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直恁芬芳》 人间直恁芬芳 第1节 《人间直恁芬芳》作者:尤四姐 晋江vip2023-12-4完结 总书评数:15722 当前被收藏数:31444 营养液数:24379 文章积分:1,273,996,672 文案: 南弦是女医,平时给城中官眷治病,日子混得风生水起。 忽有一日,受阿兄所托救了只小狐狸,小狐狸从此赖上了她,一口一个“阿姐”,叫得酥软甜腻。 *每日早8点准时更新。正剧,文中无完美人设,各有缺点。 *所有完结文尽在作者专栏,微博@o尤四姐o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正剧 搜索关键字:主角:向南弦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公子世无双。 立意:弘扬中医文化。 第1章 小娘子救命。 熙和十二年冬,甫入夜,地上就结了厚厚一层霜。 一辆马车驶进僻静的巷道,车尾悬挂的风灯,照亮来路蜿蜒的车辙。 马车渐行渐慢,停在一座气派的门庭前,赶车的小厮跳了下来,回身对管事说:“到了,就是这里。” 管事抬眼看了看,牌匾上写着老大的“向宅”二字,忙抬手支使:“愣着干什么,快去叫门啊。” 小厮得了令,趴在门上大力扣动门环,一面十万火急地叫喊:“求见向娘子,烦请通传……人命关天,求向娘子救命!” 很快里面传来脚步声,门开了一道缝,探出一张寡淡的脸来,朝马车望了眼,“请病人入内。” 小厮和管事交换了下眼色,“病人不能移动,还请向娘子跑一趟。” 话音才落,门里的人就皱了眉,“我家小娘子是闺阁娘子,从不出诊,你们不知道么?快上别家医铺看看去吧,别耽误了时候。” 里面的人说罢就要关门,管事忙上前抓住了门扉,陪着笑道:“我们是郑国公府上的,我家女眷的症候,非向娘子不能救,还请勉为其难,替我们通传。” 原本这种坏规矩的事,大可关门了之,但人家提起了郑国公,有名有姓的公爵人家不能得罪,门房只得请来人稍待,传话给仆妇,进内宅禀报。 仆妇快步往后院去了,门房目送人走远,崴身靠着回廊抱柱朝北张望——后院小楼高起,每一个檐角上都挂着秀美的小灯笼,那是家中小娘子的绣楼,偶尔还能看见楼上有人影往来。 向家是杏林世家,祖祖辈辈都入太医局为官。上年刚过世的家主官至副使,小郎君也当上了尚药奉御,奉命去南方教授局生去了。剩下两位小娘子,年幼那位对学医不感兴趣,倒是大娘子传承了家主的衣钵,医学上很有造诣。不过因为身在闺阁,通常只为各家女眷看诊,起先是小试牛刀,后来慢慢有了些名声,建康城内的官眷们,但凡不便让外男看诊的,都来求教大娘子。 只不过天这么晚了,又冷得厉害,漏夜来请人,实在坏规矩。但大娘子性情最是通达,倘或真是救命的急症,想必不会不赏这个脸。 等了会儿,不出所料,人果然来了,门房赶紧踅身把门打开,请访客进来。 管事迈进门槛,就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女郎款款而来,她穿着山岚的对襟衫,葱倩的长裙,那样素净的颜色,把人衬得孤高又清冷。但她有一双明亮温暖的眼睛,当她望向你,便让你对她下了定论,这一定是位冰雪襟怀,菩萨心肠的女郎。仿佛这世上所有的不幸,到她这里便终结了,她只需抬一抬手指,就能救苦救难。 管事忙拱起了手,“向娘子,我们府上女眷临盆难产,无法行动,命小人来请娘子,求娘子救命,随小人走一趟吧。” 可这种情况,实在令人爱莫能助。 南弦道:“我不会接生,贵府上该请产婆,或是上翰林医官院,请助产的医官才对。” 然而管事只顾摇头,“产婆请了好几位,都束手无策。我们府上规矩重,不请外面的医官进内宅,小娘子是城中有名的女医,无论如何一定请小娘子过府看看,大恩大德,家主永世不忘。” 这番话让南弦讶然,“到了这样关头,贵府上还讲规矩?规矩哪里有人命重要。” 管事神色有些复杂,知道这等托词请不动她,复又压声追加了一句,“不知令兄南下之前,是否托付过小娘子,照看什么人?” 南弦闻言略怔了下,便不再推脱了,转而嘱咐仆妇传话给允慈,“让二娘子今晚不要练字了,早些睡吧。”复又对管事道,“请稍待,我让人预备车马。” 管事忙说:“小娘子不必麻烦,坐鄙府的车去吧,等看完了诊,小人再送小娘子回来。” 南弦忖了忖说也好,让婢女苏合把药箱取来,披上斗篷就跟着出门了。 后院掌事的傅母张氏追了出来,焦急道:“小娘子,这怎么使得,夜黑风高的,万一出了什么事可怎么办!” 南弦不便和她多言,只道:“有苏合陪着我,张妈妈放心。” 苏合闷着头把人搀上了马车,小厮鞭子一扬,很快便驶出了巷子。 说是往郑国公府上,其实不然,郑国公府在东城长干里,但马车却是往北行进的。 过了建春门就是清溪,虽然不如东城繁华,却也是京师鼎族所在之地。 南弦打帘朝外看,满地的银光,车内虽暖和,寒气却从眼睛蔓延进了心里。 “娘子。”苏合低低叫了声,引得南弦微微一颤。 “您说,是不是那位……” 话没说完,南弦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苏合缩了缩脖子,不再多言了。可南弦却知道,今日要看诊的人,怕是不简单。 马车匆匆穿进坊院,停在直道旁的官邸前,说是官邸,门楣上没有牌匾,但南弦以前曾经经过这里,听说这是冯翊王旧宅。因冯翊王是死后追封,这一支的血脉几乎断绝了,故而保留宅邸但不算私产,以便将来另作赏赐之用。 管事登上台阶,向她比手,“小娘子,请。” 南弦提起裙裾迈进了门槛,门内的光景有些寂寥,几个婢女在门廊下站着,见人来,低着头上前引领,一直把人引到上房,推开门,很快又退到了一旁。 管事示意南弦进门,因屋子深广,须得绕过隔断才能进入内室。 可引路的管事忽然顿住身形,向她长揖下去,“原本是不欲惊动向娘子的,但实在性命攸关,这建康城内,除了向娘子再没有第二个人能解这燃眉之急,因此万请小娘子看在令兄的情面上,一定救救我家郎主。” 人都已经来了,自然是打算救的。 南弦道好,接过苏合递来的药箱,管事忙掀起垂帘引她进去。 抬起眼,一眼便见床上躺着个年轻的男子,脸色惨白没有半分血色,但那五官却是极秀致的。尤其闭着眼时,眉如远山,眼梢细长微挑,若是睁开眼,应当是一副惊人的容色吧! 不过暂且不是品评人家容貌的时候,南弦上前一步登上脚踏,掀起他的眼皮看了看,复牵过腕子来诊脉,询问管事之前有些什么症状。 说起这个,管事便惶骇,“刚开始一味地说疼,冷汗淋漓不止。后来便烦躁不安,谵语连连,到现在昏睡有小半日了。” 南弦仔细辨他的脉搏,一时急跳欲裂,一时又绵软无力,便问:“中晌吃了什么?” 管事道:“还和往常一样,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昨日庆州送来两筐蕈菇,很是新鲜,中晌添了道酒煮玉蕈。” 南弦听了,放下腕子又去掀他的被角,见裤管下的小腿肌肉不住痉挛,她叹了口气道:“中毒了,快把那两筐蕈菇找来我看。”一面吩咐边上侍立的人,“预备三颗鸡蛋调入麻油,先给他催吐,再找没有虫蛀的紫灵芝十钱,磨成粉煎水喂他,快去。” 候命的人忙去承办了,这时厨上剩下的蕈菇也送到了南弦面前。她从一堆蕈菇中间挑挑拣拣,最后找出两朵来,就着灯光看了看,喃喃说:“鬼笔鹅膏……所幸量少,要是再多吃一口,神仙也救不了了。” 管事惊恐地望着她问:“小娘子有办法吧?小娘子一定有办法。” 南弦沉默了下方道:“从进食到现在,少说也有三个时辰了,若是最初的腹痛恶心还容易救治,时候一长,人已经晕厥,再要救便有些难了。不过既是家兄托付,我尽力一试吧。”一面示意苏合取针包来。 眼下能做的,就是先用紫芝水中和毒性,再施针解肝毒。这种解毒的针法,是向家独传的绝技,还是当初阿翁手把手交给她的。再有学艺不精的地方,有向识谙慢慢指点,所以识谙在离开建康前,将某位可能登门的“故人”交代给了她,让她一定想办法周全。 舒口气,她用襻膊缚起了袖子,趋步上前取期门、阴包、太冲三穴施针。因泄毒和普通病症不一样,针入几分,隔多久醒针,都有严格的要求。 这期间看病人的脸色,从先前的惨白,慢慢变得赤红。南弦虽说精通医理,却也极少遇见这样的病症,因此心里不免着急,额上也沁出汗来。 管事在一旁战战兢兢,紧握着两手问:“依小娘子之见,我家郎主症候严重吗?” 南弦没理会他,只是紧盯病人神色。半晌收针之后擦了额上的汗,转头示意管事,“把他翻过来,掰直他的脚尖,用力往上顶。” 管事没太明白,但也照着她的话去做了。 南弦取出三棱针,在病人的左腿委中穴扎了一下,立刻便见黑色的血汩汩涌了出来。 这倒是个好现象,她拿干净帕子垫在被褥上,任那黑血不住流淌。见管事目瞪口呆,宽解道:“针刺放血,攻邪最捷。原本他要是能站,该靠墙踮足,这样疗效更好。可惜人不能醒,只好事急从权了。你先前说他有胸痛,呼吸不畅的症状,怕是毒蕈引出了心疝,我还要取足太阴、厥阴放血,劳烦你帮忙。” 管事忙道:“小娘子这是救我们郎主的命呢,小人怎敢当劳烦二字,一切听凭娘子吩咐。” 南弦道好,回身看左右委中的针眼,直到流出的血色正常且自行缓缓止住了,这才探身过去替他将淤血擦净。 原本一日之间放血的部位是不宜过多的,但这毒症和一般病症不一样,不能用寻常的手段来治。就算气血亏损些,也比送命强。 她屏息凝神,照着阿翁传授的章法施为,阙阴的血放完之后,他的脸色分明好了许多,呼吸也不像之前那样急促了。这时紫芝汤送进来,她偏身在床沿坐下,拿银匙一点点喂进他嘴里,见他懂得吞咽,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管事仔细端详,小心翼翼问:“小娘子,我们郎主何时能醒过来啊?” 南弦摇了摇头,“毒不过去了十之二三,不敢断言究竟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管事踌躇道:“郎主不能醒转,恐半夜有什么突发的变故,我们不能应对,能否请小娘子留在此处,等我们郎主好转了再回去?” 一旁的苏合听了,望着南弦道:“小娘子彻夜不归,不合礼数,到时候话就不好说了。” 南弦也说是,“你们是借着郑国公府的名头来请我的,族中还有耆老长辈,要是我夜不归宿,责问起来不好交代。反正今晚应该没有什么大碍了,若是再有恶化,就算我在这里,也是无计可施。还是容我回去吧,明日我再来,届时开了方子,慢慢调养。” 管事显然很彷徨,不敢让她走,又不能强留人家,搓着手一脸的懊丧。延捱半日没有办法,只得应了声好,“那我这就命人备车,小娘子今日辛苦,且回去歇息,明日一早我再派人迎接。” 南弦说不必了,“我认得路,明日自己来。”说罢回身看了床上的人一眼,“晚间每隔一个时辰,就喂他喝紫芝汤,体内毒须得尽快排出,才能好转。” 管事点头应了,比手送她出门,南弦登上马车,将要放下垂帘时忍不住问了句:“治了这半日,还不知贵家主高姓大名。” 管事“哦”了声,“家主姓唐,单名一个域字。”说罢浮起一点涩然的笑来,“不过回到建康之后,这姓氏大约是要改了。小娘子有救命之恩,不敢隐瞒,再过几日,家主便姓神了。” 【作者有话说】 大家久等了,今天起开始连载,前三日每天连更两章,有红包哦,祝大家阅读愉快~ 第2章 偏瘫了,今后让人喂饭吧。 神氏啊,好大的来头,世人都知道神氏是国姓,纵观这天下,没有除却王族,敢冠上这个姓氏的平头百姓。 其实这个问题问出口就后悔了,能住在冯翊王旧宅的,怎么会是等闲之辈。 南弦心领神会,点了点头道:“那我就先回去了,今晚病床前不要离人。” 管事道好,转头向赶车的小厮示意,“一定妥善将向娘子送达查下巷,万不可马虎。”复再三向南弦道了谢,方退后两步目送马车走远。 时候已经不早了,月色也迷迷滂滂的,照不亮前路。 苏合从窗沿的缝隙朝外望了眼,回头道:“明日怕是要下雪呢。” 南弦“嗯”了声,靠着车围子合上了眼。 苏合凑过去一些,挨着她的肩问:“小娘子,郎君什么时候回来?出门的时候不是说好了,今年冬至便回吗。” 人间直恁芬芳 第2节 南弦随口道:“朝中派出去公干的,什么时候回来不由自己说了算。近来也不曾接到他的来信,料想今年赶不及回来过年了。” 苏合有些失望,嘟囔着抱怨:“一走就是一年,什么时候回来又说不准,等过完年,小娘子就十九了,经不起蹉跎。” 南弦没有应她,要说起自家的情况,其实是有些复杂的。 自己并不是向家亲生的孩子,自小被向家领养,虽然跟着姓了向,但不参与家中排序,因此长兄叫向识谙,自己叫向南弦,最小的阿妹叫向允慈,听上去互不相干。 为什么不像别家领养的子女一样一视同仁呢,甚至她连向家族谱都未入,其实阿翁有他自己的考虑。在他的心里,一直想让她作配识谙,将来登上族谱,也应该是以识谙妻子的身份。 关于这个共识,大家从不避讳,向家阿娘照顾她到九岁,那年梅子刚熟,采摘下来兄妹分食,识谙挑出最红的都给了她,阿娘见了便笑,戏谑道:“我家大郎是个知冷热的孩子,将来一定会好好对待其泠的,是不是?” 识谙比她大五岁,当即就红了脸,支支吾吾走开了。 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其泠是南弦的小字,当初爹娘收养她,为她取名,也花了不少心思。 她不解地望向阿娘,不明白阿兄为什么走了。阿娘擦了下她的嘴角,温声道:“其泠日后与阿兄做娘子吧,你在你阿娘肚子里那会儿,我们便说过要指腹为婚呢。” 南弦不知道什么叫指腹为婚,也不知道两家之间有什么渊源,但她记住了一句话,将来要给识谙做娘子。 阿翁和阿娘待她很好,甚至比待允慈更好,教她学医认字,给她丰衣足食。 阿娘在临终之前还在规划孩子们的一生,“大郎与其泠都会医术,将来不管入不入朝都不愁生计。若是不爱被约束,寻个地方开医馆也很好,春秋时候一起入山野寻找药材,正好有个伴。” 爹娘的期望,是南弦人生的方向,小时候还和识谙打打闹闹,等越长大越知道避嫌,反而有些疏远了。 南弦是很喜欢识谙的,翩翩的少年郎,品性纯良,医术也高明。加上从小一起长大,那点小小的情意就从边边角角里涌出来,填满了整颗心。 允慈比她小三岁,也是十五六岁的姑娘了,一副大而化之的性格,万事都嫌麻烦。曾经情真意切地对她说:“我看话本,上面的情情爱爱真让人头疼。男的喜欢女的,女的喜欢男的,大家当面说清楚,下了定就成亲多简单,非要弄出一大堆求而不得辗转反侧,是太闲了吗?还是阿姐和阿兄这样的好,少小就认识,不用猜来猜去,省了好多手脚。” 南弦心下怅然,有些话不便说,其实她哪里知道内情。大概感情就是这么别扭,明明顺理成章的事,却也未必如想象中的水到渠成。 她喜欢识谙,识谙也喜欢她。她对识谙是女郎对男子的钦慕,识谙对她,却只有兄妹之情。 所以苏合说起郎君的归期,让南弦觉得胆怯,她当然盼着他能早日回来,但又担心回来之后必须面对一些她不愿意面对的事。 当然她从来不曾对识谙表露过什么,只是识谙远行前打趣对她说,如果遇见心仪的男子,等他回来为她做主,这就已经委婉表明心迹了。 当时南弦嘴上应着,心里小小难过了一下。不过少女情怀也懂得退而求其次,如果他只拿她当妹妹,那么自己就悄悄喜欢他吧。 姐妹之间说笑,南弦怕聊得太深,今晚睡不着,急于把话题从自己身上引开,便问允慈,“你日后要找个什么样的郎子呀?” 允慈长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半倚在榻上,扒着她的胳膊仰望她,“阿姐看,我该配什么样的郎子?” 南弦绞尽脑汁,说不出来。 允慈一下就笑了,“我知道!”她干脆枕在南弦腿上,比划着手说,“虽然我什么都不是,但在阿姐心里,天王老子配我都差点意思。” 嗳,就是这种感觉! 阿娘走后,阿翁没有再续弦,允慈是南弦一手带大的,姐妹之间的情分非比寻常。 …… 陷进回忆里,思绪拉得老远,忽然察觉苏合拽她,才发现已经进了查下巷,马车停下来,停在了向宅门前。 车帘被打了起来,张妈妈一直带人候在门上,见她回来忙把人接进了门内。 “小娘子冻坏了吧?”张妈妈把手炉塞进她怀里,絮絮道,“这郑国公府也真是强人所难,半夜三更把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强拽到府里接生,说出去贻笑大方。虽说疾不避医,他们是坦然得很,却实在难为我们小娘子。” 南弦不能吐露内情,只得含糊应付:“这件事不要说出去,免得被人笑话。” 张妈妈颔首不迭,催促着:“快进去吧,天色不早了,换了衣裳好睡觉。”五六十岁的人了,眼睛却很尖,一下子精准发现她裙裾上溅到的血迹,抱怨不止,“这么大的阵仗,怕是吓着小娘子了……” 南弦笑了笑,“医者哪能不见血呢。我不曾被吓着,妈妈别担心。” 这是她习惯性的口头禅,“别担心”、“不要紧”,好像万事万物在她眼里都是等闲,没有什么是值得操心的。 张妈妈一路把人送回后院,刚进院门就见允慈鹤一样站在檐下,插着腰来回旋磨打转。 忽然看见南弦,高高唤了声阿姐,张妈妈便退出来,顺手将院门阖上了。 允慈对她拓宽了医路感到很新奇,诧然问:“阿姐,你什么时候学会了接生?生的是男是女啊?” 南弦摇摇头,把屋里侍立的婢女都支出去了才道:“不是真的接生。你还记得阿兄临走说的‘故人’吗?那位故人有难,请我去救命呢。” 关于这位故人,识谙些微说过一些,总之就是千回百转,故事套着故事。 如果没有猜错,今日救的人,应当是冯翊王的遗腹子。 本朝传承了八世,到睦宗那代起子息艰难,睦宗便有意从两位堂兄弟的儿子中挑选继任者,收为养子。 当时皇伯魏王有两个得意的儿子,一是肃宗,另一个就是冯翊王。要比人品才学,当然是冯翊王更胜出,但木秀于林,到了无边权力面前,亲兄弟也会反目。 肃宗彼时有实权,唯恐冯翊王占了先机,便罗织罪名想置冯翊王于死地。冯翊王那年方才弱冠,知道自己难逃一劫,把怀着自己骨肉的女官,托付给了信得过的门客。 现在想来那位门客应当姓唐吧,为了名正言顺,娶了那位女官。阿翁因与冯翊王颇有交情,知道内情,那位女官产子时,阿翁在门外候了一夜,以备不时之需。 原本凋零的一脉完全可以置之度外,可惜今上遇见了睦宗一样的问题,御极十二年,后宫上百,却颗粒无收。 朝野上下急成一团,因为今上尚在壮年,不能催促他选贤过继,但宰执大臣们很有办法,一次大宴时安排了一出杂剧,让三个伶人扮作秀才,一个自称上党人,一个自称泽州人,一个自称湖州人。 小唱角儿问上党人,家乡出何药物,上党人说出人参。 问泽州人,泽州人说出甘草。 再问湖州人,湖州人说出黄蘖。 小唱便大哭起来,“如何湖州出黄蘖,黄蘖最是苦人儿。” 其中深意已经很明白了,早有传言说冯翊王遗腹子流落在湖州,如果今上终有一天要托付朝纲,与其从旁□□里找补,不如寻回遗珠。 毕竟那才是一笔写不出两个神字,今上与冯翊王的儿子,可是亲得不能再亲的堂兄弟。 今上会算账,便“感悟伤怀”,下令把人召回建安。可朝中势力错综复杂,流落在外的人能不能顺利认祖归宗很难说。生死攸关时总离不开回春妙手,于是阿翁托付了识谙,识谙又托付了南弦。 允慈得知后嗟叹,“世上还真有这些阴谋诡计啊。” 南弦说怎么没有,“如果人人有情有义,冯翊王应该还活着吧。” 好多事情都是环环相扣,若不是有家里人的托付,她不会参与进这件事里来。既然已经插手,那么救人就得救到底,晚间好好睡了一觉,第二天一早便起身收拾停当,让人套了马车,重新赶往清溪。 允慈追了出来,一面扣上斗篷,一面急道:“我陪阿姐一起去。” 南弦说不,“这事凶险得很,我一个人去就行了。你在家里替我打掩护,万一有人找我,好替我应付。” 允慈拗不过,只好应了,把人送上马车,踮着脚尖道:“阿姐,你要快去快回,不要耽搁太久,我在家等着你。” 南弦点点头,“要变天了,回去吧。” 马车顺着巷道往城东方向去,穿过朱雀航,走在河堤上。北风吹落了柳叶,那柳树筋骨分明地暴露在寒冷的空气里,风声刮过枝头,引出一串巍巍摇晃。 下了河堤,挨着东府城的西墙走,刚走了两丈远,半道上遇见一架马车,车上的仆役跳下来,手脚一摊呈“大”字型,拦住了南弦的去路。 “向娘子救命。”那仆役直着嗓子喊。 南弦打起帘子一看,不由大叹一口气,“你家衙内又怎么了?” 所谓的衙内,是辅国将军卿暨的独子卿上阳,明明出身武将世家却固执地想学医。家中不答应,没人敢教他,他就自学。上次琢磨正骨,弄折了自己的手,这次不知道又出了什么意外,急得当街拦人。 连仆役都觉得有点说不出口,含糊道:“衙内这几日练扎针,不知怎么,几针下去,半边身子不能动了。” 南弦只得下车查看,见那边车舆内的卿上阳仰天躺着,脑袋勉强转过来,颇不好意思地说:“其泠,这次又要麻烦你了。” 要不是从小就认识,南弦真不想管他。询问他到底扎了哪里,他抬起右手指点了一通,南弦啧了一声,“偏瘫了,今后让人喂饭吧。” 这下卿上阳急了,嗷嗷乱喊起来,“不不不,不行……怎么会偏瘫?还能治吧?啊?啊?其泠……” 他聒噪得南弦脑子疼,见他真着急,就不再吓唬他了,无奈道:“你先去我家等着,我现下有事要忙,等忙完了替你扎回去。” 摆脱了这个累赘,就该忙正事了。匆匆赶到清溪后,管事引她进上房查看,床上的人仍旧闭着眼,相较昨日,脸色变得有些发黄。 她心下一惊,问昨晚的境况。 管事焦急道:“丑正醒了大约半盏茶工夫,就又睡过去了。我先前叫了几声,还是不知道答应,小娘子快想想办法吧。” 南弦牵过腕子把脉,见脉象微沉无力,回身取了针来扎脾俞、公孙、命门等处。 可能是见了点成效,醒针时候发现他肩头微微缩了缩,想是入针深,感觉到痛了。 管事很惊喜,切切追问:“这是好转的迹象吧?” 南弦蹙眉看着,沉默了良久才道:“准备重楼、白花蛇舌草药浴。毒入了肝胆,须得催逼出来。” 管事忙道是,“泡在药汤里就行了吗?要泡多久,小人命人预备热水。” “半个时辰。”南弦直起腰擦了擦手,“中途还要施针,让他穿着中衣入浴,别脱光。” 第3章 好在命大。 大约医者是真有这份坦然吧,药浴中途打算给病患扎针,也不见她有任何为难。 管事听了,赶忙按着她的吩咐让人去药房抓药,等药一到就送去煎煮。只不过煎药的过程也有讲究,不能用铁锅煎煮,得换上瓦缸。 为确保万无一失,南弦亲自去后院过目,取回来的药材也一一筛选,剔除了杂质,才发话送去浸泡。 管事让人在厨房前的场地上支起了火堆,两个仆从合力将缸子抬上架子,点火的仆妇就忙活起来。 南弦抬头看天际,天色也像病人的脸色一样泛黄。略站了会儿,细霰便如撒盐一样落下来,细密的小雪珠,乒乒乓乓在玉石雕砌的台阶上弹跳,跳得格外欢畅。 又过半炷香,雪沫在天地间回旋,织成了浓密的一张网。透过层层迷蒙回望,前面楼阁的直棂门窗都晕染上了灯火,两棵梅树的枝丫歧伸在窗前,枝顶梅花绽放着,除却红尘中的生死攸关,倒是一派诗意景象。 南方的孩子,见到雪总是忍不住欣喜,南弦也一样。 她是三四岁光景的时候,被爹娘收养的,三岁前的一切都不记得了,但偶尔还能忆起白茫茫的一片,也不知是梦里的印象,还是脑子里残存的记忆。 反正下雪让人打心底里轻快起来,那极难攻克的病症,好像也变得不那么棘手了。 等到药汤放至半凉,管事指派人一桶桶运进浴房,南弦回到廊下擦拭银针,偶尔探出手去,接那飞坠下来的雪花。 大多时候雪花是不成型的,今日却有例外,忽然发现一朵端端正正躺在她小臂上,檀色的料子衬出雪花的剔透,南弦忙唤苏合,“看,这雪多清秀!” 苏合探过来细打量,果真有棱有角,便笑道:“这雪不是脸着地的,漂亮得西施一样!” 南弦垂眼凝视,因它长得太好看,实在舍不得吹落它,就这么眼巴巴等它消融,在缎面上留下细细的一点水迹。 正有些惆怅,听见管事出门唤小娘子,“已经把我家郎主安置进药汤里了,左右让人看护着,请小娘子进去瞧瞧,安排得妥不妥当。” 南弦闻言转身进门,屋里热气氤氲,穿过弥漫的水雾见病人坐在浴桶内,黑漆漆的药汤没过了胸口,浸泡成皂色的中衣紧紧贴附着平直的肩膀,领口微敞着,露出一小片皮肤。 他还不曾醒,垂着脑袋闭着眼,但因药力的缘故,脸色趋于正常,嘴唇也逐渐有了血色。 南弦捻着手里的银针道:“毒克心肺,压制住了阳气,我要替他升阳举陷。这两针下去能醒便最好,若是不能醒,事情就难办了。” 人间直恁芬芳 第3节 管事听得脸色煞白,事到如今也只有看运气了,便颤巍巍向她拱起了手,郑重道:“向娘子,成败全凭向娘子。只要能将我家郎主医好,日后我家郎主必定以性命交托,报答娘子大恩大德。” 南弦摇了摇头,“言重了,我受家兄托付,不过尽我所能而已。” 话不必多,她举步到面前,让人抬起他的头,在百汇和印堂处施了针。针入三分顿住,停留一刻,再入两分,停留一盏茶。这一盏茶的时间尤为重要,醒与不醒,就在此一举了。 屏息凝神,如临大敌,她仔细观察他面部的每一丝细微变化,见汗水顺着他的鬓发缓缓流淌下来,那汗水像浸泡过橘皮一样呈黄褐色,起码知道药浴初见成效了。 再细听,他的呼吸渐趋舒缓,不像先前时断时续,说明心肺调息的能力在恢复。南弦心下暗喜,让人把他的胳膊捞起来,自己扣住他的腕子仔细分辨,果然脉象变得平稳有力,看来体内的毒素清除一大半了。 只是印堂那支银针不知怎么回事,似乎有浮动的迹象,南弦不解地凑过去仔细辨别,忽然见他眼睫一颤,缓缓睁开了眼。 怎么形容那双眼睛呢,浓厚的渊色,几乎要将人的魂魄吸进深潭。那黑是底色,瞳仁倒映出的灯火,却像潭底升起的明月,斑斓幻海,令人惊艳又惊惶。 他不认识她,看她的眼神充满探究,也许从来没有一个人,如此与他面面相觑过吧。 南弦心下一紧,忙松开手,他的手臂仍旧无力,轰然一声落进药汤里,激起一圈乌黑的涟漪。 “醒了醒了!”管事大喜,趋步上前问,“郎主觉得怎么样?可有哪里不舒服吗?” 坐在浴桶内的人眼波微转,想皱眉,又嘶地吸了口凉气。 南弦这才想起针还没收,忙替他拔了下来,到这里也算大功告成了,遂对管事道:“人一醒,就没有大碍了。接下来紫芝汤不要断,再饮七日,药浴隔天一次,泡上半个月,体内的蕈毒就祛除得差不多了。” 管事连声说好,语调里夹带着哭腔,闷声道:“向娘子的恩情,实不知如何报答。”边说边跪了下来,“小人……小人……” 南弦忙上去搀扶,年轻的女郎,没有受过这样的大礼,很是心虚地推让,“举手之劳,愧不敢当。快请起,照顾病患要紧。”边说边让到屏风外提笔蘸墨,“我再开个方子,照着抓上十剂药,先吃七日。七日后换方子,届时劳烦派人来查下巷取,复吃七日,等药吃完,这病症差不多也就治愈了。” 管事一一应了,见她要走,忙道:“小娘子何不再留片刻?等我家郎主出浴,亲自向小娘子道谢。” 南弦说不必了,“做我们这行的,最不缺病患道谢,只要人没大碍就好。府上今后还要多留意,这次毒虽然解了,却也伤了元气根基,怕得耗上一年半载才能调养回来。贵家主年轻力壮不假,但也经不得再度折损了,总之,小心使得万年船吧。” 管事点头不迭,“娘子说得很是,日后自然寸步留心。”亦步亦趋地将人送到了门上,再三道,“娘子的恩德,鄙府上下铭记于心。待我家郎主调养好了身子,再去贵府上当面向娘子致谢。” 南弦随口应了,转手将药箱交给了苏合,主仆两个登上马车,沿着清溪内巷往南去了。 长出一口气,管事退回内院,这时家主已经换了寝衣,安顿在床上。见他进来,启了启唇问:“人走了?” 管事说是,后怕地说:“这次真是凶险万分,再差一点儿,就救不回来了。” 床上的人笑了笑,“好在命大。” 倒也不是命大,还是多亏了事事有成算。 管事唏嘘一番问:“后日便要朝堂觐见,郎主还未愈,打算如何安排呢?” 跳动的烛火照亮羸弱的脸,他慢慢合上了眼,“险些连命都丢了,还如何朝堂觐见?这件事不必瞒着了,可以让建康城上下都知道。”言罢吃力地喘了两口气,自言自语般喃喃,“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圣上对宰执大臣们,也得有个交代。” …… 那厢南弦回到家,进门就见堂屋正中间躺着个人。 允慈在一旁看着,托腮道:“上阳阿兄,你这么玩下去,迟早会把小命玩丢的。” 卿上阳觉得话不中听,“我这是在钻研医道,怎么说成是玩儿?你小孩子家家懂什么,去去去。”一连声,把允慈轰到了一旁。 听见脚步声传来,反转起眼珠子朝上望了望,立刻满脸堆笑,“其泠,你回来了?快给我扎针,我这么躺着太难受了。” 南弦无奈地瞥了他一眼,虽说这人行事很不靠谱,但他敢于拿自己试针,从来不祸害下人,这点倒是很令人钦佩。 取出银针,尖细的一线在灯影里晃了晃,还没等他有准备,就飞快扎进了皮肉里。南弦冷冰冰地说:“世上能把自己扎偏瘫的人不多见,你要是闲着无聊,就找点针线活做吧。” 卿上阳啧啧,“你们姐妹俩,说话一个比一个刻薄。我堂堂儿郎,怎么能做针线呢,真是开玩笑!” 南弦的视线轻慢地移过来,“做针线不给人添麻烦,至少不会把自己弄瘫了,又跑到这里来找我。” 因为自小就有交情,彼此说话没有那么讲究,卿上阳厚着脸皮笑道:“我要是不把自己扎瘫了,哪有理由来见你呢。” 结果引得南弦下狠手醒针,把他扎得哇哇乱叫。 外面下着雪,雪片越来越大,门外的寒流涌进来,很快便被暖炉里蓬勃的热气冲散了。 卿上阳的左半边身体终于有了点知觉,也有闲心和她胡扯了,翘着腿问:“识谙还不回来,不会在南地娶亲安家了吧!你说他要是扎根在那里,那该怎么办?”话又说回来,大包大揽地拍了拍胸口,“其实也不妨事,他不回来,有我照顾你……” 可惜话没说完,就见允慈的脑袋探到了他上方,龇牙问:“阿兄,那我呢?” 卿上阳说晦气,“你长大了自会嫁人,用不着我照顾。” 这话正撞在允慈的枪头上,凶悍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鬼主意,不许你惦记我阿姐,我阿姐将来是要嫁给我阿兄的!” 卿上阳白了她一眼,“这种话不能乱说,宣扬出去,将来谁敢娶你阿姐?”说着沾沾自喜起来,“我就不一样了,我敢。其泠,冲着你帮了我这么多次,我打算日后以身相许,你看怎么样?” 南弦没有理睬他,伸手在他的脸颊上摸索。 卿上阳嗅到了一点危险的气息,小心翼翼问:“你在摸什么?” 南弦冷冷看了他一眼,“找准迎香和颊车的位置。我前两日看了本奇书,说在这两个穴位施双针,可令人口不能言。反正你经常拿自己的身体试针,也借我试一次吧,看看书上写得准不准。” 结果卿上阳尖叫起来,“不行不行!好好好,我不说了、不说了……” 他不说话,便是岁月静好。 南弦笑了笑,坐回圈椅里,垂手在温炉上取暖。偶尔望一望外面的景致,那种悠然见南山的气韵,总让卿上阳恋慕不已。 唉,有时候玩笑话不一定是假的。可惜他一腔隐忍的深情,从来不曾被南弦看到。 第4章 公子世无双。 日子慢悠悠地过着,一晃到了年关,对于南弦来说,日常没有什么能掀起波澜的闲事,只有一点,前几日接到了识谙的来信,信上说南地天气炎热,民间忽然流行起了一种怪病,已经死了十余个百姓。 识谙是个喜欢较真的性格,尤其诊治病患遇上了难题,有股非攻克不可的执拗劲头。南弦读信,只看开头就知道结果,想必今年是不回来过年了,要留在当地钻研病症,找到合适的药方。 允慈接过信纸通读了一遍,很是失望,垂着袖子说:“一年才团圆一回,阿翁过世后,阿兄就被派到外埠去了,只留下我们两个人,家里怪冷清的。” 也是,父辈虽没有分家,但并不居住在一起,阿叔们也是各有各的忙处,平常走动得很少。碍于阿翁临终前的托付,那些婶婶们才偶尔过来看望一次。来了也不多逗留,不过嘱咐南弦照顾好妹妹,再去厨房和后院巡视一遍,确保下人不偷懒,米缸里有米,重任就完成了。 要是破例赏脸,临出门前会嘴上热闹一下,“遇见了难事,只管派人来传话”。当然谁也不会当真,识谙出门将近一年,就是姐妹俩相依为命,时候久了,其实也都习惯了。 南弦拍了拍允慈的肩,“过两日,咱们去市集上采买东西吧。”一面凑在她耳边,抬手遮掩住嘴,仿佛怕走漏了风声般得意地告诉她,“今年我攒了很多钱,可以给你做几身好看的衣裳,带你吃遍淮水两岸。” 允慈“啊”了声,“我不曾看见阿姐看诊收钱呀。” 南弦笑道:“我是闺阁女子,人家不会当面付诊金,都是出门前塞给婢女。起先我也让人推辞,后来人家执意要给,也就收下了。” 允慈慢慢点头,“不收钱财,人家就得欠咱们人情,与其欠人情,不如给钱更爽快。” 反正有钱就很快乐,阿兄不在家,反而少了管头管脚的人,细说起来更松散。 年下,难得迎来个大晴天,空气冰凉,但日光很耀眼。南弦有了闲暇,和允慈两个搬着圈椅,坐在檐下晒太阳。 家里有个家生子小女使,自小脑子不太好使,从院门上进来,低着头盘弄手里的一张纸,抬眼见了南弦,扬扬手道:“大娘子,门房上拾了个纸包,说送我了。这纸包里有三文钱,还写了几个字,张妈妈看了,说是要借命。什么是借命?” 南弦撑身接过来看,纸上果真写着,“借阳寿三年”。 “这是自知死期的人买命呢,”允慈唾弃不已,“门房拾了,却转送给你,真是缺德!” 小女使却很欢喜,一摊手让她们看她的三枚铜钱,笑着说:“不缺德,这钱是白得的,门房阿叔是好人。” 允慈叹气,“你的三年寿命,就只值三文吗?” 但是单纯的心思,向来只认得钱,小女使说了,“我有很多寿命,要不然在门前摆个摊吧,谁想买命都来找我,我多卖一些就发财了。” 南弦失笑,“阎王爷查生死册,你倒挂了十万年,到时候可怎么交代?” 说起阎王爷,小女使害怕了,“还要查账吗?”这三个铜子儿也成了烫手的山芋,她期期艾艾说,“那我不卖了,把钱还回去吧。” 南弦道:“送进瓦官寺的功德箱吧,请佛祖明断。” 小女使听了觉得很有道理,佛祖和阎王爷同朝为官,应该可以打个商量。 于是手忙脚乱往院门上跑,边跑边喊:“阿娘,我上瓦官寺去了。” 她母亲正在后面浆洗衣裳,听见她的喊声,从夹道里跑出来,擦着手呵斥:“上瓦官寺做什么去!”可惜根本喊不住,只好看着远去的背影抱怨,“这傻东西,一点忙也帮不上。” 南弦和允慈笑着坐回圈椅里,有时候单看这人间烟火,日子也很有意思。 说起有意思,其实做南弦这行的,不时还能窥破些秘辛,来问诊的贵妇们平时谨言慎行,在面对大夫时却从来不讳言,有什么便说什么。 南弦的医术涉猎很广,从磨牙治到白癜风,从鸡眼治到早泄,其实不仅仅专治女科里的毛病。然后就听说光禄大夫晨起如厕,尿如米汤,经常腰酸背痛,失眠多梦;散骑常侍一个深蹲脱了肛,正逢圣上出行又不好告假,坚持了一天,到家时裆下肿得拳头一般大。 反正就是各种有趣的事,病症之外引申至家道,还有夫妇之间千奇百怪的一地鸡毛。 太阳晒久了发渴,正打算让人送饮子来,门上忽然通传,说中书监娘子来了,请小娘子治疗产后无奶。 南弦说好,“请到偏厅奉茶。” 进门的时候中书监娘子在窗前坐着,正四下赏看。向家园中的风景很好,窗户外面有个小巧玲珑的湖,湖上养了一对鹅,就算隆冬时节,也是别具情趣。 加上女郎心思细腻,不像到了一般诊室,铺天盖地全是药味,触目所及也都是顶天立地的木质药柜。这里燃着乳珀,椅子上铺着香软的坐垫,因此中书监娘子见了南弦便由衷道:“我还是最爱叨扰向娘子,娘子这里清闲雅致,就算施金针也不令人害怕。” 彼此见了一番礼,南弦看向边上二十来岁的少妇,请她将手腕搁在脉枕上。 中书监娘子絮絮介绍:“这是我家三娘,产子后奶水稀少,这几日干脆没了。虽说有乳母,但别人喂养总不放心,因此来求小娘子,替咱们想想办法。” 她话说完,南弦也诊完了,收回手道:“我开个方子吧,三碗水煎成一碗,分三次饭前服用,一般一剂就见效。” 这话让中书监娘子很惊讶,“上回来了个催生的姥姥,说拿王不留行煎水喝,喝了半个月也未见成效,这方子一剂就能见效?” 南弦笑了笑,“单用王不留行不够,须得以甲珠、皂角刺等配伍。有没有用,且回去试一试吧,若不行再差人来。” 中书监娘子很高兴,摆手道:“既是向娘子开的方子,必是没的说。”见自己的女儿又递来个眼色,立时心领神会了,压声对南弦说,“还有个不情之请,我家三娘产后亏损了元气,整日都是恹恹的,向娘子看看,可有什么办法替她调理调理。”略顿了下又追加了一句,“若能男女同补,那就再好不过了。” 通常这种要求,无外乎打算明年再怀一胎。南弦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现成的方子来,往前推了推道:“回春、药酒,益气养血,滋肾填精。每日早晚一小杯,伤风与行经期间禁用。” 这下中书监娘子和三娘笑成了一朵花,中书监娘子道:“多谢了,这等闺阁里的事,果然还是得找闺中的女医。我家郎主近来因朝中的事,忙得摸不着耳朵,等下回来,我定要与娘子求一道方子,给那人补补身子。” 嘴上客气支应了几句,访客起身整理斗篷打算告辞了,三娘捋着门襟上的狐毛随口问:“阿翁因何事忙呀?可是冯翊王嗣子要归宗,为陛下拟诏头疼?” 她们说起冯翊王,南弦手上略顿了下,只听中书监娘子道:“可不是,要名正言顺,就得翻查典籍,找出合理的说法。月初本该是冯翊王嗣子面圣的日子,谁知那日却不曾露面,说是身中剧毒,险些丧命。隔了有七八日才上朝,当庭吐出一大口血,惊得圣上直蹦起来。” 南弦心下一跳,不明白那日明明已经治得差不多了,为什么还会吐血。 又听中书监娘子说:“录尚书事原本就主张厚待冯翊王一脉,这回更是要拿凶,要让嗣子承袭爵位。圣上看样子也有补偿嗣子的意思,这可是破了大例了,原说只封郡侯的,所以苦了你阿翁,把典籍都翻烂了,才找到一套说辞,拟诏向天下人交代。” 三娘抬起下颌,让婢女系好了领间飘带,抽空问:“那如今嗣子已经是冯翊王了?” 中书监娘子“唔”了声,“想是快了。” 母女两个整理停当,又向南弦道过谢,方辞出了偏厅。 南弦起先还不明所以,听到后面才恍然大悟,原来当着满朝文武的一口血不是白吐的,自有人家的心机城府。 回想那日见到冯翊王嗣子的场景,躺在那里奄奄一息,面色也瞬息万变,以至于她后来有些记不清他的长相。现在想来,那双满含少年清气的眼睛也是会骗人的,身世复杂,就得多花心思,一切的绸缪,也就变得有理有据了。 人间直恁芬芳 第4节 嗐,朝堂上的事好复杂,想多了头晕。 南弦将脉枕收回抽屉里,正打算回后院和允慈商议晚间吃什么,忽然听见回廊上有脚步声传来,回事的仆妇站在门前禀报,说外面来了两个人,非要求见小娘子。 南弦没往心里去,垂眼道:“想必是来看诊的,把人请进来吧。” 可仆妇又迟疑,“那是两名男子。” 南弦想都没想就回绝了,“我不给男子看诊,让他们去别处吧。” 仆妇应了声是,“婢子这就去。”边走边嘟囔,“我就说了,小娘子不给男子诊脉,偏一口咬定会见他们……” 南弦闻言抬起了眼,忙叫住了仆妇问:“那两个男子什么模样?” 仆妇道:“一个中年汉子,胡子长得像眉毛。另一个看不清长相,老深的帽兜罩着脸,站在那里一句话都不曾说。” 南弦了然,示意仆妇:“请他们去前厅,我稍后就来。” 仆妇虽有些不解,但还是照着吩咐去承办了。 南弦收拾了笔墨,起身抚抚裙裾往前厅去,走在对面游廊上,就见门前站着一高一矮两个身影。那位管事她是记得的,侧身站着,还是先前见过的样子。但另一位,说实话所见都是躺在床上的样子,因此看上去陌生得很,只觉清瘦且高挑,笔直地立在那里,身如修竹一般。 管事一个错眼看见她,忙遥遥向她拱起了手,“今日方来向小娘子道谢,请小娘子见谅。” 南弦还是一副不紧不慢的模样,笑道:“客气了,看贵家主行动如常,我就放心了。” 受到救治的正主,这次必须亲自向救命恩人道谢,披着斗篷的年轻人终于摘下了帽兜,向她深深长揖下去,“向娘子的恩德无以为报,雁还深谢了。” 南弦忙抬了抬手,“我也是受兄长所托,郎君不必多礼。” 客气承让一番,那年轻人方直起身来。这一见,上次的惊艳又扩大了几分,眼睛还是那双眼睛,但眼睛之外又有可圈可点之处,凝白的皮肤,标致的仰月唇,公子世无双,不过如是。 第5章 阿姐。 有些人,天生让人觉得易亲近,比如南弦。 神域端详了她半晌,笑着说:“不知怎么,看见向娘子就觉得熟悉,好像早就认识一样。” 南弦与男子打交道的机会不多,除了识谙,就只有经常给她添麻烦的卿上阳。因此听到他这样说,一时不知道应当怎么回答。 还是管事解了围,接过话头说那是当然,“郎主病重时候,是向娘子救郎主于水火,郎主的命可是向娘子从阎王爷手中夺回来的,难怪有一见如故之感。” 神域颔首,复又对南弦道:“原本早该来拜会娘子,只因俗务缠身,一直拖延到今日,还请娘子不要怪罪。” 南弦坦然道:“郎君行动自如,比我原先预判的恢复得更好,只要顽疾根除了,什么时候莅临鄙宅,都是良辰吉日。”边说边向内引领,“二位请里面坐吧,天寒地冻的,先暖和暖和,吃杯茶。” 女郎不像男子,待客的时候面面俱到,又忙着吩咐婢女准备香饮与茶食,连该用什么茶叶,烘焙至几分光景都有仔细交代。 转身退回堂上,因面前这人是识谙临行前托付的,所以比对待其他病患更上心。南弦在案后坐定,便和声道:“小郎君请上前来,我再为郎君诊诊脉,看看体内的毒素是否排除干净了。” 神域听了起身,那上等的丝绒斗篷因微微的一弯腰,漾出一片柔旖的光。 斗篷之下是柔软的缭绫,袍子自腰部织出无数寸来宽的褶儿,一层一层地赶赴,脚下一挪步,袍裾便缠绵开合,凌波而来一般。 抬手把腕子搁在脉枕上,她在潜心诊脉,他则平静地望着她,向她说明自己的症候,“我近来时常有心悸胸闷之感,尤其入了夜,浑身无力,请娘子为我诊断。” 南弦呢,听过中书监娘子的话后,心里便有底了。他说不适,那就是不适,她也不必直言脉象平稳,只是顺着他的话头道:“小郎君体虚血亏,还需要调养。回头我开个方子,郎君吃上十日,料想就差不多了。” 对面的人听后目光一凝,对这诊断心照不宣。 脉诊完了,他缓缓收回手,却没有急于起身,只道:“我与娘子一见如故,又蒙受娘子大恩,实在是有缘。娘子也知道,我不是建康人,在这城中也没有亲友投靠,每常觉得自己孤零零的。尤其上回中了蕈毒,愈发觉得群狼环伺,寸步难行。” 南弦还是习惯性地从医者的立场开解他:“小郎君不必忧心,这蕈毒虽然厉害,只要清除得当,不会留下病灶的。” 至于他的处境,她想了想道:“小郎君回建康,是孤舟归港。这城中王族遍布,都与小郎君是血亲,小郎君千万不要自苦,应当敞开心扉才好。” 结果却引出了他的苦笑,“娘子以为城中王族都认我这血亲吗?前几日还有人在朝堂上质疑,要滴骨验亲呢。” 南弦吃了一惊,所谓的滴骨验亲,是要将他的血滴在冯翊王的骸骨上,血能渗透便是至亲。这种方法最早出现在《会稽先贤传》中,看上去合乎父子血脉相连的道理,实际却是无稽之谈。骨骼在地底下埋藏多年,早就酥软了,别说拿人血滴,就算拿鱼血滴,也是能够渗入的。 “那么小郎君答应了吗?” 神域垂下眼说没有,“掘出先父的遗骨,是大不敬,我宁可回到湖州,也不愿惊动先人。” 一旁的管事愤懑道:“这些非分的要求,不过是不愿我家郎主认祖归宗的托词。朝中宰执见过郎主后,谁不说郎主与先冯翊王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再说别人不知道,难道圣上也不知道,被几句谗言就蒙蔽了视听吗!” 这话着实逾越了,神域低低叱了声:“伧业,不得妄言!” 管事道是,微微叹了口气,“小人莽撞了。” 言语虽孟浪,但谁说不是大实话呢。神域复又对南弦道:“我与娘子推心置腹,只是想让娘子知道我的处境。这偌大的建康城,实在没有一个可堪依托的人,还不如我在湖州时候逍遥。加上初入城就领教了手段,今后哪里还敢轻易信人。” 他话中藏着话,说了半日,不曾切入正题。与其费心琢磨,不如干脆言明来意,南弦顺口虚应了两句,正色道:“小郎君有什么话,就请直言吧。” 她是通透人,这番层层递进,心里应当有了准备,于是神域开门见山道:“我也没有别的心思,只盼结交娘子这样的朋友,将来在建康城也好有个照应。我知道,我的安危令兄托付过你,但我与令兄,实则没有渊源,都是看着上一辈的交情。不瞒小娘子,这次来,是有个不情之请,我中毒的事,圣上已派人彻查,到时候朝中恐怕还会传讯娘子,届时请娘子为我周全。” 想必就是那一口血的托付,南弦立刻会意了,“小郎君中毒之深,一般人不了解,我却一清二楚。请小郎君放心,若有传讯,我一定如实禀报,绝不隐瞒。” 可见是不虚此行啊,神域浮起一个笑来,“家母在世时,曾与我提起令尊,称赞令尊高风亮节,令人敬仰。如今我结识了小娘子,小娘子的风骨亦令我佩服,向家果真是有德之家,我承娘子的情,留待将来慢慢报答。” 其实也谈不上是勾心斗角,只是费力琢磨一个人的心思,实在让她乏累。南弦一时晃了神,点头说:“好好好……”忽然觉得不对劲,忙又更正,“我的意思是小郎君别客气,我家世代行医,不求什么高风亮节,只求问心无愧。” 说着转头看外面,暗道别不是厨上的人冻僵了手脚,怎么说了半日话,也还没见人上茶点。 正要询问,苏合带了两个婢女进来,将香饮和点心放到了贵客面前。 凝重的气氛到这时才缓解,南弦笑道:“厨上新蒸的鹅梨酥开窍润肺,请小郎君尝尝。” 本以为人家话交代完了就会告辞,没想到他却赏脸坐了回去,那如玉的指尖探出袖褖,捏起一块鹅梨酥咬了一口。 婢女忙斟茶,美味的糕点换来了赞美。苏合先前也算见过这位郎君,彼时就剩一口气,看不出什么门道,没想到活过来了,竟是这样惊为天人,不由悄悄多看了一眼。 场面上的周旋结束了,接下来的谈话便松散了很多。神域笑着说:“我听娘子一直唤我小郎君,娘子是觉得我年纪比你小吗?” 说起这个问题,确实值得探究。 南弦初见他,就觉得他年岁不大,应当刚及弱冠吧。加之他身中剧毒,又有羸弱的病态,这印象就保留下来了。 但妄自揣测人家的年纪不好,南弦笑了笑,“我偶尔也替孩子看诊,随常称呼惯了,一时改不过来,还请不要见怪。” 对面的人听了,也不去深挖她话里的矛盾,曼声道:“我是崇嘉九年,十一月生人,小娘子呢?” 南弦差点笑出来,心道这声小郎君称得一点不错嘛。在他期盼的眼神里,她微正了正身子,“巧得很,我与郎君同岁。”说完又追加了一句,“我是八月里生人。” 三个月的差距,似乎也能占足年龄上的优势。神域窒了窒,重又换了个解嘲的笑,“看来我该唤娘子一声阿姐才对。我的身世,阿姐都知道了吧,匆匆换了个姓氏,直到现在还不习惯。我的小字叫雁还,阿姐若不弃,就这样称呼我吧。早前养父为我取了这个名字,我一直以为再寻常不过,如今想来,却是别有深意。” 他如此熟络,谈笑间就改了口,一声声阿姐叫得震心。南弦虽然有些不习惯,却也不能让人下不来台,含糊两下也就默认了。 神域轻瞥了下她的神情,知道趁热打铁的道理,嘴上自责起来,“我怎么与阿姐说了这些闲话,真是对不住。不过经历了上回的变故,我着实信不过其他人了,所以斗胆生出个想法,想请阿姐当我府上医官,不知阿姐意下如何?” 南弦很觉得意外,一般王侯府邸雇请医官要在朝中挂名,且向来是男子任职。自己是个未出阁的女郎,世上也没有女郎任王府医官的先例,于情于理都不该答应。 神域应当是看出她的顾忌了,忙宽解道:“不是要阿姐常驻在鄙宅,阿姐还可以像以往一样为官眷们看诊,但我若有急事,请阿姐以我为先而已。” 一旁的伧业趋步呈上了一个木匣,“小娘子的俸禄连同上回的诊金,我家郎主都命小人备下了,请小娘子笑纳。” 可惜南弦并未接,推脱道:“我替人看诊,是闺阁中闲来无事消磨时光,并不以此为生计。郎君若是不豫,我照常为郎君看诊,但医官一职就不必了,实在是怕不能胜任,连累家君家兄蒙羞。” 她不答应,神域也不好强求,脸上显出一点遗憾之色,叹道:“是我冒昧了,不曾设身处地为阿姐设想。既然如此,还是以阿姐自便为宜。”说着站起身来向她拱手,“打搅了阿姐半日,我也该告辞了。” 南弦道好,转头吩咐廊下听令的仆妇,“替我送郎君出门。” 仆妇得令上前,呵腰比手,“请贵客随我来。” 神域主仆方跟随引领往大门上去了。 南弦目送他们走远,吊着的心神到这刻才放下来。 奇怪,刚才的一番交涉明明再正常不过,却无端令她紧张。总觉得这人深不见底,仿佛年轻的皮囊下藏着世事洞明的老道灵魂,每说一句话,都得前后思量。 总之抱定一个宗旨,往后尽量少与此人来往。王府医官这个职务不要贪图,丰厚的月俸也不要觊觎。人不生贪念就能自保,她和允慈现在过得不错,不要节外生枝就好。 那厢伧业侍奉家主登上马车,扶车前行时还在嘀咕:“向娘子甚是谨慎,似乎不欲与咱们过多牵扯。” 神域低头盘着檀香手串,不紧不慢淡笑了声,“世事不由人,不欲牵扯也牵扯了。若是正大光明做了我的医官,或许对她还好些。” 第6章 我好像来迟了。 至于南弦那边,自然不觉得拒绝了这个莫名的邀约,有什么不妥之处。 临近年关了,今日二十九,明日就是年三十,家里忙于布置过年一切所需用度,巷子外的大街上,售卖对联和桃符的摊子从街头绵延至街尾,还未出查下巷,就能听见喧闹的吆喝声。 这建康城,正热烈地准备迎接过年,每个人都变得宽容大度,连后院那个凶悍的担水老翁,这几日都不骂人了。不管身上是不是有病症,大家不约而同决定过完年再生病,因此年下南弦是很有空闲的,可以在家剪窗花,等日头升高一些,带着允慈出门采买。 年轻的女孩子,但凡要逛街市,都得仔细打扮一番,但因还在孝期内,不能穿太过明艳的衣裳。允慈换了件藕色的曲领衫,配上山矾的交窬裙,在地心愉快地转了两圈,“阿姐你看,好不好看?” 南弦正在妆台前梳头,就着黄铜镜子看她,连连称道:“很有春日的明媚气韵。” 直起身紧紧裙上腰带,那霁蓝色的杂裾铺满裙脚,细长的飘带从围裳中飞流直下,走上两步,有翩若惊鸿之感。 南弦笑着说:“我这样打扮,好像也很好看。” 那是自然的,在允慈眼里,阿姐怕是建康城最美的女郎了。因为时时有官眷登门,见过不少闺中的小娘子,要论眉眼,阿姐最为端庄,要论身段,阿姐那一捻柳腰,十五岁的自己都要逊她三分。要不是阿姐有悬壶济世的宏伟抱负,漫随应选的女郎们进宫采选,不说当上皇后夫人,当个宠姬是不成问题的。 小孩子口没遮拦,还真与阿姐这样说过,被阿姐毫不留情地捶了两下。 该出门了,两个人牵着手走出巷道,阿姐习惯性地紧紧拽着她,仿佛一个疏忽,人就会走丢。 允慈也申辩:“我又不是小孩子,不会乱跑的。” 南弦说不行,“过年人多,说不定混进了拍花子。你这样不设防的女郎最好骗,回头套上麻袋抓走,卖到外埠给人做婢女,天不亮就让你起来生火做饭洗衣裳,看你怎么办。” 当然这都是用来吓唬人的,真要被抓走,卖去做婢女都是前世烧了高香了。 允慈皱皱鼻子,不敢反抗了,老老实实挽着阿姐一起逛。 经过肉铺的时候见好多人围着,铺子的屋檐底下挂着一排大铁钩,悬挂着蹄髈、肋条、心肝。允慈说:“我昨日看了一本杂书,书上写了个故事,到如今想起来还很难过。” 南弦好奇追问,就听她喃喃吟诵起来:“芙蓉骨肉烹生香,乳做馎饦人争尝。说洪景年间大旱,颗粒无收,百姓穷苦,饿死了好多人。有一对小夫妻刚成婚不多久,实在熬不过去,一日妻子忽然拿了三千文交给丈夫,自己含泪出门了。丈夫忙出去找她,找到时候发现妻子的手臂悬于市集上,原来她拿自己换了三千文钱,成全丈夫活下去,阿姐说,可是很让人悲伤啊?” 南弦听了,心下不免唏嘘,可说出来的话却打破了允慈的幻想。 “正是新婚,才愿意拿自己换钱,要是成婚十年八载,不把丈夫卖了就不错了。”说着便笑起来。 允慈干瞪眼,“为什么?” 南弦道:“你看来咱们家治脏躁症的,哪个不是牢骚满腹。上回尚书右丞家娘子抓药之余还治腰伤呢,说是夫妻闺中打仗,不小心扭伤了。” 这下允慈无话可说了,实在是她们每日都能听说一些别家秘辛,老夫老妻,很容易起干戈。 人间直恁芬芳 第5节 唉,算了算了,感动就留在书里吧,现在要紧是满足口腹之欲。允慈指了指郡城墙下的小摊,“说起馎饦,我就饿了,咱们去吃两碗好不好?” 南弦说好,招呼随行的婢女先行找座儿,自己与允慈随后跟了进去。 刚要坐定,忽然见棚外进来两个人,穿着武侯的甲胄,一脸的横肉丝儿,大步到了她们面前,声如洪钟地问:“哪位是向家大娘子?” 大家面面相觑,南弦不动声色将允慈拽到了身后,坦然道:“我就是。不知效用找我,有何贵干?” 那两个人倒也还算客气,毕竟向家女郎为城中女眷治病,以前不曾打交道,不担保以后也不打交道。遂拱起手行了个礼,“我等是校事府的人,请娘子拨冗,跟我们走一趟。” 允慈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紧紧拽住了南弦,探头道:“我阿姐又不曾做坏事,你们凭什么拿她?” 结果那两个人把眼一瞪,“校事府办事,小娘子还是不要质疑的好。” 所谓的校事府,奉命讨奸、治狱、督察官员亲贵奢侈逾制不法等事。以前还是个正当的衙门,后来逐渐演化,变成了人人畏惧的酷吏机构,但凡他们传召,确实不需要交代缘由。 南弦心里明白,想必就是毒蕈事件引发的,那日神域说的朝廷正彻查,原来竟是校事府承办。 怎么办呢,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事,早就该作好这种准备。南弦安抚允慈:“没什么要紧的,我跟他们去一趟,你且回家,守好门庭。” 允慈和边上的婢女干着急,忙跟着追出去,可那两个人头也不回地带着南弦一路往北,很快便消失在了街市尽头。 校事府坐落在朱雀航的左路,那两边原本是百官府舍,今上御极之后,将官舍迁往横塘,这里则改建成了各路官衙。 南弦小时候跟随阿翁来过这里,彼时还是廷尉的府邸,现在门楣上挂上了冷冰冰的“校事”二字,朱红的抱柱也被漆成了黑色,站在台阶下看,像个巨大的虎口。 虽说行得端坐得正,但到了这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也还是有些胆寒的。 引路的人向内比手,“向娘子,请吧。”语调里透出了几分请君入瓮的意思。 南弦提起裙裾进门,腊月二十九了,官衙内毫无懈怠的迹象,两边狱吏钉子一样执刀站立着,面前有人经过,十几双眼睛齐齐盯着,几乎要把人盯出满身的窟窿。 南弦硬着头皮迈进正堂,堂上没人,径直被引进了偏厅里。 这偏厅被布置成了书房模样,校事府的长官倒是个颇有情调的人,案上的陶瓶内插了一枝花,边上的铜鹤炉里轻烟袅袅,燃着松柏香。 听见脚步声,案后坐着的人抬起眼来,并不像传闻中凶神恶煞的样子,反倒有几分儒雅气,站起身问:“来人可是向娘子?” 南弦说是,向他行了个礼。 他点点头,缓声道:“今日请小娘子来,不过是寻常问话,不算过堂应讯,娘子不必害怕。” 南弦微俯了俯身,“我一定知无不言,请大相公询问。” 她唤人家大相公,通常大相公是用来称呼宰执的,一个区区的监察,当不得这样殊荣。 案后的人说:“我叫王朝渊,朝堂上只是个从四品的官职,小娘子可以称呼我为监察。大年下的惊动小娘子,是为冯翊王嗣子中毒一事,朝中正在侦办这桩案子。小娘子作为亲历的女医,免不得要回答几个问题……哦,例行公事而已,小娘子据实交代就是了。” 据实交代,惯用的言辞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威吓。 南弦复又欠了欠身,不知他会如何层层盘问,自己能做的是尽量撇清,千万不能让向家搅合进这件事里来。 果然,王朝渊的头一个问题,就是事先是否认识王嗣子。 南弦摇了摇头,“从来不曾结识。” 这个回答显然不能令王朝渊满意,他沉吟了下道:“这就说不通了,我听闻小娘子向来只为女眷看病,且从不出诊,如何深更半夜有人登门相请,小娘子就欣然前往了?” 南弦道:“那夜受命前来的管事,并没有说明是为王嗣子看诊,谎称国公府上女眷难产,一定请我前往救命。我自小跟随家君学医,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他们百般央求,我只好破例,到了清溪东郊,才知道并不是国公府上传召。” 王朝渊仔细听她说完,抬起眼轻轻瞥了她一眼,那眼神犀利如鹰隼,“王嗣子身中剧毒不找太医局医官,却去闺阁中请娘子,道理似乎有些说不通啊。”言罢又换了张笑脸,和声道,“小娘子用不着藏着掖着,干我们这行的,好些事早就盘摸清楚了。想必令尊和令兄早与王嗣子结交,小娘子是知情的,所以才费了那么大的力气救治王嗣子,不知我说得对不对?” 这就是在讹人了,要是果真盘摸清楚了,就不会多此一问。 圣上虽然召冯翊王血脉回朝,事先到底有受迫的成分,况且朝中局势不明,校事府又是听谁的令、为谁所用也说不清。阿翁参与进冯翊王事件,保下了冯翊王后人,恐怕非但无功,反而有过。圣上接纳神域,不表示宽宥违反王命的人,今日校事府只要套出了话,她就别想回去过年了。 斟酌再斟酌,她说:“家君当年是太医局副使,最爱钻研疑难杂症,曾不止一次替人解毒,朝野上下人人皆知。如今家君虽然仙游了,我们兄妹勉强也传承了几分,王嗣子家仆来向宅求治,也不算病急乱投医。” 王朝渊见设下的钩子被她拆穿了,一时有些悻悻然。 既然此路不通,就从另一条路下手,他调转视线打量这年轻的女郎,慢悠悠道:“王嗣子中的是鬼笔鹅膏的毒,此毒虽然阴狠,但向副使确实有解毒的妙手。小娘子传承了衣钵,医术精湛,想必已经化解了王嗣子身上的残毒。只是不知道经此变故,王嗣子将来会不会留下什么病根,伤了贵体。” 关于这个问题,南弦早有准备,“刀剑伤在皮肉肌理,毒却行走经络五脏,要说完全化解,就算华佗在世也不敢担保。前几日王嗣子来鄙宅道谢,我又替他诊了一回脉,脉象仍旧不平稳,气息也杂乱无章,表面看似没有大碍,实则元气极度亏损……” 可是话还没说完,就听王朝渊忽然暴呵了一声,“向娘子,没有人教过你,不要在校事府耍花样吗?那日圣上当朝传召太医为王嗣子诊治,太医明明说王嗣子已无大碍,你却还在这里危言耸听!” 南弦是闺阁女孩子,家里人向来轻言细语,来看诊的病患也个个客气有礼,何时被人这样呵斥过。 王朝渊一番震慑,让她脸色顿变,但委屈惊惶也没能令她改口,她咬牙说:“行医在个人,别人如何诊断我不知道,我的诊断就是如此,监察为何不信呢?” 王朝渊冷笑了一声,却并不像南弦设想的那样,急于逼她承认神域已经痊愈,反倒透出一种怪诞神情,意有所指地引导,“王嗣子身上余毒未清,实则伤了根基,甚至还有性命之虞,我若这样理解,向娘子看可对?” 他话锋一转,让南弦措手不及,脑子里飞快权衡起来,这蕈毒到底是有残留好,还是没残留好。 有残留,罪在下毒的人,万一神域有个闪失,也是下毒之人的罪过。 但果真那么简单吗?医术不精,治死了王族,她又如何全身而退? 正在犹豫不决的时候,忽然听见门上传来一道清亮的声线,气定神闲地说:“毒虽有残余,以向娘子的医术,早晚会为我清除干净的。王监察与女郎说话,何必这样疾言厉色,要是吓着了女郎可怎么办。” 从来没有一个人的声音,让南弦感觉如此悦耳。自己陷在水深火热之中,事主的及时出现无异于一场救赎,简直令她感激涕零。 她匆匆回头张望,那道清瘦的剪影投射在了夕阳西下的窗纸上。慢慢移动过来,最终在门前现身,他的笑容含蓄却明朗,目光漫漶过她的脸,温声道:“阿姐,我好像来迟了,平白让阿姐受惊了。” 第7章 多温存,多体贴。 “圣上关爱,王监察秉公办事,难免有急进的时候,只要我解释清楚,想必就天下太平了。” 他是刀切豆腐两面光,既救了南弦的急,也不让王朝渊下不来台。 抬手掩住唇,他清了清嗓子,复转过视线望向王朝渊,和煦道:“这两日我正服用向娘子开的药,较之先前已经好多了,王监察不用担心。向娘子于我有恩,还请监察看在我的薄面上,不要为难向娘子。” 王朝渊见真佛来了,慌忙站起身长揖下去,“不知王嗣子驾临,有失远迎。我这人生来嗓门高,一着急容易失态,并不是有意慢待向娘子,还请向娘子不要多心。” 这番托词当然用不着南弦回应,神域笑着接过了话头,“可不是么,我就说王监察不是这样的人,向娘子亦大度得很,这件事就不要放在心上了。”说罢又问王朝渊,“不知向娘子的讯可应完?若是应完了,就让我送她回去吧。眼看天将暗,女郎独自赶路,不便得很。” 王朝渊还有什么可说的,原本打算一步步引这女郎入套,结果这小子一来,打乱了满盘计划,只得诺诺道是,“该问的都已经问完了,向娘子随时可以离开。” 嘴上这么说,心里早就恨出了血,只是碍于人家的身份,暂且只能按捺,但来日方长,山水总有再相逢的时候。 神域不管他怎么暗中咬牙,只管轻快地招呼南弦,“那阿姐,这就随我走吧。” 南弦求之不得,朝王朝渊行了一礼,忙跟着神域出了门。 穿过前院甬道,这回再没有人盯着她看了,神域走在前面,偶尔回头瞥她一眼,见她就在身后不远,便舒展广袖,意态闲适地负起了手。 也算见识了一回这泱泱□□最黑暗的一面,虽然仅仅只触及一点皮毛,但酷吏之流的两幅面孔,足够南弦咂摸一阵子。 脑子里一直反复念叨一句话,日后行事当愈发谨慎……忽然发现神域嘴唇兀自开合,她一时未听清,“啊”了一声问:“小郎君说什么?” 小郎君叫得顺理成章,也如他唤她阿姐一样顺溜。 先前的话,忽然变得没意思了,他当即调转了话锋,“今日是腊月二十九,节前连累阿姐进了这污秽之所,是我的罪过。” 能够脱身就好,刚才的阴影很快就消散了,南弦摆了摆手,“那日你说朝中正在彻查此事,我也料定会有人传讯我。也好,审问完了,日后就没事了,反正要过堂,宜早不宜晚。” 然而日后果真无事了吗?这个问题连神域都不好回答。 踱出朱雀航巷道,马车就停在巷外,他比了比手,“上车吧,我送阿姐回家。” 从朱雀航到查下巷虽有一段路,但也不算太远,南弦不便与外男同乘,更不能让一个大病初愈的人为她扶车,遂道:“在校事府这半日,手脚都被绑缚住了,正想松散松散呢。我自己回去就好,小郎君不宜受寒,还是早些回清溪吧。” 作为男子,是断不能把女郎扔在半道上的。神域含笑道:“既然如此,我就陪阿姐走一程吧。” 走一程也好,活动开了筋骨,就不觉得冷了。 两个人顺着堤岸慢慢往回走,南弦边走边嘀咕:“我进校事府,允慈那丫头果然放心,居然没来接我……” 神域听见了,忙替向二娘子说了句公道话,“我来时,的确见贵府上有人在等候,不过校事府诡谲无行,我又是头一次与王朝渊打交道,不敢确定能否立刻把阿姐带出来,因此劝她们先回去了。” 南弦不是当真计较,不过玩笑着抱怨两句罢了,便笑道:“是该先回去,天太冷了,不知要等到几时呢。” 缓步而行,长堤两岸的树都掉光了叶子,傍晚的余晖穿过枝丫照在人身上,把两道影子拉得老长。 过了好半晌,神域方把话题掰回来,“我来之前,王朝渊可对阿姐无礼?” 南弦说没有,“起先一切如常,王监察也不曾刻意刁难,但问及小郎君身上残毒是否清除,却怎么回答都不对。王监察似乎有意引领我,将小郎君身上病症说得越重越好,难道他别有深意吗?或者是在暗中协助你?” 神域凉笑了声,眉眼间浮起一片荒寒,“我与校事府,从来没有任何交情。阿姐知道圣上召我回朝的原因吧?肃宗只有圣上一子,而圣上无所出,宗庙总要有人供奉。纵观这建康城,王族遍地,但大多是广平王的后裔,圣上与广平王隔着一层,算来算去,只有我与他同是皇伯魏王的血脉,要分忧也应当是我。”说着又带上了自嘲的口吻,“认祖归宗,享无边富贵,我的富贵,须得像祖父一样拿儿子来换。如果这场蕈毒在我身上埋下了祸根,病殃殃的身体还能指望有儿子吗,那留我在朝有何用,不如从广平王那支里挑个人过嗣,也省得如此大费周章。” 南弦听他平静叙述,心中巨浪滔天,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想借机直接拿回冯翊王爵位,幕后的人干脆顺势而为,打算将他逼回来处。 他上次说群狼环伺,并不是危言耸听,如果没有他,王族中的男子人人有机会登顶,因此他必定是所有人的眼中钉肉中刺。鬼笔鹅膏究竟是谁投进后厨的,已经来不及追溯了,紧要关头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让任何一个有可能被收买的太医治垮他,所以伧业才会夜半登门,至少向家人不会害他。 转头打量他,忽然觉得他很可怜,有些话说出来不好听,但事实摆在眼前,他就像只小猪崽儿,捉回来是为繁衍子嗣,供人挑选的。 如何安慰他……这种事不能安慰,你站到这个位置上,必有你存在的道理。湖州虽好,但身世被那些挖空心思的臣僚翻出来,就别想再过平静的日子。与其不知何日何时死于暗箭之下,还不如走到台前来,直面刀枪剑戟。 “小郎君不易。”南弦道,“既然不易,就更要保重自己。你身上的毒已经解了,谁也不能让你成为弃子。” 神域绽出了笑容,“那就承阿姐吉言了,但校事府那帮人,恐怕不会放过大做文章的机会,也许今日的问话,明日就会传入宫中,所以我那日想请阿姐当我的医官,若是有必要,还可面圣为我正名。” 结果他低估了眼前这位女郎自保的决心,她并没有一时热血上头,冲口答应。他见状,话锋又是一转,“这是我早前的愚见,现在已经不重要了。反正我知道,若我有难,阿姐不会坐视不理,所以心中笃定得很——这凉薄的人间,多亏还有阿姐。” 他眉舒目展,三言两语就示了弱,一副要与她贴心贴肝的架势。 南弦其人呢,外冷内热,且女孩子对弱小有本能的保护欲,他几句热络的阿姐,再加上畸零的身世,这番话她也就含糊默认了,谁让医者有仁心呢。 缓缓行来,已经能看见查下巷口的小门楼了。神域将人送进巷子,将要到向宅门前时,忽然叹了口气,“要过年了,我很是怀念在湖州的日子。那时我阿娘还在,养父也没有病重,一家人热热闹闹过年,年前就预备好了各色焰火,只等三十晚间守岁,可以跑到庭院里燃放。” 如今孤零零漂泊在建康,过年也没有亲人在身旁…… 他从来不掩饰自己的苦楚,越是这样,南弦越是同情他,好言安慰着:“今年不平静,等来年就好了。不知令尊得的是什么病,看诊的大夫怎么说?我粗通医理,有机会可以替令尊把个脉,若是能把身子调养好,小郎君也不至于那么寂寞。” 神域听她这样说,脚下顿住了,“阿姐真是菩萨心肠,我养父的病症要是能治愈,那我的孤寂之症也就药到病除了。眼下他还在湖州将养,等我这里安顿好,自然接他入京,到时候再劳烦阿姐。” 转眼行至门前,他掖着手,抿唇笑了笑,“我就送阿姐到这里了,阿姐进去吧。” 门房上发现大娘子回来,早就派人进去传话了,还没等南弦开口,允慈就飞奔出来,一把抱住她呜咽不止:“阿姐,吓死我了,我怕校事府的人扣留你,让你下大狱。” 南弦被她勒得喘不上气来,挣扎着拍了怕她的后背,“好了好了,有惊无险。”一面向神域道谢,“麻烦小郎君送我回来……我就不虚留你了。” 允慈这时候才想起边上有人,忙松开南弦,尴尬地抻了抻衣角。 神域宽和一笑,复退后两步,转身朝巷口去了。 他慢慢走远,鸦青色的斗篷几乎融入暮色。不知是不是骨子里天然的王族贵气,让他生来与贩夫走卒不一样,就连步伐,都透着持重肃穆。 允慈看得出神,南弦喊她好几声都没有听见,最后被强行拖进了门里。 “这位郎君真好看。”允慈回过神来嗟叹,“我从没见过这样上品的男子,先前在校事府外,他上来与我攀谈,我紧张得心都快从嘴里蹦出来了。” 南弦大呼倒灶,“你阿姐被抓进了校事府,你还有心思看男子!” 人间直恁芬芳 第7节 鹅儿道:“好像是张洛神图。洛神来着,难怪著作郎要瞎想。他家就生了一位女郎,因守了三年孝,今年都二十二了。人家说女大三抱金砖,果真遣了冰人登门,不知道后来怎么样。” 总是市井中流传的一些奇怪传闻,听听则罢,反正与他们也不相干。 南弦低头将最后一口冰酪吃完,满足地长叹了一口气。 说实话别驾府女郎的闺房中,味道不好闻,以至于出来半晌,还在鼻尖萦绕不散,没有办法,只得拿酪冲一冲。 现在好了,嗅见的都是乳酪的香味了,让鹅儿把碗还回去,就可回家了。 烈日之下,一辆马车穿街过巷停在向宅门前,甫一进门就见一个身影站在回廊下的阴影里。南弦仔细打量,脑子里胡乱翻账,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原来是神域府上,那个叫伧业的管事。 “向娘子。”伧业上前行了一礼,“许久未见向娘子,娘子一切安好?” 南弦点点头,“多蒙惦念。” 伧业脸上挂着笑,掖手道:“原本该常来给娘子请安的,但因建府后琐事繁多,一时没能顾得上。” 南弦倒还有开玩笑的闲心,“大夫这里,还是少来为妙。”说罢向内比比手,“请里面坐吧。” 伧业不曾挪步,只道:“向娘子,小人是奉家主之命,请娘子上清溪看诊的。” 南弦问:“贵家主不豫吗?” 伧业说不是,“老家主接到建康来了,上回家主不是与娘子说起过老家主常年患病吗,如今想劳烦娘子,上门为老家主诊个脉。” 只是见她刚从外面回来,又有些迟疑,“若今日忙碌,明日也可以。” 南弦说不要紧,“下半晌无事,你稍等我一会儿,我进去换件衣裳。” 伧业忙道好,让到了一旁。 南弦快步回到房里,让人取了件葭灰的曲领衫来。刚要出门,不知允慈从哪里冒了出来,一把搂住了她的胳膊,“阿姐,我陪你一起去。” 南弦失笑,“我去给人看病,你去做什么?” 允慈毫不讳言,“我去看小冯翊王。”说罢推搡南弦,“阿姐快走吧,别让人等急了。” 南弦没办法,让苏合把药箱交给允慈,“跟着去可以,须得干活。” 允慈爽快地背起了药箱,笑着说:“我手脚向来勤快,阿姐是知道的。” 一路到了门上,伧业已经在槛外等候,上车直奔清溪,抵达王府门前,见一块煊赫的牌匾挂起来了,端端正正写着“冯翊王府”。 相较上一次,这次府里家仆多起来,很符合王侯官邸的排场。南弦和允慈跟随伧业进了后宅,老远就见画楼前的廊庑底下有人徘徊,那身形,即便隔了半年,也还是一眼就能辨认出来。 他穿着银褐色的纱罗直裾袍,相较上次会面,更为倜傥轻盈。五官还是那五官,只是眉眼间多了几分从容,人还未到跟前,他就提起袍裾迎下台阶,满是久别重逢的欢喜,笑道:“天气炎热,劳烦阿姐了。” 南弦刚要张口应,只觉袖子被人暗暗拽了一下,允慈悄悄冲她眨了眨眼。 她无可奈何,话里得想办法带上的允慈,颔首道:“大暑天里,人容易患病,既然大王传见,我们姐妹便一块儿来了。” 神域听了她的话,脸上神情一黯,先对允慈说了声“偏劳”,复对南弦道:“阿姐怎么唤我大王呢,听上去太见外了。还如以前一样,唤我小郎君吧,倒是小郎君这个称呼,比官称更有人情味。” 这番话,弄得像认亲似的。允慈是孩子心性,脸上一直笑吟吟,越是亲近越高兴。南弦与她的想法不一样,该看诊就看诊,看完了,好早些回家。 嘴上虚应两句,她朝门内望了眼,“病人在里面?” 神域说是,牵着袖子向内一比,“阿姐随我来。” 进门看,一个四十来岁的男子坐在交椅里,脸色发红,面目也有些浮肿。见人进来,勉强站起身道:“向娘子来了?我听雁还说起过,上次是娘子救了他性命,多谢了。” 南弦忙还礼,“唐公不必客气。” 要说这称呼,着实是不好定夺,之前神域不曾袭爵的时候,她还能令尊令尊地称呼唐隋,现在神域成了小冯翊王,“令尊”自然是老冯翊王,养父的身份,也就变得尴尬起来。 不过这些都是次要的,还是先以治病为重。 仔细把脉,又看了舌苔,询问平时发不发汗,甚至连每日晨起如厕的情况都问明白了。听他说腹胀、身痛、四肢倦怠,复又翻过他的手背查看,见手背上星星点点尽是细小的水痘,心里不免沉了沉。 “照脉象上看,是风水之症。风邪侵袭,肺气失于宣降、水湿潴留体内所致。”她说着,换了温存的笑脸,“唐公心下想是很着急吧,因此气血失和,脏腑亏虚。我们说急则治其标,缓则治其本,请唐公容我些日子,再行缓缓调理。” 唐隋这些年月早被这病拖累得没了心气,苦笑道:“死马当活马医吧!早前在湖州,也请过不少名医,各种方子吃了好一阵,总不见效,难免心灰意冷。现在到了建康,见到向娘子,于真的千金我是信得过的,就请娘子为我诊治吧。” 南弦说好,神色坦然地,将他卷起的袖子放了下来。 一旁的神域看着她,试图从她的表情中分辨出什么,但都是枉然。她笑得真切,仿佛这病症真的能够治好,不由又燃起了希望。 “阿姐,可要施针啊?我来侍奉。” 可南弦却说不必,“元气不足,须先扶正了才能施针。头一诊,我先开黄芩、淡竹叶等泄了上焦之火,二诊三诊再重调方子化淤通络,假以时日,病情自会平稳的。” 她让唐隋仔细作养,嘱咐了些平时的避忌,退到偏厅里开方子去了。 神域跟过来,回身见上房中婢女扶了养父起身入内,这时才追问南弦:“我阿翁的病症究竟怎么样,请阿姐据实相告。” 允慈一头雾水,“先前不是说了风水之症吗……” 南弦垂眼蘸墨,淡声道:“毒邪淤阻经脉,伤于脏腑,蚀于筋骨。手背上的水痘不是好物,这种病,文献中尚无同义病称,但我听阿翁说过,属阴阳毒症,不太好治,只能先扼制住势头,尽量少些疼痛。” 她这样说,基本就是无望了。 神域退后两步靠在门框上,似有些失魂落魄,但很快便平了心绪,“其实我早有准备,只是不愿意相信,盼着还有回旋的余地。如今听了阿姐的诊断……也好,心里有了底,便知道该怎么办了。” 南弦抬眼望了望他,原本遇到这样奇特的病症,医者不会作出任何承诺,免得将来落埋怨。但这唐隋,早前应当与阿翁有些交情,自己倒也愿意试一试,至少让他多活几年。 “我不敢说一定能治好,”她收拾起药箱道,“先照着我的方子吃上十日,十日后我再来。” 有一种人,话从不说满,却是露出三分口风,就有七分的胜算。 神域一喜,忙道好,“十日后,我亲自登门接阿姐。” 南弦说不必了,“每日都有人登门看诊,等我得了空闲自己来,你不必接我,免得耽误工夫。” 一旁的允慈暗暗着急,心道阿姐可是缺根筋啊,难道对阿妹的心思毫无察觉吗。 看看这郎君,丰神俊朗,别有一种介乎男子与少年之间的纯净气息。但你要说他青涩,不是的,你看他的眼睛,森罗万象,晃朗无边,就知道他心有利器,紧要关头拔剑生死,亦不在话下。 可这回拽袖子,一点作用也没有,阿姐该拒绝还是拒绝了,并且不打算逗留,转身便要走。 允慈有点着急,边跟着出门边回头,看见神域亲自送出来,没话也要找点话,“郎君若得闲,也可来家下坐坐。” 结果还没等神域回答,南弦便瞥了她一眼,“今时不同往日,大王怕是忙得很。” 她从来没有多走动的意思,神域看出来了,见允慈脸上显露出失望,愈发好声好气对允慈道:“我虽袭爵,但自觉和以前没什么不一样。前几日卫州送了两筐白桃和红菱沙角来,放在冰窖里存着,阿妹可爱吃?我让人送到府上去。” 可惜南弦没领情,“家里平常也采买,大王留着自己吃吧。”说着示意允慈提药箱,“走了。” 这就是女医,过于冷静自持了。 她们前面走着,神域望着她的背影笑了笑,很快追上去,一直将人送上车。 日落时分,斜照过来的余晖投射在他身上,那面目一半在阴,一半在阳。 他拱手一揖,“谢过阿姐。” 马车在他目送中走远。 南弦坐在车内直懊恼,“他又没付诊金!” 允慈欣喜于那句“阿妹”,也惋惜于白桃和红菱角,撑着腮帮子长吁短叹。 南弦忍不住吓唬她,“上回他就是吃了外面送进来的蕈菇,才中了鬼笔鹅膏的毒,怎么?你也想试试中毒的滋味?” 允慈顿时气馁,但多少还有些不服,“人家现在已经是王了,谁敢害他!” 第10章 大娘子何在? 年轻了不是?想得简单了不是? 南弦靠着车围子,泄气地瞅了瞅允慈。 上次从校事府出来,一路上神域同她说了不少,对于自己的处境也是一清二楚,反倒是外面的人看他花团锦簇,不了解,或者说是不愿意了解,这样辉煌背后,到底暗藏了多少杀机。 小冯翊王是满建康城女郎们的梦想,从来看诊的女眷们那里,就能窥出一斑。加上正年少,长得又好,允慈这丫头多少会生出点向往,那颗心现在大概也如架在了炭火上吧! 闭上眼,南弦喃喃道:“袭了爵,那些想害他的人就会善罢甘休吗?其实越是认祖归宗,才越让人除之而后快。咱们是老实本分的人家,不要搅合进是非里去。上回要不是阿兄临走前嘱咐,我也不会轻易替他看诊。” 允慈到底是小孩子,理解不了阿姐的未雨绸缪,听罢只得出一个结论:“那他更可怜了。阿姐也是,他这样与阿姐示好,阿姐都不愿意搭理他。” 南弦嗤笑了一声,“把我说得多不近人情似的。要是果真不近人情,我也不去替他养父治病了。” 那倒是,其实阿姐也不是那种无情的人,事理说得透彻,到底该伸援手时,并未推脱。 允慈暗暗思量,那位唐公不是要医治好几回吗,机会还是有的,别看阿姐如今管得凶,等时候一长,慢慢也就改观了。 第二日天气晴好,一大清早,日光射透了桃花纸。 南弦起身的时候,听说冯翊王府上派人送白桃来了,老大的一筐,满满装了两只笸箩。 允慈是爱屋及乌,连带那白桃也觉得格外甜美,切好了送到南弦嘴边,献宝似的说:“阿姐,快尝尝。” 南弦推辞不过咬了一口,她向来最怕酸,今年的桃儿,好多都不怎么样,原以为这白桃也强不到哪里去,没想到却甘脆爽口得很。吓唬允慈的话,最终被抛到脑后了,心想着反正昨日连诊金都没收着,吃他几个桃儿也不算过分。 正兀自受用,那厢门上通禀,说太常丞家娘子来拜见大娘子了。 南弦忙把手里剩下的桃肉塞进嘴里,口齿不清地说:“快请。” 起身洗手净口,从楼上下来,画楼底下的厅堂布置成了诊室,到了盛夏时节门窗洞开,有风从湖面上来,凉意更胜别处。 太常丞娘子是位富态的贵妇,寻常身量,许得有一百六七十斤。她是南弦这里的常客,倒不是经常得病,是很善于保养。像三伏天祛湿寒,入秋贴秋膘,入冬吃膏方,南弦还没开始预备,她就先来催促了。 今天进门,还是一张团团的笑脸,兴高采烈说:“大娘子,我上扬州去了两个月,许久不曾来拜会大娘子了,娘子一切都好?我带了一筐绿壳鸡蛋,交给下人了,让她们给娘子们煮着吃,滋味与寻常鸡蛋不一样。” 南弦亦是满面堆笑,掖着手道:“夫人客气,回去省亲都不忘想着我,多谢了。” 嘴里话才说完,就见槛外又迈进个年轻的女郎,是小一号的太常丞娘子,也生得曲眉丰颊,珠圆玉润。 南弦曾见过她一回,上年脖子上长了红疹,来这里配了些草药。太常丞后宅的女眷们,身体一个赛一个地健朗,一般除了开些进补的方子,南弦是赚不到她们钱的。 今日不知怎么,两位都来了,难道是旧年的疹子又复发了吗?心里这样猜测,到底要诊治过了才知道,便对太常丞娘子道:“夫人今日空闲,与小娘子来我这里逛逛?” 太常丞娘子是爽朗的性格,摆手道:“哪里是逛逛,是专程冲着娘子来的。”边说边将女儿推到她面前,“我家丽则,娘子是见过的,自小身强体健,从来不曾得过什么病。我养这孩子,养得甚是称心,照我看就是无一处不好,大娘子说可是?” 太常丞娘子说起女儿满脸骄傲,仿佛女儿是她一生的得意之作。 南弦从善如流,“自然自然。我看小娘子面色红润,气血丰盈,是百病全无的长寿之相。” 结果小女郎不买账,阿娘的视若珍宝没有让她满足,她扭了扭身子嘟囔:“阿娘快别说了,可着这建康城找,哪里还有比我更胖的女郎!” 这样一说就明白了,这回应当是冲着求瘦来的。 太常丞娘子实在拿她没办法,无奈地对南弦道:“前日回城,半道上正好与小冯翊王同路,小冯翊王何等人才,娘子是知道的,这不……”说着左手掩在右袖底下,恨铁不成钢地朝女儿指了指。 人间直恁芬芳 第8节 又是为了小冯翊王,南弦暗中啧啧,那人快要成为京中女郎们的阿芙蓉了。 丽则年轻害羞,即便真有这事也要遮掩三分,鼓着腮帮子道:“阿娘别胡说,我就是觉得自己胖,想瘦一些,穿衣裳也好看。” 但太常丞娘子有时候一根筋,她完全不能理解女儿的执拗,“要那么瘦做什么,风一吹就倒,天天拿药当饭吃倒好吗?再说你究竟哪里胖,我看就很好嘛。” 丽则气得脸发红,又不能当着外人和母亲顶嘴,便走到南弦面前,让她看肚子上的肉,压声道:“大娘子,其实我腿上的肉更多,多得把皮肉都撑开了,一道道,像狸奴身上的斑。” 南弦明白她的难处了,和声道:“小娘子别着急,我有个小办法,能帮你变瘦。” 丽则大喜,“果真吗?可要扎针呀?还是要吃药?” 南弦说:“不用扎针,也不必吃药。取耳穴内饥点、渴点、神门等穴,各压半粒绿豆,压上半盏茶工夫。每三日一次,三十日为一疗程,到时候再看,少则三五斤,多则十来斤,小娘子定会瘦下来的。” 这可解了人的燃眉之急。丽则心花怒放,急切追问:“当真吗?这样就能瘦了?” 这话遭到了她母亲的反驳,“向娘子何等手段,只要她说能瘦,便一定能瘦。”说罢又堆着笑来与南弦套近乎,“我听闻娘子与小冯翊王有些交情,是吗?” 这问题让人头大,接下来会有些什么要求,南弦大致也能猜到了。 斟酌了下,她笑着说:“也不算有交情,只是看过两回诊而已。” 太常丞娘子却认为她过谦了,“恁大的恩情,又岂是看诊二字能敷衍的。”眼睛一转,有了个不情之请,“娘子你看,咱们相识时间也不短了,娘子是知道咱们家为人的,虽说家主官职不算高,但也是书香门第,忠良之家。” 南弦嘴上抽空应着,手上忙于替丽则按压绿豆,顺势教授一旁的婢女,譬如饥点渴点在哪里,“一学就会,在家便可按压,不必特意上我这里来。” 可惜她想借忙敷衍,太常丞娘子却没打算让她含糊过去,索性把话挑明了,“大娘子,莫如替咱们丽则说合说合吧!只要这门亲事能成,谢大媒的礼数一定周全,大肘子从年头供到年尾,绝不忘了娘子的情义。” 太常丞娘子说完这话,边上的张妈妈见势不妙忙阻拦,笑道:“夫人玩笑了,我们娘子是待字闺中的女郎,哪有没出阁的小娘子与别人说媒的,传出去未免不尊重。再说我家郎主上年刚过身,娘子还在孝期里,服丧期间沾不得喜事,这对贵府上小娘子的姻缘也不好啊,夫人想想,这话对不对?” 太常丞娘子是个直肠子,她贸贸然提出,是真没想到这一层。 让服孝的人说媒,岂不晦气吗,但凡明白这点,大事是断不能共谋的了。 惊觉失礼,太常丞娘子忙道:“哎呀,我可真是没成算,竟把娘子服丧的事忘了,罪过罪过。” 南弦松了口气,大度道:“不碍的,夫人是无心之失,我还能与夫人计较吗。” 后来的谈话,便都是些家常了,虽然大媒不必南弦来做,却不妨碍拿小冯翊王作为话题的中心,蛛网一样蔓延向城中各式各样的贵女们。 小冯翊王没有定亲,每家都有机会。就算定了亲,一位王侯三妻四妾也是寻常。眼光放得长远些,什么名分不重要,重要的是生儿子,当皇婶。 真没想到,城中的贵女们已经这样看得开了,南弦听着那些奇谈怪论,觉得像听变文一样精彩。 说了半天,太常丞娘子忽然由衷地感慨:“咱们谈论小冯翊王,像在谈论一只肥羊。” 南弦怔愣了下,原来不止她有这种感觉。看似前途无量的人生,充满了阴谋和算计,他的一生,注定是受摆布的一生。愧对老冯翊王的人已经死了,现在的小冯翊王既然承袭了父辈的爵位,当然也得承袭父辈的责任。 听从安排成婚,生一堆孩子,待没有了利用价值,会不会走上其父的老路? 南弦不知怎么想到这里,差点惊出一身冷汗。再回想起神域,那张脸从她眼前一闪而过,寻常的澹宁温和,也变得有些可怜相了。 太常丞娘子闲话半晌,丽则的耳穴也点完了,便起身道:“叨扰娘子半日,我们该回去了。”一面问婢女,“向娘子教的手法,你可记住了?” 婢女道是,“夫人放心,牢记在心上。” 太常丞娘子撇了撇嘴,“就算记不住,还可以再来请教向娘子,是不是?” 太常丞府上向来一团和气,连婢女也养得很大胆,见夫人这样调侃,便龇着牙干笑。 丽则临走的时候扭身对南弦道:“向娘子,若是我真能瘦下十斤,日后请向娘子收我为徒,让我跟着娘子学医吧。” 官员家娇养的女郎,兴之所至张口便来。南弦虚应着:“学医苦得很呢,到时候再说吧。” 吩咐苏合把人送出去,好不容易清净了,上半日也过去了。 不过今日还算悠闲,下午治了个手足多汗的,直到傍晚也不曾有人再登门。 向家有个老规矩,一般酉正三刻之后就不接诊了,但规矩就是用来打破的,并且是一再被同一个人打破。 临街的大门刚关上,就听见有人捶门,力气之大,咚咚地,一下下捶在人脑门上。 门房骂骂咧咧,拔下门闩霍地打开门,正想质问,迎面见一个锦衣玉带的人闯进来,急声问:“大娘子何在?” 门房有点傻眼,迟迟向后指了指,“在楼中……” 正打算代为通禀,没想到人家闯了进去,拦都拦不住。 门房慌乱起来,大声喊张妈妈,院子里应声也骚动起来。 屋里的南弦听见外面乱糟糟地,不知出了什么事,回身朝外望了眼,见一个身影踉跄几步到门前,一把扶住了门框。 他脸色发白,腿摇身颤,绝望地翕动着嘴唇说:“我阿翁忽然高热惊厥,叫不醒了,求阿姐救命。” 第11章 抓紧眼前人。 南弦心下一惊,“怎么忽然高热了……”说着忙让人拿药箱来,也顾不上其他了,自己背起便往外走。 神域追了上来,牵着袖子向前比手,“阿姐乘我的马车吧,免得耽误工夫。” 南弦道好,径直坐进他车里。王侯的车辇,果然装点得精美,围子是用青竹凉簟编织起来的,即便不燃香,也有竹篾的清幽萦绕。 但人虽坐定了,心里却觉得有不妥,孤男寡女共乘,那多不方便! 然而再看,原来是自己想多了,这辆车是专程来接她的,神域自己有马。那大宛马乌黑的皮毛,在火光下莹然发亮,他翻身上马的姿势流丽,控住了马缰一回头,“路上疾驰,请阿姐担待,救人要紧。” 南弦颔首,暗暗抓住了车身,还没来得及吸上一口气,马车便风驰电掣般窜了出去。只听见身后的向宅大门前,没能跟上的苏合大喊娘子。南弦回身张望,几个婢女并张妈妈都追了出来,可惜被远远甩开了,马车一个急转,便跑出了查下巷。 颠得七荤八素,南弦觉得自己像笸箩里的元宵,简直有四面够不着边的迷茫感。好在查下巷离清溪不算太远,跑得急一点,一炷香时候就到了。 勒缰,马鸣声划破长夜,南弦的魂魄刚追上躯壳,还没完全归位呢,车帘就被打了起来。 神域向她伸出手,“阿姐,快。” 南弦来不及细想,探过去借了一把力。也就是短促的一接触,诧然发现那看似文弱的少年郎,竟有与成年男子不相上下的力量。他的手掌干燥温暖,但掌心隐约有茧子,平时应当有握剑的习惯。 看来他的养父,从来没有等闲教养他,更没有期盼他去做一个淹没在人海里的平庸之辈啊。 南弦的脑子里飞快勾勒出他隐于乡野,又不甘于命运摆布的倔强轮廓。但也只是一霎,那只手很快便收了回去,匆匆迈进府门,张皇招呼道:“阿姐快请吧。” 南弦背起药箱跟上去,她很有眼力劲儿,忙伸手接了过来。 还是原来那栋楼,楼内灯火通明,廊道上人来人往。见南弦终于到了,婢女庆幸的大喊起来:“向娘子来了!向娘子来了!” 有急症要治,就讲不了四平八稳了。她三步并作两步进屋,一眼便看见卧在床上的唐隋,因高热呼吸急促,神志也受到影响,喃喃说:“二郎……二郎……我不复……”声音渐渐低下去,忽然又惊叫起来,“会君,你快跑,快跑啊!” 谵语连连,都是心底深深隐藏的恐惧。 南弦不必去分析他说的是什么,火速取出三菱针,牵过他的手,在十二井穴上点刺放血。再治惊厥,让人将他扶坐起来,取人中、合谷、大椎等穴祛风止痉。 提心吊胆地等,等了约莫有一盏茶工夫,才见他微微抬了抬头。南弦忙吩咐边上侍立的人,煎羚角钩藤汤来,待汤药喂下去,又等了半炷香,谢天谢地,人终于清醒过来了。 舒口气,她背上衣衫都汗湿了,汗水顺着鬓角淌下来,她偏头在肩上蹭了蹭,走下脚踏说好了,“高热会慢慢退的,暂且宽心。” 神域颔首,治病的事他帮不上忙,但心里的煎熬几乎要将人熬干 南弦看见他赤红着眼,上前两步轻声问:“阿翁,你好些了吗?” 唐隋在他恢复身份后,再也不接受这个称呼了,若是换作平时定要及时纠正,但如今人在鬼门关走了一圈,没有了说话的力气,只是点点头,让他放心。 关于这次高热惊厥,依南弦的诊断,还是身上痼疾引起的。这种病症会牵连体内脏器,日久年深慢慢侵蚀,若是不能扼制,今后这样的急症会越来越频繁,次数多了,必会累及性命。 方子得重调,去了上次的石膏、知母,换成丹参与焦三仙,嘱咐侍奉的人,等这次高热彻底褪尽再服用。 南弦以前其实不曾真正医治过这样的病人,初生牛犊不怕虎,原先心里尚有几分把握,结果被忽来的一场高热,扫去了一大半自信,不由有些灰心,垂首道:“唐公的病势还有起伏,等彻底稳定了我再走。” 大夫愿意留下看顾,那是再好不过。伧业忙道:“小人这就命厨上预备些点心,防着夜深了,小娘子饥饿。” 南弦说不必麻烦,但一旁的神域却示意伧业去办,自己比了比手,温声道:“为了家父的病症,深更半夜惊动阿姐了。阿姐先坐吧,喝杯茶,歇一会儿。” 南弦却摇了摇头,总觉屋里憋闷得很,朝外望了眼道:“我上外头坐一会儿。” 神域听后默默跟了出来,见她在台阶上坐下,屏退了廊下侍立的人。 女郎不拘小节,自己便也没有理由端着,学着她的样子,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坐了下来。 偏头看,檐下的灯笼照亮她的眉眼,她望着昏昏的庭院出神,自言自语着:“如果阿翁在,会怎么对症下药呢……” 一门心思研究医理的人,那颗心不染尘埃,没有任何俗世羁绊对她造成困扰。 神域垂下头,“说起阿翁……我阿翁不容易。原先我们在湖州,尚可以简单度日,如今天翻地覆,连累他跟我一起颠沛。” 南弦闻言,方从自己的苦恼中挣脱出来。关于冯翊王的事,她大概听说过,也很明白神域现在的处境,自然不会天真地追问他为何用上“颠沛”这个字眼。 她会治病,但不太会劝人,思量了半晌道:“先把热退了,方子我也改过了,吃上三五日再说。” 可神域对她的话恍若未闻,目光空空地望着远处,自顾自道:“会君是我阿娘的名字。我阿娘与先父是青梅竹马,如果不生那些变故,他们现在应该还活着。至于我阿翁,也会娶到自己心爱的女子,有几个属于自己的孩子。” 可是朝代更替,权力转移,轻描淡写就碾碎了所有人的人生。 南弦绞尽脑汁安慰他,“在唐公心里,你就是他的孩子。自小养大的,如亲生的一样,我阿翁对我也是如此。” 说起来,竟还有几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意思。 神域对她的一切了如指掌,笑了笑道:“阿姐是要劝我往前看吧!可是往前看,能看见什么呢,月色混沌,天浊地也浊……如今建康城中的贵女都想嫁给我,就连皇后与何夫人,也打算将娘家的女郎许配给我。” 这倒是真的,不用他亲口说,南弦也已经知道了。不过换条思路,倒也不算坏事,“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大王将来若是与褚何两家联姻,那也挺好的,至少在宫中还有几分依靠。” 说得很是,神域轻轻撇了下唇角,“哪日想去父留子,看一看我妻子的情面,说不定能容我活命。” 清醒的人容易悲观,神域就是看得太透彻了,人生一眼望得到头,因此话语间常带讽世的味道。 南弦找不到话来安慰他。 世上有两类人,一类愿意浑浑噩噩地活,一类愿意明明白白地死,神域应该属于后者。既然看懂了,心里有提防也好,至少不会刀架在脖子上才回神,实在不行做好万全的准备,挺不过去了就跑。 “那么大王打算成婚了吗?”南弦问。这城中都快乱套了,他的亲事要是定下来,女郎们就消停了,允慈也不会再胡思乱想了。 可神域缓缓摇头,转过视线望向她,“阿姐不觉得我成婚越早,死得越快吗?” 这种话太犀利,没有退路转圜。南弦眨了眨眼,讪笑道:“大王不必自苦,车到山前必有路。不过若是能晚些成婚,倒也有益处,大王在朝中根基不稳,不是长远之计,若能趁着大好时机丰满羽翼,那才是自保的手段。” 结果这番话说完,忽然发现神域怔怔看着自己,倒让她吃了一惊,担心自己是不是太狂悖了,胆敢随意指点别人的江山。 神域呢,不说她与他不谋而合,而是换了另一种表亲近的方法,惊喜道:“阿姐替我指明了前路。我九岁丧母,阿娘走后,除了阿翁,鲜少有人关心我的生死,阿姐是第二人。” 南弦呆了呆,结结巴巴说:“是……是吗……” 那十九岁的少年,眼里闪动着欣慰的光,用力点了点头,“只有阿姐。不瞒阿姐,我中毒在阎王殿里走了一遭,还阳之后重获新生,第一个看见的就是你。阿姐对我来说非同一般,是比亲人更亲的人。我也没有别的奢望,只求阿姐能多给我一些关怀,暖暖我这颗千疮百孔的心。” 南弦心道三伏天里,难道你还觉得不够热吗?还要暖暖? 人和人本应该保持距离的,不能过于亲近,但凡过分便是大忌。可是再一想,他的人生际遇也着实可怜,南弦迟疑了下,挖空心思道:“天热容易中暑气,大王不要贪凉多吃冰饮,对身体无益。还有三伏天常爱变天,变天了就下雨……” 人间直恁芬芳 第9节 他很认真地说:“下雨我会躲,阿姐放心。” 南弦愈发尴尬了,“我不是让你躲雨,我是让你每日出门带伞……令堂以前也这样教过你吧?” 所以她是真的不会关心人,神域勉强支着笑脸,甚是愉快地应下了。 说了半日,话又说回来,“我上回就与阿姐说过,不要称呼我大王了。其实若问我的心,我很是羡慕贵府上二娘子。” 南弦有些迷糊,“羡慕她什么?” 好像有些不好意思,他低垂下眼,浓密的眼睫在颧骨上投下两排轻影,轻轻颤了颤,像羸弱的蛾翅。 “羡慕她有阿姐关爱,羡慕她有阿姐这样的至亲。我这一生,命运多舛,活一日就是挣一日,连夫妻父子都不敢奢望,不过抓紧眼前人罢了。若你能把我当亲人看待,便是成全我的私心杂念,也不枉我打心底里的一声阿姐了。” 他说得恳切,是不是应当体谅他年幼丧母,对女性产生的执念呢? 南弦不是铁石心肠的人,他都这样说了,还能怎么样。 “那……那……”她斟酌再斟酌,“既然如此,你就拿我当阿姐吧,不要与我见外。” 他的眼里透出希冀来,“那阿姐也不要再拿官称唤我了,行吗?” 这种事上退让一点,就能让他欢欣雀跃,南弦悲哀地想,他还真是个容易满足的孩子。 “那就照例唤你小郎君吧,建康人家,大抵也都是这么唤的。” 他终于露出笑意,寸寸微光从眼底闪过,仿佛达成了某种契约,郑重其事地说了声“好”。 【作者有话说】 中秋快乐呀,给大家发红包~ 第12章 那年春。 月淡星稀,看看时辰,将近亥时了。 唐隋喝过了药,高热终于彻底消退了,勉强可以支起身子坐一会儿,让人请南弦进去,靠着床架吃力地说:“这次又劳烦娘子了,大晚上赶到这里来为我治病。” 南弦道:“唐公言重了,我是行医之人,为病患解燃眉之急,是我的本分。” 唐隋淡淡一笑,从那眼梢眉角,还能看出一点年轻时候的风采。 他说:“娘子尽得令尊的真传,不管是医术,还是仁心,与当初的于真一般无二。”顿了顿,复又道,“我与你阿翁也是多年的老友,你知道吧?” 南弦说是,“我阿翁曾经提起唐公,每每称赞唐公云天高谊,受人景仰。” 唐隋摆了摆手,“那些都是虚名,我只是做了我应该做的。” 有多少人,少年相识,意气相投,一结交就是一辈子。现在回首来时路,依旧不为当初的满腔热血后悔,即便病痛缠身垂垂老矣,但只要说及往事,心中无怨无悔,能做到这样便尽够了。 可是自己的身体,自己还是有些成算的,以前也曾有几次突发高烧,烧得人事不知,但无论如何,不及这次厉害。 病情一里一里加重,人也一步一步迈进棺材,他感觉自己的呼吸好像更沉重了,这口气吸进来,下口气恐怕就续不上了。 说死,其实并不可怕,那边有很多旧相识,去了也不孤寂。人得了重病,心情总是起起落落几番回转,一时想活下去,想继续看顾神域,一时又想算了,这笨重的身躯再也支撑不住了,多活一日就是一日的煎熬。 像这回,高烧烧坏了他的鼻腔,从鼻尖到脑门辣辣地疼,每喘一口气都如凌迟。 “雁还,你先出去,我有几句话,要与向娘子说。” 神域犹豫片刻,应了声是,退到屋外去了。 南弦不知他想说什么,暗暗揣测,难道要借父辈的交情,有所托付吗? 结果并不是的。 唐隋调转视线望向她,哑声道:“我病了两三年,身体一直不见好,早就没了活下去的心气。以前强撑着,是想看见雁还夺回属于他的一切,如今他袭爵了,我的心愿也了了,想安逸一些,不要再受病痛折磨了。” 南弦暗暗吃惊,自然不能顺着他的意思,便道:“唐公放心,咱们慢慢调理,病症会越来越轻的。” 可是唐隋摇头,“我说的安逸,是万事皆休,一劳永逸。但雁还未必答应,所以想请娘子替我想办法,不要让他看出来。” 见她果然愣住了,他轻轻牵了下唇角,“我知道我这要求唐突了,小娘子只会救人,不会伤人性命。可我活着,早就觉得厌烦,还不如去那一身轻松的地方,再会一会老友。” 说起往昔岁月,惨淡的脸颊上又露出一点希冀的潮红,眼睛也明亮起来,“我是湖州乡野间来的,崇嘉五年中了举人,当时便辞别父母入京都,预备接下来的科考……” 他的声气微弱和缓,像水漫漶过画卷,缓缓地,将时间推回了二十三年前。 那年春,少年游,驾着高头大马,流连在秦淮河畔。河上到处都是精美的画舫,美人靠着栏杆巧笑嫣然,热情的诗歌和声乐也随脂粉的香气流淌——好一个人间圣地,繁华果然不是小地方能比拟的。 呼朋引伴,抬头低头都是好兄弟,银子钱花得流水一样,他从来不心疼那些身外物,觉得千金难买我高兴,只要心头舒畅就好。 然而人总有走窄的时候,放榜了,他不曾中榜,荷包里的盘缠花光了,往日的好友个个避而不见,不是病了,就是外出未回,一夕消失了个干净。 仕途受阻,一文不名,甚至连马都卖了,他一个人站在长长的城墙下,开始后悔自己的年少轻狂。他一直以为考取功名像探囊取物一般简单,原来是太过高估了自己,他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才高八斗。 人生最痛苦不是怀才不遇,是自视过高,却忽然被现实打了脸,无奈地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里。好在唐隋这人愁得快,想开得也快,第二日他就在街边支了个摊子,打算给人写状子赚钱,养活自己。 吆喝,三文钱一件事由,可以修改三次。结果因为要价太便宜扰乱了行市,摊子被人砸了,砚台也扣在了脑门上。 心灰意冷坐在道旁,正考虑要不要找一家寺庙住下来研心苦读,一片锦缎织就的袍裾飘到他面前。 他抬起视线仰望,那人顶着一轮艳阳,眉目像春日的杨柳一样清秀舒展,和声道:“我仰慕唐君才华,不知可否请唐君去我府上,做我门客?” 不用介绍了,但凡在建康城中闯荡过几日的,应该都认识眼前这位,他是魏王家二公子,人品才学无可挑剔。 唐隋立刻就答应了,这是从天而降的美事,不比考个贡士差。毕竟能搭上皇亲国戚,将来只要一引荐,混个小官不在话下。以前自己酒池肉林,遇不见这样高洁的贵公子,如今自己落魄了,犹如洗尽铅华—— 原来潦倒也有潦倒的好处啊。 于是唐隋跟随他去了别业,这是个认真做学问的地方,越是长久待下去,越是近朱者赤,他的心性也没有以前那样浮躁了。 二公子其人,相处日久,让人打心底里敬服,彼此熟透了,就从二公子变成了“二郎”。 当时别业中,也有官场上走动的同僚,朝中风向一转,大家便敏锐地察觉了。当今圣上年老无子,必会从魏王府两位公子中选一位过嗣,大公子嘛,才学平平,胜在年长。二公子的呼声更高,但舍长立幼这种事,从来不是什么好事。果然其后的两年简直暗无天日,他们在夹缝中求生存,不知经历了多少次惊心动魄,到最后还是经不住铺天盖地的狂风巨浪,一切终于土崩瓦解了。 唐隋还记得那一日,雾气浓重得几乎对面不相识,二郎让人把他找来,他进门的时候,见那端方公子坐在圈椅里,他穿得很单薄,身上的禅衣垂委下来,把身形勾勒得清癯修长。 听见脚步声,他抬了抬眼,“文举,你来了。” 唐隋上前道:“天这么冷,你怎么不多穿件衣裳?” 二郎还是寻常的口吻,淡声说:“我不觉得冷,这屋子里挺暖和的。” 暖和吗?唐隋并不觉得,反倒感觉丝丝缕缕的寒意像蛇信,在屋内四角伸张。 略沉默了下,忽然听见他又唤了他一声,“这次好像……真的不行了,他们罗织了很多罪名,我百口莫辩,也不想再辩了,就这样吧。” 唐隋的鼻子顿时发酸,急切道:“上朝面圣,不行吗?让廷尉彻查,不行吗?” 不行,不行了,人家那里早就一荣俱荣,让廷尉查,莫如让大郎查。 其实行至这一步,一切都看透了,少时也曾手足情深,及到长大,反而话不投机。加之这泼天的富贵当头浇下来,把最后一点亲情也浇断了—— 为了至高无上的皇位,兄长要他的命。 他像困在蛛网里的飞蛾,想尽办法自救,始终无法挣脱。他有准备,预感那一日就快来了,在这之前,趁着他还能活动,他得把一切安排好,把最放不下的人安置妥当。 他站起身,走到唐隋面前,郑重其事道:“文举,我有个请求,虽难以启齿,也一定要说了。我与会君青梅竹马,你是知道的,原本我想风风光光娶她进门,可惜现在做不到了。会君怀上了我的骨肉,我可以慷慨赴死,但我不能连累她。我与她说了,不要留下这个孩子,可她不愿意,既然如此,我就不得不仔细筹谋,给她和孩子留条生路。” 唐隋用力点头,“二郎的血脉不该断绝,一定要生下来。” 他闻言,眼中波光微闪,“所以……我请你来,想将会君和孩子托付给你。”他犹豫着说,“我知道这个请求无礼得很,也对不起你,但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我会安排你们尽快离开这里,回湖州也好,去更远的地方也好,总之不要留在建康。” 万钧重担落在肩头,唐隋一时有点慌。但很快便冷静下来,咬着牙说:“你放心,只要我活着,一定保住会君和孩子。” 二郎松了口气,颔首道:“你们即刻成婚吧,成完婚就走。会君在我身边多年,家里早就没人了,要让这孩子有立足之地,须得名正言顺。” 他说这些的时候,心在滴血,唐隋则从以前那个玩世不恭的少年郎,长成了顶天立地的汉子。 简单的婚仪过后,他带着会君赶往吴郡,刚到阳羡地界就听说了二郎自尽的消息,当时人便僵住了。 会君跪在城头北望,痛哭失声,那年是崇嘉八年,二郎九月里才刚满二十。 一直二郎、二郎地称呼,其实他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神藏月。 唐隋终于断断续续地,把往事说完了,也不知哪里忽来的力气。 南弦听得惆怅,也敬佩他的为人,温声劝说:“唐公歇一歇,养养精神吧。” 唐隋慢慢吸了口气,靠着引枕说:“我怕时间久了,会想不起那些过往,若说忠义,我本该跟着二郎一起死的,可我却苟活了下来。” 南弦说不,“要死很容易,要活却是千难万险。唐公如今觉得,小郎君承袭了冯翊王爵位,就万无一失了吗?唐公不想睁着眼,日日卫顾着他,看他高枕无忧,平安到老吗?” 唐隋脸上分明有怅惘之色,“我也想看他铸稳基石,前途坦荡。” “那就再坚持一下。”南弦道,“唐公信得过我阿翁,我虽不及阿翁医术精深,但也想试一试。咱们一样样治,一点点调理,请唐公给我一个月,一个月后看疗效,若是好一些了,就不要放弃。” 唐隋张嘴想说什么,但见她眼神坚定,一心求死的念头也逐渐动摇了。 “那就依小娘子所言吧。”他说着,又笑了笑,“你那些劝人的话,也与你阿翁一脉相承。” 南弦接过婢女手上的汤药送过去,和声道,“小郎君承唐公教导,身上也有唐公心血。所以唐公不看着自己,就看着小郎君吧,他年少,还需唐公扶植。有唐公在,他尚有寄托,若唐公不在,天地茫茫,就真的只剩他一个人了。” 第13章 不可多得的人才。 从屋里走出来,有夜风缓缓流过,南弦深吸了口气,看看天色,该回家了。 神域一直候在外面,见她出来忙迎了上去,追问:“阿姐,我阿翁与你说什么了?” 那些话,也许只是病人一时的气话,南弦说没什么,“病后难免会追忆往昔,唐公与我说起以前的事,很是令人感伤啊。小郎君幼时,他护着你,如今他病了,病中比寻常时候更易伤怀,小郎君得空便好好陪陪他吧,多开解开解他。人说医病先医心,若是心境开阔了,身上的病症也就慢慢减轻了。” 神域说是,“阿翁将我视如己出,尽心尽力栽培我,有他才有我的今日。阿姐放心,我自会好好孝敬他,让他余生不再担惊受怕。” 南弦点了点头,仰头看月,“快子时了,我得回家了。” 神域万万分的抱歉,自责道:“我养成了个坏习惯,遇上什么难事,头一个便想到阿姐,连累阿姐为我奔忙,这么晚还不曾归家。” 南弦心想,酉正三刻不接诊的老规矩,往后怕是守不成了。也罢,世上哪有大夫看时辰为人治病的,不都是急事上门,有求必应吗。 因为先前的谈话,自己与这头又亲近了几分,人嘛,相处的次数多了,必会卖些情面,就像对待太常丞娘子她们一样。何况因上一辈就有很深的交情,到了她这里,也不能等闲视之,南弦颇为体谅地说:“我明白小郎君的意思,还是因为信得过我,才会一有变故就想到我。我呢,女子为人治病,其实多有限制,看得最多的是闺阁中的头疼脑热,没有治过大病。这回遇上唐公这样的病例,也给了我磨砺的机会,我非但不觉得麻烦,反倒要感谢你呢。” 神域听了,似乎有些惊讶,微微张着口,那模样有几分呆怔与天真。 南弦一笑,抬了抬下颌,“安排个人送我回去吧。” 这种事,不用假他人之手,神域道:“阿姐是我接来的,理应由我送回去。” 他率先下了台阶,回身叮嘱:“阿姐小心脚下。” 人间直恁芬芳 第10节 唉,其实是个很体贴的孩子啊,正因为身世坎坷,每一分对人的真诚,都让人感到心疼。 南弦道好,跟随他往门上去,途中听他说起自己现在的忙处,说在度支署任度支尚书,监管国家财政事务,监督财政收支。 但凡和钱沾边的事,大多令人不安,连自己的家都不好当,何论当皇帝的家。 南弦斟酌了下,虽然道理很浅显,但就算自己多嘴吧,也要善意提醒一下,“小郎君职上多留心,遇事不能自己一个人拿主意。” 神域说好,踱着步子叹了口气,“度支署看似是个肥缺,实则凶险得很,稍有不慎就会被人参一本。我原本不想领受,但圣上召见,又亲自委任,我不得已才接下的。” 南弦说:“既来之,则安之吧。圣上既然大费周章将你找回来,就算碍于宰执们的口眼,也不会将你怎么样的。” 说着到了门上,惊奇地发现张妈妈与苏合竟在那里候着,她“咦”了声,“你们怎么追来了?” 张妈妈与苏合向小冯翊王行了礼,忙把南弦迎出来,张妈妈切切道:“娘子走得急,不曾带上近身伺候的人,大晚上一人在外不方便,恰好苏合认得来王府的路,婢子便与她一道来了。”说罢又问,“病患治好了吗?” 南弦道:“暂时没有大碍了。” 苏合接过边上婢女手里的药箱,挽了南弦的胳膊道:“那小娘子,咱们回家吧。” 神域看上去有点失望,但也只是一瞬,笑着说:“我原本要送阿姐回去的,既然贵府上有人来接,那就再派几个人跟着,护送阿姐平安到家吧。” 南弦说不必,“送来送去,天都亮了,我们自己回去就行了。” 神域也不反驳,送南弦登上了马车,偏头向伧业使了个眼色。 伧业微微呵了呵腰,照例安排人左右护卫,神域站在阶前目送马车走远,方踅身返回门内。 径直去唐隋榻前侍奉汤药,唐隋说:“我大好了,你不必在我这里守着,快回去歇着吧。” 神域没有挪动,接过婢女手里的蒲扇慢慢替他扇风,一面道:“我不困,再陪阿翁一会儿。” 唐隋听后阻止,“我不是说了吗,以后不让你叫我阿翁了,先冯翊王才是你阿翁。” 可神域却并不应承,垂眼道:“阿翁永远是我阿翁,您愿意我认祖归宗之后,反倒成了孤儿吗?” 唐隋顿时一怔,细想也无奈,也只好由他去了,不过再三告诫,千万不能在人前这样称呼。 他笑着应了,温存道:“阿翁快睡吧,回头我让人送一架躺椅进来,今晚我住这里。” 唐隋也困倦了,点了点头,便合上了眼。 第二日起身,天光已经大亮,神域去他病榻前观望,见他还睡着,便悄然退了出来。 磨磨蹭蹭,直等到辰末方入宫,今日有度支署的朝议,他作为度支尚书并未出席,这让圣上很是恼火,派人在宫门上盯着,一旦见到他,就勒令他即刻入式乾殿回话。 “是。”他应了声,整整冠服,跟随内侍入了云龙门。 一路顺着夹道往北,式乾殿在太极殿之后,是圣上日常起居之所。自从他入度支署任职之后,往这里跑的次数勤了好些,从一开始的谨小慎微,逐渐变得从容起来。 当然,皇帝毕竟是皇帝,即便神域很记仇,即便他清楚知道他的父亲杀了自己的父亲,但在面见时候,心里的怨恨必须深藏起来,照例是一派恭顺面貌。 迈进门槛,他向殿内的人长揖下去,“陛下,臣因私事耽误了朝会,请陛下治罪。” 长案后的圣上抬起眼来,神家的人都有一双妙目,即便当今圣上已经年近不惑,那眼神依旧清冽透彻,微微一瞥,即能洞察人心。 神域向下又俯三分,殿上一片寂静,想必圣上是在按捺怒气吧,斟酌这刚寻回来的骨肉至亲擅离职守,应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和手段处理。 神域一直保持着弯腰的姿势,圣上不发话,他不能直起身。 等了好半晌,才听圣上道了句“免礼”,那高坐龙椅的人从长案后走了出来,颀长的身量,尚算和蔼的面容,倒也没有疾言厉色,只是问:“今日有大朝会,你不知道吗?满朝文武皆在,只有度支尚书不在,到了言官的嘴里,你就是枉顾朕,枉顾朝纲……”说着顿了顿,倒像是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唏嘘着说罢了,“你刚回朝不久,想来还不能适应,等时间长了,一切便都好了。” 圣上不在朝堂时,并没有太大的皇帝架子,有时候让神域好奇,如果他的生父还活着,会不会与他有几分相似。 圣上名叫神极,是先帝唯一活下来的儿子。当初皇婶魏王妃头胎得男,后来的十几年间,那些姬妾连着给魏王添了十来个女儿,直到元兴五年魏王妃病逝,续弦王妃才生下先冯翊王。因此先冯翊王与先帝是同父,但不同母,大概就是这个原因,才使得争权夺势时,先帝对这个年幼的弟弟丝毫不曾手软吧。 先帝狠绝,当今的圣上虽不像父辈那样有雷霆手段,但也是个不容小觑的人。他对神域的态度一直有几分奇怪,极欲拿捏,又怕抓得太紧,沙子从指缝中漏走。于是时常敲打两句,再缓一缓气氛,似乎这样就能震慑与安抚并存,让他不受压迫之余,也敬畏天威凛凛。 至于神域,圣上的筹谋与心思他都知道,更明白与这种人打交道,必须投其所好。 敬畏之心当然要挂在脸上,他重又掖起两手俯身,袖襕上繁复的纹理遮挡住半张脸,只留一双眼睛恭顺地垂视着足尖,慢条斯理道:“臣今日着实出缺了,只因臣的养父病重,昨晚险些出事。臣整夜伺候病榻不得好眠,今早不小心睡过头了,所以一入台省,就急着要来向陛下赔罪,没想到在云龙门上,正好碰见了御前的内侍。” 难怪!还是年轻不知轻重,熬了一夜,就睡得连朝会都误了。 圣上没有再责怪,只问:“你养父病重吗?如今人怎么样了?” 神域道:“已经没有大碍了,谢陛下垂询。” 圣上颔首,“你是个有孝道的人,养父养大你辛苦,如今病了,你在榻前侍奉是应当的。不过据朕所知,唐公方四十出头吧,怎么忽然病重了?” 神域道:“病症早就有了,起先并未当回事,到了这两年才逐渐显露出来。好在臣将他接到建康了,建康城中大夫医术高明,才捡回一条性命。” 圣上听后有些好奇,“不是太医局的人看诊吗?难道是民间游医治妥的?” 神域随口道:“算不得太医局的人,但也不是游医。臣说的大夫,是太医局已故副使向于真家的女郎,她从小跟着向副使学医,医术不比太医局的医官差。如今专为城中的贵妇贵女们看病,许多棘手的病症她却手到擒来,在市井中很有些名气。” 圣上恍然大悟,“上次你中了蕈毒,可是她为你解的?” 神域说正是,“向娘子是个‘医痴’,救了臣的命,连诊金都不曾收。这次又请她为我养父诊治,前后忙了半个时辰,才把臣的养父救回来。” 这么听来,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其实若说治病救人,太医局的医官们也算有些本事,毕竟是通过层层选拔才入局任职的。但那些人胆子小,爱掉书袋子,遇见些头疼脑热的毛病可以医治得很好,但若是遇上疑难杂症攸关生死的,那就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了。通常是一圈人围着,力求研究出个万无一失的方子,既治不好病,也治不掉命。 圣上沉吟良久,脑子里蹦出一个想法,对神域道:“若是请她进宫为娘子们看诊,她可愿意?” 神域微一顿,犹豫道:“向娘子医术虽好,但毕竟只在民间治病,与宫中的医官们不一样,恐怕有不妥。” 圣上摆了摆手,“科举是从参考的生员中选拔,那些没有参加科考的人中,就没有学问做得好的?英雄莫问出处嘛,医者也是一样。” 这偌大的显阳宫,确实需要个有本事的女医来看一看了。圣上嘴里没好说,心下却盘算,趁着还没七老八十,能得个一儿半女,如此就能堵住那些老臣的嘴,耳根子图个清净了。 第14章 我与阿姐有深交。 神域微俯了俯身,“陛下说得很是,向娘子确实医道深山,但闺阁中的女郎,忽然得陛下器重,恐怕她惊惶。先前臣的病症,也是家仆再三相求,才把人求来的,莫如这样,容臣去与她说,届时臣将人引进来,先见过陛下,陛下再断该不该让她为宫中娘子诊脉。” 圣上道好,“就依你说的办,毕竟人家女郎不曾进过宫,千万不要吓着人家。” 神域说是,复又将度支署过手的账目向圣上回禀,谨慎道:“臣是仗着陛下关爱,借着先父的东风,才一跃当上度支尚书的。臣早前,对账目管辖事宜并不精熟,因此心中常惴惴不安,唯恐哪里出了差错,令陛下忧心。” 他是年轻小郎君,做财政尚书确实有些拔苗助长,但朝野上下都看着,让他做闲散亲王,那些臣僚难免多嘴,还是给个像样的职务磨练磨练,至少不会落人口实。 他战战兢兢,圣上必要安抚,在他肩上拍了拍道:“雁还,抛却君臣之说,你我是至亲的兄弟,你虽在野多年,身上流的是神家的血,我神家没有无能之辈,你自也一样。没有人生来是能做官的,凭着你的资质,只要稍加磨砺就能成才,所以无需担心,只管放手干,就算有些小错处,朕也不是不能包涵。” 神域闻言长揖下去,“多谢陛下。” 然后便是家常的一些闲谈,谈及成婚事宜,圣上道:“皇后族中那位女郎,朕也曾见过,端庄稳重的大家闺秀,与你很是相配。这样,择个好日子,让皇后设宴,你们先见上一见。若是彼此都觉相宜,就把婚事定下吧,将来开枝散叶,重振冯翊王府,朕也好告慰先皇叔的在天之灵。” 神域低头道是,“但凭陛下做主。” 圣上很高兴,笑着说:“那就这么决定了,朕回头便交代皇后,等选定了日子,就差人知会你。” 复又极为亲厚地说了些话,方让神域退下。 慢行在夹道里,谒者丞为他打着伞,伞外日光如瀑,亮得人不敢直视。两个人沉默着走了好久,神域偏头问:“陛下要命皇后设宴,中贵人先前听见了吧?” 一直低着头的谒者丞微微抬头,下颌的一道疤虽是陈年旧伤,却依旧清晰可见。 他说是,“小人都听见了,既是皇后族中贵女,大王可要考虑考虑?” 神域一哂,“若是枕边人都来日夜监视我,那我的日子,岂不比当年的阿翁更难过?” 说起先冯翊王,谒者丞脸上分明露出了伤怀之色,早年的那场腥风血雨,直到现在都让人历历在目。当年他还是二公子别业里的小小侍者,受了二公子诸多恩惠,唯一能报答家主的,就是矜矜业业当差。 后来二公子蒙难,当夜便有一群黑衣人闯进别业里见人就杀,是他命大,刀尖上捡了一条命。逃出去后为谋生计,先从宫外运水的黄门干起,十九年间一点点擢升,才到了圣上身边,当上了谒者丞。 原本心如朽木,活一日是一日,直到那日见到回朝的小冯翊王,他一下子如遭电击,尘封的记忆忽地打通了全身关窍。他知道以后终于有了活着的目标,旧主不在了,但有少主可以尽忠。自己虽是个不起眼的内侍,好在在御前当差,宫里行走也不受阻。只要少主有吩咐,自己尚能帮上一点忙,就尽够了。 “大王欲如何呢?”他问,“小人能为大王做些什么?” 神域沉吟了下道:“将皇后要设宴的事,想办法提前透露给何夫人。” 谒者丞立刻便明白过来,除却海贵嫔,何夫人是陛下最为宠爱的娘子,明里暗常与皇后较劲。小冯翊王要娶亲,她与褚皇后一样,都有联姻的意思,皇后宴请,让她知道了,那么宴上便不会只有皇后娘家的女郎了。 僧多粥少自然起争端,或者能全身而退,纵不能,起码还可以拖延上一段时日。 谒者丞道是,“这件事就交给小人承办吧,大王只管放心。” 神域点了点头,“多谢你。” 谒者丞这才露出一点笑意,“大王面前,小人尚有几分用处,已经是小人的荣耀了。” 更多的话不必说,各自心里都知道。 神域迈出云龙门,直去尚书省承办了前一日余下的公务,下半晌抽出空来,方去了查下巷。 让人去门上通传,自己站在廊下候着,前两次来,都来得匆忙,见过向宅外的冬景,没有好好欣赏过这里青枝绿叶的盛夏景像。 向家是杏林世家,宅前屋后没有文人刻意追求的意境,却有飘然出尘的自在与清净。左面有蜿蜒的小径,右面有小片竹林,因在查下巷最深处,走得越深,越有误入画中的错觉。 等了不多久,就听见门内有脚步声匆匆而来,他回身看,是昨日来接人的傅母。 张妈妈向他行礼,“大王驾临,我家娘子请大王入内。” 他颔首致意,跟着张妈妈进了内宅,穿庭过院,花一重、树一重,经过林荫道的时候,恍惚身处小森林。 南弦的画楼就在前面,不曾想人未走近,就听见有个男声吵吵嚷嚷:“那家女郎我见过两次,嘴里说什么男女有别,眼睛直在男子身上打转,反正我不喜欢。我与我阿娘说了,要来你家提亲……” 一个爽直的声音传出来:“阿兄,你不是我喜欢的款儿。” 那男子嗤笑,“我说了要向你提亲吗?别自作多情!” 这话落了短处,女郎“咦”了声,“你看上我家哪个婢女了?” 南弦显然被闹得脑瓜子疼,有气无力道:“我这里有客,你们别吵了,快出去。” 然后里面的人推推搡搡迈出门槛,神域认出那个男子是辅国将军家的公子,与向家素有来往。 那边自然也看见了他,扔下允慈上前打招呼,“阁下是小冯翊王?” 神域拱了拱手,对方大喇喇回礼,“我姓卿,卿上阳,向娘子的老友,今日来找她探讨医理。” 神域是温文尔雅的君子,客套地应承了两句,一旁的允慈对他本来就有好感,欢欢喜喜道:“郎君今日留在我家用饭吧,我让厨上多准备几样好菜。” 卿上阳立刻道:“那我也不走了。” 允慈说不行,“我家米不够,只能款待一位贵客。” 复又互不相让地斗着嘴,往院子那头去了。 张妈妈尴尬地笑了笑,“请大王随婢子来。” 待进了门,见南弦正牵着袖子布置茶壶茶盏。现在天气炎热,她穿得也单薄,一件缣缃的薄纱复裙,把身资衬得更加窈窕。 人间直恁芬芳 第11节 回头望了望,她比手道:“坐吧。” 她很客气,但不过分热情,与她相处,总有各自自在的愉悦。 神域依言坐了下来,“今早我出门的时候看过阿翁,他身上的高热已经退了,真是难得好眠。晌午家仆来禀报,说他感觉好了许多,身上也不似先前那么疼了。” 南弦很高兴,“想是调整药方后起了些微作用,连着吃上几日,我再过去把脉看看。” 神域道好,神情却欲言又止。 南弦发现了,转身在对面坐下,“小郎君有话,但说无妨。” 神域犹豫了片刻才道:“我今日耽误了上朝,圣上召我训话,我如实交代了昨晚养父病重的事,圣上得知是阿姐救治的,赞叹阿姐医术高明,想请阿姐入宫,为内命妇们请脉。” 南弦讶然,“入宫?我么?” 神域见她脸色微变,忙道:“阿姐别误会,只是寻常问诊而已。退一万步,就算圣上破格任命阿姐为医官,那也只是在太医局挂个名号,不会将阿姐困在宫中的。” 话虽如此,但南弦依旧感觉不安。 阿翁以前就是太医院副使,见过多少因诊治不力,问罪下狱的例子。尤其为宫中贵人看诊,脑袋时刻别在裤腰上,阿翁曾说过,宁做游医不做御医,她到现在还记得这句话。 如今要让她为后妃诊脉,她不免感到心惊胆战,但想推脱,恐怕也很难。 她抬了抬眼,望向对面的人,他是穿着朝服直接来向宅的,那赤色的大科绫罗上覆着轻薄的皂纱,黑色经纬间渗出丝丝缕缕的红来,很好地平衡了他脸上的少年气。 不知怎么,她总有一种感觉,这少年的皮囊下藏着一个老练的灵魂,仿佛一切悄然的变化,都与他息息相关。 然而要指责,却又无从说起,她望着那双眼睛,那眼眸里清辉闪耀,半点不带算计的成分。 她泄了气,“我是个闺阁女郎,医术上略知皮毛,何德何能入宫为贵人娘子们请脉。再说若有大症候,不是有太医局的医官们吗,怎么想起我来。” 神域略忖了下,轻声道:“阿姐,我料陛下不是想让你治病,不过想为娘子们调理身体。若还有望,能够怀上一儿半女,自己的儿女总是更贴心,后继有人了,就不必担心老臣们逼他过继子嗣了。” 南弦觉得愈发棘手了,“后宫那么多位娘子,一个都不曾有孕,是娘子们身子都不好吗?” 只差说出来,是圣上自身的问题了。 说完怔了下,见对面的神域讪讪地,南弦顿时难堪不已,干笑了两声道:“小郎君,吃茶吧。” 两下里呷了几口茶,神域放下杯盏道:“其实阿姐不必慌张,还是寻常式样诊脉就是了。我不懂医理,但我料想总有万无一失、稳妥为上的办法。再说就算开方子,也会经过太医局查验,若是有差错,不必阿姐一人独自承担。” 南弦叹了口气,她这人一直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并不愿意和宫中有什么牵扯。现在无端陷进去,暂且无法脱身,也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阿姐……” 她思绪纷乱时,忽然听见神域唤了她一声。 南弦抬起头来,“怎么?” “若是能够,尽量为宫中娘子们医治吧。”他缓声说,“我也盼着圣上能有后嗣,如此我的命,大约就能保住了。待阿姐为娘子们诊断过,倘或需要请圣上的脉,阿姐也不必担忧,我想圣上为了后嗣,不会讳疾忌医。” 南弦若有所思地望住他,“你是不是还有心里话,不曾说出来?” 他避开了她的视线,权衡良久,终于道:“我在建康没有根基,宫中虽有耳目,也不能全数托付。阿姐与他们不一样,我与阿姐有深交,我的艰难阿姐亲历了,知道我若不能知己知彼,则将来难逃与我阿翁一样的下场。所以我很想让阿姐入宫行医,从后宫娘子直至圣上,洞悉圣上龙体的每一寸变化。” 他终于把他的目的说了出来,南弦心里的猜想得到了应证,他自己也松了口气。 “所以你是有意将我举荐给圣上的,是吗?” 他悲戚地点点头,“是,阿姐不要怪我。” 南弦当然生气,觉得这孩子心机深沉,深不见底。 但转念再想想,他说的不无道理,人求自保是本能,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活下去。自己有时自负,也曾有怀才不遇的遗憾。若是真能为圣上皇后看诊,那么女医这项事业,算是做到巅峰了。 第15章 我不要你的命. 她心里想开了,脸上余怒却还未消,神域觑她两眼,不免忐忑,因此放低了姿态,哀声道:“阿姐,原本我也不曾这样打算,后来话赶话的,便说到这里了。我因担心阿姐无法转圜,特向圣上请命,由我来与阿姐说。倘或阿姐不愿意,容我想办法回绝圣上就是了。” 南弦瞥了瞥他,“金口玉言,能够回绝吗?” 他说能,“只要阿姐不答应,这件事我自会办妥的。” 南弦叹了口气,“然后呢?小郎君为了知己知彼,可是要向太医局发展眼线?” 他抿住唇,沉默下来,顿了顿方道:“我自会看准时机的,阿姐不必为我担忧。” 南弦暗道:我哪里是为你担忧,我怕你莽撞,遇人不淑,回头再连累我。既然最后终要担这个风险,与其靠别人,还不如靠自己。 遂调转视线重又审视他,他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忽然让她有些于心不忍。但话到嘴边,不能不说,于是直言问他:“你要洞悉龙体的每一分变化,只是为了自保,还是有别的企图?” 他吃了一惊,“阿姐觉得雁还能有什么企图?难道还能对圣上不利吗?” 南弦慢慢颔首,“既然如此,我也不便推脱,若是只为贵人娘子们调理身体,这项重任,我勉强还能担得。” 神域眼睛里的惶惑慢慢转变成了温润的笑意,起身向南弦长揖下去,“如此多谢阿姐。明日我来接阿姐入显阳宫面见圣上,阿姐看可行吗?” 南弦说好,反正早见晚见都要见的,早一日见了,心也不必悬着了。 神域的目的达成了,融融的笑靥纯质无害,他说:“阿姐妥善筹备吧,明日息朝,我辰时来接阿姐。”说罢又叉了叉手,“我先告辞了,阿姐留步。” 他转身要出门,迎面正遇上允慈,允慈奇道:“郎君要走吗?先前不是说好了,留在这里用饭吗?” 神域犹豫了下,回头看南弦,见她没有出言相留,便对允慈道:“小娘子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家父还病着,我要赶紧回去照看,饭就不吃了,等下回吧,下回我再设宴款待阿姐与小娘子。” 允慈眼睁睁看着门上的仆妇将人引了出去,顿时遗憾万分,喃喃说:“好不容易逮住一次机会……” 南弦无奈地摇摇头,垂手收拾案上的文房,一面道:“等阿兄回来,该与他商量商量,为你说合亲事了。” 允慈两眼睁得溜圆,凑过来问:“阿姐难道要托人给我和小冯翊王保媒?” 南弦戳了戳她的脑门,“你想什么呢!” 允慈撅起了嘴,“你看他大我三岁,论年纪正相当,我觉得挺好的。” 南弦嫌弃不已,“我没有你这样的妹妹,日后在街上遇见,别说你认识我。” “为什么?”允慈不屈道,“小冯翊王究竟哪里不好,阿姐总是忌惮他。” 南弦朝外望了眼,见那身影消失在院门上,漠然道:“你知道外面人私底下怎么称呼他吗?小冯翊王,小肥羊。满城的贵女都盯着他呢,你长了几个脑袋,敢去招惹他?” 允慈其实也没有什么执念,只是冷不丁见到他,心里那根恋慕的弦丝又被拨动了而已。小女郎也开始向往属于自己的爱情了,背靠着多宝架嘀咕:“我何时能遇见一个可以招惹的人啊……” “上阳不就很好。”南弦道,“你们俩是欢喜冤家,外人看来,整天打情骂俏。” “我们那是打情骂俏吗?分明是不共戴天!”允慈道,“那个卿上阳,对阿姐就是不死心,他先前还说要来提亲呢。今日我算是客气的了,下次他要是再敢胡说,我就打他的嘴。” 南弦笑了笑,他们兄妹和上阳自小就认识,玩笑开惯了,几时也不用把他的话当真。倒是自己明日要进宫,忽然想起便七上八下。允慈又是个孩子,和她商量也没有什么用,只好自己安抚自己,权当是个出人头地的机会吧,试试也不打紧。 当夜下了一场雨,及到第二日,开门便有水气混合着青草的芳香扑面而来,真是盛夏中难得的一场清凉盛宴。 南弦深吸一口气,心情舒畅。她习惯晨间在院子里转转,去看看她亲手栽种的草药。药铺里的货,大多是从外埠运进来的,纯不纯暂且不说,用来总没有那么放心。自己栽种的,随摘随用,譬如金银花,有个暑热烦渴之症,扔进茶汤中煎煮一会儿代茶饮,功效就很好。 池子里的两只大白鹅,养得精壮巨大,见人就咣咣地叫。南弦站在池边看了会儿,雨后清晨,总有小鱼跳出绿萍中。小时候听阿娘说,那小鱼是“化生”,新开挖的池塘,不知怎么忽然就有了鱼。小鱼是跟着雨水来的,落地生根,就此安家,来处不详,去处闹得不好,可能就是鹅腹。 正胡思乱想,忽然听见婢女橘井唤她,“大娘子,小冯翊王来了。” 南弦仰头看看天色,辰时到了吗?他来得比预想的要早。 既然人到了,那就走吧。吩咐橘井让贵客稍待一会儿,自己挑了身莲青的交领半袖穿上,抿了抿鬓角,便出去了。 神域在前厅候着,见她从回廊上过来,素面朝天,不蔓不枝,更有一种清高的美态。 其实她只大他三个月而已,过于沉稳的性格,让她不自觉真以阿姐自居了。他不由觉得好笑,自己在她面前做小伏低,也看出这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你越是讨乖,她越是顺着你,所以多唤几声阿姐又怎么样呢,只要她欢喜。 他浮起笑,乘着日光而来,眼中有揉碎的金芒,“阿姐坐我的车入宫吧。” 寻常百姓的车轿是不能靠近内城的,王公贵族却能停在止车门上,其间相差很长一段路程,这炎炎盛夏,当然少走一步是一步。 南弦出门登车,身后的家人送到台阶前,个个拿送她就义的眼神看着她。 她干笑,“我去去就回来,不要紧的。” 众人也还是耷拉着脸,如丧考妣。 算了,看得心情沉重。南弦吩咐允慈:“替我湃好李子,我回来要吃。” 允慈点了点头,“还有西瓜和荔枝,都给阿姐准备好。” 南弦说好,坐进车内放下了帘子。 马车向北,顺着朱雀航前行,路过校事府,一直抵达南止车门。进内城便不能乘车了,神域上前打帘,把人迎了下来,然后领着她从端门进宫,绕到云龙门上。 今日圣上在太极东堂,神域令谒者到御前通传,不多时便有人出来传话,请冯翊王与医女入内。 神域给了她一个鼓励式的微笑,自己在前引路,让她跟在自己身后入殿。 南弦从未进过宫,以前隔着护城河相望,惊讶于它的宏伟盛大,如今身在其中又是另一种感觉,觉得自己渺小如蝼蚁,仿佛一块琉璃瓦,就能把人镇压住似的。 未敢抬眼,余光瞥见前面洞开的殿门,刚到廊下,就闻见了一缕浓梅香飘散出来。 圣上得知他们来了,从内室出来相见,也好奇于怎样的女郎,能解鬼笔鹅膏的毒。等见了人,不由感到惊讶,本以为是个有些年纪资历的女子,没想到看模样,不过十七八岁光景。 神域向圣上长揖,“臣引向娘子,叩请陛下安康。” 南弦双手加额,肃拜下去,“妾向氏,叩请陛下安康。” 圣上抬了抬手,“免礼。”复又道,“向副使的医术,当初在太医局就是最拔尖的,没想到向娘子女承父业,也好,不枉费了向副使的满腹医道。” 南弦呵了呵腰,“陛下抬爱了,妾不过习得一点皮毛,不敢班门弄斧。” 圣上却一笑,“什么样的皮毛,能将冯翊王从鬼门关拽回来?向娘子不必自谦,身有绝技,就该渡人苦难,朕也是久仰大名,今日才宣见娘子的。” 与皇帝说场面话,对于南弦来说是煎熬,她更愿意拿医理论长短,即便是圣上想检验她的医术也好。 神域知道她不擅交际,便对圣上道:“陛下宣召几个有痼疾的,让向娘子诊断诊断吧。” 圣上却说不必,“朕近来夜里不能安睡,正想召人看诊,既然向娘子在,就劳烦向娘子吧。” 南弦应了声是,退让到一旁,请圣上落座。那繁复的夔纹袖襕被翻转起来,养尊处优的男子,即便人到中年,皮肉也还是作养得年轻人一样。 搭上脉、观气色、听声息,仔细分辨。脉细数,舌质淡,舌苔白滑,仅凭这些就能断定了,是阴少精亏、肾肺气虚之症。 但是怎么说呢,那是帝王,是龙体,说他“那个”不行,会不会立刻被推出去斩首示众? 所以得找个委婉的说辞,南弦斟酌片刻道:“陛下平卧时,可是常觉得心悸烦躁?妾观症状,应当是肝郁气滞,心阴受扰所致,宜益气解郁,养心柔肝,只要长加调理,症候自然会减轻的。” 这种论断已经是老生常谈了,太医局的人也是这样说的。 圣上让她诊断,就是想验证她能说出什么所以然来。神域将她夸成了神医,如果她的论断和那些医官一样,那就说明自己确实没有大碍,也相信加以调理,还是有希望的。 人啊,有时候就是这样,愿意自欺欺人。 人间直恁芬芳 第12节 圣上龙颜甚悦,“向娘子身为女子,医术竟不比太医局的医官们差,所说的症候全都印证了。如今这显阳宫中,只有咒禁科使用巫女,朕不信鬼神那一套,若是将后妃娘子们交给向娘子诊治,向娘子觉得如何?” 南弦俯首道:“妾跟随家君学习医理,平时只在民间替内宅女眷看诊,唯恐医术粗陋,耽误了贵人娘子们。” 圣上却很开明,“好与不好,且试一试吧。本朝没有入职太医局的女侍医,娘子是良家子,也不会受困宫中,你只管放心。就当寻常给人看诊,宫中娘子们见大夫是位女郎,纵是有难言之隐,也会愿意告诉娘子的。” 南弦来前心里作好了准备,想必推脱不过去。既然圣上这么说了,就不能再不识抬举了,福身道了声是,“妾会为宫中娘子建医档,一切诊断绝不外传。” 可见是个懂规矩的,圣上点了点头,复对神域道:“昨日的事,朕与皇后商议了,皇后正想见一见你,你就带着向娘子,将她引荐给皇后吧。” 神域拱手道是,领着南弦退出了太极东堂。 一路上不必内侍引领,神域去过皇后的含章殿,径直带她走在朝北的夹道里。 日头升高了,昨夜的水气早就蒸发得干干净净,又是酷暑难耐的一日。好在两掖宫墙高,可以走在道旁的阴影里。 南弦还在咂摸圣上刚才的话,“什么叫不比太医局的人差?圣上似乎有些看不起女医,世人也觉得女子做什么都不如男子。” 神域舒展着眉目宽解她,“别人怎么看,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阿姐的医术最高明。没有阿姐,我活不到现在,我欠阿姐一条命。” 动辄欠命,这报酬也太吓人了,南弦耿耿于怀的是其他,“我不要你的命,你只要记着,把前几次的诊金结一结就行了。”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担心我自己。 神域讶然,“难道之前几次的诊金都没付吗?” 南弦说当然,“一次都没有。上回你们送了很多酬金过来,要让我去贵府上当女医,我不曾答应,你们就连着诊金一块儿拿回去了。后来两次为唐公看诊,客气倒是很客气,却也还是没有付诊金。” 神域心里笑个绝倒,口头上却要殷殷地打招呼,“实在对不住,这伧业也不知是怎么办的事,等我回去,好好训斥他。我们这样麻烦阿姐,深更半夜地让阿姐奔波,还不付钱,实在说不过去。今日回去之后,我让人包好诊金送到贵府上,一定分文不欠。” 南弦一本正经说好,“亲兄弟都要明算账,何况我们是正正经经的医患。我若不收钱,怕你面子上过不去,所以还是核算清楚为好。” 神域一迭声说是,“今日被阿姐一提,真是闹得我好没脸,实在对不起阿姐了。”话说罢,又调转回来询问,“阿姐觉得,是当我府上女医好,还是进宫为贵人娘子治病好?” 南弦瞥了他一眼,“难道我在你府上任职,你就不会将我举荐给圣上了吗?” 说得神域讪讪,半晌摸了摸鼻子道:“也是。” 一路往前,就是显阳宫东殿了,那里是皇后寝宫,是整个后宫第二大的宫殿群,其壮观虽然不如外朝的太极殿,但一砖一柱构建得华美,恢弘中,另有一种柔壮的气度。 南弦抬手扇了扇风,走得微起薄汗,怕在皇后面前失了仪。 神域见状,抽出袖子里的折扇替她扇风,一面温存地安抚:“阿姐别紧张,皇后殿下宽厚慈爱,不会为难阿姐的。” 这时殿门上的谒者上前行礼,比手对神域道:“大王,皇后殿下等候多时了,请大王随小人来。” 神域方才收起扇子,引着南弦进入含章殿。 盛夏的殿宇,四面开着窗,有风从外面吹进来,帷幔轻拂着。地上金砖被打磨得锃亮,简直能倒映出人影,忽地给人一种雨后青石板的错觉,一眼望去,打心底里清凉。 皇后身边的长御迎出来,向神域行礼,“殿下在后廊上设了雅座,请大王与女郎移步。” 所谓的后廊,比南弦认知中的大得多,几乎抵得上寻常人家正屋面宽。廊子下摆着屏风、花草和巨大的鱼缸,廊下有人工开凿的小溪流淌,宫中岁月悠长,养鱼赏花,听风听泉,就是后妃们日常最大的消遣。 “雁还来了?”皇后的声音里带着一点笑意,复又问,“这位就是陛下说起的女郎吧?上回治好了你身上的毒?” 神域说是,“这位是向娘子,前任太医局向副使家的女郎。” 南弦敛神向上参拜,皇后笑吟吟让免礼,赞叹道:“不曾想向娘子这么年轻,就有如此手段。我早前听说过那种蕈毒,都说神仙也难治,没想到向娘子妙手回春,竟把人救回来了。”一面命人请他们入座,复好奇地追问,“娘子是单会解这种毒,还是各类毒物都能解?” 南弦道:“百药百虫、五金八石、山岚瘴蛊,及河豚诸毒等,各有各的治法,妾也是早前经家君指引,壮着胆子尝试而已,不敢说各类毒物都能解。” 皇后听后一笑,“娘子自谦了,既然入了法门,必定心中有把握。”语毕问神域,“那桩案子至今悬而未决吗?幕后指使的人,还没查出来?” 这种结果,神域早就有预料,不是查不出来,只是不便查而已。如今是谁下的毒,也不重要了,日日抓贼,不如扎紧篱笆仔细防范。这建康城中暗敌环伺,哪个是好人,哪个是坏人,半年来差不多也渐渐摸清了。 “是。”他低头道,“那筐蕈菇经手的人多,抓了六七个,才审问出混进毒蕈的那个。但也是拿人钱财,受人指使,此前并不认得接头的人,因此查到这里,线索就断了。” 皇后叹息不已,“想来是树大根深,有人暗中压制啊。” 南弦听了皇后的感慨,发现这位皇后也是性情中人,否则这等事,只消说说场面话就行了,甚至连问都可以不问。 “算了,不去说它。”皇后又调转视线望向南弦,“向娘子,劳你为我诊治诊治吧。我近来总觉得头晕,早上起身,眼前金花乱窜,也不知怎么了。” 南弦道是,起身为皇后诊脉,右手诊罢了换左手,这才说:“殿下身体没有大碍,只是气虚血虚,待妾开个育阴生血的方子,吃上一剂就好了。” 皇后很意外,“只需吃一剂吗?哎呀,我最怕吃药,早前太医局开方子,不下七剂不能见效,每次都吃得我反酸水。” 南弦见皇后爽朗,心里的重担也放下了,和声道:“妾这里,只需用一剂。殿下且试试看,若是有效,妾再开个固本的方子,能保今年入冬之前不再犯。” 皇后大喜,忙让长御命人送文房来,请向娘子开方子。自己又与神域说起设宴的事,“就定在后日,后日你可有空?” 神域年轻,脸上带着赧然的神情,拱手道:“殿下设宴,岂有没空的道理。” 皇后抚掌一笑,吩咐长御:“派个人回去说一声,后日申正,请老夫人领七娘进宫。”复又对神域道,“我的这位妹妹,是族中最小的女郎,生得漂亮,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依我的眼光,与你很相配。那日同陛下说起,陛下也觉得很好,既如此,就让你们见一见,或者有缘也说不定。” 一旁的南弦正开方子,他们的对话全听见了,心下不由感慨,这位小冯翊王确实不容易,婚事只能听凭别人安排。 后宫的贵人们,深知道他的婚姻意味着什么,圣上四十还无后,那么嗣子就得向冯翊王那支发展。虽然自己生不成,好歹让嗣子身上带着娘家的血脉,如此总比浑身上下不沾边的好。 皇后的话,神域当然诺诺应承,这让皇后很欢喜,“我就说,两个人着实相配得过。” 这件事,在皇后看来是十拿九稳的了,便笑着与神域闲话家常,说了些他不怎么感兴趣,但皇后觉得很有趣的,有关七娘的童年趣事。 南弦这厢开罢了药,后宫来了位新女医的消息也不胫而走,陆续有人来请,想让向娘子过去看诊。 皇后发话准了,南弦便跟着长御,一个个宫室走过去。宫中的娘子们着实是花容月貌,其实也没有什么严重的病症,只遇见一位得了唇风的,口唇破裂,口干口苦。还有一位瘿病尚未完全发作,两边脖颈刚有一点微微隆起的趋势,几剂药下去,应当就能妥善控制了。 正要往回走,半路上遇见一位女官,拦住了南弦的去路,福身道:“向娘子,我们夫人听说陛下召了位女神医入宫,想见识见识向娘子的医术,请向娘子移步随我来。” 伴在一旁的长御朝南弦使了个眼色,不需多言,就知道这位夫人应当不是等闲之辈。 如今后宫的等级划分森严,皇后之下有三夫人,贵嫔、夫人、贵人,这位夫人就是三夫人之首的贵嫔,也是离皇后之位最近的人。 长御不好当着人面向南弦交代什么,只道:“海夫人是宫中地位尊崇的夫人,既然夫人有请,还望向娘子尽力而为。” 南弦颔首应是,与长御一起,进了海夫人的洪训殿。 那位海夫人,倒真是位娇俏的美人,年纪约摸二十七八,支着手臂斜倚在榻上,广袖垂落,露出藕节一样白腻的小臂,见人来,微微抬了抬眼皮,启唇道:“我召女医,竟劳动孙长御相陪,真是不好意思。” 孙长御见惯了海夫人拿腔拿调的模样,依旧恭敬地回话:“皇后殿下命婢子带向娘子熟悉宫中环境,恰逢夫人召见,婢子就陪同一道前来了。” 南弦行了礼,“不知夫人有何不适?” 结果海夫人却一笑,“向娘子不是神医吗,望闻问切,望诊首当其冲,还请娘子观我气色,看看我有什么病症。” 所以是冲着找茬来的,孙长御心里咯噔一下,转头望向南弦。 南弦也不慌,辨了辨她的神色道:“夫人面白无华,气息不匀,可是有身重肢乏,经血闭阻的症状?” 海夫人脸上神色一凝,忽而笑了笑,“神医不愧是神医啊,我确实有这些症状,还要请娘子为我医治。不过目下有个小烦恼,我身边的宫婢左眼跳了好几日,烦躁得很,差事也当不好,不知可是有什么坏事要发生,娘子能否为她治一治?” 南弦道:“我尽力一试吧,但要用针,不知夫人是否忌惮。” 用针就用针,反正不是扎在自己身上,海夫人轻描淡写地允了。 宫婢被传来了,南弦为她施了针,眼看着不时痉挛的眼皮平复下来,谁知收了针,那宫婢仍说不见好,海夫人便掩口笑起来,“看来神医的名号,言过其实了。” 南弦有个执拗的脾气,受委屈不怕,但绝不允许别人诋毁她的医术,遂向海夫人呵了下腰道:“我取穴,大有说法,眼皮跳动时扎此穴能扼制,但若是症状消除了,一针下去可就面瘫了。既然这位内官说未能见效,那妾就再施一针,或者先前入针太浅,加深两分就好了。” 果然此言一出,那宫婢立刻“咦”了声,“像是好些了,已经不跳了。” 孙长御暗笑,再看南弦,她还是八风不动的样子,温和道:“不跳便好,若还跳,千万不要隐瞒。” 海夫人也有些生气,强忍住了啐骂婢女的冲动,凉笑一声道:“向娘子先前辨我的病症,说得很在理,那就请写下药方吧,我差人去藏药局取药。” 这是明摆着要下套,南弦也不笨,垂首问:“夫人的信期是何时结束的?” 海夫人道:“才刚走,今日是第三日。” 南弦道:“妾的药,须信期前两日服用,还得加蜜炼,方子开了也没有用。或者等时候差不多了,夫人再差人来传召妾吧,妾到时再仔细为夫人诊脉开方。” 就这么推脱,总算得以从洪训殿全身而退。 回去的路上孙长御叮嘱她:“这位海夫人难缠得很,小娘子千万要防备她。尤其你曾为小冯翊王诊治,恐怕愈发要针对你。” 南弦迟疑了下,“为什么?” 孙长御笑了笑,没有细说下去,把人送到了云龙门上,向她微颔首道:“劳烦向娘子半日,娘子辛苦了,回去好生歇息吧。” 南弦还了礼,看着长御返程走远,回身时见神域撑着伞,在墙根阴影处站着,扬着笑脸道:“我等了好半日,阿姐总算出来了。” 在宫中行走,真是捏着心当差,南弦虽然不算挂名的女医,也能感受到阿翁当初的艰辛了。 回去的路上她问神域,与这位海夫人究竟有什么过节。 神域淡淡应了声,“也没什么。当初睦宗有两位堂兄弟,一位是皇伯魏王,一位是广平王。广平王生武陵公,武陵公生中都侯,海夫人的妹妹嫁了中都侯,中都侯是海夫人的妹婿。” 原来其中有如此复杂的关系,南弦问:“中都侯有子?” 神域说有,“有三个呢。” 如果皇伯魏王这一脉没有后继者,将来的嗣子就得从旁支中挑选,海夫人自然希望自己的外甥有这份好运气,那么针对神域,就是理所应当的了。 神域见她神色凝重,笑着宽解:“阿姐别担心,我自会小心的。” 南弦一哂,“我哪里是担心你,我是担心我自己。” 神域噎了下,自信心也折损了一半,但很快又振作起来,“阿姐不必忧心,我会想办法为你周全的。”一面指了指前面张灯结彩的高楼,“今日茶陵酒肆开张,我请阿姐小酌一杯吧,请阿姐赏脸。” 【作者有话说】 前100位小伙伴有红包=3= 第17章 是位好女郎。 南弦说不去,“大白天的,喝什么酒。我全家都在等着我呢,今日就不奉陪了。” 神域显然有些失望,“那家酒楼的前身是专做酿酒的,以清酒最为出名,女郎饮用,喝上一壶都不会醉,我原本想请阿姐尝尝的。” 南弦仍说不必了,“我不会饮酒,就算是清酒,只怕一盅也会醉的,就不出这个洋相了。况且小郎君正是说合亲事的当口,我若与你上酒楼吃酒,被人看见了,难免落人口实,那就不好了。” 她是个极擅明哲保身的人,果然思虑得周全,不给人任何空子可钻。 神域倒有些怅然,笑了笑道:“要说合亲事了,连和阿姐一起喝酒都不行了吗?” 南弦道自然,“还是不去招惹不必要的麻烦为宜,我们小门小户,是仰赖行医为生的,得罪不起城中的达官贵人们。” 人间直恁芬芳 第13节 边说边往前行,走了一程忽然想起来,“那茶陵楼以前是做什么的,小郎君怎么知道?你来建康半年,连这些琐碎的事情都了如指掌了吗?” 神域扬着眉,只是轻牵一下唇角,算是默认了。 其实他人不在建康,建康城中的一切,他早就盘摸清楚了。阿翁在他十岁那年,就把他的身世告诉他了,他也曾多次祭拜生父,自己那坎坷的出身,搁在谁身上,都不能心安理得当作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送南弦坐进车内,他策着马,撑着伞,在前面缓缓而行。 南弦从后面望过去,大多时候的小冯翊王,给人一种漫不经心的贵公子气度,仿佛父辈的苦难在他身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他生来受尽祖荫,生来就是享福的。 但打过几次交道,她知道一切并非如此,他也有他的算计,有他不为人知的筹谋。一副人畜无害的皮囊下,隐藏着危险的特质,向家不过是从医的人家,直觉告诉她,还是少些交集为妙。 当然,自己仍会抹不开情面,譬如他扬着笑脸,一口一个“阿姐”的时候,她就不太好意思拒绝他的要求,有时候狠心回绝了,心里反倒生出愧疚。 就像刚才喝酒的邀约,她坐在车里,开始反省是不是拒绝得太直白了,本可以委婉一些的。 思绪正纷乱,忽然见他回了回头,油绸伞下的脸庞清朗美好。他说:“我一直有个疑问,我比阿姐还小,宫中已经等不及为我说合亲事了,阿姐的亲事呢?向副使夫妇不在了,可是无人为阿姐操持了?” 说起这个,南弦心里不由一颤。她想起识谙,也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什么时候回来。 年少的时候彼此都知道,这算是定下的娃娃亲,只是没有正经落实。现在长辈们都仙游了,那些阿叔是不会来替他们张罗的,这件事最后怎么办,自己心里也没有底。 好在还有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让她可以不去想那些。她坐在垂帘之后,半卷的帘子遮住了她的眉眼,漠然道:“我还在服孝,说这个为时尚早。” “哦。”他喃喃应着,那被玉带勒得窄细的腰,随着马背颠簸佯佯律动,半晌又纯真地问了句,“阿姐将来,可是要嫁给向家大郎?” 南弦的脸腾地红了,嗫嚅了下,不知应当怎么回答。 神域轻捺了下唇,“向家大郎出门那么久了,怎么还不回来?所幸阿姐是位能掌门庭的女郎,若是换了别人,带着幼妹,统领着一家家仆,该是何等艰难啊……唉!” 若说艰难,有时候确实艰难。虽然大多时候南弦与贵妇贵女们打交道,都是体面人,不会刻意刁难,但开门过日子,总有鸡毛蒜皮的琐碎。譬如后宅的柴米油盐,有含糊办事的家仆,有要两回账的店家,说不清了,只好自认倒霉,这种事识谙在家时,至少没有发生过。 她不说话了,惆怅了,神域适时追加了一句:“往后家中若有什么难处,就派人来王府知会一声,我替阿姐撑腰。” 虽然是客套话,但在南弦听来也慰心,便道:“家下平时也没什么事,多谢你的好意。” 说话间马蹄哒哒进了查下巷,门房一看见便高声疾呼起来:“大娘子回来了!大娘子回来了!”仿佛她下了断头台,劫后余生。 家里人全跑出来迎接,小心翼翼追问:“娘子,一切可顺利啊?” 南弦笑着说都好,“就如寻常看诊一样。” 她们团团围住南弦,神域完全被摒弃在一旁,好不容易找到机会唤了声阿姐,“安全将你送到家了,那我便告辞了。” 南弦道好,“劳烦小郎君。”完全没有留人饮杯茶,歇歇脚的打算。 神域也不计较,微点了点头,勒转马缰往巷口去了。 返回清溪,进门便问阿翁怎么样,伧业道:“一切尚好,早上喝了一碗清粥,少许小菜,厨上蒸了一碗蛋羹,也慢慢吃尽了。老家主许久没有这么好的胃口了,看着病势减轻了不少,向娘子的药果真有用。” 说起向娘子,神域道:“咱们还欠着人家三回诊金呢,今日问我讨要了。” 伧业瞠目结舌,“啊,竟是小人忘了,满以为两家交情深,向娘子不会计较。” 神域笑了笑,“我想欠人家交情,可惜人家不给这个机会。回头你包好诊金,命人送过去,再替我备些薄礼,好好赔罪吧。” 伧业道是,回身承办去了。 快步进后院,穿过一重紫藤架子,前面就是阿翁的住处,神域进门见他坐在窗前的阴影处,只剩一个足尖暴露在日光下。看到他回来,有些欢喜地说:“之前这只脚没了知觉,感受不到冷热,今日晒一晒,竟觉得有些烫。” 他的病情有好转,自然令人高兴。神域蹲踞在他面前,将他的脚收回去,依旧拿薄衾盖好,温声道:“阿翁要有信心,向娘子承袭了向副使的医术,定能将阿翁治好的。” 唐隋点了点头,复又问他:“宫中设宴的事,你可想好如何应对了?” 神域回身坐在圈椅里,笑道:“不必应对,且走且看就是了。退一万步,果真找个贵女与阿翁做儿媳,也没什么不好。” 唐隋发笑,“是啊,我确实盼着能有一位儿媳孝敬我,只是怕委屈了你,要与枕边人虚与委蛇。” 神域抬起手,慢慢抚触着鼻梁,半晌道:“若是如他们的愿娶了妻,然后也像圣上一样生不出孩子来,那可如何是好?” 只是这么做,对无辜的贵女有些残忍。唐隋道:“娶妻是一辈子的事,还是要谨慎待之。娶一个你喜欢的,不让你提心吊胆的,不管外面如何狂风骤雨,她能与你一心,如此就好。”可能这种想法是推己及人,神域道:“阿翁,当初我阿娘,可是一直让您提心吊胆?” 说起这个,唐隋脸上便有淡淡的哀伤,他说没有,“我敬佩先王的为人,叹服你阿娘的忠贞,这些年我从未后悔答应先王,何况后来有了你,家也有个家的样子了。” 但是那种叹服慢慢演变,是否恍惚间曾经幻化出别样的情愫,已经不重要了。反正他从未动过纳妾的念头,也不认为这场有名无实的婚姻葬送了他本身的幸福,有时候看着会君,她只要对他笑一笑,他就满足于毗邻悬崖短暂的安逸了。 神域望着他眉眼间的变化,心下不由叹息,上一辈的人生已然如此,他无能为力,自己这辈子,绝不要任人宰割。 他温声宽解:“阿翁放心,我知道应当如何应对。” 唐隋看他眼神笃定,便没有什么好忧心的了。 及到第三日,宫中申正设宴,神域换了衣裳准备入宫,临走前问阿翁晚上的吃食,笑着说:“等我回来,给您带个‘糖狮儿’。” 所谓的糖狮儿,就是乳糖狮子,匠人用石蜜做成狮子形状的小食,夏日拿冰冻着,专用来逗孩子的。 唐隋无奈地笑,自己原来已经到了让儿子哄骗的地步了,不免感慨岁月忽已晚。 帮不上他什么忙,只好叮嘱他多加小心,坐在门前目送他出门。 宫里的晚宴设在华林园,园里有个很大的池子,引了玄武湖的湖水进来,晚间风从湖上来,带来凉风,也引来鸥鹭。 神域到时,褚家的女郎早就在皇后殿中了,为显矜重,等男方先至,女郎才姗姗来迟。 就如皇后说的,褚家七娘生得很美貌,杏眼桃腮,乌发如云,单就相亲来说,实在是无可挑剔。 女郎对小冯翊王的观感自也没得说,早就在街头远远见过,当时一见倾心,回去就同家里人说了。横竖算来算去,这建康城中没有人比她更适合这门婚事,家里人的深思熟虑,对她来说都不成立,自己是皇后堂妹,小冯翊王是圣上堂弟,两重身份加持,必定能保得万年太平。 皇后呢,自然是极希望他们能成的,拉着七娘向神域介绍:“这是我娘家的阿妹,年方十六。咱们两家本就连着亲,就不拿雁还当外人了,七娘小字妙拂,是家中最受疼爱的女郎,今后还望阿兄多多看顾。” 褚妙拂上前来,翩然纳了个福,嗓音也很惹人怜爱,含羞带怯唤了声“阿兄”。 神域忙还了一礼,“早就听殿下提起过阿妹,阿妹安好。” 又是阿兄又是阿妹的,好事仿佛已经成了一半。 皇后与圣上交换了下眼色,圣上朗声道:“客既已来齐了,那就入座吧。” 众人正要落座,却不想一位盛装的贵妇到了门上,芙蓉绣面巧笑倩兮,正是三夫人之一的何夫人,身边还带着个年轻貌美的女郎,一顾一盼间讶然惊叹:“妾正游园呢,不想陛下与皇后殿下在此间设宴!” 皇后的脸色顿时就不好看了,谁还不知道她是存心来搅合的。再看看她身边的女郎,不过十七八岁光景,穿着丹纱杯文罗裙,身姿袅袅,一副弱柳扶风的美态。 圣上的后宫中有三位夫人,这位何夫人也深得宠爱。照着男人的想法,手心手背都是肉,虽然今日是皇后设宴,虽然何夫人是有心撞破,但这种无伤大雅的小心机都是可以被原谅的,圣上笑道:“既然来了,那就一同入座吧。” 一旁侍立的谒者立刻添置食案,转眼这宴席的规模就扩大了。 再看看,二女一男,气氛尴尬,但何夫人却落落大方,她趋身对圣上道:“陛下见过妾的表妹吧?我近日烦闷,特请了三娘进来陪我,没想到这么巧,正好遇上陛下设宴款待小冯翊王。”说着又对神域一笑,“我听闻大王还不曾娶亲,我与大王保个媒,如何?” 如此单刀直入,连皇后都有些招架不住,自己含蓄半日,还没点题,结果竟让何夫人占了先机,一时气恼,眉眼官司打得厉害。 何夫人则置若罔闻,自顾自笑道:“大王瞧瞧,我家阿妹可合心意?她父亲任大鸿胪,上面几位阿兄也在朝为官,可说是世代簪缨。我这位阿妹,生性最是良善,行止稳重,从不逾矩,我看脾性身份与大王很是相配……”一面转头望向圣上,娇声问,“陛下,您说呢?” 圣上不便表态,含含糊糊称赞,“是位好女郎。” 何夫人又看了眼自家表妹,姑娘脸色酡红,想必对小冯翊王有几分意思。 如此甚好,何夫人抚掌,对神域道:“说了半日,还不曾好生与大王介绍我家三娘呢。我表兄家姓白,大王学富五车,应当知道《善哉行》吧?如彼萱草兮,使我忧忘,欲赠之以紫玉尺,白银铛……白银铛,就是我家表妹闺名。” 她话刚说完,就听皇后身边的褚妙拂“噗”地一声,然后掩住嘴,惊天动地咳嗽起来。 第18章 气得心疼,得去看大夫。 在座的人都吃了一惊,皇后忙令宫婢拿手巾来,将褚妙拂那不合时宜的咳嗽压制了下去。 何夫人身边的女郎此刻却涨红了脸,别人不知道褚妙拂为什么失态,她心里却一清二楚。 还是因为她的名字。 早前她还小,很得意于自己的小字里带着个铛字,就像春日檐下悬挂的小风铃,叮叮当当声线悦耳,这个名字必是个可爱的名字。但是及到长大一点,渐渐发现有谬误,既然叫“铛”,何必加个“银”字。千珍万爱的两个字,合在一起就偏颇了,端稳的君子或者不会作他想,但遇上褚妙拂这样一根肠子通到底的,必定会成为她的笑柄。 这种难堪,若换做平时也就算了,结果偏是现在,在小冯翊王面前。褚妙拂的这种反应无异于狠狠打了她的脸,让她如坠冰窖,如坐针毡。只恨找不到个地洞钻下去,早知如此,今天就不露这个面,不来自取其辱了。 何夫人见状,心下老大的不欢喜,又不能诘问,便蹙眉笑着问:“褚娘子何故在陛下面前失态至此啊!难道是想起什么有趣的事了,如此忍俊不禁,那何不说出来,让大家高兴高兴。” 褚妙拂自知理亏,摆手不迭,“不、不……没什么趣事,只是呛了一下。” 皇后这厢呢,可说很不称意,觑觑陛下脸色,虽然没有看出明显的不悦,但眼底有了云翳,总是不太好。 正因为这一咳,咳在了人家自报家门之后,起先大家还不曾在意,但被她这么一提点,纷纷去留意人家的名字……一个闺阁女郎,好端端怎么往那种龌龊字眼上想,皇后作为长姐,实在觉得很是扫脸。 白银铛羞愧难当,起身向圣上褔了福,“妾偶有不适,就先告退了。” 圣上刚要开口,却被何夫人抬手拦住了,只听何夫人云淡风轻道:“做什么要走?难得小冯翊王在,彼此熟悉熟悉,日后也好来往。” 这种尴尬场面,连神域都始料未及,他原本只想让何夫人掺和进来,两边拉锯,亲事至少暂且不好定下。可没想到矛盾来得如此迅猛,不需要他左右摇摆,看样子都成不了了。 垂下眼,暗暗叹口气,这气是叹给圣上和皇后听的。然后很快又振作起精神,笑着向上举起杯盏,“多谢陛下与皇后殿下设宴,让臣有幸结识何夫人与两位小娘子,我敬诸位一杯。” 大家忙打着哈哈共饮了,但愿这令人局促的气氛能快快过去。 神域为了避免又往亲事上扯,自然要找些话说,沉吟了下,向上道:“臣近日,一直在为度支署的公账犯难,自上任尚书调职之后,遗留下的几处亏空总是无法拉平,趁着今日有机会,想向陛下讨教。” 圣上瞥了皇后一眼,这可好,相亲宴,直接变成了烧尾宴,不去谈论年轻男女般配不般配,竟要谈论公事了。可见这两位都不合小冯翊王的心意,这也难怪,上来便出洋相,原本最有胜算的皇后堂妹,就这样毫无悬念地出局了。 度支署掌管着全国上下的财政收支,况且小冯翊王又任职不久,果真向圣上讨教,作为堂兄还真无法推脱。圣上只得含含糊糊先与他周旋几句,然后尝试将话题拉入正轨。虽然后来各自都极力想挽回颜面,但不知怎么,总是差点意思,最后这场宴席就那么不咸不淡地结束了。 返回含章殿,皇后把这个不成器的堂妹臭骂了一顿,“你是怎么回事,纵是再好笑,也不能当着陛下的面失态,让小冯翊王觉得咱们褚家女郎无状,让何氏逮住机会,在背后说咱们的闲话。” 褚妙拂却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处,鼓着腮帮子道:“这能怪我吗,错在她的父母,做什么要取这样的名字!我先前听何夫人一本正经介绍,满以为是什么高深的名字,结果她把那三个字说出来,我就忍不住了。难怪阿姐说何氏祖上是屠户出身,肚子里没有半分学问,取名哪能全照着诗文上,要是知道避讳谐音,也不会给女儿取名叫□□了。” “还说!”皇后简直头痛至极,“这话该是你一个未出阁的女郎说的吗?你就是连想都不该往那上头想!这可好,让陛下看轻,在小冯翊王面前出丑,你究竟想不想与人家结亲了,到现在还在作这口舌之争!” 说起结亲,褚妙拂当然是想的,毕竟小冯翊王生得这么好看,他的出现照耀了整个建康,至少让全城贵女有了新的标准,不必在一帮油头粉面的公子哥儿中打转。可惜自己搞砸了,刚才的咳嗽,实在是颜面尽失,不用堂姐再形容,她就知道自己当时有多难看了。 “怎么办?”她牵了皇后的手道,“阿姐,你再替我想想办法吧,我除了他,不嫁别人。” 皇后皱着眉横了她一眼,“他要是个寻常的官员,别说你咳嗽,任你怎么样都没关系。可人家是王侯,是皇伯魏王的血胤,他若看不上你,你让我想什么办法,难道还能捆绑他与你成亲吗!” 褚妙拂“啊”了声,实在觉得难以接受,“只因为我咳嗽了一下,事情就不能成了?” 皇后也不愿意与她纠缠,蹙眉道:“算了算了,我先让人送你回去,过后再替你想办法。” 唤了宫人来,连夜把她送回了横塘褚宅。这件事终究让皇后犯难,长御服侍皇后就寝时,就听皇后一直自言自语:“不成啊、不成……” 孙长御是皇后进宫时带进宫来的陪嫁,能急主人之所急,见皇后彷徨,顿住了手上摘帐的动作仔细思量,“原本七娘子是最好的人选,与殿下最亲厚,将来的孩子也诚如殿下亲生的一样。如今眼看不能成,须得另找一个殿下信得过的,总比让人捷足先登了强。” 皇后苦恼地揉了揉太阳穴,“家里原就男多女少,只剩她一个未出阁的。下辈的又还小,总不能配个十二三岁的,那要等到几时!” 孙长御把帐幔放下来,掖进凉簟下,忖了忖道:“大宗内找不到,殿下便往旁支想一想吧。姑太夫人家中,不是有位年纪正相仿的女郎吗?” 皇后怔了下,恍然道:“正是,我怎么忘了!只是她父亲还在豫州,暂且不好商量。” 孙长御笑道:“这样的好事,哪里用得着专程找别驾,与她母亲商量,难道还会不答应吗?” 人间直恁芬芳 第14节 那倒是,若非七娘不成器,这种好事也不能旁落。皇后心里忽地有了底,便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毕竟那位表妹虽见得不多,总算沾亲,加上十八九岁的年纪,正可开枝散叶,只要两个人成了亲,至多不过明年吧,就会有好消息。 *** 仰头看看月,今晚的月色真好,照得满世界清辉如练。人在月下走着,白日的屋舍和道路呈现出另一种姿态,清冷、孤寂、宿命般的苍凉。 道旁的一棵杨树摇摆着,沙沙作响。月华落在树顶上,枝叶也染上了一层银光。间或传来知了的鸣叫,浩浩荡荡席卷过来,伴着沟渠里的蛙鸣,又组成了另一个鼎沸的夏夜。 策马慢慢往城东走,返回清溪要经过东府城。建康的都城建造,与史上其他朝代不一样,大城之中有众多卫城围绕,这些城中城内,住的都是京师鼎族,尤其东府城,是赐给广平王的王城,广平王的后裔们,都居住在这座内城里。 但凡兴盛之地,总有做买卖的小摊贩,今夜虽然时候不早了,但街边还有掌着灯的食肆茶寮。城里那些有应酬的官员富户们,并不忌惮天色早晚,摇摇摆摆从酒楼里出来,没有喝尽兴的,换个地方可以继续畅饮。 一群醉醺醺的人,最不好招惹,神域命随行的人绕开走,却不知为什么,还是引发了莫名的冲突。 身后传来叫嚣,据说是因为挡了人的道,一个家仆被拖到一旁狠揍了一顿。长随上来呈禀,神域心下不悦,勒着马缰高坐在马上,淡声下令:“将打人的捆起来,送进官衙查办。” 王侯出行,自有卫官护卫,一群人上去便要压制,没想到对面车内有个人出来,遥遥向神域拱起了手,扬声道:“大王消消气,都是自己人。” 神域望过去,那位自己人,原来是中都侯神钺。自己回朝半年,与这位族兄不曾打过交道,其实因为承嗣的事,各自心里都有盘算,因此虽然沾着亲,平静表象下,却是暗潮汹涌。 翻身下马,神域向中都侯还了一礼,“原来是阿兄,果真大水冲了龙王庙,我失礼了。” 要论辈分,中都侯和神域是同辈,但神钺的年纪比之神域要大得多,精明世故的脸上,有一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唇上那两撇小胡子却留得有趣,便模糊了一眼望得见的侵略性,甚至衍生出一点老练又俏皮的错觉。 既然论兄弟,那就不说见外的话了,中都侯道:“今日着实不好意思,我应廷尉的约,喝得晚了些,不曾想我的家仆不长眼,冲撞了你,还请看在他忠心护主的情面上,饶了他这回。” 然而所谓的忠心护主,只怕是先认出了他,有意给的下马威吧! 不过不曾撕破脸,还得继续粉饰太平,神域抬指摆了摆,示意卫官将人放了,复笑道:“既然阿兄求情,我哪有不卖情面的道理。不过是一场误会,说开便没什么了。” 中都侯的笑容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既如此,那就谢过大王了。”说着在他肩上拍了拍,“自你回朝,咱们还不曾吃过酒,等过两日得空,我一定下帖子宴请你,算是为今日的事赔罪。” 都是擅作表面文章的人,神域长袖也舞得好,“不过是两家家仆起了点小争执,哪里犯得上阿兄设宴。小子受了伤,让他自己买药擦就是了,男子汉大丈夫,还挨不了两拳吗。” 这话说得中都侯放声一笑,“很是很是,我看反正也不曾受什么伤,一家人难道还要论个长短吗。”边说边扶了扶额,“唉呀,喝得太多,人都糊涂了,得早些回去……我就不耽误大王了,就此别过。”言罢潇洒一拱手,返回车上去了。 神域笑意不减,看着马车慢慢驶开,车轮向前一分,他的眉眼便下沉一分。 卫官愤愤不平,“就这样让他们走了吗?” 神域长叹,“我在建康城中势单力孤,还能怎么样呢。” 见左右的人面面相觑,他淡笑了声,抬手捂住胸口道:“我气得心疼,得去看大夫。你们先回去吧,留下两个护卫我就行了。” 于是挨了打的家仆随众走了,他自己拔转马头去了查下巷。 命人上前敲门,消息传进去,救苦救难的女郎很快便跑了出来。 出门张望,没看见人影,正疑惑,忽然发现他畏缩在抱柱下的一小片阴影里,那模样很可怜,像个被遗弃的孩子。 【作者有话说】 发100个小红包=3= 第19章 心里不痛快了,也归她治。 南弦迟疑了下,趋步走近问:“怎么了?” 他从臂弯中抬起头,一双腥红的眼,支支吾吾说没什么。 南弦却看得心惊,直觉他是哭了。究竟出了什么事,让他委屈至此啊。自己虽然一直唤他小郎君,但他着实是将要弱冠的人了,也算不得多小。况且身上又有爵位,平时装也要装得端稳,如此半夜三更跑到这里来哭,想必是出了什么大事了。 她提心吊胆问:“可是唐公病情有变?” 神域摇了摇头。 南弦的心放下一半,又问:“今日皇后设宴,难道是推举的女郎生得太丑,非要你迎娶?” 他仍是摇头。 这就难猜了,南弦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所以然来,便无奈地望着他道:“你这个时候来我这里,到底有何事啊?” 坐在台阶上的人方才慢慢站起身,垂着两袖道:“阿姐,我心口疼。” 有了症状就好解决了,南弦转身进门槛,回了回头道:“随我来吧。” 入了前院花厅,安顿他坐下,取出脉枕让他把腕子搁上来,仔细诊断他的脉象,但奇怪得很,脉搏平缓有力,遂好奇追问:“真是心口疼吗?脉象上怎么半点也看不出来?” 他无力地倚着圈椅的扶手,满脸惆怅,“当真心口疼,今日遇见了好几桩事,皇后设宴,来了两位女郎,一位是皇后堂妹,一位是何夫人表妹,我见过之后都不喜欢。后来回家,半路上遇见了中都侯,他们欺凌我,殴打我的家仆,事后三言两语就将此事揭过了……”说着惨然望向南弦,喃喃道,“我虽承袭了先父的爵位,但在建康城中,没有人将我放在眼里。其实细想起来,还不如隐姓埋名躲在湖州安稳度日,何必来京城蹚这趟浑水。” 这番话说得伤感,也博得了南弦的同情,但是怎么劝解呢,南弦本来就嘴笨,冥思苦想了半晌才道:“人活于世,肩上都担着责任,我要将阿翁的医术发扬光大,你要为你阿翁重活一世。这建康城中贵胄遍地,个个都眼高于顶,遇见那些不买账的,就且忍着,等你足够强大的时候,再将他们踩在脚下。” 也不知这种安慰有没有用,南弦眨巴着眼看着他,他也眨巴着眼睛回望过来。 “等到足够强大?不知还要忍耐多久。”他仰起头苦笑了下,“我心里的苦闷,回去不能告诉阿翁,他身体不好,经受不住那些。憋得久了,自己心口疼,所以漏夜来找阿姐看诊,害怕自己一时急火攻心,英年早逝了。” 南弦只得尽力安慰他,“你的脉象上看不出有什么症疾,遇事自己学会纾解,哪能随意就死了。我虽不懂官场上的种种,但可以体会你的难处,毕竟你回朝才半年,半年间来不及与朝中所有人打好关系,遇上个别针对你的人,也在预料之中。” 他愈发低落了,垂首道:“当着我的面,肆无忌惮捶打我的家仆,可不就是在侮辱我么。过后再来与我讨人情,让我有气不能发作,还得扮出笑脸来周旋,真是越想越气恼。” 家仆挨了打,反正暂时是不能打回来了,南弦看他落寞,实在想不出好办法替他纾解,便回身吩咐侍立的婢女,预备茶点来。 “吃点东西吧,吃饱了,心情就好了。”南弦往他的杯盏里斟了香饮,又把一碟乳膏往前推了推,“书上不是写了吗,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把这些委屈当作历练,就没有那么不平了。” 他捧着杯盏,慢慢啜了一口,良久长出一口气道:“道理我都明白,只是一时转不过弯来。不过与你说了半日,已经好了许多,多谢阿姐开导我。日后若再遇见难处,我可以再来找阿姐吗?有个人陪我说说话,我就不那么难过了。” 南弦平常为人看病,除了把脉开药,不包括陪聊。现在遇上他们一家,很多规矩无形中被打破了,只好认栽地点头,“小郎君若不见外,有心事就与我说吧。” 神域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意,“多谢。其实很多事,我自己都能解决,只是缺个人倾诉罢了。”顿了顿又问,“阿姐想不想知道今日赴宴发生的种种?” 诸如男婚女嫁这种事,南弦原本是不怎么感兴趣的,但他想说,她也只好打起精神听着。 于是他娓娓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抚着额头说:“我不觉得这名字有什么奇怪的,但到了褚家女郎耳朵里,竟像个天大的笑话,弄得大家都很尴尬。这样也好,我不用费心推辞了,褚家的女郎不能成,白家的自然也无从说起。”语毕抬了抬眼,那双幽深的眼眸望向对面的人,忽然叫了声阿姐。 南弦“嗯”了声,一时没听明白,茫然道:“什么?” 却见他笑着,缓缓摇了摇头,重又调转了话题,“阿姐近日受宫中传召了吗?何时再入宫看诊?” 圣上既然下令让她调理宫中贵人娘子的身体,当然是要进宫的。南弦道:“皇后殿下让人传令来,今后每隔五日入宫一趟,为娘子们请脉。” 神域笑道:“阿姐接诊都接到宫中去了,想必在城中更是名声大噪了吧?” 那倒是,慕名而来的人更多了,热心要为她做媒的人也更多了,大概算是好事吧。 转头看看时间,将近戌正了,南弦道:“小郎君若还觉得心口疼,我为你开两剂疏肝解郁的药吧。” 神域是不是真有病症,自己心里知道,闻言说不必了,“与阿姐畅谈几句,已经好多了,就不劳阿姐开方子了。”边说边起身,“叨扰半日,我也该回去了,阿姐留步吧。” 向外走上几步,忽然又顿住了步子,回身道:“我阿翁这几日见好,上回开的方子还剩一剂药,等阿姐有空时,千万记着再替他诊个脉。” 南弦道好,“我这里记着日子呢,你只管放心。”一面将人送到了大门外。 两个卫官在阶前牵马等着他,他接过缰绳翻身上马,复又含笑望了她一眼,方才策马往巷口去。 南弦这时终于松了口气,退回门内来,听见门房嘀咕不止:“这小冯翊王怎么恁地奇怪,自打结交了他,咱们家的门就关不严实了……” 细想想也是啊,他算得上建康城中最麻烦的病患了,不光身上有病要治,心里不痛快了,如今也归她治。 “把门拴好吧。”南弦叮嘱了一句,踅身返回后院了。 接下来两日,还是照常看诊,中晌太学博士家娘子带了个两岁的孩子来,说积了食,三天没有好好吃东西了,所幸南弦学过小儿推拿,还能帮着看一看。 正擦手上的胡麻油,忽然见允慈从外面跑进来,手里扬着一封信,欢天喜地道:“阿兄来信了!” 南弦忙撂下手巾把信接过来,拆开看,信是上月寄出的,说南地的疫病已经控制住了,识谙已经奉召返回建康。算算时间,路上大概走了半个多月,至多再有一个月,必定到家了。 姐妹两个很高兴,毕竟家里人口少,难免冷清。阿翁不在了,外面有些事不好处置,要是识谙回来,就不用她们事事操心了。 允慈打算预先准备起来,“我上后厨吩咐曹娘去,让她和乡间的农户说好,留新鲜的茨菇给咱们。明日去市集看看,这时节白条肥美,可以买好养在缸里。” 南弦失笑,“还有一个月呢,急什么。” 反正识谙要回来了,迷茫的人生忽然有点盼头似的。 南弦也不去想太深层的东西,只是庆幸亲人能够团聚。上年过年他都不曾回来,这回应当不会再离京了吧! 黄历翻过一页,又到了进宫的日子,有了上回的经验,已经不再需要小冯翊王陪同了。皇后早早安排了谒者在宫门上候着,南弦的职责说白了就是调理后妃的身体,让她们更易受孕。自皇后到九嫔,每一位都有需求,只是皇后大度,命南弦先为底下命妇开方,自己则留待最后才看诊。 上回小试牛刀后,南弦在宫中积累起了一点名气。皇后的晕症,一剂药就好了,秦修华的唇风消退下去,施婕妤的两颈,也不像先前那样肿胀了。 小病症探路,后面才是正题,南弦被云夫人请入了弘化殿,仔仔细细掰扯了好半天。 三夫人之一的贵人云氏,是南疆敬献的美人,身上担负着南疆的厚望,亟需一个孩子来巩固与朝廷的联系。云夫人汉话说得不太好,勉强描述了自己手足凉,小腹摸上去总是不温暖的症状,咬着槽牙再三说“助孕、助孕”,比手画脚透露自己为了怀上孩子尝试过的奇怪偏方,比如活吃龟鳖之类,听得南弦寒毛炸立。 “先行暖宫,活血调经。”南弦温言安抚,开了覆盆子、赤芍药等,嘱咐加上三钱紫石英熬成汤药,“月事后第十一日开始服用,每日一剂,连服四日。” 只是这方子能不能顺利用上,就不确定了,毕竟还要经太医局查验,如果太医局觉得不妥,方子作废也就作废了。 勇于尝试的人尝试了,观望的人还在观望。南弦在后宫走了一圈,最后才去了皇后的含章殿。 对待皇后的身体,自然更要谨慎,再三确认了,有气滞血瘀的症候,南弦道:“家母早年留下过一本古籍,上面记载了一则育麟方,以药剂配以督脉铺灸,或填药脐灸,或者可以试试。不过,单是殿下调理尚且不够,还需陛下同治……” 这话对于女郎来说,确实不好出口,皇后心下怎么能不明白,这么多年后宫无所出,问题绝不是出在后妃们身上。 “早年间,陛下在潜邸时有过一子。”皇后迟迟道,“不过没养住,夭折了,后来就……”直说圣上不成事,皇后也为难,最后只得含糊过去,“向娘子先为我调理吧,陛下那头,过后我再与他商议。” 这里正说着话,孙长御从殿外进来,轻声道:“殿下,卢娘子来了。” 皇后一听,方子都不看了,急忙吩咐将人请进来。 南弦牵袖蘸墨,起先也没留意进来的是什么人,直到听见那女郎的声音,觉得似曾相识,才转头望了一眼。 奉召进宫必定是打扮过的,那女郎傅着粉,点着唇,看上去容色秀丽,但饶是如此,南弦还是一眼认出来,正是她医治过的,豫州别驾家的姑娘。 第20章 别让她飞走。 豫州别驾卢长风生了六子一女, 这位女郎,正是他的独女。 因卢长风的祖母辈与褚家沾亲,已经算旁枝中的旁枝了, 平时虽然有来往, 但来往得不甚多, 渐渐就疏远了。这次忽然召见了卢家的女儿,这让阖家都十分惊诧。宫婢领进门,卢家女郎连头都不敢抬,怯生生向皇后请了安, 伏拜下去道了句:“恭请皇后殿下安康。” 皇后伸手将人搀起来, 笑着说:“彼时姑太夫人带你来过家里, 那时候你才三四岁光景, 我还送过一个风车给你呢。如今一晃多年过去了,姐妹间不常走动,感情也生疏了。”边说边引她坐下, 和煦问,“你的闺名, 可是一个‘怜’字?哎呀,果真生得娟秀的好相貌, 与名字很是契合。” 卢怜低着头,甜笑着,“殿下谬赞了。当初殿下送的那个风车, 如今还被我母亲珍藏着,说是家中的荣耀,不敢轻易示人。今日我母亲不曾来, 嘱咐我向殿下请安, 并代太夫人, 向殿下请安。” 皇后应了,复又道:“今日只召见了你,是有些话要与你说,怕你女孩子家面嫩,因此暂且不让你母亲知道。等下回,请你母亲并姑太夫人一齐进宫来,咱们许久没有碰面了,大家好生聚一聚。” 南弦在雕花落地罩后听着,听她们家长里短说个不休,并没往心里去,只管垂手写自己的方子。后来忽然听皇后问“你可听说过小冯翊王”,顿时心头一跳,便侧耳细听起来。 其实内情与设想的一样,皇后是看之前那位堂妹不成事了,只好再换个人做媒。但让南弦惊愕的是,换来换去,竟换到了这位小娘子头上,实在是无巧不成书。 人间直恁芬芳 第15节 卢怜对这从天而降的好事自是既惊又喜,不过不宜做在脸上,矜持地应了几句,仿佛对小冯翊王不太了解的样子。 皇后呢,极尽所能地夸赞了小冯翊王的人品才学,“虽长在湖州,却是先冯翊王的血脉,自小到大又有名士教授,行事谈吐绝不比京城中贵胄子弟差半分。今日请你来,是想保这个大媒,只要你愿意,挑个好时机,与小冯翊王见上一面。不说立即下定,总是先熟络起来,后面的事就好办了,你说呢?” 卢怜自然从善如流,羞赧道:“一切但凭皇后殿下做主。” 这就行了,姑娘这里没有异议,好事就可推进下去。皇后抚掌道好,“那就这么说定了。”看了看更漏说,“到了用午膳的时候了,你且留在这里,用过饭后再回去吧。” 南弦此时有点慌,唯恐皇后想起她来,四下环顾一圈,想看看有没有别的路能让她离开。可惜,怕什么便来什么,只听皇后叫了声“向娘子”,“你也留在这里用饭吧。” 卢怜当时的脸色可以用惨然来形容,惊惶地朝偏厅望过去。南弦只好装得坦然,收了药箱出来,恭敬道:“妾开的方子,还需与太医局核对,就谢过殿下的好意了。” 皇后也不强留,嘱咐派个宫人送向娘子上太医局去,南弦行了个礼,从容退出了含章殿。 只是她没看到,卢怜的眼神尾随她走了好远,直到皇后招呼入席,卢怜才收回视线。 南弦那厢也忐忑得很,要是不知道内情就好了,现在心怀巨大的秘密,不说告不告诉神域,卢家那边恐怕先对她存了忌惮。 从太医局回来,她就有些魂不守舍,下半晌勉强看了两位病患,就让门上谢客了,只说娘子今日事忙,来不及接诊。 允慈看她迷惘,挨在她身边问:“阿姐怎么了,怎么心不在焉地?难道在宫中受气了吗?” 南弦说没有,看了允慈一眼,想与她说一说心里的困惑,但这丫头迷糊,其实也帮不上什么忙。 怎么办呢,预先告知神域,未免有搬弄是非的嫌疑;要是不告知……卢家女郎那种情况,实在委屈了神域。左思右想都拿不定主意,最后捶了捶脑袋,打算留待明日再想。 允慈却分析出了另一番道理,“阿姐可是因为阿兄要回来了,所以心里慌张?” 南弦调转视线望了望她,“阿兄回来,我为什么要慌张?” 允慈道:“阿翁过世前不是还说过,让阿兄娶你吗。这回他走了这么久,再有四个月咱们的孝期就满了,阿兄到家时候可以筹备起来,只要脱孝,你们就能成亲了。” 说起这个,让南弦头大,阿翁和阿娘在世时,好像一切顺理成章,如今做主的长辈都不在了,彼此的亲情反倒更突出了。这件事,对于识谙来说可能很难,既然难,就算不得什么好事。自己虽然一心想遵从父母的安排,但若是识谙犹豫,就只好再议了。 摸摸额头,南弦说:“我脑袋疼,眼下还在孝期里呢,别胡诌。” 起身洗漱,早早睡下了,睡觉是最好的解药,第二天神清气爽,什么难事都抛到了脑后。 前一日想着,或许卢家会来人打招呼封口,她还盘算过怎么应对呢,谁知等到晚上也没见人来。这样也好,大家都当无事发生,少了好多尴尬,可惜世事并不尽如人意,第三天傍晚时分,就在宅院闭户不久,有人敲响了向宅的大门。 外面的人通报进来,说豫州别驾的夫人登门,求见大娘子。 南弦叹了口气,该来的还是来了,躲也躲不掉,就让人请别驾娘子在花厅稍待,自己收拾一下,赶到前院会客。 屋里掌起了灯,灯火摇曳,照得来人脸色忽晴忽暗。南弦在门前微顿了下步子,别驾娘子很快抬起眼,她忙迈进门槛见了礼,笑道:“夫人怎么漏夜赶来?是身上不豫么?” 别驾夫人一扫先前的凝重,满脸堆着笑道:“不是有什么不豫,是想着来见一见娘子,向娘子道个谢。” 一来便单刀直入,南弦自然听得出弦外之音,回身吩咐身边的婢女,“去泡我的小凤团来,款待贵客。” 堂上人都退下了,南弦比了比手请客人坐,一面道:“只要病患痊愈就是最好的酬谢了,何须夫人亲自跑一趟啊。” 别驾娘子诺诺道是,“向娘子仁心仁术,我们受娘子恩惠,娘子不放在心上,我们却不能不放在心上。”顿了顿道,“听说娘子如今在宫中,为贵人娘子们调理身体?” 南弦说是,“承蒙陛下与皇后殿下厚爱,容我在宫中行走。” “哎呀,那真是阖家的荣耀。”别驾娘子笑道,“如今女医本来就少,娘子能得此殊荣,全是因娘子医术高超。难怪小女回来说,在皇后殿下宫中遇见了娘子,皇后殿下也对娘子的医术赞不绝口呢。” 终于要说到正题上了,南弦只管虚应着,连连说“过奖”。 两下里其实都有些尴尬,别驾娘子舔了舔唇道:“那日小女奉皇后召见,所为何事,向娘子已经知道了吧?” “那日……”南弦作势回忆了下,半晌道,“我给皇后殿下开方子,出来见到一位小娘子,原来是贵府上女郎啊。” 别驾娘子笑了笑,“正是呢。皇后殿下见她年纪到了,想为她做媒,说的是清溪的小冯翊王……”边说边觑她神情,“小冯翊王,向娘子很相熟吧?” 南弦道:“也不能说相熟,不过诊过两回脉而已。” “哦。”别驾娘子抻了下衣角,垂眼道,“小冯翊王是与陛下同根同源的贵胄,咱们家若能与他联姻,实在是高攀了。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咱们对这门亲事很称意,可怜天下父母心,哪个不愿意儿女有个好姻缘呢,我们自也一样。但……小女过往的病症,向娘子最知道,我们是想……” 南弦的脑子转得飞快,这时候岂不是又要逼她许诺,不会将这件事外传吗。 自己本来就是局外人,总是再三起誓,实在没有必要,便道:“贵府上女郎的病症是我看的吗?我每日接诊无数,实在是想不起来了。可是耳豆化湿吗?我看女郎身材窈窕多了,果真是起了奇效啊。” 这么一来,倒把别驾娘子弄懵了,但很快便反应过来,人家这样东拉西扯,可见是不愿意掺和进这件事里来。 那么事先准备好的那套说辞就用不上了,袖袋里装的成捆的银票也不必出手了,就当一切没有发生过,不去道破也好。 别驾娘子怔愣过后,浮起了大大的笑,应道:“对对对,正是耳豆化湿……多谢娘子妙手,小女如今好得很,都是向娘子的功劳。” 然后虚与委蛇,说了些不相干的闲话,又坐了会儿,别驾娘子便告辞了。 回去的路上,心放下了一大半,到家把经过告诉了女儿,却不想换来卢怜急赤白脸的埋怨:“阿娘为何不将事情说清楚?就譬如一个脓疮不挑破,终有一日要溃烂。你不曾得到她的允诺,她含糊着,阿娘也含糊着,她转头告诉了皇后殿下或是小冯翊王,那我的脸面还怎么保全?不如死了干净!” 她气得脸红气喘,把别驾娘子惊坏了,急道:“向娘子是聪明人,何苦搅合进这件事里来?她既然含糊,就说明她不会掺和,你还要人赌咒发誓不成!” 卢怜道:“所以阿娘准备的钱,也不曾给人家是不是?” 别驾娘子说是啊,“她把话岔开了,我还怎么塞钱?师出无名,白送把柄让人抓吗?” 和母亲说不清,气得卢怜大哭起来,“这钱不曾送出去,我问阿娘,你如何能安心?如何能?都说拿人的手短,她又不欠着你,到时候话到嘴边,说了就说了。阿娘,你一点都不为女儿着想,尽是舍不得你的钱,若与小冯翊王的婚事成了,还能少得了你吗!” 她大哭大闹,不肯罢休,别驾娘子也开始后悔,果真是自己失算了,没有将这件事办妥。 现在怎么办,总不能再跑一趟吧。沉下心来仔细盘算,之前那件事不单关系着女儿的婚姻,更关系着整个卢家的颜面。丈夫在豫州没有回来,几个儿子正是力求擢升的时候,这个当口出点差错,全家都不要做人了。 思及此,忽然就横了心肠,转头对仆妇道:“唤三郎来。” 三郎是全家最有急智的人,也有当机立断的手段,找他商议错不了。 很快卢骏便到了,喝了点酒,面红耳热地问:“这么晚了,阿娘怎么还没就寝?” 大概感觉到气氛凝重,转头一打量,见妹妹红着两眼站在一旁,他抬手摆了摆,让左右的人都退下,追问母亲,“到底出什么事了?” 原本这种内情,越少人知道越好,毕竟女孩子脸面要紧。但事到如今,藏着掖着是不行了,只好据实把经过告诉他,最后道:“依你看,到底应当怎么办?” 卢骏听得直瞪眼,冲着妹妹吼叫:“老子宰了那畜生!”说着就要往外跑。 别驾娘子忙把他拦住了,气得捶了他两下,“你是喝多了吗?这时候管什么畜生不畜生,事情不外传最重要。” 卢骏气得哧哧地喘,勉强平下心绪道:“等处置了这事,回头再找那畜生算账。”然后视线调转向妹妹,手指用力地指了指她,“全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合该打死你才好!” 卢怜从来不怕这位阿兄,往前送了送道:“你打死我吧,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果真打死她,也于事无补,卢骏甩了甩袖子,回身坐在圈椅里,扣着扶手道:“她既然装糊涂,就说明暂且不会将事情说出去,但她手里捏着这个把柄,什么时候脱口而出,只是早晚的区别而已。依我之见,干脆把人灭了口,这件事就烂进坟墓里了,一劳永逸。事后你嫁小冯翊王也好,嫁其他高门显贵也好,都不必受制于人,也图个安心。” 卢怜是姑娘家,忽然听见这个方法,一时傻了眼。 别驾娘子却是见多识广,在三郎还未来前,其实就已经想到了,喃喃说:“就算她现在不宣扬,不保证她将来也不宣扬。万一日后成了婚,事情再抖露出来,那就算生了儿子也不能过继,到时候便宜了底下妾室,还有什么脸活在这世上。” 所以思来想去,这个方法最稳妥,区区一个小女子,性命在他们眼里无足轻重。 卢骏道:“不就是个医女吗,交给我就是了。” 卢怜却有些担心,“她如今奉命,给宫中娘子们看诊呢。” “那又怎么样?”卢骏道,“走路摔死了,喝水呛死了,都是个死法,谁还能担保医女长命百岁?只要做得干净,宫中才懒于过问。” 这样说来,就可以放心了。卢怜长舒了口气,起先还担心是不是太过于心狠手辣了,但再一想,自己实在很钦慕小冯翊王,之前与穷书生的海誓山盟,在街头惊鸿一瞥后,全都抛到了脑后。良禽择木而栖,人活着,攀上高枝是共同的目标,去问问建康城中的女郎,哪个不是这样想。 只不过这件事,要想得手有点难,女子不像男子,外面走动频繁。她没有交际,没有应酬,难得接诊出门,也是看过病后即刻回去,从不在外逗留。 南弦那厢,并不知道自己被人盯上了,还是照旧替人看病。今日看过一个白驳风病,将要申正前后才闲下来,心里记着唐隋的复诊,便让人套了马车,往清溪跑了一趟。 再见唐隋,他的脸色好了很多,再不是青灰色的了,手背上的水痘也消退了,只余几个挠破的疤,像被线香烫过的一样。 诊一诊脉,脉象和缓,至少热毒暂时被控制住了,但仍有气阴两虚的症状。南弦道:“上回的药见了成效,这回我再调一调方子,加上桑枝和知母,降火通经络,吃上七剂,咱们再看疗效。” 唐隋半躺在胡榻上,言辞里满是感激,“早前我得病,那时就在想,若能让于真替我看一看,或者还能留住一条命。无奈那时候和建康断了联系,也不敢随意给你阿翁写信,只好生忍着。后来来了建康,你阿翁又不在了,总是天意吧,我也不想再治了,没想到雁还找到了你,合该我阳寿未尽,真要多谢你。” 南弦笑了笑,“我的医术尚不精进,暂且只是控制住您的病情而已,若想根治,还得花些力气。不过您放心,我家阿兄从南地回来了,他的医术比我高明,届时让他来为您诊治,或许只消几剂药,就药到病除了。” 美好的愿望值得去相信,唐隋缓缓点头,又抬眼望了望她,“我记得于真同我说过,待你们长大,要让你们结成夫妻,我没有记错吧?” 南弦红了脸,讪讪道:“是有这么回事。” 唐隋显得很遗憾,叹息道:“好是好,却也断了人的念想啊。” 南弦正要开方子,听了他的话,回身笑道:“唐公说什么?断了什么念想?” 唐隋抿唇笑了笑,“是我胡乱惆怅。前几日雁还回来同我说,皇后与何夫人推举的女郎,都不合他的心意,我在想,若是推举的女郎换成你,想来他就没有异议了。” 南弦听得莞尔,“唐公说笑了,我比他大,他每每唤我阿姐呢,哪能往那上头想。” 唐隋却并不死心,“你们只差三个月,他都与我说了。” 南弦没当真,开罢方子收拾起了药箱,笑道:“三个月也是大,我心里一直拿他当阿弟看待。”说完替他掖了掖薄衾,嘱咐他好生疗养,自己便退出了上房。 仰首看看天,不知怎么乌云密布,像是要下大雨了。八月里的天气,总是让人拿捏不准,前一刻还日光刺眼,后一刻忽然就天昏地暗了。 神域不在家,伧业上来挽留,“眼看大雨就要来了,娘子还是等雨过了再走吧。” 可是天色渐晚,一场雨不知要下到什么时候,等雨停,恐怕天都黑了。 南弦觉得不便,还是趁早回去的好,婉拒了伧业的好意,“这里离查下巷不算远,走得急一点,很快就到了。” 伧业见留不住,只好将人送上马车。 南弦原想着复个诊就回去,因此没有带婢女,只让鹅儿驾车送她来。登上车舆就吩咐,让急急赶路,最好能在大雨之前到家。 鹅儿应了声好,甩起鞭子一抽顶马,马车发足奔了出去。沿着边淮列肆往家赶,谁知走到清溪中桥的时候,忽然有个人窜出来拦住了他们的马车,惊得鹅儿赶紧勒缰,顶马嘶鸣,把车内的人都吓着了。 “瞎眼的杀才,往哪里闯,不要命了!”鹅儿叫骂不止,“真该碾平了你,让毒日头把你晒成人干!” 但那个拦车的人并不理会他的恶言恶语,上前敲打车门,问:“车内可是向娘子?小人是太常丞府上家仆,我家小娘子依着您的方子每日贴耳豆,今日不知怎么,忽然口吐白沫,痉挛不止。我家夫人急令小人来找向娘子,小人已经往府上去过了,不曾找到娘子,只好在半路上候着,盼能遇上娘子。” 南弦觉得莫名,怎么贴耳豆能贴出这样的症状来。但她前阵子确实接诊过太常丞家女郎,便不疑有他,忙道:“你在前面带路,我即刻过去看看。” 那家仆应了声,翻身上马,边走边道:“鄙宅在西篱门外石头津,请娘子随我来。” 南弦以前并不知道太常丞府邸在哪里,太常丞娘子每回都是登门看诊,没什么急症,并不需要她出诊。说在西篱门外石头津,只觉得有些远,已经在西城之外了。但医者父母心,南弦一心记挂着丽则的病症,并没有考虑那许多。 轰隆隆,车外电闪雷鸣,乌云密布,一下子坠入深夜一样。穿过了御道,绕到西州城外,再往西北就是西篱门,刚出城,大雨就倾盆而下,下得人无处可藏。 鹅儿被淋成了水鸡,抹着脸上的雨水努力观望,最后泄气道:“大娘子,那个带路的不见了,先前一阵狂风,人走丢了。” 南弦的车舆挡不住暴雨,车又陷进了泥泞里,鹅儿使尽力气,也没能把车赶出来。 一滴两滴……滴滴答答的雨水从车顶漏进来,打在南弦脑门上,她往边上缩了缩,心想回去之后要让人往车顶多加几层油绸,以备雨天外出。 忽然车舆震动了下,就听鹅儿大喊起来,“什么人……” 一把明晃晃的刀从车窗的孔洞间戳进来,所幸她下意识让了让,否则一记命中太阳穴,应当当场毙命了。 思绪混乱,满脑子有人要杀她,什么都顾不上了,头一件事就是逃命要紧。 好在向家的车和平常的车不一样,都有后门,平时不载人时作拉药材之用,她手忙脚乱推开了后面的小门,提着裙子便跑了出去…… 人间直恁芬芳 第16节 闪电劈开深黑的天幕,她慌不择路,借着微光狂奔,也不知跑到了哪里,反正周围荒芜,连个住家都没有。 身后脚步声四起,是踩踏着雨水的动静,好像越来越近了,只听见声声低喝说“站住”,伴着刀锋破空的声响划过身后的雨幕。南弦顾不上砍没砍中她,雨水浇得她睁不开眼睛,只管往前盲跑。 忽然被什么绊倒了,想爬起身也来不及了,她惊慌失措,转回身眼睁睁看着两个举刀的人向她袭来。刀锋近得几乎照出她的身影,她想完了,今日就交代在这里了,忙闭上了眼睛。但是奇怪,没有感觉到疼,刀剑呼啸,刀刃却没有落在她身上。 她迟疑地睁开眼,惊惧中看见那个正欲斩杀他的人被一剑贯穿了,剑首上的血顺势而下,被雨水冲刷成橙黄色的丝缕,滴落在她裙裾上。 杀手濒死的两眼惊愕地悬望,无法看清是谁偷袭,在栽倒之前,被人一掌拍倒在了一旁。 等杀手倒下之后,南弦才看清他身后的人,居然是神域。他手握长剑,脸色阴沉如鬼魅,但也只一瞬,扔下手里的剑,换了个和软的神情道:“我来得太迟,让阿姐受惊了。” 这一刻,什么端稳从容全都忘了,南弦瘫软了手脚,坐在泥地里大哭起来。第一次发现生死只在一瞬间,如果没人相救,自己大概已经身首异处了。 神域望着她,也不去安慰,扭头吩咐卫官,把活捉的那人擒拿起来带回去,自己伸手搂住了她的腰,一把将她搀了起来。 “不怕,要杀你的人已经死了。”他抬手拂开了她脸上披落的发丝,这时天顶的雨渐小,但黑夜与白昼接壤,天地间依旧昏沉沉一片,连面目都看不清了。 南弦惊魂未定,想不明白是什么人想要她的命。她行医到今天,从来没有得罪过谁,到底有多深的怨恨,才会趁着这样的雨天追杀她。 低头看看,满身泥污,手也不知什么时候划破了,一阵阵疼得钻心。 哭过了,心里渐渐平静下来,才发现神域的手还落在自己腰上,忙闪身躲开了,胡乱捋了捋自己的头发道:“多谢,若没有你,今日我是活不成了。” 抬袖擦脸,手上伤口沁出血来,顺着掌心的纹理流到手腕处,染红了衣袖。 神域默默牵过她的手,仔细查看,让人取水囊来,用清水冲洗了伤口,拿手巾把伤口包裹了起来。 南弦看他手法娴熟,想起先前的手起刀落,才猛然意识到那个刺客死在了他剑下。她一直知道他深藏不露,但万没想到,他杀人后还能镇定自若,愈发觉得看不透他了。 只不过死里逃生后,不应该有那么多的疑问,她只是不解,“小郎君怎么出城来了?是路上偶遇吗?” 他说不是,“你们经过御道的时候,我刚下朱雀航,见马车走得匆忙,直觉要出事,便跟过来看看,没想到,误打误撞刀下救人了。” 南弦怔忡了片刻,忽然想起了赶车的小厮,慌忙查找,“鹅儿呢?他还活着吗?” 好在鹅儿只受了轻伤,跌跌撞撞跑过来说:“大娘子,他们没想杀我,我还活着。” 南弦混乱地点头,定下神后自言自语着:“太常丞宅邸不知在哪里,我得快些赶过去……” 自己刚死里逃生就想着去救治病患,真不是个好主意。她转身要走,被神域一把拉了回来,“太常丞府邸不在石头津,在城内。” 南弦茫然了,“可是先前他家家仆说……”终于明白过来,“那人是骗我的,并不是太常丞家女郎有恙?” 神域叹息着颔首,“日后阿姐不要这样热心了,万一被别有用心的人算计了,不是每回都能遇上救星的。” 南弦泄了气,先前听说太常丞家女郎病得很重,就顾不上验证真假了。况且自己无权无势,只是个行医的,实在想不通,为什么会有人要暗算她。 原委留待之后再去破解,神域道:“阿姐先回我的住处吧,把身上衣裳换了,免得让家里人担心。” 其实要论距离,这里离查下巷更近,南弦说不必,“我回自己家就行了。” 可是神域不赞同,“向家大郎不是快回来了吗,向家上下一心向着家主,阿姐要是弄成这样回去,万一有人多嘴多舌,传到向识谙耳朵里,坏了阿姐和他的姻缘就不好了。” 南弦怔了下,自己在向家生活了十几年,从来不曾意识到,向家上下与她不是一心的。难道自己在他们眼里是外人吗?识谙回来了,他们会向识谙回禀所谓的可疑之处吗? 但说起坏了姻缘,她还是有些忌惮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种生死一线的惊险,还是不要让允慈知道的好。 没有办法,只好先去了清溪,王府没有替换的女装,神域命人把他新做的衣裳取来,让她换上。至于她的衣裳,要尽快清洗熨干,只是等待的过程有些长,彼此正好可以喝上一杯茶,慢慢详谈。 天水碧的纱罗直裾袍穿在她身上,有种孩子偷穿了大人衣裳的尴尬,袖子挽了好几道,才露出自己的手腕。以前南弦称呼神域,郎君前总要加个“小”字,结果穿上了人家的衣裳,才发现自己的身形和他差了那么多,纵是年纪再小,神域还是比她高出不少。 “早知道向府上侍女借套衣裳就好了。”她提着袍子在圈椅里坐下,“穿你的衣裳,实在不合礼数。” 神域却不觉得,笑着说:“阿姐穿上这袍子,很有道骨仙风之感。婢女粗鄙,怎么能让阿姐屈尊穿她们的衣裳,我这袍子是新做的,又不曾穿过,不算辱没了阿姐。” 一件袍子而已,着实没有争论的必要,南弦坐定后,问起了先前的事,“那个活口,送到官衙去了吗?” 神域垂着眼,吹了吹茶汤上的浮沫,“已经盘问出了幕后主使,过会儿就连同那具尸首,一齐送到校事府去。” 南弦直起了身子,忿然问:“是谁指使的?我和人无冤无仇,为什么要杀我?” 神域眼波流转,睇了睇她道:“阿姐治过一个不该治的人,人家落了短处在你手里,自然要将你除之而后快。说到底,这事终究与我有关,都怪我,给阿姐招来了祸端。” 南弦诧异望向他,从他讳莫如深的神情里发现了端倪,这才恍然大悟,“难道是因为你的亲事吗?那两个刺客,是别驾府派来的?” 这话问出口,又招来神域怨怼的一瞥,“卢家女郎有这样不堪的过往,阿姐为什么不告诉我?那日皇后召见她,阿姐分明在场,却从来不曾想过知会我。难道我在你眼里,和路上擦肩而过的人一样,就算娶了那样的女郎,阿姐也觉得没什么吗?” 南弦支吾起来,虽说确实愧对他,但她真的没有下定决心,要把这件事告诉他。 然而他步步紧逼,她也没有办法,最后只得把心里话说了出来,“我觉得女郎虽犯过错,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过,如果她就此改过自新,你与她相处后,果然也喜欢她,那过去的事大可不提……也没什么。” 神域笑起来,“那么现在呢?你还觉得她会改过自新吗?” 所以就是失算了,她万万没想到,那对母女能做出这种事来。 她愁了眉,捧住脸道:“前一日,别驾夫人曾来拜访,我分明已经表明了态度,不会将这件事说出去的,为什么她们还要置我于死地呢。” 神域一哂,“因为人家信不过你,怕你捏着把柄,终有要挟她们的一天。与其等到那时候被动,不如现在速战速决。” 南弦听得怅惘,“我答应的事,从来不会反悔,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这世上的人不都是如此吗,小人长戚戚,越是不堪,越是昏招频出。 神域沉默许久,半晌问她:“阿姐想不想将这件事闹大?若是把人证送到校事府,我必定会追究到底,那么别驾府的门头,从此也就坍塌了,算是为阿姐出了恶气。” 南弦也思量过这个问题,宣扬得人尽皆知,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她抬眼望向神域,“你的诉求是什么?只是断绝这门亲事吗?” 神域说是,“这样蛇蝎心肠的女郎,我无福消受。” 南弦斟酌又斟酌后方道:“若是我说,将这件事压下来,小郎君作何想?” 神域似乎有些意外,饶有兴致道:“我想听听阿姐的见解,你明明险些命丧刀下,为什么还有胸襟,打算将此事压下来。” 南弦舒了口气道:“哪里是我有什么胸襟,我只是觉得,宣扬起来有百害无一利。不去谈论卢家是不是一时头脑发热,就单说你,褚家和白家都不成,如今来个卢家又闹得腥风血雨,实在对你不好;再则,我替人治过这种病症,对我的闺名有损;三则,还需顾及皇后殿下的颜面,她若是得知自己要保的大媒是这样收场,她心中作何想?到时候又会怎么看待你我?”边说边摇头,“所以还是按下吧,你不想成就这门亲事,就逼卢家向皇后殿下表态。有了这个把柄在手,我料准她们不敢有二话。” 她说完,神域的心也随之放下了。 确实,他原本也是这样打算的,不是不想闹大,是不能闹大。自己目下正是丰满羽翼的时候,公然树敌,首先得罪了皇后母家,这是大忌,万万不能。 只是…… 他望向南弦,“会不会太过委屈阿姐了?” 南弦却很看得开,“我的命还在,不过受了点惊吓,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这种磊落大度的脾气,世上怕是没有人会不喜欢吧!神域深深望了她一眼,“那就如阿姐所言,这件事交给我来办吧。” 雨后的夜晚,有凉风吹过,堂上点着灯火,火旗也被吹得噗噗作响。 风撩起了她身上的衣袍,双袖鼓胀,那一刻要飞天一般。他忽然没来由地抓住了她的手,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别让她飞走。 她吃了一惊,“做什么?” 他这才回过神来,随口搪塞道:“阿姐手上的伤怎么样了,我替你看看。” 南弦无奈地抽回了手,“伤的不是这只。”自己转了转右手,五指尚能正常活动,应当没有伤到筋脉。 他苦笑,“阿姐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我想关心你,却无从下手。” 也许这就是自己劳心劳力的原因吧,从来不知道示弱,什么事自己都能扛起,久而久之大家都觉得她可以,便没有人再想得起来,她也是需要被关心的了。 不过与他略略相熟,当不得人家的关心,她笑了笑,“我很好,多谢你。” 朝外看,时候已经不早了,大雨冲刷过的天幕上,镶嵌着一枚巨大的月亮,月色煌煌,照得世间万物无所遁形一般。 这时婢女将收拾齐整的衣裙呈了上来,南弦起身去换,出来的时候见神域就站在廊庑下,听见脚步声回头看了一眼,“我送你回家。” 从清溪返回查下巷的路上,大概因为受了惊吓,南弦总是担心会有另一把刀从窗口刺进来,因此一路战战兢兢,不住打帘朝外望。 神域发现了,扬声宽慰道:“阿姐不必害怕,从今往后,不会再有人敢行刺你了。” 南弦心里稍稍觉得安定,不管是真是假,姑且相信他吧。 好在到家之后,没有人看出异常,她事先也叮嘱过鹅儿,让他不许外传,因此允慈虽发现她的手受了伤,也没往别处想。 她这里表面太平,神域却不能当做无事发生,第二日便着手处置了这件事。 彼时卢骏正为派出去的人没有回音而焦躁,真就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打探向宅的情况,得知向家大娘子依旧在坐诊,这就让他愈发彷徨了。 后来接了拜帖,说小冯翊王相请,他惴惴地赴了约,当得知派出去的人一死一伤,活口还在对方手上的时候,几乎将他吓得瘫软。 最后是怎么回来的,卢骏已经想不起来了,到家直去找了母亲,他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妹妹还在埋怨,说向娘子好好的,三兄又在说大话。 半天的惊吓化作了气愤的一句暴吼:“给我闭嘴!”把他母亲和妹妹都镇住了。 别驾娘子好言来问,他才垂头丧气把实情说出来,“动手的时候,正好遇上了小冯翊王,人被救下了,我派出去的两个兄弟,一个死了,一个在小冯翊王手上。原本这件事是要报校事府的,但小冯翊王按下了,要是闹起来,不单阿妹名声尽毁,我们全家都得遭殃。” 别驾娘子腿里酸软,倒退两步跌坐进了圈椅里,良久才哆哆嗦嗦问:“他为何那么好心?既然不肯宣扬,难道还愿意听从皇后殿下的安排吗?” 卢骏简直要被母亲的乐观气倒了,拍着大腿道:“阿娘,你快醒醒吧,世上还有这等好事吗?人家是要咱们自行婉拒皇后,这门亲事是做不成了。再者,他抓着咱们这么大的把柄,往后我们兄弟还不为他马首是瞻吗?这小冯翊王年纪虽小,城府却极深,几句话说得我冷汗直流,纵是阿翁在家,恐怕也招架不住他。” 他那个妹妹,神情仿佛雨天里的□□,这时才死心,大哭起来,“我的事,向娘子果然都告诉他了。” 说起这个,卢骏就深深叹气,“人家根本就不曾把内情告诉他,是你们疑神疑鬼,给自己下了套。” 怎么办呢,别驾娘子终究气馁了,恼恨起来狠狠捶了卢怜两下,“都是你这不成器的,脸都让你给丢尽了。好在事情不曾闹起来,还有你活着的余地,只要皇后那里敷衍得过,小冯翊王暂且不会找咱们麻烦吧?” 卢骏耷拉着眉眼,晦气地点点头。暂且确实不会有麻烦,但自家几个兄弟在各处为官,日后只要人家有需要,哪个还敢推脱吗。 不过这也是将来的事了,别驾娘子目下要应付的,是皇后热切的大媒瘾儿。 那日皇后传召她们母女入宫叙话,正满怀憧憬地打算安排卢怜与小冯翊王会面,别驾娘子终于为难地应了话,起身伏拜下去道:“殿下盛情,但小女实在无福,恐怕不能承殿下美意了。” 皇后愕然,“这是为何呀?” 别驾娘子把来前准备好的说辞,重又复述了一遍,力求不去伤筋动骨,两下里没有妨碍地把事情解决,便道:“那日殿下传召怜儿,怜儿回来就同妾说了,这等荣耀,妾如何能不狂喜,第二日便私下问准了小冯翊王生辰八字,悄悄给两个孩子批了命格。结果很是不好啊,说是破家之象,将来还会妨子孙,实在不宜结成夫妻。” 说到妨子孙,这点正中了皇后的忌讳,原本让他们结亲就是为了孩子,如此一来,岂不是一点指望都没有了吗。 皇后怅然,“没想到竟会八字不合,真真是没有缘分。” 别驾娘子低着头连连说是,“只怪咱们没这个福气,可惜,着实是可惜……” 事到如今,皇后是将娘家能安排的适龄女子都安排了,无奈成不了事,确实没有办法。 操劳半日寄希望于别人,还不如指望自己,便静下心来,让南弦为她好好调理身体。 上回那个育麟方用过之后,皇后分明感觉身体有了改善,悄声对南弦道:“我往常时有小腹胀痛的毛病,前日忽地掉下来一块腐肉样的东西,不知是个什么。现在坠胀的症候没了,人也轻便起来,像重活了一回似的。” 南弦说是,“那方子能清除淤积,妾再佐以金针,使气血合和而不乖张,长此以往,殿下的身体便能调理妥当了。” 皇后颔首,且不管圣上究竟怎么样,先把自己整顿好,就不辜负皇后这个头衔了。 当然看大夫,不光调理身体,美容养颜也是大家热衷的。皇后很羡慕南弦的皮肤,嫩得杏仁豆腐一样,便问她保养的诀窍。 人间直恁芬芳 第17节 南弦哪里有诀窍,这都是爷娘给的,又不能告诉皇后,自己每日只拿清水洗脸,连香膏都不擦一下。好在她有润色方,什么赵婕妤秘丹、杨太真嫩容散,照着古籍上的方法传授一遍,后宫的贵人娘子们如获至宝,心思都放到争奇斗艳上去了。 这日从宫中回来,人乏累得很,到了家门上,发现家里喧闹,连平时候在门上的张妈妈也不见了,一时有点发懵,不知出了什么事。 这时门房从廊子上过来,手里颠着两只鹅梨,见了她,兴高采烈地回禀:“大娘子,郎君回来了。” 南弦心头一跳,不知怎么,竟有些迈不动步子。 还是苏合撼了她一下,“娘子怎么了?郎君回来了,咱们快进去吧。” 所谓的近乡情怯,正可以形容她现在的心情吧!她“哦”了声,这才举步进了后院。 画楼前的廊庑下,婢女们围在一起分那筐鹅梨,她穿越人群,一眼便看见了识谙,他比先前清瘦了些,穿着月白的襕袍,还是一身朗朗的书卷气。 发觉她回来了,回头望了一眼,眼里涌起浅浅的笑意,什么也不说,仿佛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第21章 小郎君是否有意,与我家结亲。 气恼, 就是因为这种含糊的表象,总是让人产生错觉,仿佛他对她还是有别于对待允慈的, 彼此之间终归和普通的兄妹不一样。 允慈总是大喇喇地, 见她回来忙招呼, “阿姐,阿兄给你带了几本医书,快来看。” 对于南弦来说,什么花儿粉儿都不能引发她的兴趣, 只有医书才是最好的礼物。 快步进去查看, 识谙把两本从南地淘换来的疫病本交到她手上, 笑着说:“是从乡间一个老者手上讨来的, 记载了南地早年间罕见的病症,很实用,因此带回来给你。” 南弦爱不释手, 抱在怀里说:“谢谢阿兄,我正想研究那些症疾呢, 可惜不能上外面亲历。” 识谙道:“等日后吧,或者有机会, 也可以走出建康,到临近的郡县去看看。” 他说话的时候很温和,莫名让人心安。南弦喜欢他的语调, 就如喜欢他这个人一样,总能从他的话里,发掘出正向的东西。譬如他一向支持她接诊, 也认为女郎不该只困在一个地方, 应该去更广阔的世界, 看一看红尘间的五彩斑斓。 反正全家团圆了,是件让人高兴的事,允慈忙着让人预备阿兄最喜欢的菜色,吵着要吃一顿团圆饭。 幸而现在没有病患登门,南弦有时间与识谙对坐着,说一说近来发生的种种。 识谙已经知道她奉命进宫诊治后妃的事了,嗟叹道:“你有悬壶的抱负,如今连圣上都赏识你的医术,阿翁在地下也得安慰了。” 南弦赧然笑了笑,“也是机缘巧合,奉召为贵人们调理身体。可惜不能入太医局,太医局没有接纳女医的先例,我也只是隔三差五地进宫一趟,替娘子们把把脉,开个方子而已。” 这世道,男女终究不能得到平等的待遇,识谙也很不平于这种性别的挑剔,但没有办法,记得前朝曾出过一位极有名的女医,最后也不过得个编外的“医娘子”封号,未能真正进入太医局。 现状改变不了,他便来安慰她,“也罢,太医局里大多是迂腐的学究,没有人管制着,还自在些。”忖了忖又道,“不过为宫中娘子们看病,须得十二万分小心,出了一点差错都是死罪,你可记住了。” 南弦颔首,“我知道,所以每副方子尽量不开有歧义的草药,抓药之前也必定要让太医局的人过目,确认无误了,让太医局煎药送往后宫,万一出了纰漏,也好有个交代。” 识谙听罢,脸上露出了一点笑意,“一年多未见,阿妹办事愈发审慎了。” 南弦颊上微热,每每得他夸奖总是很不好意思,忙调开了话题,询问他在南地的所见所闻。 他略微迟疑了下,垂着眼道:“每日都很忙,疫病席卷的时候,整座城里都是病患,那段时间也不知是怎么熬过来的。医局里的局生全被派遣了出去,有两个染上了时疫,险些丧命,后来天气渐凉,再加上研制了新方子,疫情也就控制住了。只是不知道来年怎么样,总觉得这场瘟疫来去都是一瞬间,来时气势汹汹,去时像潮水退岸,说没就没了。” 想来还是因为南地的气候,潮热生毒瘴,一些稀奇古怪的病也容易泛滥。 南弦问:“阿兄还会再去么?” 识谙说不知道,“看朝廷的安排吧,若是又接了调令,该去还是得去。” 主要碍于他的职务,任尚药奉御的人,地位高于一般医官,只有他们才能担任正使和副使。正因为前途无量,肩上的担子自然也格外重,譬如在疫病的郡县奋战过,有了功绩,回来便有加官进爵的资格了。 总是身不由己吧,一切都听凭别人安排。不过身为医者,并不惧怕只身去疫区,能够治病救人,就是他活着的全部意义。 南弦想起神域来,直起身对识谙道:“你走前不是与我交代了,要看护阿翁的故人吗,如今这位故人来了建康,九死一生后,承袭了冯翊王的爵位。” 识谙道:“我听说了,能够认祖归宗,也算是一桩好事。” 南弦说是,“但他的养父身患重病,像是风水之症,但又不尽然。我调了几次方子,暂且控制了病势,可惜不能治愈。正好阿兄回来了,抽个空去看看吧,倘或能治好,也算尽了阿翁与他们的情义。” 识谙说好,不过那些琐事暂且可以放一放,先吃了团圆饭要紧。 允慈热闹地张罗着,大家在花厅团团坐下,开了一壶雪腴酒,就着窗外渐起的秋色碰一碰杯,也是极快乐的一场相聚。 第二日识谙去太医局述职,交代了南地的疫病和现状,圣上嘉奖他的功劳,擢升他为直院,至此离阿翁当年的副使之职,仅一步之遥了。 识谙有了出息,那些不常走动的阿叔阿婶们又重新登了门,家里置办了一桌酒席,只为庆贺他升官。 二叔感慨着:“我们在太医局混了多年,到如今也只是医官而已。识谙小小年纪便已经官至直院,足见后生可畏啊。” 识谙哪能不知道这些阿叔拈酸的话,当年他们与阿翁吵闹起来,可是半点也没顾及兄弟之情。如今是因为家里长辈都不在了,血亲在心理上亲近了几分,顾念着父辈的情义,才勉力与他们周旋。 “也是因为遇上了那场疫病,否则教授局生,哪里能有什么功绩。”识谙谦逊敷衍着,起身为三位阿叔斟酒,复又问起了几位堂兄弟,“怎么不见识议和识谚?” 三婶道:“识谚这两日正预备科考,闭门读书呢。识议说合了一门亲事,今日岳家有家宴,上那里吃席去了。” 识谙诧然,“识议竟然说亲了吗,我记得他今年才刚弱冠啊。” 结果话柄正落在二叔口中,他搁下酒盏道:“你阿翁不在了,你眼里要是有我们这些长辈,就该听阿叔一句话。识议今年刚满二十,已经说合了亲事,你都二十三了,也该成婚了。何况家中如今人丁单薄,早些生几个孩子,门庭也好兴旺起来。” 南弦心头作跳,忙低下了头,然而该来的躲不掉,二婶唤了声“其泠”,“你们的孝期快满了,也该预备起来了。” 可是这种事,不是她一个人能拿主意的,终究还是得你情我愿才好。她虽低着头,神识却全放在了识谙身上,只听他潦草地应对着:“这件事,容后再说吧。” 心往下沉了沉,说不上来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反正暂且不用作他想了。 可四婶却不依不饶,“允慈也到了说亲事的时候,倘或你们迟迟不成亲,白耽误了她。况且你们各自都大了,不是嫡亲的兄妹,一个屋檐下总有不便,时候长了,难免会招来闲话。” 南弦不便表态,还是识谙把话挡了回去,笑道:“我们自小一起长大,外面都知道我们如亲兄妹一样,有谁会说闲话?” 如亲兄妹一样……这话搪塞得很好,但在南弦听来却很伤感。自己心里确实是悄悄喜欢着识谙的,但她在感情上怯懦,也不会先去与他挑明。他拿她当亲妹妹,自己只好充当亲妹妹,他说容后再议,那也只好容后再议了。 他没打算松口,叔婶顺嘴提过一遍,便不再追究了,毕竟不是自家的事,侄儿的婚事,与他们不太相干。 大家喝酒畅谈,后来谈的都是外埠的见闻和医道上的症结。待得酒席散了,长辈们都回去了,允慈与南弦慢慢走回后院,允慈言辞间也有些抱怨,嘟囔着:“阿兄是怎么回事,先前在南地,这事只好拖延着,如今回来了,怎么还含含糊糊,难道他不打算遵从阿翁的安排了吗?” 这让南弦怎么说呢,说自己也很着急,即便不成婚,先下定也可以? 可是这话女孩子怎么说得出口,只好替他打圆场,“阿兄刚回来,立刻说这件事,为时尚早。再说还有两个月孝期才满,且不必这么着急。” 允慈叹了口气,“阿姐总是不着急,难道要等到三十岁才着急吗?”边说边嘀咕,“阿兄在外面不会有人了吧,难道在南地遇上了热辣辣的女郎,所以才不愿意和阿姐谈婚论嫁?” 南弦窒了下,忽然觉得自己像个留守的童养媳,郎君要是心有所属了,自己只好干瞪眼。 不不不……甩甩脑袋,把这满脑子乱七八糟的东西都甩干净。她瞥了允慈一眼,“你可别乱说,小心阿兄知道了捶你。” 允慈龇了龇牙,“我才不怕他捶我。做人总得讲道义,他要是外面有人了,不如与阿姐说清楚,也不耽误阿姐另择佳偶。” 这话又让南弦惆怅起来,其实他真说过,若是遇见了合适的人,等他回来为她做主。自己没有趁他不在的时候发展出什么特殊的感情,那也不代表他得负责她的后半生。 仰天叹息,这幽微的情愫,不知道该如何处置才好,大家都不道破,就先这样吧。 允慈却十分果决,扯了扯她道:“阿姐,咱们去问问阿兄吧。” 南弦吓了一跳,“问阿兄什么?何时娶我吗?” 允慈说对啊,“问清楚,该筹备就筹备起来,阿翁和阿娘都不在了,咱们自己办婚事,要万事齐备,才不会被人笑话。” 但南弦是绝不敢的,她害怕这种话问出口,连兄妹都做不成了,便拽了允慈道:“这是我与阿兄之间的事,你年纪小,不要掺和。其实我觉得现在这样挺好的,还和以前一样。”话风一转,又转到了她身上,“你可是怕我们迟迟没有动静,拖累了你啊?” 诸如这种事,对待别人可以指点江山,放在自己身上就难办了。允慈扭捏起来,“我还小,有什么可怕的……”谁知说完就改了口,“阿姐,要不然你与阿兄去说,替我向小冯翊王提亲吧!” 南弦目瞪口呆,“我同你说过的话,你全没放在心上,还在想着他?” 允慈说是啊,“好不容易遇见一个看得上的,错过了多可惜。” 然后便展开了磨人的功夫,把南弦揉成了一块面团,拖着长腔哼哼:“阿姐,你就答应我,试试吧,好不好……” 南弦头都晕了,实在不明白她是怎么想的。因为神域的婚事,卢家几乎杀了她,到现在掌心的伤口还未脱痂呢,结果允慈倒好,闷着头就要往里头撞,怎么劝都劝不回她的一根筋。 罢了,这事不由她做主,她无可奈何,只得答应去和识谙商量。 允慈是一刻也等不及了,拉着她就往回走,到了识谙卧房前,打开门将南弦推了进去,立刻又把门合上了。 彼时识谙正要更衣,见南弦忽然闯进来,手上动作顿住了,忙将罩衣穿了回去,问:“怎么了?找我有什么事吗?” 南弦心下直呼晦气,都怪允慈这丫头,弄得自己这样难堪。 回头看了看,允慈淡淡的身影投在桃花纸上,正俯耳听消息呢,南弦只好整顿一下思绪问:“阿兄,你回来之后,可曾见过小冯翊王?” 识谙说没有,“凭我的官职,不用上朝述职,只需去太医局,所以没有机会见小冯翊王。”边说边迟疑地打量他,“你特意提起他,难道……” 南弦忙说不是,心里真是怨怪允慈,简直要被她坑死了。但人既然已经来了,总得说出个所以然来,便对识谙道:“是允慈,她恋慕小冯翊王,想让阿兄为她提亲。” 结果话一出口,识谙便笑出来,“这丫头怎么会生出这种心思来,人家是帝裔贵胄,咱们不过是行医的普通人家,怎敢高攀。况且他回朝是为了什么,这建康城中多少显贵盯着他呢,咱们就不要招惹这种麻烦了吧。” 南弦也很为难,支吾着:“我同她说了,她不肯听……” 然后没等识谙说话,允慈就推门进来了,原本以为她会据理力争,没想到她却换了副嘴脸,两眼含泪,哭哭啼啼道:“我想阿翁,还想阿娘。” 这下可好,识谙也哑然了,允慈继续抽搭,“要是阿翁和阿娘在,一定会听一听我的心里话。” 南弦讪讪望向识谙,识谙抬手摸了摸额头。允慈是家里最小的孩子,阿娘在时倒时常教训她,但阿翁则是全心地溺爱,直到病重时候,最放心不下的还是他们的婚事和允慈。 怎么办,总不能让失去怙恃的小阿妹受委屈,识谙与神域不相熟,这个重任只有落在南弦身上了。 南弦想了想道:“明日朝中休沐,唐公的药也用完了,咱们去王府一趟,阿兄为唐公看诊,我……再想想办法。” 识谙叹了口气,蹙眉对允慈道:“我们这次是帮着你胡闹了,明日阿姐替你打探,要是不成,这辈子都不要动这个念头。” 允慈说好,欢天喜地,仿佛大功告成了一半。 少年不识愁滋味,南弦却苦恼得一晚上没睡好。她一向是个靠谱的人,这次居然要去说这么不靠谱的事,细想起来就后脊发凉。 第二日磨磨蹭蹭上车,心里还是有些不情愿,但到了清溪,就得装出坦荡的样子来,先将识谙引荐给神域,掖着手道:“小郎君,这位是我阿兄向识谙。” 神域今日正好在家,穿着广袖袍服,一副闲适模样。见了识谙,只一眼就打量了个遍,很客气地朝向识谙拱起了手,“虽从未谋面,但我承着郎君恩情,若没有郎君托付,阿姐怕也不能救治我。” 识谙长身玉立,亦有君子风范,还了一礼道:“家君临终时候嘱托再三,识谙从不敢忘。能帮上大王一点忙,是我兄妹的分内,大王无需客气。” 场面上的来往总是枯燥乏味,神域很快便换了个温存的语调,笑道:“大王郎君地称呼,实在是疏远了。我年纪小,就跟着阿姐唤阿兄吧,彼此也好亲厚些。” 识谙从来都是家里的长兄,虽然多了位王侯称兄道弟不太自在,但再一想,只是个称呼而已,便没有再推脱,由神域引领进了后院上房,看望患病的唐隋。 唐隋与向于真走动的时候,识谙已经出生了,因此这回再碰面,唐隋很高兴,含笑感慨:“时间过起来真是快啊,一转眼,都长这么大了。” 识谙向他见了礼,为他把脉诊断,南弦在一旁听着,诊出来的结果其实也大差不差,但识谙的医术确实比她更精深,分析的病因是她从来不曾想到的。原先的方子上又加减了几味药,如此一调整,顿时让她豁然开朗。 只不过自己还身负重托,见识谙与唐隋话家常,便压声对神域道:“小郎君,借一步说话。” 神域听后道好,退到帘外向她比了比手,“随我来吧。” 庭院中,栽种的合欢正绽放,一丛丛樱红的小绒扇热烈地簇拥在枝头,人在花树下行走,间或有花絮落在肩上,像文人优雅的落款。 他回头望了眼,“阿姐要与我说什么?有关我阿翁的病症吗?” 人间直恁芬芳 第18节 南弦说不是,话到嘴边,说不出口。 他顿住了步子,脸上笑着,眉头却凝结起来,“难道今日是来向我宣布喜讯的?阿姐要与他成婚了吗?” 南弦红了脸,仍说不是,支吾了好半天才道:“我家阿妹差我来问问,小郎君是否有意,与我家结亲……” 第22章 不相配。 神域分明怔了下, 从那双漂亮的眼睛里,能看见他不加遮掩的震惊。 南弦也觉得自己这个问题问得很荒谬,但答应了允慈, 无论如何都要试一试。虽说结果是必然的, 她也知道, 总是问过了,对得起阿妹了,往后让她死了心,这件事就过去了。 然而神域却低头思量的好半晌, 然后抬起头来问:“向家有几位女郎?阿姐是为哪一位求亲?” 南弦当时脑子不曾转过弯来, 一本正经地答复:“我家没有别的女郎, 只有我家阿妹允慈。” 神域作势考虑了下, 到底还是摇头,“我与贵府上小阿妹不合适,不是因为门第, 我这人,从来不看重门第, 单单是因为人。若是换一个……”说着眼波流转,停留在她身上, “换成阿姐,我想都不用想,即刻便应允下来。” 南弦却不曾把他的话当真, 无奈道:“不答应就罢了,不要胡乱开玩笑。其实我也知道问得唐突,本不该开口的, 但少年人有期许, 我不能扼杀它。今日问过小郎君, 我心里就有底了,若有冒犯之处,还请不要放在心上。” 她说话总是滴水不漏,自己小小的试探,没有对她造成任何触动。 有时神域实在怀疑,这八风不动的性格,怎么会出现在一位十九岁的女郎身上?她好像没有少年的清梦,没有属于女孩子对于爱情的向往,她只是按部就班地做她想做的事,比如替人看病,比如一门心思等着向识谙娶她。 对插着袖子,歪着脑袋,他脸上的不解,慢慢转化成了淡淡的一抹笑。 很奇怪,照理来说他胆子很大,很多事情敢想敢做,但只有面对她时,无端会产生敬畏,不管是在行动还是言语上,终究不敢造次。也许有的人就是有这种强大的力量吧,仿佛心念上的一丝按逾越,都是对她的亵渎,让他每每只能谨守本分,甚至是说话,都得小心翼翼。 舒了口气,还是得言归正传,他缓步在花树下徜徉,曼声道:“我回绝了阿姐,但请阿姐不要怨怪我,实在因为我的处境,并不适宜定下婚事。我那日还与阿翁说笑,若是我没有保全人家女郎的心,和谁有仇就与谁结亲,如此报仇都用不着我亲自动手,借刀杀人就行了。所以婉拒了令妹的美意,不是因为她不好,是因为我尚且不能不配,还请阿姐回去代我解释,不要伤了阿妹的心。” 南弦点头,“我都明白,自会与她说的。”毕竟姑娘的面子还要顾及,便顺势找了个台阶下,笑道,“允慈只是小孩心思,若问她究竟什么是喜欢,恐怕她也说不上来。” 神域舒展开眉目,朗声说:“我知道,她不过是看上我这张脸而已,对于我的为人,她半分也不了解,倘或真的结了亲,相处得久了,恐怕她又会厌烦,厌烦我的木讷和无趣了。” 人家自谦,南弦自然不能顺势接话,不过笑了笑,转头打量这棵高壮的合欢树去了。 这棵树生得实在高大,冠幅饱满浓密,就算遇上下雨的天气,树下永远保有最后一块干燥地。 神域仰头望了望,喃喃说:“这树是先父栽种下的,到如今已有二十多年了,树长得这样好,人却不知道去了哪里。有时候我站在这里想,一切不会是一场梦吧,先冯翊王没有死,我也不是他的儿子……” 天气渐渐凉了,人容易伤春悲秋。 南弦不知怎么应他,只说:“现在一切安稳,小郎君暂且不要想那么多。” 神域垂下眼,寥寥牵了下唇角,“也是,暂且安稳,我还有余地喘上一口气……”说着转变了话题,偏头道,“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向识谙,与我想象的一样,果然是位青年才俊。我昨日听说他受圣上嘉奖,升任了直院?本朝太医局还未有过如此年轻的直院呢,看来前途不可限量。官场上得意,情场必定也不错,阿姐与他,打算什么时候完婚?到时候我好备一份大礼,恭贺你们新婚之喜。” 这话问到了南弦的软肋,她勉强浮起一个笑,“孝期还未过,这事以后再说。” “那若是孝期到了呢?”他纯真地追问,“孝期一满,你们就会成婚吗?” 南弦答不上来,纵是自己有心,不敢担保识谙也有意。说实话,她打心底里觉得这件事悬得很,现在还能拿孝期未满来安慰自己,当真等到脱了孝,他仍旧没有完婚的打算,到时候又当如何呢? 好像除了无法给自己交代,也欠着所有人一个解释。 见她不回答,神域便料到了七八分,喟然长叹着:“想是忙于公务吧,其实晚一些成婚也没什么。不过女郎不像男子,耽误不得,向识谙若是在乎阿姐,自会先与阿姐把婚事定下的,我这也是瞎操心,难道人家还不如我思虑得周全吗。” 他说完,坦荡地笑了笑,挑不出一点错处来,但南弦却从他的话里咂摸出了苦涩。是啊,若是在乎,就应当给个准信,迟一些成婚没什么,至少给人一颗定心丸吃,让她知道他究竟有没有打算,照着阿翁和阿娘的安排行事。 反正就是越想越不是滋味,那颗装满了草药和医经的脑袋里,终于也有了红尘的负累。 神域见她沉默,又换了个轻俏的语调,“阿姐这样的女郎,世上男子都抢着要呢,向识谙心里有数,应当早就打算好了,只等孝期一满便会与阿姐说的。总之阿姐若是有什么难处,或是想找人说心里话,便来找我吧。我就在这里,哪儿都不去,你何时想见我,立刻便能见到我。” 所以他真是个乖顺的少年,分明有坎坷的经历,却还是一心向阳,尽力让人汲取温暖。 南弦说:“多谢你,让我大感安慰。” 他却淡笑了声,“阿姐嘴上应承,心里从来不曾想过麻烦我。” 两个人在园子里闲逛了一圈,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些朝中琐事,期间不时提及识谙,却从来没有听他唤一声阿兄,每每都是连名带姓的“向识谙”。 南弦有些好奇,“你先前不是还认人做阿兄么?背后怎么这样称呼他?” 神域微微顿了下,复又“哦”了声,“男人与男人之间,一口一个阿兄未免太婆妈了。不像我唤阿姐,唤起来顺理成章,从来不觉得为难。” 渐渐走到画楼前了,略站了会儿,就见识谙从里面出来,对神域拱了拱手道:“世伯的病症可控,新开的方子吃上十剂再看疗效,暂且不用担心。” 神域道好,还了个礼道:“多谢,阿兄辛苦了,我在前院设个宴,阿兄与阿姐留下吃个便饭吧。” 识谙说不必了,“我还要回太医局一趟,就先告辞了。” 他要走,南弦自是跟着一道走的。神域送他们到门上,看着南弦登上马车,脸上虽带着笑,眼里的阴云却渐起。等他们往巷口走远,他方转回身对伧业道:“还未成婚呢,怎么看出了点夫唱妇随的味道?” 伧业诺诺道是,觑了自家郎主一眼,见他脸上阴晴不定,实在闹不清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神域负着手返回门内,边走边问伧业:“你说他们可相配?” 这个问题伧业答得上来,“在小人看来,一点都不相配。” 他听罢,慢慢浮起个嘲讽的笑,“向识谙医术虽高,却不像是个有担当的人,父母临终的嘱托都推三阻四,可见他配不上阿姐。” 那厢坐在马车里的南弦打了个喷嚏,引得识谙回头询问:“怎么了?受凉了吗?” 南弦说没有,正巧经过乌衣巷前的街市,她探身对识谙道:“阿兄,买一盒酥胡桃回去吧。” 不用细说,识谙就了然了。酥胡桃是珑缠甜食,允慈向来喜欢吃,南弦既然特意停车采买,可见今日出师不利,那件事没能谈妥。 也罢,好久不曾逛一逛建康的街市了,阔别一年。很多地方有了改变。秦淮两岸建起了不少酒楼,高低错落的屋檐连成一片,那日晚间回来,一排排的栀子灯漾出水红色的灯海,有一瞬他竟觉得陌生,仿佛身处异域一般。 街边卖小食的店家热情招呼,拿红梅盒子装上了酥胡桃并半盒蜜煎荔枝,恭敬送到识谙手上。他付了钱,没有挪步,让店家在雕花梅球儿上点了酥油和霜糖,用竹盏装上,带回来给了南弦。 南弦捧着精美的小果子,恍惚想起小时候跟阿娘上街,阿娘总吩咐识谙替她买小食。眨眼多年过去,阿娘不在了,自己也长大了,再看见这种小东西,心里便有淡淡的愁绪翻涌上来。 识谙站在车前问她:“可是太甜了,你不喜欢了?” 南弦说没有,“只是想起从前了。” 识谙眉眼黯了黯,也显得有些低落,但很快又振作起来,笑道:“走吧,允慈还在家等着呢。” 果不其然,允慈就站在门前,见他们回来忙迎上前,抱怨道:“去了这么久,我等得脖子都长啦。”一面挽住了南弦的胳膊问,“小冯翊王怎么说?” 南弦把手里的红梅匣子递给了她,“阿兄给你买了小食。” 允慈接过来,心里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他没有答应吗?” 南弦讪讪点了点头,“我早说过了,齐大非偶,你偏不信我。” 允慈的步子忽然像灌了铅似的,一下子站住了,然后开始抽泣,最终仰天大哭起来,“为什么,我哪里不好?他是嫌我不漂亮,还是觉得咱们家世太低,配不上他?” 南弦被她哭得头大,还是识谙来解了围,“不是因你不漂亮,也不是因为咱们家世配不上,是因为人家从来就拿你当妹妹看待,世上有哪个阿兄,会喜欢上自己的阿妹?” 这话一语双关,南弦心头忽地惊了下,脑子里也嗡嗡作响,暗想他对自己,想必就是这样的心境吧! 但这么解释,对允慈来说伤害最小,毕竟做不成夫妻做阿妹,也还算有面子。 好吧,年轻女郎的感情来时激昂,退得也潇洒,允慈没消多长时间就收住了眼泪,吸了吸鼻子打开红梅匣子,捻了个酥胡桃填进嘴里,边吃边点头,“还是原来的味道。” 南弦松了口气,“以后不再惦记人家了吧?” 允慈说是啊,“问明白了,我就安心了。”招招她的婢女麦冬,“快来,你也尝一个。” 所以就是青春不留遗憾,喜欢过,尝试过,就算不成功将来也不会后悔,南弦有时挺羡慕允慈的脾气。 看看时间,将要晌午了,正打算预备开饭,忽然见卿上阳抱着一壶酒进来,看见识谙大喊一声“老友”,“你回来,怎么也不差人告诉我一声?” 然后你推我一下,我捶你一拳,年轻人的友情就在这一来一往中。 自备了酒水,必定是要留下吃饭了,南弦吩咐下人添菜,卿上阳却说别忙,“我在茶陵楼订了好些菜,过会儿就送到家里来。”复又靦着脸对南弦道,“你看,世上像我这么会过日子的男子不多,什么都自己张罗,从来不给别人添麻烦。” 南弦瞥了他一眼,近来倒果真没有因为自残而托她救治了,问他为什么,他摸了摸后脑勺道:“我答应我阿翁,正经谋个差事做,如今在宫城左卫,做旅威校尉呢。” 所以真是宰相门前七品官啊,因他父亲的缘故,上来便是从六品的官职,比起一般武考的生员,不知便利了多少。 但他那种执拗的脾气,忽然放弃学医去做官了,想必是家里作了什么让步,让他有利可图吧。可是问他,他不肯说,只道:“男子汉大丈夫,活着要有一番作为……哎呀,以后再说。”便把话题含糊过去了。 四个年轻人坐在一起推杯换盏,允慈与他也没有针尖对麦芒。大家吃喝说笑,仿佛人世间没有苦难。 卿上阳听说了允慈被小冯翊王拒绝的消息,破天荒地没有嘲笑她,反倒拍拍她的肩道:“我理解你。谁没年轻过,谁没怦然心动过,喜欢谁不是罪过,是发自内心的情感……话又说回来,那小冯翊王确实长了一副好皮囊,我家两个阿妹快为他疯了,大阿妹还偷着画他的画像。” 允慈一听,气又泄了大半,想想辅国将军家的女郎都爱慕他,自己没有胜算也是理所应当的。 “唉,反正建康城内的女郎们都爱慕小冯翊王,弄得我们这些人要打光棍。”卿上阳长吁短叹一番,这回没敢对南弦表达火辣辣的爱意,毕竟识谙还在呢。 但因为男子喝酒实在拖延,又有人找上门请南弦开方子,酒席上最后只剩卿上阳和识谙两人,卿上阳终于找到机会问他:“你在南地,有没有遇见可心的女郎?” 识谙是正经人,况且又在孝期里,蹙眉道:“别胡说,那里疫病满天,哪里来什么可心的女郎。” 这话让人半信半疑,“去了一年多,连个有好感的都不曾遇上?” 这回识谙终于犹豫了下,但依旧还是摇头,“没有。” 结果换来卿上阳无情的耻笑,“南地不会全是大老爷们儿吧!”说着摆手,“我不与你说那么多,就问你,打算何时迎娶其泠?” 识谙眉眼低垂,良久没有说话,在老友面前似乎没什么可隐瞒的,最终叹息道:“我从来没想过要娶她,她是我的阿妹啊,从小是我看着长大的,与允慈有什么区别?” 卿上阳听了狂喜,“你果真这样想?不打算遵从爷娘的安排了?” 识谙的指尖在杯足上彷徨抚触,“我也想遵从,但我实在做不出这种事来。” 话刚说完,就换来卿上阳快乐的一拍掌,“既然如此,快和她说明白,别拖着人家,耽误人家女郎的青春。” 他的那点小九九,识谙早就知道,抬了抬眼有意问他:“你那么高兴做什么?” 卿上阳的笑意简直一路泛滥到了眼底,“没什么,我只是觉得你们男婚女嫁各不相干挺好的。说实话,你们两个不相配,人家是妙龄女郎,你看上去老气横秋的……”说着仔细打量他的脸,“南地的气候真是不养人啊,你眼袋上都有皱纹了。” 果然换来识谙不客气的一拳。 有深交的老朋友,说话向来随便,笑闹过后识谙也开始考虑,确实该把这件事说清楚了。但因接下来两日各自都忙,一直没找到机会,直到第三日,吃罢了晚饭,识谙转头吩咐允慈,“你先回房,我有话,要与阿姐说。” 允慈一听便知道阿兄要说什么,嘴里忙应好,向南弦挤了挤眼睛。 南弦心头作跳,端坐在那里,浑身不自在起来。 花厅里燃着灯,灯火杳杳地,照亮对坐的两个人。 等了好半晌,都不曾等到识谙开口,南弦迟疑地望过去,忍不住问:“阿兄要与我说什么?” 简短的一句话,不知是做了多少准备才说出口的,他正色问南弦:“阿翁临终提起我们的婚事,你是怎么想的?” 南弦很局促,这种事,让她一个姑娘家怎么表态呢,只得顺水推舟,“我听阿兄的,阿兄打算怎么办?” 难题又扔了回去,识谙也知道是该有个决断了,便不再犹豫,坦率对她说:“其泠,你我从小一起长大,说青梅竹马不为过。阿翁和阿娘想让我照顾你一辈子,我自然也是愿意的,但……做兄妹,也可以一辈子看顾你。我由来都把你当亲妹妹看待,实在做不出那种丧尽人伦的事,还请你原谅我。但你放心,我一定为你觅一门好亲事,风风光光把你嫁出去。” 人间直恁芬芳 第19节 第23章 竹马。 仿佛最后定生死, 是死是活就在这三言两语间。 其实南弦早就有这预感,不过自己一直不愿面对而已。今天捅破了这层窗户纸,反倒如释重负, 识谙没有这个意思, 自己这十几年的向往打了水漂, 到这里就该终结了。 也好,虽然难过,虽然觉得被辜负了,但还是感谢他, 没有拖延到最后一刻。她在感情上纵然迟钝, 也知道强扭的瓜不甜, 如果他照着父母的意思娶了她, 婚后又郁郁寡欢,那么连累的就是两个人,彼此都会一辈子不幸。 但不知怎么, 鼻腔里尽是酸楚,她费了好大的力气, 才控制住不让眼泪掉下来。实在是没有掉泪的资格,一旦哭了, 识谙想必就明白她的心思了。自己这些年只是偷偷喜欢,没有让他知道,他不知道, 自己便还留着体面,一旦被他勘破,岂不是无地自容了吗。 她只好装出坦然来, “那就照着阿兄的意思办吧, 不过找个好亲事, 暂且也不必,我在城中结交了好些贵妇,她们也都热心地要替我说合亲事呢……” 然而再说,却说不下去了,知道了结果,还有什么可纠缠的。 她手足无措地向外指了指,“今日收起来的金银花,不知晾晒得怎么样了,我去看看。”往门上挪了几步,发觉就这样落荒而逃太显眼了,便道,“阿兄忙了一整天,早些休息吧。” 识谙难堪地点了点头,她不能再逗留了,忙撤步退到了槛外。 秋日的夜,不知什么时候变得有些凉了,南弦抚了抚手臂,周身都觉得寒浸浸的。 所以一切都落下帷幕了,不做夫妻,只做兄妹……怎么一夕有种和允慈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意味,想来也很好笑。 允慈呢,一直在不远处观望着,心情比南弦还急切。阿兄是自己的阿兄,阿姐是比阿兄更亲的阿姐,在她心里,自然是盼着这两位能凑成一对,这么好的阿姐,去给别人做嫂子就太可惜了。 因此见南弦出门,她忙赶了上来,急切地问:“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不是还有好些事要商量呢吗。” 南弦惨然看了她一眼,“这件事,以后不要再说了。” 允慈呆愣当场,“为什么?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阿兄不打算成婚了吗?他想让向家绝后?” 南弦摇头,“绝后不至于,只是不与我成婚而已。” “什么?”允慈一蹦三尺高,“他在外面有人了?什么狐狸精勾住了他的魂儿,让他连阿翁的临终遗言都敢违背?不行,我要去问问他,他是打算背个不孝的名声,让阿翁和阿娘在九泉下不得安宁吗!” 她蹦起来就要走,被南弦一把拉住了。 “别去。”南弦说,“做这个决定,他定也不容易。既然话说出了口,就没有收回的道理了,你去质问,又能改变什么?” “不是……”允慈叫嚣着,“就这样?阿姐今年都十九岁了,换了别人家,十九岁早是孩子的娘了。” 南弦却觉得没有什么可不平的,掰着手指头和允慈算账,“阿娘过世服杖期一年,阿翁过世服丧三年,你看这几年连着在孝期里,其实阿兄也没有耽误我什么。” 允慈简直被她气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阿姐怎么这么好脾气,这账是这么算的吗?阿娘的杖期满时,你原本可以议亲的,就算接着又替阿翁服丧,下下个月脱了孝,不就可以出阁了吗?现在可好,两手空空年满十九,就算再快,也得明年才能嫁人,可着建康城去问,哪有二十岁出阁的女郎?” 她大呼小叫,一心向着她,南弦还是挺感动的,搂着她的肩道:“算了,我多在家一年,就多照顾你一年,这样不是很好吗。再说女子为什么一定要出嫁呢,我守着这个家,替人看诊为生,日后要是能走出去,还可以给平民百姓义诊,如此活着多有意义。” 允慈却因她的大度,伤心得几乎哭出来,“阿姐,你受委屈了。” 南弦眼里漫出一点泪,用力揽了揽她,笑道:“有你心疼我,不就够了吗。” 好说歹说,才把允慈劝回去休息。自己回到卧房,坐在窗前怔愣了很久,说委屈,确实有些委屈,但这份委屈不知道该去怨怪谁,识谙也没有错。自己是受阿翁和阿娘的抚养才长大成人,恩情本就报答不尽,他们安排的婚事不能成了,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 辗转反侧一整夜,第二日起来脑子昏昏地,洗了把清水脸,才略微清醒一些。 宫里的贵人们,大多已经按着她的方子开始调理身体了,等这两日抽出空闲来,她还得上太医局一趟,与医官一起研制当归蜜丸。只是碰见识谙,只怕会尴尬,因此一直拖延着,今日打算照旧在家坐诊。 只要她在,陆陆续续总有人会登门。张妈妈又引了病患进来,安置在楼下的厅房里,自己上去请南弦下来,细声向她通禀,“来的是少府少监的夫人,据说是海夫人的亲眷。” 南弦点了点头,下楼查看,进门就见那妇人脸色泛红,这样的天气,坐着也无端燥热,手里的团扇扇得生风。 待进了门,那位少监娘子霍地站了起来,倒把陪在一旁的仆妇吓了一跳。 仆妇忙好声安慰:“娘子先坐,不必着急。” 南弦比了比手,请她将腕子放在脉枕上,再让她张嘴,果然见舌红苔黄腻,便温声询问:“夫人平时,有些什么症候呢?” 少监娘子还未说话,就先喘了两下,艰难道:“每日就是心悸心烦,无端地想哭。夜里睡不好,说定的事也是转头就忘,譬如现在,单是坐着,我就不住流汗……向娘子快救救我吧,再这么下去,我怕是活不到过年了。” 南弦忙安抚,“夫人的病症没有那么严重,且不要着急。五心发热,潮热盗汗、脉虚细而数,应当是内伤虚症。我先开几剂药,回去吃上五日就会有缓的。不过这脏躁症,还是得以养心安神为主,遇事不能焦急,看开一些,渐渐就会好起来的。” 她说的都在点子上,少监娘子与身旁的仆妇交换了下眼色,这才叹息:“我也知道心思应当开阔些,可就是……有山压在心上,哪里能看开。” 诸如这种病症,一般都是夫妇不和睦,或是家主有了外心导致的,南弦看过太多类似的例子,因此并不觉得奇怪。 但少监娘子很有倾诉的需求,主要是这份憋屈让人发疯,好不容易有个两边都认得的人,一定要好好说道说道。 她挪了挪身子,望向南弦,“向娘子,你在宫中,可为海贵嫔诊治过?” 南弦想起那位海夫人,头一次见面就给了下马威,后来阖宫娘子都召她看诊,只有这位海夫人,至今没再让她进过洪训殿。 但眼前这位是人家的亲戚,说话就得留神了,便道:“我替海夫人宫中的女官治过眼症,但海夫人身体健朗,还不曾传召过我。” 结果却换来少监娘子的一声冷哼,“心思如此歹毒的女人,竟能无病无灾,真是老天不长眼。” 南弦很意外,茫然望了望张妈妈。张妈妈也好奇,小心翼翼探听着:“夫人消消气,海贵嫔不是夫人的小姑么,怎么……” 这就打开了话匣子,少监娘子摇头不止,“我这病症就是因她得的,她是全天下最歹毒的妇人,一朝小人得志,将我们全家都踩在了脚底下。不单我,家主及老夫人,哪一位不是憋着一口窝囊气,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 所以行医就有这点异于旁人的优势,病患的心症或多或少都会向她倾诉,那些皇亲国戚的秘辛,自然也听得不少。但这位海夫人的事,尤其能引发南弦的兴趣,她还记得神域与她说过,中都侯娶了海夫人的妹妹,对于神域来说,他们一派是这建康城中最容不下他的一股势力,海夫人曾多次想从中都侯的三个儿子中认养一位做继子,都被皇后及朝臣阻止了。 饶有兴趣,南弦把药方交给了海家仆妇,让她跟着张妈妈去药房取药,自己给少监娘子倒了茶,和声劝她稍安勿躁,一面道:“海贵嫔是陛下最宠爱的夫人,在宫中很有些地位。照理说她得势,贵府上也得利,怎么弄得夫人这样愤愤不平呢?” 少监娘子急于抱怨,连茶都顾不上喝,偏身对南弦道:“我也不是逢人便说她的不是,只因向娘子是知道她的,今日才与向娘子吐露心声,算是解了我心中的郁结。人都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我们家却断乎不是这样。我家本是有爵之家,祖上因戍边有功,传了个定远侯的爵位,儿孙破例不用降等,到我们家主这辈,正是第五代。不管是照着俗礼还是律例,爵位都应当长子承袭,我家郎主是嫡长,合该他袭定远侯的爵,谁知那海听澜仗着得宠,撺掇圣上将爵位赐给了她的胞弟,那个不起眼的庶子!还将她母亲一个妾室封作郡夫人,搅乱了家中的嫡庶伦常,哪里还有天理王法!” 南弦听了半晌,实在有些惊讶,她听的怪事虽多,这种做法却还是第一回。 “也就是说,如今嫡出与庶出换了个儿,正室夫人变成了妾?” 少监娘子气道:“可不是!她母亲虽死了,可我家老夫人还活着呢。当初她在家时,我们不曾亏待她,谁知道竟是个白眼狼。如今老夫人弄得颜面尽失,日日在家抹泪,一双眼睛都快哭瞎了,让看大夫也不肯看,宁愿早些去见老家主。” 南弦只能叹息,这种家事当真是厘不清,也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知道什么是屈辱吧。 总归海夫人对自己庶出的身份很忌讳,所以才在出息之后改天换日,为自己正名。南弦不知该怎么安慰,只道:“老夫人看不开,夫人年轻,劝着老夫人些吧。名分虽重要,不及自己的身子重要,倘或老夫人愿意,找个机会把人带来,我为她医治眼睛。” 少监娘子叹了口气,颔首道:“多谢向娘子了,我回去再劝劝老夫人吧。今日与你说这些,也是因娘子在宫中行走,知道了海听澜的为人,日后防备些,她不是个好主,万万不可与她亲近。” 南弦说是,“多谢夫人的告诫,日后在宫中一定防备。” 很多时候抱怨未必是寻找认同,只不过想抒发心里的恶气,只要说出来,心情也就舒坦了。 少监娘子赧然笑了笑,抬手掖掖鼻尖上的汗,“你瞧,我略一激动,就浑身冒热气,焦灼得不知怎么才好。” 南弦劝她平心静气,“人生还长着,谁又敢说一辈子风光无限。也许将来会有拨乱反正的机会,在这之前,还是将养好自己,身体好,才能看得长远。” 这话说得很是,少监娘子点头不迭,又略坐了会儿,等仆妇取了药来,起身对南弦道:“我回去劝说老夫人,日后还有麻烦小娘子的时候。”彼此又让了一番礼,才辞过南弦出门了。 苏合在一旁听得啧啧,“这海夫人好厉害,把娘家搅得天翻地覆。” 南弦牵了牵嘴角,“得意之时莫猖狂啊,可惜很多人都不知道其中道理。” 其后又隔了两日,她照常进宫为娘子们看诊,识谙有一点好,心很细,知道她要做当归蜜丸,已经事先让太医局的医官做好了,当日就送进了宫里。 先前诊过脉的云夫人,连吃了南弦几剂药,腹内冷痛的症状明显减轻了,开始盘算怎么留圣上在她宫里过夜。 既要过夜,就得把自己弄得香香的,于是缠着南弦给她调配透肌五香丸。南弦没有办法,把方子抄下来,但因配方里有麝香,还得想办法用别的药物去替代。好不容易,终于把方子上的药材都配全了,要研成粉,再加蜜捶打一千下,这一千下耗时太长,盯不到做完,宫门就要闭合了,南弦这才从弘化殿里脱身出来。 天将暗,火烧云浸透了半边天,青锁门上的官员在门前来回踱步,看她远远跑来,笑道:“向娘子今日这么晚?再差一步,宫门就要锁闭了。” 南弦气喘吁吁欠身,“今日耽搁了,劳烦郎君等候。” 青琐郎颔首,等她迈出了门槛,方下令闭合宫门。 嗡—— 门臼转动,发出悠长的磨合声,身后的宫门轰然一声关闭了。南弦站在御道上,见橘井抱着斗篷来接应她,正要举步,不知从哪儿冒出两个生兵来,一下挡住了她的去路。 她错愕地退后两步,不解地打量他们。 那两个人穿着皂衣,脚蹬麻履,看打扮应当是校事府的人。 说起校事府,之前不甚愉快的经历让她心有余悸,现在乍见,心头不由大跳起来。 那两个生兵面无表情地说:“向娘子,我们监察有请,请娘子随我们走一趟。” 南弦心里不情愿,但既然上面下令传召,和这些当差的人也没有什么可辩驳的。 她转头朝橘井递了个眼色,“我要晚归了,你先回去,禀报阿兄一声。” 橘井忙点头,知道娘子这是让她回家报信呢,待见娘子往百官府舍去了,赶紧招呼鹅儿,“快,快回家!” 鹅儿是个机灵鬼,脑子一转道:“家里郎君就算得了消息,恐怕也没有办法捞人,不如往左卫去,卿衙内不是在那里做校尉吗。” 对对对,左卫离这里只有几十丈,不比回家近吗。橘井忙道好,绕过角楼赶到千秋门上,结果宫门守卫森严,要想见到卿上阳,实在是难如登天。 橘井没有办法,哀声央求守门卫官:“我有十分要紧的事,求见卿校尉,请代为通传。” 结果那卫官脸拉得八丈长,“校尉有贵客,难道舍下贵客来见你吗?若要见,就在一旁等着吧,等里面事情谈完,自会出来的。” 橘井急得抹眼泪,却又无计可施,只得在宫墙下来回打转。那校事府是虎穴,大娘子在里头,不知又要受什么磨难。橘井踮足探头等了良久,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罢了,不等了,回家找郎君想办法吧。” 结果拽了拽鹅儿,正打算回去,忽然听见鹅儿大声喊起来:“衙内!” 橘井回身看,见卿上阳与一位华服美冠的郎君从千秋门上出来,天色渐晚,看不清面目,但一走近便认出来,这不是小冯翊王是谁! 这下更好了,有了这两位,娘子就有救了。 橘井忙上前行礼,慌慌张张道:“大王,衙内,我们大娘子先前出宫,半路上被校事府的人劫走了,求二位快救救她吧。” 卿上阳还糊涂着,“校事府?他们找其泠干什么?” 神域的脸色却阴沉下来,校事府一直千方百计找他麻烦,这个时候把人带走,可见又要生事端了。 他回身朝卿上阳拱了拱手,“过两日商税的押运,就劳烦卿校尉了,我这就去一趟校事府,把人接出来。” 卿上阳“哦”了声,忽然发现不对劲,忙调转了话风道:“咱们的事,怎么能麻烦大王呢。大王且回去吧,我去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 神域虽对那句“咱们的事”很反感,却也没有将厌恶做在脸上,勉强一笑道:“我与阿姐很相熟,她有事,我不能袖手旁观,还是不劳动校尉了。” 结果卿上阳摆手,“大王与她再相熟,熟不过我。我是她的竹马,除了她阿兄识谙,就数与我最亲,我跑一趟就是了。”言罢不由分说,快步往南去了。 神域定住步子南望,暗暗蹙眉,也来不及多想,提袍追了上去。 第24章 尤其是你。 南弦那厢的处境, 可以用水深火热来形容。 不同于上次在偏厅的问话,这次显然没有那么好的待遇了,王朝渊没有焚香, 也没有好言好语的开场白, 生兵将她送入一间四面没有窗户的密室里, 王朝渊就在长案后坐着,两边刑具林立,甚至能够猜想出生锈的铁钩,曾经勾住过多少人的琵琶骨, 这间屋子里, 曾经回荡过多少痛苦哀嚎。 南弦是闺阁女郎, 没有见识过这种场景, 当时便觉得腿弯发软,不知如何是好。 王朝渊语调凶狠,冷着脸道:“向娘子, 今日请你来,没有与你打太极的打算。堂上问你什么, 你就据实回答什么,若是有半分隐瞒, 这里的各色刑具不是放着好看的,娘子明白我的意思吗?” 人间直恁芬芳 第20节 南弦心里虽惊惧,但并不因他的恫吓怯懦, 尽力振作了下精神道:“王监察,我向来本分行医,从未作奸犯科, 不知监察今日传唤我, 究竟所为何事?但凡我知道的, 必定知无不言,但若是我不知道的,只怕也不能给监察满意的答复。” 王朝渊听了,不由冷笑了声,这小小的女郎,胆子倒真不小,最后那句话中有话,可见这满屋子肃杀,也没能彻底震慑住她。 也罢,若是当真有需要,稍稍得罪一下也无伤大雅。 王朝渊那双利眼望过去,要洞穿人心似的,一字一句道:“向娘子是唯一替小冯翊王诊治过蕈毒的,我问你,小冯翊王当时的症状究竟如何?果真到了生死边缘吗?” 南弦觉得这校事府的人,简直就像不愿松口的恶狗,一件事竟能翻来覆去盘查这么久,便道:“小冯翊王中毒一事已经过去大半年了,为何监察到如今还紧盯不放?我曾说过,当时小冯翊王确实九死一生,医治的过程中病情多次反复,险些救不回来。我医道不精深,用尽了平生所学,才勉强助他脱离险境。不知我的肺腑之言,王监察可相信?” 但显然,王朝渊并不认可她的回答。 “鬼笔鹅膏之毒,是众多蕈毒之首,向娘子也说自己医道不精深,如何仅凭你的手段就将他救活了?”他凉笑一声道,“不会是他原本便中毒不深,与小娘子联合起来做了一场戏,而后大力对外宣扬,逼得圣上不得不安抚,让他承袭了冯翊王爵位吧?” 这番话极尽诱导与扭曲,以前南弦只知道校事府臭名昭著,并未有过深切体会,但这次是真的感受到了冤狱的可怕,莫须有的一项罪名强加上来,让你浑身长嘴也无法辩白。 可是自己没有做过的事,她是绝不会承认的。先前无措慌乱,到这里反倒可以镇定下来了,“这是王监察一家之言,小冯翊王中毒深不深,我最知道。且我与他之前并不认识,有什么理由与他联合,欺瞒圣上?” “因为你沽名钓誉。”王朝渊语带嘲讽地说,“你们行医的,最注重的便是名声,只要市井间传言你救治过小冯翊王,日后自然名利双收。我问你,其后你在建康的名头可是越来越响了?找你医治的病患,可是越来越多了?甚至圣上都被蒙蔽,将你召入显阳宫为后妃娘子们治病,你还敢说,没有因此获利?” 南弦被他一番颠倒黑白,气得半日没有回过神来,待平稳了心绪才重新申辩:“我救治小冯翊王是事实,小冯翊王被蕈毒毒倒也是事实,王监察若是不相信我能治这种毒,那就吃上两棵鬼笔鹅膏试试,看我能不能救活你。” 孩子气的辩证道理,让王朝渊窒住了,那张脸也愈发阴沉,站起身双手撑着桌面,人却向前探来,阴鸷道:“好一张能言善道的利嘴,看来向娘子是不愿与王某合作,也不愿意说实话了。” “我说的都是实话,王监察不信罢了。”南弦无奈道,“也请监察恕我愚钝,我实在无法领会监察的意思,小冯翊王中毒深浅,还有什么商讨的必要?圣上已然赏赐了爵位,难道监察还想推翻不成?” 王朝渊脸色微变,浮起了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爵位虽然已定,但我们校事府的职责是勘察真相。小冯翊王中毒一事,到如今也未能揪出真凶,查案不力,是校事府失职,王某人不能平白承担这个罪名。所以我要一查到底,看看幕后真凶究竟是谁,果真是有人谋害王嗣子,还是有人弄虚作假,自己给自己下毒,闹得朝野震动,令百官为其喊冤,以求胁迫圣上,达到自己的目的。” 南弦简直被他的话惊呆了,“王监察认为那毒是小冯翊王自己下的?我那日赶到王府时,他已经一脚踏进鬼门关了,再晚一刻便救不活了,世上真有人会这样残害自己吗?” 王朝渊一哼,“苦肉计而已,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只要中毒不深便死不了,活着有高官厚禄,还是值得一试的。” 南弦明白了,要与他谈什么事实都是白费力气,他的本意就是冲着构陷神域去的,自己说得再多都是枉然。 长出一口气,她漠然道:“我再回答王监察一次,小冯翊王中毒病危是事实,我敢以项上人头作保。王监察若是不信,就当朝向圣上回禀,哪怕是当着满朝文武,我也还是这句话,大可请圣上裁决。” 然而她有这个决心,王朝渊却从未想过将事情闹上朝堂。他执掌校事府这么多年,深知道如何玩弄权柄,可以令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于是换了个话风,也换了张脸孔,缓和下眉目,重新坐回了座上,“王某急于查明真相,言语急躁了些,还请向娘子见谅。向娘子,某还有一件事,要向娘子求证,请问娘子,令尊在世时,与唐隋可有来往?二十年前睦宗下令捉拿冯翊王家小时,令尊与冯翊王,暗中是否有勾连?” 这一连串的问题,看来是要翻旧案了。 睦宗彼时听信谗言,对先冯翊王深恶痛绝,虽然神域如今成了圣上和宰执们的希望,但在睦宗时期,他是不应该存在的,活下来即是罪。王朝渊如今把睦宗的政令举在头上,无异于拿前朝的剑,斩本朝的官。 南弦心头忐忑,窥出了其中的算盘,但她不敢声张,更不敢直接质疑,只得低头道:“王监察,二十年前我还未出生,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不得而知。家君在世时,我也从未见过唐家任何人,实在不知应当如何回答监察。” 结果王朝渊哼笑:“令尊是否为保全冯翊王血脉出力,你不知道,其后是否与唐家有来往,你也不知道,那么你因何救治小冯翊王总知道吧?可是有谁嘱托你格外关照他?是令尊遗命,抑或是令兄的交代?” 眼看这件事牵扯越来越广,连识谙都要被拖拽进来了,南弦忙道:“从未有人交代过我什么。我说了,那日王府管事是谎称让我去为郑国公府女眷接生,才把我诓骗出去的。我是医者,见了性命垂危的病人一定会救治,不管他是小冯翊王还是平头百姓,在我看来都一样。” 王朝渊说是么,“小娘子是未出阁的女郎,让你接生便去接生,这话说出来,恐怕没有人会相信吧!” 但她自有她的应对,“接生不是只管下三路,脏腑、经络、气血都需要调剂维持。我是女医,去救人性命,到底有什么不对?” 她牙尖嘴利,口风也紧,让王朝渊很是恼火。转头一看墙上笞杖,对一旁侍立的生兵道:“向娘子没见识过我们校事府的厉害,那就让向娘子开开眼界,知道什么是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生兵们得令,立刻应了声是,上来便要压制她。 南弦没命地挣扎起来,“我犯了什么罪,王监察要对我动刑?我受圣上委任,为宫中娘子调理身体,王监察要是伤了我,耽误了娘子们的大事,只怕不好向圣上交代。” 王朝渊一哂,“这就不劳向娘子操心了。王某既然能将你请来,自有办法对外交代你的行踪。”拿眼一横左右,“还愣着干什么?身娇体软的小娘子,让你们下不去手了?” 这么一喝,生兵们立刻直着嗓子高声作答,上去就反剪了南弦的双臂。 南弦只觉两条胳膊要被人拧断了,疼得她直呼起来。心想这下算是完了,犯到这阎王手里,橘井回去通知识谙,识谙要是贸然来讨人,会不会被王朝渊一并拿下? 正心慌意乱的时候,门被砰地一声踢开了,只听卿上阳大声呵斥:“谁敢无礼!”然后踢开左右架住她的人,趁机一把抱住了她,急急道,“其泠,别害怕,阿兄来救你了。” 南弦的头发经过一番挣扎,披拂在脸上,从发丝间隙勉强看清了卿上阳的大脸,和门上走进来的神域。 神域的语气凌厉,寒声质问王朝渊:“向娘子所犯何罪,劳动王监察连夜审讯?她不过是救治过我,王监察如此不依不饶,看来在监察眼里,本王就不该活着,是么?” 王朝渊其实也有预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既然在向家女郎出宫时半路劫人,就要作好被人上门兴师问罪的准备。 他站了起来,脸上还带着敷衍的笑,“不过是有桩陈年旧案,要请向娘子答疑解惑……” 话还没说完,便迎来了响亮的一记耳光,力道之大,打得他耳中不住嗡鸣起来。 惊诧、意外、愤恨……他回头望过去,见冯翊王举着他那只修长白净的手,气定神闲地抓握了两下,仗着自己的身份,极其傲慢地说:“王监察对本王大不敬,回答本王的问话,口若悬河胡言乱语,本王甚为恼怒。” 被他抽打过的脸颊火辣辣地疼,刺痛一直蔓延进领口里。目睹了变故的主簿惊恐之余要来搀扶,被他扬手隔开了。 他正了正身子,拱手向神域长揖下去,“卑职无状,冒犯大王了。” 话是这样说,拱手作揖的动作也标准,俯下身子,看不见面目,但可以想见,眼里的怒意怕是早已滔天。 神域并不在意他的恨,反正梁子早就结下了,这坏疽总有溃烂的一天,何须留什么脸面。 他对南弦道:“阿姐,往后只要有我神域在,没有人再敢随意动你半分。”这话是说给王朝渊听的,也是说给卿上阳听的。 半抱着南弦的卿上阳也被他的雷厉风行吓了一跳,本来救人就救人,没有必要把校事府的监察打一顿吧!以前只觉得这位小冯翊王温文尔雅,说话大声些都怕得罪了人,没想到这回竟亲自动手赏了王朝渊一巴掌。这王朝渊是什么人?响当当的酷吏,朝中百官能躲则躲的瘟神。这回挨了打,事情可真闹大了,要想大事化小,怕是不可能了。 南弦从卿上阳怀里挣脱出来,忙把脸上的头发拨开了,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被神域拽住手腕,拉出了密室。 站在原地发呆的卿上阳看了看王朝渊,他仍保持着长揖的姿势,即便人已经走了,依旧不曾直起腰来。 卿上阳知道,他一定是怕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不想让人看见那张脸有多狰狞吧! “那个……王监察,向娘子只是个小姑娘,对她动粗本来就是你的不对。”他没话找话般打了个无用的圆场,“这回就算不打不相识吧。”说完赶紧抽身往外去了。 人都走了,王朝渊这才直起身来,一双赤红的眼,简直要吃人一般。 主簿见状嗫嚅:“监察……” 他的神情渐渐平静下来,用力闭了闭眼,半晌下令:“派一队人马去湖州,将唐家的族亲给我秘密押解到建康来,不许走漏半点风声。” 主簿道是,识趣地把左右都屏退了,自己领了命出去承办,刚走出三丈远,就听见身后传来砸桌的响动,脚下不敢逗留,快步往正衙去了。 御道上,卿上阳追着南弦还在喋喋不休,“下次校事府再传你,让他们拿缉捕的公文出来,只要他们拿不出,就不必理会,他们要敢啰嗦,让他们来左卫找我。” 南弦还没从这满身官司里挣脱出来,抚着额头定了定神才向他道谢,“今日多亏你来得及时,没有让我白挨一顿打。” 卿上阳说哪里,“你我还用得上说这些客套话吗。我同你说,我早就看校事府这帮人不顺眼了,要不是怕我阿翁责骂,我非把那狗衙门砸个稀巴烂不可!唉,说实话,我从未像今日这样庆幸自己弃医从武,毕竟手上有刀,才能保护我心爱的人,你说是吧?” 他从来不掩饰自己,即便今天风头被小冯翊王抢尽了,他也还是要在南弦面前表一表自己的决心。 南弦头昏脑涨,接不住他铺天盖地的爱意,胡乱点头道:“对对对,你说的都对……不过你们怎么来了?”一时站住了脚问,“我阿兄呢?橘井不曾回去报信吗?” 橘井在后面跟着,听见她询问,探身道:“婢子和鹅儿商议,左卫离校事府最近,就直去找了卿衙内。” 南弦转头又看看神域,不明白他为什么也在,神域“哦”了声道:“我找卿校尉商议公务,不想这么巧,正好遇上了。”语毕颇为体谅地对卿上阳道,“校尉还在职上,快回衙门去吧,阿姐这里有我护送,你放心。” 左右卫这活儿,就是没日没夜护卫皇城的,今日正好轮到卿上阳值夜,他老大的不情愿,但也没有办法。 恋恋不舍地问南弦:“没有我送你,你能安全到家吧?” 南弦点头搪塞,“你放心,我认得回家的路。” 作为竹马的卿上阳只得中途退出了护送的行列,临走还留了句话,“明日我一早就去看你,你在家等着我啊。”终于一步三回头地折返了。 南弦转头吩咐橘井和鹅儿:“你们远远跟着,我有要紧话,要与大王说。” 橘井和鹅儿应了声是,脚下站住了。 今夜月色明亮,照得满世界煌煌,这御道的石板都泛起白光来,一块连接着一块,蔓延伸展向远方。 南弦边走边把王朝渊的问话都与神域说了,“他构陷你给自己下毒,逼迫圣上让你承袭王爵。” 神域并不觉得意外,神色淡然地说:“现在来追究这个,他可是太闲了?这王位既然到了我手上,毒是谁下的,还重要吗?”见南弦迟疑地望着自己,才发现说错话了,含糊笑了笑道,“校事府无能,查不出,或是根本不愿细查真相,但又要向圣上及宰执们交代,绕了一圈,说毒是我自己下的,既能找回颜面,又能坏我名声。” 南弦觉得也是,当时她去清溪救他,他着实是气息紊乱,血不归心了。果真是苦肉计,犯不上把自己毒成那样。 现在回想起王朝渊那张脸,仍让她骇然,其实追究下毒的人,不过是打了个前站,校事府自有更阴毒的后手。她情急之下扣住了神域的腕子,压声道:“他还提起了二十年前的旧案,说睦宗曾下令缉拿先冯翊王家小,大有追查你母亲出逃经过的意思。” 神域沉默下来,良久才道:“他想让圣上重问先父的罪过。睦宗不许有漏网之鱼,结果我阿娘跑了;睦宗不曾下令处决我父亲,结果我父亲畏罪自尽了。” 南弦道:“人都不在了,为什么还要追究这些旧事?” 神域没有大悲大恸,甚至没有皱一下眉头,平静地说出了残酷的真相:“因为冯翊王到了我这辈又翻身了,将来若是我的儿子登上帝位,我阿翁必有哀荣。他要赶在一切成定局之前,坐定我阿翁的罪,让他不得封赠,不进宗庙,断了子孙后代认祖归宗的路。” 果真应证了她之前的猜测,世上就是有这样的小人,孜孜不倦地和一个已故的人过不去。现在想来先冯翊王是真的可怜,生在皇伯魏王家是罪过、安顿自己的至亲是罪过,连最后了结自己,也是罪过。 叹了口气,她松开了抓住他的手,怅然道:“校事府这番动作,不知究竟还要弄出多少事端来。今日你又打了王朝渊,那人必定不会放过你,现在想来,是你太冲动了。” 神域听后一哂,“我不打他,难道他就会放过我吗?再说他猖狂,竟敢对你动刑……”说着调开视线望向前方,脸上神情倏忽凉下来,咬牙道,“我可以任他羞辱,任他欺凌,但他不能动我身边的人,尤其是你。” 第25章 比性命更重要。 南弦听后倒有一时怔愣, 心道这孩子说话真动听,不论谁,能得他这样重视想, 心里都会觉得很高兴吧! 欣慰地颔首, 她由衷对他笑了笑, “我知道你身世坎坷,因为失去太多,所以格外珍视左右的人。但好汉不吃眼前亏,宁得罪君子, 勿得罪小人, 日后更要多加小心。”想了想又道, “家中加派些人手吧, 好好护卫着唐公,他身体不好,不要让人去打搅他。” 她是个一心走正道的人, 有时候缺失女郎的敏锐,要是换了旁人, 今日种种加上刚才那一番话,早就有了别样的心思了, 她却不一样,那么正派,俨然长姐对阿弟的教导, 半点不夹带不可言说的感情。 神域笑得无奈,接不上她的话,又觉得有些有趣, 不管你多么用心地经营暧昧, 到她这里就是一盆水泼在沙地里, 半点也得不到回应。 叹口气,转而远眺前方,他说:“今日的事,只是个开端,校事府没有打算放过先父,也没打算放过我。逼到急处,大不了玉石俱焚,我不当这冯翊王就是了。” 这就有些顾头不顾尾了,南弦道:“你在其位,才能与那些人抗衡。若不在其位,他们要对付你,简直易如反掌,所以你一定得是冯翊王,一辈子都要高高在上。” 道理他自然都懂,所谓的放弃爵位只是一时的气话而已,没想到她一个闺阁女郎,看得居然那么透彻。 转头望她一眼,月色下的少女,朗朗如佛前明灯。 说了半日沉重话题,实在让人疲累,他生出了促狭的心思,忍着笑问:“若我哪一日一文不名了,来投靠阿姐,阿姐能照顾我吗?” 南弦瞥了他一眼,“你惹了一身的麻烦来投靠我,我又没有拳脚功夫,保护不了你。你还是去别处吧,走得远远的,离开建康。” 他听了大失所望,“我们认识这么久了,你对我就没有一点情义吗,枉我叫了你半年阿姐。” 这与叫不叫阿姐不相干,南弦心道我遇见的这些麻烦,说到底都是你带给我的,我已经够倒霉的了,再来两次,自己小命都要交代了,实在惹不起这尊大佛。 他显然很受伤,见她不回话,难过道:“你看,你连理都不想理我了。” 南弦还是没搭理他,闲闲调开了视线。 好吧,看来是个不可投奔的人啊。 神域忽然想起卿上阳来,从他毫不遮掩的言行里,窥出了一点别样的内情。 “阿姐,那位卿校尉,与你是青梅竹马?” 说起卿上阳,南弦心里真是没有一点波澜。回忆与他的点点滴滴,若说青梅竹马,好像勉强也算得上,“我与他五岁时就认识了,他那年得了鼓胀病,肚子大得像一面鼓,被他阿翁送到我家来,求我阿翁为他医治。因病得很重,貔貅一样只进不出,我阿翁便留他住了半个月,这半个月限制他的饮食,他每每求我给他偷米糕,一来二去便熟悉了,自此他就以我的竹马自居,逢人便这样说。” 人间直恁芬芳 第21节 看来又是个剃头挑子一头热。神域问:“他这样明目张胆,不怕得罪向识谙吗?” 南弦黯然,原本上阳倒还有些避讳,但自从允慈说漏了嘴,让他得知识谙已经与她说明白了,他就开始肆无忌惮地示好,不止一次靦着脸对她说,识谙没眼光,他有眼光,他已经准备向家中父母禀报,打算上她家下聘了。 当然,那也只是虚张声势,试探她而已,她不松口,他不敢这么干。 南弦呢,自己也有清醒的认识,两家就算有旧交,不表示门当户对。况且自己看待上阳,就像看待允慈一样,他的大呼小叫她从来过耳不入,更没想过会与他怎么样。 原本她不喜欢说起自己的私事,如今既然已经死了心,便不希望旁人再误解她和识谙了,便道:“我与我阿兄,要做一辈子的兄妹,我们都商量好了。” 神域闻言,心头浮起了一点不明所以的欣喜。 稳住嗓音,他状似遗憾地曼应了声,“哦……如此也好,良缘易寻,手足之情难得。其实你与向识谙若真结成夫妻,未必是好事,即便成婚之初尚好,时候长了也会有隔阂的。” 他像个算命的术士,老气横秋地批断着别人的命格。南弦笑了笑,“小时候我阿娘为我们合过八字,明明是家门余庆,上上大吉。” 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话题好像扯远了,南弦重又言归正传,“今日进了一趟校事府,才发现那些人构陷栽赃很有一手,话术层出不穷,真让我有百口莫辩之感。” 神域并不担心,淡声道:“王朝渊从未放弃置我于死地,该来的总会来,没有什么可畏惧的。” 总之该与他交代的话都交代清楚了,南弦也放心了。仰头看,月上中天,这一蹉跎耽搁到这么晚,便与他话别,招来后面远远跟随的车马,回身对他道:“小郎君出入都小心些吧,惹得那人狗急跳墙,还不定做出什么事来呢。” 神域道好,又不忘叮嘱:“校事府要是再传你,你一句话都不要答,让他们来找我就是了。” 待把她送上车,目送她走远,一直尾随的卫官才从暗处出来,上前低声问:“大王,若实在厘不清,索性将这王朝渊处置了吧。” 神域摇头,“杀他一个,治标不治本,处心积虑的人多了,能杀光广平王一脉吗?” 卫官很是不平,“那该怎么办?难道站直了任他们算计吗?” 神域长吁了口气,对插着袖子道:“王朝渊既然想翻旧案,湖州那头是不会放过的,干脆顺势而为,也不失为一条妙计。” 说罢四下望了望,今夜月色真是好,照得山河澄澈。这御道宽敞但空旷,远处的屋舍窗口泄出橙黄的光来,他忽然有些想家了,便吩咐左右,“走吧,回去。” 策马疾驰,很快便赶回了清溪长巷,到家时一切如常,门房出来迎接,他翻身下马扔了马鞭,撩袍快步进了后院。 唐隋有个习惯,不见他回来,绝不能安睡,听到廊上传来脚步声,先就转头张望了。见他进了厅房,这才露出一点笑意,问可吃过了,“让人再为你做一碗笋蕨馄饨吧。” 神域说不用,“已经在尚书省用过了,现在不饿。”边说边上前掖了掖他腿上薄衾,“这么晚了,阿翁怎么还不睡?我外面事忙,若是回得太晚,您就不要等我了。” 唐隋摆了下手,“我每天吃了睡,睡了吃,除了看书,没有什么可忙的,早睡也睡不着,不如等你到家。” 至亲如今就剩这一位了,神域虽然有筹谋,毕竟还年轻,听他这样说,心里便生出很多眷恋来。 蹲在他腿旁,仰头望着他,心里忽然觉得酸楚,脸上却强装出笑,打趣道:“阿翁年纪还不大,怎么像老婆子似的。儿如今有事业,忙得很,我一夜不归,您就一夜不睡吗?” 唐隋没有辩白,只是含笑凝视着他。 “真是与阿娘越来越像了……”神域嘴里抱怨着,很快别开了脸,起身问,“阿翁渴不渴?要喝水么?” 唐隋说好,靠着椅背,调转视线望向墙上挂着的画像。那画像是会君二十岁生辰那日,他替她画的,画中人拈花站在香几前,巧笑倩兮,目光温柔如水。 有时候他就想,如果是自己先遇见她,或者她的余生就没有那么多痛苦了。但二郎呢?二郎也不可或缺,即便经历了惊涛骇浪,他还是不后悔当初追随他。 唉,世事如流水,最惦念的人都不见了,好在会君留下了孩子,让他活着还有期待。 一杯热茶送到他面前,他回神接过来,有个不错的消息告诉神域,“我的身体,比起以前好了很多。上回向家大郎调整了方子,脊背上的痛也渐渐消退了,除了人还乏力,没有什么不舒服了。” 神域很高兴,“这向识谙的医术果真还是可靠的,阿翁再好好养养,乏力就多歇息,等下回换了方子,说不定就能痊愈了。” 是啊,身上没有疼痛,又兴起了活下去的勇气。他还要看着雁还娶妻生子,等到有了孙子,家里多了孩子的欢声笑语,那时候的日子才像正经日子。 他这样想着,视线不经意划过神域的脸,见他有一瞬心事重重,他心头不由一紧,“怎么了?遇上什么事了吗?” 神域忙说没有,“度支署琐事繁杂,每日应付有些累罢了。” 但唐隋是何其敏锐的人,直觉应当不是公务上的困扰。自己如今是个半残,越是接触不到外界,越是让他心焦,便直起身道:“你不要骗我,究竟出了什么事,你与我说一说,或者我能帮上一点忙。” 神域笑道:“当真没有什么事,阿翁别问了。” 结果唐隋板起了脸,“你可是觉得我没用了,不将我放在眼里了?” 神域见他生气,只好据实把今晚发生的事告诉他,说完回身坐进玫瑰椅里,抚触着扶手上的雕花,怅然道:“只是一再连累向家女郎,很有些过意不去。” 好在校事府没有将她怎么样,唐隋担忧的是更深层的问题,他甚至有些激动起来,高声道:“二郎人都被他们逼死了,如今还要来追究他为什么死?难道活着任他们一次又一次算计□□,每每惶惶不可终日,时刻准备着抄家问斩,死得毫无体面可言吗?” 他说到急处,当初的阴霾卷土重来,像个挣不开的噩梦,让他绝望又无助。 “究竟要把人玩弄到何种程度,他们才肯罢休,二郎是君子,皎皎如明月啊!一桩桩无中生有的罪名强加到他头上,说他结党营私,说他意图谋反,那谏议大夫……”唐隋眼含热泪奋力指向门外,“那徐珺,用何等恶毒的言语中伤他,说他凶横、淫荒、狡黠、险狼、跋扈……他们就是想逼死他!后来人不在了,神藏曜如愿当上了皇帝,睦宗也早已作古,到了神辑这一辈,他们又掏挖出前事来,想如法炮制再来对付你吗?” 神域从没见他这样激愤过,情急之下脸色都变了,忙上来宽慰,一迭声道:“阿翁别着急,我不会坐以待毙的。这世道早就教会我不可存妇人之仁,当年父亲念及兄弟之情错失良机,我不会了。” 唐隋却恍若未闻,用力抓紧了神域的手,张惶问:“校事府又提起你阿翁,要追究你阿翁私藏你阿娘的罪过吗?这样下去,可会累及你阿翁,让他身后不得安宁?” 这种目的本就昭然若揭,王朝渊懂得拿捏人的软肋,有了藏匿阿娘,才有他的存在,事实不容反驳。即便先冯翊王早就过世了,也不妨碍校事府污名他,寻根溯源,再一次鞭挞他。 神域满心愤恨,是因为知道这项罪名难以推翻,但却不能让养父跟着一起伤心动怒,便道:“阿翁别操心这些,我会见机行事的。您只管好好将养身体,外面的事都不与阿翁相干,一切有我。” 唐隋却缓缓摇头,“你若是身处腥风血雨里,我哪里还能好过。” 久病的人,已经脆弱不堪一击,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有绝望,紧绷的身体倏地瘫软下来,连呼吸都带着颤抖。 神域不知道怎样才能把他从惊恐中拯救出来,索性带他破罐子破摔,“父亲已经不在了,就算他们要旧案重提,又能怎么样,难道让我遵睦宗的政令,以死谢罪吗?纵然校事府有这心,圣上和宰执们也不会答应,皇伯魏王一脉就要断绝了,他们不敢。” 唐隋眼神涣散,良久才又集中起精神来,喃喃道:“你父亲一生高洁,不能让他死后仍受小人毁谤,我就算拼了性命,也要护卫他的英名……” 这就是生死之交斩不断的情义,那一辈的人看重名声,比性命更重要。 神域握紧他微凉的手,温声道:“我与阿翁一样,纵死也会保全父亲,阿翁放心。” 唐隋终于慢慢平静下来,低垂着头长舒了口气,自言自语道:“不要紧,还有时间,还来得及。” 见他这样,神域很是后悔,不该把实情告诉他的。他的病情才刚有起色,受了这种打击,只怕又要恶化了。 探手抚抚他的肩,他轻声道:“阿翁,儿长大了,能挑起担子了,外面的事就交给我吧。” 好言安慰了半晌,才劝得他回到床上休息。 他要走时,唐隋抓住了他的手,“先要保全你自己,知道么?” 神域说好,见他目光灼灼,无端有些心惊。 但那银海也只绚烂了一刻,不久便沉寂下来,唐隋闭上了眼,无力道:“你也累了,回去休息吧。” 神域道是,替他掖好被子,从内寝退了出来。 月亮已经落向西边天幕,园子里的灯亭中,灯油快要耗尽了,只剩豆大的一点微光,闪动着,摇曳着。 他一个人慢慢穿过小径,回身望了望,这府邸曾是他父亲的旧宅,每一个角落都留有他父母的身影。只是横塘的别业,他从来不敢去,他父亲自尽的那间屋子,他也不曾踏足过。他总是忧惧,害怕面对那些残酷,更不敢想象父亲最后一刻的绝望。可恨那个王朝渊,要把旧伤疤重新揭开,要把血肉模糊的一切重现给他看。他回朝不久,根基不深,狂风骤雨来临时,只有勉强迎接。 果然,三日之后有人上了匿名的奏疏,控诉先冯翊王违逆睦宗政令,藏匿家小。 神域站在深广的朝堂上一言不发,反倒是堂上宰执们据理力争,大有人死债消的不平。 但终归还有当年的旧臣,老则老矣,对旧事耿耿于怀,执着笏板道:“先冯翊王违背睦宗之命有目共睹,后先帝即位,念及骨肉之情追封先冯翊王,是先帝之德,不可以此抵消先冯翊王的罪过。臣等以为,陛下承宗庙之重,祗承天地之意,垂拱四海而赏罚分明,虽令小冯翊王袭爵,亦不可耽怠先祖之命。先冯翊王有罪,理应细数罪状,再行申斥,如此才是正道。” 这话引得支持神域回朝的宰执们大怒,也不讲究罗里吧嗦那一套了,大白话上阵,粗喉咙大嗓门道:“没有当日先冯翊王私藏家眷的前因,可有今日寻回皇伯血脉的后果?大宗子嗣不健,唯有小冯翊王与陛下同祖同宗,是至亲骨血,难道徐老还要因此牵连小冯翊王,让往日旧案再搅得朝堂不宁吗?” 这就又牵出了圣上后继无人的尴尬事实,当年的言官徐珺虽然已经七十多了,思想依旧顽固,为了维持自己的脸面,很是不屑宰执们的杞人忧天,“陛下正值盛年,如何断定不会有后嗣?分明是你们这些人太着急,欲图混淆大宗血胤。” 然后引发了两派乱糟糟的唇枪舌战。 神域抬起眼,向上望了望,圣上神色凝重,不难看出,他对徐珺的话还是十分赞同的。 毕竟谁愿意养活别人的孩子,就算过继了嗣子,多年之后冯翊王遗脉天下在手,是否又会慢待肃宗,将先冯翊王奉为正统? 所以借机先行打压,很合乎圣上的心意,宰执们的吵闹让他觉得不耐烦,蹙着眉大声清了清嗓子,朝堂上立时便安静了下来。 “既然有奏疏上达天听,就不可等闲视之,宰执们所言合乎情理,但徐御史所言也有理有据。本朝法度向来严明,纵是皇亲国戚亦不可违逆,奏疏上弹劾先冯翊王罪状,可令廷尉严查后再行定论,方不违背先祖睦宗之皇命。” 神域握着笏板,手心里冰凉一片,他可以与王朝渊、徐珺之流拼杀,但又如何抵抗一位帝王铁了心的压制? 他想据理力争,正欲开口时,见同平章事温迎向他投来目光,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 这个时候,火上浇油不是明智之举,要想守护先冯翊王,首先必须保全自己。 【作者有话说】 第26章 我是普天下纨绔领袖,盖世界浪子班头。 满脑子的少年意气, 忽然便冷却了下来。 是啊,也许这正是政敌设下的局,要的就是让他御前失态, 到时候不光死去的阿翁不能幸免于难, 连他自己也会被拖拽进深渊, 让圣上有了名正言顺的借口,永生永世圈禁他。 所以要忍,现在能做的,也只有忍。 他低下头, 将所有愤怒和屈辱含在嘴里, 和着血泪一起吞了下去。他甚至不能让人看出他的颓废, 必须把自己的心淬炼成铁, 才能铮铮站在众目睽睽之下。 但圣上却没打算放过他,面上带着一点悲悯之色,垂眼唤了声冯翊王, “朕这样处置,你会怪朕吗?” 神域忙做出恭敬的样子来, 如圣上所愿俯下了身,“臣蒙天恩, 得以还朝,对陛下只有无尽感激。二十年前的旧事,事关臣先君, 臣虽不能因私为先君辩驳,但臣身为人子,愿替先君领受责罚, 一切但凭陛下做主。” 他的话说完, 朝堂上的臣僚便衍生出奇异的众生相来, 有人悲悯,有人讥嘲,有人不屑。也许在大多数人看来,先冯翊王生了个不孝子,为了王爵和厚禄,连辩解都不曾为生父辩解一句。但同平章事等人却松了口气,宰执们知道,这才是目下唯一妥善的对策。插手不得,就替父领受罪责,既让圣上满意,也尽了他人子的孝道。 果然这话让圣上放下了戒心,他本以为奏疏公之于众后,必定会引发神域的激烈抵抗,毕竟年少热血,稍有不慎就逾越了。他也存着看戏的心情,期待神域的反击,可惜啊,并没有。 神域的反应,在他看来仅仅是纯粹的宾服和认命。二十年前那位阿叔自尽时,圣上已经弱冠了,他还记得先冯翊王的为人,过于温文沉静,沉静得甚至有些雌懦。这样的人生下来的儿子,性格上必定传承了这种缺陷,他试探了,也证实了,不出所料,便也放心了。 兄友弟恭的戏码还是要演一演的,圣上的语气和软下来,怅然道:“二十年前你还不曾出生,先辈的种种与你并不相干,你何罪之有呢。这件事就交给廷尉吧,总要给满朝文武一个交代。”一面又好言开解,“这是政事,而非家事,你既然还朝了,就要懂得大局为重,不可心生怨怼,明白么?” 神域道是,但这番可笑的言论,足可见圣上的虚伪。他要鞭挞他死去的父亲,却要求他国事家事分开,如果哪一日能够细数肃宗残害手足的罪过,圣上还会如此慷慨激昂吗? 反正高坐龙椅的人达到了目的,这件事暂时可以丢在一旁了。 后来又议了农耕赋税事宜,一场朝会完结,各路人马退场。神域从朝堂退出来,目送徐珺趾高气扬地踱着方步走远,暗中咬紧了牙关。 先前给他暗示的温迎见他驻足,抱着笏板上前来,向他微呵了呵腰。 温迎是当初极力主张迎接冯翊王血脉还朝的一派,对神域自然也是极尽爱护。今日朝堂上的种种,就算是混迹多年的老油条也忍不住义愤填膺,小冯翊王年轻,能生生忍下来,也让他对他更多了几分敬重。 但是该如何宽慰呢,说人在矮檐下吗?不合适。最后还是搬出了一套老生常谈,“成大事者,必要经历常人不能承受的磨难,大王是先冯翊王血脉,虎父焉能出犬子?事态正复杂时,万不能将自己葬送进去,这话不需我来说,大王也应当明白。” 神域这时才定住神,深叹了口气道:“温公说得很是,但我不能为父请命,实在枉为人子。” 温迎却摇头,“闻谤而怒,虽巧心力辩,亦如春蚕作茧,自取缠绵。睦宗的政令,跨越了两代帝王,实在不该再议,朝中宰执们自会向陛下谏言的,大王稍安勿躁。” 神域心里隐隐有了点寄托,拱手道:“如此,就托赖温公与众位相公了。” 温迎没有再说什么,比了比手,引他一同迈出了端门。 御道上,两下里别过了,卫官长陈岳屹才迎了上来,压着嗓门回禀:“校事府昨晚连夜派人前往湖州,出南篱门时遇守门兵卒阻拦,还将人打伤了。算一算脚程,五日能打个来回,大王早作打算。” 神域颔首,“且让他们把唐家人带进建康,王朝渊越是刑讯逼供,于我越有利。” 人间直恁芬芳 第22节 陈岳屹道是,但又不甘心,亦步亦趋道:“大王还是得想个办法,替先王脱罪才好。” 神域凉笑了声,“先君违逆了睦宗,是不争的事实,你可知道为什么?” 陈岳屹迟疑地望着他。 “我。”他说,“我就是最好的证据。” 陈岳屹怔了下,神色不由黯然。趋身护他到车前,脑子里忽然蹦出个想法来,“大王,有个人,或许能在陛下面前说上话。” 神域登车的动作一顿,回身问:“谁?” 陈岳屹道:“晋国大长公主。” 晋国大长公主神玉衡是肃宗胞妹,是今上嫡亲的姑母,虽然不是先冯翊王一母所生,总算同出一父,幼时也曾在一个屋檐下生活过,彼此之间多少会有些旧情。 但神域与这位姑母并不相熟,只在回朝后的大宴上见过一回,彼此说了些无关痛痒的客气话,就再也没有交集了。现在因这种牵扯朝政的事登门相求,有几分胜算,实在说不准。 若换成平常,他是绝不会利用这层关系求到她门上的,但眼下走投无路,死马也只好当做活马医了。 于是命家仆驱车前往东长干,东长干那片是显贵之地,长公主府就在长巷的最深处。 到了门上,请人进去通传,想必大长公主也很惊奇于他的到来吧,很快便派了近身的女官出来相迎,将他迎进了前面的厅堂。 大长公主坐在圈椅里,因上了点年纪,动作迟缓了,但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见他进来,站起身笑道:“今日是吹了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结果话音方落,就见神域撩袍跪在她面前,叩首道:“求姑母怜侄儿孤苦,帮帮侄儿。” 大长公主吃了一惊,忙垂手把人搀扶起来,仔细看脸色,孩子像是吓坏了,便温声道:“出了什么事,慢慢说,哪里犯得上行此大礼。” 神域将前后经过娓娓与她说明,最后紧握住大长公主的手,凄恻道:“姑母,我阿翁已经过世二十年了,二十年,难道还不够抚平一切吗?如今陛下要秉公办事,我无力阻止,要是早知如此,我情愿死在湖州,也不回来受这锥心之痛。姑母,您是我的亲姑母,是我阿翁的亲长姐,姑母如何能看阿翁身后受辱啊。求姑母可怜侄儿,向陛下求情吧,不要再让那些好事的臣僚,惊扰我阿翁的亡魂了。” 大长公主听得震惊,“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怎的又翻出来?” 神域泫然欲泣,“想来我回朝,引得人不快了吧。陛下虽顾念手足之情,却无法杜绝那些诛心的奏疏,我如今是无处求告,只有寄希望于姑母了。” 他一番话说得恳切,大长公主虽然不问世事多年,但站在大宗的立场上看,这确实是一桩亲者痛仇者快的蠢事。 仔细打量神域的眉眼,他与先冯翊王有七八分相似,大长公主看着他,就想起那位早亡的阿弟来。 要论姐弟间的情义,其实很一般,二郎是续弦夫人所生的,他出生时,自己已经十四岁了。年龄的悬殊,加上王府里的孩子各有傅母教养,平时也不常走动。后来她出阁,就更为疏远了,只在每年家中有大祭祀时,才偶尔见上一面。 亲厚虽说不上,但亲情总是在的,男人们争权夺利,最后自己的胞兄胜出,那位小阿弟下场很是可怜,她除了嗟叹一声,也没有别的办法。 如今神域回来了,他是魏王一脉仅存的硕果,陛下御极多年无所出,必定要让同宗血脉承继香火,否则肃宗忙活半天,岂不是又将大宝拱手送到了广平王子孙手上。 亲疏相较,泾渭分明。大长公主虽然也料到了圣上趁势打压的用心,但将陈年旧事重新翻出来,气量未免过于狭小了。 颇有壮士断腕的决心,大长公主没有理会傅母递来的眼色,沉声道:“你别急,容我进宫面见圣上,好歹倚老卖老说上几句话。” 神域大喜,忙道多谢姑母,“侄儿原不敢叨扰姑母,来前还犹豫了许久,早知如此,一散朝就该登门的。” 大长公主一笑,“可见你还是与我太疏远了。不过这件事我虽答应你,却不能夸海口下保,陛下思虑周全,远非我能左右。若是不成,你也不要难过,就尽人事,听天命吧!” 神域已经很感激了,嘴里应是,比手引她出门。 迈上回廊的时候,见东边廊庑尽头站着一位小女郎,十五六岁光景,容貌生得很娟秀。看见他,脸上浮起腼腆之色。大长公主发现了,笑着介绍:“这是我的外孙女,小字叫呢喃。她阿娘怕我寂寞,从小把她放在我这里养着。” 那小女郎遥遥向他行礼,他颔首还了一礼,也顾不上想其他,引大长公主出了府门。 从东长干到内城不算远,上御道进朱雀门,往北穿过百官府舍就到了。神域护送大长公主到止车门前,拱手道:“侄儿不便陪同姑母一起进去,就在这里等着姑母。” 大长公主颔首,转身带着傅母,走进了幽深的门洞。 浑身积蓄的力气终于用完了,他退出来背靠住宫墙,闭上了眼睛。 仲秋的太阳已经不那么温暖,一阵风吹来,萧瑟的凉意直钻进骨头缝里。他的心慢慢往下沉,脑子却异常鲜明,有的事不用等到最后,其实就知道结果。大长公主出面未必能改变什么,但他想试一次,即便是失败,也要再试一次。 极有耐心地等,等了约摸一个时辰,大长公主才从宫门上出来。 先去辨她神色,她脸上没有笑容,走到他面前,无奈地说:“我不曾劝动陛下,他有他的考量。他虽唤我一声姑母,但我是女流之辈,对于朝政大事,终究还是使不上劲。” 这个结果本就是预料之中的,遗憾归遗憾,他还是向她长揖了下去,“姑母愿意奔走,足可以告慰阿翁了,侄儿多谢姑母。” 照旧仔细送她登上车辇,嘱咐家仆小心赶车,待送别了大长公主,方驾马回到清溪王府。 不同于以往,唐隋就在门上等着他,看他翻身下马,满脸的倦色。但他极擅控制情绪,发现他的那一刻,立即换上了融融笑意,快步上前道:“阿翁怎么不在房里歇着?今日天凉,小心受了风寒。” 唐隋心里有些难过,一个十九岁的孩子,要经历那么多的痛苦坎坷,回来仍不能抒发,还要在他面前扮笑脸,装作无事发生,细想下来让人心疼。 他既然要粉饰太平,那就不要去破坏他的经营。唐隋转头看看外面秋色,语调轻快地说:“躺了太久,骨头都要散架了,今日觉得身上轻松,就出来走走,刚走到这里,正好遇见你回来……这个时候,吃过午饭了吗?” 神域哪里有胃口,随意敷衍了句,“吃过了。衙门里不忙,就偷个懒回来了。” 唐隋说正好,“那就陪我喝两盏茶吧!” 花厅里早就摆好了茶局,精美的十六件茶器依次排开,唐隋让他坐下,自己慢条斯理地将茶饼放置在炉子上烤炙,一面笑道:“这两年身体不好,已经许久不曾摆弄这些东西了,竟觉得有些手生。” 神域自小跟在他身边,他手把手教他如何煎茶,现在回想起来,那么静好的岁月已经是五六年前了。今天忽然重拾起来,俗世的不如意暂时摒弃在槛外吧,仿佛一瞬又回到了儿时,忙点火煮水,为他打下手。 唐隋舒展着眉目,把烤好的茶饼放置在茶碾里,拿手来回推送着,一面悠悠哼唱起了南山调:“我是普天下纨绔领袖,盖世界浪子班头,常花中消遣,酒内忘忧。你道我老也,暂休。占排场风月功名首,更玲珑剔透。我是锦阵花营都帅头,曾玩府游州。” 不羁的唱词,唱出了曾经的风华正茂。神域望向他,见他眼底都是笑意,很有些骄傲地说:“这词儿说的就是我啊!你还小,不知道前情,想当年湖州唐四郎,那也是响当当的一号人物。身在花丛过,片叶不沾身,多少女郎为我魂牵梦绕,说出来犹如丰功伟绩一般。” 神域失笑,“我知道阿翁的名头,人称江南小潘郎。” 唐隋道:“可不是!自你出生后,还有好几户人家自愿陪嫁田地,也要让女儿嫁我为妾呢。” 但饶是如此,他也没有动摇,守着名义上的妻子,一过就是十多年。 先前的笑,慢慢化成了悲伤,神域说:“等日后安稳了,儿替您找位合适的夫人,给阿翁伴老吧!” 唐隋却不领情,“我都多大年纪了,还娶夫人?”边说边摇头,“不要、不要……” 神域问为什么,“有个人日夜陪在阿翁身边,难道不好吗?” 结果唐隋调转过目光来,疼惜地看了他半晌,“我怕新夫人对你不好,让你受委屈。” 一瞬酸楚涌上心头,原来他一直孤单一个人,是怕后母不能善待他,即便他现在快弱冠了,他也还是有这种担忧。 勉强笑了笑,他说:“阿翁,我已经长大了,还有谁能欺负我?” 唐隋没有说话,但他心里明白得很,这朝堂上,多的是对他虎视眈眈的人。 自己培养出来的孩子,自己知道,他一步步筹谋有条不紊,终有一日能站上山巅刀枪不入。然而刀枪不入之前,首先必须卸下软肋,他的软肋是什么?是先冯翊王身上的旧账,是天潢贵胄流落在了唐家,最重要一桩,是还有他这个养父活着。 所以得想个办法,把这一切难题都为他化解了,谁让自己半生心血,全在这孩子身上呢。 满意地打量他,唐隋温和了眉眼,喃喃说:“是啊,日子过起来真快,只是一眨眼的工夫,我儿已经这么大了……”边说边颔首,“真好。” 神域觉得他今日有些奇怪,但又说不上来缘故。不过这样也好,他久病初愈,不要有烦心事纠缠上他,让他好好养身体,自己就后顾无忧了。 转眸再看,他很喜欢他煎茶时的松弛与闲适。他是方正齐楚的君子,茶汤三沸时,牵着袖子止沸育华,目光专注,动作优雅,可见年轻时受女郎欢迎,都是真的。 唐隋不紧不慢地,将鍑中的茶分成四杯,一杯给神域,一杯给自己,剩下两杯放在上首客气相邀:“二郎和会君也来尝一尝吧。”仿佛故人都还在。 父子俩品茗漫谈,伴着秋日的景色,烦恼好像也淡了。 神域见他精神好了很多,心里盘算着,明日让人往向宅去一趟,再请南弦或是向识谙来诊个脉,开个巩固的方子。 第二日照常上朝,虽然关于先冯翊王的案子还是争论个不休,他也如局外人一样冷眼旁观着,没有加入那场混战。 养父喜欢喝茶,家里的靳门黄团饮到最后发涩,他好像不太喜欢。神域下值后特意绕到归善寺旁的茶庄,买了正当时的顾渚紫笋和阳羡茶,带回来给他尝尝。 可不知怎么,进门后心总是悬着,问门房,今日老家主有没有出来走动,门房说没有,“一整天都不曾见过老家主。” 他没有再耽搁,快步往后院去,老远就看见几个婢女在廊子上侍弄花草,便责问:“怎么不在里面伺候?” 他素来有威严,婢女对他很畏惧,行了礼退到一旁,惴惴道:“老家主说乏累得很,要睡一会儿,把我们都轰出来了。” 一种不祥的预感爬上心头,他忙推门进去,里间帘幔低垂着,透过光,隐约能看见床上躺着的人。 “阿翁。”他小心翼翼唤,“我买了新茶回来,请阿翁共品。” 可惜床上的人并不应他。 满室的空气忽然像冻住了,他能听见自己仓皇的心跳,一声声震耳欲聋。 “阿翁……” 他扔下茶盒,跌跌撞撞跑过去,到了床前才发现床上的人脸色铁青,忙去抓他的手,那手已经僵了,凉了。 床边的小几上,一盆君子兰开得正热烈,花盆边平整放着一张画押好的认罪文书,拿阿娘生前用过的胭脂盒,镇在一角。 第27章 玲珑心肝 “嘶——” 皇后看着银针扎进穴位, 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说起针灸,最是让人害怕,虽说扎得不算深, 但那种或酸或胀或麻的感觉, 简直比受刑还要难受。 南弦收回手, 笑着对皇后道:“殿下近来脸色红润了许多,殿下自己可发现了?” 皇后朗声笑道:“正是呢。那日孙长御说内造处又出了几种新胭脂,要拿来让我试,结果擦上之后, 颧骨红得像喝醉了酒一般。想来是自己的脸色不错, 用不上那些东西, 哎呀, 还是天质自然最顺眼,我何必像云氏那样,日日花红柳绿。” 天家也诚如寻常人家, 皇后的地位固然尊崇,丈夫妾室太多, 总有令正妻不满的时候。皇后看后宫那些妇人,这个心机深沉, 那个矫揉造作,看来看去也不曾发现一个顺眼的。倒是这小小的医女,说话行事都让人如沐春风, 因此几番接触下来,格外地中意她。 “向娘子今年多大?可曾许配人家?”皇后倚在圈椅里问。阳光照在她身上,周身都泛着温暖。 南弦如今是心如止水, 也因经常被问起, 回答起这种问题来, 没有什么困难。 “回殿下,不曾许人家。”她在杌子上微微倾了倾身,“家中爷娘接连过世,这几年一直服孝,尚来不及议亲呢。” 皇后“哦“了声,言语有些怅然,“我想起来了,向副使仙游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怎么家中母亲也不在了吗?唉,人生总有不如意啊,难为娘子了,失了怙恃,自己持家多辛苦。”说罢又打趣,“待我回头问问,有没有好人家,能与向娘子说个大媒。” 上了点年纪的贵妇,又没个儿子孙子可以操心,日日守着荣华富贵,唯一的乐趣就是探听那些家长里短,顺带牵线搭桥为人做媒。 南弦自然不能扫兴,含笑敷衍:“那就多谢殿下了,哪日真有了合适的郎君,我便与那位自称竹马的旧友说,我已经有人家了。” 短短几句话,所含的内容丰盛。她是个有玲珑心肝的姑娘,不用回绝皇后,就让她知道自己是有人惦记的,不必那样热心帮着筹谋了。 皇后讶然,“竟是有个厚脸皮的竹马啊?”想了想道也是,“你这么好的女郎,岂能没人等候,除非这建康城的儿郎都瞎了眼。” 含章殿内的岁月宁静,她们这里温言絮语说话,长案前的博山炉里轻烟袅袅,把这偌大的空间,厚厚晕染上了一层浓梅香。 该醒针了,南弦刚抬手,皇后不由一哆嗦,还没碰上,就“哎哟”了声。 南弦失笑,“殿下这么怕吗?其实不怎么疼呀。” 皇后难为情地摆了下手,“别提了,以前并不害怕针灸,都怪大长秋不知哪里弄了个所谓的神医来,下手一扎我脚上穴位,整条腿犹如被雷劈了一般,脚趾头都麻起来。自那以后就不成了,看见明晃晃的针尖,心头就砰砰作跳。” 南弦垂手触碰银针,“我这样手法,殿下疼吗?” 人间直恁芬芳 第23节 皇后笑着说不疼,“还是女孩子更仔细,有了你啊,就不必再让太医局那些人进来了。总是男子面前,有些话开不了口,譬如一些内情,怎么与外人说呢。” 南弦道:“殿下在医者面前不必隐瞒,只有据实说了,大夫才好对症下药。” 皇后闻言,偏身掩住了嘴,压声道:“你这育麟方,试过之后很有疗效,我的隐疾倒是祛除了,只是陛下……那事上似有些力不从心,看来还需调理调理才好。” 南弦虽然没有出阁,但那种道理懂得多,也听得多,所以并不显得腼腆畏缩,斟酌了下道:“我入宫之前,曾有幸替陛下诊过一回脉,殿下面前我也不讳言,左右是入房太甚,宗筋弛纵之症。但陛下身体,一向由太医局经手调理,我是女医,只能为宫中娘子们坐诊,怕是不能瞻仰天颜。” 皇后却很开明,“只要医术精湛,不管男医女医都可试试。陛下往日确实由太医局调理身体,结果调理了这些年,半点也未见好。那些太医处处谨慎,药不敢下重,针不敢扎深,只求自保,还论什么治病救人。”说着想起来,转头问孙长御,“今日可是初一,陛下要来用膳吧?你去式乾殿看看,陛下公务忙完没有,忙完了就请过来,正好让向娘子诊个脉。” 孙长御道是,领命出去了。南弦又与皇后聊起了种玉方,那种方子是专用于补肾养精的,当归要用酒洗,白芍要用酒炒,山萸肉还得蒸熟,总之预备起来十分麻烦。 皇后是世上第一富贵闲人,她说不麻烦,“倘或有用,我与长御亲自动手,在宫中架口锅,要多少有多少。” 正说笑,见出去不久的长御又匆匆回来了,脚下走得很急,进了殿门道:“陛下暂且恐怕来不成了,外面有要事。” 皇后不解,“外面有要事?外面的事何须陛下过问?” 长御道:“是冯翊王府的事。小冯翊王的养父死了,如今小冯翊王正大闹,要问校事府的罪过呢。” 南弦听得一惊,手上的医书也落在了地上。 她失态,皇后诧异地望向她,她忙整了整心绪解释:“小冯翊王的养父先前病重,是我与家兄医治的。照理说病情已经可控了,怎么忽然就过世了呢。” 长御这才上前细说,“传闻是自尽的,死前留下了一封认罪文书,说当年恋慕小冯翊王生母,使了不堪的手段,才把人骗走的。先冯翊王彼时处境正危急,遭人背叛心灰意冷,最后自绝于别业,并非是违抗睦宗的政令。” 皇后脸上神色茫然,半晌才悟过来,“哦,原来是这样吗……” 但其中内情,南弦却已经了然了。唐公是知道神域被逼入穷巷,仅凭自己的力量难以脱困,这才想出这个办法,将一切罪责揽到了自己身上。 带走神域的母亲是他之过,那么先冯翊王就洗清了暗自筹谋的罪责。遭受爱人与门客的背叛,连自刎都变得顺理成章,校事府千辛万苦织好的大网,仅靠这一招便分崩离析了。 只是代价太大,又赔进了一条人命,明明他的身体越来越好了,明明还可以活很久的…… 南弦忍不住难过,上一辈的云天高谊震动人心,唐公之爱子,连命都可以豁出去啊。 然而自己尚在宫里,情绪也不便外露,听过了消息便对皇后道:“陛下既然有要事,想必暂时是来不了了。我再去一趟秦修华宫里,看看秦娘子的唇风是否痊愈了。” 皇后前几日就听说了朝堂上有人上奏疏,弹劾先冯翊王的事,今天的峰回路转也让她有些回不过神来,南弦这样回禀,她随口就应了。 小宫婢领着她退出含章殿,还未走远,隐约听见皇后与孙长御抱怨:“前几日大长公主来求情,陛下搬出先帝,一口回绝了。如今可好,被人釜底抽薪,脸面是顾不成了……” 所以政权的中心,个个都心明眼亮,有时候和稀泥,不过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 南弦心情沉重,脑子里茫茫地,也不知是怎么走到秦修华宫里的。 秦修华呢,是个多灾多难的体质,倒霉全在这张脸上,唇风刚好,脸上又起了痤疮,下颌还长了个蚕豆大小的火疖子。见了她就像落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呼号着:“向娘子快帮我治治吧,这两日我愁得饭都吃不下,头发也掉了一大把。” 南弦只得耐下性子,开了黑牵牛、零陵香、甘松、白芷等,化成一个方剂,仔细叮嘱着:“研成细沫,洗完脸蘸药擦。人之气血,得香则行,这方子能化湿和中,排脓消肿。” 秦修华很高兴,俨然重获了活命的机会,让人取一身上好的芙蓉锦来,无论如何要赠给她。 南弦推辞,笑着说:“娘子别客气,我为贵人们诊治,宫中是发我俸禄的。” 秦修华道:“俸禄是俸禄,我的赏赐是我的赏赐,这原本不是什么稀罕物事,给娘子做身衣裳穿而已。你帮了我大忙,难道还当不得?” 南弦只好收下,欠身一再谢过,方从宫中退出来。 车马在建春门外等着,橘井见她迈出宫门,忙迎上来给她披上斗篷,搓着手道:“天一下子就凉了,婢子在外面站了会儿,小腿肚都冻得转筋呢。” 可南弦没有应她,把秦修华赏的缎子递给她,半晌才道:“小冯翊王的养父过世了。” 橘井和鹅儿都吓了一跳,愕然道:“怎么会呢,不是说已经好多了吗。” 南弦叹了口气,“是自尽的。” 橘井和鹅儿对视了一眼,都沉默下来。 南弦向百官府舍方向张望,自上回王朝渊派人半路把她劫进校事府后,她就避免从宣阳门进出了。不上御道,好像更安全一些,宁愿绕道走,也不去触那个霉头。 今日却要旧路重走了,听说神域要问校事府的罪,说不定能够见到他。自己实在帮不上什么忙,远远看一眼,心里也安定一些。 “上御道。”她吩咐鹅儿。 鹅儿应了声“好嘞”,等她们坐稳之后甩起马鞭,驱车兜了个大圈子,从朱雀航往北,一直驾到了校事府对面的小巷里。 校事府内看来乱了,门上的人交头接耳,伸着脖子往里探看,却不敢迈进一步。身着金甲的王府卫官将庭院都围了起来,为首的校尉手里执刀,一个生兵走得近了些,一刀脊从天而降,把人拍得趴进了尘土里。 没有叫嚣,没有拼杀,局面已经被王府卫官稳住了,一切正悄然进行。南弦从车上下来,远远站着观望,不多会儿就见里面架出三个人,衣衫脏污褴褛,伤痕累累。正揣测是些什么人,忽然看见神域从门内出来,一身黑色的袍服,外面罩着皂纱,那脸色阴沉,再不像平时了,让人望之生畏。 南弦脚下挪了挪,没敢上前,但他发现她了,一双雾霭沉沉的眼睛扫视过来,目光森冷,漠然如见了陌生人一样。很快便翻身上马,带着劫出来的三个人,往止车门方向去了。 橘井攥着袖子喃喃:“小冯翊王看着真吓人。” 南弦却能体会他的心情,世间唯一的至亲也死了,这个时候,谁能有好脸色。 “回家吧。”她恻然道,一步三回头登上了马车。 到家时,识谙也回来了,低着头坐在圈椅里,不知在想些什么。听见脚步声才抬起头来,启唇告诉她:“唐公过世了。” 南弦点了点头,“我已经听说了,说是临走之前写了认罪文书,一个人扛下了所有罪责。” 识谙沉默了良久,半晌才道:“朝中正因前事争执不下,据说要定先冯翊王的罪,要在墓前申斥,简直荒唐。” 正因这种荒唐,逼得人不得不应对。唐隋痛苦一生,忍辱负重一生,到了最后是这样下场,细想起来简直够得上一大悲哭。 南弦悄悄拭了泪,问识谙:“我们可要往清溪去一趟?小冯翊王怕是不能操持后事,我们去了,尚可以帮上一点忙。” 然而识谙摇头,“还不是时候。看样子这件事没那么轻易罢休,必定会闹上朝堂。是是非非,总得有个论断,尘埃落定了再去吧,现在不能添乱。” 他料得没错,神域转头就把唐家长房家主和两位族中耆老,一并送进了尚书省。 尚书省在朝堂正殿之南,两边房舍巍峨耸立,中间是上朝必经的通道,供百官通行。尚书省内有宰执,有各部的高官,当他领着那几个被打得皮开肉绽的人进来时,温迎等人都惊呆了。但他脸上没有愤恨,甚至语调都没有半分起伏,拱起手对众人道:“校事监察王朝渊,意欲构陷先君,将唐家族老秘密从湖州押解进京,扣在校事府内屈打成招。现在我将人证都带来了,请诸公为我见证,求陛下还先君清白。” 是啊,不能为养父伸冤,但能借着亡父的名头,打得王朝渊再无翻身之日。这是养父拿命换来的机会,他就是忍得肝肠寸断,也要铲除这前进路上的绊脚石。 宰执们自然是全力站在先冯翊王这边的,正苦于无法令圣上改变心意,突然这么好的时机送上门来,一定不能错过。 于是尚书省前的金鼓被敲响了,鼓声阵阵,响彻整个显阳宫。原本上朝只在晨间,但金鼓一响,不论何时,君王都得放下手上事务即刻视朝,这是本朝太、祖定下的规矩。 朝堂成了公堂,人证被带上来,三位六七十岁的老人匍匐在地,声泪俱下,“我等只是寻常百姓,在乡野间本分度日。七日前,校事府将我等从湖州押至上京,逼我们统一口径,说阖家都知道先冯翊王托孤,阖家都将小冯翊王奉若上宾。我等虽是草民,但辨是非,知廉耻,不从,那些衙役就捶打我们,打得我们皮开肉绽,筋骨尽断,有伤为证,请陛下明断。” 一时朝堂上哭声震天,那高擎的手指粗壮看不出本来面目,御座上的帝王不由蹙眉,沉声责问:“校事府的人呢?是谁容许动用这等酷刑的?” 朝堂外的王朝渊汗如雨下,听见圣上传召,立时垂手迈进了殿门。 没有给他辩白的机会,温迎向上道:“当年的祸首写下了认罪书,已经送予陛下过目了,事情经过一清二楚,那么先冯翊王议罪一事,应当有个了结了。”说罢转头望徐珺,“徐老,你误解了先冯翊王二十年,如今水落石出,可觉得羞愧啊?” 徐珺却站得笔直,大声道:“唐隋是先冯翊王门客,二十年前能临危受命,二十年后亦能舍身成仁。一张认罪文书,死无对证,同平章事若是称此为水落石出,未免儿戏了。” 一旁的枢密使早就看不惯徐珺的做派,抱着笏板道:“一条人命是儿戏,认罪文书是儿戏,徐老妄加揣测一意孤行,就不是儿戏了?你既然言之凿凿,那么当年先冯翊王托孤,你可是亲眼所见?有什么凭证一口咬定,是先冯翊王偷藏了血脉?若果当真有理有据,就不会把唐家人抓到建康,打得伤痕累累了。臣实在是不明白,先冯翊王分明是先帝手足,徐老却执意要将他论罪,难道是先冯翊王哪里得罪过你,让你耿耿于怀,伺机报私怨吗?” 徐珺被他一番诘责,气得面红耳赤,“臣是三朝元老,一心为睦宗、为肃宗,也为陛下,与先冯翊王能有什么私怨?” 这里正吵得不可开交,殿外有人披发跣足迈了进来。 卸下冠服,一身素白的神域入殿,深深伏拜了下去,“臣羞愧,无颜立于朝堂之上。臣先君受人蒙蔽,抱屈枉死,如今又因校事府构陷,名节堕于深渊,臣身为人子,大不孝。臣养父,诓骗臣二十年,臣认贼作父从未对其有过半分怀疑,愧对先君,愧对先慈,万死不能赎其罪。臣祈陛下,将臣的王爵革除,贬为庶民。臣发愿为先君守墓,终身不再踏足建康一步,请陛下应允。” 这样一来,事情可就闹大了,不光宰执们无措,连圣上都有些难以招架。 为什么要让他认祖归宗,说到底就是为了延续神氏的香火。现在出了这一连串的事,他自请守陵,那就是终身不娶,也别指望有什么后代来过继给圣上了。 神家的帝位本来就与他无关,谁爱当皇帝谁当,事到临头,最看不开的是圣上。 当初睦宗挑选嗣子,先帝与广平王也曾明争暗斗,但凡有一点办法,他绝不愿意从中都侯的儿子里挑选太子。这种心态属实很矛盾,既有所求,又处处嫉妒防备。打压先冯翊王,使先帝基业万年一统,曾经是圣上的私心与小九九。 现在却不成了,神域扼住了希望的脖颈,来与他谈条件……好在死去的唐隋给了一个现成的台阶下,圣上也只有顺势而为,给他交代了。 “先冯翊王本无罪,是校事府颠倒黑白,构陷皇亲。”圣上雷霆震怒,拍了御案下令,“将王朝渊下狱,发由小冯翊王处置,此事到此为止,不必再议。唐隋,二十年前作下恶事,以至先冯翊王愤懑而终,虽身死不能赦免。责令鞭二十,尸骨不得归葬祖坟,就算是给先冯翊王迟来的昭雪吧,但愿以此,告慰皇叔在天之灵。” 第28章 大快人心。 圣上是懂得杀人诛心的, 鞭尸,不入祖坟,明着是给先冯翊王伸冤, 实则是往神域心头插刀。只要他这时为唐隋求情, 那他就是真的不忠不孝, 唐隋的死可以引发多种推测,那张认罪文书出自谁手说不准,这个当口,事件中最重要的人证死无对证, 是不是掩人耳目的手段, 也只有他神域知道。 垂眼审视跪地不起的人, 圣上的拿捏还没完, 转头对徐珺道:“徐御史为此事耿耿于怀多年,如今真相大白,还是要变通一些, 不可再钻牛角尖了。罪魁祸首已自裁,徐老若不信, 就亲自去督刑吧。二十年了,这心病也该了结了, 徐老是三朝元老,国之栋梁,岂能带着这个遗憾, 告老致仕啊。” 跪伏在地的神域深深闭上眼,心化成了石头,已经痛得没有知觉了。 以徐珺的为人, 势必会将圣上的政令贯彻到底, 那么阿翁受刑就在所难免。死后受辱, 像个不可更改的魔咒,大山一样压在人头上,不同之处只在于将亲生父亲,换成了抚养他长大成人的养父。 垂委的袖笼下,双手紧握成拳,但他知道自己现在应当做什么。事已至此,若是沉不住气,就辜负了阿翁的一片心了。 所以他不曾谢恩,也不曾起身,咬牙道:“先君蒙受不白之冤二十年,如今水落石出,请陛下赐先君谥号,为先君正名。” 这要求显然有些过分了,圣上知道,朝堂上的臣僚们也知道。 徐珺为首的老臣一派从来不会妥协,宗正神英道:“小冯翊王流落民间虽不是先冯翊王所为,但睦宗时期先冯翊王的诸多罪状,仍未能洗清。谥号是朝廷对有功之臣身后的嘉奖,试问先冯翊王有何功绩,能获圣上褒奖?” 然而这次神域没有让步,直起身质问神英:“都说先君意图谋反,请问宗正,谋反的罪证何在?是先君曾对睦宗不恭,还是从别业中搜出过兵器黄袍?不过是些嫉贤妒能的小人暗中搅动风云,构陷先君罢了,先帝都怜幼弟凄苦,追赠冯翊王封号,难道是先帝不查吗?还是宗正以为先帝徇私,只念手足之情,不顾睦宗授业之恩?既然在宗正眼中先君有罪,那么如今召我这罪人之后回朝,又是什么缘故?” 这一连串的问话,成功让那些老臣哑口无言,大约连圣上,也会懊恼于先帝的做法吧! 所以说人不能做亏心事,先帝在位不多时,身体便抱恙,后期相信鬼神之说,对当初那个死于非命的兄弟生出了畏惧。为安抚亡魂,下令追封以求得到宽宥,但他没有想得那么长远,不知道十多年后,有人会借此推翻所谓的罪名。 既然先冯翊王无罪,且又是先帝唯一的兄弟,今上唯一的皇叔,那么为什么不能追谥,像开国以来的所有王侯一样? 至于朝堂上的宰执们呢,毕竟对当年的冯翊王也心存景仰。要论人品德行,先冯翊王确实无可挑剔,政斗失败只是技不如人,并不能否认他的风骨和才学。再说圣上无子,小冯翊王的子嗣将来极有可能回归正统,反正早晚要追谥,不如现在成全了小冯翊王,也好弥补圣上与小冯翊王之间的兄弟之情。 于是宰执们纷纷表示,既然要告慰亡灵,就告慰个彻底,谥号上了就上了。 圣上没有办法,总不能当真让他去守陵,只得松了口,嗟叹道:“朕与皇叔,亦有叔侄之情啊。皇叔当年学识渊博,才华横溢,就定谥号‘文成’。姑苏曾是他游学之地,改封吴王,请下尚书省,集三省、御史台合议,择日拟旨,昭告天下吧。” 神域这才重新伏拜下去,高声道:“臣,叩谢陛下隆恩。” 能够争取的,都争取来了,一个吴文成王的封号,也不知能不能告慰故去的生父。 眼下更让他揪心的是养父,在他心里,从来都将他当成嫡亲的父亲看待。现在他不在了,为他这个没有血脉传承的儿子死了,死得如此悲壮,结果自己无法保全他身后哀荣,甚至连最起码的体面,都不能给他。 圣上有旨,责令鞭尸,由中常侍、御前谒者丞,会同御史大夫徐珺督刑。 说实话,这种事千年万载都不曾遇见过,对着一具尸首行刑,是个人都觉得晦气。 中常侍显然很不情愿,掖着袖子游说徐珺:“徐老,陛下虽然有令,但执行与否在你我。这种事,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就是了……” 谁知招来徐珺的冷眼横视,“中常侍是想不遵皇命,糊弄陛下吗?” 中常侍碰了一鼻子灰,心道这半截入土的田舍汉真是没有半点忌讳,遇见他也算倒霉。 一旁的谒者丞望了小冯翊王一眼,暗暗叹息,生父的名声与养父身后的体面,都令他难以抉择吧。遥想当初,自己在别业供职,也曾经常见到唐隋出入,那时少年才俊,何等意气风发,如今形容枯槁,躺在那里任人宰割,实在让他于心不忍。 于是上前一步,拱手对徐珺道:“徐老是朝中股肱,万金之躯,这等事,就交由小人来督办吧。徐老与常侍去廊亭中休息,等行刑完毕,小人再来回禀。” 然而那个徐珺就是油盐不进,生硬道:“老臣受陛下之命,不敢懈怠。既然一切准备就绪了,那就行刑吧,何必拖延。” 人间直恁芬芳 第24节 箦床边上执鞭的谒者觑了小冯翊王一眼,见他脸色苍白,紧咬牙关一声不吭,只好遵徐御史的令,扬起了手里的鞭子。 “啪”地一声落下,神域震了震,只觉喉中血气翻涌,五脏六腑都抽搐起来。每抽打一鞭,他的心便震颤一下,到最后神魂杳杳,几乎站立不住。 二十鞭,把他对人世最后的一点温情都抽没了。继续活着,只为有朝一日将那些欺凌他们的人,一一生吞活剥。 徐珺那张苍老的脸上却有得意,唐家父子棋高一着,但那又如何呢,付出的代价如此惨重,真的有意义吗? 鞭刑是他亲眼看着行完的,人死后应当是没有知觉了吧,如同抽打一根木头般,连助兴都算不上。 刑罢,他转身对神域道:“老臣奉陛下之命督办,现二十鞭已了结,可以回去复命了。此人蒙蔽先王,大王对他应当深恶痛绝吧?今日出了这口恶气,大王心中什么感想呢?” 神域缓缓抬起眼来,脸上浮起了笑意,“大快人心。” 可徐珺看着那笑,如此阴沉诡异,有一瞬竟觉得他比躺在那里的唐隋还要可怕,心头不由瑟缩了下。 但也只是一瞬,他又正了神色,带着挑衅的意味问:“有罪之人不得入祖坟,这件事,大王可需老臣协助?北篱门外,钟山以西,有个无人看管的乱葬岗……” 但话未说完,就被神域打断了,他的情绪似乎没有什么波动,不紧不慢道:“唐隋纵然坑害了先王,但抚养本王成人是事实,本王对其还是有几分顾念的。陛下令他不得入唐氏祖坟,却并未说将他弃尸荒野,徐老家中也有儿女,将来亦受儿女奉养,何必将事做得这么绝呢,总要留几分余地,为后世子孙积些阴德吧。” 他没有疾言厉色,说得很平静,但话里带着警告的意味,徐珺虽不惧怕他,但他提及了儿女子孙,还是让他不得不权衡。 两人眈眈对望着,对峙半晌,徐珺终于还是退让了,颔首道:“也罢,大王要尽养子之孝,老臣也不能置喙,只是提醒大王一句,此人有罪,当不得厚葬,还请大王酌情承办,别再闹到陛下面前,令陛下为难了。” 说完这些话,他就招呼上中常侍,一同往外去了,留下谒者丞脚下微伫,低声道:“大王节哀。”说罢快步跟了出去。 一时人都走了,灵堂上只余他和伧业,到这时他才松懈下来,那口堵在喉咙的热流忽地翻滚而出,染红了胸前的中衣,身体也支撑不住,不知怎么瘫软了下来。 伧业骇然上去把人抱住,惊惶大呼起来:“快来人!快来人!” 外面的陈岳屹和几个近身的卫官听见了,慌忙进去查看,众人一时乱了手脚,七嘴八舌地吆喝:“医官呢?快请医官来!” 王府没有医官,家主的一切都是向家兄妹打理的,廊上听令的家仆得了令,躬着身子传话去了。 先前的隐忍,让他胸口痛不可遏,现在一口恶血吐出来,胸腔里反倒舒坦了。 定定神,他推开左右站了起来,抬起袖子擦干了嘴角的血,蹒跚走到箦床前跪了下来,以头抢地,喃喃道:“阿翁,儿保护不了阿翁,儿大不孝。” 身后的人纷纷跪地,却不知道应当怎么安慰他。 还是伧业上前来,悲戚道:“郎主请节哀。老家主虽受辱,但成全了毕生大义,他在天有灵,绝不会怨怪郎主的。为今之计,是妥善将老家主安葬,莫再给宵小大做文章的机会了。” 他听后,颤抖着双手想掩住鞭打破损的衣衫,却怎么都掩不住,最后崩溃痛哭,“阿翁为我受辱,我身为人子,眼睁睁看着那些畜生鞭打他,却什么都做不了,是我无能……我太无能了!” 可是那样的情况下,又能有什么办法呢。一个十九岁的少年,承受了不可承受之重,还能在政敌面前纹丝不乱,已经是万万分的不易了。 但老家主的身后事必须尽快操办,耽搁不得,伧业便让人取来衣裳,为老家主换上。那些鞭痕,或多或少在身体上留下了痕迹,神域亲自拿金疮药,一点点为他敷上,虽然知道没有用,但这已然是自己最后能为他做的了。 干净体面的衣冠重新穿戴好,寿棺也运送到了灵堂前,只是不能办丧仪,一切只能悄然进行。 那厢南弦被家仆请到了清溪,因识谙还在职上,她是一个人来的。 脚下走得匆忙,进门时候一只鞋都走掉了,奔出去好几步,才又退回来穿上。边走边问引路的婢女:“大王在何处啊?” 婢女怯怯地说:“想是还在灵堂里守着……” 府里愁云惨雾,因为老家主的死,两个近身伺候的婢女受了重罚,险些被打死。那晚哀嚎声响彻王府,嚎得所有人都心惊胆战,如今办事愈发要小心了,甚至连进门该先迈哪只脚,都要仔细思量。 南弦呢,一心记挂着神域,听说他吐了血,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少年吐血,那还有好么,过于伤情,难免累及脏腑,也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 快步赶到灵堂前,堂上没有悬挂经幡帐幔,只有一口黑棺在地心停着。想必人已经入棺了,案前供有香案,身穿皂衣的神域跪在火盆前,慢慢往里面添加纸钱。燃烧的火焰撩起阵阵热浪,但他的脸色却煞白,连嘴唇的颜色,看上去都淡得白纸一样。 南弦想起第二回 见唐隋,那时他就支开神域,同她说起了赴死的决心。没想到千辛万苦病情有了起色,最后还是以这种方式离开了人世,有时真是不得不叹服,冥冥中一切早有定数。 南弦拈了香,郑重在灵前叩拜了一番,起身后唤神域,“让人替你看火,你到一旁来,我替你诊一诊脉。” 他却连眼睛都不曾抬一下,淡声道:“我不要紧,不用诊脉。” 他拒人于千里之外,也许是没有半分力气,再去应付任何人情世故了。 南弦理解他,蹲在边上说:“唐公离世,是为了成全你,你莫要辜负了他的拳拳爱子之心,糟蹋自己的身体。” 他听了她的话,手上的动作顿住了,转过头道:“我从来不要他这样牺牲,他决定这么做之前,可问过我的意思?现在人不在了,让我一个人承受锥心之痛,我就欢喜了吗?如今我无父无母,孑然一身,这身体糟蹋不糟蹋,又有什么分别。” 他颓丧到了极点,像赤足踏过火焰,沸腾停止了,创伤却不能消失。然后懊悔、生气、怨恨、生无可恋。南弦看着这样的他,知道再多安慰都没有用,只是问他:“若唐公与你商量,你能答应吗?除了这个办法,你还有什么锦囊妙计,能两头兼顾?” 他答不上来了,确实,他像困在囚笼的野兽,空有獠牙,想不出任何办法。但他也不认同这种结果,努力申辩着,“我们可以再商量,容我些时间,总会有对策的。” “如果你有对策,唐公就不会出此下策了。” 南弦有时候太冷静,冷静得让人觉得没有人情味。但正是这种冷静,才能一针见血,直达肌理。 他低垂着眼,眼睫潮湿,厚重得看不见眸子。半晌微微抬了抬衣袖,颤声道:“你看,我连孝都不能为他穿,他白养了我十九年,到最后不得善终,一人背下所有的罪名,死后尸身还要受辱,被人鞭挞。” 南弦道:“他连命都能舍弃,还在乎那幅皮囊吗?只要小郎君记住,他日平步青云,是唐公拿命换来的,你就更要珍重自己,不能轻易倒下。” 混沌之中的醍醐灌顶,说的大概就是这个吧! 伧业一直提心吊胆在边上听着,现在的郎主没有人敢劝,向娘子的一番话虽然不客气,但有用。 他的身体保持一个姿势太久,僵住了,仅凭自己的力量站不起来了。伧业见他有挪动的意思,忙膝行过去搀扶,南弦也弯腰探出手,合力把他架了起来。 那么高的身量,站住也费了一番力气,好不容易扶他坐进圈椅里,他垂着头,再也没有说话。 南弦暗暗叹息,牵过他的腕子替他诊断,果然如预料的一样,动气太甚,伤了心脉。正要吩咐人抓药,却听他低声说不必,“我歇一歇就好了,现在乱成了一锅粥,还吃什么药。” 这些都是托词,就算天塌下来,药还是要吃的。 南弦说:“我这两日不必进宫,我来替你煎药。” 他这才缓缓抬起头,望了她一眼,启了启干涩的嘴唇道:“为了我家的事,又劳烦你了。”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他好像一夕之间长大了,脸上的少年气荡然无存,那双眼睛透出了洞穿世事的老辣。她懂得那种绝望,从今往后没有牵挂、没有寄托,天地茫茫,一人独来独往,对于他这样的处境,也不知是好还是坏。 不过悲痛归悲痛,灵柩不能在王府停留太久,以免被人拿住把柄,又以不合礼制上疏弹劾。 反正唐家祖坟是回不去了,神域知道阿翁不是个讲究俗礼的人,他年轻时入京赶考,一留就是好几年,他喜欢建康的热闹繁华。既然如此,下葬便不为难,让人在距离先王陵墓不远的地方点了个吉穴,他与一心追随的二郎,地下终会有再相见的一天。 一切都料理妥当,接下来就该办正事了。圣上说王朝渊交由他处置,如今人押在校事府,等着他去裁决。 经历过大悲大恸的人,喜怒更加不行于色。那日散朝后,一身锦衣入了校事府,坐在密室内下令,让人把王朝渊带上来。 密室内听令办事的人,仍旧是校事府原班人马,昔日的上峰成了阶下囚,要他们提审拷打,不乏杀鸡儆猴的意思。 主簿屠骥,首先是那个最该自危的人。王朝渊所有的命令都是他来承办,照理说小冯翊王是不会放过他的,但不知为什么,他居然丝毫没有要将他论罪的打算,只是让他站在一边旁观着。 受谁之命,同谋者是谁,这是一定要拷问的。王朝渊也是个硬骨头,一口咬定没有同谋,没有受人指使,那么就可以顺利进入刑讯的环节了。 其实神域并不在乎他招不招,也并不在乎他是否能够牵扯出其他幕后黑手,当他大喊“神域小儿,你能奈我何时”,他几乎笑出来。起身走到王朝渊面前,抬手拍了拍他的脸,阴沉道:“很好,我就喜欢王监察的铁口,你越是强硬,我越是高兴。” 回身看,目光所及之处,屠骥硬生生打了个寒战。 小冯翊王的语调却很柔和,唤了声屠主簿道:“校事府的手段,我不曾领教过,我不熟,但屠主簿一定精熟。早前屠主簿受王监察支使,替他办过不少见不得人的事吧……” 话还没说完,屠骥便跪了下来,战战兢兢道:“小人有罪,请大王责罚。” 神域却“唉”了声,探手把他扶了起来,“身在其职,受命于人,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本王最是通情达理,从未想过为难屠主簿,甚至打算在王监察的案子了结之后,有意保举屠主簿接任监察一职。”他仔细看着屠骥的脸,从那惊恐的表情里,渐渐窥出了一丝野心。 笑意爬上了那双凤眼,他说:“如此大案,明明可以将所有涉事之人一网打尽,本王却没有这样做。罪孽只在王朝渊一身,底下承办的人都是身不由己,如此处置,屠主簿可明白本王的苦心啊?” 屠骥忙道是,“小人感念大王恩情,愿一世追随大王,受大王差遣。” 神域说好,“校事府大名在外,听说有三十六种刑罚,就请屠主簿在人犯身上演示一遍吧,也让本王开开眼。” 他在离间、在利诱,王朝渊见屠骥果真上了他的当,气得破口大骂:“屠骥,你这死狗奴,当初是老子从配军里把你捞出来的,要不是老子,你早就发配戍边去了……” 结果一把烧红的烙铁从籸盆里抽出来,无比精准地杵在了王朝渊嘴上。 霎时一股皮肉烤焦的臭味弥漫整间密室,神域蹙眉掩住鼻,厌弃地别开了脸。 第29章 南弦,今后我不想叫你阿姐了。 校事府的诸般酷刑, 像什么拶指、笞杖等,都只是最不起眼的小把戏而已。 屠骥懂得小冯翊王的意思,不求从王朝渊口中得得密辛, 只求能够畅快地发泄心中的怨气。毕竟因为王朝渊的不依不饶, 才害得唐隋以这种方式保全了吴文成王的名节, 小冯翊王的恨,岂是一刀毙命能了结的。 人么,处处求自保,屠骥知道自己的处境很危险, 现在正是他立功表现的机会, 只要干得好, 不光可以脱罪, 还可以取王朝渊而代之。小冯翊王是何等精明的人,将他扶植上了校事府监察的宝座,将来校事府便对他唯命是从。唐隋的一条命, 不能平白葬送,必要取得利益的最大化, 才不枉这番牺牲。 于是屠骥使出了浑身解数,往日的上峰早就屁都不是了, 在他眼里只是块烂肉,是他讨好小冯翊王,最简单直接的途径。 十指连心, 先从十指开始,什么绣花针从指甲盖一捅到底,不过是小儿科, 重头在后面。绣花针一一拔出之后, 换上筷子粗细的竹签, 那才是下辈子都记得的痛楚,不管多横的人,绝熬不到第三根。 王朝渊嘴里发出痛苦的呜咽,但因烙铁烫过嘴,两片嘴唇已经黏连在了一起,脸上的肌肉不断痉挛,却连分开的力气都没有。 屠骥自然也带着一点小算计,那王朝渊掌管了校事府十来年,手里掌握的机密太多,为了不让他把自己牵扯进去,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开不了口。 神域回身坐进圈椅里,饶有兴致地看着,看王朝渊鲜血淋漓,涕泪横流,虽然这种惨状不能消减自己心里无边的怨恨,但着实是解气。什么拐弯抹角的报复,都不如眼睁睁看着仇人受苦来得直接。起先的不适,慢慢转化成了一种畅快,他甚至能够在一旁从容饮茶,评价一下茶叶的好与坏。 屠骥拿眼梢留意着小冯翊王的一举一动,见他淡漠,心里不由思量,可是这点手段不能让小冯翊王满意吗?王朝渊早就痛得昏死过去,但还不够,命人拿冷水将他泼醒。屠骥转身到小冯翊王面前呵腰拱手,讨好道:“大王,王朝渊这厮罪孽深重,何不罚他为吴文成王披麻戴孝?” 神域抬了抬眼,放下了手里的茶盏,“这披麻戴孝,有什么说法?” 屠骥笑起来,密室中的炭火映照着他的脸,常年在这种地方供职的人,眉目间总有一股森森的鬼气。 他说:“大王且看吧,一看便知。” 唐隋死后不是还受了鞭刑吗,这对小冯翊王来说,是牢记在心的一种痛。屠骥懂得投其所好,命人扒光了王朝渊的衣裳,接过狱卒呈上来的鞭子,满满蘸足盐水,挥起来,没头没脑地甩了下去。 鞭子长而硬,划破空气时,能带出呜呜的响声,像厉鬼的哀嚎。 王朝渊几乎痛得虚脱,起先还扭动避让,最后没了力气,垂下头晕厥了过去。 又是一盆凉水兜头泼下,要是没有人犯的互动,这种刑罚就失去意义了。几十鞭子下去,王朝渊身上已经没几块好肉,这时就该步入正题了,将麻布撕成条状,照着鞭痕的轨迹,一道道仔细贴上去。 神域慢慢扬起了眉,笑着问屠骥:“这是什么路数?” 屠骥道:“回大王,让麻布与伤口血肉贴合,干后再撕下,管叫他痛不欲生。” 神域恍然大悟,“你们校事府果真有些手段,连这种酷刑都想得出来。” 结果屠骥却自谦起来,“其实这些不过是雕虫小技,若论阴毒,小人不敢与王监察相提并论。王监察执掌校事府多年,手上过过的人命少说也有上千条,各种刑□□番上阵,若写成集子,够人翻上三天三夜。这些酷刑中,唯有一样令小人记忆犹新,若是大王应允,小人即刻便为大王演示。” 两眼巴巴儿地觑着,见神域首肯,屠骥便让人端了一大海参汤来,忽地掰开了王朝渊的嘴。王朝渊蓦地瞪大了双眼,满嘴血肉模糊,屠骥却狞笑,“监察身体亏损,还需大补,要不然支持不住死了,那小人的手段就无处发挥了。” 参汤极粗鲁地灌进去,任王朝渊怎么躲闪都无济于事。 “哐”地一声,竹筒扔在了一旁,接下来便是重头戏了,捆绑王朝渊的刑架被高高升起,两个狱卒从外面搬进来一口大油缸,精准计算后,摆在了王朝渊的正前方。 王朝渊气息奄奄,仍破口大骂,屠骥充耳不闻,小心翼翼在桶旁放置上一盏油灯,引灯芯下垂,在距离油面半分的地方停住。那种专注的神情,简直比给心爱的女郎准备礼物更仔细。 待一切布置好,见小冯翊王有些不解,便得意地解释起来:“大王,这种把戏有个名字,叫点佛灯。小人先前给他灌参汤,一则是给他续命,二则是让他利尿。这油缸中装满了油,只要油面升高半分,灯芯便会引燃油缸,他若不想葬身火海,就得憋着尿。”说着咧开嘴一笑,“憋尿有多难受,是个人都知道。那尿液一滴滴滴落,尚能浮在油面上,但若忍不住倾泻而出,则油气上浮尿液下沉,到时候灯芯接触灯油,王监察可就要变成一头烤猪了。” 人间直恁芬芳 第25节 如此一解说,听得王府卫官们纷纷咋舌,究竟是多歹毒的心,才能想出这样折磨人的方法啊。 神域不由抚掌,抬头望向吊在半空中的王朝渊,感慨道:“王监察心思独到,当初研制出这等精妙手段时,可曾想过有朝一日,会用在自己身上?” 王朝渊被折磨掉了半条命,早已说不出话来了。他的全部力气,都用在了扼制生而为人的本能上,那圆圆的肚子,看上去像身怀六甲,实在是狼狈又可笑。 观了半日的刑,也有些乏累了,外面天色将暗,神域起身拂了拂衣袍,偏头对屠骥道:“本王不耐烦看了,后面的事,就劳烦屠主簿了。” 屠骥道是,“刑房中不堪,别让污秽沾染了大王。”边说边趋身将人送了出去,一面小心询问,“这王朝渊的命,留是不留?” 神域瞥了他一眼,没有言明,“你说呢?” 屠骥立刻便明白了,连连呵腰说是,“小人一定办妥,请大王放心。” 一行人到了前面的厅堂里,神域换了副和蔼的语气对屠骥道:“屠主簿高升的事,就包在本王身上了。听说你当了三年狱卒七年主簿,论资历,也到了该出头的时候。本王最是惜才,有意扶植主簿,日后主簿青云直上,切莫忘了本王啊。” 屠骥一听,立刻振作起了满身的精神,深深长揖下去,“小人的性命,原握在大王手里,若不是大王网开一面,今日被吊在那里的人便是我。小人虽是粗鄙之人,但明白知恩图报的道理,纵是大王不举荐小人,小人留着这条命,也会为大王马首是瞻。” 神域满意地点了点头,“有屠主簿这句话,本王就放心了,我料屠主簿也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顿了顿又问,“王朝渊家中,还有些什么人啊?” 屠骥道:“王朝渊这厮凶狠,命也硬得很,娶了两房夫人都没活过三年,孩子也不曾留下一个。如今家中只有个七十岁的老母,在石头城奉养着。”觑了觑他神色,又问,“大王打算如何处置?索性放上一把火,将他的房舍烧个干干净净算了。” 神域却摇头,“祸不及父母,七十岁的人了,还能活几年?还是把王朝渊的骸骨送回去,让他老母安葬吧。”说着负手嗟叹起来,“白发人送黑发人,可怜的很呐。” 屠骥连连呵腰,看他带着随从佯佯走出门,待人去远后方长出了一口气,这时才发现里衣的后背都湿透了,被风一吹,冷得上牙打下牙。 一旁的衙役咕地咽了口唾沫,“这小冯翊王,看着菩萨心肠,实则比咱们校事府还狠。” 这话立刻引来屠骥的一声低喝:“夹紧你的臭嘴,不要命了?” 衙役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多言,只是问:“主簿果真打算归顺他么?” 屠骥调转过视线来,直勾勾望着他,“不归顺,想成为下一个王朝渊吗?姓王的王八蛋挑起的那些事,咱们这些人个个都有份,小冯翊王不曾连锅端了咱们,已经是上辈子烧了高香了,还不知足,难道要等人头落地了才痛快?” 所以屠骥是个懂得审时度势的人,这点很合神域的心意,放过几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将来校事府便能为他所用,这个买卖还是很合算的。 只是回到清溪,家里空荡荡的,再也没了可以奔赴看望的人。他进门后呆呆站在那里,也不知道应当做些什么。 伧业上前来,垂着手道:“药已经煎好了,郎主回屋,趁热喝了吧。” 说起药,他这才想起来,回身问:“向娘子呢?” 这几日忙着阿翁下葬,忙着追谥先君,好像完全把她忽略了。 伧业道:“今日是入宫问诊的日子,老家主也落葬了,向娘子便没有再来。” 哦,没有再来…… 他定定立在那里,脑子里开始胡乱翻找去见她的理由,该去好好谢谢她,还有先前处置了王朝渊,也等不及要告诉她。 打定主意,转身便往外走,听见身后伧业追问“郎主上哪里去”,他没有应,翻身上马直奔查下巷。 但天色不早了,也不知她睡下了没有。还有向识谙,那宅子里多了一个他,连见南弦都有些不方便,讨厌得很。 查下巷的向宅内,南弦刚看完一套医书,起身将书籍放回书架上。 苏合端着甜盏子迈进来,热络地招呼着:“娘子快来,二娘子炖了汤,请娘子尝尝呢。” 南弦晚间不怎么爱吃东西,不过难得允慈有兴致下厨,自然要赏这个脸。 打个哈欠,揉了揉后脖子,她慢吞吞挪过来。苏合见状便问:“娘子乏了吗?宫里的差事不好当吧?” 南弦“嗯”了声,“那些贵人娘子们要求多得很,这个要治病,那个要养颜,我一人应付那么多人,确实忙不过来。” 苏合抱着托盘,笑嘻嘻说:“就看在俸禄的份上吧,娘子如今挣得可不比郎君少。” 这倒是,虽然不在太医局挂名,月俸倒是很可观,加上平时赋闲接诊,眼见这荷包鼓胀起来,着实喜人。 悠哉喝口糖水,调了桂花蜜的味道真不错,允慈的手艺又精进了。正想夸一夸她,忽然见张妈妈从廊庑上过来,进门后小声道:“大娘子,小冯翊王来了。请他进门,他也不进,一个人在外面的巷子里站着呢。” 南弦放下了银匙,纳罕道:“他怎么了?抱恙了?” 张妈妈摇摇头,“门上说看着一切如常,就是不怎么爱说话,光说了句求见大娘子,就站在巷子里看月亮去了。” 看月亮?南弦朝外望了眼,今晚哪里有什么月亮。雾气慢慢厚重起来,对面的假山都快看不清了,看什么月亮? 不过经受了那么深重的打击,神域的性情确实与以前不一样了,既然人来了,那就劝着进来坐一会儿吧。 于是披上氅衣往前院去,到了门上拿眼神询问门房,门房朝外指了指。她迈出门槛才看清,人就在斜对角的巷子前,一人一马孤单地立在雾气里,落寞又可怜。 她忙上前招呼:“起雾了,外面凉,进去说话吧。” 他没有挪步,乖顺识趣道:“我有热孝在身,贸然登门不吉利。” 他这样一说,倒让南弦觉得有些心酸,便宽慰道:“你多虑了,我们没有那么多的讲究。” 结果他还是摇头,“我就想见见你,但时候不早了,上门叨扰,怕阿兄觉得我不知礼。” 他怎么把自己当成不祥之人似的,怕这怕那,让南弦心里很不是滋味。 但他避讳,自己也不好强逼,便问:“你身上的病症怎么样了?心口还疼吗?” 他闻言,下意识抬手抚了抚,思忖了下道:“白天还好,忙得想不起来。到了晚上,一个人躺在床上,就一阵阵地刺痛,也不知怎么了。” 还能是什么缘故,伤心太过了,哪能那么快痊愈。 “药还是要吃的,连吃半个月,先把心脉调理健壮。”她边说边扣住他的腕子诊断,喃喃道,“心气还是不平啊……那些不好的事已经发生了,就看开些吧。我知道痛失至亲的苦,但怎么办呢,自己还要活下去,整日愁云惨雾也不是办法。” 他倒也听劝,点了点头道:“我已经尽力在忘了,可惜忘不掉。这几日浑浑噩噩地,想好好休息,无奈朝廷不将此认作丧父,我连丁忧都不必服。” 有时候想想,朝堂上的那些权贵真是可怕,唐隋的死果真能蒙蔽他们吗,其实不然,谁心里没有一本账,谁又看不破真相呢。他们只是需要一个台阶下,至于谁又因此牺牲了,并不在他们的考量范围之内。 南弦叹了口气,“那就告个假吧,歇息两日,调理好身体再说。” 他“嗯”了声,“再看吧,若是度支署没有要事,就歇上两日。“嘴里说着,人却背靠着砖墙蹲下来,虚弱道,“阿姐恕我无状,我站不动了,蹲下能轻松一些。” 善于令人心疼也是一项本事,南弦望着他,他穿得单薄,身上这件衣裳恐怕挡不住十月里的严寒,便解下身上的大氅披到他身上,切切叮嘱着:“气血受损,更要保暖,千万别着凉了。” 话才说完,就发现手被他牵住了,他没有抬头,也看不见表情,只听他悲戚说:“我没有亲人了,这世间关心我的,只有你了。” 南弦是个善良的人,她心思正直,内外澄澈。他牵住她的手,她便由他拉着,因为知道人最脆弱时需要找些寄托,如果能让他心里好过些,就不要计较所谓的男女大防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又道:“阿翁停灵那两日,多谢你为我煎药,我那时魂不守舍,恐怕慢待你了。” 他蹲着,她站着,彼此又拉着手,实在不方便,南弦便蹲下来,温声道:“我也不能为你做什么,煎药这种事我拿手,原本不值一提,你不必放在心上。” 很奇怪的聊天方式,两个人蹲在厚重的雾气里,天色很昏暗,几乎要看不清面目了,只有远处檐下悬挂的灯笼,发出鸡蛋大小的一点微光。 像不像幼时和小伙伴蹲在地上搅泥巴的场景?两个人面面相觑,隐约能看见对方晶亮的眼眸,这种感觉有几分荒诞。 神域摸索着,还是把大氅披回了她肩上,“你是女郎,比我更怕凉,不用顾全我。”顿了顿又道,“我今日去校事府了,陛下说把王朝渊交给我处置,我命人给他用刑——用他惯用的酷刑。我看见他血泪横流,听见他哭爹喊娘,那一刻我才觉得有些高兴,他害得阿翁如此,他就是死一万次,也不足以平我的愤恨。” 血债终究还是要血来偿啊,南弦不是大圣人,不会劝他放下屠刀,只是问他:“王朝渊死了吗?” “应该是死了。他知道得太多,校事府的那些人是不会让他活着的。”他说罢,又调转过视线来,即便只能看见她的两只眼睛,他也一本正经问她,“你觉得我残忍吗?” 南弦沉默了下才道:“没有经历过你的苦难,谁也不配说你残忍。我只有一句话要叮嘱你,日后行事要尽力收敛,不可太过张狂。我知道你如今无牵无挂,什么都不怕,但阴霾总会过去的。再过一阵子你会有一个新家,娶妻生子重振门庭,所以眼光切要放得长远一些,该隐忍,还是得隐忍啊。” 她能和他说这些话,可见是没有把他当外人。 他借着昏昏的夜色盖脸,忽然笑了笑,耳语般轻声道:“南弦,今后我不想叫你阿姐了。” 第30章 不是善类。 打从认识他起, 他就一直管她叫阿姐,现在忽然决定不叫了,这让南弦很不习惯。 她是个懂得自我约束的人, 第一时间开始自省, “为什么?是我有哪里做得不好吗?” 神域的嗓音里, 带上了点不易察觉的埋怨意味,“你又不是我真的阿姐,以前唤你阿姐,只是为了套近乎罢了。” 南弦愈发不明白了, “也就是说, 如今不需要套近乎了?” 他说是啊, “都已经认识那么久了, 再阿姐长阿姐短的,我不好意思,叫不出口了。”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蹲地的南弦暗暗嘟囔。想来是小郎君自觉长大,不愿意再矮人一头了, 所以在没有亲缘关系的人面前,不需要故作卑微了。 也罢, 她惆怅地说:“不叫便不叫吧。”说完又觉得有些别扭,“我毕竟比你大,你这样直呼其名, 是不是不太好啊?” 神域觉得她有时候真是一根筋,“才大三个月而已,你为什么总是要以长姐自居呢。你不过早比我来人间几日, 可我个头比你高了很多, 在外人眼里, 并不觉得我比你小,所以你不用担心失了颜面。” 他说得有理有据,南弦一时竟觉得无法反驳。 “所以你漏夜赶来,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个?又不是什么要紧事,等日后遇上再说也可以。” 可他说不是,“我就是想来见一见你,这些日子太忙了,一直没顾得上你。” 南弦却完全没有这种感觉,自己活到如今,一向独来独往,自从阿翁和阿娘过世后,就再也没有指望谁顾念她,更别说这位中途出现的小郎君了。 不过人家既然这么说,面子还是要给的,她很体恤地宽慰:“你遇上了这么大的事,只要好好照料自己就行了,我去清溪,一则是缅怀唐公,二则是完成阿翁的嘱托。在很小的时候,我就听阿翁说过,有位故人之子流落在他方,要是有朝一日能回来,我们向家人须得全力扶持。” 神域听出了些端倪,“向副使真的这么说过?” 南弦说是啊,“我那时十多岁了,记得很清楚。” “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追着我要诊金?害我以为你与我很见外,所以一分一毫都要仔细核算清楚。” 南弦的腿蹲得有点麻了,悄悄垂手抚了抚,一面道:“赊欠诊金,你不会觉得有愧吗?为了让你没有负累,还是亲兄弟明算账的好。” 所以这就是认识上的差异,其实他并不排斥亏欠她一些,毕竟两不相欠的关系,长久不了。 他们漫谈这些闲话的时候雾霭沉沉,混沌之中只有他们两个,便生出一点奇异的感觉,仿佛可以相依为命。 神域偏头打量她,印象中的女医为人冷淡清高,却没想到居然会迁就他,学着他的样子蹲在墙角。他看不清她的脸,但隐约能看清她的轮廓,她应该是这世间,唯一能让他感觉到温暖的人了。 一路走,一路丢了很多东西,至亲无靠,孤苦伶仃。他的灵魂奔走在沙漠,几欲脱水,遇见绿洲便疯狂汲取水分,他想这辈子他都不能放她离开了,无论用什么办法,都要把她困在身边。 做我的女人吧! 有好几次话到嘴边,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但始终没敢开口。毕竟将近一年的阿姐不是白叫的,心里好像真的有几分忌惮,没有勇气亵渎她,也害怕惹得她发火,万一她与他生分了,那他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南弦不知道他一瞬想了那么多,终于蹲不住了,半撑起身子说:“雾气太浓重,还是跟我进去暖和暖和吧。” 细密的水雾落满他全身,连眼睫都比平时沉重,用力一闭眼,眼下就湿漉漉一片。 他慢慢站了起来,摇头道:“我不进去了,想说的话都与你说了,该回去了。” 受过打击的人,可能想法也与常人不太一样了吧。南弦虽然无法理解,但并不阻挠,抽出袖子里的手绢道:“擦一擦吧,别受了寒。” 他接过来,却没有用它,紧紧攥进手心,退后一步道:“你进去吧。” 南弦说好,“回去的路上多加小心,这么厚重的雾气,怕不安全。” 世上还有人惦念他的安危,听上去甚是慰心啊。见她果真要走了,他忽然唤了她一声,“那位卿校尉,最近可来找过你?” 人间直恁芬芳 第26节 关于卿上阳,那是个赶不走撵不跑的顽囚,识谙回来之后,他已经厚着脸皮蹭了十来顿饭,惹得允慈万分嫌弃,但凡听说他要来,就打算关紧大门。 不过他怎么忽然问起上阳来?南弦道:“他隔三差五便要跑一趟,只是最近左卫好像有忙处,已经两日不曾来了。你找他么?若是有需要,我可以替你传个话。” 神域却说没什么要紧事,“度支署有些公务要与左卫交接,我明日亲自跑一趟就是了。”言罢又打探,“他总是来找你,向识谙没有怨言么?” 南弦笑道:“怎么会呢,他与我们自小就认识,和阿兄更是好得亲兄弟一般,就算天天都来,阿兄也不会嫌弃他。” 神域听后缓缓点头,倒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催促她快些回去,自己牵过缰绳上马,转眼便冲进了浓雾里。 南弦这时才觉得天是真冷了,在外呆了会儿,鼻尖冻得冰凉,忙快步返回了大门内。 候在门上的苏合问:“小冯翊王走了?” 南弦解下大氅点了点头。 苏合朝外望了眼,搓着手大惑不解,“这位小冯翊王真是奇怪得紧,非站在大雾里说话。”边说边抬手为南弦擦拭头发上凝结的水雾,一面煞有介事地偏身来咬耳朵,“我阿娘说浓雾里不干净,有鬼,往后大晚上的可不兴出门了,小心撞见邪祟。” 南弦失笑,医者还能怕鬼么。要是真怕鬼,也不能干这和阎王爷抢人的买卖了。 只是这一夜怪诞得很,连着做了一串噩梦,梦见唐隋托孤,梦见神域长出了獠牙。 第二天起来头昏脑涨,回想一下竟还有些怕,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听了苏合那些怪力乱神的话。 今日是朝廷休沐的日子,识谙没有出门,她早上起来进园子,见他站在松柏盆栽前,正举着剪子修剪。 阿翁过去最大的爱好,就是照料他那些盆栽,特意在花园东南角辟出一块空地来,高低错落摆了十几盆。后来阿翁不在了,识谙传承了行医的衣钵,也接过了那把剪子。父子之间身形很相像,背对着人的时候,让人有些分辨不清。 识谙察觉身后有人,回身望过来,问:“今日要进宫吗?” 南弦说不,下了廊子走过去与他攀谈。听说太医局在燕雀湖建了个患坊,她来问一问,自己能不能过去帮忙。 识谙笑起来,“宫里的事不够你忙的吗,还能抽出时间去患坊?” 太医局的事务其实很庞杂,并不单单为圣上及后宫娘子们诊治,大多时候王公百官、宫人兵卒等也会光顾。因天冷了,生病的人也多起来,皇后下令在城中建患坊,连着老百姓也一起医治,由医师、医监、医正每次一人轮流值守,虽然是仁政,但太医局的担子也着实重起来。 南弦很想出一份力,好歹救助一下贫苦百姓,但识谙不同意,“市井里鱼龙混杂,不单有百姓,还有外埠来的流民。那些人整日无所事事,靠乞讨为生,心术不正者大有人在,你是女郎,还是不要接触的好。” 可他以前不是这样说的,还支持她上外面开阔眼界去呢。 南弦很不解,“这是在建康城内,有什么可怕的?” 识谙垂眼摆弄手里的剪子,淡声道:“越是在建康城内,越要忌惮人言可畏。你只是不曾察觉,明里暗里有多少双眼睛在看着你,不得不小心。况且你又为宫中娘子们治病,要是过了外面的病气,传进宫里去,那可是万劫不复的罪过。” 这话倒很是,她一时情急竟忘了。 但看识谙的神情,好像不怎么高兴,那句忌惮人言可畏,也让她砸摸出了点异样的情绪,便问:“阿兄可是有什么话,要和我说啊?” 他沉默了片刻,放下手里的剪子,“我在想,你年纪不小了,若是阿翁和阿娘还在,一定会忙于张罗你的亲事。如今家里长辈没了,我是长兄,要为你们的婚事考虑。其泠,你觉得卿上阳怎么样?他几次三番找到我,一再说要来下聘,你要不要考虑一下?” 南弦这人,好像从来没有太过消极的情绪,她不曾像允慈说的那样,埋怨识谙耽误了她,也不觉得他现在急于将她嫁出去,是另有什么想法。 她简单直接地说:“上阳玩世不恭,嘴里的话说过就忘了,怎么能当真呢。况且辅国将军府那样的门第,不是我能入的,我开门坐诊这么久,看遍了全建康的贵妇贵女,唯独他家女眷一个都不曾来过,阿兄觉得他果真能娶我吗?” 说到底,女医这行当在被人需要的时候很吃香,个个嘴上热闹着,说谁能迎娶向娘子,定是全家的福气。一旦不被人需要,就有抛头露脸的罪过了,如今的世道,还是更愿意赞美沉静养在闺阁中的女郎,她显然已经不够格了。 识谙被她说得语窒,叹了口气道:“我这阿兄,当得很不称职。” 南弦却还有说笑的心思,舒展着眉目道:“上回听了个笑话,有人说家中妯娌不能懂医术,唯恐将来相处不好,一言不合就被毒死了。” 识谙讶然,“怎么还有这样的无稽之谈?” 南弦倒坦然得很,“所以我不急,在家多留一年就松散一年,嫁出去了,唯恐日子过不好。” 这是她多虑了,她的脾气很不错,遇事也沉着冷静,应当没人不喜欢这样情绪稳定的女郎。让识谙担心的是另一件事,他犹豫了良久才终于和她道破,“听说昨晚小冯翊王来了?不曾进家门,在外与你说了很久的话?” 南弦心下没来由地一慌,倒像干了亏心事,被拿了现形一样。 转念再一想,并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便说是,“他心口还疼着,来找我诊脉。我请他进来,但他说身上有孝不便,就在外面说了几句话。” 可识谙却觉得不妥,“既然来了,就光明正大见人,把你邀出去单独相见,传出去不好听。再说如今朝中局势不明朗,唐公的死,早晚会牵连一批人,即便现在不发作,将来也会发作的。我听说昨日小冯翊王在校事府提审王朝渊,上了酷刑,不说此举对不对,终归引人侧目。咱们虽受阿翁所托看顾他,但明面上还是要有所避忌。”他说着,脸上显出一片苍茫之色来,转头对南弦道,“他不是善类,唯恐将来会掀起腥风血雨,往后他的事我来应付,你不要再见他了。” 南弦是头一次见识谙这样语调沉重地说话,他原本是云淡风轻的人,世上的俗务也看得很淡,但不知怎么,回来这些日子,性情渐渐有了改变,也像阿翁早前一样,走一步看三步起来。 他把事揽到自己身上,固然是为了她好,但让她不再过问神域,好像有些不近人情,要是神域来找她,自己难道还能避而不见吗。 她想了想道:“上年他中了蕈毒,是我替他解的毒,所以他感激我,与我也走得近一些。昨日他来,和我说起拷打王朝渊的事了,我听后并不觉得他做错了,这样的血海深仇,总要让他讨回来,人活于世不能一味忍让。但你说他会掀起腥风血雨,何以见得呢,他不是这样的人啊……” 她字字句句在为他辩驳,这让识谙很是不悦,蹙眉道:“我只是胡乱猜测罢了,我也不希望他变成那样。但你要记着,我们只是医者,医得了病,医不了心。尤其你是女郎,若与他来往太频繁,焉知宫里不会猜忌你?” 这话算是点到要害上了,自己现在在后宫行走,确实有很多忌讳。神域的遭遇她很同情,但也不能不考虑现实的处境。 罢了,她颔首道:“下次他若是再来,就请阿兄接诊吧。” 识谙松了口气,他起先还有些担心,那小冯翊王生得一表人才,唯恐南弦会像允慈一样,对他产生异样的感情。要当真如此,是他万万分不赞同的,向家只是等闲人家,没有粗壮的腰杆子,也经不起惊涛骇浪。先前小冯翊王还朝,局势温吞,他没有在意,谁知越往后越凶险,从唐隋自尽开始,就天翻地覆起来。 还好,她是个清醒的姑娘,知道自己该做什么,那么痛快地答应了,可见没有对小冯翊王动情。 识谙露出了一点笑意,“今日闲着,让人做鱼脍吧,你最爱吃了。” 说起吃喝,南弦的心情顿时变得很好,朗声道:“我也不接诊了,亲自下厨,给阿兄露一手。”说着欢欢喜喜往后厨,预备新鲜的食材去了。 做鱼脍,最好是用鲤鱼,早春二三月份的最肥美,但到了秋冬,口感就差了好多,可以改用鲈鱼。将鱼肉去皮片好,仔细摆盘,蘸酱准备橘蒜,用剩的鱼骨还能熬粥……委实细想不得,想起来便垂涎三尺。 可惜允慈还在睡懒觉,就不去惊动她了,南弦带上了麦冬,就是那个脑子不太好,愿意批量出售阳寿的婢女。 主仆两个在鱼摊前观望,天气凉了,连鱼都不活泛了。 麦冬拿草棍捅了捅盆里的鱼,讶然说:“大娘子你看,这鱼的肚子这么大,可是要生宝宝了啊?” 南弦看了眼道:“鲤鱼开了春才生宝宝呢。” 麦冬不死心地又捅了捅,“那定是胖的。” 卖鱼的摊主很不耐烦这傻妞,捅鱼一下,诚如捅在了他心上,粗喉咙大嗓门地说:“不买别戳,戳死了算谁的?” 南弦笑了笑,对麦冬道:“你觉得它胖,那就买回去吧。” 又挑了条大鲈鱼,拿麦秸秆穿在嘴上,麦冬自告奋勇地一手拎一条,那鲤鱼好大的个头,几乎有麦冬齐腰长。 两个人正往回走,忽然身后驶来一辆精美的马车,人多的闹市街头也不曾放缓速度,直剌剌地闯过去,要不是南弦拽一把,麦冬就被撞倒了。 受了惊吓的路人抱怨起来:“哪家的狗奴横冲直撞,眼睛生在天灵盖上!” 同行的人打圆场,“建康城中遍地显贵,哪一日不冲撞个三五回。” 但也有人认出了那辆车,掩着嘴道:“那是正牌的皇亲国戚,晋国大长公主府上的。” 既然是皇亲国戚,再大的不满也得咽下了,路人揉了揉鼻子,无趣地走开了。 南弦回身望了眼,那四驾的马车跑得很快,转眼就消失在了直道上。 赶车的鞭子敲打着车辕,一直驶进了东长干。 车一停稳,就有傅母上前开门打帘,车上下来个三十七八的妇人,边走边抱怨:“阿娘到底是怎么回事,召我召得这么急,我的肠子都快被颠出来了!” 傅母脸上带着笑,温声安抚着:“郡主别气恼,必是好事,要不然殿下也不能这么着急要见你。” 春和郡主吁了口气,“我家里还忙着呢,今日阿郎从吴兴回来……” 嘴里嘟囔,见了母亲却扬起笑脸,上前行了个礼道:“阿娘可是遇上什么高兴事了,急着派人来接我。” 边上的小女郎见了郡主,娇滴滴腻上来,抱着脖子唤阿娘。春和郡主笑着拍了拍她的屁股,“我家呢喃被大母养得这么好,像是又长肉了。” 大长公主脚上踩着暖炉,那莲蓬样密集的洞眼里徐徐冒出热气来,烘得小腿上暖洋洋地。她含笑看她们母女亲近,打趣道:“将你女儿带回去养几日吧,我怕她出了阁,就没有机会与你撒娇了。” 第31章 阿舅。 春和郡主怔了下, “出阁?阿娘替呢喃寻着好人家了?” 大长公主却没有立时就答,沉吟了下才道:“是不是好人家……勉强算是吧!今日皇后召我进宫,商议太后千秋事宜, 话赶话地说起了呢喃的亲事。我起先不曾放在心上, 毕竟孩子才刚及笄, 多留两年在身边也好,谁知皇后说笑着提起一人,你道是谁?” 春和郡主随手拿起案上的糕点咬了一口。见母亲等着她来猜,这才应了声, “是谁?不会又是宗旺家的那个三郎吧?他家那个大都护的官职, 还是我公爹保举的, 如今竟想来娶我的女儿, 岂不可笑?” 大长公主说不是,“若说的是他家,我何必着急找你来商议。” 春和郡主松了口气, “那就好,上回家中宴请宾客, 他家那位夫人抓着我说个不休,实在讨厌。我燕家的女儿就这么不上品吗, 要与他家作配。” 大长公主抚了抚套在手上的暖兜,笑道:“你也是个捧高踩低的,如今人家官职做到了从二品, 你还是瞧不上人家的儿子。” 春和郡主笑了笑,不愿意再提那家的事,唔了声道:“阿娘这里的糕饼铛头可是换人了?做出来的东西可堪一吃了。” 她性情跳脱, 做母亲的最了解。大长公主一辈子只养了一儿一女, 儿子执掌着拱卫建康的上都军, 剩下这个女儿嫁了广陵郡公,因实在疼爱,舍不得让他们到封地去,便请了旨,让他们一直留在建康。春和郡主算是建康贵女中一等一的有福之人,所以即便长到这个年纪,也还能保持一副孩子般纯真的天性。 大长公主拿她没办法,啐道:“整日胡说,我这里的糕点什么时候难以下咽了,你就尽力显摆你家中那两个厨子吧。” 春和郡主闻言讪讪,“好好的,怎么说到厨子身上去了,皇后究竟与您说了什么,您倒是说呀。” 大长公主这才想起来,“被你一打岔,岔出去十万八千里,险些回不来。”复正了正脸色道,“皇后的意思是亲上加亲,眼下有一门亲事很要紧,不能落入他人之手。” 春和郡主直发笑,“那郎子是香饽饽不成,劳动皇后费那些心思。” 大长公主无奈地望望她,“你是当真两耳不闻窗外事啊,整日就知道吃喝玩乐。如今建康城中,谁的亲事最受瞩目,你不知道吗?” 春和郡主一瞬茫然,“谁啊?”忽然灵光一闪,猛地忆起来,“小冯翊王?” 大长公主说可不,“总算你还知道。” 春和郡主却道:“他的亲事,与我们有什么相干,牵扯到呢喃身上做什么……”越想越不对劲,瞪大了眼睛问,“莫不是……要让呢喃配他?” 大长公主点了点头,“皇后那里,把褚家的女儿都翻了个遍,我料委实没有合适的,方想起咱们来。我是皇伯魏王血脉,如今虽属旁支,毕竟与先帝是一母所出。咱们这里要是联上了姻,说得糙一些,也算肥水不流外人田。” 结果春和郡主立刻便否决了,“亏她挖空心思,我们呢喃与小冯翊王差着辈分呢!正经论,我是小冯翊王表姐,呢喃该唤他一声阿舅才对。” 大长公主咂了砸嘴,“虽说是这么回事吧……毕竟出了五服,你想汉惠帝还娶了自己嫡亲的外甥女呢,呢喃与他,倒也没什么妨碍。” 春和郡主的脸色堪称精彩,“这么说,将来还要让小冯翊王管我叫岳母?这是什么买卖,弄得我浑身上下不自在。” 大长公主蹙眉道:“你且动动你的脑子,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小冯翊王回朝是为什么,那些宰执们不就盼着他能留后吗。他的儿子,必定要送进宫给皇后抚养,陛下无所出,帝位将来就是那孩子的,你想想,你的外孙能当皇帝,你这大母脸上无光吗?” 话虽这样说,但着实令人彷徨。 春和郡主托住了腮,眼神晃悠着,落在了一旁的女儿身上。 呢喃今年刚满十五,还是个半大孩子,自己当年图轻省,美其名曰让她来给大母作伴,其实是自己懒得教养,推脱责任罢了。但不论怎么样,自己的孩子自己心疼,把她送进那场浑水里,作为母亲,还是十分不舍的。 可是再打量她,小女郎低着头,脸上红晕浅生,一副春心荡漾的模样……春和郡主迷惘了,难道孩子自己愿意吗?原来这小小的人儿,竟有那么大的志向? 叹了口气,春和郡主问母亲:“您见过小冯翊王吗?” “见过啊,呢喃也见过。”大长公主说着,语气里又浮起了怨怼,“你这人,何时能尽尽孝心,陪着你阿娘赴赴宫里的宴?上次小冯翊王回朝,陛下办了家宴,我让人给你传话,你连理都不曾理我。要是那回去了,你不也见上了。” 春和郡主摆了摆手,“我不耐烦应付那些繁文缛节,进去了给这个见礼,给那个打招呼,烦得很。”说罢又来问呢喃,“你也见过小冯翊王了?觉得他怎么样?” 人间直恁芬芳 第27节 呢喃还年轻,最重视的是第一眼的感觉。那日在长廊上初见他,真是惊为天人。自己嫡亲的舅舅也有几个儿子,早前她以为表兄们都生得一表人才,结果与小冯翊王一比,简直是瓦块放在了珠玉旁,那时她就对他很有好感,毕竟出众的男子谁不喜欢。 于是她一本正经说:“他很好看。” 春和郡主语塞,半晌才道:“真是我亲生的女儿,随我。” 对于女郎来说,好看是正道,好看能弥补一切。好看的穷书生尚且愿意下嫁,何况人家身上还有正经的王爵。 大长公主这头,早就与呢喃恳谈过了,孩子不反对,她才急着把女儿叫来商量。 若说私心,当然是有的,谁也不是圣人。但作为大长公主,也不乏慈悲心肠,想起上次小冯翊王来求她,多少有些怜惜这侄儿,觉得他十分可怜。 长长叹口气,大长公主靠向椅背,与女儿权衡了一番利弊,“这门婚事若成,不单燕家能获利,对小冯翊王来说,也未尝不是好事。别看他身在高位,身下若是空空,摔下来不过早晚的事。这建康城中高门遍地,但谁家真正有能力护他周全呢,还是与我们联了姻,不说保得高官厚禄,至少命能保住。只要活着,将来何愁没有出头的一日,我是顾念我那早亡的小阿弟啊,只留下这唯一的血脉,不能再让他走上他阿翁的老路了。” 春和郡主怔怔听她母亲说完,要谈气节风骨,自己是很佩服阿娘的,大是大非上从来不出错,这也是大长公主府到如今,还能在建康有一席之地的原因。 自己没什么大局观,阿娘既然这么说,春和郡主便不反对了,望着呢喃道:“你要是愿意,这门亲事便议一议吧。” 大长公主瞥了她一眼,“你不用回去与郎子商量吗?” 春和郡主道:“小事要商量,大事当然我做主。” 这才是建康第一贵女的调性。 大长公主露出了笑脸,“既然如此,那就好好筹谋吧,我打算设个家宴,请小冯翊王来做客。” 春和郡主也不是完全不知道外面的情况,犹豫道:“他养父不是刚过世吗,这时候谈婚论嫁,可是不太好啊?” 大长公主却道:“越是这时候,越要谈婚论嫁。他养父临死前留下一封认罪书,对外小冯翊王就该将他认作仇人,还有为仇人服丧的道理吗?” 春和郡主想了想道好,“我不回去了,今日郎子从外埠回来,这时候应该到家了。差个人去知会一声,让他往东长干来,咱们一同见见那孩子,光是好看也不顶用啊,总得看看有没有肚才。” 常年大而化之的人,居然也计较起细枝末节来,大长公主对呢喃道:“你阿娘是作好当岳母的准备了,有模有样考量起郎子来。” 呢喃腼腆地抿唇一笑,想起晚间能见小冯翊王,心下便一阵小鹿乱撞。 “大母……”她挪过来,挨着大长公主的肩头问,“他是长辈,我该管他叫阿舅吧?” 大长公主思忖了下,“不曾定亲之前,你都要管他叫阿舅,这样留了后路,即便不成事,自己也不难堪。” 这里商量定了,便差府里的管事去宫门上托人。小冯翊王在尚书省当值,找个人进去传话,预先约好了,行程不慌张。 神域这头接了消息,说大长公主府设家宴,要宴请他,这不年不节的当口有请,必定是有所图吧!但既然找上门来,就必须应承,便满口答应下来,及到天将暗,带着薄礼登了门。 大长公主府很热闹,春和郡主夫妇及大长公主长子沈沉都在,并未邀请外人,一家子亲戚,倒很有家常的味道。 神域正是需要拓展人脉的时候,原本不易有交集的人,这时候亲兄热弟起来,很遂他的心意。 他客套周旋,沈沉是上都军指挥,燕仰祯所掌的广陵郡是离建康最近的郡县,若是与他们打好交道,日后大有可为。 当然,他长袖善舞,言谈举止在众人看来无可挑剔,就连抬手斟酒,都有一股朗月清风之姿。一桌人闲谈,从边关聊到都城,从朝政聊到民生,他不紧不慢阐述自己的见解,作为朝堂上厮混多年的政客,郎舅两个对他的格局赞赏有加,即便没有亲上加亲这一出,也已经认可了这位自己人。 男人们侃侃而谈,谈得很兴起,这让春和郡主有些着急,拿眼睛一瞪丈夫,燕仰祯立刻会意了,暗中拽了拽大舅哥的衣袍,一时各自都沉默下来。 大长公主方才找到说话的机会,笑道:“你们这些人,下回出去开个酒阁子,再谈论你们的军国大事。今日是家宴,不说些家常话,怎么把朝堂上的那套搬回来了,无趣得很。” 大家便发笑,沈沉记得此次会面的宗旨,推杯换盏一番后问神域:“阿弟的婚事,如今可定下了?” 说起这个,众人的视线都落在神域身上,他心里自是有数的,看来今天要说的,应当就是这件事。 摇了摇头,他说还没有,“近来事多,哪里有心思过问这个。” 春和郡主见缝插针,“你回朝整一年了吧,也该落定婚事了,可遇见了合心意的女郎啊?” 神域赧然笑着,摇了摇头。 大长公主道:“这却不行啊,如今你府上一个至亲都没有,回去也孤零零地,谁操心你的冷热?今日皇后召见我,说了好些话,字里行间很为你担忧……”说着又唤了声雁还,“我有个现成的人选,你可要考虑考虑?” 神域迟疑了下,垂首道:“我养父刚过世不多久,他毕竟抚养了我十九年,现在就来议亲,未免太不近人情了。” 他说话的时候语气里尚且带着哀致的味道,这让在座的各位心凉了半截。但大长公主仍不放弃,放下银箸道:“我很明白你的心意,确实立时说定亲,很不合时宜。但你眼下境况,亲事终归不能回避,不如先说合上,过礼事宜,可以等到明年三月再办。” 这话说得有理有据,燕仰祯频频点头附和:“很是、很是。” 神域似乎也动容,转变了态度道:“那就劳烦姑母吧,不知是哪家女郎,让我高攀。” 席上的四个人交换了下眼色,春和郡主下意识挺了挺腰,坐得笔直。燕仰祯也持重起来,那将要以老岳丈自居的模样,很有些滑稽。 大长公主淡淡笑了笑,“皇后殿下的意思,是我家呢喃。” 这话说完,便见神域眼里露出惊讶的神色来,即便他早就料到了,必要的情绪还是得配合一下。 他慌张又尴尬,“呢喃……她是阿姐的女儿啊。” 春和郡主适时提醒了一下,“我是你表姐,呢喃已经出五服了。” 大长公主说正是,“我嫁入沈家,生春和,春和嫁入燕家,生呢喃,若走得近,还算是亲戚,若走得不近,大街上迎面遇上也不相识。皇后的这个主意,说实话我初听也觉得荒唐,但细想之下,倒未必不可行。雁还,你是极聪明的人,前阵子的事之所以闹起来,终究还是因你根基太弱的缘故。这建康城内,看着是家家自立门户,但私底下关系错综复杂,随便拎出两家,保不定都沾着亲。你是你阿翁留下的唯一骨血,我这做姑母的自然要顾念你,将来见了你阿翁,也好向他交代。” 神域听了她的话,沉默良久,半晌才缓缓点头,“我明白姑母的苦心,但……心里着实迈不过这道坎。” “这有什么。”大长公主笑着说,“呢喃是个乖顺的孩子,不说立刻结亲,两个人先熟悉熟悉,将来的事将来再说。” 这场宴席是长辈之间的宴席,呢喃并没有参加,躲在屏风后悄悄探听着。小冯翊王的反应如她预料的一样,起先是有些难以接受,后来似乎慢慢转变了态度。她努力伸长耳朵,听见他终于松了口,“那就依姑母的意思,容我先与她谈一谈吧。” 小女郎的心直蹦起来,回头朝身后的婢女挤眼睛。婢女也欢欣雀跃,压着嗓门道:“他要与娘子谈一谈呢!” 谈什么,不知道,但有机会面对面说上话,已经让她心花怒放了。 呢喃唯恐婢女动静太大,被人发现,忙伸手捂住她的嘴。主仆俩蹑手蹑脚退到廊上,婢女比她还高兴,抚掌道:“娘子,你说小冯翊王会与你说什么?会不会说一些亲近的话,再邀你出去逛夜市?” 呢喃的心砰砰跳,做出端庄的样子,矜持道:“人家是君子,岂会那么失礼啊。” 花厅里宴席未散,她赶紧回卧房重新收拾了一下,补上一层粉,再加点口脂。不多会儿前面传话进来了,说让小娘子出面,代为送客。 她立刻提着裙子往前去,将要出月洞门的时候放缓步子,匀了匀气息,好歹不能让人看出她的急切。 远远看见人了,小冯翊王穿着青骊的袍服,肩背上的暗金刺绣在灯光下,折射出一片跳跃的细闪。 他眉目温和,专注地望着她一步步走来,呢喃恍惚间产生一种错觉,觉得自己就此登上了他人生的舞台,仅仅这一小段的距离,连往后余生都想好了。 但小女郎甚为腼腆,走到他面前,恭恭敬敬唤了声“阿舅”。 神域客气还礼,看着这女郎,实在分不清她和允慈有什么区别。 在他心里,世上的女子分为两类,一类是南弦,一类是不相干的局外人。他虽然想通过她这层关系笼络住沈沉和燕仰祯,但并不打算利用她的感情。 放缓了语调,他耐着性子道:“先前席上,姑母与我说了那件事,不知你是怎么看的?” 呢喃很紧张,结结巴巴道:“我是……是闺阁女郎,一切听凭长辈做主。” 神域笑起来,檐下弦月倒映在他眼眸,他的笑容有种蛊惑人心的力量,打趣道:“我也是长辈,你可要听我的话?” 他很随和,呢喃便不紧张了,赧然道是,“不知阿舅是怎么想的?” 他对掖着袖子,十分郑重地说:“我虽只比你大四岁,但你我隔着辈分。姑母的意思,我不能违逆,好在暂且不用下定,也不必太过惊慌。”说罢又问她,“你可知道我现在的处境?” 呢喃点了点头,嘴上不便说,心里明白他是全建康所有女郎的向往。 他也不掩饰,笑道:“你还是孩子,我心里拿你当外甥女看待,但借着这个由头,可以清净几个月。” 呢喃听后有些失望,但出身显赫的女郎,有的是执拗的底气,冲口道:“大母说明年春日才过礼,阿舅何不再想想?万一到了那时,忽然想通了呢。” 小女郎很勇敢,就算脸色酡红,眼神却不避让。这样……其实正应了神域的盘算,有这四五个月时间,足够与沈沉、燕仰祯建立良好的关系了。 “也罢,那就再想想。”他笑着说,“咱们以甥舅相处,来往没有避忌,但不以定亲为目的。我在建康孤寂得很,与你们走动才像找到了家,千万不要因这件事,坏了彼此间的亲情。” 他说得很实在,小小的女郎便觉得心疼,心想君子果真是君子,没有为了攀交,就不负责任胡乱答应。 越是这样,她就越敬重他,先论甥舅,也不排除定亲的可能。反正自己还年轻,等得起,能在这个年纪遇见惊艳一生的人,已经是姻缘上上签了。 第32章 欺负老实人。 南弦一大早起身, 讶然发现一夜入冬了。 站在檐下看,院子里的草木被北风吹得零落,呼出一口气, 在眼前凝结成了浓密的云雾。她搓着手, 畅快地跺了跺脚, “天是真凉了啊,快拿我的围脖来,冷风直往脖子里钻呢。” 橘井忙把她御寒的物件都取来,又塞了个手炉进她怀里, 絮叨着:“今日还要进宫, 那些贵人娘子们怕是冷得起不来吧!” 可就算贵人们起不来, 她也还是得办正事, 反正推脱不了,不如及早出发。于是收拾停当,让鹅儿赶车出门, 如今校事府没有了王朝渊,她再也不用担心忽然蹦出几个生兵, 把她押进校事府去了,可以不必绕路, 直接上朱雀航。 一路到了右御门前,再穿过几重宫门便进了内苑,先上皇后宫中请平安脉, 皇后脉象平和,血气也充盈,这段时间的调理颇为有用。 皇后预先与她约好了, “今日你就在我宫里, 一会儿陛下要过含章殿来。他最近不知怎么回事, 总有些盗汗,膝盖上也莫名疼痛,叫太医院的人看了,说是有风湿,但吃了几日药,一点疗效也不见。” 南弦不由忐忑,“我不曾给陛下诊治过,唯恐有错漏。” 皇后经过几个月相处,已经十分信得过她的医术了,宽慰道:“陛下不也是一个鼻子两只眼吗,如寻常给我看诊一样就行了。” 南弦便安然了,但光等着十分浪费时间,便掖手对皇后道:“我给殿下灸一下吧,天冷了,可以行气血,温热保养,对殿下的身体有益处。” 皇后说好,舒舒坦坦躺进了贵妃榻上,卷起袖子赞许道:“我就是喜欢你这种闲不下来的性子,一看便是办实事的人。” 南弦点了艾绒,坐在杌子上为皇后悬灸,笑道:“闲不下来也甚劳碌,像平时在家,我照旧开门坐诊,倒也不是愿意忙碌,是病患登了门,不好推辞。” 皇后道:“还是明眼人多,都知道向娘子医术好……”说着话锋一转,偏头问,“你近来可见过小冯翊王?” 南弦说不曾见过,“向来是他有病痛,才命人传见我,平常没什么往来。”顿了顿问皇后,“殿下怎么忽然提起他?” 皇后和她也惯常闲谈,随口道:“我前日替他物色了位女郎,端的是好相貌,只是不知道小冯翊王喜欢不喜欢。我想着他没准会与你说起,想打听一下他的想法。” 南弦道:“殿下看得中的女郎,那还有什么挑剔,定是合他心意的。” 皇后倒也自信,“这回这个,我料他没有道理不喜欢。”说得兴起,扭身问,“你猜是谁?” 南弦失笑,“我是猜不出来的,这城中达官显贵多得很,尤其闺阁里的女郎们,不来问诊的,我都不认得。” 皇后得意地朝孙长御递了个眼色,“你说。” 孙长御道:“是晋国大长公主的外孙女,自小养在大长公主身边,十分温和知礼。” 南弦的脑子要辨清辈分,须得花费一番工夫。半晌才厘清,“大长公主不是小冯翊王的姑母吗?” 孙长御说是,“不过外甥女与小冯翊王出了五服,若是要结亲,倒也不相干。” 南弦嘴上应着,心下却好一顿惊讶,如今这世道真是乱,表舅都能迎娶表外甥女了。想来是天潢贵胄与寻常人不一样吧,这要是换在民间,实在是不能想象。 皇后却觉得自己做的大媒很可靠,“亲上加亲,血胤更纯粹。大长公主也是出自皇伯,将来的孩子就是我们神家嫡亲的血脉。” 南弦听着,暗暗啧啧,这帝王人家说讲究,天下第一讲究,说不讲究,也真是怎么着都行。他们要个纯种的孩子,晋国大长公主一脉,总比掺杂外姓血统的强一些,真亏得他们,这样的联姻都想得出来。 不过腹诽归腹诽,绝不敢表现出来,只要皇后高兴,她只管诺诺称是就行了。 换了几个穴位,大半根艾条熏完了,终于见谒者簇拥着圣上从宫门上进来。 人间直恁芬芳 第28节 众人起身迎驾,圣上摆手说免礼,举步往殿中去,看得出腿脚有些不利索,走路的时候,人微微往左偏着。 皇后安顿他坐下,和声道:“向娘子在,让她给陛下把个脉,看看与太医局诊断的有什么不一样。” 圣上觉得烦闷,“这病症弄得绝症一般,太医局那个黄冕,属实无能。” 圣上口中的黄冕,是太医局正使,本朝医官的职能划分很精准,底下医正等为各路人马治病,唯独他,专为圣上一人看诊。说起这黄冕,年轻时候是真有本事,疑难杂症药到病除。后来因给先帝用错了一味药,虽然没被贬职,但被当时还是太子的圣上拽到天街上骂了个狗血淋头,从此之后胆子就小了,用药也习惯性地留一手。 南弦算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吧,皇后让她上手诊脉,她也真敢。 半跪在脚踏前给圣上请了脉,复又问:“陛下可是小腿胀痛,脚踝浮肿?” 圣上听了,提起裤管让她看,果真右脚的脚腕子晶亮,皮下像蓄着一汪水似的。 南弦收回了诊脉的手,“陛下这是湿热引起的痹痛,得热痛减,遇寒加重,须以散寒除湿为主。但从脉象上看,又不单只是湿热,请问陛下,如厕可有水液不止,余沥不尽的症状?” 圣上吃了一惊,原本因为她是闺中女郎,自己那些男科的症状不便与她说,也以为关节上的病痛和那个不相干,结果她仅仅只是诊脉而已,就看出大概来了。 也顾不上难为情了,圣上说有,“最重的时候点滴而出,还有头晕神昏的症状。” 南弦道:“这是癃闭之症,得尽快治。依妾之见,痹痛也是由此而来,妾观陛下面色晄白,脉沉细弱,是脾虚气陷之症,开方子吃药之外,还需针灸中极、膀胱俞等穴位。” 圣上看了皇后一眼,“这就治吗?” 皇后反问:“不治怎么办?” 圣上对穴位还是有些研究的,主要这些位置十分尴尬,让个女郎来施针,实在让他有些放不开。 皇后看他为难的样子,纳罕道:“陛下难道还讳疾忌医吗?” 圣上那张何时何地都持重的脸上,显出了一点不自在的神色。 南弦倒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坦然道:“妾是医者,医者眼中没有男女之分,陛下不必介怀。或是陛下信不过妾的医术,那么请太医局针灸科的人来,妾在一旁看着就是了。” 皇后说不行,“下针手法各有不同,换个人,疗效就差远了。”又灼灼望向圣上,“我都敢扎,陛下不敢?” 圣上嗫嚅了下,最后也豁出去了,毕竟这难言之隐太过磨人,只要能治好,还在乎医者是男是女! 遂在皇后的榻上躺倒,掀起衣裳将小腹露出来,南弦定神施针,针刺中极时引发了一连串的收缩抽动,这就是最佳的反应。因圣上肾气亏虚,得用温针灸,拿艾绒揉成段后包裹于针柄上加热,如此温通经络,对祛湿排寒有奇效。 一屋子的女人站在一旁围观,于圣上来说是少有的经历,转过视线望向南弦,曼声道:“今日就要试一试向娘子的医术了。” 这话有弦外音,九五之尊被个女医放倒在榻上,露出肚皮随意扎针,倘或没有效果,那么她的罪过便比男医更大。 南弦心里固然也紧张,却并不怯懦,垂手醒针后道:“待收了针,请陛下验证。” 这半炷香时间,包括圣上在内的所有人都觉得漫长,好不容易艾绒燃尽,南弦上前拔了针,圣上微微运了运气,然后便起身往内寝去了。 有没有效果,圣上最知道,等了会儿,圣上终于折返了,脸上露出了久违的轻松,笑道:“朕一直以为见效须得治上两三回,却没想到竟还有一次见效的妙手。向娘子今日令朕大开眼界了,果真这世上还是有神医的。” 南弦松了口气,等待的过程中,满脑子只有一句话,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所以太医局的人为什么不敢下猛药,她终于有了切身的体会,好在首战告捷,终于可以功成身退了。 她俯了俯身,“陛下赞誉,妾不敢当,不过尽妾所能,为陛下分忧罢了。” 圣上朗声一笑,“好个为朕分忧,功劳着实是大。”边说边向谒者丞下令,“重重赏赐向娘子,日后朕的痹痛,就由向娘子为朕诊治吧。” 谒者丞道是,转身朝南弦叉了叉手,“恭喜向娘子。” 南弦让了礼,又郑重向圣上谢恩,这才缓步退出大殿。 一直以来为她引路的宫婢也向她道贺,喜笑颜开道:“我就说娘子医术高超,定有出人头地的一日。” 这算是出人头地了吗,南弦也说不上来,只觉肩上担子莫名重了许多。不过明面上确实算好事,便摸了块碎银塞进宫婢手里,笑着说:“也请内人沾沾喜气。” 返回青琐门上,青琐郎正与守门的禁卫说笑,见她走来,客气地打了个招呼。 南弦别过他,一直往端门上去,走到半道上,听见身后有人唤向娘子,回头一看是谒者丞,领着两个承托着锦缎银匣的内侍赶上来。 谒者丞笑得温和,“领命给向娘子发放赏赐,物品沉重,替娘子送上车吧。” 南弦道了谢,偏身让那两个内侍先走,谒者丞与她并肩而行,寒暄几句后,谒者丞道:“娘子是小冯翊王推举进宫的,小人与小冯翊王也很相熟。” 南弦暗暗惊讶,不知圣上身边的内臣,怎么又和神域有交情。 见她眼里闪过一丝困惑,谒者丞隐晦地笑了笑,“小人曾在别业侍奉过先吴王。” 原来其中还有这么深的渊源,属实让南弦没有想到,她一直以为神域是一人独战,没想到于暗处也有盘根错节的关系网。但谒者丞告诉她这些,又是什么意思呢?想来因为自己是神域引进宫的,自然而然便被视为自己人了吧。 “三个月了,娘子一步步到了御前,很是不易啊。日后若有什么差遣,娘子只管来找我,千万别客气。” 所以料得不错,人家就是那个意思。 南弦只好颔首应承,这时出了端门,那两个内侍将赏赐装上了马车,退到一边待命。南弦又谢过谒者丞,方登上马车,返回查下巷。 车上的橘井像穷人进了国库,对着满车的赏赐喜出望外,“这么多,全是陛下赏的……娘子光宗耀祖了!” 好看的缎子,丰厚的金银,不过是开个方子,扎了几针得来的,难怪说富贵险中求呢。 南弦背靠着车围子,偏头抚了抚缠枝菱花纹的缎子,“这个颜色鲜亮,正好给允慈做身衣裙。” 鹅儿赶着车,慢悠悠进了巷子,拐过一个弯,远远见一辆精美的马车停在门前,车上弯腰下来个锦衣轻裘的人,鹅儿“咦”了声,“小冯翊王来了。” 南弦听了推门看,想起识谙的话,让鹅儿等一等。今日识谙在家,等他出来接应了,自己再回家。 北风吹过街道,枯败的枝头发出呜呜一阵哨鸣。鹅儿缩了缩脖子,定着两眼细看,看神域被识谙请进了门,才驱动马车停到门前。 南弦下车让人运东西,本以为识谙已经把人接到前厅了,谁知进门便发现他们还在廊上站着。 神域眼波微转,脸上浮起融融笑意,“我来复诊,阿兄刚说你不在家,不曾想这么快就回来了。” 识谙不动声色隔开了他们,含笑道:“我替大王诊脉也是一样,她忙了半日,让她进去歇着吧。” 南弦说是,“就让阿兄替你诊治吧。”说着颔首退了两步,转身往后院去了。 她的忽然转变,让神域有些不悦,笑容逐渐凝结在唇角,转头问识谙:“怎么?往后阿姐不与男子诊脉了吗?” 识谙应得淡然,“她毕竟是女郎,以前为城中女眷们看诊也就罢了,若是男女不忌,传出去对她的名声不好,大王与她相识日久,一定能体谅她的难处。” 神域暗暗咬牙,脸上仍是一团和气,笑道:“话虽这样说,但她在宫中行走,万一陛下信得过她的医术,她也不为陛下看诊吗?” 识谙道:“陛下不同,毕竟是天下主宰,谁也不敢置喙。况且这段时间她只为后妃请脉,陛下那里,自有黄院使承办。”边说边向内比手,“大王请吧。” 神域看出来了,想必一切都是向识谙的主意,是他不赞同南弦与他过于亲近。但所有的不满,被很好地隐藏在了良好的教养下,他神色如常进了诊室,诊脉、叙述症状,头头是道纹丝不乱,连对他心存怀疑的识谙都相信,他是当真身上有病症,需要找大夫调理。 “像这样天气,寒气要入心一样。”他压着胸口道,“依阿兄看,日后有没有大碍?我还想去军中历练一番呢,不知这身体能否经受得住。” 识谙本着医者之心劝诫他,“善加调理,不会落下病根的。但去军中一事,还请大王延后些,至少等过完今冬,胸口阵痛的症状消退了,再考虑离京吧。” 神域眼里浮起了笑意,“离京……我一直想去外埠呢,可惜身子不中用,看来只能再等等了。” 识谙不曾听出他话里的隐喻,如常给他开了方子,嘱咐他好生保重自己。他谢过了,从前院退出来,站在廊上往月洞门上望了眼,园子里静悄悄地,偶尔听见两声鹅叫,还有画楼檐角串着的铁马,发出叮叮当当的清响。 收回视线,他快步走出了向宅,登上马车后嘱咐伧业:“替我在永丰楼定间酒阁子,下拜帖,宴请太医局黄院使。” 伧业很是不解,扶车边走边问:“黄院使与咱们没什么交情,郎主宴请他,可是有什么缘故啊?” 车内的人脸色阴沉,调转视线望向远处,喃喃道:“向识谙在南地教局生,做得好好的,回来干什么?如今升了直院,年轻有为,对黄冕未必不是威胁。若这个时候让黄冕将他调出建康,派往外埠,我料黄冕应当会欣然答应。” 伧业一时哑口无言,其实心里有好大的疑问,明明向家兄妹给他很多助益,为什么他忽然想将人送到外埠去呢。 但现在的郎主,自打老家主走后,性情变得有些古怪,即便是自己这样经常伴在左右的人,也不敢随意揣测他的心思。 那就照着他的吩咐,给黄冕下了请帖,有小冯翊王的身份在,黄冕自是欣然赴约。 一场宴饮下来,颇见成效,第二日便有人禀报,说川蜀军中起了莫名的时疫。黄冕顺势上奏,向识谙有南地治疫的经验,若要派人出去平息疫病,他是不二的人选。 区区太医局事务,朝堂上三言两语就定夺了。识谙回来时,神情有些沮丧,和两个阿妹说起朝廷的安排,允慈顿时一蹦三尺高,“阿兄回建康才半年不到,又要往蜀中去吗?这么冷的天,路远迢迢,真是欺负老实人!” 识谙逐渐看开了,“现在出发,开春的时候正好赶到。趁着年轻,游历一下名山大川也好,等下次回来,想必就不用再出去了。” 终究是朝廷政令,谁也不能改变,南弦不像允慈那样激愤,只道:“我让人准备起来吧,你何时离京?” 识谙道:“越快越好。军中疫病传播迅猛,晚到一日,就有许多人病倒。” 南弦点了点头,亲自指派他房里婢女收拾行囊。正式入了冬,越往后越冷,要把大毛的厚夹袄都带上,还有两件新做的斗篷,也一并装起来。 识谙站在门前,看她嘱咐婢女留意那些琐碎细节,不忘叮嘱她:“我不在家,你们守好门庭。先前与你说过的话,你也要记在心上,自己步步小心。” 南弦说好,“阿兄放心吧。” 自打他与她把话说透后,她就再也没有任何一点别扭心思了,规规矩矩把他当亲哥哥看待,言行从容坦荡。 识谙反倒有些失落,但又无从说起,在家休整了两日,两日后,毅然决然踏上了前往川蜀的征途。 第33章 美而不自知。 南弦和允慈一同把识谙送到城外, 看着远去的车马,允慈伤心不已,耷拉着眉眼对南弦道:“眼看又要过年了, 阿兄现在去了川蜀, 今年可是又不能团圆了?” 南弦也很无奈, 阿翁走后,识谙就变得很忙,他们兄妹在一起的日子真不多。好在家里还有仆婢,尚且有些人气, 要是只剩自己和允慈, 那可真要寂寞坏了。 极目远眺, 马车变成了一个细小的黑点, 消失在萧瑟的大地上。南弦握了握允慈的手,“回去吧,咱们做拨霞供吃。” 允慈恋恋不舍地收回视线, 跟着南弦坐上马车,官道上很苍凉, 进了城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这个时候, 正逢市集开张,两个人在路边买兔肉,允慈啧啧, “咱家缺个能文能武的兄弟,像这样的天气吃拨霞供,要用最新鲜的兔肉, 剩下的兔头麻辣, 晚间还能做小食。”脑筋一转想起卿上阳来, “上阳阿兄近来在忙什么?去年这个时候,他还往家送过雉鸡呢。” 所以就是有需要时想起他,没有需要时,见他登门就觉得心烦。 南弦付了钱,将兔肉递给鹅儿,嘴里应着:“据说城中戍卫改制,左卫的人要重新筛选,想必他抽不出空来吧。你这人,真是个势利眼,见他给你送东西,一口一个上阳阿兄,平常时候又和他针尖对麦芒,遇上就争吵。” 允慈吐了吐舌头,“谁让他总是打你的主意。” 南弦失笑,转头吩咐鹅儿把兔肉挂在车上沥去血水,这里离查下巷不远,可以和允慈慢慢走回去。 城中坊墙建得高,今日风也不大,迎着太阳南行,周身晒得暖洋洋的。南弦眯起眼睛,牵着允慈拐进小巷,猝不及防迎面撞上个人,定睛一看,竟然是小冯翊王。 允慈很高兴,“阿兄来了?阿姐说今日要做拨霞供,阿兄留在家中吃饭吧。” 没等他回答,南弦就问:“怎么站在这里?可是有什么不适之处,这时候赶过来。” 神域偏着头,流露出纳罕的神情,“没有不适,就不能来找你吗?”语毕调转视线望向允慈,温言道,“我给阿妹带了盒点心,还有几张上好的狐狸皮。天冷了,给阿妹御寒用,快回去看看喜不喜欢。” 允慈心花怒放,蹦跳着往家去了。 南弦看着她走远,不由唏嘘,真是个容易被收买的人啊,几张狐狸皮一盒点心,就把阿姐扔下了。 再看神域,他脸上笑容不知何时褪了个干净,蹙眉道:“你为什么有意躲着我?是我哪里做错了,还是有人与你说了什么?” 南弦还记得识谙断言他不是善类,但这种话不能说,说出来太伤人了,且她也觉得识谙有些过分,这样评价这孤苦无依的孩子。所以人找上门来,还是得尽力敷衍,“我不曾有意躲着你,小郎君不要多心。” 但他还是不太满意,低头看着她,短促地叹了口气,“以后不要叫我小郎君了,将那个小字去掉。” 南弦暗道心气是真高啊,继“阿姐”之后,“小郎君”也不兴叫了。 人间直恁芬芳 第29节 算了算了,不叫便不叫吧,她抬了抬手,“怪冷的,进去说话吧。” 这回他倒没有反对,乖乖跟她进了家门。 南弦把他请进花厅,这地方背靠假山而建,能挡去寒风。八角的亭子大半面朝日光,晒久了还有些热,得放下半卷竹帘遮挡遮挡。 婢女送了茶点进来,他捧着抿了口,复端端放在手边的小几上,又来明知故问:“听说阿兄要往蜀地治疫病,何时出发,我去送送他。” 南弦道:“今日已经走了,我们刚从城外回来。” “哦……”他有些失望的样子,“此一去路远迢迢,怕是又得耗上一年半载吧。”但这个不感兴趣的话题也只需一带而过,他又与她说起圣上提携她的事,言语间流露出欣喜,“我就说你医术高超,陛下早晚会重用你的。” 关于她是怎么与显阳宫产生联系的,她记得很清楚,心道你当初向圣上引荐我,不就是指望我能到圣上身边去吗,如今算是不负重望吧。 说话间想起那位谒者丞,南弦问:“他与你是旧相识?” 神域并不讳言,“他与先君是旧相识。往后你若遇上难事,可以找他帮忙。这宫苑深深,没个熟人会很吃亏,有他照应,我也放心些。”说罢又一笑,“你常见到皇后殿下,听说她给我保的大媒了吗?” 他一面说着,一面仔细凝视她的脸,试图找到一丝异样,可惜并没有。 她坦然道:“已经听说了,这门亲事虽有些荒诞,但仔细琢磨,好像不是坏事。” 是吗,不是坏事……神域哂笑,“燕家的女郎还小,按辈分又是我的表外甥女,我若对她动情,岂不是坏了伦常?” 南弦比较善于顾全大局,“其实若能得大长公主庇佑,对你有益处,毕竟大长公主身份尊贵,子侄也都在朝为官,和他们结了亲,朝中那些宵小就不敢再欺负你了。” “所以让我娶她的外孙女?”他语带嘲讽地说,“她是我的亲姑母,亲事成后,我是该管她叫姑母,还是随燕家娘子,唤她作大母?” 啊,这个辈分问题确实让人为难,南弦思忖半晌,终究是爱莫能助。 “总之我不娶不喜欢的女郎。”他语气淡淡地,像在赌咒发誓,“靠着裙带关系巩固地位,不是大丈夫所为。” 南弦倒也认同他的话,无论如何把无辜的小女郎牵扯进来,又不能全力爱护,那是天下第一缺德。 神域见她没有再说什么,浮动的心也放了下来。有关别人的事就此为止吧,提起过,让她知道他的想法就够了。 他又换了张温和的笑脸,“十一月初四,我在家设宴,请你赏脸。” 南弦其实并不想去,便推脱道:“我阿兄出远门了,家里只有允慈,我得留下陪她。” 话到了这里,换做一般人,都会让她带上允慈,可他却没有,凄然问她:“你忽然对我这么冷漠,定是发生什么事了吧!” 南弦刚想辩解两句,发现无边愁苦弥布了他的眼底,他自暴自弃起来,“我明白了,我是不祥之人,我天生刑克六亲。还未出生就克死了亲生父亲,及到大一点,母亲也病故了,现在连养父都被我害死了,你与我保持距离是对的,别让我身上的煞气连累了你。” 南弦见他泫然欲泣,手足无措地站起身道:“这话从何说起,我从未这样想过,你定是误会了。” “果真误会了吗?”他抬起眼,眸中倒映出她惶然的脸,负气质问,“明明阿翁过世后,你很不放心我,连着为我煎了两日药,可为什么这件事之后,你就不理我了?譬如上次我登门,你明知道我是来找你的,却把我推给了向识谙。我身上有疾是不错,我心里也有疾,你觉得是向识谙能治好的吗?” 他这番话成功把南弦弄傻了,在她的印象里,男人不该有那么敏捷细腻的内心才对,这神域却是个表里兼顾的人,治病之余,还有治心的需求。 南弦自己的毛病自己知道,就是心太软,见人诉苦先来反省自己,是不是哪里出了错,引发了别人的不幸。于是想了一圈,搜肠刮肚开始安慰他:“我没有将你推给识谙,那日他正好在家,我又刚从宫中回来,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让他来接待你,是因为他医术比我高,再让他为你诊断一回是为你考虑,不是刻意薄待你。” 结果他却苦笑,“为我考虑,只是你的想法罢了。我的蕈毒是你解的,阿翁的病情是你稳定的,你若不是在妄自菲薄,就是故意推脱。” 这真是有理说不清了,加上南弦确实有些心虚,最后终于泄了气,垂首道:“那你说,要我如何?” 他大概是意识道自己太过咄咄逼人了,瞬间放软了语气,“对不住,我是心里有气,不曾控制好自己的情绪,不小心唐突你了。我也没有别的诉求,只求你待我一如往常,不要回避我,也不要不理我。” 那还有什么可说的,经过了这一回的软硬兼施,南弦算是认栽了,点头不迭连连说好,“你放心,以后一定由我亲自接诊,就算识谙回来也一样。” 他可算是高兴了,腼腆地抿唇一笑,“初四是我弱冠的日子,我想让你看我加冠,长成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南弦这才想起来,他曾经说过他是十一月生人,原来初四是这么要紧的日子,忙道:“我一定来,大宴设在晚间吧?” 他点了点头,“已经没人为我主持了,我自己随便办个家宴,宴请素日亲近的人。” 南弦想都没想,满口应准了,他见状才松了口气,唇角微微扭曲了下,“多谢你,还愿意来观礼。” 南弦被他说得心酸,原本唐隋在,至少还能为他张罗,现在他连一个至亲都没有了,这么重要的日子,只有自己给自己过。 不过他也不自苦,说定了便异常满足,起身道:“那我便盼着你了。” 南弦见他要走,随口客气了句:“允慈说留你用饭。” 又是允慈的意思,不是她发自内心想留他。桌上有第三个人,也不是他想要的,反正来日方长,不必急在这一朝一夕,遂道:“替我谢过允慈,度支署还有公务,今日就算了,下回得空了再说。” 南弦道好,起身送他出去,他还不忘叮嘱她:“在陛下面前办事,切要万分小心,别让陛下对你起猜忌。我请谒者丞替我照看你,不会留你一人面对陛下。陛下虽年过四十了,终究是男人,你……你可别动了充后宫的心思,别让陛下注意到你。” 南弦怔愣片刻,顿时红了脸,“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宫里那些娘子过得怎么样,我还不知道吗。再说陛下如今哪里有那心力……” 他窥出了其中玄妙,高深地望着她问:“陛下如何?” 她还记得他曾与她说过,要洞悉圣上龙体的每一分变化,原本这种事不应当答应他的,但经历了上回的险象环生,她开始清楚认识到知己知彼对他的重要性,便据实道:“陛下有癃闭之症,男科上不怎么利索,因此后宫娘子们始终不能有孕,就是这个缘故。” 神域听完释然了,“陛下果真有暗疾,如此甚好,至少不会对你造成威胁。” 他办事总是留着后手,南弦有时看不透,索性直言问他,“你曾说过,陛下若是有子,或许你能保住性命,我想知道,这是你的真心话吗?如果朝廷当真用不上你了,你觉得你还能全身而退吗?” 所以说只有聪慧的她能与他匹配,他的目光悠悠在她面上打转,“我确实揣测过,若陛下后继有人,我能否逃过去父留子这一劫,但事实证明,是我想得太简单了。不管陛下有没有子嗣,我搅进这瘫浑水里,就不能再脱身了,两下里比较,还是我的儿子当上皇帝更为稳妥。况且现在情势有变,陛下这隐疾还是时好时坏,对你我更有利。” 南弦纳罕地望着他,还在消化他话里的意思,他扬起眉笑了笑,“你若治好了他,他对你起了邪念怎么办?看来你对自己的姿容不甚了解啊,像你这样的女郎,充入后宫绰绰有余,你还整日顶着这张脸招摇过市,真是美而不自知,笨得很。” 南弦被他说得一愣一愣地,讶然发现这孩子自从不愿意叫她阿姐后,变得越来越没大没小了。 他舒展了下袖子,负手闲适地踱开了。她在他身后冥思苦想,先不去琢磨美而不自知和笨不笨的问题,她计较的是更为要紧的另一件事,便追着他问:“时好时坏是什么意思?” 他偏头看了她一眼,“太医局的黄院使干脆治不好他,他不也这样过来了吗。你能为他解忧,即便只有三五日畅快,他也会感激你,离不开你。” 他是懂得拿捏人心的,就是不能完全治好,治好了人家便不需要你了,像以前那些扬言要为她做媒的贵妇们,病好之后,不是再也不曾来过吗。 南弦却很犹豫,这种做法违背她行医的操守,也违背她的良心。神域看出来了,打趣问她:“你不怕陛下对你起坏心思?若他好了,非要以身相许,那你怎么办?” 南弦想起圣上那张脸,立刻吓精神了,慌忙摇了摇头。 “那么你与我,是不是一心的?”他顿下步子凝视她,“我所受的罪,我两位阿翁所受的屈辱,都是他们强加的。那二十鞭子你还记得吗?原本你们已经将我阿翁治好了,原本他可以活下去的……” 是不是与他一心可以再商议,但当那些让人痛心的旧账翻出来,一切便昭然若揭了。 南弦颔首,“我明白了,自会看着办的,你放心。” 结果那双凤眼微微一闪,带着些埋怨的意味从她脸上调开,“我放心?我哪里能放心……”嘴里说着,踱上青石甬道,往门上去了。 南弦低头撸起袖子查看,手臂上细细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只觉这神域像中邪了似的,不知吃错了什么药。 趁着他还未出门,她追赶上去朝他伸出了手,“等等,让我把个脉。” 他凝眉说:“我的病症都好了。”但还是把腕子递到她指尖。 南弦是想确认一下,他有没有患上谵妄的毛病,但脉象上看一切如常,这就解释不通他的言行了。 她还在绞尽脑汁思忖,他弯腰俯身问她:“我是不是得了不治之症?” 南弦说没有,“脉象很平稳。” 但他却一笑,“其实早就病入膏肓了,你看不出来而已。”边说边撩起垂落在胸前的一绺乌发,扬手往后一抛,回头道,“别忘了,初四来观礼。” 南弦应了,他才收回视线,坐进了车里。 王侯的车辇,精美之余还甚有情调,那幽幽的梅香从门窗飘逸而出,车都走远了,香气还停在鼻尖。 返回门内,正好见允慈从长廊上过来,探头询问:“小冯翊王走了吗?” 南弦说走了,“我们家粗茶淡饭,就别强留人家了。” 允慈向来对自家饭菜很有信心,不屈道:“哪里粗茶淡饭了,明明日日有鱼有肉。”说着抱住了南弦的手臂,“我看过他送来的皮子了,上品中的上品,那白狐一丝杂毛都没有,我让人做在阿姐的斗篷上,下回出门就暖和了。” 南弦道:“我不爱用皮子,你留着自己穿就是了。” 允慈嘻嘻一笑,“还有玄狐,也是黑得锃光瓦亮,我喜欢黑的,可以配我那套绛红的衣裙。” 早就知道她不会亏待自己,南弦无奈地拖拽着她,迈进了月洞门。 接下来几日接诊,接了个比较棘手的活儿,宣威将军府的女眷停了胎,已经十来日没有胎动了。母体也越来越虚弱,乍见吓一跳,脸色蜡黄,有气无力。 因上回插手了豫州别驾家的破事,险些连小命都丢了,南弦这回分外小心。探听清楚病患是宣威将军的妾侍,且当家的主母也在,才敢给人下药。 长嚎,欲生欲死,产婆在里面忙碌,南弦面无表情站在檐下。 等了半晌,产婆终于包着打下来的孩子迈出门,向宣威将军的夫人禀报:“吓人得很,羊水奇臭无比,若是再晚两日,怕是要烂在肚子里了。” 将军娘子捂心,不无遗憾道:“可惜……好好的人,怕也废了。” 弄成这样,将军再也不可能迈进这个小院了。停胎的缘故南弦看得出来,但不能说,不过尽力保住那妾室的命,就算一桩功德了。 转眼到了十一月初四,她去街市上买了些贺礼,用大红的绸缎包裹上,特意绕开他入太庙祭拜的时间,只等将要开宴的时候,混进去吃喝一顿。 结果到了清溪王府前,看门上张灯结彩,槛内却没什么动静。 她疑惑地站住了,茫然对鹅儿道:“走错地方了?” 鹅儿比她更迷茫,“没有吧……” 正不知应当怎么办,门内的伧业迎了出来,热络地接过了她手里的东西,笑着说:“娘子总算来了,快请进吧,郎主等候多时了。” 赶车的鹅儿也受到了不错的照顾,被送到后厨用饭去了。 南弦迈进门槛,空气里还残留着喜庆的气氛,但宾客已经不见了,她一个人站在廊子上,觉得浑身不对劲。 这时一个身影出现在对面空旷的大厅里,玄衣玄裳,革带蔽膝,即便只是站着,也气势惊人。 檐下的灯光斜切过他的脸,眉眼藏匿在暗处,只看见一张嫣红的嘴唇开合,气恼地说:“你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果然来迟了。” 第34章 一口一个阿姐。 南弦呆住了, 来迟了吗? 看看天色,眼下入了冬,天比之前黑得早, 刚到酉时就伸手不见五指了。但她临出门的时候算过时间, 照理来说赶到清溪, 正好是开宴的时候啊。但这府邸怎么空荡荡的,宾客们人呢?他好歹姓神,是皇亲国戚,不说朝中同僚, 就算是要与他结亲的晋国大长公主, 也该到场庆贺吧! 四下看看, 如何有种喜庆又寂寥的感觉啊, 气氛还很可怕,像书上看过的鬼故事。 南弦惶惑道:“怎么会来迟呢,我分明看好了时间的。这才入夜啊, 不应该正是热闹的时候吗?” 话才说完,神域走出了那片阴影, 泄气道:“这是弱冠礼,白日进行的, 除了加三冠还要朝拜太庙,你这个时候来,是专程来吃饭的吧?” 南弦因被他看破了意图, 变得有点难堪,但是还要极力挽回尊严,讪笑道:“我不曾参加过男子的弱冠礼, 所以算错时间了。” 神域并不相信, “你家中不是有阿兄吗, 他不用行冠礼?” 南弦道:“我阿兄当真没有行冠礼,那年阿翁正带着他去外埠办事,说是在路边的食舍吃了碗面,买了根簪子将头发盘起来,就算礼成了。” 如此也难怪,神域的眉眼逐渐温和下来,无奈地让到一旁,抬袖摆了摆,“进来吧。” 南弦跟他入了前厅,这厅堂里办过仪式,酒盅布冠等还摆在长案上。虽说错过了时间让她很难为情,但行医之人总有一股怀疑精神,她问神域:“你不是说在家中设宴吗?酉正还没到,如何宴席都撤了?” 人间直恁芬芳 第30节 那双深邃的眼睛眨了眨,似乎不像刚才那样理直气壮了,抿了下嘴唇道:“宴席设在茶陵楼了。” 南弦讶然,“那你怎么不早说,我直去茶陵楼就行了。” 这番话换来神域深长的凝视,“我以为你答应来观礼,不单是为了吃席。”见她嗫嚅了下,他调转视线望向园中,园子的尽头,是养父以前居住的画楼。 “我弱冠,祭拜了亲生的爷娘,不能祭拜阿翁,所以托了几位还算亲近的族亲替我招呼宾客,自己就先回来了。你要吃宴席么,我已经让人准备了,就我们两人清净对饮,比和那些糟乱之人同席强。”他说罢,抬手比了比,“随我来吧。” 南弦也不便多言,毕竟今天是人家的大日子,怎么安排人家说了算。 他将她引进一间玲珑的暖房里,房舍不大,摆着小桌点着温炉,布置得十分雅致。朝南的一排槛窗微微开启一道缝,不至于让屋内空气因过热而浑浊。 他请她坐下,也不用人来侍奉,亲自替她斟了酒。近来刚酿成的步司小槽,入口清冽甘爽,佐以冬日滚滚的锅子,正好用来解腻。 南弦低头看着酒盏,那酒显出琥珀一样的色泽,他向她举杯,她平时也能喝一些,便与他碰了碰杯,浅浅抿了一口。 他含笑问她:“如何?喝得惯吗?” 南弦品砸了下,“有后劲,浅尝辄止,不能多喝。” 他转动了下杯中的残酒,笑道:“你们女郎酒量小,我喝来倒还不错。”说着抬眼望向她,“这是我第一次单独与你饮酒,你不会因没吃上大宴而怨怪我吧?” 南弦说哪能呢,“宴席上人多眼杂,我只是个小小医女,与大王来往过于密切,难免引人猜疑,这样挺好的。” 他垂眼“嗯”了声,“二十年前的今日我母亲生下我,那是最难熬的一个冬天,二十年后只剩我一个人了,虽然身处繁华中,也不觉得热闹,心里一直枯寂着,找到你,请你陪我饮一杯酒,才觉得人间值得。” 自己身上担负着这么重的寄托,让南弦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向他举杯,“我敬你。敬你今日弱冠,将来鹏程万里,重振门楣。” 他道了谢,将酒饮尽了,给她布菜,换了个轻快的语调道:“尝一尝,这是府里铛头特意做的杏酪羊,肥而不腻。” 大多时候隔着一个灶头,一样的佐料一样的手法,都做不出一样的味道来。南弦试了一下,王府的厨子果真是好,不由大加赞赏。 神域见她吃得称心便很欢喜,“以后常来吧,我府里铛头还有很多拿手的菜色,让他一样一样做给你吃。” 南弦点了点头,灯下眉眼弯弯,少了平时的冷静和锐气,多了别致的婉约秀美。 这张脸,真是百看不腻,今日她穿了件檀色的衣裳,一簇簇火焰纹齐整排列着,算是她的衣着中比较鲜艳的颜色了。定是因为恭贺他弱冠,才打扮得喜庆一些的,他心里其实很感激她,但有些话说多了便不珍贵了,只好提起酒壶为她斟酒,殷勤请她多饮两杯。 砰地一声,忽来一串火树银花攀上高空,映照在窗纸上,南弦起身推开了窗,喃喃道:“城中谁家放烟花……像是东府城方向。” 神域坐着没动,慢慢饮尽了杯盏里的酒,“今日是中都侯幼子的生辰,真巧,和我同一天。” 南弦回头看他,他脸上神情淡漠,想必心里很不愉快吧!她忙把窗户关起来,解围岔开了话题,“今日好冷啊,这窗开不得了。” 他见状,反倒笑了,“你是怕我不高兴吗?小小稚子的生辰,东府城内大肆庆祝,神钺分明是在占我便宜,向世人昭告,今日是他儿子的生日。” 南弦明明不善言谈,但还是努力宽解他,“世上同天生日的人多了,只是巧合罢了。中都侯越是大肆张扬,越让人觉得他小人之心,你什么都不用做,就赢了一半。” 神域照常一杯接一杯地喝闷酒,起先是垂着眼睫,后来是垂着头。大概微醺了吧,一手支起了下颚,慢慢调转视线望向槛窗,又是一阵声势浩大的动静,把黑夜映照得白昼一般。他眯起了眼,自言自语道:“今晚的烟花放得好,连我都沾光了。只是得意之时莫猖狂,两岁小儿的生辰办得惊天动地,不知宫里的陛下和皇后作何想。” 权谋那一套,南弦不太懂,也不愿意去懂,只觉那是个泥沼,一脚踏进去就出不来了。她宁愿去研究一下菜色的做法,清酒是经过几道工序加工而成的,到底喝多少才会醉。 正胡思乱想的时候,见对面的人抬手扯了下交领,露出洁白的一段颈项。酒在口中,吞咽下去,喉结便滑动一下,看得南弦心头一跳,忙移开了视线。 他撑着桌子起身,一面问:“喝了冷酒,还能吹冷风吗?” 南弦想阻止,但他已经打开了窗,回头笑道:“透透气吧,不知怎么回事,这屋子让我心慌。”然后重新坐回桌前,提起酒壶问,“你怎么不喝,只管看着我?” 南弦心道你到底是什么酒量,这才几杯下肚,怎么好像要醉了。 但今日是人家成人的日子,不能打击他的自信,便道:“我稍稍喝一点,不能喝多,一会儿还要赶路。” 谁知他冲口而出,“不如今晚别回去了吧,我让人收拾出一间卧房来,以后供你小住。” 他是借酒盖脸开玩笑的,但南弦有些不悦,蹙眉道:“你是醉了吗,同我没大没小胡说八道。” 试探失败,其实早就知道会这样,她哪是三言两语就能留住的人。 “对不住,”他认错很快,“这酒上头,不能喝了,喝多了怕说话不留心,惹你生气。” 南弦也不是当真和他计较,这样的日子他苦恼,也是人之常情。她只有好言安慰他,“过了今日,你就是大人了,男人大丈夫不需要父母庇佑,自己也能闯出一片天地来。” 他听了,果真沉淀下来,一指将酒盏隔开,忽然问起:“陛下的癃闭之症,你打算如何诊治?我听谒者丞说,龙体症状大有改善,全是你的功劳。” 南弦道:“只是暂时有了点起色,我昨日已经向圣上回禀了,以他的脉象看,癃闭只是其中一个症状,还有诸如精寒、气衰、痰多,相火盛,这四病他都占全了,要想治愈,得一样一样慢慢来。” 他沉吟了下问:“癃闭缓解之后,最首要的问题可是风湿痹症?” 所以他对圣上的身体了如指掌,即便她不说,从别的渠道,他也有办法探得。 南弦颔首,“他的痹症很严重,黄院使不肯用猛药,也不敢随意下针,单用蠲痹汤益气活血,这种治法只能维持现状,治不坏也不能痊愈。” 原本以为她分析病情,他至多听个大概,譬如蠲痹汤,也只是字面上理解而已。岂料片刻之后,她就发现自己太想当然了,她对他的了解,原来仅仅只是皮毛而已。 “秦艽、桑枝 、海风藤……这些药材中规中矩,陛下的病症用这样的方子,不够。”他一字一句曼声道,“我记得有一味药,叫防己,其四气属寒,五味属苦,有祛风除湿、利水消肿的功效,对吗?” 南弦愣住了,“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你也懂医术?” 他淡然笑了笑,“不是懂医术,只是查过有关风湿癃闭的文献而已。” 反正不管他说的是不是真话,关于这防己,她还是觉得应当慎重待之。 “医书上说过,汉防己主水气,广防己主风气,两种药材虽所属不同,但其功效作用相同……这话,其实不真。我阿翁与阿娘祖上都研习医术,我外祖父那一辈就提出‘广防己当防’一说,但当时被患坊及药材商联合压制,险些连命都丢了,后来就不敢随意提及了。于我来说,这两种药材既然存疑,就不能轻易开方子。如今市面上多以广防己为主,汉防己欠收,几乎找不见了,若是用防己为陛下医治,万一出了岔子,应当如何是好?” 但这话说到一半时,心里隐约浮起了不好的猜测。她朝神域望过去,疑惑他为什么忽然提及防己,这味药材的歧义之处,难道他早就知道了吗? 对面的人神色如常,一身玄色的衣裳,将他的眉眼衬托得更加沉稳,明明是年轻的容貌,竟有一股老谋深算的味道。 “尊外祖医道深山,但如今的医者大多不将两类药材作区分,不信便去太医局问一问,有几人将广防己看作是异类?”边说边叹息,“世上的正道,从不掌握在少数人手里,反倒你提出些异议,会被视作断人财路,受尽排挤之余还会有性命之虞。久而久之真相被掩盖在谬误之下,信的人多了,假的也会变成真的。既然如此,何不将错就错?太医局的药房里只有广防己,没有人会与你分辨,你方子上写的究竟是哪种防己。况且这广防己也确实有功效,对陛下的痹症很有助益,方子只要经太医局核对无误就妥当了,陛下用后见效,不就皆大欢喜了吗。” 南弦心头惊跳,居然分辨不清他的话究竟是助她,还是在害她。 神域望着她,那眼神分外纯质,“我问你,防己这味药,是好药还是毒药?” 南弦道:“好药。但广防己要留神用量,若是超过二钱,久而久之就是毒药。” 他闻言便笑了,“既然如此,每剂不超过二钱,不就天下太平了吗。” 然而那么多的药材,他为什么偏要挑这有歧义的一味呢,南弦仍是满脸困惑地打量他。 与聪明人共谋,其实是件非常累人的事,聪明人喜欢寻根究底。神域叹息着摸了摸额角,“那日你问我时好时坏是什么意思,就是这个意思。” 话刚说完,不知哪里吹来一阵邪风,将案上的蜡烛吹灭了,温室顿时陷入一片黑暗。南弦睁着眼睛适应了半晌,才就着对面檐下的灯笼,朦朦胧胧看清屋内的一切。 奇怪,神域并没有起身点灯,门外侍立的人也早就被遣走了,这室内昏昏然一片,两个人一动不动地,照旧坐在原地。 他没有受到任何干扰,有些话,反倒是浸泡在黑暗里更能说出口。 “我要陛下熟悉这个方子,认可这个方子,这方子将来就是我自保的手段,比一切明争暗斗都有用。”他缓缓道,“朝中那些风云,你以为真是腐朽老臣们钻牛角尖吗?不过是陛下假他们之手,有意打压我罢了。这次是有我阿翁舍身护我,那么下次呢?我不是想害人,我只想自保,你可以去解陛下的癃闭,可以去解陛下的弊病,我甚至觉得能减轻他的痛苦很好,只要他大安后不再辖制我就行了。但朝堂上暗涌不断,今日不知明日事,今日你看我尚且风光,也许明日一早,我就变成阶下囚了。” “我阿翁先吴王,二十年前刚弱冠便遭人构陷,最后被迫自尽,妻离子散……南弦,我很怕,怕自己会步阿翁的后尘,变成下一个先冯翊王。我阿翁尚有门客与故人顾念,我呢?我什么都没有。死了就像只猫狗,被人抛进乱葬岗了事,你愿意看见我是这样了局吗?” 南弦犹豫了,动摇了,他固然是用尽心机,但担忧的后果确实有可能会发生。阿翁早年能够背着朝廷潜入湖州,整夜守在产房外等他降生,想来是不愿意冯翊王一脉断绝的。自己虽不能体会上一代的悲情和悲壮,但与神域也结交近一年,多少有几分情义了。 他要自保过分吗?不过分;广防己能用吗?能用。两种防己是否真有出入,也只是一家之言,就因为这个断绝他的希望,似乎太不近人情了。 南弦终于还是妥协了,“你只要陛下熟悉这个方子,认可这个方子,还有别的吗,趁现在一并说了吧。” 他说没有了,“仅此而已。日后就算我在这方子上动手脚,自然也是神不知鬼不觉,不会牵连你的。” 所以说这人很难解读,你说他心机深沉,他也有坦率的一面,就算让你上当,也上得明明白白;但你要说他坦率,并不。他一点点将你引入圈套,用人情道义绑缚你,让你像只撞进蛛网的虫,至死都挣脱不开。 南弦在黑暗中茫然看着他的轮廓,心里暗想,当年的吴文成王要是有他一半奸诈,就不会落得如此下场了吧! 算了,没有什么可再探讨的了。她站起身道:“我去找个火折子来。” 那高大的身影随即也站了起来。 南弦忘了这一桌配了四椅,迷蒙间被凳脚绊了一下,猛地一个踉跄。其实她可以站稳的,不会摔倒,结果这神域眼疾手快拽住了她,然后不知怎么,她莫名就落进他怀里了。 他领间熏了独活,辛辣而微苦,伴着清酒的香气,被体温晕染出了说不清道不明的一种摄魂味道。 原来他的身形,早不是她印象里的单薄了。这一年他血脉疯长,长成了大人的模样,怀抱也甚是坚实温暖。 但这不对,南弦挣扎着要推开他,他却说别动,抬手把她的脑袋重新摁回去,“让我抱一会儿,反正没人看到。” 南弦像一条蹦到岸上的鱼,徒劳无功地扑腾,就算没人看见,不也天知地知吗。自己同情他,逐渐演变成任他予取予求,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但她越是抗拒,他两臂圈得越紧,语气里渐渐透出不耐烦来,低声恫吓着:“你再挣,我就亲你了!” 南弦被吓着了,曾经可怜巴巴做小伏低的小子,现在居然来威胁她?且这威胁确实管用,她僵着身子一动也不敢动,只希望他抱完了,赶紧放开她。 但暧昧的气氛从四面八方袭来,她从他身上嗅到了陌生的气息,他的呼吸比之前更为急促,一声声赶赴,要吃人一般。 南弦的心差点从嗓子里蹦出来,心想这小子果真长大了,喝了点酒,就想忤逆犯上。 她颤声说:“你以前可是管我叫阿姐的。” 他把潮热的脸颊贴在她清凉的颈项上,没头没脑冒出一句话:“是啊,一口一个阿姐。” 南弦起先没反应过来,待听出了玄机顿时勃然大怒,抬手就把他扇开了,“你要一口一个谁?” 那些微的酒意果然散了,他做出讶然之色来,“怎么了?我又说错话了?” 南弦无法断言他是不是话中有话,气咻咻道:“我要回去了。”大步迈出了门槛,犹不解气,回身狠狠朝他指了指,“要不是看在你今日弱冠的份上,我定要打死你!” 她走得气急败坏,他自然也后悔,果然情难自已要不得。忙提起袍裾上垂挂的玉组佩追出府门,但为时已晚,她早就登上车,往长街那头去了。 伧业不合时宜地出现,低低唤了声郎主,“您得罪向娘子了?” 神域怅然叹了口气。 伧业又道:“今日是您成人的日子,婢女中有几个长相姣好的,小人为您选两个,送进您房里吧。” 结果引得神域光火,踹了他一脚,说滚。 第35章 弥天大祸。 鹅儿把车赶得飞快, 大娘子犹不满意,还在催促他快一点儿。 鹅儿慌里慌张诶了声,将鞭子甩得飞起, 边甩边不解地回头问:“大娘子, 有人追咱们吗?” 车舆内的南弦没应声, 兀自生着闷气,心道识谙先前说他不是善类,自己还不认同,总想着替他开脱。结果经过了刚才那一番拉锯, 才发现阿兄年长几岁不是白长的, 人家看人看得透彻, 那神域果真不是什么好东西。 小小年纪不学好, 仗着自己刚及弱冠就敢胡来,她才不惯他的臭毛病。仔细想想,很后悔自己的糊涂, 怎么就答应让他抱了呢,这黑灯瞎火, 孤男寡女的,不出事才怪。 但这种难以启齿的委屈又不能告诉任何人, 只能自己与自己生气,发誓以后再也不见他了。 心里正胡乱思忖着,东南方忽地又飞升起一串烟火, 在这寒冬腊月的天气,在空无一人的街道,倒很有些情趣。 鹅儿的马车也渐渐慢下来, 毕竟天顶无星无月, 这横空出现的火光很有可能惊着顶马, 还是慢些走,至少能确保安全。 “这是东府城的烟火吧,放了得有小半个时辰了,还没停呢,真有钱!”鹅儿感慨不已,“您瞧冯翊王府,恁地收敛,今日可是小冯翊王行弱冠之礼的日子,硬是一个炮仗都没放,风头都被人家抢尽了。” 人间直恁芬芳 第31节 南弦听他提起小冯翊王,有点不高兴,但看那天幕上五彩缤纷接连不断,渐渐也觉得有些奇怪,这中都侯是一点忌讳都不讲吗,两岁的孩子过个生辰,何必弄得这么张扬。 腹诽之际,偶然见天顶慢悠悠飘下细细的雪花来,这比烟火更让人惊喜,忙伸出手来承托,可惜雪沫子太小,落进掌中很快便融化了。南弦仰头看天上,车舆一角悬挂的风灯只能照亮很小的一片,但雪花的走势清晰可见。今晚要是不停歇,明天就该堆积起来了吧!下雪让人欢喜,却也令人感慨,又是一年,时光匆匆,过起来真快,转眼她也二十岁了。 就着一路烟火回到家,允慈早就睡下了,她也没去打扰她。第二日早上起身推窗看,果真满世界白茫茫一片,冬日虽是斗骨严寒,却也有不经意的小快乐。昨晚的种种过去了,没有留下太多痕迹,她穿戴收拾好,趁着今日头一场雪,要进宫为贵人娘子们请平安脉,再看一看圣上经过这几日的调养,腿脚的浮肿消退些没有。 鹅儿早就赶着马车候在门前了,不知是哪块皮子裁剪下的边角料做成了两只耳兜,十分精准地扣住了耳廓,但一张脸露在外面,冻得鼻子通红。见了她,双手从对插的袖笼中拔出来,忙接过药箱放进车里。 南弦看了他一眼,“怎的不让你阿娘给你做个围脖,好歹挡一挡风。” 鹅儿的娘在后厨做工,只负责摘菜劈柴等粗活。鹅儿说起她,嘿地一笑,“不瞒大娘子,我能活下来就不错了,我阿娘哪是那等精细人,要她做针线,她就说眼睛看不见了。” 橘井听了,有些可怜他,随口道:“明日我给你做一个。”说着将南弦扶进了车舆内。 鹅儿很高兴,鞭子甩得啪啪作响,很快便驶到了右御门外。 今日他们出发得早,且朝廷因为天气寒冷,将视朝的时间后移了。南弦穿过止车门时,正是百官入尚书省的时候,她忙低头退让到一旁,静待文武大臣们的脚步声走远,方抬头直起身来。 没能管束好自己的眼睛,忍不住朝东边座门上看了一眼,人群中有个身影高挑挺拔,即便只是背影,也能辨认出来。 南弦心头蹦了蹦,暗道真晦气,好好的,看什么看!忙提着药箱进了端门,匆匆赶往内苑。 今日皇后犯了头风,精神很不好,见她一来便抱怨:“昨晚上一夜不曾睡好,一会儿太冷,一会儿又太热。” 南弦号了脉,先给她扎了两针,一面温声告诉她,可以往温炉里加些什么香料药材,大冬日里,有醒神通窍的作用。 皇后仍是叹息,“宫人们焉有伺候不好一说,全是我心里有症疾,横竖不舒坦。” 南弦不便探听她的心事,只让她抛开那些郁结,皇后听了却发笑,“你是年轻女郎,又不曾出阁,哪里知道我的烦恼。” 殿中摆放了很多果子,有暖融融的香气萦绕,其实这样的环境应当很是惬意的,但不知皇后怎么不高兴了,明明前几次见她,她都是十分开朗的模样啊。 皇后见她不说话,就知道她不解,自己也需要有人倾吐内心的苦闷,加上她又与小冯翊王相识,且多时相处后确认诚实可靠,便让孙长御把侍立的人遣出内寝,自己娓娓和她诉说:“洪训殿的海氏,这几日不知在闹腾什么,撺掇着圣上办围炉宴,要把她的母亲与妹妹接进宫来。” 南弦上回听说过海贵嫔的丰功伟绩,对海家的情况也有几分了解,便问:“海夫人有几位妹妹呀?” 皇后说就一个,不耐烦地抬手指指东府城方向,“就是中都侯夫人,接连生了三个儿子,连月子都顾不上坐那位。” 南弦听说月子都不坐,出于医者的本能,冲口嗟叹:“那多伤身子。” 皇后说可不是,“也不知怎么想的。” 不屑的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嫉妒,半晌长叹了一声,“陛下无子,这些年成了我的心病,平时强逼着自己不去想,可昨晚上那通闹腾,把我的心头火都挑起来了,怎么能不病!” 一旁的长御还在尽力开解她,“殿下有雅量,不拿她当回事就行了。” 皇后说:“我是不想将她当回事,可昨晚你也瞧见了,那漫天的烟火,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万国来朝呢。”复又告诉南弦,“陛下的腿疾好了一些,水肿稍有消退,昨日正在我这里用晚膳,海氏不知怎么靦脸过来,东拉西扯坐了半天。后来外面燃起了烟火,得知是东府城燃放的,陛下虽不满孩童的生辰冲撞了小冯翊王弱冠,但也没说什么,站着看了会儿,顺口夸赞了两句。可谁知那烟火竟放个没完,连着放了半个时辰,弄得惊天动地,我躺在床上就看窗纸上五颜六色,真是心烦到了极处。” 所以说万事过犹不及,就是这个道理。一时兴起放上一两扎,那是助兴,接连不断放上半个时辰,那就是炫耀,是挑衅了。但南弦不便置喙,只道:“大概实在高兴吧。” 皇后听了一哂,“实在高兴?黄口小儿两岁生辰,既不是满月也是周岁,有什么可高兴的。” 那雍容的第一贵人脸上露出了明显的不悦,料想她的情绪是会影响圣上的。 关于那种敏感问题,南弦不敢多问,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好自己的本分。 拔针后皇后头疼的症状明显减轻了不少,没有病痛,心情也就不那么难耐了,重新有了点笑模样,同南弦说起,“我有个族亲,任太学博士,学问做得很好,言行也彬彬有礼。原本已经说准了亲事,但逢父丧守孝三年,怕耽误人家女郎,便不曾下定,你看可不是巧了。向娘子,我把他说与你吧,让他择个日子登门,且不说你那自作多情的竹马,先见一见人也好。” 南弦赧然,“我怎么敢当呢,让殿下操心我的婚事。” 皇后含笑拍了拍她的手,“若我有孩子,想必也如你一样大了。我每回见你,总觉得亲近,这么好的女郎,不该嫁入别人家。” 没有办法,皇后要保媒,挡也挡不住,便顺从地应承,“就依殿下所言吧。” 皇后这里的差事办好了,她还得往其他宫殿应诊,各处转了一圈,最后在园中被人叫住了,说陛下在式乾殿传见。 南弦跟着谒者到了御前,见圣上面色平淡,没有什么喜怒,照例让她请了脉,淡声道:“癃闭的毛病确实减轻了,但这关节痹症不能痊愈,很令朕心焦。向娘子医术精深,朕还盼着你能药到病除呢。” 南弦想起了神域的话,防己那味药,使用得当对风湿很有效,但她始终在用与不用之间挣扎,下不了决心。 或者再等一等吧,等一个能让她义无反顾的时机,便耐心游说圣上,“陛下的病症不是一日造成的,寒凝不散,气血不行,须得辩症慢慢调理。医书上有个乌头汤加味的方药,能解急症,但乌头有毒,需用白蜜解毒熬制一个时辰,这种药纵是再有效,妾也不敢给陛下用,请陛下宽宥,再耐心等上一阵子。” 其实说实话,圣上自觉小腿胀痛的毛病已经比之前减轻了很多,然而人心总是不足,最好能将这病症一下子从身上连根拔起才好。 垂眼凝视这医女,“还要几次能痊愈,你与朕说明白。” 什么是伴君如伴虎,这就是了。 南弦心下作跳,垂首道:“陛下若要一次见效,治标不能治本,恐怕好得快,反复得也快。” 圣上没什么耐心,沉声道:“就快冬至了,朕要祭拜天地,绝不能拖着一条残腿上天坛。还有十日,朕给你十日时间,让朕体面地完成这项大典,你可能做到?” 如此就是逼到那个份儿上了。 南弦起先还犹豫,这刻终于下定了决心,暗暗握了握拳道:“那妾就为陛下开个方子,以防己、苦参、金银花等入药,为陛下祛风邪,解热毒,再佐以针灸施治,十日之后定能行动自如。”说罢唯恐日后又落埋怨,复又追加了一句,“但这方子是应急之用,不能长久,病情反复是一定的,全看陛下愿不愿意一试。” 圣上只求看见短期的效果,颔首道:“能应急便好,等过了冬至日,再如你所言慢慢调理,朕也能应准你。” 南弦松了口气,“那就遵陛下的令,今日起用药,每日一副分两次服用,服上十日便有成效。” 她说得笃定,圣上就放心了。不知不觉,这小小女医成了他治疗顽疾的希望,高兴起来便与她打趣,“太医局分九科,每每要会诊,一大帮人凑在一起研究半日,朕但凡经不住疼,早就被他们耽误死了。如今向娘子是‘十全娘子’,你一人就顶得上整个太医局,可惜女医不能封官,要是能,定要封你个尚药奉御,让那些老学究们看看。” 南弦是面嫩的女郎,只顾腼腆自谦,开了方子去了金针,便退出了式乾殿。 圣上下榻走了两步,她针灸的手段确实高明,胀痛的毛病短期内能缓解十之五六,不由与左右称道,“我看她,比她阿兄还强些。” 谒者丞含笑说是,“向家女郎未入太医局,不受那些条条框框的约束,天性自成,有胆有谋,属实是难得。” 这里正闲谈,尚书省又送了奏疏进来,圣上起先还因病痛减轻而浑身舒畅,结果一道谏议看完,气血险些逆行,砰地一声将卷轴拍在了书案上。 谒者丞在御前侍奉多年,知道这个时候不能多嘴,一旁送上来的茶盏,也在他的眼神示意下撤走了。 圣上雷霆震怒,“神钺的野心都刻在脑门上了,这个狂悖之徒,他眼里还有谁!” 于是第二日上朝,头一件事就是将昨天的奏疏内容提出来商议。有人弹劾中都侯逾制修建庭院,不单如此,昨日更是大肆铺张,为幼子庆贺生辰,弄得满城乌烟瘴气,流言四起。 中书监举着笏板上奏,“前日城中热闹,臣本以为是小冯翊王弱冠,祭过太庙,参拜过陛下与皇后殿下,晚间燃放烟花庆贺,因此并未放在心上。结果这动静竟足足闹了半个时辰之久,立时就明白了,绝非小冯翊王的手笔。中都侯雄踞东府城,固然尊贵,但区区小儿尚未成人,如此大动干戈,果真有必要吗?” 中都侯被当朝弹劾,早就汗流浃背,忙从百官中出列,长揖道:“臣前日并不在城内,一切都是家中女眷操办,或有违制之处,待臣回去好好责问,再向陛下告罪。” 圣上坐在上首,短促地凉笑了一声,“你内帷不修,罪责本就在你一身,还要回去责问?难道打算将内眷推出来认罪吗?” 中都侯心下暗惊,慌忙跪拜下去,“是臣之过,请陛下恕罪。” 但仅仅是放了半个时辰的烟花,其实并不足以令圣上大动肝火,侍御史的火上浇油,才是最为致命的。 “臣于市井中,曾听得一首诗,今日当着陛下的面,念给众位同僚一听吧。”侍御史笑眯眯地,缓声吟诵起来,“梦于海上坐玉盆,金乌入裙遂有娠,东府小儿犹抱日,他朝入主显阳城。” 这诗一念完,顿时朝堂哗然,中都侯吓得心都快从嘴里吐出来了,跪在地上瑟瑟发抖,“陛……陛下,这是有人要害臣一家啊。臣忠心侍主,何来这等野心……” 可侍御史打断了他的话,转身对中都侯道:“君侯的言下之意,是臣在捏造事实,诬陷于你吗?这诗上年就已经在坊间流传了,当时君侯夫人产子,便有谣言四起,说什么神光照室,白气充庭,此子贵不可言,东府城上下也深以为然吧?所以给孩子取乳名叫抱日,之所以前夜大肆庆贺,是因为早有术士相看过,声称只要将这孩子养过两岁,日后便富贵显赫无人能及,我不曾冤枉君侯吧?” 中都侯素来和侍御史有过节,气得直起身子叫嚣不止:“谈万京,这只是你一家之言。你与我不合,所以公报私仇,借机践踏我。” 圣上很不耐烦听他狡辩,但他既然是皇亲国戚,又是广平王一脉,身份本就敏感,也不能当朝断他的罪。 烦闷之下蹙眉下令:“这件事非同小可,须得严查。既然中都侯与谈御史不合,那就换个人来侦办。”说着望向了御史大夫徐珺,“此事是你们御史台提起的,就命御史台汇同校事府一并查处。徐老是御史之首,先前几次三番上疏请辞,朕一直不曾答应,今日之事,就当是徐老收山前的最后一宗差事吧,切要仔细承办,莫叫朕失望。” 这是个里外不是人的买卖,徐珺心下虽也打鼓,但还是领命出列,向上长揖下去。 当朝没有对中都侯作出裁决,但也足以把人吓得够呛。散朝之后失魂落魄走出止车门,家中长史上来接应,他见了人便恼怒叱问:“前夜那些烟火,是谁让这么放的?” 长史一脸茫然,“这事小人并不知情啊……”说着将人搀扶上马车,一面道,“郎主先别慌,回去问了便知道了。” 于是马车疾驰到家,进门先将夫人劈头盖脸一顿骂。侯夫人海澄澜起先并未当回事,当听他说闯了弥天大祸,才如梦初醒一般。 “怎么办?她哭丧着脸问,“我即刻进宫找阿姐商议对策吧。” 中都侯道:“这么大的事,找她便有用吗?”说着转头吩咐管事,“将那日采买烟火的人给我找来,盘问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一会儿一个办事的小厮便趋步上前来,哆哆嗦嗦道:“郎主恕罪,前日小人去东市口的烟火铺子采买,那店主说店铺要转让,愿意低价出手铺中的货物。平时一扎少说要卖二十文,如今五十文便能买十扎,小人见便宜,就把那仅剩的五十扎买回来了。” 中都侯气得头昏眼花,“十扎只卖五十文,你的脑子可是被猪啃了?”定定神又问,“五十扎,你们一口气全放完了?” 小厮臊眉耷眼说是,“小人们想着既是三郎的喜日子,府里上下高兴,便都放完了,免得放在库房里受潮。” 中都侯一阵头晕,倒退两步跌坐进了圈椅里。 匀上几口气,慌忙抬手支使管事:“快去东市口看看,那家铺子还在不在,将店主给我带回来,快!” 管事领命带人奔赴东市,结果到了地方一看,烟火铺子早改成了小儿伤药铺,店主也不见了,门前的幌子迎风招展,上面写着八个大字:脱臼接骨,夜啼惊风。 第36章 不是有隐疾,就是人品不好。 小厮欲哭无泪, 望着管事道:“怎么办,人找不见了,郎主非得打死我不可。” 管事气恼地横了他一眼, 进去问小儿药铺的伙计, 先前那店主家住在哪里, 还能不能寻见。 药铺伙计长长哦了声,“他们举家搬离建康了,搬往哪里,实在不知道。”说完便不再理会他们, 招呼买膏药的妇人去了。 管事没办法, 从铺子里退出来, 重重叹了口气, 带着小厮回去了。斜对面的巷口停着一辆马车,窗上掀起的垂帘放下来,掩住了那双深邃的眼睛, 车舆内的人慢条斯理说走吧,“天太冷了, 上茶陵楼喝上两杯暖暖身子。” 车外的陈岳屹道了声是,自己策着马, 引领马车往边淮列肆方向行进。下了两日的雪,还好城中有专人铲扫,不至于堆积起来。但青石板的缝隙里, 雪与泥泞混合着,天上的细雪落下来,薄薄掩盖了一层, 马蹄踏过去, 便留下一串压实的斑驳痕迹。 茶陵楼前接客的酒博士却不知寒冷, 热火朝天地见人便招呼:“贵客进来暖和暖和吧,我们有上好的酒菜,还有精妙的歌舞,管让贵客尽兴。” 可惜人家摆摆手,走开了,那酒博士也不气馁,重新堆起一张笑脸,迎向下一位过路人。 很快,那双精明的利眼便发现了徐徐驶来的马车,忙疾步过去接应,“贵客……” 车门打开,门内有人迈出来,狐毛出锋的领圈掩住了半张精致的面孔,饶是如此,酒博士也一眼认出,又惊又喜道:“啊,大王驾到,蓬荜生辉。”边说边往内引领,“快快快,大王快请进。这天寒地冻的,别冻坏了大王。” 进得茶陵楼,楼里温暖如春,左右的人趋身上前侍奉,神域解开领上金扣,将斗篷往后一扬,身后的人精准托住了,又俯身撤下去,另一人殷勤招呼:“大王上楼吧,最好的酒阁子给大王留着呢,大王请。” 神域上了二楼,临要进门,见陈岳屹和卫官门侍立在门旁,便体恤道:“你们也去喝两杯吧,不用守着了。” 家主爱护,十分令人感激,但他们的职责是保护他的安全,陈岳屹有些为难,与两名卫官对望了一眼。 神域笑了笑,“我过会儿有客,你们别走远,就近等候就是了。” 陈岳屹这才道是,带着下属下楼,在楼梯旁找了张酒桌坐下。 神域弯腰进了阁子,阁内铺着锦垫,四角拿铜兽镇着,并未看见有温炉,但室内还是很温暖。临河的槛窗开了一小半,能看见秦淮河上往来的画舫。这种雪天,公子王孙雅兴正浓,三两好友相约游湖,舟楫荡过,留下一串清亮旖旎的歌声。 酒博士很快送来了温酒及几样小菜,堆着笑脸道:“大王先用着,若有传唤,小人即刻就来。” 神域颔首让他退下,自斟自饮了几杯,茶陵楼用的也是步司小槽,他看着杯中的琥珀光,无端想起南弦来。 昨日上朝的时候见到她了,他的视线落在她身上,盼着她也能看他一眼,但她始终低着头,大概真的不想再看见他了吧! 自己莽撞了一回,确实做得不对,但对付这样迟钝的女郎,怎么撩拨都撩拨不动,他也有点着急。还好,她不是真的无动于衷,要是她对他全无感觉,就不会那么慌张了。 想着想着,他笑起来,捋了一回虎须,老虎终于知道掀掀嘴了。很好,一次不够就多来两次,她气着恼着,慢慢便会认可的。 人间直恁芬芳 第32节 正兀自忖度,酒阁子的门被拉开了,屠骥的脸出现在门后,局促地唤了声大王。 神域勾了下手,示意他进来,他连连呵腰,抚膝迈上了锦垫。 “坐。” 神情散淡的贵人比了比对面的座位,亲自提壶给他斟了一杯,惊得屠骥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忙接过了酒壶,连声道:“不敢劳动大王、不敢劳动大王。” 神域见他诚惶诚恐,对这反应很是满意,抿唇一笑道:“这里没有外人,屠监察不必客气。” 说起“屠监察”,这是在提醒他知恩图报呢。屠骥忙正了脸色,手里捧起了杯盏,郑重其事道:“大王,小人一辈子铭记大王的恩情。上回若不是大王手下留情,小人这会儿坟头已经长草了,哪里还有今日!” 那只玉雕一般的手移过来,三指捏起了酒杯,舒展着眉目道:“原本我是打算亲自向陛下求情的,但又怕落人口实,便托了枢密副使帮忙。听说屠监察上任后,办差很是尽职,没有辜负陛下的希望。” 屠骥放低杯沿,与他轻轻碰了下杯,“小人深感陛下隆恩,更不敢有负大王栽培,今日借花献佛,敬大王。” 一杯酒下肚,交情便深厚了一分,屠骥知道小冯翊王不会平白邀他喝酒,自己也是冲着为他办事来的,因此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直言道:“大王,校事府接了旨意,彻查中都侯一案,依大王的意思,应当如何承办?” 对面的人说:“公事公办,该怎么查,便怎么查。” 这言下之意就是着实往深了查,屠骥都明白。顿了顿又问:“徐珺那老匹夫也掺杂其中,他是有名的搅屎棍,有他在,再简单不过的事,也会被他弄得格外复杂。大王,莫如趁机将他除掉吧,如今寒冬腊月,正是下手的好时候,上了年纪的人,一吹冷风忽然倒地猝死,也不是稀罕事。” 神域沉吟,“话虽这样说,但他毕竟是三朝元老,一着手勘察中都侯的事就死了,恐怕陛下未必不起疑。” 屠骥在官场混迹多年,明白一个道理,在聪明人面前,千万不要自作聪明,便直撅撅道:“正好嫁祸给中都侯,不是一箭双雕吗。” 神域的目光移过来,落在他脸上,“换成你,你会不打自招,将罪证送到陛下面前吗?” 屠骥心下一跳,忙俯了俯身,“自是不会的……但这件事只要由徐珺主持,校事府便难以插手,不过听他差遣罢了。” “那就让他一人先查,中都侯是砧板上的肉,陛下要办他,任谁也救不了他。”神域慢悠悠道,“那徐珺,不是将要隐退了吗,他清高一世,最怕什么?” 屠骥道:“自是晚节不保。校事府对他的往日种种也有一本账,此人看似正直,实则狡诈虚伪,在皇嗣一事上态度骑墙,曾极力反对大王回朝。既然反对大王回朝,那必定暗中看好广平王一脉,他是睦宗的狗,不是先帝肃宗的狗,所以陛下过继谁的儿子,于他来说都一样。如今宰执们将大王迎回建康,他见无力回天,便换了口风,与中都侯也渐渐疏远了……”说着说着,前路忽然明朗起来,压低嗓门问,“大王的意思,可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总算他能将自己说开窍,神域牵了下唇角,“屠监察是聪明人,果然一点就通。陛下的态度其实很鲜明,严查严办,那首诗,想必已经将他恶心坏了,徐珺哪能不知道。既然如此,他必定全力侦办中都侯,他办得越狠,于监察越有利,桩桩件件都是他与中都侯割席的罪证,监察可明白?” 屠骥连连点头,“明白、明白……到时候校事府便狠狠参他一本。” “徐珺还有两个儿子。”他曼声道,“他们与中都侯私下定有来往,要办老子,最好的办法就是从他的儿子身上下手。” 这也算以其人知道还治其人之身吧!先前徐珺对他百般刁难,不就是为了降先吴王的等,上陵地里申斥那个死去的可怜人吗。既然他深知道父子连心,那就让他尝尝同样的痛苦,当初他是怎么一步步弹劾先吴王,一步步将他逼死的,二十年后仅仅要了他的命,实在太便宜他了。 屠骥主簿做了多年,最擅揣测上峰的意思,且当年徐珺为首的言官对先吴王的迫害,他多少也了解一些,只要小冯翊王有那个意思,那他校事府的三十六般酷刑,便有了用武之地。 “得令!”他笑着说,“小人早就看那帮搅屎棍不顺眼了,只要大王一声令下,就算是隔着黄泉,小人也要把他们拖进校事府来。” 相谈甚欢,神域又朝他举了举杯,“一切就请屠监察多费心了。” 屠骥忙受宠若惊地举起杯,“这是小人头一次为大王办事,若是干不好,大王便革我的职吧。” 他很有决心,那么这件事就稳妥了,神域复又与他对饮了几杯,方起身道:“我下半晌还有要事,就不在此多逗留了。茶陵楼有位出挑的歌伎,我已命人传她来给监察献艺了,监察尽兴吧。”说罢从酒阁子里出来,边走边展开双臂,悠闲地舒展了下筋骨。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楼下散座上的卫官们忙放下杯子站了起来。 这两日天降大雪,尚书省办公也有些懈怠了,他想了想,说回清溪吧,回去干什么,不知道,也许独自喝喝茶,看看书吧。 结果回到家,就听说了个不好的消息。 伧业奉命往向宅送些野味和蔬果,是盼着向娘子能消消气,忘了前两日的不快。谁知进了向家门,就见宅内一片忙碌,大雪的天气,有人扫庭,有人擦拭围栏抱柱。伧业好奇打听了一下,张妈妈说皇后给她家大娘子保了个媒,明日人家就要登门了。 “说是太学博士,褚家的族亲。”伧业道,“小人已经打听清楚了,那人叫褚巡,今年二十五……” 神域立刻哼笑,“二十五,怕是个鳏夫吧,说不定还有孩子,南弦过去要给人做后娘?” 伧业听得尴尬,讪笑道:“不是找续弦夫人,人家是头婚。” “二十五头婚?”他更加觉得不可信了,“褚家的族亲,耽误到现在?不是有隐疾,就是人品不好。” 他说罢,拂袖往长廊那头去了,留下伧业兀自嘀咕:“太学博士,人品还能不好?” 总之这事,也不知郎主怎么处理,后来不曾听他说起。 南弦那里,却受到了切实的干扰,第二天褚巡登门不久,两下里也就喝了第一口茶吧,还没来得及咽下去,卿上阳便来了,愕着两眼悬望着南弦,像死不瞑目一样,吓得南弦直问他:“你怎么了?又把自己扎坏了?” 同在一座城,同样都是出身世家,褚巡自然是认得卿上阳的,忙站了起来,不解地打量着他。 然后卿上阳便开始发挥他的才学,凄苦,并且委屈地指控南弦:“你怎么能这样,我与你认识十几年,几次三番要登门下聘,你就是不答应。如今可好,转头就与别人相亲,是我不及人家有才有貌,还是我的家世比不上人家?” 他句句血泪,南弦顿时一个头两个大,难堪地向褚巡解释:“抱歉得很,我这发小脑子不太好……” 卿上阳不承认,“胡说,建康城中还有不认识我卿某人?有谁说过我脑子不好?” 南弦简直要被他气死了,这褚巡的长相虽然不合她的胃口,但胜在谈吐得体,脾气也温和。她愿意和他继续发展看看,并不是因为年纪大了着急出阁,而是遇见好的,不想平白错过。岂料这卿上阳不知从哪里蹦出来,头上的兜鍪还没摘下,穿着铠甲,丁零当啷就来了。 她暗暗给他使眼色,让他别说了,可惜卿上阳完全不理会她,反倒向褚巡诉起苦来,“我年幼便认识她,从小青梅竹马形影不离。我苦恋她十余年,本以为总有打动她的一日,谁知道,她就是块顽石,怎么捂都捂不热。” 褚巡这时也很无措,原本一见这位向家娘子,就觉得她符合自己娶妻的标准。她端庄沉稳,进退有度,有一瞬他甚至觉得自己运气这么好,竟然有幸能结识她。 所以当卿上阳横空出世来坏人好事,他心里虽打了退堂鼓,但也还想争取一下,便好言劝慰卿上阳:“缘分这种事,强求不得……” 结果这卿上阳把眼一立,“谁说的?我偏要强求,我偏不肯放手,还望阁下不要横刀夺爱。” 这下褚巡没有办法了,本可以顺利发展的一段感情,中途蹦出个不速之客,与其日后情难割舍,不如现在及时止损的好。于是无奈地笑了笑,“我今日是来找向娘子看诊的,校尉不要误会。” 南弦心道完了,看来亲事要被搅黄了。 褚巡面带遗憾地向她拱起了手,“叨扰向娘子了,那我这便回去了,娘子请留步。” 南弦道好,示意一旁早就惊呆的婢女,“替我送送贵客。” 婢女回过神来,忙向褚巡比了比手,“请客人随我来。” 南弦目送那身影走远,转身便给了卿上阳几下,气道:“你是和我有仇吗?好好的,跑来说这一大堆疯话!” 身上的铠甲被敲得嗡嗡作响,卿上阳说:“打我没关系,别把自己的手弄伤了。我今日正带队操练呢,得了消息便赶来,还好赶上了。”语气沾沾自喜,丝毫不觉得自己有问题。 南弦气恼地瞪着他,“你是怎么知道的?谁给你通风报信的?” 说起这个,卿上阳也觉得纳闷,他到门上的时候,传消息的人早走了,因此他也不知道。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来得及时,没有酿成不可挽回的后果,甚至为了恫吓她,煞有介事地说:“我在你府上安插了眼线,只要你有异动,立刻便会禀报我,明白了吧?” 南弦咬牙,“是谁,我非打他一顿不可。” “这个不能告诉你,告诉了还能有下回吗?”卿上阳嬉皮笑脸道,“我就是专断你好事的煞星,你别想背着我嫁给别人。刚才那书呆子有什么好的,眼睛那么小,长得还黑,哪里像我,双眼有神,肤白貌美。你不能因为咱俩认识得久了,就对我提不起兴致,做夫妻与做朋友不一样,不信等你嫁给我就知道了。” 结果这话说完,又被南弦踹了一脚。 她平时是个端庄美人,从来不动粗,但这卿上阳是异类,不能当正常人看待。 她气势汹汹道:“我不想知道,我也不想嫁给你。我拿你当阿兄,你却每日对我虎视眈眈,不怀好意。” 这么严重的指控,卿上阳一瞬伤心起来,“我就说你的心是石头做的,是不是哪一日我为你死了,你才会回心转意啊?” 南弦不爱听这种不吉利的话,转身道:“我不要你为我死,你就好好活着,找个厉害的娘子,每天捶你八百回吧。” 然后卿上阳便瘫倒在了圈椅里,哀嚎道:“不行了,我心口疼得死去活来,你要欺负死我了。” 这人从小就有轻微的心疾,这个南弦是知道的,但多年没有发作了,她以为早好了,可是随意一瞥,发现他脸色发青,这下真的吓着她了。 慌忙上前推搡他,“上阳,你怎么了?心疾发作了吗?” 他半合着眼皮,牙关紧闭,手却摸索着,拽过了南弦的腕子。 两根手指伸出来,他扣住她的脉搏,南弦不解,“你是糊涂了吗,应该我给你号脉才对。” 他摇摇头,“我要看你到底关不关心我。” 其实她是关心他的,此刻脉搏跳得奇快。他有点小欢喜,别看她总是很冷漠的样子,实则也有颗异常温柔的心啊。 但他脸色变了是事实,南弦不敢大意,放软了语气道:“你去榻上躺着吧,我让人取苏合香丸来。” 卿上阳说不,“我就想听你一句话,你说呀。” 到底要说什么?说答应嫁给他吗?南弦看着这张脸,很想再给他两下子,但又害怕真把他气死了,没有办法,只好折中道:“等我将来嫁不掉了,一定嫁给你,这样总可以了吧?” 他这才慢慢活过来,“说话算话?” 南弦点点头,“算话。” 这个承诺比吃苏合香丸强,他缓了缓,一炷香后又活蹦乱跳了,临要出门的时候还再三重申:“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要是反悔,我就刻个‘言而无信’的牌匾,挂在你家大门上。” 南弦和赶来打算主持正义的允慈耷拉着眉眼,看着他趾高气扬出了门,允慈说:“他要不是旧疾复发,我定拿扫把杵进他嘴里。” 南弦冥思苦想,“他是不是害怕发病了没人救他,这才死皮赖脸地缠着我?” 允慈“嘁”了声,“他就是无赖混账,仗病欺人。今日遇上个文人,他敢撒泼,来日阿姐找个厉害的王侯,看不吓死他!” 说起王侯,南弦就想起小冯翊王,立刻厌烦地摇摇头,把这可怕的念头甩开了。 第37章 你记得我受的每一分委屈,是吧? 对于神域来说, 这未尝不是个冒险的尝试。 借力打力成功了,但顺势也将卿上阳送到了南弦面前。看着那厚脸皮的家伙喜滋滋从向宅内出来,他又开始后悔, 到底这么做, 是对还是错?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皇后保的大媒虽然是搅合了,但这卿上阳是块狗皮膏药,粘上了更难扒掉。唯一的一点好,南弦对他没有意思, 自己在这窄小空间内, 尚有一点腾挪的余地。 慢慢舒口气, 褚巡解决了, 剩下便是卿上阳。从卿上阳本人下手,恐怕有难度,这人对南弦执着得很, 不然也不会扔下公务急急跑来阻止。既然此路不通,只好另想办法, 关于南弦的亲事,他不能直接出面, 但假他人之手从中作梗,尚且不是难事。 式乾殿内,皇后正照料圣上吃药。 “把腿动一下, 我瞧瞧。”皇后接过药碗,交给了一旁侍立的宫婢。 圣上依言挑了下脚尖,“先前只有平躺的时候, 才能做这个动作, 两脚若是悬着, 便又胀又痛,动都不能动。”说罢急于展示成果,起身道,“我走几步让你看看。” 边上的谒者来搀扶,他扬手掣开了,以前最难就是前两步,两只脚使上劲,便如万箭穿心一样。现在可以不用人扶了,自己可以自如地行动,边走边回头望皇后,“你看,看得出有什么症疾吗?” 皇后仔细端详,嗟叹着:“这向娘子真是了不得,几剂药下去,已经好利索了,一点看不出有哪里不妥。”一面问,“还疼吗?若是疼,千万别忍着。” 圣上道:“还有些胀痛,但比起先前来,不知好了多少,冬至那日完成大典,应当不成问题了。” 皇后连连说好,“向娘子有真才实学,待这痹症治好了,让她也为陛下调理身体吧!” 圣上以前不太愿意承认自己那方面力不从心,每回去后妃们宫中,就是硬着头皮,也要完成身为丈夫的责任。到现在想想,可能也是因为太医局治不好他,所以才固执己见不愿意多说。如今遇见一位能带来希望的医者,便不再讳疾忌医,让她调理调理也无妨。 圣上应下了,皇后满心喜悦,又让他好生休息,自己从殿内退了出来。 谒者丞奉命送她,到了廊子上,接过内侍手里的伞撑开,小心翼翼护持着,“殿下小心,雪天路滑,每日让人清扫好几回,不一会儿就又盖住了。” 皇后两手抄进暖兜里,慢悠悠下了台阶。待走得远了些才问:“陛下这两日可召见过海夫人?” 谒者丞说没有,“昨日海夫人来求见,陛下让臣以睡下了为由,把她打发回去了。” 皇后眯起眼,目光悠悠望向远处的夹道,“这个时候,海氏怕是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吧!陛下圣明烛照,在东府城还未彻底查明之际,怕是不会见她了。” 谒者丞说是,“陛下前阵子总为冬至祭天地一事苦恼,唯恐站久了,腿脚撑不住。如今向娘子妙手医治,卓见成效,陛下心里的石头放下了,这两日也开怀了不少。”说完顿了下,想了想复又道,“小人听说,殿下为向娘子保了大媒?” 人间直恁芬芳 第33节 皇后瞥了他一眼,“你怎么知道?” 谒者丞道:“向娘子说,陛下的痹症要用接骨木煎水热敷,那接骨木是未入流的民间草药,太医局的药房里没有,臣便派人去向娘子府上取,正好遇见褚博士登门拜访向娘子。后来卿校尉也来了,吵嚷了几句,褚博士便告辞了……”说罢一笑,“也不知出了什么事。” 皇后一听,心下便明白了,原来那传闻中厚脸皮的竹马,就是卿暨的儿子。之前听南弦说起,不过一笑而已,没当一回事,谁知褚巡奉她的命登门,那卿家小子竟敢搅局,皇后当即便不高兴了,哂道:“如今是没人将我放在眼里了,我与褚家人说媒,都有人敢登门作梗。” 谒者丞笑了笑,“都知道皇后殿下菩萨心肠,出了名的好脾气。不过料着那位卿家的郎君,并不知道褚博士是奉殿下之命拜访向娘子吧。” 不管他知不知道,好事已经被打断了,就是卿家那小子的不对。 皇后道:“褚巡是知礼守节的君子,不曾来向我告状,今日要不是你说起,我还不知他受了这样的委屈。”当即吩咐孙长御,“派个傅母去卿家,教教卿夫人,该如何管教儿子。” 孙长御呵腰道了声是。 谒者丞温存地开解,“殿下也别气恼,终归是没有缘分罢了,等日后有了合适的人选,再为褚博士保媒吧。” 但皇后的懿旨发出了,就要严格执行。孙长御派出了含章殿老资历的教习傅母,带着几名随侍宫人,傍晚时分赶到了卿府。 卿夫人一开始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慌乱之余客气招待,但那位傅母并不领情,她的态度代表了皇后的态度,严辞训斥卿夫人管教儿子不力,放任儿子胡作非为,把卿夫人吓得汗流浃背,跪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 好不容易将傅母送走,卿夫人气得七窍生烟,大声责问:“上阳回来了没有?” 听说刚到家,拿起戒尺直奔他的院子,卿上阳前脚脱下软甲,后脚就迎来了一顿好打。 又喊又躲,他只差没有蹦上床,“阿娘!哎呀,阿娘……亲娘……您要打死我吗!” 卿夫人直咬牙,“打死了倒好了,省得你日日闯祸,让我和你阿翁为你操碎了心。” 因为动静太大,终于引来了家主。卿暨很疼爱这个儿子,平时是舍不得打骂的,见妻子这样,实在闹不清其中原委,一边阻拦一边问究竟出了什么事。待卿夫人把前因后果说了,这下连他也按捺不住火气,接过戒尺,着着实实让这倒霉儿子长了一回记性。 “别人相亲,与你有什么相干,你跑去搅合什么!” 卿上阳抚着脸上两指宽的红痕,气道:“怎么不和我相干?我已经说了好多次了,要上向宅提亲,是你们总不松口,引得别人登门,你们还说我?” 卿暨火冒三丈,“父母不松口,你便自己想办法了?你如今真是有能耐,别以为长大了便不打你。” 卿上阳很不服气,“不让我学医,我听你们的,入左卫当值,当时不是说定了,我日后娶哪家的女郎,你们都不干涉吗。” 卿夫人道:“建康城中这么多的贵女,你为何一定要选她?换一个,就算是小门小户的女郎,我们也答应,只要能安生过日子就行。” 卿上阳实在想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这么固执,“其泠到底有什么不好?” 卿夫人说:“不是她不好,是咱们娶新妇,盼着新妇在家侍奉公婆,相夫教子。你去问问她,若是她愿意放弃行医,一生囿于后院,那咱们明日就登门下聘,绝不推诿。问题是你可能说动她?” 这个问题好像真的很难,但凡上有公婆的,一般都有这种要求,在长辈们看来,小夫妻过日子,讲究财米油盐就行了,但南弦是个有抱负的女郎,她能答应吗?他心里明白父母的要求,只是从来没有正视这个问题,因为他不敢向南弦提起,害怕刚张口,就被她赶出家门。 颓然坐进圈椅里,他垂下了脑袋。 卿暨看着儿子没出息的样子,又是生气又是心疼,转头吩咐家仆,“去找药来,给大郎敷上。”言罢又凶悍训斥,“往后褚家和向家的事你少管,如今向家女郎在宫中行走,这段姻缘不成还有下一段,你就给我死了这条心吧!” 老夫妇两个气哼哼地走了,卿上阳身边的小厮挨过来出主意,“郎君,要不和向娘子说说试试?” 卿上阳摇头,“你觉得她会喜欢我,喜欢到为我放弃行医吗?”他是很有自知之明的,抚着脸怅惘道,“她一心要传承她阿翁的衣钵,到现在已经做出些成绩来了,我要是这个时候去游说她,不被她打死才怪。到时候求亲失败,连朋友都做不成……算了,还是不要触这个霉头为好。” 他怯懦,有人却很勇敢。 自打弱冠那日起,到今天已经过了五六日,自己虽然一直关注着南弦,但没有交集总不是办法,时候长了,渐渐便疏远了。 今日是她进宫诊脉的日子,神域一早便在止车门外的榕树下等着她。远远看见一个身影从宫门上出来,他忙下车迎了上去。 南弦原本低头前行,忽然发现有人出现在前路,不由抬头望了一眼。一看之下竟是他,脸色顿时阴沉了三分,什么也没说,从他边上绕开了走,直往自己的马车方向去了。 神域受到冷落,有点难过,转身唤了她一声,“你以后都不理我了吗?” 南弦把药箱交给鹅儿,鹅儿迈着小碎步,将药箱放进了车舆内。回身再要赶去驾辕,被人一把拽开了,抬头一看,是小冯翊王身边的卫官,冷着脸道:“你没有眼力劲儿吗?没看见大王正与向娘子说话?” 鹅儿回不来,南弦便走不脱,心下虽然恼怒,但她是个有分寸的人,也常因抹不开面子被当成老好人。今日面对神域也是一样,她甚至还愿意好言好语和他说话,“大王言重了,你没有病,我也很忙,多日不见不是很寻常吗,怎么能说不理你呢。” 她自觉回答得很圆融,也不愿意站在冰天雪地里应付他,便登上了马车,隔着车门对他说:“劳驾,让我的家仆回来,我着急赶回家。” 神域没有应她,只道:“那日我不是存心冒犯你的,我是多喝了两杯,有些糊涂了。” 南弦道:“我也知道你那日心情低落,并不怪罪你。” 嘴上这么说,心里真的不生气吗?有些话,非得挑破不可,神域道:“那句‘一口一个阿姐’,只是顺着你的话头说下去,没有其他意思,真的。” 南弦顿时有些难堪,事后她也问过自己,是自己小心眼吗,其实不是,如果这样都不生气,除非她的心有笸箩那么大。不过那句话的歧义,是自己理解出来的,若照着话赶话的情况,好像真的没有那层意思,但放在当时的情境下,又好像很有那层意思…… 哎呀,反正烦恼得很,她也不想再纠缠了,便道:“没有就没有吧,我也不曾说有啊,大王不必这种天气里,跑来与我解释这些。” 他眼巴巴地望着垂落的门帘,语气哀致,“我怕耽误得久了,彼此间的嫌隙越来越大,日后就算想解释也开不了口了。” 车舆内的人不说话,也不知在想些什么。雪继续下着,落在他的肩头,那鹤纹的金丝线挑住了蓬松的雪片,很快连头发上也落满了。 他神情沮丧,轻声地,仿佛哀求一般说:“南弦,我很珍惜与你的这场相识,那次我中了蕈毒九死一生,就像阔别阳世几百年似的,睁开眼,第一眼看见的是你,对我来说你是救命恩人,更是心里最重要的依托。我一直小心翼翼维护你我之间的情义,生怕哪里得罪你,惹你不高兴,结果那日我多喝了两杯鲁莽了,果然让你不再理睬我了……早知如此,我就不该邀你来,一个人借酒浇愁算了,也不会如此不知轻重,伤害了你。” 南弦被他这么一剖白,倒有些动容,他现在自恃长大,处处要显出大人的做派,其实内心还是孤寂的。他说睁眼看见的是她,是不是就像小羊崽子,落地见到谁就把谁当成阿娘,想必病得浑浑噩噩后乍然苏醒,他也是这样吧。 他孤苦伶仃一个人,自己再和他置气,好像有点过意不去。况且这么小的一桩事,自己大动干戈地生了好几日气,到后来气已经消了,就不要耿耿于怀了。 挑起窗上的帘子看了眼,他还站在风雪里,她到底软了心肠,“你怎么不打伞?” 他说来不及,“我在这里等了两个时辰,看见你出来,就忙着来见你,忘了打伞了。” 所以苦肉计总是很有效果,南弦说算了,“我不生你的气了,你回去吧。” 可他没有挪步,“我想再与你说几句话。” 南弦没办法,这样雪天,宫门外没遮没挡的,总不能让他一直站在雪地里吧!况且自己行走宫中,大概因为心虚的缘故,还是很忌惮别人看见他们有联系的,趁着四下无人,只好妥协了,“你上来吧。” 往边上让了让,给他让出个位置,他上车前怕斗篷上的积雪弄湿了车舆,特地解下反着包裹起来,放在了角落里。 小小的空间,两个人并肩而坐,他抬手拍拍头上的雪沫子,露出一个腼腆的笑,“你的马车,比我的还暖和些。” 南弦心道是啊,你的王侯座驾宽敞,冬天空旷,夏天一定很凉爽。当然这些无用的话,说来也是浪费口舌,便问:“你不是有话说吗?想与我说什么?” 结果他伸手扣上了车门,“让我的家仆来赶车吧,咱们边走边说。” 他的家仆是自己人,说话不用提防,南弦没有反对,点了点头。 马车慢慢动起来,他偏头道:“谒者丞与我说了,那个方子,你已经给陛下用上了。” 南弦“嗯”了声,“我本想辨证施治,再观察一段时间的,但陛下说要祭天地,亟需见成效,我没有办法,只好用了这个方子。” 他抚着膝头,心满意足,“原本就是好方子,陛下用后也有效,不是两全其美吗。” 南弦没应声,这小狐狸一步步算得那么透彻,两全其美,仅仅是对他来说。 神域见她没什么反应,便又换了个话题,娓娓告诉她:“朝中近来有事发生,陛下已经下令严查中都侯了,这两日我正为这件事奔忙。” 南弦讶然,“中都侯,就是那次当街捶打王府家仆的人吗?” 神域唇角浮起了笑,“你还记得?你记得我受的每一分委屈,是吧?” 南弦不由悻悻,暗道谁让你身份特殊呢。两家上一辈有交情,这一辈既然还走动,总归比对陌生人更上心。 自作多情没有得到回应,他也不气馁,仍旧自言自语倾诉着:“这次是一次绝佳的机会,我不能错过。那日东府城放得漫天烟火,陛下已经很不高兴了,朝堂上只要再加把劲,不愁不能将他拉下马。” 他是把她当成知己,才把这么重要的事告诉她,南弦不懂朝堂上那些勾心斗角,但这位中都侯的存在是大威胁,这点她是知道的。 “你说过,暂且忍他,等将来翻身了,就将他踩在脚下,我是照着你的意思办呢,可是做得很好啊?”他邀功请赏般,满怀希冀地望着她。 南弦对他的话表示怀疑,果真是照着她的意思办吗?不是他原本计划中的一环吗? 也罢,人家捧你,你就接着吧。她颔首道:“他若善待你,你就该把他当成至亲,他若是为难你,那你何须客气,政斗本来就是你死我活。” 他听得发笑,“你还知道这些?” 南弦瞥了他一眼,“在你心里,我什么都不知道吗?” 他被呛了,讪讪摸了摸鼻子,“我今日留在贵府上用饭吧。” 自己邀请自己,真是个古怪的人。南弦不好拒绝,含糊道:“我们吃得家常,恐怕不合大王的胃口。” 他听后眼眸一黯,“你不唤我小郎君,改唤我大王了,我觉得彼此之间越来越疏远了。” 南弦干笑了下,“一个称呼而已,不要放在心上。” 他被回了个倒噎气,神情无奈,她也不再理会他了,他百无聊赖,打帘朝外张望,喃喃道:“今日回去,不会有病患正等着吧!” 结果真被他说中了。 来人是少府少监家娘子,上回治了脏躁症,病情很有起色,对南弦十分信任,就带着家中老夫人常来治眼睛。 海家老夫人是因为哭得多了,眼内云翳遮瞳,双眼逐渐失明了,但用了几服药,定期来做针灸,已经好了很多,至少不会一丈之内人畜不分了。 今日又是针灸的日子,她们不怕等,一早在南弦的诊室里候着。见南弦与一位年轻郎君一起进门,少监娘子站起来,认了又认道:“恕我冒昧,这位可是小冯翊王?” 第38章 阿姐与他在一起吧. 神域回身望了眼, 嘴里应着正是,不解地拿眼神询问南弦。 南弦“哦”了声,“这二位是海贵嫔家贵戚。” 也没等南弦仔细介绍, 少监娘子便迫不及待地向神域行了礼道:“我们是潮沟海家的人, 这位是我家老夫人, 我是海贵嫔长嫂。我们家主与海贵嫔不是一母所生,因早前为袭爵的事生了些龃龉,因此算不得多亲近。”说罢小心翼翼看神域脸色,“不知我家的事, 大王可曾听说过?” 神域笑了笑, “略有耳闻。今日夫人是带着老夫人来看诊的吗?老夫人的眼睛怎么了?” 坐在一旁的海老夫人长叹了一声, “家门不幸, 我这双眼睛,是生生哭瞎的。”一面抬手撼了下儿媳,“今日难得遇见大王, 你将咱们家的事,细细说与大王听。这建康城中, 已经没有能为我们做主的人了,如今只有托赖大王, 为我们主持公道吧。” 海家人是聪明人,深知道小冯翊王虽然与中都侯一样都姓神,但他们之间不对付, 通常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小冯翊王若是想扳倒中都侯,海家或许能出一分力。 南弦见状, 将室内侍立的人都遣了出去, 自己引老夫人到窗前坐下, 趁他们说话的间隙,为老夫人施针。 少监娘子还未开口,便先哭了,把一肚子的委屈伴着泪水一番倾吐,神域仔细听完了,也深觉怅然,“陛下依着海夫人的意思行事,确实是不妥。” 少监娘子见状忙道:“我们不敢议论陛下的不是,只恨海贵嫔得势猖狂,她巧言令色蒙蔽了陛下,陛下随口的一道旨意,落在我们头上,如晴天霹雳一般。我们嫡长丢了祖辈的爵位,在建康城中哪里抬得起头来,人活一口气,大王说可是吗?” 神域颔首,“夫人说得很是。陛下颁布旨意的时候,我刚回朝不久,当时也弄不清贵府上与海贵嫔的关系,只道新任的定远侯,就是海家嫡长。” 少监娘子叹了口气,“什么嫡长,海贵嫔仗着陛下的势,就算是庶出,也把自己硬生生粉饰成了嫡出,我们与谁去说理呢。这大半年来,我们老夫人为这件事日日忧心,早年富贵尊荣的侯夫人,如今反倒什么都不是了,搁在谁身上,能咽得下这口气?”说完略顿了下,试探道,“大王,那日我家家主散朝回来,说起朝中正侦办中都侯一事,不知如今侦办得怎么样了?” 神域道:“陛下令御史大夫与校事府承办,进展如何,我不得而知啊。” 但少监娘子并不放弃,哀声道:“我家之所以被庶出踩在脚下,不单是因海贵嫔仗陛下的势,更是因中都侯为虎作伥。她们姐儿俩,一个在宫内,一个在城内,诚如螃蟹一般横着走,也没人敢吭一声。早前大王还不曾回京,那中都侯自恃养了三个儿子,仿佛江山尽在他手,我们是断乎得罪不起的。如今朝廷既然侦办他,大王,我们是海家的人,知道的内情自然也比外人多,若徐御史或校事府有需要,我们愿意站出来指证,不为旁的,就为这人世间的正道,为先君与老夫人,讨一个公道。” 人家说得情真意切,要是再不答应,岂不是很不近人情吗。 神域道:“听了夫人的话,我也明白夫人心中的苦闷,你放心,但凡我能帮上忙的,一定不会袖手旁观。不过我与徐御史之间……不是太相熟,就算我愿意出面,恐怕徐御史也不会将我放在眼里。” 如此一说,少监娘子怔愣了下,忽然反应过来,前阵子那徐珺刚弹劾过吴文成王,还领命将小冯翊王的养父鞭了尸,这么深的仇恨,自己怎么弄忘了呢! 不过问题不算大,要办成一件事,总得是双赢的局面,单单只是一方受益,人家凭什么要帮你? 人间直恁芬芳 第34节 自己是女流之辈,说些家常的琐事尚可以,若是抬升到朝政大局,就不能胡乱置喙了,遂退了一步道:“我今日这番话,确实冒昧得很,我们深居内宅,一点浅见,让大王见笑了。这样,若大王得空,我让家主设一酒局,再与大王深谈,大王以为如何?” 她眼巴巴地等着对方首肯,见那年轻王爵终于点头应下了,顿时松了口气。没想到今日一行,居然还有这样的收获,平时正愁攀不上小冯翊王这条线,毕竟圣上不查中都侯,谁也对他无从下手。现在好时机出现了,只要众人联手,就能将神钺拉下马。中都侯一垮,海贵嫔就没有了指望,再也别想让他的外甥当太子了。即便自家的爵位拿不回来,看他们庶出的一派吃瘪落魄,她就高兴。 这里说妥了,太夫人的针灸也做完了,少监娘子搀扶婆母起身,再三向神域和南弦道了谢,这才告辞出门。 神域对插着袖子,望着那对隐入风雪里的婆媳,慢慢眯起了眼。 南弦收起针包,随口道:“今日你非要来我家吃饭,就是为了创造时机,遇见海家婆媳吧?” 又被看出来了吗?他发现好像很多事都瞒不过她的眼睛,便讪讪摸了摸鼻子,“主要还是为向你致歉,遇见海家人,不过是意外之喜罢了。” 那厢允慈听说小冯翊王来了,立刻欢天喜地来迎接,进门笑着说:“阿兄今日有口福,我们买了驴肉,正做暖寒花酿驴蒸呢。” 允慈是个开朗大气的姑娘,自打上回让南弦为她说合不成后,这条心事便彻底断绝掉了,见了神域也没什么尴尬,心甘情愿充当起了小阿妹。 神域顺着她的话,很是庆幸自己的好运气,又道:“我怕家里菜不够,让酒楼送了席面来,原来是多虑了。” 允慈说很好,“就请阿兄品鉴一下,我们的家常菜与酒楼有什么不同吧。”又请他稍坐,自己上花厅里布置去了。 没有外人,各自也闲了下来,神域漫不经心道:“向识谙应当过了豫州了,年前一定能入川蜀。” 南弦望向外面漫天的飞雪,喃喃道:“这么冷的天气,也不知路上顺利不顺利。” “川蜀比建康气候温和,我们这里冰雪湿冷,他朝着西面走,说不定越走越暖和。”他稍加宽慰两句,见缝插针又是诸多感慨,“朝廷总派遣他离京治疫,青春都耽搁了,等过年,他就二十四了吧?” 南弦如允慈一样,心里不再有牵挂,谈起这个话题也不觉得有什么不自在。伸指揩了下笔筒口沿薄薄的细尘,曼应着:“朝廷有差遣,自然要以公务为先。我阿翁说过,男子晚些成婚也没什么,心性沉淀了有好处,婚后不至于心浮气躁。” 说起这个,就必须谈及皇后做媒的事了,他坐在圈椅里,笑道:“我前两日听说,皇后殿下又为你牵线搭桥了?相看得怎么样?” 南弦涩然眨了眨眼睛,“相看得挺好,我觉得那位郎君很是不错,但中途杀出了卿上阳,他一通搅合,把人家吓跑了。” 神域脸上笑容不减,暗里却腹诽起来,那位褚博士,他远远看了一眼,很是寻常的男子,个头不高,眉眼也不俊朗,他以为以她的眼光,肯定是看不上的,结果现在听她说不错,他忽然觉得她的品味是不是出了问题。向识谙也好,自己也好,就连那个卿上阳都比褚巡强出百倍,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居然喜欢那一款? “就是没缘分吧,既然无缘,就不要强求。”他咽下酸涩道,“不过这卿上阳也是,冒冒失失闯出来,未免太没有风度了。” 南弦叹了口气,“认识他这么多年,早就习惯了,这人要是什么时候有风度,那就不是他了。” 神域很好奇,“你不生他的气吗?” 南弦摇了摇头,“生什么气,就像你说的,没有缘分就不要强求,我的正缘不在褚博士身上吧。” 她对卿上阳的迁就,让神域大觉不快,“那卿上阳以什么身份来捣乱?他与你不过是寻常朋友罢了。” 唉,反正就是自封的竹马,管得还很宽。南弦苦恼道:“认识得久了,他便有了道行,要什么身份?自作多情一番就行了。” 神域沉默下来,良久才问:“你可喜欢他?不会因为他的纠缠不休,最后接纳他吧?” 南弦心里没有弯弯绕,淡然道:“不喜欢也要先敷衍着,这人自小有心疾,要是气得过劲儿了,说不定会被气死的。” 所以她真是善良得过分,求婚不成便被气死的,世上恐怕还没有吧!不过她说不喜欢,自己就放心了,其实在他心里,始终只将向识谙视作对手,那个卿上阳虚张声势,从来不足为惧。 他沉默下来,坐在圈椅里,沉静地望着外面纷扬的大雪,那利落束起的头发鬓角分明,她才发现与垂发时候真的不一样了。 他的侧脸很完美,深邃的眼眸,高挺的鼻梁,身侧的香几上插着一支梅花,愈发将他映衬得美玉一样。如果没有遇到那么多的坎坷,没有那么深的城府,他应当有很完满的人生,但现在形势所迫,他身处泥沼,要想活着,就得挣扎向上。 南弦暗暗叹息,倒了杯香饮递过去,“你与那位燕娘子,相处得怎么样?” 提起燕呢喃,神域才回了回神,“我与她不常相见,只有那日弱冠礼,她跟着大长公主来观了一回礼。这样也好,让外人看着还有联系,宫中也不会逼得那么紧。原本大长公主说合那日,我就想回绝的,但我又想与上都军指挥和广陵郡公建立交情,所以这件事就含糊着了。” “那燕娘子知不知情?”南弦问,“她知道你志不在她,在她的阿翁和舅舅吗?” 又是一针见血,让神域难堪,“这个还真未与她说明,我结交她的父亲和舅舅,那是我自己的事,从来不要她在其中拉拢张罗。” 这也罢,不利用人家女郎就是好的。 但是不得不说,两个人谈起各自不怎么成功的亲事,难免有种淡淡的尴尬萦绕。好在允慈适时出现,热络地招呼着,“阿兄,阿姐,席面已经准备好了,快来用饭,时候长了就凉了。” 于是大家挪到花厅里去,厅中燃着炭盆,外面落雪纷纷,别有一种闲适惬意的气氛。 一餐饭吃得很愉悦,席上谈笑风生,把先前的别扭冲散了。饭后有精致的茶点和香饮子,神域问允慈:“这些都是阿妹准备的吗?” 允慈骄傲地挺了挺胸,说是,“我最爱摆弄这些糕点果子,以后阿兄要是想吃甜食了,就上我们家来,我做与阿兄吃。” 神域由衷地赞叹:“阿姐深研医道,阿妹擅做膳食,日后也不知什么人有福气,能得阿妹这样的好女郎。” 允慈心无挂碍,坦坦荡荡,“阿兄本来有这福气,是你自己放弃了,如今看看,可惜不可惜?” 神域怅然若失,“果真可惜得很。” 彼此都知道是开玩笑,调侃两句,心倒是更贴近了。 看看案上更漏,他起身说要回去了,南弦姐妹俩送他到门上,临要出门时,他对南弦说:“愿你不受人要挟,不因那人有什么心疾而刻意迁就他。终身大事非同儿戏……”说着对允慈笑了笑,“阿妹也要护持着阿姐啊。” 允慈一听就明白,爽朗地应了声好,目送他登上车辇,慢慢往巷口去了。 “这小冯翊王有好教养。”他走后,允慈对南弦说,“他用饭的时候我留意观察,连夹菜都彬彬有礼,这样好的男子,配了人家真可惜。阿姐,我看他对你有意思,莫如阿姐与他在一起吧。” 南弦心头一跳,“你胡说什么。” “真的。”允慈笑嘻嘻道,“一个人喜欢不喜欢另一个人,凭眼神就能看出来。我知道小冯翊王喜欢阿姐,只是阿姐不肯回应他罢了。” 南弦气这丫头整天发癫,抬手拍打了她一下,“你整日脑子里就想这些?” 允慈扭身闪开了,笑着说:“阿姐,你果真与他好了,我也不生气,只要阿姐高兴就好。” 她笑着跑开了,南弦叹了口气,才发觉自己颧骨上热起来,也不知是不是刚才喝酒闹的。 *** 向宅中岁月静好,外面的世界却是暗潮汹涌,风波不断。 半个月的侦办,徐珺从之前的深入微毫,忽然转变了风向,办事分明留了后手,不将东府城往死里查了。正经朝堂的官员都有几分傲气,像校事府那种酷吏衙门,他们是不屑与之为伍的,因此大多时候徐珺都是绕开了屠骥办事,少个人插手,也避免节外生枝。 但越是这样,越如了屠骥的意,他向尚书省禀报,说中都侯一案,自己被摒除在外,徐御史提审人证从来不知会校事府,都是自己一人决断。奏请陛下,容校事府有办案的权利,与徐御史各行其道,各自收罗证据。 很快,圣上的旨意下达了,准。有皇命再手,事情就好办了。 世上没有哪个人是一尘不染,经得起盘查的,校事府最大的本事就是严刑拷打,从人证口中套出实话。那些无关紧要的人,譬如徐府中办事的家仆,来个杀鸡儆猴,就能吓出不少蛛丝马迹。等到证据成链时,再把徐珺的儿子逮进校事府,校事府内多的是高手,给一块豆腐施杖刑,能确保豆腐表面完好内里稀碎,仅凭这一招,就让两个大孝子将父亲早年与中都侯的来往,交代得一清二楚了。 因徐珺是三朝元老,请进校事府是不能够了,儿子失踪两日,也让这老匹夫察觉了事态的严重,率先在朝堂上呈禀,说家人受胁迫,不知所踪了。 这回出面弹劾的,依旧是侍御史,他将手上的供状呈敬上去,不骄不躁地将御史大夫每年与东府城的来往当朝宣读,最后道:“陛下垂治四海,洞悉微毫,想来当时指派徐御史侦查此案,就是为了考验徐御史吧!臣很好奇,校事府罗列的东府城罪状,为何徐御史的奏疏上一条都没有,果真不是徐御史网开一面吗?或是御史有什么把柄落在了中都侯手上……”侍御史“哎呀”一声,如梦初醒般看向徐珺,“臣想起来了,徐御史当初曾经答应中都侯,向陛下举荐后嗣人选,这可是徐御史的两个儿子亲口指认的啊。” 然后朝堂上充斥起了徐珺愤怒的咆哮,“你们沆瀣一气,欲图栽赃老臣!我那两个儿子落入了校事府,校事府是何等臭名昭著的地方,满朝文武谁人不知?他们用尽手段,屈打成招,要什么样的供状不能得到?陛下……”他放下笏板,深深叩首下去,一字一顿道,“臣入朝为官四十载,侍奉睦宗,侍奉先帝,如今又侍奉陛下,从来不敢徇私,如今竟被逼迫至此,请陛下为老臣做主。” 但圣上垂眼看着手里的证词,每一桩都有对应的年份,有些甚至是他能回想起的。这徐珺一心只为睦宗的江山考虑,他是知道的,当年皇伯魏王是睦宗堂弟,广平王是睦宗堂兄,因为睦宗的选择,才让这两支有了亲疏之分,但从根本上来说,他们都不是嫡系。所以皇伯魏王这支做了两代皇帝,两代之后让广平王一脉过过瘾,徐珺也觉得未尝不可吧! 只不过这罪名很大,四十余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草草定夺了,唯恐会寒了满朝文武的心。圣上深思后下旨:“着令侍御史再查,朕要确凿的证据。” 因此朝堂上并未有最终的结果,但所有人都知道,东府城从上到下,已经摇摇欲坠了。 消息当然很快就传进了后宫,圣上刚回到式乾殿,便见拆了簪环的海夫人哭着从外面跑进来,一下子跪倒在他榻前,声泪俱下地哭诉着:“是有人妒羡妾得圣宠,有意要斩断妾的双臂。陛下知道的,妾在家受尽欺凌,母亲过世后便与阿弟阿妹相依为命。现在好不容易,一家人因陛下抬爱活得有个人样了,他们便容不得我们姐妹,一心罗织罪名,想置我们于死地。” 陛下祭天当日受了风寒,一场大典虽然坚持下来,但第二日脚踝比以前肿得更厉害,经过女医调理,到现在刚消退了一点,心里本来就有些烦躁,不想朝堂上的麻烦又延续到了后宫,实在让人不消停。 但这海氏是自己平常宠爱的女人,至少外面的事,不曾让圣上迁怒到她,便垂手拽了下,“起来说话。” 海夫人抽抽搭搭站起身,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她知道,陛下还是吃她这套的。 正想开口说话,皇后从外面进来,破天荒地为海夫人说起话来,“校事府办事,手段何其阴狠,我料其中未必没有隐情,还是彻查一番为好。中都侯是陛下族弟,侯夫人是海贵嫔亲妹,如此亲厚的关系,怎么能听外人调唆,匆忙定罪呢。” 海夫人愕着两眼,她本以为皇后是来落井下石的,没想到竟是料错了。皇后这样说,她忙顺势点头,“殿下的话,正是妾心中所想。” 皇后在圣上身边坐下,好言安抚着:“依我说,里头大有文章,就是有人容不下中都侯父子,刻意构陷栽赃。” 圣上转头看皇后,觉得她今日一定是吃错了药,性情大变了,明明那晚的烟火让她心烦意乱,发了好大的脾气,怎么今日又改了口风? 皇后打量了海夫人一眼,和煦道:“你又不曾犯错,做什么脱了簪环,让人看笑话。” 海夫人嗫嚅了下,垂首道是。 皇后又软语对圣上道:“这回的事,不过是立储的前战,我看将来麻烦少不了。这两日我想了又想,不是说侯夫人生产时有诸多异象吗,什么日月入怀,遍体霞光……或者他家三郎果真是天选的皇嗣也未可知。”皇后一面说,一面调转视线望向海夫人,“莫如把那孩子接进来吧,如此既可救中都侯于危难,陛下后继也有人了,海贵嫔,你觉得怎么样?” 【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父子君臣。 天底下, 大概再也没有比这海氏更无脑的人了。 她一听,正中下怀,忙道:“皇后殿下说得是, 将孩子接进来, 让皇后殿下抚养也可。” 圣上脸色很不好看, 她也不曾看出来,自顾自哭诉着:“陛下,您不是最疼妾了吗,怎么能看着那些人欺负妾呢!上年宰执们将小冯翊王迎接回京, 本就是唯恐天下不乱, 那小冯翊王是吴文成王的遗腹子, 怎么能和陛下一条心!倒是中都侯, 他也是神家的人,他的夫人是我嫡亲的妹妹,三个孩子是现成的, 陛下又何必舍近求远,等那个小冯翊王成婚生子。莫如先看过孩子, 从中挑选一个,早日养在永福省, 与外面断绝了联系,还愁他不与陛下亲吗。” 圣上的脸色更阴沉了,终于看出了皇后的意思, 就是要引这蠢女人上套。 圣上平时嘴上不说,但很是排斥广平王一脉承继帝位。不管小冯翊王靠不靠得住,他宁愿将来从其他旁支中挑选, 也不能容忍中都侯的处心积虑。 海夫人絮絮叨叨, 说着自以为对自己有利的话, 结果被圣上一声断喝,吓得向后一仰。 “你放肆!”圣上连痛都忘了,站起身道,“立储一事,岂是你这等后宫嫔御能干涉的!来人,将她拖回洪训殿,没有朕的昭命,不许她踏出殿门半步!” 谒者丞得令,很快挥手叫来了人,一左一右架住,将海夫人拖了出去。 海夫人叫屈不断,声音渐拖渐远,圣上这才瞥了皇后一眼,“这下你可痛快了?” 皇后笑了笑,“我有什么痛快的,不过不想让后宫之人,扰乱陛下视听罢了。” 圣上叹息着,扶住了额头,“朝中一团乱麻,这个攀咬那个,如今连徐珺都被牵扯进去了。” 皇后道:“徐珺会牵扯其中,不是早就能预见吗。他效忠的是睦宗的江山,不是陛下的江山,今日能为陛下所用,不过是权宜之计,他的骨子里,难道就没有他自己的小算盘,不为后世子孙考虑吗?校事府盯上他,可说是无风不起浪,既然两个衙门领命侦办中都侯一案,为什么他要将校事府摒除在外,且向陛下提交的所谓罪状也都是避重就轻,恐怕是受了中都侯胁迫,不敢往深处查吧!” 圣上重新坐回坐榻上,顺势一倒,嘴里逸出一串长吟,“你懂什么……” “我不懂?”皇后凉笑了一声,“我怕是比你们男子看得还要透彻。中都侯有今日的野心,不正是陛下助长的吗?过于抬举海氏一门,连带着东府城也受益,在建康城中呼风唤雨,谁不猜测,将来立储要在他的儿子中挑选?只是后来宰执们挖出了先吴王遗腹子,这下打乱了他们的好计划,若是真到了无人可选的时候,你果真不考虑他的三个儿子?” 圣上被她说得恼火,想反驳,却又无从反驳,气得转过身背对着她,不再与她说话了。 皇后也不理会,在一旁坐了下来,“若中都侯的儿子过继给咱们,我同你说,他要的可不是区区一个‘皇伯’的封号,你可想清楚了。” 圣上岂能不知道神钺的野心,暗里早就打定了主意,这朝纲得拨乱反正,一个还未成婚的小冯翊王,尚且不能构成什么威胁,有了三个儿子的中都侯,才是心腹大患。 皇后再接再厉,掰过他的身子道:“你想想,若有朝一日你有个三长两短,谁离皇位最近?宰执们无后嗣可选,是不是只能在这三子之中择其一?到时候可真应了那些荒唐的异象了,史书上更要夸大宣扬,那是天定的人选,黄口小儿,皇位便会坐得稳稳当当。” 话虽不好听,但说的未尝不是事实。 圣上扬手把她隔开了,气咻咻道:“要不是看在我们是结发夫妻的份上,我非定你个犯上的罪过不可!你盼着我有什么三长两短?” 皇后啧了一声,“我不就是打个比方吗。” 圣上冷哼,“到时候你就是太后,朝政由你把控。” “不对,我是女流,自问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到时候中都侯才是把持朝政的一把手,他要做摄政王,我也只能答应。” 人间直恁芬芳 第35节 女人是善于描绘未来的,把一切都安排得明明白白,惊出了圣上一身冷汗。 圣上带着仓惶的眼神望向她,“烟儿,你说将来的神域,会不会也如中都侯一样?” 皇后想了想道:“小冯翊王的性情,不像中都侯那样狂悖,毕竟年纪尚小,明明可以利用王朝渊做出一番文章来,结果他只是处置了王朝渊,不曾将事态扩大。退一万步,就算他也这样的人,咱们手里捏着孩子,量他不敢造次。”说罢上下打量圣上,“让向娘子给你好好调理,再活个三十年不成问题。三十年后任他江山换代,日月颠倒,你不也管不着了吗……活着才重要。” 所以皇后真是醍醐灌顶,说得人心服口服,也更坚定了他除掉中都侯的决心。 *** 侍御史谈万京不像徐珺,他很愿意与校事府联手。毕竟这顶头上司打从他一入职起就诸多刁难,所以推翻压在头上的大山,是他一心追求的。 从校事府大牢里出来,那股恶臭在在鼻腔里盘桓,他抬手扇了扇,对屠骥道:“能问的都问出来了,这回徐珺那老匹夫是逃不掉了。” 屠骥将手里厚厚的供状交给他,笑道:“明日朝堂上见真章吧。”顿了顿又道,“中都侯的案子,这两日有了新人证,明日可以带上朝堂,当面向陛下指证。” 谈万京有些意外,“能找的人证都已经盘问清楚了,如何还要带上朝堂?监察好手段,看来我还有失察之处啊。” 屠骥笑了笑,“侍御抬举卑职了,卑职也早已挖地三尺寻无可寻,这人证,不是我找来的。”说着压下嗓门,左右望了眼,这才道,“是小冯翊王机缘巧合碰上,人家求他伸冤,他便把人推举给了我。” 谈万京明白过来,追问:“是什么人?和中都侯的案子有牵扯吗?” 屠骥说有,“这样的证人,一个顶十个。待用过了晚饭,卑职带你去见一见人,见过了,侍御便知道了。” 如此这般安排好,到了第二日,更加信心十足。 当然,叫屈是免不了的,徐珺也好,中都侯也好,一个将睦宗搬出来,一个拿骨肉亲情说事,说得声泪俱下,感情极尽渲染。 可正当他们喊冤的时候,少府少监海寄江站了出来,手执笏板长揖下去,“臣深受皇恩,不敢徇私。中都侯夫人生产时,家母与内子都在场,当日发生的种种都是她们亲历,请陛下准许,容家母与内子入朝陈情。” 这下热闹了,中都侯夫人两年前生第三子的时候,还没发生夺爵的事,两家来往尚且如常。那时老定远侯夫人是嫡母,少监娘子是长嫂,中都侯夫人生孩子,必定都在场,没有人比她们更知道当天发生了什么。 至于风水轮流转,到今日反目成仇人家咬你一口,那也是你平时不修德行,不能作为人证不成立的借口。 圣上发了话,宣见海家老夫人与少监娘子。少监娘子搀着婆母登上朝堂,海家老夫人还是一身侯夫人的诰命冠服,原本属于她的国夫人头衔,已经转赐给了老定远侯的妾侍,对与圣上来说,无疑是一场无声的嘲讽。 海家婆媳在堂上跪了下来,海老夫人娓娓说起中都侯夫人产子当日的情景,“起先一切都很平常,但孩子落地抱出来之后,有两个婆子搬了一口大锅进来,锅里不知放了什么物件,拿火一点,便满院子白光。前后算一算,烧了得有一炷香时候,白光冲天,东府城外都能看见。老妪起先还有些害怕,可院内的婆子却笑着安慰,说不要紧,不过杀一杀蚊蝇罢了。后来将孩子安顿好,我们也用了饭,将要回去时,中都侯夫人将我们请进屋内,拐弯抹角说了许多话,意思就是今日所见种种,不要与外人说起。我们是本分人,当时并不知道他们这么做的用意,后来听市井中宣扬起来,才明白一切都是安排好的。但兹事体大,实在不敢议论,这件事便烂在肚子里,一直到今日。” 中都侯听罢,愤懑咆哮起来,“一派胡言!这么要紧的事,为何要当着你们的面来做?这本就说不通,请陛下明鉴。” 少监娘子反唇相讥,“我们是巴陵人,巴陵有个老规矩,孩子落地必要大母接手,才能无病无灾平安长大。你们既要求平安,又要求富贵,于是便让我们入了内院。要说一派胡言,何至于呢,我们是至亲无尽的骨肉啊,原本就是一家子,站出来指证你们,于我们有什么好处?我们只是不愿意助纣为虐,不愿帮着你们蒙蔽陛下,若这也有错,那就请陛下定我们罪吧。” 中都侯听完直瞪眼,那些知道内情的官员们则暗中讥笑不止。 是啊,本来就是至亲的一家人,人家绝口不提与你们有嫌隙,那么提供的证词就比一般人更可信。 中都侯不屈服,高声道:“他们是串通好的,因陛下赐爵海平江,长房丢了爵位,才对我们怀恨在心……” 但这话很不合时宜,一直作壁上观的神域这时才开口,沉声道:“中都侯慎言,陛下赐爵,与你们弄虚作假有什么相干?难道你还要将陛下牵扯其中吗?” 中都侯顿时愣住了,怀恨的目光死死盯住神域,直起身指向他,“是你,一定是你背后推波助澜,支使那些人为你排除异己,为你扫清前路!” 神域脸上淡淡地,没有与他辩驳,只是抱着笏板,调开了视线。 “够了!”上首的圣上一声断喝,喝完,精神也颓唐下来,叹道,“别再攀咬了,长久以来你们的所作所为,朕难道果真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吗?朕是顾念亲情,不愿意伤及武陵公,才将你们的胆子养得如此大,看来是朕错了。既如此,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先将中都侯押入大牢,请三省合议后,再行定罪。”说罢调转目光望向徐珺,“徐老,你是三朝老臣,朕本以为你一心为公,没想到竟也藏了这么多的私利。” 徐珺跪在地上,颤声道:“陛下,老臣是冤枉的……” 但话还没说完,就被圣上抬手阻止了,“事到临头,个个都喊冤,莫非那些罗列的罪证都是假的吗?朕知道你思念儿子,你的两个儿子都在校事府,你同去吧,也免了你惦念骨肉的痛苦。” 徐珺闻言,几乎昏死过去,那校事府是什么地方,一旦进去,怕是比死还难受。 总之这件事就这样了结了,中都侯革除了官职和爵位,广平王一脉世代居住的东府城也拆了围墙,家中男女充作官奴官婢,这偌大的一摊家业,说散就散了。 对于中都侯,神域的恨并不深,不过就是小小欺凌,他也没有放在心上,他所在乎的,只有当年死咬先吴王不放的徐珺。 那日午后,他进了校事府,迈进暗无天日的牢房。天气很冷,牢里又阴寒,连条棉被都没有,徐珺那把老骨头蜷缩在角落里,仿佛那样就能抵御严寒。 一个身影出现在栅栏外,背后的火光将人影拉得老长。人影投射在他面前,站住不动了,徐珺迟迟抬起眼,看见小冯翊王,心便往下沉了几分。 “徐老,这里很冷吧?”他似笑非笑道,“但再冷,没有墓室冷,我的两位阿翁躺在棺椁里,都是拜徐老所赐。当年你如此威风,可是从未想过自己会有今日啊?” 徐珺的面皮抽了抽,仍是很有骨气,冲他冷冷哼了一声,“我棋差一着,着了你的算计,是我技不如人。” 神域没有与他计较谁的手段高,只道:“我心里一直有个疑问,想向徐老讨教。二十年前,先君果真有反意吗,惹得你不依不饶弹劾了他九次。” 说起这个,徐珺的脸色微微一黯,“成王败寇,你死我活,古来就是如此,大王还是年少啊,看不透这个。我只可惜,当初选错了路,若非如此,也不会落得今日这样下场。” 神域听了这番话,心下便都明白了,没有再问什么,从那臭气熏天的牢房里退了出来。 屠骥在一旁跟随着,亦步亦趋地问:“大王打算如何处置这老匹夫?是狠狠用刑,还是干脆要了他的命?” 神域道:“你与徐家兄弟说,他们要想活命,他们的父亲就得死。将他们父子三人关在一间牢房,让他们看着办就是了。” 屠骥心下一哆嗦,惶然抬起眼来。 神域见他愕然,轻牵了下唇角,“怎么?办不到吗?” “不不不……”屠骥忙摆手,“徐珺这老匹夫假仁假义一辈子,最后让他死在自己的儿子手上,那才是最大的报应。不过……事后徐家两兄弟当真要放了吗?只怕会有后患。” 神域扫了他一眼,“弑父之人,焉能存活于天地间。就算你我答应,老天爷也不答应。” 他说完,负着手从门上出去了,屠骥忙拱手相送。待转回身,见主簿还在那里细琢磨,屠骥拿肘弯杵了他一下,“别愣着了,干活吧!” 主簿忙道是,照着吩咐将徐家父子三人关在了一间牢房里。 那夜,听见里面传出呜呜地,兽一样的嚎哭,他背靠着冰冷的砖墙仰天看,天上圆月当空,满世界白惨惨。 有时候想,父子君臣到底是什么,是不危急性命时,假大空的愿景,一旦铡刀贴在了咽喉上,便什么大义都忘了。徐家父子一定在想,一条命换两条命,买卖不亏吧! *** 徐珺终于死了,死在了自己儿子手里。校事府对人犯严加拷问,得到的结果是徐家兄弟担心父亲牵连自己,因此合力将他勒毙。如此不忠不孝的人,留着也没用,没过两日,那两兄弟就上了望乡台,追赶他们的父亲去了。 南弦是在宫里听说这个消息的,圣上的病症要慢慢医治,针灸之外又研制了一种膏药,拔毒最好。皇后来探望,他们闲谈那些事的时候,并不避讳南弦也在场。到最后无非笑着吩咐她一声,“听见的话,千万不可外传”,南弦忙应承。但哪里需要她外传,外面早就已经沸沸扬扬了。 她对朝中那些局势,一向不太感兴趣,整日忙于自己的事,也忙于迎接又一年的腊八。 每年到了这个时节,是她行医最忙的时候,很多人急着调理身体,想安心过个好年,便找她诊脉,开膏方。有时候从宫里出来,半路上就被人截下了,好说歹说一定要去家中看诊。逢着客气的,留了茶点还要留晚饭,她好不容易推辞掉,才能趁着华灯初上的时候抽身出来。 这天是廷尉夫人有请,去了东长干一趟。那东长干是贵胄聚集的所在,遍地都是王侯将相的宅邸。南弦从廷尉府出来,穿过小径往直道上去,马车刚出小巷,就听见鹅儿说:“小冯翊王怎么在这里?” 南弦打帘朝外张望,原来这里是晋国大长公主的府邸,门前老大两只石狮子,高高悬挂的四只牛皮灯笼,将檐下照得雪亮。 再仔细看,看见一个娇小的女郎,长得圆脸粉腮,可爱如瓷娃娃一样,缠着神域说:“阿舅,明日是腊八了,边淮列肆有花灯,归善寺的僧人还舍腊八粥呢,你与我一起出门逛逛,好不好?” 神域以前在南弦面前一副乖顺模样,但在面对这小女郎时,换了种连哄带骗的温柔的声气,“腊八朝中不休沐,临近年尾了,度支署还有很多账目要清理,我实在抽不出空来。这样,我明日让人给你送几盏花灯,是城中精妙坊老师傅的手艺,仙娥还会眨眼睛,好不好?” 南弦明白了,那小女郎应当就是燕家的姑娘,听了他的话,一副失望的表情,但也不痴缠,自己退让了一步,“那今年年三十,你与我们一起过吧!我都和大母说好了,阿舅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和我们在一起,一家人才团圆。” 神域说好,“到时候再说。” 燕呢喃不答应,“今日就说准了,不能反悔。” 他们唧唧哝哝说着体己话,南弦放下了窗上的垂帘,吩咐鹅儿,“咱们远远的,挨着边走。” 鹅儿说为什么,“不去与小冯翊王打个招呼吗?” 南弦道:“你这么没眼色,回头罚你去厨房挑绿豆。” 鹅儿委屈地“哦”了声,蹑手蹑脚敲击车辕,挨着直道边沿,悄悄绕了过去。 第40章 我若娶你,你愿意吗? 但要说笨, 鹅儿是真笨,因为天黑看不清,一个轱辘居然陷进了道旁排水的小沟渠里。 顶马一声嘶鸣, 车舆也歪过来, 这下子要神不知鬼不觉是不行了, 反而弄出了好大的动静,鹅儿拽不住马缰,一下子翻进了沟渠里。 门前出了事故,正说话的两个人吃了一惊, 呢喃忙喊起来:“快来人帮忙!” 府门里立刻奔出十来个人, 七手八脚把车扶正, 好在沟渠里没有水, 鹅儿灰头土脸从底下钻出来,看见神域,讪讪叫了声“大王”。 神域脸色一变, “车里是大娘子?” 鹅儿说是,自己也顾不上疼, 赶紧去开车门。 车里的人头发散乱,狼狈不堪。刚才的一颠簸, 从车座上摔到车围子上,又被掰正落回车座上。一番折腾擦破了皮不算,连胳膊都动不了了。 神域着急追问:“怎么样?可伤了哪里?” 南弦拿一只健全的手捋开了脸上散乱的头发, “我的胳膊脱臼了。” 还好医者对自己的伤情最了解,因为天翻地覆那一下,她本能地拿手去撑, 结果一个错位, 胳膊回不来了, 但可以确认,并未伤着骨头。 神域忙让卫官牵马来,“我知道一家正骨患坊,这就送你过去。” 一旁的呢喃见他这么慌乱,十分不解。看看他,又看看车里的人,小声问:“阿舅,这位娘子是谁?你们认识吗?” 神域这才回神,“哦”了声道:“这就是我与你说过的向娘子。当初我中毒险些保不住性命,是她把我救回来的。” 南弦心道怎么还与人家女郎提起过我?一面腹诽,一面还要与燕呢喃打招呼,尴尬道:“恕我不能行礼。我先前替廷尉夫人看诊,正好路过这里……燕娘子,我早就听说过你,不想今日是这种情境下见面。” 燕呢喃年轻,心性也单纯,笑着说:“实在是意外得很……”边说边往一旁让了让,“向娘子,我们府上有侍医,让他为你看看吧。” 南弦正想说多有打扰,心里是愿意的,毕竟胳膊脱臼了很麻烦,得赶快接回去。 结果还是被神域打断了,他说:“那个患坊坐诊的是女医,接骨的时候方便些,别耽搁了,这就去吧。” 没办法,燕呢喃往后退了几步,看着他翻身上马,不忘叮嘱他一声,“阿舅,说好的,除夕在我们这里过。” 神域随口应了,又道:“夜深了,快回去吧,别着凉。”自己策马在前面引路,领着那辆吱扭作响的马车,往巷口上去了。 坐在车上的南弦听着这声音很担心,唯恐车轴断了,会不会走到半道上车轱辘掉下来。正迟疑的时候,马车停下了,门被打开,神域却钻了进来。 “嗳……”她正想问他干什么,他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臂。 “别动。”他说,话音刚落,托着她的手肘往上一推,脱臼的榫头瞬间便复原了。 南弦纳罕,“你不是说去患坊,有女医吗?” 他皱了下眉,“难道你想兴师动众进大长公主府,惊动里面的人?” 那倒是。 南弦抓握两下,动了动胳膊,发现果真行动如常了,但更大的疑惑浮上心头,“你怎么还会接骨?” 他调转开视线,随口搪塞,“小时候经常脱臼,久病成医了。” 这话显然不真,接骨不像问诊开药,有一套约定俗成的医理。接骨要懂得骨骼的排布,甚至推送的力道都要拿捏得当,这不是多脱几次臼,就能学会的。加上他上回提起广防己,那也不是一般医者知道的,种种迹象下,南弦忽然想起了先前王朝渊的话,他大抵是懂医术的,且早前中蕈毒,或许也是他预先设下的局。 她那样盯着他看,让他有些不自在,勉强笑了笑问:“怎么了?你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南弦伸手拽了他一下,他踉跄着坐到了她身旁,她扬声朝外吩咐:“鹅儿走远一点,我有话要和小冯翊王说。” 人间直恁芬芳 第36节 鹅儿应了声,乖乖跑出去三丈远,对插着袖子吸着鼻子,兀自嘟囔:“大娘子有好多话要与小冯翊王说啊……” 那厢南弦就着外面的月光望向他,“你说,你到底懂不懂医术,不要骗我,说实话。” 神域嗫嚅了下,最终泄了气,垂首道:“天下毒物,我懂一点,因为自小练武,骨骼筋络也懂一点。” “所以王朝渊没有料错,那蕈毒是你自己给自己下的,是吗?” 他眨了下眼,见无法回避了,只好坦然承认,“我使了苦肉计,才逼得圣上让我袭了我阿翁的爵。我入朝,就要一步登天,没有时间慢慢往上爬。” 好吧,他有追求,使心机,这些都可以理解,但南弦不明白,“你自己会解毒吗?我来治你的时候,你分明就快不行了。” 结果那目光慢慢流转向她的脸庞,笑着说:“我只会下毒,不会解毒。我之所以敢涉险,是因为我知道你能救我。” 南弦被他回了个倒噎气,“万一我救不了你,那你岂不是死路一条?” 他沉默了,半晌才道:“要是真的死了……那也好,活着这么辛苦,我早就厌烦了。我以前常想,如果有选择的机会,让我再选一次,还愿不愿意来人间走这一遭,我想我不会了,人间只有疾苦,还来做什么!”他说着,神情凄凉,眼神也迷茫,顺势靠在她肩上,喃喃说,“南弦,你知道我每日戴着假面,有多累吗?我机关算尽,铲除异己,拉拢朝中重臣,为了活着,我要永远算计下去,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都怪你!” 南弦心道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怎么怪到我头上来了? 别以为装脆弱、装伤心,就能挨在肩头占便宜。她使劲推了他一下,可惜没能推开,便负气道:“怪我什么?怪我治好了你?要是我没有解毒的办法,你干脆死了,就不用受这些苦了吗?” 说别人的话,让别人无话可说,这女郎永远都是这样。 他不能再倒打一耙了,气馁地“嗯”了声,算是应答。 南弦只觉这人疯了,小小年纪便有这样的胆量和城府,你要说他不顾后果,后来的每一步都让他准确算到了。但你要说他滴水不漏,他对生死又毫无敬畏之心,连自己的小命,都能成为手上最锋利的武器。 但是很奇怪,照理说他是个可怕的人,自己应当对他很有忌惮才对,可不知为什么,她好像并不觉得他有多讨厌。归根结底,她知道他的算计都是事出有因,加上他那软磨硬泡的功夫无人能及,所以就如贴身穿上了湿衣裳,想脱也很难脱下来了。 他的额头温热,拱啊拱地,贴在她脖颈上,让她想起他弱冠那晚借酒装疯,也像现在一样。她心里发毛,总觉得这样不好,虽然她不是多保守的女郎,但男未婚女未嫁,这么亲近让人知道了,很不像话。 于是她又推了他一下,“你可是得了软骨病?自己坐不直了吗?” 可惜他不为所动,嘟囔道:“就当我得了软骨病吧,向女医有慈悲心肠,让我靠一会儿又如何。” 南弦说不行,“男女授受不亲,我与你同在一辆马车里都是不应该的。” 他听了,忽然笑起来,尖尖的虎牙,弯弯的眉眼,笑得眼里迸出泪花,“你要与我划清界限吗?现在还划得清吗?你见过我沐浴的样子,亲手为我煎药照顾我,你陪我庆祝弱冠礼,你还让我抱过……你看,这么多的纠缠,你如何还想着摆脱我?将来若是你的郎子知道我们之间有这么深的渊源,心里不会不高兴吗?” 南弦生气了,低喝道:“不许胡说!” 他却一脸倨傲,执拗得很,“我偏要说。不单今日说,将来还要说。你最好不要嫁给别人,最好永远不要疏远我,要是你与别人议亲,我一定会下黑手对付那人,到那时候,你后悔可就晚了。” 他半真半假,脸上带着笑,仿佛在与她打趣,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这话有多真,真得凿在了骨头上一般。 南弦狠狠瞪了他一眼,“小小年纪不学好,学人放这些狠话,不像个王侯,像市井无赖。” 他却一哂,“王侯与市井无赖没什么不同,一个不加掩饰,一个善于伪装罢了。不过你放心,我在你面前不会伪装,无论何时,你都能看到最真的我。” 南弦说多谢你,“你还是伪装一下更好,我怕你将来为达目的,还会继续利用我。” 这话说出口,他眉眼间的笑意渐渐隐没了,一旦沉寂下来,又是另一种况味,轻声问她:“我让你用防己那味药,强人所难了?你觉得自己被我利用了,是吗?” 其实也猜得到她的心思,他并不需要她回答,自顾自道:“这是最后一次,我不会再苛求你为我做什么了,我保证。” 如果仅仅是这样,倒也不算多过分。南弦是个善性的人,看他经历了那么多的坎坷,自然而然对他诸多包涵,既然他表态了,那些细枝末节就不要再计较了。 见她迟疑地点点头,他才重新露出笑意。偏头看,车外月色明亮,照得直道上恍如白昼。他舒了口气说:“今晚天色真好,许是老天爷也在为我高兴吧。” 南弦想起宫里听来的消息,偏头问他:“徐珺父子都死了吗?” 他“嗯”了声,“父辈的仇,我总算报了三成。今日朝廷下了敕令,中都侯流放岭南,广平王一脉再也没了翻身的机会,我也不必再时时担心,东府城会对我不利了。” 南弦听他说仇只报了三成,心里还是有些担忧,实在怕他在那条歧路上越走越远,将来祸及自身。便道:“有些事,过去便过去了,不要一直活在仇恨里。” 他闻言,低头浅笑了下,“我也不想,但总有人时刻算计你,时刻在提醒你。现在中都侯不成事了,后嗣的事就会提上日程,所有人都在盼着我迎娶燕家女郎,然后生出个孩子,送进宫给皇后抚养。” 对于婚嫁的事,南弦自觉没有好的建议,有的也只是老生常谈,“男大当婚,我刚才见到了燕娘子,那女郎生得好可爱,你莫如就娶了她吧。” 神域一怔,脸上浮起了一层薄怒,“连你也觉得我该娶她?” 南弦说是啊,“若是长远考虑,这也不失为一个上佳的选择。” 她多说一分,他就怨恨一分,两眼牢牢盯住了她道:“向识谙尚且觉得与你成婚有悖人伦,你却让我娶表外甥女,可见你从来没有设身处地为我考虑过。” 这人不太厚道,说就说,非触及人家的伤心处做什么。南弦捺了下唇角,摊手道:“这不是没有办法吗,反正早晚要送个孩子入宫的……” 然而她话还没说完,那摊开的手就被他抓住了。他用了很大的力气,仿佛怕她飞走,言之凿凿地试探,“我不想娶别人,我若娶你,你愿意吗?” 南弦被他吓着了,往后缩了缩,“你又在盘算什么?” 可他这回不是开玩笑,月光隐隐照亮他的脸,那双眼睛亮得吓人。他说:“这世上没人配与我站在一起,只有你,有资格让我以真心相待。” 南弦觉得这孩子真是病得不轻,是不是在朝中勾心斗角受了刺激,性情和以前相比变化那么大,大到她都快招架不住了。 他是认真的,南弦却诧异地望着他,然后人慢慢前倾,伸手推开车门朝外喊了声:“鹅儿,回家了。” 他没想到,这就是她的回答,一时失望至极,“你不愿意?” 南弦两眼骇然盯着他,又喊了声:“鹅儿,快点。” 鹅儿应了,缩着脖子快步跑来,见小冯翊王还在,笑嘻嘻问:“大王也上咱们家去吗?” 南弦说不是,“大王还有要事,咱们不能耽误人家。” 神域叹了口气,只得起身下了车。本想再与她道个别的,不想她一顿催促,鹅儿手忙脚乱抖缰策马,那马车的车轴偏了,两个车轮一路摇摆着,快速往远处去了。 坐在车舆内的南弦,脑子被晃得发胀,暗道这人以后要留神远离,他的心思和以前不一样了,隐隐约约,让她感觉有些危险。说要娶她,这也就算了,先前那句她要与人议亲,他就要下黑手,简直蛮横不讲理。但愿他真的只是开玩笑,过了今晚,就把那话忘了吧,自己并不想过深地搅合进去,朝堂上的你死我活,她单是听着就觉得害怕。 还好,接下来一段时间都没有再见到他,有一回替上都军校尉家娘子看诊,无意间提起,才知道小冯翊王上军中历练去了。 这么冷的天,打算冬练三九吗?南弦不解之余,也没有再深问。转眼到了年下,今年过年比起上年来,应当是安稳多了,毕竟王朝渊不在了,再也没人大节下把她抓进校事府问话了。 高高兴兴与允慈筹备起来,采买年货做新衣裳,好好过了个年。大年三十那晚家里虽冷清,初一卿上阳便来了,带了一只獐子,两只兔子,在院子里架起火堆烤肉吃。 闲谈之间说起识谙,料想他这时已经到了蜀地了,卿上阳没心没肺地说:“川蜀的女郎生得好看,说不定这次,能给你们带个阿嫂回来。” 允慈有意和他抬杠,“我阿兄是去治疫的,不像你,留在建康,满脑子娶娘子。” 卿上阳晃着脑袋很是不屑,“小孩子家家,哪里懂我的烦恼。”说着挪挪身子挨过去,挨得离南弦近一点,小心翼翼道,“其泠,我问你个问题,将来你成了亲,有了孩子,若是不便再行医了,你会放弃吗?” 他极力表现出只是随口一问,南弦却窥出了其中端倪,“孩子与行医有什么相悖,家中不是有傅母婢女吗,难道要我时时把孩子端在怀里?” 卿上阳别别扭扭绕着手指道:“就是这么一说而已,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嘛,家中长辈也许更希望你相夫教子,你说是吧?” 允慈牵起了一边嘴唇嘲讽他:“我阿姐是乡野间的游医吗?她如今为陛下和宫中贵人们治病,谁家能娶到这样的新妇,那是光耀门楣的事。让她留在家中相夫教子,岂不是大大的浪费?” 南弦吃着兔肉连连点头,“允慈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 卿上阳愿望落空,甚是惆怅,闷着头暗暗嘟囔:“我就说了,别胡思乱想……” 允慈把一块獐子肉送到他面前,“你在嘀咕什么?不吃肉吗?” 正忙着添柴火、倒酒,院门上回事的婆子匆忙跑进来,不知出了什么事,连说话的声调都变了,拍着大腿说:“大娘子,不得了了,川蜀那里有人来报信,说……说……” 南弦心头一阵急跳,霍地站了起来,来不及追问,自己提着裙裾跑到前院,亲自去见报信的人。 那人经过长途跋涉,早已经满面尘垢,见人来了便叉手行礼,“请问可是向家娘子?” 南弦点了点头,“是我阿兄差你来的?” 那人脸上露出了难色,“小人是太医局派遣,协助直院进蜀地的祗候1。我们秋日从建康出发,直院记挂军中疫病,日夜兼程,二十日便入了川蜀。蜀军军中确实有疫病,但并不如朝廷接报的那样严重,多是传染的伤寒,吃了几日药就好了。直院说既然来了,少不得到各军驻地都走一圈,若不见有时疫,便可回京向朝廷复命了。所以那日我们进了瓦屋山,蜀军有一支军队驻扎在山林深处,我们找人引路寻找,原本走得好好的,可不知怎么,忽然起了雾,回头一看,直院就不见了。我们四处寻找,找了半个月,一点音讯都没有。传说瓦屋山有个迷魂凼,凼中有猛兽,还有毒瘴……”他说着,无力地垂下了头,“十五日,那种境况下恐怕凶多吉少了,当地官员具了奏疏,差小人先回建康,向朝廷禀报。小人想着先来告知直院家小,好让娘子们有个准备。” 【作者有话说】 1祗候:供奔走驱使的衙役。 第41章 长房没人了。 这消息诚如晴天霹雳, 所有人都惊呆了。 半晌才听允慈大哭起来,卿上阳慌忙问祗候:“不过找了十五日而已,还有希望, 他们可会继续寻找?” 祗候颔首, “说是会继续找, 但那地方毒瘴遍地,许多山坳不敢进入,只是在外围排查。反正小人离开的时候,尚没有消息。” 南弦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颤巍巍道:“给我收拾东西, 我要进蜀地。” 卿上阳忙拉住了她, 好言劝慰着:“那里人生地不熟, 你去了又有什么用?好在军中还在派人搜寻,没有消息,或者就是好消息。” 南弦急道:“万一一直找不见, 他们就停下不找了,那可怎么办?”忽然想起什么来, 喃喃道,“我要进宫, 面见圣上,求圣上加派人手搜山。” 她们全乱了,一个哭, 一个忙着要进宫,卿上阳只得尽力拦阻,“你要见陛下, 什么时候都可以, 唯独不能是今日。今日宫中庆贺元正首祚, 要大宴群臣,你这时候去扰了陛下的雅兴,非但没有助益,反倒给自己招祸端。” 南弦呆站在那里,一时慌乱没有头绪,喃喃道:“那我怎么办……怎么办……” 想起一家的坎坷,也忍不住哭出来。头几年阿娘没了,后来阿翁又跟着走了,现在连识谙也不知所踪,这个家说散便要散了。 祗候见状道:“娘子先别着急,小人即刻回禀太医局,等到休沐完结,朝廷重开朝会,太医局自然会将这件事如实上奏的。”说着又行一礼,从门上退了出去。 卿上阳招呼南弦与允慈先入厅堂,但一家人愁云惨雾,怎一个悲字了得。 痛哭过一阵,还是得打起精神来,南弦强撑着站了起来,“我去找小冯翊王吧,看看他有什么办法。” 卿上阳听了,立刻起身说陪她一起去,遂套了马车赶往清溪。可惜神域并不在家,伧业说:“我们郎主三十日便去了长公主府过年,晚间不曾回来,向娘子要找他,直去东长干吧。” 于是又驱车前往晋国大长公主府,到了那里,府门守卫森严,南弦忌惮自己这样直剌剌找上门,会引出不必要的误会来,便让卿上阳去求见,请门房向内传话。 等了好一会儿,方见神域从门内出来,一副淡薄的样貌,见了卿上阳,勉强浮起一个笑容,拱手道:“昨日多喝了几杯,今日还头晕着,便没顾得上回去。卿校尉怎么找到这里来?可是有什么要事吗?” 话刚说完,便发现了停在远处的马车,脸上颜色顿时不好看了,“怎么?南弦与你一道来的?” 卿上阳哪里知道他那些心思,虽然这小冯翊王的厉害之处已经听阿翁说起,但他的思维还停留在那日与他一起勇闯校事府时。不管这位王侯现在如何不可一世,至少他还是看重向家人的,便回礼拱了拱手道:“大王,可否借一步说话?” 神域的视线不曾离开那辆马车,心里很不痛快,腹诽他们大年初一便在一起。南弦心里想些什么,他已经猜不透了,难道是忌惮他心思缜密,宁愿便宜这脑袋空空的卿上阳吗?就连来找他,也是两个人结伴同行,可是在给他暗示,他已经没有机会了? 强压住心头的不悦,他轻轻舒了口气,举步往马车方向走去。谁知刚到车前,便见她掀起了门帘,红红的一双眼望着她,蓦地让他心头一惊。 “怎么了?”他调转视线望了望卿上阳,“出什么事了?” 卿上阳也是愁肠百结,垮着脸道:“刚刚接到消息,说识谙在川蜀失踪了。蜀军搜寻了半个月无果,当地官员已经具奏疏,上报朝廷了。” 这是个让人意外的消息,神域惊诧过后,心里不免忐忑,向识谙是他授意黄冕安排入川蜀的,现在人失踪了,那自己岂不是难辞其咎吗。 南弦不知究竟,只管焦急恳求:“还请大王替我想想办法,找回我阿兄。家下父母相继离世,若他再有个三长两短,这家就不成个家了。我原想进宫求陛下的,但今日是元日,恐怕陛下也不会见我,我……我怎么办……” 她说着,那欲哭无泪的样子让人心疼。神域以前见她,她总是四平八稳,纹丝不乱,今日这样求告无门,愈发加重了他的负罪感,忙道:“你别急,我有个故交在益州做知州,我即刻写信给他,让他加派人手再搜寻,一定能找到的。” 卿上阳说对,“只要有熟人监察,手下人就不敢含糊。再不济,我回去找我阿翁想办法,他也有旧部在川蜀任职,让他托人寻找,无论如何会有一个答复的。” 现在能做的,无非是发动一切力量去寻找,才十五日而已,说不定识谙被困在哪里走不脱,他那么聪明的人,一定会想办法活下来的。 可是深山密林,昼夜温差大,又有毒虫毒瘴…… 人间直恁芬芳 第37节 南弦不敢再细想了,双手捂住了脸,无声地啜泣起来。 两个男人站在车前看着她,安慰的话现在都是空话,说得再多也无济于事。 神域转头对卿上阳道:“那个报信的人在哪里,我要见一见他,人是哪里走丢的,如何走丢的,都要盘问清楚。” 卿上阳颔首,“我命人把那祗候找回来,去你府上回话。”想了想又对南弦道,“我记得云中军有个蜀地通,川蜀一带的山川河谷他都熟悉。我这就回去,让我阿翁写信将他召入蜀军,跟随生兵一同寻找。” 南弦道好,“那就劳烦大将军了。” 卿上阳摆了摆手,一跃上了马背,拔转马头,飞快往巷口去了。 神域回身看了天色,踌躇道:“我一会儿还要入宫赴晚宴,暂且不能伴在你身边,你先回去,等大宴一结束,我便去找你。” 南弦这时才慢慢冷静下来,平稳了心绪道:“你且忙你的吧,现在鞭长莫及,着急也没有用。”边说边疲乏地吩咐鹅儿,“咱们回去吧。” 一路浑浑噩噩到了家,进门就见允慈在檐下坐着。看到长姐回来,忙起身迎上去追问:“小冯翊王会帮咱们吧?” 南弦点了点头,“上阳也回去求他阿翁了,说有个蜀地通,对当地地形很是熟悉。”说着抚了抚允慈的手,温声宽慰着,“阿兄不会有事的,他认得那么多的草药,哪种能果腹,哪种能治病,他都知道。反正……只要没找见……就说明他还活着。” “尸首”这个字眼,终究是不忍说出口,她现在只盼最坏的事不要发生,那么就还有希望,他有朝一日还会回家。 允慈是小姑娘,除了哭,没有一点办法,只管催促着:“阿姐,见不到圣上,可能去见皇后啊?求皇后殿下也是一样的。” 南弦先前乱了方寸,才吵着要进宫面圣,如今定下神想了想,不管是圣上还是皇后,根本都行不通。 “大节下的,我是女医,民间尚且避讳元日见我,更何况陛下和皇后殿下。” 医者在元日这天处境很尴尬,平时是救命稻草,但在新年伊始却是瘟神,能不见则不见。她之所以敢去麻烦神域,那也是仗着旧日的情义,如果没有以前那些渊源,她也该避讳才是。 反正能想的办法都想了,姐妹两个呆呆坐在厅堂里,不知接下来该何去何从。 人在悲痛时,总要找见一个怨怪的对象发泄,仿佛这样才能减轻痛苦。允慈愤愤不平,“为什么阿兄刚从南地回来,就让他进川蜀?派别人去不行吗,为什么总是他?做皇帝的人,从来不将人命当回事,除了神家的人,别人就都是蝼蚁!” 南弦听她抱怨,这回没有阻止她,因为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识谙都升任直院了,还要派他去治疫,难道太医局就没有像样的医官了吗? 然而现在事情已经发生了,再怨天尤人也无济于事。她只有眼巴巴盼着天黑,盼着宫中大宴结束,依稀祈求着神域能带回什么消息,说不定他提前向圣上回禀了,那也是好的。 可是大宴结束得很晚,一直等到将近亥正,才听门上说小冯翊王来了。 允慈早被她劝着回去休息了,只有她自己一直在前厅等消息,听了通传,快步赶到门上接应,忙着追问:“你可曾与陛下说起这件事?” 神域摇了摇头,“今日庆贺正元,陛下忙于庆典,我根本找不到机会与他说。不过我托付了川蜀节度使,他答应即刻传书回去,抽调千人进山搜寻,就算把迷魂凼翻个个儿,也要将人找出来。” 南弦听了,点头说好,“总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只求蜀军不要放弃,我知道识谙一定还活着……” 神域见她失魂落魄,心里更觉愧疚了,脱口道:“南弦,对不起……” 南弦一时没在意,待反应过来后才回神,“你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他哪里敢把真相告诉她,要是让她知道,自己是因为不满向识谙横亘在他们之间,才想办法将他派往川蜀的,那她这辈子恐怕是不能原谅他了。 他犹豫片刻,转圜道:“虽是到处托了人,也不知能不能把事办好。可惜我不能赶往蜀地,要是能,亲自寻访必定更可靠些。” 南弦脸上微微露出一点笑意,“你能替我们周全,我已经很感激你了,蜀地相距建康三千里,哪能说去就去。你的这份心我领了,待寻回阿兄,一定让他亲自向你道谢。” 但这话,属实让他无地自容,他暗叹了口气,只道:“你们且稍安勿躁,再等等消息。允慈年纪小,还需你照应,千万不要过于担忧,弄坏了自己的身体。” 南弦说好,无力地往后靠了靠,垂眼道:“时候不早了,你也快些回去吧,我就不送你了。” 神域脚下踟蹰着,慢慢从门上退了出来。回身看,她仍旧站在那里,过了良久才直起身,拖着疲惫的步子往院内去了。 接下来几日,每一日都盼着蜀地有消息,每一日都是煎熬。 允慈时常站在门上张望,虽然什么都盼不来,但朝巷子尽头看着,好像是唯一能做的事了。 可惜每常失望,盼到入夜,没有一丁点消息,她便抹着眼泪对南弦道:“阿姐,你说阿兄还活着吗?他也在想我们吗?” 南弦鼻子直发酸,搂了搂她道:“阿兄福大命大,小时候阿娘给他算命,说他能活到八十六呢,所以他一定还活着,正想办法从瓦屋山出来,想办法回建康和我们团聚。” 其实她心里明白,时候耽搁得越久,他生还的希望就越渺茫。已经快一个月了,如果他还活着,无论如何都会挣扎出山,结果直到现在还是音讯全无……只怕真的是凶多吉少了。 姐妹两个一团乱麻,得了消息的向家族亲们自然也要过问。 那日几位阿叔来了家里,进门便责难:“识谙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们怎么不来报予我们知道?” 说是说“你们”,其实言下之意是在怪罪南弦。南弦尴尬道:“已经各方托付尽力寻找了,没有呈禀,是怕几位阿叔跟着担心。” 二叔调门奇高,“怕我们担心?那人找不回来,就一辈子瞒着我们吗?” 允慈看他们面色不善,对阿姐没有好声气,便站出来说公道话:“阿叔们也在太医局供职,这消息十五日前已经传回建康了,你们不曾听说吗,怎么直到今日才来过问?阿姐已经想尽了办法,还要她如何呢?又不是她把阿兄弄丢的,阿叔做什么要怪我阿姐?” 小孩子不知轻重,几位叔父瞥了她一眼,没有理会她。 各自在圈椅里坐定,三叔道:“那瓦屋山人迹罕至,山里还有毒瘴……”说着重重叹了口气,“怎么会这样呢,大兄夫妇只留下这一根独苗,再有个闪失,长房就没人了。” 他们的话实在刺耳,在他们眼里,只有儿子是人,女儿算不得父母骨血。南弦明白他们的言下之意,话里话外提醒她不是向家人,自己也就罢了,但允慈总是爹娘亲生的孩子,他们说长房没人了,又是什么意思? 强压下怒火,她平和了语调道:“还在极力寻找,既未找到尸骸,就说明他还活着,阿叔们不必忧心。” 结果这句话又触怒了二叔,他拍了圈椅的扶手道:“什么尸骸不尸骸,这话如此不吉利,你也不怕伤了阴骘!” 四叔脸也拉得老长,“其泠,我们都忌讳提及这个,你怎么直愣愣地说出来了!” 南弦心下一哂,帮不上什么忙,说话却诸多忌讳,向家的长辈就是这样。但纵是一肚子不满,却还是不能言语中伤他们,只得委婉道:“辅国将军与小冯翊王都在替咱们想办法,安排了精熟当地地形的军士进山寻找,阿叔们先别急,再等等吧,或者就有好消息传回来了。” 三叔一摊手,“哪里有什么好消息,都一个月了!” 允慈气得没法,冒冒失失道:“那阿叔有什么办法,大可说出来。我想起来了,识谚和识议两位阿兄不是都在家吗,要不阿叔让他们往川蜀跑一趟吧,有自己人过去坐镇,我们也好放心。” 果然这话触了逆鳞,二叔道:“我们关心识谙的去向,担心得晚间都睡不好,你们却还在这里胡诌!识谚和识议都有他们的忙处,如何放下手上的一切,跑到川蜀去寻人?再说大军搜山都不曾找到他,仅凭他们两个就能找到吗?” 允慈别开了脸,嘲讪道:“原来阿叔帮不上忙,阿兄们也帮不上忙,那今日来说这些,又有什么意思。” 二叔很恼火,大声叱起来,“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你爷娘不在了,我们是你们嫡亲的亲人。你阿兄不见了,我们关心他,难道也关心错了吗?” 允慈再要反驳,被南弦拽住了,摇头示意她隐忍,一面对三位叔父道:“家里遭逢骤变,允慈这段时间心境很不好,今日言语唐突了,还请阿叔们见谅。” 三叔摇头,“果真是孩子,不知道好赖。” 四叔道:“算了算了,和孩子有什么好计较的,现在要紧的是识谙。再等等吧,万一有好消息,那就谢天谢地了。” 三位只会动嘴皮子的长辈在堂上坐了半晌,除了长吁短叹,一无办法。最后终于要走了,临走还吩咐南弦:“若是有消息,不拘是好是坏,立刻差人来知会我们。” 南弦道是,将他们送出了门。 允慈梗着脖子站在前院,一身的反骨,叉腰道:“倚老卖老,仗着是长辈,跑到这里耍威风来了。当初阿翁在时,他们除了与阿翁争吵,还会什么?阿翁和阿娘过世后,平时也不见他们有多照应咱们,如今阿兄走失了,轮着他们来兴师问罪,他们凭什么?” 南弦不由叹息,心下也作了最坏的打算,若是识谙果真回不来,恐怕这几位阿叔不会就此罢休的。 但目下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便揽了揽允慈的肩道:“别与他们作口舌之争。他们来了,应付应付就过去了,他们要拿长辈的款儿压你,你还能和他们讲什么道理?” 允慈气道:“反正我不怕他们。他们嘴上难过,能比咱们还难过?”说着哭起来,“阿兄要是真的回不来了,我们早晚会被他们欺负死的,阿姐,你说怎么办?” 南弦束手无策,只是木木站在那里。 傍晚的风里带着寒意,刮在脸上刀割一样疼。院子里的那棵桃树上,却冒出了尖尖的新芽,春天就要来了,识谙却不曾回来,也许……永远不会回来了。 第42章 你要是搬来,我会很高兴的。 日子照旧慢悠悠地过, 等的时间久了,心也变空了。 那日去宫里替圣上看诊,南弦一直低着头不说话, 连圣上也看出了她的异样, 便倚着凭几问:“向娘子, 近来几次见你,你怎么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南弦暗道果真是日理万机的帝王,在他看来或者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落在别人头上, 是何等毁天灭地的灾难。 心里虽有怨气, 但不能发作出来, 圣上问话, 只得据实回答:“还是因为我阿兄的事,蜀地一直没有消息传回来,不知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圣上这才想起来, 抚着凭几道:“朝中下了令命蜀军仔细搜寻,朕记得是初五日接的奏报, 到如今正满一个月,若从走失那日算起, 应当有五十日了。”说着微蹙了下眉,“已经五十日了,想是没有寻回的可能了, 你也要看开些,别再执着于此了。” 但那是家人啊,是一句不要执着便能放开的吗? 南弦听他这样说, 心里不由忐忑起来, 小心翼翼问:“陛下, 可否再加派人手……” 圣上看了她一眼,“已有千人搜山了,前后投入人力少说也有好几千,若一直作无用功,恐怕不是长久之计。” 南弦嗫嚅了下,“我阿兄是奉命治疫的,在山间无端失踪,实在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圣上道:“朕也向蜀地节度使询问过迷魂凼,据说那地方每年都有人走失,很多还是当地的农户。连土生土长的人误入之后都回不来,只怕向直院是凶多吉少了。” 南弦的心落进了谷底,有再多的冤屈也不知怎么喊出来。看圣上的态度,是不打算继续追寻了,毕竟国事巨万,死伤几个人,对他来说都不算什么了不得的事。莫说一个医官,就算那些戍边的封疆大吏,战死也就战死了,又怎么样呢。所以她再执着于这件事,圣上脸上便露出厌烦之色来,言语间也敲打告诫,别让私事影响了心情,在御前效命,须得仔细再仔细,容不得一点差错。 南弦强忍着不平,道了声是。圣上的癃闭之症又复发了,她也只是按着以前的治法,再为他诊治一遍,能起短暂效果,并不能根治。 以前她对待病患,从来都是全心全意,不管是达官显贵还是平头百姓,能治便尽量医治,从来没有半点保留。但这种想法,到了这皇宫禁内好像就行不通了,她本以为圣上会念在自己为他诊治的份上,至少对识谙的失踪稍加重视,结果并没有。 既然没有,何必太过尽心呢,站在权力顶端的人,从来不知道人间疾苦,身体的病痛,是他唯一了解红尘琐碎的通道了。 谒者丞搀扶圣上进去如厕,隔了一会儿出来,圣上沉声道:“向娘子,你的医术不曾有长进啊。” 南弦掖着手,微呵了呵腰,“陛下的病症,是经年累月积攒的,缓解之后需清心寡欲静养,三月之内不能御幸后宫,不知陛下是否遵循?” 显然是没有。 圣上脸上有些难堪,避重就轻问:“如今应当怎么诊治才好?” 南弦道:“这癃闭与痹症相辅相成,若是控制不当便会此消彼长。陛下且别急,容妾调整方子,再观疗效。” 如此拉锯一番,上次那个防己的药方保留了下来,南弦想留着也好,或许将来,果真有用得上的一日。 从宫中辞出来,一个人怔怔走在夹道里,中晌的风吹在身上,已经隐约能咂摸出暖意了,转眼将近两个月……两个月了,她从一开始怀抱希望,到现在渐渐失去信心,好像不得不承认,识谙的失踪成了事实,已经不能更改了。 一直沉浸在痛苦里也不是办法,她终于深深吸了口气,打算就此振作起来了。家里还有个幼妹,自己恍恍惚惚,允慈便也整日哭哭啼啼。退一万步,识谙要是真的不在了,她们还得活下去。 一旦打定主意,便又找到了主心骨,回去的路上买了盒花式的点心带给允慈,允慈见了很高兴,仔细端详着粉绿的糕点喃喃:“春天真的来了呀……” 南弦道:“等再暖和一些,咱们出去踏青吧!南市以东有一片山坡,栽种了好多梨树,等梨花开了,咱们带上点心果子,上郊外游玩一整日。” 允慈脸上终于有了笑意,点头说好。 南弦见状,牵了她的手道:“不管阿兄能不能回来,咱们都要好好过日子。你放心,有阿姐在,一定会护你周全的,就像阿兄在时一样。” 允慈眼里这才有了光,有些难为情地说:“其实我这段时候总是担心,阿姐将来要是出了阁,我该怎么办。我们都是女郎,将来总有各奔东西的一日。” 南弦笑着说:“阿姐不嫁人了,在家守着你。等日后有了好机会,咱们上外头捡一个品行上佳的穷书生,招赘进来给你做郎子,咱们再重振门庭。” 说得允慈发笑,“我才不要招赘郎子,要招赘也是阿姐招赘。”想了想道,“不如问问上阳阿兄吧,问他可愿意入赘进咱们家。要是他愿意,我也能答应让阿姐嫁给他。” 这全是玩笑话,上阳是辅国将军唯一的儿子,要是他敢和家里提这个,只怕腿都要被打断了。 不过还好,姐妹两个重新振作起了精神,允慈也开始全心掌家了。因之前出了变故,家仆婢女们一盘散沙,如今见两位娘子又管事了,一切便都回到了正轨。 南弦的诊室重又经营起来,陆陆续续有往日的病患登门,来了不免要提起识谙,南弦不好回话,只说还在找,大家便不再深问,大抵是心照不宣了。 人间直恁芬芳 第38节 但太平日子没能过上几日,那几位阿叔又登门了。这次来,更是没有好脸色,三堂会审一般把南弦叫到堂上,郑重其事道:“识谙的事,大家虽不愿意承认,但也不得不面对。没人能在漫山毒瘴的地方存活两个月,他要是还活着,就算爬也会爬回来的。人既然没了,身后事就得筹备起来,好歹建个衣冠冢,让他受些香火,不至于在底下缺吃少穿,忍饥挨饿。” 长辈们既然要做主,南弦与允慈都没有异议,低着头道:“听阿叔们安排。” 认定了人没了,那么接下来就有更要紧的事了。 二叔道:“大兄夫妇在时明确说过,要让其泠嫁给识谙,但不知为什么,我们催促再三,你们也不曾定亲。可见你是有先见之明的,识谙出了意外,尚不至于拖累你。识谙不在了,你以后便与向家没什么关系了,大可自行婚嫁,不受约束。” 这话一说完,南弦怔愣了下,允慈也大吃了一惊。 “阿叔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阿姐与向家没有关系了?她自小长在咱们家,阿翁和阿娘拿她当亲生女儿一样教养,她是我们向家的养女。” 但可惜,没有人承认这个事实,三叔道:“若是养女,收养的文书在哪里?她虽冠着向家的姓,但从来不曾上过族谱,就算到衙门去理论,也证明不了她是向家人。” 莫大的悲哀涌上心头,南弦道:“阿叔这是要将我扫地出门了吗?” 二叔道:“不是要将你扫地出门,只是要将家务理清罢了。你若是嫁了识谙,就是我向家的宗妇,没有人会容不下你。可你们不是没成婚吗,且你一个女郎,日后总要出阁的……” 允慈挡在南弦身前,尖声道:“我阿姐说了不出阁,一辈子守着我。” 结果这话引来三位叔父的嗤笑,“真是小孩子心性,哪有女郎不出阁的。不单你阿姐,将来连你也要出阁。” 允慈急道:“我们就算要出阁,也不会离开家,招人入赘总可以吧。” 这下引出了阿叔们的恐慌,“入赘?入赘这里?这是祖辈留下的房产,到了你阿翁手里,理应是传给识谙的。如今识谙不在了,长房后继无人,所遗留下来的房产田地和医书典籍等,合该回归族中才是正理。” 允慈气白了脸,她看向南弦,见阿姐脸上还是淡淡的,想必早就料到会有这一日了。但自己却不服,气急败坏道:“长房后继无人了,我们就不是人吗?阿姐是我阿姐,我是爷娘亲生的骨肉,阿叔难道打算连我也清理了吗?” 二叔皱了皱眉,十分厌弃这孩子的不恭顺,拖着长腔道:“你是你,其泠是其泠。她不是向家人,何去何从咱们管不着,但你是你阿翁的骨肉,我们做阿叔的,自会让你有个栖身之所,直到你定亲出阁为止。” 然后呢?这宅邸被人霸占,主人家成了借居客,不久随便给她说门亲事嫁出去,就把这累赘打发了? 允慈又气又怒,两眼含泪大声控诉,“我阿翁阿娘不在了,阿兄也不知所踪,你们就来吃绝户,要逼死我们,真没想到,我竟有你们这样的至亲!” 可是再严重的指控,在这种情况下都是枉然。那三位阿叔一再声明允慈是在室女,一定会照顾她到出阁,至于南弦的安排则只字不提,因为他们忌惮的从来不是允慈,而是这个捡来的养女。 区区养女,学得一身医术,都是沾了养父的光。如今养父和识谙都不在了,她还有什么道理留在向家? 四叔慢吞吞道:“其泠,你好歹是我们看着长大的,我们也不逼你即刻便走,容你两日,安排好去处吧。” “不过有一桩。”二叔道,“你阿翁那本《痈疽异方》是向家的私产,你不能带走。如今书在哪里,这就交出来吧。” 人不走到窄处,看不出人心有多险恶。先前识谙从南地回来升任直院,这几位阿叔和颜悦色吃席就在前不久,结果一转头,人都变成了鬼,居然张牙舞爪讨要起阿翁珍藏的秘籍来。 南弦看透了,也没什么可难过,舒了口气道:“我不是向家人,不在你们向家的族谱上,你们要赶我走,我走就是了。但阿翁留给我的东西,我一样都不会交给你们,你们若是要抢,那我就将书付之一炬,谁也别想染指。” 几位阿叔脸红脖子粗,“你敢!这是向家祖上留下的东西!” 南弦看着这些嘴脸,不由哂笑,“几位都是有官职在身的,侄儿下落不明,便迫不及待来侵吞家产,传出去,不知你们羞不羞?” 不用拐弯抹角,就是这样直截了当的讥嘲,才能让他们有切肤之感。 三个人更恼火了,捶台拍凳好一番虚张声势,南弦没再搭理他们,拉着允慈退出了厅堂。 姐妹两个坐在凉亭里,春日阳光照得人脸皮发热,允慈掖着脸颊哭道:“这都是什么虎狼长辈,太叫人寒心了。” 南弦无奈地调转视线望向湖面,湖上一对白鹅自由徜徉着,她喃喃道:“上次他们来过,我就知道他们在打这个算盘了。阿兄能回来,则天下太平,阿兄要是不能回来,这宅子里的一砖一瓦都是他们的,他们早晚会把我撵出去。” 允慈抽泣着,哀声道:“阿兄没了,家也快没了……他们不说赶我走,但我留在他们身边,还能落着好处吗?我今年十六了,随意说合一门亲事就把我打发了,我将来可怎么办,恐怕是不能活下去了。” 南弦听得心疼,允慈原本是万事不问的脾气啊,如今也开始操心自己的将来了。便伸出手牵住她,温声安慰着:“我说过,会永远照顾你的。若是阿姐离开这里,你可愿意跟我一起走?” 允慈想都没想便点头,“我只有阿姐一位亲人了,阿姐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南弦说好,“我看诊这么久,也积攒了些钱财,虽然不能像现在一样置办这么大的家业,但只要咱们仔细经营,慢慢总会好起来的。” 但两天的时间,要找到合适的地方搬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南弦把能派出去的人都派出去了,连麦冬都往牙行跑,帮着问哪里有不错的院子,起码得够四个人住,因为她与她阿娘也想跟着一块儿走。 向家家仆四处打听房屋的消息,很快便传进了神域耳朵里,虽然不齿于向家长辈的做法,但这样的形势,对他来说却是个机会。于是借机从宴会上抽身,漏夜便赶往了向宅。 平时来惯的宅院,今日门庭不像往日那样看守严谨了,将要戌时大门还洞开着,偶尔能见家仆进出往来。 门房倚在门前,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视线不经意朝外望一眼,看见了小冯翊王,忽地振作起来出门行礼,“大王来了?小人这就命人进去通禀。” 扬声唤传话的婆子,唤了好几声也不见人来,门房泄了气,耷拉着眉眼对他说:“家里乱了套,回事的人也不在了,要不大王自己进去吧,反正不是外人。” 一句不是外人,倒也中听。神域转身顺着游廊往后院去,还没进月洞门,远远看见画楼上灯火通明,想必是在连夜收拾吧。 他举步进了内院,这回终于有婢女看见他了,赶紧上来迎接,一面喊张妈妈,说小冯翊王来了。 张妈妈两手在身上擦拭着,快步迎上来,愧怍道:“只管忙着里面的琐事,竟连大王来了都不知道。大王且稍待,容婢子进去通传我们娘子。”说着疾步进了楼里。 不一会儿南弦从里面出来了,脸色黯然,精神也不怎么好。见了他,勉强露出个笑脸,“这么晚,大王怎么来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又重新开始唤他“大王”,这称呼实在疏远,让他很觉得不适。 只是现在不是纠正称呼的时候,他说:“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为什么不派人告诉我?我虽没什么用,但安排个住处还是不难的。” 南弦摸了摸额角,喃喃道:“我忘了……反正我自己能解决,就没想麻烦你。” “那你如今解决了吗?安排好了吗?这么一大家人要换地方,谈何容易。” 关于这个问题,南弦也考量过,都是跟了多年的家仆,听说她们姐妹要搬,自然纷纷表示愿意跟着走。但毕竟兴师动众,她也没有能力一下子安顿这么多人,只得安抚他们,让他们暂且留下,等日后有了机会,再来投奔。 回身望,愁云笼罩了她的眉眼,她不无遗憾地说:“我在这里生活了十六年,曾经以为这里就是我的家了,没想到,还有被迫搬离的一日。” 神域道:“你若是不想走,我来出面与向家人商谈。” 南弦摇了摇头,“他们说这里是祖宅,本就属于向家。我是半路捡来的孩子,允慈也有出阁的一日,他们收回祖宅是正道,就算你去与他们商谈,恐怕也商谈不出什么结果来。”说着叹了口气,“再者我也不想向他们低头,他们的嘴脸我早就见识过,当初我阿翁还活着的时候,他们每逢祭祖便要大吵一顿,说我阿翁一人占尽了祖荫,每每要和我阿翁论个长短。如今这种家务事,传到了我们这辈,我早就厌烦了他们,反正说得再多也无济于事,他们是不会退让的。” “既然如此,那就暂且搬到清溪去吧。”神域轻快道,“我家里空荡荡的,每日回去都觉得冷清,你要是搬来,我会很高兴的。” 南弦不由失笑,“我们无亲无故,怎么能搬到你家去?让人知道了会说闲话的。” 神域觑着她,试探道:“你不愿意搬进王府,不会又去向卿上阳求助吧?他上面还有父母管束,你去求他,恐怕卿将军夫妇会有微词。” 南弦摇了摇头,“我也没想麻烦他,还是自己想办法吧。” 她是个固执的人,且有她恪守的礼数,神域说让她搬进王府,其实也只是打趣而已,明知道她不会答应的。况且自己与她亲近的心,暂且还不能让人知道,毕竟她在御前效命,若是让圣上有所察觉,对谁都没有益处。 但她的事,他是一定要接手的,他也有私心作祟,不想让她离得太远,权衡之后道:“清溪往北不远的南尹桥,有一所闲置的宅邸,是前起居郎的旧宅。我已经差人打听过了,格局虽比不上这里,但胜在环境清幽,大小也适中,你可要过去看看?” 南弦正愁找不到合适的地方,听他这样一说,顿时觅到了一丝曙光。 南尹桥的位置与查下巷一南一北,虽然相距甚远,但地段并不偏僻,也是贵人聚居之地。自己倒并不十分看重街巷的贵贱划分,主要是开门坐诊,若是设在穷巷,那些贵人娘子便不会登门,那么自立门户的来源少了,就不能维持现在的生活,怕会委屈了允慈。 好在还有他愿意帮忙,南弦赧然道:“不瞒你说,今日家人到处探访,也没能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向家长辈勒令我两日内搬出,实在不行,我已经打算先搬进客舍暂住了。” 他说不必,唇边浮起一点浅笑来,“那地方很不错,离王府也近,我若是想见你了,随时可以去看你。” 第43章 外室。 不管他的话是玩笑还是当真, 都不要紧,南弦现在所求,就是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 先将一切安顿好。 第二日自己不用进宫, 正好神域也休沐, 南弦便带上了允慈,一起去南尹桥那个宅子看一看。 陌生的地方,终归不如住惯的屋子来得便利,但胜在干净整洁, 只有几处墙面有些斑驳, 将来略加修葺就可以了。 允慈并不挑剔, 反倒因充满了新鲜感, 很是高兴。指着一个小院道:“我就住这里吧,离后廊的厨房近,方便我来去做点心。” 南弦说好, 回身指了指前面的院落,“我住那里, 可以辟出个诊室,有病患就诊, 也不会打扰后院。” 彼此说定了,都很欢喜,允慈四下看了看, 又有些怅惘的样子,“可惜没有画楼,天热的时候, 不能登高纳凉了。” 神域道:“先安顿下来, 可以慢慢再找更好的地方。” 南弦摇了摇头, “就这里吧,换来换去耗费钱财,病患找不到地方,生意也受影响。” 她脸上有倦态,让人觉得可怜。以前总是她来安慰他,到现在他才真正发现,其实她也有女孩子的脆弱之处,遇上了那些不通人性的长辈,无端让她的人生遭受了不应有的挫折。 然而再来宽慰,不需要,他知道她不喜欢别人怜悯她,便转身放眼打量,笑道:“这里风水上佳,我来时看过了,门前有水呈腰带环绕,玉带水,最为贵,能助你日进斗金,生意比先前还要好。” 南弦听后笑起来,“你还懂风水吗?那就借你吉言了。” 允慈兴高采烈上别处探看去了,她也顺着抄手游廊往园子深处去,神域跟在她身后,忽然道:“其实你不必这样辛苦,宫里的俸禄,足够你们寻常度日了,要是不够,我这里可以补贴你。” 南弦看了他一眼,即便身在窘境,也还是眼神明澈,摇头道:“我不愿意给人添麻烦,你为我找到这个地方,我已经很感激你了。其实以前我也不知未雨绸缪,赚来的诊金好像没什么用,就知道存着,没想到到了紧要关头,真解了燃眉之急,至少还有安顿全家的余地。可见爱财也不是什么坏事,不谈钱财,大家各自安好,一谈钱财就低人一等,我是个要强的性子,宁愿自己困顿死,也绝不向人开口。” 神域很失望,“我在你眼里,始终是外人。昨日去向宅,门房上没人通禀,守门的还知道我不是外人,让我自己进去,你反倒和我这么见外。” 他一说起这种话,便让南弦觉得尴尬,彼此间仿佛只隔着一层纸,轻轻一捅,就有山洪收势不住要爆发。 她只得讪讪岔开了话题,往西北角的空地指了指,“日后可以在那里建个亭子,建得高一些,允慈喜欢纳凉,夏日要登高。” 他听后怅然,朝堂上鲸吞蚕食,逐渐收拢了人心,但在面对她时,总觉得使不上劲。越是压抑,他心里的那团火就烧得越旺盛,有几次他曾想过,算了,她大约真的不会喜欢他这样的人,自己念念不忘,终究是强人所难。所以他试着刻意远离,几次三番想去找她,但见到之后又怎么样呢,她或许还是客气又疏离,只好打消了念头。但他不能听见一点关于她的风吹草动,只要有人提起向娘子,他便像摁了机簧一样,心里发疯似的想见她,一刻也不能等。 现在见到她了,你与她说亲疏,她和你说建凉亭。他觉得无奈,不知该拿她如何是好,难道必要他再落难,才能得到她的一点关心吗? 暗暗叹了口气,他随口应着,“等天气暖和一些吧,我让伧业替你找工匠,凉亭搭建起来很快,至多半个月就差不多了。” 这时允慈已经内外转完了一圈,跑回来说:“阿姐,我很喜欢这所宅子,咱们买下来吧,好好打理打理,不比以前的老宅差。” 南弦都依她,只要她说好,就不需要再犹豫了。 回身望向神域,南弦道:“签订文书恐怕要耗费几日,但我很着急,想今日就搬过来,不知能不能与卖家协商?” 神域负着手,廊外的春光照在他肩头的夔纹上,明明狰狞的纹路,却有落花流水的点缀。 什么难题,到了他这里自然迎刃而解,他说:“有我做保人,有什么不能的。我昨日就已经与对家说妥了,只要你看得上,随时可以搬进来。” 允慈心花怒放,抚掌道:“认识大人物,果然很有益处,人家都让阿兄几分情面。” 神域是懂得顺势而为的,对允慈道:“日后遇上什么难处,只管来找我,别像阿姐似的,说什么不愿意给人添麻烦,我又不是外人。” 如同卿上阳一样,自说自话就成了自己人。允慈其实什么都知道,她看得出小冯翊王对阿姐有意,在阿兄不愿意与阿姐成婚后,她就一心盼着阿姐能有好归宿。自己曾经看上过小冯翊王,对自己的眼光,她一向很自信,因此并不排斥小冯翊王的示好,反倒因多了一个能依靠的人,而庆幸不已。 外人尚且靠得住,自家的长辈却不办人事。 说好的两日,真是多一日都不能宽限,眼看着搬走了最后一个箱笼,来督办的二婶说了句顺风话,“要不是看着往日的情分,这些东西是一样都不能带走的。” 南弦道:“我长于阿翁之手,这个家我待了十六年,每一样东西都是阿翁和阿娘为我置办的,不算公中的家财,阿婶没有道理不让我带走。” 二婶讪讪撇了下嘴,三婶道:“罢了,带走便带走吧,还啰嗦什么!” 四婶看向背着包袱的允慈,“咦”了声,后知后觉道:“你这是做什么?难道还要跟着一块儿走?” 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允慈冷声道:“这些年我与阿姐相依为命,你们要赶阿姐走,我自然不会留下。” 二婶装模作样板起了脸,“你是向家人,一个未出阁的女郎,私自离家是什么罪过,你知不知道?” 四婶冲着南弦喊叫起来,“允慈年纪小,不知道利害,你比她年长好几岁,难道你也不知道?你这是诱拐在室女,告到衙门去,是要下大狱的!” 人间直恁芬芳 第39节 南弦凉笑了下,“自阿娘走后,允慈就一直跟在我身边,我们虽不是血亲,但胜似血亲。夫人说得这么严重,我真有些承受不起,那就请夫人上衙门告我去吧,让全建康的人都来评评理,看我该不该带走允慈。” 之所以敢这么说,也是因为拿捏准了他们不敢惊官动府。毕竟驱赶侄女,抢夺家产,说出来很不好听。这些叔婶们虽做着无耻的勾当,却又格外在乎脸面,万万不愿意拿名声来让人议论。 三个妇人本来也只想表明一下态度而已,实则乐得抛开这个累赘,但丑话要说在前头,“你年轻不知事,想得不长远,日后说合亲事的时候,必要有个出处,人家才敢登门求亲。你这样野在外头,叫人怎么想?有哪个好人家敢娶你?你跟着个不是血亲的人,当心人家使歪心眼将你卖了,到那时你就算上门来哭,我们也断不会理睬你的。” 允慈干笑了两声,“说实在话,阿叔阿婶心这么黑,我留在家里才危险,恐怕有朝一日,你们才会真的将我卖了呢。我跟着阿姐,就算吃糠咽菜也比跟着你们强,将来不管我是升发还是落难,都不与你们相干,就算讨饭,我也绕开了你们的门头,你们只管放心吧!”说完便搂住了南弦的胳膊,亲亲热热道,“阿姐,咱们走,去过咱们的好日子吧!” 姐妹两个相视一笑,迈出了向宅大门,肩头的包袱里还背着阿翁和阿娘的牌位,南弦喃喃说:“我们另立一个门户,换个地方供奉阿翁和阿娘。” 作为医者,这种事是很看得开的,没有那么深重的执念,有什么落叶归根的想法。 只要她们姐妹在,哪里就是爷娘神位的落脚点,向宅虽然是他们兄妹长大的地方,但如今已经不能留了,决然道别,也没什么可留恋。 迎着风,她们顺着边淮列肆向北走,走上一程,听见身后有人唤她们,回身看,是苏合和橘井。她们快步赶上来,橘井切切道:“娘子把身契给了我们,我们不是向家的家婢了,可以定夺自己的去向。这些年我们一直在娘子身边伺候,早就将二位娘子视作家人了,反正娘子们去哪里,我们也去哪里。还有鹅儿他们,因身家有些牵扯,暂且走不脱,等明日,他们也会来投奔的。” 橘井说完,苏合仔细分辨南弦的神色,“娘子,你可还愿意雇我们?就算没有月例,给我们一口吃的就行,我们不要别的。” 说得南弦红了眼眶,勉强笑道:“你们愿意跟着我们,实在让我觉得很慰心。你们放心,月例还是照旧,不会亏待你们的。只要大家在一起,不过是换个地方继续过日子,咱们还和以前一样,都好好的。” 四个人又哭又笑,虽然伤感,但心却凝聚得更紧了。 默默拭了泪,放眼远看,阳春三月,街头人群熙攘,人间还是有舍不下的情义,支撑着人一步步走下去。 回到南尹桥的住处,前一日定做的牌匾也送来了,仍旧挂着“向宅”二字。 大家撩起袖子收拾庭院,都是没有做过粗活儿的人,不是碰伤这里,就是磕坏了那里。正一团乱,见伧业带着十来个家仆进来,笑着说:“娘子们别忙了,这点小事,交给小人来办。” 很快处处有条不紊张罗起来,毕竟人多,只消大半日就收拾停当了。事后伧业将这些人都留下了,对南弦道:“小娘子自立门户,家中都是女眷,还需有人看家护院。这些人都很精干,是郎主命小人仔细挑选出来的,门房、回事、粗使等,都给娘子安排好了。”见南弦要推辞,忙道,“娘子放心,他们的月钱从王府账上支出,不必娘子操心。娘子要是不愿接受,那就当先赊着账,等日后娘子手上宽裕了,再自行付他们的月钱就是了。” 要照着南弦的心里,实在是用不上这么多人的,自己和允慈有苏合、橘井作伴就够了。但神域考虑得周全,大概是不愿意看见她们的生活骤然落魄吧,把能想到的,一应都安排了。自己无形中又欠了他好大的人情,将来也不知该怎么偿还才好。 转头看看这些人,嘴里都在念叨着:“娘子留下我们吧,若是不要我们,我们连王府也回不去了。” 南弦没有办法,只得对伧业道:“那就多谢大王了,请代我向他致谢吧。” 伧业脸上挂着大大的笑,颔首道:“这就对喽,小娘子曾给予我们郎主那么多的帮助,总要让我们郎主有机会偿还。”边说边回身指派,“你们各自做好自己的分内,若是有偷奸耍滑的,让我知道了,这建康就不要待下去了。” 众人纷纷道是,很快领命退下了。 后来证明,这些人留下还是必要的。向家原来的家仆,好些碍于生计,继续留在了查下巷,只有鹅儿与他阿娘来了。 灰头土脸的鹅儿娘说:“我们没有家业,只有娘两个,到哪里就在哪里生根。原本我是想着,在向宅凑合着就算了,但鹅儿一门心思要跟着娘子们……” 说话的时候,被鹅儿好一顿捅,鹅儿把嘴咂得山响,“来都来了,说这些没用的干什么!大娘子对我不好吗?她们买吃的,从来不落下我。” 鹅儿娘笑了,“就是图这个,娘子是好人,从来不因我们卑贱就看不起我们。” 穷苦的人,也有热血的心,一点小恩小惠,能铭记一辈子。 后来鹅儿说,原本张妈妈也要来的,但与家中儿子商量之后,还是留在了向宅。南弦也没有什么可怨怪的,只说张妈妈年纪大了,不该让她跟着颠沛流离,能在原来的地方继续操持,就不要挪地方了。 所幸,这里有神域安排的人,尚且能够运转过来。新的宅子,适应两日后发现住得还不错,某日一早开门,太常丞娘子就带着女儿过来了,见了南弦道:“哎呀,我们照旧去了查下巷,才知道向娘子已经不在那里住了。问门房,支支吾吾说不清楚,后来见了张妈妈,才问明白娘子搬到这里来了。” 南弦笑了笑,仍旧波澜不惊的模样,嘴里虚应着,并不愿意诉说自己的遭遇。 还是橘井寥寥提及一点向家长辈的所作所为,末了对太常丞娘子道:“我们搬到这里来,只怕贵人娘子们不知道,还要劳烦夫人,替我们转达。” 太常丞娘子点头不迭,“那是自然的。城中只有向娘子一位靠得住的女医,且娘子又在宫中当值,我们何德何能,与宫中贵人同看一位女医,就算隔着山海,也得到娘子这里来。”边说边四下打量,笑道,“这地方也很是不错,离我家反倒更近了,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南弦转头看丽则,王不留行籽还贴在耳穴上,便道:“小娘子如今很窈窕了,以后可以不必点耳穴了。万事有度,若是瘦过了头,就不好看了。” 丽则一听很欢喜,转了一圈道:“娘子看我,果然瘦得差不多了吧?”边说边抬手把籽抠下来,笑道,“我说过,若是真能瘦,一定要拜娘子为师,跟着娘子习学医术。” 年轻姑娘的一时兴起,哪里能当真,南弦道:“我是自小跟着先君学医,十几年方勉强入门,学医苦得很呢,你要是愿意,就常来坐坐,与我阿妹作伴也好。” 允慈是个自来熟,上前勾了丽则的胳膊好一通赞美,“阿姐,你瘦下来可真好看,我都快认不得你了。” 丽则受了夸奖,脸颊泛红,眨着眼道:“果真吗?我这段时间饭量也小了……”三两下一打岔,学医的事就抛到脑后了。 太常丞娘子近来胃口不太好,配了些助消化的药,坐下与南弦闲谈,说起向家那些不要脸的长辈,从牙缝中挤出鄙夷来,“一把年纪,活在狗身上了,家中遭难落井下石,比外人还不如。” 南弦不爱怨天尤人,只道:“换个地方也挺不错的,这里幽静,我阿妹很喜欢。” 太常丞娘子摇头叹息,“向娘子太不容易了,还要带着阿妹,养活这一大家子……”嘴里说着,脑子才转过弯来,“听说这地方是小冯翊王帮着安排的?家中仆从也都是冯翊王府的人吧?” 南弦不免难堪,她不是个善于说谎的人,便含糊道:“小冯翊王念着我曾救治过他,见我遇到了难处,好心推举了这个地方给我安家……家里所用仆从,有些是向宅带来的,老人用着更顺手。” 太常丞娘子频频点头,临了道:“娘子也到了说合亲事的年纪,一个人支撑门楣不容易,若是能寻个好人家,自己也可省力一些。” 如今亲事不亲事的,南弦是不敢去想了,也许自己在婚姻方面不能如人意,反正守住这个家,带好阿妹,就是目下最大的愿望了。 但树欲静而风不止,渐渐来看诊的人多了,渐渐兴起了一点流言,说南尹桥有小冯翊王的外宅,向家的大娘子,是小冯翊王的外室。 南弦得知后,心里很不是滋味,世人总是执着于男女之间的那点事,仿佛除了私情,就没有别的了。且这种事,总不能见一个人便解释一回,就算解释了,也是此地无银,没有人会相信。 允慈愁眉苦脸说:“这样下去,阿姐的名声都要被糟蹋了,不如嫁给小冯翊王算了,他长得俊俏,身份又高贵……” 南弦无奈道:“别人这么说,你也这么说?” 神域再来的时候,她忍了又忍,还是对他说起了外面的谣言,“这样下去不太妙,恐怕会引得宫里侧目。若是传到圣上和皇后耳朵里,于你我都没有益处。” 神域坐在圈椅里,静静望着她,眼眸幽深如海,“那你心里是什么打算?” 南弦舔了舔唇道:“我想着,你我以后还是减少些来往吧,时间长了,谣言就不攻自破了,比一一向外人解释强。” 他听后,半晌没有说话,隔了好一会儿才道:“女郎的名声很重要,明里确实应当少些往来。” 南弦狐疑地望向他,这句“明里”之后,是不是还有“暗里”? 果然他试探道:“若是我晚些来,避人耳目的话……” 南弦说不成,“正大光明来往,尚且被人这样误传,要是刻意挑入夜后来,万一被人撞破,更是说不清了。” 他晦涩地望了她一眼,“这么说来,我是不能再见你了吗?就因为那些人的闲话,连你也要对我敬而远之了?” 南弦嗫嚅了下,心里涌起极大的彷徨来,一面惧怕人言可畏,一面又觉得这样做,未免有卸磨杀驴的嫌疑。 正在她进退维谷之际,他落寞颔首,“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自今日起,我若不到生死攸关的时候,绝不来找你。” 南弦迟疑了下,再想委婉解释,他却起身往外,匆匆走进了纷飞的细雨里。 第44章 生米煮成熟饭。 一场谈话不欢而散, 南弦追了出去,却发现追不上他,他三步并作两步, 已经跑出了大门。 一股无边的惆怅涌上心头, 她怔怔站在檐下, 不知怎么,心好像空了一大块。 自己可是做得太过分了,在他失去所有亲人后,还这样对他。原本她只想求自保, 实在没想到, 竟会伤了他的心。他最后那个眼神悲伤又绝望, 回忆起来, 让人心如刀绞。 怎么会这样呢……她不敢设想他现在的心情,大约觉得全世界都抛弃了他,也许还会恨上她。但她真的没有别的意思, 一个女孩子无依无靠存活在世很是不容易,她想维护名声, 不单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允慈啊。 可是却让他失望了, 他几次的表亲近,或许根本不是出于男女之情,只是因为寂寞, 想把她留在身边而已。自己有时候想得浅薄,不曾好好开解他,只知道冷冰冰地拒绝。这次之后, 恐怕真要对面不相识了, 他不会再来找她了。 如果她是个彻底凉薄的性格, 大概会觉得长痛不如短痛,回绝之后如大石头落地,再也不会有困扰了。可惜她不是这样的人,她只是表面看着冷情,其实心思比谁都细腻。 允慈站在门前看着她,小声道:“这回真的把小冯翊王气坏了,咱们搬家,他出了这么大的力,家里仆从一大半是他安排的。阿姐拒人于千里之外,他回去不会哭鼻子吧!” 南弦讪讪咧了咧嘴,“那过两日我写封信,向他致歉?” 允慈耷拉着眉眼叹气,“打个巴掌再给颗甜枣,他会不会觉得阿姐的手段过于高明啊?” 南弦愣住了,从允慈的剖析里,探出了一点欲拒还迎的味道。 是啊,已经把人得罪了,再写信,这是干什么! 她抬手摸了摸额头,哀声道:“我脑袋疼,早些睡吧。” 回到卧房里,辗转反侧总是睡不着,脑子里充斥着刚才的种种,一再反思自己的言行,越想越觉得绝情。 后来迷迷糊糊间做了个梦,梦见神域一个人蹲在角落里,抬起一双腥红的泪眼看着她,大声质问,“你为什么不要我,你为什么疏远我”。她站在那里,胸口憋得生疼,醒过来的时候大口喘气,然后睁着双眼直到天亮,巨大的自责笼罩住她,她想自己这回真的太过分了。 然而一味忙于撇清,却不知道谣言像水,泼出去就再也收不回来了。 两日后南弦进宫为皇后诊脉,皇后一手拿着书,视线却不曾落在书上,总是有意无意地扫视她,弄得她十分不自在。拔了金针,就急于收起针包,打算趁早从含章殿退出去,结果打量了她半晌的皇后到底还是发了话:“向娘子,听闻你与小冯翊王有些牵扯?” 南弦心头一跳,暗道这消息终于还是传进宫里来了,建康城中从来没有秘密。 既然皇后问出了口,自己就得妥善应答,便放下针包道:“殿下明鉴,我与小冯翊王是从解蕈毒那次结识的,后来又为其养父治病,一来二去有些交情是真的,但绝不像外面传言的那样,有什么私情。只因我阿兄下落不明,我又是向家养女,几位阿叔想收回祖产,把我赶出了家门。小冯翊王得知后,替我牵线介绍了一处宅院,容我重新安家。我对小冯翊王满心只有感激之情,但不知怎么,到了别人嘴里,我就成了小冯翊王的外室,真是浑身长嘴也解释不清了。” 皇后听罢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我道怎么忽然传闻他有了外室,那外室竟然还是你。”说着也有些愤愤起来,“向家那些长辈真是枉为人,这么多年的情义,怎么说翻脸便翻脸了。你是女郎,能在家逗留多久,将来总有出阁的一日,何必把事情做得这么绝。” 南弦垂首道:“三位阿叔在我阿翁在世时,就有诸多怨言,抱怨先祖把一切都传给我阿翁,兄弟间算不上和睦,但因有我阿兄在,他们也不能怎么样。如今我阿兄生死未卜,他们就能放手行事了,我还有个小阿妹,唯恐阿妹落在他们手上,将来随意打发,就把小阿妹也带上了,至少姐妹在一起,图个心安。” 皇后嗟叹,“终究是人心经不得考验啊,你是个重情义的孩子,还愿意带着向家的小女郎。”顿了顿又道,“谣言止于智者虽不假,但世上大多是愚人,就爱传这些闲话。我只想告诫你一声,还是尽量独善其身为好,小冯翊王正议亲,其中牵扯甚广,你大可不必掺和进去。” 南弦道是,“我今日向殿下澄清了,心里便不觉得羞愧了。” 皇后颔首,复又打量了她两眼,忽而笑道:“其实你们年纪相当,若是雁还喜欢,你跟了他,也不是不可以。” 南弦难堪起来,红着脸摆手,“不不不,殿下说笑了,我与他,断没有这种事。” 皇后见她惶恐,又换了个安慰的语调,和声道:“开个玩笑罢了,你不必惊慌。你在宫中行走这么长时间,我也看得出来,你是个稳妥的姑娘,这才与你说这些。倘或没有一往无前的决心,就不要趟这趟浑水,权贵之间的博弈不是你能承受的,你可明白吗?” 南弦说是,深深肃拜下去,“多谢殿下提醒,妾一定谨记在心。” 后来从宫中退出来,好些事也想明白了,皇后说得很是,自己只是个小小的医女,经不起那样的风浪颠荡。所谓的外室传闻,略过一阵子自然会平息的,暂且就忍着吧,彼此不再来往,谣言就不攻自破了。 回家,鹅儿甩着小鞭子,赶着马车,顺着边淮列肆往北去。要回南尹桥,势必要经过清溪桥,那是一条横跨过河面的矮桥,下桥拐个弯进清溪巷,便到冯翊王府,若是一直向北,就到南尹桥新宅。 阳春三月,水与草同色,马蹄一路走过,踏碎落花……向家的那匹马有了些年纪,走起路来不停点着脑袋,车舆也上下微微摇动。停在道边的神域看着那马车缓慢经过,车厢背后的小门镶进他眼眶子里来。他想得恍惚了,忽然冒出个疯狂的想法,要是打开那扇门,把人劫出来藏在家里,不知会怎么样? 然而心思纷乱,终究未敢行动。奇怪得很,除她之外的那些人和事,他敢想便敢放手一搏,唯独对她,他要三思再三思。不能唐突她、不能惹她生气、不能再让她以阿姐自居、不能让她身处水深火热……他只好顺着她,刻意保持距离。虽然前几日她那些绝情的话让他很难过,但他没有想过放弃,不过暂且远远观望着,总有一日,她还是会到他身边来的。 马车渐渐走远了,他眷恋地收回视线,正要放下车帘吩咐回去,忽然见不远处有辆马车停下了。雕花的车门一推开,里面探出一张灿烂的笑脸来,热情地招呼着:“阿舅,我正要去找你呢,不想在这里遇见了你。” 神域一瞬蹙眉,很快换了副笑脸问:“你来了多久?我怎么不曾看见你?” 燕呢喃向桥堍那头指了指,“我的车辖松了,先前停在那里修车呢。” 她脸上笑意不减,心却往下飞坠,其实他恋恋不舍目送向家娘子的马车,她都看见了,市井间的传闻,她也听身边的婢女说起过,当时只说向家娘子对他有救命之恩,来往了几回后被人误解了而已,结果现在亲眼看见,不由让她灰心,因为深知道偷偷的爱慕比两情相悦更危险。那位向娘子怎么看待小冯翊王,她不知道,但有一点她心知肚明,小冯翊王绝对是喜欢人家的。 难怪已经入了春,他总也不肯松口提及婚事,除夕那晚舅母试探他,也被他含混带过了,原来他是心有所属。自己呢,也与他一样,暗怀心事说不出口,所以这种滋味她知道,心里的委屈便扩张到了无穷大。 可惜在他面前,自己尚没有使性子的权力,她只有尽量保持微笑,让他觉得她是个识大体的姑娘,或许这样才能稍稍得到他的青眼。 献宝一样,她卖力搬过一个老大的食盒来,笑着说:“这是宝莲楼新出的糕饼,我在那里等了好久,才买到的第一笼,带来给阿舅尝尝。” 神域虽然不耐烦应付小孩子,但呢喃不算是个讨人厌的女郎,便抬手指了指,“随我回家吧。” 单单一句“随我回家”,好像就能抚慰她的心了。呢喃立刻振作起来,欢喜道了声好,一面催促赶车的家仆,“快些跟上。”马车笃笃地,一路到了王府前。 春日可以在凉亭宴客,婢女将吃食都铺排起来,沏上了香茶,供他们对饮。 人间直恁芬芳 第40节 呢喃挑了个最漂亮的点心给他,平时这种拔尖的都是自己享用,能让给他,足见他在她心里的地位。 虽然两人差着辈分,但他刚及弱冠,青春正年少,呢喃觉得他与自己相差不大,甚至可说很相配。那声“阿舅”,也只是维持关系的客套称谓,若是不叫阿舅了,那么就该正视彼此间的另一层关系了。 他启唇咬了一口,温文尔雅的青年,连吃东西的样子都很好看。 呢喃忙问他:“好吃么?” 神域点了点头,其实他并不喜欢吃这种干涩的小东西,呢喃的心事他知道,实在不想让她在自己身上耗费时间,便道:“开春了,尚书省忙得很,我也不知自己何时能回家,你别再给我送吃的了,万一平白等候,没有必要。” 呢喃却笑了笑,“反正我整日闲着,大母让我做女红,我又不愿意,借口给阿舅送东西,可以逃出来散散心。” 研磨好的糯米,吃到最后总有细细的颗粒感,在齿间啮了几下,心思游离到了最想问的问题上。 “阿舅。”她突兀地叫了他一声。 他抬起眼来,“什么?” 呢喃犹豫了下道:“我听说了一个无稽之谈,说……说……” 她是未出阁的女郎,这种事说不出口,但神域立刻便明白了,“说向家娘子是我的外室?” 呢喃红了脸,但眼睛晶亮,既忐忑又好奇地追问:“那……是真的吗?” 他淡淡牵了下唇角,“你也说是无稽之谈了,怎么还当真?” 那就是假的了…… 她很愿意相信,但女郎的直觉又让她七上八下,她低下头抿了口茶道:“上次见过那位向娘子,她长得真好看。据说还在宫中为陛下调养身体,看来医术也甚是高明吧!” 她说这话的时候,仔细留意他的表情,因为心之所向,当有人提及那女郎的好处,简直比夸他还让他高兴。他虽不动声色,但眼里分明有笑意,就是那种与有荣焉的感觉。呢喃一口气泄到了脚后跟,看来他是真的喜欢那位向娘子。 “阿舅。”她支吾道,“若是你喜欢她,我也可以……” 神域眼波流转,落在她脸上,然后探手摸了摸她的脑袋,笑道:“我与你说过的话,你都忘了吗?你对我来说是晚辈,切不要胡思乱想,知道吗?” 所以过了一个冬,他对她还是没有任何改观,即便他与舅舅和阿翁相处得很好,也不能改变他不想娶她的事实。 呢喃心里汪着好大一团酸楚,委屈地点了点头。在他面前不敢表现,回来就扑在床上大哭了一通。 左右的婢女吓坏了,问又问不出所以然,只得赶紧禀报大长公主。 大长公主来了,忙把她抱进怀里,一面给她拭泪,一面道:“大母的小乖乖,是谁惹得你这样生气呀?” 呢喃别开脸,佯装无事,“我就是想哭一哭,谁也没惹我。” 可她的心事逃不过大长公主的眼睛,“是雁还吧?你的好他看不见,看来那外室是真的了?” 呢喃窒了下,说不是,“向娘子不是他的外室。”说完又有些不甘心,嘀咕着,“他偷着喜欢人家,向娘子大概不知情。” 大长公主闻言哂笑,“不知情?男未婚女未嫁,一个个警觉着呢,哪能不知情。雁还如此人才,如此身份,这建康城怕是没有女郎不心动,难道那女医是个瞎子,白放着良配视若无睹吗!” 呢喃反应过来,如临大敌,“那可怎么办?要是向娘子也喜欢他,那……” “那就成双成对了。”大长公主故意激她,摆出无奈的神情道,“反正宫中只想要大宗的后嗣,谁生的又有什么关系。” 呢喃愕着两眼,不可置信地望着外祖母,“那就……那就……” 她是个老实的孩子,因为从来不需要争抢,她也不懂得如何为自己争取。 大长公主问:“你可是很喜欢他呀?一心想要嫁给他?” 呢喃嗫嚅两下,终于点了点头,“我是很喜欢他。” “可他喜欢的是向娘子,那可怎么办。”大长公主想出个办法来,“莫如我找这位向娘子谈一谈,让她知难而退吧。” 呢喃立刻说不行,“要是向娘子不知道他爱慕她,大母找她一说,反倒把窗户纸捅破了。” 大长公主沉吟着,调转过视线望向她,“若是不想惊动向娘子,那就只有在雁还身上想办法了。” 至于想什么办法,暂时不曾告诉她,这日请神域来家中用饭,席间大长公主也探听他的话头,问他可有成婚的打算,他只是淡淡道:“我养父过世还未满一年,他毕竟对我有养育之恩,我不能为他服丁忧,但也不能在他丧期里成婚。” 呢喃听了,叼着筷子低下了头。 大长公主心下了然,知道他压根没有结亲的打算,前几日她见了圣上,圣上也多有催促,问好好的亲事,为什么总是不能成,甚至说了重话,“朕看呢喃也不比别人少什么,怎么就留不住雁还的心呢”。 宫里终究还是希望孩子的生母有个好出生,否则随意找个女子送上他的床,这件事眨眼间便成了。 谁愿意好好的女郎,过门便做人家的嫡母。倘或不是自己生的孩子,将来要是登上了帝位,那必定本末倒置,定远侯海家便是最好的例子。 其实要问大长公主的内心,呢喃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并不愿意她受委屈,神域若是不想娶,她们也不愁嫁。但看呢喃的意思,是一头钻进了牛角尖里,无论如何拔不出来了。 少年情怀总是诗嘛,难说对与错,作为大母,一向对她有求必应,到了人生大事上,总不能辜负了孩子的愿望。 思来想去,只剩一个办法,就是生米煮成熟饭。这件事她与圣上说过,圣上听了只管笑,“姑母也是被逼到急处了,竟然想出了这种办法。” 大长公主碰了一鼻子灰,圣上虽赞同,言语间却也没少奚落她。这个侄儿的脾气她最知道,是既要卖身,又要立牌坊。他在后面施加压力,恶人全由别人来做。自家外甥女是女孩儿家,已然准备吃这大亏了,结果到了他嘴里,竟都是她们的筹谋,与他半点也不相干。 也罢,就算被人说为老不尊,为了如呢喃的愿,又如何呢。 所以她召见了家中的侍医,询问有什么可靠的法子。侍医眼珠一转道:“阳起石!将足量阳起石至于坩埚之内,在无烟的炉火中煅至红透,然后倒入黄酒。若是普通的量,可用以强身健体,但若是药量加大,则火气密闭不得发越,便有助情助兴之功效。” 大长公主舒了口气,就这么办。 目光缓缓降落,落在了他饮尽的酒杯上,大长公主道:“今日时候不早了,就在这里安置吧!你的卧房还保留着,已经让人收拾妥当了。” 神域那张白净的脸上,浮起了一层浅浅的红晕,他抬手微扯了下交领,心下什么都明白了,勉力定住神道:“不必了,家中还有带回来的公务,今晚必要全都处置好,明日朝会上要用。” 他站起身,忽觉腿上一阵无力,险些崴倒。 大长公主道:“你看你,并未喝几杯,怎么就醉了。既然醉了更不该回去了。”说着给人使了眼色,花厅的门也关了起来。 神域神色凝重,回身道:“姑母,我一向敬重您,别让我寒心,让我将您与他们混为一谈。” 这话说出口,大长公主不由愣了下,原想再劝慰两句的,结果他扬声唤陈校尉,不过眨眼的工夫,七八个如狼似虎的卫官推门进来,不由分说便将他带走了。 大长公主追悔莫及,喃喃道:“这下可糟了……” 忙活半日,不知给谁做了嫁衣裳。 呢喃不明所以,茫然道:“大母,怎么了?” 大长公主晦涩地笑了笑,“没什么,小冯翊王喝醉了,回家醒酒去了。” 第45章 你这祸害,好不要脸! 南弦眼皮一直跳, 跳得人心慌意乱。 自己扎了两针,倒是好些了,但不知为什么, 心总是悬在嗓子眼。 出门看了看天, 一弯弦月挂在树梢, 今晚月色昏昏,连星也蒙上了一层纱。不由开始胡乱揣测,难道川蜀要有消息传回来了?难道找见识谙了吗…… 总是不敢想,已经三个月了, 哪里还有半丝希望。事到如今, 她反倒不盼着蜀军找到他的下落了, 要是找不见, 就能欺骗自己他还活着。 门上的婆子站在对面的廊庑上,探身道:“大娘子,时候不早了, 韩娘子今日怕是不会来了。” 南弦夜间一般很少接诊,除非事先有约。这位韩娘子就是一早差人来通禀的, 说白天要宴客,浑身不适却来不了, 要等晚上才能抽出空闲。南弦一直等着,等到戌正也不见人登门,想必确实是有事耽误了。 于是颔首, “关门吧。” 婆子接了令,上门房传话去了。她从诊室里出来,沿着廊庑走了一程, 天气暖和了, 晚间的风吹在身上, 很觉得温柔舒爽。 回到卧房,洗漱过后更了衣,正准备上床,忽然听见外间有响动,本以为是常来的那只狸奴,便循着声过去探看。外间的蜡烛早就熄了,只有檐下的灯笼投射进一点光亮。屋子里朦朦地,绕过屏风往前,猛然见一个身影出现在那里,吓得她险些惊叫出来。 然后一只滚烫的手捂住了她的嘴,有个低沉的嗓音在她耳边说“是我”。心里的惊惶顿时消散了,她刚松了口气,转瞬又恼怒起来,压声质问:“你是怎么进来的?为什么门上不曾通传?” 他没有应她,向后倒退几步,跌坐进了圈椅里。 南弦这才明白过来,原来门房和传话的人不是平白安排的,人家早就留了心眼,给自己开辟了另一条通道。亏她前几日还在为自己的绝情而懊恼,结果这下可好,人家自行摸进房里来了,真是个不知界限为何物的人。 压了压寝衣的交领,她退后一步问:“深更半夜,你闯进我卧房里做什么?” 看不清他的面目,只见那轮廓低着头,一副软弱无力的样子。 “南弦……”他哑声说,勉强抬手招了招,“你过来,离我近一些。” 南弦从他的声气里听出了一丝异样,迟疑道:“你怎么了?病了吗?” 他没有再说话,那只手悬在那里,吃力地又勾了下。 应当是想让她诊脉吧!医者的本能一下子被唤醒了,她忙上去扣他的手腕,不想他顺势一拽,拉她到了近前,把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自言自语着:“好热……” 这样惊人的热量,绝对不正常。南弦讶然道:“你怎么发烧了?是受寒了吗?”不由分说切住他的脉,那脉象奔涌如潮,杂乱无章,她从来不曾见过这种病症,心里顿时惶恐不已,“你不会又中毒了吧!” 可说话的当口,他陡然长出了八只手似的,连拉带拽搂住了她的腰,把脸埋进了她怀里。 女郎身上天生有种幽香,那香气销魂蚀骨,直往脑子里钻。他觉得自己要燃烧起来了,她的每一分呼吸都挑动他的神经,甚至她的心跳都是沙场上的战鼓,蛊惑着他奋勇前进。 抱之不足,他站了起来,那么高大的人弯下身子,狠狠把她嵌进胸怀里,一面亲昵与她紧贴,一面迷乱地说:“南弦,我被人下了药……大长公主下的药……” 南弦心头大跳,惊讶于大长公主的荒唐,也为自己的处境发愁。她从来不知道,原来男人的力量如此之大,以前他彬彬有礼,从来不敢逾越,这回失了心智,完全不理会她的反抗,仿佛轻而易举,就能折断她的腰。 “大王……”她慌起来,闻见他身上清幽的酒香,混合着辛辣的独活气味,在她颈间盘桓。她用力推他,“你坚持住,我替你想办法。” 可他不要她花时间想办法,解药明明在眼前,何必舍近求远。 理智已然不剩多少了,他不得不强忍着,咬牙道:“这药……难解。” 南弦心里怕极了,却不敢在他面前失态,这种时候若是乱了方寸,越发会刺激他,便定神说:“我有办法……”边使尽全力推他,“你容我想想办法。” 他的神志徘徊在崩溃的边缘,有话也说不出来,像渴极了的人找见水源,只要贴近她,就有活命的希望。 身上的每一寸皮肤,都想寻觅一个好去处,他的思想控制不了身体,只知道她就是救命的仙丹。男人使起蛮力来,没有女郎能抵抗得住,他撕扯自己的衣裳,撕扯她的衣裳,在大长公主府时他尚且能克制那种狂想,但到了这里,她在身边,他就什么都顾不上了。 指尖能感受到她身体的清凉,她的皮肤光滑,与他无数次设想的一样。男人喜欢一个女人,不光是心里的渴望,更是身体的渴望。神志清醒的时候有礼义廉耻束缚,一旦思维混乱,剩下的只有本能,和强大到让他无法抵抗的疯狂执念。 “啪”地一声,耳光响亮。他微怔了下,她趁着这个机会把他推到墙角,强势地勒令:“给我站着,不许动!” 他几乎虚脱,仅剩的一点清明让他止步,他背靠冰冷的砖墙,看着灯火亮起来,看她手忙脚乱拢住自己的衣裳。 南弦回身望,见他衣衫落拓站在那里,白净的皮肤上泛起一层淡淡的粉,粉红的鼻子,粉红的唇,还有湿漉漉的眼睫和迷蒙的眼神,看上去有种魅惑的可怜相。再往下看,他的衣襟大敞着,身材出乎预料地精壮…… 南弦心头顿时大跳起来,忙移开视线,故作凶悍地说:“你不要乱跑,在这里等着我,我给你找药。” 披上罩衣出门,仍旧把房门关好,这事要是传出去,那可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但她不知道大长公主给他下了什么药,看他迷乱的样子,八成中的是媚毒。自己有限的从医生涯见过疑难杂症,却从来没有解过这种毒,不知道清热泻火的药材能不能救燃眉之急,还是一桶冷水,对他更有疗效。 胡乱在药柜里翻找,找到了斩舌剑,她喋喋背起了医理:“苦寒清解,质轻透散。凡热毒、湿热所致病症,无论有无表证皆可选用……” 不管对不对,总之先用上再说。她把药放进石臼里一顿研磨,然后加滚水冲调,药渣滤了一遍就端走了。 匆匆赶回来,心里很担忧,生怕开门他已经走了。提心吊胆推开门,还好,他还在,只是蹲在角落里抱着膝头,把脸埋进了臂弯。听见她的脚步声,才惶惶抬起脸来,嘴里嗫嚅着她的名字,便要伸手来抱她。 南弦一手端着药,一手还要推拂,实在是驱赶不开,只能舍身先护住碗,踮起脚捏住他的鼻子就往下灌,嘴里哄骗着:“来,先吃药,吃完了再抱。” 人间直恁芬芳 第41节 他让不开,咕咚咕咚把药喝了下去,然后喊着“好苦”,一下把药碗掷得老远。 碗一落地,摔得粉碎,这动静引来了橘井,隔着门问:“大娘子怎么了?”说着就要推门。 南弦捂住了神域的嘴,忙道:“没什么,你不用进来,我不留神摔碎了杯子,明日再收拾。” 橘井应了声,这才走开了。 可是手掌下的嘴却很不安分,顺着她的手腕蜿蜒往上亲吻,她慌乱不知如何是好,人像陷进了泥沼里,怎么都挣不出来了。 要说这人,真是危险的毒药,长着一副好皮囊,会示弱,会博同情,却也有深不见底的城府。落难了,跑到这里来,寻求帮助是假,坑害她才是真的。 可是与一个神志昏聩的人,还有什么好说的,一团乱麻里自己被占尽了便宜,他偶尔还会惊讶地抬起眼来看她,好像不明白她的身体构造为什么与他不一样。 南弦抱住了胸,面红耳赤骂道:“你这祸害,好不要脸!” 话刚说完就被他抱住了,他拉扯着她往床榻上倒,这时候没有别的,满脑子都是男欢女爱。 再这么下去真要出事了,南弦抽出手来,着力拍打了他两下,“神域,你给我醒醒!想想你两位阿翁,他们都在天上看着你呢!” 不知是斩舌剑起了疗效,还是他的先父显灵了,他一瞬如梦初醒般顿住了手脚。 脑子艰难地转动,好不容易神志归位,垂眼看看自己,再抬眼看看她,她被他弄得衣衫不整,欲哭无泪。他顿时慌了,战战兢兢伸手替她拉扯衣裳遮掩,一面胡乱撩起衣襟包裹住了自己。 大汗淋漓,像死过一回似的,他靠着床架子,艰难地闭了闭眼,“我罪该万死。” 南弦虽然难堪,但并不真的恨他,整理好罩衣道:“你先定定神吧,可要喝水吗?” 他摇摇头,身体却又瑟缩起来,颤声道:“好冷……” 这一会儿热一会儿冷的,不知对方下的到底是什么药。南弦见他狼狈,拽过被子让他披上,一面道:“你等等,我去找个汤婆来,给你暖身子。” 她要走,起身却又被他拽得跌坐下来,“这个时候找汤婆,会惹人起疑的。” 南弦听了只好作罢,看他哆嗦不止,想了想道:“我给你扎两针吧。” 谁知他疲乏地瞥了她一眼,“你是当真心狠啊,先喂我喝那么苦的药,现在又要给我扎针……我是被人设计了,不是身体抱恙。” 可他仍是上牙打下牙,打得咔咔作响。南弦犹豫了很久,不知道应该怎么办,现在是仲春时分,房里的被褥并不厚实,实在不行,只好把柜子里的衣裳搬出来了。 那双隐藏在锦被后的眼睛望向她,隔了一会儿,挣扎起身道:“我还是走吧。” 南弦忙按住他,“你现在这样,怎么出去?半路上要是碰见人,我还怎么解释得清啊?” 他踌躇了片刻,灰心丧气,“可是你这屋子怎么这么冷,快要冻死我了。” 南弦心道哪是屋子里冷,是你身上的药还不曾清理干净而已。正打算给他倒杯热水来喝,却发现手又被他抓住了,他虚弱道:“你不是治病救人的医女吗,我快要冻死了,你打算见死不救?” 医女也有束手无策的时候,这种忽冷忽热的症状不同于一般病症,等闲不知怎么下手。 见她茫然,他叹了口气:“你先治我的寒症,这很难吗?” 她的脑子里,盘算的大概是怎么提升他的阳气,他却是再也等不得了,伸手揽住她,把她抱进了怀里。 她顿时挣起来,被他用力压制住了,他低下头,把脸贴在她的前额,轻声道:“别动,让我取取暖。” 又来这招,弱冠那日他就这样死皮赖脸抱过她一回。自己当初一再告诫允慈离他远一点,远离他就是远离是非,结果现在自己反倒被困住了。他步步为营,攻城掠地,她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一味地可怜他坎坷,就算他总给她带来麻烦,她也不怨他。 难道自己不知不觉中也有些喜欢他吗?喜欢他人畜无害的皮囊,还是喜欢他佯装无辜的沉沉心机?别不是太想嫁人了,才如此饥不择食起来。 心思纷乱,一脑袋浆糊之际,他的声音从头顶飘下来,“你在想什么?” 南弦随口应了声,“在想你什么时候走,才能避人耳目。” 这回他沉默了,大概那药耗费了他太多精力,他没有再说话,只是紧紧偎着她,没有任何侵略性,温顺服帖地,像只亟待疗伤的小兽。 南弦起先很紧张,身子紧绷着,毕竟从来不曾和男子躺在一张床上过。心里只管哀叹,他上次列举的那些纠缠不清里,如今又多了一项,更有让他说嘴的余地了。 不过折腾了半晌,也确实累极了,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等醒来再看,身侧空空,他早已经离开了。 天光大亮,橘井进来收拾屋子,看着摔得稀碎的药碗,奇异道:“娘子不是说,摔碎的是水杯吗。” 南弦头昏脑涨坐在床沿,“哦”了声道:“我昨夜嗓子疼,抓了点药泡上,后来不小心打碎了……哎呀,别管是药碗还是水杯了,都一样。” 橘井被她一通糊弄,没有再深究,收拾起碎片便出去了。她慢吞吞换衣裳梳妆,看时候差不多了,让人把接诊的牌子挂了出去。 然而头一位病患,迎来的竟是晋国大长公主。 门上的婆子进来通传,南弦闻讯吃了一惊。昨夜从神域断断续续的话里听出来,是大长公主给他下的药,看来是想促成他与燕娘子的好事。谁知人算不如天算,他从大长公主手心里跑了,大长公主想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头一个要怀疑的,必定是她这个传闻中的外室。 南弦是第一次见大长公主,出身高贵的妇人,周身都是雍容的气度。进了诊室,十分和气地与她打招呼,她忙行礼,俯身道:“不知殿下驾临,恕妾失礼了。” 大长公主道:“是我来得唐突,今日忽然觉得身上不豫,想起向娘子常为陛下诊治,就来请向娘子替我看一看。” 南弦比手请她坐,大长公主到这时,方才好好打量她。 来之前,她以为她应当是个妖俏的美人,杏眼桃腮不为过,毕竟男人都喜欢这样的女郎,半带成熟的韵味,哪里是呢喃这样的小姑娘能比的。但见到人后,又是另一种感觉,她生得很端庄,那种端庄里透出宝相之美,与自己设想的相去甚远。但有一桩,这一捻柳腰倒是出乎预料,大概所有风情都凝结于此,不单男人看了会发昏,女人看了也由衷叹服。 那细细的指尖落在她的脉搏上,大长公主收回了视线,“近来我有不顺心之处,心烦悸动,胸肋疼痛,不知是怎么回事。” 南弦仔细辨脉象,脉沉细弦,观舌苔,舌淡有瘀点,便道:“殿下尊养府中,怕是不大走动,气滞血瘀而致肋痛,要以疏肝解郁,益气健脾为主。” 大长公主听后一笑,“你与我府上侍医说的一样,无非是开几剂药稍作调理。我想问向娘子,可有立竿见影的办法?” 南弦知道她此来不那么简单,略思忖了下道:“办法是有,治肋痛有种针法,叫丘墟透照海,唯恐殿下害怕,我也不敢轻易为殿下施针。” 大长公主失笑,“娘子为陛下都治得,我还有什么可害怕的,娘子只管治就是了。” 当然,若是治得不好,那就有话可说了。 南弦见她这样态度,知道敷衍不过去,遂取了针来,请她把腿搁在杌子上。 所谓的丘墟透照海,是从丘墟穴入针,针尖直抵照海穴皮下,几乎贯穿整个脚踝。穿过之后还需强刺激,针要反复刺入几次,没有试过的人,看着便觉得可怕。 大长公主起先夸口,到这个时候方觉得有些后悔,银针穿刺的时候,那股酸胀真是不可言说。正倒吸凉气,见她挽起了袖子,袖下的手腕上有几点淤青,看上去很像手指掐握留下的痕迹。 一瞬可谓真相大白,虽然她很快放下袖子,但该看的都看见了。大长公主闭上了眼,自己为呢喃盘算的一切,到头来便宜了别人,这小小的女医,果真不容小觑啊。 南弦这厢收了针,心里只管懊恼起来,先前怎么没有发现手腕上这几点淤青,也不知大长公主看出端倪没有。既然她没有顺势追问,自己就当无事发生吧,遂退到一旁,恭敬道:“请殿下起身感受,肋痛的症状有没有减轻。” 左右来搀扶,大长公主站了起来,走上几步路,身上果真轻松了不少,也正是这样,才觉得分外可惜,好好的女医,做什么要招惹神域呢! 回身笑了笑,大长公主道:“向娘子医术高明,只这一针下去,着实感觉不到痛了。” 南弦欠了欠身,“我再为殿下开一副方子,连服四剂,肋痛的毛病就能根治了。” 大长公主说好,示意身边的傅母取方子,复又嗟叹着:“这身好医术,想必花了多年心血。我的病症,以后就有劳向娘子了,我看比我府上侍医还高明些。” 南弦只得尽力应承,“若殿下不弃,随时可传召妾。” 大长公主一哂,“看来我们神家的人,都需向娘子来医治,娘子真是辛苦了。” 话中有话,当然也不乏重重赏赐。大长公主走后,苏合捧着老大的银锭感慨不已,“不愧是皇亲国戚,出手就是阔绰。” 南弦却暗叹了口气,人家来这一回,终归是有用意的,自己能不能侥幸脱身,只有看运气了。 第46章 软肋。 建康三四月的天气, 中晌的日头已经有了几分炎夏的意味。 茶亭外小小的假山石子上长着青苔,被辣辣地一晒,有些地方翻卷起来。神域眯着眼看, 石头的平面反出一层白光, 看久了迷人眼。 穿过山石的间隙, 对面廊庑上有人快步而来,正是广陵郡公燕仰祯。 绕过圆弧的游廊,远远就见茶亭中的人起身相迎,燕仰祯露出了大大的笑, “哎呀”一声拱手道:“我今日职上忙, 晚来了些, 让你久等了。” 神域含笑请他坐, “我也刚到一会儿,不曾等太久。”一面亲手分茶,将沫饽漂浮的茶汤放到他面前, 和声道,“这是今年新出的蒙顶石花, 前日尝过,算得上近年茶中上品, 所以特邀阿兄来,喝春茶,赏春光。” 他一直唤燕仰祯为阿兄, 从没有刻意为了促成婚事,以官职来称呼。 燕仰祯品了一口茶,大为赞赏, 复又热情相邀:“难得你有这样雅兴, 想是度支署不忙, 何时有空,上我军中来坐坐?” 神域随口应了,低头又呷了口茶,这才将茶盏端端放到盏托上,正色道:“今日请阿兄来,其实不单是为品茶,还有一件要紧事,要与阿兄说。” 燕仰祯是爽朗人,摇着手指头调侃:“我就知道,若无要事,你等闲不肯请我喝茶。说吧,是何事啊,有什么地方我能出上力的,千万不要客气。” 但对面的人脸色不太好,似乎这话很难开口,燕仰祯一下子便明白过来,想必是与早前提及的婚事有关。 其实说句实在话,让表舅娶外甥女,着实有些乱人伦,但家中老岳母说一不二,夫人又是个彪悍的闺中恶霸,他一个男人家,对于女儿的婚事也没有那么大的发言权,因此她们说好,自己便从善如流了。 当然,小冯翊王的谈吐才学没得说,要是女婿人选别无挑选的余地,这亲事结了也就结了。但他心里明白,小冯翊王并不十分看好这门婚事,这也让他暗暗敬佩他的人品。上辈里遭过难,自己又刚回建康没什么根基,要是为了巴结找靠山,这么好的机会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年前就能张罗成亲。 早前不好推辞,延后至来年入春再说,现在时候差不多了,也该有个决断了,想必是不便与大长公主直接说,所以找到他来婉拒吧! 反正燕仰祯是做好了准备,不等他开口,自己便先大方揣测起来,“可是先前的婚事,如今有了打算?不要紧,在我面前只管说就是了,男人大丈夫,没什么可含糊的。” 神域点了点头,斟酌道:“阿兄,其实我待呢喃的心,不说你也知道。她是表姐与你的女儿,我们虽不是同宗,但我将你们当至亲看待,实在做不出这种事来。呢喃是金枝玉叶,应该找个真心疼爱她的人,不该为了联姻葬送一生,我昨日去了东长干府里,原本是想与姑母说这件事的,但……”他满脸晦涩,半晌才支吾着说出来,“姑母竟在我酒里下药,实在让我始料未及。” 燕仰祯听罢,人都快傻了,又急又恼拍案道:“什么?你们……你们……这……” 但凡是个正常的父亲,都不愿意女儿婚前遇见这样的事,即便这人是内定的女婿人选也一样。 神域见状忙压手,“阿兄别急,好在我身边带着卫官,顺利从府里逃了出来,否则真是不堪设想,对不起阿兄,也对不起表姐。” 燕仰祯这才松了口气,但心里的怒火不曾平息,咬着槽牙问:“这件事,春和可知情?” 神域道:“昨日晚宴,表姐不在,应当不知情。” 这样说来还气得过些,要是连做母亲的都来坑害女儿,那也别谈什么夫妻情分了,回去便将休书扔在春和脸上。 但妻子虽不曾参与,岳母的所作所为也让人齿冷。燕仰祯拿茶当酒,仰头便闷了,然后咚地一声将杯盏拍在茶案上,恨道:“我那岳母,年纪越大越糊涂了,连这种事都能做得出来,羞也不羞!好在没有酿成大错,我呢喃的名节保住了,要是……那……” 他说不出那些话来,但意思明摆着,万一小冯翊王在不喜欢呢喃的情况下,与她有了夫妻之实,那么这婚不成也得成。嫁了个不喜欢自己的郎子,对呢喃来说是幸事吗? 燕仰祯自己是男人,深知道男人的秉性,有哪个办大事的能容忍这样的算计!到时候婚姻虽成,怨怼不断,那么婚后的生活怕是再也不能消停了,日日争执,两败俱伤,到最后小命也活不长,命都没了,还要婚姻有什么用! 所以去他的岳母,去他的太子,呢喃是他的女儿,作为一家之主,绝不能让女儿被那老太婆坑害了。 燕仰祯霍地站了起来,对神域道:“这回的事,多亏你有定力,我欠着你人情,日后一定报答你。今日的茶就不喝了,我要上东长干,把呢喃接回去。”说着拱了拱手,“少陪。”然后风一样地出了门,急匆匆往长廊那头去了。 神域站起身,目送他走远,幸好这当父亲的头脑清醒,他才不至于因这件事得罪了大长公主一门。 说来也可笑,神氏好像真的没有什么好人,好人早就被多番陷害置于死地了。如今的圣上也罢,大长公主也罢,甚至是他自己,都算不得善类,不过是吃人的野兽之间互相撕咬,看谁的牙齿更锋利罢了。 捋了捋袍裾,他从茶亭中走出来,出门登上马车,陈岳屹在车外询问:“大王打算去何处?” 他坐在车辇里,一时拿不定主意。 他的触手,慢慢延展向朝堂的每一条脉络,与大半官员建立了不错的关系。有些关系需要维护,需要不断的人情往来,要说忙,他当真是很忙,但今日却什么都不想做,除了不得不见了燕仰祯,剩下的,便是满心满脑的南弦。 向南弦……这名字每在脑海中翻腾一次,他都能感觉到切实的欢喜。昨晚遇上了尴尬事,他头一个想到的便是她,因为除了她,他真的无处可去,无人可寻。或者确实有连累她的嫌疑,一则想让她治好他,二则,如果事态真的难以控制,他也希望那个人是她。就算是极度的自私吧,经历了之前的种种,他已经不能像个正常人一样看待得失了。 他时刻有种紧迫感,仿佛在乎的人随时会被抢走,他必须想尽一切办法把她留住。朝堂上与人把臂周旋,他可以带上假面粉墨登场,然而在面对南弦时,他从来没有想过伪装。他的筹谋、他的愿望、他的私心与真心,从一开始便毫无保留地展现在她面前……只是唯恐,她不会喜欢这样满目疮痍的他。 人间直恁芬芳 第42节 譬如昨日的意外,他觉得无地自容,想见她,但又不敢面对她。他害怕她已经讨厌透了他,届时即便一个轻蔑的眼神,也能粉碎他所有的自尊与自信。 陈岳屹等了良久,始终不见他回答,与手下的卫官交换了下眼色,小心翼翼趋身问:“大王可想去南尹桥?” 车内的人没有否认,反倒轻轻叹了口气,“我怎么面对她呢……” 作为贴身的卫官,前因后果了然于心,陈岳屹闻言,咬着腮肉琢磨再三,最后出了个主意,“打铁须趁热。事是昨晚出的,大王若是刻意逃避,向娘子只怕更不安。卑职虽不了解经过……”说着尴尬地咧咧嘴,“但卑职知道,大王是三更天才从向宅出来的。终归……该怎么样便怎么样吧,别让向娘子寒心就是了。” 他的卫官长是个粗人,但粗人也有精细的地方。神域听后嗤笑了声,“陈校尉娶亲了吗?” 陈岳屹说是,“臣娶了母家的表妹,上年生了个儿子。” 所以也算过来人啊,神域问:“你与夫人感情甚笃吧?” 说起这个,陈岳屹倒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后脑勺道:“笃不笃的……尚算可以。卑职与她虽然是表亲,但自小不怎么来往,也是说定了亲事才开始接触的。一来二去,卑职咂摸出个道理,与女郎交往,最要紧就是一颗真心。只要心够诚,纵是做错了事,女郎也不忍心怪罪你。” 所以左右的卫官们都认定了,昨晚他与向娘子定是发生了什么,毕竟三更出来,腿脚还有些发软。 罢了,将错就错吧,反正也不想解释。他一肘撑住了车围子问陈岳屹,“像我这样的处境,和她走得太近,可会连累她?” 这是个现实的问题,陈岳屹沉默了下,然后翻着两眼望向他,“如果害怕连累她,大王就该与她保持距离,但外面已然有了传言,说她是大王外室,且大王爱慕她,无法自抑,既然如此就不要担心那么多了,先给向娘子一个交代要紧。” 神域听他侃侃而谈,奇怪自己竟会向他讨教经验。心里一面觉得好笑,一面又有些羞惭,勉强维持住体面,云淡风轻道了句:“谁说我爱慕她!” 眼看陈岳屹呆了呆,大概心里在想,不爱慕人家,做什么如此殷勤纠缠吧! 他脸上有些挂不住,重新坐正了身子,心里还是很赞同他的话——躲躲藏藏不是办法,圣上若是忌惮南弦再为他医治,没关系,他有的是办法达到自己的目的。 下定了决心,他沉声吩咐:“去南尹桥。” 赶车的卫官应了声是,从茶亭出发,不过一炷香时间就到了。 午后生意稀松,门房坐在廊下直打瞌睡,听见外面有脚步声登上台阶,一个激灵睁开眼,发现是小冯翊王,忙上前行了礼,压声道:“上半晌晋国大长公主来过了。” 神域微颔首,视线穿过前院,抬了抬下颌,“进去通传吧。” 传话的婆子领命快步入内,见南弦正在案前看书,便站在门前回话:“大娘子,小冯翊王来了。” 南弦听后略迟疑了下,神色如常地发了话,“请进来吧。” 神域见到她时,她还是往日沉稳的模样,半点看不出有什么异常,比手请他坐,复又吩咐橘井看茶,仿佛昨晚的一切只是他的臆想,其实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他不由有些迷惘,满带狐疑地望了她半晌,彼此不说话,有些东西便显现出来,她终于避开了他的目光,转过身道:“大长公主来找过我。” 她能这样说,表示她还认账,神域心里终于笃定了,只要她不回避,不管什么事都能解决。 橘井送茶进来,放在小几上,正要斟茶伺候,忽然听他说:“出去,我与娘子有话要说。” 橘井怔了下,望向南弦,南弦吩咐:“你在廊上候着,不要让人进来。” 橘井领命退出去,这屋里便只剩下他们两个,一时尴尬的气氛笼罩住彼此,明明很多事需要商量,但又不知从何说起,似乎只剩下沉默了。 南弦讪讪在对面坐了下来,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神域虽没急着开口,但却不动声色挪了位置,在离她最近的圈椅里落座,顿了顿偏头对她说:“我今日来,是专程向你致歉的。” 这种时候要装老练,千万不能脸红,南弦再三叮嘱自己,然而越叮嘱越心慌,最后还是管不住如浪的红潮,只得尽量避开他的视线,干巴巴道:“我不曾怪你,你是被人暗算了,做不得自己的主。” 可他说不是,“我不是为这个向你致歉,是为今早离开,没有与你道别。” 这下脸颊上的红晕一直蔓延进了领口,她惶骇地左右看了一圈,好在屋外没人。但这种事,悄无声息遮掩过去就行了,又何必再提及,遂愠声道:“今日大长公主来,我料就是为这件事。原本我已经焦头烂额了,盼着装糊涂保太平,结果你嫌我不够倒霉,大摇大摆地来就算了,还要旧事重提?” 她以为生一场气,至少能够震慑他,结果事与愿违,他就那么静静听她发牢骚,仿佛她的诸多不快,对他来说都是溢美之词似的。 南弦侧目看他,他带着笑,听得饶有兴趣,这下弄得她不好意思继续了,蹙眉道:“你笑什么?难道我说得不对吗?” 他却舒展着眉目道:“说得都对,一点没错。” “那你这是什么表情,听笑话一般,是在嘲笑我?” 她没好气,他也怕她误会,忙说没有,“我只是觉得你以前一直端着,严肃得太过,不食人间烟火了。其实你也有喜怒,也有不高兴的时候,只是因为见外,不让我知道罢了。今日你对我发火,可见你终于不再拿我当外人了,我心里很高兴,多谢你能这样对我。” 南弦听了,觉得这人着实有些傻,客气待他不好,反倒是对他发火,更让他高兴。 叹了口气,她说:“你大可不必这样,什么内人外人的,有那么重要吗?” 他说重要,“我没有家人,没有朋友,只有你。你若是一直与我见外,那我除了冷冰冰的权利博弈,活着还剩什么?昨夜的事,请你原谅我的不堪,我后悔也愧疚,但我更觉得高兴,原来这样就可以亲近你,这是我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你说可是机缘巧合吗?” 南弦觉得他真是疯了,一面疑惑地打量他,一面道:“我再替你把个脉吧,看看昨日的药性是不是不曾消退,你还糊涂着。” 他却笑着摇头,“我很清醒,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醒。今日来找你,原本应该避人耳目,但细想又不必。外面的风言风语已然传成了那样,果真避而不见就有用吗?与其百般辩解,不如细想对策。”那双深邃的眼眸望向她,曼声道,“南弦,你若是不反对,我打算向宫中回禀,择日来向你提亲。昨夜虽然悬崖勒马,但我的所作所为很对不住你,只有这样,才能给你一个妥善的交代。” 南弦悚然看着他,一时消化不了他的话。 是啊,昨晚发生的种种并不美好,但也不必因此就上门提亲吧!他年轻,勇于承担责任是好事,不过婚姻大事,哪里是三言两语就能定夺的。况且自己对他,至多是有些隐约的好感,断没有要到共度余生的程度。他忽然这样说,她便有些招架不住,摸着额头定了好一会儿神,最后才道:“你我不相配,这件事,以后不要再提了。” 失望爬上眼底,他疾声追问:“为什么?是因为与我在一起要担风险,所以你不愿意吗?我知道,这个决定很荒谬,但却是眼下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今日大长公主来,说明已经对你起疑了,与其让她暗中算计,不如光明正大定下婚约,她就无计可施了。你放心,我既然要与你成婚,定会舍命护你周全……” 南弦却觉得他被那媚药冲昏了头脑,“你可是因为暂且没有死敌,所以忘记之前的艰险了?早前唐公是你的亲人,是你的软肋,只要有人拿捏住他,你就被人按住了七寸,无法动弹。现在唐公不在了,你好不容易刀枪不入,你却想成婚,将自己的弱点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这就是你的青云之路吗?” 他没想到,她会说出这番话,一时如当头棒喝般,让他不知怎么回答。 南弦轻吁了口气又道:“我是医者,为人治病,救人性命都是应当的,就算病患失态,难道我还能与他计较吗?你也一样,你对我来说就是病患,若是每个病患我都要人家负责,那我少说也得嫁上十次八次,医到老嫁到老了。” 然而话虽这样说,终究让他意难平,“你以为你不嫁我,就不是我的软肋了?” 他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那表情里有嘲讽,也有遗憾。 南弦呆了呆,心上像被人狠抓了一把,丝丝缕缕地牵痛起来。 这个人,真是善于调动别人的情绪。 可她没有让步,“我不嫁你,就与你没有关系,为什么会成为你的软肋?反倒是你,更应当硬起心肠来,早早成婚对你没有好处。你娶了妻,生了子,然后呢?人一旦没有了利用的价值,剩下便是死路一条,难道你愿意重蹈先吴王的覆辙,再把家小隐姓埋名藏起来吗?” 她清醒又透彻,话像尖刀一样扎在人心上,虽然句句在理,但与他的想法还是大有出入。 他涩涩看了她一眼,“我既然决定娶你,就有完全的准备,你不必担心。” 但他看出来了,她好像并没有半丝心动,只是慢慢摇头,不再应他。 他一瞬怅然,“我明白了,你要过安稳的日子,我暂且给不了你,所以你不愿意。” 她知道他误会了,但就算是为了自保吧,她实在答应不了这荒唐的提议。 那日皇后说过的话,一直在她耳边回荡,如果没有一往无前的决心,就不要趟这趟浑水。她问过自己,果真能为他不计生死吗?可惜还不到如此程度。爱慕未满,就不要自我感动,不管将来如何,至少现在,还是独善其身更好。 第47章 谋反。 所以又被拒绝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能有多少信心,能够一次又一次遭受这样无情的打击。 原本他的想法很简单,只要她愿意留在他身边, 一切的困难他都有办法解决。但她始终不愿松口, 归根结底终究是不喜欢吧! 他慢慢站起身来, 垂着广袖问:“南弦,你可是对我一点感觉都没有?就算与我那么亲近过,也完全勾不起你的半分情愫吗?我究竟有哪里不好?你是看不上我这个人,还是忌惮我的处境, 疑心我活不长久, 不能照顾你一辈子?我阿翁的前车之鉴我都知道, 我筹谋了这么久, 绝不会再走他的老路了,你为什么不相信我?” 南弦回身望他,心绪翻涌, 却不知应当怎么回答。 若说喜不喜欢,其实自己还是有些喜欢他的, 只是这喜欢还不至于让她将一切置之度外,陪他在这建康的权力中心浮沉。有时候她也有些闹不清, 为什么他会对她有这样深的执念,难道仅仅是因为九死一生后睁开眼,看见的便是她吗?还是他接连失去至亲之后, 极度地缺乏关爱与安全感,她是唯一一个离他最近的女郎,所以他把依赖误解成了爱, 那样病态地固执己见, 真的是出于对她的喜欢吗? 无法确定, 就不要涉险。南弦平静道:“你没有哪里不好,我也不是看不上你,只是目下不是谈情说爱的时候。其实与燕家的婚事,你何不考虑考虑,如果真能与他们联姻,你也可以少些辛苦……” 然而他打断了她的规劝,苦笑道:“我神域立于天地之间,从来不需要依靠联姻巩固地位,就算你不愿意接受我,也不要用这种办法辱我、打发我。今日我与你说了这么多,你的想法我都知道了,我不逼你,但若是还有一丝希望,我也盼着你能到我身边来,不管是因为可怜我,还是其他。”他边说,边向门上挪动步子,临要出门的时候回头看了她一眼,“南弦,我的一厢情愿在你看来也许是负累,但却是我对这冷透的人世,唯一的一点情感了。你不要这样断然拒绝,再给我一些时间,等我能在朝堂立于不败之地,若那时你还愿意接受我,我照旧会欣喜若狂的。” 他说完不再逗留,决然往大门上去了。他不知道她的目光有没有尾随他,也不知道那目光里有没有带着一丝动容和怜悯,他只是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现在这样还不够,满嘴说着爱她,确实远远做不到护她周全。 走出新宅,忽然像跳出了红尘,他的脑子逐渐变得清明,也开始认同她的话,不该再为儿女情长驻足了,更不该为了短暂的不舍,动摇他的大业。 陈岳屹见他出来,回身打开了车门,抬起一臂供他借力。那沉沉的分量落在他腕上,决绝的嗓音须臾从车舆内响起,“明日替我具一份拜帖,送到侍御史府上。” 陈岳屹抬了抬眼,“侍御史谈万京么?”见车内的人没有再说话,立时明白过来,停滞了一段时间的绸缪,终于重要启动了。忙应了声是,合上车门挥手,护送着马车走出了南尹桥巷。 *** 那厢燕仰祯回到家,冲着春和郡主大发了一通脾气。 夫妇俩一向和睦,成婚十几年,从来没有红过一回脸,甚至春和不曾生养儿子,燕仰祯也没有纳妾,一门心思只守着正室夫人过日子。 这次嗓门提得八丈高,真是吓坏了春和,瞠着一双大眼睛道:“你怕是吃错了药,一回来便大喊大叫,不是疯了,就是想纳妾。” 她擅长倒打一耙,这招以前一直很管用,但这次却失灵了。 燕仰祯气得脸色通红,在地心旋磨叫嚣:“我疯了?我要是真疯了,这会儿就该冲进东长干打砸一顿,然后把大郎请回来评评理,天下哪里有这样不尊重的外祖母!” 春和郡主起先不知道他为什么闹,这下子从他话里听出端倪来,怎么还有她母亲的事? 对于母亲的维护,春和向来是不遗余力,听丈夫说什么不尊重,便抄起桌上的杯盏砸了过去,“你可是要死了吗,什么话都敢说出口!我阿娘哪里对不起你,引得你口出恶言中伤她?今日你必要给我说出个因由来,否则这日子过不下去了,和离!” 上房乒乒乓乓一顿大闹,吓得所有仆妇与婢女都缩在廊庑上,一个也不敢进去。 燕仰祯朝外一看,窗前全是人头,当即大喝一声:“都给我滚!” 廊上的人一哄而散,但那句“滚”字出口,春和郡主便不干了,认为他是借题发挥,跺着脚道:“滚就滚!好在我也有府邸,不稀罕住你的破屋子!” 她转身便要回房收拾细软,燕仰祯心里虽憋着火,但也不愿意这个时候与妻子发生乱战。那掏出的包袱被他狠狠掷在了地上,他这才把从神域那里听来的消息与她说了,最后质问:“这件事你知不知情?我燕某人的女儿已经到了这样地步,要靠这种见不得光的勾当才能嫁人吗?你那母亲,与宫中的人狼一群狗一伙,把嫡亲的外孙女往火坑里推,还是不是人!我不过是个小小的郡公,这江山万代谁做皇帝,干我屁事,想算计我的女儿,就是不行!” 他口无遮拦大喊大叫,这回春和郡主也顾不上制止他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诧异地问:“什么?真有这事?” 燕仰祯没好气道:“真不真,你自去问你母亲就知道了,难道雁还会编造事实诓骗我吗?苍天啊,我这辈子只这一个女儿,含在嘴里都怕化了,就让人这样糟蹋?沈春和,你要是还在乎呢喃,这就把人给我接回来。倘或换了我去,可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到时候得罪了你母亲,就恕我不孝了。” 这番威胁之下,春和郡主也乱了方寸,一面气急败坏地嘀咕:“我这阿娘是怎么了,中了邪不成,怎么会想出这样的馊主意!”一面提着裙裾匆匆跑了出去,边跑边让人备车,一骨碌儿钻进车里,大声地吩咐,“上东长干,快!” 马车一路风驰电掣赶到了大长公主府前,春和郡主很不耐烦,将迎上来的傅母推了个倒仰。她原本就是风风火火的性格,也不讲究什么轻声细语,老远便喊起来:“呢喃,给我收拾东西,回家!” 呢喃这时正坐在廊下与婢女斗草,见阿娘一阵风似的跑进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待起身追过去,隔着门听见母亲与外祖母吵了起来,她母亲哭着说:“阿娘,您到底是受了谁的蛊惑,竟这样对待自己的外孙女!” 大长公主看着这不成器的女儿,气不打一处来,“呢喃是我一手带大的,难道我还会害她不成!这门亲事是你们都答应的,如今怎么又反悔起来?” 春和郡主道:“亲事归亲事,没让您用这样的手段!仰祯眼下正在家暴跳如雷,张口闭口日子过不下去了,阿娘,您这回可害苦了我,我要是再不把呢喃带走,连着呢喃都要被断送了。” 大长公主闻言气得脸色铁青,拍案说:“被我断送了……被我断送了?你们这些人,得势一个个欢天喜地,出了点小事便怨天尤人,一辈子没有大出息!” 呢喃惶惶看向身边的婢女,婢女小声道:“娘子进去劝劝吧,别把殿下气坏了。” 呢喃只得迈进门,怯怯唤了声阿娘,“您怎么这样与大母说话……” 春和郡主见女儿愁眉苦脸站在那里,心里顿觉绞痛,忙拽了她道:“听阿娘的话,回去收拾东西,你阿翁让我接你回去。” 呢喃自小长在外祖母身边,反倒和父母的感情没有那么深。现在让她离开大长公主府,她惶然不知怎么办才好,可怜巴巴望向外祖母,嗫嚅着:“大母……” 结果被她母亲一声断喝,吓得颤了颤,春和郡主板着脸道:“还戳在这里?快去收拾!” 其实说收拾,无非是女孩家随身的一点小东西。婢女收罗一圈,提着包袱出来,里面装着她刚买的风车,风叶杵在外面,一吹便骨碌碌打转。 那边对峙的母女俩话不投机,春和郡主道:“阿娘,我知道您宠着呢喃,可也不能这样不择手段。她还是孩子,她懂个什么?您把她送进水深火热里,将来若是不好,您后不后悔今日的荒唐?” 人间直恁芬芳 第43节 说罢不再逗留,拉扯着呢喃到门外,不由分说将她塞进了车里。 呢喃扒着车门朝外看,大长公主不曾追出来,但她还是舍不下,扬声唤着:“大母……大母……您何时来接我?” 坐在厅堂内腿颤身摇的大长公主闭上了眼,只觉五内俱焚,当真快要被气死了。 呢喃的声音逐渐隐没了,傅母进来回禀:“郡主把呢喃带走了,这可怎么办?” 大长公主余怒未消,冷着脸道:“孩子是她生的,还怕她把呢喃炖了不成!” 可话虽这样说,心却像被捅了个窟窿,这些年不是呢喃离不开她,是她离不开呢喃。 朝外望了望,太阳将要落山了,晚霞晕染得天幕一片赤红,连园子里都是昏昏的艳色。大长公主气过恼过之后,忽然涌起了无边的寂寞和委屈,撑着额说:“我还能怎么样呢,陛下话里话外尽在催促,原说今年三月要下定的,结果雁还那头一点消息都没有,我是逼急了,若不想办法,婚事成不了,日后大郎与仰祯会有好果子吃吗?还有呢喃,满建康都知道她与小冯翊王要定亲了,结果弄得半途而废,将来再议亲,人家怎么想?与其日后受婆母妯娌奚落,不如促成这桩婚事,我这也是没有办法才出此下策,结果弄得个个都来怨我,真是里外不是人。” 傅母在一旁尽力劝慰,“殿下消消气,郡主站在为人母的立场上,才会这样的。她自小是蜜罐子里养大,懂得什么人间疾苦,宫中既然催促,就定要把事办成才能交代。小冯翊王还朝一年有余了,圣上只怕早就等得不耐烦了,若再拖延下去,不知会怎么样呢。” 傅母料得没错,朝中局势瞬息万变,原本风平浪静的朝堂,终于又掀起了一片狂潮。 侍御史谈万京,弹劾小冯翊王结党营私,纠结党羽,有颠覆社稷朝纲之嫌疑。 这日朝会上,谈万京抱着笏板侃侃呈禀:“近来臣接到不少奏报,都是关于小冯翊王的。本以为是有心之人捏造构陷,并没有放在心上,但这日小冯翊王向臣府中递送拜帖,邀臣共饮,臣与他素来没有什么牵扯,不过碍于情面还是赴了约。见面之后,小冯翊王多番拉拢臣,大有结交之意,因不日便是臣父六十大寿的日子,小冯翊王差人送了贺礼与礼金,臣看过之后,着实不是泛泛之交所能比拟的。”说着向上长揖下去,“臣受皇恩,奉命督查皇亲官员,从来不敢徇私。小冯翊王如此行事,令臣很是不安,必要奏报陛下,请陛下圣裁。” 朝堂上一时眼风往来如箭矢,看来又到了这位多灾多难的小冯翊王历劫的时候了。 温迎道:“人情往来本不是什么大事,小冯翊王回京一年,朝中臣僚对其为人都有了解。他性情宽厚,温和待人,得知谈侍御尊亲做寿,出于同僚之宜奉上贺礼与礼金,这又有什么可诟病的?纵然是礼金赠得有些重了,不过是因家中无人把持,冯翊王年轻不知事,失了分寸而已,仅凭此便断定他结党营私,未免太小题大做了。” 谈万京哂笑了声,“平章此言差矣,什么叫家中无人把持,什么又叫年轻不知事?王府中有傅、长史、司马等,这些人都是为亲王效力的,如何连这点分寸都没有?小冯翊王回京已一年有余,并非初入官场,拿不知人情世故这套来分辨,实在于理不合。再者,若是空穴来风,如何连着五六封奏报都是有关于此的?平章大约还不知道,这奏报上就弹劾了平章与小冯翊王过从甚密,所以今日平章回护,恐怕不足以令臣信服。” 这番话,引得同平章事甚是恼怒,“臣与小冯翊王不过同朝为官,平日略有往来罢了。若是一同赴宴,一同饮酒喝茶就是过从甚密,那么臣便无话可说了。” 上首的圣上垂眼望向神域,蹙眉道:“这件事,朕想听冯翊王自行申辩。本朝河清海晏,朝堂之上也从来不曾藏污纳垢,若是有人蠢动肆扰,朕绝不轻饶。” 神域手执笏板出列,拱手道:“臣实不知,平常的贺寿会闹出这些事端来。因臣先君早年亡故,臣不曾有机会尽孝,听说谈侍御父亲做六十大寿,一时感怀差人敬贺,不想礼金逾制了,确实是臣不查。但若是因此便断言臣有结交党羽之嫌疑,臣断不敢认,请陛下明察。” 谈万京见他辩驳,闲闲调开了视线,“本朝开国以来,着力杜绝臣僚私相授受之举,社稷祸乱,皆起于朋党,文武官员争权夺利,以至吏治腐败,朝纲不振,这样的旧故事还少吗?臣身为侍御史,甘作陛下的马前卒,宁可今日得罪小冯翊王,亦不愿蒙蔽圣听,愚弄君上。”边说边从袖袋里掏出两卷密折来,向上呈敬道,“此中有小冯翊王勾结党羽的罪证,上年小冯翊王入军中历练,与中都军副指挥丁固往来甚密,恐有不臣之嫌。京畿城防,以左右卫联合上都军及中都军为主,中都军戍守长堤以北,那是直通内城的要道,若是被人钻了空子,后果不堪设想,请陛下御览。” 那两卷密折送到了圣上手里,圣上的脸色,自然是越看越阴沉。看完后随手交给一旁内侍,乏力道:“请给宰执们过目。” 几位宰执接手之后传递阅览,这些所谓的罪证言之凿凿,大抵都是人证。所谓的人证,不过是光凭一张嘴撕扯攀咬,但看圣上的意思,恐怕如侍御史一样,宁可错杀,不肯放过。 朝堂上一时寂静无声,只听圣上拖着长腔,不紧不慢道:“朕记得先前有人奏请,说理应将东府城赐予小冯翊王。当年睦宗从皇伯魏王一脉中挑选了嗣子,东府与西州两座城,一座赐给了广平王,一座赐给了皇伯魏王。西州城是先帝潜邸,动不得,东府城因中都侯获罪,无人承继,若是赐给小冯翊王又有什么说头?朕思来想去多日,都不曾找到答案,今日看了这两卷密折才如梦初醒,原来大宗小宗又到了重新分辨的时候了,诸位臣工,可是这个意思啊?” 此话一出,局势就严峻了,众人猜得出圣上话中的意思,是要提醒满朝文武,天下之主还不曾改变,他们即便再看好小冯翊王,在他没有子嗣传承之前,也不过是个空头的王爵罢了。他之所以能存在,是仰赖圣上有容人的雅量,若是妄想改变他在朝中的位置,那就是犯上,罪责绝不比中都侯轻半分。 圣上的雷霆震怒,只需一点引子便会触发,没有人敢顶在枪头上与他争辩。那双眼锐利如鹰隼般扫视过众臣,最后落在了神域身上—— “兹事体大,”他寒声道,“朕不会因两封密折便胡乱将人定罪,但其中真伪要彻查,不得有冤狱,也绝不容许扰乱超纲之人逍遥法外。奏疏上所指小冯翊王谋反一事,暂且未有切实的罪证,查证期间,将小冯翊王扣押在骠骑航,不等朕的指令,不许迈出航院一步。” 神域静静听完圣上的话,拱手长揖下去。他的脸上没有喜怒,平静得仿佛这件事早有预料一般,越是这样,越让人扼腕叹息。 尤其三位宰执,散朝之后互相交换了眼色,枢密使抱着笏板道:“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将人迎回朝,倘或他还在湖州乡间,或许过着寻常人的平静日子,不必一再经受这些大风大浪。” 同平章事回身看,几个金吾卫将人往座门上押解,小冯翊王的目光遥遥望过来,眼里一团死寂,蓦地让人想起了先吴王,也是这样大好的年纪,玉碎于权力倾轧之下。 温迎心头震撼,只是不便说出口,复又问副相与枢密使:“二位,若是彻查之后证据确凿,陛下会如何处置?” 所谓的证据确凿,本就是人为可控的。若说交好,小冯翊王与他们私下都有往来,但那不过君子之交,从没有过分热络之处。现在看来,恐怕谈万京是揣测了上意,挖空心思诬陷,毕竟区区一个侍御史,当真用得着如此拉拢吗? 副相对插着袖子,早就看穿了圣上的心思:“革爵圈禁,起坐如常。” 也就是日子照过,妻房照娶,但再也没有成为新一任皇伯的机会了,甚至想活到改元,还得看他命够不够大。 第48章 切肤之痛。 无论如何, 人被关进了骠骑航,等闲是出不来了。要想营救,得看时机, 须等圣上消了气, 或者所谓的查证找不出确凿的证据, 小冯翊王才有可能解除圈禁。 朝中的消息,向来传得很快,南弦在家接诊的时候,便听两位带着孩子来就诊的贵妇谈及, 说这回的事怕是不好收场, 人都给关进禁院去了, 要是运气不好, 说不定一辈子都出不来了。 南弦彼时正调制膏药,闻言人窒住了,连手上的动作都忘了做。 她的怔忡被人看在眼里, 其中一位贵妇偏头问:“向娘子怎么了?” 毕竟她是小冯翊王外室的消息早就传遍了建康,那两人当着她的面说起, 大有故意探她反应的意思。 南弦回过神来,“哦”了声道:“我忽然想起来, 这膏子里少加了一味药。近来也不知怎么回事,做事总是丢三落四的。” 两位贵妇相视,心领神会地一笑, “想是因为春日容易犯困吧,我也是这样,记好的要紧事, 转头就忘了。” 南弦随口敷衍了两句, 重新调制膏药, 拿竹片在牛皮纸上摊出个圆形来,掀起孩子的衣裳精准贴上肚脐,这才撤回手擦了擦道:“今晚再看,若是腹泻的症状有所减轻,明日便不用再来了。” 怀里的孩子窸窸地哼哭,做母亲的忙抱起来颠了颠,一面道:“多谢向娘子了,南城的吴婆治小儿积食,竟要拿针一个个手指戳过去,真真把人吓死。还是娘子这里靠得住,一帖膏药便完事,孩子也少受些苦。” 南弦垂眼逗弄孩子两下,复和声叮嘱:“即日起,连着三日只喂些米汤,千万不能再给糕饼了。孩子肠胃稚嫩,要是吃坏了,下回可就真要扎针了。” 两个妇人连连应承,又说了些感激的话,这才辞了出去。 人一走,南弦的脑子就空了,站在那里愣了好半晌,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 橘井掖着手叹息:“这小冯翊王恁地坎坷,怎么又摊上事了。” 南弦也甚是惆怅,自己有先见之明,知道圣上视他为眼中钉,为求自保,始终与他保持距离,但真当他遇见了事,又怎么能做到八风不动呢。 既然是圣上亲自下令圈禁,那么就算找人疏通,怕也于事无补。看看外面天色,天灰蒙蒙地,要下雨了,她站定再三思量,还是让橘井带上雨具,打算往清溪王府跑一趟。 马车赶到王府门前时,天上终于下起雨来,院子里探出的枝叶肥厚油亮,被雨一浇淋,愈发绿得鲜焕。 南弦撑着伞到门上,让门房通禀,说想见一见伧业,门房愁着眉道:“长史与管事都出去了。向娘子,我家郎主被人构陷,圈禁在骠骑航呢,向娘子可知道吗?” 南弦点头,“我正是为这件事来的。” 说话间,正好有个身穿圆领皂衣的人走过,门房忙唤了声杨司马,那人顿住步子看过来,见是南弦,赶紧上来行了一礼。 这位杨司马是王府配备的官员,南弦平时虽与他不相熟,但也照过几回面,遂还了一礼道:“听闻大王遇了事,我有些不放心,所以赶来看看。” 杨司马说是,“人在骠骑航,一时怕是回不来了。我们找了三位宰执,与负责侦办此事的官员,想暗地里疏通,但因是圣上当朝下的令,看样子收效甚微。” 南弦道:“先前中都侯那件案子,不是把人放回去查证的吗,为何到了大王这里,就直接扣留了?” 杨司马晦涩地看了她一眼,“不一样。侍御史弹劾的罪名是结党谋反,岂是东府城放了几捆烟花所能相比的。先前谈万京已经带领校事府的人来搜查过了,不曾找见什么,便退去了,接下来还不知他们会怎么盘弄呢,总之……悬得很呐。” “那怎么办?”南弦问,虽然知道圣上要借题发挥,但心里总还期盼着,至少先将人营救出来再说。 杨司马叹了口气,“谋反啊,何等重罪!先吴王当年便是被徐珺等人这样构陷的,没想到过了二十年,有心之人故技重施,大王怕也挣不脱这樊笼。” 所以真是个百试百灵的罪名,之前将先吴王的案子翻出来,圣上就有顺势圈禁神域的打算,只是后来被釜底抽薪,不得不作罢。这回倒是不用隔山打牛,直接扣上个谋反的罪名,再也不用担心群臣私议了,甚至不杀他,都已经是圣上垂怜,法外开恩了。 南弦问杨司马:“有办法见他一面吗?” 其实当真见了,又能怎么样呢,无非是确认他好不好,暂时放心罢了。 可惜杨司马摇头,“眼下正是朝廷严查的当口,哪里能容他见人。” 好像所有路都断了,在绝对的权力面前,一切挣扎都是徒劳无功,别人让你活便活,别人要你死,你只有抹脖子。 杨司马见她愣神,便好言劝慰:“娘子先别急,长史他们出去想办法了,或者还有一线生机。” 南弦纵是担心,却也没有立场显得过分焦急,顿了顿对杨司马道:“那我先回去了,若有什么进展,就劳司马托人告知我吧。” 从清溪回来,她就呆呆望着外面连天的雨幕思忖,该不该去骠骑航一趟碰碰运气,万一隔着墙头能见到人,说两句话也是好的。圣上对他还有指望,总不见得为难他,亦不会让那些看守的人对他不恭吧! 不过这小狐狸平时虽然奸诈狡猾,但命运是真的多舛,无父无母孤身一人,就算下了大狱,也只有家臣为他奔走。能营救自然是最好,若是救不出来,该放弃便也放弃了,毕竟谁能如家人一样有切肤之痛呢。 南弦平时很喜欢下雨,女孩子有浪漫情怀,下雨的日子好像离诗歌中的情景更近了,坐在窗前就是一幅画。可今日这连绵的阴雨却恼人得很,不知怎么,总也下不到头。及到入夜,还是淅淅沥沥不断,她魂不守舍摸摸这里,又摸摸那里,直到亥正才上床,夜里也是连着醒来好几回,不时看看天亮了没有。 天亮要进宫应诊,就能见到圣上与皇后,或许能从他们的字里行间窥见些内情。她从来没有像这样盼着第二日快些来,五更的时候就起身了,梳洗之后挎着药箱坐在门前,眼巴巴望着暮蓝的天色等候。 允慈送了七宝姜粥来,她也听说了小冯翊王被囚禁的事,对南弦道:“阿姐打听打听,圣上会不会对他不利。” 若说不利,倒不至于,南弦道:“他还不曾娶亲生子,圣上无论如何不会杀他的。” 只是这一圈禁,恐怕要圈禁到死了。 她草草喝了粥,天色终于慢慢亮起来,就让鹅儿套车赶到了宫门上。进宫的时候照例见到了正待上朝的文武大臣们,她下意识在人群中寻找,却再也不见神域的身影了,心里顿时有些惆怅,半晌才收回视线,迈进了云龙门。 因皇后那里早就听说过外室的传闻,她的言行就得格外小心。皇后还像平常一样与她闲谈,说起一些后宫的琐事,她仔细倾听,留神回应,皇后见她与平常一样也就放心了,到最后自己提起了小冯翊王被查的事,叹道:“官场上行走,当真要十万分地小心,稍有差池便会被人参一本。陛下虽是至亲,也不能刻意护短,否则人人效仿,这朝堂还不乱了套。” 南弦说是,“小冯翊王到底还是太年轻了,一时意气用事,给了御史弹劾的机会。” 皇后失笑,“你与他一样年纪,从你口中说他年轻,倒显得你七老八十了似的。” 南弦莞尔道:“女子十五及笄,男子却要二十方弱冠,我成人比他早几年,所以总觉得自己比他大了许多。” 皇后嗟叹,“世道不公,男子四十一枝花,女子四十却是半老徐娘。”边说边抚自己的脸,“你瞧我,眼角生出褶子来了。” 南弦知道她想听什么,和声道:“殿下是丹凤眼,笑起来有弯弯的眼纹,并不显得老,反倒更有韵致了。” 这马屁拍得皇后舒爽,顿时笑道:“向娘子真会说话,我昨日还发愁呢,被你一开解,心境忽然便好了。” 南弦见皇后有好脸色,这才敢提及神域,斟酌着字句道:“小冯翊王还朝不过一年,若说他有谋反之心,可是言过其实了?” 皇后的视线调转过来,淡淡瞥了她一眼,“那是朝堂上的事,陛下自会有论断的,你我都是女流之辈,还是不要议论政事为好。” 南弦道是,心下不免有些失望,自己是半点也使不上劲,除了干着急,没有别的办法。 这阵子皇后脾胃失和,后来话题自然转到调养上去了,南弦替她开了方子,教她揉腹及触动脚趾以助消化。皇后怕痒,点穴的时候止也止不住地大笑,圣上进来的时候她正缩作一团,换来了圣上的鄙夷,“一国之母如此癫狂,传出去不怕被人笑话。” 南弦收回手退到一旁,皇后才擦了眼泪,起身道:“脾胃失和,要以情志养生,我在自己宫里笑,谁敢笑话我。”边说边把人搀扶坐下,温声询问,“今日怎么样?外头湿气重,恐怕又要发作起来了吧?” 圣上却舒展着眉目说没有,“向娘子近来的医治很有效果,这段时间减轻了不少,腿脚也不像以前那样浮肿了。” 南弦微微呵了呵腰,“痹症冬日最重,待开春时便会缓和一些。陛下所用热熏的药物,妾还要调整方子,若是能赶在立夏之前将水肿全都排出,那就再好不过了。” 她取了金针来为圣上针灸,圣上仰身靠坐在胡榻上,与皇后提起朝堂上的事,半阖着眼唾弃:“褚俊真是越来越不长进了,私事竟闹上了朝堂。御史台弹劾他出入风月场,这也就罢了,他还与人争风吃醋,把人家的脑瓜子都打开了瓢。” 皇后听了无动于衷,褚家仗着她鸡犬升天,连那些族兄族弟的儿子们也都谋得了一官半职。人一多就麻烦,今日这个出点事,明日那个被弹劾,听多了耳朵都起了茧子,便道:“该下狱就下狱,别败坏了褚家名声就好。” 圣上有些意外,朝她看了眼,调侃道:“皇后如今想开了?” 皇后摇着团扇坐到了一旁,“神家的人都不曾令陛下网开一面,对待褚家人,又何必徇私呢。” 南弦手上忙碌,耳中却听得真切,虽然皇后先前让她不要谈论政事,但也看得出来,她对圣上圈禁神域一事还是颇有微词的。 然而圣上有他的宗旨,“褚家所犯的那点事,比之神家人可说是小巫见大巫。今日朝堂上有半数人为小冯翊王陈情……”边说边错着牙冷笑,“可见他的人缘果真是好,朕起先还不信他结党,今日这场朝会之后,却由不得朕不相信了。” 所以越是有人为神域求情,圣上便越愤恨,他对神域始终存着几分嫉妒,他是先帝的独子,神域是先吴王独子,当年睦宗选嗣子时,出挑的分明是先吴王,但最后却是先帝捡了漏。到如今这辈人又在暗中较量,人品才学不够便用权力碾压,圣上的优势比神域大得多,但人心难以控制,小冯翊王越得人心,圣上就越不高兴。 皇后与他是老夫老妻,说话的时候没有那么多顾忌,兀自嘀咕着:“莫如将他发回清溪王府禁足吧,把人关在骠骑航算怎么回事,叫人说起来陛下有心打压他,言官们的嘴,你还不曾领教过?” 圣上却不以为然,“待罪证坐实之后,自会让他回王府的。” 看来圈禁是不能改变的事实了,圣上大概早就受够了局势的不可控,抓住这次机会,断不会手软。 南弦暗暗叹息,发现先吴王父子陷入了一个怪圈,弱冠后的头一年,真就那样难熬吗? 人间直恁芬芳 第44节 毕竟是朝堂上的事,后宫之中不会谈论太多,后来帝后便又去商议陛下千秋设宴的事去了,皇后对南弦道:“千秋节时,但愿陛下的痹症痊愈了,无病无痛好好过个生辰,这几年被病痛所累,怪不容易的。” 南弦立刻浮起了和煦的笑脸,“陛下还记得上年冬至祭天前的那个方子吗?如今天气和暖,万物生发,这样节令下,药效会比上年发挥得更好。” 圣上是尝过甜头的,对那方子深信不疑,“既然有用,那就快用起来吧,不求立竿见影,徐徐稳固也是好的。” 南弦说是,“方子照旧,只是用量略有调整,等到陛下千秋当日就能安心了。” 她完全是一片医者的仁爱之心,圣上起先还有些忌惮,生怕她是神域引荐的,如今神域圈禁,会引得她不满,结果她倒是一切如常,如常谈笑,如常用药,看来这是个聪明人,不会碍于旧情引火烧身。小冯翊王既然难保了,她做好自己的分内,尽心在御前供职才是正道。 圣上颔首,一面不忘允诺,“这痹症若能根治,朕打算额外给向娘子嘉奖。女子不得入太医局为官的旧条例早就当改了,加之你阿兄为治疫下落不明,他的直院之职,理当由你来承袭。” 南弦如他所愿,显出又惊又喜的神色来,忙欠身福下去,“多谢陛下。” 皇后则在边上摇扇捧场,“向娘子医术高明,合该有个正经头衔才是。总之好生医治陛下吧,为女医们正个名,让世人看看,咱们女子也是能当官的。” 南弦诺诺应承,再三伏拜了,才卸下金针,从含章殿退出来。 细雨漫天,她打着伞缓缓走过长巷,小时候跟阿翁习学医术时的场景又浮现在眼前。阿翁再三告诫她,行医者,善恶就在一念之间,草药运用得当能救人,若是私心偏移,则能害人。她是发过愿的,这辈子只救人,不会害人,但时事所迫,好像要违背当初的承诺了。 举步迈出宫门,鹅儿上来迎她,她坐进车舆后想了想道:“咱们从百官府舍走吧。” 鹅儿专事负责家主出行,对建康的每一条路都很熟悉,他知道娘子的意思,回身指了指道:“太庙以北有条小路,离骠骑航很近,咱们可要绕过去?” 南弦说好,“就从那里走。” 马车在细雨中穿行,拐过几个弯,很快便到了航院附近。她打起窗上帘子张望,那是个独立的院落,以前作左卫收纳兵器之用,后来院子腾出来,就成了扣押皇亲国戚的临时处所。可惜院墙很高,看不见里面的情况,又不能到院门上打听。停车观望片刻之后,也只得放下帘子,吩咐鹅儿回去。 可就是那一停留,却落了人的眼。 呢喃得知小冯翊王被圈禁,从家里跑出来,找到了外祖母,吵着闹着要去看望他。 大长公主对这外孙女是一点办法都没有,恫吓道:“你还不曾看明白吗,将来他就是个被圈禁的命,你不怕吗?” 呢喃是年轻姑娘,动了心思便很难自拔,执拗地说:“我愿意跟他一起圈禁。他一个人多可怜,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我若是去了,可以和他做个伴。” 其实她也有她的小算盘,同甘共苦下,感情自然急剧升温,加上没有其他女郎干扰,那么小冯翊王就是她一个人的了。 结果来时竟然遇上了另一辆停留的马车,远远看去,不是那个女医是谁? 大长公主瞥了呢喃一眼,“你瞧,也有与你一样不死心的人。” 呢喃很伤心,低头哭起鼻子来。 大长公主没有劝她,那双眼反倒锐利地盯住了向家的马车,视线追随了车辇好远,方才自言自语道:“是个良机。”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呢喃哪里听得懂,抬起眼追问:“什么良机?小冯翊王前途未卜,大母竟说是什么良机!” 大长公主没有同她解释,抬手捋了捋她的头发问:“呢喃,你可是打定了主意,非小冯翊王不嫁?” 呢喃虽然不好意思,却还是坚定地点了点头。 大长公主见状,蹙眉笑道:“你是个一根筋的傻孩子,倒有几分大母年轻时的孤勇。也罢,凭我对他的了解,这骠骑航关不住他,他早晚会出来的,放心吧。”边说边朝窗外望去,向家的马车已经走了好远,她却盯得出神,“所以趁着他现在行动受限,有些事该办就得办,若是等他出来……再想施为可就难了。” 第49章 向娘子何在。 呢喃并没有在意她的后半句话, 只听了前半句就振奋起来,拽着大长公主的袖子问:“大母,可是真的吗?小冯翊王还能从航院里出来?” 大长公主笑了笑, “我们神家的人, 哪里那么容易被压制。雁还与他父亲不一样, 先叔祖是个温和的人,不争不抢安身立命,雁还比他父亲更有棱角,更不认输。所以这航院关不住他, 他一定会从这里走出去的。” 既然已经到了这里, 总归想办法见上一面, 了却呢喃的心愿。 大长公主从车上下来, 亲自打伞到了院门上。守卫的官员一见便上前行礼,长揖道:“殿下怎么来了?” 这是明知故问,大长公主一笑道:“袁指挥, 好久不见。” 这位袁指挥本来是沈沉父亲的旧部,早前也曾出入大长公主府, 如今调到这里来看守航道,可说晋升得很不理想。再见大长公主, 多少存着几分敬畏与讨好,几乎不必大长公主开口,便明白了她的来意, 回身朝院内看了看,压声道:“陛下发了令,不得让小冯翊王与任何人见面。” 大长公主道:“我是他姑母, 且又不在朝为官, 就算下狱, 也得容家里人送些换洗衣裳吧。” 袁指挥微顿了下,很快转变了话锋,“卑职不敢违抗圣命,但也不能驳殿下的面子,就请殿下抓紧时间,若是被人撞破,卑职不好交代。” 大长公主颔首,回身唤了呢喃,“你进去,给阿舅送些东西。” 呢喃忙挎上包袱迈进门槛,从门上到正屋,有很长的一段距离,院内的环境也是呢喃这等养尊处优的贵女从来不曾见识过的,砖缝里到处都是挣扎生长的野草,墙面上也尽是漏雨留下的黄斑。一进门,扑鼻的霉味迎面而来,顿时把她冲得一激灵。 但那朗月清风的人,站在这样颓败的环境里,却没有任何一点落魄的迹象。听见有脚步声传来,回头望了一眼,或许他有盼望的人吧,见进来的是她,眼神陡然黯了黯。不过仍是浮起一点笑意来,和声道:“你怎么来了?” 呢喃不在乎他心里是怎么想的,反正他被困在这里,就让她鼻子发酸。 担心自己哭出来,忙转身把包袱放在桌上,一面打开一面道:“我给阿舅带了盒点心,还有一身衣裳。阿舅要是缺什么就同我说,我想办法给你送进来。” 神域照旧行动自若,负手走到桌前,挑了一个点心填进嘴里,笑道:“这地方的伙食很不好,吃也吃不饱。我早前并不喜欢吃甜食,如今却吃什么都是美味佳肴,人果然是不能落难啊。” 他的语调里带着轻松的调侃,呢喃心里愈发难过了,哀声道:“阿舅受苦了。” 他摇了摇头,“我的人生,生来是要受苦的,每一步都是沟坎……”说着忽然想起什么来,垂眼打量这盒点心,笑着问,“里头不曾下药吧?” 说起这个,呢喃立刻飞红了脸,那日宴请他,他扔下一句莫名的话就匆匆走了,她一直没闹清究竟出了什么事。后来被阿娘接回去,断断续续从阿翁和阿娘的谈话里听出了些端倪,原来大母为了成全她,动用了那样的手段。 行径虽不好,但呢喃并不怪她,毕竟大母是全心全意疼爱她的。现在小冯翊王提起,她只好尽全力为大母周全,嗫嚅道:“大母也是为我,才会出此下策的,求阿舅不要怪她。” 神域没有应,只是问:“你事先可知道这件事?” 呢喃忙摇头,“我从来不知情。” 不知情的孩子,没有必要被牵连。他垂下手,指尖微微一挑,“咔”地一声合上了盒盖,复对呢喃道:“你回去吧,这地方腌臜,不是你该来的。” 呢喃不死心,追问:“阿舅难道是记恨我,不想见到我吗?若来的是向娘子,阿舅还会赶她回去吗?” 说起向娘子,他的神色便起了微微的一点变化,“你见到她了吗?她来过吗?” 若是据实说,恐怕他更要念着那医女了。呢喃心里撕扯了良久,最后还是摇了摇头,“我不曾见过向娘子。你被圈禁,人家避之唯恐不及,哪里还会到这骠骑航来。” 神域没有再说话,负着手走到窗前看,外面阴雨连绵,两侧厢房屋顶的灰瓦被浇淋得发亮,一切都是灰蒙蒙的,仿佛一切都没有希望。 半晌他才道:“陛下要严惩我,我前途渺茫。你是京中贵女,自会有远大前程,重新找个好人家说合一门亲事,不要再与我有牵扯了。” 呢喃眼里蓄着泪,忍不住呜咽,“阿舅,你一定会洗脱罪名的,我等着你出来。” 可她不敢再逗留了,害怕他把话说得更透彻,忙往外退了两步道:“阿舅,你好好保重自己,阿翁与我舅舅正替你想办法,他们一定能把你救出去的。” 她说罢,赶紧撑着伞疾步往门上去了,出门见了大长公主,一副愁肠百结的模样,轻声道:“大母,咱们回家吧。” 祖孙两个坐进车舆内,大长公主问:“他与你说了什么?” 呢喃低着头道:“没说什么,只是让我快回去。” 可她是大长公主一手带大的,有些什么风吹草动,绝不能逃过她这大母的眼睛。终究是个心软的孩子,两边都想周全,所以只说没什么,以为谁都不会受伤害。 大长公主叹了口气,垂袖拍了拍她的手,“你阿翁眼下正怨怪我呢,你今日先回郡公府吧,等过两日再回东长干。” 马车直去了乌衣巷,呢喃不想与大母分开,但又不敢惹阿翁生气,下了车,只好一步三回头地回去了。 大长公主在车舆内坐正了身子,吩咐外面扶车的仆妇:“入夜前,往南尹桥向宅跑一趟,就说我抱恙,请向娘子替我看诊。” 仆妇道是,先跟车回到东长干,等到天色慢慢暗下来,这才让人套车,赶往南尹桥巷。 彼时向宅的大门正要关闭,她嘴里喊着稍待,快步到了廊下,堆着笑脸对门房道:“我是东长干晋国大长公主府的,劳驾替我传个话,我们大长公主身上不豫,请向娘子过府看诊。” 门房听后蹙眉,想了个托词道:“这么晚了,又下着雨,我们大娘子自己也受了寒,恐怕不便出诊。” 仆妇却是再三相邀,“若是我有恙,绝不敢叨扰向娘子。可有恙的是大长公主,向娘子果真不愿勉为其难吗?” 把身份地位搬出来,大有逼迫的意思。门房无奈,只得让她稍等,知会婆子进后院通传。 正在收拾药罐的南弦闻讯迟疑了下,这个时候让她去大长公主府,好像不大对劲。她本想推辞的,但转念再一想,人家若要算计你,有的是办法。反正是祸躲不过,便让婆子出去回话,自己准备一下便来。 门上的仆妇得了回应,掖着手站在廊下死等,外面雨势不减,风吹在身上寒浸浸地。她把卷起的袖口放下,整理之际听见身后有人来了,忙回身看,见那女医带着婢女出来,赶紧上前行礼,笑着说:“我们府里备了马车,娘子坐我们的车就是了,回头再送娘子回来。人也不必带,娘子是给我们大长公主殿下看诊,这样府邸内宅,不是寻常婢女能进入的,还请娘子见谅。” 南弦无奈,只得从橘井手里接过了药箱。刚要登车,错眼见几个身影一闪而过,心下纳罕,却也没有细想。 马车一路赶往东长干,到了大长公主府门前,内宅的傅母迎出来,笑道:“向娘子总算来了,我们殿下等了好半晌,都等得着急了。” 南弦与她客套了两句,跟着进了内院。内院上房里,大长公主在灯火通明处坐着,那下垂的眼皮与微微耷拉的口角,像山野小庙里的菩萨,透着庄严,也有压制不住的诡谲气息。 南弦敛神向她行礼,“听闻殿下不豫,不知是哪里不适,妾为殿下诊个脉吧。” 然而大长公主没有伸手,淡声道:“之前就与向娘子说过了,我不顺心得很,烦闷心悸,必要用重药,才能根治。” 南弦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小心周旋着,“上回只解了殿下胸肋疼痛的症状,这回可以再治心悸的毛病。” 大长公主却笑起来,“你们医者不是常说,治病必求于本吗,我的病根在哪里,向娘子可知道?”见那小女医摇了摇头,她脸上的笑意也慢慢消退了,漠然道,“我这人有个坏毛病,十分溺爱孩子,从女儿到外孙女,只要是经我手长大的,我必要给她们最好的。呢喃只差一步就要与小冯翊王定亲了,想必向娘子听说过吧!俗话说君子不夺人所好,向娘子分明是位有德行的女医,何必苦苦与她作对,抢夺小冯翊王呢。” 所以来前的预感都应验了,大长公主这回传召她,必定是要让这件事有个说法了。 南弦定了定神,俯身道:“殿下恐怕是误会了,我与小冯翊王之间清清白白,并无牵扯。前阵子市井里流传的谣言,说我是小冯翊王外室,这全是无稽之谈,请殿下不要相信。” 大长公主一哂,“好一张能言善辩的嘴,你说你与小冯翊王之间清白,这话,我听着着实觉得不可信。” 毕竟第二日的淤青,明明白白就在她手腕上。阳起石的药性在神域身上发挥,他就算是个神佛,也定会凡心大动。忙乱之间弄伤了她,这不是兔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吗。现在自证无辜,在大长公主看来全是狡赖。 大概因为被说得太多,南弦其实早就没有了辩驳的意愿,不过平静地重申:“我与小冯翊王,由来都是医患之间的关系。他中了毒,或是病了,来找我解毒医治,如此而已。” 大长公主哼笑了声,“是吗?向娘子果真对他没有别的意思?他被囚禁在骠骑航,如此重罪,你怎么还想着去探望他呢?” 南弦噤了下,发现好像真的无从辩解。她的担心早就过量了,如果只是泛泛之交,又怎么会为他牵肠挂肚至此。这回大长公主逼得她不得不正视,自己一直回避,既想自保又控制不住情绪,实在犯了大忌。再想寻找借口搪塞,却是无用功,别人三言两语点破了她的私心,她表面伪装得再镇定,那张面具上终究也出现了裂纹。 大长公主轻蔑地瞥了瞥她,“你这小小女医,着实是不自量力,呢喃要的东西,从来没有人敢与她抢。这次既然把你召来,你就别想再回去了,你也不必怨天尤人,怪只怪你自己不知天高地厚,害了自己的小命。” 话才说完,从门外进来两个家仆,满脸凶狠地朝南弦扑过去,一下把她制服了,往她脖子上套上了绳环。 恰就在这时,外面忽然响起了兵戈之声,院子里脚步来往飒沓,听着很是让人心惊。大长公主站起身问:“出什么事了?” 门外的仆妇忙进来回话,说小冯翊王的卫官不知怎么闯进来,见人就打,前院的戍卫拦不住他们,已经闯进后院来了。 正惊慌失措的南弦听了,心里顿时燃起了希望,挣扎着想回应,可惜被人堵住了嘴,发不出声来。 两个家仆骇然望向大长公主,大长公主是领教过那几个莽夫的,让家仆先把人押进后罩房,等风头过了再行发落。 也就是前后脚的工夫,陈岳屹与三名卫官闯进了园中,大长公主见状出门呵斥:“你们要造反了不成,竟敢私闯我的府邸。” 有时候实在是不明白,神域从哪里弄来的这些骄兵悍将,一个个都不怕死,胆子比牛还大。上回闯进花厅带走了他,这回又想重来,好在府里加强了戍卫,大长公主心里有底,厉声道:“将他们给我拿下!”那些戍卫便操着刀剑扑上去,结结实实把这四人围住了。 大长公主舒了口气,料想这次总会万无一失了吧,一人一刀也能把他们砍成肉泥。结果还是低估了他们,这四个人,打起架来像不要命似的,就算身上受了伤,血赤糊拉地,也一刻不曾停止战斗。 眼看府里的戍卫要顶不住了,大长公主慌乱下往后退了好几步。陈岳屹手里提着刀,刀尖指向大长公主,“请问殿下,向娘子何在。” 大长公主虽心惊胆战,面上却不动如山,“什么向娘子,我的府里哪里有什么向娘子。” 她不肯承认,分明是想把人扣下,陈岳屹转动手上的长刀,他可不管对面的人是什么身份,哂道:“我等是看着向娘子进来的,如今人不见,莫非殿下是想对她不利?” 大长公主推开了两边搀扶她的傅母,愤然道:“一派胡言!既然你一口咬定人在我府中,那你就将她找出来。若是找不见,今日一个都别想离开,擅闯大长公主府邸是死罪,杀无赦!” 人间直恁芬芳 第45节 剩余的戍卫听令又要一哄而上,却见西北角青烟混合着火光扶摇直上,有人大喊起来:“走水了!走水了!” 陈岳屹等人交换了下眼色,回身直奔后罩房,那间着火的屋子门窗紧闭着,有人影投在窗纸上,不由分说便上前一脚把门踹开了。里面很快奔出个蓬头垢面的人来,脸被烟熏得漆黑,但一眼就能认出,是向娘子无疑。 大长公主见败露了,恼羞成怒,没想到这医女敢赌生死,为了引他们注意,自己身在屋内也敢放火。这回是绝不能善罢甘休了,咬着槽牙道:“将这些狂悖之徒格杀勿论,事后重重有赏!” 府中戍卫顿时奋起,一时刀剑往来铮鸣不断。 眼见走不脱,只好兵分两路,王府卫官都是经过严苛训练的,前面三人横起刀就是铜墙铁壁,一路防守退到角门上。陈岳屹终于能够带上南弦全身而退了,待他们往巷道尽头跑去,这三人才抡起长刀大战起来。 南弦边跑边回望,“他们怎么办?” 陈岳屹只管拉着她往闹市方向去,一面道:“他们自有办法脱身,放心。” 逃跑也讲究技巧,春日的街市上,到处都有饭后闲逛的人群,大长公主府的戍卫若是追杀他们,目击的人便多了,这位一向明哲保身的大长公主,经不起这样的议论。 果然,那些戍卫在抵达街市之前,像青烟一样隐匿了。南弦到这时才放下心,身上早就大汗淋漓了。 今晚的经历,回想起来堪称悬异,所幸那两个家仆把她推进后罩房后就走了,要是当机立断收紧她脖子上的绳环,那她此刻怕是已经与阿翁阿娘团聚去了。 陈岳屹手上的刀还不曾收回来,引得很多过路人侧目探看。南弦低头打量,才发现有血顺着护腕流向刀刃,然后一点点滴落,在青石板上凝聚成了一滩血泊。 她不由一惊,“陈校尉,你受伤了。” 作为武将,这点伤不算什么。陈岳屹勉强扯了下唇角,“小伤而已,向娘子不必担心。卑职奉大王之命护卫娘子,娘子不曾出事,卑职就能向大王交代了。” 南弦听得心酸,卫官的出现简直如神兵天降,若是时机不是掐得正好,她也不能活命。他们是神域身边的人,却会跟到大长公主府来营救她,想必都是神域事先安排好的。他自身都难保了,竟还想着护她周全,上回的言之凿凿看来不是随口一说,是真的上心了。 只是眼下不是伤感的时候,那三名卫官不知道怎样了,卫官长的伤情也不轻,得赶快医治才好。 四下看看,想找个患坊替他包扎,但陈岳屹脚下没有挪步,反而回身朝着东长干的方向眺望。原来东长干里火光冲天,把半边天幕都照亮了,他嘲讪道:“烧起来了,火头还挺旺。” 南弦却有些担心,那把火是她放的,不会出什么事吧! “万一把整个大长公主府都烧毁了,那可怎么办?”她说着,看了陈岳屹一眼,“大长公主会不会把这件事闹上朝堂?” 陈岳屹的眼瞳里有火光跳跃,不屑道:“闹上朝堂说什么?说她扣押了娘子,要杀娘子,所以娘子放了把火逃出来?还是控诉我等,无缘无故潜入她府邸放火?只要她敢声张,我就敢与她对簿公堂。” 如此想来,大长公主也只有哑巴吃黄连了。但南弦清楚地认识到,神域被囚禁在骠骑航绝非长久之计,他若是出不来,后患便无穷。大长公主这回杀不掉她,还有下一回,即便燕家娘子与神域的婚事不能成,她也不会放过她了。 但不知为什么,陈岳屹总是侧眼看她,她迟疑了下问:“陈校尉,你有话要说吗?” 陈岳屹摇了摇头,提起刀送到她面前,那刀身被打磨得铮亮,霎时一张漆黑的脸孔出现在眼前,连她自己也吓了一跳。忙卷起袖子胡乱擦了擦脸皮,讪讪道:“先前点火,总也点不着,我就吹了两下……我们回南尹桥吧,先替你包扎,再等那三位卫官回来汇合。” 第50章 谁主沉浮。 若是不曾剪开他的衣袖, 真不知道他伤得那么重。 刀锋所及之处,总有两三寸长的伤口,皮肉翻卷, 底下填满淤血, 已经看不出究竟有多深了。南弦用纱布仔细替他清理, 又拿清水冲洗了,最后才为他缝针。 原想着要上一些麻沸散,他却说不用,“往年在沙场上, 有比这更厉害的伤, 哪里有造化用麻沸散。娘子只管缝吧, 于我来说不算什么。” 南弦只好依他所言, 将针刺穿皮肉,两边压制着缝合起来。也不知是多能忍痛的人,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等缝完上了药,他甚至抬起手挥动了一下, 没事人般道:“很好,就算再来二十人, 我也一样能把他们打趴下。” 允慈端了煎好的药来,往前递了递,“校尉喝药吧。” 可不怕刀伤的人, 见了黑乎乎的药汁便发憷,回头看了南弦一眼,为难道:“这药能不吃吗?已经上了金疮药, 又包扎好了, 就不用吃药了吧!我又不是闺阁里的女郎, 需要靠汤药调养。” 南弦笑道:“校尉怕吃药吗?” 陈岳屹支吾了下,“倒也不是怕……” 允慈道:“既然不怕就喝了吧,我阿姐的药最有疗效,今日喝了,明日创面就能愈合一半。” 他这才慢吞吞接过来,嘴贴上碗口,又畏惧地移开了,问:“里头加了甘草没有?” 甘草也不是随便能加的,南弦顺势搪塞了两句,“明日给你加足量,今日就先喝了吧。” 他没办法,一横心,咕咚咕咚饮尽了,放下药碗的时候,像是魂魄都被抽干了似的,坐在圈椅里直倒气。 允慈见状送了一盒蜜饯过来,嘴里嘀咕着:“从未见过这么怕苦的男子。” 陈岳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含上一粒蜜煎才算还阳。见南弦总在门前张望,知道她在盼着另三人回来,便道:“娘子不必担心,他们没有后顾之忧,要脱身很容易。” 南弦这才回身,愧怍道:“都怨我,今日要是托病不出诊就好了。我只是没想到,大长公主这样明目张胆要杀我,本以为她再厌恶我,也不至于如此。” 陈岳屹道:“娘子还是低估了权贵的狠辣,要解决问题,杀人是最简单的办法。只有那些不能动的人,才会让他们费尽心机。” 南弦听后失笑,“小冯翊王也如你说的一样吗?” 陈岳屹这才发现说错话了,摸着后脖子赧然道:“我们大王自然与他们不一样,他只寻那些亏欠过他的人,从来不会滥杀无辜。况且大王对待娘子之用心,我们都看在眼里。这次他被圈禁,我们原想在航院附近蹲守,唯恐有人会对他不利,他却不让。只命我们来南尹桥看着,万一有人趁他不在想害娘子,我们好及时出手,护卫娘子。” 陈岳屹是想起什么便说什么,更是一心为着他家大王争取美人心,却没提防边上还有人站着。结果众人都听见了,一时大眼瞪小眼,暗暗哗然。 南弦尴尬不已,“这话可不兴乱说……” 允慈倒是很高兴,抚掌道:“我就说了,小冯翊王对阿姐有意思,阿姐还不信。” 可是转念又伤感起来,如今人还在骠骑航关着呢,就算阿姐的感情有了着落,人若是被圈禁一辈子,不也有始无终吗。 正长吁短叹,门房又带了三个人进来,将人安置在诊室,一面对南弦道:“大娘子,小人在门上加强了守备,将护院都调到前面来了,若是再有人硬闯,便将他们打出去。” 南弦点了点头,复去查验其他三人的伤势,虽个个都见了血,但好在伤情不严重,略加包扎就行了。 至于大长公主府的追杀,毕竟不能太过明目张胆,她还在御前侍奉,明刀明枪闯进来,明面上不好交代,因此这晚倒也消停,什么事都不曾发生。 南弦呢,心里有成算,这件事暂且按下不提,等日后神域脱身了,他自有他的解决办法。目下最要紧的,还是圣上的病症,癃闭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剩下的痹症勒令要根治,她前几日开好的药方送进太医局核对,太医局早就见过这个方子,因此并不需要过多纠缠。今日她去,如以前一样将药方记档,并督查抓药就行了。 进门的时候与几位掌事官员打了照面,副使还与她说笑,“前几日听闻,圣上有意要授向娘子个直院的衔儿?这可是大好事,令兄不曾做完的事业,由娘子来继承衣钵吧。” 女子要入太医局,其实非常艰难,副使嘴上这么说,心里不定怎么想。 南弦不是个张扬的性子,她还是谨小慎微的模样,笑道:“陛下抬爱,只是随口一句玩笑话罢了,我自问医术不曾精进,哪里敢在太医局占一席之地。”说完便俯了俯身,往药房去了。 抓药的医学,向来一东一西有两位,平常不忙时候,两人合抓一剂药,也是为互相监督。但忙碌起来,就没有那么严苛了,各宫等着拿药去煎房,小内侍催得人发昏,拍着高案道:“何夫人正犯头风呢,催了半日的药,现抓现熬,什么时候才能用上?快点儿吧,回头怪罪下来,你我都担待不起。” 案东头的医学心烦不已,“药不得一味一喂地称量吗,要是出了差错算谁的?” 小内侍嘿然发笑,“你们每日手上过的药材,比夫人们头上的头发还多,拿手一掂不就知道分量了吗……” 南弦转到西头的药柜前,等着那个一向低眉顺眼的医学称药。戥子上的小铜盘往抽屉里一插一舀,拨起小秤砣便称量,防风一钱,金银花四钱,防己四钱…… 垂眼看,药材切片上的车轮纹分外明显,确实是广防己。但广防己的药量一剂不能过六钱,通常只用三钱,四钱对别的医官来说很寻常,但在她这里,却已经是远远过量了。 要是照着太医局正常称药的习惯,即便是将药材掰断,也不能含糊将就。但今日这医学称防己时,并没有调整的动作,南弦对药材的分量一向敏感,只需一打量,就知道这堆防己过了四钱,怕是要往五钱上靠了。 她不动声色,悄悄看了看这位医学,那一贯低垂的眉眼今日有了点动静,抬起眼,默然看过来。视线只是短暂地一接触,南弦心里便明白了,原来不光她想冒这个险,神域在太医局里也早就布过阵了。难怪他说只要她的方子,后面一切都不与她相干,抓药的分量把控得好,完全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暗暗咽下忐忑,她探手将牛皮纸包裹起来,让人送进煎药房煎制。自己从里间退出来,放下襻膊整了整衣袖,抬起头便见黄冕出现在面前,心头不由一惊。 所幸,他不是冲着圣上的药来的,不过对插着袖子,对她表示了一番慰问,满脸怅然地说:“直院从失踪到如今,已经四个月了……早知道会这样,当初就不该派遣他往蜀地去。” 好不容易压下来的悲戚,又被他调动起来,南弦想起识谙,心头便一阵绞痛,却也不能再为这事争辩什么,只道:“命中自有定数吧,蜀军搜查了两个月也不曾有结果,或者他被困在哪里出不来了,就当……当他还活着吧。” 黄冕看着她,目光一寸寸矮下来,最后点了点头走开了。 南弦迈出太医局,一路顺着尚书下省往南,出了宣阳门便是骠骑航的官道。然而现在只有隐忍,连看都不敢多看一眼,脑子里一团乱麻,不知道他现在好不好,被囚禁了五六日,那样恶劣的境遇,他真能吃得那种苦吗? 五日又五日,日子过起来快得很。这段时间圣上视朝,也询问起小冯翊王谋反的罪证,结果这谈万京不知怎么回事,竟又支吾起来,勉强向上呈禀,“小冯翊王办事谨慎,在外等闲不露马脚,因此罪证搜寻有些困难,还请陛下多宽限几日。” 这话引得宰执们不满,“证据不足,却将人关押到现在,难道仅凭谈侍御的臆测,就足以把人定罪吗?” 谈万京有圣上撑腰,并不在乎别人怎么反对,抱着笏板道:“这是何等重罪,不过关押几日,就令诸位宰执如此不满吗?那骠骑航又不是校事府大狱,不缺吃也不缺穿,更没人刻意为难。小冯翊王若是无辜的,陛下自会下令释放,在这之前就请诸位稍安勿躁,免得今日放明日抓,多费手脚。” 圣上终究还是默许了谈万京的话,下垂着眼皮道:“再查,必要查个水落石出,给满朝文武一个交代。” 接下来还有其他政务要议,什么税负、田土、农桑、杂支……圣上人坐在这里,背上却一阵阵涌起了冷汗,腰痛腹胀的毛病也来了,一时让他如坐针毡。 他想抬手拭汗,却发现手脚不听使唤,胳膊已然抬不起来了。心里惊愕不止,越惊愕越紧张,连脚尖都麻痹起来,然后猛地一挣一抽搐,仰面躺倒在了龙椅上。 这下朝堂上乱了套,众人纷纷大喊陛下,陛下却回应不了了。 左右谒者忙上前搀扶,谁知他僵直着身子,连掰都掰不弯。这下不能佯装太平了,立即大声唤侍医,殿外太医局的人疾步进来探看,扎了针也不见好,赶忙张罗把人抬回了后殿。 众臣惊魂未定,上首的龙椅空空,环顾四周,没有一个能主持大局的人。这时便尤其意识到后继者的重要性了,倘或有个太子在庙堂,也不至于群龙无首。 不得已,温迎只好出来说话,“ 陛下抱恙,今日的朝会就到此为止了。诸位且回各自职上吧,若有不曾呈报的奏疏,送入尚书省合议,等陛下大安审阅过,再行处置。” 满朝文武怅然退出朝堂,几位宰执交换了下眼色,闷声也迈出了门槛。 从朝堂到尚书省有十来丈的距离,三个人边走边商议:“陛下这症候来得很急,看着甚是凶险啊。” “若是……”副相夏雪城话说了半句,望向同平章事与枢密使,“那么……” 温迎眨巴了两下眼睛,枢密使上官清却有些受不了他的温吞,蹙眉道:“有话就直说,何必打哑谜!你不就是想问,圣上若有个长短,这江山大统应当如何安排吗。” 然后大家都沉默下来,心中自有一杆秤,但谁也没有说出口。 温迎抬起脸,眯着眼睛看了看那不可直视的艳阳,缓和着声气道:“许是突发急症,回头让太医局看一看,就会好起来的。” 但年过四十的圣上终日疾病缠身是事实,今日这里不好,明日那里不适,正当壮年体魄不强建,也没有一儿半女,不得不让人忧心龙体,更忧心这江山社稷。 上官清叹了口气,“朝堂发作,真是失了体统,人心也会动荡。” 夏雪城还是没忍住,悄声道:“二位,社稷大事非同儿戏,总要心中有底才好。陛下这一病,若能尽快大安,那是再好不过,但若是有万一……日后谁主沉浮,让人很是为难啊。” 神家的子嗣,到了这辈确实凋敝得厉害,小宗尚且还有几个孩子,但大宗却只余小冯翊王一个了。若是圣上驾崩,要么皇后在广平王一脉挑选幼子继承大统,要么就是兄终弟及,由小冯翊王挑起江山社稷。前者对皇后有利,后者对社稷有利,作为首辅大臣们来讲,自然还是更偏向于后者。 但……这件事议论到底为时尚早,大家不过心照不宣罢了。 温迎斟酌了下道:“依我之见,小冯翊王还是无惊无险从骠骑航出来的好,如此尚且有回旋的余地,毕竟说他谋反,你们可相信?” 一个无甚根基,只有好人缘的年轻小郎君,当真能有这种窃国的能力吗?就算有这心思,恐怕力也不能及,到底谋反不是纸上谈兵,是要切实调动起大军来的。他年下入军中历练了一番,就算与中都军副指挥来往密切一些,就凭一个丁固,能够颠覆朝纲吗? 可见是有人容不得他,有意给他使绊子。 三位宰执开始考虑,是否该向谈万京晓以利害,又担心被他反咬一口。所以目下只能眼巴巴等着禁内的消息,看陛下身体究竟如何,再行定夺下一步应当怎么走。 那厢禁内,圣上被送进了式乾殿,皇后闻讯赶来,吓得魂儿都快飞了,一路忍着泪到了御前,看他面如金纸的模样,喃喃道:“这是怎么回事,前几日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子成了这样?” 要找原因,似乎一切都是有出处的,圣上的痹症已经缠绵了好几年,最严重的时候不时也会出现手脚麻痹的症状。如今腿上浮肿虽消了,但内里的筋络受湿寒侵袭已久,短期内不能恢复。加之先前有脑内惊厥的迹象,太医院合计下来,陛下怕是又患上了癫疾,因为除却口吐白沫一项,余下僵仆、直视、筋挛等症状,都符合癫症的特征。 皇后听完,觉得天都快塌了,不可置信道:“如何又患上了癫疾,以前从来不曾有过啊。” 黄冕的答复有理有据:“人吃五谷杂粮,有些病症隐而不发,有些病症如开花结果,到了日子,自然便显现出来了。” 可是一位帝王要是患上了癫症,那还了得吗?这种病说发作便发作,要是下次视朝也如今天一样,那朝堂还有威严可言吗? 转头看圣上,他咬着牙关,口不能言,一手吃力地比划着,直指南方。 皇后明白过来,“陛下是想传召向娘子吗?” 圣上点了点头。 人间直恁芬芳 第46节 皇后忙传令谒者丞,“快派人出宫,把向娘子请来。” 南弦得了令,很快便赶进宫来了,上前探看圣上,忧心忡忡问皇后:“太医局可诊出结果来吗?” 皇后白着脸道:“说是癫症,什么心脏满大,肝脉小急……这可如何是好啊。” 太医局既然这样诊断,南弦当然不会有异议。黄冕是只老狐狸,因圣上的每一剂药都是太医局核对后发出的,他绝不会将责任揽到太医局头上。如今最好的解释,就是圣上原发了疾病,如此一来少了很多麻烦,他这位院使也不会因此受到牵连。 她仔细诊了脉,这脉象确实与癫痫有几分相像,遂安慰皇后道:“殿下别急,先缓解陛下的症候要紧。” 口噤不开就用针灸,下关、颊车、合谷,再配以大椎、中冲泻热,半炷香后圣上终于能出声了,一开口便是泄气的话,“朕大概,天命不永了。” 皇后闻言哭起来,“只是一时受了风邪,向娘子一定能把你治好的。” 南弦说是,“这病症,与心境大有关系。陛下今后千万不能动怒,火冲上焦极易引发。不过依妾之见,痹症有所减轻,但经络暗藏火毒,还需继续用药。妾这里也有对应癫症的方子,将人参、蛤粉、朱砂调和猪心血揉成小药丸,再以金银花汤服下,多少能够控制病情。” 只要有解决的办法,就诚如捡到了一条命。皇后道:“一切就托赖向娘子,陛下这症疾千万要想法子治好。” 南弦呵腰应了声是,“妾一定尽力而为。只可惜我阿兄不在,否则以他的医术,定能为陛下根除痼疾。” 所以她的悲伤,有朝一日终于转化成了圣上的遗憾,但有什么办法呢,人不在了,说什么都是枉然。 一番救治下来,圣上的病情稍稍稳定了些,但连着五日不曾上朝。宰执们自然要寻借口来探视,譬如一些不能决定的朝政需要圣上拿主意,旁敲侧击着,也试图从谒者丞那里探得圣上的病情。 谒者丞将他们送出式乾殿,正要回身时,被副相叫住了。 三个人凑过去,小心翼翼问:“陛下御体究竟如何?这几日不曾视朝,朝中议论纷纷,我等也心焦得很呐。” 谒者丞踟蹰了下,“陛下病症,小人实在不敢随意透露啊。” 温迎道:“我们是何人?总不见得往外胡乱宣扬。中贵人只管说来,好歹给我们一颗定心丸吃,朝中若有人问起,我们也好知道如何应对。” 谒者丞也就为难了一忽儿工夫吧,便和盘托出了,小声道:“癃闭与痹症虽痊愈了,但如今忽然添了新病症……”左右看了一圈,见四下无人才又道,“是癫症。暂且拿药压制着,但这种症候说犯就犯,陛下往后不能过于勤勉了,毕竟要以龙体为重。” 三人听得面面相觑,半晌上官清才道:“果然,那日在朝堂上发作,看着就像是癫症。” 可这病症人人能得,唯独做皇帝的不能得,无力主持朝政还是小事,这要是接见外国使臣的时候忽然牙关紧咬,口吐白沫,那上邦大国的威仪,岂不是就此丧失殆尽了吗。 第51章 我不曾痊愈,你不许离开。 温迎说不成, “这件事,得想办法与谈万京说清楚,对他晓以利害。现如今不是他打压异己的时候, 必要以国家社稷为重。” 夏雪城却有些犹豫, “御史台那些人, 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万一他不为所动,那又当如何?” 上官清道:“他查了十几日,查出些什么来了?既然没有证据, 那就应当将小冯翊王按无罪论处, 难道也要学那等‘莫须有’的说法, 将人无故关到死吗?” 枢密使掌管着军国要政, 本就是武将出身,紧要关头很有杀伐果断的手腕。说完复又追加了一句,“如今正是紧要关头, 你我若是不知道陛下的病情倒罢了,既然知道, 就不能眼睁睁看着局势变得不可控。东府城那首《抱日歌》你们还记得吗?若是陛下后继无人,可是真要应了诗中所说, 让中都侯的儿子入主显阳宫吗?褚皇后虽出身大家,但并无治国之能,将来幼主即位, 由她把持朝政,到时候朝堂一团乱麻,我是连想都不敢想。既然一切可以预见, 那就要尽早干预, 请平章先与谈侍御将利害说清楚, 他就此罢休便罢,若还是一条道走到黑,那此人便不可留,一切交由我来处置就是了。” 这番话说得澎湃,连温迎与夏雪城都被他感染了。 温迎道好,“我这就去找他。若劝说不成,枢相的办法便是上策。” 说办就办,御史台离尚书省不远,副相与枢密使先回去等消息,留下温迎一人进了御史台。 御史台的正殿两侧,竖立着到顶的四排书架,书架前摆放着各级官员的书案与坐垫。温迎对插着袖子,缓步踱了进去,里面的人一见他来,忙起身相迎,唯独谈万京两眼盯着文书,就算听见有人唤温相公,他也没有抬一下头。 温迎径直走到了谈万京的书案前,弯腰道:“谈侍御正忙呢?可能抽出时间来,与我说两句话?” 谈万京这才装模作样吃了一惊,“平章如何来了?哎呀,我这里确实正忙着,不过平章既然有事相商,那便是扔下手上的活计,也要先听平章的示下。” 边说边起身,抬手向后院比了比,“那里清净,请平章移步。” 温迎转身穿过长巷,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园中的凉亭里。显阳宫就有这点好,办公的环境十分宜人,若是忙累了,还有鸟语花香的处所可以供人松散松散。 谈万京牵着袖子引领,“平章请坐,可要命人送些茶点来呀?” 温迎摆了摆手,“先前去式乾殿,皇后殿下已经款待过了,眼下一肚子水,喝不下了。” 谈万京“哦”了声,“平章去式乾殿探望过陛下了吗?陛下御体如何?” 温迎看了他一眼,“侍御不曾见过陛下吗?看来对陛下的病情是一点也不了解啊。” 谈万京说是,“陛下不曾宣召,臣也不敢随意觐见。” 岂知话才说完,就迎来了温迎的长叹,“我来找你,正是为了这件事。” 谈万京一瞬茫然,很快调整了态度,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请平章赐教。” 温迎也不与他绕弯子了,直言道:“陛下违和,恐不是三两日便能痊愈的。我与副相、枢相一同参见了陛下,陛下精神萎顿,说话中气仍是不足,休朝五日还不曾缓过来,实在令我等担忧。后来私下向式乾殿中的人打探,据说陛下旧疾虽了,又添新疾,那日朝会上是癫症发作,日后何时再发,没人说得准。” 谈万京听了,顿时惊惶起来,“癫症?这病甚是难治啊,虽未必要命,但发作起来难以自控,闹得不好咬断了舌头也是有的。” 温迎说正是,“这种症疾说来便来,没有什么先兆,所以皇后殿下的意思是,陛下还需好好静养,但国事巨万,如何能容他静养?”顿了顿,语重心长道,“侍御,我今日来,着实是有要事与你相商,大殷已经到了生死存亡之际,不知你可曾发现?陛下无后,只有小宗还有几条血脉,但因中都侯犯案,也已贬为庶人了。如今大宗只余小冯翊王一个,这境况我不说,你也心知肚明。我问你,小冯翊王谋反一事,到如今可有确凿的证据?” 谈万京还是一副铁口,固执道:“我与校事府查证了好几日,渐渐有些头绪了。” 结果招来温迎的哼笑,“若是证据确凿,就算陛下病重,侍御也一定早就面禀了。所谓的头绪,是十几日下来各处收罗的边角料,怕是组不成完整的证据吧,所以侍御到底还需要多久?难道你查一年,小冯翊王便囚禁一年,你查十年,小冯翊王便囚禁十年吗?”说着拉下脸看向他,正色道,“侍御也是经过重重科考才入朝为官的,自始至终必定抱着一颗报效朝廷的心,这点我从来不曾怀疑。孟子说,社稷为重君为轻,在我看来效忠社稷是为精忠,顺从君王私欲是为愚忠,侍御是朝中股肱,不会不懂这个道理。” 谈万京脸上果真现出了犹疑之色,仿佛一切的底气,在听说圣上得了癫症之后全数丧失了。 温迎重新换上了和煦的颜色,曼声对他道:“朝堂动荡,不在有奸邪不曾铲除,在群龙无首。陛下病重,虽有我等宰执能够代为处置公务,但非长久之计,江山万代,终究还是要有人主持的。” 谈万京晦涩地看了温迎一眼,“平章是指小冯翊王吗?” 温迎道:“并非一定是小冯翊王,但由小冯翊王协助陛下理政,这是顺理成章的,侍御不这么认为吗?” 可是谈万京却为难起来,犹豫了良久才道:“不瞒平章,先前我接了几封奏报,确实对小冯翊王有些成见,故而当朝弹劾他,也是为了肃清朝纲,杜绝结党之事发生。但这段时间奉命彻查,将所有往来人员都走访了一遍,确实未曾找到确凿的证据。我也不是那等捏造事实,栽赃构陷的人,因此这桩案子便停滞下来,一直未能有进展。” 温迎道:“那很好啊,侍御为何不如实禀明陛下呢?” 谈万京道:“因为我担心,小冯翊王走出骠骑航后,会伺机报复我……” 温迎听完,不由笑起来,“侍御多虑了,小冯翊王不是那等小肚鸡肠之辈,这件事不过是一场误会,只要你向陛下禀明,前事便尽销了。你放心,我自会在你与小冯翊王之间调停,侍御耿介,不曾捏造罪证落井下石,我料小冯翊王非但不会恨你,反倒会赞许你的刚正不阿。” 谈万京迟疑了片刻,终于还是松了口,“但愿我此刻回头,不算太晚。” 事情说定了,皆大欢喜,等到圣上强撑病体视朝的那一日,谈万京将笏板放在一旁,就地跪了下来,俯首道:“臣启陛下,臣与校事府领命彻查小冯翊王谋反一案,到今日只查得一些零碎证据,不能指认小冯翊王有不臣之心。小冯翊王清廉自洁,恪守本分,并无谋反之意,臣随意听信匿名奏报,是臣失职,请陛下严惩。” 御座上的圣上呢,此刻心里只剩一片荒寒,他不是迟钝的人,哪里能不知道这些臣僚的想法。自己身体不济,江山总有易主的一日,若是等得及,日后可以将小冯翊王的儿子过继为嗣子,但若是等不及,二十岁的小冯翊王不正是传承宗祧的上佳人选吗,何必舍近求远,等他生儿子。 好生绝望啊,原来即便贵为帝王,也有被人放弃的一日。 圣上紧紧扣住了龙椅的扶手,狰狞的龙首压在他掌心,一片沟壑纵横。 不能大怒,要以身体为重,并且趁着现在还有台阶可下,尚可以保全体面,留待来日再行收拢大权。 徐徐长出一口气,圣上平了心绪道:“既然小冯翊王无罪,就不该再扣押了,这段日子让他受了委屈,请同平章事替朕将他接出航院,好生安抚。”说着视线又调转向谈万京,“侍御史,未曾查明真相便当朝弹劾,扰乱朕之视听,理当重罚……” 但温迎很快出列长揖下去,“谈侍御一心为社稷,虽有不查,但秉公办案,并未将错就错捏造事实,请陛下宽宥。” 圣上见有人求情,也不再深究了,“那就罚俸一年,责令悔过吧。” 谈万京深深泥首下去,高声道:“臣领罚,谢陛下隆恩。” 事已至此,圣上乏力地摆了摆手,“今日就到这里吧。”说着自顾自站起身,在谒者的搀扶下,一步步走下台阶,往后殿去了。 众臣揖手恭送,待直起身时,连日的阴霾也跟着消散了。 温迎奉旨,上骠骑航迎接小冯翊王,进门的时候见他手里执着一根树枝,正在院子的空地上横平竖直地划线。 连日的囚禁,让他清瘦了不少,春日的风吹动他的衣衫,拢在身上飘飘地,有人不胜衣之感。 温迎忽然觉得有些心酸,好好的少年郎,还未正经入世,便承受了这些痛苦。脚步慢慢走向他,一时却说不出话来,直到他抬起眼,还是那样一双碧清的眼眸、澄澈的眼神,有些意外地望过来,含笑道:“温公如何来了?” 温迎点了点头,“大王,我来接你出去。” 可他蹙了下眉道:“陛下命我在这里思过。” 温迎说:“侍御史并未查得大王罪证,陛下下令撤销圈禁,让大王回家。” 他听了,脸上没有喜色,极慢地反应了半晌才道:“谢过陛下了。” 他心里必定有彷徨,也有恨,不能深究。温迎低头看泥土上的划痕,一道道宽窄深浅均匀,不解道:“大王这是在做什么?” 他垂眼笑了笑,“先前不知要在这里关多久,打算开垦菜园,种些蔬果自给自足。” 这样恬淡的性情,让人想起了先吴王,总是不争不抢独善其身,到最后却没有落得一个好结局。如今这小冯翊王又是如此,如果再不仔细周全,只怕昔日的惨祸又要重演,因此愈发鉴定了温迎保全他的决心。 勉强浮起一个笑,温迎道:“大王不必开垦菜园了,外面的马车已经备好了,这就送大王回府。” 谁知他并没有挪步,反倒很踟蹰的样子,心有余悸道:“其实不出去,反倒更好。我怕到了外面,过不了几日又被送进来,这样一浮一沉,着实让人惊惧。” 温迎说不会了,“既然查无实证,这件事便不会再提。大王毕竟是大宗血胤,怎么能三翻四次被人无端圈禁。” 他这才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个腼腆的笑来,“我孤身在建康,今日不知明日事,难免有些自苦了,还望温公不要见笑。” 温迎尽力安抚他,“朝堂之上的文武百官,都知道大王高洁,就算一时走了窄路,偏身而过,前途总会坦荡起来的。” 他说好,手里的树枝没有随便丢弃,找了个墙角靠着,对温迎道:“请温公稍待。”说罢回身进了小屋内。 温迎抄着两手站在日光下,今日天气晴朗,似乎一切都在向好,慢慢也让人燃起了希望。 等了一会儿,终于见他出来,随身还拎这一个小包袱,大概这就是他这几日全部的家当了。 多无辜可怜的孩子!温迎暗暗想,抬起手向外比了比,“大王请。” 好在这几日的苦难,没有磨灭他的意志,从航院走出去,他放眼望了望远处的花草景致,眉眼间重又意气风发起来,客套道:“今日有劳温公了,特意来这里接我。” 温迎笑道:“恭喜大王洗清冤屈,今日且回去歇着,过两日得了机会,再邀大王饮酒。” 他道好,向他拱起了手。 待登上马车,车辇跑动起来,他才吩咐赶车的兵卒:“不回王府,送我去南尹桥巷。” 兵卒应了声是,驾着车一路往北行进,不多时便穿过清溪大桥,到了南尹桥巷口。 往巷内拐,不远处就是南弦的新宅。他探在窗口望着,一点点近了,心里忍不住急跳起来。多日不见……总有二十来日了吧,像隔着生死般。不知她现在怎么样,见了他,又是怎样一番心境。 马车停住了,他从车上下来,刚走两步便跌倒在向宅门前。那眼尖的门房一眼就看见他,高声向内通传:“大王回来了!快快快,快去禀报大娘子,大王回来了!” 一面呼号着,一面赶紧上前搀扶,当然等闲是搀不起来的,必要等到大娘子来了,看见了大王的惨状,才能顺利把人扶进门。 这个消息简直像开了锅,立刻在宅院内沸腾起来。南弦这时正接诊,听了消息连交代一声都来不及,扔下病患便跑了出去。 出门一看,他跌倒在地上,那玄色的衣角沾染了泥土,模样很是狼狈。她心里顿时酸涩起来,忙上前与仆妇一同搀起他,径直把他搀进了她的卧房。 把人安顿好,盖上了锦被,这才想起仔细端详。二十日不见,他瘦了一大圈,脸色有些发白,连眼睛都没有了神采。南弦从来不知道,自己也有这样锥心心疼一个人的时候,面对他,那种情绪复杂到难以说清,嗫嚅了片刻,最后只问:“他们放你出来了?” 他有些昏昏地,“嗯”了声道:“罪证不足。” 他看起来很虚弱,连话都说不动了,南弦替他掖了掖被角道:“你好生休息,允慈给你熬人参鸡汤去了,等你睡醒了,着实补上一补。” 她转身要离开,发现衣袖被他牵住了,他说:“你去哪里?不要走。” 人间直恁芬芳 第47节 南弦只得好言安抚他:“诊室里还有病患等着我开方子,待我送走了她,就让人挂休诊的牌子出去。” 他眼里满是依恋,“很快便会回来吧?” 南弦说是,“立刻便回来。” 他这才松开手,半阖上眼道:“这二十日,我没有一日不在想你……” 明明应该很煽情的话,但在这种情境下说出来,却又分外让人难过。南弦这回没有反驳,略站了站道:“你且睡一会儿,我去去就来。” 譬如入夜前,必要将外面晾晒的衣裳收进来,收到家里就安心了。神域现在给她的感觉,就如那些衣裳一样,摆放在屋子里,不必再牵肠挂肚担心下雨,才后顾无忧。 诊室里的贵妇自然也听见了小冯翊王解除圈禁的消息,正站在门上探看,见南弦过来,才不好意思地退回室内,仍是忍不住询问:“小冯翊王回来了吗?” 到这里来被称为“回来”,外面始终相信外室的传闻,南弦努力许久不见成效,慢慢也就放弃了。 俯身在案前写方子,写好了吹干递过去,她仔细叮嘱:“一帖药煎成两碗,早晚各一碗,服药期间切勿饮酒。” 那贵妇道好,把方子叠起来交给身边的婢女,一面还要打探,“小冯翊王怎么了?闹得好大的动静。” 南弦说没什么,“他身上虚弱,亟需医治,那我就去忙了,夫人请自便吧。” 她说完,不等人家离开,又匆匆返回了自己的院子。进了院门见几个婢女站在廊子上,吩咐让回清溪王府通传一声,取一套干净的衣裳来,又让人预备热水,防着他要洗漱,等一切准备妥当,方才放轻了手脚进门。 本以为他已经睡着了,没想到进去见他还睁着眼,南弦纳罕道:“你不睡一会儿吗?” 他笑了笑,绯色的被面映着那张白净的脸,人安定下来,气色也慢慢好起来,缓和着声气道:“关在航院的这些日子,除了发呆就是睡觉,早就睡饱了。我不在的这几日,可发生什么事吗?你一切都好吗?” 南弦想起自己在大长公主府的遭遇,原本想压下不提,但几位卫官都因此受了伤,不能忽略他们的功劳。于是简单与他说了说,他听后面色凝重,哼笑道:“我原以为这位姑母能与其他神家人不同,原来是我高估她了。” 南弦并不想纠缠那件事,上前登上脚踏,牵过他的手腕来诊脉。脉象虽然有些羸弱,好在血气还算充盈,便道:“好好调养几日,元气慢慢会恢复的。” 他卧在她的枕上,那融融香气萦绕在四周,仿佛枯骨还阳一般,半带着笑意问她:“我一出来就投奔你,不会又闹出什么传闻来吧?” 南弦道:“你身上虚弱,应当看大夫,来这里有什么不对吗?” 他似乎有些失望,“寻常的病患,你也让他们睡在你的卧榻上?” 南弦觉得他得了便宜还卖乖,眼神里不由多了几分挑剔。 他又抿唇一笑,笑得有些促狭,“我终究还是与旁人不一样,对么?” 南弦嘟囔了两句,“关了这么久,也没能关掉你自大的性情。” 结果她话刚说完,他忽然捂住心口坐起来,一副骤痛发作的样子。 南弦问怎么了,趋身来查看,谁知被他用力一拽,拽进了怀里,然后听见他满足地喟叹,“不见你,我心里缺了一块,疼得日夜无法安睡。现在见到你,你要负责把这块缺失填补上,我不曾痊愈,你不许离开,快答应我。” 第52章 朝朝暮暮相对,生生死死相随。 南弦不习惯这样动辄的亲近, 想挣出来,却是无论如何都摆脱不了魔掌。 他分明看上去很瘦弱,在骠骑航关了这么久, 回来一副虚弱不堪的样子, 她本以为他伤了根基, 打算好好替他调养,谁知道他力气还是这么大,难道先前的可怜模样又是假装的吗? 她推了他两下,“你怎么总喜欢搂搂抱抱!” 他没有放开她, “你这样高洁的女郎, 我若还端着正人君子的架子, 怕是要到成亲, 才能与你亲近了。” 南弦颊上隐隐发烫,“谁说要与你成亲!” 他厚着脸皮说“你”,然后换了个哀怨的口吻抱怨:“我以为这段时间你会想我, 见了我,自发就扑进我怀里来了, 可惜你没有,我又空盼了一场。” 若是不知情的人乍听这话, 一定以为两人早就成双成对了,所以南弦自己也有些恍惚,怀疑是不是记错了, 难道之前自己不留神,对他有过什么承诺吗? 定下神来再想想,确实不曾啊, 向来只有他几次三番纠缠不清, 自己从没有应承过他什么, 为什么到了他嘴里,仿佛自己应该和他生离死别后重逢,先难舍难分一番,再含泪向他倾诉相思之苦,如此就合他的心意了。 反正这人是真有蹬鼻子上脸的毛病,南弦一向是端庄稳重的女郎,从来没有与谁这样不知边界地胡乱亲近,更怕在下人面前失了威严,他要痴缠,她当然很抗拒。 “有人来了!”她恫吓,“要被人撞破了。” 他不为所动,“就说你在为我疗伤。” 南弦简直无言以对,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不知羞耻的人! 可他却热衷于此,虔诚却又偏执地说:“我在外面不管如何兴风作浪,到了你身边,就是你的雁还。你不要远着我,更不要抗拒我对你的感情,反正自你救我那日开始,我们的缘分就已经注定了,你这辈子都别想逃脱。如果你敢离开,就别怪我发疯,到时候人挡杀人佛挡杀佛……你心地这么良善,不会让我造下杀业吧!” 这算是威胁吗?年纪轻轻如此猖狂,真是不好。 南弦心下腹诽,可是想挣又挣不脱,尝试几次无果,只得认命,他要抱就抱着吧。 抓住了救命浮木,对神域来说是最好的滋养。心心念念的女郎就在怀里,他满足地叹了口气道:“先前同平章事让人送我回王府,我想来想去,那里没有我牵挂的人了,还是决定上你这里来。好在我时间算得很准,知道今日你没有进宫应诊,一来就能见到你。” 南弦见缝插针地调侃:“我以为骠骑航里没有黄历,一日复一日,会让你过得忘了日子。” 他说没有,“我清楚记得你每月进宫的日子,凑满五日就在墙上划上一道,分毫不错。” 南弦听得怅惘,这人虽然死缠烂打,但用心倒是真用心,不由抬起手摸了摸他的脑袋,“你受苦了。” 也就是这小小的一个动作,让他心里悄然开出花来。他就像一只等待被关爱的狸奴,颇为受用地就着她的掌心蹭了蹭,这动作却让南弦惊讶,愈发怀疑他是狐狸托生的了,竟然懂得做小伏低地讨好。 肚子里没有弯弯绕的女郎,完全没有察觉他的野心,其实这样的亲昵,对他来说根本不够。他的手缓缓攀上来,落在她尖尖的下巴上,顺势一抬就看见她的全貌。这时候的向女医还有点懵,仰视着他,那眼神楚楚,分外惹人怜爱。 他脑子里霎时一片空白,无法思考,也无法感知外界的一切了,满眼只有她的脸,她的唇。那懵懂的目光仿佛无声的邀约,他经不住诱惑,望进她眼底,缓缓低下了头。 近了近了,近得彼此呼吸相接,须臾就能如愿以偿。结果就在他一恍惚间,她忽然别开了脸,他一下亲在了她的唇角。可即便只是这样,他都要欢喜得哭出来了,更不觉得这是一次失败的尝试,她明明可以拍开他的,结果她仅仅是让了让,其实她心里也有他,他到这刻才终于敢确定。 然后亲吻唇角,又变得分外暧昧,他没有移开唇,反倒更深地啄了下,那过程美好得让人不敢置信,原来果真当他落了难,她便会任他予取予求吗? 南弦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吃错了什么药,明知他有非分之想,居然没有推开他。那一别脸,是欲拒还迎吗?之前再正当不过的接触,都能被他曲解成彼此有私情,这下可好,更脱不了身了,心下只剩哀叹,日后再想与他划清界限,恐怕是不可能了。 正当她唏嘘之际,却半晌没有听见他的动静。他把脸依偎在她脖颈上,隔了好久才发出窸窣的轻颤,仔细听,竟听见了他的啜泣。 她心下一紧,忙问怎么了,他紧紧抓住她的手,小声道:“南弦,我有家了。” 南弦不由茫然,这是什么意思呢,就因为刚才亲了下嘴角,心就找到皈依了吗?她忽然觉得肩上责任重大,看来这回是要负责他的一辈子了。 自己也是头一回遇见这种事,不知如何是好,于是抬起手,安慰式地拍了拍他的脊背,所以就在这须臾之间,他们算是定情了吗?想来好像很简单,自己也不曾品砸出滋味,待仔细再回味一下,他的嘴唇很软,凑近之后似乎也更好看了。他抱住她,她有点欢喜,也有尘埃落定的踏实感。自己一直为他忧心,当他回来的时候,好像什么都是可以商量的,也许照顾他余生,也算不曾辜负父辈的嘱托吧! 不过粘缠在一起不放手,总也不是办法,南弦还是将他重新推回枕上,和声安抚着:“情绪起伏过大,对身体不好,还是定定神吧。” 他脸颊上红晕未消,有种少年人独有的羞涩味道,望着她的眼神缱绻,能拧出蜜来。 南弦尴尬地笑了笑,“我去看看你的鸡汤好了没有。” 他的指尖却勾住了她的,“你哪儿都别去,与我说说话吧。” 南弦只得重新坐了回来,两两对望,各自都有些赧然。好不容易才搜肠刮肚找出个话题来,南弦问:“这回轻易放你回来,可是因为陛下身体不豫?” 神域点了点头,“这件事,我该好好谢谢你。” 是谢她主动增加了防己的药量,还是谢她知情不报呢?南弦道:“那日我去太医局看医学抓药,方子上的四钱增加到了五钱,若不是那戥子不准,你也不能这么快出来。” 他闻言一笑,“果然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睛。我想用防己助我脱困,你恰好便开了这个方子,可见我们心有灵犀,真是难得。” 这就是他的算无遗策,把人心拿捏得那么准。他早就知道她不会袖手旁观,所以早早安排下了那个善于称量的医学,只等她开了方子,便可以实行。如此看来,他这回被无端圈禁,事实应当不那么简单。 南弦试探道:“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那位侍御史会弹劾你谋反。” 他倒是一副从容的姿态,眼波流转,释然道:“谋反这个罪名,早晚会落到我头上,晚来不如早来,在我自己能够把控的境况下,把难题扔给满朝文武,这样不是更好吗?” 他话没有说破,但南弦隐约窥出了其中端倪,找个人刻意弹劾,这种控诉正中圣上下怀,必定会借题发挥为难他。结果查无实证,又遇圣上病重,朝中重臣这个时候必要作出取舍,一旦他们选择保全大宗,那么他今后的路便稳妥了。如此看来他不光借力打力坑了圣上,就连满朝文武,都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了。 南弦长出了口气,不得不佩服他的胆识,眼前看着那么纯质无害的人,谁会想到竟有如此深的谋略。 可她又担心,压声问:“你打算如何处置陛下?用量照旧不减吗?” 这“处置”一词用得很好,卧在枕间的人说:“我没想让他死,我是吴文成王的儿子,若是取他而代之,岂不是坏了我阿翁的名节吗。我要的就是现在这样的局面,挟天子以令诸侯,我要让他尝尝活在忧惧里的滋味。” 南弦很疑惑,“你不想当皇帝吗?” 他好像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似的,纳罕道:“难道你想当皇后?” 南弦红了脸,怨怼道:“别什么事都扯到我身上来。” 这回他换了个正经的语气,十指交叉着端端扣在胸口,看破世事般说:“月满则亏,水满则溢,你不觉得一人之下是件好事吗?我可以只手遮天,权倾朝野,但我不愿被捆绑在龙椅上,担负千秋功过。我的人生已经够艰难了,余生不想没日没夜地操劳,也不想为了平衡朝堂,收罗一筐女人填充后宫。”说着调转视线望向她,“我想如唐家阿翁一样,一辈子只为一个人,朝朝暮暮相对,生生死死相随。”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深情款款,南弦却觉得芒刺在背。他的爱意如此汹涌,简直有让人灭顶的危险。不知怎么,她总觉得自己落入了一个深坑,坑底有条吃人不吐骨头的蛇,正吐着信子等着她。 她端详了他两眼,“你不想重振神家门庭了吗?” 他听了却一哂,“神家?我阿翁都不在了,神家就该灭绝,连我都不该存活于世,还振什么门庭。不过若是我们有了儿子,让他去做皇帝也好,父辈的壮志由他承袭吧,我只要保得一辈子荣华富贵,与你在一起就够了。” 真是倒灶,八字还没一撇,居然连儿子的未来都盘算好了。南弦不知该怎么应对,半晌才道:“你暂时能不要将我纳入你的计划内吗?将来如何,谁也不知道。” 这话换来他悲伤的凝视,“你后悔了?刚才的一切都是做戏吗?” 刚才不是他莽撞亲上来的吗,虽然自己确实在乎他,但她不觉得两个人就该如此匆促地走到一起,弄得私定终身一般。 再说她多少还是有些忌惮宫中的想法,圣上身体每况愈下,他们太过无所顾忌,可会引发有心之人的怀疑?但是就此拒绝他,好像又有点残忍,人家都想着与你朝朝暮暮了。南弦终究还是心软,犹豫道:“不是后悔,是想稍加避讳……” 他明白过来,“你在顾忌什么,我都知道,其实倒也不必多虑,药商不会自断财路,太医局更怕惹上是非,因为药房的抽屉里,装得全是广防己,他们开出去的药方里都有这味药,若说它有毒,那么太医局从上到下一个也跑不掉,谁又会惹火烧身?” 南弦道:“你一圈禁,圣上就违和,你被放出来,立时就与我往来,当真不会惹人猜忌吗?” 他有些灰心,“那怎么办?我就这样见不得光吗?本以为这次过后,我可以再无顾忌了,没想到还是不能正大光明在一起。” 南弦只得尽力安抚,“私下往来……私下往来就是了。” 这里刚说完,就见允慈从窗前走过,很快到了门上。以前她总是直剌剌来去,无所顾忌,这回竟然学会了事先通传,站在门外喊了声阿姐,“我能进来吗?” 南弦大觉难堪,抿了抿头道:“进来吧。” 允慈这才端着盖碗迈进门槛。 向里间望一眼,见小冯翊王醒着,便堆着笑脸道:“阿兄,鸡汤炖好了,快趁热喝了,补补元气。”嘴里说着,却转交给了南弦,拿眼神示意她送过去。 家里多了一个能照顾的人,对允慈来说很忙碌也很高兴,仔细盘算着晚间应该炖什么汤,又道:“热水准备好了,阿兄可要洗澡?王府上也把衣裳送来了,我在水里加了柚子叶,能去晦气。” 神域笑着向她颔首,“多谢阿妹了,我这一来,给你们添了许多麻烦。” 允慈摆手说不要紧,“反正我们有空闲,正可以照应你。况且家里如今人口少……”她说着,神色不由一黯,但很快又调整了情绪重又笑起来,“总之阿兄就安安心心地吧,想吃什么就同我说,我做给你吃。” 有眼力见的姑娘,知道此地不宜久留,说完便麻溜退了出去。 神域却因她这番话,心里涌起一丝愧疚来,向识谙的失踪毕竟因他而起,要不是当初为了支开他,他也不会进入川蜀。如今这是横亘在心里的刺,面对南弦和允慈的时候,他不免觉得惭愧。然而又不敢说出来,唯恐一旦败露,南弦再也不会理他,因此这件事便小心翼翼私藏着,最好能瞒一辈子,日后加倍对她们好,以作补偿吧。 南弦哪里知道他心里所想,照顾他把汤喝了,后来他起身要去沐浴,便将他送到门前,自己站在廊上等着。 如今的春光耀眼,檐下早就放了竹帘,一片片错落悬挂着,日光透过缝隙,洒下一地斑驳的光带。 等了好一会儿,才见他从里面出来,洗去了一身疲惫,人也变得爽朗起来,扣上玉带道:“我下半晌还要进宫一趟。” 礼多人不怪,就算平白被圣上圈禁,只要有解禁的一日,他就该面圣谢恩。再者圣上病了,于情于理都应当去探望,他是滴水不漏的人,绝不会在这种小事上被人诟病,在宰执们眼里落了下乘。 人间直恁芬芳 第48节 “那我让人备车。” 她忙着要张罗,却被他叫住了,“你先前不是说过吗,要稍加避讳。若是乘着你向宅的马车到宫门上,不会惹人起疑吗?“见她果然讪讪站住了,他又笑起来,轻声在她耳边说,“就依你的意思,暂且私下往来。再见面时你可不许远着我了,能做到吗?” 南弦是老实人,果然木讷地点了点头。 如此就好啊,他舒展着眉目整了整衣衫,这才扬声唤伧业,“备车,入禁中。” 在前院候命的伧业得了令,忙应了声是。见他大步出来,迎上前道:“郎主受苦了。” 神域摸了摸脸,转头问他,“我瘦了吗?” 伧业说可不是,“人单薄了,腰也细了,小人看着都有些心疼。” 他听后寥寥牵了下唇角,“瘦了好啊,瘦了好办事。” 伧业问:“那郎主今后住哪里?可要搬到南尹桥来?” 他已经登上了车,闻言又探出了头,哂道:“你是越来越会办差了,瞧我像能住进来的样子吗?无媒无聘地,不能坏了人家名节。” 他说罢,放下了垂帘,车外的伧业张了张嘴,心说都睡了人家的床,在人家府里洗澡了,这时候竟又在乎起名节来……其实向娘子的名节,不是早就被他带累了吗,好好的女郎,莫名其妙就成了他的外室。 不过这些暂且不提,先入宫要紧。 马车到了止车门上,命人一层层通禀进去,隔了一会儿终于有话传出来,说陛下宣小冯翊王觐见。 病榻上的圣上勉强撑着凭几坐起身,见晃眼的日光下,一个清瘦的身影一步步走来。神域本就生得高挑,一副翩翩佳公子模样,因在骠骑航关了这么久,人愈发清减,乍看精神也不怎么好,甚至进门之前略站了站,仿佛那高高的门槛一步迈不过来似的,待积蓄了力量才入内,到御榻前单膝跪了下来,俯首道:“臣神域,叩谢陛下恩典。” 上来就言谢,想来多少有些不满啊。圣上说起来吧,示意一旁的谒者丞上前搀扶,又让人赐座,缓声道,“你我兄弟多时不曾好好说过话了,今日见你来,我高兴得很,回头让人给皇后传个话,预备起晚宴,咱们喝两杯吧。” 神域一副温存面貌,和声道:“多谢陛下,但酒什么时候都能喝,臣等陛下大安了,再陪陛下畅饮。” 圣上听了,慢慢颔首,“你也得知我患病的消息了?” 神域道:“平章来骠骑航宣旨,说起陛下那日殿上违和,臣得知后忧心如焚,回去换了身衣裳,便匆忙进来看望陛下。” 真真假假,其实惯会做戏的人并不在意那些,只要嘴上说得漂亮就行了。 圣上微叹,“你有心了,但我这做阿兄的,却十分对不起你啊。” 又是“阿兄”又是“我”,圣上可说将姿态放得很低了。越是如此,神域越该战战兢兢,忙起身又要伏拜,“陛下言重了,臣万万不敢领受。” 圣上探出手来,虚扶了他一把,“这里没有外人,我们是至亲无尽的骨肉,大可不必如此见外。侍御史当朝弹劾,我是不得已才将你关押进骠骑航的,望你能体谅我的难处。” 神域说是,“臣怎么能不知陛下的苦心呢,将臣关押起来,何尝不是对臣的保护。臣回朝方一年多,多少双眼睛盯着臣,陛下若偏私,反倒会引得更多人猜忌,臣势单力孤,哪里是他们的对手。” 他给圣上找补了一通,言辞恳切,竟让人觉得合情合理。 圣上便也从容了,顺势道:“难得你能看得如此透彻,但我不曾好生护你周全,很是愧对先皇叔。前日与皇后商议,打算授你太尉一职,若我护你不周,你还可以凭此自保,不知你意下如何?” 第53章 不管是骡子是马,骑上便走吧! 问的是意下如何, 但那视线却如刀锋一样,简直要将人的皮肉割破。 太尉之职,沉重如山, 掌天下军政事务, 权力甚至还在枢密使之上。但也正因权势过大, 本朝从仁宗起,便再未有此任命,这职务一向悬空着,直到今日。 如今要任命他为太尉, 这样的头衔落在他身上, 分明是在借机暗示, 让他安分守己, 不要对权柄有过高的执念。 神域是明白人,哪里会领这样的命,当即起身长揖下去, “臣年轻莽撞,未立寸功, 不敢居此高位。陛下的关爱,臣都知道, 但臣不能仗着陛下垂怜,便妄图跻身三公之列。德不配位,必招灾祸, 臣之所想,不过是平安度日,于微末之职上略为陛下分忧罢了, 请陛下明鉴。” 他诚惶诚恐, 至少这态度是圣上愿意看见的。所谓的太尉, 也确实是存心试探,一个二十岁的毛头小子便登上太尉之职,古往今来从不曾有过,就算圣上是真心授予,恐怕他也没有福气承接。 “如此啊……”圣上沉吟了片刻,“那就待我与宰执们商议一番,再行定夺吧。” 神域谢了恩,这才直起身来。 一番暗潮汹涌,公事说罢,就到了说私情的时候。圣上的目光流连过他的面庞,很有些心疼的样子,“这阵子在骠骑航受了不少苦吧,看着消瘦了不少。” 神域抿唇笑了笑,“倒也不曾受什么苦,不过吃住不及以往,难免清减了。” “总还有日夜忧心的缘故,不知朕会如何发落你,是吗?” 圣上带着笑,说起来状似调侃,神域现出了腼腆之色,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怎么会呢。”圣上隐约唤起了一点亲情,望着这名头上是兄弟,实则能做他儿子的青年,怅然道,“扣押在骠骑航,不过是缓兵之计罢了,等风头过了,还是会从轻发落的。朕若是真想为难你,就不会让你去航院,三司大牢,廷尉的昭狱,还有校事府的密室,哪里不能安排。朕终究是念着骨肉亲情啊,神家看似树大根深,但到了咱们这一辈,可亲可近之人只有你我了,阿弟,你可能明白为兄的心啊?” 神域一直低头听着,再抬眼时,眼里有了泪光,勉强平稳住嗓音道是,“臣自回到建康,就一直觉得很孤独,只有隔日在朝堂上看见陛下,才能安慰自己还有亲人。但陛下是天,是臣不可企及之人,臣即便对陛下满含孺慕之情,也从来不敢放肆亲近。” 圣上是第一次听到他的剖白,这一瞬,许多的防备和猜忌好似都消散了,才发现他不过是个孩子,对待至亲,尚有小心翼翼的依恋。 身居高位的人,多年不曾谈及亲情了,孤家寡人是继位以来便做好的准备。但因没有自己的孩子,心里总是缺失一块,见他说孺慕之情,忽然便心酸起来,探手在他肩上拍了拍道:“日后无人之处,便唤我阿兄吧!朕身上不好,除了视朝,怕也不会再有出宫的一日了,你若是得闲,便进来看看我,带些外面的趣闻告诉我,就如寻常居家过日子一样。” 神域道好,笑容里有抑制不住的欢喜,“阿兄若是不嫌我烦,那我便常来看您。” 正说得热络时,皇后出现在了门上。原以为会看见剑拔弩张的紧张局势,谁知反倒是一派手足情深。 她终于松了口气,毕竟与小冯翊王闹得势同水火,其实不是什么好事。如今朝臣大多向他倒戈,若他有朝一日起了贼心,那么圣上可回旋的余地,着实是不大。 于是皇后堆起了笑,摇着团扇道:“我来得好像不是时候,打断了二位的埙篪相和。” 神域见皇后驾到,忙起身行礼。 皇后虚扶了一把,“既然背着人唤陛下阿兄,那在我面前也无需拘礼,就唤我阿嫂吧。”说着牵他落座,自己在圣上榻沿坐下,语重心长对他道,“不瞒你说,我来前还在担忧,唯恐你因关押一事怨怪陛下,兄弟间生了嫌隙,日后不好相处。可谁知一进门,见你们都好好的,我心里的大石头就落地了。雁还,陛下所做的一切,并非针对你,你切莫要怪他啊。” 神域说是,“先前我已经与陛下恳谈过了,这几日我在骠骑航也想了很多,绝不会因此小事怨怪陛下的。” 皇后心下满意了,笑着说好,“咱们毕竟是一家人,皇伯血脉如今只剩你与陛下了,这份难得的亲情,更当好好珍惜。”语毕回身看谒者丞,“今日设一小宴,咱们为小冯翊王接风。向娘子叮嘱陛下不能饮酒,那就备几个小菜,以茶代酒吧。” 好像仅凭一桌酒席就能化干戈为玉帛,当然,彼此还是需要这个仪式的,神域先前推辞,后来便含笑应了,“那我今日就叨扰兄嫂了。” 皇后很高兴,吃饭也不用看时候,这里下令,御膳房立刻便备好了。每道菜上用悬挂着金铃的特制小伞撑着,鱼贯从外面端进来,席面就设在圣上的榻前,神域起身为圣上和皇后斟茶,三人有模有样碰了杯,大有一笑泯恩仇的意思。 席间还是不免会提起一些家常私事,皇后道:“已经五月了,过几日端午节,你可要约上呢喃,一同去看赛龙舟呀?” 神域微微踟蹰了下,“其实在骠骑航这阵子,身上染上了些症疾,胸口总是一阵阵抽痛,也不知是怎么了。这几日打算先好好颐养,端午的庆典,怕是参加不了了。” 圣上道:“若是真有症疾,还是要好生调养调养才好,年轻轻的,别落下什么病根。” 皇后颔首,“太医局副使对治疗心症有些手段,回头召他去府里看看,用上几剂药,早些医治早些放心。”话又说回来,“不过你的婚事,还是要放在心上,毕竟已弱冠了,男子成家立业,有了家,心思才能沉淀。我也不避讳你,我可盼着你的孩子早些落地呢,永福省闲置到今日,也该有个孩子进去热闹热闹了。” 永福省是本朝作为教养皇子的处所,本该是这显阳宫最有生机的所在,但因圣上膝下无子,那地方便一直空关着。宰执们倡议将先吴王的遗腹子召回建康,为的就是传宗接代,但帝后从来不曾将这话说出口过,这还是第一次,如此直截了当地催促,可见确实是等不及了,不单宰执们着急,帝后也同样着急。 神域低头道了声是,“但缘分一事,着实是说不清。我也不与阿嫂讳言,呢喃是姑母的外孙女,是春和表姐的女儿,我对她只有甥舅之情,从未有过其他想法。” 皇后一听就急起来,“上年不是说了,今年开春便要过礼吗?” 神域道:“确实说过开春再定夺,那也是为给自己一个机会,看看能否与呢喃处出感情来。但……”他垂首摇头,“我心里将亲情看得太重,即便是出了五服,还是不能下定决心。” 这样说来,事情又成不了了?皇后满脸惆怅,圣上却很淡然,知道无非拖字诀,到最后,就是看谁的命更长。 若是说破,唯恐伤了情面,只好迂回劝导,“捆绑不成夫妻,当初说要让他们二人定亲,朕就觉得这事很悬。既然没有缘分,那就算了,或者你心中有了心仪的女郎?你在湖州长到二十岁,难道湖州有你的念想吗?若是真有,倒也不必担心门第,反正再高也高不过你,低娶一等是娶,低娶三等也是娶,全看你自己的心意。” 神域应得煞有介事,“少时确实恋慕过一位女郎,但上年听说她已经出阁了,这个念头便断了。” “那向娘子呢?”皇后问,“市井间不是有传闻,说她是你的外室吗?” 当然这个问题圣上也很关心,两双眼睛齐齐望向他,只等他一个答复。 提起向娘子,神域有些意外,“她?那时她被向家的族亲赶出家门,我自然不能看她流落街头,便想办法替她找了一处宅院。向娘子是有为的女郎,安家落户不曾动用我一分一毫,不知怎么,传言甚嚣尘上,她就成了我的外室。”说着赧然抬手蹭了下鼻子,“其实我倒是想,毕竟这条命是她救的,就算以身相许吧,我很是愿意。但她为人肃穆,对着我向来不苟言笑,我还曾认她做过阿姐,这种事不过想想罢了,我到底还是有些怕她。” 他说得坦荡,却又是一副谈笑的语气,什么以身相许,弄得皇后也失笑。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有意思,绝不会用“怕”这个字眼。他不曾对外室传闻痛心疾首,也不否认对向南弦有好感,可见这番话是可信的,反倒让人减轻了几分防备。 皇后说着顺风话,“若当真喜欢,也不是不能试试。” 他却摇头,苦恼道:“人家还有个死缠烂打的竹马,动辄以性命相挟,我哪里能与人家相比。”说罢又厚起了脸皮,对圣上道,“若是陛下能为我赐婚,那我就敢去接近她了。” 好一招以进为退,眼里满怀希冀,只等圣上点头。结果圣上反倒退让了,“赐婚也得人家女郎愿意,向娘子毕竟在御前行医,朕很是仰赖她的医术,要是不顾人家死活便做了媒,恐怕伤了向娘子的心。” 皇后也说是,“她到二十岁都不曾成婚,或许心中有所想吧!你换个人,换个人就为你赐婚。” 神域难掩失望,但失望过后又释然了,笑着说:“那我自今日起就好生留意吧,若是遇见了喜欢的,就进宫来求阿嫂相帮。” 皇后当然乐得做媒,就像亲手种下一棵树,等着他开花结果,到底结了果,自己便能采摘了。 后来话题从定亲上移开,又去谈论皇后近日召见命妇,听来的一些内宅趣闻。一顿饭耗费了约摸有半个时辰,眼见圣上面露疲态,后来便适时收场了。神域好言请他安心保养,又闲话几句,这才从式乾殿退了出来。 故作轻松,实在是件很累人的事,他顺着夹道往南,望着西下的夕阳,长出了一口气。 谒者丞在一旁相送,和声道:“恭喜大王,又躲过一劫。” 神域笑了笑,“尚算有造化。” “那么先前陛下提及的太尉一事,大王是怎么想的?”谒者丞道,“说实话,这个官职确实令人很是心动,即便挂个虚职,对满朝文武也有震慑。不过大王刚及弱冠,弱冠之年当上太尉,古往今来还不曾有过。” “不曾有过……”神域嘲讪道,“二十岁的太尉空前绝后,二十岁的帝王却比比皆是,若果真当上太尉,倒是一桩稀罕事。”说着转头看了谒者丞一眼,“赵丞,我好像有些后悔了。” 他这么一说,谒者丞顿时一愣,但见他笑起来,才知道他在打趣,不由含笑摇头,亦步亦趋将人送出了云龙门。 出得禁内,陈岳屹等人已经在止车门上候着了,见了他,拱手长揖下去,神域抬了抬手,“大长公主府那事,向娘子都与我说了,你们办得很好,回头各有嘉奖。” 卫官们相视而笑,“护得向娘子周全,是卑职等唯一能为大王做的,大王不必嘉奖,这是卑职分内。” 但分内归分内,事情办得好,自然该好好犒劳。神域登上车,坐在车内和煦道:“我已经传话给长史了,想办法将你们编入卫率府,将来你们的儿孙可以承袭你们的官职,再不用从小小禁卫干起了。” 这忽来的重赏,简直让几人大喜过望,陈岳屹笑道:“我就说了,好好保护向娘子,比日夜守卫大王还要管用。”一面又来讨乖,“大王可是要往南尹桥去?” 今天短暂的重逢,不足以慰藉空虚的心,他的道理也很堂皇,“我进宫这么长时间,恐怕她会担心,先去南尹桥吧,交代一声再回清溪。” 陈岳屹道是,扬起手向后面的卫官挥了挥,以示启程。 赶到南尹桥的时候,天将要黑了,进了巷口,远远见宅门上悬着灯笼,各写着一个大大的”向“字,便是那一个姓氏,都让人觉得安心。 门房见马车到了台阶前,忙出来迎接他进门,他不曾让婆子通传,自己悄悄进了后院。 这个时候,南弦和允慈还没有安置,他问了侍立的婢女,说娘子们在凉亭里,便循着游廊到了离亭不远的假山前。 姐妹两个正捧着香饮,坐在亭子里说话。允慈看着一点点暗下来的天色,喃喃道:“这个时候了,小冯翊王还不曾回来,不会出什么事吧?” 南弦还是淡淡的语气,抿了口茶道:“说不定回王府了。” 允慈说会么,“他不知道阿姐正记挂着他啊?去了老半日也不见有消息,万一圣上又给他使绊子,那可怎么办?” 南弦的担心,不过是没有做在脸上罢了,她若在允慈面前显得多牵挂,好像有些对不起她。还记得当初允慈曾经为他又哭又笑,央求她去向小冯翊王探底,最先喜欢上他的人是允慈。结果兜兜转转,自己这个做阿姐的,反倒夺了她的心头好……早前自己对她的千叮咛万嘱咐都变成了笑话,想来也觉得很难为情。 偏头看看允慈,南弦还是有顾忌,阿妹的想法对她来说太重要了,比自己的感情更重要。犹豫了好半晌,她才问出口:“允慈,你对小冯翊王,可还有几分喜欢啊?” 假山后的人心也吊到了嗓子眼,允慈的回答对他来说断生死,倘或当真还有想法,那么他与南弦这事便永远成不了。 允慈是个坦荡的姑娘,她说:“我喜欢好看的男子,阿姐是知道的。小冯翊王长得如此赏心悦目,要是流落到了别家,那多可惜!所以我想着,他做不成我的郎子,就去做阿姐的郎子,这样我也能常看见他。”见阿姐脸上果然显出彷徨之色,她忽然就笑了,“阿姐是不是在想,不能夺人所好?我同你说吧,自从上次你替我问过,他也明确答复了,我就已经死心了。我向允慈,这辈子也会找见一个非我不可的好看郎子,只等小冯翊王做了我的姐夫,就能广开门路好好替我寻找了。这几次他来咱们家,我见他看向阿姐的时候,两只眼睛都发光,就知道他喜欢的是阿姐这样的女郎。所以阿姐不用担心我的想法,只要你也喜欢他,那就好好把握不要错过,一旦错过便找不回来了,会后悔一辈子的。” 南弦听了她这番话,心里五味杂陈,想向她道谢,又说不出口,只是勉强调侃:“我从来不知道,你还会这样长篇大论。” 人间直恁芬芳 第49节 允慈哈哈笑了两声,“你是想说我心胸开阔么?”一面放下杯盏上去亲热地抱了抱她的胳膊,“我可是阿姐一手带大的啊。阿娘走后,我就跟着阿姐,我虽学不来阿姐的医术,却也学得了几分阿姐为人处世的风格。原本我其实很希望你能嫁给阿兄,这样我将来若是嫁人,还有阿兄陪着你,你就不会寂寞了。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没想到最后竟是这样收场……“唏嘘一番后,又看开了,“算了,这事不去说了,都是天意。如今阿姐也该重新振作起来,毕竟年纪不小了,若是能找到一个可心的郎子,不管是骡子是马,骑上便走吧!” 南弦听得扶额,这丫头就是这样,起先明明说得好好的,用不了多久就原形毕露。 假山后的人自然也是哭笑不得,没想到自己在她们姐妹口中,是个如此接地气的谈资。 这允慈,他正想夸赞她非一般地通透,谁知转瞬自己就成了骡子和马。于是大声清了清嗓子,表示自己来了,再背后议论,可要被他撞破了。 允慈一听,小小着了下慌,哑声向阿姐做口型,“他不会听见了吧?” 南弦拱起了眉,暗自惊诧,但姐妹俩很快重整了精神,允慈热络地说:“阿兄回来了?阿姐正念着你呢,你们快说说话。” 当然临走之前,例行要问一声,“这么晚了,你可曾用过饭吗?” 神域道:“我在宫里用过了,阿妹不必张罗了。” 允慈说好,识趣地招了招苏合,“你来看看,我今日浸泡的糯米能不能碾了。” 苏合乖巧应了声是,跟着允慈走了。 凉亭里一时只剩下他们两个,南弦问:“先前进宫,陛下为难你了吗?” 神域说没有,“说了很多推心置腹的话,竟要让我误以为兄友弟恭了。” 帝王家说什么兄友弟恭,大可不必,况且还是堂兄弟。 南弦颔首,“面子上过得去就好,若连面子都懒得装,那才坏了。” 他笑了笑,向后一靠,半坐在凉亭的栏杆上。春日的衣衫薄薄地,被晚风一吹,袍角翩飞,他一副闲适模样,很有朗月梨花般的风流蕴藉。忽然想起什么来,偏头问:“先前我来时,听见允慈说什么骡子马,还要骑上便走……这是什么意思啊?” 南弦太阳穴上一跳,因为不擅扯谎,尴尬地敷衍,“她是说……骡子和马一样,骑上就能赶路。” 神域“哦”了声,“怎么还有向识谙与我?究竟我是骡子,还是马?” 南弦脸上立刻充斥起了更大的讪笑,“你一定是听错了,人和骡马怎么能混为一谈呢……真的听错了。” 她不肯说实话,也罢。 他望向外面渐暗的暮色,无端生出了促狭的心思,试探道:“陛下与皇后又催促我成婚,这件事好像拖延不了多久了。我在想,为了顾全大局,莫如就娶了呢喃吧。你放心,婚后我绝不碰她,我的一颗心只在你身上。你是识大体的女郎,一定能理解我的难处,是么?” 他嘴里说着,仔细观察她的神情,很奇怪,她竟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他顿时气馁,必要得她一个答案,伸手拽了她一下,“南弦,你怎么不说话?难道生气了吗?” 第54章 我现在很伤心,你不要管我. 南弦摇了摇头道:“我没有生气。你要娶燕娘子, 是你自己的选择,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怔了下,“我今日不是和你说得很清楚了吗, 你也知道我的心意了。” “所以你上半晌说得很清楚, 下半晌就要娶燕娘子吗?”她脸上没有什么喜怒, 反倒低头盘算起来,“不知随多少礼金才算周到?我近来也攒了些小钱,出上三五贯,应该不是难事。” 神域一口气泄到了脚后跟, 他本以为自己这样的试探, 多少能让她的情绪有些波动, 结果并没有。 有时候真不知道她的心是怎么长的, 太过四平八稳,仿佛从来没有什么是能令她慌张的。难道还是不够喜欢吗?若有朝一日深爱,是不是才会对他的辜负有几分动容? 可是自己会辜负她吗, 自然是不会的,因此他愈发觉得难过了, 仿佛自己总是一厢情愿地追逐,她发了善心, 停留下来赏他一个眼神,但一切都是随他高兴。他若是坚持不懈,那么她勉强愿意接受, 若是他哪天放弃了,她也不觉得有什么遗憾,笑一笑, 事后便云淡风轻了。 不甘心, 他眼中浮光微沉, “我看你似乎并不在乎名分,那么我娶了别人,你还愿意与我来往吗?” 南弦垂手收拾桌上的茶盏,明知故问道:“你是说来看诊吗?我诊室的门日日开着,只要你愿意,随时可以登门。”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心里明白。” 南弦这下终于放下了手里的东西,转身望着他,平静道:“我做人求公平,你婚后还要与我来往,总得容我也嫁了人。不过你应当也不在乎名分,所以才会问我这么无聊的问题。” 这下他急起来,“你要嫁给谁?卿上阳?” 她淡淡一笑,“与你有什么关系?遇见了合适的人,说嫁便嫁了。上次皇后为我介绍的国子监博士就很好,可惜被上阳搅合了,到如今想起来还很懊恼呢。要是一切顺利,这个时候大概已经过了礼,到了入秋时分就能成亲了。” 她不是开玩笑,是真的很遗憾那次的错过,在她看来嫁人只求能过安稳的日子,并不在乎有没有浓烈的爱情。 神域起先的玩笑话,到这里已经变得毫无意义,他苦笑了下道:“在你眼里,我与那些擦肩而过的人没有分别,一个区区的国子监博士,也能让你惦念到今日。” 南弦觉得他简直无理取闹,“要成婚的不是你吗,怎么如今又自怨自艾起来?你去娶燕娘子,她挺好的,也遂了大长公主的意。” 说到最后便有些负气,他的话半真半假,你以为是玩笑,人家或许说的都是肺腑之言。自己上回被骗进大长公主府,险些被勒死,陈校尉等人冒死才把她救出来。结果他倒妙,转头便与人修好去了,既然如此,之前的惺惺作态又有什么意思,政客的嘴脸果然难看得很。 自己是傻了,才想与他纠缠,天底下的男子是死光了吗,让他花言巧语蒙蔽,越想越觉得不值。 “橘井,送客。”她扬声唤,一面嘀咕着,“我明日还要进宫,今晚要早些睡,不能耽搁得太晚。” 结果她要离开,却被他一下拽住了。他人还在栏杆上坐着,身子却佝偻起来,垂头丧气道:“我现在很伤心,你不要管我。” 于是南弦抽了抽胳膊,真的没想管他,可惜抽不出来,遂木讷地应了声:“好的。” “什么?”他伤心更上头了,“你还说好的?” 那泫然的表情看得她心尖一颤,抬手把他的脸掰开了,“别总用这套,不管用了。” 橘井听见大娘子的召唤,果然快步跑来了,谁知到了近前一看,小冯翊王哪里有告辞的打算,不由吐了吐舌,赶紧又缩了回去。 南弦见她又走了,蹙眉对他道:“你看,我的婢女都被你吓跑了。” 他不管不顾,重新转回头,伸出长臂强行抱住了她的腰,喃喃说:“我不娶别人,你也不许嫁什么博士。” 南弦抬起眼,无言地望向亭顶,开始细数顶上的椽子和青瓦。 他听不见她回应,委屈愈发大了,把脸埋在她怀里,轻轻摇动起来,“你一点都不在乎我的感受吗?” 这件事可是他先挑起的,真会倒打一耙。 南弦说是啊,“我一点都不在乎你的感受,因为你不在乎我的感受在先。” 他立刻敏锐地从中窥出了玄机,原来她虽然不动声色,心里早就巨浪滔天了。 精神顿时一振,他欣慰地抬起眼,认错认得很干脆,“我错了,以后不会再开这样的玩笑了。” 可惜这种事后的追悔不能让她动容,她照旧板着脸,甚至无聊地调开了视线。 他见毫无作用,最后只得使出杀手锏,哀声说:“我不过是想证明自己在你心里的分量,才有意逗你的。谁让你总是对我不冷不热,我不知道你究竟喜不喜欢我……阿姐,你喜欢我吗?你心里有我吗?只要你回答一句,我这辈子都不会再怀疑了,真的。” 南弦听他叫阿姐,气似乎略顺了点,无奈道:“你这样对我动手动脚,我都不曾扇开你,你还要我说什么?” 她是个感情内敛的人,从来不喜欢把情情爱爱挂在嘴上。当初她对识谙就是如此,听从阿翁和阿娘的安排,以为这就是她的人生了,对于识谙她也是心里暗暗喜欢,从来不敢让他知道。如今这小狐狸缠得她没办法,她才比以前略微开窍些,也是一再让步纵容着他。若论心迹,她喜欢他,比喜欢识谙更多一些,毕竟两个同样慢热的人在一起,一含蓄便是一辈子。但若换了个不吝于表达的人,他的轰轰烈烈她都能看到,不用再费心猜测,似乎能活得更轻松些。 所以这样的回答,已经够了吧,只要他不傻,就应该听得明白。 他果然会意了,坚定道:“我记住你今日说的话了,深深刻在心上,若是你哪天反悔,我就把心剖开让你看。” 说得这么吓人,狐狸精确实不好惹。 她说知道了,复又推推他,“现在能放开我了吗?” 可他不曾松手,找了个更舒适的位置靠着她,闭上眼道:“放开做什么,这里又没有外人。” 他对感情的需求,比起一般人来更为炽烈,因为缺失,便千方百计想找补,南弦就是他全部的慰藉。他喜欢她的温暖,喜欢她纤纤的腰,还有她身上的香气,仿佛所有疲累到她这里都能纾解,只有她,能安抚他日渐狂躁的内心。 看来往后要适应这样的相处方式了,这外露的人,不是那么好打发。 南弦低下头看他,虽看不见脸,却能看见他乌黑的鬓发。这人,真是无一处不美,曾经的苦难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印记,反倒是越锤炼,越纯粹。有时候自己又相形见绌,还记得他九死一生后第一回 睁眼看她,那日她没有仔细梳妆,穿的是一件半新旧的衣裳,不知怎么,他莫名就认定她了,不会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吧! 反正他这刻心下很舒爽,侃侃将今日面见的经过都与她说了,“我想让陛下为我们赐婚,可惜陛下没有答应。” 南弦吃了一惊,“不是说好了吗,要掩人耳目的,你怎么捅到陛下面前去了?” 他却有他的道理,“都说你是我的外室,这事怎么瞒得住陛下!我若是一径与你撇清关系,他们反倒不相信,不如让我爱而不得,这样他们才觉得真,才不会怀疑你。”说着含笑仰起头来,“容我私底下滋润就好了,在他们眼里我多惨多卑微,都没有关系。若是哪一日他们等不及了,决意赐婚,那你便半推半就接受吧,如此我们就能正大光明在一起了,再也没人会分开我们。” 她被他引领了,自然也要去设想,“那就再也不能进宫看诊了吧,连俸禄都没了。” 要说财迷,南弦确实是个隐藏的财迷,她被向家人赶出来,能轻松购置下这座宅邸,可见她平时积攒了不少诊金。如今要谈婚论嫁,她先担心的还是俸禄,唯恐这样一来断了她的财路,那么这亲就成得不合算了。 神域必要发挥他的口才,才能让她坚定信心,便道:“不能进宫看诊,你还能在家坐诊,到时候办个像样的患坊,招牌上就写着大大的冯翊王妃,生意自然比以前更好。至于俸禄,我有俸禄,全都给你,我的俸禄不比你做医官更多么,你算算这笔账,算得过来吧?” 这样一说,好像确实合算。既然有利可图,似乎真的可以共谋之。 只是这美好的愿景,不知能不能实现。其实女子行医是有难处的,一般人家都不愿意内眷抛头露面,否则也不会到了这么大年纪,也无人正经登门提亲。 “若是我想一辈子治病救人,你会有异议吗?” 神域对她的不安很觉意外,“为什么要有异议?你这满身的医术,若只囿于内院,不是太可惜了吗?当初向副使与我阿翁通信,信上也曾提及你,很得意于教出了一双学医的儿女。父辈的期望不能辜负,日后你开患坊,等我下值了,便来给你抓药、调制膏方,这样不是很好么。” 他说进了她心坎里,眼见她露出一点笑意,他的欢喜比她更甚,摇了她一下,谄媚道:“就这么说定了,谁都不要反悔,好不好?” 南弦终于点点头,“说定了,就不许更改了。” 他轻轻欢呼一声,起身大大抱住了她。不管他在外有多了得,在她面前始终满怀赤子之心,总也有一个地方,有一个人,能容纳他未曾雕琢前的天性。 远处站在廊子上听令的橘井,看了看悄悄摸来的苏合,两个人交换了下眼色,橘井道:“先前让我送客来着,这回还送吗?” 苏合道:“都抱在一起了,还送什么客……”说罢又有点忐忑,“这小冯翊王,今晚不会留宿在这里吧?” 橘井咧了咧嘴,“无媒无聘,住下不太好吧!我们大娘子还是很有分寸的。” 橘井很了解自家娘子,话刚说完,便见他们从凉亭中走出来,忙迎了上去。听大娘子说让她出去传话,她应了声,赶忙往前院去了。 南弦并肩与他走在长廊上,以前也常有这样的经历,但如今心境好像有些不一样了,每走一步,都有悄然的欢喜。 步子迈得小一些,再小一些,仿佛这样同行的路就变得更长了。两个人袖子低垂着,间或轻轻触碰,他很快便牵住了她的手,也不看他,只是微扬起下巴,一副志得意满的神情。 南弦有些羞赧,但心里倒是安定的,只是有时候猛然想起来,不知怎么就与他走到了一起,还是有种不真切的感觉。 可惜眼下还要避讳些,出门之前便松开了手,照旧站在阶前送他登车,然后微欠了欠身,很快就退回门内了。 马车里的人忍耐再三,才忍住没有打帘回望。 长出一口气,他闭上眼靠在车围子上,抽出袖袋里的手绢,放在指尖仔细摩挲着——被关在航院的那段时间,他就是靠着这么一点念想挺过来的。那时候还不能确定她的心意,想起她,心思便一忽儿上天,一忽儿坠地。现在好了,话都说开了,他的人生往后应当没有什么不如意了。只要她在身边,外界的事都容易处置,那个太尉的头衔,并不一定需要冠在身上,手中有实权,比起吃空饷,要有价值得多。 第二日,圣上依旧支撑着病体视朝,朝上宣布了一个决定,“朕躬违和,上朝日由原先的单日临朝,改为五日一视朝吧。各地奏疏,汇入尚书省先行裁断,若有不能决策之处,再送内廷交由朕阅览。还有一桩事,小冯翊王在度支署一年有余,朕考量他处事办差的能力,每日过手账目巨万,但处处谨慎,毫无差错,足见其能力。”说着轻喘了两口气,又道,“着令,升任其为司徒,开府仪同三司,佐天子、理阴阳、平邦国,为朕分忧。只是朝中奏疏还需其协理尚书省,官署暂且设于苍龙门内吧,如此方便各省来往,朕若要传见,也不需兴师动众了。” 神域听了当朝的宣读,心下虽觉得意外,但仍是出列领了圣命。 这回不是太尉,赏了个司徒的衔儿,掌国土百姓,倒也折中。不过这开府仪同三司,似乎潦草了些,官署设在内廷,日日有人监视,譬如从航院换到了显阳宫圈禁,唯一不同是下值尚且可以走动。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圣上这番变革,仍旧把他抓在手心里,可见昨日的推心置腹都是表象,到底谁也没有当真啊。 圣上仿佛完成了一项壮举,舒了口气道:“有冯翊王为朕代劳,朕也可以好生修整了。但愿这身子能逐日好转,朕还有许多壮志未酬,还想带领众臣工,开创出一个空前盛世来。” 众臣长揖下去,言语间自然是期盼圣上能够早日康复。 散朝,文武百官向小冯翊王道贺之后,缓步踱出了朝堂。 温迎与神域一同迈出门槛,偏头打量了他一下,问:“大王如何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今日官授司徒,这可是亘古未有的创举,可算是少年得志,官拜一品了。” 神域轻牵了下唇角,“平章觉得这是好事么?” 人间直恁芬芳 第50节 温迎想了想道:“好事,不单是为升官,更是为历练。大王年轻,要经历的事还有很多,单单有办差的能力远远不够,还需熟谙官场上周旋的把戏。” 温迎是一心要保全他的,因此话说得很透彻,也让神域心怀感激。 他这才点了点头,“听了平章一席话,我心里方有了点底气。” 温迎道:“大王稍安勿躁,我与副相、与枢相,都会尽力相帮的,只要大王有需要,遇事随时可与我们商议。” 若照着朝堂惯例,这种过于表亲近的行为是大大不妥的,但谁让他是个孤苦无依的孩子呢。三位宰执都已是将要知天命的年纪了,况且早年又是眼睁睁看着先吴王一步步走过来的,那种同情与抱憾,便潜移默化转嫁到了他身上。 神域再三道谢,“三位宰执的恩情,雁还牢记在心了。” 温迎摆了摆手,“大王言重了,不过是同僚之谊,我们也需大王点拨周全。” 这厢拱手话别后,神域收回视线,转身问陈岳屹:“替我约见沈沉没有?” 陈岳屹道是,“昨日便将拜帖送到他府上了,今日他从军中回来,如今已往潘家楼赴宴。” 神域道好,登上马车放了帘子,车辇一路赶往边淮列肆,在酒楼前停住了。他弯腰下车来,还不曾进门,就见沈沉站在二楼的露台上,轻快唤了他一声。 他仰起脸来,什么都没说,快步走进店内,不忘让陈岳屹近身跟随。 入了酒阁子,二话不说,先让陈岳屹脱下上衣,露出一身新伤来。这伤口经十几日将养,虽然已经愈合,但嫩红的肉芽滋生,乍看触目惊心。 沈沉被这突来的举动,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迟疑指了指陈岳屹,“这是何意啊?陈校尉哪里弄得这满身伤?” 神域道:“不止陈校尉,我的另三名卫官,都带着这样一身伤。今日来找阿兄诉苦,请阿兄为他们做主。” 沈沉越发迷茫了,“究竟是怎么回事,与我还要打哑谜吗?” 神域这才叹息着,比手请他坐下,缓声道:“我被弹劾,关进了骠骑航,想必阿兄都知道。这期间,姑母听信坊间的‘外室’谣言,将那个救治我的医女骗入府中,欲图绞杀,是我的卫官们拼死闯入府邸,将人劫了出来,弄得一身伤,险些连性命都丢了。我之所以不去找姑母,实在是不知应当如何面对她。上回她给我下药,这事燕家阿兄知道,已经让我难堪至极,如今又闹出这样的事来……我们是至亲的骨肉,为什么层层都在算计,结这样一门有悖人伦的亲事,难道真的有必要吗?” 他话里带着诘责,弄得沈沉万分惭愧。下药这件事,春和已经同他说起过了,当时他就觉得母亲这件事办得极荒唐,谁知才过了个把月而已,怎么又要杀人?如今是燕仰祯欠着他人情,连自己也被绕了进去,这阿娘年纪大了,办事竟不计后果起来,实在让人无可奈何。 沈沉只得尽量打圆场,“子不言父母之过,我虽知道阿娘这两件事办错了,却也不能将她如何。我唯有与你致歉,请你看在兄弟情分上,将这件事按下。日后你若有差遣,我定当全力助你,只是不要声张,把这两件事宣扬出去。” 这就是神域希望听到的承诺,他面上神色终于缓和下来,颔首道:“自然,呢喃日后还要许人家,我不能不顾及她的名声。只是希望阿兄规劝姑母,侄儿有心孝敬,但也不要寒了侄儿的心。我还愿与两位阿兄长久往来,不要因为这种事,生出嫌隙来才好。” 沈沉臊眉耷眼点头,心里直呼晦气。这席面吃起来也食不知味了,就算有角妓轻歌曼舞,也诚如两个鸡架子打架,匆匆宴饮完毕,就着急跑回了东长干。 【作者有话说】 第55章 穷大方 今日艳阳高照, 是翻晒书籍的好日子。 大长公主正站在檐下,看婢女将书页打开,一本本摊在空地上。都是有了年岁的珍贵古籍, 晒上两个时辰就够了, 时候一长怕受了潮的纸张变形, 如此一本籍子就糟蹋了。 因书太多,都摆放到了花坛边上,大长公主摆了摆手,“挪开些。那地方常浇水, 潮得很……” 正在吩咐, 见沈沉从廊上匆匆过来, 她有些惊讶, 转头问:“你怎么这时候回来了?军中不忙吗?” 沈沉晦涩地看了母亲一眼,调开视线叹了口气,“我是接了别人的拜帖, 处置完手上公务赶回城的。” 官场上来往,总有那么多的人情世故。大长公主并未放在心上, 复又指派婢女,“将上房书柜里的书也一并搬出来。” 沈沉见母亲没有搭理他的意思, 只得唤了声阿娘,“今日陛下当朝封雁还为司徒了,阿娘知道吗?” 说起雁还, 就让大长公主两难,上回要杀向南弦,事情没有办成不说, 最后还败露了。倘或他们之间当真有私情, 那么往后再想面对这侄儿, 就尴尬了。 “哦,当上司徒了,是好事。”大长公主转过身,缓步往花厅里去了。 沈沉见状只得追赶上去,碍于边上人多不好质问,便吩咐一旁的傅母,将侍立的人都遣了下去。 大长公主心里隐约有了点预感,但仗着自己是长辈,是阿娘,还要勉强维持住尊严,蹙眉道:“一来便神神叨叨的,有什么话只管说吧,我听着呢。” 沈沉坐在圈椅里,也是如坐针毡,挪了挪身子道:“阿娘,我知道您疼爱呢喃,但爱之过甚便是害了。今日雁还与我见了面,把您要杀那女医的事都与我说了,他身边的卫官一个个被刺得刺猬似的,咱们不得给人一个交代吗?天下哪有捆绑成夫妻的,上回仰祯就同我说了,呢喃和雁还的婚事告吹,您怎么又想出那个办法来?如今弄得我也不上不下,今日这顿饭卡在嗓子眼里,到现在也不曾下去。” 大长公主听他满嘴抱怨,心里很不痛快,“这桩婚事告吹,我答应了,还是宫里答应了?我这样费尽心思,不是都为了这个家吗,你也不想想,我是陛下姑母,这辈还能倚老卖老,为子孙谋个前程,到了下一辈,你们打算怎么办?三代之后沈家还不知是个什么模样,眼下虽安逸,难道让后世子孙发到偏远地方,去做县官吗?” 她说的自然都在理,但有些事不能勉强啊! 沈沉道:“强扭的瓜就甜吗?一个是表舅,一个表外甥女,纵是民间那些最不讲究的人家都不办这种事,偏偏到了神家,就半点也不忌讳。雁还是君子,不是那起攀附的小人,否则坑了呢喃一辈子,他照旧能够左拥右抱,于他有什么妨碍?阿娘,这桩婚事快些作罢吧,以后都不要再提了。我想个办法,在家中设宴把人请来重修旧好,否则日后相见唯余尴尬,可怎么办!” 大长公主一听,火冒三丈,“了不得以后不往来就是了,难道还要我这做姑母的向他低头?” 可这话说完,自己心里就打起鼓来。抬眼看看无奈的儿子,沈沉脸上的表情,甚至让她有了点难堪的感觉。 “在您眼中,雁还还是那个刚回建康,孤苦无依的孩子吗?自他回来,这朝中发生了多少事,您一点都不曾发觉吗?他每一次的以退为进,便为自己谋得一些胜算,到如今二十岁年纪官拜司徒,开府仪同三司,您以为这些都是巧合?您是神家人,神家人的心机城府,您是最知道的,不过出了个先舅父,您就以为雁还与他阿翁一样,其实错了!他阿翁该有的手段,一点不落全转嫁到了他头上,他有双份的机谋和野心,只是你们都小看了他,不曾发现罢了。” 沈沉毕竟在官场多年,早不是四六不懂的青瓜蛋子。他执掌着上都军,虽不用上朝禀政,但越是站在旁观者的位置上,越能看清朝中走向。 圣上得病,满朝文武的心便朝着小冯翊王倒戈,就是个瞎子都看得出来。阿娘还在谋划他的儿子,就不曾想过,圣上只要有个三长两短,小冯翊王直接便能接手这大殷江山,还要个屁的孩子! “咱们如今也应当重新想一想,如何站定自己的位置了。”他抚着圈椅的扶手道,“不与他往来,断不能够,现在不修好,等将来他高不可攀时,事情就愈发难办。所以阿娘,您心里那些想法,快些放在一旁吧,能屈能伸才是大丈夫,才是为我们沈家儿孙谋前程,像您如此通透的人,不该看不清楚。” 大长公主听罢,泄气地扶住了额,喃喃道:“我如何看不清,我就是知道他不会被打倒,这才想趁着他圈禁那段时间,解决了那个外室,为呢喃扫清障碍。我只是没想到,陛下的身体会忽然抱恙,病症来得如此之急,据说是什么癫症,要不了命,却主持不得朝政。” 沈沉低头道:“人算不如天算,有时候当真不能不信命。他步步高升,连我都不得不逢迎他,阿娘便也勉为其难吧……” 这里正说着话,忽然见外面廊上呢喃急急跑来,进门便问沈沉:“阿舅,小冯翊王被放出来了吗?” 呢喃是闺阁里的女郎,直到现在才得知这个消息。沈沉踌躇了下道:“昨日便放出来了。” 她抚掌说太好了,“我原本还想去归善寺为他祈福呢,没想到这就放出来了。”边说边往外走,嘴里念叨着,“我得去看看他……不知他好不好……” 沈沉“嗳”了声,站起身唤呢喃,结果连唤了好几声,她反倒越跑越快,往长廊那头去了。 大长公主看着她的背影,惆怅道:“算了,孩子们的事,就让孩子们自行去解决吧。我年纪也大了,实在折腾不得那些,着实也不想管了。” 沈沉无可奈何,对插着袖子从园里退出来,反正已经进了城,便想回自己府里看一看。 正牵过马缰准备上马,回身见呢喃也跑出来,换了身衣裳,还擦上了一层脂粉,提着裙子唤阿舅,“您今日见过小冯翊王吗?他眼下人在哪里,您可知道?” 沈沉道:“今日他要建官署,说不定又入宫了,你出去也未必见得到他,还是算了吧。” 可情窦初开的姑娘,哪里肯听劝,不去谈论感情,就算见上一面确定他好好的,也就够了。 后面马车来了,呢喃登上车辇道:“我去止车门上等他。”说着拍了拍车舆,催促赶车的快走。 东长干离显阳宫不远,可以先去宫门上问一问,一问之下果真说小冯翊王入禁内了。因为恐怕要久等,她半带遗憾,但转瞬又燃起了希望,反正在这里守株待兔总没有错,早晚能够见到他的。 只是天气渐渐热起来,坐在车舆内不透风,也有些难耐,便让车停在道旁,自己下了车,慢慢在树荫底下打转。 贴身的婢女抬起扇子给她扇风,絮叨着说:“过完端午,不多时就要立夏了,荔枝又快进京了吧?今年咱们拿糖渍起来,可以留到入冬的时候泡茶喝。还有,听殿下院里的和风说,荔枝壳与柏子混在一起,还能制香……” 呢喃的视线却被止车门上出现的身影吸引住了,仔细辨认,好像正是那位姓向的医女。 一瞬有点慌乱,心里急急地跳动,说不清楚是心虚还是紧张。一面想与她搭讪,一面又觉得局促,正犹豫不决时,见她朝自己望过来,那双盈盈秋水,忽然便让人内心平静了下来。 她真是位漂亮的娘子,不单是面庞的精致妩媚,更是身上那种清幽又独立的气质,恐怕全建康都找不到第二位了。她不落俗套,没有闺阁女郎的瞻前顾后,她行走在天地间俯仰无愧,若自己这样的算小女子,她便是十成十的“大女子”,从不躲闪,也从不彷徨。 有这么一瞬,她好像明白了小冯翊王为什么会喜欢她……应当是喜欢她的吧,反正人人都说她是他的外室,可能只差许婚,他们就能凑成一对了。呢喃先前一门心思想见小冯翊王,但先见了她,那份心气倏地泄了一半。女郎之间最忌比较,自惭形秽后,来宫门上等候,就有种自取其辱的感觉了。 好在她没有敌视她,不远也不近的站在那里,朝她微微笑了笑。也就是这一笑,让呢喃有了勇气接近她,举步过去唤了声“向娘子”,“这么巧,竟在这里遇见娘子了。” 南弦颔首,“我今日入宫应诊,忙到这时方出来。燕娘子在等人吗?” 呢喃点了点头,腼腆道:“我听说小冯翊王从航院放出来了,多时不见了,想看看他好不好。” 南弦回头朝宫门上望了一眼,“他还在宫中吗?这个时候应当下值了吧!” 呢喃说:“向娘子还不知道吗,今日他被陛下提拔成司徒了,正在宫中建官署呢。” 南弦还真没有听说,圣上恹恹地,诊治期间一直合着眼未说话。先前那副药方的用量已经减少了,但造成的损伤不可逆,目下除了维持着,没有什么好办法。 不过她对官场上的晋升,一向不怎么关心,知道司徒已经位列三公了,也没有什么惊讶之色,只是笑道:“真是前途无量,是该恭喜一下。” 想来这就是所谓的宠辱不惊吧,呢喃观望她良久,没有从她眼睛里发现世俗的负累。想起之前大母给小冯翊王下药,后来听说小冯翊王去找了她,自己心里总有些过不去,遂试探着问她:“向娘子,请恕我唐突,小冯翊王染了病,只会去找你吗?你们之间,可是有更深的往来啊?” 她把话问出了口,南弦却不知该怎么回答。心里不由唏嘘,自己是近墨者黑,看来也得学他一样处处敷衍了。 正想极力撇清关系,不想身后有人唤了声呢喃。回头一看,是神域从宫门上出来,紫蟒金带,器宇轩昂。她顿时松了口气,忙对呢喃道:“我还有些要事,就先走一步了。”复向神域微微呵腰,快步往自己的马车方向去了。 神域见她走得头也不回,心里不是滋味,但在外人面前不便表露,便收拾起精神来应付呢喃,“你怎么来了?” 呢喃见到他,还是十分欢喜的,笑着说:“我听闻阿舅从骠骑航出来了,就想着来看看你。” 神域点了点头,“我关押在航院里的时候,也只有你来看过我,我承着你这份情呢,多谢你。” 但有些话,现在是得说清楚,若是含糊下去,对呢喃不好,对南弦也不公平。 于是略斟酌了下,他问呢喃:“前阵子姑母府上走水,这件事你知道吗?” 呢喃那次正好不在东长干,也是事后才听说的,“说是婢女不小心打翻了油灯,烧了后院好几间房。” 神域了然了,看来她并不知情,自己的怒气不应当牵累到她身上。不过说成婢女打翻油灯,却让他有些不悦,他心里的人,到了人家口中成了婢女,这位大长公主办事不留后路,连嘴上也不肯饶人。 既然这样,就更应当快刀斩乱麻,他正色道:“姑母很爱惜你,许多事都不曾告诉你,如此我也不便把事说破,就成全姑母的一片舐犊之情吧。不过呢喃,我上年与你说过的话,到今日也不打算改变,无关于长辈做过什么,仅仅是觉得你我甥舅相处,更为妥当。日后你我照旧往来,不必有所避忌,但不要再存那份心思了,你应当有你的好姻缘,我也要寻我喜欢的女郎。” 呢喃来前的一腔热情终于被泼洒在了地上,她怔忡了好半晌,从他话里窥出了点隐情,但也顾不上追究了。心只管往下沉,虽然失望至极,但还是要维持体面,“其实我明白,我与阿舅,到底是不相配的。”说着勉强笑了笑,“我在这里候着,不过是看看你好不好,没有别的意思。阿舅这阵子受了苦,显见地清减了,还望好生调养,千万不要慢待了自己。” 她说完,照着对待长辈的礼节,向他行了个礼,然后却行两步退后,转身登上了马车。 车辇慢慢驶远,神域调开了视线。 陈岳屹见他家大王脸上阴晴不定,盲猜他大概又在为向娘子苦恼了。 “大王今晚可要去南尹桥用饭?卑职给向宅传个话吧,向二娘子一定会预备一桌好菜的。” 可是这话又让他心里起了疙瘩,为什么连过去吃饭,都是允慈更欢迎他,从来没见南弦有多高兴过。他转回身望向陈岳屹,“当初你的夫人,也是这样对你爱答不理吗?别的女郎来见你,她也自愿腾出地方?” 陈岳屹迷茫了下,不能直截了当说没有,挑了个比较中听的说法,迂回道:“女郎容易害羞,而且比男子更注重面子,外人面前就爱穷大方。” 这倒是个新鲜的解释,他迟疑道:“向娘子这样子,像是穷大方吗?你也遇见过这样的事?” 陈岳屹局促地交叉起了十指,讪笑道:“卑职这等粗人,哪里有第二位女郎来见我。卑职的内人也只是寻常女子,向娘子可是御前的女医,二者不能相提并论。” 也就是说,她还是和一般女郎不一样,过于克制和自省,想要让她乱方寸,这辈子恐怕是不可能了。 但陈岳屹又想到了安慰他的话,“卑职觉得,还是因为来的是燕娘子……”边说边抬手借力,将人送进了车舆内,言之凿凿道,“燕娘子是什么人,是您的表外甥女,明知道不能成事,若这样都吃味,便显得自己太小气了。向娘子只是大度,绝不是对大王没有情义,毕竟大王被关进航院那日,向娘子是真的很着急,冒着雨追到王府来打听消息,您何时见她这样慌张过?” 神域听了这番话,心气略微平顺了点,脸上也露出了笑意,“她果真很牵挂我吗?” 陈岳屹只差指天誓日了,拍着胸脯保证,“半点不掺假。” 车舆内的人满意了,坐直身子说“走吧”。略往前一程又改了主意,偏头对窗外道:“去南尹桥,还有两剂药不曾拿回来呢。” 陈岳屹如今很有眼色,积极地给出建议,“莫如卑职去岳阳楼订上一桌酒席,让过卖送进向宅,大王与娘子们小酌一杯吧。” 神域却摇头,“太过张扬了。后日是端午,包上一艘画舫游秦淮吧,等入夜些,还能避人耳目。” 陈岳屹道是,“卑职明日便去安排。” 人间直恁芬芳 第51节 马车缓缓到了向宅大门前,停稳后照旧不需通传,直接进了前院。谁知从游廊上过去,老远就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光着膀子坐在诊室门前的圈椅里,肩背和脑袋上扎满了银针,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卿上阳。 神域捺了下唇角,好久不见,一见便是这么大的阵仗。 当然心头虽不痛快,神情却很坦然,进门后目光扫过南弦,复又停在卿上阳身上,奇道:“卿校尉这是怎么了?身上不豫吗?” 卿上阳这阵子忙得摸不着耳朵,在被他阿翁骗进左卫前,从来不知道左卫居然要承担那么多的琐碎事,“嗐”了声道:“一旬一考核,这两日在大日头底下暴晒,晒得中了暑,只好来让其泠替我诊治。”说着仰头冲南弦笑,没脸没皮道,“多日不见,我的青梅怎么更好看了似的,路上遇见都要认不出你了。” 南弦没搭理她,取了个小小的瓷瓶来,让他张开嘴,不由分说便往嘴里倒了藿香正气水,一时冲得他闭眼伸舌,直呼天爷。 缓了好半晌,他才又活过来,简直怨声载道,“这药每回都能要我半条命,要不是看着你,我连嘴都不肯张。其泠,你看我这么听话,莫如答应我一个要求吧。” 南弦瞥了他一眼,“你中了暑,找我医治,不给诊金就罢了,还要向我提要求?” 他靦着脸道:“我们多年的交情,算得那么细致就没意思了。我的这个要求,绝不会坑害你,而是报答你。你看后日就要端午了,咱们相邀游河怎么样?我让人包下个画舫,带上允慈一块儿,从边淮列肆出发,一直游到晚间,上南山寺看灯会。届时夜风习习,疏星万点,岂不美哉?”说罢客套地招呼了下神域,“大王要是不嫌弃,可以一起去。” 第56章 五色丝。 南弦调转视线看向神域, 他脸上依旧挂着淡淡的笑,出乎她预料地点了点头,“如此我就却之不恭, 叨扰卿校尉了。” 卿上阳起先只是随口一说, 没想到他居然答应了, 当即也有点摸不着头脑。但转念一想,立刻又觉得前景十分开阔,毕竟一男两女,阴阳不平衡, 允慈要是缠着其泠, 自己就找不到机会与其泠独处。但若是加上个小冯翊王, 那可太好了, 允慈是个看脸下菜碟的人,对于好色之徒来说,没有什么比细皮嫩肉的大好青年更能吸引人了。 到时候她只管把精力放在小冯翊王身上, 那自己与其泠就能躲到避人耳目的地方。遥想当初,自己对向家小小的医女一见钟情, 到如今都过去十来年了,寸功未进, 细想起来着实有点丢人啊。 现在好了,机会来了,这位小冯翊王简直就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卿上阳激动不已, 忙招呼他的青梅为他拔了针,起身对小冯翊王道:“不叨扰、不叨扰……正好端午有休沐,何必闲在家里。再说大王入建康一年多了, 怕是还没抽出时间游玩南山三百寺吧, 那可是个好地方, 不去见识一下端午盛景太可惜了。”边说边一拍掌,“那就定下了?若是大家都没有异议,我就命人筹备起来了。” 神域转头问南弦,“你可有空啊?” 南弦模棱两可,“明日再看吧,说不定有病患约诊。” 卿上阳摆手,“约诊的必定不是急症,迟一天也没什么……” 他光着一截白花花的身子,在南弦面前晃来又晃去,神域心下有些不满,暗中唾弃,竟有这样不修边幅的人!于是当他又一次走过的时候,他伸指牵扯了下他的衣裳,体恤道:“还是先穿上吧,刚扎的针,千万莫让寒气入体。” 卿上阳这才把两条胳膊穿进袖子里,一面扣上腰带一面再三叮嘱南弦,后日之约一定不能相负。见她答应了,这才兴高采烈重新上值去了。 他一走,南弦与神域交换了下眼色,各自都有些无奈。 南弦比手请他坐,提了凉茶给他斟上一杯,“后日你果真有空游河吗?我听说你今日官拜司徒了,先向你道个喜吧。” 神域一直垂眼看茶盏中漂浮的两瓣木樨花,听她这样说,才迟迟抬起眼来。 他抬眼时,总有一种不经意的温柔,仿佛没有经受过世事的捶打,还保有一颗赤子之心。 什么官拜司徒,他牵了下唇角,“开府仪同三司,但官署建在苍龙门内,名头上好听,实则更受监视,并不是什么好事。” 南弦自然也明白,以圣上的老谋深算,哪里是他入宫说两句掏心窝子话,便能真诚相待的。 “也罢。”她说,“目下还需韬光养晦,越是受猜忌、受打压,你在朝中的口碑便越好。” 她说得言之凿凿,说完才发现他凝神望着自己,心下顿时一跳,“怎么了?我说错了吗?” 他摇了摇头,“我只是觉得你单做女医,有些屈才了。娘子有谋略,也有长远的眼光,这样的女郎世间少有,我何其有幸,居然遇上了。” 他目光悠悠,像雪山顶上融化的春水,流淌过她的脸庞。南弦倒有些难为情了,低头呷了口茶道:“我是怕你心里不受用,尽力宽慰你罢了。” 所以圣上那些小算盘,可说是昭然若揭,她能看出来,朝中文武大臣想必也能看出来。 他转过脸,望向窗外跳跃的日光,微微乜起眼道:“陛下这样防备,实在多虑了,我若是想要办成什么事,难道还会在官署中进行吗?”说着复又调转了话题,托腮对她抱怨,“先前呢喃来找我,你二话不说便腾了地方,真是半点也不曾犹豫。我当时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总觉得你不太在乎我。” 南弦斟茶的手顿住了,瞥了他一眼道:“我不是年轻小女郎了,总不见得你们说话,我在一旁拈酸吃醋吧!再说我知道你对燕娘子没有那份心,我要是枉做小人,岂不是闹笑话吗。” 她的忌惮没有表现出来而已,因为对他信任,所以才心胸开阔,是这个意思吧? 她擅长含蓄的小情调,神域就得调动起全部的精力,从那细枝末节中好好发掘。找到了,自己欢喜半日,才觉得这建康的天空不是一直阴霾丛生,也有其浓重和绚丽的风景。 “后日一同出游,”他舒展着眉目道,“真是个好主意。我这一年多来,每日都很忙碌,还没有松散游过建康呢。” 但话虽这样说,南弦总觉得不会太过顺利,他是个心思九曲十八弯的人,会同意与卿上阳一起出游吗?难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这里正说话,允慈从外面进来,探头一看,不曾发现刚才那个中暑的人,“咦”了声问:“上阳阿兄走了吗?” 南弦点了点头,“他今晚还要值夜,忙着回去了。” 神域倒是一副轻松口吻,对允慈道:“后日是端午,卿校尉相邀游船,阿妹好好准备一下吧。” 允慈对过节出游这种事最感兴趣,欢天喜地抚掌,“游船好啊,上年端午来了好多外邦的商船,有各色新奇的小东西售卖,可惜我丢了钱袋,懊恼到今日。今年我可要带够钱,上那里买一堆回来,否则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 南弦见她高兴,这寻常不过的端午隐隐也变得让人期待起来,于是第二日推辞了看诊的预约,只说过节琐事繁多,请错开端午再来,专心和允慈一起,坐在廊下缝制驱赶蛇虫的香囊。 允慈把每一个香囊都作了仔细的划分,这个挂在厅堂,这个挂在上房。又做了两个蝴蝶状的,与阿姐一人一个挂在腰上。还有两只小老虎,一只给小冯翊王,另一只就便宜卿上阳了。 只是时间过得好快啊,不知不觉到了端午,忽然想起阿兄,心下都有些难过。她们在阿翁和阿娘的墓旁给他建了一个衣冠冢,冢虽建成了,但并不愿意去祭拜,到底不曾见到尸首,谁也不愿意承认他已经死了。就当他在遥远的川蜀安家了吧,不过每逢这样的节气就格外想念他,家里缺了个人,实在是永远无法弥补的缺憾。 及到第二日,就是端午正日子,这天的建康城中,到处都充斥着雄黄的味道,连道旁的茶摊,都推出了应景的雄黄饮子。 卿上阳的画舫已经安排好了,就停在边淮的渡口。当日游船的人很多,渡口没有多余的地方以供停靠,都是人一到,登船便走。 因为今日是自己做东,卿上阳早早就来了,站在甲板上翘首盼望的时候,向宅来了传话的人,说二娘子有事来不了,小冯翊王也临时接到昭令,进宫复命去了。 卿上阳一听,正中下怀,世上还有这等好事?简直是老天垂怜,赏了机会让他摆脱光棍生涯。反正他已经盘算好了,四下无人的时候打算与其泠好好商议一下他们的未来,家里父母太固执,他也有对策,实在不行就卷包袱倒插门。反正自己有职务,也有俸禄,只要其泠愿意接受他的投奔,下个月就可以完婚。 嘿,越想越高兴,人也愈发意气风发。今日穿戴整齐,早上还仔细刮了胡子,端午的暖风吹起他发髻上的宝带,婉转飘扬,过路的女郎甚至注目看他,看来今天这番光景,要出师大捷了。 终于,头戴幕篱的女郎登船了,白色的轻纱覆盖住她的全身,边上搀扶的正是苏合。卿上阳一阵激动,忙不迭让船夫开船,生怕晚一步,允慈和小冯翊王就从天而降了。 眼看离岸越来越远,他笑得嘴快要咧到耳朵根,乐颠颠凝视着那身影,兀自开始畅想起过会儿掏心挖肺的过程。 仔细看,他的其泠迎风而立,春风最是解人意,将她的身形勾勒得一览无余…… 不知怎么,今日的其泠看上去好像有点矮啊,难道是衣裳搭配出了问题吗? 正在他思忖的时候,见她抬手挑起了幕篱上的轻纱,往帽檐两边一搭,然后转头冲他嫣然一笑。 他顿时眼前一黑,见了鬼般怪叫起来:“向允慈,怎么是你?!” 那厢画舫上的神域站在船舷边上,适时伸手搀扶一把,将人接上了甲板。 画舫开动起来,南弦不由着急,“嗳”了声道:“允慈和上阳还没来呢!” 神域这才不紧不慢告诉她:“允慈为了成全我,登了卿上阳的船。” 南弦这才闹明白,难怪先前允慈总催促她先登船,说自己稍后便到,原来竟是调虎离山去了。可孤男寡女在一艘船上,对女孩子总不好,她不放心允慈,打起了退堂鼓,频频回首张望道:“算了,还是回去吧。” 神域知道她担心什么,“那艘画舫上全是我的人,卿上阳就算长了颗牛胆,也不敢对允慈不敬。再说你们不是多年的旧友吗,难道还信不过他的为人?” 这倒是,上阳这人除了偶尔少根弦,要论人品没的说。他们兄妹交友向来审慎,若不是经历三个寒冬四个夏,也不能与他走动到今天。 所以这回乐颠颠的上阳,不可避免地着了小冯翊王的道,现在再说什么都晚了。登船已是未正前后,过不了多久,太阳就要落山,画舫在渐次凉下来的日光下劈水而行,伴着这湖光水色,别有一片宁静宜人的舒爽。 两个人在船舱里坐下来,夕阳斜斜照在腿旁,小桌上的陶瓶里供着一支不知名的野花,跟着晚风轻轻摇曳。 南弦从袖袋里掏出个香囊递给他,和声道:“这是我昨日与允慈一起做的,我女红不好,做得粗糙,望你不要嫌弃。” 他接过来,却是如获至宝。虽然这老虎不够威武,看着像猫,但胡须有了,脑门上的“王”字也有了,什么都不缺,托在手上一看昂首挺胸的,还十分轩昂。 他脸上神情倏地柔和了,伸出一根手指,小心翼翼捋了捋头顶那搓白毛,喃喃说:“这是我二十年来,头一回收到端午香囊。我阿娘身上不好,闻不得雄黄和艾草的味道,小时候每每过端午,都没有这些应景的东西。” 因为他生来与一般人不一样,所以童年仿佛是缺失的。长到二十岁方得到第一个端午香囊,倒也不是可怜,是一种不可名状的孤独和遗憾,让人惆怅。 不过他还是很高兴,起身把这小东西挂在自己的玉带上,走到日光下仔细查看。夕阳照着小老虎,那花椒般的吊眼金睛,也格外显得炯炯有神。 当然得了人家的馈赠,自己也得还礼,他重又坐回锦垫上,腼腆道:“多谢你,我很喜欢。不过我不会女红,也没有准备这等精致的香囊,但有一样粗陋的物件,是我亲手编的……”边说边向她伸出手,“我替你戴上。” 南弦依言探出胳膊,他从袖袋里掏出一段五色丝来,放轻了动作替她系在手腕上。 她低头看,心里暗暗惊讶,这手环和寻常市面上的不一样,是用极细的五色线并金银丝编织成的。蜿蜒如海浪的青丝上,穿进了米粒大小的一排银铃铛,微微一震动,居然琅琅作响。 “这是你自己做的?”她叹服道,“这手工好复杂,若是换了我,我可做不来。” 想来他也有些不好意思吧,面色很沉稳,眼神却左顾右盼,“小时候跟傅母学的,多年不做了,生疏得很,最后收尾盘弄了好半天才完成。” 她听了,脑子里浮起他坐在窗前,一本正经编织的样子。那样办大事的一双手,拿着梭子小心翼翼穿针引线,不说这五色丝多珍贵,总是这样一份心意,也很令人动容了。 抬手覆上这手环,细微的触感就在掌心里,握住了,好像能握住真情。她说:“你费心了,这五色丝编得真好,是我见过最好看的手环。” 两个人之间除却那些惊涛骇浪,逐渐有温情流转。南弦喜欢这样的相处,不用多激荡,就是淡淡地,淡淡地也沁人心脾。 总算她是喜欢的,他暗暗松了口气,先前还担心拿不出手,会惹她笑话,如今见她千珍万重,一颗心也有了着落,轻声道:“南弦,我心里装着很多欲望,对权柄,对富贵、对你。上年阿翁为了保全我,豁出了性命,我夜半时候就在想,当初究竟该不该来建康,如果隐姓埋名留在湖州,也许就不会发生这么多事了。” 别看他一路走来事事尽在吾手,心却时时陷在泥沼里,得不到救赎。 南弦探出手,在他修长的指尖轻轻握了一下,“有时候我们做不得自己的主,一步步被推着走,身不由己。” 他转过腕子把她的手拢在掌心,缓缓摇了摇头,“阿翁的死,我极其后悔,这件事一直埋在我心里,常让我夜不能寐。当年……若是没有答应他就好了,我不来建康游学,也不去想方设法在宰执们面前出现。若非如此,说不定现在阿翁还活着,我与他在湖州过着寻常的日子,不用勾心斗角,平凡过完一生也就罢了。” 南弦却有些意外,“你曾来建康游学吗?怎么从来不曾听说过?” 他说来过,“十八岁那年,在国子监借读了半年,虽只有短短半年的时间,但足够让朝中重臣留意我了。那时因陛下无后,朝堂上吵得不可开交,我与生父长得很像,阿翁说只消一眼,便没有人会怀疑我是先冯翊王血胤……有时候想想,父子传承真是有趣。” 他说了半晌,南弦终于理出了头绪,原来先冯翊王有遗腹子的消息,是他们有意透露的。她一直以为除了唐公和阿翁以外,还有知道内情的人,也因这告密嗟叹过人心不古,结果一切都是刻意安排。 真是铤而走险的一招啊,究竟是何等的恨,才愿意放弃湖州的平静日子,重新投身进建康这样的大染缸里来? 开弓没有回头箭,一路走,一路丢失很多东西,最让他难过的便是养父的离世。但晦暗的生命里,也有预料之外的惊喜,他望着她道:“我一直以为我会死在这腐烂的泥沼里,没想到遇见了你,所以是我命不该绝,我还有救,对吗?” 南弦起先还在为他唏嘘,结果听到这里便无可奈何地笑了,“堆砌了半日,原来你最想说的是最后一句。” 他见被识破了,目光一闪调开了视线,支吾道:“你只说是不是就行了。” 这回南弦没有敷衍,坚定地说是,“你自然还有救,我可是建康最有名的女医,不管什么症疾,到我这里都能药到病除。” 没有比这更可心的肯定了,他心满意足,凑在她耳边说:“难怪卿上阳打定主意缠着你,我如今算是与他不谋而合了。” 他还有兴致来打趣,说起上阳,不知道他和允慈现在怎么样了,上阳有心疾,别被允慈气得旧病复发吧!南弦这里还在担忧,但担忧不及半刻,就被他拉着手,带出了船舱。 画舫在渐渐高张的暮色中穿行,一路驶进了幽峡中。 两岸高山对起,寺院之间有建成回廊的栈道相连,一盏盏花灯高悬,猛然闯进了另一个世界般,那深暗的山野因灯火明艳起来,衬着仓黑的底色,不似人间之景。 河流的婉柔之美,也凸显在日暮之后,趁着将夜前一点朦胧的光,远近的画舫都升起了灯。那些躲在舱房内的歌伎们都挪到甲板上来了,反弹着琵琶,唱得满河江南小曲。 允慈说的商船,这时也荡悠悠从两畔经过,橹摇得极慢,只要有客喊一声,说停就停下了。 南弦毕竟是女郎,看着琳琅满目的小东西,有些挪不开眼睛。神域便招呼了一声,让商船贴舷停靠,什么胭脂水粉,精美的锦盒,还有扇子花钗应有尽有。 她发现一个赤红的手钏,还保留着珊瑚天然的模样,那峥嵘的分叉长得像龙角,一看就是允慈喜欢的款儿。遂去和船主问价,正商谈得热闹,不防神域抛了银子过去,也没看清楚是多少,总之够她随意挑选了。 南弦有些懊恼,他不懂,女郎买东西的精髓,就在讨价还价之间,被他这么一闹,乐趣全没了。 他却不甚在意,坐在船帮上,偏身从一堆钗环里挑出一支海棠滴翠的簪子,插进她乌浓的发髻里。 人间直恁芬芳 第52节 见她回头看他,趁机欣赏了良久,笑着说:“真好看。” 第57章 小郎君。 南弦是个慢热古板的人, 大多时候对于感情很迟钝,且畏缩不前,诸多顾忌。像当初面对识谙, 她总觉得自己不够好, 女红不够好, 医术也不够精进,怕识谙看不上她。后来证明那些预感都成真了,无论如何,她确实没能与识谙走到一起。 现在来了个神域, 打从一开始与她相处, 他就不曾回避过自己的心思。无论在朝政上处于怎样的位置, 如何重重算计, 在面对她时总是热烈如一团火,热烈到让南弦招架不住。 十分让人烦恼啊,但这烦恼, 似乎又不是那么讨厌……也许是纠缠得太多,多到让人习惯了, 南弦现在觉的这样也很好,他的勇敢, 正好能够弥补她的木讷。 他给她戴上发钗,由衷地说一句好看,她心里便暗暗生出一点欢喜。抬手抿了抿发, 有些腼腆地问:“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真得不能再真了。 他的眼瞳微闪,像浸在水中的墨玉, 漾出一片浮光。 她是端庄大气的美人, 如今当着女医, 打扮总是很素净,一支滴翠的簪子不夺她的国色,是不经意间的玲珑点缀,能增添一点曼妙姝丽。等到日后……他暗自忖度着,日后当她大绶大带,珠翠步摇满头的时候,不知又是怎样一番令人折服的辉煌气象。 他觉得满足,仅仅只是这样也很满足。心里有了人,枯朽的血肉便开始疯长,仿佛随时后顾无忧,仿佛行事都有了底气。 他看着她,看她在那些琳琅的小物件中流连,脸上带着一点从未见过的,小女孩般的新奇与纯真,不再是那个行事端稳,从不出错的女医了。 所以只要互相爱慕,就能发掘出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另一面吧!她挑中一个,便回头询问他的意思,他说好,都好……喉头微哽,这时的他,终于不再是那个小她三个月的阿弟了,她也不再以阿姐自居了。 平了平心绪,他探身替她一起挑选,她所求不多,好像只要一支发簪就足够了,剩下都是为了允慈。米珠穿成的小兔子,顶着两条长长须子的河虾小簪子,都是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挑上三四样,觉得足够了,神域便摆了摆手,让画舫重新开动起来。 南弦把买来的小物件包进手绢里,对角打上结,小包袱一样搁在案上,回头问他:“你先前给了那船主多少银钱,我补给你。” 结果引来他的不满,“你要与我算得那么清楚吗?男子给心仪的女郎付钱,还需一分一毫还回来吗?” 她听了,唇角抿出甜笑,本想再客套两句的,却被他牵着手登上了后舱的楼梯。 方方正正的一个梯口,仅能容一个人通行,他先上去,然后回身接应她,只消轻轻一拉,她便飘飘到了舱顶上。这里没有繁复的装饰,只是一片平整的甲板,登高后无所阻挡,视野便空前地广阔。 放眼看,两岸绝壁高耸,绝壁上开拓出的风雨连廊将深山古刹紧密相连,能看见灯火下憧憧往来的人影。爱热闹的人大抵都赶往寺中了,今晚寺庙里的安排和平时不一样,有献艺的班子、游神,还有排场极大的焰口法会。 只是有些可惜,两个人需要避人耳目,不能混迹在人群中,只好在画舫上隔岸远观。 神域心下遗憾,又怕南弦失望,尽力安慰她:“等到入冬,下头一场雪的时候,我骑上马,带你逛遍三百寺。” 南弦听出他语气里的谨慎,他望着她的神情,仿佛在等待迎接她的脾气。 她说:“其实我不喜欢混迹在人堆里,人太多,气味混杂,难受得很。” 他微顿了下,“是么……” 她又换了个语调,笑道:“初冬踏雪倒不错,诸刹钟楼佛殿银装素裹,冬日的钟声也格外动听。当初我阿翁阿娘还在的时候,每年冬至都来南山进香拜佛。后来他们不在了,识谙也被派往了南地,就再也没人带我们来游玩了。” 他又听她说起向识谙,这回没有满心嫉妒,只有不可言说的愧疚和后悔。他甚至想鼓起勇气来告诉她,是自己一时意气,使了手段打发他去了川蜀。然而他不敢,不敢把实话说出来,不敢承受她的怒气。 或者再等一阵子,等到事情凉了,等她嫁了他,那时就算挨骂挨打,至少不用冒失去她的风险。 于是到了嘴边的话,又被生生咽了下去,他换上爽朗的神情道:“今年冬至,我带你与允慈,一起来南山参拜。” “冬至不用跟着陛下祭天吗?”她偏头问,“如今你当上了司徒,恐怕更加不得闲了。” “只要想,无论何时都能腾出空来。不过凭着陛下的身子,怕是支撑不住今年的祭天大典了……”他说着,眼眸深深,深不见底。忽而一笑,“管他呢,不来打乱咱们的计划就好。” 彼此说定了,在甲板上坐了下来,一盏随手带上的小灯笼搁在一旁,照亮了一丈来宽的地界。 他身量高,腿也格外颀长,一手后撤撑着甲板,于无人处舒展着身姿,那闲适散淡的模样,像个游戏人间的富贵王孙。 世人皆有爱美之心,南弦其实和允慈一样,也喜欢看年轻俊俏的小郎君。要是照着她的眼光来说,这小狐狸算是顶顶一流的人才了,他体态很好,随便一个动作,都有说不出的风流况味,眉目一流转,眼中便有千山万水。 大概是看得有点失神,被他发现了,他浮起了暧昧的笑意,轻声道:“我果然很好看吧?” 她这才发现自己失态,刚想辩解,忽然见他扬袖一扇,扇灭了边上的灯笼,然后不由分说拿身形罩住她,把她护在了身下。 也就是一眨眼的光景,一艘灯火通明的画舫从他们边上经过,那画舫里外上下全是人,欢声笑语层叠如浪,窥见了他们这里的情景,甚至发出了粗鄙的笑声。 南弦紧张得不敢动,生怕一动便落了人眼,明日满建康又会流传出小冯翊王与向女医在秦淮河上私会的消息。 好不容易那艘画舫渐渐去远了,她掀起他广袖的一角朝外探看,轻轻道了句:“咱们下去吧。” 可惜他没动,清幽的呼吸萦绕在她鼻尖,那气音忽然变得蛊惑人心,悄然问:“我能亲你吗?” 像雨点砸进了心湖,南弦从未这样鲜明地认识到,自己竟然如此好骗,她一点都不反对他的亲昵接触。 怎么会这样,女郎的自矜自重呢?她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克制住点头的冲动,不会是疯了吧! 然后他没有再等,如药如酒的气息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他温柔吻上她的唇,细细研磨,轻轻相抵,每一分移动,都让她心脏紧缩,几欲晕厥。 可能是动作太僵硬,他撤后一点,嗤地笑了,“怎么不喘气?” 南弦有些懊恼,心道自己被他轻薄了,他还要嘲笑她忘了呼吸。 可是待她想张口,他又贴上来,这回心跳如雷,方寸大乱……浅浅的亲吻已经满足不了他了,必要敲骨吸髓,至死方休。 她紧紧抓住他的衣襟,人绷成了一张弓,喘不上气来,又无法自拔,便昏昏地,不知今夕何夕。恍惚间发现他的手落在她腰间,在那方寸之地小心地抚摩,半晌才听他气喘吁吁贴在她耳畔说:“阿姐,我为你神魂颠倒,死了也甘心。” 做什么要死要活呢,这话说出来多让人心惊! 天色昏暗,看不清他的脸,也掩盖住了自己颧骨的潮红。她抬手抚了抚他的脸颊,小声念叨:“小郎君……” 这声小郎君,在这种情景下竟然格外勾魂。他觉得自己要燃烧起来了,周身充斥着巨大的空虚,需要她拢着,紧紧抱着,才觉得魂魄勉强能够附体。 唇峰向下移动,落在那香软的颈间,她微微仰起头,这顺从的动作让他感动得几欲落泪。她终于不再抗拒了,心底最深处也爱着他,只有这样,才能纵容他的无礼放肆。 可惜不能继续下去,时间不对,地方也不对。他缠绵地吻了又吻,她温热柔软的嘴唇让他欲罢不能,流连再三才撤开,就着迷蒙的月色替她理了理鬓发。 她微仰的面庞在星辉下异常美丽,他忍了忍,才戏谑道:“你再这样看着我,我可什么都不管了。” 她终于知道害怕了,老老实实收回了视线,不过今晚过后,两个人算是正式在一起了吧!自己活到二十岁,还是头一回体验这样奇妙的情感,心里像揣着一个巨大的秘密,那么欢喜,却又不敢与人说。 不过她的隐瞒,好像逃不过允慈的眼睛。 第二日一早起身,允慈就盯着她看了好半晌,今日的阿姐气色真好,脸嫩得能掐出水来,让她自叹不如。她们姐妹一起长大,认识了十六年,阿姐几时也没有眉目含笑,下一刻便要欢呼出声的样子,看来昨日有大进展啊! 她挨过去一点,对捧着粥碗愣神的阿姐道:“昨日阿姐与小冯翊王定情了吗?” 南弦心头一蹦,强作镇定,低头收拾了碗筷交给苏合,草草说了声没有。 “没有?”允慈龇牙调侃,“那阿姐昨晚一定做了个好梦,到现在还沉浸其中呢。” 做阿姐的人,不能在妹妹面前失了体面,便正色道:“不许胡说,让人听见不好。” 这就是承认了吧!允慈等左右人都退下,迫不及待拉住她仔细询问:“你们昨夜只是游船吗?小冯翊王没有趁机对你毛手毛脚吧?” 南弦说没有,脸却红起来,看得允慈激动不已,双手合什道:“菩萨保佑,我家阿姐总算有个好去处了。” 南弦却听得无奈,“世上哪有你这样的阿妹,眼巴巴盼着我有去处。” 允慈说当然,“阿姐这么好的女郎,若没有个人中龙凤来相配,岂不是糟蹋了!我一直觉得小冯翊王很好,他对阿姐也算煞费苦心。” “所以你就与他同谋,把上阳调虎离山了?”她还是顾念上阳的,便问允慈昨日怎么样,两个人有没有打起来。 允慈理直气壮,“难道我是那等凶悍的女郎吗,三句话不对便要打他?”边说边转过身,避开了她的目光,垂袖扫了扫梨花杌子,嘴里嘀咕起来,“其实上阳阿兄也蛮可怜的,发现自己被诓骗了,气得半天没说话。” 南弦留神看她,她的语气和平常不一样了,心里无端冒出个想法来,试探道:“还是头一回听你说他可怜,他究竟怎么个可怜法?” 允慈道:“他呆若木鸡,像个傻子,一个人坐在甲板上老半天,让他进来也不进来。我只好提了壶酒给他,然后他就打开了话匣子,说自己怎么爱慕阿姐,心里惦记了阿姐十来年。原本昨日想和你商议入赘的事,没想到你不曾来,他万分冤枉,说被我诓了。” 南弦目瞪口呆,“他要入赘?不管他爷娘了?” 允慈道:“他是个逆子,要是孝顺,就不会经常气得他阿翁心口疼了。” “那你是怎么答他的?不曾把小冯翊王抖出来吧?” 允慈说哪能呢,“我知道你们的事暂且不能往外泄露,连上阳都不能知道。所以我就劝他,阿姐发愿终身不嫁,让他死了这条心。” “然后呢?” “然后……”允慈搔了搔头皮道,“他就又哭又笑,心灰意冷,说要上山当和尚去。” 其实那一根筋的家伙没有一点坏心思,就是单纯地喜欢一个人,一厢情愿罢了。允慈也不是铁石心肠,看他失落成那样,破天荒好好开解了他一通,最后换来卿上阳奇怪的凝视,“允慈,我以前不知道,原来你也长了脑子。” “啪”地一声,胳膊上狠狠挨了一记揍,这是例行公事。后来两个人并肩坐在一起看夕阳,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可能这辈子说过的话,都没有昨日说的多。 包下的画舫,要照着线路游览一圈,半点也不马虎。甲板上搭起了食案,两个人对坐喝酒,还动手烤了一顿肉。允慈以前一直觉得这人傻里傻气,十分不靠谱,但昨晚仔细观察下来,他很懂得照顾人,尤其吃上颇有心得。最后游完靠岸,他把她送到家门口,仔细叮嘱今晚吃了烤肉,睡前不能喝凉茶,这才打马回家。 现在回想起来,心头怎么有种淡淡的悸动呢……允慈望了望南弦,“阿姐,我觉得上阳阿兄其实也不错。” 南弦看她脸上光彩往来,哪里还是以前提起上阳就咬牙切齿的样子。 “你可是有点喜欢他啊?”南弦问,“可是因为独处,对他生出一点好感来了?” 允慈呆了呆,似乎有些不敢置信,但她是坦荡的女郎,很快便释然了,“也不是喜欢他,不过看他,没有以前那么讨厌了。” 不讨厌,就是个好开端,原来独处是最好的大媒,能让乌眼鸡似的两个人,化干戈为玉帛。 只不过以后怎么样,还得再行再看。允慈心里头一遭彷徨起来,自己是对他改观了,但不知上阳怎么看她,还认定她是那个刁蛮任性,动辄要驱逐他的门神吗。 总之感情这种事,不能操之过急,南弦也应准了允慈,过后要想办法,创造他与允慈相处的机会。 因初五日是端午,当天休沐没有入宫,到了第二日就得补上。南弦早晨收拾停当,让鹅儿驱车把她送到宫门上,径直入了云龙门,今日圣上没有视朝,坐在殿前临窗的地方看书,见她与宫人一起进来,启唇道:“朕这几日,觉得身上好了许多,你那个黄芩甘草的方子很有用,朕的腿脚也不像先前那么麻了,是该好好嘉奖你才对。” 皇后抱着一册古籍从后殿出来,见南弦呵腰拜谢,笑着说:“还不曾封赏,怎么就谢恩了?” 圣上也一笑,“之前说过的,要赏她个直院,不能说话不算话。她阿兄是为承办朝廷差事才下落不明,先君又是太医局副使,一门都为朕效力,朕不能慢待了她。如此就传令下去吧……”说着偏头吩咐谒者丞,“向女医医术高深,御前侍奉有功,着令入太医局为直院,以补其兄的空缺。” 这道旨意来得突然,一时让南弦无所适从。皇后见她愣着,便打趣提醒:“向直院,该你谢恩的时候,你怎么反倒不谢了?” 南弦忙肃拜下去:“妾叩谢陛下恩典。” 圣上“嗯”了声,“起来吧,今后更要尽心办差才好。如今官职授了,俸禄也照直院分例领取,但太医局事务你不需插手,仍旧如平常一样就是了。” 意思很简单,挂名的太医局直院,只是让她领着直院俸禄,更师出有名而已。 也是,本朝从来没有女医进太医局的先例,圣上这样安排,已经是破格了。但女郎要是为官,让男子屈居于她之下,这又坏了世俗规矩,所以表面文章做到位,实际职权就不要在意了。 当然,既授予直院的差事,就得往太医局认领官职,把自己的名牌挂在职板上。谒者丞传达了圣上的旨意,中书省的手令也到了,内廷谒者送她去太医局到任,早接了消息的黄院使领着副使等人在正堂上迎接,见她进来,客气地拱起了手,纷纷向她道喜。 南弦还了礼,“圣上抬爱,我僭越了。” 既然是圣上的意思,哪能说是僭越呢,众人虚头巴脑说了许多漂亮话,院使和副使亲自把她领到直院的值房内,黄冕掖着手道:“这是令兄之前办公的屋子,里面的东西都不曾动过。如今向娘子接替了他的职务,也算是个传承吧,一切就交给向娘子了。” 南弦微欠了欠身,“多谢院使。” 黄冕摆了下手,与副使一起离开了。 直起身,她站在案前怔忡了好一会儿,心里渐渐泛起酸涩,想到识谙,眼眶就红了。 人间直恁芬芳 第53节 手指摩挲过笔墨,还有案头放置的医书,东西还在,物是人非,一个家的涣散,原来那样轻而易举。 后来她在值房流连了很久,拿手绢一点点擦拭细微处的灰尘,直打扫了一刻钟,才关上门出来。 太医局的布局,和其他官署不一样,到处摆放着及顶的药柜,即便是白天,正堂里也有些昏暗,光线像穿不透窗格子一样。 她循着走道慢慢往正门上去,走了一程,忽然听见副使的声音,带着无奈的口吻道:“官署内所有人入职都要经核验,如今一个女流当上了直院,难怪他们怨声载道。” 黄冕的声音无情无绪,“人家确实有些能耐,陛下与皇后都信得过她。” 副使道:“再信得过,到底也是女子,在宫中治治妇科就算了,何苦弄到太医局里来做官!早知如此,就不该派向识谙往川蜀去,也不至于如今换个女郎来局中捣乱。” 黄冕“啧”了声,“当日小冯翊王让我派遣他,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谁知他一进川蜀便失踪了,这怪得了谁?” 第58章 我只想时时刻刻见到你,我有什么错! 南弦不是有意要听壁角的, 起先他们不满于女郎入太医局做直院,这是她早就预料到的,并不十分放在心上。后来他们说起识谙, 她也只是感慨命数无常, 识谙若是没有下落不明, 自己确实不可能接任这官衔。但随着他们越聊越深,她的心也渐渐提起来,最后听黄冕提起小冯翊王,她的脑子里便“嗡”地一声响, 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识谙入川蜀, 是神域安排的吗?为什么?为什么呀? 心头擂鼓一样地急跳, 她循着他们说话的声音找过去, 无论如何一定要把这件事弄清楚。 黄冕与副使正站在药柜前,查看新送进来的药材。手里捻着一支老山参查看,眼梢忽然瞥见一个身影移过来, 两人回头看了一眼,这一看顿时着了慌, 副使道:“向娘子……你……你怎么还没回去?” 南弦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走到黄冕跟前问:“院使, 我先前听你们说,我阿兄去川蜀治疫,是小冯翊王安排的?” 黄冕脸上表情尴尬, 他和副使随口闲聊,局内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这也是话赶话地说到这里了, 实在没想到隔墙有耳。其实被她听到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 局中医官奉命派往外埠协助治疫是常事, 既进了太医局,没人保证你只在宫中转悠转悠,领着俸禄吃香的喝辣的。 问题就在于,这件事不是牵扯上了小冯翊王吗,人家是天潢贵胄。到底向识谙的死与他有间接的关系,被向家人知道了,难免会迁怒。届时小冯翊王怪罪,自己吃罪不起,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也不能坦荡说出实情。 于是黄冕堆起了含糊的笑,“向娘子听错了,我不曾提及小冯翊王。”边说边瞟了边上的人一眼,“副使,你说是么?” 副使忙颔首,“对对对,并未提及小冯翊王,向娘子确实是听错了。” 可南弦并不相信他们的话,自己明明听得很真切,如何会错! 心在隆隆地跳,脑子里也一片荒芜,她只是想不通老天爷为什么对她如此不公,自己真心对待的人,居然背后使诈,害了识谙。 然而在这些人面前,她不能乱方寸,勉力定住神,她勉强笑了笑,“原来是我听错了,想是这两日太累的缘故,请院使见谅。” 黄冕和副使打着圆场,又敷衍了两句,很快便离开了。南弦看他们脚步匆匆走远,外面的天也矮下来,沉沉地,压得人喘不过气。 她垂着袖子,从太医局大门上出来,一路往南到了云龙门前。将要迈过门槛的时候停住了脚步,朝对面的苍龙门望了一眼。 神域在里面吧,她心里攒着怒火,迫不及待想质问他,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可理智勒住了她的咽喉,她知道这是宫内,步步都有人监守,只要行差踏错一步,自己便也万劫不复了。 叹了口气,她收回视线,行尸走肉般迈出了宫门,门上的谒者向她行礼,平常她很谦和,但今日却不曾回应。 将要到止车门上的时候,忽然间下起雨来,端午后的天气已经捉摸不定了,说要变天,眨眼便大雨倾盆。 万点雨箭坠落,笔直地打在青石板上,天顶还有响雷,闪电霍地一下牵扯过去,把穹顶撕出一道青紫色的裂纹。 瓢泼的大雨,没头没恼地砸在她身上,她全然没有要躲的打算,直愣愣地走出了止车门。 对面道旁等候的鹅儿穿过雨幕看见她,顿时大吃了一惊,然后忙抽出伞迎上去,急道:“娘子怎么不等雨停了再出来,看看身上都湿了。” 南弦没有说话,淋湿了也好,淋湿了,眼泪便看不见了。 她木着身子坐进车里,湿透的衣裳紧贴着身体,寒意一阵阵堆叠上来,人也忍不住颤抖。想起昨天的种种,怎么好像在做梦一般……她以为找到了一个能够互相取暖的人,却没想到,最凛冽的冰霜也是他带来的。 头痛欲裂……她艰难地抱住脑袋,佝偻起了身体。马车在大雨里穿行,一阵阵雷声接连响起,间或一道惊雷,仿佛要将车棚劈开。不知过了多久,马车才终于停下,车外的鹅儿小心翼翼唤着:“大娘子,到家了。” 门里的婢女出来接应,但等了好半晌都不见她下车,大家撑着伞,不由面面相觑,橘井拿肘顶了顶鹅儿,“我今日偷个懒,不曾去,你没有好好伺候吗?” 鹅儿一时解释不清,眨着眼道:“娘子进宫之后,我一直在宫门上候着,哪儿也没去。后来下起大雨来,娘子不曾带伞,宫里也没有人相送……” 正说着,车门打开了,浑身滴着水的南弦从车里出来,橘井愈发惊讶了,猛地回头看向鹅儿,一副火冒三丈的样子。 鹅儿缩了脖子,悄声嘀咕:“我就是有伞,也送不进宫里去啊……” 眼看橘井和几个仆妇簇拥着把人护送进了门,鹅儿站在门廊底下搓着两手,欲哭无泪。 门房站在一旁发问:“出什么事了,大娘子怎么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鹅儿说正是呢,“下大雨的时候,我是看着娘子不紧不慢从宫门上出来的,分明是心里有事。这橘井算是白跟了娘子一场,这点都看不出来,就知道朝我发火。” 门房迟疑地揣度:“别不是在宫里遇见了难事吧!” 鹅儿对插着袖子叹了口气,“我料也是如此,可娘子一句话都不说,可不就让我背了黑锅嘛。” 门房没有再追问,沉吟了片刻,转身同廊下的人交代话去了。 那厢允慈听说了消息,急忙赶到上房来,橘井她们已经伺候阿姐换上了干净的衣裳,她披散着头发坐在圈椅里,任她们一寸寸地揉搓,那双眼睛始终低垂着,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允慈是头一回见她这副模样,当初阿娘和阿翁过世,自己觉得天都要塌了,是阿姐支撑起这个家,护持她直到今日。在她眼里,阿姐活得如同太阳,她心胸开阔,情绪也从未有过太大的波动,怎么今日入了一次宫,回来竟弄得这样狼狈? “阿姐……”她蹲在她腿旁,扬起脸来看她,“阿姐你怎么了?你可不要吓唬我啊。” 南弦艰难地眨动一下眼睛,到这时眼珠子才能勉强转动,见允慈蹲踞在地上,伸手拉了她一把,哑声道:“我没事,你起来。” 这叫没事吗?分明三魂丢了七魄,以前的阿姐不是这样的。 难道是淋了雨的缘故?但小时候跟着阿姐在药园里种药材,有时夏日变天,来不及收拾,晚跑一步人就淋得落汤鸡一样,那时两个人又笑又跳,明明很喜欢呀。如今再看阿姐,她白着一张脸,连嘴唇都是白的,无端让她惊惶起来,这回怕是遇见什么过不去的大事了。 允慈脑子里立刻蹦出一个念头来,“我让人传话给小冯翊王吧,不管出了什么事,他一定有办法。” 南弦听了,愈发觉得悲哀,允慈也很喜欢他,甚至可说信任他,结果这份信任到底被辜负了。 她想把实情告诉她,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见她转身要往外走,忙探手把人拉了回来,转头吩咐橘井和苏合:“你们先出去,我有话要对二娘子说。” 橘井和苏合道是,却行退出了上房,南弦这才拉允慈坐下,迟迟对她道:“今日陛下给我授了官,我接替阿兄,当上太医局直院了。” 这是好消息啊,允慈很高兴,笑道:“阿姐是大殷朝头一位正经的女医官,且又是陛下亲自任命的,真真是光耀门楣。既然是好事,你做什么还心事重重的?难道是太医局里那帮人羡妒,合起伙来排挤阿姐吗?” 南弦摇了摇头,“那些人面子上至少还过得去,阿兄的值房也保留着,如今转交到我手上了。” 允慈闻言眼中一黯,“你是看见阿兄的旧物,思念阿兄了,是吗?” 可她仍旧摇头,眼里裹着泪,一瞬倾泻而下,“不单单是思念阿兄,我是觉得……觉得分外对不起阿兄,我对不起阿兄……” 允慈慌了手脚,忙卷起袖子替她擦拭,一面极力宽解着:“阿姐能接替他的官职,阿兄知道了会高兴的。阿姐可是想得太多了,才觉得对不起阿兄?哪里就对不起了,阿翁走后,你与阿兄都没有放弃行医,这是传承啊。我们向家,总算没有断了杏林世家的称号,阿姐该为自己骄傲才对。” 允慈哪里知道她心里的痛苦,端午和神域的那些接触,现在回想起来让她无地自容。她是个重视亲情的人,即便与识谙没有缘分,十几年的兄妹之情不可磨灭。若是让她在亲情与爱情之间选择,她觉得没有任何一种感情,能抵消少小一起长大的点滴。识谙在川蜀失踪,固然是意外,但促使他回京半年便又离京的人不是别人,是神域,是那个他临去南地前还在切切叮嘱,要她留神看顾的人啊! 如今自己被蒙在鼓里,和那个始作俑者生出一段情来,怎么对得起平白蒙难的识谙?她羞愧难当,内心挣扎良久后握住了允慈的手,“我们今后不与小冯翊王来往了,你若见他再登门,就拿扫把把他赶出去。” 这番话说得没来由,允慈茫然看着她,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转变了态度。 明明早上出门之前还是满脸的欣喜,结果宫里走了一遭,回来之后就喊打喊杀,卿上阳的待遇,这就转嫁到小冯翊王头上了? 允慈有些为难,“我觉得他和阿姐很相配……” 南弦沉默下来,在允慈战战兢兢的凝视里,咬着牙一字一顿道:“我与他的事,以后都不要再提了,他和我们不是一条心,还是离他远一些为好。” 允慈不赞同,支吾着:“为什么呀……” 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说得那么清楚吗? 南弦蓦地抬高了嗓门,纠结了半天的话,也终于说出口了,“因为阿兄被派往川蜀,是他背后安排的。太医局那么多人,明明不必阿兄去,结果黄院使卖他人情,把阿兄推了出去。” 允慈听罢,人都呆住了,喃喃说:“怎么会呢……怎么会这样呢……” □□,是人祸,明明她都已经要把他当姐夫看待了,结果转了一大圈,阿兄居然是被他给害了。 允慈到底哭出来,意气用事的小女郎,操起一旁笸箩里的剪子就要冲出去,“叫他抵命!” 半年以来的愤懑终于找到了发泄的途径,总算冤有头债有主了。允慈气涌如山,原本他们兄妹三个可以好好生活的,如果不是他的刻意安排,阿兄不会出事,向家的长辈没有理由赶她和阿姐出门,阿姐也不用一个人苦苦支撑起新宅,平添那么多负累,一切都是小冯翊王的罪过! 可南弦拦住了她,就算再恨,也不能去杀人,好言劝慰半晌,才把允慈劝了回来。 允慈哭着说:“阿姐,咱们往后可怎么办呢,我觉得这建康,我们要待不下去了。” 南弦把她抱进怀里安抚,“咱们自有安身立命的本钱,和他断绝了往来,我们也能活得很好。” 允慈摇头说不是,“我是心疼阿姐,阿姐不该遇见这样的人。” 想是命中注定情路崎岖吧,一再地受挫。但情情爱爱这种事,在南弦看来是锦上添花,就算失去了,伤筋动骨一番后,还是能够恢复元气的。 可她不知道应当怎么为识谙讨回公道,自己是个无用的人,大概除了情上惩罚他也惩罚自己,没有别的办法。 允慈伤心了一通,南弦也没有精力再顾及她了,又好言抚慰了几句,才把她劝回房。这时大雨还不曾停歇,听着屋檐上隆隆奔腾的雨水,她独自一个人坐在窗前发呆——热血慢慢凉下来,心空如洗。怨恨像宣纸上漫漶的水渍,来时汹汹,转眼干涸,留下了一卷生硬的躯壳。 只要不相见……不相见就好了。她舒了口气,撑着圈椅的扶手站起身,这场豪雨怕是要下到入夜了,天变得越来越昏暗。她伸手去合直棂窗,刚合了一半,见对面的廊庑上有人匆匆走来,心底被掐灭的火苗一下子又轰然燃烧起来,转身疾步赶到门前,死死盯住了来人。 神域那头听了门房传来的话,说大娘子淋了一场雨,人也怔忡了,心里自然很着急。顾不得官署事多,找了个理由便辞出来,冒着大雨赶到了南尹桥。 然而不知为什么,似乎有种不好的预感,远远看见她站在门前,那种疏离的样子,让他脚下踟蹰了片刻。 她的脸色不佳,眼神冰冷,像在看待陌生人。他心里一霎儿闪过很多念头,总是不敢往坏处想,扮出了笑脸温声道:“我听说你淋了雨,特来看看你,怎么样,不曾着凉吧?” 他的预感好像应验了,她果然哂笑了一声,“我淋雨的消息,这么快便传到你耳中了?看来我这宅院内有鬼,时刻想着向你通禀消息。” 他脸上的笑容僵了僵,“怎么了?谁惹你不高兴了吗?” 他还在装样,南弦看够了他虚伪的模样,寒声道:“谁惹我不高兴,不重要,重要的是谁惹大王不高兴了。” 他愣在那里,面前的门槛像有万丈高一样,等闲迈不过去。他只得好言打商量:“你容我进门再说,好不好?” 南弦却不为所动,漠然道:“从今往后,请大王不要再来鄙宅了。我们是升斗小民,没有福气结交你这样的权贵。” 他彻底慌了,愁云浮上了眼底,急道:“你今日是怎么了?怎么忽然这样和我说话?是不是我哪里得罪了你,若是有,你直接同我说,我改就是了。” 南弦说不必,“你的生性长在骨子里,没人改变得了。我只求你不要离我们太近,让我们在这建康城中留有一席之地,就是你对我们的恩典了。” 她态度大变,他疑心向识谙那件事露了破绽。可他还抱着一点侥幸,宁愿自己某个无伤大雅的小错漏被她抓住了,她是在向他发脾气。 于是他壮着胆子上前,探手想去拉她,“南弦……” 她避他如蛇蝎,满含怒气地冲他低喝:“不要叫我的名字!我说了,从今往后别再来南尹桥了,你我再无瓜葛,以前的恩怨就此了断,你走吧!” 她说完这通话,退身进屋内,试图把门关上,但神域快她一步抵住了门扉,哀声求告着:“你到底是怎么了?就算是死,也让我死个明白吧。” 女孩子的力气,哪里能及男人家,南弦用尽全力也没能将他赶出去,最后反倒被他强行挤进来,反手关上了门。 屋里光线昏暗,只有窗格子透进一点亮,她剑拔弩张地望着他,随时要和他性命相博似的。 他还在佯装无辜,她心里恨出血来,咬着牙道:“神域,我知道你身世畸零,一直很同情你,但凡我能为你做的,从来不曾有半分推辞,必定尽力而为。我不求你报答我,只求你凭着良心对待我,可你是怎么做的?我阿兄究竟哪里得罪了你,要让你动用手段,将他远远打发进川蜀,以致他失去踪迹,生死不明?” 终于,这件事还是被抖露出来了,他呆立在那里,心里说不出是种什么感受,既是沉重,又像解脱。 “这件事,让我胆战心惊了半年多,有时候梦里都在恐惧,担心你得知后不会轻饶我,到底……到底还是被你知道了。”他垂着袖子垮下肩道,“没错,向识谙去川蜀,是我让黄院使安排的,但我没想到他会失踪,更没想过让他死。还记得那回我来找你,你对我避而不见,把我推给了他,我就知道是他从中作梗,不肯让我接近你。我……什么都能忍受,命运的不公、圣上的算计,甚至是满建康的虎视眈眈,我都不在乎,唯一不能忍,就是你刻意疏远我。这一切都是他自找的,为什么他要横亘在你我之间,他明明不在乎你!我若不让他走,今日我就不能站在你面前,我只想时时刻刻见到你,我有什么错!” 他自有他的一番道理,说起来也是振振有词,让人无可反驳。 人间直恁芬芳 第54节 但南弦却看清了他性格中阴暗的部分,“你对待帮助过你的人,就没有一丝情义吗?当年你出生,我阿翁站在产房外的冰天雪地里,整整一夜,唯恐你有半点差池。他病入膏肓,不久于人世,还在竭力叮嘱着,将来若你有需要,一定尽力看顾你。你中蕈毒,要不是识谙临走前留下话,我也绝不会救你。我阿翁与阿兄都是一心待你的,结果你忘恩负义,因一己私欲把我阿兄遣出建康,只是为了给你的来去自由留下余地!” 她的责问让他汗颜,不得不承认,他清高、傲慢、自负、睚眦必报,有时候明知道自己有错,也从来不肯低头。 但这回,他是真的无力转圜了,伤情道:“我错了,求你原谅我这一次。我没有了阿翁,没有了阿娘,我总是害怕自己在乎的人被抢走,所以行事无所不用其极,这是我生来的缺陷,我知道。对于向识谙,当时我只想把他调往川蜀几个月,让我有机会与你生情而已。结果我算漏了,没想到他会迷失在瓦屋山,我也很后悔,但如今后悔已然来不及了,你再给我一个机会,让我用余生弥补你们,好不好?” 他说得卑微,但并没有认识到自己的错。 南弦很失望,冷冰冰道:“你的人生凄苦,不是你不择手段的理由。原先我觉得你可怜,如今唯余可怕。我是行医济世的人,与你不是一条路上的,走到这里,缘分就到头了。”她抬起手指向门外,“你走吧,今生今世不要再相见。若你还要纠缠不休,那我只好向圣上告发你,大不了鱼死网破,就算我为识谙报仇了。” 第59章 其泠,我回来了。 他愣住了, 没想到她会这样说。 为给向识谙报仇,所以就要告发他吗? 她的话说得冷酷,原来在她眼里, 他始终比不上向识谙。她是因为无可选择了, 才会答应与他在一起吧, 没想到自己居然成了那个退而求其次。曾经他是不在乎,但放到今时今日,才发现她的心真狠,三言两语就将他凌迟了。 “你当真要告发我?”他仔细分辨她的神色, 见她神情冷硬没有半分退让, 他顿时灰心, 伸手拽住了她的腕子, 颤声道好,“你现在就随我去见陛下,是杀头还是腰斩, 我自己担着。” 负气的话一旦当真,就分外伤人。 南弦也有些后悔, 她只是急于摆脱他,其实用不着说得这样刻薄。但心里怨恨, 话到嘴边就脱口而出了,解恨虽是解恨,也着实伤了他的心。 但转念再一想, 伤心又如何,因为他,识谙连命都丢了, 她不过是言语中伤他两句罢了, 难道不应该吗? 但他要拽她去见圣上, 这点是她不曾想到的,身子不由往后缩了缩,用尽全力挣脱了他的钳制。 “怎么?不敢吗?”他唇边浮起了讥讽的笑,“你不是想让我给向识谙偿命吗,我成全你。其实我活着,早就没有什么意思了,不过行尸走肉一样,抱着满腔的恨意,在这大殷朝堂苦苦支撑着。你要是想让我死,我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只要你高兴就好。” 他两眼灼灼,神情几欲癫狂。以往他擅长示弱挑动人心,这一次难过到极处,便迸发出诡异而凄厉的悲壮来。 她心头陡然生出寒意,仿佛害怕被他控制,先发制人地推了他一把,“你又在给我下套,是不是?我不会上你的当了。” 他被她推得倒退了几步,垂着袖子道:“明明是你要告发我,我如了你的愿,你又不高兴了?”说着微顿片刻,恍然大悟般“哦”了声,“你是在担心,怕事情抖出来后会连累允慈,会连累整个向家吧?南弦,你知道自己最大的不足是什么吗,是心太软,拿不起又放不下。你就是个心软的傻子,你没有雷霆手段。其实你若是当真去圣上面前告发,我自会把一切承担下来,不会连累你们的。” 南弦被他说得火起,激愤道:“是,我就是个傻子,所以才会被你玩弄于股掌之间。我自小跟随阿翁学医,我只知道治病救人,不知道害人。也许生死对你来说无足轻重,但我却希望每个人都能好好活着,包括你。可你为什么要把那些算计的心思用在识谙身上,识谙从来没有对不起你。” 她一直在为向识谙鸣不平,他听了半晌,也无需讳言,坦率地告诉她:“因为在我眼里,除你之外触犯我底线的人,都是我的死敌,不管他是谁。向识谙是向副使的儿子,他曾叮嘱你看顾我,他曾为我阿翁治过病,但那又如何?他不该从中作梗,更不该让你刻意回避我。”说着微微乜起了眼,语气变得有些残忍,“向南弦,你如今反倒来质问我?难道你从来没有发现,向识谙会有今日,是因为你的缘故吗?如果你不听他的摆布,如果你对我抱有三分不舍,我为什么一定要将他调出建康?我和他,本该可以和平共处的。” 南弦呆住了,所以一切都是因为她的不坚定吗? 她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喃喃道:“你真是不可救药,你是个疯子……” 他说是,“我的确是疯子,我对不起天下人,但我对你的心,从来没有动摇过。你恨我也罢,怨我也罢,反正我只知道全心全意爱你。昨日……昨日我们不是好好的吗,今日你生气了,打我两下骂我两下都可以,撒过了气,就和我言归于好,行不行?” 他又换了哀恳的语气,照旧拿以前的手段来诓骗她,南弦却摇头,“如果我得知识谙是因为你的缘故才丢了性命,还能继续和你在一起,那我就不配为人了。” 话说到这里,已是山穷水尽。她上前几步拽得门扉洞开,让到了一旁冷冷道:“你走吧,去当你一手遮天的冯翊王。将来不管你如何风光,都和我不相干,去找个对你千依百顺的女郎,去找个全家都将你奉若上宾的门第。你明明可以让自己少走弯路,何必在我这里屡屡碰壁。” 他看着她冷若冰霜的脸,丧失了反驳的底气,颓然站在那里问:“向南弦,你没有爱过我吗?为什么我从你眼里看不到半分动摇,你真的有那么恨我吗?” 南弦的喉头忽然哽咽了下,是啊,他不光是个疯子,还是个瞎子。她这样的人,从来只会明哲保身,要她冒着风险迈出一步,已经是此生最莽撞的狂举了。如果他没有东窗事发,如果他愿意按部就班到她身边来,她对他的情义,又岂止是男女之间的小情小爱。可惜他对于这段感情,还是习惯性地动用了手段,如果自己只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那么她该如何面对故去的阿翁和阿娘?如何面对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识谙? “不要再说了。”她叹了口气道,“人活于世,总要求个心安。我和你不是同一类人,就算你眼里心里都是我,我却不能像你一样,为了你,弃亲情道义于不顾。” 如此……她终于还是抛下他了。他不是她的不可或缺,他爱而不得的痛,对她来说一文不值。 缓缓点头,他长出了一口气,“我明白了,若向识谙活着,我还有打败他的可能,如今他生死成谜,我连一点胜算都没有了。” 见她不反驳,他的心沉进了渊底,再多的不平和遗憾又能怎么样,今时今日,万事皆休。 退后两步,他望着她,想再说些什么,她却回避,调开了视线。 外面的大雨停歇下来,已然到了日暮时分,空幽的稀薄的蓝,一点点攀爬上院墙,天也暗了。 紧握的手无可奈何地松开,掌心有风穿过,凉得透心。 他低着头,从上房迈了出来,循着廊庑一直往前走。侍立的家仆都有些惶惑,远远站着,目送他。 允慈应当是接到消息了,愤愤然在他必经的路上等候,一副要与他秋后算账的样子,但见他颓败,好像也犹疑起来。 他经过她面前,垂着眼睛站定了,轻轻道了声“对不起”。允慈呆怔片刻,诸多质问忽然说不出口了,略一踌躇,他已经出了正门,渐渐走远了。 苏合站在允慈身后,嗫嚅道:“大娘子与小冯翊王吵得很凶,二娘子,你说小冯翊王以后还会来吗?” 允慈负气道:“他还来干什么,是嫌没有挨揍吗?”说着大声吩咐,“你替我准备一把趁手的笤帚,就摆在大门边上。先前我一恍惚,居然被他逃脱了,下回他要是再来,我一定乱棍把他赶出去,不许他再来打我阿姐的主意。” 允慈的生命,仿佛是为了捍卫阿姐而存在的。以前卿上阳不过是居心不良,这小冯翊王却是有生死大仇,笤帚必须备得结实,打也要打得拳拳到肉。 不过眼下更让人忧心的是阿姐,她转身朝上房去,还未进门就见阿姐背靠直棂门站着,想来先前把人撵走,已经耗光了她所有力气。 允慈上前,搀扶她到圈椅里坐下,温声道:“阿姐同他说清楚就罢了,不要再自苦了。阿兄的事,已然如此了,再懊恼也没有用。从今往后咱们好好的,就当从来没有结识过那个人吧。” 南弦听了她的话,勉强打起精神来,讪讪道:“我一个做阿姐的,心胸竟还没有阿妹开阔。” 允慈却懂得她的不易,自己单纯是恨,恨小冯翊王坑害了阿兄,害阿兄丢了性命,阿姐则不止是恨,还有难以言说的愧疚和屈辱。 不知是因为受了打击,还是之前淋了雨,阿姐当夜发起烧来,烧得浑浑噩噩,人事不知。 允慈很着急,自己不懂医术,对着满屋子的药材也只有干瞪眼。没办法,上外面请大夫回来医治,开了退热的药,煎好伺候她服下。无奈药效来得慢,迟迟不见高热退下去,只好一遍遍打了冷手巾敷在她额头上,又擦拭她的手心脚心。直折腾了一整夜,直到第二日破晓,她的身子才逐渐凉下来,但人总是恹恹地,闭着眼睛不愿意睁开。 允慈什么都没说,只是尽心候在她病榻前,照料她的饮食。她花了三天时间才终于恢复过来,这日清早进门一看,她换了衣裳,也仔细梳妆起来,正站在妆台前,弯腰凑近大铜镜,艰难地戴她的耳坠子。 “咦……”她皱着眉嘟囔,“是太久没戴了吗,耳朵眼儿小了,穿进去竟有些痛。” 好在那些钩环都是金银制的,不会让耳朵发炎,痛上两日也就适应了。 允慈仔细端详她,她脸上还有些疲态,但精神好了很多。就像劫后余生,只要闯过鬼门关,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着人把接诊的牌子挂出去,不多时就有病患登门了,是枢密使的夫人来看咽痛,直着嗓子说:“前两日赶上娘子不接诊,只好回去了。今日派人先来询问,好不容易等到,请娘子为我诊治。” 南弦替她把了脉,又看舌苔,苔白而脉浮滑,是中寒上热的症候。于是开了温中清上的药,又取针来,先缓解她不能吞咽的急症。等拔了针,请她饮上一盏茶,这回喝水再也不会喉中打坝了,上官夫人满心感激,唏嘘道:“真是多谢向娘子,我这阵子每日只能喝粥,往下吞咽也如刀割一般,吓得我不敢吃东西。我原以为自己早晚要饿死,好在还有向娘子能救命,这回死不了了。” 南弦抿唇笑了笑,“咽痛确实磨人得很,不过照着我开的方子吃上几剂,就会好起来的。等这几包药用完,再往原来的方子里添加干姜和山茱萸,水煎喝上四剂,就能收全功了。” 上官夫人连声说好,趁着婢女抓药的当口,坐下闲聊了两句,“太医局那些医官的药,总不能除病根。我这咽痛耗了有一个月了,好好坏坏时常反复,到最后才想起麻烦向娘子……听我家郎主说,向娘子升任太医局直院了?这可是大殷开国以来,头一遭封赏女子为医官,着实可喜可贺。” 南弦赧然道:“不过挂名而已,算不得正经医官。” 上官夫人“嗳”了声,“如何不算正经医官?不是下了旨意,领了俸禄的吗。照我说,应当办个烧尾宴,男子高升要大宴宾朋,为什么女子授了官职却不声不响?娘子要是设宴,我可要来讨杯酒喝,好歹是大殷第一女医,也算为我们女子争了光。” 她一番客套吹捧,让南弦很不好意思,摆手道:“本就是接替家兄的职务,不便大肆宣扬。” 上官夫人这才想起来,也问了向直院的下落,南弦摇头道:“暂且还没有消息。” 这一“暂且”,已经暂且了半年多。话虽没有说透,但都知道人是回不来了,再去提及,也只余伤悲。 自己的婢女从对面的廊子上过来了,上官夫人忙岔开了话题,抚抚裙裾起身道:“我也该回去了,副相家今日宴请,我能吞咽了,正好可以上他家吃席。” 南弦道好,预备将人送出门,上官夫人临要走,忽然突兀地回身对她道:“今日小冯翊王也去,据说同平章事打算保媒,他前几回都断然回绝了,这次不知怎么,竟松了口。” 满建康都知道她是他的外室,上官夫人在她面前提及是好心,毕竟都是女子,谁也不愿意眼见一位好好的女郎被男子辜负。 南弦怔了下,反应过来后笑道:“夫人想必也误会我了,我与小冯翊王并无深交,他只是来我这里看过两回病而已,并不像外面传的那样。” 上官夫人有些尴尬,堆着笑脸含糊应了,这才带上婢女出了前院。 南弦一直保持得当的言行,看着人从院门上出去,方垂手垮下了肩头。 其实内心终究无法回避,虽然一再警告自己不要在意,但当从别人口中听得他的消息,还是会牵动她的心神。他要议亲了,同平章事保媒,想必是门不错的亲事。这样很好,男婚女嫁各不相干才是正理。人生的路途上短暂碰了面,很快擦肩而过,不要在心里留下痕迹……话是这样说,但隐约之中又有些意难平,究竟不平什么,自己也说不清。 也许再过一阵子就好了,暂且不用想太多。后来病患不断,她忙得顾不过来,等闲下的时候,天都快黑了。 允慈炖了鸡汤,端在凉亭里和她对坐着吃喝,犹豫了很久才告诉她,今日卿上阳来过了,放下两尾大鱼便走了。 南弦很惊讶,“他没有来找我。” 上阳是贼不走空,但凡登门,必定要在她这里叨扰老半天。但这回却例外,连回禀都不曾让人回禀一声,事出反常必有妖,南弦对允慈道:“端午那日的相处,看来他发现阿妹的好处了。等下回他来,你一定要挽留他,想想有哪里能让他帮上忙。他最喜欢管闲事,只要应下,你就能与他多接触,这样一来二去,事就错不了了。” 允慈一反常态,沉静地坐在那里,唇角却仰起来,扭捏道:“上回不是说要建个纳凉的小楼吗,我看时机正好。” 南弦点头不迭,“可不是吗,就说找不见匠人,请他帮着张罗。” 姐妹俩商量起来很有策略的样子,允慈见她全心全意为自己考虑,又有些羞愧,低着头道:“上阳阿兄早前是喜欢阿姐的,如今我又打他的算盘,很是对不起阿姐。” 要细说起来,几个人之间的缘分总在兜转,之前允慈喜欢小冯翊王,结果自己和他纠缠不清,如今轮到上阳,又换成了允慈百般苦恼。 南弦笑道:“上阳喜欢我,我不喜欢他呀,你有什么可对不起我的?况且上阳这人一会儿一个主意,他对我果真有那么执着么,我看不见得。既然不执着,何谈喜欢,我觉得他喜欢的是我给他偷米糕,并非喜欢我这个人。” 说到最后,不由笑起来,那位结识多年的老友,为人有多不靠谱大家都知道。所以在南弦眼里,允慈配上阳是绰绰有余,她也想好了,待到两个人果真要说定的时候,她还得站出来为允慈做主。辅国将军夫妇那里,也得上阳彻底说通了,将来才不会让允慈受委屈。 总之她们这个小小的家,得吸纳新鲜的人气,才能逐渐壮大起来。南弦放下了心里的牵挂,又回到往日的宁静里,为病患看诊之余,每隔五日进宫给帝后请脉,一切都变得有条不紊。 只是偶尔也会听说神域的消息,说今日相看了人,不合心意,明日又受邀应饭局,席间谈笑自若,说起婚事便打岔…… 皇后甚为苦恼,揉着太阳穴道:“我若是有这样一个儿子,怕是要愁出病来了。”边说边观察南弦,“莫如你们两个凑成一双吧,我看也使得。” 南弦抬起眼莞尔,“我与小冯翊王已经许久未见了,话都说不上两句,怎么凑成一对?” 皇后喟然长叹,嘀咕起来,“他别不是喜欢男子吧……” 南弦听了只管笑,不拘他是喜欢女子还是男子,都不重要了。 反正日子平静如流水,像诗词里唱的,春花秋月等闲过,她想自己终于可以走出来了。 天气渐次热起来,院子东北角的一处小亭子,被凌霄花的根茎抄了底,地面都有些倾斜了,南弦站在亭子前看了半晌,十分惊讶于这花的霸道。 看来趁着搭建小楼,这里也得顺便修缮一番。着人把地基挖开,将凌霄花尽数铲除,要是有遗漏,再过两年该累及正屋了。 这日又要进宫应诊,卿上阳找来的工匠一大清早就开始运送砖瓦,她出门的时候得避让开那些担子。 偏身挨着门廊出去,刚下台阶就瞥见一个身影,不远不近地站在那里。 朝阳刚刚升起,南尹桥巷沐浴在晨晖里,迎着日光她有些看不清,手搭凉棚望过去…… 这一望,左手的药箱轰然落在地上,她浑身战栗,控制不住大声抽泣起来。 那个人含着笑,慢慢走过来,走到她面前站定,伸手搂住她,轻声说:“其泠,我回来了。” 第60章 宗妇。 是在做梦吧?一定是在做梦。 她曾不止一次午夜梦回, 梦见识谙出现在家门前,也像现在这样,仍旧一副不骄不躁的样子, 仿佛失踪大半年, 死里逃生, 都不是什么要紧的大事。他只是出门忙了一阵子,现在回来了,不曾伤筋动骨,还好端端地站在这里。 然而他的臂膀温暖有力, 是活的, 南弦确认再三, 才敢相信他真的没死, 真的回来了。 又哭又笑,把堵塞在心里的愁苦都宣泄了出来,她忙抓住他的手, 极力往家门里拖拽,唯恐他中途又消失了。 人间直恁芬芳 第55节 门内的橘井和苏合, 正张罗给匠人预备解暑的凉茶,不经意回头望了眼, 两个人都呆住了,苏合不可置信地喃喃:“郎……郎君?郎君回来了?” 识谙温煦地笑着,“我不在的这段时间, 大家都受苦了。” 光是辩人不够,还得听声,当确认这人正是家中公子, 橘井和苏合都惊叫起来, 提裙往后便跑, 边跑边高声大喊:“二娘子……二娘子……郎君回来了!” 南弦自是抓着识谙的手不放,她不是个感情外露的人,尽力克制着不让自己失态,但唇角又忍不住往下轻捺,看上去像个受了欺负的孩子。 识谙含笑望着她,越是这样看她,她越是伤心,豆大的眼泪源源不断流下来,这样的哭,比惊天动地地嚎啕更让人动容。 识谙的笑意从唇角退去了,抬手替她擦了擦眼泪,“好了,我不是回来了吗。” 南弦颔首,勉强忍住了泪,这时允慈从后院出来,在月洞门上顿住了脚,愕着两眼只管审视来人。 识谙舒展了眉目,像往常一样唤了声允慈,“怎么,认不出我了?” 允慈这才茫然往前走了两步,渐渐越走越急,急得飞奔起来,一下子跳进了识谙怀里,呜呜痛哭失声,“阿兄,我就知道你还活着,你没有死。” 识谙紧紧抱住她,这失落的半年,屡屡命悬一线,没有经历过死里逃生的恐惧,不知道以往的生活有多可贵。纵然是铮铮的男儿,这时也渴望家人的怀抱,他触摸到了其泠,触摸到了允慈,才敢确定自己还在人世。允慈的哭声让他鼻子发酸,用力揉了揉她的脑袋,他好不容易才努力扮出个笑脸,温声道:“阿兄好端端的,你不要哭了。” 南弦招呼着,把他们都引进了厅房,允慈忙着询问这半年他究竟去了哪里,为什么蜀军找了好久,都没有找到他的踪迹。 “那日进山寻找驻军,走了不多久,山里就起了大雾。前往驻地只有一条路,须得穿过迷魂凼,那凼里丛林密集,又有峡谷,路过一断陡坡的时候,忽然马失前蹄,从坡上滚了下去。我当时撞到了脑袋,人也没了知觉,及到醒过来,天都快黑了,尝试了许多办法都走不出去,只好等到第二日天亮再寻出路。可是那迷魂凼凶险,后半夜就出毒瘴,那种瘴气是我从来不曾见过的,悬在离地面三尺高的地方,三尺以下一切如常,三尺以上被血色的迷雾笼罩住,人连站都站不直,只能匍匐在地上。”识谙平静地叙述着,但轻描淡写里,满是不堪回首。顿了顿又娓娓道,“我只好往低洼处撤,被困在一截峡谷里,毒瘴经久不散,我根本找不到路。那段时间我如野人一样,每日只能找些野果和鱼虾充饥,太阳照不进峡谷里来,我弄不清被困了多久,总有半个月吧,那些毒瘴才消散。可迷魂凼太大,身在其中无法辨别方向,常常走了半天又回到原地,那时候我灰了心,以为这辈子再也不能回建康了,但天无绝人之路,没想到遇见了两个深山里的彝人,他们把我带回寨子,又不许我离开,那时候寨子里许多孩子生了病,我就留在那里给他们看诊。后来时间久了,那些彝人逐渐放松了对我的看管,我借机混进了出山的队伍里,才终于有机会走出瓦屋山。” 他说到这里,脸上方露出些许轻松的神色,“一出山,我就去找了当地的官员,预备回京的一切。我知道你们一定急坏了,从失去音讯到现在,整整七个月了,所有人都以为我死了吧!” 允慈说可不是么,“阿叔们让我们给你建衣冠冢,说好歹有个祭拜你的地方……阿兄,你找到这里来,想必已经知道老宅子被他们霸占了吧?他们说你死了,长房没人了,阿姐不是向家人,就把我们赶了出来。现在既然你没死,他们就该把老宅还给我们,那屋子就算闲置着,也不能落进他们手里。” 说起这个,识谙这等好修养的人也浮起了怒色,“真没想到,家中一旦遭难,最先落井下石的是自己人。我回到查下巷找不见你们,问过张妈妈才知道你们搬到这里来了,总是一家人先团圆了要紧,余下的事,我自会和他们好好清算,不用着急。” 识谙回来,就有了主心骨,南弦道:“这半年动荡,也不知是怎么熬过来的。好在阿兄回来了,我们这个家散不了了。” 她生性平和,虽然受了很多委屈,也没有想过要讨所谓的公道。识谙深深望着她,半晌才问:“你先前可是要出门吗?” 她这才想起来,惊道:“哎呀,我要进宫应诊来着!”不由分说站起身便往外跑,边跑边回头叮嘱允慈,“今日咱们上茶陵楼吃席……等我回来!” 她跑得匆忙,很快出了门,登上车发现识谙跟了上来,仰首对她道:“正好,我也要进太医局述职。” 南弦便挪了挪身子让到一边,探身道:“一起走吧。” 她是坦荡的女郎,鲜少有扭捏作态的时候,以前自己就知道她的好,可惜从未潜心体会过。直到被困于瓦屋山,真正与世隔绝,巨大的孤单开始充斥他的内心,忽而就把重重心结解开了,如梦初醒般摒弃了毫无意义的纠结,清楚意识到什么对自己才最重要。 他弯腰坐进车内,撑着膝头的手不像往日那样细嫩了,虎口处甚至有了裂纹。南弦忽然有些心酸,“阿兄回来之后,好好休息几日吧,让允慈每日炖汤,给你补补身子。” 他知道自己憔悴,有些自惭形秽了,抿唇笑了笑道:“回家真好,再也不是飘零在外的孤魂野鬼了。” 这话说得伤感,南弦心里不是滋味,开解两句后忙岔开了话题,“因你下落不明,宫中让我顶了你的职务,当了太医局直院。如今你回来了,我是不是得把职务还给你?那我就当不成官了吧?” 她人不大,官瘾倒不小,识谙闻言笑起来,“你的直院是圣上赏赐的吧?既是金口玉言,怎么能更改?况且太医局又不是只有一位直院,你只管安心就是了。” 她这才挺了挺腰坐直,“家中两个直院,总算没给阿翁丢人,是吧?” 识谙说是,鲜活的女郎,越推敲越有其可爱之处。 只是他不好意思直着两眼看她,小心调开了视线,只在间或状似无意地望一望她,才不会引她起疑。 可这样好的女郎,为什么还会经受别人的欺凌呢,想起向家那些长辈的所作所为,就让他愤恨。他按捺下怒气道:“我不在,万没想到会发生抢夺家产的事?你带着允慈自立门户,定是很辛苦吧?” 说起这个,让南弦有些分神,其实说辛苦,并不辛苦,钱是以前攒的,可以悄悄带走,房子是神域帮着找到的,连家中的仆婢也有一大半是神域安排,她有什么可辛苦的…… 但这一切,已经不用再提起了,识谙回来了,至多让她减少了些对他的恨,并不能改变什么。彼此半个月不曾再见面,除却最初几日的痛苦,后来变得麻木,渐次也就习惯了。 遂淡然笑了笑,“还是要多谢阿翁,教会我医术,让我有了安身立命的本钱,就算阿叔们收回了老宅,也没有让我们露宿街头。” 识谙垂眼叹了口气,她虽然大度,自己却不能等闲视之。到底因为他的不果决,才让她经受这些磨难,如果自己一早就遵从父母的安排,那些阿叔哪里还有借口把她赶出去。 启了启唇,他想与她说些真心话,但眼看马车到了宫门前,也只好暂且咽下。 两个人一同入宫,南弦进含章殿,识谙直去了太医局。因为脸上的轻松欢喜掩饰不住,连皇后都察觉了,奇异地问她:“今日是什么好日子吗,向娘子喜上眉梢,难道是有人登门提亲了?” 南弦说不是,手上开了方子递给宫婢,搁下笔后对皇后道:“殿下,我阿兄回来了。” 毕竟一个小小的太医局直院,不值得劳动川蜀官衙向京中派发急报,因此朝内并未得到消息。皇后听罢吃了一惊,“这么久了,他还活着?” 南弦把他流落在瓦屋山的经过都与皇后说了,皇后也惊诧于他的际遇,嗟叹道:“真真是命大啊,蛰伏在幽谷半个月还能活下来。要是换个运气不佳的,不中毒瘴,也被山里的野兽给吃了。” 总之感谢菩萨保佑,感谢爷娘的在天之灵,不让她为识谙抱憾终身。后来贵人娘子们的医治也尽力加快了,她还惦记着兄妹团聚,一家人上酒楼吃饭去呢。 所以从内廷辞出来,脚下走得很匆忙,搬着药箱的宫人都有些追不上了,气喘吁吁道:“向娘子,等等我。” 南弦索性顿下步子把药箱接了过来,和声道:“你回去吧,不用送了。”说着快步出了云龙门。 对面的苍龙门上,每逢她进宫的日子,都有人隐藏身形远远观望。 小冯翊王恋慕向女医的事,早就不是秘密了,连禁中派来侍奉日常的谒者都知道,小冯翊王对那个救过他命的人念念不忘。可惜人家不为所动,从来没有给过什么回应。小冯翊王的一腔热情泼进了沙地里,每每只能偷着远望,细想起来着实可怜。 今天又是如此,她背着药箱出了宫门,脸上带着笑,脚下走得轻快,仿佛遇见了什么高兴事。这让一直愁肠百结的神域觉得困惑且失望,明明自己这阵子陷在水深火热中无法自拔,为什么她却能这么快抽身,真是个无情的人啊。 身后有谒者悄然上前来,呵腰唤了声“大王”。 神域转回身,瞥了这谒者一眼,“向娘子这么高兴,难道陛下对她又有封赏吗?” 这谒者是含章殿中尹手底下的人,一早被安排进了司徒官署,含章殿内有任何风吹草动,都是通过他来传话的。今日也是如此,垂着袖子回禀:“向娘子是家中有喜事,据说失踪了半年的向直院,今日回来了。” 神域一惊,“谁回来了?” 谒者道:“向识谙,向直院。说是在瓦屋山被彝人所救,历尽了千辛万苦,才回到建康的。” 这一刻,若论有谁的欢喜能与向家姐妹相提并论,那一定是小冯翊王。他激动得简直要欢呼起来,自己与南弦之间的症结,不就在向识谙吗。向识谙死了,南弦不肯原谅他,恨也恨得有理有据;如今向识谙活着回来了,那么便不存在“害死”一说。南弦纵是气不顺,也没有道理与他老死不相往来,只要他再去说些软话,央求央求,她应当就会原谅他的。 思及此,官衙里是待不住了,自己这阵子行尸走肉一样活着,早就不耐烦了。好不容易看见希望,再多的公务也是容后再说,眼下第一要务便是去找她,尽快冰释前嫌,让一切不愉快都过去吧! 疾步走出云龙门,他想若是脚程快一些,或者能追上她。 结果刚出止车门,便见向识谙站在马车前等着她,两个人有说有笑登上了车……居然还是同乘! 他心里乱起来,半是惆怅,半是愤怒,惆怅于他们之间那种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愤怒于向识谙不知男女大防,既然说了只做兄妹,为什么还不与她保持距离。 算了,或者只是凑巧,向识谙要入太医局述职,所以便同路了。无论如何,他能活着回建康,对自己来说是一桩幸事,终于不用再畏缩着,不敢面对南弦了。 陈岳屹乍见向识谙,惊得下巴都快掉了,上前对神域道:“大王,向识谙还活着!” 这段时间,他们这些卫官真是空前难熬,家主因与向娘子断了联系,变得沉默寡言,喜怒无常,他们侍奉在左右,须得加着小心,才不至于引他无端发火。现在好了,向识谙没死,家主就有希望与向娘子再续前缘,他们提心吊胆的日子也该结束了,这还不是一件令人振奋的大喜事吗。 觑一觑家主脸上神情,果真眉眼间重又燃起了希望,转身急急登上马车,吩咐跟着前车。 心里激动,扣在膝上的手掌无意识紧紧抓握,他已经考虑直接登门与向识谙致歉,然后求得南弦的原谅了。但向家兄妹似乎有他们的安排,马车回到南尹桥,转眼又从巷子里出来,往边淮列肆方向去了。到了茶陵楼,三个人入楼中,在散座坐下,只听见允慈热闹地招呼店家,上最拿手的菜,再要一道清蒸白条,那是她阿兄最爱吃的。 茶陵楼楼下的宴客大厅很宽绰,四五十张食桌之间有竹帘隔断,虽不能阻挡人声,但可隔绝视线。神域示意酒博士不必唱喏,自己在不远处的邻座坐下,他们在谈论什么,隐约都能够听得见。 兄妹团聚,喁喁都是家常的温情,愈发显得自己形影相吊。到最后听见向识谙说,以前不曾珍惜,今后要好好过日子,不知怎么,这番话让他有些惶恐——允慈将来必定是要出阁的,向识谙能抓住的家人,岂不只剩南弦一个了吗。 南弦总是后知后觉,反正只要一家人不分开,她就觉得心满意足了。席间忙着布菜,他们说什么,她都含笑表示认同,毕竟失而复得的欢喜,能够抚平一切。 识谙却有不满,放下杯盏道:“我让人去三位阿叔家里传话了,明日约他们来老宅见一面。宅子里搬走的那些医书典籍,都让他们还回来,这样的亲戚,往后可以不必走动了,免得给他们留有落井下石的余地,让他们仗着长辈的身份欺凌你们。” 允慈对那些龌龊的长辈,一直怀恨在心,握着拳道:“对,一定要把话说清楚,最好去官衙,当着大尹的面立下文书。我们这一支,今后不与他们往来,不要他们插手我们的家务事。” 识谙又与南弦打商量:“择个日子,还是搬回去吧,到底自小住的屋子,情难割舍。” 南弦是无可无不可,听他这样说,迟迟点了点头,“那南尹桥的宅子,闲置着也无用,回头就卖了吧。” 卖了南尹桥的屋子,遣散了神域从王府调来的人,所有联系也就斩断了。虽还有些不舍,但最后终究要走到这一步的,好像也没有什么可遗憾。 第二日,那三位阿叔应邀来老宅,各自都有些尴尬。见了识谙还得装出亲近的模样来,掏心挖肺地说:“是大兄与阿嫂在天上保佑,让你能平安归来。总算我们向家气术未尽,宗子尚在,来日进了家庙,也可向列祖列宗交代了。” 二叔说得声情并茂,三叔与四叔连声附和,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对待骨肉至亲的不舍与惦念。 结果这场表面文章,却换来识谙的冷哼,“以三位阿叔的行径,配向列祖列宗交代吗?宗子生死不明,你们就忙着收回老宅,将我两位阿妹赶出门,莫说在祖宗面前,就算在建康城中,怕也被戳弯了脊梁骨,不配为人了吧!” 他是性格温和的青年,从小彬彬有礼,从来不说一句重话。三位阿叔满以为面子上敷衍得过去,大不了把老宅物归原主就是了,却没想到,他上来便是一番扎心的话。 三叔“啧”了声,“原来今日不是为团聚,是为兴师问罪吗?既然如此,倒也不妨敞开了说一说,这宅子本就是祖上传下来的,你不在了,日后允慈又要出阁,收归公中,不是合情合理的吗?如今你回来,我们这些做长辈的也乐见你平安,但你不该因此事质问我们,这么做,可有些目无尊长了。” 识谙闻言哂笑,“阿叔们的所作所为,竟还有脸以尊长自居?允慈确实会出阁,那其泠呢?她自幼便长在我家,是我阿翁阿娘疼爱着带大的,在你们眼中,她是外人吗?” 二叔很不赞同他的话,调开视线,有些傲慢地说:“她是养女,就算闹到官府,养女也不能承袭家财,她留在家中,本就不应该……” “不应该?”识谙道,“阿叔怕是忘了我阿翁的嘱托了,她虽是养女,将来更是向家宗妇。你们不是一直催促着,让我早些成亲吗,若我现在娶了她,不知阿叔们又该以什么脸面,向族中耆老交代?” 第61章 准备迎接贵客。 此言一出, 最震惊的不是向家那三位长辈,是南弦。 她讶然望着识谙,不知道他怎么会忽然说出这番话, 虽然可能是为了震慑向家人, 但在她听来, 属实震撼不小。 她还记得上年他亲口说过,只拿她当妹妹看待,自己当时难过了好久,觉得辜负了爷娘, 也一下子失去了目标和依靠。但好在她不是心细如尘的女郎, 也不是离了谁就活不下去, 渐渐接受了兄妹相处的事实, 就再也没有动过那个心思。 但如今,他旧事重提了,让她有些无所适从。急于拿眼神询问他, 可他却转过身,避开了她的视线。 三位阿叔很是不自在, “你要娶她……也好,算是遵了你爷娘的令。既如此, 我们各自回去预备,届时让你阿婶过来帮着张罗。” 识谙说:“不必了,婚仪我自己能安排。” 二叔碰了一鼻子灰, 有些丧气,“那我们总要来主婚吧,你阿翁和阿娘都不在了……” 识谙一哂, 冷着脸对二叔道:“你们霸占老宅这件事, 早就在建康城中闹得沸沸扬扬了。人人知道你们不念旧情, 又何必在婚仪上出现,自讨没趣。我的意思是,从今往后不要有来往了,反正早就分了家,平时也没什么牵扯。不管将来这里天翻也好,地覆也好,宗子不在,宗妇还在。阿叔们只要恪守本分,经营好自己的家,宗族中的事务,能不操心,还是不要操心了。” 他要与他们断绝往来,不认这门亲戚了,三位阿叔气不打一处来,高声道:“好好好,你走你的阳关道,我们走我们的独木桥。他日若有什么为难事,望你也不要想起我们。” 识谙拱了拱手,“不敢,请阿叔们放心。再有一件,今后祭祖就不必汇同在一起了,家庙的门开着,阿叔们想怎么祭拜就怎么祭拜,各自行事,各自便利。” 这话气得三位阿叔吹胡子瞪眼,然而没有办法,劫后余生的人,再也不是以前那个好说话的样子了。他微微扬着脸,言行举止间自有一股冷漠和决绝,三位阿叔再想说什么,但见他这个样子,到底也只能怅然一叹,悻悻然拂袖而去了。 人都走了,屋里只剩下兄妹三个,一片死寂盘桓在堂上,连允慈都不知应当怎么开口说话了。 犹豫了半晌,看看阿兄,再看看阿姐,她小心翼翼问:“阿兄,你当真要与阿姐成婚吗?” 这个问题直戳南弦的心,她也惶惶抬起眼来,直勾勾看着识谙。 识谙颇为难堪,但这件事终归是要说明白的,他也害怕,再一犹豫又要错失其泠,便对允慈道:“我与阿姐有话要说,你先回房,让人重新收拾收拾吧。” 允慈走后,他抬了抬袖子示意南弦坐,深吸了口气,才把盘算已久的话说出口。 “我受困于瓦屋山期间,其实想得最多的就是你。以前长于建康,总以君子自居,我分辨不清自己对你究竟是兄妹之情,还是男女之情,以为同一个屋檐下长大,我若是娶了你,便有悖人伦,所以并不赞同阿翁阿娘的安排。但人一旦处于逆境,好像就能跳出这皮囊,真切地审视自己的内心,才知道我原来一直都挂念着你。我对你,并非是毫无感觉的。” 他的这番忽如其来的告白,不在她预料之内,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婉拒,只道:“阿兄是因为受困太久,太孤单了。如今回了建康,慢慢就会从那些不愉快中挣脱出来的。” 可他却摇头,“不是因为孤单,才想与你成婚。我对你,终究是有亏欠,趁着还没错失,让我有弥补的机会吧!阿翁和阿娘在世时,一直念叨这门婚事,我现在想来,爷娘确实比我有慧眼,也更有先见之明。我是死过一回的人,本不可能从迷魂凼里出来的,既然老天让我再活一回,那我就该弥补之前的遗憾,对你有个交代。” 若是换做以前,南弦觉得自己可能会满心欢喜,接受这场安排,毕竟从小她就喜欢识谙,他在她眼里是可堪依靠的兄长,且人品才学样样俱佳,没有什么可诟病。但如今……如今好像出了点差错,自打他与她彻谈过后,她就再也没有这份念想了,认为只做兄妹,好像也不错。 斟酌再三,南弦道:“我是阿翁阿娘养大的,向家对我的恩情,我报答不尽,哪有什么交代不交代一说。阿兄不必将这件事揽在自己身上,我也从来没有怨怪过你。” 人间直恁芬芳 第56节 她说得委婉,但话语间能觉察出,似乎并不十分乐意。 识谙的心沉了沉,迟疑地问:“你心里,有了喜欢的人吗?” 这一问,让她不由激灵了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那个人忽然便窜出来,连自己都感到惊讶,明明已经不再想着他了,为什么提及他,还是让她心头直哆嗦呢。 然而这种事,最忌纠缠不清,听说近来他相看了不少贵女,想必总有一位能如他的愿吧!他有他的人生,自己也应当好好经营自己的生活。 于是摇了摇头,言不由衷地说没有。 识谙悬着的心放下一半,又问:“你可是不喜欢我?讨厌我吗?” 南弦忙摆手,“怎么会呢,我从来不曾讨厌过阿兄。” 但她没有回答前半句,不管是出于女郎的矜持,还是当真谈不上喜欢,总之她有意忽略了。 等不到两情相悦,识谙在与她商谈之前已经有了预感,但这不重要,成婚之后慢慢培养感情,像大多数夫妻一样就是了。 他平了下心绪道:“我明白,上次从南地回来,我与你说的那些话伤害了你,让你心有余悸,担心我只是一时兴起,才又反复无常。其泠,这次我是深思熟虑过的,请你一定相信我。我往常很忙,困在迷魂凼那半个月,是我一生中最闲的时候,我不用看医书,不用应诊,不用研究草药,睁眼便开始自省,能看清楚很多以前看不清的事实。”顿了顿又小心观察她的神色,“阿翁和阿娘盼着你我能成婚,我想……完成他们的夙愿。” 说到最后,只能搬出过世的父母来增加胜算了。他承认,自己是有些不堪,不想成婚时可以违背父母之命,如今改变了心意,又将父母之命顶在头上。他是有些怕,怕他不在的半年间,她与小冯翊王会发生些什么,毕竟他离开建康前,神域就对她虎视眈眈。若是她经不住他纠缠,与他生了情,那自己便只能错过了。 南弦呢,向来感激阿翁和阿娘的养育栽培,阿翁临终前还说起这门婚事,早前识谙不同意,自己也没有办法。眼下他又改了主意,她要是不应承,便是违逆阿翁,这是万万不能够的。 如此好像只剩一条路可走了,唯有应下。那些不经意间仍会盘桓在心头的人和事,就全放下吧,没有回头路可走,人就不会瞻前顾后了。 南弦说好,“既然阿兄下了决心,那就照着阿兄的意思办吧。” 他听后喜出望外,忙乱地抚掌在地心转了两圈,连语调里都是雀跃的味道,“我这就吩咐下去,让他们预备起来。明日再去托人算个好日子,日子定下来,便有章程了。”说着又望向南弦,温声道,“阿翁和阿娘不在了,那些所谓的长辈也断了往来,没有人主婚,婚仪或许会简单一些,但你放心,我一定会对你好的,再不让你受委屈了。” 南弦笑着,点了点头。应下识谙的求婚,仿佛是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没有半分待嫁的喜悦和激动,像商议晚间吃什么一样简单。退一步想,或许过日子就是这样吧,自己不是一直喜欢平静的生活么,嫁了识谙,就能维持现在的一切,这辈子也不会再有什么波澜了。 所以事情就这样定下了,她也开始张罗着,准备搬回查下巷了。 这日识谙和允慈都不在,她招来了清溪王府当初派遣来的人,让橘井发放了双月的月例,方对他们说:“家中阿兄平安无事,老宅也从叔父们手里讨了回来,我们合计过后,打算搬回查下巷。这处宅子暂且闲置,将来若能出手,也打算卖了,所以只需留两个人看家护院就行了。诸位辛苦半年,我很是感激,多出一月的月例,就当我对诸位的补偿吧。” 几个婆子对望了两眼,趋身道:“大娘子,我们可以跟着去查下巷老宅,不管做什么活计都行。” 南弦摇了摇头,“老宅里人手够用,不必再添置了。你们是从王府来的,回去找管事说清楚,管事必定会重新安顿你们的。” 众人都有些茫然,像孩子失了怙恃,一瞬不知道该何去何从。南弦也过意不去,不敢再面对他们,交代完了,便匆匆回房去了。 一些要紧的书籍得归拢,让人运走,这里基本不会常住了,等到成婚前两日再回来,从这里出阁,礼仪上也算正经嫁了一回人。 收拾完一圈,她站在地心四顾,暗暗叹了口气。开门经营,最忌搬来搬去,这下子又得通知那些常来的病患重去查下巷了。她是个怕麻烦的人,总觉得诸事复杂,一点可喜之处也没有。不知为什么,自从识谙与她深谈过后,她总觉得心情有些低落,好像再也高兴不起来了。 橘井站在院子里喊:“娘子,车在外头等着,若没什么要带的,这就回去吧。” 南弦应了声,又进里间查看了一圈,把些零碎的小东西装进包袱里。正打算往外走,迎面见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门前,夕阳的最后一道光线照在他身后,人背着光,面目笼罩在晦暗里。 她心头蓦地一跳,顿住了步子。 他定定望着她,轻声道:“南弦,向识谙还活着,我可以当面向他致歉,求得他的原谅。” 然后抖露出来,让识谙知道他对她蓄谋已久吗? 她忽然像背负了满身秘密,很忌惮他再去见识谙,便道:“你不必去致歉了,我也没有告诉识谙内情,这件事过去就过去吧,不要再多生事端了。” “那……”他挪动脚步,小心翼翼问,“你原谅我了吗?他没死,你可以不再恨我了吗?” 他的神情卑微,眼神里满是祈求,南弦心里虽不是滋味,却也只能硬起心肠来,客气又疏离地说:“识谙有惊无险地回来了,我也不恨你了,今后还望大王多多保重,好生照顾自己。” 他来不及高兴,很快又被她的后半句话击得粉碎。这是什么意思,在作最后的道别吗?不是已经不恨了吗,那么为什么还不能回到从前呢? 他不甘心,迈前几步道:“你心里还有我,对吧?我们还像端午那日一样相处,不行吗?” 南弦却往后退了两步,“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彼此之间没有怨恨,这样不是很好吗。这段时间你我应当都冷静下来了,我们原就不该有交集,如今我行医济世,你安然无恙,这就是最好的安排了。” 结果这话却引得他发笑,“最好的安排?我每天都活得行尸走肉一样,你觉得是最好的安排?我知道你避我如蛇蝎,我也想争口气,不再想你挂念你,但我做不到。朝中那些文武大臣为我保媒,我见了不少女郎,可是没有一个女郎是你,没有一个女郎像你,叫我如何与她们谈婚论嫁?我不想后悔,不想妻妾成群之后,再回过头来对你一往情深,那种感情卑如草芥,不要也罢。所以我必须趁现在和你重归于好,南弦,你是位有度量的女郎,就原谅我一时鬼迷心窍作下的恶吧!” 她听他这样说,心里何尝又好过。有时候很生气,生气自己平静的内心动辄被他搅乱,他还要装出无辜和委屈来,在她面前苦苦哀求,仿佛要是不成全他,就是欺凌弱小。 可事到如今,还怎么和他重归于好?他想得太简单,以为识谙活着就可以,她却要履行在阿翁病榻前许下的承诺,嫁给识谙为妻了。 告诉他实话,也许他会深受打击,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早些接受,早些安排他自己的人生去吧,不要再在她身上浪费时间了。 深深望他一眼,这剑眉星目,与初见时候有些不一样了,两年时间,足够让他从青春少年,长成胸有丘壑的男子。南弦觉得自己见证过他的成长,看见过他的喜怒哀乐,有那么一小段时间,自己曾经参与过他的人生,这样就够了,不一定非要有个结果。 心头涌动的情愫沉淀下来,她说:“我要与识谙成婚了,就在下月初二日。以前咱们有过的种种,你不要再挂怀了,都忘了吧!你生来不凡,我只是个庸常的人,你我所求不同,到底走不到一起。这次,就算你我最后一次单独相见,有些话我要同你说,如果你对父辈遭遇的不公还有恨,那就不要停下步子,要接着往前走。日后等你登高望远,我会在建康城的一角为你高兴,等那时候你再回望时,就不会因为短短的相逢扰乱心绪了,真的。” 她说完这番话,没有再逗留,错身从他身边走过,往前院去了。 上房内,傍晚昏昏的暮色弥漫上来,最后的一点霞光也敛尽了。他垂着广袖,站在地心,脑子里混沌一片,连呼吸都快忘了…… 过了好久,才猛地吸了口气,但周身力气全消,踉跄着瘫坐了下来。 这就是告别了吗?她打算从他的生命里彻底退场,去做他人妇了。如果说他还有理智,不过是心里仅存的一线希望,勉强把他牵扯住了而已。如今这头狂暴的野兽要从牢笼中挣脱出来了,他觉得整个世界都恍惚了、坍塌了,让他看不真切了。 没有家人,没有朋友,没有爱人……什么都没有,她却说着冠冕堂皇的话,让他继续往前走。怎么往前走?一个失去了脊梁的人,拿什么支撑这笨重的身躯? 太阳沉下去了,暮色悄然爬上来,整个宅院变得死寂,像阴曹地府一般。过了好半晌,他才从房内走出来,拖动着步子,一步步走在回廊上。脑子里风车转动,耳边尽是“嗡嗡”地轰鸣,卫官迎上来,嘴唇开合不知在说些什么,他一句都没听清,只是木木地登上马车,木木地坐了下来。 车棚一角挂着王府的小灯笼,光线穿透稀疏的竹帘,照亮他的眉眼。 他沉沉眨动眼睫,撑在膝头的手也渐渐握成了拳。初二日?这亲是他们想结,便能结成的吗?向识谙虽不足挂齿,但他忌惮南弦,不会去动他,归根结底症结都在南弦,与其绕弯子与向识谙角力,不如将心思花在南弦身上。 想明白了,横下一颗心,所有张皇无措都压进心底,不到最后一刻,他还没有输。 回到王府,伧业上前来接应,亦步亦趋问:“郎主还不曾用饭吧?厨上已经预备好了,郎主换身衣裳便入花厅吧。” 他没有应,只是吩咐伧业:“把画楼上的屋子好好收拾起来,准备迎接贵客。” 伧业迟疑了下,不解地望着他,但没有得到任何解释,心下立刻就明白了,这位贵客不是别人,定是向娘子吧。 听闻向识谙活着回来了,向家有家主主持,怎么还能让向娘子住进王府呢。但他看着郎主神色,不敢再追问,反正照着吩咐行事就对了。 查下巷的老宅子里,一切有条不紊地开始预备,这场婚仪纵是没有长辈坐镇,也不能含糊行事。向家这些年,接连送走了主母与家主,今年好不容易要办喜事了,阖家都喜气洋洋地。 允慈呢,虽说也盼着阿兄能与阿姐成婚,但打心底里又有忧虑,总觉得阿姐有些闷闷不乐,脸上的笑容也都是假的。 她去找阿姐说话,见左右没人,放轻了语调问:“阿姐,你果真愿意嫁给阿兄吗?” 南弦“唔”了声,“日子都定下了,怎么还来问?” 允慈支吾着,“我是怕阿姐心里有挂碍……” 那挂碍是小冯翊王,她没说清楚,阿姐也知道。 南弦果然微怔了下,转瞬却也如常了,正色告诫她:“我与阿兄就要成亲了,你不许胡思乱想,知道吗?” 允慈呆呆点了点头,心下却忍不住惆怅,错过小冯翊王,也许是阿姐一辈子的遗憾。但愿阿兄能在情感上弥补,让她有释然的一日吧! 第62章 最好的时机。 南弦的安排, 一向有条不紊,即便是有再大的事,也不会妨碍她看诊出诊。 这两日连着为两位孕妇开了保胎的药, 奇怪今年建康有孕的人真多, 像是约好了扎堆生孩子似的。隔两日进宫为贵人娘子们看诊, 一进宫门便被弘化殿的云夫人请去了,云夫人操着不甚流利的汉话,比划着肚子说:“吐了,不能吃饭……娘子, 我怀上了吗?” 宫里的贵人们, 每一个都盼着自己能怀孕, 想得太多, 难免会有假孕的迹象,因此不敢直接召见太医局的医官诊治,害怕丢脸, 惹人耻笑。南弦是每隔五日便要依照惯例请脉的,所以宁愿憋着满腹疑虑, 也要等到她进宫的时候再行诊断。 云夫人眨巴着两眼看着她,边上的宫婢也如临大敌, 紧张得气都不敢喘,怕一喘,就把云夫人肚子里的龙种吹跑了。 南弦心里其实觉得不可思议, 圣上都这个模样了,怎么还能御幸后宫?抬指搭上云夫人的脉,一面问:“陛下上次留宿殿中, 是什么时候?” 云夫人伸出一个巴掌, “五日之前。”见女医脸上露出迷茫之色, 又添了一句,“再上一次,五十日之前。” 战线拉得这么长,险些就不用把脉了。既然是五十日之前,那还可堪一说,但左看右看,根本没有怀孕的迹象,便道:“夫人暂且不曾有孕,胃口不好,是脾胃失调,我开个方子为夫人调理调理吧,用了药,就不会再吐了。” 云夫人很失望,收回手气馁道:“娘子为我调理,为什么不能有孕?风水不好?陛下不中用……” 结果话没说完,就被一旁惊恐的女官捂住了嘴。女官讪讪道:“娘子别见怪,我们夫人汉话不好,有时候词不达意,难免会说错话……娘子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南弦笑着点了点头,“我知道,内人不用担心。” 云夫人却很气恼,扒开了女官的手道:“又捂我!我说实话。” 但这种实话,在宫内是不能随便说的,陛下拖着病体,尚且勤勤恳恳耕耘,结不出果子只能是土地不够肥沃,谁敢公然说种子不好? 云夫人是南疆来的,有时候脾气一上来,有股不服管的拗劲。南弦听过也只是笑笑罢了,只要后宫没人怀上身孕,那就说明陛下的身体状态很稳定。 开了方子,让宫人去太医局取药煎制,南弦和声安慰云夫人:“接着调理,不光是为怀上龙子,对夫人的身子也有益处。” 云夫人撑着脸颊灰心丧气,“没有孩子怎么办,活到一百岁也没用。” 那倒也是,如果圣上走在前面,这后宫之中除了皇后,剩下的人日子都不会太好过。云夫人的忧伤,是所有贵人娘子们的忧伤,等闲安慰不了。南弦只好说两句顺风话,从弘化殿内辞了出来。 女官因为害怕她向外宣扬,一直将她送到宫门上,切切道:“今日娘子来为我们夫人看脉象的事,请娘子千万别泄露出去,就当是普通请脉,也莫要记录在案。” 南弦明白,颔首应了,女官才放心退回了弘化殿。前往含章殿的路上南弦还在想,云夫人不曾受孕才是好事,若是当真有孕,反倒成为心腹之患了。 猛然反应过来,不由一怔,自己为神域寸寸留心,好像已经成了习惯,总也改不掉。 算了,不去想他了,前面就是皇后寝宫,进了宫中向皇后行礼,依着惯例请了平安脉。之前开过的方子需要调整几味药,皇后对药理有些兴趣,她便娓娓与她解释,说到最后不忘顺带提了一嘴,“我观陛下脉象与气色,比之前好了许多,但有一桩事,还请殿下多多提醒,陛下龙体尚未康复,暂且养精蓄锐要紧。” 她是女郎,虽是医嘱,说起来到底也有些尴尬。 皇后一听养精蓄锐便明白了,叹道:“宫中那群人,个个妖精一般,今日这个请陛下小坐,明日那个病了,求陛下关怀,哪里禁得了。” 南弦盖上了砚台,笑道:“所以要请殿下规劝。” 皇后吁了口气,“我自会留意的。”顿了顿又好奇地追问,“前日枢相夫人进宫,同我说起一个消息,说你要成婚了?” 南弦有些不好意思,赧然说是,“我是向家养女,早年我阿娘在时,就把我托付给阿兄了,只是两下里阴差阳错,没有缘分,婚事就搁置了。如今我阿兄从川蜀回来,商议之下打算成婚,也算了了我爷娘多年的夙愿吧。” 皇后听罢,那流转的眉目间隐约浮起安然之色来,倚着凭几笑道:“没想到你的姻缘在你阿兄身上,我原本以为你与雁还会有一段故事呢。” 南弦自是要推脱得一干二净的,谨慎道:“亲事自小就定下了,只不过总以兄妹相称,不敢往那上头想。” 皇后道:“这样也好,比盲婚哑嫁强。像大司农家的女郎,嫁了兴平侯的儿子,起先说是一门好亲,结果婚后日日被打得鼻青脸肿。她母亲带她来宫中哭诉,求我主持公道,我可怎么主持?那是人家的家事,我总不能做主让他们和离吧!” 南弦说是,不由嗟叹:“女郎挑选郎子,是一辈子的大事,是好是坏全凭运气。” 皇后却一笑,打趣道:“我不与别人做主,却会为你做主。若是你阿兄婚后对你不好,你就进宫来告诉我,我为你出气,罢了他的官,把他流放岭南。” 南弦忙起身深深伏拜下去,“那妾就先谢过殿下恩典了。有了殿下这句话,我底气也足了,回去定要与阿兄说明白,先震慑震慑他。” 强颜欢笑,装得很好很得体,把皇后都蒙骗过去了。复又坐着说了些零碎的体己话,方收拾药箱退出了含章殿。 走在夹道里,宫墙很高,把穹顶切割成了窄窄的一道,放眼望过去,今日的天好蓝啊,蓝得摄人心魄。但热也着实热,刚入夏,地面被烤得滚烫,热浪在裙底打转,只有挨着墙根处走,才能躲避直射的日光。 小宫人蹦蹦跳跳跟在一旁,欢喜地追问:“向娘子,你真的要成亲了吗?” 南弦说是啊,“我年纪不小了,该安顿下来了。” 人间直恁芬芳 第57节 “那你成亲后,还进宫应诊吗?”小宫人想了想又道,“成亲之后会有宝宝吧,生了宝宝还要奶孩子,我以后可是见不到你了呀?” “又不是一成亲便会有宝宝,怀胎也需九个月,我自然还会进宫应诊的。”南弦笑着说,“待我成完亲,给你带一盒香糖果子,感谢你这阵子对我的照应。” 小宫人受宠若惊,欢天喜地向她拱了拱手。十三四岁的孩子,比允慈还小一些,眉眼间满是天真可爱。将人送到止车门前,又小声央求:“向娘子,那香糖果子,我能要两盒吗?我还有个阿姐,她也爱吃甜食,我想给她一份,好让她一同沾沾喜气。” 南弦说好,“到时候一并带给你。” 小宫人满脸带着笑,俯身向她行了个礼,这才脚步轻盈地转身,退回内廷了。 南弦背上药箱,穿过长长的门洞,老远看见御道对面停着自家的马车。橘井撑着伞,站在树荫底下,只要一见她露面,便会疾步过来迎接。 原本一切都如常,南弦加快步子朝御道对面赶去,但在将要迈出门洞前,身后忽然伸出一只手来,捂住了她的口鼻。 橘井还在树下踱步,不时探身朝大门内遥望,那门洞深深,直通对面的光瀑,门内却空无一人,只有门前两个戍守的禁军,支着长枪站着。 “今日宫内有什么事吗?”橘井回头看了鹅儿一眼,“娘子怎么还不出来?以往这个时候已经下值了。” 鹅儿崴身靠着马车,实在没当一回事,眯着眼朝止车门上看了一眼,“说不定陛下的病情又加重了,不放我们大娘子回来。” 反正人在宫内,不会上别处去,两个人便老老实实在车前等着,但一直等到未正,也没有见自家娘子出来。 橘井觉得有些不妙,心里隐约不安,细想在宫里办差其实更危险,俗话说伴君如伴虎,难不成陛下责难,将大娘子扣押了吗?她忙拉扯着鹅儿赶到宫门前,因那些禁军时常也会见到他们,打听一下应当不是难事,遂壮着胆子扬声招呼:“请问校尉,可曾看见我家娘子出来?” 那两个禁军头都没扭一下,生硬道:“不曾。”就再也不理他们了。 橘井愈发忐忑,转身对鹅儿道:“我在这里候着,你快些赶车回家禀报郎君,就说我们等不见娘子,让郎君想办法进宫打探。” 鹅儿忙应了声是,拔转马头就朝查下巷方向奔去,橘井仍旧站在那里,急得背上起了一层薄汗。暗自念叨着,但愿娘子别出什么事。好不容易要成亲了,若是再生枝节,那么娘子这一生也太艰难了。 那厢画楼上,南弦好不容易才从无边的梦境里挣脱出来。她知道被人下了麻沸散,只需轻轻的剂量,就能让人短暂失去知觉。 然而要彻底清醒,须得花大力气,眼皮千斤重似的,努力了半日才勉强掀起一线……格子窗外的日光穿透窗纸照进来,自己躺在一张好大的胡榻上,榻前坐着一个人,紫袍金冠,纤尘不染。见她睁开眼,也没有太大的反应,只道:“醒了?渴吗?我给你倒杯茶。” 南弦的脑子因药物的缘故,运转有些缓慢,她甚至想不明白,为什么神域会出现在这里。 想起身,却坐不起来,视线跟随他移动,只见他缓步走到桌前,垂手握住了执壶的把手。他的指节很漂亮,白净又修长,荷叶杯在他手中,就显得格外玲珑。沏好了茶,他转身捏着杯盏过来,迈步间袍底开合,露出内衬上金银丝织就的云气纹。那煌煌气象,是凤子龙孙骨子里透出的傲慢,抿唇不语的时候与人隔山隔海,不可近观。 提着袍角登上脚踏,他在榻沿坐了下来,把杯子往前递了递,“润润喉吧。” 南弦勉强转动脑子,记得自己前一刻还在止车门前,现在却到了这样陌生的环境里,看来又是眼前人使了手段。 抬起手,她气恼地拍开了杯盏,他没能握住,杯子一下摔在地上四分五裂,打破了满室幽静。她挣扎着坐起来,哑声质问:“这是什么地方?是你把我掳来的?” 他没有应她,耐着性子把一地碎片捡了起来,防着她下地的时候扎伤了脚。他知道她现在满腹疑虑,但他不打算向她多做解释,答非所问道:“这里很安静,我料你会喜欢的。在这里住上几日,陪陪我吧,只要你愿意,日后这里就只有你我,再也没人会来打搅我们。” 南弦心头攒着火,气道:“你在说什么胡话,快放我回去。” 他却听不得她说这个,压抑了许久的怒气隐隐上涌,回身道:“回去?回向识谙身边去吗?他究竟有什么好,让你总是念念不忘?是因为他不够爱你,你才贪图他的温情,还是因为碍于父母之命,你才决意嫁他为妻?” 南弦不想与他多做辩论,撑起身下床找鞋,可是找了半日,无论如何都找不见。再质问他,他调开了视线,漠然道:“被我扔了。那鞋不吉利,你穿上就跑了。只有扔了它,你才会留在我身边,哪儿都不能去。” 他振振有词,丝毫不觉得自己有哪里做错了,南弦气得说不出话来,光着脚跳下床榻,急急要往门上去。 结果他拽住她的手腕,一下把她拽了回来,“好不容易来我这里做客,为什么急着要回去?” 南弦使劲想推开他,然而努力半晌都是徒劳无功,男人的力气太大,她的那点微不足道的挣扎仿佛是助兴。 她挣得越厉害,他钳制得越紧,眼见她急躁起来,他干脆把她圈进了怀里,温声讨乖道:“你不是一直心疼我么?我如今亟需你来抚慰我,你为什么不能再心疼我一次?” 确实,她一直心疼着他,直到今日云夫人让她诊孕脉,她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后宫若有孕,他怎么办。他是吃准了她的心软,所以一再有恃无恐。即便她不情愿,也不能动摇他,发展到最后竟然把她劫走,实在是自私得不顾他人死活。 南弦说不清楚心里到底是爱更多一些,还是恨更多一些,其实再多的爱意,也会被他的不计后果消磨殆尽。他是个极端矛盾的人,明明身世可怜,却让人打心底里畏惧,明明心机深沉,却又有令人动容的纯真。 南弦觉得自己看不透他,他的怀抱让她感到窒息,她用了很大的力来抗拒,无奈半点作用也没有,只得板起脸向他重申:“我快要成亲了,你就不能拿出你的君子风度,成全我吗?” 可惜她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半点也没能触动他。 “风度?你要嫁给别人了,还让我有风度?”他笑得古怪,摇头道,“我不会成全你的,绝不!向识谙想要什么,我都可以满足他,唯有你不行。世上只有一个你,让给了他,我怎么办?你对他是锦上添花,对我却是续命的丹药,就算全天下人都来指责我,我也不在乎,我只要你,只要你留在我身边,我不怕背负骂名。” 南弦觉得他不可理喻,朝堂上明明步步为营,为什么到了儿女私情上,手段竟如此猖狂。 “你是仗着朝廷都盼你成婚,所以无所顾忌?”南弦用力撑住他的胸膛,试图与他拉开距离,“你做出这样荒唐的事来,不怕宫中对你不利吗?” 他却胸有成竹,“你的话只说对了半句,不单整个朝廷盼着我成婚,连陛下和皇后也盼着我娶妻生子。如今这满建康,有谁不知道我一心爱慕你,却爱而不得?满朝文武也好,陛下也好,他们只会乐见其成,谁会在乎你是不是要嫁给向识谙?就算你真的嫁了,我也有办法把你抢回来,所以为了向识谙好,还是让这门亲事作罢吧。反正他也不是非你不可,日后再为他寻一门好亲事,大家各得其所,不是皆大欢喜吗?” 他是心里有气,怎么戳她心肝便怎么说。南弦觉得他简直可恨透顶,“我一直以为你和建康城中那些权贵不同,谁知竟是高看你了。你辜负了唐公的厚望,也辱没了先吴王的君子遗风,你对不起他们!” 可惜这番话没能触动他,他敛尽了眼底笑意,一字一顿道:“你骂吧,骂得再厉害,我都不会与你计较。我的两位阿翁是至情至性之人,他们比你更懂我的感受,不像你,揣在怀里也是块捂不热的石头。你明明不爱向识谙,却要嫁他为妻,你对自己的感情都能如此潦草,真正麻木不仁的人是你向南弦,不是我。” 南弦被他这颠倒黑白的控诉气得不轻,再也不想同他理论了,手脚并用着,从他怀里挣了出来。 她执意要走,他拦住了她的去路,“你想离开,除非从我的尸首上踏过去。”说着从一旁的墙上摘下一柄金错刀,拍在了月牙桌上,“这刀是刚开过刃的,锋利得很。你想走吗?用这把刀杀了我,杀了我,你就能离开了。” 南弦不可思议地望着他,喃喃道:“你真是疯了……真是疯了……” 他牵起唇角冷笑了声,“疯便疯吧,南弦,你不觉得这是最好的时机吗?你要与向识谙成亲了,我若横刀夺爱,错都在我,与你半点关系都没有,宫中也不会因此怀疑你了,不是一举两得吗。” 他总是这样,算得滴水不漏,却从不顾忌她的处境。 南弦忿然道:“最好的时机?你在我成婚之前掳走我,这叫最好的时机?你没有想过,我日后怎么在这建康城中立足,怎么面对识谙和允慈?这条路一走,便不能回头了,你怎会失策至此,你的谋略都去哪里了!” 她急得脸色发红,他却出奇地镇定,等她宣泄完一通后,冷静地告诉她:“不破不立,朝堂上的政敌我可以慢慢磋磨,但你不行。我时间有限,你下月便要出阁了,我若再犹豫,就来不及了。”他略顿了下,那双眼睛沉沉望向她,“南弦,你可相信我有办法,能让向识谙再失踪一回?可我忌惮你,害怕你生气,不曾在他身上动手。” 这已经是他最大的让步了吧!南弦看着他,从他眼中窥出了残忍的光。他没有疾言厉色,只是平静地向她阐述事实,到最后任她自己选择。 他志在必得,她要是再一意孤行,那么最后受伤的又会是识谙。就算他敞开大门让她走,她真的有勇气迈出门槛吗? 紧绷的身子终于还是垮塌下来,她蹒跚着退后两步,坐回了榻上。 惨然看向紧闭的门窗,日头已经西坠了,家里现在一定乱了套,正想尽办法寻找她吧! 神域倒心满意足,他抓住了求而不得的人,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趋身坐在脚踏上,他搂住她的腿,把脸枕在她膝头。他在她面前总是保持着卑微的态度,卑微进尘埃里,不管她是爱、是恨,还是同情,只要留在他身边,就足够了。 第63章 阿姐,可要我伺候你沐浴? 太阳落山了, 天一点点暗下来,所以一切无可挽回了,对吗? 一个未出阁的女郎, 忽然失去了踪迹, 再出现在人前时, 会招来什么样的议论呢…… 南弦并不是个过于注重名声的人,若是太钻牛角尖,当初谣传她是小冯翊王外室时,就该到处辟谣才是。可那次的情况, 与这次不同, 上次等同天灾, 这回却是实打实的人祸。她气恼, 但又无济于事,看着他脸上笃定的神情,头一回觉得恃弱逞凶, 有多可恶。 “今夜过去,话就说不清了, 你要的就是这个吧?”她咬牙问,“你打算什么时候放我回去?总不能一直把我困在这里吧!” 这个问题, 他似乎并未仔细考虑过,反倒来问她:“你还打算回去吗?回去做什么?接受向识谙的盘问吗?” 南弦简直觉得和他话不投机半句多,“难道你想把我圈禁起来不成?我每隔五日便要进宫应诊, 你不知道吗?” 可他不以为意,“人都不见了,还应什么诊。你再回去, 恐怕陛下也不敢让你治病了, 倒不如安心留下, 等再过两日我去向陛下负荆请罪,然后上向宅提亲,正式迎娶你。” 南弦那双满含怒气的眼睛直直盯着他,要将他盯出两个窟窿来似的。 他知道她的愤怒,虽然心虚,但仍强装镇定,起身负手道:“怎么,你忘了我们曾经的约定了?进宫应诊本就准备放弃的,咱们可以打着冯翊王妃的名号开患坊,不会荒废了你的医术,这样有什么不好?你的学识,本应用在救治更多百姓上,不应囿于内廷,沦为帝后的犬马,不是吗?” 说得真是漂亮,他果真心念坚定,想好的事,便心无旁骛地实行。反观自己,早就已经放弃这个念头了,却没想到他会以这种办法强势扭转。 如果这事放在以前,她大概会欣然接受吧,但今时不同往日了,自己应下了婚事,被他用这种方法阻止,实在对不起识谙。 她还是想回到查下巷,就算晚一些到家,好歹也有个交代。遂好言道:“这些容后再商议,你且让我回家,至少不要把事情闹大。” 神域并不痴傻,笑道:“向识谙定不会介意你走失半日,但要是两日、三日,那就不好说了。男人的野心很大,心眼很小,他对你的喜欢,不足以支撑起你几日的下落不明,你信么?” 她抿紧了唇,心里却在大骂。自己以前大约是瞎了眼,才会对他因怜生爱,现在看看,他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野兽,还有什么可令她不舍的。 但你要与他来硬的,他定会有更硬的手段回击,她隐忍良久,只好先平了怒气,调转话风道:“我到现在连午饭都没吃,肚子饿了。你这样爱我、重视我,竟然连这个都没想到吗?” 这话令他一怔,慌忙说对,“我怎么给忘了。” 南弦哼笑了声,“还给我用了麻沸散……你是拿我当强盗,只求把人劫回来,死活不论是吗?” 他落了她的口舌,有些不安,“麻沸散的量控制得当,不会对你的身体有任何损害。你为何觉得我会伤害你,在你眼中,我如此不堪吗?” 她偏过头,没有说话。他看了她良久,最后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身到门前传话,让人送暮食进来。 也就是门扉开合的瞬间,南弦看出来了,这是在清溪王府里。他果真有恃无恐,劫了人完全没想藏匿,是不怕有人敢抄他的王府找人,也或者他正盼着识谙登门,索性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吧。 早就预备好的酒菜,被鱼贯送了进来,呈到她面前的,还有一双帛制的靸鞋。 南弦看着这鞋,真是又气又恼,他是个缜密的人,换了这种鞋,就不怕她跑出去了吗? 他那厢倒很称意,舒展着眉目引她入座,抬手替她斟酒布菜,一面道:“上回与你单独对饮,还是我弱冠那日的事。前阵子你因向识谙失踪,气我恼我到今日,我这颗心,不知被揉碎了多少次……可是一见到你,无端又痊愈了,你说奇怪不奇怪。” 南弦垂眼盯着酒,他这样娓娓说着,自己心头也默默牵痛了下。这段感情,若是他的一厢情愿有多好,自己就不用痛苦纠结了。可惜她不够坚定,沉迷于他的诸多手段无法自拔,到最后莫名与他纠缠不清,一步步走到今日。 这颗心……揉碎后又重组的不单只有他,自己何尝不是。愁肠百结,事事不遂心意,回想起前阵子的强颜欢笑,竟有些可怜自己。可她又恨他,是他搅乱一池春水,又往里头砸石块,成也在他的心计,败也在他的心计。如果不是他促成识谙去川蜀,自己不会与他反目,九死一生后的识谙也不至于忽然改变心意,要与她遵父母之命。 偏过头朝外望了眼,天已经黑透了,屋子内外都点上了灯,心里装着事,难免食不知味。 他哪能看不出她的心思,她还在盘算着,怎么才能赶在今夜回到向宅吧!无所谓,她只管去想吧,反正说破天也走不出去。好不容易争取来的独处,做什么要浪费呢,他往她盏里注酒,复又朝她举了举杯,“我敬你。” 南弦心烦意乱,想发作,又担心惹急了他,后面不好施为,只得举杯随意喝了一口。 他却含着笑,好整以暇问她:“你在想什么?既来之则安之,外面的事你不要担心,一切交给我处置就是了。” 交给他处置?最后弄个鱼死网破吗? 南弦忍了又忍才道:“神域,你我活在世上,总会有许多掣肘,不能按照自己的心意任性而为……” 可他却打断了她的话,“若是有回旋的余地,为什么不能让自己活得高兴些?人生在世,就是为了不断屈就,不断违背自己的心意吗?我知道你字字句句都向着你那位阿兄,但你还记得吗,早前是他拒绝了你。你一直盼着他从南地回来,回来后完婚,过上相夫教子的日子,谁知他根本不体谅你的处境,只肯与你做兄妹,以至向家人抓住机会就将你扫地出门,这不是他造的孽吗?如今他在川蜀历了劫,才又想起你,要与你遵什么父母之命……”他的笑意满含讥诮,“原来父母之命重不重要,全凭他的喜好,不需要时可以违背,需要时便是束缚你的利器。你向南弦分明是建康城中最有名的女医,是陛下亲封的太医院直院,如何成了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工具……你甘心吗?” 他善于撕开伪装,屠戮人心,这番话其实戳中了南弦的痛点,曾经有那么一瞬,她也很厌恶识谙的反复无常,也为自己抱不平。但是怎么办,她与识谙从小一起长大,她又欠着阿翁和阿娘的恩情。在她对婚姻无可无不可的时候,识谙说要成婚,她便妥协了,应下了。 人无信而不立,既然答应了,就得说话算话。 他的妖言惑众,被她努力从脑子里挤了出去。她闭了闭眼,低头道:“我们相处的点滴,你哪里知道。” 他窒住了,是啊,自己和她相识不过短短两年,向识谙与她却是一起长大,若论交情,自己自然是不如向识谙。但那又如何,亲情是细水长流,爱情自有它的绚丽和激荡,那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情感,又岂能混为一谈。 她胃口不好,终于放下了筷子,站起身道:“我累了,要休息,你出去吧。” 他抬掌拍了拍,门外的婢女进来伺候漱口,悄然将一切都收拾干净,又悄然退出去。然后热水送进来了,换洗衣裳也送进来了,他站在一旁,笑着问:“阿姐,可要我伺候你沐浴?” 南弦脸上一红,心里大骂他不正经,他看出来了,坦然道:“礼尚往来么,当初我的药浴是你让人准备的,我沐浴中途你也一直在场,我都记得。” 南弦气道:“那能一样吗,你那时要死要活,我现在好好的,用不着你帮忙。” 他半带失望,垂袖让了一步,“那我在门前等着你。” 南弦道:“我不要你等着,你出去就是了。” 他说不行,“难道你是想把我支开,再想办法逃走吗?” 人间直恁芬芳 第58节 一语中的,弄得人不好发挥了。南弦支吾了下,说没有,“你为什么总是对人诸多防备,就这么信不过我吗?” 他并不否认,只是挑眉看着她。 她气馁,烦躁道:“算了,不洗了,你出去吧,我要睡了。” 可惜这个借口撵不走他,他说:“你只管睡,我在这里陪着你。” 她是不能接受的,高声道:“你这么看着我,叫我怎么睡?” 他却无辜地反驳:“先前你睡了两个时辰,我也一直在这里。” 南弦觉得这人实在太会混淆视听了,中了麻沸散也是他干的好事,居然还拿这个来类比。 正当她心烦,不想他忽然抛出了一句话,威力之大,让她措手不及。 “向南弦,其实你心里一直在想着我,就算你不承认,也是你知我知。先前你恍惚着,叫了三遍我的名字,两遍小郎君,我听得真切。” 头顶天雷滚滚,眨眼把她劈焦了。这是真的吗?不会是真的吧! “你胡说。”她负隅顽抗着,“我被麻沸散迷倒了,连手脚都没有力气,怎么还会开口说话!” 他却心平气和,淡声道:“我料定你会否认,没关系,我自己心里明白就好。” 南弦面红耳赤,握着拳道:“明白个鬼,你就是诓我,别以为我不知道。” 他提起繁复的袍角,慢吞吞趋身坐在榻沿上,偏头看了她一眼,“就算我诓你,你那么着急做什么?可见你不敢断言自己有没有说,因为你心虚,明明喜欢我,却要硬着头皮嫁给别人,你问心有愧,对么?” 南弦被他说得无力反驳,案上跳跃的灯光照亮他的眉眼,他认真凝视她,那双眸深邃如无底深渊,差点就哄得她点头了。 好在她有定力,蹙眉道:“你转过头去,别这么看着我。” 他说为什么,“你从我眼中看见什么了?让你这样避之唯恐不及?” 她气不打一处来,脱口道:“你心怀不轨,看得我浑身不自在,还有脸问看见什么了!” 这话震惊了他,他愕然,不可置信地望着她。南弦呢,说完就后悔了,兀自懊恼着,怎么一时脑子没跟上嘴,没头没脑蹦出这么一句话来。 一股淡淡的尴尬气氛在彼此间萦绕,她虽觉得难堪,但过后再想想,诚如他所说的不破不立,干脆让他知难而退,或许他就走了。 然而她小看了他的决心,也小看了他顺势而为的圆滑。他没有离开,反倒略显惆怅,“我以为自己毫无破绽,没想到外露至此,还是被你看出来了。” 南弦心头一踉跄,下意识掖了掖自己的衣襟,色厉内荏地警告:“你最好不要胡思乱想。” “想不想在我,你管不着。”他淡淡笑了笑,复操着一副悠闲语调,散淡地问了句,“怎么?你又不想睡了?打算彻夜防着我吗?” 真是晦气,南弦心想,要与他玩心计,自己恐怕永远不是对手。兜了这么大个圈子重又回到原点,倒屈得她心思复杂,仿佛刻意引诱他一般。 她只得重新正了正脸色,粗声粗气道:“这回我真要休息了,请你出去,望你自重。” 这话明明说得很直白了,但不知为什么,他微微仰着脖子,摆出了一副甚是不解的姿态,“以你的脾气,这么容易就屈服了?你已经决意放弃向识谙,不怕他招人耻笑了?” 南弦被他说得火起,“你不放我走,让我怎么办?我不想出尔反尔,不想让他被人耻笑,但你从中作梗,现在还反过来问我,真是不可理喻!” 所以看吧,她还是不甘心啊,只要有一线机会,她都会想办法回去。 不过再纠缠此事,确实没有什么意义,他又换了一副笑脸,温声道:“罢了,我们何必一直为个外人争论不休,我不吵你了,你想睡就睡吧。” 南弦眈眈瞪视着他,他丝毫不为所动,最后气得没辙,扭身背对着他躺了下来。 夜越来越深了,不知家里是怎样一番景象。她知道自己身处画楼,这里四面开窗,只要走出去,总有机会下楼的。 可这人不肯离开,很是令她苦恼。她按捺了半晌,听不见他有任何动静了,犹豫了下,悄悄回头看他。只见他坐在榻沿,一肘撑着床架支颐假寐,那气定神闲的模样,真是让人恨得牙痒。 “睡不着吗?可是因为太亮了?”他秀目微启,边说边懒懒下了脚踏,走到灯台前弯腰,吹灭了案上的灯。 屋里陷入一片昏暗,只有檐下的灯笼摇曳着,透进一丝光亮。 高大的轮廓漫步而来,停在她榻前,嗓音像穿过了宇宙洪荒,清晰又深刻地说:“你还记得大长公主给我下药那回吗,我在你房里留宿到三更,你就睡在我怀里,我能听见你的呼吸和心跳。那晚,你不知道我挣扎了多久,才下定决心离开。彼时我就想着,我将来一定要娶你为妻,每日抱着你入睡,再也不用避人耳目,再也不用战战兢兢。” 南弦听着,多少有些惆怅,有时候也埋怨命运不公,如果彼此都长在寻常门户,不用经历那么多异于常人的是非,到了年纪简简单单谈婚论嫁,那该多好。 也就是她这一闪神的工夫,那身影移过来,到了她面前,哀恳道:“你不要再想着向识谙了,好不好?你欠着向家的恩情,将来我们想办法报答就是了,不用非得交代一生。我的父辈,有人难以长相厮守,有人一生爱而不得,我不想像他们一样,我只想与喜欢的人在一起。你不是一直都同情我的遭遇吗,就当是施舍,再给我一个丰满血肉的机会吧!” 他说着,探过来握住她的手,低头自嘲道:“我真是个没出息的人,只是抓住你的手而已,我的心便哆嗦起来……你看,我是不是病入膏肓了?” 南弦没有说话,想抽出手,他却握得更紧了。在她迟疑的一瞬,他靠过来,用力搂住她,喃喃说:“以前我们不是好好的吗,你忘了有关向识谙的一切吧,他与你,真的不相配。” 南弦还在试图挣脱他,“我与你就相配吗?” 他说相配,“你对我有救命之恩,我一定要舍身报答你。你比我大三个月,女大三,抱金砖,你看多好!” 他有的时候还是带着孩子气,什么舍身报答,话里有话,真让人唾弃。还有女大三抱金砖…… 南弦无奈道:“俗话里的女大三,是大三岁,不是三个月。” “管他呢。”他把下颌抵在她肩头,自言自语道,“我说好,就是好。我说相配,就是相配,谁也不许反驳我。” 可是这样下去,就真的没有办法回查下巷了。 格子窗上隐约升起了月亮,这屋子里没有更漏,料想快到亥时了吧!她的焦急于事无补,仅凭自己,恐怕是无法离开了。 他知道她在想什么,贴在她耳边道:“这画楼上下,到处都有人戍守,就算你把我支开,也照样走不出去。” 这一刻南弦是真的灰心了,抡起拳捶打了他两下,气急败坏道:“你给我滚!滚!” 若是疾言厉色就能让他知难而退,哪里还有今天。 她的拳头打在他身上不痛不痒,他还有闲心安抚她,轻拍她的脊背说:“好了好了,事已至此,何不随遇而安呢。你听我的,安心在这里住上几日,时候一到,我自会放你回去的。” 南弦说是,“到时候我的名节全毁了,你就可以肆意作贱我了。” 他忽略了她话里的恨意,“我明媒正娶你,谁敢轻视你?再说市井中早就谣言四起,向识谙未必没有听说,今日你不见了,你猜他会不会登门质问我?” 南弦赌了一口气,“如果他来了,你打算如何?” 他也坦然,“他若是敢来,我敬佩他的勇气,自然放你跟他回去。” 她心里升起了希望,“你说话算话?” 他冷冷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既然如此,便还有挽回的余地。识谙是聪明人,若是宫里找不见她,定会知道她被神域带走了,要找人,头一处就是这里。 面前这狐狸,虽然诡计多端,但向来一言九鼎,只要识谙来,那么一切就迎刃而解了—— 只要他来。 第64章 算了,都是命。 可惜, 等了很久很久,等到子夜时分,外面一片静谧。只有打更的从街道上走过, 一路敲着梆子, 一路拖着声调长吟:“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渐渐走远了, 沉入浓稠的黑夜里。 向识谙没有来。 南弦应当很失望吧,从一开始的振奋,终于变得颓唐,最后迷迷糊糊睡过去。梦里一定也在遗憾, 为什么她的未婚夫没有出现, 明明只要他来, 她就能从这里走出去。 其实她不懂, 这就是人与人的不同。自己对她来说不过是个执拗的爱慕者,但对于其他人,他是王侯, 他位列三公,他是许多人仰之弥高的山, 甚至只要圣上出了一点差池,他就能登极称帝, 手握生杀。 向识谙到底还是有诸多顾忌啊,他没有为南弦奋不顾身,向副使的深情厚谊没有传承到他身上。南弦一直在等, 但他却知道,这种等待毫无意义。她昨日午时就被送进王府,日落前明明有三个时辰, 这三个时辰不够向识谙来讨人吗?结果他没来。 天一黑, 事情就变得不寻常了, 想必这时的向识谙已经放弃了吧,谁能接受未婚妻彻夜不归,下落不明? 当然,他也不会去报官,报官闹得沸沸扬扬,脸面就顾不成了。不管是为他自己还是为南弦,这件事绝不会闹大。 果真等到第二日,一切风平浪静。南弦的失望溢于言表,他却心满意足地安慰她,算了,都是命。 人被强留在家里,其实他不想出门,想时时刻刻和她在一起,但是不行。朝得上,公务得处置,不能让圣上又拿住把柄。 因为后顾无忧,他的精神也比之前好了许多,尚书省那几位宰执见了他,说笑间都带着几分调侃,“大王是遇见什么喜事了吧,与前几日相比,判若两人啊。” 神域含蓄地笑了笑,“困扰许久的私事解决了,昨晚睡了个好觉。” 上官清是个直爽人,冲口问:“难道是婚姻大事有着落了?我家夫人近来常在向娘子处治疗喉疾,倒是听说向娘子要成婚了,不过是嫁与养兄啊……大王相中的女郎,不是向娘子吧?” 这个问题很犀利,另两双眼睛也直直盯着他,神域不由迟迟。正想敷衍,听外面有谒者传话进来,说太医局向直院求见。 众人眼神中带上一点深意,温迎还想做和事佬,尽力安抚着:“好好商谈、好好商谈。”三个人摸摸鼻子,返回各自值上去了。 神域转回身,吩咐谒者将人带到官署后的廊亭里,又命人准备茶水送去,自己则蹉跎了好一会儿,才姗姗前去会客。 向识谙身着公服坐在廊亭,那身形并未因挫折而颓废,远远看去仍是脊梁挺直。 神域凉凉一哂,举步迈上长廊,亭子里的人见他出现起身相迎,他又换上了和煦的颜色,边走边拱手道:“阿兄来了?我近日事忙,听闻阿兄从川蜀回来,一直想去拜会你,却没能抽出空闲来。” 识谙颔首,仍是彬彬有礼的样子,还了一礼道:“不敢,大王客气了。” 想必昨晚上一夜不安稳吧,他眼下青影沉沉,面色也有些黯淡。神域心下了然,面上客套得很,亲手斟了茶,明知故问道:“阿兄怎么看上去有些萎顿,难道是遇见什么难事了吗?只要我能帮得上忙的,阿兄只管吩咐,我一定尽力而为。” 他张口闭口“阿兄”,一副亲兄热弟模样,但识谙却知道这些政客的面目,表面的热络,不能掩盖心底的险恶。 若是照着他的想法,很想直截了当质问他,其泠可是被他掳走了,但是不能够,他已经不是初入建康的小冯翊王了。这朝堂之上的风向,慢慢都转向了他,短短半年光景,他已经有了主宰生死的能力。 纵是心里再急,再有恨,也得耐着性子先与他周旋。识谙道:“今日来求见大王,确实有件事,想向大王求教。” 神域点了点头,一派朗月清风的静好模样,“阿兄有话,只管说吧。” 识谙的那双眼睛,笔直望进他心里去,不卑不亢道:“敢问大王,昨日可见过舍妹南弦?” 神域微顿了下,摇头说不曾,“我已经许久没见过阿姐了,阿兄为何忽然这样问?” 识谙道:“南弦昨日进宫后,便不知所踪了。家仆回来禀报,我即刻入宫寻找,但是问遍了每一道门禁,都说她晌午前后已经出宫了。找到那个每日护送她的小宫人,也说送到了止车门前,但宫门内外只有十丈之遥,候在宫外的人却没有看见她,难道人还能凭空消失吗?” 他语调急切,面色也凝重,说到最后难掩责问,结果换来了神域冷冷的一道眼神。 “人在宫中,怎会不见?” 他的语气听上去不可思议,但脸上神情却全不是这么回事。那轻蔑的一睇,让人心下有了预感,这件事果然与他有关。 识谙没有打算退让,直言道:“宫里禁卫森严,若说人能从宫中消失,那满建康就没有一处是安全的了。止车门离苍龙门不远,我料别人没留意,大王官署离得近,定有人知情。” 神域“哦”了声,“那我回去便替阿兄打听,可有人知道阿姐下落。” 他字字句句都在搪塞,要是照着情理上来说,南弦不见了,他的焦急应当不亚于他才对。结果他就这样不咸不淡,不紧不慢,连掩饰都懒于掩饰。 识谙道:“大王,舍妹曾救过你的命,她的安危,大王不在乎吗?” 话说到这里,隐约有了点剑拔弩张的气氛。神域抬眼道:“我自然是在乎的,也答应阿兄,要替你找她。但阿兄昨日不是到处找过了吗,既然不在宫中,一定在宫外某一处吧!”他说罢,又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阿兄昨日为何不来找我?昨日阿姐刚走失,或许还有找回来的可能,结果你却拖延到现在。” 识谙被他问得语窒,昨天鹅儿回来禀报,说大娘子进宫后就不曾出来,他第一反应便是哪里不慎,触怒了陛下。于是即刻进宫打探,但一道道宫门森严,耗费了将近两个时辰,才打听清楚陛下不曾责罚过谁。 人不在宫内,但能从宫中把人劫走的,除了他小冯翊王,不作第二人想。可惜自己没有证据,若是贸然责问,他也未必会承认。这就是皇权之下贩夫走卒的悲哀,区区一个六品的太医局直院,对这等权贵来说算得了什么,就算登门,怕是连人都见不上。 人间直恁芬芳 第59节 他气恼了一夜,着急了一夜,却也只能等到各司上值,才能到官署来见他。结果见了面,几句话交谈下来,他就已经窥出了端倪。 真是此一时彼一时,犹记得当初他初回建康,看上去不过是个羸弱少年,连看人的眼神都怯生生的,谁知道两年时间成长如此之快,快到足以一手遮天。他有手段,对付政敌也就罢了,为什么连帮过他的人,也一并盘算了呢。难道仅仅因为私欲,就能随意抢夺别人的未婚妻吗? 如今他还反咬一口,指责他来得太晚,识谙心头的怒火有些克制不住了,干脆抛开行踪轨迹,单来分析背后的隐情,“大王应当知道,我与她就要成婚了,这个时候人忽然不见了,依大王之见,是不是有人嫉恨,急于拆散我们,才会出此下策?” 旁敲侧击半日,终于要直面问题了吗?神域暗暗一哂,向识谙这等文人办事就是磨叽,明明显而易见的事,却踌躇再踌躇,连说话都是隔靴搔痒,让他提不起兴致来周旋。 现在既然说到了这里,那就没什么可客气了,他抱着胸,作势忖度了一番,“我料也是。这种事,不是为仇,就是为情。阿姐又不与人结仇,唯一说得通的,就是有人想棒打鸳鸯。” 他居然还很赞同,也承认得坦荡,一时让识谙气极。 “那么此人的行径,可是有些太过猖狂了?求而不得便用这等下作手段,他有没有问过南弦的意思,南弦会喜欢这种无所不用其极的人吗?” 这番指控,就差砸在神域脸上了,但向识谙着急,自己并不着急,反正南弦好端端在他府中的画楼上待着。 “有时候爱与不爱,就差一点火候,如同烹制美食,火候到了,自然色香味俱全。”他唇角含着一点笑,望着对面的人道,“阿兄,其实我有些不明白,你与阿姐做兄妹,做得好好的,为什么忽然打算成婚?难道去川蜀之前不甚爱,从川蜀回来便回心转意了吗?” 识谙紧绷着面皮道:“我与南弦,自小便有婚约,成婚早晚,不与外人相干。” 话虽这样说,心里不免也有些惭愧。早前在南地时,他就仔细思忖过与南弦的关系,自己与她兄妹这么多年,结成夫妻对她真的好吗?一直犹豫不决,一直内心拉扯,回到建康后才痛下决心,了断了幼时的婚约。但人就是这么奇怪,一旦放弃了又觉得割舍不下,发现神域对她有意思,他心里便纠结起来,极端反感神域常来找她。 神域看出了他的自私,哂笑了声,“女郎的青春很宝贵啊,阿姐接连守孝,孝期一满,阿兄本该娶她的,结果又蹉跎了一年,把她拖累到二十岁。” 识谙不由蹙眉,“我是耽误了她,但婚后自会好生补偿她……” “补偿她自力更生,以替人治病度日?还是补偿她跟你一起进深山,采摘草药?”他还是一副漫不经心的语调,淡声道,“我是个俗人,在我看来阿姐这样的女郎,就应当锦衣玉食供奉着。治病救人是她的善举,不应当成为讨生活的手段。阿兄去南地这么久,家中全靠她应诊收取诊金支撑,对于一位女郎来说,担子太重。况且你在太医局当值,日后未必没有再次远赴外埠的可能,到时候她又要为你担惊受怕,这又何必呢。” 他已然在向他宣战了,摆出了谁是良配的姿态,想让人知难而退。识谙漠然看着他,从他眼中读懂了他的执拗。 不能再兜圈子了,他咬着牙问:“大王,南弦是否在你手上?” 他却沉默了良久,在他眈眈的逼视下,启唇道:“阿兄何出此言呢。阿姐不见了,我也很着急,但阿兄不能无凭无据,就断言人是我掳走的吧。” 识谙有些坐不住了,霍地站起身道:“敢作敢当,大王。我问过允慈,我离京这段时间,你与南弦之间发生了很多。正是因为如此,你心有不甘,一切都说得通。” 神域也站了起来,他生来是人上人,骨子里的傲慢一旦发作,就透出一股权势逼人之感,微乜着眼道:“既然知道我与她发生了很多,那么阿兄为何又要横刀夺爱?说一辈子做兄妹的是你,说要完婚的也是你,她在你眼中,是兴之所至随意取舍的玩物吗?” 识谙被他说得涨红了脸,恼恨至极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寒声要求,“请大王放她回来。她是女郎,大王莫要坏她名节。” 神域凉笑了一声,“阿兄回来多日,没有听说市井中的传闻吗?向家那几个老匹夫将她赶出家门,人人都说她是我的外室,要说名节,她只有嫁给我,才算真正保全了名节,中途嫁给阿兄,这算怎么回事?” 识谙白了脸,“这种谣言全是无稽之谈,大王何须当真!南弦的人品,我自是信得过的,只要我们完婚,谣言便不攻自破了,大王难道不想给她一个自证清白的机会吗?” 所以真是小看了这药袋子,还是很有几分口才的。 神域道:“让她嫁与自己的养兄,借此自证清白,大可不必吧!我与她是两情相悦,允慈没有告诉你吗?” 他步步紧逼,半点也不肯退让,识谙咬牙道:“允慈都与我说了,大王为了接近她,实在煞费苦心了。” 看来南弦一失踪,允慈便将他被派往川蜀的内情告知他了。也罢,这件事隐瞒不了,神域道:“阿兄阻止她与我见面,我为了遂心愿,将你调往川蜀,确实是我的过失,十分对不起阿兄。但这两件事不可混为一谈。我对阿兄的亏欠,别处弥补就是了,南弦我是势在必得,还望阿兄成全。” 这种事,是随意能够相让的吗?识谙道:“你对她势在必得,焉知我就不是?我问你,你带走她,她是自愿,还是被迫?” 这点神域倒很坦率,“她是被迫,但我知道,她心里喜欢的是我,之所以答应你的求婚,不过是念着父母的养育之恩罢了。阿兄若是当真在乎她,那就不要逼她,更不要挟恩求报。我想向副使若是在世的话,也定会尊重南弦自己的选择,阿兄如何就做不到呢?” 提起先辈,识谙愈发恼怒,“若我阿翁知道自己千方百计保全的人,是这样一个恩将仇报的宵小,不知会不会后悔当初的决定。先吴王是君子,如何会有你这样的儿子!” 神域闻言阴沉了脸,“阿兄的照妖镜,只会照向别人吗?向副使也是顶天立地的汉子,阿兄还不是私心自用,反复无常。” 这一番互相指责,终究理不出个对错来,识谙已经失了和他理论的力气,“你我无需再作口舌之争,我只要南弦能回来。不论她是否与我成婚,她到底是我阿妹,是向家的人,还请大王高抬贵手。” 要放人回去,那可不是件容易的事。神域道:“我那里好吃好喝款待,且让她在我府上小住几日吧,等时候差不多了,我自然放她回去。” 识谙已经尽量好言商谈了,他还是油盐不进,他不由拔高了嗓门,“你到底要扣留她到几时?” 算算时间,起码还得四五日。这件事既然闹起来了,就得捅到圣上和皇后面前,四日之后是她进宫应诊的日子,若在应诊之前回去,那这场戏就白做了。 垂下袖子扫了扫石凳,他并未给出明确的时间,“我不急,阿兄很急吗?” 识谙恨得赤红了两眼,颤声道:“神域,你别欺人太甚。” 他却笑了笑,“阿兄言重了,向家对我有恩,我纵是欺尽天下人,也不能欺凌阿兄。” 他说一套做一套,早就不是当初初入建康城,无依无靠的样子了,还有什么办法能够约束得了他? 识谙忿然拂袖而去,今日的谈判最终也没能有个结果。神域以为他会去圣上面前告御状,结果并没有,一时也让他唏嘘,人讨不回来就不讨了,究竟是他对南弦的感情不过如此,还是他向识谙是个无能之辈,知道鸡蛋碰不过石头,就选择明哲保身了? 不过这样也好,少了许多麻烦。神域是耐得住性子的人,这一整日在官署处理公务,如常到了时候才下值。出得宫门,就听见身后有人招呼,是同平章事,笑着说:“今日骠骑大将军回京,同僚们设了接风宴,大王一同去吧,正好介绍你们认识。” 要是换了平常,这样的机会是绝不能错过的,但今日不同,他还惦念着家里的人,便扶了扶额道:“温公见谅,今日我身上有恙,怕是不能为大将军接风了。请温公代我转达歉意,等我好转一些,择个日子在阳春楼设宴,再好生款待大将军。” 温迎听他这样说,并不觉得这是推脱。先前上官清不是已经透露了么,他恋慕的女郎要嫁给别人了,换了谁心里都不好过。既然情有可原,就不能强求他,毕竟是二十岁的少年郎,对待感情还没有过来人的老辣,随他去吧,先容他治了心病要紧。 温迎道好,“那我先替你支应着,择日再下帖邀约。” 神域拱手长揖下去,“多谢温公。” 温迎拍了拍他的肩,老宰执表示很同情,官场上能替他周全的,就尽力为他周全吧。 送别了温迎,神域方转身登上马车,扔下一句话,让快些赶车。 陈岳屹得令,勒转马头在前面开道,不消多时便赶回了清溪。 谁知进门就见伧业上来回禀,愁眉苦脸道:“向娘子趁人不备,结了绳索从楼上吊下来,结果手上没抓紧,半道上摔了。” 神域吓得脸色大变,“人怎么样?” 伧业道:“人倒还好,小人想派侍医进去,被她给轰出来了。” 他松了半口气,一面提袍疾步进后院,一面问伧业:“屋里哪来的绳索?” 伧业道:“娘子撕了帐幔,编成了绳索。小人看过了,那索子编得结实,要不是她手上劲儿不够,就真的从画楼中逃脱了。” 可是逃出画楼有什么用,要想走出王府大门,还不是困难重重!以前只说她擅长医术,没想到动手能力不错,胆子还大。他觉得好气又好笑,快步登上台阶,待要进门,回身吩咐伧业,取上好的金疮药来。 伧业道是,在台阶前顿住了步子,看着自家郎主推门迈进去,一身锦绣衣袍,很快没入了阴影里。 第65章 他不在乎你。 拾阶而上, 上了二楼,想推门,结果门被别住了, 怎么也推不开。 他只好站在门前诱哄:“南弦, 把门打开, 让我进去。” 仰在榻上动弹不得的南弦听见他的声音,闭上了眼睛。 他耐住性子等了良久,屋里一点动静也没有,不由有些着急, 拍门道:“南弦, 快开门, 让我看看你伤得怎么样。” 说起这个, 更让她气恼,要不是因为他,自己怎么会做出这种糊涂事来。现在人摔了, 面子也没了,回想过去二十年, 自己从来都是言行端稳,怎么会为了逃脱看守, 攀着绳结吊下来。 可惜手脚没能并用,刚翻出窗台,下去不过三四尺吧, 就支撑不住滑了下去。这一滑虽不是脑袋着地,但后背磕在花坛边上,摔得她险些背过气去。 眼下虽然缓过来了, 但用力喘气便会牵痛。她自己是行医的, 知道不至于累及内脏, 但皮外伤免不了,恐怕多处被地上的枯枝和石头硌破了。 他还在拍门,一阵阵地,敲在她脑仁上。她心浮气躁,想大声斥退他,但发出来的声音中气不足,乍听居然有些撒娇的味道,“你走,不要管我。” 她说完愣了下,门外的人大概也很意外,语气倏地柔软了,“你还在生我的气吗?再生气也得让我看看你的伤,这么高摔下来,怕是要伤筋动骨了,你是医者,不会不知道其中厉害,是不是?” 南弦不想理他,拧起眉,牵过被子盖住了脸。 他等了又等,始终等不到她来开门,只得说:“你要是不愿意开门,那我自己进来了。” 南弦心下一跳,暗想门都被别住了,他打算怎么进来,难道要挑开门闩吗? 两眼死死盯着房门,仔细留意门闩底下的动静,料想刀尖会从门缝中挤进来。结果判断失误,人家根本没想走正门,边上的直棂窗一推就大开,他撑着窗台一跃,翩翩落在了室内。 她想撑起身子撵他,可惜腰上使不出力气,气喘吁吁道:“谁让你进来的!” 他并不在意她怒目相向,径直走到她榻前,仔细端详了她两眼,“你伤着了吗?伤了哪里,让我看看。” 她觉得难堪,扭过头说不必。 他叹了口气,“这种时候还与我见外?我告诉你,在湖州的时候我有个玩伴,最是喜欢上房下河,淘气得厉害。有一次替他阿妹捡风筝,不小心从房上摔下来,当时看着能跑能跳,没有大碍,第二日忽然昏睡不醒,没过两个月就死了。” 南弦白了他一眼,“做你的玩伴真倒霉,紧要关头就拿来死一死。” 他扬了下眉,“你不信?外力撞击,撞伤了脑子,脑内淤血凝结,最后会怎么样,还要我告诉你吗?” 可这吓人吓得不对口,她别开脸道:“我没有撞伤脑袋,死不了。” 她很固执,难以劝服,他站在榻前无可奈何,“就算没有撞伤脑袋,撞伤了后背也不是小事。我听伧业说你当时起不来了,是吗?” 她哑口无言,怎么摔下来的,居然向他描绘得这么细致,伧业真是尽职尽责。万事总有个根源,要不是他让人看住正门不让她离开,她也不会选择无人看守的窗户,落进后面的花坛里。 见她不理会,他提起袍裾登上脚踏,温声道:“让我看看,就看一眼。”结果她还是冷着脸,他束手无策,只好出言恫吓,“难道你想让我去请向识谙,让他来替你医治吗?” 提起识谙,南弦就有些伤嗟,为什么他昨天没有找来呢,如果昨天来了,自己不就能跟着他回去了吗。如今自己自救,从楼上摔了下来,要是真让他来医治,那又算什么? 万般思绪在心头,她叹了口气,调转视线看他一眼,“唤个婢女来给我上药。” 可惜他回绝了,“画楼上下没有婢女,你逃出去又被送进来,没有留意吗?” “王府里的婢女都去哪儿了?” 他说:“有些在前院,有些在后厨。我一个男人,用不着婢女伺候,画楼里只有小厮,比起他们,还是我替你上药更妥当。” 她气得龇牙,“你是故意的吗?” 无奈她眼下毫无威势,那声调太过单薄,听上去让人心疼。他也没了和她斗嘴的兴致,偏身道:“你的气息这么弱,还要硬撑到几时?劝导病患头头是道,事情落在自己身上,便想不起来了?” 南弦瞪眼看他,无奈后背确实疼得厉害,憋了半晌,只好认命地转过身,平趴了下来。 衣裳不曾蹭破,但有隐隐血迹渗透,看得他心头打颤。探手替她解开腋下的绳结,下一步就是揭开衣裳……他的手却顿住了,明明这种时候不应该有绮思的,可他却控制不住自己的狂想。 大概是由来单身,不知道女郎的美好吧!之前虽与她有过几次亲近,但总是摸着黑,什么都不曾看到。这回是亲眼见证,她的伤势让他担忧,但衣衫下的身体,又让他产生莫名的晕眩…… 到底还是鼓足勇气,小心翼翼把那薄薄的两层衣料揭开了——这一摔,摔得确实不轻,淤青之外还带擦伤,最严重的是三处渗血,应当是被尖锐的石头划伤了,伤口很深,周围的皮肤也红肿了。这伤痕累累,落在洁白的脊背上,看上去触目惊心,但不可否认,她的身材确实窈窕。清瘦、玲珑、线条分明。他从来不知道,原来女郎的身形与男人相差那么多。他甚至悄悄张开五指比划了下,腰身极细处,至多也只有一拃宽罢了。 南弦则有些难耐,背上隐隐作痛,让她起了一层薄汗。尤其揭开了衣裳,即便是七月的天气,也有凉意肆虐。 这居心叵测的小子,嘴上说得漂亮,这会儿忽然没了动静,别以为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她红着脸,粗着嗓门道:“你看够了没有?” 这一喝,才让他回过神来,慌忙应了一身,牵过锦被掩住她。回身到门前打开门扉,门槛外放着准备好的金疮药,取来仔细给她撒上。嘴里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喃喃道:“伤得不轻,应该包扎起来。可是怎么包扎呢……” 南弦脸上的红晕一直蔓延到了脖颈,心里狠狠唾弃他,刚看光了背,又想得寸进尺。背上的伤怎么包扎,自然是绕身一圈,那前面岂不是也要失守了! “天气炎热,不用包扎。”她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正想让他替她把衣裳盖上,忽然发觉他的手掌贴上了她的背心。一股暖意很快渗透进来,他说:“你们女郎,大多体寒吧?” 南弦抿了下唇,没有应他。自己确实体寒,医者不自医么,替病患看诊容易,但自己的身体鲜少有空调理。加之背心处也没人能替她艾灸,这些年那一块总是寒凉,夏日反手摸上去,都温热不了。 人间直恁芬芳 第60节 然而他的手掌,似乎积蓄着很大的力量,她忌惮他触碰,但又贪恋那种温暖,源源的热量穿透皮肉,仿佛能够直达内脏。 她暗暗舒了口气,闭上眼睛,伤痛似乎也减轻了不少。这人大多时候让人气恼,但在细微处,又有他洞悉微毫的体贴,实在让人无计可施。 换上一只手,又是一片新的温暖,他也不管她听没听见,自言自语道:“今日向识谙来找过我了,让我放你回去。真是个天真的人,我既然把你带来,就不会仅凭他的三言两语让你离开。如今他已经知道你在我这里了,没有大吵也没有大闹,说过一通置气的话,见没有成效便放弃了……他不管你了。” 南弦闻言睁开了眼睛,心里也怅惘,但仍是站在识谙的立场上考虑,没好气道:“你仗势欺人,让他怎么办?我们不过是这建康城中最不起眼的医者,就算使尽浑身解数,也扳不倒你这样的王侯。” 她总是习惯性地将自己与向识谙归为一类人,这让他有些不快,蹙眉道:“他是他,你是你,你与他不一样。还记得先前我被关押在骠骑航,所有人都以为我不成事了,若陛下不曾病重,朝中那些宰执们也未必会管我。但这种时候,你却没有放弃我,这就是人与人的不同。你在我这里,他瞻前顾后,要是你与他换个处境,你会不会登门来讨人?即便不成功,也一定会试一试,对么?” 南弦无言以对,只能沉默。 他笑了笑,微微俯下身子,贴在她耳边说:“他不在乎你。南弦,你那一同长大的阿兄,没有将你视作珍宝。他还是有顾忌,还是舍不下面子,他不像我,为了你,什么都能豁出去。你若是嫁给这样的人,将来要是遇见什么事,他能保得了你吗?不说别的,就说你行医济世,万一遇见不讲道理的病患,就凭他的魄力,可能护你周全?” 所以对待情敌,就要揭开他的短处,让这个过于重情的人看清楚。这不是挑拨,是显而易见的事实,向识谙昨日没有来,今天得知她在王府,也并未登门。有时候真不知道应当赞许他谨慎,还是鄙夷他胆小。他就放着这个要嫁他为妻的女郎,逗留在其他男人府上,想必已经默认这个事实了。 南弦呢,心里有失望,但也是淡淡的,并不夹带埋怨。 识谙想必有他的顾虑吧,他自小就是个稳妥的人,办事三思而行,从来不会过于激愤。也许正是因为知道她在神域手上,知道她安全,才没有想将事情宣扬起来。如果她当真下落不明,或许他就会着急报官了。 神域还在逗她,轻声问:“你怎么不说话?” 南弦道:“说什么?说你小人得志便猖狂吗?” 他听了却一哂:“你与他的婚约就到此为止了,果然不破不立,我要是瞻前顾后,你们这刻应当下了帖子,广邀亲友了。” 他语气得意,却气得南弦想顶他个倒仰,“你做出这样卑鄙的事来,竟一点都不觉得愧疚?” “愧疚什么?不怪他一而再地放弃,怪我锲而不舍地追求吗?我从小就知道背水一战,可置之死地而后生,等到应诊日一过,我就入宫向皇后陈情,所有骂名我来背负,只要让我娶你。”说着在她光致致的肩头吻了一下,“你也早些做准备,来当我的王妃吧。” 肩头软软的触感,让南弦惊叫起来,又羞又恼斥责:“神域,你要不要脸!” 挨两句骂,实在算不得什么,那烙印落在她肩头,就是一辈子。 该说的都说完了,他起身从箱笼里取了一套衣裙来,托着送到她面前,“你身上的衣裳钩破了,换一身吧。这是我让人照着你的身量做的,你看看喜不喜欢。若是不喜欢,那就还穿我的,先前那套天水碧的直裾,你还记得吗?那衣裳你穿过之后,我一直珍藏着,你要是穿得惯,我即刻让人取来。” 南弦有些失神,才发现与他断断续续的联系下,已经产生了那么多的勾缠。有时候是真的不得不信命,这人就像个狐狸精,打从自己第一眼看见床上奄奄一息的他,震惊于他的容貌,那时候他就在她心里生根了。再三再四告诫允慈不能接近他,其实又何尝不是在告诫自己呢。所以女郎不能太注重男子的容貌,重色易生事端。如今报应就在眼前,挣不脱甩不掉,自己受他祸害就罢了,连家里也被他搅得鸡犬不宁。 甩开那一脑袋浆糊,她冷冷应了声不要,“你还好意思提起那次?要不是因为你,我又怎么会被别驾府的人追杀!” 他听她指责,神情有些沮丧,“是啊,我总是给你惹祸,一再连累你。但你我的缘分也因此而来,要是看过诊就两散,我今日怎么能站在你面前。” 他俯首认错,但拒不悔改,南弦因碍于背上有伤,没法和他再抗争,要是自己行动自如,这会儿应当跳起来,夺门而出。 但总是这样衣冠不整,不是办法,她又不能起身,只好按捺住脾气道:“你把衣裳放下出去,容我自己换。” 他抬了抬眉,“你受伤了,自己换不了吧,莫如我来帮你……” 南弦的嗓门又抬高了半分,如今女医的持重都不见了,常被他气得失态,“我自己可以,不要你帮忙。” 他没办法,只好将衣裳放在床头,从屋里退了出去。 站在二楼的廊庑上,能够眺望半个清溪。近处草木葱茏,远处的房檐鳞次栉比,将要落下的太阳悬挂在显阳宫的殿顶,泼洒出一片恢弘盛大的暖金色。檐角的铁马在夕阳中叮咚,被风一吹,底下悬挂的穗子飞扬…… 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只是房里的人,似乎还有些小小的不安分,受了伤仍旧不甘心,换好了衣裳便尝试打开门。结果看见他就在门前,很是失望,他一回头,她便悻悻然掩上门,重又退了回去。 他也不在意,乜起眼,望着落日余晖下的城池。从这里,正可以看见南边的丹阳城。那个小城地势很好,将来建官署、建患坊,举家搬进去,应当是个很不错的安排。 *** 式乾殿内的圣上,正等着向娘子进宫来应诊。 这段时间病情略有好转了,癫症虽然隔三差五还会发作,但来势已经不如之前凶猛。犹记得头一回在朝堂上,那次是当真做不得自己的主,有那么一盏茶工夫,他连自己是谁,身处何方都不知道。后来也有过几次痉挛,却不会失去意识,眼睛也能看见周遭的人和物。 总是慢慢治吧,这女医,还是有几分能耐的。 但今日不知是怎么的,好半日也不见她来。圣上等不及,让人去皇后宫中询问,一旁的谒者丞欲言又止,圣上偏头看了他一眼,“怎么,你有话要说么?” 谒者丞道是,“臣听闻了一个消息,与向娘子有关。” 圣上迟疑了下,“何事啊?” 谒者丞道:“今日向娘子怕是进不了宫了,少年人之间的纠葛,闹得沸沸扬扬了。小冯翊王爱慕向娘子,这事陛下也知道,但向娘子与向直院自小有婚约,向直院从川蜀回来后,两个人便准备下月完婚了。结果小冯翊王不答应,强行把向娘子掳走了,前几日向直院上司徒官署要人,小冯翊王压根不理会人家,到如今向娘子也没能回家,想来这门婚事是成不了了。” 圣上讶然,“有这种事?” 谒者丞说是,“千真万确。向娘子被掳走当日,臣就听黄门回禀了,当时只说是闹着玩的,也不曾放在心上。” 圣上有些着恼,“不论他们之间有何纠葛,神域不知道今日向娘子要进宫应诊吗?将人私自扣留,竟连皇命都顾不上了?” 圣上对神域的不满,从来没有消除过,但他也知道,自己身子不济,朝堂上大部分人心都向着神域,这是不可改变的事实。大势上难以扭转,不妨碍他在这些细枝末节上计较,听闻向娘子因神域的劫持不能入宫,就火冒三丈。 谒者丞忙来劝慰:“陛下息怒,小冯翊王这件事办得失了分寸,但要是换个想法,倒也不算坏事。早前皇后殿下也好,大长公主也好,宰执们也好,都为他说合过亲事,结果一个都没成,料想他早就看上了向娘子,不过一直求而不得罢了。陛下召他回京,不正是想让他早些成亲吗,与其这样耗着,倒不如由他去,只要小冯翊王能办成,娶了向娘子也好啊。” 圣上却有些不耐烦,蹙眉盘弄着手中佛珠道:“若向娘子嫁了他,日后就不能入宫应诊了。” 一则是心有忌惮,二则是没有王妃当御医的先例。成全了神域,自己就失了个好医官,细想之下愈发气恼,这神域之恶,在于釜底抽薪,谁能担保他将向南弦弄走,不是为了让御前无人可用。 谒者丞思忖了下,试探道:“那向识谙,向直院呢?他们都是向副使的子女,向直院的医术,应当还在向娘子之上。” 圣上想了想,还是摇头,“向家人不能用了。” 他也有他的顾虑,难保神域此举不是在布局,目的就是将向识谙送到御前。将来向识谙慢慢擢升,整个太医局也尽在神域之手,到那时候自己才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所以宁愿弃向家兄妹不用,也不能如了神域的愿。 抬起手揉揉太阳穴,唉,头无端疼起来,被控制住的癫症,似乎又有了隐隐抬头的迹象。 第66章 广防己。 隔了两日视朝, 圣上的精神显见地不太好,听着底下臣僚娓娓回禀外埠旱情,总觉有些昏昏欲睡。 瞥一眼站在前列的神域, 他抱着笏板岿然不动, 那张年轻的面孔上露出凝重老练的神情, 这些奏疏上的内容,他比圣上先知道。圣上因精力不够,应付奏对的说法都是尚书省事先准备的,难免有嚼人吃剩的嫌疑。然而没办法, 有时候脑子的运转不听使唤, 想说东, 却说西, 属实是无奈之举。 情绪低落,也是病症中的一大症候,总是提不起兴致来。御史启奏完毕, 圣上垂眼道:“先开放粮仓赈济……” 话还没说完,忽然听见底下一片哗然, 圣上奇怪地抬起眼,见原本分列两班的队伍散开了, 一名官员倒在地上,僵硬着四肢,咬紧牙关抽搐不止。 这下他的瞌睡被吓没了, 撑着御案站起身来,发懵的脑子忽然清醒,使劲盯住了那名发病的官员。 朝堂上百官避让, 守在殿外的黄门很快进来, 将人抬了下去。但这场意外, 却让圣上窥出了些许异样,他缓缓坐回去,缓缓道:“这症状,可是与朕很像啊?”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应对,还是温迎出列,举着笏板道:“人食五谷,碰上这等急症,也是常事……” “寻常吗?”圣上道,“左侍郎原本可有这病症?若是有,如何为官?”说着抬起一手指点,“命太医局派人好生替他诊治,再去他府上询问家眷,以前可曾犯过病,问明之后即刻回禀朕。” 这个问题很要紧,背后深意不言自明,如果左侍郎以前没有这种病,那么今天的发作,意味着什么?这癫症,岂是说患就患的,一人突发是凑巧,两人突发,那么背后极有可能埋伏着隐情。 圣上很重视这件事,因此左侍郎没有被送回去,安顿在了尚书下省的值房里。左侍郎的夫人也被接进宫来,由太医局的人会同谒者丞,仔细询问左侍郎这几日的行动与饮食。 侍郎夫人想了又想,毫无头绪,“我家郎主从来不曾得过这样的病,这几日饮食也如往常一样,没有什么特别。不过他常年有淋证,刚换了方子,症状像是减轻了些。我原本倒是很放心,不想今日在朝堂上无端惊厥,实在不知道究竟是出了什么岔子。” “想是以前隐藏的病症,遇见变故给激发出来了。”谒者丞道,“家中近来可是有什么事亟待处置?侍郎为此挂心,才勾出这病症来?” 黄冕并不想多生事端,也试图让一切合理,颔首道:“人之七情六欲有所偏颇,便会耗损相应的内脏。请夫人想一想,侍郎近来可在为何事忧心?” 侍郎夫人被他们引导,果然考虑那些私事去了。一户人家开门过日子,哪能没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侍郎这阵子在为家中幼妹和离的事操心,这个内情,需要说出来吗? 正在她斟酌再三,打算和盘托出的时候,一旁的向识谙却另辟蹊径,“夫人说侍郎刚换了药方,请问夫人,可把药方带来?” 侍郎夫人忙颔首,从袖袋里掏出叠好的药方,双手呈敬了上去。 识谙接过药方看了眼,复又拱了拱手道:“劳烦夫人,命家中仆从快马送药渣来,下官须查验药渣,才能找出病因。” 他的这番安排,令人有些不解,黄冕道:“方子有何不妥吗?”边说边接了过来,但查看之后,并无任何可疑之处。 识谙没有多言,转头看向侍郎夫人,侍郎夫人并不懂里头深意,只知道照着办总没错。于是托付一旁的黄门,赶紧赶回家去传话,好在药吊子里还煎着今晚上要服用的汤药,便连着药罐一同端进宫来了。 药渣被滤出来,摊在一片整洁的纱布上,识谙在里头挑挑拣拣,挑出一片捏进掌心里,转身对谒者丞道:“赵丞,臣有要事,面见陛下。” 谒者丞怔了下,知道他这一见,必定是有说法。心里不由忐忑起来,这件事同圣上的癫症也息息相关,万一要事哪里闹得不好,恐怕会有一场风波。 然而他要面圣,自己不好搪塞,只得勉强应下,“请直院稍待,容我回禀陛下,” 赶往太极殿的路上,他急急吩咐身边的小黄门,把向识谙要面圣的消息告诉小冯翊王,请大王早作准备。自己则进了太极殿向上回禀,待圣上应准了,才把向识谙带进殿中来。 同来的还有黄冕,作为太医局院使,他也很担心手下这位直院在陛下面前胡言乱语,给自己招来祸端。路上还在叮嘱他:“陛下的病症,自去年到现在都是令妹在诊断,直院面见陛下,说话千万要留神,稍有不慎便会触怒龙颜,祸及令妹。” 可识谙恍若未闻,快步进了太极殿,向圣上呈递了方子,拱手道:“左侍郎患有淋证,湿热客于下焦,须以清热利湿通淋为主。这是侍郎夫人送来的方子,初看没有大碍,但细看之下,臣颇为心惊,恐怕侍郎的病症,是其中一味药材引起的。” 圣上垂眼看药方,淋证和他的癃闭其实症状很相似,因此治法也异曲同工。这方子看来很有些眼熟,甚至其中几位药材,都是一模一样的。 心隐隐牵扯起来,圣上问:“你所说的,是哪一味药材?” 识谙将刚才翻找出来的一片药渣呈了上去,“防己。” 圣上对医术并不精通,即便是将这片防己送到面前,也还是一头雾水。翻看之间,听向识谙缓声解读:“防己只是这类药材的泛称,若是细论,又分木防己、湘防己、广防己,汉中防己等,真伪混杂,若不是学医之人,断乎无法分辨。臣之所以要求将左侍郎用剩的药渣送进来,就是为了确认防己的种类。左侍郎所用的乃是广防己,并非汉防己,广防己虽也能祛风止痛、利水消肿,但用量一旦过甚,便会危及性命。若轻量中毒,就如今日的左侍郎一样。” 这话说完,圣上呆怔当场,他的药方里就有防己这味药,如此说来,自己是被有心之人暗算了吗? 心里积攒着一团火,但他是天子,不能将这短处暴露在人前。极力压制下怒火,将手里的方子放在御案上,抬了抬眼道:“向直院,是否敢断言?朕的病症,一直是令妹在诊治,所开的方子,与左侍郎的方子大同小异。向直院就没有想过,这番话,会给令妹招来灭顶之灾吗?” 底下的黄冕早就压制不住心里的慌张,冒冒失失道:“臣记得,这防己一说是早年一位游医提出的,但此谣言早就不攻自破了。向直院如今忽然旧事重提,可是有危言耸听的嫌疑啊?” 结果识谙淡淡一哂,“那位游医,正是下官的外祖父。当年臣的外祖称广防己有毒,被所有药商联合抵制,甚至性命都受到威胁,不得已,才推翻了这个结论。如今市面上的防己,多为广防己,就连太医局的药房中,用的也是广防己。”言罢又向上拱手,“陛下,臣述职后查看过陛下医档,臣妹所开的方子是稳妥的,防己用量不过四钱,但若超过四钱,多一钱便多一分风险。左侍郎药方上的量已达六钱,早已经是促使毒发的用量了,今日所现的症状陛下也亲眼得见了,就是四肢僵直,浑身抽搐。” 上首的帝王,这时脸色发青,已是震怒的前兆,趋身向下询问:“既然向娘子所开的药方上用量稳妥,那为何朕会出现与左侍郎一样的症状?” 一旁的黄冕汗流浃背,惊惧地望着向识谙,只盼他能控制言行,不要乱说。然而事已至此,开弓没有回头箭,向识谙到底还是把太医局拖下了水,“如此只有一种可能,就是称量上出了纰漏。臣翻查过近两月宫禁之中所有药方,除了陛下,没有人用过防己这味药。药房中入库的分量有严格把控,精确至毫厘,只要将陛下药方中的防己总量相加,再与药房中存量作对比,就知道其中参差几何了。” 圣上咬着牙说好,“即刻着人去称量,朕就在这里等着太医局回话。” 识谙复又呵了呵腰,“抓药的医学,还请陛下严查。臣记得三年前他入太医局,是臣亲手核查了他的脚色状,他是谯郡的局生,但祖籍湖州……” 说起湖州两个字,圣上顿时一震,那眉眼间的风云瞬息万变,似乎神域被禁骠骑航后,自己身体急遽变坏的原因,也有了分晓。 谒者丞内心焦急,眼看这把火要引到小冯翊王身上了,这时候避讳已经无用,倒不如戳破了,当断则断。 “湖州?不正是小冯翊王的来处吗。”谒者丞捏着心,转头望了向识谙一眼,“向直院与小冯翊王的恩怨,陛下已知悉了,虽说夺妻之恨让人意难平,但此事事关重大,可千万不能胡乱攀咬啊。” 谒者丞意在提醒圣上,圣上自然也会忖度,目光带上了三分狐疑。 识谙却沉得住气,俯首道:“臣之事,是私事,不足以令臣在这种大事上公报私仇。陛下龙体关乎国家社稷,宁持疑不错漏,不是我们为臣的分内吗。” 这下谒者丞也无话可说了,只能讪讪退到一旁。 圣上亦发了话,速速将御药房称药的医学押解起来,复沉吟了下又道:“去司徒官署,传召冯翊王来,旁听此案。” 当然,所有涉案人等都不能放过,女医作为开方的人,自然也要拿进宫来。 南弦这几日总想着从王府出去,但没想到,自己竟是借助了圣上之力,才走出了清溪。 人间直恁芬芳 第61节 宫中派谒者来押人,伧业好不容易才与她说上一句话,“向娘子,我家郎主受向直院诬告,说那称药的医学是湖州人……”但话没说完,就被人隔开了。 这个消息对南弦的震撼不可谓不大,她知道识谙恨神域,但没想到,他居然会在这件事上做文章。父辈这样尽心尽力地护持神域,他都是亲眼看见的啊,如今为了私情,就要毁掉所有人的努力,细想之下令人胆寒。 但事情已经出了,只能硬着头皮面对。 她被带进宫,面见圣上,圣上的脸色很不好,寒声道:“向娘子,朕一向信任你,你明知防己有谬误,为何不规避这味药材,偏要给朕使用?” 南弦压下心头的忐忑,俯身道:“回禀陛下,妾记得第一次开这个方子,是在陛下上年祭天地之前。彼时陛下腿疾严重,下令要在短期内见药效,所以妾才给陛下用了这个方子。防己这味药,不论是汉防己还是广防己,确实对消退水肿有奇效,陛下用后,冬至当日顺利将大典应付过去了,就说明这个方子很可靠,不会危及龙体。今年方子虽有加减,但用量可控,妾敢断言,绝不会对陛下造成一丝损害。” 圣上是知道的,方子的问题必定不大,所以向识谙才敢将这广防己一说挑起来。如今就剩防己的用量了,太医局仔细称量了药房中防己的存量,果然少了五钱。五钱虽是极小的误差,但对于御药房来说,却是天大的数字。 圣上的视线调转向神域,悠着声气道:“看来是有人在朕的药量上动了手脚,冯翊王,你如何看待此事啊?” 神域惯常还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垂首道:“依臣之见,当彻查太医局上下。” 圣上却一哂,“哪里犯得上兴师动众,只拷问抓药的医学就是了。” 西案那个医学被押解到了堂上,面对圣上的责问,战战兢兢道:“臣素来有马虎的毛病,有时药戥子上余下零星,随手便洒了……” 这话却招来了识谙的质疑,“你在御药房供职,竟不知道药材分毫都要入账吗?这方子的药材用量,关乎陛下龙体,你且想清楚,你可有这能力,担起如此重责来。” 南弦朝那医学望过去,他还是如常垂着双眸,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听了识谙的话,俯了俯身道:“卑职所言,句句非虚,不知直院如此引导,究竟想让卑职说什么?” 识谙有些急了,厉声道:“你是湖州人,却从谯郡入仕,湖州也设有太医局,若论等级,比谯郡更高,你为何舍弃湖州而投奔谯郡,其中是否有什么隐情?” 那医学缓缓抬了抬眼,“湖州太医局等级是高,门槛也高,卑职不像直院,祖上无人学医,自然也没人为卑职引荐。谯郡太医局中,有卑职的师长,成为局生比湖州更容易,卑职从谯郡入仕是取其便利,这样解释,不知直院是否满意?” 旁观了半晌的神域听到这里,终于撩袍跪了下来,顿首道:“臣有罪。臣之罪过,就是从湖州来。臣原先并不知道,为何这件事会牵扯上臣,如今总算弄明白了,原来罪责在于臣与这位医学是同乡。同乡有罪,臣也难辞其咎,请陛下降罪于臣,是生是死,臣担着就是了。” 这样负气的一番话,倒弄得圣上有些下不来台了。若是单凭他们都是来自湖州,就把罪名按到神域头上,确实说不通,事情传上朝堂,免不了又是一轮唇枪舌战。但圣上知道,其中千丝万缕的联系,神域绝对脱不了干系,若被他几句话便塞住了口,也不配做这个皇帝了。 圣上面色凝重,那双眼锐利地扫视了堂上众人,沉声道:“冯翊王起身吧,稍安勿躁,暂且也无需推脱,朕就不信,挖地三尺,查不出个所以然来。今日左侍郎在朝堂上发作,朕才惊觉其中有隐情,若属实,那便是弑君的罪过,绝不是三言两语便能搪塞过去的。”说着将视线调向门外,“下令昭狱,对这医学严加拷问,另派人赶往湖州彻查,将他从医的履历盘查个彻底。还有这广防己,既然这味药材有毒,为什么会入太医局?黄院使……” 圣上点了名,吓得黄冕冷汗涔涔,壮着胆子应了声是,“臣身为太医局正使,对局中事务多有失察,请陛下恕罪。但这广防己,虽早前有人质疑,也不过被视作哗众取宠的谬论,根本无人相信。且如今市面上汉防己产量低迷,各处药房患坊所用都是广防己,从未有人因此中毒,可见向直院所言非实,请陛下明鉴。” 说到最后,脑子转得风车一样,倘或陛下问起,汉防己产量是否少到供应不得内廷,那么自己与药商的那些勾连,怕是要大白于天下了。 然而就在这时,小冯翊王却替他解了围,向上道:“陛下问及御药房药材,臣不敢隐瞒陛下。臣有故交做药材生意,太医局中所供的药材,是由臣向黄院使举荐的。” 黄冕乍听他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实在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自己与他素来没有太多交集,甚至上次还是自己给向娘子泄的密,他能不计前嫌,紧要关头帮他一把,如此生死大恩,委实让黄冕感激涕零。 太医局在职官员中饱私囊是大罪,但若是卖情面采购药材,那就无关痛痒了。 小冯翊王朝自己看了一眼,黄冕立刻会意,“是是是,臣见有大王担保,自然不会存疑。” 识谙听得蹙眉,语调里带着嘲讪,冷笑道:“真是处处少不了小冯翊王。大王手眼通天,连御药房中供给的药材都与大王有关,那么区区一位医学,对大王来说更是不在话下吧!” 退在一旁的南弦见他这样紧咬不放,对这位阿兄的景仰,慢慢像春冰融化,慢慢消失殆尽了。 她实在没想到,识谙是这样的人,也许是她无法理解男子的尊严吧,三个人之间的纠缠,怎么会闹到你死我活的地步。由一张药方引发这么多变故,他就没有想过,大有可能将她也牵扯其中吗?神域固然可恨,但罪不至死,想来他对他的恨,不单是因为掳走了她,还有川蜀之行导致的苦难,也一并都算在了神域头上。 既然如此,事情就得有个了断,她福身对圣上道:“先前重新称量了御药房库存,防己少了五钱,妾不曾听错吧?” 圣上微扬了眉,“向娘子有何高见?” 南弦道:“陛下癫症发作前,妾为陛下开过五日用量,方子上每日四钱,若算上缺失的那些,就是每日五钱。每日五钱,连用五日,绝不会导致广防己毒发,陛下若是不信,妾愿意亲身试毒,给陛下一个交代。” 第67章 防风. 此话一出, 神域和识谙都乱了方寸。 识谙忙向圣上陈情,“臣妹学艺不精,小看了广防己的毒性, 还请陛下莫要听她胡言乱语。她的方子上, 原本开的就是四钱, 药量被人私下添加,该追责的是那医学,与臣妹无关。退一步说,就算要试毒, 牢中有待处决的人犯, 大可让他们试毒, 不必臣妹亲自赴险。” 南弦眼中半点波动也无, 淡声道:“一切由我的方子引发,理应由我自己试毒才对。” 识谙被她的执拗弄得心烦不已,碍于在圣上面前不便多说什么, 只是压低嗓门叱了声:“你何必往自己头上揽事!” 南弦望着他,不知怎么, 他的脸变得陌生起来,仿佛从川蜀回来的人不是她熟悉的阿兄了。原本广防己这件事, 若是能隐瞒,自然隐瞒一辈子对大家都好。结果现在被他挑起,为了救那医学一命, 为了把神域摘出来,以身试毒是最快平息这场风波的办法,也是完全消除圣上戒心的唯一途径。 “是药三分毒, 当初外祖曾说过, 广防己超过六钱便会毒发, 陛下的癫症,绝不是这五钱药量引发的,这点妾敢断言。”南弦转身对圣上道,“妾入禁中之后,向黄院使探听了左侍郎的症状,除四支僵硬,浑身痉挛外,还伴有高热呕吐,这与陛下的症候完全不一样,如何就断定是广防己引发的呢。如今说什么都不能自证,唯有照着用量再试一次,才能打消陛下顾虑。妾愿意亲试,若果然毒发,就算是对妾错开方子的惩罚,是妾咎由自取,不与他人相干。” 她的这份决心,弄得众人都惶惶,连圣上都犹豫不决,不知是否应当答应她。 正在进退维谷之际,神域拱手回禀:“向娘子是女郎,女郎与男子体质不同,试药的结果自然也不同。若一定有人要试药,臣愿代她,请陛下恩准。” 这可好,一来一往地,竟成就了他们互相成全的戏码,这也算患难见真情吧! 南弦确实没想到,神域在明知广防己有毒的情况下,还愿意挺身而出替代她。她一直以为他对她的感情,眷恋有之,戏谑也有之,虽然可说深厚,但未必经得起生死考验。如今事到临头,居然能换来他这番表态,饶是南弦这样迟钝的人也终于定下心神,不再怀疑了。 众人都看向圣上,等圣上一个决断,对圣上来说,这何尝不是一次考验。若问他的内心,当然很愿意让神域亲试,但不能够。要是应允了,兄友弟恭的表象便彻底打破了,神域还没留下子息,没到死的时候。 所以他只能违心地反对,“ 冯翊王是国之栋梁,怎么能够以身涉险。” 神域却道:“臣不过想为陛下尽一份心力罢了,请陛下成全。” 然而这件事,断乎不能够,他有这份心意,南弦已经很感动了,便对圣上道:“妾敢开这方子,就有十成把握。口头作保都不算数,只有亲身检验,才能向陛下证明清白。” 圣上终于松了口,“既然如此,就准向娘子所奏吧。” 神域急起来,“陛下,这种事,万不该由她来承受……” 圣上的视线飘忽过来,“那按着冯翊王的意思,该由谁来承受?朕吗?” 万钧之势压下来,好像不由得人不屈服了。 谒者丞暗暗向他使眼色,这件事既然闹起来,就必定要令圣上信服,才能让所有人从漩涡中脱身。虽然向娘子此举风险极大,但至少为他争取了时间,若是有什么筹谋,可以趁此时机实行,即便有变故,接下来也好从容应对。 可神域心里的着急,岂是旁人能体会的。明明向识谙除了湖州这个把柄,没有别的方法证明他与那个医学有关,所能利用的,也仅仅只是圣上的猜忌罢了。眼下南弦掺和进来,偏要证明五钱广防己对人体没有损害,这不是自讨苦吃吗。若当真没有损害,圣上的癫症从哪里来?自此之后的疾病缠身,又从哪里来? 这糊涂的丫头,却一副置生死于度外的模样,这让他忧心如焚,又束手无策。再要向圣上求告,也没有任何用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看护着她,遂道:“臣乞陛下,这几日让臣伴在她身边。臣实在不能放她一人试毒,若有变故,也好尽快施救。” 圣上暗暗一哂,心道真是个情种,与他阿翁一样。这向娘子虽然样样俱佳,但也不过是个女子罢了,堂堂的王侯,犯得上这样卑躬屈膝吗。 算了,年轻人的爱恨情仇,他是没有这个心力去体会了。神域要伴在她身边,为了药效不失公允,绝不能够答应。 圣上沉吟了下,想了个折中的法子,“向娘子试药这几日,便暂居在客省吧,除了送饭送药的,不得再见旁人。冯翊王若是牵挂,在客省中择一处陪同也可以,但朕会命谒者令派人看守,这期间就不要接触了,待五日之后向娘子若安然无恙,你们再团聚就是了。” 政令已经下了,没有人能违抗,外面进来的谒者要将南弦送往客省,临行前识谙惨然望着她,嗫嚅着,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南弦知道他这刻后悔了,按着他的设想,圣上会因猜忌迁怒神域,只要猜忌,他报复的目的就达到了。可是万万没想到,她会向圣上提出这样的请求,这五钱广防己,也许真的会要了她的命,毕竟是自小一起长大的人,他又岂会愿意看见她落得那样惨淡的下场。 然而一切既然开始,就没有回头路可走了。南弦迈出门槛前,偏头望了他一眼,眼神里没有怨恨和责备,只是无声地问他,回想前因后果,今天的决定值不值得。 她从他的眼睛里看见了不舍和羞愧,她轻叹了口气,至亲的人啊,最后弄成这样,不知阿翁和阿娘在天之灵若是得知了,又会是怎样的感想。 没有再停留,她跟着谒者赶往客省,煎制好的汤药不多久也送来了,她在谒者令的监督下,将一碗汤药一饮而尽。谒者令与她打过几次照面,彼此也算相熟,待她用完了药,从袖袋里掏出一个匣子,探手递了过去。 南弦接过来,打开看了眼,里面装着各色香糖果子。谒者令笑了笑,温声道:“汤药苦得很,向娘子用个糖果润润喉吧。”说罢也不停留,微微一颔首,退了出去。 低头看看这糖果,花花绿绿,让人心情不那么郁塞了。捏一个填进嘴里,丝丝缕缕的甜从舌尖扩散开,困顿的日子里有这样的安慰,也觉得暖心。 只是进了这里,等同囚禁,这五天时间,除了早晚有人送饭送药,几乎没有一个能交谈的人。她想起神域被囚骠骑航,也是这样一日日地延捱,自己刚进这里半日就有些耐不住了,他那二十日,不知是怎么熬过来的。 百无聊赖,起身四下看看,客省是用以接待外邦使节的,屋子里妆点得很别致,也有异域的风情。高高低低的帐幔垂落,窗户建成圆形,窗格子漆成了朱红色,试想一下圆月东升,攀上窗棂的时候,应当很具诗意吧! 伸手推了推,还好窗户可以打开,能够看见外面的风景。但这回开窗却别有惊喜,对面距离三丈远的地方有间客房,那间客房的窗户正对这里,窗前站着个人,见她开了窗,朝她露出个颠倒众生的笑。 南弦忽然发现,原来这小狐狸也不是一无是处,他心机再深,仍有赤诚的灵魂。虽然这颗赤子之心也许只对她,但女郎家,真的很容易感动,也极愿意做那个男子眼中,万中无一的人。 什么都不用说,自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她在窗前坐了下来,原先还感觉寂寞,见了不远处的他,心情就好了许多。 神域那厢,知道她是为了尽快消除圣上对他的怀疑,但这代价付出得太大,大到他无法承受。 她虽言之凿凿,说五钱广防己不会引发圣上的癫症,但其中内情,他岂能不知道。他不敢想象五日之后是怎样一番景象,就算没有毒发,服下这么多汤药,对她的身体是否有损害? 外面的事,他不需要操心,只是担忧她,一刻也不敢远离。他努力扮出笑脸,但私底下一颗心都快熬碎了。只要能见到她,必是深深地张望,试图从她脸上发现不适,那么这场试药,就该立刻叫停了。 可惜不便交谈,这里有人看守,只要有些风吹草动,就会禀报到圣上面前。这三丈的距离也是一条鸿沟,他走不过去,不能就近接触她,但好在他可以在外走动,枯燥的日子便有了些调剂。 有种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的感觉,这里没有更漏,也不知道时辰。南弦闲来无事就坐在窗前,原本一开窗就能看见他,但今日不知怎么,对面窗内空空,她不由感觉失望。转念想想,那医学的事还需处理,圣上不是派人往湖州彻查了吗,也不知会查出什么来,他陪她关在这里,那件事就不管了吗? 结果正在她惆怅的时候,见他捧着一捧花,慢慢走进了窗内。那窗是最好的舞台,他的一举一动都囊括在其中。 公子、繁花,面前还摆着一只陶罐。他有极高的审美,煞有介事地将摘来的花,按着君臣佐使仔细插好,然后招来谒者,给她送了过去。 女郎总是醉心于这种小情调,南弦得了花,心里欢喜,然后听见他说:“我哪里都不去,就在这里陪着你。” 喉头有些发哽,埋藏的那点小小不平,因他的抚慰,好像也可以放下了。 她低头抚抚花瓣,稍稍调整,然后捧进去放在床头,一睁眼就能看见它。 “南弦……南弦……”他还在唤。 南弦走到窗前,他问:“你背上的伤,还痛吗?” 她也不像以前那样,习惯性地强装坚强了,抬起手比了比,“还有一点点。” 他拧起眉,想了想道:“我让人送金疮药来,找个宫人替你上药。” 南弦说不必了,“过两日就会好的。” 他沉默下来,深邃的眼睛望向她。南弦读懂了,给了一个安慰的笑,示意自己一切都好。 不过早一碗,晚一碗,自己这辈子还没喝过这么多药。以前劝人准时服用,轮到自己了,也由衷觉得这药好难喝,难喝得令人作呕。 好在有他在,每日变着花样地给她解闷。今日插花,明日又扎风筝,扎完了让她出主意,应该往上面画什么。 第四日他又唤她:“南弦,你来……” 她走到窗前,见他不知从哪里找了截细竹,舞剑给她看。轻灵的剑花,舒展的身姿,真有翩若惊鸿之感。她看得出神,他的每一个动作都让她赞叹,这样的人,是上天最精妙的杰作吧。就凭这脸,这身条,但凡稍稍用心,没有女郎能拒绝得了。 暗笑着叹气,自己也是个俗人,逃不过七情六欲。这几日他一直陪着她,即便只是远远地,不能接近,也让她感觉有了依靠,不是不知前程,盲目奔赴了。 但越临近第五日,他的忧惧越彰显,后来索性不关窗了,嘱咐她也把窗开着,只要有变故,好第一时间让他知道。 心惊胆战地盼着时候快到,一面又担心她的身体,奇异的是最后一碗药用完,圣上的症状没有在她身上体现。他感到疑惑,但悬着的心也稍稍放下了,陪她一同去了御前。 圣上仔细辨别南弦的神色,见她一切如常,抚着手中佛珠道:“看来果真不是汤药的缘故,但左侍郎中毒,又作何解呢?” 南弦道:“任何药物一旦过量,纵是人参鹿茸也会伤身。妾看过那张方子,除了防己,还有虎杖、木通等,这些药材的用量也过了,左侍郎因此惊厥,本就在情理之中。” 圣上迟疑了下,“朕的症状,果真与左侍郎不同吗?” 南弦说是,“左侍郎一旦停药,便不会再发作,陛下可以差人再探。” 圣上自是盼着自己的病□□出有因,如今看来一切无望了,闹了半日空欢喜一场,不由有些沮丧,倚着凭几勉强支应:“向娘子受委屈了,喝了这几日汤药,回去好生将养吧。” 南弦道是,褔了福,与神域一同退出了太极殿。 出宫自有谒者陪同,这谒者是谒者丞的亲信,趋身为他们引路,一面道:“称药的医学,在昭狱内畏罪自尽了。湖州那头也传了消息回来,他虽生在湖州,但家中已经没人了,十来岁拜师学艺,跟随师父去了谯郡,鲜少再回湖州老宅。” 南弦转头看了神域一眼,神域的眉心几不可见地一蹙,很快又舒展开,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人间直恁芬芳 第62节 走出止车门,门外有王府的马车等候着,神域搀她登了车,轻声道:“查下巷不是你的家了,别再回去了,跟我回清溪吧。” 南弦却摇头,“我和识谙还有话要说。” 他没有阻止,颔首说好,但那汤药的问题一直困扰着他,待远离了显阳宫,他才偏身追问:“为什么陛下用药之后毒发,而你却没有?” 她随口胡诌:“因为我是女子,他是男子。” 他不信,“你又在糊弄我。” 她这才低低嘟囔起来:“仅凭一味广防己,就想达成目的,却不曾想过万一事发,谁也逃不掉吗?你说你只懂下毒,不会解毒,这点我倒是相信的,否则也不会想出这么馊的主意。” 她把他损了一通,让他哑口无言,半晌摸了摸鼻子道:“我以为这方法很高明,原来不是么?” 车外日光如瀑,她微微眯起了眼,不留情面地应了声当然。 她话不肯说透,更加引发他的好奇心,不住追问着:“你究竟用了什么办法,快告诉我吧。” 所以这小狐狸,也有技穷的时候啊。南弦见他两眼巴巴地望着自己,心里的气也顺了,缓声道:“我开的那张方子里,防己只是掩人耳目罢了,要紧的是那一钱防风。在宫里这么长时候,我知道陛下有每日用肉苁蓉的习惯,防风与肉苁蓉相背,再与广防己配伍,才能在短短五日内见效。”说罢无奈地望了望他,“其实我一直问心有愧,从阿翁那里学来的医术,竟变成了害人的手段。” “你是为了救我,否则我这刻还在骠骑航囚禁着。不过我真是没想到,你居然如此缜密,实在令我刮目相看。” 南弦摇了摇头,这种事根本不值得称道,他越是惊叹,她越是惭愧。 但神域的眼神里却满是敬仰,靠过来纠缠她,“不愧是我魂牵梦萦的女郎,我没有看错人。” 她嫌弃地推了他两下,“哎呀,怪热的,自己坐好。” 可是拗不过他,他那粘缠的劲儿天下无双,靠在她肩头只管诉衷肠:“在客省那几日,我能看见你,却够不着你,心里很是着急。我怕你会毒发,怕你得不到救治,怕你会危及性命。经历了这一次,我愈发笃定就,再也不会放开你了,今生今世,我都要和你在一起。” 南弦嗫嚅了下,本想再矜持一番的,到最后还是偃旗息鼓了。 罢了,这人毕竟有些可取之处,虽然心眼密得如同筛子,但只要一心过日子,勉强可以将就。 马车缓缓到了查下巷,她跳下车道:“你回去吧,这是我的家事,我得自己解决。” 他没办法,送她进了门,站在那里不肯离开,见她抬手摆了摆,他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大娘子回来的消息,早就传进了后院,家里的人一窝蜂地迎出来,允慈有千言万语却说不出口,最后瓢了嘴,呜咽着唤了声“阿姐”。 南弦安抚式地拍了拍她的手,问:“阿兄在家吗?” 话刚说完,便见对面的廊庑上出现个身影,神情落寞地,遥遥望着她。 南弦朝他走过去,他转身引她入了厅房,替她把过脉后才道:“泄之过甚,伤了气血,接下来好生滋补吧。” 南弦收回手,抬眼望向他,他却刻意回避了她的视线。 她到底还是忍不住,启唇道:“五钱广防己,不至于令人毒发,阿兄失望吗?” 她的话,让他面红耳赤,转过身道:“我极力替你撇清,这件事已经与你无关了,你何必非要参与进去?你这么做,都是为了神域,为了保全他,不惜以身试毒,你当真有那么喜欢他吗?” 这番指责有理有据,她也不知应当怎么回答,顿了顿道:“我记得阿翁的托付,也见过唐公为了保全他,宁愿自己赴死……” 可话还没说完便被识谙截断了,“就因为父辈极力维护他,不管他做出多过分的事,我也必须迁就他吗?他暗中使手段,把我调往川蜀,又在你我筹备婚事的时候劫走了你,即便如此,我还是不能与他计较,应该放任他为所欲为,把你拱手相让,是吗?” 他有他的立场,有他的想法,如今也不必再论对错了。南弦问:“左侍郎的那张药方,是你安排的吗?” 他略怔了下,但也不讳言,“他的淋证一直不能根治,便开始病急乱投医。我让人扮成游医,给他开了这个方子,只服了一剂药,不会有性命之虞。” 但这番话却让南弦唏嘘,他们都懂医术,到底都用医术为自己谋了事。她本以为只有自己守不住初心,没想到纯质如春雪一样的识谙最终也不能免俗。 让左侍郎在朝堂上病发,再引发圣上的怀疑,这个饵抛得很好,若不是自己事先留了一手,圣上绝不会善罢甘休。如今这事不了了之了,他最后的目的不曾达到,但却害了医学一条性命,着实是造孽。 【作者有话说】 第68章 八月初六。 但其余的话也没有必要多言了。 南弦道:“你我的婚事, 就作罢吧。我被神域掳走几日,恐怕已经闹得人尽皆知了,再与你成婚, 对你不公平。阿兄, 我还记得你从南地回来时, 同我说过的话,我们自幼一起长大,纵是不能结成夫妻,也是世上最亲的亲人。” 识谙脸上的神情变得悲戚, “那次的话, 可是伤害了你?你一直记在心里, 一直怨我, 是吗?” 南弦也不讳言,颔首说是,“你去南地那段日子, 我一直盼着你回来,回来娶了我, 完成阿翁和阿娘的遗命。阿兄,其实我自小就钦慕你, 但终究是有缘无分,你只想与我做兄妹。后来不知怎么,横插进一个神域, 期间发生了很多事,慢慢他就与我走近了。” 识谙的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她的前半段话上, 惶然问:“你喜欢过我吗?曾经心无旁骛地想嫁给我吗?” 南弦有些脸红, 但还是点了点头。她是个感情不外露的人, 那些深深的喜欢埋藏在心里,从来也没有让他知道。 识谙却是失魂落魄,才知道多重要的感情,因他的自以为是而失之交臂了。 他们一起长大,朝夕相对,他一直以为她只拿他当兄长,所谓的婚约也只是父母的一厢情愿。他是太过站在她的立场上考虑了,以为她是被收养的,为了报恩不得不答应,他不想强迫她,才赶在她拒绝之前违心地替她说出口……原来是他会错意了。 多少的错失都是源于误会,现在想来,如此意难平。 他红了眼眶,迟疑良久才问:“那你现在,对我可还有半分留恋?” 南弦缓缓摇头。她的心没有那么大,装不下两个人,早前的识谙退场后,神域便死皮赖脸地挤了进来。她也尝试过,想把他驱逐出去,但始终没能成功。将来的日子,要是没有意外,那人应当是常住下来了。既然如此,她也不想再挣扎了,一辈子能遇见一段真情,也就够了。 得到了她的答复,最后一点支撑他的力气也被抽离了。他倒退两步,坐进圈椅里,垂首苦笑:“我错就错在瞻前顾后,错在没有与你好好商谈过。我应该让你知道我心中所想,这样就不会武断地替你拒绝我自己,弄得今天这样了局。现在再说什么,好像都太迟了,我所做的这一切,原本只是想对付他,却没想到也连累了你,你现在,一定很恨我吧?” 南弦说不,“我对阿兄,谈不上恨。我说过,咱们始终是亲人,亲人之间哪里来的隔夜仇呢,这件事过去便过去了,将来也不要再提起了。” 他心里又燃起了一点希望,急切道好,“你先回房歇着,我去替你配些补气血的药。” 可惜被她回绝了,“南尹桥的屋子,总是空关着不好。我想搬到那里去住,也免得病患往来,找不见地方。” 所以她是打算与他们割席了,嘴上说着还是至亲,心里已然开始见外。识谙想挽留,又找不到合适的说辞,纠结半日只能应承,“若什么时候想搬回来,这里的屋子一直给你留着,随时可以回来。” 南弦说好,原本想客套一句,若他有事也可上南尹桥来找她,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 略站了站,踅身从厅房里退出来,出门便看见允慈在廊上站着,到她面前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垮着脸道:“阿姐,阿兄做错了事,你看着自小的情分,原谅他吧。” 南弦拉了她的手道:“我不怨怪阿兄,我也安然无恙,你不必担心。” 允慈这才露出笑脸,“那阿姐晚间喝鸡汤么?我这就去准备。” 她说着就要走,被南弦拽住了,回身纳罕地问:“怎么了?不爱喝吗?” 南弦说不是,“我要回南尹桥去,往后就住那里了。你若是想我,就来看看我吧,反正那里有你的院子,得闲可以住过来。” 这让允慈两难,既想跟着阿姐,又舍不得阿兄,到底哭出来,抽泣道:“我们这个家,就这样散了吗?阿姐,阿翁过世之后,我们三个就相依为命,现在你怎么不同我们住在一起了?你还是怨怪阿兄,也不要我了。” 允慈一哭,南弦就心疼不已,忙搂在怀里安慰。她年纪还小,不懂里头缘故,她只好细细告诉她:“我原本是要与阿兄成亲的,但因为小冯翊王,如今弄得不成事了,要是再留在家里,会妨碍阿兄日后婚配,连你说合亲事,也会受牵累。” 允慈还是不能接受,“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我们不是一直住在一起吗?” 南弦摇头,“没有谈及婚嫁还可以,一旦谈及了,又半途而废,就再也不能住在一起了。” 允慈抽抽搭搭,万般不情愿,但阿姐决定的事,等闲改变不了,只能含泪答应了。 南弦让鹅儿套好车,把她送回了南尹桥,鹅儿是向家的家仆,但心里又向着她,送到门前盘桓不去,还是她让他回查下巷,他才垂头丧气走了。 不过一进门,门内却还是如常,那些被退回王府的人又回来了,依旧各司其职,一派忙碌景象。 伧业在前院候着,见了她,笑道:“郎主吩咐了,这阵子要好好为娘子调养,娘子这几日什么都不要管,只需将养身体。郎主下半晌回官署处置公务去了,等略晚一些,再来看望娘子。” 如今一切都被捅破了,那小狐狸就没有什么可顾忌的了。南弦无奈地点点头,回到自己的卧房,合衣躺了下来。 连着五日的汤药,着实对她的身体有些损害,只觉身亏气损,周身都提不起劲来。躺了许久,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忙起身到外面吐了。 婢女见状大惊,着急张罗起来,“娘子身上不豫,快传侍医吧。” 南弦摆了摆手,自己什么症候,自己知道,回去漱了漱口,重新躺下了。 这一睡,好像醒不过来似的,直到有人轻轻推她,她才迷迷糊糊睁开眼—— 天已经黑了,屋里也点上了灯,神域蹲在脚踏上,一脸惊惶地看着她。见她清醒,伸出手臂抱住了她,泫然欲泣道:“你说广防己是幌子,那你为什么醒不过来?吓得我险些叫人来救你。” 他抱得很紧,勒得她喘不过气来,挣扎了两下道:“你若连用五日大泄的药,你也起不来。我不要紧,只是身上有些虚罢了,调养几日就好了。” 他听了,忙让人送炖好的汤来,不敢用大补的药材,加了一堆红枣枸杞,殷勤地要喂她。 南弦不习惯让人喂,勉强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还是接过来,自己慢慢喝尽了。 他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她,怕她飞了一般,她不由发笑,“你担心我会死吗?” 他很忌讳她说这个,“什么死不死的,多不吉利!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就没有王妃了。” 南弦赧然剜了他一眼,他见她并不反感,趁热打铁问:“南弦,我们什么时候成亲?” 她偏过了身子,“谁说要嫁给你了。” 她不松口,他不免着急,凄然道:“坊间都传遍了,小冯翊王为向女医神魂颠倒,你忍心让我这样疯癫下去吗?” 这招真是万试万灵,她起先还有些嫌弃他粘缠,后来就认命了,抬手抚抚他的脸颊,叹道:“我只是个寻常不过的女医,没有好出身,也没有惊人的容貌,你怎么会找上我呢。” 那双幽深的眼瞳望住她,“我心悦你,说不出所以然来。在我眼中,你是建康城中最美的女郎,若说出身,我是湖州乡间来的野小子,你是京中有名的女医。”说着笑了笑,“你可会因为我高攀了你,而嫌弃我啊?” 他做小伏低,她听后美目一婉转,在他心上挽出一朵花来。他从没见过她这样极具风情的样子,那是坚毅端庄之外的另一种柔美,是女郎特有的温情。他忽然有些想哭,自己执拗地追寻了这么久,终于守得云开了。 正因为事情闹大了,后面一切便水到渠成了,第二日他就进宫面见了皇后。南弦没有父母,这件事须得有个人来牵线搭桥,皇后得知后,自然是欣然同意的,“我早就瞧你们般配,也与向娘子说起过,可惜那时候人家没那个意思,实在可惜。还好事在人为,你呀,胆子够大,就这样把她抢过来了……也罢,向娘子这种性情的女郎,若是不添一把柴,恐怕当真改变不得她的心意。” 神域向上谢了恩,又虚与委蛇了一番,才从含章殿退出来。往南直入官署,经过云龙门的时候,半道上遇见了徘徊不去的黄冕。 脚下顿了顿,他知道黄冕是来找自己的,依然露出了惊讶之色,“这么巧,在这里遇上黄院使了。” 黄冕讪讪拱手道:“不是凑巧,卑职是特来拜谢大王的。那医学自尽后,这件事便没有再追查下去,圣上只是下令,将药房中的广防己如数撤下,不得再用这味药材。那日若非大王相救,我这太医局正使的位置,恐怕是保不住了。” 神域“哦”了声,“我当什么事,原来是这一桩。黄院使不必放在心上,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何须你亲自过来道谢。” 黄冕忙道:“要的、要的,于大王来说是举手之劳,于卑职却是性命相关。卑职在太医局这么多年,一向谨小慎微,但若说私心,确实是有,因此惭愧得很。” 神域笑了笑,“本王知道,这是局中约定俗成的规矩,所以那日才会挺身而出,为院使挡煞。” 黄冕拱手再三,“大王的恩情,卑职牢记在心了,日后若有机会,一定报答大王。” 神域轻描淡写,“不足挂齿,院使客气了。” 如此一番恩情,太医局也收归囊中了。黄冕今年不过五十,离致仕起码还有十年光景。十年之后,等到向识谙接替他,太医局也没有笼络的必要了。 那厢的皇后呢,见过神域之后便去了圣上的式乾殿,把神域求娶向娘子的事,都与圣上说了。 圣上低头哂笑了声,“为个女郎,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如今就要得偿所愿了,他心里一定很欢喜吧。” 皇后觑了他一眼,“陛下不赞同吗?” 圣上没有说话,眉头紧蹙着,半晌道:“我总觉得自己身上这病症,没有那么简单。” 也是,哪个正值壮年的男子,愿意接受自己是个药罐子的事实,但他的身体是一步步垮掉的,他自己难道不知道吗? 皇后肚里有牢骚,正愁找不到机会发泄,见状便不留情面地说:“我看这病症发展,却是有迹可循。用药期间,不是让陛下戒房事,修身养性吗,陛下做到了吗?癫症发作之后,云氏还召太医诊过脉,想看自己是否有孕呢。可见陛下是一点没闲着,都病成那样了,还有心思眠花宿柳,如今又怨病重,这病是平白来的吗?” 人间直恁芬芳 第63节 圣上脸上有些挂不住了,捶了下榻板道:“什么眠花宿柳,你把朕说成什么了!把这后宫说成什么了!” 皇后别过脸道:“我也不曾说错,那些不顾陛下死活的,能是什么好东西!” 见圣上气得很,又怕他气大伤身,只好重去安慰,语重心长道:“咱们命里无子,既然如此就不要强求了。你如今这身子,就算能得一儿半女,孩子的身底子也好不了,看开些吧。先前雁还娶亲总是一而再地推脱,咱们总不能绑他入洞房,如今他打算娶亲了,不管娶的是谁家女郎,只要能生孩子就行。我看向娘子不错,样貌长得好,人又聪明,行事也稳重,她生的儿子,必定样样俱佳。只要咱们后继有人,还愁什么?接下来调养好自己的身子,不也是江山万年,仍在你手吗。”  圣上抿着唇,良久没有言语,皇后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他才道:“太医局的人,都是不可用的废物,好不容易来了个女医,如今又要被神域娶走。” 皇后了然,试探道:“陛下忘了,向娘子早前可是他举荐的。” 圣上怔了下,“英雄莫问出处,只要能治病,是谁举荐的又如何。”越说越丧气,“可惜,往后是不能再用了。” 皇后道:“为何不用?” 圣上觉得她简直多此一问,“历来没有王妃做女医的先例,弟媳给伯叔治病,不成体统。再说他们成了夫妻,必定一条心,你还让她替你治病,是嫌自己命太长了?” 结果皇后一笑,回身坐在榻沿上道:“我却觉得照旧可以让她为陛下治病,不必心存忌惮。” 圣上不解地望着她,她“啧”了声道:“陛下与小冯翊王兄友弟恭从何处来?正可从此处来啊。只要一切照旧,朝中众臣还有谁会说你们兄弟阋墙?且向娘子以前只尽七分力,今后就得尽十分力,越是瓜田李下,越会谨守本分。再者,她常出入内廷,对小冯翊王也是个牵制。只要两下里太平,咱们扶植嗣子上位,将来身后事就不要去管了,难道他还能篡他儿子的位不成!” 圣上听完皇后的话,豁然开朗,感慨道:“你若是男子,我定要封你做宰相,与朕共襄朝政。” 皇后并不领情,“哪个要做宰相,呕心沥血都是为了人家的江山。我就做我的皇后,在后宫中当个富贵闲人,不知多自在。” 圣上倚着凭几一笑,“这么说来,天底下最受用的就数你了。” 皇后当然得说两句顺风话,“我也是仗着陛下的势,有陛下护佑着,我才能闲适到今日。往后陛下也好生作养着吧,只要人在,江山就在,能清闲时且清闲,现在有人为你分忧,将来有人为嗣子分忧,不是很好吗。” 所以皇后才是那个善于驭人的人啊,与其处处猜忌,不如让他为我所用。圣上到底也释怀了,自己身体要是好,还可以争一争,身体不好只能退一万步,先保全自己要紧。 就这样商议定了,皇后择日召见了南弦,南弦依礼向她福身,这回她亲自搀扶起来,笑着说:“向娘子不必拘礼,早前你替我治病,我们相处很是融洽,没想到更深的缘分还在后头。你与雁还双亲都不在了,婚事就由宫中操持吧,你放心,必定办得风风光光的,不会让你受委屈。” 南弦很不好意思,谢了恩后低头道:“妾也不曾想到,姻缘竟在这里。” 皇后道:“人生境遇就是这样兜兜转转。我看雁还对你用情很深,他一个稳当人,着急了只好掳人,手段虽耿直了些,却也是置之死地而后生。”言罢又小声问:“这门婚事,你不为难吧?” 女郎提及婚事总显得腼腆,但她也不是小家子气的姑娘,斟酌道:“以前我不敢往那上头想,总觉得我与他不是一条路上的人,后来他闹了这一场,我虽然怨他,但也庆幸他让我下定了决心。只是很觉得对不起我阿兄……” 皇后道:“感情这种事,哪来什么对错。喜欢哪个便嫁哪个,这是一辈子的大事,含糊将就了,对不起的是自己。你放心,神家的男人不说样样都好,情之一事上,还是靠得住的。”说完了见她不置可否,皇后自己笑起来,“你心里大约在嘀咕,陛下后宫这么多,我怎么还能说他好。” 南弦含蓄地在杌子上欠了欠身,说不敢。 皇后倒也坦然,“我们生在帝王家,哪能求得从一而终,他没有宠妾灭妻,万事以我为先,这就已经很好了。想当初他还是太子那会儿,为了娶我,也费了一番功夫,后来成亲在潜邸,过了一段甚是甜蜜的日子。女子就是念旧情,对他左一位夫人,右一位婕妤,也只有包涵,谁让家中有帝位要承袭,着实是急盼孩子。” 南弦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了,一是催促孩子,二是预先让她有准备,神家的男人日后纳妾,都在情理之中。 皇后见她沉默,又笑着转变了话题,“我与陛下商谈过了,陛下习惯由你诊治,恐怕往后还要麻烦你。” 她暗觉意外,但皇后既然这样说,就没有推脱的余地,只得起身应了声是。 皇后很满意,接过长御递来的红册子,展开给她看,“宗正寺推算了几个日子,你瞧哪个更合适?依我之见,还是越快越好,想必雁还也这样想。”伸指点在八月初六上,“这日怎么样?完了婚,十五日宫中设中秋宴,你们夫妇一齐进宫,雁还也不必形单影只了。” 皇后已经拟定了,她自然不能更改,“就依着殿下的意思办吧。” 八月初六,还有二十日,时间排得很急,但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她心里也隐隐有了期待,拖延到二十岁,这回是真要嫁出去了。 第69章 崇嘉九年。 向女医要嫁给小冯翊王的消息不胫而走, 以前找她诊治过的贵妇们三三两两登门,都来向她道贺。 南弦虽然不耐烦应付这些人情往来,但还是得打起精神来接待。人家极力赞美这门婚事, 她就得客气地致谢, 人来了一拨接一拨, 她谢了又谢,连站在对面廊庑上的允慈都为她累得慌,对橘井道:“你看阿姐,以前最不喜欢应酬, 这回要嫁人了, 只能硬着头皮和人打交道。” 橘井说那有什么, “又不是日日都这样。城里的达官贵人们, 最喜欢捧高踩低,见咱们大娘子要做王妃了,哪个不想巴结。” 允慈翘起了嘴, “我还记得好些人看诊的时候随口承诺,说要给阿姐说合亲事, 就图阿姐好生给她们医治,过后哪个兑现了?如今又厚着脸皮来道贺, 这些贵妇们,人前是人脸,人后是鬼脸, 真不害臊。” 所以就得高嫁,也算打了那些人的脸。两个人在廊下远远看着,正兀自嘀咕的时候, 前院的婆子过来回话:“二娘子, 中牧监家的老夫人与夫人登门, 说有要紧事,要见大娘子。” 允慈没当一回事,“瞧见那些人没有,她们不也个个都有要紧事吗,无非是道贺,带进来就是了。” 婆子却说不是,压声道:“说要单独面见大娘子,有关大娘子的身世。” 允慈吃了一惊,她只知道阿姐是爷娘收养的,但关于阿姐的身世,却从来没有听阿翁说起过。 “快,把人带到偏厅去,让她们稍等。”允慈交代过后,让橘井先去支应,自己匆匆跑进诊室,好不容易让开了那些闲话家常的贵妇,才与阿姐咬上耳朵。 南弦也很意外,诧异地望着允慈。允慈点了点头,“阿姐可要见见?” 见当然是要见的,南弦也曾好奇自己的身世,虽然没有特意打探过,但总是心里的一个结,要是能解开,那就没什么遗憾了。但这里的贵妇们实在不好打发,又蹉跎了好半日才抽出空来。一得闲,她就疾步赶往偏厅,远远见两个妇人偏身坐着,不时朝外张望,发现她来,都站起身迎到门前。 她们打量南弦,南弦也打量她们,自己暂且没看出端倪来,她们却频频点头,自言自语着:“像……真像……” 既然像,或者真有几分把握。南弦进门见了礼,那位年长的老夫人先抹起眼泪来,拉着她的手道:“孩子,我们找了你许多年,今日总算找到了。你对我们想必没有印象了,但我们对你,却觉得万万分面善。” 但这种认亲的事,也不是随意就能定夺的。南弦搀她坐下,和声道:“不知二位怎么称呼?” 那稍稍年轻一些的妇人道:“我们姓贺,家主官任中牧监,原本今日他也要来的,不想被琐事绊住了,只好差我们先来拜会小娘子。”顿了顿问,“小娘子是哪一年生人,还记得吗?” 南弦道:“崇嘉九年。” 她刚说完,贺夫人便与老夫人欢喜异常,连连点头说对,“正是崇嘉九年。那时朝中动荡,先吴王自尽不多久,别业中的幕僚四散,我们家主就是当初幕僚中的一员。” 这样的前情,似乎能对应上,南弦的心被高高吊起,仿佛距离自己的身世只有一步之遥了。 贺夫人调理很清晰,缓声道:“那年的惨况,真是让人不敢细想,朝中四处追查旧党,我与家主东躲西藏,在青州躲避官府搜查。那时我怀有身孕,想躲也不容易,只好去投奔了一家族亲,借着他们的屋子暂且安家,每逢盘查人户就战战兢兢,唯恐被人缉拿。后来朝廷剿灭余党的政令撤销了,我们一家在青州过了几年太平日子,不想睦宗暮年又卷土重来,那次的盘查比以往都要严苛。我们没有办法,大雪天里带着你逃离,打算乘船南下。当时北地有流民南迁,渡口挤得满满当当,我一手挽着包袱,一手牵着你,一不留神被卷进人潮里,眨眼就把你弄丢了……” 回忆起往事来,满眼都是泪,贺夫人低头拭泪,平了平心绪又道:“可惜人太多,实在难以找见,我们在那里盘桓了十来日,没有你的一点消息,又不能声张,到最后不得已,只能放弃。” 南弦原先还有些怀疑,但听她说起大雪天,忽地就唤醒了她的记忆。幼时的很多人和事,她都不记得了,唯独记得大雪天,满世界的白,以至于长大后每每遇上下雪,就感慨良多。 心里焦急,她追问:“夫人的孩子丢失时几岁?” 贺夫人道:“刚过完四岁生辰。” 四岁是没错,但生辰在雪天,时间好像有些对不上了。 她心下彷徨,贺夫人却还在兀自倾诉,“其后的十年,我们也曾找过你,但可惜,一点音讯都没有。肃宗继位后,给先吴王封赏了爵位,当年的幕僚也既往不咎了。你阿翁在太仆寺谋了个差事,慢慢做到从六品,日子虽安逸了,但我心里一日都没放下你。前几日听说你是向家养女,年岁又相当,我们便多番打听,想来见你一面。起先我们也不敢确定,唯恐胡乱认亲,让人笑话。但见了你,你的容貌与你阿翁很像,我心里认定了,你必是我走失的女儿无疑。” 来龙去脉着实有理有据,如果有可能,南弦当然也盼着能找到自己的至亲。可是某些细节上有出入,她犹豫了下又问贺夫人:“令嫒身上可有什么胎记,能够证明身份?” 贺夫人说有,“她的左臂有两颗痣,我记得清清楚楚。” 南弦闻言,卷起了左臂的衣袖,却是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 贺夫人愣住了,怔愣过后又哭出声,形容很是凄惨。南弦勉力安慰了两句,婆媳两个方恋恋不舍地走了。 允慈叹了口气,“白高兴一场,听她们说得头头是道,我以为阿姐这回能找见亲生父母了。” 南弦抚抚额道:“我也糊涂了,阿翁既然知道我是哪月哪日出生的,必定和我的亲生父母相识,哪里用得着翻看什么胎记。” 但贺家的境遇,也许还原了几分当年的真相吧。先吴王获罪,别业的幕僚兵荒马乱,或者自己真是其中一家的女儿,家中冯难,父母也不在了。否则明知道她的下落,十六年不曾来找她,除非是不想认回她了。 允慈倒还不死心,想了想道:“说不定几位阿叔知道内情,只可惜我们和他们断绝了来往,否则真可以去问问他们。” 南弦摇头,“阿翁由来和他们不和睦,家里的事,哪会同他们细说。” 如今阿翁和阿娘都不在了,临终也没有留下关于她身世的只言片语,既然如此,就不要执著追寻了。眼下要操心的是自己的婚事,虽然宫中有人来承办,但自己的箱笼陪嫁,还得自己准备。 苏合和橘井替她收拾,边往箱奁里放东西,边登记造册。好在宫中的赏赐颇丰,加上王府送来的聘礼,可以凑出一份拿得出手的嫁妆。 允慈看着这些东西,还是有些迟疑,“王府的礼单来了,咱们照原样再带过去,会不会惹人笑话?” 南弦对这个不太上心,“反正没有外人知道,多与少,谁会笑话?” 那倒是,王府中没有长辈,过去就是自己做主,这点上来说,比寻常女郎出阁强得多。 允慈思绪飘忽,有点愣神,南弦察觉了,放下手里的礼单问:“怎么了?你在想什么?” 允慈这才“哦”了声,低头支吾道:“阿姐,我觉得上阳阿兄的母亲,好像不怎么喜欢我。” 收拾东西的众人都抬眼望向她,苏合道:“我们大娘子要当王妃了,卿家主母不知道吗?换做一般人家巴结还来不及,他家倒挑眼?” 允慈说不是,“上回我去找上阳阿兄,那时候阿姐还没与小冯翊王定亲呢。反正他母亲看上去冷淡得很,想来就是不喜欢我们向家的女儿吧。” 果真此一时彼一时,当初辅国将军找阿翁给上阳看诊,表现得十分亲厚,上阳还在向宅住了一阵子。本以为两家有些交情,可惜人家并不这么认为。卿家是达官显贵,向家只是平常医官,门不当户不对,人家不中意也在情理之中。 “那上阳怎么说?”南弦问,“他同家里提起过你们的事吗?” 允慈愈发扭捏了,“我们之间的窗户纸才捅了一个小口子,还没深谈过。但他母亲的态度我是知道了,这件事成不了。” 成不了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很为自己悲哀,小小年纪受够了情伤,可以算得上见多识广了吧? 南弦心疼阿妹,忖了忖道:“找个机会,与上阳说开了吧,家里答不答应,还得由他与父母商量。” 这里正说着,前院的仆妇进来回话,说查下巷公子来了。 南弦忙吩咐把人请进前面厅房,自己赶过去相见,进门见识谙低着头站在那里,不知在思忖些什么。听见脚步声方转过身来,如常浮起一个浅淡的笑,问她一切准备得怎么样了。 南弦说:“差不多了,到了那日宫中会派人来主持。” 识谙点了点头,从袖袋里掏出一叠银票递了过来,“这是给你准备的奁财,你收下吧。” 南弦没有接,“我受阿翁阿娘养育,欠着向家好大的恩情,如今要出阁了,怎么还能收这钱呢。阿兄日后要娶亲,允慈也要出阁,花销必定不小。阿兄还是收回去吧,我这里已经筹备妥当了,阿兄的好意,我就谢过了。” 可识谙还是把银票塞进了她手里,“你在阿翁和阿娘眼里,就如亲生的一样,既然要出阁,就该为你准备妆奁。这钱是阿娘早就备下的,原本是……”他欲言又止,到底没有说下去,转而又道,“我与允慈成婚的费用,阿娘也替我们预备了,你不必担心。” 南弦见他这样说,知道他是不会改变心意的了,只得暂且收下,等以后他们婚嫁时,自己再想办法填进去。 识谙沉默着,现在连多看她一眼,好像都不能够了。心里有很多话想说,但无从说起,最后只余一声叹息,定了定心神道:“若有什么要帮忙的,你只管告诉我。” 南弦道好,“到了正日,不知阿兄可会出席?” 说实话,这个要求强人所难,原本他们的婚事已经在筹备了,建康城中许多人都知道。岂料命运弄人,新郎官换了人做,昏礼当日还要他参加,难免让他下不来台。 然而出乎预料,他说:“我来。你是我阿妹,阿妹出阁,做兄长的自然要来相送。” 也算给她一个圆满吧,父母都不在了,要是连兄长也不出席,她一个人孤零零地,愈发让人觉得她娘家没人了。 南弦心下感激,抿唇笑了笑,只那一笑,又勾起他新的惆怅,再留下去也是徒增伤悲,便草草告辞,出门去了。 谁知刚从台阶上下来,迎面遇见了神域,两下里对望,眉眼间自有一番凌厉的交锋。 识谙对他还是有怨恨,自己的那点小手段,根本不是这种政客的对手,上次的较量不曾伤及他皮毛,自己虽然不甘心,却也无可奈何。现在他是政坛情场两得意,想必又要在他面前耀武扬威了,他也做好了准备,接受胜利者的挖苦,却不想他朝他拱手长揖了下去,情真意切道:“请阿兄原谅我的自私。向副使与阿兄对我的恩情,我一直记在心上,从来不敢忘记。日后阿兄若有差遣,我一定赴汤蹈火,报答阿兄。” 又是他的场面话,识谙知道。但事已至此,还能怎么样呢,就算他与你针锋相对,南弦不还是要嫁给他吗。 劝慰自己退一步,识谙也缓缓拱起了手,“望大王今后善待舍妹,莫要让她受委屈。家中父母虽然不在了,但我这个做阿兄的还在,只要她愿意,随时能回查下巷。” 这也算是种震慑,神域呵腰应了声是,“不会有这一日的,请阿兄放心。” 是吗?但愿吧!自己着实也没有什么话再与他说了,随意一颔首,便错身走开了。 神域看着他走远,方收回视线,快步进了后院。刚上回廊,就看见南弦正在满地的箱笼间打转,她一向是高洁不问世事的模样,如今也为大婚琐事忙碌了,他看着看着,看出了满眼笑意。 人间直恁芬芳 第64节 见她不经意一回首,发现了他,那微讶的眼神中带着一丝腼腆与欣喜,是迎接心上人的样子。 他快步走过去,跟着她在箱笼间转圈,听她娓娓告诉他:“这一箱是缎子、这一箱是文房、这一箱是首饰……” 他点头不迭,“已经十分体面了。不过你不必自己操持,我自会派人过来张罗的。” 南弦笑了笑,“自己的东西,自己收拾了才放心。” 他们喁喁低语,堂上的人见状都退了出去,容他们说私房话。 南弦引他到后廊上纳凉饮茶,提起执壶,被他接了过去,边替她斟茶边道:“我先前在门上,遇见阿兄了。” 南弦端起茶盏抿了一口,“他给我送妆奁来,没说两句话就走了。” 他回身坐下,转头望向庭院中的夏景,树影婆娑,光影往来,心也在这满院静谧中沉淀下来,“平心而论,我确实对不起他,不是为了与他争抢你,是为那次把他遣往川蜀,让他平白受了那么多苦。后来他反击,也是情有可原,只可惜那个医学因此丢了性命,还有你,连着五日的汤药喝亏了身体……一切都是我的罪过,一切都是因我而起。” 总算他知道悔过,不至于官场上浸淫太久麻木不仁。自己的身体可以慢慢调理回来,但一条人命没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南弦问:“那位医学家里,真的没人了吗?” 神域说是啊,“他是别业幕僚的后人,崇嘉九年睦宗下令追缉,很多人东躲西藏,他父母就是那时候死于禁军刀下的。后来我养父找到他,暗中资助他,他一直跟着谯郡的医官学医,一步步进入太医局。他本可以隐姓埋名安稳过日子的,却还是因我丧命,那些别业的老人,我们父子欠了他们好多,至死都还不清了。” 南弦听了唏嘘不已,自己不曾经历那时候的腥风血雨,如今听来也觉波澜壮阔,十分敬佩那些幕僚的云天高谊。 “想必他心里也有恨。”南弦回忆起自己仅有的一次,与那医学对望,虽然只是一瞬,但也看得见他眼里坚毅的光,“父母都是因朝廷追杀而死,或者没有你,他也会向陛下索命。只是他最后为保全你自尽了,咱们到底还是亏欠了他。可惜他没有家小,否则还能替他看顾,尽一尽我们的心意。” 话说到这里,忽然想起那对认亲的婆媳来,忙把经过告诉了神域,末了怅惘道:“我原本没想寻找亲生父母,今日旧事重提,我倒有些好奇了。要是能对上,那该多好,也算对自己有个交代。” 神域听罢却蹙眉,“我这两年一直在查访以前别业的幕僚,根本没有姓贺的。什么中牧监,不过听说你是向家收养的,想借此攀附罢了。” 南弦很失望,“连经历都是假的吗?我听她们说得有鼻子有眼,险些相信了。” 神域打量她的神色,体恤道:“你若是想找回自己的亲生父母,我着人帮着打听,看看能不能找到些线索。” 她眼中光华微闪,但很快又寂灭了,垂首道:“我一直在这里,他们若是想认我,早就寻来了,至今没有出现,想是不能相认吧。” 他也暗叹,“早年间发生那么多事,多少人为此颠沛流离。向副使与我两位阿翁有深交,那么收养你,必定也是有缘故的。咱们就顺着这条线寻找,万一有消息,那也是意外之喜。” 南弦点了点头,半晌没有再说话。 贺家婆媳走后,她的情绪一直很低落,神域见她心事重重,便靦着脸去逗她,“你说若是能找到岳父岳母,他们知道你觅见我这样一位英姿飒爽的郎子,可会为你高兴?” 南弦失笑,作势想了想,“高不高兴不知道,大约会劝我小心提防你。” 他说:“为什么?” “好看的郎子我喜欢,别人也喜欢。” 关于他的事迹,她以前听过不少,掰着手指头道:“燕娘子不算,你还与温相做媒的女郎相过亲。早前有个著作郎,你好好的,拿洛神图登门干什么?引得人家以为你要娶他女儿,把说定的婚事都推了,都是你惹的祸。” 他怔忡了片刻才想起来,“我那时确实只想请他辨别古画的真伪,根本没有别的意思,就算我急于在京中找靠山,也不会去找一个著作郎。”说着凑过来一些,赧然道,“至于温相做媒,那时候你不理我,我有些自暴自弃了,随意与人相个亲,是为了让你知道,好气气你。” 他的脸就杵在她眼前,惹得南弦恼火,抬手揪住了他的鼻子,“我不同你说以前了,就说以后。” 女郎不讲理起来,是真没办法,提以前的不也是她吗。不过向来四平八稳的女医,如今也懂得耍脾气了,这才是落入凡间,真正有了烟火气。 他心里高兴,虽然试图拯救鼻子失败了,却也甘之如饴,连声说好,“都怪我,做了那么多惹人非议的事,哪里有脸在你面前吹嘘。” 南弦这才松了手,见那高挺的鼻子红红的,很有些滑稽。后悔自己下手不知轻重之余,也忍不住笑起来。 她一笑,他就生凑过来,轻声抱怨:“你揪疼我了。” 南弦向后让了让,其实除却上次端午那回,两个人鲜少有靠得那么近的机会。神域对她一向是止乎礼的,就算先前因识谙的事纠缠不清,他也只敢强行把她禁锢在怀里,没有动过其他心思。 如今两双眼睛定定对望着,相距不过两寸而已。南弦心里紧张,耳廓也红起来,嘴里嘟囔着:“揪都揪了,你要是不喜欢,那就揪……” “回去”两个字还没说出口,他看准时机吻上来,不是亲亲地触碰,是魂魄与魂魄的碰撞。心猿意马间还要抽出空来蛊惑她:“阿姐,你晚间寂寞吗?想不想找个人说话?我正好有空,今晚可以留下陪你。” 第70章 小登科。 南弦被他缠得晕头转向, 但这句话还是听清了,勉强别过了脸道:“不必……” 可他没给她说全的机会,一手勾住她的后脑, 蛮横地加深了这个吻。 以前看他, 总是一派温雅公子模样, 虽然私底下办事雷厉风行,但光看表面,实在不具备什么攻击性。也许就是这个缘故吧,即便到了成婚前夕, 南弦也觉得他是那个小她三个月的小郎君, 可亲可爱, 并不可敬。但这次不一样, 他后顾无忧,便肆无忌惮。这个吻,绵长而浓烈, 几乎让她续不上来气。 好容易把嘴抢出来,但不多时他又追上来, 咻咻的呼吸,灼热的嘴唇, 如这七月的天气一样,要把人融化了。 南弦“唔”了声,拍打他两下, 他浑然不在意。肖想过千百遍,终于让他又有机会实行,这是何等令人上瘾的美事, 哪里轻易放过她。 春风得意, 手段也张扬, 但心下觉得好笑,别看她平时老练,一到这种时候就慌乱,常连喘气都忘了。 分开一下,让她续命,继而再接再厉。某种程度上,神域觉得自己的心智比她成熟得多,尤其这种时候,她就显得有些笨拙,需要他一点一点引领。 一勾一绕,撬开她的牙关,清明的脑子忽然昏聩,外界的花草、暖热的熏风,什么都感受不到了,整个世界只有她。狠狠研磨,无尽汲取,他听见她喉中逸出一声轻喘,这时人都要燃烧起来,恨不能将她镶嵌进身体里。 微微撤后,看见她酡红的脸颊,还有水光潋滟的眼瞳,她被欺负了,怎么有些可怜兮兮。 他笑起来,贴着她的唇问:“南弦,你可欢喜?” 她想应,但是说不出口,犹豫一下抬起手臂搂住他的脖颈,细声说:“我们以后,永远在一起了,是吗?” 忽然有酸楚涌上鼻尖,他说是的,“永远在一起。” 他深知道自己的脾性,他的性格里藏着一头野兽,若是没有她羁绊驯服,这头野兽会迷走,会发疯,将来自己会变成什么样,连他自己也不敢想象。 好在有她,留住了他对人世温情的最后一丝眷恋。他很感激命运的馈赠,在他正式踏入建康,一切方才起步,内心还在惶惑忧惧的时候遇见了她,救赎就在不经意间降临了。 既然是命里注定,就不能放手。他算计过、抢夺过、失败过、痛苦过,最后失而复得,老天还是待他不薄。今后他要用全部的生命来爱她,这位把他救出泥沼,给他新生的女郎,就如阿翁眼里的阿娘,是心头一生一世的朱砂痣。 疾风骤雨缓缓停歇,她的一揽,换来一片风轻日暖。他变得温柔,还是那个儒雅的小郎君,眷恋于她的妩媚缱绻,流连不去。 吻一下,再吻一下,总是不足。他牵起她的手压在胸口,贴着她的耳廓说:“日子怎的如此难熬,还有五日呢……” 手掌下的心脏有力跳动着,他没敢让她知道,还有更为偾张的血脉,在呼啸着渴望她。 南弦仰起脸,亲了下他的下颌,才觉得两个人的心终于靠近了。这一次是真的接受他,也做好了夫妻一心,同进同退的准备。 只是细想起来,还是有些不可思议,以前总拿他当阿弟看待,同情他的身世,可怜他的孤寂和境遇,万万没想过会与他成婚。自己呢,除却还有识谙和允慈,并不比他强多少。养父母不在了,亲生父母无处寻找,识谙一出事,自己便被向家族亲赶出家门,但庆幸自己还有能力安顿自己,还有多余的一点余温,可以顾念着他。 算是两个命运不济的人互相取暖吧,就这样也很好。 他与她耳鬓厮磨,残缺的人生得到了慰藉,先前她的拒绝一定是说错了,他觉得可以重新再说一遍。 “今晚我留下陪你,好不好?” 南弦腼腆的样子很可爱,红着脸,似笑非笑地睇他一眼,还是那句话,“我不寂寞,也不想找人说话,你老老实实回去吧。” “可是……”他无奈又为难,“我觉得寂寞,我想找人说话。” 南弦道:“你可以找伧业啊,同他商量商量婚仪的安排。还有陈校尉,向他请教如何善待夫人。” 这个还需要请教吗?他说:“将来家里的一切,都听你主张,我也听你主张,只要是你的意思,我绝不违逆。” 南弦抿唇笑了笑,“但那日我听皇后殿下的意思,日后还要给你纳妾。” 这件事她从来没有同他说过,怕是在她心里盘桓了好久,一直不知道应当怎么开口。 他忽然觉得心疼,嫁给他,要让她承受这些从来不曾想过的烦恼。如果嫁给向识谙,也许就不用为这种事困扰了吧! “你是怎么想的?”他沉住气,想听听她的意思。 作为女郎,自然不愿意郎子有别的女人,她担心自己的独占欲与世道格格不入,也存着一点试探他的意思,顺水推舟道:“你身上有爵位,神家也盼你开枝散叶,多纳几个姬妾,好像是应该的……”说着朝他眨了眨眼,“是吧?” “是什么!”他面色不豫,“你心里没有我,我明白了,所以你愿意与人共事一夫。” 她见他生气,忙来安抚,“我也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想预先作准备,将来好少些伤心。” 他扭过头看着她,眼神凄惶,“你居然还想少些伤心?” 南弦怔了怔,又说错话了吗?当然与他辩论,必是说不过他的,南弦道:“你就告诉我,皇后若是再提起,我该怎么应对就是了。” 他想都没想,便道:“就说清溪王府距离同泰寺不远,每日寺院中的香火味飘进王府,你闻多了浑身不适,经常作呕。” 南弦“哦”了声,“你想让我假孕,蒙骗皇后?” 他高深一笑,“你只需这样说就行了,至于皇后怎么想,那是她的事,与你不相干。” 他算无遗策,其实倒也不用她太过操心,这番话说出去,必定有他的用意。不过他没有清楚和她表明态度,她心里七上八下,憋了半晌才直言问他:“那你日后,到底打算纳妾吗?” 他望向庭院里的那架秋千,眯着眼道:“我养父与我阿娘不是真夫妻,但他能一辈子只守着我阿娘一个人,从未动过纳妾的心思。我受他教养,长到十九岁,他的风骨,我总能学成其万一,你信我吗?” 他谈及唐公,那是他心里最柔软的一处伤痛。南弦知道,不该对他存有一丝怀疑了。 点点头,她说好,“我记着你这句话,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他的脸上浮起笑,沉沉的眼眸中云海奔涌,专注地凝视她,用眼神引诱她,“那今晚我留下陪你。” 结果可想而知,还是被她轰回去了。 距离成亲不过五日而已,赖在这里不走,岂不是招身边的人笑话吗。 该预备的,基本都已预备完毕了,南弦原本还想坐诊,被允慈劝住了,说往后有的是空闲接待病患,不急在这三五日。当然成亲前三日,郎子是不能与她见面的,她无事便在园中照看那些栽种下的药材,不然就在诊室内擦拭银针药罐等,倒也有事可做。 日子慢慢临近了,大婚前一日,宫中派遣的人也来了,一时宅子里到处都是忙碌的身影。照着婚仪规制定做的花钗翟衣也送进了内宅,苏合和橘井小心翼翼展开,挂上衣架,那青色罗上绣满精美的彩雉,外面的日光照进来,细密的刺绣针脚便漾出一片粼粼的碧色波光,看上去异常华美。 允慈盯着花钗和博鬓研究了半晌,喃喃说:“这东西分量了得,不会把脖子舂短吧!” 橘井笑道:“城里那么多王公夫人,也没见哪个缩着脖子。昏礼是一辈子的大事,还有人摄胜1呢,咱们大娘子是按着规制用冠服,自然是越显贵越好。” 梳头的宫人也在一旁附和:“好在出阁之前才梳妆,到了那边王府就入洞房。要是大王体恤,可以早早取下来,其实时候不长,不会累着王妃的。” 宫里来的人都改了口,称呼南弦为王妃,一时让她还有些难以适应。神思正飘忽着,设想明日的流程,这时外面人进来传话,说太常丞娘子母女来拜访大娘子了。 这么多的病患中,唯独太常丞娘子与她最是亲近,连回娘家,都记着给她带鸡蛋。南弦的脾气,向来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并不因为身份水涨船高而骄矜,忙让人把她们请进后院,自己在门前相迎。 太常丞娘子依旧是白白胖胖,身边的丽则却愈发窈窕了,身后跟着挎篮的仆妇,快步从廊上过来。人还没到跟前,就着力地赞叹起来,“果真是宫中派人来张罗,好大的排场!我先前到门上,还唯恐自己进不来呢。”边说边笑着比比身后,“我带了些花生来,这是老家新送来的,都是红衣,彩头好得很,撒帐或是摆盘都相宜。哎呀,娘子要成婚了,我也不知怎么敬贺,只有这些不起眼的小东西,还请娘子不要嫌弃。” 南弦说哪能呢,“夫人是拿我当自己人,才会想着给我送这个,我心里感激都来不及。”一面向内引领,牵了丽则的手,请她们坐。 太常丞娘子道:“娘子成亲,咱们要想凑热闹,应当上王府随礼才对,可咱们不过从五品的小门户,怕是入不得王府的门。我想着,我们与娘子素来亲近,倒不如上这里道贺,就算托大,充半个娘家人吧,送娘子出阁,还比王府的宾客先见着新娘子呢。” 丽则说对,“我还不曾吃过王公家的喜酒,回去好向家里的姐妹炫耀。” 她们这样说,允慈忽然想起来,“回头挑灯送阿姐出门,须得两个人成双才好。咱们与那些阿叔不来往了,允恩她们也不会来吃席,我算来算去缺了个人,若是夫人答应,让丽则阿姐与我一起送阿姐,好不好?” 这样突兀的提议,引得南弦低低叫了声允慈,“不许无礼。” 可太常丞娘子却万分乐意,抚掌道:“娘子言重了,丽则一个糊涂孩子,能与二娘子一起送王妃出阁,那是多大的荣耀呀,真是求也求不来的好事。” 丽则自然也欢喜,赧然道:“我没做过女傧相,唯恐明日失礼。” 允慈和她很谈得来,热络道:“不怕,我们回头挑上灯笼,循着路径走上几回,熟悉一下就知道了。”说着来牵丽则的手,两个人雀跃着往前面去了。 人间直恁芬芳 第65节 待她们走了,太常丞娘子又与南弦说了会儿话,她是诚心诚意为南弦好,偏身叮嘱她:“晚间就寝的时候,记着将自己脱下的衣裳收好,别被大王的衣裳压住了。” 南弦不解,问为什么。 太常丞娘子道:“他压住了你的衣裳,将来便事事压你一头。你若想在家中做主,那就等他脱完了,你再更衣。你的衣裳压住他的,日后他必定对你言听计从,你说往东,他不敢往西。” 南弦是不信这些的,乍听觉得很新奇,“还有这样的说法?” 太常丞娘子团团的脸上浮起个笑来,“这是闺中的老黄历,当初我出嫁,我母亲就是这样告诉我的。究竟灵不灵验,也说不好,不过我家郎主倒事事听我的。到底郎子敬重你,日子才过得顺遂,一个家万事都听汉子的,早晚要坏事,回头左一个娇妾,右一个美婢,那可有打不完的杖,烦也烦死人了。” 南弦听在耳里,诺诺点头答应,虽然知道神域不至于如此,但过来人的经验,合该要听一听。 允慈和丽则还在反复练习引路,即便只有短短的一程,也务要追求尽善尽美。 未点的灯笼提在手里,随着步子迈动款款摇曳,身上的裙带被风吹动,渌波的颜色婉转之间,就变成了喜庆的牙绯。 耳边尽是欢声笑语,灯笼上粘贴的囍字,因烛火映照愈发红得鲜亮。允慈与丽则小心翼翼走好每一步,灯笼倾泻而出的光,照亮了后面新人脚下的路,一直往前走,定有一片光明广阔的前景。 迈出门槛,新妇子环佩叮当,左右上来接过灯笼,允慈与丽则回身搀扶,将阿姐送到金根车前。 允慈还有些不舍,郁塞地吸了吸鼻子。盖头下的南弦听见了,在她手上轻轻一握,小声道:“回门日,我们就又见面了。” 允慈“嗯”了声,“阿姐,你在夫家要好好的,千万不能委屈了自己。”一面说着,一面将人送进了车辇。 允慈脚下还踟蹰着,丽则见了,悄悄牵了她的手,退让到一旁。 迎亲的车队一路敲敲打打,往前去了,丽则感慨不已:“缘分真是妙不可言呐,早前我来点耳穴,还是为了在小冯翊王面前露脸呢,现在想来真有趣。” 其实她只是远远见过小冯翊王一次,那时就倾羡于他的俊朗,但时候一长,慢慢也忘记他的长相了。今日送新妇子,见到了来亲迎的新郎官,这小冯翊王和之前记忆里又不一样了,也就是一两年的时间,忽地从青春少年郎长成了伟岸的男子,这样看来,还是与向家阿姐更相配。 回身望,送亲的人群里,一个面容朗朗的男子眼里带着忧色,车队走了好远,他还站在那里看着。先前在新人拜别高堂的时候,她曾见过他,只是不太敢确定,便拿肘顶了顶允慈,“那人可是你阿兄?” 允慈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应了声是。阿姐出阁,自己已经很悲伤了,想必阿兄心里的遗憾,比她还要多得多吧! *** 一路张灯结彩,小冯翊王娶亲,那是全建康的大事。 车队还未到,路上的障车人就候着了。这群人里,各色来路的都有,有太学里陆续投入小冯翊王门下的门生,也有专以障车为事业的市井百姓。 风里传来吹吹打打的声音,高擎的法扇也跃入了视野,前面两列卫官开道,后面便是骑着高头大马的新郎子。新郎子真是堂堂的好相貌啊,墨色的玄端衬得他面如冠玉,居高临下,更有不可侵犯的威仪。 也不等障车的人来设卡,前面的卫官就大把抛出了铜钱。一时钱洒得雨点一样,大家欢喜哄抢起来,待直起身时,车队早就走远了。 王府上等候的亲友望眼欲穿,只听站在直道中央的童子大喊“来了”,门内抱着毡席的仆妇忙迎了出去。 金根车停稳了,陪嫁的婢女将新妇搀扶下车,落足便在毡席上。一路往前迈进,踩踏过的毡席又转到前路上,如此交替着,一直送进了厅堂。 今日来证婚的不是旁人,是皇后,高高坐在上首,含笑看着新人缓步到了面前。 神域与南弦向她行礼,她连连颔首,“陛下原本是要与我一起来的,但因御体违和,就由我代劳了。今朝良辰吉日,恭贺你们结成夫妻,日后夫妇和睦,儿女双全,切莫辜负上天美意,陛下垂爱。” 新婚的小夫妻领命行礼,皇后与一众命妇笑着,催促道:“好了好了,快入洞房吧。” 前呼后拥,盖头下的南弦任人引领着,被送进了妆点华美的新房。一切都是簇新的,连脚下的莲花砖都精心打磨过,一朵朵绽放的莲花舒展着柔美流畅的线条,雕刻百子的紫檀脚踏上铺着红毡,踩上去,绵软如在云端。 赞者在一旁,说了好长一段吉庆的溢美之词,南弦垂下眼,见一双修长的手探过来,极小心地向上掀起,唯恐动作粗鲁,牵扯了她的发髻头面。 新妇的美貌自不用说,新房里的贵妇们大多是见过她的,平时的向娘子素面朝天尚且难掩国色,今日施了妆,愈发显得精致端庄,像画上的仕女一样。 大家纷纷道喜,说大王好福气哟。 新郎官小登科,眉目间的欢喜都要溢出来了,回身恭敬地长揖,向每一位道贺的贵客致谢。 合牢同卺,共用了一块白肉,仆妇又奉上盛酒的小瓢,两头拿红绳牵着,让新婚的夫妇对饮。另有人用五色丝将他们的脚绑在一起,赞者高唱着:“系本从心系,心真系亦真。巧将心上系,付与系心人。” 一大套繁琐的礼仪终于到了尾声,凑热闹的妇人们也退出了婚房。南弦到这刻还有些昏昏地,发胀的脑子好不容易清静下来,转头与神域对望了一眼,彼此都赧然笑了。 【作者有话说】 1摄胜:古代男女举行婚礼时,可根据车服常制超越一等,以示贵盛。 第71章 良辰美景。 侍奉南弦卸妆, 基本是用不上婢女的。他观察了她头上的花树和博鬓半日,温声道:“沉得厉害吧?我替你摘了吧!” 偏过身,一样一样取下来, 那些首饰掂在手里沉甸甸地, 可见这新妇子当得辛苦。一边取簪环, 其实他的心也在打颤,今日种种,怎么像梦里一样。他真的梦见过相同的场景,一样拜天地, 一样入洞房, 只是总没有个好结局, 合卺酒还不曾喝, 她人忽然就不见了。所以即便到了今时今日,他也还是担心,害怕只是自己的臆想, 说不定什么时候梦就散了,因此连每一个首饰他都要仔细触摸, 确定现在经历的一切都是真的。 最后一支博鬓取下来,他怔怔望向他新婚的妻子, “南弦,我们是真的成亲了吗?” 南弦颔首,“真的。” 他捧起她的双手, 虔诚地抵在自己额头,语调里带着哽咽,“多谢你, 给了我一个家。” 以前的清溪王府, 虽然是他的府邸, 但家里没有父母,没有妻儿,这里与值房一样,没有带给他任何温暖。他就像一只飞在海上的鸟,找不到落脚点,只能奋力鼓动翅膀,一刻不停地挣扎在无垠的天地间。 现在好了,终于找到可以让他依恋,容他倾注满腔柔情的人。他的钢筋铁骨只需对外,柔软的内里,能够无所顾忌地展现在她面前。 他低着头,眼角莹莹有泪,南弦知道一场婚姻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成家对他的意义,不同于一般人。 繁复华美的广袖底下探出了一只手,伸指触了触他的脸颊,她不会说煽情的话,只是告诉他:“今后我与大王相依为命。” 他听了,抬起眼道:“你不要叫我大王,那是官称,唤起来冷冰冰的。还是叫我雁还吧,或是神域也行。我想起你以前骂我,凶巴巴连名带姓唤我,我也觉得很好,就算你恨我也走了心,否则不能那样咬牙切齿。” 南弦讶然,“骂你也好?” 他“嗯”了声,“骂我,比不理我强。我宁愿你对我呼呼喝喝,也不要你无视我。南弦,咱们约好,以后我若是做错事,你只管训斥我,不要默不作声生闷气,行吗?有什么不高兴的,一定敞开了说。只要你说,我就改,绝不让你伤心,行吗?” 新婚夜有这样的表态,总的来说不算坏。南弦目光流转,凝望他的脸,到底含笑点了点头。 心终于落回肚子里,他问:“你饿不饿?我给你找些吃的。” 南弦说不必了,“外面宾客都在等着,你还得出去支应呢。” 他却留恋不想离开,“有人替我招呼,不急在一时。”仔细端详她两眼,“我去拧块帕子,给你擦擦脸好么?这么厚重的礼衣,热得很,还是脱了吧。” 他伸手要来解她的领扣,她忽然往后让了让,他的手停在半道上,尴尬得很,忙道:“我是怕你太热,没有别的意思。” 新婚夜说没有别的意思,听起来有些好笑嚜。南弦才发觉自己好像过于谨慎了,但又觉得不好意思,调转话风道:“让橘井她们伺候我就行了,你还是去酬谢宾客吧,别让客人等急了。” 苏合上来替他们解了脚腕上的五色丝,他这才恋恋不舍站起身,“可能闹得有些晚,你要是困了,就先睡下,不用等我。” 南弦说好,目送他走出婚房,快步往前院去了。 房里没有外人,大家终于能够松口气了,橘井笑道:“大王对娘子很是体恤,今后的日子一定过得和美。” 这是美好的祈愿,必能成真的。深切体会过痛苦的人,知道一切得来不易,才会懂得珍惜。自己与他也算经历了很多,与寻常盲婚哑嫁不一样,若是这样的感情仍经不起考验,那么就不必再期待什么了,所谓的婚姻不要也罢。 不过八月天里成婚,热是真热。 南弦站起身,一层层脱下了礼衣,重新擦洗一遍换上干爽的衣裳,窗外偶有凉风吹进来,周身也舒爽了。苏合捏了两块点心来喂她,她就着饮子吃了,吃完还得漱口,防着神域随时会回来。 但大宴宾客没那么容易脱身,案上更漏滴答,到了亥正也没有动静。南弦平常就习惯早睡,且预备婚事这几日接连忙碌,精神也绷得紧紧的,时候太晚了,就一阵阵地打瞌睡。 端端坐着,人却前仰后合,橘井上前道:“娘子还是躺下吧,大王回来的时候,婢子们叫您。” 南弦想了想,没有拒绝的理由,崴身便卧下了。接过苏合手里的团扇,吩咐她们去坐会儿,找些吃的。 竹簟清凉,躺下后摇着团扇,人也昏昏欲睡,不多会儿就把扇子丢在了一旁。 苏合与橘井不能当真歇着,两个人得去门前等候。起先隐隐听见前院的笑闹声,后来渐次平息,料想晚宴也差不多了。看这声势,今日小冯翊王怕是要喝大了。 朝内寝望一眼,大娘子侧身躺着,睡得很安逸。苏合与橘井相视一笑,转头打量这王府,每一处都是新修葺过的,看看这墙头,被刷得雪白,檐下的彩画也重新勾勒过了。 大娘子以前在向家,虽是大家都拥戴,但果真触及向家利益时,有几个站在她身边呢。说到底她也是孤零零的,如今嫁进王府,上面没有长辈施压,过门就是自己做主,才算真正有了家。她们这些贴身的婢女,自然也为她高兴。 忍不住打个呵欠,橘井捂住了嘴。 苏合问:“什么时辰了?” 两个人都朝更漏看,一回头,小冯翊王已经到了身后。想是洗漱过了,换了衣裳,身上也没有半丝酒气。赶在她们进去通传之前,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低低道:“你们辛苦了,下去歇息吧。” 橘井和苏合道是,褔了福身,退到廊子那头去了。 神域进屋合上了门,趋身到榻前,见她睡得正熟,顺手拿起了一旁的团扇替她扇风。 不知是不是他动静有点大,吵醒了她,她朦朦睁开眼,见他就在眼前,睡意一下就没了,撑身坐了起来,“宾客都散了吗?” 他说散了,“都快子时了,再不散,我也不耐烦应付他们了。如此不知情识趣,不知道今晚是我的洞房花烛夜吗。” 他提醒了她,她脸颊微热,又忙着东拉西扯,“皇后殿下也回去了吗?” “观完礼就走了,这样的大人物,用餐也麻烦得很,总不能和宾客们混杂在一起。” 见她又要问话,他抢先一步道:“外面的守卫都归位了,大门关好了,仆从都歇了,鸡鸭也归笼了……你还要问什么?” 他笑吟吟,眼里的柔情漫溢出来,蜜海要把人淹没。 南弦哑口无言,想了想道:“没什么了,那睡吧。” 她有时候很直白,而他正欣赏这种直白,听她吩咐,立刻从善如流。 她迟疑了下,望望桌上,“不吹灯吗?” 他说不能,“红烛要点一夜,一直点到明日天亮。如此才能长长久久,夫妻永不分离。” 她听了,果真没有任何异议,朝床榻内侧腾挪,给他让出好大的地方。 他脱了罩衣,抬手放下帐幔,水红色的软烟罗隔出一个小小的世界,这世界里没有旁人,只有他们两个。 寝衣的交领敞开了,露出精壮的胸膛,南弦不是第一次见到,但还是觉得羞赧。他察觉了,索性把上衣脱了,她这才看清全貌,真正的宽肩窄腰,那身形,比医书上画的不知利落精干了多少。慢慢向她侵来,极具攻击性,双眼也灼灼地,要将人生吞了一样。 正在她彷徨的时候,他在她唇上啄了一下,“没有让你失望吧?” 说什么失望不失望的……真是难为情。她不知怎么应答,只觉空气稀薄,难以维持呼吸,随手牵过薄衾想盖住自己,但却被他掀开了,笑问:“你不热吗?” 南弦结巴了下,“不热、不热……” 他专注地看着她,忽然伸指在她鼻尖一点,“这是什么?” 指尖晶亮,是她紧张得出汗。 他又换了个煽诱的语气,轻声道:“大暑天盖被子,会中暑的。今晚良辰美景,你做什么还穿着衣裳?为夫替你脱了吧。” 她没吭声,只是揪住了自己的领口,心虚地不敢看他。 他很有耐心,撑着床榻笑问:“怎么了?你可是京中最有名的女医,不论男科女科,治起病来侃侃而谈,难道还忌讳这个?” 南弦心想嘴上的理论,怎么能和真刀真枪相提并论。自己毕竟不曾经历过,难免会有些怯懦。 “我听说有种方子,能减轻疼痛。”他心平气和同她闲聊起来,“你没有事先预备吗?” 提起方子,她就有话可说了,“没有预防的好办法,只有事后补救。譬如海螵蛸烧末,拿酒调成一钱服用,或是用黄连、牛膝、甘草煎水擦洗……” 人间直恁芬芳 第66节 他曼声应着,浓浓的鼻音别有一种魅惑的味道。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偏过脖子对她道:“我今日用了新的香方沐浴,你猜,是什么味道?” 南弦凑过去闻了闻,“这是什么香?甘松吗?” 他勾着唇角道:“是龙鳞,提神醒脑,用了不会犯困。” 她立刻明白他的用意了,红着脸想退缩,他的手却环过她的身子,抵住她的后背,软声道:“不要躲。你不知道,这一日我等了多久,你却要避让,是因为怕我吗?” 若说怕,倒也不是,只是觉得惶然不知所措而已。可他的那双眼定定看着她,眼眸中有魔咒,让她一瞬失神。然后稀里糊涂身上的衣裳就被褪下了,等她惊觉,他已经热情地吻了上来。 罢了,就这样把,一切好像不算坏。若以前只是浅尝辄止的试探,那么这次就有酩酊大醉的决心了。他与她痴缠,曾经深切地祈盼,到现在纵横疆土,无所不往。 她有时候吃惊,“哎呀”了声,“你怎么……怎么……” 怎么什么,羞于启齿。 他得了一个心爱的人,再如何颠来倒去盘弄都不够,从上到下细细巡狩,长久的热望,终于找到了宣泄的途径。 可惜不能轻易如愿,她心有戒备,不住退缩。他从巉岩中抬起头来,一递一声叫着阿姐,“你怎么忍心……怎么忍心啊。” 那幽怨的“阿姐”,在他唇齿间荡漾,南弦总是心软,唤一声阿姐,就像按在了她的机簧上。 他吻吻她的唇,“阿姐……” 她撤下了心防。 他抚抚她的肩,“阿姐……” 连腰肢都柔软了。 往去处去,才知道人间极乐是什么。他洁身自好,为的就是等到那个值得的人,能给予他狂喜,愿意与他互相扶持着,走到地老天荒。 迷蒙中望她的脸,她蹙着眉,神情难耐,他不敢莽撞了,“痛吗?” 她有点委屈,咬着唇没有说话。 他明白了,极力克制,癫狂时险些掐碎她的腰。然后巨大的震颤从地心传来,神魂简直要脱离躯壳。这一瞬所有的力气都抽光了,他颓然贴在她颈窝,虽然累极,但心里的激荡依旧无法停止,转过头亲吻她的肩头,自下而上,一路吻到她唇上。 当然,这事对南弦来说是个苦差事,好在结束了,心里就算有些小小的埋怨,也因他缠绵的纠缠,气消了一半。 他找到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轻声问:“伤到你了吗?让我看看……” 他还要看,吓得南弦蜷缩起来,“没伤到……还好。” 他见她脸颊上红晕未散,愈发笑得甜腻了,那粘缠的劲儿一上来,抱住她又是一顿撒娇,“阿姐,你真好。” 南弦无言地望向帐顶,心道你觉得好,我可遭了大罪。不过这就是结成夫妻了吧,纵是有些受累,心里却有尘埃落定的踏实感。加上他真是个极擅挑动情绪的行家,她被他一闹,心里也欢喜起来,着实与他耳鬓厮磨了一番。 他的手臂穿过她颈下,用力把她揽进了怀里,亲亲她的额头,叹息道:“我真后悔,没有早些娶你。要是初见你,就求陛下赐婚,可以少走很多弯路。” 现在回想起来,好像一切繁琐都是多此一举,如果换了条路走,自然会衍生出另一套解决的办法,这刻什么都不及娶妻要紧。 南弦笑了笑,“感情来得太容易,就不珍贵了,你还会觉得娶我真好吗?” 那倒是,越是求而不得,撕心裂肺,才越懂得她的可贵。 他亲昵地蹭了蹭她,“我只要你,这辈子、下辈子,都只要你。” 南弦乐呵呵地,“连下辈子都想好了呀?” 他说对,“这辈子让我先走,下辈子我好提早一步等你,到时候就可以让你管我叫阿兄了。” 南弦轻拍了他一下,“不许胡说,大喜的日子。” 他挨了埋怨,但仍是欢喜,只是那手有些不安分,顺流而下,还在关心她的痛处。 南弦缩了缩,“嗳……” 他腼腆一笑,“我不放心你。” 这种关心或许是出于好意,但激起了南弦一身细栗,到底还是扭身躲开了。 “你说,可会怀上孩子?”她倚在他怀里,喃喃问着,“要是怀上了,那可怎么办。” 他说怀上也不打紧,“如今陛下将朝中事务大半都交托给了尚书省,宰执们有心栽培我,要紧的奏疏都让我决策,陛下也知道。他虽身居高位,但有力不从心之处,只要我能掌握大权,孩子生了便生了,反正未必是男孩,若是女儿,也算皆大欢喜。” “那要是男孩呢?”她仰头问他,“可是要送进宫里去吗?” 他想了想道:“还可以商议。他们不过是想要个嗣子继承皇位,就算自小养大,也割不断我们之间的父子亲情。倘或让我们自己养着,到了六岁开蒙,送进永福省也没什么,男孩子总在父母手底下也不好,该当读书习字受规矩,便让那些大儒们教导他吧,将来好长成个有道明君,再为大殷开拓盛世。” 设想当然是好的,要是能留到六岁,她也别无所求了。但这种事,恐怕帝后不会答应,况且她也有顾虑,万一有了孩子,圣上再生出什么险恶用心来,这小狐狸就算再厉害,也未必能够次次化险为夷。 所以暂且不要怀上,那是最好的。她自己也觉得有些可笑,才刚圆房,就开始担心孩子,想得果真太长远了。 偎着他,时候不早了,眼皮有些发沉,他却毫无睡意。朦胧中总觉他不时靠过来亲亲她,就是那种爱不释手,仿佛一闭眼,睡醒后她就不见了。 后来实在困极,连他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也不知道,第二日醒来已经天光大亮了。 盛夏时节,天亮得早,待到辰时日光如瀑,外面已是个热闹人间。南弦隐约听见繁杂的人声,是从府外传进来的,大嗓门的妇人在与人打招呼、庙宇里敲击引磬的回音尖细悠长、往来的车轱辘发出吱扭的声响……再看他,他睡着的样子很是赏心悦目,高挺的鼻梁,嫣红的唇色,沉沉眼睫覆盖下来,即便是男子,也是个玉做的男子。 大概是察觉到她在打量他,那眼睫微微一颤,他缓缓睁开了眼。第一眼就望见她,满怀都是柔情。 “为夫太俊俏,”他的嗓音慵懒,别有韵味,调笑道,“让你趁我睡着了偷看。” 南弦忙调转开了视线,“不小心瞥见了你而已。” 那不行,他的妻子,必须满心满眼都是他。于是恬不知耻地凑过来,“你再仔细看看我。” 南弦推他,说不要,“今日还要祭拜阿翁与阿娘,你快起来。” 她牵过寝衣披上,为新婚准备的面料清透,能看见底下的身条轮廓。她的脖颈纤长,微微低着头,从背后看上去异常秀致灵巧。 他忍不住环上她的腰,在她后颈吻了又吻,倦懒拖延,哪有起床的意思。 南弦扭头嗔怪地瞥一瞥他,“再不起来,长辈们该等急了。” 他这才懒懒起身,笑道:“我娶了妻,阿翁阿娘高兴还来不及,知道昨日新婚,今日晚起不会怪罪的。” 但新婚夫妇赖床赖到日上三竿也不像话,赶紧传人进来伺候,待收拾停当了,就往后院供奉的小祠堂去。 上首三个牌位高高摆放着,南弦亲手点了蜡烛,再与神域一起拈香叩拜。 他长跪在蒲团上,这时褪尽了戏谑,肃穆恭敬地向上拱手,“儿已娶亲,今日带新妇,来向二位阿翁与阿娘请安。儿自今日起有了家室,日后必当慎言慎行,万事以家业为重。新妇贤和温良,持家有道,儿敬之爱之,不敢相负。祈愿爷娘在天之灵,保佑儿与新妇,绵延子嗣,永固家邦。” 第72章 温情又浓烈。 这番话是向仙逝的长辈发愿, 也是向南弦表明忠心。南弦明白他的心意,上一辈经历的苦难,由不得他打诳语, 既然能借此立誓, 自己的婚姻, 便没有什么可令她担心的了。 执香向上祝祷,南弦虔诚道:“新妇初入门庭,必当恪守礼法,承奉宗庙, 辅佐夫君。求爷娘庇佑, 家和顺遂, 诸事通达。” 两个人并肩叩拜下去, 拜过了祠堂,这礼就算是补全了。 从后院出来,即便是短短的一程路, 他也要牵着她的手。半道上遇见的婢女退让到一旁,俯身恭敬地行了个礼。 早前□□不顺的家主, 有很长一段时间阴晴不定,弄得府里奴仆战战兢兢, 连大气都不敢喘。如今新婚,那眉目间含着笑意,再也不是生人勿进的模样了。主母就是所有人的救命菩萨, 有了她,这家再也不是一派风雨欲来了。因此人人都由衷欣喜,人人也都敬谢老天爷的垂怜, 今后要是有事, 终于求告有门, 再也不必冒着被责骂的风险了。 南弦始终不习惯在人前这样亲近,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可惜没有成功。 他偏头望她,眼眸深幽如海,笑道:“我们已经成婚了,还有什么可避讳的?我要让全建康的人都知道,我得偿所愿,向娘子是我的王妃了。我再也不是飘零在人间的孤魂,我有了家室,也有疼爱我的人了。” 他这样一说,倒惹得南弦心头牵痛。原本嫌他招摇,这回也不能扫他的兴了,轻轻回握住了他的手。 他察觉了,春风得意,全无半点遮掩。如今怕不是小狐狸了,是只抖着尾巴的花孔雀。新娶了媳妇,总要容人高兴高兴,他爱这样纠缠着,那就随他吧! 当然作为丈夫,他还是很尽心的,家里长辈不在了,神家的亲戚也不亲,婚后第二日没什么安排,便想着问她,要不要上边淮去逛逛,再包个酒阁子临河赏景。 南弦夏天怕热,不爱上外面去,想了想道:“算了,还是在家避暑吧,累了好几日,我不想出去。” 她说罢,视线随意一瞥,就见他一副正中下怀的样子,开始怀疑自己的决定有错漏,“说不出去,你这么高兴?” 他调开了视线,“倒也不是很高兴,只是觉得你昨日累坏了,正好趁着今日好好补个觉。”说完又追加了一句,“我陪你一起睡。” 南弦纵是再迟钝也发现了,立刻转变了态度,“还是出去逛逛吧,我觉得逛逛也不错。” 他闻言靠在她耳边,压声问:“你不疼了么?外出要坐车,又有好一段路要走,我怕你不便,雪上加霜。” 南弦轰然红了脸,“你这人……真是讨厌得很。” 通常女郎说你讨厌,并不是真的讨厌你,相反小幽怨中带着点娇嗔,听得郎子心潮澎湃。 他顿住步子不走了,转身抱住她,“我是为你好,你怎么反倒讨厌我?才成婚第二日,你就要让我伤心,这是什么道理?嗯?” 他说得坦坦荡荡,引得院中经过的仆婢驻足,连伧业都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伸脖一看,忙又找地方匿藏了身形。 南弦很尴尬,推了他一下道:“你小点声,别闹,看被人瞧见了。” 可他并不收敛,“我心里难过,还要小点声?” 南弦一个头两个大,终于败下阵来,“算了算了,你是为我好,我不该曲解你。不出去了,就在家睡觉,这样总行了吧?” 他这才肯罢休,牵起她的手搭上自己的臂弯,把她往上房引。见了经过的婢女,吩咐把两餐饭食送进房里来,打算整日不出门了。 南弦无奈地看看他,进门的时候,有种误入盘丝洞的感觉。原本还有些犹豫,结果被他拦腰抱起来,还没等她惊呼,房门已经关上了。 小心翼翼把她放到床榻上,他体贴道:“我让人做冰酪来,摆满蜜渍樱桃,你最爱吃的。” 南弦愣了下,“你怎么知道我爱吃这个?” 一般樱桃都是作为点缀,顶上放一颗勾人食欲罢了,鲜少有人樱桃成片,盖住底下酥油的。他连这个都知道,这让她好奇,仔细回忆了下,好像不曾在他面前吃过这种小食呀。 他有些不好意思,“你以前去过的那个冰酪摊子,我也去过,你爱吃什么样的酪,我都知道。” 南弦讶然,“你还盯我的梢?” 他说不是,“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我若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怎么投你所好?” 也罢,总算他尽心了,初回建康还能腾出空来打探她爱吃什么,这样的郎子倒也无可诟病。 于是用过了饭食,可以来一碗冰酪了,不必像在家时候那样端着,忌讳自己给允慈做了坏的表率。烈日炎炎,坐在窗口吃冰,一口夏景一口樱桃,这日子过得果然惬意。 神域呢,含着笑,托腮看着她,她餍足的样子以前不曾见过,想是因为女医必须让人信服吧,她把自己的内心装扮得很老道,二十岁的年纪,活出了四十岁的味道。 以后不能这样了,他要让她自由,不高兴了就哭,喜欢了就笑,再也不用顾忌别人的想法,痛痛快快地做她自己。做夫妻,不就是这样彼此救赎吗。她的内心够强大,自己没有什么能帮助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娇惯纵容,这个他最是拿手。 一碗冰酪吃完,她心满意足,擦牙漱口后回身腼腆地笑了笑,“王府的厨娘手艺真好,比外面卖的好吃。” 他说当然,“我把以前阳春楼的铛头请回家了,南北菜色他都拿手,想吃什么,吩咐下去就行了。” 她点点头,满心欢喜,他趁热打铁,“酒足饭饱,接下来歇个午觉,养养身子吧。” 所谓的养养身子,究竟怎么养,他没有细说,反正她一疏忽就被抱上了床。这回再想反悔是来不及了,他眸子里的光越来越热,深情与她对视,亲她一口就告诉她:“娘子,我好喜欢你。” 她傻傻回应:“我也喜欢你。” 人间直恁芬芳 第67节 然而单是这样还不足,他褪了衣衫贴上来,光洁的胸膛半遮半掩,看得人脸红心跳。 南弦不好意思,双手捂住了脸,他把她的手拉下来,笑道:“怎么了,昨日不是见过了么。” 虽然见过,但还是让人羞赧啊。况且青天白日的,他就这样风情摇曳,南弦是守旧的人,怕一不小心,就要被他带坏了。 可惜什么都不能阻止一个疯狂爱你的人,他照旧使上了他精熟的手段,知道只要一诉苦,她就会任他予取予求,缓缓撼动她,“阿姐,你可要听我的心里话?” 南弦这回学聪明了,嘶地吸了口凉气,率先哀嚎起来,“我的腰快断了,哎呀,我腰疼啊,什么都干不了了。” 这下他果然愣住了,没想到自己刚织的网,居然被她搅乱了。但转念一想,这不是天赐良机吗,立刻顺势而为,“腰疼么?我给你揉揉。”说着便上手,没等她反对,已经把她推倒了。 南弦像跃上岸的鱼,扑腾了好几下,完全是无用功。他的那双手看似文弱,但力量惊人,张开虎口两手一合,差不多就能将她的腰掐个大概。 不过揉也是真揉,一寸寸地点按,很有些手法。她一受用,就忘了挣扎,圈起两臂伏枕着,甚至舒坦得闭上了眼睛。 他很殷勤,问她感觉如何,轻重是否适宜。南弦频频点头,“很好、很好。” 既然很好,侍奉过后就得给劳苦的人一些奖励,按压的重点自然也不在腰上,含含糊糊间,就挪向了别处。 她后知后觉地闪躲,晚了,还是被他揩了油。他倒是志得意满,展身仰天躺下,修长的腿交叠着挑在膝头,悠哉枕着手臂,不羁地朝她笑了笑。 南弦坐起来,气呼呼看着他,他衣衫不整,但自有一股风流倜傥的味道。正思量该怎么整治他,却被他顺势一拉,扑倒在他胸膛。他抬起手,像捋着猫儿一样,在她脊背上温柔游走。唇角噙着一点笑,单单是这样的相处,已经让他食髓知味了。 夫妻之间的互动,终究逃不脱此消彼长,他一沉寂,她反倒要来招惹他。从他胸口抬起眼来,看着那线条分明的下颌,忍不住凑过去亲了一下。这一下重又点燃了他的心火,效果比钓鱼更显著,他毫不犹豫便上钩了。 不可否认,他很聪明,不管做什么都能做到极致。她连连惊喘,身体也如金砖上的莲纹缓缓舒展,每一根线条都满带旖旎。 他轻笑着:“要看么?” 南弦迟疑了下,“看什么?” 他牵过她的手,什么都没说。 她耳根滚烫,坚定地说不要,他果然听话,看准时机便顺水推舟了。 南弦觉得自己沉入一个悠长的梦境里,是小狐狸给她编织的美梦。头一次的不适虽然还在,但诸多纠缠下渐次消失了,取而代之是另一种新奇的体验,让她随波逐流,让她跟着他的主张旋转。 好热的天,好热的身心,热得人恍惚,仿佛只有紧紧攀附他,才能从滚烫的热流里挣脱出来。欢喜到极致,在他肩背留下一串抓痕,但也是拿捏着力道,不让自己划破他的皮肤。 他仰起脖颈压抑地叹息,那喉结滑动,诱惑又迷人。南弦搂紧他,让他温驯地贴在她耳畔。听着他的呼吸,心里也是宁静的,她的婚后生活,就这样温情又浓烈地继续下去吧! *** 因是圣上赐的婚,原该三朝回门的日子,安排成了进宫谢恩。还是原来熟悉的路径,但今日再来,却与往常心境不一样了。 从云龙门径直入后苑,帝后在华林园各有凉殿,南弦随神域先去向陛下请安,陛下坐在胡榻上,八月的天气仍穿着略厚的燕居服,带着淡淡笑意抬手让他们起身。 “朕身上不好,你们大婚没有亲临,很是遗憾。但见你们夫妇和谐,朕心里也就宽慰了。先皇叔走得早,没能等到今日,若是在天有灵,也一定为你们高兴。”陛下调转视线望了望神域,“雁还,向娘子是你一心求娶的王妃,日后千万珍重她,好生善待她。” 神域深深长揖下去,“遵陛下的令。臣能得此贤妻,今生再无遗憾了,此后必定将她视若珍宝,绝不辜负她。” 圣上点了点头,又对南弦一笑,“冯翊王妃,朕的身子一直靠你调理,如今渐渐有了起色,也都是你的功劳。你能觅得好归宿,朕很为你欣喜,望你日后襄助夫君,严掌门庭,王府的兴隆系于你一身,千万莫让朕失望。” 南弦亦福身下去,俯首应了声是。 场面上的叮嘱都完成了,圣上和煦道:“皇后今日因一个荔枝与朕闹别扭,到现在都不曾消气,王妃替朕去劝劝她吧,过会儿在凉风亭里设宴,中晌大家一起吃顿饭。” 南弦领了命退出来,还未让人领路,皇后身边的孙长御就来迎她了,含笑褔了福身道:“给王妃请安。” 南弦赧然,“长御取笑了,不敢当。” 孙长御踅身过来搀扶,边走边道:“殿下之前总念叨王妃的亲事,说王妃这样好的女郎,必要寻一个万里挑一的郎子,如今大王不正是吗。细说起来人之姻缘真是天定,早前每常见到娘子,不想如今娘子已是王妃了。” 一路絮絮低语着,进了皇后的寝殿。 皇后面前摆着好大一盆荔枝,拿冰块湃着,端坐在上的皇后垂眼凝视,像个面无表情的佛陀。 还是听见宫人通传,这才抬起眼来,换了个温和的表情。起身牵着南弦坐下,温声道:“我一大清早就盼着你们进来,快让我看看面色如何。”说着好一通端详,又开玩笑,“想来新婚生活很是不错,王妃气色比以前更好了,这我就放心了。” 南弦在宫中行走一年多,与皇后也相熟了,知道她惯常喜欢打趣,也没有什么可害羞的,便道:“谢殿下关爱。婚前我还有些担心,但到了今日,也放下心来了,大王待我很好,多谢陛下与殿下成全。” 皇后颔首,“夫妻和不和顺,新婚之际就知道了。看见你满脸欣喜,忽然想起我们成婚那会儿……一晃二十多年了,时间过得真快。” 南弦还记着圣上的托付,“先前听陛下说,因一颗荔枝,殿下心里不快了吗?” 皇后悻悻道:“哪里是一颗,是一筐。岭南急贡的东西,刚揭开枝叶,他就想着要给云氏送去。真是……人都成了这样,心还不安定,你说气人不气人。” 南弦恍然,“云夫人是南疆来的,想必陛下怜恤她,惦记着让她尝个鲜吧。” 皇后气恼,“我还是建康来的呢,我也一年不曾尝过岭南的荔枝了,他怎么不怜恤我?” 南弦语窒,一时不知道怎么应答,但心里也感慨,圣上虽有帝王心术,但与皇后感情倒是深厚的。否则这样的老夫老妻,哪里还有斤斤计较的兴致,帝后亦是君臣,时间久了,皇后也该适应不争不抢了。可他们还能为一筐荔枝吵架,可见烟火气不灭,只是中间多了好多人,皇后心里必有她的委屈吧。 皇后见她不语,也知道自己这样不妥,很快转变了话风道:“哎呀,今日你们进宫,我却与陛下闹不快,真要让你们见笑了。算了算了,这事不去说他,且准备准备,一道过去用饭吧。”让人取她的团扇来,一面又道,“雁还回京之后,我总觉这孩子孤寂得很,如今成家了,清溪王府也有个家的样子了。门庭兴不兴旺,就全靠你了,尽早开枝散叶,也好重振王叔一脉。” 顺口的一句话,带着催促之意,但又怕做得太显眼,忙又张罗着往凉风亭去。 中晌这一顿饭,吃出了家常的味道,皇后还有几分不快,席间神域和南弦忙着调停,才让帝后重新言归于好。 待从内廷告退,还是原先那个小宫人引路,南弦如今有了王妃的衔儿,宫中指派的婢女可以在云龙门上等候,于是示意将那两盒香糖果子递给她,小宫人受宠若惊,“娘子……”忽然发觉不对,忙又改了口,“王妃还记着答应婢子的事?” 南弦说是呀,“盒内又添了好几种口味,拿去与你阿姐分了吧。” 小宫人连连道谢,捧着盒子手忙脚乱。 南弦笑了笑,与神域一起穿过长街,进了苍龙门。 这里有他的官署,她是第一次来,署内往来的官员忽然发现了他们,都停下步子,遥遥向他们行礼。 前阵子不苟言笑的司徒,如今换了个模样,对属官们道:“后日茶陵楼设有宴席,请诸位莅临,就算我们夫妇答谢众位同僚了。” 众人很捧场,说了许多恭贺的话,从官署退出来后,南弦问:“可还要去尚书省拜谢宰执们?” 他负着手说不必,“早就下了拜帖相请。现在赶去尚书省,陛下的耳目都看着,怕更有结党营私的嫌疑了。” 一路顺着夹道往南,往日的回忆涌上心头,他回身望了她一眼,“你还记得我第一次带你面圣吗?也是炎热的天气,也是这样走在高墙下的阴影里。” 那时候自己与他还没有多深的交情,她还记得那次的对话,自己一直因诊金的事耿耿于怀,到底没忍住,开口向他讨要了。 “现在想来好笑得很,要是知道有朝一日会结成夫妻,那点银钱,不要也罢了。”她说着又去追问他,“你可会觉得我小气得很,贪财得很?” 他说没有,“合该我欠着你的,你讨要本就应当,我也打算加倍偿还你。” 可是说着说着,有些不正经了,偏头凑在她耳边道:“就是那时候,你有一程走在我前面,我没办法从你的腰上挪开视线。真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女郎长着这么曼妙的腰肢,我只要看一眼,就心猿意马。” 南弦怨怼地望他,“当时你就见色起意了吗?没想到你小小年纪,如此不学好。” 她总爱拿年纪来压他,如今是不怎么管用了,“尝过了我的手段,你还敢说我小小年纪?”说着在她腰上捏了一下,“自然先喜欢上你这个人,其余都是意外之喜。” 南弦腰上有痒痒肉,被他一逗就尖叫。叫完发现地方不对,顿时又气又恼,他倒是反应迅捷,还没等她抬手打他,便大笑着躲开了。 第73章 又发什么癔症 婚后回门, 这是约定俗成的规矩。早前与识谙的婚事没成,她不便留在向宅,如今她已经出阁了, 再回老宅就名正言顺了。 尴尬固然有几分尴尬, 但识谙还是照着俗礼, 将迎接他们的一切都安排好了。南弦回来,最要紧的是祭拜仙逝的阿翁与阿娘,带着神域进小祠堂磕过头,先将他遣走了, 自己独自一人, 在那昏昏的小屋里逗留了很久。 她心里总觉很愧疚, 到底没有遵从爷娘的令, 和识谙结成夫妻。其实人活于世,有太多的不确定,命运一直轮转, 不知什么时候会有出乎预料的境遇,因缘际会, 就往另一条路上去了。阿翁和阿娘向来疼爱她,会原谅她的私心, 也会成全她的追求吧!若是以前一直犹豫,现在尘埃落定了,回头想想, 也不后悔走到这一步。 她跪在蒲团上,合什向上道:“郎子对我很好,我心中, 也着实是喜欢着他。求双亲保佑我们一辈子平平顺顺, 不要再有波折了, 女儿就想与他长久在一起,生儿育女,过平静的日子。就当是我自私,辜负了阿兄,日后阿兄必定也能觅得良配,如我爱神域一般爱他。” 从小祠堂里出来,他就在不远处等着她。这向宅虽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但与识谙婚事不成,又出了阁,就觉得这里的一切都与她生分起来,两个人留在这里,也是格格不入。 好在有允慈,她能活跃凝重的气氛,欢天喜地张罗着饭食,告诉南弦:“今日我做了阿姐最喜欢吃的菜色。姐夫上回总吃那盘笋鸡鹅,今天我也特意预备了,还有五味杏酪羊,回头也请姐夫尝尝。” 神域得她一声姐夫,简直身心舒畅,由衷赞叹着:“阿妹的手艺无双,将来谁娶了你,可算有口福了。” 结果说曹操,曹操就到,卿上阳从门外进来,看见南弦就问:“其泠,你嫁人之后,过得好不好?” 南弦笑了笑,“多谢你关心,一切都好。” 他不由怅惘,回想起旧事来,前世今生一般,愁眉苦脸说:“我以前一直觉得你会嫁给我,但我其实也知道,你我之间没有缘分。如今你虽出了阁,千万不要忘记还有我这个至交好友,将来你若是受了委屈,一定要告诉我,我和允慈冒着得罪权贵的风险,也会去救你的。” 说得一旁的权贵高挑起眉毛,“卿校尉,我千辛万苦娶来的娘子,不会让她受委屈的。你的好意,我代她心领了,你还是好生想一想自己的姻缘吧,别让在乎你的人等急了,男子汉大丈夫,要敢作敢当。” 卿上阳被他一说,臊眉耷眼,悄悄瞥了瞥允慈。 允慈前几日找着机会,已经和他把事说破了,直截了当道:“我愿嫁阿兄为妻,要是阿兄也愿意娶我,就与家中商议,登门提亲。我只给阿兄七日时间,七日之期一到,你我就不必再相见了。” 今日已经是第三日了,但还可以厚着脸皮登门。要是再过几日没有答复,这件事便又告吹了。 其实也不是他不肯给答复,是他曾经试探过他母亲的意思,结果一提向家女儿,他母亲就转移话题。他为此气得两天没有回家,心里也在盘算着,应当怎么妥善安排这件事。 允慈呢,脸上不动声色,也没再催逼上阳,仿佛那场谈话从来没有发生过。招呼大家入座,又积极调和阿兄与姐夫之间的气氛,卿上阳看在眼里,愈发觉得允慈变得沉稳了,很有一种凛凛的美感。 神域是习惯官场上那套的,就算有深仇大恨,他照样可以与之推杯换盏。所以饭桌上倒还一切如常,他阿兄长阿兄短,要是不知道他们之间的纠葛,或许真以为他们是至亲的兄弟。 男人们要饮酒,要笑谈,所用的时间比女郎们长。南弦和允慈就先离了座,两个人好抽出空闲来说话。 允慈问她:“小冯翊王当真待阿姐好吧?阿姐不要因为好面子粉饰太平,一定告诉我真话。” 南弦说是真好,“我与他分分合合,历尽艰难才结成夫妻,他怎么会待我不好。虽不知道将来怎么样,但目下看来,我的这场婚姻不算坏,你就放心吧。” 允慈点点头,“这就好。只是我看阿兄恹恹地,前日一个人在亭子里喝闷酒,我想去劝他,又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也只能由他去了。” 南弦听了,回头望了望花厅方向。花厅门窗洞开,能看见识谙的侧影,但有些事,真不是三言两语能解决的,只得收回视线叮嘱允慈:“你多关心阿兄些,时候一长就好了。” 允慈叹了口气,这事不能怪任何人,只能怪阿兄自己。早前他拒绝阿姐,阿姐多伤心啊,但人是活的,谁也不会在原地等着谁。缘分这种事,错过就错过了,事后追悔一文钱都不值。有时候她也怨怪阿兄,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唉,这些不高兴的事,且不去想他了。允慈问:“阿姐的患坊打算什么时候开?那日丽则阿姐说了,到时候阿姐要是忙不过来,她要与我一起过来帮忙。我们不会看诊,但煎药碾药不在话下,多两个帮手,阿姐也好轻省些。” 南弦说快了,患坊的选址还需好好考量,今天是新婚第三天,立刻就去忙这个,似乎也不太恰当。 如今自己算是有了去处,剩下便是担心允慈,问她上阳那头究竟怎么个意思。 允慈倒是云淡风轻的模样,“我给他七日,七日之内他要是不给答复,我往后就不理他了。如今小冯翊王是我姐夫,我还愁找不到好郎子吗,他要是拖泥带水,就让他后悔去吧。” 允慈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姑娘,不能成就的姻缘不要强求,绝不会在这种困顿里干耗着。 今日是阿姐回门的日子,自己的事都是次要,随意带过就行了,姐妹两个又说了会儿话,那边的酒局也散了。 新婚的夫妇要回去,大家把他们送出门,阿兄略站了站,就转身返回了门内。槛外只剩允慈和卿上阳,卿上阳正要开口说话,谁知她调头就走开了。 弄得上阳一阵迷惘,追进去道:“不是七日吗,还有四日呢,你怎么就不理我了?” 允慈一哂,“正因为还有四日,今天还容你进门,要不然你以为你能进来?我这是先排演起来,免得到时候不熟练。” 卿上阳很是不屈:“你怎么笃定不能成……” 话还没说完,她就自顾自回房了,留下他一个人站在院子里苦闷了半晌。最后一横心一咬牙,出门跳上马,一路疾驰赶回了家。 到家就找他母亲,直撅撅道:“我要娶允慈,请阿娘替我预备聘礼,明日就去向家提亲。” 人间直恁芬芳 第68节 他母亲吓了一跳,“又发什么癔症,起先要娶姐姐,现在要娶妹妹。你就栽在向家脚趾缝里了不成,除了他家,没有好女郎能配你?” 卿上阳什么都不听,一再重申:“我要娶允慈,说破天我也要娶允慈,请阿娘答应。” 卿夫人道:“我不答应,你打算如何?上回说的光禄勋家的小娘子,哪一点不合你的心意,你死都不愿意,我看你是吃了迷魂汤。今日又中邪了,回来同我闹,我告诉你,我这两日头疼得厉害,要是一口气上不来死了,你就没娘了。” 卿上阳一蹦三尺高,“我不想没娘,但娘不怕没有儿子吗?早前你们不答应我娶其泠,说什么抛头露面做医女,不能相夫教子,结果人家小冯翊王就不怕,把她娶回去做王妃了。现在我要娶允慈,她不是医女,她不用抛头露面,您怎么又不答应?我的心里,熬得油煎一样,但凡我有点气性,一下子跳进秦淮河里,让你们连尸首都捞不着,你们就高兴了。” 卿夫人被他说得直瞪眼,“我看你是疯了,口无遮拦,我让你阿翁来打你。” “打吧、打吧,打死我!”他跺脚道,“我明日就辞了官,钻进山里学医去,反正你们说话不算话,我还替你们卿家支撑什么门庭!” 母子俩大呼小叫,终于把喝多了回来睡午觉的卿暨吵醒了。 卿将军头昏脑涨,撑腰站在廊上,“又怎么了?要拆家不成?” 卿夫人立刻上前告状:“上阳他中了邪,向家大娘子成婚了,他吵着要娶他家二娘子。” 卿暨说:“什么?你再这么下去,过两日扬言要娶他家保姆,我也不吃惊。” 卿上阳感到绝望,这就是他的父母,说东扯西,出尔反尔。 其实他早就有预感,他们不会答应,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他们否定他的一切,不管他做什么,他们都觉得他年轻,考虑不周,合该由他们这些做父母的来为他规划一生。他们嘴上为他好,但从来不考虑他的想法,只要他努力争取,他娘就说他发癔症,他爹就要找家法抽他,这样的日子,真是过够了。 抬手敲了敲胸口,他说:“我都不知道自己为何至今还活着,要是这心疾能要了我的命,那就好了。我下辈子不要托生在你们家,我宁愿去市井里摆摊卖汤饼!我要娶允慈,这回是娶定了,若是你们不答应,我大不了不在这家待了,你们就当从来不曾生过我,当我死了吧!” 他这样说,着实伤了父母的心。卿夫人骇然望向丈夫,“这孩子……谁教得他这样说话?” 卿暨道:“翅膀硬了,要从窝里蹦出去了。”一手指向门外,“你滚,由得你满天飞,我也不想管你了。反正我与你母亲也指望不上你,你想怎么样,便怎么样吧!” 毕竟这个办法屡试不爽,每回扔下气话,他也只是懊恼一会儿,转身又回房了,料定他这次又是这样。 结果他脸色发青,连连说好,“我若出了这个门,这辈子都不会回来了。” 话赶话地,卿暨也酒气上头了,大声道:“我一个当老子的,难道还要被你拿捏不成!你要滚便滚,我要是求你回来,我就跟你姓!” 卿夫人眼巴巴看着他们闹得不可开交,上阳居然夺路就跑,把她惊得呆在那里,“咦,他真走了?” 卿暨哼了哼,“看着吧,一准躲在门外,还等着老子低头呢。”说着吩咐夫人,“这事你别管了,也不许喊他进来。” 家主说完这番话,摇摇晃晃又回去睡觉了,留下卿夫人迷茫着,在廊下旋磨打转半晌,到底还是派身边的仆妇出去看一眼,确定公子在不在。 仆妇很快回来了,摇头道:“外面没人,公子不在。怎么办,这样大热的天,可别中了暑气。” 卿夫人也有点着急,但转念一想,他如今有了官职,也许去左卫了。父母与子女之间吵几句嘴,还有隔夜仇吗,明日就会回来的。 一方负气出门,一方觉得事情没什么大不了,无家可归的卿上阳只能去向宅,又不好意思进门,蹲在门廊上唉声叹气。 天都黑下来了,门房才发现抱柱旁的黑影,上前仔细一看,惊道:“衙内,您怎么在这里?” 卿上阳抬眼看了看他,没吱声。门房束手无策,只好进去传话,“出怪事了二娘子,卿衙内蹲在咱们家门外,像个叫花子。” 允慈得了消息,忙出门查看,果然见他抱着膝头一动不动,便纳罕地上前问他:“你这是怎么了?被家里赶出来了?” 他从两臂间抬起头,气呼呼道:“我再也不回去了,你要是不嫌弃,就把我招赘了吧。” 允慈呆了呆,“你与父母说起我们的事了?” 卿上阳“嗯”了声,“我早知道他们不会答应,也没什么,我半年不曾领俸禄,账上有些积蓄,饿是饿不死的。”说着起身牵住她的手,眼巴巴道,“不过日后家业是继承不了了,奴仆也只能少用几个,但你放心,我一定能养活你,不让你受苦,你信不信我?” 允慈不知道该怎么办,但他能为她与家里反目,说明这回的决心是很大了。既然这样,那还有什么犹豫的,立刻点头,“我信你。我也不曾贪图过你家家业,只要你待我真心,我就招你入赘。” 但话是这样说,家里毕竟有阿兄,不符合招赘的标准。当晚收留了卿上阳,第二日允慈就上清溪王府找见阿姐,和她商量对策去了。 南弦惊讶不已,“上阳这回居然如此果决?” 允慈说是啊,“今日他去找人筹钱了,睡了一晚上想了一晚上,打算自立门户,不靠家里也能活得好好的。” 南弦道:“要筹钱买房子吗?南尹桥的房子闲置着,全当我替你置办的嫁妆就是了。不过不得家里长辈答应,怕是名不正言不顺,若是能让卿将军夫妇回心转意最好,要实在不行,也须得让上阳三媒六聘上向宅提亲,绝不能含糊。” 一旁的王府傅母道:“不过这卿将军夫妇,倒与常人不一样,换了寻常人家,就是看着大王与王妃的情面,也要巴结住这门婚事。毕竟将来助益多多,能与大王做连襟,这是何等的荣耀。” 南弦淡淡一笑,这也说明卿家夫妇有异于常人的敏锐。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好,荣辱只在转瞬,神域的后代可能会承袭神家的江山,但神域本人会如何,还有待观望。 南弦心疼的是自己的阿妹,允慈与上阳两情相悦,能遇见一份平实的感情多不容易。况且他们从小认识,打打闹闹间长大,比半道上遇见的不知脾性的人,不知强了多少。把允慈交给上阳,她是很放心的,南尹桥的屋子空着也是空着,先给了允慈,至于他们怎么安排,就凭他们的喜好吧。 允慈有些不好意思,“可那屋子,值好多钱呢。” 南弦搂住了她,在她耳边小声道:“阿姐现在有钱,小冯翊王将家底都掏给我了,你别怕我过不好。南尹桥的屋子我一直留着,其实也是为你。不拘将来嫁得怎么样,那宅子就是个退路,心里有了底,总是不慌张。阿娘没了,若阿姐不为你考虑,谁为你考虑呢。” 允慈“呜”了声,抬臂抱住了她,亲昵地在她脸颊上蹭了又蹭,“难怪算命的说我好福气,我还有阿姐。” 南弦拍拍她的脊背,自己能出一份力,阿妹就少经受些磨难。后来又仔细叮嘱她一些话,她一一记下,这才回去了。 神域从书房回来时,已经换好了衣裳,一身沧浪的衣袍,衬得人愈发清逸俊朗。探身看了看,“允慈走了么?时候差不多了,你也预备一下,咱们该出门了。” 天色向晚,该上茶陵楼迎接贵客了,南弦道好,忙进去换了衣裙,头发早前就绾好了,插上簪环就可以。 趋身在镜前戴耳坠子,奇怪得很,这耳朵不知是怎么长的,左耳的耳洞稍歇几日就半满了。这回又是这样,盘弄了两下,耳垂折腾得发红,气咻咻道:“这耳朵与我有仇,戴不进去。” 他听了,接过她手里的耳坠道:“何必为难自己,戴不进去就算了,没有耳坠也很好看。”边说边低头打量,诧异不止,“这针怎么粗得扁担一样?” 南弦叹了口气,把右耳上的也摘了下来,气恼地嘀咕:“市面上的都这样。本想不戴了,可我也爱漂亮来着……” 她如今学会了说出心里话,承认自己喜欢漂亮的首饰,喜欢漂亮的衣裙,这是女郎的天性。只不过以前总克制着,仿佛越是素净,就越附和女医的身份。如今新婚喜庆,暂且也没有接诊,看着手里的坠子就有些惆怅。最后无奈地放了回去,不再纠结于此了,转身说走吧。 他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没有多说什么,牵着她的手出门,扶她坐进了车里。 车舆内供着冰鉴,马车行动起来,有丝丝凉意拂面。他偏头道:“你不喜欢交际应酬吧?今日是没有办法,得见一见人,走一走人情,日后就不需要了,你不用担心。” 南弦有散淡的天性,也鲜少有觉得为难的事,揶揄道:“官场上交际少不了,不与人往来,岂不是让人说我清高吗。小冯翊王八面玲珑,却娶了个木讷不知世故的娘子,我倒成了你唯一可指摘之处,那怎么行。” 他失笑,“你已经想得如此透彻了?” 她说自然,“我也能应酬,要不然平时怎么接诊?今日宰执们的夫人也来,我与枢密使夫人有过几面之缘,所以你不用怕我应付不了,我自有我的手段。” 他点头不迭,她是稳当人,只要她愿意,自然能与那些贵妇们打成一片。 马车笃笃到了茶陵楼前,两个人下车之后便站在门前迎接宾客。太阳虽要落山了,但余威犹在,站一会儿就热气氤氲。 他转头看她,见那秀面上红晕浅生,薄薄起了一层汗,心疼之余忙卷袖子替她掖汗。 南弦让了让,嗔道:“我脸上有粉,回头污了你的衣袖可怎么办。” 他说不打紧,“上次副相领上沾着胭脂,还不是在官署与人论道,侃侃而谈。我知道他家中没有妾室,只有一位夫人,这胭脂必是夫人的无疑。你看多年夫妻还能这样恩爱,我心里很是羡慕他,并不觉得他在人前失了体面。” 他能够发现一些细微之处,他的体会也与旁人不同。有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你眼中的世界是什么样,取决于你眼界的高低。他看见的是结发夫妻相濡以沫,换了个人,也许只会浮想联翩,致力于研究那胭脂究竟是谁的。 所以一切都在向好,他慢慢能够发现人世间的温情,慢慢变得平和宽容,不再对一切充满怨恨。她想起他以前说过的话,让她心惊得很,他说神家早该灭绝,连他自己都不该存活于世,那是何等的自暴自弃,才会生出这样的想法。 如今再看他,神态自若,内心平静,经历了诸多动荡,终于从深渊中爬出来了。 好的婚姻,可以给彼此带来救赎,若果真这样,倒也是人生中的一大幸事。 第74章 你再胡来,我可要叫了。 宾客都来了, 南弦仔细接待,务求事事周到。 男客与女客分作两处开席,宰执们那头有神域款待, 女客们这边, 自然是南弦事事操心。 宰执们的夫人很热络, 因高看小冯翊王,那么小冯翊王的王妃自然也是受优待的。拉着她说了好些体己话,下回家中设宴,也请王妃一定赏脸莅临。 枢密使夫人因在她那里看过好几回诊, 已然是很熟悉了, 对其余两位夫人道:“我与你们说过, 王妃医术高明得很, 早前总相信太医局那些人,不敢随意看别的大夫,平白错过了。往后想看也没有机会了, 还得与黄冕那些人打交道。咽痛治上一个月,咳嗽也得十几日, 细想起来还得命大些,否则真熬不过。”字里行间很有对她荒废医术的遗憾。 通常在人看来, 当了王妃后不便再抛头露面了,讲究一个持重金贵。且眼下的首要之务是尽早怀上子嗣,想必看诊这件事, 定是不成了。 温夫人与夏夫人听了,也有些惋惜,其实建康城中的贵妇们, 并不都是全力依附着丈夫的。她们也有自己的想法和主张, 在闺中时候也都是灵巧的人啊, 所以冯翊王妃的医女出身并不让她们轻视,反倒敬佩她满身医术,在太医局都谋得了一席之地。 南弦温煦地笑了笑,牵着袖子为她们斟酒,一面道:“我与雁还商议过,日后打算开个患坊。建康城中的百姓虽大多富足,但总有贫苦之人看不起大夫抓不起药。我能尽一份力,就想替人分分忧,毕竟祖上世代都是行医的,到了我这辈,实在不愿辜负了先君的希望。” 温夫人一听,大加赞赏,“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大王与王妃能有这样胸襟,是建康百姓之福。” 说到底,还是因为神氏高高在上,不管是显阳宫中的帝王,抑或是宗亲旁支,只要与神姓沾边,就没有一个正眼看众生的。原本以为小冯翊王作为新崛起的一脉,日后必定也是一样光景,但没想到,他们夫妇还有济世救人的信念。果真娶得一位好妻子,能改变人的格局,就连站在云巅的贵胄,也肯纡尊降贵到人间来了。 上官夫人抚掌,“那好得很,我正愁往后不便打扰王妃呢。我这咽痛是老毛病,隔上一阵就要发作一回,如此就后顾无忧了。”边说边又打趣,“上回小冯翊王回绝了骠骑大将军家的三娘子,你们还替他可惜,我就说了,有什么好可惜的,如今的王妃不是比三娘子强百倍。” 上官夫人什么都好,就是性格过于直爽,有时候口无遮拦,让另两位很是尴尬。 夏夫人讪讪道:“当着王妃的面,还提这个做什么。婚前说合亲事,不就是东家拉西家吗。” 上官夫人不曾察觉不妥,抿了口酒道:“听说婚事不成,三娘子为此还病了一场,这是不曾找到南尹桥,否则多难堪。” 越说越不像话,温夫人忙岔开了话题,笑道:“茶陵楼的酒菜果真做得好,每回来,菜色都很新奇。” 南弦知道她们是怕她下不来台,赧然笑道:“我们婚前闹得沸沸扬扬,着实没想到最后会成婚。无端牵扯了无辜的人,是我们的过失。” 夏夫人忙道:“说合亲事,也没有个一提就成的,总要两下里商议,彼此适宜才能走下去。王妃千万别这么说,各人自有造化,大可不必觉得对不起人家。” 实在是头一回遇见这样的话题,都怪这上官夫人说话不曾过脑。夏夫人边绞尽脑汁安抚冯翊王妃,边怨怪地斜眼瞥上官夫人,上官夫人终于意识到了,忙低头吃菜,不再说话了。 这个小趣闻,就当是彼此闲谈不经意的话题吧,说过就不再计较了。南弦照旧得体待客,后来说京中趣事,说冬日消遣的去处,又叫了个唱银字儿的进来说故事,一直热闹到亥初时分才散场。 送走最后一位宾客,神域也松了口气,转头冲她一笑,“今日辛苦娘子了。” 谁知南弦没有理他,转身便搭着婢女的手登了马车。他受了冷落,顿觉不妙,忙挤进车里,也不敢随意说话,只是不时瞥一瞥她。 她调开了视线,抬手掀起车窗上的帘子,百无聊赖朝外张望。正值盛夏,亥时对于在外应酬的人来说不算晚,因此边淮一条街上灯红酒绿,往来都是盛装的男女。 感觉他撼了撼自己,南弦往边上让让,满不在意。他有些着急了,惶然问:“怎么了?可是先前宾客失礼,得罪你了?” 南弦说没有,“我与三位夫人相谈甚欢,约好了初雪日出城赏景。” 既然不是受了慢待,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他忧心忡忡问:“那你怎么不理我?我就在你边上坐着,你半日连看都不曾看我一眼,想来是我得罪了你。” 好在他还算有觉悟,以前的南弦万事大度,那时候心胸开阔得很,好像什么都不甚在意。现在出了阁,人前能得体应对,到了人后心眼就缩成了芝麻。听说他又让女郎病了一场,原本不该计较的,现在却开始耿耿于怀。 不满地瞥他一眼,“上回温相给你保媒,你见着人家女郎了?” 这是多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候神思恍惚,几乎要想不起来了。等略一回忆,才隐约有了点印象,他犹豫地点了点头,“好像是见到了……怎么了?” 结果她虎着脸不说话,他立时就明白过来,看来是要秋后算账了。 因为在意,所以不高兴,他按捺住心里的欢喜,凑过一张脸问她:“难道因为我曾与人相亲,你吃醋了?” 他一针见血,让她蓄势待发的责问忽然化成了一蓬烟。抿了抿唇,她别开了脸,努力装得大度,“我也曾与人相亲呀……相亲有什么好吃醋的。” “那你怎么不高兴?”他笑着问,“是因为人家女郎对我一见钟情,对我思之欲狂,你又觉得我是祸害吗?” 咦,要说的话怎么让他抢先了?南弦是个老实人,发现自己居然无话可说了,只得结结巴巴争辩:“我……我是觉得你不与人家谈婚论嫁,就不该随便见人家。” 所以他的猜测没错,三言两语就把话套出来了。不过他那一向端稳的娘子,词穷的样子居然如此可爱,他伸手捧住了她的脸,迫使她看着自己,然后正色问她:“遇见一个长得好看,又对你一往情深的郎子,你不该高兴吗?别人怎么想,与你有什么关系,你只要安心在我身边,与我白头到老就行了。” 她本就是明艳的长相,不是那种寡淡的小尖脸,被他一捧起,脸颊便肉嘟嘟,拱起了圆圆的口唇。 人间直恁芬芳 第69节 大眼睛无措地眨动,她还在分辨他的话有没有道理,没等她反应过来,他不由分说就亲了上去。 茶陵楼饭后的净口饮子,有种青草的香气,唇齿相依间流转,她先前的郁塞,居然就这样化解了。她有点惆怅,又有些不甘,这可算是被他拿捏了?明明她刚才还有些不高兴呢…… 被他亲得晕头转向,她努力睁开眼看他,盘算着要怎么挽回自己的颜面。但他沉醉的模样很好看,长长的凤眼一阖上,眼梢微微上扬着,那线条恰到好处勾勒在她心上。 也就是这么一晃神,错过了好时机。他抬起手捂住了她的眼睛,惩罚式地在她唇上轻啮了一下,“这个时候还不专心,该打!” 南弦吃痛,吸了口气,迎来他又一番缠绵。垂落的两手无处安置,最后不知怎么就搭上了他的肩。 马车还在前行,车外有赶车人,也有戍守的卫官,只隔着雕花的车厢,她不敢有任何大的动静。然而越是这样,他越是兴致盎然,手也开始蠢蠢欲动。好在她反应快,一把抓住了他,压着嗓子气恼不已,“你再胡来,我可要叫了。” 她的恫吓,让他觉得好笑,贴着她的唇瓣问:“你要叫,真的吗?” 他似乎很期待,使坏逗弄她,欣赏她气急败坏又不敢出声的样子。 她红着脸,鼓着腮帮子,气呼呼推了他两下。这时候再不是高洁的女医了,像个腼腆的小姑娘。 他看得心火燎原,把她抱进怀里,亲了亲她的鬓发叹息:“我以后会好好护着你,你要活成自己喜欢的样子,要每日都高高兴兴的。” 南弦艰难地挣扎出来,怨怼道:“你刚才还欺负我,我哪里高兴得起来。” 他却冲她饧眼微笑,“那你说句心里话,可喜欢我这样欺负你?” 她愈发为难了,瞥瞥他,仔细思忖。思忖了半晌,在他渐次紧张的凝视里慢慢笑了,扭捏道:“好像……还是有些喜欢的。” 这一刻呀,心都要化了。他敬畏她不可侵犯的圣洁,更喜欢她现在不经意的小娇憨,这才是这个年纪该有的样子,鲜活、明媚、纵情恣意。 马车在王府门前停下,他先下了车,回身来接应她。这回没等她踏上脚踏,当着众人的面,一把将她抱了下来。 从大门到上房,着实好长一段路,他却走得脸不红气不喘。南弦想下来,他也不让,她只好勾着他的脖颈自言自语,“招摇过市,大不妥。” 他颠了她一下,“哪里不妥?我抱自己娘子,谁敢说我不妥?” 南弦“哎呀”了声,“我这么大的人了,让人抱着多不好意思。” 他立刻恍然大悟,“我不怕人笑话我,换你抱我也使得。”说着就要放下她。 这下她不接口了,收紧手臂勾住他,转头望檐外的长空,“看,那颗星好亮!” 他听得嗤笑,加快步子抱她入了上房。 新婚的小夫妻,怎么甜蜜都不够,时间总在不经意间溜走,须得牢牢紧握,才能弥补过去错失的相处。 又是颠荡炎热的夜,神志脱离□□又回来,已是很久以后的事了。他照例把她揽进怀里,窗户半开着,能看见天顶稠密的星子。 “你说,阿翁和阿娘是不是在天上看着我们?” 南弦默不作声,牵过一旁的锦被,盖住了他也盖住了自己。 他察觉了,忽然笑不可遏,“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说的是看我们相识相守,看我们生儿育女。”说着捏了下她的鼻子,“你在想什么!” 南弦讪讪道:“你冷不丁这么说,我可不是要吓一跳吗。反正我们好好的,两边的阿翁和阿娘都会知道。他们上一辈太苦了,经历了那么多的动荡,一定盼着我们能平安顺遂,一世到老。所以你在朝堂上要寸步留心,陛下身体越是不好,越是会处处提防你,且他留我继续在宫中行走,就是为了牵制你。还有家中那些宫里派来的人,用又不能用,动又动不得,一个个戳在眼窝里,也麻烦得很。” 神域忖了下道:“不能连根拔除,但能化整为零。那些别业田庄,我们各处住两日,每回带两个出去,去了就安置下,不必带回来了。王府里留下两三个,极易控制,震慑之余也可收买人心,你格外对她们好一些,时间一长,她们自然向着你我。” 南弦道好,又想问他往后应诊该留意些什么,但一张嘴就被他打断了。 昏昏夜色下的人,却有异常明亮的眼眸,“看来你还不累,那正好,我也不累。” 她心头一蹦,要说什么都忘了,忙闭上眼道:“累得很、累得很。夜深了,睡吧。” 也确实是骨头散架,乏累得厉害,不多时就睡着了。第二日天刚亮,这人又在背后窸窣,她迷蒙着,无力地推了他一下,“你怎么醒得这么早……” 他体恤道:“你睡你的,不用管我。” 可这是不管就能行的吗,还不是与她息息相关。真闹不明白,男子怎么对这种事有无穷的兴趣,婚假的几日,每天都在盘算着怎么把她拐骗上床榻。她只好私下偷偷用药,阿娘以前留下的诊方里有一张避子方,每半月服一剂,不伤身,也不会妨碍日后有孕。 其实她总是担心,唯恐有了孩子会对神域不利,这样的威胁能晚一日就晚一日吧,好不容易得来的宁静,实在不想转眼之间化成泡影。 婚假一过,如常进宫问平安脉,不过再也不必为后宫其他娘子看诊了,大多时候只是调理一下圣上的身体,然后与皇后作伴,陪她闲谈,听她发牢骚。 多时的相处也不是无用功,虽然较之以前更要小心留意,但对皇后的脾性,她也有了更深刻的了解。皇后有城府,心性和悟性更在陛下之上,处事的手段也比陛下高明。她的人生没有太多遗憾,唯一的遗憾,大概就是没能生下一儿半女,因此话里话外对南弦还是多有催促,常打趣问一问,王妃今日可有好消息。 十碗药下去,自然不会有好消息。南弦依旧尽心为他们请脉看诊,但每回她这样问起,心里还是忍不住厌恶。 想起以前家里养的一只狸奴,长得漂亮,通身雪白,有一双异色的眼睛。隔壁的邻居看准了,早早就与她们说定了,将来生了小狸奴,一定要来抱一个。结果头窝生了独一个,刚满月就被接走了……自己如今就像那只狸奴,人家也是眼巴巴等着她生孩子,生下了好即刻带进宫里。 有些事一直在酝酿,就像皮下的脓疮,总有溃破的一日。那日围炉烤火,皇后半晌没有说话,望着外面的雪景,慢慢搓动着双手。 南弦心里有预感,今日必定是有话要说了,果然过了一会儿,皇后慢悠悠道:“陛下身子不济,但每隔五年就有一次采选,从每次六七个,到如今一两个充数,都是为了安抚朝中众臣。要说我心里愿不愿意,说实话是不愿意的,尤其当初纳第一个妾室,气得我一个月没有理他,但又能如何,神家从睦宗起就子嗣不健旺,我既然身在其位,就得以大局为重。” 说着调转视线望了望南弦,“你与雁还感情甚笃吧?你们之间,可容得下第三人?”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南弦低头道:“夫妇相处,贵在一心,如果我告诉殿下,我与他之间容得下第三人,那就是欺瞒殿下了。” 皇后得了她的回答,有些惆怅,颔首说是,“咱们女子的心都是一样的,谁会愿意丈夫眼中还有其他人呢。但你我所嫁的人不一样,不是平民小户,不是贩夫走卒。神家人肩上扛着江山,若没有人承袭,社稷动荡百姓受苦,你是济世为怀的人,总不愿意看见这样的结果。”顿了顿又道,“我与陛下商议过了,这次的采选仍旧留下一两个,到时候赏到你府里。他们都是好门庭出来的女郎,知书达理也懂尊卑,你是妻她们是妾,谁也不敢坏了纲常,这点你只管放心。” 说着留意南弦神色,见她还是一副处变不惊的样子,料想她虽然不情愿,但也不会公然违抗。 皇后话又说回来,叹道:“你们成婚才五个月,我们就想让雁还纳妾,是我们做兄嫂的不成体统。实在是没有办法,我也不瞒你,我真是日夜都盼着有个孩子,想得人都快魔怔了。陛下身上不好,有了嗣子大殷才有指望,还请你体谅我们的难处,不要因此记恨我们。” 既然说起了大殷江山,就不容南弦有拒绝的余地。所谓的记恨,更是给她施压,圣上的御体要是有任何不豫,那么她的罪责就大了。 她站起身,向皇后福了福,谨慎道:“殿下言重了,我岂是如此不知分寸的人啊。待我回去与雁还说了,必定扫庭以待,迎接陛下赏赐。” 皇后闻言高兴起来,拉住她的手说:“我就知道你是个识大体的人。宫中往来两年,又嫁了雁还,哪能不明白朝中局势,社稷的迫切。说实话,我与你开这个口,心里还有些惴惴地呢,唯恐让你多心,惹你生气,好在你懂得我的苦心,不枉我如此高看你。” 南弦心道高看我,就往我丈夫房里塞人,这样的高看实在令人不敢领受。不过心里想归想,嘴上还得恭敬地敷衍:“我们夫妇受朝廷恩待,正不知怎么报效呢。这种小事,若是让殿下烦心,就是我们夫妇的不是了。” 字字句句简直说进皇后的心坎里,待她走的时候,皇后特意让人取了一件雪狐做成的斗篷来,亲手披到她身上,温声道:“这是天山今年送进京来的,只有两件,你我各一件吧。外面天寒地冻,千万别着了凉,你且回去与雁还商议,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南弦说是,温顺地笑了笑,从含章殿退了出来。 走上夹道,唇边的笑意敛尽了,脚步也有些气恼,一路匆匆赶到了司徒官署。 第75章 丹阳城。 官署中, 神域正忙于商讨外埠的雪灾。今年的天气比以往都要冷,几场大雪冻死了许多牛羊,连入京朝贡的使节队伍也被困在石门, 入不了京了。 南弦坐在内室, 隔着一道屏风, 能清楚听见他们的对话。神域处置公务的手段愈发老练了,将过冬的事项以及明年开春的安排都规划停当,这才让各部尚书返回尚书省。 他浑然不知内廷里发生过什么,收拾起东西便准备与她一同回家, 还惦记着晌午要烤肉给她吃。 不过她身上新换的斗篷, 他倒是一眼就看见了, 纳罕地问:“皇后赏赐的吗?好端端的, 怎么送这么名贵的斗篷给你?” 南弦因在官署内,不便与他详说,只是含糊应了一声, 他也没有再追问。出门时候不忘搀扶她,仔细叮嘱着:“地上滑得很, 不知哪个杀才泼了水,东边廊子上都凝成冰了。” 他们每回一起出宫, 不爱有人相送,放在地上的药箱也是他背着,一手还要撑伞, 两个人缓缓走在夹道里,很有一种寻常夫妻的烟火气。 南弦挽着他的臂膀,忽然问他:“若是宫里给你安排两名妾室, 你要不要?” 他听后微蹙了下眉, “这回的采选是冲我来的?” 所以前朝和内廷的事, 没有一样能瞒过他,只要她一提及,他就已经知道了。 南弦“嗯”了声,“皇后刚才同我说了,家国天下,纲常社稷,说了一大堆,还是劝我大度,要容你纳妾。”说罢抬眼看看他,“你是怎么想的?” 他淡淡一笑,“我是怎么想的,重要吗?重要的是你怎么想,我要听听你的意思。” 他要听的,当然是她百般阻挠,最好一哭二闹三上吊。也因为心里笃定,她并不着急,甚至煞有介事地想了想,“既然是帝后安排,送来的又是采女,怕是很难拒绝呀。你早前说过,把一切都应下,恶人让你来做,我想着违抗旨意总不好,要不然这回就答应了吧,反正对你没有坏处。” 他脸上的笑僵住了,一双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她,“对我没有坏处?你居然这么认为?” 她说是呀,“多两个人伺候你,不是很好吗。” 几乎不用想,这话引来他咬牙切齿地警告:“向南弦,你等着,今晚一定要给你些厉害瞧瞧。” 南弦嗔起来,“你又吓唬我!” 他哼笑一声,“是不是吓唬你,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说话间出了宫门,陈岳屹上来迎接,将他手中药箱接了过去。谁知刚要登车,他一个踉跄,人忽然崴倒下来,这下可惊坏了所有人。一阵喧哗过后,连宫门上的禁卫都发现了,只见那披着玄色斗篷的人半跪在地上,左右架起了两条绣着赤金夔纹袖襕的臂膀,但却是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勉强将人搀扶起来。 冯翊王妃受惊不小,惊呼着:“大王,你怎么了?这是怎么了?”边问边扣住他的腕子诊脉,诊完了哭哭啼啼,忙让人把他送进了车舆里。 禁卫面面相觑,又不能上前查看,张望了半晌,等马车走远才收回视线。 回到清溪,家主紧闭着眼睛,是陈校尉把人背进了上房。 几个家仆站在廊下不知所措,交头接耳私议着,宫中派来的傅母恰巧经过,问明了原委道:“郎主正是少壮,怎么说晕厥便晕厥了?” 一个家仆撑着竹枝笤帚说:“你不知道吗,我们郎主刚回建康那会儿中过蕈毒,险些连命都丢了。后来又在骠骑航关押了二十日,期间伤了身,亏得王妃一直调理,才稍稍找补回一些。” 另一个说可不是,“今年天冷得厉害,想是受了寒,勾出老病症了。” 话刚说完,就见上房的橘井匆忙出门,招手让人送伞来,说要去患坊取药。 傅母缩脖伸舌,“病得这样重吗?” 两个家仆挥动着扫帚,随口应道:“看这病势,这回比以往厉害呢。” 傅母站了站,扭头折返了,两个家仆回头望了眼,知道她忙什么,想是又要给宫中报信了吧。 那厢上房里,病恹恹的人枕着引枕,头上还搭着块手巾,哼哼唧唧拉住了南弦的袖子,“阿姐,我病重了,浑身上下都疼,起都起不来,你快救救我。” 南弦随便在他胸口摸了两把,就算已经替他治病了。 “怎的如此敷衍?”他很是不屈,“我都成了这样,你还不把我放在眼里?” 南弦道:“你是太高兴了,一时气冲上焦,不会有事的,放心吧。” 太高兴了?高兴什么?又在隐射宫里要给他纳妾吧! “唉哟……”他哆哆嗦嗦,“我冷得厉害,你快上来捂捂我,我暖和起来就好了。” 故技重施,也有不灵光的时候,自打发现他有这种手段,南弦就开始怀疑他跌倒在门前那次的真实性了。这回又来,蒙骗宫中之余,顺便又想达成他的目的。她装作不解风情,耐着性子道:“我让人给你送汤婆过来,一个不够就拿两个,行不行?” 他说不行,“汤婆太硬,不如你。” 南弦不理会他,走到外间吩咐苏合:“回头上老宅去一趟,就说我这两日不能去患坊了,让阿兄替我照应照应。” 传完了话踅身回来,正好撞见他额上手巾掉落,他忙捡起来,重又盖了回去,人还在无病呻、吟着:“心慌、气短、头晕、浑身没力气……我这回是真的病了,动弹不得了。” 南弦坐在榻沿上愁眉看着他,“在外面装装就行了,回来还用这一套,你是觉得我医术不精吗?” 但他决定不管,反正就是病了,需要有人抚慰。 “你来……”他虚弱地伸出了手,”快替我把把脉,看心跳得急不急。我同你说,你刚才那种对我漠不关心的态度,着实伤了我的心。”  南弦只能扣住他的腕子,作势分辨了半晌,“可你的脉象上说得清清楚楚,你人遇喜事,心潮澎湃。” 他拉了脸,“谁说的?你是存心想诬陷我,你比校事府还黑,你杀人诛心。” 所以嫁了个每日装腔作势的郎子,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她开了患坊,平时有点忙,他隔三差五就装肚子疼,要她留在家里给他看诊。这回是装大了,浑身上下全是病,不耗上三五日,怕是好不了。 人间直恁芬芳 第70节 她只得耐下性子抚慰他,“行了行了,你晚间想吃什么,我吩咐厨房去做。” 他抬起眼眸看向她,“真的吗?想吃什么都可以?” 南弦说当然,“只要你不是想吃龙肝凤胆,那些弄不来的东西,高铛头都能给你做来。” 然后他脸上慢慢浮起了笑意,“我是个务实的人,不会有意为难人,什么龙肝凤胆,滋味想必也不怎样。”边说,边缓缓起身,那高挑的身形一旦蓄势待发,便像只豹子。 锦绣的被褥已经盖不住他,他缓缓爬上被面,身上缭绫的面料繁复柔软,水浪一样垂委而下。披散在肩背的长发有几绺披拂在脸颊,伴着略显苍白的脸庞,乍看上去有种破碎的美感。 南弦不由撑着身子往后退了退,仓促道:“我晓得你要吃什么了。” “什么?”他不怀好意地微笑。 “你要吃一碗泻火的药。”南弦道,“你等着,我这就让人去配药。” 结果刚想起身,便被他扑倒了,他在她颈边蹭了蹭,“我早就说过,你是我的良药,哪里用得上配什么药。” 这人就是这样,兴之所至便乱来。她忙推开他的脸,“大白天的……” 他说大白天又怎么样,“外面正下雪,我与狸奴不出门,有什么不好。” 说起狸奴,南弦便有点难过,望着他问:“成婚五个月不曾有孕,是不是交代不过去了?” 这个问题冲散了他的遐想,勉强抽出空闲道:“你瞒着我偷偷用药,我都知道。其实我也觉得不必太早有孩子,有了孩子难免牵肠挂肚,况且生孩子凶险得很,我不愿意让你赴险。再说神家这血脉,你觉得还有传承下去的必要吗?” 南弦道怎么没有,“皇后有句话说得很对,家国要太平,这天下便需要储君。我们开患坊,不过是救治极小一部分人,只有天下大定,那才是济世安邦之道。” 他想了想问:“那就生?” 南弦不知道自己又入了他的圈套,极为慎重地考虑了再三,“要不还是生吧,我也想要几个像你一样聪明的小小狐狸。” 他“啊”了声,“原来你私底下一直觉得我是小狐狸,今日总算路出马脚了!” 她霎了霎眼,有些懊恼,怎么不小心说出来了。 他还是不服气,“狐狸就罢了,还是‘小狐狸’,你比我大三个月,到现在还在以阿姐自居。” 南弦不服地抗争,“晚出生就认命,叫嚣两句又能怎么样,这辈子也改变不了。” 他拧着眉头看了她半晌,最后自己找了个台阶下,“罢了,加上个‘小’字显得可爱,你一定很爱我,才会这样称呼我,对吧?” “嘴脸!”南弦想掀翻他,可惜没有成功。 他压下来,简直像座五指山,亲亲她的脸颊道:“或许现在,正是时候了,咱们生个小小狐狸,再生个小小狸奴。小狐狸去承继江山,造福百姓,小小狸奴留在我们身边,将来跟你学医,助你治病救人。” 多完满的祈愿啊,设想起来就很美好。 神域这一装病,连装了七八日,不上朝堂不见客,也不问世事,专心在家围炉过冬,弄了个铜制的架子,研究怎么把兔子烤得外焦里嫩。 当然失败了很多次,总也达不到他要的效果,还因自大特别执拗,怎么也不肯请教家中的厨子。于是烤费了十来只兔子,自己吃不完,就赏给家中的家仆,吃得大家看见兔肉就想哭,对南弦央告,求求大王别再烤了。 神域认真听取了众人的意见,决定换成鸡鸭。经过多次失败,终于逐渐掌握了经验,铜架上的家禽也换成了乳猪,换成了全羊。 南弦是没空陪他胡闹的,五日一满就进宫应诊。皇后和圣上都在式乾殿里,早就听说了小冯翊王在宫门前摔倒的消息,派人登门探望过,也送了好些滋补的东西,但一直没能换来他的重新务政。 他一旦懈怠了,那么朝中重要的决策,势必桩桩件件都得请示圣上。圣上的身体只够勉强维持现状,堆积如山的政务送到他面前,他强打起精神看了两封,便已经觉得力不从心了。因此小冯翊王的重要性,在这刻尤为凸显,也让圣上彻底明白,这朝堂是万万不能缺少他的。 不可或缺的人拿起乔来,不用细想就知道是在给内廷施压。帝后虽然心里明白,但这层窗户纸不能捅破。 皇后也自省过,料定这回神域装病,是因她那日提起要给王府送采女。不管是他们夫妻一致对外,还是南弦不容人,反正这事大抵是不用再提了。只是没想到,神域娶亲之后还是如此一根筋,这下子所有希望只能压在南弦一人身上。唉,为了要个孩子,真真让人煞费苦心。 皇后旁敲侧击着,对南弦道:“雁还这身子怎的这么弱,难道是早前蕈毒留下的病根吗?现在怎么样,好些了吗?” 南弦还在为圣上做针灸,穴位都扎好了,方才直起身来,擦了手道:“平日倒还好,天一冷就会发作。殿下放心,妾已经在为他调理了,假以时日就会好起来的。” 假以时日,究竟要多久? 圣上明知道他们夫妻在做戏,但碍于有求于人,又不好发作,只能憋着。 “如今朝中事务积压,尚书省将奏疏都送到朕这里来了,朕这身子……着实疲于应付啊。”圣上缓缓说着,瞥了她一眼,“雁还可能在家替朕分忧?” 南弦道:“妾今日出门的时候,他还有些恹恹地,也不愿意开口说话。想是后半夜起进香的人多起来,往来吵嚷,让他没什么精神。” 皇后从中窥出了一点端倪,“怎么回事?如何进香的人会影响王府?” 南弦“哦”了声,“殿下不知道,清溪的同泰寺近来香火很是旺盛,因离王府近,每日三四更起就能听见外面的动静。” 圣上讶然,“朕怎么从来不曾听雁还说起过?” 南弦笑了笑,“这又不是什么大事,如何还与陛下回禀呢。毗邻寺院也没什么不好,算是与佛结缘吧,只是每日檀香味太重,逢着刮北风就全飘进府里来,闻久了有些令人不适。” 这个问题很严重,也是个话柄,岂不是让五个月不曾怀上身孕,有了正当的理由吗。 皇后的头子很活络,圣上还在思忖的时候,她就转头对他道:“城中的达官显贵个个安居,雁还这样的身份还屈就在清溪,着实是不妥。早前中都侯一家子没什么建树还居于东府城呢,以雁还的功绩,难道不该有个与身份匹配的住所吗。”边说边拍了拍额头,“也怪我,只惦记让你们成婚,竟没想到给你们重新安排府邸。那檀香虽是供奉神佛的,但闻久了也让人受不住,长此以往,怕是对身子不利。” 圣上颔首,“雁还清廉,也是个老实的孩子,否则早就搬离清溪了。那座王府是先吴王故宅,长久没有人居住,也不知道会有这些困扰。”说着看了皇后一眼,“朕有意重新赏赐,你说哪里合适?” 皇后道:“我看丹阳城就好得很。西州城是潜邸,动不得,东府城因中都侯的事也废除了,如今只剩个丹阳城闲置着。我家老宅就在附近,深知道好处,小城闹中取静,离南市也不远,我看就那里吧。” 圣上虽然有些忌讳将这城中城赏出去,但皇后既然开了口,就知道其中必有用意。于是也不多想了,沉吟了下道:“就依着皇后的意思吧,丹阳城比清溪还近些,日后入宫上朝也方便。” 南弦闻言,忙向帝后肃下去,“我们夫妇未立寸功,怎敢接受陛下这样贵重的赏赐。” 皇后笑道:“怎么未立寸功?雁还为国事操劳,这不是功么?你为陛下医治症疾,这不是功么?赏你们一个安居乐业本就是应当的,这是陛下与我的心意,你们要是不接受,岂不辜负了我们么。” 南弦见推诿不得,只好领命叩谢了帝后。 待人一走,圣上靠着引枕长叹了一口气,“我原本是想将城中城都废黜的,留着这地方,诚如一个小朝廷,稍有不慎便是心腹大患。” 皇后说是,“我如何不知道你的意思,但纵是驱使骡马,还得给足了草料呢,你不曾进过他的爵位,也未对他有过格外的恩赐,如今赏他们一座小城,既能遂了雁还的心意,又能彰显陛下的气度,何乐而不为?” “可……”陛下还是不平,“他这不是恃宠生娇,胁迫朕吗?” 皇后说有什么办法,“除非你身子好起来,能主政,能生儿子,否则一座小小的城池算得了什么!今日他们有这番辩解,那咱们就断了他们的退路,下回就再也不能拿这个做借口了。你瞧着吧,这一赏,雁还的身子很快就会好起来,还有他王妃的肚子,这下总该有动静了。” 圣上一哂,闭眼盘弄着佛珠道:“怀孩子又不是吹气,肚子说大就能大起来。他们是怕,怕去父留子,所以不敢。” 皇后道:“这回也不容他们不敢了,若王妃照旧不动如山,那就将人扣下,逼雁还纳妾。妾室一日不受孕,就一日不放王妃回去,必要的时候还能逼他休妻。” 圣上闻言,惊愕地睁开了眼,惶然望向皇后。 皇后察觉了,讪讪笑了笑,“我也就是这么一说罢了,人总要有两手准备嘛。”话又说回来,偏身问圣上,“他们若真生了儿子,咱们抱进来养着,你还会动除掉雁还的心思吗?” 圣上眼中光华微闪,雄心壮志又显,但很快便寂灭下去,苦笑道:“他替我主政这么长时间,早就收拢了人心,我在宫里闭目塞耳不愿也不敢深究,要是深究,必是树大根深,令人惶恐。这样的人,还能轻易除掉吗?他和先吴王不同,他的城府之深,远在父辈之上。看着人畜无害,善于示弱,其实他的心性比谁都强,我要是不仗着身份,恐怕不是他的对手。留着这样的人,让他辅政,也算物尽其用。你不是说过吗,他总不会篡了他儿子的江山,我有什么好担心的,不如好生将养身子,多活两年。” 他能这么想,也算是幸事。 皇后牵起他的手,靠在他肩头,喃喃道:“一辈子机关算尽,太累了。有时候命不由人,总不能好事全让一人占尽,走两步退一步,才是保命的良方。” 圣上听了,似乎颇有感慨,抚了抚她的手道:“皇后有大智,是朕的良师益友。有你在我身边,常给我当头棒喝,许多事我不看开也得看开。” 皇后不服,直起脖子道:“我听这话,怎么不像是好话?” 圣上把她的脑袋重又压回了肩上,“是好话,夸你呢。” 长久阴霾的天色,终于泄出一丝日光来。风停了,雪也不下了,明日应当是个好天气吧! 第76章 我们有孩子了 举家搬进丹阳城, 这个目标算是达成了。搬家这日允慈和上阳也来帮忙,紧要关头小小搭上一把手。等到闲下来,神域拉着上阳去看内城的布防图, 计划着这里要派一列禁卫, 那里要开个后门, 建成患坊。 早前南弦的患坊在清溪以北,每回出门要走上一炷香,他觉得有些远了,不便得很。这回把患坊搬进城中来, 只需加上一道高墙, 再派几个人戍守, 就相对安全了。这样南弦出诊不必顶风冒雪, 自己得闲还能过去看看,地方大了,什么都好规划。 他们在那边闲谈, 南弦让人准备了擂茶,先与允慈张罗起来。 允慈和上阳的婚期已经定下了, 就在这月二十二日,南弦问一切是否安排妥当, 允慈道:“我们简单办一办就成了,不就是走个流程么,其实我也不看重那些。以前总觉得上阳阿兄这人不甚靠得住, 如今倒是对他改观了不少,南尹桥一应都是他布置的,半途荒废的纳凉小楼也重新盖起来了, 下回阿姐过去看看, 与以前大不一样了。” 南弦说那就好, 一副老者的口吻,“见你们好好的,我就放心了。” 允慈道:“好得很呢,我们又不求大富大贵,这样就不错了。我先前还担心,怕上阳觉得宅邸是阿姐送的,他会不自在,谁知这点他连想都不曾想到,看来是我白操心了。” 南弦笑着说:“有个大而化之的郎子,其实也挺好。” 允慈皱了皱鼻子,“好么?我倒觉得心思如姐夫一样细腻的郎子才好。上回听说他学了制首饰的本事,给阿姐做了上百副耳坠子。乖乖,上百副呢,这是要开首饰铺子了。” 说起这个,南弦便浮起甜笑,那回他献宝一样搬了个大盒子进卧房,彼时她正准备就寝,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向前递了递,让她打开看看,她迟疑着掀起盒盖,里头赫然是琳琅满目的耳坠子,什么质地什么款儿的都有,耳针处全是做细的。她看着这些耳坠,心里五味杂陈,原本要夸一夸他心细,结果他得意地说全是他自己做的。她愈发惊讶了,难怪过去几个月鲜少见他来患坊,只在入夜时分来接她,原来腾出的时间都拿来做这个了,实在让她感动。 一个人到底关不关心你,大约就是从这些细微之处体现吧。南弦心里是欢喜的,嫁了这样的郎子,比她预先设想的要好得多。 只是允慈提起,让她有点不好意思,“我左耳的耳洞小,你也知道,戴不了市面上的耳坠子。他有时候爱钻研这些小东西,我上回还与他开玩笑,将来我开患坊,他开首饰铺子,也是一项营生。” 彼此笑谈了片刻,招呼他们进来吃擂茶,外面寒风萧瑟,花厅里是暖和的,甚至墙角不知怎么长出一朵小小的雏菊来,想必是以前有种子掉落,连冬日也开着花吧。 四个人其乐融融,神域说起他们的婚事,体恤道:“以前在南尹桥当值的人,回头还让他们过去。我也没什么可帮你们的,送几个人让你们用着,不能亏待了我家阿妹。” 上阳一点不客气,“我们这么七拼八凑的,也凑成一个家了,多谢大王和其泠。” 神域挑了下眉,“你打算何时改口?我还等着你叫姐夫呢。” 上阳支吾了下,“我比你还大几岁呢,姐夫怎么叫得出口!” “咱们是论资排辈,不管年纪。” 正吵嚷争辩,忽然见仆妇进来回禀,说辅国将军的夫人来拜访了。 上阳一听,脸上不是颜色,“我都与他们不相干了,还有什么好说的。找到这里来,难道要阻止你嫁妹不成?其泠,你不必与她多言,劝她回去就是了。” 他气急败坏,南弦不能像他一样,“不得父母首肯,终归是个遗憾,要是能和解,不也是一桩好事吗。”说着看向允慈,“你说呢?” 允慈是识大体的姑娘,点头道:“阿姐说得对,要是因为我,让上阳阿兄与家中反目,我也觉得是我的罪过。” 有了允慈这句话,南弦就知道该怎么办了,转头吩咐把卿夫人请进前厅,自己整整衣衫便赶去会客了。 进门就见卿夫人垂首坐在圈椅里,想必这几个月甚是煎熬,人都瘦了一圈。听见脚步声,忙站起来,向南弦褔了福身。 南弦虚扶了一把,“夫人客气了,请坐吧。” 彼此都落了座,卿夫人不表明来意,她也不便挑起话头。等了好一会儿,卿夫人才道:“今日冒昧登门求见王妃,虽知道贵府上正在搬家,但我实在是一刻也等不及了。” 南弦素来随和,也不急于与她立刻论正事,只是应承着:“都收拾得差不多了,可以开门待客,否则还怕慢待了贵客呢。”顿了顿问,“夫人今日来,可是有什么事吗?” 卿夫人道:“不为别的,就为上阳与允慈的婚事。说起这个,我也没脸得很,早前给他说合过一门婚事,我与他阿翁都很称意,就等着过礼把亲事定下,他上蹿下跳不答应,忽然说要娶允慈,着实让我们不好向人家交代。”说着微挪了挪身子,“还请王妃不要怪罪,我们断没有看不上允慈的意思,当初不答应,也是一时的气话。哪知上阳这逆子,不由分说就反出去,一去五个月不曾回家,我与他阿翁在家都急疯了。毕竟我们只生了这一个儿子,气头上话赶话,哪能当真呢。” 南弦点头,知道人家在找补,但只要愿意挽回,也不必仔细分辨话里的真伪。 卿夫人有满肚子的话无处倾吐,喋喋道:“不瞒王妃,我曾找过他两回,头一回他见了我,调头就走,气得我狠捶了他一顿。那逆子说,让我以后不要去找他,我当时气不过,也就不欢而散了。前阵子听说他们把婚期定下了,我昨日又去问他,打算怎么操办,他还是冲我没好气,说他自己能办好,不要我们操心……您说,好赖是我们卿家娶新妇,若果真不操心,脸往哪儿搁?”说到底,最终表明了态度,“这门婚事,其实我们早就答应了,只是这逆子不给我们机会,誓要和我们断绝关系。天底下哪有不败给子女的父母,如今反倒是我们求告无门,想来想去没有办法,还是得来求王妃,从中调停。为着上阳,也为了允慈,让他们回家吧,咱们热热闹闹办一场婚仪,总要给允慈一个交代吧。” “夫人这话很是。”南弦道,“我也与他们说过,父母若不答应,名不正言不顺,对允慈不好。我们年幼没了阿娘,后来父亲又病故,虽然失了怙恃,也自立自强,不曾让人看轻。卿将军与夫人既然答应了,那再好不过,我阿妹也免于被人耻笑私定终身,毕竟面子还是要顾的。” 这几句话不轻不重,让卿夫人掂清了分量,不要因允慈是孤女就慢待她。卿家能低头,向家从善如流,卿家要是不低头,向家也自有办法,让妹妹风光出门。 卿夫人讪讪说是,“上阳是独子,若放任独子与儿媳在外自立门户,这一大摊家业将来可怎么办?趁着婚期还有几日,现在起好好准备,这一生只一次的大事,万不能马虎,草草应对。” 人间直恁芬芳 第71节 南弦应准了,“待我见了上阳,再劝劝他。” 卿夫人千恩万谢,“那就托付王妃了。”临要走,又再三重申,“我们对允慈是没有半点成见的,将来她过了门,我们亲生女儿一样待她,请王妃放心。” 南弦颔首,让人送她出门,回到后院花厅里与上阳说了,上阳还是没消气,拉着脸道:“我阿翁说过,他要是求我回去就跟我姓,他怎么不来见我?” 这话引得神域发笑,“跟你姓跟他姓不是一样的吗,有什么好计较的。父子间还能争吵是福气,不像我,想尽孝,人都不在了。既然能重归于好,就不要错过机会,回去与卿将军认个错吧,就算是为允慈,不要让她背负骂名。” 允慈默不作声看着上阳,上阳没有办法,挣扎片刻,只得点了点头。 这也是一桩悬在心上的大事,能解决,自然再好不过。卿家也确实打算大操大办,家中亲友又多,席面安排了百余桌,府里放不下就定酒楼,当日把茶陵楼整个包了场,着实挣足了面子。 南弦酒饮微醺,回去的路上昏昏然,对神域道:“阿翁和阿娘一定很高兴吧,允慈都成婚了……阿娘在时最担心允慈,怕她将来没人照应。” 神域抱着她,摸摸她发烫的脸颊,哄孩子一般安慰着:“一定会的,允慈嫁了个好门户,且又有你这个阿姐护着,怎么会没照应呢。你渴不渴?我倒杯水给你?” 南弦捂着脸说不渴,“今日的酒太烈了,不怎么好喝……” 神域无言以对,他一直远远看着她,明明她豪放得很,一连喝了好几杯,现在又说不好喝。 但她说不好,那就是不好,他说对,“我也觉得辣口,以后不喝了。” 马车到了门前,也不指望她自己能走了,索性一鼓作气抱进了房里。 她仰在榻上,看着帐顶大惑不解,“咦,怎么转起来了?” 想来是后劲上头,这回是彻底醉了。他替她脱了衣裳擦脸,看她脸颊酡红,两眼朦朦,才知道她酒醉的样子这么好笑。 “来,漱漱口。” 他端了净口的饮子来,送到她嘴边,她含了一口,咕地咽了下去,“……我不喝水。” 他没有办法,摆手让人退下,嘴里应承着:“不喝了,那睡吧。” 结果等他洗漱上床,见她睁着两眼,直勾勾看着他。他说怎么了,“怎么还不睡?” 她挣扎起来,跪在床榻上说:“我要跳舞给你看。”然后打了两个滚,颤颤巍巍捏起了兰花指,顿住不动了,想必这段舞已经跳完了。 他忙拍手,“好,跳得好!” 她笑了笑,口齿不清地说:“还有西域舞……”边说边脱,“光膀子跳。” 他看得怔住了,她如今被他养胖了些,身上显见地丰腴,别有一番美态。嫣红的抹胸衬着雪白的皮肤,尤其那魂牵梦绕处,眼看呼之欲出…… 他不客气地扑了上去,“夜深了,不跳了。” 她不屈地挣扎,“还没完呢……” 他褪下手上赤金扳指,转腕弹向桌上蜡烛,烛火立时熄灭了,黑暗中只听“叮”地一声响,大概撞在了屏风上吧,管他呢。 *** 日子慢悠悠地过,建康城内的一切好像都平静下来,这种安定,已经是久违的了。 南弦的患坊开得很红火,权贵们除外,最多的还是城中百姓。总是不图赚钱了,遇见实在穷苦的便舍药,这样一来二去,连带着小冯翊王的名声也愈发好了,只要说起他们夫妇,城中百姓无不交口称赞,连神域都打趣:“我这样的人,竟也有让人歌功颂德的一日。” 南弦冲他讪笑,“可能就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吧!” 他一听不干了,“你说谁是鸡犬?”说着便来抓她的腰。 南弦抵挡不住,很快服了软,“我是鸡,我是犬,这总成了吧!”好不容易从他的魔掌下逃脱,笑着对他说,“治病是小功,治国是大功,小功看得见,大功深藏不露,所以听人说尽溢美之词,也是司徒应得的啊。” 他知道她开解人有一套,听完了果然满意,在躺椅上舒展着两条长腿,将手枕在脑后。 阳春三月,正是踏青的好季节,园里的荷花长出了圆圆的嫩叶,一片片漂浮在水面上。亭子里并排摆着两张躺椅,难得有空闲,也不太愿意出门,就在家中躺着,看看这满园春色,也是极惬意的享受。 暖风熏人欲醉啊,风里还带着花香,一阵阵吹拂过来,渐渐勾起了人的倦意。 他昏昏欲睡间,听见她说:“上阳和允慈还是打算搬到南尹桥去。” 他“唔”了声,“怎么,与卿将军夫妇不睦吗?” 南弦说不是,“上阳总觉和父母在一起不得自由,之前南尹桥自立门户尝着了甜头,和父母分开住更自在。” 他随口应了声,“也好。” 她又同他说起患坊里的收支,“其实寻常药材很便宜,我们与药商拿货都是最低廉的价格,像上月舍出去百余副药材,凭着我们替那些贵人们看诊,足以应付那些出项,还有盈余……” 他又“嗯”了声,“很好。” 南弦侧过身看他,他舒展着眉目,神情舒畅,忽然道了句:“我有身孕了。” 他照旧还是“嗯”,半晌没有其他回应。大概瞌睡上来的时候,一句话需要反应半天吧,脑筋对上了榫头,才发现这句话有多令人震撼,蓦地睁开了眼,诧异望向她,“你刚才说什么?” 南弦含着笑,又道一句:“我有身孕了。” 这下子他蹦起来,手忙脚乱,“有身孕了?你有身孕了?” 南弦说是呀,“上月我就觉得身体有些异样,只是脉象诊不出来。今日我又试了试,果然显现了,细算下来,有两个月了。” 巨大的喜悦笼罩住他,他在亭子搓手转圈,喃喃道:“有孩子了……有孩子了……”忙又来看她,在她小腹上摸了又摸,脸上神情说不清是欢喜还是悲伤,语调也带着哽咽,“我们有孩子了。” 南弦知道,自己怀上身孕,对他来说意义非凡,不单是香火的绵延,更是坚实他在世间扎根下去的勇气和力量。他的身世太凄苦,他心里认同的血亲一个也无,有了孩子,他才真正有了依托,对这人世也有了更深的眷恋与柔情。 抚抚他的手,她笑着说:“司徒就要当阿翁了,此刻有什么想法?” 他说高兴,“仅次于娶你的高兴。” 南弦鼓起了腮帮,“怎么还仅次?你可是头一回当阿翁啊,要放开了高兴。” 他的甜言蜜语永不过时,俯身抱住了她,温声道:“没有你,哪里来的孩子。我虽欢喜,却也担忧,将来你要生产,要经历好大的痛苦,想起那个,我就开始发愁了。” 生孩子本就是一项苦差事,既然怀上了,就已经做好了准备。她还来安慰他:“我自己是医者,知道怎么调理身体能够减轻些疼痛,你不用担心。” 他呜咽了下,“我觉得有些对不起你。” “傻瓜。”南弦笑道,“生孩子又不单是为你,也是为我自己。我是向家领养的,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在哪里,我也想要一个与自己血脉相通的孩子,如今有了,不是很好吗。” 说起她的亲生父母,神域想办法多番打听,始终也没有确切的消息。 找不到,那就不再寻找了,这么多年不曾露面,想必早就不在了吧,打听到了也只有徒增伤悲。反正自己现在很好,有个疼爱自己的丈夫,有个温暖可心的家,不久还会有自己的孩子。找不到至亲虽是遗憾,但人生在世谁没有些遗憾呢,看开了,便也不再耿耿于怀了。 只不过她怀了身孕,神域就不怎么愿意让她常去患坊了,毕竟那里都是病人,万一过了病气又不能随便吃药,对肚子里的孩子也不好。 南弦是听劝的,托付识谙,请他代为照应一切,也从城中聘了几个医术不错的大夫,至少支应起日常的经营。 识谙得知她有了身孕,半是惆怅半是高兴,孩子是希望,不管将来是常人还是帝王,只要来到世间,就是最大的恩赐。 早前自己一直不能从困顿里挣脱出来,她成婚后半年,他还总是半夜惊坐起来,梦见她身处水深火热,为了救她把自己急醒。现在时候长了,渐渐能够接受现状了,她婚后生活安定,又有了孩子…… 他沿着城墙前行,慢慢长出了一口气。或者这样就是最好的安排,看淡了,一切就释然了。 一直往前,走进随墙门,里面有很宽绰的五间瓦房,是神域为南弦新开辟的患坊。以前清溪以北那个患坊,他不时会去照应照应,这里却是极少来,一间药房,一间煎药炮制,余下是诊室和憩所,能够容纳更多病患。 可是正当他打量的时候,从煎药房里跑出拉一个女郎,迎面撞进了他怀里。他被她撞得倒退了两步,抬手把她扶住了,仔细一看才发现是太常丞家的小娘子。 丽则红了脸,之前她在患坊帮忙的时候,与他打过几次照面,只是不常说话而已。这回一撞,撞出个机会来,忙堆出笑脸,“直院也来了?” 识谙点了点头,关于这位女郎,他很有些印象,对学医感兴趣,常被允慈拉着在患坊忙前忙后。这回慌忙奔出来,也不知是怎么了,刚要问,就闻见空气里隐约飘过来的焦味,转头问她:“药煎糊了?” 丽则愁眉苦脸,“我刚走开一会儿,水就烧干了……” 允慈也在,在里间大声地喊:“阿姐……阿姐……” 丽则“嗳”了声,又对识谙道:“这药病患等着喝呢,这下可怎么办!” 识谙说不要紧,快步往里间走,边走边道:“我去诊个脉,重抓一副,立刻再煎上。” 丽则的目光追随他,他的背影看上去挺拔伟岸。她笑起来,忙提裙追了上去。 第77章 全文完。 *** 南弦开始显怀了, 及到四个多月的时候感觉到胎动,她自己诊过了脉象,应当是个男孩, 所以在娘肚子里折腾起来, 也比女孩子更厉害。 她还照常进宫应诊, 挺着肚子给圣上针灸,圣上仍旧频繁发作癫症,但不犯的时候,其他病症减弱了不少, 人也不似之前那样痛苦了。这日倒有了两句良心话, 嗟叹着:“你如今身上不便, 或者就在府里歇着吧, 不必再进宫应诊了。” 南弦还是温婉的模样,因为怀了身孕,人也更平和了, 莞尔道:“暂且行动并不受限,待到实在不能走动的时候再歇下吧。” 一旁的皇后想了想, “从止车门到华林园,有好长的一段路呢, 不能总让你奔走。回头给你特旨,准你在宫中乘车,这样就解了路上乏累了。不过陛下说的也是, 还是尽早休息,将养着身子为好,不必来回颠腾了。” 南弦道:“我是个闲不住的人, 患坊里的事务, 雁还不让我过问了, 每五日进宫一趟不为难。况且我也担心陛下龙体,换了人只怕诊断不同,扰乱了之前的调养。” 圣上嘴里,难得发出了由衷的感激,“雁还为朕操持国事,你为朕调理身体,朕欠着你们人情呢。” 南弦忙道:“陛下言重了,雁还常对我说,皇伯魏王一脉只余陛下与他,是至亲无尽的亲人。既是为至亲分忧,哪里谈得上人情,只要陛下龙体康健,就是江山之福,我们夫妻之福。” 圣上缓缓点头,“至亲仅存,好在你们有了子嗣,咱们这大宗,就靠着你们开枝散叶了。” 南弦应着,将金针一根根收起。圣上昨日刚发作过,今日精神不济,略说了几句话就乏累了,皇后安顿他睡下,牵着南弦出了太极殿。 两下里坐在园中赏景,皇后问她近来感觉如何,身子沉不沉。 南弦道:“月份尚小,并不觉得沉重,只是比平时更小心些就是了。” 皇后伸手摸了摸她隆起的肚子,笑道:“春日开花,秋日结果,人之一生多神奇,说话间就有孩子了。”顿了顿复又启唇,“有句话,我与陛下犹豫了很久,一直想问你,又怕你多心,所以一直不敢问出口。” 南弦心下了然,“殿下是想问男女,对么?” 皇后脸上讪讪,“可不是么,知道男女,也好早做准备。” 以前心思扭转不过来,对皇后眼巴巴盼她怀孕很有些反感,现在果真怀上了孩子,有些想法反倒发生了转变。 南弦道:“我是各科都懂些皮毛,若要论是男还是女,其实也不敢断言。照着脉象上看,似乎是个男孩……”说着复又一笑,“但又怕看错了,因此不曾回禀陛下和您。” 皇后简直喜出望外,双手合什道:“阿弥陀佛,苍天保佑,我们大殷总算有了指望了。我等这一日,等了二十年,自己不济,只能寄希望于你们。”边说边握住了南弦的手,“我与陛下商量过,日后孩子虽在宫中养着,不会阻止你们夫妻来看他。毕竟他是你们的骨肉,这份血脉亲情,不是谁想割断就能割断的。” 南弦听了一喜,忙起身肃下去,“多谢殿下垂爱。” 皇后赶紧搀扶她,“切不要多礼,万一窝着了孩子,那怎么得了!” 皇后是真的高兴,抚掌道:“我同你说,陛下早就想好了嗣子的名字,就叫神令,乳名叫计安,希望他日后图制无疆,好生治理这个国家。”边说边婉转眼波看南弦,“我们越俎代庖了,不会惹得你们生气吧?” 南弦说哪能呢,“这是陛下与殿下抬爱,我们感激还来不及。” 后来把话转达给神域,神域叹了口气,“我们的小小狐狸有名字了,可惜不是爷娘取的。” 南弦仰头看他,“你会不高兴吗?” 他带着她,慢慢走在幽长的夹道里,曼声道:“要说不高兴,总有几分,我们也是头一回做父母,也想事事为孩子操心。但现状已然如此,他们愿意取便取吧,总算还有一点可以庆幸,不会拦着我们见孩子,也算意外之喜。”指尖慢慢摩挲她的手,偏头凝望她,“我只是怕你委屈,一个个都盯着你的肚子。” 南弦爽直道:“当初嫁给你时,不就已经知道会是这样安排了吗,我心里有数,所以也不那么难过。况且这是将孩子过继给帝王家,陛下和皇后都在盼着他,将来势必也待他好。他有双份的关爱,极好的前程,不会像你一样经历坎坷,作为父母还求什么?” 人间直恁芬芳 第72节 他犹不放心,仔细分辨她的神色,见她坦然,心里倒有些五味杂陈,轻声道:“你是怕我难过,有意安慰我么?” 南弦瞥了他一眼,“我才不是怕你难过,你若为你儿子将来要做皇帝而难过,那就是庸人自扰,是傻了。” 开解的话其实不太管用,越是开解越不得纾解。后来索性转过身子捧住他的脸,调侃着:“让我看看,是不是眼含热泪,伤心得要哭出来了?” 他被她一逗弄,忍不住笑了,到底也不过嘟囔了句:“我是舍不得你。” 好在她妊娠时期不像别人反应激烈,没有孕吐也没有精神不振,还如往常一样能吃能睡,得了空,就乐呵呵往肚子上抹香膏。天气热起来,那圆圆的肚子高挺着,即便是孕肚,也是个极漂亮的孕肚。 神域呢,每日下值头一件事来不及换衣裳,先是来看她,照着肚子上亲一下,问问今日好不好。 南弦知道他的担忧,虽然产期在十月,他已经开始紧张了。家里接生的产婆早就预备好了,务要全建康最有经验的。甚至是识谙那里,他也早早去打过了招呼,到了日子要他来看顾。 南弦觉得他大惊小怪,“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别闹得兵荒马乱的。” 她的兴致在为孩子置办东西上,襁褓褥子,还有虎头帽、小衣裳。做好一样就让他看,问问这料子软不软,做工怎么样。 这日又到了应诊日,她还打算进宫,出门的时候被神域拦住了,“眼看日子就快到了,万一路上要生,那怎么办?” 南弦看看外面,有些犹豫,“我算过了,还有十来日呢。” 神域说不行,“日子只是算个大概,延后还犹可恕,要是提前,岂不让人措手不及?” 她忖了忖,还是妥协了,挪转着身子,要回床上躺着。 结果一迈步,一股热流顺着两腿倾泻而下,她站住了不敢动,颤声道:“快快,快让产婆预备,要生了。” 因为家里的产婆早就待命了,所以一切有条不紊,把人挪进了准备好的产房里,两道门一掩,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识谙赶来的时候,见神域在门前呆呆站着,转头看见他,失魂落魄问:“会没事的吧?会顺利的吧?” 识谙说会的,“你放心,有我在这里守着。” 十月的天,已经很冷了,北风猎猎穿过长廊刮在人身上,刺骨严寒。他忽然想起阿翁当年在湖州守护神域的母亲生产,大雪天里站了一整夜,是不是也如现在一样?生命总在不停轮转,父辈经历过的事,终于又落在了自己肩上,才慢慢体会到了责任与重压。 他手里一直握着一截平安木,其实他由来是不相信这个的,但事到临头,什么都愿意试一试。 木头已经被他焐热了,他抬手交给了神域,“这是祖辈传下来的,据说能保母子平安,去挂在房门上吧。” 神域接了,快步过去挂好,耳朵贴着房门,试图听见里面的响动。然而什么声音都没有,没有脚步声,也不曾听见南弦的哭喊。他站在那里惶惶不安,越是听不见动静,越是让人提心吊胆。 好不容易等到里头有人出来,他立刻追问王妃怎么样。婢女说王妃还未发作,她被指派出门,是因为王妃还记挂着灶上炖煮的那碗鲫白羹。 神域和识谙不由相视而笑,悬着的心,暂且放下了一半。 天阴沉沉地,不多会儿飘起雪来,两个人站在檐下,望着外面逐渐纷扬的雪片。隔了好一会儿才听神域道:“当年我出生,向副使也如阿兄今日一样守护着吧!我欠着向家的情,一直不知怎么报答,后来与阿兄为南弦生了嫌隙,到如今回想起来还是有些愧疚,对不起阿兄。” 识谙转头问他:“不至于后悔吧?” 他听后一笑,“那倒不至于。” 识谙沉默了下才又道:“我心中确实不平,但细细想来,她嫁给你,没有嫁错。你欠向家的情,只要偿还给她一人就够了。我也看见了她的改变,她不再像以前一样如履薄冰,能够肆意做自己想做的事,都是因为你的成全。” 两个人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开诚布公,以前的心结,似乎也能通过这场谈话解开了。 “我在这天地间,原本已经孑然一身了,活着与死了没有什么分别,因为有她,才让我看见了活下去的勇气。如今又有了孩子,我觉得自己慢慢生了根,不再像浮萍一样,若说恩情,我对她是还也还不完。”神域道,“阿兄放心,我自会拿我的性命来护着她,只是我也懊恼,今日要让她经受那么大的痛苦,我却一点忙也帮不上。” 识谙是医者,能够坦然接受自然的规律,劝慰他道:“妇人生孩子的确凶险,但那是你们的孩子,是你们的希望,闯过这一关,便有天伦之乐,我料其泠也是这样想的。里头的稳婆都是老手,我也在这里候着,自然能保她们母子安稳,你放心。生完之后气血亏损极大,要好生调养,你须事无巨细关心她,尤其要懂得她的苦闷,替她排解。只要心无挂碍,滋补得当,她的身体很快便会复原的。” 神域道好,“这些我都能做到。” 外面的雪下得愈发密集了,映着远处的楼阁与红梅,别有一种冬日的静好。 静静站着,回忆起他初来建康,为了爵位让自己命悬一线,也是这样的天气。是里面的人潜心诊治他,那时其实是将命压在她的医术上,如果稍有不慎,他也许已经不在人世了。后来经历种种,成婚生子,一切仿佛做梦一样。现在又是一场大劫难,即便做了万全的准备,他也还是觉得不够,惴惴地,等待着未知的命运来临。 过了许久,总有两个时辰吧,产房里一盆接一盆的血水端出来,看得他胆战心惊,但始终没有听到南弦的喊声。他只有拦住出来的人,询问里面的情况,得到的答复是正生呢,请大王稍安勿躁。 他开始急得团团转,转得人头晕,一旁的识谙忍不住压了压眼睛。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见一声婴儿的啼哭响起,他趔趄了下,险些摔倒,还是识谙一把将他搀住了。 “生了……生了……”产房里伺候的人出来报信,福身道,“恭喜大王,是位小公子。” 孩子是男是女都好,他着急的是南弦的境况,急问:“王妃怎么样?” 仆妇说:“王妃也大安,一切都好着呢,请大王放心。” 里面紧锣密鼓地收拾,熏屋子的人也提着香炉进去了,待到安排停当,门才大开。 神域和识谙忙进门,见南弦戴着抹额,一手圈着孩子,精神倒还好,笑着招呼:“快看看新来的小郎君。” 两个人上前查看,小小的孩子半睁着眼,那工细的五官已经能够看出来,与神域简直一模一样。 生命如此伟大,喜怒哀乐就这样一辈接一辈地绵延,没有孩子时体会不到,等见了孩子的面,才诧然惊觉。一时百般滋味上心头,他想起养父,当年定与他现在的心情一样吧!忽然就落下泪来,自己又觉得不好意思,忙别过了脸。 南弦的笑里有酸楚,抚了抚他的手。识谙见状,悄然退了出去。 外面大雪纷飞,又是一年,地上渐渐白了,呼出的气也在眼前凝聚成云。 正彷徨,见廊子那头允慈和上阳匆匆赶来,允慈见了他,老远就问:“生了吗?” 识谙说生了,“是个男孩。” 两人快步进了屋,他略站了站,转身往廊子那头去了。 *** 消息传进了宫,帝后自然欢喜非常。原本派人问候就行了,但皇后等不及,圣上的身体不便出宫,她在第二日就亲自赶了过去。 乍见孩子,皇后的喜悦溢于言表,弯腰在摇篮边看了半晌,“瞧瞧这小鼻子小嘴,多可爱!他可是在做梦呀,梦里还在吃奶。” 南弦的身体略恢复了一些,靠在引枕上待客,笑着说:“胃口好得很呢,眼下的要务除了吃就是睡。殿下且坐吧,来暖暖身子。” 皇后方才转身坐下来,细细问了孩子落地的分量,感慨着:“着实是不容易啊,王妃辛苦了。” 南弦心里其实有些担忧,没生之前想得很开,千辛万苦生下之后,又有些舍不得了。今日皇后亲自来,唯恐是来接孩子的,嘴里不便说,暗地里战战兢兢,怕她下一刻就要提起。 好在皇后体人意,拍了拍她的手道:“我虽没有生养,但也懂得生孩子的苦,儿是阿娘身上掉下来的肉,一刻看不见都觉忧心。神家有后了,我与陛下都很欢喜,你是大功臣,就好好作养着身子吧,孩子我们暂且不会带走,反正已经等了二十年,不在乎多等些时日。” 皇后没有咄咄相逼,着实让人宽怀了。南弦看了襁褓中的孩子一眼,在床上欠身,“计安有陛下和殿下关爱,是他的福气。眼下他尚小,根基还不稳固,等满了月,到时候我带他进宫面见陛下,让陛下也看看他。” 圣上取的名字,已然给孩子用上了,这点让皇后颇觉安慰。 回身看一眼,皇后喃喃:“咱们神家的希望,都在这小小的人儿身上了。这许多年,终于有了指望,我这心呀,忽然就满了……”说着红了眼眶。 南弦明白她迫切需要孩子的心情,也知道计安在她身边养着,必定会受到十万分的关怀,不会出一点差池。自己十月怀胎确实辛苦,但各人生来就有自己的使命,就算留,又能留他到几时呢。 想了想,她斟酌着问皇后:“我听说皇子都会养在永福省,若太小,怎么照应呢?” 皇后读懂了她的担忧,笑道:“那是开蒙以后的事了,嗣子年幼,必定随我养在含章殿,你每回进宫都能看见他,咱们一起教养护卫他,你只管放心吧。” 这样算来,其实倒还好,她五日便进宫一次,也能见证孩子的成长。他年纪太小的时候不懂,及到大一点,会知道亲生父母是谁的。 轻舒一口气,其实她和神域也商量过,什么时候送孩子进宫为好,早前他是打算等到开蒙,但这个计划显然很难实现。以圣上的身子,不知能不能撑到那时候,总不见得等圣上升遐,再把孩子送进宫去。皇后的心性,她暗暗也考量过,有这样的人教养,孩子将来的品行错不了。思虑了再三,她还是与皇后约定了时间,等计安满一岁,就让皇后接去。 皇后虽不说,但一直在等着她松口,确定一年之期简直喜出望外,牵着她的手感慨万千,“难为你,这样顾全着我们,我代陛下谢过你了。” 南弦抿唇笑了笑,“我怎么敢当呢。我为陛下医治了这么久,深知道陛下的心病是什么。但愿计安能让陛下开怀一些,心情舒畅了,比药石更有用。” 皇后对她的感激,实在是言语难以表达,后来又说了好多体己话,这才欢天喜地回去了。 神域没有走远,一直在隔壁候着,担心皇后的到来会让她惶恐,必要的时候他也不惜用朝政来逼迫皇后让步。但她们似乎相谈甚欢,皇后是面带笑意离开的,他进卧房,问明了经过,得知她们约定一年,暗暗迟疑起来,“你是自愿的吗?是不是经不住她磋磨,无可奈何应下的?” 南弦说不是,“我知道皇后会善待孩子,倾注的心血不会比我们少。再说我常能进宫,三五日就能见一回,母子之情不会断绝的。” 神域怅然若失,“那我呢?我要是常入后宫,是不是会被陛下赶出来?” 南弦只得安慰他,“待他开蒙就去前朝了,你还怕与他相处得少吗?” 他听后唏嘘,回身蹲在摇篮前,伸指摸了摸孩子的小脸,“儿啊,你阿娘比阿翁更加杀伐决断。你我父子,这一年就好生相处吧。” 神域之爱子,超出了南弦的想象,每日回来就是逗弄孩子,那么娇贵的人,即便被尿了满身也还是乐颠颠地。 父子传承是种很奇妙的东西,小狐狸聪明,小小狐狸也不遑多让。醒着的时候,那双眼睛异常灵巧,六七个月光景,就能准确表达自己的想法,懂得用哼唧声,达到自己的目的。 神域抱在怀里,爱不释手,啧啧道:“了不得,我儿才思敏捷,将来必成大器,是不是?” 南弦刚从患坊回来,看他们父子煞有介事地聊天,一个长篇大论,一个“哦哦”地回应,居然有来有往,聊得很热闹。 她含笑放下带回来的医书,让人替她换过衣裳又洗了手,随口与他提起,“识谙那里已经预备妥当了,明日就去向丽则提亲。太常丞夫妇早就知道他们有情,不过走个过场,不会刻意为难的。” 神域听了,对着计安道:“你阿舅总算要娶亲了,再不娶亲,就是老头子了。” 他总是明里暗里喜欢挤兑识谙两句,南弦知道他小心眼,也不与他计较,笑着冲计安拍了拍手,“来,阿娘抱抱。” 小小的计安,已经知道认人了,两条腿在他父亲怀里,身子已然向她倾倒。 南弦接过来,抱在手里掂了掂,“今日必是吃饱喝足了,怎么好像又长大了些呢……”正说着,忽然天旋地转,脸色一阵发白。 神域一惊,忙把孩子接过来交给乳母,摆手让人退下,自己搀她坐进圈椅里,替她松着肩颈,一面问:“可是太累了?这段时间歇一歇吧,春夏相交,气候也无常。” 南弦摇了摇头,“不是这个缘故。”说着拧身瞅了他一眼,尴尬道,“我最近时常这样,脉象上还诊不出来,但料着,又怀上了。” 他目瞪口呆,“我已经很小心了。” 夫妇两个相顾无言,半晌南弦讪讪道:“你那个法子不灵验。” 那还能怎么办呢,用羊肠?用鱼膘?他也悄悄试过那些办法,根本寻不到合适的,不留神就撑破了。 他退身坐回圈椅里,长吁短叹,南弦看了却发笑,“怎么?你不乐意小狸奴来吗?” 他说不是,伸手揽她坐在腿上,蹙眉道:“这才刚生了多久,又要生,我怕你身子经不住。” 其实算算时间,临产大约相隔一年半,虽然时间不长,但对南弦来说不算坏事,“还有半年计安就要进宫了,这时又来一个,不是上天对我的恩赐吗。一个常能见面,一个养在身边,这一生也就足了。” 用力握了握她的手,他还是不太甘心,“我努力了那么久,好像并未改变什么,孩子照旧要进宫。” 南弦说怎么没有呢,搂着他的脖颈道:“原本岌岌可危的地位保住了,性命也保住了,这大殷朝堂是你掌权,再也不必寝食难安,这不是咱们苦苦追寻的吗?人啊,不能得陇望蜀,不能什么都想要,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况且咱们也不曾舍了计安,是给他谋了个好前程,将来皇叔皇婶当着,尊荣非常,还要什么?” 他听她劝慰,终于放下了,叹道:“我确实有些贪了,这样不好,对么?” 她点了点头,“对。” 约定的一年之期很快就到了,那时小小狐狸开始牙牙学语,流着哈喇子,会扑着一双短小的手臂喊娘。 南弦把他交到皇后手里,“日后就劳烦殿下了。” 皇后接过来,因为常去看望,计安和她也算相熟,在她怀里不哭也不闹,睁着一双墨黑的眼睛望着她。 皇后压下心头酸楚,对南弦道:“你放心,我必定珍爱他,如珍爱自己的性命。” 南弦颔首笑了笑,拉着神域转身就往外走,一直走出内城才顿住步子问他:“你听见计安哭了吗?” 神域说没有,“他好像很喜欢皇后。” 南弦嘟囔起来,“这个没良心的小子,爷娘走了,他哭都没哭一声。” 人间直恁芬芳 第73节 神域却很骄傲,“这才是成大事者。这点小事就哭哭啼啼,丢了老父的脸。” 南弦失笑,“你与他彻谈过吗?” 他说当然,“昨日他换过尿布,彻谈到很晚,把阿翁的心路历程都与他说了,他也答应我,会在宫里好好的,等着我们不时去看他。” 她知道他又在哄她,但仍是配合地说好,“不愧是我向南弦的儿子。” 两个人相视而笑,神域抚了抚她隆起的肚子,“快些回家吧,外面好冷,我的旧疾都快发作了。” 圣上得了嗣子,满朝文武都欢庆,这看不见未来的江山,终于后继有人了。 皇帝一高兴,必定改元,神令立为太子的这一年改元龙兴,加封神域为韩王,迁任太傅,判大宗正事。安排得虽然妥当,但圣上的身体每况愈下,已经着实不能操持丁点朝政了,自然也不会再刻意为难神域。 本以为圣上的病体如游丝,不定什么时候就断绝了,却没想到这一拖延,直拖了好几年。 龙兴六年冬,天降大雪,入夜时分宫中传召神域,他匆匆赶到式乾殿时,太子正站在廊上等他,见了他,哀声道:“爹爹,我阿翁身上很不好,先前与我说着话,忽然就睡过去了。” 神域抚了抚儿子的头顶,温声道:“你跟着进门,守在阿翁榻前,不要多话。” 神令点点头,小小的人,才比龙榻高一点,站在那里忧心忡忡地看着圣上。 皇后让开了身,什么都没说,眼神里尽是疲惫,牵住了神令的手。 神域上前行礼,“陛下,臣来了。” 圣上已经很不好了,勉强睁了睁眼,艰难道:“你来了……我自知时日不多,有些话,再不说就来不及了。如今朝纲稳固,河清海晏,你功不可没,我心里,一直很感激你。这些年我苦苦支撑,早也倦了,只可惜计安还不曾弱冠,日后他克承大统,你可以称太上皇,只要守住这万年基业,我就放心了。” 这是以退为进,即便到了这个时候,圣上也还在试探,目的不过是要他一个承诺罢了。 神域退后一步跪了下来,“江山是陛下的江山,臣是陛下的臣子,他日太子登基,臣理应辅佐少主,恪守本分,绝不敢僭越。” 圣上吃了定心丸,终于长出了一口气,拼着最后一丝力气唤计安,“往后可要好生孝敬你母后,不能惹她生气,知道么?” 计安说是,牵着圣上的手道:“阿翁,你会好起来,儿让人送药来,阿翁吃了好安睡。” 圣上摇了摇头,“阿翁不吃药了,这药太苦,已经吃够了。阿翁先睡下,等明日一早,你再来叫阿翁起床,好不好?” 一旁的皇后早就泣不成声,勉力压制住了哭腔道:“先别说话了,养养精神吧。” 圣上慢慢合了眼,这一合眼就没有再醒来,两日后崩在了式乾殿。 新皇继位,三年不改年号,但先帝的身后事要操持,各项琐事繁杂,这个新年也没能过好。 等到灵柩运往陵寝,已经是开春之后了,宫中派出的谒者沿着街道,将各处悬挂的白布都扯下来,萧索了一冬的建康城,终于重又迎来了生机。 院子里,小小的女郎拉着橘井在花丛中流连,摘下一朵花,就让橘井插在她头上,不多会儿插了满头,笑着大喊:“阿翁阿娘,快看我!” 神域和南弦正种一棵梨树,两个人为此争论不休,听了雪昼的喊声才直起身来,高声应承着:“真好看,莫不是哪朵云头上的天仙下凡了吧!” 当然打岔过后,该计较的还是要计较,神域喋喋抱怨:“什么树不能种,偏种梨树。这树寓意不好,为什么不种石榴?石榴多子多福,不比梨树强?” 南弦嫌他古板,“梨花白洁,有什么不好。就你忌讳多,穿鞋怕跑了,种棵树都怕分离。” 他很委屈,“我这样事事小心,到底是为了谁?” 她讪笑了下,“好好好,都是为我,都是为我。” 掩上土,浇上水,春日赏花种树,秋日摘果扫叶,都是人生点滴的小欢喜。 可能有些遗憾,有些不圆满,经历过,与自己和解,未来仍是可期。 艳阳之下仰头看,南弦已经在设想满树青梨的景象了。 ——完—— 【作者有话说】 写完啦,感谢陪伴~ 回头我标下完结,麻烦替我打个漂亮的分哟。新坑挖了,进专栏就能看到,年后再见,么么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