。 长公主听闻霍肃事迹后,抱着求贤访才之心,请舅舅薛太尉让自己一会霍肃。 薛太尉一向宠爱纵容公主,对公主是有求必应,便悄悄带着扮了男装的公主微服出宫。 据说长公主一共见了霍肃三次,三见之后,便选定了霍肃,成为她的驸马。 当朝最尊贵的长公主,要下降一个出身寒微,身份卑贱,父母双亡的孤儿? 百官震惊,举朝反对! 可长公主心意已决,非霍肃不降! 后来,还是在薛太尉的鼎立支持下,朝廷才不情不愿的同意了婚事。 霍肃眨眼之间就飞上了枝头。 这是公主拿自己人生做的一场豪赌。 在以九品中正选人的魏国,即便你有能力,但是没有足够的家世背景,依然不能出人头地。 霍肃家世卑贱,前途十分有限。 可尚了公主就不一样了。 公主有地位,霍肃有能力,而公主的地位,足以给他发挥能力,出人头地的平台。 尚公主后,霍肃连升数级,拜为三品辅国将军。 一步登天! 霍肃成了驸马之后,薛太尉对他就更加提拔器重了。 几年后,薛太尉决定讨伐西凉,上书朝廷提议由霍肃挂帅。 如果他不是长公主驸马,他是没有挂帅机会的,但他如今的身份,朝廷再没有反对其挂帅的理由。 开战之前,朝廷对这场战役并不抱什么信心。 魏国跟西凉对峙几十年,西部边境一直都是历任秦州都督最头疼的棘手问题,朝廷没有一个人觉得霍肃能打赢这场仗。 但是,他赢了。 此役,霍肃一战成名,平定西凉,举朝震惊,名动天下! 谁都没想到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兵家子,竟能立下如此奇功,打赢了这场所有人都觉得赢不了的战役! 霍肃因功封了安定侯,自此之后,再也没有人敢质疑公主选驸马的眼光。 公主,赌赢了。 朝臣这才彻底叹服薛太尉与公主挑选驸马的毒辣眼光。 魏国女子不得参政,公主未免落下被御史弹劾的口实,她不直接干预朝政,而是借驸马之手,翻覆朝局。 正是她的驸马出身卑微,无亲族、无党羽、无根基,才能完全与她一心,完全效忠皇室。 换做下降任何一个有背景、有底蕴的世家公子,都不会甘心被她操控。 后来,霍肃接连升迁后,拜了并州牧,公主也随驸马一道前往并州上任。 长公主虽远在并州,但建安朝臣都心知肚明,公主于并州遥控建安朝局,是皇帝背后真正的垂帘听政人。 所以,长公主回朝的消息,才会引起建安震动。 早不回晚不回,偏偏赶在宋开府薨逝,帝后大婚前回京。 魏云卿隐隐有预感,她,是为自己而来。 * “公主不是随驸马在并州上任吗?怎么突然回来了?” 宋氏宗祠,火炉里烧着炭,屋里暖烘烘的,魏云卿坐在宋瑜身旁,边整理着经卷,边问宋瑜。 天子马上要纳征了,为了不耽误她入宫,宋氏并未大办宋开府丧事,如今的葬礼规格,是完全不符合宋开府身份地位的。 为了表示哀悼,魏云卿主动来祠堂协助宋瑜为宋开府抄经祈福。 宋瑜伏在案上边抄经边道:“本来在冬至前公主就有上书请旨回京,听说是临时有事,才未能成行,以至拖至年底才回来。” “可这也回的太巧了。” 宋瑜用笔点了点她的头,道:“你要入宫,势必要过平原长公主眼的,她回京,只是迟早的事。” 魏云卿默然,低下了头,继续整理着宋瑜抄好的经卷。 宋瑾悄悄走了过来,站在魏云卿身后,掌心亮出一个小包裹,递到了她面前。 正整理经卷的少女见此,眼睛一亮,惊喜呼道:“豆沙粉饵团!” 宋瑾道:“马上是祀灶了,刚好看到街上有卖的,给你带点吃。” 魏云卿确实也饿了,可还是推辞道:“如今家逢丧事,外公、母亲和舅舅们都是食不下咽的,我怎能在此时贪食呢?” 宋瑾不以为意道:“你又不是宋氏的人,这些规矩礼仪,总约不住你,快吃吧,别让你母亲发现就行了。” 魏云卿这才卸下几分心理负担,仰头看着宋瑾道:“谢谢舅舅。” 宋瑜问宋瑾,“客儿马上该纳征了,可叔父又要下葬,朝廷是什么意思?” 魏云卿一怔,塞进嘴里的豆沙粉饵团也变得有些嚼之无味。 朝廷近来的确有大臣以国有重臣丧,建议天子推迟纳征,延期帝后大婚。 天子乃付三公、八座议之决定。 八座,即尚书令、尚书仆射和六部尚书,这八位尚书台大臣。 因宋太师录尚书事,八座官员也都是看宋太师眼色行事。 加上这丧事与婚事都与宋太师荣宠相关,八座官员都不敢擅作建议,尚书台一时争议不止。 丧事,是宋氏重臣的死后哀荣。 婚事,是巩固宋氏当下的荣宠。 只是若帝后大婚让步丧事,那便是皇室向宋氏让步,有损皇室威严。 宋太师无所表示,尚书们亦不知要如何抉择,所以迟迟没有结果。 最终,是侍中赵平对天子的密谏,结束了尚书台的争论。 “宋开府固然是国之重臣,朝廷栋梁,可终究只是臣子。陛下乃是一国之君,当今天子,若天子为了臣子降礼,那天子的威严何在?纳后盛礼,怎么能因为臣子之丧而废?” 天子最终采纳了赵侍中的建议,以礼纳征,大婚照旧。 宋瑜叹了口气道:“看来叔父的丧事到底是不能尽哀了。” 宋瑾看了看魏云卿,叹道:“天子为大。” 帝后大婚的一切看似都没有受到影响,魏云卿的思绪却回到了那个天子把她推开的梦…… * 宋开府与元配合葬之日,碧空如洗,万里无风。 虽是衣冠下葬,亦有百官来送。 天子亦遣使慰问。 意外的是,回京不久的平原长公主也亲临了葬礼,长公主向宋太师慰问几句后,又向齐州世子致意,言谈之中,似是旧识。 魏云卿远远看着这一幕,微微讶异,平原长公主怎会与齐州世子有交情? 宋瑾悄声告诉她,“当年霍驸马前往秦州参军,是三哥指的路。” 魏云卿恍然大悟,原来霍驸马的贵人,就是齐州世子。 平原长公主并未在葬礼多做停留,慰问后,便先行登车离去。 她与魏云卿所隔遥远,可目光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向魏云卿瞥了一下。 二人目光交汇时,魏云卿心中一动。 日光横亘在她们之间,模糊了视线,她恍然觉得公主对自己笑了一下。 她呆呆看着那道雍容华贵的身影,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临高台 第12节 * 葬讫,齐州世子返回齐州结庐守孝。 这一去,也彻底断了宋太师劝其出仕为自己帮手的打算。 然而,就在宋开府下葬后不久,建安城突然流言四起。 起先不过是说魏云卿端庄贤柔,温默贞静。 后来传成了魏云卿性情清冷,不与人说话、不与人谈笑。 最后,这一切的原因竟归结于她从小都不长牙,所以才不敢笑、不敢说话。 而流言的起因,一开始却不过是因为江家小姐为了吹牛出风头,就跟闺中密友炫耀自己认得准皇后。 当闺友们问她每次见准皇后,都会跟她说什么的时候,江家小姐一时编不出来,想到父亲说过大家千金就该端庄持重,不苟言笑时,便敷衍道—— “准皇后端庄贤柔,温默贞静,哪儿会像你们一样叽叽喳喳,她从不随便在人前谈笑说话。” 就是这样一句再正常普通不过的话,却越传越远,越传越偏,越传越变样,最终传成了魏云卿不长牙的谣言。 然后在不知名推手的操纵下,转瞬传遍建安城。 第10章 欲悔婚 当消息传到魏云卿耳朵的时候,流言已成鼎沸之势了,她百思不得其解,她无非是遵循着母亲的教导—— 世家淑女当温默贞静,笑不露齿。 可传到了外面,怎么就成了她是因为不长牙才不敢笑、不敢说话? 起初,宋氏并未在意这小小流言,谣言自生自灭,不必在意,他们只想安稳送魏云卿入宫。 可当皇帝欲悔婚的消息传出后,魏云卿才有些慌了。 宋太师揽权多年,魏云卿这个皇后,本来就为一些宋氏政敌所忌惮,流言一出,便有多位大臣趁着天子动怒,纷纷上奏,请另择皇后。 可已过大礼的皇后,岂有反悔的道理? 她若不入宫,哪儿还有世家敢娶她? 她嫁不了天子,这辈子也不得再嫁人了。 直到此刻,魏云卿才真正懂了,为何在大婚前,她不能被街谈巷议,弹射臧否。 因为任何传言最后都可能传着传着就变了样,被有心人操作成不利于她的利剑。 所有人都觉得,魏云卿这皇后,恐怕要未封先废了。 * 流言迅速席卷建安城,也传到了宫里。 天子震怒! 这是自幼喜怒不形于色,对宋太师言听计从,执弟子之礼的皇帝,第一次对宋太师流露不满。 “立后之事,关乎社稷,朕不是不愿娶,可听闻近期建安城流言四起,堂堂一国皇后,容色倒是次要,可怎么能被人议论‘无齿’?” 萧昱负手而立,眉峰微蹙,语带愠怒。 宋太师头疼不已,本以为过大礼后魏云卿这皇后位就稳了,没想到大婚前夕竟又出了这般要命的谣言,反倒让天子对魏云卿的印象更差了。 “陛下息怒,若有疑虑,可再派相法女官至魏家审视。” 萧昱气的都要笑了,谁不知宫廷内外悉奉宋太师之意,再派去十个百个,收到的也定然是准皇后毫发无缺的回复。 “太师选的人,朕自然放心。”萧昱提醒道:“只是,听说魏氏被选为皇后前,曾有不少世家子弟前去求婚,却都因其无牙而放弃,朕若娶了一个‘无齿’的皇后,岂不是要沦为天下人的笑柄?” 把世家都不愿要的女人塞给皇帝,把天子当什么了?! 宋太师一惊,俯身作揖请罪,“臣敢以身家性命担保,准皇后必然毫发无缺。” 萧昱面容渐渐冷峻。 看来,宋太师是铁了心要把魏云卿送上皇后之位了。 这准皇后哪怕是个丑女无盐、幼齿稚女他也必须娶回来了。 她究竟是何方神圣?让宋氏顶着这么大的压力,也要送她登皇后位? 萧昱好奇了。 * 离宫后,宋太师便派宋瑾到博陵侯府先安抚母女二人,以免她们惊慌之际,做出什么糊涂事,自乱阵脚。 他知道,攻击魏云卿的流言,实则是冲着他来。 没有人在乎魏云卿究竟有没有牙,他们就是要通过攻击魏云卿,来打击宋太师。 而这一切,无非是因为近来朝廷关于下一任齐州牧任命的争议,有人想向宋太师发难。 一步退,步步退。 这场较量中,宋氏必须保持强势,他只要敢在皇后位上表现出分毫退让,不仅魏云卿的后位难保,齐州恐怕也要脱离宋氏掌控。 皇后位,寸步不能让。 * 宋瑾来到博陵侯府,跟宋朝来说明了情况。 宋朝来听闻流言后,被气的几近吐血。 谁能想出如此损毒的招,来祸害她女儿的清名? 难道要她未出阁的清白女儿亲自站出去,让所有人都看看她是不是有牙? 造谣的人,根本不在乎你是不是真的有牙,他就是想逼你出来自证,名声尽毁,让你做不成这个皇后。 宋朝来经过这段时间休养,本已恢复稳定的精神,此番再度受到刺激,隐隐又有了癫狂之态。 她气的抓狂大叫了一声,尖细刺耳的声音,吓得宋瑾身子一抖。 “大,大姐,你冷静。”宋瑾磕磕巴巴道:“父亲就是怕你着急,自乱阵脚,才让我先来安抚你。” “我冷静?出了这样的谣言,你叫我怎么冷静?” 宋朝来气的歇斯底里地吼着,“难道要我冰清玉洁的女儿,站在大街上,张着嘴给来来往往的路人都看上一遍,然后我在一旁吆喝着,喂,你们都来看看,这是未来的皇后,她有牙,她有牙吗?” 宋瑾缩着脖子,不敢吱声。 “谁想的这么恶毒的损招啊,这就是看准了,我们无法自证,若是去人前自证,客儿的名声清白全毁,还有何面目母仪天下?” 宋瑾安抚道:“大姐,你别急,这本来就是谣言,等到大婚之日就会不攻自破,这无非是朝臣攻击父亲的手段罢了,天子虽有不满,可也没说不娶。” “纳采也纳了,婚书也换了,大礼都过了,此时出岔子,客儿若是做不成皇后,哪儿还有世家敢娶她?难道要我女儿出家,做一辈子姑子吗?” 宋朝来烦躁的在堂上走来走去,走来走去,却怎么都散不掉心头那一团火。 “出了这样的事,我们都不想,可着急也没用啊。” “我不着急能行吗?”宋朝来凛声质问道:“朝廷世家早已达成一致,以客儿为皇后了,到底是谁又跳出来搞事?难不成,父亲之前给薛太尉的让步,都是白让的吗?” “叔父新丧,为了齐州这块肥肉,朝廷闹的不可开交,这才把火烧到了客儿身上,只怪叔父走的不巧,才生出这些变故。”宋瑾耐心解释。 宋朝来重重跌坐在椅子上,以手掩面,眼泪从指缝滑落,无声哭泣。 果然,没了叔父的兵权依仗,暗中蠢蠢欲动的人就全跳出来搞事了。 宋瑾叹了口气,好言安抚道:“宋氏政敌太多,他们就是想逼你们自证,自毁前程,让这皇后未封先废,大姐你得沉住气。” “沉住气,沉住气,那要你们是做什么的?你们这些位高权重的男人不想办法,倒怪我一个妇道人家沉不住气?” “大姐……” 宋朝来抬起头,看着宋瑾冷声道:“我不管,你回去告诉父亲,这件事必须尽快解决,我一定要让客儿做皇后,她只能做皇后,她必须做皇后!” 朔夜的风在屋中呜咽,宋朝来尖细癫狂的声音在风中飘荡,侵入骨髓,彻底冰冷。 屋外静听一切的少女,泪水早已在脸上凝结一层白霜,在清冷月辉下闪着荧光。 魏云卿靠着门柱,缓缓瘫了下去…… * 宋瑾黯然回家,跟宋太师回话。 “她也老大不小了,怎么还是这般不懂事?”宋太师愈发心烦意乱,“为了你叔父的事儿,我已经是焦头烂额了,她不体谅也就罢了,还要闹。” “大姐也是急坏了。”宋瑾安抚道:“她一个妇人家,最重名声,几时遇到过这种事?出了事,不靠父亲兄弟,还能靠谁呢?” 宋太师叹了口气,“这事儿归根结底还是背后有人捣鬼。” “可先前明明已经跟薛太尉谈妥了条件,他对客儿为后没有异议,以薛太尉的人品,没有出尔反尔的道理。” “不该是薛氏。”宋太师摇摇头,“答应薛氏的条件,说好了是皇后入宫后兑现,薛氏没理由在此时捣鬼,他们也盼着皇后早早入宫。” “那还会有谁?”宋瑾百思不得其解。 “虽不知是何人捣鬼,可他越不想让我外孙女做皇后,我就偏要把她送上皇后之位。” “父亲。” “马上就是除夕了,陛下既然没有明确反对以客儿为后,我们也就当没这回事。”宋太师手指轻叩桌面,“让景逸赶一赶博陵侯府的施工进度,照常准备大婚。” “是。” “对于流言,暂时冷处理。” * 式乾殿。 西斋暖榻上,雍容华贵的美人儿,半倚着紫檀凭几,容貌在摇曳昏暗的烛火下,愈发迷离美艳。 “将军。” 天子垂眸看着棋盘,无奈耸肩,“输了。” 女子浅浅笑了起来,端起一旁小火炉上的陈皮柑橘茶,饮了一口,“陛下今日有些心不在焉的。” 临高台 第13节 萧昱沉默着,端起另一碗茶,轻轻吹了吹,若有所思道:“看宋太师的反应,皇后位他是势在必得。” “这皇后位,不是一开始就谈妥给魏氏吗?” 茶雾袅袅,萧玉姒用小指纤长的指甲拨了拨茶上的浮叶,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想起那一日宋开府葬礼上,对少女的惊鸿一瞥。 “皇后,的确美艳动人,不会委屈了陛下。” “左右都要娶,那姐姐还偏生这些事端?”萧昱轻笑,饮茶,茶味甘醇,恰到好处。 “陛下在朝堂上可千万要顶住了。”萧玉姒放下茶碗,坐直身子,“不要表现的过分抗拒婚事,也不能表现的不抗拒。就是要用这种模棱两可的态度,来消磨他们的心理,就看两边谁先顶不住低头了。” 萧昱沉思着。 “这是一个突破口,只有陛下娶了魏云卿,宋太师才会点头放大舅的人入内朝。”萧玉姒冷笑,“若非以此让步,大舅怎么可能点头答应以魏云卿为后?” 萧昱沉默,自当年庐江之乱后,薛太尉被迫离京出镇秦州,内政由此尽由宋太师把持。 朝堂六成以上官员都是广平宋氏相关之人,内朝是铁桶一片,针插不进,水泼不入,他无论想做什么,都要受制于宋氏。 如果薛太尉的人可以安排进内朝与宋氏分庭抗礼,他便可借两族倾轧,伺机收回权柄。 “大舅要安插人入内朝,姐姐不做准备吗? ” 萧玉姒摇摇头,“回京之前,我就跟驸马商量过了,我们没有合适的人,我们如果想在内朝安插势力,就只能由驸马解职归京。” “不行。”萧昱直截了当的反对,“如今我尚未亲政,需要驸马在外掌兵,作为支撑我日后亲政的底气。” “我也是有这个考虑,兵权不能放。”萧玉姒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不过宋太师想送她外孙女登皇后位,只给大舅好处是不行的。” “齐州兵权,我志在必得!” 第11章 除夕至 宋氏没有回应流言,因为任何回应都可能再被有心人利用、曲解,雪上加霜。 宋太师只是查了一批传谣之人,短时间内暂时压制了流言的扩张,让众人都能过一个安生的年。 只是不查不知道,一查,才发现这流言的幕后推手,竟不止是一股势力。 看来暗处,还有不少人在打皇后位的主意,只待过完年,再逐个清算了。 转眼就是除夕了,除夕之日,又下了雪。 因国有重臣丧,今年的除夕,天子下诏禁奏管弦之乐,又免除了百官的朝贺,只召了在京的宗室入宫,设了一个小小的家宴。 此刻,宫廷内外,一片祥和。 * 西山。 除夕扫墓,宋逸在祖宗墓所点起了一盏一盏的明灯,指引着先人回家的路,除夕之夜,同享天伦。 点好之后,折返家中。 刘氏已亲手包了一排排的饺子,见宋逸回来,便准备动手给他煮一碗饺子吃。 “逸儿,冷不冷?你先坐着,我去给你煮碗饺子汤暖暖身子。” “母亲,我不冷。”宋逸扶着刘氏落座,“您歇着吧,我去煮。” 刘氏看着一回来就开始忙前忙后的儿子,又对他道:“待会儿你吃过后,再装一些饺子,给你大姐和客儿送去,她们母女二人孤苦伶仃的,日子不容易。” “嗯。”宋逸应着,边挽袖子边道:“我收拾了就去。” 刘氏点点头,看着懂事体贴的儿子,心中莫名涌起一阵酸楚,又是一年除夕,又是一岁了,可她的丈夫,至今仍是杳无音讯。 “逸儿,过完除夕,你也二十三了,先前你杨大嫂子又跟我提了,说她娘家有个妹妹,年纪合适,品貌贤淑,不若,就答应了吧?” 宋逸拿碗的手一顿,眼眸一暗,道:“父亲存亡不测,孩儿实无心婚姻之事。” 刘氏鼻子一酸,抹了抹眼泪道:“这都十几年了,你父亲依然是音信全无,你就全当没这个父亲不行吗?再拖下去,你的前程、你的婚事,不全都完了吗?” 宋逸垂眸,不辨情绪,未作言语。 * 来到长水巷时,雪又大了一些,在青年的头上蒙了一层白华,马蹄哒哒踏在巷口的石子路上。 一辆华丽气派的油軿车突然从转角疾行冲出,与他擦肩而过,马车卷起的风吹落了他肩头的雪。 宋逸手中的食盒差点甩出,立刻稳住了马。 驾车的年轻小厮见宋逸一身寒酸布衣,鄙夷不已,骂咧咧道:“走路不长眼啊,小心冲撞了太妃。” 宋逸默然,没有争辩。 车内传出贵妇人慵懒的嗓音,“罢了,别耽误了时辰。” 马车渐渐远去,宋逸看着马车在雪地上碾出的车辙印,夹了夹马肚子,向着它同样的方向,轻声道:“驾。” 博陵侯府。 美艳雍容的贵妇人从马车上走下,仆妇们簇拥上来,边拥着妇人往府内走,边笑道:“什么风把太妃给吹来了?” 过了游廊,进了正堂后,宋朝来迎了上来,扶着魏太妃道:“姐姐怎么来了,今日除夕,不该入宫赴宴吗?” 魏太妃拉着她笑道:“我推脱身子不便,让澄儿自己进宫了,怕你这儿冷清,过来陪你过年。” 宋朝来苦笑,因叔父大丧,今年的太师府也不得集会娱乐,她索性也不去太师府拜年,就跟魏云卿孤零零的守在了博陵侯府。 “客儿在房间看书,待会儿让丫鬟请她过来,我们在暖炉旁,煮些茶喝。” “好。”魏太妃挽着她的手,含笑道:“就咱们娘儿们坐坐,说说话,喝喝茶。” 婢女将魏太妃带来的果盒饼饵在桌上一一摆放,又在火炉上点了茶,冬柏则去了听竹斋请魏云卿来请安。 魏太妃这边才坐定,宋逸也到了,下人来报说西山的小郎君来给夫人送些年食。 魏太妃面有疑惑,“这又是何人?” “是我本家一个弟弟。”宋朝来解释道:“这段日子翻新宅邸,多亏了他在家里帮忙打点。” “原来如此。”魏太妃笑道:“都说你们宋氏子弟个个积石如玉,芝兰玉树,今儿个我也要瞧上一瞧,传言是否不虚。” 说话间,便忙让把人请进来。 宋逸稳步而入,目不斜视,气度沉稳,作揖道:“今日除夕,母亲包了饺子,让我来给大姐送一些尝鲜。” 宋朝来点点头,让婢女接了饺子去煮,又吩咐冬柏去准备回礼,对宋逸道:“你一路过来辛苦了,待会儿煮了饺子,你也吃一些再回。” 宋逸道:“母亲尚在家中,仆不敢久留。” 静静观察宋逸的魏太妃开口道:“倒不必急着走,听闻近来府邸的修缮是你在负责,这博陵侯府也是我的娘家,我有几句话想问问。” 宋逸一怔,便知眼前的贵妇人正是广平太妃了,微微颔首。 另一边,魏云卿提着裙子走了进来,看到堂上的宋逸微微讶异,对他微一颔首后,跟宋朝来请安。 “母亲。” “是客儿吗?”还没等宋朝来开口,魏太妃便惊喜的唤道:“好孩子,快过来,让我看看你。” “姑姑。”魏云卿走到魏太妃身边福身请安。 魏太妃拉着她的手,扶她起身,看着那如美玉一般明艳的脸,情绪隐隐激动地赞叹道:“好,好,如此方无愧母仪天下。” 魏云卿勉强一笑,默默低下了头,魏太妃拉着她紧挨着自己坐下。 宋逸尚在堂下还未离去。 魏太妃简单问了他几句,宋逸都一一作答。 有条不紊,对答如流,魏太妃目光透着赞许。 下人将煮好的饺子端了上来,因是刘氏亲手包的,宋朝来便喊宋逸落座一起吃。 宋逸顾忌男女之防,尤推辞不肯,准备告辞。 相劝之际,下人来回话,说宫里的赏赐到了。 堂上诸人一怔,本以为天子还在动怒,不想赏赐竟到了。 内监端着一个漆木食盒,向众人请安拜年后便放下食盒告退。 冬柏打开食盒,原是一道水晶玲珑饺。 银盘上的饺子,个个晶莹剔透,皮薄馅满,色香味俱全,一看便是出自宫中顶级御厨之手。 对比之下,宋逸带来的尤显寒酸。 堂上一时有些尴尬,不想菜竟送重复了,可天子的赏赐又不能不吃。 这时,只见魏云卿执筷,先夹了一只宫里送来的水晶饺吃下后,脸色淡淡道:“有些凉了。” 夜里风寒,从宫里一路送过来,这么远的路,纵是食盒保温好,菜也要凉透的。 随后,少女又夹了一只宋逸带来的饺子,边吃边满足笑道:“还是热着好吃。” 宋朝来微松了口气,打圆场道:“天这么冷,先吃热的。”然后吩咐婢女把宫里赏赐那一盘端下去热一热。 “妹妹这几日为了客儿的婚事茶饭不思的,宫里的赏赐,这不就来了吗?”魏太妃含笑道。 宋朝来苦笑,“可如今流言沸沸扬扬,帝后一日不大婚,客儿这皇后位就一日不稳。” “今夜澄儿入宫,我也嘱咐了他伺机探听陛下的打算,会顺利的。”魏太妃拍着她的手背安抚。 堂下的宋逸听着二人交谈,知道自己该回避了,便俯身作揖,默默离去。 长辈谈话,魏云卿亦不好插嘴,便对宋朝来道:“我去准备下给阿婆的回礼。” 宋朝来微一点头,魏云卿亦告辞退出。 * 宋逸走到廊下时,被少女的呼唤绊住了脚步。 “堂舅。” 宋逸回头,看着少女,“外边风雪大,你怎么出来了。” 魏云卿看了一眼廊外纷纷而落的雪,笑道:“今夜除夕,阿婆还不忘我们母女,她包的饺子十分美味,我很喜欢。” 临高台 第14节 “知道你喜欢,母亲也会很高兴。” “只是我不能亲去西山向她老人家拜年了,所以给阿婆准备了一些回礼贺岁。” 魏云卿接过冬柏手里的包裹,“听大舅妈说,阿婆冬日里腿上常犯疼痛,这是先前宫里纳征时送的银狐裘,堂舅带回去给阿婆用吧。” 宋逸微微动容,摇摇头,正色道:“天子的聘礼,我不能收。” “我本也不在乎这些身外之物。”魏云卿语气透着黯然。 细雪簌簌,转瞬就在池塘上笼上一层洁白雪色,廊上灯笼清冷的火光,照开了雪落的痕迹。 魏云卿看着落雪,突然道:“其实,天子不喜欢我。” 宋逸一怔,反问道:“你又没有见过天子,怎会知道天子的想法?” “我知道的,先前纳征的时候,他就已经对我很不满了。”魏云卿垂眸,手指攥紧了包裹,有碎雪飞到了她的眼睫,很快融化成水气,“如今又出了这样的流言,宫里定是已经厌恶透了我。” 宋逸默然,纳征之事,他听说了。 依旧制,聘后用黄金二百斤,马十二匹。 可礼部侍郎为了奉承宋太师,竟擅自将魏云卿的皇后聘金奏了四百斤,足足比前朝多了一倍,引起轩然大波。 据说天子见了礼单后,神色虽无异,却把奏折扔到案上,嘴里勉强挤出了两个字,“多了。” 礼部又奏,“天子威加海内,非壮丽不能显其威,天子大婚,排场自然也不能逊于前朝。” 萧昱冷笑,如此排场,究竟是为皇后立威?还是为天子立威? 冷冷反驳道:“朕虽年轻,可窃以为天子威加海内,靠的并非是表面的风光与排场。” 让礼部退下,再议。 后来,礼部侍郎的自作主张,被宋太师狠狠训斥一顿,魏云卿还没入宫,就如此张扬,这不是上赶着给她造把柄,让朝臣弹劾吗? 最终定下,聘后之礼,一如旧典。 可也因此事,导致天子对魏云卿的印象变差,以至于无牙的谣言一出,天子震怒,还欲悔婚。 “客儿。”宋逸突然唤了她的小字,一如既往的平静淡漠,没有情绪,“你想做皇后吗?” 魏云卿看了他一眼,风将雪吹到她的身上,落了一层白华,她茫然地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我早晚要嫁人的,嫁皇帝还是嫁士族,又有什么两样呢?” 宋逸站在廊下看着她,突然转身面向廊外的池塘,暮色苍茫,雪色清辉,他伸手,接住了簌簌落雪。 “池浅难受雪,山冻不流云。野外梅几树,并是白纷纷。” 魏云卿看着他的背影,廊外小池塘,假山石缝中抽出的几枝梅花,在青年面前迎霜绽放,已被簌簌风雪压了满身。 云困浅池,颓然不流。 宋逸最终没有收下她的回礼,嘱咐她—— “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客儿,你会得到最好的,你也值得最好的。” 第12章 宫宴对 屋内,炭火静静燃烧,时而发出噼啪哔拨的碎裂声。 宋朝来端起炉上的水壶,冲泡了新茶,家逢丧事,不得饮酒,除夕之夜,也只能以茶代酒了。 魏太妃端起茶碗,浅饮,问她,“入宫之事,客儿自己是怎么想的呢?” “婚姻本就是父母之命,她的想法不重要。”宋朝来平静道。 魏太妃眼神复杂,“可这到底是客儿的终身大事,你都不跟她好好商量商量吗?” “她说了,都凭我做主。”宋朝来平静道:“做皇后,还会委屈她不成?多少人想做,还做不成呢。” 魏太妃张了张嘴,想说的话还是咽了回去,宋朝来自己的女儿,她也不好说什么。 “姐姐到底想说什么?”宋朝来又给她添上热茶。 魏太妃一怔,纠结了半晌,才叹道:“妹妹,我说此话,心疼的是你啊!” 宋朝来眼神一动,略茫然地看着魏太妃。 魏太妃看着宋朝来,眼前的女子如今也不过三十余岁的年纪,尚处盛时年华,此时后悔,改嫁不迟。 魏太妃微微叹了口气,眼梢红了一片,“当初弟弟去世后,宋太师欲将你改嫁,曾派人来问过我的意思,我跟太师说,令爱还年轻,改嫁是应该的,只是感念死去的弟弟,仿若他还在眼前一般。” 宋朝来一懵,鼻子一酸,红了眼眶。 “可我没想到你会如此坚决,竟然真守了一辈子。”魏太妃抹着泪,哽咽道:“我是嫁到了天家,这辈子注定不得自由,可你又无需被这些规矩拘着,何苦守着?” 同是寡妇,魏太妃自是知道寡妇的日子不好过,她好歹有个儿子依靠,可宋朝来只有一个早晚要嫁到别人家的女儿,她有什么仰仗? 宋朝来不答,眼泪倔强的在眼圈打转儿。 “你有没有想过,客儿做了皇后,你就再也没有后路了,你就真的要被困在魏氏一辈子了。” 魏云卿一旦入宫,她作为皇后之母,便彻底不能离开魏氏了。 “你可曾后悔?” 你可曾后悔—— 宋朝来心中一动。 初见魏绍,是在一个雪后初晴的冬日,年纪轻轻的他,早已名满建安城,得到宋太师赏识,被辟为公府掾。 魏绍初来公府那一日,细雪初停,地上有薄薄的积雪。 尚是少女的宋朝来打窗格远远看到他身披鹤氅,慢行于积雪之上。 在茫茫白雪映衬下,恍若神仙中人。 她当时就动心了,悄悄告诉母亲,我要嫁给他。 广平宋氏的嫡长女与巨鹿魏氏的博陵侯,听起来是门当户对,令人艳羡的天作之合,可这婚事却遭到了宋太师夫妇的强烈反对。 并非魏绍不够出众,反之,他太过出众。 宋太师欣赏他,唯一的遗憾在于,巨鹿魏氏虽家世显赫,可魏绍却是独子,且父亲早逝,没有近宗的叔伯兄弟,门户孤弱。 士族门阀政治是靠联姻维系各大家族的利益与稳定,广平宋氏正当权,宋太师更希望他的掌上明珠嫁给一个人丁兴旺的士族。 王夫人反对的理由更简单,魏绍虽才高当世,可观其形貌,居然有羸形,绝非长寿之象。 人不可以无年,才再高,活不长,也不能出人头地。 可春心初萌的宋朝来哪儿听得了这些,她认定了魏绍,哭着、闹着,甚至不惜以绝食抗议,逼迫父母,非魏绍不嫁! 宋太师夫妇拗不过她,只好答应了婚事。 抱着宋朝来兴许能给魏绍生几个儿子,重振魏氏的侥幸,把她许配给了魏绍。 刚成婚的时候,他们的确甜蜜恩爱的生活了几年,可很快的,母亲的担忧渐渐成真。 生下女儿后不久,婆母离世,魏绍居丧过哀,身体日渐转差,即便终日调畅,亦不见好转。 生命的最后几年,在夫妻之事上已经明显有些力不从心了,更遑论让她再有孕。 二十七岁时,就撒手人寰了。 她真的如母亲预言的那般,成了寡妇。 夫妻几年的美好灿烂,终将用余生的孤寂为代价。母亲也曾问她—— 你可曾后悔? 她不答。 病弱的魏绍无法在身体上满足她,她也曾空虚,也曾寂寞,也曾失落。 可就在父母心疼她年轻守寡,想安排她改嫁的时候,她瞬间崩溃。 年幼的小云卿,穿着男童的衣服,拉着她的衣角不停呜呜哭泣,求她不要走。 那时的魏云卿还不知道为什么母亲喜欢把她扮作男孩子,只知道自己扮成男孩子的时候,母亲都会很高兴。 她只是想用自以为母亲喜欢的模样,去讨母亲的欢心,去挽留她不要离开自己。 宋朝来抱着魏云卿,无声哭泣,她改嫁了,女儿怎么办?她都没有父亲了,难道还要失去母亲吗? 她看着酷似丈夫的女儿,就好像魏绍还在她的身边一样。 已得天上月,何须涧底石? 魏绍的一切在她的心中萦绕不绝,占据了她身心的每一寸。 再也没有男人能比得上他。 “我不后悔。”宋朝来语气平淡,眼神坚决,“我是个没福气的人,我没有儿子,生生断了魏氏这长房的香火。” 魏太妃怔怔看着她。 “我的家世,我的骄傲都不允许巨鹿魏氏就这样没落在我的手中,我会替魏绍守住魏氏的一切,我会让魏氏在皇后的光辉下登顶。” * 与此同时的建安宫。 皇室年关事务繁琐,正月初一天子还要出宫祭太庙,除夕宴结束后,便有部分宗室先行告退离宫。 萧昱却专程留下了广平王萧澄,命人摆上围棋,兴致昂扬的要与萧澄对弈。 萧澄是魏国有名的弈棋好手,棋力独步建安。 而且,他还是准皇后魏云卿的表兄。 棋盘摆定,萧昱执黑,萧澄执白,齐王于一旁观局。 萧昱棋力上差萧澄三子左右,过往对弈,开局时萧澄都会让子,可这次萧昱却不想让他让子,想和他对等来下棋。 黑棋先手,可黑棋落子后,白子却迟迟不动。 萧澄摇摇头,拒绝道:“恐怕不能这样下。” 他棋力高于萧昱,不让子的话,萧昱必输无疑,下一局稳赢不输的棋局,便也没有弈棋争锋的乐趣了。 萧昱微微一笑,不再坚持,欣然接受了让子。 临高台 第15节 弈棋之际,萧澄一直颇为忐忑,心知天子留自己对弈之意不在棋,便挑起话题,故作漫不经心地询问着,“怎么不见平原长公主呢?” 萧昱手指摩挲着棋子,思索着棋局,心不在焉道:“公主有事,今夜不来了。” 萧澄见天子无意谈论平原长公主,便试探着将话题引到魏云卿身上。 “臣听闻建安城流言四起,陛下对准皇后似有不满之意?” 萧昱嘴角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落下一子道:“是有这样的情绪,准皇后还是王叔的表妹,未审王叔如何看待此事?” 萧澄恭谨应答道:“臣不敢妄议准皇后,相信陛下自有圣断。” “朕对准皇后的了解,也不过是道听途说罢了,能做什么圣断?” “魏绍一代名士,神仙中人,宋夫人又是宋太师的女儿,其父母都是这般品貌,女儿又怎么会差呢?” 萧昱眼神一动,看着萧澄,若有所思道:“王叔这话的意思,莫不是也不曾见过准皇后?” 萧澄淡定摇头,面不改色道:“小时候是见过,可长大后,舅母重礼,家教严苛,顾忌男女大防,一贯不许准皇后见外男,故臣虽与准皇后是表亲,亦未见过其真容。” “是吗?”萧昱手执棋子轻叩棋盘,道:“不知太妃,如何看待准皇后无牙之事?” 萧澄继续含糊其辞道:“男女有别,母亲从不在臣面前谈论准皇后,故臣亦不知母亲看法。不过宋太师择定的人物,定然是完美无缺的。” “不过是宋太师一面之辞罢了,又没有人见过准皇后,他说准皇后完整无缺,谁还敢说不吗?不过是想哄骗朕乖乖迎娶魏氏罢了。” 萧澄正色道:“宋太师固然位高权重,却也不敢欺君。若是送个有问题的女子做皇后,朝臣也会参他个欺君之罪,宋太师不会这么傻。” 萧昱意味深长一笑,没有应答,落下最后一子,“王叔,承让了。” 萧澄回神,哑然笑道:“陛下棋力见长。” 萧景也笑着道:“以前王叔让子后,陛下也不过跟王叔打个平手,如今竟能险胜一子了。” “若非王叔开局让三子,对弈时又分了心,朕是赢不了的。” “陛下谦虚了。”萧澄颔首。 今夜的对弈,棋逢对手,酣畅淋漓,萧昱明显情绪大好,分别赏赐了众人,还特别多赏赐了萧澄一棵珊瑚树。 夜深后,诸王告退离宫。 式乾殿再度恢复宁静。 萧昱独自来到殿外,夜风肃寒,吹动袍角,长身玉立,落落穆穆。 仰见苍穹,雪落无声。 他伸手接着细碎的雪花,静静看着恢弘壮丽的宫城,渐渐被雪色铺满。 * 夜色渐深,雪势不减。 锦衣华服的少年,踩着地上的薄雪,匆匆往宫门外走去,脚下的积雪,发出一片嘎吱嘎吱声。 萧澄登上马车,脚步匆匆,面色凝重。 碎雪落在他的发梢,转瞬即融。 车夫驱着马,奔行在建安宫无垠的夜色中,宫城在他们身后,渐渐成为一片灰色的剪影。 车夫扬声问道:“殿下,回王府吗?” “不。”萧澄摇摇头,打起车帘,看着苍茫雪夜,吩咐道:“到博陵侯府,接太妃回家。” 第13章 夜访客 太师府。 烛影幽暗,气氛冷肃。 “请太师成全。” 声音的主人,一身宫廷内监装扮,烛影摇曳,暗影浮动,半数窈窕身姿隐匿于书斋昏暗的烛光中,宛如夜游的牡丹。 室内二人无声静默,落针可闻,窗外风雪纷纷而落,肃然有声。 宋太师神情凝重,看着女子,默不作声。 一个时辰前—— 宫中赐膳至太师府,传膳内监音色娇媚,宋太师疑惑之际,见其容颜,脸色一变。 竟是平原长公主! 宋太师不动声色谢恩后,随即遣散众人,单独引公主至书斋密谈。 萧玉姒开门见山,希望宋太师以驸马霍肃为齐州牧,将齐州兵权交予驸马之手。 秦州与并州相连,薛太尉都督秦、并二州诸军事。 霍肃如今虽是并州牧,却只不过负责并州几个郡的军事,并州军权实际还是在薛太尉之手。 可齐州历来都是宋氏的地盘,薛太尉根本没有染指的机会。 只要宋太师点头,让霍肃出任齐州牧,齐州军政将尽归霍肃之手,他将是真正掌兵一方的重镇方伯。 宋太师录尚书事,其子宋瑾为中书侍郎,宋氏父子不点头,皇帝政令根本出不了建安宫,想要让霍肃掌齐州,她必须先过宋太师这一关。 宋太师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真正觊觎齐州,在建安掀起无牙谣言的正是皇室,是皇室自己在贼喊捉贼! 可萧玉姒却说:“准皇后的流言,并非我所捏造,我只是顺手利用,推波助澜了几分,如今向太师坦白,也是希望太师可以看到我的诚意,我意在齐州,并无意破坏帝后大婚,皇后位,只会属于魏氏。” 宋太师面色一沉,如今皇室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想要魏云卿做皇后,就必须把齐州交给霍驸马,否则,天子不会点头。 “若是其他世家据有齐州,难保他们不会与薛太尉联手背弃太师,届时,危险的是太师您。” 萧玉姒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可驸马出镇齐州就不一样了,驸马家世卑微,没有根基,没有党羽,完全就是依附皇权。魏氏成了皇后,我们与太师就是完全绑在一条船上,利益与共,绝无背弃太师的可能。” 宋太师沉默,他心里很清楚,宋开府一死,家族没有兵权依仗,很容易被围攻。 此番流言,便是警示。 宋氏必须另觅盟友,维护家族地位不倒。 “请太师成全。” 萧玉姒抬手至额,福身下拜,姿态放的很低,以示诚意。 眼前这一位,是两朝帝师,名位隆重,天子都要降礼,她一拜又何妨? 宋太师居高临下地看着俯身相拜的小公主,陷入沉思。 公主有一句话说的不错,驸马有战功,有声望,无家世,无根基,他只能依附皇室。 霍肃英略过人,有文武识度,把齐州交给霍肃,朝臣世家纵是不乐意,可他们有谁能比上霍肃的战功?有何反对资本? 皇室,是很好的合作对象。霍肃,也的确是齐州牧的上佳人选。 但是,想让他把齐州拱手相送,也没这么简单。 宋太师伸手,虚扶了萧玉姒一把,对她道:“齐州,可以交给驸马。” 萧玉姒直起身,心中一喜。 宋太师话锋一转,“可必须是在陛下迎娶魏氏,帝后大婚之后,尚书台才会通过以霍肃为齐州牧的诏令。” 只有将宋氏与皇室的利益完全绑在一起,宋太师才能放心,公主不会背刺他。 毕竟,这小公主的手段,十年前他就见识过了。 萧玉姒当即应允。 “这是应该的,大婚会一切照旧,正常进行。” 宋太师看着萧玉姒的目光中,透着赞许,感叹道:“公主再度让老夫刮目相看。” “是太师教导有方。” “公主请回吧,齐州,是你的了。” 萧玉姒大喜,长舒了一口气。 宋太师又提醒道:“不过,这污蔑我外孙女的谣言,公主是否也该为我们澄清?” “应该的。”萧玉姒歉然一笑,信誓旦旦道:“我会尽我所能为皇后造势,皇室会以最高的礼仪,将皇后迎娶入宫。” “你要如何为未来的一国之母造势?” 萧玉姒一怔,不解道:“太师的意思是?” 宋太师沉思了片刻,至书桌前研墨、落笔,片刻后,便写得一纸笺交给了公主,“用这个。” 萧玉姒打开纸笺,“落落欲往,矫矫不群。昆山片玉,华顶闲云……” * 博陵侯府。 萧澄从马车上走下,看门的僮仆即刻惊讶来迎,边簇拥着萧澄往府里去,边派人入内报信儿。 “殿下怎么来了?” 萧澄边走边道:“太妃还在府上吗?” “在的在的,太妃和夫人今日兴致好,约定着要守岁到天明呢。” 萧澄点头,继续快步前行着,“我先去跟舅母请安。” 屋内,宋朝来还在与魏太妃闲聊,只是夜已深,二人明显都有些精力不济了,见萧澄过来,宋朝来才勉强打起些精神。 萧澄敛襟于堂下深深俯身,恭敬向宋朝来作揖拜年。 他是宗室亲王,身份尊贵,本不必对宋朝来行如此大礼。 只是亲戚私下拜见时,都不讲究什么身份地位,一贯都是行家人之礼,他作为晚辈,理当向宋朝来请安。 何况,他的确是畏惧宋朝来,每次见这位舅母,都是惶恐忐忑,端不起什么宗室亲王的架子。 而这份畏惧的起因,竟是因为幼年的魏云卿实在太过可爱。 临高台 第16节 小时候,魏太妃带他来拜访舅舅一家,仆妇们带他和魏云卿在院子里玩,他看着玉雪可爱的小团子,满心欢喜。 他们一起喂着羊,萧澄为了哄妹妹开心,主动提出要带她骑羊。 魏云卿没有骑过羊,很是好奇,萧澄抱着她爬上了羊背。 小姑娘短胳膊短腿儿的,在羊上坐不稳,可偏又不肯安分,弹着腿去踢羊肚子,小羊纵是温顺,也被吓得撒蹄子狂奔起来,仆妇们大惊失色,纷纷去拦。 他一路追着受惊的羊,在小姑娘快要掉下来的时候,张臂一接,将人抱到了怀里,二人一起滚到了草地上。 小云卿吓得哇哇大哭,闻讯而来的宋朝来,一把推开萧澄,抱起小姑娘不停哄着安抚。 众人都围在魏云卿身边哄着,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被孤零零推开的萧澄。 萧澄吓得脸色大变,丝毫没有察觉磕在石头上的手臂已经青紫了一片,只觉得自己闯祸了,舅母推开他时的那种厌恶,深深刺痛了他年幼的心。 此事之后,萧澄将自己关在房中半月,半月不敢见人,尤其不敢见宋朝来。 往后很多年,在他成为地位尊贵的广平王,成为独步建安的第一弈棋好手的时候,他也无法忘记宋朝来那一日眼神中的厌恶、嫌弃。 宋朝来如同一道阴影,永远笼罩在了他的心上。 面对她们母女的时候,他永远都是无尽的谦退,自卑…… “不必多礼了。”宋朝来淡淡道:“不知道你要来,也没准备个红封什么的。” 萧澄颔首,礼貌落座,双腿并拢,坐立不安。 魏太妃问他,“你今夜在宫里,都有问到什么?” 萧澄回道:“陛下并未与我提起妹妹,我有意提起,陛下也似乎很不耐烦,不愿多谈,我们只是对弈了几局,夜深后便告退了。” 宋朝来眉峰微蹙,和魏太妃对视了一眼,看来天子真的是厌恶魏云卿到提都不想提了。 “这可怎么办呢?” 魏太妃拍拍宋朝来的手背安抚。 萧澄观察着宋朝来的脸色,继续道:“我提起妹妹的时候,陛下情绪很是不悦,看起来似是对妹妹非常不满,妹妹就算入宫,恐怕也得不到陛下的礼遇。舅妈一贯对妹妹爱如珍宝,视若明珠,又何必非要让妹妹入宫,跳这火坑呢?” “你闭嘴!” 萧澄吓得身子一抖,闭口不言。 “小小竖子,你懂什么?我的女儿要做皇后,她只能做皇后,只有天子才配得上她!” 宋朝来明显受到刺激,厉声训斥着。 “别以为这小小流言就能坏了我女儿的婚事,我的女儿必须做皇后,皇后!她只能嫁给天子,无论什么时候都轮不到你!” 宋朝来言语癫狂,声嘶力竭,再度刺痛了萧澄。 魏太妃吓了一跳,边安抚着宋朝来,边斥责萧澄,“除夕夜喜庆的日子,你何苦说这些话惹你舅妈不悦,还不退下!” “是。”萧澄垂首,黯然退下。 走到门外,萧澄顿步,回头看向室内,刚刚歇斯底里的妇人已掩面呜呜哭了起来,魏太妃不停安抚叹息。 萧澄冷笑,抬步向院。 * “一,二,三,四……” 梅园中,魏云卿围着一株梅花树,嘴上不知在数些什么。 萧澄闲步漫游至梅园,听说府上最近翻修了园子,他刚好趁着来拜访看看。 才到院中,就意外见到少女翩然独艳的身影。 簌簌风雪中,梅花迎雪而绽,风姿傲人。 红衣如火的少女站在梅树间,雪,纷纷落在她那瀑布般散落的黑色长发和扑闪迷离的睫毛之上,顾盼流波,勾魂摄魄。 他看着她,只是看着她,就足以柔情满怀,欢喜踊跃。 他无措又忐忑,羞怯的脚步向她走近,小心翼翼地低声呼唤,生怕惊动那梅影间的精灵。 “妹妹。” 闻声,少女脚步一顿,茫然转头。 白玉一般的脸上,眸子灿若星辰,她看着不远处那锦衣华服的英俊少年,展颜一笑。 “哥哥。” 第14章 家业重 “你刚刚在数什么?” 萧澄走到她身边,语气温柔。 原以为天这么晚,她已经睡了,不想竟还在踏雪寻梅。 魏云卿俯身,盯着一株梅树,“我在数花苞,这棵树早些时候闹过虫害,本以为活不了了,可是我刚刚发现,它又冒出了花苞。” 萧澄好奇凑近,距离少女,不过咫尺,惊讶道:“真的有啊,舅舅种的这些梅树,也算凌霜重生了。” 魏云卿行走在梅花丛中,“哥哥怎么现在来了?” “我刚从宫里出来,准备接母亲回家呢。” 魏云卿若有所思,笑道:“我听姑姑说,准备陪母亲熬到天亮呢,你大概要独自回去了。” 萧澄浅笑,“那倒也无妨,我明早再来接母亲就是了。” 魏云卿拂了拂发梢的雪,故作漫不经心道:“明天是正月初一,宗室要祭太庙吧?你有空来接姑姑吗?” 萧澄点点头,“陛下早年以年年祭庙,宗室都要陪祭,太过糜费为由,免除了宗室陪祭。所以明日祭太庙,只有陛下去,我不去。” “原是这样。”魏云卿应着,轻拈着一朵梅花瓣,不知在思索什么。 萧澄向她走近一步,试探着开口,“妹妹,京城那些流言,你知道吗?” “知道啊,哥哥问这个做什么?”魏云卿故作轻松。 “我今日入宫,与陛下交谈中,听他的语气,似乎对你很不满。”萧澄担忧道:“你入了宫,若不得陛下喜爱……” “那又如何?”魏云卿打断他,不以为意道:“我只是要做皇后,天子态度,与我何干?他喜不喜欢我,关我什么事?” “怎会不相干?”萧澄眼神一动,讶异道:“虽是帝后,也是夫妻,没有感情,不是互相折磨吗?” 魏云卿眼神一暗,自嘲一笑,“我父亲与母亲倒是感情很好,可哥哥看看我母亲现在这模样,倒还不如没成过这桩婚,也不必终年为情所困。” 萧澄垂下了眼眸,能如此坦然说出不在乎感情的话,只不过是因为她还没有爱过,故能不为情爱经心自扰。 她不爱天子,也没有爱过其他任何男人,所以对她而言,嫁给谁都没有什么两样,萧澄心里突然一阵刺痛。 萧澄对她道:“你如今是无所谓,可若有一日遇到真心喜爱之人,后悔怎么办?士族婚姻不合尚可和离,可自古及今,没见过休夫的皇后。” “我不会后悔。”魏云卿平静道:“天子喜我还是厌我,我都不在乎,他不喜欢我我也认了,我只是要做皇后,只是要皇后这个身份。” 萧澄眼神复杂,不解地看着魏云卿,不解她怎么突然变成了这样,他最后试探道:“妹妹,你是真的想做皇后?还是因为舅母希望你做皇后?” 魏云卿默然,手指摩挲着梅花的花瓣,雪融化在她的指尖,她想起了宋瑾来家中那一日…… 母亲听说流言,气的几近抓狂,对舅舅发了很大的脾气,他们争执的根源,无非都是为了保住她的皇后位。 她不想再让亲人为了自己争执、费心了,一切都是这皇后位惹的祸,她不要了还不行吗? 舅舅离去后,她终于鼓起勇气对母亲说出了那句话—— “母亲,我不做皇后了,我不嫁不行吗?” 疲惫而心力交瘁的宋朝来,在听闻这句话后,揉着眉心的手指突然停顿,眼睛乍然睁开,迸出的寒光击的魏云卿身上一颤。 “你不嫁——” 宋朝来脸上的表情渐渐退去,被一层寒霜笼罩。 魏云卿的话,再度刺激了她脆弱敏感,已经绷成一根弦的神经。 她的脑海中不断回放着魏氏与宋氏祖上辉煌的历史与功绩,百年钟鸣鼎食,簪缨不替,而今人丁凋零,风华渐退,黯然落幕。 她本是广平宋氏最耀眼的嫡长女,本该有着人人艳羡的高贵人生,可她没有儿子,她的丈夫死了,这一切,全毁了。 她愤怒、她慨然、她失望、她痛苦,可她又无可奈何,她恨自己没有儿子,她恨上苍如此不公。 她的自尊,她的骄傲,她的家世都不允许魏氏就这样败落在她的手中。 她只能对着魏云卿,将这一切不满发泄! “你的曾祖,司空宣穆侯,外牧番政,美誉远播。” 她起身,逼近一步—— “你的祖父,中书献文侯,清徽素望,标睨一时。” 魏云卿心中一震,手指微攥,身子开始颤抖。 “你的父亲,纵是英年早逝,名位不显,却是海内名士,天下所瞻!” 魏云卿脑中“轰”的一声,有什么东西在无声碎裂倒塌。 “天地无知,使魏氏绝灭无男,仅汝一女。” 在母亲步步进逼的压力下,魏云卿神色呆滞,踉跄后退。 “你不嫁——” 宋朝来向前走了一步,丝毫不顾魏云卿即将崩溃的情绪,歇斯底里道—— “我的祖父,位极三公,祠以太牢。” “我的父亲,辅政三帝,两朝太师。” 魏云卿,泪流满面。 “我作为宋氏长女,魏氏宗妇,我的家世、我的骄傲,都绝不允许魏氏这样在我的手中没落!” 歇斯底里的呐喊如同风暴一般,挟裹着魏云卿单薄的身躯,少女在愤怒的宣泄中摇摇欲坠。 “你会成为皇后,你会入主中宫。魏氏纵是无男再振门户,你也要让魏氏的列祖列宗随着皇后的身份,载入史册,永垂不朽!” 临高台 第17节 “你要让魏氏在皇后的光辉下登顶!” “你,明不明白?!” 魏云卿全身颤栗,惊恐地看着母亲。 母亲的身影如同一头呼啸的野兽,一点点向她侵袭而来,她背靠着门框,腿上止不住的发软,无力地瘫倒在地上,直到她那渺小的身躯,整个被母亲巨大的阴影淹没…… 那是魏云卿第一次意识到母亲对权力的渴望。 她知道,她的母亲,并不是真的想要那至高无上的权力,她只是希望用那权力来妆点自己耀眼的家世。 她也不过是这士族门阀政治下可怜的受害者,她只是遗憾于自己没有儿子重振家业,又不想曾经显赫的夫家就这样悄无声息的没落。 母亲只能竭尽一个女人可以付出的所有努力,扶起这将倾的大厦,来维持魏氏门户不坠。 她是魏氏的女儿,这也是她应该扛起的家业责任。 她只能,做皇后。 …… “我要做皇后。” 魏云卿目光坚定,语气坚决。 “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是我应该担起的责任。” 萧澄一怔,看着少女眼中坚决的光芒,默默收回了视线,嘴角牵起一丝苦笑。 他意识到,魏云卿的想法已经完全变了。 他对她道:“可是天子对你如此不满,还欲悔婚……” “都已经过大礼了,这也不是他说不娶就能不娶的。”魏云卿面无表情道:“我相信阿公一定会用尽办法让天子娶我。” 说完,魏云卿顿了一下,又低声道:“我也会尽我所能,让天子点头,娶我。” “妹妹,你这是什么意思?”萧澄不解。 魏云卿避开他的视线,往回走着,“哥哥别问了,我自己心里有谱。” 萧澄默然,跟在她身后,二人沉默着,他知道,此时无论他说什么,都无法扭转魏云卿的心意了。 片刻后,萧澄似下定了决心,对她道:“好吧,既然你已经决定了,哥哥也只能祝福你,不过,我还是有几句话要嘱咐你。” “哥哥请讲。” 萧澄郑重提醒道:“妹妹,你记住,入宫后,你就只当不认得我,绝不可跟陛下提起我,也不要让他知道你见过我。” “为什么?”魏云卿不解,他们是表兄妹,认识不是很正常吗?有什么好顾忌的? “我这是为了你好。”萧澄耐心道:“我不希望陛下再对你有任何误解,陛下如今对你就有所不满,为了你和陛下的感情长远,千万不要在陛下面前提起任何不相干的男人。” 魏云卿若有所思,她自幼做男儿教养,虽然在外走街串巷时,她都是顶着同岁的小舅宋琰的名号,可这些事迹,实则还是很不利于她的名声。 她在天子的心中,应该是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名门淑女,一个淑女,怎么可能会和外男熟悉呢? 萧澄的提醒,不是没有道理。 过往从未有人提醒过她这些,今日听了萧澄一番话,只觉他是真心为了自己着想。 魏云卿不由心中一暖,点点头,郑重道:“我懂了,谢谢哥哥提醒,我会谨慎的。” 萧澄舒了口气。 * 正月初一早上,魏云卿随母亲一起去了魏氏祠堂祭拜上香。 看着香雾袅绕后庄严肃穆的祖宗灵位,魏云卿不由心神俱肃。 她跪倒,以额触地,肃拜叩首,向先人行礼。 仰望着功勋卓著的先人,香雾模糊了她的视线。 魏云卿心中默念着,女孙云卿,不会给列祖列宗丢人,不会让先人功业沉寂。 魏氏门户,由我撑起。 祭拜后,母女各自回房。 魏云卿将自己独自锁在屋中,一件一件褪去身上的女儿装,取出她最是厌恶的男装,再一件一件地穿上。 她面无表情地对着镜子,熟练的将一头乌发,一丝不苟的尽数束在头顶,直到镜中人,完全变作儿郎模样。 换装之后,魏云卿执起玉鞭,起身离屋。 避开众人的视线,来到马棚牵出那匹雪白的玉狮子,她抚着马头,心中五味杂陈,而后心底一横,翻身上马。 玉狮扬蹄,往太庙方向而去。 正月祭庙,天子会离宫,依礼前往太庙斋宫沐浴斋戒三日方得归,这是魏云卿唯一能见天子的机会。 只要她见到天子,让天子验明正身,证明自己毫发无缺,消除天子的疑虑,流言就再不能伤她半分,就再没有人能动摇她的皇后之位。 她只需要向天子证明。 天空再度飘起细细碎雪,飞舞在少女周围,一身男装的少女,纵马奔行于前往太庙的路上,马蹄踏碎风雪,洁白剔透的冰晶,在马蹄周围飞舞。 活力明艳,熠熠生辉。 至太庙,魏云卿颤抖着手举起一块白玉雁璧。 天子纳后,纳采雁璧,乘马束帛。 那雁璧,是天子的纳采之礼。 她深吸了一口气,扬声对驻扎在外围的羽林郎道—— “广平宋琰,求见天子。” 第15章 见天子 太庙斋宫,灯火通明。 无数小烛随风摇曳,给这肃寂的雪天增添了几分温暖的活力。 萧昱身着长曳及地的暗金龙纹玄袍,鬓眉如墨,肤若白玉,盘膝端坐在蒲团上,于烛火明灭中,静坐焚香。 平原长公主在他身边,回禀着昨夜与宋太师达成的交易。 昨夜公主离开太师府后,因天色太晚,宫门已下钥,便未再返回宫中,又急于在第一时间告知萧昱结果,故而一早便赶来了太庙。 萧昱紧绷了一夜的情绪,在得到这个差强人意的结果时,也终于得以稍稍放松。 他看着宋太师书写的纸笺,嘴角勾起一抹笑,“昆山片玉,华顶闲云。” 不知魏云卿,是否真如宋太师所言呢? 萧玉姒脸上露出赞叹的笑意,“到底是太师,真名士,自风流,这般品藻赏誉人物的言辞,我是万万想不到。” 萧昱用香勺拨动着金盒中的沉香粉,铺在了莲花炉底压好的香灰之上。 “大婚,一切可以照旧了。” 萧玉姒点头,端起一盏小烛,点燃线香,递给萧昱。 萧昱用线香引燃香灰上的沉香粉,馥郁的香气弥散开,室内顿时香雾袅袅。 这时,梁时轻轻走了进来,惶恐而忐忑地回禀着,“陛下,广平宋琰求见。” 萧昱执香的手一顿,和萧玉姒对视了一眼。 宋琰?宋太师的幺子?交易都已谈成,宋太师又派儿子来做什么? “他来做什么?” 梁时忐忑不言,行至萧昱跟前,惴惴不安的将那一方雁璧呈上,在看清梁时掌中之物后,萧昱脸色大变—— “这是!” 萧玉姒连忙从梁时手中拿过雁璧,半张着嘴,难以置信道:“这不是陛下向魏氏纳采时用的雁璧吗?” 萧昱心口一紧,神色复杂。 萧玉姒握紧雁璧,当即明白了一切,语气复杂道:“坏了,这小皇后沉不住气,自己找上门儿来了。” 在流言四起的时候找过来,跟献身有什么区别? 若是自奔帝所,私会天子之事传了出去,魏云卿的名声品行岂不是全毁了? “人在何处?”萧昱问道。 “斋宫外候着。” 萧昱揉了揉眉心,神情疲惫,面容凝重。 萧玉姒起身道:“她见过我,我先回避一下。” “姐姐。”萧昱开口挽留,似是不太想独自面对他未来的皇后。 萧玉姒将雁璧交给萧昱,只嘱咐了一句,“好好安抚。”便自殿后侧门离去。 待斋宫中只剩萧昱与梁时二人后,萧昱看着掌中雁璧,妥协道:“请她进来吧。” * 皑皑白雪覆盖着恢弘壮丽的太庙,雪势渐盛,宫外松树枝干上,渐渐蒙了一层清冷白霜。 魏云卿忐忑不安的在殿外等候着,簌簌落雪积在她的身上,拂了还满。 不得不说,广平宋氏的名号确实好用,她亮出身份后,羽林校尉根本没有任何怀疑的就收下了雁璧,至天子跟前的内监处传信儿。 来者自称是宋太师的儿子,羽林校尉即便不认得人,也是宁肯错传,也不敢不传,毕竟那雁璧贵重,非是凡品,来者定然身份不凡。 就怕一个不留心,真耽误了宋太师什么要紧事儿,他们十条命也担不起。 羽林校尉或许不认得这雁璧,但是天子的近侍定然认得,近侍看到雁璧后,绝对不敢怠慢,定会为她通报。 只要天子看到雁璧,就会知道,是她来了。 见与不见,听天由命。 临高台 第18节 不多时,梁时躬着腰,恭恭敬敬来请魏云卿。 魏云卿微微讶异,即刻又浮出几分惊喜,天子愿意见她,这是一个好的开始。 斋宫内,只有殿门外远远候着寥寥几位内侍,却不见侍卫身影,似是天子知道是她要来,已屏退了所有随驾的侍卫。 殿中烛火明灭,沉香袅袅。 魏云卿低眉敛目,未敢正视天子一眼,以最端严整肃的姿态,双手贴额,款款跪倒。 “臣女魏氏,叩拜陛下万年。” 其声空灵,微风振箫,端坐于蒲团之上的天子闻声,不由微微注目,睨着殿中那道伏倒于地的艳色身影。 她虽五体伏地,腰背却挺得像弓弦一般笔直。 他明知少女此行的目的,却依旧坦然发问。 “女郎为何而来?” 语气轻柔,自带威严。 魏云卿身子蜷缩着,流言的打击,母亲的逼迫,让她乱了阵脚,失了分寸。 此时再面对天家威严压迫,她早已被杀的丢盔弃甲,溃不成军,她忘记了来之前准备好的所有得体回复,不由自主地就对天子说—— “我,我有牙。” 话音一落,殿内鸦雀无音,萧昱怔了一下,拨动佛珠的手也停了。 话刚说完,魏云卿便懊悔不已,双手握拳闭上了眼,恨不能捶地,或者钻进地缝里。 这跟直说你娶我吧有什么区别? 来之前,明明已经想了那么多的说辞,可真正到了天子跟前,面对天家威严时,所有的准备都是徒劳无用的。 在这种压迫下,她只能用最直接、最简单的语言,单刀直入的,阐述自己的目的。 萧昱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她,昨夜的密谈,宋太师应该还没来得及告诉她,如果她知道商谈结果,今日便不会来了。 这是一场皇权与士族的较量。 没想到最后,竟是她先低了头。 其实她本可以不低头的,根本无需自证,等着天子为她折腰。 她永远都会是那个高高在上,贵不可攀的士族贵女。 可她来了。 此时少女无助惶恐的姿态,竟莫名的让萧昱升起了几分怜爱。 那种,对时局一无所知的傻姑娘的怜爱。 他看着她,淡声道:“过来。” 魏云卿脊背一僵,天子发了令,她却一动不敢动。 “你不过来,朕怎么知道你是不是有牙?” 天子见她不动,柔声提醒她,离的太远了。 魏云卿按在地上的手指抠了抠地板后,攥在了一起。 随即眼一闭,心一横,缓慢往前移挪着跪在地上的腿,一寸一寸,跪行着向天子靠近。 她听到前方传来一声轻笑,带着三分凉薄,两分讥诮。 她不敢抬头看,却感觉到天子起身向她走近,衣料摩挲,环佩作响的声音。 伴随着一阵若即若离的沉香气,绣着龙纹的皂靴行至跟前,她深深埋下头,听着心口扑通扑通狂跳的声音。 头顶降下一片阴影,天子温热的手指抚去了她乌发上的雪水,突如其来的触碰,让魏云卿倍感压力,全身颤栗。 清冽而温润的嗓音自头顶传来,“抬起头来。” 魏云卿强忍羞耻,缓缓挺直腰背,认命地昂起头,如同一件物品,用最简单直接,也是最有效的方式,让天子验明正身。 她抬起了头,却没敢抬起眼。 萧昱俯身,他侧颜精致,下颌角的线条如横劈开的玉山一般挺直明晰,干净修长的手指顺着少女的头发,缓缓拂过她微红的面颊,精巧的下巴。 魏云卿一动不动,任由天子为所欲为。 萧昱轻轻抬起她的小脸,端详片刻后,深沉感叹! “果然是昆山片玉,华顶闲云。” 魏云卿心中微颤,却始终没敢抬眼看上位的帝王一眼,垂眸的模样,颇有几分认命的慷慨,宛如壮士赴死般壮烈。 萧昱捏着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脸,问她—— “女郎何故不敢抬眼看朕?” 他问她,如在梦中一般。 魏云卿面不改色,颤声回道:“天子威严,近在咫尺,臣女不敢直视。” 萧昱轻笑,柔声慢言,“别怕,抬起头来。” 其声柔若春风化雨,似是想安抚少女紧张不安的情绪。 魏云卿手指微攥,迟疑着抬眼,大胆望向咫尺天颜。 这一次,却不是梦,她真正看清了他的脸。 天子皮肤极是白皙,鬓若刀裁,鼻梁挺直,在那刀削斧凿的英俊眉眼下,瞳孔深不见底。 凤表龙姿,丰仪秀伟。 四目相对,近在咫尺,少女鼻尖红润,眼波缱绻,眼梢那一抹楚楚嫣红,给她增添了几分破碎脆弱的美感,柔质委屈,惹人怜爱。 萧昱手指不带情绪地抚过她的眼梢、鼻尖、唇角,直至少女那如花的娇唇,唇上温热饱满的感觉自指尖流转四肢百骸,他摩挲着。 她可知,她此番前来,私会天子的行为,无异于献身邀宠。 此举固然能自证,让自己再没有理由推脱婚事,可若传了出去,她亦是名声尽毁。 离开此地后,便再没有人会相信她的清白。 她不该不知道此行意味着什么,可她还是来了,她就那么想做皇后吗? 萧昱思索着,抚在少女唇瓣上的手指,也更温柔了几分,少女微颤的朱唇,此刻正嫣红若绽放的娇花。 天子轻轻拨开了那嫣红的花瓣。 少女檀口微张,贝齿轻启,迎接着天子的检验。 魏云卿瑟瑟发抖,唇齿都在打颤,呼出的热气凝结在萧昱的指尖,化成一片水雾,酥酥麻麻,轻轻痒痒。 萧昱的手指缓缓在她的唇齿间打转,从上到下、一颗一颗,认真数着那白皙若玉的贝齿。 天子不收手,魏云卿不敢合上嘴。 少女的牙齿抵着天子的指腹,口津缓缓溢满口腔,齿后那无处安放的柔软小舌,似是无意地滑过了他的指尖。 一阵电流滑过,萧昱脑中轰然作响。 ——心中大动。 他回神,缓缓收回手指,拇指摩挲着指腹上的口津。 他看着那楚楚可怜的小女郎,对着她娇唇后那一排瓠犀般整齐的皓齿,终于一字一句地说出了那句魏云卿等待已久的话。 “你—有—牙。” 短短三个字,魏云卿如释重负,她知道,她过关了。 天子已验明正身,可无疑了。 萧昱不动声色,直起身子,背对着她,高大的背影,淹没了魏云卿跪倒的身躯。 他缓缓长吐了一口气,平复着躁动的心。 魏云卿咽下口津,咬着唇,舌尖轻抵着下唇,天子手指的温度,萦绕在她的唇齿间,挥之不去。 片刻后,萧昱转身,手心向上,对她伸出手。 那一刻,恍若梦中,仿佛她一伸手,他就会推开她。 魏云卿迟疑着。 萧昱将手又向她伸近了几分。 魏云卿看着天子,他的眼神清澈无波,干净的似是不会骗人。 她犹豫着、试探着将手放到了那白净修长的手掌之上。 下一刻,萧昱便合拢手掌,握紧了少女柔弱无骨的小手,将她从地上扶了起来。 他没有推开她。 二人相对而立,眼前的天子是如此高大,她身长七尺有余,在女子中已是鹤立鸡群。 可天子身姿秀伟,比她还要高出半个多头,在他面前,她显得娇小可人。 ——他看起来,似乎很强壮。 魏云卿莫名冒出这样的念头,又迅速按了下去。 “梁时。”萧昱开口,吩咐身边的内侍,“取朕的狐氅来。” 梁时颔首应是,立刻取来那一领白狐大氅。 萧昱亲手将狐氅为魏云卿披上,清凉香甜的沉香气在周边弥散,宽大的狐氅,将少女的身躯尽数包裹,温暖的感觉将她包围。 他为她整理着领口,嘱咐道:“外边风雪大,穿朕的狐氅回去吧。” 魏云卿眼光微闪,谢恩道:“多谢陛下。” 萧昱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握着她的手,将雁璧放回了她的掌心,合上。 “去吧。” 魏云卿握紧雁璧,滚滚热流自心底涌动。 天子,答应娶她了。 临高台 第19节 第16章 母责难 魏云卿返回家中时,天色已近黄昏,宋朝来已经在她房中等了很久了。 她的脸色黑的瘆人。 鎏金莲花香炉内有袅袅轻烟溢出,盘旋而上,屋子里弥漫着馥润的檀香气。 魏云卿攥着手指,缓缓跪在了地上,忐忑不安地轻唤了一声,“母亲。” 宋朝来看着她,少女一身男装打扮,身上还有着一件陌生的白狐裘。 白的如此刺眼。 怒火在心底熊熊燃烧,黑眸却没有多余的情绪,语调一如既往的波澜不惊。 “去哪儿了?” “我。”魏云卿咽了口唾沫,心口狂跳如鼓,“我去了太庙。” “去那儿做什么?” 宋朝来紧攥着手指,指甲几要碗破掌心的血肉。 “我,我去见天子。” “见到了吗?” “见,见到了。”魏云卿吞吐回应,牙齿都在打颤。 宋朝来缓缓起身,走到魏云卿面前,冰冷的压迫,席卷而来。 下一刻,猝不及防的,宋朝来扬手,狠狠给了她一个巴掌。 “不知羞耻!” 这是自魏云卿出生以来,母亲第一次打她。 少女雪白的小脸上,顿时多了五道红痕。 魏云卿被打的身型一歪,倒在了地上,她无助地捂着脸,在斋宫中强忍着始终不肯落下的泪水,此刻终于委屈地喷涌而出。 耳边,回荡着宋朝来歇斯底里的质问—— “他对你做了什么?他都对你做了什么?你去那里做什么?你到底做了什么?!” 魏云卿泪流满面,拼命摇着头,解释着,“没有,母亲,我什么都没有做,真的什么都没有。” “你是未来的皇后,天下之母,怎能如此不成体统,自降身份,私奔帝所,献媚于上,丢尽魏氏脸面?” 宋朝来疯了一般撕扯着魏云卿身上的狐裘大氅,狐裘的白毛在屋中弥漫翻飞。 那是天子亲手为她披上的。 “轻佻浮浪至此,何配母仪天下?” “你不配做我的女儿。” 记忆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外祖母把她打扮成女郎那一刻,母亲拼命地撕扯着她身上的衣服、钗簪,狠狠掷碎于地,恨声骂她不知羞耻! “母亲,不要这样,求你,不要这样。” 宋朝来充耳不闻,继续发疯地撕扯着她的衣服,口中魔怔般念念有词,“让我看看,他都对你做了什么,他都做了什么。” “我冰清玉洁的女儿,我冰清玉洁的女儿啊。” “母亲,我没有,我真的没有。”魏云卿痛哭着,苦苦哀求,“不要这样,求你,不要这样对我。” 母亲为何要对她如此苛刻恶毒? 给她留点颜面吧。 冬柏听闻屋中的动静后,连忙冲了进来,看着瘫在地上,身上被宋朝来撕扯的衣衫不整的魏云卿时,大惊失色! 连忙制止宋朝来,分开二人,捡起一旁的狐氅为魏云卿裹上。 “夫人,你这是在做什么啊?这是云哥儿,是云哥儿啊!”冬柏心疼地抱着瑟瑟发抖的魏云卿,边为她擦着泪,边柔声安抚。 “你自己问问她,她做了什么好事。” 冬柏一怔,看着自己亲手披到魏云卿身上的白狐大氅,脑子一懵,这是从哪里来的衣服? “云哥儿,你到底怎么了?” 魏云卿泪眼朦胧,哽咽不能言,不停解释着,“我没有,我真的没有,我没有做任何给魏氏丢人的事情。” “好,没有是吧。”宋朝来稍稍恢复了冷静,一字一句吩咐道:“去把衣服脱了。” 魏云卿眼神一晃,脸上立刻苍白失色,她满心惶恐,嫣红的唇紧紧抿成一道线。 “母亲,现在才黄昏。” “去——” 不容抗拒。 魏云卿身子一抖,手指紧攥着,嘴唇微颤,她知道,她不脱,不让母亲亲自查验,她是不会相信自己的。 咬牙,起身往屏风后去。 少女一层一层褪去衣袍,屏风上倒映出她玲珑有致的身躯,夕阳最后的余晖从窗牖影影绰绰地投下来,在地上铺了一层暗凉的橘色。 窗棂的倒影因少女身姿的曲线而变形,在洁白若玉的皮肤上形成大小不一的格纹,娇白圆润的肩头,绒毛细微,隐隐发颤。 直到屏风后的动静停止,宋朝来起身,走到她面前。 她又恢复了那副慈悲的善目模样,满怀着佛陀对苍生的怜悯,打量着魏云卿。 少女雪白的肩、修长的臂、圆润的饱满、纤细的腰腹、光洁如玉的躯体,在她面前一览无余。 魏云卿微垂着眼眸,避开母亲审视罪恶的目光。 当那枯瘦冰冷的手指碰触到少女柔软温暖的娇躯时,一股触电般的颤栗席卷了魏云卿的四肢百骸。 胳膊被轻轻抬起,冷漠的视线,一寸一寸检查着她的皮肤,像在检查一件自己最宝贝的珍奇古玩,一件最得意的作品。 那一刻,魏云卿觉得自己是一件完美的瓷器。 母亲的目光就像那冰冷的蛇芯子,缠绕在她的身上,寸寸游走,冰冷、恐惧、恶心,却又不敢动弹。 她不应该有情绪,必须摒弃羞耻感。 她是母亲完全的所有物,母亲必须完全掌握她生活的一点一滴,必须对她了如指掌,才能安心。 直到确认少女全身上下依旧是洁白无瑕,没有分毫异色后,宋朝来紧绷的情绪才乍然松弛,她舒了口气。 魏云卿重新变回了她冰清玉洁的女儿。 她不再发疯,而是冷静地淡声吩咐—— “去洗干净。” 魏云卿闭上眼,如释重负。 * 浴室,婢女们早已备好了热水与香脂。 清洗后,她必须用这些精心调配的名贵香脂,细细涂抹全身,以让皮肤柔软白腻,吹弹可破。 那是要献给天子的礼物,必须完美无瑕。 屋外的风渐渐安静,魏云卿把身子完全浸泡在水中,发出轻微的哗啦声,她抱着腿,整个缩成了一团。 她是不是应该庆幸,母亲至少还没有来盯着她沐浴? 桶中冒出的氤氲水雾,模糊了她的容貌,在她嫣红的脸颊上形成了一层露珠般的晶莹水汽。 水珠从少女的脸颊顺着面部的曲线滑落至下颌,最终连接成一大滴,嘀嗒落到了水桶中。 她心里空空的,把身子缓缓沉入水中,水面漾起涟漪,复又归于平静,水,淹没了她的头顶。 温热的水流在她的脸庞流淌起伏,她轻轻吐了一串泡泡。 鱼,她想着,是不是也会窒息。 突然,似乎有什么东西落入了水中,她睁开了眼,却见母亲平静无波的脸出现在了水面之上,正低头凝视着水底的她。 魏云卿“哗”地将头抬了起来,手臂撑住浴桶两侧,吐出嘴里的水后,心有余悸地大口喘着气。 万籁俱寂,暮色从窗子爬入,将房间的色彩吞噬殆尽,不见人影。 她抱住了自己的肩膀,浑身颤栗…… * 大年初二,宋朝来回娘家拜年。 一早的时候,府上就开始忙忙碌碌的准备礼物。 宋朝来厌恶了魏云卿,不肯理会她,她有洁癖,觉得女儿婚前被天子看到,已经不干净了,不配做她的女儿。 魏云卿心虚,启程去太师府的马车上,她坐在宋朝来身边,却一句话也不敢跟她说。 到了太师府,宋惠风和宋谧姐弟先迎了出来,宋惠风扑到宋朝来怀里撒娇,闹着要红包。 宋朝来搂着她,抚着她的头发柔声哄着。 宋瑾走过来,一把拎起宋惠风的后领,把小姑娘如同小鸡一般拎了起来,佯怒斥道:“如今还在你叔公的孝期,吵吵闹闹成何体统?” 宋惠风嘟着嘴,挥舞着胳膊,想挣开宋瑾的手,“爹爹放手,你再不放手,我就让阿翁揍你。” 宋瑾气的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 宋朝来拉过宋惠风,给她怀里塞了一个红封,又给了宋谧一个红封后,对宋瑾道:“跟小孩子计较这些做什么?” 宋瑾无奈地摇摇头,宋惠风得了红封,笑逐颜开,拉起弟弟的手就蹦蹦跳跳地跑开了。 宋瑾边迎着二人进屋,边道:“她就是被你们宠坏了,性子才这么野。” 宋朝来道:“她还小,云哥儿这么大的时候,调皮的更多。” 宋瑾哑口无言,脸色尴尬,魏云卿七八岁的时候,正是跟着他不务正业,胡作非为的时候。 临高台 第20节 堂上,杨氏领着宋胤跪在地上跟宋太师磕头道别,马上,她也要带着儿子回娘家拜年了。 宋朝来和魏云卿走了进来,向宋太师请安。 宋胤作揖跟宋朝来行礼请安,举止翩翩,从容不迫,有其父风范。 宋朝来微一颔首,给他塞了一个大大的红封。 这才是他们广平宋氏的长子嫡孙,未来的继承人,宋朝来看着他,满眼慈爱,有他在,宋氏可谓后继有人。 宋胤又对魏云卿作揖,魏云卿福身还礼。 互相见过礼后,杨氏携宋胤告退。 宋朝来落座,跟宋太师闲聊着。 宋太师对宋朝来道:“刚见你大妹妹和胤哥儿来请安,父亲又突然想起来,你大妹妹早先跟我提过,想给景逸说个媒,她娘家有个妹妹,年已十七,还未许人,有心说给景逸。” 魏云卿眼神一动,给宋逸说媒?不过他也的确是不小了,早该成家立业了。 宋朝来点头赞成,“挺好的,弘农杨氏也是旧姓名门,只是景逸那边,恐不好说动。” 宋太师叹道:“早些年家里有人,也没想过用他,可今时不同往日了,你叔父没了,宋氏正是用人之际。” 宋朝来默然。 宋太师道:“这两年因帝将纳后,权停婚姻,所以我一直没应这事儿,可帝后大婚后,少不了要解决他的婚事。” “可宫里不是还在抗拒婚事吗?”宋朝来愁眉不展。 “宫里已经点头了,大婚一切照旧。” “什,什么?”宋朝来脑子一懵。 魏云卿也是微微惊愕,她昨日才见了天子,这么快,天子就点头了? 可宋太师根本就不知道魏云卿昨日去私会天子之事,他的自信,只是平原长公主给了他承诺罢了。 就在这时,宫里的赏赐也来了,天子似乎知道魏云卿今日会随母亲来太师府,直接将礼物都送到了太师府。 还特别赏赐了一盆雕刻成山河云海的碧玉盆景,点名要给广平宋琰。 宋太师微微疑惑,派人唤宋琰出来谢恩领赏,宋琰领赏后,更是一头雾水,不知天子赏从何来。 内监道:“陛下说,昨日一会四公子,一见如故,无愧昆山片玉,华顶闲云,故有此赏。” 说完,便告退。 魏云卿心中大震。 宋琰也更加茫然,他昨天根本就没出门,没去见过天子啊,对宋太师道:“父亲知道的,我昨日一直在您跟前,没有出过门。” 宋太师也是一懵,昆山片玉,华顶闲云,这不是他写给公主,赞美魏云卿的吗? 宋朝来已经明白过来一切,沉着脸,一声不吭。 “阿公,是我。” 见已瞒不住了,魏云卿低着头,心虚道:“广平宋琰,是我。” “什么?”宋太师一懵。 宋瑾蹙眉,魏云卿过往跟自己出去胡闹的时候,是经常顶着宋琰的名号不假,可怎么连天子都知道了? “客儿,怎么回事?” 魏云卿一五一十,将昨天发生的事跟众人转述了一遍。 语音落,室内落针可闻。 宋太师心里凉了半截,良久后,扼腕叹道:“糊涂!” 她怎能如此不顾身份,自奔帝所,私会天子呢? 天子点头婚事,并非是她私奔帝所让天子验明正身的缘故,而是宋太师这边已经与皇室达成一致的原因。 若非宋太师这边成事,哪怕她当时在斋宫就献身于帝,天子也不会松口婚事。 魏云卿先向天子低了头、服了软、示了弱,在这场较量中,她算是彻底败下阵来了。 她不仅白跑了这一趟,还让自己在天子那里留下个轻佻献媚,不知尊重的印象,得不偿失,糊涂啊! 糊涂! 第17章 大婚定 宋太师叹气不止,宋朝来冷面无言。 除夕夜宋太师跟公主达成一致,可魏云卿偏偏在正月初一去见了天子。 时间太近,防不胜防。 宋瑾劝众人道:“事情已经发生了,生气也无济于事,归根结底,客儿也不过是个小姑娘,小姑娘脸皮薄,几时经历过这种事?不过是急于自证,才犯了糊涂。” 宋太师叹了口气,心知此事因自己而起,根源是朝堂争锋,怪不得魏云卿,便安慰她道:“阿奴受委屈了。” 魏云卿低着头,她知道,她搞砸了,给家里丢了人不说,天子也要轻视她。 “天子见的是广平宋琰,关客儿什么事?”宋琰开口安抚众人道:“只要我咬定了昨日是我去见的天子,就不会损害到客儿的名声,我们只当客儿从未去过这一趟就是了。” 宋瑾也点点头,“是啊,广平宋琰,关魏氏云卿什么事儿?” 今日天子赏赐至,亦强调了昨日在众目睽睽下来斋宫的是广平宋琰。天子金口已开,亲自认证,无论昨日去的是不是宋琰,也都只能是广平宋琰了。 天子,也在为魏云卿隐瞒。 魏云卿自奔斋宫之事,左右只有天知地知,天子知,宋氏知罢了。 众人这样自我安慰着。 天色暗后,宋朝来才和魏云卿告辞归家。 临行前,宋太师还慈言嘱咐魏云卿,以后无论遇到什么事,千万要跟家里商量,不要擅自做主。 魏云卿重重地点点头。 * 斋宫。 烛影阑珊,佛珠轻转。 本该于此斋戒焚香,诵经祈福的天子,此刻心中难静,一片混乱。 一闭眼,就是少女含着水雾的盈盈泪眼,嫣红如花的娇唇,那如兰的气息在指尖萦绕不绝,温软的触感让他心悸神往。 萧昱拨动着佛珠,心中不停诵念佛经,以求清心去欲,宁性安神,他的额头布满细密的汗珠,渐渐在下颌汇聚成滴,吧嗒—— 佛珠断裂。 紫檀佛珠轱辘辘坠落,在殿上四散滚动,内侍们吓得跪倒在地,匍匐于地板上,一颗一颗的去寻找珠子。 萧昱呆呆看着在掌心四散落地的佛珠,看着拨转佛珠的手指,一时怅然。 太用力了,他昨日,会不会也是这般用力,把她给弄疼了? 少女的娇唇是如此柔软脆弱,不若佛珠坚硬密实,若是也这般用力拨弄,岂不是要支离破碎? 吧嗒—— 汗珠滴落在掌心,再度唤回他的思绪,萧昱眼神一动,瞬间清醒,他在胡思乱想什么? 他一贯克己复礼,定力过人,不该如此轻易就被波动心性,何况是在如此庄严肃穆的太庙,面对着列祖列宗? 天子拂袖起身,行至殿外,他抬头,仰见苍穹,万里无云。 远处传来磬磬钟声,萧昱心中,渐渐宁静。 * 初三日,天子御驾回宫。 永平十一年,正月初八,在新年开朝的第一次大朝会上,百官议定—— 二月初二,依礼请期,二月初九,帝后大婚。 至此,一切尘埃落定。 虽然此番大朝会没有明言下一任齐州牧的任命,但朝臣心里也都大概有谱了,齐州大局已定,花落霍肃,他们再争也是无用了。 宋太师已与皇室达成一致,天子决心要娶魏云卿,无论任何流言诽谤,都动不了她的皇后位了。 别说是没牙,就算是缺胳膊少腿儿,皇后,也只会是魏云卿了。 宫里定下日子后,建安城关于魏云卿无牙的谣言也渐渐平息了。 之后,随之而来的,便是对准皇后铺天盖地的赞誉之声。 以比当初谣言传的更快的速度,迅速席卷建安城。 建安再也没有人记得曾经的无牙谣言,他们只知未来的皇后是—— 昆山片玉,华顶闲云。 * 广平王府。 魏太妃从下人处得信儿,匆匆来到萧澄房间。 屋内,一片狼籍,少年醉倒于榻,玉山倾颓,伏几醺睡。 “怎么回事,怎么喝成这样?” 魏太妃连忙来到榻上,扶起萧澄,执帕擦拭着他嘴角的污迹,眉间微蹙,神色担忧。 萧澄迷迷糊糊睁开眼,看着眼前锦衣华服的美妇人,那模糊朦胧的容颜,像极了他日思夜想的人儿,将人拥到了怀里,苦苦哀唤。 “妹妹,妹妹你别走。” “哎呀。”魏太妃啧了一声,拉着使劲儿抱着自己不撒手的儿子,蹙眉提醒道:“我儿醉糊涂了,看清楚了,是母亲,母亲。” “母亲?” 临高台 第21节 萧澄抬起醉眼,看着眼前的美妇人,魏氏姐弟本就容貌相似,魏云卿又酷似其父,他竟一时认错了。 顿时伏在魏太妃怀里,像孩子一样呜呜哭了起来,“母亲。” 宫中的决定,令他痛彻心扉,萧澄大恸而哭。 他知道,他将永远失去魏云卿。 “澄儿你到底是怎么了,怎么喝了这么多酒呢?”魏太妃搂着他,心疼地给他擦着脸上的泪。 “母亲,你说,她都没有牙,陛下为什么还要娶她?” 魏太妃一怔,方知儿子又是为了魏云卿伤神,不由叹了口气。 “立后是关乎社稷的大事,朝廷定下的皇后,陛下焉有不娶之理?” “可是我不想让陛下娶她,我不想。”萧澄呜呜悲泣,哭道:“母亲,我不想。” 魏太妃深深叹了口气,儿子的心思,她一直清楚。 可宋朝来那般心性,定是要让女儿捡着高枝儿往上飞,能做一国皇后,哪里又看得上小小的广平王妃之位? 何况,魏云卿做了皇后,光耀的是他们巨鹿魏氏的门楣。 魏太妃虽清楚儿子心思,可她终究是巨鹿魏氏的女儿,她心里,也更希望魏云卿能做皇后。 让魏氏列祖列宗的名字,随着皇后的光辉,载入史册,永垂不朽。 她柔声安抚着儿子,“澄儿,忘了她吧,从一开始,你舅妈就没有考虑过你。” “我知道,舅妈嫌弃我配不上她。”萧澄心中一痛,自嘲一笑,“可如果所有人都以为她女儿是个没牙的怪物的话,除了我,谁还会娶她?” “什么?澄儿,你在说什么?”魏太妃蹙眉,对儿子的迷惑语言,一头雾水。 萧澄靠近魏太妃,压低声音,在她耳边神秘兮兮道:“母亲,你知道吗,是我骗了陛下,那没牙的谣言,也是我散播的,哈哈哈。” 魏太妃大惊失色,以为萧澄不过是喝醉了胡言乱语,蹙眉道:“澄儿,你醉了,你怎么会做这种事情呢?” “因为我喜欢她。”萧澄醉眼朦胧,却无比认真道:“毁掉她,她就是我的。” 魏太妃心中大震,慌忙捂住萧澄的嘴,制止道:“澄儿,这样的话,以后不许再说!” 她是未来的皇后,是天下之母,他是臣子,他怎么可以喜欢她? “可是我真的好喜欢她。”萧澄呜咽哭泣,悲鸣倾诉。 时至如今,方知毁其名声,折其羽翼,仍是痴心妄想。 “母亲,我真的喜欢她,呜呜呜……” 魏太妃抚着儿子的头,长长叹了口气。 * 宫里的消息很快传来了博陵侯府,府中上下一派喜气洋洋。 这博陵侯府十几年没有过喜事了,如今一来,就是这天大的喜事,这府中,将要走出魏氏的第一位皇后了。 听竹斋。 撵走了一波又一波来道喜的婢女后,魏云卿静静坐在窗前,手中把玩着那一方白玉雁璧。 那一日,天子握着她的手,亲手将雁璧放回了她的手中。 他攥了很久的雁璧,再放回她手上那一刻,玉上还残留着他的体温。 那温热的气息,萦绕多日,似乎都不曾散去。 她只要摸着这一块雁璧,就可以感受到天子的温度。 那温热的,令人安心的气息…… 突然,她又想到了什么,魏云卿从窗前的榻上跳下,三两步来到屏风后的楠木柜前,翻箱倒柜的寻找着。 然后,终于找到了那一件雪白的、天子的狐裘大氅。 那一日,母亲虽然发疯般将狐裘大氅从她身上扒了下来,丢弃一旁,可这是天子的赏赐,母亲就算再嫌弃,她们也不能弃。 弃了,便是大不敬。 冬柏在得知狐氅的来历后,悄悄将狐氅收了起来,仔细清理修补了狐氅上被撕坏的皮毛,然后偷偷放到了魏云卿房间里,没敢让宋朝来知道。 魏云卿抱着狐氅,拢到了怀里,天子手指的温度曾拂过她的脖颈,将这一领狐氅亲手披在她的身上。 时至如今,她还记得那一刻温暖迅速将她包裹的感动。 她冒雪而至,当时,的确是很冷。 天子,是很温柔的一个人,他应该,会是一个好丈夫。 一阵温流滑过心底,她把狐裘放在鼻子底下,轻轻嗅着上面的气味,天子穿过的,应该会有他的味道。 可她左嗅右嗅了半日,却是一无所获,始终找不到那一日在斋宫闻到的,天子身上馥郁清甜的沉香气息。 忽地,魏云卿自嘲一笑,把狐氅又放回了柜子中,轻轻锁上。 她在胡思乱想什么? 难怪母亲要骂她轻浮不知尊重,她现在的举止,可有半分世家贵女的端庄矜持? 刚刚那一幕,若是让婢女们看到了,定是要笑话她思春恨嫁呢。 魏云卿走到窗前,冬去春来,天晴霜融,晶莹的露珠从翠绿的竹叶上滴落,一派万象更新。 她看着窗外,很快,她就要告别这一方天地了。 家中上下都在高兴她将要入主中宫。 她也在高兴,兴奋于,她终于可以离开博陵侯府这个令人压抑窒息的牢笼…… 第18章 上元夜 帝后大婚已定,家里上下都很高兴。 除了宋朝来。 她依然固执的认为,魏云卿自奔帝所,私会天子,有辱魏氏家风,不配做她的女儿。 始终不肯见魏云卿。 魏云卿早已对宋朝来变化无常的性情习以为常了,即便母亲不见她,她依然每日晨昏定省,准时去宋朝来屋里问安,没有失了为人子女的礼数。 宫里也开始陆续派女官到博陵侯府,服侍魏云卿试婚服了。 大婚的吉服早于半年前就开始赶制,如今再试大小,是要根据魏云卿现今身姿的变化,及时修整尺寸,以免大婚时出意外。 不过基于宋朝来对她饮食的严格控制,她的体型保持的很好,衣服几乎不需要做什么调整,甚至还比之前宽松了几分。 见过魏云卿真容的女官个个都赞叹不已,一些年长服侍过薛皇后的女官,回去宫中后,都在四处传言着,准皇后有不减先后的姿容。 据说天子生母薛皇后,也是名动一时的大美人。 梁时听闻宫中传言,兴冲冲来给萧昱传话,宫中都在赞叹准皇后姿质美艳,不减先后呢。 萧昱淡淡一笑,他对母亲没有什么记忆,薛皇后驾崩时,他还太过年幼,如今只能从画像中一窥生母天姿。 他想起那日斋宫来见的少女,的确风姿过人。 忽又想起什么,问道:“阿姆如何?” 梁时回道:“徐长御听闻陛下大婚已定,心情大好,病情也好的多了。” 萧昱点点头,“那便好。” 只待春暖花开,想来就一切向好了。 * 转眼就到了正月十五,又是一年一度的上元灯节。 府邸的修缮已经接近尾声了,宋逸最后一次来了府上向宋朝来汇报进展。 宋朝来很满意,这一番工程下来的花费,远比她预想的要少,钱花的少,活儿又做的漂亮,宋逸做事,的确可靠。 宋逸此番还送来了几十盏各式各样的花灯,带着下人在里里外外都悬挂了起来,府上顿时张灯结彩,喜气洋洋,有了过节的氛围。 天色稍暗时,灯笼陆续都被点亮。 魏云卿乍见院中灯火通明,不由走出房门,步行至院中。 “好漂亮的灯啊!” 房檐和廊下都挂起了大小不一,形制各异的灯,如今点亮,在这将暗未暗的天色下,灯笼柔和的光芒,安静而温暖。 “喜欢吗?”宋逸轻轻走到她身边。 “嗯。”魏云卿点点头,“怎么突然挂起了灯?” “太师吩咐送的。”宋逸看着缤纷多彩的花灯,道:“愿你为陛下早日添丁。” 魏云卿笑容一僵,神色渐渐变得不自然,正月十五是有娘家给女儿送灯的传统,期盼女儿能早日为夫家开枝散叶。 如今的宋氏,需要这桩联姻,多少人都在期盼着她为天子开枝散叶,以长久稳固家族的荣宠,他们都迫不及待想送她入宫。 可是—— “我这不是还没出嫁吗?人家都是女儿出嫁后第一个灯节送灯,外公也送的太早了。”少女略难为情的嘟囔着。 宋逸淡淡一笑,“离出嫁也没多久了。” 魏云卿略不自在的一笑,继续赏着灯。 夜色将临,院中的亭台花树都变得朦朦胧胧起来,像蒙了一层灰雾,只有漫天高悬的灯笼,星火盈盈,如海上浮灯。 她赏着灯,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堂舅,我们去清溪看灯吧,今夜应该会很热闹。” 每年灯节,清溪都有各种精彩纷呈的活动,她以前跟着宋瑾去过,真是美轮美奂。 宋逸不假思索反对道:“你马上要入宫了,不宜再抛头露面,何况,大姐也不会同意你出门的。” 魏云卿微微垂眼,橘色的灯火笼罩在她的脸上,睫毛在脸上投射出一片树林般的倒影,苦笑道:“母亲,已经不肯见我了,想来是不会管的。” 宋逸默然,他虽不知发生了何事,可想来应该是很严重的事情。 临高台 第22节 建安的流言一夜之间全变了风向,无一不是为了给魏云卿成为皇后造势,能瞬间推翻谣言统一口径,想来各方势力已经达成了最终的共识。 而这其中,却不知魏云卿做了什么,竟惹得宋朝来如此厌恶? “这大概是我在宫外过的最后一个灯节了。”魏云卿仰望着高悬的花灯,光芒在她瞳孔闪烁,“等我入了宫,恐怕这辈子都不能再看到了。” 宋逸眼神一动,问她,“会后悔吗?” “不后悔。”少女摇摇头,脸上挂着淡笑,不假思索。 “那去换衣服吧。”宋逸语气淡淡的,总不能让她最后一个灯节也看不到,怀着遗憾进宫吧。 “嗯?”魏云卿一怔。 “你总不能这副打扮上街吧?” 魏云卿看着身上长及曳地的石榴裙,哑然失笑,随即猛地抬头,睁大了双眼看着宋逸,“你愿意带我上街吗?” “嗯。”宋逸轻应了一声,“快去换衣服吧,别让大姐知道。” 魏云卿连连点头,边往屋子跑边道:“不会让母亲知道。” 宋逸看着她的背影,嘴角露出清浅的笑意。 很快的,少女换了一身天青色圆领袍,以一个二八美公子的形象再度出现在宋逸面前。 她虽不喜欢扮男郎,可出街时,似乎还是男装方便。 她挠挠头,有些拘谨地站在宋逸面前。 宋逸嘴角微动,做了一个并不明显的笑,对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 清溪沿岸此刻已是人头攒动,水泄不通,街头巷尾建着百尺高的灯楼,千万花灯密密麻麻悬挂于上,疑是银河倒挂,群星璀璨。 魏云卿看着浩如烟海的花灯美景,殊不知,自己也成了一道风景。 她本就生的极美,十三岁之前虽常做男装出游,可那时稚气未褪,稍显齿嫩,常人见了也只会觉其年少可爱,风神秀彻,不会觉其姿艳窈窕,绝世出尘。 而今身姿已成,卓荦秀出,女装自不必多废词赞誉,单是这男装扮相,风仪举止,竟也把这建安世家子弟都比下去了。 二人沿着清溪水岸走着。 沿岸悬挂的花灯五光璀璨,河面灯船往来如织,灯火倒映在水面上,波光粼粼,梦压星河。 魏云卿不时抬手摸一摸那些花灯,向往而欢喜。 宋逸对她道:“喜欢哪一个,我们也买一盏。” 魏云卿点点头,缤纷缭乱的灯让她一时挑花了眼。 这时,一道讶异的声音传来,“四郎?” 魏云卿一怔,回头看着身后惊讶的英俊男子,如过往一般配合笑道:“殿下。” 萧澄此时已经收拾好了情绪,一扫之前的阴霾,脸上看不出分毫先前的失魂落魄,他看着魏云卿,一如既往地露出一个璀璨无比的笑容,走到她的面前。 “你怎么在这儿?” “我只是和堂舅一起来看看灯,很快就回了。” 萧澄这才看了少女身旁那俊逸出尘的青年一眼,二人互相点头致意。 萧澄看着少女一身男装打扮,道:“怎的又穿了男装?你不是不喜欢吗?” 魏云卿耸耸肩,“可要出门时,才发觉还是男装方便。” 萧澄勉强一笑,是了,她马上要入宫了,一国皇后,怎么能随便抛头露面呢?自然还是宋四郎的身份方便。 “你们都看了些什么?” “我们看到了花灯、舞龙、舞狮、变戏法。”魏云卿一件一件数着,话锋一转道:“不过现在我想买一盏灯,正在挑。” 萧澄点头,转身指了一指,“那边的灯应该更好一些,每年的灯王都是他家。” “是吗?”魏云卿眼睛一亮,对宋逸道:“那我们去看看吧。” 宋逸点点头。 * 萧澄说的果然不错,这边的灯的确更好看一些。 魏云卿一时挑花了眼,难以抉择之际,萧澄提议道:“不如全买下来吧。” 魏云卿摇摇头,反对道:“不用,我拿不了这么多。” 萧澄微微含笑,看到路边的各种小食摊子,想起过往每次偶遇魏云卿随宋瑾出行,她总会偷偷在自己的小荷包里塞满糕点带回家,仿若在家里从没吃饱过一样。 就问魏云卿,“妹妹,你想不想吃点儿什么?这里有好多好吃的小零嘴。” 魏云卿一听有好吃的,顿时眼睛一亮,口齿生津,连忙应道:“好啊,什么都可以。” “那我去给你买。”萧澄宠溺笑道。 魏云卿点了点头,萧澄离去后,她继续在水岸边挑着灯。 最后,在一盏光华璀璨的五彩琉璃灯前停下了脚步,再不能挪动半分。 她指着那盏灯,对宋逸道:“我想要这个。” 宋逸点头,即刻找到了摊主询价。 可那摊主却摇了摇头,摆手道:“此灯不卖。” 宋逸继续请求道:“可是我家女甥很是喜欢,她马上要出嫁了,想送给她做礼物,您开个价。” 摊主继续摇头,“此灯乃是今年灯王,多少钱都不能卖。” 宋逸一时无计可施。 摊主见他着实想要,便对他道:“灯王不卖不假,只因历届灯王都是要做灯节的彩头。” 宋逸抬起了眼,“彩头?” 摊主指了指身后的一排排花灯,道:“迄今为止,还没有人解出这全部的灯谜,你们若能抢在第一个全部解出,这灯,就是你们的了。” 魏云卿眼睛一亮,对宋逸道:“那我们快去吧,晚了,就被别人抢走了。” 宋逸“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 另一边,萧澄兴冲冲买好卷酥,正要回去寻魏云卿的时候,忽见对面街上出现一道人影,迈出的脚步,登时一顿。 笑容僵在了脸上,手指紧捏着卷酥,酥屑碎了一手。 他看着不远处那道在各种小摊子前停留驻足的年轻男子,心中掀起澎湃波澜。 是他—— 天子,怎么微服出宫了? 第19章 解灯谜 灯火阑珊,鱼龙起舞。 年轻的天子漫步在灯火通明的街上,举止端严,仪度翩翩。 他不时在一些小摊子驻留,饶有兴致的观摩着那些精巧的小玩意儿,那些,在宫里从来不会见过的小玩意儿。 隔着车水马龙,浩渺人群,周围的一切喧嚣嘈杂都在萧澄眼中变得模糊,他只能看到天子那从容的身姿。 萧澄脚步往后一退,慌忙转过身,低头看着握着卷酥发抖的手,唯恐天子发现此时的自己。 他没敢再去找魏云卿,藏于暗处,躲避天子,避开那些在人流中暗藏的天子护卫。 萧澄穿过人流,躲到一处巷口,心情始终不能平静。 长随找到了他,“殿下,您在这儿做什么?” 萧澄深吸了一口气,对他道:“备车,我要回府。” 长随不解,“这才刚出来没多久,魏姑娘还在那边等着呢。” 萧澄把买好的卷酥递给长随,道:“你去把点心交给魏姑娘,再跟宋郎说一声,就说我突然有些不舒服,先回府了,劳烦他送魏姑娘回家。” 长随依然不解,明明主子那么喜欢魏姑娘,如今这么好的相处机会,怎么说回就回了? 等魏姑娘入宫,想见都不能见了。 萧澄不多做解释,自顾自往马车方向去,魏云卿马上要入宫了,他不能让天子看到自己,不能让天子发现他与魏云卿相识,不能让天子误会。 至于宋逸—— 他如何,不关他的事。 * 清溪岸,李尚书家的公子李允和几个悠游无事的世家子弟相约,一路品评欣赏着灯。 稍累之后,众人便相约着到了清溪水岸旁的汀楼暂做休憩。 众人上至二楼,于临窗的位置看着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灯火,便起了作诗的雅兴,纷纷也学前人附庸风雅。 轮到李允之时,他微思索着,视线投向窗外楼下。 街上玉壶光转,繁花千树,他本想自灯火间寻些灵感,却乍然寻见了魏云卿的身影,李允顿时脑波一紧。 “魏侯!” 作为邻居加不为人知的童年小伙伴,他虽没见过长大后的魏云卿,可他见过她的父亲魏绍啊! “什么,李兄,你说什么?” 众人一头雾水,李允置若罔闻,自顾自飞奔下楼。 众子弟呼喊着,“李兄,做不出来也不至于逃跑啊。” 李允挤在人群中,往魏云卿方向走去。 “砰”的一声—— 临高台 第23节 李允狼狈撞到一个结实的脊背,撞的他身上隐隐作疼,还未来得及跟人道歉,就被一个高大威猛的大汉像拎小鸡一样拎了起来。 李允大惊失色,吓得背上冒出冷汗。 风姿秀伟的男子,丝毫没有被撞的愠怒,他举止从容地轻轻拂了拂袖,抬眼懒懒打量着李允。 凛凛帝王气息逼来,李允身子一颤。 微服出行的天子,纵是一身素衣锦袍,亦难掩通身的华贵气息,他淡淡看了李允一眼,不动声色地跟大汉使眼色,既是微行,就不要过分引人注目。 大汉放开李允,李允连连作揖赔礼,“在下一时鲁莽,不是有意冲撞阁下。” 萧昱淡声道:“无妨。”便自顾自离去了。 李允只觉此人气度不凡,看着他的背影出了一会儿神后,方想起去寻魏云卿,可蓦然回首,人海中却早已不见了少女的身影…… * 变故发生后,暗处随行天子的领军将军薛策亦被惊动,连忙寻了过来,“公子无恙吧?” 萧昱摇摇头。 薛策稍微松了口气,立刻吩咐手下去彻查刚刚相撞之人的底细。 萧昱闻言,制止道:“正是灯节佳日,街上人流如麻,难免碰撞,若是个个都要查,岂不满街都是刺客?不必费力了。” “这……” 萧昱不紧不慢道:“既是微服,自是不会有人知道我的身份,真有刺客,也定是舅舅的人走漏了风声。” 薛策心中一紧,头上冷汗频出,“公子。” “小舅一贯驭下有方,我信得过你的手下,自是万无一失。”萧昱说着,抬步而去,“小舅也放松几分,好好看一看灯吧。” 薛策刚刚提起的心再度落下,大起大落了一遭,他跟左右面面相觑,抬头看向了高处的明灯。 萧昱负手漫步至一个泥人的摊子前,聚精会神地看着摊主捏泥人。 梁时满脸含笑地紧跟在萧昱身后,天子一向克己复礼,今日竟忽的提议想微服出宫看看,看看建安的百姓民生。 天子甚少微服外出,宫中上下没有准备,一时措手不及,幸得薛领军及时安排了护卫,暗中一路随行护卫。 梁时看着在摊子前甚有兴趣的天子,试探道:“公子看看喜欢什么,要买一个吗?” 萧昱不作声,只是随手取下一个泥人,梁时立刻付了钱。 萧昱注视着栩栩如生的泥人,边走边问梁时,“你见过这个吗?” 梁时点头,眼里放光道:“这是泥人,奴婢小时候见过,后来入了宫,就再没见过了。” 萧昱捏着泥人,若有所思,默然不语。 * 清溪水岸,魏云卿和宋逸缘溪而行。 少女仰着头,聚精会神的思索着灯谜,一个接一个的解出。 广平王府的长随找到二人,将卷酥交给魏云卿后,又将萧澄的话转告。 魏云卿蹙眉,“怎么突然不舒服了?” “殿下前段时日就病了一场,今日才出来游玩了没多久,就有些头晕,想来是没好利索,又着凉了。” 魏云卿忙关切道:“那你快送哥哥回府好好养着,不用担心我,我再看一会儿就回家了。” “欸。”长随应着,作揖告退。 魏云卿耸耸肩,拿起一块卷酥咬了一口,边吃边对宋逸道:“若是给母亲发现我夜间偷食,又要骂我了。” 宋逸淡笑道:“吃完了再回去。” 魏云卿腾出手,又拿了一块递给他道:“堂舅,给你。” 宋逸看着卷酥,视线又移向少女明媚的笑脸,默默接了过来。 不远处,萧昱亦行走于灯海中猜解灯谜,他倒不是为了什么彩头,只是与民同乐,一时兴起罢了。 梁时恭谨的跟在他身后,默默记着谜底。 突然,萧昱脚步一顿,微微眯眼看着远处两位并肩而行的小郎君,眉峰微蹙。 “公子,怎的不猜了?”梁时笑问,眼看就快猜完了。 萧昱抬手示意他噤声,梁时顺着天子的目光看去,看到天子视线中的人时,顿时脸色大变,惊起一身冷汗。 萧昱神色毫无异样,不动声色穿过繁华的水岸花灯,隐于暗处,悄悄观察着远处的人。 他看着那俊俏的小郎君,将手中的食物与旁边的年轻男子分享。 又见她时而蹙眉思索,时而欢喜解谜,明艳如玉的面孔上,眼波流转,熠熠生光。 可细细看去,那哪里是个小郎君,分明是那日来奔斋宫的女郎! 她不是该在家里安心待嫁吗?怎么这副打扮,在这里出现?还是跟着一个年轻男子? 怎能如此不顾身份,不成体统? 萧昱手指捏着泥人,脸色渐渐阴冷,手上也不自觉的用了力,脆弱的泥土在他手指间支离破碎,落了一地。 梁时的心,也随着天子指缝散落的泥土,一下子坠落谷底。 花灯下,未察觉任何异常的二人,还在兴致昂扬地解着灯谜。 “三三横,两两纵。” 魏云卿眉头紧锁。 少女聪慧过人,没有什么能难倒她的题目,可在这个谜面前,她还是自认有些才尽了。 她默默念着这个谜面,周围的人也都在抓耳挠腮。 一路上,因魏云卿说了要凭自己赢走琉璃灯,所以宋逸都不曾开口,让她自己解答,享受揭开谜底那一刻的喜悦。 可此时,少女脸上隐隐有些失落。 这盏琉璃灯,看来终是难带回了。 宋逸看着受挫的少女,沉默了片晌后,故作无意的做了一句诗低声提示她,“沽酒老妪瓮注瓨,屠儿割肉与秤同。” 魏云卿一怔,微微疑惑地抬头看着宋逸,思索着他的诗。 上句是说老妪能将大腹宽口瓮中的酒,注入长颈细口的瓨中,说明老妪注酒功夫纯熟,习以为常。 下句是说屠夫不用过秤,就能准确切下足斤的肉,有称也白用,是因为割肉技艺纯熟,习以为常。 习以为常? ——习! 魏云卿脑中灵光一闪,飞快思索着。 三三横,两两纵。 上羽下白。 “是習字!” 她看着宋逸,兴奋地说出了谜底。 “对,就是习字!”摊主一拍手,“恭喜这位小郎君,夺得头彩。” 魏云卿惊讶地捂着嘴,不可思议,她解出来了! 然后,摊主便笑呵呵取下那一盏五彩琉璃灯,递给了魏云卿。 魏云卿受宠若惊,兴奋地接过琉璃灯。 “小郎君真是才思敏捷,今天多少人都在这个灯谜前饮恨止步了,我都怕我这灯送不出去呢。”摊主赞叹道:“你可是第一位猜出来的。” 魏云卿眼睛明亮,喜色难掩,她转着琉璃灯,五彩的璀璨灯光在她脸上轮流浮现,少女端艳之色,与灯火相映衬,俨然若仙。 她抬头看向宋逸,笑得像一朵绽放的莲。 宋逸嘴角噙着笑,静静看着欢喜踊跃的少女。 不远处,一路随行的天子,隐于灯火阑珊后,看着花灯前言笑晏晏的男女,目光晦暗不明。 少女那份兴奋、那份笑容,如此真实、灿烂。 她笑的如此美丽,任谁看了都会满心欢喜。 可是—— 他的皇后,怎么能对着别的男人笑? 第20章 晨梦醒 回去的路上,魏云卿心里仍是满心欢喜,她很久没有这么开心了。 她很感激宋逸。 把她送回家后,宋逸也要告辞了。 博陵侯府外。 夜色苍凉,风卷起几片枯叶,在大门前打着转儿,门上的两个灯笼闪烁着清冷灯火。 她站在宋逸对面,把那盏琉璃灯递给他道:“堂舅,这个给你。” 宋逸摇了摇头,她明明那么喜欢,“你留着吧,你不是很喜欢吗?” 魏云卿点点头,“嗯,我是很喜欢,可是,我想我以后,应该也用不到它了。” “为什么?”宋逸不解。 魏云卿抿抿唇,勉强一笑道:“我马上要入宫了,这些东西,又不能带到宫里,我留着,也是浪费。” 宋逸一怔,是啊,她马上就会是皇后了,宫里有那么多的奇珍异宝,哪里还需要一盏不起眼的琉璃灯? 她会有更多,更好的灯,天子会把这天下所有的珍宝,都捧到她的面前,只为博她一笑。 “灯谜本来就是你先猜出来的,如果不是你作诗提醒我,我也猜不出来。”魏云卿继续道:“这灯,本来就该是你的,我已经短暂的拥有过了,我很满足,现在,把它还给你。” 临高台 第24节 宋逸看着她,默默接过了琉璃灯,“好。” 魏云卿舒心一笑,感叹道:“在我将要出嫁时,才发现我的一切都是亲人所匮,并没有什么自己的东西留给亲人,希望这盏灯能指引你回家的路。” “这灯是靠你自己赢来的。”宋逸认真道:“她的光芒,明亮耀眼。” 魏云卿抿唇一笑,往门内看了看,道:“那,我回去了。” 宋逸轻轻“嗯”了一声。 少女对他微微颔首,转身,琉璃灯照开了她前行的路,宛如给她披上了一件五彩的羽衣,把她的背影映照的像一只展翅的凤凰。 直到魏云卿的身影完全在视线中消失,宋逸才提着灯,一步一步踏上返家的路。 无边暗幕下,一人一灯闪烁着荧荧星火…… * 魏云卿轻手轻脚返回屋中,没有惊动任何人。 她褪去那一身男袍,锁入柜中,清溪水岸的繁华也随着脱落的衣服,一点一点自记忆中褪去。 从此以后,她便要安心待嫁,再不可胡闹,不可不慎重。 梳洗之后,她将自己紧紧包裹在被子里,睁着明亮的眼睛,始终无法入眠。 一闭眼,她就想起天子那清澈无波的眼睛,宽厚温暖的手掌。 翻来覆去,辗转反侧。 最后,她踢开被子跳下床,又来到了那个楠木柜前,她轻轻打开柜子,取出了柜中那一领天子的狐裘,抱到了床上。 她缩起身子,将自己整个包裹在宽大的狐裘之中,闭上了眼。 在天子的温暖中,她渐渐睡去…… 恍恍梦中—— 鼓吹震震,金石作响,凤冠霞帔,红帐春暖。 天子再度对她伸出了手,引她登临高台,俯瞰四方。 文武公卿伏倒于地,跪拜山呼之声,震耳欲聋。 她将入主中宫,她将母仪天下…… * 清露晨流,微风习习。 魏云卿打了个哈欠,从梦中清醒。 初来陌生之地,睡不习惯,致使一夜梦魇,头脑昏沉,她揉着太阳穴,习惯性的叫了冬柏。 却无人应声。 她看了看四周的陈设,脑中一懵,珍奇绝丽,不可名状,却不是她的房间。 这时,一名女史带着十几名宫人鱼贯而入。 魏云卿立刻裹了裹身上的被子,看着屋里突然出现的一群陌生人,微微无措。 宫人们排排跪倒请安。 她警惕地看着跪了一地的宫人,猛然想起来,昨日大婚,她现在已经是皇后了。 领头的女史年约十七八岁,鹅蛋脸面,长挑身材,容貌端庄,举止娴雅,行礼道:“女史徐令光请皇后殿下安,贺皇后长乐未央。” 魏云卿眉梢一动,抬眸看向女子,徐? 入宫前,姑姑曾跟她讲过一些后宫的情况。 先帝为薛皇后虚设六宫,故后宫之中,并无先帝嫔妃,只有几位显宗皇帝的嫔妃在世。 显宗的嫔妃,是萧昱祖母辈的人,只是这些老太妃,早早就被迁移到北宫居住了,所以后宫的情况并不复杂。 起初,年幼即位的天子,是由年轻守寡的二婶临川太妃荀氏入宫母养。 后荀太妃因干预朝政,触犯禁忌,被朝臣驱逐出宫,后宫诸事才皆由天子保姆,长御徐氏暂掌。 姑姑有特别跟她提过这位徐长御,侍奉先后,抚养天子,很有恩情,深得信任。 只是徐氏年老,近来病倒,宫中诸事便由其侄女儿暂摄。 眼前这位徐姓女史,应该就是徐长御的侄女儿了。 “怎么是你来?昨日的女史呢?” 徐令光回道:“昨日只是临时的礼仪女史,皇后入宫,本该由徐长御亲自侍奉,只因徐长御染疾,恐病体冲撞了皇后,遂派奴婢来服侍皇后。” 魏云卿暗忖,长御是后宫女官之长,皇后近侍女官,侍奉皇后左右。 她初入宫中,诸事不熟,空有身份,并无实权,宫中事务依然是由年长的女官代掌。 宫人畏惧外公权势,才对她不敢不敬,可外公年迈,不能护她一辈子,为了在宫中的长远,她必须树立自己的威权。 魏云卿边思索着,边从床上走下。 一宫人端来玫瑰水,细细为她清洗玉面纤指,一宫人将紫薇露捧至她面前,请漱檀口。 她不太习惯这样被人伺候。 魏氏以诗礼传家,家中奴婢也会教她们粗通诗书,没有如此谦卑的。 可内官为了阿谀宋太师,对魏云卿的生活起居必然是无一不细致,处处讲排场,只为体现她一国皇后的尊崇。 故而服侍的宫人也必须仰望着高高在上的她。 清洗之后,典衣宫人捧着今日要穿着的衣物上前,徐令光亲自服侍魏云卿更衣。 她身量高挑,今日穿了一件绛红色皇后常服,锦袍织金绣,丝履缀明珠,愈发衬的她肤白若雪,惊艳独绝。 更衣后,魏云卿于镜前落座,掌栉梳的宫人开始为她梳发,宝髻松挽,云鬓堆鸦,又簪以珠翠步摇,光华璀璨,不可名状。 徐令光从螺钿宝匣中取出一支鸾凤金步摇,道:“这支步摇是薛皇后的旧物,陛下特命取出,赐予皇后殿下。” 魏云卿对着镜子,扶了扶发髻,她做男郎的时间,远多于女郎,除了大婚那一日,日常从未戴过如此多的首饰,只觉脖子压得疼,可天子的赏赐,又不能推辞,便道:“戴上吧。” 大婚第二日,新妇应当拜舅姑,可先帝和先后驾崩多年,便也无需拜见了。 徐令光告诉她,宫里早年还有六七位显宗未生育子女的老太妃,时光荏苒,如今只剩两人尚在北宫了。 皇后正位中宫后,老太妃们本该来拜见,只是天子顾念太妃们是长辈,又年老,便免了她们的朝见。 魏云卿点点头,她本也无意折腾老人家,可叹偌大的建安宫,竟然只住着她和萧昱两个主子。 着实冷清。 宫人们为她描眉点妆,她本就天生好颜色,肤如凝脂,唇若含丹,不妆而自艳,过分的妆点,反倒破坏了她天然的风姿。 才淡扫了翠眉,魏云卿便摆手道:“算了,就这样了。” 徐令光看着铜镜中女子俨若天仙的容颜,心中惋叹,老天到底是不公平的,她有如此家世,又有如此美貌,偏又有了如此身份。 勉强一笑,奉承道:“皇后天生丽质,不妆而艳。” 魏云卿拢了拢鬓角,看着镜中盛装的自己,一时恍然,问徐令光,“陛下那边有什么吩咐吗?” 徐令光道:“徐长御说,让皇后殿下梳洗后于宫中暂侯,若有安排,陛下自会派礼官来传召。” 魏云卿眉尖微蹙—— 帝后大婚,大赦天下,臣民大酺三日,萧昱是有三日清闲的,只是他昨夜未留宿显阳殿,魏云卿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想什么。 不知道萧昱是不是把她忘了。 怎么能不管她呢? 哪怕派个人来问候一声呢? 魏云卿腹诽着,即便是对她有误解,也不能一直这样晾着,总得给她个机会解释吧? 正腹诽之际,式乾殿派了个内监来传话,小内监眉清目秀,年纪不大,看着慈眉善目,腼腆沉静,脸上含笑,如沐春风。 徐令光附耳低声告诉她,是陛下跟前侍候的中常侍,梁时。 梁时敛襟整肃,于帘后跪倒行大礼请安。 魏云卿隔着帘子道:“梁常侍无需多礼。” 梁时伏身道:“奴婢向皇后殿下请安,不敢不周全。” 魏云卿示意他平身,“梁常侍是有何事?” 梁时起身,回道:“陛下派奴婢给皇后传话,待皇后收拾妥当后,请皇后移驾式乾殿用膳。” 魏云卿眼神一动,不解,“用膳?” “俗话说,长姐为母,陛下自幼被平原长公主照拂,恩义深重,所以陛下今日请了长公主于式乾殿用膳,希望皇后能至式乾殿一聚。” 魏云卿一怔,平原长公主? 又是她。 略一沉思后,魏云卿道:“劳梁常侍转告陛下,我稍后便至。” 梁时颔首,告退。 魏云卿沉默着起身,身上的环佩发出泠泠的撞击声。 徐令光扶着她,提醒道:“长公主是去年年底自并州回京的,一早就被召入宫中了。” 魏云卿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准备前往式乾殿。 第21章 惹君怒 二月春暖,澄空如洗。 魏云卿甫至式乾殿,就闻殿中传来阵阵男女自在谈笑的声音。 看来平原长公主已至了。 殿外的小内监见皇后凤驾至,忙进殿内传话,殿内的谈笑声渐息。 临高台 第25节 魏云卿整襟,款步进殿。 萧昱下手位站了一个二十出头的妙丽女子,女子见魏云卿进殿,无言垂首屈膝行礼。 徐令光悄声对她道:“那就是平原长公主。” 魏云卿侧眸扫了女子一眼。 传闻平原长公主是皇帝背后真正的垂帘听政人,可今日见她如此谦卑恭敬姿态,倒不似传言那般张扬强势。 行至殿中,魏云卿缓缓跪倒,淹然百媚,姿行俱美,环佩轻撞,玉声璆然,嫣红的裙摆在地板绽放,艳若灿莲。 “臣妾拜陛下圣安。” 萧昱微一点头,对她抬抬手,“今日是家宴,不必多礼。” 魏云卿起身站定。 萧玉姒又向皇后行礼。 魏云卿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萧玉姒,她只在宋开府葬礼上跟她有过匆匆一面,今日才算真正看清了这魏国第一公主的形貌。 美姿仪,淡丰容,林下风。 双方见过礼后,萧昱看着魏云卿,一眼便看到了她头上所簪薛皇后的金步摇,和她很是映衬,道:“皇后今日很美。” 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神情,语调平淡的赞美着。 魏云卿没有吱声,静静垂眸而立。 “过来。”萧昱道。 过来?他明明昨夜才不告而别,弃自己而去,今日怎么就能若无其事的对自己如此亲密热情? 天威,真是莫测。 “到朕身边来。”萧昱见她出神,继续提醒道。 魏云卿回神,迟疑地走到萧昱身侧,挨着他坐下,如水的眸子静静地看着他,再无需他多吩咐一句。 端丽明艳的容貌乍然入眼,萧昱神色微动,女子的幽香在身侧弥漫,将他淹没。 萧昱神色自若,很自然地挽起魏云卿的手。 萧玉姒看着二人,笑道:“妾本以为陛下与皇后过往不曾见过,婚后还需要时间磨合,不想竟和乐至此,果然是天定的姻缘。” 萧昱唇角挂着浅笑,拇指摩挲着魏云卿的手指,女子纤指如玉,微透凉意。 魏云卿手指在他掌中蜷缩,她猜不透天子的心思,只能静静配合着他的表演。 萧昱柔声嘱咐她道:“以后过来,都不必再行如此大礼。” “陛下宽容降恩,臣妾却不敢不敬。”魏云卿不卑不亢。 萧昱嘴角微扬,指着萧玉姒道:“这是长姐平原长公主。” “久闻公主令名。”魏云卿颔首。 “妾亦早闻皇后美名。”萧玉姒笑道:“昆山片玉,华顶闲云,传言诚不欺我。” 魏云卿抿唇不语,那不过是弭平无牙谣言后,外公又派人为她造势罢了,归根结底,不过是为了挽回她这皇后的形象。 “我记得你问名帖上书字长君。”萧昱转移话题道:“有小字吗?” 魏云卿诚实道:“客儿。” “客儿?”萧昱不解,虽说富贵人家为了孩子好养活,都会取个贱名,可她这小字也着实奇怪,“怎么取了这样的小字?” “因为出生时,有祥云盈室,祖母说,此乃天上贵卿,客居吾家。遂为我取名云卿,小字客儿。”魏云卿解释道。 云送贵卿,天上来客。 “原来如此。”萧昱了然,“卿卿。” 卿卿—— 魏云卿心中一动,诧异地看着萧昱,就这样猝不及防的得到了新的称呼,来自她天子夫君的称呼。 萧玉姒笑着赞誉道:“皇后确实美若天上仙人,无愧此名。” 闲聊之际,梁时过来问话说御膳已备好,陛下可要用膳? 萧昱吩咐呈上。 宫人们捧着御膳鱼贯而入,精美的各色菜肴一道一道摆上,奇珍美馐,琳琅满目。 魏云卿看着案上的珍馐,不自觉吞了吞口水。 父亲去世后,母亲常年念佛茹素,作为孝女,她自是要跟母亲同食斋素。 只偶尔去拜见外祖母,被留下赐饭时,才能稍作改善。 加之魏国以瘦为美,宋朝来还会严格控制她的进食,来保持她完美的身姿。 说来大概不会有人相信,如她这般家世的贵女,在家时,竟然常常吃不饱饭。 “吃饭吧。”萧昱对众人道。 宫中规矩多,魏云卿初入宫中,诸事陌生,恐闹了笑话,所以在席间,亦未敢擅动。 天子察觉她的拘谨,便亲自动手夹了一块牛心炙,放入她的碗中,柔声道:“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尝一尝合不合胃口。” 魏国宴上绝重牛心炙,天子亲手将第一块牛心炙夹给魏云卿,以示恩宠,多少缓解了几分她的拘束。 魏云卿面色稍缓,低声道:“多谢陛下。” 萧昱吩咐内侍们道:“都退下吧。” 梁时忙做手势示意内侍们退下,自己也跟着趋步告退。 宫人散去后,萧昱对魏云卿道:“这下不用拘束了,想怎么吃都可以。” “是我不懂规矩。”魏云卿垂眸。 “吃饭而已,哪儿来什么规矩?”萧昱给她夹着菜,淡淡道:“你习惯如何,规矩便是如何。” 魏云卿心中微动。 她知道,天子如今对她的关心行为,都不过是为了在人前跟她扮演好一对和谐恩爱的帝后罢了。 上元夜之事,不解释清楚,会始终是他心头的一根刺。 她低下头,默默吃着碗中的菜。 萧玉姒端起酒杯,笑道:“妾敬陛下和皇后一杯酒,祝陛下与皇后长乐未央。” “好。”萧昱端起酒杯,魏云卿也跟着端了酒杯。 三人饮酒一轮后,萧昱对魏云卿道:“长姐很快就要去齐州了,所以才要你前来一聚。” “齐州?”魏云卿脑中飞速转过什么,脱口而出,“驸马不是并州牧吗?” 萧昱和萧玉姒同时一愣,原来她什么都不知道?宋太师并未告诉她齐州与后位的置换? 姐弟二人对视一眼后,萧昱向她解释道:“驸马新迁了齐州牧。” 魏云卿隐隐惊讶。 齐州,一直都是宋氏的地盘。 宋开府薨逝,齐州顿时无主,朝廷为了齐州的归属吵了几个月了,外公为此焦头烂额,没想到最后,齐州竟是花落霍肃头上。 “那要恭喜驸马高迁了。”魏云卿斟了一杯酒,对萧玉姒道:“我也敬公主一杯。” 她是真心的在向萧玉姒道贺,恭喜霍肃出镇齐州。 萧玉姒勉强回之一笑,举杯饮尽,不做言语。 用过膳,众人又说笑一番后,萧玉姒先行告退。 萧昱便携了魏云卿至西斋饮茶休憩。 式乾殿分东、西斋,东斋是天子日常会见大臣之所,西斋则是天子私人的寝斋了。 宫人们将茶水端入后,也都很识趣的退出,独留帝后于内。 徐令光悄声问梁时,“陛下是什么意思?大婚之夜不与皇后圆房,此刻反倒携皇后入了寝,莫不是要在此临幸皇后吗?这不合规矩吧。” 梁时低声道:“莫多问,陛下就是规矩,哪儿来不合规矩?退了吧。” 徐令光抿抿唇,还想说什么,见梁时已退,往西斋内又看了一眼后,也自退下了。 西斋。 魏云卿看着殿内古朴雅致的陈设,虽不及她的显阳殿奢华璀璨,却自有一派雍容典雅之气。 天子的寝宫也和天子一样,透出一股积淀深厚的沉稳。 二人在窗边坐下,日光透窗,静影拂身。 萧昱亲手给她斟了茶,她看着碧绿的茶汤一点点灌满白玉的茶盏,而后戛然而止,天子将茶推到了她面前。 魏云卿颔首,端起茶盏,轻呷一口。 萧昱此刻的脸色已不复用膳时那般温柔和悦,而是透出一股子冷漠疏离。 他移过香炉,面无表情地压着香灰,一言不发。 魏云卿心中忐忑,她总觉得萧昱是故意的,故意引自己来此,又一声不吭,他似乎是在等自己开口。 这样的独处机会很难得,她必须尽快解释清楚误会。 纠结了半晌后,她终于鼓起勇气开口道—— “我,我有话要跟陛下说。” 萧昱眼眸动了动,用香勺舀出沉香粉,铺在香篆上,“说吧。” 果然!他果然是在等自己开口。 魏云卿绞着手指,解释道:“上元夜,陛下看到的,不是陛下以为的那样,那个男人,只是我的一个远房堂舅。” 萧昱神色无异,淡淡“嗯”了一声。 魏云卿继续道:“他叫宋逸,是母亲请来帮我们处理修缮府邸之事的,那一日他是来家中汇报工程进展,我才让他带我去看灯。” “卿卿,你不必跟我解释。”萧昱从容执起线香,准备引燃打好的香篆。 临高台 第26节 魏云卿却以为天子还在误解,心急火燎地继续说着。 “他身世可怜,他父亲在抗击岛夷时失踪,生死不明,就有人造谣污蔑他父亲是通敌叛国不要他们母子了,他从小就背负着叛将之子的骂名,被轻视、被欺辱、被雪藏,可他也没有自轻自弃。” 宋逸已经够惨了,她不想让他因自己的缘故,被天子误解,处境再雪上加霜。 “好了,不说这些了。” 魏云卿却丝毫未察觉天子情绪变化,自顾自继续道:“他是被我拖累,我只是不想堂舅这样清风朗月般的君子,被陛下误解,耽误了前程。” “啪嗒”一声—— 清脆的声音,刺激着魏云卿的耳膜,她的心也如那被天子盖上的香炉盖一样,重重一沉。 袅袅香雾从香炉中升起,馥郁醇厚的沉香气在二人周边四散开来。 清风朗月般的君子。 萧昱按着香炉的手指发白,气息冰冷,他一字一句提醒—— “皇后,记住你的身份。” 第22章 三合一 天子突然换了称呼—— 魏云卿心里一咯噔, 脸上顿时惨白失色。 她这才察觉,萧昱似乎有些不太高兴。 她好像,又搞砸了。 这可是天子,她怎么能在他跟前胡言乱语? 她说错了?话, 反倒让宋逸的处境, 愈发雪上加霜。 她忽然想起入宫前萧澄的提醒—— 不要在天子面前提起任何不相干的男人。 不由感慨哥哥真是太有先见之明了?,他的提醒果然没错, 还是男人了?解男人, 哥哥果然是真?心为?了?她着想! 魏云卿垂下眼眸, “臣妾失言。” 萧昱脸色阴晴不定。 他可以不在?乎她的清白,不在乎她是否婚前与人有染, 只要她以后安分守己?做好这个皇后,他自会尊她、敬她。 可如今她却?要在?他面前盛赞另一个男人是清风朗月般的君子, 她把他当什么了?? 天子愈沉默,魏云卿愈忐忑。 “我,我不说他了。”魏云卿无措地低着头, 紧张的心口直跳, 语气软软道:“别生我的气。” 她若是个男子,刚刚那些话, 说与他人品评人物是正常的,可她既为?人妇, 便不能随便在丈夫面前品评外男。 即便是亲人,也不能乱提。 可她才做女郎没几年,母亲也没有教过她如何与丈夫相处, 她突然觉得?, 做皇后好难。 眼前之人,不仅是丈夫, 也是天子,她于他,是妻子,也是臣妾。 他们?之间是夫妻、是帝后、也是君臣,而她恰恰没有把握好这几种关系下?的分寸感。 萧昱心中一动?,他看着女子无措的模样,微微蹙了?蹙眉。 以她的出身,应该是自幼被千娇百宠,众星捧月般的呵护,她应该是骄傲张扬的,可此?刻她的语气,怎么会有那么一丝,讨好? 萧昱突然,愉悦了几分。 “我没有生气。”萧昱看着她低头委屈巴巴的模样,手指轻轻抬起了?她的下?巴,却?见女子眼梢挂着一抹楚楚嫣红。 “你哭了?”萧昱心中一乱,微微改容。 又想起斋宫那一日,她红润欲泣的朦胧泪眼,心里顿时又软了?几分,一定?是他刚刚语气太重,吓到她了?。 “我没哭。”魏云卿坚决摇头否认,头上的珠翠步摇随之而?动?,泠泠作响,她没那么脆弱,她只是情绪一波动就会不自觉的眼梢发红。 “那你一直低着头?” “我……”魏云卿哑口无言,半晌才扶了?扶发髻,嘟囔道:“是头上有些重,压的直不起来。” 萧昱看着她那嘴硬的模样,不由好笑,明明吃饭的时候,头昂的比谁都高。 他看着她那如云的发髻和满头珠翠,似乎的确是很重,虽然漂亮,可也受罪,他拍了拍身侧的空位,“过来。” 魏云卿偷偷看了?他一眼,见天子脸色不怒,才小心翼翼地挪到了他的身侧,乖乖坐好。 萧昱认真?观察着她的发髻,云髻峨峨,如山如河,琢磨了?片刻后,开始动?手一个一个的帮她取下钗簪。 “陛下?取我发簪做什么?”魏云卿立刻捂着头。 “你不是嫌重吗?” 何况她天姿美?艳,本就不需这些俗物妆饰。 “我……”魏云卿抿着嘴,是,她是嫌重不假,可是—— “我衣冠齐整的进来,卸了?钗簪出去,像什么样子?宫人会笑我。” “谁敢笑你?”萧昱拉开她的手,不以为?意地继续取着,“这是我的寝宫,你以为?不卸了?,他们就不乱想我们在做什么?” “我们做什么了?”魏云卿一懵,不就喝喝茶吗? “自己?想。” 她这不是想不出来吗? “昨夜未了之事……” “我们?昨夜明明什么都没做!”魏云卿理直气壮地反驳,昨夜他明明走了?,怎么敢说…… 而后突然想到什么,魏云卿脑子一懵,瞬间没了?气焰,脸上也红了?一片,“陛下?……” 他该不会是想在这里…… 萧昱面色不改,边给她取着头上的钗簪,边安抚道:“昨夜我离去,不是因上元夜之事怪你,而?是顾念你初来宫中,诸事陌生,对我亦不熟悉,我只是怕吓坏了你。” 魏云卿心底一阵动容,片晌无言。 萧昱柔声道:“你不用紧张,我没想做什么,我们?以后的路还很长,这些事都可以慢慢来。” “嗯。”魏云卿连连点?头,放下?了?忧虑,也松了?一口气,立刻附和萧昱,“我都听陛下?的,顺其?自然就好。” 萧昱淡淡一笑,直到魏云卿头上只剩一支薛皇后的金步摇后,他才停了?手,帮她扶了?扶微松的发髻,“母后这支,你要留着。” 魏云卿摸着步摇,觉得头上好像已经不是很重了。 她试着左右摇了摇头,步摇的玉穗微微晃动?,果然轻松了?几分,正欣喜之际—— 变故陡生。 如云的发髻因少了钗簪的固定,而?变得?格外松散,她只不过轻轻摇了?几下?头,那一头乌檀般的秀发,顿时便如瀑布般倾泻而下。 阳光从窗格洒入,笼罩在女子的发瀑之上,发垂委地,光泽可鉴。 魏云卿愣住了?。 那一刻,她感觉自己?好像被扒光了?衣服,扔在?大街上,被来来往往的人群围观一般羞耻。 萧昱看到这一幕,往嘴边递茶的手瞬间一滞,他呆呆看着魏云卿。 女子云发如瀑,肆意散落在?身侧,托出当中一张光洁如玉的小脸,姿貌绝丽,肤色玉曜,朦胧光影中,闪烁着莹润光泽。 回神后,魏云卿羞愤欲死,立刻用手捂住脸,转身背对着萧昱,脸上红的几要滴血。 她发誓,她这辈子都没有这么丢人过! 萧昱也放下了茶盏,略不自在?的起身。 他发誓,他也没想拆了她的发髻。 他也是第一次取女子的钗簪,怎么知道哪个簪子能取,哪个不能? 萧昱步出西斋,唤了?宫人入内,服侍魏云卿梳妆修容。 宫人鱼贯而?入,见魏云卿鬓发凌乱,掩面伏于榻上,一派娇羞之态,皆掩口偷笑。 新婚燕尔,天子又是血气方刚的年纪,面对如此?美?艳的皇后,如何把持的住? 徐令光扶起魏云卿,试探问道:“殿下和陛下刚刚……” “莫再多问。”魏云卿红着脸,回避道:“为?我梳妆。” 徐令光心里一咯噔,未再多言,服侍魏云卿重绾云鬓。 重整仪容后,魏云卿匆匆回宫,再不敢见萧昱。 他真?的,太坏了?。 魏云卿本以为?入宫之后,她会是一个端庄得?体的皇后,和萧昱会是一对相敬如宾的夫妻。 可今日才发现,她在?萧昱那里,大概已经再无半分端庄之德了?。 夜里,魏云卿用被子蒙着头,难为?情的在?床上滚来滚去,她怎么能在天子面前如此失礼。 披头散发,成何体统? 可明明是萧昱害自己丢了这么大的人,他怎么还能若无其?事? 她暗暗发誓,以后绝不再让萧昱碰自己的头发半分。 绝不! * 此?后数日,魏云卿都不敢再见萧昱。 萧昱心知她还在别扭,也没再惊扰她,婚期休沐结束后,便一心扑在?了?朝政上。 帝后大婚后,宋太师亦信守承诺,尚书台很快通过了任命霍肃为?齐州牧的诏令。 使?臣快马加鞭前往并州传旨,而?萧玉姒也很快要前往齐州了?。 临高台 第27节 齐州此时暂有齐州世子坐镇,生不出大乱,可霍肃前往齐州上任,必然会有一些宋氏旧臣不服,恐怕会给霍肃使绊。 萧玉姒相信以霍肃的手腕,自是可以轻易压制这些齐州文武,可她还是必须尽快赶去齐州,以皇室身份给他以支持。 式乾殿东斋。 萧玉姒看着手中的诏书,满意地点?了?点?头,合起收入袖中。 “有了?陛下?亲笔的慰问诏书,想来齐州文武也能对驸马放下戒备了?。” 萧昱面色凝重,“驸马此?去,必克齐州,齐州重镇,一日不稳,我便一日不能安心。” 萧玉姒点?点?头,又问道:“陛下近来与皇后如何?” 闻此?,萧昱面色微微窘迫,摆手道:“别提了。” “嗯?”萧玉姒好奇地看着萧昱,“怎么了??” 萧昱便把那日在西斋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说给了?萧玉姒。 “她说头上重,我就帮她把头上的珠翠都取下?,谁知就失手拆散了?她的发髻,皇后羞愤不已,好几天都没见人了?。” 人前散发,状如野人,是何等失礼失仪的行为?何况是一国皇后,在?天子跟前乱了?仪容,魏云卿不难堪才怪! 萧玉姒目瞪口呆,回过神后,大笑道:“陛下这是对皇后关心的过头了。” “那我以前也没哄过女人,这也是头一遭。” 哪知就弄巧成拙了。 萧玉姒浅笑,每个人性情不一样,这事儿,她教不了?。 她只能提醒道:“不过,就算皇后难为?情,陛下?也不能一直不见皇后,别让她觉得被冷落了。还是要早些把人哄好,皇后开心,宋氏才能安心,齐州才能稳定?。” “我知道轻重,姐姐不用担心。” 萧玉姒点?头,她这个弟弟自幼沉稳,少年老成,任何事都不需要她多交代半分。 * 这日,临近黄昏的时候,萧昱派了?梁时去显阳殿,说请皇后到飞仙阁用膳。 魏云卿心中一紧,那天在?天子面前那般丢人,她还有何面目见天子?试探道:“能不去吗?” 梁时讪笑,“这…恐怕不行。” 魏云卿面色勉强,实尴尬不愿行。 徐令光低声道:“不若奴婢去回了陛下,就说殿下?身子不舒服?” 魏云卿摇摇头,她更怕天子得知她不舒服,会亲自来看她,她直觉,这事儿萧昱真?做的出来。 纠结了?半晌后,妥协道:“梁常侍去回了陛下,就说我收拾了?便去。” “欸。”梁时满面含笑告退。 “殿下怎么改主意了?”徐令光扶着她在?妆镜前坐下?。 魏云卿手指拨着楠木盒中的耳珰,挑了?一对明珠耳珰后,道:“陛下?听闻我不舒服,若是要亲来探视,却?见我完好无恙,我岂不是就有了欺君之过?” 徐令光恍然大悟,边为她戴耳珰边道:“奴婢大意了?,还是殿下?想的周到。” 魏云卿微微一笑,看着镜中装扮得体的美人儿,起身摆驾飞仙阁。 飞仙阁紧邻华林园,桃红柳绿,景色宜人。 此?地本是天子夏日消暑的小楼阁,只是前岁新修了?火道,故而?冬日天子也会来此?暂住。 如今正值春月,那边风光正好。 步辇在?飞仙阁停下?,魏云卿下?辇,微微惊讶地看着面前精美的楼阁,飞馆生风,重楼起雾,果然是飞仙。 宫人都留守在?殿外,飞仙阁内空无一人,魏云卿独自缓步走入。 室内以橡木铺地,芸辉香草涂壁,暗香袅袅,轻幔重重。 魏云卿足蹑罗袜,轻踩在?地板上,穿行在随风轻动的纱幔中,搜寻着天子的身影。 “陛下??” 无人应声。 她继续往内走着,乍见一巨大开阔的拱形落地窗,下?有一排雕花扶手栏,几层丈长的轻纱随风漫舞,窗外便是园林美?景,竹影婆娑,宛如仙境。 窗下有一楠木镂空雕花长榻,可容数人躺卧,可酣睡,可闲坐。 榻上摆了?一张藤桌,桌上已摆放了?各色点?心,小火炉上的水壶滋滋冒着烟,鸣鸣作响。 榻右置一螺钿鸡翅木屏风,四角各置一盏落地宫灯,时近黄昏,宫灯已点?起,榻上笼罩着一层暖橘色烛光。 萧昱一身松散的月白色素锦闲袍,正坐于暧暧灯火中,膝上放着一把红檀琴,他调试着琴弦,不时拨出几个音。 风姿玉润,神仙中人。 “陛下。”魏云卿福身请安。 萧昱抬头,看见盛装而来的美人儿后,一手按着琴弦,一手伸向她,“过来。” 魏云卿把手递给萧昱,萧昱握住她的手,拉着她上榻。 “陛下在弹琴?”魏云卿跪坐在?榻上,好奇地仰头看着他,小时候,父亲也常抱着她在?竹林前抚琴。 “嗯。”萧昱看着她垂眸看琴的模样,“我给你弹一曲。” 魏云卿微微惊讶地看着天子,竹影在?二人身后摇曳婆娑,风传来沙沙叶动?声。 “为什么要给我弹琴?” 受宠若惊! 萧昱看着她的发髻,道:“那天失手拆坏了你的发髻,给你赔礼。” 一盆冷水泼下?。 魏云卿立刻尴尬地别开头,侧对着萧昱,“别再提了?。” 萧昱看着那侧对自己的一截雪白修长的脖颈,往上看去,便是皇后圆鼓鼓的侧脸,她好像,还在?难为?情。 萧昱轻轻嗤笑,道:“好,以后都不提了。” 魏云卿舒了?口气。 君无戏言,想来以后他真的不会再提了?。 萧昱收回视线,拨动?琴弦。 指尖微动?,悠悠琴声响起,高山流水之音,合着窗外沙沙竹声,如仰高山,如沐清泉,如在?旷野,如战于城。 “渐渐之石,维其高矣。山川悠远,维其?劳矣。武人东征,不皇朝矣。” 魏云卿听着琴声,不由吟诵起了《诗经》的篇章,本是高山流水之音,却?又有着壮士赴边的慷慨,武人东征,她默思着,东……心中恍然有所悟。 “陛下在担忧齐州?” 齐州正在?东边。 琴声戛然而?止,萧昱手按琴弦,转头对上魏云卿如水的眸子,风在?那一刻,静止了?。 天子眼神中闪过一丝错愕。 女子凤眸波长,瞳池含光,正疑惑地看着他。 片刻后,萧昱勉强扯动?嘴角,又换回往常的笑脸,对她道:“任命霍肃为齐州牧的政令已下了?。 魏云卿惊讶地点?点?头,赞可道:“听闻驸马是了不起的大英雄,他出镇齐州,一定?可以治理好齐州。” 话刚一出嘴,便察觉失言,连忙用手指轻按娇唇,噤了?声。 不长记性,她怎么又在天子面前乱夸其他男人呢? 又要惹他不高兴了。 她偷偷打量了一眼天子的脸色,萧昱神色无异,嘴角还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便改口又把他奉承了?一番,“陛下?也了?不起。” 萧昱笑了?,“我无寸功于社稷,何敢受卿卿此语?” 魏云卿见萧昱笑了?,便知她说对话了?,继续哄他道:“陛下是天子,就是了?不起。” 萧昱眼睛微微弯起,将琴放在?了?一旁。 他提起炉上煮好的茶,给她倒上一盅,碧绿的茶汤浸满白瓷的茶碗,“这是二月春,尝尝如何。” 魏云卿松了一口气,端起茶盏吹了?吹,轻呷了?一口,“茶香宜人,茶味甘醇,是好茶。” 萧昱又将一盘茯苓饼推到她面前,“尝尝这个,听说是清溪夜市很有名的小食,我让宫人学着做的,你应该会喜欢。” 魏云卿神色微微一滞,清溪夜市,是因为?那一夜在清溪看到自己吃那些零嘴,就让人学着做了?吗? 她点?点?头,拿起一块茯苓饼,缓缓启唇,光洁无暇的牙齿再度映入天子眼中,贝齿上下?轻合,咬了?一口。 她细细咀嚼着,绵软甜蜜的口感在唇齿间融化,不由露出满足的笑容。 到底是宫中,用料精美?,远胜街头。 萧昱见她喜欢,又一股脑儿把另外几种点心献宝一般堆在了她面前,魏云卿却?摇着头,放下?茯苓饼,不肯再多食了?。 “怎么不吃了?不喜欢吗?”萧昱蹙眉,说话间,就准备招呼宫人过来,将点?心换掉。 “不是。”魏云卿拦下?他,摇摇头,“我只是突然想起一些事。” 过往在?家中,每次吃点?心之时,魏云卿都最多只能吃一块,吃一块之后,宋朝来的声音就会响起。 “好了?,该吃饱了。” 可她明明才只尝了一下味道。 刚刚,她好像又听见母亲的声音了。 萧昱淡淡一笑,“我以为你不喜欢。” “我喜欢。”魏云卿连忙点头,“很甜,很好吃。” 她腹诽着,如今她都不在?家里了?,她都是皇后了?,干嘛还要畏惧母亲的管束? 她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吃多少就吃多少,有什么好担忧的? “那就多吃一点儿,你太瘦了?。” 临高台 第28节 女子的细腰盈盈一握,四肢更是纤细的仿佛稍一用力就能折断,他真?怕风会把她吹走了?。 魏云卿重重点?点?头,现在?,她是真的可以随心所欲的吃了。 她又拿起茯苓饼往嘴里送着,另一只手,还拿起一块卷酥。 萧昱微微含笑,看着小皇后精致秀美的侧颜,欢欣畅食的模样,若有所思。 “有没有人告诉你,你和你的父亲很像?” 他突然问。 魏云卿一楞,咽下口中的卷酥,怔怔看着萧昱。 不是有没有,而是几乎所有亲人都说——她与她的父亲一般无二。 她幼时扮男童,连宋太师也常抱她于膝上,拿着镜子笑问她,“阿奴自视有何处不似汝父?” 可是—— “陛下?怎么会见过我的父亲?” 萧昱看着她疑惑不解的模样,解释道:“你父亲做太子冼马时,我年纪尚小,数见其?面,意甚亲之,对其?风姿记忆深刻。” 魏云卿神色惊愕,父亲是他的冼马,自己?是他的皇后,世事果然莫测。 “所以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觉得?很熟悉,很亲近。” 魏云卿微微动?容,卷酥的碎屑在指缝滑落。 萧昱看着发呆出神的小皇后,微微弯了?弯嘴角,突然道:“别动?。” 魏云卿一愣神,果然就听话的一动不动?。 萧昱认真?端详着她的脸,看的魏云卿心里砰砰乱撞。 然后,他一手托着魏云卿的下?颌,另一只手的手指则碰触着她的唇角,温热的触感席卷女子全身。 而?后,他缓慢、轻柔地移动?着手指,从唇角到唇中,为?她拭去那不慎沾染的碎渍。 魏云卿心中微动?,唇上熟悉的触感,让她脑中又蹦出在斋宫那一日,他抬起了?她的下?颌,抚着她的唇,幽幽问她—— “女郎何故不敢抬眼看朕?” 天子认真?擦拭着皇后嫣红娇润的唇瓣,没有注意到他的皇后正眼睛眨也不眨地在看着他。 她看着他。 无所顾忌的平视着他。 萧昱抬眸,视线交汇,眼波缱绻,春水氤氲。 魏云卿呆呆看着他,卷酥从指间滑落,萧昱的手上也是一顿。 二人就这样四目相对着。 安静的只能听见彼此呼吸的清浅声音。 萧昱手指停留在她的唇间,染上一片水雾。 如他所言,这是他第一次学着哄女人,学着宠爱他的小皇后。 他以为这场联姻不过是一场交易,一场置换。 他只要哄好她,给霍肃接手齐州争取时间,只要他们?掌控了?齐州,他亲政后,就可以从这场游戏中脱身。 他以为这场戏他会演的很痛苦、很煎熬,如今却?发现,这一切并没有他以为?的那么难。 有些事,无师自通,不由自主。 她很美丽,也很可爱。 他是天子,他有能力将这天下的奇珍异宝,珍馐美?味都捧到她的面前,珍珠如沙,挥金如土,给她万千宠爱。 只为?搏她一笑。 她是他的皇后,他本就可以对她做任何事。 萧昱捧着她的脸,如在?斋宫那一日般,轻轻拨开她嫣红如花的娇唇,看着她唇后白皙光洁的贝齿。 魏云卿脑中“嗡”了一声,全身僵硬。 萧昱想起她曾对他说,我有牙。 他想着,命令她—— “张嘴。” 魏云卿一懵。 夜色渐浓,窗外的风吹动?修竹,竹影倒映在?榻上,在?一动不动的二人身上摇曳婆娑。 “张嘴。” ——天子再度命令道。 魏云卿微攥手指,配合着,微启娇唇,鼻腔发出清晰的呼气吸气声,雪白的胸脯上下?起伏着。 她的嘴巴圆圆地张开,唇上闪着莹润水光,看起来像蜜桃一样饱满甘甜。 萧昱依然保持着刚刚那个擦嘴的动?作,一手托着她的下?颌,一手按在?她的唇角。 小皇后那两排白玉般的贝齿中间,深渊幽不见底,朦胧烛光下?,依稀可见那柔软红润的小舌,上面还闪着亮渍渍的水迹。 二人的距离只在咫尺,呼吸彼此?交缠着。 萧昱专注而认真地看着她的牙。 魏云卿不得?动?弹,只能看着他的脸,看到他微垂的左眼下,有一颗小小的痣。 她胡思乱想着,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想去抠一抠那颗痣。 可他是天子,她不敢。 而萧昱脑中也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他想撬开她的唇齿,往深处去,去探寻更深。 思绪一起,便如野草一般疯长,他也果然这样做了。 口津濡湿了?天子的手指,溢满了?口腔,魏云卿不自觉地吞咽了一下。 萧昱看到女子那细长洁白的脖颈上下?滚动?了?一下?,精致的锁骨下?雪胸起伏,肩膀微微颤抖着,他也跟着喉头滚动了一下?。 蓦地—— 乖乖配合着张了好一会儿嘴的魏云卿,却?突然合上了?嘴,柔软温热的小舌抵着他的指尖,把他的手指从齿间推了?出去。 萧昱脑子“轰”的一声炸开。 而?魏云卿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她将两排贝齿严丝合缝的并紧,抿上唇,侧过头,天子的手指滑到了?她的唇角。 她眼睛躲闪着,心跳如鼓,哪有人把手指伸到别人嘴里的,微不自在?道:“陛下这是做什么呢?” 清浅的声音,如溪谷清流,清冽甘美?,唤回萧昱的思绪。 他缩回手指,摩挲着手指上小皇后的口津,“没什么,就是想看看你的牙。” 魏云卿眉间微蹙,再次一字一句对他强调道:“我有牙。” “嗯。”萧昱勉强笑着,心底掀起狂风骤雨,“你有牙。” 他这是怎么了?怎能失态至此?? 二人默然无言。 天色已暗,月色向晚。 魏云卿心口滋滋往外冒着热气,她微不自在?的从榻上下?来,拉开和萧昱的距离,告辞道:“天色不早了,我该回宫了?。” 萧昱看着她,依制,她今夜该留宿的。 她现在还是简静寡欲的年纪。 可能,自己?刚刚的举止真的吓到她了。 他只能放她离去。 “天色晚了,多带盏灯。” 魏云卿福身告退,匆匆而?去。 飞仙阁外,坐在门槛苦守的徐令光,看到魏云卿出来,连忙迎了?上去,将披风给魏云卿裹上。 梁时面色不解,皇后怎么走了?? 魏云卿匆匆上辇,吩咐道:“回宫。” 梁时还想说什么,徐令光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匆匆随魏云卿回了显阳殿。 梁时疑惑不解,依制,皇后五日一上食,留宿,明日平旦归中宫。 皇后既已来陛下处用了膳,怎么就没留宿呢? 返回显阳殿后,魏云卿仍不能平静,天子今夜很不寻常,他不会真想对自己做什么吧? 魏云卿想起傅姆给她看那画册上写的、画的,又开始紧张的心口扑通扑通跳。 她唤来徐令光,问道:“陛下为什么突然召我去用膳?” 徐令光回道:“即便无召,皇后今日也是该去陛下处用膳的。” “为何?”魏云卿不解。 “宫规如此?,皇后需五日一去陛下宫里用膳。” “原来如此?。” 魏云卿恍然大悟,原来还真只是单纯吃个饭。 * 夜里,魏云卿侧身躺在床上,面对着墙壁。 想起晚膳时萧昱的举止,不由也用手指摸了摸自己?的唇,那里果然温软饱满。 她试探着将手指伸入口中,如同婴儿一般吮吸着自己的手指,温热潮湿的气息包裹在?手指上,她试着用舌头舔了一下。 可是,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啊? 临高台 第29节 天子真是莫名其妙。 她想不明白,就这样吮着自己的手指,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 飞仙阁。 轻纱曼舞,夜风瑟瑟。 萧昱坐在?榻上,呆呆看着自己?的手,手指上的水渍早已干涸,他还是缓缓将那沾着皇后口津的手指放在?了?唇上。 脑中同时浮现出魏云卿春水一汪的凤眼,艳若花瓣的娇唇,白皙整齐的贝齿,红润柔滑的软舌,他想象着自己与她在榻上唇齿交缠的情景。 她会绽放成一朵花,和他纠缠在?一起。 她是他的皇后。 他可以。 她会为他诞下帝国最神圣的继承人。 她…… 脑海中叮的一声,天子明亮深邃的双眼霎时暗沉一片。 不—— 他不可以。 黑暗中,天子再度恢复理智。 “梁时。” 年轻的小内监趋步而入,伏地行礼,“陛下?。” “记下?。” 梁时秉笔,天子冷静的声音,清晰明亮的传来,一字一句下达着旨意—— “追封皇后之父博陵侯魏绍为金紫光禄大夫,封皇后之母宋氏为?广平郡平乡君,食邑五百户,赐钱百万,绢百匹。” 梁时领旨告退,“是。” 寂寂宫殿,再度恢复平静。 萧昱平躺于榻,闭上了?眼睛。 夜风卷起纱幔,从他身上拂过,安抚着他燥动灼热的心。 细白修长的手指轻揉着蹙在一起的眉头,他告诉自己?—— 他不可以。 * 朝廷的封赏到来后,博陵侯府上下一派欢喜。 宋朝来依然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拨动?着掌心的佛珠,她不在?乎那些赏赐,亦不在?乎那些虚名。 她只是想让她那英年早逝,才华未能尽展的丈夫,得?到追封,青史留名。 他是那样美?好,不该就这样被人遗忘。 如今,魏绍那本不能被载入史册的名字,将因女儿的身份得?以名列外戚。 在?千百年之后,还会有人知道他的风姿、他的才情。 青史留名,多少人穷极一生的追求。 她只用了一个女儿,便做到了?。 魏云卿,无愧魏氏孝女。 * 天朗春暖,日头正艳。 未时的时候,宋逸到了太师府。 一路赶来,青年的额头浮现一层薄汗,他还是一如既往的装束,一身白布衣,低调内敛,却?让人望而?生敬。 下人引他去了宋太师的书斋,宋逸跪倒向宋太师行礼。 宋太师手执书卷,扫了?他一眼,淡声道:“起来吧。” 宋逸起身,垂手而?立。 宋太师看着他,执书卷的手负到了身后,先是把他夸赞了?一番,“先前博陵侯府的工程做的不错,皇后风光入宫,也有你的功劳,的确是长大了?,可以独当一面了?。” “都是托太师和大姐的福,侄儿不敢居功。” 宋太师点?点?头,直入正题,“先前你杨大嫂子说的事儿,你母亲应该告诉你了?吧?” 宋逸眼神一动?,“嗯,母亲已经告知我了。” “那你是怎么想的?” 宋逸眼皮低了?低,面色如常道:“侄儿实无心婚姻之事。” 宋太师早料到他会如此说,叹道:“你父亲的事,族内已经尽力了?,可就是了?无音信,能有什么办法?你也大了?,不能一直耽搁着不是?” “父亲存亡不测,为人子者又岂能若无其事,只图自己?安乐?” 宋太师苦口婆心道:“那你也不能不体谅你母亲啊?她年纪大了?,还盼着你成家立业呢。” 宋逸默然,垂眸不语。 宋太师观察着他的脸色,提醒道:“你杨大嫂子的大哥前不久升了秘书监,他先前跟我提过,秘书省有处空缺,你这边婚事若定?了?,秘书省的空缺就由你补上。” 宋逸微微攥着手指,没有丝毫动?摇,平静道:“太师爱惜提携,只是侄儿年少无知,才浅识薄,不敢忝居官位,误人国事。” “你当真不去?”宋太师蹙眉,语带不悦,他好言好语劝了?半天,宋逸实在?有些不知好歹了?。 “侄儿恐怕要辜负太师的提携了?。” 宋太师脸色青了?一半,拿书卷的手指发白,几要在书上掏出一个洞。 最终,他保持了?风度,压下?怒气,不悦道:“退下吧。” 宋逸没有片刻迟疑,作揖告退。 宋太师看着他的背影,眼眸一沉。 * 行至廊下时,杨氏追了?出来,拦下?宋逸。 “景逸。” 宋逸见是杨氏,作揖道:“大嫂子。” 杨氏勉强笑道:“太师那边没有谈成吗?” “令妹淑懿,是我没有这个福气。”宋逸语气淡淡。 “我家妹子纵无沉鱼落雁之色,可也是人品贤淑,清心玉映的闺房之秀。”杨氏劝道:“你也不小了?,何必一直拖着?你母亲身体也不好,有个媳妇儿帮你操持家务,孝顺母亲不好吗?” “是我配不上。”宋逸道:“我家境清寒,身无功名,不敢耽误令妹。” “这些都不是理由,你尚年轻,他日入仕,何患无禄?”杨氏规劝着,又试探询问,“你百般推辞,莫不是心中有人?” 空气骤然一静—— 风吹动?廊檐下?的惊鸟铃,两只灰麻雀扑棱而?飞,叮铃之声敲击在青年心上。 宋逸俯身,从容作揖,语调平静的没有一丝波澜,“没有,是我配不上。” 转身离去。 “景逸。” 杨氏向着青年的背影追了两步,他走的那般决绝,没有分毫回头的可能。 这亲,大约是结不成了。 * 回到家中,刘氏得知太师府的事后,抹着眼泪,又是一阵唉声叹气。 “母亲看那杨家女郎就挺好的,和你也有缘,你又何必逆了太师的意?若是惹怒太师,你的前程不就全完了??”刘氏叹道:“你父亲这么多年的污名,都还指望你出人头地,给他争口气呢。” 魏国以九品中正选官,选才任官只看家世门第。 可也因此?,作为?宋氏子弟的宋逸,前程、仕途完全掌握在?宋太师手里,他此?番忤逆宋太师,无异于自毁前程。 宋逸默然,看着窗外的沉沉夜色,道:“正是父亲沉冤未雪,孩儿才更不能入这个仕。” “这又是怎么说?” “孩儿为?父守志,都已经守了十几年了,若此?时应了?太师的意,毁志折节入仕,无异于自毁名声,日后若被人以此?为?把柄攻击,只怕父亲的污名更难昭雪。” 刘氏闻此?,眼泪复又扑簌簌直掉,她这是做了什么孽啊! “天色晚了?,母亲早些歇息吧。”宋逸将窗户关好,为?刘氏整理着床榻,扶她歇息。 刘氏擦擦泪,“你也回去睡吧。” 宋逸为母亲掖好被角,返回自己?房中。 屋内一片黑暗,他熟练的走向那古朴的榆木灯架,伸手摸着那盏悬挂于上的灯,引火点?燃。 琉璃灯柔和绚烂的五彩光芒,一点?一点?将屋中填满…… 第23章 赛马 平原长公主将要离京, 这一日,萧昱在华林园设了个小小的家宴,来为公主送行。 萧昱本来只想着请胞弟齐王萧景过来,姐弟几人聚一聚, 顺便给魏云卿认认人。 可内监传信儿时, 七叔广陵王萧泓正在齐王府做客,便也要来凑个热闹。 虽是叔侄, 可萧泓是显宗幼子, 本就不比萧昱兄弟大几岁。 临高台 第30节 显宗驾崩时, 幼子广陵王萧泓尚在襁褓,显宗临终遗令先帝抚育幼弟, 故而在众兄弟中,萧泓最得先帝优待, 被留于宫中与皇子公主同养。 及齐王七岁出宫建府时,萧泓也一同放出宫建府,萧泓于宫外?时, 又常与齐王来往, 故而关系更亲近一些,萧昱也就应了。 今日魏云卿也未穿戴过分隆重, 只穿了件缃色诃子裙,淡黄大袖衫, 春寒料峭,晴暖不定?,便又挽了件孤古绒的帔子随意半披在肩上。 她?梳了个芙蓉髻, 未簪多余的金银珠翠, 只簪了两朵应季而开的的嫣粉山茶花。 桃腮泛霞,人比花艳。 因听闻华林园有马埒, 魏云卿心?痒难耐,特意?在裙中穿了衬裤,想?着能跑个马。 帝后并肩携手而来,于上座落座。 萧昱逐一给魏云卿介绍着人,“长姐你?见过了,便不介绍了,这位是七叔广陵王萧泓。” 魏云卿微一颔首,“七叔。” 萧泓颔首笑道:“传言皇后是昆山片玉,华顶闲云,今日一见,传言非虚。” 萧昱又指着萧景道:“这是二弟齐王萧景,小字僧孺,你?叫他僧孺就行了。” 魏云卿却只唤道:“殿下。” 萧景笑道:“皇嫂还比我小一岁,便年少持重?,实?属难得。” 萧昱道:“你虽长一岁,可你?生于腊月十五,皇后是三月十七,也不大几个月。” 魏云卿心?中一动?,天子竟还记得她?的生辰,可她竟不知天子是生于几时。 因?是家宴,众人也都没有太过拘束,萧泓在席上跟众人说着一些市井趣事,不时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博陵安平有户崔姓人家,儿子十五岁时病死,下葬十二?年后,墓穴为贼人所盗,不想?这崔氏子竟从墓中死而复生了。” “这怎么可能呢?”萧玉姒惊讶道,摇了摇头。 “就是说嘛,我也觉得不可能。”萧泓嗑着瓜子继续道:“可太守根据这这崔氏子提供的信息,还真寻到了他父母。嘿,别说,他家还真有个儿子,家中情?况跟那墓中人所言皆吻合。” “那后来呢?”萧玉姒追问道。 “后来嘛。”萧泓喝口茶润润嗓,继续道:“太守核对上细节后,就跟他父母说他们儿子又活过来了,准备把儿子给他们送回家,哪知其父母一听,大为惊怖,非说自己刚刚是胡说的,死活不承认有儿子。” “哈哈哈。”萧玉姒笑道:“这等玄异事件,着实?可怖。” “可这太守还是坚持把孩子给人送回来了,这夫妻二?人一听死了十二?年的儿子要回来,吓得丈夫提着大刀,妻子拿着桃枝,二人战兢兢守在门口,不许儿子进门,死活不认这儿子。” 萧玉姒蹙眉,“那父母不认他怎么办呢?” “他见父母不肯相认,就游行到了京城,寄宿在寺庙里,前?不久我还看见他了,就在城北的鸡鸣寺,我还给了他几件衣裳。” 闻此,萧玉姒掩口一笑,“想?来又是七叔胡诌了来唬我们的。” “怎么会,你?若不信,改日我带你去见见他。” 萧景笑道:“姐姐也就听个乐罢了,七叔见过的能人异士多,说的话都是真假掺半。” “僧孺你也拆我的台。”萧泓说着,就跨过食案去灌萧景酒。 魏云卿静静听完,好奇地问萧昱,“广陵王说的是真的吗?” 萧昱挑了几块精致的点心?用?小银盘装上,端到她?跟前?,道:“七叔整天没个正形儿,嘴不着边,你?就当故事听一听罢了。” 哪知萧泓耳朵尖,大老远就听到萧昱编排他,扬声道:“臣的嘴虽有时不着边,可刚对皇后的赞扬可是发自肺腑,天地可鉴。” 众人都笑了起来。 萧景好不容易从萧泓手下脱了身,便调侃道:“七叔就是缺个王妃管着,改日让陛下再给七叔选个厉害的王妃。” 萧泓嘿嘿一笑,勾着他的肩膀道:“我现在自由自在,快活似神仙,要什么王妃?该不是你?想?要了吧?” 萧景一笑,“七叔又胡说,陛下才?刚大婚,我急什么?” 萧泓故作不经意?地笑着,“也是,你?府上现今就守着一位绝色呢,哪儿需要什么王妃?” 殿上气氛骤然一静。 萧昱看向萧景,以眼神质问。 萧景坦然一笑,若无其事道:“陛下别听七叔胡说,没有的事儿。” 萧泓眉梢一挑,道:“既是如此,那你?就把妙英给我,我都跟你要多少回了,你要不是自己喜欢,会舍不得给我?” 萧景脸色一变。 萧玉姒闻此,亦变了脸色,正色道:“七叔,妙英是我的人,你?想?要她?,是该来问我。” 萧泓一听,立刻厚着脸皮笑道:“大侄女儿,这妙英都快二?十五了,你?还抓着不放人出嫁,不是耽误人家吗?还不如……” “不行!”萧泓话未说完,萧玉姒便直接了当反驳道:“此事,七叔以后都不必再提了。” 萧泓闹了个没脸,心?知萧玉姒做的决定?,断没有扭转的可能,便也拉不下脸继续讨要了。 只是他实在搞不明白,一个小小女史罢了,他们都紧张什么? 萧景微松了口气,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魏云卿左右看着众人的脸色,各色纷呈,无一不精彩,心?里不由泛起了疑惑,妙英是谁? 午间,春风和煦,日头渐暖。 魏云卿觉得有些热,帔子从肩膀滑落到后,她?便索性搁置一旁,萧昱看了一眼,又拿起给她?披上,叮嘱道:“乍暖还寒的时候,不要贪凉。” 魏云卿摇摇头,小声提醒着萧昱,“陛下说好了带我去骑马呢。” 萧昱给她?整理?着帔子,莞尔道:“好,我们待会儿就去骑马。” 萧景他们听到帝后的对话,面面相觑,很是惊讶,魏云卿竟然会骑马? 魏国崇文抑武,纵是萧玉姒这般强势的女中英秀,对于骑射也是一窍不通呢! 萧景半张着嘴,惊讶道:“皇嫂竟然会骑马?” “小时候跟舅舅学的。”魏云卿扬眉笑道:“舅舅常带我在西郊的马埒跑马。” 建安城西郊有宋氏自己的马埒,占地百余亩,极尽豪气,建安寸土寸金,也只有家大业大的宋氏才修得起。 故而也没几家闺阁千金,可以像魏云卿一样,自己家就有马埒,可以自在跑马习射。 众人来到了马埒,先去了马棚选马,魏云卿一眼便看中了一匹通体黑色,皮色油亮,没有一根杂毛的骏马。 萧景笑道:“皇嫂真是好眼光,这匹乌骊马可是西域名驹,陛下的最爱,当初驸马平定?西凉时,献给陛下的战利品。” 魏云卿惊讶地看向萧昱,萧昱含笑默认。 萧玉姒担忧道:“不过乌骊性烈,恐伤了皇后,还是换一匹吧。” 魏云卿有些犹豫,大约跟她的玉狮一样认主吧。 “无妨。”萧昱走到马前,抚了抚马头,对它耳语了几句后,招呼魏云卿道:“卿卿,过来。” 魏云卿上前?,萧昱拉着她的手抚了抚马头,马儿没有排斥,魏云卿惊喜一笑。 萧昱拍了拍马鞍,“上去试试。” 魏云卿点?点?头,准备上马时,萧昱却突然拉住她?的手臂,把人半圈在怀里,在她?耳边低声道:“我大意了,你穿着裙子怎么上马?” 魏云卿神神秘兮兮地微拉起些裙摆,显现出一溜灯笼般的裤腿,道:“我知道今日要跑马,有在裙子里穿衬裤,陛下不用?担心?。” 萧昱诧异一笑。 魏云卿翻身上马,乌骊竟没有丝毫抗拒。 萧玉姒大为惊奇道:“奇了,之前?僧孺想?试一试乌骊,都把他给甩下来了,没想?到它竟不排斥皇后。” 萧泓调侃道:“这马通灵性,想来也是被皇后的美貌折服了。” “七叔又胡说。”萧玉姒笑着打趣道:“想是乌骊认出这是陛下的皇后了,怎么能拒绝陛下的另一半呢?” “哈哈哈,对对对,瞧我这笨嘴。” 魏云卿如今虽已是皇后,可终究还是个小姑娘,脸皮薄,被众人这一番调侃下来,也微微红了脸。 萧昱把马缰递给魏云卿,“坐稳了吗?” “嗯。” 萧昱招呼来两个女奚官,让她?们护着皇后先跑一跑,熟悉一下马和场地。 乌骊的确不排斥魏云卿,一圈下来,与她?已十分熟悉了,魏云卿回来后,兴致昂扬的要和众人赛马。 萧景道:“好啊,那皇嫂想怎么比?” 萧昱含笑看向魏云卿,听她?的意?思。 魏云卿毫不迟疑道:“当然是比谁跑得快,谁先回来算谁赢。” “好,都听皇嫂的。”萧景浅浅一笑。 众人都挑好马各自准备好后,萧景突然道:“乌骊给了皇嫂,陛下骑什么?” 萧昱道:“姐姐不通骑射,你?们去跟皇后赛马就好,我在这儿陪姐姐坐一会儿,等你?们回来。” 魏云卿莫名慌乱道:“陛下不去跑马吗?” 这里她?最熟悉的就是萧昱了,他不陪自己去可怎么办?她突然就不想去了。 萧昱给她整理着马鞍上的裙摆,安抚道:“僧孺也骑的很好,你?先跟他比试,改日我再陪你跑。姐姐明日就要离京了,总不能留她?自己一个人在这儿坐吧?” 魏云卿想了想,便勉强点?点?头,答应了。 “那你?们就陪皇后好好比试一番。”萧昱笑道:“赢者赏一斛珠。” 萧泓挑眉道:“那岂不是还要让陛下破费一斛珠?” “那你们得能赢得了皇后,若是皇后赢了,这宝珠就是皇后的,给皇后的能算破费吗?” “陛下如此说,那我就有些不敢赢皇嫂了。”萧景调侃道。 “说的跟你能赢我一样。”魏云卿又恐他们因?自己身份让了自己,便开始给他们立着规矩,“先说好,你?们谁都不许让我,要凭真本事。” “是,臣谨遵皇后懿旨。”萧景笑道。 萧泓笑哈哈道:“无妨,无论最后谁赢,我们都把这斛珠献给皇后就是了,重?要的不是一斛珠,而是要让皇后尽兴。” “七叔说的有理。”萧景笑着。 众人就位后,萧昱看着魏云卿长身玉立马背的身姿,对她?点?头一笑。 临高台 第31节 魏云卿亦腼腆地对他回之一笑。 萧玉姒为令官,站在赛道前?,笑着抬手发号施令道:“开始!” 魏云卿立刻扬起玉鞭,绝尘而去。 “驾——” 萧昱含笑目送魏云卿,直至女子的身影远去后,才?渐渐收起了面上的笑容。 萧玉姒看着众人策马离去后扬起的漫漫尘土,调侃道:“陛下对皇后还真是十分宠爱呢。” 萧昱面无表情道:“一件摆设罢了,可纵是摆设,也要好好哄着。” 二?人往休憩的帷棚走?着,萧玉姒劝说道:“夫妻做久了,情?分自然就有了。” 萧昱侧头看着她?,“姐姐和驸马便是日久生情吗?” 才?见了三次,就定?了终身,哪儿有什么情分?萧昱心?里很清楚,公主是为了他,为了皇室的长远,才?下嫁驸马。 作为先帝后的长女,父皇母后的早崩,两个弟弟的年幼,逼她?不得不快快成长,早早就担负起一国公主的责任,并且完成的非常出色。 受姐姐的影响,萧昱自幼起,便将立后视作国家的政治行为,而非他私人的感情?行为。 因?此,他可以在丝毫不了解魏云卿的情?况下,依然答应娶她?做皇后。 哪怕不是魏云卿,无论朝廷为他选择哪家贵女为皇后,他都会娶,绝不会皱一下眉头。 萧玉姒笑了笑,回想?着往事,“我第一次见他,就欣赏他,他是很好的人,是个好丈夫。” 萧昱勉强一笑,不由想?起他第一次见魏云卿的时候,少女匍匐跪倒在地,整个缩在他的面前?,像一只柔弱无助的幼鹿,惹人怜爱。 “起码,皇后的确是美艳动?人,我见犹怜。”萧玉姒笑道:“不是吗?” “是啊。”萧昱自嘲一笑,“如此佳人,夫复何求呢?” 二?人在帷帐落座,内侍摆上茶水点心后,便各自退出了。 萧昱饮着茶,突然想?起什么,询问道:“姐姐知道宋逸吗?” 萧玉姒不解,“宋逸?陛下问他做什么?” “没什么,就是先前?皇后提了一下他,一时好奇。”萧昱漫不经心?道。 萧玉姒心?中有了计较,笑了笑道:“他的情?况,我先前听齐州世子说过一些,这要从十几年前?的一桩旧事说起。” “什么旧事?”萧昱眉梢一动?。 “十几年前?,宋逸的父亲出任辽东太守时,岛夷来犯,其父抵抗不力,丢了辽东郡,他父亲也至此下落不明,虽然后来朝廷又收复了辽东,可始终没寻到他父亲的消息。” 萧昱眉尖微蹙,果然是下落不明了。 “后来,一些世家为了打击宋氏,就开始编排其父投降岛夷,在夷土娶妻生子,通敌叛国的谣言,小小谣言虽然撼动不了宋氏,可毁了宋逸足矣。” 萧昱若有所思。 “只是陛下还未告诉我,皇后提他做什么?” “没什么。” 萧玉姒若有所思地一笑,“皇后这才?刚入宫,就跟陛下提这些事情?,有心?干预朝政,到底是宋氏养出来的人。” 萧昱立刻反驳,“她是无心的。” “何以见得?” 萧昱不语。 萧玉姒见他不说,也没有勉强,只道:“看来陛下,对这小皇后也并不全然虚情假意。” 萧昱却避开不谈,眸色沉沉,转移话题道:“她听信了我的说辞,并不着急圆房,我如今能以庙见之礼来拖延,可庙见之后,哪怕皇后不急,我也再没有推脱的理由,再推脱,她?会起疑的。” “陛下的意思是?” “如今我尚未亲政,我不能有子嗣。”萧昱正色提醒道:“庙见之后,我势必要与她?同房,可是,皇后不能有孕。” 萧玉姒心中一肃,面色渐渐凝重?。 萧昱排斥的并不是与魏云卿同房,而是担忧皇后一旦有了子嗣,天子的性命便会非常危险! 天子已年长,却尚未亲政,手无实?权,而皇后又是执政权臣的外孙女。 一旦魏云卿有了子嗣,那些不愿放权,不愿天子亲政,想要继续把持朝政的世家,会有无数办法悄无声息害死天子,拥立襁褓幼儿登基,扶持魏云卿垂帘,成为他们新的傀儡。 政由世家,祭则寡人。 在士族眼中,天子就是傀儡。 萧昱想?亲政,想?从世家手中收回权柄,这是实?打实在威胁各大世家的利益。 别看各大世家之间也是勾心斗角不断,可一旦皇帝想?要打压士族,各大世家为了维护士族门阀政治,会立刻放下门户成见,联手再换一个皇帝。 魏云卿的子嗣,将会成为萧昱性命的最大威胁。 何况,魏云卿还是个没有父亲、没有叔伯、没有兄弟,没有任何外?戚仰仗,极好操控的孤女。 萧昱的担忧,的确是个问题。 “届时我从宫外?给陛下带药,悄悄给皇后用?药避孕如何?”萧玉姒提议道。 “不行!”萧昱毫不犹豫反对道:“太医监隶属少府,少府卿王崇是皇后生母的亲舅舅,一旦给皇后用?药,姐姐觉得能瞒过宋太师吗?” 宫廷内外悉奉宋太师之意,自少府卿至太医监,上上下下全是宋氏的人,若是给魏云卿下避孕药,根本瞒不过太医,宋太师也必然会知晓。 萧玉姒心?里一咯噔,思索道:“可就算是陛下用?药,也瞒不过日常请平安脉的太医的。” “所以我才跟姐姐讨主意。” 萧玉姒面色凝重?,安抚道:“陛下别担心,先稳住皇后,不要让她?起疑,目前?我们第一要紧的事情?,是把齐州的兵权顺利交接,离庙见还有一段时间,我会想?办法。” 萧昱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他相信萧玉姒会处理?好。 对他来说,用?皇后位这样一个摆设,来换齐州实实在在的兵权,是相当划算的交易。 如今魏云卿顺利入宫,齐州兵权也该交接了。 很快的,赛马的一行人也陆续归来,毫无疑问的,魏云卿拔得了头筹。 她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如此明媚灿烂。 萧昱看着纵马归来,意?气风发的小皇后,立刻结束了交谈,换上了笑脸,步出帷帐,亲身相迎—— “卿卿。” 第24章 珠冠 明媚灿烂的小皇后, 驱马归来,衣袂翩翩,草木生光,白若凝脂的皮肤上, 浮现了一层薄薄的汗, 几缕散发贴在额上。 “吁——” 魏云卿勒马,女奚官上前为她牵着马, 萧昱亲自上前相迎。 萧玉姒拍手笑道:“皇后真是了不起, 骑的又快又美妙。” 魏云卿把马鞭递给女奚官, 浅浅一笑。 萧昱对她伸出手,逆光看着她。 魏云卿看着眼前的天子, 日光给他白皙的脸上笼罩一层柔和?的光芒,那笑意愈发温暖。 她心中?一动, 把手递给了他,行云流水般从马背上跳了下来,裙摆扬起, 像一朵绽放的郁金香。 萧昱又握住了她另一只手, 把她扶稳,女子的玉手光泽柔软, 掌心还有一层薄汗,和?他的手掌湿乎乎纠缠。 “卿卿惊艳独绝, 姿行美妙。” 他一如既往的不吝赞美。 魏云卿看着他,认真道:“乌骊是一匹好马,可我第一次骑它还不是很习惯, 如果是我?的玉狮子, 我?会骑的更好。” 萧昱含笑给她擦着额头?的汗,女子白皙的肤色转瞬皎然透粉。她额头的碎发已经?被风吹干, 萧昱顺手扶了扶她发髻上摇摇欲坠的山茶花。 雪肤玉骨,人比花艳。 魏云卿却是心中一紧,立刻捂着头?,“不许碰我?头?发。” 萧昱一怔,反应过来她是在警惕自己那天拆她头?发之事?,哑然失笑道:“我?只是帮你簪花。” 魏云卿摸着头?上簪的稳稳的花,她能感受到天子在宠爱她、熟悉她,无论如何,眼前之人已是她的丈夫,她也必须试着去接纳他。 “累不累?” 他问。 魏云卿摇摇头?。 萧昱挽起她的手,往帷帐中?走着,“先歇一歇,我?们去喝茶,等二弟他们回来。” “嗯。” 她点点头?,主动伸出另一只手,挽住了天子的手臂。 先是试探的伸出手指勾了勾他的袍袖,而?后小心翼翼把手掌穿过去,最后心一横,完全挽住了他的手臂。 萧昱身子一僵,看着依偎在自己身侧,羞怯天真的小皇后。 他知道,她也在努力让自己熟悉他、接纳他,早早适应二?人的关系。 萧昱握紧她的手,抬步,从容引她入幕。 很快,萧景和萧泓陆续回来。 还未见人,就听到萧泓的大嗓门,“不公平不公平,皇后骑的可是乌骊马,我?们的马怎么跑得过乌骊呢?” 萧玉姒笑道:“七叔纵是不服,可乌骊就是不认你啊,能驯服一匹烈马,也是实力的一部?分。” 萧泓哑口无言,坐在席间,往嘴里咕咚咕咚灌着茶。 萧景笑道:“陛下这一斛珠,到底还是让皇嫂得了。” 萧昱把剥好的橘子掰下一瓣,递到他的小皇后嘴边,魏云卿心情好,张嘴就吃了下去。 萧昱满意笑道:“回头?从内库选一斛最好的渤海北珠给皇后。” 临高台 第32节 “我记得早年齐州上贡过几斛北珠,都是最佳的。”萧玉姒笑道。 渤海郡位于齐州,盛产珍珠,齐州的采珠业一直都被宋氏严格掌控,这天下最好的北珠,不是在宋氏,就是在皇宫。 魏云卿自幼养于宋氏,早就见惯了这些?宝珠,她的妆奁中?,还有不少极品北珠,故而?对天子的赏赐,并没有那么欢欣雀跃。 萧景悄悄瞥了一眼魏云卿的反应,沉思了一会儿,对萧昱道:“想来皇嫂早已见惯了这些?宝珠,陛下可以赐皇嫂一些有特别意义的珍宝。” “特别的?”萧昱不解。 萧景一笑,提醒道:“说起北珠,我?记得父皇曾命人为母后精心制作过一顶北珠凤冠,这可是天下独一份,唯皇后可佩的。” 萧昱恍然大悟。 士族之家或许也会有上好的北珠,可士族再豪奢,也不敢让女眷公然僭越,佩戴超出身份规格的饰物。 这凤冠,自是唯皇后可戴。 萧玉姒惊讶地捂上了嘴,咂舌道:“是那顶北珠凤冠吗?我?见母后戴过,当真是稀世珍宝。” 魏云卿一听,受宠若惊道:“还是算了吧,陛下已经赏赐过先后的金步摇了,我?不敢再受。” 萧昱没有说什么,只是认真端详着皇后明艳绝丽的容颜,想?着内库封存的薛后珠冠,仿佛已经?看到了魏云卿把珠冠佩戴在发髻上的模样。 宝珠佳人,华贵璀璨,定是和她十分映衬。 * 宴会结束时,天色已向晚,诸王公主离宫,萧昱更是亲自送魏云卿返回显阳殿。 二?人共乘一辇。 魏云卿微微意外道:“我自己回去就行,何必劳动陛下送我??” 萧昱半拥着她,嘴角噙着笑,“为皇后效劳,怎能算辛劳?” 魏云卿面上一红,天子怎么也油嘴滑舌的? 她用眼梢余光悄悄观察着萧昱,天子目不斜视,渊默不言的模样,自有人君从容风度。 萧昱好意送她,可他们之间还算不得太熟悉,调侃之后,二?人相顾无言,气氛有些沉默尴尬,魏云卿略不自在,想?了想?,便起了个话题道:“今日宴上,我?一直有个疑惑,想请陛下为我解答。” “说。” 魏云卿面带好奇,认真道:“妙英是谁?” 萧昱一怔,嗤笑了一声,缓和了几分二人之间沉默的气氛,他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子,“想?不到你也好这些?八卦之事?。” 魏云卿摸摸鼻子,难为情道:“我?见广陵王一提起这个名字,众人都变了脸色。” 萧昱不以为意地一笑,跟她解释道:“妙英本是长姐的伴读,我?幼时即位,长姐一心在我?身上,难免疏忽了齐王,才派妙英去照顾齐王。齐王七岁离宫建府时,妙英亦随齐王一起去了齐王府,七叔一贯与齐王交好,想?来是在齐王府见过妙英,就看上了。” 魏云卿点点头?,若有所思,听广陵王说妙英都快二十五了,比齐王大了七八岁,应该是自幼照顾齐王长大的,难怪齐王舍不得。 “那她对齐王的意义,应该很特别。” 萧昱目光沉了沉,幽幽道:“是,很特别……” * 甫至显阳殿,魏云卿便看到了那顶早早被送到殿中?,等她归来的北珠凤冠。 冠身以黄金为底,状呈莲花,冠中嵌一颗径宽三寸的明珠,中?有金凤,口衔垂珠,凤尾花身又镶嵌以无数大小不一的明珠为饰,金步摇题以山河之纹,以珍珠点缀为桂枝,又垂以数串小珠。 光明如月,璀璨盈室,美不胜收。 天子,早已悄悄命人将礼物送到。 魏云卿半张着嘴,意外地看着那稀世罕有的皇后凤冠,半晌无言。 “喜欢吗?” 萧昱问她。 魏云卿回神?,舌头?如同打?结一般,“这,这就是薛后的珠冠吗?” “嗯。”萧昱看着那凤冠,淡淡道:“封存多年,依旧耀眼。” 魏云卿摇摇头?,正色道:“我承受不起。” “你是皇后,除了你,谁还受得起?”萧昱挽起她的手,往妆台而?去,“去试一试。” 魏云卿还欲推辞,已经被萧昱搂着肩膀,按到了座上,对着镜子。 几个宫人为魏云卿梳着发髻,徐令光为萧昱奉茶,萧昱坐在一旁饮茶,静静等待。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窗外的天色尚明亮,殿内已经?昏昏欲暗,宫人开始掌灯,于妆台前点起数盏宫灯照明。 终于,魏云卿梳好了发髻,宫人小心翼翼捧起那华贵璀璨的珠冠,仔细为她戴上。 妆点好之后,宫人都不由为皇后的美貌咽声,无言惊叹。 徐令光扶侍魏云卿起身,来到萧昱面前。 魏云卿微垂眼眸,面含羞涩,端艳之容,与烛光相映,迷离扑朔。 萧昱心中微动,为之改容。 他起身,走到魏云卿身边,挽起她的手,登榻共坐,端起烛台,于灯火迷离中?,细细打量着皇后的姿容。 无论再看多少遍,他依然会为皇后摄人心魄的美貌动容。 片晌后,萧昱放下烛台,看着她,声音微哑道:“庙见的时候,就戴这顶珠冠去,好吗?” 魏云卿抬眸看着天子,庙见之后,始成妇礼,她将会是他真正的皇后、妻子。 她微微点头?,眼波闪闪,轻不可闻道:“好。” 缱绻旖旎,柔情涌动。 萧昱看着灯火迷离下的小皇后,珠光柔润,恍然若仙,美艳的容颜此刻正娇若牡丹,他不由伸手捧起她的脸,让她面对着自己。 魏云卿看着他,火光在她的瞳孔中?跳动,就像那夜倒映在清溪上的斑斓灯火,楚楚迷离,葳蕤潋滟。 她娇润嫣红的唇瓣微微张合着,好似熟透的蜜桃,在等人采摘。 萧昱又情不自禁地抚了上去,抚着那温软娇润的饱满唇瓣,喉头?滚动了一下,他是真的很想?尝一尝。 从在斋宫第一次见她,拨开她的唇时,他就想?知道那滋味,他被这个念头折磨的快要发疯。 他用?尽所有的理?智,压抑着那股想?把她压倒、彻底揉碎、与自己融为一体?的冲动,极尽隐忍克制的,凑近她的唇,在上面蜻蜓点水般啄了一下。 浅尝辄止。 她的唇真的很香、很软。 魏云卿睁大了眼,天子的容貌在她面前骤然放大,他闭着眼,浓密的睫毛阴影倒映在白皙的皮肤上,盖住了左眼睑下那颗小痣。 他的唇软软的,暖暖的,就像一块滑滑糯糯的甜米糍,递到了嘴边,她想?咬一口,尝尝那味道甜不甜,可是她不敢。 很快的,天子移开了唇,睁开了眼,他的眼底染上了一层浓重的黑色,如同深渊,引她坠落,不可自拔。 魏云卿垂眸,避开了天子的视线。 十三岁之前的她,恣意张扬。 顶着同岁小舅宋琰的名号,跟着宋瑾走街串巷,胡作非为,是太师府潇洒自在的宋四郎。 十三岁之后的她,温默贞静。 收起所有男儿习惯,像一个传统世家贵女一样,娴谨淑雅,端庄贤柔,做好魏氏的小女郎。 如今,她是皇后,应夙娴礼训,有母仪之德,不可做狐媚艳态,惑其君主。 她没有蛊惑他,可是,他亲了她。 在众目睽睽之下。 如果此刻,魏云卿问他为什么要亲自己,他的回答一定是—— 因为你是我的皇后。 皇帝和?皇后。 这两个身份,已经?注定了他们之间的结合无需太多感情,只需用?最原始的欲.望驱动着,在某个时刻,完成传宗接代的壮举。 而?她,则会为他诞下帝国最神圣的继承人。 一吻过后,二人都没做言语,各自别过头?。 仿若刚刚发生的一切,都是那般理?所当然,不需要理?由?,不需要解释。 一旁,将刚刚这一幕尽收眼底的徐令光,神?情诧异,脸色微白,难以置信一向克己复礼的天子,竟然于满殿宫人前,众目睽睽下,主动亲了皇后。 徐令光攥着手指,试探着提醒道:“汤沐已备,陛下要留宿显阳殿吗?” 帝后恍然回神?。 萧昱拂袖起身,已然恢复了冷静,“明日还要去送长姐,你今日也累了,沐浴之后早些?休息,我?先回去了。” “嗯。”魏云卿轻应着,手指紧绞,未做挽留。 这一夜,分处两宫的帝后,又是一宿无眠。 第25章 送行 夕阳西下, 日?暮向晚。 萧景回?来后,齐王府上下都纷纷忙碌了起来。 正于屋内灯下做女红的吴妙英闻讯,立刻放下了手中的针线,起身迎至门?前, 屈膝跪倒, 恭敬请安,“殿下。” 萧景淡扫了她一眼, “嗯”了一声。 吴妙英起身, 躬身趋步至其身边, 一如既往服侍萧景更衣,为他脱下外?袍, 而后跪地为他解着?腰带,柔软的小手上下忙碌着。 萧景垂眸看着?跪伏在地的窈窕身影, 突然推开她的手,淡漠道:“不用了,我自己来。” 吴妙英一懵, 心里也咯噔了一下, 手指无措地攥在一起,无言跪倒在?地, 头深深埋了下去。 “起来。”萧景看着她那模样,语气?有些颇不耐烦, “说了多少次,不许跪。” “奴婢知错了。”吴妙英惶恐道。 临高台 第33节 萧景将解下的腰带随意搭在?衣架上,一身月色长?袍随意敞开着?, “你何?错之有?” “奴婢侍奉不周, 惹殿下不悦。” “我是不悦,可非因此事。”萧景半蹲在吴妙英面前, 抬起了她的脸。 女子姿容成熟,丰神美艳,一双美目中水雾氤氲,顾盼流波,正惶恐不安地看着他。 “今日?,七叔当着陛下和皇后的面又跟我讨要你了,你愿意去广陵王府吗?” 吴妙英心中大震,泪水滚滚而落,她惶恐地摇着?头,她不要去给广陵王做侍妾,她卑微无措地请求着?—— “不,奴婢不愿意,奴婢年老色衰,不配侍奉广陵王,若是殿下厌弃了奴婢,恳求殿下送还我回?公主身边,奴婢愿意侍候公主一辈子。” “可公主明?日?就要去齐州了,你该怎么办呢?”萧景眸色沉沉,摩挲着?她的下巴。 吴妙英语无伦次,“求殿下送奴婢去齐州,奴婢愿随公主去齐州。” 萧景捏着她下巴的手指微微用力,神色微寒,女子吃痛,依旧强忍不吭声。 萧景看着?她,一字一句道:“你就没想过,求我,留在?我身边吗?” “奴婢——”吴妙英颤抖着?,泪水滑落萧景指尖,他们身份悬殊,她年长?他太多,他还没有立妃,“卑贱之身,不配侍奉殿下。” 萧景缓缓起身,脸色也随着直起的身子一点点阴寒,他睨着?地上那缩成一团的人影,冷冷道:“出去。” 吴妙英如蒙大赦,惶恐跪安。 屋内再度恢复宁静。 萧景缓步至榻,拿起女子绣了一半的花纹,悠悠柏舟,泛于碧波之上,他抚着?那细密的针角,少顷,放下。 转身至案,滴露研墨,执笔,于纸笺上,狂草漫书行路难,行路难…… * 翌日?一早,平原长?公主离京,皇帝与皇后亲临码头为公主送行。 清溪码头,旌旗猎猎,甲仗森森。 因是公主远行,没有朝廷官员相送的规矩,故而只有部分皇室宗亲,以家人之礼与公主话别罢了。 码头设了临时的步障、帷幄,码头的风吹的帐上的龙旗猎猎作响。 帝后与公主在帷帐中话别。 “替朕向驸马问好。”萧昱道。 萧玉姒福身道:“妾与驸马都不忘陛下圣恩。” 萧昱从魏云卿手里接过那枝从式乾殿折下的柳枝,递给萧玉姒道:“古人送别,都要折柳以寄惜别之情,今日?,朕也不免要随一回古人之思了。” 萧玉姒双手接过柳枝,恭谨道:“我们会将此木奉植于齐州,定为陛下养出一片栋梁之林。” 萧昱点点头,“时辰不早了,去吧。” 萧玉姒颔首,又一一向齐王等人告别。 众人正话别之际,一道女子的呼唤远远传来。 “公主,公主。” 远处,重重步障与?禁卫后,一道窈窕美艳的女子身影,怀抱着?包裹,仓促而来,她被?羽林卫推倒在?地,跌了满身尘土,狼狈不堪,还在挣扎着爬起,焦急呼唤。 萧玉姒闻声,不解,步出帷帐,望向远处的女子,语带诧异—— “妙英?” 闻名,众人也都步出帷帐。 看到狼狈来奔的女子,萧景心中一紧,萧泓眼睛一亮。 萧昱抬手示意羽林卫放人。 妙英抱着?包裹,跌跌撞撞跑过来,扑通跪倒在萧玉姒面前,“公主,您带奴婢一起走吧,奴婢愿意侍候公主一辈子。” 萧玉姒微微动容,扶起吴妙英,“起来说。” 吴妙英忐忑无措的起身,惶恐垂首。 众人步入帷帐,各自默然无言。 魏云卿观察着来奔的艳丽女子,原来她就是妙英,果然是个柔弱楚楚,惹人怜爱的美人儿,怪不得?广陵王喜欢。 萧泓殷勤地拉着吴妙英的胳膊,给她拂着?身上的尘土,关切道:“妙英,你这是做什么啊?” 吴妙英身子一抖,立刻避开萧泓的手,躲开几分,恳求萧玉姒道:“昔年公主命奴婢去照顾齐王,如今齐王已长?大,奴婢已年老,于王府实无用处,恳求公主带我同去齐州,奴婢愿继续服侍公主。” 萧玉姒眉峰微蹙,吴妙英的年纪,本就是该今年放出府嫁人的,她此?刻来求自己,莫不是—— “你想嫁人?” “不。”吴妙英拼命摇摇头,“奴婢不嫁人,奴婢这辈子都不嫁人了,奴婢只想侍候公主。” 萧玉姒看了萧景一眼,萧景面色平淡,避开了视线,不做言语。 萧泓忙道:“妙英,你也不小了,早该嫁人了,再跟着?公主,不是一辈子都耽误了吗?你也不必去齐州了,齐王不要你,你就跟我回去算了。” “不,奴婢不跟殿下回?去,奴婢只想跟随公主。”吴妙英摇头拒绝。 萧泓蹙眉,直接拉过吴妙英手腕,欲强带回?府,“今日?是陛下和皇后为公主送行的日子,你就别再添乱了,先回?府等着?。” 说着?,就要招呼侍卫把她带下去。 吴妙英满心惶恐,挣扎着?,“不,奴婢不去。” 萧玉姒见萧景迟迟不做言语,恐萧泓真把吴妙英带走,低声呵斥道:“放手。” 萧泓手上一停,茫然看着萧玉姒。 萧玉姒看向萧泓,正色道:“其他的我都能应七叔,只是妙英,不能给七叔。” “为什么啊?”萧泓不解,“不是,大侄女儿,不过是一个女史……” “妙英——”萧玉姒打断他,语气?一顿,话锋一转,平静道:“已经是齐王的人了,侄女儿不敢做此?有违伦理纲常之事。” 话音一落,众人鸦雀无声。 萧泓拉着吴妙英的手渐渐僵硬,他惊愕地看向她,女子深深低下了头,脸色羞愧。 魏云卿满心震惊,原来她还想错了齐王和妙英的关系,她看向萧昱,无声询问。 萧昱面色如常,不做言语,仿佛早已对一切了如指掌。 “这是真的吗?”萧泓无措质问众人。 众人都看向萧景。 萧景面不改色,坦然承认道:“是。” 他做了,没什么不敢认。 萧泓脑子“轰”的一声,难以置信。 萧景一字一句,继续道:“四年前,是我年少轻狂,是我……” 话未说完,吴妙英便扑通跪倒,女子泪眼朦胧,柔弱可怜。 她不能让他说出来,她只是一个卑贱的奴婢之身,又年长?他如此?多,他还年轻,他身份尊贵,他会被?人耻笑的。 她只是希望她的殿下可以好?好?的,平平安安的长?大,迎娶一位门?第高贵、温柔贤惠的王妃。 她不配。 女子不停磕头请罪道:“不,不是殿下,是奴婢下贱,是奴婢不知羞耻,勾引了殿下,殿下年纪小,他什么都不懂,殿下没有错,都是奴婢,是奴婢的错。” 萧景看着伏在地上不停磕头的女子,一阵酸涩涌上喉头,他别过头,不忍再视。 萧玉姒叹了口气?,扶起早已是泪流满面的吴妙英,提醒她,“你要想清楚了,跟了我,就没有回?头路了。” “奴婢不会再回头。”吴妙英语气坚定。 萧景眼神微微闪动。 魏云卿看着?萧昱,暗示他应该说些什么的,可萧昱丝毫不为所动。 萧昱有自己的考虑,齐王还未立妃,妙英留在?王府,的确是个隐患,随公主去齐州也好?。 “好?,既然你已经决定了,那你就……” 萧玉姒话未说完,就被?魏云卿打断,“不如随我回宫吧。” 众人一怔,纷纷看向魏云卿。 魏云卿继续道:“她本就是宫里的女史,如今再回?宫中侍奉,有何?不可吗?” “这……”萧玉姒语带迟疑,看向萧昱。 萧昱没有反对,淡淡道:“皇后既然有意,那就让吴氏去服侍皇后吧。” 吴妙英一怔。 萧玉姒松了一口气?,对她道:“还不快跟陛下和皇后谢恩。” 吴妙英回?神,磕头谢恩,“奴婢多谢陛下和皇后的恩典。” 魏云卿微一点头,示意她起身,又转头看向萧昱,笑眼盈盈。 萧昱勉强回之一笑。 事情解决后,萧玉姒登船。 众人于岸边,目送帆船远去,渐渐成为一个黑点…… * 回?宫的路上,魏云卿和萧昱同坐那辆朱班漆轮的帝辇。 魏云卿不停好?奇地问东问西,“齐王跟妙英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他们年龄差距悬殊,怎么就……” 萧昱沉默着?。 “陛下?” 萧昱回?神,看了看她,幽幽道:“母后生产齐王时,意外?血崩,齐王出生,母后驾崩,他从来没见过母后。” 魏云卿一怔。 临高台 第34节 “齐王七岁时,本该依制赴封国,因其年幼,遂加侍中,留于京城,自立府邸。他幼年在宫外?缺乏亲人爱护,是妙英一直在陪伴照顾他。” 四年前,齐王自己还是懵懵懂懂的年纪,还不知道如何?约束自己,在?齐王府,他是最大的,没有人敢忤逆他。 他在?还不懂得?爱情的年纪,只因对这个日夜陪伴自己女子的依恋,才和妙英懵懂成事,如今长?大了,才知道后悔,故而开始对妙英冷漠疏远。 而吴妙英深知自己的身份配不上齐王,又恐惧齐王会把她送给了广陵王,才不得?不冒险来请求公主带她同去齐州。 魏云卿点了点头,思索道:“那妙英的确是对齐王很特别,齐王应该也舍不得?她远离,真让妙英随公主去了齐州,怕是齐王会后悔莫及。” “所以你让妙英入宫侍奉吗?” 魏云卿点点头,“我想着?,如今先让她入宫侍奉着,等哪天齐王想通了,再把人送回?去。” “你现在?倒是真有几分长嫂的模样了。”萧昱握住她的手,调侃着?,“都开始操心齐王的事情了。” “她毕竟已经是齐王的人了,总不好?随意处置。”魏云卿忽又想到什么,突然好奇道:“陛下有通房的女史吗?” 萧昱一愣,她问这个做什么? 他面色微不自在地别开头,随便敷衍道:“没有。” 在?他初次梦遗,还不懂得?男女之事的时候,徐长御便调离了他身边所有的宫女,只许宦官服侍,禁止任何宫女接近他。 等他长?大懂事后,更是连子嗣都不敢有,怎么可能为了贪一时欢愉,冒那么大风险去临幸宫女? “齐王都有,陛下怎么没有?”魏云卿不信。 天子想临幸个女人不是很随意吗?宫里那么多女人,随便拉一个就可以,话本就是这样写的。 萧昱解释道:“齐王本也不该有,只是他离宫时年纪尚小,疏于管教?,才让他做错了事,事后,长?姐已经狠狠训斥过他了。” “可我听闻很多世家都会有,齐王和陛下为什么不能有?”魏云卿不解道。 他可是天子,很多世家子弟跟他这么大时,孩子都有了。 “父皇也只有母后,我们为人子女,不敢坏了长辈规矩。”萧昱看着?她,手掌突然放在?了她并拢的膝盖,缓缓往上抚摸着?,意味深长道:“我也只想要嫡出的子嗣。” 魏云卿心中一动,双腿拢紧,面上染红,而后飞快别过头,再不肯理会萧昱了。 萧昱看着她的反应,轻笑了一声,收回?了手。 第26章 风雨 华林园依山而?建, 整座景山都被划入了皇家私园,这两日又淅沥沥下了些小?雨,远山氤氲着一层雾蒙蒙的水气,远远望去, 山顶如在云间浮动。 正值春日, 园中草木向荣,更有曲水花榭, 亭台楼阁, 林列其间, 错落有致。 魏云卿松绾发?髻,脚踩一双漆画木屐, 身穿一条鹅黄色褶裙,月白色褶衣的袖口?, 松垮垮挽起半截,露出一截雪白的腕子。 髻上金步摇,臂上玉条脱, 颈上软璎珞, 腕上多宝镯,都是天子赏赐的稀世珍宝, 随着女?子的行动,不时发出清脆悦耳的金玉声。 魏云卿挎着一个小竹篮, 蹲在曲水岸边,捞着随波漂流的杏花瓣。 草地上浮着一层细密的雨水珠,濡湿了女?子曳地的裙摆。 华林园的杏花开的正艳, 一场春雨下来, 竟打落了大半,魏云卿一时兴起, 便带着宫人们来拾取花瓣,搜集起来酿杏花酒。 算算日子,现今酿起来,到三月中便可品尝了。 吴妙英和徐令光在树下捡着花瓣。 吴妙英本就是宫中女?史,她幼年入宫,是受徐长御教养,此番再?回?宫中侍奉,便先去向病中的徐长御问了安。 徐长御见到她颇为欢喜,嘱咐她和徐令光要一起替她好好侍奉皇后。 吴妙英离宫去齐王府的时候,徐令光还只是个八九岁的小丫头,而?今已经?长的这般大了,吴妙英颇为感?叹,二人再?见,亦是欢喜亲切。 杏花树下,吴妙英边捡着花瓣边问徐令光道:“皇后今日该去式乾殿用膳了吧?” 徐令光道:“先前陛下曾召皇后到飞仙阁,今日不知是何打算,晚些我到式乾殿去问问。” 吴妙英看了看蹲在流水边捡花的小皇后,眼底含笑道:“那我去跟皇后殿下说一声,早些回?宫沐浴更衣,晚上还要在陛下处留宿呢。” “嘘。”徐令光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压低声音提醒道:“先前皇后依制到陛下处用膳后,陛下并未让皇后留宿。” “啊?”吴妙英不解地微张着嘴,“为何?” 徐令光摇摇头,悄悄附耳跟她低语了几句,“大婚之夜,陛下便以三月庙见之礼不肯留宿,所以帝后至今不曾圆房,天威莫测,我们做奴婢的,最好是少说话。” “什么?”吴妙英蹙眉。 原来皇后根本不知道用膳后该留宿帝宫?这不是她们这些女史的失职吗?若是陛下怪罪…… 可也不对,陛下自己心里清楚皇后该留宿的,只要他挽留皇后,皇后也不会推脱,那陛下又何故拖延? 陛下与皇后的关系明明很是融洽,可怎会至今还未圆房? 她试探着问徐令光,“你的意思是,如果陛下不主动要皇后留宿,我们也不提醒皇后留宿吗?” 徐令光语重心长道:“姑姑派我来服侍皇后之前,已嘱咐过我,要多看、多听、少说话,一切以陛下之意为准。” “原是如此。”吴妙英恍然大悟,“若是徐长御的吩咐,此中必有深意。” 她虽不懂,可她知道徐长御不会害天子。 “说多错多,不说虽有错,可至多是失职,无非被问责一番,可若是多嘴坏了陛下的事,就是小?命不保了。” 吴妙英点点头,若是天子有心拖延圆房,此时告诉皇后该留宿,皇后见天子不留宿她,难免会对天子心存芥蒂。 倒不若暂时不说,等天子主动留宿皇后。 届时她们再自认个失职之罪,这事儿也就糊弄过去了,也不会影响帝后感?情?。 另一边,魏云卿已经捞了一小竹篮的花瓣,雪葱般的手指,被冰凉的流水冲的发?红。 她起身,把竹篮递给一旁的宫女?,仰头看了看远处的山景。 雨雾升腾,山色空蒙。 她转身,一手提着裙子,一手拢了拢头发?,对远处的吴、徐二人道:“我要去爬山了。” 吴妙英和徐令光立刻结束了悄悄话,快步赶至皇后面前。 吴妙英担忧道:“天色阴晴不定,恐再?有降雨,山路湿滑,实不宜行。” 徐令光附和道:“且今日殿下该依制前往陛下处用膳,宜早早回?宫准备。” 魏云卿不以为意地一笑,“没?关系,时间还早,陛下现在应该也在忙于政务,我下山回来后再去也不迟。” 吴妙英抿唇不言,若是皇后留宿帝宫,是要从现在就开始沐浴梳妆更衣的,皇后如今这散漫闲淡的装束,如何能见天子? “走吧。” 魏云卿接过宫人递来的竹杖,从容往山路而?去。 * 东斋。 朝臣五日一休沐,宋太师会依制在休沐前一日至东斋为天子讲政。 这一日,宋太师会将朝廷近期重大政务为天子禀报、讲解。 若无大事,则以师傅之尊与帝清谈,谈议古今得失,帝王之道。 近来朝廷最大的事情便是霍肃改任齐州牧了,萧昱与宋太师心?里?都心?照不宣,故也未做多言。 之后,宋太师又禀报了一些因霍肃改任齐州牧,致使并州牧之位空缺,而?造成的朝廷其他人事变动。 “出河南尹温简为并州牧,迁廷尉刘讷为河南尹,迁侍中赵平为廷尉。” 话未说完,萧昱便打断道:“赵侍中清正端严,宜在朕侧,何故要出其为廷尉?” 虽是平级调动,可侍中是天子近臣,廷尉则是外臣,不在天子左右。 赵平是天子亲政的拥趸者?,先前才刚因密谏天子,不宜对宋氏降礼,推迟帝后大婚之事得罪了宋太师,而?今便被排挤,调离天子身边。 萧昱微微不满。 宋太师道:“是因为将要征召庐江内史高承入朝为侍中,所以有此变动。” 萧昱眼神一动,高承原是薛太尉的司马,后离开太尉府担任庐江内史,在庐江做了六七年,一直不曾变动,他都快忘了这个人了。 此刻,萧昱才明白过来,原来薛太尉要安排到内朝的亲信,竟是渤海高承。 薛太尉的人要入内朝,赵平也不得不让位了。 萧昱也不得不服宋太师的手段,姜还是老的辣,排挤走一个忠正直臣,安排来一个薛太尉亲信,还安排的让各方都心服口服,确实高明。 萧昱吃个闷亏,无话可说。 “那庐江内史由何人补任?”萧昱问,庐江离京城太近,当年的庐江之乱差一点就攻陷台城,其官员任命不可不谨慎。 “由太尉参军宋穆之领庐江内史。” 萧昱点了点头,宋穆之不仅是薛太尉参军,还是刘司空女?婿,宋太师侄子,由他领庐江,三公免争执,庐江可安稳。 突然,他又问,“朕听闻太师有个族侄,名叫宋逸?” 宋太师眉梢一动,不解道:“正是族侄,不知陛下问他做什么?” 萧昱淡然道:“先前平原长公主跟朕说过一些宋逸的情?况,觉得当是忠孝仁厚之人,朕记得今年新举的秀才中,有他的名字,弃之不用,实为可惜。” 宋太师了然,公主夫妇与齐州世子往来密切,公主此番谋得齐州,当是早已筹谋齐州多年,将齐州的情?况摸的清清楚楚。 那公主对当年的辽东旧事必然也是一清二楚。 宋太师回道:“宋逸性情孤僻,且年纪尚轻,不愿过早入仕,故未做安排。” “是么。”萧昱若有所思,“朕记得,先前秘书省似有处空缺,不若……” 天子还未说出口?,宋太师便提醒道:“秘书省的空缺,已安排了尚书令李嗣源的公子李允补上。” 萧昱眼神一动,默然无言。 * 另一边,魏云卿拄竹杖轻步上山,山势不高,山路平坦,且早已开?辟了青石台阶,爬起来也并没?有太难。 一路林径蓊郁,花草竞秀,草木朦胧,云生雾绕,不消多时一行人便登上了山腰。 山腰有一处小亭,名停云,魏云卿望亭而?笑,亭既留人,人岂有不停之理? 临高台 第35节 遂步入亭中暂作休憩,于高处,尽览华林美景。 “那里是马埒吧。”魏云卿指着一处道,这也是她唯一能认出的。 “是啊。”吴妙英点点头,“据说当年,先帝还曾在华林马埒阅兵讲武。” 魏云卿微微讶然,又指着远处一处楼阁问她道:“那里?是什么地方?” “是华林都亭,殿下。”吴妙英回?道:“那是由天子亲自审讯一些重要犯人及皇室宗亲的场所,有时也会在都亭宴请百官和接见一些白衣之人。” 魏云卿坐在亭上,斜倚着凭栏,点了点头,“你知道的倒是很多。” 吴妙英道:“奴婢幼时为公主伴读,亦曾粗学书计。” “你是出身濮阳吴还是陈留吴?几岁入的宫?”魏云卿问道。 吴妙英垂首,一一作?答,“奴婢出身濮阳吴氏,家世?寒微,是在十岁被选入宫中为公主女?史,后担任伴读。” 魏云卿若有所思,宫中杂使的宫女?一般采选民间良家百姓女子,而?女?史之类有品级的侍女?,则多由寒门士女?充任。 而?高门士族的贵女?,是不会轻易入宫的,即便入宫,也是担任女长御、女尚书之类的高阶清贵女?官。 所谓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不仅男子在官场如此,女?子在后宫亦如此。 闲聊之际,亭外又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微风将细雨刮入亭中,吹湿了亭子周围的凭栏。 “又下雨了。”魏云卿起身,退到了凉亭中间。 吴妙英将手中的帔子给魏云卿披上,又站在风口?处,替魏云卿挡着四面吹来风,以免她着凉。 徐令光看着檐下的雨,“奴婢回去给皇后殿下拿伞。” “不必了,就等?一等?,雨停了我们再下山。”魏云卿道,又吩咐亭外守候的宫人道:“你们都先到亭下避雨吧。” 随行的宫人有七八个,若是都进?了亭子,定是拥堵不堪,故而?没?有人上前。 魏云卿还欲再?唤,吴妙英制止道:“殿下不用再吩咐了,身份有别,她们不会进?来避雨的。” 魏云卿想了想,便吩咐徐令光道,“你带几个人一起回去拿伞具,留两个在此服侍即可。” 徐令光领命,匆匆带人下山,走到半途,又想到什么,吩咐一个宫人道:“你去式乾殿跟梁常侍回?复一声,就说皇后游华林园,被雨困景山,今日恐不能至陛下处用膳了。” 宫人领命而?去。 * 雨越下越大,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魏云卿站到亭檐下,伸手接着雨,雨珠落在她的掌心?,水花四溅。 吴妙英扶着魏云卿在亭中的石桌前坐下,用帕子给她擦着掌心?的雨。 “令光怎么还没?有回来呢?”吴妙英边擦边道:“去了这么久了,也该回?来了,晚上皇后还要到陛下处,若不及时回?宫更衣,就误了时辰了。” “那便让宫人去传信儿说我不去了吧,不过是吃个饭。”魏云卿不以为意道:“雨下这么大,回?去了还要沐浴,更衣梳妆也要好些时间,总不能因为我晚至,让陛下等?着我吧。” 吴妙英眼神复杂,纠结着开口道:“奴婢斗胆,想谏言皇后,莫要疏远了陛下。” 魏云卿一怔,进?谏本也是女?史职责,只是她不懂吴妙英为何会有此言,“我并未疏远陛下啊。” “可是。”吴妙英压低声音,担忧道:“帝后至今未圆房,恐有流言起。” 原是因为这个…… 魏云卿面上微染红,坦然笑道:“你无需担忧,这些事顺其自然便好,陛下是顾念我初来宫中,才未做勉强,我亦希望在彼此更加熟悉之后,水到渠成。” 吴妙英讶异地看了看魏云卿,随即想到什么,垂下眼眸,微微黯然。 原来,喜欢一个人是这样的,喜欢到可以克制自己所有的本能。 她想,她在齐王心?里?,大概就跟个小玩意儿差不多吧,一时兴起,无需负责。 甚至,可以随便送人。 “妙英,你怎么了?” 吴妙英回?神,摇了摇头,勉强笑道:“没?什么,陛下是真的很宠爱皇后。” 魏云卿淡淡一笑,起身看着亭外风雨,突然有了吟诗的雅兴,便即兴而?念,“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念完,她顿了一下,问吴妙英,“你知道下一句吗?” 吴妙英回道:“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魏云卿边接着念,边徘徊在亭上,目光投向茫茫雨幕,地下氤氲着一片雾气,朦胧草木其上,天地在她的眼中模糊。 这时,一道月白身影乍然入眼—— 年轻的天子负手而?来,轻提衣摆,低头缓步行于青石山路上,蓊郁葳蕤的草木映衬的他身姿愈发?挺拔洁白,天地皆黯然。 内监为他撑着伞,伞面的雨珠如珍珠般溅落在黝黑的石板,溅起涟漪。 她看着他,微微动容。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第27章 救驾 “呀, 是陛下?。” 吴妙英认出那道从容而来的月白身影,惊喜道。 没想?到,还没等来徐令光,却先等来了天子。 天子缓步行至亭子, 宫人屈膝行礼。 “陛下?是来接皇后吗?”吴妙英惊喜道。 萧昱随意掸了掸衣袍上的水珠, 语调闲慢,“听?闻皇后被雨困景山, 特来救驾。” 魏云卿掩口一笑。 “救驾来迟, 皇后莫怪。”萧昱挽住她的手, 淡笑道。 魏云卿仰头看着他,心里暖暖的, 眼睛亮亮的,“陛下来的刚刚好。” 萧昱浅笑, 握着她的手?,和她并肩共看亭外潺潺雨幕。 “雨似乎小了些。”魏云卿道。 “你是想?下?山,还是继续往高处去?” 魏云卿往山顶看了看, 道:“时辰不早了, 还是不上去了。雨天昏暗,地上?湿滑, 太晚下?山路也不好?走。” “好。”萧昱点头道:“改日天晴,我再陪你一起登顶。” 魏云卿点了点头。 说?话间, 徐令光也和宫人携带油伞雨披归来,见?天子立于亭上?,便屈膝行礼, 于亭外等候。 吴妙英看到了她, 提醒帝后,“令光回来了, 陛下?和皇后是此时下山?还是等雨停?” 魏云卿看了看亭外,“小雨淅淅沥沥的,大约是停不了了,陛下?,我们现在就走吧。” “嗯。”萧昱接过宫人手中的绢丝油衣,亲手?给魏云卿穿好?,然后持伞拥着她缓步往亭外去。 行至一转弯处,有一石阶略高,将下?时,萧昱先下?,又回头牵着魏云卿的手,扶她下?来,抬头间却意外看到雨中亭上的牌匾,停云? 萧昱眉峰微蹙,立刻斥道:“这亭名是怎么回事?犯了皇后的讳,竟无人察觉吗?” 内监宫人吓得面色惨白,刷刷跪了一地。 魏云卿一懵,好?好的怎么突然发了脾气? 梁时扑通跪倒,之前并无旨意要为皇后避讳,故而没人想?到这方面,请罪道:“是奴婢疏忽。” 萧昱沉声道:“改为停仙,即刻去办。” 魏云卿回头看了一眼亭子,这才恍然大悟,原是因那?‘停云’的亭名,犯了自己的名讳而斥责宫人,她都不觉有被冒犯,反觉有趣,何必小题大做? 梁时领命,立刻命人摘匾修改。 萧昱又对?梁时道:“你亲自去一趟中书省,传朕旨意,让宋瑾拟旨,昭告天下?为皇后避讳。” 梁时心中一震。 “内讳不出于外。”魏云卿连忙制止道:“不必如此兴师动?众。” 萧昱握着她的手?,边走边道:“皇后之尊,与帝齐体,天下?人既为天子避讳,也该为皇后避讳的。” 魏云卿正色劝谏道:“我名之字太过常见?,怎可因我名有云,使天下?无云?我名有卿,使天子无卿?” 萧昱停步,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不必麻烦了。”魏云卿继续相劝,“只要陛下?知道我的名字就够了,内讳不需外传。” 萧昱心中一动?,对上女子湛若春水的眸子。 今日,他在式乾殿听到她被困景山时,便提前结束了与宋太师的议政,亲自来接皇后。 此举无非是要在宋太师面前做出宠爱皇后的模样,来让宋氏安心。 可是,他如今要给她如此恩宠,却被她坚决拒绝,这样拔高皇后地位与天子齐平的恩宠,宋氏必然求之不得,可她并不在乎。 这让萧昱突然想起了婚前纳征之事。 礼部侍郎为了奉承宋太师,为皇后立威,擅自将皇后聘礼奏了黄金四百斤,远超前朝规格。 他当时,动?了怒,以为这天下贵女都是罔顾礼法,骄奢恣意,任性妄为。 其实,他并不了解她。 只是礼部侍郎的所?为,对?他造成了先入为主的印象,才让他以为她就是这般骄奢,喜欢这些?奢靡浮夸的金玉之物。 黄金四百斤,皇室并非出不起,只是凡是都要讲究一个礼法,过往纳后,朝廷并无此先例。 他纳后,岂能超过祖宗之规格? 皇后代表的是士族,若是魏云卿因是宋太师外孙女的身份得到优待,岂不又是皇室向士族让步? 世家怎能凌驾于皇权之上?? 他若在此事上让步,便是向士族让步露怯,日后,还谈何亲政? 临高台 第36节 婚前,他计较这些?礼制,是为了维护皇室威严。 婚后,他将数不尽的金银美玉、珍奇珠宝,如山一般捧到她的面前,自以为能以此哄她欢心。 可是,她其实并不在意这些金银珠宝,不在乎这避讳的荣宠。 他的皇后,其实就是个单纯美丽的小姑娘,没有什么高深心机,给一点儿宠爱就会满心欢喜,本不值得他如此提防。 萧昱又吩咐道:“梁时,派人排查各处宫门、殿阁、亭台有无犯皇后名讳之处,只修改宫中犯讳之处即可。” “是。”梁时松了口气,立刻吩咐内监去办。 众人再度往山下走着,萧昱亲手?撑着伞,半拥着魏云卿,为她遮雨。 吴妙英跟在二人身后,看着这一幕。 天子手?中的伞,几乎整个都遮到了皇后的头顶,唯恐她沾染一丝风雨,丝毫没有察觉自己的头顶,已经被吹湿半边。 那样下意识的宠爱,骗不了人。 曾经,她也这样为齐王撑伞,将整个?伞都偏向她的小殿下?身边,哪怕自己已被风雨湿透也没有半分怨言,她只想保护他风雨不沾身。 被偏爱的人,永远不会注意到那?个给他撑伞的人早已是满身风雨。 她悄悄对?梁时道:“你去给陛下撑一撑伞。” 梁时这才察觉天子半边鬓发已沾染风雨,暗叹自己失职,不若吴妙英心细,连忙将伞举到天子头顶。 魏云卿闲步慢行,一路上?都兴致昂扬地跟萧昱分享着今日的事。 宫里如今只有她和萧昱两个?主?子,没有什么需要她操心的事情,朝廷也没有安排需要皇后出席的仪式。 她入宫以来,不是陪天子闲游,就是自己找些事打发时光,这皇后,做的也算从容自在。 “我采了很多的杏花,等回去清洗干净,配上?糯米,酿成杏花酒,下?个?月便能饮上?了。” “你喜欢饮酒?” 魏云卿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道:“我酒量很好?,都是跟着舅舅练出来的。” 说?完,便连忙懊悔地轻掩上了口。 魏国推崇名士风度,名士不需奇才,但要能痛饮酒,可这是对男子的要求。 她是女子,应该矜持羞讷,怎能做豪饮状?有好酒量? 天子若问起,她难道要说是因为她小时候经常跟着舅舅走街串巷,与人斗酒练出来的酒量吗? 不行,不行,在天子心里,她可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淑女。 连忙又改口道:“我酒量不好?,我刚才是胡说?的。” 萧昱嘴角噙着笑,她似乎有些太谨慎了。 魏云卿以为他不信,又连忙拉着他胳膊,连连摇头认真解释着,“我说?的是真的,我酒量真的不好?,喝一点儿就醉了。” 说?着,还故意做出个醉酒的姿势,谁知脚下?一个?不稳,木屐的木齿就不慎卡在了石阶边缘,整个?身子瞬间便向前扑去。 萧昱眼急手?快,连忙伸臂揽住她的腰和手臂,将魏云卿整个?圈入怀中。 伞从天子掌中脱落,在地上?打着圈,沿着石阶层层坠落,雨打在二人发梢、脸上,草木蒸腾的雾气弥漫在他们周围。 内侍上?前,将伞撑在帝后头顶。 魏云卿手抵在萧昱胸膛,二人四目相对?着。 细雨斜打在她的身上,皓腕凝结了一层雨水,汇聚成滴,落在天子胸襟,她微微抓着他的外袍,听着彼此扑通的心跳。 她的木屐已经从脚上?脱落,吴妙英将伞递给宫人撑着,蹲下身子捡起木屐要给魏云卿穿上?。 “不必穿了。” 萧昱低眸看着皇后光洁的玉足,崴脚后,那?娇白圆润的跗骨已经红了一片,脚面也被雨水打湿,凝聚着一层水珠。 他半俯下?身子,回头看着她道:“卿卿,上?来。” 魏云卿心中一震。 天子折腰,跟随的宫人内监们大惊,立刻伏地纷纷跪倒。 无一人敢立的比天子高。 “陛下?,我自己可以走。”她无措道。 “上来。”萧昱说着,语气温柔平静,“听?话。” “我很重。”魏云卿迟疑着,那?可是天子,她怎么能让他屈膝折腰背自己? “我背的动。”萧昱看着她,道:“难道,你要一直在这儿淋雨吗?” 魏云卿抿唇,看了一眼周围跪倒一片的内侍,山路雨水泥泞,斜风细雨不断,内侍宫人们跪在雨水中,身上早已被污泥雨水湿透。 她纠结着、迟疑着缓缓趴到了萧昱背上?,手?臂搂着他的脖子。 温香娇软贴上脊背,萧昱嘴角微微一动?,手?掌托住她的腿,直起身,将人背起。 内侍们陆续而起,将伞撑在帝后头顶。 魏云卿趴在他的背上?,他的衣袍微微潮湿,湿湿凉凉的,二人身体的温度,就这样隔着几层湿冷的衣物纠缠。 她拢紧了手?臂,把脸埋在他的颈弯,温热的呼吸萦绕在他耳边,低喃道:“我都说?了我很重,陛下把我放下来吧。” “不放。”如兰的气息拨动?着萧昱心神,托着魏云卿双腿的手?,反倒又往她大腿内侧扣紧了几分,“卿卿一点儿都不重。” 似是触动了她腿上的敏感,女子微不可查地轻嘤了一声,双腿微微夹紧了他的腰背。 魏云卿的裙摆已被打湿,丝帛紧贴在光洁如玉的小腿上?,勾勒出小腿纤细曼妙的曲线,娇白的小脚在天子身前晃动。 萧昱微瞄了一眼,她的脚趾微微蜷缩在一起,像一颗颗洁白的莲子,似是为光着脚而难为情。 她很瘦,但是瘦而不露骨,她很轻,在他背上?趴着,他几乎感觉不到什么重量。 伏在他背上?的娇躯,无有一处不柔软,隔着薄薄的衣袍,他似乎都可以感受到背上那两团圆润饱满是多么绵软。 一滴不知是雨还是汗的水滴从脸上?滑落,皇后微凉的手?指温柔地滑过天子的额头,为他拂去风雨。 萧昱恍然回神,让自己冷静。 * 萧昱并未返回式乾殿,而是带魏云卿就近停在了飞仙阁。 魏云卿光脚踩在木地板上?,曳地的裙摆早已湿透,在地板上?拖行出水迹。 宫人和内侍提来温水,分别服侍帝后清洗,换上?干净的衣袍。 更?衣后,帝后一起登上了那足以容纳五六人平躺的宽榻。 玩闹了一天,魏云卿也有些?累了,一沾染温暖舒适的床榻,她便丝毫不顾形象,以最放松的姿态,从容斜倚在凭栏上?,听?着窗外雨打竹叶之声。 萧昱提前安排好的宫人,早已将酒食送至飞仙阁,此时正陆续而入,将酒食依次摆放于案上?。 萧昱斟了杯温酒,递给她道:“先喝口酒暖暖身子。” 魏云卿支起头,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腹中一团热火渐渐燃了起来,她的眼梢不多时便染上了一抹红。 “卿卿,吃饭了。”萧昱把碗筷给她放好。 酒意上?涌,魏云卿愈觉困乏,微阖眼眸,侧身支头,含糊道:“好。” 却只闻应答之声,不见?美人儿起身。 “先吃饭,再休息。”萧昱柔声劝着。 魏云卿不为所?动?。 萧昱看着那一动不动,缩在榻上?的窈窕身影,也没了吃饭的兴致,他轻轻挪动?身子,向她靠近。 窗外雨声潺潺,竹叶沙沙作响。 魏云卿丝毫没有意识到萧昱的靠近,依然悠闲地微闭着眼睛休憩。 萧昱若有所思地看着皇后安静的睡颜,几缕发丝贴在了她微微酡红的脸上?,他轻轻为她拨开?,看着女子娇憨美艳的小脸,微凉的手指在她面颊上轻轻抚着。 然后,萧昱扶着她的肩膀,强行扭过她侧倚的身子,让她动?弹不得,面对?着自己,身子高大的阴影,如玉山倾倒,覆盖上了女子的娇躯。 背部在床栏上?咯得生疼,不舒服的姿势,迫使魏云卿不情不愿地扭过头,睁开?了眼。 天子平静俊秀的容颜乍然入眼—— 萧昱专注地凝视着她,他的眼睛明亮深沉,烛火在他的瞳孔跳跃,倒映出魏云卿微微错愕的脸。 四目相对?,眼波流转,二人暧昧的姿势,让魏云卿心中莫名一乱,她手?掌撑着榻,双腿也微微蜷缩了起来。 天子的手臂坚实有力,她被圈禁其间,如同被禁锢的小兽,不得动?弹。 萧昱低头看着她那饱满嫣红的唇瓣上残留的酒渍,眼梢楚楚动?人的潮红,认真问她—— “你要在这里睡吗?” 魏云卿身上微微不自在起来,脑子也清醒了几分,这是天子的别寝,她怎么能在这里睡呢? 她好像有些忘形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就在萧昱面前如此放松,把先前的谨慎、规矩、礼仪全忘了。 女子娇艳的唇瓣微启,“我……” 萧昱专注地看着那?抹红,那?娇唇才启,他便低头,欺唇而上?,品尝着女子嘴角残留的酒液。 魏云卿脑中“嗡”的一声,顿时一片空白。 天子一点一点吻走了她嘴角的残酒,却怎么都打不开?她倔强的唇齿。 此刻,他没有再度命令她“张嘴”,而是用?手?臂缓缓搂住她的腰,腰腹相抵,贴在了一起。 魏云卿腰后突然中空,窗外的冷风飕飕往腰间钻入,心口好?像被人揪住,脊背发凉,全身僵硬。 二人之间安静的只能听到窗外竹叶婆娑之声。 她下?意识伸出手?,抵在萧昱胸口,她没有张嘴,而是偏过了头,身子已有几分瘫软。 萧昱的唇上?落空,滑到了她耳后,他缓缓抬起头,眼中染上了一层浓重的暗色,他问她—— “要睡吗?” 临高台 第37节 第28章 染疾 魏云卿手足无措, 天子的气息灼烤着她,手臂禁锢着她,让她无处可逃。 他亲她,还语焉不详地说这样让人误解的话, 他不会是想在这里…… 魏云卿脸颊红了一片, 低下头深深埋在萧昱胸口,身子不断往后、往下缩着, 想要找个缝隙钻进去, 藏起来, 让他找不到自己。 然后,还真让她发现了一道缝隙, 魏云卿心中一喜,一往无前地钻了过去。 萧昱垂眸, 看着女子柔软如小猫一般,傻乎乎地往他腋下的缝隙拱着,试图钻出去。 他无奈望天, 微微松开?了手臂, 下一刻,魏云卿就顺势从他手臂下的空隙钻了出来, 乖乖坐到了案边。 她的发髻都拱乱了,像一只狼狈的小花猫, 她手指颤抖,脸色慌乱,躲避着萧昱的视线, “我, 我饿了,我要吃饭。” 萧昱喉头动?了动?, 直起身子,缓缓退至她对面案边,语气没有?情绪,“那吃饭吧。” 魏云卿手在发抖,筷子都隐隐拿不稳,她无心吃饭,偷偷观察着萧昱的脸色。 萧昱却是一派坦然,自顾自地饮酒吃饭。 席间,没有?再跟魏云卿说一句话。 不多时?,萧昱吃好,放下筷子,执帕擦了擦嘴角,淡声?嘱咐道:“我还有些政务要处理,得先回式乾殿了,雨不见停,你吃好后,就先在这边休息,别再来回折腾,免得着凉。” “好。”魏云卿声线微颤着。 萧昱看了一眼紧张无措的魏云卿,未再多言,起身下榻后,便?离开?飞仙阁。 直到天子的身影完全消失,魏云卿都没有?回神。 吴妙英和徐令光入内,收拾走了天子的碗筷,服侍皇后继续用?膳。 魏云卿已?无食欲,放下碗筷,让她们都收拾了去。 撤膳后,魏云卿独坐榻上,斜倚凭阑,静静看着窗外的竹林,小雨淅沥,穿林打?叶,滴答有?声?。 狂跳的心中,渐渐平静。 宫人收拾干净后,吴妙英询问道:“皇后要回显阳殿吗?” “不。”魏云卿意兴阑珊,轻轻躺在榻上,缩着身子,闭上了眼,“我累了,今晚就在这儿休息。” 吴妙英一怔。 徐令光轻步入内,还未吱声?,吴妙英便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即从屏风后的柜中拿了条锦被,给魏云卿轻轻盖上,推着徐令光走了出去。 “怎么了?” “皇后今日有?些累,就在飞仙阁休息了。”吴妙英边推着她出去边道。 二人退到外殿侯着,上半夜是吴妙英守夜,徐令光便?先和衣躺在小床上休息。 吴妙英看了看已经睡下的徐令光,心不在焉地拨着火炉,看着茶炉冒出滋滋雾气,心里却是忐忑疑惑。 按理来说,今日陛下亲自来景山接了皇后,又躬身背她下山,哄的皇后这般欢喜,帝后的感情应该是急剧升温的,没理由不成?事。 可陛下怎会吃了饭就走,又独留皇后一人? 这有?些反常。 她莫名觉得,天子不是真心来接皇后,心里也没有他表面表现的那么欢喜。 茶壶咕噜咕噜响了起来,吴妙英提下水壶,冲泡了茶水,端到了魏云卿寝处的小案几上,又给她掖了掖被角。 小皇后睡的安稳香甜,吴妙英放下帷幔后,轻轻退了出来,回来看到床上休息的徐令光,走到她身边,轻轻摇了摇她。 徐令光揉着眼睛,“妙英姐姐,怎么了?” 吴妙英试探着,询问道:“令光,你今天是怎么回事?去取个伞怎么回的这般晚?反倒是陛下先来接了皇后。” 徐令光打?个哈欠,漫不经心道:“因为是我派人去通知了陛下,陛下才来接皇后的。” 吴妙英神情一僵,诧异道:“你?可是,今日是宋太?师为陛下讲政的日子吧?” 徐令光挑眉道:“这不是正好吗?刚好连宋太?师也看到了陛下是多重视、多宠爱皇后。” 吴妙英眼神复杂,“可是,没有问过皇后的意思,就擅自禀告陛下,若是耽误了陛下的政事,陛下不高兴怎么办?” “姐姐看陛下有不高兴吗?”徐令光反问,不以为?意的复又在小床躺下,“陛下恐怕乐在其中呢。” 吴妙英担忧道:“我只是怕陛下以为是皇后任性?。” “皇后年?少,持重涩讷,我们做奴婢的不用点儿心思,帝后何时?才能圆房?”徐令光拉着她的手,宽慰道:“你看,此?番陛下亲自来接皇后,二人的感情不是又亲密了不少?” 吴妙英默然,徐令光说的话都很有?道理,句句都是为了帝后感情着想,可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却又想不出来哪里不对。 * 翌日一早,细雨初停,魏云卿返回显阳殿。 午间天晴,日头出来,魏云卿便带着宫人们在院子里酿起了杏花酒。 宫人有?的清洗着花瓣,有?的淘洗着糯米,都是年?轻姑娘,洗着洗着就打?闹了起来,花瓣在院子里四散飞舞。 魏云卿半挽袖子,拌着酒曲,笑看她们玩闹。 一个小宫人抓了一把花瓣洒在魏云卿头顶,惊叹笑道:“皇后太?美了,像天上的仙女一样呢!” 魏云卿惊讶地看着头顶四散的花瓣,花瓣沿着她的周围散落,好似一场杏花雪过,她的手上还粘着糯米,花瓣粘在了她湿乎乎的手上。 梁时过来传话的时候,恰好看到了这一幕。 皇后的脸上不慎粘了酒曲,有?花瓣粘在了娇艳的面孔上,好似花钿,妆饰粉靥,如梦如仙。 梁时看着这如梦如幻的一幕,恍恍惚惚来到魏云卿身边请安,笑问,“皇后是在酿酒吗?” “是啊。”魏云卿边拌着酒曲,边问,“梁常侍此?时?过来,可是陛下那边有?什么事?” 梁时?颔首道:“临川太妃近来有些不舒服,陛下刚刚出宫去探望太?妃,让奴婢来跟皇后说一声?。” 魏云卿手上一顿,错愕道:“临川太妃?” 天子年?幼即位,是由寡居的临川太妃荀氏入宫母养天子,垂帘听政。 荀太妃年轻守寡,儿子又早早夭折,抚养天子时?,对他视如己出,寄托了所有?的母爱,临朝之时?,亦是恪守本分。 可就是这样一个本分的女子,却听说她当年似乎是犯了什么大忌,被朝臣弹劾驱逐出宫,之后才由平原长公主临朝称制。 梁时愁眉叹道:“是啊,陛下自幼被太?妃抚养,恩若亲生,碍于身份,不得常常探视,太?妃缠绵病榻多时?,近来乍暖还寒,雨水不断,最难将息,听说是大不好了。” 魏云卿搅拌酒曲的手停下,天子去探视临川太妃是应该的,这是他应尽的孝道。 即便?临川太妃没有养育过他,仅凭叔母的身份,在其病重时?,天子也应该去尽孝探视。 可是,他为什么不带自己一起去? 脑中叮的一声?,一阵失落之意翻滚。 魏云卿心口微堵,勉强笑道:“我知道了,请陛下替我问太妃安。” 梁时?颔首告退。 魏云卿继续心不在焉地搅拌着酒曲,神色落寞。 吴妙英端来清洗干净的杏花放在她旁边,“殿下怎么突然变的郁郁不乐的?” 魏云卿回神,敷衍道:“没什么,我只是有些担忧太妃病情。” 吴妙英眉梢微拧,叹道:“太妃自被软禁王府后,就一直有?些幽忧之疾,这病本就是心境怫郁所致,若是看开?了,也就好了。” 吴妙英说了很多,魏云卿却没有听进去一句。 她一向敏感。 母亲喜怒无常的性?情,让她自幼便懂得如何察言观色。 她从未忤逆过母亲,对母亲百般顺从、讨好,按照她的期望,做男孩也好、做女孩也好,去搏她的欢心,只为?得到那一丝微不足道的母爱。 入宫后,她把这份谨慎也带到了宫里,如同顺从母亲一般顺从着天子,她的丈夫,以为?这样就能得到他的爱。 天子,的确对她十分宠爱,恩宠赏赐不断,给她捧来如山的金银珠玉,无尽的奇珍异宝。 可是,她此?刻却突然发现,自己其实就是天子娇养的金丝雀,只需用?华美的服饰,珍稀的珠宝哄着即可。 金丝雀很美丽,可是,谁会带一只宠物去拜访自己的长辈至亲? 未庙见,不成?妇。 天子表面纵是对自己百般宠爱,万般呵护,可实际上,心里还是没有完全认可自己是他的妻。 一阵风过,魏云卿身子一抖,一阵怅惘,她本就心绪复杂,顿时?又觉头晕目眩,手中拌酒曲的勺子“啪嗒”落地。 吴妙英闻声?抬头,看着紧揉太?阳穴的魏云卿,连忙过去扶着她道:“殿下怎么了?” 魏云卿擦擦脸,眉尖微蹙道:“有点儿头晕。” 吴妙英连忙探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惊道:“怎么这么烫!” 徐令光也放下手上的东西过来关心,“皇后是怎么了?” 吴妙英边扶着魏云卿回寝殿,边焦急道:“可能是昨日淋雨受凉发热了,快去请太?医。” “好。”徐令光连连点头,招呼来个宫人吩咐去请太医。 宫人们忙乱之际,徐令光似又想到什么,拔腿往式乾殿跑去。 * 临川王府。 天子御驾亲临,王府周遭警跸戒严。 妇人缠绵病榻多时?,脸色苍白,神情憔悴,已?然是大限将至之像了。 萧昱低声唤道:“二婶。” 荀太妃勉强支起身子看着萧昱,看着她一手带大的孩子,目光慈爱,眼泪止不住的流,“陛下降恩来视,恕妾不能起身给陛下请安了。” 萧昱心中五味杂陈,“二婶,你好好养病,我还要向你尽孝呢。” “妾大约是不行了。”荀太妃摇摇头,清泪沿着眼眶滑落,在脸上淌过斑驳的泪痕,“临终之前,能见陛下大婚,妾死而无憾了。” 临高台 第38节 萧昱微微垂眸,“迎娶魏氏,实为时局所迫。” 荀太?妃叹了口气,安抚道:“一根藤上结的两个瓜都不会一模一样,何况是两根藤呢?太师的亲儿子都未必与他一心,何况是外孙女呢?” 萧昱苦笑,“皇后位,也的确没有比魏氏更好的选择了。” “先前公主过来,跟妾聊起了皇后的舅舅,宋世子,去的可惜。”荀太妃回想往事,鼻子一酸,“一生襟抱,未曾展怀。” “宋世子做这些事,想来也并不在乎功成是否在他。”萧昱若有所思,又试探着问道:“二婶,想见一见皇后吗?” 荀太?妃摇摇头,苦笑道:“陛下能来看看妾,妾已?经知足了,当初妾是因为替宋世子请命之故而被软禁,皇后乃宋世子嫡亲外甥女,实不宜与妾走的过近,免得被薛太?尉猜忌。” 萧昱默然,语气复杂道:“二婶是在记恨薛太尉吗?” 当年?,是薛太?尉捧她临朝垂帘,最后,也是薛太尉亲手把她拉下高台,软禁王府。 “不,妾不恨他,是妾罔顾朝廷大局,欺陛下年?幼,诱骗陛下写下诏书,软禁于府是妾罪有应得。” 荀太妃语气十分平静,陈述的那般云淡风轻,“薛太?尉尽公无私,都是为?了大局着想。” 萧昱又想起近期朝政,沉沉道:“只是这大局,不知何时?能定?。” “朝廷之事,不能操之过急。”荀太妃安抚道:“陛下还年?轻,太?师已?垂垂老矣,留给太?师的时?间不多了。” 萧昱沉思道:“宋氏已?经让出了齐州,现今最大的问题不是宋氏,而是宋氏所代表的大小世家。” “陛下安心,待霍驸马完全掌控齐州,局势只会更有利于陛下。” 萧昱轻轻点了点头。 * 离开?临川王府,返回宫中时?,天色已近黄昏了。 刚到式乾殿,便?撞见了早已在殿外等候多时的徐令光,她的神色匆忙,语气焦急,“陛下,皇后病的难受呢。” 萧昱脚步一顿,眉峰紧蹙,立刻改道往显阳殿去,“怎么回事?” 徐令光面色担忧道:“许是昨日游园太?久,又见了风雨,便?受了些凉。今日早间还好好的,下午突然有?些头晕,不想竟是有些发热了。” 乍暖还寒的时?候,最是容易染疾!萧昱一言不发,快步往显阳殿而去。 * 显阳殿内宫人来来往往,太?医进进出出,端水、熬药忙忙碌碌。 萧昱径直来到魏云卿床边,看着床上昏睡的小皇后,女子本就白皙的皮肤,此?时?更是苍白的近乎透明,嫣红的娇唇也不若往日鲜艳。 他伸手摸了摸魏云卿的额头,问宫人,“怎么回事?服过药了吗?” 吴妙英回道:“太医说皇后只是初来宫中,环境不适,加上吹了风雨,才突发急症。刚刚已?经让皇后服下退热的药了,又加了些安神的药,皇后好好睡一觉,发发汗就无恙了,陛下不必太过担心。” 萧昱点点头,松了口气,他抚过皇后光洁的额头,上面依然是滚烫一片,他试探着轻声?轻唤,“卿卿。” 魏云卿病恹恹睁开?眼,她虽发着热,可身上又觉得好冷好冷,旁边的人好像一团火一样温暖。 她好冷,好想有人能温暖她。 在最虚弱的时?刻,一些本能的反应,恰恰暴露了她心底最真实的渴望。 皇后的双手如柔藤一般不由自主地缠绕上了天子坚实的腰背。 一团温软紧紧缠绕到身上,萧昱脊背一僵。 宫人们全都半张着嘴,惊讶地看着这一幕。 然后,吴妙英会心一笑,轻轻掩口,推着徐令光往外走,又以眼神示意宫人们,一起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魏云卿抱着萧昱,迷迷糊糊道:“母亲,我冷,抱抱我好吗?” 萧昱微微蹙眉,母亲?她是烧糊涂了吗?却还是很自然的把她抱到怀里,柔声?哄她道:“这样好些了吗?” “我难受。”魏云卿低泣道,把脸拱到萧昱怀里蹭着。 萧昱下巴抵着她的头顶,双臂拥着她,手掌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 他的小皇后,病的是那般可怜又无助,声?音是那样低落而委屈。 “母亲,不要不管我,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第29章 厮守 魏云卿四岁那年, 第一次骑羊。 她好似发现了新奇的玩具,兴奋地在羊背上不停踢着腿儿,羊儿受惊狂奔,她不慎从羊背跌落, 吓得哇哇大哭, 宋朝来把她抱了起来,搂在怀里柔声哄着, 不停安抚。 那是有记忆以来, 母亲最后一次抱她。 五岁那年, 父亲死了,她便彻底失去了女儿的身份, 开始假扮成一个母亲所期望的儿子。 七岁那年,她生了一场大病, 病的快要死了,她难受的只知道叫娘。 那时候,她就想, 母亲如果可以再抱抱她, 哄哄她,纵是疼死过去, 也无憾了。 可那时的宋朝来已神经的病入膏肓,早已忘了魏云卿是她的女儿, 魔怔的只当她是儿子,以男女七岁不同?席,纵是亲母子也要避嫌之故, 将她完全丢给了仆妇保姆们照顾。 最后, 是舅舅强行把她从母亲院中抱了出来,抱到了外祖母的院中照顾, 外祖母整日整夜地?抱着她拍着、哄着,一口汤一口药的把她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那场大病痊愈之后,她便几乎没生过病了,平平安安的长大,直到出嫁。 病好了,心却凉了。 她总是在想,母亲为何如此厌恶她? 仅仅因为她不是个男孩儿,她只是一个无用?的女儿,哪怕她再努力的去假扮成男孩儿,也无法扭转魏氏香火已断绝的事实? 她的存在,只会愈发刺激宋朝来。 哪怕她再温顺,再小?心翼翼的去讨好,也无法获得母亲的一丝怜爱。 她只是想要很多很多的爱。 可是—— 母亲,从来都不爱她。 * 魏云卿再度醒来时,已是第二日上午了。 她缓缓睁开眼,头不晕了,视线也清明了,身上也没那么难受了。 只是她全身都黏糊糊的,像在水里捞起来一样,身上黏腻的难受。 她觉得口渴难耐,想动一动,起身喝些水,却发现自己正缩在萧昱怀里,萧昱和衣躺在她身边,二人共躺一榻,相拥而眠。 屋外鸟声啾啾,如?金石鼓乐振振,为这天地交泰的一幕歌颂。 天子怎么会在显阳殿? 萧昱的胳膊垫在她的颈下,搂着她的肩膀,她的手?臂,还环绕在天子的腰上,交颈而卧,亲密无间。 日光透窗,洒入屋中,在地?毯上投下窗棂的格纹,一点点爬到香檀床上的二人身上,给?他?们笼了一层耀眼的光芒,耀眼的,连天子脸上细微的绒毛都清晰可见。 萧昱睡的安逸,覆下的睫毛阴影,轻掩眼睑小?痣。 魏云卿呆呆看着他?,脑中轰然作?响,她怎么跟天子同床共枕了? 她…… 她心中一时千头万绪,微微动了动胳膊,想要再找个缝钻出去,离开萧昱的怀抱,不想这轻微的动作?,还是惊醒了萧昱。 她连忙停止动作?,无措地?埋下头,“我吵醒陛下了吗?” 萧昱不言,抬起她的脸,低头轻轻用额头贴上她的额头,额头相抵,试着她的体温,魏云卿全?身战栗,如?同?触电。 萧昱贴了好一会儿,确认已经不发烫,才离开道:“嗯,已经退烧了。” 魏云卿抬起头,看着萧昱,“陛下昨夜一直守着我吗?” “嗯。”萧昱看了看她环在自己腰上的手?臂,“你拉着,不让我走。” 昨日一整夜,萧昱都忙着给她喂药、擦汗、降温,忙忙碌碌了半宿,将要离去时,又被她迷迷糊糊拽住了手?,便只能合衣躺在她身边,陪她过了下半宿。 魏云卿刚刚退烧的脸上瞬间又烧了起来,滚烫一片,她微不自在的缩回手?,“我,我昨夜说了什么吗?” 萧昱低头凝视着她,“你一直在叫娘。” 魏云卿眼神一动,没有言语。 “你母亲一定很爱你。” 这样一个出身高贵,家?世显赫的女孩子,她的家族有能力给她千般呵护,万般宠爱,何况她又生的这般美丽可爱,怎么可能会有人不喜欢? 萧昱从不怕自己给她的宠爱太多,只怕她被困在宫里,得到的宠爱不如?在家?中万一。 魏云卿眨了眨眼睛,不自在地?敷衍着,“嗯,母亲很爱我,我也很爱她。” 萧昱看了她片刻,柔声道:“宫人已经备了水,让她们先服侍你沐浴清洗,会舒服一些。” “好。”她心不在焉地应着。 萧昱把胳膊从她头下抽回来,魏云卿顺势坐了起来,萧昱动了动胳膊,半边已然麻木了。 他?边整理着压皱的衣袍,边道:“你先沐浴,我回去换件衣服,晚些过来陪你一道用膳。” 魏云卿点点头,脸上微微发烫。 萧昱看着她红扑扑的可爱小?脸,突然俯身低头,在她额头轻轻落下一吻安抚,“我马上就回来。” 魏云卿轻轻“嗯”了一声,身子微微往后缩着,避开了萧昱的唇。 她的疏远,让萧昱微微不解,他?看了她一会儿,嘴角动了动,却始终没说出一个字,随后默默转身离去。 宫人陆续入内,服侍魏云卿沐浴更衣。 * 魏云卿身骨底子好,这发热之症来的快,去的也快,只是如?今天气乍暖还寒,这热退了后,还是需要再细心将养上几日,以免留下病根儿。 沐浴更衣后,宫人扶侍魏云卿至小斋用膳,萧昱已在闲坐等候了。 刚刚退热的身体还是稍稍有些虚弱,魏云卿只觉脚软而无力?,如?同?踩在棉絮上,没有什么力?气,宫人扶她落座,与萧昱相对而坐。 临高台 第39节 菜肴一道一道被端至榻上食案,魏云卿看着满案的珍馐美味,都是她爱吃的,可她却没有什么胃口。 吴妙英将一道煮的金黄的鸡汤端到了案上,笑言道:“陛下特地?吩咐给?皇后炖了鸡汤补身子,小火慢炖了好几个时辰,现在吃是刚刚好。” 魏云卿微微颔首,“多谢陛下。” 萧昱亲手盛了一碗鸡汤,用?勺子舀了一勺吹了吹,递到了她的嘴边。 魏云卿看了看满殿的宫人,脸一红,难为情道:“我自己来吧。” 萧昱想了想,她也不是病到生活不能自理,自己何必多此一举?就把碗放到了魏云卿手?边。 魏云卿捧起碗,小?口喝着鸡汤,她病的没什么食欲,这汤清淡不腻,倒是能勉强喝下一些。 萧昱也没什么胃口,看着魏云卿吃好后,便让宫人撤了膳。 与此同?时,徐令光将熬好的药倒进白玉碗中,端到魏云卿面前,“殿下,该喝药了。” 魏云卿接过药碗,忍着酸苦,勉强饮尽,她都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吃过药了,突然吃药,味道果然是令人作?呕。 喝完后,她捂着嘴,忍着想吐的冲动,将药全部吞回了肚子里。 萧昱拿起一块白玉高脚盘中叠放成小山堆的梨膏糖,喂到了她的嘴边。 这是太医们煮药的同时,一同?熬煮的药糖,此乃防止皇后畏苦,不肯吃药而准备。 关?乎皇后的病情,即便没有宋太师吩咐,太医监的人,也是分毫不敢怠慢。 不过,幸好他的小皇后很乖,纵是药苦,也强忍着喝完了。 魏云卿垂眸看着天子手上的药糖,先是一怔,而后缓缓凑近他?的手?,娇唇滑过他?的指尖,启口将糖含下,清凉甘甜的滋味在口腔溢开,药味的酸苦得到了极大的缓解。 萧昱对她道:“这是太医专门配的梨膏糖,日常服用?一些,能加快身体恢复。” “嗯。”魏云卿满足地?点点头,品着梨膏糖的丝丝甜味,眼巴巴看着萧昱道:“我能再吃一块吗?” 萧昱笑了笑,耐心道:“不要太贪吃,虽甜,却也是药。” 嘴上如?此说,手上却把玉盘推到她面前。 魏云卿眼睛一亮,又拈起一块糖放入口中。 一连吃了好几块后,萧昱把盘子拉过来,制止道:“好了,不能再吃了。” 魏云卿眼巴巴看着那一盘糖,却只能咽咽口水。 宫人端来紫薇露给魏云卿漱口,洗漱之后,萧昱陪魏云卿去休息。 “你刚刚退热,暂时不要出门吹风,就在屋里多休息休息,我待会儿要回东斋一趟,下午,殷太常和礼部要回禀一些庙见之事。” 魏云卿心中一动,惊讶道:“已经定下日子了吗?” 萧昱挽着她的手?,给?她算着时间,“你二月入宫,到四月是刚好满三个月,应是在四月见于太庙,只是还未定下是在四月的哪一天。” 魏云卿点点头,不知在思索什么。 萧昱扶她在床上安歇,嘱咐道:“你现在要好好休息,庙见之前,一定要养好身体,知道吗?” “嗯。”魏云卿轻应了一声。 萧昱捧起她的脸,看着她认真道:“我的皇后,在庙见的时候,一定要是这天下最美、最耀眼的花。” 魏云卿回视着他?,心底柔情涌动,答应道:“我一定会以最好的状态,去拜见先祖。” 萧昱点点头,扶她在榻上躺好,守着她睡着后,才起身回去。 * 刚刚走出内寝,便迎面撞上了吴妙英。 萧昱脚步一顿。 吴妙英环顾四周,确定周围无人后,便伏倒行礼,拦下了圣驾,语气忐忑,举止谨慎道:“陛下,奴婢有事要禀报。” 萧昱居高临下地看了她一眼,她虽年长,犹腼腆朴讷,没有与年纪符合的圆滑世故,“什么事?” 吴妙英抿着唇,纠结着,吞吐道:“那一日,皇后被雨困景山,不是皇后派人通知的陛下,皇后没想打扰陛下处理政事。” 萧昱眼神一动,眉峰微蹙,“你想说什么?” 吴妙英没有直言是徐令光擅作?主张,只是含糊道:“皇后体谅陛下为政务操劳,本不想惊动陛下,是宫人为了在皇后跟前邀宠,才擅自去了式乾殿传信儿,传信儿不是皇后的意?思。” 吴妙英摇摇头,愁眉道:“陛下莫要以此误解皇后。” 萧昱恍然,回头看了一眼床上酣睡的小?皇后,心中一动,原是为此。 那一日在式乾殿,宫人来传话后,因事关?皇后,梁时不敢不报,便当着宋太师的面回禀了他皇后被雨困景山之事。 当时,他正在跟宋太师议政,宋太师没有言语,他?却心中微微不乐。 只觉皇后有些太不懂事了,明知那日是天子和宋太师议政的时间,还当着宋太师的面传话,这不是存心逼他?去接她吗? 可他?又不得不在宋太师面前做出宠爱皇后的模样,于是,便不得不提前结束了与宋太师的议政,亲自去接皇后,以示恩宠。 因为此事,他?这几日面对魏云卿的时候,都有几分逆反,一见魏云卿,便觉像在面对宋太师时那般压抑。 那一日背她下山时,他?虽表现的欢喜,可心中却始终逆反难平,故而吃饭时一言不发,吃完饭便拂袖离去,只是他?自认掩饰的很好,不想还是被吴妙英察觉了。 听了吴妙英这一番话后,他?这堵了几日的心口,瞬间释然了几分,想来真是自己误会她了,景山之事非皇后任性,不过是哪个宫人自作聪明罢了。 “你不用?多心,朕没有怪皇后,朕乐在其中。”萧昱示意她宽心,语气也明显愉悦了几分。 吴妙英松了口气,笑道:“太好了,奴婢这几日都在担心陛下会因此误会皇后,今见陛下对皇后没有心生隔阂,奴婢便放心了。” 萧昱淡淡一笑,嘱咐她道:“皇后年少,品性单纯,不知后宫水深,人心险恶,你入宫的时间久,朕与公主都信得过你的品行,你在皇后跟前服侍,还要仰仗你多多提醒皇后。” 吴妙英惶恐道:“奴婢不敢,奴婢定会尽心侍奉皇后。” “那朕便放心了。” 第30章 探视 休养几日后, 魏云卿已然大愈。 这日风和日暖,万里晴空。 宋朝来听闻魏云卿染病,便请旨入宫探视,得到?允准后, 今日方入了宫。 入宫以来?, 魏云卿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亲人了。 母亲,是她最亲近的人了。 纵是宋朝来?不时会偏执发疯, 可子女孺慕之情?, 使她始终无法割舍对母亲的依恋, 她对母亲的到?来?依然很惊喜。 她以为母亲还在怪她,不肯见她, 现在看来?,母亲还是关心她的。 虽是母女, 可宋朝来还是要依礼向她请安。 毕竟,她是皇后,尊卑有别。 见此, 魏云卿连忙吩咐宫人全部退下。 殿中只剩母女二人后, 魏云卿方亲自扶着宋朝来?,扶她在榻上坐下, 为人子女,她实受不起母亲向自己行礼。 “改日我求一求陛下, 降道?恩旨,私下见面时,我当尊礼母亲。” 宋朝来反应淡淡, 没有表示。 魏云卿早已?习惯了母亲的冷漠, 只为母亲已?经原谅自己而心中欢喜,拎起茶壶亲手给宋朝来?倒着茶。 宋朝来却没有接她的茶, “你外公?让我来?看看你,问问你在宫里如何。” 魏云卿勉强笑着,果然,母亲还在怪她,不是心甘情愿来看她,可无论如何,母亲能来?看看她,她也知足了。 “多谢外公关怀,我在宫里很好。” 宋朝来?神色淡淡,询问她,“陛下常来看你么?” “嗯。”魏云卿抿抿唇,她也不知道?她现在算好还是不好,萧昱对她很好,却始终保持着一层若即若离的距离,她勉强笑着,“陛下对我很好。” 宋朝来看着她那羞涩的小女儿模样,淡漠质问,“那何故还未与陛下圆房?” 魏云卿脸色一变,心情?也如坠谷底,“母亲怎么会知道?” 宋朝来理所当然道:“你在宫里的一举一动,哪件瞒得过我?” 魏云卿微攥着袖口,脸如同案上瓷瓶里的茶花一样白,窗外传来?一阵冷风,吹透她的四?肢百骸,她瞬间?感觉这宫中就是个四面漏风的桶,没有什么能瞒过外公?的耳目。 “你还去骑马、去爬山?一个得体的贵女,应当娴静端庄,把母亲的教导都忘光了吗?” 宋朝来上下打量着她,魏云卿今日穿的随意,垂髻低绾,未饰钗簪,看起来?散漫从容,蹙眉道:“看看你现在的打扮,哪有一国皇后的体统?” “我,我只是在病中才如此装扮,过往见陛下,都是华髻盛妆,精心打扮过的。” 魏云卿小心解释着,心里却委屈巴巴,母亲来?探病,她满心欢喜,可母亲却丝毫不关心她的病,只责备她失了皇后的体面。 “病好些了吗?” 宋朝来终于停止指责,软下语气,开始询问她的病情?。 只需一点关心,就足够魏云卿满心欢喜,她连连点头,“已?经大好了,母亲不用担心。” 宋朝来淡淡“嗯”了一声,继续询问,“迟迟不圆房,是你的问题,还是陛下的问题?” 魏云卿为难地张了张嘴,这些私密之事她无人可诉,她只能跟母亲倾诉着,想得到?一些抚慰,“我第一遇上这种事,我有些怕,我……” “你怕什么?” 话未说完,就被宋朝来?厉声打断,“与天子行夫妻之道?,不是你作为皇后应尽的责任吗?” 魏云卿默默垂下了头,心中苦笑,母亲果然是来?催生了,扭捏道?:“我初入宫中,陛下先前顾念我诸事陌生,才以三月庙见之礼推迟圆房,给我留些适应的时间。既然已经用了这个借口,自是要有始有终,等庙见之后,再圆房不迟。” 宋朝来?看着她,“庙见之后,就可以做到吗?” “我会的。”魏云卿信誓旦旦道?,而后话锋一转,吞吐道?:“何况,若是此时圆房,我有了身孕的话,就不好了。” “有孕不该是天大的喜事吗?”宋朝来蹙眉,“多?少人盯着你的肚子,盼望你给天子开枝散叶。” 魏云卿摇摇头,提醒道?:“母亲忘了为何会有三月庙见之礼吗?” 宋朝来?眼神一动,三月庙见,是为了考察新妇的品行,以及防止新妇婚前有孕。三月之期,足够验证新妇是否怀着身孕嫁入夫家,混淆家族血脉。 魏云卿继续道:“若是庙见之前有了身孕,世人只会议论我不检点,恐怕要背上不贞之名,甚至质疑这孩子血脉不纯。巨鹿魏氏仪礼世家,皇室又为天下臣民表率,我既母仪天下,更该为天下女子典范,所?以,我更不能在庙见之前有孕。” 临高台 第40节 说完,她小心翼翼观察宋朝来脸色,宋朝来?一贯以礼自防,最?重?名声,这个理由,足够说服她。 宋朝来?沉默着,的确,建安城多?少人都在暗处蠢蠢欲动,等着抓魏云卿的把柄,她一步都不能走错,不能给别人留下分毫把柄。 子嗣之事,帝后还年轻,不急这几个月。 “你既有了主意,我便不多言了。”宋朝来脸色缓和了几分,从榻上下来?,“时辰不早了,你好好休息,我先回了。” 魏云卿挽着她的胳膊,有依依恋母之意,不舍得她离去,“母亲不再多陪陪我吗?” 宋朝来睨着她的手,淡然道?:“你已?出嫁,已?是大人了。” 魏云卿拉着母亲衣袖的手缓缓松开,眼神落寞。 突然,刚走出不远的宋朝来?,又回头上下打量了魏云卿一番,她原本纤细轻盈的女儿,此时竟多了几分娇润丰腴。 她在宫中无人管教,竟是如此放纵! 宋朝来蹙眉道:“还有,才一个月不见,你怎么会丰腴如此多??” 魏云卿哽住,她在宫中难道真的吃的太多?,胖成如此了吗? “我会注意饮食。”她垂眸,心虚道?。 宋朝来又看了她一眼,方自显阳殿离去。 * 出宫后,宋朝来?便去了太师府,把魏云卿的话如实转告给了宋太师。 宋太师听后,微不悦道?:“其他的事也就依了皇后了,可皇嗣之事牵连重?大,哪儿能由皇后的意?” 宋朝来?反驳道:“我倒觉得皇后所言有理,若是庙见之前有孕,皇后恐怕还要落个轻佻放荡之名,皇嗣之事不急于一时,毕竟,魏氏丢不起这个人。” 宋太师蹙眉道:“我的外孙女,即便是在庙见前有孕又如何,谁敢质疑?” “别人纵是嘴上不说,可难堵私底下的悠悠之口。”宋朝来?是真被大婚前的无牙谣言搞怕了,她不能忍受魏云卿再处于任何议论之中。 想到?今日在宫中见到?魏云卿时,她那愈发丰神美艳的形貌,宋朝来担忧道:“皇后本就太过美艳,若是庙见之前有孕,难免会被人议论是狐媚惑主的妖后,我冰清玉洁的女儿,不容这些人妄议清白。” 他们不配。 宋太师劝道?:“只是帝后一直不圆房,也一样会有人议论。” “那不一样,帝后相敬,克己复礼,即便被议论,也是应被赞扬的尊礼之举。我既图了这个虚名,皇后就必须端庄守礼,不能给魏氏丢人。” 宋太师无语,他送魏云卿登后位,图的可是她能早早诞下天子子嗣。 * 一连几日,魏云卿都有些茶饭不思。 母亲的话,让她如临大敌。 她不是站在那等身高的镜子前,观察着自己的身形,就是拿尺子量比着身上各处。 胖了吗?胖的有这么明显吗? 她翻找出过往的旧衣试着,害怕自己真的是已经胖而不自知了。 果然是不能放纵啊! 晚间?,萧昱又来?显阳殿看魏云卿,吴妙英跟他解释了那一日的误会后,他心情?一直很好,即便不留宿,每日早晚也都会来显阳殿看一看。 刚一进寝殿,就看到?宫人们捧着一件件裙子,魏云卿则拿尺子量着腰,时而吸腹,时而吐气,不解道:“卿卿,你在做什么?” 魏云卿见萧昱过来?,便拉着他焦急问道:“陛下,我真的胖了很多?吗?” 萧昱脸色疑惑,他实没看出区别。 可是看他的小皇后的确很急切的想知道?答案,就张开大拇指和中指,以手为尺放在她的腰上认真比着尺寸。 天子的手指细白纤长,轻轻按在了她的腰际,女子体尽纤妙,无不精巧。 突如其来的亲密碰触,让魏云卿身上一阵酥麻,她忍不住轻嘤了一声。 萧昱手指一拃一拃沿着她的腰肢测量,不到?三拃便已?围了一圈,他边量边感叹,这纤细不足三拃的腰围,如何能诞育他的继承人呢? 萧昱圈着她的腰,调侃道?:“再瘦,你的腰就一把折断了。” 魏云卿蹙眉,看着他认真道:“可是母亲说我长胖了。” 萧昱微微不解地看着她,“原来你母亲来这一趟就是为了说这个?” 他以为宋夫人专门来一趟宫里,会关心她的病情?,会担心她在宫里住不习惯,可最?后,宋夫人却只是嫌弃她吃胖? 这是不是表示自己把她喂的太好了? “不是,母亲说了很多?,可这件最最要紧。”她嘟囔着。 魏国以瘦为美,马上就是上巳节了,她可不能以胖示人,她是一国皇后,她要做建安最美的花。 “我瞧着倒没什么变化。”萧昱若有所?思?,然后左手捏着她的右脸,右手捏着她的左脸,在两边脸颊轻轻捏了捏道:“脸上好像是更饱满了。” 魏云卿如临大敌,沮丧道?:“看吧,果然不能贪吃。” “现在玉骨丰盈的模样不是很好看吗?脸上鼓鼓的更可爱了。”萧昱不以为意,安慰道?。 “这样也好看吗?”魏云卿故意鼓了鼓脸,嘴巴微嘟,看着他质问,“我要是吃的比现在还鼓怎么办?” 嘴上说的好听,等她真胖成这样,天子恐怕是嫌弃都来不及。 萧昱低垂着眸,看着仰着头的小皇后,故意鼓起小脸,把自己撑的圆滚滚的可爱模样,心中微动。 他环住她的腰拉近自己,低下头,二人额头相抵,鼻尖轻触,天子在她唇上轻啄了一下。 “卿卿一点儿都不胖。” 魏云卿心中一动,脸上飞上一坨红晕,有些扭捏地想挣开萧昱的怀抱。 可萧昱却随即一躬身,一手抱住了她的腿弯,一手托着她的腰臀,把她像竖抱小孩一样高高举了起来?。 身子突然凌空,魏云卿一惊。 烛火幽幽,暖风薰薰,纱幔随风起舞,珠帘交错轻撞,泠泠作响。 等身的落地铜镜,在一片烛火摇曳,光影迷离中,照出年轻的帝后一高一低的交织身影,高者低头惊讶,低者仰头浅笑。 魏云卿小腿微微蜷缩,低头看着萧昱,双手主动搂着他的肩膀,讶异地笑着,“陛下这是做什么呢?” 萧昱掂了掂她的身子,仰头看着她道:“只要我还抱得动,卿卿就不胖。” 魏云卿抿唇一笑,道?:“陛下臂力过人,哪儿有你抱不动的时候?” 萧昱认真看了她一会儿,突然抱着她转了一圈。 皇后曳地的裙摆绽放如花,惊动了殿中纱幔微扬。 魏云卿微微惊讶地半张着嘴,不由自主就搂住了萧昱的脖颈,生怕自己掉下去,“陛下把我放下来?吧。” “不放。”萧昱噙着笑,继续抱着她转圈,手指却不知按了女子腿弯儿哪处,魏云卿腿立刻打弯,整个就不由自主蜷缩了起来。 萧昱顺势一掌拖住她的腰背,一掌托住她的腿弯,把她横抱而起。 宫人全部低下了头。 魏云卿红红的小脸贴紧紧着他的胸口,整个人缩在了他的怀抱。 萧昱抱着她,大步往床榻走去。 随着天子的脚步,宫人一层一层放下了帘幔。 吴妙英示意宫人们退出,直到?外殿,才吩咐宫人道:“快去备水,今夜陛下要留宿显阳殿。” 宫人连忙领命去准备。 徐令光怀疑道:“今夜,能成吗?” 吴妙英不答,只笑道:“我们做奴婢的,不宜揣测天子心意,只需做好所?有准备就是了,徐长御不是说了,一切都依陛下之意。” 徐令光哑口无言。 * 红鸾帐内,轻纱曼舞。 帝后宽大的衣袍交缠着,从榻上绵延到?地板上,逶迤满地,难舍难分。 魏云卿平躺于榻,小手还扶在萧昱的肩膀上,沉香的馥郁气息将她包裹,暗幕降临,天子高大的身影,将她整个淹没。 萧昱在她脸颊轻轻落下一吻,那里饱满、光洁,像熟透的蜜桃,柔软多?汁,香甜可口。 魏云卿蜷缩着腿儿,身上一阵颤栗,他沿着她的脸颊向下一路探索,眼中早已?是一片浓暗,他抱着她,轻唤—— “阿奴。” 第31章 较量 他唤她阿奴—— 如此?亲昵。 烛火扑朔, 光线昏暗。 萧昱居高临下看着她。 女子雪峰起伏,精巧圆润的下颌,在光洁修长的脖颈上投下一片阴影,她微微垂眸, 面色羞赧。 平原长公主那边至今无消息, 齐州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可他不?能再拖延了,帝后一直不?圆房, 宋氏一定是着急了, 才会让宋夫人进宫催促。 自魏云卿入宫以来, 他一直宠她、爱她,没理由?不?碰她。 如果他再不?碰她, 宋氏一定会怀疑自己合作的诚意,齐州世子也未必会甘心让出齐州兵权。 如果齐州出乱, 皇室得不?偿失。 但是,魏云卿一旦怀孕,生个女儿也就罢了, 可若是儿子, 情况会非常麻烦。 他不?敢。 然而此刻箭在弦上,已是不?得不?发了。 临高台 第41节 萧昱迟疑着, 抬起了她的下颌。 魏云卿身子微僵,画册上的靡靡场景一幕幕浮现, 那些文字、图画从书上落下,汇聚在她的腿间,教她如何承受天子恩幸。 而就在萧昱的吻将要落下之时, 她却突然捂住了他的嘴。 萧昱眼神?不?解, 她不愿意吗?宋夫人此番进宫,难道不?就是来催促她成事?吗? 魏云卿知道她不该拒绝, 母亲在催促她,她也该尽快完成这件事?。 为天子开?枝散叶,为帝国诞下继承人。 只是她不?理解,他明明并没有真心认可自己是他的妻,却可以理所当然的对自己做这些亲密之事?。 对他来说,这似乎只是一种出于责任与义务的亲近。 男人,是不是都能理性的将爱与欲区分开?? 她一直对他很顺从,很听话,若只是亲亲抱抱,那是夫妻相处的日常调剂,她不?会拒绝。 可若真要让她交付自己,她做不到稀里糊涂的成事。 他对她,有戒备。 他不是真心实意的爱她。 她试探着请求道:“陛下,庙见之后再亲我好吗?” 庙见—— 萧昱身子一僵,理智被那扭捏的娇音唤回。 “我吓到你了吗?” “不。”魏云卿摇摇头。“是我的问题。” 或许是母亲的到?来,让他有了担忧,他才急不可耐的要与自己成事,可如果他不是真心实意要自己,而只是想让母亲安心,那她也不?想勉强。 “如果陛下只是担心迟迟不圆房,会有帝后不?合的流言蜚语,才勉强如此?,那陛下不?用担心,不会有这样的流言。” 萧昱凝视着她,“你怎么知道我是在勉强,而不?是真的想要你?” 魏云卿不?语,她能感受出来萧昱对她那种若即若离,二?人始终保持在一个?亲近,但不?过界的程度,她也一直在配合。 此?时,她只能再度配合着,给二人找着台阶下。 “陛下想与我过夜,我不?该拒绝。可三月庙见,而后行夫妇之道的话是陛下说的。陛下可以随心所欲,想要就要,不?想要就走,可世人只会议论是我狐媚惑主,乱了礼法,陛下有想过我吗?” 萧昱一怔,她开始给自己搭台阶了。 “我知道陛下宠爱我,可如果爱我,就更该为我在宫中的长远考虑不是吗?” 她说的如此冠冕堂皇,萧昱都有些不?可思议,台阶已经搭好,还给双方留了体面,他只能顺着台阶下。 他试探着问她,“那你如何跟你母亲交代?” 魏云卿对他道:“我已经跟母亲说过了,庙见之后,我会和陛下成为真正的夫妇。” 萧昱脑子一懵,脸色愕然,原来她早就把宋夫人搞定了,“你母亲不?会责怪你吗?” 多少世家都在盼着皇后早早诞育龙嗣,宋夫人竟然会不着急?宋氏送她入宫的目的,不?就是为了让她给天子诞育继承人,以长久巩固家族荣宠吗? “我跟母亲说我不能在庙见前有孕,母亲一贯重礼重名,她亦觉得合礼。”魏云卿解释道:“我们?之间,或许还需要一些时间。” 萧昱沉默,他突然发现,他一点儿都不了解他的小皇后。 于夫妇之道,她很冷漠,并不?着急。 而这也让萧昱莫名感到挫败。 他发现,自己纵是对她千般宠爱,可魏云卿却很有自己的想法,她虽对自己温和顺从,却依然保持了理智,并没有沦陷于他的温柔攻势。 婚前,是她先?低了头,他以为在婚后这场较量中,也会是她先?沉沦。 可是,他小看她了。 他们?之间,不宜操之过急。 萧昱翻身离开了皇后的身子,身上重量骤然消失,魏云卿松了口气。 萧昱在她身边轻轻侧躺,闭上了眼,“睡吧。” 夜深后,帝后没有叫水,双双陷入了沉眠。 * 暗夜中,魏云卿双手放在胸口,数着自己的心跳,却始终没有睡着。 天子的呼吸渐渐平稳,魏云卿看了看身边睡熟的萧昱后,轻手轻脚爬下了床。 她拨开?一层层帘幔,来到?落地的镜子前,看着镜中面无?表情的女子,然后,一层一层褪去了自己的衣裳,借着月光,冷漠地观察着镜中自己光洁玲珑的躯体。 突然,一阵一阵的羞耻山呼海啸般袭来,魏云卿无助地抱住了自己的肩膀。 她又想起那天在母亲面前脱光了的自己,整个?身体未着寸缕,被母亲一览无?余,没有秘密。 母亲的目光就好像冰冷滑腻的蛇信子缠绕在她的身上,一寸一寸审视着她,冰冷、恶心、羞耻、恐惧。 在人前褪下遮羞的衣物,令她作呕。 她转头看了一眼榻上沉睡的天子,连自幼相依为命的母亲她都做不到?如此?坦诚相对,何况是才相处不久的天子? 她无?法想象自己脱光了面对萧昱的时候,会是何反应。 庙见之后,她也没有推脱的理由?了,可她不能当着天子的面表现出?来,她必须尽快克服。 魏云卿一件一件穿好衣服,回到?了床上,萧昱呼吸平稳,似乎一直在熟睡。 魏云卿闭上眼,若无其事的在他身边躺下。 * 齐州。 海风呼啸着卷起浪花,一层一层扑打在齐州海岸上,与风雨争相呐吼。 今夜,临淄城下起了雨。 夜雨滴落屋顶,在瓦缝汇聚成流,从屋檐倾泻而下,滋润着廊下的花草,寂寥的雨声让这个春夜愈发幽静。 灯火明灭,寂静光影中,女子伏案而睡,脸色疲惫,身边散落着数不?尽的文件,灯火发出清脆的“哔啪”声。 男子轻轻走了进来,身上还带着潮湿春夜的水气,他脚步沉稳,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剪掉烛花,昏暗愈熄的小烛,再度燃起明亮火光。 “伯安。”萧玉姒支起头,揉着太阳穴,“你来了。” “嗯。”霍肃拿起架上的毛毯,给她披上,“夜里天凉,回屋睡吧。” “三月了。”萧玉姒摇摇头,“留给我们的时间也不多了。” 霍肃扶着她的头,靠在自己肩上,手指抚着美人儿疲惫黯然的眉心。 不?同于?养尊处优的世家公子们白皙若玉的手指,他的掌心宽厚粗粝,那是常年行军,握弓提剑给他留下的印记。 萧玉姒握住了他的手,放在脸上摩挲着,粗糙的掌心滑过娇嫩的脸庞,有微微扎痒,却只有这双手,才能让她安心。 “陛下在宫中,举步维艰。” “马上就要庙见了,他不?碰皇后,齐州文武不?会对我们放下戒心。”萧玉姒眸色沉沉,“可是,皇后不能有孕。” 同房就有怀孕的几率,可太医监又全是宋氏的人,帝后都无?法用药避孕。 这太难了。 萧玉姒黯然一笑,本以为宋太师点头,齐州便是她的囊中之物,可真到?了齐州,才发现想要将齐州收服,还真不?是一件易事?。 齐州上下,文武万数,宋氏经营已久,深得人心。 即便如今齐州世子让出齐州兵权,想要这些文武官员对霍肃归心,也不?是朝夕可成。 皇室不?拿出?足够的诚意,齐州文武不会对霍肃放下戒备。 霍肃冷笑,“宋太师算盘打?的精明,齐州兵权的代价,就是下一任皇帝,是从他外孙女肚子所出。” ——永固宋氏荣宠。 萧玉姒喟然长叹,“宋世子早逝,对宋太师的打击太致命了。” 魏国是九品中正选官,士族门阀政治。 宋瑾兄弟都是庶子,不?同于?嫡子有着显赫的母族,他们兄弟在官场唯一的政治依靠只有宋太师。 别看宋氏兄弟如今风光,可宋太师垂垂老矣,一旦宋太师逝世,宋氏兄弟很快就会被朝廷排挤、边缘化。 这也是为何宋太师不惜让出?齐州,也要送魏云卿入宫做皇后。 魏云卿,奇货可居。 宋太师的打算很简单。 让魏云卿生下皇子,皇帝驾崩后,魏云卿就是太后,她的儿子是新的皇帝,她垂帘听政是理所当然。 而魏云卿的本家早已绝灭无人,是个?任由?宋氏摆布的孤女,她若垂帘,在朝廷唯一能仰仗的政治背景,就是她的外公,她那几个?舅舅。 这样一来,哪怕有朝一日宋太师老死,他的女儿也能凭借皇后生母的身份,安享一世荣庆。 他那几个?庶出?的儿子,也可以凭借魏云卿的地位辅政幼帝,位极人臣,维持门户不?坠,簪缨不?替。 宋太师为子女、为门户所计之深远,令人叹为观止! 而齐州一直都是宋氏的地盘,齐州文武都是仰仗宋氏,而如今的宋氏却要寄望于魏云卿的肚子。 所以皇后魏云卿,才是齐州文武的最终政治靠山,齐州文武图的就是从魏云卿肚子里生出?下一任皇帝! 如今天子已年长,宋太师归政只是早晚之事。 如果天子不碰魏云卿,不?给她怀孕的机会,世家不?会信任天子。 世家也害怕,怕皇帝亲政后会打击清算他们?,为了自保,他们?绝不?会放下戒备,尽忠朝廷。 萧昱必须摆出?让皇后生育子嗣,保证下一任皇帝只会是魏云卿儿子的态度,齐州文武才会对霍肃放下戒心。 因为有了皇子,世家就可以让皇帝悄无声息的驾崩,拥立幼主登基。 皇帝要用自己的性命,保证不?会打?压士族,来换取世家的信任。 这是世家之间彼此心照不宣的事?情,世家与皇室都心知肚明,但是谁都不?能说出?来,说出?来,就是大逆不?道,当诛九族的大罪。 临高台 第42节 所以,让不?让皇后生育子嗣,几时生育子嗣,都是一场关乎权力的较量。 而在这场较量中,天子必须掌握主导权,才能保全自己。 萧昱在宫中,步步都是危机,亲政之前,活下去?,才是他的第一需求。 霍肃扬了扬手上的名单,“齐州世子仁至义尽,能否掌控齐州,就得看我们自己的本事了。” 萧玉姒接过齐州世子留下的文武名单,于?烛火下观摩着。 霍肃整理着案上的文件,安抚道:“别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派出?去的探子已经找到那位道人的踪迹了。” 萧玉姒放下名单,倚靠着凭几,单手支头,看着忙碌收拾的霍肃,突然道:“你明明有赫赫战功,却总是为我疲于奔命。” 霍肃手上一顿,他看着她,问道:“公主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 萧玉姒浅笑,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我不?记得,可你告诉过我,是在庐江之乱,你参加义军,平叛勤王。” 霍肃点头,回忆道:“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还是个?不?起眼的小兵,而你是高高在上的临朝公主,我们?明明站的那么近,却又离的那么远。” 萧玉姒心中一动。 “那时你一身猎装,手持先?帝长剑,面不改色立于风雪之中,阻于?乱军之前,我为帝国?有这样的公主而骄傲,我为自己出?生入死所守护的是这样一位公主而荣幸。” “那些年,我在军中夙兴夜寐,枕戈待旦,一步一步向你走近,现在,我终于走到了你的面前。” “守护公主,是霍肃一生所愿。” 第32章 上巳 时光荏苒, 转眼就到了三月三,上巳节。 暖风熏人,天高云淡。 皇帝于华林园大开天子宴,宴请群臣, 以及会见去年新举的司州秀才?、孝廉。 依往例, 这个月,皇后本该亲蚕, 劝课农桑。 只因魏云卿未庙见, 帝后大婚不算完全礼成, 故不宜主持这样的国之重典,朝廷商议后, 决定皇后今年暂不行亲蚕礼。 故而?魏云卿亦随天子出席了华林上巳宴。 华林西苑松柏如盖,翠竹成林, 修茂青翠,微风吹林,沙沙作响。 内监于曲水引水, 于林间筑渠, 水渠两?岸摆置竹席,席边置案, 水渠绵延数百尺,上面漂浮着错落不一的黑底红漆木流觞。 春月里, 桃花始艳,满园芳菲,不时有落花随风飘来流水之上, 与流觞竞相逐波。 林泉高致, 自有古人林下之风。 今日,魏云卿身穿一袭轻盈的广袖流粉金纱裙, 曳地的裙摆在草地上拖行,裙尾沾着一些碎草。她梳了个撷子髻,上簪着琼枝花树金冠,花枝随着行动摇曳,愈发显得体?态婀娜,款款多姿。 女子翠眉弯弯,额点花钿,雪肌花容,玉骨丰艳。 即便不做隆重盛装,帝国?的皇后也依然是这春日宴上最美丽、最娇艳的花。 她挽着萧昱的胳膊,从容而?来,于曲水两?岸,帝后与公卿皆席地而坐。 一阵风过,吹起魏云卿的轻软的衣衫裙角,披帛起飞,萧昱为她捞起不慎飘入水渠的长披帛。 萧昱便顺势用湿了的披帛擦着她的纤纤玉指,边擦边道:“上巳春浴日,当沐于流水,今日我们便用流水濯手来应个景,洗濯祓除,去宿垢病,你刚刚病愈,更需清濯,消除不详。” 魏云卿本还想嗔怪天子弄脏她的披帛,听了这话后,只能无奈一笑,也用皱巴巴的披帛为?萧昱擦了擦手指,薄薄的披帛下,二人十指相扣。 帝后旁若无人,亲昵相视,宋太师望而得意。 尚书?令李嗣源远远看着这一幕,从容举杯向宋太师劝酒道:“之前只听闻陛下宠爱皇后,今见皇后欢喜之色,出?于自然,想来陛下是真心溺爱皇后。” 宋太师回敬笑道:“这样一个绝色佳人,天下难觅其二,陛下纵是不沉溺美色,也不能厌恶美色吧?” 他是天子,可终究也是个男人,又是年轻气盛的年纪,这样一个美人儿在侧,怎能坐怀不乱? 李嗣源一笑,试探道:“可听闻陛下与皇后似乎还未圆房,这……” 宋太师抬手打断道:“陛下与皇后,自有道理,无需揣测。” 李嗣源张了张嘴,太师应该是急于让帝后圆房的,可见太师此时这般从容姿态,想来已然成竹在胸,帝后关?系并无异样,歉然一笑道:“我僭越了。” 遂向宋太师举杯,自罚一杯。 * 曲水边,魏云卿侧身,手持竹漏,捞着水渠中的流觞,捧给萧昱,皓腕上的一串金手钏发出丁零当啷之声。 是时,群臣共同举觞,谨为?帝后贺。 “伏愿陛下、皇后千万岁,长乐未央。” 萧昱与魏云卿举杯回敬公卿百官。 天子宴上,男女列坐,往来如织,无有避讳。 众人不论尊卑高下,无拘礼数,闲坐漫饮,谈笑风生,对诗联句。 宋瑾、宋瑜有朝廷官职,宋胤是受朝廷册命的世孙,故而都出席了此次天子宴。 隔着丈远的距离,魏云卿发现孤零零的叔侄三人后,展颜一笑,将面前的酒觞用竹漏轻轻一推,酒觞浮于流水之上,顺势向叔侄几人的方向漂去。 宋瑾第一个发现了随水而来的酒觞,他抬头,诧异地看向魏云卿。 魏云卿悄悄跟他们挥了挥手致意。 宋瑜也发现了魏云卿送来的酒觞,轻轻对她颔首,随即捞起了酒觞。 与此同?时,齐王萧景也刚巧过来寻萧昱。 魏云卿见此,便有意回避,让他们兄弟自在交谈。 她低声对萧昱道:“我想去跟舅舅们说会儿话。” 萧昱看了看不远处的宋氏兄弟,挽起她的手,摩挲着她的手指,提醒道:“宋侍郎豪饮,可不要贪杯。” 听出?萧昱弦外之音,魏云卿脸一红,嘟囔道:“都说了我酒量不好。” 萧昱浅笑,魏云卿与萧景互相颔首致意后,方提起裙子缓缓向宋氏兄弟而?去。 萧景看着魏云卿远去的翩然背影,调侃道:“陛下与皇嫂的相处是越来越融洽了。” 萧昱若有所思道:“她很懂事。” 萧景笑道:“这就是二婶说的,一根藤上的两?个瓜都会不一样,何况是两?个姓?” 萧昱不予回应,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 萧景依然是那副调笑的神情,故作漫不经心的提醒道:“齐州那边,齐州世子已经离开齐州府。” 萧昱眼神一动,脸色没有分毫异样,“一切顺利吗?” “还算顺利,只是驸马初来乍到,齐州这块硬骨头,恐怕不好啃。” “嗯。”萧昱漫不经心应着,“当年宋开府整合齐州府都废了不小的力气?,何况是驸马呢?” 他本来就不指望能在朝夕之间控制齐州。 兄弟二人有一句没一句的交谈着,不时应付着来敬酒的王公贵臣。 萧澄也往萧昱这边走来,萧昱远远看到他,脸上立刻换上了浅浅的笑,不动声色提醒萧景,“去饮酒吧。” * 另一边,皇后凤驾至,宋瑜连忙给魏云卿让席,魏云卿席地而?坐,桃花、竹叶飘落在她曳地的裙摆上,衣裙上的金线在阳光下浮动闪光。 宋瑜半张着嘴,感叹道:“臣恍然都不敢认皇后了,真?是大不一样了。” 才?一个多月不见,她便丰神美艳至此,不复在阁时的娇柔女儿形象了。 魏云卿一笑,离家多时,再见亲人,自是欢喜踊跃,向两个舅舅问好后,又看向宋胤道:“今日连宣远也来了。” 好不热闹! 宋胤低声道:“是阿翁要我前来。” 魏云卿笑了笑,这是宋氏的长子嫡孙,理当早早引荐给天子,给他的未来铺路。 宋瑜边给魏云卿倒着酒,边神秘兮兮道:“今日宴会可是真热闹,听说杨秘监的妹子也偷偷来赴宴了,刚杨秘监还在找人呢。” “杨秘监?” 大舅母的哥哥?魏云卿记得宋太师先前好像提过,大舅母想把?小妹许配给宋逸? 想到这里,魏云卿恍然大悟道:“是堂舅和杨氏的婚事定下了吗?” “没?有。”宋瑾摇摇头,“就是因为?景逸给拒了,这杨小妹才女扮男装混进来逼婚了。” 魏云卿闻言一怔,宋逸也来了? “堂舅今日有来赴宴?” “嗯。”宋瑾点点头,解释道:“父亲欲启用他入仕,去年给他举了秀才?,历年上巳宴,天子都要会见秀士,他自是要出席。” 宋瑜接着道;“他过往从不参与这些热闹,不与人交游的,这次竟然同?意赴宴,果然还是天子的面子大。” 魏云卿恍惚听着,目光在宴上四处搜寻,想要捕捉那道白色身影。 宋瑜看她那寻人的模样,道:“景逸在秀士林那边,皇后想去见见他吗?” 魏云卿一怔,恐萧昱再误解,便摇摇头道:“既是如此,我就不过去了,等?陛下去礼贤秀士时,若有需要,我随去同敬就是了。” 宋瑾点点头,“也好,毕竟如今身份不一样了,本就不该随便接触朝臣,跟陛下一起去也比较妥当。” 宋瑜调侃道:“想来此刻去见景逸,大概率也是和他说不上什么话,不过倒是能看一出?好戏。” 魏云卿好奇道:“为什么?什么好戏?” “此刻,怕不是杨秘监的小妹正缠着景逸逼婚呢。” 众人恍然大悟,俱是一笑。 魏云卿正与舅舅们相谈甚欢时,梁时来传话,说陛下请皇后过去一趟。 天子忽传唤,众人交谈一顿。 魏云卿停止了交谈,让梁时去回禀萧昱,说自己稍后便至。 临高台 第43节 梁时告退后,魏云卿对两位舅舅道:“许是陛下那边有什么事,我得先过去了。” 宋瑾点点头,“快去吧,别让陛下等着。” 魏云卿“嗯”了一声,看了一眼始终在一旁端默静听他们交谈的宋胤,道:“宣远,你随我一道过去。” 宋胤看了看宋瑾,请示他的意思?,宋瑾对他微一点头,宋胤方起身随了魏云卿同去。 穿过竹林,转至水岸,魏云卿携宋胤来给萧昱请安。 魏云卿过来后,一眼便看到了萧昱身边的萧澄,二人的目光短暂交汇了一下,便十分默契的各自避开。 她挽上萧昱的胳膊,道:“陛下,我顺便带了弟弟过来跟陛下请安。” 萧昱看着魏云卿,目光随即转向宋胤。 宋胤作揖向天子行礼。 萧昱看着那从容行礼的翩翩少年,若有所思?。 魏云卿自幼养于宋氏,潜移默化的影响,早已让她在无意之间,把?提携宋氏子弟,维护宋氏门户不坠,当作自己应尽的责任。 毕竟,这也是宋氏捧她做皇后的目的。 萧昱上下打量了少年一番,风神秀出?,从容娴雅,不愧是宋氏的芝兰玉树,他问宋胤,“今年多大了?” 宋胤恭谨回道:“十二。” 萧昱默道,还小呢,宋太师就急不可耐的要给他铺路了。 魏云卿介绍道:“这是我大舅宋珣的长子,叫宋胤,字宣远。” 大舅,宋世子? 萧昱忽而?想到了什么,便又多看了宋胤几眼,顿觉亲切,恍然笑道:“原是宋世子佳儿,果然有宋世子遗风,想当年你父母的婚事,还是朕赐的婚。” 魏云卿讶异道:“真的吗?” 她竟一无所知! 萧昱一笑,从容问宋胤道:“你的母亲,是不是姓顾?” 顾—— 气?氛骤冷。 宋胤脸色煞白。 魏云卿笑容一僵,蹙眉、一字一句纠正着天子,“舅母姓杨。” 第33章 联诗 ——舅母姓杨。 魏云卿脸色凝重, 直直凝视着萧昱,暖风扬起几片落花,徘徊在帝后之间。 萧昱神色微动,恍然回神, 方觉失言, 宋世子遗孀为秘书监杨肇之妹,怎会姓顾? 他立刻歉然一笑, 改口敷衍道:“这都十几年了?, 那?时我年纪还小, 大约是我记错了?。” “陛下吓了我一跳。”魏云卿松了?口气,嗔怪道:“君无戏言的, 陛下这一口误不要?紧,可是差点儿?给?我家弟弟换了?个娘。” 萧昱浅笑, 帮她拾去发髻上的落花。 萧景笑着打圆场道:“陛下平日并不太关注世家联姻之事,难免记错,倒是白?白?惊吓了?皇嫂一场。” 世家就这么?几个大姓, 来来往往都多少有些?瓜葛, 天子又不是整日研究这些氏族志,一时记串倒也正常, 魏云卿也未做多想。 萧昱又与宋胤闲聊了几句,问问他近来读些?什么?书, 宋胤都一一作答。 萧昱对魏云卿道:“此子秀出,当不减其父。” 魏云卿一笑,便让宋胤还去宋瑾兄弟处了?。 萧昱又指着萧澄, 问魏云卿道:“还认得出吗?你的表兄广平王萧澄。” 魏云卿微一颔首, 面不改色道:“多年不见,差点认不出殿下。” “皇后与幼年也是大不一样了。”萧澄颔首道。 萧昱不动声色地看着二人的神色, 倒真若不熟识一般,不过他本也无需试探,毕竟魏云卿入宫后,很懂得分寸,她的过去如何?,他本不必在乎。 “今日未见姑姑,不知姑姑近来可好?”魏云卿礼貌问讯。 “多谢皇后垂问,母亲一切安好。”萧澄颔首道。 魏云卿轻轻点点头,便避开视线,不再与萧澄言语。 这时,梁时来请萧昱道:“秀士林的秀才们,等着向陛下敬酒。” 萧昱点头,挽起魏云卿的手,“皇后与朕一道同去,礼贤下士。” 魏云卿含笑点头,与天子同往。 萧澄遥望着帝后携手,并肩往秀士林方向而去。 女子笑的那?般明艳动人,看向天子的目光闪烁着熠熠光彩,他想,如果魏云卿没有入宫,她或许也会这般对着自己笑。 * 秀士如松,经霜不败。 故而秀士林中遍植松柏,列松如翠,众士子于林间高谈阔论。 魏国世家为了?彼此制衡,以免某个家族长期占据某个台省,形成?势力,故而官场调动频繁。 所以,即便是家世显赫的子弟,被举秀才、察孝廉后,也不是立刻能安排上职位,都要等吏部的空缺,短则数月,多则几年都有。 士族尚人物,世家子弟想要谋个好去处,一来靠家世,二来靠名声。 天子宴,便是待价而沽的士子们,博取美名,自我展示的最佳机会。 魏国官分清浊,高门世家的子弟多担任清闲显贵的清官,而寒门子弟多担任一些繁忙操劳的浊官。 而中书省与秘书省便是初入仕的世家子弟,争先求去的清贵显要?之处,故而秘书监杨肇,无异于是众士子殷勤结交的对象。 杨肇身边早已围了一群年轻士子,他敷衍着,在林中穿梭,只想尽快找到自家妹子。 说起宋逸与杨小妹结缘,还要从当年杨小妹去西山普光寺拜佛说起。那?时杨小妹尚年少,活泼好动,游赏龙泉时,失足落水,被路过的宋逸所救,只因当时杨小妹年纪尚小,众人亦未多想。 可不想几年后家里准备给小妹议婚之时,杨小妹却突然对家人道:“为女子,当远男子,可宋郎曾于水中救起我。” 杨家众人这才想起多年前这桩往事,杨小妹也是个贞烈性子,自认已与宋逸有了?肌肤之亲,断无再嫁他人之理?,杨氏才不得不寻上宋逸,欲将小妹许配。 哪知宋逸拒绝了?婚事,杨小妹气急,竟扮作儿郎跟着杨肇入了华林园,非要?自己跟宋逸说。 杨肇遍寻不到,急的是焦头烂额,生怕小妹做出什么折辱自己的事情。 * 翠松如列,轻风习习。 松树下,青年一身白衣,身姿如松笔挺,气质冷肃。 女郎一身男装打扮,含羞带怯地诉说着,“若是因为令尊之故,我愿意等郎君。” 宋逸神色平淡,与女子保持着距离,四下张望着杨肇的踪影。 她愿意等,他却承不起她如此盛情,他回绝道:“宋逸心意已决,姑娘莫在我身上?空耗了?。” “为何?当初你救了?我,难道不该为我负责?” 宋逸面?不改色,“昔时姑娘年岁尚小,又是关乎人命,才有所冒犯,可姑娘今日之请,实违宋逸本愿,请姑娘莫再勉强了。” “你嫌我纠缠你?”杨小妹瞬间红了?眼,“你?看看这秀士林中,有多少士子等着巴结我哥哥,你?若娶了?我,未来的仕途便是一片坦荡,你?们宋氏门第虽高,可我杨氏也不是寒门。” “非我嫌弃姑娘家世。”宋逸谦虚道:“我家境清寒,身无功名,是我配不上?姑娘,秀士林中人才济济,请姑娘另觅贤士吧。” “你?!”杨小妹仿若受到极大的羞辱,难以置信道:“你?骂我人尽可夫?!” 宋逸蹙眉,实不知她怎会如此联想。 “我既认定?了?你?,又岂会再觅他人?难道在郎君眼中我便是这般水性杨花吗?” 宋逸无言以对。 二人对峙之际,杨肇终于气喘吁吁找了过来,一把拉过小妹劝道:“小妹,别闹了?,跟我回去。” “大哥,你?别管我。”杨小妹呜呜哭了?起来。 眼看帝后大驾将至秀士林,杨肇恐这闹剧惊动了?天子,只能捂上?妹妹的嘴,对宋逸微歉意的一颔首,“今日是家妹鲁莽,宋郎见谅。” 宋逸颔首,不以为意。 杨肇不顾小妹又哭又闹,连拉带拖的把人强行带走了。 宋逸目送着又拖又拽远去的兄妹二人,脸上?没有情绪,准备离去。 有士子远远看到这一幕,鄙夷议论着—— “那?不是宋逸么?他也来天子宴了?” “装的是挺清高,隐居西山不交游,不还是出席天子宴,巴结杨秘监。” “博美名不就是为了博仕途?宋氏的人,哪儿?有那?么?清高?” “皇后可是他们宋氏的外甥女,归根结底还不是靠女人裙带爬上去。 “嘘,别胡说……” ……… 议论之声窸窸窣窣,宋逸置若罔闻。 他抬步,想离开这是非地。 转身间,一抹流粉金纱裙,翩然入眼。 * 曲水花榭边,李允震惊地看着从容而来的帝后,嘴巴里能塞下一个鸡蛋。 是他! 临高台 第44节 上元夜和自己撞了满怀的公子,竟是天子! 李允一时无措。 众士子作揖向帝后行?礼,陈左卫家的公子陈广低声调侃李允道:“李兄,皇后来了?,你?们小时候不是一起骑过羊吗?” 李允汗毛一紧,惊起一背冷汗,尴尬不已,“陈兄,莫要?取笑。” 陈广憋着笑,和众人一般低头行礼。 天子示意众人不必多礼,携魏云卿随意入席而坐。 “哪位是尚书令李嗣源的公子?”萧昱环视着众人,问道。 魏云卿微微疑惑,李尚书就是她家的邻居,可她没听说过李尚书有儿?子。 李允一惊,立刻上?前,回道:“微臣在。” 竟然真有一个儿子站了出来! 魏云卿看着李允,心中讶异,李尚书几时有了这么大一个儿?子? 萧昱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会儿?,笑道:“朕是不是曾经在哪儿?见过你??” 李允惶恐道:“蒲柳民身,不曾见过天颜。” 萧昱一笑,人虽看着羞涩木讷,却也算懂规矩,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没有将上元夜他们微服相撞之事说出来。 “听太师说,已给你派了秘书郎之职。”萧昱询问道:“秘书多任文学之士,想来你?书应该读的不错?” “才学鄙陋,承蒙朝廷不弃。”李允惶恐道:“秘阁收录天下藏书,出任此职,亦是因为私心想看秘阁珍品藏书。” “你?有向学之心,也属难得。”萧昱淡淡一笑,“李令君养了?个好儿?子。” 李允垂眸,勉强一笑。 他虽是李嗣源名义上的儿子,实际上?二人并非亲父子,李嗣源本是他的伯父,他是被过继给?李嗣源为子。 只因李嗣源夫妇无子,李允才得以被立为世子,恩若亲生,以父子相称。 萧昱与秀士们交谈时,魏云卿的目光,一直有意无意的在众秀士中搜寻,想要?寻找那?一道白?衣身影。 宋逸立于人海,松竹繁盛,挡住了他的身影。 他似乎也感受了皇后探寻的视线,抬起头,往帝后方向望去。 隔着重重人海,喧喧人声,他们的目光,平静地交汇在了一起。 魏云卿看着他,他依然是那副平静无波的表情,从容不迫的姿态。 他站的那?般靠后,无半分想在天子面前展现的意思,就那?样,把自己隐入尘埃之中。 她就这样看着他,而后在士子们一片兴致盎扬的谈笑声中,默默收回了?视线。 他一直都是这般沉默寡言。 魏云卿想,宋逸从来不知道如何表现自己。 他不该被淹没在庸庸士子之间。 魏云卿转头,看着与秀士们相谈甚欢的天子,笑着对他道:“今日在场的,都是天下一时才俊,俱为雅人,又逢上?巳雅宴,怎能不做些雅事呢?” 萧昱莞尔一笑,道:“那皇后觉得当作何雅事?” 魏云卿眼珠一转,提议道:“秀士以才见选,既是如此,陛下就来考考众秀士们的才学如何??” 皇后此言一出,引来众人一片附和。 这都是今年最年轻、最优秀的秀才,他们满腹诗书,谁都不遑多让,早就跃跃欲试。 秀士林,俱是天子门生,他们都想在天子面前表现,以博前程。 见士子们兴致高昂,萧昱笑问她,“皇后想怎么?考?” 魏云卿想了?想,道:“上巳暮春日,《论语》有言,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既要歌咏,不若陛下出个题,众人联诗如何??” “朕亦有此意。”萧昱点点头,“今日既是上?巳,曲水流觞宴,那?便酒觞至谁处,谁来做诗。” 众士子纷纷附和,欲在这天子宴上大展文采。 萧昱挽着魏云卿的手,含笑道:“那?便有劳皇后再为朕想个题目。” 魏云卿也没有谦让推辞,看了?看秀士林的景色后,对萧昱提议道:“我见这一片松林长?的好,众秀士也都是松柏一般亭亭劲直的朝廷栋梁之材,不若就以“松”为题如何??” 萧昱点点头,表示赞同,“此题甚好。” 众人于流水边坐定?,宫人们将一盏一盏流觞放入水中。 魏云卿看着随波逐流的酒觞,请萧昱道:“陛下先来开个头吧。” 萧昱看着松林,微微思索一番后,起头道:“悟彼斯干咏。” 吟罢,捞起曲水中的流觞一饮而尽。 魏云卿思索着,酒觞飘了?过来,她捞起后,续着萧昱的诗道:“解此维翰材。” 酒觞继续漂流,至陈广处,他对道:“凛冬犹劲直。” 李允接道:“经霜翠不改。” 酒觞一圈一圈漂流,士子们一句一句联上?,诗句越联越多,内监们也是手不停笔记录着。 “试问苍松意。” “遗世孤标在。” “松柏本坚贞。” “为送好木来。” 酒觞漂了一轮,再至萧昱跟前时,他便换了?韵脚,“立根千仞上?,独高岂畏风?” “霜催雪迫紧。” “四时常端正。” “桃李何?堪羡?” “苍翠傲雪中。” ……… 魏云卿脸上?笑意盈盈,艳艳生光,流觞一来,她便立刻续道:“性本尘外士。” 吟罢,便故做无意地将流觞往水中一推,酒觞随波逐流,横冲直撞,一连过了?数人才终于静止。 酒觞最终停在了白衣青年面?前,士子们的目光都看向了?宋逸。 宋逸不卑不亢,从容捞起酒觞,语调一如既往的淡然平静—— “难与众木同。” 众人怔了?一下。 魏云卿诧异地看着宋逸。 萧昱闻诗,抬眸凝视宋逸,脸上看不出情绪。 内监将欲把酒觞再流转时,萧昱制止道:“此句甚好,就以此句做结尾吧。” 魏云卿微微讶异地看着萧昱。 以宋逸的诗做结尾,这可是天大的恩宠,也太给?宋逸面?子了?! 萧昱看着宋逸,意味深长道:“好一个‘性本尘外士,难与众木同’。” “陛下以此句结尾甚妙。”李允感慨道:“宋郎有君子之风。” 此番联诗,众人都颇为尽兴,天子与公卿士子们在宴上的联诗,亦被收录成?册,封存秘阁,传为一时美谈。 * 日渐西斜,夕阳迷醉。 萧昱挽着魏云卿的手,先行?登辇离开了?华林园,众公卿揖手相送。 华辇中,萧昱低声问魏云卿,“那?个‘难与众木同’的,是不是就是你的堂舅宋逸?” 魏云卿故作惊讶道:“陛下认出来了?” 萧昱不以为意地一笑,“你既有意把他引到我跟前,我岂能不如卿卿之意?不然,何?须用他的诗作尾?” 魏云卿抱着他的胳膊软语撒娇,“都说了?不气我上?元夜之事了?,今天陛下也见到了?他,我没骗人。” 萧昱半拥着她,宠溺地笑着。 她心中磊落,才能坦然将宋逸引至自己跟前,他知道,她不过是当宋逸是长?辈亲人,而对他的遭遇心存怜悯,才想为他博个前程。 将宋逸引到他跟前,跟带宋胤来给他请安的目的没有什么两样。 宋逸远远看着高舆华辇中暗自亲昵的帝后,夕阳给?他们身上?笼罩了一层令人不敢直视的光芒。 在天子身边,她是那般璀璨耀眼,明艳动人。 只有天子,才能给她无上的宠爱。 只有天子,才能给她最好的呵护。 只有天子,才配得上她。 天子,是真的很宠爱皇后。 第34章 主动 白日宴上, 齐王酒喝的多了?些,夜里,便留宿在了华林别馆。 魏云卿得知后,便派了吴妙英去照顾。 依制, 亲王离宫建府后, 是不可再留宿宫中的,只是天子与齐王一母同胞, 无所避忌。 皇后未入主中宫前, 萧昱便常留宿齐王于宫中过?夜, 华林园的西馆便是齐王在宫中的宿处。 只?是自魏云卿入宫后,为了?避嫌, 齐王便再未于宫中留宿。 临高台 第45节 今夜,实属情况特殊。 * 萧景昏昏沉沉躺在榻上, 眉峰微蹙,脸色苍白。 吴妙英帮他脱去衣服鞋子,让他睡的舒服一点儿。 他从小就是这么个性子, 难受也是隐忍不言, 等到出声时,已是十分严重了?。 过?往, 还有吴妙英心细照顾着,吴妙英离开后, 也不知府上是怎么服侍的。 吴妙英蹲在床边,给他擦着脸上的汗,抚着他的额头, 却怎么都抚不平她的小殿下眉间那一池褶皱。 梁时受天子命来探视, “陛下?让我过?来看?看?,齐王殿下?还好吗?” 吴妙英愁眉道:“太医说殿下近来肠胃不好, 今日宴上又喝的有些多,才难受的紧。” 梁时叹道:“以前有你照顾约束着殿下?,殿下?还好好的,如今你一走?,王府的下?人就都由着殿下?性子,可不就吃坏了?身子?那些奴婢只知媚主逢迎,哪儿会有你用?心?” 吴妙英垂眸不语,默默给萧景擦着手指。 萧景手指微凉,女子温热的手指绕在他的指间,传来熟悉的、温暖的,令人安心的温度。 萧景动了?动手指,扣住了?吴妙英的手,轻喃道:“妙英?” 吴妙英一怔,反握紧了?萧景的手,柔声安抚道:“殿下,别怕,妙英在这里。” 萧景眼皮动了动,没有吱声,再度沉沉睡去?。 梁时笑道:“殿下还能认出你,想来应该没什么大问题,我去?回了?陛下?。” “嗯。”吴妙英点头,“梁常侍慢走?,让陛下?不用?担心。” 梁时轻手轻脚离去?,华林西馆中,只?剩榻上平躺的少年与跪坐脚榻的女子。 * 夜色沉静,天凉如水。 显阳殿突然传来阵阵手忙脚乱的动作之声。 魏云卿在睡梦中被吵醒。 她裹了?裹身上的睡袍,从床上坐起,唤来个小宫人问出了什么事? 宫人道:“是华林园那边出事了?,听说?是齐王殿下?不好了?。” “什么?”魏云卿一惊,“陛下?知道吗?” “应该知道了?吧,闹了这么大动静。” 魏云卿坐立难安,秀眉微蹙。 徐令光入内回复道:“齐王夜里突然发病,也不知是怎样的急症,殿下?要去?看?看?吗?” 魏云卿一怔,她和齐王是叔嫂,齐王染病,她去?探视,能合规矩吗? 何况,现在还是深夜。 “这,会不会于礼不合?”魏云卿迟疑着。 “虽说是有些不合规矩,不过?,这也是情况特殊,毕竟齐王就在宫里。” 若是齐王是宫外染病,她不去?也就罢了?,可长嫂如母,如今齐王是在宫里,是客,她作为女主人与长嫂,岂有不探视之理? 魏云卿思索着,问道:“陛下去了吗?” 徐令光想了?想,道:“內监已经去式乾殿传信儿,陛下?此时应该已经过?去?了?。” 魏云卿点点头,若是天子也已经过?去?了?,她同去探视也在情理之中。 她只?怕她此番不去?,朝臣会议论她凉薄不慈。 毕竟,即便是在士族之家,一族宗妇也有抚养照顾丈夫弟妹的职责。 她虽嫁到天家,可也是长妇,天下?之母,齐王自幼丧母,缺乏爱护,她既为长嫂,于情于理,都应该去?探视的。 虽说?要避嫌,可这也不过是做个面子的事情。 她去?了?之后,就在殿外慰问两句,走?个过?场就回来,也就无嫌可避了?。 想到这里,魏云卿便起身道:“为我更衣,我这就过?去?。” * 华林西馆已经是忙忙碌碌的一片。 夜深时,吴妙英打盹儿醒来,忽见萧景躺在床上不停发抖,脸上也起了大小不一的红疹子。 吴妙英大惊,立刻唤人去宣太医。 齐王难受的紧,不停抓挠着身上的红疹。 吴妙英柔声安抚着,边拦着他的手,边脱了?他的衣服检查,却见他身上也是片片红斑,立刻询问内监,“今日殿下都吃了什么?” 内监吓得直哆嗦,语带哭腔道:“青梅酒,桃花酥,还有一些果脯。” “殿下不能碰桃花!怎么没人提醒呢?”吴妙英眼神一紧,便知齐王是老毛病犯了?,立刻吩咐宫人道:“快去泡些薄荷水,要温的。” 宫人屁滚尿流的去准备,跌跌撞撞地端进?来。 吴妙英心疼的不停用薄荷水给齐王擦洗着身子,想要缓解他的痛苦。 “殿下?,别抓,没事的,很快就会好了?。”吴妙英哄着他,拦着他的手,少年不安分的手指在她洁白的手臂上划出一道道红痕。 太医急匆匆而来,吴妙英立刻让位让太医诊治,提醒道:“殿下的桃花藓犯了。” 太医擦着汗把着脉道:“女史不必着急,殿下?脉相还算平稳,暂无休克之虞,我这里有药,女史?先给殿下?涂上缓解,我这就去为殿下煮缓解之药。” 吴妙英点点头,太医在药箱里摸索着,将一个小药瓶交给吴妙英后,便匆匆下?去?熬药。 * 魏云卿赶来的时候,太医正在进?进?出出的送药,整个华林西馆忙的热火朝天。 见此,她还以为齐王是大不好了?,得了?什么不治之症,便心急不已的往内寝走去。 一入内,却见齐王上身赤.裸,一身红斑,女史?宫人们正在忙前忙后服侍他涂药擦身。 魏云卿“啊”了?一声,吓得立刻捂着眼睛转身跑了出去?。 寝内诸人闻声一怔,吴妙英转头,看?见了?皇后狼狈逃窜的身影。 魏云卿捂着脸,慌不择路地躲避着,“砰”的一声撞上了一堵结实的胸膛。 她从指缝里偷偷观察着,看?清是萧昱后,立刻飞扑到他怀里,心有余悸道:“我不纯洁了,我看?到了齐王,我看?到了?,我……” 萧昱微微诧异,抱着怀里那一团主动投怀送抱的温软美人儿,神色不解,只?能拍着魏云卿的背以示安抚。 吴妙英追了?出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解释道:“齐王犯了?藓,奴婢在为殿下?涂药,不想皇后就误入了?。” 魏云卿羞红了?脸,缩在萧昱怀里不敢抬头。 萧昱恍然大悟,嗤笑了?一声,原是因为看到了齐王的身子,才羞成这样。 他边哄着魏云卿,边对吴妙英道:“你照看一下皇后,朕进?去?看?看?齐王。” “是。”吴妙英尴尬应着,扶着魏云卿在外?间坐下?。 魏云卿心有余悸。 吴妙英询问道:“皇后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我听宫人说齐王病的很重,想着来看?看?。” 吴妙英勉强一笑,摇摇头道:“这事儿本不该回禀皇后,皇后也不必此时亲自过?来的,明日天亮遣宫人来慰问一声就够了?,总归夜深了?,还要劳烦内侍重开宫门。” 按理说?,皇后宫门夜里下?钥,外?边的消息应该传不进?去?的,可齐王的病情怎么就传进去了? 显阳殿宫门三重,每日亥时落锁,此举是为了维护皇后的清白与安危,宫门夜里重开是需要汇报天子,内府存案的。 虽说皇后今夜是为了探视齐王病情,情况特殊,可毕竟深夜重开宫门,难免还是会落个轻佻不尊重之名,吴妙英心有忧虑。 “反正都已经过来了。”魏云卿不以为意道:“齐王如何?” 吴妙英叹道:“春日犯的老毛病了?,没什么大碍。” 魏云卿松了?口气?,“左右你们知道病根儿,对症下?药就是了?。” “嗯。” * 内寝。 萧昱坐在床沿,看着榻上昏睡的萧景,担忧地询问着太医,“怎么样了??” 太医回道:“春季多爱发藓,加上近来殿下?肠胃不好,今日又多饮了?酒,吃了?相冲的食物,这才发病,好好养上个把月,春季一过就无碍了。” 萧昱蹙眉,冷声道:“吴女史才离了王府多久,下?人就如此失职,连主子的身体都照顾不好。朕看?这齐王府上下?,也是时候换一遍人了。” 宫人内监吓得扑通跪了一地,太医也瑟瑟发抖。 萧昱冷冷起身,吩咐宫人细心照顾后,退了?出来。 外?间,魏云卿还在跟吴妙英询问齐王的情况。 萧昱从里头出来,坐在魏云卿身边道:“这么晚过来,惊扰到你的睡梦了?吗?” 魏云卿道:“齐王无恙就好,我不过?就是少睡一会儿。” 萧昱淡淡一笑,“怎么突然想着过来看看了?” “长嫂如母,我来关心齐王不是应该的吗?”魏云卿理所当然道。 而后,又想到什么,她试探着问萧昱,“还是,陛下觉得我不该过来?就像之前临川太妃生病的时候。” 觉得,她不配。 萧昱眼神一动,握住她的手安抚道:“没有,卿卿,你能过?来,我很高?兴,我很高兴你一直有把我的家人视若家人。” 魏云卿心中一动,都说最是无情帝王家,帝王家有更多不得已,可归根结底,天子与齐王,始终是一母同胞,自幼相依为命的亲兄弟。 他们之间的感情,并不会比普通人家的兄弟情淡薄。 “我知道陛下很关心齐王,我不过?是爱屋及乌罢了?。” 临高台 第46节 萧昱勉强一笑,看着她还有些迷朦的眼睛,道:“困不困,我抱着你再睡会儿。” 魏云卿摇摇头,打个哈欠道:“不用了,齐王既已无恙,我也该回去?了?。” 萧昱便跟着她起身,“我送你回去?。” “陛下不再陪陪齐王吗?” “有宫人和太医们照顾,用?不到我。” 萧昱说?着,便拿起披风给魏云卿披上,拥着她离开了?华林别馆。 * 至显阳殿,魏云卿来到镜子前,褪去?披风,重解罗裙,准备继续美梦。 萧昱看?着她那无所避忌褪衣的模样,突然想起那一夜她站在镜前脱衣的情景。 她以为他睡着了?,无所顾忌的在镜前褪去了全部的衣物。 他不动声色,目光却一直追寻着她离去的身影,看?着她穿过?一层层帘幔,在镜前褪下?衣裳。 丰艳如玉的娇躯隔着重重轻纱映入萧昱眼中。 他不带情绪的看?着,看?着帘幕影绰下那曼妙起伏的曲线。 他看见魏云卿缓缓用手臂抱住自己,白皙若雪的玉体在夜风中微颤。 她好像,在害怕…… 心念一动,他走?到魏云卿身后,手臂穿过?她的腰肢,从背后把她抱到了怀里。 天子的体温爬上脊背,魏云卿身子颤抖着,手上停止了?动作。 她忘了?天子还在。 “陛下?。” 她的声音,颤抖的好像风中凌乱的狂花。 “今夜你在怕什么?看到齐王,那么令你恐惧吗?” 魏云卿微微发抖,回道:“不是,只?是男女有别,我也是第一次遇见这种事,才会一时失仪。” “所以你也会这样怕我吗?” 魏云卿一怔,恭谨回道:“陛下是我的丈夫,我怎么会害怕呢?” 胡说?,那一夜,她明明很害怕,萧昱想着,松开了?她。 魏云卿松了?口气?。 可下?一刻,萧昱就转过她的身子,让她面对着自己。 “临川太妃之事,你不要多心。”萧昱突然跟她解释着,“只?因?太妃被废,和你已故的大舅宋珣有些关联,所以才不敢贸然带你前往。” 他在跟自己解释,魏云卿心中一动。 “我如果有哪里做的不好,让你不舒服了?,你可以告诉我,不用?憋在心里。” “陛下做的很好。”心结一解,魏云卿突然释然了?几分,“可是——” 魏云卿话锋一转,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我觉得我们之间,太客气?了?。” 萧昱神色一滞,嘴角微扬,“那你想要我如何不客气?” 魏云卿说?不上来,可她知道不是现在这样,她腼腆道:“就是,感觉陛下?对我有隔阂,总是若即若离的,可能,还是因为我们相处的太短,不够熟悉吧。” “我都亲你那么多回了?,这还客气吗?”萧昱嗤笑道:“而且每次都是我主动,你都没有主动过?,就算客气?,也是你比较客气。” “你……”他竟然还推卸责任给自己?魏云卿语塞,不满的嘟囔着,“我也可以主动。” “那你主动一个?” 魏云卿微红了脸,扭捏不应。 “要主动吗?”萧昱继续试探着。 魏云卿丧气地低下头,她看?了?萧昱一眼,又收回了?视线。 “做不到的话,我就回去了。”萧昱拂袖,准备转身离去?。 这时,魏云卿却突然拉住了他的袖子,萧昱脚步一顿。 魏云卿抿着唇,他们已经是夫妻了?,他都一直有在努力经营推近着二人的关系,她作为妻子,也应该付出努力的。 魏云卿迟疑而拘谨伸出手臂,试探着环上了?他的腰。 他很高?,她要微仰着头,才能看?清他的脸,萧昱也垂下?眼眸,打量着他的小皇后,看她接下来要做什么。 女子面色羞赧,声音娇若莺啭,她仰头看?着天子,天真地问他—— “你想不想,看看我的牙?” 萧昱呼吸蓦地一滞,怔在原地。 第35章 数牙 翌日, 吴妙英从华林西馆过来显阳殿时,魏云卿还没有起身。 皇后一贯勤勉,不?曾有过如此松懒的时候,今日睡到这个时辰, 宫人竟也不?知劝谏, 吴妙英便唤来皇后跟前服侍的宫人,准备责罚。 容贞回道:“是陛下早上的吩咐, 说皇后昨夜劳累, 让皇后多睡一会儿, 勿做打扰。” 吴妙英一怔,试探道:“陛下昨夜是留宿显阳殿了?” 容贞点点头, “昨夜陛下送皇后回来后,就在显阳殿安歇了。” 吴妙英恍然大悟, 惊讶道:“皇后劳累,莫不?是昨夜陛下和皇后……” 容贞连忙摇摇头,解释着?, “没有, 没有,昨夜陛下?什么都没做, 只是抱着皇后在榻上数牙。” “数牙?”吴妙英一头雾水。 “嗯,数牙。”容贞点点头, 绘声绘色的描述着?,“可不?知怎么数着?数着?就滚到一块儿了,二人在榻上又亲又闹的, 折腾了半宿……” 说到最后, 容贞声音也越来越小?,想到昨夜天子拨开皇后娇唇, 细数皓齿,又欺唇而上的靡靡画面?,脸上便红了一片。 吴妙英“扑哧”一笑,还欲再说些什么的时候,寝内传来魏云卿要水的声音。 吴妙英立刻结束了交谈,倒了茶端进去。 魏云卿打个哈欠,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接过吴妙英手中的茶。 她的嘴唇还微微有些红肿,张了半宿的嘴,这会儿实在是张不?动了,茶水沿着?她的嘴角滑落到脖颈,吴妙英帮她擦着?,看到皇后细长雪白的脖颈上的红痕,抿唇一笑。 “殿下?昨夜和陛下玩的开心吗?” “唔——”魏云卿呛了一口水,脸上滚烫一片。 想起昨夜自己问萧昱想不想看她的牙时,他?看倒是看了,不?过,最后竟是用舌尖去一颗一颗数她的牙,她的嘴都要肿了,现在还在疼呢。 魏云卿尴尬无措的否认着?,“我们?什么都没做。” “就算做了什么,不?也是理所?当然的吗?”吴妙英笑道:“帝后乾坤合乐,是社稷之福。” 魏云卿语气微不自在的回避着这个话题,“你此时回来,是齐王那边无事?了吗?” 吴妙英勉强一笑,解释道:“奴婢过来就是要跟皇后说这事?儿,华林园虽是休养的好去处,可不巧齐王害的是这相冲之症,华林园并不?有利于齐王的病情,所?以?太?医建议,最好是让齐王从宫里搬回齐王府。” 魏云卿点点头,“陛下知道吗?” “奴婢已经派人跟梁常侍说了。”吴妙英点点头,又道:“何况,华林园与?后宫相连,齐王一直住着?也不?方便,昨夜殿下还误闯齐王内寝,更该避嫌。” 魏云卿觉得她说的很有道理,可是,在宫里的时候齐王有吴妙英照顾,出宫后,谁来关心齐王呢? “不?如?,你还跟去齐王府照顾吧。”魏云卿建议道:“我看齐王根本就离不?开你,一分开就大病小?病不?断的。” “这……”吴妙英面有难色,摇摇头道:“不?行,殿下?还没纳妃,奴婢留在王府不?方便。” 魏云卿劝抚道:“你先别担心这个,这些事?我会跟陛下?说,你还先去王府照顾着?,其他?事?等齐王好了再说。” 吴妙英欲言又止,只能勉强点了点头。 * 齐王离宫前,魏云卿又和萧昱一起去探视了一番。 齐王精神好了些,只是脸上、身上的红斑还是密密麻麻,见帝后来探视,他?还有些歉疚难堪。 “我这模样着?实可怖,还劳烦陛下和皇嫂来探视,污了圣目。” 萧昱不?以?为意,只是嘱咐他回齐王府后要好好休养,便和魏云卿离去了。 离开华林西馆后,二?人顺道在华林园游赏了起来。 三月里桃花正艳,暖风习习。 魏云卿和萧昱并行在桃花树下?,踏着?落花闲庭信步,魏云卿道:“我准备还让妙英随齐王回府照顾着?,陛下?觉得如?何?” 萧昱蹙眉,并不?支持,“妙英才回宫没多久,就又让她出宫吗?” “本来让妙英进宫服侍我就只是权宜之计罢了,她本来就是齐王的人,现在不?过是把她还给齐王罢了。” 萧昱担忧道:“可如今齐王还没有纳妃……” 魏云卿不?解道:“那为什么不让齐王娶了妙英呢?” 萧昱脚步一顿,他?看着?魏云卿,黑眸看不?出情绪,提醒道:“齐王,定是要娶一个如你一般家世显赫的士族贵女。” 吴妙英一个寒门士女,她的家世,还不?配做齐王正妃。 士族与寒门都不可能通婚,何况齐王还是天子胞弟,身份尊贵的皇室亲王呢? 魏云卿心中一动,如?她一般,家世显赫,荫华族弱的孤女吗? “你可以设身处地的为未来的齐王妃想一想,如?果是我婚前已经有了喜欢的女史,你入宫后,会做何想?” 魏云卿顿时脸色惨白,惊愕道:“陛下要纳妃?” 萧昱看着她那惊忧的模样,浅笑安抚,“我只是这样一个假设,你看,你都不?能接受,何况是未来的齐王妃呢?” 魏云卿哑口无言,默然垂眸。 临高台 第47节 萧昱看了她一会儿,叹了口气,无奈道:“好吧,那就暂时还让妙英去照顾齐王,反正齐王的婚事也不急于一时。” 魏云卿这才展颜一笑。 二?人继续往回走着?,萧昱又问她,“过几日就该是你的生辰了,想怎么过?” “不?就是跟陛下一起过?”魏云卿拂掉一朵吹到发梢的花瓣,莫名其妙道。 萧昱停下?脚步,看着?她,“想要什么礼物?” “陛下?都赏赐那么多了,我真没什么想要的了。”魏云卿嫣然笑着?,“我上个月酿的杏花酒也能喝了,陛下?跟我一起吃个饭,我们?再喝一壶酒。” “就这?”萧昱给她捡着发髻上的落花,认真道:“你想好了,你现在不?要,可到我生辰的时候,我还是会跟你要礼物的。” 魏云卿微睁大眼,想也不想就脱口而出道:“那陛下是什么时候生辰?” 萧昱一怔,停在她发间的手也微微一僵。 他?垂眸看着皇后那清澈的眼神,听着?那天真的语气,忽而,自嘲一笑。 在她入宫前,他就开始着手记着她的名字、家谱、生辰,只为了在她入宫后,在她面?前扮演好一个关心、宠爱她的好丈夫。 他?承认,他这些殷勤一开始有私心,并不?纯粹。 可是,在发现魏云卿甚至连个假殷勤的样子都不知道装一装时,他?还是微微有些受挫。 他?的小?皇后,乖巧的时候是真的温顺,可该用点儿心眼子的时候,又蠢的让人肝疼。 “你不?知道吗?” 就算不?知道,她是不?是也应该先装作知道的模样,私下?偷偷去了解,而不?是直接问他?。 萧昱内心,大受打击。 “我……”魏云卿心虚的低下眼,吞吐道:“我忘了。” 华林赛马之日,萧昱对着齐王脱口而出她的生辰时,她很惊讶,觉得天子是真的对她关心入微,原本也打算做一个好妻子,关心一下?她的丈夫,记一记萧昱生辰的,可是,她忘了。 萧昱捧起她的脸,让她直视着自己的眼睛,目光如?炬,从容坚定。 “记住,别再忘了——” 他一字一句告诉她,“是在八月十九。” * 吴妙英随齐王离宫前,分别给天子,皇后,徐长御跟前辞了行。 朝廷事?务繁杂,她不?懂朝政,不?知道天子的打算,所?以?只跟魏云卿磕头辞行,伏愿皇后千秋万岁,长乐未央。 朝廷之事?,萧昱心知肚明,所?以?她谏言萧昱,“有些事情陛下清楚,可皇后不?清楚,宫中诸人,各有算计,皇后年少?无威权,后宫之事?,陛下须由皇后主理。” 后宫之事?,无事?能瞒徐长御,无人能在徐长御面前玩心计,所?以?她对徐长御坦诚,“令光不?安分,有些事?,恐会弄巧成拙,或许需要长御明示。” 最后,她嘱咐容贞,显阳殿若有大事,要找徐长御。 * 齐王出宫后,随着来王府慰问病情的王公贵族越来越多,齐王的婚事?,也开始被朝廷提上日程。 齐王染疾,这本来不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毕竟过往也会偶有病痛。 可这一次,却在朝廷掀起了波澜。 朝堂之上,群臣进谏。 归根结底,无非是因为天子与齐王均无子嗣。 皇室子嗣单薄,天子没有继承人的情况下,齐王就是皇位第一继承人,可齐王的一场病,让朝臣着?了慌。 朝臣突然发觉,如?果天子和齐王都出了意外,二?人又都没有子嗣,皇位便无近宗继承了。 这是关乎江山社稷的大事! 天子已大婚,齐王也不过只比天子小一岁,早该立妃了。 齐王的婚事?,因此迅速被朝臣提上了议程。 朝臣以?齐王此番染病,乃王府宫人照顾不周之故,建议为齐王选妃,由王妃贴身照顾齐王的饮食起居,以?免再出现此等情况。 随之而来的,建议天子选妃,广开后宫,绵延子嗣的声音,也愈发高涨…… * “不?行——” 朝廷欲为天子选妃的消息一来,宋朝来情绪激动,直截了当反对道。 她“噌”地站起身子,捏着佛珠的指尖攥的苍白。 “天子,只能有我的女儿。” 她说完,便吩咐下?人备车,气势汹汹的向太师府而去。 * 太?师府。 宋太?师喝着?茶,看着怒气腾腾的女儿,实觉她小?题大做。 她呀,就是自己夫妻美满,便见不得别人纳妾两心。 虽然宋太?师也很满意魏绍对他?的掌上明珠一心一意,可男人,就是希望别人对自己女儿忠贞不?渝,自己又总想朝三暮四。 宋太师自己妻妾成群,就不?是个好榜样,他?也没法反对天子选妃,他?甚至觉得合情合理,亦希望天子多纳嫔妃,以?求早早诞下?子嗣。 魏国是士族门阀政治,有着极严苛的通婚标准。士庶不婚,良贱不?婚,士族对士族,寒门对寒门,婚宦失类,便是自毁前程。 故而魏国自上到下都极度重视嫡妻的利益,因为士族是靠联姻维系门阀政治的稳定,嫡妻必然出身高贵,宠妾灭妻行为的本质是在破坏士族门阀体系,破坏士族的游戏规则。 对于违反规则的人,必然会受到士族的弹劾与排挤,被世家踢出局。能位极人臣的,必然是维护门阀政治,遵循这一套规则的。 所?以?,就算有嫔妃生育子嗣,亦不影响魏云卿的地位。 因为世家绝不?会允许卑贱的庶子生母压在他?们?头上,所?以?哪怕庶子登基,生母也绝无被尊为太?后的可能,世家只会尊嫡母魏云卿为太?后。 对世家来说,皇帝子嗣的生母是谁不?重要,因为有资格垂帘听政的只有出身高贵的嫡母魏云卿。 宋太师慢悠悠劝道:“男人不?都是三妻四妾吗?陛下?是天子,广开后宫绵延子嗣也在情理之中。” “不?行!”宋朝来强烈反对道:“我冰清玉洁,皎若云月的女儿嫁给了他?,那是他?的福气,他?凭什么开后宫对不起我女儿?” “朝朝。”宋太师语气无奈,“那毕竟是天子。” “天子又如何?”宋朝来语气坚决,反对道:“他?要敢有其他?女人,我情愿毒死这女儿,也不让她跟那些贱婢分享丈夫,被脏男人污了身子。” “朝朝,愈说愈不像话了!”宋太师脸色一变,厉声斥道。 魏云卿都是皇后了,她还想毒死她?她是疯了吗? 他?感觉这女儿的精神是愈发不正常了。 男人三妻四妾不?是很正常吗?怎么碰个妻子以?外的女人就是不干净了?就成脏男人了? 宋太?师觉得,他?这女儿的洁癖简直偏执入骨,已经疯魔了。 “你这是连父亲也要骂进去吗?” “我骂了又怎么着?”宋朝来冷笑,“脏男人还不?许我骂?” “你——”宋太师气的脸如?猪肝,手指了宋朝来半天,也不?过心虚地嘟囔了句,“没大没小?。” 宋朝来毫不客气地冷冷讽刺着?,“除了江氏,哪个姨娘不?是父亲偷偷私纳,养于外室的?当年若非舅舅察觉,母亲哪儿会知道父亲在外早已众妾罗列,儿女成行了?” 宋太师脸色微不自在,“此事?莫再提了。” “怎么?父亲做了还怕我说?”宋朝来冷笑,“若非是顾忌舅舅们?,父亲也不?会把那些贱妾接回府给母亲发落吧?” 宋太?师惧内,王夫人性妒,宋太?师想纳妾,又不敢让王夫人知道,便在外另立宅邸,偷偷安置姬妾。 宋朝来至今记得,宋太师把外室姬妾儿女接回家那一日,王夫人面?如?死灰的表情。 年轻貌美的姬妾们?,抱着?孱弱幼儿,跪在王夫人面前瑟瑟发抖,嘤嘤哭泣,好似王夫人是会随时碾死她们?,不给她们活路的恶妇。 自那之后,王夫人心灰意冷,在长子过世后,终身不与宋太师言。 宋太?师心中有愧,坐立难安,“可此事?也怪不?得我,你母亲就生了你大弟一个儿子,我这样的身份地位,怎么能只有一个儿子呢?” “怎么不能?”宋朝来厉声质问着,“薛太?尉也只有一个儿子,李令君还是过继弟弟的儿子,他?们?是不?够位高权重吗?他们都行,父亲为什么不?行?” 魏国士族门阀政治的特殊性,以?及士庶不?婚的律法规定,注定了高门士族联姻必然是门当户对,因此魏国世家多不热衷纳妾。 一夫一妻,从一而终。 即便妻子无子,丈夫也不会轻易纳妾延续香火,更多的是从族亲中过继子嗣,以?求长久维护士族联姻。 这,就是门阀。 寒门爬不上,庶族进不?来,世家出不?去。 “如?今你大弟也没了,若非你姨娘们?还给你生了几个弟弟,你以?后在娘家能依靠谁?”宋太?师苦口婆心道:“父亲也是怕我不在后,你没个兄弟撑腰,受人欺负。” “父亲所?言,实在令人不齿!”宋朝来怒不可遏,“你自己好色,如?今还想推卸给我,说是为了我好?我若是说了不?需要,你还能把他们都给掐死吗?可怜我母亲,为这个家操持半辈子,却落得个夫叛子亡的晚景。” 宋朝来说完,便红了眼眶。 “朝朝……”宋太师心中有愧,哑口无言。 “归根结底,就是你自己管不住自己,就是你好色,就是你老不?正经!” “好好好,你总是有理。”宋太师在外,那也是万人拥捧的,此番被骂的老脸都挂不?住了,他?怎么就养了这么个没大没小?没规矩的孽障? 宋太?师语气不?乐,冷冷反讽道:“魏绍倒是不纳妾,生生断了魏氏的香火,这就是你想要的?” 宋朝来脑子“嗡”的一声。 “你当年要是早些给他纳几个妾室,皇后也不?至于是个独女。” “你不许说他!”宋朝来歇斯底里,拍案而起。 宋太?师身子一抖,吓得差点从座上跌落。 “你不?许说他?,你有什么资格提他?你哪里比得上他??你不?配提他?!” 语无伦次,痛哭流涕。 “好好好,朝朝乖,我不?说他?,不?说他。”宋太师看女儿情绪不?稳,隐隐有失控之态,也后悔堵一时之气,拿魏绍刺激她。 宋太师在外虽是威风八面,权倾天下?。 临高台 第48节 可在家时,他?不?仅惧内,还是个女儿奴,掌上明珠一哭,宋太?师顿时方寸大乱,连哄带认错的不停安抚。 “父亲错了,都是父亲的错,父亲不?配,父亲胡说八道,父亲不?该提他?,你想怎么样父亲都答应你好不好?不?哭不?哭,乖女,乖乖,不哭了。” “呜呜呜……” “我可怜的丈夫啊……” 第36章 生辰 魏云卿最近有些郁郁寡欢。 她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 她也要思考丈夫会纳妾的事情。 不,严格来说,是天子要广开后宫,绵延子嗣。 可是, 她是皇后, 她还有劝谏天子纳妃,广开?后宫的职责, 她不能?嫉妒。 “天子六宫, 有?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徐令光告诉她。 瞧, 除了皇后之外,还有一百二十个嫔妃的位份。 而这, 还仅仅只是有?封号的嫔妃,天子后宫三千, 他还会有很多没有封号的嫔妃。 她的父亲没有?纳妾,舅舅没有?纳妾,她天生以为男人都不会纳妾。 她没有?从母亲那里学习过如何处理妻妾关系这样的事情?, 因为连母亲也没有?应对过这样的事情?。 她的外公倒是有?很多妾室, 可母亲厌恶这些出身卑贱的妾室,憎恨她们将自己卑贱的血脉融入宋氏。 母亲一贯自视甚高, 一生都在骄傲于自己高贵的血统,至如今魏云卿成为皇后, 她那耀眼的家世?,终于得到了最高权力的点缀。 可母亲与江姨娘的关系恶劣,这不是她作为皇后要学的。 魏云卿长长叹气。 她的丈夫, 是至高无上的天子。 犹在她外公之上。 他不会只有她一个女人的。 魏云卿, 从来没有如此时一般不知所措。 * 转眼就到了皇后生辰之日,各宫宫人一大早就依次来了显阳殿请安, 因皇后未庙见?之故,朝廷免除了外命妇对皇后的朝见。 宫人跪安后,魏云卿也落得了清闲,便取出了上个月酿的杏花酒,今日饮用,时间刚刚好。 萧昱这几日很忙,大约是因为要在前朝商议齐王的婚事与选妃之事。 魏云卿都不指望他会来为自己过生辰了。 她怕自己一见?他,就忍不住想问选妃之事,可是又怕说了这些事,萧昱以为她在嫉妒,会惹得萧昱不悦。 她是皇后,天下母仪,她不能嫉妒。 可她的失落也不是对那些未知之人的嫉妒。 她只是害怕,后宫热闹起来,她的宫中,就冷了。 曾经,她以为她不在乎的,她以为自己只是想要皇后这个身份,来维护魏氏门户不坠。 哪怕天子不喜欢她,只是在宫里做个摆设,她也无所谓。 可是,入宫之后,她突然发现?,原来被宠爱着是那样美好。 她,有?所谓。 人,总是那么贪心。 天子是那么那么的宠爱她,她只是想?要很多很多的爱。 她只是想她的丈夫只宠爱她一个人。 魏云卿胡思乱想着。 徐令光把罐中的杏花酒,用白瓷瓶一瓶一瓶分装好,摆在玉盘上端了过来。 魏云卿随手拿起一瓶,临窗斜倚竹榻喝了起来。 窗外桃花艳艳,鸟雀相逐,魏云卿让宫人拿来一些小米,撒在窗台喂着小麻雀。 不时有?内监来祝寿,送来宫外一些宗亲百官的礼物。 这是她十六岁的生日,碧玉年华! 宋太师特意送来一大颗碧绿碧绿的翡翠菜花做贺礼。 魏云卿单手支着下颌,认真?观察着案上那颗绿油油的怪异菜花,名贵是名贵,可惜—— “真?丑。” 白糟蹋了这么大一块翡翠。 徐令光解释道:“殿下,这是胡瓜,十六,是破瓜之年,所以太师送了瓜。” 魏云卿眉梢一抽,感觉外公似乎是在以此暗示她与天子圆房。 瞬间没了赏玩的兴致,命人收了起来。 她托腮看着窗外桃花纷落,百无聊赖地晃动着手中的酒壶。做这个皇后,似乎她唯一的作用,就是每日打扮的精致美丽,讨得天子的欢心,早早诞下子嗣,除此之外,再无他用。 窗牖大开?,窗外的桃花随风飘入,落在她的头顶、胸口,她眯着眼,伸手接着四散的花瓣。 暖风香醉,美人微醺。 “卿卿。” 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魏云卿转头,女?子端丽明艳之色,与窗外美景相映衬,甚至比她身后那灼灼桃花还要娇艳。 天子迎光而来,轩轩韶举,湛湛若仙,他从容走向魏云卿,二人并肩在榻上坐下。 魏云卿诧异地看着他,“我还以为陛下今日不会过来了。” 萧昱一怔,手指在她朱唇上点了一下,那里被怜爱过之后,似乎愈发娇艳,“怎么会有?这样的担忧,不是早就说好陪你一起过生辰了吗?” 她心里藏不住事,萧昱一问,她便说了,“我听说前朝因为选妃之事,吵得挺厉害的,以为陛下抽不开?身。” 萧昱眉峰微蹙,前朝的事,怎么传到后宫了?不解道:“什么选妃?” 魏云卿不言。 萧昱愈发不解,他是专程推开?政务,过来陪她过生辰的,是不是因为他来的太晚,所以她才不高兴了? “卿卿,你到底怎么了?” 魏云卿抿抿唇,纠结迟疑道:“宫里都在说,陛下忙着选妃,所以今天才没空陪我过生辰。” 萧昱一头雾水地看着她,反应过来后,连连点?头道:“噢,你是说为齐王选妃之事,是,这件事是挺忙的,我刚跟有司商议完就过来了。” “不是。”魏云卿摇着他的手,“就是给陛下选妃,不是齐王。” “我?没有?要选妃啊,谁跟你说我要选妃?”萧昱诧异一笑,“你就这么迫不及待想?给我?选妃?” 这殷勤是不是献错地方了? “不是。”魏云卿低下了眼,失落道:“可令光跟我?说,最近有?朝臣谏言陛下选妃,说除了皇后,陛下还应该有?一百二十多个嫔妃。” 是她! 萧昱脸色一变,阴冷的神情转瞬即逝。 他迅速恢复往常的笑?脸,解释道:“是有这样的言论,可也不是非选不可,何况,你还没有?庙见?,此时选妃也于礼不合,那奏折刚递到中书省,就被扣下了,压根儿就没在朝堂讨论。” 不知出自何人授意,近来的确是有不少请天子选妃的奏折,不过这些折子递到中书省就会被宋瑾扣下,根本没有在朝廷讨论的机会。 也是因为此事,周御史还在朝会时当朝弹劾了宋瑾专权恣意,却因朝臣所奏选妃之事,是被尚书台驳回?的,才会被中书省扣下,故而弹劾不成立。 宋氏父子的态度很明显,不支持天子选妃。 何况,萧昱此时本也无意选妃,更无意子嗣,宋氏的决定,也正中他的下怀。 魏云卿眼睛一亮,“那就是不选了?” “不选。”萧昱摇摇头。 魏云卿松了口气,还好,现?在天子还是只会宠爱她一个人。 萧昱看着变脸如翻书的小皇后,道:“卿卿,你到底在担忧什么?” “你别问。”魏云卿打?断他,小心试探道:“先前陛下问我要什么礼物,我?现?在要,还作数吗?” “嗯,作数,你想要什么?”萧昱握住她的手,目光坚定,语气温柔。 “我?——”魏云卿微微拘谨地低下了头,嫣唇紧抿,万般纠结。片刻后,她复又抬起头,眼中水波潋滟,仰望着天子道:“我想让陛下不纳妃,好不好?” 只宠爱她一个人,好不好? 萧昱心中一动,看着眼巴巴等?他回?复的小皇后,日光透窗,给她明艳的小脸上笼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辉。 这样的请求很任性,不是一个端庄娴礼,母仪天下的皇后应该说的,可却是一个妻子的合理诉求。 她有资格要求丈夫不纳妾。 萧昱看着她,正色道:“卿卿,我?跟你说过,我只想要嫡出的子嗣。” 窗外的风吹动着二人的发丝,桃花纷纷而落。 “那就是答应我了?”魏云卿隐隐动容。 “这不算礼物。”萧昱摇摇头,“这是我?一开?始就给你的承诺,你可以再要其他的礼物。” 魏云卿认真道:“这个承诺就足够了。” 萧昱看着她,亏了自己掏空心思去想着怎么哄她开心,给她惊喜,可她想?要的,却没有?自己以为的那般复杂。即便她没有这个要求,他也没有?纳嫔妃,开?后宫的意思,毕竟多一个女?人,就多一份子嗣风险。 他拉起她,往外边走边道:“走吧,那现在去看看我给你准备的礼物。” 魏云卿神色惊讶,“还有?礼物?” 她不是都说过不要了吗。 临高台 第49节 “嗯。” * 萧昱带她来了华林园。 他用手捂上了她的眼睛,神秘兮兮的,在她耳边道:“等?一下,礼物就要来了。” 魏云卿好奇地拉着萧昱的手臂,想?要扒开?他的手,“陛下到底在卖什么关子?” “来了。”萧昱嘴角微扬,缓缓放下了遮住她眼睛的手,“看。” 魏云卿睁眼,霎时,一片耀眼刺目的白,如冬日第一道暖阳下照射的白雪,晃的她睁不开?眼。 她呆呆看着那一片白。 马儿?健壮的身姿沐浴在阳光之下,三月的暖阳给它周身笼罩了一层圣洁的光芒,马儿?通体没有?一丝杂色,雪白的鬃毛迎风飘扬。 “玉狮……” 是她的小马。 ——如果是我的玉狮子,我?会骑的更好。 华林赛马之日,她曾对他说过这样一句话。 这样随口一说的话,她都要忘记了。 他还记得。 他把她的小马儿接到宫里了。 铺天盖地的感动如洪水般将魏云卿淹没。 “喜欢吗?” 魏云卿泪光涌动,神采灼灼。 她提起裙子,拔腿奔向玉狮,抱着它的头,揉着它雪白的鬃毛,高兴的在地上起跳,像一个天真的孩子。 玉狮再见?主人,也兴奋地用头亲昵地蹭着她。 一人一马,欢喜踊跃。 萧昱跟过来,含笑?看着她。 她真?的很天真?,很好哄,这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却足以让她如此欢喜,一点?点?的宠爱,就能让她感动淋漓。 猝不及防,魏云卿如同一阵风,跳到他的怀里,肌肤相亲,腰腹相抵。 萧昱一懵。 魏云卿搂着他的脖子,欢喜地又蹦又跳,“多谢陛下,我?喜欢,我?真?的特别喜欢。” 和刚入宫时的端庄拘谨不同,现?在的她笑的是那样真实、灿烂、明艳动人。 任谁看了都会满心欢喜。 那是发自真心的笑意。 她对他笑?,只对他一个人,如此令人欢喜…… 萧昱抱着她的腰,收紧了手臂。 * 魏云卿是真的很高兴。 萧昱的若即若离,让她总是患得患失,不敢轻易的付出自己的一腔真?心。 她一贯知道帝王无情?,何况他们还被帝后的身份所拘束。 她总是怕他不是真的爱她,不敢交付自己,怕他不过是出于帝后责任,才对她关怀体贴,怕到头来,一切都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的空欢喜。 可是,人,总是要被迫去做一些事情?,真?心还是假意又如何呢?他对她,是出于爱,还是责任,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敢说自己是因为自己一心一意爱着天子,才要入宫嫁给他吗? 人皆作之,作之不止,乃成君子。 她的欢喜,不仅仅是萧昱把她的马儿带来给她,而是发现?萧昱有?在细致入微的关心着她,一分一毫,一点?一滴,细心的发现她的每一处不满,记住她说过的每一句话,会跟她解释,会给她惊喜。 从这些细节、小事,她真正感受到了天子对她的用心,这才是她的欢喜所在。 他让她感受到自己是真的在被人用心宠爱着,一直有?被默默宠爱着。 二人牵着玉狮,往马埒的方向走着。 “陛下怎么把玉狮接到宫里了?” 她还以为,入宫后她再也看不到她的小马了。 母亲说,一国皇后,当风格峻整,动由礼节。 纵马奔驰,轻举妄动,不合礼法,她从未奢望过家里会把她的小马送来给她。 可是,萧昱把她的小马带来了,他从不介意她不是一个端庄得体的皇后,愿意放纵她的天性。 “我?让宋瑾去办的。”顿了一下,萧昱又补充道:“悄悄办的。” 魏云卿扑哧一笑?,舅舅去办的,那母亲和外公,应该就不会知晓了吧? 到了马埒,萧昱问她想不想骑马跑一圈? 魏云卿有些为难地看着自己的裙子,“可是我?不知道今天要骑马,我?裙子里没有?穿裤子。” 萧昱浅笑?,“无妨,给你准备了。” 说着,就在魏云卿惊讶的目光中,让宫人捧上早已备好的衬裤,服侍魏云卿去帷帐内更衣。 趁着魏云卿更衣的空隙,萧昱去马棚牵出了乌骊,先前答应带她跑马,一直未能?成行?,今天定要陪她跑上几圈尽兴。 魏云卿换好衣服出来后,就看见萧昱身边一黑一白两匹骏马正在亲昵交流。 魏云卿好奇道:“乌骊是公的还是母的?” 萧昱道:“公的。” “奇怪,玉狮也是公马,它们怎么就能一见如故?” 萧昱哑然失笑?,抚着玉狮的鬃毛,“可能因为它们都来自西域,他乡遇故马,不过连我?看玉狮都一见?如故呢。” 魏云卿扑哧一笑?。 萧昱打?量着玉狮,这样矫健名贵的纯血西域白马很难得,他见?过就一定会有?印象,思索道:“还真?是越看越眼熟,我?和它是不是真的在哪儿见过?” “怎么会?”魏云卿不以为意地笑?着,“陛下怎么可能?见?过玉狮呢。” 她笑?着,突然,脑中灵光一闪—— 她看着萧昱思索的神情?,脸上笑?意僵住,一个大胆的念头浮现?,她试探问道:“是不是在某个冬日?” 萧昱若有?所思,“你这一说我?有?印象了,好像还真是在一片冰天雪地之中,不会是在梦里吧?” 魏云卿呆呆看着他,原来那一日,他看到她了。 她试探着提醒,“去年冬至,南郊祭天。” 她于雪地,伏见?天子。 萧昱心中一动,诧异地看向魏云卿,微微改容。 冬至天清,南郊野外,苍茫雪地,白马独立,那道跪伏于冰天雪地中的白色身影—— “原来是你!” 那才是他们的初遇。 第37章 沉醉 萧昱六岁那年, 父皇驾崩,托孤宋太师,辅政幼帝。 他自幼生活在宋太师的阴影之下。 幼时,每次见宋太师时, 他都要执弟子之礼, 俯身相拜。 堂堂一国之君,却要对宋太师降礼。 天?子, 向士族折腰。 每每面对宋太师, 他都如芒在背, 如鲠在喉,如坐针毡。 一个没有实权, 没有亲政的小?皇帝,不过就是士族的傀儡。 他们表面尊他为天子, 心里却对他不?屑一顾。 成年后,朝廷要为他立后。 宋太师为他选定了魏云卿,那个让各方利益都能达到平衡的高门孤女。 他对她一无所知, 却依然?点了头。 那是宋太师的外孙女, 他本以为她也是那般自视甚高,傲慢无礼, 藐视天?子威严的士族贵女。 可那一日,她自称广平宋琰, 私下来奔之时,他恍然?察觉,她和那些士族之人不一样。 她就是一个单纯的小姑娘, 不?懂朝堂争锋, 没有高深心机。 冬至南郊,她都看不?到他, 却恭敬地跪伏在冰天雪地之中,遥拜车架。 斋宫太庙,她在他面前匍匐于地,整个人的姿态,都低微到了尘埃里。 她本是那样高高在上,高不?可攀的士族贵女。 她本不?必如此?,她本可以扬起高傲的头颅,等着天?子为她折腰。 可她每每都在他的面前低头。 没有让天子为她折腰。 把他那微不足道的自尊,一点一点的捧起。 那一刻,他知道,她真正的视他为君主,视他为天?子。 临高台 第50节 * 华林纵马,畅快淋漓。 这是魏云卿人生中过的最快乐的一个生辰。 是天?子给她的。 天?色暗后,帝后就近留在了飞仙阁休憩用膳。 他们今日欢喜,赛马后,萧昱陪她喝了很多酒,喝的是魏云卿上个月酿的杏花酒。 清甜甘醇,不?宜醉人,可萧昱,实不胜酒力。 魏云卿酒量好,十几瓶下肚,她还是清醒的,可萧昱已经有些昏昏然了,到了飞仙阁,他便平躺榻上,沉醉酣睡。 魏云卿爬到在他身边,看着他平静的睡颜,唤他,“陛下?” 萧昱不?吱声。 他可能真?的醉了,魏云卿想,手指缓缓抚上了他微红的眼梢。 宫人端来热水,魏云卿亲手执帕,像一个普通的妻子一样,为她的丈夫清洗着沉醉的面孔。 天?色暗了,殿内开始掌灯。 影影绰绰的烛光投在他的脸上,把天?子浓密的睫毛阴影,在他的脸上投下长长的一道,刚好遮住了眼下那颗小小的痣。 魏云卿看着他。 突然?,她放下帕子,看着天子睫毛阴影中的那颗小?痣,第一次,大胆的,做了那件她早就想做的事情。 她伸出食指,用指甲抠了抠那颗小痣。 有微微凸起的感觉从指尖划过。 她又用力抠了抠,萧昱睫毛颤动了一下。 魏云卿连忙收回手,她是不?是弄疼他了? 她轻轻对着那颗小痣呼了呼气,又用指腹轻轻揉抚着,以?示歉意。 还好天?子没有醒。 她轻舒了口气,看着他的脸,将手掌覆在天子的半边脸上,若有所思地抚摸着。 她静静看着灯火下天子那英俊韶秀的五官,安静祥和的睡颜,莫名冒出一个念头—— 他应该是爱她的。 念头一起,如醍醐灌顶,万般喜悦。 他是爱她的! * 齐州,临淄城。 齐郡府今日张灯结彩,热闹非凡,正值齐郡内史胡轸四十大寿,郡府上下官吏纷纷来祝寿。 平原长公?主与驸马亦遣人来送了贺礼祝寿,这些齐州文武都是盘踞齐州多年,他们初来乍到,诸事不?熟,需提早拉拢各方关系。 此?时,郡府门前贵客盈门,车马如龙,人头攒动?,一匹不?起眼的黑色驿马亦来凑了热闹。 建安信使驱马抵达府衙街前,却被看门的府兵拦下,“今日明府做寿,未得?邀请,不?可擅入。” 使?臣遂下马,取出怀中?的诏书,“使?臣奉命来宣天?子诏,齐郡内史都亭侯胡轸接旨。” 府兵见来者持节,脸色一变,飞快跑进府中?,向郡丞传信儿。 胡轸正在堂上与前来拜寿的官员们谈笑风生,席间觥筹嘉措,歌舞翩翩。 郡丞得?信儿后,入堂跟胡轸耳语了几句,胡轸额头冒出冷汗,立刻命乐声中?止,歌伎退散,随即整衣敛襟,亲自起身相迎。 堂上一时静若无人,宾客们面面相觑。 台城使臣手持天子诏书,从?容步入堂上,胡轸敛襟跪倒,宴上宾客亦纷纷跪倒。 使?臣打开?诏书,朗声宣读旨意,“齐王待婚,诏聘齐郡内史都亭侯胡轸女胡氏上京,以?备采择。” 闻旨,胡轸顿时脸色煞白。 * 夕阳渐渐落下,一片灿烂的晚霞染红了临淄城的天空。 城外的春山草木正繁茂,山间的人家开?始生火做饭,袅袅炊烟萦绕在蓊郁的崇山峻岭之间。 一身红衣猎猎的少?女,背上挽弓,牵马行走在崎岖的山道上。 她捡起刚刚猎到的兔子,系在马背上,抬头看了看即将坠入地平线以下的红日,翻身上马,扬起马鞭,策马往郡府返回,马蹄踏碎道上花草,尘土翻飞。 林中一群飞鸟被马蹄声惊起,从?少?女头顶飞过。 天?色暗下,少?女返回郡府,本来张灯结彩,热热闹闹的寿宴,此时已然恢复了安宁。 几名婢女快步走向少女,为她牵马拿弓。 “拿好我给爹爹打的寿礼。” 少?女将马背上的猎物随手丢给一个侍女,看着已然?冷清的院子道:“今日不?是爹爹的寿辰吗?怎么这么快就结束了?” 婢女还没作答,一名二十左右的年轻男子便从厅中走出,面色凝重,拉住少?女的手腕往厅内走去,“妹妹,你可算回来了。” 胡法境面惑不解,“阿兄,怎么了?” “先回屋,父亲有话要对你说。” 堂上,胡轸手执诏书,面色凝重,叹气不?止。 “父亲。” “观音奴,过来。”胡轸见女儿回来,立刻招手示意她过来。 胡法境上前,“爹爹,出了什么事?” 胡轸愁眉不?展,将诏书递给胡法境,“朝廷有旨,命你即日上京待选。” 胡法境接过诏书,看罢,反倒咯咯笑了起来,花枝乱颤,娇媚明艳。 胡法境扬了扬诏书,“当初为天?子选皇后,朝廷就该召我入京的。可惜宋太师早已内定了魏氏为皇后,我们这些贵女也不?过是递个名帖,凑个人头罢了。可如今不过是选个齐王妃,反倒要召贵女入京待选,搞得?好似齐王要选的才是皇后一般。” “观音奴,休得?胡言。”胡轸蹙眉道:“此番还不知朝廷定的是何人,命你上京备选,也未必就选的上你。” 女儿卷入此?番风波,胡轸坐立不?安,他本就无意将女儿嫁入皇室,将胡氏卷入朝堂。 可如今平原长公主就在临淄城的齐州府,刚还派人来给他祝了寿,他根本推辞不?了。 胡法境随意落座,笑道:“若是齐王妃之位,也如皇后之位一般,早已内定人选,我们这些贵女也就无需上京了。” 胡轸叹了口气,“朝廷恐怕还在为齐王妃的人选争议,我们胡氏一贯谦让避退,无意卷入这些朝堂风波。” 胡法境拨动着腰间悬挂的白玉兔,若有所思,“父亲无需担忧,该来的总会来的,朝廷既有旨意,我们遵旨便是。” * 齐州府。 夜幕沉沉,月色朦胧。 萧玉姒披着帔子,坐在窗台,月光沿着窗户爬入屋中?,如同给她披上了一层雪做的长袍。 她在烛下看着建安来信,手指轻叩书案。 “颍川陈氏、陈郡袁氏、东海王氏、安定胡氏,河东裴氏。” 五家贵女啊! 皇后位争不?过魏云卿,就都来争齐王妃之位了? 霍肃掀开帘子走进来,凑到她跟前看了一眼,道:“这五位王妃备选,倒是把各大世家都照顾到了,可最终不过娶一人罢了。” 魏国朝堂,以?官员祖籍,分为山东、关陇、河南士族多股派系。 山东士族便是以广平宋氏为代表,起家于华山、崤山以?东的世家,基本盘在齐州。 关陇士族则是以河东薛氏为代表,河东及陇西世家在内的贵族势力,基本盘在秦州。 河南士族多为旧姓清流,并不?掌控什?么权势,所以朝堂之上基本都是山东与关陇士族之争。 萧玉姒道:“这皇后之位已经给了山东士族,齐王妃之位,薛太尉定是要从?关陇世家的贵女中?选。” “那就是在安定胡氏与河东裴氏之间了。”霍肃扬眉,“看来今日给胡轸这寿礼,也是没白送。” 胡轸当年因被薛太尉赏识,才得?以?扬名,后来在齐王府做过几年齐王文学,然?后被外放至齐王封国齐郡为内史,他也算是和齐王关系密切了。 胡轸清和有望,名重一时,虽权位不?高,可齐王并不需要一个权臣做岳父,而是需要一个声望过人,能为自己帮手的岳父。 “你是看好胡氏?” “薛太尉选裴氏,不过是念在同为河东旧姓之故,他真?正器重的是胡轸,胡轸又正处盛年,前途无限。” “此?事便再看朝廷之意吧。”萧玉姒一笑,又问道:“先前陛下嘱咐之事,办的如何了?” “托齐州世子的福,已经?找到道人的踪迹,那位道人,已经动身前往建安了。” 萧玉姒点头,说来,齐州世子也是皇后的堂舅,他明知皇后的子嗣对于宋氏有多重要,却依然?帮了这个忙。 暂时不让皇后有孕,亦是对天?子的保护。 有时候,萧玉姒在想,他们都心知肚明,宋太师的终极目标,是让魏云卿做寡妇,产下皇子做太后,垂帘听政。 可他们却独独没有考虑过,操纵这些无情政治斗争的人,都是有感情的。 若是天?子苛待皇后,冷落皇后,皇后定然是很乐意踢开皇帝做太后。 可萧玉姒相信自己的弟弟,为了稳定局势,定然?是对皇后百般呵护,万般宠爱的。 一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在举目无亲的皇宫,面对迷雾一般的局势,要如何抵抗天子的温柔攻势呢? 如果皇后真的动心了,有孕了,却不?愿意做寡妇了呢? “也不知陛下和皇后如今怎么样了……” * 一轮红日从层层云海中探出头。 临高台 第51节 仙风道骨的老者站在西山山顶,远眺着那雄伟壮丽宫城,建安宫渐渐被朝阳笼罩上一层耀眼的光芒。 天?亮了。 西山普光寺传来磬磬晨钟之声,僧人们陆续入殿做早课,山谷回荡着僧人们念诵佛经之声。 一名二十出头的俏丽女子,收起那颗蹲守了一夜才摘到的不知名药草,询问道:“师父,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山风卷起老者的道袍,雪白的道袍在山顶猎猎作响,老者平静无波的声音随风回荡—— “进宫。” 第38章 春雨 魏云卿在显阳殿的院子里种了花, 春宜茶、夏宜莲、秋宜菊、冬宜梅,亲自浇灌,精心侍候,把这里布置的愈发像她在宫外的家。 萧昱知她性喜花, 也给她移植来?数不尽的?奇花异草, 最让魏云卿惊喜的是竟还有两株沙门梅。 据说当年庐江之乱时,叛军欲假道西山背袭皇城, 西山普光寺的僧人拼死抵抗叛军, 死?伤无数, 鲜血染红了半池龙泉。 那龙泉边遍植的梅花本是嫣粉之色,至那年腊月开花时, 花瓣上竟然遍布了大小不一的?红点,状如?血滴, 天子听闻后,赐名沙门梅,之后便成了普光寺一处盛景。 未入宫前, 她也曾慕名前去普光寺观赏, 那时还欲求一枝而不可得,如?今这梅花, 竟种到了她的?宫里。 普光寺是皇家寺院,果然还是天家的面子大。 午间的?时候, 天色阴沉了几分,怕是要下雨。 容贞不知在?哪找来?几根竹子,在?廊下和几个小宫女扎风筝玩儿?。 等到微风和煦的日子, 就去华林园里放风筝。 魏云卿坐在?窗栏下, 宫人用蔻丹给她染着指甲。 院中的蔻丹花开了,她吩咐宫人采了一些, 捣成花汁混以?明矾,然后将棉絮上浸透花汁,均匀铺在指甲上,便可上色了。 民间爱美女子染甲,多是在?临睡前,将碎花瓣铺在?指甲上,然后用豆叶将碎花包在手指上过夜,第二日既可得嫣红的?指甲,也不会耽误白日里织布劳作。 只是这样包指甲,可能会造成花汁在夜里外溢,将整根手指都给染红。 故而在?世家中,若哪家贵女染指甲的?时候,让指甲之外的皮肤被沾染上红色,是会被视作不尊贵不端庄的失身份行为,是会被贵女轻视的?。 因为世家的贵人们有的是清闲时间,无需担忧包上手指无法劳作,耽误了生计。故而不需要利用晚上睡觉的时间包指甲,而是在?白?日里由下人侍候着,一层一层慢慢均匀染红,这样就不会沾染到皮肤上分毫。 萧昱过来?显阳殿的?时候,宫人已经给魏云卿染了四五遍了,指甲上已经透出淡淡的?嫣红,那花汁染的?层数越多,指甲的颜色便愈深。 萧昱见状,很是好奇,他也是第一次见女子染甲,观摩了一阵后,便自觉已经掌握了关窍,自告奋勇的要帮魏云卿染指甲。 魏云卿“扑哧”笑出了声。 “怎么,怕我给你染不好?” 魏云卿摇摇头,笑道:“这可是一件极费功夫的?事情,陛下有?这个耐心吗?” “对你?,我?一贯极有耐心。”萧昱嘴角噙笑,轻挽袖口,跃跃欲试。 他执起她的?手,女子手如?柔荑,指若削葱,饱满的指甲被修剪的整整齐齐,正透着嫣红的?娇媚。 窗外开始淅淅沥沥下雨。 殿中光线变得昏暗,徐令光端来一盏灯为帝后照亮。 灯下,萧昱用竹镊子夹起一点儿浸透了花汁的?棉絮,小心翼翼给她铺在?指甲上,不想棉絮上花汁过多,果然就流到了手指上。 魏云卿手指不得动弹,只能由萧昱给她及时擦去多余的?花汁,幸而在?手指上停留的?时间短,没有?在?皮肤上染上痕迹。 如?是这般涂了几片指甲,萧昱额头也不由冒出了冷汗,染指甲这活儿?看着是简单,可做起来?还真是极极考验人,一点儿都马虎不得。 “我?太笨拙了。”萧昱自嘲笑道:“没有宫人给你染的?好。” 魏云卿含笑鼓励他道:“陛下第一次就能给我涂的这么好,已经很了不起了。” 徐令光在?一旁提醒道:“陛下还是让奴婢来?给皇后染吧,这颜色若是染出去了,可是会被世家耻笑的?。” 萧昱蹙眉,“这是怎么说?” “因为蔻丹上色需要在指甲上停留足够多的?时间,只有?那些需要下地劳作,做苦力的?女子,为了不耽误做活儿?的?时间,才会在夜里把花汁包在手上过夜上色,染红整个手指,皇后身份尊贵,怎么能和那些贱民一般呢?” 萧昱神色一滞。 世家清贵,不碰“俗务”。 士大夫皆尚褒衣博带,大冠高履,出则车舆,入则扶侍,郊郭之内,无乘马者。肤脆骨柔,不堪行步,体羸气弱,不耐寒暑。【注1】 然而民以?食为天,士大夫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从没有人真正从事过劳动耕作。 他们依靠百姓缴纳的?税赋,朝廷的?俸禄养活,靠着百姓辛苦劳作种地产出的粮食饱腹,又怎可视其劳动为“贱”? 想到这里,萧昱继续给魏云卿染着指甲,边染边道:“我们不理会他们那套贵贱标准,就照自己的来,只是若染丑了,你?可别哭。” “陛下给我?染成什么样我?都喜欢。”魏云卿扬眉笑道:“就算染到手指上,那也是陛下亲手给我?染的?,若是她们的?夫君给她们染,还未必有陛下染的好。” 即便染过界,那也是天子宠爱的?痕迹,谁敢嘲笑?她们怕是羡慕还来不及。 萧昱一笑,边浸着丝绵边道:“刚跟太师议政时,太师跟我?说,齐州世子请了一位游方仙道来?建安,太师欲请其在建安开一场清谈会,布道讲经。” “若是我?父亲还在?世,定?然会喜欢。”魏云卿欣然笑道:“可惜谈玄论道非我?所长,若能?有?幸旁听,了悟几分道家真意?便足矣。” 萧昱低着眼?,摩挲着她的?手指,“这仙道还擅长医术,很是高明,入宫的?时候,也让他顺便给你看看身子。” “我?身子不是挺好的吗?”魏云卿茫然道。 “你?先前不是病了一场吗?太师的意思是,让这仙道再为你?调养调养身子,便于以?后生养。”萧昱提醒着。 魏云卿笑意?一滞,微微红了脸,灯火下,容色愈显羞涩娇艳。 她嫁人了,为丈夫生儿育女自是理所当然,何况他们还是帝后,肩负着为帝国延绵的?使?命,“我都听陛下的。” 萧昱神色淡淡的?,嘴角始终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还有?齐王的?婚事,等贵女们上京了,可能?需要安排你宴请贵女,相看人物。” 魏云卿一怔,不解道:“齐王的婚事,不该是朝廷做主吗?” 怎么会让她相看? “立后是国家大事,自是由朝廷商议。可齐王是君弟,他的?婚事,当然是由兄嫂做主。” 魏云卿眼?睛一亮,那是不是齐王和妙英的事情就有了转机? “既是如?此,我?看妙英就挺好,为何还要再选贵女?”魏云卿天真道:“既是兄嫂做主,那陛下便做主把妙英给齐王不就好了?” “话是这么说,可却?不代表我们能为所欲为。”他们是帝后,有?维护朝廷稳定?的?职责,更不能?带头破坏世家的?游戏规则。 萧昱凝视着她的指尖,因他笨拙的?手法,以?至于花汁频频涂过界,一开始擦的?及时,在?手指上并不明显,可多沾了几遍后,已经在女子雪白的手指上染上了斑斑红迹。 “花汁涂过界都被视作是贱举,娶一个寒门女子,又何尝不是自贱呢?” 魏云卿神色一滞。 “你知道朝廷为什么要选你?做皇后吗?” 他突然问她,理智,不带有任何情感。 “因为,外戚唯需高胄,不需强门。”魏云卿垂下眼,用一种同?样理智的?语气,落寞阐述着一个朝臣将她送来?他身边的?政治原因,“魏氏荫华族弱,我?出身高贵,却?是个孤女,朝廷不用担忧外戚干政的问题。” 她什么都懂。 萧昱心中一动,放下了手中的工具,把她搂到了怀里。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宫灯在?斜风细雨中摇曳昏暗,翠玉屏风上,帝后的影子渐渐纠缠在?一起。 * 齐王府。 细雨沿着屋檐汇聚滚滚而落,滋润着廊下的?土地,在?这个春夜,绿草破土而出,蓬勃而昂扬的?蔓延着。 经过这段时间的?休养,萧景的藓已经好的差不多了,红斑尽退,不复先前丑陋可怕模样,又是如?玉佳少年。 晚间,吴妙英一如既往服侍萧景涂药,更换寝衣,之后,便收拾了准备离去。 萧景却?唤住了她。 “朝廷要为我纳妃了。” 吴妙英脚步一顿,手指攥着药瓶,向?他道喜,“这是好事,殿下,您终于长大成人了。” 萧景没有?说什么,脸色一如?既往的?平淡,一句一句平静地说出了一个让吴妙英惊愕不已的?打算。 “我?想了一个法子,齐王友裴通的?妹妹,拟在?此次王妃备选,我已经跟裴通商议过了,把你?送到裴氏,由你?去顶了她妹妹的?身份,以?裴氏女的名义入王府。” “这两日,我就送你去裴氏,裴通会接应你?,从此以?后,你?不再姓吴,而是姓裴,出身河东裴氏,是司徒左长史裴实之女,齐王友裴通的?妹妹。” 虽然不是真正的?裴氏女,可外人又不知道裴氏究竟有?几个女儿?,只要她是以?裴氏女的?名义嫁入王府,便是代表裴氏与皇室联姻,就是千真万确的?裴氏女。 萧景冒着欺君之名将她迎入王府,授此把柄于裴氏。在?朝廷上,他是绝不敢背弃裴氏的?,裴氏既可以得到齐王的政治助力,又可以?留着女儿?去世家联姻,一箭双雕,亦乐见其成。 他要给自己一个新的身份? 吴妙英脑中嗡嗡一片,心乱如?麻,她扑通跪倒,伏首于地,“不,奴婢不去,奴婢有?自己的?姓氏,奴婢家门纵是卑贱,亦不敢背弃祖宗之姓。” 萧景看着她卑微跪倒的身影,“若非如?此,你?入不了齐王府。” 吴妙英摇摇头,这样做的?风险太大,她的真实身份会始终是齐王的?把柄,她的?小殿下就要因此一直受制于裴氏,受制于这些世家,她不能?让他这样。 “殿下不可如此,日后若是事发,我?便是死?路一条,殿下更是欺君之罪,前途尽毁。”吴妙英语重心长的劝说着,“殿下还年轻,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这个国家,还有?很多需要你?去做的?事情,不值得在这样的小事儿上让自己染上污点。” “奴婢照顾殿下是奴婢的职责所在?,从未想过因此攀龙附凤,奴婢只是希望殿下可以?好好长大,娶一位家世高贵,身份匹配的王妃。” 萧景眼神一动,“你?不愿意??” “奴婢不愿意。”吴妙英坚定的摇摇头,“我?不做裴氏女,吴妙英就是吴妙英,这是父母给我?的?姓名,没有什么丢人的。我之血肉,俱为父母生养,为人子女,又岂能?为了富贵,嫌弃父母身份卑贱,不认父母,改投贵门呢?” 萧景凝视着她,二人对峙沉默。 片刻后,他抬步走向了床榻,静静躺下。 “妙英,唱个歌吧。” 他如?过往一般平静地吩咐她,仿若刚刚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吴妙英点点头,给她的?小殿下掖着被角,自幼时起,每一个漫长而孤寂的?夜晚,他都是在她的歌声中入眠。 女子婉转悠扬的歌声响起,如?慕如?诉,如?有?隐忧—— 临高台 第52节 君不见, 孤雁关外发,酸嘶度杨越。 凝霜夜下拂罗衣,浮云中断开明月。 夜夜遥遥徒相思,年年望望情不歇。 寄我匣中青铜镜,倩人为君除白?发。 行路难,行路难, 夜闻南城汉使?度,使?我?流泪忆长安……【注2】 窗外的小雨依然淅淅沥沥,在?这个潮湿的?春夜,在?女子的?歌声中,萧景渐渐睡去。 第39章 太极 帝后于华林都亭接见了道人葛璞。 萧昱与魏云卿同至都亭, 帝后高坐上位,观察着那仙风道骨的老者。 道者作揖,向帝后行礼致意。 先帝崇信佛教,曾免沙门向帝王行跪拜礼。 而宋太师崇道, 执政之时, 上书建议佛道两教应一视同仁,天子应允, 故而道者亦不向天子行跪拜礼。 萧昱对葛璞道:“听闻仙长擅医术, 皇后先前病了一场, 仙长此来?不宜,朕有意?请仙长为皇后调养。” “老道斗胆请为皇后诊脉。” 萧昱点头应允。 宫人移来?帷帐, 徐令光扶侍魏云卿起身,莲步轻移, 环珮锵然?。 魏云卿至帷后落座,徐令光捧其手置于帷外,腕上金玉锵然?, 柔荑润白不可名状, 指甲蔻丹明艳娇媚。 徐令光取绢帕覆于皇后腕上,葛璞侧身闭目抚须, 唯有二指轻按皇后脉息。 少顷,诊毕, 徐令光撤帕,捧皇后手,收回帷后。 萧昱于一旁静坐视之, 见诊毕, 便询问,“皇后身体如何?” 葛璞回道:“皇后年轻, 身体又素来?康健,现已无?大碍,假以时日,必能为陛下诞育龙嗣。” 魏云卿腼腆垂首,葛璞入宫前,外公就有私下让内监给她捎话,让她向这老神仙询以服丹养生之道,以求早绵子嗣。可她与天子还未圆房,又谈何子嗣? “《抱扑子》记载,杜子微服天门?冬,有子百三十人。陵阳子仲服远志,有子三?十七人。”葛璞道:“草木之药,虽不可得长生,却可延年强体。” 魏云卿好奇道:“仙长莫不是还有长生之道?何不献与陛下。” 萧昱拍拍她的手,笑言,“我亦不求长生,但求有子孙之福足矣。” 葛璞淡笑,颔首对帝后道:“老道有求子之术欲献与陛下,只是皇后恐不宜闻,但请皇后暂时回避。” 萧昱一怔,和魏云卿对视了一眼,不知葛璞在卖什么关子。 魏云卿起身道:“那我便先回避一下。” * 皇后翩然的身影渐渐离去。 支开魏云卿后,葛璞方对萧昱坦言道:“老道受平原长公主之请,来?为陛下解忧。” 萧昱神情一动,微微改容,然?后不动声色屏退了全部的内监宫人。 “是公主请仙长来的?” 不是齐州世子吗? 葛璞颔首道:“老道不才,幸而未误了陛下之事。” 萧昱正色道:“齐州情况如何?” “陛下安心。”葛璞安抚道:“齐州已定。” 霍肃初至齐州,齐州文武对霍肃戒心甚严,暗中有不少人欲抗朝廷任命,阻挠霍肃入齐州,拥立齐州世子为下一任齐州牧,却被齐州世子拒绝。 霍肃以雷霆手段,迅速压制这批阻挠势力,顺利入主齐州府。 只是齐州情况复杂,还不是朝夕可控。 萧昱松了口气,来?日方长,不急一时,又询问道:“齐州世子,真的甘心放手吗?” 齐州世子夫人,出身齐州渤海大族高氏,家族在齐州一带根基很深。 早年齐州矛盾重重,高夫人嫁给齐州世子后,渤海高氏的背景亦随她一同嫁入齐州府,宋开府才得以整合齐州。 齐州府整合不易,宋氏又经营齐州多年,深得人心,若齐州世子不配合,齐州兵权根本不可能顺利交接。 “驸马入齐州后,齐州世子便交接了兵权,携夫人子女离开齐州府,至渤海故居隐退了。” 萧昱点头,齐州大局定,他便真正安心了。 “齐州世子托老道转告陛下,他大哥宋世子一生忠贞为国,不幸英年早逝,唯有皇后一个嫡亲外甥女,皇后年少,孤弱无?依,望陛下亲之、爱之,莫弃之、负之。” 萧昱眼神一动,公主既是托齐州世子请来?了葛璞,想来?齐州世子已然?得知自?己不想让皇后有孕之事了。 齐州世子是在提醒天子,权势巩固之后,也莫要对皇后弃之、负之。 宋世子为国殉难,齐州世子亦交出了齐州兵权,他们?兄弟,为人臣,已尽忠。 皇后不过一弱质女流,本?不必卷入这权力纷争,可她既已被宋太师捧上高台,难免不胜寒。 萧昱一字一句,郑重许下天子承诺—— “魏国自?开国以来?,一朝皇帝,只有一位皇后。一朝外戚,只能是一个家族。我若为帝,她便永世为后,齐州世子,尽可安心。” 葛璞欣慰颔首。 随即,萧昱话锋一转,“可公主既请来?了仙长,应该也曾对仙长说过朕之所忧吧?” 葛璞点头,“老道此来?,便是为陛下解忧。” “那便有劳仙长了。” * 葛璞在建安停留了数日,与公卿清谈,为帝后讲道。 天子本有意将其久留京城,常伴君侧,却都被葛璞婉言推拒。 道者早已习惯云游四方,不为功名所累,不为尘务经心自?扰。 华林园中,帝后与道者漫步桃花树下,微风不时卷起落花。 魏云卿的父亲魏绍,也是魏国流名一时的清谈名士,可惜去世的早,魏云卿也不曾见过父亲与人清谈的场景。 只想起那日在华林园,她于幕后垂听葛璞与公卿论道的场景,恍然?好似重现当年父亲清谈盛景。 她亦想挽留葛璞,随之习道,“我父亲平生深好道学,可惜体弱多病,英年早逝,未能领悟道之精妙。我自幼便心向往之,愿研此道,不坠家风。” 葛璞推辞谢绝了魏云卿,“皇后之父长于玄学,四?海知名,皇后家学渊源,心向往之,只是皇后之尊,贵不可言,老道难承其重。” 魏云卿发问,“难道道心亦分贵贱吗?” 那一刻,桃花落满皇后曳地的裙摆,留下浅淡的粉色痕迹,阳光柔媚,天暖风轻。 葛璞语塞,看向这纯性的小皇后,那轻轻淡淡的质问,仿佛一把刚开封的刀,锐利异常。 片刻后,道者看着远处的天际,感慨道:“官无?常贵,民无终贱。道心无贵贱,人心有参差。” 远处,群鸟飞,山川连,天青云散。 帝后恍然?有所悟。 数日后,葛璞不告而别。 * 显阳殿。 魏云卿于灯下翻阅着葛璞临行前留下的丹卷,看的津津有味。 萧昱悄悄走到她身边,在她身边坐下,看了一会儿她所读的书后,不由好奇,“你对这些服丹养生之术有兴趣?” 魏云卿侧头看着他,道:“在宫中闲来无事,粗学医术,聊以解闷罢了。” “为何会想学医?” 魏云卿默然?垂眸,想到自己体弱多病的父亲,偏执疯狂的母亲。 父亲去世后,母亲的情绪愈发不稳定,时而冷静,时而疯狂。 母亲好似陷入了一种绝境,情绪一来?,就在家里发个疯,折腾一通,这使?得她疲惫不堪,亲人也心力交瘁。 可有时候母亲又清醒的像个智者,把一切都看的那么通透,只是这短暂的平静,不知何时又会被那股偏执攻占。 母亲这种病态一日胜过一日,这种偏执而疯狂的种子,可能也埋藏在她的血液之中,她不想变成?那样?。 魏云卿看着他,认真道:“人终有个三病六灾的,百病都需医,自?己粗通些医术,总好过把性命完全交到别人手上吧。” 萧昱眼神一动,太医监上下都是宋氏的人,没有他自?己的心腹,他若有个三?病六灾,是什么病、用什么药,都是宋氏说?了算,可不就是把命交到了别人手上? 殿中风暖,灯火明灭,二人一时陷入了沉默。 萧昱久久不语。 魏云卿看着他微微黯然的思索模样?,握着他的手,关切道:“陛下,你怎么了?” 萧昱回神,看着她那担忧不解的模样?,突然?拉起她的手,沉默着往显阳殿外走去。 夜幕降临—— 天子拉着皇后的手,奔行在建安宫无边的夜色之中,帝后宽大的衣袍,在夜风中猎猎作响。 天地辽阔,四?顾无?人,他带着她,一路奔行到了太极殿。 魏云卿抬头看着眼前恢宏壮丽的太极殿,遥望着那通天的九十九级白玉阶,隐隐生出一丝敬畏之感。 大婚之日,她沿着此阶,走到他的面前。 临高台 第53节 “陛下带我到这里做什么?” 她问,萧昱不答,只是挽起她的手,和她并肩共登玉阶,直至高处。 帝后于高台之上,俯瞰着空旷寂静的宫殿,静静听着春夜的风声呼唤。 萧昱指着天上的一颗星星,对她道:“你知道吗,太极殿乃天下之中,正对紫微星垣,紫微星乃中天之尊星,南北斗,化帝座。” “是帝星。” 魏云卿看着夜空,如今正值春月,斗柄指东,紫微星分?外璀璨,太微星垣亦十分明亮。 萧昱点点头,“所以这太极殿,集天下正气于一地,故有皇帝居太极殿,承天地之精,可得万世的说法。” 魏云卿看着他,认真道:“陛下当千秋万岁。” 萧昱苦笑,朝臣日日呼皇帝万年,又有哪位帝王真能得享万岁? 他负手而立,仰观着浩渺星汉,慨然道:“可自古及今,哪有万岁的天子啊!” 天子那感叹一出,万物噤声,天地皆肃然?。 魏云卿心神俱动。 “佛法言,有福德生帝王家。可在我看来,做这皇帝,甚是受罪。” 不敢怒,不敢喜,不敢言,不敢爱。 没有感情,没有真心,隐藏真正的自己。 处处提防,事事算计。一步踏错,万劫不复! 魏云卿微微震动,静静听着。 “我自?幼登基,在这宫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要?受到约束限制,不得自?在,甚是无趣。” 魏云卿轻轻掩上他的口,认真道:“陛下不要如此说,陛下乃是命定天子,此所谓天命,求之不可得,推之不可去。” 萧昱看着她,女子那潋如春水的眼眸,正与这漫天繁星争灿。 “你入宫不过数月,可我在这宫里已经十几年了。我生于此,长于此,将来?也要?亡于此,我这一生都被困锁此地,与这台城不可分?离。” “而如今,你来?了。” 来?到了他的身边。 萧昱话音一顿,他看向魏云卿,神情严肃,语气郑重,“卿卿,我问你——” 魏云卿看着他。 “登临高台,所为何意??” 第40章 登临 登临高台, 所为何意? 这几个字,在魏云卿脑中挥之不去。 天子的发问?,何尝不是在问他自己? 她感到一阵孤独,于高处, 与帝王一般的孤独。 她为何要?来?此? 魏云卿抬头看着苍穹, 一时千头万绪。 她想起曾经的自己,为了更像一个男孩子, 只能?用帛布一层一层裹在身上, 去掩藏起那日益显现的女性特征, 只为讨得母亲欢心。 她想起大婚那一日,她一步一步踏上玉阶, 走到萧昱面前,成为他的皇后, 心里想的,却是要?撑起魏氏列祖列宗的辉煌功绩。 可是,她可曾想过, 她, 为何要来此? 登临高台,所为何意? 为了家业?为了母亲?做这皇后, 何为她自己的登临意? 天子临高台,是为了天下, 为了苍生,为万世开太平。 那她呢? 难道只是为了家族荣耀这点儿门户私计? 一时间,魏云卿不知道要如何回答萧昱。 晚风拂过, 夜色在二人的沉默中凝滞。 建安宫如同一座巨大的牢笼, 无?边的夜幕仿佛是在笼子外又?罩上了一层黑布。她和萧昱如同两头困兽,被锁在这个黑暗的笼子之中, 看不到光明,只能在无边的黑暗中跌跌撞撞,摸索出路。 在这片黑幕下,一切都变得模糊,这笼子中,明明只有他们两个,他们却还是看不清对方,分不清敌我,弄不清心意,偶尔的交锋,还饱含着?戒备与试探。 突然,一只乌鸦从黑暗中探出,打破了夜的宁静。 魏云卿在一阵“哇—哇—”的嘶哑叫声中回神,她的视线,追随着?那一团黑色的痕迹,直至浩渺星汉。 她看着?苍穹,天地辽阔无?边,星汉灿烂无?垠,她却为了那一点儿患得患失的感情苦苦执着?,庸人自扰。 她突然释然一笑?。 满心自由?。 再抬眸时,天子温热的手掌正拉着她的手,带她走出这无?边的暗夜,天地在她眼中霎时清明。 “你笑什么?”萧昱问她,“我问?的很可笑?吗?” 魏云卿摇摇头,“不,我只是突然发现,这高台之上的风光,我早已?尽览,却还整日患得患失,执着?自扰,如此可笑?。” 萧昱侧头看着?她。 魏云卿挽着他的胳膊,和他一起往回走着?,“这个问?题,我可以先不回答吗?” “可以。”萧昱不以为意,与其?听她为了取悦自己,说出一个是为了他才做皇后,这样一个虚伪的答案,他更希望她深思熟虑。 风把夜色织成长袍,披在他们身上,帝后并肩,回到了显阳殿。 把她送回来之后,他又?要?回去了。 今夜,萧昱跟她说了很多?的话,不是过往那般对她浮于表面的宠爱,若即若离的亲近。那些话,更像是由心底而生的倾诉,多?年以来?无?处发泄,而今终于得以表达。 魏云卿扮演了一个很好的旁听者的角色,却无?法给迷惘的天子一个答案,而在他要?离开前,她却突然告诉他—— “陛下问?的那个问?题,我想,我可以和陛下一起寻找答案。” 萧昱踏出的脚步一顿,心中微动,和他一起寻找这个“意”? 明月临窗,春风动帐。 萧昱回神?,轻轻“嗯”了一声。 月华铺满,殿中的青石板上映开一道道窗棂的痕迹,萧昱踏着?光影往殿外走去,转身时,回眸看了一眼魏云卿。 女子长身玉立,目送他离去,月光给她身上蒙了一层清冷的白华,遗世而独立。 萧昱心中一动。 他停下脚步,转身又?向魏云卿走去,伸臂把她抱到了怀里。 魏云卿同样伸手抱住了他,两人谁都没有说话,就这样静静相拥着?,迷惘、彷徨、不知前路。 在这无?边的孤寂宫城中,两头小兽静静地依偎在一起。 * 这一日,宋太师至尚书台议事。 太常寺已经拟好了庙见请期的奏折,宋太师边看着?奏折,边与殷太常和礼部尚书商议。 “四月十九?” “是个好日子,宜合婚、宜安床、宜祭祀。”殷太常道:“此日庙见,最佳不过。” 宋太师点点头,又?问?礼部,“庙见典礼准备的如何?” 礼部尚书将准备好的礼仪典册交给宋太师,回道:“一切已?准备妥当,皇后庙见,定然顺利。” 宋太师翻阅着?仪册,随即,又?唤来一个内监嘱咐道:“你去一趟少?府,跟王少?府说,马上要?庙见了,准备安排太医为陛下和皇后请平安脉,以求庙见之后,帝后早得子嗣。” 内监立刻领命去办。 殷太常又提醒道:“庙见之后,皇后宫中一应官署的官员任命,也必须全部安排妥当了。先前皇后就因齐王染病之故,夜开宫门,虽然朝廷并未纠劾,可终究不合规矩。皇后宫中守门宦者需增添人手,严为防卫。皇后三卿,卫尉、少?府、太仆,这几个重?职,也不可不慎重?。” 宋太师合上典册,先前吏部因为官员任免之事起过争执,所以暂时搁置了皇后官署的任命,以至于出了差错。 御史台可是有不少人等着抓皇后把柄弹劾,来?打击自己的,这皇后官署的任命,不能?用他们宋氏的人。 这样,即便以后皇后出问?题,也是其他世家守卫不当,不能?追究宋氏。 便道:“太仆为皇后近侍,需挑选陛下信得过的宦官,可听取陛下的意思。宫中禁军,皆由?薛领军统领,卫尉的任命,可由?薛领军指定,至于皇后少府……” “要听王少府的意思吗?”殷太常试探道。 宋太师摇摇头,对殷太常道:“皇后少?府执掌皇后脂泽田及一应私人事务,需得选个忠正可靠之人。” 依制,皇后有脂泽田四十顷,收益用作皇后的妆饰费用,这些田产一年至少?收益五百多?万钱,这还不包括皇后的月例钱,及每季的丝绸绢帛份例,这是一笔不菲的资产,是需要?有一个可靠的人来管理。 “你看元宝如何?这孩子自幼在陛下跟前伴读,忠正可靠,你我信得过,陛下也信得过。” 殷太常蹙眉,元宝是殷太常长孙殷恒的小字,他连连摆手拒绝,“这哪儿能?行,只怕他入侍宫中,会惹了是非。” 宋太师却不这么认为,“元宝自幼跟陛下一起长大,忠顺单纯,品行可靠。再说,顺阳长公主?不是也不想让他外任,一直想把他调回京城吗?这不是正好?” 殷太常沉默,他妻子顺阳长公主年迈,想孙子了,可京城的官职何等抢手,多?少?人等着?升,凭什么就先给他孙子? 他是皇亲,更不能在此搞特殊,殷太常,没有应允。 * 庙见之前,太医依照宋太师的吩咐,依制来为天子请平安脉。 庙见之后,帝后将行圆房礼,庙见之前太医依礼请脉,是以确认帝后身体无?虞,圆房后可以诞下康健子嗣。 式乾殿。 天子端坐,闭目养神?,手腕搁在黄绢垫上,他没有用药,葛璞所授密法,太医,查不出来?。 临高台 第54节 太医跪倒于地,轻按天子脉息。 少?顷,太医收回手,俯身叩首后,方问医天子。 “陛下近来?是不是会失眠多梦?” “嗯。” “是不是会精神难以集中,胡思乱想?” “嗯。” 萧昱平静无?波的应着?,太医的医术日渐长进,如今连他这些情绪变化都能把出来。他想起那一夜把魏云卿抱在怀里的感觉,他有了冲动,寸心如狂,夜不成眠。 太医点点头,一本正经道:“陛下这是典型的心火亢盛,火伤络脉之症。” “嗯?”萧昱缓缓睁开眼,才刚想夸他医术长进,就来胡诌?冷嗤道:“朕甚好。” 太医继续忐忑胡诌道:“是,陛下的症状只是初期,所以感觉并不明显,陛下亦无不适,可长久下去,必损肾阴。” “你说什么?”萧昱眉梢一动,“你再说一遍。” 太医头上冒出冷汗,却还是硬着头皮委婉提醒道:“虽说过分纵欲有损肾阴,可过分抑欲,亦不利于肾阴,陛下可适当调节房事,无?需过分克制,适量即可。” 萧昱面无?表情,神?色微冷,不动声色收回了手。 他又?想起那日魏云卿所言,粗通些医术,总好过把性命完全交到别人手上吧。 太医监上下皆承宋太师之意,没有他自己的心腹,如今,宋太师为了让他和魏云卿圆房,竟然暗示太医给他安上这么个病? 他心中冷笑?,依然配合着?太医道:“那如何才算适量?” 太医抿着?唇,想着?宋太师的吩咐,吞吐道:“陛下只需保持日常与皇后亲近,便是适量了。” 话音一落,殿中落针可闻。 萧昱眸子渐渐染上一层冷暗之色。 太医,也不过是得了宋太师的暗示,奉命行事罢了。 可今日宋太师能?用这不痛不痒的借口,暗示太医提醒自己圆房。若他日再让太医给他安个别?的病呢?太医若是再乱用些药,那还真是要?命了。 萧昱睨着他,不吱声。 天子的视线沉沉压迫,太医吓得抖若筛糠。 沉默片晌后,萧昱渐渐压下了心里的火,平静沉声道:“退下吧。” “是,臣告退。” 太医如蒙大赦,趋步避退,匆匆离宫。 式乾殿再度恢复了宁静。 萧昱起身,离开斋中,行至庭院,看桃花纷纷而落,手负到了身后。 自出生那一刻起,他便是默认的太子。 四岁册封,六岁登基。 外托政于舅氏,内受制于宋氏。 虽是皇帝,他却不曾有一日真正掌过权力。 士族之傲慢,天威亦藐视。 幼时,他对宋太师言听计从,敬若师长。 如今,他垂拱无?为,留心万机,却从不轻易对朝政发表任何建议。 韬光养晦,深藏若虚。 建安宫,是一座牢笼,天子,是世家精养的傀儡。 在世家眼中,他有着天下最高的身份,最美的女人,最贵的荣华,他还有何不满意? 他唯独没有那与身份匹配的权力。 可是,他要那权力。 萧昱看着?庭前芳菲渐尽,伸手捉住了一片飘扬的花瓣。 四月将临,庙见将近,宋太师已经等不及了。 ——他们,都在期待皇后诞下天子子嗣。 第41章 风筝 太医出宫后, 径直去了少府,将天子脉案交给了少府卿王崇。 王崇拿到?脉案,亲自来尚书台跟宋太师商讨后情。 宋太师悠闲地看着天子的脉案记录,抚须而?笑, “这下?总算是有名正言顺的由头了。” 天子选妃充实后宫, 是历朝旧制。宋太师固然权重,也不能直接违反朝廷规制, 表面工夫还是要做一下?的。 天子龙体欠安, 故不建议选妃, 是最体面的借口。 “朝朝任性也就罢了,太师怎么也糊涂了?”王崇担忧道:“若是弄巧成拙, 岂不得?不偿失?” “也不全然是因为朝朝,只是皇后嫡子事关重要。”宋太师合上脉案, “这皇子,最好还是皇后自己生,才是名正言顺。” 王崇无奈地摇摇头。 宋太师似已成竹在胸, “现在, 中书省可以皇后的名义拟诏了。” 只要让皇后得到专房之宠,怀孕就只在旦夕之间了。 * 自朝廷定下了庙见之期后, 魏云卿就没?再见过萧昱了。 内监说,是因为庙见有很多礼仪章程要准备, 陛下?在前?朝太忙了。 显阳殿的守卫和宫人似乎被换了一批,魏云卿问?起来,徐令光也只是支支吾吾地说, 先前?显阳殿宿卫是从?天子禁卫中临时调拨的, 而?今朝廷是依制安排了正式的皇后官署人员,所以有了一些调动。 魏云卿蹙眉, 觉得宫里突然变得很奇怪,事也奇怪,人也奇怪。 她?本性随和,也不讲究规矩,以往容贞她们几个年纪小的宫人,也总是没?大没小的在她跟前打打闹闹,就算冒犯到?她?,她?也不过一笑置之,纵容着她?们。 可是,她?们最近也都变得安分了起来,再也不敢在她?面前?玩闹,变得?恭谨起来,没?有以往的活泼了,魏云卿觉得?很奇怪。 可宫人只吞吐说庙见之后,皇后宫中就都要按规矩来,她?们不敢再胡闹了。 魏云卿不由好笑,敢情没?庙见,她?这皇后在她们眼里就没有威权,端不起架子不成? 人间四月,芳菲渐尽。 黄昏,魏云卿长?身玉立于庭前?,看着远处天际的夕阳渐渐沉下,晚霞染红了一片天空,给恢弘的宫城披上了一层金色的铠甲。 角楼传来暮鼓之声,穿过重重宫门?,回荡在宫城各处。 显阳殿中开始传来宫人窸窸窣窣的交谈和凌乱的脚步声,徐令光来提醒道:“殿下?,该起驾至式乾殿用膳了。” 今日,又是皇后依制前去帝宫用膳的日子。 魏云卿早早的就开始准备了,她?今日剥了很多莲子,亲手煮了莲子粥,想着萧昱近期辛劳,给他滋补身体,他没?空来看自己,自己便去关心他。 听到?徐令光的提醒后,她?转身,曳地的裙摆扫落飘零在庭前的落花,缓步往殿中走着,“带上东西,准备走吧。” 式乾殿—— 天子早已备好酒食静候皇后的到?来。 萧昱脸色虽与往常无异,可对魏云卿的到?来,却没有过往表现的那般热情欢喜。 过往,魏云卿来的时候,他都会亲自去迎魏云卿入座,无限殷勤,今日,他明显疏远了很多。 魏云卿却不觉有异,有时候关心宠爱也不必一定要在言行上表现的多明显,过分的殷勤,反倒显得?做作刻意,如今这般自然而然的相处就挺好,双方都不至于太累。 萧昱对她越殷勤、越客气,她?越觉得?二人的相?处不真实,所隔遥远。 她?坐到?萧昱身边,关心道:“我听宫人说,前?几日太医给陛下?问?平安脉,说陛下火气有些盛,是不是政务繁忙,太累着了?” 还是被哪个大臣气到了? 只是后边这句话,魏云卿没?有问?出来,后宫不得?干政,她只需关心天子一人就够了。 萧昱眼?神一动,那件事,她?知道了?心不在焉的应着,“嗯,事情是有些多。” 魏云卿抿唇笑着,把准备好的食盒端上来,献宝一般端出来捧到萧昱面前,道:“我在葛仙长?的经卷中寻到?了祛火散怀的良方,今日特地给陛下做了百合莲子汤。” 萧昱一怔,微微诧异地看着她,“你做的?” 这样一个千娇百宠的千金贵女,一国皇后,竟然为他洗手羹汤? “嗯。”魏云卿点点头,好奇道:“陛下?是不是觉得我应该是十指不沾阳春水,什么都不会?” 萧昱摇摇头,浅笑,“怎么会,你先前?的杏花酒就酿的很好。” 这瞬间又勾起魏云卿生辰日的记忆,萧昱醉卧榻上,她?偷偷抠了抠他眼?睑的小痣,不好意思一笑,岔开话题道:“我也不是经常做,不知道合不合陛下?胃口,先尝一尝味道怎么样。” 萧昱接过魏云卿递过来的汤,汤色干净,莲子入口即融,绵软香甜,软糯可口,他看着眼?巴巴看着自己,一脸期待的小皇后,点点头。 “很好喝。” 魏云卿展颜一笑,“陛下?要是喜欢,那我以后天天煮汤给陛下送来好不好?” “不用了。”萧昱不假思索的拒绝。 瞬间—— 魏云卿笑容一僵,如被冷水浇了一头,被拒绝的一时手足无措。 萧昱回神,意识到?语气太重,又连忙解释道:“我只是怕你太辛苦。” 魏云卿错愕地看着他,嘴唇动了动,这还是他第一次如此生冷直接的拒绝她?,萧昱这是怎么了?只能勉强打圆场道:“想来陛下近日是太辛苦了,还是静养着好。” 萧昱立刻整理好情绪,又恢复过往那温和的笑脸,安抚她?道:“卿卿,我只是最近有些累,刚刚语气重了些,你别放在心上。 魏云卿摇摇头,恍然觉得?自己有些不认识萧昱了,刚刚拒绝自己的他,和现在柔声哄着自己的他,究竟哪一个是真的呢? “刚刚的汤很好喝,你再给我盛一碗吧。”萧昱打破她?的思绪。 临高台 第55节 魏云卿回神,勉强笑着,又给他盛了一碗,看着萧昱欢喜的将汤喝的干干净净。 用膳的时候,二人一度相对无言。 吃完饭后,魏云卿心不在焉地收拾着食盒,看了看萧昱,柔声嘱咐道:“陛下?好好休息,天色不早了,我先告退了。” 萧昱轻轻“嗯”了一声,没?有多做言语。 魏云卿看着今日莫名有些生分的萧昱,微一福身后,默默退了下?去。 回去显阳殿后,魏云卿忐忑不安。 她?一向敏感,萧昱的反应很反常,结合近期宫人们的奇怪行为,她?觉得?,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 * 翌日,天高云淡,风轻日暖。 魏云卿看到?先前?容贞扎的那几只风筝,便兴致昂扬的要带她们去华林园放风筝。 容贞有些胆怯勉强,边拒绝边劝谏着,“皇后应端庄持重,如此妄动,不合身份。” “什么身份不身份的?你们最近怎么都奇奇怪怪的,过往在我跟前?闹腾的时候,也没?见这么拘谨,这风筝你们不是早都盼着去放了吗?如今都扎好了,我要带你们去放,怎得?还反倒推三阻四?的?” 魏云卿不解道:“还是,你们不愿意跟我一起去放?” 容贞抿抿唇,欲言又止的摇摇头,“不是,只是皇后与我们身份有别,不合身份。” “你们最近怎么都这么奇怪?”魏云卿蹙眉,宫里?一定是出什么大事了,所有人都在胆战心惊,似乎只有她?一个人被蒙在鼓里?,还天天傻呵呵的开心,“到底出了什么事?” 容贞吞吐着不敢说,徐令光接腔帮她们掩饰道:“皇后别难为她?们了,她?们先前?太没?规矩,被宫正训斥了,所以现在都安分了。” 魏云卿一笑,了然道:“我当什么大事,改日我跟宫正说一声,让她?别太拘着你们。” 容贞勉强笑着,谢恩道:“多谢皇后。” “走吧,现在去放风筝吧。” 魏云卿笑着,拿起风筝往华林园走去。 容贞还迟疑着不敢动,徐令光给容贞使眼?色,让她?赶紧跟上去,用眼?神警告她?别乱说话,否则,小命不保! 容贞吓得身子一抖,拔腿跟上魏云卿。 * 华林园中,春暖花开,姹紫嫣红,鸟飞蝶舞。 娇艳明媚的少女们在草地上追逐打闹着,惊起丛中乱蜂飞舞。 萧昱过来的时候,魏云卿正在跟宫人们一起要把风筝放起来,园中一片欢声笑语。 他若有所思地打量着魏云卿欢喜踊跃的身影。 徐令光最先看见萧昱,“陛下?。” 宫人纷纷停下,跪地请安。 魏云卿诧异地看着萧昱,提起裙子向他走过去,“陛下?。” 萧昱向她?走来,握住她?的手,浅浅笑着,笑意一如既往的柔和温暖,“在放风筝吗?” “嗯。”魏云卿点点头,“今日天气好,就带宫人一起出来透透气,陛下?怎么过来了。” “我原本打算去显阳殿看看你,宫人说你在这边放风筝,我就直接过来了。”萧昱看着宫人手里?的风筝,跟她解释道:“近来事情多,可能冷落了你,你别多心。” 魏云卿摇摇头,“陛下?这不是过来陪我一起放风筝了吗?” “嗯。”萧昱点点头,“风筝呢?我们一起放。” 魏云卿示意宫人把风筝拿过来。 萧昱看着那状呈鸟态的风筝,疑惑道:“这是黄鹄吗?” “嗯。”魏云卿点点头,眼?睛亮亮道:“黄鹄之飞,一举千里?。” 一举千里?—— 萧昱心中微动,他想着什么,拉起魏云卿的手,边走边道:“走,我们让它飞起来。” 园中,日正暖,有微风。 魏云卿举着风筝高高扬起,萧昱拉着丝线,风筝借着风力渐渐起飞,魏云卿向萧昱跑来,和他一起拉着丝线,“放,放——” 风筝慢慢上升,如鸟一般飞了起来,在天空自由翱翔着,萧昱看着风筝,笑了。 魏云卿见他笑了,心中也轻松了几分,想来他之前真的是太累了,如今放松放松就好了。 可就在这时,风筝突然无力落地。 萧昱一怔。 魏云卿安慰道:“没关系,再来一次就飞了。” 萧昱“嗯”了一声,再次和魏云卿扬起了那风筝。 可不知为何,那风筝总是飘不了几丈高,飘不了多久,就会无力的坠落。 如是者?数次。 萧昱不甘心,拼命地放啊、放啊,可连风似乎都在跟他作对,他一放线,风筝就会无力落地。 魏云卿的脸色也越来越白,她?忐忑道:“定是宫人扎风筝的手艺不好,陛下?别灰心,改日我再做个更好的风筝。” 萧昱沉默着,脸上没?有分毫表情,他感觉自己在坠落,不断的自云端下坠、下坠。 他就像这风筝一样,飞不起来了。 他不要下?坠。 他想着,手上不自觉地开始用力,纸糊的风筝瞬间被他剜破一个大洞。 魏云卿张大了嘴,惊愕地看着萧昱,眼?睁睁看着那风筝在他手上支离破碎。 她?的心顿时也如那风筝一般,仿佛被萧昱揪在手里?,一寸寸撕碎、破裂,碎片不断掉在地上,被风卷走。 “陛下?……” 第42章 威慑 春日的山上?, 鸟鸣啾啾,花草烂漫,阳光从郁郁葱葱的林间斜照而下,在地上?散落点点光辉。 山谷中, 阵阵铜铃声随着微风传来, 一辆青盖朱轮的马车,慢悠悠行在一片桃花树后。 帘幔掀开, 马车中露出一张娇俏稚嫩的笑脸, 好奇地打量着外边的一切, “姑娘,你看?, 这里竟然还有?桃花!” 时维四月,山下的桃花都快落尽了, 这边竟然还开的艳艳。 马车中,娇媚的少女闭目休憩,闻声, 抬眸。春风吹过, 拂散一树桃花,少女漫不经心往外看了一眼, 噙着笑道:“灼灼桃花开,随风入我怀。” 吟罢, 便有?几?朵零散桃花应声吹入车中。 婢女讶异笑道:“呀,真有?桃花来了,姑娘此番上?京采择, 必然当选。” 胡法境笑而不语, 微微昂首,车帘再度落下。 马车在西山普光寺门前停下, 婢女扶着胡法境下车。 一道清亮的男子声音远远传来,“观音奴。” 胡法境转头。 裴通迎光向胡法境走来,男子目若朗星,昂首阔步,气质卓然。 “小舅。”胡法境礼貌一笑,微微颔首福身。 裴通含笑走到她跟前,“到了建安何不先至家中,偏要来此?” 胡法境道:“普光寺乃皇家寺院,天下第一寺,我家常年?信奉佛法,既至建安,焉有?不拜之理?” 裴通调笑道:“看来你父亲的信仰愈发笃真了。” 胡法境抿唇一笑,双手合十于寺门前俯身而拜,继而十步一拜,直至大殿方跪伏行大礼,神?情庄严,举止严肃。 参拜后,裴通陪着在胡法境在普光寺闲逛,二人共登山顶。 裴通解开披风铺在地上?,二人席地而坐,俯瞰建安宫。 裴通给她讲着现今建安形势,“如今朝廷选定的五家贵女,只剩东海王氏那一位,还未至京城。这山东世家已经出了一位皇后了,齐王妃之位,断无再给王氏之理。此番采择,必然是?在你和你小姨中选。” 胡法境遥望宫城,笑而不语。 “秦州那边来信儿,薛太尉计划是?在七月还朝,定下齐王的婚事,我们还有三个月的时间。” “只是?我可得提醒你,齐王府可不简单,齐王身边已经有了一个……” “小舅快看。”话未说完,便被胡法境打断,她指着一个方向?,惊喜一笑,“有?风筝。” 远处,有?微弱黑点摇摇欲坠,裴通顺着她的手?指看?去,不由惊讶于她的观察力。知她无意谈论齐王,便结束了刚刚的话题,道:“近来风和日暖,待你休息好了,我也带你去放风筝,飞的肯定比那个高。” 胡法境不做回应,只幽幽打量着宫城中的那个黑点,看?着它一点一点、直直坠落。 “南风不竞,我看?那风筝,是飞不起来了……” * 华林园中。 风筝在萧昱手上渐渐成了一团碎片。 萧昱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被一层冷漠的寒霜笼罩,不复过往的温柔模样。 魏云卿忐忑无措地看?着他,瞳孔微张,心中惶恐,不知他为何会突然变成了这样? “别放风筝了,再放它也飞不起来的。”萧昱把手上的风筝残骸冷冷掷到地上?,目光转向魏云卿,“走,我们去骑马。” 魏云卿心上?一颤。 萧昱说完,就不等?魏云卿的回复,拉着她的手?腕,大步往马埒方向走去。 “陛下,你这是做什么?” 萧昱突然变了脸,魏云卿有?些不知所措,她害怕,挣扎着,手腕上的力度却是越扣越紧,“你弄疼我了。” 临高台 第56节 萧昱面无表情,周身气息冰冷,手?上的力度却丝毫不见减弱,“你不是?喜欢骑马吗?走,我现在就带你去骑马。” 魏云卿提着裙摆,跌跌撞撞地跟着,他走的太快了,她跟不上?。 天子莫名其妙的怒火,让她一时不知所措。 到底出了什么事? “陛下,可以走的慢一些吗?我穿的裙子不方便,我跟不上?。” 宽大的裙摆在地上拖行着,她跌跌撞撞,踉踉跄跄,想要萧昱走的慢一些,等?等?她,可他完全置若罔闻,就那样大步流星地拽着她的手?腕,拖着她往前走。 宫人们忐忑的躬身趋步跟随于后,无一人敢阻拦天子。 “啊。” 裙摆太长,走的太快,魏云卿不慎踩到裙摆,重重跌在了地上?。 萧昱终于停下了脚步。 徐令光连忙跑过来扶着魏云卿,“殿下。” 魏云卿跌在地上?,狼狈不堪,她缓缓抬起按在地上?的左手?,掌心磕在了地上?,有?几颗锐利的石子扎在了手心,娇嫩的手?掌上?,隐隐渗出血迹。 徐令光连忙拿出丝帕给她包住手。 萧昱居高临下,冷漠地看着狼狈跌倒于地的皇后,没有?任何动作。 魏云卿疼的倒吸了一口气,心中委屈,眼中泪光闪闪。 过往自己若是不慎摔倒,萧昱早就殷勤上?前,把她抱起来了,可现在,他就这样冷冷看?着,看?着她受伤。 天子,终究是?君,再宠爱,她于他也不过是臣妾。 魏云卿咬着牙,忍着疼,若无其事地收起了手掌,由徐令光搀扶着从?地上?站了起来,她把受伤的手掌藏在宽大的裙摆中,攥着裙子,忐忑不安地看?着萧昱,小心翼翼请求道:“陛下,我们可以走的慢一些吗?” 萧昱不吱声,转身继续走着,这一次,他明显放慢了脚步。 魏云卿亦步亦趋地跟着。 到了马埒,萧昱前往马棚,牵出了她的玉狮子,对她道:“上去。” 魏云卿面有?难色,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明明刚刚放风筝的时候还好好的,可萧昱为什么突然对她这般恶劣? 她委婉地提醒着,“陛下,臣妾今日穿的是裙子,不方便骑马。” 她没有?穿衬裤,萧昱也没有?让人给她准备,怎么骑马呢?他过往不是这样的,怎么转眼间如同变了一个人? “不方便?”萧昱冷笑一声,看?向?她身后紧随而来的徐令光,冷冷道:“你上?去。” 徐令光吓得扑通跪倒,瑟瑟发抖道:“奴婢不会骑马。” “让你上?你就上?,哪儿来那么多废话!” 他发怒了。 虽然不是对着自己,可魏云卿直觉,那怒火与自己有?关。 她吓得心中一颤。 萧昱在她眼中,突然变得如此陌生。 她以为太极殿那一夜之后,她多少也算了解了一些他,如今才发现,她一点儿都不了解萧昱。 天威,当真莫测。 徐令光不敢忤逆天子,她看?了看?魏云卿,艰难地爬起身子,抖着腿、颤巍巍走向?玉狮,拉住马缰,艰难地跨起腿,踩上?马鞍,想要往马背上爬去。 这一次,魏云卿看清楚了。 ——徐令光抬腿时,扬起的裙子下,穿着一条缠裹的异常复杂的裤子。 如此怪异。 玉狮认主?,不肯被生?人乘骑,开始不安分的四下走动,本就摇摇晃晃、吃力往马背上攀爬的徐令光,顷刻便被玉狮甩了下去。 “啊。”徐令光摔倒在地,眼泪汪汪,疼的爬不起来,还不忘趴在地上磕头向帝后请罪,“奴婢愚笨,惊了马儿,陛下和皇后恕罪。” 魏云卿看着被摔得狼狈不堪的徐令光,心里一揪,眼神?复杂。 天子为何突然要如此苛刻,强人所难? 萧昱一言不发,突然直勾勾盯着魏云卿,一字一句对她道:“是啊,穿裙子,怎么可以骑马呢?” 他对她说,语气平静,莫名讽刺。 魏云卿心里一震。 萧昱未多做任何解释,沉默着,冷冷拂袖而去。 魏云卿看着他的背影,茫然不知所措。 徐令光从地上爬了起来,歪歪斜斜地走向?魏云卿,“殿下,奴婢扶殿下回去吧。” 魏云卿呆呆看着萧昱远去的背影,问她,“陛下是?怎么了?” 徐令光摇摇头,“奴婢也不知道。” 魏云卿心中一团乱麻,他一直都对自己那么温柔,那么宠爱,不会无缘无故向?她发火的,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自那夜在式乾殿用膳,他就开始反常了,可到底出了什么事? 过往,她总弄不清萧昱的心思,因为他永远对她温柔以待,笑脸相迎,从?未在她面前露过怒容,而这一次,他不加掩饰,不加掩饰的宣泄着自己的愤怒。 他到底在气什么? 她想着萧昱走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穿裙子,怎么可以骑马呢? 裙子?魏云卿想着,脑中灵光一闪。 她看?向?徐令光,看?着她摔下马时被划破的裙子,露出了里边那条怪异的裤子,她为什么会穿这样怪异的裤子?萧昱让她上?马,莫不是?早知道她穿了这样一条裤子? 她问道:“你里边穿的是什么?” 徐令光道:“是裤子,殿下。” “我知道。”魏云卿若有?所思,“可怎么会有如此怪异的裤子?” 徐令光面有难色,抿唇不言。 魏云卿看?着她,继续追问,“你为什么要穿上这种裤子?” 徐令光低着头,迟疑着回道:“不止是?奴婢,殿下,宫里除了皇后以外的所有女人,都要穿上?这条裤子。” “什么?”魏云卿一惊,“为什么?谁让你们这么做的?” “殿下别问了,求殿下了。”徐令光扑通跪倒,颤声请求着。 “说!” “奴婢真的不敢,求殿下不要再问了。”徐令光把头深深埋在地上?,惶恐不已?。 “你不说的话?,便不必留在我身边侍候了。”魏云卿冷冷威胁,“去北宫侍候老太妃们吧。” 徐令光吓得身子一抖,咬着牙,支支吾吾道:“是?,是?太师。” “太师?”魏云卿蹙眉,脸色茫然,“外公?外公为什么要让你们穿这样奇怪的裤子?” 徐令光恐惧道:“先前太医为陛下诊脉,说陛下心火盛,需要适当进行房事来调节,可又不能过度纵欲,所以最好只亲近皇后一人。” 魏云卿一懵,牙缝挤出两个字—— “荒唐!” 徐令光继续道:“后来,太医监上下联名上书请陛下保全龙体,少近女色。太师为了保险,就以皇后的名义,让中书省拟了一道令宫正督导宫女们全都穿上裤子的旨意,以免陛下哪天临时起意,随便拉个宫女临幸,不利于龙体安康。” “太荒谬了!” 她何时下过这种旨意?! 外公怎么能这样瞒着她,利用?她? 那可是?天子啊! 外公此举,无异于是对天子最大的嘲弄与羞辱,是?在践踏天子的自尊! “如今宫中人人自危,生怕哪里疏漏就小命不保,求皇后可怜奴婢,就当今日奴婢什么都没有?给您说过,保全奴婢一条命吧。”徐令光伏地请求着。 魏云卿面色惨白,终于知道了萧昱对她冷漠迁怒的根源。 终于知道了宫人们战战兢兢,对她温顺恭谨的原因。 原来是?她的外公,是?外公为了能让她获得专房之宠,早早诞下皇子,所以禁绝了皇帝宠幸其它女人的一切可能。 是?她的外公,让宫里的女人穿上了裤子。 虽然一条脆弱的裤子,并不能阻止他的君主去临幸所有?他想临幸的女人,但那裤子存在的意义,更像是一个警告。 它在提醒着宫里的女人,宋太师有?干预后宫,决定她们生?死?的能力,警告她们不要妄图去引诱天子。 在魏云卿生?下皇子之前,谁都不能生下天子的孩子。 即便有?孕,这个孩子、甚至孩子的母亲,都会悄无声息的消失,不会得到皇室的承认。 这,就是权臣的威慑力。 这样的恐惧,弥散在宫中的每一个女人身上?,她们视天子为洪水猛兽,远远逃避,乖乖穿上?那条裤子。 没有?一个人,想去争夺天子的宠爱,没有?一个人,寄望于生下皇子来母凭子贵。 而萧昱所愤怒的,并不是宋太师把手伸向后宫,干预他宠幸女人的自由,而是?透过此事,所反映出来的一种现象—— 宋太师,架空了天子的权力。 第43章 整治 晚间, 显阳殿的金凤烛台燃起膏烛,昏暗的宫殿一点一点被火光填满。 两个小宫人跪在榻前,给魏云卿清理着手上的伤口。 魏云卿单手支着额头,脸色疲惫, 神色黯然。 她突然意识到, 她是凭借外公的权势入宫,来到萧昱面前。 临高台 第57节 同时?, 外公也是她和萧昱之间最大的隔阂。 魏云卿心乱如麻, 不?知?所措。 “嘶——”药水刺激到伤口, 魏云卿疼的倒吸了一口气。 宫人匍匐跪倒请罪,抖若筛糠。 魏云卿眼神复杂地看了她们一眼, 叹了口气。 果然身份、家世、权势便是她的原罪,即便她无怪罪之意, 宫人面对她,依然战战兢兢。 她再随和,再没?有皇后?的架子, 也改变不?了她是皇后?, 她的外公是宋太师这个事实。 她们,畏惧宋太师。 “别跪着了, 继续上药。” 宫人小心翼翼捧起皇后的手,更加轻柔小心地涂着。 这一次, 哪怕疼了,魏云卿都忍着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 宫人涂好药后?,用轻薄透气的丝帛轻轻在魏云卿掌心裹了两层, 包上了涂过药的伤口。 魏云卿看着包的跟面饼一样的手, 对宫人道:“退下吧。” 宫人领命,收拾了药具, 俯身?告退。 徐令光端着药酒走进来,小心卷起她的裙子,观察着她腿上的伤。 魏云卿肤色白皙,一点点痕迹都?十分明显,摔倒后?,膝盖和小腿上早已磕的青紫一片,触目惊心。 徐令光为她涂上药酒,边推拿着边道:“陛下也太过分了,怎么能这样对皇后?呢?” 魏云卿摇摇头?,“我不过是身上磕碰了一些皮外伤,过几日?就好了,可太师此举,却是在陛下心上烙下耻辱的痕迹。” 虽然天子尚未亲政,朝政都要仰仗宋太师。 可天子愈是这样,宋太师愈该谦让避退,他怎能如此藐视天子权威,折辱天子? 这样的举止,无异于?在向所有人表示,天子,是宋太师的掌中之物,这是对萧昱赤裸裸的羞辱。 普通人尚不?能受此辱,何况是天子?而且,他还正处于年少气盛的年纪。 魏云卿想起那一夜在太极殿前,他对自己说,他虽是天子,可在这宫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要受到约束限制,不?得自在。 如今看来,当真不?假。 “太师也是为了皇后着想。” “可我不需要这些。”魏云卿面无表情道。 萧昱本就已经答应只宠爱她一个人了,宋太师根本无需多此一举。 此举倒让她一时分辨不出,天子对自己的宠爱,究竟是真心,还是因为忌惮外公?的权势。 天子与外公?之间早已是暗流汹涌,二人却还是不得不维持着表面的和谐。 魏云卿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阿公?,实是弄巧成拙了。”魏云卿黯然道:“我该怎么办呢?” 她想不?出,要如何弥补她与萧昱之间的裂痕了。 “其实,奴婢倒是有个法子。”徐令光试探着开口,“或许,能让陛下心里?好受一些。” “嗯?”魏云卿按在眉间的手指微停,抬眸看?着她,“什么法子?” 徐令光边给她按摩着腿,边提醒道:“陛下是因为太师干预了他宠幸后?宫的自由而动怒,皇后何不主动给陛下纳几个嫔妃,安抚陛下,以?示大度?” 魏云卿眼神一动,看?着她,陷入了沉默。 * 式乾殿。 夜深了,殿中漆黑一片,萧昱一身?闲袍,清隽的身形淹没在黑暗中,他坐在书案边,对着烛火,静看?奏折,脸色平静的仿若白日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梁时?整理着奏折,偷偷观察着天子的神色,暗想,陛下白日?发了那么大脾气,现在怎么又跟没事人一样? “梁时?,把蜡烛拿近一些。” 梁时?愣了一下,连忙端起烛台,放到天子面前,暖暖火光,照亮了天子英俊深沉的眉眼,深不?可测。 梁时?小心观察着天子脸色,委婉劝道:“陛下今日那样对皇后?,着实过分了,毕竟皇后她什么都不知道,心里?该多委屈啊。” “过分吗?”萧昱执笔画诺,轻蔑冷笑,一派从?容,“别人都?把剑悬到朕的头?顶了,朕再没?有什么表示,还是一如既往对皇后宠爱有加,那才是不?正常。” “剑?”梁时?一懵,心中一寒,什么剑?谁敢对天子拔剑? 萧昱若有所思,“你也觉得朕是因为太师干预朕宠幸后宫的自由而动怒吗?” 梁时?立刻跪地伏首道:“奴婢不敢妄自揣测圣意。” “那只是浮于?表面,最不值一道的问题。” 萧昱合上奏折,目光沉沉。 “宋太师指鹿为马,朝臣还不?敢反驳,中书省能拟下让后?宫都?穿上裤子这样的荒唐诏书,就是因为朝臣也弄不?清朕的心思,不敢擅自反驳宋太师。太医监的问题积弊已久,也该好好整治整治了。” 天子话音一落,梁时恍然大悟—— 天子表面看似是为了宋太师干预他的后?宫问题而动怒,然而引起此番风波的根源,是因为太医监先替宋太师做了脉案,宋太师才有了借口干涉后?宫。 太医监隶属少府,少府卿王崇是宋太师的小舅子,太医监上下都?是宋氏的人,朝臣心里都很清楚太医是奉宋太师的命行事,知?道天子脉案有问题。 只因宋太师此举是为了让皇后?得到专房之宠,而天子又一向十分宠爱皇后?,故而朝臣也拿不?准天子对宋氏的态度,所以?不?敢对宋太师的所作所为有异议。 而今天子动怒,表明不?满态度,便是给了朝臣弹劾宋太师的理由。 宋太师为平息朝臣责难,以?及天子之怒,势必是要推太医监出来顶罪了。 天子之怒,意不?在后?宫,而在太医监。 天子是想借士族倾轧,撤换一匹太医监之人,换上自己的心腹。 因为,这件事从?头?到尾,就不是后宫的问题。 太医掌控宫廷诊病、配药。太医监,是关乎帝后?性?命健康的问题。 “那接下来,陛下是想……” 萧昱从容道:“天子动怒,自会有人替朕出刀。” * 华林园之事,很快沸沸扬扬闹上了前朝。 因天子动怒,朝臣之中,陆续有人开始借此弹劾宋太师欲让皇后?专房擅宠之举。 即便是为了陛下龙体着想,也不?必如此折腾宫人吧? 反倒显的天子多不自重,不?自律,也太轻视天子了。 侍中高承、散骑常侍荀恺、御史周昶等多位大臣在朝会时?当朝弹劾宋太师,专权霸道,藐视天威。 弹劾少府卿王崇,疏于?管理,驭下不?严。 那高承是薛太尉的人,荀恺又是荀太妃之弟,他们背后?的势力都?不?容小觑,加上天子动怒,宋太师势必要有个交代。 尚书令李嗣源只道宋太师是关心则乱,不?过是根据太医的诊断,为了陛下圣体安康着想,才有此举。 秘书监杨肇亦附和,太师是社稷纯臣,忠贞体国,绝无藐视天威之意。 两方争论的差不?多了,齐王才开口打圆场道:“此事诚因太医监纰漏而起,非太师与少府之过,臣建议太医监自少监以?下,药丞、方丞、药长尽数免官,重整太医监。” 侍中广平王萧澄亦附和,“齐王所言有理,此事皆因太医而起,太医监关乎陛下与皇后圣体安康,官吏任免,不可不慎重。” 随之而来,大臣中便一片附和之声。 “臣附齐王之议。” “臣附议。” …… 萧昱准奏,又称王崇掌少府,事务繁杂,难免有疏忽,此事非王崇之过,可免其罪。并让中书省代天子拟诏,敬问宋太师,以?示安抚。 朝会之后?,朝廷便以齐王为首,重整太医监。 经?过此事,虽然朝廷出于?安抚天子颜面的考量,收回了那道让宫人都穿上裤子的政令。可政令威慑已成,宫人们畏惧宋太师,即便撤令,也再没有人敢接近天子。 * 萧景很快将太医监上下人手撤换,全部?安排上了自己和平原长公主的人,而后?便带着新部?署的名单交给了萧昱。 式乾殿沉香袅袅,萧昱静静看着人手部署,脸上没?有丝毫情绪。 萧景看?着他,提醒道:“此番宋太师遭了打击,此消彼长的,也不?能让薛太尉的人,太得意吧?” 士族之间需要彼此制衡,不?能一家独大。 宋太师权倾朝野,魏皇后?宠冠后?宫,宋氏如今风头?正盛,如果不?避风头?,等到七月薛太尉还朝,定然要向皇后?发难。 此时稍稍挫了一些宋氏的风头?,安抚了薛氏人心,可势必要再抬举宋氏一番,才能平衡两族的势力。 萧昱不?以?为然,“太师折了一个太医监,想要的无非是让皇后得到专房之宠,我专宠皇后?就是了。” 萧景点点头?,浅笑,“那陛下准备什么时候去把皇嫂安抚好?” “这个糖,不?能给的这么快,得再冷他们几天。”萧昱淡淡道:“起码得给薛太尉收信的时?间吧?” 萧景恍然大悟,薛太尉在建安的耳目,此时?定然马不?停蹄前往秦州汇报内朝情况了。必须先让薛太尉得到天子冷落皇后?的消息,才能减少薛太尉对皇后的忌惮。 “还有,那五家贵女的情况如何?”萧昱突然又问道。 萧景神色一滞,回复道:“大约是因为少府卿王崇出事的缘故,东海王氏女已经?称病弃选了。” “那剩下的四家中,你自己的看?法呢,你有意哪家贵女?” 萧景低下眼,犹豫片刻后?,抬眸道:“我,我想选裴氏。” “裴氏?”萧昱蹙眉。 萧景解释道:“裴氏是河东旧姓,薛太尉必然支持,况且裴通担任王友多年,他的品性?陛下也清楚,兄长若此,妹妹又怎会差呢?” 萧昱凝视着他,“那你有想过妙英怎么办吗?” 临高台 第58节 萧景面色无异,回道:“我的王妃,势必是要选一位出身高贵的贵女,陛下权势不?稳,处境本就艰难,我不?想因为自己的私事,再让陛下为难。” 二人之间沉默了下来。 沉香渐渐燃尽,炉中的香雾渐渐消退。 萧昱掀开炉盖,清理着香灰,淡淡道:“你既有了主意,我只能尽力帮你周旋,不?过,这最好是你的真实心意。” * 夜深了。 萧昱负手行至西斋外,夜晚的风安静了下来。 他仰头看着天,苍穹群星璀璨,月色清明,一时?怅然。 他唤来梁时?,吩咐道:“你去一趟显阳殿,看?看?皇后?,别说是朕的意思,若是睡了,便莫作打扰。” 梁时微微惊讶,颔首笑道:“是,奴婢遵旨。” 第44章 争执 月色沉沉, 鸟雀低鸣。 梁时来到?显阳殿,魏云卿果?然已经睡了,他便没再惊动,只拉着徐令光, 询问皇后近日的情况。 徐令光眼珠子一转, 好奇道:“是陛下让你来问的吗?” 梁时谨记萧昱的?吩咐,摇头道:“不是陛下的意思, 是我听说了那日?华林园之事, 也觉得陛下实在过分。可陛下如今还在气头上, 我也劝不动他,又不忍皇后白白受了这委屈, 便瞒着陛下,悄悄过来看看皇后。” “原是这样。”徐令光点点头, 笑道:“皇后没事,还在考虑为陛下纳妃来安抚陛下呢。” “什么?”梁时心?中一凉,嘴巴张的足足能塞下一个鸡蛋, “纳妃?” “皇后这也是为了缓和她和陛下之间的关系。” 梁时怔怔的?, “这真是皇后的意思?” 徐令光白了他一眼,“那还有假?太师那般霸道, 除了皇后,宫人谁敢跟陛下提这事儿?” 梁时沉默着, 又闲聊了几句后,便返回了式乾殿,将徐令光的话如实转告萧昱。 萧昱听完, 冷笑一声, 只吩咐道:“显阳殿女史心思不纯,你近来去看看徐长御, 再留意留意宫人,庙见之后,准备为皇后重选女史。” “是。” * 一连几日?,魏云卿都无颜再见萧昱,萧昱也没再来看她。 庙见之期将临,这日?,典衣女史送来皇后庙见要穿的礼服,魏云卿在寝殿中试着。 皇后谒庙,礼服皂上皂下,深衣隐领,袖缘以绦。 发髻本该做假髻,饰以步摇簪珥,只是先前萧昱说过?,希望她庙见的时候戴那顶北珠凤冠,故而做了冠髻。 试过?之后,魏云卿换下礼服,倚在榻上休息,典衣女史询问可有需要修改之处。 徐令光端来茶,魏云卿边饮茶边道:“衣服都挺好的?,只是腰带那一处,装饰的?玉,我瞧着不好。” 典衣女史面有难色,忐忑回道:“皇后本应佩白玉而玄组绶,只是如今美玉难得,所以用的这块玉才有些杂色。” 魏云卿淡淡道:“若是其他时候,我也不计较这么多了,可庙见大?礼,见于祖宗之前,自是分毫不可懈怠。你们回去把那玉换了,若是宫中无美玉,那便上报少府,让王少府自宫外去寻。” 女史低着头,伏倒跪安道:“是,奴婢遵旨。” 典衣女史们都退下后,显阳殿恢复了宁静。 “典衣女史说的?非是假话,也不是故意用次品苛待皇后。”徐令光解释劝道:“天子冕上的十二旒,本该用白玉珠,都因美玉难得,不能常备,而改用了白璇珠。” 天子所用尚不足,又哪有份例给皇后呢? “我知道。”魏云卿面无表情道:“上好白玉多出自西域,早年的?确难得。” 徐令光一怔,“皇后既然清楚,又何故执意要上好白玉?” 魏云卿话锋一转,接着道:“可自前几年霍驸马平定西凉后,河西丝路再通,好马都能入中原,好玉如何不可得?定是少府怠慢。” 她此举,非是要计较那几块玉,只因服與乃是身份象征,不合礼法,便是自降身份。 她亦是在以此提醒外公和舅公,物极必反,盛极则衰。 天子,终究是君,臣子,终究是臣。 * 转眼又是皇后上食帝宫的?日?子,这一次,魏云卿明显没有过往的期待和欢喜,也不想着给萧昱准备什么惊喜关心?他了。 她不太想去,可她又不能不去,不去,宫里宫外定要开始流传帝后不合的?议论?,毕竟,上次华林园闹剧,已经在朝廷掀起风波了。 梳妆整理之后,她乘辇来来到?式乾殿,拘谨的?跟萧昱请着安,不自在的在他身边坐下。 内监将酒肉珍馐分别摆至案上后,都很识趣的?告退,留帝后二人独自享用。 殿中安静后,萧昱执筷,也没有为魏云卿安筷,就自顾自吃了起来。 过?往,他都是亲手为魏云卿安筷摆饭,将菜肴一道一道夹入她的?碗中,生怕有一丝怠慢,而今,却完全视她如无物。 魏云卿沉默着,虽然受了冷落,可也心知萧昱此时心里还有气,自然不能强求他待自己一如既往,便自己动手拿起筷子用膳。 二人都自顾自吃着自己的饭,谁都没有吱声,谁都没有言语。 她与萧昱之间沉默的几可结冰—— 魏云卿心?不在焉地拨动着面前那道糟鹅,夹了一块吃到?嘴里,原本无上的?美味,因为心?情缘故,此时吃到嘴里都有些索然无味。 习惯了萧昱的?热情与宠爱之后,她早就把他对自己的殷勤当成了理所当然,如今的?沉默便让她愈发觉得不自在。 她纠结着,有意率先打破尴尬,就执筷夹了一块糟鹅,不发一语的?,轻轻放到了萧昱盘子里,默默示好。 萧昱筷子一顿,咽下了口中嚼着的米粒,抿紧了唇,他呆呆看着那块糟鹅,心?中微微一动。 魏云卿在主动示好。 过?往总是他百般殷勤,千般宠爱的?关心?她,魏云卿好像天生应该被呵护,习惯被偏爱,很少会主动关心?他,所以那一日?,她亲手煮了莲子粥给他的时候,萧昱心?底是惊愕而动容的?。 他看着那块糟鹅,有点儿想夹进碗里尝一尝,可还是故意冷着态度,自顾自的?,自己夹着菜吃,对那块糟鹅置若罔闻,没有去动,没有去吃。 魏云卿一直期盼着他的回应,眼梢余光却只看到?他的?忽视。 她被萧昱偏爱的?太多,如今主动示好却被他拒绝后,那种委屈,那种酸涩更是远胜以往的?任何时刻,一阵泪意涌上喉头。 入宫以来发生的?桩桩件件事情,一幕幕如潮水般在她脑中轮流浮现,而今思索着那些事情,她恍然意识到?—— 他早先对自己的温柔宠爱都是装的?。 念头一起,她瞬间清醒,所以现在撕破脸后,他就连样子都不肯装了。 她真是佩服萧昱,连假装都可以做到那般面面俱到?,用心?、细心?,让她感动淋漓,以为他真的?爱自己。 现在想来,自己真是蠢的可以,傻的?可笑。 生辰那一日?,她还天真的要求他不纳妃,只宠爱自己,他答应的?时候,自己还那么欢喜。 可若非她是宋太师外孙女,他根本就不会花这些心思哄着、宠着。 华林园闹剧,不就是因为外公干涉了他的后宫自由吗? 他对自己根本就不是一心一意。 可是她做错了什么?他为什么要这样迁怒她?因为他是天子,所以他对?自己做什么都是理所当然,自己再委屈都该默默忍受吗? 作为妻子,她可以对?他温柔顺从,但不代表她会逆来顺受。 下一刻,魏云卿把筷子往案上沉沉一放。 清脆的“吧嗒”声,刺激着萧昱的?耳膜,他手?上一顿,也停下了筷子,不敢再吃。 魏云卿忍无可忍,不想再跟他虚与委蛇下去,长痛不如短痛,既是如此,还不如把话都说开了,他若真是厌烦了自己,她也不是非要巴巴倒贴上去献殷勤,自讨没趣。 与其像现在这样互相折磨,还不如自此一别两宽,谁也不碍谁的?好。 她起身,只觉心?口堵得发闷,她在殿中徘徊了几步,终于压不住情绪,跟天子挑破明言。 “我知?道,陛下如今是厌烦了我,陛下婚前就对我很不满,是忌惮于外公,才不得不娶了我。先前在我面前装作那般宠爱我的模样,装的?很累吧?现在终于不用装了是吗?” 萧昱眼神?一动,没有吱声,她好像有些生气? “那太好了,我也装的?很累,如今终于能跟陛下坦诚相对了。”魏云卿黯然冷笑,故作轻松道:“陛下厌烦我,不想理会我,刚好,我本来也不想让陛下碰我,现在我终于解脱了。” 萧昱一懵,缓缓立起身子,脸上渐渐染上一层难以置信,“你说什么?” 难道她先前在自己面前的?温顺乖巧都是装出来的吗?难道生辰那一日?她的?欢喜,也都是装出来的?吗? 魏云卿回身看着他,坦然道:“陛下有后宫三千,有一百二十多个嫔妃位份,我可以帮陛下把这些嫔妃都选齐了,陛下想爱哪个就爱哪个,想临幸哪个就临幸哪个,我亲自为陛下选妃,陛下也不用担心外公会不满,这样总可以了吧?” “你让我纳妃?”萧昱不可思议地看着她,走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向她侵袭而来,“你不是说过?,不想我纳妃吗?” 魏云卿后退一步,眼眶微红,自嘲一笑,不复先前那温顺乖巧的?模样,第?一次对?着天子发了脾气,连珠炮般、劈里啪啦说了一大串,宣泄委屈。 “是我自作多情,是我不知?天高地厚,我不是个大度的皇后,我就是个妒妇,总幻想着我的?丈夫会只爱我一个人,可他是天子,注定不会只属于我,我不该妒忌,我不该阻止陛下选妃。” “魏云卿,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一字一句的叫了她的名字,第?一次,连名带姓,完完整整的?叫了她的?名字。 他生气了。 “陛下想要多少女人都会有,想宠幸谁都可以,我绝不会再嫉妒。” 萧昱眼眸染上一层灰暗,语气掩不住的?失望,“你以为我生气,是因为不能随意宠幸个女人吗?” 魏云卿倔强不语。 萧昱冷笑,自嘲道:“士族欺我,辱我,藐视天子权威,曾经我以为你和他们不一样,如今看来,是我错看了,原来你也和他们一样负心?。” 魏云卿泪眼朦胧地看着他,难以言述的?失望涌上心?头,她认真而坚定地告诉他—— “臣妾真正视陛下为君主,视陛下为天子,臣妾夙兴夜寐,恭谨侍奉陛下,未敢有一日?懈怠。” 萧昱看着她。 “陛下觉得自己是被操纵的傀儡,那我呢?”魏云卿拍着胸口,眼中泪光闪闪,委屈哽咽道:“我与陛下夫妻一体,陛下若是傀儡,那我岂不是傀儡娇养的宠物?” 临高台 第59节 她岂不是连傀儡都不如? “我亦可怜。” 她也不过是个被家族送进宫的政治牺牲品啊! 萧昱怔怔看着她,心?口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起。 “陛下是天子,是君父,陛下有着最名正言顺的身份。”魏云卿无言流着泪,凛声质问?,“权臣又如何?他们谁敢真的谋朝篡位,改朝换代?那些世家,他们谁敢?” 萧昱心中大震,魏云卿的?话,让他如遭雷击。 如此大?逆不道,世家心?照不宣,却缄默不言的?话,她就这样说出来了? 至此刻,他才突然意识到?,他是真的一点儿都不了解魏云卿,过?往,他只当她个美丽可爱的?小姑娘,以为宠着、哄着就可以。 然而实际上,她懂,她什么都懂,有皮里阳秋,只是嘴上不说。 “陛下觉得不满,想要改变这一切,那就去夺回来,去夺回属于你的一切!” 萧昱惊愕地看着他泪流满面的皇后,艰难地迈动脚步,向她走近一步。 魏云卿却后退了一步。 她躲避着,已然恢复了冷静。 “臣妾,失言。” 她不该妄议朝政,她僭越了。 “臣妾,告退。” 萧昱脚步一顿。 * 魏云卿失魂落魄,返回了显阳殿。 天黑了。 殿中光线昏暗,小烛随风明灭,夜凉如水,她在殿中徘徊着,茫然不知何去何从。 她鬼使神差的来到那个楠木柜前,打开,摸索着找到?里边那件白狐大?氅。 那件,天子为她披上的白狐大氅。 入宫后,自有皇室为她准备的里里外外符合皇后身份的?服制,在她寥寥不多带进宫的?物品中,她始终有把这件大?氅带在身边。 她抱着狐氅瘫坐在地上,豆大?的?泪珠滚滚滴落在白色的?毛皮上,翻滚着颗颗滚落在地。 她以为嫁人后,就可以逃离博陵侯府,脱离母亲的?掌控。 她以为只要做好一个温顺娴淑的妻子,她的?丈夫就会爱她,她就可以和她的?丈夫平平淡淡,相濡以沫的走完一生。 她这一生,所求不多。 她没有什么野心?,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抱负,她只是想像个普通女孩子一样正正常常,安安稳稳生活,可如今才发现,她的?一切似乎都再不得安稳。 母亲在利用她,外公在利用她,天子也在利用她。 所有人都在利用她。 她从来没有伤害过?任何人,她用心?的?去爱着身边的?每一个人,可是,身边的?人却不是如她一般单纯的爱她。 她得到的每一份爱都被明码标价。 从来没有人真的爱她。 第45章 规劝 那一夜之后, 反倒成了萧昱无颜再见魏云卿。 她?过往一直都很温顺,很听话,萧昱本以为暂时冷落她两?日,之后再哄哄她?, 便又能和好如?初了。 可她?生气了, 而且,对自己发了脾气。 萧昱长这么大, 第一次体会到了, 什么是不知所措。 * 今日, 萧澄到门下省上值时,魏太妃还特地让他带了些自己做的饼饵点心, 嘱咐他给萧昱带去。 侍中是门下省长官,常置二人, 因是天子?近侍,出?入宫廷,参闻朝政, 多由皇室宗亲和名儒贵戚担任。 齐王初拜官时, 便是领了侍中之位,后因刘司空薨, 齐王领司空位,才以广平王萧澄为侍中。 午间闲暇时, 萧澄打开食盒,有些拘谨的将点心摆在了萧昱面前。 “母亲做了些点心,托臣带给陛下品尝。” 萧昱看着点心, 很意外。 他自幼登基, 长于?宫中,所有人对他都是毕恭毕敬, 持君臣礼仪,因此,他很难感受到什么亲情的关怀。 所以对于魏太妃这种朴实的家常关怀,便愈发觉得意外,他拿起一块米糕,笑?道:“太妃怎么想着给朕送点心?” 萧澄不敢隐瞒,忐忑道:“是因为母亲听说了一些宫中之事?,想请陛下多多包容皇后。” 萧昱神色一滞,魏太妃是魏云卿的姑姑,想来是听说了近来宫中之事?,才会心有担忧。 萧昱抿了一口糕点,香甜软糯,入口即溶,虽比不上宫中御厨所制精美,可自有家人手?制纯朴之美,“太妃是跟王叔谈论了什么吗?” 萧澄摇摇头,又点点头,面有难色道:“母亲本不该与臣论此,可母亲说,陛下与皇后乾坤和乐才是社稷之福,所以让臣稍作劝谏。” 萧昱放下糕点,沉思了一会儿,突然面色忧重?道:“朕近来的确是为皇后之事?烦忧。” 萧澄又倒了一盏茶,双手?捧给萧昱,“不知臣是否能为陛下解忧?” 萧昱饮着茶,茶味甘醇,刚好解了点心的甜腻,他慢慢喝完茶盏中的茶,对萧澄道:“这个点心很美味,朕很喜欢,可惜此番王叔带来的少,不能多分一些给皇后。可皇后又素来喜欢这些美味的小甜点,若让她知道朕在此吃独食,没?有分她?一些,怕是又要跟朕闹呢,所以,朕有一个不情之请。” 萧澄受宠若惊,“陛下请讲。” 萧昱微一挑眉,委婉道:“太妃若是有空的话,可否请她?多做一些点心,送进宫来给皇后尝尝鲜?” 萧澄连连颔首道:“臣会转告母亲。” 萧昱点点头。 * 宫里的意思让魏太妃很高兴。 帝后闹了矛盾,皇帝冷落了皇后,宋朝来很担忧,再有几日就要庙见了,此时出?了差错,不是让天下人看笑?话吗? 而此事又是皆因宋太师而起,宋朝来需要暂避锋芒,暂时不宜进宫,遂托魏太妃进宫相劝一番。 可魏太妃也拿不准天子的意思,便让儿子?带了点心去试探,不想天子?竟也有与皇后修好之心,一拍即合。 得了天子?的许可,这一日,魏太妃便请旨来了显阳殿拜见皇后。 魏云卿对魏太妃的到来很惊讶,屏退宫人后,便拉着魏太妃在榻上问长问短。 魏太妃看着魏云卿还有些红肿的眼眶,不由也心疼的落下泪来,抚着她?那如?玉一样的小脸道:“才多久不见,皇后便这般憔悴,得受了多大的委屈啊?” 魏云卿鼻子一酸,眼泪又滚了下来,“姑姑。” 她?在宫里,就像一个被抛弃的孩子,没?有人在乎她?,没?有人关心她?。 她?连撒撒娇的机会也没有,诉诉苦的对象也找不到,以前还有萧昱宠着她?,可现在发现这一切都是假的后,她?心都碎了,一想起来,就会委屈的直掉眼泪。 若今日来的是宋朝来,她?定然还是要做好那个端庄得体的皇后,隐藏所有情绪。可如?今是姑姑来了,她?便不想再顾什么皇后的体面了,她?只?想像个孩子一样跟长辈撒娇诉苦。 “好孩子?。”魏太妃给她?擦着眼泪,“先前不是跟陛下还好好的吗?怎么突然闹成这样?呢?” 魏云卿摇摇头,“他本?来就不喜欢我,本来就只是做戏罢了。” “怎么会呢?”魏太妃讶异不已,又把点心端来给魏云卿,“你?看,这些都是陛下知道你喜欢吃,让我给你?做的。” 魏云卿看着点心,全然已无半分胃口,“我不吃,我现在不喜欢了。” 魏太妃拉着她?的手?,忧心忡忡,“定然还是喜欢的,不然怎么会难过成这样?” 魏云卿心里很不是滋味,她?想起除夕那一夜跟萧澄说过的话,她?的父亲与母亲倒是感情很好,可看看母亲现在这模样,倒还不如?没?成过这桩婚,也不必终年为情所困。 她?自嘲一笑?,故作坦然道:“我以后都不在乎了,入宫前,我还知道多情才是苦恼的根源,可入宫后反倒开始自作多情起来了,我以后就只?做好这个皇后,其他的,都与我不相干。” “又说糊涂话了。”魏太妃耐心劝道:“陛下还是疼你?的,不然怎么会让我来看看你??马上要庙见了,皇后怎么能一直跟陛下置气呢?” “该履行的皇后职责,我自然会配合,其他的,就算了。” “皇后。” 魏太妃无奈叹息,可魏云卿已经别过了头,魏太妃看着女子倔强的面容,叹了口气,只?能告辞。 * 辞于?显阳殿后,魏太妃没?有立刻出?宫,而是请宫人前去传话,求去式乾殿拜见天子。 萧昱应允,在东斋接见了魏太妃。 魏太妃甫至式乾殿,便卸去了钗环簪珥,匍匐跪倒于?地,伏首请罪,“妾替皇后向陛下请罪,请陛下宽恕皇后言语无状,以下犯上之过。” 萧昱连忙亲自俯身相扶,“阿婆这是做什么呢?快快请起。” 魏太妃在辈分上是萧昱的叔祖母,所以私下相见,萧昱都是以家人礼相待,称呼为阿婆。 魏太妃缓缓起身,萧昱亲自相扶,引她?落座,急不可耐地想知道她对皇后的相劝结果。 魏太妃颔首道:“皇后品性温纯,却也十分倔强,她?待人一贯是别人对她?好一点儿,她?就能捧出?十分真心回报。陛下先前对她宠爱,她?自是感动欢喜的,可如?今遭了这样?的打击,她?便又患得患失,把自己的心锁起来了。” 萧昱沉默。 魏太妃看了天子?一眼,面有忧色,叹了口气道:“皇后如今这般,妾心里是实在不好受,不瞒陛下,妾来这一趟,是有宋夫人委托之故,可即便无宋夫人之托,妾也该来这一趟,因为有些话,只?能由妾来告诉陛下,皇后的母亲都不行。” 萧昱眼神一动,颔首道:“阿婆请讲。” “陛下心里清楚,当初薛太尉明知皇后是宋太师的外孙女,还能点头让她?做皇后,便是因为皇后的父族没?人了,她?即便做了皇后,也没有外戚干政的风险。” 魏太妃慨然叹道:“我们魏氏,没?人了,近宗,就只剩下皇后与妾两个女人了。” 萧昱心中一动,微微改容,“阿婆……” 魏太妃语重?心长道:“当年薛太尉是凭借外戚的身份扶摇直上,位极人臣,他选择魏氏,不就是因为只?有魏氏女做皇后,才不会有新外戚来分他的权,不是吗?” 临高台 第60节 萧昱默然,垂下了头,他选择魏云卿,也是因为他现在需要薛太尉的助力,需要薛太尉来制衡宋太师,他只能选择魏云卿这个孤女,来保证没?有新?的外戚出?现,分了薛太尉的权。 “可宋太师是什么人?我说句不好听的,皇后终究是个女儿,宋太师表面再宠她?,也不会真给她?托底,皇后不了解太师,陛下还不了解吗?”魏太妃句句肺腑,凛然质问,提醒天子?—— “太师这个人呐,嫡亲长子?亦可弃,何惜一外孙女?” 萧昱一震,多年前的往事?历历浮现,因政见不合,而成为家族弃子?的宋世子?,那可是太师的嫡亲长子啊! “皇后生气、皇后委屈,那还不是因为陛下一直把她推到宋太师那一边,因为她?是宋太师的外孙女,而对她百般戒备、提防。” 魏太妃声声哀婉,提醒他,“陛下,你?在防什么呢?皇后姓魏,太师姓宋,他们是两?家人,外戚是魏氏,不是宋氏,可魏氏一族已经没男人了!” 萧昱心中大动,突然意识到,一直把魏云卿推到对立面的,本?质上就是他自己。 “皇后心里比谁都清楚,入宫之后,她?能仰仗的,不是宋氏,皇权才是她唯一的归宿。” “如?果能和陛下并肩,做一个能真正母仪天下的皇后,谁愿意做一个被宋氏、被世家操控的傀儡呢?” 萧昱顿如醍醐灌顶,心中霎时清明—— 所以,她?让自己夺回来,夺回属于他的一切! 他是皇帝,她才会是皇后,他们,是夫妻一体。 “陛下是真的一点儿都不了解皇后,陛下都不知道,皇后小时候,那过的是什么日子?。”魏太妃鼻子一酸,眼泪扑簌扑簌的掉着,“她?必然是心向陛下的,她?怎么可能向着宋氏呢?” “阿婆……”萧昱心中不解,脸色茫然,“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魏太妃擦擦泪,摇摇头,不肯再多言了,“妾言尽于?此了,有些话,陛下还是自己跟皇后说的好。” * 晚间,萧昱打开了窗户,清冷的月华淌进殿中。 他突然想起那一夜立于月华之中,目送他离去的的魏云卿,月光给她?身上蒙了一层清冷的白华,遗世独立,怅然孤寂。 那一夜,她说她要和他一起寻找这个“意”。 他回头看了她?一眼,当时只?觉得心里被刺了一下,便情不自禁的转身,走向她?,把她?抱到了怀里。 她的身子很软很软,在他怀里很暖很暖,她?也抱着他,他们就这样?静静的互相依偎着,温暖彼此,在这孤寂冷暗的宫城之中,他们只?互相拥有彼此。 帝与后,天与地,他们的命运才是真正纠葛在一起,不可分离。 夜凉如?水。 萧昱漫无目的地行走在建安宫的石板路上,不知不觉便走到了显阳殿,他敲了敲门,宫人开了门,看到是他很讶异。 他说他想见见皇后,宫人欢欢喜喜的去回禀魏云卿,可很快的,又垂头丧气地走了出?来。 宫人局促不安,小心忐忑地过来回话,“皇后说她已经睡了。” 萧昱眼神一滞,默然转身离去。 她?,不肯见他。 * 转眼就到了庙见之日,庙见之后,魏云卿将真正母仪天下。 魏云卿戴上了那顶天子所希望的、喜爱的,璀璨夺目的北珠凤冠。 姿容绝世,恍然若仙。 萧昱的心神,亦如那夜初见她戴上此冠一般,晃了一下。 即便二人如今闹成这样,她?也没?有忤逆他,她?还记得他先前的嘱咐。 她?一直有在配合他,在人前扮演好一对恩爱和谐的帝后。 她一直都是这般,对他温柔以待。 可是她?的眼神,已经没有了曾经的熠熠光彩。 萧昱心中又升起几分黯然,是他,毁掉了她?的光芒。 鼓吹仪仗大作—— 帝后登车,皇后盛装随天子?至太庙,百官及内外诸命妇陪驾。 至太庙,他挽起她?的手?,在一阵阵鼓吹乐声中,与她?共登高台,告庙祭拜列祖列宗,将他的皇后,亲手领到列祖列宗之前。 告诉先人,这是他的皇后,他选择的皇后。 永平十一年四月十九,皇后见于?太庙,至此,帝后大婚礼成。 然而庙见之后,帝后却仍未圆房…… 第46章 青梅 庙见之后, 帝后仍未圆房,引来内外一片沸沸扬扬的议论。 宋朝来焦心不已,又来了太?师府,找宋太?师讨主意。 刚到院中, 迎面便撞上了江姨娘。 妇人身着银红璐绸衫, 缃黄百花裙,蝉髻鸦鬟, 珠翠堆盈, 手上端着银盘茶具, 刚刚从宋太师书斋出来。 宋朝来冷着脸,对她视而不见。 王夫人在的时候, 江姨娘自是不敢如此张扬,如今王夫人殁了, 宋朝来又搬出了太?师府,没人能约束她了,这妇人就愈发猖狂, 整天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在男人跟前晃悠, 果然下贱出身,竟会这些狐媚手段。 江姨娘心里不屑, 还是保持着体面,对宋朝来微微颔首, 侧身让路。 宋朝来从她身边越过后,回头斜睨着她,冷冷道:“瞧瞧你那打?扮, 满头金玉, 你个贱妾,你配吗?” 阖府上下的姬妾都懂规矩, 知道不能戴超出身份的首饰,这江氏也?忒猖狂了! 江姨娘轻蔑冷笑,“都?是太?师赏赐的,大姐儿若有不满,去跟太?师说去,跟我发什么脾气。” 宋朝来沉着脸,拂袖往书斋而去,江姨娘对她背影翻翻白眼,扬长而去。 书斋,宋太师正一手执前朝《笔论》,一手模仿着上边的笔法。 世?家重家风,传家学,书法乃宋氏家学,建安一绝。 宋太?师热衷书画,闲时更是以此修身养性,怡养性情,亦极其注重培养家族子弟书画,故而宋氏子弟个个能书善画。 魏云卿自幼养于宋氏,深得宋太?师宠爱,一手好书更是由宋太师亲授。 宋朝来一进来,就气鼓鼓坐到了案边的榻上,闷声不言。 宋太?师小心观察着她的脸色,笑言道:“朝朝,怎么了?刚刚是又跟姨娘吵架了?” 宋朝来不满道:“父亲也忒惯着江氏了一点儿,她一个贱妾,瞧瞧那头上戴的,身上穿的。朝廷明令规定步摇、蔽髻这些都?是禁物,非命妇不得使用,她一个贱妾,她配吗?我母亲都没她这般张扬!” 宋太?师呵呵一笑,安抚道:“女人不就是爱美吗?她小门小户,哪懂这些?左右她一个妾室,又不出门交际,在家里招摇招摇罢了,她要是敢戴出去,父亲肯定会罚她的,乖女,不气。” 看宋朝来怒容不减,又好声好气道:“乖女,到底是为?了什么生气,跟父亲说说?” 宋朝来赌气道:“还不是因为?父亲,你说你这出的什么昏招,搞得陛下和皇后到现在还在置气,如今都?庙见了,还不圆房,这里里外外的议论,都?能把人给淹死了。” 帝后年轻,少年心性,年轻人天真浪漫的,互有好感?,相处和谐,自然就会水到渠成?,宋太师偏偏搞这么一出,实是弄巧成?拙。 宋太?师漫不经心道:“还不是因为你不想让陛下纳妃,我才不得不让太?医搞了个这样的借口,不然的话,难堵朝廷世家之口。” 宋朝来蹙眉道:“可结果呢?父亲搞这一出,反倒是让自己遭了一通弹劾。” 宋太?师哈哈一笑,拿书卷轻敲了一下女儿的头,不以为?意,“朝朝,士族的规则就是如此,你想要在这边拿一些好处,势必是要在另一边付出一些代价,想想当初为?了皇后位,我们给薛氏、给皇室让了多少好处?” 宋朝来侧开头,闭口不言。 宋太?师把书卷放在案上,铺开了纸,“如今,虽有一些折损,可我们让陛下专宠皇后目的,不是也?达到了?” 而且,也?没有宫人敢擅自接近天子了。 宋朝来给他研着墨,“话虽是不假,可这不是也?让帝后的感情出现隔阂了吗?” “帝后的感?情不重要,皇后早日诞下子嗣才最重要。”宋太?师提笔蘸墨,意味深长道:“皇后先前就是被陛下的宠爱蒙了眼,这也?刚好让皇后清醒几分,看清自己的处境,早早成?长,都?做皇后了,哪儿还能揣着小女儿怀春的心思?” 宋朝来无语,“皇后年轻,她和陛下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还有很?多的时间来学习如何母仪天下,父亲实在是操之过急了。” “宫里人心险恶,多少人觊觎着爬龙床呢,若不是我这一手,早早断了宫人的念想,日后有的皇后受委屈。”宋太师落笔成书,“我担下这恶名,也?是为?了皇后的长远,皇后早早诞下龙嗣,是为?了宋氏的长远。” 宋朝来不满道:“可是陛下和皇后现在闹成这样,这宫里宫外都?在流传帝后不合的流言了,还诞什么龙嗣?” “小孩子嘛。”宋太?师搁笔,满意的看着刚刚书写的几个大字,安抚道:“年轻人怎么会不拌个嘴,闹个别扭什么的?陛下虽是天子,可到底年轻,少年心性,等他想通了,自然会跟皇后圆房,过几天就没事了,乖女,不担心。” 宋朝来担忧道:“那陛下要是想不通呢?” “怎会想不通?”宋太?师意味深长道:“陛下自幼便有人君之量,必然会想通。” 宋朝来沉默着,脸色阴晴不定。 宋太师悄悄观察着她的脸色,无奈摇摇头,拿起刚刚写好的字扬了扬,风干着,“朝朝,你别急,这几日,你进宫去劝一劝皇后,让皇后主动一些,她一直这样跟陛下僵持,会把陛下的耐心耗尽的。” 宋太?师妻妾成?群,男人女人那点儿心思都清楚。女人使个小性子,一开始哄着那是情趣,若是一直倔着,那就是不知好歹了。 宋朝来匪夷所思,“让,让皇后主动?” 让她冰清玉洁,皎若云月,高不可攀的女儿,去做那些狐媚之举? “帝后之间总要有人先打破僵局的。”宋太?师将字递给宋朝来,提醒道:“何况,这也?是为?了让皇后尽快诞下子嗣。” 毕竟,这也是宋氏捧魏云卿做皇后,最重要的目的。 宋朝来接过字,看着宋太师所书“关雎”二字,眼神一动。 * 今年的黄梅雨季来的似乎早了些,接连下了几日的雨,今日难得见了些光,不过听宫人的说法,这雨还要再下上一段时日,才会真正放晴。 梅雨梅雨,也是梅子熟了的季节。 一大早,魏云卿就换上了轻简的衣裳,松松散散绾了个发髻,踩着一双漆画木屐,挎着小竹篮就离开了显阳殿。 华林园有一处梅园,如今梅子已然成?熟。 宫里的花果都是禁止随意采摘的,容贞她们闲话之际,说想去华林园偷梅子吃,无意间被魏云卿听到了,看着今日天晴,就留下徐令光看殿,带上容贞她们几个小丫头去了华林园摘梅子。 艳阳高照,树上残留的雨水,被阳光照的明?亮光灿,一滴剔透的雨水沿着叶子滴落,落在了魏云卿手背上。 魏云卿站在梅树下,手背上已经被枝上残雨打湿了一片,她仰头摘着梅子,边摘边道:“我父亲生前喜爱梅花,在家中院子种了几十棵梅树,去年冬天的时候,有一棵闹过虫害的梅树,突然又活了过来,结了好多花苞,当时我就知道,一定是父亲来看我了。” 临高台 第61节 容贞惊讶地张大了嘴巴,连连点头道:“魏侯也想看着皇后出嫁呢。” 魏云卿将摘下的梅子丢到篮子里,眼皮一低,勉强一笑。 “这梅树全身都?是宝,梅花可做香料,叶根和种仁可入药,梅子可盐渍、可干制,还能熏制成乌梅入药。” 魏云卿一路自顾自说着,宫人们都?默默跟随,不时点头附和。 猝不及防间,一只手拉住了容贞,容贞吓了一跳,还没喊出来,已经被另一只手捂住了嘴。 梁时拖着容贞,示意宫人们噤声,宫人们这才看到一旁的萧昱,个个吓得面如死灰,梁时拉走容贞,众人悄悄退去。 魏云卿恍然不觉身后之事,依然自顾自的走,自顾自的说。 “雨后的青梅最是新鲜,生津止渴,今日摘了这么多,回去腌制起来,便够今年夏天吃了。” 萧昱默默跟在她身后,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看着她一边摘梅子,一边道:“这青梅腌过后的味道虽是可口,可还未腌制的时候,却?是又酸又涩。” 说完,魏云卿还把刚摘下的青梅放进嘴里咬了一口,瞬间,被酸的“哎呀”一声后吐了出来。 “果然不能贪吃啊。”魏云卿感?叹着,随后又摘下一颗,笑着转身递给容贞道:“你也尝一尝。” 当看清身后人是萧昱的时候,魏云卿脸上的笑僵硬了起来,手也?僵在了空中。 萧昱拿过梅子,咬了一口,脸也跟着皱了起来,“嗯,确实又酸又涩。” “陛下……” “你走路,都不会回头看吗?”萧昱道。 魏云卿微微低头,默然不语。 气氛沉默的连风的声音都?能听见,风卷起魏云卿轻薄的衣裙,随意绾起的发丝也?迎风飘舞。 魏云卿理了理散乱的头发,萧昱看着她,如过往一般伸手帮她摘掉了发髻上不慎落上的叶子。 魏云卿心中一动,抬头看向?萧昱,萧昱也垂眸看着魏云卿。 视线交会时,二人俱是一怔。 魏云卿忽然避开了眼,转身准备离去,萧昱把她拉到自己怀里,魏云卿手臂上的竹篮掉落,梅子洒了一地,在二人脚下滚动着。 “陛下。” “别动。” 萧昱捧起她的手,她的指尖凉凉的,还沾着初夏的清雨,手心那一日摔倒划破的伤口,已然痊愈,只留下淡淡的粉色痕迹。 天子把嘴唇凑近那痕迹,轻轻吻着。在朝堂上的他,端严渊默,湛若神君,此刻,则是皇后最虔诚的信徒。 手心传来酥酥痒痒的感觉,天子的呼吸萦绕在她的手心,魏云卿微微颤抖着,冷漠看着他,突然开口,“你这又是要做给谁看?” 萧昱呼吸一滞,手上动作僵住,诧异抬头。 魏云卿面无表情,抽回自己的手,蹲下身子拾起竹筐,捡着梅子,“我不是陛下的宠物。” “卿卿。”萧昱跟在她身边,帮她捡着梅子,塞进她的手里,“我就是想看看你的伤。” 魏云卿避开他的手,不以为?意道:“陛下不用再虚情假意的对我,你要我做什么,我都?可以配合,你不必再对我做如此姿态。以后,我做我的皇后,你做你的皇帝,我们两?不相干。” “你不是说了我们是夫妻一体,怎么会两?不相干?”萧昱不可思议。 “是,我以为我们是夫妻。”魏云卿捡完梅子,起身,自嘲一笑,“可陛下心里呢?你只当我们是帝后,是君臣。” “卿卿——” 魏云卿不听他解释,打?断他,自顾自说着,“因为?你是天子,是君主,所以你要永远高高在上,得到所有人的仰望。我曾经那样真心的仰慕着你,用心经营着我们的关系,可你呢?你在践踏我的真心,可凭什么每次都要我低头?” 一连串的质问,问的萧昱理屈词穷。 魏云卿挎着竹筐,转身离去,“是我天真了,我们永远不可能是普通夫妻,我帮陛下纳妃,陛下想宠哪个就宠哪个,不用天天费心劳力的对着我,我做我的摆设,你宠你的后宫。” 她怎么老提纳妃? 萧昱蹙眉,拉住她耐心道:“这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私事,你不要转移矛盾到其他事情上。” “帝后之间,没有私事,都?是国事。” 萧昱噎住,哑口无言。 片刻后,深沉叹息,“卿卿,这不是帝后的问题,这就是我和你的事。” 魏云卿置若罔闻,甩开他的手,“我帮陛下纳妃,陛下想要什么样子的女人都?会有,她们都会比我听话、比我乖,比我会取悦陛下。” 萧昱被她呛的已经不知道自己过来是准备给她说什么了,他还什么话都?没说呢,她就不停的提纳妃、纳妃,她怎么满脑子就记着这事儿呢?她就不想想他们之间的事情吗? “你怎么总提纳妃的事呢?哪儿还有人会比你漂亮?比你可爱?我宠你都?宠不够,哪儿还有空纳别人?” 魏云卿神情一滞,不可思议地看着萧昱,忽然想起二人过往的每次亲近,顿时恍然大悟,“原来——” “你是图我的美色。” 第47章 质问 风吹起一片落叶, 卷着它打了个圈,在二人之间飘动、落地。 ——图她的美色。 萧昱如同石化般站着,无法反驳,不能作答。 魏云卿拂袖转身, 脸色难平。 她突然又想起齐王染病那一夜, 萧昱送她回到显阳殿后,她问他想不想看看她的牙? 他抱着她, 在显阳殿的香榻上, 在暖风中, 终于得偿所愿,亲着她、数着牙。 可是他却不告诉魏云卿, 她的牙,究竟有?多?少? 那一夜, 她真的太好奇了。 她问他—— “陛下,数清了吗?” “乖,张嘴, 快数好了。”他涩着声音, 语气带着卑微的乞求,给了她一个含糊的回答。 “唔。” 每次都是这样?, 只有?她,才会傻傻听信他的鬼话。 可直到他第二日离去, 都没有?告诉魏云卿,她究竟有?多?少牙? 她再也不会相信他的鬼话了。 ——男人都一样,都是好色之徒! “从我入宫开始, 陛下就在骗我, 陛下从头到尾就没有给我说过一句实话。” 萧昱好言道:“卿卿,我这过来后, 一句话都还没有?说呢,你怎么就知道我又是在骗你??” “陛下什?么都不用再说了,陛下说什?么我都不会听,我再也不会信你的鬼话了。” “我……” 萧昱凌乱了,不知?道她怎么突然对自己如此大的敌意?如此大的戒备? 他耐心道:“卿卿,你?总得让我知?道,我到底哪里骗了你吧?” “那你?告诉我,我到底有多少牙?” 一阵风过,萧昱哽住,彻底石化。 ——牙? 他刚刚是准备给她说什么来着? 他怎么又被她牵着走了?他真的是愈发搞不懂女人了。 他怎么知道她有多少牙?那一夜,他就是想趁机亲她,她还真以为他在给她数牙? 他看着魏云卿认真无比的质问脸色,在他眼?中荒诞无比的事情,可在她心里,这仿佛真的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需要他谨慎待之。 萧昱不敢回答。 魏云卿面无表情,认认真真,一字一句,失望透顶地说出了一个肯定的答案,“你?看,从那时起你?就在骗我,你?就是图我的美色,你根本就不爱我。” 不爱就不爱吧,反正也从来没有人真的爱她,她习惯了。 “好,我承认,那一夜我是骗了你。”萧昱耐心哄着她,“我没有?给你?数牙,我的确不知?道你?有?多?少牙,你?可不可以再给我个机会,我认真帮你?数一遍,好不好?” 得了便宜还卖乖? “做梦。” 他答应了要给她数牙,她才张嘴让他亲她的,可他只亲了她,却不给她数牙。 他就是图她的美色,想骗她的身?子,骗到手了就不想负责,从来没有把给她的承诺放在心上。 这样?严重的事情,他竟然还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觉得她在无理取闹? 男人都是这样?,见色起意,哪怕是跟不喜欢的女人,也可以理所当然的做着亲密之事,把爱与欲区分开。 他今天能对自己见色起意,以后遇到其他漂亮女人,也一样?会如此。 以后,他再也别想骗她,她再也不会相信他的鬼话! “卿卿。” 魏云卿大为失望,一句话都不想再跟他多说,提着竹篮,愤然转身?离去。 独留萧昱,茫然独立,凄凉的风卷起枝上的叶子,无力拍打在他的身?上。 * 月色爬满寝殿,在石板上铺上一层清冷白华,萧昱躺在床上,睁开空洞的眼?。 一天一夜,他还是没有?想通,魏云卿到底在气什?么,为什?么她那么介意自己没有给她数牙? 他们之间最大的矛盾,难道不该是那天华林园的闹剧和宋太师之事吗?这些事他还一句都没有?解释呢,她怎么就不听他解释,非要翻旧账,抓着数牙这件事呢? 翌日,在东斋议政时,萧昱一直有些精神恍惚,心不在焉。 侍中高承给他回禀着政事,“岛夷王被手下李建所杀,李建已自立为王。岛夷自先帝升和年间始向?我朝上贡,如今李建篡位,亦上表要献贡,不知陛下是许还是不许?” 临高台 第62节 萧昱心不在焉问着,“太师那边是什么意思?” 高承沉思着,“太师的意思,大约是以和为贵。” “许了便是承认了李建这篡来的王位,不许便是要与李建为敌。”萧昱揉了揉眉心,吩咐着—— “岛夷紧邻齐州,驸马才去齐州上任没多久,齐州人心不稳,实在不宜再树外敌。这岛夷虽是小国,可一但动兵,危及的依然是百姓,李建篡位虽是不忠不义,可他既有?臣服进?贡之心,便成全他吧。” 高承点头,又道:“还有?,薛太尉上表,请旨在七月还朝。” 萧昱眼?神?一动,先前薛太尉还朝的消息只是传言,如今往朝廷递了折子,那就是确定了,道:“薛太尉还朝之事,付八座商议决定。” “是。” 高承本准备领旨告退,又见萧昱神?思恍惚,不由又关切道:“陛下是身子不舒服吗?需不需要传太医?” 萧昱摇摇头,突然留下了高承,试探着道:“高侍中,女人的事,你?懂吗?” 高承轻咳了一声,脸色如常道:“陛下或可一说,臣试着为陛下解忧。” 萧昱脸色为难,纠结着,跟他坦言,“先前朕曾答应皇后为她数牙,可皇后张嘴后,朕一时情难自禁,亲了皇后,却没有帮皇后数牙,皇后为此很?生气,为什?么呢?” 听到帝后如此香.艳的宫闱密事,高承却丝毫不觉尴尬,反倒是脸色大变,惊愕道:“陛下,您怎能如此戏弄皇后呢?” 萧昱不解,语气凝重道:“很严重吗?” 高承郑重点点头,正色道:“陛下想想,这就好比有个男人口口声声对一个女人说爱她,把人骗到手后,却又不肯负责,那女人能不生气吗?陛下,您怎么能忘了帮皇后数牙呢?” 萧昱神色一紧,面色惨白,恍然大悟! 原来,竟是如此严重! “那,那朕该怎么办呢?” 高承摇摇头,“陛下,这是您跟皇后的事,恕臣无能无力。” 言罢,便告退。 独留萧昱,空坐斋中,茫然无措。 * 今年早入夏月,天气已渐渐转暖,如今正是梅雨季节,今日的天气又是阴阴沉沉,隐有?山雨欲来之势。 魏云卿站在庭院廊下,看着灰蒙蒙的天空,隐隐压抑。 那一日在华林园不欢而散后,萧昱来找过她几次,可都被她拒之门外了。 她想,她以前就是对萧昱太温顺了,他才会把她的顺从当成理所当然,才会这样?肆无忌惮的伤她。 这一次,他不好好反省自己,不把所有的问题都想通、都解决了,她不会原谅他。 宫人来到她跟前,小声提醒着说平乡君夫人到了。 魏云卿眼?神?一动,庙见之后还未圆房,她又与萧昱僵持了这么久,帝后不合的流言早就沸沸扬扬了,外公?定然是着急了,才会让母亲进宫催促。 她无言转身,返回殿中。 早先,尚书?台上奏称,宋朝来为皇后之母,其与皇后相?见,在朝廷则宋朝来应执臣妾礼,私下见面时,皇后应尊礼母亲。 此奏得到了萧昱的同意,故而宋朝来再入宫探视魏云卿,都无需再行跪拜大礼,反需魏云卿对她执子女之礼。 二人坐定后,宫人奉上茶,陆续退下,只有?随宋朝来入宫的冬柏在跟前服侍着。 宋朝来问她,“不是说了庙见之后就可以做到吗?为何还不与陛下圆房?” 魏云卿蹙眉,反问道:“母亲明知道外公做了什么,怎么还反倒来怪我?若不是外公?多?此一举,我与陛下也不会陷入如今的局面。” “你?是一国皇后,你怎么可以对天子有情绪?” 魏云卿惊愕地看着母亲,难道,在家人眼?中,她就算受了这样?大的委屈,也不能对天子有?脾气?也必须温顺恭敬的去讨好他吗? “母亲。”魏云卿无措的把手展示在宋朝来面前,娇嫩的手心还有?一些伤疤痊愈后的粉色痕迹,委屈诉苦道:“你?看,他那天把我拉倒,我的腿上、我的手上都受了伤,他还一直在骗我,他对我这般恶劣……” 宋朝来却根本看都不看她的伤,直接打断她的话道:“作为皇后,你?最重要的任务是早早诞下天子子嗣,天子态度,与你?何干?” 魏云卿不可思议地看着母亲,眼?睫扑闪,心乱如麻,母亲竟然一点儿都不关心她在宫里受了伤,受了委屈。难道,在亲人眼?里,她就是个产子工具,她唯一的作用就是生孩子? 倒是冬柏,心疼地捂着魏云卿的手,劝宋朝来道:“夫人,您别这样?对皇后,皇后也受了委屈啊!” 宋朝来面不改色,“都是皇后了,还分不清轻重,这已经好利索的伤,跟诞育帝国未来的继承人比起来,算什?么大事?” 魏云卿委屈,垂下眼?睫,“可生孩子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我自己能生吗?陛下都不碰我,我怎么生?” “那你就应该好好反思反思自己。” “我反思?”魏云卿瞠目结舌,她明明没有?做错任何事,明明是家里把她陷入此番困境,却反倒来怪她做的不好? 她叹了口气,黯然道:“我一直有遵循母亲的教导,做好一个温婉娴淑的妻子,用心经营着和陛下的关系,可是,他从头到尾都在骗我,他根本就不喜欢我,我能怎么办?” “不喜欢你?”宋朝来觉得不可思议,她上下打量着魏云卿,她的女儿雪肌花容,玉骨冰清,容美色艳,都长成这模样?了,她还对自己没自信? 她质问道:“你有没有拿镜子好好照过自己?你?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哪一点儿长得不讨人喜欢了?长成你?这样?他还不喜欢,他还是不是个男人?” 魏云卿哽住,目瞪口呆。 “皇帝怎么了?皇帝也是男人,哪儿有?男人不好色的?”宋朝来冷笑,“他会不喜欢你?你去主动勾他一个试试,你?看他喜不喜欢,男人都犯贱,都是经不起撩拨的。” “我,我主动,要我去勾引他?”堂堂一国皇后,魏云卿匪夷所思。 “怎么,你?不趁着年轻貌美的时候去稳固地位,难道要等年老色衰吗?” 宋朝来跟冬柏使了个眼?色,面色坦然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给你带了几套衣服,下次见陛下的时候,你就穿着它们过去。” 说完,冬柏就把那几套精心营制的华服捧到了魏云卿面前。 魏云卿随便翻了翻那几套衣服,都是用明纱制成的极轻薄的夏日裙衫,轻佻孟浪,无半分端庄之姿。 她扶额,不由自嘲一笑,“母亲一直教导我要做一个端庄典雅的皇后,如今却要我穿上这些轻浮之衫,做狐媚之态,去勾引君主?” “你?必须摒弃羞耻感,以求尽快诞育子嗣。”宋朝来正色提醒道:“明日就是上食帝宫的日子了,你明日就穿着它们过去,然后留宿侍寝。” 魏云卿不由好笑,“我只是去用个膳,就非要厚着脸皮留下侍寝,岂不是要留个轻佻献媚的骂名?我拉不下这个脸。” 宋朝来蹙眉,不解道:“骂名?皇后五日一上食,留宿帝宫本就是宫规,怎能说是轻佻?” “什?,什么?”魏云卿一懵,不知?所措,“留宿?宫规?” 宋朝来脸色一沉,“怎么,你?不知?道?” 魏云卿茫然地摇摇头,她只知?道五日一上食帝宫,并不知道用膳之后还要留宿,也没有?人告诉她要留宿,萧昱也没有?让她留宿,她都是用过膳后就回自己宫中了。 下一刻,宋朝来便明白过来了一切,脸上表情渐退,拂衣而起,冷声吩咐,“把这显阳殿的宫人,全都给我召过来!” 魏云卿心里一咯噔。 很?快的,显阳殿的宫人一排排被召来,在殿中站定,个个忐忑不安。 魏云卿蹙眉看着殿中忐忑无措的宫人们,明明刚刚还好好的,可母亲怎么就突然变了脸色,动了怒? “显阳殿女史长是谁?”宋朝来扫视一圈众人,冷冷发问。 “是奴婢。”徐令光惶恐跪倒回复。 宋朝来睥睨着她,冷声吩咐—— “拖下去,乱杖打死。” 第48章 对峙 突如其来—— 变故使得殿上诸人都张大了嘴, 众人面面相觑,不敢动手。 徐令光倒吸了一口气,瞪大了眼?睛。 魏云卿也被宋朝来搞懵了,她?感觉母亲又在发疯, 制止道:“母亲, 你这是?做什么呢?” 徐令光立刻伏首请罪道:“奴婢实在不知道做错了什么,求夫人饶命。” 然而宋朝来早已洞悉了一切, 看穿了她?那点儿小心思, 她?冷笑着, 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徐令光,“皇后五日一上?食, 为何不告诉皇后要留宿?” 徐令光心中一颤,攥着手指结结巴巴道:“是?, 是?因为?先前陛下要三月庙见后,方与皇后圆房,奴婢顾忌当时告知皇后, 皇后见陛下不留宿她, 会对陛下?心生隔阂,有损帝后感情?, 所以未提醒皇后。” 魏云卿点点头,这也是合情合理的, 庙见之前,她?也?没想过留宿。 便对宋朝来道:“这件事,确实不能算令光的错, 庙见之前, 陛下?也?没有要我留宿,奴婢们?八成是看陛下的脸色才没做提醒。” 宋朝来冷笑, “妄自揣测圣意,罪加一等?。” 魏云卿心里一咯噔,可母亲说?的也?不错,提醒是?女史职责,徐令光根本无需看天子脸色行事,即便天子无心留宿她,她?也?应该尽责提醒。 宋朝来收回视线,不紧不慢地继续问徐令光,“庙见之后,何故还不提醒?” 徐令光瑟瑟发抖,颤声道:“是?,是因为陛下与皇后有了争执,所以未敢提醒。” 宋朝来立刻驳斥道:“陛下?与皇后恩爱合乐,几时有过争执?小小婢子竟也?敢妄议帝后?” “奴婢失言!”徐令光立刻匍匐在地。 宋朝来厉声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那点儿歪心思,天天在底下?暗戳戳使手段挑拨帝后感情?,皇后能容,我却容不得。有那么点儿小聪明,就?敢在皇后面前耍心机,既然这么多心眼?儿,那就?到地下?跟阎王耍去吧!” “夫人饶命!” 魏云卿眼神一动,挑拨帝后感情?? 宋朝来继续质问,“我再问你,到底是为何不提醒?” 徐令光紧紧攥着手指,瑟瑟发抖,冷汗从额角滑落,她?紧抿着唇,牙缝勉强挤出几个字,“奴婢,忘,忘了……” “忘了?”宋朝来冷笑,“还不肯说?实话是?吗?你这贱婢可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 宋朝来说?完,便又给左右使眼色,冷声吩咐,“拖下?去,乱杖打死。” 徐令光吓得脸色煞白,连连求饶,“夫人饶命,夫人饶命!” 魏云卿听不下?去了,觉得宋朝来又在发疯,无理取闹,制止道:“母亲,你这是做什么?她又没有做错什么,何故取她?性命?” 宋朝来看着她?,句句肺腑,“母亲一心为?你,替你处置了这些心思不正的奴婢,你反倒来抱怨母亲?” 魏云卿蹙眉道:“她只不过是忘了提醒我,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这又算不得什么大错,何必要她?性命?” “你觉得这不是?什么大错?”宋朝来不可思议地看着她,指着徐令光道:“这婢子心机深沉,故意不告诉你该留宿帝宫之事,以此破坏你和陛下?的感情?,你竟然觉得这不是什么大错?” 临高台 第63节 魏云卿蹙眉,面色不解。 宋朝来耐心跟她?解释着,“陛下?又不知道女史没有提醒你该留宿,久而久之,他定会觉得你是明知道要留宿,却不肯留宿,会以为?是?你排斥他,不想侍寝,而对你心生厌恶。这些个婢子,就?能趁着帝后感情?不合,借机爬龙床,你觉得这是?小事吗?” 魏云卿脑中嗡嗡一片,她?实没想到这么多,宫中女史明明个个都对她关怀备至,恭敬谨慎,怎么可能会如此算计她? “这些个贱婢,一门心思肖想着爬龙床上?位,破坏帝后感情?,你品性温纯,不知人心险恶,可母亲却见多了这种手段。” 这种让人挑不出任何错,利用?规矩的手段,本就?防不胜防,因为?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都是合情合理合规矩的,只是?却都只说?一半,不给你说?全。 宋朝来声声由衷,“庙见之前不提醒也就罢了,庙见之后再不提醒,那就?是?存心为?之,你不要被她?此刻娇弱可怜的模样骗了,你对她?心软,就是害了自己!” 魏云卿摇摇头,左右现在已经知道问题所在,以后不让她在跟前服侍就是了,根本无需要她?性命。 她?继续劝道:“可她毕竟是?宫中女官,不是?无名之辈,即便有错,也?应交付掖庭令审讯,而不是这样擅做处置。” “掖庭令审讯?”宋朝来突然笑了起?来,嘲笑起?她?这女儿的天真?,“掖庭令由少府管辖,你觉得王少府会如何处置?” 魏云卿脑中一懵,她?忘了,少府卿王崇,是宋朝来的亲舅舅。 她?突然觉得,岂止天子被世家架空了权力,她?这皇后,又何尝不是?空壳? 魏云卿不甘心,继续反驳着,“可她还是徐长御的侄女儿,徐长御是?陛下?的保姆,恩义深重,就?算要罚她?,也得问问陛下的意思吧?” “好,问问陛下的意思是吗?”宋朝来挑眉,随便招呼了个宫人,吩咐道:“你现在就?去跟陛下?回话,看陛下是什么意思。” 宫人领命而去。 徐令光的心里暂时落下了几分,天子一贯宽容大度,何况,他们?自?幼都是?被徐长御抚养,天子多少会念一些幼时的情分吧? 宫殿中陷入了沉寂,宋朝来给自己倒了一碗茶,坐在榻上?,悠闲地喝着。 魏云卿坐在一侧,微微侧眸观察着宋朝来,又看着跪在地上惴惴不安的徐令光,回忆着过往她?在自?己跟前的事情?。 一桩桩,一件件,她?即便此刻再回想着,也?想不出徐令光有什么出格与不当的地方,她?在自?己跟前服侍,也算尽心尽力了。 也?许是?有存心不提醒她留宿之事的过失,可大概率也?是?因为?倾慕天子,有了那么一些私心,但?也?罪不至死。 她?想起先前徐令光建议自己给萧昱纳妃的事,因为?外公的威慑,宫人不敢擅自?接近天子,所以要建议自己主动帮天子纳妃。 若她?真?帮萧昱纳妃,徐令光作为?她?近身女官,是?最有希望得到她举荐的宫人,她?大概是?真?的倾慕萧昱。 可她?没有答应,但?之后与萧昱争执时,却总会不由自主地频频提起纳妃一事,她?忽然意识到,她?心里的确是极介意这件事的。 她?看了徐令光一眼?,徐令光也一脸惶恐地看着她,用?眼?神默默祈求她?救命,魏云卿微微垂眸,收回了视线。 她也在等萧昱的处置。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众人都在宫殿中等待着。 很快的,式乾殿有了旨意。 梁时亲自?来了显阳殿,恭敬向魏云卿行礼,一字一句传达着萧昱的旨意,“陛下?有旨,后宫之事,一应由皇后处置。” 魏云卿神色一动。 宋朝来得意地扬起?下?颌,目光微嘲讽地看了一眼?徐令光,天子怎么可能为了一个小小的婢子,得罪皇后? 天子的态度很明显了,任由皇后处置,跟听从宋朝来发落没什么两样。 魏云卿目光看向宋朝来,她?至此刻才意识到,母亲发落徐令光是?假,借机逼天子在后宫面前表态才是真?。 母亲是要借徐令光的命,给她?这皇后立威! 徐令光心里凉了半截,最后一道希望也?没了,她?无助地瘫倒在地上?,心知萧昱是?把她?的命交给魏云卿发落了,魏云卿要她?死,她?就?得死,要她?活,她?才能活。 魏云卿,八成要拿她的命立威了! 她此时终于知道害怕,匍匐着爬向魏云卿,不停磕头,“殿下?救命,殿下?饶了奴婢吧,奴婢以后再也不敢了。” 魏云卿垂眸看了看她?,握紧了手指,正色对宋朝来道:“母亲,我才是?皇后,我宫里的人有错,我自?会处置,轮不到母亲发落。” “好啊,现在都会给我摆皇后的谱了。”宋朝来冷笑,看着她?,“可你别?忘了,你是?靠什么才坐上的皇后之位!” “若非是?因为?我,你外公能捧你做皇后?” 魏云卿一震。 宋朝来盯着魏云卿,母女二人对峙着,谁都不肯退让。她当着魏云卿的面,毫不留情?,再度一字一句冷冷吩咐内监—— “拖下?去,打死算完。” 徐令光吓得面无血色,嚎泣着拉着魏云卿的裙摆求她救命。 魏云卿无力地看着她,心中一阵苍凉。 世家碾死一个寒门孤女,如同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徐令光也?不过是?个如她?一般没有父兄、没有亲人的孤女。 她?不过是?仗着显赫的家世,外公的权势得以有了皇后的身份,而这些家世卑微的女子,在宫里就?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那一刻,她?看着痛哭无助的徐令光,仿佛在看着绝望的自?己。 内监拖着徐令光,将要行杖之时—— 一道苍老衰弱的声音自殿外传来,“皇后开恩。” 魏云卿一怔,抬眸看着颤巍巍而来的老人。 容贞搀扶着病重憔悴的徐长御,蹒跚走来,她?始终记得吴妙英离宫前的吩咐,显阳殿若有大事,要找徐长御。 甫一进殿,徐长御便不顾病体,匍匐跪倒在魏云卿面前,声声求情?,语气哀惋,“皇后开恩。” 魏云卿抬手,示意宫人扶起?徐长御,“徐长御无需行此大礼。” 徐长御长跪不起?,恭谨地跪拜着魏云卿,恳求道:“这孩子的父亲,曾任庐江舒城县令,庐江之乱时,其父叔宁死不从叛军为乱,被叛军所害,为?国捐躯,他们?都是?国家的功臣。徐氏纵有大过,可到底是?功臣遗孤,她?这一死不打紧,就怕有损皇后慈爱之名,寒了各州郡将士们的心啊。” 魏云卿隐隐动容,魏国从军战死的将士,其子孙可养于羽林,由官家抚养教习兵法军事,世称羽林孤儿军。 女儿若年幼,则养于掖庭,充为女史宫人。 功臣之后,即便得不到多大的优恤,可也?不该这样莫名其妙的处死,这样罔顾人命,以后哪里还会有将士愿意为国拼命? 母亲怎能仅仅为了给她立威,就?如此枉杀人命? 她?已经离开家中,为?什么还是无法脱离母亲的掌控?! 心底有一团火在烧,她?做皇后,难道就?是?为?了继续做被家族操纵的傀儡吗? 魏云卿面无表情?,正色提醒道:“母亲,我才是?皇后,你又没有做过皇后,如何能教我做皇后?我不需要你教我怎么做一个皇后,她?是?我宫里的女官,她?有错,我自?会发落,不需要母亲教我如何处置。” “你就是不肯听母亲的话,是?吗?” 魏云卿倔强道:“在家中,我们?是?母女,为?人子女,我当尊礼母亲。可在宫里,我是?皇后,母亲也?当对我执臣妾之礼。” 宋朝来眼?神一动,这女儿,翅膀硬了,就再不肯受人摆布了。 母女二人再度陷入僵持,显阳殿落针可闻。 就?在众人僵持不下?之际,天子再度遣内监来传旨—— “陛下?说?,徐长御有阿保之功,念其年老,唯剩此一侄女儿,想请皇后看在他的面上,特赦徐氏女史死罪,将其驱逐至北宫,服侍老太妃,不得再回建安宫。” 徐令光闻旨,瘫在了地上?。 魏云卿微昂起头,吩咐内监,“带她?下?去。” 徐长御拜伏魏云卿,恭谨谢恩,“妾多谢皇后不杀之恩。” 宋朝来心有不甘。 魏云卿看着宋朝来,眼?神倔强,她?是?皇后,她?凭什么要任凭母亲和外公摆布。 她?继续一字一句地吩咐宫人—— “把夫人带来那些衣服,全都拿出去,丢掉!” 第49章 解释 一夜斜风细雨, 早间终于天晴,西山道上已是泥泞不堪。 道旁绿意渐盛,桃树上最后残留的花,也被风雨彻底吹败, 零落于地, 混着污水,碾入泥土。 山下的百姓零散上山拾捡枯枝, 山峦掩映中升起几道早间炊烟, 与?山谷的雨雾袅袅交织。 少女提着裙摆, 行?走在?西山小道上,雪白的绣鞋早已?被道上的泥水染的污迹斑斑。 雨虽已?停, 侍女却仍然撑着伞,给她挡着道旁树枝落下的残雨。 这已?经不知道是杨小妹第几次来西山拜见刘氏了。 她是家中幼女, 闺名瑛,表字季华。年幼父母皆丧,母亲临终将其托付给杨肇夫妇, 被兄嫂爱护抚养成人, 宠如亲女,有求必允。 却也宠成个娇惯性子, 只?如今在?这终身?大?事上,就让杨肇犯了难。 那宋逸怎么都不肯松口婚事, 杨肇亦不好强人所难,毕竟,他?自己便是官场中人, 自是清楚清誉对于仕途的重要性。 宋逸为?父守孝, 清誉远播,此番若是自毁清誉娶了他?妹子, 入了仕途,以后难保不会被人以此讥笑,质疑品行?,杨肇实际并不赞同这婚事,可架不住妹子坚持要嫁。 他虽吩咐了妻子在家看好小妹,可总是防不胜防,杨季华屡屡以去普光寺拜佛的借口,偷偷前往西山拜会宋逸之母刘氏。 侍女也是颇疑惑不解,询问着,“天下有那么?多的好儿郎,不知道姑娘究竟看上了宋郎哪一点,家世、相貌、才学优于他的世家子弟多不胜数,姑娘怎么?就认准了他?呢?” 杨季华提着裙摆,笑道:“世家子易得,可他?这般品行?难得,能为?父守志守这么?多年,不改初心,足见其心性之坚韧。” “姑娘就只是看上了他的品行?” “有此品行足矣。”杨季华扬首一笑,脸上忽闪出?几分娇羞之态,“他?这般坚韧心性,便如那天上仙,寺中僧,任凭风吹雨打,不为?凡尘所动,可若为?人所动,定是忠贞不渝。” 诱仙人下凡,堕佛子入尘,她若能得那般感情,必是刻骨铭心…… * 宋逸母子在西山的居所并不宽敞,逼仄简陋,前后不过几间庐舍,院周一丛修竹,屋前一颗苍松,君子所居,亦如其人,如松如竹。 这本是宋氏用来供亲族扫墓时,暂做休憩的居所,宋逸在?此长住后,看墓扫墓的活儿,也就都由宋逸做了。 今日,宋逸又去了墓所。 宋逸扫完墓回来时,就见婢女在帮刘氏腿上用药。 宋逸不解道:“母亲这是在做什么??” 临高台 第64节 刘氏笑道:“今日杨姑娘来了,给我送了些药,我这一用上,腿上确实舒服多了。” 这杨季华确实的活泼漂亮又懂事,一来就给刘氏带了大?包小包的药材,说是从一个?老道处得来,可以缓解雨天腿上的疼痛。 宋逸蹙眉,“杨姑娘在哪儿?” “她说想看看你的书法学习,刚去你的书房了。” 刘氏虽喜欢这小姑娘,却因宋逸不肯松口之故,亦不敢太过亲近。 她与?杨季华非亲非故,本不好意思要她的礼物,可这杨家女郎确实会来事,只?说宋氏书法独步建安,宋逸书法更是个中翘楚,她带这礼物过来,只?是为?了求观宋逸墨宝,学习罢了。 刘氏不好推辞,只?好允了她去宋逸的书房一观。 宋逸眼神?一紧,快步往书房而去。 宋逸过来时,杨季华正好奇地站在那古朴的榆木灯架前,取下了灯架上的琉璃灯观摩着。 宋逸心中莫名一慌,“不要乱动。” 杨季华闻声转头?,看到一脸凝重向自己走来的宋逸,她退回一步,琉璃灯在?她的手中打着转儿。 宋逸脚步一顿,保持着和?杨季华的距离,眼睛却随着她手上的灯而动。 杨季华笑了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灯,“你很在意?你这房间的布置都很清简,只?有这个?琉璃灯,做工很是精致繁琐,不像是你的喜好,可以告诉我是从哪里得来的吗? “这与?姑娘无关,请姑娘出去。”宋逸侧身让开一条路,坐了一个?请的手势。 “你不说,我就不出?去。”杨季华毫不客气地在他的书案前坐下,举起灯观摩赏玩着,“这灯很别致,不像你一个大男人会喜欢的,更像是我们女孩子的喜好,看你这紧张的模样,莫不是你的心上人所送?” 风从窗户的缝隙钻入,琉璃灯的灯穗微微晃动,料峭寒意也吹醒了出神的青年。 宋逸瞳孔微微动了动,面上无任何异色,他?摇摇头?,正色道:“姑娘莫再妄加揣测,此灯乃在下于上元夜解灯谜所得彩头?,不与?任何人有关系,请姑娘慎言。” 杨季华眉梢一挑,笑道:“既然是你自己赢来的,那这个?灯我也很喜欢,你可不可以送给我?” 宋逸脸色越来越阴沉,冷冷反驳道:“男女私相授受,成何体统?请姑娘自重?。” 杨季华看着他那反应,被斥责后,不仅不恼,反倒一笑,“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你既懂得男女不该私相授受的道理,想来这灯的确不是某家女郎所送,既是你的心头?所爱,我也不会强人所难,非要不可。” 宋逸不回应,只?冷冷道:“请姑娘出去。” 杨季华不以为意地一笑,把灯给他?留在?了书案上,翩然而去。 宋逸行?至书案,提起琉璃灯,一寸一寸检查着,确认没有损坏之后,悬起的心终于落地,他?松了口气,复又将灯挂到了灯架之上。 宋逸再走出?房间时,杨季华已?经离开了,刘氏在堂上收拾着茶具。 宋逸上前帮母亲收拾着,对她道:“母亲,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频频来我们家中拜访,对她的名声不好,对我们亦不好。” 刘氏倒掉冷茶,道:“我看这杨家女郎就挺好的,你既然担忧她的名声,何不就应允了婚事之请?” 宋逸摇摇头?,“孩儿之志,母亲最?是清楚,父冤一日不昭雪,孩儿便守孝一日。” 刘氏劝道:“可你如今不成家、不出?仕,能靠什么?为?你父亲昭雪冤屈?” 宋逸默然不言,良久,他?抬眸,目光看向远方,屋外?,又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圣朝定会体察忠情。” * 式乾殿。 东斋沉香袅袅,消除着潮湿初夏的雨气。 齐王萧景手执奏表,在?殿上来回踱步,与?萧昱争执着什么?。 “这李建跟前岛夷王不是一类人,此人狼子野心,如今对我朝称臣,无非是因为?刚刚篡位,国内人心不稳,需要时间安抚人心,可等李建一旦坐稳了王位,势必要翻脸不认人。” 萧昱沉思道:“打仗讲究的是师出有名,如今岛夷政变,虽是极佳的用兵时机,可跟岛夷开战,就要用齐州兵力,驸马才去齐州不久,还未完全掌控东府军,实不宜对外?作战。” “辽东边境一带常年受岛夷侵扰,原先我们谋划让驸马入主齐州,就是为?了解决辽东的问题,如今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若是失了时机,等岛夷喘过气再打就迟了。” “辽东边境的问题,我跟你一样想解决。”萧昱将手上的奏折扔到案上,“你知道是时机,朝臣也知道是时机,远在?齐州的长姐和驸马心里更清楚,届时辽东开战,定是要驸马挂帅,可你看齐州那边有动静吗?” 萧景闷声不语。 “要是能打,驸马早就上书请战了。”萧昱耐心劝道:“齐州没动静,就是因为?驸马自己心里都没谱,齐州文武上下,兵力数十?万,不是朝夕可控,若是人心不齐,强行?开战,也不过是损兵折将,无功而返。” 萧景继续沉默着。 殿外的雨淅淅沥沥下着,萧景撩起衣袍坐到榻上,侧头?看着窗外?的雨,情绪渐渐平静。 萧昱给他?斟了一杯温茶,“我知道你着急,可如今我们最重要的不是对外?打仗转移矛盾,齐州的问题,才是刻不容缓。” 萧景摇摇头?,没有接茶,“时辰不早了,臣该告退了。” 萧昱点头?,没有多挽留,“好,你先回去好好休息,不要多想。” 齐王离去后,式乾殿恢复了安静。 萧昱叹了口气,又想到了什么?,唤来了梁时,“今日,是不是皇后上食的日子?” 梁时笑着点头?道:“陛下记性可真好,就是今天。” 萧昱想了想,道:“皇后可能还在?跟朕置气,你现在亲自去一趟显阳殿请皇后。” 梁时颔首应是,“是。” 将要离去时,萧昱又连忙唤住他,低声嘱咐了几句。 梁时脸色讶异,连连点头?,往显阳殿去。 * 显阳殿。 昨日变故后,徐长御带走了徐令光,显阳殿一时无管事女史可用,便暂时让容贞在魏云卿跟前侍候。 出?了这般变故,朝廷也愈发谨慎,今日太常卿便有上奏,建议朝廷再从士族为皇后细选可靠的女官。 这显阳殿女官的空缺,一时半会儿,怕是填不上了。 魏云卿穿了一件月白色闲袍,头?发松松散散绾着,闲散随性。 窗外?的雨还在?下,她站在?窗边,一边观雨,一边修剪着一盆小叶榆树盆景。 梁时来到显阳殿,笑中带着谨慎与?讨好,请安后道:“今日是上食帝宫的日子,陛下让奴婢来请皇后前往式乾殿用膳。” 魏云卿扫了他?一眼,剪刀“咔嚓”剪掉一枝叶子。 除了第一次上食的时候,萧昱有遣人来请她,其他?时候,都是她主动过去。今日她若不过去,内外?定是要起帝后不合的流言。 想来萧昱也是怕她还在置气,不肯过去,担忧流言起,所以派了梁时来催促。 可今日,她偏就不想配合他做戏了。 魏云卿继续修剪着盆景,漫不经心道:“就说我身子不舒服,今日不去了。” 梁时一笑,道:“陛下已料到皇后会如此说,遂让奴婢转告皇后,若是皇后身?子不适,他?可以来显阳殿陪皇后用膳。” 魏云卿手上一顿,横了梁时一眼,提醒道:“就说我很累,想静养,不想见人。” 梁时脑袋一转,得意道:“皇后此话,陛下也料到了,陛下说,他?就想过来静静看看皇后,绝对不说一句话,不会打扰皇后休息。” 魏云卿拈着一枝剪下的碎枝叶,“就说我不想见他?不行?吗?” “这,恐怕不行。”梁时讪笑。 魏云卿气鼓鼓把碎枝往地上一扔,“陛下怎能如此欺人?” 容贞连忙跪下捧着魏云卿扔下来的残枝,梁时也吓得立刻扑通跪倒。 魏云卿蹙眉,“你们跪什么?起来。” 梁时苦着脸,宛如壮士赴死般壮烈道:“皇后别为?难奴婢了,今儿个?要是请不动皇后,奴婢就算把这显阳殿的石板跪穿了,奴婢也不起来。” 魏云卿看着梁时,半张着嘴,愣是没说出?一个?字,这些宫人是看着她容易心软,就来她跟前使苦肉计吗? 这定是萧昱的主意! 欺人太甚了!想跟她吃个饭,也不至于如此折腾奴婢们吧? 魏云卿收回视线,咔咔剪着盆景,道:“来就来吧,可是,没得吃,也没得喝。” 梁时完成任务,满面含笑,连忙起身回去跟萧昱复命,边走边道:“没关系,陛下也料到了,陛下会自己带吃的,自己带喝的。” 魏云卿嘴角抽了抽,转头看向梁时屁颠而去的背影,再度无语。 * 梁时回来复命后,萧昱立刻让内监带好酒食,起驾前往显阳殿。 魏云卿已经修剪好了盆景,正站在?窗边欣赏着,宫人们清扫着剪下的残枝。 萧昱走到她身旁,跟她一道观赏着,赞赏着,“雨中观景,窗外?是景,窗内也是景,大景融于天地,小景融于方寸,以小见大?,以微知著。” 看个盆景也这么多废话,魏云卿腹诽着,自顾自走到案边坐下。 萧昱跟随着,坐下,宫人开始摆饭安筷,佳肴一道一道摆上。 萧昱又如过往一般殷勤的给她布筷、盛饭、添汤。 若是过往的殷勤还有着几分虚伪,那今日的殷勤便只?剩下讨好。 魏云卿不予理会,自己另拿了一套碗筷,不用他?碰过的。 萧昱动作一滞,笑容僵在?脸上,心里隐隐不是滋味,想到的却是,那一日她给自己添菜,自己不予理会时,她应该也是这般难受。 都是他?自作自受。 萧昱便停止了殷勤,端起了自己的碗筷,二人相对无言。 他?想打破沉默,又知道魏云卿无心理会他,故而一开口,不是先提了他?们的事,而是以一种很正式的态度,一本正经地跟她商量着—— “我过来这一趟,其实,是想和你商议一下齐王的婚事。” 魏云卿闻此,筷子一顿,“嗯”了一声后,继续吃菜。 萧昱感叹道:“齐王长到这般大?,从未过过一回生辰,只?因他?出?生之日,便是母后的忌日,每年生辰,他?不仅不能庆祝,还要为母服孝。” 说完,萧昱顿了一下,观察着她的脸色,“你看,多可怜。” 魏云卿没有理会,自顾自吃菜。 萧昱看她没反应,继续道:“齐王自幼缺乏母亲爱护,俗话说,长嫂如母,如今齐王的终身?大?事,你不能不管。” 临高台 第65节 他?说的客气又正式,魏云卿不能拒绝,毕竟,操办齐王的婚事,也算得上是她作为皇后要履行的职责。 “陛下有令,我遵命就是。” 见魏云卿终于有了回应,萧昱莫名松了口气,连忙继续道:“马上就该端午了,我准备在?华林池上,办个?龙舟宴,把那四家贵女都请来,届时,想请你招呼她们,齐王自己有意的是裴氏女,还要劳烦你多多关照。。” 魏云卿眼神?一动,裴氏?不是妙英?淡淡道:“是,臣妾遵旨。” 臣妾?她还在生气。 萧昱看着她,认真道:“卿卿,说完齐王的事,下面开始说我们问题,我们的问题,一个一个解决好不好?” 还未等魏云卿开口回应,萧昱便又抢先道:“首先,我们不许提纳妃的事情,徐氏已?经被驱逐了,我真没想纳妃,不能因为这件事置气。” 魏云卿哽住,本来还想再拿纳妃之事来堵他?的,可不想他?先把她给堵了,瞬间哑口无言。 萧昱解释道:“那个徐氏,我早就知道她有问题,先前你被雨困景山,夜开宫门之事,都是她在?挑唆捣鬼,我故意留着不发落,就是为了留给你亲自处置。” 魏云卿眼神?一动,原来这些问题萧昱早就知道了,就自己被蒙在鼓里。他明知这几件事是徐令光在?捣鬼,却故意让徐令光一错再错,养成大?过,就是为?了借机把她驱逐出宫,给自己立威? 她啧啧叹道:“陛下好深沉的心机啊。” 萧昱讪讪一笑,继续道:“然后,华林园之事——” 他?握住她的手,柔声道:“是我不好,我不该跟你发脾气,现在?,给我看看你的伤好不好?” 魏云卿冷冷抽回手,别开了头?。 萧昱微攥着手指,耐心对她道:“那天的事情,很复杂,我不是因为太师干预我的后宫问题生气,也没有生你的气。” 魏云卿不为?所动。 萧昱继续解释,“有些问题,事关朝政,我暂时没有办法跟你讲清楚,但是我绝对没有把你推到对立面,你是我的皇后,我们才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陛下不用跟我解释,臣妾本来就不该干预朝政。”魏云卿语气平淡。 她还在?生气。 “卿卿——” 话未说完,就被魏云卿打断,下了逐客令,“天色不早了,陛下该回去了,我也要休息了。” 萧昱一懵,他?还没解释数牙的事呢,可魏云卿已经不想理会他了,萧昱突然觉得,他?今夜的解释,似乎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嗯,是,天色不早了,是该休息了……” 萧昱敷衍着,然后,提醒她,“外边下雨了。” “嗯。”魏云卿漫不经心的应着。 萧昱继续暗示,“路不好走。” 魏云卿心里翻翻白眼,内监有备车辇,回程又不会让他走一步路,沾一丝风雨,路好不好走,关他?什么?事? 嘴上却依然客气道:“那我吩咐宫人给陛下多带把伞。” 萧昱无奈摇摇头,“我不是要伞。” “那陛下想要什么?” “我的意思是——”萧昱顿了一下,“今夜,我可以留宿吗?” 第50章 端午 容贞端来茶, 魏云卿举着茶碗正欲饮时,忽地听见萧昱这样一句话,往嘴边递茶的手顿时一滞。 萧昱看着她,殷殷等待着回复。 魏云卿放下茶碗, 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说出了一个肯定的答案,“你果然是图我的美色。” 萧昱一怔。 下一刻, 魏云卿把茶碗往桌子上叭嗒一放, 脸也随之沉了下来, “原来陛下跟我解释了这么多,就是为了能留宿?” 萧昱眼神一动, 原来她以为自己是为了睡她,才?跟她解释这么多? “不是, 卿卿,我就是想解决我们的误会,你不要乱想。” 萧昱解释着, 再不敢让魏云卿胡思乱想, 又翻出一些他不曾留意的旧账,雪上加霜。 魏云卿摇摇头, 男人,果然都是好色之徒。 “我不是要留宿。”萧昱解释着, 又觉表达的意思不太对,话锋一转,以退为进?道:“我也不是不想留宿, 你不是说你不舒服吗, 我是想着能留下照顾你,可你若想静养, 我就不多留了。” 狡猾的男人,魏云卿腹诽着,竟然又拿她的借口来堵她。 萧昱脸色如常,平静跟她解释着,现在明显还不是时机,他有点儿操之过急了,还得要徐徐图之。 “我想静养。”魏云卿毫不犹豫道:“不敢劳烦陛下。” “好。”萧昱讪讪点头,再度提醒着,“你不要乱想,好好休息。” 魏云卿漠然转开头,不予理会。 萧昱起身,看着她,徘徊、犹豫了几步后,离开显阳殿,走入重?重?雨幕中。 萧昱走后,魏云卿离座,宫人撤去膳食。 容贞跟在她身边,劝着她,“今晚多好的机会,皇后若是留宿了陛下,不就和好如初了?” “奴婢看陛下是真心实意来跟皇后认错的,除了皇后,谁会让陛下如此放下姿态?皇后怎么还不高兴呢?” 容贞叽里呱啦说着,魏云卿却不回应她,自顾自走到窗边,就着昏暗的烛光,继续修剪她的盆景。 窗外?的细雨飞溅到盆景之上,滋润着花木。 也在魏云卿手上溅上一层水珠,她看着潺潺夜雨,转移话题道:“令光呢?” 容贞一怔,徐令光那般算计皇后,皇后还问她做什么? 只?好结束了念叨,回复着,“听说昨日徐长御把她带走后,亲自动手,狠狠打了她一顿,早上天?没亮就被内监送去北宫了,以后她再也别想出现在皇后跟前了。” 魏云卿眼神一动,看着暗夜中的无边雨幕,默然无声。 * 徐令光被驱逐到了北宫。 在建安宫,她是显阳殿三品大女史,是徐长御的侄女儿,宫人都要敬三分。 可在北宫,老太妃们自有得力女史可用,轮不到她在跟前侍候。 加之其是被驱逐,太妃们自是对她躲避远之,她在北宫无了女史身份,便只能如一般宫人般,做些粗使的活儿。 徐长御亲自将她驱逐了过去,临行前一夜,徐令光还在徐长御病榻前哭的泣不成声,她不想去北宫,去了北宫,她这辈子都没指望了。 她呜呜哭着求徐长御救命,徐长御是天?子的保姆,她去求一求陛下,陛下肯定会开恩让她留下的。 徐长御闻言,将药碗狠狠摔破,痛骂道:“糊涂东西!” 陛下已经明言后宫之事由皇后主理,她还想去求天?子开恩,这不是明着违抗天?子旨意吗? “姑姑。”徐令光吓得跪在地上呜呜哭泣,她亦知道,可她还有什么脸去求魏云卿? 徐长御提醒着她,“你以为宫里是什么地方?你那点儿小聪明,能玩儿的过天?子,玩儿的过世家那些人精吗?” 徐令光垂首,无声哭泣。 “不告诉皇后上食帝宫后该留宿,是陛下默许,暂且不提,可雨困景山,夜开宫门之事,却是你自作什么聪明!” 徐令光不服道:“可陛下不是也没有对皇后心存芥蒂,皇后的名声亦未受损啊。” “景山之事,是妙英跟陛下解释过,陛下才?不曾介怀。” 徐令光愕然,原来吴妙英早就私底下偷偷把她卖了,天?子什么都知道,是故意隐而不宣。 “而夜开宫门之事,纵是一时没造成影响,可一旦开了这个口,议论都要认为是皇后轻佻,不知尊重?。夜开宫门,若是皇后的清白安危受损,谁能担待?” 徐令光咬牙不语。 “陛下仁厚,对臣下一贯宽和,顾念你的父叔当年均死于庐州之乱,为国捐躯,才?对你有所优待,可你不该忘记本分,甚至动了不该有的心思。” 徐令光不服道:“什么本分?难道就因为我出身寒微,我就活该屈居人下吗?” “糊涂东西。”徐长御大?骂,手执拐杖,重?重?在地上敲了两下后,然后扬起打在了徐令光背上。 徐令光被打的瘫倒在地,她依然不服。 “我自幼入宫,是姑姑抚养我和陛下一起长大?,您知道,我自小就喜欢他。” 徐令光眼中犯泛泪,哽咽道:“皇后入宫,我是真的替陛下高兴,因为只有皇后正位中宫,陛下才?会广开后宫,我没有贪心,也从未肖想过高位,只?要有一个嫔御之位就知足了。” 徐长御看着她,冷冷道:“你以为陛下不碰皇后,是厌恶皇后,只?要陛下选妃,你就有机会?你以为陛下会看上你?” “我在皇后跟前服侍,皇后要固宠,定然是推举自己的心腹给陛下做嫔妃,只?要皇后推荐我,我就有机会。” “糊涂!” 又一拐杖打上来,徐令光疼的匍匐在地,哭道:“姑姑,别打了,我爱慕陛下,也是错吗?” 她不过只?是仰慕天?子,想做个嫔妃罢了,天?子本就该有后宫三千佳丽,她只?是想做那微不足道的其中一个,难道这也是错吗? 徐长御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在这宫里,多做即是错。 吴妙英不是个聪明孩子,可她识大?体知道安守本分,不懂也不会自作主张。 徐令光也不聪明,可偏偏爱耍个小聪明,弄巧成拙。 吴妙英说的不错,有些事,指望徐令光的脑子自己想通,实在是苛求了,她需要明示。 “你可知当年?陛下成人之日,我为何要调走所有式乾殿的宫女?” 徐令光擦擦泪,回道:“因为陛下年少,不宜过早行房,恐宫人勾引,损害龙体。” “错,大错特错!” 徐令光身型一颤。 “是因为陛下不能有子嗣!”徐长御一字一句提醒着。 “为,为何?”徐令光大?惊,哪有帝王不需要子嗣的? 徐长御看着蠢的无可救药的侄女儿,“陛下尚未亲政,手无实权,世家也怕啊,怕有一日陛下亲政,要打压士族,会拿他们开刀。” 临高台 第66节 徐令光一怔。 “只?要天?子拥有继承人,他们?就能不断扶持襁褓幼儿登基,做他们?的傀儡,他们?便能永掌权力。” “想让襁褓幼儿登基,你猜,他们?要做什么?” 徐令光惊起一身冷汗,忐忑而惶恐地说出了那个足以诛灭九族的答案,“他们?,会伤害陛下。” 政由世家,祭则寡人。 皇帝长大?后,随便生个病,再以有限的手段医治,就能病重?驾崩,换个襁褓幼儿继续做傀儡,世家就能永掌权力。 徐令光瞬间清醒。 “所以,知道为何要专宠皇后了吗?” 徐令光面色惨白。 “嫔妃越多,子嗣的风险越多,不纳妃,反倒是对天子的保护” 皇后是名正言顺的正妻,专宠皇后,起码可以降低天子临幸后宫带来更多的子嗣风险。 “陛下尚在襁褓便由我抚养,一汤一饭,一针一线,劬劳哺育,辛苦成人。” “我不允许任何人威胁陛下的性命,你也不行!” “你要是再敢有不该有的念头,我也会毫不犹豫扭断你的脖子!” 如果不是亲身遭遇,徐令光怎么都想不到,一个病重?的老人,竟然可以爆发出这样强大的力量! 她声嘶力竭地吼斥着,拿着拐杖,一下一下,重?重?敲击在徐令光的脊背上,似要打断她的筋骨,彻底绝了她的念想。 徐令光被打的痛哭流涕。 “姑姑,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饶了我吧,呜呜呜……” 翌日,天?还未亮之时,徐令光便被内监带出建安宫,送至北宫。 * 这段时日,萧昱都会时不时出现在魏云卿跟前,只?是也不过跟她做些简单问候关怀,以免殷勤太过,她又要胡思乱想。 魏云卿依然是那冷清的态度,他有问,她就答,二?人之间皆如例行公事般。 转眼到了端午之日,天子在华林园天渊池上设宴,亦请来了那四家贵女,由魏云卿款待。 五月之夏,一日热似一日,枝上蝉儿开始鸣叫,池中莲叶初绽翠华。 天渊池上驶着两艘龙船,在池面漾开涟漪,一艘是天?子宴请百官,一艘是皇后宴请贵女。 男女分席,各自饮宴,阵阵欢声笑?语,随着习习微风,飘荡在池面上。 魏云卿身着鹅黄色衫裙,头戴黄金打制的菖蒲枝叶步摇冠,额点雄黄花钿,臂饰玉条脱,腕戴金翠镯,还系着一道用以驱邪的五色丝线。 皇后雪肌玉骨,丰仪美艳,宛如洛神泛于碧波之上。 龙船往射圃方向行驶着,五月是恶月,素有避五毒、躲端午的习俗。 故而天子与公卿皆乘龙船,到射圃演习弓箭,扬我军威,震慑瘟毒,以求国泰民安。 龙船上,贵女向皇后敬酒,众人共饮雄黄酒。 齐王中意的是裴氏女,故而魏云卿在宴席上便多注意了裴氏一些。 她观察着裴氏,到底是出身大家的贵女,姿仪得体,举止落落,虽不及吴妙英容貌美艳,可胜在年?少,天?真可爱,正与身旁的胡法境相谈甚欢。 “你的香囊里放的是什么香?”裴智容问胡法境,二?人比邻而坐,她一直有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怎么闻起来跟我的不一样?” 胡法?境一笑?,“怎么会呢,都是小舅准备的,自是一样。” “可你这个香气似乎更加悠远芬馥。”裴智容拿着自己的香囊和胡法境的比较着,“哥哥是不是给?你另外?放了什么?” 胡法?境只?笑?着,将香囊拆下来递给她看。 二?人的交谈也引来了魏云卿的注意,她含笑?看着裴氏,询问着—— “女郎这个香囊很别致,能给?我也看看吗?” 裴智容闻声,动作一滞,抬头看到魏云卿含笑看着自己,另外?两位贵女的视线也向她看来,她被看的微微不自在。 胡法?境收回自己的香囊,示意她回复,裴智容只好默默取下了香囊,颔首递给?了宫人。 宫人用檀木盘将香囊呈给魏云卿。 魏云卿若有所思地观摩着那精致的香囊,用料做工都属上乘,绣的花样也别致,散发着淡淡的草木药香气,陷入了思索。 齐王需要一个强有力的外家辅佐,所以联姻对象更倾向于关陇士族,萧昱既然已经?决定,她便只?能配合。 魏云卿笑?着,取下了身上的瑞麟香囊,跟裴智容那个比较着,“女郎这个做工好别致,是自己做的吗?” 裴智容点点头,“学艺不精,让皇后见笑了。” “我看着倒是不错,我就手拙,不太擅长这些针线,宫人做的这些虽好,却不大?合我心意,今见女郎这个香囊,特别欢喜,不知女郎能否割爱?” 裴智容脸上的笑意渐渐僵硬,她诧异看着魏云卿,又看了胡法?境一眼,想询问皇后这是什么意思? 胡法境面色如常,跟她微一点头。 裴智容无措,却只能勉强道:“皇后若喜欢,臣女献给?皇后便是。” 魏云卿一笑?,将裴智容的香囊收入怀中,“可我也不白要你的,就拿我这个跟你换如何?” 说着,就将自己的香囊放到盘上,宫人端至裴氏面前。 裴智容心里一咯噔。 贵女们?面面相觑,心中也了然了几分,看来皇室已经有了主意,齐王妃之位,花落裴氏了。 裴智容垂下眼,不动声色接下了盘上的香囊。 魏云卿点头一笑?,完成了天子交代的任务。 胡法?境看着裴智容手中的香囊,嘴角始终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互赠香囊后,众人此番赴宴也算有了结果,便不再拘谨,自在说笑?着,不时互相劝酒。 天渊池上凉风习习,阵阵欢声笑?语。 龙船也将要抵达射圃,帝后的两艘船靠近岸边时,天子御船上的百官都纷纷起身作揖向皇后致意。 贵女们?亦起身,向天子福身行礼。 萧昱的视线向皇后望去,他的皇后,骄傲如同美丽的凤凰一般,接受公卿朝贺。 魏云卿面向御船方向,亦向天?子和百官颔首致意,抬眸时,与萧昱的视线短暂交汇了一下。 二?人怔了片刻。 然后,魏云卿便不动声色移开了视线,看着远处的层峦叠翠,脸色平静如常。 萧昱也收回了目光,继续与百官谈笑风生。 龙船靠岸,众人陆续从船上下来。 萧昱上前,挽住魏云卿的手,看到她身上的香囊已经变了模样,便知已经?成事,心底一松,和她并肩往射圃方向走去。 魏云卿依然是那副淡淡的神情,配合着天?子。 此时,射圃周围已经搭起一排排临时的帷帐,帝后分帐而坐,魏云卿陪着贵女们?坐到了天子左手侧的帷帐,等?待着天?子射御开礼。 魏云卿跟贵女们交谈着。 这时,梁时突然过来对她道:“陛下派奴婢过来,想请皇后赏赐个彩头。” 魏云卿眉梢一动,不解道:“彩头?” 天?子射御,需要彩头吗? 梁时点头,道:“不是射御的彩头,是刚在舟上闲聊,卢将军说他有一位参军擅竞走,跑的跟千里马一样快,陛下一时好奇,就遣人把这参军请来比试一番,看看他是否真的跑的如马一般快。” 魏云卿好奇道:“那要怎么比试?” 梁时道:“陛下说千里马无有过乌骊者,他要亲御乌骊,与这参军比试,看究竟是马快,还是人快,故而跟皇后讨要个彩头,以作奖赏。” 魏云卿思索着,摇摇头道:“这彩头,我不给?。” 第51章 妄动 皇后拒绝的绝情, 帐中的贵女们也都微微讶然,历朝历代,只见后宫讨好?顺从天子的,没见过公然忤逆天子的。 梁时微微错愕地看着魏云卿, 天子帐中公卿列坐, 这要他如何去回复天子?皇后怎么能当着文武公卿的面驳天子的面子呢? 就在梁时不知如何劝谏之时,魏云卿话锋一转—— “我要陛下出这个彩头。” 梁时一怔, 微微诧异, “皇后这是什么意思?” “千里马亦无有过玉狮者。”魏云卿微昂下颌, “你去转告陛下,我要代天子赛马, 赢陛下的彩头。” 梁时心中一震,微微改容, 俯身作揖,回去向天子复命。 众贵女也都张大了嘴巴,呆呆看着魏云卿, 魏国崇文抑武, 女子尚柔,皇后竟然会骑马? 皇后还要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跟人赛马, 这,这要成何体统? 唯有胡法境扬眉一笑, 这皇后,出乎意料,甚合她意。 魏云卿褰裳而起, 一阵清风灌入帐中, 吹动皇后的裙角,绽放如?花, “女郎们在此稍后片刻,容我去换件衣服。” 众人纷纷颔首,看着皇后艳丽的身影,翩然而?去。 * 天子帷帐中,众公卿还在谈笑风生。 梁时入帐,向天子回话。 当萧昱听?到魏云卿拒绝出彩头后,神?色一滞,本以为在满朝文武前?,她多少会顾及他的体面,配合他,在人前做好一对恩爱帝后。 不想,她竟一点儿都不在乎他的颜面,还是?拒绝了。 萧昱微微黯然。 临高台 第67节 与此同?时,百官听到皇后拒出彩头后,亦纷纷变了脸色,忧虑凝重。 帝后不合的流言沸沸扬扬,天子此举,无非是?想趁着端午佳会,在满朝文武前打破帝后不合的流言。 天子已经如此诚恳的向皇后示好?了,皇后怎能还拂了天子面子? 宋太师的脸色也登时冷了下来,只觉皇后有些忒不知好?歹了,闹脾气都闹了这么久了,还不肯消气,竟然当着满朝文武的面,驳了天子面子! 宋太师颇为不满,这般较劲,几时才能诞育子嗣?他正欲发作时,梁时的声音再度响起—— “皇后说,她不出这个彩头,她要亲自上场,替陛下赛马,嬴陛下的彩头。” 话音落,帷帐中公卿俱是?一懵,空气忽然凝滞了下来。 本还有些黯然失落的萧昱,听?到这句话后,也诧异抬眸,愕然看着梁时。 宋太师蹙眉,他心知魏云卿自幼弓马娴熟,这样一场赛马难不倒她,可堂堂一国皇后,怎么能如?此轻举妄动,在文武百官面前纵马狂奔呢? 他刚想反对,侍中高承却突然附和道:“此举甚好?,皇后之尊,与帝齐体,能代陛下赛马的,自然只有皇后,陛下万乘之躯,怎可轻易劳损?皇后此举,亦是?为陛下思虑。” 萧昱一怔。 宋太师眼神一动,看向了高承,压下了不满。 不错,这场比试,若是?林参军跑不赢马,那卢将军就是欺君之罪,可若林参军跑赢了马,那就是?天子输了。 可是?,天子,怎么能输呢? 天子亲自下场比试,实则甚为不妥。输了,便有损天威。 若皇后真能代天子比试,即便输了,一介女流,亦无伤大雅。 高承,的确思虑周全。 而?且,皇后代天子赛马,帝后不合的流言,自是不攻自破了。 宋太师便点头附和道:“若皇后真能代陛下比试,自是?最佳不过。” 宋太师表态后,文武百官亦纷纷附和。 萧昱心底微动,魏云卿的反应的确出乎他的意料,应允道:“好?,那就让皇后代替朕,与这林参军比较。” 也让文武公卿都看看,他们的皇后,不是?娇滴滴的女郎。 * 华林射圃,旌旗猎猎。 内监圈起埒道,竖满天子的龙旗,并于终点处放置了百匹彩绢作为彩头,先到者便可得?绢。 天子与众公卿皆列坐前?排观赛,为他们的皇后助威呐喊。 萧昱微扬下颌,遥望旌旗,他要让所有人都看到,他的皇后,不仅雍容美艳,亦是?英姿飒爽。 魏云卿在宫人的簇拥下走了出来,原先繁琐华丽的步摇金冠已经换了更简洁的花钿钗,广袖袍换做了窄袖上襦,风姿如?月,肃肃如?松。 女奚官为她牵来了玉狮子,白马的鬃毛迎风飘展。 宋太师看着玉狮子,剜了宋瑾一眼,“你干的好?事。” 在家里?,他带着魏云卿胡闹也就罢了,可如?今魏云卿都是?皇后了,他还纵着她的性子,瞒着家里把玉狮给她偷偷送进宫。致使魏云卿不时轻举妄动,策马狂奔,哪有一国皇后的体统? 宋瑾心虚低头。 萧昱亲自端着酒上前为她助威,魏云卿神?色淡淡,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翻身上马。 萧昱一如既往地给她整理着裙摆,在人前?,他们永远是?恩爱和谐的帝后,他嘱咐道:“不在乎输赢,跑的开心就是?了。” 魏云卿攥着马缰,面无表情嗯了一声。 萧昱看着她那淡漠的反应,忽然想起那日在华林园,他拉着她,强行带她去骑马,他走的太快,把她拉倒在地。 他对她说,你不是喜欢骑马吗? 而?此刻魏云卿倔强平静的眼神,似乎是?对他无声的回?应—— 我就是?喜欢骑马。 萧昱被刺了一下,他拍了拍玉狮的头,往后退去。 卢将军腿发着抖,不由怪自己多嘴提什么竞走,天子金口一开,非要赛马验证,他们还不能不从,只能硬着头皮上。 他低声嘱咐着林参军,“这场比试,不能嬴,也不能输。” 赢了,是?大不敬,输了,是欺君之罪。 林参军心中忐忑,左右都是?死?,他只能冒险一搏,“将军安心,下官知道轻重。” 魏云卿驱马,来到了起点。 林参军与她并排而站,向她深深作揖行礼。 魏云卿对他微一点头致意。 双方就位后,内监恭敬询问魏云卿是否可以开始,魏云卿点点头。 准备好?后,卢将军为令官,手举令旗,发号施令道:“开始。” 话音甫落,一人一马如?离弦的箭般,狂奔而?出,宫人为皇后喝彩呐喊着。 魏云卿挥舞马鞭,策马狂奔—— 风在她的耳边呼啸,魏云卿自由呼吸着,畅快淋漓纵马。 他们高兴的时候,就让她做男郎,需要的时候,就让她做女郎,而她只能逆来顺受的听从。 他们都希望她做一个乖巧懂事,柔顺听?话的皇后,可她偏不,她就是?喜欢骑马,她要骑马,她还要让所有人都看到她在骑马。 什么轻举妄动,不合礼法?。 如果做皇后还要处处被人约束、限制、议论?,不得?自在,那她这做的是?什么皇后? 她今天偏要所有人都看到他们的皇后,就是?这样恣意妄为了。 她想着,玉鞭在空中划开弧度—— “驾。” 马蹄激起一片滚滚尘土。 起先,林参军助跑不足,微微落后于魏云卿,可很快的速度便追了上来,与玉狮追平。 之后一路上,魏云卿的马都和这林参军并行,林参军始终与玉狮齐头并进。 玉狮都是千里挑一的西域宝马了,他竟能一路紧随,不落下风,魏云卿心中也不由暗叹,这速度,的确不是?一般人! 她专心驾着马,在离终点还有丈远的时候,魏云卿看着终点的彩头,扬眉一笑,已胜券在握。 就在这时,只见那林参军纵身一跃,一步竟跨出丈远距离,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弧度,然后,直挺挺扑到了那百匹彩绢之上。 抢先魏云卿一步! 变故突如?其来,魏云卿大惊失色,冷汗自额角汩汩冒出,立刻勒马! 林参军躺在绢布上,冷汗湿透脊背,瞪大了眼睛,瞳孔映出皇后的马蹄,马蹄即将踩踏在他的身上,情况千钧一发,危在旦夕! 文武公卿全都凛然起身,倒吸了一口气。 卢将军大张着嘴,不可思议看着这一幕,手中令旗“啪嗒”落地。 只见魏云卿双腿紧夹马肚,手掌紧攥马缰,用力拉着马头往后仰,玉狮前?蹄高扬,直立而?起。 萧昱也随着白马扬起的前蹄,从座上站起,屏住气,心瞬间?悬到了嗓子眼。 “皇后!” 魏云卿立刻扭转玉狮马头,调转方向,往左侧偏去,直至偏离林参军身上,玉狮的前?蹄才缓缓落地。 “吁——” 林参军面色惨白,万万没想到魏云卿竟然会勒马保全他的性命。 左右都是?死?,他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扑上来的,冒险赢得?比试,再死?在皇后马蹄下,以死?谢罪。 死?里?逃生后,林参军立刻连滚带爬从绢上爬起,扑通跪倒在魏云卿面前?,“微臣多谢皇后救命之恩。” 魏云卿长身于马上,侧身看着他,微微动容,阳光璀璨,给她披上了一层金色的盔甲。 她攥着马缰的手掌,至今还被余劲勒的微微颤动着,一滴冷汗沿着额角滑落,心有余悸。 “你可真是为了嬴不要命啊!” 魏云卿感叹着,若不是?她勒马及时,这参军恐怕就要被玉狮的乱踢踩死了。 “林参军拿命相搏,是?我输了,这彩头,是?你的了。” 林参军惶恐伏地谢恩,“皇后仁慈,保全微臣性命,微臣不敢再领赏。” 那卢将军已经吓得?丢了魂,屁滚尿流、跌跌撞撞跑了过来,扑通跪在魏云卿面前?,“皇后恕罪,他不懂规矩,非是存心冒犯皇后。” “起来吧。”魏云卿看着二人,称赞道:“卢将军,真识人,林参军,好?胆识。” 二?人瑟瑟发抖,均匍匐跪地不敢动。 萧昱与百官陆续而?来,他拉住魏云卿的马缰,脸色尤是?惨白,他看着她,竟是半晌都说不出一句话。 若是?不慎坠马,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他真的吓到了。 宋太师也急的满头大汗,对着卢将军二人痛斥道:“放肆,若是?皇后有损,你们担待的起吗?” 林参军瑟瑟发抖。 萧昱扶魏云卿下马,握住她的手,久久不能平静。 魏云卿反倒是?一片坦然,丝毫不觉得?有什么危险,她很久没有这样热血沸腾过了,她赞扬着林参军,“朝廷有这样勇武有胆识的臣子,那是?社稷的福气,应该赏赐,太师莫再责怪了。” 宋太师一脸责怨地看着她,这孩子真是?太胡闹了,“皇后属实冒险了。” 踩死?个小小参军算什么,魏云卿是?什么身份?皇后若有丝毫损伤,他要这林参军全家陪葬! 魏云卿不以为意,她看着林参军,道:“那百匹彩绢是陛下所赐,我再另外加五十匹,赏赐你的勇武,起来吧。” 林参军惶恐谢恩,忐忑不敢起。 魏云卿收回视线,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临高台 第68节 宋太师给卢将军使眼色,“还跪着干什么,快带你的人走。” 卢将军胆战心惊,立刻拉起林参军,仓皇而?去。 * 魏云卿返回?帷帐。 贵女们纷纷来迎,称赞皇后的飒爽英姿,虽然输了,可所有人都看到皇后是?为了救人性命,才有所退让,比起输赢,这份慈心更难得。 魏云卿笑着,落座休息,萧昱是真的吓到了,刚刚还在嘱咐她,不许再动,要她就坐在这儿,好?好?看着。 不过跑了这一圈,她也尽了性,索性就坐在帷帐休息,等着看天子亲射。 这时,胡法?境主动对魏云卿笑道:“皇后骑术精妙,技巧娴熟,名骑无以过之。” 魏云卿端着宫人递来的茶,将欲饮时,听?到胡法?境的话,手上一顿,好?奇道:“女郎也懂骑术吗?” 胡法?境点头,“我们关陇多平地,民尚武,臣女自幼便随父兄习骑射,略通骑术,刚见皇后上场我便心痒,奈何今日衣着不便,不然定要陪皇后一道纵马尽兴。” 魏云卿微微讶异,不由对她侧目,这小女郎言谈飒爽,不似其他贵女对她谦卑恭敬,便又询问道:“你也懂挽弓射箭吗?” 胡法?境笑道:“不久前?,我还为父亲猎得野兔做寿礼。” 魏云卿隐隐惊讶,不想世家还有与她一般精通骑射的贵女,顿时便觉分?外亲近,笑道:“我亦粗通弓矢,待会儿陛下亲射,之后会有公卿陪射,我心跃跃欲试,不知女郎可有兴趣参与?” 胡法?境嘴角微扬,微一颔首,“臣女求之不得。” 第52章 锋芒 射圃之中, 天子?亲射。 射礼须由天子?开第一弓,故而萧昱换了一身劲爽猎装,英姿神?武,轩然韶举。 天子挽弓搭箭, 一气呵成?, 正中红心,百官纷纷叫好。 魏云卿在看台远远望见, 也同众人一般, 客气地轻轻拍了两下手, 赞美着天子?的勇武。 天子?拉开第一弓后,公卿们也纷纷挽弓搭箭。 萧景好武事, 能挽力弓,公卿们多用轻弓比划做个样子?, 唯他取了重弓认真?习射。 萧昱向他走?来?,掂了掂箭筒的箭,取出一支后, 低声对他道:“皇后已向裴氏女示意, 想来?裴氏心里应该有底了。” 萧景点头,搭箭, 飞箭射出,直上红心。 萧昱看着靶上微颤的箭, 转头往看台方向寻去,可看台之上,已经没有了魏云卿的身影…… * 另一边, 魏云卿带着众贵女来了射圃, 女郎们?都不曾接触过射御,个个都满脸好奇, 跃跃欲试。 内监们?抬来?弓架,贵女们?各自取弓,也学着男人的样子搭箭,可女儿家身子?娇弱,没有力气,哪怕是最轻的弓,也拉不开多少,她们?胡乱拉着,箭簇七零八落的掉在地上。 裴智容知晓胡法境弓马娴熟,便想让她教一教自己。 胡法境敷衍着她,取出手绢,在掌心绕了一圈,活动着手腕,默不作声走?到弓架前,一张一张的过着,不时掂起一张试着。 魏云卿观察着她的神?色,便知她是常练习射之人,主动上前询问道:“你能挽开几石弓?” “三石。”胡法境随口回复着,又掂了掂一张杉木弓,“太轻了。” 魏云卿微微讶异,拉开一石弓,是参军士兵的基础标准,士族中能开三石的男子都是寥寥,何况是女子?? 她平日里习射用的也不过一石罢了,可胡法境竟能开三石?心里不由升起一丝佩服,想要试试她的深浅。 魏云卿抬手招呼个内监询问着,“可有三石弓?” 内监回道:“今日多是为公卿射礼备弓,故而都是轻弓,只因齐王习射习惯不同,所以?只有齐王手上那?把是三石的。” 魏云卿思索着,士大夫们?多不通骑射,故而没有准备太多重弓。这端午射礼本就是做个样子?,给公卿们?准备的都是轻弓,用来?比划一下,一时?还真不好给她找重弓。 这时?,胡法境主动道:“那不如就暂借齐王的一用?” 魏云卿神色一动,看向胡法境,少女神?色如常,语气平静。 互换香囊后,贵女们?应该已经知晓皇室的意思了,看胡法境这般磊落言行,应该也没有其?他心思,或许只是单纯想借用一下齐王的弓。 魏云卿往天子方向看了一眼,萧昱正在跟齐王交谈,不时?挽弓射箭,二?人并立,有如连璧。 她迟疑着,唤了个内监道:“你去请齐王过来?一趟。” 内监领命而去。 萧景收到内监的转告后,跟萧昱对视了一眼。 萧昱道:“那边都是女郎,我不方便过去,你?去看看。” 萧景点头,过来?跟魏云卿问?话,“皇嫂找我是有何事?” 贵女们?讶异地看着向她们走来的翩翩少年,轩轩韶举,积石如玉,都不由暗暗红了脸,微微福身。 可惜如此少年,皇室却已为他定下裴氏女,她们?有意也无用。 魏云卿对他道:“胡氏女郎说能挽开三石弓,可这边都是一石的,内监说你?手上的是三石,才想叫你过来借用。” 萧景嗤笑,“用我的弓?” 他的可是三石弓,男子?都没几个能拉开,胡氏一个娇女郎,能拉开吗?怕不是拿他寻开心呢。 不等魏云卿开口,胡法境便主动上前对萧景道:“不知殿下可否将弓箭借我一用?” 面色如常,落落大方。 萧景神?情一僵,不想胡氏竟主动跟他搭话求借,若是过往,他定然是拒绝了,可今日是魏云卿先开口求借,他不好拂了魏云卿的面子?。 思索后,微一点头,将弓递给她道:“拿去。” 胡法境一笑,走?近他,握住了他手上的弓。 萧景松开手,少女转身的一刻,一股若有若无的异香飘入他的鼻中,他不由吸了吸鼻子?。 魏云卿对胡法境笑道:“那你便试一试,记得用尽全力,你?说的能拉开,可不能欺君。” 胡法境点头道:“是。” 下一刻,胡法境搭起弓箭,眼神?收紧,一寸一寸拉开弓弦。 萧景和魏云卿看着那被一寸一寸拉开的弓,嘴也不由都随着那?弯曲的弓弦一起,渐渐张开。 别处习射的文?武百官,听闻这边有小姑娘能开三石弓后,也都纷纷讶异来?观。 连萧昱,都耐不住好奇,亲来?观视。 人,越聚越多,胡法境在万众瞩目下,渐渐拉满弓弦。 只听“倏”的一声,飞箭离弦,三石弓劲太过霸道,飞箭上靶那?一瞬,连靶子?都被强力的冲击震的微微开裂,正中红心! ——鸦雀无声。 围观的众人都惊讶地张着嘴。 魏云卿的目光也一路追随着飞箭,看到在红心震颤的箭矢后,半晌无言,惊叹道:“好厉害啊!” 她一个小姑娘,不仅能拉开三石,还能上靶心,这得让多少男儿汗颜! 随即,场中响起一片此起彼伏的掌声和喝彩声。 宋瑾也不由鼓掌,啧啧赞叹,还不忘调侃了薛策一番,“你?跟她一样大的时?候,可拉不开三石吧?” 薛策不自在地咳了两声,敷衍道:“我家重文不重武。”再说,他现在又不是拉不开。 宋瑾一笑,向胡法境喝彩道:“漂亮!” 胡法境得意扬眉,向魏云卿微微颔首,“臣女不才,让皇后见笑了。” 魏云卿尤在为她鼓掌,赞赏道:“了不起,女郎自是女中英秀。” 胡法境一笑,抬步又走向萧景,将弓还给了萧景,“殿下,你?的弓。” 若有若无的香气飘来?,萧景还沉浸在刚刚那一箭的震惊中,听到女郎的声音,思绪方被唤回,他看着靶心上的箭,不由对胡法境刮目相看了,“女郎好箭法。” 胡法境扬眉一笑,“是殿下的弓好。”说完,便刻意保持距离,颔首告退。 萧景看着她的背影,目光微滞。 萧昱看向魏云卿,赞叹道:“皇后纵马艳杀四方,胡氏挽弓小试锋芒,都是了不起的女中英秀,要赏。” 魏云卿微垂眼眸,不予回应,萧昱脸色微僵。 胡法境倒是大大方方道:“陛下要赏的话,不若将待会儿马球赛的彩头赏给臣女如何?” 萧昱一怔,这女子还真是胆正不怯,公然跟天子?讨赏,“这马球赛上朕与齐王各领一队,还不知谁赢,朕不好应允。” “那?齐王殿下答应吗?”胡法境目光看向萧景。 萧景看了萧昱一眼,萧昱微一点头,他便应允道:“若是赢了,给你?便是。” * 习射之后,马球开赛。 端午这日,历来有天子亲自上场打球的礼仪,以?扬军威。 此番下场的官员们分了两队,各自整理好后,便悉数登场。 红方是萧昱和宋瑾、萧澄几人一组,蓝方是萧景和萧泓、薛策几人一组。 他们偏生都长的芝兰玉树般的模样,一排人往场上一站,便是一道赏心悦目的风景线。 旌旗蔽日,鼓吹震震—— 内监开始敲动战鼓,“咚,咚,咚——” 皇后亲自开球,将马球抛至高处,两队人马的视线都追寻着球的踪迹,纵马上场,竞相追逐。 第一球,理所当然是由天子所进。 萧昱进球后,看台响起阵阵鼓掌与欢呼声,萧昱驱着马,转头去寻魏云卿。 她的脸上挂着客气的笑,看到萧昱投来?的视线后,便故作无意地避开了眼,只敷衍着拍了两下手后,双手便垂了下去。 萧昱眼神微暗,再度驾马上场。 临高台 第69节 场上的勇士们驱驰如神?,雅态轻盈,竞相追逐着,红方的宋瑾再进一球。 “哇——” 魏云卿一改刚刚的清冷模样,从座上站了起来?,双手在嘴边比成?了一朵花,扬声呐喊喝彩,“舅舅好厉害啊!” 宋瑾听到她的喝彩声,举起球杆笑着跟她挥手致意。 萧昱远远看到魏云卿给宋瑾喝彩,神?情一滞,微微不甘,她怎么为宋瑾的喝彩声比为自己喝彩的声音高? 他进球的时候怎么没见她高声喝彩? 萧昱不服。 场下,天子更卖力的逐球相击着…… …… 魏云卿坐在台上看着,又转头看向下座上记录战况的小郎君,天子?击鞠,需要有官员记载盛况,封存秘阁存档。 她走向那正在做记录的秘书郎,询问?道:“现在是谁领先?” 李允正在奋笔疾书,乍然闻声,一抬头,却见皇后凤驾至,连忙起身,作揖行礼道:“暂时是陛下领先。” “原来?是你?。”魏云卿看着他,道:“你是尚书令李嗣源的公子??” 李允颔首道:“是,正是微臣。” 魏云卿摇摇头,“不对,我跟李令君家就是邻居,可没听说过李令君有儿子。” 李允微无措道:“微臣,臣是过继过去的。” “原来如此。”魏云卿点点头,跟他闲话着,“我小时?候父亲偶有带我去李令君家中拜访,只知道他家有两个女儿,不过已经很?多年没交集了,听说这两个女儿嫁的还都不错?” “一个嫁到了陈郡袁家,一个是嫁到了太原温家。”李允回着,又故作无意地提了一句,“皇后也跟小时?候大不一样了。” 魏云卿一怔,讶异道:“你见过我小时候吗?” 李允低着头,脸上微微发红,小心翼翼道:“皇后还记得吗?在尚书府,我们?一起骑过羊。” 魏云卿心中一动,认真?打?量着他,思索了片刻后,指着他,恍然大悟道:“你是石头!” 因为幼时?常扮男郎的缘故,魏云卿在世家没有什么交好的女郎,也不认得什?么男郎,此时?再遇童年的小伙伴,顿时感觉分外亲切! 李允心中一喜,她认出他了!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道:“皇后竟然还记得我。” 魏云卿不可思议地捂着嘴,惊讶笑道:“天呐,你?都长这么大了,都做官了。我记得那?时?候,你?特别爱哭,小郎君们都不喜欢跟你玩,因为没人跟你?玩,你?就哭的更厉害。” “皇后莫再取笑微臣了。”李允面色微尬,不好意思道:“我那?时?候总是哭的满脸鼻涕满脸泪,他们?都嫌我脏,不愿意搭理我,只有皇后不嫌弃我,愿意跟我玩儿。” “我本来?也不爱跟他们玩儿。”魏云卿摇摇头,笑道:“就你?呆呆傻傻的,不像他们?一样调皮。” 李允腼腆一笑,二人谈论着幼时的趣事,不时?笑的前仰后合。 …… 与此同时?,马球场上,萧昱再进一球,众人都呐喊着向天子喝彩。 萧昱也期盼地往魏云卿方向看去,幻想着她也能像刚刚为宋瑾喝彩一样为他大声喝彩。 却见魏云卿眼中根本就没有他,而是言笑晏晏的在跟李允交谈,不时?展颜欢笑。 萧昱远远看到这一幕,眼睛被狠狠刺痛。 攥着马缰的手渐渐收紧。 他进了球,魏云卿竟然一无所知,没有给他喝彩。 他心里本就不满,又看到这样刺眼的一幕,脸上的表情不由渐渐失控。 这段时?间,他对她百般宠爱、安抚,无非是为了再博她一笑。 可她就是不肯对他笑。 他想起去年上元夜的时候,她对着宋逸,也是笑的这般灿烂。 在他面前,她永远笑的温顺乖巧,却从未真?实灿烂。 她只有在生辰那一日,对他笑的这般灿烂过。 而如今,她连一个假装的笑都不愿意给他,却如此轻易的对其?他男人笑了。 还笑的这般灿烂。 她是他的皇后,她为什么不对他笑? 她为什么宁愿对其他无关紧要的男人笑都不对他笑? ——他的皇后,怎么可以对着别的男人笑? 第53章 缠吻 萧昱面色冷暗, 长身于马上,失去了最初的昂扬斗志,公卿的喝彩声与隆隆鼓吹声也变得喧嚣刺耳。 乌骊马蹄在场上徘徊,鬃毛在阳光下闪着油亮光泽, 萧昱驱马, 乌骊扬蹄而起,尘土漫漫。 下半场的时候, 他打的格外卖力, 挥汗如雨, 将所有的憋闷不满都尽数挥洒在了球场上。 天子连连进球,台上喝彩声一浪高过一浪。 魏云卿也不由被欢呼声引得微微侧目, 看向天子英勇矫健的身影,可天子, 却再没有向她看过来一眼。 “陛下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换了球风?打的这般凌厉?”再度被萧昱截球后,萧泓一脸懵逼道:“怎么老逮着我截球?” “七叔, 别唠叨了。”萧景边驱马边催促他, “快追。” 可还是迟了一步,又?给萧昱进一球。 红方再记一分?。 萧景丧气地甩甩球杆, 抹了抹头上的汗。 这马球赛,萧昱和他分?带两队, 便是因为朝臣无人敢赢天子,不能尽兴。而萧景是母弟至亲,无须顾忌赢球会冒犯天子, 可看萧昱如今这阵势, 就算萧景拼尽全力,大概也是赢不了。 百官大声向天子喝彩着, 战鼓再起,场下众人再度开启混战。 看台上,杨肇看的正起劲儿,鼓掌喝彩的时候,一个内监走过来,悄悄对他附耳道:“大人家里遣人送信儿,说大人的小妹出事了。” “什么?!”杨肇心底一惊,差点从座上跌落,“怎么回事?” “不清楚,来人什么都不肯说,只催促大人快回家处理。” 杨肇心乱如麻,可天子还?在场上比试,他怎能在此刻擅自离席?可一想?到小妹出事,亦是坐立难安。 他往皇后方向看了一眼,见魏云卿还?在与李允交谈,思索一番后,便嘱咐内监道:“你先去回话,就说我立刻回去。” 内监领命而去。 杨肇随即拂衣而起,向魏云卿走去,深深作揖,“皇后。” 魏云卿抬头,逆光看着杨肇,笑道:“杨秘监来了,有事吗?” 杨肇面色沉重道:“家中忽然出事,遣人来报,要臣速速归家。因陛下尚在场下,臣恐擅自?离场不敬,特来向皇后请旨告退。” 魏云卿闻此,隐隐担忧,连忙道:“怕是有什么要紧的急事,杨秘监快回去吧,我会?替你转告陛下。” “多谢皇后。”杨肇作揖告退后,便匆匆离宫了。 魏云卿目送着杨肇离去,视线再转回场下时,已是萧昱拔得头筹,在百官的簇拥喝彩下归来的时候了。 她看着在万千拥护下意气风发的天子,熠熠生光,神采飞扬。 萧昱似乎感受到了她的视线,二人的目光短暂交汇了一下,然后,天子便在一阵一阵欢呼喝彩声中,平静地?收回了视线。 魏云卿神色一滞。 这边,内监躬着腰,将彩头呈给天子。 那彩头,是一只光华璀璨的琉璃盏,在阳光照射下,流光溢彩,耀眼夺目。 萧昱执帕擦着汗,看都没看彩头一眼,直接吩咐道:“拿去给胡氏女郎。” 内监领命,将琉璃盏端至胡法境面前。 在众贵女艳羡的目光下,胡法境拿起琉璃盏,她观摩着,一笑,扬声向天子遥拜谢恩,“多谢陛下。” 萧昱和萧景返回看台,场下又换了另一波人马比试着马球。 胡法境端着琉璃盏,主动来了天子的帷帐,对萧昱福身道:“臣女想用此盏敬陛下一杯,恭贺陛下凯旋归来,也多谢陛下赏赐。” “好。”萧昱对她微一点头,举杯致意,一饮而尽。 先向天子敬酒后,胡法境又让内监斟酒,转身,走向齐王,“这一杯,我敬殿下,多谢殿下借弓,让我能得此琉璃宝盏。” 萧景眼神一动,面无表情道:“好。”接受了她的敬酒。 她看着萧景仰首将酒杯中的酒一口饮尽,微微一笑,也将琉璃盏的玉液缓缓饮尽,然后福身告退。 胡法境退去后,天子帐中的公卿继续谈笑风生,观看着场下的战况。 赛完马球后,萧景也有些倦了,他只觉心烦意乱,遂起身,准备去跟萧昱辞行,提前离宫回府。 刚起身欲行?,脚下就似乎被什么东西绊住,咯了一下,他脚步一顿,移开了靴子,看见地上落着一个做工精致的香囊。 萧景微微疑惑,捡起那香囊,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异香。 * 时间渐渐流逝,高悬的太阳光线不再刺眼,人困马乏,场下的比赛渐渐停歇。 天色不早了,魏云卿也乏了。 贵女们看皇后有些困倦,便也纷纷告退辞行?。 魏云卿点头应允,贵女们陆续离去,帷帐中很快就只剩下皇后孤零零一人。 魏云卿看着渐渐西斜的太阳,唤来内监道:“陛下那边结束了吗?” “陛下现在正跟几位大臣相谈甚欢,估计还?要再晚些。” 魏云卿点头,“那你去跟陛下说一声,就说我乏了,准备先回去了。” 内监领命而去。 临高台 第70节 魏云卿在帐中等着天子回复,容贞给她倒上茶,她心不在焉地?饮着。 很快的,内监过来,带来了天子的回复,“陛下说,让皇后稍待片刻,他那边马上结束,他跟皇后一道回去。” 魏云卿眼神一动。 * 皇后已经乏了,百官也不好多留,纷纷向天子告退,萧昱便结束了宴会,公卿都离去后,萧昱起身,向魏云卿的帷帐走去。 天子的到来,让魏云卿微微无措。 她左右张望了一番,萧昱是一个人过来的,没有任何内监跟随。 萧昱沉吟不语,面无表情地在帷帐四边行走着,一面,一面,把帷帐上被金钩勾住的帘幔全都放了下来,整个帷帐,便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四方空间。 魏云卿心里咯噔了一下。 宫人们也是面面相觑,不知天子用意,下一刻,萧昱便吩咐道—— “全都退下。” 帷帐中气氛冷肃的可怕,帝后争执,宫人们不敢吱声,互相递了个眼色后,陆续离去。 人退尽后,帷帐中一片寂静,只有帝后二人默默对峙。 气氛微微尴尬。 魏云卿打破沉默,语气平静道:“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呢。” 他的语气带着莫名的愠怒。 “魏云卿,你是什么意思?” 他又?一次连名带姓的叫了她的名字。 魏云卿神色一动。 “陛下是来跟我吵架的吗?” 萧昱向她走来,秀挺的身影带着侵袭的压迫,一点一点向她逼近。 “是,我来跟你吵架的。” 魏云卿心中一颤,不由?后退了一步。 下一刻,萧昱便捉住了她的手臂,把她拉到了怀里,无处可逃。 两颗心紧贴着,扑通扑通的响。 他的脸色很冷静,眼眸中却氤氲着一片浓暗。 魏云卿心上颤了一下,她直觉,他在生气。 她一动不敢动。 萧昱拉着她,如那日在华林园一般大的力气,充斥着怒火,把她拉到了坐榻上,魏云卿踉跄跌坐在榻上,背靠着坚硬的栏杆,身子瑟缩了一下。 萧昱圈着她,单手捏着她的下颌,强迫她抬起头,他压制着沸腾的怒火,控诉着—— “这段时日,我对你百般宠爱,各种?解释,你都不听,你始终都不肯对我笑。” “可你竟然对他笑,你还?跟他说了那么多的话。” 魏云卿心中一动,是李允吗?他是因为这件事嫉妒了。 他,在嫉妒? 他语无伦次地?控诉着,“你是我的皇后,你为?什么不跟我说话?你为什么不对我笑?” “你只能对我笑,你怎么能对着别的男人笑?”萧昱把她压在坐榻上,手掌紧紧捏着她的下颌。 魏云卿脑中尚是懵懵一片,怔怔看着他。 “这般利齿,为?什么不跟我说话?为?什么不对我笑?为什么要对我如此冷漠?” 他反复质问?着,魏云卿脸被捏的鼓鼓的,可就是一声不吭。 萧昱看着她,女子始终平静,如汤沃雪,包容他所有的不满。 他盛怒的模样突然软了下来,他挫败地?伏在魏云卿身上,与她额头相抵,突然命令她—— “张嘴。” 魏云卿不为所动,嫣唇紧抿。 “张嘴,乖,张嘴。” 他急切的,带着一种命令又乞求的可怜语气—— “让我看看你的牙。” 他捧着她的脸,急切地?、卑微地?恳求着,想?要观摩那一颗一颗神圣的牙齿。 魏云卿看着他,渐渐回神,她身子微微动了动,扬起了脸。 此刻,她就是最骄傲、最美丽的神女,微微轻启檀口,向她的信徒,展示着那满口的神迹。 安抚着他不安的心。 曾经,他是人间的帝王,如今,他是神女的信徒。 萧昱一手捧着她的脸,一手沿着她修长白腻的后颈,将手指拢入她如云的鬓发之中,把她的脸拉近在自己面前,细心观摩。 他对着那一片造化赋予的神迹,再也没有了信徒的虔诚。 长驱直入,攻城陷地?。 舌尖钻入了那片神迹之中,撬开她的门户,一块一块地?数着宫殿的砖瓦,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流连、细数…… 拥堵不堪。 他连喘息的空间都没有留给魏云卿,她微微不适地?挣扎着,娇舌左右闪躲,却被他一次又一次地捉回来、包裹住,半分?不得动弹。 “唔——” 他就像沙漠中濒死的行者,遇到了普渡众生的神女,依靠着神女赏赐的甘霖,苟延活命,可他又?亵渎了他的神灵,将她拉下深渊,邪恶的想要夺尽她的甘霖。 他不知疲倦地?索取、索取,神灵的身体在颤抖,意识在混沌,不停的自云端下坠、下坠…… 她为?什么要答应给他看她的牙呢? 他还在数,不停的数。 在斋宫初见的时候,魏云卿就知道,他对自?己?的牙充满了好奇,他的手指,当时就在她的唇齿间上下流连。 他第一次让她张嘴,是在飞仙阁,他要用尽理智,才能压制住那股将她拆剥入腹的冲动。 他又一次让她张嘴,是在显阳殿的香榻上,他终于得偿所愿,如现在这般,用舌尖一颗一颗滑过她的牙齿,与她纠缠、细数。 她的牙啊,她到底有多少牙,以至于他怎么数都数不完呢…… 她轻嘤着、蜷缩着。 他一手托着她的后脑勺,一手按在她僵硬的腰际,上下肆意揉抚,来试探她的深浅。 她真的好乖、好软、好甜…… 欲罢不能。 魏云卿如同一滩水融化在了他的怀里,寂静的帷帐,只能听见唇齿间咂咂的水声。 五月之夏,还?微微透着凉意,她的身子不受控制的收紧、蜷缩在一起。 她的肩膀微微耸起,精致的锁骨发着颤,手臂已经完全松了、软了,像被露水打蔫儿的花,无力的挂在枝干上,任由萧昱为所欲为。 就在二人都要彻底沦陷在这一片沙漠的时候,一阵微风轻扬帷帐的帘幔,传来宫人窸窸窣窣的脚步与交谈声。 一切戛然而止—— 萧昱恢复理智,松开了她,经过刚刚的酣战,魏云卿嫣红的唇瓣已然微肿了起来,挂着一层晶莹的光泽。 她的脸上还有着被怜爱后的酡红,微颤的羽睫下,黑眸迷蒙,水雾迷漫,无辜、破碎,让人想?恣意欺负。 “数清了吗?” 她问?他,声音被断断续续的喘息切碎成一个又?一个颤抖的音符。 “嗯——” 她的信徒,终于得偿所愿,虔诚地告诉了她那个神圣的答案—— “三十六颗。” * 帘幔再度轻启,宫人们纷纷跪倒在帐外,恭迎帝后起驾。 再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帝后一切如常,神色平静。 没有人敢询问?,没有人敢揣测,刚刚在帷帐中的帝后,究竟做了什么…… 第54章 无眠 萧景回?去后, 便让人备水沐浴。 那股香味始终若有若无的萦绕在他的鼻下,他不知道是?自己的心理作用,还是?真?的有一股香味。 沐浴之后,萧景换了一身新衣, 又吩咐下人把他今日穿的衣袍全部烧掉。 然后, 在屋中徘徊思索着,吴妙英端着草药水走了进来。 “殿下, 奴婢配了草药水, 今日端午, 用草药水泡脚,可以祛病强身, 洗除病晦,顺便解解乏。” 萧景回?神?, 坐到了榻上,吴妙英蹲下身子,边帮他挽起裤腿, 边抬头?问?他道:“殿下今日熏的是什么香?” 萧景神?色一动, 他与萧昱习性一样,素来是?熏沉香, 他的近身衣物一直都是由吴妙英熏香,她不至于?分?辨不出来。 “有香味吗?”萧景试探道:“我刚沐浴过, 怎么还会有香味?” “是吗?”吴妙英眼神一动,他今日入宫赴宴,难免接触到什么, 她不该多问?, 便敷衍道:“那可能是奴婢的错觉。” 临高台 第71节 萧景眸色微沉,他知道, 这不是吴妙英的错觉,是?那股异香。 捡起香囊那一刻起,他就知道那香囊是?谁的了,他不知道胡氏丢下香囊是想做什么,但是?,她别想赖在他头?上。 出宫后,他就在偏僻无人之处把香囊烧毁,毁物灭证了。 他把袖口放到鼻子下闻了闻,可是?,似乎是?闻过太多次,他自己已经?分?辨不到这些香味了,遂把脚放到盆中泡着,期望这些药草的香气能洗掉、压过那股异香。 吴妙英蹲在地上,轻撩着药汤,帮他清洗,照顾着他,二人都很默契的不再谈论香的事情。 萧景低头?看着她的头?顶,恐她因香味误解,跟她解释道:“今日皇后已经暗示了裴氏女,齐王妃之位大概就是定下裴氏了。” 吴妙英动作一滞,随即低下眼,笑声道:“太好了,裴氏女名门贵女,与殿下是天作之合。” 萧景凝视着她,“等?朝廷定下婚事,我就送你去裴氏。” “奴婢不去。”吴妙英摇摇头?,态度坚决,“殿下成婚后,奴婢就离开王府,去齐州寻公主。” “你去寻公主做什么?我做的事,我会负责。” “奴婢不需要?殿下负责,殿下怎么就是不明白呢?”吴妙英叹气,他终究还是?年轻,少年气盛,做事冲动,不计后果。 “殿下真?正?要?做的,是?让千千万万的寒门子女得以出头?,而不是?把奴婢这样的寒门女送到世家,向他们低头。” 萧景蹙眉,“那你还要我去娶一个世家女?” 吴妙英反问?他,“殿下想把奴婢送到裴氏,不就是?因为你自己也?清楚,你现在反抗不了,没有办法娶一个寒门女吗?” 萧景沉默。 “殿下,你想得到一些东西,势必要?付出一些代价,在自己不够强大的时候,不要跟他们鱼死网破的斗。” 吴妙英苦口婆心的规劝着,“以前奴婢在公主身边的时候,公主就常说,要?耐得住寂寞,徐徐图之。一个齐州,虽然到手只需要朝廷一道诏书,可公主为了这一道诏书,谋了十年啊!” 十年,何其漫漫。赌一位驸马,立不世战功,获方?伯资格,熬死一任齐州牧,谋出镇齐州的机会。 一步一步,缓缓图之,如今的格局,来之不易。 “公主正?是?艰难时刻,还需要?殿下在朝廷给她做辅配合,殿下岂能在这种时候授把柄于人?” 萧景依然默不作声,盆中的水渐凉,他将脚从盆中伸出,赤脚踩在地板上,徘徊着道:“如果是因为公主当年的嘱托,你已经?完成了你的任务,如今,不必处处为我着想。” “奴婢不是?为了殿下,是为了更多如奴婢一般的人?。” 萧景心中一动。 “殿下自己也好好想一想,天色不早了,殿下休息吧,奴婢告退了。” 吴妙英平静地端起水盆,沉默着往屋外走去,至门口,她回?头?看了一眼萧景的背影,单薄落寞,她垂眸,转身离去。 女子转身那一刻,萧景回?头?,无言看着女子黯然的背影。 * 式乾殿。 晚风吹动着小烛,灯火摇曳,在书案的奏折上投下斑驳错落的影子。 萧昱对着小烛,专心翻阅奏折,转移思绪,以求宁心静神?。 可奏折上的黑色字迹在他的眼中渐渐扭曲、模糊,就像白日里魏云卿被怜爱后,那汗湿的发丝,紧紧贴在光洁的额头,他此时正?提着笔,要?为她轻点?朱唇。 吧嗒—— 朱墨滴上奏折。 梁时连忙蘸掉奏折上不慎滴落的那滴墨,可奏折上,还是?留下了一块圆形的朱砂痕迹。 萧昱看着那抹红,怔怔出神?,他放下笔,起身。 梁时挑剪着灯花,将熄未熄的烛火,再度昂扬而起,散发着耀眼的活力,天子的身影在地板上扭曲徘徊。 他走到榻前,便想起她在此发髻倾散的模样。 他走到案边,便是她上食帝宫欢欣畅食的笑颜。 他走到窗下,便浮现那日她临窗剪花的情景。 满心满眼,张眼闭眼,都是?她。 梁时看了看天子怅然徘徊的身影,复又低头?无言处理着那被朱笔弄脏的奏折。 他不知道今日在射圃帷帐中发生了什么,可帝后如今各自冷漠的态度,他推测当?时应该是?起了争执。 可奇怪的是?,自帷帐出来后,帝后都很平静,镇定的过分?刻意,又不似起了争执。 照皇后以往的脾气,若真?是?跟天子置了气,会吵、会闹,唯独不会忍着。 可是?,皇后很平静。 梁时试探着,建议天子,“陛下若是?睡不着,就去看看皇后如何?” 萧昱闻此,脚步一顿,不自觉地瑟缩了一步。 白天一时冲动之后,萧昱很快恢复了理智与清醒。 他对她,本该徐徐图之,可他操之过急了,他不该这样对她。 他轻薄了她、亵渎了她,把她拉下了深渊,和他一起堕落,他忽然满心罪恶。 他,无颜见她。 “皇后乏了,让她好好休息吧。” * 与此同时的显阳殿。 魏云卿躺在榻上,抱着肩膀,身子如婴儿般蜷缩在了一起。 她手指在那娇艳的唇瓣上一遍一遍抚摸着,温软饱满,不由用牙齿轻轻咬着指尖。 他告诉她,她的牙,有三十六颗。 魏云卿又蜷缩了一下身子,手指抚着自己的牙。 翻来覆去,辗转难眠。 他在嫉妒,因为自己和李允这个无关紧要的男人?多说了几句话而嫉妒。 男人?的嫉妒,是?不是?就像自己不想让他纳妃一样?就像自己听到他可能会有一百二十多个嫔妃时那种排斥、冷漠? 魏云卿想着,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她捂着胸口,似乎能听到心脏扑通扑通狂跳的声音。 她光着脚跑下了床,在殿中徘徊着,月光从窗户洒进来,给她半边身子蒙上一层光华。 她徘徊着,走到窗边,看着上边悬挂的风铃,轻轻拉了拉丝线。 铃、铃、铃—— 清脆悦耳的风铃声响起,随着夜风,飘满宫殿。 容贞闻声走了进来,打了个哈欠道:“皇后怎么没有睡呢?” 魏云卿见她进来,便招呼她道:“你把烛台点上。” 容贞点?头?,去把烛台点?燃,暖色的烛光一点一点将屋中填满,与清冷的月辉交映着,“殿下,点?好了。” 魏云卿坐到榻上,随意挽着披散在身后的头发,“把烛台端过来。” 容贞应是?,一手护着火苗,一手端着烛台走向她。 魏云卿在她面前坐好,微微仰头?,认真道:“你把烛火拿近,帮我数牙。” “啊?”容贞一懵,“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我想知道我有多少颗牙。”魏云卿认真?道:“这对我很重要。” 容贞还是?不理解,可依然半蹲在魏云卿面前,把烛火凑近皇后的脸。 魏云卿的嘴巴圆圆的张开,像一颗饱满的蜜桃,满口皓齿尽数展露在容贞面前,容贞凑近她的脸。 如此近距离看着皇后的容颜,她还是?第?一次。这般绝色,远看便足已让人?心神?荡漾,近看愈发摄人心魄,她作为女子,都不由微微脸红。 她对着光,屏着气,认真?数着皇后那光洁可爱的牙齿。 片刻后,她长舒了一口气,骄傲的对魏云卿笑道:“数好了,殿下。” “多少颗?” 她急不可耐的想知道答案。 “三十六颗。” 容贞言之凿凿的告诉她。 魏云卿呆呆听着,顷刻间,感动、暖流铺天盖地般将她包裹,她释然一笑,天地霎时开阔。 ——他没有骗她。 * 西山,普光寺。 端午那日,杨肇离宫后,便急急赶回?家,从妻子何氏口中得知,小妹杨季华端午那日,以去普光寺拜佛祈福的理由,离家去了西山。 可谁知她去了西山后,转头?就到了宋逸家中给了刘夫人?拜节,可不想一贯谦和有礼的宋逸这次竟翻了脸,把杨季华连人带物的从家里撵了出来。 杨季华自幼娇惯,何曾遭过如此奇耻大辱? 被宋逸撵走之后,杨季华羞愤难当?,无颜回?家,就赖在了西山普光寺,非要剪了头发出家做姑子。 可普光寺是?僧庙,不收女尼,住持便派了小僧弥到杨家传信儿,让他们速来领人?,别再胡闹了。 杨肇夫妇来来回回劝了几趟,都不能把人?劝回?家。 杨季华蒙此奇耻大辱,自觉在世家贵女中已抬不起头了,若宋逸不肯娶她,那她这辈子也?不想嫁人?了,普光寺不收尼姑,那她就出家做女冠。 杨肇气啊,可他又无可奈何。 他是?家中长子,父母去世后,这家业家事就一并落在了他的肩上。 杨季华是?家中幼女,母亲临终前,将幼妹托付给了他,杨季华是他们夫妻一手带大,说是?妹子,实则跟女儿差不多。今见她这般不自爱,做出这等?有辱家风之事,杨肇是?真?恨不得脱了鞋把她给抽上一顿。 一家子在普光寺大殿对峙着,争吵之际,杨肇气的扬手就要抽妹妹巴掌。 被妻子拦下劝止,何氏护着小妹,教训着杨肇,“小妹年纪小,你跟她置什么气?你要是个男人?,就去把那姓宋的抓来,娶了妹妹,你个大男人?,打妹妹算什么?” 临高台 第72节 杨肇被数落的憋了一肚子气,打又打不得,骂也?骂不动,只能愤恨无力的把巴掌甩在了自己脸上,唉声叹气。 杨季华委屈地呜呜哭泣,何氏搂着她不停安抚。 就在众人?乱成一团时,杨氏从太师府匆匆赶来,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开口制止了混乱不堪的局面—— “出家做女冠不如进宫做女官,既不嫁人?,那便入宫去服侍皇后吧。” 第55章 逼迫 一股风飕地卷进佛堂, 经幡动了一下,杨氏抬步跨过门槛,冷冷看着杨季华。 杨季华哭声一顿,身子缩成一团, 呆呆看着怒容满面的姐姐。 “姐, 姐姐。” “大?妹妹怎么来了?”何氏惊讶的看着杨氏。 杨氏沉着脸,向杨季华走近一步, 杨季华下意识的就后退了一步。 杨氏看了看杨肇, 又看了看何氏, 视线才转到杨季华身上,开口道:“你是准备把自己和宋逸的事闹的满城风雨, 然后逼他?娶你吗?你以为这样就能让他?妥协?你当宋氏是什么人家?” “我,我没这样想, 姐姐。”杨季华委屈道:“明明是他?先羞辱我。” “他?羞辱你?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若不是你腆着脸去人家里拜节,人家会有机会羞辱你?” 杨季华憋着泪儿, 脸色涨的通红, 心虚不吱声。 “这件事?已?经惊动太?师了。”杨氏正色道:“太师那般好颜面的一个人,若是此事?累及宋氏清誉, 他?不会跟你客气?,你若再?闹下去, 就真要出家做一辈子姑子了。” 杨季华身子一颤,又往何氏怀里躲了几分,她不过是一时赌气?, 才说?要出?家, 吓吓家里罢了,她没想真出?家。 可若惹恼了宋太?师, 那她跟宋逸就真没半分指望了,她怕了。 “大?妹,你这是什么意思?”杨肇蹙眉,眸色微沉。 “哥哥,季华年纪不小?了,可宋逸如今是铁了心不肯娶,太?师都劝不动,我们能耐他何?”杨氏劝道:“季华若为了他?一直不嫁人,拖成个老姑娘,早晚要被世家的唾沫星子淹死,倒不如先进宫,避上几年。” 杨肇沉默,若有所思?。 “徐氏出?事?后,朝廷是再不愿意这些寒门女子在皇后跟前服侍了,这次必然是要从世家为皇后选女官,我可以去求太师举荐季华入宫。” 杨氏认真建议着,“让季华先在宫里待着,也可以堵住悠悠流言,过几年,若是宋逸回心转意了,愿意娶亲了,再离宫出嫁也不迟。” 话音一落,众人面面相觑着。 “我,入宫?”杨季华微张着嘴,还未从杨氏刚刚的话中回神,一时千头万绪,“我怎么能入宫呢?” 世家贵女,入宫做女官多为已婚妇人,如朝臣上朝一般,五日?一休沐,离宫归家团聚,哪有她这样的年轻姑娘入宫做女官的? 杨肇却是点点头,赞同道:“大妹说的有道理,季华如今这情况,嫁也嫁不成,在家里蹉跎着也不行,那宋逸拖得起,可季华一个姑娘家拖得起吗?” 杨季华低下头,眼圈红了一片,何氏给她擦着泪。 杨氏附和?着杨肇,继续劝说道:“到皇后跟前服侍,体面又风光,不失为一个好前程。你入宫之?后,便是总掌宫内诸事?,谁还敢轻看你?怕不是日后宋逸也要回头求着娶你。” 杨季华眼神一动,渐渐止住了哭泣,她已?经十七了,相识的贵女们都陆续嫁人了,只有她还一直耽搁着。 可宋逸父亲的事也不知几时能解决,她若一直等?着,在家拖成个老姑娘,丢的是整个弘农杨氏的人。 若是入了宫,拖到二三十岁不嫁人,也是正常。而且,说?不定几年后,宋逸父亲的事就解决了,他?就能娶自己了。 “我,真的可以入宫吗?” 杨氏知她已?然心动,松了口气?,欣慰笑道:“皇后貌太?美,性太?慈,年又少,需要有个知根知底的人入宫帮手,你与皇后年岁相近,去了还能做个伴儿,太?师定然支持。” * 杨季华顺利被说服,随兄嫂返回了家中,普光寺恢复了宁静。 事?情解决后,杨氏亦返回太?师府,求宋太师举荐妹妹入宫。 能给魏云卿选这样一位知根知底的高门贵女为女侍,宋太?师亦乐见其成,满口答应。 这一日?,宋朝来再度入宫。 端午之?日?,帝后似有若无的较劲让宋太师隐隐头疼,便让宋朝来去提醒魏云卿,不能再?拖延圆房了。 上次不欢而散后,宋朝来也憋着气?,不大?想见魏云卿,可宋太?师这边催的紧,她也不得不走这一趟。 显阳殿,小斋里燃着沉香。 魏云卿走到窗前的榻上坐下,阳光斜射而入。 徐令光之?事?后,宫人也都知道了宋朝来的厉害,迎其入内后,便立刻陆续告退。 宋朝来在她对面坐下。 再?见母亲,魏云卿也不似过往一般对她礼敬温顺,她知道,她越是听话温顺,母亲越会得寸进尺。 魏云卿面无表情,淡淡道:“母亲今日来,是又想逼我做什么?” “我不逼你。”宋朝来平静道:“我只是来转告你,朝廷会让你大?舅母的妹妹入宫来服侍你,以后,你在宫中有什么问题,都可以跟她商量。” 魏云卿眼神一动,冷漠道:“外公是要派人来监视我吗?” 宋朝来不自在的避开目光,“你不要多想,她没地方去了,宋逸不肯娶她,端午那天把她连人带物的从家里撵走,她就要沦为世家的笑柄了,只能到宫里避一避。” 魏云卿微微挺直身子,想起了端午那一日?,原来杨肇急着回去,就是去处理这件事?情吗?宋逸怎么又拒绝了婚事呢? “还有,你外公让我来催促你与陛下圆房。”宋朝来黯然诉说?着,语气?已?经没有了上一次来的时候的咄咄逼人,“我知道你不喜欢我跟你谈论这些事,可你外公逼我,我只能转达。” 魏云卿端茶的手一滞,茶面倒映出她微愕的神情。 “你要不要生孩子我不管,可无论如何,必须先与陛下圆房,堵住朝廷悠悠之口。”宋朝来语调突然哽咽了几分,她顿了一下,吸了吸鼻子继续道:“你必须摆出?愿意怀孕的态度,让朝廷安心,你不圆房,是在打满朝文武的脸。” 魏云卿看着她,微微愕然,这是她第一次见这样的母亲。 在她心里,母亲一贯是骄傲、张扬、恣意妄为,这是她第一次从母亲的脸上看出了无可奈何的情绪。 “是因为端午之?日?我的表现,让外公不满意了吗?他觉得我太不知好歹了吗?” 魏云卿不以为意,转头看着窗外那一丛蜀葵,挺立茎杆,绚丽多彩,在这闷热的夏日?,绽放着旺盛的生命力,花朵依偎在枝干上,她又想起那一日与萧昱的亲昵。 “你要相信母亲,母亲都是为了你好。”宋朝来脸色黯然,摇头道:“你外公是什么人,你不了解,母亲了解。” 魏云卿转过头,眼神一动。 外公一直对?自己宠爱有加,视如珍宝,她从小?没有父亲,是外公和?舅舅的存在,弥补了她一部分父爱的缺失。 外公很爱她,虽然她心里也清楚,到了外公这种身份地位,每一个决定必然是深思?熟虑,不可能单纯因为疼爱她,就捧她做皇后,威慑宫人使她专宠。 这其中,固然有外公的私心,可她自己心里亦是希望天子专宠她一人,外公所为,本质也符合她自己的利益。 宋朝来缓缓开口,打破了她的幻想,“他现在让天子独宠你,图的就是你能生下天子子嗣,可如果你再?不圆房,再?不展现出?愿意怀孕的态度,他?会立刻、亲自主持为陛下选妃,让别人去生。” 魏云卿瞳孔微张,心中莫名一凉,不可思?议。 “你外公想要的,只是天子子嗣,是谁生的他根本无所谓,因为无论是谁生的,你都是嫡母,只有你,有垂帘听政的资格。” 宋朝来一改往日?的癫狂,平静的向她诉说着母女二人的真实处境。 “你不早日?诞下皇嗣,难道要那些贱婢去生吗?你要跟别人分享你的丈夫吗?” 魏云卿摇摇头,“陛下说?过,他?只想要嫡出的子嗣。” “他?在骗你,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无条件的宠爱你,你怎么可以把你的未来,寄望于天子虚无飘渺的爱意?” 魏云卿心乱如麻,她早知道皇帝和皇后这两个身份,已?经注定了他?们的结合不需要太?多感情,只需早早完成传宗接代的任务。 可得知萧昱只是忌惮于外公权势才对?她百般宠爱,她也曾失望,也曾落寞,不愿意配合他进行这场虚伪的游戏。 她总是拼尽全力地想去抓住那一点爱,可母亲却把这一切撕碎,打破她的所有幻想。 “他?根本就不是心甘情愿娶你,是迫于你外公的权势压力,才不得不娶了你。你的皇后位是靠宋氏坐稳的,你与宋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可你外公已垂垂老矣。” 宋朝来揉了揉眉心,窗外的夏风,吹干了她眼角微微湿润的痕迹,“陛下风华正盛,一旦你外公不在,你觉得他还会只独宠你一人吗?” 魏云卿紧抿着唇,窗外蝉声鸣鸣,聒噪的让人愈发心烦意乱。 “先帝也只有先后,他?答应了,只会宠爱我。” 宋朝来苦口婆心,“可先后的哥哥是薛太尉啊,薛太?尉至今大?权在握,你呢,你有什么?没有父亲,没有兄弟,没有任何外戚依仗。等你外公不在了,谁还能给你撑腰?” 魏云卿沉默着。 “何况,薛皇后有两个儿子,这才是她专宠的底气。” 宋朝来谆谆劝谏着她,说?着说?着,她的情绪莫名陷入崩溃,她的脸色成了灰白之?色,嘴唇微颤着,突然掩面而泣。 “我也想让天子对我的女儿一心一意,让我的女儿可以幸福,可你既要专宠,你就必须要承担绵延天子子嗣的重任。” “他?是天子,他?不能无嗣,即便他愿意独宠你一人,可你没有子嗣的话,满朝文?武也会拼命上书让他纳妃绵延子嗣的。” 一句一句,言出?肺腑。 魏云卿心中大?动,看着曾经高傲的母亲,如今却像一只挫败的羔羊,陷入了狼群的包围,无助而绝望,她第一次见母亲如此模样。 她试探着伸出手,想要安抚母亲,却停在了半空中。 宋朝来却捉住她的手臂,挂着泪痕的脸疲惫而憔悴,她放下了她所有的骄傲、自尊,撕破那层坚硬的壳,退去所有骄横跋扈的伪装,将她最脆弱、最不堪、最不为人知的一面,悉数展现在魏云卿面前。 没有保留。 “你别看你外公一直宠着我、纵着我,可母亲心里比谁都清楚,那是因为我是东海王氏的外甥女,他?需要王氏家族的助力,需要我舅舅的帮衬,所以要一直捧着嫡系。” “我先前那些荒唐要求,他?都能一一答应,那是因为这些要求也符合他的利益,跟他?的需求一致。他?也希望你能专宠,能早日?诞下子嗣,才会一直纵容我。” “我的任性,只是他的一个借口。” 宋朝来泪流满面。 “他?连你大?舅舅,他的嫡亲长子都能放弃,何况我一个女儿?” 魏云卿脑中嗡嗡一片,听母亲将伪装的完美无缺的伤口撕烂在她面前,展示着那血淋淋的真相。 “如果你不生孩子,我们就是你外公的弃子。” 说?完,宋朝来掩面痛哭。 魏云卿头皮一阵发麻。 她一直都生活在母亲羽翼的庇护之下,她所以为的亲情,都不过是她在母亲庇护下,看到的假象。 临高台 第73节 所有的爱,都无关感情,皆为利益。 魏云卿闭上眼,痛彻心扉。 宋朝来歇斯底里,“母亲最恨的就是我没有儿子,但凡我有个儿子,我也不需要处处仰仗娘家人,把你卖给你外公!” 魏云卿的存在,她的奇货可居,才是宋朝来在宋太师跟前任性的底气?。 “你才是母亲唯一的指望,你不早早生下儿子,以后,你有什么依靠?母亲有什么依靠?” 她颤抖着唇,反复质问。 “年轻时,你还有美貌对?他?的吸引,可老了之后呢?没有美貌,没有孩子,没有外戚,你靠什么稳固地位?” “一旦你对他失去价值,他?会对?你弃如敝屣。” 魏云卿心口阵阵抽痛,眼泪无声滚落,她看着宋朝来的眼神凄凉而陌生。 “母亲,我是你的女儿吗?你真的有当我是你的女儿吗?” 宋朝来脸上的泪痕被阳光照的晶莹剔透,她停止了哭泣。 “你当然是我的女儿。” 她恢复了理智,捧着魏云卿的脸,为她擦去满脸泪痕,如同哄着幼年的她一般,柔声哄着她—— “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人真心爱你,只有母亲,只有母亲是真的爱你。” 第56章 坦诚 夜深了, 魏云卿躺在榻上,晚风轻吹着纱幔,凉意透过孔隙吹拂在她的身上。 梦,山呼海啸般而来。 “如果你不圆房, 你不生孩子, 你外?公会立刻、亲自主持为天子选妃,让别人?给他生。” “他是天子, 他不能无嗣。” “一旦你对他失去价值, 他会对?你弃如敝屣。” 夜里下起了雨, 半开的窗户,被风雨拍打的摇摇晃晃, 风铃被吹湿,有气无力的敲击着。 魏云卿从梦中惊醒, 额头上冷汗淋漓,她翻了个身子。 隔着轻薄的帘幔,看见一个熟悉的清隽身影, 走向了窗前。 窗子被轻轻关上, 屋内风雨声渐止,魏云卿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不发出一点儿声音。 他怎么会在这里?是因为母亲来了,他才来的吗? 萧昱又返回了书案坐下, 对着小烛微弱的光线翻看着书卷。 魏云卿怕他发现自己醒了,又默默翻了一下身子,面对?着墙壁继续装睡, 一动不动。 空气安静至极, 只能听见?萧昱有一下没一下翻动书卷的声音。 屋外闪电明灭,屋内烛火扑朔。 魏云卿心事?重重, 裹了裹身上薄薄的锦衾,再不能入眠。 天子还在那里坐着,小烛将?要燃尽,光线愈发昏暗,他还是一动不动的坐在那儿看着书卷。 魏云卿也不敢动,就躺在那,闭着眼,安安静静的睡着。 她还不知道现在要如何面对?萧昱。 时间慢慢过去,意识混混沌沌之际,一道惊雷响起,魏云卿乍然惊醒,被雷声吓得一跳而起。 萧昱也闻声向她走来,魏云卿抬起头,二人?就这样隔着帘幔,猝不及防的相对?着,萧昱脚步一顿。 小烛已?然熄灭,闪电明灭着,照亮了天子的身影,隔着帘幔,朦朦胧胧看清。 魏云卿身子一缩,垂下了眼,知道此?时再躺下装睡也来不及了,就硬着头皮道:“陛下怎么在这里?” “睡不着,来看看你。”萧昱面容平静,转过了身,“来的时候,你已?经睡着了,准备走时,又下雨了,路不好走,就多留了一会儿。” “本来不想让你知道的,可你还是醒了。” 魏云卿没有言语。 “你睡吧,雨停了我就走。”萧昱重新走回书案坐下,燃起了一支新烛,捧起了书卷。 魏云卿再也睡不着,她轻轻勾起一点儿纱幔,偷偷观察着烛光下的天子。 他坐在案前,捧着一卷书,烛火照亮了他半边脸,眉眼沉静,干净澄明。 魏云卿看着他,出了一会儿神,不知道自己是梦还是醒。 萧昱的视线一直没有看过来,却突然开口道:“睡不着的话,来帮我看看这卷书可好?” 魏云卿闻声,连忙放下帘幔,隔开了二人?,继续假装睡着。 “这里有一页,缺了半张。”萧昱对她道:“好好的书,怎么撕毁了?” 魏云卿眼神一动,他是在看自己从家里带来的书?翻过身子,往他那边看着,“陛下看的是哪一本?” 萧昱对烛分辨着书上的文字,道:“《左传·僖公九年》篇,那句‘以伯舅耋老,加劳,赐一级,无下拜。’后边,怎么撕掉了。” 原来是《左传》,魏云卿了然,那一页是她幼时调皮损坏,父亲为了责罚她,还让她将那被撕掉的内容全部背了下来。 她略一思索后,便接着背诵道:“天威不违颜咫尺,小白余敢贪天子之命‘无下拜’?恐陨越于下,以遗天子羞,敢不下拜?下,拜,登,受。” 萧昱一怔,神色微微肃然,缓缓合上书道:“你知道这讲的是什么意思吗?” 魏云卿若有所思道:“这是周襄王冬至祭天时,派宰孔赏赐了齐桓公一块祭肉,因桓公年迈,令桓公无需下拜,桓公却坚持下拜接受祭肉。周礼,祭祀的祭肉只能赏赐宗室,很少赐予诸侯,而桓公乃是春秋霸主,所以襄王对他行殊礼。而桓公做此?恭敬姿态,并非他畏惧天子,而是欲假天子威严,正自己?霸主之名,就像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那样。” “政由世家,祭则寡人吗?” 他语气平静。 魏云卿心中一动,无言作答,她坐起身子,掀开帘幔,看向萧昱,萧昱也正看着她。 那一刻,仿若又回到了冬至祭天那一日,她伏于南郊,于一片冰天雪地中仰望着帘幔后的天子,而今,帘幔已经被她掀起,天子就在她眼前。 萧昱放下书卷,向她走来,身影一点一点蔓延至床榻。 魏云卿缩了一下身子,往床里侧躲了躲,下意识的抗拒。 “陛下不问问我,母亲都跟我说了什么吗?” 她先开了口,制止了萧昱的脚步。 “你母亲每次来,大概都是一样的目的。”他猜得到,“无需多问。” 魏云卿躲闪着,在萧昱缓缓坐下的阴影中蜷缩。 “那你是来跟我圆房的吗?” 萧昱眼神一滞,没想到她就这样直截了当的问出来了。 “那一日,是我太冲动,我嫉妒,才一时冲动。” 他安抚着她,“不要因为你母亲的到来有压力,如果你不想,我会让太医监联名上奏,称皇后情绪怫郁,暂不宜受孕,让太师不再逼迫你。” 魏云卿闻此?,抬眼看着目光柔和看着自己的萧昱,“你不想要吗?” “我想要,但不急。”萧昱平静诉说着,“每一位帝王,都幻想他们的王朝可以千秋万世的传承下去,所以,天子需要子嗣,需要继承人?。” 而后话锋一转,“可自古及今,没有万岁的天子,也没有不灭的王朝。” 魏云卿心底微微动容。 “我从懂事起就开始做皇帝,被这个身份约束、限制。身份,代表着身不由己?。” “他们想要的,是一个长不大,永远听话,任由他们摆布的皇帝。” “我长大了,我太大了。”他语焉不详的感慨着,“我身不由己?。” 蜡烛静静燃烧着,屋外?的雨开始淅淅沥沥,魏云卿沉默着,再一次体会了帝王的孤独。 他继续对她说着—— “这几日,我一直在思考我们的事?,我不想再给自己?找借口,也不想再说什么甜言蜜语宠着你、哄着你。我知道,出了华林园之事?后,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会怀疑我对你是虚情假意,所以,我想从另一个角度,解决我们的问题。” 魏云卿看着他,“陛下想说什么?” 萧昱看着她,认真道:“我不需要知道你母亲跟你说?了什么,每一个人?的话都有他的道理。可现在,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我不给你建议,你自己?分辨。” “陛下请讲。” 萧昱移开目光,幽幽道:“当年,母后在生产齐王时血崩而死,其实是有人在她的药里动了手脚,才导致生产时血崩。” 魏云卿心中一震。 “父皇明知是谁干的,却又无可奈何,因为他掌控不了,所以连他自己也在几年之后抑郁而终。薛太尉忍了多少年,谋了多少年,才终于把始作俑者一族连根拔起。” 魏云卿头顶一阵发麻,惊愕地听着这些宫闱密事。 他告诉自己薛皇后是生产时被人?动了手脚,才意外?驾崩,他到底想表达什么? “我不会伤害你,但是,任何承诺都是无力的,我必须让你清楚的认识到我的危险。” 魏云卿眼神一动,想起母亲所说?,她怎么能把?自己的未来寄托于天子虚无缥缈的爱意? 他或许爱她,但是他们之间,总会有一些若有若无的对立。 “你先前说?,自己?粗通些?医术,总好过把命交到别人手上,这件事?,是对?的。”他语调平静地陈述着,“华林园闹剧后,太医监上下已经被我撤换了一批人?,你怎么能安心把?自己?的命交到我的手里?” 屋外?雨声渐停,室内安静的只能听见二人的呼吸。 魏云卿愕然看着他,背上泛起阵阵寒意。 原来那一次在华林园,他冲自己?发脾气是假,趁机收回太医监是真。 太医监,外?公能利用?太医暗示天子专宠自己?,天子也能利用太医让外公不再逼迫自己?生育。 同样,他也可以利用?太医,让自己如当年的薛皇后一般,悄无声息的遇害。 “陛下对?我坦白,是想告诉我,如果他们想利用我生子垂帘,现在的你,同样有能力在我生产时置我于死地吗?” 只要她死了,世家扶持她垂帘的愿景就算破产了。 她惊愕于萧昱对她的坦诚。 临高台 第74节 “我知道这会让你对?我心生厌恶与恐惧,但是我必须把我对你的威胁坦诚告诉你。” “卿卿,你要学会自己保护自己。”萧昱捧起她的脸,柔声安抚着她恐惧不安的情绪,“无需患得患失,每一个人都很爱你,都是为了你着想,我们都爱你。” 魏云卿看着他,小烛的光芒颤动着,倒映在她的眼里,熠熠明亮。 萧昱捧着她的脸,如第一次那般,在她唇上轻轻一吻。 浅尝辄止。 * 这一日,裴通来了齐王府。 他是齐王友,辅助齐王师来敦促齐王的课业,齐王虽领了司空之职,但是司空府大部分职权已?然是由宋太师暂摄,萧景要处理的事务不多。 刚呆了没多久,就一直闻到萧景身上似有若无的香气,便询问道:“殿下,你身上的香,是从哪里来的?” 萧景一怔,“有香气吗?” 裴通仔细分辨着那若有若无的香气,越闻越觉得熟悉,“我似乎在哪里闻过。” 萧景心里咯噔一下,“你闻错了吧,我这几日都没有熏香。” 裴通眉峰微蹙,渐渐想到了什么,脸色沉了下去,解释道:“这是一种西域奇香,一旦沾身,数月不散。” 萧景微微变了脸色,难怪他怎么洗都除不尽。 裴通起身,作揖告辞,“殿下,家中有事?,我必须马上回去一趟。” 说?完,便匆匆离去。 萧景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又举起袖子仔细闻了闻,眼皮突突直跳,他果然是被算计了。 * 裴通匆匆回家,一回去,便急匆匆来了胡法境住的院中,此?时,胡法境正在屋里和小姨裴智容相谈甚欢。 “观音奴,齐王身上的香,是不是你搞的鬼?” 还未进门,裴通的声音就气急败坏传了进去。 胡法境面色不改,缓缓起身,看着匆匆而来的裴通,坦然面对?着他的怒火,“小舅知道了?”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裴通气急败坏,“全建安只有你有那个西域异香,早晚有人?会怀疑你和?齐王私相授受,暗通取款,你这不是把自己名声搭进去了吗?” 裴智容闻此?,也惊愕地看着胡法境,“阿奴,你为何要如此??” “我为何要如此?”胡法境看着二人,冷笑,“我倒想问问你们,让一个贱婢顶着裴家的名号,嫁入齐王府,你们为何要如此??” 裴通脸色一变。 裴智容也心虚地低下头,“阿奴,你都知道了。” “小舅怎能让一个贱婢顶替小姨嫁入王府,再把小姨嫁给一个寒门子弟?”胡法境忿忿不平,斥责道:“你们都是疯了吗?” 裴智容摇摇头,哭诉道:“不,阿奴,不是这样的,是我自己?非要嫁的,但是,我不能啊,我不能以裴家女儿的身份嫁给他。” “士族对?士族,寒门对?寒门。”胡法境冷冷道:“小姨心悦之人?,他配不上你,你这辈子都不用?想了。” 裴智容掩面而泣。 裴通蹙眉,道:“就算是为了阻止我们,你也不至于搭上自己的名声啊?” “小舅别自作多情了。”胡法境轻嘲一笑,“不让小姨所托非人?只是顺便为之,此?举用?意,还是我自己想要齐王妃之位。” 裴通一懵,和?裴智容面面相觑,难以置信,“你怎么会想嫁入皇室?” 那般牢笼,进去了就是蹉跎一生。 “小舅还记得吗?我幼年时,有术士批命,称我天生后命,贵不可言,可惜让魏氏先了一步,抢了这皇后位。” 裴通厉声呵斥,“观音奴,闭嘴!” 她怎可言此大不敬之语?! “什么昆山片玉,华顶闲云,不过世家造势,自吹自擂。” 胡法境对裴通的制止置若罔闻,继续道:“我要让世人?都看到,我胡法境嫁给谁,谁,就是皇帝。” “既然天不认我这天生后命,那我就自己?逆天改命。” 第57章 异香 那一夜之后, 萧昱果然?让太医监联名上奏了一封皇后心情怫郁,压力过?重,不宜怀孕的奏折递了上去。 奏折到了中书省,宋瑾见到后, 便带去给宋太师过目, 顺便抱怨了一通。 宋太师明?知道宋朝来是什么脾气,还屡屡让她进宫去刺激魏云卿, 好好的孩子, 早晚被逼疯。 宋太师脸色沉沉, 把奏折扔到他的怀里道:“定是皇后还在赌气,陛下才有此授意。” 宋瑾连忙接稳奏折, 道:“可太医说的也有道理,皇后压力过?重, 心情积郁,恐怕难以受孕,就算勉强怀孕, 恐怕也保不住, 现在最要?紧的是让皇后纾解情绪,才能诞下健康的皇嗣。” 宋太师胡子微动, 冷嗤一声。 “压力大?不过?催几句就是压力了?等朝廷真给陛下选妃,让别?人跟她分宠了, 她才知道什么叫压力大。” 宋瑾蹙眉,大约是因为寄人篱下,魏云卿自小就心思细腻敏感, 在家时就处处察言观色, 待人接物都?是温顺有礼,在意亲人感受。 他就怕魏云卿太过顾念亲人, 怕让亲人失望,一时想不开,钻了牛角尖,真把自己折腾出毛病了。 “父亲,您这是要?逼死?皇后吗?”宋瑾劝道:“您别再提纳妃的事了,让皇后过?几天清净日子,好好养一养不行吗?这事儿急不得,等?皇后情绪好了,想通了,自然?就水到渠成。” “胡说什么呢!”宋太师呵斥道,什么死?不死?的,他是想找死?吗? 宋瑾避开宋太师目光,倔声道:“父亲实在有些不近人情了。” 宋太师阴着脸,沉吟不语。 * 五月之夏,一日热似一日。 为了宽慰皇后情绪,萧昱在太医的建议下,带了魏云卿一同搬到了飞仙阁避暑。 只是帝后虽同住飞仙阁,却依然?是异榻而?寝,对外也称是为了皇后凤体安康,故需要?静养。 华林园池塘的荷花冒出了花苞,这日闲暇,萧昱便和她来了华林园游赏。 月中的时候,杨季华被安排入宫,因其家世?身份故,超授了二?品女侍中,随侍皇后身侧,掌文书内政。 因是大舅母杨氏的妹妹,二?人年岁又相近,魏云卿亦对她有所优待,不拘礼节。 萧昱在亭上练习书法,魏云卿和杨季华在池边闲聊,投喂着?池里的鱼。 “你为什么非要嫁宋逸不可呢?以你的品貌家世?,不愁嫁不得好郎君。” 魏云卿问着?,今日,她的发髻高高绾起,露出一截白腻修长的脖颈,髻上簪了朵绢制的牡丹花,脖子上戴着?一串红珊瑚小珠,腕上佩戴着一串镶珠嵌翠的金宝镯。 色若朝霞映雪,艳比桃李争芳。 杨季华往池子里撒着?鱼粮,道:“其实,我就是看上他这个人,家世?相貌好的郎君很多,可他这般品性坚韧者不多。” 魏云卿点点头,如松柏不凋,如冰雪出尘,这般高洁品性确实难得。 “可他父亲的事你肯定听说过?,他既要?为父守志,断然?不会此时娶你,你若强逼他娶你,那这个人也就废了,不是你想要的那个了。” 杨季华执帕擦了擦额头,眯眼看了看太阳,这会儿的光线是愈发刺眼了,“皇后说的道理我懂,我也不是非要?现在就嫁他,就是想要?他一个承诺,若日后他父亲的事得以解决,就会娶我。” 魏云卿蹙眉,疑惑道:“照你这意思,若他父亲的事一直不解决,你也一直不嫁人吗?” 杨季华点头,“我既认定了他,就不会改。” 魏云卿若有所思,捏着?鱼食一颗一颗扔进水里,鱼食一落水,就立刻有鱼探出头,一口?吞下。 * 萧澄和萧泓来到华林园的时候,就见魏云卿在池边与杨季华闲聊喂鱼。 萧澄远远看着她,一时恍惚。 魏云卿今日穿了一条墨色回纹响云纱裙,这料子虽看着?不甚奢华,可制作起来却是相当不宜,便比一般的绫罗绸缎更珍贵。更难得的是穿着时触肤生凉,故而?最宜夏日穿着?。 池塘边,魏云卿手上端着一个天青色瓷杯,指甲上的蔻丹,鲜艳欲滴,她往池里撒着?鱼食,随着?动作,那响云纱的裙子便发出沙沙之声。 萧昱在不远处的凉亭上练字,不时向魏云卿看过?来。 盛夏的灿阳洒下来,池面波光粼粼,池边美人玉立。 萧澄和萧泓走过来。 杨季华发现二人后,停止了交谈,拉了拉魏云卿,努嘴示意。 魏云卿转身,看到了二?人,她微上前一步,身上的环佩珠玉叮铃作响,道:“两?位殿下来了。” 二人向皇后作揖行礼。 萧昱在亭中闻声,抬头,看到二?人后,便让内监请他们过来。 魏云卿转过?身子,继续喂着?池里的鱼,萧澄和萧泓低着?头,从魏云卿背后走过。 靠近皇后身边时,萧澄忍不住偷瞄了一眼,却只看到皇后一截雪白的脖颈,上边挂着?一层浅浅的汗,在阳光下闪着珍珠般的光泽,萧澄脸上一热,避开了视线。 杨季华扫了他一眼,用帕子遮在魏云卿头顶,给她遮着渐渐刺热的光线。 萧澄和萧泓至亭中,向萧昱行礼,萧昱卷起来刚刚的习作,请二?人落座。 萧泓调侃笑道:“看陛下如今这悠闲模样,想来皇后情绪应该是大好了,夏日暑热,政事可稍作清简,抽空多陪陪皇后。” 萧昱不做回应,自顾自端起一旁的梅子茶,饮了一口?,又让着二人道:“喝茶不?先前皇后在华林园摘的梅,亲手腌制泡的,味道很不错。” 萧泓嘿嘿一笑,“不喝,本就一股酸味,再喝这酸梅茶,岂不是牙都要酸掉了。” “七叔怪会打趣的。”萧昱一笑,往魏云卿方向看了一眼,她还在自顾自喂鱼,压根儿不在意这边的任何动静。 萧昱把茶放下,“齐王怎么没来?” “臣今日过?来,就是想跟陛下说此事。”萧泓回道:“齐王被流言所扰,近来一直都?没出府。” 萧昱神情微肃,“出了什么事?” 萧泓叹了口?气,绘声绘色地将近来建安城的流言跟萧昱如实道来。 临高台 第75节 “陛下不知道,建安城近来到处都在流传齐王倾心于胡氏,齐王为了躲避流言,已经很久不出门见人了。” 萧昱心里一咯噔,齐王明?明?选的是裴氏,怎么又跟胡氏有了瓜葛? “不可能。”萧昱直截了当地否定。 萧泓和萧澄对视一眼。 “齐王明?明?中意裴氏,皇后都跟裴氏互换香囊定下了,怎么又会出了这般流言?” 萧澄闻此,小心道:“这…这似乎就是跟一个香囊有关。” “什么?”萧昱一头雾水。 萧泓解释道:“胡氏惯用的西域奇香,香味特别?,建安罕见。可不知怎的,这香就跑到了齐王身上,因此便有人传言说齐王与胡氏私相授受,暗通取款。” “胡说八道。”萧昱脸色阴沉,“齐王怎么可能跟她暗通取款?这胡氏一个小姑娘,尚未出阁,也不要?名声了吗?” 萧泓点点头,“我们也是这样想,世?家多重名声,一个女儿家怎么可能做出这种自毁名声的事情,来攀附齐王呢?” “那胡氏那边是什么说法?”萧昱蹙眉。 萧泓道:“问题就在那胡氏听?闻流言后,极力否认有对齐王赠香,只说她曾在宫里丢过?一个香囊,一直未找到,就怕被人误捡,以此破坏她的名声,所以在出宫前,就把丢香囊的事情告诉了皇后,请皇后做个见证。” 这不是故意暗示别人,是齐王捡走了她的香囊,才沾染上异香吗? 萧澄接着道:“所以,我们此来,也是想替齐王询问皇后,是否真有此事?” 萧昱面色凝重,让内监请魏云卿过来。 魏云卿还在池边跟杨季华闲聊,内侍来请后,二?人方一道进了亭中。 沙沙的衣料摩挲声和环佩泠泠声渐近,萧澄屏息,于风声中分辨背后女子声响。 皇后至亭,萧澄和萧泓起身给皇后让座。 魏云卿推辞着?,让二?人不必拘礼,亭上风吹的她的衣袍沙沙作响,魏云卿轻提裙摆,准备在其他石凳坐下。 萧昱起身,示意魏云卿坐他那处。 魏云卿动作一滞,和萧昱对视一眼后,避开了视线,没有跟他客气,落座。 亭上风凉,石凳上沾染了天子的体?温,坐着没有想象的那么冰凉。 萧昱在另一处落座,对她道:“七叔有事想请问皇后。” 魏云卿微一点头,对萧泓道:“七叔有何指教? 萧泓便将刚跟萧昱所言,又跟她复述了一遍。 魏云卿细听?着?,方想起有这档子事儿,点点头道:“是,是有这么回事,女儿家重名声,恐丢失之物被男子捡到坏了名声,就请我做个见证。” 得到验证后,亭上鸦雀无声,几人面面相觑。 萧泓一拍大腿,“这就是了,齐王大概是被人摆了一道,这下有嘴也说不清了。” 魏云卿不解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齐王沾上了一种西?域奇香,香气可数月不散,被人认出是那胡氏身上的香。可胡氏却一口?否认,说自己除了端午射圃之时,从未见过齐王。” 萧泓解释着?,“她还说她曾在宫里丢失了一个香囊,有皇后可以给她作证。这香许是她遗失的香囊所泄,只是她也不知这香怎么就沾到了齐王身上。那胡氏女说的暧昧不明?,有理有据,因此,建安城都?在传言是齐王倾慕胡氏,才会私藏她的香囊。” “什么?”魏云卿半张着嘴,不可思议。 “端午那一日,胡氏射圃,异香随汗而?出,那香气实在特别?,建安就只有胡氏有,齐王根本解释不清他怎么会有胡氏的香。若香不是胡氏所赠,那就是齐王捡到藏起了胡氏的香囊,可齐王若非倾慕胡氏,又怎会藏起她的香囊?” 魏云卿心里一咯噔,追问,“那香囊究竟在何处?” 萧泓回道:“胡氏将香囊遗落齐王身边,齐王怕被人算计,就把香囊烧毁了,可万万没想到这香是这么个邪乎法。齐王如今也不敢承认自己捡过?香囊,若让人得知他把香囊烧了,怕不都要揣测他是因为心虚,才会毁灭物证” 萧昱蹙眉,沉声道:“原来从射圃之日她就在算计齐王。” 从射圃故意向齐王借三石弓,引来百官围观,让众人熟悉她的香。到跟萧昱讨要?彩头,得入天子帐中谢恩,再借谢恩之际,将香囊遗落齐王身边。 一步一步,有条不紊。 加之端午射圃胡氏大出风头,引来万众瞩目,也就让齐王倾心于她的事,更添了几分可信度。 萧泓感叹着?,“岂止如此,听?闻她初至京城便至普光寺上香拜佛,便是摸清了齐王崇信佛学,投其所好,她从入京开始就在算计齐王。” 众人也不由感叹胡氏的手段,明?明?是她算计的齐王,最后流言传的却仿佛是齐王倾慕她,非她不娶一般。 魏云卿叹道:“所以一开始,齐王捡到香囊时,就该交给宫人,或者交给我,也不至于闹成这样。” 萧泓扼腕叹道:“齐王是怕留着再生事端,以为烧了便是一了百了,可谁知邪乎的不是香囊而?是香。” 众人沉默着?,一阵风吹至亭上,吹的桌上的纸张沙沙作响。 萧昱开口道:“对于流言,暂时不要?做回应,让朝廷按流程选妃,无需顾忌流言。” 萧泓附和着?,“说的也是,她一个小姑娘,也太看轻满朝文武手段了,薛太尉不点头,她也没指望的,我们不搭理她就是了。” “薛太尉还朝的事情,筹备的怎么样?”因提到薛太尉,萧昱便顺口?问了萧澄一句。 萧澄正欲开口?回复,魏云卿便立刻警觉地站起了身子,打断了他。 “我先回避。” 魏云卿跟杨季华对了个眼神,无意听?他们谈论朝政。 萧昱眼神一动,其实,他也不在乎她过?不过?问这些政事,可她每一次都?十分敏感的规避开和他谈论任何政事。 萧昱没有挽留,对她微一点头。 魏云卿将要离去时,又是一阵风过?,吹落了桌上卷起的纸,绊住了她的脚步。 内监们慌忙捡拾着天子的书法练习,魏云卿顿下脚步,那散落一地的书法中,赫然?出现了一幅皇后临池喂鱼的背影图。 她看着?画,微微出神。而?后,便装做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从容离去。 第58章 请求 夜里, 魏云卿主动到了萧昱处。 萧昱临窗读书,案上有一盏宫灯,一卷纸笺。窗外是一丛修竹,一轮明月。 夜风吹动着窗檐下的风铃, 泠泠作响。 月光洒进来, 魏云卿踏着月光的清辉,缓缓走到他跟前?。 案上的烛火摇曳了一下?, 萧昱执书卷的手缓缓放到案上, 向她看去。 她沐浴过, 穿了一条宽松的雪白色帛裙,裙摆曳地, 她的头发还是?半湿的,随意披散在身后, 发梢往地上滴着水珠,在夜色中无声流淌。 萧昱看着她,二人隔着几尺远的距离。 透过烛光, 魏云卿模模糊糊看到, 他手持的书卷下?,压着一幅画, 他用手遮盖着,她看不?清, 不?过她隐约能猜到。 魏云卿的视线转到地上的月光,又抬头,犹豫着, 迟疑着开口, “我这几日认真思考了陛下那一夜的话,想?请陛下?答应我几件事。” 萧昱一滞, 从容侧身,面对着她,“说?吧。” 魏云卿的手指在袖口里攥着,她抬起头,月光照在她的脸上,白皙若玉的面孔上瞳孔清澈明亮。 她对萧昱提出了第一个要求,“我,我想在太医监安排自己的医师。” 不?把自己的性命交到他的手里。 “好。” 萧昱不?假思索。 魏云卿微微愕然,然后说?出了第二个请求,“我想让杨季华领少府之职,掌皇后私财。” 不?让那些世家子弟掌控她的财务支出。 萧昱犹豫了一下,点头道:“好。” 魏国从未有过让女子领朝廷官职的规矩,杨季华出身世家,必然自幼教习内务管理之事,可政事与家事不?同,这很难办,只是如果这样能让她安心,他尽力周旋。 魏云卿松了口气,继续试探着开口,“我,我还有最后一个请求。” “说?。” “我想换掉薛卫尉,让三舅宋瑜,领显阳卫尉之职。” 不用薛氏之人护卫她的安全。 “这个不?行。” ——萧昱直截了当的拒绝。 魏云卿神情一滞,质问道:“为什么不?行,因为薛卫尉是陛下的表兄吗?” 先前?朝廷为魏云卿安排皇后三卿,宋太师将显阳卫尉的任命权交给了领军将?军薛策。 薛策便安排了薛太尉之子薛仲怀担任显阳卫尉,护卫皇后安全,可是?,宋薛两族斗的这么厉害,魏云卿不能信任薛氏的人。 “不?是?。”萧昱摇摇头,一字一句说出了魏云卿内心的想?法,“你想?让宋瑜担任卫尉,无非是?因为他是?宋氏的人?,是?你的舅舅。而宋氏跟薛氏是政敌,所以你不?放心薛氏。” “陛下既然清楚,为何要反对?” 不?是?他让自己学会保护自己吗?现?在却又不?肯答应她的要求。 萧昱双手交叠在一起,平静地看着她,跟她解释着,“正因为他们?是?政敌,薛氏才会更尽心的保护你。宋氏把你托付给了薛领军,你出了任何事,都是宋氏弹劾薛氏的把柄,薛氏不?会害你。用宋氏之人?,固然也?能保证你的安全,但是会让你落个任人唯亲的恶名。” 魏云卿沉默,睫毛在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 萧昱看着她那模样,柔声道:“卿卿,你要保护自己,就要学会利用世家之间的矛盾与不合,来指挥他们?互相攻击,互相制衡,而不?能只偏帮一方,造成一家独大。一旦一家独大,你又压不?住他们?的时候,你就是他们彻头彻尾的傀儡,没?有任何翻盘的机会了。” 魏云卿心中一动,抬起眼睛。 这就是所谓的帝王术,制衡之道吗? 薛氏是?天子对付宋氏的一把好刀,但是?天子依然利用宋氏压制着外戚薛氏。 在亲情之前?,他们?首先是?君主,帝后的身份,意味着他们不能对臣子有太多偏见私心,要做到一视同仁。 一视同仁的优待,一视同仁的责难。 帝与后,是?夫妻,同时也该是最亲密的对手,他们?本就是?如履薄冰。 她点头,领受圣训,“我记住了。” 临高台 第76节 萧昱看着她,招了招手,“过来。” 魏云卿走到他面前,相对而立,萧昱拉起她的手,她的手指冰冰凉凉的,身上还有着沐浴后潮湿的水气,沁出幽幽的栀子花香气。 他吸了一口香气,问她,“就只能想到要这些吗?” “我暂时是想到这么多。”魏云卿思索着,“等我以后再想?到了,再要好不?好?” “好。”萧昱淡笑着,对她道:“今日,广平王还跟我说了一些其他的事情。” 魏云卿好奇,“说了什么?” “魏太妃说?,魏氏五服内近宗,就剩了你们?两个女人?了,可是广平王调查魏氏谱系后,查到你们应该是有一些远宗在繁衍的。” 魏云卿微微诧异地看着他,他什么时候去调查她家的谱系了? 萧昱继续道:“还记得你今日穿的那条裙子吗?” 魏云卿一怔,那是?萧昱特别命人给她定做,说?是?夏日穿着比较凉爽舒适,她才穿的。 “有何不?妥吗?” “那条裙子所用的响云纱,是?广州番禹特产,是?前?段时日,广州刺史魏崧进献。” 魏云卿心中一动,魏? 她垂眸,“陛下不该跟我谈论政事。” “这不是政事,是?家事。” 魏云卿抬起眼,对上萧昱沉静的视线,脸色不?解。 “按辈分算起来,这魏崧算是?你的族伯,只是?已经出了五服,血脉疏远,你大概也不知道同族有这么个人?。” 魏云卿摇摇头,“我的确不知道。” 她五服内没有亲人了,五服外?的远宗,没?有来往过,也?都不?认得。 “定州刺史告老,需要官员补任。我让高承考核了魏崧这些年在广州的政绩,准备让高承他们?联名上书,举荐魏崧为新任定州刺史。” 魏云卿微微愕然,广州偏远,远离京城,世家高门子弟多不会至此偏远地方任职,而定州却与司州相邻,离建安更?近,历来是?抢手的地盘。 此任命看似是对魏崧的平级调动,实则是?升迁了,可他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我如今掌控的权力不?多,都是?无论我有多少,都愿意与你分享。” 魏云卿心中一动。 他认真告诉魏云卿,“你只有宋氏的背景是不行的,你要让宋氏知道,你虽是?孤女,却不?是?只能靠他们?,太师才不?能如先前?那般,随心所欲的操纵你、逼迫你。” 魏云卿怔怔看着他。 “任何的承诺与宠爱都是无力的,只有实实在在握在你手里的筹码,才是?你的仰仗。” 魏云卿恍然意识到,原来调任魏崧,是他在外朝给她铺路。 让魏崧凭借皇后族人的身份迁为定州刺史,就意味着皇后是?他们?的政治依靠,魏崧一族将?与魏云卿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们?为了仕途,必会忠于魏云卿。 魏云卿无言,一阵动容。 空气静默,就在她不知要怎么回复萧昱的时侯,案上的烛火适时燃尽,宫灯熄灭,打破了沉默的气氛。 屋内顿时漆黑一片,只剩静静的月光流淌。 魏云卿袖中的手指又攥了攥,然后松开,就在她酝酿着准备开口时,萧昱却先打破了沉默。 “夜深了。” 魏云卿回?神,脚步微微后移了几分,月光拉长了她的影子,她迟疑着,“那,我去睡了。” 空气骤然宁静,片刻后,萧昱才开口。 “好。”他的声音清清浅浅,抚着她的头发,嘱咐道:“把头发擦干,别湿着睡。” 地面上已经滴了一汪的水,魏云卿看着月光下隐隐泛光的水迹,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萧昱目送着她的背影,直至消失。 他摩挲着手指上的湿意,转头,看着夜空的明月,两只麻雀骤然从枝上飞起,飞向夜空,在月亮的光晕中渐渐变成了两个黑点。 萧昱目光转回?案上,借着月光,默默看着书卷下的那幅画。 * 建安关于齐王与胡法境的议论越来越多,齐王不?回?应,胡法境亦咬定不?认识齐王,倒是?让此次事件愈发扑朔迷离。 可很快的,众人的注意力也渐渐从此事上转移,临川王府传来消息—— 荀太妃病重了。 这一次,萧昱是?带了魏云卿一起去探视荀太妃。 上一次来探病,没?带她去,就让她郁闷了,这一次,不?等魏云卿开口,萧昱便主动带上了她。 她不是天子娇养的宠物,她是?他的皇后。 临川王府。 荀太妃虚弱躺于榻上,见帝后至,方勉强撑起一些精神。 萧昱扶她躺好,不?必多礼。 荀太妃拉着魏云卿的手,眼泪婆娑,感叹道:“人?说?外?甥似舅,皇后虽形似魏侯,可这眉目风采,竟有几分宋世子神韵,妾一见皇后,便觉亲切。” 魏云卿一愣,“太妃认得我大舅舅?” 荀太妃摇头,淡然否认,“不?熟悉,只是当年于宫中抚养陛下时,见过几次。” 魏云卿点点头。 荀太妃又颤巍巍从床头的木匣中取出一对翠□□流的翡翠镯,戴到了魏云卿手上。 “这镯子是我家传之物,当给未来儿妇,可惜我福薄无子,无人?可与。陛下?自幼由我抚养,有若亲生,我见皇后,便生欢喜,这镯子算是我给皇后的贺礼,祝皇后与陛下?永结同心,白头偕老。” 魏云卿微微讶异地看着那名贵无双的镯子,呆了一呆,她看向萧昱,不?敢轻易接受。 萧昱握住她的手,对荀太妃道:“多谢二婶,卿卿很喜欢。” 魏云卿也只好接受道:“多谢二婶。” 荀太妃欣慰一笑,片刻后,她请求道:“妾有些话想与陛下?私谈,想?请皇后暂时回?避。” 魏云卿微微一怔,和萧昱对视一眼后,点点头,起身回?避。 萧昱看着魏云卿的身影远去,方低声询问荀太妃,“二婶,还有什么要嘱咐的吗?” 荀太妃眼睫颤抖着,眼泪模糊了她的视线,她脸色惨白,没?有一丝血色,朝政之事,她无需多嘱咐,萧昱长大了,自有主意,她的兄弟,也会尽忠天子。 如今大限将?至,回?首平生,竟唯剩一点儿私憾。 “妾原不该有此请,这一点儿私请,本该随我一同入土,只是?人?之将?死,不?愿有憾,妾有一事,求陛下?成全。” “二婶,你说?。”萧昱微微诧异。 荀太妃微颤着唇,空洞的眼眶泪水怔怔自流,她是?皇室王妃,本应恪守本分,谨守妇道,不?该多此一请。 她都这把年纪了,半辈子都瞒下?去了,何苦在此时自毁贤名? 她犹豫着,低声道:“妾死之后,请将丧训送至秦州。” “二婶!” 萧昱脑中“轰”的一声,脸色大变。 他怎么都想?不?到,荀太妃临终所念,竟是亲手废她临朝的薛太尉! 十几年了,他竟丝毫没有察觉荀太妃的心意! 萧昱心乱如麻。 “与君一别,山海十年。” 荀太妃哽咽着,“那道帘幕虽隔开了我们?,让他看不?到我,可我于帘后看他却是一清二楚。” “我只需日日于帘后见到他,便足以满心欢喜。” 萧昱犹在震惊中未回?神,他万万想?不?到,一贯谨慎守礼,安分寡居的荀太妃竟会动了这样的心思。 萧昱语气复杂,“二婶,为何此时才说出来?” 可是?,说出来又如何? 她是?皇室王妃,他是?天子元舅,即便二人都是孤寡一身,可照样是?一个娶不?了,一个嫁不?成。 说?出来,也不过是在士族间徒添笑柄。 “是?妾不?知廉耻,觊觎了不该肖想的人物,妾对不?起临川王,给皇室蒙羞了。” 语尽,荀太妃哽咽不能言…… 第59章 丧讯 建安城的槐花将要落尽了, 一场雨过?,终于吹落了那?最后的白色,大街小巷上,都是白茫茫一片, 远远望去, 如同戴孝一般。 不久后,丧讯传入宫中, 荀太?妃薨了。 举宫哀悼。 萧昱下旨将太妃丧讯昭告天下, 此举遭到了诸多大臣的反对。 历来只有皇帝、皇后、皇太后丧讯会昭告天下, 四海服孝,太?妃名位不及, 一贯没有这样?的规矩。 礼制是身?份的象征,荀太?妃后事?逾礼, 是变相抬举其母族颍川荀氏,世家?多不乐意,故而遭到朝廷反对。 可萧昱坚持, 以荀太妃有母养天子之恩, 故行殊礼,以尽孝道。 魏国以孝治天下, 百官不能夺天子孝心,最终勉强答应, 特例特办,遂将太妃丧讯送至各州郡,举国皆哀。 萧昱完成了荀太妃最后的心愿。 昭告天下, 无非是想让那一个人知道罢了。 * 临高台 第77节 临川王早薨, 无子,国除, 故荀太妃后事由侄子齐王主丧。 朝廷遣宗正、太常依礼料理后事。 齐王封国大小官吏皆服丧服,随齐王至临川王府哭祭,临川王府上下哀鸣呜呜。 这日哭祭后,裴通匆匆回府,将朝廷的决定告知了胡法境。 “你?想用舆论施压,逼齐王娶你?,可现在?难办了,荀太?妃薨了,颍川荀氏失去了荀太妃对天子的影响力,河南士族势力大受打击,必然要争取齐王,这事?儿难办了。” 胡法境紧捏着手中的砗磲手串,指尖苍白—— “早不死晚不死,偏偏死在了这个时候。” 本以为等薛太尉还朝后,薛太?尉的助力,加上舆论加持,齐王妃之位定然是稳的,千算万算,却算漏了人的生老病死,这种猝不及防的变数。 裴通继续道:“陛下还下诏让齐王代天子为荀太?妃服孝,就是为了拖延时?间,让你?别再肖想齐王妃之位 。” “你?一个小姑娘,手段玩的再漂亮,那?天子也不是傻的,你?这般算计齐王,他自是有办法治你。” 胡法境面无表情。 天子以孝之名,将荀太妃丧讯昭告天下。可天子是君主,太?妃是臣妾,故没有天子给太?妃守孝的道理,为全孝道,只能由齐王代替天子守孝。 可一旦守孝,齐王便不能进行婚姻嫁娶了。 荀太?妃是婶母,齐王当?服孝一年,可谁能料定一年之后的局势如何?呢? 胡法境沉着脸,手指不自觉的用力,捏断了手串,颗颗白珠落地,零落四散。 * 显阳殿,魏云卿和杨季华在榻上相对而坐。 荀太?妃薨后,魏云卿和萧昱就离开了华林园,各自搬回了自己的宫殿,处理着太?妃后事?。 杨季华伏在?案上,一手支头,一手执笔回复着哀表,打了个哈欠。 魏云卿看着朝廷内外呈上的哀表,抬头看她,“你?困了吗?” “是有一些。” 因荀太?妃丧事?,各处哀表不断,送至显阳殿后,都需要杨季华处理回复,她好几天没有睡好一个觉了。 “天也要黑了,你?回去休息吧,让容贞她们过来侍候。” “她们哪儿识得几个字?”杨季华把处理好的哀表整理起来,“处理不好,是要闹笑话的,何?况还要给上表之人打赏。” 魏云卿勉强笑着,突然有些愧疚道:“不知道为什么?,这种事?我本来该哭的,可我不是很难过?,心中就有些羞愧。” 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太冷漠了,去年宋开府薨的时?候,母亲哭的那?样?厉害,她也没有很难过?,而今荀太?妃薨,她还是不难过。 杨季华不以为意地一笑,“这不是很正常吗?殿下就跟太妃见过?一面,又没有很熟悉,本质还是个陌生人罢了,哭不出来也正常,再说,殿下的身份也根本不需要给太?妃哭丧。” “可那日太妃给了我一对很珍贵的翡翠镯子,我心里愧疚,想给太?妃写篇悼文,以寄哀情。”魏云卿扭动着手腕上的镯子,皓腕如雪,翠□□流,她摩挲着那?片绿,“你?清楚太?妃是什么?样?的人吗?” “这种事?,根本不劳皇后动手。”杨季华又给笔尖蘸蘸墨,笔端抵着太?阳穴,提醒道:“殿下下道懿旨,令中书省代笔就是了,省力又省心。” “这怎么?能行?”魏云卿摇摇头,觉得有些不太?尊重?。 “这是正常操作,殿下,中书省就是干这活儿的。”说着,就取出一封空白的折子,“我来替殿下拟诏。” 魏云卿看她奋笔疾书着,目光转向了窗外的月亮,月亮惨白弯弯的一条,勾住了几道云。 “好了。”杨季华拿起折子吹了吹,然后取出玉匣中的凤印,“啪”地盖了上去。 魏云卿接过?折子看了看,点了点头,准备明日让内监送去中书省。 她继续翻看着哀表,突然眼睛一亮道:“咦,这是舅母她们和阿婆的联名哀表。” 杨季华茫然抬头,“什么??” 魏云卿看着那一排排清隽俊逸的书法,抿唇会意道:“宋氏书法,一脉相承,我估计是堂舅的手笔。”把哀表递给了杨季华。 杨季华眼神一动,接过?哀表看着,点头道:“是他的笔法,字如其?人。” 魏云卿好奇,“你还见过他的字不成?” 世家?笔法保密,不会轻易示人,除了自家?人,不会教外人。可杨季华竟然见?过?宋逸笔迹,想来宋逸也不是一点儿都不喜欢她吧? 杨季华点头,“去拜访他母亲时?,在?他书房见?过?,他的书房也是古朴雅致,跟他这个人一样有条不紊。” 魏云卿笑了笑,还是第一次听人这样形容一个人。 “不过?荀太?妃薨,陛下应该挺难受的,殿下不要去看看陛下吗?”杨季华提醒着。 “嗯?”魏云卿一怔,夕阳的光芒沿窗洒了进来,给她身上披上一层夏日的晚霞。 要去吗? * 夜风轻轻吹着,吹动窗外那?丛修竹,几片竹叶随风吹至榻上。 萧昱平静坐于式乾殿的宽榻上,看着无边夜色。 魏云卿无声而至,缓缓走到他身?边,看着他的背影,轻手轻脚爬上了榻,挨着他坐下。 她本来不想来的,她觉得此时的萧昱应该更希望一个人独处。可杨季华苦言劝她,说应当在此刻对天子表示关怀与哀悼的,毕竟荀太?妃对天子有母养之恩。所以,她就来了。 萧昱察觉身?边的动静,眨了眨眼睛,看着她诧异道:“你怎么过来了?” 魏云卿看着他,他的神色很平静,一点儿都不像刚刚遭受了大丧事的模样?,“季华让我过?来看看。” 萧昱苦笑,原来是杨季华让她来的,她还真是听话。 杨季华入宫最重要的任务,大概就是敦促帝后感情,让皇后早日怀孕了。 “不来也可以,一个人静静的也好。” 魏云卿抿着唇,她就知道,遇到这种事?,天子肯定更乐意独处。 不过这是她入宫以来,经历的第一场丧事?,她还没有主持过?丧事?,可因为身?份的原因,他们也不需要去哭祭,她便问萧昱,“为什么?齐王可以主丧,而陛下不能去祭拜太妃呢?” “尊卑有别,所以要厌屈私情,不能尽哀。” 他说的很平静,魏云卿却听的动容。 所谓天子,便意味着一举一动,皆从礼法,为天下表率。 哪怕是哭,也必须在有司规定的举哀时间,定时?哭临。 没有自己的感情。 魏云卿感觉他有一股莫名的哀愁,她应该说些什么?,安慰他的,可还未开口,萧昱却先问了她—— “你有感受到过死亡吗?” 魏云卿一怔,想起父亲去世的时候,那?时?她还太?过?年幼,对于死亡尚处懵懂,只知道跟着大人哭,并不懂那彻骨的悲痛。 失去外祖母的时?候,她已年长懂事?,外祖母给了她最多的温暖庇护,在?外祖母离去的时?候,她方知何为摧心剖肝。 感情是随着一个人陪伴你的时间愈长、而愈发深刻。 荀太妃陪伴天子的时间,也远远长于先帝先后。 她想起外祖母逝世的时候,母亲抱着她哭了整整一夜。 可是,他不能哭。 “那?很痛苦。”她告诉他。 萧昱黯然道:“我曾见?过父皇在深夜里流泪叹息,白日里又如无事?人一般继续与大臣谈笑风生,这样?的伪装日复一日,直至消磨尽他的生命。他离去的时?候,苍白而瘦削,就像一段被剥完皮的白色老树干,整个暴露在?寒风暴雪之中,没有皮壳的保护,看着好疼好疼。” 魏云卿心中一颤。 “真疼啊。”他低下了头。 魏云卿怔怔看着他,想伸手去拍一拍他的脊背安抚,手却停在?了半空,而后无力收回,一时?千头万绪。 “无论是抚养之恩,还是辅政之功,太?妃都对我仁至义尽了。她生前,我未曾尽过?一日之孝,她走后,我唯一能为她做的,竟是将她的丧讯昭告天下。” 魏云卿道:“将太妃的美德传扬四海,已经是对太?妃极高的赞赏与肯定了。” “是啊,太?妃可无憾了。”他感慨着。 二人沉默着,看着夜色一点一点浓郁,时?间一点点流逝,魏云卿看着那?一丛修竹,思索着,要如何?告退。 萧昱却突然开口请求着,打断了她的思绪—— “卿卿,能陪我睡一会儿吗?就一会儿。” 魏云卿回神,她看着他,他就像一个不安而无措的孩子,突然失去了依靠,急于寻求新的温暖。 他的眼眶有些发青,应该很久没有好好睡个觉了。 她怜悯地点了点头,普渡着她的信徒,“好。” 二人缓缓在榻上侧身躺下,女子温热的存在?让人心安。 萧昱微微蜷缩着身子,闭上了眼。 夜风婆娑着,有几片竹叶被吹落,飘了进来,落在?了萧昱发梢。 魏云卿轻轻帮他捡掉发梢的竹叶,眼神又不由自主落到了他眼梢那颗小痣,这次,她没有偷偷摸摸的,而是光明正大的抚了上去。 女子细白微凉的手指沿着那颗痣,抚上天子的眉梢,想要抚平上面那?一片哀愁。 萧昱睁开了眼。 二人四目相对着,她看着他的眉眼,本来想安抚他,却莫名感慨了一句,“真是锋利,像刀剑一样?。” 萧昱眼梢动了一下,他是天子,无人敢议论他的容貌,这是他第一次听到有人评价他的容貌,看向她的目光尽化绕指之柔。 “可他不会伤人。”萧昱说着,对她笑了,“何?况是对着你?。” 魏云卿动作微滞,垂下眼眸,缓缓收回手指,低声道:“你不是要睡吗?再不睡,我就走了。” “好,睡了。”萧昱浅笑着,闭上了眼。 这时?候,恰好夜风吹动窗外的修竹,竹叶婆娑,给他们身上披上一层摇曳起伏的竹影。 在?这个万籁俱寂的夜晚,魏云卿一个人,静静观察着天子。 临高台 第78节 第60章 鸿沟(已修) 荀太妃丧礼持续月余, 下葬之日,帝后亲临葬礼。 车驾自大夏门出,过北市,沿途清道警跸。 经历代帝陵, 至西山宗室亲王陪葬墓区, 将荀太妃合葬于临川王墓。 六月之夏,已是酷暑难耐, 魏云卿素不耐热, 今日又穿了繁复厚重的素色礼服, 早已被热的?满头大汗,她悄悄观察着身边的?萧昱, 情况看?起来也不比她好多少。 葬讫,帝后先行登车离去。 车驾中的冰鉴吹出丝丝凉风, 方缓解了二人的?酷热不适,魏云卿取出帕子,擦了擦脸上的?汗。 萧昱目光瞄到她的?动作?, 见她要收起帕子, 便道:“给我也用一用。” 魏云卿手一顿,看?着端坐一旁的?天子, 捏了捏帕子,然后认认真真的帮他擦掉了额上那一层薄汗。 萧昱身子一僵, 香气在鼻尖萦绕。 冰鉴的凉风继续吹着,热汗一去,顿觉神?清气爽。 魏云卿面色如?常, 将帕子收入怀中, 玉指勾起了一些车帘,看?着街上的?情景, 避开天子的灼灼视线。 “这里是北市吧,可惜今日清道,看?不到街上的?繁华情景了。”魏云卿看?着马车外的?情景道。 “你要是想看?,下次带你出来看。” “我去过南市,南市可比北市热闹多了。”魏云卿笑着,“南市邻着清溪,逢年过节的时候更加热闹,清溪灯会,更是美轮美奂。” 说完,魏云卿语气蓦地一顿,想起大婚之夜,他问自己灯谜之事?,不由?垂下了眼,清溪灯会,他自是见过。 “嗯,是很美。”萧昱也想到了上元夜之事?,面色微不自在的?敷衍着。 魏云卿心不在焉看着车外,二人遂不再言语。 天子仪仗浩浩荡荡,驰行于街道上,隆隆车马压的整条街都在震动。 临街高楼上,此刻早已聚集了几个无所事事?的?世家子弟,想要趁机一窥帝后天颜。 隔壁一个单独的临窗雅座上,宋逸端坐着,对面坐着一个年轻男子。 “这扇面我都跟你求了多久了,怎么偏偏今天舍得给我了?”殷恒淡笑着,“还约在这么个地方。” “离家比较近罢了,给了你,我便回家了。”宋逸取出袖中的?折扇,“夏月将尽,希望不晚。” “不晚不晚,这天还热着呢。”殷恒说着,就打开扇面津津有味地欣赏着,他这回京后,本来是要安排皇后少府之职,可惜皇后任命了杨氏女郎,这杨女郎又跟宋逸关系匪浅,今日拿了他的扇面,算是安慰吧。 宋逸转过头,看?向窗外。 车驾越来越近,隔壁众人激动了起来。 “快看?,来了来了,我没骗你们吧,都说了在这里肯定能看到。” 众人一拥而上。 “哪里哪里?哪个是皇后的车驾,听说皇后美若天仙,我还没见过天仙,真能美成那样吗?” “我哥上巳的时候在宫里见过皇后,说是真的?无愧昆山片玉,华顶闲云。” “快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在建安尉骑兵、卤簿里三层外三层的?簇拥中,驾着六匹黑色骏马的?帝后车驾临近,那道白纱帷幔始终紧闭着,众人只?能眼巴巴透过帷幔看?着那个朦胧的外形。 就在这时,女子纤纤玉指自车内探出,轻勾窗幔,好奇地往车外看?着。 日光透窗,肤色玉曜,步摇轻晃,暖阳给她脸上撒上了一层朦胧光影,一身素服,更显其色灼灼,艳色四?射,令人不敢迫视。 众人屏住了呼吸,呆住了。 那一瞬的绝世风华也映入了宋逸眼中。 帷幔很快落下。 帝后车驾渐行渐远,宋逸转头,若无其事地低下了眼。 * 裴家大哥在秦州担任薛太尉的长史,薛太尉还朝时,也会随薛太尉一同?回京。 这日,裴家兄妹欢喜在家看着大哥来信时,下人来报,说有?一位河东的?柳郎君求见。 裴智容面露喜色,知道是自己的意中人如约来找她了,拔腿就要往门外去。 这时,胡法境带了一群丫鬟仆妇,浩浩荡荡而来,将她拦下。 裴智容蹙眉,“阿奴,你让开。” 胡法境不为所动,看?向裴通,“小舅,你就这么让小姨出去?” 裴通面色为难,看着裴智容道:“妹妹,你先回房。” “哥哥,你……”裴智容不可思议,怎么连哥哥也不帮她了? “大舅马上就要回京了,若是让他知道你们做了这样败坏家风的?丑事?,恐怕是宁愿掐死小姨,也不会让她嫁给那个穷书生,小舅若真是为了小姨着想,就该立刻撵走门外之人。” 裴通劝着妹子,“妹妹,你听话,先回房,这件事让哥哥去解决。” “我不回去,我要去见他。”裴智容摇着头,就要推开仆妇出门,“你们都让开。” 胡法境给左右使?眼色,仆妇们立刻上前抓住了裴智容。 裴智容挣扎着,“你们放开我,阿奴,你这是做什么?” “把?女郎带下去,好好看管。”胡法境冷冷吩咐,仆妇们不顾裴智容的?挣扎哭喊,强行将人绑回了房。 “哥哥。”裴智容向裴通伸手求助。 “妹妹……”裴通心有?不忍,向前追了一步。 又被胡法境抢先一步,她隔开二人,冷冷提醒裴通,“小舅想清楚了,你要真帮了小姨,你这辈子的?仕途就到头了,还要连累整个裴氏被世家排挤。” 裴通心里一咯噔,胆怯后退。 胡法境心里正为齐王守孝之事?憋火,一想到齐王不要她出身高贵的?小姨,却想娶一位家世寒微的?婢女,就对这些寒门子女愈发深恶痛绝。 怨气无处发泄,这姓柳的?来的?恰是时候,她冷冷道:“小舅看好小姨,我去打发了这姓柳的?。” * 府门外,青年相貌清俊,面容平静,一身干净平整的布衣,不卑不亢,垂手立于石阶之下,低调寒酸的?模样,与这朱门大户形成强烈的对比。 胡法境出门,立于石阶之上,居高临下,高高在上的睥睨着他。 柳弘远见有人出来,方上前几步,拱手作?揖,从容行礼,“劳烦姑娘,让我见见智容。” 胡法境轻蔑冷笑,语气傲慢冷漠,“柳生回去吧,她不会见你的?。” 柳弘远作揖的手又低了几分,深深埋下腰骨,“我答应过她,会来找她,请姑娘让我见见她,让我和她当面说清楚。” “你的?底细,我一清二楚,你是河东人,自幼家贫,靠为人佣书,赚取润笔之资为生。女郎在河东祖宅探亲时,你出入裴家抄书,女郎欣赏你的才学,因而倾心。” 柳弘远眼神一动,没有?作?答。 胡法境冷漠嘲讽,“你这种人,我见多了,出身寒微,不甘平凡,总想傍个高枝儿,哄骗个单纯贵女,一步登天。女郎糊涂,我可不糊涂。” 柳弘远不怨不怒,语气依旧谦卑恭敬,“我只是想见智容一面。” 胡法境鼻腔冷哼一声,一点一点揭露着残酷现实—— “柳生有二十岁了吧?你这种出身,就算读过几本书,有?几分才学,在州郡做个文书主?簿,做上七年八年,可能有机会担任个七品县令,在几个县中调动个十年八年,也至高不过六品,而这时,你已年近四?十了,哪怕你六十致仕,最多也就做到个五品太守,可是,你能活到六十吗?” 胡法境轻蔑地笑着,一点一点碾碎青年的希望。 “可世家子弟入仕,起家就是六七品,高门五品起家的比比皆是,你努力?一辈子爬到的?最高位置,不过是他们的起点罢了。” “你一定觉得这很不公平,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可是,贵种,就是因为生而高贵,累世名徳,子孙相承续。不然为何那么多人挤破头也想拼个封侯,荫及子孙?你这种人,永远都爬不上来的?。” 青年沉默,默默忍受着傲慢贵女的嘲讽、轻视,贫而无谄,无非是想再见裴智容一面,他答应了会来建安找她,他就要完成对她的承诺。 “为什么这些世家能传承上百年?因为门阀政治是靠联姻,将各大家族的?利益连起,他们都各自经营了几十上百年,势力?盘根错节,就好比一颗大树,你看不清它的根基有多深。” “哪怕真有一日你走了大运,得了贵人赏识,在朝廷有?了一席之地,可你一个新出门户,不,可能连门户都算不上,妄图挤进这些累世公卿的根基之间,人家凭什么接纳你?” “我知道,你一定很不甘心、很不服气,可世家规则就是如?此,你不服气,你想打破这套规则,可是,你有这个本事吗?” 青年垂首,紧攥的手指渐渐苍白。 “魏国是士族与皇帝共天下,非与百姓共天下。所有政策的制定、执行者都是世家,那些侵犯世家利益的?政策必然执行不下去,世家怎么可能背叛自己的利益?当年度田,庐江大乱,死了那么多人,依旧收效甚微,你想撼动这些世家,无异于蚍蜉撼树!” “如?果你真的?爱她,就应该放过她,你们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你们之间的?身份、阶级鸿沟,永远无法逾越!” 一字一句,如?同?一根根寒针,刺在青年身上,折尽他的全部尊严,他依然固执的?请求着,“请你让我见见智容。” 胡法境居高临下地看着那渺小如蝼蚁的青年,竟也是个倔脾气,还在痴人说梦,她不再规劝,而是冷冷吩咐下人,永绝后患—— “把这个无知狂徒,给我丢到西山,喂狼。” * 与此同?时的?内院,仆役们拿来一条一条的门板,封死在裴智容的?窗门上。 屋内,少女哭着哀求。 “开门,放我出去,哥哥,放我出去,我求求你,让我见见他。”裴智容痛哭流涕,在屋内不停拍打着们,门外传出咚咚的?钉木头之上,她趴在门板上,绝望地看着门被一点一点?钉死,“哥哥,开门,求求你……” 屋外的裴通心乱如麻,不忍再听,转过了身,快步离去。 他心疼妹妹,可更爱惜自己的?前程,他有责任维护裴氏门户不坠。 光,渐渐从裴智容眼中消失,她的?身子,也如?同?那被一点一点封死的光线一般,一点?一点?瘫倒在地,堕入黑暗。 * 帝后的车驾返回宫中。 天气太热了,回到显阳殿后,魏云卿就立刻褪去那繁复厚重的?礼服,沐浴清洗,不想再动。 魏云卿斜倚在榻上纳凉,身上穿了一件极轻薄的?明纱衫襦,玉体毕现?,只?在胸部多裹了几层黄绢稍作遮挡。 冰鉴上的?扇子转动着,日光透窗,镂空扇面的?倒影在榻上美人儿的身上轮流浮现?。 魏云卿微阖眼眸,一手支头,一手执团扇搭在腹部,凭榻休憩着。 杨季华在泡好的梅子茶中,又夹进去了几块冰,端进去给魏云卿。 “今日天正热,喝点梅子茶解暑。” 临高台 第79节 魏云卿端茶轻呷着。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先前本该担任皇后少府的殷恒,太师遣人跟我提过。”魏云卿放下茶,“他原本是陛下的?侍书,此番你顶了他的?职务,也不知要如何安置他。” “秘书省应该有?挺多闲职,回头让我大哥安排他就是了。” “秘书省品级合适的应该不好等。” “反正谁都别想抢我的?位置。”杨季华扬眉道:“以前我觉得只?有?男人能当官,可现?在发现?这都是骗人的?,像我哥哥这般的?高位,崇尚的就是清贵简要不做事,他做的?事?,我一个女人也能胜任。需要累死累活做事?的?,都是底下那些寒门子弟,我只要分配工作就是了。” “所以,人人都想往上爬,可上层的位置就那么多,已经爬上来的?人,为了保住自己的?利益,必然拼命阻止底下的?人晋升,可偏偏制定规则的权力在这些高位人手里,底下的?人怎么能出头呢?” 杨季华感叹着,“可殿下就是在这高台的最高层啊。” 魏云卿神色一滞,陷入了沉默。 * 是夜。 江水汤汤,渐车帷裳。 明月高悬夜空之上,在江面洒下粼粼银光,东南向的?晚风,吹动水浪轻拍江岸。 浩浩荡荡往京城驶发的车马卫队在江边停下,就地休整,马儿一声喑哑的?长嘶,鸣彻秦州宁静的?夜晚。 一身简袍的男人,从容自车上走下,虽已年近半百,可经霜风姿,历久弥茂,风华不减。 夜色清幽,他踏着细碎的月光,缓步向江边走去。 长史裴雍紧随其后,“明公,何故夜深临江?” 薛太尉不言,至江水岸,遥望东方。 无边江景上,惨白的?一弯勾月倒映在江面,被起伏的江面冲的支离破碎。 夜风吹动他的?衣袍,月色给那如墨的鬓发染上了一层白华,几根银丝在清冷月色下愈发分明。 他对着清冷的月光,轻轻吟诵诗赋—— “美人迈兮音尘阙,隔千里兮共明月。临风叹兮将焉歇,川路长兮不可越。” 第61章 酸梅(已修) 西山, 天色一点一点暗了下来。 与殷恒告别后,宋逸独自返家。 他缓步漫行于山路,汗水沿着下颌滴落,脑中却浮现出皇后在车驾中展露的那一瞬风华。 层林尽染夕阳余晖, 西山的暮色, 给整座建安城都披上了一层暗凉的橘色。 他漫无目的地行走着。 经过一处山坡时,突然发?现隔着一片杨树后的草丛中有一团白色的东西在蠕动。 宋逸蹙眉, 快步穿过一片繁乱的杂草树林, 走近那个麻袋, 往山坡上看了看,这袋子似乎是被人从上边扔下来的。 宋逸解开绳子, 看到了袋子里奄奄一息的青年后,微微变了脸色。 “小郎, 小郎。”他拍了拍柳弘远的脸,青年已被打的遍体鳞伤,气若游丝。 宋逸眼神一紧, 扛起人往家中而去。 * 薛太尉还朝的消息很快抵达台城。 比原定的时间早了一些, 微微出乎萧昱的意料。 高承道:“太妃薨,河南世家必然要争取齐王的背景, 而薛太尉需要齐王站在关陇世家这一边,来展开接下来对齐州的动作。” “齐州的文件, 高侍中都看过了吧?” “看过了。”高承若有所思,“真如公主筹划的那般,将是对太师不小的打击。” 萧昱陷入了沉默。 * 夜里, 萧昱去了一趟显阳殿。 荀太妃下葬后, 除齐王外的所有人都已除孝,一切又恢复了正?常。 灯下, 魏云卿和杨季华相对而坐,各自翻阅账册对着近期宫中的支出。 杨季华边记边道:“虽说这次丧礼支出不少?,可恰逢丰收季,有脂泽田的进帐,总体还是收入大于支出。” 魏云卿点点头?。 萧昱轻轻走进来,杨季华便?收拾了账册悄悄退了下去。 “看来你用她用的很得心力。”萧昱落座,“总算没白费这个安排。” “不过倒是连累陛下的侍书无处安置。” “杨肇会?偿回来,妹妹占人职务,哥哥代妹偿还。”萧昱思索道:“大概是要分?置两位秘书丞,由殷恒任秘书左丞。” 魏云卿神色微动,“我这一时临时起意,倒让朝廷多了一项支出。” 萧昱摇摇头?,“我本来就准备安排他回内朝,只是怕贸然授官落个任人唯亲之名,你这一起意,刚好给他受个委屈,我再给他安排职务以示安抚,也就能堵上朝廷世家之口了。” 魏云卿不语,拿了个杯子,又从琉璃碗里夹了几颗梅子放入杯中,冲水泡上,递给萧昱。 萧昱看着她的动作,眼神一动,突然拉住了她的手,看着那白净的指甲,不解道:“我先前给你染的蔻丹呢?” 魏云卿看了一眼,“早就褪尽了,先前逢太妃丧事,就没再染过。” 都?几个月过去了,褪去了几遍了,现在才来问,再说,后来的也都不是他染的了。 “那我改日再给你染好不好?”萧昱摩挲着她的纤白的手指,还是染上嫣红的指甲更显娇媚。 “不要,陛下染的太丑了。”魏云卿淡然拒绝,抽回了手。 “我给你多?染几次就熟练了,会?越来越好的。”萧昱信誓旦旦道,先前她还说给她染什么样她都喜欢呢。 却被魏云卿反驳了回去,“陛下是要拿我的手做练习吗?怎么不拿你自己的手练?” 萧昱语塞,想象着自己满手红指甲上朝的情?景,身子不由一抖。 遂端起她递过来的茶喝着,梅子中放了薄荷,饮起来清爽解暑。 突然,萧昱放下杯子,郑重问她,“那我先帮你在脚趾上染可以吗?” 穿上鞋子就没人能看到了,就算染丑了也没关系吧? 魏云卿瞳孔微张,身上汗毛根根倒竖,脚趾忍不住蜷缩了起来,她诧异地看着萧昱,他的语气平静而郑重,似乎真的在就一件很严肃的事情?,在和她认真商议。 她没有穿袜子,此刻斜坐榻上,露出了半只脚,脚趾正蜷缩如一颗颗洁白的莲子。 魏云卿久久不做回答。 萧昱蹙眉,“怎么,你不愿意?” 魏云卿嘴巴张了张,没有正?面?回答他,敷衍道:“你怎么不给自己的脚趾染?” 萧昱轻笑了一下。 魏云卿难为情地看了他一眼,转移话题道:“陛下过来,就是为了看我的指甲?” “不是,是想跟你说一下薛太尉还朝的事情。”萧昱摇头?,拿了颗梅子放嘴里嚼着,她亲手腌制的,酸甜清香,“薛太尉已经动身,大概月底就能到京了。” “哦。”魏云卿不以为意应着,“关我什么事,他还会?吃了我不成?” “他大概是为了齐王的婚事才提前回来的。”萧昱神色一滞,心不在焉地吃着梅子,提醒她,“宋氏和薛氏是政敌,有些事,可能多少会牵连你。” 魏云卿有些不理解,她摇摇头?,“我是魏氏的人,不是宋氏,我安分?守己的,又没有做什么狐媚惑主的事,我……” 魏云卿突然心虚噤声?,可她干预了朝廷对皇后三卿的任命,这算不算狐媚惑主,干预朝政? 萧昱默默听着,突然,他捂着嘴“哎呦”了一声。 打断了魏云卿的思绪。 魏云卿回神,看着他捂着半边脸的模样?,还有面?前的一堆子梅核,询问着,“是不是吃太多酸到牙了?” “可能是吧。” “就说不能贪吃吧。”魏云卿从茶壶里捞起来一些茶叶,放到小盘子里递给萧昱,“嚼些茶叶,会?好的多?。” 萧昱看着她递过来的茶叶,没有去接,他捂着半边脸,试探道:“你帮我看看牙好不好?” 魏云卿一怔,气氛渐渐安静。 萧昱脸色微不自在,他不过这么随口一说,她不愿意就算了,刚想开口转移话题,魏云卿却动作了,女子轻手轻脚爬到了他身边。 萧昱身子一僵。 天色越来越暗,灯盏静静燃烧,在屏风上倒映出帝后相对跪坐的身影。 魏云卿垂着头?,平静跪坐在他面?前,然后,像萧昱过往命令她一样,命令萧昱,“张嘴。” 萧昱诧异着,在皇后懿旨的要求下,微微张开了嘴。 魏云卿小手捧着他的脸,昏暗的灯火,令他安静的眸子更加深沉。 二人都?跪坐着,但她还是比萧昱矮半个头,只能仰起脸,认认真真看着他的牙。 萧昱配合着她,一动不动,只能垂眸看着她的脸。 小皇后脸庞光曜如玉,鼻尖如腻鹅脂,娇唇嫣红如花,脖颈白皙修长?,肩圆正?,腰纤柔,雪胸起伏,早已是莹润饱满。 二人的呼吸交缠着。 魏云卿看着他,手指忍不住轻轻敲了敲他的牙,发?出“喀喀喀”的声?音,那里似乎很?坚固,她对他道:“这般利齿,怎么会?酸倒呢?” 萧昱心中一动,突然合上了嘴,吮着她的手指,温热的舌尖在她的手指上滑过。 魏云卿手指一缩,心里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那一瞬间的碰触,温热柔软的感?觉仿佛就一直停留在手指上不曾退散,她莫名的想让他再拉起她的手,亲一亲她。 “怎么不会酸?”萧昱突然捏着她的下颌,抬起她的脸,反问她,“端午那日,你跟李允相谈甚欢,都?不跟我笑,怎么不酸?” 魏云卿怔怔看着他,他怎么还在嫉妒? 临高台 第80节 “你还在为这件事置气?” “是你一直在跟我置气。” “我没有置气。”她反驳着。 “那你对我笑一个?” 魏云卿看着他,他怎么这么幼稚?却还是微微勾动嘴角,满足他的心愿,做了一个极其标准的微笑。 萧昱看着她。 那一刻,仿佛又回到了大婚那一夜,她对他笑的也是如此勉强。 那种笑里,没有爱意。 他的神色渐渐冷静,他松开魏云卿,起身下榻。 “天色不早了,我先回去。” * 薛太尉提前还朝的消息,在建安掀起风云,各处猜测纷纷。 有说是为了齐王的婚事,有说只是例行还朝叙事。 更有甚者,说薛太尉此番拥兵还朝,就是为了清除辅政世家,废黜宋太师,逼宋太师还政的。 流言鼎沸,难辨真假。 建安城的天空,因为薛太尉的到来,渐渐笼上一层灰色。 这一日,宋太师入宫了一趟,这次,他没有让宋朝来入宫劝说魏云卿,而是亲自来提醒魏云卿。 华林都?亭,引宋太师来后,宫人尽数退散。 魏云卿对着宋太师微一福身,“阿公。”语气微微疏离。 宋太师看着她,道:“先前你母亲来过几次,都?未能成事,我才不得不来这一趟。” “阿公是什么意思?”魏云卿装着糊涂。 “有些事,你母亲一个女人家跟你讲不明白,所以,我今日就是要明白的告诉你这些道理。” 魏云卿恭谨道:“阿公请讲。” “薛太尉还朝之事你清楚吧?” 魏云卿点点头?,“陛下有跟我说过。” 宋太师冷嗤一声?,“陛下有告诉你薛太尉还朝,是为了什么吗?” “大概是为了齐王的婚事吧。” “这倒也不假。”宋太师沉声道:“可他没告诉你,齐州那边,公主都?给他拿到了什么文件吧?” 魏云卿眼神一动,萧昱有事瞒她? “这是朝政之事,陛下本来也不需要跟我讲。” “话虽如此,可你也不能不上心。”宋太师语重心长?道:“薛太尉谋划废黜我不是一日两日了,他此番回京就是要亲自主持对齐州的清洗,来对付我,打击你,公主拿到的,是盐司文件。” 魏云卿心里一咯噔,齐州临海,是产盐之地,早年朝廷松弛盐池之禁,让利于民,齐州大小世家豪强,傍海煮盐,依靠贩卖私盐赚的盆满钵满,公主如今拿到盐司文件,她难道是—— “公主想复立盐司,重启盐禁?” “不错,我们?宋氏,是靠松弛盐禁,让利世家,才得到了齐州大小世家的支持。”宋太师提醒道:“公主搞盐禁,就是为了打击我们山东世家。” 魏云卿心中微动,“阿公到底想跟我说什么?” “你是靠齐州文武背景坐上的皇后位,你必须保证他们?的利益。” “阿公。”魏云卿无措地摇着头,“我听不懂。” 宋太师深沉叹息,跟她挑破明言—— “你与宋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如果我被打击,必然会?牵连你。” “齐州文武,都?盼着从你肚子里生出下一任皇帝,来永久巩固他们?的利益。” 第62章 轻狂 夜里忽然下起了雨, 雨声拍打着窗户。 魏云卿做了一个梦。 梦中,宋太师咄咄逼人—— “如果我被打击,必然?会牵连你。” “齐州文?武,都盼着从你肚子里生出下一任皇帝。” 她痛苦地在床上挣扎着—— 转瞬, 宋太师消失无踪, 她掉到了一片火红的无边花海之中,花海中, 躺着一个一身白衣的女子。 她听见哇哇的婴儿哭声, 却?找不到孩子在?哪里, 她看到鲜血从地上女子的腿间汩汩流出?,染透全身, 和这?火红花海融为一体。 女子的脸色苍白如雪,随着血液流失, 身体渐渐变得透明、透明,如一团冰雪。 魏云卿踏过花海,来到她的身边, 她低头?, 与地上的女子面对面。 她伸手,想要去触碰女子白若冰雪的脸, 空气中荡漾开水波一般的涟漪。 女子突然睁开了眼—— 那一刻,她看到地上的女子脸, 化做了她的容颜。 魏云卿从梦中惊醒,额头?上?冷汗淋漓。 杨季华闻声,匆匆披衣走进来, 点上?了灯。 “殿下, 怎么了?” “我做了个梦。”魏云卿连忙拉住她的手,指尖冰凉, 还在?发抖。 杨季华坐在?她身边,给她擦了擦头上的冷汗,“梦到了什么?” “血,都是血,我梦到我在一片花海。”魏云卿抱着膝盖,声音犹在?发颤,“我在?生孩子,我要死了。” “嘘。”杨季华轻掩她的嘴,制止道:“这?样的话?,可不敢胡说。” “季华,我害怕,我不想一个人。” “别怕,殿下。”杨季华学着大嫂哄她的模样,抚着魏云卿的背,哄着她,“肯定是因为外边下雨,雨流在身上就像血流出来,所?以才会做那样的梦。” 魏云卿抬起头?,看向窗外,一道闪电,照亮了暗夜雨幕,花木枝叶都在雨中摇晃着。 杨季华又故作无意地说了一句,“要是陛下在?就好了,殿下和陛下一起睡,肯定就不怕了。” 魏云卿眼神?一滞。 “雨夜寒衾,孤枕难眠。”杨季华摇着头?,一本正经道:“殿下,你肯定是寂寞了。” 魏云卿脸色茫然,“寂寞?” “就是心烦意乱,忧思多梦,辗转难眠。”杨季华看着她,突然?在?她脸上?摸了一把,“殿下是不是梦到了生孩子的事了?” 魏云卿微微胆怯的缩着身子,躲避着她的手,不解道:“生,生孩子的事?” 她是梦到在生孩子,鲜血淋漓。 杨季华看着她那模样,想起入宫前姐姐的吩咐,便试探着问她,“殿下,你想不想让人摸摸你?” “摸我?”魏云卿脸上染上一酡红晕,羞赧不已。 “就是这里、这里、这里。”杨季华从上?到下,指着她的锁骨、□□、腰腹,“想要有人抱抱你,温暖你。” 她每指一处,魏云卿的手就掩上一处。 杨季华拉开她的手,摇摇头?道:“殿下,我们都是女孩子,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魏云卿诧异地看着她。 杨季华眼珠子一转,突然?拉着她的手,把她从榻上?拉了下来,拉到了那面等身的落地铜镜前。 魏云卿观察着镜中的自己。 杨季华开始动手解她的衣带。 魏云卿一惊,连忙推开她的手。 “殿下,别害怕,你要正视自己。”杨季华安抚着她。 魏云卿抱着自己,她颤抖着,羞耻感铺天盖地而来,她又想起那天在母亲面前脱光的自己,母亲的目光,让她感到冰冷、恶心、恐惧。 可现在不是面对母亲了,她必须克服恐惧,正视自己。 她颤抖着手,轻轻解开了自己衣带,亲手褪去了衫襦。 光洁如玉的胴体倒映在镜中。 她低着头?,不敢看自己。 杨季华惊叹着,“殿下,你看看,她多么美丽,像花一样,绽放的如此美丽!” 魏云卿忸怩地抬起头,看着镜中的自己。 不同于男人躯体的干瘪、平坦,女人有着可爱而饱满的外凸,那里像鲜花一样,在?最好的季节光耀夺目,而过季之后就会枯萎下垂。 魏云卿显然还处于最美好的时节,就这?样静静绽放着。 那真是不可言状的美。 “如此?美丽,殿下不想给人看看吗?”杨季华引导着她。 魏云卿抿着唇,嘴角含着羞赧的笑意,不做言语。 “殿下会绽放,在陛下面前绽放。” 闻此?,魏云卿一惊,脑中不由浮现出大婚之日,傅姆给她看的画册上?的靡靡画面,她连忙捡起衫襦,又披在?了身上?,掩起了一身风光。 临高台 第81节 “殿下必须正视自己,你到底是害怕呢,还是不愿意?”杨季华认真道:“害怕的话?,可以慢慢克服。可如果是不愿意的话?,就得知道殿下为什么讨厌陛下?” “我没有讨厌他。”她低声道。 其实,她早就不怪萧昱了。 外公对她说的那些话?,让她毛骨悚然?,更加理解了天子的艰难。 有那么多人,在算计他的性命。 活下去,对于他?来说,都是万般艰难。 他?有他?的身不由己,而不能对她全心全意。 她忽然明白了一句话,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他们是至高的帝后,也是至疏的夫妻。 杨季华点点头?,肯定道:“那就是害怕了,害怕的话?,殿下可以和陛下慢慢尝试。” “慢慢尝试?” “比如说——”杨季华点了一下她的唇,“让陛下亲亲你,抱抱你。” 魏云卿脸上?红了一片,他?们早就亲过抱过了,她想起每次亲吻时萧昱不安分的手,身上?突然?升起了一股异样的感觉。 “殿下?” 魏云卿回神?,裹好衣服,沉默着往床榻走去。 杨季华跟了上?去。 魏云卿躺到了榻上?,不知在?思索什么,片刻后,她转头看着杨季华道:“季华,你和我一起睡吧。” 杨季华想了想,上?榻躺在?她身边,安抚着她,“睡吧,殿下,我陪着你。” 魏云卿闭上眼,渐渐平静。 * 西山。 经过数日休养,柳弘远已经可以下床走路了。 宋逸神?色淡漠,坐在?桌前,和柳弘远相对而坐。 刘氏端来药,柔声对他?道:“孩子,你跟我说说,是谁把你打成这样的?我让逸儿带你去报官。” 柳弘远摇摇头?,他?看这?房间中清俭朴素,宋逸又是一身布衣,便推测他是附近居住的村民,不想连累了他?。 “多谢伯母和兄台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那样的权贵人家,报官亦是无用?的,我不想连累你们。” 宋逸面无表情,继续询问,“是哪家权贵?” 柳弘远摇摇头?,“我不想拖累她,不想连累她的名声。” 刘氏也劝道:“孩子,你就听一句话?,说出?来,去报官,把这?些恶人绳之以法,任他?什么权贵,都不用?怕。” 柳弘远依旧沉默着。 宋逸平静劝说,“你不想拖累她,可若她心里在?乎你,又岂会让人把你打成这样?” “不是她,我知道不是她。” “既然罪魁祸首不是她,你又何须顾忌?” 柳弘远神?色一滞,他?纠结着,终于下定决心,将情况简单叙述—— “我是河东人,有缘在河东结识了裴氏女郎,约定来京城找她,可到了裴家之后,却被一个年轻女郎拒之门外,不许我见她,还让人打了我一顿,要把我丢到西山喂狼。” 刘氏听完,便是一脸愤色,“真是太猖狂了,逸儿,你带他?去河南尹报官,定要将这人绳之以法。” 宋逸思索着,“裴氏的人?那我知道是谁了,这?般张狂的贵女,恐怕只?有华林射圃,建安传名那一位了。” 柳弘远微微惊愕,看着宋逸,“兄台到底是什么人?” 宋逸没有回答他?,对母亲道:“打压这种权贵,光官儿大是不够的,河南尹刘讷虽是朝廷三品大员,可其品性纯实平笃,是个和稀泥性子,不是敢于纠劾权贵之人,这?事儿,得去建安令处报官。” 刘氏听完,赞可地点了点头。 随后,宋逸便套上?马,带柳弘远前往建安令县衙,击鼓鸣冤。 建安令县衙—— 县令袁延伯正敞着衣衫,在?后堂喂鱼纳凉,忽闻衙门外鼓声震震,眉头?微微蹙起,大热天的,谁这?么不长眼鸣冤? 刚想让叫人把人轰走?,却?听县衙官吏来报,说有人击鼓状告胡氏女郎草菅人命,残害百姓,当堂喊冤。 袁延伯眼皮一提,“胡氏女郎,哪个胡氏?” “就是安定胡氏,华林射圃,一箭成名那位。” 袁延伯闻此,恍然?大悟,双眼放光,鱼食一扔,大步而出?,“开门,升堂。” * 公堂之上?,柳弘远静跪于地。 袁延伯便修整着衣冠,边往堂上?来,上?下打量着柳弘远,“是你告状?” 好小?子,有种! 柳弘远恭谨道:“正是草民。” 袁延伯打量着他那满身伤痕,惊堂木一拍,便打断了柳弘远的话?,给他?定案,“你什么都不用说了,我全知道了。” 柳弘远心中一凉,只?觉此?番报官无望,说不定还要落个以民告官的罪名。 却?听袁延伯话锋一转—— “定是这?胡氏仗势欺人,殴打与你,罔顾人命。放心,本官一定给你讨个公道!” 柳弘远愕然看着袁延伯,他?还什么都没说呢。 “这?般猖狂无礼的丫头?,还做梦做齐王妃,她连我妹妹一根脚趾头都比不上?,你看我怎么治她!” 说完,袁延伯便气势汹汹操起马鞭,拿起令牌,吆三喝四地招呼着县衙众人,亲自调兵遣将,带上?官衙兵吏浩浩荡荡杀去裴家。 柳弘远微微惊愕,“宋兄,这?……” 宋逸嘴角挂着淡然的笑,在?一旁坐下,“不必惊慌,安心等待就是。” * 东乡侯府前街—— 袁延伯纵马而来,带兵包围了裴家,整条街上?甲胄森然?,水泄不通。 看门下人一看这?阵仗,屁滚尿流回府跟裴通传信,“郎君不好了,建安令派兵把咱府上全围起来了,说,说要抓女郎。” 说完,还胆怯地看了胡法境一眼。 裴通“蹭”地站起身子,茶盏打翻在?地。 “太猖狂了!”胡法境拍案而起,“一个小?小?县令,竟敢兵围侯府!” 裴通平复着心神?,提醒她,“建安令虽是六品,但是京县长官,有遇大事可直接入宫面圣的特权,不小?了。” “那又如何,我看他能把我怎么着!” “袁延伯那脾气,不是好惹的。”裴通劝说着,“你好好呆着,我出?去解决。” “小?舅!” 时值六月,烈日炎炎,袁延伯带兵在裴府门前跟裴氏的家丁们僵持着,士兵们个个汗流浃背。 裴通匆匆而出?,焦急道:“袁县尹这是做什么?” 袁延伯懒得多看他?一眼,“有人当堂状告胡法境草菅人命,杀人灭口,我今日就是来抓人到公堂对峙的。” 裴通大惊失色,“不可能,我家女甥年?少,虽是脾气大些,却?也绝不会行此恶毒之事,此?中定有误会。” “有没有误会,把人带县衙审一审不就知道了,把人交出?来!” “不行!”裴通严词拒绝,“她一个小?姑娘,怎么能跟你上?公堂,我家女甥名声还要不要了?” “杀人的时候,怎么不考虑名声啊?”袁延伯冷笑道:“看裴郎这架势,是不准备放人了?” “我不能把女甥交给你。” 袁延伯咧嘴一笑,饶有兴味,“来人啊,裴通为长,管教不严,先把他给我抓起来。” “袁延伯,你无礼!” “我今儿个还就先兵后礼了,赶紧把人交出?来,不然?就带你回去挨鞭子。” “袁延伯,你……”裴通气的手抖,话?都说不利索。 二人对峙之际,胡法境提着马鞭便气势汹汹杀了出?来。 她看着马背上的袁延伯,一鞭子抽了上?去,“放肆!” 袁延伯目光一冷,抬手抓住她的马鞭,“正主终于肯出来了是吗?” 胡法境想抽回马鞭,可对方力?气很大,她拽不回来,“欺人太甚,区区一个建安县令,竟敢带兵包围侯府!” 袁延伯根本不吃她这一套,手上?一用?力?,少女的马鞭脱掌而出?,落到了他?的手上?。 手心震的生疼,胡法境攥紧手掌,气的牙齿发抖。 袁延伯收好证物,继续吩咐,“殴打朝廷命官,罪加一等,来啊,把胡氏给我押回县衙,听审!” “我看你们谁敢!”胡法境面若寒霜,目光阴冷。 袁延伯冷笑,轻嘲道:“你不就是仗着薛太尉要还朝了,才敢如此?猖狂,我告诉你,今儿个别说太尉大人不在京城,就算太尉大人在?京城,当着他?的面,我也抓定你了!” 继续吩咐左右,“来啊,带走?!” 胡法境后退一步,指着兵吏,正色道:“我乃三品辅国将军,齐郡内史,都亭侯胡轸之女。太尉长史,东乡侯裴雍之甥,我看你们谁敢动我!” 袁延伯露牙一笑,这?小?丫头?,果然?是个野性子! “呵,拼背景是吧,我乃天子门生,朝廷宾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今日,我还非带走你不可!” “你……”胡法境全身发抖。 狂悖之徒! 临高台 第82节 第63章 公审 显阳殿。 墙角不知何时绽放了一丛牵牛花, 一片红色与紫色,攀附在那?株沙门梅的枝干上,彼此纠缠着。 魏云卿临窗梳妆,静静看着墙角那丛牵牛花。 这是雨过天晴, 风和日丽的一天。 宫人给她梳上高髻, 容贞从院子里摘了一捧花抱过来,给魏云卿发髻上簪了两支嫣红的蔷薇做点缀。 杨季华端着一小盒新制的胭脂走过来, 用手指蘸了一点儿?, 轻点在魏云卿唇上。 魏云卿躲开一些头, 不解道:“涂这些做什么?”她一贯不爱涂这些胭脂水粉。 “不是说好了今天去式乾殿见陛下吗?” 魏云卿抿着唇,想到二人在床上的悄悄话, 杨季华让她可以试着主动一些。 大概是因为她现在的态度,让萧昱也摸不清她的心意, 所以不敢对她太?过亲密,唯恐她多想,又以为他是图她的美色。 可从外公对她说的话来看, 萧昱应该不敢冒着子嗣风险图她的色。 魏云卿不由感叹, 那?他?先前对自己的亲近,真的是冒着生命风险在爱她。 可是, 那?一夜他?突然?离去,好像还是因为在嫉妒? “嗯。”想到这里, 魏云卿主动要求道:“把薛后那支金步摇拿出来,给我带上吧。” 容贞又去给她取出了步摇簪上。 杨季华给她画着妆,魏云卿本就容色美艳, 只需淡淡的色彩妆点, 便足以将那?美貌更鲜活上十二分,愈发光艳照人。 魏云卿认真告诉她, “我是要去跟陛下解释李允的事情,让他?不要再嫉妒了。” 杨季华扑哧一笑?,“嗯嗯,没错,有误会,就是要说清楚嘛。” 容贞端来蔻丹,询问着,“殿下,可以开始染指甲了吗?” 魏云卿低头看了一眼干净纤白的手指,指甲光洁饱满,等待上色。 她思索着,想到什么后,摇摇头道:“不要,再等等吧。” * 建安县衙。 袁延伯故意把事情给闹大了,风风火火去抓人,并以拒捕罪名,将胡法境和裴通舅甥二人都给押回了建安县衙。 此刻,县令正亲自升堂公审胡法境。 胡法境自幼骄矜无?匹,张扬恣意,只见?她欺人,何曾有人敢辱她?如今遭此奇耻大辱,活剐了袁延伯的心都有。 她心知?袁延伯这般折腾她,无?非是因为他妹子落选齐王妃,建安城关于她和齐王的流言又沸沸扬扬,他趁机公报私仇罢了。 裴通忐忑问着胡法境,“观音奴,你真的让人去打了柳弘远吗?” 胡法境冷着脸,恨声?道:“打了又如何?我只恨没把他直接弄死,毁尸灭迹,让他?有机会到县衙告状,让我遭此奇耻大辱!” 裴通眉峰紧蹙,扼腕叹道:“糊涂!” 堂上,袁延伯惊堂木一拍,让二人跪下。 胡法境冷笑?,“你个区区六品县令,我小舅是五品齐王友,让他?跪你,你配吗?” 袁延伯不以为意,“嘴还?挺硬,看你能张狂多久,胡氏,将你的罪行速速招来。” 胡法境昂首,不屑道:“我即便有罪,也该是交由廷尉审讯,你有什么资格审我?” 县衙可接百姓普通申诉,但士族之家?,即便有罪,也是交付廷尉处置,皇亲国?戚与三品以上大员,更是还有八议减罪特权。 胡法境又转头看向柳弘远,轻蔑道:“何况还是这贱民诬陷我,我还?没告他?个诬陷之罪呢。” 她怎么如此颠倒黑白?柳弘远气的脸色苍白,宋逸轻拍他?的肩膀安抚。 袁延伯惊堂木一拍,“你这丫头还挺会颠倒黑白,你把人家?打掉了半条命,反倒诬蔑人家?诬陷你,难不成这伤是他自己打的不成?” “他?的伤关我什么事?我一个女儿?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如何会跟他?有瓜葛?为何要指挥人打他?他?这般诬陷我,坏我名声?,你作为一县之令助纣为虐,我还?没告你们呢!” 胡法境咄咄逼人。 “嘿,你这丫头!” 伶牙俐齿! 胡法境转头看向柳弘远,当堂质问他?,“姓柳的,你敢说是我指使人打的你吗?我为什么要打你?” ——为何打他?? 柳弘远如遭雷击,脑中一片空白。 他?不能说。 胡法境得意扬眉,说出来,裴智容在士族的名声就算毁了。 只要她咬死不认,谁都不能耐她何。 公堂之上,陷入沉默。 就在众人僵持之际,衙吏匆匆来报,说齐王殿下到了。 堂上众人一怔,袁延伯咧嘴一笑?,一口白牙闪着光,亲自起身相迎。 萧景步入公堂,袁延伯抓人之事闹的满城风雨,他?知?道,他?把裴通也一起抓走,就是存心引自己来的。 步入公堂后,萧景看都没看胡法境一眼,站在了裴通身边。 “殿下亲来,莫不是要为这胡氏脱罪吗?” 袁延伯作揖行礼,齐王的身上,隐隐还有着那股若有若无的异香。 萧景面色坦然?,冷冷道:“我与胡氏素不相识,此来只是为了带走齐王友裴通,至于其他?不相干的人,袁县尹依法处置就是。” “殿下!”胡法境咬牙切齿。 袁延伯微微得意,齐王果然?如他?所料,亲自出来自证,撇清关系了,齐王妃之争,胡法境是彻底出局了。 “殿下要人,带走就是,至于这胡氏,牙尖嘴利,狡猾多诈,下官还需继续审问。” 袁延伯视线投向胡法境。 “来啊,把胡氏关进大牢,择日?再审。” * 胡法境下狱之事,很快传遍京城,建安震惊! 消息也传到了宫里。 殷恒今日?正式到秘书省上值后,就先来了一趟式乾殿跟萧昱请安。 他自幼就是天子侍书,关系亲近,后来被?外放历练,离京数年,而今终于返回京城。 萧昱一直待他?亲近,久别重?逢,愈感亲切,二人交谈着分别这些年的见闻,殷恒也将胡法境之事兴致勃勃的跟萧昱转述着。 萧昱听闻后,隐隐诧异,“什么?袁延伯把胡氏抓了?” “是啊,这小子真有种啊!我对他刮目相看了!” 殷恒绘声?绘色描述着,“听闻他直接带兵包围了裴家?,逼裴氏交出胡法境,裴通出来说和劝他?退兵,他?竟把裴通也一道绑去了县衙,后来是齐王殿下亲自出面,才把裴通给要出来了。” “噗。”萧昱憋不住嗤笑了一声?,又立刻清清嗓子,收起笑?脸,恢复往常那?不动声?色的模样,“那?胡氏如何处置了?” “袁延伯不肯放人啊,现在给关县狱了,河南尹派了几拨人去要人,愣是没要出来。”殷恒啧啧叹道:“把一个世家贵女下狱了,这胡氏以后还?怎么做人啊?” 萧昱轻嗤,这事儿?无?论如何收场,胡法境的名声都算完了,袁延伯扣押胡氏,无?非是因为荀太?妃薨,河南世家?要争齐王妃之位罢了。 “陛下,这事儿?您得出面管管,薛太?尉马上要回京了,袁延伯这是在下薛太尉的脸呢!” “我不管。”萧昱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袁延伯顶不住了,自会进宫来见?我,何况,确实是胡氏有罪在先,就算薛太?尉回京,也不能罔顾朝廷律法。” 殷恒耸耸肩,笑?道:“说来也是,薛太?尉爱惜羽毛,也不会为了胡氏这么个小女郎落得个徇私枉法之名。” 萧昱翻开奏折,继续批阅,殷恒亲自给他研墨。 萧昱恍惚想起少年时,他?在自己跟前侍候书墨的情景,便道:“让你去秘书省可惜了,你这墨磨得可比梁时好多了,应该在我身边侍候。” 殷恒研墨的手一顿,懵逼道:“陛下,你骂我?” 怎么能拿他跟梁时比呢? 萧昱浅笑不语,蘸墨,画诺。 热切的交谈渐渐转为沉默。 殷恒研着墨,又小心翼翼道:“陛下,您与皇后近来可好?” “你问这个做什么?”萧昱用笔敲了一下他?的头,“是不是殷太?常跟你说什么了?” “没。”殷恒立刻反驳,试探道:“我是在秘书省听说,陛下因为端午那?日?,李允记述不当,斥责了他??” 萧昱手上一顿,清清嗓子,正色道:“是有这么回事,可既安排了他?做记录,他?却?没有记下我在球场的英姿,不该骂吗?” “该骂,该骂。”殷恒连连附和着,又啧啧叹着,“可这李允因为此事,近来都是提心吊胆,茶饭不思,人都憔悴了一圈,可怜呐!” 萧昱唇角微扬,不语,是该让他?好好反省反省自己到底错哪了。 就在这时,梁时悄悄入内回报,“陛下,皇后来了。” 萧昱神色一滞。 殷恒也隐隐惊讶,爷爷不是说陛下跟皇后的关系很僵吗?可皇后大白日?来探视天子,关系这么亲近,爷爷这不纯纯胡说八道吗? 殷恒放下墨锭,试探着告辞道:“那臣先告退?” 萧昱点点头,过往,都是他主动去找魏云卿,这是魏云卿第一次在非上食帝宫的日子来找他,他?莫名有些受宠若惊,手足无?措。 殷恒悄悄告退,离开时,与魏云卿错身而过,他?低着头,未敢直视皇后,只瞥见皇后裙摆那一抹鹅黄色。 冰鉴静静吹着冷风,光影在地板轮流浮现着,魏云卿款步而入。 萧昱自顾自批着奏折。 临高台 第83节 魏云卿提着一个小食盒,轻轻走到萧昱的身边,把食盒放下,跪坐在他?的身侧,紧挨着他?。 一股蔷薇幽香钻入鼻中,萧昱一转头,便看到皇后发髻上那嫣红的蔷薇花,视线下移,便是皇后嫣然?如花的面孔,正与蔷薇争色。 她今日竟然还破天荒地画了淡淡的妆容,身上穿着一条鹅黄色的帛裙,肤如凝脂,色若朝霞。 萧昱耳尖不自觉的就红了,他?不自在地收回了眼,保持着面上的平静,若无其事地继续在奏折上画着诺。 “你怎么现在来了?” 魏云卿看着他?,问他?,“陛下是不是,还?在因为李允的事嫉妒?” “我没那?么小肚鸡肠。”萧昱淡淡反驳着。 “他?是我的邻居,童年小伙伴,那一日才多跟他多说了几句话,难道,陛下没有童年小伙伴吗?” 笑?话,他?会没有?他的不是刚走吗? “我当然?有。”萧昱视线往殷恒刚刚离去的方向看着道:“刚走那?一位就是。” 魏云卿点点头,“那?陛下一定可以理解我吧?” 萧昱没有回应,而是问她,“你过来就是为了解释这件事吗?” “还?有其他?的。” 萧昱看着她。 这时,魏云卿主动伸出了手,握住了那?只天子放在书案的手,柔软无骨的手指包裹在他的手掌之上,女子的体温在他?身上扩散,温软的感觉直抵萧昱心底。 他?微微动容着。 魏云卿看着他,一字一句,认真告诉他?—— “我想给你,看看我的牙。” 空气骤然?一静。 萧昱执笔的手一滞,吧嗒—— 朱墨滴上奏折。 第64章 沉沦 萧昱放下笔, 凝眸看着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说什么?” 下一刻,魏云卿却好似什么都没说过一般,松开了他的手, 低下头, 自顾自打开了食盒。 手上女子温软的体温消失,萧昱一阵怅然。 魏云卿取出装着白日里亲手熬煮的酸梅汤的玉壶, 边往碗里倒着, 边漫不?经心道:“前不?久, 阿公跟我说,陛下准备在齐州重启盐禁?” 萧昱心里一咯噔, 正色道:“无论如何都不会牵连你,你不?用担心。” “我没有担心。”魏云卿摇摇头, 继续倒着汤,“这是朝政之?事,本来?就跟我不?相干, 我说出来?, 就是想让陛下知道,这些事就算你不跟我说, 阿公也会跟我说,你无?需顾忌隐瞒我。” 萧昱看着魏云卿, 他想对她?说些什么,但是又咽回去了。 她的神色依然是平静而从容的,她?知道盐禁是对齐州世?家?的打击, 或许会波及她?, 却没有因为此事而愠怒责怪他。 魏云卿将汤壶放下,抬头道:“阿公想让我生个孩子, 安定齐州人心,可是我怕疼,也怕死。” 萧昱心中一动。 “我没?有讨厌陛下,也不?是排斥陛下。”她?说完,便坦然端起了碗,“我不?想跟任何朝政问题有牵连。” 她?是皇后,她?只需要对皇帝一人负责。 这些话?,是萧昱始料未及的,他试探着,“那我们可以还像最开始那样吗?” 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什么都不?知道,做一对恩爱和谐的帝后。 魏云卿没?有回应,只是端起碗,然后用勺子舀着汤,亲手递到了他的嘴边,来?无?声回复他,她?眼巴巴看着萧昱,等待他的配合。 她进行着一些不知从哪里学到的拙劣模仿。 笨拙而滑稽。 萧昱僵着身子,看了一眼勺子里的汤,又看了看魏云卿,肩膀不?由微微耸起,摸不?清她?的用意。 “你不想尝一尝吗?我熬了好久。” 魏云卿不解地看着他,怎么跟季华说的不?一样,他怎么不?张嘴? 萧昱试探着,“你这是在做什么?” “我在关心陛下。”魏云卿低下头,吞吐着,“季华教我这么做的。” 萧昱表面不?动声色,心里却在嗤笑,杨季华天天都教她了一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不?用这样,放下吧。”萧昱握住她的手。 魏云卿不?解,“难道陛下还在嫉妒?是我解释的不清楚吗?” “没?有,卿卿。”萧昱浅笑着,从她?手中拿下了汤碗,放到了御案上。他看着那碗红的醉人的汤,手指轻敲着碗,“你张嘴,我喂你。” 这话?说的暧昧不?明,魏云卿莫名想到了其他地方,脸上飞上了一团红晕,她?想把?汤抢走,可萧昱手指捏着汤碗,她怎么都拿不动。 她?嗔怪地看了他一眼,萧昱也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二人的目光交汇了一下,又很快的都落到了这碗汤上。 两人较着劲,一不?留神,酸梅汤洒到了书案上。 萧昱这才松开了手。 魏云卿连忙拿出手绢清理着案上的汤汁,奏折放的凌乱,汤汁在案上流淌着,好几本奏折都不?慎沾染上了红红的水渍。 萧昱制止她道:“不用管,待会儿内侍会收拾。” “不?行,这都是大臣的奏折,弄脏了不好。”魏云卿反驳着,继续收拾,蓦地,手指一顿。 她?拨开几封奏折,看到了奏折底下压着的那副熟悉的画,那副不?知天子何时偷画的,她在华林园临池喂鱼的画像。 酸梅汤在案上流淌着,快要染到了画上。 她?刚要把?画捡起来?,仔细看上一眼,萧昱却抢先一步把画拿了起来?。 “我知道那画的是什么,你给我看看。” 魏云卿爬近他几分,想要抢走那幅画。 他怎么能在处理政务的地方藏着她的画像?虽然只是个背影,可若是让大臣们看到了,恐怕就要议论她狐媚惑主了,她?可不?担这恶名。 “不?给。” 萧昱噙着笑,突然把画藏到了背后。 魏云卿立刻扑了上去,左手按在榻上,右手探到他背后去抢那幅画。 萧昱轻轻往左侧闪了一下身子,把?画递到了另一只手上。 魏云卿手上扑了个空,身体差点?失去平衡,幸好右手及时扶住了凭栏,灵巧的稳住了身形,才没有整个扑到他的怀里。 她的脸颊轻柔的从他肩膀上轻轻滑过,就是那无?意的,很轻柔的一下接触,让萧昱的全身的肌肉都瞬间紧绷起来?了,女子的娇躯意外灵活,像一直矫捷的小鹿,在林间跳跃,左右追逐着他的手。 跟女子的灵巧纤柔比起来?,萧昱就像一只笨拙而僵硬的熊罴,四?肢不?协地躲闪着她?的追逐,还不?忘把?手抬高,以为这样她就够不着。 魏云卿右手按着凭栏,支高身子,又伸出左手去够着画,整个身子都向他倒了过来?。 萧昱看着近在咫尺的雪峰,心中狂跳,几要呐喊出声! 他强烈地感受到了一个丰容美艳女子的成熟诱惑,那种独属于女人的极致柔情,蔷薇芬芳浓郁的香气将他团团包裹。 他期盼着、渴望着她的身体会整个向他压过来?,他迫不?及待想把?她?拥入怀中,手也不?自觉地松了。 可魏云卿的身子却只是和他的身体短暂地接触了一下,在抢走了他手中的那副画后,就迅速拉开了和他的距离。 萧昱脑中尤是嗡嗡,甚至没?有意识到她是何时躲开的身子,蔷薇的香气远去,一阵失落。 “拿到了。” 此?刻,魏云卿就像是一个凯旋归来?的将军,骄傲地昂着头,跟天子展示着刚刚在战场上抢到的战利品。 然后,又把这战利品整整齐齐叠了起来?,转身背对着他,把?画塞到了衣服最里层,确定他拿不?到之?后,魏云卿才一本正经地提醒他。 “不?许在处理政务的时候看这些,若是让大臣看到了,就要弹劾我是狐媚惑主的妖后了。” 萧昱没有坚持,微微点?了点?头。 夏日炎炎,一番嬉闹后,女子白腻的脖颈隐隐透出粉色,浮出了一层晶莹的薄汗。 魏云卿以手做扇,扇着风,缓解着暑热,她?看着案上那残留的半碗酸梅汤,问他,“还喝吗?” 萧昱直勾勾看着她?,看的魏云卿心里微微发怵,“你先喝。” “我还会给你下毒不成?”魏云卿说着,就端起了喝了一口,汤汁粘在她?的娇唇上,唇色愈发鲜红欲滴,喝过后,她?向他展示着碗,碗口还有她唇上留下的淡淡胭脂痕迹,“很甜,很好喝。” 萧昱沉默着,突然,他勾住那粉白的后颈,将她的脸拉近在自己面前,欺唇而上,一点?一点?轻啄着她?的唇,将唇上那残留的汤汁尽数吮尽。 “嗯,是很甜。” 魏云卿脑子一懵,双手无?意识地抵在他的胸口。 萧昱手指按在她的唇上,指尖染上了红红的胭脂,他擦掉那层胭脂,低声命令道:“张嘴。” 魏云卿却下意识抿紧了嘴。 萧昱眸色沉沉,声音暗哑,“你不是要给我看你的牙吗?你不?张嘴,我怎么看?” 魏云卿语塞,圆润的肩头微微耸动着,脖颈上的薄汗愈发晶莹。 她想着杨季华的话,她?可以慢慢克服,慢慢尝试,让他亲亲自己,抱抱自己。 她?想着,深吸了一口气,微微张开了嘴,又向他展示出那一片神迹。 萧昱看着那渐渐开启的门户,毫不?留情地侵占着那片神迹。 再没?有端午那一日的狼狈,此?刻,他更像是一个主导者。虽然于此?道他依然经验肤浅,但有些事无师自通,并且,他很善于学习。 外面的夏蝉还在不停地鸣叫,给这个平静的夏日午后,多增添了几分烦躁的热意。 他们的头脑也被那聒噪的蝉鸣吵得嗡嗡一片。 临高台 第84节 魏云卿好像看到了早上看到的那丛牵牛花,在梅树的枝干上互相缠绕着,一片朦胧的红与紫。 此?刻,她?就像那一丛柔软的牵牛花一样,往枝干上紧紧缠绕着、依附着。 她感觉自己开始绽放了,欣喜昂扬地绽放着。 昨夜下了好大的一场雨,空气到现在都是湿润的,到处都氤氲着一股潮湿的气息。 裙带散了,鞋子丢了,罗袜掉了一只,另一只也将掉未掉的在脚上无力耷拉着,岌岌可危。 她全身都热的难受,香汗淋漓,滑腻无?比。 真想好好淋一场雨。 冰鉴静静摇摆着,丝丝冷风吹向如火的两个人。 她?被?吻的不?知所措,发髻上的蔷薇花摇摇欲坠,终于从鬓间滑落,落到了他的腿上,颤动着。 萧昱捡起了那朵花,又把?她?整个提起,抱到了自己膝盖上,揉进?怀里。 她柔软的像一丛牵牛花,只能攀附着他。 就像某天早晨他醒来时,看到飘到榻上的凌乱花瓣,夏日的雨,从他的心头汩汩流过。 在这座炙热的宫殿,在这凌乱的御案前,奏折哗啦啦掉了一地。 魏云卿颤抖着,蜷缩着,她?觉得自己快要炸开了,在一片死寂的热浪中,她?仿佛听到了远处山谷的呼唤。 春水氤氲,百花丛生。 这种时刻,不?宜思考,只需沉沦。 就在魏云卿快要彻底沉陷的时候,一切戛然而止—— 萧昱松开了她?,他的衣冠尚整齐,可魏云卿的衣衫,已然被褪去了一半,雪白的肩,半露的饱满,一览无?余。 萧昱离开她?的唇,她的嘴唇微微张合着,意犹未尽地看着萧昱,迷蒙的眼神中夹杂着一丝疑惑,不?解萧昱为什么突然停下。 “好了。”萧昱突然开口,语气已然恢复冷静理智。 魏云卿脑子一懵,不?解地看着萧昱,这意思就是,不?亲了? 难以言述的失落瞬间淹没了她。 “拿到了——”萧昱指尖轻抚着她?微肿的娇唇,为她?擦掉意乱情迷的水迹,手指间正捏着不知何时从她身上取走的画像,“现在,画是我的了。” 魏云卿茫然抬起头,意识瞬间清醒,手臂开始僵硬,殿中的温度骤然下降,一阵冷风吹向她?。 她?有些挫败的垂下眼眸,手臂缓缓从他身上滑落,默默拉起已被褪下一半的衣衫,掩盖了身上的风光。 初次交锋,黯然收场。 魏云卿重整衣冠,已然恢复了理智,她怎么能在天子处理政务之?所,这般不?知尊重? 她?手足无?措地收拾着案上的食盒,又将散落在地的奏折捡起放到案上。 萧昱看着她忙碌,一言不?发。 收拾好之?后,魏云卿连招呼都忘记打一个,匆忙逃离了式乾殿。 萧昱看着小皇后落荒而逃的身影,眸色微微暗了暗。 第65章 诡梦 显阳殿。 轻纱帐内, 女子柔软的身影在香檀床上翻来覆去,辗转难眠,光滑的绸质床单在身下扭曲成了波浪。 魏云卿手指紧紧攥着床单,身体里好似有一团火在烧。 她?将脸埋在枕头上, 让自己清心宁神, 可一闭眼,脑中就浮现出天子的手抚过她?身体的感觉, 想到大婚之?日傅姆给她看的那些靡靡画面。 她?的年纪, 应该是简静寡欲的时候。 可现在她感觉到那书上画的、写?的, 一幕幕都落在了她?的身上,一闭眼, 书上那些画面字句就开始在她?的腿间汇聚。 她?曲着腿,紧紧抱着被?子, 在床上扭的恍若一滩融化的水。 她?抱着自己,蜷缩着,幻想着一场前所未有的体验。 突然, 她?猛地坐起, 瞬间清醒,手心紧紧攥着被?子, 额头浮起一层冷汗。 她?在做什么啊? 她?觉得,自己不纯洁了。 她再也不是那个冰清玉洁的魏云卿了。 她?…… 欲哭无泪。 * 夜里又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萧昱躺在式乾殿的龙榻上, 想着白天发?生的一切,心里空洞而怅然。 夜深了。 萧昱进?入梦中,他竟然梦到了和魏云卿大婚那一日, 而这一次, 帝后大婚的情景却不再庄严肃穆,而是变得扭曲诡异。 王公大臣们满脸油彩, 做着扭曲怪异的姿势,犹如唱戏的小丑,粉墨登场,轮流表演。 宫娥女史们博带霞帔,婀娜多姿,发?出勾人的笑意,如同鬼魅一般飘荡在宫殿之中。 他在这群鬼魅、小丑的簇拥下来到床榻,鬼影拉着他的手,掀开了那层红鸾帐,露出了帐中丰容美艳的皇后。 皇后不再端庄矜持,而是悠闲地凭榻酣睡,通体上下只盖了一层薄如蝉翼的鹅黄色明?纱,饱满玲珑的身段在薄纱下起伏,冰清玉洁的皮肤闪烁着莹润光泽。 一群白色的鬼影萦绕在他们的周围,发?出桀桀桀的邪恶笑声。 在恶魔的撺掇下,他大胆地将手放在了熟睡女子的丰盈玉体之上,娇躯如玉,触体生凉。 他弯下腰,看到女子眼睫上有盈盈泪珠微颤,他凑近,轻轻吻了上去。 鬼影的嚎叫愈发?凄婉,四周的颜色褪尽,在一片白色鬼影与红色烛光的掩映下,他与女子渐渐融为?一体。 他感到自己在沉陷、沉陷,陷的非常深,被?女子诱惑,沉入她?的深渊。 天空中最亮的那颗紫微星,光芒开始黯淡、黯淡。 他为?她?堕落、堕落,不停放纵着自己的邪念。 只有在梦中,他才能如此空前的放纵自己,无所顾忌,只纯粹的去爱她?、爱她?,用尽全力去爱她?,和她?一起体验一场前所未有的情.欲。 醒来时,他早已是冷汗淋漓。 他揉着眉心,东方泛起了鱼肚白,晨光从窗格洒入。 天亮了。 * 这几?日总是断断续续下着雨,暑气渐盛,人也变得慵懒。 一早的时候,宫外就有人来显阳殿报喜讯,说钟灵毓昨儿晚上生了,生了一个儿子。 本是喜事,魏云卿却笑的勉强,太?师府专程派人告诉她?这事儿,不过是外公又以此暗示她生儿子罢了。 魏云卿勉强做出欢喜的神色,让宫人准备了很多礼物,送去给?刚出世?的弟弟。 昨日从式乾殿回来后,魏云卿就有些失神无措,晚上也是早早就睡了,杨季华问她?在式乾殿发?生了什么,她也什么都不肯说。 问她?有没?有成事,也是被魏云卿很严肃地打断—— “陛下怎么会在那种地方临幸我?”来制止她?的询问。 说来也是,毕竟是一国?皇后,又不是个不值一提的妃妾,该给?的尊重还是要有,岂能如此轻挑,糊涂成事? 处理完钟灵毓产子的事儿后,魏云卿突然要求宫人给她?染指甲,容贞微微讶异,昨天早上不是说要再等等吗? 虽不知皇后为?何改变心意,却还是端来蔻丹,在窗边静静给她的指甲染着色。 与此同时的式乾殿—— 昨日听了殷恒一番话后,萧昱一早便召李允来了一趟。 李允尤是惴惴不安,无措地站在殿中。 萧昱问他,“知道自己错哪里了吗?” 李允忐忑道:“臣错在没能准确记载陛下在球场的英姿。” “还有呢?” “错在不该分心,没有做好分内之事。” “还有呢?” 李允快哭出来了,“臣,臣实在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错了。” 要打要罚,天子好歹给个明示。 萧昱盯着他,“那天你?跟皇后说什么呢?笑的那么开心?” 李允脸上泛起了鸡皮疙瘩,汗毛竖了起来,皇后只能对天子笑,怎么能对他笑呢?但是皇后不会有错,那就是他错了。 “臣,臣知错了,臣与皇后清清白白,绝无半分逾矩之举。” “胡说八道什么呢!”萧昱立马呵斥,“你?也配提皇后清白?” “臣不配,臣有罪,臣失言。” “朕就是问你?,那天跟皇后说什么呢?” “臣……”李允看着天子认真询问的模样,便如实转告道:“臣与皇后家是邻居,和皇后说了一些小时候的事情。” 萧昱来了兴趣,“皇后小时候是什么样的?” “皇后小时候就很美,很可爱。”李允微红着脸,腼腆道:“小郎君们都喜欢和她?玩,不喜欢跟我玩,只有皇后愿意跟我玩,我们还一起骑羊。” “骑羊?”萧昱嗤笑,“她?一个小女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怎么会和你们这些小郎君玩儿?” 临高台 第85节 说到这里,李允便来了精神,啧啧感叹道:“臣本来不知道皇后是女郎的,她?跟我们玩的时候都是扮男郎,那模样,跟她?父亲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 “扮男郎?” “是啊,我也是直到魏侯过世,才知道皇后是女郎,才知道原来魏侯就只有一个女儿,不过后来皇后搬去了太师府,就没?再见过了。” 萧昱若有所思,让李允退下了。 他想起了魏太?妃对他说的话,他根本就不知道魏云卿小时候过的是什么日子。 萧昱想着,起身前往显阳殿。 第66章 摆布 显阳殿, 魏云卿斜倚榻上,宫人还在给她染着指甲。 萧昱走进来,看着?这一幕,便捧起她?的手, 细看着?, “怎么不等我过来给你染?” 魏云卿不动声色抽回手,避开他的接触, “陛下染的太丑了。” 柔软的小手脱掌而去, 萧昱指间一滞, 沉默着?,示意宫人?都退下, 殿中很快只剩帝后二人。 萧昱坐到她?身边,挨着?她?, 魏云卿却躲开身子拉开距离。 萧昱又凑近几分,“生气了?” “没有。”她淡淡回复。 “那让我给你染指甲。”萧昱说着就拉起她?的手,魏云卿挣扎着?要抽回, 萧昱却握的更?紧。 不容抗拒! 魏云卿也来了脾气, 用力甩开他的手,委屈、不满喷涌而出, 指控着?他,“昨天?为?什么要推开我, 为?什么要让我难堪?在陛下眼里,我就是个小玩意儿,想要就要, 不想要就扔掉吗?” 她?宣泄着?, 她?的不满,在帝王平静的神情下如汤沃雪。 待她?稍稍冷静后, 萧昱才从容而坦然的告诉她?,“我只是不想骗你,我暂时不想要子嗣。” “你怕我生孩子?” 萧昱坦诚直言,“我当?然怕,卿卿,你不是很清楚子嗣对我意味着?什么吗?齐州文武不是都盼着从你肚子里生出下一任皇帝吗?太师不是也一直在?催你吗?” 魏云卿眼神一动,陷入了沉默。 “曾经,我怕你的背景,怕让你有孕,怕你想要去父留子。现在?,我怕你被那些世家摆布,怕你不信任我,怕给你一个孩子,却让你们孤儿寡母受人?欺辱。” 魏云卿怔怔看着他,瞪大了眼睛。 “哪怕有朝一日,你恨我、弃我、厌恶我,想要去父留子,你也要做一个有实权的太后,而不是一个被世家摆布的傀儡。” “我跟你说过,我有多少权力,都愿意跟你分享。”萧昱顿了一下,继续道?:“那一夜,你让我把属于我的一切都夺回来,我一直都记得。” 魏云卿微微动容。 她?是皇后,她?的地位,她的权势都来自于皇室,来自?于皇帝,与她?荣辱与共的,从?来都只有皇帝,而不是那些世家。 那些世家拼命的想把她推到皇帝的对立面,让她?任由他们摆布,连外公都在?告诉她?,生下皇子,成为?太后,才能巩固她的一生荣宠。 可只有皇帝在告诉她,她?只有自?己握紧皇权,凌驾于世家之上,让世家唯她?马首是瞻,她?才不会成为世家的傀儡,才不会任人?摆布。 她?也受够了这种任人摆布的苦,她?利用皇后这至高无上的地位,摆脱了母亲的摆布,何故还要兜兜转转,把一切都拉回原点? “所以陛下要重启盐禁,要打压齐州世家,打击太师?”她?的外公。 “是。” 他语气坚决,毫不掩饰。 魏云卿睫毛颤了颤,轻声道:“即便是为了打击世家,可为?什么一定要搞盐禁?明明私盐物美价廉,官营盐价更?高,更加重百姓的负担。” 萧昱看着?她?,她?生于世家,长于世家,本身便是既得利益者,她?自?幼所接受的教育,被灌输的理念必然都是维护世家利益的,所以不知民间疾苦。 “你知道庐江之乱吗?”他问她?。 魏云卿点点头,却又摇摇头,那时她?还太小,乱起时,就已经随着亲人逃离京城避难了。 “那是你的大舅宋世子,主持的一场针对世家豪强的度田改革,造成庐江大乱,死?伤无数,他背叛了世家的利益,所以遭到了抛弃,以身殉道?。” 魏云卿心中一震,头皮发麻,大舅的确是死?于那一年,宋氏对大舅的死亡讳莫如深,她?并不清楚实情?。 “你有没有想过,百姓手中那点儿土地,遇上个旱涝便是颗粒无收,为?了活下去,百姓就只能出卖土地给世家豪强,做世家地主的佣耕佃户。可士大夫手中的土地,是有部分免税特权的。世家手里的土地越多,朝廷能收税的土地就越少,国库就会越空。” “而赈灾、打仗、民生都是要国库出钱,国库没钱怎么搞民生?” 魏云卿心中一动,试探着?道?:“所以,朝廷就只能加重百姓税赋充实国库,可这样,不是更加重百姓负担吗?” “不错,掌权世家自己不肯吐肉,就会提高税收,盘削贫民,百姓不堪苛捐杂税,就只能继续出卖土地给世家来逃避税赋,等土地兼并到一定程度,百姓就要造反,这个国家也就完了。” 萧昱语气平静,从?容拉起她?的手,用浸了色汁的棉絮仔细染着她的指甲—— “度田,就是从世家嘴里夺肉。” 魏云卿看着那永远不能染过界的指甲,心底五味杂陈。 “同样,盐禁也是这个道理,政策是世家执行的,他们不把官营盐价搞上去,不把政策搞烂,怎么能凸显他们私盐的物美价廉呢?” 萧昱又蘸了蘸蔻丹,继续涂着?,“禁盐禁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百姓谁搞得起私盐啊,能贩卖私盐的哪个不是地方一霸,豪强世家?” 魏云卿手指微一蜷缩。 齐州临海,山东豪强世家大多都有盐灶,会傍海煮盐。 宋氏经营齐州多年,州牧兼领司盐都尉,她?自?幼的优渥生活,都靠此供养,魏云卿陷入了沉默。 “卿卿,有些道?理,目不识丁的百姓想不通,他们憎恨朝廷,抱怨苛捐杂税,甚至觉得地方世家的管理比朝廷更好。但是,我们这些高台之上的人?,既然知道?弊病根源,又岂能为?了一个身后美名,与这些世家同流呢?” 魏云卿心中微动。 “有些士大夫,总是高喊着为民请命的口号,反对朝廷政策,想着?死?谏皇帝,博个不畏强权,文人?风骨的美名,可在?我看来,这些都是虚的。” 萧昱感慨着?,“你大舅是真正了不起的人?,他背叛了自?己的出身,以一己之力和这些世家抗衡。他才是真正的为民请命,在?我看来,落得一身骂名的宋世子,才真堪风骨。” 魏云卿神?色动容,家中有真名士,可她?竟十余年都不知,如今竟要从天子口中才能窥得一二?。 “这至高无上的权力,谁不想要呢?卿卿,你想要吗?” 萧昱摩挲着她的手指,看向她?。 魏云卿却避开了他的视线,看着?那再度染过界的蔻丹,责怪道:“你又给我染出去了,染的太丑了。” 萧昱轻笑,把刚刚给她?不慎染过界的手指放在嘴边亲了亲,玉指娇软,蔻丹含香。 魏云卿抽回手指,面色坦然,当?着?天?子的面,说了一段大逆不道的话—— “我当然可以不要皇帝,生个皇子,做太后垂帘听政。可是,我想做的,是一个真正有权力的太后,而不是被世家操纵的傀儡。” 她?看着?萧昱,四目相对,“我等着陛下给我这权力。” 第67章 见星 这一日, 魏云卿去了一趟秘书省,查阅了一些当年度田的文件。 后宫过问朝政,是朝廷大忌。 以免朝臣弹劾,魏云卿是以寻找一些孤本典籍的名义, 带着杨季华进了秘阁。 而殷恒那边早已收到萧昱的旨意, 把皇后?想看的文?件,早早整理出来, 等待皇后?观阅。 殷恒将早已准备好的文件呈给魏云卿, 提醒道:“殿下, 这些都是朝廷密案,是禁止带出秘阁, 也不能随意查阅的。今儿个是臣给您破个例,您就在这儿看, 臣在外边候着,您看完之?后?,臣要立刻收回去。” 魏云卿点点头, “辛苦殷丞了, 多谢。” 殷恒颔首离去。 秘阁之?中,魏云卿伏案览阅, 杨季华做着记录。 魏云卿看着那些资料记载,心中喟叹, 果?然是她时任中书令的大舅,拟定度田条例,督促各州郡丈量土地, 核实户口。 却因底下官吏阳奉阴违, 致使政令推行完全?变样,州郡大姓纷纷起兵叛乱, 庐江动乱尤甚,一度兵围台城。 那?一年,世家大族纷纷离京避难。 在她对这场动乱模糊的幼年记忆中,只?记得大舅亲自将她与母亲送上了离开建安的马车。 他自己只身留在建安,守卫心中的道义,捍卫改革的尊严,最终死于叛军之?手,以身殉道。 生存华屋处,零落归山丘。 魏云卿想到这样一句诗,闭上了眼。 她继续翻阅着,也?是因为?此番动乱,朝廷节制了中书省的权力,自宋世子死后?,至今未再任命过中书令,因此中书侍郎宋瑾,已是中书省实际上的最高长官。 另一边,杨季华查到一份文?件,啧啧道:“度田的时候,义兴王因藏匿三户就被问罪免官,可见那?次度田的力度还是很大,很成功的。” 魏云卿看着杨季华手中的文?件,沉思着,“难道满朝王公就他一个人有罪吗?无非是因为他是宗室亲王,身份尊贵罢了。” 本?质还是因为君权的衰落,皇室不掌控什么权力,任由世家?摆布罢了。 “殿下这是什么意思?”杨季华不解。 魏云卿沉默。 普通百姓不懂这些权力斗争,天然以为?皇帝是最大的。大臣们就是要让百姓看到,这样尊贵的亲王都被处置了,何况其他不如他身份尊贵的人呢? 然而实际上,庐江大乱,宋世子身亡,便证明了度田被破坏,纸上的记载,不过是世家自己粉饰太平罢了。 死了那?么多人,付出那么大的代价,依旧收效甚微,值得吗? 魏云卿心中感叹着。 舅舅,你当年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离开秘阁时,天色已近黄昏了,魏云卿抬头看着天,这一日的晚霞,分外绚烂。 殷恒见魏云卿离去,立刻上前,“殿下都查清了吗?” “嗯。”魏云卿点点头,“辛苦你再收拾了。” 殷恒摇摇头,没?有抬脸,“是陛下嘱咐的,如果?这些可以让殿下更理解陛下的话。” 临高台 第86节 魏云卿若有所思,她看着殷恒,“你是陛下的侍书,那你一定很了解陛下。” “不,天下间只有皇后可以了解皇帝。” 殷恒这样告诉她,而后?在魏云卿不解的目光中,颔首走进了秘阁。 魏云卿又抬头看了看天,晚霞快要落尽,天际的边缘只剩一片朦胧的红与紫。 在最后?的夕阳余晖下,魏云卿和杨季华缓步离开秘书省,刚踏出大门,就遇上了准备下值回家?的李允。 魏云卿跟他打了个招呼,唤住了他,“石头。” 李允身子一抖,回头见是魏云卿,连忙深深埋下头作揖,“皇后?殿下。” “你要下值了?今日怎么走的这般晚?” 李允回道:“是新收录了一批藏书,就校对整理的久了一些,殿下怎么有空到秘阁了?” 魏云卿看着杨季华怀里抱的书,“刚巧,我就是过来找几本?书看,回头,你也?给我整理一份书籍名单,我也?好看看还有哪些不曾听闻的藏书珍本。” 李允点点头,“殿下下次想要什么书,吩咐个宫人来寻就是了,不必亲自过来。” 魏云卿笑着,“别人来找,总没自己亲自过来放心。” 李允看着皇后那如花的笑靥,抿了抿唇,小心翼翼提醒道:“殿下,臣想恳请殿下,以后?不要再随便跟臣谈笑了,臣不想让陛下再误解。” 魏云卿一怔,诧异道:“陛下说了你什么吗?” 天子怎能因自己的私事,随意迁怒官员呢? 李允哭丧着脸,“就因为那日在马球场,臣跟殿下多聊了几句,从端午至今,陛下都没?给臣一个好脸色了,求殿下放过微臣吧。” 魏云卿惊愕的半张着嘴,半晌无?言。 杨季华倒是捧腹哈哈大笑,“陛下怎么这么记仇啊!”他也太爱嫉妒了。 魏云卿扑哧一笑,跟他摆摆手道:“好,我以后?不跟你笑了,你快回去吧。” 李允如蒙大赦,拔腿离去。 * 夕阳渐渐西下,天色越来越暗,遥远的宫殿金顶上,还残留着淡淡的晚霞余辉。 魏云卿漫步在回宫的路上。 秘书省离后宫有一段距离,本?是备了车辇,不过,她不想坐,她想自己走回去。 杨季华跟在她身边,有些纠结地对她道:“我今日看了那?些东西,突然感觉自己好像生活在一片迷雾之?中。” 魏云卿看着她,“你想到了什么?” “宋世子,能?坚守一生信念,为?之?殉道,他应该是很温柔的人,所以我姐姐才会那么爱他。”杨季华叹息着,感慨了一句,“宋逸应该也?是这般吧,那?样坚韧的心性,所以我会喜欢他。” 魏云卿沉默着,回想着萧昱对她说的话。 ——为民请命的宋世子,才真堪风骨。 她回想着秘阁那?些改革文?件,很多事情在她的眼前都渐渐清晰。 登临高台,所为?何意? 她说了要跟天子一起去寻找这个意。 这一刻,她觉得自己好像模模糊糊碰触到了一点儿。 她想起自己小时候,总是被打扮成一个男孩子,因为家族需要男孩子传宗接代,而她只?是一个无?用的女儿,无法继承家业。 后?来,母亲要她做皇后?,要让魏氏的列祖列宗随着皇后的荣耀载入史册,让魏氏在皇后?的光辉下登顶。 她之?前的人生,如一个传统世家贵女般,接受着家?族的抚育,为?家?族贡献自己。 女人不需要参政议政,贵女们似乎生来就是为了联姻,为?了维系家?族荣耀而存在。 而今,她似乎看到了另一条出路,一条从未设想过的道路,一条舅舅指给她,并且他自己早已探寻过的路。 让自己,不单单是为了家族荣耀而活,让自己,摆脱这些世家?的摆布。 万念涌起,百感交集。 她突然,很想见见萧昱。 “卿卿。” ——声随念起。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她好像听见了天子的声音,她抬起头,看向前方。 隔着数丈远的距离,魏云卿看到了从容向她走来的天子,他徒步而来,没?有乘辇,内监们在他身后?亦步亦趋跟随着。 萧昱来接她了。 在这个安静的夏夜,天地间只剩四周嗡嗡蝉鸣的声音。 月亮出来了,天空中最亮的那颗紫微星也出来了,星星来到她的跟前,把夜色越推越远。 “陛下。” 魏云卿看着他,快步向他走去。 萧昱也?向她走来。 夜色在铺天盖地的蔓延,以难以捕捉的速度在她的身上蔓延。 在无?边的黑夜中,她追寻着漫天的繁星,直到那最明最亮的一颗来到了她的身边。 魏云卿更快步的向她的星星走去,渐渐提起裙子小跑了起来,在最后?一道暮色快要蔓延到她身上的时候,终于扑到了萧昱怀里。 女子娇躯飞扑入怀的惯力让萧昱脚步踉跄了一下,待他站稳了跟脚,抬头望去,星星躲到了云中,把云层都照亮了,月亮好像扑通一声,坠到了他的心池。 他扬起宽大的袍袖,覆盖住了魏云卿整个身躯,把她紧紧抱在怀里。 “怎么了?” “没什么。”魏云卿抱着他,安心地闭上眼,“我只?是突然很想见陛下,然后?,陛下就出现在我的面前了。” 萧昱低头看她,二人额头相抵,他看着怀中的美人儿,从未见过她如此释然放松的状态。 “那一定是我听到你的呼唤了。” 魏云卿笑了,明眸流转,美目含波,春色横生。 她笑的那?般真实,是发自心底的释然与欢喜。 萧昱看着她,抚上她的眼睛,“你笑起来可真美,你该多笑笑。” 魏云卿眼睛亮亮的,对他道:“母亲说我只能对陛下笑,我的美,也?只?能?给陛下一人看,如果?陛下喜欢,那我就一直对陛下笑。” 萧昱心底微动,月光照亮了女子白皙的面容,她的眼神中闪出娇媚的神态,倒映着星星的璀璨,也?倒映着他动容的神情。 那?一瞬,好像天地山河都被容纳在她的眼波之?中,他强烈地感受到了女人那难以言述的极致温柔。 那?一瞬,他感觉天上的银河,都在铺天盖地的向他倾泻,哗啦一声。 突然,他将魏云卿整个横抱而起,紧紧抱在怀中,内监宫人们纷纷低下了头,魏云卿也把脸埋到了他的胸口。 萧昱抱着她,大步往回走去—— “走,回宫。” 第68章 还朝 萧昱抱着她, 踏着月色星辰,回到了显阳殿。 殿中灯火通明,却因二人身上灼热的气息,连灯火都?变得朦胧。 他把她放到榻上, 拉下了床幔, 随着床幔落下,帝后的身影渐渐交叠在一起。 魏云卿便把身子蜷缩起来, 像孩子似的搂住他的脖子。 萧昱低头, 亲吻她, 怀中的女子本就美艳动人,此刻愈发千娇百媚了起来。 魏云卿仰起头回应着。 突然, 萧昱停下,抬起头来, 口吻暧昧道:“这样会不会显得太过草率?” 毕竟是第一次,这?样会不会太委屈她?他想起大?婚那一日,何等隆重, 何等正式。 魏云卿轻笑出?声, “是不是还?要沐浴更衣,焚香祷告, 问卦卜筮,选个良辰吉日, 再去太庙告知列祖列宗?” 这一套流程下来,个把月便过去了,谁还?会有情致? “伶牙俐齿。”萧昱低低笑出声, 向她贴近。 魏云卿闭上了眼, 身下的床单扭曲成了波浪。 她又想到了傅姆给她看的那些靡靡画面,都?从纸上跳了下来, 再度汇聚在腿间,天子的体温在她身上扩散开去,并且渗透心底,她感觉很?温暖。 萧昱又回到了无忧无虑的梦中。 轻纱曼舞,灯火迷蒙,似梦非梦中,不再是鬼影的鬼哭狼嚎之声,而是传来娇莺的鸣唱,为天地交泰歌颂。 魏云卿颤栗着,几要尖叫出?声,双手把他的衣袍攥的皱成一团,呼唤他,“陛下。” 声音却若被切碎的音符一般断续,颤抖。 萧昱因那呼唤而全身紧绷,这?不是梦,在梦里的他恣意放纵,在现实中他却是经验肤浅,可他并不胆怯。 夏日的夜晚是安静而闷热的,殿外传来蝉鸣的声音,两只蝉叠附在潮湿的树干上。 魏云卿蜷缩着,感觉有滚滚热流在体内翻滚。 萧昱解着她的裙子,摸到一片滑腻,当他想再拉她的衣带时,两个人都?愣住了。 手上一片血淋淋的红。 气氛陷入冷静,魏云卿大?叫了一声,立马从床上跳了下来。 她的衣裙被褪的只剩下一件薄薄的单襦,她光着腿,踩在地板上,如?同踩着炭火上一样来回?走动,血,还?在沿着她的腿汩汩而落。 萧昱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同样被沾到的血迹,似乎也明白?了什?么。 魏云卿大叫着,“来人!” 临高台 第87节 蹲在外殿守候的杨季华听到皇后的尖叫声,打了个激灵,是不是第一次太疼了?立刻跑进了内寝。 却见萧昱衣衫半掩,怔怔坐在床上,举着一只手,手上还?有血迹,魏云卿光着腿,无措地站在地上。 杨季华呆了一呆,这?就完事了? “陛下怎么这么快?”杨季华看着他手上的血迹,显然误会了什?么。 萧昱脸色瞬间变得黑青。 魏云卿羞红了脸,眼眶里憋起了泪儿,她已然回?过神,作?为皇后,她本该端庄矜持,可她刚刚却如万蚁噬心般渴望天子的碰触,她深深为自己轻浮的模样而羞耻。 她羞愧至极,无地自容。 她无措地解释着,“不是,季华,我……” 杨季华不解,看到魏云卿腿间汩汩下流的血迹,心想,这?好像不太对,傅姆说第一次会很?疼,会流血,但不该流这么多啊! 她想着,忽然想起今天是什么日子后,恍然大?悟,“殿下,你来信期了?” 魏云卿难为情地点点头,杨季华脸色一惊,哎哟一声,连忙扶着她下去沐浴清洗更衣。 只有萧昱,还?在看着手上的血迹出神。 内监也匆匆入内,来请萧昱至另一处清洗更衣。 萧昱来到浴室,一盆一盆冲着冷水,降着身上的火。 清洗完之后,二?人重新回?到床帏,并坐,如?大?婚之夜那般,萧昱沉默,魏云卿不安地攥着手指。 二人都已从刚刚如火的热情中恢复了冷静。 气氛沉默了一会儿,萧昱道:“要睡吗?” 魏云卿垂下眼睫,脸颊的红色蔓延上鼻尖,几要滴落,“还?怎么睡。” 萧昱若无其事地放下帘幔,搂过她,如?过往同寝时,侧躺在榻上,相对而卧,“睡吧。” “睡不着。” “那我哄哄你。” 萧昱宽厚温热的手掌,轻轻按着她的小腹,心知此刻不能再放纵,便只在她唇上轻轻一吻,安抚着小皇后惶恐不安的情绪,魏云卿安详地闭上眼。 帝后交颈而卧,相拥而眠。 不知过了多久,魏云卿似是觉得热了,从他怀里拱了出?来,把脸侧到了一边。 萧昱被惊动,看?不到她脸,便侧起身子,支着头,凝视着睡梦中的皇后容颜。 这?下只能再等几日了。 * 几日后,便是薛太尉回京朝见的日子了。 显阳殿,魏云卿梳着妆,她身上已经干净了,今日,也要出?席天子在太极东堂为薛太尉设的接风宴。 妆镜前,她细细打扮着,丝毫没察觉自己往耳朵上戴耳珰的手在发抖,明珠摇动着。 薛太尉,那是天子最好的一把刀。 外戚,是一个特别的存在,不同于世家?,外戚依附于皇权。 世家?可以与皇权抗衡,皇权需要外戚来制衡世家?,然而,外戚本身也是世家的一部分。 薛氏本身只是个清流世家?,家?族原本并无什?么强权贵臣,根基底蕴都?无法与宋氏相提并论。后来,是在薛皇后成为皇后之后,薛氏兄弟靠着外戚的身份得到先帝重用,家?族迅速跻身一流,得与宋氏分庭抗礼。 先帝驾崩时,薛太尉也是受遗命的托孤大臣之一。 而今,这?把刀,终于出鞘了。 薛太尉至建安时,百官出?城相迎。 萧昱在太极殿东堂设宴,宴请文武百官,皇后魏云卿亦出席了此次宴会,与天子并排高坐御座之上。 皇后身着烟粉软罗裙,头戴北珠凤冠,云髻峨峨,长袖翩翩,肤若凝脂,唇若含丹。 无论何时,皇后都会是这个国家最美最高贵的花,昂扬绽放,向世人展示着这?个国家?的昌盛。 宴会上,歌舞翩翩,觥筹交错。 百官们谈笑风生?,不时有人起身去向薛太尉敬酒。 御座上,魏云卿与萧昱也自在谈笑着,不时展露笑颜,萧昱还?伸手帮她理了理不慎挂在冠上的珠穗。 薛太尉应付着文武公卿,不时向魏云卿看?去,观察着她。 这?的确是个美丽的女子,任谁看?了都?会心生?欢喜。也难怪天子不惜将这?天下的珠宝珍奇都捧到她的面前,只为博她一笑。 甚至,包括他妹妹的北珠凤冠。 薛太尉推辞掉百官的敬酒,忽然起身,示意舞乐暂息。 殿中百官的交谈声音滞了一下,歌舞乐声渐渐停下。 薛太尉举杯,敬魏云卿道:“帝后大婚时,臣未及道贺,今日此杯,谨为皇后贺。” 魏云卿眼神一动,不动声色打量着薛太尉。 眼前这?个中年男子,据说当年也是风华绝代的美男子,岁月虽然磨洗了容颜,却也依稀可见当年痕迹,通身气度凌人,使人不敢逼视。 魏云卿淡然端起酒杯,客气颔首回?敬,“请。” 二?人各自饮尽。 敬酒后,薛太尉环视了一圈文武百官,对魏云卿发问道:“今日雅宴,公卿俱至,借此宴会,臣有一言,想问皇后。” 话音落,百官面面相觑,不知薛太尉用意为何。 宋太师沉声打断道:“皇后尊贵,不宜擅对臣问,元简有何疑虑,不如?让老夫代为作?答吧。” 薛太尉笑了笑,道:“太师不必紧张,我的问题不难,也只有皇后能答。” 宋太师抬眼看?向魏云卿,不动声色的对她微微摇了摇头,示意她拒绝。 魏云卿跟宋太师对视了一眼,却对宋太师的忠告置若罔闻,她避开宋太师的视线,平静对薛太尉道:“明公请问。” 宋太师眼神一紧,薛太尉用心不明,魏云卿年少?,城府怎么玩的过这些老狐狸?这明显是薛太尉要给她下套,她怎么还?上赶着进去? 魏云卿沉默着,她知道,她今日不应了薛太尉的战,便是在他面前露了怯,以后,他便敢更加肆无忌惮的拿捏自己。 薛太尉一笑,倒是很?有骨气,发问道:“臣听闻,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皇后可知,这?是何物?” 百官心中俱是一肃,薛太尉一开口便是如此刻薄,这?让皇后如?何回?答。 皇后若是答不出,在百官面前丢了人,天家?威严何在? 宋太师也为魏云卿捏了一把汗。 萧景看?了看?上座的帝后,又看?向薛太尉,开口替魏云卿缓场道:“天下之母,那不就是皇后吗?舅舅何须多此一问?” 薛太尉不语。 萧昱打圆场道:“皇后年轻识浅,不若舅舅讲一讲这?是何物,也让我们长长见识。” 薛太尉没有回?应,只抬眼打量着魏云卿,“皇后既为天下之母,应当自有见解。” 萧昱不动声色拉住魏云卿的手,让她不必理会,魏云卿反握紧萧昱的手,并不畏缩。 魏云卿微微昂首,面无表情应对机锋,“是道。” 百官俱是一震。 宋太师也隐隐惊愕,半张着嘴,他突然发现自己是真?的一点儿都不了解这个外孙女。 薛太尉提起眼皮,诧异地看着魏云卿。 “敢问皇后何为道?” 魏云卿知道自己已经接下第一道机锋,面不改色,继续道:“道者,天地人,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故天大?,地大?,道大?,王亦大。域中有四大,而王居其一焉。” 言罢,魏云卿扫视了一圈满朝文武,凝视着薛太尉,一字一句道——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魏云卿一语既出,满座皆咽气屏声。 皇后之尊,与帝齐体。 今日薛太尉当众发难皇后,便是以下犯上,忘了臣子本分,魏云卿所对,既是回?应,亦是反击。 薛太尉也隐隐动容,气场也不复刚刚那般盛气凌人。 殿中气氛一时沉默。 许久,薛太尉笑了,哈哈大笑起来。 百官各自惴惴不安,帝后静默不语。 “好一个道!”薛太尉拍掌叹道:“当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 魏云卿心中一动,“明公识得家父?” 薛太尉点头,感慨道:“当年,臣与魏侯在清溪之上彻夜清谈,魏侯性情虽是纯和,言辞却是锋利,咄咄逼人。” 言罢,他看?向魏云卿,目光已然柔和了几分,“今见皇后,恍若故人来。” 魏云卿微微动容。 薛太尉收回?视线,继续跟百官谈笑风生,紧张的氛围,渐渐消散。 宋太师擦了擦汗,未免再出?状况,低声嘱咐了宫人,速带魏云卿先行离宴回宫。 皇后离去后,百官继续畅饮。 时间流逝—— 饮酒几轮后,薛太尉不知是真醉还是假醉,端着酒杯来向萧昱敬酒。 萧昱含笑回?敬。 薛太尉手抚御座,感叹道:“此座可惜,后继无人。” 萧昱意味深长地笑着,“舅舅是醉了吧?” 薛太尉不应,继续似醉非醉地感叹着,“君者,奄有四海,为天下君。后者,孕育之德,为天下母,可自古未见有以处子母天下的。” 临高台 第88节 萧昱顿时领悟了薛太尉的意思,渐渐收起了笑容,“舅舅当真?是醉了。” 一旁的梁时闻言,脸色瞬间煞白?,连忙扶着薛太尉隐隐踉跄的身子,惶恐道:“太尉大?人醉了,奴婢扶大人下去休息。” 薛策也脸色一变,匆匆起身,扶起兄长,离开宴会。 萧昱目光一沉。 * 薛太尉的话,很?快传到了后宫,传到了魏云卿耳朵里。 ——自古未见有处子母天下。 魏云卿闻言,脑中“轰”的一声炸开。 奇耻大?辱! 她仰起头,生生把眼泪憋了回去。 东堂宴会结束后,她亲自来了一趟式乾殿去找萧昱。 未等萧昱开口,她便伸手抓着萧昱的手臂,强忍着泪水,“你要是个男人,今天晚上就要了我。” “如?果不想要孩子,我可以吃药,可我不能忍受这样的侮辱。” 两个人,一个明明有妻子,却活的像鳏夫,一个明明有丈夫,却活的像寡妇。 如?今,还?要忍受臣子这样的嘲讽,魏云卿不能接受。 萧昱心中一震。 “卿卿,别哭。”萧昱捧着她的脸,拭去她眼角的泪,“你先冷静,不必把太尉的话放在心上。” “我很?冷静,我知道我在说什么。” “你现在明明很不冷静。” 魏云卿推开他的手,一字一句冷声质问—— “你要我冷静?你能冷静吗?你这般冷静,是你不想,还?是——”她顿了一下,语气冰冷,“你不行?” 第69章 安抚 萧昱脸色再度变得黑青。 先是被杨季华质疑时间短, 现?在又被她说不行。 他作为男人?的尊严,在短短几日竟然连遭两度重击,这种情况,他本该立刻把她拖到床上, 让她试试自己?行不行, 可理智终究还是战胜了冲动。 大局为重。 他压着性子?,搂着她在榻上坐下, 安抚道:“今日宴上的机锋, 本就是你赢了, 若是因这一句话破了防,岂不是刚好如了薛太尉的意?乖, 我们偏不如他的意?。” 魏云卿委屈的红着眼。 “过两天,上食帝宫的时候, 你就过来依制留宿。”萧昱耐心哄着,“我也不能忍受这样的奇耻大辱,我忍的比你难受, 我都?能忍, 你忍不住吗?” 魏云卿扑哧一笑,脸上蓦地一红, 油嘴滑舌。 萧昱看她笑了,心里松了口气, 又捧着她的脸捏了捏两边脸颊,“嗯,这就对了, 笑一笑。” 魏云卿嘴角被他捏出一个弧度, 她甩甩头,扭开?萧昱的手。 刚刚那股子?冲动, 在天子?的耐心安抚下已经渐渐平息了,魏云卿恢复了理智,圆不圆房都?是她和萧昱两个人?的事,外人有什么资格置喙? 她凭什?么要被这一两句议论拿捏?若因此破防,失了皇后的体面,那才叫得不偿失,尽让外?人?得意?。 魏云卿平复着情绪,以手为扇,扇着风给自己?降火。 见此,萧昱连忙取出榻桌屉中的折扇,坐在她身边,轻轻给她扇着风,冰鉴的风静静吹着,燥火的情绪很快缓和。 “来?,消消气。” 魏云卿半依着他,掰着他的手,观摩着折扇上的书画,冷静询问着,“可是我不理解,薛太尉那般刁难我,为何还想让我尽快生下子嗣?” “因为我一旦威胁到他,他也不会顾念分毫舅甥之情,选择捧幼子?登基。” 魏云卿一怔。 “朝堂之上,先是君臣,后是舅甥。”萧昱斜倚凭几?,开?合着折扇,神色自若,语气平淡,“太师可能还会顾念你的性命,可薛太尉与你没有半分关系,他丝毫都?不会怜惜你。” 夏日?炎炎,魏云卿身上却冒起阵阵寒意?。 萧昱意味深长道:“当年我登基时,没有太后,所以是由二婶荀太妃临朝,他可以故技重施。” 魏云卿心中一动,恍然明白了什?么。 荀太妃并非太后,临朝本就是名不正言不顺,臣子?不能随意?废立太后,但是薛太尉可以随意废立荀太妃。当年的荀太妃,完全?就是被他操控的掌中之物。 魏云卿拉过他的手,想继续看扇面,若有所思道:“怪不得薛太尉如此重视齐王妃的人?选。” 萧昱点头,折扇又一点一点打开?,“所以,他必须要选一个与他同样出身关陇世家,立场一致的女子?为齐王妃。” 魏云卿按着扇骨,不许他再合上,继续观摩着扇子上的书画,扇面是一副松柏凌霜图,笔力劲朴,古法内蕴,“陛下画的吗?” 萧昱点点头,好奇道:“怎么样?比太师如何?” 宋太师书画,独步建安,他的书画,可是太师手授。 “差了一些。”魏云卿琢磨着,手指沿着笔迹移动,模仿着他作画时的手法,“陛下年轻,笔力不及太师遒劲,假以年岁,或能入佳境。” “你就不能夸夸我吗?”萧昱点了一下她的额头,无?奈笑着。 “除了我,陛下应该听?到过很多夸赞的声音。”魏云卿认真谏言道:“书画本就是要长年累月练习,方能成大家,太师这般年纪,尚每日?都?要练习数纸,陛下年轻,还需勤奋。” 萧昱凝眸看着她,片刻后,认真道:“只有你跟我说的是实话,你说的不错,我与太师,的确是有差距。” 魏云卿一怔,略不自在地避开?他的视线,反思着自己刚刚所言是不是太过刻薄,伤了他的自尊,又柔声安抚道:“但是在陛下这个年纪,能达到如此成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萧昱淡淡笑着,不做言语,二人陷入片刻宁静。 天色渐渐昏暗,魏云卿坐立难安,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遂起身告辞道:“天色不早了,我该走了。” “好。”萧昱也跟着起身,“我送你回去。” “不用。”魏云卿握住他的手,拦下他的脚步,她刚刚的失言,明显让萧昱情绪失落了几?分,她一时不知怎么安抚他,便抿着唇要求道:“你抱抱我。” 萧昱一怔,而后张臂把她抱到怀里,轻笑着拍着她的背,“好,抱住了。” 魏云卿也把手臂圈在他的腰上,抱的更紧密了一点,用自己?的体温安慰着他,她的下巴抵在他胸口,昂起头看着他,继续要求,“再亲亲我。” 萧昱低头看着皇后如花的小脸,领命,在她的额头、鼻尖、娇唇分别印下一吻。 魏云卿心满意?足,松开?他,提起裙子转身返回显阳殿。 萧昱看着她的背影,唯一的光消失,式乾殿缓缓被夜色吞没。 * 建安县衙。 胡法境端坐草席之上,闭目养神,虽是落难,亦不改矜贵风度。 袁延伯虽是猖狂,可也没敢真的苛待胡法境,说是下狱,实则是收拾了一间闲置的公房把她看管了起来?,并非真下了县狱和贱民?同关一处。 凡是不能做绝,总要给自己留后路。 即便如此,这也是胡法境一生低谷,被关押多日?,她憔悴了很多,昔日?张扬明媚的千金贵女,也被消磨了几分锋芒,磨砺的愈发沉着。 这一日?,县衙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胡氏,有人来看你了。” 胡法境闻声,缓缓睁开?了眼睛,逆着光,看到了门外站立的清隽人影,神色一动,从草席上站了起来,“舅舅。” 裴雍不动神色地跟她点点头,转身对袁延伯道:“开?门。” 袁延伯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跟他耍着嘴皮子?,“你说放就放,我这边还没审完呢。” “胡氏的罪轮不到你审,你故意?违法朝廷法度,抓个贵族公卿,不就是想博个不畏权贵的虚名,来?沽名钓誉吗?”裴雍负手而立,道:“如今,薛太尉给你这个名,你袁延伯之名已经威震建安了,也该放人?了。” 袁延伯眉梢一挑,轻嘲道:“违法的不是我,博名的也不是我,我可不敢滥杀百姓,草菅人?命,只敢抓些个如胡氏这般的凶暴之徒,以平民?愤而已。” “你!”胡法境紧攥手指,气的脸色通红。 裴雍抬手示意?她冷静,继续道:“薛太尉已吩咐,将胡氏案移交廷尉处置,你再不放人?,就要连你一同抓去廷尉问罪。” 袁延伯翻个白眼,咧嘴一笑,不再坚持,示意小吏开门放人。 门一打开?,胡法境便快步走向裴雍,刚想说什?么,便被裴雍正色制止,“回去再说。” 舅甥二人?,快速离开建安县衙,回去的路上,马车一路疾驰。 车厢内,裴雍给胡法境裹上一层披风,掩去她一身狼狈。 胡法境攥着披风一角,眼眶猩红,脸上的肌肉都?在抽搐。 “舅舅。”胡法境紧咬银牙,恨声道:“我不能忍受这样的奇耻大辱,我一定要报仇。” 裴雍责怪地看了她一眼,沉声道:“智容的事我都知道了,你虽做的不错,可时机不对,现?今局势微妙,人?家正愁没机会对付我们,你上赶着给人?送把柄,可不得狠狠折腾你。你过往一向冷静深思,这次怎么犯了糊涂?” “还不是因为齐王殿下之事,才让我一时恼怒,失了分寸。”胡法境微红了眼眶,倔强道:“我那天就该当场一刀砍死那姓柳的。” “好了,此事已经闹大了,你不可再派人去追杀那姓柳的,他若出了事,所有人?都?会怀疑是你,你就再也解释不清了。” “舅舅,我恨呐!” 胡法境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少顷,她睁开?眼,眸中一片暗沉。 “舅舅,你带我去见薛太尉。”胡法境攥着他的衣袖,眼神阴沉,语气坚决,“只有太尉大人?可以帮我,他会知道,只有我,才是最合适的齐王妃人选。” * 清溪码头,人?声嘈杂,熙来?攘往。 夏日?灼热的日光照在码头来来?往往的人?群上,炙烤着行人?,空气的热浪都?隐隐扭曲。 岸边,宋逸为柳弘远送行。 他将一个包裹交给柳弘远,嘱咐道:“这是齐王殿下给你的,你与裴氏女郎的事情,殿下已经知情了,你遭此无?妄之灾,倒是帮了殿下一个忙,所以殿下给你准备了些细软,当作前往齐州的盘缠,以做回报。” 柳弘远微微黯然垂眸,点头,“身无?寸功,实在愧对齐王殿下如此厚爱。” 临高台 第89节 宋逸又取出一封书信,交给他,“这是齐王殿下的亲笔书信,你带着它去齐州府找公主,公主会安排你留在齐州府。” 柳弘远心底感动涕零,本以为遭此大难,恐为权贵迫害一生,不想竟又得遇贵人?,绝处逢生,他捏着信,纠结着询问,“我想知道智容她……” 宋逸淡淡道:“裴家大哥回来,得知事情经过后,动了大怒,已经把她软禁了。” “什么?”柳弘远如坠冰窟,“我还没有见到智容,我答应了会去找她。” “你别?再想她了,此番事情闹大,裴家大哥没要你的命,已经是心慈手软了。” 宋逸正色道:“建安已无你立足之地,留在建安,你改变不了任何事,稍有不慎,还会丢了性命。去齐州,才能保住你的命,你得活下去,活下去才有希望。” 柳弘远眼神一动,点了点头,最终登上了前往齐州的客船。 宋逸站在岸边,看着客船越走越远后,转身家去。 天色已是正午了,到了长水巷附近,他勒马,往博陵侯府的方向看着。 去年修缮府邸时,栽种的几棵合欢树如今已经盛开了,翠色树冠上浮着一片嫣红的花雾,他看着那一片花影,皇后在华林园桃花流水旁联诗的情景又在脑海中浮现?出来?,他摇了摇头。 府邸门前的石阶,缓缓染上一层光影,大门开?了,婢女走了出来?,宋朝来?随后走出。 宋逸回神,策马离去。 第70章 上食 午间的天气愈发闷热, 树影斑驳倒映在地面上,蝉声聒噪的叫着。 宋朝来离开家,去了太师府一趟。 钟灵毓尚在月中,不能见风, 如今又是夏月, 月子里热的十分不舒坦。 宋朝来坐在床边,抱着刚出生的小侄儿, 难得露出了慈祥的母爱之色, 她不由又想起魏云卿小时候在自己怀里的可爱模样。 唯一的孩子入了宫, 她一个人守着偌大的博陵侯府,也不由觉得膝下寂寞了。 片刻后?, 宋朝来放下了孩子,面上闪过一丝忧愁。 钟灵毓看着她道:“大姐是又为皇后?的事情烦忧吗?” 宋朝来眉目含忧, 叹道:“我如今是说不得她了,我越说,她越是逆反。先前父亲也给她晓以利害了, 可她就是不为所动。” “皇后?虽是温顺, 可有时候也十分倔强,这?种事, 催多了反倒不好,先前二郎说的也有理, 把皇后催的抑郁了,更难有孕。” 宋朝来揉着眉心,“帝后?迟迟不圆房, 外边的流言太难听了。” “先前皇后?是不知道上食之后要留宿, 如今和陛下的关系好了,也知道要留宿了, 等?皇后?再上食的时候,说不定就成了。”钟灵毓安抚着她,“这?事儿,大姐你别再出面,让宫里的傅姆敦促一些就是了。” 宋朝来点点头,“我先前也跟魏太妃说过,希望她也能帮着劝点儿。” “那?大姐就放宽心,一切顺其自然就好。”钟灵毓笑着,拍了拍宋朝来的手?背安抚。 忽又蹙眉叹道:“只如今太师府也不安稳,也没太多精力分心皇后?的事情了。” “怎么了?” 钟灵毓抿着唇,四下打量无人后?,才低声对她道:“先前朝廷不是在议论盐禁吗,姨娘那弟弟江波手里管着好几处盐场,可能不大干净,姨娘先前来求二郎帮忙处理了。” “我就知道。”宋朝来恨铁不成钢道:“母亲还在的时候,她就敢收受贿赂,跟父亲吹枕边风,如今是更明目张胆了。” “怕的只是让人拿住把柄,累及太师就不好了。”钟灵毓愁着眉,“可能需要二郎亲自去齐州处理。” 宋朝来阴沉着脸,默然不语。 * 式乾殿。 这?一日,萧澄又来给萧昱送了点心,是魏太妃新做的莲蓉糕。 萧昱边品尝,边啧啧称赞,太妃的手?艺愈发好了,“王叔有没有多带点儿,给皇后?也送一些。” 萧澄点点头,回道:“有带的,来时已经让宫人给皇后送去了,母亲说,她做的莲蓉糕,是皇后?最喜欢的。” “是吗?”萧昱好奇,“除了这?些,太妃还给你说过其他皇后喜欢的东西没有?” 萧澄抿唇,摇摇头,“母亲轻易不跟臣谈论皇后的,臣也不知道其他的。” 萧昱吃着芙蓉糕,突然道:“王叔,皇后?上食的时候,我想给皇后?准备个礼物,你觉得皇后会喜欢什么?” “这?……”萧澄低下了头。 上食帝宫的日子,就是帝后?圆房的时候,天子大概是想以此讨皇后开心吧。来的时候,魏太妃有嘱咐他,调解帝后?关系,可他只觉得母亲太过残忍,他做不到?。 萧澄想着,吞吐道:“只有陛下才是最了解皇后的,陛下送什么,皇后?都会喜欢。” 萧昱揉揉眉心,“金银珠玉之类的,我送了太多了,这些个俗物皇后早就看腻了,我想送她一些能让她更惊喜的。” 萧澄观察着天子眉头紧锁的模样,试探道:“陛下先前给皇后送过惊喜吗?” 惊喜? 萧昱眼?神一动,默默思索着,她很?少在他面前露出特别欢喜的神色,第一次真心欢喜,应该是她生辰那?一日,自己把玉狮子给她接进宫的时候。 那?一日,她欢喜踊跃的像一个天真的孩子。 萧昱想了想,道:“先前我把皇后的小马儿接进宫的时候,她很?欢喜。” 萧澄点点头,思绪回到了魏云卿没入宫的时候,那?时的她,每次纵马自由出行时,都像一朵昂扬绽放的牡丹,光华耀眼?,笑容璀璨。 又想起端午那?一日,她代天子赛马,曾经明亮善睐的眼眸一片沉沉,不爱笑了,不说话了,缺乏养分的皇宫,不适合自由的花儿绽放,她明明还在最美好的季节,却开始枯萎了。 皇宫,困住了她。 他对萧昱道:“臣恍然想起皇后端午赛马的英姿,飒爽明媚,酣畅淋漓,大约皇后?就是喜欢骑马吧,不如陛下就带皇后去骑马?” 萧昱摇摇头,哪有圆房之夜去骑马的?拒绝道:“不行,想想其他的。” 萧澄迟疑片刻,小心翼翼道:“皇后既然喜欢骑马,那?她应该是喜欢自由自在的,可是,女人穿着裙子怎么骑马呢?” 一句话,打断了萧昱的思绪。 “一向只有男人会练习这些射御之术,女子少见,皇后?喜欢这?些,大概就是希望自己也能像个无忧无虑的男孩子吧。” 萧昱眼?神一动,忽然想起李允也曾告诉他,说魏云卿幼时都是扮作男郎的,南郊祭天,她是一身男装于冰天雪地之中,斋宫初见,她也是一身男装来奔。 他好奇的问萧澄,“皇后?小时候,经常扮男郎吗?” 萧澄怔了怔,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坦然回道:“臣小时候见皇后的时候,她的确都是男童打扮。” 萧昱恍然有所悟。 萧澄观察了一眼?萧昱的神色,面不改色道:“臣以为,皇后可能就是喜欢穿男装吧。” * 溽暑沉沉,蝉鸣嗡嗡。 转眼就到了上食帝宫这一日,魏云卿早早就开始做准备了,沐浴更衣,梳妆修容,显阳殿的宫人来来往往忙碌着。 她容色美艳,本就不需要过分浓妆艳抹,可杨季华还是废了好一番功夫给她化妆,那?种似有若无的淡淡妆点,更是将她原本的好颜色展现的淋漓尽致。 一想到?晚上留宿的事情,魏云卿脸上泛起了淡淡的红晕。 铜镜前,杨季华给她描着眉,看了一眼?她的脸颊,吩咐宫人道:“脸挺红的,待会儿不需要多上胭脂了。” 闻言,魏云卿的脸更红了。 下午的时候,天色又开始阴沉了起来,魏云卿透过窗格打量着庭院,接连下雨,梅树干上长了一层绿油油的青苔,牵牛花蔫蔫儿的缠绕在上面。 树根下,不知何时冒出了一棵小小的月季红花,在粗粝树干的映衬下,显得那?般遗世?独立,昂扬绽放的孤艳姿态吸引着魏云卿。 她指着花,让容贞给她摘过来。 容贞去摘花的时候,傅姆又捧着画册过来了,细细嘱咐着魏云卿侍寝的细节。 “无论如何,今夜一定?要成?事。”傅姆郑重嘱咐道:“帝后为天下表率,乾坤合乐,才是社稷之福,这圆房礼拖得太晚了,天下流言纷纷,不利于人心稳定?。” 魏云卿认真点点头。 傅姆又耐心嘱咐着,“如果陛下经验青涩的话,皇后?无需难为情,可多多鼓励陛下,主动做一些引导。” 魏云卿听着,脸上又红了起来,其实大婚那?一夜,傅姆已经讲的很清楚了,她虽没有正经和萧昱实际试过,可心里也领会的七七八八,大致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何况有着上次将做未做的经验,该碰的地方都碰过了,身体的反应是诚实的,她模模糊糊知道她想要什么。 那?种暖融融的、恍若温酒滑过喉咙,直入肺腑,在腹部积聚翻腾着热浪,整个人如同醉酒一般的沉沦,思绪迷蒙。 想到?这?里,魏云卿仿若又有几分醉意了。 容贞过来送花,不小心看到?一眼?画册,立马羞红了脸,把花往魏云卿怀里一扔就跑了出去。 魏云卿拾起花,对着手持的菱花铜镜,将花簪到?了发髻上。 她的脖颈也擦了一层淡淡的脂粉,那?一抹花红愈发衬得整个脖子修长白腻,泛着淡粉色,光滑润泽,美不胜收。 镜中的女子,眼?睛中露出娇媚的神态。 式乾殿很?快派人来请皇后?了,梁时在外殿跟杨季华窸窸窣窣地交谈着,然后?入内含笑跟魏云卿请安,“陛下已备膳,请皇后移驾。” “你去回了陛下,说我稍后?便至。” 梁时领命,欢喜告退。 时已近黄昏了,魏云卿终于起身。 盛装的皇后?起身那?一刻,昏暗的房间内顿时满室生光,明艳动人。 杨季华扶着她出殿上辇,魏云卿看了一眼远处蓝灰色的天际,天色愈发阴沉,夜间恐怕又要下雨了。 想到?下雨,她身上就莫名泛起湿哒哒的粘稠之意。 凤辇缓缓向式乾殿而去…… 西斋,萧昱早已在静静等候着,自顾自给二人斟着酒。 看到盛装的皇后过来时,萧昱眼?神一晃,仿若在水面荡漾着。 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魏云卿没有随意落座,而是在座前俯身,恭恭敬敬跪拜着她的君主。 萧昱微微诧异,起身走向她,扶着她的胳膊,香气?飘入他的鼻中,疑惑道:“这是做什么?” “进房前不是该交拜吗?”魏云卿腼腆道:“陛下是君,无需拜臣妾,我拜陛下就是了。” 临高台 第90节 萧昱一笑,“既是交拜,那我也该拜。” 说完,便撩起下袍伏地而拜,向魏云卿还礼,二人相对互拜着。 宫人在一旁偷笑,人家是夫妻行房前,会在床上对拜,哪见过用膳时在地上对拜的? 拜礼后?,帝后方落座准备用膳。 萧昱把酒端给她,是内监准备的合欢酒,聊以助兴,二人同时饮尽。 魏云卿饶是酒量好,喝了这?酒后?,雪白的面容也浮现一抹红色,放下酒杯后?,二人就有些局促地坐着,明明早先已经多次亲近过了,可此番真要深入,二人反倒不好意思起来。 这?大概就是近乡情更怯吧。 萧昱清了清嗓子,问她,“你想吃什么?我盛给你。” “我……”嫣唇轻启,魏云卿眼?睫扑闪着,用?一种甜蜜而羞怯的语气低声道:“我不是很?饿,陛下先吃吧。” 萧昱看着她那一开一合的娇唇,觉得甜美而动人,他向她贴近,香味愈发浓郁,他觉得整个寝殿都要被她的香气覆盖。 察觉天子靠近,魏云卿圆润的肩膀微微耸起,拘谨地低下了头。 萧昱凑近她细嗅香气,片刻后?,把她拦腰抱起,大步往寝殿走去,“秀色可餐,不吃了。” 西斋的帘幔被一层一层放下,红烛摇曳,光线暧昧。 屋外开始淅淅沥沥下起了雨,蝉儿有气?无力地鸣叫着。 萧昱把她放到?龙榻上,二人的身体一起沉入松软的床褥之间,看着那?光滑润泽的雪白脖颈,萧昱忍不住将头埋入轻咬了一口,魏云卿全身颤栗,腿也蜷缩了起来。 他亲着她,手?掌攥着她的裙子,肆无忌惮地品尝着她的滋味。 魏云卿出于本能的往他的臂膀上攀附,不让自己沉陷滑落,手?臂缓缓勾上了他的脖颈。 很?快的,萧昱突然离开她的唇,低声道:“等?一下,先给你个东西。” “嗯?”魏云卿眼神迷蒙,唇上的水迹闪闪发亮,“什么东西?” 萧昱把早准备好,放在床柜上的匣子,神神秘秘地端到她面前,示意她打开。 魏云卿脸色茫然,缓缓打开了匣子,匣子里是一套新制的衣服。 她掂起衣服一角,心想着,明明该脱衣服,他还送衣服,难不成他还想让自己穿上他准备的衣服圆房不成??他怎么会有这样的奇怪癖好? 魏云卿抿着唇,取出衣服抖落开,待她看清衣服的款式后,笑意僵在脸上。 一道闪电适时亮起,映照出魏云卿苍白的脸色。 第71章 缠斗(修) “喜欢吗?” 萧昱问她。 魏云卿呆呆的, 那是一套石青色男装猎袍,他竟然送自己一套男装? “我带你?去骑马,去打猎好不好?秋猎的时候,就穿着它去, 像个男孩子一样自由自在的。” 魏云卿脑中嗡嗡, 什么也听不到,她沉默着, 把衣服重新放入匣中, 合上了盖子, 啪嗒一声。 萧昱心底一颤,看着她的一连串动作, 微微不安,“卿卿?” 魏云卿面无?表情, 冷冷把匣子“哐当”扔到了地上。 萧昱瞳孔微张,愕然看着她,心也随着匣子哐当落地。 他刚想开口问什么, 却被魏云卿按倒在了床上。 萧昱挣扎着, 想坐起来。 魏云卿却用力压着他,骑坐在他的腰腹上, 揪着他的领口,连连质问他, “你?觉得我不像个女人吗?我不美吗?我不能做个女人吗?我哪里不是个女人?” 萧昱感觉从头到尾都仿佛被雷劈了一遍,半撑着身子,惊愕地看着她, 忘记了挣扎。 下一刻, 魏云卿就开始自顾自地脱着衣服,不带任何感情的, 只是单纯地想要展示一下那层层衣衫下,被掩盖的绝美风光。 萧昱瞳孔渐渐放大。 她知道自己很美,她只是想要把自己作为女人的一切美好都尽数展现。 萧昱喉头滚动了一下。 他看着她,更加清晰而直观地看到了男人与女人的不同?,他满心惊愕,一动不敢动,觉得魏云卿好像突然变了一个人。 “它不美吗?”魏云卿声声质问,“你?不想要我吗?” 萧昱手足无措,无?从作?答。 魏云卿想起小时候,从她刚刚显露一丝女性特征之时,宋朝来便将白帛一圈一圈的缠在她的身上,把那些变化一层一层的掩盖在重帛之下。 母亲用尽一个女人所能释出的最大力气,将她的身板勒的笔直而平坦,勒的她几乎不能呼吸。 那一瞬,她甚至以为母亲要杀了自己,她痛苦地恳求着,“母亲,够了,我要喘不过气了。” 可直到她被?勒的昏倒在地,宋朝来依然没有要松手的意思,口中还在自顾自地念念有词,“你?为什么不是一个男孩儿?你为什么不是一个男孩儿……” 她为什么不是一个男孩儿,她为什么要做一个男孩儿? 她为什么不能做自己? “卿卿,你?别这样。”萧昱坐起身,抱住她,用自己的身体覆盖着她光洁的身躯,给她遮挡。 魏云卿向后躺去,抱着他一起倒下,花浪纷涌而至,将天子团团包围。 萧昱双手撑在她两侧,手足无?措,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刺激到她了。 发泄过后,魏云卿又突然恢复了平静,她微仰上身抱着萧昱,声音清澈的近乎悲戚的对他喃喃着,“可不可以像对一个女人那样对待我。” 萧昱看着她,莫名?的胆怯了,“卿卿,你到底怎么了?” 雨在淅淅沥沥的落着,殿中却寂静的让人难以置信。 “我只是希望陛下继续对我做刚刚要对我做的事情。”魏云卿语气坚定,眼中却?蒙上一层水雾,她的肩膀微微颤抖着。 “你是在赌气吗?” 魏云卿眼神蓦地一动,泪珠在眼睫轻颤着,“赌气?我们今晚不就是要行圆房之礼吗?” “不是,卿卿……” 萧昱无措地给她擦着眼泪,他想,魏云卿准是误会什么了,他应该先解释清楚,可话才说了一半,就被?魏云卿严辞打断。 “你到底是不是男人,你?是不是不行?” 萧昱动作?一滞,作?为男人的尊严再度被打击。 魏云卿的言语刺激,让殿中的气氛登时陷入了沉默,安静的只能听到淅淅沥沥的雨声。 萧昱脸色黑青地看着她,目光渐渐沉了下去。 “你非要这样激怒我吗?” 他不知道魏云卿为什么突然发了脾气,将她喜怒无?常的变化,视之为任性的无?理取闹,他被?她卷起一股怒意,他捏着她的下颌,“那你就好好看看我行不行。” 女人的力量与男人相比,是如此悬殊,萧昱几乎不废吹灰之力就把魏云卿压倒在榻上,让她动弹不得。 他开始亲吻她,抚摸她,魏云卿闭上了眼。 他看到她的眼角有一滴清泪,就像那一夜在梦中一样,他低头,吻掉了那滴泪,女子木讷地伸手,摆出画册上的姿势,僵硬地抱住了他。 萧昱抬起头,恼怒的模样渐渐软了下来,他看着躺下的女人,她的眼中蒙着一层水雾,带着某种期盼与渴望看着他。 萧昱突然想起自己第一次梦遗的时候,在梦里,他看到一个容貌不清的女人玉体横陈于榻,肤如凝脂,玉骨丰艳。 醒来后,他吓出了一身冷汗,为自己那荒诞无耻的梦境感到深深的恐惧与恶心。 他摸了摸自己的裤子,那里湿淋淋的一片,他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宫人们欢天喜地的带着他那沾满污秽的裤子去禀告徐长?御。 他不敢告诉阿姆他梦到了什么。 可阿姆那一日却很高兴,说陛下长?大了。 然后,调走?了所有在式乾殿服侍的宫女。 后来,再?大些后,他知道了男人与女人的区别,可他还是总会想起那个梦,想起梦中那一片雪白。 他看着榻上的女人,她是那般楚楚动人,比梦中还要耀眼,任谁看了都会满心欢喜。 他们本来满心欢喜要迎来他们的圆满,可就在刚刚,她扔掉了他的礼物,仿若变了一个人一般,他莫名?觉得她与自己的亲密不是心甘情愿的,这让萧昱感到挫败。 他想要离去。 而这一刻,魏云卿却主动了。 在天子惊愕迷茫的眼神中,在这个潮湿燥热的夏夜,她抱住了他。 从他身上传来沉香的湿润气息,窗外?的雨滴滴答答,淅淅沥沥。 “陛下。”她在他耳边喃喃着,声音优美的近乎悲戚,“你?不想要我吗?” 萧昱小腹猛地收紧,微微侧开头,避开女子的唇。 他的躲闪让魏云卿愈发不安,她追了上去,继续索取着他的温暖。 萧昱看着她天真无邪的眸子,清纯无?辜的面孔,他竟然觉得,她似乎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只是在僵硬的完成某种使命,来证明自己。 想到此,萧昱就宛如被?一盆凉水从头到尾浇了个彻底。 火,渐渐熄灭。 他轻轻拿开她的手,披衣离去。 “你?睡吧,我去偏殿。” 身上的压力消失,脚步声渐行渐远。 魏云卿睁着空洞的眼睛,泪水沿着眼角滑落,她看着一片寂暗的宫殿,心中一阵空虚落寞,风吹打着雨,带来阵阵树叶被打透的声音。 凄凉而萧瑟。 她拢了拢衣衫,侧过身子,面对墙壁,闭上了眼睛。 临高台 第91节 一切,一如既往。 * 偏殿中的萧昱,一盆接一盆的冷水浇灌在他的身上,却?怎么都压不下身下的火。 合欢酒开始发挥作用,身上的火还在烧。 他把自己浸泡在冷水中,苦苦煎熬,女人,难道都是这般喜怒无?常,难以捉摸吗? 一闭眼,就是女子若水的湛眸,如花的娇躯,一片片雪白在他的眼前晃动、晃动,山崩海啸般灌入他的脑中。 他听到哗啦一声,海啸将他吞没,他如同?海上的孤舟,迷失了方向?。 他恍然又听到了她那近乎悲戚的优美声音—— “陛下。” 他揉着眉心,魏云卿那混合着某种不安与惊慌的眼神开始在他的眼中闪耀。 望穿秋水,想断柔肠…… ……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闪电落下,殿中霎时光火明灭,雷声紧跟着轰鸣作响。 魏云卿乍然惊醒,身上一阵颤栗。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向她靠近—— 她还未来得及分辨来人,去而复返的天子,吻已如屋外?的雨一般急促落在她的身上。 他的吻急迫而霸道,不给她任何喘息的余地。 他回来了。 “陛下。” 混合着某种甜蜜与痛苦,魏云卿主动攀附上去,柔软的手臂绕上他的脊背,急急渴望拥抱住他所有的爱。 “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她在他耳边近乎无助地喃喃着,闪电明灭,在她脸上闪过,闪光与她迷离的眼神重合,泪珠微微闪亮,美的难以捉摸。 萧昱恍然想起她病的糊涂那一日?,她紧紧抱着他,喊得却?是母亲,母亲,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而今,她呼唤的是他,他的心瞬间便被那凄美的呼唤牵动了。 他紧紧抱着她,如在梦中一般放纵自己,去爱她,爱她,用尽全力去爱她,闪电劈亮了昏暗的宫殿,照亮了床上合为一体的两道人影,他们湿答答的纠缠在一起。 屋外?的雨,滴落在地,溅起涟漪,继而汇聚在一起。 灵巧的小鹿在雨林中奔跑、奔跑,躲避着熊罴的追补,累的气喘吁吁。 却一同失足误入猎人的陷阱,她愈是挣扎,愈是往深处陷去。 两头困兽在雨中互相撕咬着、缠斗着,谁都不肯低头,谁都不愿服输。 她突然听到远方隆隆的战鼓声—— 千军万马,滚滚而来,进攻如江水前赴后继。 他们是对手,短兵相接,刀锋刺入血肉的那一刻,只有靠的最近,互为对手的二人,才能听到那刀尖剜骨,血肉撕裂的声音。 ——鲜血淋漓。 血肉剥离的疼痛过后,她连光都看不到了,眼前一片黑暗,耳畔只剩这闷热潮湿夏夜的嗡嗡蝉鸣。 蝉的翅膀被?雨水打湿,有气无?力地挂在树干上,鸣叫也不似白日清澈嘹亮。 她用尽生?命,对着配偶,发出了一生仅一次的呜咽悲鸣。 蝉似乎知道,在□□后,它会立刻死去。 她想,她应该是死去了。 死去的躯壳攀附在树枝上,又无?力坠落在地,一点点被?蚂蚁啃噬、吃掉。 啮心噬骨。 她来到了一片无?名?的乐土,牵牛花在晨曦中欢喜踊跃地绽放着,目光所及之处,是一片迷离的、纠缠在一起的红与紫。 她在绽放的鲜花中奔跑着、欢笑着,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极致欢愉。 他踩着露水追逐着她,他们在花丛中嬉笑、玩闹,欢笑声被?牙齿颤抖着咬断,成了急切、短促的喘息。 直到她的喉咙终于发出了如同雌猫一般尖细刺耳的呐喊,直到那声音穿过重重雨幕,响彻整个宫殿。 夜幕降临,鸣金收兵—— 牵牛花,在她的眼前枯萎,只剩下一片朦胧、破碎的紫…… * 翌日?一早,魏云卿醒来时,身边已经不见了萧昱的人影。 她疼的微微蜷缩起腿,头无?力地耷拉在枕头上,像一只被咬断脖子的柔弱羔羊。 雨已经停了,殿内却依然昏暗无比。 外?殿传来宫人和内监窸窸窣窣的交谈声,不多?时,宫人进来侍候她沐浴更衣,那狼狈的身体?,凌乱的床榻,就这样不加掩饰的暴露在宫人的视线里。 宫人将她从床榻上搀扶而起,魏云卿整个腿都是酸的、软的,几近无?法站立,两个宫人合力才把她搀扶至浴室。 身上黏腻的无所适从,她把身体?滑入水中,闭上了眼。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入殿中,细细的一道,投落在她的脸上。 第72章 来意 显阳殿的?花开了。 魏云卿返回显阳殿的时候, 满殿的?宫人脸上都尽是喜色,排排于宫门静候,纷纷跪倒在地,欢喜迎接她们的?皇后。 “恭迎皇后回宫。” 魏云卿反应淡淡的, 没?有理会宫人的?道贺, 杨季华以为她累了,扶着她入内休息。 小斋临窗的榻上, 魏云卿一手支头, 微阖眼眸, 蜷缩着身子。 “是不是太疼了?”杨季华问她,“陛下没?有温柔一些?吗?” 魏云卿不想回答。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萧昱要这样对她, 她每天都打扮的漂漂亮亮的出现在他的面前,无非是因为她想做一个美丽可爱的?女孩子, 她不喜欢做男孩子,她一向最是厌恶穿男装。 在这样欢喜的?时刻,他?为什?么要把这些她最厌恶的东西捧到她的?面?前, 来刺激她回忆起那些?令人厌恶的?记忆? 她本该满心欢喜, 却莫名感受到一种狂欢之后的?沉寂,她只觉得是完成了一件帝后所必须履行的?义务, 完成了别人所期待的圆满,稳定了人心。 她揉着眉心, 微微疲惫,杨季华看着她,不敢再多问。 傅姆走?了过来, 请安后, 谏言道:“昨夜晚上,皇后叫的?声音太大了, 皇后必须学会如何在侍寝时控制自己的仪态。” 魏云卿抬起眼皮看了一眼傅姆,脸色微不自在着。 她完全没有意识到她昨夜有叫出声过,可她似乎真?的?叫的?很大声,侍候的?宫人们全?都听到了,早间服侍她沐浴的时候一个比一个脸红。 “作?为皇后,应该仪态万千,端庄持重。”傅姆提醒她,“不可做此狐媚浪声。” 魏云卿万万没?想到,连这些?事都要被约束,只是那样的?时刻,谁还会有理智克制自己的言行,随意敷衍道:“我记住了,以后都不叫了。” 傅姆又道:“皇后也不可以不叫,皇后必须学会……” “好了。” 话?未说完,就被杨季华打断,“阿姆别再说了,你没看皇后累了吗?这些事改日再教。” 傅姆欲言又?止,可看魏云卿凭榻阖眸,无意理会的?样子,便把话?咽了回去,无奈叹息,悄悄退下了。 “这些?老人家,是愈发没?规矩了,也不知道看眼色,分场合。”杨季华给她扇着扇子。 魏云卿静默不语,片刻后,突然道:“季华,去让太医给我准备一碗避子汤。” 杨季华神色一滞,执扇的?手也停下了,“这,这不好吧,要不要跟陛下说一声。” “不必了,让太医准备好,我直接喝了就是。” “还是跟陛下说一声吧。”杨季华担忧道。 “生不生孩子是我的?自由,没?必要请示陛下。”魏云卿语气?坚决,不容反驳,“去准备吧。” 杨季华半张着嘴,哑口?无言。 * 帝后圆房礼成,很快传遍大小世家,满朝文武都松了口?气?,尤其是出身齐州世家的朝臣。 近来关于盐禁的争议大大小小不断,薛太尉态度强势,盐禁会议上咄咄逼人,是铁了心要一举搞垮宋太师。 帝后如今的破冰态度,倒让齐州世家暂时安心,只要皇后得宠,宋太师就无虞,齐州世家就能稳住。 * 太尉府。 这一日,裴雍带胡法境来见薛太尉。 裴雍是太尉长史,薛太尉心腹,深得信任,整个太尉幕府,除了薛太尉,裴雍最有话?语权。带胡法境离开建安县衙那一日,她便求自己带她来见薛太尉,今日趁着薛太尉有空闲,便带她来了。 斋中上座。 薛太尉悠闲倚榻,手执铁如意,如往常一般,击打着唾壶,发出“锵锵锵”的响声,长年累月击打下,那青铜的壶口也已经缺损不堪。 这如意本是太尉麾军所用,也用来以防不测,玄铁制成,冷坚无比。 胡法境要求单独见薛太尉,不许任何人听到。虽然她只是个小姑娘,可薛太尉也不得不留心防卫。 随着声声有节奏的敲击,胡法境敛襟,从容跪于薛太尉面?前。 薛太尉手上敲击的动作停顿,缓缓道:“说出你的?来意。” 胡法境双手贴额,躬身相拜后,方?一字一句阐述来意,“小女想请太尉大人成全?,助我登齐王妃之位。” 薛太尉闻言,先?是一怔,随即轻笑一声,手上的铁如意又开始一下一下敲着唾壶,从容道:“我曾听你舅舅说过,你幼年时,便有相士批命,说你是天生后命,可惜最后让魏氏登了后位,你心有不甘,便又谋划齐王妃之位?” 临高台 第92节 “小女不敢在太尉大人面前耍心机,家父曾担任齐王文学,故而曾从家父口?中得知一二?齐王事迹,心生仰慕,所以想做齐王妃。” 薛太尉冷冷嘲讽着,“你凭什?么做齐王妃?就凭你在建安散播皇后无牙的谣言,破坏帝后大婚?就凭你一进京就先?拜普光寺,投齐王信佛之好?就凭你能射圃遗香,制造齐王倾心于你的?流言?这点?小心机,你看看,朝中大臣有人搭理你吗?” 胡法境额头泛出冷汗,面?色苍白,其它的?也就罢了,可薛太尉竟然知道帝后大婚前的无牙谣言,有她的?推手! 她此时方?察觉,她那些?心机手段,在这些老狐狸眼中,如同小丑,她颤声道:“太尉大人虽远在齐州,但是建安的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过您的?耳目。” “那无牙流言的推手,有四波势力,一个是你,一个是公主,一个是广平王,还有一个最不中用,就是宋太师那江氏妾的?弟弟。”薛太尉淡淡抬起眼皮,“你一个小姑娘,不用跟我耍心机,说出你的?真?实来意。” 胡法境咽了口?唾沫,平复着情绪,紧攥的?手指张开几分后,鼓起勇气点破薛太尉的打算—— “太尉大人完全有能力拥立幼主登基,如果当今天子没?有子嗣,那就只能过继齐王的?子嗣,所以齐王子嗣的?生母,必然要选择一个与太尉大人立场一致的人。” 薛太尉把玩铁如意的手停下,微微抬眼看向胡法境,终于正眼看了她几分。 “我想做皇后,我可以不要丈夫,不要皇帝,如果太尉大人要捧幼子登基,我愿临朝称制与大人合力,永固士族利益。” “我的立场与太尉大人是绝对一致的?。” 话?音落,室内一片静寂。 胡法境说完这番当诛九族的?言论后,牙齿都隐隐颤抖,她攥起手掌,又?低下了头,不敢看上位的薛太尉是何脸色。 片刻后,衣料摩挲声起。 薛太尉在一片冷寂中起身,走?到胡法境身边,手上的?铁如意,无情的重重落到了胡法境脊背之上,冷酷残忍。 “放肆!” 重重一击,胡法境顿时便被打的匍匐在地。 “大逆不道!” 铁如意再度击下,重重落在少女单薄的脊背之上。 胡法境趴在地板上,额头冷汗淋漓,她默默承受着打击,手指扣着地板,紧咬银牙,一声不吭。 数击之后,薛太尉停手,抬步离去,屋中只剩狼狈伏倒于地的胡法境。 虽是一身伤痕,她的嘴角却露出了笑意。 ——薛太尉没有杀她。 她赌赢了。 薛太尉离开后不久,裴雍匆匆而入,看着瘫倒在地,疼的完全直不起背的胡法境,扶起她的?身子,惊愕而担忧,“观音奴,你到底跟太尉大人说了什么?” 薛太尉并非好动武之人,怎会对一个小姑娘下这么重的手? 胡法境嘴角渗出血丝,眼中却放着光芒,“我赢了。” 言罢,便疼晕了过去。 裴雍愕然,眼神复杂,看着狼狈不堪的?少女,连忙将她从地上抱了起来,匆匆家去。 * 一整日,魏云卿都是懒懒倚在榻上休息。 她反复思索着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明明是欢天喜地的?过去,最后怎么落得个不欢而散的?结局? 晚间,萧昱来到显阳殿。 他?反省了一天,到此时才敢来见她,明明已是最亲密之人,他?还是有些?拘谨地在她身边坐下,魏云卿反应淡淡的?,他便试探着又坐近几分,魏云卿也没?有躲避。 于是,他?又?进一步尝试,把她揽到怀里,哄着她,“昨夜,是我没有顾及你的感受,让你不开心,我……” 他?解释着,却很快被魏云卿打断。 “我没?有不开心,陛下,我永生难忘。”她摇摇头,平静道,语气?却带着默默的?讽刺。 萧昱脸色愈发不自在,可是他?到现在都搞不懂她昨夜为什么突然失控,他?不过是送她一套猎袍,想带她去骑马狩猎,博她欢心。 “我本是想七月秋猎的时候带你同去,才给?你准备了那样的?礼物,你喜欢骑马,我以为你会喜欢,不知道这样会刺激你,你要是不喜欢,就不要了。” 魏云卿眼神一动,把脸侧向一边,白皙细腻的?脖颈下一片片红痕,就这样毫不掩饰的展露在萧昱眼中。 “我不喜欢。” 直截了当。 萧昱眼神微晃,心口?莫名沉了沉,“好,那就不要了。” 魏云卿转头看着他?,“你是不是觉得我在无理取闹?” “没?有。” “你一定有这样想。”魏云卿肯定道:“不然,昨夜你也不会去而复返。” “离开,是不想稀里糊涂成事。”他解释着,“回来,是又?听到了你的?呼唤,我不该丢下你离去。” 魏云卿一怔。 萧昱摇摇头,“我本以为我们已经足够了解了,可现在发现我还是不了解你。” “陛下已经足够了解我了。”魏云卿眉间落着一丝淡淡的忧愁,又?用那种优美的?近乎悲戚的声音对他道:“我只是想让陛下把我当女人一样爱我,不行吗?” “卿卿。”萧昱双手捧着她的?脸,想要缓解她眉间的?忧愁,“你在我心里,一直都是一个美丽可爱的女孩子。” 魏云卿莫名心口?一酸,她看着萧昱,认真?道:“很多事我不想再提,陛下也不要再问了,我们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好吗?” 萧昱心底微微动容,他?恍然察觉,他?昨夜的?行为似乎勾起了她一些不好的记忆,这一切或许与那男装有关,可是她不愿意说,他?也无意再揭她的伤口。 “好。”他?抱着她,魏云卿像孩子一样缩在他的怀里,“那秋猎的?时候,你是不是也不去了?” 她现在这样,应该也不能骑马了吧? 魏云卿仰着头看着他?,脸色不解?骑马狩猎这些事,似乎天生就是男人的?专属。 她是个无用的?女儿,她不能继承家业,所以母亲疯了一般要把她变成一个男孩儿。 女人要女扮男装,以男人的身份做一些事,遵循男人的?规则,不触动男权社会的?利益,才会得到男人一句英姿飒爽的?肯定。 为什么男人可以做这些事,女人就不可以? 她偏不,她极度厌恶做一个男孩子。 她就是喜欢做女人,她就是要以一个女人的身份去狩猎。 “谁说的?我要去秋猎,我就是喜欢骑马。” 第73章 秋猎 七月, 天子狩猎于西山,皇后骑马从行,文?武公卿陪狩。 秋主金声,肃杀之气。 田猎之礼亦是军事大典, 先前岛夷内乱, 李建弑君自立,初继王位, 人心不稳, 遂向魏国俯首称臣。 而今李建坐稳王位, 便不时骚扰辽东边境,霍肃还在着手整治齐州, 薛太尉又有心搞盐禁,齐州如今暂不宜跟岛夷开战。 故而百官上奏天子亲狩, 以扬军威,震慑岛夷。 西山猎场,旌旗飘动, 狩猎队伍浩浩荡荡, 号角隆隆,马蹄杂沓。 初秋的时节, 虽然还残留着几分夏日的余热,可到了山里, 也?更凉爽一些,猎场依旧树深叶茂,草木丛生。 萧昱一身黄栌色窄袖猎装, 与皇后身上的缃黄百褶裙颜色呼应着。 魏云卿身上穿的是萧昱特地命人改良过的百褶裙, 裙摆宽大,更便于上马, 裙摆扬起,整整有一人高,翻身上马时,绽放如花。 天子手挽长?弓,轩轩韶举,英姿飒爽。皇后额点花钿,髻上金冠,美艳雍容。 帝后并行,纵马驱驰,草木生光。 护猎的士兵燃起火堆,驱赶着山中的野兽,往猎场之中聚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草木焚烧的焦味。 文武公卿浩浩荡荡出发,北军八校尉护驾,骑兵步兵不计其数,场面浩大。 魏云卿驱马紧跟着萧昱,公卿俱为男子,唯有皇后一袭褶裙,花冠扑闪,惊艳独绝。 杨季华虽有陪同随猎,可她?不通骑射,故而是在帷帐中守候,由女奚官陪护皇后。 阳光层层叠叠从树荫中照射下来,光影迷离中,一只黄褐色的小鹿驰行于灌木丛中,皮毛闪烁着光泽。 萧昱驱马追捕,魏云卿紧随其后,离小鹿越来越近时,萧昱挽弓搭箭,飞箭离弦,小鹿应声而倒。 天子开猎,首箭告捷。 百官纷纷拍手道贺,侍卫驱马上前,一弯腰,拎起那头鹿,举到帝后面前,道:“恭贺陛下,开猎告捷。” 萧昱看向一旁的魏云卿,笑道:“这头鹿,给皇后。” 魏云卿腼腆一笑,身后的女奚官替她接过天子赏赐。 萧昱扬声道:“今日无小无大,狩猎最多的,重重有赏。” 百官一阵高喝迎和。 而后,萧昱又看?着魏云卿,含笑道:“皇后也要努力。” 魏云卿一怔。 之后,随行百官便各自分散于密林中狩猎,公卿们策马持弓,自在狩猎,响箭与欢呼声在山谷此起彼伏回荡。 魏云卿兴奋地纵马去追逐着一只野兔。 猎场之上,马蹄纷沓荒草,发出劈里啪啦的碎裂之声。 萧昱视线远远追着魏云卿,看?着她?欢快恣意的模样,驱马跟上。 另一处,薛策看着魏云卿纵马的自在模样,嗤笑着对薛太尉道:“今日,我们要怎么帮陛下讨这小皇后的欢心呢?” 薛太尉远远看着魏云卿挽弓射中一只野兔,欣喜昂扬的神情,对薛策道:“派人跟好?陛下和皇后,不能出分毫差错。” “兄长?放心,绝对万无一失。” 说完,便纵马狩猎而去。 与此同时,宋太师也在悄声吩咐着宋瑾,“今日田猎,不能有分毫差错,蠢蠢欲动的人,都给我盯紧了。” 宋瑾点头,“父亲安心,不会有问题。” 临高台 第93节 * 时近正午,狩猎累后,魏云卿来到西山谷中的一处溪流,女奚官陪同着。 她?勒马来到溪水边,取出丝帕蘸着溪水,擦着额头的汗,溪水淙淙,水面倒映出她的容貌。 她?看?着自己?。 不一会?儿,便脱了鞋袜提着裙子下到了水中。 萧昱驱马过来的时候,魏云卿正在踩水,宽大的裙摆,被她?半系在腰上,光洁笔直的小腿,像两棵可爱的小梧桐树立在水中。 她?像个孩子一样,时而伸起左脚,时而探起右脚,不时踩着水里的什么东西。 萧昱翻身下马,蹲在水边,撩着溪水,看?向她?,“卿卿,你在做什么?” 魏云卿提着裙摆,站在波光粼粼的水中,恍若凌波仙子一般,“没什么,就想踩踩水。” 萧昱撩着溪水,初秋时节,溪水冰凉,他把马鞭伸给她?,“上来吧,别着凉了。” 魏云卿伸手拉住马鞭,被天子一点一点拉上岸,二人并排坐在草地上,静默无声。 密林中,暗流涌动。 暗中隐蔽的人,悄悄观察着帝后在水边的身影。 她?告诉他,“以前,舅舅就常带我来西山打猎,我对这里很熟悉。” 萧昱取出帕子,细细帮她擦拭着腿上、脚上的水迹,她?弓马娴熟,该是自幼学习,只是宋太师这般重文之人,怎会?让家中女子习武事? 他认真擦拭着那圆白的脚踝,如同婴儿的手臂一般,不堪一折。 “你的战果如何?” “我已经?有三只野兔,两只山鸡了。”魏云卿得意道,又回头看?了一眼萧昱的马背,“看?来陛下收获也很丰富。” 萧昱帮她穿着鞋袜,“还有一个下午,我可以猎到更多。” 魏云卿低头,手臂撑在身后,看?着默默帮他穿鞋袜的天子,阳光给他脸上笼罩了一层金色的柔和光芒,愈发显得皮肤白皙,五官分明。 萧昱给她?穿好?鞋袜后,就看到皇后在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她?额间嫣红的花钿上,不知何时沾上了一丝林间的小白絮。 他心中一动,凑近她?的脸,魏云卿低下了眸,萧昱轻呼一口气,吹走了那白絮,额间花钿重复嫣红,皇后姿容愈发娇媚。 他情不自禁低头,想亲吻她?,魏云卿侧开脸,提醒道:“别在这里,到处都是人。” 萧昱四下看?了看?,随从的侍卫都已纷纷转身回避,没人敢看?,他还欲再亲近,却又被魏云卿躲避开。 他只好?作罢,取下身上一把七星匕首给她塞到靴中,嘱咐道:“给你防身。” 魏云卿曲着腿,摸到靴中冷硬的匕首,突然对他道:“不如我们比试看看?赢了我,我就给你亲。” 萧昱抬眼看着她,眼神蓦地一亮。 * 天色向暮,号角吹动,公卿回营,清点猎物。 士兵们搭建火台,燃起篝火,准备分烤猎物。 魏云卿策马回营,马背上拴着数只野兔和山鸡,箭筒上还残留着猎物的血迹。 溪边分别后,她与萧昱便分开各自狩猎,比试看?谁狩的多,如今她?已回营,萧昱还未回来。 杨季华拍手笑道:“皇后真是了不起,打?到这么多猎物,晚上我可有口福了。” 魏云卿边把猎物交给侍卫做统计,边对她?笑道:“我想吃烤兔子,我猎到好?大一只兔子,肯定又肥又嫩。” 二人谈笑着,一同入帐饮茶休憩。 不多时,萧昱也?回来了,他满载而归,獐子、野兔、山鸡不计其数,还有一头强壮的野猪,他得意地对魏云卿微扬下颌,似乎稳操胜券。 二人的视线遥遥相遇,又很快被遮天蔽日的旌旗隔开。 天子缓缓登上高台,长?身玉立,文?武公卿山呼万岁。 魏云卿看着高台之上对文武将士致词的天子,一身猎装愈发衬的他的眉眼英气逼人,他的举止是那般沉稳从容,声音又是那般铿锵有力。 他是生来的天子,有人君之风。 她?看?了一会?儿,转头对杨季华说了句什么后,便带着女奚官步出了帷帐。 “国之大事,在祀在戎。” 萧昱对文?武将士们致辞之时,在高处看到魏云卿往一片密林走去,发言中断了一瞬,又回神继续,讲完之后,底下一片山呼万岁之声。 “万岁,万岁!” 旌旗遮日蔽天,欢呼声此起彼伏,震耳欲聋,彰显着大魏的军威。 萧昱走下高台,步入帷帐,便立刻遣人去问?皇后怎么独自去了密林?怎么没多带几人随从。 不多时,杨季华亲自过来回复,“皇后要如厕,侍卫不便跟随,便只派了两个体健的女奚官同行。” 萧昱点头,心中了然。 另一处,宋瑾陪着薛策在一排排的猎物前走过,清点猎物,细数着分类,以免有疏漏。 薛策询问负责赶兽的禁军,“此番赶入围场的走兽,全部猎杀了吧?” 护卫清点着,蹙眉道:“一般的獐子,野兔之类没有攻击性的猎物是不做统计的,大型有杀力的野兽亦是早早驱逐,不许入围场,可下官记得该是赶进来十六头野猪,如今却少了一头。” “少了一头?” 宋瑾神色一紧,和薛策对视了一眼。 “这野猪虽杀伤力不及虎豹,可若是被它袭击了,也?不是闹着玩儿的。”护卫担忧道:“下官已经分派大量人手搜捕了,以免误伤公卿。” 宋瑾心中登时一紧,立刻翻身上马,“坏了。” * “啊——” 一声凄然的尖叫声响起,帷帐中的所有人都纷纷往那声音的来源寻去。 萧昱分辨出了声音,脸色一片煞白,心口猛然揪起。 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声,“是皇后的声音!” 霎时,人群中阵阵骚动,萧昱立刻出帐,翻身上马,往那声音来源追去。 与此同时,宋瑾和薛策早已持剑向魏云卿处赶来。 此刻,魏云卿一边逃躲,一边手持短刀,刺向那漏网的野猪,殊死搏斗。 宋瑾看着被野猪攻击,不慎倒在地上的魏云卿,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高喊着她?的小字。 “客儿!” 乍然听到了来自至亲的呼唤,魏云卿心中升起一股种难以名状的安心。 “别怕。” 她?不怕。 野猪再袭,短刀落地,魏云卿又抽出藏在靴中的七星匕首,向那扑来的野猪刺去,鲜血溅在她?的身上。 野猪受伤,愈发疯狂,嘶吼着,挣扎着向瘫倒在地上的女子发起攻击。 眼看?就要扑到她?头上,魏云卿吓得用袖子挡住了脸。 宋瑾和薛策快步奔向她?,在野猪快要扑到魏云卿身上时,宋瑾猛地一个起跳,一步跳出丈远,将野猪一脚踹开,随即扑在野猪身上,与它厮打?在一起。 “舅舅!” 魏云卿看着在一旁死斗的一人一兽,眼中无尽的惶恐。 薛策也?冲上前,和宋瑾合力制伏了野猪。 文武百官终于赶来了,萧昱也?赶来了。 那一瞬,天地都在萧昱眼中失去了光彩,眼中只能看到魏云卿衣袍上飞溅的血红。 萧昱向她?奔来,远处重叠的山峦在他身后化为一片朦胧的死寂之色,乌鸦在天空徘徊,发出嘎嘎的叫声,凄厉尖锐。 整个世界都变得嗡嗡嘈杂,漫无边际的野草灌木漫过他的膝盖,绊着他的脚步,他跌跌撞撞,麻木踉跄。 在杂草纷飞,尘土漫天中,萧昱扑通趴倒在她身边,张臂把她?抱到了怀里。 “陛下!” 魏云卿瞳孔微张,身子蜷缩了起来,见萧昱过来,便立刻整个缩到他的怀里,寻求着他的保护,手臂搂着他的脖颈,脸颊贴着他的胸膛,全身都在发抖。 萧昱的心口在扑通扑通狂跳,抱着她?的手臂还在颤抖。 只在顷刻之间,他便下了判断,只是一场早有计划的预谋。 山谷的风在他的耳边呜咽,萧昱抱着怀中的女子,心中也如这片秋日的萧瑟山谷一般,充满了肃杀的气息。 那一刻,他仿佛触摸到了她心底的孤独与恐惧,他莫名有一瞬觉得,在这个世界上,魏云卿只有他可以依靠了。 他解下披风,将怀中的女子从头到尾整个包裹了起来,一抱而起。 他抱着他的皇后,茫然看?向四周,陆续赶来的文武公卿纷纷低头,不敢直视帝后。 萧昱看?着他们,他的声音凄然冰冷,混杂着某种怒意—— “起驾,回宫。” 第74章 上药 帝后车驾一路疾驰, 骑兵开?道,禁军护驾,士兵手中的火把照亮整个建安城。 马蹄震聋,车驾连夜进城回宫, 两道的百姓纷纷争先恐后的躲避着浩荡而来的天子公卿车驾, 人?群骚动?,议论纷纷。 回宫的路上?, 魏云卿犹惊魂未定, 紧紧蜷缩在天子怀抱, 手指紧紧抓着他的衣襟。 天空乍然响起一声惊雷—— 魏云卿吓得身子一颤,雷声给这肃杀之夜增添了几分震恐。 萧昱复又把她往怀中抱紧了几分, 面色阴冷,眼神凝重, 他用脸颊蹭着魏云卿的头发,给?她保护,给?她安抚。 临高台 第94节 他知道, 这不只是对皇后的攻击, 更是对天子的警告。 有?人?在警告天子,他们能设计这样悄无声息的意外对付皇后, 同样也能对付皇帝。 雷鸣电闪,大雨将临。 台城陷入一片暗夜肃杀之中, 这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 皇城禁军陆续出动,宫城戒严,文?武公卿纷至官署, 商议后策。 车驾回宫, 萧昱抱着魏云卿,匆匆回到显阳殿, 把她放到了床上?,女医们早已准备到位,为皇后检查伤情。 屏风后,萧昱独坐榻上,紧按眉心,心中难静。 忙碌之后,杨季华过来回话,“女医检查过了,皇后只是受了些惊吓,身上?没有?受伤,只是搏斗时翻滚在地,磕碰到一些小伤,涂了药,过几日就好了,陛下不必太过担心。” 萧昱听完,立刻起身来到榻前,眉峰微蹙,目光锐利。 帘幔后,皇后衣裳已褪,玉体毕现,光洁伏于榻上?,肩颈、腰臀、腿臂都有着不同程度的擦伤、淤青,女医们正在给她小心清洗涂药。 萧昱看着蜷缩在榻上的小皇后,接过女医手中的药,嘱咐她们退下。 宫人?陆续退出,寝殿内只留帝后二人。 萧昱小心翼翼给她上着药,手指都在发抖。 是谁?到底是谁谋划的? 薛氏? 不对,此?番狩猎护卫由领军将军薛策负责,出了任何差错都是朝臣攻击薛氏的把柄,薛氏不会这么?傻。 宋氏? 不可能,宋太师好不容易捧她上?皇后位,就算近期因为盐禁之事要对付薛氏,也不至于如此?丧心病狂,拿她的命儿戏。 盐禁?萧昱脑中灵光一现,眸中一片深沉,齐州世家? “陛下?” 察觉背后天子的不安、颤抖,魏云卿轻唤了他一声,声音明澈、清朗,唤回了萧昱神游的思绪。 萧昱回神,声音沙哑、温和的应了一声,专注给?她涂着药。 魏云卿面颊微红,双手前举,半边脸埋在枕头上?,整个身子就这样不加掩饰的暴露在天子面前。 暧暧烛火给?魏云卿的侧脸和脖颈上淡淡映上一层暖橘色的光,朦胧的光线下,那本就清浅的伤痕开?始变得模糊。 萧昱不得不俯身,屏住呼吸,以离她更近的距离,去分辨着那些伤痕,嘴唇几要亲吻上她的肩膀。 他的手指沿着她的颈窝、胛骨、脊背一处处寻找着那细微的伤痕。 女子的背部纤直平坦,白皙细腻的皮肤,向丝绸一样的光滑。 在被天子温热的手指触碰到时,她的脊背微微颤了颤,然后紧绷了起来,她似乎起了一下上?身,那两侧溢出的饱满也跟着动了一下。 萧昱看着那一片雪白,突然觉得身上?某处,渐渐热起来了。 神思又回到那一夜她的温软、饱满,在自己手心绽放,令人?爱不忍释。 殿外的雨落下了,寝殿又开始变得湿哒哒的粘稠。 他摇了摇头,又从药盒蘸取了药。 她明明这般纤瘦,臀部却是浑圆饱满,大腿内侧有一道长长的红痕,大约是被某条树枝划到。 萧昱想,她真的是太娇弱了。 需要他的保护。 涂好药后,他将衣衫给?她披上?,盖上?了那一片让他心猿意马的风光。 魏云卿裹了裹衫襦,刚想翻身坐起,萧昱便?整个人?贴了过来,他的心口在她的背上扑通扑通狂跳,体温隔着一层薄薄的襦衣穿到她的身上?。 魏云卿一动?不动?,感受到天子的手指沿着她的脊背缓缓往腰间移动?,衣带已被他的手指灵巧系好。 魏云卿微微抬起些头,观察着萧昱的脸色。 天子棱角分明的面容平静无波,夜色让他凌厉的眉眼愈发深沉冷峻,他仿佛在思索着什么?。 “别动。”萧昱贴着她的脸,与她耳鬓厮磨着,平静的语调下难掩汹涌情绪,“就让我这样抱抱你。” 二人如同两只交叠的蝉伏在榻上,屋外电闪雷鸣,不时照亮相依偎的帝后身影。 外殿,梁时过来跟杨季华说着什么,杨季华听后,点点头,往内寝走去。 内寝中,帝后躺于榻上?,皇后肩膀的衫襦滑落了几分,露出一片雪白的肩膀,天子抱着皇后,不知道在哄着她说些什么?。 杨季华轻手轻脚走进来,垂下了眼睛,侧身回避,低声回禀道:“刚有小黄门来回报,说薛领军免冠跪在宫门前请罪,请陛下示下。” 如今正是大雨滂沱。 萧昱眼神一动?,视线从魏云卿脸上?移开?,抬头看向窗外空洞的雨幕,脸色冷漠。 “是舅舅和薛领军救了我。”魏云卿闻言,爬起身子对他道:“陛下要好好奖赏他们。” 萧昱面色凝重,“宋瑾自是要赏,可领军将军总领禁军,负责此?次狩猎,薛策护卫不当?,让你遭受惊吓,没罚他就够了,还奖赏?你是有多没心没肺,才能说出这样的话?” 魏云卿垂眸,片晌后才道:“可是谁也想不到会出这样的意外,那突然冒出个野兽,也不是人?能控制的,薛领军也尽力护我安危了。” 意外?她太天真了。 萧昱不语,只是事情没查清之前,他也不敢擅下定论。 “这不过是个意外,陛下无需因此迁怒臣子。”魏云卿看着他,继续道:“陛下不是跟我说过吗,对臣子不能有?偏见?,要一视同仁。” 萧昱依然沉默。 “先前陛下还总能冷静的跟我分析形势,现在怎么?就不冷静了?” “你说呢?” 萧昱语气微微气恼。 “我都不怕了。”魏云卿软声道:“陛下是胆小鬼。” “我就是胆小鬼。”萧昱脸色微愠,手指胆战心惊地跟她比划着。 “我看着它那个獠牙,那么?尖、那么?长?,你的身板这样单薄,怎么能和那样尖刺的獠牙抗衡,它要是刺在你的身上怎么?办,怎么?办?” 他的语气满是恐惧,微微在颤抖。 魏云卿看着他不安的神色,突然默默伸手抱住了他的脖颈,把脸埋到了他的颈窝,温软的娇躯让人?莫名安心。 萧昱顺势把她抱紧了,闭上?眼,平复着情绪。 气氛沉默了一会儿,萧昱睁开?眼,冷静吩咐杨季华,“传朕旨意,让薛领军回府待罪。” 杨季华颔首,领命,告退。 室内又陷入沉寂,只闻屋外滴滴答答的雨。 在天子怀抱中,魏云卿安心睡去。 萧昱抱着怀中的温香软玉,直到她睡熟,他也没有?合上?眼。 一整夜,他都在思索。 * 第二?日天亮,魏云卿醒来时,萧昱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雨停了,晨光洒入殿中,魏云卿坐起身子,觉得身上有些酸痛。 刚摔倒的时候,疼痛的感觉并不明显,可睡了一夜放松下来后,才觉得身上哪哪都不舒服。 大约是真的摔坏了,她揉了揉脖子。 杨季华给她端了茶进来。 魏云卿咕咚咕咚喝了几口,缓解了口中的焦渴,“陛下呢?” “一早就走了,说是要处理昨日皇后围场遇刺之事。” “遇刺?”魏云卿蹙眉,不解道:“事情怎么?突然变的严重了?” 一只野猪也能刺杀? “殿下别管了,陛下肯定自有用意。” 魏云卿面色渐渐凝重。 * 皇后遭遇野兽袭击,天子动?怒,一时让朝臣手足无措。 若是被冷箭行刺,那还有?的追查,可偏偏是被野兽袭击,难以定性是人?为刺杀,这要从何追究? 式乾殿。 萧昱单独召见了宋瑾。 “你护驾有?功,应该奖赏,朕已拟旨,擢升你为中书令。” 宋瑾闻言,惶恐跪倒,拜辞道:“臣职责所在,愧不敢当?。” “起来。”萧昱抬抬手,“你是皇后的舅舅,是皇后最信任的至亲,昨天晚上?,朕想了一夜,有几句话想问问你。” 宋瑾惶恐起身,垂手静立,“陛下请问,臣知无不言。” “朕问你,昨日为何会和薛领军同时出现救下皇后?” 宋瑾回道:“臣与薛领军清点猎物?时,发现赶入围场的野猪少了一只,为免公卿受伤,遂一起搜捕。” “怎么?偏偏就搜到了皇后处?朕听到皇后的求救声时,你们都已经在场了,你怎么就知道那野猪是冲皇后去的呢?” 宋瑾额头冒出冷汗,“臣不知,臣确实是巧合寻得皇后。” 萧昱目光沉沉,语带警告,“朕不管你们宋氏和薛氏如何斗,可都不该为了打击薛氏,牵连皇后。” 宋瑾再度跪倒,惶恐请罪道:“臣敢以身家性命担保,绝不会伤害皇后。” “皇后曾告诉朕,是你教她骑马狩猎,端午那日,马球场上?,皇后也曾高?声为你喝彩进球,她是真的很珍惜你们这些亲人?,朕希望你们也可以好好爱惜她。” 宋瑾埋在地上的头又低了几分。 “朕相信此事非宋氏所为,可也绝非意外,事关皇后,不可能不了了之。” 临高台 第95节 天子一字一句提醒。 宋瑾微攥手指,“若是冷箭刺杀,那一定是有?刺客。可野兽袭击人是常有?的事,一只突然窜出的野兽,难以判定是被人操纵行刺,陛下,此?事难查。” 深究下去,朝堂恐怕还要再掀起波澜。 “正因如此?,才更要查,这种让人抓不住把柄的行刺,防不胜防,绝不能这么?轻易放过。” 萧昱目光阴冷,“他们哪里是在行刺皇后,分明是在向朕示威。” 宋瑾心下,顿时又凉了几分。 * 晚间,萧昱来到显阳殿。 魏云卿竟然已经完全和没事人一般,坐在榻上?欢喜地吃着昨日猎到的野兔,津津有?味,仿若昨日被袭击的不是她。 “你怎么一点儿都不知道害怕啊?” 萧昱有些嗔责的看了她一眼。 魏云卿往嘴边递肉的手一顿,放下兔肉后,想了想道:“当?时是有?些害怕,毕竟那么?大一只野猪,可现在没事了,也就不怕了。” 听着那天真又没心没肺的语气,萧昱摇摇头。 他翻过魏云卿的身子,让她趴在榻上?,掀起她的裙子查看着伤势,一些小划伤已经无恙了,只是大腿内侧那一道长长的红痕,估计还要涂上?几日药,才能白嫩如初。 萧昱又取出药给她涂着。 “陛下不要再追究了,这只是个意外。”魏云卿趴在榻上,劝谏着,“深究下去,朝堂这些世家不知道又要怎么互相攻击,时局艰难,不能再内斗了。” “不可能当意外处理的。”萧昱淡声道:“若攻击的是我,也就忍了,可你不行。” “一头野猪,别说已经死了,就是活捉了,也问不出是谁指使它。”魏云卿微垂眼眸,“再追究下去,也不过是你攻击攻击我,我打压打压你,然后推两个无关紧要之人出来顶罪,也就不了了之了。” 萧昱涂药的手指一滞,“不会不了了之的。” 魏云卿坐起身子,看着他质问道:“陛下到底是想给?我讨个公道,还是想借机敲打朝臣?” 萧昱不可思议,眼中染上?一层愠怒,“你就这样想我?你是要气死我吗?” “在我心里?,陛下一直都很沉稳冷静。” “我现在就不能不冷静吗?” 魏云卿心中一动?,看着他烦躁的模样,心底有什么地方热了起来,她抿着唇,冷不防问他,“是不是因为我昨天没有给你亲,你才这么?生气?” 萧昱一懵,竟无语凝噎,本来严肃的交谈,一下子就被她搞没脾气了,“你现在还有?心思说这个?你不知道害怕吗?” “不怕。”魏云卿垂下眼眸,睫毛的阴影在饱满的脸颊上跳跃,“我们就不能说些其它事吗?不想一直谈论这件事了。” 暧暧灯光给女子脸上笼着一层轻柔的光芒,瞳池跳跃着烛光,天子的怒火再度被她如汤化雪的包容,渐渐平静。 萧昱看着她,眼眸中早已是一片暗沉,他低身搂过她。 “既然不怕了,那就做些其它事吧。” 第75章 诉说 一夜温存后, 萧昱早间离去?时,情绪明显松快了几分。 杨季华来服侍魏云卿沐浴更衣。 魏云卿身上本就酸疼,又被?折腾了一晚上,更是累的腿都要站不稳。 浴室, 魏云卿把身子滑入水中, 杨季华轻轻给她擦着身子,满身的伤痕、爱痕在温水浸泡后愈发红润清晰。 杨季华问她, “出?了这?样的事?, 殿下不怕吗?还有心思跟陛下温存?” 魏云卿默然, 她就算怕,也必须把一切都当成意外?, 把薛策和宋瑾视作救驾的功臣,让朝臣们安心。 萧昱已经很不冷静了, 她再不压着点,只怕事?情会越闹越大,不知要牵连多少人, 这?才是她真正害怕的。 “殿下?” “怕, 我?当然怕。”魏云卿空洞地睁着眼,“可我?有比被?野猪袭击更害怕的事。” “皇后既然害怕, 那?还阻止什么呢?让陛下给你讨公道啊!” 魏云卿摇摇头,眸中闪过一丝忧愁, “这?件事?当成意外处理是最好的解决方式,不能?再深究了。” “殿下是什么意思?” 魏云卿双掌撑着浴桶,微微坐直了身子, 水中响起轻微的哗啦声, 水雾凝成水滴,沿着她圆润的下颌滴到水中。 她扑闪了一下眼睫, 道:“当初,我想换掉薛卫尉的显阳卫尉之职,被?陛下拒绝,陛下说,正因为薛氏和宋氏是政敌,薛氏才会更尽心保护我。” 杨季华蹙眉,“殿下想说什么?” “狩猎的护卫,是薛领军负责,我?若出?了事?,薛氏难辞其咎,薛氏不可能害我。” 杨季华一怔。 魏云卿继续道:“朝廷如今为了盐禁闹的不可开交,陛下重启盐禁,靠的是薛太尉的支持,你觉得,现在谁最想对付薛氏?” 话音落,杨季华如梦初醒,脸色大变,“殿下!” “季华,这才是我真正怕的。” 魏云卿喟然长叹,无尽惶恐。 * 皇后于西山猎场受惊之事?,很?快传遍建安城,街头巷尾,议论纷纷。 太师府。 “这也太猖狂了!袭击皇后,这?不是赤裸裸地威胁陛下,他要再搞盐禁,他们就要把皇帝搞下去?,再换一个皇帝吗?” 宋瑾气急败坏的在宋太师书斋来回踱步,宋太师紧按眉心,脸色疲惫,父子二人争执不休。 “薛太尉那边在大刀阔斧的搞着盐禁,一旦薛氏受到打击,所有人都会怀疑是我?们出?的手,父亲,您让皇后怎么想?” 宋太师沉默。 宋瑾眼神复杂,“她会以为是我们为了打击薛氏,就不顾她的安危,故意把她陷入危险之中,这?是要伤透皇后的心啊!” “问题就在这?里,怕不就是有心人搞的离间手段。”宋太师脸色阴沉,面无表情,“故意离间我?们与皇后的关系。” 宋瑾仰头,深吸了一口气。 这?件事?,不查,会始终是魏云卿心头的一根刺。查了,他也不敢保证最后会不会牵连宋氏,他,赌不起。 * 日暮向?晚,杨肇准备下值归家。 “大哥。” 刚走出?不远,便被一道女子的声音拦下了脚步。 杨肇蹙眉,看着来人,“季华,你来做什么?” 杨季华面色凝重,冷冷道:“我想问问,关于皇后遇袭的事?,朝廷要怎么处理??” “你问这些做什么?前朝的事?,你别管。”杨肇不耐烦道,准备抬脚离去?。 杨季华拉住他的袖子,脸上染了一层红怒,“我?为什么不能管?没出事的时候,说后宫不能?干政也就罢了。而?今出?了事?,哪件不是因前朝而起?凭什么还不让问?” “你——”杨肇甩甩袖子,万般无奈,妥协道:“一只野兽突袭,陛下要彻查,能?去?追究谁啊?大臣们就只能弹劾是薛领军护卫不力,才出?了意外?,要将薛领军免官问罪。” 杨季华蹙眉,摇摇头,“这?样的处置就根本无关痛痒。” “可陛下动怒,总要有个交代吧?” “陛下想要的,不是这?样不了了之的交代。”杨季华正色道:“我知道薛太尉在主持盐禁,打击齐州世家。而齐州世家的背景是宋氏,有人想借此事?向?薛氏发难。” 杨肇愕然,诧异看着她,小妹几时这般灵光了? 杨季华意味深长道:“陛下能想到的事情,皇后也都能?想到,她如今坚持把一切都视之为意外?,无非是因为她害怕深究下去?,得到一个被至亲背叛的结果。” 杨肇沉默,杨季华一字一句提醒—— “被至亲利用、背叛的打击,远胜猛兽。” * 夕阳西下,天色渐暗。 魏云卿来到式乾殿时,就听到殿内萧景与萧昱争执的声音。 “朝廷刚要禁盐,岛夷那边就来骚扰边境,齐州这?些世家,看来都坐不住了。”萧景面色凝重,“皇后遇袭,这?就是赤裸裸在挑衅陛下。” “领军将军总领皇城禁军,禁军护卫的是天子的安危,历来都是由宗室或者心腹外戚出?任,绝不能?换人!” 魏云卿听到争执之声,脚步一顿,站在了殿外?静候,让内监去?通报。 片刻后,殿内争论声息,内监来请魏云卿。 魏云卿攥了攥手中的食盒,换上了得体又从容的笑脸,款步往殿中走去?。 “陛下。”她笑的一如既往的明?艳动人,又若无其事地对萧景道:“齐王殿下也在啊。” 萧景颔首,面色微不自在。 “我?做了莲子汤,齐王殿下也一起尝尝吧。” “多谢皇嫂美意了。”萧景摇摇头,看向?殿外?,告辞道:“天色不早了,臣该告退了,不打扰陛下和皇嫂了。” 说完,便转身离去。 魏云卿看着萧景离去的背影,缓缓走到萧昱身边,挨着他坐下。 “你怎么不多休息休息呢?”萧昱换上笑脸,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指尖微微发凉,“我?本打算一会儿去?看你的,你倒是先来了。” “我?又没事?,有什么好休息的?”魏云卿满不在乎道,取出?汤端给萧昱,“要尝尝吗?” 萧昱看着她,眼神中有着难以言述的复杂,他默然接过汤,一口一口的喝下。 魏云卿看着他喝汤的模样,微微含笑。 “很?甜,很好喝。”萧昱喝完汤,抿了抿唇,“再来一碗。” 临高台 第96节 “好。”魏云卿含笑点点头,又给萧昱盛上,看着他欣然畅食。 式乾殿洋溢着轻松温暖的气氛。 她看着他,“我?,我?有一些事想跟陛下说。” 萧昱执勺的手一顿,“怎么了。” “陛下知道那?一夜,我?为什么因为那套男装生气吗?” 她突然道。 萧昱神色一动,放下勺子,将汤碗放在了案上,静静听着。 魏云卿抬起眼睫,神色平静,淡淡叙述着,“因为我?小的时候,母亲经常把我打扮成男孩子。” 萧昱了然,大概是她的父母没有儿子,又对儿子太过期盼,就弄女为乐罢了,看着她柔声道:“是我?疏忽了,没有顾及你的感受,以后再也不会给你那样的礼物了。” 魏云卿苦笑,没有回应,而?是静静诉说着,把掩藏在心底的秘密血淋淋撕开展露给他。 “我?十岁那?年,外祖母把我打扮成漂亮可爱的小女郎模样,我?顶着一身女儿装开心的去?找母亲,本以为她会喜欢我?这?模样,可不想母亲竟狠狠撕碎了我身上的女装,拆毁了我?的发髻,骂我?不知羞耻,轻浮放荡,做此妖艳女子装扮。” 话音落,萧昱脸色大变,他惊愕地看着魏云卿,一时无措,心口也突然像被一只巨手攥着般。 他想起魏太妃曾对他说,陛下根本不知道皇后小时候过的是什么日子。 萧昱恍遭雷击,握住了魏云卿的手,却不知从何安抚。 魏云卿依旧坦然,她若无其事地继续跟他讲着。 “十三岁那?年,外?祖母去?世,母亲才让我恢复了女儿身,而?这?无非是因为家族需要我做皇后,来撑起门户家业。” 魏云卿自嘲笑着。 “她恨我?,恨我?作为女人的一切,她把我的胸一层一层的包裹起来,我趴在地上哭着、求着,可她就是不松手,反而?变本加厉,她就是想活活勒死我?,只要把这?个女儿勒死,我?就永远只能是她的儿子。” 萧昱压着心中的惶恐与愧疚,他颤抖着手,心疼地抚上她微红的眼眶,触摸那?晶莹的泪珠。 魏云卿握着他的手,贴在了脸上,她一字一句,认真告诉萧昱,“我真的很厌恶做男郎,我?讨厌穿男装。” 狂风吹过的荒原,便是萧昱此刻的心境。 他终于知道,她幼时扮男郎不过是迫于一个偏执母亲变态的掌控欲,迫于母亲对儿子那?近乎走火入魔的渴求。 她厌恶做一个男孩子,可那?一夜,自己偏偏把她最厌恶,甚至勾起她可怕记忆的东西捧到了她面前。 在最欢喜的时刻,给了她最沉重的打击。 如此残忍。 “我跟你说我的母亲很?爱我?,是骗你的,她不爱我?,她只爱我?的父亲,她从来没有爱过我?。” 魏云卿苦笑着,“你看,就算她对我这么恶劣,我?也没有办法放下,没有办法恨她,毕竟,她是我?的亲生母亲啊。” “卿卿。” 魏云卿声音突然哽咽了,“陛下,别再查了,这?就是一个意外?,不要再掀起波澜了。” 萧昱捧起她的脸,为她拭去?眼角破碎的泪,小心翼翼把她拥到了怀里,生怕一不小心就会把她弄碎,两颗心紧贴着,他深深感受到了她的恐惧。 她怕这场意外是宋氏的谋划,她怕她的亲人都在利用她,她怕她得到的爱都是假的。 她只是想要很多很多的爱。 萧昱闭上眼,平复着情绪,再度睁开眼睛时,眸中一片深沉,他正色道:“卿卿,我?知道你在害怕什么,别怕,查下去?,就是为了让你安心。” 魏云卿摇摇头,语调凄然,“我?更?怕查下去?,我?会遭受到我承受不了的打击。” 萧昱捧着她的脸,认真告诉她,“卿卿,还记得我跟你说过吗,每一个人都很?爱你,从来没有人想过要伤害你,我?们都爱你。” 魏云卿抬起眼,泪眼朦胧看着他。 萧昱闭上眼,与她额头相抵—— “不要怀疑,不要恐惧,查清楚,你才能真正安心。” 第76章 赌气 天子表态, 秋猎之事,必须彻查追责。 朝堂之上,关于薛策的?弹劾甚嚣尘上。薛氏也不吃这亏,也力挺彻查, 摆明了就是要把事情闹大, 各大世家闹得不可开交。 魏云卿心里愈发焦虑担忧,她把自己的?伤口撕开给萧昱看, 无非是害怕此事彻查下去会牵连宋氏, 不想让他再追查了, 可是他不能体谅她爱护亲人的心。 即便她的?亲人,并没有她以为的那样爱她, 她私心也想维护他们。 于是,这一日, 魏云卿准备了两棵尺高的珊瑚,吩咐内监赏赐给了领军将军薛策与中书侍郎宋瑾,奖赏他们护驾之功。 皇后表态奖赏, 轻轻带过?, 颇有几分将此事翻篇之意。 一时间,朝廷的大臣也不由松了口气。 皇后赏赐下来?之后, 朝堂关于薛氏的弹劾也渐渐平息。 * 下午,萧昱便来了一趟显阳殿。 “我不是说了要查清楚吗?你?现在赏赐, 不就是明摆着不让查吗?” 萧昱的?声音传进?来?,魏云卿玉立于窗前,摆弄着窗台上的?一盆兰花, 窗外的枫树叶子渐渐开始变黄, 影影绰绰在窗前洒下一片树影。 魏云卿沉默着,萧昱态度很坚决, 要彻查,可她不想让查,就只能这样先斩后奏了。 “查下去,不也是为了让你安心吗?”萧昱在榻上坐下。 魏云卿手中的剪刀剪着兰花的腐根残叶,勉强道:“陛下查下去,才是让我不得安心。” 宫人给萧昱端上茶,他端起,方?欲饮,又放下,叹道:“这样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帝后的?威严何在?” 魏云卿剪着花,平静道:“陛下的威严从不在于怒火之中,难道陛下非要抓一批人,杀一批人泄愤,来立威不成吗?” “一步退,步步退,这样?轻易翻篇,岂不是助长了他们的猖狂气焰?”萧昱将茶碗重?重?放到案上,“他们这次能行刺你,下次也能行刺我。” “这件事,本来?就可以当意外处理,是陛下非要追究才把它复杂化。” 魏云卿把剪刀放下,一阵风从窗外吹进?,卷来几片枫叶落在了兰花之上,她一片一片捡拾着那树叶。 “先前齐王殿下说的很对,领军将军总领皇城禁军,不能轻易换人,陛下再追究,也不过?是给朝臣弹劾薛领军的?借口,根本得不到你想要的结果。” 听她提起薛策,萧昱蹙眉,手指敲着桌子,沉声道:“即便不是薛策直接导致,可他的?确是有失职之过?,少不了要责罚。” “陛下到底要追究多少人才算完?一件无头的?案子,难道要把满朝文武都折腾上一遍吗?” 萧昱看着她,耐心解释着,“不查清楚,所有人都有嫌疑,查清楚,也是为了还宋氏清白。” “嫌隙已生,查出来又如何?”魏云卿微垂眼眸,躲避萧昱视线,“就算不是宋氏指使,可若是那些齐州世家做的?,跟宋氏直接出手有什么区别?” “可若宋氏有牵连其中呢?”萧昱正色道:“你是皇后,是国母,是他们应该仰望守护的?存在,而不是利用你争权夺势。” “我跟陛下说过?,我母亲那样?待我,我都不能恨她,陛下怎么就是不明白呢?”魏云卿眼神微暗,叹道:“我是皇后,可也是个女儿?,即便在律法上,父母有过?,我也应该包庇。” “你?。”萧昱起身,微微蹙眉,“我这还不都是为了给你出气,怕你?受委屈,你?不领情就算了,怎么还愈发不知好歹了?” 魏云卿微愕,他在怪自己? “我就是不知好歹。”魏云卿莫名来了脾气,她赌着气,“无论结果是什么,对我都是一种伤害。” “卿卿,你?要勇敢,你不要逃避问题。” “我就是要逃避,就是不想面对,你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我,归根结底,还是为了你?自己的?私欲。你明知深究下去可能会牵连我的?母族,还坚持要查下去,你?就是想趁机打击太师,打击宋氏,好整顿齐州。你?说他们在利用我,可你?又何尝不是在打着为我好的旗号利用我?” 魏云卿噼里啪啦发泄了一通,紧张的?气氛瞬间绷成了一根弦,帝后二人僵持着。 她发泄完,静静等着萧昱对她发脾气。 可最终,萧昱压下了脾气,丢下四个字,“不可理喻。” 大步离去。 魏云卿看着他的背影,愕然睁大了眼睛,不可理喻? 她的?眼睛,瞬间就红了。 * 萧昱沉着脸大步离开,被?秋日的?风一吹后,又开始冷静反思自己。 他是不是有点儿太不近人情了? 虽说宋朝来对魏云卿很不好,可毕竟是血脉至亲,宋氏都是她珍惜的?亲人,她爱他们。 自己跟宋氏没什么关系,可以站在外人的?角度来?分?析利弊,可怎么能强求她也跟自己一样?理智冷静呢? 他反思着自己。 不知?不觉就走出了宫门,一阵风过?,卷起几片落叶拍打在他的身上。 初秋的?风绊住了他的?脚步,他不自觉就停了下来?,拈起了一片落在身上的叶子。 “怎么连院子都没给皇后打扫干净,这宫人是越来?越会偷懒了。” 萧昱责备着。 梁时顺势哆嗦了一下,“这入了秋,一日凉似一日,宫人自然是要偷懒。” 萧昱沉默着,松开了手指,手上的叶子落地,天凉了,她晚上一定?会冷,她先前还受了惊,需要自己的?安抚,他想着,又转身往回走去。 殿中,魏云卿在赌气,咔咔咔剪着兰花,一盆花几要被她剪秃了。 萧昱再度走进?。 魏云卿看着去而复返的天子,手上一顿。 “陛下怎么又回来了?” 萧昱面色无异,理所当然道:“起风了,路不好走。” 他刚说完,就恰好就有一阵风从窗外配合地吹到了魏云卿身上。 魏云卿嘴角一抽,“内监有备辇,又不需要你走路。” “太冷了,不想吹风。” 临高台 第97节 萧昱继续给自己找着回来的?理由。 “那我去给你拿披风。” 魏云卿送客的态度很坚决。 萧昱微蹙眉峰,跟她对视了片刻,用眼神责备着她的不解风情,一字一句告诉她,“我今晚就是不想走了。” 说着,就大步往内寝走去。 魏云卿瞪大了眼,紧跟着他入内。 萧昱倒头躺在了榻上,真是又香又软又暖和。 魏云卿无措地看着天子倒在她香榻上的?身影,也跟着爬上了榻。他们刚刚还闹了一点儿?争执,他现在怎么就跟没事人一样?? 她看着闭上眼的萧昱,双腿跪在他两侧,坐在他身上,拉着他的?领口,想把他拉起来?,“你?起来?,我还没有原谅你?,不许在这儿睡。” 萧昱不为所动。 魏云卿继续拉扯着他,折腾了好一会儿?,累的气喘吁吁也没把他拉起来,便有些丧气地松了手。 萧昱终于动了动身子,胳膊半撑起上半身看着坐在自己腰腹上的?女子,若有所思,“原来?你?喜欢在上边的?姿势?” 魏云卿先是一怔,回?神后,瞬间涨红了脸,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萧昱却一手揽住她的?纤腰,把她往身上一提,魏云卿便整个身子趴在了他胸口上,“那就在上边好好呆着。” 魏云卿羞愤欲死,挣扎着要爬起来?,脸却被他按在了胸口,萧昱一翻身,又把她按在了身下,魏云卿整个陷入松软的床榻上。 萧昱看着她,光线很暗,他的瞳孔愈发深沉,他捏着她的?下颌,声音微微暗哑,“张嘴。” 魏云卿的嘴被捏的鼓鼓的,她微侧过?头,含糊不清道:“不张。” 萧昱手指轻抚了她微红的眼眶,柔声道:“刚是我不对,这不又回?来?跟你?认错了,不许别扭了。” 魏云卿避开眼,不予理会。 萧昱轻轻吻掉她眼梢的泪珠,哄着,“乖,好久没数牙了。” 魏云卿抗拒着,语气微微激动,“你刚刚说我不可理喻,我还没有原谅你?,你?别以为给我数数牙,这事儿就能轻易翻过去,我今天唔……” 气息纠缠,唇齿交叠,他一如既往的长驱直入,强势索取,攻城陷地。 魏云卿挣扎着,手很快就松了、软了。 …… 热浪平息,萧昱半撑起身子,声音还带着暧昧的?尾调,“现在可以听我的话了吗?” 魏云卿听不到,翻了个身子,背对着萧昱,她感觉自己在鲜花绽放中酣睡,似梦非梦中,恍惚还听见娇莺在鸣唱。 萧昱支起胳膊肘,凝视着睡梦中的?小皇后,然后,将她暴露在外那一截玉藕般的胳膊,轻轻放回?了锦被?之中。 * 翌日,天蒙蒙亮时,萧昱起身,魏云卿还在沉睡。 萧昱拉开床幔,轻手轻脚下了床,没有惊动,不想还是被魏云卿拉住了袖子,制止了脚步。 帐中美人儿?慵懒地抬起头,半梦半醒道:“我昨天说的事儿,还记得吗?” “什么事?” “不许再追究。”魏云卿迷蒙而含糊道。 萧昱迟疑了一下,把她的手臂放回锦被中,道:“知?道了。” 宫人和内监捧着盥洗的器具进来,服侍萧昱清洗更衣。 天色渐亮,萧昱如往常一般去上朝。 今日朝堂上,天子也配合皇后表态,狩猎之责,暂不做追究了。 文武百官顿时松了口气。 * 这日下午,宋瑾处理完中书省的事务后,准备返回?太师府。 路上,迎面撞上了一道白衣身影,他看着那道挺拔身影,还是一如?既往的白布衣,旧皂靴,风度沉稳,眉目冷静。 “景逸。” 西山猎场。 宋逸和宋瑾驱马并行,漫行在山谷之中。 “这几日,我一直奔波在西山猎场寻找线索,这里、这里都有人为开土的?痕迹。”宋逸扒开几处灌木丛,逐一指给宋瑾。 宋瑾俯身,雨水冲刷之后,土质愈发松软,他拈着地上松软的土,若有所思。 “这不是一场意外,这是一场有计划的?预谋,有人在田猎之前便事先勘测过场地,故意做下这样?的?陷阱,来?困住野猪,趁着皇后落单之时再放其出笼袭击皇后,元凶必然在西山陪狩之人中间。” 宋瑾摇摇头,“西山狩猎,整个猎场文武数千人,这哪儿?抓得到?” “我带二哥过?来?,只是想告诉二哥,这不是一场意外。”宋逸正色提醒道:“其实元凶是谁已经不重?要了,他本质也不是真的想要皇后的命,不过?是以此警告帝后罢了。” “你?什么意思?” “二哥心里应该很清楚,这次行刺,主使并非是某一个人,哪怕查出几个人来?问罪,也不过?是给黑手背锅,无关痛痒,不解决根源问题,这样的危机只会层出不穷。” 宋瑾沉默。 宋逸慨然道:“当年辽东之役,我父亲存亡不测,家族对其讳莫如深。宋氏是真没能力查,还是不想查?无非是因为利益牵连甚广,不得不放弃我父亲罢了。” 宋瑾抬眼,语气复杂,“景逸。” “远的?不说,就说近的?,大哥是为何而死?二哥不清楚吗?齐州某种程度已经脱离宋氏掌控了,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宋瑾继续沉默着。 “在这片泥沼中,我们挣扎的?太久了,对于我们这样的人家,有时候,清清白白是一种奢望,所以大哥才愈发难能可贵。” 秋风吹的?宋逸衣袍猎猎作响,身形如?远处起伏的山峦一般孤傲,他静静看着远方?,群山披上了一层秋天的?霞光。 “就像大哥说的?,自古及今,没有不灭的?王朝,也没有不坠的世家。” 宋瑾心中一震。 “有些问题,必须宋氏自己亲手解决了。” 第77章 放灯 近来?, 朝廷围绕盐禁的争议不断。 朝臣争议不休,政策难以下达。 局势胶着之际,宋瑾主动请缨,愿亲自前往齐州, 推行盐禁。 此?举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让朝臣一时摸不清宋氏的打算,却?也不出所料的得到了萧昱的同意。 于是, 天子下诏, 由中书侍郎宋瑾, 代天子巡守齐州,试点推行盐禁。 很快, 宋瑾就要启程了。 启程前,萧昱召他入了一趟宫。 * 这一日, 风和日丽,晴空万里。 萧昱陪同魏云卿登华林园的景山,召来?了宋瑾陪驾。 一来?, 是要当着魏云卿的面奖赏宋瑾, 让她安心。 二来?,也是要借机敲打敲打宋氏。 景山种满了枫树, 如今正值秋日,枫叶的绿色渐渐褪去, 山色渐渐红了起来?。 一片秋意盎然。 魏云卿和宫人们欢笑着往山上?爬着,不时在树干间追逐打闹。 萧昱和宋瑾在后边跟随闲谈着。 "皇后顾念亲情,不许追查, 朕不想让皇后伤心, 才不做坚持。这件事,明面上?是不追查了, 可不会这么轻易翻篇。" 萧昱提醒着他,语气微带警告。 宋瑾颔首,“臣一定会给陛下一个交代。” 萧昱微一挑眉,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你怎么给朕交代?” 宋瑾面色平静,“这件事,的确不是宋氏谋划,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手段,实在太过蠢钝,父亲不屑如此?。但这件事,宋氏的确脱不了干系,臣一定会从根源解决此类事件。” 萧昱嘴角微弯,点了点头,“朕也相信此事非宋氏所为,可你自己想想,连皇后都不敢相信你们宋氏的清白,不敢让朕彻查,你们得做了多少亏心的事,才让皇后都对你们没自信?” “臣,实在汗颜。”宋瑾低下了头。 萧昱从容往山上?走着,“不过你也不必太过紧张,先前朕坚持要查,并非是针对宋氏。而?是因为只?有查清主使,才能?还宋氏清白,才能?让皇后相信你们没有利用她罢了。” “臣知道,臣亦怕此事令皇后与我们心生嫌隙,皇后不让查,实让臣愧疚难安。” 萧昱看着不远处欢欣雀跃的皇后,若有所思,“愧疚就对了,愧疚就好好弥补。” 君臣二人一路闲谈着,不知不觉就爬到了山腰,山腰处那原名为停云的小亭子,已然改为了停仙,萧昱和宋瑾停在了亭上?歇憩。 魏云卿跑了过来?,拉着萧昱的手往山道旁走去,“陛下,我看到那边有一棵枣树,长了好多枣子,可是我够不着。” 萧昱暂时结束了和宋瑾的对话,宠溺地笑着,“好,我去给你够。” 众人来?到枣树下,枣子果然压满了枝头,在道旁繁盛生长,有红的、青的,还有青红相间的。 萧昱仰视着果?子,伸手够了够,却还是离那最近的果子差几分,笑道:“我也够不着呢。” 魏云卿眼中?的光顿时暗了下来?,有些失望道:“那只好下一次带上工具再来摘了。” 可是,天子怎么会让他的皇后失望呢? 就在魏云卿失望之际,萧昱猝不及防地弯腰,抱住了她的小腿,把她像小孩子一样高高竖抱而?起,魏云卿顿时就凭空长了半个人的高度。 她的手搭在萧昱肩膀上?,先是吃了一惊,随即便惊喜地“哇”了一声,一伸手,便够到了枣子。 临高台 第98节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斑驳落在她的脸上?、身上?,魏云卿扬着树枝,光影也随着树枝的摇动变幻,光影下的皇后,如同林影间的仙子。 随着仙子的动作,果子纷纷扬扬从枝头落下,宫人们欢喜地捡着果?子。 一片欢声笑语。 宋瑾看着魏云卿的笑脸,她笑的那样天真而?明媚,仿佛对之前的事情一点儿都不在意,仿佛从来?没有怀疑过亲人对她的爱。 扬完枝上?的果?子后,魏云卿松了手,示意萧昱把她放下来。 萧昱屈膝,把她轻轻放到了地上。 魏云卿站稳,看着萧昱弯下的腰一点一点直起。 她手心一直攥着一颗枣,在萧昱和她四目相对时,把枣子递到了他嘴边,抿唇道:“最大的一颗,给陛下吃。” 萧昱看着她藏起的果?子,嘴角噙起笑意,然后凑近她的指间,启唇把枣吃进嘴里。她攥了很久的枣子,枣上?都沾染上了她温热的体温和淡雅的香气,吃到嘴里温温热热的,就像温水滑过心尖,暖流荡漾。 “嗯,很甜。” 就像做对事,终于得到大人认可的羞怯孩子,魏云卿抿唇一笑,低着头跑开了,和宫人们边分着枣子吃,边往山顶跑去。 萧昱和宋瑾紧跟着。 山顶处,众人尽览着华林风光。 魏云卿看着满山的枫树道:“再等上?月余,等这些枫叶全红了,漫山遍野的红,肯定更美。” 萧昱道:“这漫山遍野、目之所及的红,以后都是你的了。” 魏云卿脸上?不自觉的就红了,宋瑾还在一旁,他怎么就一直跟她说这样让人难为情的话? 而?宋瑾却?是一脸淡然,对一切不该听的话都置若罔闻。 魏云卿转移话题道:“我们到顶上的精舍喝茶休息休息吧。” 萧昱点头,挽着她的手从容而去。 * 山顶上?,有一间小小的石室,众人也不再讲究什么君臣尊卑,是以家人之礼相处,各自坐下。 席间,魏云卿亲自点着茶,萧昱焚起了沉香,帝后恍若一对普通的民间夫妻,招待着他们的客人。 魏国士大?夫以茗茶为雅,重?饮茶,所以贵女们都是自幼学习茶艺,以为交际雅事。 魏云卿依照嬷嬷教导的规范动作,手执竹筅不停搅拌着,手指绽放如花,仿佛有翩翩白色蝴蝶在身边飞舞。 片刻后,她停下了手,手腕微微颤抖着。 萧昱和宋瑾往她手中的茶碗看去。 即便她已用尽全力,那茶碗中依然只是浅浅浮了一层泡沫,她感慨了一句—— “真难啊。” 魏云卿把头耷拉了下来?,眼眸微黯,似乎做久了男郎,所有女子要学习的雅事,她都做不好。 萧昱和宋瑾对视了一眼。 下一刻,宋瑾便拿过她手中的茶碗,认真告诉她,“岂止点茶难,为君难,为臣难,世事多难。行为臣,当?尽忠,忠信不显,乃有疑患。” “舅舅。”魏云卿抬头,愕然。 萧昱顺势握住她的手,当?着她的面,对宋瑾道:“先前朕跟太师提过,擢升你为中?书令,太师却以你资历尚浅拒绝了。你此?番前往齐州,朕向你保证,回来?之后,中?书令之位,一定是你的。” 魏云卿愕然看向萧昱,他说?这话,便是全然相信宋氏了? 自宋世子去逝后,这中?书省十几年没有设过中书令了,宋瑾担任中?书侍郎多年,他的资历,早就够升任中?书令了。 可因为门阀政治的特殊性,世家极度重?视嫡妻利益,所以庶出?的宋瑾,一直被宋太师贬抑,压着不许升迁。 若他此?去齐州能?立下功绩,宋太师也再没有压着他的理由,升任中?书令也是顺势而?为了。 魏云卿眼睛里闪出?了光彩,刚刚点茶失败的落寞一扫而空,她为舅舅感到欢喜,萧昱果?然没有骗她,他是真的奖赏宋瑾了。 * 宋瑾离开华林园后,天色也不早了。 晚膳后,萧昱又喊出?了魏云卿,挽着她的手,漫步在华林曲水池边消食。 秋夜的风静静吹着,魏云卿挽着他的胳膊。 舅舅的话,让她相信,狩猎之事,的确与宋氏无关,亲人们还是爱她的。 她莫名心安。 而?舅舅此去齐州彻底解决这些隐患,亦是前途未卜,万般艰难。 她又有所不安。 “知道今日是什么日子吗?”萧昱突然问她。 魏云卿茫然摇摇头。 萧昱指指天上?的月亮,提醒她,“你看那月亮圆不圆?” “圆,很圆。”魏云卿看着夜空,明月高悬,星河璀璨,认真点点头,“特别圆。” 却?还是没有想起来今天是什么特殊日子。 萧昱无奈点了一下她的额角,提醒她,“今天是七月十五。” 七月十五?魏云卿微微错愕,是中?元节。 就在她错愕之际,一排排宫人,一人捧着几盏河灯,不知从何处冒出?,魏云卿讶异地看着她们将灯一盏一盏陆续放入了曲水之中?。 水面蜿蜒曲折,明灯星星点点罗列其上,就像漫天银河倾泻而?下,魏云卿渺小的身影,立于满天繁星之间,仿佛融入了这光亮之中?。 “中元节历来有燃灯祈福,祭祀祖先的习惯,今日我们也点盏灯,遥祭先人,以寄相思。” 萧昱不知从哪变出了一盏莲花灯,递给了魏云卿。 魏云卿心底一阵动容,她抱着灯,脸上?浮出?欣喜之色,默默许着愿,“那我要把这盏灯给父亲,我好想父亲,他都没有见过我长大的模样。” 萧昱立刻取出?一幅画,“来?,那就把这个一起送给魏侯看看,让他知道卿卿是世上?最漂亮、最可爱的小女郎。” 魏云卿讶异地看着画,画上?是萧昱不知何时画的她的小像。 她顿时笑靥如花,把小像折起来放进灯里,将灯送入了水中?推远。 天上那遥不可及的银河,此?刻正倒映在水面上?,悬挂在他们眼前。 传说?人死去后,都会化为星星,回归到银河之中?,这漫天的星辰之中,有一颗,一定是她的父亲。 她看着那盏灯在银河的倒影中?漂流,仿佛真的沿着地上的水面飘到了天上?的银河之中?,把她的思念,送到了她的亲人身边。 “这盏灯给外祖母,外祖母最爱我了。” 她欢喜踊跃的继续往水中放着灯,像一个天真的孩子。 “现在,最爱你的人是我。” 萧昱脱口而?出?。 魏云卿笑容一滞,表白来?的太突然,她有些懵了。 她怔怔地抱着灯,脑中?一片空白,突然觉得自己仿佛也像这灯一样,在银河上?飘飘浮浮的,河水冰冰凉凉、起起伏伏的,却?总能神奇的稳定住她。 她感觉整个银河都把她包裹,拥抱起来?了。 她眨了眨眼睛,逼回快要落下的泪水,强压着汹涌的情绪,故作平静的回复着他,“陛下是活着的人,不要这样比。” 二人四目相对着,她的眼神?倒映着潋滟水光,生机勃勃,背后是铺天盖地的满河星火。 萧昱于月色灯火下静静看着她,突然觉得她看起来仿佛更娇媚了。 萧昱想,这是他的杰作。 第78章 挑衅 牵牛花到了夜里便会打蔫儿, 窗台的兰花静静绽放着,月光爬了进来,照亮了榻上缠绵的人影。 他?说他?爱她。 于?是,在榻上的时候, 她就?让他?说爱她, 一遍一遍不停地说爱她,他?的声音低低哑哑的, 带着某种压抑与疯狂, 不停说着爱她, 用尽全力去爱她。 无论如何?,都只是想守护这样单纯可?爱的她, 不想让她觉得自己是被亲人利用的棋子,这个世上有很多人在爱她, 而他?是最爱她的那一个。 世间喧嚣嘈杂,他们于此相爱着。 魏云卿深刻感受到了自己是个女人,感受着属于?女人的极致欢愉。 热浪渐歇, 风雨平息。 二人像两只交叠的蝉伏在榻上, 月光照亮了一片雪白的身躯,臂上的碧玉条脱, 有汗水滑过的痕迹。 魏云卿娇软无力地爬起?身子,手伸出那层微扬的纱幔, 去够着方几上的水,可?还没有够着,天子的手臂便沿着她的手臂蔓延了上来, 托起?她的身子, 攻城陷地,先她一步抢走了水。 她的胳膊登时便软了、滑了下来, 双手无力地扒着他圈在自己腰腹的手臂,紧咬着唇,感觉自己?要渴死了。 臂上的玉条脱又有汗水滑过,晶莹的水珠在碧玉上颤动摇曳着。 他?是天子。 南郊初见时,她跪在冰天雪地之中,膝盖潮湿冰凉,看他高高在上地端坐车驾之中,端严渊默,湛若神君。 而今,他?竟抛却那高高在上的伪装,不停地放纵、放纵,对她释放着压抑已久的邪念。 萧昱端着水喂到她的嘴边,她如获至宝,连忙凑上去,仰起?头咕咚咕咚喝着,喉咙上下滚动着,清冽的茶水沿着她的嘴角滑落,沿着下颌与细长?的脖子滑落成一道优美的弧度,在月光下莹莹闪闪。 天子沿着那痕迹,从下到上,一点?一点?帮她吮尽,最终停留在她的唇齿间,他?问她,“你喜欢在上边还是在下边?” 魏云卿如同一只被咬断脖子的柔弱羔羊,无力耷拉着头,却依然保持了理智,“《礼记》曰,天之所覆,地之所载。帝后交泰拟合天地之道,故应是帝在上,后?在下。” 在这种时候,她还能说的这般冠冕堂皇,清新脱俗,萧昱想,她还是太过清醒,他可以让她更娇媚的绽放。 “有时候也会翻天覆地。” 魏云卿细碎地哆嗦着腿,溃不成军,声音娇弱纤细,提醒着她的君主,“陛下是天子。” 可?天子却捏起?了她的下颌,混合着焦渴与痛意,他?们互相掠夺着彼此的气息。 临高台 第99节 她快要窒息了,好想张嘴喘气,可?一张嘴就被他封堵掠夺。 他?是那般残忍,吞噬着她的生命,满足着自己的欢愉。 她在令人窒息的海浪中挣扎着,目之所及的一切都化作了一场白色的风暴,呼啸着、铺天盖地的将她淹没。 她是如此?渺小。 片刻后?,风暴退去。 她张着嘴、颤抖着,大口大口喘着气。 “阿奴。” 他?在动情时,就?会这样亲昵地叫她,“叫我的名字好不好?” “名字?” 他?是天子,天下避讳,怎么会有人敢呼唤他的名字? 温热的唇滑到她的耳际,幽幽告诉她那个天子之字—— “昱,是明亮的太阳,吾字,昭明。” * 天朔四年秋,建安宫的枫叶已尽数染红。 随着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声,薛皇后?于?显阳殿,诞下了她的第?二?个孩子。 是时,太阳初升,东方始明。 帝大悦,为长子名之曰昱,字昭明。 是日?,以皇太子生,大赦天下。 年仅六岁的萧玉姒,在宫人的簇拥下,来到显阳殿,第?一次触碰到了帝国未来的继承人。 哗啦一声—— 案上的纸笺被风吹落在地。 萧玉姒在梦中清醒,案上的烛火已经燃尽,她俯身,一张一张捡拾着落在地上的纸笺,整理好,放回案上压住。 她抬眸看着窗外,出了片刻神,东方泛起?了鱼肚白,晨光透过窗格洒入。 天亮了。 “公主,建安来信了。” 霍肃悄悄走进,将建安的密信交给她,在她对面坐下,重新点?燃灯烛,整理着书卷。 萧玉姒收回视线,默不作声地看着建安来信。 “朝廷要派使?臣来齐州督查盐禁了。” 霍肃提起眼皮,“来的是谁?” “中书侍郎,宋瑾。” 霍肃手中的书卷“啪”地合上,若有所思,“齐州大小世家都在抵制盐禁,宋氏也该出面表态了。” “皇后?遇袭,齐州世家难脱嫌疑,宋氏势必是要有个交代。” “他?们就是料准了皇后要维护宋氏,不许追究,才敢如此?猖狂。” 萧玉姒将密信引火焚烧,道:“辽东边境问题日益严重,齐州这些世家,为了逐利,不知有多少人在里通外国,岛夷的问题不能再拖了。” 霍肃道:“对岛夷这一仗打赢了,齐州兵权也就?拿稳了。” “想打岛夷,资金粮草都不是一笔小数目,必须得让这些世家吐肉,以供军用之资。” 霍肃若有所思,盐禁就?是从世家嘴里夺肉,来补贴齐州军,换取齐州军对皇室的效忠。 只要稳住齐州军,即便有世家反对盐禁作乱,他?们也能利用齐州军镇压作乱的世家,一箭双雕。 盐禁推行下去,齐州兵权他们就算拿稳了,辽东边境问题,也有机会解决了。 “这两?日?,我去见一见胡轸。”霍肃眉峰一扬。 说起?胡轸,萧玉姒便又想起齐王引荐给自己那个人。 盐禁需要薛太尉助力,胡轸又是需要拉拢的对象,可那青年偏偏得罪了胡轸的女儿,故而萧玉姒并未太过重视他?,让人随便给他安排了一些闲职。 胡轸是薛太尉器重之人,萧玉姒心中隐隐不安。 齐王,很可?能要被安排一桩政治联姻。 “我的两?个弟弟,都是万般艰难……” 萧玉姒黯然低下了头。 霍肃心中一动,站起?身来,走到萧玉姒身边,手掌按在了她的肩膀上。 * 临淄城。 柳弘远一身风尘仆仆,走在前往齐州府的路上。 突然,身后?响起?一阵杂沓的马蹄声,百姓纷纷向路旁避让,在飞扬的尘土中,一列人马将柳弘远团团围住。 带头的男子约莫一二十岁的年纪,眉目俊朗,衣着锦绣,骑着高头大马,居高临下地睥睨着柳弘远,“你就?是那个姓柳的?” 柳弘远看着这般声势浩大的阵仗,不由退了几步,勉强维持镇定,正色道:“阁下这是做什么?” 那青年微微一笑,挑眉道:“我姓胡,名昶,胡法境是我妹妹,齐郡内史是我父亲,你得罪了我妹妹,还想安稳在临淄城呆着?” 柳弘远眼神一动,原来是胡氏的人,不卑不亢道:“我与阁下素昧平生,与令妹虽有一些冲突,可?是非对错,自有官府定夺,阁下此?番将我阻拦,莫不是还想动用私刑?” “官府?在临淄城,我就?是官,我妹妹蒙受如此奇耻大辱,皆因你而起?,不报此?仇,我枉为人兄。” 说完,胡昶马鞭一扬,就?往柳弘远身上抽去,指挥着下人,“来啊,把他?给我抓回齐郡府衙。” 柳弘远面上一惊,后?退了一步。 说时迟那时快,马鞭将要落在柳弘远身上时,一道身影飞速闪现,攥住了胡昶的马鞭。 胡昶疑惑地看着眼前英俊高大的青年,一身黑衣,简洁朴素,微微蹙眉,“什么人,竟敢拦我的鞭子,还不松手,知道我爹是谁吗?” 霍肃冷笑一声,眼中寒芒一现,手上一用力,毫不留情的将胡昶拽下了马。 胡昶顿时从马上翻滚在地,摔得四脚朝天,哎呦哎呦叫个不停。 下人手忙脚乱的围过来,胡昶还在骂骂咧咧,“你是个什么东西,竟然敢打我,在齐州就?没人敢我面前撒野,你知道我爹是谁吗,我爹可?是……” 话还没说完,一个巴掌便甩了上来,直打的胡昶眼冒金星,手足无措。 胡昶懵逼地捂着脸,惊愕地看着动手之人,“爹?”他怎么在这里? 胡轸面色铁青,沉声道:“丢人现眼的东西!” 霍肃扔掉鞭子,手背到了身后?,语调闲慢,“我倒不知,这齐州,几时是胡公子做主了?” 胡轸立刻正色对霍肃作揖道:“犬子无知,使?君莫与他?一般见识。” 胡昶懵怔地看着二?人,眼前这个黑衣青年,就是传说中二十岁平定西凉,魏国史上最?年轻的一州方伯,现今的齐州牧,霍肃? 霍肃不以为意笑道:“一个小误会罢了,明府先带令郎回府吧,剩下的事,我们改日?再聊。” 胡轸忙作揖告辞,带上胡昶匆匆离去。 危机解除,柳弘远松了口气,俯身深深作揖,“多谢使君解围。” 霍肃看了他?一眼,伸手招呼他?,“你随我回齐州府见公主。” 齐州府。 萧玉姒在书斋见了柳弘远,霍肃坐在另一边的胡床上,默默看着二?人交谈。 柳弘远垂手而立,微低下头,未敢直视公主。 萧玉姒对他道:“齐王让我安排你在齐州落脚,可?你也看到了,齐郡内史胡轸是胡氏女郎的父亲,你得罪了胡氏女郎,在这临淄城根本没办法跟胡氏相处两?安,齐州郡县无数,我安排你去渤海郡东光县做个县令如何??” 东光县是个富裕的大县,柳弘远这样的家世,给他?安排这样一个县做官,算是超授了。而且齐州世子夫妇现在那边隐居,没有人敢去那里挑衅找他?麻烦。 柳弘远摇摇头,道:“我此?番来齐州府,不是为了跟公主讨要官职,而是想请公主允许我重回建安。” 萧玉姒眼神一动,“重回建安?建安是龙潭虎穴,你不是去找死吗?” 柳弘远微攥手掌,道:“不久前,我在府衙听闻,先前齐州所举秀才,纷纷称病拒绝前往建安应试,我愿以齐州秀才身份进京应试。” 萧玉姒一怔,不由坐直了几分?,和霍肃对视了一眼。 魏国各大州郡每年都要依制向朝廷举秀才一名,而世家大族垄断把持了州郡人才选拔,每年的秀才、孝廉都是各大世家互相推举的自家亲信,这其中很多人甚至大字不识一个都能被举秀才。 而历届被州郡推举的秀才都需进京策试,通过之后?方可?留在太学读书,待选官职。 这些不知书的秀才,为了躲避考核就只能称病不行,以至于?每年考核之时,都只有寥寥数人上京。 为了缓解这种尴尬情况,甚至有朝廷大臣建议,每届秀才入选后?,先不进行策试,等入太学读几年书后?,再做策试。 此?举无异于是先占秀才名额再读书,而那些有真?才实学的学子,就?会被这样一群世家草包抢占名额,这是寒了天下读书人的心,因此遭到很多有识之士的反对。 故而如今依然是举秀才后?,要先行入京策试,通过策试的秀才,方可?留在太学读书。 因此?今年秋试,齐州所举秀才,竟无一人敢进京应试。 秋试在即,举州无士,奇耻大辱,萧玉姒大怒! 听柳弘远如此?说,萧玉姒也不由对他刮目相看了几分?,“你愿意上建安应试?” “是,请公主成全。” 目光坚决,语气坚定。 萧玉姒点?点?头,嘴角微扬。去做个县令,可?能一辈子都要在这些州郡中奔波,没有入朝参政的机会。 可?秀才入京策试,天子也会亲临考场,若一朝得录,得公卿赏识,便有机会留京任职,远胜在地方做个县令。 这年轻人,有野心,有抱负。 “好,那我就?成全你,给你举这个秀才。” * 宋瑾很快前往了齐州,盐禁之事如火如荼的进行着,与此?同时,一年一度的秋试也要开始了。 临高台 第100节 这一日?,萧昱在东斋听大臣汇报今年秋试的秀才情况时,梁时悄悄来回报,说内府有事要奏。 萧昱示意他?先退下,等结束了与大臣的议政后,方传来内监问话。 静静听完后?,萧昱眉峰蹙了起?来,“皇后信期未至?” “怕不是有孕了,所以奴婢不敢不报陛下。” 萧昱眉峰一紧,又很快松了下来,冷静吩咐道:“带几个太医,随朕去显阳殿。” 第79章 审问 显阳殿。 魏云卿蜷缩着腿, 斜倚在窗前的榻上休憩,得到了足够爱意的滋润,整个人愈发丰盈鲜活,秋日午后的阳光洒在她的身上, 美?的仿佛在发光。 她一手支头, 一手轻按腹部,信期推迟, 腹部微痛, 太医刚给她熬了调理之药服下, 只要这两日淤血下来,也就无事了。 萧昱带着太医, 浩浩荡荡来了显阳殿。 刚到宫门前?,就被杨季华拦了下来, 萧昱脚步一顿,汹涌的情绪也被打断了。 杨季华示意他到一旁说话。 “陛下,那内监是我让过去给陛下传信儿的, 皇后没有怀孕, 皇后不会怀孕的。” 萧昱蹙眉,“你派的人?怎么回事?” 杨季华悄声告诉他, “皇后不想怀孕,故而每次事后都会喝下避子汤, 可久而久之,这?太伤身?体了,皇后的信期就是因为服了太多凉药才推迟。” “荒唐!” 谁让她喝那种东西的? 萧昱脸色铁青, “你怎么不早说?如此失职, 你这?是欠打了吧?” “皇后说生不生孩子是她自己的事,她自己能做主, 不需要告知陛下,我不能忤逆皇后之意,才借着此事,委婉告知陛下。”杨季华心虚地耸着肩膀,大胆反驳道:“我是皇后侍中,只需要对皇后负责,我是奉皇后之命,不需要对陛下负责,陛下不能打我。” “你……”萧昱被驳的哑口无言,心里暗责杨肇是怎么教的妹妹,怎么这?样没大没小?的? 他冷冷横了杨季华一眼,沉着脸,一声不吭进到显阳殿。 杨季华看着天子的背影,翻了翻白眼,又去?廊下继续煮茶了。 萧昱走到珠帘后,看着窗边榻上的美人儿,停下了脚步,然后取下壁上挂的麈尾,轻轻走到了她的身?边。 魏云卿在闭目养神。 他坐到床榻,用麈尾的毛挠了挠她的脸。 魏云卿拍开麈尾,“季华,别闹。” 萧昱继续挠着她。 这?下,魏云卿终于?肯睁开眼了,看?清来者是萧昱,先是一怔,然后有些讶异道:“陛下怎么来了。” 萧昱故意冷着脸,“你起来,我要审审你。” 看?萧昱突然拉下了脸,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魏云卿一懵,有些茫然又小心翼翼地坐直了身子,“审什么?” “坐好。”萧昱站在她面前?,用麈尾敲了敲她的腿,一本正经?道。 魏云卿有点儿摸不着头脑,却还是乖乖跪坐好身?子,双手交叠放在了腹部,像一只乖巧的鹌鹑,等待天?子审问。 二人一坐一站,一高一低的对峙着。 萧昱手持麈尾,开口询问,“你是不是让太医给你备了避子汤?” 魏云卿眼神一动,有些心虚地垂眸,“我现在不想生孩子。” “是因为我先前说的那些话吗?” “不是,我自己也不想。” “就算是你不想,我作为丈夫,是不是也有权力?知情?”萧昱正色道:“若非我及时发现,你还要瞒着我吃多久药?” 魏云卿委屈,仰头看?着他,不满道:“不想要子嗣的是你,怪我喝药的还是你,怎么我做什么都是错的?” 萧昱看着她那情绪一激动就微红的眼梢,委屈巴巴的表情,气焰瞬间就软了下来。 却还是拉着脸,强硬着态度道:“我发现一个问题,我们两个有各自的心腹御医,他们分别为帝后负责,这?样不行?。” 他本是为了让她安心,才答应让她在太医监设立自己的私人御医,可不想皇后的御医竟然真的只对皇后负责,以至于连皇后平时用什么药,他这?个皇帝都不清楚。 魏云卿眼神一动,“陛下是什么意思?” “这?样的话,他们会对你我分别有所隐瞒,我们不能清楚对方的用药情况,就比如你喝避子汤这种损身?的荒唐事,你的御医就不会告诉我。” 魏云卿沉默着。 “以后,太医监为帝后开的任何药,都不能只对帝后本人负责,都必须经过双方确认方可下药。” “双方?”什么意思?魏云卿微微疑惑。 萧昱认真道:“一方你的,一方我的,我们谁都不能随心所欲的在太医监拿药,必须经对方的太医确认过药方,方可自太医监拿药,无论?吃什么药,都必须让对方知道。” 让他们的太医互相牵制,互相制衡。 魏云卿怔了怔,低下眼,妥协道:“好吧,我以后不会瞒着陛下乱吃药了。” 萧昱这才缓和了面色,在她身?边坐下。 魏云卿立刻贴了上来,搂着他的胳膊,语气软软哄着他,“别生气了,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我以后真的不会再瞒你了。” “你不想生孩子我支持你,但是你不能这样作践自己。”萧昱握着她的手,认真道:“我没有说吃药,你就不要自作主张吃,就算真怀了,我也认了,有孩子我们就生下来,又不是养不起。” “这?又不是养不养得起的问题。”魏云卿立刻反驳,跟他分析道:“你看?,现在我们还没有子嗣,就有人迫不及待动手袭击我,警告陛下,何况陛下有了子嗣呢?” 那只会更加危险。 萧昱眼神一动,她是想保护他吗?他一时有些意外,但心头又很快涌起一股暖流,脸上微微泛起一抹笑容。 “大局未定之前?,我们暂时不要孩子,才能更加专心改革不是吗?”魏云卿一本正经道:“我也不想让我们的孩子成了世家的傀儡,我还是想做一个真正有实权的太后,我还等着陛下给我那权力?呢。” 萧昱愕然看着她,呆住了,片刻后,又突然笑了。 这般大逆不道的话,也只有她敢说了,大约,这?就是恃宠而骄? 他想着,拉住了她的手腕贴近自己,一手托着她的腰,把她拎到了榻上的方案上,另一只手开始掀她的裙子。 魏云卿吓了一跳,手掌撑在书案上,不解道:“陛下这是做什么?” “做能让你当太后的事。”萧昱理所当然道。 魏云卿一懵,脸上涨红,他还年轻,血气方刚的年纪,初尝人事后,难免会贪食,可是这?样不节制,又不许吃药,她—— “真的会怀孕的。” “放心,不会怀孕。”萧昱边动作,边道:“你不会以为当初葛璞来那一趟,就真的只是给你请个平安脉吧?” 魏云卿恍然想起什么,懵怔抬头,看?着萧昱。 萧昱顺势低头吻了上去?,“现在就告诉你葛仙长还教了我什么。” 魏云卿被迫仰头迎合着,一手撑在案上,一手不自觉地抓住了窗棂格子,不让自己的身?体滑下去?。 她觉得,她又要窒息了。 …… 殿外,杨季华托着腮,一手执扇,百无聊赖的在廊下煮着茶。 七月之秋,还带着一些夏日的余威,这?两日又突然热了几分。 一阵风起,院中的枫树叶纷纷而落,风卷着叶子,一路上上下下地起伏、飘摇着,从窗台格子钻进了皇后的寝殿。 杨季华的视线一路追随着落叶,往窗台望去?,却见皇后细白的手指紧紧抓着窗棂,皓腕凝霜雪,浓绿的翡翠镯子在腕上一颤一颤的起伏着。 她看?了一会儿?,收回了眼,手中扇子继续扇着小炉的火。 今日似乎有些太热了。 …… 寝殿内,萧昱捡起皇后胸前落下的枫叶,看?向了窗外的秋色。 魏云卿有气无力?地喘着气,只觉得腹部有滚滚热浪翻腾,将她侵袭包裹,整个人好像在云端漂泊一般。 等萧昱离开她时,那热浪瞬间就哗啦而下,铺天?盖地将她淹没。 她无力地仰在那方案上,恍然看?到席上的一片血迹,脑子一懵,连忙往裙子下摸了摸,看?着手上那一片血迹,便知是刚刚服下的汤药起效了。 这?下,是真的浴血奋战了。 * 萧昱心满意足,离开显阳殿,独留满殿宫人,手忙脚乱。 * 太师府。 书斋,江姨娘跪在宋太师面前,昔日雍容美?艳的妇人,如?今也是憔悴黯然,哭的梨花带雨,哀哀诉求着。 “先前?我求过二郎,二郎没有给我答复。他如今又去?了齐州,我实在没法子,只能求太师了。” 宋太师淡淡扫了她一眼,沉默着,继续自顾自练着书法。 “太师心里清楚,我弟弟手上那些盐场,那也不全是他自己的,朝廷如?今要禁盐,就算他不想跟朝廷作对,他背后的那些人也不会答应的。二郎是个不近人情的性?子,眼里也不认我这?亲娘,我现在只能求太师了。” 宋太师冷冷抬眼打量着她,魏国禁止官员经?商,可还是有不少官员依靠没名分的外室或者家奴代持商产,产业遍布天?下。 盐、铁、酒这?些暴利之业,不少世家都会通过如江氏这般没有官职爵位的庶族代持。 当初江氏凭借宋太师背景拿到了酒类经?营许可,赚的盆满钵满,人飘了,胃口也越来越大。 仗着江姨娘生了两个儿?子,江波打着宋氏的旗号,这?些年在齐州跟不少当地豪强有来往,江氏手上的产业究竟有多少,连宋太师都摸不清楚。 如今朝廷要打击私盐,江氏才知道怕了,可现在的情况是,就算江波想放手脱身?,他背后的利益错综复杂,这?也不是他想脱身就能脱身的了。 他现在是骑虎难下。 “我给太师生了两个儿?子啊,太师就算不可怜我,也多少看?在孩子的份上顾念顾念我们吧。” 临高台 第101节 江姨娘将头深深埋在了地上,全身?颤抖,泪水落在了青石地板上,再也没有了当初张扬跋扈的模样。 宋太师搁笔,看?着她,一字一句道:“起来,回房,朝政之事,不许再问。” “太师。” 江姨娘愕然抬头,脸上泪痕闪闪,心里凉了半截。 第80章 画诺 江姨娘落魄离开宋太师书斋时, 宋朝来正迈步走来,二人打?了个照面,宋朝来斜了她一眼,冷漠地?收回了视线。 江姨娘呆呆看着宋朝来的背影, 唇边带着?淡淡的自嘲。 宋朝来想?要什么, 哭一哭、闹一闹就会有。 她想?要什么,即便把自己低到尘埃去求也不能如愿。 太师可以答应捧宋朝来的女儿登皇后位这般艰难的事, 都?不愿意?答应保她弟弟一命这样动动手指就能成的事。 只因他们生而高贵, 所以就可以为所欲为。 而像她这样的庶民, 归根结底,在世家眼中不过是依附于他们的蝼蚁, 供他们驱使奔波的牛马,在危机时刻, 随时可以被抛弃。 可?是,凭什么? * 东斋。 沉香袅袅,午后静谧。 这一日, 早上议事的大臣走后, 萧昱揉了揉眉心?,单手支头靠着?凭栏休憩, 梁时在一旁整理着大臣的奏报。 魏云卿缓步走入,梁时刚想?开口, 她就比出一根手指制止,示意?他退下。 梁时退去后,魏云卿轻手轻脚走到萧昱身边, 手指按着?他的太阳穴, 为他舒缓疲惫。 太阳穴上传来女子手指的微凉,若有若无的香味飘入鼻中, 萧昱睁开了眼,“卿卿。” 魏云卿笑道:“不好玩儿,一下子就猜到了。” “除了你,谁敢近我身。” 萧昱握住她的手,让她在自己身边坐下,“怎么现在过来了?” 魏云卿依偎着他的臂膀,静静看他批阅奏折,“我一个人无聊,就过来看看。” 她最近似乎格外黏人。 萧昱笑了笑,拿起一道奏折,“下个月事情比较多,要准备今年的秀才策试,可齐州那边出了些情况。” 魏云卿低眼看着萧昱打开的奏折。 齐州,齐鲁之?地?,天下儒门之源。 齐州名儒无数,近期便有齐州大儒,以儒家“不与民争利”的原则上书朝廷,反对盐禁。 儒,乃天下读书人心中至圣。 现有大儒反对盐禁,齐州那些读书人也纷纷响应,为了逼迫朝廷放弃盐禁,齐州秀才竟纷纷在秋试前罢考闹事,以此来胁迫朝廷。 魏云卿看着?那些奏报,微微勾了勾嘴角,指着?那封霍肃的奏折道:“这不是还有一个人愿意?上京应试吗?” 柳弘远,河东人,不是齐州人氏。 “这些秀才中,草包的不敢来建安应试,盐禁倒是给了他们弃考的借口。有真才实学的,却是目光短浅,跟着?这些人一起闹,也难成朝廷栋梁,不来也罢。” 萧昱指着柳弘远的名字道:“这个人,只要敢来,无论才学如何,都?要给个功名。” 魏云卿一笑,“这样一来,那些没来的,怕不是要急红了眼。” “岂止要让他们急红眼,还?要禁考三年,让他们悔青肠子。”萧昱冷笑,“齐州儒生想以此胁迫朝廷放弃政策,那就得?让他们知道,他们的功名爵位都?是朝廷所授,跟朝廷作对就是一无所有。” 魏云卿心?中一动,“这种就是陛下说的那类自诩风骨,死谏皇帝,为“民”请命的士大夫吗?” 可?这个“民”,真的是底层那些温饱尚不能自足的千千万万贫民吗? “为民请命,不与民争利?”萧昱轻嘲着?,手指点着?奏折,“这些大儒读了几本书,就觉得?自己比种地?的百姓清高了,在他们眼里,百姓不算民,地主豪绅才是民。” 魏云卿若有所思。 出神之?际,萧昱突然把她拉到了怀里,魏云卿转眼就坐到了天子身前,背靠着?他的胸膛,“陛下这是做什么?” 萧昱执起朱笔,蘸饱了墨,塞到魏云卿手里,“来,这奏折是你阅过的,画上诺。” 魏云卿微愕,连连摇头,“不行,后宫不干政,我擅看朝臣奏折已是违制了,何况是代?天?子画诺?” “你不是还要做太后吗?现在连个奏折都?不敢批,以后还?怎么临朝称制?”萧昱调侃道。 魏云卿脸上微红,在他手臂上掐了一把,力度轻轻柔柔的,跟蚊子咬了一口一样。 天?子握住她的手,将朱笔放入她的掌心。 魏云卿执笔,看着?笔梢的朱墨,就是这样小小一支笔,可?主万民生死,可?主家国兴亡。 天?下苍生,万千臣民,都将对她的一个“诺”字俯首称臣。 她心中一时千头万绪。 这样的责任,太过沉重,她只觉手上千斤之重,迟迟不能落下。 萧昱察觉了她的忐忑,握住她的手,下巴抵在她的肩膀上,在奏折上,落下了第一笔朱批。 尘埃落定。 从这支小小的笔端,魏云卿,第一次感受到了权力。 * 八月上旬的时候,各州郡秀才纷纷上京待试,今年秋试的时间定在了八月十五,天?子也会亲临考场试对。 得?天?子垂青,登台入仕,是多少学子刻苦读书的毕生所愿。 一场秋雨一场寒,前几日又淅淅沥沥下了雨,这日雨过天?晴,风和日丽,宋朝来入宫了一趟。 魏云卿已经可以坦然面对母亲了,她是皇后,对于宋朝来的话,她无需言听计从。 而似乎是因为上个月秋猎时魏云卿遇袭,宋朝来此番面对魏云卿时,也不复先前盛气凌人的模样。 加之?宋氏如今内忧外患,焦头烂额,她也没有再对魏云卿颐指气使的资本了,反倒需要如今备受天子宠爱的皇后,去帮宋氏。 “你和你大舅母的妹子,相?处的还?习惯吗?” 破天?荒的,宋朝来先关心?了她,而不是说一些家业朝廷之?事,不过今日杨季华休沐,已经出宫回家,并未在显阳殿。 魏云卿淡淡道:“挺好的,我和季华年纪相?若,脾气相?合,很多事都?能谈的来。” 语气淡漠,到底是生分了。 宋朝来暗叹了口气,又道:“先前你二舅母跟我提过,江氏手上可?能不太干净。你二舅去了齐州,此番若是查出些什么,总不能让你舅舅亲自拿了江氏吧?所以你外公就让我来跟你说一声,能不能劝劝陛下,换个人去?” 魏云卿沉默,此次齐州之?行,是宋瑾自己请命去的,无非是要给帝后一个交代。可?江姨娘是宋瑾的生母,若江氏真有问题,难不成还真要宋瑾大义灭亲吗? 她不知道怎么答复,只能含糊应付着?,“朝政之?事,我不好过问,何况近来事多,总不好在这些小事上烦扰陛下。” 就在母女二人闲聊之际,萧昱过来了。 宋朝来微微惊愕,她守寡之?后,一贯以礼自防,不见外男。 入宫的几次,也只是和魏云卿单独相处,不曾见过天?子,今日,天?子怎么突然过来了? 伴随着?秋日的微风,天子的脚步缓步踏入显阳殿。 宋朝来躬身就要下拜行礼,萧昱给魏云卿使了个眼色,魏云卿会意?,扶着?宋朝来道:“母亲不必多礼。” 宋朝来退到了下手的位置上落座,把魏云卿身侧的上位留给了萧昱。 萧昱却没有立刻落座,在宋朝来坐下后,他对着?宋朝来的方?向,作了一揖,俯身相?拜。 宋朝来心?中一震,不由又站起了身子,“陛下万不可如此。” 萧昱示意宋朝来不必惶恐,宽慰道:“夫人是皇后之?母,我于夫人便是女婿,按理早该拜见,只是一直不得?空,今日得?空冒昧来拜,还?请夫人宽恕唐突之过。” 宋朝来摇摇头,“陛下是天?子,不当拜妾身。” “我年少之?时,屡至太师府拜会,每每都会去后宅拜太师夫人。如今我成了夫人女婿,岂不知这是冥冥中自有定数,昔年我拜王夫人,便注定了我今日也当拜夫人。” 他没有半分天?子的架子,只把自己和魏云卿当作是一对普通夫妻,以一个寻常女婿的身份,拜见他的岳母。 魏云卿心?底滑过暖流,嘴角微微泛起笑意?,宋朝来以往入宫的时候,他都?是避而不见。此番来拜,那便是他真正认可自己是他的妻子,认可?自己的母亲了。 即便他明知这个母亲对她不好,可?也没有因此对母亲有偏见,失了为人女婿的敬意?。 宋朝来微垂眼眸,她知道,天子如今对她的礼遇,都?是因为魏云卿。 众人坐定后,宋朝来对萧昱道:“客儿还合陛下的心意?吗?” 萧昱看了看魏云卿,对宋朝来笑道:“魏侯神仙中人,皇后亦不减其父,其品性又端静贤柔,想是夫人教导有方。” 宋朝来勉强道:“外舍寒乞,没有规矩,承蒙陛下不嫌弃。” 萧昱笑道:“夫人若是寒乞,天?下当无贵种。” 魏云卿一笑,帝后亲昵相视着。 宋朝来看着?他们,恍惚又想起魏绍还在的时候,那时的她虽是明媚娇纵,可?面对丈夫的时候,也不失一位端静贤柔的妻子。可曾几何时,物是人非,自己却变成了这副模样? 闲聊之?际,宫人端来了茶具。 魏云卿又一次点茶,这一次,她点的很顺利,泡沫丰富细腻,她执起竹勺,为众人分着?茶。 宋朝来端起茶盏,看着?碗中的茶,坦然道:“这茶,其实我也点不好。” 魏云卿手上一顿,愕然看着?母亲。 “我年轻时不爱学这些,母亲总依惯着?我,出嫁之?后,你父亲也总依惯着我。我这一辈子,在家靠父母,出嫁靠丈夫,从未自立过一日。”宋朝来平静道:“守寡之?后,只觉世界一片昏暗,手足无措,夫妻本就是一体,他去后,我也不再是曾经的我了。” 她像一个真正的母亲一般,谆谆教诲着?,“陛下和皇后,都?要怜惜眼前人啊。” 萧昱心?中一动,看向魏云卿,她近来总爱黏着自己,仿若一日不见,便要患得?患失。 她才不过十六岁,往后余生还有几十年的时间要同他一起走过。 临高台 第102节 高台之上,风凄雨紧。 他早已习惯了这些风雨,可?她不过才刚刚登临高台之?上,就要和他一起经受这风雨。 他看着她衣袍下的肩胛轮廓,那样单薄纤细,却可?以蕴含这般坚韧的力量,担起一国皇后的责任。 他是天?下的君主,可?也是她的丈夫。君主谁都可以做,但是魏云卿却只有他一个丈夫。 萧昱突然升起了一股强烈的感情,他恍然觉得?,即便天?下人都?不需要他了,魏云卿也是需要他的。 第81章 月夜 这一日, 江姨娘乔装打扮,悄悄出府了一趟,来见江波。 江波一见姐姐,便心急火燎地询问着, “姐姐, 太师是什么意思??” 江姨娘示意他别急,把?一个包着一层锦缎包袱皮的匣子交给他道:“我想通了, 我们靠谁都不如靠自己, 太师薄情寡义, 面热心冷,与其指望太师, 不如自己找找出路。” “姐姐这是什么意思?”江波看?着手上的?匣子,一脸茫然。 江姨娘手指按着匣子, 王夫人?那般厉害善妒的一个人?,能容她这个妾室这么多年,还让她生了两?个儿?子, 无非是因为王夫人?出身高贵, 是要维持光鲜体面的当家主母,手上沾不得腌臜事?。 可到了宋太师这种级别的权臣, 干干净净是不可能的?,她这个妾室, 就是负责处理那些王夫人?不宜出面的灰色应酬。 这些年,她仗着太师的?“宠爱”,收受朝臣贿赂, 干预朝政。王夫人对她的行为睁只眼闭只眼, 无非是因为这些都是宋太师默许,而王夫人自己又不能沾手的。 她前前后后给宋太师在朝中安插了不少人?, 宋氏家族的?权力?网,纵是她摸不到核心,可这些小鱼小虾间的利益纠葛,也足够打击宋太师了。 江姨娘看?着江波,正色道:“这里边,都是我这些年给太师推荐过的官员名单,必要时刻,你就靠这个保命。” 江波脸色大?变,怔怔看着手中的包裹,如同烫手山芋。 * 月色清辉,庭院如洗,时近中秋,月亮也渐渐开始圆了。 显阳殿。 萧昱披着一件月色宽袍走到了廊下,坐到了那张梨花木的?躺椅上,一旁小火炉上,茶水滋滋冒响,驱散秋夜凉意。 他看着显阳殿那颗枫树,叶子渐渐红了,秋色也渐渐浓了,风静静吹着,他仰头见苍穹,月色清明。 魏云卿沐浴后,边绾着半湿的头发边往廊下走去,她看?着躺椅上悠闲赏月的?天子,道:“你倒是把我这里当自己的寝殿了。” 她在萧昱身旁的小凳上坐下,边把?散落的?头发撩到肩后,边拨弄着火炉的?炭火。 萧昱道:“夫妻本就该宿在一处,你不方便搬去西斋,我便搬来与你同宿。” 魏云卿没有接话,只把?头发凑近炉火烘干着,手上的?白玉月牙小梳缓缓梳理着长发。 萧昱看?着她梳头这一幕,莫名有种他们恍若不是帝后,只是民间一对普通夫妻的错觉。 秋夜围炉煮茶,丈夫对月吟诗,妻子弄鬓理发。 一阵风过,卷起一缕魏云卿的?青丝,落到萧昱的?膝上,他突然想到了一句诗—— 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萧昱捧起膝上那如瀑的发丝,想起他们成婚后的?第一日,她嫌头上的?钗簪重,压得脖子疼,他殷勤关怀,却失手拆散了她的?发髻,她的云发顿时倾泻散落在两肩。 披头散发,狼狈不堪。 那时他们并不熟悉,又是刚刚成婚的?夫妻,让新婚的丈夫看到了她最狼狈窘迫的?一面,她羞愤欲死?,几日都不肯见人。 萧昱回忆着,便笑了,他拿过魏云卿手里的?梳子,满心怜爱的细细为她梳理着,魏云卿顺势把?头枕在了他的?膝上,问他—— “你笑什么?” 萧昱看?着膝上的?美人?儿?,天朗月明,人?月两?清,这样?平静的?秋夜,让他突然有了几分惟愿年年如此夜的感叹。 “吾妻多姿鬓。”萧昱低声告诉她,“处处皆堪怜。” 吾妻…… 魏云卿心中一动,直起了头,看?着萧昱。 萧昱也看?着她,她的?云发散落两?肩,托出中间光洁如玉的小脸,在月色的?映照下,又多了几分不可言喻的朦胧之?美。 魏云卿伸手抱住了他的?脖颈,把?脸埋到他的?颈窝,感受着他的?柔情。 萧昱心中一动,顺势提起她的身子,把?她抱到了膝上。 月色清辉下,二人?静静相拥着,风吹动廊上的?灯笼,斑驳陆离的?光影,在他们身上轮流浮现。 魏云卿静静趴在他怀里,在朝臣面前,他始终保持渊默之?容,永远都是那样?高高在上,是高悬于天空的?太阳,是世人需要仰望的君主。 她曾经畏惧于这太阳的?灼灼热烈,而今却拥抱着太阳,感受着他的?热,他的?爱。 “那以后就只怜爱我一个人好不好?” 萧昱低头吻着她的头发,柔声抚慰着他的?小皇后,“卿卿,我只会爱你一个人?。” 魏云卿嘴角泛起笑意,“君无戏言。” “不敢违抗皇后懿旨。” 萧昱笑着挠了挠她的痒痒,魏云卿咯咯笑着,拱着身子求饶,缩成了一团。 萧昱随即把她横抱了起来,往寝殿走去,帝后的?衣袍在廊下拖行着。 夜色朦胧,小火炉上的茶壶干滋滋冒着烟,已经没了声响。 * 明月临窗,秋风动帐。 锦帐内,帝后亲昵拥吻着,宽大?的?寝袍彼此纠缠着,逶迤拖地,绸制的床单渐渐扭曲成波浪。 隔着轻纱曼舞,恍惚看到帝后交叠在一起的身影。 正亲的?动.情时,魏云卿却突然睁开眼,避开他的?亲吻,拦下他不安分的手道:“差点忘了,我还有件事?要说。” “能不能不要在这种时候说事?”情绪突然被打断,萧昱莫名受挫,“乖,明天再说。” “不行,我要先跟你说事?,再给你亲。”魏云卿倔强道。 “好。”萧昱哑着声音,焦渴难耐,“说快些。” 他只恨没有再把她的嘴堵紧几分,让她有机会在这种时候说事?。 “母亲想让我求求陛下,把?舅舅换回来,换个人?去齐州。” 萧昱眼神一动,热切的情绪也冷静了几分,他垂眸看?着魏云卿,不解道:“为什么?” 让宋瑾去齐州,不是她一早知情的吗?怎么突然变卦了? “是因为江氏似乎有些问题,母亲那般高傲的?性子,能低头求到我这里,想来江氏的?问题的?确麻烦,” 萧昱沉默着。 魏云卿怕他以为自己是要搞特?权,又强调道:“我说这个不是为了让陛下为我徇私枉法,换个人去也一样是要秉公执法的?,只是江姨娘毕竟是舅舅的?生母,若江氏真有问题,总不能让舅舅大?义灭亲吧?” “就算为你徇私了又如何?”萧昱笑了笑,边解着她的?衣衫,边道:“只是这件事?,我不好干预,宋瑾此行,是靠薛太尉的支持才能成行,他不顾宋氏党羽反对也要去齐州,这些问题,想来他已经有心理准备了。” 魏云卿若有所思?,怪不得外公要让自己来求天子,原来舅舅的?任命问题,是薛氏主导,宋氏已经无力?干预了。 宋瑾自愿前去齐州,心里对这些问题必然是有谱的?,此时即便萧昱想把?他换回来,宋瑾自己也未必愿意回来。 “好了,可以继续亲了吗?”他哑着声音,急不可耐。 魏云卿没有回应,只是主动仰头亲吻着天子,萧昱随即低头,加深了这个吻。 昏暗的?暖榻上,帝后的身影渐渐交叠在一起。 * 之?后的?几?日,魏云卿没再提换回宋瑾的?事?情,萧昱也开始忙碌于中秋策试之事?。 八月十五,既是中秋佳节,亦是秋试之日。 各州郡秀才已经陆续前往建安,奔赴太学准备策试。 中秋策试,萧昱要亲临考点,晚上还要宴请秀才?,恐怕没有办法陪魏云卿过中秋。 魏云卿听闻后,情绪瞬间低落了下来,她不想自己在宫里孤零零的?过团圆夜。 萧昱看着她那失落的模样?,也不忍抛下她一个人?,便决定带魏云卿同赴太学,帝后一同亲临考场。 魏云卿诧异地看?着萧昱,心里已经开始期盼前去太学了。 魏国门阀等级森严,国子学、太学并立,在教育上,也是严格区分贵族与寒门。 魏国五品以上的?官员子弟,是进入给他们专门设立的国子学读书。 而太学,则是平民进不去,世家不屑于,故而进太学的?多是一些家世不够显赫的?寒门子弟。 然而即便如此,像魏云卿这样?的?顶级世家,也是不屑于前往国子学读书的?。 她自幼虽是做男儿?教养,但都是随着宋氏子弟一起读书,所授课业均由天下知名大儒教导,从未进过官学读书。 她不曾上过官学,小时候,还偷偷爬过国子学和太学的?围墙,羡慕地看着屋中朗朗读书的学子。 她很向?往这种有机会结交同窗,有很多小伙伴玩耍的?生活,可她是女?郎,家里不可能让她跟男郎一起读书的?。 魏云卿听萧昱说要带她去太学,虽有些心动,却还是有所顾虑。 她现在身份不一样?了,不再是当初那走街串巷的?宋四郎了,就有些为难的对萧昱道:“这恐怕不合规矩吧,会不会引来朝臣非议?” “皇后与天子一起慰问朝廷未来的?栋梁,没什么不合规矩。”萧昱不以为意道:“你此行亲临太学,也让学子都看?看?,国家有怎样?一位端庄美丽的?皇后,让所有人?都为他们的皇后骄傲。” 魏云卿便抛却了顾虑。 于是在八月十五一早,魏云卿就开始梳妆更衣,准备和萧昱出宫,亲临太学了。 这次秋试,与以往都大?不相同,此次聚集了各州郡贤良秀才?,朝廷将在此次策试,由百官与各州郡秀才共论盐禁,听取天下才?俊意见。 策试的?题目,便是盐禁之议。 故而十五日,会先开始进行笔试,至十六日会让官员与学子们一道开展议论,这场策试,大?约会持续个三天左右。 离宫的?车驾上,魏云卿听萧昱给自己讲着秋试安排,却忽然想起那一日在华林园,他告诉她,他的生辰是在八月十九,让她别再忘了。 策试之?后,便是八月十九日,天子的?生辰了。 临高台 第103节 萧昱只淡淡跟她讲述着秋试,没有提起自己的?生辰,魏云卿也很默契的?不提,心里想的?却是,他不会还记得要跟自己要礼物?吧? 第82章 阻拦 西山。 秋色明媚, 层林浸染。 八月十五一早,天蒙蒙亮的时候,宋逸亲自?送柳弘远前往太学应试。 柳弘远返回建安时,宋逸亲自?去接了他。 柳弘远在建安无亲友, 又得罪了胡法境, 少不了要?被那?跋扈女郎找麻烦,宋逸便邀请他在自己家中同住。 这段时日以来, 二人同食同住, 共论文章。宋逸不以家世高贵而倨傲, 柳弘远也不以家世?寒微而自?轻,二人依旧是以友人之礼论交。 贫而无谄, 穷且益坚,倒让宋逸对他更欣赏了几分。 路上, 宋逸问他,“你明知建安是龙潭虎穴还要?回来,就是为了博这个功名?, 让自?己能够配上裴氏女郎吗?” “是。”他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 “若能留京,在天子脚下?, 前途无限,也能离她更近。” “你有?没有?想过, 即便你有?了功名?,裴氏也依然看不上你?”宋逸平静提醒他,“你非士族, 没有?根基。” 而士族联姻, 从来都是只看家世?门第,不看官职高低。纵使你一个寒门能出人头地, 可没有?根基,子孙后代也会迅速没落下去。 柳弘远沉默着,片刻后,道:“那我就做好这个官,尽我?所?能改变这一切。” 宋逸沉默着,马车哒哒奔行在山道上。 至城门时,一队人马浩浩荡荡从城内而来,把他们的马车团团包围。 马车骤然一停,柳弘远掀开车帘往外看着。 胡法境纵马而来,居高临下?,拦下?柳弘远,“姓柳的,今日的策试,你去不了了。” * 巳时初,帝后车驾缓缓抵达太学。 此次主考是由秘书监杨肇负责,杨肇率领一众监考官员揖手向帝后行礼。 内监移来马凳,杨季华掀起了车帘。 萧昱先行下?车,然后又挽着魏云卿的手,扶着她小心拾阶而下?,皇后的郁金黄罗裙逶迤垂地,与这一片秋色相应,浓艳醉人。 魏云卿抬眼看了一眼恢弘庄严的太学匾额,随萧昱一同进?入太学。 帝后亲临考场,众秀才跪地请安,萧昱示意平身。 上座处垂下了一道薄薄的竹帘,于这道竹帘后,帝后看考场的学子是一清二楚,帘外的学子却看不清帝后。 笔试部分将于巳时二刻开考,帝后于帘后落座,杨肇将考生名?单呈给萧昱。 萧昱看着座次名?单,不时往座位上看着,指着柳弘远的名?字问道:“这个考生没来吗?” “策试马上要开始了,至今未见人,不知是否弃考。” “什么时辰了?” “马上就是巳时二刻了。” 萧昱沉默了一会儿,道:“考子上京应试不易,再等等吧,巳时三?刻,若是还没有?到,便开考。” 杨肇领命。 * 城门外,胡法境得意扬颌。 宋逸勒马,冷面以待,“胡姑娘这是要拦考生入场吗?” 先前她草菅人命案,因并未致人死亡,廷尉只是判了个纵奴伤人,罚钱免罪结案,不了了之了。 可秋试是为国选士,胡法境当街拦阻考生,无异于权贵公然阻拦寒门学子秋试,这是跟天下千千万万寒门学子作?对?,是要?激起民愤的,御史弹劾上去,就算她背景再硬,也要吃不了兜着走。 胡法境不予理会,只扬声对柳弘远道:“姓柳的,我?知道你是什么打算,我?告诉你,就算你真的一试高第,像你这样的寒门,入朝之后也只会被朝臣疏远排挤,早晚会逼得你主动辞官。” 柳弘远脸色平静地看着她。 胡法境冷笑着,“年轻人总是抱着一腔热血,以为自?己可以改变这个世道。可个人的力量与整个时代比起太过渺茫,等你真正陷入这场洪流之中时,很多事情,便不以你的意志为转移了。” “请姑娘让开。”柳弘远不卑不亢。 胡法境轻蔑道:“我今日把你拦下?,便是要?告诉你,我?小姨终日流泪哭泣,茶饭不思,枯瘦不成?人形,听她如此情形,你还有心情策试吗?” “智容。”柳弘远果然心中一紧,脸色大变,登时便想驱车改道去寻裴智容。 宋逸拦下?他,冷静道:“别上当,即便你不去策试转去裴家,他们也不会让你见裴氏女郎的。” 柳弘远稍稍冷静,继续道:“请姑娘让开。” “真是薄情寡义的男人。”胡法境冷笑,手中马鞭抽地,扬起一片尘土,吩咐下?人,“把他们给我?围起来。” 下人们团团围了上来,气氛紧张急迫。 仗恃家世?显赫便如此侵凌于人,怎可如此毁人前程?柳弘远握紧了拳头,气的全身颤抖。 就在柳弘远一筹莫展之际,一人驱马而来,厉声?阻止胡法境,“观音奴,退开。” “舅舅?”胡法境蹙起眉尖。 裴雍正色训斥道:“还嫌闹的不够大,我?看你真是被打的轻了。” 胡法境脸色一变。 裴雍驱马上前,看了一眼宋逸,又睨着马车中的柳弘远,心道,就是这个年轻人,让自己的妹妹死心塌地?可他看起来寒酸朴素,也不过如此。 “宋郎快带你的朋友过去吧。”裴雍命人让开道。 宋逸对裴雍作揖,快速驱马而去。 胡法境心有?不甘,“舅舅,你拦我?做什么,怎么能让那种人有功名?” 裴雍沉声道:“你当街拦考生,若让御史弹劾,定然吃不了兜着走,等他考完再算帐不迟。” 胡法境眼神一动。 * 巳时三?刻已至,柳弘远仍旧未至,萧昱微微有?些失落,本以为是个铮铮学子,不想还是让人失望了。 他起身,至金钟前,对杨肇道:“不用等了,开考吧。” 天子执金椎,敲响了金钟,杨肇随即令官吏开始分发策题。 * 与此同时的大道上,宋逸驱马,一路疾驰。 至太学前的路口时,因道上不许跑马,二人遂下马车一路狂奔至太学门前。 刚到门口,便被守卫拦下?,只说入场时间已过,策试已经开考了。 柳弘远面色惨白,心情坠入谷底。 宋逸不停好言相请守卫通融,始终无法说动。 就在众人争执之际,殿中传来金钟之声——策试开始了。 柳弘远面无血色,终是错过了。 宋逸微微攥紧了手指,就在二人黯然失神之际,杨季华听闻了外边的骚动,便往太学门外走去,却见宋逸带着一个白衣学子与守卫争执。 她欣喜唤道:“宋逸。” 宋逸一怔,看到杨季华后,微微错愕,“杨姑娘。” 杨季华提着裙子,小步跑到他跟前,讶异道:“你怎么在这儿啊?” 宋逸道:“我送友人来应试,路上有?事耽搁,终是来迟了一步。” 杨季华看了一眼他身边的柳弘远,微微思索后,安抚他道:“这不是才刚刚开考吗,你别急,我现在就去帮你去跟陛下和皇后说一声?。”说着,就拔腿往考场内而去。 宋逸眼神一动,皇后也来了? 他看着杨季华小跑的背影,心中莫名?复杂,一股愧疚与感激之情油然而生。 因为他,才致使她在建安贵女中沦为笑柄,不得不入宫做女官,她却没有?记恨报复,反倒在他们焦急之时施以援手。 他不由开口唤住了她,“杨姑娘。” 宋逸突然开口,杨季华脚步一顿,回头,茫然看着宋逸。 青年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表情,看着她,正色道:“多谢了。” 杨季华微微错愕,抿唇一笑,往考场内走去。 考场内。 策试正式开始,题目已分发给众考生,天子向考生致词后,帝后准备离席至偏阁休憩。 杨季华火急火燎跑了进来,拦下?帝后的脚步,气喘吁吁道:“陛下?,皇后,还有?一个考生,那?位考生被拦在门外不许进了。” 魏云卿对?萧昱嫣然一笑,人来了,到底没有辜负天子的期望。 萧昱眼神一动,吩咐梁时,“传朕口谕,让他进?来。” * 宋逸和柳弘远在门外焦急等待着,秋风吹动落叶,盘旋在他们身边,又平添了几分萧瑟之感。 很快的,天子的近侍来传口谕,命柳弘远入场。 柳弘远大喜过望,宋逸松了口气。 他目送柳弘远步入太学,在太学外徘徊了一阵,不时往门内看去,却始终再没有看到他想见的人影。 * 考场内,柳弘远向天子谢恩,入座对?试。 他迟到了一些时间?,但不会给他延长考试时间?,柳弘远感激涕零,能给他考试的机会,就足够他叩谢天恩浩荡了。 临高台 第104节 开考后,魏云卿和萧昱离场,二人在太学中闲逛着。 因策试之故,原先的太学生都已放假归家,如今太学皆由禁军守卫,除了应试的考生与监考官,别无他人。 这院子古朴雅致,颇有几分学问沉淀的踏实。 帝后来到一处庭院,魏云卿抚着一棵柳树感叹道:“当初我偷爬太学围墙,看学子读书时,这棵柳树才不过十指粗,如今已然这般高大了。” 萧昱看着那高大却已然萧条的柳树,道:“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呢!” 魏云卿感叹着,谁能想到当年爬墙的假郎君,如今竟成?了真皇后呢? 萧昱带着魏云卿,走进?了一间?课室。 魏云卿看着一排排整齐的书案,随便挑了一张坐下?,兴致昂扬的对?萧昱道:“现在,你是夫子,我?做学子,你来给我上课吧。” 虽无同窗,也算满足她一个小小的上学之愿。 萧昱立刻配合着,板起脸道:“魏学子的《诗经》背到哪一篇了?” 魏云卿憋着笑,道:“弟子不才,才刚背了开篇。” 萧昱一本正经道:“那我便来考考你,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的下?一句是什么?” 魏云卿故意打岔道:“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下?一句,与这一句是一样的。” 都是对爱慕之人的向往与追求。 萧昱心中一动,又故作?无奈地叹了口气,“魏学子果然是熟读《诗经》啊。” 二人相视而笑,屋中弥漫着欢声笑语。 屋外—— 薛太尉沉着脸,于隐蔽处悄悄观察着里边言笑晏晏的帝后。 今日秋试,听闻天子携皇后同至太学,他便赶了过来。 皇后,竟能蛊惑天子至此。 天子,竟带了皇后一起亲临为国选士的太学,这是变相支持皇后参与朝政。 他低估了皇后对天子的影响力,偏偏这皇后,还是宋太师的外孙女。 第83章 祭月 薛太尉悄悄离开了太学, 没有惊动任何人。 而帝后也丝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在自顾自玩着上课的游戏。 裴雍紧跟着赶来了?太?学,迎面撞上离去的薛太?尉,回复道:“观音奴果然去找事了, 我已经呵止了?她, 将那考生放行了。” 薛太?尉面若寒冰,“好?好?看?着她, 再敢这般妄为, 就不只是打一顿了。” 世?家与寒门本就冲突不断, 策试是寒门学子唯一的入仕机会,她这般当街拦人, 毁人前程,若是激起民愤, 致使学子心中不平,纷纷闹事?,闹大了?很难收场。 齐州学子本来就因反对盐禁罢考了?, 这唯一代表齐州的学子上京应试, 若是被拦下不得策试,她会给薛太尉惹下大麻烦。 恩怨事小, 大局为重。 裴雍道:“那书生虽迟到了一些,不过幸得陛下开恩, 特许入场了?。” “你们?舅甥,都好?好?感谢感谢陛下开恩吧。” 薛太?尉说完,便冷冷拂袖而去, 裴雍擦了?把汗。 * 江波来了?几次太?师府, 宋太?师都避而不见,中秋这日一早, 他又带了大车小车的礼物来太师府拜节。 不出意外的,依然是吃了闭门羹。 只有宋瑜出来了?一趟,他?看?着江波,好?言客气道:“您还是回去吧,父亲忙于秋试之事,近期都留宿尚书台,不在府上,您见不到人的。” “那请问?郎君,太师何时能回府上?” 宋瑜叹了?口气,“您别忙活了?,我只能提醒您一句,如今朝局多变,父亲不会在此时给政敌留下把柄的。” “我如今是没有法?子了?,还请郎君跟太师说几句好话。”他卑微的恳求着,“我这些年,也给太师做了不少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您说笑呢。”宋瑜笑着提醒道:“太师府几时?会需要您做事?啊?” 江波心里凉了半截,太?师诸子中,长子宋世?子早逝,二郎宋瑾是个倔强的牛脾气,三郎宋瑜最得太?师风范,笑脸迎人,口蜜腹剑,他?如此说,江波便知是宋氏是要跟他划清界限了?。 “三郎,我可是你亲舅舅啊。” “我的舅舅,是少府卿王崇。”宋瑜一字一句提醒着,“您要真当我是外甥,就尽快去齐州找二哥,处理下边的事?,您不顾念我,也要顾念姨娘和家中上下老小啊。” 江波顿时面如死灰。 * 另一边,课室内的帝后,接连对了?数篇诗词,过足了?上学的瘾后,准备起驾前往行宫休憩。 策试要到未时方能结束,这几个时?辰,他?们?都要在别处休憩,等待学子考核结束后,天子赐宴学子。 准备离去时?,魏云卿左右打量着,“季华呢?” 梁时?小声回复道:“刚刚杨女侍出去了,说是去见宋氏那位郎君。” “宋氏的郎君?”魏云卿蹙眉,和萧昱对视了?一眼,“是哪一位?” “宋逸。”梁时回道:“就是他送那位柳姓考生入场的。” 魏云卿讶异道:“堂舅?” 萧昱看?了?看?她,提议道:“不如请他?一起参加晚上的中秋宴吧?” 魏云卿怔了?一下,随即摇摇头道:“算了吧,他?是往年高第的秀才,来参加新秀宴不合适。” 萧昱没再多言,挽着她向临时休憩的行宫走去。 太?学门外—— 秋风静静吹动着梧桐,叶子沙沙做响,阳光透过叶隙,在相对而立的二人身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 杨季华低下了?眼,抿唇道:“入宫这段时?间,我经历了?很多,也想了?很多,我想我对你,或许就是一种?执念。” 宋逸静静看?着她。 “我先前是有些怨你,可入宫之后又想着,或不是因此因祸得福,我在宫里做女官,学到了?很多事?情,男人可以做官,女人也可以,我这个女官做的很得心应手。” 宋逸面色沉静,“杨姑娘适应就好。” “我以后不会再勉强你了?,或许我们?可以忘掉以前的不愉快。” “过去的事?,我都不记得了。” 杨季华欣慰一笑,话锋一转道:“可人总不能自己孤寡一辈子,我们?如今年轻,可年老之后呢?” 宋逸没有回答。 “我没想勉强什么,只是想着,若是有生之年,你父亲的事?得以解决,我们?都已老去,还都是孑然一身?的时?候,是不是有机会再携手呢?” “你觉得呢?”杨季华看着他。 宋逸避开了?眼,脑子里浮现的却是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团子身影,她扎着两个总角髻,打扮成一个小男童的模样,钻行在李子树间,树影纷纷映照在她身上,小团子往他?的纸墨间,丢了?两个新摘的李子。 ——那是少年的宋逸,第一次见到魏云卿。 * 黄昏的时?候,太?学厅堂开宴,帝后高座上位,官员与学子依次列坐。 席间觥筹交错,学子谈古论今。 内监来请柳弘远,将他带到了天子跟前。 魏云卿坐在萧昱身边,观察着他?。 “你的文章,朕看?过了?,写的不错,你是河东人?” 柳弘远答道:“祖籍河东解县,因故落籍齐州,得公主举荐秋试。” 萧昱点点头?,对他劝勉道:“你的情况,朕先前听齐王说过一些,你很有志气,也很有胆色,不阿权贵,不坠青云,以后当始终如是。”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草民始终坚信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好一个初心。”萧昱吩咐内监,“用朕的金杯,赐酒。” 内监端来酒杯,皇后亲手斟酒,令内监送去,与天子一同礼贤下士。 柳弘远颔首接过内监手中的酒杯,谢恩后,一饮而尽。 萧昱注视着他?,道:“朕很期待你明日在议论会上的表现。” 柳弘远颔首,“草民定不负圣望。” * 夜深后,帝后起驾回宫,众官员学子揖手相送。 车架上,魏云卿抱着萧昱的胳膊,头?枕在他?的肩膀上,昏昏欲睡。 萧昱看着她犯困的小脸,手托着她的下颌,免得她的头?滑落下去。 “原来做皇帝这么累。”魏云卿闭着眼,喃喃着,“这么多的交际,这么多的应酬,还有各种节庆的典礼仪式,还有那么多的奏折朝政,陛下虽终年难得出一次宫,但还真是挺忙的。” “嗯,最近是比较忙,之后的议论会,大约还有个三天左右。”萧昱思索着。 魏云卿睁开了?眼,三天,三天后就是八月十九了,她想着,她是不是该主动提一提,问?问?他?想要什?么礼物呢?毕竟忙起来,可能就没时?间提了?。 到时?候,她定然要给他准备一份大礼的。 就在魏云卿出神之际,萧昱又感叹道:“我这一生,都与这建安宫不可分离了?,卿卿,以后你也离不开这建安宫了?,你会不会觉得很寂寞?” “为什?么会寂寞,不是有陛下陪着我吗?”魏云卿仰头看?着他?,“那我没进宫之前,陛下一个人会不会寂寞?” 萧昱心中一动,认真回答她,“会,很寂寞。” “以后我们互相陪伴,就不会寂寞了?。” 临高台 第105节 萧昱笑了?,手指抚着她的鬓发,“往后余生,我们?都要困守宫中,不动如山,动了?,反倒是动乱的根源。” 魏云卿蹙蹙眉,“不动都这么累,动了岂不是更累?” “嗯,动起来是挺累的。”萧昱回应着,话锋又突然一转,换了?个意思对她道:“不如,今日换你动一动?” 魏云卿抬起眼,疑惑道:“我怎么动?” 萧昱附耳跟她说了几句悄悄话,直臊的魏云卿满脸通红,她难为情地拧了?萧昱的手臂一把,便又闭上眼不理会他了。 萧昱轻轻一笑。 回宫后,二人径直去了显阳殿。 走在院中时?,二人又坐到了廊下,看?着天上的明月,长空万里,月若银盘,清辉明亮。 二人赏着月,宫人又端来了月饼和果茶。 秋冬干燥,容易火气重,故而太?医调配了?一款生津润燥的果茶给帝后保养身?体,此茶可生津止渴,清热解暑,深得魏云卿之心,入秋以来,每日都要饮用。 萧昱拿起一块月饼,递给她道:“吃个月饼垫垫肚子,你晚上在宴会上都没吃什?么。” 宴会上,面对文武公卿和各州学子,魏云卿必须得维持着皇后的端庄体面,所以在宴会上几乎没怎么动筷吃东西,回来的路上只觉得困,如今看?到美食,倒真觉得饿了?。 她接过月饼,刚欲启口时?,突然想到什?么,又道:“差点忘了,今日中秋,我们?还没有祭月,不能分月饼。” 她把月饼复又放回盘中,拉着萧昱的手,眼睛亮闪闪道:“我们现在祭月许愿吧。” 萧昱端详着她,点点头?,“好?。” 夜色深沉。 宫人们?在院中摆上祭案,案上置香炉和月饼瓜果一众贡品,两边各置一支红烛,案前铺设锦垫。 宫人悉数退散后,帝后来到案前,双双在锦垫上跪下,对着天上的月亮,双手合十发愿祭拜。 三拜之后,二人将香插入香炉之中,香雾在夜色中袅袅散开。 萧昱问?她,“你许了什么愿?” 魏云卿仰头?看?着月亮,红烛月色轮番映在她的脸上,女子的轮廓愈发柔和,“惟愿年年如此夜,人月两清。” 烛火微动了?一下,萧昱的心也跟着动了一下。 “陛下呢?”她问。 萧昱看?着她,忽而笑了?一下,“不告诉你。” 魏云卿脸上笑意一收,不满地嘟着嘴,捶了?他?一下,“太?讨厌了?,骗我说出来,自己又不说。” 萧昱握住她的小拳头?,在她耳边浅笑道:“惟愿岁岁如今夕,此情不渝。” 魏云卿心中一动,脸上烧红了?半边,“怎么会有人许一样的愿望,定是你先听了?我的愿望,才这样说来哄我的,不公平。” “那你怎么知道不是我们心有灵犀呢?” 魏云卿避开他?的视线,吹灭了?案上了?红烛,掩盖自己开始红了一片的面容,庭院中瞬间漆黑一片,只剩廊下灯笼闪烁,高空明月灼灼。 “好?了?,现在可以分月饼了。” 魏云卿避开他的话锋,拿起祭案上的月饼,掰成两半,二人一人一半。 萧昱拿着那块月饼,却迟迟没有去吃,直到魏云卿的都快吃完了?,才发现他的月饼一动都没动。 “你不吃吗?不吃的话给我吃,不要浪费了?。” 浪费? 萧昱的人生中,似乎不曾听过有人跟他说这样的字眼,他?弯了?弯嘴角,将月饼递到了?嘴边。 松软香甜的口感在唇齿间弥漫,松软的饼馅一抿即化,唇齿留香,那味道香香的,软软的,就好像是她的唇一样。 萧昱想着,便?微直起身?子,把魏云卿抱到了?怀里,月饼从指缝间滑落,摔到地上,碎屑溅到帝后的衣袍上。 天子白皙修长的手指拢入她的鬓发之中,把她的脸一点一点拉近自己,他?收拢了?手臂,二人腰腹相抵,男人身?上馥郁的沉香气息将魏云卿团团包围。 “卿卿。”他?轻轻的道:“让我尝一尝。” 清冷缠绵的语调缠绕在耳边,魏云卿怔了?一怔,还没反应过来他?要尝什?么的时?候,天子温凉的唇瓣便贴了上来。 魏云卿心跳有一瞬静止,她看?着月色下阖眸亲吻自己的天子,长长的睫毛在月光中投下一片阴影,一点点的热意从腹部直抵心头?,在体内乱窜着。 她闭上了?眼。 在这个安静的秋夜,魏云卿好像闻到了远处传来的幽幽月桂花香,甜腻香郁,令人心旷神怡。 天子的唇附着在她的唇上,像一块软软滑滑的糯米糍,然后,她就大胆地咬了?一口,尝了?尝那味道甜不甜。 唇上突如其来的痛意,让萧昱恢复了?清醒,他?喉头?滚动了?一下,缓缓离开了?她的唇,他?看?着月色下女子,她做了?坏事后面容却依旧那么无?辜,他?对她说了?一句,“嗯,比月饼更甜,更软。” 魏云卿抬眸,和他?对视,她也得到了同样的答案。 * 夜黑风高。 太?尉府。 薛太?尉手指轻叩着一个漆木匣子。 江波忐忑跪地,宋瑜的话,无?异于让他?去死,他为宋氏奔波了半辈子,如今却被弃如敝屣,左右都是死,他?们?不给他?活路,就别怪他不义了。 “这是姐姐交给我,曾经向宋氏贿赂过的官员名单,草民走投无?路,以此投诚,恳求太?尉大人的庇护。” 江波伏倒在地,头?深深埋下。 薛太尉眯眼打量着他,宋氏的人,求到了?他?的头?上,想来已是宋太?师弃子,准备鱼死网破了?。 这些庶族,靠着宋氏积累如此家产,一旦宋氏不给他?兜底,财富顷刻便?会土崩瓦解,他?们?虽为权贵驱使,却也报复心极强。 曾经能为一些后宅争执,散播无?牙谣言背刺皇后,如今便能为了保命向宋氏政敌投诚,出卖宋太?师。 “这里边的东西,你看?过吗?” 江波摇摇头?,“没有,事?关重大,草民不敢乱看。” 薛太?尉手指敲着那个木匣子,目光沉沉道:“这个匣子里的东西,除了?你们?姐弟二人,还有谁知道?” “没有别人了?,只有我和我姐姐知道。” 薛太尉若有所思,“东西留下,你回去吧。” 江波忐忑试探道:“太尉大人肯保我一命吗?” “我几时说过要你的命?” 江波眼光一闪,心中大喜! 第84章 临高 往后几天, 边是策试中的盐禁之议。 萧昱这几天很忙,他需要这些寒门学子的舆论支持,来促成?盐禁之事。 故而这几日都搬回了式乾殿,没日没夜的跟朝臣商议政事。 他白日里与?百官商议盐禁细节, 晚间还要查阅学子们在会上?的辩论?内容, 累了困了也不过是凭榻小憩一会儿,几日都没好好睡过一个觉了。 魏云卿知?道他这几日政务繁忙且关键, 所以也没去打扰他, 让他专心政事, 自己则悄悄和宫人一起给他准备着生辰贺礼。 * 中?秋策试之后的论?辩,由宋太师和薛太尉共同主持, 整整持续了三日。 太学之中,百家畅思, 高谈阔论?。 此次会议以“民所疾苦,教化之要”为中?心议题,官员与?学子各自畅所欲言, 发表建议, 集思广益。 反对盐禁的人,大多持儒家“不与民争利的原则”, 认为天为黔首生盐,君主富有四海, 无需禁一盐池与民争利。且官营盐会导致官商勾结,物价上?涨,囤积居奇的现象, 不利于百姓民生。 而以柳弘远为代表的一众支持盐禁的寒门学子则认为, 私盐之利,都是豪强贵族侵占, 贫弱者不得占。 且豪强大家得管山海之利,煮海为盐,奴役贫民赚取利润,又聚集贫苦流民于深山穷泽之中?,成?奸伪之业,遂朋党之权,不利于国家稳定。 至于官商勾结,物价上?涨,则完全是因为地方世家与商户勾结,不依法办事,才造成?一些弊端,该检讨的是执行的官员,而非政策之错。 如果各级官员都能选才任良,而非唯家世、门第、亲私是举,何患会有官商勾结之弊? 最终,在一众寒门学子的支持下,以盐禁之举,可抑制豪强大族兼并,提高国家税收,用于济民救灾的声音,占了上?风。 论?辩结束后,百官对讨论的内容做了整理总结,朝廷通过了盐禁,天子诏定曰—— 司盐之税,自古通典,可复立监司,禁之为便。 至此,盐禁之议,尘埃落定。 * 盐禁之议结束后,便是天子的生辰了。 盐禁初定,萧昱大喜,便趁着生辰宴请百官,以及推动?此番盐禁成功的寒门众学子。 八月十九日,天子生辰,华林园再度开宴。 是日,公卿毕至,少长咸集。 龙渊池上舟船往来交织,宴会席间觥筹交错。 柳弘远秋试高第,朝廷授予了著作佐郎之职,在秘书左丞殷恒手下,协助秘书郎李允撰写国史。 席间,殷恒跟他闲聊着,“依制,每位新到任的著作佐郎,都要撰写名臣传一篇,我这边刚好有个需要立传的大臣,这篇传记,李郎写不了,想要交给你来写。” 李允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柳弘远问道:“不知是要为哪位名臣列传?” “前中?书令,南安贞世子宋珣。” 柳弘远微微错愕,宋世子是皇后元舅,太?师长子,身份敏感,很多反对度田的世家,即便心里对他否定,也不敢明着抹黑。宋世子逝去十余年都未能成?传,想来是朝廷对他的功过争议很大。 所以,他的传记,出?身高门的李允写不了,只能由他这种没有利益纠葛的寒门来写。 “宋世子一生,改革有功,可致使庐江动?乱,亦有过。这其中的功过是非,就看你的笔力了。” 临高台 第106节 柳弘远心中?一动?,史书的盖棺定论?,意味着政治解释权,对度田之策的肯定与否定,是两股政治势力的斗争。 修史素有春秋笔法,如果他在传记中弱化宋世子的度田功绩,而多着墨于他引起?动?乱之责,他日盐禁若也造成?动?乱,便会有朝臣以此先例作参考,打击盐禁政策。 柳弘远了悟,此时选他为宋世子列传,便是要利用此篇传记,在舆论?上?掌控话语权,来辅助盐禁政策推行。 他道:“谥法曰,清白守节曰贞,不就是对宋世子一生政绩最好的诠释吗?” 殷恒不语,意味深长地一笑。 另一边,萧昱给魏云卿剥着石榴。 魏云卿头戴步摇金冠,身着银红织锦袔子裙,藏青绣珠大袖衫,手上?捏着一块柿饼,指尖沾满了白色糖粉的痕迹,边吃边提醒萧昱道:“我刚看到薛太尉离席了。” 萧昱剥着石榴籽,不以为意道:“你看他干嘛?看我。”今日是他的生辰,他才是主角。 魏云卿摇摇头,继续道:“是因为不久后阿公也离席了。” 萧昱眼神一动?,把剥到盘里的石榴籽递给她,道:“神仙打架,小鬼遭殃。不知?道又要拉哪个小鬼来替身了。” 魏云卿继续吃着柿饼。 萧昱抬头,看到魏云卿嘴角沾上的糖粉痕迹,边给她擦拭着,边轻声道:“这么大的宴会,下边那么多人,搞得脸上?脏兮兮的,也不怕人笑话你。” “这不是有你给我擦吗?”魏云卿鼓起?嘴让他给自己擦着,女子肤白胜雪,那糖粉在脸上?并不明显,只是遮住了几分娇艳的红唇。 萧昱宠溺地一笑,细细给她擦拭着唇上的糖粉。 殷恒走?过来敬酒,看着这一幕,故意调侃道:“陛下,您能不能注意点儿形象?大庭广众之下就跟皇后亲昵,您在臣心中?那喜怒无形,渊默如深的形象马上就要崩塌了。” 萧昱白了他一眼,低声道:“我看你是又皮痒了,就该让殷太?常再?把你吊树上?,脱了裤子打。” 魏云卿掩口,扑哧一笑。 殷恒脸上?一臊,急于找回颜面的跟魏云卿解释着,“那是小时候的事,小时候。” “你再?敢皮一句,我就立刻把它变成现在的事。” 殷恒立刻收起那玩世不恭的模样,边向?天子敬酒,边道:“先前陛下的吩咐,臣已经交代了柳弘远,他一定会好好写这篇宋世子的传记。” 魏云卿讶异道:“让他为舅舅列传吗?”他应该对宋世子一无所知?吧? 殷恒宽慰道:“皇后安心,就凭您中?秋斟酒之劳,他也要好好写这篇宋世子的传记。” 魏云卿嫣然一笑,殷恒看着巧笑美目,顾盼生姿的皇后,面上?一红,移开了眼。 萧昱道:“如今盐禁政策落地,舆论?支持也准备就位,万事俱备,只欠齐州那边执行了。” 殷恒点头,“公主和驸马,定不负陛下期望。” 魏云卿边听?着,边拨着盘中的石榴籽,然后拈起?一粒,放到了嘴里。 * 竹林中?。 薛太?尉负手而立。 “元简让老夫来此会面,是有何事?” 宋太?师从容而来,四下无人,竹林中?只有他们二人,宋太师目光沉了几分。 薛太?尉转身,缓缓将一个匣子递给了宋太师。 宋太?师接过,匣上?带锁,面色微惑,眉峰微蹙,“这是何意?” 薛太?尉缓慢而清晰道:“这是太师江妾之弟交给我的一份名单,里边是这些年?向?宋氏行过贿,与?宋氏有关联的官员名单,记录有各级官员的阴私把柄。” 宋太师心中大震,看着手上?的匣子,头皮一阵发麻。 这种东西,谁拿到了,谁就能拿捏这批官员!若是走漏风声出?去,百官人人自危,是会引起?朝堂大地震的! “这样一份名单曝出?来,朝廷势必要对这种腐败情况有所处置,将是对太?师不小的打击。” 宋太?师眼中?闪过一丝寒光,沉声道:“元简是要以此要挟我?” 薛太?尉面无表情地摇摇头,“此举固然能给宋氏重大打击,可不知?要牵连多少朝臣,在朝廷掀起多大风浪。人至察则无徒,薛某虽与?太?师政见不合,但也不会为了打击太?师,做此动乱朝纲之事。” 宋太?师眼神一动?。 “薛某,不屑如此手段。” 薛太尉正色道:“这里边的东西,我一眼都没看过,现在原封不动?还?给太?师,此乃太?师家事,太师自己处置便是。” 说?完,便转身离去。 宋太师怔怔看着手上的匣子,脑中?嗡嗡一片,直至薛太?尉的背影,在这片竹林中?渐行渐远。 竹影晃动,鸟群惊飞,宋太?师仰头,闭上?了眼。 * 众人再?度归席。 宋太?师将匣子交给宋瑜,让他小心看管,自己则若无其事的继续与百官欢笑饮宴。 女伎翩翩起?舞,乐师调试金石,百官轮流来向天子敬酒献寿。 饮宴数轮后,魏云卿突然抬手示意歌舞停下。 歌舞暂歇—— 百官的目光都投向他们的皇后,魏云卿端着酒杯,在万众瞩目下起?身,长裙曳地,身上?环佩泠然作响。 萧昱看着她。 魏云卿扬声,对台下公卿道:“今逢天子千秋,又有满座贤良,盛景无双,国运昌隆,实乃陛下盛德之故,臣妾以此杯,谨贺陛下千秋。” 百官纷纷起?身,附和皇后,“贺陛下千秋。” 魏云卿面向?天子,缓缓福身,对萧昱举杯劝酒道:“今呈酒一杯,拜君发三愿,一愿黎庶康,二愿世清平,三愿陛下千万岁,岁岁年年皆如愿。” 萧昱看着她,压下心底的震动?,坦然接过酒杯,对她道:“更愿岁岁复年年,皆与?卿相见。” 魏云卿抬眸一笑,和他对视着。 萧昱扶她起?身,举起?酒杯,面向?台下公卿道:“众卿举杯,与?朕共饮。” 百官相贺,与?天子一同将酒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萧昱挽住她的手,将要引她再登御座时,魏云卿却不肯行,萧昱疑惑地看着她。 魏云卿附耳,轻声对他道:“我还有礼物要送给陛下。” 萧昱眼中?微微错愕,当初他说?的是会主动?要,可自己要的终不如她主动给的,所以到底不曾开口,没想到她竟然准备了。 就在这时,不知从哪里飞来一群黄鹄,呼啦啦降落,在华林园的宴会上?飞翔着,其羽翙翙,徘徊翔集。 突如其来的一幕,在百官中引起一阵骚动,惊呼声此起?彼伏。 黄鹄之飞,一举千里,这是国有高士,高才贤士纷纷来朝的吉兆! 百官莫不纷纷向天子拱手称贺。 魏云卿得意地看着这一幕,黄鹄最终停留在了龙渊池上?,其鸣如仙乐,声声入耳,来为天子献寿。 萧昱看着池中奇景,亦是诧异不已,喜不自胜。 在天子诧异欣喜的视线中?,皇后走?下了高台。 魏云卿接过宫人递来的弓箭,走?向?天渊池边,萧昱的目光,一路追随着皇后的红裙身影。 天渊池上,黄鹄翔集。 魏云卿搭箭拉弓,自幼修习的骑射,在此时,终于一展锋芒。 她对准池上飞翔的黄鹄,渐渐拉满弓弦,飞箭离弦,一只黄鹄应声而落。 “好!” 百官纷纷为皇后鼓掌喝彩。 殷恒吃了一惊,对身旁的李允感叹道:“本以为皇后是柔弱妇人,不想竟有如此风采。” 李允拍着手,想起?幼时骑羊也始终不落人后的小女郎,赞赏道:“皇后自幼便是女中英秀啊。” 宫人捡起皇后刚刚射下的黄鹄,置于漆盘之上?。 魏云卿接过漆盘,款步走?到高台之上?,跪在了天子面前,将漆盘举至头顶,声音清朗,扬声对天子道:“臣妾以此黄鹄为陛下献寿,令我主,寿万年?。” 萧昱震动地看着她。 皇后下拜后,文武公卿皆起身,纷纷离席下拜,附和皇后—— “令我主,寿万年?。” “令我主,寿万年?。” …… 一时之间,山呼万年之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萧昱在那震耳欲聋的贺寿声中起?身,看着台下跪倒一片的文?武公卿。 巨大的感动?与?惊愕如海水一般前赴后继、铺天盖地,将他淹没。 秋日的风在他耳边呜咽作响,他突然觉得,那些公卿,在他面前,如同蝼蚁一样渺小。 在那群蝼蚁之中,只有皇后那一抹红,是如此耀眼。 他快步走?下御座,走?向?魏云卿,他看着盘上?的黄鹄,微颤着双手,小心接过皇后献上的寿礼,交给了身旁的内监。 魏云卿仰头看着他,眼眸中?波光潋滟,意致盎然。 萧昱握住她的手,将她一点一点从地上扶起?,帝后相对而立。 他看着她,平静的面容下难掩惊涛骇浪的情绪,他对她道:“自古及今,哪有万岁的天子?若真有万岁天子,亦当与卿共享万世。” 魏云卿愕然看着他。 千秋万岁,与?她共享。 她一时百感交集,千头万绪。 萧昱挽起?她的手,共登高台之上?,并肩而立,如大婚之日那般,帝后一同接受文武百官的朝贺。 “皇帝千秋万年。” 临高台 第107节 “皇后长乐未央。” 秋风肃肃,其声震聋。 年?轻的帝后如玉人并立,宽大的袍袖在风中?猎猎作响,他们高高在上地俯视着台下俯首称臣的文?武公卿。 这时,殷恒又示意奏乐,领头高唱起了那空旷悠远的乐府之歌,天子行高,金石歌颂。 悠扬的歌声回荡在整个华林园,龙渊池水都为那金石之声震荡。随即,文?武公卿纷纷唱和,一同为天子高歌—— 临高台,高以轩。 下有水,清且寒。 江有香草目以兰,中?有黄鹄往飞翻。 关弓射黄鹄,令我主,寿万年?。 行为臣,当尽忠。 愿令陛下千万岁,宜居此宫。 …… 歌声一遍又一遍的唱诵,为他们年轻的君主祈福贺寿。 魏云卿侧头看着他。 那时的他,满座俊才罗列,新政将要落地。 志得意满,意气风发。 年?轻俊朗的天子,长身玉立于高台之上?,像一个真正坐拥无边权力,君临天下的帝王一样,俯视着他的臣民 ,听着他们高歌万岁之声。 那一刻,她握住了他的手,心中?澄明。 第85章 决裂 显阳殿。 微风动帐, 月华流淌。 萧昱今日情绪大好,宴上多喝了几杯,似醉非醉地躺在榻上。 魏云卿支着下巴,静静端详着天子。 他们的出身不缺物质, 而他的身?份, 需要树立威权,需要臣子忠贞, 魏云卿只是?把他需要的东西送给他做礼物。 即便是?人为制造的祥瑞, 可在世人眼中, 那就是?君主有德,黄鹄来朝, 是?君主得天下贤才拥护的吉兆。 帝后本就是?一体,为天子立威, 也是为她自己立威。 萧昱的手掌从身后缓缓抚上她的背,翻了个身?子,把她拉到怀里, 二人侧卧相视, 萧昱亲昵地蹭着她的脸。 “卿卿,你从哪儿弄来那么多黄鹄?”他语气温柔, 还?残留着清冽的酒气,混合着沉香的气息, 熏醉迷人。 魏云卿神秘一笑?,搂住了他的脖颈,二人的身躯紧紧贴合着, 鼻尖相抵, 发丝静静纠缠着,她主动亲吻了天子, 轻吻着他眼梢那颗小痣。 萧昱嘴角噙笑,闭上了眼。 魏云卿在他的唇角轻啄着,这?是?她准备了很久的礼物,可她不会告诉他这是自己的准备。 而是?低声道:“心诚则灵,它们定是听到我为陛下祈福的心声,就纷纷来朝了。” 唇边酥酥麻麻的,清浅的呼吸混合着女子独有的淡雅香气,从鼻腔扩散,贯通七窍。 萧昱嘴角有着一抹淡淡的笑?意,政通人和,佳人在侧,人生乐事,莫过于?此吧?搂在她腰上的手臂便又收紧了几分。 魏云卿看着眼眸微阖的天子,侧卧的角度,她只能看到他的下巴,要微仰头才能看清他的五官。朦胧的光线下,他的下颌线清晰分明,喉结微微隆起,像一座精心雕琢的小山峰,沉静而迷人。 她看着那山峰,娇唇便凑了上去。 萧昱乍然睁开眼,喉头在她舌尖滚动了一下,他感觉,自己又?热起来了。 魏云卿的手缓缓往他的肩背抚去,然后是?腰,女子的手指冰冰凉凉的,抚在身?上轻轻痒痒的,冰凉游走到那热起来的地方,暖着自己的手。 萧昱身?子猛地紧绷,愕然道:“你在哪儿学的这些?” 魏云卿面?色潮红,无辜道:“我有好好学习傅姆给我的画册。” 萧昱颤栗着,紧绷的身子带着某种压抑与克制,才能不让贲张的血脉喷涌。 魏云卿强烈而清晰地感受到了他的震颤,柔软的小手已经热了起来,还?在上下动作。 萧昱和她贴的更紧了,他全身?都像个火炉,以一种难以言说的亢奋、粗重的呼吸着,手掌扣住她纤细的脖颈,低头去咬住她的唇,强烈的想要索取她的甘霖。 他支起身?子,想要压制她,魏云卿却翻了个身?子,倒把他压在了身?下,然后一寸一寸的坐在了他的身上。 萧昱脑中霎时刮过一片风暴。 魏云卿嘴角挂着某种心机得逞以及羞怯地笑?,轻轻在他耳边道:“翻天覆地。” * 这?一日,宋太师召来全家上下,齐聚正?堂说?事。 宋氏子女家眷均在两旁列坐,江姨娘独跪在堂上,这?情景,倒不似要说?事,更像是?开堂公审。 江姨娘忐忑抬头,看到宋太师手下按着的匣子,心中瞬间凉了半截。 宋太师问她,“还?认得这匣子吗?你给了江波,江波给了薛太尉,薛太尉又?送还?了我。” 江姨娘脸色大变,匍匐跪行到宋太师脚边,语无伦次的求饶着,“太师,太师,妾知?道错了,您饶了妾吧,妾以后再也不敢了。” 宋太师语调平静,“你们那愚蠢的头脑,太低估朝堂世家的政治敏感度了,世家可以斗,但是?不能乱,你送这些东西给我的政敌,正?是?取乱之道。” “薛太尉纵是?与我政见不合,也不可能以此动乱朝纲之事来打击我。” 江姨娘痛哭流涕,“太师,妾一时?糊涂,妾知?道错了。” “当初,你让江波散播皇后无牙的谣言,我只当你是?妇人无知?,一时?嫉怒,我忍了,没有追究。” 江姨娘脸色煞白,原来太师什么都知道。 宋朝来闻此,脸色却是顿时黑了一片,拍案而起,起身?就要跟江姨娘动手,却被杨氏按下,杨氏对她摇了摇头,听从太师发落。 宋太师继续道:“之前的事,我都可以不计较,可你一个后宅妇人,泄露家族隐秘,私通政敌,却是犯了我的大忌。” 江姨娘瑟缩着,全身?发抖。 “江波,本不至死,我本打算留他一命。” 江姨娘一怔。 “可你把这?东西给他,他就活不了了。”宋太师冷漠告诉她,“这?里边的东西,不管他看没看过,他都活不了了。” 薛太尉不取江波的命,那就是?要宋太师自己清理门户了。 江姨娘脸色惨白,心情坠入谷底,她惶恐地磕头,声泪俱下的请求着,“太师,您怎么罚我都行,妾求您,求您绕我弟弟一命吧。” 曾经的美妇人,如今鬓发如蓬,泪如雨下。她不停的磕头,上位的宋太师,却是?丝毫不为所?动。 “自尽的毒酒,我已经命人给他送去了,这?会儿,应该已经到了。” 一句话,摧毁了江姨娘最后的希望。 “太师,我给太师生了两个儿子啊,太师就算不可怜我,也求太师看在孩子的份上,收回成命,求太师收回成命吧。” 江姨娘又匍匐着爬到宋瑜跟前,哽咽道:“三郎,你求求你父亲,救救你舅舅吧,他是?你的亲舅舅啊。” 宋瑜面?有不忍,转开了头,终是?无法对着生母说出我舅舅是少府卿王崇这?样的话,他眼神闪躲,轻声相劝着,“姨娘,别闹了。” 江姨娘心中再度凉了半截。 下人移来火盆,宋太师亲手将那封锁的匣子扔入火中,“这?件事,以后谁都不许再提。” 火盆中的烈火熊熊燃起,江姨娘一点一点看着那个匣子在火中渐渐化为灰烬,感到一股彻底的绝望。 那是一种底层庶民,拼尽全力,以为可以跨越阶级,跻身?世家,到头来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突破这片樊笼的绝望。 明明是?他杀了她的弟弟,到头来却还要把罪责推卸到她的身上,说?是?因为她给了弟弟这?些?阴私,弟弟才不得不死。 凭什么? 她怔怔的,突然道—— “你们天生是?士族,高高在上。我们庶民如蝼蚁,卑微如尘。” 众人的视线,各自漠视着江姨娘。 “我们辛勤忙碌,自食其力积累财富,你们这些只能靠朝廷俸禄的禄蠹,有什么资格看不起我们?” “我们不过是?你们的牛马,用尽价值,便弃如敝屣,一生辛苦,却是为你们的荣华富贵忙碌!” 堂上的众人冷漠打量着她,如同看着一个可笑?的小丑,江姨娘的话,无法对他们造成任何情绪影响。 只有宋瑜开口劝了一声,“姨娘,回去吧,别闹了。” 江姨娘心灰意冷,瘫倒在地上,她的儿子,她的亲生儿子,自出生之日起,不曾叫过她一声娘,从未认她的娘家兄弟为舅,他们都不是她的儿子。 江姨娘继续控诉着,“我们这些卑贱的平民,嫁到了士族为妾,以为是?和你们有了瓜葛,全家有了指望,可你们却从未视我的家人为亲戚。生了儿子不是自己的,家人有难得?不到庇护,太师处理?政事,能让网漏吞舟,对士族都宽和以待,我为太师生了两个儿子,难道连自己弟弟的命都保不住吗?!” 她歇斯底里的发泄着,涕泪横飞。 宋太师终于有了反应,却是?冷冷吩咐左右,“还?不把她带下去。” 仆妇们立刻上前搀扶起江姨娘,要送她回房,江姨娘挣扎着,不肯退下。 宋太师再度发令,“愣着干什么,拖下去!” 江姨娘看着上座的男人,几十年朝夕以对?,却换得?这?般惨淡收场。 心如死灰,万念俱灭。 她用力推开来抓自己的仆妇,猛地站起了身?子。 众人微微一愕。 她伸出一根手指,颤抖着指向宋太师,在宋太师锐利目光的注视下,又?把手指转向了宋胤。 众人纷纷看向宋胤,宋胤却是?一脸茫然。 江姨娘失神一般冷冷看着他,一字一句道:“你根本不是你母亲的儿子。” 临高台 第108节 江姨娘话音一落,满座之人皆脸色大变。 宋胤心中大震,脑中一片空白。 江姨娘看了一眼杨氏,继续对?宋胤说?着,“你的母亲,是?与你的父亲无媒苟合,才有了你,你就是个私生的孽子,孽子!” “你闭嘴!”杨氏大惊失色,立刻把宋胤拉到怀里,捂上了他的耳朵。 “你胡说?,我是?我母亲的孩子。”宋胤反驳。 “你问问你母亲,她开过怀儿吗?她至今都是?处子,她一个处子怎么生的你?你根本就不是?她生的,你不是她的儿子!” 杨氏如遭雷轰,全身?都在颤栗。 宋太师气的全身颤抖,捂着胸口,重重跌坐在椅上。 宋胤是?朝廷册命的世孙,宋氏大宗继承人,江姨娘将这些往事抖搂出来,那是?在刨宋氏的根儿! 宋琰连忙搀扶着宋太师,给他顺着气,“父亲,当心身?子。” 宋太师被攥住了命根儿,他指着江姨娘,却是?一口气闷在心里,气的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宋瑜立刻示意下人把人带下去,大声喝止道:“姨娘,别说?了!” 江姨娘依然自顾自,对面色惨白的宋胤说着,“他们都在骗你,骗你,你不信的话,就自己到太原公府,去找那位顾君侯问问,看看你究竟是谁的外甥!” ——顾! 宋胤脑中嗡的一声,猛然想起上巳那一日,在华林园中,天子问他,你的母亲,是?不是?姓顾? “你闭嘴,你闭嘴。” 杨氏情绪彻底崩溃失控,扑过去就要跟江姨娘厮打在一起。 宋朝来脸色大变,连忙拦着杨氏,厉声呵斥道:“江氏疯了,还不快把她带下去关起来。” 仆妇们手忙脚乱,拖着挣扎的江姨娘。 江姨娘挣扎着,又指着宋朝来破口大骂,“我没疯,你才疯了,你这?个毒妇,你克死亲夫,气死生母,你才是?疯子,疯唔唔……” 仆妇们脸色煞白,立刻拿破布堵上了江姨娘的嘴,江姨娘唔唔乱叫挣扎着,很快被仆妇们连拉带拽的强行拖了下去 宋朝来脑中“轰”的一声炸开—— 克死亲夫,气死生母。 宋朝来脸色惨白一片,杨氏倒地呜呜哭泣,宋胤如同石化僵住。 下人拖走了江姨娘,宋太师气的脸如猪肝,一口气没提上来,登时?昏了过去。 众人大惊失色,纷纷围在宋太师身边,呼唤声此起彼伏—— “父亲。” “阿翁。” “太师啊!” 第86章 往事 “什么, 太师病倒了?” 魏云卿隐隐惊愕,她人?在宫里,对外边的事不?清楚,外公年迈, 这一下子病倒, 也不知情况如何了。 内监回禀着魏云卿,“今日朝会, 宋太师称病不?朝, 去问询的内监, 隐约从下人?口中?套出太师似乎是被气的病倒了。” 过往朝会,宋太师不?来, 便不?开朝。 朝臣们今日也一如既往在殿中等候着,干等到午时, 也没等来宋太师人?影,天子派去的内监一波又一波来回话,说太师确实病倒, 看来是真的来不?了了。 魏云卿眉头蹙了起来, 气的? “不会是被母亲气到了吧……” 魏云卿第一反应,竟然是这个。 杨季华端着茶走过来, “太师身?体?一贯康健,怎么会突然病倒?” 内监继续道:“陛下遣了几波人去问, 只说太师是真的病了,也不?知是怎么个情况。” 魏云卿喝了一口茶,又问道:“朝会上, 陛下是什么态度?” 内监回说:“因为太师没来, 今日朝会已经早早散了。” 魏云卿眼神一动,散朝了, 便放下了茶碗,吩咐杨季华道:“既是如此,我现在去一趟式乾殿,你拿我的印信,现在就出宫一趟,就说去看大舅母,问问是什么情况。” 杨季华点点头,二人?分头?行事。 * 式乾殿。 萧昱坐在窗边的榻上,专注地看着盐禁之策。 几缕秋阳照进殿中?,给天子白皙的面孔上蒙了一层淡淡的暖金。 魏云卿轻轻走了进来,半掀开帘子,静静看着专注的天子,悄无声息地走到了他的身侧。 一片阴影爬上奏折,萧昱这才发现来到自己身边的皇后,合上了奏折,对她伸出了手。 魏云卿挨着他坐下,开门见山道:“我听说阿公病了,想问问陛下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萧昱看着她,摩挲着她的手指,“原来你已经知道太师的事了。” “嗯。”魏云卿面有忧色,“我有?些担心,毕竟阿公年纪大了。” “别担心。”萧昱拍着她的手,安抚道:“太师身?体?一贯很好,不?会无缘无故病倒,弄清缘由,很快就无事了。” 魏云卿眼神一动,缘由?她试探道:“陛下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萧昱沉默。 过往,宋太师称病,天子都会亲临视疾。 只是这一次,侍中高承却密谏天子—— 陛下是天子,一言一行都会被朝臣放大解读,故而天子须不?动如山,方可稳天下。 陛下幼时前往太师府拜会,那是尊师重道。而今陛下年长?,早该亲政,却因太师把持朝政之故而有心无力。 且盐禁在即,陛下若在此时降礼尊崇太师,只怕暗中?蠢蠢欲动的人?,会再过度解读陛下的行为,恐不?利于盐禁。 萧昱道:“今日朝会,本该是下达盐禁之策,可因太师不?朝,便暂时搁置了。” 魏云卿微睁瞳孔,“你在怀疑外公装病,是为了拖延国策?” 萧昱摇摇头?,宋太师是她的外公,他不能强求魏云卿跟他一样理智。只是过往,宋氏与薛氏斗得最狠的时候,宋太师为了避薛太尉锋芒,也有?过称病不?朝的举止。 最终是年幼的天子亲临太师府视疾,执弟子之礼,才将宋太师又请回朝堂,狠狠给了薛氏一个下马威。 后来,随着薛太尉出镇秦州,两族明面上的斗争便转为暗中较劲,如今宋太师又在这种关?键时刻告病,满朝文武都摸不清他的打算。 萧昱便解释道:“我没这样想,只是盐禁确实耽搁了,所以要先弄清太师的情况。” 魏云卿垂下眼,攥着袖口。 他是天子,他顾虑太多,与外公的身份又是这般敏感?。于私,太师是她的外公。于公,太师是天子施政阻碍。 她是皇后,帝后的一言一行都代表了国家意志,她不?能轻举妄动,她…… 心乱如麻之际,萧昱不动声色握住她的手,“再等等吧,过几日,若还不?见好,我就跟你一起去看看。” 魏云卿回神,抬头?看着萧昱,心口渐渐静了下来。 * 杨季华今日没有再回宫,而是在宫外住了一夜,陪伴安抚杨氏。 这一夜,魏云卿都睡的不安。 翌日一早,宫禁刚开,杨季华便匆匆返回了宫里。 “殿下,太师府是真的出大事了!” 一早,萧昱还没有?离开显阳殿,见杨季华回来,便停下步子听听看究竟出了什么事。 杨季华绘声绘色转述着。 “江姨娘在家里发疯口不择言,把太师府搞得一团乱,不?仅气倒了太师,还把宋夫人?给刺激了,连姐姐都在郁郁伤神。” “怎么母亲也……”魏云卿微微惊愕。 杨季华道:“听说是江姨娘直骂宋夫人克死亲夫,气死生母,宋夫人?当时脸都白了,人?跟傻了一样一动不动。” 魏云卿蹙眉,愈发惴惴不安。 父亲名?气大,声望高,自幼时起,便多有名士造访。可父亲偏又体弱多病,故而祖母常禁止他与客人?清谈。 祖母去世后,赶客这活儿就落到了宋朝来身?上。 她常替魏绍劝退那些慕名来访的客人?,久而久之,建安城就开始流传宋朝来悍妒,魏绍惧内的流言。 宋朝来不?在乎,她情愿担恶名?,也不?忍魏绍应酬辛劳,更愿魏绍多留些精力在她身?上,让她能早日为魏氏开枝散叶。 魏绍之死,非她之过。 可气死生母—— 宋朝来这个女儿,因是父母第一个孩子,自幼被娇宠溺爱,以至其性娇纵恣意,难称孝顺。 守寡之后,更是偏执神经。 那一日,王夫人见到她将魏云卿一身女装撕扯、剥落的疯狂模样后,一向康健的身?体?,竟也吓出了心悸之症。 王夫人为此日夜忧思,身?体?日渐转差,没几年就过身?了。 气死生母,无可反驳。 魏云卿略蹙眉道:“江姨娘怎么能这样说母亲呢?她明知母亲情绪不?稳,受不?得这样的刺激。” 杨季华继续道:“是因为太师发落了江姨娘的弟弟,江姨娘就把胤哥儿的身?世全抖搂出来了,这才把家里搞得一团乱。” “胤儿哥?”魏云卿不解,这又关?宋胤何事? 临高台 第109节 萧昱却是眼神一动,捕捉到了重点,“你说太师发落了江氏的弟弟?” 杨季华点点头?,语气复杂,“听说人已经没了,也难怪江姨娘发疯,亲弟弟阿,搁谁受的住?” 萧昱立刻站起了身?子,脑中?顿时清明,对魏云卿道:“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我现在必须马上去处理一些事情,你就在显阳殿好好呆着,等事情落地,我就带你去太师府探望太师。” “陛下。” 她呼唤着,萧昱已健步离去,独留魏云卿和杨季华面面相觑。 * 式乾殿。 萧昱召集朝臣,准备立刻下达盐禁之策。 江波已死,宋太师这边表态了,宋瑾在齐州,就可以放开手清算江波背后牵连的豪强世家了。 他必须立刻处理好盐禁诏书细节,把这阵东风,快速送去齐州。 朝臣们一直商议忙碌到深夜,才终于敲定了细节,河南尹破例开了建安宵禁,使臣连夜出城,将盐禁诏书送往齐州。 诏书发出后,夜色也深了。 萧昱徒步来到显阳殿。 他以为魏云卿已经睡了,没想到她还强撑着没睡。 榻案上的小烛都快燃尽了,光线昏昏暗暗的,案上女子的影子,头?一掉一掉的。 萧昱看她支着头?斜倚在榻上,脸快栽到案上时,萧昱立刻伸出手接住了她的头。 魏云卿也恢复了清醒,睡眼朦胧看着萧昱,“忙完了吗?” “嗯。”萧昱轻轻抱起她,往床榻走去,道:“都困成这样了,怎么不?先睡呢?” 魏云卿缩在他怀里,打了个哈欠,“我还等着陛下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呢,心里压着事,睡不?踏实。” 萧昱笑了笑,把她放到床上,捏了捏她的脸道:“你的心里一定不会有治不好的病。” “好了,别卖关?子了,快跟我说说。”魏云卿摇着他的手。 萧昱也缓缓宽衣上榻,二人?并排躺在床上闲聊着,“还记得华林园那一日,我问宋胤,他母亲是不?是姓顾吗?” 魏云卿点点头?,他不是说是记错了吗? “我人生写的第一封诏书,就是宋世子与顾氏的婚书,这道诏书,是二婶求我写的,二婶便是因此被朝臣弹劾下位,软禁王府。” 魏云卿眼神一动。 虽然荀太妃只是诱哄天子写下了一封无关?痛痒的赐婚诏书,可荀太妃今日能哄天子写赐婚诏书,明日若是再哄天子写下干预朝政的诏书呢? 那时的天子年幼,没有?什么判断能力,可天子的诏书,朝臣又不?能违抗,为了以绝后患,朝臣只能弹劾太妃下位。 萧昱继续道:“我就算那时年纪小,也不?可能记错自己写过什么,宋胤的生母,就是姓顾,是已故顾太傅之女。” 魏云卿隐隐动容,“这怎么可能?” 萧昱拍了拍她的背,安抚着,给她讲述了一件更早的改革往事,“这要从顾氏的父亲,顾太傅说起。” 魏云卿枕着他的胳膊,往他怀里缩了缩,静静听着。 “当年顾太傅上书皇帝,称魏立九品,是权时之制,非经通之道。建议废除九品中正,恢复乡举里选之制,得到了皇帝认可。” 魏云卿大吃一惊,仰头?看着萧昱,“顾太傅可真不?是一般人?,废九品,这是在刨满朝世家的根儿啊!” 这怎么可能成功? “所以,他得罪了朝堂所有?世家,被满朝文武排挤出内朝,出镇并州。后在并州军与秦州军联手抗击西凉时,被诬陷谋反,举族尽灭,仅有?小侄顾曜,因在医家得免。” 魏云卿隐隐惊愕,原来那位太原公顾曜,就是当年的顾氏孤儿。顾曜一贯与宋氏交好,先前宋开府葬礼,他也出席了。 “消息传来后,顾太傅之女焚府自尽,所有?人?都以为她死了,其实是被宋世子藏了起来。” 魏云卿疑惑道:“既然如此,那舅舅为什么不?带顾氏走,还要娶杨氏舅母呢?舅舅也不是贪名?好禄之人?。” 若是图名?,谁会去主持那样一场足以让自己万劫不复,名?声尽毁的改革啊! 萧昱看着她,问她,“如果?你爱一个人?,你明知道她的家族是被冤枉的,你是愿意带她隐姓埋名?,让她永世背负罪臣之女的骂名,为世人?唾弃,还是为她的家族洗刷冤屈,还她清名??” 魏云卿心中?一动,认真道:“天下所有的正义,都不?该缺席。” “不?错。”萧昱点点头?,话锋一转道:“可魏国是士族门阀政治,世家是靠联姻维系家族稳定。宋世子的仕途完全掌控在太师手里,他不?跟太师低头?,就不?能入仕,他不?入仕,就没法?掌权,他不?掌权,就不能给顾氏翻案。” 魏云卿脸色复杂,心中?五味杂陈,"所以,他只有?为家族完成了宋杨联姻,阿公才会放他入仕吗?" 萧昱点点头?,“宋世子入仕后,利用职务之便,一直在搜集当年顾氏案的隐情。之后与一众朝臣奔走上书,执黄幡,敲登闻鼓,为顾氏喊冤。” 萧昱回忆着幼时满朝文武列跪朝堂,恳请重审顾氏案的情景,群情振奋,慷慨激昂,他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幕给他幼小心灵带来的震撼。 如果宋太师是他的政治领路师傅,那宋世子,便是重塑他政治理念之人?。 “为了打破这一层门阀樊笼,一代?又一代?的人?,前赴后继,以身?殉道,他们出身?显赫,明明与世家同流,就可以留下一世贤名?,可他们偏偏要与这世道抗衡。” “天下大势,浩浩荡荡,个人?的力量或许很渺小,但就是因为有这样一群人舍生取义,前赴后继,这一点儿火光,才能渐成燎原之势。” 魏云卿隐隐动容,她想着之前的盐禁之议,一个又一个寒门学子站了出来,反对着,与这世道抗衡着,用自己微不足道的力量,一个接一个,一起推动着这场改革。 萧昱抱着她,认真告诉她,“在历史的长?河中?,我们每个人的存在都不过是渺小的一粒沙,可就是这一粒一粒沙子汇聚在一起,只需一场风的助力,就能卷起风暴。” “我要做的,就是这阵风,挟裹他们,扶摇直上。” * 太师府。 屋内光线昏暗,杨氏坐在榻上,宋胤跪在堂下,二人之间有一张长案,案上有?一支小烛在摇曳着,照亮两个人的脸。 杨氏形如槁木,平静诉说着,告诉宋胤所有他想知道的往事。 “你的母亲,是顾太傅之女,她本是你父亲的未婚妻。”杨氏顿了一下,垂下了眼眸,黯然道:“只是还未来得及成婚,便爆发了顾氏谋反案,太师急于撇清与顾氏的关系,勒令你父亲与你母亲断绝来往,并匆匆定下了与我的婚事。” 宋胤眼眶红润,烛光在他的泪池闪烁着。 “你的父亲,他利用了我,在这场关?系中?,我是唯一的受害者。”杨氏一字一句,语气冰冷道。 宋胤眼泪滚落,“母亲。” 杨氏深吸了一口气,不?甘着,苦笑着,“可他又对我很好,他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呢?他甚至想好了我和离后的生活,他安排我改嫁,可我已经不?想再嫁人?了。” 宋胤往前跪了几步,想要安慰杨氏,杨氏却抬手制止了他的前进。 “即便改嫁,我也不?过是作为家族的棋子,一次又一次被推出去联姻,为了家业献出自己。我已经献过一次了,并且深受其害,这世家的纷争,我厌倦了,我不?想在这一片漩涡里挣扎了。” 宋胤红着眼,心疼质问,“母亲恨父亲的话,为什么还要回来,宋氏害的你还不够惨吗?” 杨氏自嘲一笑,“是大哥劝我回来的,毕竟那时我也不想嫁人?了,与其在家老死,还不?如回宋氏守寡,给家族尽一份力。” 那时的弘农杨氏,已经是个空有?高名?,没什么威望权势的空壳了,杨肇离不?开宋氏的提携,断不?了跟宋氏的姻亲。便以家业责任相劝,她是杨氏的女儿,这是她应该担起的家业责任。 她看向宋胤,眼神慈爱,语气却又那般疏离冷漠。 “那时你还在襁褓,大哥跟我说,你亲生父母都死了,我若回来宋氏,依然是宋氏的长?媳宗妇,不?用受男人?的气,还有?个便宜儿子依靠,去父留子也算报仇了,以后养大了你,你也只会奉我为母。” 宋胤嘴唇微颤着,杨氏说的无情,可他知道,杨氏不?过是想减轻他心里的愧疚,不?想让他觉得是宋氏亏欠了她。 “所以,我就回来了,那时你还年幼,需要母亲的照顾,太太就让我留下了,让我抚养你。后来,太师也的确特别关?照我大哥,在太师的提携下,我大哥一路官运亨通,我算是发挥了我最大的作用,为家族荣耀,完全奉献了自己的一生。” 宋胤颤抖着。 “世家的女人?,就是为了联姻而存在。”杨氏脸色麻木而绝望地说着,在这个樊笼里,她就是一潭死水,只需要谈利益,没有?感?情,不?需要爱。 可她又突然想到她的丈夫,他有?爱,可是他的爱,却没有?给她。 然后,她哭了,她柔言告诉宋胤,“你的父母,不?是为了联姻,为了利益而结合,你不?是个孽子,你是因为爱,才来到这个世上的。” 那般温柔,那般慈爱。 宋胤也哭了,跪在地上,重重磕着头?,语气郑重而坚决,“母亲,我只有您一个母亲,我也只会认您一个母亲。” 杨氏心底动容,泪水滚滚而落,她告诉他“错的不是你父亲,是这个世道,是这扭曲的士族门阀政治。如果顾氏没有被诬陷,如果?他有?别的出路可以入仕掌权,他就绝不?会利用我,绝不会跟太师低头。” “母亲。” “所以,他继承了顾太傅的遗志,主持了一场近乎自我毁灭的改革,他就是要革尽士族门阀的命,让更多如他一般受制于这片樊笼的人?,可以冲出去,可以冲进来。” “这就是世家,我们出不?去,他们进不来啊。” 宋胤怔怔流着泪,满心震撼。 杨氏正色,一字一句告诫他,“你的父亲,他不?怕死,他最怕的是世人不理解他究竟是为何而死。” 她理解了他,所以她不再怨恨。 “汝为孝子,不可令汝父失望。” “母亲。”宋胤匍匐着跪行到杨氏面?前,恸哭道:“我记下了,我都记下了。” 母子二人抱头痛哭。 * 盐禁诏书送去齐州后,萧昱便带魏云卿来了一趟太师府视疾。 宋太师好多了,年纪大了,一时急火攻心,才骤然昏迷,这几日服过药后,已然疏解很多了。 探视后,二人在太师府闲逛着。 魏云卿带萧昱来看自己小时候住过的房间,一切陈设一如既往,即便她搬走后,太师也不?曾乱动过她的房间。 萧昱四下观察着“这边离王夫人的院子似乎挺远的,怪不?得我来了那么多次太师府都不?曾见过你。” 魏云卿笑道:“母亲是守寡在家,所以选了偏僻清静的院子住,她又素来不?参加集会娱乐,那种场合都会让我回避的。” 随后,二人一起去了花园。 院中有一片梅林,时逢秋日,叶子染黄。 魏云卿边看边告诉他,“这些梅树都是大舅舅种的,养育的很好,我家中?也有?一片梅林,是父亲为母亲种的。” “回头?,我也在华林园亲手为你种一片。”萧昱拈着一片梅树的叶子,秋天了,又到了可以摘梅叶入药的季节了,“一定养的比这些更好。” 魏云卿一笑,叶子的光影纷纷扬扬洒落她的身?上,她又问道:“你知道他们为什么都爱梅花吗?” 萧昱捏着一片叶子,想着那一段段往事,若有?所思道:“大约,是因为梅花本就坚贞吧。” 临高台 第110节 第87章 请战 江波死后, 对其背后牵连的豪强世家的清算也开始展开。 九月初,盐禁令正式展开。 齐州反对盐禁的豪强世家,也不出所料的,纷纷率领各自豢养的流民家丁作乱。 霍肃率兵, 陆续平定。 此番, 不配合盐禁的齐州世家,大?部?分被打击瓦解, 连同这些世家隐匿的人口也一并被查检了出来。 这些世家豢养的流民奴隶, 全部?依照度田令, 编入齐州户籍,注籍为齐州百姓。 在齐州军的保驾护航下, 盐禁,有条不紊的推行着。 * 式乾殿。 夜里又下了雨, 早上也不见停,窗外传来滴滴答答的雨声,雨珠如帘。 昨日是皇后上食帝宫的日子, 魏云卿来了式乾殿留宿, 平旦时,她本该起身返回中宫, 只是秋季天凉,雨天时, 人又爱犯懒,她缩在被窝里,美美睡着懒觉, 不愿起床。 寅时将过, 萧昱先起了身。 下雨天,殿内昏昏暗暗的, 怕打扰皇后休息,萧昱没让宫人掌灯。 屏风后,萧昱摸黑穿好衣服后,又回来看了看榻上睡的正香的小皇后,见她半截玉藕般的胳膊,正?压在被子外?。 萧昱握住她露在被子外的手?,放在嘴边呼了呼气,帮她暖着。 魏云卿眼睫毛动?了动?,缩在被窝里,迷迷糊糊道:“天还这么黑,怎么就起来了?” “寅时了。”萧昱笑着提醒她。 魏云卿嘴上嘟囔着,“我也该起来回显阳殿了。”眼睛却怎么都不愿睁开。 萧昱暖着她的手?,嘱咐道:“今日下雨天冷,路不好走,你别回去了,就在这儿多睡会儿,我先去东斋,午间再过来跟你一起吃饭。” “嗯。”魏云卿含糊不清地应着,眼睛都没睁开,手?臂却像藤蔓一般缠绕到了天子腰上,撒娇道:“我中午想吃酿鹅。” “好,我让梁时去准备。”萧昱宠溺笑着,把她整个拎到怀里抱了一抱,柔声哄着,“乖,睡一觉,我很快就回来了。” 魏云卿点点头,心满意足,松开了手?臂,萧昱嘴角轻轻贴了贴她的手指,摸着手?已经?不凉后,才把她的手臂又塞回了被子里。 帘幔再度放下,一点一点遮住了帐中的美人儿。 屋外?的雨,还在淅淅沥沥下着,萧昱走到外?殿,跟宫人吩咐了几句后,走进冰凉纷飞的雨幕中。 * 辰时的时候,魏云卿见醒,雨不见停,殿内依旧昏昏暗暗的,宫人打起帘子,点起了几盏宫灯,侍候皇后起身。 早上的雨时大时小,淅淅沥沥下个不停。 更衣梳洗之?后,魏云卿坐在窗前的榻上,窗外?雨声潺潺,窗内诵读朗朗,今日晨课,她又背诵了一遍《论?语》,虽然这些她早已是滚瓜烂熟。 一刻钟后,她便坐不住了,合上了书,问宫人,“什么时辰了?” “辰时三刻。” 到了用早膳的时候了。 魏云卿吩咐宫人,“带上早膳,随我去东斋。” 天色阴沉,雨打在梧桐的叶子上,沙沙作响,地上落了一层梧桐枯叶,几个内侍冒雨清扫着。 魏云卿走在廊下,看着忙碌的内侍,忽然想到了华林园景山的枫树,今已层林染红,只是一夜风雨,不知残余几叶? 东斋,萧昱在看齐州最近的奏折。 魏云卿在门口看着专注的天子,示意宫人退下,独自端着食盒走了进来,紧挨着他坐下。 萧昱微微讶异,“怎么不多睡会儿呢?” “睡不着了。”她笑着,将菜一样一样摆在案上,“我把早膳带过来了,一起吃饭吧。” 早膳简单而清淡,不过是豆皮包子,羊肉炖豆腐、白菜笋汤几个清淡小菜罢了。 过往,帝后的一日三餐都是珍馐罗列,只是好东西吃的太多,难免进补过度。 故而帝后如今的膳食,都是魏云卿根据葛璞丹卷中的一些药膳方子加以改良,再交由御厨精心调配的,以养生为主。 萧昱合上奏折,拿出帕子,轻轻给她擦拭着发梢间沾染的几丝风雨,“头发都湿了,何苦走这一趟,让内监来送就行了。” 魏云卿给他盛着粥,“我闲不住,先前在显阳殿还有些葛仙长的医书可?学,可?你这里的书,我都背的滚瓜烂熟了。” 萧昱接过粥,“怎么又开始研习医术了?你是想从?葛仙长的丹卷中找些什么?” 魏云卿闻言,脸上微红了一下,避开他的视线,自顾自盛着粥,嘟囔道:“不告诉你。” 萧昱观察着她的神色,二人各自吃着菜,突然,萧昱好像明白了什么,问她,“你是不是又想了?” 魏云卿夹菜的手?一顿,不解道:“我想什么了?” 萧昱眉梢一扬,附耳跟她说了几句悄悄话。 “我没想!”魏云卿听完,脸又红到了耳根子,开始在皇帝面前摆起了皇后的谱,“你能不能不要总是这样跟我说话,我可?是皇后,陛下这样轻浮,一点儿都不像天子。” 萧昱挑眉,“那像什么?” “像……”魏云卿语塞,毕竟从?来没有人会这样跟她说话,有些挫败地嘟囔道:“我也不知?道。” 萧昱不以为意,继续调侃着她,“你不就是想在床上报仇吗,你……” 话未说完,魏云卿便立刻扑上去,捂住萧昱的嘴,她的脸色已经能滴血了,言辞激烈地制止他,“不要再说了,你怎么这么讨厌啊?” 萧昱憋着笑,往后仰着身子,躲着她的手?。 葛璞曾以道家秘术,教他如何守精关不泄,不致女子怀孕,他用这法?子,每次都能把她欺负的死去活来的,她定是不服气,就想从?书中找一找,看怎么给欺负回去。 魏云卿左手按在他的膝盖上,身子往前伸,又伸出右手?又去捂他的嘴,萧昱又往左边闪了一下,她的手?上扑了个空,又往左边扭去,身子摇摇晃晃,不协调的往前倒去。 将要倒过来时,萧昱双臂一伸,圈住她左右摇摆的细腰,把她揽到了怀里,二人四目相对。 “想堵我的嘴,这还不简单吗?”他说着,就顺势低头要吻她的唇。 魏云卿抿着唇,一动?不动?,在他的唇快要贴上时,她不知从哪儿变出个豆皮包子,猝不及防塞到了他的嘴里,轻哼道:“这下堵住了吧,看你还乱说不乱说话了。” 萧昱眉毛抽了抽。 魏云卿复又坐好,稍微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襟,难为情地小声嗔怪着,“心里知?道就好了,干嘛还要说出来?” 萧昱压着笑,也不逗她了,边吃着包子,边道:“那种东西,都是口耳相传,怎么可能会记载于典籍之?中?你看了也是白看。” 魏云卿微微受挫,低下了头。 萧昱继续跟她解释着,“宫廷一直有避孕之?术,但百姓之?家就没有,因为这些秘术,是禁止在民间流通的,是不允许在任何公开发行的医书中记载的。” “为什么?”魏云卿仰起头,不解。 她以前走街串巷的时候,看到有女人一个接一个生孩子,身子都生的变了形,听着民间那些千奇百怪的避孕手?法?,身上都是阵阵恶寒。 萧昱告诉她,“因为人口是很重要的生产力,国家需要大?量人口,来增加国家赋税,以及提供兵源。所以历朝历代都要鼓励百姓生育,这些法?子在民间是禁术,百姓只需要有生育需求,懂了吗?” 魏云卿怔怔听着,听他冷冰冰告诉自己一个又一个残酷的政治真相,她默然垂下了眼,手?上的粥也瞬间不香甜了。 * 在二人的打闹拌嘴中,这顿饭吃了小一个时辰。 巳时的时候,又到了大?臣向天子回事的时间,尚书令李嗣源和侍中高承来到了东斋。 因宋太师称病,尚书台事务,如今是全权由李嗣源处理,加之?宋瑾不在建安,他又兼领了中书省部?分事务,薛太尉不会久留京城,故而如今是李嗣源代宋太师总领内朝。 二人看到坐在天子身侧的皇后时,微微一怔,面色很快又一如既往,没有表现出惊愕之?色。 虽知?天子一贯宠爱皇后,不想如今竟是不离身侧了。 又见案上尚有碗筷,便以为帝后还在用膳,二人准备先到外间回避,稍后再来回事。 萧昱示意不用回避,招呼内监来收走了案上的碗筷,便让他们奏事。 二人各自在殿中跪坐着。 魏云卿也不似过往一般总想着回避朝臣,她一动?不动?地继续坐在萧昱身侧,准备和他一起听听大?臣的汇报。 高承看着手?上的笺册,丝毫不避讳魏云卿,若无其事地跟天子一条一条回禀着事情—— “盐禁推行月余,已初见成效。” “齐州查封盐灶一千四百八十四处,沧州查封四百五十二处,幽州查封一百八十处,计终岁合收盐十六万九千七百二斛四升。” “齐州动?乱亦陆续平定,州牧霍肃平乱后,查检出部分世家隐匿的人口,出调绢五万四千匹。” 萧昱静静听着,不时点头。 魏云卿听着,眼神微动?,顷刻间便听懂了这五万匹调绢背后的关窍。 魏国计亩而税、计户而征。一夫一妇为一户,每户一年需纳绢二匹。 齐州渤海郡登记在籍的人口也不过三万多户,五万四千匹调绢,就是两?万多户人口的纳税,整整一个郡! 这不仅仅是给国库增加的税赋,更是给国家提供的人口。 仅仅一个齐州的世家,就能隐匿如此多人口,魏云卿难以想象其他州郡的情况还有多严重。 魏国土地私有,开垦的荒地都是自己的。 这些世家隐匿人口为奴为婢,为自己开垦大?量荒田,兼并土地,与国家争夺人口、土地,致使?国家既收不上税赋,也没有足够的兵源充军。 而盐禁推行之?际,世家一旦生乱,这些不在户籍的失地流民,又会是造成民间动?荡,百姓灾难的最大?祸源。 这些世家,一家就能豢养流民几百几千人,明面上是给自己开垦土地的佃户僮仆,可?一旦动?乱,就是自己的私兵。 他们肆无忌惮祸害百姓,□□烧。 不明所以的百姓,最后却要把一切罪责推到朝廷的政策身上,斥责皇帝昏庸,以至于所有的改革政策,都因为推行阻力过大,无疾而终。 魏国自结束与西凉的战争后,几无对外?战事,州军都是用来平定内乱。 魏云卿不由感叹,朝廷世家的内耗,太严重了。 高承回禀完,李嗣源继续补充着,“还有一件关于陛下的私事,需要请示陛下。” 临高台 第111节 萧昱抬了抬眼皮,“天家无私事,李令君请讲。” 李嗣源道:“薛太尉上书,奏以胡氏为齐王妃。” 萧昱眼神一动?。 天子还未出声,魏云卿第一个反对,蹙眉对萧昱道:“怎么能这样呢?齐王不喜欢胡氏女郎。” 又对着殿中二位大臣道:“齐王有喜欢的人。” 李嗣源眼神一动?,颔首,礼貌问询道:“皇后所言,是那个寒门女史吗?" 魏云卿一怔,原来所有人都知道妙英,可?所有人都不在乎。 李嗣源跟她解释着,"寒门可?为侍妾,不可?为正?妃,齐王娶了胡氏为正?妃,依然可?以纳那位女史为侍妾,这并不冲突。” 魏云卿摇摇头,反对道:“我为皇后,尚有妒心,不欲天子纳妃,何况胡氏女郎?将心比心,胡氏女郎一定也不愿意自己的丈夫纳妾。” 李嗣源立刻提醒道:“皇后,慎言。” 她是皇后,天下母仪,怎么可以嫉妒呢? 魏云卿默然,秀眉竖了起来,萧昱握住了她的手。 “亲王依制,是可?以纳妾的。”李嗣源继续道:“妇人以礼,是不该妒忌的。” 魏云卿蹙眉,反问道:“妇人既不该妒忌,那李令君为何惧内,不敢纳妾呢?” 李嗣源被问的一时语塞,轻咳了一声,掩饰尴尬。 高承打着圆场,向天子回禀道:“这事儿有其他的隐情,皇后恐不宜听闻。” 魏云卿一怔,想撵她走? 萧昱也怕魏云卿再跟他们争论下去,事态会无法?控制,便握住她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柔声哄着,“卿卿,你先到西斋,你午膳想吃的酿鹅应该已经?做好了,你先去吃着,待会儿我过去再跟你说。” 魏云卿嘟了嘟嘴,有些不乐意。 萧昱以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安抚她道:“我的想法和你是一样的,乖。” 魏云卿看着他,她不能当着臣子的面忤逆天子,心知?此时自己再争论?下去,也不过是将事情更加复杂化,就缓缓起身回避,让萧昱自己处理了。 皇后离去后,二人才?开始了真正对天子的政事汇报。 高承正色道:“岛夷来犯,驸马请战了。” 萧昱眼神一动?,神情渐渐严肃,“如今百官都是什么态度?” 李嗣源道:“齐州军开战的热情很高,可?是薛太尉不同意开战。” 萧昱微微坐正身子,沉默。 岛夷素来与齐州通商,此番齐州改革,齐州豪强世家遭受重创,不少?豪强与岛夷权贵勾结,唆使岛夷骚扰辽东边境,以此迫使?霍肃分兵岛夷,来破坏盐禁推行。 齐州世家把持齐州军时,空饷贪腐层出不穷,军队的日子过的紧巴巴。 如今公主与驸马主持齐州改革,打击齐州世家,收归盐税来补贴军需,大?大?提高了齐州军的生活品质。 齐州军心纷纷归顺,士气高涨,正?是开战良机。 只要打赢了这一战,就能彻底打散那些反动世家的根基,齐州世家将失去与朝廷抗衡的资本,只能向天子效忠。 霍肃奏折一来,朝堂主战之?声高涨,而薛太尉却有不同的意见。 薛太尉心里清楚,天子如今需要利用他对付宋太师,才?对他礼敬。 可?只要霍肃打赢了这一仗,完全掌控齐州兵权,天子有了底气后,下一个要对付的,就是他了。 飞鸟尽,良弓藏,这是自古通理。 他没必要压制死齐州这些世家,让他们半死不活的,既打击了宋太师,又能制衡霍肃,让他们都不能威胁他的权势,是最好的结果。 所以薛太尉不同意开战。 想要薛太尉点头开战,那皇室必须做出不会鸟尽弓藏的态度,要给他们关陇世家好处。 太尉领天下军事,薛太尉不点头,即便万事俱备,这一仗也打不起来。 “所以,薛太尉的条件,就是立胡氏为齐王妃吗?” 李嗣源颔首,“陛下,这是您家的私事,无论是齐王还是薛太尉,都是您的骨肉至亲,” 萧昱沉默着。 * 二人离去后,萧昱来到了西斋,脚步沉沉,心思繁重。 他一回来,魏云卿便连忙迎了上来,挽住他的手?臂,跟他挑破明言,直截了当反对这门婚事。 “齐王不会喜欢胡氏女郎的,这跟家世、品貌没有关系,而是因为他跟胡氏女郎根本不是一路人。” 萧昱沉默着。 “不说这胡氏女究竟品性如何,可?从?她的行事作风看,她跟齐王就不是一路人,与你我更不是一路人。”魏云卿耐心道:“若是其他分歧也就罢了,可?政见不合,必是要离心离德。” 萧昱点点头,他认可?魏云卿说的话,他心知?胡氏不是良配,可还是反问魏云卿—— “可?如果朝廷,需要这桩联姻呢?” 魏云卿一怔。 "就像当初,朝廷需要立后一般。" 第88章 委屈 魏云卿怔怔看着他, 不可思议。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告诉我,你不是心甘情愿娶我的吗?” 萧昱眼神一动,“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因为你我是?政治联姻, 所以齐王也必须被迫接受这样一场政治联姻吗?” 魏云卿难以置信道:“那我们做的这些努力是为了?什么, 我们?做这一切,不就是?为了?打破门阀垄断, 让寒门也可以出头吗?” “联姻关系的?, 是?利益分配。”萧昱耐心解释着, “每一个王妃的?人选,都是?经过?各大世家精心考量, 深思熟虑过?的?,不是?想娶就能娶, 不想娶就不娶。” “陛下不用跟我说这些,你做了?十几年皇帝,我才做了?一年皇后, 我没你那么理智。” 萧昱动了动嘴唇, 不想跟她吵架,准备结束这个话题, “好,我们?先?不说这个, 你先?冷静一下。” 魏云卿不能冷静,继续自顾自说着,“你娶我, 不就是?因为我是?个孤女, 没有外戚干政的风险吗?” “我承认,一开始是?有这样的?考虑, 可我们已经在一起这么久了,我的?心意,你不清楚吗?” “陛下只是?幸好,娶我之前没有喜欢的人,如果?你也跟齐王一样有喜欢的?女史,那被迫娶了?我之后,我就是?那个看着你们恩恩爱爱的怨妇、弃妇。”魏云卿自嘲一笑,“处处皆算计,事事讲利益,陛下什么时候能不这么理智呢?” “这不是?幸好,而是?必然?。”萧昱正色,纠正道:“正是因为我始终保持着帝王的?理智,才会等你来到我的?身边,是这份理智成就了你我,你这样说有失偏驳。” “那如果?有朝一日,你的理智告诉你需要纳妃,你也会纳吗?” 萧昱蹙眉,语气不乐,“怎么又提纳妃,不是说了以后都不提吗?” “你不让我提,是?心虚吗?” 魏云卿质问他,如今的?甜蜜恩爱,似乎冲昏了?她的?头?脑,然?而他是?皇帝,他们?之间始终是有这个问题。 萧昱沉默着,她似乎总是?这样缺乏安全感,哪怕他把自己全部的爱都给她,她还是?会莫名患得患失,他不知道怎么再跟她解释,才能让她安心,于是?,他沉默着。 可这份沉默,反倒让魏云卿觉得他是心虚,默认了?自己的?话,她垮下脸,赌气道:“好,那干脆让令光回来吧,我看她挺好的?。” 萧昱一怔,心底窜起一股无名火,她又翻这些旧账做什么,“你提她做什么?我不是已经把她撵出宫了?吗?” “你们都是徐长御抚养大的。”魏云卿口不择言说着,“青梅竹马,她对陛下也真心。” 她的?语气愈发刻薄,本来还理智的?萧昱,也被她的?无理取闹搞得有几分不理智了?。 “那你还说你跟广平王不相识呢。”萧昱冷不防道:“你们不一样串通好了来骗我。” 猝不及防—— 魏云卿一懵,脑中轰然?作响,她看着萧昱,脸色一片苍白,“你,你知道了??” 萧昱沉默,若非他们一直在他跟前配合的天衣无缝,装成素不相识,他也不至于信了?萧澄,给她送一套男装。 魏云卿额头?渗出冷汗,瞬间没了?刚刚咄咄逼人的?底气。一句话,让二人之间紧张的气氛骤然降到了冰点。 她突然?想起入宫前,表哥提醒她,不要在天子面前提起任何不相干的男人。 因着这个提醒,她一直装作跟萧澄不熟的样子,而天子,果?然?起疑了?,他竟然?调查自己。 他根本不信任她。 屋外的?雨还在淅淅沥沥下着,她仿佛被推近了这无边的雨幕之中,无助彷徨,眼前一片黑暗。 “你,你怀疑我和广平王……” “没有。”萧昱微不自在的避开了她的?质问。 “我……”魏云卿眼眶红了?,声音有些哽咽,“我清清白白的?进宫,干干净净的?跟你,你竟然?怀疑我?” “不是。”萧昱心烦意乱,他转头?看向?魏云卿,然?后,怔住了?。 魏云卿哭了?,她一直很坚强,若非委屈到极致,不会在他面前哭。此时,她的?眼里噙满了?泪水,滚滚而落,在脸上留下一道一道的?泪痕,宛如露珠滑过破碎的牡丹花瓣,留下的?印记。 萧昱心底一阵冲击,他伸手?搭在她的?肩上,想帮她擦掉眼泪,再哄哄她,他的?小皇后一向?很好哄,没有什么问题是哄一哄解决不了?的?。 魏云卿无法平静下来,她后退了?一步,躲开萧昱的?手?,曾经给她力量支撑的宽厚手掌,如今似乎撑不起她了?。 她的?眼里含着深忧之色,委屈道:“我是?不是?清白之身,你不清楚吗?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 “卿卿。” 萧昱慌了?,可他明明不是这个意思,她似乎是?又多想了?。 魏云卿捂着脸,愤然?转身,哭着离开了式乾殿。 萧昱转头?,看着她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暗淡雨幕之中。 * 临近冬月,天色黑的越来越早,黄昏冷瑟瑟将临。 临高台 第112节 齐王府。 小书斋,吴妙英整理着萧景刚刚练习的?书法,一如既往地赞叹着,“殿下的?笔力,愈发进益了?。” 萧景洗着手?,看着窗外,太阳将要落山,夕阳洒进来,他转头看向吴妙英,书案上,倒映着女子曼妙的身形曲线影子。 他突然道:“妙英,我有话想跟你说。” 吴妙英怔了一下,手?上动作一顿。 萧景迟疑着,走到她面前。 就在这时?,一个小内监进来道:“殿下,齐王友裴通求见。” 萧景蹙眉,他这时候来做什么?他看了一眼吴妙英,道:“你先?在外边等一会儿,等他走了?,再过?来。” 吴妙英没有接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收拾好纸卷后,就默默退下了?。 裴通带着一个小厮走了进来,二人错身而过?时?,小厮转头?,打量了?一眼吴妙英。 萧景走到案前坐下,“你来做什么?” 裴通低下头?,心虚道:“殿下,我带了?一个人来,想见见殿下。” 一股若有若无的?异香飘来,萧景转头?,这才注意到裴通身边小厮打扮模样的人。 他低着头?,比裴通矮了一个头,显得十分娇小玲珑,肤色白腻,线条柔和,饱满的耳垂上还有着若隐若无的孔洞。 他嗅着那香味,心中了?然?,冷笑道:“原来是你。” 胡法境抬起了?脸,不似过?往的?张扬跋扈,而今温顺有礼,不卑不亢的?模样,倒有了几分华林射圃时的风采。 只听她娇娇唤了一声,“殿下。” 萧景也瞬间没脾气了。 “你带她来做什么?” 裴通忐忑回?道:“观音奴想跟殿下说几句话。” 萧景还未开口拒绝,胡法境便道:“殿下,一刻钟,只要一刻钟就够了。” 萧景看向?裴通,裴通眼神复杂,却又带着恳求,这是家中大哥的交代,他不能违逆。 萧景收回视线,又看向?胡法境,冷冷道:“好,给你一刻钟。” 胡法境松了一口气。 书斋中,萧景临窗而立,胡法境款款跪下,其性狂妄,却也懂得示弱服软。 萧景问她,“你先?前使那些手?段,就是为了今日吗?你该知道,我讨厌别人跟我耍心机。” “先?前我虽有错,使了?些小心机,可也不过是因为倾慕殿下,想要嫁给殿下。” “你,倾慕我?”萧景冷哼着,似是?听闻了?天大的?笑话,“胡言乱语,孤与你素不相识,你何来倾慕一说?说出你的真实来意,别装了?。” “殿下四岁启蒙,乃家父为讲《孝经》。”胡法境自顾自说着,“殿下七岁进学,乃家父诵读《论语》。” 萧景眼神一动。 “家父凡在王府任文学七载,殿下之丰趣,惟家父领之最深。” “殿下信佛,每年腊月十五,先?后冥忌之日,都要在佛堂静跪,口诵佛经,为先?后纳福。” 吴妙英站在门口,靠着门框,看着跪在地上的小女郎声声诉说着。 “殿下不能碰桃花。” “殿下喜欢喝雪山银针茶。” “殿下夏天喜欢到清溪游玩避暑,冬天喜欢到西山普光寺观雪。” 胡法境一件一件说着,齐王自幼年到成人后的经历、喜好,桩桩件件,字字句句,好似她真的?自幼陪伴他走过了每一个春夏与秋冬。 即便二人从未见过,从未相处过?,可她,又无处不在。 胡法境抬头?看着萧景,眼神倔强,声声动容,“家父知殿下,我又知家父,怎能说我与殿下素不相识呢?” 萧景愕然看着她,片晌无言。 "我倾慕殿下已久,使那些小心机,无非是想要让殿下注意到我,若以此?惹得殿下不悦,还请殿下宽恕我不远千里,费尽心机想要嫁给殿下之过。" 胡法境深深埋下头,真诚倾诉着。 吴妙英看着地上的?小女郎,她一个女人,都要为她那句句肺腑的表白动容了?,何况齐王一个男人呢? 她还那么小,即便之前做过?些错事,也不过?是?小女儿任性,想要引起喜欢的人注意罢了?,所有的?一切,冠以爱的?借口,都显得那般顺理成章。 她想,胡氏这么爱齐王殿下,她一定会成为一个温柔贤惠的王妃。 吴妙英这样想着,突然?释然?一笑,满心自由,转身离开了?斋中。 * 自那日式乾殿不欢而散后,魏云卿好几天没见萧昱。 这日,杨季华从家里休沐回来。 她拿出一些从家里带来的点心给魏云卿品尝着,对她道:“我昨日在家的?时?候,有个自称吴妙英的?女子,来家中找我,想通过?我来问问皇后,能不能还让她还回宫里侍候。” “妙英?”魏云卿一怔,“她在齐王府过?的?不好吗吗?怎么又想回宫了?” “不知道呢?她只匆匆来见了?我一面,就走了?,想是?她现在没办法进宫,才想让我求皇后召她进宫,让她有机会当面跟皇后说。” 魏云卿拿起点心吃着,若有所思。 二人闲谈的?时?候,院子里传来一阵欢声笑语,一群宫人嬉笑打闹着簇拥到魏云卿身边。 魏云卿结束了跟杨季华的交谈,见容贞空着手?回?来,就问她,“让你去华林园给我移植几株菊花,你怎么空着手回来了?” 容贞笑着挽起她的胳膊,想要拉她起身去看热闹,“皇后快去看看吧,华林的?梅花开了?,红艳艳的?一片,真是美极了。” 魏云卿只当容贞打趣她,摇摇头?道:“胡说八道,现在还没到冬月,怎会开腊月的?花。” “是?真的?,奴婢不敢欺骗皇后,皇后去看一看就知道了。” 魏云卿将信将疑,被宫人簇拥着前往了华林园,杨季华拿起帔子给她披上。 秋日的?园子萧索了?几分,只有那一丛一丛的?菊花开的?热烈,一阵风过?,魏云卿又裹了裹身上的孤古绒帔子。 宫人引她来到了华林园的听雪斋,这是?天子在华林园冬日小憩的?暖宅,小小一座楼阁,建在华林园南苑,如今卧于斋中,抬眼便是景山红叶,冬季雪满山峰时?,亦是?别有趣味。 “皇后,快看,是不是梅花开了。” 魏云卿朝着宫人所指的方向看去,脸上的?表情?先?是?讶异,继而微微动容,然?后满怀惊喜。 她呆呆望着那一片花海,听雪斋不知何时遍植了一片梅树,只是?如今并?非梅树开花的?日子,可这树上却纷纷开满了红艳艳的?花朵。 她快步走向一棵梅树,欣喜伸手?触碰着那花朵,笑意随即呆滞在脸上,然?后转为几分不解。 魏云卿轻轻摸了?摸那花瓣,微微蹙眉,她看着手指上染的那一层红色,这才分辨出,这一朵朵的?梅花,竟然是用纸糊出来的。 她漫行在这一片纸糊的花海中,秋风吹动着这些纸花,传来沙沙的?响声,不时?有花被吹落,粘在魏云卿的?身上。 魏云卿拿下飘到发梢的?红梅,放在手?心,轻轻吹走了?,红色的?纸梅花在空中飘开柔软的弧度,她的?视线追随着花瓣落下的?痕迹,落在了在树下的天子身上。 她神色一滞,呆呆看着萧昱在梅树下忙忙碌碌。 他的?袍袖和裤脚都系了起来,手?执锄头?,没有半分天子的?矜贵,就像一个民间躬身耕种的?田舍儿一样,卖力开垦着脚下的土地,身上满是?泥土,头?上汗如雨下。 魏云卿站在不远处,面无表情?,静静看着他。 萧昱种好一棵梅树后,又将一朵一朵的?纸梅花粘到了树上。准备到另一边开挖下一个坑,种另一棵梅树的?时?候,看到了不远处的魏云卿。 她就那样静静看着他,不知道看了?多久。 萧昱脚步一顿,也看向?魏云卿。 他说,要为她亲手种一片梅花,因为梅花本就坚贞,是?坚贞不渝的?爱。 隔着重重花海,层层枝干,二人的视线平静地交汇在一起。 他直起身子,远远问她,“给你种的梅花,喜欢吗?” 第89章 梅花 恰好一阵风过?, 吹起了枝上的花瓣,落叶与红花齐飞,纷纷横亘在二人之间,模糊了视线。 萧昱向她走?来。 魏云卿转过?头, 做出还在生气的模样, 不愿搭理他。 萧昱走到她身边,又问?了一遍, “喜欢吗?” 她眼皮向上翻着, 冷冷说了一句, “光秃秃的,丑死了。” 萧昱看着的确还是光秃秃的梅树枝干, 强行挽回颜面道:“不丑,不是有这么多花吗?” “都是假的。”她脱口而出, 搓着手指上的红色。 萧昱看?着她指尖的嫣红,沉默了片刻,强行解释道:“再过几个月, 就是真的了。” 染的纸花不好, 可等到腊月风雪至,就是满园真花了。 “现在?种的是红梅, 你要不喜欢的话,我?就挖了再给你种白梅, 还有黄梅、粉梅,你喜欢什么颜色都可以。” “卿卿,你喜欢什么颜色?” 魏云卿眼圈红红的, 她以为自己可以硬下心肠, 绝不妥协,可在?他接连的温柔攻势下, 她终是控制不住了,对?着他哭道:“你不能这样对我,因?为你是天子,你做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我?都要去忍受、去妥协。” 萧昱看?着她,她呜呜哭着,那般可怜委屈。 “你说我?骗你,可大婚当晚,你就因为误解我和堂舅,不告而别,第二天,你还那样凶我?。” 她一桩一件控诉着、解释着。 “我?跟李允多说几句话,你就跟我?摆脸色,我?怎么还敢提表哥?我甚至觉得表哥说的太对?了,我?就是不应该在你面前提任何不相?干的男人。” 萧昱手足无措,仿若真是他犯了天大的过?错,不是魏云卿欺骗了他。而是他强烈的占有欲,吓坏了魏云卿。 “抱歉,我对你太苛刻了。” 他怔怔伸出手,想把她抱到怀里安抚,可魏云卿看到他那满手的泥污后,立刻嫌弃地后退了几步,躲开了。 临高台 第113节 她伸手指着他,语气决绝,“萧昭明?,我?发誓,你再敢对我说一次那样的话,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连名带姓。 萧昱一时懵了,她明明是那般无礼放肆,他却?反倒笑了,还未等魏云卿再说下去,他便一个箭步冲过?去,把她搂到了怀里,把她的脸按在了胸口。 魏云卿挣扎着,鼻腔混满了天子身上檀香木汗水和泥土的气息,她无比抗拒,“脏死了,你放开我?。” 萧昱反倒又故意抱紧了几分,笑道:“不放,一起脏。” 风吹动着枝上的梅花,在?一片沙沙声中,帝后静静相?拥着。 “你怎么这么讨厌啊。”她嘟囔着。 这时,天空突然开始飘落一片又一片的梅花,随风扬起,铺天盖地,将他们的身影淹没。 * 这一夜,萧昱终于再度得偿所愿,被允许留宿了显阳殿,二人躺在?床上。 魏云卿趴在?他的胸口,问?他,“你为什么会去调查我和表哥,你就那么不信任我??” “不是,有别的缘故。”萧昱玩着她垂在自己胸口的头发,问?道:“还记得那一夜送你男装的事情?吗?” 魏云卿一怔,点了点头,那一夜闹得很不愉快,她不想再提了。 萧昱解释着,“我本想给你个惊喜,才跟广平王讨了主意,他让我?以为你小时候喜欢扮男郎,是因?为喜欢做男孩子,因李允也曾跟我说过你小时候经常扮男郎,我?就信了广平王的话,给你送了那礼物。” 魏云卿蹙眉,不解道:“可表哥明明很清楚我?最?讨厌穿男装,就算不直接告诉陛下,也?不该这样误导陛下啊。” 萧昱耸耸肩,冷笑道:“所以,那一夜你突然翻脸,我?也?是茫然不知所措。后来细想之后,才悄悄派人去调查是不是广平王那边消息有差,果不其然,你们很熟悉,他了解你,那件事,是故意误导我。” 萧昱沉着脸,他们还是太缺乏沟通了,才会被萧澄摆了一道。 “好奇怪,表哥为什么要这样?”魏云卿百思不得其解,感叹着,“我?至今都觉得入宫前他对?我?说那些话,是真心为了我着想。” 萧昱嗤笑,点了一下她的头,“傻瓜,他喜欢你啊!” 魏云卿一懵,摇摇头道:“怎么可能?他从来没说过喜欢我。他跟我说的所有话,都是为了陛下和我?的感情?考虑,如果喜欢我?,不该是千方百计阻止我进宫吗?” “你那时都是准皇后了,他还能造反,抢走你不成?”萧昱刮刮她的鼻子,提醒道:“可他提醒你那些话,在?我?们缺乏沟通的情?况下,却?足够离间你我?关系了。” 魏云卿还是不懂,“我?还是想不通表哥这样做对他有什么好处。” 就算她做不成皇后,就算她成了被天子厌恶的弃妇,萧澄也?得不到她啊。 “男人强烈的嫉妒心作祟,便是宁毁之,不与之。”萧昱抚着她的脸,正色道:“他图的不是好处,他是自己得不到你,宁愿毁了你,也?不愿意让你我顺顺利利在一起。” 魏云卿身上一阵寒栗。 萧昱拥着她的肩,把她抱在?怀里,道:“我?以前真是低估他了,被他那唯唯诺诺的模样蒙蔽了,这样的人,不能留他在?内朝,早晚要把他撵出建安。” “可明?面上,他没有过?错。”魏云卿面有难色,“他是宗室亲王,你不能无缘无故驱逐他离京,若是把他暗搓搓使的这些心机抖搂出去,岂不是坏了我?的名声?以后,我?们不信他的话就是了。” “可是,我?有危机感呢。”萧昱看着她,捏了捏她的小脸,“我?的卿卿,怎么会这么可爱,有这么多人喜欢呢。” 魏云卿也捏了捏他的脸,一本正经地问?他,“说,你是不是最?喜欢我?的?” “是,我?最?喜欢卿卿了。”萧昱笑着,向她贴了上去,“比所有人都要喜欢你。” 魏云卿笑着躲开,和他在?床上打闹着,又让他说了一夜爱她…… * 帝后和好后,宫人都松了口气。 这日?,魏云卿想起那天杨季华的话,就派人召吴妙英入宫了一趟,当面问?问?她发生?了什么事。 吴妙英跪在?皇后跟前,回道:“齐王殿下马上该大婚了,奴婢实在?不宜再留在?王府侍候,只是如今齐州战事将起,奴婢不敢烦扰公主,故来请求皇后,允许奴婢继续服侍。” 魏云卿若有所思,“可齐王的婚事还没有定下,你为何这么急着走?呢?” “应该是要定下了。”吴妙英苦笑着,“殿下会喜欢胡氏女?郎的,她真的是个很好,很爱殿下的小女?郎啊。” 魏云卿蹙眉,“你怎么知道齐王会喜欢胡氏,你见过?胡氏女?吗?” 齐王明明喜欢吴妙英的柔情似水,胡氏那般张扬跋扈的性情?,齐王怎么可能会喜欢? “胡氏先前私下来见了殿下,言辞恳切,声声动人,殿下应该也?被打动了吧。”吴妙英回忆着,“她是真的很爱殿下啊,以前做那些事,无非是小姑娘任性,想要引起喜欢的人注意罢了。” 魏云卿摇摇头,其他的也?就罢了,可她先前派人差点打死柳弘远这事儿,那就是天性使然,小小年纪就如此歹毒,绝非齐王良配。 “你问过齐王吗?你怎么知道齐王愿不愿意呢?” 吴妙英沉默,那一日?,齐王本来说有话要告诉她,可胡法境来了之后,他就没再跟她说话了,他应该是动摇了,勉强道:“胡氏是很好的选择,殿下心里应该也?清楚吧。” 魏云卿问?她,“可你有没有想过?,齐王为了改革做的这些努力,为的不是胡氏,而是你呢?” 吴妙英垂眸,脸色没有任何波澜,平静道:“可胡氏女的父亲,在?盐禁时也?出了大力,我?无寸功于社稷,怎么能做这个摘桃人呢?” 魏云卿哑口无言,想起萧昱说的,联姻是利益分配,人家胡氏在?盐禁时为皇室出了大力,齐王转头却要另娶她人,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岛夷频频来犯,辽东边境问题也到了不得不解决的时候,打仗要一鼓作气,若是一直拖着不开战,把将士们的士气耗尽,难说稳操胜券。 可薛太尉那边也?亮出了态度,齐王必须娶一位关陇世家的王妃,他才会同意开战。 齐王,进退维谷。 “殿下是责任心很重的一个人,他对?我?不是爱,他不过?是受制于对?我?的愧疚,想要弥补罢了,可发生?那件事时,殿下还年少,他不懂事 ,他不应该一直沉浸在?对一件往事的反思中,他应该往前看?。” 魏云卿眼神一动。 “我?说过?不需要他负责,不想他受制于人,不想他将来后悔。”吴妙英淡淡地说着,“殿下要做的,不是为我?一个人出头,而是应该把对我的这份责任感,转移到千千万万如我一般的人身上,让他们都可以出头。” 魏云卿微微动容着,眼前的女?子,虽性情?柔弱,见识却不逊朝臣。她并没有拘泥于自己的小情?小爱,不在?乎自己是否可以享受这份改革成果,而是更愿千千万万如她一般的后来人,可以突破这层樊笼。 这样一个没有任何政治影响力的柔弱女?子,也?在?为这场改革努力着。 魏云卿心中,一时百感交集,点点头,对?她道:“好,如果你决定了,我?就下一道懿旨,还让你回宫服侍。” 吴妙英松了口气,叩头谢恩,“奴婢多谢皇后。” 说话之时,典衣女史又来送新做的冬衣。 马上该入冬了,先前典衣局送来的新衣,不大合魏云卿心意,典衣局上下都很忐忑。 这一次,典衣女?史似乎很有自信,只是捧着衣服的手在微微发抖。 典衣女?史对魏云卿道:“皇后请看,这是根据陛下亲手画的图样织的。” 魏云卿拉起衣袍一角,看?着衣服上那满幅的梅花,便想起华林园那一院纸糊的梅花,嘴角漾起笑意,赞叹着,“好漂亮的梅花啊。” 那是一件藏青色撒梅长袍,广袖隐领,看?起来,似乎是礼服的服制。 魏云卿将衣服掂了起来,细细欣赏着,“真是一件别致的漂亮裙子,是礼服吗?” 典衣女?史回道:“是啊,陛下希望十月初一,寒衣节的时候皇后能够穿上它。” 魏云卿摸着衣服上的图案,赞叹道:“你们织的很不错。” “是陛下纹样画的好。”典衣女史颔首,心中大喜。 吴妙英笑道:“殿下,想要试一试吗?” 魏云卿点点头,顺手就将袍子套在了身上,起身那一刻,殿中顿时宛如朝霞初举,光华动人,青袍上流光溢彩的梅花,衬的皇后似乎又美了几分。 吴妙英给她整理着腰带,眼中闪烁着光芒,感叹着—— “皇后,这是陛下的杰作啊!” 第90章 开战 秋天将尽, 宫人们打扫着显阳殿的落叶,午间的时候,天色骤然?阴沉了起来。 雨,先是一滴一滴落下, 接着?越来越快, 随之而来的,是一声震耳欲聋的雷鸣。 魏云卿吓得脸色煞白, 手上的丹卷也落在了地上, “下雨了。” 宫人把丹卷拾了起来, 整理好放在桌案边。 闪电的亮光劈在院中的芭蕉上,大滴积水从叶子滚落, 雷电交加,天色忽明乍暗, 不时传来天崩地裂的巨响。 魏云卿起身来到殿外,看着?廊檐的滴雨,感慨道:“大约是入冬前的最后一场雨了。” * 雷声越来越凄厉, 建安城被无边雨幕包裹, 清溪上氤氲着?一层黯淡水雾,将要驶发的商船复又返回泊岸, 街上的行人匆匆忙忙,各自躲避着?雨。 闪电照亮了雨幕中奔行的一匹快马, 宋瑾匹马归京,亲自来送齐州的奏疏,马蹄踏在官道的石子路上, 声隆震耳, 雨珠纷飞。 奏疏入台,台城震动?! 齐州牧霍肃已与辅国将军胡轸率军东出, 攻打岛夷,霍肃亲率精兵两万,轻军速进,直攻集安。 是时,三省六部?官员迅速齐聚尚书台议事,尚书台争议不绝,议论纷纷。 周御史素来刚正,手中奏折连连拍打着?桌案,愤愤道:“霍肃也太猖狂了,先前请战的奏疏,朝廷还未回复,他就擅自出兵,他居心何在?” 随即便?有百官附和,纷纷各怀鬼胎地抨击。 “奏而未允,就擅自用?兵,他是要造反吗?” “必须立刻勒令霍肃退兵。” “户部压下这一季的齐州粮饷,没粮没钱,看他怎么打仗。” 殷太常一直沉默着?,听着?百官讨论,可听到有官员建议户部尚书停掉齐州粮饷时,才渐渐蹙起眉峰,反对道:“霍肃在前线浴血奋战,我们在后方不出力也就罢了,怎么还能克扣将士粮饷,托将士的后腿,逼霍肃还师?” 尚书令李嗣源道:“此战朝廷还未允准,霍肃是先斩后奏,若是兵败,朝廷还能治他个?先斩后奏之罪。可若霍肃赢了此?战,恐怕就没人能节制他了。” 宋瑾反驳道:“收复辽东四郡,是几?代君王的夙愿,若霍肃真能毕其功于一役,那是足慰先君的伟业,令君何惧臣子立功?” 廷尉卿赵平担忧道:“可是霍肃兵力?过少,此?时用?兵,恐会兵败而回。” 高承则不这么认为,反对霍肃很有信心,“霍肃此?人,不打没把?握的仗,此?行东出,必能平夷。” 散骑常侍荀恺道:“霍肃已经出兵,如果此?时强行勒令撤兵,必然?大败而回,箭已发出,没有撤回的道理。” 秘书监杨肇静听许久,才终于发表意见道:“既然?已经开战,便?不是朝堂内耗,讨论追究谁的责任的时候,各方应该尽快协调,看看要如何配合打赢这一战。” 百官各自惊愕地看着杨肇,他是宋太师一手提拔上来的,霍肃若是赢了这一战,压制住齐州世家,对宋氏是不小的打击,他竟然会支持霍肃打赢这一战? 杨肇避开朝臣们的审视,脸色平淡。 临高台 第114节 于此同时的式乾殿—— 沉香袅袅,气?氛紧张。 萧昱高?坐上位,看萧景与薛太尉争执。 萧景一贯主战,李建篡位自立的时候,便强烈支持开战攻打岛夷,只因那时霍肃才去齐州不久,没有完全掌控齐州兵力?,故而不能贸然?开战。 而今盐禁初成,齐州上下归心,士气?高?涨,岛夷又找死犯境,魏国师出有名,是开战的天赐良机! 萧景指着地上铺开的地图,语气?激昂,指点江山,“秋季正是用?兵之际,若再拖延时机,到明年二三月江水涨潮,便?不好过江,霍肃更难有胜算了。” 薛太尉从容道:“东夷气候不比中原,冬季酷寒,如今马上要入冬了,此?时用?兵,若不能速战速决,将士不是在战场战死,就是在夷土的冰天雪地里被冻死,实不宜用?兵。” “霍肃是舅舅一手带出来的,他用?兵一贯是速战速决,舅舅难道不清楚吗?” 薛太尉气?定神闲,丝毫不在乎萧景心急的情绪,慢悠悠道:“虽然?兵贵神速,可朝廷还未下达开战诏书,霍肃就擅自出兵,无论输赢都要被参上一本。” “霍肃不是先斩后奏。”萧景解释着?,“他已经禀奏过朝廷了,是朝廷一直扣压不回复。” “不回复,那是因为朝廷商议之后,觉得不宜开战才不回复。” 萧景气?急,霍肃正在用?兵关键时期,他不能让朝臣在此时弹劾霍肃,他必须尽快替霍肃补上这道开战诏书,让这次出师,名正言顺。 “打仗最重要的是时机,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霍肃不等朝廷诏书,也?要急着?开战,就是因为战况不能推延了。百官现在紧急商议,不就是为了给霍肃补上这道开战诏书吗?只要舅舅点头,这事儿就可以?轻松翻过去。” 薛太尉沉默着?,他不需要将此事轻易翻篇,萧景很清楚他想要什么,他不说,就是等着?萧景自己低头。 而这份如汤沃雪的沉默,却让萧景愈发烦躁。 萧昱心中暗叹了口气,萧景先急了,在这场较量中,他算是输了,他淡淡开口制止萧景,让他冷静。 “僧孺,你先坐下。” 萧景不能冷静,他撕破所有风度伪装,凛声质问薛太尉,“朝廷世家的内耗还不够吗?辽东四郡丢了那么多年,是朝廷没能力?收,还是因为世家内耗,为了互相牵制,要留敌自重,舅舅心里难道不清楚吗?” “难道为了那点儿门户私计,就可以?抛下国家大义吗?” 薛太尉被说破心思,既不否认也?不肯定,静静等着萧景自己表态。 “僧孺,放肆!” 萧昱喝止他,这不是当面骂薛太尉不忠不义吗? 薛太尉不以?为意,默默看着萧景着急。 式乾殿外的雨哗啦啦下着,不时亮起的闪电,照亮了殿中对峙的三人。萧景深吸了一口气,黯然?垂下头,渐渐冷静。 一个人的政治立场是很难改变的,想要改变一个?普通人都很难,何?况是薛太尉这种浸淫官场多年,老谋深算的权臣呢? 跟他讲家国大义,都没实打实的政治利益有说服力?。 一个?小小的岛夷,战斗力根本不足为惧,魏国铁骑一出,迅速就能踏平。 可这么多年了,辽东四郡就是拿不下来,无非是齐州世家与岛夷利益牵连太深,这些世家怕收回了辽东四郡后,他们?就没法从朝廷和岛夷两边捞好处了。 可是不能再把问题再留给后人了,就在这一代,就在他们?手里解决,萧景闭上了眼,片刻后,他睁开眼,眼中一片荒芜。 “您为舅,我为甥。”萧景淡淡说着?,“父母不在,舅舅为大。” 薛太尉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得意。 “舅舅放心。”萧景一字一句,正色道:“我会娶胡氏。” * 夜里,雨终于停了。 魏云卿站在廊下,郁郁不乐,她静静接着?屋檐下的水珠,送走了秋日这最后一场雨。 今夜,萧昱没有来。 前朝的事,魏云卿已经听说了,齐州开战了,齐王婚事也?定了。 舅舅今日归京后,因敦促盐禁有功,萧昱履行了承诺,要晋升他为中书令,却被宋瑾拒绝了。 盐禁之事,死了江波。 那是宋瑾的亲舅舅,若他以?此?为功劳,踩着?亲人的血升迁,无异于是不孝不义,人言可畏,宋瑾无法接受,甚至无颜以见生母,自请外任,不愿留在建安了。 萧昱不答应,如今宋太师称病,整个?宋氏,隐退的隐退,年幼的年幼,就宋瑾还算年长?可用?,他若外任了,谁来支撑宋氏在内朝的势力?抗衡薛氏? 朝臣商议后,选了个?折中的法子,征河南尹刘讷入朝为中书令,由宋瑾领河南尹,前往东州城。 魏云卿本以为舅舅会接受中书令的任命,可如今竟是离京出任河南尹,虽然?都是京官,又是平级调动?,可河南尹是五日一临朝议事,终不如中书令这样的天子近侍,长?驻台城。 新任的中书令刘讷,她记得好像跟宋逸的母亲刘氏是族姐弟,虽与宋氏有瓜葛,可终究不是宋氏自己家的人,毕竟,连太师一手提拔上来的杨肇,如今也?改换门?庭了。 杨季华端着茶和一碟桂花糕走进来,盘子旁的小青瓷瓶里,还插了一枝桂花,香气?浓郁。 魏云卿拿起一块桂花糕吃着,问她,“库房清点清楚了吗?” “嗯。”杨季华点点头,“账目都清算完了,马上要入冬了,还有一笔赏赐要发。” 魏云卿点点头,端起了茶饮着?,吩咐着?,“你把今年的钱粮赏赐都算清后,只留下部?分必要的支出,其他的,全都以我的名义送往齐州,犒赏将士,以?资军需。” 杨季华讶异地张着嘴,并不赞同,劝谏道:“殿下三思,您这赏赐一去,就是明示朝臣你主战,当初您这皇后位,是有不少齐州世家出力?的,您此?时表态主战,就是跟他们?割席作对。” “家国大事,怎能还存门户私计?”魏云卿正色道:“我是皇后,只需要为天下负责,不需要考虑这些世家的利益。” 说完,又看着?杨季华,“再说,杨秘监不是也主战吗?” 杨季华心绪复杂,道:“自出了胤哥儿的事儿后,姐姐也?去找过大哥,大哥心里有愧,想法已经变了许多了。” 魏云卿沉默着?,自外公病倒后,宋氏的人都渐渐远离了权力?核心,曾经的故旧,也?渐渐开始疏远,她真切感受到了宋氏的衰落,比宋开府薨逝时,更直观的感受到了,隐隐担忧。 杨季华又回禀道:“今儿个齐王出宫前,又派人来垂问皇后了,想当面给皇后请个?安。” 魏云卿眼神一动?,毫不犹豫道:“不见。” 吴妙英留在宫中后,齐王遣人送了好几回信儿,想亲自拜会皇后要人,魏云卿都对他避而不见。 今日齐王答应了与胡法境的婚事,魏云卿便?更不愿见他了。 只觉齐王辜负了妙英,与其送妙英回齐王府,以?后被胡法境磋磨,还不如留在宫里侍候自己,过几?年升一升品级,也?是独当一面的大女官,总好过在王府伏低做小的好。 杨季华叹气,无奈耸耸肩。 * 薛太尉点头后,朝臣达成统一,朝廷很快下达了开战诏书。 霍肃那边也传来的前锋捷报,首战告捷,齐州军士气?高?涨,乘胜追击。 与此?同时,齐王与胡法境的婚事也定下了,只因齐王还在荀太妃的孝期,故而朝廷商定在明年除孝后再行大婚。 胡法境得偿所愿,春风得意。 裴通却是心绪复杂,问她,“观音奴,这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胡法境得意道:“那当然?,齐王娶了我,他就是完全和薛太尉绑在一起了。” “可齐王心里已经有人了,你这又是何?苦?” “那又如何?我本来就只是要齐王妃之位,我跟齐王说了,我不介意他纳妾,他若真喜欢那贱婢,纳就纳呗。”胡法境微微扬颌,“我只要坐稳齐王妃之位,早早生个?儿子,也?就不需要那些负心的男人了。” 裴通毛骨悚然,“观音奴,你太可怕了。” 胡法境嘴角微扬。 裴通语重心长道:“齐王不喜欢你,你何?必非要强扭这瓜呢?成婚后,他要不碰你的话,你怎么生儿子?” 胡法境咯咯笑了,笑的花枝乱颤,顺势抛了个娇媚的眼神给裴通,问他,“小舅,你看我不漂亮吗?他为什么会不喜欢我?” 裴通哽住,避开了小女郎的视线。 胡法境回忆着那一日去见齐王的情景,嘴角挂着?自信的笑,“男人都犯贱,他只要是个?男人,我就跟他示个?弱、服个?软、撒个?娇,轮番攻陷他一遍,我还不信有哪个?男人不吃这一套。” 裴通目瞪口呆,哑口无言。 第91章 求见 转眼又到了上食帝宫的日子, 魏云卿照旧来了式乾殿。 她本是兴高采烈的过来,可到了之后,才?发现萧景也在,便收了笑脸, 转身?就要离去, 一点儿?颜面也不留。 上食之日,是帝后独处的时间, 萧昱倒好, 竟然?趁着这?时间给弟弟制造见她的机会, 还真是兄友弟恭。 萧昱拦下她?,“来都来了, 怎么又要走?” 魏云卿语调淡淡,道:“我一个妇人, 不好见外男,早知陛下留了齐王殿下,我就不来了。” 过往也不曾见她回避过什么外男, 此番语气刻薄, 又莫名带着几分讽刺,萧景微微尴尬, 低下了头。 萧昱解释道:“今日议事太晚,才?留僧孺吃个饭。” “既是如?此, 这?天色也晚了,齐王殿下索性也别出宫了,就留在式乾殿休息吧, 我这就回了。”她说着, 转身?又要走。 萧昱连忙拉住她?的手,今日本该是皇后留宿的日子, 定是因为自己自作主张留下萧景,坏了二人独处的情致,她?才?恼了。 魏云卿微微挣扎着,瞪了他一眼。 萧景见势不妙,连忙开口挽留道:“皇嫂,能听我说几句话吗?” 魏云卿不言,侧头看着他。 萧景极尽恭敬客气之能事,道:“今日之事,是我冒昧,是我求陛下让我一见皇嫂,皇嫂莫因此事怪陛下。” 魏云卿客气笑道:“殿下与陛下是亲兄弟,你们兄弟情深,我心甚慰。” 阴阳怪气,兄弟二人脸色一般难堪。 萧昱为缓解此刻的尴尬,便拉着魏云卿在食案前坐下,又招呼萧景落座,像一个一心为家的长兄一样,好言劝着魏云卿,“就听僧孺说几句话,若有什么不对的,你作为长嫂,也好教教他。” 萧昱都如?此说了,魏云卿少不得要给他这?个面子,她?没看萧景,只淡淡道:“殿下有事直说吧。” 萧景坐直身?子,颔首道:“当初皇嫂未问我的意思,就直接将妙英留在了宫中,我几次来要人,都被皇嫂百般推辞,我才不得不出此下策,想要请皇嫂,让我见见妙英。” 他本是想求萧昱跟魏云卿要人,可萧昱说后宫之事,都是由皇后做主,跟他说也没用,魏云卿不点头,他也无可奈何,萧景只能再来求魏云卿。 “殿下都要娶王妃了,还要妙英做什么?”魏云卿故作诧异地反问他。 萧景神色一滞。 临高台 第115节 “当初,妙英是怕她的存在会影响殿下与王妃的感情,才?会固请回宫,殿下既然?已?经决定要娶胡氏为王妃,那就请善待王妃吧。” 萧景蹙眉,“胡氏说了,她?不介意妙英的存在。” 魏云卿淡淡一笑,摇了摇头,“不介意丈夫纳妾?那她一定不是真的爱你。” 萧景眉峰微蹙,没有言语,他与胡氏这场联姻根本不需要感情,他不点头,薛太尉就不会点头,这背后的利害关系魏云卿一清二?楚,又何苦这?样刁难他? “殿下一定觉得我是在刁难你。”魏云卿静静看着萧景,说破他的心思。 萧景诧异抬头。 萧昱始终默不作声,若无其事地听着二人谈话,自顾自给三人斟着茶。 茶雾袅袅,盘旋在三人之间,模糊着紧张的气氛。 魏云卿端起茶,润了润嗓子,继续道:“妙英是自己来求我回宫,不是我强留她在宫里的。我的想法如?何,殿下的想法如?何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妙英的想法如何,殿下说胡氏不介意你纳妾,那殿下怎么就肯定妙英会愿意给你做妾呢?” 若真爱她?,又何忍让她做妾,仰人鼻息呢? 江姨娘曾经那么得宠,生了两个儿?子,全家人仗势她?的宠爱鸡犬升天,而今也不过这般惨淡收场。门阀政治下,世家嫡妻的利益无法撼动,妾再?得宠,也不过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殿下与妙英身?份差距悬殊,妙英那般柔顺的性情,她?敢对殿下说不愿意吗?她坚持要在王妃入府前离开殿下,殿下真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吗?” 萧景眼神一动。 “如?果?殿下非要纳她?做妾,我想她?不会拒绝,但是殿下能肯定这是她心甘情愿的吗?” 而不是迫于对强权的妥协? 萧昱眉峰一动,自顾自饮着茶,兄弟二人静静听着魏云卿的道理,听着女人对女人的尊重。 “何况,这?对胡氏也不公平。”魏云卿语重心长道:“即便你对胡氏没有感情,可你既然?要娶她?做妻子,又怎能日日夜夜让她看着你跟妾室卿卿我我?” 萧景被问的心虚,无言以对。 “拿我来说,如?果?陛下娶我之前就有了喜欢的女史,要我做个空有皇后之名的弃妇,我早晚会被折磨的心理扭曲。胡氏亦然?,届时,遭王妃忌恨的不是殿下,而是妙英。” “卿卿,不要这样比。”萧昱蹙眉制止,她?就是共情心太重了。 魏云卿不语,不由想起了宋太师夫妇,从她?记事起,外公与外祖母就是貌合神离。 外公年轻时或许也爱过外祖母,可随着外公权势越来越重,曾经的感情都渐渐被利益左右。 即便外公也给了外祖母足够的礼敬,从未因宠妾而怠慢了嫡妻分毫,可眼看着自己的丈夫,又和别的女人恩爱生子,外祖母嘴上不说,心中也定然是孤独而失落的。 可她?又必须维持着主母的体面,被这?时代的礼法所约束,她?的痛苦无处可诉。 外公也不能理解她?,视外祖母的多疑善妒为无理取闹,甚至另置宅院,蓄养了众多外室姬妾来逃避外祖母,以至夫妻二人越走越远。 孤独的外祖母只能把所有的感情都倾注到儿?孙身?上,而在大舅去世后,她?唯一的指望也没了。外祖母心灰意冷,终身不与宋太师言,临终前,更是牵被覆面,不肯再?见宋太师。 即便魏云卿不喜欢胡法境,可齐王既然?已?经决定娶她?了,那就应该善待人家,不要让她?落得跟外祖母一样的下场。 “妙英跟我说过,她?不想做殿下与王妃之间的第三人,也从未肖想过王妃之位,她希望殿下成婚后,可以善待王妃。” 萧景沉默着,曾经,他给不了妙英王妃之位,而今,局势也不允许他给。 “妙英随殿下回王府,到顶了也就是个夫人,至高不过三品,还要看王妃的脸色。可若留在我身?边,日后就有机会升任一品女长御,她?在王府永无出头之日,在宫里就是独当一面的大女官,殿下为何要为了自己的私欲,毁人前程呢?” 魏云卿有理有据,声声质问着。 萧景无言以对。 胡氏不是裴氏,这?是个为了维护门阀政治,不惜搭上自己人生,自己嫁给齐王,也不允许裴智容婚宦失类的狠角色。 胡法境是绝不会允许吴妙英冒名顶替贵女嫁入王府的,薛太尉也是看到了她?这?份心性,符合他的利益,才?会捧她?做齐王妃。 萧昱又给二人安筷,开口缓解气氛,“好了,先吃饭吧。” 可此时,谁人还有胃口? 萧景没有接那筷子,黯然垂首道:“皇嫂的意思,我知道了,如?果?这?是妙英的本意,我也不再?勉强,劳烦皇嫂替我转告她,我祝她?前程似锦。” 说完,便告辞离开了式乾殿。 魏云卿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后,才?默然?拿起筷子,未夹起一口菜,复又放下,微微叹了口气。 没有食欲。 萧昱把她喜欢的酿鹅夹了一块,放到她?的碗里,宽慰道:“吃吧,别多想了。” “这?样的结果?,真的是陛下想要的吗?” 萧昱眼神一动,正色道:“可如?果?齐王不答应婚事,薛太尉和他背后的世家都不会松口这?道开战诏书。” 没有名正言顺的开战诏书,霍肃败了,便是满朝弹劾,霍肃赢了,也得不到任何褒奖,那他们先前的努力,就全白费了。 在国家大局面前,个人的情感,渺小的不值一提。 就像当初,他不点头娶魏云卿为皇后,宋太师也不会点头让霍肃出镇齐州。 身?为皇室的一员,有时候不能把他们当成简单的个体人看,他们的一切都属于?天下,皇室的意志,是国家意志的体现。 所以皇室,尤其不能为所欲为。 收复辽东四郡,国土金瓯无缺,是大部分魏国百姓毕生的心愿。 霍肃用兵一贯谨慎,此番擅自出兵,必是看准了收复时机,他不惜自己落罪,也要收回故土,天子和齐王在庙堂之上,又怎能不据理力争,给他支持? “我知道这?婚事齐王身?不由己,他也很痛苦,我不是非要为难他。”魏云卿解释着。 “可从胡氏先前那些事迹看,她?不是个好相与的人,现在我们对她?不了解,我不放心让妙英回去,等都摸清了脾气后,妙英若还愿意回去,我绝不阻拦。” 萧昱点点头,握住她?的手,“我知道你在担忧什么,你只是怕妙英回了王府,日后会被胡氏刁难,齐王又碍于胡氏王妃的身份,不能给妙英做主。” 魏云卿叹道:“我只是不懂,那胡氏女郎图什么呢?她又不是嫁不得好人家,何必非要争这?王妃之位呢?” “她?图的,或许不止齐王妃之位。”萧昱冷嗤,这?个胡氏女郎,竟也是个野心勃勃的。 “陛下是什么意思?”魏云卿好奇。 “没什么。”萧昱意味深长地摇摇头,继续给她?夹菜,“不说她?了,先吃饭吧。” 魏云卿垂了垂眼,叹道:“本是兴冲冲过来用膳,这?会子也没兴致了。” 萧昱看着她?,执筷的手一滞。 魏云卿把手按在萧昱手背上,握住道:“不想吃了,去休息吧。” * 另一边,萧景快步离开式乾殿,往宫外走去,小内监在后边快步跟随着。 萧景脚步如?飞,袍裾带起一连串的落叶盘旋,为这黯然的心绪又增添了几分萧瑟。 出了宫门后,他终于?放慢了脚步,怅然?若失,失魂落魄徘徊在宫门前。 萧景微微仰头望天,无边夜幕降临,将他笼罩,黯沉无光的天际,好似一张巨大的网,把他整个包裹在其中,撅住他的心口,慢慢收缩,直至困成一团。 “殿下。” 小内监追上,担忧的看着突然落魄瘫在地上的萧景,给他披上了披风。 冷风凄凄,落叶萧索,肃肃堆积在他的身边。 萧景双手按在台城的青石板上,指尖已?经苍白,悲痛无法言喻,无处宣泄。 他们做了那么多努力,想要改变这?一切,可前路漫漫,何其艰难。 他整个人都静了下来,眼泪落不下来,倒流回了心底,酸酸苦苦的,意识开始放空,朦朦胧胧间,好像又听到远处飘来了熟悉女子的歌声。 痛彻心扉,摧心剖肝。 他茫然看着四周,大恸而哭。 行路难,行路难…… 第92章 捷报 赐婚诏书与开战诏书是同时发出的。 齐王将于正?月开?春除孝, 二月是帝后大婚之月,需要?回避,故而齐王与胡法境的婚期定在了三月。 婚事定下后,胡法境入宫谢恩。 这是魏云卿第二次见胡法境, 即便心中抗拒, 她?还是维持着皇后的体面,以?长嫂的身份, 依礼在显阳殿设了个小小的宴席招待这未来的齐王妃。 席间, 杨季华奉茶, 吴妙英置筷。 魏云卿对?胡法境道:“先前齐王跟陛下说过?,他中意的是裴氏女郎, 端午那日,我才会与?裴氏互换香囊, 可不想世事莫测,齐王最终是选择了女郎你?,大约真是被女郎在射圃的英姿吸引。” 吴妙英闻言, 神情一滞, 手上的筷子吧嗒落地。 原来早在那时?候,齐王就跟帝后说过要定下裴氏为王妃, 来偷龙转凤了,她?的脑中顿时?嗡嗡一片。 魏云卿目光投向她。 胡法境嘴角微扬, 客气笑道:“女史怎么魂不守舍的?” 吴妙英慌忙回神,福身道:“奴婢失仪,皇后恕罪。” 杨季华把?筷子捡起来, 吩咐宫人?换了新的来, 开?脱道:“昨夜妙英帮我整理文书,熬的晚了些, 今日有些精力不济,才一时?失仪。” 魏云卿点头?,“那先下去吧,换其他人来侍候。” 吴妙英领命告退,胡法境看着她?的背影,嘴角挂着不易察觉的笑意。 “刚刚的女史,女郎应该知道,齐王自幼被她照拂,是有一些感情,却也不值一提,以?后女郎成了王妃,齐王自是会礼敬女郎。” 胡法境笑道:“臣女不是善妒之人,并不介意齐王殿下纳妾,那女史容貌美艳,我见犹怜,何况殿下?” “怎么会有女子能容忍自己的丈夫跟其他女子恩爱呢?”魏云卿难以?置信,蹙眉道:“女郎不妒,便是不够爱。” “不,我深深爱慕齐王。”胡法境反驳道:“就是因为爱,才想把?所有他喜欢的,都捧到他面前,博他的欢心,即便他爱的不是我,也要费尽心机嫁给他,留在他身边。” 魏云卿微微动容,不想那般张扬跋扈的女子,却也爱的这样卑微。 “女郎这又是何苦?你该找个爱你的,或许更幸福。” 胡法境摇摇头?,浅笑道:“世家?联姻,谈爱不爱什么的太过?虚伪,皇后当初也对陛下一无所知,难道是因为爱才要嫁给陛下吗?” 魏云卿哑口无言。 临高台 第116节 “夫妻做久了,情分自然就有了,殿下既然答应娶我,那就是决定要?跟我好好做夫妻了,一个月不行就一年,一年不行就十年,十年不行就一辈子,等我成了王妃,我们有一辈子的时间了解,殿下早晚会爱上我。” 一字一句,情真意切,魏云卿都要?相信她对齐王是真爱了,对?着这样一个漂亮活泼,又志趣相投的小女郎,齐王当真不会动摇吗? 胡法境自信道:“从家父口中得知,殿下是很重感情的一个人?,我庆幸他不是个无情的人?,我只需真诚以?待,他早晚会被我的诚意打动。” 家?父—— 魏云卿眼神一动,胡轸如今正?随霍肃出征岛夷,是驸马手下得力大将,是他们需要拉拢合作的对象。 魏云卿恢复了理智,刚刚的动容一扫而空,她?摇摇头?,告诉胡法境,“女郎真正应该庆幸的是,齐王,是个好人?。” * 齐州的战事如火如荼的进行着,这一战,魏国上下臣民都期盼的太久了。 过?往,每次岛夷犯境,朝廷都是以最强硬的姿态谴责,又轻飘飘带过?。 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百姓盼着他打,可他就是不打,百姓的期望一次又一次落空,都把?朝廷对岛夷的警告当笑话看了。 这一次,也毫无例外的,百姓根本不信朝廷会开战,只当那些奔赴边境的将士,和过?往一般不过?是向对?面比划武器,演兵讲武,吓唬岛夷罢了。 可当官军开?始转移平民,全境戒严的时?候,百姓们才意识到这次情况不太一样。 等到霍肃亲自率兵打响第一阵的时候,百姓们才如梦初醒,确信这一次是真的开?战了。 就这样毫无预警的,说战就战了。 辽东一带的百姓热泪盈眶,这一战,他们期盼的太久了。 几十年了,当年辽东四郡失守,他们有不少亲人都滞留在辽东四郡,因辽东四郡被?岛夷侵占,而无法团圆。 这些年,岛夷又频频骚扰边境,抢掠魏国人?口资粮,百姓不堪其扰,可朝廷对?岛夷的政策,却始终都是怀柔。 而今开?战,收复故土,辽东一带的百姓热情高涨,纷纷自愿加入战局,在后方出力,为官军运送物资,慰劳将士。 与?此同时?,朝廷各处也达成一致,臣民上下一心,朝堂各方也在协调着,粮草器械都源源不断运往齐州,给霍肃以最大的支持。 朝廷世家?斗归斗,可他们也都清楚收复辽东四郡,国家?一统这样的丰功伟业,是要?被?载入史册,万古流传的。 虽然此功最终会被归为天子为政之功,可本?朝参与?此战的文武公卿,都要?因这场战事名留青史,百官都想博这个功名。 萧昱从来不担心一个小小的岛夷会打不赢,他只担心世家?内耗,留敌自重,不给这机会打。 这场战事,有人?担忧失败,亦有人担忧获胜。 赢了这一战,霍肃再加军功,齐州的军权他们就算拿稳了,便有了和薛太尉的秦州军分庭抗礼的资本?。 天子的集权之路,又进?了一大步。 萧昱,比任何人都期盼战事的胜利。 * 转眼月余就过去了…… 入了冬之后,天气日渐寒冷,今日竟还飘起了细碎的雪花,不多时?,雪便越来越大。 这是入冬后的第一场雪,魏云卿裹了裹身上的狐裘,欣喜地?接着廊下的雪花。 宫中各处的贺笺,也如这雪花一般纷纷而至。 杨季华一张一张给她诵读着贺笺,魏云卿执笔,亲自回复着。 忽又想到了什么,取出一张干净的红笺,写了“快雪时?至,佳想君安”八个字后,交给一个宫人送去式乾殿。 与此同时的式乾殿—— 东斋,齐州的捷报也随着冬日的第一场雪来了。 霍肃大败岛夷,收复乐浪、玄菟二郡,现已带兵乘胜追击,直取带方郡,岛夷王李建已经放弃集安,迁都平壤城。 殿外的雪花静静落着,殿内,殷恒朗朗奏读着齐州的战报,语气难掩兴奋,铿锵有力的语调,回荡在式乾殿之中。 萧昱静静听着,纵然心中已然掀起狂风骤雨,表面依然维持着风平浪静的神色。 听完后,只是微一点头?,便继续批复奏折,意色举止,不异于常,只是执笔的手,却隐隐在因兴奋而颤抖。 “陛下,你?给点反应啊!”殷恒提醒道,这样天大的捷报,天子反应也太平静了,显得他的兴奋,尤其聒噪。 “嗯,朕心甚慰,驸马不负所托。” 他的语调一如既往的平静。 殷恒脸一垮,顿时?觉得天子也太无趣了。 殿中地?龙烧的暖和,殷恒觉得有点热,走?到窗前打开了一些窗户透气,风和着碎雪吹入,他被?冷风吹的微微眯眼,呼了口气道:“下雪了啊!” 萧昱顿笔,抬头?看向窗外,心中微动,感叹道:“瑞雪好年景。” 这时?,梁时也带着显阳殿的贺笺来了,满面红光的送给天子。 “陛下,中宫来笺,为初雪贺。” 萧昱微微讶异,连忙让梁时呈上。 看着笺上“快雪时?至,佳想君安”八字俊秀古雅的行书时?,萧昱低眉浅笑。 齐州战报大捷,又得皇后佳文,双喜同至,萧昱满面春风,神采飞扬,刚刚听到捷报还能保持平静的面容,在看到皇后贺笺后,终于忍不住漾开了笑容。 殷恒看着这一幕,啧啧打趣道:“这齐州大捷,竟不如皇后一笺,臣费心劳神诵读捷报,不见陛下展颜,皇后小小一笺,竟得开天颜?” 萧昱横了他一眼,不搭理他,提笔回笺,写下了“瑞雪送捷,念卿安善”八字回笺,命梁时?送去显阳殿。 看着梁时?身影远去,殷恒调侃道:“陛下和皇后可真有意思,明明就一前一后两处宫苑,隔得又不远,当面就能诉情,竟然还要写信互问。” “你?懂什么。”萧昱不以为意地笑着,“这是夫妻之趣。” 殷恒撇撇嘴,继续回禀道:“还有一件事,陛下,这事儿,可能还会跟皇后有关。” “嗯?”萧昱抬眉,不解地?看着殷恒,“何事?” 殷恒回道:“是我听说的,听说驸马收复玄菟郡后,带来了一些宋逸父亲宋修的消息。” 萧昱眼神一动,宋逸的父亲,当年辽东战役时?,不是已经下落不明,失踪十几年了吗? “听说他父亲当年是战死在了辽东,尸骨被?岛夷扣留,葬在了玄菟郡。因朝廷一直没有收复辽东四郡的缘故,才无法回归故土。驸马攻打玄菟郡时?,郡守来降,跟驸马说了一些宋逸父亲的消息,驸马已经派人?将宋修的棺椁给运回建安改葬了……” * 霍冲送宋修棺椁来建安那一日,宋逸和刘夫人早早就在城外等候了,宋太师抱恙未至,是由宋瑾带着一众宋氏子弟前来相迎。 据说宋修的墓穴被找到后,是齐州世子夫妇,亲赴玄菟郡,主持开?穴,移出地?下棺椁。 之后,霍肃派弟弟霍冲亲自护送宋修棺椁前往建安传信。 宋逸母子看着远处越来越近的人影,紧张忐忑,十五年了,终于回来了。 建安城大大小小的世家子弟也纷纷出城,抱着看好戏的心态,去看宋逸怎么迎接自己那通敌投降,客死夷土十余年的父亲。 连带着建安城的百姓也纷纷出城来看好戏,城外一时?拥挤的水泄不通。 宋修的棺椁被一辆牛车拉着,红漆已经有些斑驳了,看的出是在地?下埋葬多年后,又被?挖出来的。 霍冲骑着高头?大马,与?一队士兵亲自护送,到了城门前,霍冲下马,对?宋逸和刘夫人深深做了一揖。 刘夫人含泪看着丈夫的棺椁,心如刀绞,向霍冲颔首回礼。 宋逸面无表情,平静看着父亲的棺椁,十五年杳无音信,如今换来的却是一副冰冷的棺椁。 父亲当年到底有没有投降?有没有通敌叛国? 这一个个的疑问,压的宋逸迈不开?脚步,扎的宋逸心在滴血,他看着近在咫尺的父亲,却没有勇气迈开?一步。 刘夫人?流着泪,连连催促宋逸去接父亲回家,宋逸都一动不动。 宋瑾心中五味杂陈,看着宋逸,眼神复杂。 霍冲作揖后,正?色对?宋逸道:“大哥让我护送令尊棺椁来建安时?,特意嘱托我了几句话,要?我转告宋郎和夫人。” 宋逸不语,刘夫人催促问是何话? 霍冲看着宋逸,一字一句,以?足以?让在场的所有世家子弟和百姓都能听到的声音,扬声道—— “大哥说,当年令尊在襄平与夷贼大战,夷贼猛攻襄平逼迫令尊投降,令尊宁死不降,战至全军覆没,后被玄菟太守庞融出卖,于襄平遇害,庞融献玄菟郡投降夷贼,今玄菟收复,庞融已被问罪斩杀。” “叛国的是庞融,不是令尊。” 宋逸眼眶猩红,神情微动,听着霍冲一字一句说完。 “令尊,没有投降,没有通敌叛国。” 刘夫人早已泣不成声,瘫倒在地?,捶胸哭道:“世弘,你?听到了吗,十五年了,终于还你一个清白,你?若九泉有知,也该瞑目了。” 宋瑾扶着伤心欲绝的刘夫人?,不住安抚,又转头?看着一步一步,走?向宋修棺椁的宋逸,眼神悲悯。 当年宋修在襄平全军覆没,尸骨无存。 宋氏与齐州世家牵连太深,一直反对?跟岛夷开?战,故而也无力去寻宋修下落。 便有政敌借此传谣宋修通敌叛国,来打击宋氏。虽然小小流言撼动不了宋氏,可对?当时?还年幼的宋逸来说,却是灭顶之灾。 宋修遗骨失踪,下落不明,宋氏无法证其清白,故而一直对宋修的事迹讳莫如深,对?宋逸更是雪藏不用。 宋逸,被耽误的太久了。 道路两旁本是来看好戏的世家子弟,听到霍冲的话后,纷纷羞愧低头?,百姓深感其哀,不断叹气,亦有人?悄悄抹泪。 宋逸一步一步走到父亲身旁,抚上那漆木斑驳的棺椁,指甲深深剜在棺木之上,跪倒在地?,额头抵着棺木,声声泣血。 “君子道微矣,夫子固有穷。惟昔李骞期,寄在匈奴庭。忠信反获罪,汉武不见明。忠信反获罪,汉武不见明。” 忠信反获罪,汉武不见明…… 第93章 冬祭 夜里, 萧昱踩着碎雪来到了显阳殿。 魏云卿正对镜梳着头发,她已经听说了齐州的?捷报,喜上眉梢,听到?萧昱来了, 更是笑逐颜开, 连忙起身,跳着扑到了他的怀里。 珠帘在她身后轻撞着, 漾起一片波浪般起伏的弧度。 临高台 第117节 “我听说了齐州的战报, 我们赢了!” 萧昱被激动的小皇后, 扑的?往后踉跄了两步,他搂住她的?腰, 吸了一口她身上如雪般清冽的香味后,顺势把她抱了起来, 在地上转了两圈。 魏云卿笑着搂住他的脖子,紧紧贴着他,满心?欢喜, 喜欢他这样把自?己抱起来。 萧昱亦是喜色难掩, 在她面前,自?是无需矫情镇物, 他激动?地抱着她,像孩子一样, 在地上转着圈,肆无忌惮的表现着自己的?喜悦。 魏云卿的?腿在空中划开一道圆美的弧度,她感觉自?己好像在飞, 整个人轻飘飘的?, 像在云端上,然?后稳稳落地。 当?脚尖接触到?地面后, 魏云卿微微不满,双手扶着他的?肩膀,嘟着嘴道:“你怎么把我放下来了?是我又吃胖了,太沉了吗?” 她还顺势在地上蹦了两下?,石板地上发出咚咚的?声?音,似乎真的?太沉了,魏云卿皱起眉毛。 萧昱不由好笑,又捏了捏她的两边脸颊,“卿卿,你对自?己要求太严苛了,你一点儿都不胖。” “那你怎么不抱我了,快把我抱起来。”她对他伸着手。 萧昱看着她蹦蹦跳跳、撒娇求抱的?模样,心?底整个就软化了,只好又满足她的?心?愿,抱住了她的?腿弯,再度把她高高竖抱了起来。 与此?同时,一阵风吹开了半掩的?窗户,风雪随着天子慢慢直起的?腰背一同吹入。 魏云卿“哇”了一声,却是转头往窗外看去,“又下?雪了。” 萧昱不满她的视线被吸引走,仰头问她,“我把你抱起来了,你怎么又去看雪了?” 魏云卿低头看着他,要求他,“我想出去看雪。” “太冷了,你先多穿件衣服。”她穿的是就寝的?闲袍,这样出门会冻着的?。 “不要。”魏云卿搂着他的?脖子,撒娇道:“穿衣服你就要把我放下?来,我不要走路,让宫人送过来好了。” 萧昱没想到她今晚会突然这样任性,大约是因为高兴吧。 他宠溺地笑着,应了声?“好”,抱着她走到了廊下,在椅上坐好,魏云卿缩在他怀里,二人体温交织着,她感觉很温暖。 廊外的?雪势渐渐变大,白天清扫过的地上很快又积了一层薄薄的?白雪。 宫人拿来那件狐裘大氅,点上小火炉后,就又默默退下?。 萧昱看着那狐氅,好像有些眼熟,“这不是我给你那件吗?” “是啊,陛下?在斋宫给我披上的?,我一直有留在身边。”魏云卿从狐裘里探出小小的?脑瓜,仰头看着他道:“陛下那时候就对我那么好。” 萧昱心?中微动?,在她耳边呼气,温着她冻的微红的耳朵。 她一直有留着自?己给她的?一切,她从一开始就想着和自己好好过日子了。 可她刚入宫的?时候,自己却是对她百般戒备提防,给她的?宠爱也多是虚情假意?,可她却以为那时的自己是真的爱她,满心?欢喜。 也难怪出了华林闹剧后,她会跟自己发那么大的脾气,她感觉自?己被欺骗,一片真心?都错付了,如今,她总是让自?己说爱她,无非还是因为曾经的欺骗,而患得患失。 她没有什?么目的?,没有什?么心?机,她就是一个需要宠爱的小姑娘。 想到?这里,萧昱心?里升起几分愧疚,又把她抱紧了几分,要用更多的宠爱去弥补她。 魏云卿静静感受着天子的温暖,看着廊外的?雪越积越多,突然?道:“我们去玩雪吧。” “不冷吗?” “不冷。”魏云卿晃了晃小腿,从他怀里跳下?来,提着裙子踮着脚在雪地上踩着,在雪地上留下了大小不一的浅坑。 萧昱随即起身,跟在她身边,给她裹了裹身上的狐裘。 魏云卿蹲在了地上,雪色倒映在她身上,隐隐泛出一层银蓝色的光辉。 萧昱也跟着蹲下?,看着她用手指在地上写下了一个云字。 夜里积雪微冻,魏云卿冰的?指尖通红,写好后,她得意?道:“好了,留下?印记,现在这片雪地是我的了。” 萧昱含笑看她写完,又跟着在云字旁边写下了昱字。 魏云卿托着腮,静静观察了一会儿雪地上的字,甜甜笑着,“你看,我们连名字都这么配,天上的?云和日。” 她仰头指指天空,可此?时天空无云也无日,只有漫天零碎的?雪花,纷纷落下?,覆盖在她的发梢眼睫上。 魏云卿眨了眨眼,雪水就融化在了她的眼中,她揉了揉眼睛,低下?了头,却看见萧昱已经又在昱字下边写下了昭明。 她心?中一动?,也跟着写下?了长君,这是她的?字,她是家中长女,这字,也寄托了父母对儿子的盼望,可直到?父亲去世,母亲也没能给她生下一个弟弟。 她不喜欢这个字,也没有人叫过这个字,她情愿亲人都叫她客儿,于是,她就把小字客儿又写在了下?边。 “客儿。”萧昱唤了她的小字。 魏云卿第一次听他这样称呼自?己,莫名觉得这两个字,从他嘴里,用他的?声?音说出来,是那么好听。 “可是,我没有小字呢。”萧昱对她说。 魏云卿看着他,想了一会儿道:“客对主,陛下?是君主,这不就刚好成对了吗?” 萧昱诧异一笑,给她拂了拂身上的?雪,把她的双手捂在唇下暖着,“是了,刚好就成对了。” 雪越下?越大,火炉上的?水壶已经烧开,壶盖被水汽顶的左右翻滚着,吱吱冒响。 萧昱把她抱起来,又往廊下?避雪,二人看着院中落雪,一点一点把他们刚刚写下的名字静静掩埋,了无痕迹。 “感觉怎么样?” 萧昱问她。 “感觉很幸福。” “那你以前不幸福吗?” “在被陛下?宠爱之?前,没有人给我这样的?爱,所以握住了之?后,就一点儿都不想撒手。” “可你的外公和舅舅们不是也都很爱你吗?” “那不一样。”魏云卿摇摇头,“跟至亲的?父母是不一样的?,我至亲的?只有母亲,现在,陛下?也是我的?至亲。” “你的?母亲,应该也是爱你的?吧,她只是有些病了。” “母亲这种病态日复一日,日渐加重。”魏云卿眉头微锁,忽而又一笑,话锋一转道:“可有些人就是命好,不管怎么作,怎么闹,哪怕再不可理喻,无理取闹,可就是有人愿意?捧着她,包容她。” 萧昱静静听着。 “我母亲就是天生好命,自?幼被父母溺爱,出嫁后被丈夫宠爱,守寡后回娘家,父母心?疼她年轻守寡,溺爱尤胜在阁之?时,就连舅舅们也偏袒纵容这长姐。她任性了一辈子,娇纵了一辈子,即便有很多人憎恶她、厌烦她,可就是有人愿意宠着、惯着她。” 魏云卿自?嘲笑着,“母亲似乎不需要花费任何力气,就可以得到?所有人的?纵容宠爱,憎恶她的?人都说她那性子,早晚会惹出大祸,把自己给作死。可现实却是我成了皇后,彻底保住了她后半辈子的荣华富贵,你说气不气人?” 萧昱看着她,默默感叹着,那样任性的?宋朝来,怎么就会养出魏云卿这样乖巧可爱的女儿呢?他说:“以后,我也宠着你,惯着你,让你为所欲为。” 魏云卿笑了,母亲的?任性,无非是仗势外公的?权势。而她如今可仗势的,就只有她的?丈夫了。只有他是皇帝,她才?是皇后,他有权势,他们才?会是真正至高无上的帝后。 “母亲除了丈夫早逝,永失所爱,似乎再没有遭受过任何挫折了。可我,只是想要一点儿微不足道母爱,都那般不可得。” 魏云卿垂下?了眼眸,叹道:“世上怎么会有母亲这般天生好命的?人呢,真让人嫉妒。” “你有我,卿卿,我爱你。”萧昱认真看着她,魏云卿眼中倒映着廊下?灯笼的?星星之?火,“你的?母亲,即便有父母,兄弟的?爱,或许都比不上她最想要的丈夫的?爱吧。” “可你现在有我,有最爱你的丈夫。”他想起那一日,宋朝来告诉他们,要怜惜眼前人,他想,“你的?母亲,应该是羡慕你的。” “那该怎么办呢?母亲没有了丈夫,还有那么多至亲的?爱支撑她活下?去,可我只有你啊,没有你我该怎么办呢?”魏云卿搂着他的脖颈,有些无助地抱紧了几分,“陛下?爱我,我也很爱陛下?。” 萧昱闻言,错愕了片刻,心?中大动?,这是魏云卿第一次主动说爱他,他的?手指微微颤抖着,一时竟然?连抱紧她都不敢了,生怕刚刚听到的只是自己在做梦,一用力,就碎了。 二人静静相拥坐在廊下?,细雪一点一点将院子铺满。 * 十一月的时候,辽东捷报频传。 霍肃再取带方?、临屯二郡,魏国官军正式进驻辽东四郡。 平原长公主奉诏代天子亲临辽东四郡巡视,抚慰百姓,安居复业。 时值冬月,天气酷寒,大雪纷飞,辽东的冬日比中原更多了几分苍朴孤寂,远处的?崇山峻岭掩映在云雪之?间,阳光照射在银白的山顶,天地一片清明。 萧玉姒看着辽东雄伟壮丽的风光,大雪压了满身。 辽东百姓冒着风雪,牵着牛羊,担酒沿路迎接,犒劳军士。 四郡遗老中,年纪大的老人拄杖于道旁观望,见到?朝廷的?军队旗帜时,纷纷感慨涕零,痛哭失声?。 “不想有生之?年,竟然还能再见官军!” 一股泪意?在萧玉姒眼中滚动?,心?中涌起万般动?容,致使?百姓祇辱于夷狄之手数十载,是他们之?过,是他们来的?太晚了。 永熙丧乱,神州陆沉,辽东四郡失守,时隔四十余年,四郡重归魏国,举国欢腾。 天子下?诏,大赦天下?,臣民大酺三日以贺。 论功行赏之?际,霍肃因功进位镇东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加封安定郡公。 萧玉姒以督战巡边之?功,进?封定国长公主,天子更为其打破魏国长公主食邑不过六百户之?例,加食邑一千五百户,位同亲王。 * 齐州大捷后,很快就是冬至了。 辽东战事初胜,冬祭更与往年不同,这一次,天子竟要破例带皇后同至南郊祭天。 自古祭天大典都是由皇帝主持,不曾见过皇后参与祭天,便有不少官员以于礼不合的?借口,来反对皇后参加祭天。 萧昱坚持,皇后之?尊,与帝齐体,帝后本是一体,何故只许皇帝祭天,不许皇后祭天? 他就是要给她很多很多的爱,宠着她,惯着她,让她像她羡慕的?母亲那样,也有为所欲为的?资本。 百官不能改天子心?意?,加上齐王、高承、殷太常、杨肇、荀恺等大臣的?支持,朝廷最终妥协,破例答应皇后参与祭天。 宫人又紧急为皇后修改着祭天的?大礼服,准备了更华美庄重的?步摇金珠花冠,魏云卿欣喜的观摩着精致华丽的礼服。 国之大事,在祀在戎。 如今戎事得胜,魏云卿也将第一次参与国家祭祀大礼,她难掩欣喜,亦深感惶恐,唯恐自?己年少无知,德行撑不起这样的国家大礼。 冬至日,前往南郊的?车驾中,魏云卿掀起车帘,好奇地看着车外的一切,感慨万千。 去年的?时候,是她跪在南郊的?冰天雪地中,仰望着车驾中祭天归来的天子,而今,却是与他并肩携手,一同登上了祭天的高台。 不知不觉,她已经和萧昱相伴一年了。 萧昱侧头看着她,“紧张吗?” “不紧张,只是觉得世事莫测。”魏云卿摇头一笑,指着一个方?向,“去年这个时候,我跪在那里,今年这个时候,我坐在这里。” 萧昱看着那个方?向,嘴角牵起笑意?,仿佛又看到了冰天雪地中白马独立,少女伏地的?情景,那是他们的?初遇。 临高台 第118节 南郊,天净澄明,龙旗猎猎。 圜丘浮动?在云雪之?间,冬日的?飞鸟,在碧蓝的天空中竞相追逐。 帝后执手,共登圜丘,行三跪九叩大礼,上香叩拜,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三献之?后,撤馔,奏乐,帝后南面而立,接受百官朝贺。 宋太师称病已久,可在这一年一度的大事上,还是撑着病体出席了。 萧昱吩咐殷太常,将冬祭酢肉归宋太师。 旨意一出,百官震动?。 魏云卿也讶异地看向萧昱。 依礼,冬祭酢肉不赐异姓诸侯,历来只赏赐皇室,天子竟然?破例将酢肉赏赐宋太师,这是给了宋太师天大的礼敬尊崇。 这般抬举宋太师,难免不让朝臣联想是因齐州世家被打压,宋氏遭受冲击,为了安抚宋氏之?故。 何况齐王妃又定下了关陇贵女,薛太尉如今风头正盛,天子此?番抬举宋氏,无非是为了平衡宋薛两族势力。 薛太尉冷冷看着,在他眼里,这却是天子对皇后的偏爱,以至于过分偏袒其外家。 宋太师受宠若惊,便要下阶拜谢领酢。 萧昱向殷太常微一点头示意?。 殷太常继续道:“陛下有旨,太师年迈多病,有大功于社稷,可免除下?拜之?礼。” 宋太师摇摇头,道:“天子威严,近在咫尺,臣虽年迈老朽,又岂敢贪天命不拜?” 宋太师坚持下阶,行三跪九叩大礼,恭谨接受酢肉。 百官见状,亦纷纷肃然跪倒。 魏云卿看着跪在地上的宋太师,心?中一震。 外公身体虽一贯硬朗,可终究年迈,加上宋氏屡遭打击,这次病倒之?后,已大显疲老之?态。她看着两鬓苍白,脚步颤巍的?老人,心中升起一股酸意,不由向前迈了一步,她何?德何?能,敢受外公此?拜? 萧昱不动声色拉住她的手,制止了她还欲前进?的?脚步。 他们是帝后,宋太师既是长辈,也是臣子,在朝堂之?上,百官之?前,就是要对他们执君臣之礼。 此?刻,她必须心?安理得的?跟自己一处接受着宋太师的?跪拜。 毕竟,这也是广平宋氏在文武公卿面前,表示向天子尽忠的?姿态。 第94章 天象 冬至祭天, 天子带皇后同祭也就罢了,可竟还将酢肉归于宋太师,引起很?多朝臣不满。 艳女必多淫,朝臣将这?一切, 都归咎于天子被皇后蛊惑了。 * 听雪阁。 闺中风暖, 满室旖旎,开始下雪后, 帝后便搬来了华林园, 于听雪阁小住赏雪。 夜深时, 魏云卿轻轻从帐中爬下床,起寻溺器, 初醒的容颜,如?未睡足的春日海棠般。 她穿着素衫袴, 来到隔间,一阵细微的飕飗声音之后,提起衣衫, 准备重回床榻。 一道冷风卷进来, 魏云卿被吹得一哆嗦,她来到窗台, 目光被不远处的山色吸引。 天空仍是一片浓重暗蓝,景山负雪, 照亮了北边的天空,一片静谧清寒。 今夜没有月亮,星星却多的让人难以置信。 魏云卿托着腮, 伸出手?指数着天上明亮的星子。 正数的起劲儿时, 夜空突然冒出一颗格外明亮的星星,她脸上?漾起几分欣喜的笑意, 以为自己幸运的看到了流星,刚要许愿,可没过多久,那颗明亮无比的星星,竟然又悄无声息的从她视线中消失了。 魏云卿脸上浮出一丝茫然的神色,她揉了揉眼睛,以为?是自己刚刚睡迷糊看花了眼,可再抬头去寻时,却还是没有看到那颗明亮的星星。 她想不通,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卿卿?” 萧昱伸手没有摸到身边的人影,于是也醒过来了,唤了她一声。 “我在这。”魏云卿转头,又轻轻爬上?了床。 在窗台站的太久,她的寝衣已经沾上了室外的冷气,温暖的帷帐中,仿佛突然卷进一阵风雪。 萧昱微阖着眼,显然还未完全?清醒,只是下意识把她抱住,用自己身子暖着她,“去干什么了,也不怕冻坏你。” 魏云卿在他胸口昂起头,道:“刚去小解,好像看到流星了,正要许愿,它就不见了。” 萧昱轻笑,抵着她的额头,“有什么愿望跟我说,可比求神拜佛快的多。” 魏云卿看着天萧昱,抚了抚他的眉梢,天子是至高无上的紫微星,他才是她的星星,道:“其实,我还不知道许什么愿,它就消失了,等以后我想到了再说吧。” 萧昱“嗯”了一声,拥着她沉沉睡去。 翌日一早,魏云卿早早起身,披着狐氅,独自侍弄着院中的梅树,马上?就到腊月了,这?梅花也快要开了。 萧昱走到她身后,和她一起数着树枝上渐渐冒出的花骨朵,移植来的都是已经成材的梅树,护养得当?,当季就能开花。 就在二人数花苞的时候,梁时过来传话,说司星监有事要奏。 魏云卿和萧昱对视了一眼,道:“你先去处理政事吧,我先前收了不少初雪,晚些煮了茶给你送去。” 萧昱点头应着,便回了式乾殿。 东斋。 司星监奏报,昨夜天现异象,客星见紫宫西垣。 萧昱眼神一动,客星?紫宫为?帝王象征,此番天象是在预警什么? 司星监不敢怠慢,占卦后便匆匆带着结果来见天子,将那一方小小简牍呈上?。 萧昱看着简牍上那一行字——客星守紫宫,臣杀主?。 萧昱眼神猛然收紧,心中升起一股厌恶,随手将简牍扔到了殿中,简牍落地,啪嗒一声。 司星监腿一软,也随着落地的简牍扑通跪了下去。 萧昱沉着脸,朝廷近来有不少关于霍肃功高震主?,恐有不臣之?心的流言传开。 霍肃这样一个靠军功上位的寒门子,没有家世,没有根基,他的一切都是皇帝给的,他只?能依附皇权,不可能有反心。 而今出了此卦相,萧昱只?觉得是有心人想要挑唆他与霍肃的关系,并未放在心上?。 萧昱不以为意的问着,“可有破解之?法?” 司星监抖若筛糠,道:“客星犯帝座,需移客以破。” “移客?”萧昱眉峰一蹙,轻笑了一声,“客从何处来?” 司星监惶恐道:“既是星子,该是天上?来。” 天上?来客。 萧昱笑意渐收,脸色渐渐阴沉,式乾殿陷入了沉默。 司星监心中忐忑,五体拜伏于地。 片刻后,萧昱冷冷吩咐,“退下。” 司星监如?蒙大赦。 * 另一边,魏云卿正在侍弄梅花的时候,也从一个小内监处听说了星象之?事。 “客星守紫宫?” “是啊,司星监的占侯说此为臣杀主之相。”小内监回道。 魏云卿心下一惊,手?上?正浇水的水瓢哐当落地,在脚边落了一大片水迹。 吴妙英连忙捡起水瓢放进桶中,又给她擦了擦脚面上?的水渍,安抚道:“星象本就无常,况且过往朝廷也常有以天象来附会人事,来互相攻击的事情,皇后不必过分担忧。” 杨季华连忙接着道:“妙英这?一说,我倒是想起来,先前回家时,听大哥说过,近期朝廷的确有很多关于驸马的流言,大约是驸马打?了胜仗,遭人忌惮,才有人利用星象挑拨陛下和驸马的关系。” 魏云卿捏着梅枝的手不断用力,枝上?的花苞纷纷而落,她的心也随着这?花苞落地,复杂一片。 客星—— 客儿,是她的小字,紫宫,是紫微帝星。 她想着那一夜和萧昱的对话,客对主?,刚好就成对了,心中隐隐不安。 “司星监还说了什么?”魏云卿急急追问。 “司星监说此客天上来,欲解此祸,需移客。” 魏云卿脑子“轰”的一声—— 天上?来客,这不是冲驸马来的,这?就是冲她来的! 她曾告诉过萧昱,她出生时有祥云盈室,祖母说此为?天上?贵卿,客居吾家,所以为?她取名?云卿,小字客儿。 可这小字只有至亲几人知晓,外人不会知道的。 萧昱知道这个小字的,他一定会联想到这?里。 “陛下怎么说?” “陛下什么都没说,让司星监退下了。” 魏云卿摆手?,让小内监也退下了。 她思忖的片刻后,吩咐宫人道:“带上刚煮的竹雪茶,我去一趟式乾殿。” * 午间,魏云卿提着茶笼来到东斋后,刚欲进入,就被梁时拦了下来。 “陛下还在跟几位大臣议事,皇后暂且回去吧。” 临高台 第119节 魏云卿心里一咯噔。 过往,式乾殿东西斋都是容她随意进出的,即便跟大臣议政,他也没有回避过自己。 这?一次,却让梁时把她拦了下来? “陛下几时会结束?” 梁时回道:“这奴婢也不清楚。” 魏云卿心绪复杂,抬头往殿内看了一眼,殿门半掩着,她模模糊糊能看到萧昱高坐的身影,下边坐着几位大臣,激动地在讨论着什么。 不多时,一位大臣走到门前,将门完全?掩上?。 萧昱的目光也追随着那起身关门的大臣而来,透过越来越窄的门缝,二人的目光似乎对视上?了一眼,然后,被紧紧关闭的殿门生生?隔绝开。 ——他明明知道自己就在外边。 他不见她。 魏云卿脸上表情渐渐褪去,嘴角微微耷了下来。 想来他真的是联想到自己了,帝王最是惜命,出了这?样的星象,他难免心中会起疑,觉得是自己与他相克。 魏云卿垂眸,自嘲一笑,随手把手上的茶笼递给梁时,“你喝了吧。” 黯然转身离去。 夜里,魏云卿独守在听雪阁,空洞地睁着眼,仰面躺在床上?。 可是这一晚,萧昱没有来。 * 夜明星稀,太师府。 屋中传来细碎轻微的咳嗽声。 宋太师倚榻,形容憔悴,宋瑜端着汤药,在一旁侍候,入了冬之?后,天气一日寒似一日,也愈发不利于病情将养。 听宋瑜讲了朝中之?事后,宋太师轻咳着道:“我还没死呢,就有人敢这?么攻击皇后,真?当?宋氏是没人了吗?” 这种利用神迹和舆论的手?段,宋氏见多了,也用多了。 编个?星象志糊弄不懂朝堂权谋的百姓也就罢了,可朝廷大员哪个?不是老谋深算?都是千年的狐狸,何须在他面前耍这些司空见惯的手段? 宋太师继续问着,“陛下听闻星象后的态度如何?” “陛下什么都没说,只是今日皇后去式乾殿,被内监拦下了。” 宋太师目光一沉,即便天子不信这些鬼神天象之说,可人性一贯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司星监此话一出,就算天子表面不在乎,可也是在天子心里埋下了一根刺。 天子会因这根刺始终对皇后有隔阂,他得把这?刺拔出来。 他撑着这?衰朽之?躯不死,就是要为?宋氏、为?皇后,把这些挡路的人都给解决了。 “明日,我亲自入台面圣。” * 翌日,抱病已久的宋太师,破天荒的来了尚书台。 宋太师录尚书事,他这?一称病,尚书台上?下亦不知太师是真?病还是假病避让薛太尉锋芒,这?段时间都是惴惴不安。 如?今太师安然出现在尚书台,与众人自在谈笑风生?,尚书台上?下官员,瞬间松了口气,心中有了底。 宋太师依次问询了一遍尚书台的官员,给大家吃下一颗定心丸后,才去面见了天子。 即便只?是简单在尚书台露个?脸,也足以震慑那些蠢蠢欲动的朝臣了,让他们安分一些。 此番对皇后的攻击,无非是有对家朝臣想借此试探宋氏如?今的深浅。 毕竟宋太师真?的年纪大了,这?样一位权臣的逝去,背后牵扯了无数权力更迭,各大世家都必须尽快做好准备。 萧昱和宋太师在式乾殿密谈了很久,没有人知道二人聊了什么。 可宋太师此行也并没有缓解帝后的关系,往后几天,萧昱依然没有去见魏云卿。 魏云卿很?失望,他口口声声说爱她,却还是因为一个虚无缥缈的天象就能冷落了她。 归根结底,他最爱的还是他自己。 第95章 咬伤 天子似乎是真的为天象所惑了, 连着数日都在回避皇后,朝臣们都一头雾水,不知感情?甚睦的帝后为何突然冷战? * 这一日,萧澄离开太?尉府的时候, 刚好胡法境前来寻裴雍。 二人打了个照面, 胡法境随意福了个礼,嗤笑道:“原来是广平王, 久违了。” 萧澄未曾正视, 微一颔首, 准备离去。 二人错身而过时,胡法境故意扬声在他背后道:“若非是殿下, 我们还不知道皇后小字客儿?呢。” 萧澄脚步一顿。 “一个小小的天象,不足以让陛下对皇后起惑, 可若皇后本身也对应上这天象,也就?由?不得陛下不信了。” 胡法境转过身子,看着萧澄的背影, “我真是不懂, 殿下跟皇后不是表兄妹吗?何故仇深至此,先是散播无?牙谣言, 如今又离间帝后。” 萧澄回头,冷声道:“当初的谣言, 女郎也有?份,你又是为何?” 胡法境扶了扶发髻,不以为意道:“我的目的已经成功了一半, 殿下呢?” 她?嗤笑着, 抬脚进入府中。 萧澄冷冷看着她的背影,转身家去。 广平王府。 魏太?妃还在黯然担忧, 朝臣不清楚皇帝为何疏远皇后,可他们这些亲人可太清楚个中原委了,是皇后的小字犯忌了。 萧澄回到家,照旧跟母亲请安,神色一切如常。 魏太?妃并不知晓萧澄做的那些事,见他回来,还在忧心忡忡的询问他。 “澄儿?,宫里到底是怎么回事?” 萧澄回道:“母亲知道,我刚升了官,只是不在宫里供职了,我哪儿?会?知道宫里的事呢?” 魏太妃黯然垂眸,心有?隐忧。 天子疏远了萧澄,前不久把他升为二品车骑将军,却由?侍中转任了长水校尉,由?近臣转为军职,明升暗贬了。 宫闱事秘,人莫知悉。 魏太?妃很久不入宫了,即便入宫,魏云卿也不会跟她多谈论宫里的事,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儿子越来越奇怪了。 萧澄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他先前的所为,不出预料的,天子应该是识破了,所以才会?把他调离身侧。 他本以为萧昱会?嫉妒,会?当面跟他发怒,斥责他,让天下人都知道魏云卿婚前就与他有?往来,让魏云卿身败名裂,彻底毁了魏云卿的清白名声。 可没?想到,萧昱竟然忍住了,依旧若无其事的跟他谈笑风生,只是不动声?色把他调离身侧,疏远了他。 明知皇后不清白,还能忍下去,大约真是为美色昏了头吧,毕竟皇后实在美艳动人。 萧澄冷笑着,他们一定觉得他疯了。 他就?是疯了。 他一点儿都不怕皇帝迁怒,他就?算死,也要拉魏云卿一道陪葬。 他得不到魏云卿,萧昱也休想整日与她恩爱和乐。 “天象之事似乎是让陛下对皇后疏远了一些。”萧澄又恢复往常那温顺唯诺的表情?,回着魏太?妃,“可惜我官职变动,也无?法跟陛下一探究竟。” 魏太?妃叹着气,又提醒他,“只是你如今跟薛太尉走的太近了,他是外戚权臣,我们是皇室宗亲,应当避嫌的。” 萧澄笑着道:“母亲多心了,我如今分派去北军为长水校尉,只是跟太?尉大人的正常述职往来而已。” 魏太?妃担忧地点点头,她?一个妇人,不懂朝政,万事都是听儿子的主意罢了。 * 太?尉府。 裴雍跟薛太?尉说事,胡法境在门外等待着,听到屋里似乎还在谈论近期天象之事。 听了片晌后,胡法境突然抬脚走进了屋中,对薛太尉道:“如今陛下对宋氏的尊崇,无?非是因为皇后得宠之故,皇后专宠擅房,枕边风一吹,只会?更不利于太?尉大人,大人既然已经利用了这星象,何不再添一把火?” 薛太尉眼神一动,目光向她?打量去。 裴雍斥责着她:“观音奴,退下,这里没?你说话?的份儿?。” 薛太?尉反倒不以为意,抬手示意胡法境继续说下去。 胡法境提醒道:“皇后终究不是太尉大人的人,如今驸马已掌控了齐州军,明摆着是要跟太尉大人分庭抗礼。宋氏已被压制,天子下一个要对付的,怕不就?是太?尉大人您。” 这些道理,无?需胡法境提醒,他们也都很清楚,天子要亲政,要集权,朝堂不需要要任何威胁皇权的权臣。 过往,宋太?师执政,天子需要薛太尉牵制宋太?师。而今,宋太?师称病避让,薛太?尉自己,就?是皇权最大的威胁了。 胡法境挑唆着,“太?尉大人一生忠贞体国,若是落得鸟尽弓藏的下场难免落寞。若天子真听信了小人的挑唆,那大人也可行伊尹霍光之事,铲除朝堂上的妖邪之辈,另立明君。” “观音奴,闭嘴!”裴雍厉声?斥责,这丫头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 胡法境自顾自说着,“太?尉大人何不把事情?闹大,让所有人都知道皇后小字客儿?,星象预警的是皇后克了陛下,以舆论压力逼迫陛下疏远皇后?” “没了皇后的枕边风,陛下只会?更加圣明。” 薛太尉眉梢微微挑动了一下,嘴角勾起一抹不宜察觉的笑意,这小女郎虽然猖狂,可也毫不掩饰自己的欲望,很清楚自己要什么,与他的立场是一致的。 一枚难得的好棋子啊! * 魏云卿小字客儿?之事,以难以言述的速度在建安传播着。 当初,魏云卿以内讳无?需外传,让天下人无?需为她?避讳,所以她的名字世人很少知晓。 可不知从哪里传出的风声?,建安世家很快就无人不知皇后小字客儿?了。 临高台 第120节 这流言一出,天下一时议论纷纷,百官也都恍然大悟了天子疏远皇后的原因。 客星守紫宫,大约天子也怀疑自己将为皇后所克吧。 怪不得宋太师拖着病体也要入宫一趟来安抚人心,可太?师入宫后,帝后关系并未缓和,想来天子心中还是有所顾忌。 百官一时不知如何建议。 而这日朝堂之上,薛太?尉竟然先发制人,直接建议天子送皇后至北宫,暂避天象,待星象正常后,再迎回宫中。 百官骇然。 薛太尉这是不加掩饰的排挤皇后,对付宋氏了。 天子闻奏后,则是陷入了沉默。 * 朝堂的风声很快传到了后宫。 魏云卿大为惊愕,把她?送去北宫? 堂堂一国皇后,被送去安置老太妃们的北宫,这跟失宠被废有?什么区别? 魏云卿不能接受。 时隔数日,这日晚上,萧昱终于来见了魏云卿。 二人大吵了一架。 魏云卿被他的若即若离、忽冷忽热折磨的几要发疯,萧昱一来,她?不给他任何说话?的机会?,就?直接连珠炮似的质问他。 “你要把我送去北宫吗?” “你要赶我走?” “就一个虚无飘渺的星象,你就?觉得我能克死你吗?” “你不是说爱我吗?现在却要听那些狗大臣的话?撵我走?” 她?心里委屈,眼?圈红红的,心口一阵一阵的抽搐,她?连连质问着,萧昱却一句不解释,可他这几日的避而不见,无?疑是他态度的最好诠释。 她?很失望,任性?说着,“你不要我的话?,那我也不要你了,你要撵我走,我以后都不要你了。” 萧昱默默听她说了一大堆,在听到这句话?时,终于有?了一丝反应,对她?道:“你不要总是一个不顺心,就?把话?说的这么重,我几时说过不要你?几时要撵你走?” “朝臣肯定是觉得我狐媚惑主,所以才想借着星象逼我离开陛下身边,我就?不懂了,陛下宠爱我,关他们什么事啊?朝臣为什么连这些事都要干预?” “不错,这就?是我们夫妻的事,跟他们不相?干。”萧昱解释道:“这无非是因为我专宠你一人,加上冬至祭天抬举宋氏之举,引起一些世家忌惮罢了。” 而魏云卿却立刻捕捉到世家忌惮天子专宠她这个重点上,不可思议道:“你想纳妃?” 萧昱蹙眉,“我没?说要纳妃啊?”她也太敏感了吧? “那你嫌我专宠?” “我没?嫌你,是有些世家介意。” 魏云卿不听他的解释,失望道:“我知道了,这些世家就是想逼我主动给你纳妃,来分散我的宠爱,那我也告诉你,我绝对不会跟别人分享丈夫,你要是敢纳妃,我就?做太?后。” 做太?后? 萧昱嗤笑着,“你怎么做太后?” “反正总有?法子的,你要是敢对不起我,我不敢保证我不会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 萧昱闻此,眼?神一动,忽然怒了,他拉着她的手腕,往床榻走去。 魏云卿猝不及防,挣扎着,脚步跌跌撞撞的,被他扑通扔在了床上。 她?想爬起来,萧昱却欺身而上,捏着她?的下颌,魏云卿吃痛,扭头想要挣开他的手。 萧昱强迫她看着自己,道:“好?啊,做太?后是吗?好?,现在就?让你做太?后。” 他低头胡乱吻着她,魏云卿反抗着,他一贯很温柔,今日反常的粗暴行为,让她?觉得很不舒服,她?手脚并用的挣扎,可男女力量悬殊,她?挣扎不开。 她?生气了,就?在萧昱嘴唇上重重咬了一口,顿时,血腥味就在两人的口中弥漫开来。 萧昱吃痛,松开了她?,他抬头看着身下泫然欲泣的可怜小皇后,抬手摸了摸嘴角,看到手指上的血迹时,莫名的笑了。 魏云卿不可思议,笑?他竟然还笑得出来?她愈发觉得委屈。 萧昱翻身下床,魏云卿立刻拉起被子盖住了自己,从被子中探出眼?睛,看着萧昱的身影,渐渐离开了显阳殿,没?有?再回头。 殿中恢复了一片宁静,魏云卿舔着唇上残留的血,鼻子微微发酸。 一切来的快去得快,简直是莫名其妙。 另一边,萧昱执帕按着嘴角,缓步往显阳殿外走去,内监们亦步亦趋跟着。 冬至之后的每一个夜晚都格外寒冷,今夜又起了风,萧昱驻足在显阳殿外,吹着风,恍然忘记了他来这一趟是为了什么。 他默默站着,不知何时,天空开始飘起细碎的雪花。 萧昱抬起头,看着深沉的夜空。 梁时把大氅给他披上,提醒道:“陛下,下雪了,还是登辇吧。” 萧昱没有回应,簌簌风雪中,一个人,站了良久。 第96章 病情 翌日, 魏云卿醒来时就听说萧昱病了,大为?惊骇。 怎么就病了呢? 杨季华道:“式乾殿的人说是昨夜起风雪,陛下离开显阳殿后,徒步回宫时着了凉。” 这一下子就成她的错了不是? 魏云卿心里莫名生气, 觉得萧昱就是故意的, 故意站在雪地里,把自己弄病, 好让朝臣再攻击她。 朝臣本就对她专宠不满了, 如今天子又因她生病, 更要坐实她是克了天子的灾星了。 魏云卿气归气,还是亲自来了式乾殿视疾。 刚到殿外, 就听到里边传来交谈声, “皇后也忒不懂事了, 哪有一言不合就张嘴咬皇帝的,还咬在这里,龙颜破损, 陛下还怎么见满朝公?卿?” 魏云卿闻言, 先是愧疚,继而委屈, 明明是他先欺负自己,因为?他?是皇帝, 自己就不能?反击吗? 很快,殿内又传出萧昱虚弱的声音,“皇后年少, 难免会有?些小脾气, 太常无需担心,这点儿小伤, 过两日就没了。” 随即,又听到殷太常一声长长的叹息。 魏云卿吸吸鼻子,抬步走进?了殿中。 榻上,萧昱脸色苍白,精神萎靡不振,似乎真的很虚弱。他跟殷太常交谈着,听到脚步声,才抬头看向魏云卿。 殷太常见皇后凤驾至,连忙起身行礼,神色微动?,不知刚刚的话被皇后听去几分。 魏云卿装作什么都没听到的样子,对他?微一点头,殷太常先行告退。 萧昱半撑起身子,好似已经忘了昨夜的不愉快,坦然问她,“你怎么过来了?” 魏云卿还在置气,故意侧过身子不看他?,道:“我听说你病了,来看一眼病的如何。” 萧昱语气有些疲惫道:“我没事,就是着了些凉,休息休息就好了。” 魏云卿没有?回应,视线有意无意地偷瞄着他,他?嘴上的伤痕还没有?结痂,殷红殷红的,格外显眼。心道,这副模样?,的确不能?去上朝,若是朝臣看到了,更要坐实她是狐媚惑主的妖后了。 魏云卿收回视线,故意道:“既然没事,那我就走了,免得留久了再被朝臣攻击,说是我克的你。” 萧昱哑然,淡淡“嗯”了一声。 魏云卿退了出去,又去太医监问了问萧昱的情况,看了看都用了什么药后,才回去了显阳殿。 回去后,便又一个人翻起了葛璞留下的丹卷。 * 第二天,萧昱的病情还是没有好转,发热反倒是加重了。 与此同时,关于皇后的攻击也开始甚嚣尘上。 朝堂之上,群魔乱舞。 得知天子是因为跟皇后吵了架,离开显阳殿,遇风着凉才会病倒时,朝臣便更坚信了星象预警,觉得就是皇后冲撞了天子,皇后需要离宫暂避。 魏云卿觉得好笑?,既然她与天子相冲,那为?何不让天子到行宫暂避,偏要来折腾她?无非就是朝臣想借机攻击她罢了。 吴妙英给她倒着茶,蹙眉道:“按理来说,宫闱事秘,陛下在后宫之?事,不该传到前朝的,朝臣怎么就知道陛下和?皇后吵架了?殷太常甚至连皇后咬伤陛下这样的事都知道了呢?” 魏云卿翻着丹卷的手指一滞,若有?所?思。 杨季华点头赞同道:“妙英说的有?理,显阳殿宫门三重,夜间发生的事,应该只有?我们宫内之?人知晓,可朝臣怎会知道帝后深夜在显阳殿的争执呢?” 魏云卿心里一咯噔,合上了丹卷,“你们是说,显阳殿有?人私通外臣,泄露了宫中之?事?” 果然是当局者迷,她似乎是过分在意萧昱冷落她的事情,而忽视了朝臣怎么会知道帝后关起门私下的争执呢?这又不是华林园那一次,故意做给满朝文武看的。 吴妙英和杨季华对视了一眼,而后,二人各自开口自证着。 “近期我都在皇后身边,没有?离开过半步。” “我这几日不曾休沐归家,没有机会跟家人谈论宫中之事。” 魏云卿心里有?了判断,“那便是底下有宫人生了异心了。” 杨季华分析道:“这星象一出就很可疑,似乎是有?人早知道了皇后小字,就故意往皇后身上解读星象,让陛下起疑。” 吴妙英附和道:“不错,如今陛下一病,大臣就夸大星象之?事,想要逼迫皇后离宫暂避,可星象解释权在这些世家手上,皇后离了宫,就是失势之?兆,想再回来就难了。” 魏云卿思索道:“你们是说,有?人利用星象布局,目的就是为?了铲除我?” 杨季华道:“朝臣能?在一夕之间全都知道了皇后小字,背后一定有?人推手。按理来说,这小字本该只有至亲知晓,宋氏与皇后荣辱与共,不会泄露皇后小字,引人攻击皇后的,那是谁泄露了皇后的小字呢?” 魏云卿心中一动?,恍然大悟,立马站起了身子,要把这个发现去告诉萧昱。 就在这时,式乾殿有内监匆匆来报,说萧昱的情况大不好了,陛下请皇后前去说话,怕不是要交代后事了。 魏云卿双眼一黑,一阵晕眩。 临高台 第121节 * 夜里,魏云卿听说萧昱的情况更严重了,便急急忙忙来了式乾殿视疾。 式乾殿。 听闻天子病情后,以薛太尉为首的几位大臣,便立刻入宫苦苦劝谏天子,建议拟诏立齐王为皇太弟,以防不测。 ——连夜逼宫了。 萧昱始终默然不应,众人依旧苦谏。 梁时及时来解围,来报说皇后来了,萧昱松了口气,立刻让薛太尉和百官退下。 薛太尉没有?拿到诏书,心中暗恨,离去时,目光扫了焦急而来的皇后一眼。 魏云卿顾不上其他?,匆匆而入,昨天明明还好好的,不是普通发热吗?怎么突然严重了? 她看着萧昱在床上颤抖、咳嗽,急得头上冒出了汗。 “陛下,陛下你怎么了?” 魏云卿吓坏了,摇着萧昱,帮他?擦着汗,太医们忙忙碌碌的进进出出。 萧昱突然抬起了眼,看着魏云卿。 魏云卿眉头紧蹙,也看着他?。 他?以前是那样健康、强壮、意气风发,而今却?这般无助的缠绵病榻,再强大的人,也总有力所不能及的虚弱时刻。 烛火淡淡,光线昏暗,萧昱眼神昏沉,有?些看不清她的脸,却?还是伸手摸索着给她擦了擦眼角的泪珠。 魏云卿这才察觉自己哭了,她抱住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她有?点害怕。 “卿卿……” 他?哑着声音,对她道:“别怕,我不会撵你走的。” 魏云卿眼眶涌起一阵酸涩,张臂抱住了他?,“我不走,你就算撵我我也不走,我就要赖在这里,我就要跟你在一起,你去哪儿我都跟着你。” 萧昱嘴角突然泛起一抹酸涩的笑?意,“可我若真的不行了,你不能?跟我去啊,卿卿,你会长命百岁,永享富贵。” 魏云卿摇摇头,哭道:“我们早已是一体,你死了,我也活不了,你还没有?给我那权势,没有?你,我就是世家泄愤迁怒的靶子,你说过会保护我,你不能?让别人欺负我。” 萧昱继续用虚弱的语气嘱咐着、哄着魏云卿,“别怕,卿卿,就算我不在了,你也是我的皇后,齐王登基,你也可以做太后的,没有人会欺负你。” 魏云卿眼泪怔怔挂在脸上,齐王登基? 是了,他?们没有?子嗣,他?若有?事,可不就是齐王登基吗?他这是在交代后事吗? 她哭的更厉害了,摇摇头,呜呜哭着,“你胡说,你骗人,齐王与我是叔嫂,他?登基我不能称太后的。” 齐王登基了,胡法境就是皇后,胡法境背靠薛太尉,怎么可能会善待她? 萧昱哽住,竟然没能?哄住她,没想到她难过成这样了还能?保持理智。 “你不能?有?事,你活着他们都敢这么欺负我,你不在了,他?们还不得把我欺负死?你不是说了会永远爱我,会保护我吗,你不能?不管我。” 魏云卿哭诉着,失神无措,心里泛起了难以言述的恐惧,她从未设想过没有他的人生会如何。 只有?他?是皇帝,她才是皇后,她所?有的权势荣耀都来自于皇帝。 如果没有?他?,她就是任由那些世家权臣摆布的傀儡,她只有?与那些世家同流合污,向他?们妥协,做一个表面风光,只会画诺的傀儡,才能?保全自己,那他?们先前所?有的改革心血就全都白费了。 全白费了…… “卿卿,别怕,我不会不管你的。” 魏云卿哽咽着,哭诉着,“我之前说的是气话,我不要做太后,我就要做皇后,我要做你的皇后,你不要丢下我,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萧昱鼻子突然就酸了,她是那么缺爱、缺安全感,那么怕孤独的一个人,听她哭诉这一刻,他?忽然发现,这个世上最亲密、最爱她的人就是他了。 他?死了,还有其他人可以做皇帝,这个国?家不会乱。 可是,他?死了,就没有人能做她的丈夫了,没有?他?,她的天就塌了。 原来,她是这样需要他啊。 他?动?容着,酸涩的眼眶好像有什么在滚落。 魏云卿伸出手指,摸了摸他?眼角,他?哭了,可那泪意转瞬即逝,下一刻,便什么都没有?了,她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她放下了手。 下一刻,手指就被萧昱握住,“我会好起来的,卿卿,为?了你,我也会好起来的。” 魏云卿喉咙堵得说不出话,只能?重重点点头。 “来,卿卿,你上来,陪我睡会儿,睡一觉说不定就好了。” 魏云卿看着苍白虚弱的天子,心中不由酸楚。 她想到之前自己发热时,他?就是抱着自己睡了一夜,守了一夜,第二天自己就好了。她就乖乖爬上了床,和?他?并躺着,抱着他?,用自己的身子温暖他。 “别怕,我给你暖着,会没事的,会好起来的。” 第97章 算计 翌日一早, 萧昱先醒了过来,退热之后,神志清明,精神大好。 日光透窗, 屋中铺满冬日的晨光, 照在帝后身上,今天是个好天气。 萧昱低眼看着在自己怀里缩成一团的小皇后, 白皙的脸颊饱满圆润, 脸上细小的绒毛在阳光下闪着金光, 鼻腻鹅脂,娇唇嫣红。 他悄悄的, 凑近她的唇,轻轻吻了一下。 魏云卿睫毛抖了一下, 迷迷糊糊醒过来。 萧昱立刻躺好,闭上了眼,继续装睡着。 魏云卿睁眼, 见萧昱还在睡着, 便学着他的样子贴了贴他的额头,又根据丹卷上所?学的医术, 把了把他的脉息。 脉像平稳,没察觉出什么异常, 魏云卿想,大概还是她学艺不精,所?以?把不出病症吧。 把他的手臂放回被子里后, 又认认真真给他掖了掖被?角, 然后才轻手轻脚下床。 不一会?儿,内监和太医陆续进来, 太医诊脉后,退下调整药方。 魏云卿端着热茶走过来,轻轻唤着他。 萧昱虚弱地睁开眼,魏云卿松了口气,总算醒了。 她扶着萧昱坐起,萧昱咳嗽着,把身子整个靠在了她的身上。 魏云卿觉得压的有点重,还是用力勉强支撑着他,喂他喝了一点水。 喝完之后,萧昱还不忘对魏云卿说:“卿卿,我不会?撵你走的。” 魏云卿低了低眼,柔声?道:“好了,别说?话了,太医说?你要?多休息,躺下休息吧。” 萧昱点头,躺好,魏云卿坐在床边,给他盖着被?子?,萧昱握住了她的手。 魏云卿靠在床沿,守着他,也不知不觉闭上了眼。 ……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脚步声传来。 魏云卿恍然惊醒,头掉了一下,磕在了床柱上,她揉着额头。 梁时入内,低声?回复着,“陛下,人抓到了。” 下一刻,本?还缠绵病榻的天子?,闻言后便掀开被子一坐而起。 魏云卿有?点懵,不是病的要死了吗? 萧昱下床,边更衣边对她道:“卿卿,多谢你了,大约真是你给我暖好了,我现在感觉神清气爽的。” 魏云卿还在懵着,直到萧昱的身影离开寝殿,她才恍然意识到,其实?,他根本?没有?病的要?死吧? * 暴室,宫中犯了错的宫人都会被关在这里。 掖庭令将抓到的宫人五花大绑,等候天子?的发落。 萧昱亲自来到暴室,魏云卿还有些摸不清情况,可还是跟着过来了。 魏云卿看着被?捆在地上的宫人,微微一惊,这不是在自己跟前端茶倒水的宫人吗? 帝后落座。 掖庭令回禀着,“近日,这宫人行踪鬼祟,曾数次离开显阳殿,前往卫尉官署,与外臣私通。” 萧昱眼皮微抬,审问?着,“卫尉?你与薛仲怀是什么关系?” 魏云卿愕然,护她安危的显阳卫尉薛仲怀,是薛太尉之子?,她愈发茫然了。 那宫人看着和皇后并坐,完好无?恙的天子?,微微惊愕,帝后不是起了争执,天子?病的快死了吗?那她传出去的消息岂不是假的? 掖庭令恐吓她道:“与你私通之人,我们已经抓到了,他已经全招了,你再不承认,只是多遭皮肉之苦。” 宫人惊愕地睁大了双眼,下一刻,内监拖进来一个满身是血,面目全非的男人。 魏云卿吓得张大了嘴,萧昱捂住她的眼,低声?道:“别怕,假的。” 宫人却信以为真,愕然无?措,抖若筛糠,牙齿颤抖。 掖庭令继续道:“还不招吗?” 宫人紧闭着嘴,一言不发,她招了,就是死路一条。 萧昱使了个眼色。 掖庭令招呼内监用刑,一个内监打开插满银针的包裹,取出一支,插在那宫人身上的某处穴道。 顷刻间,万蚁噬心的痛感袭来,宫人全身的骨头好似被?泡在醋缸子里一般酸软无?力,她脸色苍白,颤抖着,蜷缩着,干张着嘴,喉咙却发不出一点声音,趴在地上抽搐着。 魏云卿几时见过这情景,她惊愕地看着这一幕,问?萧昱,“这是在用刑吗?要屈打成招吗?” “没有的事。”萧昱安抚她,“你看,她都没喊疼,只是宫里的一些普通审问?手段,她很快就会?说?实?话了。” 很快又一根针下去,那宫人白眼不停往上翻着,几乎丧失意识,指甲胡乱扣着地板,这种酷刑,普通男人都很难承受,何况一个弱女子?? 萧昱见差不多了,示意停手。 临高台 第122节 宫人面无血色,她知?道,再扎一根,她就没命了,她颤抖着唇,气若游丝,“我说?,我说?……” 内监给她喂上止疼续命的药,将她拖到了帝后面前。 萧昱面无?表情问?她,“你与薛仲怀是何关系?” 宫人摇摇头,“奴婢与薛卫尉并无?关系,只是与薛卫尉手下一个侍卫同乡,因而亲近,常送他衣食。被?薛卫尉发现后,本?以?为必死无?疑,不想薛卫尉却饶了奴婢一命,还允许手下与奴婢来往,奴婢便不时跟他们传一些显阳殿的事情。” “星象之事?,是受薛氏指使吗?”萧昱继续问着,“皇后一向善待宫人,与你并无?仇怨,为何要与薛氏勾结,打击皇后?” 那宫人眼神一动,恨声道:“奴婢与皇后无?仇怨,可徐姐姐差点被?杖杀,又在北宫受尽磨难屈辱,却都是拜皇后所赐!” 萧昱眼神一动,原来是徐令光留在宫里的暗线。 魏云卿大惊失色,“我并无意要她性命。” “可驱逐她到北宫,毁了她的全部希望,比杀了她还残忍。”宫人哭诉道:“我家?世微寒,在宫中饱受欺凌,是徐姐姐送我衣食,护我周全,如今她含冤被?逐,我就是要让你这妖后也尝尝被?驱逐到北宫的滋味,为徐姐姐报仇雪恨。” 妖后?魏云卿怔怔的,原来在宫人眼中,她竟是如此形象? “徐姐姐与陛下自幼一起长大,本?该为陛下嫔妃,如果陛下不是为你这妖后的美色蛊惑,怎么会?把徐姐姐驱逐出宫,该被?撵出宫的明明是你!” “你这妖后多疑善妒,不许陛下纳妃,可古往今来,哪个帝王不是三宫六院,佳丽无?数,凭什么陛下就不行?你自己不能生,还不让别人生,魏国的基业都要?断送在你这妖后手上了。” 魏云卿脑中嗡嗡,原来她竟是个狐媚惑主的妖后? “魏国的基业,几时轮得到你一个婢子妄论了?” 萧昱蹙眉呵斥,捂上魏云卿的耳朵,不让她再听那些污言秽语,冷冷吩咐内监道:“拖下去。” “陛下——”那宫人尤不死心,高喊着,“只有?徐姐姐对你才是一片真心,你不要?被?这妖后蒙蔽了,她根本?就不爱你,她就是在利用你,只有?徐姐姐,徐姐姐才是真的爱你,只有徐姐姐才是为了你好。” 萧昱跟内监使眼色,内监堵上宫人的嘴,匆匆拖了下去。 萧昱带魏云卿离开暴室,魏云卿心中尤不能平静,茫然问?着萧昱,“她又说?了什么?” “污言秽语,不足一道。” 萧昱拉着她的手,快步离开了暴室。 * 尚书台。 宋太师拖起病体,强打精神,亲自主持这一日的议事,文武百官齐聚。 宋太师和薛太尉对峙着,台城气氛紧张至冰点。 少府卿王崇从掖庭令处接来那被天子审讯过的宫人,亲自押来了尚书台。 百官愕然看着瘫倒在地气息奄奄的宫人,个个一头雾水。 与此同时,显阳卫尉薛仲怀,也被绑来了尚书台。 薛太尉看着被狼狈绑来的儿子?,眼神骤然一沉,“放肆,你们这是做什么?” 王崇道:“掖庭令抓到此显阳殿宫人与薛卫尉私通,经陛下亲自审讯,已然全部招认,供状在此。” 言罢,便将供状扬起,展示在百官面前。 薛太尉心中一震,微微改容。 薛策反驳道:“此宫人奄奄一息,难保不是屈打成?招。” “此宫人身上毫发无伤。”王崇冷哼,反问?道:“薛领军这话,是在质疑陛下审讯不公吗?” 薛策哑口无?言。 薛太尉试探道:“陛下如今病的严重,如何亲自审讯?” 殷太常提醒道:“昨夜,客星消失,司星监再占卜,客星没,乃客去之兆。大约是客去了,陛下也就好了。” 司星监隶属太常卿,殷太常此言一出,薛太尉便知?晓,他在司星监的人,已经被?清除了。 薛太尉闭上了眼,这才意识到自己被天子算计了。 “朝廷大臣,私通宫人,属实大逆不道!” 宋太师拍案呵斥,声?如洪钟,声?声?震耳,“如此品行,如何担当得起显阳卫尉之责?如何护卫皇后安危清白?薛仲怀忝为显阳卫尉,却与皇后宫中宫人私通,致使天威受损,皇后安危无?着,论罪当……" “拿杖来!” 薛太尉大喝一声?,打断了宋太师接下来的话。 百官视线都投向薛太尉。 内监递上刑杖。 薛太尉面无?表情,冷声?道:“子?不教,父之过,逆子?无?行,犯下如此大过,是我这做父亲的教导无方。” 薛仲怀脸色惨白,“父亲。” “跪下!”薛太尉语气不容反驳。 薛仲怀一惊,下一刻,便认命地颓然跪倒在地。 “兄长。”薛策急急开口,欲求情劝止,薛仲怀这明显是被人算计了。 薛太尉抬手制止他勿再多言,扬起手中的木杖,亲自动手,一杖一杖打在薛仲怀脊背上。 打的这唯一的儿子匍匐瘫倒。 打碎了他最后的希望。 薛仲怀疼的满头冷汗,闷哼出声?,却无?一句求饶。 这一局,他虽是被?诬陷,可包庇手下与皇后宫人私通,窃取皇后宫中密事?,传出宫外却是事?实?,他百口莫辩,父亲看似是在打他,实则是在保他的命。 百官看着木杖一下一下落在薛仲怀背上,渗出的鲜血渐渐染红冬衣,纷纷低下了头,默然无?声?。 薛策咬着牙,双拳紧握,宋太师太狠了。 薛太尉就这一个儿子?,这下彻底毁了,这是折了薛太尉的命根儿啊! 薛仲怀昏死过去后,薛太尉扔掉手中木杖,手掌颤抖,亲口定下了对唯一儿子的审判—— “革职归家,永不录用。” 语罢,冷冷拂袖而去。 身后,薛策连忙抱起满身是血的薛仲怀。 百官尤是震恐。 宋太师心中一松,脚步踉跄了一下,宋瑜连忙上前稳住了宋太师的身型,他不能在文武百官面前倒下去。 宋太师抬头望天,深沉叹息,这是他最后能为皇后做的了。 薛太尉败,大局已定,宋氏今后的家业,算是保住了。 尚书台事?情处理完之后,宋瑜扶着宋太师离开尚书台,宋太师步履蹒跚的离去,将要?登车时,眼前骤然一黑。 在文武百官面前强撑多时的病体,四下无?人之时,终于?支撑不住,昏倒过去。 “父亲!” * 另一边,魏云卿和萧昱离开暴室后,回了西斋休憩。 事?情来的太突然,魏云卿还是有?些茫然,怎么说?病好就病好,那宫人又是怎么回事? 萧昱始终沉默不言,似是在等待什么。 等到梁时来报,说尚书台事情成了之后,萧昱才松了口气。 魏云卿犹是一头雾水。 萧昱安抚着她,“卿卿,以?后,再没有人能针对你,能撵你出宫了。” 魏云卿一懵,“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萧昱浅笑着,“其实?那一日,司星监说客星犯帝宫时,我便起疑了。等他说?出客从天上来,我便肯定是有人冲着你来了。” “你明知?是有?人要?算计我,还冷落我,顺他们的意?”魏云卿不满道。 萧昱把脸凑近她,指着自己的嘴道:“不冷着你,你怎么会?真的生气,还给我咬这么大一口?” 魏云卿嗔怪地捏了他手臂一把。 萧昱收起玩笑的模样,继续对她道:“你这小字外人无?从得知?,司星监能以?此映射你,定然有?人跟他通过气,并且是极其了解你的人。我只有冷着你,他们才会?相信我为星象所?惑,才会?相信我们生了隔阂,才会更加肆无忌惮的攻击你。” “我便不动声色,继续冷着你,放任朝臣攻击你,让你跟我吵架,果不其然,我们吵架的事?情很快就传了出去,显阳殿果然有内奸与朝臣里应外合。” 魏云卿看着他道:“所?以?,连病的快死了都是故意装来吓我的吗?” “是有?些发热,不过病不至死。”萧昱抚着她的脸安抚着,“这本?就是我跟太师谋划的一部分?,我故意放出病重将死的假消息,让她传出去,以此确认外边与她勾结的朝臣是谁。” “果然,宫人消息一传,薛太尉就来连夜逼宫了。” 魏云卿一怔,猛然意识到,原来那一夜薛太尉前来,根本?不是探视天子?病情,他是来逼宫的! 她大惊失色道:“都那么严重了,你怎么不告诉我,还跟我说?那样的话吓唬我?” 萧昱轻点她的额头,调侃道:“不然,怎么会?知道你是那么想做我的皇后?” 魏云卿脸上微红,又挠了他一把。 萧昱自嘲笑着,“幸得如今太医监早已都换成了自己人,若是有?薛太尉的人在太医监,我这一病倒,再让薛太尉成功拿到立齐王为皇太弟的诏书,我就真的可以?驾崩了。” “别说?这样的话。”魏云卿连忙捂住他的嘴,她可不想再担惊受怕一次了,又问?着,“不过,你跟阿公到底谋划了什么?” 搞清了宫人之事,可其他的,她还是一头雾水。 萧昱拉着她的手,告诉她,“薛太尉这次回京,是打算打击了太师之后,自己留在内朝,代替宋太师执政的。” 魏云卿蹙眉,摇摇头,“他怎么可能会?放弃秦州这样一个重镇的兵权?” 兵权,才是薛太尉能跟宋太师较量的资本。 当初,宋太师便是因为宋开府之薨,家?族兵权旁落,才会一直处于被动。没有外朝兵权支撑,薛太尉即便回了内朝,也不得长久。 “他当然不会放弃。”萧昱轻笑着,“他是想由薛策代替他出镇秦州掌兵,自己留在内朝执政,政权、军权一手抓,我岂能如他的意?” 魏云卿恍然大悟,薛太尉是想如当初的宋太师和宋开府兄弟一般,一个掌兵,一个掌政。 萧昱冷冷道:“我好不容易利用盐禁打击齐州世家?,收复四郡压制宋氏,摆脱了宋太师的掣肘,我岂会?再留薛太尉在京城牵制我?” 临高台 第123节 “你要驱逐薛太尉离京?” “请神容易送神难,我既请来了薛太尉帮我摆脱宋氏的掣肘,现在,也要?想办法把这尊大佛送走。” 魏云卿这才反应过来,他是故意利用显阳殿有异心的宫人诬陷了薛仲怀。 薛太尉想证明儿子?清白,就只能承认他以星象打击皇后,趁天子?病重逼宫之事?。 可这些事?情若败露,无?异于?谋逆,薛氏全族都要?被?牵连,薛太尉只能认下儿子与宫人私通。 弃车保帅。 萧昱嘴角漾起自信的笑,“薛仲怀之事?一出,薛太尉已无?颜再留在建安,不出三日,必会?上书请归秦州。” 魏云卿暗自叹服,连连惊叹,这一局,着实?精妙。 薛太尉布下星象局,本?是要?逐皇后出宫,降低宋氏对天子的影响。 不想萧昱和宋太师将计就计,不直接跟薛太尉过招,而是从显阳卫尉薛仲怀下手,致使薛太尉痛失独子?。 虽说薛太尉亲自动手教子,保住了薛仲怀的命,但是薛仲怀仕途全毁,恐怕此生都不得入仕了。 这是真正斩断了薛太尉的命根儿,废了他的继承人,毁了他的未来希望。 这一招,太狠了。 高手过招,一箭四雕。 一来逼迫薛太尉离京,二来废了薛仲怀,三来整顿司星监,四来除掉了宫中有异心的宫人。 她犹在云雾之中,这边就已经分胜负了。 魏云卿不由感叹,不愧是常年周旋在权力核心的天子,政治敏感度远胜常人,又是和宋太师这样的朝堂老狐狸联手,纵是老谋深算如薛太尉,也不得不认栽。 萧昱看似什么都没做,却又把顷刻间把事情都做全了。 “只是我实?在没想到陛下会跟阿公合谋。” 萧昱笑道:“你是皇后,你才是宋氏的政治靠山,太师很清楚,他只有?保住你,才能保住宋氏的荣华富贵。如今的宋氏,已经丧失了竞逐的力量,宋太师一旦身故,宋氏很快就会?没落,太师很清楚,向皇室投诚,才是宋氏的出路。” 魏云卿默然,宋太师年迈,又无?人能接替宋太师撑起家族,宋氏在朝廷的力不从心,她早就感受到了。 出神之际,萧昱抚着她的手背,若有?所?思道:“现在,你身边这些怀有异心的宫人都解决了,也是时候解决源头了。” 魏云卿一怔,“源头?” “让你彻底安心。”萧昱语气平淡,发落的似乎是一个无?关紧要?之人,“徐令光,留不得了。” 魏云卿睁大了眼。 就在这时,容贞满脸泪痕,跌跌撞撞而来,慌慌张张禀报—— “陛下,皇后,徐长御,殁了。” 语落,萧昱和魏云卿骤然起身,俱是一震。 第98章 送葬 徐长御是天子保姆, 恩义?深重,她死了,萧昱不能置之不理。 于?是,萧昱便带着魏云卿匆匆到了徐长御的居所。 屋中呜呜哭声一片。 吴妙英早已?过来, 吩咐宫人料理后事了, 她眼圈红红的,显然已?经哭了很久, 她自?幼是徐长御带大, 恩若半母, 徐长御一时身殁,自?是哀痛难当。 看到帝后?亲临, 吴妙英连忙去行礼相迎。 萧昱急问,“什么时候的事情?” “午间时候不行的。”吴妙英眉头紧蹙, 叹了一口气道:“就是那宫人被带走后不久。” 萧昱愕然。 魏云卿往内室看了一眼,宫人们在忙忙碌碌收拾着,床上被?子高高拱起, 从头到脚都被?严严实?实?覆盖, 看不清人。 她心里一震,不由想起了外祖母王夫人离世的情景, 牵被?覆面,不愿再见宋太师。 徐令光留下的宫人出了那样的事, 此时的徐长御,大约也是无颜再见天子吧。 她不由一阵晕眩。 萧昱连忙扶住她差点瘫软下去的身躯。 吴妙英急道:“屋里刚死了人不干净,怕是被?冲撞着了, 陛下快带皇后?出?去吧。” 萧昱扶着魏云卿, 来到屋外落座,给她揉着额角。 吴妙英从怀里掏出一盒薄荷膏, 放在魏云卿鼻下,魏云卿深嗅一口,不适感?稍稍得以缓解。 “徐长御去时可有遗言?”萧昱问着。 吴妙英眼神复杂,回着话,“徐长御说?,她的兄弟家人都为国捐躯,死亡殆尽,惟剩令光这一侄女儿,望陛下看在幼时劬劳抚育之情,能留她一条性命。” 以死托孤。 萧昱揉着眉心,闭上了眼。 魏云卿看他那模样,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安抚着,然后吩咐吴妙英道:“传我旨意,召令光回宫,为徐长御送葬守孝。” “卿卿。”萧昱抬头,握住她的手,语气复杂。 魏云卿反握住他的手,认真劝谏道:“徐令光是功臣遗孤,徐长御又有阿保之功,取她性命,只会让更多宫人忌恨我,倒不如留她一命,给徐长御守墓思过。” 萧昱认真看了她一会儿,魏云卿眼神坚定。 萧昱妥协,吩咐内监道:“传朕旨意,召徐氏回宫。” * 北宫。 北风呼呼,天寒地冻。 徐令光蓬头垢面,一身荆钗旧裙,正弯腰在井边取水,旁边的木盆中,放满了待浣洗的衣物。 她熟练的将桶中的水倒入盆中,搓洗着衣服,曾经在建安宫,她也不曾干过什么粗活,如今事事都要?自?己亲力亲为,娇嫩的手指,早已?磨出?了茧子,寒风冰水一泡,便肿的如红萝卜一般。 她低头清洗着衣物,宫中的内监悄悄而至。 “徐氏。” 徐令光一惊,连忙抬头,看到是宫中来人后?,心中凉了半截,只觉是皇后派人来取她性命了,拔腿就跑。 几个内监连忙追上,将她制服在地。 徐令光挣扎着,“别杀我,不要?杀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没做。” 传旨内监居高临下,冷冷打量着她,“陛下有旨,徐长御有阿保之功,无儿无女,身后?凄凉,召徐氏回宫,为其戴孝送葬。” 送葬?! 徐令光脑中轰的一声,脸色苍白,如遭雷击,她完了,她最后的保命符也没了。 不由伏地痛哭失声,“姑姑啊!” 几个内监不顾徐令光的痛哭流涕,将麻衣孝服往她身上套着,拖着她往宫去。 徐长御被暂时停灵在华林都亭,不日下葬,墓址选在了薛皇后?陵墓附近,徐长御是薛皇后身边最得力的帮手,到了地下,依然可以侍奉薛皇后?。 徐令光跪行着爬到徐长御棺椁前,痛哭流涕,“姑姑,姑姑啊……” 吴妙英悄然而至,站在她身后?,冷冷告诉她,“徐长御是为你而死。” 徐令光眼泪挂在脸上,愕然看向?吴妙英。 “若非皇后?仁慈,不予计较,特许你回宫送葬,你就要死在北宫了。” 徐令光心中一凉,难道事泄之后?,天子是要?杀了她吗?他当真不念半分儿时情谊? “若非是你留下宫人暗害皇后?,事泄之后?,徐长御也不至于为了保你性命而死。” 徐令光脑中嗡嗡,呆若石化。 “是你害死了徐长御!” 是你害死了徐长御,这几个字反复在徐令光脑中浮现着,嗡嗡一片。 徐令光指甲紧扣着棺木,因为太过用力,手上冻疮溃烂,皲裂的手背绷出?道道血丝,万般悔恨之情涌起,为了报复皇后?,她做了太多错事,而这一切无非是为了一个男人。 为了一个无情无义的男人,她害死了她唯一的至亲, 她神情抽搐着,脸色万分痛苦,声声泣血,“姑姑,对不起,对不起……” 吴妙英看着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磕的头破血流的徐令光,拂袖转身离去。 不日后?,徐长御下葬,徐令光于墓所结庐,为姑守孝。 * 太师府。 听闻宋太师病倒,长期住在东州城河南尹官衙的宋瑾,也难得回了一趟家。 小烛明灭,夜色沉沉。 屋里光线很暗,床榻前,宋太师将宋瑾和宋瑜兄弟都喊了过来,吩咐着家业后?事。 “胤儿年少,不堪大任,你们皆为庶出?,资望不足,我死之后?,归附朝廷,方为上策。” 宋瑜鼻子一酸,制止道:“父亲,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宋太师摇摇头,人都有生老病死,他不怕死,他怕的是家业后继无人,家族势败如山倒。 宋瑾问道:“父亲此番协助陛下逼薛太尉离京,便是在向?天子投诚吗?” “皇后?存,宋氏存。”宋太师道:“兵权旁落后?,皇后?才是宋氏唯一的仰仗。” 宋瑾和宋瑜静静听着宋太师的嘱托。 “我早先已?与陛下达成交易,逼薛太尉离京后?,皇室会再扶持一位宋氏子弟入仕,为皇后?依仗,为宋氏依仗。” 宋瑾蹙眉,“是谁?”宋氏最有声望,有战功的齐州世子还在孝期,宋氏此时应该是无人可用的。 临高台 第124节 宋太师避而不答,只跟二人分析着朝局道:“如今有穆之在庐江,掌庐江兵力为宋氏外援,二郎为河南尹,三郎居门下,宋氏可暂时无忧。” “尚书台如今是李嗣源主事,他是个和事佬性子,我死之后?,朝廷必是推他与齐王执政。” “其子李允与皇后有幼时情谊,当初又是我推举他为秘书郎,李氏可以合作。” “殷太常是皇室驸马,其孙殷恒是陛下心腹,可以结交,无需走的太近。” “需知魏国仍是门阀政治,士族才是国?之根基,天子与士族之间,必然是有一道隔阂,镇之以静,以安群情,才是宋氏的长远之道。” 宋瑾和宋瑜点头,记住了宋太师的吩咐—— 镇之以静,以安群情。 夜色深后?,兄弟二人准备退下,不打扰宋太师休息。 宋太师却又唤住了宋瑾,嘱咐道:“江波之事后?,你姨娘便有些幽忧之疾,恐怕大限将至了,你既回家,就抽空去看看她。” 宋瑾神色一滞。 宋瑜看着宋瑾,江波之事后?,江姨娘大受打击,心中愤懑,却又对宋氏无可奈何,心病难除,久而久之,便抑郁成疾,如今更是终日卧榻,不得起身了。 江波之事,宋瑾有责任,他就是因为无颜再见江姨娘,才长期居于?官衙逃避。 听宋太师如此说,宋瑾心中一阵愧疚,默然低下了头,无言以对。 不知是去,还是不去…… * 薛太尉是在一个细雪初停的清晨离开建安的。 与过往万人拥捧的情形不同,这一次,他是低调离京,只有几个亲信相送罢了。 此番,薛太尉折了儿子,也没能如愿留在京城执政,威望大损,以免秦州人心生变,他必须尽快返回秦州,安稳秦州军心。 薛太尉也不得不承认,他这个外甥长大了,已?是能独当一面的君主了。 既欣慰,又惶恐。 他们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此番,薛太尉自?己没能留下 ,却将自己的心腹长史裴雍留在了建安,担任中书侍郎,以巩固关陇世家在内朝的势力。 明年?开春,必须将胡法境安稳送上齐王妃之位。 裴雍点头应和着,将薛太尉送上离开建安的车马,目送车队远去后?,才转身返回。 回去路上,裴雍一路思索着,薛太尉被?迫离京,他也必须做些什么,来稳定裴氏在京城的势力了。 想到这里,裴雍调转马头,转身往温氏家去。 * 时至腊月,腊梅初绽。 这一日,华林园听雪阁,天子手植的梅花开了,萧昱便携了魏云卿一道来赏梅。 前几日才下了雪,如今雪未融尽,一片白雪红梅世世界,宛如琉璃仙境一般。 二人在梅花中闲走着,萧昱对她道:“显阳卫尉被撤职,如今显阳殿需要?选一位新的卫尉,你心里可有合适人选?” 魏云卿摇摇头道:“我对朝臣又不熟悉,哪里选的出??陛下做主就好,反正你选谁我都放心。” 萧昱捡着她发?髻上掉落的梅花,道:“我近来的确给你物色了一位新的显阳卫尉,只是这毕竟是你宫中的官署,还是要?合你心意,你信得过才好,所以,我把他召进?了宫里,让你自己看一看。” 魏云卿扬头,好奇,“是谁?” 萧昱神秘一笑,拉着魏云卿往前走着,往一个方向?指了指。 魏云卿顺着他的手指看去。 梅花掩映中,一道清隽挺拔的身影映入眼中。 一如既往的沉默安静,端重沉稳,只是那一身干净平整的白布衣已然换下,换了一身绯红的官服。 青年孤身傲立梅树之间,从容俯身,深深作揖向?帝后?请安,梅花纷纷落在他的身上,随着直起的身子,又纷纷散落在地。 魏云卿愕然,看着那清风朗月般的青年,呆了片刻后?,心中恍然,继而一笑,看向?萧昱,安下了心—— “堂舅。” 第99章 逼婚 梅花树下, 清影独立。 魏云卿看着宋逸,不可思议道:“真是想不到,堂舅一贯是不愿意出仕的,不想竟答应了陛下, 还是天子的面子大。” 萧昱笑道:“他去年策试高第, 早就该授官了,如今只是顺势而为。” 宋逸为父守志十余年, 不交游不出仕, 如今父冤得雪, 出仕任职,正是人心所?向, 水到渠成。 “如今时机也?是恰到好处。”魏云卿笑着,又嘱咐宋逸道:“堂舅可不要辜负陛下的期望。” 宋逸颔首道:“为人臣, 当尽忠,为人子,当尽孝, 家父一生忠贞为国, 为人子亦当不坠父风。” 魏云卿含笑点头?。 萧昱抬手示意往前边休息,三?人穿行在梅花树间, 往听雪阁走去?。 路上?,魏云卿不时折下几枝梅花。 萧昱自顾自和宋逸交谈着, “知道我们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吗?” 宋逸恭谨回道:“去年策试,陛下亲临。” 萧昱摇摇头?,“不, 那时, 朕根本没注意到你。” 宋逸滞了一下,摇摇头?, “请陛下明示。” 萧昱提醒他,“正月十五,上?元灯节,你送了皇后一盏灯。” “陛下。” 魏云卿闻声,脸色大变,折梅花的手也?一顿,不安地看向萧昱,那件事她不是解释过了吗?怎么又提起来了? 宋逸面不改色,静静等着天子下边的话。 萧昱神色自若,坦然道:“朕还记得上巳那一日,你与皇后那一句联句。” 魏云卿心中一动。 “性?本尘外士,难与众木同。”萧昱回味着,“那时,朕便知你心性?非常,疑雾尽散。” 魏云卿面色渐缓。 “显阳卫尉之职,早先皇后就提过,希望由舅舅担任,如今由堂舅出任,也?算遂了皇后的心意。” 萧昱握住魏云卿的手,拂掉了她?肩头?的碎花,对宋逸道:“希望你能始终保持这?卓荦不群的姿态,做好自己?,不与人同流。” 宋逸领命颔首,俯身作揖,敬拜天子。 * 秘书省。 “听说了吗?裴侍郎要把妹子许配给温使君的侄子,不日就要成婚了。” “这?裴氏是要和太原温氏联姻吗?” “温使君是并州牧,秦州与并州相连千里,军事重镇,薛太尉都督二州军事,需要拉拢温氏。” 几个子弟窃窃私语着。 柳弘远手执书卷走入,几人看他进来,立刻停止了交谈,装模做样的忙着自己的事情。 柳弘远不以为意,秘书省官员多为清贵世家子弟,看不起他的出身,多不与他来往,他也?无意巴结奉承。 进来时,他似乎是听到什?么秦州,什?么温氏,不过他一贯不参与世家党争,便也?没放在心上?,自顾自往书阁走去?。 几个子弟看着他背影消失后,才?又小声议论着,“听说他跟裴氏女郎有瓜葛。” “裴氏那样的门第,怎么会看上他这样一个寒门子,婚宦失类,是会被御史弹劾的。” “别说与裴氏女有私情了,就算已经失身于他,温氏也?是照娶不误的,联姻是两姓联盟,人家娶的是姓,谁管你人如何。” “就是就是,这?小子怕不是以为毁了一个世家贵女名声,就能高攀上?吧?” “哈哈哈。” 秘书省回荡着同僚子弟们窸窸窣窣的交谈嘲笑声。 * 裴府。 “我不嫁!” 得知裴雍已定下她与温氏的婚事后,裴智容情?绪激动,言辞激烈。 裴雍拍案怒斥,“自古儿女婚事都是父母做主,父母不在,便是我这?长兄做主,由不得你不嫁!” “为什么非要逼我嫁给温家?”裴智容控诉着,“我与柳郎两情?相悦,为什?么就是不许我们在一起?” 裴雍睁目,怒视着她?。 薛太尉离京,裴氏在内朝地位不稳,他必须尽快争取与其他家族联姻合作,维护家族地位不倒。 温三?郎的叔父现?为并州牧,裴雍是薛太尉心腹,由裴氏女和温氏联姻是非常好的选择。 “他出身寒微,家世卑贱,他配不上?你。” “过去你嫌他无官无爵,如今他已入仕为官,为什?么还是不行?” 裴雍苦口婆心道:“魏国以九品中正选官,即便他如今能出仕,可他祖上?往上?数几代,并无仕宦名臣 ,你就算嫁了他,以后你们的子孙也不得仕进。” “柳郎是靠自己?刻苦读书,策试得来的功名,以后我们的子孙也可以靠自己?读书上?进,比你们这?些只会依靠祖上?功业,世代相承的浮华子弟强上百倍!” “放肆!”裴雍大怒,扬手给了裴智容一巴掌。 裴智容被打得头偏向一边,脸上?留下五个清晰的指印,却还是倔着不低头?。 裴通脸色大变,连忙张臂挡在裴智容身前,劝道:“大哥,你消消气。” 临高台 第125节 “读书上进?只要魏国还是门阀政治,九品中正选官,他就上?不去?。” 裴雍嘲讽的语气不加掩饰。 “柳弘远无非是走了大运,得长公?主赏识,才?有了策试出头?的机会,而他的子孙,无家世,无门第,无贵人赏识,哪怕再努力,书读的再好,也没有出人头地的机会!” 裴智容全身颤抖,心中的愤恨无处发泄。 她?不理解,明明是他们这?样的士族,垄断了寒门仕宦上进之路,却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以高高在上?的姿态,处处贬低这些努力读书上进的寒门子,他们凭什?么扼断别人的出头?之路? 裴雍指着裴智容,声声指责着—— “十几年来,裴氏生你,养你,付出无数心血。汝之血肉,皆为裴氏所?塑,你享尽家族之利,就该以家族荣耀为上?,以维护家业为责。” 裴智容全身颤栗着。 “作为裴氏女,维护裴氏家业不坠,是你自出生起就应该担负起的责任与自觉,你必须完全与家族休戚与共,你,明不明白?!” 裴雍的如同一只呼啸狂吼的野兽,刺耳的声音回荡在整个厅堂,高大身躯的阴影将渺小的裴智容整个淹没。 她?颤抖着,蜷缩着,一个弱小的女子,要如何与整个大时代抗争? 她?呆呆的,麻木着,仿若听到古人呐喊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时的愤懑慨然。 忽而冷笑道:“什么家业不坠?什么家族荣耀?我看这?不坠的家业,坠就坠了吧!” 裴雍眼神一寒。 忽的,裴智容从怀中取出一把小匕首,慨然道:“这?一身血肉,来于父母,我今日就还于父母,了却血肉之躯,从此一身自在!” 说着,就往自己手臂上狠狠划下一道。 “智容!” 裴氏兄弟大惊失色,裴雍扬起一脚,踢走了裴智容手上的匕首,裴智容被踹的扑倒在地,鲜血溅在地板上?。 裴通跌跌撞撞爬到裴智容身边,撕着衣服给她?包扎伤口,大声呼喊着下人。 裴雍又急又气,痛骂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怎可如此不爱惜自己?如此?不孝父母?” “我宁死不嫁!”裴智容双眼通红,倔强道:“兄长既斥我不孝,便放我入地下侍奉父母去?吧。” “好!”裴雍怒极,“要死是吧,我告诉你,你就算死,也要以温氏妇的身份死,你就算死,也?要为家族完成联姻,你就算死,也要葬在温氏祖墓!” “你……” “来人,把女郎给我关起来,严加看管,出嫁之前不得离开房门半步!” * 裴智容自尽明智,宁死不嫁温氏之事,很快就传到了柳弘远耳朵里。 殷恒有声有色的跟他描述着,“裴氏和温氏匆匆定下婚事,听说今日就要出嫁了。” 柳弘远手中的笔吧嗒落在了案上?,写了一半的宋世子传记上?,被溅上?了一大片墨迹。 只听得裴智容今日就要出嫁,顿时心神打大乱,抬脚往官衙外走去?,匆忙的脚步,带翻了案上?的纸墨。 “弘远。” 殷恒制止不及,暗自叹息,两姓联姻,他去了也是无可奈何,恐柳弘远冲动出事,连忙抬脚跟上?。 官衙的马被柳弘远骑走,殷恒无马可驱,恰逢李允乘车而来,殷恒见此?,立马跳上?他的马车,在李允一头?雾水的情?况下,驱车追赶。 另一边,柳弘远一路纵马,追上了裴氏送亲的队伍。 白雪茫茫,十里红妆。 他遥遥望着那长长的送亲队伍,泪水模糊了眼眶。 婚车中,裴智容面色麻木,再厚的脂粉都盖不住心中的绝望,她?手中紧紧攥着那早已偷偷磨的尖利的金簪,下定了赴死之心。 既然兄长要她为家族完成联姻,那她?便以温氏妇的身份死在温氏,遂了他们的心愿,以她?的身躯还裴氏养育之恩,自此?之后,她?与裴氏两不相欠。 眼泪落下,在脸颊的脂粉上?滑下水痕,忽然,她?似乎又听到了熟悉的呼唤声。 “智容,智容。” 裴智容猛然抬头?,更加清晰的听到了呼唤声,她?立刻掀开?车帘,看到了送亲队后一路驱马跟随的柳弘远。 “弘远。”她带着哭腔,呼唤了一声。 柳弘远看到裴智容后,眼泪溢满眼眶,心中大慰,幸好,她?还活着,“智容,你要活下去?,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裴雍在队前送亲,听到了身后的动静,看到柳弘远一路驱马跟着裴智容的花轿,给她?诉说着什么,眼神一寒,怒火中烧。 这?小子真不是识相,大喜之日来触霉头?,立刻吩咐下人去把他撵走。 顷刻,十几个家丁包围了柳弘远,柳弘远被拉下马,摔倒在冰冷坚硬的土地上?,一身雪污。 “你一定要活下去。”他犹在呼喊。 “弘远。”裴智容看着狼狈的柳弘远,泪流满面道:“你快回去?,你忘了我吧。” 裴氏家丁的拳头如暴雨般落下,柳弘远狼狈挣扎着爬起来,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向裴智容奔去?,一句一句的嘱咐着—— “智容,你要活下去?,一定要勇敢的活下去?,我会在你身后一直守护着你,你会长命百岁,你会儿孙满堂,你要往前走,不要再回头。” “弘远。”裴智容心如刀割,泪水糊尽了脸上?的脂粉,“对不起,对不起……” 她可能没有勇气活下去了。 柳弘远被打的遍体鳞伤,殷恒及时赶来,和李允一起跳下马车,驱赶着行凶的下人。 殷恒怒斥,“他是朝廷命官,裴侍郎欺人太甚!” 裴雍冷声道:“今日是我裴氏大喜之日,挡路者都该死!” “裴雍!” 于此?同时,婚车传出裴智容的声音,“大哥,你让他们走,我嫁,我嫁!” 裴雍面色稍缓,抬手制止下人。 殷恒和李允一起扶起昏迷的柳弘远,手忙脚乱将人抬上?马车。 裴氏送亲的队伍继续往温氏驶发。 裴智容眼泪已经流干,绝望阖眸。 * 与此同时的温氏,全家上?下乱作一团,大喜的日子,新郎却不见了,这?可如何是好? 温母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在厅堂团团转,眼见着新妇都要过门,儿子却不见踪影,这?可怎么跟裴氏交代? 很快的,家丁急急来报,“夫人,郎君找到了。” 温母松了口气,“三?郎在哪?” 说话之际,袁延伯大步跨入,把五花大绑的温三郎扔到了温母面前。 “三郎。”温母愤恨地剜了袁延伯一眼,给儿子解着绳索,心疼道:“何至如此?狼狈?” 袁延伯冷冷道:“你儿子诱拐我妹妹私奔,今日是他大喜之日,我暂时不予计较,送他回来成婚,待他婚后,我定是要开?堂公?审,给我妹妹一个公道!” 温母半张着嘴,大惊失色。 温三?郎面色痛苦,抗拒道:“母亲,我不娶,我要和袁妹妹在一起,我不要娶裴氏女!” 温母闻此?,脸色瞬间阴寒,“啪”的给了儿子一个巴掌,温氏袁氏是世仇,岂有结亲之理? “无知!”温母厉声斥责,然后吩咐下人,“来人,给郎君更衣,出门迎亲。” 温三?郎被强行换上?新郎服,被两个下人押着出门迎亲,与此?同时,裴家的婚车也到了温家门口。 门口聚集了一群凑热闹的路人。 袁延伯也?在道旁看着,他必须亲眼确认了温三郎完婚,好彻底断了他妹妹的念想。 温三郎神情麻木,犹如行尸走肉。 婚车中,裴智容亦是形如槁木,心灰意冷。 裴雍与温母互相见礼后,家丁拖着温三郎去接新娘子。 温三郎脚如灌铅,不肯挪动。 这?时,一道绝望又凄美的声音传来—— “三?郎。” 温三?郎诧异抬头?,只见袁氏女泪流满面,不知何时摆脱了官吏看管,绝望地向他奔来。 袁延伯心中一紧,一手拉住妹妹,"回来。" “大哥,你放了我们吧。”袁氏挣扎着,痛哭流涕。 “袁妹妹。”温三郎惊唤,眼眶瞬红。 路人窃窃私语着。 裴智容也?听到了外边的动静,掀开?车帘往外看着,只见一对年轻男女被两方下人拉着强行分开?,生离死别。 场面一时乱哄哄一团。 温三?郎拼命反抗着,好不容易挣开?下人的束缚后,他一瞬间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了,他没有向袁氏奔去?,也没有去接新娘子。 他就静静站在那里,仿佛天地都静止了。 他恍然意识到,他再逃一百次,一千次,最终也是一样的结果,两个有仇怨的世家,永远不可能和解。 他只要活着,就是家族联姻的棋子,他没有选择,没有选择的自由。 四海官员尽是世家子弟,他无论逃到哪里,他们都能找到他,抓回来。 哪怕去?深山隐居,可山林海泽尽是世家私产,竟无一寸属于他自己?,脱离了家族之后,天大地大,竟无他容身之地。 他突然笑了,狂笑着,徘徊着,踉跄着,抽出一个官吏的佩刀,茫然四顾。 四面八方的人如同满面油彩的小丑,戏谑嘲笑,群魔乱舞。 温母大惊,“三?郎,你这?是做什?么,快把刀放下。” 温三?郎环顾四周,绝望而慨然道:“我恨自己?无能,我恨自己?是个懦夫,我恨自己?不能像宋世子一样拼尽一切,鱼死网破,和这?世道相争!” “我做不到,我无法改变你们,我的一切都是任由家族摆布,自己?做不得主,可唯有死亡一事,对所?有人都是公?平的,你们做不了我的主。” 临高台 第126节 温母慌了,“三?郎,你把刀放下,有话好好说。” “你们既要我这?残躯去完成你们的联姻,维护你们的荣耀,那便拿去?吧。” 温三郎引刀横颈,望天长叹,“母亲,儿不孝,今去?矣!” “三?郎,不要!”温母嘶吼着扑上?前欲阻止。 鲜血飞溅,温母脚步一顿。 温热的鲜血喷洒在温母面上,她?空洞地大睁着眼,颤抖着手摸着脸上?的血迹,继而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儿啊!” 昏死过去?。 鲜血溅上红绸,裴雍大惊失色。 袁延伯也被这一幕震惊了,抓着妹妹的手开?始颤抖。 袁氏女也?不再挣扎,她?表情?呆滞,看着温三郎倒下的身躯,不再哭喊。 猝不及防之际,便毫不犹豫地扑到了刀刃上。 一夕之间,婚礼变葬礼。 “妹妹!” 袁延伯大惊失色,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裴智容看着这绝望的一幕,看着倒在血泊中的两个人,脸颊抽搐,满目血红。 她抬头看着那渐渐西沉的太阳,只觉无边天际,仿佛血池一般,太阳沐浴其中,渐渐失去?光明。 无边黑幕降临。 她?一阵晕眩,骤然昏了过去。 第100章 告状 变故突生, 裴家的婚车只能匆匆原路归家,婚礼不了了之。 翌日,温袁两家各自敲响了登闻鼓,告御状, 求天子主持公道。 袁延伯直接入宫面圣, 哭诉冤情。 若非温氏拐骗他妹妹,他妹妹也不至于命丧黄泉! 温母也恨的不行, 若不是袁氏女?勾引她儿子, 她儿子也不会被迷了心窍寻短见。 萧昱听闻事情经过后, 亦是大为惊骇。 一夕之间,太原温氏、陈郡袁氏, 竟丧两条人命,这可?不是小事。 两家各自诉说着冤情, 纷纷指责着对方,一副非要对方偿命不可的架势。 两条活生生的人命,说没就没了, 总要有个交代的。 萧昱揉了揉眉心, 脸色疲惫。 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 如今,便?是天子, 也断不清这世家公案了。 * 与此同时的显阳殿。 “什么??” 魏云卿听说后也是大吃一惊,手上的暖炉哐当落地,“死了?” 宫人收拾清扫着地上散落的炭火, 又给她换了新的手炉。 “是啊——” 徐长御去世后, 杨季华接任了魏宫一品大长御之位,宫中之事, 内监都会向她汇报。 杨季华啧啧感?叹着,“可惜温袁两家有世仇,不得婚配,二人相约私奔逃婚,不想又被袁延伯抓了回来,听说婚礼当天,温三郎引刀自尽,以?命反抗,袁氏女?也自尽殉情了。” 吴妙英神色一滞,瞳孔微微张大,追问道:“是那位曾经侯选过齐王妃的袁氏吗?” 魏云卿一怔,这才想?起?这个人,愕然良久,惋惜道:“端午宴上,这袁氏女?入宫,我还见?过一面,不想竟落得如此结局。” 数月前见过的年轻活泼的小女?郎,音容笑貌犹在眼前,转瞬竟是阴阳两隔了。 “对,就是她!” 杨季华说着,又想?到自己,感?慨叹道:“幸好我跟宋逸是门当户对,两家又没有世仇,如今他父冤得雪,也没有推脱不婚的理由了。只如今他不喜欢我,也不知要到何时才能有结果。” 魏云卿摇摇头,正色道:“如你这般的是少数,你不能以?个例代表多数。这世上更多的是门不当户不对,碍于士庶不婚的律法不能在一起?的人,你这没有律法阻碍的,尚不能得偿心愿,他们只会更加艰难。” 杨季华方觉失言,悄悄瞄了一眼身旁低着头的吴妙英,噤了声。 吴妙英不以?为意,只哀叹着温袁二人的悲剧道:“只是逃又能逃去哪儿?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想当年南阳长公主的驸马,不愿尚公主,逃了千里之远,最后不还是被有司找到,绑回来成?婚了吗?” 天大地大,竟无方寸容身之所,南阳长公主驸马最终被逼成?婚,与?公主成?了一对怨侣,无儿无女?,英年早逝。 吴妙英说着,突然鼻子一酸,转头掩面而泣。 殊不知,齐王与胡法境日后会不会也是这样一对怨侣,她的殿下,为何如此坎坷多难? 魏云卿看?了看?她,心绪复杂,又转问杨季华,“听闻有人今日一早敲登闻鼓,是温袁两家来告状吗?” “是啊,如今在陛下跟前吵的不可开交呢!” 魏云卿眼神一动,起?身前去。 * 式乾殿。 温氏和袁氏还在互相指责推卸着责任。 袁氏指责温氏子不孝不义,身为人子竟自我了结,有愧孝道,不配为人子,罪该万死,可?他妹妹无辜,不该枉送性命。 温氏指责袁氏女不知廉耻,一个在室女?,不顾身份名节,与?外男私奔,不配为人女?,死不足惜,倒是白白拖累她的儿子。 两家人吵吵嚷嚷个不停,殿上乱哄哄一片。 萧昱有些烦躁,一贯不在臣下面前轻易显露情绪的帝王,此刻也有些动怒了,尚未发作,就听得一道清亮的声音传来—— “人都被你们逼死了,你们不反思自己的过错,还在互斗,互相推卸责任,哪里还有为人兄,为人母的慈爱?这般言辞,与禽兽何异?” 随着步摇环佩之声,皇后步入殿中。 长长的袍裾在地上拖行着,魏云卿拂袖转身,语调挟怒,冷冷看着殿上的温袁两家人。 猝不及防地呵斥,吓得温袁两家不敢吱声。 萧昱起身相迎,拉住魏云卿的手,欲引她上座。 魏云卿没有上座,而是走到温袁两家面前,继续道:“魏国以孝治天下,温郎自尽,的确有愧孝道。可?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你们自己看?看?,你们这兄长父母做的可有半分慈爱的模样?人都死了,还在利用他们互相攻击,你们哪儿来的脸指责他们不孝不义?” 温袁两家惊呆了,皇后一介女?流,竟会用如此激烈的语气斥责他们。 萧昱也吃了一惊,魏云卿一贯温顺,不想今日竟刚正至此。 温母抹着泪,痛心道:“吾儿十月怀胎,艰难成?人,一朝殒命,却?无处伸冤,妾痛心剖肝,皇后不曾为人母,自是不能体谅妾身做母亲的心。” 萧昱先前一直沉默着,听到此处,才开口呵斥道:“大胆,你这是在质疑皇后吗?” 天子语调虽轻,却?是不怒自威,温母默然垂泪不言。 魏云卿继续说着,“如果他们有其他的路可以走,就绝不会走绝路,是你们逼死了他们,是你们的仇恨造成了他们的悲剧。” 袁延伯不服道:“儿女婚事本就是父母做主,若是听话,便?也没有这般惨剧,他们忤逆父母,自寻短见?,便?是不孝,有愧家族生养之恩。” 魏云卿目光投向袁延伯,道:“袁卿的妹妹,我端午时见?过一面,漂亮端方可?怜人,她还是那般年轻鲜活,却?被逼入绝境,袁卿不思己过,反倒推卸给他人,无非是想减轻自己的罪孽感?罢了。” 袁延伯垂首,惭愧无言。 “人已经死了,你们还在互相推卸责任,现在该做的,难道不是弥补他们,完成?他们的遗愿吗?” 两家人同时抬头,愕然看?着魏云卿。 魏云卿话陈词一番后,话锋一转,对萧昱道:“陛下,臣妾以为袁氏女节义可?嘉,当追赠义妇,与?温氏子合葬。” 话音落,两家人大惊,同时反对,“不行!” 温母强烈抗拒道:“不行,我儿已与?裴氏女?定亲,要娶也只能娶裴氏女?!” 魏云卿还未开口,萧昱先动了怒,“放肆,皇后的话,也是你们能反驳的?还有没有尊卑上下!” 天子一怒,满座惶恐。 袁温两家睁目,惊愕看?着天子,天子临朝一贯喜怒不形,渊默沉稳,此番竟然跟他们动了怒? 萧昱目光转向那冥顽不灵的妇人,斥道:“人家裴氏女好端端活生生一个人,如何嫁给你死去的儿子,你这不是耽误别人吗?” 温母羞愧低下了头。 “生不能同寝,死宁不同穴?”萧昱面若寒霜,质问着两家,“难道,你们要让他们死都不得安生吗?” 魏云卿赞可地点点头。 萧昱冷着脸,继续道:“便依皇后议,加封袁氏女?为义妇,追赠温氏郎为给事中,温袁两家不许再争,为他们配婚合葬。” 金口已开,事成?定局,温袁两家不敢再争。 式乾殿恢复了宁静。 * 处理完温袁之事,便该解决裴氏之事了。 翌日,萧昱便召来了裴雍。 萧昱问裴雍,“前日,裴卿派人打伤了柳弘远,是不是?” 裴雍面不改色,“臣家大喜之日,他来闹事,非是殴打,只是正常驱逐。” “朕不是要追究此事,只是听闻卿家妹子与?他有情,柳弘远才会前去送亲路上阻拦。”萧昱试探道:“事已如此,裴卿也莫再固执己见?,何不成?全了他们,莫再上演孔雀东南飞的悲剧了。” 裴雍面不改色道:“陛下想是误听了谣言,臣妹与?柳氏并无瓜葛,一心待嫁温氏,只不想?出了这样的事,臣妹大彻大悟,也决心出家守志,常伴青灯古佛了。” 临高台 第127节 萧昱蹙眉,劝道:“裴卿这是何苦,令妹还年轻,这不是白白蹉跎了一辈子吗?” “臣妹心意已决,陛下莫再夺人之志了。” * 离宫后,裴雍匆匆归家。 他已在天子面前说下裴智容要出家的话,未免落个欺君之罪被人弹劾,此番,裴智容是不出也得出了。 他宁肯妹妹削发出家,也绝不许她下嫁,婚宦失类。 到家后,便?让仆妇们把裴智容强行带到了祠堂,让她跪在列祖列宗面前,磕头认罪,又吩咐仆妇为她绞发。 裴智容反抗激烈,挣扎推搡着,仆妇们不敢动手。 “我不落,我不要出家!” 裴雍怒道:“此事我已奏明圣上,落不落都由不得你了!” “我不要,我不落!” 祠堂一片混乱,裴智容挣开仆妇,狼狈躲避着,仆妇恐伤了裴智容,不敢乱来。 裴雍一把夺过仆妇手中的剪刀,怒斥道:“把她给我抓回来,压到祖宗灵前跪倒。” 仆妇们不敢怠慢,几个人制服了裴智容,裴雍亲自动手,拿起?剪刀,咔嚓剪下第一簇秀发。 青丝落地,裴智容崩溃了—— “不要,兄长,求你,我求求你了,不要剪,不要再剪了。” 她手脚都被压制着,半分不得动弹,她无法反抗,只能声嘶力竭地哭喊着。 裴通痛心不已,看?不下去了,扑通跪倒,跪行到裴雍面前,哭求道:“大哥,别再剪了,你饶了智容吧,你会逼死她的。” “滚!”裴雍一脚踹开裴通,裴通疼的倒地哀呼。 裴雍继续毫不留情地剪着裴智容的头发,边剪边道—— “婚宦失类,是授政敌把柄,当初王侍郎贪财,把女儿嫁给庶族满氏,就被御史弹劾免官,终身不用,这是前车之鉴。” 魏国是门阀政治,婚宦失类,是在破坏士族游戏规则,他若让妹子低嫁,不仅他仕途全毁,连带裴氏一族也会被世家抛弃。 家族百年基业,如今交到他的手上,他作为裴氏一家之主,维护家族基业,是他不容推卸的责任。 秀发簇簇落地,裴智容心也沉到了谷底。 “我宁愿没你这妹子,也绝不会给政敌任何弹劾我的把柄,不会让裴氏陷入任何风险!” 剪刀飞快舞动着,随着咔咔之声,裴智容头发已被剪的参差不齐。 片刻后,裴雍将剪刀扔出,沉着脸,一言不发,大步跨出祠堂。 满地青丝委地,裴智容眼神涣散,神情麻木。 裴通跌跌撞撞爬到裴智容面前,心疼地看?着一地青丝,轻轻唤了她一声,“妹妹?” 裴智容屡遭打击,心灰意冷,状如痴傻,已然说不出一句话了…… * 裴家祠堂的事很快就传到了宫里。 萧昱额头青筋隐隐暴起?,奏折狠狠扔到了地上,内监们吓得跪了一地,爬着去捡奏折。 他纵是天子,也不好去干涉人家的家务事,可?裴雍纵是不答应妹子嫁柳弘远,也不至如此狠心,将妹子折磨至此,面目全非。 而这一切,无非是因为那扭曲的士庶不婚的律法,在这对有情人之间,横起?了一道难以?跨越的鸿沟。 此刻,萧昱心中突然涌起了一股强烈的愿景—— 他要废九品。 他要打破这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的门阀垄断。 第101章 梦魇 夜里, 魏云卿做了一个梦。 她梦到端午那日,王孙公子们在马球场上尽情挥洒汗水,端方明?艳的小女郎们?摇旗呐喊着。 她拍手喝彩着,正?要走向凯旋归来的帝王时, 梦境开始扭曲, 艳阳高照的天气,顷刻陷入一片黑暗。 她在一片黑暗中摸索着, 身旁突然出现了一道道白影鬼影, 围绕在她的身边呜呜哭泣。 白影如同一个个无骨的布偶, 身子扭曲成不可思议的形状,在她身边飘荡着, 头部像极了曾经见过的小女郎,女郎正呜呜向她伸出手。 魏云卿吓出了一身冷汗, 猛然惊醒,手掌胡乱拍打着床榻,似要驱散什?么。 萧昱被惊醒, 抱住了恐惧的魏云卿, “怎么了,做噩梦了吗?” “赶走, 快把它们赶走。”她挣扎着,还在胡乱拍打着床榻, 仿佛那些白影鬼魅,还停留在她身边。 “别怕,没事, 没事了。”萧昱拍着她的背安抚着。 魏云卿恐惧道:“白影, 我看到好多白色鬼影,你怎么看不到呢?” 萧昱掀开床幔, 四下看了一下,寝殿一如既往安静,窗户半开着,月光洒了进?来?,窗外那一丛竹子摇曳着,在地上投下婆娑的影子。 “别怕,只是月光的影子。” 他抚着她的头发,柔声安抚。 魏云卿抬头看着他,无措而恐慌地比划着道:“我看到一个影子,长得跟袁氏女一模一样。” 萧昱安抚着她不安的情绪,眉峰却渐渐蹙了起来?,不解道:“你是皇后,与我同受天地正?气滋养,不该被邪祟入侵。” 魏云卿神色微微一怔。 “定是近来?事多,你过分?忧思,才会被这些邪祟入梦。”萧昱看着她的眼睛,给她力量,“卿卿,安定心神,他们?的悲剧不是你的错,你已给了袁氏女一个圆满的结局,即便梦到她,也?不该感到恐惧。” 沉稳的语气,仿佛是一个个稳定人心的咒语,魏云卿渐渐安静下来?。 萧昱静静拥着她,魏云卿闭上了眼,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沉香味,同时,也?感受到了窗外婆娑的风吹到身上,有些微微的寒意,却让人清醒。 夜,静静的。 不知过了多久,萧昱问她,“还睡得着吗?” 魏云卿摇摇头,“我不敢睡了。” 萧昱沉默着,拉她起身,为她裹上狐氅,“走,我们去个地方。” * 月明?星繁,天朗夜清,临近年关,月亮只有弯弯一勾。 萧昱再度带她来到了太极殿。 太?极殿是皇城主?殿,只有元会日和?皇帝登基、帝后大婚、册立太子这样的国之重典才会在太?极殿举行?,平日里大殿都是深闭无人,二人站在殿前石阶上。 冬日的夜晚天然带着几分冷冽的孤寂之意,让人感觉凄静,只有忽闪的繁星,给这夜空增添了几分?活力。 萧昱站在她的身后,按着她的肩膀,道:“我曾跟你说过,太?极殿是天下之中,正?对紫微帝星,集天下正?气于一地,你就站在这里,静静感受这天地之精。” 魏云卿抬头仰望,月光照亮了她的身型,她静静感受着天地正气,沐浴着日月精华,心中渐渐宁静。 “现在,还怕吗?” “不怕了。”魏云卿摇摇头。 这恢弘壮丽的太?极殿,是国家权威的象征,大约真是那磅礴稳重的气势,驱走了所有阴暗邪祟,怪力乱神,让人安心。 萧昱在她身后,高大的身躯将她整个包裹,给她温暖,给她力量。 他安慰她道:“袁氏女你问心无愧,裴氏女也?尽力了,如今这般结果虽然不是我们?想看到的,可这是人家的家事,我们?是帝后,更不能开这个以强权去干预他人家事的头。否则,朝堂世家也?会上行?下效,以强权去压迫那些更弱小的人。” 魏云卿吸了口气,近期发生的事情,一幕一幕在她面前浮现着,心中万分?感慨。 “我懂,我只是很感慨。” 魏云卿垂眼,看着地面?,缓缓道:“从小,母亲就告诉我,我是魏氏的女儿,我要以家业为己任,我要为魏氏不坠的门户奉献自己。” 她顿了一顿,抬头看着夜空闪烁的星星,眨了眨眼。 “所以我要入宫,我要做皇后,我要让魏氏在皇后的光辉下登顶。” 萧昱静静听着。 “我们?也?像男子一样读过书,也?知礼仪,看似什?么都懂,实则什?么都不懂。女儿只能被养在深宅大院,我们?对世界的认知,都来自于家族的教育。” 魏云卿说着,语气突然多了几分自嘲。 “可我们?从小就在被家族灌输、洗脑着,一切要以门户为重,家族至上的思想,我们?不需要有自?己的想法。因为一个世家贵女,联姻就是她最大的作用,她如果不为家族联姻,就会成为家族弃子。” 萧昱抱着她的手臂微微收紧。 魏云卿却转身,面?对着他,“如果裴氏没有遇到过柳弘远,那她大概跟我一样,服从家族安排,嫁一个门当户对的夫君,被冠以某某人妻子之名?,没有自?我,只需要相夫教子,循规蹈矩的过完一生。” 萧昱眼神微动,瑟瑟夜风吹动他们的发丝,衣摆彼此纠缠着。 “可她遇见了,柳弘远的出现给她的人生开启了另一种可能,她发现自?己可以自?由选择爱人,自?由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自由主宰自己的命运。” 至于这结果是好是坏,都无需外人评说。 “她反抗的、她追求的,从来?都不仅仅是爱情,爱情,只是一个被家族宗法禁锢的女子觉醒的起点,她追求的是自由。” 魏云卿一字一句告诉他,“拥有选择的自?由。” 萧昱想,或许有着一样出身,一样成长经历的魏云卿,才能真正?理解这些贵女,理解她们?所抗争的。 即便不是嫁给柳弘远,裴智容也可以自由选择嫁不嫁人,嫁给什?么人,而不是像一件物品,被人逼迫出嫁,被家族安排的明明白白。 她们?曾经不反抗,只是因为被家族禁锢,从未走出过这片池塘。 而当她们?走出去,见识过这个天地的广阔后,她们也会向往江河湖海的浩瀚。 反抗不是叛逆,不是不孝,不是异类,是人们对自由的向往。 他思索着,突然问她,“那你觉得你有这个自由吗?” “我没有。” 临高台 第128节 她没有迟疑地说着,母亲歇斯底里的呐喊又在耳边回荡—— 你会成为皇后,你会入主?中宫。 魏氏纵是无男再振门户,你也?要让魏氏的列祖列宗随着皇后的身份,载入史册,永垂不朽! 你要让魏氏在皇后的光辉下登顶! “所以我佩服她们、惋惜她们?,她们?比我勇敢。” “我从来没有自己做过什么决定,我从小都是对母亲百般顺从,讨她的欢心,母亲说我应该做皇后,我就做了,那一夜陛下问我登临高台,所为何意?我不知道,因为曾经的我,入宫只是为了家业。” 萧昱眼神一动。 魏云卿看着他,“那时我觉得,我是魏氏女,我就是应该扛起这份家业责任,维护魏氏门户不坠,不让魏氏列祖列宗的功业沉寂。” 哪怕是被迫接受一场政治联姻,她也?不想让母亲失望。 可魏云卿又话锋一转,告诉他,“可现在我不这样想了,入宫之后,我看到了更多的选择,我不是只有联姻这一个用处,我选择陛下,也?是我自?己的选择。” 萧昱神情微动,他想,她跟自?己说这些,应该意识到自己要做什么了。 从顾太?傅初提废九品,至宋世子度田改革,到如今他谋齐州、立盐禁、压世家、收四郡。 一步一步,经过几代人的努力,踩着无数动乱与鲜血,有条不紊的将权力一步一步集中,都是为了走向那最终的目的——废九品。 她选择了他,便是无论他做什么选择,她都会与他共进?退。 这是一条艰苦卓绝的路,他必须告诉她。 “百姓总以为造个反,推翻了皇帝,再换一个皇帝上去,他们?的日子就会好过,其实是没有认识到造成自己苦难的真正?根源。” 魏云卿看着他,认真听着。 “不从根源解决门阀政治的问题,解决士族与寒门之间的矛盾,百姓哪怕造一百次反,换一百个、一千个皇帝,一切也只是在原地打转。” “皇帝轮流做,政权在世家,新的皇帝还是要和这些世家联姻,交换利益,来?维护自?己的统治,不改变这一套制度,谁做皇帝都一样。” 萧昱看着她,认真告诉她—— “我生于此,长于此,将来?也?要亡于此,我这一生都与这建安宫不可分离。” 魏云卿眼神一动,那一夜在太?极殿前,他对自己说了同样的话,两道声音,跨越了时间,在她耳边回荡交叠着。 “我之后要做的事情,可能会得罪尽士族,可能会留下无数骂名?,可能会一无所有,可我是皇帝,我必须去做。” 帝王的声音悠远回荡着太极殿前,宣誓着变革的决心。 “只如今你是我的皇后,以后都要与我荣辱与共,我答应过会保护你,会护你周全,可若有一日你被我连累,卿卿,你会不会后悔做这个皇后?” “我不会。”魏云卿语气坚定,她告诉他—— “我希望这个天下,以后可以选官不问出身,婚姻不看阀阅。” “我希望以后所有人都有公平入仕的机会,可以自?由选择婚姻。” “陛下选择的是一条艰苦卓绝的路,你是皇帝,我就做皇后,帝后一体,我们?共进?退。” 空气安静了下来?。 萧昱看着魏云卿,看着她坚定的神情。 月光洒在他的身上,又?倒映在他的眼眸中,看起来?十分?明?亮,他抬头看了看星空,突然对这一片夜色产生了一股无可名状的爱怜之情。 他把她抱到了怀里。 魏云卿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视线落在了他背后的太极殿屋顶上,仿佛感到那庄严肃穆的宫殿在以沉重而恢弘的气势向她倒来,有点儿令人敬畏。 第102章 年关 转眼就到了年底, 宫里也忙碌了起来。 祀灶前夕,天子在式乾殿行封宝礼,将玉玺和御笔清洗毕后,入匣封藏。直至第二年初一, 这段时日, 皇帝是不能动笔处理朝政的,京城内外各官衙亦照例封印。 杨季华和吴妙英清点着今年的结余, 以皇后之名给各宫宫人内监以及显阳殿的大小官吏发放过年的赏钱。 腊月二十八之后, 皇后卫尉营里, 家?在京城附近的官吏也要陆续归家过年了。 杨季华分发完赏钱后,还特地给宋逸送了一套新的冬衣, 宋逸不肯接受,杨季华早料到他?会拒绝, 便称是皇后的意思,卫尉营中的将士都有发,不是只给他?一人, 宋逸才勉强接受。 * 显阳殿。 晚间, 魏云卿和萧昱都穿着宽松的寝衣,坐在榻上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 萧昱到开年都无需理政, 近期索性直接住到了显阳殿。 魏云卿在灯下做着针线,萧昱斜倚在一旁看书, 有?几个小宫人在院子里放焰火玩儿,窗外不时传来宫人的欢笑声和焰火的光芒。 魏云卿把绣了一半的荷包递到萧昱眼前,问他?, “你看, 好?不好?看?” 萧昱扫了一眼,笑道:“这绣的是鹅吗?” 魏云卿脸一垮, 埋怨他?不识货,认真告诉他?,“这是大雁。” 萧昱哽住,意识到说错话后,忙连哄带安抚道:“挺好?,挺像的,我刚刚是没看清,大约是还没有?绣完,这晚上光线又暗,才错认了。” 魏云卿不以为意道:“我不是很擅长这些,绣的不好?,等我多多练习,会越绣越好?的。” 萧昱合上书,看了一眼窗外的焰火,道?:“你本就不需要学这些,有?宫人给你做,何劳你动手。” “这是我给你做的,怎么能让宫人代劳?”魏云卿蹙眉。 萧昱眼神?一动,身?子微微坐直,手掌伸向她,“来,拿过来让我再仔细瞧瞧。” 魏云卿不给,身?子往后闪了几分,把荷包捂在手里,“等绣好了再给你看。” 萧昱一笑,没再勉强,问她,“怎么突然要学女红?” 魏云卿边绣边对他?道:“季华整理了一些我明年必须参与的重大节庆和仪式,二月有?皇后亲蚕礼,需要我自己养蚕、缫丝、织布,可这些女红我都不熟练。” 萧昱笑了笑,对她道?:“魏国很多年没有皇后行过亲蚕礼了,不会也无妨,这仪式很多事?并不需要你亲力亲为,宫人代劳即可。” 魏云卿摇摇头?,给他?说着自己的道?理,“世家女子就是因为是被家?族养着,自己不参与劳动,所以在家以父母为大,出嫁以夫为天。” 萧昱眼神一动,看着她。 “而小户百姓家的妇女,也是家?中重要的劳动力,她们需要参加到劳动中,不像世?家?女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所?以这些小户妇女在家?中还掌有一定话语权。” 萧昱合上书,认真听着,讶异于她是从哪儿听到的这些道理。 魏云卿继续说着,“我听说齐州世?子夫人,曾在齐州兴办织坊,帮助了很多贫苦无依的孤寡妇女。” 萧昱点点头?,“这个我知道?,高夫人在齐州,扶持了很多妇女兴办织坊,让她们自力更生,很了不起。” 魏云卿认真道?:“我是皇后,无需靠辛勤劳动来获取生存之资,但我要做天下女子表率,以自己的行?为,来鼓励妇女参加劳动,自强自立。所?以亲蚕礼,我还是要亲力亲为的。” 萧昱赞许地点点头,认可她的道?理。 或许是近来发生的事?情,让她对女子的生存问题有了更多的感悟,她这稚嫩的肩膀,也必须开始学习扛起一国皇后的重任了。 二人继续着自己的事情。 魏云卿边绣着荷包,边看着榻上枕着胳膊看书的天子,朦胧的灯火,勾勒出他?俊秀标志的侧颜轮廓。 她心不在焉地绣着荷包,思绪不由自主就飞远了。 不知过了多久,魏云卿绣的乏了,就放下针线,爬到了萧昱身?边,挨着他?,伏到了他的胸口。 萧昱低眼,看着趴在自己的胸口的小皇后,灯火在她眼里跳动,看起来亮亮的,一副欲说还休的模样。 萧昱把书放到一边,专注问她,"怎么了?" 魏云卿抿着嘴,往窗外使?了使?眼色,暗示他?夜色深了,面含羞涩道:“你说怎么了?” 萧昱看着突然变的娇媚可人的小皇后,身?上热了起来,他?顺着她的视线看了一眼窗外,却没看懂她的暗示,只看到有?焰火炸开,便道:“你是想去看焰火吗?” 魏云卿脸一垮,连连摇头道:“不是。” “那你想怎么样?” 魏云卿百般暗示无用,有?些泄气,锤了一下他?的胸口?,对他抱怨道:“你好久都没给我数牙了。” 话音落,萧昱怔住,空气有一刻凝滞。 就在魏云卿有些沮丧地要爬起来时,萧昱恍然大悟,立刻把人拉住,压在了身?下。 猝不及防—— 魏云卿仰躺在榻上,脸上染了一丝嫣红,眼光闪闪的看着他?,带着某种期盼。 萧昱捏着她的下颌,命令的语气多了几分柔情,一如既往说出那两个字,“张嘴。” 魏云卿张开双臂搂住了他的脖子,骄傲地轻启檀口?,向他?展示那一口?神?迹。 窗外,焰火“砰”的一声炸开,五彩斑斓的火光在夜空绽放。 * 除夕将至,皇后官署的官员陆续都已返回了家中。 宋逸留到了最后一刻,这天封存了官印,准备归家?。 将要离开官署时,内监来给他送了皇后的赏赐。 宋逸摇摇头?,“皇后已经赏赐很多了,臣不敢再受。” “之前的赏赐,是宫中例行?赏赐,这一份,是皇后私人所出。” 宋逸神?色一动。 “皇后说,她听闻令堂近来多病,大人为官清廉,积蓄不丰,令堂拿药看病,花费许多,恐有不足。这些药品钱财,是皇后以家?人之礼,来孝敬令堂的,大人是孝子,怎么能让母亲疾病无医呢?” 宋逸沉默着。 父亲去世?后,家?道?中落,母亲独自抚养自己成人,幼时家?贫,母亲还要自己织布做针线贴补家用。 如今他虽入仕有了俸禄,可母亲在父亲改葬后,终日哀思,身?体愈发不好?,近来都是与汤药为伴,他?那点儿俸禄,维持母子二人的生活,加上为母看病,早就捉襟见肘。 魏云卿想是得知了他?的情况,才会额外赏赐,并且给了一个让他无法拒绝的理由。 宋逸没有?再拒绝,坦然接受了皇后的赏赐,返回家?中。 临高台 第129节 * 除夕之夜,帝后同庆。 子时一到,天子于式乾殿行?开笔仪式,将玉玺御笔取出,寓意着新一年的政务开始了。 因一早还要赴太庙祭,故而仪式结束后,天子便去暂做休寝了。 先前,皇帝初一都要住在太庙斋宫沐浴斋戒三日,而今皇后正位中宫,帝后同拜太庙,便免去了斋戒的仪式。 魏云卿想起她和萧昱第一次相见,便是在这太庙斋宫。那一次,他?握着自己的手,扶起了自己。这一次,他?挽着自己的手,同拜列祖列宗。 转眼,一整年就过去了。 祭拜之后,帝后便直接回宫了。 回来后,杨季华就匆匆来跟魏云卿回着话,说太师府来信,江姨娘除夕夜的时候过身?了。 魏云卿大为惊愕,心?口?重重一沉。 她虽然跟江姨娘没什么感情,可毕竟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十年有?余,听到这样的噩耗,还是止不住眼涩。 出了江波的事情后,江姨娘大受打击,又被宋太师幽禁后宅,终日郁郁,伤神?过度,便失了精气,年初还张扬得势的妇人,一朝失势,便说没就没了。 魏云卿不由一阵叹息,宋朝来曾经百般看江姨娘不顺眼,如今却是再也看不到了。 “听说咽气前,眼都没闭上,含恨而终的。” 魏云卿愕然,“怎会如此?” 杨季华叹道:“听说江氏临终前就是想听儿子叫她一声娘,可宋府尹到底没叫出来,母子心?结,至死未解,唉……” 年关时,京城内外官衙都封了印,宋瑾也离开河南尹官衙,回到太师府过年。 人之将死,念的都是自己最牵挂的,即便因为江波之事?,母子有?了心?结,可临终前,江姨娘还是想见见宋瑾。 她生了两个儿子,却因妾室的身?份,两个儿子都不能认她为母,临终前,她就想让宋瑾喊她一声娘,认她这个生母。 宋瑾百般煎熬,他跪在江姨娘床边,至江姨娘咽气,都没能喊出口?。 江姨娘自嘲可笑,圆睁着眼,含恨咽气。 宋瑾伏在江姨娘身上痛哭失声,终于艰难地喊出了那声“娘”,合上了江姨娘的眼。 魏云卿心?底大动。 宋太师唯一的嫡长子早逝后,才开始培养庶子接班,宋瑾兄弟才得以出头?。 可庶子的母族终比不上嫡子,江氏无法给宋瑾兄弟任何政治助力,故而宋瑾兄弟自幼都是养在嫡母王夫人身?边,认少府卿王崇为舅舅,与江姨娘母族并不亲近,江姨娘一直引以为恨。 江家?本就富有?,无需卖女儿给权贵做妾,当初,宋太师在酒庐见到江姨娘姿色,很是喜欢,想讨她做妾时,她的父母本是不愿意的。 是江姨娘劝说父母,说他?们门第寒微,若是与权贵人家?结亲,将来或许大有?好?处,为家?族门户计,让父母无需怜惜一个女儿。 江氏这才把江姨娘嫁给了宋太师做妾,可不料一入公门深似海,即便生了两个儿子,儿子也不能认她做娘,更遑论提携她家的门户。 江氏经商,富甲一方,可士族与庶族之间天然有着一道?鸿沟,他?们再富,也是庶族,世?家?再穷,也是士族。 门户门户,为了门户,一个女子牺牲自己的一生,屈身?做士族妾,以为可以成家?族门户,可她终究是赌输了。 魏云卿心中万般感慨,这门户私计,也不知荼毒了多少人,扭曲了多少人。 * 因着温袁两家?悲剧,以及江姨娘去世?之事?,魏云卿近来都有些情绪低沉,这个年都没怎么过好?。 转眼半个月过去,上元灯节的时候,杨季华告假归家?过节,一早就来跟魏云卿辞行?着。 魏云卿笑着道:“倒是羡慕你,还能回家?过节,我却要冷清清呆在宫里,清溪灯节热闹,你便替我去看一看。” 杨季华道:“等我回来时,给皇后带一盏灯,就当是皇后也去看过了。” “那我可要那灯节上最好的那一盏。” 杨季华点头道:“只要是能买到的,一定难不倒我,可若是花钱不行?,我就不敢保证给皇后带回来的是最好?的了。” 魏云卿一笑,跟她摆摆手,杨季华便告辞了。 下午时,吴妙英带着几个小宫人在廊下扎灯笼,过节时,内府自有?准备宫灯装饰,她们不过是自己扎着玩儿罢了。 萧昱自初八开朝后,便一直忙于政务,如今正在主持朝廷重修氏族志之事?。 氏族志,是士族显赫身?份的象征,可也清楚记载了各大家族的联姻情况。 名义上是修氏族志,实?则是为了摸清各大世家最新的权力分布。 废九品不是一纸诏书的事?,强行?推行?必然失败,无疾而终。他必须先知己知彼,才好?制定下一步政策。 黄昏,萧昱批完最后一道奏折,合了起来,放到书案上。 夕阳西斜,云霞满天,萧昱步出殿外,看着内监开始陆续点起早已张挂好?的宫灯,星星点点的灯火闪烁着。 萧昱站在一盏灯下,对梁时道:“今天是上元灯节吧?” “是啊,又是一年灯节了。”梁时满面含笑道:“去年这个时候,奴婢陪陛下在宫外看灯,别提多热闹了。” 萧昱思索着,来到了显阳殿。 魏云卿在和宫人一起扎灯笼,宫人们嬉笑玩闹着,廊下一片欢声笑语。 萧昱站在她身?后,看着她扎的灯笼,是一只胖乎乎的莲花,她正提着笔给花瓣上色,便问她,“你想不想去宫外看灯?” 魏云卿仰头?看了看他?,微微愕然,犹豫道:“这会不会太过兴师动众了,我们扎几盏灯,在宫里看也是一样的。” 萧昱想,那可不一样,她过往都是在宫外过的灯节,如今却要委屈在宫里过这样冷清的灯节。 “我们微服出行,不会兴师动众。” 魏云卿脸上随即漾开笑容,“真的可以吗?” 萧昱看着她,想起去年灯节时,她那灿烂的笑脸。近期沉重之事?太多,她情绪低落,很久没有笑的那么开心了。 他?想,他?可以让她重新绽放笑颜,一扫近期的阴霾。 “当然可以。” 第103章 看灯 魏云卿换了一条简洁淡雅的月白色便?服裙子, 和萧昱一起出了宫。 夜色渐浓—— 清溪沿岸,已经挂起了千万盏明灯,水上的灯船灯火通明,街上各处都是舞狮舞龙的表演。 光华璀璨, 火树银花。 魏云卿手上拿着刚刚买的小糖人, 尝了尝那甜甜的味道,露出满足的微笑。 又把糖人递到了萧昱的嘴边, 在他要尝到时, 又故意拿开, 萧昱嘴上落了空,便?作势要去尝她嘴上的味道, 吓的魏云卿连忙推开他,落荒而逃。 萧昱在她身后紧跟着, 魏云卿跑着跑着,就在一处舞狮处站定,萧昱走到她身边, 和她并?肩站在道旁, 二人一同?看着路中的舞狮表演。 锣鼓喧嚣,争斗激烈。 高梯之上挂着一只五彩绣球, 两只威风凛凛的狮子爬上高梯,互相争抢着, 谁都不遑多让。 在一番激烈的争逐后,红狮子抢到了绣球。 众人都拍手叫好着,魏云卿也鼓掌喝彩着。 赢了彩头的红狮子, 头顶着绣球步下?高梯, 在人群中展示着自己的战利品,有大胆的小孩子, 骑在父亲肩膀上,伸出手去摸狮头上的绣球。 狮子来到魏云卿面前时,她也兴奋地?探出了手,想?去摸摸那绣球,谁知下?一刻,那红狮子却躲开了头,魏云卿手上落了空。 那狮子蹦跳着后退了几步,突然?仰头张开了大嘴,下?一刻,嘴中便?喷出了绚丽烟花,给了众人一个大大的惊喜。 魏云卿拍着胸口?,“哇”地?惊叹了一声,被突然其来的惊喜惊的脚步一退,手上的糖人落地?,摔了个粉碎。 萧昱扶着她的肩,捂住她的眼睛道:“吓到了吗?” “好精彩啊!”魏云卿扒开一点儿他的手指,在指缝间继续偷偷看着舞狮子的表演,脸上漾开了笑容。 与?此同?时,远处也传来了爆破的声音,魏云卿循声望去,只见清溪水面上绽开万千烟火,天上与水面的火花交相辉映着,满船波光,梦压星河。 “好美啊。”她感叹着,焰火在她眼?中跳跃。 本?以为入了宫,她这辈子都不可能再看到清溪的繁华,而如?今,她竟再度来到了此地?,带着满心的自由。 萧昱侧头看着她,一袭白裙的女子在灯火迷离中,神采愈发灼灼逼人。 转瞬间,焰火散尽,街上又只剩花灯星火。 魏云卿拉着萧昱的手,二人在人群中穿梭着,在一个面具摊前停了下来。 魏云卿在一堆形色各异的面具中选了半天,才拿起一个鬼脸面具戴在头上,转身吓萧昱道:“哇嗷。” 萧昱点了一下她的头,“调皮。” 魏云卿把面具抱到怀里,对他道:“我想要这个。” 萧昱宠溺地?点点头,“好。”为她付了钱。 魏云卿展颜一笑,抱着面具,时而观赏,时而戴在脸上歪头看着萧昱,旁若无人的亲昵。 二人一路嬉笑玩闹着,不知不觉,又来到了去年那灯王的摊位前。 魏云卿把面具塞到萧昱手里,来到灯架前,挑着那一排排让人眼花缭乱的花灯。 “这个好看,这个也好看。”她对着一盏盏花灯指指点点。 萧昱跟着她身后,点头附和着,“嗯,都好看,那就全都买下来吧。” 魏云卿闻言,神色一滞,回头看着萧昱,灯光照在她的脸上,半边脸被映的红红的。 她突然?想?起去年这个时候,萧澄也说过要把灯全买下?来的话,当时她不以为意,而今萧昱也对她说了这样的话,她恍然?意识到,大约这就是因为喜欢吧。 魏云卿低下?了眼?,看着地?面,心中漾开一圈圈涟漪,摇了摇头道:“不用了,我只有一双手,拿一盏就够了,要不了那么多。” 萧昱微怔,魏云卿跑跳着走开。 她跑到一盏被挂的最高、最美的花灯前,仰头指着道:“我喜欢这个,我就想?要这个。” “姑娘真是好眼?光,这可是今年的灯王。” 临高台 第130节 魏云卿双手捧着脸,讶异一笑。 老板抚须而笑,“今年的灯王依旧是彩头,照例不卖,老规矩,解出最多灯谜的,可得此灯。” 魏云卿走向萧昱,灿然?一笑,摇着他的手撒娇,“萧郎……” 过往,她要自己解灯谜赢走灯,如?今,她有丈夫可以送她灯了,她便不想自己费心劳力了。 二人相对而立,同样风姿玉润的两个人,宛如?一对璧人。 萧昱被那一声呼唤,唤的心底一软。 人声鼎沸,世间喧嚣,他看着眼前娇美动人的女郎,周围的喧嚣仿佛静止了,模糊了…… 他眼?光闪动,对她点了点头。 * 街的另一边,杨季华也正和表兄妹们一起上街看灯。 郑家表哥正殷勤的为妹妹们嬴着灯。 杨家不大乐意杨季华和宋逸的亲事,有意撮合她与?荥阳的郑表哥,便?趁着上元灯节,由郑家表妹出面,请杨季华出街游玩,给二人制造相处的机会。 杨季华心里虽不情?愿,可想?着答应了魏云卿要送她一盏最好的灯,还是勉为其难的出来了。 兄妹三人闲逛着,郑表妹指着一盏鱼灯,甜甜笑着,“哥哥,我想?要这个。” 郑表哥点点头,猜出灯谜,为妹妹赢下?了那盏灯,又小心翼翼问着杨季华道:“表妹,你想?要哪一盏?” 杨季华置若罔闻,自顾自认真搜寻着最好的灯。 郑表妹把玩着手中的灯道:“表姐如今可是一品女长御,品级比大表哥还高呢,她在宫里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哪里看得上这些?” 杨季华闻言回神,后宫不得干政,又少有世家贵女愿意入宫为女官,故而后宫女官能以远超男人在前朝升迁的速度,在很小的年纪就能升任高阶品级,可这品级也不过是说出来好听罢了,并不掌控什么实权。 她对郑表妹道:“那倒也未必,这里很多精巧的灯,我在宫里也没见过。” 说完,又随手指了一盏莲花灯,“这个就很别致,我在宫里没见过。” 郑表哥以为她喜欢,二话不说,猜出灯谜,把那盏灯捧到了杨季华面前。 杨季华看着眼前莲瓣千重的花灯,微微错愕,可那是她自己指的灯,也不好意思拒绝,只能勉强提在了手里。 兄妹三人继续在街上漫行着,年幼的郑表妹,不时拉着哥哥要这要那,不多时,便?满载而归,自己抱不住了,还要杨季华帮她拿。 很快的,杨季华的怀抱也被各种小玩意儿塞满。 杨季华还记得自己答应魏云卿的事,依然?专心的在街上搜寻着最美的那盏灯,等看到那盏灯王时,终于露出了讶异的笑容。 她正要上前去寻老板询价,就看到灯下?相视亲昵的帝后,不由脚步一顿。 灯火迷离下?,魏云卿摇着萧昱的手诉说着什么,萧昱一脸宠溺地?看着她。 杨季华心中微微疑惑,帝后怎么微服出宫了? 这时,郑表哥也跟了过来,见杨季华的视线落在最高最美的那盏灯上,心中有了主意,“表妹,你是想要那一盏灯吗?” 杨季华还未出声,他便自告奋勇道:“我去给你赢回来。” 说完,便?走上前,去竞猜着灯谜,和天子竞逐着那盏灯。 杨季华伸手,阻拦不及,又恐泄露了帝后身份,便不动声色躲在了隐秘处,悄悄观察着几?人。 郑表妹跟上,却不见杨季华身影,疑惑之际,见哥哥在一排排花灯前猜灯谜,便?也凑了上去给哥哥喝彩鼓气,只盼哥哥赢了花灯,讨得表姐欢心,把表姐早早娶回家里。 花灯下?,一群年轻的小郎君竞争猜着灯谜,身后有着一群小女郎为他们喝彩欢呼。 魏云卿看着这一幕,看着同?样认真解着灯谜的萧昱,心里暖暖的,在萧昱猜出来的时候,她也学着小女郎们的模样给他喝彩着。 “好!” 她鼓着掌,喝着彩,如?今,她也有情?郎为她赢灯了,不用羡慕别人了,想?到这里,她有些骄傲地扬了扬下颌。 很快的,竞争的郎君们都陆续黯然?离场,人群中便?只剩下?萧昱和那郑表哥二人。 老板念出了最后一个灯谜,“画时圆,写时方,冬时短,夏时长。” 此谜一出,人群陷入了沉默。 郑表哥还在蹙眉思索着,萧昱已经从容开口?,给出了答案—— “日。” 人群中顿时一阵欢呼喝彩声,魏云卿也激动地?拍着手。 郑表哥饮恨败北,对萧昱微一作揖道贺,萧昱对他颔首还礼。 之后,郑表哥垂头丧气地离去。 “不错,就是日字。”老板点头,指着高出的明灯道:“我这盏灯,便?是名曰旭日东升,即太阳初升,东方始明。” 魏云卿心中一动,抬头看着萧昱,道:“这盏灯合该是你的,昭明。” 萧昱心底微动,岂不知他与?此灯,也是一种缘分呢。 老板取下?那盏灯,递到了萧昱手中,萧昱又把灯放到了魏云卿手里,“现在,他是你的。” 魏云卿看着那如太阳一般明亮的灯,抿唇笑着。 那老板又突然开口道:“去年的时候,我这彩头就是被女郎赢走,不想?今年,还是到了你的手上。” 魏云卿正和萧昱相视而笑着,听到这话,转头看向老板,愕然?道:“你怎么知道是我?” “女郎这般仙姿玉貌,纵是男装也认得的。”老板抚须,笑呵呵道:“只是去年与女郎同来的,似不是这位郎君。” 魏云卿不好意思地一笑,挽着萧昱的胳膊,介绍道:“去年是我舅舅,这位是我夫君。” “这就是了,去年那位郎君,便说是要赢来给他家女甥做新?婚贺礼,转眼?这就嫁人了,赢了此灯,也祝你们早日添丁啊。” 魏云卿有些难为情?地?笑着,跟老板颔首告辞,提着灯和萧昱亲昵相依离去。 花灯阴暗处,杨季华默默听完帝后与老板的对话,心中突然?升起了一个疑虑。 她来到老板跟前,询问道:“去年的彩头,是刚刚那位姑娘赢走的吗?” 老板笑道:“是啊,又聪明,又漂亮,没想到今年的彩头还是到了她的手上,这也该是缘分?吧。” 杨季华思索着,在老板跟前比划着,“那个彩头,是不是大概这么大,这个形状的一盏五采琉璃灯?” “是啊,你怎么知道?”老板讶异道:“莫不是你跟刚刚的女郎相识?在她家中见过不成?” 猜测得到肯定,杨季华脑中“轰”的一声炸开,一切豁然?开朗。 “这灯很别致,不像你一个大男人会?喜欢的,更像是我们女孩子的喜好。” “看你这紧张的模样,莫不是你的心上人所送?” “这个灯我也很喜欢,你可不可以送给我?” 那一日,在宋逸书房发生的一幕幕,走马灯般在她脑中浮现,杨季华恍然?醒悟。 ——宋逸骗了她。 他说那盏灯是他于上元夜解灯谜所?得彩头,不与?任何人有关系。 他说男女不能私相授受,可是他接受了皇后的灯。 杨季华猛然?转头,看着不远处帝后渐行渐远的身影。 火树银花,玉壶光转,一片灯火阑中,那相偎的身影渐渐模糊。 清溪水岸的灯火在她脸上轮流浮现,光怪陆离的色彩掩藏了她的表情?,她突然?意识到—— 宋逸,爱慕着他们的皇后。 第104章 谈话 ——不仅是痴心妄想, 更是大逆不道! 杨季华怔怔站在这一片灯火喧嚣中,茫茫人?海在她的视线中模糊,喧喧沸腾的人?声在她耳边销声,这一片夜色中, 仿佛只剩下她孤零零一人?。 郑表哥在茫茫人海中四处寻找着?, 终于找到了她,“表妹, 你怎么在这里呢?” 杨季华沉吟不言。 郑表哥愧疚道:“我本想为你赢来那盏灯, 可惜慢了一步, 让另一位公子赢走了,表妹, 你看还有没有其他喜欢的灯,我给你赢回来其他的好不好?” 杨季华脑中一片嗡嗡, 根本没有听到他说的话,蓦地转身,独自快步往家中而去。 “表妹, 表妹。” 郑表哥在她身后呼唤着, 沮丧地叹了口气,定是自己没有赢到彩头?, 表妹不高兴了。 他心知杨季华早先跟宋逸有些传言,名声不好?, 可杨季华如?今可是皇后跟前的大红人?,自己若是娶了她,日后她随便在帝后跟前说几句话, 自己的仕途便有着?落了。 想到此, 郑表哥便抬脚追了上去。 * 夜深后,魏云卿和萧昱乘车返回宫中。 回去的路上, 魏云卿还在马车中不停把玩着那盏灯,爱不释手。 “陛下送了我一盏灯,今年的清溪灯王,还是我的。”她骄傲道,如?今,她也?算拥有过两盏彩头了。 萧昱笑道:“你喜欢的话,以后年年清溪灯王都是你的。” 魏云卿抿唇笑着?,头枕在了他的肩膀上。 车架驶入宫城后,内监又换了肩舆,抬着帝后前往显阳殿。 夜深了,魏云卿有些困了。 肩舆上,她闭着?眼依偎在萧昱怀里,嘴上还在嘟囔着?说饿了,想让宫人再煮碗元宵垫垫肚子,可夜又这么深了,怕这么晚吃东西会积食闹肚子。 萧昱嘴角噙笑,默默听着?,很快的,肩舆落地,二人下舆迈进显阳殿的宫门。 魏云卿尤惦记着她的元宵,边走边絮絮叨叨地说着?,刚一进院,她的声音便停住了。 她睁大了眼,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夜色迷离,灯海浮沉。 临高台 第131节 整个显阳殿的宫苑都被数不清的花灯包围着?,精巧别致的花灯,静静放着?光芒,五光十色,形制各异,犹如?夜空中挂起?一轮又一轮小太阳,将整个显阳殿照的如同白天一般通亮,富丽堂皇。 “喜欢吗?”萧昱问她。 魏云卿怔怔的,愕然漫步在灯海之中,阵阵暖流在心底翻滚着?,像海水呼啸着、铺天盖地,将她淹没。 她转身看着?萧昱,惊喜道:“你真的把整个摊子都买下来了啊!” 她不是都说了不用吗,他到底什么时候买下来的? 萧昱嘴角勾着?笑,摸着?眼前的一盏灯,“好?不容易出宫看一看,怎么能不让你尽兴而回呢?” 魏云卿讶异而兴奋地奔向灯海中,张开双臂在灯海中转着?圈圈,裙摆像百合花一样?绽放着?,悬挂着?的灯,也?随风飘摇起?来,同她一起转动着。 突然,她如?一阵风一般,猝不及防地跳到了萧昱怀里,肌肤相亲,腰腹相抵,她像个孩子一样兴奋,又蹦又跳的,告诉他。 “喜欢,陛下,我太喜欢了。” 萧昱身子被惯力冲的微微后倾,又立刻稳住身型,抱着?怀里欢喜踊跃的女子,心底微动。 原来,哄她开心,只是如?此简单,一丁点儿的惊喜,就能让她无限满足。 然后,他收紧了双臂,把她的身子往上一提,在这无?边灯火下,抱着?她一起?转起?了圈,魏云卿笑着?,月白的裙摆绽放旋转着。 天上的月亮静静照着?,和院中的明灯交相辉映,空旷的宫苑中,回荡着?一片欢声笑语的声音。 * 翌日一早,杨季华就离家匆匆来了一趟西山,去寻宋逸。 她要证实自己的疑虑,她要?当面问清楚。 宋逸不在家中,刘夫人说他又去给父亲扫墓了。 杨季华心知他一贯孝顺,便在他家中等?着?,和刘夫人?闲聊着?话。 刘夫人?知道杨季华如今是皇后跟前第一得力之人?,心里对她愈发满意,不时言语关切问询。 至午间,宋逸归家,看到杨季华时微微一怔,他不想多与她纠缠,便准备再出门回避。 杨季华起?身,对着他的背影道:“你我如今同侍皇后,既是旧识,也?是同僚,我来拜会?,你也?不该掉头?就?走吧?” 宋逸脚步一顿,客气道:“敢问杨长御有何指教?” “可否给我一炷香的时间,我们去你的书房单独谈一谈。” 宋逸沉默,有些抗拒。 杨季华继续道:“这件事,事关皇后,你既为皇后三卿,也?应该对皇后负责吧?” 宋逸眼神一动。 说完,杨季华不等他开口回应,便自顾自起?步,先行来到他的书房中,宋逸抬步跟上。 书房中,一如?既往的简单朴素,榆木灯架上,依然悬挂着那盏五彩琉璃灯,杨季华走近,摸了摸那盏灯,一尘不染,应该是每日都有精心擦拭。 她拈了拈手指,对宋逸道:“我家中想让我嫁给郑氏,可我不愿意。” 宋逸眉峰一蹙,侧过身子,“你现在的身份,没人能逼你嫁人。” 杨季华苦笑,向他走进一步,“我大哥不乐意我跟你来往,可我还是不想放弃,我有时候在想,我是真的喜欢你,还是对你已经成了一种执念,因为得不到,所?以要?一直争取。” 宋逸一如既往的拒绝着?,“杨长御另觅贤才吧,宋某不值得。” “我知道你会?拒绝,你拒绝我,是因为你心里已经有人?了,对不对?” 宋逸眼神一动,避开她的视线,敷衍着?,“没有。” 杨季华又走到那盏琉璃灯前,手指轻叩着?灯面,语气平静道:“这盏灯,是皇后送你的吧?” 话音落,宋逸一贯波澜不惊的面容上,终于有了几分变化,他的脸色微微发白,手心冒出了一层冷汗,艰难吐出了两个字,“不是。” 杨季华道:“我已经证实过了,这是去年清溪灯节的灯王,皇后赢了彩头?,拿到了这盏灯,可如?今它到了你的手里。” 宋逸脸上染了一层寒霜,冷声道:“你到底想怎么样??就?算是皇后的灯又如何?你是要以此威胁我吗?” 杨季华轻笑一声,微微挑眉,问他,“你觉得呢?你拒绝我,是因为你爱的人是皇后吧?” 宋逸眼神一紧,心口重重一沉,这种事一旦承认,对他,对魏云卿,都是致命的打击,他不能认。 他坦然否认道:“没有,我对皇后从来不曾存过不该有的心思,我敬爱她,只是像敬重一国之母那般。” “是吗?那如果我把皇后把这盏灯送你的事情告诉陛下,你觉得陛下会?怎么想?” 宋逸转身背对着?她,沉声道:“你威胁不了我,即便你捅到陛下跟前,我也?问心无?愧,最多,我辞官就?是了,入不入仕,对我来说没有任何影响。” 杨季华脸色迅速沉了下来,她走到宋逸面前,质问道:“这就是你面对问题的态度吗?你以为逃避可以解决问题吗?帝后大婚前,皇后与外男私相授受,你有想过这件事会对皇后造成什么打击吗?” 宋逸眼神一动,他看着?杨季华,眉峰渐蹙,不解道:“你到底来做什么的?” 杨季华提醒他:“这不是一盏普通的灯,这是去年清溪灯节的灯王彩头?,灯节上有无?数人?见过,若这盏灯不慎给其他人看到,你想过会?是什么后果?吗?” 宋逸沉默着?。 “这盏灯的来源,连我都能弄清楚,朝堂那些世家会?查不到吗?即便你问心无?愧,可那些世家在乎吗?他们根本不在乎你是否清白,在他们眼里,这就?是把柄,他们就?是要?借此攻击你、弹劾你,以达到自己的目的。” “你知道陛下和皇后如今有多艰难吗?你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皇后,等?着?她出错吗?如?果?这盏灯的事情落到政敌的手里,你知道是对皇后多大的打击吗?” 她一句一句质问着?,薛太尉不在京城,不代表他的眼线不在。 “你会害死她的!” 宋逸心中一震,突然从脚底升起一股恐惧,茫然无?措。 杨季华停止了咄咄逼人?,正色问他,“现在告诉我,到底还有多少人在你家中见过这盏灯?” 宋逸摇摇头?,平静道:“没有人?,我一向不与人?交游,除了擅自来访的你。” 杨季华微松了口气,她倒是忘了,宋逸这般性情,哪里会?有什么朋友,更遑论有人?来访了。 她句句肺腑的劝说着?,“皇后把灯送你,或许只是善良的本能驱使,没有什么其他多余的心思,可如?今时局艰难,这盏灯,你不能留,也?留不住,就?像她的人?,永远不可能属于你。” 宋逸默然,眼前的女子,再也?不是曾经又哭又闹,寻死觅活要嫁给他的小姑娘了,她长大了,懂事了,已?经是真正能独当一面的大女官了。 “现在,你要么当着我的面摔了这盏灯,毁物灭证,要?么把这盏灯给我,让我来处理。” “我可以信任你吗?” “你还有的选择吗?”杨季华反问他,又告诉他,“我和皇后是同一立场的,我不可能因为一个男人背叛皇后,我们要?做的,是了不起?的事情,比抢男人?有意思。” 宋逸心中微微愕然,他抬眼看了一眼杨季华,只觉得此时沐浴在阳光之下的女子,突然圣洁了几分,她已跳脱了低级的追求,有了更远大的理想。 他想,宋氏,是真的为皇后选了一位很好的女官。 宋逸没有固执,转身走向榆木灯架,缓缓取下了那一盏琉璃灯。 这盏灯,他私占的太久了,如?今,是时候物归原主了,这一刻,他突然觉得松了一口气,满心自由。 或许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强留亦是无?用,他的手指最后一遍抚过那五彩的灯罩后,将灯递给了杨季华。 杨季华接过灯,端详了一会?儿,对宋逸道:“我真是觉得你可怜,爱上了一个永远得不到的人?,不过我希望你以后永远都像如今这样,将你的爱永埋心中,永远不要?告诉她。” 宋逸抬起眼,看着?她。 “把对她的男女之爱,化做对一国之母的敬爱,看着?她永远高高在上,遥不可及……” * 休沐结束后,杨季华便回到了宫中。 进入正月后,天气渐渐回暖。 这日阳光正好?,魏云卿坐在窗前,一手执笔,一手翻阅着朝廷正在修订的氏族志,研究着?朝堂这些世家的利益关系,将发现的一些关键信息誊写下来,给萧昱做参考。 她不能直接参政,以免落下给朝臣弹劾的把柄,但她还是可以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为天子分忧。 见杨季华回来,魏云卿便招呼她过来看看,这里的联姻记载可有哪部分疏漏。 杨季华微微福身行了个礼,抬手招呼宫人?把灯带进来。 魏云卿微微疑惑地看着她。 杨季华从宫人?手里接过灯,屏退所?有人?后,将那盏五彩琉璃灯还给了魏云卿,“答应给皇后带的灯,我带回来了。” 魏云卿惊讶地看着?灯,这不是去年灯节,她送给宋逸那一盏吗?连忙询问她,“你从哪儿得来的?” 杨季华回道:“上元节时,我去了一趟西山,拜访了刘夫人?,宋逸就?把这盏灯给了我。” 魏云卿顿时恍然大悟,拍手笑道:“难不成是你和堂舅好事将近了吗?你跟我说说,堂舅怎么就?点头?了?” 杨季华摇摇头?,“不是,不是我们好?事将近,而是他托我把这盏灯还给皇后。” 魏云卿笑容僵住,询问着?,“季华,你这是什么意思?” 杨季华吐了口气,没有回答魏云卿的疑惑,而是又对她说出了另一套说辞—— “灯节时,我去了一趟博陵侯府,宋夫人把这盏灯交给了我,她说皇后入宫匆忙,没来及带走这盏灯,上元节历来有娘家给女儿送灯的传统,她让我把这盏灯带给皇后,愿皇后为陛下早日添丁。” 魏云卿愕然,听着这套跟之前完全不一样?的说辞,呆呆看着?她。 杨季华将灯放到一旁,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嘱咐道:“殿下记住,关于这盏灯的来历,在陛下面前,在所?有人?面前,都必须,也?只能是我刚刚说的这一套说辞。” 魏云卿心中一动,手心微微冒出冷汗,恍然明白了杨季华的用意。 她知道了,她知道这盏灯是自己送给宋逸的了。 当初,她是怜悯宋逸的遭遇才把这盏灯给他,希望这盏灯指引他归家的路,希望自幼不幸的他能得到幸福。 虽然那时她还未入宫,不是皇后,可婚前与外男私相授受之事,若是让那些对她虎视眈眈的世家知道了,对她可是致命的打击。 敌视她的世家根本不在乎她跟宋逸是不是清白的,他们只是想借机造谣,攻击她的清白。 就像大婚前的无牙谣言一样?,没有人?在乎她是否有牙,他们就?是要?造谣,让她做不成?这个皇后。 是她大意了。 “我知道了。”魏云卿心有余悸地点了点头?,顿了一下后,又认真道:“季华,谢谢你。” 杨季华的当机立断,为她避免了一场几乎可以致命的舆论危机。 “这的确是一盏最好、最美的灯。” 第105章 拜访 临高台 第132节 晚间的?时候, 萧昱来到显阳殿。 魏云卿正踩在梯子上,伸长了胳膊往廊下挂着灯,几个宫人围观着,给她指着方向。 萧昱快步走到梯子下, 抱住她的?小腿, 嗔怪道:“挂灯笼这么危险的?事?,让内监去?挂就行了, 何需你亲自动手?” “你别动?, 别动?我, 就快挂好了。”魏云卿微挣扎了一下腿,唯恐一不留神就被他抱到地上。 怕她乱动?再摔了下来, 萧昱便不再勉强她下来,只在一旁张开双臂护着她。 魏云卿挂好两盏灯后, 才心?满意?足道:“好了,抱我下来吧。” 萧昱抱住她的小腿儿,魏云卿弯了弯身子, 伸手搂住了他的?脖子, 缓缓被抱到了地上。 此?刻,天色已?暗, 显阳殿中没有点多余的灯,只有刚刚挂上的?两盏明灯, 在宫中静静绽放着光芒。 萧昱仰头看着那两盏灯,一盏是他上元夜赢回的旭日东升,另一盏…… 他觉得有些眼熟, 他观察着那盏琉璃灯, 道:“这不是去?年的灯王吗?你什么时候带到了宫里?” 魏云卿凤眸微转,笑道:“之前不曾带到宫里, 是季华休沐归家时,去?拜访了我的?母亲,上元节有娘家给女儿送灯的?传统,母亲就让她帮我把这盏灯带进宫了。” 萧昱了然?,看着那灯,笑道:“这灯都用一年了还这么新,看来你母亲有很用?心?的?在保养这盏灯。所以,她一定是爱你的?,才会在你进宫后,精心呵护所有你曾经用?过的?东西?,她一定是在对着灯睹物思人,想?念她可爱的?女儿了。” 魏云卿抿唇笑着,微微垂下了眼眸,被他的?安慰哄的?心?里暖暖的?,他一直有在努力治愈着自己被母亲创伤的?童年,用爱去包容、去滋养她。 让她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那么多人爱她,她是幸福的?,她想让这份幸福永远持续下去?,她再也不想跟他有任何误会了。 魏云卿挽着他的胳膊,抬头看着灯,二人并肩站在廊下,一起观赏着。 此?刻,灯的?光芒,也似乎也因为幸福目光注视,而变得更加柔和动?人了。 * 到了仲春的时候,皇帝亲耕礼,皇后亲蚕礼。 土地,是百姓的根本。 自古以来,都是男人负责耕田种地,女人负责养蚕织布,故而每年皇帝和皇后都要于仲春之时亲耕亲蚕,劝课百姓,重视农桑。 天子亲祭献于先农坛,于皇室籍田,手持耕耒,亲耕土地,以示对?农事?的?重视。 皇后则着蚕服,乘鸾辂驷马车架,前往北郊先蚕坛举行亲蚕礼。 魏云卿躬采桑于蚕宫,因后宫无嫔妃,她便破例诏令了许多世家女郎来助蚕。以此来敦促这些自幼锦衣玉食,不闻世事?的?女郎们,也能知道劳动?的?不易,可以自食其力,丰衣足食。 典礼结束后,便返回了宫里。 这些蚕被养于宫中的?蚕室内,魏云卿不时会去蚕室查看生长情况。 每每查看时,便会对?左右说,过往她最是害怕这些软乎乎,还会扭动?的?虫子,而今看着这些白白胖胖的?蚕宝宝,却?不觉得厌恶,反觉可爱,这是为什么呢? 杨季华道:“皇后心?怀天下,大约正是因为知道是它们供给了百姓的衣食所需,所以才会觉得亲切可爱吧。” 魏云卿点头,深以为然?。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只待蚕宝宝长成,吐丝结茧,便可开始缫丝织线了。 魏云卿静静等待着…… * 齐王府。 这一日,裴通脸色慌张,神情沉重,匆匆来见了萧景。 萧景今日要和天子探讨一下氏族志的?问题,正准备往宫里去?。 快走到府门口时,裴通拦下了他的?脚步,放下所有的自尊与骄傲,跪在了他的?面前,第一次开?口求了他。 “殿下,求你了,你救救智容吧,这样下去?,她会被折磨死的。” 萧景吃了一惊,连忙把他从地上扶起,蹙眉道:“出了什么事?起来再说。” 裴通便把近来家中发生之事一字不漏地说给了萧景,自那日裴智容被裴家大哥断发后,整个人便成了半疯半傻的?模样,每日就是坐着发呆,不认识人,也不会说话了。 裴通不忍妹子如此年华,落寞枯萎,就趁着裴雍不在家,悄悄带柳弘远来了家中一趟,想?把妹妹偷偷放了,让他带裴智容私奔逃走,离开?这牢笼,可裴智容竟然连柳弘远都认不出来了,死活不跟他走。 柳弘远看着曾经明艳活泼,而今面目全非的?小女郎,心?都要碎了。 裴雍很快归家,柳弘远被发现后,又被裴家家丁们抓住痛打了一顿,后来,是在裴通苦苦哀求下,裴雍才让人把他放了,只是又把裴智容关锁监视的更严了。 好好一个小女郎,生生被折磨成了这副痴傻模样,裴通痛心?不已?,可又不敢忤逆大哥,他实在没法子了,只能寄望于齐王的身份。 他当初答应了齐王让裴智容和吴妙英互换身份,可如今胡法境虽成了准齐王妃,可到底还未成婚,还有转圜余地。 胡氏和裴氏都是关陇士族,他希望齐王可以再争取,娶裴智容,不娶胡法境,让裴智容可以逃出去?。 裴智容如今这模样,大约也没有世家愿意娶她了,倒还不如嫁给了柳弘远,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萧景听罢,长叹了口气,道:“我连自己的婚事都做不了主,自己?都不能自救,又怎么救她呢?” “殿下是皇室亲王,是薛太?尉的?外甥,薛太?尉只要王妃是关陇世家的女子,是谁他无所谓的?,只要您去?争取,一定有转圜余地。” 萧景摇摇头,他太?天真了,薛太?尉是认准了胡法境,齐王妃之位,必须也只有胡法境这个选择了。 他提醒道:“这事?儿,你求谁都没用?,只要那士庶不婚的律法还在,就算天子下诏,强令你大哥把妹子下嫁柳弘远也没用。你大哥恐怕宁愿毒死她,也不会让她下嫁。” 裴通全身颤抖,手足无措,他直觉,齐王说的?事?儿,大哥是真干的出来。 “可也不是毫无出路。”萧景话锋一转,又道:“真正能救她的?,不是让她跟柳弘远私奔,而是从根源上,解决他们之间的?阻碍,他们只有先拯救千千万万如他们一般的?人,才能最终拯救自己?。” “根源?”裴通不解。 “废九品,才是他们唯一的出路。” 萧景说完,便不再理会他,抬步往宫里走去。 * 式乾殿。 萧景过来后,便先跟萧昱说了说裴家的?事?。 “又被裴雍给打了?” 萧昱眼神一沉,不过柳弘远这次是擅闯私宅,他不占理,自己?也没法儿怪罪裴雍。 思索了片刻后,萧昱道:“先前柳弘远那篇宋世子传记写的?不错,给他升官,以示安抚。” “理当如此。”萧景表示赞同?。 之后,二人才开始谈论正事。 萧昱将?一卷绢轴递给萧景,道:“你看看这个,这是近来皇后整理的世家权力关系分布图。” 萧景展开?绢轴认真看着,啧啧赞叹道:“真不愧是宋氏这种顶级世家门阀养大的?,身在局中,可看世家的?问题却是一针见血。” “如今这几股世家势力已?经差不多理清,只需逐个击破了。” “陛下准备先从何处下手?” 萧昱沉思了片刻,幽幽道:“士族之望,仍是宋太?师,想?要废九品,必须得到太师的支持。” * 这一日,萧昱亲自去了一趟太师府,探望病情。 希望能得到宋太师的支持,废九品。 自江姨娘逝世后,宋太师的身体愈发不好了,那般精明强悍的?妇人,本该走在自己?后头,可到底先他一步去?了,宋太?师愈发感慨世事无常,近来都是憔悴黯然?。 床榻旁,宋太师勉强起身请安,被萧昱制止。 萧昱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看着宋太?师缠绵病榻的?模样,先是关怀了病情,而后才提及废九品之事?,想?要听一听太师的看法。 宋太师是三朝元老,威望极重,如今虽称病不朝,可随便说几句话,也是能让朝臣忙乱,台城震动?的?。 可宋太师听完萧昱的?话后,却?是连连摇头,并不赞成,“陛下,不可,不可,门阀政治,是魏国建国之本,九品中正不可废。” 萧昱蹙眉,“九品中正,积弊已?久,太师也是看在眼里的,如今万事?具备,正是要成就千秋功业的时候,太?师为何却?打了退堂鼓?” 宋太师叹道:“先前立盐禁,压世家,这种动?不了根基,又能稳定百姓的?事?情,臣可以配合陛下,可是废九品,这种刨世家根儿的?事?情,臣不能由着陛下胡来。” 萧昱脸色渐渐沉了下来,“太?师不同?意?,也是为了宋氏的门户私计吗?” 宋太?师摇摇头,道:“就算不是为了宋氏,就是为了陛下,臣也必须劝阻陛下。” “太师这是何意?” 宋太师沉吟了片刻,正色道:“陛下年轻,恕臣倚老卖老,想?跟陛下讲一讲我们魏国太.祖武皇帝得天下的?历史。” 萧昱神情肃然?,颔首道:“您为太师,弟子恭聆师训。” 宋太?师目视远方,缓缓开口道:“前朝末年,天下大乱,群雄并起,诸侯割据。太.祖武皇帝趁势而起,扶天子以令诸侯,结束混战,大权独揽,离皇位只有一步之遥,却至死都未能登基称帝,陛下可知是为何?” “请太?师赐教。” “因为他的?江山是靠这些世家豪强的兵马粮草打下来的?,可他得势之后,却?要打压士族,因而遭到了大多数世家的?反对?,至死未能称帝。至高祖文皇帝嗣位后,一改太?.祖政策,推行九品中正,顺应士族之意?,才得到世家拥护,顺利登基称帝,因此?才有了魏室的江山。” 萧昱心中一动,沉默不语。 宋太师正色提醒道:“魏国建国之初,立国之本,便是依靠世家门阀的?拥护而建立,恕老臣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天下,不是陛下一个人的?天下,是士族与皇帝共天下!” 萧昱心?中一震。 “魏室得国,靠的?就是世家门阀之力,陛下废九品,岂不是在卸磨杀驴吗?” 宋太?师问的?慷慨,可萧昱没有被宋太?师的?质问迷惑了自己的立场,而是理智而清醒道—— “这些世家豪强,太?平时期兼并土地,压榨百姓。乱世时期,又固守家财,招兵买马,投靠新的?君主。他们的?财富积累之初,便是不道德,不正义的。他们先是把百姓抢劫一空,然?后用?本属于百姓的?财富发些小恩小惠,还要让百姓对他们感恩戴德,哪有这样的?道理?” “陛下说的?这些道理,掌权世家都清楚,他们都清楚九品中正的弊端,可是动?不了啊,士族关系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动?了别人,也是动?了自己?,谁会去革自己的命?” 宋太师摇摇头,连连哀叹—— “太.祖皇帝雄豪逸气,文武奇才,这般文韬武略,都因为跟士族作对?,至死未能称帝。世祖皇帝借顾太傅之口重提废九品,可结果呢?顾氏满门遭诛,世祖皇帝为了有个交代,只能将?责任全推给顾太?傅,将?顾氏全族打为罪臣。而臣的儿子,臣最得意?的?长子,为了给顾氏翻案,也赔上了自己?的?命啊!” 宋太?师手掌拍打着床榻,语气激动?,不知不觉便已是老泪纵横。 “陛下凭借度田、盐禁、收四郡这些功绩,已?经足以成为名垂青史,流芳百世的?千古明君了,根本无需再进一步。” 宋太?师抬起手,痛心?疾首,手指不停哆嗦着,说着说着,他的语气便渐趋亢愤—— “废九品,陛下是在革士族门阀的命,是在挖魏国立国之本,是要得罪尽这些世家文人,是会被那些文人阶级的笔杆子,戳着脊梁骨骂的?体无完肤,在史书上留下万世骂名!” 言辞激烈,句句诛心?。 临高台 第133节 萧昱心中大震,脑中嗡嗡作响。 激烈的?争锋过后,空气有那么一瞬的安静,这对?君臣、这对?师生,在安静的?氛围中对?峙着,各自平复着情绪。 宋太?师深吸了一口气,整理好情绪,继续语重心长地劝说着—— “兵法曰,归师勿遏,围师遗阙。对于世家,打压打压就够了,若真的?动?了根儿,堵死他们的?路,会把人逼反的。” “陛下还年轻,还有大好的?将?来,自古及今,动了这些世家豪强,儒家文人阶级利益的?皇帝,有几个有好名声的?哪个不是被骂成昏君、暴君?” “陛下如今已?经可以亲政,只要好好维护九品中正这套制度,自有世家文人为陛下在史书上歌功颂德,陛下已?经能成为名垂青史的?明君英主了,又何须再进一步?陛下不考虑自己的身后名吗?” 宋太师声声肺腑,殷殷劝谏。 萧昱默默听着,没有辩驳什么,不再试图说服,许久后,他才终于阐述了自己的决心?—— “但?令百姓得乐,朕亦不辞身后骂名。” 他说的?坚决,目光透出前所未有的坚定—— “道之所向,虽千万人,吾往矣。” 宋太?师愕然?,脑中“轰”的一声。 记忆中的?另一道声音响起,与面前年轻的天子的声音重叠着,道之所向,虽千万人,吾往矣。 他最得意的长子,他的?一生之敌。 广平宋氏倾尽智慧所培养出来的最完美的继承人,最终,却?成了将?宋氏拉入士族对?立面,差点陷入万劫不复深渊的?异端。 他虽死了,可他的信念还在代代传承,总有后人前赴后继,只需一点点儿的?火光,便能引亮这深埋的火种,成燎原之势。 宋太?师喟然?长叹了一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这世上有太多无私无畏的?鲜活生命,可他老了,在历史大势面前,他能发挥的作用太渺小了。 片刻后,宋太?师撑着病弱的?身躯,缓缓自榻上爬下,颤巍巍在天子面前恭恭敬敬跪拜于地。 萧昱面无表情,居高临下地看着伏倒的宋太?师。 这位曾经威风八面,不可一世的?权臣,如今也在他面前弯下了膝盖,低下了头颅,佝偻瘦削的?身型,再不复当初的?强盛,只剩一个弥留老人的苍老衰败,风烛残年。 “恕臣老朽无能,缠绵多病,有心?无力,不能为陛下的大业尽忠了。” 他恭敬叩首,伏愿天子—— "老臣瑾贺吾主陛下,千秋万世,福泽无疆。” 萧昱面无表情听着宋太师的?话,听他最终拒绝了自己?,只想?明哲保身,心?中有一瞬失望,他一言不发,拂袖起身离去。 宋太?师,不堪用了。 第106章 借冠 齐王正月除孝, 从开年起,太常卿与?宗正卿就开始准备齐王大婚事宜了。 因胡法境是要自京城出嫁,朝廷便征召其父齐郡内史胡轸归京,担任侍中一职, 方便送女出嫁。 先前萧澄被调任北军长水校尉后, 空下的侍中之位一直未曾补上,胡轸此行?归京, 刚好填补了这?个空缺。 他有协助盐禁与收四郡之功, 齐王妃之位, 算是对他?功绩的嘉赏,纵是齐王心里不情愿, 也会依期迎娶,绝不会悔婚。 * 今年上巳的时候, 天子照旧在?华林设宴,宴请去岁秋试及第的秀才。 阳春风暖,桃花灼灼。 魏云卿也一如?既往出席了宴会, 只是今年的她, 比往岁更多了几分沉稳。头戴北珠凤冠,身?着一袭流金绛纱裙, 尽显一国皇后的大气雍容。 秀士林中,众士子们激扬文字, 高谈阔论。 柳弘远去年秋试高第便已授官,此番正与?众人畅论古今历朝为政得失,论着论者话?题便引到了——前朝亡国之史。 前朝武帝末年, 长子惠帝痴愚, 不堪家国重任,胞弟秦王贤明, 深得朝野人心,朝野上下请武帝立秦王为皇太弟的声音很高,武帝不同意,因此忌惮秦王,将其赶去封地,而立长子惠帝为太子。 就在讨论起武帝让秦王离开京城,与?让惠帝做太子这?两件事,哪一件事的过失更大时,众人有了争执。 多数人认为,让软弱平庸的惠帝做太子,致使皇后乱政,天下大乱,亡国败业,这?件事的过失更大。 可也有人认为,自古都是子承父业,惠帝作?为嫡长子,登基是名正言顺,违背宗法,兄终弟及才是取乱之道。 惠帝虽智力平庸,可若得贤才?辅佐,也足以做个守成之君,前朝亡国,非是惠帝登基之故,而是妖后乱政,滥杀贤良,朝令夕改,致使天下大乱之故。 讨论激烈之际,帝后相携而来。 众人向帝后行礼致意。 萧昱让他们无需拘谨,继续畅所欲言。 众人便放下拘谨,在帝后面前继续激烈争论着。 魏云卿静静听着,听到认可之处,便会心一笑。 萧昱看着她的神情,突然问她,“皇后有什么看法?” 秀士林中的争论声停歇,学子的视线都投向了皇后。 魏云卿淡淡一笑,语调轻缓的发表着自己的看法,“朝政之事我不懂,只是窃以为子继父业,弟承家祀,有何不可呢?” 萧昱含笑不语。 士子们默然,在?皇后的看法中,结束了这个议题的争论。 魏云卿因有别处应酬,又稍坐了片刻后,便悄悄跟萧昱低语几声后,先行?离开了。 萧昱点点头,在?秀士林中,与?众学子们一同高谈阔论着。 * 上巳节,又称女儿节,所以今日魏云卿特地将胡法境也请到了宫中赴宴。 不久之后,胡法境便要与?齐王大婚了,这?也是她婚前过的最后一个女儿节了。 飞仙阁,案上放了各式各样的果食,二人凭轩饮茶。 天子金口?已开,婚事已成定局,没有出尔反尔的道理。 魏云卿只是担忧齐王婚后会慢待了胡法境,致使王妃不满,朝野非议。毕竟胡昶有功,齐王也不能太冷落了他?女儿。 才?说了几句话?,魏云卿就让宫人呈上一匣珠宝首饰,送给胡法境作?为婚前贺礼,于公于私,她都算做好表面工夫了。 胡法境看着那满匣子珠宝,淡淡一笑,“多谢皇后了,只是大婚之日的衣物首饰,有司已齐备,臣女实在不敢再收皇后的赏赐。” 魏云卿便顺势问她,“大婚的吉服已经赶制完工,先前又派了女史去为你试过,觉得还合适吗?” 胡法境道:“吉服倒是合适,只是那髻冠我有些不满意,想让他?们再改一改。” 魏云卿蹙眉,道:“可这?婚期就快近了,首饰恐怕来不及再打造一套了。” 胡法境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好似不经意说道:“其实也不必再做一套,我想着跟皇后借几件,也就够用?了。” 魏云卿微微一笑,拒绝道:“我平素里妆点时用?的头面简陋,可比大婚需要的规格差的多,恐怕会委屈了女郎。” 胡法境摇摇头,往魏云卿头上瞄了一眼,试探道:“皇后如今戴的这顶北珠凤冠,华贵璀璨,很是漂亮,若能借给臣女用?一用?,便也不必再浪费物力打造新的了。” 魏云卿神情一怔,笑意渐收,从她的语气中听出几分挑衅之意,却还是保持了体面,客气回绝道:“这?顶珠冠,是先后遗物,陛下赐予我,不好擅自转借他人。” “陛下与齐王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齐王娶亲,王妃冠以生母遗物,不也是告慰先后在天之灵的最好方式吗?” 胡法境见她语气客气,便更觉魏云卿软弱可欺,不依不饶,得寸进尺。 魏云卿摇摇头,手指拂了一下珠冠上的明珠,语气多了几分强硬,正色提醒道:“凤冠,唯皇后可佩戴,亲王大婚,王妃的首饰自有其规制,这?顶珠冠,虽然只是闲冠,不是正式的礼服用?冠,恐怕也不能借给女郎。” 胡法境嘴角挂着似有若无的笑,她当然知道皇后的凤冠不能借,她无非是要以此试探魏云卿的底线。 今日能借冠,他?日便能摘了她的冠戴到自己头上。 皇后之位,魏云卿坐得,她胡法境也坐得,何?况,相士说她才是天生后命。 二人之间的气氛一时有些冷肃,魏云卿沉默不语着,突然想起萧昱那一句,她谋划的,可不只是齐王妃之位这?句话?的深意。 眼前的小女郎,心思的确比她想象的更深沉。 不多时,有宫人来报,说齐王在?宴上又误触了桃花,犯了病,陛下已经让人送齐王到华林西馆休憩了。 魏云卿故意责怪宫人道:“怎么?这?么不小心呢?明明知道齐王不能碰这?些,你们也不看紧点儿。” 宫人们低下了头,微微惶恐。 胡法境听闻后,笑道:“这些宫人也不是时刻跟着殿下,等臣女入了王府,一定会好好照顾齐王殿下。” 魏云卿看了她一眼,道:“今日天色也不早了,女郎先行回去吧。女郎不知道,齐王这?病一犯,那面上身上都是红疹,着实可怖,得尽快康复,以免耽误了婚期。” 胡法境心中嗤笑了一声,胸有成竹,别说满身?红疹毁了容,就是走?不成路,他?也非娶不可了。 便颔首道:“那臣女就先行告退了,烦请皇后替臣女问候齐王殿下。” 魏云卿点点头,让容贞去送送胡法境,又将那一匣子珠宝给她带上。 待人走?远后,魏云卿才?恢复了往常的神色。她本想亲自去西馆看一眼,又顾虑避嫌,便嘱咐宫人道:“你去跟季华说一声,让她代我去齐王处问候一声。让妙英也跟她一道过去,宫里人不清楚齐王习性,看看有没有需要她提醒的地方。” 宫人领命告退。 空旷的飞仙阁,很快只剩下魏云卿一人,她坐在?那宽阔的榻上,看着窗外那一丛竹林,不知思索着什么?。 * 晚间,宴会结束后,萧昱来到飞仙阁休息。 二人面对面躺在榻上,絮絮低语着。 “真讨厌,今日那胡氏女郎,还想借我的珠冠,陛下给我的,我才?不给她。” 萧昱蹙眉,抚着她的头发道:“跟你借凤冠,她是疯了吗?得寸进尺,当你软弱可欺呢,就算你答应了,我也替你再要回来。” 魏云卿解释着,“她说陛下与齐王一母同胞,齐王大婚,她戴上先后的遗物,也是对先后的纪念,告慰先后在天之灵。” 毕竟胡法境给的理由也算冠名堂皇,也不好斥责她什么?。 萧昱沉思了片刻,正色道:“若只是想纪念母后,挑几件日常的旧首饰赏赐就是了,可凤冠不行?,这是身份的象征。” “所以,我才?不要给她,就给了她另外一些首饰安抚。” 萧昱把她抱到怀里,拍了拍她的背,安抚着,“回头,再给你做几顶更好更华贵的凤冠,让她眼红去。” 临高台 第134节 魏云卿抿唇一笑,又抬起脸问他?,“今日我走?后,你跟士子们又谈了什么?” 萧昱回忆道:“又辩论了一些关?于当下朝政得失,与?现今人才?选拔的弊端问题。” “那他们怎么说?” “早先都是士族垄断官员晋升之路,若是废除九品中正,这?些寒门学子是最大获利者,所以他?们自然支持,我们也需要得到他们的支持。只是问题在?于,废九品之后,是否如?当年顾太傅的提议,恢复前朝乡举里选的荐才制度。” 魏云卿思索着,道:“可是恢复察举制,乡里推举人才?的话?语权,不还是在那些乡绅豪强手里吗?最后选出来的还是他们自己的人,久而久之,依然是九品中正这?一套,还是在?原地打转。” “对,历史是向前发展的,没有回头的道理。不过前朝察举,亦需策试。我在?想,我们是否可以改良策论这?一部分,以五经?科考,唯才?是举,建立更完善的科考制度,无论是寒门还是庶族子弟,不论出身?,随才?录用?。” “科举?”魏云卿隐隐惊愕。 过往的选官,士族有优先入仕权,寒门也可以通过策试入仕。 而庶族百姓,是没有科考机会,入仕做官的。若是能建立更完整的科考制度,唯才?是举,那是连百姓都有了入仕的机会,定会得到民心拥护。 之后,会有大量出身微寒的平民子弟,纷纷读书应试,冲击门阀制度,一代一代下去,即便不刻意打击这些士族,门阀也会日渐衰微的。 “虽然前景展望的很美好,可是,既得利益的士族,必然会强烈反对吧?毕竟,魏国现今最有权势,拥有土地最多的,依然是这?些世家,你看,连外公都不支持你。” 萧昱沉默,勉强笑了笑,“是啊,毕竟一套政策制定后,还是需要这?些这?些世家的人来执行?,难保他?们不会阳奉阴违。连最深谙魏国国情的太师都不支持,就知道推行起来的阻力有多大了。” 毕竟一国上下的官职就这么多,僧多粥少,很多世家子弟都分不上官,再挤进来无数寒门庶族平民来竞争,哪里还有空位给他?们?世家定然强烈反对。 二人陷入了沉默。 夜,渐渐深了。 魏云卿沉默了片晌后,又想起白日里学子们讨论的前朝皇后乱政,致使亡国之事,突然又问他?,“你说我干涉了这?么?多朝政,会不会也被人议论是狐媚惑主的乱政妖后啊?” 萧昱闻言一怔,嗤笑,认真告诉她,“卿卿,这?要看你干政的出发点。如果是为了维护士族利益,引起百姓不满,纷纷反抗,天下大乱,那叫乱政。如果是为了百姓,而引起世家动?乱,那不叫乱政,而是惠政。我们是帝后,是应该对天下苍生负责。” 魏云卿静静听着,心里突然轻松了几分。 而后,萧昱话?锋一转,点点她的额角道:“再说,你这?样的脑瓜儿,没那么?多心机城府,想成也成不了乱国的妖后。” 先前他?装病的要死时,她第一反应竟然不是像一般后妃一样哭哭啼啼,担忧皇帝的病情,说什么用自己的命去换皇帝命这?样感动?人心的场面话?。 那些后妃也未必是真的关?心皇帝,只是心里清楚,皇帝没了,她们就没有任何?仰仗了,她们哭的是自己的荣华富贵。 魏云卿是直接把那些心思都说破了,直接告诉他?,害怕皇帝没了,那些朝臣会把她当靶子,欺负死她这?个皇后。 有点儿什么?心思,就全写脸上了,装都不会装一下,吓得萧昱是完全不敢死了,必须好好活着,保护好他?单纯的皇后。 “你是在?说我蠢吗?”魏云卿秀眉竖了起来,微微不满,嘟起嘴,捏着他?的脸道:“撕你的嘴。” 萧昱顺势握住她的手指亲了一口?,笑道:“卿卿,你不是蠢,而是不够世故圆滑,可这不是坏事。这世上,圆滑的聪明人太多,就显得正直的聪明人很笨拙。卿卿,你的单纯,你的赤诚,不是蠢笨,是美好的品质。” 魏云卿听着他?的赞美,心里有些小窃喜,“陛下也很聪明,总知道怎么哄我开心。” “来,我抱抱你。”萧昱一笑,对她张开双臂,他?还知道怎么让她更开心。 魏云卿立刻钻到了他怀里。 萧昱又低头亲了亲她,逗她道:“再亲亲你,把我的聪明再分给你一点儿。” 魏云卿一怔,回过神后,小拳头不满地捶着他的胸口?,不让他?亲。 “你还是骂我笨。” 萧昱大笑,抱着她一起滚到了榻上。 第107章 新诏 翌日一早, 吴妙英从华林西馆回来了,神?色黯然,情绪低落。 魏云卿问她齐王的情况如何。 吴妙英勉强回道:“殿下已经醒了,我吩咐了几个宫人, 跟她们说了怎么处理后, 就回来了。” 魏云卿点点头?,看着她低落的模样, 试探道:“齐王有跟你说什么吗?” 吴妙英眼神闪躲, 摇摇头?道:“没有, 没说什么。” 魏云卿看着她那不自在的模样,便料定齐王定是跟她说了什么的, 便对她道:“先前齐王几度求我,想见见你, 因为你不愿意,我才拒绝了他。可如今他要大婚了,我再不让你们见上一面, 会有遗憾的。” 吴妙英默然不语, 见于不见,现状都无力改变, 齐王妃即便不是胡氏,也有陈氏、李氏, 永远不会是她吴氏。 魏云卿顿了一下,继续道:“哪怕,是做个最后的道别呢。” 道别…… 吴妙英嘴唇微颤, 情绪突然崩溃了, 她想,她是应该彻底从齐王的人生中消失了。 她哭着告诉魏云卿, “他?想让我跟他?回去,可是我不想,我不想跟别人分享丈夫,也不想伤害王妃,我年纪这么大,又是个婢女,世家看不起我,他也会被人耻笑的。” 魏云卿心里?微微泛酸,叹道:“齐王没介意过你的身份,世人的眼光不代表什么,这个世道会变,世人的偏见也会改变。” “人生?总有得?失,我本就打定主意一辈子不嫁人了,我的归宿不在于婚姻,我现在也有自己?的事情做,皇后就留我在你跟前侍候吧。” 她说的决绝,魏云卿不知道他们到底都谈了什么,可这一次,她似乎已经打定主意彻底斩断和?齐王之间的关系,此后,两?不相?干。 这一见,不是道别,而是永诀。 魏云卿面色郑重,对着她默默点了点头。 吴妙英释然一笑。 * 桃花散尽,世事纷纷,几人得?意,几人落寞。 三月底,齐王与胡法境大婚。 帝后以主人身份,亲临婚礼,为齐王主持大婚。 胡法境得?偿所愿,顺利登上齐王妃之位,无人能动。 至此,一切尘埃落定。 * 齐王婚后,便开始频频久留台城与天子共论改革事宜,不愿在王府多停留,不愿面对王妃。 胡法境也不以?为意,她本来就只是要这个身份罢了。 这几个月,萧景频频出入东斋,与天子商议着策试的改革。 当初高祖皇帝确立九品官人法,本意是要把官员的学识才能划分为九个品级,而随着世家门阀逐渐掌控选拔人才的中正权力后,九品便变成了以?家世高第来定品。 以?至如?今的官员选拔,策试考核并?不重要,举荐人以及家世才是起决定作用的。 于是,就是家世显贵的子弟,互相?吹捧,积累清誉,再互相?举荐,甚至不需要考核便可直接入仕,以?至于人才良莠不齐,有名无实。 而寒门子弟与布衣百姓,没有背景,几乎没有被举荐的可能,即便被贵人赏识举荐,也要经过策试筛选等待入仕机会。 而占着官位的世家子弟清高,不碰"俗务",各级官衙,做官的多,做事的少。 高位的世家子弟拿着丰厚的俸禄却不做事,官署不得?不再聘用大量有才学的寒门子弟,来担任那些低阶官职,处理复杂的政务。 以?至于各级官署人员冗杂,给国家财政造成了沉重负担。 四月的时候,萧昱发了官制改革的第一道诏书—— 诏令京城百司,官僚衙门,非必要官员,一律革除! 这道诏书如同一道惊雷,引起世家震动。 各官衙积弊已久,裁减官员,是一道良策,朝臣没有反对的理由,可一旦真的执行下去,便会翦除各大世家的党羽,破坏士族抱团,损害他?们的利益。 所以?,百官明面虽然奉诏,可执行时却是阳奉阴违,裁撤的都是一些没家世、没背景,以?及临时聘用的寒门子弟,敷衍了事。 问题,根本没有得到解决。 反倒因为这些踏实做事的寒门子弟被裁撤,各处官衙的做事效率愈发低下。 世家嘴上不反对,却以行动变相逼迫皇帝收回政令。 萧昱心力交瘁。 这日下午的时候,魏云卿提着亲手做的绿豆百合汤来到式乾殿。 萧景刚刚和萧昱讨论完政事准备离去,看到魏云卿后,脸色微不自在,只微微一颔首,便匆匆离去。 魏云卿神?情淡然,默默看了一会儿他远去的背影后,抬脚步入式乾殿。 斋中。 萧昱躺在榻上闭目养神?,头?枕着一只胳膊,手里?还拿着一封奏折。 魏云卿把汤放在一边,轻手轻脚走近他?,看着他?疲惫的模样,准备拿走他?手上的奏折,让他?睡得?轻松一些。 细微的动作惊醒了萧昱,他?睁开?眼,看到是魏云卿后,紧蹙的眉峰才微微缓解,勉强笑了笑,用奏折拍了拍身旁的空处,“上来。” 魏云卿爬了上去,跪坐在他?身边,歪着头?看着他?手中的奏折,“陛下在看近期裁撤的官员名单?” 萧昱没有回答,而是问她,“是不是我亲政不久,这些事做的太急,反倒得?不偿失了?” 魏云卿摇摇头?,“政策是好政策,出了问题,是底下执行官员的错,不是政策的错。” 萧昱叹了口气,手指敲着奏折,“你看此番裁撤的,哪个不是没家世没背景的?世家抱团排外,怎么可能让这些寒门和?庶民涌进来呢?连裁撤冗杂官员都则这么难,何况是改革策试呢?” 魏云卿若有所思,这道诏书不过是策试改革前的试水罢了,裁减官员,是为了缓解国库财政压力,以?及提高官府处理公务之速。 她想了想,便提议道:“世家既然不配合裁减官员之策,那陛下索性?就直接提出改革策试,让庶民也可以?参加策试,来一道他们更难以接受的政策。” 萧昱摇摇头?,“那他们会反对的更加厉害,更难推行。” 魏云卿一拍手,道:“对,可是跟改革策试比起来,裁减官员反倒显得可以接受了,他们就只能退而求其次,好好去执行政策,勤恳处理公务了。” 萧昱一笑,刮了下她的鼻子,“卿卿,你是越来越狡猾了。” 只要裁减官员的政令先推行下去,降低各级官署中世家子弟的占比,天?子便能再提拔这两?年策试高第寒门学子填补空缺。 天子只需将自己亲手提拔上来的寒门子弟,渗透进各级官署,一步一步掌控各个小?部门,之后的科举改革,便有足够的支持力量了。 魏云卿展颜一笑,抚了抚他的眉心道:“先别想这些了,我带了汤过来,天?热了,先喝汤,去去火气。” 萧昱讶异一笑,“怎么又带汤了?” 魏云卿提醒道:“今天是上食帝宫的日子啊,我特地做了来给你喝的。” 临高台 第135节 萧昱这才反应过来,他近来没日没夜的处理政事,忘了时间?,好像是有好几日没去看她了,他?揉了揉眉心,语气歉然。 “我都忙忘了。”他坐起身子,轻轻抱了抱魏云卿,“走,我们去喝汤。” 魏云卿下巴抵在他肩膀上,轻轻点了点头?。 * 不久后,萧昱便因裁减官员之策执行效果不理想,在朝会上提议改革策试。 将秀才策试,分为五问,五问并?得?为上,四、三为中,二为下、一不合与第。【注】 此举便是将长期的由世家门阀把控的中正权收回,不再以?名望家世来选官,而是以?真才实学选官,以?才学将秀才划分上、中、下、不及格四等,不及格者便不予授官。 甚至要求在职官员,三品以?下的,均要重新接受策试考核,重新定品,不合格者均免官处理。 此议一出,朝议纷纷。 天?子刚炸了一个雷,他?们还没接稳,没想到就又来了个更大的。 朝堂反对激烈。 裁减官员也就罢了,何故还要让已经授官的官员也要接受策试考核? 这些世家子弟,靠门荫入仕,自小就不好好读书,崇尚浮华风流虚名,都是未经策试,直接入仕,哪里懂得什么治国之策? 况且他们占据高位已久,突然让他?们接受考核,他?们哪里?懂得?什么策试? 若是对策落第,被免官,对这些好颜面的世家无异于是奇耻大辱! 重新考核官员,这关系到满朝文武的切身利益,反对很?是激烈。 萧昱默默听着群臣争执,淡淡开?口道:“这官署冗杂的问题一直得?不到解决,朕才想出这么个法子来解决问题,众卿家反对什么呢?” 侍中高承顺势回道:“陛下,裁减官员,精简官署的政令,需要各官署再落实考核官吏,才好决定去留,推行缓慢,并非受阻。” 萧昱点点头?,意味深长道:“那高卿的意思就是各官署已经在好好执行政令了?” 高承道:“是,各级官署必然会尽快裁撤那些领空饷、不做事的官吏。” 萧昱心里?冷嗤,扫视了一圈百官,继续道:“既然都不愿以策试的方法来裁减官员,那是不是就会好好做事,不会光占着位置,不谋其政了?” 百官沉默着。 萧昱冷冷拂袖起身,道:“那就好好听话做事吧。” 散朝离去。 * 散朝后,便有不少官吏围着尚书令李嗣源议论纷纷。 “这是要做什么?又是裁减官员,又是改革策试的,这打的人也太措手不及了。” “他?想做什么?宋太师点头了吗?他?做梦呢?” “不行,这得?请太师出山,哪儿能这么由着小皇帝胡来!” 百官义愤填膺,众口销铄。 吏部尚书语重心长对李嗣源道:“令君,如?今宋郎不在内朝,我们可都全指望您了,您得?劝劝太师,我们休戚与共,一损俱损。” 李嗣源依旧是那副谈笑风生的模样,稳定着惶惶人心,将百官好言抚慰了一番,各自劝回后,才长长吐了口气,面色凝重。 转身,准备离宫去时,看到了身后的高承,高承对他微一作揖。 李嗣源眼神?一动。 * 朝会结束后,萧昱心情好了几分,直接来到了显阳殿。 魏云卿正坐在廊下缫丝。 先前养的春蚕都已经吐丝结茧,沸水煮茧之后,找出丝头?,便可开?始抽丝了。 魏云卿坐在一架小型的络丝车前,摇动着手柄,吴妙英投茧,纺锭上已经缠了厚厚一层雪白的丝线了,杨季华正取着生丝。 萧昱站到她的身后,好奇的观摩着。 这是皇后亲蚕礼的一部分,皇后需要将丝线纺织成成品献给皇帝,整个礼仪便算结束了。 没一会儿,萧昱自觉已经掌握了缫丝的技巧,就让吴、杨二人退下,自己挽起袖子给魏云卿剥茧投茧。 魏云卿看他?剥的乱七八糟的线头?,不由笑了,制止了他?搞破坏的手道:“你刚刚下朝,还是先去休息一会儿,我自己?来吧。” “闲不住,这挺有意思的,你累不累,我帮你摇一会儿。” 说着,就移动到魏云卿身后,握着她的手,和?她一起抽丝。 魏云卿回仰着头看了看他?,笑道:“这一次养的蚕不多,能取得?丝线有限,不过足够做个荷包了,等端午的时候,我给你做个荷包,可我现在还是绣的不好看,你可别嫌弃。” 萧昱心中一动,下巴抵在她的肩膀,目光有意无意瞄了瞄她腰间的荷包,道:“宫人做的再好看,可都不如你亲手绣的情意深刻。” 魏云卿抿唇一笑,岔开?话题道:“朝政还顺利吗?” “还算顺利。”很快抽完一个茧,萧昱又拿来一个新的,“你那个提议,的确有用,你说他?们是不是就是欠呢?敬酒不吃吃罚酒。” 魏云卿腾出手轻掩了一下他?的嘴,道:“不要这样说朝臣,作为天?子,不能有偏见。” 萧昱突然在背后抱紧了她的腰,笑道:“你倒是越来越有皇后的样子了。” 他?们靠的非常近,他?一只手摇着手柄,另一只手在她腰上游走着,魏云卿觉得?有些热,背部开?始微微出汗。 忽的,萧昱的手在她腰带上拉了一下,魏云卿还未回神?,身后的温度便消退了,她怔了一下,才发现萧昱把她腰上的荷包摘走了。 他把荷包举起来观摩着,“新的绣好之前,这个先给我用着。” 魏云卿下意识就伸手去抢,那是先前准备绣给他?的大雁,可他?说像鹅,她也不好意思再送他,就自己?留着用了,她急急道:“还给我,这个不好看,会被人笑话的。” 萧昱立刻躲开?,把荷包高高举起来,“不给。” 魏云卿也不好好抽丝了,左右追逐抢夺着。廊下,只听见二人的嬉闹的笑语声。 夕阳开?始西沉,渐渐在院中洒下一片金辉。 第108章 喜讯 月底的时候, 齐州传来消息,长公主殿下有孕了。 建安宫一片欢喜。 魏国皇室十几年没有新生儿降世了,所以哪怕是公主的孩子,也足以让人欣喜。 天子要做舅舅了, 皇后也要做舅母了。 萧昱当即下旨, 召公主回京待产,住进宫中, 随时照看。 朝臣闻旨大惊, 纷纷以于礼不合, 来反对长公主归京待产。 天子敢这么大刀阔斧的改革,仗势的无非是驸马霍肃手中的齐、定?两州兵权。 召长公主回朝, 那是携齐州军威,来给天子支持了。 回京待产是假, 威慑朝臣是真。 群臣反对激烈,天子一意孤行,以公主骨肉至亲, 皇室子孙难得, 坚持让公主归京待产,百官亦无可奈何。 另一边, 魏云卿也开始着手为公主收拾宫殿了。 显阳殿有左右二副殿,分别为徽音殿与嘉福殿, 只是徽音殿离式乾殿更近一些,便决定?让公主住进徽音殿,日后与天子商议国事也更方便。 吴妙英也很高兴, 已经?跟魏云卿说?好?, 等公主回来,还让她去服侍公主。 杨季华看着在徽音殿来回忙碌, 指挥宫人布置的魏云卿,打趣道:“公主殿下都有喜了,皇后殿下何时才会有喜呢?” 魏云卿笑道:“子女之事哪能强求,公主跟驸马成婚这么多年,不也是刚有了孩子吗?” “驸马早年南征北战,跟公主聚少离多,如今齐州安稳,自然就有时间要孩子了。” 魏云卿神情一滞,先前局势不稳,她跟萧昱说好了暂时不要孩子,而?今朝堂的一切似乎都在按照他们的预期发展,可是要孩子的问?题,好?像一直没有在他们的规划之中。 “如今时局多事,孩子的事可以慢慢来。” 她回应的敷衍,心里却把这件事记了下来。 * 夜里,突然电闪雷鸣了起来。 风呼啸着,吹开了窗扉,闪电霹了进来,照亮了榻上交叠的两道人影。 魏云卿“啊”地惊叫了一声?,不知?是因为那不期而?至的暴雨,还是因为那纷沓而?至的愉悦。 “下雨了。” 她声?音娇细,带着某种楚楚可怜的低喃。 “嗯。”萧昱浅应了一声?,语气沉沉闷闷的,低沉的嗓音很快吞噬了女子的娇息。 窗外的雨越来越大,风浪足以将人挟裹吞没。 他们也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可每一次,仿佛都能从中得到新的乐趣。 她一直渴望得到的爱,现在就?在她的手里,她轻而?易举就?能握住。 无需小心翼翼,无需讨好?求怜。 风浪平息,二人交颈而卧。 魏云卿侧头看着微闭双眸的天子,慈眉善目的模样仿佛普渡众生的佛子,她伸出手指抚着他的脸颊,玉臂缓缓圈上他的肩膀,趴到了他的胸口。 身上突然的重量让萧昱睁开了眼,他伸手轻轻拍着她的背。 魏云卿突然对他道:“昭明,我们要个孩子吧。” 萧昱手指一顿,脸上闪过一丝讶异,或许是听到公主有孕的消息,她也会?羡慕吧。 魏云卿从他的胸口抬起脸,看着他,眼神带着某种?期盼。 萧昱的目光突然柔和了几分,听她这样一说?,他顷刻间把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他问?她,“那你想要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魏云卿想了想,告诉他,“男孩儿。” 临高台 第136节 “为什么?”萧昱讶异道:“有个像你一样漂亮可爱的女儿不好?吗?” 魏云卿抿着唇,趴到他耳边道:“这样哥哥就可以保护妹妹了。” 萧昱心中一动,手臂又把她抱紧了几分,“你还想再生个女儿?” “嗯,我想?要有好多好多孩子。” 魏云卿告诉他,忽而?垂下眼眸,默默倾诉着—— “我是独女,我一直想有个哥哥,在父亲去世后,这种?感?觉愈发强烈,母亲沉湎于对过去的怀念不可自拔,年幼的我孤独无依,好?似世上只有我一个人了,我就?愈发渴望有个哥哥,哪怕不是哥哥,或者弟弟妹妹也是好?的,只要有兄弟姐妹就行。” 萧昱抚摸着她的头发,静静听着。 “可是,在外祖父母想把母亲改嫁的时候,我又感?到无比的憎恶与恐惧,我突然意识到,母亲改嫁的话?,她会?为我生下同母异父的弟弟妹妹,那太可怕了。我愤怒而?嫉妒,我想?要弟弟妹妹,但我只想要同父同母的。” 曾经?,她只想?在他面前做一个漂亮可爱的女孩子,此刻,她却静静对他诉说着心底隐埋多年的阴暗。 “是不是难以置信?还是那般年幼的我,竟然会?有这样恶毒深沉的心机,我抱着母亲呜呜哭泣,求她不要走,不要离开我。” “母亲竟真的为了我,终身留在了魏氏。我是那般的恶毒与自私,是我毁了母亲一生的幸福,我只能对她小心翼翼的讨好?,哪怕她对我再恶毒,我都无法憎恨她。” 萧昱抱着哆哆嗦嗦的魏云卿,安抚着她的恐惧与不安。 幼年的经?历,让她极度缺乏安全感,总是患得患失,以为乖巧讨好?就?可以得到爱,一旦这份爱出现缝隙,她就会偏执而歇斯底里,陷入失去的恐惧。 他告诉她,“卿卿,这不是恶毒,你只是太缺爱,太孤独了,你无需讨好?什么,以后都有我爱你。” “可是,我可能过分依赖你了。”魏云卿看着他,微微无措,“你可能无法理?解我,我们不一样,你有姐姐、有弟弟,你不是只有我。” 她不想?成为母亲那样,所以一直研习医术想要改变自己,可是无意识之间,她似乎又继承了一部分母亲的偏执。 “那不一样。”萧昱跟她解释着,“我自幼父母双亡,从小接受的教育,都是如何做好?一个皇帝,没有过正常的家庭关系,虽然有兄弟姐妹,可长大后我们会各奔东西,有自己的家庭。现在,你是我的家,我们才是彼此要共度一生之人。” 魏云卿心中一动,认真告诉他,“我想要很多很多孩子,可我的孩子,必须是同父同母。” 坚定?的语气,仿佛是某种宣誓。 萧昱以同样郑重的语气告诉她,“魏国自开国以来,都是一帝一后,我只会?有你一个皇后,我只想要嫡出的子嗣。” 魏云卿眼眶一涩,突然升起一股强烈的想哭的冲动,她抱住了他,重重吻上他的唇,请求道:“那就?给我一个孩子吧。” * 光阴流转,天气渐热。 萧玉姒是在五月初回到了建安。 徽音殿中早已收拾妥当,吴妙英对着公主喜极而?泣,二人执手诉说?着思念。 魏云卿亲自安排了公主的日常所需,还安排了女医时刻照顾。 萧玉姒很感?慨,她走的时候,天子跟魏云卿还不亲近,对她还是处处提防。而今,从天子对她的喜爱中,她可以看出,那并非是最初因美色而产生的好感,而?是灵魂的契合。 她很欣慰,欣慰于她自幼孤僻忧郁的弟弟,因为皇后的存在,重新焕发了光彩,展现意气风发的天子模样。 安排好?公主的起居后,魏云卿偶尔也会?过来,亲自为公主把脉,想?试一试自己的医术自学成果,认真记下有孕的脉象是如何,希望有一天在自己腕上也可以出现相同的脉象。 这宫里,难得的又有了欢喜热闹的家的氛围。 * 端午的时候,天子又在华林园的天渊池开宴,公主也会?亲临宴会?,想?要一会?朝中新秀,共论?时事。 前往宴会?前,魏云卿把亲手绣好的香囊认真给萧昱系上,香囊里塞了菖蒲和艾叶,驱邪祛毒。 萧昱低眼看着香囊,问?她,“这绣的是什么?” “是菖蒲和艾草。”魏云卿边系边道:“动物我绣不好?,妙英说?,绣些花草,怎么都不会?出错,我就随便绣了花草。” 萧昱笑了笑,“嗯,的确是比那呆鹅形象。” 魏云卿秀眉一蹙,纠正道:“是大雁。” 萧昱哈哈笑着,魏云卿又给他手腕上系了一条五彩的丝线。 “这是之前剩下的丝线,不够再绣一个香囊了,我就把它们编成了五彩绳来辟邪,你一个,我一个,还有一个给公主。” 萧昱含笑看着腕上精细的丝线,又拿起另一条给魏云卿腕上系上,她的手腕纤细洁白,那彩绳饶了两圈才系紧。 收拾妥当后,帝后便相携前往宴会了。 另一处,新婚才两个月的萧景和胡法境也入宫赴宴了。 天渊池边,萧景绷着脸,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胡法境主动挽上了他的胳膊,萧景身子一绷,不动声?色抽回了自己的胳膊。 胡法境不以为意,依然维持着面上得体的笑容,也不羞恼,只是低声?提醒他道:“殿下在府上怎么跟我摆脸都无所谓,可是在人前,希望殿下可以顾及我王妃的体面,跟我好好扮演一对恩爱夫妻。” 萧景语气不耐烦,“你不过是要王妃之名罢了,我既给了你,你竟还不知?足,得寸进尺,要我配合你的表演?” 胡法境冷笑道:“殿下娶了我,想?要我就这么守一辈子活寡是不可能的,你得给我一个儿子,之后,你爱如何就?如何,想?爱谁就?爱谁,我绝不干涉。” “你做梦!” “我做梦——”胡法境吃吃笑着,眉梢一扬,“别怪我没提醒殿下,今日我父亲也来赴宴了,他往这边过来了,希望殿下配合一下。” 说?着,就把手伸给了萧景。 萧景眼神一动,看着不远处走来的胡轸,不情不愿拉住了胡法境的手。 胡法境得意扬颌,对来人展颜笑道:“父亲。” 第109章 无视 胡轸向萧景作揖, 萧景颔首还礼。 曾经,胡轸是他半个师傅,如今,又是他的岳父。 胡法境自在跟父亲寒暄着?, 齐王纵是不情愿, 可在她父亲面?前,也得给她几?分面?子。 胡轸神色无异, 早已看透了这对貌合神离的夫妻, 嘱咐胡法境道:“你先退下, 我有几句话要单独跟殿下说。” 胡法境神色微滞,很快又恢复了正常, 点头笑道:“好。” 女子的身影渐行渐远后,胡轸才询问萧景, “小女还和殿下心意吗?” 萧景礼貌敷衍道:“令爱天真活泼,挺好的。” 胡轸摇摇头,叹道:“我的女儿我清楚, 我本是不愿她嫁到天家, 可她一意孤行,我亦无力违抗朝廷旨意。如今她已是殿下的人, 若有何冒犯之处,还请殿下多多包涵。” 萧景客气笑道:“君侯多心了, 令爱很懂事。” 胡轸继续感叹着?,“她小时候,我曾让相士给她算过命, 此事令我后悔终身, 也将误她一生,如今这般因果竟不知是福是祸。” 萧景看着?面?前的儒雅君子, 暗想,这般父亲,怎么就会有那般心术不正的女儿呢?一根藤上结出的瓜,也未必是一模一样的。 “兴吾家者,败吾家者?,必此女也。” * 另一边,胡法境离开后,便由宫人引着登上了皇后的游船。 魏云卿正与萧玉姒谈笑,说到有趣处,不时掩口?而笑。 看到胡法境登船,萧玉姒便停止了谈笑,客气道:“王妃来了。” 吴妙英低下了头,往公主身后退了退,杨季华给胡法境端上了茶。 胡法境微一福身,扫了吴妙英一眼后,才笑道:“没?有打扰到皇后与公主的兴致吧?” 魏云卿示意她落座,客气道:“第一次见王妃,便是这端午宴上,王妃一箭成名,名动建安,如今端午再聚,已是一家人了。” 胡法境淡笑,落座后,龙舟驶发,在水面漾开了一圈圈涟漪。 “刚见皇后跟公主谈笑的开怀,不知在说些?什么?” “没?什么。”萧玉姒懒懒靠着?软靠,笑道:“一些陛下小时候的事情罢了。” 胡法境点点头,怪不得她一来,她们就不说了,她又看了看萧玉姒的肚子,询问道:“听说公主有孕了,为何腹部还是平平呢?” 萧玉姒抚腹,解释道:“月份小,还不显怀。” 胡法境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即又看了魏云卿一眼,叹道:“真是羡慕公主,也不知皇后与?我何时才能有喜。” 魏云卿眼神一动,道:“子女之事无需强求,时机到了,便会水到渠成。” “可若水不入渠,几?时才得怀呢?” 话音落,船上众人纷纷变了脸色。 胡法境神色坦然,继续自顾自道:“殿下至今不碰我,我一个人怎么生孩子呢?” 话说完,胡法境扫视着?众人,视线在吴妙英身上停了片刻。 众人都沉默不言,魏云卿把视线投向远处的层峦叠翠,萧玉姒则半阖眼眸,置若罔闻。 胡法境冷笑,这二人明知自己受了齐王的冷落,却?都不愿开口?替她说句公道话,还说什么是一家人,只是愈发让人寒心。 魏云卿和萧玉姒想的却是,胡法境明知齐王心有所?属,还是一意孤行,如今的结果,不过是咎由自取,她们无法责怪齐王。 气氛正尴尬之时,游船终于靠岸,天子与众公卿纷纷下船。 魏云卿也立刻起身,下船登岸,结束了尴尬的谈话。 萧昱亦同时向她走来,挽住她的手先行一步。 萧玉姒和胡法境跟着下船。 胡法境视线投向了萧景。 萧景也的确向她们走了过来,可却?是无视了胡法境,主动上前,小心翼翼搀扶着?公主离去。 胡法境脸色微变,却?还是做出不以为意的模样?,自己开脱道:“公主殿下有孕,驸马又不在京城,殿下作?为弟弟,是该多关心关心。” 萧景置若罔闻,半拥着?萧玉姒自顾自离去。 胡法境吐了口气,缓和面?色,抬脚跟上。 * 旌旗猎猎,马蹄纷沓。 临高台 第137节 马球场四周已经布置好了由文武公卿休憩的帷帐,各级官员列坐,谈笑风生。 帝后准备亲自下场逐球,已去准备。 天子的帷帐中,萧玉姒独自静坐帐中休憩,不时有一些朝臣来向公主请安问候。 柳弘远也来跟萧玉姒请安,公主是他的伯乐,他能有今天,都是靠公主赏识提拔。 萧玉姒请他在一旁落座叙旧,看着?他,欣慰道:“你去年秋试高第,如今便已升任给事中,随侍天子身侧,可谓风光无限了。” “都是仰赖公主提拔。” 萧玉姒一笑,摇摇头,纠正道:“不,这是天子的赏识。” * 另一边,魏云卿已经换好了衣服,骑着?玉狮子上场了,她马骑得好,幼时也常和舅舅们打马球,于此并不陌生。 过往她还总想做个端庄矜持,温婉贤淑的皇后,可如今朝臣大概也都知道她是什么性情,她便也没?那?么多顾虑,天天拘束自己了。 今日的比试,是皇帝和皇后的较量,文武百官也只有看戏的份。 宋瑾不在,便由三舅宋瑜和魏云卿成组,萧昱和萧泓一组,两队人在场下激烈逐球相击,皇后成功打进第一球。 文武百官喝彩声此起彼伏,也只有皇后敢抢在天子前进第一球了。 魏云卿兴奋欢呼,萧昱也对她比了比拇指。 萧玉姒远远看到魏云卿进球,连连拍手叫好。 胡法境看的有些?心痒,总不能风头全让魏云卿占了去,她的马球也打得很好,便想让萧景和她组队下场,萧景懒懒喝着茶,始终不为所?动。 “过往都是殿下跟陛下比试,如今殿下不下场,不是让人揣测我们感情不和吗?” 萧景不以为意,“他们不用揣测,我们感情如何,他们都心知肚明。” “殿下!” 胡法境被呛得脸上微微抽搐。 萧景不再理会胡法境,看着?场下,不时为帝后喝彩叫好。 胡法境心有不甘,过往,谁不是对她百依百顺,她何时受过这种冷落? 萧景不想听她多言,眼见魏云卿进了第一球后,便有些?稍落下风,便径直起身,自顾自往场下走去。 胡法境被无视,看着?他的背影,目瞪口?呆。 萧景从侍卫手中接过马,翻身而上,纵马入场,示意宋瑜下场,自己和魏云卿组队,然后截下了萧泓的球,传给了魏云卿,“皇嫂,接球。” “好嘞。” 魏云卿握紧马缰,身子往一侧一偏,球杆顺势打向飞来的马球。 又进一球。 看台上瞬间又是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 第一球的时候,是萧昱让了魏云卿,有心让她第一个进球,哄她开心,可真打起来,宋瑜可不敢让天子输了比试,所?以一直不敢全力?以赴,这比试一直打的不够尽兴。 此刻换了萧景上场,魏云卿这边顿时成了两个没有顾忌,都敢赢天子的人,优势瞬间?就又回来了。 萧泓目瞪口?呆,“没?这道理,哪有中途换人的。” 萧昱笑着劝道:“七叔,再不追上,又给他们进球了。” 萧泓回神,连忙驱马追上。 胡法境看着场下这一幕,脸色黑青。 若齐王只是喜欢那寒门贱婢,厌恶自己高门贵女出身的话,那?为何可以对皇后这样?友善,她跟皇后难道不是一样的人吗?为什么要对她们区别对待? 连公主也是如此,明明都是她弟弟的妻子,为什么连公主也更亲近魏云卿,仅仅因为她是皇后? 她不服。 此刻,本是湛蓝的天空,突然被风吹来越来越多的浮云,阳光不再刺眼,天色瞬间?暗了下来。 云的阴影投射在胡法境身上,她感觉自己坠入深渊。 * 帷帐中,萧玉姒轻摇羽扇,天色忽然暗了下来。 萧玉姒以扇遮眼,看了看天,不多时,浮云散去,天空再度澄净明亮。 马球场上的比试也结束了。 魏云卿拔得了头筹,欢呼雀跃,萧昱亲手将彩头献给了他的皇后。 她含笑接过,还不忘给萧昱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二人自顾自亲昵。 胡法境也来跟皇后和齐王道贺,也作?出关心齐王的样?子,想给他拭汗。 萧景却不动声色避开,借口?更衣离去了。 魏云卿面?色微尬,打圆场道:“齐王只是有些累了。” 胡法境故作不以为意地笑着?,转身时,脸上已是寒霜一片。 魏云卿和萧昱对视了一眼,双双默然,然后相携着?,回了帷帐。 众人起身行礼,向皇后道贺,赞美帝后在球场的英姿。 萧昱示意众人落座,不必拘束,继续讨论。 近来,萧昱提拔了不少寒门子弟,填补各官署的空缺,此时众人正在与公主一起讨论着策试改革之事。 萧昱和魏云卿落座后,也参与到了公主与众人的讨论之中。 过往,秀才都是由各州郡长官举荐,因此,地方世家把持了选举官员的权力?,而没?有背景、没有家世的学子,很难被选举出来。 先前,萧昱跟公主谈过,想要放开秀才的考试,不再由地?方推举,而是让有才之士,不论家世,都能自由报名参加秀才考试,考核通过便可授予秀才之名,于次年上京策试。 策试秀才不论出身,只看才能,随才录用,得到了公主的赞可。 过往,入仕只是士族特权,百姓没?有入仕资格,此番改制,便是连庶民百姓也有了参加科考的机会。 而这些?士族,也不再享有直接入仕的特权,士族子弟也必须跟这些寒门庶民一样参加科考,通过了方可授官。 对于有真才实学的寒门子弟来说,他们与?这些?高官厚禄的世家子弟,最大的差距,不是才学,而是出身,若是公平比试,未必落得下风。 而这些寒门子弟没有背景仰仗,他们只能依附皇权,来换自己出头,他们会全力?支持皇帝改革。 科举,对于皇室来说,是一举两得。 这些?寒门,将会成为门阀政治真正的掘墓人。 萧玉姒听的专注,内侍给她端茶过来的时候,她一个不注意,没?接稳,一盅梅子茶就全洒在了衣服上,殷红殷红的一片,在一身淡黄色衣裙上,愈发鲜红可怖。 众人的交谈被短暂打断。 吴妙英连忙帮她擦拭着,大好的节日,见红了可不是好兆头,她擦拭着?,见实在擦拭不净,便匆匆离去,去为公主取新衣更换。 萧昱见此,便拿了自己的披风递给宫人,嘱咐道:“公主有着身孕不能久坐,你们服侍公主下去更衣休息。” 萧玉姒起身,准备离去,魏云卿嘱咐了杨季华几句,让她亲自送公主去休息。 * 另一边,吴妙英也取了衣服,匆匆归来。 华林别馆房间众多,不知公主去了哪间?,她一时没?有头绪,遇到一个宫人,便跟她询问着?公主在哪儿,宫人给她指了指路。 按照宫人的指示,她穿过回廊,数着?房门,到了门前后,便直接推门而入,待看清屋中人时,吴妙英脸色瞬间?煞白,手上的衣服哗啦落地。 萧景背对着她,正在脱衣服,听到身后的动静,才缓缓回头。 他不想面对胡法境,没?有再回帷帐,借更衣之名,来了华林别馆休憩。 四目相对,二人俱是一怔。 吴妙英手足无措地捡起衣服,她走错房间?了,她不知道齐王也在这里,收拾好衣服后,准备落荒而逃。 萧景却一个箭步上前拉住了她,把她拉回屋里,反手关上了屋门。 “啪嗒”一声—— 隔绝了屋内与屋外。 追随齐王而来的胡法境,看着?关上的屋门,脚步一顿。 第110章 算计 萧玉姒左等右等不见吴妙英带衣服过来, 便遣了个小宫人去?寻。 不多时?,宫人神色慌乱,急匆匆来回,说那边出事了, 齐王和?吴女侍在屋里被王妃当场捉奸, 惊动了帝后。 萧玉姒大惊,连忙起身前往。 这边, 胡法境一脸柔弱委屈的模样?, 秀眉微蹙, 不哭也?不闹。 胡轸和裴雍都给惊动了,二人随同帝后而来。 萧泓闻讯也是愕然不已, 也?跟来看?了看?情况。 小小的?房间,一时挤的水泄不通。 萧玉姒急急赶来, 却见齐王衣衫不整,吴妙英低头?惶恐,询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吴妙英眼眶红润, 低着?头?不敢吱声。 婢女代胡法境解释道:“齐王殿下?说要更衣, 王妃关心殿下?,就?随后而来, 不想就?看?到就?吴女史在殿下?房中?,拉拉扯扯, 衣衫不整。” 萧泓立刻开口斥道:“胡说八道,妙英不是那种人。” 那齐王就是那种人吗? 萧玉姒看了萧景一眼,萧景始终沉默。 吴妙英虽然曾经是齐王的人, 可如今她是宫里的?女史, 那就?是皇帝的?女人,齐王与她有私, 那是大不敬。 虽然众人都?心知肚明这都是子虚乌有的事儿,可偏偏让王妃抓个正着?,王妃说他们是在偷情,齐王也的确衣衫不整,百口莫辩。 临高台 第138节 再者,王妃的?家人又都?在场,这么多人看?到,皇室势必是要有个交代。 胡法境微拢鬓角,从容道:“妾也不是善妒之人,殿下?若有合心意的?女子,尽可带回府中?,妾必善待之,只是在宫中?,与陛下?的?后宫这般不检,实在是有辱陛下天威。” 话音落,魏云卿眼神一动,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被萧昱制止,萧昱道:“朕本就?打算将吴女史赐予齐王,今日宴会结束后,他便会带吴女史回王府。” 吴妙英愕然,无措地看着魏云卿,又看?向?萧玉姒。 魏云卿心知齐王和妙英是被算计了,可秽乱宫中?是大罪,王妃有上书让天子主持公道的?权力,齐王若因此被弹劾,吴妙英小命不保,齐王也要吃不了兜着走。 天子如此说,也?是为了保全二人,再给王妃家一个交代。 萧泓连忙制止道:“陛下?,这是子虚乌有的?事。” 那胡法境一看?就?是不好惹的?,他不能让妙英跳齐王府这火坑。 “七叔,别说了。”萧昱脸色冷漠的?制止了萧泓,又看?了胡轸一眼,对?胡法境客气道:“此事,让王妃受委屈了,朕代齐王向王妃赔礼。” 胡法境连忙福身,“妾惶恐不敢当,有姐妹同妾一起侍奉殿下?,妾欣喜不已。” 萧泓眼神复杂,看?着?吴妙英。 吴妙英颓然跪倒,叩谢天恩,“奴婢多谢陛下恩典。” 事情解决后,众人各自散去。 胡轸一言不发,沉着脸大步离去。 裴雍悄悄寻上胡法境,把?她拉到一旁问她,“你明知齐王跟那女史关系不简单,何故还要将她带回府中?,跟自己争宠。” 胡法境冷笑,“她在宫里,有皇后、有公主给她撑腰,我动不了,可留着?她终究是个隐患,待她随我回府,就?是任我拿捏,我得把她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才能放心。” 裴雍恍然大悟。 * 翌日,吴妙英收拾好之后,先是去了显阳殿跟皇后磕头辞行,而后回来与公主话别。 胡法境性情不定,此去?王府,前途莫测。 公主执手,依依不舍。 她与吴妙英同龄,二人自幼相伴长大,若非当初自己让她去服侍齐王,事情也?不会发展成现在这样?。 吴妙英反倒一片坦然,宽慰公主安心,“我本就该在王府服侍王妃的?,当初是皇后开恩,才特许我回宫,如今回去?王府,不过是回到我本来的位置罢了。” “那胡氏不是个好相与的人。” 吴妙英倒是看?得开,“当初王妃还未与殿下大婚时?,我曾见过一面,是个真诚可爱的?女子,我会好好侍奉王妃的。” 萧玉姒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摇头?叹气,“可惜你颜色如花,岂料命如一叶乎!” 如此飘零坎坷。 吴妙英鼻子一酸,扑通跪倒,跟公主磕头拜别—— “恕妙英不能再侍候公主左右了。” * 晚间,魏云卿还在忿忿不平。 “胡法境早就?随齐王后头?去?了,怎么偏偏在妙英进错房的时候进去?摆明了就?是故意设计他们,王妃心术不正,妙英恐遭坎坷。” 小烛下?,萧昱靠着?凭几看?书,劝道:“你能护她一时,护不了她一辈子,个人的事都要个人解决,如今她已随齐王回去?了,以后如何,那是她跟齐王的?事,你无需再操心。” “可是,妙英毕竟跟我主仆一场。” “不错,她是皇后的?女侍,天子指婚,王妃多少要忌惮这个背景,不敢过分苛待她。” 魏云卿觉得也有几分道理,勉强点了点头?。 之后,魏云卿也?有派人去王府询问过妙英的情况。 吴妙英只说王妃是很和?善的?一个人,不拿她当婢女看?,衣服首饰也?都?挑好的?给?她,她在王府一切安好,请皇后和公主安心。 魏云卿这才稍稍放下了心。 * 端午之后,朝廷便开始商议实行策试改革之政。 若是顺利,今年秋试,便可实行新制了。 朝堂世家反对激烈。 怎么能让那些贱民也有资格参加秀才考核? 他们这般尊贵的世家贵胄,岂能与贱民为伍,同朝为官? 这是奇耻大辱! 何况朝廷僧多粥少,官职就?这么多,很多世家子弟都选不上官,若再有大批寒门贱民挤进来跟他们竞争,哪有那么多职位安排给?他们? 这是实打实在动世家的利益,在破门阀的?稳定性?。 地方世家握有中?正权,可从亲族选举人才,若是所有人都能自由报名,那便是变相废九品,收回中?正权,地方世家必然反对激烈。 朝臣均担忧这样连番改革,急功近利,会引起地方世家豪强不满,若他们纷纷造反,不利于大局稳定。 朝堂反对?声浪很高,大臣们来来回回争执了月余,依旧没有结果…… * 式乾殿。 冰鉴吹出丝丝凉风,不减六月炎炎热意。 齐王言辞激烈—— “反?反了正好,还怕他们不反呢,当二十万东府军是摆设吗?趁势把这些有反心的?世家一股脑儿全灭了,重整格局!” 他一贯强势主战,先前被胡法境算计后,心中?愤懑,为政手段愈见强硬。 萧昱揉着?眉心,越说越不像话了。 萧玉姒手摇羽扇,从容提醒道:“就?算驸马手里有兵,可薛太尉手里的西府军也?不是摆设。” “薛太尉最是爱惜羽毛,我就?不信他真敢反,留个乱臣贼子的?骂名!” 萧昱道:“薛太尉不用亲自动手,底下?有的?是人会替他出刀。” 萧景在殿中来回踱步,以手为扇,烦躁的?给?自己降着?火。 萧玉姒手中的羽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摇着?,道:“现如今还是安抚为上,毕竟我们不能亲力亲为,政策的?推行还是需要朝堂世家的配合。” 气氛一时?僵持,再争议下?去?,恐怕也没有其他结果。 萧景想着?复杂的?朝局,又想着?家里的?糟心事,颓然道:“看来今天也商议不出结果了,那我先回去?了。” 萧昱挽留他道:“皇后说晚些会煮些莲子汤过来,天气热,吃了再回去?吧。” “不吃了。” 说完,萧景就大步离开了式乾殿。 萧昱看?着?他的?背影,对?萧玉姒道:“他先前自己个就想让吴氏回去?,如今真给?他送回去?了,他也?没见开心,反倒愈发急躁了。” 萧玉姒道:“如今王府后宅都是胡氏在打理,那胡氏性?情捉摸不定,他也?不敢多亲近妙英,府上守着?一个心怀鬼胎的王妃,能不烦吗?” 萧昱叹了口气。 又闲谈了几句后,萧玉姒也告辞离去了。 二人都?走后,萧昱才想起来问内监,皇后现在在做什么?是不是已经回去显阳殿煮汤了。 内监说皇后还在莲池上泛舟采莲蓬。 萧昱嘴角微微勾起笑意,起身往华林园而去?。 * 莲池边,魏云卿席地而坐。 她摘了满船的?莲蓬,如今刚把?它们移到了岸上,坐在岸边吹着水风剥莲子。 杨季华坐在一旁,一手挥着?扇子,一手举着荷叶给她遮太阳。 魏云卿已经剥了满满一捧,洁白圆润的?莲子被放置于碧绿的荷叶上,阳光下?,晶莹剔透。 萧昱向?她走来。 杨季华看?到人后,低声提醒了她一句。 魏云卿抬头?,看?着远处负手走来的人影,展颜一笑。 随即放下?莲子,在裙子上胡乱抹了一把?手,就提起裙摆蹦跳着跑到来人跟前,张臂环住他的?腰,昂起脑瓜看着他。 萧昱低头看着皇后那脏兮兮的小脸,用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脸上脏兮兮的?,像只小花猫。” 闻此,魏云卿就?低头?把?脸埋在他的?胸膛,就?在那件洁白的衣袍上使劲儿蹭了蹭。 “那你也要和我一起脏。” 萧昱看着胸口上的一大片污迹,哑然失笑,对?她道:“涂我的?脸就?好,何苦祸害这衣服?” 一听这话,魏云卿就准备伸出脏兮兮的小手去?抹他的?脸。 萧昱却往后仰着头,让她摸不着?,又一把?抓住她的?双手,让她动弹不得,以面贴面在她脸颊上磨蹭着?,“来,你就把我的脸当那衣服蹭。” 魏云卿一时反倒被他的厚脸皮搞得不好意思了,她扭捏挣扎着?,想拉开和?他的?距离,脸颊与萧昱错开时?,娇唇无意间就滑过了他的唇。 她一怔,萧昱已经飞快的在她唇上啄了一下?,脸上挂着?阴谋得逞的?笑意。 魏云卿脸上一红,这才回过神,“你坏。” “你才坏。”萧昱挑眉道:“谁把我的脸和?衣服都?搞脏了?” “我……” “你看?你都承认了是你。”萧昱立刻打断她。 “你……” 魏云卿垂下?了头?,微微丧气,她总是被他拿捏的一点办法都没有。 就?在帝后二人还在互相嬉闹玩笑的时候,梁时?急匆匆赶来,道:“陛下?,殷恒求见。” 临高台 第139节 “元宝?” 怎么这时候来了?萧昱微微蹙眉,停止了嬉闹,看?了看?脏兮兮的?衣服,无奈叹了口气,如今他要以这般衣冠不修的模样来见臣子,都?是拜魏云卿所赐。 “让他过来。” 很快的?,殷恒来到了帝后跟前,萧昱问他什么事这么急。 殷恒面色凝重道:“陛下?,出事了。” 萧昱眉峰一紧,“什么事?” 殷恒看了一眼依偎在天子怀里撒娇,一脸好奇的?小皇后,沉声道:“建安城流言四?起,说不久前天现浮云蔽日像,是上天预警小人当道,君主被奸佞蒙蔽了。” 话音落,魏云卿脸上笑意僵住,脑中?轰然一声,险些瘫倒。 第111章 反扑 ——浮云蔽日。 云为后讳, 日即天子。 这是冲着她?来的! 魏云卿全?身战栗。 殷恒继续说着,“街头巷尾都在议论,陛下外?受蔽于佞臣,内惑于艳妻, 是取乱之道。” 萧昱顷刻变了脸色, 他拥着魏云卿,斥道:“哪儿来的流言, 还不快去压下去!” 殷恒面有难色, “这不似星象, 这是全城人都看到的自然天象,被有心人利用添火, 编成童谣在街头巷尾传唱,朝廷越禁, 百姓越好奇,越是信以为真。” 萧昱面色阴沉,下意识握紧了魏云卿的手。 手心传来温暖沉厚的力量, 魏云卿冷静了下来。 她?想起宋太师的话, 谣言自生自灭,不必在意。造谣生事的人, 必有其目的,他们应该理智应对。 便劝谏萧昱道:“当初帝后大婚前, 为?了阻止我登后位,无牙的谣言也?是沸沸扬扬。此事定是有些世家为了反对改革,故意将改革污名化, 造谣天子出?台此政是被小人蒙蔽, 陛下不能上他们的当。” 萧昱眼神一动?,他心知肚明, 是因为近期策试改革之事,世家开始反扑了。 他们不能明着反对天子,就只能散播天子被皇后蛊惑的流言,以通过?打击皇后,来对皇帝实行政治报复。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他们故意制造舆论,就是要挟沸沸民意来逼迫天子放弃政策。 魏国数代先君,无不受制于世家,一路走到如今,至他这一代,凭借先君余烈,好不容易可以重振皇权,有了现今的局面,他怎么可能放弃? “想以舆论打击我,是不可能成功的,改革之策,不会因任何人、任何事废止,我会跟他们斗到底。” 萧昱正?色,语气坚定,宣告自己的决心—— “没有人能让我放弃。” * 齐王府。 萧景听闻了流言之事后,这一日,回府后就径直来寻胡法境。 看到正在给胡法境倒茶的吴妙英后,脸色一沉,拉过?吴妙英的手,道:“你不用在她?面前伏低做小,你不是她的奴婢。” 胡法境“噌”地?站起了身子,不满道:“殿下这是给我摆什么脸?我为?嫡妻,她?是奴婢,给我倒个茶怎么了?是会累死吗?连天子都是独宠皇后一人,殿下这是要宠妾灭妻吗?” “你别拿满口仁义道德来压我,你自己心里?清楚,你这王妃之位是怎么来的,你既然想做齐王妃,就好好做你的齐王妃就够了。” 胡法境嘴角微微抽搐,连连质问?—— “我的王妃之位是怎么来的?难道不是殿下亲口答应的娶我吗?如今利用完了,局势稳定了,你就要对我弃如敝屣?” “殿下怎能如此残忍?” “残忍?”萧景要气笑了,“我为?什么要娶你,你跟薛太尉有什么合谋,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还敢在我面前装出一副清白无辜的模样,来谴责我?” 吴妙英拉着萧景的袖子,示意他不要再说了,萧景置若罔闻,他今天还就非要把话都跟胡法境说明白了。 “你以为嫁给了我,占据了正?妻之位,朝夕相对,日久便能生情,搞得妙英才像破坏你我感情的第三者?,可我不傻,是你非要插一脚进来的,我若辜负了妙英,那才叫残忍。” 胡法境气的全身都在发抖,不平道:“殿下喜欢她?,我没有异议,可我实在不懂,殿下为?何要对我有如此大的恶意,如此践踏我的一片真心,可不可以对我公平一点?” 真心?萧景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自己做了什么,你心里?清楚,别再跟我说什么真不真心的话了,你自己信吗?” “我做了什么?殿下就算要迁怒,也?要让我做个明白鬼吧?” “做了什么。”萧景冷哼,质问?她?,“我问?你,近来建安城浮云蔽日的童谣,跟你有没有关系?” 胡法境恍然大悟,冷笑道:“殿下一回来,不分青红皂白就跟我发这么大脾气,原来就是因为?这件事?我有那么大本事吗?这满城的流言都能是我散播的吗?” 萧景面色不改,“是不是你,你自己心里?清楚,这种事你做的少吗?当初皇后无牙的谣言,你当真以为天衣无缝,没人知道吗?” 一听这话,胡法境瞬间又扬起了眉,嘴角勾起几分毫不理亏的笑意。 “呵,说起这个,我倒是想问?问?殿下,那无牙的谣言,只有我一个人在推手吗?” 萧景眼神一动?。 胡法境微扬下颌,反问?道:“那无牙谣言还有谁的手在背后操控,你敢让皇后知情吗?” 萧景心虚,刚刚盛气凌人的模样顿时熄了几分火。 “恐怕皇后到现在都被蒙在鼓里?,她?怎么都想不到,那件事,是被枕边人背刺了吧?” “你!”萧景心中一紧,她?竟然连这个都知道。 那无牙的谣言,背后有公主推手,天子默许,他不敢让胡法境捅到皇后面前去。 吴妙英没听懂他们在说什么,可也?意识到应该是有关皇后,很严重的事情,拉着萧景低声?劝谏,让他别再争执,惹怒王妃了。 胡法境继续说着,语气不复刚刚的得意挑衅,反而流露出几分无助与委屈,“你们是一家人,我才是孤军奋战,有苦没处说,有冤没处申,殿下宠妾灭妻,我就算到帝后面前告状,他们也不会给我做主。” 萧景难以理解,为?什么一个厚颜无耻介入他人之间感情的人,可以这样理直气壮的把自己说成受害者?。 “凭什么?”胡法境伸手指着吴妙英,质问?萧景,“就因为?我不会哭,不会闹,不会像她?一样柔柔弱弱装可怜吗?” 吴妙英一懵,她?知道,此时无论她?说什么,都会让王妃更加愤怒,觉得她?是在装无助、装可怜,来换取萧景同情。 萧景不想再跟她废话,冷冷道:“你这样的人,明明已经?拥有了一切,还要贪得无厌,永远都不值得可怜。” 说完,便拉着吴妙英头也不回的离去。 胡法境看着二人离去的背影,神色一点一点冰冷,心中残存的一丝希望,也?尽数灰灭,她?告诉自己—— 所有负她之人,皆不可饶恕。 * 流言在建安城沸沸扬扬。 宋瑾出?动?河南尹兵力,搜捕惩治了一批造谣传谣之人,维护皇后清名。 只是明面上能禁,私下里?却是屡禁不止,越禁,百姓越觉得流言是真的了。 宋太师选了这样一位艳后入宫,本就是为?了蛊惑天子,好继续独揽大权。皇后美艳动?人,天子为?其迷惑也?不足为?怪,建安不利于帝后的传言越来越多。 这一日,宋瑾回家了一趟。 宋太师的病愈发不好了,恐怕没有多少日子了,病榻前,老者?虚弱憔悴。 他嘱咐着宋瑾,“我死之后,司徒之位空缺,朝廷必是以齐王领司徒。” 宋太师是以司徒身份加太师号,而?今齐王是领司空职位,若齐王领司徒,司空之位就会空缺,需要一位有名望的大臣补上。 无论让哪个家族上位,朝廷都必然会有一番大变动?。 宋瑾跟父亲询问着身后大计,“父亲要做何安排?” 宋太师道:“李嗣源是求稳性子,非是改革之材,对于天子与世家之争,他是两?不相帮,只想明哲保身。可他占着尚书令的重位,却不谋其政,这场改革,若天子赢了,他就要被清算。” 宋瑾眼神一动?。 “高承先前已经跟他谈过了,他愿意让出?尚书台大权。” 宋瑾心下了然,司空之位,是李嗣源的了。 “若是高承接手尚书台,那侍中之位便会空缺了。” 宋太师继续道:“现任中书令刘讷是个懦弱老实的性子,中书侍郎裴雍,仗势薛太尉,架空刘讷,总揽中书省大权,中书省必须有人能压制裴雍。” 宋瑾沉默着,不知道宋太师想如何安排。 “原本中书令的位置,你是最合适的,可我死了,你和三郎都要去官守孝,宋氏无人在朝,要大失势了。” 宋瑾眼神复杂,“父亲想如何安排中书省?” “把刘讷调任侍中,杨肇调任中书令,只有他在中书省,才能压住裴雍,才会维护宋氏。”宋太师道:“皇后存,宋世存,陛下和皇后正是艰难时刻,不把内朝的问?题解决,流言的问?题,你再费力,也压不住的。” 流言能以如此速度流传,必然是有世家察觉到宋太师已经?不行了,准备提前造势,通过?打击皇后,对付宋氏,来夺权了。 宋瑾心知事情的严重性,点了点头。 嘱咐完朝廷之事,宋太师又从床头取出一个匣子,抚摸了片晌后,才下定决心交给了宋瑾,道:“我时日无多了,这个匣子你收好,我死之后,朝廷若生变故,就将此匣送去徐州,若是无事,便予销毁。” “徐州?”宋瑾蹙眉,刘司空薨后,徐州是由其外甥颍川陈晖接任州牧,心中一动?,“北府军?” “恐为?变数。” 宋瑾眉峰更紧。 * 之后,宋太师向朝廷递交辞呈,以多病老迈,请求辞官归家。 满朝震惊。 各部官员纷纷前往太师府探病慰问?,均被宋太师拒之门外?。 宋太师这样一位执政重臣,一旦身死,身后涉及了无数权力交接,他们都想提前探听,好平稳度过?。 萧昱看到奏折后,下了一道为宋太师进号丞相的诏书,婉拒了宋太师的辞呈。 朝臣心知肚明,宋太师恐怕大限将至了,天子此举,无非是给太师加官冲喜罢了。 临高台 第140节 这一日,帝后亲临太师府视疾。 宋太师伏榻落泪,固请告老辞官,将皇后托付天子,同时,也是将宋氏满门家业托付天子。 “老臣衰朽,恐怕不能为陛下的大业尽忠了,愿一死之后,还能护陛下江山永固。” 萧昱心中微涩,正色道:“太师莫要如此说,太师是满朝文武的主心骨,朝廷正?值艰难时刻,还需要太师早早康复,出?山主持大局。” 宋太师哀叹,“这一局,老臣怕是撑不过去了。” “阿公,你会长命百岁的。”魏云卿蹲在床榻边,哽咽呜呜道。 宋太师颤抖着枯瘦灰白的手指,怜爱地?抚了抚魏云卿的发髻,叹道:“可怜阿奴年少如花,单纯质弱,只是阿公不能再给你遮风挡雨了,以后,你都要靠自己走下去了。” 这一路护她?至今,终是要放她自己展翅了。 “阿公。”魏云卿泣不成声?。 萧昱心里亦是万般滋味翻涌,他与太师,亦君亦臣,亦师亦敌,既是师徒,又是对手,而?今看太师垂垂暮年,曾经那较劲斗争的心性,竟也?磨去了几分,徒留感慨。 许是大限将至的清明,宋太师仰头释然,兀自感慨着,“老臣这一生,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亦做尽了,今者?死得其所,不累陛下大业。老臣该死,陛下与皇后,都无需伤感。” 魏云卿泪流满面,哽咽不能言,不再以皇后的身份,而?是重新以外孙女的身份,跪在宋太师榻前,磕头拜恩。 萧昱肃然,最后以弟子之礼,向太师深深作揖。 太师一生,无愧师字。 第112章 臣薨 在一个乌云翻滚的午后, 丧讯传来了宫里?。 宋太师,薨。 本?处于阴云的笼罩中的台城又灰暗了几分,萧昱走出式乾殿,伸手接着天空落下的第一滴雨。 哀鸣呜呜的哭声响彻建安宫, 官员们各自忙碌请示着宋太师的身后事。 天子于朝举哀三日, 亲笔为宋太师写下挽联—— 大雅君子,社稷纯臣。 算是对宋太师的一生盖棺定论了。 * 千里之外的秦州, 阴云密布, 山雨欲来。 薛太尉褰裳涉江, 遥望建安方向,斟了一杯清酒, 洒入江中。 虽是政敌,也是惺惺相惜的对手。 此番阴阳两隔, 薛太尉竟然生出了几分物是人非的苍凉之感,那较劲要?强的心思也一下子淡了几分。 白幡在江流边岸飘扬着,远处传来呜咽丧鼓之声, 薛太尉手上的酒杯坠入江中。 此去一别, 再会无期…… * 宋太师的葬礼持续了月余,是以帝王规格下葬, 陪葬西山帝陵。 下葬之日,帝后车架亲临致哀。 生前享尽尊崇, 死后极尽哀荣,魏国名臣,未有能与之相比拟者。 西山帝陵, 白幡飘扬在初秋的风中, 愈发多了几分凄凉。 宋氏子弟皆白衣服孝于前,宋朝来已经流干了眼泪, 从?此之后,再也没有人会无条件包容宠爱她了,她?真的是孤零零一个?人了。 魏云卿早已哭肿了眼眶,阿公至死都在担心她?,可她?如今是皇后,被皇室君臣的身份阻碍着,她?连为?他哭拜守孝的资格都没有。 棺椁一点一点下葬,宋氏子弟纷纷跪倒。 魏云卿还是忍不住跪在了宋太师墓前,“阿公。” 依礼,她?不该跪,可是,悲痛已经压的她站不起来了,她?只想以一个?外孙女的身份,跪别宋太师最后一程。 皇后一跪,满朝皆倒,文武公卿纷纷跪拜。 萧昱扶起她?的身子,给她?力量,给她?支撑,她?是皇后,她?不能在这个时候倒下去。 魏云卿依偎在萧昱怀里,无声流泪。 待墓穴合上之后,鼓吹哀乐大作,文武百官齐齐痛哭哀鸣。 “太师啊……” 雪白的纸钱纷纷洒落,漫天飞舞着,好似一场白茫茫的大雪,落得?一片干净,是非功过,留待后人说。 萧昱闭上了眼。 * 葬礼之后,朝廷也开启了新一轮的人事变动。 宋太师去的从?容,且临终前早已安排好了朝廷各官署人事。 他至死都在发挥着影响,利用自己的死,最后给帝后铺了路。 经过一番讨论之后,朝廷决定由齐王领司徒,录尚书事,总领朝政。 尚书令李嗣源进位司空,侍中高承调任尚书令,中书令刘讷调任侍中,秘书监杨肇调任中书令,秘书丞殷恒升任秘书监,散骑常侍荀恺出为河南尹。 天子通过给所有人升官,不动声色将尚书台、中书省这些掌握实权的重要部门长官,河南尹这样拱卫京师安危的重职,全部换成了自己的心腹。 兵不血刃,将朝堂之上大换血一遍。 内朝的官职安排落地后,建安那浮云蔽日的流言也渐渐平息了。 大约世?家们也都知道,就算再造谣生事,打击皇后,打击宋氏,也无法改变朝廷的安排了。 宋太师临终还能将他们一军,在一片风平浪静的情况下,悄无声息的把朝廷布署一遍,还安排的各方心服口服,无话可说。 可局势又偏偏是朝着对天子有利的方向发展了,论权谋,他们终是玩不过宋太师啊! 权谋是什么? 权谋是表面风平浪静,看似一切如常,什么都没有改变,实则于无声处、于暗处,已经重整格局了。 * 夜里?,魏云卿陷入了沉睡。 梦中,宋太师音容笑貌犹在眼前,向她?张开手臂,笑呵呵呼唤她?,“阿奴。” 幼年的她抬起小短腿奔跑着,扑到阿公怀里?。 睁开眼睛时,眼前却是一片黑暗,回归现实,她?才恍然意识到,阿公已经不在了。 一股彻骨的哀痛涌上心头,酸涩布满眼眶,她?又呜呜哭了起来。 两个?月了,她?还是会时不时梦到宋太师。 进宫之后,就很少见宋太师了,她?总有一种阿公没有离去,她?只是在宫里不容易见到阿公罢了,她?甚至有一种阿公从未离开过的错觉。 哭声惊醒了萧昱,他抱住了她?,轻轻拍着她的背柔声哄着。 “不哭,阿奴,不哭了。” “我又梦到阿公了。” “太师不放心你呢。”萧昱拍着她的背,“我会日夜守着你,让太师放心,我们卿卿有人疼。” “我无法承受,所有爱我的人都要?一个?一个?离我而去了,这个世上最后会只剩我孤零零一个?人的。” “不会的,我会一直陪着你的,你不会是一个人。” 魏云卿呜呜哭着,突然捧着他的脸,请求道:“答应我,不要?离开我,不要在我前面离开。” “卿卿,我不会离开你。”他给她擦着眼泪。 “我要和你一起生一起死,如果你敢先我一步离去,请先毒死我,一定要?让我死在你的前面,不要?让我一个人活在痛苦的追忆之中。” 萧昱愕然看着她?。 “答应我,答应我好不好,不要?让我变成母亲那样的人。”她急切的恳求着。 萧昱突然抱紧了她?,魏云卿的眼泪落在他的肩头。 “卿卿,你会长命百岁,我们都会好好活下去的。” 魏云卿呜呜哭着。 * 这一日,胡法境出了一趟王府。 长水校尉营,萧澄看着近期的公文,他如今已经是个被朝廷边缘化的半闲人了,内朝局势如何,似乎都和他关系不大了。 胡法境找到了他。 萧澄看着一脸冷漠阴沉的齐王妃,冷嗤了一声,“怎么?在齐王那里?受委屈了?” 还?不是自作自受。 胡法境对?他道:“我知道你喜欢皇后,你得?不到,就想毁了她?是不是?” 萧澄眼神一动,抬眼看着她?。 “恰好,我们的想法不谋而合。”胡法境微扬下颌。 “皇后跟你可没仇怨吧?你一个?小姑娘,怎么这么恶毒呢?”萧澄懒得?理她?。 “她?跟我是没仇怨,可谁让她挡了我做皇后的路。” 萧澄鼻腔发出冷笑,“还在做你那皇后的美梦呢?” “不,我现在不要?做皇后了,我要做太后。”胡法境挑眉,“宋太师薨,宋氏男丁都要?去官守孝,宋氏失势,皇后没了仰仗,伤心欲绝,这是对?付她的千载良机。” “你到底想做什么啊?” “如今因为策试改革之事,各州反叛心理很重,先前舅舅跟我说过,薛太尉来了密信,想要?通过打击皇后,来试探徐州的态度。” 临高台 第141节 “徐州?”萧澄蹙眉,“薛太尉是想争取北府军的支持,来反对?改革吗?” 薛太尉掌握秦州、并州兵力,若是再得?到徐州支持,他手中的兵力,对?霍肃便是压倒性?的优势了,若是霍肃那边撑不住,天子的改革也不得不停了。 “我们可以联手,扩大薛太尉对?皇后的打击,皇后如今正是精神虚弱的时候,只要?逼死她?,天子就绝后了。天子没有子嗣,就只能过继齐王的子嗣,等我的儿?子成了皇帝,我会让你重回内朝,担任司徒。” “就你?”萧澄嗤笑,“你有这能耐吗?” 胡法境眼神阴寒,恨声道:“那个贱婢怀孕了,我恨呐,殿下怎么能如此羞辱我,让一个?贱婢在我前头有了孩子,辜负我的狗男人全都该死,只要?我有了儿?子,我就要?把他们通通毒死,我会成为?太后,我会临朝称制,你说我有没有?” “你可真是个疯子。”萧澄看了她?一会儿?,“不过,疯的甚合我意。” 死了也好,逼死了魏云卿,他就可以跟她一起死了,他们死也要?死在一起。 萧澄又问?她?,“不过,齐王到现在都没碰过你吧,你怎么生儿?子?” 胡法境冷笑着,手指突然暧昧地沿着萧澄的胸口往下游走着,“只要?我有齐王妃这个?身份,无论儿子是不是齐王的,最终都会是他的。” 萧澄厌恶地避开她的手,“疯子,你可真让人恶心。” 胡法境哈哈笑着。 * 八月的时候,萧昱不顾群臣反对?,强行下达了策试改革的政令。 可政令虽已发出,各州官吏却?都不配合,平民之家来报名考秀才,都会被官府赶出去,不许报名,更有甚者,还会被冠以扰乱官府的罪名,遭到殴打。 虽然内朝各部的长官,都是天子心腹,可政令的实际推行,还?是要?靠底下那千千万万基层小吏,他们不配合,改革是寸步难行。 只有霍肃在齐州全力推行配合着,严惩了一大批不配合的官吏,强势推行着改革。 这一日,魏云卿又来给公主把脉,情绪微微低落。 听说吴妙英怀孕了,魏云卿愈发黯然,连齐王都有孩子了,自己还?是毫无动静,又遇上了宋太师白事,她?每日想起阿公,想起出阁前阿公对自己的疼爱,心中就不由酸楚,也无心要?孩子了。 “听?说有三个?月了,齐王倒是不避忌王妃。”萧玉姒算着日子,“妙英的孩子,估计要?比我晚几个?月出生,皇后几时有喜呢?” 魏云卿叹道:“我如今也没了要孩子的心思,就顺其自然吧。” 萧玉姒沉默,宋太师的去世?,对?皇后的打击太大了,她?如今,整个?人都跟失了魂一样。 二人闲聊之际,杨季华匆匆赶了过来,面色凝重,“皇后,公主?,大事不好了,刚刚有个?妖道,来到宫门前胡言乱语,大放厥词,攻击皇后呢。” 魏云卿心中一震,诧异道:“他说了什么?” “说徐州晋陵郡有一女子,年已二十,尚未出嫁,自称从?天上来,得?征瑞印绶,是天帝的女儿?,因天子无子,天帝便遣女下凡配天子,为?天子绵延子嗣。” “那妖道还说此女足下有七星,星皆有毛,长七寸,是上天派来母仪天下的,当为?天下母。” 话音落,魏云卿脑中“轰”的一声。 第113章 崩溃 云送贵卿, 天上来?客。 魏云卿心下一凉,她?小字客儿,定是有人知道了这小字的来?历,才?故意编排这些流言来?影射她?, 攻击她?。 萧玉姒立刻斥道:“放肆, 哪儿来?的妖道,竟敢如此不敬!” 杨季华继续说着, “那妖道在止车门口, 称是作为圣人使?者, 来?求见天子,门侯信了?他的说辞, 把他放入了?宫中?,谁知竟是个疯的, 一顿胡言乱语。” “门侯是怎么回事?这妖道现在何处?” “裴侍郎将此事上奏后,陛下大怒,已经下令将这妖道处死了?。” 裴雍?萧玉姒心里一咯噔, 看向魏云卿。 魏云卿面色平静如常, 她?微微垂眸,只是语气掩不住的失落黯然, “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他们都要这样针对我?” 这不是第一次了?, 一次又一次,不停的,攻击似乎永无止境。 为什么都只针对她? 为什么都要欺负她? 一直以来?, 她?接受的教导, 都是如何做好一个夙娴礼训,有母仪之德的皇后, 从?来?没有人告诉她?,做皇后,还要承受如此多的流言攻击。 萧玉姒安慰她道:“皇后没有做错任何事,错的是造谣伤害你的那些坏人,皇后不需要怀疑自己。” 魏云卿本就还没有完全从宋太师的逝世中走出来?,因为外公不在了?,她?没背景仰仗了?,他们就愈发肆无忌惮的欺负她。 她?心里愈发?难过?,眼圈不由就红了?,道:“他们根本不了解我,没有和我相处过?,为什么就可以理所当?然的,把我想象成他们以为的那种人呢?” 先前骂她是克死天子的灾星,骂她?是狐媚惑主的妖后,现在,直接来?攻击她?不配做皇后,想要废后了?。 为什么? 她?没有干预过?朝政,没有给家人求过?官爵,她?谨小慎微,安守本分,他们为什么还要这样攻击她?? 仿佛只要她在皇后的位置上坐着,哪怕一动不动,他们都有办法找到攻击她?的借口。 “殿下是皇后,他们攻击的是你的身份,而不是你这个人,皇后无需介怀。” 魏云卿失落道:“这个皇后,我可能做的没有那么好,可是我没有伤害过?任何人,他们为什么要骂我?” “可以不爱我,但为什么要骂我?” 魏云卿说着说着,突然就难过的掩面哭了?起来?。 因为漂亮,就说她?艳女多淫,因为得宠,就说她狐媚惑主。 现在,又来讽刺她专宠不孕,绝了?天子的后,不配做皇后,想废了?她?。 她?哪怕再努力的做好一个贤惠的妻子,为天子洗手羹汤,织作缝补,都无法令所有人满意,他们总能找出讨厌她、攻击她的借口,实在没有,他们就自己编造。 做皇后以来遭受的所有打击挫折,似乎已经到了?一个临界点?,她?突然有点?儿崩溃。 她?痛哭着。 萧玉姒大惊,好一阵安抚,才?把人劝住。 * 晚上,萧昱来到显阳殿。 他想着白天高承对自己说的话—— 皇后最大的问题,是专宠擅房又不能诞育子嗣,天子不能无嗣,只要陛下没有子嗣,对皇后的攻击只会层出不穷。 现在当?务之急,是让皇后尽快诞育子嗣,才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人祸只是第一步,下一步,御史台就会纷纷借此上奏,讽喻陛下广开后宫,绵延子嗣,这会对皇后造成更大的打击。 萧昱脚步沉沉,步入寝殿。 听说她?白天哭了?,哭的很伤心,萧昱心里也很不好受,都是因为自己,才?会让她遭受这么多的打击。 他掀开床幔,看着床上缩成一团的小皇后,可怜又无助,从?背后把她?搂到了?怀里。 魏云卿本就睡得浅,立刻就被他惊醒了?,她?翻了?个身,面对着萧昱,缩到了?他的怀里。 萧昱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哄小孩子一样安抚着,“别怕,我已经派人去晋陵诛杀那妖女了?,见怪不怪的事,只要杀的干脆,以后他们就不敢了。” 魏云卿脸贴着他的胸膛,失落道:“我太软弱了?,连这点?儿打击都承受不住,我可能没有办法做好这个皇后。” “别说傻话,你就是最好、最合适的皇后。” 萧昱低头吻着她,安抚她?。 魏云卿又往他怀里拱紧了?几分,无比渴望着他的温暖。 萧昱翻身,用身躯将她?整个包裹,他想尽快给她?一个孩子,可是魏云卿情绪太低落了?,她?现在的情况,恐怕根本承受不住,难以受孕。 萧昱的动作停了?下来?,心疼地抱着那柔弱无助的小可怜。 “睡吧。” 孩子的事,慢慢来?吧。 * 妖道被诛杀后,宋瑾亲自去了?一趟徐州,将宋太师临终前留下的匣子交给了徐州牧陈晖。 陈晖看到匣中的东西后,神色一黯。 晋陵妖女之事一出,他便知道是薛太尉在试探他的态度了?。 天子要废九品,世家对天子积怨已深,他们早就想换皇帝了。 薛太尉爱惜羽毛,他不想沾上废帝的骂名,便想通过?废后来?立威,间接迫使天子放弃改革。 可又顾忌霍肃手中的兵权,因此希望得到徐州军的支持,联手废后。 他若是支持,日后就要被天子清算,若是不支持,他就要被薛太尉排挤。 陈晖没有直接表态,而是把妖女关入了晋陵狱中,一直未做处置。 不想薛太尉竟然在建安也同时制造舆论动作,为废后造势了?。 他看着匣中?旧物,是宋太师与刘司空多年往来的信笺。 刘司空一生都在调停士族矛盾,维持平衡,如今他接下舅舅衣钵,又岂能为乱国帮凶? 陈晖不再犹豫,派人与宋瑾同往晋陵狱,诛杀妖女,彻底平息此事。 与此同时,裴雍也接到了薛太尉的吩咐,建安的一切动作,暂时停下。 * “停下?” 胡法境不可思议,“这种?时候,舅舅应该暗示御史们上奏,讽喻陛下广开后宫,趁着皇后精神薄弱,再给她?以致命一击。” 裴雍摇摇头道:“徐州那边不愿意配合,现在局面还是五五开。” “都走到这一步了?,若是停手,前边做的可就功亏一篑了。”胡法境继续怂恿着,“舅舅虽为薛太尉做事,可也不必事事依从?,不若放手搏一把,若是功成,以后就无需仰人鼻息了。” 裴雍眼神一动。 她?承诺着,“等?我生下儿子,辅政幼主的,一定?是舅舅,舅舅也能位极人臣。” 裴雍沉默。 临高台 第142节 裴氏衰败已久,他作为家主,有责任重振家族,他有野心,他不甘心曾经显赫的裴氏,如今只能依附薛氏。 沉思片刻后,他把早准备好的东西交给胡法境道:“你让准备的东西,拿去吧。” 胡法境扬眉一笑?,知道裴雍已然默许了?,接过道:“多谢舅舅了。” * 徐州妖女之事虽已解决,可皇后专宠,天子无嗣的问题也正式被提上台面了?。 御史台果然开始纷纷上奏,讽喻天子广开后宫,早绵子嗣。 只是这些奏折一到中书省,就统统被杨肇压下了?,杨季华告诉他,皇后的情绪很低沉,不能再遭受打击了?,他不敢让皇后知情。 萧昱为了让魏云卿远离朝廷风波,也哄她?搬到了?华林园小住散心,自己隔两日去看她?一回?。 魏云卿也能感受到,萧昱越来?越忙了?,可是他什么都不告诉自己。 这一日,萧昱照旧来?看她?,二人一起在池塘边喂鱼,他跟她?说着一些宫外的趣事,想要哄她?开心。 魏云卿却?始终蔫蔫的,有一句没一句的回?应,突然,她?问萧昱,“徐州的事情解决了吧?” 萧昱话音一顿,勉强道:“嗯,已经处理了?。” “幕后指使人抓到了吗?” 萧昱一怔,含糊其辞道:“涉事人都已处死,事情已经结束了?,不用担心。” “是谁指使的呢?”她不依不饶追问着,“杀的这么急,有审问过?吗?” “卿卿,事情已经过去了。” “幕后指使到底是谁?”她?全身颤抖,突然生气了?,把手中?的鱼食统统扔进了?池塘,“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查?是怕审出什么不该说的人吗?” 萧昱看着洒了一地的鱼粮,耐心道:“没有人指使?,就是两个疯子,卿卿,没有人想针对你,不要胡思乱想好吗?” “胡思乱想?”魏云卿自嘲着,质问他,“是薛太尉指使的对吗?因为他是你的舅舅,所以你不愿意追究?” 萧昱眼神一动,神色微不自在,“谁跟你说了什么吗?” 不是不让跟她乱说话吗? “门侯能放那妖道进宫城,定?是有人提前跟禁军打过招呼,而禁军是薛领军负责。裴侍郎又将道士所言上奏,这二人都是薛太尉的人,还需要谁跟我说什么吗?这显而易见的事情,我自己猜不到吗?” 萧昱神色愈发不自在,无言以对。 魏云卿继续说着,“你说我们是帝后,行为要作世人模范,我有听话,努力做好一个皇后,可他还是不肯放过我。为什么仁义道德约束的只有我们,我们在克己复礼,可他们都在为所欲为。” 萧昱告诉她?,“我们是帝后,我们必须要有最崇高的道德感,我们必须对自己约束更多。” “可是我本不需要承受这些啊,我感觉很累,很痛苦。” 她?本可以一直做她?的世家贵女,轻而易举得到世家的拥护。却为了他,站到了?世家的对立面,反成了?他们讨伐针对的对象。 萧昱眼神一动,感觉心里突然被扎了一下,他问她?,“因为痛苦,因为辛苦,所以你要放弃?要妥协吗?约束自己总比堕落自己要难的多,可你不能软弱,你不能跟他们同流合污,你要向着光明去。” 魏云卿眼眶渐渐红了,“他曾经只是骂我,攻击我,我忍。可现在他竟然想废后,你让我怎么忍?他想要拆散我们,你让我怎么忍?” 萧昱愕然。 “我不是因为权势富贵才?做这个皇后,因为你是皇帝,我才?做皇后。” 魏云卿突然有些崩溃,很想痛哭一场,她?告诉他,“我没有野心,没有报负,我就想做一个漂亮可爱的女孩子,和我的丈夫携手走完一辈子,我就是这样软弱的一个人。” 萧昱心中大动,他向她?走近一步,魏云卿后退着,他停下脚步。 他告诉她?,“卿卿,你要坚强,我会永远在你身边,给你支撑,给你力量,可你自己也要坚强,哪怕遍体鳞伤,你也一定要学会坚强。” 魏云卿摇摇头,泪流满面,“我把你的理想视作我的理想,我全力支持着你的理想,即便我不喜欢这些朝政权谋的黑暗,不喜欢这些仕途经济的虚伪,可我还是努力配合你扮演好皇后这个角色。” 她?一字一句哭诉着,好似一把一把尖刀,扎在萧昱心上,他想伸手给她擦擦眼泪,却?被她?躲开了?。 “世人总拿道德纲常约束我,可即便我再谨慎的遵守着他们的三纲五常,他们还是不会放过我,总能挑出我的错,骂我妖后,骂我悍妒,骂我狐媚惑主,专宠擅房绝了?天子的后,可我要我的丈夫只爱我,有什么错?” 萧昱看着她?,心如刀绞,她?想要很多很多的爱,她想做一个漂亮可爱的女孩子,从?始至今,她都是在努力扮演好皇后魏云卿,而不是真?正的魏云卿。 为了皇后这个身份,她?必须磨灭掉本我。 “他厌恶我,他想废了?我,他想逼死我,你明知道这些都是薛太尉做的,为什么就是不肯给我一个公道,为什么就是不肯惩治他?” 她痛哭着,连连质问。 “陛下是天子,陛下是天子啊,难道连自己的妻子都无法保护吗?” 萧昱仿佛当头挨了一闷棍,痛心欲绝,他看着她?,心口揪在了?一起,他不知道要如何安抚她?了?。 他声音微哑,哽咽问她?,“好,那你告诉我,你想怎么样?你要我怎么办?只要我能做到。” 魏云卿一怔,听到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情绪好像突然找到了宣泄口,抓住了?希望的稻草。 他们是至高无上的帝后,她?突然想要抛去所有谨慎、顾忌,利用身份特权,任性一次。 她?不哭了?。 一直以来遭受的打击委屈,在这一刻全部积聚在一起,人性中?最纯粹的邪念被激发?,第一次压倒了?她?的纯真?,她的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邪恶,一股想要杀人的冲动。 她?看着萧昱,冷冷道:“我要他死,你能做到吗?” 萧昱脑中轰然一声,心中?大震,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当?朝三公,一品太尉,秦州都督,杀了?他?” 二十万西府军无主,岂不是要天下大乱? 萧昱无法回?应。 魏云卿黯然垂眸,唯一一次任性,竟是提出这样一个难以实现的要求,她?太恶毒了?,那是他的亲舅舅,她的要求太无理了。 他永远没有办法给她?公道,她?只能一次又一次承受着来自薛氏的攻击,这种攻击永无止境,层出不穷,将要伴随她?,直至源头死去。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承受多久,她?没有那么强大的内心,可以不间断的遭受流言暴力的攻击。 人言可畏,人言可畏啊…… 她?突然转身,恍若失神般往水池边去。 她?感觉全世界都抛弃了她,没有人理解她?,没有人懂得她?的痛苦。 肝肠寸断,悲痛欲绝。 第114章 溺水 魏云卿向着池塘走去。 她抬头看着天, 太阳如此刺眼。 她?伸出手,挡着刺眼的?光线,从指缝中窥见苍穹,风吹云过, 天高?鸟飞, 只有掌心内的?她?,不得动弹。 她继续往池塘走着。 深秋的?池水如此冰凉, 池水濡湿了她?的?裙摆, 她?恍若不觉, 失神一般继续往水中走去。 萧昱大惊失色,跟在她?的?身?后?, 呼唤着她?,“卿卿, 回来。” 魏云卿置若罔闻,麻木不仁的继续往水里走着,池水淹没了她?的?小腿、大腿、直到腰腹她都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她?感觉自己置身于一片虚无之?中?, 漂浮无依, 她?很痛苦,很无助。 “卿卿。” 萧昱跟着下去, 趟着水去拉她?,脚步踉跄, 跌跌撞撞。 魏云卿手掌胡乱拍打着水面,用尽全力、拍打着,水面炸起一朵朵水花, 随着她?的?泪水, 一起落入池中?。 满腔愤懑无处发泄,她?只能对着这池无论如何打击, 都能迅速恢复原样的池水宣泄自己的?郁闷。 “卿卿,快回来,不要再往前走了。” 萧昱快要疯了,她?真的?如此痛苦,绝望到可以不爱惜自己的生命吗? 他拉住她的手臂,想要制止她?,安抚她?。 魏云卿哭着,用力挣开,“你别管我,别管我。” 萧昱的?被手臂甩开,惯力使?他脚步踉跄,他想要站稳,可水的浮力立刻将他的?腿抬起,他失去了重?心,跌倒在水中?。 他挣扎着,可越是挣扎,越是站不起来,这不足一人高的水深,在他跌倒的?时?刻,却足以淹没他的头顶,胸口感到压迫,渐渐没了力气。 可他顾不上自己,还在挣扎着想要唤回他失神的皇后?。 魏云卿还在往深处走去。 岸上传来梁时焦急的声音,“快来人,快来人救驾,陛下不识水性?,陛下不识水性?啊!” 声音入耳,魏云卿脑中“嗡”的一声,猛然回头,水面已经不见了萧昱人影,只有一圈涟漪,一片茫茫。 她?吓坏了,她?哭着划开水,向那一圈涟漪游去,从茫茫水底寻找着他的痕迹。 她?不该任性?,她?不该软弱,即便伤心至极,她也不该伤害自己,连累爱她、关心她的人受伤,让那些坏人得意。 她把萧昱从水底捞起,痛哭着,“你为什么?要跟下来,你都不会水,你跟下来做什么??” 萧昱闭着眼,没有回应。 内监们纷纷下水,合力把帝后救到了岸上。 魏云卿吓得魂飞魄散,边施救,边对着昏迷不醒的萧昱愧疚道:“我错了,我不该软弱,我会勇敢,我会坚强,我会跟他们斗争到底,求你醒过来,不要离开我,不要丢下我。” 萧昱吐出水,人渐渐清醒。 魏云卿喜极而泣,张开手臂抱住了他,“陛下。” 萧昱轻咳着,不断有水从他的?口中?吐出,他似乎还没有从窒息的恐惧中回神?,整个人看起来麻木不仁,异常冷漠,他冷冷推开了魏云卿。 魏云卿跌坐在地上,怅然若失。 萧昱很失望,失望于她?的?不爱惜自己,他拼劲全力想要救她?,可他所有的努力仿佛都无济于事。 她?要振作起来,她要自己救自己。 内监们搀扶起萧昱,匆匆返回式乾殿。 魏云卿犹在地上发呆,感觉自己被抛弃了,宫人呼唤着她?,想要扶起她?。 她又好像清醒了过来,突然跌跌撞撞地爬起来,追随在萧昱身?后?,往式乾殿而?去。 临高台 第143节 回去的?路上,萧昱还在用虚弱的语气吩咐梁时?,“今日之?事,谁都不许说出去,若是走漏半点?风声,杀无赦。” 梁时心知事情的严重性?,连连点?头。 太医们来为天子诊治后,说并无大碍,只是呛了两口水,受了惊,毕竟陛下不识水性?,难免会恐惧,开服安神?的汤药喝一喝就无恙了。 魏云卿跟来了式乾殿,可萧昱面对墙壁躺着,不愿见她?。 她?让他失望了,他生气了,她?不该这样任性?,伤害了自己,也伤害了爱她的人。 魏云卿坐在床榻边的?脚榻上,小心翼翼伸出手,想要去触摸他,手停在半空,却迟迟不敢落下。 二人就这样沉默僵持着。 宫人端来热水,魏云卿亲手执帕,温柔地给他擦着额头、脸颊,萧昱没有回头,也没有拒绝,始终背对着他。 阵阵酸涩涌上心头,魏云卿心如刀割。 萧昱不知道在思索些什么?,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转身?,攥住了她?的?手,四目相对。 魏云卿身子一僵,巾帕从手中?落地。 萧昱眼眶发红,神?色憔悴,他看着她?,目光如炬,突然发问—— “你为何而?来?” 魏云卿脑中轰然一声,毫无头绪,她?哽咽了。 她?为何而?来? 宋太师的声声嘱咐,母亲的?咄咄逼人,魏氏的?家业历史,一幕幕如潮水般涌现,成为皇后?,是因?为她?要扛起一个余晖家族的最后辉煌。 “家业凋零,仅吾一女?。” 这是她作为魏氏独女的责任。 萧昱眼神?微动,手指沿着她?的?手臂,缓缓移到她?的?下颌,捏着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脸,令她的眼睛直视着自己,再度发问—— “你为何而?来?” 四目相对,一者灼灼逼人,一者楚楚柔弱,刚与柔,帝与后?,天与地,她?嘴唇微颤着,一股酸涩涌上心头。 “天下所望,陛下圣安。” 这是她作为一国皇后的责任。 萧昱眸色微沉,光影在眼池中?涌动,他迫视着她?,深邃的视线似要将她的心底看穿,再一次问出了那句话—— “你为何而?来?” 魏云卿脑中?轰然作响,眼中?掀起滔天水雾,心中的防线被杀的溃不成军。 她?看着他—— 她是他的皇后,他,是她?的?丈夫。 “我……” 羽睫轻颤,泪珠盈盈。 “我为陛下,忧心如狂。” 她?,是为他而?来。 萧昱眼眶赤红,嘴唇微颤,捏着她下颌的手终于放松,一滴晶莹的?泪珠在他的?指尖破碎,他按着那滴泪,手掌移到她?的?后?颈,往前一带,对着皇后那嫣红的唇,深深吻了上去。 魏云卿闭上了眼睛,有温热的痕迹在脸上流过,嘴角弥漫着不明的?酸涩。 他的?唇只是简单的?碰触了一下她?的?唇,却比以往任何一个吻都来的热烈、留恋、痴狂。 她?哭了。 二人紧紧相拥在一起。 * 风动帐暖,锦衾凌乱。 “我知道你爱我,我从未怀疑过。” 她哽咽着,缱绻缠绵。 “我只是不自信,对我们的?身?份,对你作为帝王理智的不自信。” 她?泪眼朦胧,“我不是真的?想杀他,我只是害怕,我怕他真的会拆散我们。” 萧昱抱着她?,鼓励她?,“他伤害了你,如果愤怒,如果痛苦,你可以迁怒他,但是你不可以伤害自己。” 看她?如此痛苦,如此绝望走入水中的模样,他真的?怕她?会寻短见。 那一刻,他是真的动了杀心了。 “我是如此无用,我不想成为你的?拖累,不想阻碍了你的大业。” 萧昱无声回应,只是抱着她?,不停地安抚着她?,让她?感受到自己的?爱,让她知道自己有多爱她,有多需要她?。 她从来不是拖累,她?是他的?理想,他的?家。 吻落在身上,催人泪下,她?哭了,呜咽出声。 “我很爱你,真的很爱很爱很爱你。” 她?告诉他,紧紧抱着他,她?没有见过大海,此刻却仿佛看到了海浪的翻滚汹涌。 萧昱莫名有种潸然泪下的感觉,汗水和眼泪,像此刻的?他们一般交织在一起。 一夜狂风暴雨。 魏云卿睡熟后?,萧昱起身?,在案前给自己点了一只小烛,他静静呆坐在那里,坐在那一圈朦胧的?灯火里。 * 她?现在需要关爱,可仅仅有他的爱是不够的?。 她?需要更多。 萧昱让宋朝来入宫,住进显阳殿陪伴皇后。 这段时?日,母女二人都是同食同眠。 宋太师逝世后?,宋朝来好像瞬间清醒了。 过往,她仗着父母的宠爱,总是逃避现实,任性?妄为,不愿长大,沉浸在对丈夫的追忆中不可自拔,从未真正坚强自立。 她?软弱的甚至想要随父亲而去,可是她?不可以,她?还有她?的?女?儿,这是她?和丈夫在世间仅存的?联系,她?若离去了,她?的?女?儿就彻底孤零零一个人了。 这个世上,她再没有人可以依靠了,她?必须要坚强的?活下去,她?必须要自立,她?要保护自己,还要像一个真正的母亲一样保护她的女儿。 宋朝来如同照顾婴儿时?的?魏云卿那般,为她?调护眠食,母女?之?间难得的有了一段平静美好的和谐时?光。 这日夜里,二人侧躺在床上,魏云卿像小时候一样,缩在母亲怀里,渴望着母爱的?温暖。 宋朝来给她盖着被子,母女?二人絮絮对语。 “你父亲喜欢研读道家学说,他以前总爱跟我讲道,我听不懂,可我喜欢听,我只是喜欢他讲给我听。” 魏云卿缩在温暖的被窝里,静静听着父母的?恩爱往事。 “他跟我讲过一个词,叫‘法天贵真’,他讲过很多遍,我都不懂,而?今走过半生,才突然领悟了几分真意。” 宋朝来眼里隐隐有泪水涌动,“在他二十岁就明白的?道理,我到了这个年纪,才真正理解他。” “那是什么意思?”魏云卿抬起脸,问她?。 宋朝来嘴角挂着慈爱的微笑,她?看着魏云卿,告诉她?—— “被儒教的?仁义道德,三?纲五常束缚,无异于把自由的风捉进了瓶子里,这违反了你的?纯真天性?。” 魏云卿讶异地看着母亲。 宋朝来回想着丈夫的?音容笑貌,感慨道:“你的父亲是一个很天真的?人,道家追求返璞归真,儒家这些苛刻自己、雕琢自己的仁义道德,三?纲五常,对道家来说是约束,保存自己的?纯真天性?,才是道家的?终极追求。” 魏云卿静静听着,名士的?父亲,名士的?丈夫,母亲自幼耳濡目染,她?懂得很多,只是精神?不稳定,以至于忘记了教导她的女儿这些道理。 她?不是疯,她?只是在失去丈夫后的极度痛苦,让自己陷入了偏执误区,她?把自己关进了一间屋子,始终无法走出去,而?宋太师的?离世,给她?打开了这扇门。 宋朝来告诉她?,“我一直自责于自己只生了一个女?儿,绝了魏氏的?后?,自以为替他守住魏氏的?荣耀,维持魏氏门户不坠是爱他。可他早已超脱世俗,这家业门户,他根本?不在乎啊,他只希望我是无忧无虑的?,我们的女儿是自由自在的。” 魏云卿愕然,鼻子微酸,泪水突然涌了出来。 “是母亲错了,是母亲的?偏执固执害了你,误你一生,也违背了你父亲的追求。” 宋朝来抚着她的脸,为她?拭去眼角的?泪珠,像对待幼年的?她?一样,把她?抱在怀里,拍着、哄着,“你和你的?父亲一样,脱离世俗,脱离功利,都是天真自然的?人,你们都是美好的人。” “母亲。” 魏云卿哽咽了。 “睡吧。”宋朝来抱着她?,慈爱的?抚着她?的?头发,“我的?客儿,我的?好孩子。” 这一夜,母女终于和解。 第115章 反击 萧昱朝政的事越来越忙了。 他没有那么多时间陪伴魏云卿, 可她总是需要关爱的?。 这个秋天,是宋朝来陪魏云卿度过的。 幼年的?她,因为宋朝来的情绪不稳,对她时而关爱, 时而冷酷, 使她长期处于?一种对母爱患得患失,惴惴不安的恐慌之中。 她自幼谨慎, 乖巧讨好, 以至缺乏自信。 这也使得她入宫后, 既渴望与萧昱建立亲密关系,又害怕会失去这段关系。即便知道他爱她, 也会害怕天子会为了大局,为了天下, 放弃她。 她渴望爱,她对爱有着极度的?需求,这都与她幼年的经历有关。 童年的?创伤, 丈夫给?她再多爱也是弥补不了的?, 只能由造成这一切的源头来治愈。 只有治愈她内心的不安与不自信,她才能真正坚强勇敢起来。 她想要的爱, 都会得到。 临高台 第144节 所?有善良的?人?,都会得到救赎。所有邪恶的?人?, 都将作茧自缚。 * 入冬的?第一天,杨季华带着宫人们开炉,准备着过冬事宜。 宋朝来坐在窗前给魏云卿缝补着过冬的?棉衣, 她是皇后, 不缺衣服,可宫人?预备的?再好, 也比不上慈母亲手缝制的贴心。 宋朝来认真缝制着,她针线不好,可还是想为她亏欠太多的女儿做些什么,她想着,这些穿在里边的?贴身小袄,纵是不好看,也不会有人看到的。 魏云卿用温水淘洗着糯米和赤豆,准备熬煮豆羹。 有了亲情的?抚慰,她不安尽消,在这个冬天,反倒愈发丰盈鲜活了起来。 一贯冰冷无情的?皇宫里,难得出现了几分家的温馨与烟火气。 豆羹煮好后,魏云卿先是给宋朝来盛了一碗,然?后又收拾了食盒,准备到式乾殿,给?萧昱也送去一份。 宋朝来放下针线,嘱咐她道:“过去之后,就在陛下那边留宿吧,多陪陪陛下,他近来很操劳。” “嗯。”魏云卿含笑点点头。 因为宋朝来住到显阳殿的缘故,萧昱如今只是偶尔过来坐坐,晚上?都不在这边留宿了,她就只好每隔两日去式乾殿找他一回,稍稍温存一番。 晚些时候,魏云卿提着食盒,来到式乾殿。 萧昱还在批奏折,他好像变得更加沉郁阴冷了,只有魏云卿过来的?时候,他才会强迫自己缓和面色,对她温柔以待。 魏云卿挨着他坐下,给?他盛上?粥,端给他道:“先喝点豆羹吧。” 萧昱点头,端起羹静静喝着。 魏云卿一如既往地整理着奏折,如今,她哪怕是看到弹劾自己的?奏折,也可以从容面对了。 她的一切变得淡然从容,可以从容应对世?人?的?流言,任它自生自灭,她自岿然?不动,恍然?有了几分超凡脱俗的境界,似乎真是悟了道了。 萧昱问她,“和你母亲相处的还好吗?” 魏云卿嘴角噙着笑?,动容道:“我感激陛下,我以为我永远得不到了。” 萧昱笑?了笑?,柔声对她道:“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吗,你的?亲人?,都是爱你的?,你的?母亲,一直都是爱你的?。” 魏云卿心?中感动,重重点点头,她突然很想抱抱萧昱,在他怀里撒撒娇,可他还在喝粥,她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准备等他吃饱了再说。 萧昱看着她浅笑?着,经过这段时间的?休整,她似乎已经稍稍从之前的?抑郁中走出来了,他很欣慰,心?思总算没有白费。 他收回视线,继续喝着豆羹。 魏云卿继续整理着奏折,蓦地看到一封奏折后,神色一滞,问他,“要暂缓改革之?事吗?” 萧昱眼神一动,眸色沉了下来,解释道:“过刚易折,朝堂反对激烈,得循序渐进。” 魏云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他不再那么急着推行新?政,朝堂上各大世家间尖锐的争锋,也难得有了喘息之?机。 世?家觉得迫于如此大的压力,天子可能是要妥协了。 可魏云卿却觉得,这是风雨欲来的前兆。 * 徽音殿。 这一日,萧昱来看了看萧玉姒,公主下个月就要生了,加之?入冬天寒,已经很少出殿门了。 萧昱和公主坐在暖榻上下棋,棋局已进入了决战时刻,黑白双子互相厮杀,谁也不肯低头相让。 最终,白子略占上?风,萧昱赢了这一局。 萧玉姒把棋子随手往棋盒里一丢,端起了茶,从容饮着,“身子笨拙了,脑子似乎也迟钝了,又让陛下给赢了。” 萧昱淡淡笑?着,看着棋盘上纵横交错的黑白子,仿佛自己也置身在棋局之?中,他突然?道:“他们都藐视我的?权威,这朝堂之?上?,前?狼后虎,我已被环绕,要如何突出重围呢?” 萧玉姒神色一动,放下茶盏,若有所?思的?看着棋局,“那就先抓一只大的虎,以儆效尤。” “大的?——” 萧昱手指轻叩着棋盘,若有所?思,突然?,他抓了一把?棋子,哗啦撒在了棋盘上?,好好一盘棋局,顿时就被散落的棋子震得七零八落,彻底打散,溃不成局。 萧玉姒微愕,不解道:“陛下这是做什么?” 撒完棋子后,萧昱又开始一颗一颗分拣着黑白两色的棋子,将它们重新?分类,放入棋盒,他问道:“我想收回秦州的兵权,能做到吗?” 萧玉姒心中一震,微微坐直了身子,眉毛微拧,语气也郑重了几分,提醒道:“魏国?自开国?以来,只要是三公出守方镇,除非身死,不卸兵权。” 萧昱继续分拣着棋子,面色无波,沉吟不语。 气氛沉默了片晌后,萧玉姒微攥着手指,试探道:“陛下,是想卸了薛太尉的兵权吗?” 萧昱不置可否,把?捡出来的?一把黑子哗啦放入棋盒中,面无表情道:“能做到吗?” 猜测得到证实,萧玉姒面色凝重,连连摇头,为他分析利弊—— "薛氏世?居西府,人?心?归附,除了薛太尉,没人?能压住秦州那些豪强世家。何况,薛太尉也绝不会放弃秦州兵权的?,想要收回秦州兵权,我们只能像熬死宋开府和宋太师一样,熬死薛太尉。" “熬死他?” 萧昱吃吃笑?着,往棋盒一颗一颗扔着棋子,“我跟他比谁的命长吗?他会老死,可不代表我不会英年早逝啊!” 他不由又想起来魏云卿那崩溃的模样,虽然?她现在在母亲的?关爱下已经稍稍恢复了平静,可若再被攻击几回,恐怕就不会像现在一样好治愈了。 只怕不等熬死薛太尉,他们就先被折磨的抑郁早逝了。 那一夜,他坐在烛光里,静静想了很久,这样的?压力,魏云卿撑不住的?,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顶多久。 改革的?阻力很大,对帝后的攻击层出不穷,他不能一直这样被动,他必须主动反击。 萧玉姒心?绪复杂,“难道,陛下还真想杀了他不成?” 萧昱沉默着,有几分默认之意。 他感激魏云卿,是她给?了他无比的?勇气,把?那个他压抑心?底,想为而不敢为,当做而不该做的念头给激醒了。 那不是她心?底的?邪念,而是早存于他心底的邪念。 他感激她,她说出来了。 把?这个问题,正式提到台面上来了。 他一贯太过理智,他想不理智一次。 萧玉姒面色忧重,连连劝谏着,“抛开骨肉亲情不谈,薛太尉跟宋太师这样的文官权臣是不一样的。宋太师身死权灭,可薛太尉不一样,他手里有兵,这样一个权臣,不是好对付的?。” 萧昱垂眸,沉吟不语。 萧玉姒继续理智的跟他分析着,“何况,他于?陛下的?江山也的?确有功啊,杀功臣,不是明君所?为。” 萧昱幼年登基,无法亲政,薛太尉作为元舅外戚,在摇摇欲坠的?局势中,世?家虎视眈眈下,以雷霆手段威慑群臣,肃清朝野,稳住了魏室的?江山,保住了萧昱的?皇位。 于?社稷,他是有功的。 即便?晚年弄权,他也没有真的要谋反,当朝三公,若无故要他性命,会出大乱的?。 萧昱将最后一颗棋子放入盒中,楠木的?棋盘上?,一子不剩,泾渭分明。 他没有回应萧玉姒的话,反倒继续问她,“我想不战而屈人?之?兵,能做到吗?” 萧玉姒脸色一垮,他这是真下了狠心了,暗叹了口气,正色道:“想卸他的?兵权,势必会有一战,即便?薛太尉不反,他底下的人也不会束手就戮。” 萧昱目光微垂,看着空净无物的棋盘,陷入了沉思。 一个权臣,杀了他这个人是很容易的,难的?,是怎么分解他背后的?势力,和那几十?万的?西府军。 他必须想办法先卸了他的兵权。 有兵才有话语权。 自古以来,大将交兵,都离死不远了,薛太尉不可能不知道失去兵权意味着什么,他绝不会松手秦州兵权。 可如果不卸他的?兵权,他会仗着手里的?兵,不停攻击皇后,阻止改革,而自己还要忌惮于他的兵权,不得不对他的?所作所为睁只眼闭只眼。 不能追究,不能过问,不能给?他的?皇后一个公道,不能给?他的?子民一个交代,也不能让自己出了这口怨气。 他面无表情地说着,“那就让驸马清点兵马,令齐州军全面戒严,备战。” 萧玉姒身子颤了一下,面色震愕,“陛下,当真要如此吗?” 萧昱继续陈述着自己的打算,“我会下旨,以宋太师薨,朝中无人?可用,征召薛太尉还朝辅政,让七叔代替薛太尉出镇秦州。” 萧玉姒摇摇头,这根本不可能成功,提醒道:“除非让薛策出镇秦州掌兵,否则,薛太尉绝不会交兵还朝的?,七叔根本进不了秦州,陛下的?任命诏书,将会成为一张废纸。” “他不回,那就是抗旨不遵了。”萧昱手掌在棋盘上?拂过一遍,道:“那我们便?有弹劾他的?口实了。” 萧玉姒哑然?,眼神微动,怅然?叹道:“陛下这是存心要逼反他们啊?” “反了又如何?”萧昱语气平静,“僧孺说的?不错,还怕他们不反呢,反了正好,一股脑全灭了,重整格局。” 萧玉姒愕然?。 “或许我们可以像对待这盘棋一样。”萧昱手指缓缓划过棋盘上?的?经纬线,指点天下,“把?这些世?家当成棋子,打散了、打乱了、全灭了,再由我们摆上?新?的?棋子,重整格局。” 萧玉姒摇摇头,劝谏道:“陛下,维持世家平衡稳定已经很不容易了,这样太疯狂了,陛下会在史书上留下昏君、暴君的?千古骂名。” 可是,他又何时在乎过身后名呢? 萧昱淡淡笑?了,从容抬头,看向窗外,目光悠远,他告诉她,“长姐,这魏国已病入膏肓,药石罔效了。” 萧玉姒一怔,愕然?看着冷颜沉声的天子, “倾覆一切,重塑新?生,才有一线生机。” 第116章 抗旨 萧玉姒很快就往齐州给霍肃去了密信。 如今齐州、定州的兵权都在霍肃手中, 秦州、并州军权在薛太尉手里。 可霍肃做过多年并州牧,惠政遍布州郡,人心归附,即便秦州作乱, 并州那些?文武, 大概也不会一起作乱。 定州刺史魏崧,是帝后的人, 可安心。 庐江郡是建安门户, 现今是由宋穆之镇守, 可无虞。 临高台 第145节 徐州牧陈晖持中立态度,可争取。 只要守住建安门户, 守住台城,即便改革太急, 人心逆反,州郡作乱,也不会对国家造成毁灭性动荡, 他们手中?的兵力, 也足够镇压叛军。 他们依然有五成胜算。 写完信后,萧玉姒起身, 看看窗外渐渐暗下的天色,冬夜清寒, 草木凋零。 她抚着将?要生产的肚子,目光灼灼,她的孩子, 一定会生活在一片太平安逸的乐土。 * 显阳殿。 廊下的灯笼被点亮, 朦胧的光影,一直蔓延到窗台。 窗内, 小火炉上?,茶壶滋滋冒着热气,男子静坐观书,女?子娴熟煮茶。 魏云卿情绪稳定后,宋朝来就离宫归家了,萧昱又一如既往过来留宿。 撤膳后,二?人便坐在窗边的暖榻上观月煮茶。 魏云卿很久没有这般悠闲的煮茶了,她拨动着茶果。 萧昱抬眼静静看着她,突然道:“你身上?这件袄,不似宫人手艺。”怎么会给她穿这么粗制的衣服呢? 魏云卿拨茶的手一顿,然后张开手臂,像个?孩子一样展示着身上的小袄,道:“这是母亲给我缝的,是不是很不错?” 萧昱了然,怪不得手艺差了一截,含笑点点头,“嗯,果然知女?莫若母。” 魏云卿抿唇一笑,茶沸后,她用竹勺舀起煮好的茶汤倒入茶碗,端给萧昱道:“冬日喝些?姜果茶,暖身暖胃。” 萧昱接过茶,饮了一口,茶中?煮了姜,喝下去热辣辣的,腹部一股暖意流淌,驱散了冬夜的寒冷。 魏云卿挪到他身边,紧挨着他,和他一起看着书。 萧昱长臂一伸,把?她搂到了怀里,他身上有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沉香气,魏云卿深吸了一口,顺势把手放到他腰间暖着。 “我听说你要召薛太尉还朝?” 她突然发问,不是才刚把这尊大佛送走不久吗? “嗯。”萧昱淡淡应了一声,翻着书页,“要解他的兵权,必须先?召他回京。” 魏云卿一怔,解兵权跟杀将?有?什么区别?何况是当朝三公,她的手指攥紧了他的衣衫,语气复杂道:“你难道还真想杀了他不成?” 萧昱沉默,书上的字不知看进去几个。 魏云卿抱着他腰腹的手臂渐渐收紧,抬头看着他道:“我那日只是一时冲动的气话,不是真想杀他,当朝三公,岂能儿戏?” 萧昱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安心,不以为意道:“你不用多心,不是因为你的缘故,才要对付他,而?是局势所迫,已经不得不走这一步了。” 魏云卿心里一咯噔。 “杀了他,我比你压力更大。” 萧昱合上?书,目光看向窗外的月色,“我年少?继位,托政舅氏,他以元舅之尊总领朝政,以前还有?宋太师能制衡他,而?今宋太师薨,他便是这朝堂最大的虎,是我施政的最大阻碍,即便你不说,我和他之间,也势必是要有?一战的。” “可他到底是陛下的舅舅。” “朝堂之上,只有?大义,无论亲情。” 他说的坚定,似乎真是尽公无私,为了大义可以舍弃一切感情。 “皇权,不需要外戚制衡。” 魏云卿沉默着,亲情与爱情都?是感情,如果为了大义可以割舍情感,那他们是否也要学会放弃什么? 她突然苦笑道:“所以他才要这样打击我,陛下既然要一视同仁的舍得一切感情,那陛下可以放弃他,也必须学会放弃我,他是在利用我逼迫陛下。” 萧昱神色一滞,他知道,这正是她不安感的由来。 他伸手抚了抚魏云卿的头发,没有再信誓旦旦的跟她承诺什么,保证什么,说自己绝对不会放弃她的话,他只是告诉她—— “你说的不错,如果我连自己的妻子都无法保护,又谈何保护苍生呢?你们对于我,都?是重要的存在,我只想不负苍生不负卿。” 可是,鱼与熊掌焉可兼得,世间哪有两全法呢? 不过,她总是要相信他的,他没有?骗过她,也没有?食言过,他是天子,君无戏言,他说的话,就一定能做到。 “我也是苍生中?的一个?,陛下只有?先?守护了苍生,才能最终守护我。”她柔声说着。 萧昱心中?微动,低眼看着她,火炉在她脸上投下一片红色暖光,熠熠生辉。 冬天来了,万物凋敝,无论对人还是动物,都是极大的生存挑战,只有?撑过这个?寒冬,才会在第?二?年春光的滋养下,重新焕发生机。 等到春暖花开,一切就能重新开始了。 他下了足够的狠心,他不仅是想杀薛太尉,可他并没有告诉魏云卿自己的真实?打算,那或许会让她再度陷入恐惧。 他只是自责于,因为自己的决策,或许会让她遭受更多无妄之灾,他无声拍着魏云卿的背。 月光透窗,落在他的肩上?,他感受着这一片清辉的深重。 * 冬月,天子下诏,征召薛太尉还朝。 不出?所料,薛太尉上表陈情,拒不还朝。 这在萧昱预料之中?,于是,他便以外甥的身份,亲笔写了一封更加恳切的手书,以宋太师薨,朝中?无人,新政艰难,他在朝中?孤立无依,希望舅舅可以还朝辅佐他。 薛太尉则是以天子年长,已经亲政,何况朝堂已有?周公,再度婉拒了天子。 天子连发三道诏书,薛太尉皆拒不奉召。 萧昱知道,他与薛太尉,已经不得不走上最决绝的那条路了。 * 秦州府。 薛太尉看着建安来信,轻轻笑了。 “这小子竟然敢弹劾我,真让人敬畏。” 薛太尉威震朝野,朝臣多畏惧于薛太尉的权势,以及世家与薛氏的利益牵连甚广,此番薛太尉不应天子召,他们也多不敢弹劾。 只有?柳弘远,上?疏弹劾薛太尉抗旨不敬。 何参军道:“这小子是长公主殿下一手提拔上?来的,跟霍肃是同类,出?身寒门,背景干净,与世家没有?利益牵扯,除了依附皇权,没有?其他上?升途径,他们对天子有着绝对忠诚,是天子的一把?好刀。” “霍肃这把刀啊——”薛太尉突然感慨着,“我将?他磨亮,如今刀锋竟是对准我自己了。” “若非明公提拔赏识,他哪来的出?头之日?怎么可能尚公主?归根结底,他也不过是公主的一条狗罢了,公主让他咬谁,他就咬谁。” 薛太尉摇摇头,提醒他道:“轻辱你的对手,可不是君子所为。” 何参军惭愧颔首,他是秦州本地的豪强出?身,对天子出台的一系列崇上抑下,排抑豪强之策抵触很深,骨子里是希望薛太尉起兵废帝,另立新君的。 可薛太尉这种人,没有?名正言顺的借口,是绝不会让自己背上任何污点的。 薛太尉拿着信走至灯前,静静燃烧着,“霍肃于乱军之中?救过我,我提拔他是理所应当,他平定西凉,解决秦州边境问题,已经还了我的知遇之恩,仁至义尽了。” “陛下此番征召明公还朝,意图再明显不过,就是想收了明公的兵权,他手中?又有?霍肃这把?刀,明公岂能坐以待毙?” 薛太尉不语。 何参军继续试探着,“陛下这是存心要逼反明公,好一网打尽啊!建安那边是不是也该做些?什么,来提醒天子,他的天下,当初可是靠明公坐稳的,莫要逼人太甚。” 信笺燃尽,灰烬落地,薛太尉松手,转身踏碎了纸灰。 * 薛太尉拒不还朝,建安朝堂人人自危,依附薛氏的世家,心里也都惴惴不安。 这一日,胡法境简装离开齐王府,来到中?书省寻裴雍。 过往,刘讷担任中?书令时,中书省都是裴雍说了算,如今杨肇调任中?书令,裴雍反倒被他压了一头,那弹劾薛太尉的奏疏,直接递到杨肇手里,裴雍压不住。 胡法境心中?不服,皇后压她一头,连皇后的人也要压她舅舅一头,她一贯要强,难免不平。 到了中?书省,恰好柳弘远离去,柳弘远面无表情,纵使心中?再厌恶胡法境,也不得不向齐王妃俯身作揖。 胡法境蔑视了他一眼,冷笑道:“我听说你上?书弹劾薛太尉?你不就是想凭借弹劾三公博个不畏权贵的美名吗?可惜了,即便你能入仕做官,依然配不上?我小姨,还要被我压一头,你这样的寒门,永远到不了我的高度,无论何时见了我都要磕头。” 柳弘远默默听着她的蔑视羞辱,只淡淡道:“我与令尊如今在门下省共事,我是低王妃一等,只是不知令尊平时与王妃相见时,是不是也要向王妃作揖磕头?” “你……”胡法境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说完,柳弘远依然是那副不卑不亢的模样,放低姿态,俯身作揖,方才转身离去。 “可恶。”胡法境看着他的背影,紧咬银牙,柳弘远无非是背靠天子才敢在她面前这般猖狂,等她得势,早晚要收拾了他。 入内后,裴雍遣退了所有人,问她此来何事? 胡法境道:“天子有召不回,即便薛太尉给了理由,可到底是把?柄,会有?越来越多人弹劾薛太尉的,这对我们很不利。” 裴雍肯定道:“薛太尉是不会放手秦州兵权的,可是他也绝不会谋反。” 如果废帝,另立齐王,那是皇室自家矛盾,世家不会有异议。可若薛太尉废帝自立,那就是谋反,会遭到所有世家的反对,绝不可能成功。 “薛太尉本是强势的人,可到了这节骨眼上?,怎么反倒犹豫了?不就是废后吗?只要谣言舆论造势到位,白的也能给他描黑,他随时可以打着废妖后,清君侧的名义起兵,逼迫天子放弃新政。” “他是外戚,外戚的权势来自于皇权,他顾虑太多。” “妇人之仁,优柔寡断,薛太尉早晚要被天子拿捏,我们不能一直听他调遣,得自己做些?什么。” “你这是什么意思?” “天子的软肋,只有?皇后,对皇后的打击不能停,天子对付薛太尉,我们就对付皇后,只要皇帝不心疼他的小皇后,我们就看双方谁先顶不住。” 裴雍想到了什么,提醒道:“先前宋夫人入宫住了一段时间,只是如今宫廷内外,都?是陛下的人,宫闱之事,我们难以知悉,虽不知宋夫人是为何入宫,不过大概率跟皇后有关。” 胡法境眉梢一挑,心中?有?了判断,“让生母入宫陪伴这么久,想来皇后的情况不好了,皇后意志薄弱,正是我们的可趁之机。” 只要逼死皇后,天子就绝嗣了,以后,必然是她胡法境的儿子登基。 裴雍思索着,可是胡法境到现在身上也没一点儿动静,倒是让个?贱婢先?怀了,又问道:“对了,你府上?那个?侍妾如何了?之前你拿了东西就走,怎么不见?回音呢?” 一听这话,胡法境脸上闪过一丝狠戾嫉恨之色,“果然是贱婢,净会狐媚装柔弱,殿下跟防贼一样防我,丝毫不让我近她的身,不过我若想治她,还怕没法子吗?” “她若生个女儿也就罢了,若是生个?儿子……” 话未说完,就被胡法境打断,“那她就活不了了,她的名、她的姓会彻底从这个?世上?消失,她的儿子,只会有?一个?母亲,就是我,齐王殿下的长子,必须要在我的名下。” “去母留子?” 临高台 第146节 “她是皇后的人,刚好利用她给皇后一个打击。”胡法境说完,顿了一下,“最好,能让皇后一蹶不振。” 第117章 反叛 天子连发数道?诏书, 薛太尉均以各种理由推辞,不肯奉诏。 与此同?时,裴雍的人也在建安各处散播流言,对帝后进行舆论诋毁, 他心知肚明, 如果薛太尉倒了,他也要被排挤清算。 胡法境也没有闲着, 她不得宠, 又没有子嗣傍身, 若天子在这场较量中赢了,世?家就要遭受打?击, 皇室一旦得势,她的地位便岌岌可危了。 她是最希望维护门阀政治, 最不想?天子赢的?人。 建安流言沸沸扬扬,到?处都在谣传,薛太尉先前针对皇后, 被皇后忌恨, 是皇后怂恿天子征召薛太尉还朝,换自己亲族出镇秦州, 天子此番是要杀薛太尉了。 流言鼎沸,民间哗然。 薛太尉乃天子元舅, 有大功于社稷,天子竟然被妖后蛊惑,要枉杀如此忠良? 舆论越来越不利于帝后, 萧昱只是让人不要告诉魏云卿任何外?边的?流言, 自己则扛着压力,继续跟薛氏的人对峙拉锯。 高承也开始劝说天子, 不能再敦逼下去了,真的?会把人逼反的?。 萧昱不予理会,依旧坚持请薛太尉还朝。 帝后虽饱受流言抨击,薛太尉也在顶着抗旨不遵的压力,就看双方谁先顶不住了。 敦逼急迫,秦州那边果然有动作了。 可惜萧昱没有等到秦州叛乱的?消息,而是收到?了敌犯秦州的?战报—— 凉州反叛了。 朝野上下又是一片骚动?,当初驸马平定西凉,收复凉州后,地盘归薛太尉,好处归秦州世?家,匈奴败退西域,一直不曾再骚扰过魏国边境,怎么偏偏这时候来犯了? 这战事来的?蹊跷,萧昱即便知道?这其中有猫腻,也?不得不停止征召薛太尉还朝,令薛太尉出兵退敌。 可这退敌诏令依然受到了阻碍。 秦州上下文武,大多出自秦州本地世?家,他们多对天子的政策不满,极力阻挠改革。 即便天子下令出兵,他们依然以匈奴兵强马壮,粮草兵械不足等各种借口来拖延战事,延误战机,以不配合的?态度来表达不满,逼迫天子放弃新政。 很快的?,凉州敦煌、酒泉二郡失守。 * 式乾殿。 萧昱看到二郡失守的奏折,狠狠扔到?了地上,内监们吓得哗啦啦跪了一地,捡着地上的?奏折。 尚书令高?承上前一步,道?:“当初霍肃平定西凉后,河西走廊再度被打?通,丝绸之?路恢复商贸,魏国与西域通商往来频繁,秦州世?家捞尽了好处,薛太尉在秦州经营多年,跟秦州世家早已是利益共同体,若是换人出镇秦州,他们定然反对激烈。” 他们宁肯开启对外战事,也?不肯秦州易主。 侍中胡轸提醒道:“这战事来的?蹊跷,西府军如今是挥兵向外?,可?陛下若是再敦逼下去,恐怕就要挥兵向内了,陛下,此事急不得。” 满殿官员都陷入了沉默,心知肚明这场外?战,是对天子的?警告。 建安流言不利于天子,若是天子再逼下去,秦州世?家,恐怕真要打着清君侧的?名义?起?兵了。 萧昱脸色阴沉的?瘆人,他实在想?不到?,这些世家竟丧心病狂至此,勾结匈奴,骚扰边境,故意制造战事来拒交兵权。 薛太尉竟能故意留着敌人不打,来牵制朝廷,坐视国土沦陷。 为了私利,竟然罔顾家国大义! 这秦州,真是烂到骨子里了。 萧昱扫视了一圈殿上的?文武官员,发问道:“那众卿以为当如何?因?为秦州战事起?,就要妥协让步吗?” 众人沉默着。 李嗣源开口道?:“臣以为还是暂时不要征召薛太尉还朝了,还是以维持大局稳定为上。” 萧昱沉声慢言道:“有些事,其实众卿都心知肚明,可?朕若是妥协了,让步了,他们以后岂不是更加得寸进尺?” 而萧景则没什么顾忌,直接点破了天子的?心思,道?:“薛太尉留敌自重,丢城失地,这种事若是能退让,那干脆以后不管遇到什么战事都不抵抗,直接投降算了!” “殿下,慎言。”胡轸提醒着。 这跟挑明薛太尉通敌叛国有什么区别??有些事,是底线,不能说。 萧昱扫视了一圈文武公卿,一步退,步步退,路都走到?现在这一步了,若他在此刻妥协,那先前的?努力,也要全部付之东流了。 他早已做好跌的粉身碎骨的?准备,谁都不能让他放弃。 他看着百官们,冷冷宣告自己的决心—— “凉州战责,朕会追究到底。” * 徽音殿。 萧玉姒听到凉州敦煌、酒泉二郡失守的?消息后,气的?全?身发颤。 他们筹谋了那么多年,她的?丈夫不顾生死,浴血奋战,死了那么多将士,才好不容易收复的?凉州,就这样,被这些掌权的世家送出去了? 损公肥私,无耻之?尤! 这些人,眼?中只有门户私计,更无半分家国大义。 这些人,如何对得起九泉之下的将士亡魂! 她气的?肝疼,全身都在颤抖。 疼痛很快蔓延到?了肚子,萧玉姒扶着肚子“哎呦”了一声,体感大事不妙,连忙呼唤宫人,“快来人,来人。” 宫人们见此情景,连忙扶着公主在榻上躺好,女医检查着公主身子,察觉是要生了,立刻吩咐宫人去烧热水。 另有内监宫人已经分别?去跟帝后报信儿了。 魏云卿闻讯,和杨季华匆匆赶来徽音殿,女人生产,那就是鬼门关走了一遭,无论身份贵贱,在生产之?事上,女人所面临的风险都是公平的。 魏云卿在外边等急后,便亲自来到?了床前,查看公主的?情况。 产婆“哎呦”一声,提醒道:“产房不干净,皇后是贵人,不可?进入。” 魏云卿倒也?没这么多忌讳,她在书上学到过一些生产的知识,如今说不定能派上些用场。 萧昱和萧景也立刻结束了式乾殿的?议事,一同?赶了过来,兄弟二人都紧张的?在殿外?踱步,皆沉默不语。 宫人们拉起?了产帐,萧玉姒头上不停冒着汗,她的?肚子已?经开始阵痛了,她大口大口呼着气,女医抚着她的肚子查探着胎位。 太医们也纷纷前往徽音殿待命。 萧玉姒纵是阵痛难忍,还在大声于帐后对萧昱道:“陛下,凉州之?事,寸步不能让,一定要收复凉州。” 他们拼尽全力想要守护的国土,在世?家眼?中,竟不过争权夺势的?工具,说丢就丢了。 这些世家还自以为权谋高?明,可?以以此拿捏天子,向他们妥协退让,她如何不恨,如何不痛? 身上的?痛,心里的?痛,她真的很想好好哭一场。 她告诉萧昱,“权谋当为天下计,非为个人私欲,门户私计。” 萧昱听着还在鬼门关挣扎,犹不忘家国大事,声声嘱咐自己的?姐姐,不由改容。 想?起?公主当初顶着那么大的压力下降驸马,刚成婚那几年,驸马遭受了多少世?家的?嘲笑轻辱,收复凉州后才终于可以扬眉吐气。 而他们辛苦收回的?这一切,却被世家当做争权夺势的?棋子,他们付出的?努力,就这样被轻易摧毁。 想到自幼为他奔波筹谋的?姐姐,此刻既要忍受生产之?痛,还要忍受国土沦陷之?耻。 他恨,他恨得更深。 他们姐弟三人自幼吃了那么多苦,受了这些世?家那么多欺辱,而今才终于又了翻盘希望,他再也?不愿妥协让步。 他于帐外道:“长姐安心,凉州之?事一定追究到?底。” 从白天到?晚上,整个徽音殿水泄不通,女子阵痛的嚎声响彻宫殿。 直到?夤夜,公主才终于把孩子生了下来,是一个很健康的?男婴,像他的?父亲一样强壮有力,又有着母亲的?聪慧果敢。 听到?母子平安后,萧昱和萧景都松了口气。 萧玉姒虚弱地看了一眼孩子,长舒了一口气,嘴角浮现笑意,“这个小家伙儿,可?把我折腾的?够累。” 宫人带孩子下去清洗,又侍候公主更衣换床单。 魏云卿从寝殿内走出,把清洗干净的孩子抱出来,抱给天子看着。 萧昱抱着孩子,心中动?容,这孩子,是踏着凉州血浪而来,生于动?荡不安之?时,如此坎坷多磨,也注定了他的坚韧。 “真好,像公主一样。”魏云卿看着孩子,心底划过暖流。 之?后,萧昱又把孩子递给萧景,“僧孺,你也?看一看。” 萧景受宠若惊,小心翼翼接过孩子,再有三个月,吴妙英的孩子也要出生了,他看着怀里的?孩子,道?:“还没有成为父亲之?前,我想我可以先学着做一个舅舅。” 众人都笑了。 萧景目光看到了窗外,一轮明月挂在天上,散发着淡淡的?光晕。 他突然又想起了妙英,他今夜没有回府上,也?不知妙英如何了。 收拾好产房,安排公主休息下后,夜色也?深了,杨季华陪魏云卿返回显阳殿,众人也?都各自回去了。 宫门已?下钥,萧景今晚没有离宫回府,留在西斋跟萧昱继续商谈白天未谈完的政事。 兄弟二人相对而坐,彻夜长谈,商议着对他们共同的舅舅的处置。 “凉州战事,无论背后有没有薛太尉示意,都不能纵容了,争权归争权,岂能拿家国大事儿戏?用这群人治国,国家之?难,百姓之灾。” 萧昱思索着,“先前是要征召他还朝辅政,如今得征召他还朝问罪了,恐怕很快就要收到薛太尉的请罪奏疏了。” 萧景不由好笑,“上书请罪?他本来就有罪!他还想以退为进不成?他是秦州都督,凉州出事,他本就该负责,若非他驭下不严,那些世家敢这么猖狂吗?” 萧昱沉思着,突然问他,“僧孺,你觉得该如何处置这件事?” 萧景正色道:“将他召回,降级处理,换七叔出镇秦州。” 萧昱若有所思,“可?是秦州上下文武,都唯他是命,七叔就算勉强去了秦州,也?得不到?上下拥护,七叔在秦州根本寸步难行。” 临高台 第147节 萧景蹙眉,“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萧昱语气平静,以一种冷漠的仿若置身事外的语气跟他说着,“当初驸马出镇齐州,是因?为宋开府死了,齐州不得不易主,以及我们用皇后位做交换,驸马才能顺利入主齐州。之后,驸马又通过盐禁和收四郡之事,杀了不少人,才拿稳了齐州兵权,如今想?收秦州兵权,不流血是不行的?。” 萧景心里一咯噔,流血? 萧昱继续说着,“朝堂上,我们一但有分毫示弱的表现,百官会立刻见风使舵,我们将彻底在朝堂之?上失去支持的?力量。” 萧景眼?神凝重,“陛下到底在打算什么?” 萧昱目光看着案上的小烛,光晕将他们笼罩,四周一片漆黑,只有他们是光明的?。 “我连发数道诏书,薛太尉皆不应,此番若召不回他,天子威严扫地,难以服朝堂人心。” 萧景神色一滞。 萧昱顿了一下,继续道?:“我在想?,如果——杀了他呢?” 萧景脑中轰然一声,连声反对,“陛下,薛太尉虽然有过,但罪不至死,将他召回,免官即可?。” “我是说如果。” 萧景面色复杂,说出了自己的推测,“如果杀了他,秦州必反,加之?西凉贼寇来犯,内忧外?患,必有其它世?家趁势而起纷纷作乱。” “如果乱起,我们手中的?兵,能镇压吗?” “镇压倒是能镇压,只是没必要,陛下根本无需如此,州郡作乱,有损陛下盛德之名。” 萧昱摇摇头,“还记得你说过的?话了,反了正好,反了就能把他们一股脑全灭了。” “陛下!”萧景愕然,这不过是他一时冲动之言,岂能当真,“一旦乱起?,总要有人负责的?,陛下是天子,不能担下这个骂名。” “我担下又如何?即便我污名满身——”萧昱抬眼?看着他,“不是还有你吗?” 第118章 施压 第二日一早, 又去看了公主和孩子后,萧景离宫回府。 心乱如麻,踽踽独行。 他满脑子都是昨夜萧昱的话——不是还有你吗? 那一刻,他心中轰然?一声, 耳边似乎有千万只飞虫在嗡嗡嗡, 天地瞬间只剩他形单影只。 长空飞过一只孤鸦,“哇哇”一声, 萧景回神。 * 腊月上旬的时候, 秦州再传战报, 匈奴逼临张掖郡。 秦州文武本就不满天子政策,若是秦州易主的话, 他们损兵折将,攻退敌人换来的地盘, 最终都?要归朝廷,倒不如保存实力,留敌自重, 让朝廷忌惮。 秦州军心相背, 对匈奴是且守且纵,就是不肯一口气退敌。 天子?连发十数道诏书, 敦促急切,令秦州军退敌夺回被攻占的城池, 只是秦州路远,朝廷对秦州的掌控有限,秦州文武阳奉阴违。 秦州府。 何参军苦劝薛太尉起兵, 以清君侧的名义东攻建安, 逼迫天子?收回成命。 “清君侧?”薛太尉轻笑,并不赞同, “政出天子?,你要清谁?反天子不就是谋反吗?” 自古出兵都讲个名正言顺,挥兵向内,不以清君侧之?名起兵,便是谋反,可没有靶子?,怎么?清君侧? 何参军提醒着,“当初建安便有浮云蔽日的流言,如今建安又起皇后惑主之音。皇后乃宋氏外?孙,实非佳种,只有废后,才能?给宋氏最沉重的打击,才能?再度架空天子?,才无人能撼动明公的地位。” 薛太尉眉梢一动。 “明?公,绝佳的借口就在眼前了,妖后不废,六军不发。” 何参军怂恿试探着—— “诛妖后,清君侧。” * 建安流言已成鼎沸之势,妖后惑君,祸乱朝纲,逼杀忠良。 他们不能直指天子,背上谋反之?名,就只能?攻击皇后,以天子?被妖后蛊惑了,将所有的责任都推卸到皇后身上。 这一日,胡法境又来找裴雍。 “他是靠薛太尉坐稳的皇位,如今还想鸟尽弓藏不成?” “最是无情帝王家,权力当头,无论?舅甥。”裴雍扬着手里何参军来信,幽幽道:“这是你死?我活之?争。” 胡法境看完信,咬牙切齿道:“薛太尉不肯起兵,我们都?没他的号召力,必须以舆论?施压,让他骑虎难下。” 裴雍跟她分析着当下局势,“秦州出了那么?大乱子?,薛太尉已经是骑虎难下了,他若不起兵,秦州文武就不会出兵抗敌,天子?就能以凉州之事追责他。他若起兵,胜算只有五成,赢了还好,若是败了,就是满门覆灭。” “那就赌一把啊!”胡法境拍案而起,“优柔寡断,优柔寡断,薛太尉就是顾忌太多?,废后之?心根本不坚定,他就是在给自己留退路。” 留退路就是示弱之象,天子?只会步步紧逼,薛太尉一旦交兵,他们就什?么?仰仗都?没了,若真让天子废了九品中正,门阀格局就全毁了。 胡法境双手紧攥,身子?都?在发抖,道:“舅舅不会不清楚皇帝做的那些事意味着什?么?,若是策试改革成功,废九品,开科举,那些寒门庶族有了出头之日,我们就全完了,想想我们以前是怎么欺压他们的?” 裴雍眼神一动。 胡法境嘴唇微颤,语气流露出几分绝望,“何况,我没有儿子?,那贱婢就快生了,她若再生个儿子?,我就得?落得?个陈阿娇一般幽禁被废的下场!” 她不要被幽禁一辈子?,她不要让让那贱人得意。 裴雍眉峰微蹙,东西不是早给她了吗,那贱婢怎么到现在还活着?询问道:“那东西你拿走那么久,还没用吗?” 胡法境稍稍冷静情绪,平静道:“齐王对我戒备心很重,我一直没有下手的机会,公主生产之?夜,齐王没有回府,我才有了机会,只是才过了月余,暂时还没什么动静。” 裴雍点头,“这是上一任秦州牧用过的招数,既能?杀人无形,又无人能?查到你的身上,放心。” 胡法境沉沉“嗯”了一声,眼中冷光一闪。 * 离开裴府后,胡法境又以探视公主和孩子的名义入宫了一趟。 即便她们私下早已暗流汹涌,还是要维持表面的和谐。 萧玉姒客气的向她问了问妙英的情况,胡法境只说一切安好,自妙英有孕以来,她一直都?是谨慎照顾,一定会平安生产。 萧玉姒点点头,告诉她,“朝廷准备重用你的父亲,陛下追责薛太尉,已经免了薛策的官,暂时让你父亲代他担任领军将军之?职。” 胡法境淡笑道:“家父一定尽忠报效天子?。” 萧玉姒点点头,她当然不会怀疑胡轸的政治立场,只是这胡法境可不是善类。 又闲聊了几句后,胡法境便告辞,前往显阳殿给皇后请安。 显阳殿。 魏云卿正在窗前侍弄着几枝刚折回的梅花,院中的沙门梅也?开了,跟窗台的梅花争艳着,在这荒凉的冬季开出了一片春色。 胡法境福身请安。 魏云卿转身看着她,淡淡一笑,放下了手中的剪刀,请她上座,吩咐宫人上茶,客气?招呼了她。 “王妃今日怎么有空来看我了?” 胡法境道:“听闻近来建安流言沸沸扬扬,妾担心皇后,故来探望,见皇后一切安好,妾便安心了。” 魏云卿神色一滞,不解道:“流言?” 那浮云蔽日的流言不是早就平息了吗? 杨季华端茶过来,听见这话,心中一紧,将茶放下,不紧不慢道:“哪有什?么?流言,先前的已经都?平息了,现?在已经无人敢散播了。” “听说是有新的流言了,好像是秦州那边的问题,他们好像对皇后有些不满。” “什么?”魏云卿心里一咯噔,秦州世家,询问着,“他们说了什?么??” 杨季华倒吸了一口气,连连给胡法境使眼色。 胡法境却都?视若无睹,继续自顾自对魏云卿道:“好像说的是什?么?妖后惑君,祸乱朝纲,皇后不废,六军不发。” 魏云卿脑中“轰”的一声——皇后不废,六军不发。 周围陷入一片沉寂,一抹红色渐渐爬上她的眼梢,继而蔓延整个眼眶。 他们还是要生生把她和萧昱推到对立面。 她沉默着,眼中含泪,面上却看不出任何情绪变化。 “皇后?”胡法境心中得?意,嘴上还是劝抚道:“皇后别放在心上,谣言之?所以是谣言,就因为它不是真的,时间久了,自会自生自灭。” 魏云卿没有回应,她侧开脸,眨了眨眼睛,淡淡对胡法境道:“我今日有些累了,王妃先回去?吧。” 胡法境嘴角微扬,微微颔首,告退。 人一走,魏云卿的眼泪就跟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掉落下来。 杨季华给她擦着泪,愤愤道:“那胡氏就没安好心,殿下别听她胡言乱语。” 魏云卿黯然?道:“她怎敢公然?欺君呢?她敢当着我的面如此说,外?边定然?都?是这么?传的,你们都?不告诉我,你们都瞒着我。” 杨季华连忙解释道:“皇后身份尊贵,怎能?让这些污言秽语污了圣听?何况那些谣言本是为了攻击陛下的政策,陛下只是不想让皇后被他连累。” “我与他夫妻一体,说什么连累不连累的话?何况,事情已经发展成这样了,瞒的了我一时,瞒的了我一世吗?” 杨季华默然,叹了口气?。 夜里簌簌下起了雪,晚间,萧昱来到显阳殿,情绪微微愧疚低沉。 流言之?事,终是没瞒住魏云卿,经历了这么?多?风雨,如今再遭冲击,她纵是难过,也可以冷静面对了。 殿中地龙烧的暖,二人在榻上静静相拥着。 魏云卿把脸埋到他的怀里,萧昱觉得?胸口湿了一片,他抬起她的脸,在朦胧灯火下,看到她脸上两道银痕,闪闪发亮,她哭了。 他轻轻吻掉那痕迹,告诉她,“别怕,我们会赢的。” 她落寞道:“我如今似乎真的成了陛下的阻碍了,我不让位,似乎就无法平息众怒。” 秦州世家坚持要废后才肯出兵退敌,如今的局面,似乎真的到了天下与她只能选一个的地步了。 “你又没有干预过朝政,没有对我造成过任何阻碍。”萧昱面色凝重,轻轻抚着她的头发,安抚着她。 临高台 第148节 “没担当的皇帝才会把责任推卸给后妃,我做的事,我一定会负责到底。他们只要想反,有的是借口,即便没有你,他们也会推其他人出来做借口。卿卿,你一定要坚强,只要挺过去?,以后谁都不能再欺负你。” 魏云卿鼻子?微微酸涩,有种泫然?欲泣之?感,她的双臂紧紧搂着他的腰腹,无声点了点头。 萧昱低头,温柔细密地吻着她的额间碎发。 * 翌日,萧昱又召来萧景到式乾殿议事,二人从白天论?到黑夜,还在争执。 “还记得我那一夜跟你说的话吗?” 萧昱看着他,目光带着期望。 萧景眼神微动,语气坚决道:“不可能,我不会答应。” 萧昱继续劝说着,“现?在局势所迫,必须快刀斩乱麻” “不行,那样的代价太大了,不值得!”萧景厉声反对。 “不值得?。” 气?氛僵持而紧张,兄弟二人各自坐在一边的矮阶上,背对着彼此,各自沉默,各自思索。 “还记得我们儿时的发愿吗?”萧昱突然?问他道。 萧景一怔,两个孩童的声音似乎跨过时间的洪流,再度传入他的耳中——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 萧昱继续道:“我们兄弟一心,你我不分彼此。” “陛下。” 萧景哽咽了,他缓缓回过头,看着自幼与他相依为命,互相扶持的兄长,从他沉重的背影中,看到了未来的自己。 与此同时,萧昱也?转过了头,兄弟二人视线交汇。 萧昱对他伸出手,萧景艰难抬手,掌心似有万斤,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将自己的手,放在天子的手掌之上。 * 夜深后,萧景回府。 胡法境迎了上来,殷勤的帮他拂着身上的风雪,她今晚必须留下他,她必须尽快生下子?嗣。 萧景推开她的手,冷冷问她,“你去找皇后了?” 胡法境一怔,面不改色道:“嗯,去?探望公主,顺便给皇后请了安。” “你把那些流言都告诉皇后了?” 胡法境眉梢微挑,冷笑道:“殿下紧张什么?她如何关你什?么?事,紧张的好像她是你的皇后一样。” “你放肆!” 胡法境微翻白眼,手指又沿着萧景的手臂抚了上去?,“政斗激烈,以后对她的打击会越来越多?,坐在最高位,就是要承受比一般人更多的风雨,如果她脆弱成这般,连这点儿流言的打击都承受不住,还怎么?母仪天下。” “你够了。”萧景厌恶地抽回手臂,“皇后如何,轮不到你操心。” 说完,就要拂袖离去。 胡法境拦下他,“徐氏月份大了,不宜侍候殿下,今晚让我侍候殿下安寝吧。” 萧景心中立刻升起一股难以言述的厌恶,他仿佛看到了什?么?脏东西一样,无视了胡法境。 胡法境拉着他的袖子,放低了姿态,苦苦挽留,“殿下,你不能?走,你必须给我一个孩子?。岂止是皇后饱受流言攻击,殿下至今不碰我,我又何尝不是?只要给我一个孩子,让我有一个孩子?相伴就好,有了孩子?,我以后绝不再纠缠殿下。” 萧景厌恶地推开她的手臂,“放手。” 胡法境不依不饶,她必须留下他,他不碰她的话,她根本没有怀孕机会,没有儿子?,她就没有依靠,有了儿子?,她随时能?从王妃变太妃,甚至日后扶持她的儿子登基也未尝不可。 她必须跟他要个儿子?,哪怕一次不行,找其他男人借子?,也?需要他先破了她的身。 就在二人纠缠拉扯时,婢女心急火燎来回话,“殿下,不好了,徐女史?要生了。” 萧景和胡法境双双怔住。 萧景瞳孔微张,妙英的胎像一直很稳定,现?在明?明?还不到日子?,明?明?还差两个月,怎么?突然?要生了,他心乱如麻,匆匆往吴妙英房中去。 胡法境手上落空,她看着萧景的背影,脸上却露出了一丝难以察觉的诡异笑容。 第119章 血崩 红, 满目只?剩一片刺目的红,房中充斥着烧焦的炭火味儿和浓重的血腥气。 萧景一阵晕眩。 太医们在?忙碌着,因为早产失血过多,太医不得不施针催产。 很快, 一个强壮而富有生命力的婴儿, 乘着洪水般的血浪,来到了这?个世界, 他肆无忌惮的哭喊着, 哭的那般嘹亮有力。 婢女们欣喜地抱着孩子下去清洗。 胡法境立刻拦下一个婢女, 焦急询问,“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婢女回道:“恭喜王妃, 是个男孩儿。” 胡法境犹如当头被泼了一盆凉水,可当她看到血泊中, 奄奄一息的女子时,突然?又松了一口?气。 她嘴角牵起一丝笑意,这?个孩子的母亲要死了, 他马上就是她的孩子了, 她甚至不需要自己冒险生子了。 萧景无措地蹲在?榻前,像过往她照顾自己一般, 用手碰了碰她洁白的额头?,“妙英, 你怎么了?” 他低声呼唤着吴妙英,跟她说着话,可她的眼睛已经开始涣散, 脸色因为失血, 苍白如雪。 她听不清,她的生命似乎都转移到了这个小小的婴儿身上, 她感觉很痛,好痛好痛,有?什么东西在?汩汩流出,一点一点抽干她的生命力。 她好累啊,觉得自己的脑袋很沉,她低喃了一句,“殿下,让我睡会儿吧。” 萧景六神无主?,手足无措,给她擦着头上的汗。 这?时,不知是谁突然大喊了一声,“不好,是血崩了!” 萧景脑中嗡嗡作响,他看到血还在?流,像一朵朵绽放的桃花,红光灼灼,漫山遍野。 婢女把清洗干净孩子又抱了出来,准备抱去给吴妙英看时,却被胡法境拦下,她理所当然?地接过孩子抱着哄着,冷漠地看着忙碌为吴妙英施针救治的太医们。 吴妙英的脸色越来越苍白,白的像屋外的雪。 昨日又下雪了,她站在?廊下看雪,想起了濮阳的冬天,一去故乡十余年,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回家看过了。 萧景看着那一滩血迹,记忆仿佛穿越了重重时间的阻碍,回到了出生伊始那一刻,在?无边浩瀚的血浪中,他踩着同样的血舟来到这个世上。 他看着血泊中的女子,仿若看着母亲曾经的死亡。 他是一个罪人?,他害死了自己的母亲,又害死了他的爱人?,他以为这?个孩子的平安降生会将他从母亲之死的噩梦中拯救,而此刻,一个生命的渐渐消逝,却是把他推向更绝望的深渊。 他是不是永远都不配得到救赎? 血还在汩汩流着,他无比恐惧。 “殿下。” 许是生命最终时刻的回光返照,吴妙英忽然?叫了他。 萧景擦擦眼泪,像个犯错的孩子一样手足无措地蹲在她的床头?,听着她的话,“妙英。” 吴妙英对他淡淡一笑,虚弱的连扯动面部的肌肉都需要耗费极大的力气,“你知道孩子像谁吗?” 萧景嘴唇微颤着,哽咽告诉她,“像你,特别像你。”即便他根本没有看到那孩子。 血还在?流着,怎么都无法止住,太医们忙的焦头烂额。 吴妙英苦笑了一下,笑容漾开的很慢,她摇了摇头?,气若游丝道:“不,他不能像我,我这一辈子太苦了。” 萧景鼻子一酸,一股彻骨的悲痛浸透心底,滔天的愧疚与懊悔呼啸翻涌着,将他淹没。 他答应她的事?情,都还没有?做到,她还没有?享受过自己为她创造的太平乐土,她怎么能就这?样离去。 他告诉她,哽咽着,“妙英,我们就快赢了,我们会赢,我会为你创造一片无论你是什么身份,什么家世,我们都能自由在一起的乐土,我们就快实现了。” 吴妙英极清浅地笑了一下,眼神开始涣散,生命的最后时刻,她好像又看到了久违的故乡,父母健在?,兄弟和乐。 “殿下,我好像看到了,你说的乐土,我会抵达的。” 功名爵禄非她事,存亡贵贱付皇天。 昨天夜里,她突然梦到了母亲,母亲说来接她了,她很高兴,在?母亲怀里睡得很安详,母亲的怀抱是那么温暖,暖和的让她不愿意醒来。 她想回家,她听到母亲在呼唤她。 “娘……” 天地一片嗡嗡。 萧景看着从掌心滑落的手指,如同石化。 一阵忙碌之后,太医们放弃了施救,提醒着,“殿下,人?已经殁了。” 萧景没有?回应,他呆呆看着吴妙英,此刻的她,干净美?丽的好像屋外的冰雪,纯洁的近乎透明。 他在?想,是不是有?的人?,从出生就是罪孽,一生都不配得到幸福。 “殿下,人已经没了。” 胡法境把孩子交给了婢女,站到了他的身后提醒着,语气已经没了先前的卑微祈求,反倒多了几分倨傲得意。 这?孩子的生母已经死了,她是嫡母,有?了这?个孩子,她甚至不需要自己冒险生子,也能做太妃了。 萧景对她来说,已经没用了,等?她登上权力最高峰,她要多少男人?都会有?,再也不需要巴巴求他垂怜了。 萧景听到胡法境的声音,眼神一动,周身突然?散发出一股浓重的寒意,他缓缓站起身子。 吴妙英身体康健,胎像一直很稳定,只?是月份大了之后,才有?些气血虚弱,可一直有汤药进补。 今日晚间服下安胎药,准备就寝时,突然?觉得腹痛,不多久之后,就开始见红了。 皇室为她配备的都是最好的太医与药材,太医都说这?一胎很稳,一定可以平安生产,可明明还不到月份,怎么会突然早产? 他一直对胡法境有?提防,可也不是时时把妙英放在身边看着,胡法境要使坏,有?的是法子,总有自己疏忽的时候。 他转过身,双目赤红,脸色黑的能滴墨,他冷冷看着胡法境。 临高台 第149节 胡法境心中一颤。 情绪的崩溃似乎只需要一瞬间,萧景走向胡法境,每一步,都带着沉沉的恨意。 “是你干的,是你干的对不对?!” 萧景突然发了狂一般,掐住了胡法境的脖子。 胡法境懵了,吓得脸色惨白,过往萧景对她冷漠归冷漠,却不曾对她动手,此刻,她竟有一种他真的会杀了自己的错觉。 胡法境腿上一软,瘫在?了地上,她紧紧攥住萧景的手,挣扎着,她快要不能呼吸了。 屋中的下人们都吓得魂飞魄散,一拥而上,分开萧景和胡法境。 “咳,咳。”胡法境大口?喘着气,濒死那一刻的恐惧,让她从心底对萧景涌起了一股强烈的杀意。 “你说,妙英到底是怎么死的?”萧景盯着胡法境,手指着太医,冷冷质问。 胡法境丝毫不怯,平视着萧景,眼中充斥着恨意。 太医吓得扑通跪倒,哭丧脸磕头?道:“殿下,夫人是难产引发的血崩之症。” 太医,都是他的人?,若吴妙英死因有蹊跷,他们不可能隐瞒。 胡法境冷笑,他永远查不到她身上,“明明是殿下自己害死了她,反倒来找我撒火,殿下以为把责任推卸给我,就能减轻你的罪孽吗?” 萧景失神地听着胡法境的讽刺,脑中嗡嗡,巨大的悲痛冲击着他,几近失语,他突然?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上。 众人?大惊失色。 “殿下!” * 显阳殿。 “什么?妙英没了?” 翌日,魏云卿收到消息,手中的暖炉啪嗒落地,愕然?良久。 妙英每每给她写信儿,都是说她在王府过的很好,怎么就突然?没了? 杨季华擦着泪,回道:“说是昨夜不知为何?突然?早产,流了好多好多血,怎么都止不住,是血尽而亡的。” 血尽而亡…… 魏云卿心口?重重一沉,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攫住一般,那一刻,她感觉好像是被人?割开了手腕,鲜血汩汩往外流着,生命一点一点被抽离,她顿时有了一种感同身受的绝望。 身边的人逐个离她而去,她很痛苦,她感觉自己要崩溃了。 “她不是说她在?王府过的很好吗?太医不是说她的胎像很平稳吗?”魏云卿不能相信,她大睁着眼,眼泪扑簌簌直流,“怎么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 妙英与公主?同庚,并?非稚嫩少女之身,生产的风险本就比少女小的多,公主?都能平安生下孩子,她身体犹比公主康健,怎么会血崩呢? 杨季华眼眶通红,恨声道:“妙英一直说王妃待她很好,不过是因为皇后一直被流言困扰,情绪低落,她不想皇后再为她忧心罢了,那胡法境一看就不是善类,怎么可能容她活着生下儿子?好好的人?,才去了王府几个月,就活活被磋磨死了。” 魏云卿心如刀割,不想妙英当真是命如一叶啊! 她擦擦眼泪,就是因为她一直沉浸在被流言打?击的失落中,妙英才不敢跟她诉苦,以至被磋磨至死。 现在?,她不能再颓废了,不能被此事?击垮,她要振作起来,如果妙英之死另有?隐情,她必须要给她一个公道。 她嘱咐杨季华,“你去一趟齐王府,代我去慰问情况,我倒要看看,这?齐王府是怎么把一个好好的活人给养死的。” 杨季华重重点点头。 * 另一边,胡轸听闻王府变故后,大为惊愕,也亲自来了一趟齐王府。 齐王府如今上下缟素,哀声不绝。 胡轸大步往正堂而去,萧景一身素服,端坐上位,虽然?已经没了先前疯狂的模样,神色却黯然?呆滞。 胡法境立刻热情起身来迎接胡轸,还未开口?言语,胡轸就扬手就给了她一个巴掌。 胡法境身形一踉跄,完全被打?蒙了,愕然看着父亲道:“父亲,你打?我做什么?” 萧景呆滞的神情在听到那“啪”的一声响之后,也微微动了一下。 胡轸面色阴沉,脸颊微微抽搐,他的女儿如何?,他心里清楚,这事最好是跟她没有关系,若是有?关,她就再也不是他的女儿了。 他冷冷避开胡法境愕然?的视线,正色对萧景道:“观音奴虽是下官的女儿,可她嫁入王府之后,就是殿下的人?,吴氏身亡,她作为王妃,有照护不严之过,殿下若要责罚,尽可发落。” 萧景眼神一动,神色怔怔的,没有?接话。 “父亲,你在?说什么?”胡法境愕然?,父亲这?是不管她了吗?她可是他唯一的女儿啊! “你退下。”胡轸冷声道:“我有几句话要单独跟殿下说。” 胡法境委屈地捂着脸,却又没法反驳父亲,只?能愤愤的离开了厅中。 人?都散尽后,这?对翁婿才终于能敞开心怀说几句话。 胡轸对萧景讲了一段胡法境幼年的往事。 “我妻子过世后,留下两子一女,孩子年幼,我又要奔赴各地任职,疏于照顾。我本想续弦来执掌中馈,就此事问了他们兄妹,儿子们都无异议,唯她反应激烈,扬言我若是敢给她生下同父异母的弟妹,她就要把他们都一个个活活掐死。” 萧景倒吸了一口气,汗毛不由竖起来了。 “我大为震恐,不想自幼视如明珠,年幼可爱的女儿,竟是如此心性,此后再也没有提过续弦之事。” 胡轸长叹了一口?气,继续道:“观音奴自幼因我娇惯,以至极度自我,其?性凉薄自私,只?重个人?私利,全无半分大义。作为一个普通人,她这?性子无可厚非,可她偏要争这?权力富贵,然?上位者当尽公无私,一旦让她这?种极度利己主义的人登上高位,她定会以国谋私,那是国家之难,百姓之灾。” 萧景愕然?,不可思议地听着胡轸的话。 “我与殿下说这?些,就是要告诉殿下,我不会用两个儿子换一个女儿,她若有?过,殿下要如何?处置发落她,都是殿下的家事,我绝不过问。” 萧景眼神一动,他不能肯定胡轸是否故意这般言辞,是否是为了保全胡法境,才故意这?样说,以退为进。 即便萧景怀疑妙英之死是胡法境捣鬼,可是他没有?证据,他只?能暂时压下恨意,对胡轸道:“生产本就有风险,君侯不该为此责打?王妃。” 这违心的话说到最后,连萧景自己都恶心了,语调微微哽咽,心中阵阵抽搐。 胡轸摇摇头?,继续提醒萧景,“小世子生母已亡,她是嫡母,有名正言顺的身份母养小世子,可这?孩子,不能让她抚养。” 一字一句,说的诚恳平静。 若先前萧景还对胡轸有?疑虑,在?听到这?句话之后,心中便只剩难以置信了。他称吴妙英之子为世子,还不让胡法境抚养,这?是变相架空胡法境王妃的权利,是要彻底和她划清界限了。 萧景微微动容。 * 胡轸离开王府后,便上书朝廷,请追封吴氏,以礼厚葬。 萧昱准奏,追封吴妙英为濮阳县君,归葬西山南麓宗室墓葬群。 刚出生不久的小世子也被萧昱下旨接到了宫里,由皇后亲自抚养。 胡法境怨恨不已,可又苦于是她父亲的建议,她不能反对,去母留子的计划落空,她一时无计可施。 * 与此同时,杨季华也把吴妙英的遗物带回了宫里。 人?死后,都要在?灵前焚烧她活着时用过的东西,这?是毁物灭证的好时机。 所幸杨季华来的及时,赶在?吴妙英遗物被焚烧之前,把她生前用过的衣服、首饰、饮食、药物都给拦下,带回了宫里。 这?一日,魏云卿边抱着小世子哄着入睡,边检查着妙英生前服用过的药。 衣服什么的都检查过了,没有?任何?问题,这药她也反复检查好几遍了,都是上好的药材,没有?问题。 魏云卿微叹了口气,难道真?是她多心了。 就在她为妙英黯然神伤时,小世子突然?哇哇哭了起来。 魏云卿回神,连忙柔声拍着哄着,爱若亲生,据说妇人养个孩子在身边,会更快怀孕,不知道这?孩子,能不能也给她带来一个孩子呢? 小世子闹腾的厉害,手脚胡乱踢着,魏云卿也是第一次带孩子,手足无措的安抚着,桌上的药被小世子不安分的手扒到了地上,魏云卿照顾不过来,忙唤人?来帮忙。 容贞进来,把刚刚被扒掉在地上的药材捡起来又放回案上,对魏云卿道:“殿下,还是让我来抱小世子吧。” 魏云卿点点头?,刚准备把孩子交给容贞,忽然看到小世子手指上红了一片。 “哎呀,怎么红了一大片。”容贞惊呼道。 魏云卿蹙眉,立刻展开小世子的手指检查着,婴儿皮肤娇嫩,对一些脏东西更加敏感,他一定是碰到什么跟自身相冲之物了。 “刚刚小世子扒到的是什么?” 容贞指着刚捡起的一块药告诉魏云卿,“是这?个。” 当归。 魏云卿拿起那一小块香气浓郁药材,眼神一动。 第120章 忌日 容贞带小世子下去涂着缓解敏感的?药膏, 魏云卿则用一只细软的?毛笔清扫着那?块当归,从表皮上扫下了一点儿不起眼的粉末。 微白的粉末与当归本身颜色并无差异,肉眼几乎无法察觉,又被当归馥郁的?香味遮盖了本身的?味道, 因?此也难以通过嗅觉分辨。 魏云卿看着那?粉末, 脑中灵光一闪,立刻翻出葛璞留下的丹卷翻找着, 在一阵哗啦啦翻书的?响声后, 终于找到了记忆中的那个案例记载。 片刻后, 她合上书卷,微舒了口气。 没想到最终, 竟是因为小世子和他的父亲一样,有着对桃花相冲之症, 才帮了他的?母亲。 魏云卿拿起那块当归和书卷,立刻去找了萧昱和公主?,把自己的?发现告诉了他们。 * 徽音殿炉香袅袅, 三?人围榻而坐。 魏云卿将那?一小块当归摆在案上, 又将包着刚刚扫下的粉末的纸封打开,展示给二人看着。 “是当归出了问题, 这当归上被涂了很薄一层夹竹桃粉,因?为太少, 根本无法察觉,少量用可能对身体没什么影响,可若长年累月服用, 积少成多的?话, 轻则气血两虚,重则丧命。” 萧昱和萧玉姒神色俱是一滞, 同时开口?—— “当归?” 临高台 第150节 “嗯。”魏云卿点点头,“夹竹桃粉能与当归本身的颜色相融,又被当归馥郁的?香气掩盖,太医根本检查不出来。因为用量太少,即便是与其相冲的?大人碰到也不会有反应,可小世子年幼,皮肤娇嫩敏感?,对相冲之物?的?反应更明?显,这才让我发现了当归的?问题。” "当归是孕妇补气血必备之药,孕妇孕期本就气血两虚,妙英血崩,太医也只会以为她是因?为气血虚弱才会血崩,根本不会想到是日常进补的?汤药,非但没有为她补足气血,反而让她的?气血更加虚弱。" 萧昱只觉得脑子嗡嗡一片,根本没听到魏云卿后来又说了什么,他满脑子都是那?几个字—— “夹竹桃粉……” 萧玉姒的?脸色也瞬间变得煞白,她呆呆的?,眼神中流露出一股愤恨哀痛的凄然。 魏云卿还以为她是为了妙英死于非命而伤神,又打开丹卷的?记载,继续道:“我在葛仙长的?记载中查到了这样的?害人手段记载,说是最早见于宫廷贵人之身,陛下和公主听说过这种手段吗?” 萧昱黯然垂下眼帘,沉默不语。 魏云卿疑惑的视线又看向公主?,而萧玉姒在看到那?一页记载后,已?经?忍不住掩面而泣了。 魏云卿不解地看着他们,他们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奇怪,神色之忧伤,似乎并不只是为了妙英的悲剧。 她翻着书卷,疑惑道:“这记载有什么问题吗?” 萧昱眨了眨眼睛,整理好?了情绪,语调平静的似乎是在说一件早已释然的?事,“当年母后,就是这么被人暗害,才会在生产齐王时难产血崩的。” 当年薛皇后的?死?因?,太医均无法查出,正是葛璞最终找到缘故。 魏云卿愕然,半张着嘴,汗毛一根一根竖了起来,有什么东西在心底炸开碎裂,放在手卷的手指也开始蜷缩,心?虚的?将丹卷合了起来。 她突然想起,萧昱很早就跟她说过的?,薛皇后生产齐王时血崩,是因?为有人在药里动了手脚。 原来,葛璞书中记载的贵人病例,就是薛皇后血崩! 原来薛皇后被暗害,竟是和妙英之死用的一样的手段! 魏云卿心中轰然作响,千头万绪。 萧昱说过,齐王从不过生辰。 因为齐王生辰之日,便是薛皇后忌日。 她顿时心?乱如麻,觉得自己太残忍了,无知的把他们儿童时对于母亲的?血腥痛苦记忆,再?度展露在他们面前。 殿中的气氛沉郁,众人都默不作声。 妙英之死?,又勾起了他们幼时生母离世的?记忆,那?种?,被人操控于股掌,朝不保夕的?恐惧。 姐弟三?人自幼相依为命,好?不容易才谋得如今的安稳,瞬间,又被撕开一道裂缝,提醒着他们过往的?惨剧。 “陛下,我……” 萧昱脸色阴郁,沉声道:“秦州盛产当归,宫廷以及王府所用,均来自秦州特供,他明?知母后为何而死?,为何还要故意用那?些恶人用过的手段来刺痛我们,打击我们?” 萧昱紧攥手指,语气冰冷。 “其心可诛,何其恶毒!” 魏云卿愕然,他怀疑是薛太尉指使?的??摇摇头道:“可是薛太尉远在秦州,不该是他。” 萧昱恨声道:“这件事当年查出后,皇室隐而不发,只有至亲之人知道个中原委,外人无从得知。能用这种手段害人,即便不是他干的?,也是他的?心?腹干的?,无论如何,他都脱不了干系。” 心?腹,裴雍?魏云卿心里一咯噔。 萧玉姒重重拍了一下桌案,当归被震落在地,“当年父皇推行?改革,世家反对激烈,前秦州牧以此暗害母后,打击父皇。薛太尉隐忍多年,才将始作俑者家族连根拔起,为母后报仇,可他自己执掌了秦州军权后,竟也成了在阴沟玩弄风云的阴谋者。” 薛皇后难道不是他的?妹妹吗?他明知那是他们姐弟幼年的阴影,为什么还要将母后的死因告诉其他人?还纵容别人以此打击他们? 难道,真是权欲害人吗? 就在这时,梁时匆匆来报,“陛下,不好?了,齐王殿下突然出城,径直往西山南麓而去,非要挖开吴县君的?墓,要再看吴县君一眼。” “什么?”萧玉姒大惊失色。 萧昱“蹭”的?站起身子,眉峰紧蹙,而后突然想到什么,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腊月十五。” 众人愕然,是薛皇后的忌日。 每年薛皇后的?忌日,齐王都要在佛堂为生母祈福。 定是追思薛皇后时,又想起了与她一样死于非命的妙英,母亲与爱人,一模一样的?死?法,双重的?痛苦打击。 妙英之死?,对齐王来说,不仅仅是爱人的?消逝,更是他母亲曾经的陨落。 那?是他自幼刻于心底最深处的愧疚与恐惧。 萧玉姒一阵揪心?,撑着身子便要起身,准备亲自去把齐王找回来。 萧昱立刻拦下她,把她按回榻上,正色道:“姐姐还在月子里,不宜出门见风,我去把僧孺找回来。” “我也去。”魏云卿立刻起身跟上。 萧昱拉起她的?手,二人匆匆离宫前往西山。 * 西山南麓,群鸦飞过。 萧景失魂落魄,涕泪横流,双手刨着墓所的?土,十指早已血迹斑斑。 “君不见,河边草,冬时枯死春满道。” 帝后的马车离宫,一路飞驰而行?,很快就到了西山。 魏云卿和萧昱急急追来,墓所的封土已经被挖的凌乱,齐王双手胡乱刨着土,举止癫狂,周围跪了一群的?侍卫,竟无一人敢上前阻拦。 二人看着绝望的?齐王,揪心?不已?,谁都没有勇气再上前一步。 “君不见,城上日,今暝没尽去,明朝复更出。” 他跪在地上,口?中念念有词,念一句,挖一抔,太阳落下了,第二天还能再出来,可是人死?了,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今我何时当然得,一去永灭入黄泉。” 魏云卿看着在地上蜷缩成一团的可怜身影,也忍不住哭了,行?路难,那?是妙英生前最爱唱的?歌。 齐王为了推动改革,做的?一切努力,无非是为了让自己不再受制于人,可以保护所有他在乎的?人,可以让他和妙英可以没有任何阻碍的?在一起。 可是,他害死?了他的?母亲,也无法保护他的爱人。 而他的?孩子,竟也要承受如他一般的愧疚和煎熬,这仿佛是一个诅咒,在他们父子的?身上代代相传,永远都不配被救赎。 他感?到无比的痛苦与无助。 魏云卿看着这一幕,想起过往渴望被爱的?自己,瞬间有了与齐王感同身受的绝望,深刻洞悉着他的?痛苦。 而如今她已?经?得到救赎,拥有了母亲与丈夫的?爱,可齐王什么都没有了,还要终身背负着悔恨与愧疚。 她心?里一阵一阵抽搐,不由掩面而泣,萧昱拥着她轻轻安抚着。 "人生苦多欢乐少,意气敷腴在盛年。” 萧景哽咽着,眼泪滚滚落下,与挖开的黄土混合着。 “功名竹帛非我事,存亡贵贱付皇天。” 他痛哭失声,双拳狠狠砸在了墓土之上!挖不开,挖不开了…… “行?路难,行?路难,夜闻南城汉使?度,使我流泪忆长安!” 他倒在墓前,早已?泣不成声,此生空余泪,不见有长安。 魏云卿也哭的身形瘫软,萧昱扶着她,看着萧景,嘴角微微抽搐着。 他拍了拍魏云卿的?背,示意她在这里等着,独自走到了萧景的身边。 他站在萧景的背后,双手按在他的?肩膀上,像一个兄长一样,给他支撑,“你要让她至死?都不得安宁吗?你不要给她报仇吗?” 萧景神色一动,满是泥污的手指微微收了回来,报仇? 他的眼神闪动着,微微直起身子,转身看着萧昱,脸色愕然,“报仇?” 萧昱蹲下身子,目光如炬,一字一句提醒他,“你越是这样,那?些?恶人就越是得意,你不能被他们打垮,你还没有完成对妙英的承诺,我们的?理想,你不能让她死?不瞑目。” 萧景神色呆滞,看起来毫无斗志。 萧昱拉起他的?手,把那?一小块当归放到了他的?掌中,合上,附在他的耳边低声道:“是夹竹桃粉。” 听到那?四个字,萧景脑中轰的?一声,恐怖的记忆如同蚂蚁,啃食着他的?思绪。 他的眼睛无措的左右闪动着,泪水滚滚而落,一股巨大的?悲痛冲上他的?喉头,阻隔了他的?声带,以至于他几乎不能发出声音。 “母,母后……” 萧昱把他抱到怀里,紧紧抱着,安慰他,他红着眼,沉声告诉他,“你必须振作起来,你不能被打垮,如果不把元凶背后的大树连根拔起,攻击伤害永无止境,你什么都保不住。” 萧景眼神一动——元凶。 即便是胡法境下的?手,也一定有人在背后教她如此手段。那?件事,薛太尉是知情的?,他为什么要这样伤害他们? 朝堂之上斗归斗,也无需如此诛心吧?那不是他的?妹妹吗?他心?里不会痛吗? 他忘记了薛皇后是他的?妹妹,是不是也代表不再认他们是他的?外甥了? 事情发展至今,他们舅甥似乎已经到了不得不决裂的地步了,他要往死?里打击他们,他们又岂能坐以待毙? 所有伤害他们的?人,一个都不值得被宽恕。 萧景擦了擦眼泪,神色已?不复刚刚的?悲伤,而是被一层浓重的暗色笼罩,他不能被打垮,他不仅要为妙英报仇,还要让千千万万如她一般可怜的?人,都有出头之日,都不会再?被这些?权贵宰割欺辱。 这是他的?理想,也是妙英的?愿望,只有实现它,才是对妙英最好的告慰。 他下定了决心,告诉萧昱—— “陛下,那一夜你说的话,我答应了。” 萧昱心?中一酸,喉头微堵,兄弟二人的?手掌,再度紧紧握在了一起。 第121章 密旨 萧景返回?府中时, 已经收拾好了情绪,面上看不出丝毫在西山时的失魂落魄。 胡法境那些小盘算,他们都心知?肚明。 可即便他们拿到了证据,为了一个侍妾, 也没有让王妃赔命的道理, 顶多将胡法境幽禁,甚至连王妃的身份都不能废黜。 临高台 第151节 可幽禁她是无法解恨的, 反倒还会因此牵连裴雍, 薛太尉, 胡轸一连串的人,引起朝廷不稳, 甚至连已故的薛皇后都要被人拉出来议论。 其他人也就罢了,可他们姐弟, 都不想他们可怜的母亲再被打扰死后安宁,被人议论了。 萧景仍做不知?情的模样,丝毫没提当归的问题, 继续和胡法境虚与委蛇着。 他会拆解她?背后的势力, 他要她?绝望,他要她一点一点走向自我毁灭。 * 胡法境自认天衣无缝, 自是不知他们姐弟早已洞悉真相。 可齐王毁墓之事已经在建安闹得?沸沸扬扬,为了一个侍妾如此不顾身份, 不成体?统,让齐王在世?家中遭到不少鄙薄嘲讽,连带胡法境这个王妃, 也被京中贵妇们嘲笑驭夫不严, 让个妾室踩在自己头上。 胡法境生?而骄傲,几?时受过这种轻辱, 齐王如此不顾身份,那是在公开打她的脸。 至此刻,她?对齐王已经是彻底心灰意冷了。 世?上男人皆不可靠,只有握在自己手里的权力是实在的,如今她?便只想要那权力,把所有人都踩在脚下,对她?唯命是从。 建安流言愈演愈烈,天子与秦州的矛盾已经到了针锋相对的时刻,只要秦州反,废皇后,她?便又能将小世子要回来自己抚养了。 有了这个孩子,她依然有临朝称制的胜算。 * 腊月下旬,荧惑犯房,司星监占曰—— 将相有忧。 星象永远是为政治服务,天子恐怕是要以此映射薛太尉了,百官均惶恐不敢乱言。 当初薛太尉以星象局针对皇后,如今自己也反入局中了。 这一日朝会上,萧昱决定对薛太尉下最后一道征召诏书?了,如若再?征召不回?,便彻底放弃征召了。 而这一次,他准备派一位可靠的大臣亲自前往秦州传旨,以?示重视,当朝询问群臣谁愿前往秦州传旨? 朝堂之上,百官惶恐。 朝臣没有人愿意接这烫手山芋,天子与薛太尉的博弈已经到了最后阶段,这最后一道旨意,如若征召不回,不是薛太尉死,就是秦州反。 无论哪种情况,前去传旨的官员都是九死无生。 没人愿意冒这个风险。 满朝公卿,唯唯诺诺,竟无一人敢接旨。 萧昱冷眼俯视着满朝公卿,一片枯木败草,无一骨节矣。 一片寂静沉默。 “臣愿往。” 突然,一道平静无波的声线传出,声调不高,可在满朝寂静中,又显得?那般洪亮有力。 萧昱微微动容,看着站在殿下,俯身作揖的清俊青年。 宋逸站了出来,腰背笔直,声音清亮,“臣愿往秦州传旨。” 萧昱愕然,随即沉默。 宋太师薨后,宋瑾兄弟都需要解官为父守孝三年,而宋逸作?为族侄,只需服孝数月,他是如今朝堂上唯一能代表宋氏的子弟了,是皇后背后重要的政治支撑。 萧昱心里,其实不大愿意让他去冒这个险。 “宋卿年轻,换个人吧。” 萧昱淡然拒绝了他,继续看着满朝公卿。 宋逸站出来之后,再?没有一人肯站出来了。 宋薛本就是政敌,这得?罪人的事,宋氏子弟去干最合适不过,宋逸既然已经站出来了,就让他去好了,即便最后出事,也能推到宋氏头上。 朝堂再度陷入沉寂。 宋逸又往前走了几?步,敛襟跪倒在了天子面前,俯首请求,“请陛下允许微臣前往秦州传旨。” 萧昱心中复杂,沉默看着跪倒在地的青年。 宋逸抬起了头,目光坚定,直视天子。 四目相对,萧昱心中一动,二人用目光无声交流着。 薛太尉不倒,对皇后的流言攻击就无法平息,改革就无法推行下去。 皇后存,宋氏存,他作为宋氏子弟,他有责任,守护皇后,保全宋氏,他必须去。 二人僵持对峙之时,萧泓也站了出来,道:“臣也愿往秦州传旨。” 萧昱眉峰蹙了起来,“七叔不行,七叔即将担任下一任秦州牧,岂有你亲自去传诏的道理。” 萧泓看了看宋逸,语气坚定继续道:“那就让我和宋卫尉一起去吧,传旨成功后,我便留在秦州,不再回京了。” 萧昱眼神一动。 宋逸继续请求,“臣愿往秦州传旨。” 满朝文武唯恐自己被天子点名,亦纷纷附和,赞同宋逸和广陵王前去传旨,广陵王是宗室,有广陵王同行,那些秦州世家不敢轻举妄动,若是伤了广陵王,那就是谋反了。 在满朝推波助澜之下,萧昱不得不答应了宋逸所奏。 “好,诏广陵王萧泓与宋逸,一道前往秦州传旨。” 宋逸释然,从容俯首,叩谢天恩。 * 散朝后,萧昱单独召宋逸来了式乾殿。 萧昱手执早已写好的征召诏书?,看着宋逸道:“这一道,是征召薛太尉还朝的诏书?,你接下。” 宋逸跪倒,双手恭敬接下诏书。 萧昱看着从容在自己面前跪倒的青年,将诏书?平稳放在了他的手掌上。 宋逸接招,只觉手上千斤之重。 随后,萧昱转身,行至案前,又对他道:“还有一道不可让人知晓的密旨。” 宋逸颔首,表情没有丝毫惊愕,从他决定接下这个任务开始,就已经料到这个结果了。 宋逸垂眸,平静道:“无论几道,臣传旨就是了。” 萧昱打量了他片刻,随即抬手研墨,亲笔写下了一封手谕,边写边道:“两道诏书?都带去给他,他只能选择接一道。” “是。”宋逸颔首。 写完后,萧昱把手书递给他,示意他,“打开看看。” 宋逸接过,他本不想看天子的密信,可萧昱坚持,他必须要让他清楚,他要去做的是一件什么事情。 宋逸推辞不下,只能缓缓打开,看上手书的十六字后,瞳孔微微张大?—— “污蔑国母,抗旨不尊,丢城失地,不死何为?” 赐死诏书?。 不还朝,就赐死。 宋逸神色微动,很快又恢复如常,他心中平静,坦然接受了他接下来的命运,“臣领旨。” 萧昱提醒他,“你想好了,此去恐怕会死无葬身之地。” 赐死薛太尉,秦州必反,恐怕会第一个就要拿宋逸祭旗。 “臣领旨。” 宋逸再度回道,语气坚决。 萧昱微微攥紧了手指,转身背对着他,微微仰起头?,深深吸了一口气。 此去九死无生,他心知?肚明,依旧坦然赴死,果真尘外士,难与众木同。 萧昱不知?道还能再嘱咐他什么了,只能问他,“还有什么心愿吗?” 宋逸眼眸一暗,道:“家中老?母,体?弱多病,愿朝廷抚恤之。” “准。” 萧昱毫不犹豫,静静等待他接下来的请求。 宋逸没有再继续请求,气氛安静了很久很久。 萧昱转身,看着他。 宋逸低着头?,整个人被淹没在沉默之中,很久之后,他才犹豫着,缓慢开口。 “臣,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萧昱眼神一动,“你说。” 宋逸手指微攥,艰难开口,“臣任显阳卫尉多时,既为皇后三卿,临行前,臣想当面跟皇后辞个行。” 萧昱心中一动,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片刻后,轻吐出两个字—— “准奏。” * 临行前一日,宋逸交接好卫尉府事务后,便来跟魏云卿辞行。 他特意换了一身干净整洁的新衣,行礼后,于帘后落座,与魏云卿隔帘相望。 魏云卿并不知?道那道手书?密旨,还以为只是如先前征召薛太尉还朝一般,也只是一次普通的传旨。 寒暄了几句公务上的事情后,宋逸才提及辞行。 “臣此去,不知?何时才能回?来,所以?特求陛下允准,来跟皇后辞个行。” 魏云卿客气跟他笑道:“堂舅此去,便是要立下大?功一件,回?来后,陛下一定会好好奖赏你的。” 宋逸沉默着,他此去,只怕是九死无生?,这一面,不过是为了做个最后的道别。 他大?胆抬头?,往魏云卿方向看了看,可她?坐在帘幕后,他根本看不清她?。 他黯然收回?视线,目光落到了窗台梅瓶了那修剪整齐的梅花,突然道:“梅花又开了。” 临高台 第152节 “是啊,如今开的正好。”魏云卿目光也看向?那一片梅花,“堂舅也喜欢梅花吗?待会儿让宫人折几?枝,给堂舅带上,带回?家给阿婆一起赏一赏这片风光。” “嗯。”宋逸应着,“臣喜欢。” “那就让宫人给堂舅带几支。” 宋逸没有接话,他垂眸,迟疑了片刻后,终于鼓起勇气,告诉魏云卿,“臣在西山,种了一片梅,已经种了十一年,唯一的心愿,就是希望皇后能看上一眼。” 魏云卿脑中轰的一声,如同被蜜蜂蛰到,刺痛了一下。 十一年…… 她?呆呆的,一语不发,整个人都僵住了。 儿时的记忆如潮水般涌现,太师府梅花树下,她?折了一枝梅送给他,告诉他—— “梅花坚贞,不屈世?俗,堂舅不要在意世人的议论,以?后,你一定可以?如这凛冬的梅花一般,逆风而上,迎霜绽放。” 他竟然…… 宋逸依然是那副平静从容的模样,仿若刚刚的话都不曾说过,只是起身时的动作?有着几?分慌乱无措,他向?魏云卿俯身作?揖,然后头也不回的离去。 魏云卿跟着起身,她?张了张嘴,想喊他一声,喉咙却是一个字的音也发不出来。 她看着他的背影,脚下如同生?根,再?无法前进半步。 宋逸啊…… 第122章 赐死 夜里, 魏云卿在?案前点了?一盏灯,殿中一点一点明亮起来,她静静坐在那一圈光晕中。 她从未想到?,自己幼时一时善念而说的话, 竟然让宋逸记了?这么多年, 他还把自己送他的梅花移植培育,种成?一片茂林。 他的父亲, 让他自幼遭受了?太多白?眼嘲讽, 一句无意的鼓励, 就足够在他心里扎下温暖的根。 这么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她都要忘了?, 他却感激了?这么多年,魏云卿心底一阵感慨。 可他若真的爱梅, 就当知道梅花本就坚贞。 一阵风吹进殿中,小烛微颤着,她伸手, 手掌半弯着, 护着那一团颤抖的火苗,微弱如豆的火苗, 顷刻间,又变得活力昂扬。 烛火笼罩在她的容颜之上, 整个人生机勃勃。 夜深后,萧昱来到?显阳殿,静静走到?她身?后, 手臂圈在?了?她的腰上, 和她一起被圈禁在这一团光晕中。 “在?想什么?”萧昱问她。 魏云卿回头,脸颊微扬, 和他的脸颊亲昵相蹭着,“在?想,我曾经以为很清楚的事情?,一瞬间似乎又看不懂了?。” “点上这小烛,足够你看清了吗?” 魏云卿摇摇头,看着灯火朦胧下天子俊秀的容颜,握住他圈在?自己腰上的手,问他,“你到底让宋逸去做了什么?” 萧昱手臂微微僵硬,语气微不自在?,“为什么这样问?” “因为他跟我说了很奇怪的话,仿佛说完了?,此生就再不复相见一般。” “那你回应他了吗?” 魏云卿摇摇头,“他说完就走了。” 萧昱若有所思,他相信宋逸的分寸,可如果宋逸出事,魏云卿一定会愧疚,这件事,说大了是为家国大计,说小了?,也是为了?宋氏一族。 他告诉她,“朝廷连发?十几道诏书,薛太尉均不奉诏。此次征召,是最后一次了?,若薛太尉再不还朝,令天子威严扫地,那就没必要留他了。” “你要杀薛太尉?”魏云卿心中一紧,攥紧了?萧昱手臂,“那宋逸此去岂不是九死无生?” 难怪,他果然是把这次见面当永诀了,魏云卿心底微微沉重?。 “既是密诏,就必须要有可靠的人亲自去传旨,以免节外生枝。” “那他知道吗?” “朝堂之上,百官对此心知肚明,故而无一人敢去宣旨。他是主动站出来的,他很清楚会有什么下场,可他必须去,这是朝廷公务,也是家业责任。” 魏云卿微微愕然看着他。 “他是宋氏子弟,他此行,是为宋氏去。” * 秦州,雍城,细雪微落。 宋逸与萧泓一路轻装简行,经过数日奔波,终于抵达秦州。 天子为他们暗中配备了最精良的护卫,可此番深入虎穴,里边若真的出事,恐怕也来不及救他们逃离秦州。 碎雪落在?身?上,孤直的青年身上愈发透露出几分清正?,二人勒马,注视着远处高大巍峨的城墙。 马上就是除夕,城门上一片张灯结彩,车马喧嚣,城中百姓官员各自出城归家团圆。 “殿下就在城外等候吧,我?独自去传旨就行。” 萧泓摇摇头,拒绝道:“不行,我?跟你一起来的,就得一起去。” 宋逸面色凝重?,郑重道:“陛下有密诏,殿下恐不宜闻,殿下就在?城外等候,除夕子时一过,若我?没有出城,殿下就立刻离开秦州,不要回头。” 萧泓蹙眉,“密诏?陛下到底要你来做什么?” 宋逸沉默着,驱马往城内走去,“陛下密旨不可为人知,殿下别再问了?,记得我?的话,一定不要进城。” 言罢,飞驰入城。 萧泓看着他决然而的背影,心中微沉。 * 天子诏书来的那一日,刚好是除夕夜,秦州下了?一场大雪,庭院白?茫茫的一片。 薛太尉坐在?廊下,正在和何参军一起下棋,一旁的小土炉上,水壶滋滋冒着热气。 宋逸宣旨后,薛太尉接了?旨,却并不点头奉诏。 宋逸看着那盘棋局,道:“还有一道密旨。” 薛太尉抬眸看着他,似乎对这一切并不惊讶。 宋逸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包裹,将一块当归,一壶鸩酒摆在?案上,“陛下算好了?时间,下官抵达秦州时,当是除夕,所以又命下官带了贺岁酒赐给明公。” 说完,才将天子手谕交给了薛太尉。 薛太尉拿着手谕,并没有急着打开看,而是不解地拿起那块当归打量着,“当归?” 宋逸道:“陛下要下官转告明公,先前齐王殿下侍妾吴氏顺利产下一子,皇室后继有人,可惜吴氏却难产血崩了。” 薛太尉眼神一动,愕然抬头看着面色无波的宋逸,脑中嗡嗡一片。 产子,血崩,当归。 一连串暗示连在?一起,他瞬间便明白发生了什么,顿时心乱如麻,他即便?再丧心病狂,也不可能拿薛皇后去刺激他们姐弟啊,那是他的妹妹啊! 可裴雍是他的人,他做的,都会算到自己头上。 薛太尉立刻打开手谕,看到?纸上的十六字后,目光微滞。 奉诏则当归,抗旨则饮酒。 两道诏书,他只能选择一个。 薛太尉呆呆看着那道手谕,他竟然真的做到?了?。 他一直视如孩童的天子,如今已经是一位杀伐果断的君主了?,他明明将要赴死,心底却有着莫名的欣慰。 他想起了?他的妹妹,如果她在?天有灵,是否也看到天子的成长呢? “ 明公?”何参军忐忑发?问,“陛下有何指示?” 薛太尉面色如常,没有回答,他把手谕又重新封了起来,放在?了?棋桌下面,继续跟何参军下棋。 “同我把这盘棋下完吧。” 何参军心中惴惴不安,落子时,手指犹在?颤抖。 宋逸在?一旁,静静等候薛太尉的选择。 薛太尉神情?自若,前几日,秦州来了?一位故人,他很多年没有见过他了?,没想到他还活得这么好。 故人与他共论《道德经》,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 劝他退去。 薛太尉一手落子,另一只手紧紧捏着那块当归,手背上青筋隐隐颤抖。 当归,当归,胡不归? 可他的归路在何处呢? 他想起妹妹初为太子妃那一年,他与曾经的先帝,年轻的太子,彼时年少,意气风发?,相约一起匡济天下。 刚步入仕途那些年,他年少热血,满怀壮志,力求改去朝堂的所有沉疴陋习,几年经营,终掌大舵。 可在这朝堂权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浸染下,不知何时,他越来越迷茫,越来越沉沦。 掌舵的手,开始玩弄起他曾经最不屑于的阴谋权术。 面目全非,令人憎恶。 他以为他拥有了权力,就可以保护他的妹妹,就可以实?现他们的理想,殊不知他的权欲,却亲手将妹妹送入了深渊。 是他,害死了薛皇后。 随着他的官位越来越高,朝野关于薛皇后的非议之声也越来越多。 他想起萧昱刚出生那一年,朝野上下都在指责薛皇后狐媚专宠,诽谤薛氏准备暗害天子,扶持幼子登基,由薛皇后临朝称制,薛太尉总领朝政。 而如今的皇后,也在?承担着如当年薛皇后一般的压力。 而他,却成?了?他曾经最憎恶的那一类人,他像当年那些非议攻击薛皇后的人一般,也做尽手段攻击着现在?的皇后。 薛太尉眨了?眨眼,视线微微模糊,天子想杀他,是应该的,因为当年先帝,也是这样维护薛皇后的。 宿命流转,他们父子会选择一样的路,而他却再也没有归路了?。 临高台 第153节 棋盘渐渐铺满,大雪静静落下,廊下的灯火发出朦胧的光线,鬓间的不知何时冒出的银丝,闪着冷光。 这两年,他的视线愈发?模糊了?,如今似乎都看不清棋盘了,真是老了?吗? 薛太尉心不在?焉,何参军亦不敢全力以赴,落子之时,犹在?思索,如何能让薛太尉不着痕迹的赢了。 薛太尉落子,他又想起自己主持度田那一年,世家反对激烈,对薛皇后的攻击愈演愈烈,面对流言,先帝置若罔闻,依旧给他绝对的信任,他们顶住压力,同心协力,力求变革。 然后,意外发?生了?,这一年,薛皇后在生产齐王时,难产血崩,意外驾崩。 妹妹的死,给了他当头棒喝,让他瞬间清醒。 那时的他,空有高名,没有兵权,没有兵权支撑,官位再高,都不过是无本之木。 冒进改革,没有兵力保驾护航,怎么可能成?功? 薛皇后驾崩了?,可他们甚至连追究薛皇后死因的能力都没有,只能忍痛强咽下这个教训。 先帝遭此打击,意志消沉,不得不中止了?度田,没几年就抑郁而终了。 而他,经过多年的经营,终于登上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位,有了?给薛皇后报仇的能力,把始作俑者家族连根拔起,将秦州兵权收入手中。 可有了?兵权,有了?底气之后,他却再不如当年一无所有的时候那般满怀壮志了?。 他一改曾经强势的为政风格,处事愈发?谨慎犹豫,三思后行,无非是不想再有人因自己的冒进受伤害。 可如今,有一个年轻鲜活的生命,如他的妹妹一般死去,当年的悲剧循环往复,又在?他的面前上演,齐王将要承受比他当年丧妹之痛,更加难以承受的痛苦,以及,无尽愧疚。 薛太尉长吐了一口气,在?棋盘落下最后一子,闭上了?眼。 曾几何时,他那被复仇的恨海蒙蔽的初心,却再也看不清了?呢? 他的入仕初心呢? 沉沦,难道是他唯一的出路吗? 一局毕,胜负未分。 薛太尉将剩下的棋子扔入棋盒,若无其事的收拾着棋局,待棋局收拾完毕,才取出棋桌下的手谕,缓缓道:“圣上赐我一死。” 何参军大惊,手中的棋子哗哗落地,连声劝谏,“明公岂能这样束手就戮,一不做二不休,何不如反?” 薛太尉摇摇头,薛氏一族百口人命都在京城,都在?天子手里捏着,他反了?,第?一个死的就是他的儿子,他的弟弟。 这场较量,他终是败了。 薛太尉起身,返回斋中,提笔研墨,写下答书,交给了?宋逸。 宋逸默然将答书收入怀中,心知薛太尉已经做出选择了?。 兵权卸了?,薛氏便彻底跟秦州世家撕破脸,于士族无容身?之地了?。不卸,他要么死,要么起兵清君侧。 可是,如今后位上的女子,不是和他的妹妹一样无辜吗?他要清什么啊? 他的权欲,已经害死薛皇后了?,还要再害死她一回吗? 他进退维谷。 薛太尉端起毒酒,视线看向看着廊下的茫茫大雪,一路至今,这一身?兵权,卸与不卸,都由不得他自己了,他终是不能卸啊! 他端着酒杯,遥敬建安方向,依旧坦然对何参军道:“可惜此酒,不能相劝了?。” 一饮而尽。 “明公!” 何参军扑通跪倒,痛哭流涕。 酒杯脱手,薛太尉走向廊下纷纷扬扬的大雪,从容赴死。 当初的志向,早已模糊的不成模样。 他不由自问,自己为何会变成现在这般模样? 权欲熏心吗? 天地一片白茫茫,大雪落了?一身?去,拂了?一身?满。 “好一场大雪啊……” * 望建安,前程渺渺鬓斑斑。 南来北往随征雁,行路艰难。 青泥小剑关,红叶长江岸。 君恩负,故乡远,将去千里不复还。 功名半纸,风雪千山。 第123章 谋反 新年的第?一场大雪, 在一片呜咽声中静静停止。 薛太尉倒下了?。 秦州府上?下混乱一片,宋逸趁乱悄无声息离开了秦州府。 时近平旦,城门将开,宋逸在城门开后的第一时间驱马出城。 萧泓还在城外等候着, 他没听宋逸的劝告, 子时之后,依然守在城外等候消息。 看到宋逸出城后, 萧泓长舒了?一口?气, 立即驱马迎了?上?去, “景逸。” 宋逸愕然,“殿下怎么没走?” “我怎么可能丢下你独自走?” 宋逸面色凝重, 扬鞭驱马,马蹄下碎雪翻飞, “快走,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萧泓见他神色很不寻常,心中一沉, “怎么了?, 到底出了?什么事?” 冬日的风在耳边呼啸着,声?音被风吹散, 可?萧泓还是一字一句听清了那几个足够震塌心底防线的消息。 “薛太尉薨了?。” 萧泓面色惨白,如坠冰窟。 * 与此同时, 何参军召集文武官吏商议后事。 秦州文武皆服孝跪坐于灵堂。 何参军愤慨对众人道:“皇帝不念旧恩,罔顾人伦孝义?,为?妖后所?惑, 派宋逸传旨, 枉杀忠良,实则昏庸, 不配为?人主,今当起兵,为公平反。” 底下众人愤然赞同,附和之声?不绝于耳。 秦州主簿则反对道:“太尉临终前,令我等散去兵众,归顺朝廷,何故起兵,自取灭亡?” 何参军脸色一沉,薛太尉服毒后,弥留之际的嘱咐再度在耳边回荡—— “非常之事,非常人所能为。我死之后,释兵散众,归身朝廷,保全门户,上?策也。退据秦州,集中兵力,谨慎自守,贡献不废,中策也。调兵东下,攻打建安,寄望侥幸,下策也。”【注1】 “明公临终留下三策,然其所?言下策,才是上?策。” 何参军起身,扫视众人,正色道:“即便我们放弃抵抗,迎广陵王入主秦州,朝廷也不会放过我们,早晚要打散我们的势力,将我们逐个击破,倒不如借薛太尉之薨,放手?一搏,起兵东下建安,胁迫朝廷,事成之后,推我为?秦州牧,定不负在座诸君。” 秦州司马愤然起身,率先附和,“好,今日,我们便在明公灵堂誓师,东下建安,为?公报仇!” 何参军闻声?,一把扯下头上孝布,高高举起,振臂一呼—— “诛妖后,清君侧。” 随即,堂上便响起了此起彼伏的附和之声?。 “诛妖后,清君侧!” …… 另一边,宋逸和萧泓在暗卫的掩护下,快速逃离秦州。 秦州文武决定起兵后,便派兵追杀宋逸二人,秦州司马亲自带兵来追。 隆隆的马蹄声?滚滚而来,旌旗遮天蔽日,在他们身后投下一片片阴影,大地?都在震动。 战马铁骑在这一片原野奔驰着,阴冷的杀气向他们逼来。 “追上?,别让他们跑了。” “把他抓回?来祭旗,告慰太尉大人在天之灵。” “追!” 萧泓回?头看去,目瞪口?呆,数不清的战马在快速奔驰。 “殿下,不要回头!” 宋逸大声?提醒,驱马调转方向,向一片树林而去,暗卫们也立刻掩护萧泓跟上。 冬日里,草木凋敝,没有藏身之处,众人在一片枯枝败叶中狼狈逃离躲藏,渐渐与追兵拉开了?距离。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秦州军点起火把,在林中搜寻着。 萧泓逃离时,马蹄被树枝绊倒,不慎坠马,半边身子摔的不得?动弹,宋逸扶他躲在一棵树下休憩。 萧泓喘着气,他素来是养尊处优的,几时这?般狼狈逃命过,体力的消耗,精神?的紧张,让他的情绪绷成了一根弦。他脸色惨白,嘴唇不停颤抖,怪不得?宋逸要他先走,他至今都不敢相信薛太尉薨了?。 天子,竟然真的下了狠心杀了薛太尉。 宋逸看着吓得已经濒临崩溃的萧泓,从?怀中取出那封薛太尉的答书,交给萧泓,嘱咐道:“殿下,你一定要平安返回建安,向陛下复命。” 萧泓心中一紧,隐隐有不好的预感,“你要做什么?” 宋逸沉默,解下自己?的披风,盖到了?萧泓身上?,跟一侧的暗卫使了个眼色,暗卫会意,立刻用布捂住萧泓的嘴,把人绑了?起来,往一处山坳躲藏去。 萧泓已经知道宋逸要做什么了?,他想阻止他,可?手?脚都被绑住,挣扎徒劳无用,暗卫将枯木杂草盖在他的身上?,人便与这一片夜色融为?了?一体。 随后,宋逸上?马,留下部分暗卫保护萧泓,自己?又带着一队暗卫往另一个方向而去。 秦州军听到草木在马蹄下断裂的声响,立刻调转马头,向宋逸方向追去。 临高台 第154节 “在那边,快追!” 隆隆铁蹄声越来越远,萧泓眼眶通红,嘴中嗷唔乱叫,他挣扎着,手?脚却丝毫不得?动弹。 夜色渐渐退去,天色渐渐泛白。 宋逸一路奔逃着,骑兵在他的身后追逐高喊,不少暗卫都已死在了州军的刀剑之下,厮杀的声音回荡在这一片山谷。 一夜追逐,马儿已经疲惫不堪,走到一处山崖时,终于不支倒地?,宋逸摔在了?地?上?。 秦州司马追上?,一刀将一个暗卫砍倒,鲜血洒在皑皑雪地?,红的刺目。 他驱马来到宋逸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用马鞭指着他,语气难掩傲慢,“宋氏的人又如何,今日不还是落到了我手上,不过,我还是很佩服你,明知死路,义?无反顾。” 宋逸看着倒了?一地?的暗卫,鲜血已经将着一片山谷的雪地染红,在初生的阳光下,耀眼刺目。 “可?今日,你就?只能葬送在这荒山野岭了?。” 秦州司马做了个手势,州军提刀向宋逸逼近。 宋逸嘴唇微颤,身上?血迹斑斑,脚步缓缓往身后的悬崖退去。 临行前,他就?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母亲似乎已经察觉到此行的凶险,可?她没有阻拦自己?,而是对他说—— 父为?忠臣,汝为?孝子,忠孝之道,萃于一门。【注2】 银色的刀锋上倒映出他平静无波的眼神?,他从?自己?的眼神?中看到的却不是面对死亡的恐惧,而是一丝遗憾惋惜。 西山梅花开的正好,可?惜,他再也看不到了?…… * 永平十三年正月,建安城笼罩在一片阴云密布中,丝毫没有新年的欢喜气息。 齐州军与京师各处兵力都已戒严,做好备战的准备,建安宫中的众人都在焦急等待着秦州的消息。 这?一日,魏云卿登上?景山,抬起头,遥望着西边的天空。 已经?过去大半个月了?,算算时间,宋逸他们早就该从秦州回?来了?,莫不是真的出事了?不成? 胡思乱想之际,杨季华脚步匆匆上山,气喘吁吁禀报,“皇后,广陵王回?来了?。” 魏云卿心里一咯噔,抬步下山,雪后山路湿滑,可?她丝毫顾不得几次将要滑倒的危险,匆匆下山,往式乾殿而去。 * 式乾殿。 萧泓一身狼藉,风尘仆仆,虚弱憔悴。 他从?怀中取出薛太尉的答书,一路狼狈逃离,纸笺早已在怀中皱破的不成形状。 萧泓把答书呈给萧昱,显然还没有从一路逃命的恐惧中回?神?,哑声?道:“陛下,薛太尉薨,秦州起兵谋反了。” 秦州谋反在萧昱预料之中,他并不意外,他接过答书,没有立刻打开看,而是沉声?追问,“怎么只有七叔一人回?来,宋逸呢?” 萧泓心中仿佛被刺了一下,面含痛色,一字一句回?忆着,“那一日,薛太尉自尽后,秦州文武起兵谋反,派人追杀我们,要用我们的血祭旗誓师,告慰薛太尉在天之灵。宋逸为了掩护我脱身,独自引开追兵,坠落悬崖,生死不明。” 魏云卿甫一进殿,便听到了?这?个消息,眼前一黑,脚下一软,险些瘫倒,宫人连忙扶稳她。 杨季华脑中一片空白,她踉跄着走到萧泓跟前,难以置信,“什么叫生死不明?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吧?” 萧泓低下头,神?情凄愁,无言以对。 杨季华转身背对着他,痛苦捂上?了?脸。 殿中气氛变得?沉重起来,魏云卿无措地走到了萧昱身边,拉住了?他的手?臂,寻求他的支撑。她有点儿害怕,惶恐无措,总觉得?有一个生命,因她而消散了?,愧疚在心底蔓延,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萧昱身子颤了?一下,他甚至连转头看魏云卿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不知道要如何安抚鼓励她,才能安慰她,又不会显得?那样凉薄无情。 魏云卿拉住的,是他攥着薛太尉答书的手?,萧昱手?指颤抖着,紧攥着答书一角,将要打开,却又一顿。 萧泓又道:“宋逸要臣转告陛下,薛太尉叩谢陛下不杀薛氏满门之恩。” 萧昱眼神?一动,心中五味杂陈,艰难将答书缓缓移至眼前。 打开后,萧昱呆呆看着答书上那几个字,脑中嗡的一声?,一片空白,睁大了?眼。 一抹红迅速蔓延眼梢,他好似一下子被抽干了全身的力气,肩膀无力的耷拉下来。 一段年少时的舅甥对话浮现脑海—— “舅舅,你说我是天子,是天下之主,既然我是最大的,那为?何我还要一直被管束,不得?自在呢?” 一身蓝袍的文士手执书卷,嘴角挂着如父亲般的慈笑,慢声?告诉他,“朝廷一计,都关乎万民生死,因此上?位者,更该对手中的权力怀有敬畏,谨慎对待笔下的每一个决策。陛下虽是君主,可?终究年少,于政务未悉全貌之前,更该以敬畏之心去学习,而不是急于发表建议。” “那我长大了?,洞悉全貌之后,就?可以发表自己的看法了吗?” “长大后,陛下就?可?以亲政,执政大臣自是要还政陛下的?” “那他们不还我翅膀的话怎么办?” 蓝袍文士愣了一下。 孩童萧昱继续说着,“我感觉自己就像那笼子里的鸟,翅膀虽然在身上?,却被剪了?羽毛,想飞飞不动,想飞飞不高,他们想把我驯化在笼中,让我永远做他们的掌中雀,永远无法逃离。” 薛太尉惊讶于年幼的天子的聪慧,为?他的机警而赞叹,他面含欣慰,看着远方,意味深长道,“他们不还,那舅舅就?赔你一对翅膀,让你在天空自由翱翔。” 此刻,翅膀的羽毛蓬勃生长,开始在脊背生根、蔓延。 萧昱喉头滚动了?一下,眼底已经?红了?一片,紧攥答书的手指骤然松弛。 答书落地?。 萧昱仰头,闭眼,将眼泪生生逼了回去。 魏云卿看着那如羽毛落地的答书,纸笺早已皱乱,笔锋却依旧锋利,她看着那短短四个字,目光滞了?一下—— “舅舅赔你。” 第124章 抉择 式乾殿。 众人?散去后, 殿中恢复了平静,魏云卿没有离去,二人?相依,席地?而坐。 萧昱搂着她的腰, 像个孩子一样把头埋到了她的怀里, 魏云卿拍着他的背,静静安抚着。 帝王的身份, 要比一般人抛去更多的世俗感情, 那是他的舅舅, 也是他的臣子,他们之间的关系, 永远不?会如民间一般的舅甥一般。 杀了他,他承受了更多的压力。 即便这不是一个理智的决定, 可魏云卿没有办法指责他,毕竟这个决定,她要负很大的责任, 事?已至此?, 无?论结果如何,她都会跟他一起承担。 魏云卿轻拍着他的背,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觉得自己胸前湿了一片, 她伸手摸了摸他的脸,手上一层亮渍渍的痕迹。 他哭了,无声哭泣着。 萧昱颤抖着, 那在人?前始终苦苦维持着的强大一面, 此?刻轰然倒塌在了皇后柔软的怀抱之中。 魏云卿微微动容,她温柔摩挲着他的脸颊, 为他拂去那痕迹,原来,他也不?是无?所不?能的。 “陛下。”她温柔地呼唤着他,“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们都一起承担。” 萧昱眼睫低垂,头枕在了魏云卿膝盖上,黯然道:“我不知道这是对是错,长者陆续离去,再没有人?可以教我,我必须自己为自己的决定负责。” 魏云卿看着膝上的天子,抚着他的头发,“陛下?是天子,天子不?会有错。” 萧昱告诉她,“这是我必须要做的选择,卿卿,你无?需为我承担什?么,是我连累了你。” 害她成为众矢之的,背上无?数骂名。 魏云卿抚着他头发的手指一顿,她自认不是什么大无畏又无私之人?,甚至还?有一些小?任性,外人强加给她的罪名,她不?会认。 清君侧——这不过是想作乱,却又不?敢谋朝篡位的人?,给自己留的退路,她还没有无私到会为了成全天子的大业,就?把这些动乱罪过揽到自己身上。 她知道,萧昱是永远不会让她承担这些的,如果他向这些世家妥协了,把她推出去顶罪,他就再也不是她爱过的那个少年,而只是一个冷酷无?情的帝王了。 可是,魏云卿知道,他不想做一个高高在上的孤独帝王,他一直渴望着家的温暖,她会温暖他。 “你做的事?,当然要你自己承担。”魏云卿道:“我最看不?起的,就?是那些不?愿承担国家动乱责任,而将罪过推卸给女人的男人?,历朝历代,女人?都是没有资格站在庙堂上指点江山的,朝堂上的哪个决定不是男人做的?为何盛世都是男人?的功劳,祸国的就?是女人?呢?” “你说的不?错。”萧昱伸手摸了摸她的脸,“我也看不?起秦州那些世家,攻击你算什?么?真有种,就?该打着废帝的旗号直接冲我来。” 魏云卿淡淡笑了,低下头和他的脸颊亲昵相蹭着,“就?让他们骂吧,我不?怕,也不?在乎了,既然跟了你,我就?认了,我会永远在你身边。” 萧昱闭上了眼,和她静静相拥着。 * 与此?同时,薛太尉的丧讯也在建安传开,议论一片哗然,人?心惶惶。 建安城防军各处军营已迅速进入了备战状态。 齐州与定州大军也在分批调集着,霍肃将亲自领兵,平定秦州叛乱。 齐王府。 胡法境听说薛太尉丧讯后,整个人?都瘫在了榻上,心底升起一阵绝望。 她这王妃之位是靠薛太尉举荐上去的,薛太尉薨,舅舅也要失势,如今父亲也不?肯管她了,她所有的背景都靠不住了,齐王不?会放过她的。 这是你死我活之争,她必须加快动作,她要先发制人?,才不?会为人?所制。 胡法境心乱如麻,她“蹭”地站起身子,急急往府外走?去。 舅舅如今自身难保,更?无?暇顾及她,她要去找父亲,她是父亲唯一的女儿,只要还?如幼时一般撒撒娇,认认错,父亲不会不顾她死活的。 刚走?到屋门口,便不?知从何处冒出了一群仆妇下人,把她团团围住。 胡法境脚步一顿,刚要呵斥,却见萧景从人群中走出。 萧景冷冷看着她,向她逼近一步,“王妃这是要去哪儿?” 胡法境双唇紧闭,心里一咯噔,脚步瑟缩地后退了一步。 萧景又向她逼近一步,胡法境不?自觉的后退着,绊到门槛,差点跌倒,她连忙扶着门框,稳住身形。 “你是想去找你父亲求助吗?” 萧景拆穿她的心思,步步紧逼。 她先前的猖狂,无?非是仗着薛太尉,可她怎么都想不?到天子会真敢杀了薛太尉。 临高台 第155节 她疯,他们就比她更疯。 自胡法境党同薛裴二家后,已是胡轸弃女,胡轸先前对他说的那番话,便是要和胡法境划清界限,她是生是死,都任由萧景处置,胡轸不会再管这个女儿了。 胡法境脸色微不自在,吞吐道:“没,没有,我只是想出去走?走?。” “你以为你还出的了齐王府吗?”萧景冷嗤一声,“过去,是我太纵容你,就?让你忘了本分吗?” 胡法境心里一咯噔,不?可思议道:“你想软禁我?我可是齐王妃,你不?能无?故限制我。” “怎么是无故限制呢?看王妃今日面色苍白?,想来是气血虚弱,身体不?适,需要呆在屋里好?好?养着。” “我没病。”胡法境莫名升起一股恐惧,冷冷威胁着,“把我逼急了,大不?了鱼死网破。” 萧景眉梢一挑,鱼死网破?他想想,她好?像只有那个无?牙谣言能用来威胁他们了,只是,他不?会给她这个机会挑拨了。 萧景示意?仆妇把她锁回屋中,又吩咐道:“王妃近来身体虚弱,不?宜出门,多熬几副汤药,好?好?补补气血。” 胡法境闻此,脸色更?白?了。 * 夜色沉沉,萧玉姒去跟萧泓询问了事由后,才来到式乾殿见皇帝。 梁时引她来到东斋。 殿中昏暗,只有数支小?烛闪动光火,帝后依偎在那朦胧的灯火下,互相执手,絮絮对语。 梁时扬声禀报后,便悄悄退了出去。 “陛下?。” 萧玉姒轻唤了一声,她的面色很不?好?看,她知道萧昱有杀薛太尉的心思,可没想到他竟然真敢,还?下?手这么快! 这样一个重臣,无?故赐死,是会引起人心惶惶,朝堂不?稳的。 萧昱还在跟魏云卿低声絮语,听?到公主?的声音后,才结束了交谈,抬头,看向公主?。 萧玉姒视线冰冷,姐弟二人默然对视着。 片刻后,萧玉姒缓和了面色,淡声道:“我有几句话,想和陛下?单独谈谈,可否请皇后暂时回避。” 魏云卿看着萧昱,无?声询问。 萧昱握着她的手,对她点点头,柔声道:“你先到西斋等我,待会儿我就?过去。” 魏云卿乖巧地点点头,起身,路过萧玉姒身边时,看了她一眼,而后飞快收回视线,低下?头,错身而过。 夜风从殿外传来呼呼声,偌大的东斋,没有内监宫人?侍立,只有姐弟二人?对峙。 萧昱缓缓站起身子,高大的身躯影子投射在地上,带着沉重的压迫。 当年还?需要被姐姐牵着手,登临高台的稚子,如今已经是能独当一面的帝王了。 “为什么要杀他?”萧玉姒质问着,“为何不?事?先与我商议,就?下?密诏赐死?他有过,但罪不?至死,陛下?此?番冲动行事?,是自毁盛德之名,会让自己陷入很不利的境况。” 萧昱眼神动了动,没有回答萧玉姒的质问,而是幽幽道:“我自幼登基,主?少国疑,他在我幼年的生命里,承担起了父亲的角色,为我遮风挡雨,肃清朝野。” 而后,又话锋一转,“可是,在我成为皇帝的那一刻,便意味着我是天下的君父,同时,我也不?再有父亲,我不再承受父权的压迫。” 萧玉姒心中一动。 “我们是君臣,是舅甥。作为君臣,我为尊,他对我执臣礼。作为舅甥,他为尊,我对他执甥礼。可我是天下?之主?,为他降礼,君道有失。不弑杀父权的存在,我无?法为君。” 萧玉姒大震,她原以为,他会跟她说,是因为薛太尉打击皇后,皇后伤心欲绝,他才动了杀心。 而今看来,是她浅薄了,她的弟弟还没有到色令智昏的地步。 是他,就?是他自己,他想让薛太尉死! 皇后才是真正洞悉了他的内心,皇后只是唤醒了他心底早已潜伏的冲动,是他自己,他要革除秩序强加给他的一切枷锁。 “可历朝历代都没有明君会这般无故弑杀大臣的,何况是当朝三公?” “薛太尉死了,可罪名未定,满朝文武都会陷入朝不保夕的不安之中。他们会怕,怕陛下?哪天也像杀薛太尉一样,莫名其妙的把他们杀了,被这种恐惧笼罩的久了,他们会不?再信任陛下?,陛下?会众叛亲离的。” 众叛亲离—— 萧昱眼神动了一下?,满目自嘲,朝堂之上,又有几人?真的与他相亲?他早已是孤家寡人了。 “没有满朝文武的拥护,没有天下?人?心的归附,即便坐在皇位上,也不?过是个无?本之君。” 萧玉姒声声肺腑,语重心长。 萧昱眼神暗了一下?,他忽然又想起了魏云卿,她害怕,可她没有指责他任何事?,指责是无?用的,她只是傻傻的要跟他一起承担所有后果。 而姐姐却还在理智的跟他分析利弊,他知道姐姐是为他好?,可他做下?的那个决定本身便是不?理智的,再理智的分析,也无法挽回了。 他想,或许他真的是一个昏君吧。 萧昱自嘲一笑,突然目光沉沉地直视着萧玉姒,以一种无?比郑重的语气,正色道:“那我赔他,用我的皇位,换他的命如何?” 萧玉姒大震,脚步不?由踉跄后退了一步,愕然道:“陛下在说什么?” “用我的皇位,换他的命,如何?” 萧玉姒脑中嗡嗡一片,犹在震惊中不?能回神,她摇了摇头,整理着混乱成一团的思绪,突然,脑中电光一闪,一片清明。 她看着萧昱,颤声道:“你是故意的,你明知这些后果,还?是杀了他,你是故意?逼反秦州,你疯了吗?” 如此沉重的代价,值得吗?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杀他,不?需要有罪名。”萧昱眸中染上一层浓重暗色,整个人?在一瞬间变得冷酷无?情。 “杀他,不在于他该不该死,而是他必须死。” 萧玉姒踉跄着,觉得自己有些不认识这个弟弟了。 萧昱声线冷漠的几乎没有感情,冷冰冰陈述着,“皇权集中,不?需要权臣压制,他是最后的阻碍了,我会把这些改革路上的阻碍,一一清除。” “这就是你的清除之法?逼反了,全杀了?” 他操之过急了,他们本可徐徐图之,兵不血刃的收回兵权,而如今,他却要赔上自己。 “一个齐州,我们谋了十年,难道秦州,也要再谋十年吗?我们还有几个十年啊。” “这些世家,这些门阀,光靠打压是压不住的,他们的势力?盘根错节,根深蒂固,不?流血,不?连根拔起,是无法消除门阀政治,推行科举的。” 萧昱感叹着,对公主?道:“姐姐还?记得那盘棋吗?棋局复杂难解之时,倾覆一切,重新开局,或许才是破局之道。” 萧玉姒略惊恐的摇摇头,终于明白?了对弈那日,他话中的言外之意?,原来在那一刻,他就?已经决定了。 “陛下?若真把这些世家全杀了,一定会落下?昏君暴君的骂名,届时就?算把这些阻碍都清除了,陛下也会失去人心拥护。” 他是皇帝,他是国家的象征,他不可以有任何污点。 萧昱面上突然露出几分近乎超然物?外的智慧,他不?以为意?道:“功成不?必在我,纵使我失去人?心又如何?不是还有齐王吗?” 萧玉姒僵住,脑子好?像被电流划过,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和齐王到底在谋划什么?” 萧昱避开她的视线,没有正面回答她,只是平静诉说着,“我从不?吝惜这帝位,也不?贪图身后美名,我只是想为天下万民真正做一些事?,我可能做不?到一个史书上的好?皇帝,但是,我想做一个真正有作为的皇帝。” 萧玉姒痛心疾首,正色提醒道:“作为君主?,你应当敬畏史笔。” “我敬畏,但我不?能畏惧,不?能畏惧被后世的史书唾骂,而怯缩犹豫。有些事?情,总要有人?做,有些骂名,总要有人扛。” “这个昏君,我来做。这个大臣,我来杀。这些骂名,我来扛。” 萧玉姒眼神一动,立刻反对。 “你是皇帝,你不?能扛!” 天子的语气透出一股近乎顽固的执拗。 “我是皇帝,我应该扛。” 萧玉姒愕然。 第125章 离宫 历朝历代的改革, 没有皇帝担责的先例。 改革一旦被士大夫阶级反攻清算,局面?失控时,皇帝无不是推主持改革的臣子出去平众怒,没有自己担责的。 当?年?度田, 庐江大乱, 便是宋世子扛下了责任,以死谢罪。 薛太尉薨, 去秦州传旨的人是宋逸, 萧昱完全可以把责任推到宋逸头上, 自己全身而退的。 可如今,他却要自己扛下责任, 这?不是一个理智的帝王应该做的选择。 “其实姐姐心里比我清楚,事情发展至今, 一定是要有人负责的。”萧昱语气平静,“此番所有决定都是出自我个人旨意,无关?朝堂任何大臣, 是非功过, 都由我一人承担。” 萧玉姒摇摇头,“宋逸如今生死不明, 很可能已经遇难,陛下可以发挥他最后的价值, 把责任推卸给他,来?暂时安抚秦州文武,以免造成更大叛乱。” “不可能。”萧昱斩钉截铁, “姐姐这是在给我找退路吗?留退路就是示弱之像, 我不可能示弱,我刚刚说那些?话, 姐姐还不明白吗?我就是要他们反,又何须安抚?” “陛下!” 萧玉姒眉峰紧锁,沉默片刻后?,她?突然又谈起了帝后大婚前那段往事,“当?初 ,我们以皇后?无牙的谣言,向宋太师施压,用皇后位换了齐州的兵权。” 式乾殿外—— 在?西斋等久了不见萧昱过来的魏云卿,担心姐弟二人吵起来?不可开交,便又悄然来?到了东斋察看情况。 甫至,便听到了公主说的这句话,魏云卿心里一咯噔,脚步蓦地一停。 萧玉姒继续说着,“驸马入主齐州后?,我们利用盐禁打击齐州世家,迫使宋太师称病不朝,拿稳了齐州兵权。之后收复四郡,为陛下赢来?天下人心拥护,顺利亲政。” 萧昱默不回应。 “这?一路走?来?,陛下都是理智而清醒,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可为何到了此刻,却反倒不理智了呢?” “我一直很清楚我想要的是什么。”萧昱冷静说着,“若依姐姐之言,我把责任推卸他人,那跟推皇后?出去平息众怒有什么区别?宋世子已经殉道,若再推宋逸出去扛责,他也是皇后?母族之人,这是对皇后的打击。” 萧昱继续说着,“我不怕他们攻击我,我可以跟他们斗到底,可他们不攻击我,他们都去攻击皇后?,皇后?怎么受得住?” 魏云卿站在?殿外静静听着,鼻子忍不住微微酸涩了起来?。 “陛下现在知道为皇后着想了?可当?初,是你默许扩散的无牙谣言。”萧玉姒质问着,动情,似乎影响了他理智的判断。 魏云卿眼神一动,愕然听着公主的话,脑中嗡嗡作响。 “当初可是你默许扩大无牙的谣言,以此打击皇后?,再借此跟宋太师谈判,才顺利用皇后?位换了驸马出镇齐州。当初你娶她的时候,不就是准备把她?当?个摆设吗?” 临高台 第156节 此刻,魏云卿已然脸色煞白,她?的脚步失神般踉跄着,过往的一切突然如迷雾一般遮挡在?她?眼前,她?一瞬间有些看不清了。 她突然很想逃离这里,转身准备逃走?时,却不慎碰到门口?的花架,哐当?一声。 殿中二人立刻结束交谈,双双往门口?看去,不由汗毛竖起。 魏云卿手足无措,泪眼朦胧地站在那里,凄然如泣,惶恐不安。 萧昱愕然看着泪流满面的魏云卿,不知道她?在?哪里站了多久,刚刚的对话又被她?听去几分。 “卿卿。” 萧玉姒也吃了一惊,抿紧了唇。 魏云卿回神,无措转身,快步离开了式乾殿,踉踉跄跄,珠泪翻飞。 萧昱立刻结束了和萧玉姒的争执,紧跟着她?来?到了显阳殿。 * 显阳殿。 魏云卿伏倒在榻上,掩面?哭泣。 原来?,从一开始他们就在骗她、利用她?,只有她?像傻子一样被蒙在?鼓里,难道这?些?年?来?,他对她?的宠爱呵护,甜言蜜语都是虚情假意吗? 萧昱紧跟而来?,看着缩在?榻上伤心哭泣的一小团人影,心中五味杂陈,他想要抱抱她?,可伸出去的手最终无力垂下,连触碰她?都变得艰难。 “卿卿。”萧昱柔声呼唤着。 魏云卿半伏在?榻上,听到声音后?,回头望着他,泪眼朦胧地质问道:“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要那样伤害我?” 萧昱心里一揪,给她?擦着眼泪,无措解释道:“你刚刚听到的那些?,都是婚前的事情,我发誓,之后?我真的没有再骗过、利用过你了。” “你胡说,你骗人。”魏云卿声声控诉着,“我一进宫你就是对我百般戒备提防,若非那一日?华林园闹剧,我都不知道你还要在我面前装多久。” “可那时我们的确不熟悉,不是吗,我现在?对你如何,你感受不出来吗?”萧昱急急解释着。 魏云卿摇摇头,质问他,“我没有怀疑过你现在对我的感情,我只是感到害怕,因为那时候不爱,所以就可以恣意伤害吗?为什么要跟那些坏人一起伤害我?” 因为那时候是陌生人,所以可以伤害,若有一日?不爱了,是不是也会弃如敝屣? 萧昱心口?一疼,无言以对,承诺是无力的,他一直都是以行动让她安心。 “你知道那流言出来?之后?,我承受了多大的压力吗?母亲一直逼我,她?逼我,我也有自尊、知廉耻,可那时我只能放弃一切廉耻自尊,把自己低到尘埃里去斋宫求见你,像一件物品一样张着嘴,被你检验着,来?自证完好,若非那些?流言,我根本无需如此卑微。” 魏云卿哽咽控诉着,说着说着就泪流满面了,一想起那一日?从斋宫回来?后?,母亲怀疑她向天子献身邀宠,疯了一样撕扯她?的衣服,又让她?脱光了衣服检查,她?就全身颤抖。午夜梦回之际,也屡屡被噩梦惊醒。 甚至在?入宫后?,她?也因为这?件耻辱的事,一直耻于在萧昱面前展示自己,她?还愧疚自责是自己的懦弱,以至于迟迟无法圆房。原来归根结底,这?一切竟都是他自己害的。 她?失望地说着,“我怎么都想不到,原来?自己当?初,竟是被最亲最爱的枕边人背刺了。” 萧昱眼神透出不安,连忙把她?抱到了怀里,不停道歉,“对不起,那时我不知道你家中的情况,不知道那时候的宋夫人是那般模样,是我的无知给你造成?了更大的伤害,我一直为这?件事愧疚,我不敢告诉你,是怕再对你造成伤害。” 魏云卿闭上了眼,泪水滑落在?他的肩膀,她?哽咽道:“我们的身份永远都是不平等的。” 萧昱神色一滞。 魏云卿渐渐停止了哭泣,语气慢慢冷静,“我没有办法留在?这?里,面?对你了,让我们暂时分开一段时间,给彼此一些?空间,冷静冷静好不好?” 萧昱心中一乱,不安问她?,“分开?你要去哪里?” 魏云卿从他怀里直起身子,擦了擦泪,语调平静道:“送我去北宫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北宫?”萧昱蹙眉,不可思议,他以为她?不过是想搬去华林园小住一段时间,不想竟是想离开建安宫,就算暂时分开冷静冷静,也不必分开这?么远吧? 他立刻反对,“那是老?太妃们居住之所,你正是蓬勃若花的妙龄,怎么能去那种暮气沉沉之所呢?” 魏云卿委屈哽咽着,“可是在?宫里,还是离你太近了。” 萧昱神色一滞,抚着她的头发安抚,她?现在?情绪很低沉,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自己若再一直在她跟前转,她?恐怕会更想不开,放她?去行宫暂住,散散心也好。 北宫本就是天子有游赏的行宫,虽然规模比不上建安宫,可也景致怡人,暂去北宫休养,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何况,近来?还要应对秦州叛乱,魏云卿呆在?建安宫,总会时不时听到这些战事消息,若在听到什么不利于她的言论?,恐怕情绪更加低沉。 他之后?要做的事,可能会得罪更多的世家,现在?把她?送去北宫,也不失为对她?的一种保护,以免她被自己之后的决定牵连。 他做的决定,都是出自他个人意志,他会自己负责,等这?边问题都解决了,再接她?回来?也不迟。 萧昱经过深思熟虑后,勉强答应了。 * 之后?,魏云卿起驾前往北宫。 对外,皇室则只称是皇后情绪不乐,暂时搬去北宫休养。 近来?对皇后的流言攻击很多,情绪不乐是正常的,没有人怀疑是出了别的事。 北宫早已收拾好了皇后?的住所,两位老?太妃只是在皇后初至时来请安接驾,之后?,魏云卿便没再让她们来请过安了。 萧昱在?前朝处理秦州叛乱之事,魏云卿则在?北宫休养,照顾小世子,过了一段难得的无忧无虑的日子。 杨季华不理解,看着逗弄小世子的魏云卿,道:“哪有皇后?搬出中宫住到别宫的?在外人看来,皇后?这?是失势之像。” 魏云卿神色淡然,不以为意地笑着,“那又如何?我这妖后现在落得如此下场,说不定也能平息一些?天下怨言呢。” “皇后别这样说。”杨季华蹙眉制止。 魏云卿手持拨浪鼓,轻轻摇着,眉间蹙着几丝忧愁。 其实,经历了这?么多,她?早就理解了,她?没有怪萧昱当?初的决定,可那一夜她?还是要做出伤心欲绝的模样,还是要暂时离他而去。 公主说的不错,动乱不能再扩大了,再扩大,局面会失控。她不能留在宫里,再给那些?乱军攻击她?和天子的借口?了。 她只是希望暂时的分离,可以让萧昱更加放开手脚,无所顾忌。 * 叛军一路散播天子为妖后?蛊惑,残害忠良的谣言,打着诛妖后?,清君侧的口?号,沿水路东下,一路侵略郡县。 各州郡不满天子改革的世家豪强,也打着为薛太尉鸣冤不平的口?号,纷纷趁势起兵,响应叛军,一同向建安进发。 形势严峻,迫在?眉睫。 萧昱下诏,以齐王为大都督,总领征讨诸军。 齐州牧霍肃、庐江内史宋穆之、徐州牧陈晖、并州牧温简,定州刺史魏崧等周边军镇率部入京,拱卫建安。 河南尹荀恺加卫将军号,与中书令杨肇同守东州城。 侍中,领军将军胡轸出守寿春,率兵于淮水列阵,迎战叛军。 * 这?一日?,胡轸将离开建安出镇寿春,萧景亲自来?为他送行。 胡轸对萧景道:“下官惭愧于没有金日磾的先?见之明,尤怀舐犊之情,希望在?下官离京的日?子里,殿下可以留小女一命。” 言至最?后?,竟也微红了眼眶,到底是亲生父女,怀抱长大,纵使知道她?犯了错,尤想护她?一命,软禁也好,幽废也罢,只要能留一条命。 萧景信誓旦旦保证道:“君侯安心迎敌,孤会照顾好王妃,王妃一定万无一失。” 胡轸叹了口?气,对萧景深深作揖拜别。 萧景目送胡轸率军远去后?,转身返回王府。 * 齐王府,胡法境被软禁的几要发疯。 她?虽被限制了行动,却还是能从下人处得知一些朝廷形势,听说叛军要攻来?京城了,父亲今日便要离京率军迎敌了。 父亲离开京城后?,就更没有人会管她?了,萧景一定会趁着父亲离京,没有亲人能给她撑腰的时候杀了她的,她?不能坐以待毙。 送走?胡轸之后?,萧景专程来看了看胡法境,看着他惴惴不安的王妃。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胡法境即便心里恨透了,面?上也知道服软了。 她?见到萧景过来?,便立刻扑通跪倒在他面前,拉着他的衣襟下摆,哭的梨花带雨,“殿下,我知道错了,你放了我吧,你让我去见见父亲,跟他道个别,我保证不说其他的话,只是道个别。父亲要出征了,战况凶险,我真的很担心他,真的很怕再也见不到他了。” 萧景冷冷笑着,现在?知道低头了,她以为自己还会信她的表演吗? 他冷冷拨开她拉着自己衣襟下摆的手,语调冷漠的没有情绪,“你不必去见了,君侯临行前,已经将你托付给我。历来没有大将在外出生入死,朝廷杀其亲眷的道理,放心,即便他不在?京城,我也不会暗害你的性命。” 胡法境脸上挂着泪痕,不可思议地看着萧景,原来?父亲已经嘱咐过了,父亲终是还记挂着她的。 羞愧低头,泣不成?声。 萧景看着她那哭的伤心欲绝的模样,漠然转身离去,多呆一秒都令人嫌恶。 脚步声渐行渐远。 萧景离去后?不久,胡法境便停止了哭泣,她?抬起了头,此刻,盈满泪痕的脸上再没有半分刚刚的悲痛,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恨意和冷漠,萧景猜到了她?的担忧,同时也暴露了他的心思。 原来?,他竟真想过杀了自己。 只要动过这个心思,即便他此刻不动手,将来?也会动手的。 可是,她想活下去。 第126章 挟持 各州郡叛乱不断, 霍肃率兵四处平叛。 建安已全城戒严,很多世家已经在提前转移家属女眷离开建安避难。 京城很多世家其实也并不赞成改革,不愿破坏九品中正,门阀政治体系, 故而对于秦州起兵清君侧之事态度暧昧, 甚至有官员上奏称秦州叛乱,必然事?出有因, 希望朝廷能与之和谈。 直指天子枉杀薛太尉, 希望天子能停止改革, 安抚秦州文?武。 天子大怒,将上书要求与叛军和谈的大臣统统斥责了一番, 施以杖刑,一夕之间, 竟有十数人被牵连免官。 曾经渊默谨言的天子,突然变得喜怒无常,朝堂之上, 人心惶惶。 萧昱为杜绝此类建议, 昭示平叛的决心,决定?于二月亲临东郊, 举行阅兵仪式,以扬军威。 * 夜色苍茫, 小雨淅沥。 胡法境穿着一身粗布仆衣,留下婢女冒充自己,趁夜离开齐王府, 寻找裴雍。 临高台 第157节 薛太尉薨, 裴雍作为其心腹党羽,虽未被牵连革职, 却也已被朝廷边缘化,处于朝不保夕之中。 胡法境的忽然来?访,让裴雍隐隐惊愕,却也来?不及细问情况,连夜和她商议着下一步对策。 “如今只能放手一搏了,只要?秦州文?武清君侧成功,我们就能重掌大权,不然我们都得死?。” “广平王手中还有部分北军亲信,我们可以趁天子出城阅兵时,借北军的力量攻入北宫,挟持皇后,控制台城,以皇后的名义下旨封锁建安城,发动县卒、卫卒起兵,响应秦州大军。” “这可是谋反,广平王能配合吗?”裴雍摇摇头,觉得此?计不可,即便广平王配合,皇后也不可能配合。 “他就是个疯子。”胡法境肯定道:“为了皇后,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裴雍迟疑着。 “舅舅,左右都是死?,还不如放手一搏,朝廷世家反对天子的很多,我们有胜算的。届时,天子崩,皇后废,齐王薨,我们拥立小世子登基,我就是太后,舅舅就能位极人臣。” “赢了,我们有好?处,输了,就推给广平王。” 裴雍目光一动。 “我不能让齐王发现我偷溜了出来?,必须尽快赶回王府,舅舅记住我的话?,生死?成败在此?一举了。” 交代完之后,胡法境便匆匆离去了,女子的身影很快淹没在夜雨之中。 屋外的雨还在淅淅沥沥下着,檐下水如泄。 裴智容从回廊转角处走了出来?,她还是一副痴痴傻傻的模样,呆呆看着胡法境冒雨离去的背影,木然失神。 * 二月仲春,天子于东郊阅兵。 东郊校场,旌旗蔽日,战鼓隆隆。 建安城内,暗流涌动。 萧澄果然同意了胡法境的疯狂计划,趁着天子出城阅兵,建安空虚之际,假借增强北宫守卫之名,率领亲信秘密潜入北宫,挟持皇后。 行宫防卫不比台城,加上天子到城外阅兵,带走了城内大部分兵力,城中兵力不足,萧澄的部下很快就顺利占领了北宫。 北宫众人被吓得魂飞魄散,四处奔逃。 魏云卿哄着小世子入睡时,容贞手忙脚乱来?报,“殿下,不好?了,宫外突然来?了一大队士兵,说是奉旨接皇后回宫。” 魏云卿一惊,连忙将小世子递给杨季华,走到殿门外查看情况。 算日子,今日是天子阅兵的时候,怎么可能会在此刻接她回宫? “来?者何人?” “是广平王殿下。” 魏云卿心中一凉,体感?大事?不妙,当机立断,嘱咐杨季华道:“恐怕是出事了,你速带小世子从后园密道离去,去东郊搬救兵。” “那皇后呢?”杨季华不肯走,“殿下跟我一起走。” “不行,他们是冲我来?的,我若走了,这满宫的人都活不了。放心,只要?我还是皇后,他们就不敢伤害我,可若广平王真是要?谋反,他一定会杀了小世子的。我留下拖住他们,你保护好?小世子,找人救驾。” 杨季华心如乱麻,眼见?叛军越来?越近,再耽搁下去,她们全都要死在这里,她去送信儿,还有一线生机。 万般纠结犹豫后,杨季华心下一横,立刻带着小世子离去。 人离去后,魏云卿继续嘱咐着容贞应对之策,容贞连连点头应是,可还没来?得及走出殿门,就被萧澄的手下侍卫拦了下来?。 萧澄一身戎装,从侍卫身后缓缓步出,面无表情。 魏云卿心跳漏了一拍,愕然看着突然闯入的萧澄,依旧保持着皇后的风度,强做镇定?道:“广平王此?来?何意?” 萧澄不语,沉步向她走来?,伸出手就要把她往自己身边带。 魏云卿吃了一惊,立刻一个转身,避开了他的手掌,又腾出手顺势推倒了花架阻拦他的脚步。 萧澄一脚踹开花盆,继续向她逼近,“跟我走。” 魏云卿后退着,惊恐地摇摇头。 萧澄沉声对她道:“你做这皇后一点儿都不开心不是吗?你看,不过出了这么点儿叛乱,他就把你独自抛弃在这北宫,不闻不问,你还留恋他什么?跟哥哥走,我给你自由?。” “我不走。”魏云卿摇着头,耐心劝道:“哥哥,你快走吧,以前的事?我可以都不计较,今天的事我也可以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你不要?再错下去了。” 萧澄充耳不闻,一意孤行嘱咐士兵道:“来啊,迎皇后起驾回宫。” * 另一边,杨季华抱着小世子,一路往东郊逃去,累的气喘吁吁,也不敢停下脚步。 还未到东郊,便看到天子率六军回城了。 “陛下。” 她大声呼喊着,杨肇立刻下马,搀扶着快要瘫倒的妹妹,接过她怀里的孩子。 杨季华攥紧杨肇的衣袖,上气不接下气道:“广平王谋反,挟持了皇后,快去北宫救驾。” 萧昱闻言,眼神一紧,驱马往城中飞驰而去,建安尉骑兵立刻跟上。 杨肇安抚着妹子,“放心,陛下已有对策。” 听到此?话?,杨季华松了口气,安心昏了过去。 * 萧澄挟持了魏云卿,凭借皇后玺绶,称是奉天子之命护送皇后回宫,兵不血刃控制了台城。 若是以往,禁军是断然不会放他入台城的,只是此?番他带着皇后,禁军一时难辨诏令真伪,却也不敢阻拦。 萧澄攥着魏云卿的手腕,径直来?到太极殿,寻找传国玉玺。 “玉玺在哪儿?快把玉玺拿出来!” 魏云卿惊恐地摇摇头,不肯配合。 “你不说是吧,你不说我也有法子找到。” 萧澄一把甩开魏云卿,疯了一般在殿中四下搜寻着,御案书架被翻找的凌乱不堪。 魏云卿被推的跌倒在地,她挣扎着爬起来?,往御案而去,阻止萧澄,“哥哥,你这是在做什么,你快停手。” 萧澄找到了玉玺,拿出早已伪造好?的圣旨,边摊开边道:“叛军攻入城中,我奉皇后之命,调动禁军、县卒、卫卒出城勤王。” 魏云卿大惊失色,“哥哥,你这是在谋反!” 眼看萧澄就要将玉玺盖上,魏云卿立刻冲上去,想把玉玺从他手里夺回来?,萧澄一手将玉玺举起,一手猛地推开了魏云卿。 魏云卿被推的脚步踉跄,不慎从御座上那七级台阶滚落,摔的全身都快要?散架,即便疼的站不起来?,犹在挣扎着往御案爬去。 可终是迟了一步,眼睁睁看着萧澄将玉玺盖在了假圣旨之上。 “哥哥,你不要一错再错了。” 萧澄充耳不闻,将圣旨交给亲信,命他去传旨,封锁城门,阻止天子回宫增援,顺势发兵攻打东郊,刺杀天子与齐王,只要?他们都死?了,就没有人能挡他的路了。 交代完一切后,萧澄突然松了口气。 魏云卿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眼泪滚滚落下,“哥哥,你疯了吗?你为什么要这样做,谋反对你有什么好?处?你不要?命,也可怜可怜姑姑吧,你要让她跟你陪葬吗?” “妹妹,我这都是为了你啊。”萧澄心口一痛,疑惑于她的不理解。 魏云卿神色一僵。 萧澄突然红了眼,无助又可怜地对她诉说着,“妹妹,你不是想做皇后吗?放心,等?我杀了他,登上皇位之后,你就可以做我的皇后,你还会是皇后,我会爱你,宠你,我会比他对你好一千倍,一万倍的。” 魏云卿满心惊愕,痛苦地摇摇头,“哥哥,我不想做皇后,我一点儿都不稀罕这皇后位,我求你,你快收手吧,不要再错下去了。” “我不会收手的,妹妹,我要?你做我的皇后,你做我的皇后!” 他声嘶力竭的吼着,扑上去抱住了魏云卿,魏云卿拼命挣扎着。 就在二人争执对峙之际,士兵匆匆来?报,“殿下,不好?了,陛下率兵攻回来?了,我们的人已经全军覆没了。” 魏云卿心中一松,转瞬释然,救兵来?了。 萧澄神色一紧,万万没想到救兵来?的这么快,就算有人去传信儿,天子也不可能来的这么快的。 形势紧迫,他一把拉过魏云卿,把刀架在了她的脖子上,拖着她往殿门外走去。 魏云卿跌跌撞撞,惊恐无措,即便万分危急,还在试图劝降萧澄,“哥哥,把刀放下,不要?再错下去了,你会害死?自己,也会害了姑姑的。” 萧澄不听,他决心起兵之时,就没想再活下去了。 他拖着魏云卿,走向殿外,手下已然全军覆没,天子和禁军果然已经在殿前的丹墀下严阵以待了。 高台之上,萧澄拔刀,挟持皇后,高台之下,萧昱提剑,冷眼对峙。 “陛下。” 魏云卿看到了希望,低低呼唤了一声,声调带着哽咽的泣音。 萧昱眼神一紧,他看着魏云卿,冷冷对萧澄道:“放开皇后,朕准你安然离开。” “你以为我还会信你的鬼话?”萧澄刀锋更近,魏云卿吓地闭上了眼。 “君无戏言!” 萧昱心跳猛地一滞。 魏云卿仍在低声劝告着,“哥哥,你放下刀吧,你是宗室亲王,此?时回头,陛下还能留你一命,可若再执迷不悟,不仅害了自己,还会害死姑姑的。” 萧澄冷笑,低声在魏云卿耳边,幽幽说着,“我从来没指望谋反能成功,我的好?妹妹,我做这些?,都是为了你啊,我会拉你跟我一起共沉沦。” 魏云卿头皮一阵发麻,颤声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萧澄阴沉笑着,冷声道:“我是凭借皇后玺绶顺利进入台城,拿到了传国玉玺,假传圣旨,刺杀天子,你猜天下人会怎么想?” 魏云卿脑子一嗡,满目惊恐,他凭皇后玺绶进入台城,全天下人都会怀疑是她跟萧澄里应外合,萧澄才能这么顺利拿到玉玺,假传圣旨,他是要?拉自己跟他一起背上谋反的罪名! 魏云卿气急败坏,痛骂着,“你真是个疯子!” 萧澄吃吃冷笑着,高声对萧昱道:“让他们全都放下兵器,不然,我就杀了她。” 魏云卿无声对萧昱摇摇头,别再管她了,就算救下她,她也洗不清了。 萧昱面若寒冰,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架在魏云卿脖子上的刀刃,眼见?那锋利的刀刃已经逼近那雪白的肌肤,划出一小串血珠,心跳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上。 萧昱妥协了,他抬起了手,手中的长剑“哐当”落地,随即,禁军们也陆续放下了兵器。 “朕已放下兵器,你放了皇后,朕保你安然离开。” 临高台 第158节 萧澄已然丧心病狂,他拖着魏云卿,一步一步往宫门外走去,他走一步,禁军便退一步。 萧昱唯恐萧澄失手伤了皇后,始终让禁军跟他保持一段距离,亦步亦趋跟随着。 就在萧澄快要退到大司马门的时候,内监终于接来?了魏太妃。 魏太妃见此情景,扑通跪倒在地,痛哭流涕,“澄儿,你这是在做什么,你快放开皇后,那是皇后,是你的妹妹啊!” 萧澄看着突然冒出来的母亲,不由?微微分神,“母亲……” “你快放开皇后,母亲带你回家,我们离开这里,我们什么都不要?了,我们母子安生过日子好不好,好?不好?……” 魏太妃伏地恳求,泣不成声。 “母亲。”萧澄畏缩了,一股酸涩涌上心头,他的眼眶红润了。 明明他们可以母子平安,享一世富贵,但这一切,全被他自己的执念毁了,他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可是母亲何辜啊? 萧澄微微失神,架在魏云卿脖子上的刀也无力垂下,就在他失神松懈之际,暗处潜伏已久的宋瑾,看准时机,飞箭离弦。 霎那间,萧澄手臂上中箭,疼的“啊”了一声,握刀的手乍然松弛。 魏云卿趁隙曲起腿,用尽全力往身后一踹,萧澄小腹吃痛,脚步踉跄后退。 摆脱束缚的魏云卿,立刻向萧昱奔去。 萧澄无力扬起手,想要?再把她抓回来?,她是他的,她不能走,他们死也要死在一起,却只抓到了她的衫袍一角,又飞快从他指间滑落。 “把她抓回来!”他无力嘶吼着。 可惜胜负已分,部下无人敢动。 魏云卿拼尽全力,用尽平生所能跑出的最快速度,一步一步向萧昱跑去。 “陛下。” 她的声音凄美而悲戚,在这空旷的宫城回荡,萧昱的心也被牵动了。 “卿卿。” 萧昱也拔腿向她奔来?,心里一遍一遍念着她的名字。 二人之间的距离一段一段的缩近。 看着日思夜想的爱人,魏云卿对他伸出手,紧紧握住萧昱同时伸来?的手掌。 萧昱握紧她的手,手臂一用力,把她拉到了怀里紧紧抱起,裙摆扬起,在地上转了一个完美的弧度,魏云卿脚尖再落地时,已经被萧昱放到身后护住了。 就在萧昱转身的瞬间,弓箭手立刻捡起弓弩,排排列队站到了萧昱身后。 顷刻间,万箭齐发。 魏云卿双臂紧紧抱着萧昱的腰背,从他肩膀上露出的眼睛,看到了流星一般的箭矢,纷纷落在了萧澄身上。 他的眼神已然暗淡无光,可至死?都在不甘心地望着帝后的方向。 魏云卿半张着嘴,圆睁的瞳孔,无尽惶恐,耳边只能听到魏太妃声嘶力竭的哭喊。 “澄儿啊……” 第127章 弹劾 萧澄感觉体内的血液正在一点儿一点儿凉去, 正如他的生命,在一点一点消逝。 箭矢铺天盖地向他飞来那一刻,他忘记了疼痛,只看到魏云卿凄美而惊愕的眼神。 恍惚中, 他好像看到漫天的箭矢好像化作了一片又一片的雪花, 簌簌风雪中,梅花迎雪而绽, 风姿傲人。 少女翩然漫步在白雪红梅的花海之中, 数着?梅树上的花苞, 对他嫣然一笑—— “哥哥。” 那红的、白的花瓣,从天空纷纷扬扬落下, 将?他埋葬在这一片花海之中。 萧澄的嘴角微微弯了一下。 那样的笑容,恐怕再也没有机会看到了…… * 一场动乱就这样迅速平息了, 宫人们冲洗着厮杀过后的宫城。 萧昱抱起魏云卿,匆匆返回西斋。 魏云卿趴在榻上,怔怔流泪, 萧昱小心为她检查着身子。 她伤的不轻, 全身上下都是搏斗、反抗、摔倒时被弄出的淤青,尤其是滚落台阶时, 腰部被磕的那一大?片青紫痕迹,简直触目惊心。 萧昱想给她上药, 可手掌却在她腰部半空迟疑着?,不敢落下,那样的痕迹, 似乎连最轻微的碰触都会弄疼她。 “陛下。” 魏云卿突然转过身子, 伸出双臂,搂住了他的脖子, 她的身子颤抖着?,娇音如泣,明显还没有从刚刚的危险中回神。 萧昱下巴抵在她的肩膀,抱紧了她,微垂眼眸,刚好可以看到她雪白脊背上也被摔出了深浅不一的淤青。 他的手臂颤抖着?,抱她抱的很紧,魏云卿身上的伤被勒到,感觉很疼,又感到无?比安心。 魏云卿觉得脊背上好像有什么东西划过?,她微仰起脸,才发现萧昱哭了,眼泪一串一串沿着她的颈窝滑到脊背。 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天子,对着?她哭了。 “陛下。”魏云卿哽咽了,笨拙地给他擦着?泪,“别哭,没事了。” 萧昱抓住她的手,轻轻放在唇下吻着?,即便知道他一定会赢,可看到她被挟持的一幕时,他才知道,有些事,即便是有十成胜算,他也是不愿让她沾染任何风险的。 “卿卿,我害怕,真的特别特别害怕。” “我也怕,我怕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萧昱闭上眼,二人静静相拥着。 * 另一边,杨肇把杨季华安排在中书省官舍,内监端来热水,杨肇小心翼翼给她擦拭着?脸庞。 杨季华渐渐醒来,怀抱空空,立刻惊起,“小世子呢?” “别担心,叛乱已平定,宫人已经带小世子下去照顾,皇后也无?事了。” 杨季华松了口?气,又安心地躺回了榻上,揉了揉眉心,“可是,陛下怎么会来的这么及时?” 杨肇眉梢一动,幽幽道:“这要多亏裴家兄妹大?义灭亲了。” 杨季华一怔。 那一夜,裴智容无意中听到了裴雍和胡法境的密谈,只是她那时有些神志不清,也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是在有一日裴通去看她的时候,她痴痴傻傻地说了一句她看到观音奴了。 裴通一惊,心知胡法境已被齐王软禁,裴智容怎么会看到她? 一番抽丝剥茧般的慢慢问询后,在裴智容散碎的语句中,一个惊天的计划渐渐展开,裴通大?惊,在阅兵之日,立刻将事情告知了齐王。 那时萧昱已经出城,齐王心知大?事不妙,先是派人去通知了宋瑾,又立刻赶去东郊传信儿。 众人安排好平乱布署后,萧昱率六军杀回建安城。 杨季华默默听着?,蹙眉道:“齐王妃和裴雍竟然也有参与叛乱吗?” 杨肇点点头,“裴雍已经逃出建安城,去投奔秦州叛军了,至于齐王妃,怕是逃不了了。” * 乱平后,朝廷商议着对萧澄的后续处置,以及接下来的作战布署。 胡轸几番打退秦州叛军,守住了司州门户。霍肃带兵自?定州出发,一路包抄后方,围堵叛军退路。 萧昱下了死?令,叛军大?逆,带头作乱者均族诛,一个不留。 那些秦州世家知道已无?退路,此战不是赢就是死?,在战场上是更加拼命,前方战况愈发激烈。 * 这一日,萧景离宫后,径直回府来寻胡法境。 胡法境心知已经事泄,便也不再装了,可萧景没有直接的证据,证明她有参与萧澄谋反,他还是不能把她怎么样。 二人在堂中对峙着。 “萧澄已死?,他的部下被审问后,已经把你过?去和他的一些来往和盘托出了,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胡法境心底一凉,还是死犟着道:“这是诬陷,萧澄是殿下的堂叔,我是殿下的王妃,怎么可能会与他有来往?殿下想污蔑我,也不用如此败坏我的名声吧?” 萧景冷哼,不可思与,“你脸都不要了,还怕败坏什么名声?你要有心,就会自?尽,还等着?我来说你吗?”· “你想要我死??”简直痴人说梦,胡法境不可思议,“你说过答应了我父亲不杀我的。” 萧景吃吃笑了,转头看着?她,“你恐怕还不知道吧,今日收到最新?战报,裴雍逃离建安,去投奔秦州叛军,途径寿春时,被胡轸截获,胡轸亲手将裴雍绑起,沉江溺死?。” 最后四个字,他故意一字一句的强调着?。 胡法境大?震,惊恐地睁大了眼,踉跄了一步。 “你觉得事到如今,你父亲还会想保你吗?”萧景轻蔑嘲讽着?。 希望被一点儿一点儿抽灭,胡法境此刻已无?任何谈判的资本?,索性破罐子破摔道:“你不如直接杀了我。” 萧景摇摇头,仿若在逗弄着什么掌中之物,“我这个人一向很公平,妙英怎么死?的,你就以同样的方式还她一命。” 胡法境闻此,眉梢一挑,突然冷笑着?,讥讽道:“呵,原来这就是殿下的打算啊?她是难产血崩,难道殿下还要给我一个孩子不成?殿下想睡我直说,我不会拒绝的。” 说完,还故作暧昧地跟他扬了扬下颌,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 萧景眉峰抽搐了一下,看着?她那轻浮模样,一股恶心上涌,几要作呕,他一声?不吭,脸色阴沉的抬手,示意下人上前。 下人端着?早就准备好的一碗药走上前。 萧景手指轻轻敲打了一向瓷碗的边缘,浓郁的汤汁上漾起一圈涟漪,幽幽道:“你不会以为那当归上夹竹桃粉的问题,当真天衣无?缝吧?” 胡法境脸上那轻浮的神态渐渐褪去,脸色瞬间煞白,“你,你知道了?” 萧景继续嘱咐着?下人,“王妃气血虚弱,以后,每日一碗当归汤给王妃好好滋补着?,若是敢漏下分毫,唯你们是问。” “你,你好狠毒的心……”胡法境哆嗦着?,他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临高台 第159节 可那夹竹桃粉长年累月喝下去,轻则气血虚弱,重则丧命,这慢性中毒的过?程,会维持数月或者数年?都有可能,人会一点一点看着自己憔悴虚弱,一命呜呼,而又无能为力,极其痛苦。 “你还不如直接杀了我!” “直接杀了你,你做梦呢?”萧景冷冷笑着?,突然神色一寒,恨声?道:“狠毒?你不毒吗?妙英受了你那么多?折磨,我怎么可能让你痛快!?” 胡法境绝望瘫倒在地,冷汗直流,害人者,终将?受害以同样的方式。 萧景收回视线,周身寒意刺骨,在女子绝望目光的注视下,转身离开屋中,再也没有回头。 * 萧澄之乱平定了。 朝廷最终决议,将萧澄褫夺王爵、官职,从宗室除名。 念其母魏太妃并不知情,可免死?罪,废为庶人,幽禁王府。 裴雍与逆贼萧澄合谋,事泄叛逃,本?该族诛,念裴通揭发有功,特赦裴通兄妹。 与此同时,朝廷反对派的大?臣,对于皇后的弹劾也开始甚嚣尘上。 叛乱之日,萧澄能如此顺利进入台城,拿到传国玉玺,难保不是有人跟他里应外合。 萧澄是挟持了皇后,凭借皇后玺绶进入台城,可皇后与萧澄是表兄妹,究竟是真的挟持,还是二人早有合谋也犹未可知。 朝廷的风向越来越不利于皇后,叛军打着?诛妖后的口?号叛乱,朝堂反对派也开始以皇后参与萧澄谋反之名,纷纷上书要求废后。 萧昱大?怒,处置诛杀了一批又一批诬陷皇后,意图废后的人。 天下舆论,一片哗然。 * 晚间,萧昱又来到了显阳殿。 萧澄之乱加上朝臣弹劾,她近来愈发精神郁郁,情绪低沉。 岂止大?臣惶惶不安,她这个皇后也是如履薄冰。 萧澄谋反,实情关乎魏云卿的名声,萧昱不可能张杨出去。 萧澄就是认准了这点儿,才故意以命相搏,把魏云卿拉下泥沼,想要拉她跟自?己共沉沦。 若让天下人知道萧澄是因为爱慕皇后,为了皇后谋反,根本?不用朝臣弹劾,魏云卿自己就该羞愤欲死?,自?请退位了。 天子一来,她就扑了过?去,把脸埋在他的胸口?,她倍感无?措,只能寻求他的依靠。 萧昱沉默着?,把她横抱而起,放在了榻上,二人相拥而坐。 魏云卿眼眶红红的,劝他道:“别再杀人了,局势已经快要失控了,这样下去,陛下就会失去所有朝堂人心,一定会被反噬的。” “别担心。”萧昱脸色疲惫,即便已经心累到极致,还是试图安抚她,“一切都还在我的掌控。” 没错,失控的局面,正是在他预料之中,萧昱这样想着?。 “什么还在掌控?陛下存心就是要让局面失控。”魏云卿哽咽着?,“陛下会被天下人骂成昏君暴君的。” 可她知道,他不是。 萧昱不以为意地笑着?,“昏君又如何,可惜要连累你洗不清妖后的骂名了。” 魏云卿摇摇头,神情愁苦,他们夫妻一体,早就荣辱与共了,“陛下杀的人越多?,我越是洗不清,他们都会觉得陛下是为了我才大开杀戒的。” 萧昱眼神一动,突然无?比郑重的问她,“卿卿,如果我不是皇帝了,你还愿意跟着我吗?” “你怎么又说这样的话。”魏云卿捂着?他的嘴,“我跟你说过?,我不是因?为权势富贵才做皇后。因为你是皇帝,我才做皇后,如果你不是皇帝,我就做你的妻子,我不在乎身份地位,我只是想跟你在一起。” 萧昱喉头一动,微微有些鼻涩,他又问道:“卿卿,我问你,如果局势复杂难解,就像玉连环一样,你会如何做?” 魏云卿吸吸鼻子,认真道:“《战国策》记载,秦使入齐,献玉连环,群臣无?人可解,君王后以锤击玉连环,玉石俱碎,连环可解。” 语音落,萧昱陷入了久久的沉默,半晌之后,才叹息出声?。 “那就玉石俱碎吧。” 第128章 清算 各地叛乱不断, 朝廷四处平叛,与此同时?,废后之声也愈发高涨。 民间?对帝后的诽谤之声也越来越多,很多不明所以的百姓, 也纷纷传谣天子昏庸暴虐, 皇后狐媚惑主,抨击帝后。 改革, 不仅仅有来自既得利益者的压力, 更多的, 还有?早已被驯化的百姓的压力。 这些世家都已各自经营了几十上百年,百姓对世家垄断官职, 享有?特权的事情早已习以为?常。 他们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苦难,是因为被这些享有特权的世家在吸血, 百姓只会恨自己不是门阀,不是那些拥有特权的世家。 所以某种程度上,这些穷怕了, 做梦自己翻身成为特权阶级后, 就可以利用这套门阀政治的规则去压迫比自己更弱小的人,而不是消灭这些世家门阀的无知百姓, 也是门阀政治的另一类拥趸者。 当?初,建安令就曾审过一桩公案, 一个姓马的贫寒百姓,因侥幸结交权贵,得以仕进?为?官, 一朝得势, 便为?非作?歹,还欲强娶姨母的女儿为?妾, 姨母不许,这马氏子就告到了建安县令处。 县令说姨母之女可以为?妻,不可为妾。这马氏子犹不服气,认为?父亲和自己都已入仕为官,家族门户已成,而姨家犹是寒贱,可以做妾。 县令被其无赖行径惹怒,将其斥责一顿后,就撵走了。 所以,小人得志的百姓,对门阀政治的拥趸,不亚于高高在上的世家。 而真正为?了国家长?远考虑的天子,因为科举改革是古往今来从未出现过的制度,它太过超前,以至于无法从历史中寻找经验。 世家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反对科举,百姓不理解科举,所以都对他持怀疑的态度。 加上舆论都掌握在世家门阀手里,他们稍微一煽风点火,把白的描成黑的,这些只会宣泄附和的百姓,就会是跳出来反对的最激烈的那一批。 以至于?真正想做事的人,总是受制于巨大的舆论压力,无法改革成功,最后落得满身污名。 萧昱不在乎,这是必然的过程,治理这样一个大国,哪怕是一丁点儿的变动,都是要流血的。 百姓愚昧,不是他们的错,他们的愚昧,恰恰是他这上位者的失职。 他对这些门阀世家打击的太晚了。 士族为?了阻止底层上升,早已垄断了百姓接受教育的机会,垄断了百家典籍的解释权。 底层的百姓大部分没有读过书,不识几个字,他们愚昧无知,容易被煽动情绪,却?没?有?分辨的能力。 不能让他的子民普遍接受良好的教育,是他这君主的错。 无有?怨言。 魏云卿也愈发谨言慎行,生怕自己的一时?失言,会造成更大的舆论压力。 她?已经不再试图劝说萧昱了,她?只能给他全部的信任,支持他的所有?决定,无论结果如何,他们共同承担就是了。 * 在帝后备受压力的同时,前线战场上传来了捷报。 胡轸于?淮水大破叛军,贼将欲退守江陵,霍肃绕道包抄后方,控制了襄阳郡、南郡,切断了秦州叛军的后路。 霍肃派人游说何参军归降,被何参军拒绝。 秦州主簿秘密联系上了霍肃的使者,愿意向?朝廷投诚,他本就不支持起兵,只是形势所迫,又被参军和司马威逼,才不得不随军叛乱。 霍肃欣然接受了他的归降,在秦州主簿的里应外合下?,官军很快攻破叛军营地。 叛军看到有如神兵天降的官军,吓得四散溃逃,城门狭窄,叛军们你追我赶蜂拥冲出,致使踩踏死伤不计其数。 何参军和秦州司马见势不妙,欲弃城投奔并州牧温简。 眼见叛军兵败如山,本是坐山观虎斗的温简,在何参军和秦州司马刚至并州界时?,就立刻将他们捕获斩杀,传首建安,正式结束了秦州之乱。 * 主将被斩杀后,朝廷便开始了对叛军党羽的清洗。 萧昱下?旨,基层士兵不明所以,不过是听上级指令,可予以赦免。秦州作乱的主事世家女眷各归本家,男丁全部斩杀,一个不留。 叛将中的首领,也都是世家门阀出身,不少都与建安朝廷大员有姻亲旧交。 便有?不少大臣在朝堂上为一些叛将求情,世家之间?的关系盘根错节,真把这些作?乱的秦州世家全杀了,他们自己也会受到不同程度的冲击。 高承也劝谏道:“围师遗阙,这样斩尽杀绝,会引起人心动荡的。” 萧昱置若罔闻,不顾众人劝阻,又翻出萧澄之乱的旧账清算,不把他们打服了、打怕了,他们以后还敢。 萧澄作?乱,是受了裴雍挑唆,私下与秦州叛军暗通取款,萧昱下?令纠察萧澄党羽,拷问他们与秦州叛军的来往,一个不赦,通通处以极刑。 叛将杀了一批又一批,求情者也被打成党羽,各大世家均遭到了不同程度的打击。 天街踏尽公卿骨,甲第朱门无一半。 他既要担这恶名,那就一次性斩草除根,荡平所有?改革的阻碍,把这些世家全削一遍,让他们再没有威胁皇权的的实力,不再把问题留给继任者。 曾经温雅宽厚的天子,突然变得弑杀,残暴不仁,建安人心思变,大臣朝不保夕。 朝堂上,昔日与他志同道合,并肩进?退的大臣们,也一个一个对他转过身去。 连自幼至交的殷恒,都无不失望的背对着他,对他说:“臣看不清陛下了。” 这样的话,听多了,也就淡然了。 在发动这场改革之前,他就已经有抗下所有骂名的觉悟了。 一个纯粹的改革者,不仅要有挥刀革除旧秩序的决心,更要有?自我革命的勇气。 萧昱知道,他是注定要跌的粉身碎骨的。 * 这一夜,萧玉姒面色凝重,拿着朝臣们的一封封奏折前来式乾殿。 夜幕沉沉下?,恢弘壮丽的宫殿气势迫人,萧玉姒仰望着大殿,只觉那压抑的气势扑面而来,有?点儿令人敬畏。 萧昱正伏案,坦然自若地批复着下一批要处置之人的名单。 “陛下?到底还要杀多少人?” 萧玉姒将奏折扔在他的书案上,“朝野上下?人心惶惶,大臣朝不保夕,天下?舆论纷纷,李司空,高尚书,殷太常,杨中书都纷纷称病不朝了,再这样下?去,陛下?就真的要退位以谢天下了。” 萧昱执笔的手一顿,又继续若无其事地批复着奏折,语气淡淡道:“他们手里没?兵,反不了。” 萧玉姒揉了揉眉心,耐心规劝,“他们反不了,但他们不上朝,便是在无声反抗,民间废后的呼声越来越高,再这样下?去,曾经支持陛下?的,也要与陛下反目了。” 临高台 第160节 闻此,萧昱眼神一寒。 他追究萧澄之乱,那些人就造谣皇后与萧澄里应外合,他诛杀萧澄的党羽,那些人就鼓吹该废后。 萧昱把朱笔一掷,案上飞溅了一大片如血一般的朱砂痕迹,冷声道:“大魏自开国以来,历代都是一帝一后,没?有?被废的皇后,他们哪里是想废后,他们是想要皇后的命!” 萧玉姒愕然。 “他们是想要皇后的命,我怎么能饶了他们?这些造谣诽谤的,跟那些叛军本就是一丘之貉,一个都不能留。” “陛下?!” 萧昱打断她?的话,继续说着,“我是皇帝,我对天下?苍生有?责任,可我也是丈夫,我对我的妻子也有责任。” “天下人可以不需要我,可是卿卿不能没?有?我。” 夜风呼呼灌入,吹动着他们的衣角,气氛突然沉默了。 萧玉姒一怔,脑中嗡嗡一片,她?难以置信,还在试探,“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萧昱不再拐弯抹角,开诚布公,告诉了她自己心底的打算,“姐姐,我不想做这个皇帝了,我不做皇帝了。” 萧玉姒心底在震动,她?觉得不可思议,以为?自己听错了,呆呆问他,“你说什么?,你要放弃皇位?” “经此一役,我已污名满身,彻底失去人心,无论我主持什么?改革,天下?人都不会服我。”萧昱平静的跟她?分析着,“只要我还在这个位置上,他们就不会停止对我,对皇后的攻击,或许退位,才是我们的归路。” 萧玉姒惶恐地摇着头,“陛下是要为了一个女人,弃此全盛之天下?吗?” 萧昱微垂眼睫,这么?多年来,他都有在努力扮演好一个皇帝的角色,没?有?过正常的感情,也没?有?跟谁推心置腹的交流过自己的感情。即便是最亲近的姐姐,他们讨论最多的也是朝政,从未过问过彼此的感情。 成年之后,他们都有?了各自的家庭,而现在,他想跟公主谈一谈自己的感情。 “我自幼登基,在这宫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直被当作傀儡摆布,明明是天子,却?一直活的屈辱。我一直觉得我很可怜,我恨透了这些摆布我的世家,我娶她?入宫的目的,就是为?了换齐州的兵权,为?了让自己不再受制于人。我以为?我不会动心,可她?来到我身边后,我发现这世上不止我一人可怜。” “她?其实什么?都不懂,她?也不过是这门阀政治下可怜的受害者,她?从未站在我的对立面,事到如今,连姐姐都在劝我,可她即便受到如此多流言诽谤,也从未质疑过我,一直在支持我。” 萧昱眼中闪着烛火的光,“她?对我,是难能可贵的存在。” 是他的家。 萧玉姒怔怔听着他的诉说,眼泪在眼眶打转,茫然无措。 他是帝王,可他也是人,他做不到绝对无情。 她?哽咽着,“那我呢?我们姐弟的理想呢?我们废了那么?大的力气,才有?了如今的局面,你是天子,你怎么可以放弃这天下?” 夜色幽静,空旷的宫殿只剩天子沉沉的声音。 “作?为?君主,当?以苍生为?己任,我做到了,我没有辜负我的子民,我已竭尽所能。” 自毁盛名,荡平阻碍。 萧昱神情郑重,看向?公主,一字一句说着,“可作?为?丈夫,我想守护我的妻子。” 殿内光线很昏暗,可萧昱的眼睛却是明亮无比。 萧玉姒沉默着,她?仰头,逼回?了眼泪,她回想着过往的一切,他们忍辱负重那么?多年,才终于?谋得皇权振兴的机会,可如今,他竟然要放弃皇位,那她?以前汲汲营营的谋划都算什么? 她?突然转头,对萧昱发泄着—— “从小,我就被父母教导,我是长?姐,我要照顾弟弟。我觉得不公平,我恨,恨我是个女人,恨我无法走上那至高之位。如果我是男人,哪儿轮得到你做皇帝?我拼尽我的一切,想要扶起我的弟弟,希望他做一个好皇帝,希望他成功,可你现在,竟要放弃?” 萧玉姒质问着他—— “你怎能放弃?!” 萧昱沉默着,听完她?的宣泄后,眼神一动,突然拉起了她的手。 萧玉姒一惊,想要收回自己的手掌。 萧昱却攥的更紧,带着她?,一步一步走上台阶,“当?初,是姐姐拉着我的手,登上太极殿,君临天下?。” 而今,他拉着她?的手,登上了玉阶,萧玉姒心中震颤着。 “这皇帝,也不是非我不可。” 萧昱双手托起她?的手掌,扶着她?,稳稳把她按在了御座之上。 “坐在这个位置上,谁都可以是皇帝。” 萧玉姒愕然,她?想站起身子,却?被萧昱重重按了回?去,把她困锁在那个最高的位置。 这一刻,她?感到无比的压力,没有什么比这御座更沉重的存在,人人梦寐以求的皇位,此时?就在她?座下?,可她却要崩溃了。 萧玉姒哭了,“我做不到,我不可以。” 萧昱眼神一动,一字一句,直击灵魂的质问她—— “你也姓萧,你也是萧氏皇族的子孙,身上一样流淌着萧氏的血,你为?什么?不可以?” 萧玉姒一怔,她?哽咽了。 自古以来,女子都不得干政,她?也曾愤恨,也曾无奈,却?苦于?皇权的衰弱,不得不压下所有愤懑,如履薄冰的前进?着,把这份谨慎刻入骨髓,为?她?的弟弟争取着权力,从未动过半分非分之想。 可如今,萧昱却告诉她,她?可以。 萧昱慨然道:“姐姐半生筹谋,都是为?了我,可凭什么?啊?你辛苦谋来的一切,最后却?让我坐享其成,你心里不苦,不恨吗?” 萧玉姒摇摇头,她?没?有?那个野心,她?想改革,只要改革能成功,谁做皇帝都是一样的。 “这天下自古就没有女人当皇帝的,姐姐做不到。我的理想,我的夙愿都寄托在你的身上了,你放弃了,你让姐姐怎么办?” 萧玉姒哭了,声声肺腑,试图挽回?他,“陛下?何忍,夙愿付与东流?” 可萧昱心意已决。 “你的理想,你的夙愿,从来都不该寄望于任何人。” 萧昱对她?说:“其实,天下?人根本不在意这个位置上是男人还是女人,无论谁做皇帝,对百姓来说其实都没有什么两样。” “他们只关心自己能不能吃饱饭,能不能活下?去,只要让他们在哪里都能生活的安稳,这皇帝是男是女对他们来说都无所谓。” “陛下。”萧玉姒哽咽不能言。 “每一次改革,总要流血,每一次流血,总要有人担责。”萧昱感叹着,“过去,是顾太傅、是宋世子扛下?了责任。可这一次动乱影响深远,不是推一个臣子出去,就能平息的。” 萧昱转过身,月华笼罩在他的身上,他往殿外走着,独留萧玉姒高坐御座之上。 “这一次,由我来扛。” 萧玉姒泪流满面,看着天子决然的身影,一点一点从殿中离去…… 第129章 释然 显阳殿。 闺中风暖, 月华如水。 魏云卿坐在榻上做着针线,案上只点了一支小小的蜡烛,她坐在那圈儿光晕里,默默绣着花。 现在, 她再也不是那个笨手笨脚把大雁绣成呆鹅的魏云卿了, 她已经?可?以熟练的操作针线,绣出好看的纹样了。 萧昱掀开珠帘, 沉默着走到她的身边, 轻轻坐下。 魏云卿半依偎着他, 把绣好的大雁给他看着,“看看, 好看吗?” “嗯。”萧昱摩挲着那针脚,点点头, “真好。” 魏云卿展颜一笑,把绣绷子?放到一边,双臂环住他的腰, 把头埋在他的胸口, 跟他诉说着,“昨天晚上, 我做了一个梦。” “梦到了什么?”萧昱抚着她的头发?。 “梦到我们大婚那一日?,我坐在驶入建安宫的婚车上, 道上突然出现了一只羽毛光辉的凤凰,挡住了前路,那只凤凰落在了我的车前, 对着我三声鸣叫后, 就消失了,然后, 我就醒了。” 萧昱拍着她的背,柔声道:“梦见凤凰,这是吉兆,会有好事降临的。” 魏云卿淡淡笑着,突然叹息道:“凤是皇后的象征,它对我叫了三声,我入宫至今,也刚好满三年了,凤凰三鸣后消失,我大概是要失位了。” 萧昱神色一滞,心里仿佛被什么刺了一下,手臂颤抖着,无声搂紧了魏云卿。 殿中安静了下来,窗外的明月静静的亮着,二人笼罩在月色的清辉里。 魏云卿微仰起脸,她神情?淡远,失去天下最尊贵的皇后之位,对她来说,似乎只是丢失了一只敝屣,她认真告诉他,“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会跟随你。” 萧昱沉默着,心?里涌起一股愧疚,他不知她是否真的做了那样的梦,她这样说,无非是要减轻他的心理压力罢了,把这一切归咎于天意,而不是他的一意孤行。 她过分的善解人意,倒是让他愈发?愧疚。 “对不起,卿卿,对不起。”他不停的道着歉,跟她额头相抵,“你本来可以做最至高无上的皇后,现在却要跟我一起沉沦到低谷。” “你是皇帝,我才?皇后啊,你都不想做皇帝了,我做这皇后也没意思。”魏云卿吸了吸鼻子?,故作轻松道:“我才做了几天皇后啊,不过是回归我原本的生?活罢了,倒是你,放弃的比我艰难。” 她是皇后,注定要与皇帝荣辱与共,她是妻子?,也会和她的丈夫共进退。 他为了天下人的福祉,连皇帝的身份都可?以放弃,而她也不过是苍生中渺小的一个,不忘对天下的大爱,才?会始终如一的爱着她,她一直想要的,都只是很多很多的爱罢了,而如今,她已经?得到了,没有遗憾了。 “皇后,傥来之运,你做到了对我的承诺,没有辜负天下人,也没有辜负我。”魏云卿温柔地捧起他的脸,细细地亲吻着他,安慰着他。 “卿卿,你真的不会有遗憾吗?”萧昱黯然的眼眸微抬,语气失落,“人人都想往上走,你可以忍受向下去吗?” 魏云卿坦然一笑,不以为意地摇了摇头,问他,“你知道母亲在宫里陪伴我的时候,跟我说过什么吗?” 萧昱眼神微微疑惑,准备认真听一听宋夫人的道理,“说了什么?” 魏云卿双臂攀上他的脖颈,告诉他,“以前,父亲常和母亲讲述道家的法天贵真之意,母亲不懂。所以在父亲去世后,母亲为了撑起魏氏的家业门户,执意让我做皇后。如今,她参透了这些道家真意后,才?真正理解了父亲,权势富贵如过眼云烟,人生?到头不过黄土一抔。父亲从来不在乎这些家业门户,他只是希望我和母亲是自由自在,无忧无虑的啊。” 萧昱心中微微动容着,他佩服魏侯的智慧,女子?没有参政议政权,为何要让女子?承担这些家业门户之重?她们都该是可以拥有自我选择权力的自由人,而不是天天被洗脑为了家业门户奉献自己。 魏云卿眼底闪着光,跟他说着自己的向往,“这皇后,我做的一点儿都不自在,没有什么可?留恋的,我本该是自由自在的,我最?开心?的时候,就是小时候跟着舅舅走街串巷,胡作非为,与人斗酒。我本该潇洒自在去,可现在的身份束缚了我,我不喜欢。” 说到最?后,魏云卿摇了摇头,微微垂眸,皇后的身份对她来说,过去,只是一个撑起家业门户的工具,而今,是为了谋划万民福祉的责任,既然已功成,何不拂衣去? “你带我离开吧,带我走吧,我早就不想在这牢笼里了,功名爵禄非我事,让我们远离这些纷争,流浪四?海,云游天下不好吗?我还想做个游侠呢。” 她不停摇着萧昱的胳膊,举止欣然向往,眼神熠熠闪光。 可萧昱却莫名胆怯了,“可?是,我很害怕,我从?出生?开始,就被困锁在这宫里,没有接触过外面的世界,依赖万民奉养,却不知如何获取生存所需,我怕我不能给你像在宫里一样的优渥生活。” “这有什么呢?” 魏云卿不以为意笑着,突然开始摘下自己的发簪、耳珰、腕镯,连带着衣服都从?身上褪了下来,只剩一件单薄的亵衣。她的头发静静垂淌着,披散在肩膀两侧,就像大婚次日?萧昱失手把她发髻拆毁的时候一样。 褪去一切繁复装饰,以最?天然本真的模样展示在萧昱面前。 临高台 第161节 那一刻,萧昱脑中突然又蹦出了昆山片玉,华顶闲云那八个字,竟然看呆了。 “这些身外之物,我本来就不在乎。”魏云卿握住他的手,鼓励他,“我也不是生?来就是皇后,宫外那么多?人都能活下去,我们凭什么就不能自食其力?不会的话,我们都可?以去学?,在宫里,你教我,在宫外,我教你。” 萧昱愕然看着她。 “我们还很年轻,我们未来的路还很长,我们有很多很多的时间去学习如何生活,我们总能学?会的。” 萧昱避开她的视线,微微仰头,眼中莫名酸涩,此刻,他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情绪,娶到她,是他一生?中最?幸运的事。 他轻吐了一口气,换了一副轻松释然的语气,问她,“如果不做皇后,你想做什么?” “那我想做的事可太多了。”魏云卿兴致昂扬,一件一件跟他数着,“我想做你的妻子?,生儿育女。我想继续学?医,悬壶济世。我想做个游侠,行侠仗义。我想纵马游历大好河山,想跟你一起去看看这个天下。” 萧昱怔怔听?着,鼻子?微微酸涩了,他从?来不知道,原来她还有这么多梦想,过往,她一直是把他的理想视作理想,现在,他也可?以试着把她的梦想当作梦想。 他把她一把抱住,“好,那我们就一起去看看这个天下。” 魏云卿一笑,又问他,“那你呢,你想做什么?” 萧昱想了想,说:“你行医的话,那我就去开学?堂,去教书育人。” “嗯。”魏云卿拼命点点头,为他动容着,声音也哽咽了,“让更多?的百姓都能有学?习的机会,让他们看得起病,不一样是在为改革努力吗?庙堂之高,江湖之远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们做了这么多?,不就是为了让百姓无论在何处都能过上好日?子?吗?我们以后不过是与民同忧,与民同乐罢了,如果我们自己都在民间活不下去,那我们做的事就是失败的,可?我们不会败,我们不是赢了吗?” “你觉得我们赢了吗?”萧昱错愕。 “嗯,是了不起的胜利。”魏云卿眼中闪着光,语气无比认真,“我们只不过丢掉了我们最?不在乎的身份地位,却为后人铺平了改革之路,而且,我们还可以永远幸福的在一起,我已经?很满足了。” “这样的结果,你会幸福吗?” “我觉得很幸福。”魏云卿认真点点头,眼神天真而无邪,“以后,你就可?以天天给我数牙,只爱我一个人了。” 萧昱眼眶蓦地红了,他抱紧了她,细碎地亲吻着她,微微哽咽着,“卿卿……” 魏云卿嘴角微微动了动,眼中的柔情几要化成一滩水,她捧着他的脸,主动深深吻了上去,萧昱舌尖轻抵着她的贝齿,一颗一颗,数了一遍又一遍。 二人鼻尖相抵着,脸上湿润的痕迹交缠着,已经分不清是谁的泪了。 魏云卿勾住他的脖子,和他一起倒在了榻上,春色旖旎,难舍难分?。 * 翌日?,萧昱离去,满心?自由,拥有了坦然接受命运的勇气。 魏云卿独自整理着显阳殿的东西,将?衣物首饰一件一件封锁起来。 她又看了一眼殿中的摆设,一切华丽如旧,都是她入宫以来,萧昱给她的。 只是以后,这里恐怕就要易主了,这里的一切都是属于宫廷的,属于皇后这个身份的,没有什么是属于她自己的。 她只收起了那件狐裘大氅,这是她从?宫外带来的,是萧昱给她的,她要带它一起走。 收拾完之后,她又步到了廊下,看着廊檐下挂着的那两盏灯,一盏是宋逸赢来的,一盏是萧昱给她的。 她默默看了一会儿,转身对杨季华道:“我可能要离开这里了。” 杨季华面色复杂,事情似乎越来越严重了,连她大哥都开始告假不朝了,天子?似乎真的已经大失人心,没有退路了,“殿下,真的不留恋了吗?” 魏云卿摇摇头,看着那盏灯,她不是贪慕富贵权势才?做的皇后,可连萧澄都觉得她是因为想做皇后才?入宫。只因母亲一句只有皇帝才配的上她的戏言,最?终为了她走上谋反的不归路,这身份的代价太?过沉重,她厌倦了。 是萧昱救赎了她,为她寻回了母亲,完整了家庭,给了她无限的包容与爱,他治愈了遍体鳞伤的她,现在,她也要去温暖他。 “我对这里没有什么留恋了,你该为我高兴,我自由了。” 杨季华沉默着。 “以后这显阳殿,还会有新的主人。” 杨季华闻此,眼神一动,摇了摇头,正色道:“恐怕不会再有人入主显阳殿了。” 魏云卿一怔,错愕道:“什么?” 杨季华目光透寒,冷冷道:“听说齐王妃得了重病,病的快要死了,即便是齐王登基,她也没机会入主显阳殿了。” 魏云卿神色一滞,片刻后,她微微垂下了眼睫,即便心?知肚明,却也没有说什么,都不过是因果造化罢了,只是嘱咐着,“以后,就要由你照顾小世子了。” “嗯。”杨季华点点头,看向远方,感?慨着,“我会好好抚养小世子?的,我可?能这一辈子都会留在宫里,不再嫁人了。” 魏云卿愕然,呆呆看着她,似又想到了什么,突然道:“我,还有一些遗憾。” 杨季华收回视线,转头看着她,“殿下还有什么遗憾未了?” 魏云卿看着那盏琉璃灯,从?冬天到春天,从?春天到夏天,花开又花落,逝者如斯夫,慨然道:“宋逸至今杳无音讯,生?死不明,他是因公遭遇不测,我心?有愧。” 杨季华神色一滞。 “这两盏灯,我就给你们留下了。”魏云卿抬起手,最?后碰了碰灯的穗子?,“日?后,若能寻得他的消息,就点亮此灯,我便知道了。” 第130章 正文完 萧昱终是?以皇位为注, 自毁明君盛德之名,荡平了所有改革的阻碍。 如今,推行科举的时机已然成熟。 那些曾经凌驾于皇权之上的世家,已经全部被削弱了一遍, 架空皇帝的权臣, 也全部死亡殆尽。 改革的所有障碍都已被清除,相对集中的皇权, 焕然新生?的局面, 可以让继任者将改革无所顾忌的推行下去?。 可经历了此番残酷的斗争后, 在天?下人眼中,萧昱已然是?个昏庸无能, 残害忠良,好刑滥杀的昏君、暴君了。 无论他做什么, 都是?错的,无论他做什么,百官都不会配合。 朝廷各大官署都不?再配合萧昱, 整个台城权力机构几乎陷入了瘫痪, 大臣们都在无声反抗着。 他们的沉默,就是?在无声的逼迫, 他们以废后的流言施压,等待天子主动提出退位。 萧昱权威崩塌, 科举的改革,已然不?能由他主持了,必然是要换一个新君上台主持。 萧玉姒已经不再试图挽回萧昱了, 他自毁盛名, 无非是?为了给改革铺路,她不?能让萧昱的牺牲白费。 他退位, 才能重塑皇室权威。 这皇帝,她当然也可以做,只是?让一个女人登基的过程,可能会比直接让齐王登基更加坎坷。 他们的最终目的是改革,而?不?是?姐弟内斗,争夺帝位。 萧昱可以放弃皇位,她也不?会去?争夺。 到了最后那一步,她会毫不犹豫的拥立齐王登基。 * 与此同时,胡法境的情况也是每况愈下,大限将至了。 萧景为了保全胡轸体面,让他免受胡法境牵连,将胡法境撺掇裴雍和萧澄谋反之事秘密压了下来,没有追究问罪胡法境。 胡轸心知萧澄谋反内情,亲手了结了裴雍之命,也彻底放弃了这女儿,不?再管她了。 虽说萧景保全了胡法境的名声,没有让她背上逆贼之名,可也留不?得她的命了。 萧景每日都准时派人来给她送药,她不?喝,下人就会强灌她喝下去?。 这是?你死我活之争,她也曾动过杀了齐王之念,如今被齐王反杀,不?过咎由自取。 她已经听到了风声,皇帝会退位,齐王要登基了。 可惜,她看不到齐王登基那一天,也不?会被册封皇后了。 胡法境在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时候,才开始回想自己的一生?执着,究竟所求为何?? 她一生?争权夺势,最后却是一无所有。她是齐王正妃,齐王登基,无论如何?她都会是?皇后。 可惜,齐王登基之日,便是她命尽之时。 她终是应验了天生后命的预言,即便?是?追封的皇后,也是?皇后。 幼年时那术士的批命,终是?误她一生?。 * 皇室也在做着最后的安排,为权力的交接,齐王的顺利登基造势铺路。 萧景依照萧昱的嘱咐,亲自前?往诸公卿宅邸,安抚人心,请他们重新上朝,共谋大事,为自己拉取好感,赢得朝堂人心。 数番劝请下来,萧景贤德之名远播,一时间,朝臣拥护,民心所向?。 齐王登基,已然是众望所归了。 * 这一夜,姐弟三人齐聚太极殿,在这象征着国家最高权力的殿堂,做了最后的话别。 登临高台,为君之道,这不?仅仅是?萧昱和魏云卿作为帝后需要参悟的真意,于齐王,于公主,都是?一条需要用一生的光阴去探索践行的长路。 临高台,见苍生?,皇帝可以登临,皇后曾经登临,齐王即将登临,公主亦可登临。 站在高台之上,不代表可以为所欲为,为君者,更该保持谦逊敬畏,敬畏权力,敬畏苍生?。 上下求索,责任深重,不负登临意。 夜色迷离,月华流入殿中,给那高高在上的御座,披上了一层清冷的光辉,萧昱仰望着高处的御座,慨然对二人道—— “我将功成身退,接下来的事,就交给你们来做了。” 萧玉姒走到他身边,眼中微光闪动,“无论如何?,你永远都是我的弟弟。” 萧昱淡淡笑了一下,转头看着她,故作轻松道:“姐姐这一生?太累了,如果有来世,希望我们还能做一家人,只是?下一次,就换我生?在姐姐之前?,让我来保护姐姐和弟弟吧。” 萧玉姒一怔,眼圈蓦地就红了,她掩面,背对着萧昱,无声落泪。 萧昱暗叹了一口气,收回视线,目光又看向?萧景。 萧景心绪复杂,他低着头,一言不?发。 萧昱缓步向他走来,对他叹道:“其?实,我最该嘱咐的是?你,僧孺。” “陛下请讲。” 他一如既往的恭敬,没有因为自己即将登上帝位,而?失去?了礼数。 萧昱的目光在太极殿上下四方扫视了一遍,这是?天?地之中,帝王居此,可得万世。他不?贪求自己的千秋万世,只是?希望自己的理念,自己的改革,可以永远传承,造福后人。 临高台 第162节 他对萧景道:“我在这位置上,做了很多?事,做对了很多?,也做错了很多?,在天?下人眼中,罪恶昭彰的我,退位是罪有应得。” 萧景劝道:“陛下不要妄自菲薄。” 萧昱摇摇头,告诉他,“登的越高,跌的越重,我已然是粉身碎骨了,所以希望你登上高位后,更要学会俯身倾听底层百姓的声音。” 萧景静静听着他的教导,“我记住了。” “你坐庙堂上,我入江湖中,我们兄弟依然可以齐心协力,为万民谋福。” 萧景点点头,“即便?在宫外,陛下依然可以参问政事。” 萧昱笑了,“我若退位之后还要参问政事,你岂不是成了被我架空的傀儡?” 他自己就早已受够了皇权被架空的苦,怎会如那些?权臣一般,让他的弟弟受一样的苦? 萧景喉头微动,一股酸涩。 萧昱正?色道:“我这一退,就是?彻底退了,不?会让你有任何后顾之忧。” 萧景愕然,什么叫彻底退了? 萧昱已然有了自己的打算,他没有多?言,只是?看着萧景,继续嘱咐道:“你即位之后,无须为我洗白污名。” 萧景蹙眉,等他完全掌控局势,完全有能力为他的污名平反,他反驳道:“我可以让史书为陛下正名。” 萧昱浅笑,不?以为意地摇摇头,反问他,“你若为我正?名,那你继位的合法性在哪儿?我若不是?污名满身,你还有机会登基吗?” 萧景哑口无言。 “我最令人诟病之处,在于罪名未定之时,便?赐死薛太尉,逼反秦州,致使朝堂人心思变,失去?百官信任。” 萧昱平静反省着自己的过错。 “可我不?后悔,薛太尉这样的权臣,是?皇权最大的阻碍,我已经为你清除。” 以我之躯,为你铺路。 “陛下……” "广阔天?地,你可以大有所为了,你即位之后,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将我的这些为政过失盖棺定论,然后为薛太尉平反,大赦天?下,拉拢朝堂人心。” 萧景心中震动着,为薛太尉平反,那萧昱的污名就再也洗不清了,他的眼眶不?自觉就红润了。 萧昱按着他的肩膀,最后嘱咐他,“记住我们的理想,做一个好皇帝,为百姓谋福祉,为万世开太平。” 萧景低下了头,眼泪滴落在青石地板上,无声哽咽,没有再称他陛下,而?是?如至亲一般唤了他一声—— “兄长。” * 经过一番争议商讨之后,朝廷各方终于谈妥,最终决议,天?子退位后,依然保留皇帝的称号,与皇后搬出建安宫,另起宫室安置。 萧昱接受。 朝廷很快在城西安排好了安置帝后的别宫,以年号为名,称永平宫,为永平帝后居所。 皇后魏云卿已经先行一步离开建安宫,前?往永平宫了,走的那一日,显阳殿的宫人依依不?舍,哭泣相送。 杨季华依然会是建安宫一品大长御,齐王登基后,不?会再立皇后,后宫诸事,都将暂时由她处理,她会一直留在建安宫,等待宋逸的消息。 容贞哭泣相送魏云卿,跟她说,等她攒够了钱,到了年纪就出宫嫁个好人家,以后再也不?想接触这些权力纷争了。 魏云卿欣慰地点了点头,显阳殿所有侍候过她的宫人,她都给准备了一份嫁妆,交给了杨季华保管,日后她们离宫之时,杨季华就会交给她们。 在一阵惜别声中,魏云卿最后抬头看了看建安宫的夕阳,她本就不?该属于这里,如今,竟然还拐走了一位皇帝,她不由笑了。 在无限感慨中,魏云卿乘车离开了台城。 * 永平十三年夏六月,以开府仪同三司、齐州牧霍肃与司空李嗣源为首,领军将军胡轸、尚书?令高承、中书?令杨肇、秘书?监殷恒、侍中刘讷、河南尹荀恺、廷尉赵平等一众文武大臣,联名劝进,请齐王即皇帝位。 齐王固辞,三辞三让后,受禅登位。 是?日,天?子临轩,封玺逊位,禅位齐王。 其?诏曰—— 朕以眇年,嗣承洪业,于兹十有五年,未能阐融政道,安和?五宗。帝王者,宰物之通器。君道者,天?下之至公。司徒、齐王景,亲则母弟,体则仁长,君人之风,授帝位于尔躬,以祗奉祖宗明祀,协和?内外,肃承天?命。 宣诏后,太极殿上,群臣恸哭。 齐王受玺,登临帝位。 萧昱除去?一身帝王冠冕,着白衣素服,步下太极殿,由殿中监领禁兵百人护卫至永平宫。 文武公卿亦步亦趋的在其身后跟随着,呜咽泣涕,恭送曾经的天?子离宫。 萧昱一步一步走向?宫门,每行一步,便?觉身上的担子轻了一分,曾经以为会困锁他一辈子的牢笼,此刻,终于为他打开了门。 魏云卿已先行离宫,在外边等着和他团聚了,离开这里之后,他们将永不?分离,永不?再受世俗非议,想到这里,萧昱的脚步渐渐轻快了起来,微微弯起了嘴角。 远处,突然传来了歌声,不?知是?谁开始领头唱起了那古老的《卿云歌》。 舜将禅禹,群臣唱和?。 空旷悠远的歌声回荡在整个建安宫,很快的,公卿中响起此起彼伏的唱和?之声,遥送他们曾经的君主—— 於予论乐,配天?之灵。 迁于贤圣,莫不?咸听。 鼚乎鼓之,轩乎舞之。 精华已竭,褰裳去?之。 萧昱听着那送行的歌声,从容而?去?,建安宫在他身后,逐渐成了一片灰色的剪影…… * 永平十三年夏六月,帝禅位齐王,退居永平宫,称永平帝。 齐王即皇帝位,次年,改元咸和?。 咸和元年三月,永平皇后崩。 未几,帝崩。 合葬宁陵。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