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曾忍》 第1章 《何曾忍》作者:边卡不知道【完结】 文案: 他是他的所有耻辱和悲哀。 富家公子哥和影星的故事。 不虐/有关<a href=" target="_blank">娱乐圈/共同成长/同样从校园到工作/没了 内容标签: <a href="" target="_blank">情有独钟 边缘恋歌 因缘邂逅 爱情战争 搜索关键字:主角:何忍,曾陆离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富家公子哥和影星的故事。 第1章 起 何忍想了很久,要从一年里他最不喜欢的节日里选出一个。挑三拣四半天,他觉得还是春节。那些墨黑的福字贴着、郊外的烟花偷偷燃着、每家每户都要特意在这个时间点里欢聚一堂,向全世界炫耀他们有多么和睦幸福。他知道,这个节日对全世界友好,对他并不。 他的外甥何允幸躺倒在沙发上,旁边的餐桌上是各式各样的碗碟摆放时清脆的响声。电视永远是多余的摆设,又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何允幸一个初中生,一边和同学连麦打游戏,一边还能分出神来听那边的响动,拍了拍何忍的肩膀,说:“舅舅,你看电视这么认真,认识出来的这些明星吗?” 屏幕上是两男两女的主持人站在那里,齐声报出下一个节目的名字。何忍心不在焉的看着,说:“你小子这话说的,我还没有这么跟不上时代吧。” “难说哦。”大概是这局游戏输了,何允幸泄气的把手机扔在旁边,陪他这个中年人一起认真的看着电视发呆。安静没多久,又要指着那个从后台刚刚走出来的人,兴致勃勃地拷问何忍:“那你知道这个明星是谁吗?” 何家妈妈去世以后,早就退休了的何家老爷子成天百无聊赖,最大的爱好是把家里的电视机声音开到最大声,然后做着各种与电视毫无关联的事情。是以,何家老宅的各种装饰都极尽简朴,偏偏花了大价钱在电视机上。七十寸的电视挂在客厅的白墙上,画面上的各种边边角角都格外分明。有个人从那个边角里走出来,演播厅里是仿佛约定好了的合声惊叹。摄像师还不善罢甘休,一定要将镜头推的越近越好,于是那人身形面目愈发清晰,直至屏幕上只剩下他棱角分明的五官。 何忍在沙发上坐直起来,默不作声地盯着,直到那人要开口讲话的一瞬间,他同他隔着这块冷冰冰的电子屏共同的上下动了动喉结。 “你不会还真的不知道这个人是谁吧!”何允幸看见他的舅舅久不回应,心中的惊讶甚至压过了刚刚打游戏输了之后的灰心丧气,朝何忍这里坐过来,手攥住他的手腕,指着屏幕上的那个人,一本正经的科普:“他是曾陆离啊,今年刚得了一个国际电影节的奖项,主演的电影票房成绩也是今年最好,全国人民都认识啊!” 何忍用另一只手把自己这个外甥的手拿开,自己往旁边的地方坐了坐。摄像师总算肯放过曾陆离,吝啬地把镜头胡乱扫向他旁边站着的男演员,很快的切了舞台的远景。 “你看现在站着的两个人,一个曾陆离,一个陆余初,就是那部电影的两个主演。我们班上的女生特别喜欢这两个人的cp,”何允幸酸酸的说,“每天还要去传达室里拿cp站的周边的呢。” 何忍总算讲了话:“cp?那个是什么?” 何允幸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全身上下散发出来的悲悯气息。他拍拍他的舅舅的肩膀,认真道:“就是英文的‘couple’啊。” “可他们不是一对。” “他们不是一对,但他们有许多粉丝,支持他们在一起,希望他们是一对,这就是cp粉。”他说,“舅舅,你每天的工作到底有多忙啊,连微博都不刷的?你要是经常看微博,肯定能知道这些的。” “你当你舅舅闲得和你一样?天天躺在床上打游戏刷微博!”何沁把最后一盘菜放在桌子上,看着自己的儿子走过来的时候还要拿着手机看,气的不打一处来,伸手就拍在何允幸的手上。何允幸的手通红起来,把手机塞进口袋里。 何老爷子正从楼梯上慢悠悠的下来,刚好看到这一幕,叫唤一句:“何沁,你打幸幸做什么?” “爸,”何沁说,“他天天在那刷什么微博,还教训不玩微博的何忍,我怎么就不能打他了?” 何允幸委屈,辩解道:“我没有教训舅舅!是他连‘cp’是什么都不知道,我刚刚在和他解释!” 老爷子晃晃悠悠的拄拐杖,婉拒了女婿扶他的手,笑呵呵地走到桌子旁边,说:“这‘cp’是什么,我还真不知道呢!幸幸,你也来跟我说说?” 何忍说:“解释这个做什么?不如先吃饭吧。”何允幸却已经开口道:“外公,你看现在电视上的那两个人,他们就被粉丝配成了一对cp,有很多人希望他们真的在一起。” 何老爷子眯起眼睛看向电视,面色却突然凝重的一怔,木制拐杖顺着他的手自空中滑落至地,顺畅地滚至桌腿。餐厅里一片死寂,所有人看着这位白发苍苍的老爷子扔起一个玻璃杯摔在地上,冲着他宠爱的外孙怒不可揭:“你这话说的成什么体统!两个戏子,都是男的,什么很多人希望他们在一起!” 何允幸从来没被人这样吼过,更别说是他的外公,这样一通话听下来,直接眼眶泛红,干脆利落的转身,“噔噔噔”地直接上楼去了。 “爸!”何沁喊了一声,一跺脚,拽着何家女婿也跟着上了楼。餐桌上摆在正中间的汤还冒着热气,何忍隔着白气看老爷子,静静的说:“您何必生这么大气。” 第2章 “我看你倒是挺平静的啊,”老爷子也不生气了,坐在椅子上,示意他旁边的老管家把拐杖捡起来递给他,“到底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也三十好几的人了啊。” “对啊,”他顺着父亲的语气一道感叹,“都这么多年过去了,难得您对一件事这么上心。” 老管家在旁边说:“少爷,别说了。” 何老爷子眉毛跳了一下,偏偏自顾自的略过了管家的话,说:“你去把他们叫下来吧,是我刚才反应过了头。” 何忍抬脚要去,便看见自家的姐姐领头拿着一个书包,身后是何允幸和何家女婿,连回个头都吝啬地很,直接丢下一句:“我们今天回家住。”就“砰”地摔上门。 客厅的开着的落地窗那里很快的传来车门拉开又关上的声音,油门一踩,这辆刚换上的新车就立刻飞也似的出了院子。 何忍看见自己的父亲捂住心口,却就着旁边的椅子坐下来,好整以暇的看管家忙不迭的去问候。客厅那边传来笑声,他看过去,大概是曾陆离难得在年末扮了回丑,观众当然要体贴的给到回应了。 “老爷子,您别生气了。小姐只是赌气而已。”管家说,帮忙倒了杯茶给何老爷子,片刻后,又帮忙着攥住他的手腕,护送这杯茶平安的送进他的口里。 大宅里只三个人,两个年老体衰,一个又过分沉默。好在电视机总是在这种场合顶顶负责,一个小品结束了,立马又适时的送上段歌舞表演,观众看的如痴如醉,看上去比小品时候投入。何忍却低了头,把自己的手机拿出来,微博的图标点开,连账号都未曾注册。他盯着最上面一条粉丝站的消息看了一会儿,又关上。 院子里又传来院门打开,汽车入户的响声。何老爷子第一时间抬起头,又立刻侧过脸。管家跑去开门望风,惊喜的声音便自大门边传来:“小姐,你们回来了啊!” 何沁又是第一个气势汹汹的走进来,气势汹汹的坐到椅子上。也不知道这家人在车里打了什么商量,父母都神隐在餐桌旁边,原先难过的何允幸此时却欢快的跑过来,抱住老爷子说:“外公,你别生气了,刚刚是我说话不经考虑。” 何老爷子拐杖在地上一点,说:“你们倒是肯回来了。”终于坐正了身子。 何忍笑着,问:“姐姐,以你的脾气,怎么回来的这么快?” 何允幸的笑容僵了一下。何忍注意到,却硬是不接着说下句话,只是看着坐在餐桌那边的何氏夫妇。何家女婿道行浅,被这么看了两眼就要露怯,口无遮拦道:“公路那边被封了,说是回城里的车一定要检查体温。沁沁哪里肯,吵了一架之后就又回来了。” “这么快?”何忍听到这个回答,倒是收起了自己唯恐天下不乱的心思,看着对面的老爷子道,“我前两天才看见流感在青南爆发的新闻,这边白城的路竟然就已经封了。”又说,“测体温就测体温呗,姐姐,你这样弄得,两头都不是人。” 管家打圆场:“少爷,小姐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们两个从小一起长大,吵过多少次架了都?光老爷子做和事佬就做了好几次!” 言罢,餐桌旁边的人都缓和了脸色。究竟是所谓的新春佳节,一年开头,吵架伤了和气就不好了。何沁率先踩着管家给的台阶下,说:“弟弟,你别在旁边坐着了,先吃饭吧。” 何忍不动筷,慢悠悠的看坐在对面的老爷子。老管家把筷子直接塞进他的手里,他才哼哼唧唧的开始夹菜。 饭能裹腹就好。何忍囫囵吞枣的咽下去,躺在自己学生时代躺着的床上。今年监管的越来越严了,郊区也没办法偷偷放烟花。整个天黑成一体,半点月光都舍不得给。他就躺着看这片混沌,想到从前这样看的时候岁数两只手就能数过来。现在是不行了——毕竟就像何允幸说的——他已经三十余岁了。 卧室的门后传来急促的敲门声。何忍又懒洋洋的坐起身来,把灯打开,说:“请进。” 来的人是他的外甥、何家千宠万宠的外孙——何允幸。何忍说:“稀客啊,你怎么来了?” “舅舅,”何允幸又带着那一脸微笑走进房间。这样式的微笑他见过千次万次,是特有的求人的微笑。果不其然,下一秒,他听见何允幸问:“舅舅,我从来没见过外公生这么大的气。难道单单就为了一个缩写的英文单词吗?我才不信呢。” “你怎么就不能信了?”何忍似笑非笑。 “以本人这样敏锐的观察力来看,”何允幸神神叨叨,“你当时的反应也太平静了吧,而且我感觉你之前就不想让我解释那个词。所以——” 他比一个“八”字在下巴下面,“你肯定知道些什么。快告诉我原因吧!” 何忍不理。他就又凑近了,哀求道:“舅舅,你人最好了,就快告诉我吧!” 告诉什么?何忍想。现在的孩子可怜,在过年的时候听不见每家每户晚上放的震耳欲聋的鞭炮声音。也看不见。想到这个,他就更同情起来,但还是要紧咬牙关。 这是他的事情。告诉了别人,听到的人就再也不会好奇。没有人好奇,那这个故事也就毫无意义了。 第2章 冰天雪地。 白城喜欢在冬天下雪,但不喜欢下大雪。这一天里它转变了性子,吝啬的花成了鹅毛大小,打转的落下。 第3章 何忍走进酒吧的时候刚刚过了零点,今年春节,他是再也受不了家里假装和睦的气氛,才飞奔到朋友开的酒吧里,发誓一定要浸泡在酒里度过新年。 申起斯和沈赋早就喝的满面潮红,相互搀扶着对吹,看见他来,申起斯朝前走一步,一个踉跄,将将要扑进他的怀里。何忍皱着眉头后退一步,任由他前脚拌着后脚,朝右边走几步,才稳定了身形。 酒吧里音乐声音太大。申起斯大着舌头,扯嗓子喊他:“大哥!你……你也太不讲情面了!就因为我不是个美人,就不扶我吗?” 沈赋在旁边看着都要扶了额,自己还是醉鬼一个,也知道替他丢人。何忍不理他,坐在吧台的边上,等了很久也不见有人来。平常倒也没什么,只不过今天这里这么热闹,大家都要趁着醉意好好发泄,只有他一个还清醒着,那就太格格不入了。 何忍不想做一个格格不入的人。他的前二十六年循规蹈矩,就是因为这样按部就班,所以怎么说也算是一个世俗眼里的成功者。 “给我杯长岛冰茶。”山不过来,他就过去。何忍精挑细选,拣一个在吧台边角里低头忙碌的人。那人看样子就知道是新手,学生头,发型没有经过任何的修剪。要是让他来选一个人欺负,他也肯定会挑他。 学生还在那里忙碌,要把酒杯里自己刚刚调制出问题的酒倒掉。何忍站在离他不到一米的距离,身边是无数男男女女碰撞时的刺激。申起斯真是会玩,开家酒吧就一定要让里面夜夜笙歌。 何忍站在这里,突然觉得自己这样子有些滑稽。说出的话没有人回应,要喝酒居然也喝不到。现在倒好了,说是要来热闹一下,逃避家里的冷战气氛。可这么热闹的酒吧里,人人都在肆意狂欢,居然还就只有他一个冷冷清清的。 他转身要走。身后却响起几乎是微不可闻的声音:“先生,你要什么?” 太青涩了。他摇头,回过身来,看见刚刚一直侧身低头洗酒杯的学生抬起头,一张格外瘦削的脸上只有双眼睛大的吓人,整个人都是黑白两种颜色分明,赤澄的看着他,让他下意识的喉结上下动了动,口干舌燥半天,回过神来,反问道:“长岛冰茶?” 对,就是长岛冰茶。 学生笨拙的拿起酒杯,刚要碰到酒瓶。何忍趴在台子上,好心的提醒:“伏特加、朗姆酒、金酒,<a href="" target="_blank">龙舌兰酒。白薄荷酒只是配料,不是基酒。”学生瞪着双大眼睛抬头看他,又沉默不语的按他说的继续手头上的工作。 何忍看他手上的动作,良久又抬头环视四周,看见沈赋和申起斯两个人哥俩好的聊的热火朝天,其他人也是三五成群的。自觉一个人太过萧索,干脆没话找话道:“你是新来的?” “问我吗?”这个学生手头上笨了一点,和人讲话的时候倒是很沉着,面上表情平淡,和那边收银台上头发挑染成蓝色的服务员们格格不入。 “这儿就你一个,不问你还问谁?” “来这儿兼职的。”他总算做好了一杯酒,递给他,说,“你得去收银台那里结账的。”指了指他身后的方向。 何忍看见他抬手时套着的工作服下面的衣服的袖子上因为穿和洗的次数都太多而出现的特有的干脆泛白的痕迹,坐在原地没动,灌一口酒,问:“你还真是学生?”又示意他看无意间出来的衣袖,“你这穿的衣服还没有酒吧提供的衣服好啊。” 这话说出口之后,何忍啧了一下嘴巴,觉得听上去好像是挺伤人的。但就这样吧,反正他们彼此之间都习惯听和讲这种伤人的话了。 学生看了眼机器慢悠悠吐出来的单据,开始笨手笨脚的做第二杯酒,好久没有出声。何忍又抿了一口自己酒杯里的酒,以为他是真生气了,所以才不说话。谁知等做好了一杯玛格丽特,这学生才说:“当然是家里穷,不然谁出来兼职?” 他是只能一段时间里专心的做一件事吗?非的做完手头上的工作才能说话。何忍想着,忍不住笑了,又瞬间把笑容憋回去,正色道:“看你的样子,大学生吧。学校里不发助学金啊?” “哪里轮得到我?” 你这衣服都破成这样子了,还轮不到,那轮得到的学生得过的多惨啊。何忍刚想说出来,就看见那个把自己的头发挑染成蓝色的服务员气势汹汹从收银台那里走过来,几乎是要立刻下手揪这学生耳朵一样的说道:“你手脚能不能利落一点?”又看了看何忍,“这是谁?我怎么记得账单里没有过长岛冰茶的名字?” 何忍把自己口袋里的卡掏出来给他看,看见这个服务员震怒的脸色随即慢慢僵硬下去,看向何忍身后桌子旁申起斯坐着的方向,犹豫着转身离开。 学生全程目睹着这出戏剧,末了沉静下来。何忍看着,心里生出些佩服出来,问:“我看你瞧上去挺厉害的啊,绩点肯定不错。怎么连助学金都轮不上?” “你没上过大学吗?”他说,“助学金又不是专门给家里穷的好学生发的。” 何忍被这句话怼了一下,认真的解释道:“我在国外上的大学,不是没有上过大学。” “看出来了。”学生头也不抬。 这场无聊的谈话是就此结束了吗?何忍想,因为碰了一鼻子灰,他连酒杯都忘了带走,回过头来还不忘踹烂醉如泥的申起斯一脚。申起斯挣扎着扑棱两下,抱怨道:“大哥,你踹我做什么?” 第4章 勉强维持清醒的沈赋扶着额头,维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坐在原地。何忍站在旁边看着这两个人,莫名的火气冒出来,打电话给两个人家里的司机让他们来接,然后就一头冲进还下着雪的街道里,一个人蹒跚独行。 那天晚上之后何忍没有再去过酒吧,但总是觉得自己或许能在青黑色的街街角角瞧见那个学生。 他把这种意识归之于自己的“眼睛情节”。大概是因为从上学的时候开始,何忍认识一个人,就喜欢先去看他的眼睛。中年男性的眼睛里大多混浊不堪、布满血丝,他和这群人打交道久了,就格外珍惜自己看见澄澈眼睛的机会。那个学生的眼睛至少干净,他想。 橙色的灯光里粉尘飞舞,前几日新鲜落下的雪地此刻已经融化成一摊泥泞。便是这样,《飞舞》的剧组还是赶着时间借了白城大学的景,要在晚上加班加点的拍完。 陈尧拜托何忍说:“你也算是这部剧的投资方,帮我去剧组盯几眼。那个导演名声不好,别让他又干出什么荒唐事来。” “你是看上剧组里的哪位演员了吧。”他说,但是出于义气还是要答应下来,于是慢腾腾的开车到白城大学,开着导航往体育馆走。 剧组老早就在旁边停了辆车,摄像机架在旁边一群人中间站着两个妆容精致的人,可能就是女主角和<a href=" target="_blank">女配角。何忍也不知道自己来了有什么用、要做什么,干脆直接和围观的学生们站在一起,看女演员们演对手戏。 那个身姿略高的人先是念了几句台词,便扬起手来作势要打站在她对面的女孩,女孩躲了一下,让开的空挡刚刚够站在她右边的一个群演露出完整的面容开来。何忍手插在裤兜里,和那个群演对上眼睛。 干净的眼睛。何忍想,是那个学生。 他终于在剧组一盏亮度足够的灯光下清清楚楚的见到那双眼睛的主人的原貌。他穿着黑色的卫衣,衣服显然有些小了,紧紧的锁在身上,裤子是最简单的蓝色运动裤,裤缝中间绣着龙飞凤舞的“思明高中”的字样。 何忍重新把目光放回那张脸上,看见学生竟然同样的波澜不惊,眼神相撞上也不让开,站在原地,整个人和周边的世界划开条清晰的界限。他整个人是黑白色的,和他的眼睛一样干净分明。 这场戏拖的够久。演员扯着嗓子,一定要演出导演所谓的“气愤、失望和怨怼”。重复一遍又一遍,看的何忍心生烦躁起来。好在最后终于过了关。演员没等围观粉丝凑上去,一个两个的在经纪人的护送下上了保姆车。工作人员收拾东西也快,一两分钟的时间就干净利落的走了人。不到一会儿,原先热热闹闹的体育馆里只剩下零零落落的人。 何忍走到那个还站着的学生身边,说:“喂,你到底是有多缺钱?”话出口的瞬间就后了悔,心想自己为什么总是这样的口无遮拦,怪不得交不到很多朋友。 学生不介意,说:“今年家里收成不好,加上没有申请到助学金,光靠奖学金填补不了日常开支。” “那当群演能赚很多吗?” “他们说是一天一百,其实才拍了不到两个小时,挺划算的了。” 他们站在体育馆里的篮球场上聊天,台阶上面就是正大门。保安从上面用手电筒照,喊:“你们快点出来!马上要锁门了!” 何忍看着学生,刚想说话,却被这个学生拽住自己的手腕,两个人一前一后飞奔着从台阶上跑过去,饶过保安出去了。 跑了出去,何忍还没有反应过来,等两人站定之后问他:“你跑什么呢?” 学生松开他的手腕,叉着腰气喘吁吁:“这么晚了,我们要是不早点出来,保安今天晚上就又要很晚才回家了。” 这个理由真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何忍想了想,还是觉得要用这个词形容才对。但是看着眼前这个学生的眼睛,嘲讽的话哽在嘴边,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我要回宿舍了。”学生说。 “哦。”何忍愣了一会儿,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莫名其妙的问,“我叫何忍。你叫什么?” 真是莫名其妙的问题。但肯定不是他自己的错,是这个学生,他先莫名其妙的拉着他的手腕跑步,又用这么莫名其妙的理由搪塞他,所以才让这么一个夜晚变得莫名其妙,又让他也变得这样。 学生说:“曾陆离。我叫曾陆离。” 第3章 陈尧的影视公司投资一个项目大获成功,说是借着这个机会捧出了一个新人演员,一本万利。何忍连带着跟他小赚了一笔,就被消息灵通的申起斯吵着闹着说要请客吃饭。 请客吃饭就吃饭啊。刚好他连轴转的忙了一个多月,天天蹲在办公室里吃盒饭。如今总算可以有一顿山珍海味,自己请的也无妨了。 吃饭的地方叫“南堂酒家”,是申家叔叔的名下的酒店。申起斯这个小子主意打的是真好,让他们来这里吃饭,既间接性的打了广告,还卖了自己叔叔一个人情。他就得意了,搂着自己那个叫禾风的女朋友,看他和陈尧两个单身人士眉飞色舞。 申起斯说:“要不我让我叔叔带两个女孩进来?” 这叫什么话?何忍皱了眉头,陈尧更先一步的推辞下去。申起斯不依不饶,问他:“我说大哥,你是怎么了?这么清心寡欲的。” 第5章 “什么清心寡欲,”他摆手说,“吃饭就好好吃饭,整这些花样百出做什么?”话毕就往嘴里塞菜,好像是饿了好几天的难民,停不了吃饭的动作。申起斯是他们中间最小的一个,家里也宠着,至今没让他碰过申家一线的产业。一个酒吧给他,全当作游戏了。 他们吃着饭。何忍突然问:“现在大学的助学金很难申请吗?” 陈尧和申起斯面面相觑,问:“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了?” “我们哪知道这个啊。”申起斯说。 何忍摇摇头,也觉得自己是魔怔了,说:“没什么。也就是我前一阵遇见过一个大学生,家里条件不好,在到处兼职,所以才问问的。” “他愿意兼职就兼职呗,”申起斯说,“说不定人家就是想体验生活百态呢。” 这话说的。何忍听了,很认真的和他解释:“他家里条件是真的不好,高中时候的校服还在穿着呢。” 陈尧眨了眨眼睛,诧异道:“那你给人家捐钱呗。这不简单吗?不过话也说回来,就是一个遇见过的大学生,以后估计都不会再看见了。你还这么上心啊。”他顿了一下,突然拖长了声音,“哦,我知道了。你是看上了人家小姑娘,对吧?不然怎么又是清心寡欲的,又是担心大学助学金的事。” 申起斯后知后觉,跟着一起点头。 何忍面无表情:“这个大学生是男生。” 对面两个人便俱是一震。禾风稳稳当当的夹一筷子菜放进申起斯的碗里,冲对面的何忍嫣然一笑。 一顿饭毕,何忍先厌倦起来。本来一群人坐在这里,互相知根知底的,能分享的八卦都是一个圈子里的人反复来回过几次的。他抢先站了身,发誓这次一定要把“身体不舒服”的理由提前抢下,不让陈尧占了上风。 “我们再去我那个酒吧坐坐呗。”申起斯说。禾风却默默的收拾了自己的挎包,早有默契的推门离开。 何忍原先站起来的身子顿住,慷慨激昂的谎言转了一圈到嘴边变成:“行啊,去坐坐吧。” 陈尧说:“我不太舒服,先回家了啊。” 所以说,这理由果然一不注意就要被他先用了去。 酒吧就坐落在白城大学后面的一条商业街上。申起斯租了一栋三层的楼,小楼通体黑色的大理石墙面,一排绿树却不甚和谐的排排立在前面。何忍走到酒吧的大门口,突然站住了,没等申起斯回头疑惑就又自顾自的走进去。这是真的奇怪了,不过也就是一个平凡的穷学生,不至于。 他们去的时候才大概九、十点钟,酒吧里的人寡淡,没有一点众人齐聚时候热闹的氛围。申起斯环视了一圈,苦笑道:“这个时候反而心里觉得更寂寞了。” 何忍说:“你太喜欢泡酒吧了。以后还是改改吧,老这样也不好。” “大哥,这话我只对你说,”他说,“我真的不是喜欢泡吧,只是这里热闹。要是一个人待着,我实在是受不了。只能晚上的时候躲在这里,好歹知道自己身边有人在。” 他听着,也只能长叹口气。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那些各自家庭里的辛酸密经,就算是人拿着大喇叭到街上去说,都不会有人听。 身后有人说:“小老板,需要什么酒吗?”声音熟悉。何忍转过身,就看见这一个月里自己总是误以为能瞧见的一双眼睛。眼睛干干净净的折射出吧台的灯光,直白的看着他,让他没来由的心里一怔,手拿着汽车钥匙在玻璃上敲一敲,仔细琢磨着这一次玻璃上怎么就没有划痕了。 申起斯疑惑的问:“我从来都是自己去吧台调酒的,不用人问。你是新来的?”又自问自答,“对,我以前没在店里见过你,大概就是新来的了。” 何忍低着头,看见双还算白净的球鞋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末了转向吧台走去。他兀自站了会儿,申起斯在旁边说的话左耳进去右耳出来,打断他说:“你要喝点什么吗?我顺便给你带过来。” “我上个月刚从勒弗莱酒庄带了几瓶白葡萄酒回来,你帮我问那个服务员拿一下吧。估计还剩一两瓶。” “花大价钱了啊。”何忍心不在焉的应一声。 整个酒吧的装饰都是简洁风格,颜色黑白,力争在灯关上时就漆黑一片,压的人喘不过气。曾陆离站在收银台后面,其实这个点根本就没有人来。何忍说:“你的名字这么花里胡哨,为什么整个人和名字一点都不想像?” 曾陆离说:“你的名字倒是和人挺像的。” 他被噎了一口,但是说:“谢谢。” 这回轮到曾陆离诧异:“这有什么可谢的?”又说,“你的表面功夫做的很足。” 他在说他只做面子工程,心是黑的。但何忍还是说:“谢谢。”面子工程确实要做,这是父辈母辈从小带给他的东西,习惯了。 曾陆离小心翼翼的拿了那瓶传说中矜贵矜贵的葡萄酒出来。换到何忍的手里,他握着瓶颈在手里掂量几下,看见曾陆离欲言又止的脸色,说:“我摔了不碍事,申起斯不会怪我的。” 他说:“这瓶酒大概比我父母一年的工资都贵吧。” 何忍拿到了酒,不打算走,问他:“你真的这么缺钱?”又说,“好好学习。有白城大学的文凭,不可能走不出来的。”有些更残忍的事实不应该在这个时候由他点破。虽然他向来不觉得自己是个什么正人君子,但在这一刻居然学会掩饰什么起来。说真话就是伤人,还是假话来的轻松又愉悦。 第6章 何忍讲完,也觉得通体顺畅起来。这么几个月里让人心生奇怪的心思在此刻自己说完这几句话后荡然无存。他放下心来,晃荡着酒瓶要去找申起斯。 身后像是值班经理一样的人在讲话:“你把整个酒吧里的桌子擦一下。也差不多是快来人的点了。” 心头又是什么酸酸的感觉溢上来。何忍自觉不妙,把酒瓶“砰”一声放在玻璃桌上。申起斯看他,显然将刚才的画面尽收眼底,问:“他就是你今天说的那个大学生?” 何忍不说话。申起斯纳闷了:“我原先还以为你是突然起了要拯救哪位灰姑娘的心思,所以赌气不想承认。没想到这人还真就在我自己的酒吧里打工。” “不是什么‘拯救不拯救’,”他终于承认,“就是感觉上有点奇怪,不知道为什么。” “有什么奇怪的,”申起斯笑着说,“我看是你开公司,平日里接触的人全都是和你一个模样刻出来,冷不丁遇到我这个开酒吧的人常会看见的人,当然就觉得新鲜了。” 曾陆离背对着他们,拿着一块抹布钻研一张木桌的角落,因为还没套上工作服,自己穿着的黑色衬衫随着他的动作贴在桌面上,露出块细腻的肌理。 何忍眯起眼睛,说:“他是白城大学的。” 申起斯听了也沉默一会儿,说:“努把力,总能混出头的。”原先亮色的白炽灯被人关上,换上影影绰绰的颜色。大门被人推开,几个化了浓妆的姑娘坐进沙发里。门打开的频率也越来越频繁。幸好他们在的是静吧,连申起斯也说受不了动吧的声音,聒噪。 值班经理又迈着稳健的步伐朝曾陆离走过去,手拍在他的背上,指使道:“你去点单吧。”那边还有几个服务员站在一起聊天,动都不动一下。 曾陆离走到那桌的旁边,自顾自的拿起笔来记账。领头的女孩却只盯着他的脸看,毫不掩饰的上下审查,考究的眼神。 何忍看了眼自己腕上的手表,说:“不早了,我先回去?” 申起斯也只能放行,但是非要强迫他尝一口自己千辛万苦带回来的酒。他呡一口,惊讶的样子做足了,申起斯才挥手道别。何忍就走向大门,经过那张坐满了的桌子,对那个背对着他站立的人说:“我这里有份兼职,你来做吗?” 边说边皱起眉头来,觉得自己又是在没事找事。 第4章 公司的中央空调正轰轰作响。何忍的办公室里,曾陆离把自己整理的文件递上来。他放下手里的电话,不抱任何希望的瞧一眼,顿了顿,拿起那叠文件重新翻阅,说:“李秘书教你的吗?” “是有教过的。”曾陆离隐晦的说。 想想也是,李秘书的“名声”在公司里传的很开,连他都不能避免的要听见。但是因为是他的父亲一定要求在的人,怎么都避免不开。幸好也因为他的“来历”,那些细枝末节的杂碎事情没有人做,如今曾陆离出现了,就当一个秘书的秘书,做些跑腿的事情,也不耽误日常的学业。 何忍坐在座位上,颇有些洋洋得意的说:“我感觉自己是在做慈善。”他看见曾陆离的脸色风云变幻,最终还是一句不吭。他心里就也得意起来,仿佛是因为一直以来这个人对他都不像其他人一样摆着恭敬而有所求的态度,所以他便也失了惯有的礼节和矜持,一定要说些难听的话,看他有了什么屈辱的反应,心里才得意洋洋。 这也有些不对劲了。毕竟只是一个穷学生,他就算是做慈善一样的让他在公司工作,又何必这么在意他的态度? 但这些都不需去细想,何忍看着曾陆离最后把一份邮件发送至合作公司的邮箱里之后,忽然道:“你会打台球吗?” “当然不会。”他说,很不卑不亢的态度。 何忍看了眼时间,说:“我晚上要和陈尧去打台球,你也来吧。顺便教教你。” 他们常去台球馆,和老板熟悉的不行。这个圈子里的人其实都知根知底,从小就跟着爸妈耳濡目染各个家庭的隐秘琐事,见了谁都两眼笑呵呵的,免得出事了找不着一个能用的帮手。 陈尧早就等候在那里,握着球杆,见他后面跟一个人,起初也没在意,等曾陆离走近到灯光下面的时候,才慢慢瞪圆了眼睛,又看看何忍,欲言又止。 何忍不在意,当着曾陆离的面就问:“你这是什么表情?有什么想说的就直接说,都多少年的交情了。” 陈尧问:“这是谁?” “算是我的秘书吧,怎么了?” “怎么?你是甩开你那位李秘书了?”陈尧自己说了之后也不相信,总算朝着曾陆离问出他想的话,“你之前当过演员?” 何忍咳了一声,说:“夸人长的好看也不带这么拐弯抹角的啊,还问这样的问题。” 陈尧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说:“你正经点,我是真的想问的。” “他哪里当过演——”何忍理所当然的抢过曾陆离的话茬,说到一半戛然而止,又说,“他是之前当过一次群演——” “《飞舞》。”陈尧和何忍同时念出那部电视剧的名字。何忍说:“他就是个跑龙套的,你怎么还认出他了?” “不是我,”陈尧解释说,“是这部剧的副导演。他在看成片的时候看到有他的戏份的这一段,特意剪辑了问我们这个人是谁,说眼睛好看,眼神戏也特别足,有当演员的潜力。” 第7章 曾陆离默不作声的在旁边站着,何忍对他说:“你听见了吗?他说你有当明星的潜质诶。” 他摇了摇头,退后一步,推拒的样子。何忍见了,笑着对陈尧说:“你看看曾陆离的样子,他根本不想当什么演员嘛。” 陈尧笑笑,说:“曾陆离,名字倒是挺好听的。” 何忍把他自己常用的那根球杆拿出来,绕着球桌走到一个位置后停住,想了想,运杆击球。陈尧嘘了声,说:“不错嘛。”自己却不上前,把球杆交给曾陆离,示意他,“你和他打。我累了。” “他又不会,”何忍说,“你不如先教教他怎么握杆。”却见曾陆离接过陈尧手里的球杆,有模有样的学着刚才的他绕了半个球桌,俯下身子来轻轻运杆、出杆。 球桌上的球再次四散开来,白球击打着黑球顺畅地滚入球袋,自己却撞上了边沿,再次反弹出去。 曾陆离握着球杆站直身子,沉默不语的望向何忍。何忍迎着他的目光看上去,两人对视片刻,他终于是忍不住的扬起了嘴角,笑着摇了摇头。 夜至深处,何忍还要开车负责把曾陆离送回他的学校。一路上沉默不语。何忍看后视镜一眼,试图打开话题:“学的还挺快的。” 曾陆离坐在车后座靠右的位置上,说:“这很难么。” 只轻飘飘的一句,但却是何忍第一次从他平静的表面上感受到一丝波纹。他隐约觉得那层被小心翼翼掩饰住的完美外壳要被自己刻意流露出的蔑视打破,顺水推舟道:“倒是不难,只不过是有没有条件接触到的问题。” “当然,”曾陆离说,“就像台球,很多其他的事情也是一样。” “怎么说?”何忍接着他的话问,力图不去打扰刚刚将要冒出来的说话的萌芽。 “比如说你,”他说,“你所得的一切,不过是取决于你的出身,比如从小受到的教育,生活的环境,还有由此而成为的现在。” “对。”何忍说,看见曾陆离坐在后面,却是不再向窗外望着,反而是看向他深深地一眼,“怎么?你对我的反应有疑惑?” “你没有生气,”曾陆离说,“不过我想你也习惯被别人这么说了。” “那你可就想错了。”何忍说,“我所接触到的人,不会有人这么直白的说出来的。更何况他们都是受益者,高兴还来不及,更不会去指责。” 车厢里光怪陆离,沿街的灯光泼出漫天的昏黄,明明暗暗地洒在曾陆离的脸上。他皱起自己好看的眉眼,不再作声。这一路上的交通这样顺畅,路口处几个绿灯下来,白城大学近在眼前。何忍手打着方向盘,眼见近处高高大大的校门,突然说道:“公平交易。” “什么?” 没等曾陆离反应过来,他说:“我的爸爸,是一家公司的老总。我的妈妈,是另一家集团董事长的女儿。他们年少的时候就认识,之后结婚<a href=" target="_blank">生子,有了我。”这样一番话下来,何忍轻快的解释道,“或许我就是觉得好奇,所以留你在公司工作。但是既然要满足自己的好奇心,那我就把我能告诉你的告诉你,我们公平交易。” 曾陆离听见之后,慢慢的笑起来,说:“你倒是很坦诚,”又说,“这好奇心有点伤人了吧。” “我知道你也习惯了。” 他就像是妥协了一样,说:“我爸爸,自由职业,最近在做一个小学的保安,总之全是体力劳动。我妈妈,超市的收银员。就是这样。”他摊开手,做了个很是无辜的表情,仿佛在问“这有什么可好奇的”。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好奇,”何忍笑了,“可我向你保证,我对你说的绝对不带有一点轻视的态度。” “我知道。一个从小便衣食无忧、出身优良的人不会有这样的想法。相反,一个从小低微又要拼了命往上面去走的人才会满是不堪。” 真的吗?何忍想。曾陆离走进还春寒料峭的夜里,瘦削的背影渐行渐远。他坐在汽车里,点亮一根烟,对着车窗外面吸了一口,直至望见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眼里,才单手调转车头,最后吐出一口烟,驶上大道。 ——— 何家大宅也是有些<a href=" target="_blank">年代了,宅子外面的墙壁上爬山虎横行。可惜何老爷子喜旧厌新,管家是几十年的管家,宅子也是几十年的老宅,翻修过几次,倒也抵不住自身古朴的氛围。 “听说你最近又新招进来一个秘书?”何家老爷子坐在自己的书房里,说。 何忍好久没见自己的父亲,如今乍一回家,迎接他的就是这个问题。心里想着听谁说,不就是听李秘书说嘛,嘴上却回道:“只是一个兼职的学生而已。偶尔遇见了,他家里的经济条件比较困难,就让他在这里挣点生活费用。” “你最近是在做慈善吗?”老爷子听见他的回答,嘴上讽刺,面色却明显缓和下来,说,“最近酒店的经营状况确实不错,李秘书也说,在住客中的口碑很好。” “是。”何忍说,“我还是想着只是住宿与餐饮这一块并不能给酒店带来较大的盈利,也无法把它和其他类型的酒店区分开来,所以尝试着在酒店里引入店铺,主打轻奢品牌。” “好好弄,”何老爷子听见了,没作过多的评价,只是淡淡添了一句,“你姐姐那边,你也多盯着点儿。” 第8章 “爸,你放心吧,”何忍说,“何沁精明的很,老早就让姐夫把协议签了。” “她要是真的精明,也不会就和那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人结婚了,”何老爷子摇摇头,“还是生了孩子之后再补办的婚礼。这可是我何家的女儿啊,说出去让别人怎么想?” “别人又不知道这些,”何忍笑着宽慰他的父亲,“他们看了报纸,只会称赞姐姐勇于追求真爱,和普通的公司职工结婚。其他的事都被捂的紧紧的,不会有人知道的。” “但愿。”何老爷子闷哼着,咳嗽几声。何忍见了,刚要上前问候,却见大概是一直站在门口等候着的管家走了进来,适时的端了杯茶递给老爷子。 何忍说:“钟伯父,好久不见啊。”钟管家只比老爷子小个几岁,从年少时就跟着他了。 钟管家接过老爷子喝的茶杯,放在桌子上,才轻轻的向他颔首以示问候。何老爷子把桌子上的一份文件递给管家看,管家拿起来。两个人聚精会神起来,站在原地,竟是让他这个做儿子的插不上话。 他跟他的父亲大概除此就没有什么需要交流的了。何忍苦笑的离开书房,临走前还能听见管家问候父亲身体的声音。仔细想想,管家和何老爷子,倒是比他和何老爷子更像是亲人。 何母不知道去哪里散步,不在宅子里。何忍上上下下,竟然觉得自己就像个幽魂在这里游荡,没有人理会。想起来他这一回到家,总共待了不到半个小时,就再也没有理由继续留在这里,只能为了缓解尴尬而急匆匆的驱车离开。可说来好笑,这宅子坐落在郊区,他驶向商业区便要一个多小时。这样一合算,倒还不如打个电话来的方便。 何忍慢慢发动汽车,腕表上时针指着“十二”的数字。他为了回一次何宅,特意空出一天的时间。如今整座宅子空落落的,老爷子也完全无意留他在这里吃饭。 车子驶在高架上,何忍手指有节奏的打着方向盘,想到同样坐落在郊区的一所大学,于是心头一动,驾驶着车子从分叉路口下了高架。 第5章 曾陆离从图书馆里出来,同宿舍的同学发来短信,说:“现在回来了吗?帮忙带点午饭吧。”他回道:“不行。下午有事,中午不回宿舍了。” “有什么事?你又要去兼职?” 其实不是去兼职。但他权当作默认了,也不准备再去回复,刚要把手机往书包里一扔。这一回,消息提醒的声音又响起来。曾陆离拿在手里看半天,面无表情。 十几分钟之后,何忍的车停在白城大学的停车场里。他下了车,看见曾陆离早就等在停车场入口的一棵树下面,背着个单肩包转来转去。他快步走上去,先是解释道:“回和水区的路经过这里,正好下午也没有什么事,所以想来白城大学看看的。你下午没课吧?” “没课。”曾陆离说,“不过到两三点的时候有事。” 何忍一怔,说:“那没事。我就来这里逛逛,两三点钟的时候就回去了。” “好。”曾陆离没多问一句,只是猜到这个时间点,他可能还没有吃饭,于是兀自领头带他走去学校的食堂。 白城大学不光是在白城有名,在全国也是数一数二的。不过曾陆离在的校区是老校区,将近百年的历史,建筑全是旧时的三四层小楼又翻新装修之后的样子。树倒是很多,春天的时候就郁郁葱葱的,枝桠交叠着枝桠,层层上去,挡的一条大路上的光都露不进来,像是阴天。 曾陆离指着在路尽头的建筑,说:“那就是我们的食堂。” 何忍迟疑一下,下一秒跟在步伐急促的曾陆离后面走进食堂。他说:“这顿我请?” 曾陆离气笑了:“这倒不至于。只是一顿食堂,我还是可以负担的。” 因为他要的是快餐,所以只是简单的选了两个菜之后就能很快的拿到。何忍把餐盘端到桌子上,用勺子挖一勺塞进嘴里,忍不住瞪圆了眼睛赞叹道:“这菜做的挺好吃的啊。”他抬起头,看见坐在正对面的曾陆离单手撑着脸在看他,眼里风起云涌,最终化成一句:“你对所有人都是这样吗?” “我对所有人怎样?” “这样好心,”曾陆离冰冰凉的笑一下,“让一个萍水相逢的穷大学生去自己公司里兼职,对方清自己吃食堂也不介意。” “你对所有人都是这样好心吗?” 好心?何忍放下自己手中的勺子,听到他问的,是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有人会用“好心”这个词来形容他。但是除此之外,好像他也找不出其他的理由来解释自己这几个月来为什么要这样做的原因。难不成是像陈尧一样,为了接近他公司里的小演员才那样费劲心机的找百般理由接近?刚想到这个,他就忙不迭的让自己打住。且不说自己不是陈尧,这对面坐着的,也绝对不是明星周唯。更何况他们还是两个性别一样的人,仅是想想也叫他觉得是天方夜谭。 何忍说:“你就当我是在行善积德呗。”就是这样。毕竟自己所得的一切也不容易,就当是日常做慈善累积福报了。 要把这个念头甩开,他想,于是赶快找来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你肯定看过我姐姐何沁的新闻吧?” “何沁?”曾陆离听了觉得熟悉,“是当初那个被报道说集团千金嫁给打工族的人吗?” 第9章 “对,”何忍说,“她是我的姐姐,当时去一家公司工作,和同公司的人谈恋爱,闹着一定要结婚。” “还挺像电视剧的。” “你知道吗?”他一提到别人的八卦就津津有味,“我爸爸上午的时候还和我说,一定要让我盯着我姐姐点儿。就是怕姐夫对何沁手里的股份动心思,又在结婚之后会对她不好。” “挺正常的。出生优渥的人,可能会更容易因为想去追求精神上的东西而不顾一切。但那些东西又这么虚幻,哪有切切实实的金钱靠得住。” “我就想象不出来那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会怎样,”何忍轻快道,“可能是因为之前也谈恋爱,但从来没有像何沁那样非一个人不可,一定要跟那个人结婚。老实说,我也觉得以后还是考虑门当户对的人比较好。”他看见曾陆离拿出手机看屏幕上的时间,才想起来他下午两点多有事情做,惊觉自己这样单方面的讲话,不知不觉就到了下午,心里一阵诡异的波动。 曾陆离说:“我先走了。你认识路吧?”没等他回应就急匆匆的离开。 他居然就这么走了?还在对着餐盘的何忍此刻一个人坐在餐厅里,看着眼前各种成双成对的男女坐在餐桌边吃饭,倒是终于体会到了自己家上小学的侄女无论去哪儿都要叫上另外一个人的感觉。 这之后,他终于没有那个闲工夫再东想西想,跑去除公司以外的地方。酒店最近要和一个品牌谈合作,只要这单谈下来,他管理的酒店就能成为这个奢侈品牌在国内入驻的第一个线下店铺的选址地点。 巧的是,品牌在亚太地区的负责人是陈尧大学时候的同学。他赶紧把陈尧赶鸭子上架一样的架上来,让他作他们之间的中间人,吃一顿饭。 那个负责人还没到。陈尧和何忍先到的包间,见到他的第一眼连寒暄都省了去,挤眉弄眼地调笑道:“你的那位曾秘书——” 这话说的,什么叫“他的曾秘书”?何忍皱起眉头,看陈尧给他看自己手机相册里的一张照片,照片上的人可不就是曾陆离吗?他好像是在一个片场里,身后是高大的摄像机架着,身上穿着水洗牛仔服,在拿着一本书看。 何忍心里顿时就升起一种奇异的感觉,奇异在曾陆离这个人还真是随时随刻都能做出他意想不到的事情来:在酒吧兼职,结果偏偏是个名牌大学的在校学生;家里穷的揭不开锅,还要硬着头皮请他这个已经开了公司的人吃食堂。 陈尧见他没有第一时间说话,自顾自的解释道:“这个小子是真的精明。我估计是那天打台球的时候听到我对你说的话,结果不知道之后用了什么方法找到了那个副导演的联系方式。我们公司的这个副导演本身就是导演文艺片出身的,最近刚好在筹划一部电影,想要海选演员。于是,你说巧不巧,这个曾陆离就好巧不巧的撞上来了。” 何忍还是不做声响。陈尧见他没有什么反应,忍不住提醒道:“你别怪我说这句话。我看这个曾陆离,表面上沉默,心里是狡黠的不行。我刚刚说了那一大串,都是‘刚巧’。其实你我都知道,这个世界上哪来这么多巧了的事?” “那他在里面出演是已经确定了的事了?”他终于出声问道。 “差不多吧,”陈尧说,“徐导说他的形象太适合那个男主角了。估计也找不到比他更贴切的人了。” 何忍挥挥手,笑一声,淡淡道:“那你帮我照顾着点儿。” 陈尧听到这句话倒是真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只好含糊的应下来,还不忘嘱咐道:“你可别把我刚才说的话不当回事。” “你放心。”何忍说,但看着身边这位好友忧虑的神色,显然是会觉得他会被一个穷学生骑在头上,欺负的他找不着南北。 他再见到曾陆离就是周五那一天,也是他不注意,曾陆离最近请假的频率是高了很多。 何忍立着文件夹,从文件夹上面偷偷看见曾陆离走进办公室,身上居然还套着那天他在手机上看见的牛仔外套,头发湿答答的,估计是刚从片场出来,就要来他这里报道。 他故意的咳一声,说:“你来公司之前去哪儿了?头发都还是湿的。” 曾陆离说:“就是在宿舍洗了个头啊,然后就来了。” “真的吗?”何忍不动声色道,“这件牛仔外套,我要是没记错是范思哲的吧,一件好几千,你上哪儿买的?” “这是盗版。”曾陆离睁眼说瞎说,当即就不假辞色的对何忍说道。 何忍听到后当即眉毛跳了跳,没忍住,干脆挑明了说:“你是去试镜了吗?” 见曾陆离少有的说不出话来,又火上浇油道:“听说还挺成功的,恭喜啊。” 曾陆离心想这位爷又来这出了,明褒暗贬,但他今天实在太累了,不打算再顺着他的话哄,只是淡淡道:“谢谢。” 何忍就一下子怒火中烧起来,当即问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件事?”听得曾陆离心里一愣,是真的没有想过这件事让他生气的点在这里,“去试镜就试镜呗。可这件事我还是从别人嘴里听到的,你为什么不先告诉我?” 曾陆离心中顿时微妙起来,回话也变得磕磕绊绊,不像平时那样顺畅:“我当时没有想到这点,”看到何忍一下子把手里掩饰用的文件夹“噔”地放下,下意识的就软下语气,说:“你平常和朋友之间也是这样的吗?” 第10章 “怎么样的?” “互相坦诚,会告诉他们可以告诉的一切?” 当然不是!但是何忍硬着头皮斩钉截铁道:“对啊,我们都是这样的。” 曾陆离心头一暗,但是说:“可能以前我比较习惯有什么事都藏起来不告诉别人吧。可是如果你对我坦诚的话,我也会这样对你的。” “真的吗?”何忍望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大概是因为疲惫,有血丝布着,但是亮堂堂的,十足十的坦诚。何忍被这双眼睛看着,偏偏要面子起来,伸出手说:“那你跟我拉个钩,我们就算约定好了,你要对我讲你的事,我也对你讲我的。” 曾陆离心里在笑,顺从的说:“好。”然后也伸出手,两人小指勾在一起,拇指的纹路对着纹路,说:“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这可真是幼稚。曾陆离想,法律规定的文书上面都能满嘴谎话,丝毫不计后果的被人违反。但偏偏是自己面前站着的这位公子哥,一定要和他这么认真的约定,仿佛一套下来约定好了的就真的不会再变了。到底是从小被人呵护着长大的,上学工作都有人兜底,人生中最大的烦恼是回一趟家时父亲没有留下他吃饭。所以就算他早自己几年踏入社会,接管酒店,也还是带着小时候就被教育好的天真和礼节。 他心里突然涌出纷至沓来的愧疚,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第6章 租的小宾馆里特意要布置出金碧辉煌的感觉。徐导这个剧组穷的很,从上到下,全是工作人员发挥想象力省钱。曾陆离站在白炽灯下面,旁边的工作人员调整了好几个角度,这就算是打光了。 徐导拿着自己一笔一笔画出来的分镜头的本子,对着摄像机看半天,总算满意地做了个暂停的手势。曾陆离放松下来,原先还因为沉浸在角色里而扬起的嘴角撇下来,还是坐在原地,权当作暂时的休息了。徐导过来问候他说:“你也看见我们这个剧组有多穷了吧。” 他没这么觉得。主要是这些布置放在所有剧组里算作是穷,可也是几百万投下去了,更何况他们忙着省钱,满打满算拍了不到两个月就要杀青。幸好从言谈举止间,能看出徐导是个对这部电影十分认真的导演,不然他真的要疑惑,自己进的是个什么剧组。 “我当时在回放录像上看见你的时候,就觉得你太像我预备要拍的电影的主角了。可惜那个时候联系不上你,以为就此错过了。”徐导说到激动处一拍大腿,“谁知你自己打电话给我们的制片人,发了段视频过来。也算是‘山重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了。” “不过,你一个白城大学的学生,怎么想到要到我这个穷剧组来演戏?” 曾陆离不想假装高尚,干脆的说:“我想赚钱,演戏赚钱多。”真真切切的实话。他们总是自嘲这个剧组“穷”,可这样穷的剧组,他演上不到两个月的戏,最多的体力劳动就是用力哭上两场,银行卡里便能多上几万块钱,远比打些零工和兼职划算的多。 果然人和人之间的界定天差地别。他趋之若鹜的东西,旁人视若无物。 “明天最后一场戏,差不多就杀青了。”徐导提到这个也松了口气,不过还是说,“重点的还在后面,我想过了,对于这部片来说,剪辑还是大头。” “剪辑还是您吗?” “差不多吧。” 想来徐导也是真的才华横溢,曾陆离一早就知道这部片里他是导演和编剧,如今知道剪辑也是他,就不那么惊讶了。 “不过你每天这么急匆匆的赶场去做什么?看着倒是比我一个导演还要忙,”徐导问,“去见女朋友?” 曾陆离噎住了,连连摆手,“不是不是,他是男的。” “哦。”他就意味深长的说,“去见男朋友啊。” 曾陆离这下子彻底安静了,看见徐导仰头拍手大笑,似是自己都被自己说的话逗乐:“你这是什么表情?我开开玩笑而已。不过,话又说回来,”他说,“你要是真想往这个圈子里走,就会觉得像我们这样的人还是挺多的。” “您也是——” “对,”徐导神神秘秘的说,“不过别人都不知道,连我的父母也不知道。说句实话,就连我自己,都是最近几年才发现的。” 曾陆离问:“那您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瞒着呗!”他真心实意道,“且不说我父母那边还在希望我给他们抱个孙子孙女。光是在我们这一行里,你看多少人嘴上说得好,什么人人平等,什么呼吁平权,其实要是自己真的碰上像我们这样的人,还不知道有什么反应呢。” “要我说,就这么瞒着吧。自己能意识到自己是就已经了不起了,更何况是让别人理解呢。” 瞒?怎么瞒?又能瞒多久?要是这样,那还真不如一辈子都发觉不了自己真正喜欢的是什么才好。 何忍从会议室里出来,走一条长廊进最尽头的办公室里,原本是目不斜视的走进去,谁知在握上门把手的那一刻又倒着步子到左边第一间办公室前。 磨砂的玻璃门透出发亮的灯光,他推门进去,特意吭一声,等专注在电脑前面的曾陆离抬起头,才不经意的说:“你怎么来了?不是说今天要在剧组,来不了吗?” “还剩最后一点文件,我在宿舍做了一点,拿到这里来整理效率高一点,”曾陆离说,“还有一件事。” 第11章 “什么事?”何忍明知故问,“你最近快要放暑假了是不是?这下在公司能从兼职变成全职了吧。” 曾陆离说:“不是。暑假我要回老家去。我奶奶身体不好,爸妈又天天工作。我不回去,没人照顾她。” 何忍怔愣,是真的没有想到还有这一点。他在办公室门口站着,此刻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顺着对面坐着的那人的话问:“你老家是哪儿的?” “青南,”他回答,“你听说过吗?还挺漂亮的一个地方。” “哦。”何忍特意长长的应了一声,结果被曾陆离毫不留情的揭穿,“你不知道,是不是?” 何忍悻悻然道:“不知道又怎么了?全世界这么大地方呢,多的是我不知道的。”他看见曾陆离把文件叠成一沓,立在办公桌上整理好,又开始合上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心头一动,问:“你们学校不需要放假之后交一份暑期实践报告吗?” 曾陆离收拾东西的动作放缓下来,显然在思索他说的话。 “你把电子版发给我,我让李秘书去给你卡一份章,然后快递给你。怎么样?” “也行,”他说,“那我把家里的地址写给你。” 何忍看他便立刻找一张纸把地址写上去,脸上浮现出些许笑容出来,又很快的收回去。他拿到那张纸条,就松懈下来,说:“那我先回去了?你走的时候记得把门带上,再和李秘书说一声。” “何忍,”曾陆离喊他的名字一声,“那我以后就不来这里了?” “行啊,反正以后人事那边还会再招进来新的实习生。” 曾陆离沉默半响,最终应了句:“好。”他看见门就立刻□□脆的关上,坐在座位上看着眼前空荡的桌子片刻,把电脑包背到肩上,坐公交车回学校,又收到自己舍友的一条短信:“回宿舍了吗?帮我带碗夜宵?” 天大地大,都没有要给舍友带饭事大。 宿舍的老旧木门被吱吱呀呀的大力推开,曾陆离手提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水饺,递给舍友吴佑庆。吴佑庆迫不及待的接过来,大力拍一下肩膀,说:“谢了哥们!”先喝一口汤,又问,“喂,你准备几号回家啊?” “明天吧。”曾陆离说。 “你这次怎么回去这么早啊,”吴佑庆多嘴一句,“不过你最近兼职做的早出晚归的,这下应该省下来不少钱能带回家了吧。” 他除了何忍,就没有告诉别的人自己去剧组的事情,此时被舍友冷不丁的一提,只是随意的糊弄过去。 是赚了几万块钱。他不敢花,买的绿皮火车的硬座票回的青南。在火车的窗户边窝了一整夜,第二天一早的时候,自己的父亲等在火车站前接他回家。父亲穿了件学校统一发给保安的t恤衫,手里提一个装在塑料袋里的茶叶蛋递给他。 曾陆离接过那个塑料袋,没急着吃,一定先要把好消息告诉他:“爸,我这有了三万块钱,可以当作奶奶的医药费了。” 他的父亲听了却一脸怒容,盘问道:“你是不是逃课去什么地方打工了?还是平常一天三顿都不正常吃,省出来的钱?” “不是,”曾陆离心急,借了和何忍的故事当借口,“我在一家公司里实习,那个老板心地好,把实习工资一起提前发给我的。” “真的吗?”曾父没上过大学,听他的语气,大概是慢慢要信了,又问道,“你也别天天想着这些事了,父母也在攒钱的。好不容易考上了大学,除了不耽误学习,有时间也可以多跟同学相处相处。什么时候啊,可以给我带个女朋友回家看看就最好了。” 曾陆离抓着行李箱拉杆的手一紧,说:“那也得别人能看上我呀。” “我的儿子长的好看又这么聪明,怎么就没人看上了?”他的父亲护短的嚷嚷,让曾陆离心中一暖,勉强扬了扬嘴角。 第7章 医院里是特有的消毒水气味,曾陆离从小的时候就很喜欢。他坐在病床旁边,用小刀先把苹果的皮一圈圈削开,苹果皮中间断了好几次,终究连贯不到一起去。奶奶躺在病床上面,直挺挺的望着天花板。 曾陆离总算把苹果的外衣剥尽,用小刀把它一片片的削薄,到最后只剩下一个果核,用牙签插在果片上,说:“奶奶,该吃水果了。” 奶奶嘴唇蠕动了几下,他就把床摇起来,让她能够半靠在上面,自己坐到床边沿,一口一口的递着喂给她吃。 放在床旁边架子上的手机振动了几下,曾陆离瞥一眼,没有理会。它却不依不饶的又开始响起铃声。这一次他放下手里的碗,接通电话,听见手机那头自己母亲的声音:“儿子,你在医院对不对?” “对啊。怎么了?” “这有一个人找你,说是你的同学,叫何忍的……” 曾陆离把手机依旧丢回架子上,继续刚才要重新喂苹果的动作,却是实实在在的一个停顿,顿的饱受病痛折磨的奶奶都要开口疑惑,他才将将要回过神来。 这厢何忍坐在曾陆离的家里。曾家也是两层楼房,却与他家的两楼大不相同。两层小楼在风里飘摇,表面上看勉强还有一些可以欺骗人的富贵意味,等真正走进去,四面白墙的正中央放一张桌子当吃饭用,一面墙留作供奉神佛,就再也没有其他的装饰了。何忍没见过这样的房子,冷不丁的走进来,只觉得室内比外面的温度还要低一些,冷冰冰的,触目可及的阴森。 第12章 曾母从院子里走进来,说:“陆离他在医院照顾他的奶奶呢,说问候完就回来了。你要不再等会儿?” “当然。谢谢您了。”何忍说。 他从一开始来的时候就没有期待过能在第一时间见到曾陆离,也对从来没有去过的青南更加好奇。于是在坐了片刻后就走出了这栋房子。 正对着这排房子的是一片绿汪汪的田地,大地浩淼起来,不给万物一点生长的<a href=" target="_blank">空间。接天的是无穷的翠绿,蓝灰色铺陈在上。 何忍站在那里,听见自己身后熟悉的脚步声音。他想自己是不是有些太吹毛求疵了,所以连一个人走路时候的声音节奏都能辨认出来。 “你怎么来了?”曾陆离走到他的旁边。 何忍说:“我又没来过青南。全当休年假过来散散心了。”可是等等,他休年假来青南玩为什么会来曾陆离的家?这个理由真是错漏百出,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说出口的。 好在曾陆离没有心思在乎自己内心的纠葛,只是说:“我当时还以为再也不会见你了。” “你想什么呢?”何忍诧异道,“大家以后都在白城,指不定毕业之后就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你在我哪个朋友的公司上班呢。” “可能吧。”曾陆离耸耸肩。 “喂,刚刚你妈妈说你在医院,是怎么回事啊?” “是我的奶奶在住院,她是胃癌。” 何忍一下子噤了声,看他站在旁边,却还是一副稀松平常的样子,许是见自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善解人意的很,说:“你不用想自己要摆出什么样的表情。其实当初奶奶被检查出是晚期的时候,我们全家就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这几个月,不过是强撑着住院,希望那里能够照顾照顾她而已。” 曾陆离在他面前从来不屑于掩饰自己与他的家境差异,但是如今再次听见他平常的说出与自己亲人息息相关的生死问题时,何忍才真正的意识到原来他和他之间有如隔着天谴。 他身边的亲人也有患了重病的,但是一天几万几万的砸下去,拿钱换命。可他眼前站着的这个人,上学的时候就要拼命打工,即便如此,还是要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亲人在眼前消失。何种折磨。 何忍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蹲在地上顺手揪下眼前的植物,拿在手里把玩它的叶子,才拨弄片刻,居然就眼睁睁的看着原先被他揪下来的植物断裂的地方流出些像牛奶一样的液体。何忍一怔,慌忙拍着曾陆离的衣袖,问:“你快看,这是什么?” 曾陆离瞧一眼,忍不住笑着叹口气,近似抚摸的拍一下他的头顶,说:“这是地锦草。在中医里把它捣碎了敷在伤口上就能够止血。”没忍住,又轻轻的说了句,“傻瓜。” 何忍耳朵尖,听到之后便作势佯装愤怒起来,追着他想要一句道歉。曾陆离朝后退一步,顺势握住他递过来的手腕,手中紧了紧,又松开,说:“你的行李呢?我帮你在这里找家旅馆住下。” “我不要,”何忍干脆的说,“住旅馆还要花钱,要不——” 曾陆离眼角跳了跳,果不其然听见他说:“就住在你家吧。” “随便你。”曾陆离丢下一句,率先直接要转身走回自家院里。 “喂,你等等我啊!”何忍在他身后喊,也快步跟了上去。两个人一起回到屋子里,何忍拉着行李箱,跟在曾陆离的后面上楼。二楼的格局和一楼一样,楼梯左边那间就是曾陆离的屋子。这间屋子总算能看出主人悉心打理过的痕迹,进门映入眼帘的就是一排书架,上面堆满了书。 何忍丢下自己手里的行李箱,行李箱在原地摇晃两下,被曾陆离眼疾手快的扶住。 “你这些书怎么都打皱了,是被你翻过多少遍了啊。”何忍随手抽出一本《自深深处》,说。 他翻开它,对着那一页上的第一段话念道:“我们之间坎坷不幸、令人痛心疾首的友谊,已经以我的身败名裂而告结束。但是,那段久远的情意却常在记忆中伴随着我,而一想到自己心中那曾经盛着爱的地方,就要永远让憎恨和苦涩、轻蔑和屈辱所占据,我就会感到深深的悲哀。”紧接着自言自语的感叹一声:“哇。” 曾陆离攥着行李箱的拉杆,和他隔着一整个房间的说:“不合时宜的恋情,对吧。” “其实现在好多了,总比那个时候动不动要坐牢来的强。” 曾陆离笑笑,拉开衣柜的门,把一床被子抱出来铺在地上,小心的把边整理好,说:“你睡床上,我睡地下。”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何忍轻快的应道,一个鱼跃跳至他的床上。 夜至深处,何忍躺在床上,旋开床头那盏小灯。橘色的灯光晕染开,床下的曾陆离翻了个身。 何忍问:“你睡着了吗?” 好一片寂静。片刻后,他才听见曾陆离没好气的说:“没睡。” 何忍就自顾自的笑了,问:“青南这儿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吗?明天我们——” “明天我要去医院,”曾陆离打断他的话,说,“如果你想去什么地方的话,自己去吧。” 这话说的,还真是无情啊。何忍忍不住抽了抽嘴角。此时此刻在深夜,反正他也看不到自己的表情,那就不顾什么面子了,赖皮虫一样的说:“那我明天也去医院吧。顺便看一下青南的医院是什么样的。” 第13章 “随便你。” 干干脆脆的三个字让何忍沉默下来,他起身要去关上床旁边的小灯,谁知却听见躺在地上的曾陆离冷不丁的开口:“你别关灯。” “为什么?”何忍问完便突然意识到他大概是怕黑,所以睡觉的时候一定要开一盏灯,于是也顺从的收回手。 躺在地上的曾陆离却还误以为他不知道,就解释道:“我睡觉的时候都习惯开灯的。之前没说是觉得你可能不习惯有灯。” “为什么?” “什么?” “为什么你习惯开灯睡觉?” 曾陆离错愕:“我也不知道,可能就是怕黑吧。在我小的时候,夜里一关灯,我总会想象有什么怪物要从那些黑色的地方扑出来咬我。” 何忍笑了:“我小的时候也这么想过。不过等长大了就不相信什么怪物的说法了。” “我倒是挺愿意去相信的。” “为什么?”又轮到他问为什么了,今天他好像说了太多遍这样的话。 “因为假如怪物什么的真的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话,那么神鬼大概都会存在吧。”曾陆离说,“所以我们永远不会担心会和爱的人分开,因为他们会以另一种形态永远陪在我们的身边。” “哇。”何忍像下午看到地锦草的时候一样不由自主地发出惊叹的声音。他躺在床上,一遍遍的去想刚刚曾陆离说过的话,说:“所以你对你的奶奶——” “所以如果我去相信的话,奶奶就永远都不会离开我了。”曾陆离说。他不信教,但理解信教的人。人一定要有个什么在支撑着自己才能活下去。假如这样的信仰能够济世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 “不知道为什么,”何忍说,“我总觉得你每天都能给我和昨天不一样的感觉。”他又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那些在见到曾陆离的第一眼心里就涌动起的不可名状的思绪彻底泛滥开来,在这个深夜汇聚在一起。 曾陆离没有再说话。这个夜晚就彻底安静下来,昏黄的灯影下,房间里只剩下匀称的呼吸声音,送别一个今天。 第8章 第二天还是早上的时候,天大概才刚蒙蒙亮。何忍竟然能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梦里的他行驶在一条高速公路上,和公路并进的是片萧瑟的农田。 汽车飞速驾驶着,直到道路中间出现条突兀的封锁线。何忍脚踩刹车,还是被后坐力带的整个人前靠过去。安全带紧紧的勒住他整个人,何忍等车窗降下,问站在路边上的人:“不能进去了?” “能啊,是不能从里面出来了。” 那个人看他的眼神奇怪,声音也奇怪,一阵一阵的,像是涟漪晕开在他的耳边。何忍低下头,忍不住“嘶”地一声,只觉得头痛欲裂,整个世界天旋地转起来,身边有人在轻轻的呼唤他:“何忍?” “何忍?该醒醒了,要去医院了。” 何忍睡眼惺忪地扶着头,嗓子还沙哑着应一声。眼前的世界渐渐清晰,映入眼帘的就是苍白到刺眼的墙壁。他在原地怔愣片刻,回过神来,一下子猛地坐起身子,对着旁边刚刚收拾好床铺的曾陆离问:“现在几点了?” “九点了。”曾陆离对着他晃了两下手机,“你可真能睡,从晚上九点睡到早上九点。” 何忍直接无视掉他话里的嘲讽,动作飞快的把原先就扔在床上的衣服套上,说:“我刚刚好像做梦了。” “噩梦吗?”曾陆离问,“你刚刚睡着的时候表情可不太好看。” “不知道,”他说,“也不算是吧。”紧接着又摇了摇头,“只是个梦而已,算了。” 他们两个走路去医院,因为青南城根本不是很大。医院在商业广场的旁边,病房还算整洁,一个房间里三张床位。曾奶奶躺在最里面的那一间,对着正中央的电视发呆。 曾陆离走过去,坐到床旁边的小椅子上,喊了声:“奶奶,我来看你了。” 奶奶躺在原地,什么反应都没有。 何忍问:“她不能听到你说的话吗?” “不是,”曾陆离说,“她是胃癌晚期,因为太难受了,所以平时不会说什么话。” 何忍站在一边,看到这个老人躺在病床上,被子底下胃部的部位鼓了起来,连带着把被子也撑得皱皱巴巴。曾陆离坐在旁边,絮絮叨叨的和她讲自己在大学时候遇见的事。老人包裹在这些轻柔的话语中,终于舍得动弹一下,张了张嘴,一句话没话,好像在示意自己已经听见了。 他看着有些恍惚,觉得喉咙干哑,于是轻了轻嗓子。但是又发现好像不是这里的问题,只是心脏的地方有些空落落的,让人怅然。阳光轻轻的洒在曾陆离的侧脸上,整个人周身都浮着一线亮色。何忍就觉得全身上下有种像是通了电流一样的奇异感觉,一边觉得这样的曾陆离自己又从来都没有见过,一边觉得他为什么从来都不对自己这样轻声细语。 等等,一定是有什么地方出错了。何忍及时打住自己的想法,口干舌燥起来。明明只是一个穷大学生,放在从前,他一定搭理都不搭理一下的。现在又是怎么了?从刚开始遇见他的时候就不对劲。 曾陆离对他说:“我去食堂打饭。你陪她待一会儿?” 何忍的父亲母亲都跟家里关系不好,家族的人大都在上河待着,所以对于和老人家打交道的经验几乎是零。公司的管理层倒是有几个,可都老当益壮,一个个狡猾的不行。 第14章 “行啊。”何忍应道,其实心里慌的不行。轮到他坐在这张椅子上,身后是另外两家人讲话的声音,唯独他这里静悄悄的。 气氛冷淡下来。何忍苦思冥想,想到刚刚曾陆离对老人讲的那些生活琐事,于是自己也略微有些尴尬的开口,不太适应的清清嗓子,说:“你好啊,曾奶奶。”天哪,他自己都快听不下去了。 “我是何忍,是曾陆离的朋友?应该算是朋友吧。”这句还好。虽然可能还是很尴尬,但尴尬就尴尬吧,也没有别人会听见了。 “我好像也没什么可以说的,”何忍想了想,皱起眉头来,“虽然这么讲很让人生气,但是说实话,我家里富裕,从小顺风顺水,从上学到工作都没有压力,反正即使失败了,也有人在旁边护着。” 他说着说着就渐渐顺畅起来,好像只是要把自己心里想的讲出来,借此来理清思路,明白自己困惑的是什么。 “所以也不缺女朋友啊。这是实话,身边的人会牵线拉媒,还会有人主动认识,也有自己喜欢上再去追求的。” “可是我好像从来没有像我的姐姐那样一定要和一个人在一起的感觉,”他有些困惑,“只是最近感觉有点奇怪,不过也不知道为什么奇怪。就是遇见了曾陆离,您的孙子。我想和您的孙子做朋友,而且想和他聊天,因为他很好很有趣。您教出了一个很好的人。” 何忍说了半天,想想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曾奶奶的头歪了一下,嘴唇蠕动半天,居然真的说了句话。何忍眼睛亮起来,却又苦于她说的是方言,自己不明白,问道:“您刚才说话了是吗?说的是什么?” 曾奶奶不理他,兀自□□了一声,艰难的将要翻身。何忍搭把手在上面,帮助她侧身躺下,心里却还在为刚刚曾奶奶终于说的话而激动。 曾陆离提着盒饭到他旁边。他没忍住,带着炫耀的神色向他说:“曾奶奶刚才和我说话了!” “说什么了?”曾陆离带着略微有些包容的语气问他。 何忍就立刻安静下来,说:“不知道诶,她说的是方言。” 曾陆离的嘴角忍不住勾起来,万幸又掩饰了下去,安慰他道:“奶奶她一般都不跟除了家人之外的人说话的,连照顾她的护士都没有过。她对你讲话,说明她很喜欢你。” 何忍傻白甜,好骗到不行,立刻就又高兴了,接过曾陆离递给他的饭盒,又看见他站在一边,要半蹲下来给老人喂饭,于是说:“你坐到椅子上吧。” “你坐吧。”曾陆离不容他分说,已经半跪在地面上,动作熟练的把饭盒打开,嘴上像安慰小孩子一样说:“奶奶,把嘴张开一点哦。” “对,真棒。” “小心,别洒了。” 何忍坐在一边,看着曾陆离无比认真的神态。原先初见时黑白分明的人此刻仿佛被颜色填满了,整个人生动鲜明着。他手里还握着筷子,但一点想要吃饭的意思都没有,只是在颤颤巍巍的想些什么。 完了,完了。他这副样子,难道是喜欢上曾陆离了吗?但曾陆离分明和他是一个性别的啊。这怎么可能呢。 吃完饭的间隙,何忍借口要去和自己的下属交代工作上的事情,溜出了病房,拨通了一个人的号码。 手机那头响了几声,最终还是被接通了。那头何忍熟悉的调侃声音响起,申起斯说:“呦,何忍,你可总算是有音讯了。在陪哪个女生呢?连年假都请了。” “什么‘在陪女生’?”何忍说,“我在青南这儿呢。” “青南?”申起斯疑惑了,“你去那儿做什么?你的酒店开到青南不太适合吧,消费不起来呀。” “去那儿扶贫。”何忍面无表情的说。 果不其然,手机那头传来闷笑声,又好像是察觉到他这里已经接近爆发的边缘,所以赶紧正色起来,问:“大哥,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打电话到底有什么事?” “有一件事,”何忍说出来有些别扭,“帮我介绍个女朋友?” 手机那边安静了一下,紧接着就是声音更大的震惊:“何忍,你最近到底是怎么了?什么时候轮得到我帮你介绍女朋友?” “我也不知道,”何忍急躁道,“你认识的人多,挑一个介绍给我呗。” “行啊,那你要什么类型的?” “我也不知道,”何忍说,“就简朴一点的,又比自己的实际年龄成熟的。然后很坚强,还很善良的。” 申起斯说:“你这不挺清楚自己喜欢什么样的吗?我看,你到青南,不就是为了这个人吧。” “当然不是!”何忍急了,说。他当然不是为了这个人来的青南。这个人有什么好?家里穷,又有点清高。他只是因为想看看这里的风景,仅此而已。 “好好好,”申起斯诧异道,“你别生气啊。放心,我这个人别的都不会,就是当媒婆的本领一流,绝对能帮你找一个出来。” 挂断电话,何忍松一口气下来,想着这下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了。申起斯人脉广,又了解他,总能给他找一个他喜欢的女孩出来。到那个时候,他和女孩见面了,喜欢上了那个女孩,就再也不用想刚刚自己胡乱思考的事情了。 况且就算是真的喜欢,也不过是暂时而已,曾陆离可以打乱他一两天的生活节奏,让他从白城跋涉到青南。但等这两天过去,就凭一个穷学生,是绝对不会扰乱到他什么的。 第15章 何忍自信满满的想,刚刚那场短暂的慌乱被他抛诸脑后。他安定下来,重又推开病房的门。 第9章 曾陆离早就在注意门口的动静,此刻看到何忍进来,手下意识的去蹭了蹭自己的裤子边缝,然后淡淡的开口:“你刚刚去做什么了?” “没什么,”何忍大概也觉得自己的回答太敷衍,又加一句,“和朋友谈了谈关于公司的事情。”他再见到曾陆离,心里还是隐隐约约的别扭,所以一时半刻连直视这人都做不到,视线七拐八绕,要去望他,又送不过去。 明明他不是这样胆小怯懦的一个人。年少的时候意气风发,有家族在后面撑腰。大学时候投资股票赚的盆满衣钵,遇见自己喜欢的人,立刻就上去追求,半点犹豫都没有。 可偏偏是这个人,抛开家里穷酸不说,初遇是在混乱的酒吧里,整个人却干净的像是刚刚从天昏地暗里跳脱出来,要作他的世界里的火炬。但是不对,他是个男人。他们怎么可能相爱呢? 就算是真的要爱,他难道就真的会对这样的人痴迷不悟不成,毕竟他是被人从小惯着长大的,什么样的人没见过。犯不着去趟这趟浑水。 “我下午带你去青南几个景点转转?”曾陆离说。 该死,他是不是察觉到了自己的心声,所以故意讨好自己好让自己动摇? 何忍瞧瞧躺在病床上的老人,说:“那曾奶奶怎么办?” “我妈妈下午不上班,正好过来医院里照顾他。”他解释道,“所以我想着带你在这里逛逛的,毕竟你以前没来过。” “……”何忍特意思考了会儿,说,“行吧。”语气一定要听上去显得敷衍犹豫。 曾陆离奇怪的看他一眼,但没有多问。 青南没有开通地铁,曾陆离带何忍坐公交车去他们当地的一个公园。三十二路公交驶来的时候周身贴着妇产医院的广告,车门在他们面前“砰”地弹开。何忍先走上去,摸了摸自己裤子的口袋,却突然意识到他的身上并没有带着硬币,于是有些尴尬的站在原地不动。曾陆离心里明白,用交通卡在机子上刷了两次,顺势手肘推他的后背一下,要提醒他往前走。 何忍原本背对着车门,并没有瞧见他的动作,此刻猛然间感触到曾陆离身上的温热触碰到自己的后背,只觉得全身像是过了电一样,动作很大的朝前走几步,说:“你别碰我啊。” “你最近怎么这么奇怪?”曾陆离一语中的,何忍心虚的把头撇向一边,要往旁边的座位走,却又被曾陆离拽走,说:“我们去坐最后面的座位。” 公交车里的人寥寥无几,最后一长排的座位更是有如鬼魅一般,阴森森的矗立在原地。他们坐过去,何忍问:“你为什么一定要坐在最后一排?” 曾陆离说:“你等一会儿。” 等一会儿什么?何忍莫名其妙。 公交车开动起来,慢悠悠的,晃的人头晕。只是要是一直这么晃下去,也能给别人又回到摇篮里的错觉。在行驶到一个十字路口的时候,它像是经过了路障一样在道路上凸起的东西,车身整个上下了一下。或许坐在别的座位上还没有太大的感觉,可何忍坐在最后一排,整个人几乎像要是从原来的位置飞起一样的向前晃动一下。 曾陆离反应快,几乎是在他身形不稳的同一刻就一把攥住他的手腕,手的力量沉沉的落入何忍的胳膊上,像安全带一样把他固定在原地。 何忍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另一只手的手腕还被紧紧攥在曾陆离的手里,问:“这就是你说的‘等一会儿’?” 曾陆离嘴角隐隐的笑容,问:“不好玩吗?” “……”何忍无语,忍不住匪夷所思的问,“这有什么好玩的?地面都不平,坐后面也太不安全了吧。” “我以前去高中上学的时候,就坐的这辆公交。”曾陆离说,“因为起的早,坐的时间又长,经常在车上睡觉,结果就因为这些路障,三十分钟能醒过来好几次。” 何忍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向车窗外,一逝而过的是最简朴不过的学校校门。他安静下来,说:“那你不是应该更讨厌坐在最后面吗?我看我们要是坐到前面去,就不会受到什么影响了。” 曾陆离听见,越发懒洋洋的往座位上一躺,说:“不知道为什么,我反而觉得这样的颠簸是我上三年高中时候的乐趣所在。就是什么都不想,只是干坐在那里,看车外的人在做些什么。” 何忍沉默了半响,说:“我之前坐奔驰的时候也喜欢坐在后座,看纽约的街景嘛。”然后看着曾陆离瞬间被拉回到现实里去的挫败表情,忍不住闷笑出声。 公交车一路颠簸,慢慢的停靠在一个站台。车窗外面是已经停摆的建筑用地,上面堆着无人问津的材料。 他们下了车,却没料到街道的左边和右边全然不同。从车窗里看,还以为自己是来到了哪个已经荒废了的开发区,到街的这边,树木郁郁葱葱,有条羊肠小道蜿蜒而入。 曾陆离说:“那边原先说是要建别墅区,结果建到一半,开发商倒闭了。”语气里带着惋惜,他是想过自己以后拼命赚钱,然后带着爸妈搬来这里的。 他们一起走在那条小道上,道路崎岖,是条上坡的路。何忍走在曾陆离的旁边,手腕上还带着刚刚隐隐约约被压迫的触感。他想了想,问:“你以后准备在哪儿工作?” 第16章 “不知道呢,”曾陆离说,“但是我想回来。我很喜欢这里,也希望它能够变得越来越好。” 那就好。既然他们顶多一年多以后就不会在一个城市,那显然是不会有未来的。既然不会有未来,他就相信自己有足够的意志可以克服这样奇奇怪怪的缱绻感觉。何忍想,要松一口气,但却脸色阴沉,说:“你真的很爱青南。” “对啊,”他理所当然的回道,“我在这里待了十几年,自己可以随便说它的不好,但就是容不得别人说。” “可你也是名牌大学毕业的,不想留在大城市工作吗?” 曾陆离想想何忍的问题,摇摇头,真心实意的说:“还真的从来没想过。我老觉得自己其实是个挺懒的人的,不喜欢到处挪窝。更何况青南经济不好,考出去的人没几个回来这里的。那你说,我不更得回来了?毕竟连青南人都不想留在这里让家乡变更好的话,还能指望哪个外地人想?” 他说的对。何忍想,他们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只是因为一场意外撞见了。在这之后,两个人还是要老老实实的待在自己原来的位置上。曾陆离回青南,他在白城,然后一辈子不见。 想到这儿,何忍更是已经在心里暗自下了某种决心。有些事情必须在苗头都没有露出来之前就赶快遏止。他说:“我今天晚上要回白城。” 曾陆离上台阶的动作一下子停住,两脚分别踩在不同的阶层上,说:“你才来两天,这么快就要回去了?” “我本来就是请的年假来的。现在酒店正好在旺季,一堆事等着处理,必须要回去了。”他说的还是谎话。虽然酒店的事情是忙,但是一年到头都很忙,请两三天假其实无伤大雅。但这不是酒店的事情,他们心里都清楚。 曾陆离说:“好。那你回去吧。”又接一句,“你应该知道怎么去机场吧?我不送你了,机场离家太远。” 何忍开始后悔是在上台阶的中间就生硬的讲出了这件事。接下来,他们两个沉默的走完台阶,沉默的绕了一圈公园,然后沉默的走到车站。 气氛完全冰冷。 曾陆离帮他打了一辆出租车,车子直接把何忍送到机场。直到自己站在机场里的时候,他还有些没有反应过来,心里空落落的。不过没有关系,忍忍总能过去的。虽然有些孤独,但是人生的真谛就是恒久的忍耐。 他在手机软件上买票,又要去机器旁边取票。机场里还是没有几个人,连一贯要站在机器旁边的工作人员都没有。在这片冷清的大厅里,何忍能听见自己身后的脚步声和自己的心跳一样越来越急促,越来越急促,直到脚步声音尘埃落地,他的心跳也终于归于原位。 何忍对着机器,听见自己背对着的曾陆离走近,喘气着问:“等到了白城……等我到了白城,我们还会再见吗?” 该死该死该死该死!何忍听见,暗自咒骂着。机器的取票口自顾自的平稳吐出张机票来,丝毫不顾机票主人的心境。 他竟然有些愤恨的想,这个人太精明了,一定是故意让声音听上去这么疲惫,好来提醒他自己是坐了多长时间的车又是花了对他来说有多奢侈的钱来的机场。这个人太厉害了,所以一定就能胜过他先前遇到过的任何一个优秀的人,让他失去理智,不能克制。 他听见自己说:“当然。你不是知道我的公司在哪儿吗。” 第10章 飞机落地的时候,何忍开机,未接电话一串接着一串,像葡萄似的。他翻开来看,大多都是酒店的一些高管打来的。何忍此刻实在是不想对着一群已经秃顶的<a href="" target="_blank">大叔开视频会议,赶紧暗示自己其实还在飞机上,克服不工作时候的负罪感,往通话记录上面翻,看见申起斯刚刚好在半分钟前打过电话。 至少跟他讲话不用费尽心思。何忍想,回拨过去。 申起斯这个人手机不离身。给他打电话,不到三十秒,总能被准时接通。接通的那头声音嘈杂,何忍皱眉头,问:“你又在酒吧?这么吵。” “大哥,你下飞机了?”申起斯对着电话吼,边喊边从人群里一路挤出去到后门,找到一个安静地方,问,“你现在在哪儿呢,来酒吧吗?” “现在这么晚了,我还是先回家吧。” “别啊,”申起斯说,“你之前托我找的女孩,我给你找到了,性格和你那天说的一模一样。人家现在就在这里呢,你来一起玩呗。” 对了,好像是有这回事。何忍捏捏自己的鼻梁,想起来就在几个小时之前,自己信誓旦旦的要从曾陆离这个火坑里跳出来。为此煞费苦心,又是托朋友介绍女友,又是深夜逃离青南。 结果,好家伙。曾陆离仅仅是赶到机场问了句话,他又像是中了什么魔咒一样的义无反顾要重新跳回这个火坑。不过幸好现在离曾陆离开学还有近两个月的时间,他总算可以利用这段时间好好冷静下来,思考自己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么轻易的就被一个穷学生迷了心智。 何忍当机立断,打一辆车坐到申起斯的酒吧。申起斯老早就站在门口等他,此刻见他从出租车上来,一身运动装都能穿的皱皱巴巴,不禁咂嘴:“大哥,司机怎么不开车送你过来了?也不穿西服了。你不会破产了吧?” “对,”何忍累到完全面无表情,“穷到司机也被拿到法庭拍卖了。” 第17章 他几乎是靠着肢体记忆跟着申起斯走进酒吧里的一个包厢。里面坐了几个人,也全是白城这个圈子里的。何忍和他们打过招呼,坐在沙发的最角落,手撑在腿上,弯着腰用手揉揉自己已经酸痛的眼睛。 房间里烟熏雾绕,几个稍微比他年轻一点的人烟不离手。不过这也正常,他能理解,毕竟他上大学的时候也觉得抽烟是件又酷又特立独行的事情。 何忍的烟瘾有些犯了,总算睁开眼睛要去摸放在桌子上的苏烟,却在伸手的时候瞥见自己旁边坐着的人的一段袖子,上面破了洞,重新用线缝上,密密麻麻。 他几乎是立刻就心神一怔,第一反应居然是以为曾陆离不知道又用什么办法从青南跟到了这里,手指就不由自主的蜷缩起来。等重又镇定下来,何忍往上看向这段衣袖的主人,便瞧见一张素静的脸,不施粉黛,但胜在气质干净。 这就是申起斯答应帮他介绍的人了。何忍想。到底是多年的老友,眼前的人乍一看去,简直就是活脱脱一个女版的“曾陆离”。 “我是何忍,”他说,“你叫……” 女生一脸恍然大悟的神色,说:“陆千秋,申起斯的朋友。” “申起斯和我说过你,”何忍说。那边的年轻人又开始举着酒瓶唱起歌来,底下坐着的人肆意嘲笑。他说,“我们去街上走走?” 至少你是永远想象不到在深夜处的酒吧街道才是整座城市最安静的地方。吵闹的人都被关在里面,大街上冷冷清清,有也是醉鬼游荡,连走路都困难,更不用说讲话了。 何忍找不到什么想说的话,只是干巴巴的说一句:“我有一个朋友,他的衣服的袖子和你的差不多,都是补过的。” 陆千秋把袖子拿到眼前看,坦诚的说:“对,我平时是靠奖学金活着的人,家里不富裕,也不喜欢买衣服。” 他们更像了。何忍有些心烦,觉得这样下去不太对劲。此时此刻,明明眼前站着一个和他喜欢的类型一模一样的人,为什么却会觉得心里一点波澜都没有,冷漠的像是在应付一个不熟的亲戚。 他太过迷茫,以至于把心声问出口:“你说,一个人是有可能突然喜欢上一个不满足他从前所有预设条件的人吗?”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可能那个人不是喜欢,而是爱了。” 爱?何忍惊慌失措,说:“绝对不是。我只是觉得一时新鲜而已。” “那个人和我很像吗?”陆千秋问,“你刚刚看见我的时候,就像在我身上找另外一个人。” 像,哪里都像,只有性别不像。何忍悲哀的想。他觉得自己是不是顺风顺水的日子过得久了,所以在故意给自己找难题使绊,不然为什么两个几乎是相同的人站在这里,一定要去选一条渺茫的路。 何忍说:“其实一点都不像。” 她和曾陆离只不像在一点。偏偏就这一点化成千万里的鸿沟挡在何忍的面前,他站在这边眺望,前方是深不见底的陡峭悬崖。 第二天的时候何忍就又要义无反顾的投身到自己家的酒店生意里去。管理层的那群人个个都是狐狸,虽说忠心耿耿于他的父亲,但却对他没什么感情。 何忍一个个的向他们绘声绘色的编造自己这两天的假期去了哪个城市的哪个海边的哪片沙滩晒太阳,还要在他们询问自己为什么丝毫没有晒黑的时候脸不红心不跳的回答:“可能就是天赋吧。我天生晒不黑。” “呦,这不是我那天生丽质难自弃、天生晒不黑的朋友何忍吗?”当陈尧笑着推开他办公室的门的时候,何忍就知道李秘书那个八卦的人此刻一定把他上午说的每一句话都尽职尽责的发给了他的父亲,嗯,或许还有别人。 好吧,他上午撒的谎可能已经被当成了笑话传遍整个公司上下了。 何忍黑着脸在一份文件的末页签上自己的名字,抬起头说:“我看过你发给我的邮件了。还是老规矩,我在酒店给你的电影做宣传,你在电视剧里给我的酒店打广告。” “成交。”陈尧轻快道。 “不过,”何忍倒是奇怪,“你是什么时候又制作了一部电影?我记得你们公司的上一部电影不是——” 是曾陆离主演的那部。他及时的闭住了嘴巴,听见陈尧说:“就是这部啊。你的小助理主演的。” “这部不是文艺片吗?能不能上院线都不好说。”何忍说,“你怎么花这么大力气给它做宣传?” “那是你没看过成片。”陈尧晃了晃手里的u盘,“我来就是顺便给你送我昨天从导演那里拷贝过来的成片的。全世界独此两份,请不要外传。” “这跟看不看成片有什么关系?我记得这个导演之前就是专门拍小成本电影的吧,一共拍了三部,有两部都没有过审。这部要是还这样,那你怎么办?”他只觉得自己手里拿着的这个u盘烫手,让自己说话都变得格外尖酸刻薄起来。 “这不就是赌一把的事情了吗?我们刚送了这部电影去参加国外的电影节,就看能不能打出点名头来了。能的话,之前之后做的宣传就是一本万利。”陈尧轻松的说,“这一次,我看好你的小助理。他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 他说的也太夸张了。何忍想,曾陆离是天生吃演员饭的?怎么可能。放在桌子上的u盘却在阳光的照耀下越发的刺眼起来。 第18章 毕竟这部电影的宣传自己也出了力,看看应该也无妨吧。他这样告诉自己,把文件拷贝在电脑上,违心的点开。 电影的基调是黑白色的。何忍的心就坠下去,觉得这个导演真的敏锐。 开头几秒的景物特写之后,先是曾陆离的那双眼睛出现在屏幕上,然后镜头慢慢下移,到鼻子,到嘴唇,最后是全身。白色的楷体片名出来,上面写着:《地老天荒》。 何忍捂住自己的心口,想偏偏是这个故事:一个男人在路上爱上了另一个男人,然后亡命天涯。怎么每当他试图要否定自己的时候,全世界都跳出来提醒自己要否定的东西是什么? 而曾陆离也就真的一本正经的演完了这部电影,在每个分镜里面无声的望着镜头,眼睛干干净净的,特别是在调成黑白色调的屏幕上看,每望一眼,都是一个故事。 他把电脑合上,想这个人真是做什么都有天赋。这么一部电影看下来,只能觉得心潮澎湃,巴不得自己立刻要坐上飞机去到青南那里。 可是不行,话又说回来,自己已经做出了能做出来的最大让步。曾陆离固然厉害,可他难道就差吗?为什么一定要每次都是他先前进一步。这一次,一定是要他来找他才行。毕竟他也不是很认真,只是玩玩而已。 何忍重又打开电脑,给陈尧发了封邮件,说希望承担之后电影《地老天荒》宣传所需的全部费用。 第11章 公司的会议室里,何忍认真的听完制片方的初步构想,说:“放心,你们的一些创意一定会原封不动的呈现在宣传上的。”片方的人听了也没有舒心,只当他是在礼节性的应付,略微再聊了几句后就匆匆告辞。 何忍看着一群人陆续走出会议室,赶忙走到正慢腾腾的收拾文件的徐导旁边,说:“徐导,能和您聊聊有关电影上的事情吗?” 徐导一脸的惊讶,显然没有想到他这个看上去和艺术一点都沾不上边的人不想和他聊投资的回报率,而是真真切切的谈电影,犹豫的说:“当然可以。” 何忍有些不好意思,揉了揉自己的头发,顺势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说:“我是看完这部《地老天荒》之后想要再看您之前拍的电影的,但是您是出道二十年只拍了四部电影?” “对,”徐导笑呵呵道,“当年没有钱,第一部 就用了五年的时间筹划,还好得了个小奖,有了投资商眷顾。” “但是这四部里,有三部的主角都喜欢和自己相同性别的人。”他问的小心翼翼,“为什么呢?明明这个题材这么敏感,拍出来之后的市场注定很小。” 徐导听到,脸上的笑容慢慢僵硬,说:“也没什么原因。只不过我身边的人有这样的经历,对我的感触很深而已。” “真的吗?可是我以前从来没遇见过,所以看了之后觉得很难过。”何忍说,“那您以前会遇到过像电影里的这种情况过吗?比如说,明明一个人之前都是异性恋,然后突然之间,发现自己喜欢上了一个和自己性别相同的人?” “这很正常,许多东西都有一个在被渐渐探索的过程。我以前遇见过一些人,他们也是慢慢才发现自己和身边的人有些不同的,只不过有些选择了去面对这份不同,有些选择了逃避而已。” 何忍不断的按压圆珠笔:“这部电影很好看,是真的好看。我也是看完之后才决定一定要见你一面,和你聊聊的。” “那是你没有见过电影的主演。我向你打包票,没有他,《地老天荒》只会连现在成片的一半都不如。” 何忍心知他说的是对的。电影本就是件互相成就的事,一个好的导演要和好的演员相配,导演和演员之间互相理解,才能传达出他想要的东西。可是如果说到互相理解,曾陆离又对这个角色了解到什么程度呢?他又和导演有什么共鸣? 他从青南回来,没再和曾陆离联系。曾陆离的账号也安安静静的躺在那里,了无音讯。何忍叹一口气,劝说自己不要没事找事,两个人安安静静的待在两个不同的城市,这件事说不定就过去了。毕竟人的感情是世界上最靠不住的,这个月干柴烈火、世间唯一,下个月就可能另寻新欢去了。 申起斯又来问候他和陆千秋的进展如何。这半个多月过去,何忍都快忘了还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此刻听见这个名字,愣了一时半会儿才反应过来,说:“之后好像就没再联系了。” “不是,何忍,你最近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跟别人说话也少了,要是说话,就只谈些工作的事。”申起斯气的不打一处来,“你还记得以前咱们一起上大学的时候不?我们和沈赋他们一起在公路上开车,你看见一个自己觉得顺眼的女生就立刻上去要她的社交网站账号。现在呢?为什么你从年初开始就不太对劲?” 何忍说:“你说的对,我是真的不太对劲。” 他受不了了,因为这辈子还没有这么不能得到一件事物过,所以魂牵梦绕。既然如此,那不如就这么妥协了吧,也许得到之后就不用再牵肠挂肚下去。 青南的两层小楼里,几柱烟插在罐子里。男男女女挤在小小的客厅里,排着队等待。曾陆离把碗筷收进厨房里,站在院子里往拥挤的客厅望一眼,再没有进去的打算,干脆直接走出院子,看见一大把地锦草长在地上,干脆掐断了一大把,然后扔进前面的田地里。 第19章 蹲在地上片刻,曾陆离看着那堆被自己残忍拔下的荒草,缓了片刻,又想要伸手把它们全都拿到田地外面。要动手的瞬间,身后调侃的声音响起:“曾陆离,没想到你平时还是个这么急躁的人啊。” 曾陆离的动作仅仅是微不可察的一顿,紧接着就立刻又神色如常的一把将地锦草抓在手里,重又扔回在水泥地面上,说:“你这么快又从白城回来青南一次,不累吗?” “还真不觉得累,”何忍笑一声,也跟着蹲在曾陆离的旁边,“白城好无聊啊,你也不主动联系我。” 曾陆离不动,说:“我要是你,就不会想要我去主动联系。” “为什么?” “因为我们离得很远。”曾陆离说,说的含糊不清。 偏偏何忍死缠烂打,不依不饶的问:“为什么离得远了就不想让你联系我?” 曾陆离指着前面的那片地锦草,说:“你知道这种草长出来要跟其他多少种植物争养分吗?还要提防我们时不时来除掉杂草。但它能长出那么一大片。你把它揪断了,没关系,因为来年这里又长满了它。何忍,你在最上面,所以我们离得很远。你是看不见一个从生物链的最低端爬出来的生物心里会有多少弯弯绕绕的,它只是为了能活下来,然后活的更好。” 他回头看到何忍还是一脸的强装镇定,争辩道:“你是不是以为我从小是被泡在糖罐里长大的?但我从毕业之后就接手家里的酒店,和商场上的那些老油条打交道,要算计的并不比其他人少。” “真的吗?”曾陆离笑了,“何忍,你有没有想过,假如我们要是互相算计,最后无非就是两种结局,一种是你一败涂地,损失惨重,而我得到了自己从前不能拥有的事物。还有一种结局,可能我会输,但我只是从起点又回到了起点上,然后继续向前。归根结底,最后我都是会赢的。” “可你凭什么觉得我会任你算计?” “但现在你不是又回到青南了吗?” 曾陆离轻飘飘的一句话让刚刚才风尘仆仆赶到的何忍从未反应过来时候带着的茫然和不解变成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委屈心情。他从白城做了多少纠结心事、屈尊降贵地来到这里,以为这个穷学生会一脸欣喜地欢迎他的到来。 谁知,这个穷学生却一反平日里温顺的态度,□□味儿十足的教育他些人生大道理,又要和他划清距离,把他推向更远。 何忍没被别人这样对待过,他也不会让旁人有机会这样对待。此时此刻,他心里是莫名其妙又委屈至极,五味陈杂,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背着那个巨大的旅行包就要离开。曾陆离咬牙看着地面上被自己百般折磨的地锦草,手指的指间几乎都要完全按压进掌心里,留下道深深的印迹,终于出声道:“喂,何忍,你留下吧!” 何忍不理会他,继续朝前大步走去。 曾陆离喊的更大声了,说:“何忍,我的奶奶走了!” 何忍停下脚步,在原地迟疑半天,终于转过身来,重复的问道:“走了?” “她前几天走的,癌症,治不好了。”他把头埋进自己的臂膀里,再一次的解释道,复又晃晃悠悠的站起来,走近何忍,说:“我刚刚对你的态度不好,是我的错。你既然已经来了,住几天再走吧。” 有个凄厉的女声却在此时从这栋楼房里传来,惊的停留在屋顶的鸟儿同样凄惨的叫了一声,扑棱着翅膀匆匆飞走,划过天际。她喊着:“不行!妈以前说过这栋楼该归我们家的,只不过让你们临时和她住下!” 然后又是嘈嘈杂杂的声音混在一起,仿佛是无数人在屋子里千呼百应。 何忍看向大门敞开的楼房,看见里面几对男男女女对立着争论,又转头望见曾陆离,曾陆离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冰冷,嘲讽着接着刚才的话继续说:“我只怕你住在这里会觉得楼下太吵,根本睡不着。” 第12章 何忍跟曾陆离走进客厅里,还算通透的房间里零零散散的站了五个人针锋相对。何忍认出来其中两个是自己见过一面的曾陆离的父母。还有一对夫妻,女人看的出衣着都还算考究,站的离其他人有点远,面上勉强。 挡在她前面的男人虽也衣着得体,却面目狰狞,和另一个头发花白、穿衣潦草的男人站在一起,对着曾陆离的母亲说:“小妹,我们也不是真的想让你们搬出去,只不过母亲临走前也说过,房子是要归我和二哥中的一个的,我们不去遵照母亲的遗愿又怎么行呢?” 曾母只是在旁边说:“有什么心底里的话至少等母亲的头七过后再讲出来吧。我们好歹也是家人,至少先一起送母亲走完这一程吧。” 两个兄弟听到这话无力反驳,正面上犹豫的时候,衣着考究的女人走上来,扶住男人的肩膀,给了个台阶下:“是啊,明天妈妈的头七就过完了。我们怎么说也要让老太□□心的走吧。” 曾陆离的拳头握紧,还是先把何忍带到了比较清静一点的第二楼。何忍说:“刚刚说话的人都是你的亲戚吗?” “大舅舅和二舅,还有大舅的妻子。”曾陆离说。 “怪不得,”他说,“你大舅的妻子听口音应该是白城人吧。” “白城的。”曾陆离说,有意的要提起一件事来,“他当年上的是白城大学,然后和在大学里认识的白城人结婚了。” 第20章 “那还挺好的啊。刚刚我看见他的妻子,感觉确实挺温文尔雅的。” “你看见的是他的第二任妻子,”曾陆离看见何忍瞬间闭上的嘴巴,忍不住笑了下,“刚刚的那个故事我还没有讲完。” “他和第一任妻子结婚之后,妻子的娘家出钱付首付给他们在白城买了一套房子住。其实她的娘家也只是无权无势的普通白城人而已,但终归要比大舅家的经济条件好。” “他们结婚之后,大舅借着娘家人给的钱一直读书,在白城的一所大学留了下来。一两年之后,妻子也怀孕了,生了个女儿。大舅不高兴,借口和妻子吵起来,又和他当时带的一个研究生,也就是现任妻子谈了恋爱,最后和第一任妻子成功离婚。妻子为了争取女儿的抚养权,把房子和一些婚内财产全都给了大舅。” 何忍从小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听过这些桥段,但没有亲眼见过。他所身处的世界,最看重的就是门当户对。当然,主要原因也是他们从小接触和认识的就是和自己的家庭大差不差的人,所以谈恋爱和结婚也是。唯一一个是他的姐姐,石破天惊的嫁给父亲公司里的一个职员,也生了孩子,可感觉一切依旧如意,没有到要最后离婚收场的悲剧地步。 他说:“不会所有这样的婚姻都会悲剧的,你不要太悲观。像我的姐姐,也是嫁了个普通职工啊,家世背景当然比不上我们家,但是现在也很幸福。” 曾陆离想他真傻,但是傻的可爱了点,未必不是个优点。有些人就是小聪明太多了,所以斤斤计较到最后,一无所有。 深夜的时候,窗帘捂的严实,房门也禁闭着。曾陆离躺在铺在地上的床褥上,被子整个儿把头蒙住。他的梦里一如既往的兵荒马乱,只是此刻又多了几丝熟悉的人声而已,起初它们是蒙了层雾而来,但渐渐的开始蔓延至耳底。 曾陆离呼吸不顺畅起来,急促即将达到顶点,他猛地惊醒,一把掀开被子,从混沌中坐起来,尖利的喊叫声即便是隔着紧闭的房门也清晰可闻,男男女女对骂的架势有如一触即发的战争。 “外面怎么了?”何忍还哑着的嗓音从床上传来。曾陆离急急地套上外衣,从地上站起来,嘱咐他道:“没事,你不要出去。我去看看什么情况之后就立刻回来。” 他推开门,便看见正对着房门的露台那里,有两个衣衫不整的男人站在上面,正是自己的两个舅舅。他们几乎半个身子都趴在栏杆上,对着底下在又急又快的喊着什么。 曾陆离听见回话的是自己的母亲,赶紧下了楼梯来到院子里,从下往上看才发现自己的二舅手上正拿着奶奶平日里最喜欢的玻璃花瓶。他的母亲正孤孤单单的站在那里,昂起头对着那两个人声嘶力竭:“你们不要扔!那是妈妈留下来的东西!” 大舅喊:“谁知道你们一直拖延时间是在搞什么鬼?” 二舅接着说:“就是!你们搬不搬?再不搬我就直接把它扔下去了!” “你们都疯了吗?”曾陆离红着眼睛吼,“凌晨的时候在这里闹!就为了一套破房子!” 二舅想要看清说话的人是谁,身子又往前探了探,谁曾想大舅的左手也朝上搭在栏杆上,和二舅的右手撞在一块儿,他手里滑了一下,原本还拿着的花瓶直接从天而降,冲着曾陆离站着的地方重重砸下。 曾陆离仰着头,竟能看清楚花瓶底座的透明纹路为何。底座上勾勒出一朵花来,层层叠叠,越靠他越近,越看的清晰。有个人一把拉住他的手腕,曾陆离站立不稳,直直地靠向那个人的胸脯方向,撞了个满怀。花瓶砸到他另一只手的手腕处,然后终于降落至地面。 清脆的破裂声响起,玻璃片四碎在地上。何忍气的胸口起伏,放下曾陆离的手腕,急冲冲的上了楼梯。曾陆离疾步跟在他的后面,看见他径直地向那两个已经傻愣住的人走去,架势摆起,直接对着二舅的脸来了一拳。 旁边有人惊呼了一声,原来是大舅的妻子闻声从房间里走出来。二舅脸上鼻血流出来,一只手捂住鼻子。曾陆离直接道:“你们三个赶紧滚!” 舅妈还穿着睡衣,但是拽过大舅的胳膊就走,身后二舅跟着,佝偻着腰,像是做了贼一样。 楼道里“噔噔噔”的声音急促响起又急剧静默,然后院子外面车开远光灯时候的亮光。等到终于安定下来,曾陆离才感觉到自己靠近手腕的地方一阵疼痛,再仔细看去,才发现乌青了。他苦笑着坐在沙发桌上,一手护着另一只手手腕的位置,对还站在露台的地方、看不清表情的何忍说:“现在知道像我们这样的人心里能有多算计了吗?” 露台那边静悄悄的,没有人应答。 曾陆离不在乎,接着说:“你知道就这一栋老房子,其实根本不值几个钱。但是你看看,就有人要为它争得头破血流。你说为什么?” “不就是因为对于我们来说,这一点蝇头小利就能够成为自己的全部身家了吗?然后这样的想法旷日持久的跟着,以至于就算在白城通过各种手段博取到名利,也还是要吝啬地对待身边的每一件事,不惜和家人反目都要抱着金子睡觉。” “所以何忍,”曾陆离每次讲到这些都想发笑,“你以为你们那个世界的算计是什么?或许你的父母可能曾过过我们这样的生活,所以拼命的赚钱、拼命的在这个世界上活着。所以更决心要保护你,不让你受他们曾受过的苦。” 第21章 “可要是太傻,就会被别人欺负的。到时候像你的姐姐一样爱上个穷人,就要把一切都给他,结局就会是镜花水月,一切成空。” 他决心要把自己抱紧一点,抱得再紧一点,缩在角落里就不会被人伤害到,逃跑了就可以不用去接受别人的爱意,从不主动也就永远不会再有失望。 直到那个人慢慢的靠近,然后腰弯下来,用从未有过的用力姿势拥抱住他,一只手别在他的下巴下面抬起来,然后头低下来,鼻尖抵着鼻尖,唇齿相依。他只感觉有些什么游进了他的嘴巴里。藤蔓吸取到养分之后簌簌密密地展开枝桠,疯狂生长的同时是细微电流通过之后的酥麻感觉。 有爱人间的亲吻是相互依靠的跋涉,越过重重难关得到新生;也有类爱人,做什么都像是进行一场大规模的搏斗,每分每秒都是你死我活的较量,一定要彼此用力到完完全全的揉进彼此的身体才好。 有人上楼梯的声音响起,拖鞋在地面上打着发出规律的响声。曾母边走楼梯边问:“儿子?刚刚没事吧?他们怎么突然就走了?” 曾父在她的身后叫唤着:“你别急着上楼,先把地面上的碎玻璃收拾一下吧。” 何忍喘着气放开曾陆离,门要被推开的前一刻,气息抵着他的鼻尖说:“跟我回白城吧?” “我之前就准备回去的,”曾陆离说,“徐导发消息给我了,说有事情要见面谈。” 曾母推开门,看见曾陆离和何忍一人坐在沙发桌的一角,何忍面色如常的和曾陆离说话:“对。我见过他了。电影最近好像是要去一个什么电影节的。” 两个人看见曾母,俱是一笑,曾陆离还有些慌乱,何忍却是镇定自若,全然不见刚才那场战争的蛛丝马迹。 第13章 曾母听到这两个人说的话,但都藏了下来,转头对曾父说:“你要不先带陆离的同学去外面转转吧,看看还有什么店开门,买点东西给他。刚刚那事儿也真是让我们怪不好意思的。” 这都三四点钟了,哪有店开门?曾陆离想。他的妈妈分明是要和他讲着不能当着何忍的面说的话。 何忍顺从的跟着曾父走下楼梯,下楼的声音略有些刻意的响。曾母听见声音完全消失,才走到曾陆离旁边,坐在何忍原先坐的位置上,说:“你这个同学,家里大概还算富裕的吧。” 曾陆离内里却还在为刚刚的事心悸着,整个人心不在焉的点了点头。 “儿子,你听我说一句话,”曾母说,“和我们家的背景相差太大的人,面子上保持良好的关系就可以了,没必要一定把他掏心掏肺的当作朋友相处。两个人如果差距太大,是连朋友都做不成的。” 他们现在岂止是朋友。曾陆离朝曾母笑一声,说:“放心吧,这些我都知道的。” 等何忍提着一大袋从快餐店里买回来的零食到楼上,却看见曾陆离靠坐在床头柜旁,困的眼睛都快要睁不开,仍然在无意义的刷着新闻。何忍把东西丢到地上,自己大大咧咧的坐下来,看见这个学生疲惫的掩住神情,盯着手机看,身子刚要好奇的探过去,原本只是想要看看他的手机屏幕上有什么东西值得他这么困了也要坚持看完。谁曾想曾陆离却在片刻之间抬起头。两人突然间近在咫尺,连呼吸声音都是多余的吵闹。 何忍一向觉得曾陆离的眼睛是种浑然天成的恩赐。此刻凝视,自己却仿佛像是失足跌落进片深海之中,引力让自己越陷越深,直至永远的黑暗。他想,自己真是疯了,长这么大,为一个男人这样感觉。于是几乎是强迫着自己定下神来,坐回地上,假装轻松的问:“刚刚阿姨想说什么呢,非要支开我才和你讲。” 曾陆离无意隐瞒:“她说我们不用走的太近,因为家庭条件相差太大了。” “真的吗?”何忍说,“这就是她要担心的吗?” 曾陆离忍不住笑起来,说:“那有什么办法?她也不知道这个。”他看见何忍要低头拆快餐店的包装盒,目光不自觉的停留下来。在他察觉不到的瞬间,这是另一个他唯一能够正大光明仰望的时刻。 “徐导说,明天要你去白城,然后再整个剧组一起飞去国外。”何忍说,习惯性的要朝曾陆离看去。 曾陆离及时的收回目光,何忍的嘴角就挂起笑容来。天光透过磨砂的玻璃照到他泛白的指间,越来越亮。夏日的燥热随着夜的离开而愈发靠近,慢慢席卷了整个青南。炎热是最好的催化剂,扰乱人的心绪。 酒店的公用洗手间里,曾陆离手放在感应器下面,温水流出来,他专注的要把手洗净,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身后有个人刻意放轻了脚步,走到他的身后。那人将将要伸出手来搂住他的腰,曾陆离面无表情的说一句:“何忍,你做什么呢?” 何忍的动作一僵,干脆顺势利落地抱住他,下巴枕在他的肩上,说:“你怎么知道是我?” “猜的。”曾陆离说,抬头看向镜子里的自己,何忍乌黑的头发刺着自己的脖颈,腰间的衣服要被掀开,他有些尴尬,说:“你小心点儿,有人会走进来的。” “没事。”何忍嘀咕着,更加肆无忌惮起来。 曾陆离任由着他的动作,问:“你怎么来这里了?” “电影节嘛,怎么不能来了,”何忍说,终于放开他,“陈尧和我都多少年的好朋友了。不过,明天不就是颁奖典礼吗?你们剧组的人没有通知什么?” 第22章 “徐导倒是和我说过,颁奖前一天,获奖的人住的房间里会被塞张写了奖项的纸。剧组的几个人都说今天晚上要死守在徐导的房间里,等着那张纸呢。” “你也要去他那儿等着?” “不去,”曾陆离干脆的说,“反正明天就知道答案了,先好好睡一觉呗。” 他们一行人入住的酒店是电影节官方统一安排的酒店。何忍不住在这里,却一定要厚着脸皮跟他去房间里。曾陆离先推开门,听见后面的何忍说:“喂,你好像踩到什么东西了。” “你又在玩什么呢?”曾陆离不太在意,以为是何忍开的又一个玩笑,却见何忍弯下腰,捡起一个信封来,递给他。 曾陆离看见信封上印刷精致的电影节的图标,有些发怔,打开来,上面用英文和德文写了行字,分明讲的是自己获得了电影节最佳男主角的事。 何忍在旁边问:“这上面写的什么?”曾陆离不说话,把信递给他。何忍一把拿过来,一目十行的看下去,眼睛亮起来。 “我们去徐导的房间看看吧,他估计也已经收到信了。”曾陆离说。他们这个剧组的房间全都被安排在同一楼,徐导在走廊的最尽头,他在电梯的旁边。他们走过去,敲了敲门,就听见房间里徐导标志性的尖细嗓音响起,旁边的场记很高兴,说:“来了来了!信总算被送过来了!” 曾陆离听见,和何忍对视一眼,敲门的动作就停下来,心中已有不好的念头升起来,门却已经被迫不及待的打开,徐导一脸欣喜的看他过去,却看见站在门口的是曾陆离和何忍,脸上的失望神色溢于言表。 何忍走到曾陆离的前面,问:“您现在收到信了吗?” “还没呢,”场记替他回答,“估计是还要再等一会儿吧。你们呢?” “小赵,你瞎问什么呢?”跟了徐导四部电影的摄影师傅心直口快道,“徐导都没收到呢,曾陆离又怎么会收到?” 曾陆离顿时觉得放在自己口袋里的信封有千斤重,眼前的视野被何忍挡住,何忍沉着气,道:“你们再等等吧,电影节的工作人员也需要休息的。” “就是,”摄影师安慰徐导,“他要一个楼层一个楼层的送信,肯定会很慢的,您再等等吧。” 何忍和房间里的人又寒暄了几句,关上房门,忍不住道:“你们就住在一个楼层,估计整个剧组只有你一个拿奖了。” 他没跟徐导一起在剧组待过几个月,所以可以说的直白。曾陆离却是在剧组里亲眼见过导演的劳累,此刻拿着信封,说:“这个奖还真是不如不拿。” “别人给你奖你还不乐意了?”何忍忍不住哼一声,“他们能说什么?都是评委公公正正选出来的。再说了,同一部电影,奖颁给你这个男主角,就不是对导演的肯定吗?” 曾陆离原本皱着眉头的表情舒展开来,忍不住笑道:“你这个人怎么有这么多歪扭七八的道理要讲?” “怎么就叫歪扭七八了?”何忍莫名委屈的叫道,“我说的是真话。徐导亲自选的你当主角,你要是得奖了,他肯定比其他人都高兴,不对吗?” 曾陆离想到平日里在片场认真的琢磨画面的徐导,终于还是点点头,权当作默认了。 第二天早上的时候,曾陆离被酒店不停响着的电话声音吵醒,何忍就睡在他旁边,此时此刻翻了个身。曾陆离手覆在何忍的耳朵上,听见电话里是徐导的声音,说:“陆离,你获奖了啊。” “徐导,”曾陆离清醒过来,小声道,“我知道了。” “你赶紧换衣服吧,听说酒店外面有媒体等着呢。” 衣服?曾陆离看着自己挂在椅子背上的一件牛仔外套,忍不住扶额想,自己难道就穿着这件外套出去?身后何忍睡眼惺忪,揉了揉脸坐起来,说:“你去我的行李箱里找一下,里面有件西装。” 曾陆离顿了一下,翻身下床打开行李箱,果然看见上面正放着一整套用袋子包起来的西装,熨烫的平整。他手忙脚乱的套上衬衫和裤子,然后踩进皮鞋里,何忍说:“你过来一下。” 曾陆离听话的过去。何忍眼睛睡得还肿着,但是帮他把领带细致的系好,然后朝后坐上下看了眼,满意的说:“这样就挺好的。” 他说很好,那他就相信是真的很好。曾陆离不打算化妆,套上西服外套匆匆走出房间,却在最后时刻回头问他:“那你待会儿会在哪儿?” 何忍疑惑,随即安抚道:“我一会儿就过去。” 他就放松下来,推开房门。此刻的走廊里静悄悄的。他觉得疑惑,坐电梯到一楼大厅,结果就看见几个剧组里的人都等在里面,徐导往电梯这里张望,满脸的疲惫,看见他,勉强露出个笑容,招呼他过来。 “导演。”曾陆离走过去,低声喊一句。 徐导拍拍他的肩膀,嘴角勾起来,眼睛却分明的冷静,说:“是真的厉害啊,一个非科班出身的小子,演第一部 戏,竟然就能拿到多少演员一生都梦寐以求的奖项。” 摄像师傅迟疑的望着徐导,眼里满是关切。 助理对曾陆离说:“电影节的主办方待会儿会包车送我们几个获奖的剧组去主会场。你在这儿等一下,待会儿从后门出去。现在正门口全是媒体等着,走不了。” 曾陆离环视会场,来自不同国家的男男女女站在里面,说着各国的语言。他不认识他们,但是没关系,因为他本来就不认识。可是此时围在他面前的这些人,他和他们朝夕相处了几个月,他们的神情却依旧让他觉得陌生。 第23章 年轻的场记没办法掩饰,目光瞟向他又看看徐导,飘忽不定。 第14章 曾陆离坐在车里,还是有些恍惚。何忍带给他穿的这一身西装不知怎么的,完全合身,所以至少不算太尴尬。如果完全忽略了两三个跟随徐导多年的工作人员的怪异表情的话。 徐导主动探过身子来,和前座的他说话:“这套西装不错啊,本来长的就好看,这一身穿上,更好了。” 曾陆离心里有些感动,说:“徐导,谢谢您啊。” 徐导打断他,说:“你得奖是让我们整个剧组都能添光的事情。好好打扮一下,到时候上台领奖不要给我们丢人就行。”这几句话说的既给了曾陆离的面子,又宽慰了心里暗自替他鸣不平的工作人员。车里的气氛顿时轻松起来,几个工作人员互相看几眼,先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应和道:“是啊,曾陆离获奖,也就是我们整个剧组得奖了。” 车猛地一顿,停了下来。曾陆离从后视镜里看着后座,一定要留徐导在最后一个下车。车子停的地方就是红毯最开始的地方。曾陆离走在上面,其实除了有亚洲面孔的摄影师看到他们的时候会拍两张照片,其他摄影师都更翘首以盼着在世界上更著名的一些面孔。 其实这样更好。曾陆离没有停留一下,像是逃命般的急匆匆往会场里赶。媒体不认识他们这个剧组,所以免了采访的时间。曾陆离坐在圆桌旁边,心里还是觉得不真实。怎么自己之前明明就是个到处找兼职的学生,现在却坐在聚光灯闪耀的舞台下面,还要拿奖。 颁奖人站在台上,手里拿着卡片,宣布“最佳男主角”的获得者,念名字之前还要有一串长长的介绍,用英文说:“这部电影虽然情节略有瑕疵,剪辑也并不流畅,但饰演该片男主角的演员用他……” 徐导在国外读的硕士,听到这句话,脸色大变。没有什么比被他无比看重的电影节官方指出自己用心拍摄出的电影有许多问题这一点打击更大。更讽刺的是,他们却对曾陆离极尽夸赞,甚至是说他挽救了这部片子。 台下坐着的人还不知道曾陆离是谁,直到他们这一桌有了动静,曾陆离站起来了,才一起看过去。曾陆离迎着众人注视的目光走上去,站在高一点的地方,看见徐导坐在下面仰头望着他,眼睛疲态尽显,嘴唇蠕动着,看上去瘦瘦小小的一个人。 曾陆离心里有歉意,其实还带着第一次面对这么多人时候的害怕。在座各人里早就资历深厚、获奖无数的导演,还有近年来在商业片上表现不俗、所以想要通过文艺片转型的演员。唯一熟悉那桌人是《地老天荒》的剧组,但他们看向他,目光却丝毫没有带给他什么安定的作用。 他深吸一口气,微微弯下腰来对着话筒,却看见大厅最后的入口那里,终于走进来一个人,身上西装革履,为了怕打扰到观看的人而和摄影师一起站在最后一排。何忍寻到一个不打扰到旁人的位置,靠在后面的墙上,看见站在颁奖台上的曾陆离明明这么青涩,但依旧坚定的用中文说起自己的颁奖词:“感谢剧组的所有工作人员,尤其是徐洋导演……” 有些人的命好,偏偏自己也配得上自己的运势。几个月前在学校里走路的穷学生,几个月后站在这样万众瞩目的舞台上面的领奖。单单是把这几个月的事情改编成一段电影,也可以被称作“传奇”了。 典礼结束之后是剧组的庆功宴。何忍寻了个僻静角落,又觉得身上热,于是把西装外套脱下来挂在手臂上,从烟盒里拿出根烟,将就着刚要点燃了。身后就有人问:“你躲在这儿做什么呢?” 何忍头都没抬,只顾着把打火机递给找过来的曾陆离,说:“帮我点根烟。”他把烟咬在嘴里,看曾陆离一只手拿着打火机颤颤巍巍的靠近,另一只手就这么空着,垂在身体的一侧。 “你没抽过烟?”何忍笑了,把烟拿下来,趁着他刚要回答的功夫,递到他嘴里,让他咬着那根烟,说:“我教你。” 曾陆离明明是正对着他,何忍却突然升出些戏谑的心思,绕到他的后面揽住他,帮他把那根烟点燃。曾陆离笨拙的吸一口,果然被这味道呛到,连咳几下,都要弯下腰来。何忍的一只手滑到他的腰际,另一只手还要帮忙轻拍他的背,末了忍不住亲一下他的脖颈,笑得眼睛都成了一条缝:“你怎么这么可爱?” 曾陆离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瞪他一眼,想起自己来找他的目的,问:“你怎么知道要给我带一套西装的?” “因为我知道你肯定不会带。” 回答的干脆又利落,让曾陆离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是对的:先前来白城的当天就直接从白城出发,工作人员没有给他准备也没有提醒他,他能记得带就怪了! “不过,我本来以为你连西装都忘了带,又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典礼,上台领奖的时候一定会紧张。”何忍说,“倒是没想到,你根本不怯场,话说的一套一套的,还特意安慰了徐导,估计他听到心里会好受吧。” “你是没听到之前颁奖人说的话,反正对徐导算是不太好听。他这么一说,本来徐导还能为我高兴,现在估计心里很复杂吧。” “这事横竖不是你的错。”何忍把外套重新穿上,哼一声道,“你想这么多做什么?” 第24章 这还真是个公子哥,无论遇到什么事都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天错地错都不是自己的错。曾陆离嘴角扬起来,哄他说:“好啊,我不多想。” 曾陆离要带着何忍去宴会的大厅,何忍想到什么,一把拽住他的手腕,问:“喂,你要不和陈尧的经纪公司签约吧。反正他是我的老朋友,好打招呼。” “什么?”曾陆离忍不住想笑,说,“我暂时不考虑签约的事情。” “真的吗?”何忍带着犹疑的瞥他一眼,没再多问什么。曾陆离松一口气,和他一起走进大厅。 大厅里的基本上都是各个获得了奖项的团队。曾陆离在人群中找徐导,很快的看见了站在窗户旁边的他,在和另一名导演聊天。徐导看到他,也向他招手让他过去。他就看看何忍,何忍说:“你去呗,别管我。”他才走过去。 徐导笑呵呵的对着对面的导演说:“商导,这就是《地老天荒》的男主角,曾陆离。怎么样,不错吧。” 商导?曾陆离有些惊讶,是那个一直在海外拍电影的华裔导演吗?虽说已经在圈子里有了一定的地位,他来电影节倒也不是不可能,毕竟他的第一个最佳导演奖就是在这里获得的。 商导只对徐导说:“我在电影里就看过他了。你拍的好,每个镜头都很细腻。” 徐导敷衍地笑笑,还不忘要试图向他推荐自己的爱将,等商导走之后,他才说明心意:“他最近想要筹划拍一部家庭片,正在找演员呢。你要是能被选上,好好拍完,估计以后在圈子里就能站稳脚跟了。” 曾陆离心里感动,说:“我还是想先演您拍的电影。” 他听了却摇摇头,笑着说:“我暂时不想拍电影了。” “您——为什么呢?”曾陆离有些心急,问的直白了些,失了礼节,“难道是因为今天的颁奖典礼吗” “可能吧,”徐导毫不避讳,说道,“其实你也知道,我拍戏赚不了多少钱,倒是还赔了不少钱。那为什么还一拍就二三十年呢?其实不就是因为觉得自己还算有点才华,电影没有人看是因为题材小众,又被禁了。” “你要是说以前,我还可以找这些有的没的理由安慰自己。可是现在呢,电影都在电影节放映了,看的人已经不少,可是评价仍然平平。好在之前找到了你这个演员,总算有了亮眼的地方。” “我在想,”徐导苦笑道,“可能今天的这个成绩已经是我能到达的极限了。你说三四十岁的时候还有余力做梦,孤注一掷地搏一把。可我也五十多岁了,做梦了大半辈子,连给父母买一套在乡下养老的房子都做不到。” “徐导,”曾陆离低声道,“这部电影拿了奖,就可能卖出去在各个国家的版权,到时候您就能给父母买房子住了。” “但愿吧,”徐导笑道,重又看向他,拍拍他的肩膀,真诚道,“我是终于认识到自己的上限在哪里、不想导戏了。可陆离啊,你得答应我件事。” “什么事?” “你要坚持拍下去。”徐导说,“讲实话,我在圈子里几十年,见过的有天赋的演员其实也不少。可有些人,他是有天赋但是没有那个命,演了一两部出彩的戏就石沉大海。要么继续演戏,但是因为想要出名赚钱,再也不想琢磨演技了。”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这个命。可你有这个天赋。做有些事情它最需要的就是天赋,没有天赋,再努力也到不了那个高度。” “你一定要拍下去。” 徐导反复强调的几句话好像座大山沉沉的压在曾陆离的身上。彼之蜜糖,我之□□。他从未意识到,他无意中走进的巷口是有些人穷尽半生也找不到的地方。他在白城大学的时候,周围的同学其实都是天之骄子,各个地方选出来的顶尖的人,所以每个人都心比天高,带着对自己的高度信任为人处世。 但曾陆离比谁都清楚,徐导也曾经这样过。他甚至已经比绝大多数人优秀了。即便是这样,也还是要在此刻对着玻璃空空叹气,承认他终究天赋不够,到不了自己最想到的地方。 可他自己呢?他继续拍戏下去又会怎么样?不拍戏又会怎么样?或者是在有一天功成名就,或许就是在二十年后不一样的地方做和徐导一样的事情——空空叹息。 第15章 曾陆离看着徐导带着殷切期待的眼睛,刻意绕过了他之前强调的话,说:“徐导,其实您已经比绝大多数人都要厉害了。入围电影节的最佳电影奖本身已经是一种多少导演梦寐以求的荣誉。” “你错了,”徐导惨淡笑道,“你现在还不了解,可以后也会明白的。我如今到的地方,就是运气加努力一起做到极致的时候可以站到的地方。真正有天赋的人,他们一开始的高度就是其他人无法企及的,再加上时运和勤奋,看到的东西要比我们这些没有天赋的人多出不少。”他许是见到曾陆离脸上流露出过份的不忍,只好反过来安慰道,“但我自己也清楚,我已经得到许多了。不拍电影的决定,只是给自己一个喘息放松的机会而已。以后说不准啊,我就又跑回来找你演我的男主角了!” “要是您来找我,我就一定会去的。”曾陆离认真的说。他不可避免的要看到此时有些刻意的走到他们两人身后的何忍。何忍皱着眉头朝他摊开来手,满脸疑惑的表情好像在问他是在和徐导说什么呢,都不来找他。 第25章 曾陆离走不开身,朝何忍轻微的摇了摇头,何忍就生气了,手里拿着酒杯啜饮一小口,靠坐在身后的餐桌上。 徐导眼瞧着曾陆离的不对劲,也跟着他的目光往自己身后看,看到是何忍,心里了然,只说道:“跟你聊的也差不多了,你也多去和宴会上的其他人讲讲话啊。” 曾陆离应和下来,就要往何忍那里走。身后徐导又喊他:“陆离。”他转过身,看到徐导一脸欲言又止,想了想,叮嘱道,“你自己把握好分寸。” 宴会上准备的甜品好歹还算好吃。何忍随手拿了一个塞在嘴里,看见曾陆离站在离他半步距离的地方停下,眯了眯眼睛,问:“徐导刚刚和你聊什么呢?” “他说他暂时不想导戏了。” 这个回答倒是让人意想不到。何忍说:“不应该啊。刚得了提名,怎么着也得乘胜追击一下吧。” “这就是你们资本家的想法。” 何忍听到这话,忍不住挑了挑眉毛,又想上手又碍于人多口杂。其实大家但凡是待在一个圈子里,都知道里面的鸡飞狗跳,可要是把事情拿出去说,让圈子外面的人知道了,就少不了又是一场震动。他只能按捺下心中的蠢蠢欲动,改提别的事情:“这次回白城,你就签了陈尧的公司,怎么样?反正之前徐导的工作室也是他们帮着开的,你也开一个,挂在圣心的名下,自主权会大很多。” 他又要再提这件事。曾陆离干脆直接坦白道:“我不想签约,因为之后没打算再演戏。” “所以你是真的打算毕业之后在青南找一份工作,然后呆在那里吗?” “差不多吧。” “为什么?”何忍实在是不解,一方面是为他明明已经得到了这么多人翘首以盼的奖项,一面还更为自己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如果曾陆离这么坚定的要回青南,那么他呢? 毕竟他肯定是会在白城的。也肯定不会为了他而改变自己的住地。 “你知道徐导刚刚为什么说他暂时不想导戏了?” “因为《地老天荒》没有拿到最佳作品奖?” “有这个原因,但更多的原因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在这一块已经做到力所能及的极致了,不能再往上走了,所以才决定休整一段时间。”曾陆离说,“所以你看,我现在走了大运拿到一个奖,那以后呢?我只不过是迷迷糊糊的演了部电影,在这儿就此收手就可以了。” “你还真的是——”何忍听到他的回答,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感受,只觉得眼前站着的人好像又多了份闪闪发光的地方,叫人移不开眼睛,“你还真的是让人觉得新鲜啊。”对,就是“新鲜”这个词,他简直觉得曾陆离这个人是不是会什么魔术,每次讲话都要让他能看见到他全新的一面。 因为还有酒店的事务要等着他处理,何忍先行一步飞回白城。谁知在白城落脚的第一刻,李秘书来接他,直接道:“少爷,老爷让您回家里一趟。” “是因为我突然出国吗?”何忍推拒了他要帮忙拎公文包的手,自顾自的解释道,“我投资了一部电影,前几天参加电影节获奖了,所以受邀参加他们的庆功宴。” “老爷知道的。”李秘书说。 他果然又知道了。何忍想,这些年来,一个李秘书永远跟在他的旁边,每天定时向父亲汇报自己的工作内容。难道他的父亲就这么不放心他吗?还是觉得自己还没到退休的年纪,一定要筹谋着什么时候再回企业。 何老爷子就坐在书房里等他进来,第一件事不是别的什么,是像他请教视频网站的问题:“何忍,你过来看看,我用这个网站看电影,怎么看到五分钟就停了?” “您今天怎么还看起电影来了?”何忍觉得新鲜,先看向屏幕,看到“预告片”三个字,忍不住道,“爸,你看的这是预告片,只有五分钟。”又好奇道,“什么神仙电影能让你兴师动众的去看呢?让我瞅瞅。” 他再往上看,扬起的嘴角不可避免的僵了一下,赶紧又去掩饰住,装作无事的问道,“爸,《地老天荒》不就是我之前投资的那部吗?我手里有完整版的,待会儿拷给您。” “真的吗?”何老爷子这么问着,却是一副兴趣寥寥的样子,问他,“我看预告片里就一个男演员镜头最多,也没什么好看的女演员啊。” “什么女演员?”何忍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忍不住放轻了声音,不可思议的问,“爸,你是想看漂亮的女演员才看电影的吗?” 随即他的脑袋就被狠狠地打了一下。何忍摸摸自己的头,一脸无辜地看着何老爷子黑着脸道:“什么我?我看是你看上了哪位女演员,才又是请年假找别人和你一起度假,又是飞去国外参加电影节吧!” 原来父亲今天找他是为了这件事。何忍恍然大悟的同时也长松一口气,说:“什么看上人家演员啊。我都工作大半年了,休个年假总可以吧,还不带薪。而且这部电影得了奖,光卖出去的版权费就有不少。到时候小赚一笔,虽然不算太多,也算是半踏入影视行业了吧。” “你总是有你的理由。”老爷子摇摇头,也不再说他些什么。这个话题就此打住,何忍逃过一劫,在楼上自己的房间里溜达一圈,拿了本书出来,又看到母亲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面织毛衣,赶紧过去问候:“妈,”他坐到旁边,问她,“你最近身体怎么样?心脏那儿还是不舒服吗?去过医院了吗?” 第26章 “去了。”何家妈妈笑道,“医生给我开了药,我现在每天按时吃,感觉好受多了。” “医生没有说是什么问题吗?” “我跟你说了你就懂吗?都是一些学术名词,我听了都一头晕的。就按照医生说的,他让我做什么就做什么呗。” 何忍不好意思的眨眨眼睛,环视一圈,总算发现房间里还少了一个人,问:“妈,钟叔呢?他去哪儿了?” 何家妈妈也是环视四周,长长的“咦”了声,说:“对哦,他去哪儿了?这人平常也不喜欢出门的,和你爸一样。” “爸倒是和钟叔关系一直这么好,认识几十年了,我每次遇见他们都在那里聊天,就没见他们吵过架。” “你钟叔年轻的时候也厉害啊,不过因为家境不好,最后被耽误了。还好你的爷爷当时留他在家里,你爸爸后来成家了又带他出来。这么一算,他们认识的时间倒是比我认识你爸的时间都长,关系能不好吗?” “也是。” “不过,说起来,我最近倒是从李秘书嘴里听到了一件事情。”何家妈妈问,“你最近在和哪位演员谈恋爱吗?” “我没跟什么女演员约会。”何忍偷换概念,一口否认了何母问的话,“为什么李秘书对谁都讲我的事啊。” “你别生他的气,他也是为了你好。你不会乱来,可有些人不怀好意,使了法子让你乱来。”何母道,“你看看你姐姐何沁,多任性啊,怀了孩子后再领证。我跟你父亲之前都没见过那个女婿几面。” “可他们现在不是挺幸福的嘛。” “你是不是最近没和她联系?”何母道,“她昨天刚打电话给我,说公公婆婆来他们家住,对她不好,天天吵架呢。” “公公婆婆来了住几周不就走了吗?说到底姐姐和姐夫还是相爱的。” 何母被他这副义正言辞的样子唬的一愣一愣的,无奈摇了摇头:“你还真是被你爸保护的太好了。就算现在出来工作几年了,也还是那副样子,习惯性的把一些事情想的太简单了。这婚姻到最后啊,还是两个家庭之间的磨合。如果两方的家庭不对等,那不就意味着两个人的三观和生长环境都不对等吗?” “就算那个人和沁沁的三观对等,所以相爱了。可他的父母呢?他的父母又会理解沁沁吗?不理解的话,如果不是亲生子女,又为什么要去体谅她呢?” 第16章 过来人总是要以过来人的姿态教训自己眼里的那些小孩子,以为自己长了岁数,阅历总是要比他们多一些。小孩子当然不服气,年轻气盛,什么弯路和苦头都愿意走和吃,只是为了自己的一厢情愿。 何忍坐在何沁家的客厅里,方允幸跑过来直撞进他的怀里,喊道:“舅舅!我好久没见你了!” “我也好久没见你了呀。”何忍笑着拍拍他的头,把他抱到自己的腿上,问何沁,“姐夫呢?是去上班了吗?” 何沁沉默着点点头,皱着眉头一副心情不佳的样子。何忍注意到了,就问:“姐,你是不太开心吗?怎么了啊。” 何沁看了眼坐在他身上的方允幸,笑着摇了摇头:“没什么。” 他就立刻明白自己的姐姐是顾及儿子在这里,不想多说,就对方允幸说:“允幸,我有些挺丢人的事想要跟你妈妈讲,你能先去房间里待一会儿吗?” 方允幸当即兴奋的叫道:“舅舅,你有什么丢人的事啊?跟我说吧,我绝对不会告诉别人也不会嘲笑你的!” 小孩大力拍着自己的胸脯、信誓旦旦保证的样子让何忍笑出来,说:“那你得让我先跟何沁诉下苦吧。听话,我一会儿就去和你说。” 好不容易把方允幸哄回自己房间了,没等何忍要问出自己心中的疑惑,那边的大门又被人打开,一个老太太提着菜篮子走进来,看见何忍坐在他们家的沙发上,生生的一顿,才粗声粗气的对何沁说:“这又是你的哪个朋友?” 何沁冷着脸道:“妈,他是我的弟弟,何忍。” 老太太从上到下的审视何忍一遍,把菜篮子放在地上,又走进来看看餐桌上的几个碗筷,说:“你怎么还没有洗碗?这么娇气的吗。” “妈,我说过了我现在还在生理期,不能碰凉水。”何沁只感觉自己正游走在生气的边缘,又碍于自家弟弟在这里,没有办法撕破脸来。可素来与她明争暗斗的老太太把这句话当作是她变相的屈服,带着浓重的乡音说道:“那我以前怎么还天天给全家人洗衣服洗碗?也不知道是谁家惯的。” “我家惯的,怎么了?”何忍看见原先在自己家里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姐姐被这样的几句话讽刺,忍不住站起身来,回话过去。老太太却像是在一瞬间找到了可以吵架的对手,越发兴奋起来,耀武扬威的扬起脖子,将全部的讽刺倾数赠送给何忍。 方允幸从自己的房间里出来,无辜的揉了揉眼睛,奶声奶气的问:“妈妈,姥姥,你们在说什么啊?” 老太太立刻笑着走过去,推他进房屋,边推边说:“没什么啊宝宝。就是你妈妈不想洗碗,又把厨房弄得一团糟……” 何忍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的人,此刻怒火中烧,问何沁:“她平常都是这样的?” 何沁疲惫的点点头,扶着自己的腰有气无力的坐下。 第27章 “那你去和姐夫说啊,让姐夫去处理。” “你当我没有说过?你是不知道,我们之间因为这个吵过多少次架了。人家是他的妈妈,抚养他长大的人,感情可比跟我的深厚多了。” “那你也是我们的家人呢。不然你先搬回家住一段时间,然后再让妈跟他们说。” 何沁苦笑道:“算了吧。允幸年纪还这么小,我要是吵架吵到都要离家出走了,他不知道会有多难过呢。再说了,你没听到刚刚她对我儿子讲的话?是要离间我和我的亲生儿子呢!谁知道等我搬回家,她会怎么对允幸解释。” 这终归是两个家庭天差地别的缘故。放在从前,何家的家务全由佣人打理,哪用得着自己去做?要是夫人有一天在厨房洗碗,那是她突然觉得生活无趣,要找事情打发时间呢。 何忍开车到酒店,第一件事就是发短信给自己的爸妈,告诉他们今天自己在何沁家里看到的事情。正在键盘上打字,车窗被别人敲了两下。他一脸不善的抬头,看到隔着一片玻璃的人,眉眼舒展起来,走下车问:“你怎么这么快就回国了?” “明天要是和他们一起回来,就要等着媒体在机场接机。我觉得烦,就先回来了。”曾陆离看他有些凝重的脸色,忍不住问,“你给谁发消息啊,一脸的生气。” 何忍放下手机,耐心的把事情从头到尾的和他讲一遍,末了说:“其实要是单纯的只是让何沁做些家务,那我也觉得没什么。毕竟她现在当妈妈了,也要和姐夫两个人一起赚钱养家。” “可关键是你觉得老太太的态度有很大问题,对吧?”曾陆离几乎是立刻就能猜到何忍想要说的是什么,干脆替他说了出来,“毕竟你的姐夫的家庭环境和家教跟你们家的差别太大。老太太也不是你姐姐的亲人,害怕会委屈了她。” 何忍心里的话全都被他抢了说去,但却没有感觉到通常遭遇这样时心里的不爽,反倒是有种莫名其妙的安定感觉,在无形之中抚慰他刚刚还怒火中烧的神经。 人最怕和最常发生的事情都是自己倾诉欲旺盛,但却是在对牛弹琴。绞尽脑汁、浪费口舌的表达,却并没有人倾听。但曾陆离从来不会让他有这样的感受。他比谁都要了解他心中所想的。 “那你说我能怎么办?” “其实说难也难,说简单也很简单。”曾陆离说,“老太太一辈子都是这样走过来,你要指望能改变她的性格品性肯定是不可能的了。但是既然不能改变,那就让她离远点呗,至少别跟何沁住在一间房子里。” “我总感觉你要是想做什么坏事,也一定做的神不知鬼不觉。”何忍忍不住了,一定要像一个小孩一样上前求他的拥抱。 曾陆离象征性的拍拍他的脑袋,想起什么,塞给他一个盒子。打开来看才发现是条领带。 “送给你的。”他尽量装作无所谓的态度说话。 何忍皱了眉头,说:“我不要,又不是自己买不起。你要不拿回去退了吧。” “我怎么退回去?”曾陆离急了,说,“你是不是不想收我送的礼物?” 他一个到处打工的人。好不容易得了奖却又不打算继续演戏下去。他收这个穷学生的礼物做什么?何忍想着,却听见曾陆离说:“你看,就是你这样的人,最容易被别人占便宜?” 什么?何忍听了想笑,他不收礼物就是被别人占便宜?那这个穷学生呢?他拼命要花辛苦钱给别人送礼物又成什么样子? “你别笑,”曾陆离也学他的样子皱眉头,像是小老头一样的教育他,“你看看你,从刚见到我的时候就对我这么好,又是给我提供兼职机会又是帮我家里的事情的。亏得你是遇到了我,可万一你遇见了其他什么不好的人,例如像今天的老太太这样的人,他们才不在乎你有多好心呢,只在乎能从你身上得到多少的好处。” “哦哦哦,”何忍装模作样的连声应道,心里想着他也绝对不会是个人就这么上赶着帮忙,纯粹是见色起意而已,嘴上却说道,“那又跟收不收你的礼物有什么关系?” “我的意思是,”曾陆离正色道,“你帮了别人那么多,那别人要是也回报什么给你,你千万别不好意思收。比如说这条领带,你拿着就拿着呗,能多占一点便宜就多占一点。” 他自认从来不是个坏人,不做什么亏心事。可也没有要做什么好事的心思。只是今天被曾陆离冷不丁的就“自己是个大好人”这个话题教育一番,何忍倒是真的有了什么去做慈善的念头。毕竟有个人这么可爱的相信他是,那他就按照曾陆离相信的去做吧。 何忍收下曾陆离送的领带,当即就挂在了脖子上,还没来得及打上。曾陆离空出手来,按照何忍那天在酒店里教的,一板一眼的系上。何忍微曲着腿任由他的动作,时间久了就觉得有些酸痛。好在这个时候曾陆离也完整的系上了条领带,满意的看了眼自己的作品,说:“好了。” 何忍松了松领结,把包装袋丢进车里,再带着曾陆离一起走进自己的公司。 第17章 李秘书听说何忍下午的时候来办公室,先跟何老爷子联系过,再帮他把酒店的各项资料整理妥帖,看看腕表上的时间,自家老板果然在这个点上正正好好的走出电梯。他就抱着文件夹正要上前,却是看到何忍身后还有一个人,生生的顿住脚步,说:“少爷,这是您之前聘用的实习生吗?” 第28章 “对,”何忍面色如常道,“他之前在这里实习的时候落了几份学校里的文件在办公室里。我在停车场遇见他了,就顺便带他上来一趟。” “是这样啊,”李秘书说着,放松下来,刚要继续向何忍介绍酒店目前的人事变动情况,目光扫过自己此前未曾正眼看过的曾陆离的侧脸,心中咯噔一下,突然觉得对这个人自己前几天刚见过,“等等,你是《地老天荒》的主演?” 曾陆离低下头,说:“是出演过。”何忍听见,要走到曾陆离身前,却被他警戒的盯一眼,只好故作轻松的样子旁观,心里却在犹豫李秘书究竟是为什么要多问一句,难不成真的能脑洞大开的怀疑到自己飞去国外是为了这个学生? 此时的李秘书看着曾陆离抿着嘴的冷静面庞,却在想着自家少爷飞去国外,是不是因为这个演员从中搭线,帮他介绍的女友。如果真是这样,那这个实习生就绝对不能再继续聘用了。他眼睛转了转,命令道:“你先进去你原来的办公室吧。” 曾陆离听话的走进去,同时把门带上。何忍便立刻要问,还要假装沉静:“李秘书,这个实习生是招你惹你了吗?你对他这个颐指气使的。” “少爷,”李秘书迟疑的问道,“您是因为他才请了年假又飞去国外的吗?” 何忍心里一跳,但是面上镇定道:“当然不是,我为什么会为了一个实习生这么大费周折?” 李秘书还以为他是在嘴硬,苦口婆心道:“少爷,人以类聚物以群分。要是这个实习生给你介绍什么不好的人,你千万不要因为新鲜就跟着去啊。” “什么?”这回是何忍二丈摸不着头脑,好半天才理清思路,想明白李秘书是以为曾陆离给他介绍剧组的女演员,他才飞来飞去的,“李秘书,你放心吧。我们也算是一起工作了几年,你又从我实习的时候就开始指点我,就像我的老师一样。我向你打包票,我真的不是为了什么女演员去国外的。” 他当然不是为了什么女演员飞去的国外。 何忍蒙混过关,送走了李秘书,自己钻进办公室里关上门,赶快打开电脑开始浏览上午没有看过的文件。曾陆离半靠在桌子上把李秘书递过来的文件翻了一遍,按他以前实习时候的思维把重要和紧要的事情先挑选出来,用不同颜色的荧光笔标注一遍。两个人一个负责甄选,一个负责决定,费了不知道有多久的时间才算是在保证质量的情况下大致处理完毕。何忍动作夸张的打了个哈欠,说:“工作真烦,还不能辞职。” “你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何忍听到,打算大人有大量的不和他计较这句话,问他:“喂,你知道今天李秘书为什么对你这副态度吗?” “他是不是我觉得我把你带坏了,带你去见识那些灯红酒绿的东西?” “对啊。他倒也真是的,不担心申起斯把我带坏,反而担心你这个白城大学的学生把我带坏。” “他是为了你好。” 何忍听到这句话,饶有兴致的问他:“你怎么也越来越跟我的长辈一样啊。李秘书是为了我好,不过他最后还是为了我爸爸好。他是我爸爸的老下属了。” “你爸爸让他做你的秘书,也是想让他在酒店的资历可以震慑到其他的股东吧。不然你一个空降兵,和前任董事沾亲带故的,怎么服众?” 何忍听了他的话,牛头不对马嘴的说:“你知道我刚刚遇见你的时候怎么想你的吗?我在想啊,你要是出生在我的家庭,以我享受过的条件长大,那你能做到的绝对比我要出色的多。然后我这么想着,就突然觉得很抱歉。”这是他打心眼里第一次觉得抱歉。长到现在,他必须承认他带着那个家庭天生出来的高高在上的心理,总觉得自己有些天赋和本事,自视甚高。 但遇到曾陆离之后,他别扭的开始抵触自己将将要放下来的身段,却也因为弯腰低头而看到了许多他不曾见过的东西。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原来如此之大,是从出生开始就拼命奔跑也无法超越的距离。 曾陆离坐在旁边,眼睛一直盯着文件看,半响才没头没尾的说道:“还好你是个好人。” “你说什么呢?” 他放下来文件,惬意的舒展胳膊伸了个懒腰,半开玩笑和他讲起了故事:“在青南,以前发生过一个案子。犯人绑架了一个小孩,最后却自己把小孩放了出去,然后去警察局投案自首。犯人后来说是因为那个小孩傻乎乎的,一直在关心他。他就被感动到了。” “你看,虽然你的家世这么能引发别人的妒忌,可还好你傻白甜到了一定程度,那些妒忌你的阴暗小人被你对他们的真诚感动到了,就决心再也不算计你了。” “谁算计我啊。”何忍话说到一半,突然戛然而止,自觉的收拾着桌面上的东西。 处理完这几天堆积下来的不太紧要的文件,已经是晚上九十点的样子。何忍和曾陆离都是不习惯规律饮食的人,这个点饿过头了,反而不想再吃什么东西。 曾陆离去年拿到的驾照,开车在高架上瞎逛。此刻行驶在路上的车辆依旧不少,白城就是座没有夜晚的城市,一天二十四小时里都有人忙着眼前的工作,无论高低贵贱,都是为了生活。 何忍喜欢打开车窗飙车,吹着冷风最惬意。此刻他坐在副驾驶座里,没有权力决定汽车行驶的速度,只好把车窗开到最大。在疾风击打中,他问:“有个问题想问你。” 第29章 “你说。” “你之前知道自己喜欢男生吗?” “也许知道吧。” “‘也许’是什么意思?”何忍听到这个词,急了,有些试探性的问道,“那你……那你之前喜欢过男生吗?” 曾陆离嘴角轻轻扬起,说:“我没喜欢过男生,我喜欢过男生,这有什么区别吗?” “……”何忍看出他要和他绕弯子的心思,不打算给他机会,干脆别过身子来看向车外,催促他,“你快点回答。这个问题有什么大不了的。” “喜欢过啊。”曾陆离就真的诚实的承认道,“有男生,还有女生。” “什么?”何忍憋不住了,回头看他,“你怎么喜欢过这么多人?” “别告诉我你以前没对其他人有过好感?” “可是好感是好感,”他一定把概念分的清楚,“好感和喜欢又有区别,喜欢和爱也有区别。我是对别人有好感过,可是现在想起来,大概只是欣赏他们身上的某些优点吧。” 曾陆离原本只是想逗逗他,没想到他这么认真的回答这个问题。他把车开下高架,在路边停下,突然问:“那这些之间有什么区别?” 这个问题问倒了何忍。投桃报李,他要得到曾陆离认真的回答,就要自己先认真的回答他的问题。可这些有什么区别?好感、喜欢或者是爱,这些之间有什么区别?他慢慢的想,慢慢的把自己想的说出来:“好感是你被一个人身上的闪光点吸引,可以崇拜他,也可以同时崇拜许多人。” “喜欢就是像你喜欢宠物、喜欢蛋糕一样的喜欢,可以有很多种,换很多遍。” “但爱是什么?” 曾陆离被他突然抬起的目光看的有些晃神,说:“你要是不知道它是什么?那就说明你没遇见过。” “那你知道吗?”何忍还在看着他。 他的眼睛是琉璃做的易碎品,世间的神采灌注在里面,凝结成一样稀世珍宝生长在一个人的身体里。徐导只说他的眼睛有演戏的感觉当作夸赞,却从来没有说过何忍的眼神。它们从来没有看见过他常见的众生百态,活在它特有的神坛上供奉起来。 曾陆离轻声说:“我以前没遇见过。” 再轻声的重复一遍:“我以前没遇见过。” 何忍听见,心里平衡起来,坦陈道:“我以前没觉得自己会喜欢男生。” “我一直没觉得我会喜欢别人。”曾陆离又用开玩笑的语气接他的话,心里冰冰凉凉的,清醒的很。他是戒律分明的人,这是自小的贫穷教会他的:压抑自己的所想所求,清清楚楚的知道怎么去忍耐下长久的愿望而拿到最后的礼物。 这些他全都知道。 所以有个伴侣不是个好事情。那个伴侣一定要摆上桌丰盛的晚餐,坐在灯火昏黄的屋子里等他一定不是件好事情。那个伴侣是个男性,一定不是件好事情。 刺破人耳朵的汽车喇叭声响起。后面有司机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对他们骂骂咧咧:“怎么停车的!都挡住别人的路了!” 那辆原本停在路边的奔驰就慢慢的开动起来,驶入道路上去。 第18章 第二天曾陆离就要到学校里去。何忍在隔了一条马路的地方放他下来,开他的玩笑:“你这个大明星要是去了学校,不得被同学围住要签名啊。” 他的同学里其实也有追星的,但大多数都是平日里在宿舍打打游戏就行的宅男。更何况他们一个班三十几个人,相熟的只有跟自己同住宿舍的那几个,电影也这么小众。怎么可能被围住要签名? 但讲起这些太麻烦,曾陆离笑着说:“对啊,我还真有点紧张。” 他们反正因为忌惮李秘书的眼尖心细,绝对不要在酒店和公司附近见面。如此一来,对于双方都方便的地点只剩下了白城大学。何忍每天至少大动干戈的来一次这里,权当是弥补和体验自己的大学生活了。 他们喜欢去大学城里面一所高中门口的火锅店吃饭。何忍坐在里面,看见曾陆离点完单,又要站起身,问:“你去做什么?” “去拿调料啊。”曾陆离说。何忍就站起来,一定要跟在他身后一起去。曾陆离用余光瞥见他跟在自己后面一步不离的身影,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说:“我发现你很粘人诶。” “真的吗?”何忍一愣,辩解道,“我以前不是这样的。” 争辩的相当于没有争辩。何忍和曾陆离两个人站在架子前面,一下子就占去了大半的空间。他们旁边有一对男女,男人看上去保养得当,可眼睛和脖颈处细密的眼纹出卖了他的年龄。女生依偎在他的怀里,满脸是化妆品代替不了的年轻光彩,娇娇滴滴的和男人说话。 何忍等他们走了,才说:“我们那里的住宅区,有很多这样的人,都是男的事业有成之后和妻子离婚,然后和年轻的女生谈恋爱。” “但我猜你爸爸肯定不是这样的人。” “你为什么这么猜?” “以你的性格,他要是离开了你妈妈另外找别的人,你怕是就会直接踏出房门,再也不会见他了。” 何忍拿一个碟子往里面添辣椒酱,添满以后再拿一个碟子,从新朝里面加香油。曾陆离刚刚就在注意着他这边的动作,此刻看到他很快又要去拿第三个空碟子,忍不住眉毛挑起来,问他:“你平常都是这么调酱料的?就是不调?” 第30章 “那还能怎么弄啊?”何忍把碗碟递给他,看见他熟练的朝里面加上层芝麻酱,再淋上腐乳汁,撒上芝麻粒,递给他说:“我记得你不吃辣椒吧。” 两个人拿着装了酱料的餐碟走回座位,点好的菜肉也放整齐在桌子上,何忍动筷子要去放肉在锅里煮,听见有人喊他:“何忍,你也来这里吃饭啊。” 是申起斯和沈赋,一起带着个沈赋收养的小女孩来这里聚餐。 申起斯走过来,问:“你来这里怎么不跟我们说一声。我们找你吃饭,你每次都说自己很忙,结果这次被我逮到了吧。”他看向曾陆离,很是明显的一怔,说,“你们俩的关系什么时候这么好了,还出来一起吃火锅。” 曾陆离面不改色道:“是我想请客的。因为要谢谢何先生给我一个实习的机会。” 也不知道申起斯是信了没有,但总算寒暄几句之后就回到他自己的桌子上。 何忍心里有些复杂,重复一遍:“‘何先生’,你倒是会临场应变。” “那有什么办法,你自己心里清楚的,我们只能这样。”见不得光,这是他们的悲哀。但像徐导说的,瞒的好了,或许就成了他们的幸运。 何忍却说:“在申起斯他们面前总能讲一点吧。他们绝对不会介意这个的。” “何忍!”曾陆离压低了嗓子喊一声他的名字,看见何忍依旧是一脸不服气的神色,放缓了语气道,“我先给你讲件事,行吗?” “你先说。” “我高中的时候遇见过一个男生,他那个时候刚刚发现自己和别人的不同,有点惊慌,就跟他当时最好的朋友讲了这件事。他的朋友听了之后一直在安慰他,让他觉得很安心,也很感谢那个朋友。但是等到他第二天来到学校的时候,却发现班级里几个男生都知道了这件事,围他在卫生间里羞辱他。” 何忍朝申起斯坐着的那一桌望过去,却是说出了让他意想不到的话:“如果申起斯他们的反应也是这样的话,那就任他们羞辱去吧。我不怕,你呢?你怕吗?” 曾陆离叹气道:“这不是怕和不怕的问题。” “那是什么?”何忍急切地问,“对李秘书隐瞒,我可以理解,因为他是长辈,也和我的父亲认识,对这些事情的接受程度和我们不一样。可为什么不能在同龄人面前光明正大一点呢?他们都和我一样出过国,都可以理解这样的事情。” 曾陆离沉默的皱着眉头注视他,两人中间的火锅开始咕嘟咕嘟地冒着气泡,菜浮上来,他才开口:“既然你可以告诉你的朋友,为什么不告诉你的父亲?” “于情于理,你的父亲才是你在这个世界上最爱你,对你最真诚的人吧。如果你连你父亲的老下属李秘书都要隐瞒着,不告诉他,那为什么又会觉得可以告诉你的朋友们?” “因为我的父亲不一定可以理解我们,可是我的朋友会啊。”何忍急着回答,片刻后又泄了气,自己先退一步,说,“我知道你这么做的用意。放心吧,不会有人知道的。” 他只是为他们之间做贼一样的关系感觉到难受。如果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两个人最后能够在一起,这是一件多么难得的事情。人人都会对自己完成了件难得的事情有炫耀的心理。可如果这件事情本身并不能够被炫耀,那么也只好作罢。 这件事情不能再提。气氛却已然僵硬。曾陆离动了筷子,看见何忍在对面也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夹菜吃,主动挑起话题:“你姐姐那边现在怎么样了?” 何忍知道他的用意,很快的说道:“我妈妈让何沁带着允幸先回家住了。不过听说姐夫那边不太开心,和何沁连着吵了一个月的架,把何沁气的直接发烧了。” “这事不就是因为你姐姐的婆婆吗?让她回家不就好了。” “以前可能还只是因为他们家婆婆,现在是他们两个互相看不顺眼,”何忍苦笑道,“自从何沁带着儿子回家之后,婆婆就在撺掇姐夫和她离婚。前几天不知道从哪儿要到我的电话,让我转告何沁说她可以一直住在自己的父母家,但一定要把允幸带回来。” 何忍开车接何沁去见姐夫,心里却想着这个老太太是真的天真,以为自己住进了房子里,那个房子就真的是她的家了,居然还洋洋得意的威胁姐姐。 何沁咬着唇坐在旁边,临到自家楼下了,却久久的坐在原地没有动静。何忍劝她:“姐,有我陪着你呢,别怕他们。” 何沁听了,却是侧头捂住嘴巴,过了好一会儿道:“你说现在我怎么会害怕他们呢?明明之前……” 明明之前她为了能求得父亲的同意努力了这么久。他对她这么体贴,从来都不会对她生气。 姐夫带着势在必得的婆婆坐在家里。何沁不想出面,待在车里没有上来。何忍对他说:“你们如果想要允幸回来的话只能走法律程序,争取他的抚养权。但是先在这里说明,现在你住的这套房子在何沁的名下,属于她的婚前财产,房产证上是没有你的名字的。也就是说——” “但当初她说写了我们两个人的名字啊。”姐夫这下子失了冷静,打断他的话道。婆婆听见他们的谈话,也一下子颤抖着唇回头,眼里支离破碎。 何忍把自己拍的照片给他看过,接着说:“以及非常抱歉的是,因为你的工作也是我的父亲帮忙安排的,所以这之后还请你先辞职——” 第31章 “等等,”姐夫赶忙道,“沁沁呢?她怎么不来见我?我还真没觉得我们要到了离婚的地步……” 何忍有些不情愿的说道:“何沁也并不希望和你离婚,”姐夫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但是,如果不离婚的话,她希望你能答应两件事并签署相关的协议。” “什么协议?” “第一,希望你的妈妈先回老家,等她觉得心理有所恢复的时候再回来。” “可以。”这一条确实温柔,毕竟他们是母子,永远不见就真的太绝情了。 “第二,允幸要跟我们家姓。” “什么?!” 这一回起了大反应的是婆婆,她几乎是立刻就嚷嚷着:“允幸是我们家的孩子,你凭什么说改姓就改姓!” “我只是来这里说清楚利弊关系。”何忍朝姐夫点点头,“其他的还是要你和姐姐再见一面来具体商议。” 姐夫有些犹豫的问:“沁沁……她现在怎么样?” “还挺好的。”何忍回答,收了自己代表姐姐时候的正经模样,对姐夫道,“你应该知道自己选择哪个都占不到好处的吧。” 他知道姐夫为什么这么执着于和何沁当面细谈。有些人有这种神奇的魔力,专门折磨某一类人。当你不见他时,满脑都是他的缺点,恨他入骨。可一旦又见到他,心中便又充满为他上刀山下火海的诡异情绪。 第19章 “何沁根本就没想过要离开姐夫。”何忍在和曾陆离一起逛公园的时候说。 他和何沁提起他在她家时发生的事,但从来都没有指望过自己的姐姐能够有勇气离开姐夫。其实如果单纯要以外界的眼光来看,何沁出身富裕,相貌姣好,最坏也不过是会嫁给一个家世相当的浪荡公子联姻。结果她偏偏还能选择一条在外人眼里看来更坏的路,并且决心要一条路走到底,绝不回头。 公园是建在一片湖的旁边。他们要过一座桥才能到岛上。何忍走在栏杆边上,却看见迎面走来两个大学生年纪的女生在对着他们掩□□谈。何忍对曾陆离说:“你看见我们旁边的那两个女生没有?她们肯定是想问我要联系方式,但是又不好意思上来。” 曾陆离嘴角的酒窝若隐若现,说:“我发现你缺点真多。” 那两个女生在他们两个谈话的时候已经鼓起勇气走了上来。何忍眉飞色舞的朝曾陆离眨眨眼睛,却在下一秒眼睁睁的看着一位女生走向曾陆离,小心翼翼的问他:“请问你是《地老天荒》里的演员吗?” 曾陆离带笑的望了眼侧过头闪躲他的眼神的何忍,收敛笑容道:“我是。” “那能跟我们合张影吗?我是徐导的影迷,非常喜欢他的电影。” 曾陆离爽快的点头。女生便立刻从衣服口袋里拿出手机,请另一位女生帮她拍照。几张照片拍完之后,女生看向何忍说:“他也是演员吗?你们是一起约出来玩的吗?” 何忍便瞧见曾陆离立刻敛了神色,想起前几天两人差点为之闹得不愉快的事,赶忙道:“我是他的助理。” 曾陆离抬起眼在旁边默默的看他。何忍脸上带着大大的笑容,直到两位女生彻底离开笑容才塌下来。两个人继续漫无目的的走着。何忍受不了这突然急剧转变的气氛,无精打采的打趣道:“你现在倒是成了大明星了。出门散步都能被别人认出来。” “对啊,”曾陆离慢悠悠的说,“刚刚有个人还一脸炫耀的说她们是想问他要联系方式,啧啧啧,可真打脸啊。” “……”何忍捂住脸,懊恼的哀嚎一声,觉得这个人真是会哪壶不开提哪壶。不过也幸好那两个女生只是影迷而已,要是她们是冲着问曾陆离要联系方式的目的搭讪,那他可受不了。 草坪上有一家人铺着餐布在草地上野餐。何忍就指着他们说:“我们以后也要来这里野餐。” 看见这家人里的爷爷奶奶老实的坐在小椅子上,孩子一辈的在互相追着跑,就说:“我们以后也要这样。” 有人牵着狗来公园里溜,慢悠悠的在阳光下面转悠。他也要对曾陆离说:“我们以后也要养一条狗。” “我喜欢猫。” “那我们就养一条狗,一只猫。”他越说越兴奋,“住的房子不要太大。我们一起住一间卧室,猫和狗住一间。” 阳光和煦,湖边的草地上不少趁工作之余来休整的人。父母带着小孩子最多,一看就都是优渥的家庭,租了帐篷来享受灯光。曾陆离对着在叙述自己满满憧憬的何忍不吭一声,不知为什么,他从来不像何忍一样规划过他们的未来。人就应该活在当下才对。何忍可以和更美好更体贴的人在一起,总之不会和他在一起。 水浪徐徐击打着岸边的大理石板。这里在修整以前还是片泥地,不过在岸边密密麻麻的种了一排树。当初新市长上任的时候对湖大动干戈,树被整齐的挖出来送到新开发的寺庙种下,然后在原来的地方铺好石板,搭上栏杆。 何忍扶在栏杆上又要指着在湖面上的小船说话。曾陆离的手机就在这个时候响起来铃声。曾陆离看见是个陌生号码,对何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接通之后那头说:“您好,请问是曾陆离先生吗?” “我是。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的,我是导演商敬的助理。他在电影节见到你之后认为你很适合一部电影的角色,请问您最近有时间接受我们的面试吗?” 第32章 “不好意思,”想都没想,曾陆离回答道,“我暂时没有继续演戏的打算。” “啊……”那边似乎没有预料到他会是这样的回答,一时之间有些失语,“好的,打扰您了,再见。” 何忍等他放下手机之后就迫不及待的问:“是那天的商导找你演戏?” “只是面试。我拒绝了。”曾陆离轻松的说,却没想到何忍完全没有听到这个消息后如释重负的样子,反而是有些勉强的笑着问:“演戏不是能赚钱吗?怎么这次不见你要拼命赚钱了?” “都大四了,还是赶紧找工作然后签三方协议要紧。” “那你准备去哪儿工作?”何忍看见曾陆离有些回避的神情,终于直白问他,“你是要回青南工作吗?” 他看见何忍真的要开口回答这个问题,心中的恐惧居然战胜了愤怒。曾陆离是真的没想过和他的未来,却任由他陷了进来。可事到临头,他又能说些什么?说其实自己也是玩玩而已,这样更好,两个人都不用负责?这算什么鬼话。 何忍说:“其实挺好的。我本来就没想过跟你走到最后过。人生长着呢。” 曾陆离听到他说的,被气笑了,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想去演戏吗?” 何忍还带着气,但想着他是不是会解释理由来安慰自己,问:“为什么?” “因为演戏太不稳定了。对于演员来说,你或许有百分之一的可能功成名就,但更多的是百分之九九的籍籍无名。”曾陆离说,“何忍,如果我有你一半的家境,我可以去搏一把。可我没有,我的父母辛苦工作一辈子,供我上学太吃力,我没有这样的本钱去赌博。” “那你未来工作又何必一定要回青南?在白城不也一样?”他知道,他全都知道,可何至于就要铁了心一定要回青南?像是专门和他过不去。 “何忍,何忍,”曾陆离苦笑着念叨他的名字,“你是真的十指不沾阳春水,不知道我们要留在白城有多困难。更何况父母都在青南,他们身体不好,现在还租房子住,我是一定要回去照顾的。” 那让我帮你留下来啊。我不光能帮你留下来,还能帮忙照顾你的父母。 可是这样的话何忍永远不会说出来的,他看见何沁的遭遇,打定主意未来一定要跟一个和自己条件相当的人在一起。情感永远都不能去相信,只有精心对比各种条件的理智才值得依赖。 “行呗,那你毕业就回青南呗。”何忍耸了耸肩,说。 “何忍,”曾陆离微笑着叫着他的名字,让他以为还有一丝转寰的余地。但是他听见曾陆离说,“你也从来没想过为了我来青南,对不对?” 第20章 曾陆离没想过自己还能再见徐导,更没想过是在白城大学里看见他。 那是他和何忍可以说算是“冷战”的第二周,他们谁都没有联系彼此。曾陆离晚上睡觉之前看一次手机,早上起来之后的第一件事还是去看手机屏幕。如此这样的十四天下来,吴佑庆问他:“你是和谁谈恋爱了吗?” 他回答的时候犹豫一下,就立刻被吴佑庆敏锐的捕捉住,继续盘问:“是隔壁班的班长吗?从大一开始就对你有意思了,总算把你追到手了啊。” “不是她,”曾陆离皱着眉头回答,“你别乱猜了。” “那是谁?” “喂,兄弟,都做三年的舍友了,你总能告诉我名字吧!” 吴佑庆跟在曾陆离的后面蹦蹦跳跳的闹,引得路上的学生也往这里看。曾陆离忍不住捂住脸无奈的笑了下,对他说:“是你不认识的人,行了吧。” “我不认识的人?你该不会从上学期开始就一直和她在一起吧,难怪那么频繁的出去。” “不是。”他再一次否定道。 吴佑庆就开始自顾自的嘀咕:“那你女朋友到底是何方神圣啊。” 他女朋友是何方神圣?曾陆离想笑,他是这辈子都不会有女朋友的。但没有人能够知道原因,没有人能够。 高中时候他被一群人围在卫生间里羞辱的记忆始终历历在目。那个慌乱不堪的夏季,他刚刚开始模糊认识到自己和其他男生不同的地方,每天跑去网吧搜索答案,在网上寻求可以理解和认同自己的人,晚上回到家再对着父母惴惴不安。 那样的不堪重负直到开学之后面对朋友的时候彻底土崩瓦解,他对着原先关心他的好友讲述了一切,得到的也是言不由衷的安慰。却在第二天的时候被一群人围在里面。他的朋友就站在最外面的地方,从一个两个交叠的肩膀上面露出头来看他。 一个两个的人在说:“他喜欢男生诶,好恶心。” “说不定喜欢的就是你呢,你不感觉开心吗?” “开心个鬼!女神不喜欢我,搞个男生来喜欢我。” “得了吧,人家说不定根本看不上你,一直喜欢的是他的好朋友呢。” 他们很有默契的转头看向他的朋友。曾陆离就蹲在墙角里,看着正看向他的那个所谓的“朋友”。他发觉所有人都在等待着他的回答,慌张了一下,赶紧说道:“他喜欢我?我才不要呢。恶心死了。” 曾陆离闭上眼睛。 人活着的最大信念就是自己能够杰出于身边的人,与他人有所不同。为了这个信念,他们可以上刀山下火海,耗费生命来追求生命。 第33章 可这是在自己身上。当他们发现旁人和自己的不同时,所有的情绪就不再是欢迎了。 徐导主动要请曾陆离喝咖啡,糖衣炮弹先准备好,再来揭晓自己此行前来的真正目的。曾陆离不准备接他的招,还是按惯例先看眼手机,再问:“您今天怎么来白城大学了?” “我来这里的艺术学校谈入职的事情,想起来你就在这里上学,顺路过来的。”徐导注意到他对着手机焦躁不安的样子,心领神会的问,“在等谁的电话?” 见曾陆离不说话,全当他是默认了,接着问:“是那天在电影节的人?陈总的朋友?” “是。”他最后承认了,把手机整个翻过来,背面对着自己道,“您来总不会是为了关心我的感情生活吧。” “当然不是,”既然如此,徐导开门见山,“听说你拒绝了商导那边给你的面试机会?” “对。我已经考虑的很清楚了,不想再参与演戏了。” 徐导却绕过了这个话题,开始讲些其他有的没的:“你知道我一开始为什么想要当导演吗?” “因为我想把自己的故事讲出来,鼓励那些跟我一样的人勇敢一点。这些年来拍电影,即使放映不出来,我还是想拍有关同性的故事,也是为了这个。” 他把聊天记录翻给曾陆离看,说:“商导想拍的这部电影讲的就是像我们这样的人的故事。他看了你在电影里的表演,很认可你,想找你来试镜。你要知道,他的电影可比我的影响力要大的多。你来拍,不是单纯为了你自己,是为了那些跟我们一样的人。” 曾陆离深吸一口气,只说:“您让我再想想。” “我帮你去求过商导,他答应我还会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可一定要把握住啊。” 他这样说让曾陆离怎么去当面拒绝。一个原本自恃清高的导演现在铁了心思要推他认为有天赋的演员跳入坑中,他却还在心里盘算着用各种拐弯抹角的理由拒绝他。 曾陆离重新把手机翻过来,屏幕上还是只有些学校里的同学和老师的消息。不想看见的打开了一大段话,想看见的人一个字都不吝惜给予。 他想是不是就已经这么算了?幸好他们也只是在一起一段时间,还能挽救。人与人之间最怕的就是纠葛。纠葛久了,就再也离不开彼此。 哪怕在刚开始的时候并不认真。 全天下的办公室为什么都要是黑白分明的类型。这是典型的何忍的父亲那一辈的审美,虽然黑色和白色都不吉利,但是合在一起就最吉利。 陈尧约了何忍下班之后打台球,此时此刻在台球馆看见何忍边看手机边走路,忍不住出声提醒他:“喂,你前面有张桌子。” 何忍才如梦初醒般的抬起头,在自己快要撞到的时候生生一顿,绕了条路朝他走过来,最后再看一眼屏幕。 “你最近是谈了什么大单子吗?”陈尧问他。 何忍摇摇头,看着和自己认识了十几年也交好了十几年的朋友,心里想的却全是曾陆离在那天坚定的说不能告诉任何人的话语。他是真的太沉迷于之前的狂喜之中,半个月的时间冷静下来,才开始意识到自己是在和一个男人谈情说爱。 他从来没有对其他男人感兴趣过,从来都没有这样过。甚至于最可笑的是自己活了二十七年,连自己喜欢什么都没有弄清楚过,迷迷糊糊的沉浸在无悲无喜的世界里,因为从来都没有遇见过真正的喜欢,所以把舒适和习惯当作真爱。 陈尧和他在打台球的空隙休息,陈尧递一杯酒给他,问:“你是遇见什么事了吗?一直心不在焉的。” “你说,”何忍笑笑,问他,“有没有可能我们一直以来的认知其实是受周围习惯的影响,其实事情有可能并不是那样?” “这当然了,”陈尧道,“就像我以前看电视剧多了,还以为每个人都是为爱结的婚呢。多天真啊。” “我之前遇见一个人,他说这个世界上全是这样的。每个人和别人交好只是利益交换,感情是最靠不住的东西。” 陈尧挑起眉毛,手上轻轻晃着酒杯道:“那让我猜猜,她不会就是让你今天心不在焉的理由吧。你遇到喜欢的人了?” “可能真的遇见了。” “那就去追呗。我就没看你遇见过能让你动心的人呢。”他怂恿道。 何忍的手略微捏紧了酒杯。 曾陆离说得对,或许他们之间的这一切只是冲动的结果。一切可能在一瞬间来到顶点,也可以在下一秒瞬间消散。在往后的很多年里,他再想起这件事,心里会想些什么呢?可能是后悔于自己的冲动,还可能是惊讶于自己的盲目。 又或者是另外一种截然相反的可能。 他的前二十七年过的循规蹈矩,永远走在他父亲为他安排的道路里。然后在第二十七年的那个春节里,他突然下定决心小小的反抗一番,于是开车离开家里,来到申起斯经营的酒吧。从此就是一发不可收拾。 “我是在为一个人动心。”何忍平静道,“那个人是男生。” 陈尧摇晃酒杯的动作当即止住,凝视着酒杯里的红酒好半天才慢慢抬头望向他,眼里满是震惊和不可思议。 楼道里传来一群男人喝过酒后带着醉意的大笑声音,吵吵闹闹的,和此刻安静的房间更加成为鲜明的对比。陈尧轻轻把酒杯放在桌子上,说:“你确定?” 第34章 他不能再确定更多了。生平第一次和一个男人谈情说爱,天知道他要迈过心里多少道坎。这些甚至没有办法对任何人说出来。就像现在,他也只能苦笑着道:“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就是……就是只想跟他在一起。开心的时候想跟他在一起,不开心的时候也想跟他在一起。我们现在吵架了,半个月都没有说话。我每天都要看手机,看他有没有主动找我,又放不下面子来找他。你说我是确定还是不确定?” 大概是听他一脸不快的说了这么一长串话,陈尧总算有余力从刚刚的震惊中挣脱出来,此时看着何忍皱眉的表情,居然还有心思一笑,道:“我还是第一次见你这个样子,还挺好玩的。”又说,“这件事,你大概第一个告诉的人就是我吧。” “对啊,”何忍道,“我们就是因为这个吵的架,他不让我告诉任何人,包括我们的朋友。” “那个男生说的挺对的。你告诉我就可以了,只是记住长辈那边还是一定不要泄露了。” 他们也不想再打桌球了,两个人拿上外套就要出门,原本只是并肩走着,陈尧却突然幽幽的说道:“我们都认识这么多年了。你开始喜欢男生,居然不是先喜欢我。我就这么差的吗?” “……”何忍不打算理他,自顾自的走自己的路。 第21章 既然已经对陈尧像是破釜沉舟般的宣告了自己的心声,何忍此时望着仍旧黑屏的手机,还是忍不住的低头苦笑。 那些掷地有声的话语可以在陈尧面前说的响亮。但是换成另外一个人,他总是情不自禁的忍不住在想,为什么一定每次都是他主动?明明一段关系是两个人在拉着绳子的两段用力维持,才能不让绳子落地。可如果曾陆离只是虚虚扶着、毫无用力的意图,那么他在这里着急又有什么用呢? 但是事实就是如此。如果他在一开始不主动的话,他们不会有任何开始的可能。如果不是他有意放任曾陆离走到他的身边,他又怎么能这样明目张胆的趁虚而入? 何忍抓起放在桌子上的车钥匙,快步走出办公室。既然曾陆离不来找他,那么他就偏要让他来主动找他。面子和里子,他总得有一个要护住吧。 公交车上的拉手顺着车一路上的颠簸上下而左右晃动。 曾陆离一手护住刚刚从公司带出来的面试材料,一手握住拉手,带着几乎是俯视众生的角度看车内和他同样站着的人。他的身高可以轻易让他看见众生的头顶:一头秀丽黑发的;还有一看便仔细分开过自己的发缝层层梳理,护住自己的发际。最多的是中年男人的头顶,带着对着生活无声反抗的油渍,远远望去像是灯塔上挂着的那盏幽暗的灯,其实作用不大,但好在给人点安慰。 机械的女声报送站点的名字,车急促的停下。曾陆离好不容易稳住身形,顺着人潮从后门下车。鼻尖总算是新鲜至极的空气,他长吸一口,又叹息出来,顺势坐到站台里的长椅上。 面试他的总监脸上看不出悲喜,单单的把他和另一位硕士拎出来再面一遍。没开始几分钟,有人敲办公室的门,总监就直接出去,留他和另一位人大眼瞪小眼,干坐了一个多小时。 总监后来回来,和他们分别握手,竟然一个都没有录取,因为“不缺人了”。 曾陆离随手把文件夹放在长椅的一边,天边红的黄的晕染成模糊混杂。现在时代发展的真快,枯藤老树昏鸦他再没见过,倒是很多人站在一块,各自疲惫的闭眼,比谁都孤独。 一辆黑色磨砂外表的车反常的停在公交车道上。前座的车窗落下,何忍带着墨镜的脸出现在他眼前,扬了扬下巴催促他:“快点上来。” 再一辆公交车要驶进来,喇叭已然奏响。曾陆离拉开车门坐进去。何忍脚踩油门,行驶在路上。 车里放《一步之遥》,曾陆离看向车外,他所熟悉的景物在眼前四散,追不回来。 何忍也不看他,轻轻和着音乐哼旋律,心里憋着一口气,一定要等那个人先开口。 他等的那个人听《一步之遥》重复播放了三个来回,终于讲话:“你开车路过,看见我了?” “对啊,”何忍立刻没好气的回道,“我从公司回家,看见不知道是哪个穷学生跟失了魂一样坐在椅子上,这么可怜,全当做慈善捡走了。” 曾陆离舔了舔唇角,沉默片刻终于说道:“谢谢。” 何忍一个急转弯把车停在路边,再强调一遍:“我是偶然遇见你的。”他几乎是不耐烦的看着曾陆离,心里却憋屈:他可不想让步了,所以这个学生就不能主动一点,给他找个台阶下吗? 曾陆离却看着他的眼睛,说:“是你偶然遇见我的。” “对。那又怎么了?” “是你偶然遇见我之后又主动来找我的。” “我才不是!”何忍立刻反驳道。 曾陆离却不知道为什么,再一次的强调道:“你先走近我的,你先走过来的。” 何忍已经在发怒的边缘游走,下一秒就要直接说出来,曾陆离却只用一句话轻轻堵住了他的嘴:“所以你以后也不能再随便走了。” 他的肩膀顿时塌下来,眉眼舒展开,声音低了些,说:“可是我还在生气。”对!他心里可生气了,把他晾了半个月都不理,现在又用一句话敷衍,这是什么意思? 第35章 他可不要理,不然曾陆离以后就会得寸进尺了。 曾陆离仔细的盯着何忍的表情半天,转身把手机拿出来,在上边拨响一个号码。何忍的眼神悄悄的瞥过去,谁知是自己的手机铃声响起来。他看上面曾陆离的名字亮了许久,硬是没有伸手去接。 曾陆离再打第二次,他还是没动。等第三次的时候,何忍终于伸手拿过来接通,但是不说话。曾陆离拿着手机在耳边看着他说:“对不起,没有主动找你。” 何忍凝固着脸,道:“这样就结束了?”然后曾陆离的声音顺着空气、自手机里、自身边,轻轻响起:“我去参加商导的面试,好吗?” 他答应去参加电影面试了? 何忍面上还要冷着,沉默半响,看见曾陆离殷切地看着他时那双发亮的眼睛,终于开口道:“但是你还要继续留在白城。” 曾陆离的眼睛眨了眨,顺应地重复道:“我还要继续留在白城。” 何忍皱起眉头来,不满意他的回话:“你这样说有什么意思?一点都不真诚。” “你还要我怎么真诚啊。”曾陆离那边却笑开来了,凑近他时下意识握住他的手腕,说道,“我都给你道歉了,你别生气了。” 何忍的手被他压在下面,整个人别扭的侧过脸,咬住下颚来强迫自己冰着脸,又道:“可你都半个月没有理过我了。”他倒不是有意,但自己都能听出一丝委屈的意味,随即更加向车窗那边侧过去。 “换过来讲,你也半个月没理过我啊。”曾陆离假装没看见他的小动作,慢悠悠道,“那不如这样好了。以后我们要是再吵架,我就给你打电话,随你挂断多少次,等你想接的时候再接、给你解气,行吗?” 他给的台阶已经凑到了何忍的咫尺之间,何忍冷着脸,高冷的说道:“那勉强可以吧。”讲完心里就满意起来,觉得这一次好歹面子和里子都没丢,没看见曾陆离随即松开他的手腕、重新靠回座位松一口气的样子。 汽车重新开回道路,何忍打着方向盘,看都不看曾陆离一眼,说道:“我把我们的事告诉陈尧了。” 曾陆离顿了一下,问:“他什么反应?” “没啥反应,还跟我开玩笑说我为什么不先喜欢他。” “你这朋友挺靠谱的啊。”曾陆离轻飘飘的评价一句,不再说话。 徐导说他特意为他求了一个重新面试的机会。曾陆离拿到面试片段的剧本,看见是他要试镜的角色和剧中人物的一段话。 角色说:“你知道我肯定是不会爱上任何人的。我从最低点出发,我满是野心,想要出人头地。遇见的人对我来说只有无用和有用两种区别。无用的人我就把他丢在一边,不再理他。有用的人我就努力凑前,讨好于他。一个人的错误就在于自认为自己精明,而我恰恰是利用了这一点。” 商导在桌子后面看他念完这段话,眯起眼睛来半天不语。曾陆离轻轻笑起来,说:“这台词是量身定制的吗?” “我也没琢磨好剧本呢。”他就一本正经的回答,“只有个大纲。但是你一念,好像人物就出来了。” 曾陆离的指甲都几乎嵌进写了台词的纸里。他知道自己和商导初初打照面的时候就能感受到两人气场的不太和睦。这一点又要归结于两人之间的相像。能写出台词的人和能读出台词的人本身就是一种人,偏偏人只会被未知吸引。 “这个角色就是我的了?”他说。 商导向后靠的远远的,注视他良久,最后说:“是你的。” 曾陆离半知半觉间松开手指,才发觉指甲竟然隔了层薄薄的纸陷进肉里。他再度展开它看上面的台词,突然道:“其实根本没必要妖魔化这个人,把他写的油盐不进。” “所以需要你去演啊。剧本上就那几句话,演员怎么理解才是关键。”他点头示意道,“演的不好我们换人来演不就行了?” 车行驶在通往白城大学的路上。何忍听曾陆离讲完面试时候发生的事,说道:“我看他就是随便说说,吓唬你的。” 曾陆离说:“他不喜欢我。” “他不喜欢你还选你当主角?” “就是因为不喜欢我才选的我。”他哼一声,“我看这部电影要拍的就是他自己。他讨厌他自己。” “我看哪,”何忍顺着这个话题重拾起自己早就想要说的话,“你不如就签在陈尧的公司下面。这样方便照顾。” 照顾谁?怎么照顾?谁来照顾? 曾陆离眯起眼睛来,转头看向何忍光影斑驳的侧脸。何忍察觉到他的目光,但是还是看着眼前的路况,说道:“既然你已经决定要走这条路了,能轻松的走一点就轻松的走呗。” “我不想轻松的走。” 曾陆离对于自己厌恶的事情惯有的态度是迂回曲折的含糊而过。即使拒绝,也能让你觉得被拒绝的如沐春风。是以何忍听到这样干干脆脆被立刻说出口的一句话,下意识的回头看了看他,却直直地望进曾陆离那双眼睛里。曾陆离侧靠在座椅背上看他,嘴角无意识地翘起,一副要把人望进天荒地老的架势。 何忍没来由的一阵心悸,定下神来问他:“何必呢?有条捷径摆在眼前,为什么不走?” 就听见那边轻轻的问他:“你傻吗?” 这又和他傻不傻有什么关系?何忍简直觉得这个学生最近越来越无法无天起来,刚要忿忿不平的回他几句,就听见曾陆离继续他要说的话:“我都说了不要你给的东西了,你还硬塞给我。这不是在强迫别人占你的便宜吗?” 第36章 “我今天可以利用你的身份签下公司,明天就可以占些其他什么便宜。所以你傻啊,总是要把好东西分给别人,也不问清楚那个人到底是何居心。” 穷学生居然还敢教育起他来。何忍手握紧方向盘,用着恶狠狠的语气,以为能威胁到他,却说出让曾陆离听着啼笑皆非的话来:“我就愿意把好东西分给你怎么了?到时候你要是真的全都把东西拿走了,那我也不会后悔。” “真的吗?”曾陆离问他,“我到时候要是想把你带走怎么办?”末了自己又忍不住笑出来,抢先自嘲道,“真是听起来好酸好肉麻的句子,我都受不了了” 第22章 白城大学大四的学生其实在上完十周的课之后就可以申请离校实习。曾陆离要赶着去商导安排的拍摄场地,十周的时间刚过就开始收拾宿舍。此时吴佑庆他们因为家在本地,早早的就搬回家里了,宿舍里只剩下曾陆离一个人,往行李箱里装衣服。 放在行李箱旁边的地上的手机提示音响起来。曾陆离以为是何忍,立刻够到身边拿起来接通,却听见一个意想不到的声音:“陆离吗?是我啊,你的大舅。” 曾陆离手上整理衣服的动作缓下来,还带着基本的礼节问道:“是我,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就是想来看看你啊。已经到你宿舍楼下了,你下来一趟吧。” 事出反常必有妖。他对上一次见到两个舅舅时候的场景还历历在目。何忍打的那一拳下去,曾陆离以为自己以后就不用再见到他们了。哪里知道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四年没对他表示过关心的大舅居然站在宿舍楼下等他。 曾陆离穿着拖鞋下楼,果不其然看见舅舅骑电动车上面在宿管站门口等他。看见了他,先是笑得牙床都露出来了的冲他招手,然后等他走近,从电动车中间的横版上拎起箱奶递给他:“喏,带给你的,带回宿舍补充营养。” 他闪身避过舅舅伸出来的手,任由舅舅悻悻地把这箱牛奶放在地上,抓耳挠腮半天想不出几句问候的话,见曾陆离又一脸不耐的样子,终于问道:“你舅妈上网的时候看见你在一个什么电影节里获奖的照片?这是真的吗?” “假的。”曾陆离没有任何犹疑的立刻回道。舅舅脸上讨好的笑容马上僵硬起来,但又不甘心的继续问:“可我也看了那张照片啊,上面写的名字也是你,照片上的人也跟你长的很像。” “舅舅,要不你回去查查到底有没有那个电影节?可能是我的朋友整蛊我,发了条那样的微博。” 管他信不信,先糊弄过去再说。今天他离开了,以后也就不会再有见面的机会了。 大舅听到后脸上讨好的意味淡下去,本来就是骑在电动车上,现在没了聊天的必要,立刻就准备骑走。他是来的猝不及防,走的也莫名其妙。曾陆离站在原地,看着放在地上孤零零的一箱牛奶,一脸的莫名其妙。 本来以为这就结束了,谁知那辆电动车居然故地重游,大舅弯腰把那箱牛奶捞上车,活脱脱像个抢劫犯的样子离开。 他这样的人居然也是高校老师。曾陆离看着他骑车离开的背影真是不知道自己该是哭是笑。 带着一身市侩从事科研,发表论文是为了简历好看,给学生上课的时候高谈阔论自己的风光过往,然后踩高捧低。 奇奇怪怪的事情书上写了满本都是,都没有现实更加光怪陆离。 电影要先在白城附近的一个影视城里拍摄。商导他们两天前就已经到了那里布置场地,拍摄其他演员的戏份。他不能再拖延下去,收拾完行李箱之后就下楼坐上何忍开来送他去郊外的车里离开了。 蓝牙音箱放的依旧是《一步之遥》。曾陆离问:“你还没听腻吗?都放了不知道有多少遍了。” “这首歌不是显得我格调优雅嘛。”何忍开玩笑道,很快的用余光瞥一眼曾陆离玩手机的姿势,问,“那你开蓝牙连我的音箱,放你喜欢听的。” 曾陆离默不作声的照办,屏幕上需要输入配对密码。他想了想,没问何忍,自己把一串数字输进去,然后点击“确定”,蓝牙音箱就“叮咚”一声,和他的手机配对成功。 “所以你把你所有账号的密码都改成我和你的生日加在一块了吗?”他在歌单里选了一首歌放,在前奏声音响起的时候不经意地问道。 “对啊。”何忍专注前面的路况,同样漫不经心的回答。 曾陆离半开玩笑:“你不怕我把你的银行卡拿去刷了?” 何忍扬扬下巴示意:“银行卡就在你座位前面抽屉的包里,拿去刷呗。给剧组的工作人员买点好东西,不然他们回头给你穿小鞋。” 曾陆离听到之后兀自的低头揉眉笑笑。音箱里在放joshua的《i'd rather be with you》,男声沙哑,其实最适合在雨天的时候听。一首温暖的歌其实不适合一个人听,因为总是觉得自己并没有能够得到歌里的幸福。 可惜外面是大晴天。不是周末,去郊外的人也这么少,路上通畅的要命。车子接连拐了好几个弯道,公路下面是排排的农村自建房坐落。终点就是商导指定的拍摄场地。 曾陆离从后备箱里拿下来行李箱,转到前座和还坐在车上的何忍说一声:“我去剧组了。” 何忍低头玩手机,听到他的声音抬头看他一眼,从鼻腔里“嗯”一声,示意自己听到了。曾陆离无可奈何的笑笑,转过身来边走边在心里数数。 第37章 “一、二、三、四——” 身后是车门打开的声音,何忍把自己的墨镜戴上,对曾陆离喊道:“喂,我刚才看见那边有个超市,一起去给你买点零食?” 曾陆离重新把行李箱塞进后备箱。何忍把一个口罩递给他,示意他戴上。 “为什么要带口罩啊。”他看了心里感觉有点莫名。 “小心被拍照。”何忍言简意赅道。 第23章 “谁会来拍啊。”曾陆离接过口罩,顺手把它塞进口袋里。 何忍在旁边看完他全部的动作,说:“这种事可说不准。要是被拍下来然后等电影播出的时候被放到网上,那你可就说不清了。” 说不清就说不清呗。曾陆离还是坚持不戴口罩。既然他可以把他们的事和朋友讲,那他也不觉得可以有什么遮遮掩掩的。如果他们被人拍下来,可能有人觉得他们只是朋友在逛超市,也有人会认为何忍是曾陆离的所谓“金主”,或者还有人猜测的更加复杂一点。 但是不会有人想到他们之间的关系其实这样简单。他和何忍共享着一个简单的秘密。想想这样,那么即使被议论纷纷也值得了。 郊外的这座超市开在影视城旁边,勉强算是个商业区。何忍推着手推车跟在曾陆离旁边,看曾陆离路过膨化食品区,路过进口食品区,路过各种各样的区域都兴致寥寥。他自作主张,扔了几袋速食食品在车里。 曾陆离说:“我不喜欢吃这个。” “没让你自己吃,”何忍解释道,“你给剧组里的人送些什么贵的东西引起的口舌更多,不如在他们需要的时候递过去像这样的零食小吃。这样不会让旁观的人觉得你是在盲目讨好,也堵住了工作人员的嘴。” “我以前老是有种错觉,觉得你比我要小很大。”曾陆离道,“现在总算有一点你比我大的感觉。” 何忍哼一声,觉得这个学生没有眼力又不识好歹。他又不会在每个人面前都这个样子,只在曾陆离面前这样。曾陆离居然过这么久才发现,而且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感激感动的意思,真是让他觉得心烦意乱。 “你还要买水果吗?”何忍推着车走到放苹果的货架旁边,拿起一个仔细端详,“我记得你家里买的全是苹果。我去你家住的时候每天都吃它们。” 曾陆离往塑料袋里挑拣地放了几个,何忍把自己手里拿的那个歪扭七八的苹果也丢进去。曾陆离即使的拿了出来,对他说:“这个苹果被运过来的时候肯定磕碰到了。你看,它的底下都烂了。” 他把苹果发烂的地方对着何忍,浅粉包裹着的是被撞过的淤青。曾陆离朝何忍晃了晃苹果,把它又放回这堆苹果里。何忍却胡搅蛮缠一般地重新把它拾起来丢进塑料袋里,说:“我就想要买这个苹果。” 这个人真经不起夸。上一秒说他成熟,下一秒他就变这么幼稚起来。曾陆离用安抚的语气顺应道:“好,那我们就买这个呗。”然后把它放进袋子里。 何忍干巴巴地在旁边盯着他的动作看,沉默一会儿,等曾陆离要去称它们,又眼巴巴地跟上去,看着收银员贴上标签,咂一下嘴巴:“好贵啊。”又说,“都怪你拿了这么多苹果。你看,这么贵吧。” 曾陆离听着被气笑了,学他的语气回怼他:“都怪你一定要买那个苹果。你看,这么贵吧。” 何忍被他怼的沉默下来。两个人排队结完账,曾陆离手提着一大塑料袋的吃的喝的,旁边跟着一个一直不说话的何忍。他们到超市门口的车旁边,曾陆离停下来,试探性的问一句:“那我就去片场了?” 何忍没有理他,没好气地拉开车门又没好气地带上。曾陆离看到他的一整套动作,突然福至心灵起来他今天为什么这么反常。手里的塑料袋放到地上,然后趴在驾驶座的窗户旁边对何忍说:“那我们什么时候再见?” “不知道。”何忍撇过头,语气很冲地回一句。 曾陆离的嘴角没有压下去,眼睛笑得弯起来,舔舔自己干了的嘴唇,问:“这周末没有安排我的戏,我去找你,行吗?” 何忍沉默了片刻,别扭地看他一眼,抱着胳膊高冷道:“随便你。” 曾陆离笑得更开了,半个身子都几乎要凑到窗户里:“那就这么说好了啊,我这周末去看你。” 这周末来看他?他怎么从郊外去市区看他?何忍想。他又没有车,在片场也没有熟悉的人。要是坐公交车,算上等和坐车的时间就要一个多小时。好吧好吧,既然这个穷学生对他这么认真,那么他也只好做个好人,照顾他的情况一下吧。 何忍别扭的开口道:“我来。” “什么?” “我说,”这一回他开始正对着曾陆离的眼睛说话,“我这周末来找你,你不用来找我了。”然后又抱着臂从鼻腔里哼一声,一副高不可攀的样子。 曾陆离笑得眼睛都要没有,手捂住嘴咳一声,应和道:“好,当然可以。” 何忍的心情就多云转晴起来,但要顾及自己的面子,于是面无表情的“嗯”一声,当作回应。 开车到公司用了半个小时的时间。何忍为了中午腾出时间来送曾陆离过去,没吃午饭。这一会儿车开到公司楼下,从便利店里买了面包带到办公室里,打开电脑处理文件。 不知道多长时间过去,他把最后一口面包塞进嘴里,疲惫地向后靠在椅背上。办公室的门被人敲响。何忍说:“请进。” 第38章 李秘书带着钟管家进来。何忍一下子站起来,说道:“钟叔,您怎么来了?” 钟叔笑呵呵地看着他,解释道:“老爷让我来这附近看家具,我就顺道过来看看你。” 李秘书把钟叔带进来,自己就要关门离开,转身的一刹那看到何忍的桌子,停顿一下。何忍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看见桌子上自己还没有来得及收拾的面包的包装纸,抢先开口道:“今天胃不舒服。公司食堂的菜又太油了,所以下楼买了面包吃。” 李秘书听到后冲他点点头,替他们把门带上离开。 钟叔慢腾腾地踱步到桌子边,把塑料包装纸拾起来扔进垃圾桶里,关切道:“你多注意自己的身体。别像你爸一样,年轻的时候因为事业天天连饭都顾不上吃。结果现在吧,吃点辣的就喊胃疼!” 李秘书走了,何忍在钟叔面前可以更加放松一些,于是边坐到椅子上伸懒腰边回应道:“您放心吧,今天只是偶然而已。以前我都按时按点的吃饭的。” 钟叔察觉到他在他的面前和李秘书的面前表现的不同,笑道:“怎么了?你怕李秘书啊。” 何忍做了个苦瓜脸,道:“也不是怕。只不过您从我小的时候就跟我在一起,我们之间就像家人一样。李秘书他虽然也是跟我爸爸一起打拼的人,可毕竟这几年才熟悉,当然跟与您之间的相处要不同啊。” “你的爸爸也是因为李秘书他有资历有威严,能镇得住那一帮股东,才留他在你身边的。”钟叔叮嘱道,“他对你当然没办法像我一样关心的那么明显,但肯定也是真心实意的对何家的。” 这他心里当然比谁都清楚。当年跟何老爷子一起打拼的人里,有的在公司低谷的时候带着机密资料跑到别的公司,现在已经到高层的位置;有的是在公司逐步步入正轨的时候决心寻求突破,辞职另立门户。当年的那帮人走的差不多了,陪在何老爷子身边也就只剩下李秘书和钟叔两个人而已。 何忍一时兴起,问钟叔道:“钟叔,您从前难道就没有想过离开何家吗?” “我?”钟叔一愣,笑道,“我倒真的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你的父亲厉害,我却没有那个能耐,只能跟在你的父亲身边帮忙而已。” “可我妈妈说你以前成绩很好,也特别厉害。”何忍道,“她好像也很崇拜你。” 钟叔摇摇头:“我只是成绩好而已,但是为人中规中矩,成不了大事。你的父亲成绩也好,而且他这个人更厉害的是总能当断则断,意志力比谁都强。”他说起来的时候眼角的皱纹因为笑容越发明显,明显已经是沉浸在回忆里的状态,“你当时年纪小,沁沁应该见过你父亲当时候的样子,开会的时候说一不二的,比我要厉害多了。” “钟叔,”何忍调侃道,“要是按照我们现在的说法,你简直就是我爸爸的迷弟啊。” 钟叔摸摸脑袋,一副很不好意思的样子。何忍帮钟叔倒一杯茶,钟叔关切道:“你也别只顾工作。我看之前你爸就提过什么女演员的事,还一脸的不乐意。要我看啊,你喜欢就好,别管什么家境的问题。” “所以除了相互喜欢,其他都不重要吗?”何忍若有所思的问,“你看我的姐姐,当初因为爱才结的婚,现在一地鸡毛的。” “其实要是和虽然条件相配、但是不爱的人在一起,问题也很多。”钟叔道,“你只是恋爱,不用考虑这么多的问题,只用喜欢就够了。” “那么您单身到现在也是因为没有遇到喜欢的人吗?” 钟叔笑着摇摇头,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一个人的人生这么长,每天遇到的好戏都不少。有些人乐于把自己的故事当作娱乐大众的东西讲出来,有些人却会像一些动物藏自己的食物一样埋进心底的土里,让它们永不见天日。 第24章 和曾陆离一起搭戏的女演员是电影学院大三的学生,比他小一岁,叫作钟澄,也是参加海选面试之后选上的。曾陆离刚和她见上面,话都没说上几句,就被商导提溜到眼前,问:“你们这几天看完剧本的大纲了吗?” 钟澄一看就是个从小被人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小姑娘,听到他的问话,脸上半点畏惧的意思都没有,笑盈盈道:“当然看了。前几场戏的台词也已经背过了。” 商导听了没有赞许也没有要反驳的意思,只是淡淡道:“那你们对你们所饰演的人物有什么自己的理解吗?” 这次还是钟澄抢先回答的一板一眼:“我所演的角色陈韶如呢,她算是男主角郑思的一个陪衬性角色,也是一个比较具有悲剧性质的人物。因为郑思从一开始就是在利用她,但是陈韶如一直都被蒙在鼓里,被郑思当作自己往上爬的梯子一样。” 商导冲曾陆离扬扬下巴,问:“你呢?” “我自己觉得,”曾陆离说道,“大纲的文字好像有点神化郑思了。好像他底层出身、一路打拼上来就完全没有感情、只有理智一样。但是在很多个关键时刻,甚至是最开始的阶段,他一定会有害怕、迷茫、不知何去何从这样类似的感觉。” 他是这么说,但是心里显然觉得商导有自己的考量。如果郑思这个角色真的只是像大纲上形容的这样片面,那么商导肯定也不会是现在享有盛誉的商导了。 果然,商导说:“你们两的第一场对手戏安排在后天,从今天开始,剧本里的台词可以不用看了。我在修改它们的同时,希望你们可以就这样以郑思和陈韶如的方式相处,一直到第一场对手戏开拍,自己琢磨台词究竟该怎么说。” 第39章 钟澄的眼睛闪闪亮光的点点头,俨然就是一副剧本大纲里的“傻白甜”陈韶如的样子。 剧组的所有工作人员入住的酒店就在离片场走路不到五分钟的地方。钟澄和曾陆离两个人商量着先去片场看看,找找感觉,于是摸黑从侧门进了里面。 昨天拍戏时候搭的场景还没有拆,是一间办公室的样子。钟澄自顾自的走过去坐上椅子,问曾陆离道:“我看过你之前演的《地老天荒》,可你不是非科班的吗?怎么想起来演戏了?” “想赚钱。”曾陆离言简意赅道。 钟澄的鼻子皱了皱,说:“但是你得奖了。运气还真好,非科班演的第一部 电影就得奖了。” “得奖很重要吗?”他问。 “得奖代表肯定。我们做演员的,得了奖就代表你在这个圈子里有底气了,能站住脚跟了。” 她的眼睛在半昏半暗的灯光里亮晶晶的,带着不加掩饰的轻视和直接。曾陆离收在眼里,内心所想的不是其他,却是商导选人的精准:他们甚至不用演戏,刚刚的对话就完全是郑思和陈韶如换了个身份和职业之后初遇的样子。 陈韶如高高在上,带着优越感和轻视看待走了大运被贵人赏识的郑思。先入为主的观念占据一切,直到后来相处之后的推翻。 曾陆离笑道:“我感觉你攒着一股劲,想要演好这个角色。” 钟澄低头看自己刚做的指甲,用无关紧要的语气说:“你知道光是我们学校就有多少人想抢陈韶如这个角色吗?光我就面试过三回。第一回 的时候没过,我的一个学姐过了。结果她突然生病要做手术,我就又去面试,然后再去面试。这样面了三回,商导的助理都认识我了,才通过的。” 她居高临下的看着曾陆离,用一副大人教训小孩的语气道:“所以我说你运气好。《地老天荒》的那个徐导在之前一直默默无闻的,演他的戏既赚不到钱也得不到名。谁知道这一部就突然被圣心公司赏识到,送去电影节,居然还得奖了。然后你再看看你自己,估计面试这部电影的时候很轻松吧。” “可能我确实是撞了大运吧。” 但他肯定不是在什么电影上走的大运。他的运气此刻应该还在白城的另一边上,加班加点的处理文件呢。 商导说让曾陆离和钟澄用一天的空档以男女主角的关系好好相处。但钟澄一直闷在自己的房间里背台词,晚上又拎着曾陆离一起对台词。第二天开拍,钟澄做好造型站在灯光下面,对着曾陆离,眼神陌生的像是他们从未见过,说出了第一句台词。 商导喊:“cut!” 钟澄一下子僵硬在原地,扭着脖子等商导讲话。 “你看郑思的感觉不对。”他简单带过。钟澄却听的迷糊起来,原本就因过分重视而很是紧张,现在演戏的节奏被完全打断,眼神慌张的瞟向曾陆离,额头在灯光嗯照射下很快的冒出层汗来。 在看监视器的商导说:“给补个妆吧。” 化妆师拎着化妆包很快的跑到钟澄的旁边。钟澄半蹲着身子,任由化妆师给她扑着粉底,小声地问曾陆离:“怎么办啊?我刚才有什么不对吗?” “你不用演,”曾陆离说,“商导选人只会看和角色的契合度。你不用演,因为你就是陈韶如。” 她就是陈韶如?钟澄深吸一口气。初见时对郑思轻视鄙夷的陈韶如,可不就是昨天和曾陆离谈话的自己吗?可若是这样算起来,那她辛辛苦苦的准备又有什么意思?反正也不用让自己代入什么角色,就直接去讲话就好。 商导再喊:“action!” 钟澄把自己的不甘和不服气也带了进去,生了气一样的破罐破摔,干脆直接用自己平时的样子对曾陆离说话:“你是谁?天天往我爸爸的办公室跑?” 这一回他们顺顺利利的演完了全程。商导喊结束之后,工作人员上来收拾东西的收拾东西,和导演讨论的就跑过去讲话。钟澄对曾陆离说:“这样就结束了?” 曾陆离给她指指坐在角落里的一个人,说:“他是电影的总剪辑师,拍摄的全部素材都要经他和商导之后再开始剪辑。” 然后是架在好几个地方的摄像机:“摄像师每天都要对着不同的角度进行拍摄。” 最后才是商导坐着的位置:“他在电影开拍前期要去筹集资金,画分镜头,自己写剧本,开拍的过程中和之后也没停过。” 钟澄莫名其妙的问:“你说这个做什么?” “我的意思是,”曾陆离说,“所谓演员,其实只是电影的整个拍摄过程中的一环而已。我们可能因为是幕后工作人员所有心血的呈现而受到注目。可我们自己心里要清楚,其实费了大心思和功夫的是幕后的人员。” “不用轻视,但也没必要太紧张、太重视。” 曾陆离说这话没想过要教育钟澄,只是想小小的反击一下她之前对他不加掩饰的优越感。他把自己的心思讲给周末开车来的何忍听,何忍说:“我看她肯定能明白你说的话,但是也肯定不会改。” 但是管她呢。何忍把自己带来给曾陆离的零食放在桌子上,坐到床上环视房间一周,说:“这个宾馆的房间也太小了吧,还是用玻璃板做的卫生间的隔断。” 他的职业病又犯了,每到一个地方都要对那个地方的旅店高谈阔论一番。曾陆离默默在心里想着,但是把房间的窗帘拉开,窗户打开一扇,让阳光能够透进来。 第40章 剧组每天都放饭。曾陆离为了省钱,通常会在放饭旁边的地方蹲着吃发的盒饭。今天中午本来也应该是这样,但是何忍来了,所以他提早去附近的餐馆订了午饭,打包带到房间。 何忍把木头筷子掰开,说:“我还带了泡面呢,本来想今天尝尝的,没想到你给我订饭了。”又问,“你们剧组放的饭吗?还挺丰盛的嘛。” “对啊。”曾陆离搬了把椅子在他对面坐下,说,“这可是大导演的剧组,待遇能不好吗。” 何忍显然也饿了,先吃一口饭再说话:“那你现在可厉害了。等电影播完红了,我可要请你免费代言我的酒店的。” “免费怎么行,”他认真道,“没有个一两千万请不到我的。” “小没良心的。”何忍嘀咕。 正在聊天,不知道谁敲响了曾陆离的房门。何忍眯起眼睛停下动作,曾陆离看他一眼,门外传来声音:“曾陆离?你在里面吗?” 轻快的女声。何忍问:“是钟澄?” 曾陆离点点头,扬起声音道:“在。有什么事吗?” 钟澄隔着房门说:“有些剧本上的问题想跟你说一下,你开个门。” 何忍放下筷子,说:“你去开吧。” 钟澄走进房间看见何忍也在,显然可见的顿了一下,何忍抢先曾陆离一步冲她笑着道:“我是他的朋友,来这儿找他玩的。” 曾陆离吸一口气,站到离何忍近一步的地方,问钟澄:“剧本有什么问题吗?” 钟澄却是盯着他们放盒饭的桌子,说:“我说今天怎么没在剧组放饭的地方看见你呢,原来你是去——” 曾陆离面无表情的打断她的话,再问一遍:“剧本有什么问题吗?” 第25章 钟澄情不自禁的向后退了一步,想曾陆离平时虽然也不爱往人堆里凑,过的清心寡欲的,但是对别人还算是和善,有什么问题也愿意解答帮忙。今天的反应确实反常,一副想早早结束话题的样子。她看了眼曾陆离后面站着的人,笑着说:“那你先跟你朋友聊吧。反正记得下午提前一个小时到片场准备就行,我们一起对对台词。” 曾陆离把门关上,何忍说:“她长的还挺好看的。” 本来只是一句简单的评价而已,但是曾陆离听了进去,有意无意道:“是吗?我就没太注意过。” 何忍知道他什么心思,忍不住笑出来:“你能别暗戳戳的在旁边暗示吗?我也就是客套的夸一下,没多在意。” 曾陆离一板一眼的学他的样子道:“你也别暗戳戳的在旁边笑,我就是客套的回一下你说的话,没多在乎。” 何忍就坐在床上看着他笑得虎牙尖尖的露出来。一周以来因为工作而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在一个狭小潮湿的房间里也能感觉到惬意。真是奇了怪了,这效果比自己吃药时候的要好多了。他突然想起来还在青南的时候做过的一场梦,当时没有机会讲出来,现在总算可以说了:“哎,我突然想起来自己以前做的一个梦。” “什么梦?” “我就梦见自己在开车,结果在路上被人拦了下来。”他试图回想起自己当时的感受,“我就记得自己当时特别想要见一个人,但是又见不到。被拦下来之后又急又气,然后就被你叫醒了。” 曾陆离“啧”一声,问他:“你这是想着要去见谁啊?” “没准儿就是去见你呢。”何忍开玩笑道。原先还是轻松的气氛,过了片刻安静下来,他就莫名其妙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那天早上醒过来的时候,跨在梦境和现实的边界分辨不清,前前后后来来去去都是踏空。他拽了下躺在他身边闭眼小憩的曾陆离,曾陆离从鼻腔里“嗯”一声当作回应,他就继续问:“那要是有一天,我们真的会像梦里这样,怎么办?” 曾陆离睁开眼睛,侧头看他问:“梦里怎么了啊?” “就是像梦里那样,我想找你,但你生我的气,我找不着了,怎么办?” “你怎么会找不到我。”曾陆离声音还带着疲惫的沙哑,“要是你在找我的话,我也一定在哪个地方拼命的想要去找你。” “我生气了,你就给我打电话,等我挂断你几次。气消了之后,不就会去找你了吗。” “这可是你说的,”何忍凑近到他身边道,“你跟我拉勾,我们约定好,你一定要回来等我找你。” 曾陆离原本只是想午睡,被何忍突如其来的伤感弄得哭笑不得,含糊的应付过去,拿起手机看看时间,用胳膊遮住眼睛道:“你一点的时候再叫醒我。我们今天是夜戏,中午得让我好好休息一下。” 他说的这句话提醒到了何忍,他原本只挪出了中午得时间来看他,开车来回就要花一个小时,结果刚刚吃饭聊天,眼见着自己一点钟也要离开,一周只能见这么一次面,还真是让人唏嘘。是真的没这么跟别人相处过,自己自愿在众人面前隐瞒关系,见面也是千里迢迢的来。如果申起斯要是看见了,想想就知道会怎么嘲笑他。 刚刚又把拉开的窗帘来上,两边并未合拢,透出一缕微弱的光来。何忍轻手轻脚的靠在沙发上拿出手机来,微信上又传过来几份公司的文件。他看见文件,嘴角的笑容僵住,总有种又被硬生生地拽回现实的不确定感。怎么老天就这么擅长泼冷水,每次都要在他快要遗忘的时候提醒他还得重回现实。 第41章 何忍微不可闻的叹一口气,看了看文件的名字,最终还是没有点开。 反正他一会儿到一点钟就要离开了。何必在离开前的这么一点时间里给自己找不痛快呢。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曾陆离睡到无梦,至最深处惊醒起来。昏暗的房间犹如深夜,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他头痛欲裂的坐起身,喊一声:“何忍?” 没有人作答。 他不会是走了吧。曾陆离脑海中冒出这个想法,从床旁边的椅子上抓起外套套在自己的身上,边拿手机边着急地要出门,打开门的那一瞬间,何忍出现在门口,手里提了一个塑料袋,看见他急匆匆的样子,问:“你这么着急要去哪儿啊?剧组有事吗?” 曾陆离站在他的对面,慢慢手机塞进外套的口袋里,清一声嗓子道:“对,剧组有事。这不是一点钟了吗。” “那你就直接从宾馆走?”何忍心里有些发酸,“也不跟我讲一声。” 曾陆离就移开自己看着何忍的目光,假借他手里提着的购物袋转移话题:“你刚刚去哪儿了?” “我去给你买吃的了。”何忍把塑料袋里的东西展示给他看,“喏,面包、水果之类的。” “你来的时候不是带了好多吃的吗?”他把何忍手里的购物袋接过来,转身进了房间。 何忍说:“我买的不都是些垃圾食品嘛,也没什么营养的。”然后不自然的咳一声,“那你去剧组?我也要走了。” 何忍不来还好。他来了再走,午睡起来之后整个房间带给他的空寂感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强烈。曾陆离自己俯身把购物袋里的东西拿出来放在桌子上,突然小声的回答何忍:“那我明天再去找你,行吗?” 何忍没听清,问一句:“什么?” “我说,”曾陆离的声音大了一些,“我明天去找你,你有空吗?” “你明天不用拍戏?” 曾陆离解释道:“我今天晚上有场夜戏,大概拍到凌晨两三点左右。所以明天上午导演安排的是一些配件的戏,由另一班人拍。” 何忍看着曾陆离一本正经解释的样子,又是去揉自己的眉心又是无可奈何的嘴角上扬。手机那头的员工发过来的文件真是半点吸引力也没有,再说自己也都上班几年了,还没捞到过一个完整的周末假期过,他就休息这一回,把手头上的东西在宾馆处理完,也不会耽误原本要去公司上的班。 这么想着,何忍说:“那干脆我留在这里吧。” “你别耽误自己的工作了。”曾陆离心中高兴,但还是这么提醒他道。 谁知何忍就立刻一脸傲慢的对他说:“你别多想,我可不是为了你留在这里,就是自己想给自己放个假而已,怎么会耽误工作?” “好好好。”曾陆离怕不顺着他的话说他会跳脚,连声应道。 因为在宾馆房间和何忍讲话耽误了一些时间,等曾陆离到片场的时候,化妆师已经给钟澄上好了底妆。好在他演的角色本身的妆感不需要很重,所以进了帐篷之后就赶紧坐在钟澄旁边的位置上坐好,等造型师过来。 钟澄对着镜子说:“我中午过来是想和你说,导演把下午开拍的顺序改了一下,后天的戏今天一并要赶完,不然就耽误拍摄进度了。” 曾陆离含糊的应了一句。 钟澄又问:“你今天的那个朋友,他走了吗?” 曾陆离听到何忍的名字,注意力终于集中了一些,说:“他还想在片场看看,没走呢。” “哦,”她听到后又慢悠悠道,“我怎么觉得在哪里见过你那个朋友呢。” “是吗?”曾陆离不想去纠结她的语气,轻描淡写道,“他是白城人,可能你是在哪儿偶然撞见过他吧。” 他的造型师过来了。钟澄不再说话,曾陆离也不管她,趁着做造型的时候读后天那场戏的剧本。化妆师原本在低头给他的脸上粉底,这个时候突然在旁边道:“我就说郊外的虫子多,都秋天了,还能有。你看,陆离,你的脖子上就被虫子咬了,红红的,得上点粉底盖住才行。不然上镜就不好看了。” “是的吗?”曾陆离神情古怪的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下意识的用手去盖住那一块,片刻后才意识到什么,神色如常的放下手,接着化妆师的话道,“对啊,而且我的那个房间还有点潮。” “我的那个房间也是。”给钟澄做发型的化妆师道,“幸好商导的拍戏周期一直很短,我们在这儿一个多月就能拍完。不然我一直住这儿,风湿病都快犯了!” 钟澄开口问:“李姐,商导拍戏怎么能这么快?我以前上电影课的时候,老师都和我们讲拍电影少的都要两三个月,再长一点的好几年都有。” 李姐说:“可能也跟电影有关吧。商导他的出道作一共才拍了三个星期不到,但是到下一部作品的时候,我几乎大半年的时间都蹲在剧组里给别人化妆。我听副导演讲,商导想在这部电影里试试不同的叙事手法,可能拍素材的时间短,但是给后期安排的时间会更长一点。” 钟澄叹口气:“这一部拍完,还不知道有没有戏拍呢。” 李姐笑着拍拍她的头:“你担心什么?商导前几部电影的男女主角,哪个在拍完之后不是片约不断的?你不是签公司了?公司肯定也不会让你闲着的。” 第42章 “真的吗?”钟澄的眼睛亮晶晶,从镜子里对李姐笑道,“那我可就要借李姐您的吉言了。” 她的目光瞟向一旁低头看剧本的曾陆离,笑容不减分毫。 第26章 下午要赶拍的是一场吻戏。 不说其他人,曾陆离反正是自从自己开始拍电影之后就完全看不下去一部电影了。主要是心里清楚影片拍摄时候的种种流程,看见屏幕上两个人在讲话,就能在脑海里自动想象出旁边几架摄影机悬在他们的旁边拍摄,什么浪漫都能一瞬间灰飞烟灭。 比如说此时此刻,他和钟澄两个人站在片场里面,身边是几十个人围在一起虎视眈眈头顶悬着的背景灯在寒冬腊月里都能照的人身上发汗。钟澄已经在拍戏的过程中放弃了表演,而是完完全全按照自己在生活中说这句话的语气道:“你喜欢我,千方百计的讨好我,不还是为了自己从我身上能得到些什么?你以为这些我是都不知道吗?其实我自己心里清楚的很。旁人劝诫我百遍千遍,以为是我不愿意听他们的劝。可只有我知道自己是因为什么。” 曾陆离有一瞬间的失神,以为是另一个人借着钟澄在这里质问他。按他们原本排练好的,下一句台词本来应该由他立刻念出来,他却因为这一秒的失神延误了机会,问钟澄:“那你是因为什么?” 这一句话没写在剧本里,但商导没有喊“cut”,钟澄也就按照她自己的逻辑接下去:“因为我就愿意沉浸在自己给自己塑造的那个美好幻境里,以为你是真心的,不可以吗?” 他知道的那个人如果被这么问,肯定不会回一句这样的话。或者从头说起,以那个人的性格,根本就不会和他有这么一场对话。他既然肯甩下一切和自己在一起,那么也肯定会在最后发现真相时甩下一切然后离开。 商导喊:“cut!” 钟澄停在原地,犹豫片刻后转身问商导:“导演,那接下来的那场吻戏呢?还拍吗?” 商导看一眼曾陆离,说:“不用拍了。” 曾陆离松一口气,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听见钟澄问:“你刚刚怎么回事,怎么突然想出那一句的?” 他的慌乱被得体的收拾回来,又回到原本刀枪不入的状态:“其实就是忘词了而已。谁知道商导觉得这条还行,可以过呢。” “你可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是你以前遇见过什么人,让你出戏了呢。”她一不小心把心声泄露,暗道不好。 曾陆离收进耳里,说:“可能我就是在刚刚想起谁了呢。” 钟澄执拗道:“但是你们现在不在一起,对不对?不然你刚刚对那段话就不会有那么强烈的情绪了。” 曾陆离被她问的哽住。他和何忍当然在一起,但是碍于两个人的身份,根本没办法像其他情侣那样正大光明的对所有人讲。不过不重要,他对比已经很满足了。比在一起不能公开更煎熬的是始终都没有办法在一起,更何况他爱上的人比他要勇敢的多,愿意去面对未知。 钟澄见他一言不发的样子,以为他是默认了,心里生出些难以言喻的隐秘心情,对他说道:“但是我跟你接触下来,还觉得你挺好的啊,那个女生到底为什么会甩了你啊。” 她这是在夸他还是在损他?曾陆离嘴角抽了抽,说:“你还是别给我脑补什么感动人心的肥皂剧了。根本就没有什么女生,也不是被甩。” 但是钟澄已经一脸关切的重重拍了两下他的肩膀以示安慰,脑海里显然已经编排出了一部有关他的爱恨情仇。 两人走到片场的边角,工作人员开始赶紧布置下一个场景要用的道具。钟澄递给曾陆离他的台词本,突然指着他身后的一角道:“那边站着的是你的朋友吗?看身形好像啊。” 何忍怎么会到片场里来?他估计还在宾馆看文件呢。曾陆离想,礼貌性的按钟澄指的方向看去,给她回应。那边角落里的场记对着一个带鸭舌帽的男生询问些什么,那个男生穿了件羽绒棉服,外形刚好跟曾陆离前几天买的一模一样。 曾陆离抿起嘴,马上就朝那里走过去,钟澄跟在他的身后,听见场记小赵正在问何忍他的工作牌在哪里。曾陆离挤到小赵和何忍的中间,说:“这是我的朋友,来看我的。” 小赵看见来的人是曾陆离,马上道:“是你的朋友啊,我还以为是谁的粉丝偷跑来我们的剧组呢。”又对何忍道,“抱歉抱歉,哥们千万别在意啊,我们也是按流程办事的,没有工作证的不让进剧组。” 何忍也知道剧组的规矩,只是原本没有想太多,以为能在这儿先找到曾陆离帮他解释。没曾想他们刚刚才结束拍摄,正好就被一个场记撞到:“没事,是我没跟他打招呼就走进来了。” 等场记离开,曾陆离条件反射的就想去拉何忍的手腕,何忍无比自然的把手跨进自己的口袋里,躲过曾陆离向他抬起的手,对钟澄笑道:“你好,我们中午见过,我是曾陆离的朋友。” “你好,我是钟澄。”钟澄原本还觉得中午得何忍让她觉得有些熟悉。但是此刻重新再近距离看他,一身休闲的衣服,鸭舌帽的帽檐几乎盖住了半张脸,她就觉得曾陆离说得对,可能真的只是在街边巷角撞见过什么和何忍形貌相似的人,所以觉得眼熟。 曾陆离在旁边眼看着这两个人哥俩好的要握手了,在心里哼一声,对钟澄道:“你不是要去看台词吗,先去呗。我一会儿再去找你。” 第43章 他要赶人的意思真的有点过于明显。钟澄对曾陆离点点头,迟疑地转身离开。 “我还以为你会一直待在宾馆里呢。”曾陆离等钟澄已经离他们几个身子选了,才开口问何忍道,“你是不是觉得太无聊了?” “没有,”何忍说,“就是想来看看剧组怎么运作的而已。忘了进来还需要工作牌,结果被场记抓住了。” 曾陆离嘴角扬起来,对他责怪道:“你傻不傻。这里要是不需要证件,有记者进来偷拍怎么办?” 照理说这个时候他应该要去和钟澄对一遍台词了,不然待会儿拍戏的话就又要被商导教训不认真。可是何忍第一次来他在的片场,他心里满满的全是像小孩子向别人展示他心爱的玩具一样要向何忍展示他工作的地方。什么对台词啊、什么排练啊就都先堆在一边吧,待会儿再说。 曾陆离把他的台词本炫耀性地拿给何忍看,说:“你看,我在上面做了很多标记。” 何忍有些忍俊不禁,装模作样的拿过台词本翻了几页,看见上面果然用圆珠笔密密麻麻的在字的夹缝间写了很多,大多都是一些曾陆离想要临场发挥的台词和看到的感想,龙飞凤舞的,几个字能连成一笔画出来。 他往后翻下去,看见有一页上曾陆离演的男主角郑思在已经功成名就之后看见其他人的内心独白,见到亲戚就以为他们来找他是贪图富贵,想在他的身上捞一笔;和自己的妻子讲话也觉得他们之间的感情是利益的交换;和路人对上眼心中更有忌惮,猜测他们看他一眼是不是不怀好意、别有用心。总之走到哪里都疑神疑鬼,深更半夜睁着眼睛直到天明。 曾陆离把这一段用圆珠笔圈出来,但是罕见的留了片空白在那里,一句话都没有写。何忍把台词本合上,说:“你看他们写东西,老是喜欢标签化一类型的人。我爸爸不是也是摸爬滚打出来的?但他活了大半辈子,对我和妈妈都很好,对其他在他身边的人更好。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真的吗?”曾陆离说,接过他手里的台词本。有些事情在心里想了很久,但是此刻终于瓜熟落地。他说:“我想开一家工作室,你觉得怎么样?” 何忍抬起头看他,眼睛亮亮的,惊喜的一连串说道:“当然可以,那你需要我做什么?但我对影视这块也不熟啊。不过我可以找陈尧帮你,你等着,我这就——” 曾陆离按下他要去打电话的手,说:“我的意思是,我想用拍这部戏的片酬,自己开工作室,然后自己试镜拉资源,不靠任何人。” 那他的意思不就是不混娱乐圈不演戏了吗?何忍悻悻然的这么想,干脆就这么直白的说了出来:“你不要觉得不好意思。有多少明星都是被别人在后面捧着的,又不是都有什么关系。只不过有的人被捧,是因为觉得捧他能够给公司带来更多的收益而已。” “陈尧早就想签你了,跟我也没什么关系。就是因为他觉得你值得被签,值得让他为你去争取一些资源而已。” 他在这边苦口婆心的劝,曾陆离却还是坚持说:“我已经想好了,一定要自己开一家工作室,不签其他公司。” “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啊。”何忍被他的固执说的有些生气,“不让我插手,也不签陈尧的公司。明明这样子走一定能顺利一点,不是吗?” 他们之间的气氛有些僵硬,连路过这里的搬运工人也看了出来,东张西望坐在地上的他们好几次来回。何忍觉得自己的一片好心不被这个穷学生接受,侧过头去不看他。一时之间时间像是凝固住一样,多走一秒都觉得尴尬。 第27章 钟澄对着坐在角落里的曾陆离喊:“下一场戏还有一个小时就要开拍了,我们得对一遍台词呢。” 曾陆离皱了皱眉,心里对这样的催促觉得烦闷,但是尽自己的力气柔声道:“我既然已经决定要开始演戏,那么就会有对自己未来的考量。开工作室也是这样,绝对不是自己的意气之举。” 何忍听他的语气,知道他是不想再和自己因为这件事吵架,也就压着自己的脾气,说:“好。如果你已经考虑好所有不利的因素,还打算自立门户,那我肯定也会支持你的。” 钟澄见曾陆离不回答她,放下台词本要走过去找他。曾陆离眼看着她要走过去,自己旁边还坐着个梗着脖子跟他生气的贵公子,长叹一口气,对钟澄道:“你先去练吧。我有点私事想对他说。” 钟澄的步伐一滞,朝他点点头。 曾陆离重新转过头,对何忍说:“我们出去再讲?” 何忍僵硬着脸点点头,跟在曾陆离的身后从他们租的这个小院子的后门出去,再拐进另一条长长的巷道里面,直到到达那条小路的尽头,斑驳的墙壁上爬满藤蔓。 何忍从口袋里拿出根烟来,要点燃它。谁知曾陆离手伸过来,要去抢打火机。打火机将将有火苗要冒出来,何忍眼疾手快的松开了手,任由曾陆离把它抓在手,眼睛有意无意的瞟向他的手,嘴里却呵斥道:“你疯了?我刚刚才要点火呢。” 万一你的手被烫到了怎么办?他把这句话吞进肚里,刻意要摆出一副凶神恶煞的生气样子。 曾陆离听了不生气,一脸无辜的看向他,重新推开打火机的盖子帮他点燃已经被自己咬在嘴里的烟。何忍看着他的整个动作,不自在的稍微低下点头来,把烟拿在手里,说:“你怎么老是喜欢去一些奇奇怪怪的地方?” 第44章 “你是不是还是觉得生气?”曾陆离不理他的问题,开门见山道。 “我只是不明白,”何忍道,“明明有一个多好的机会摆在你的面前,我相信你不会不想争取。可那么多条康庄大道,为什么一定要去选择有一条偏僻的路呢?” “我当然知道你给我的选择有多好。”曾陆离忍不住笑着道,“如果你和我素不相识,或者只是酒吧里偶遇过的关系,我肯定会毫不犹豫的接受。” 准确的说,如果他遇见的不是何忍,他动了曲折心思的对象不是何忍,而是随随便便的一个富豪人家。他只是那个因为一无所有所以评判任何人都用利益能否最大化当作参考的人,他就接受了。一定会接受的。因为他的人生目标就是向上去,向上爬,踩着所有人的肩膀爬到最高的地方,不再受穷人的一丝苦痛。 但是他遇见的人居然是何忍。这个人不需要他去处心积虑的讨好和争取就会傻乎乎的给他提供一份工作。在他的良心还未曾磨灭、所以心里有了一丝愧意之时跑到青南来找他,陪他去青南的任何角落,听他絮絮叨叨。 他大概是真的太容易被感动了,所以原先在心里千次百次重复强调的话都能被轻易推翻,然后立志要做个正人君子,不占这个傻瓜的便宜。 何忍听了直要跳脚:“所以你是不是傻?我这块大肥肉就摆在你面前让你去占便宜,你都不占。” “你让我去占便宜的理由,就是我选择不去占你的便宜的理由。”他的话说的不能再明白,但是自尊心还让他给自己留有一丝余地以免最后全盘皆输。 何忍看着他,手中的香烟将要燃尽但都未曾碰过一口。有些关系就好在两人之间从未说破的心照不宣。一切的关怀都在背地里进行,但比大张旗鼓的炫耀要光明磊落。他舒展开眉头,要抬起手来用吸烟的动作掩饰尴尬,才发觉零零散散的火星早已燃尽,抖落的烟灰尽数落在他的脚下。 片场里商导刚刚才去角落小憩了一会儿,红着眼睛继续举喇叭和工作人员协商。曾陆离从来来往往的人中挤到钟澄身边。李姐举着粉饼招呼他:“你快过来,赶紧补个妆先。” 钟澄正在经历另一位化妆师的狂轰乱炸,抽空睁开眼睛看他一眼,问:“你刚刚跟那个朋友是吵架了吗?” “没有。”曾陆离为了配合李姐的身高,弯下腰来半蹲着让她给他扑粉。 “刚刚小王他们走过去的时候都说看见你的脸色不好,”钟澄还不放弃,继续说道,“你这个朋友家境挺好的吧,穿的一件卫衣都是古驰的牌子,要好几千块钱。” “是的吗?”曾陆离不耐烦道,“可能是他借别人的衣服吧。” 钟澄还要说话,曾陆离打断她道:“马上就要拍戏了,你别再问这么多了。” 李姐噗嗤一声笑出来,说:“小曾啊,你怎么这么不解风情啊。” 什么不解风情?他有些莫名的看着李姐,李姐就朝站在他旁边的钟澄努努嘴。曾陆离刚还要问,突然的住了嘴巴,望着李姐调笑的眼睛,明白了些什么。 第28章 钟澄是对他有意思吗? 曾陆离的脑海里突然跳出这句话,甚至想突兀的笑一笑来表达自己对人的情感变化多样的想法。钟澄在他的旁边抿着唇,直勾勾的盯着他,好像在等他的回应。曾陆离就头疼起来,等李姐帮他上完底妆又离开之后才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道:“你背好台词了吗?” 钟澄不是能被轻易糊弄过去的性子,说:“你刚刚明明都看出来了。” “我看出来什么啊?”曾陆离问她,见她一下子咬住嘴唇一句不吭的样子,坦诚道:“我有喜欢的人了。” 他不能说自己根本就不是单身,尽管他是真的很想向别人承认这一点。含糊的回应对方的欣赏,让两人的关系处于暧昧之间不是曾陆离想做的事情,他没这个心思应付。直接一点对谁都好。 钟澄低声道:“可你喜欢的人就会同样的喜欢你吗?” “他喜欢我。”曾陆离说,“虽然他没有说,但是我知道。” 钟澄被他的信誓旦旦刺激到,冷笑着:“但是你已经来这里拍了这么久的戏了吧,每天蹲在马路边吃盒饭,吃不好睡不好的。她要是真的喜欢你,就会心疼你,要是真的心疼你,就会过来找你。可那个人现在在哪儿呢?” 那个人估计现在正躺在他的床上睡觉呢,虽然其他的所有人都不会知道。 曾陆离看着钟澄质问的眼睛,突然的就意识到在这个世界上单独和另一个人一起保守同一个秘密时候的快乐。在所有人都看不到的地方,他和他一起分享无法用言语传递的默契。那些话讲给其他人都不会懂,只有他明白。 想要向别人证明什么的心思突然淡下去。曾陆离意兴阑珊道:“谁知道那个人现在在哪儿呢。” 钟澄一脸“你看我说的对吧”的表情,一定要把他们两个之间的谈话变成一场谁对谁错的战争,争取到她能够有高高在上的优越感为止。 这场夜戏本来在日程表上安排是零点左右的时候拍完,但是商导一贯有一场戏仔细磨好几遍的习惯,所以曾陆离对何忍说是两三点钟结束,怕他自己决定要熬夜等他又等不到。 谁知道今天商导自己的家里好像也有什么事,收了自己一贯尖酸刻薄的性格,几个场景竟然都是一条过,没有重拍。曾陆离凑在片场旁边的水龙头那里卸完妆,脸上还是湿漉漉的,就提着个背包独自一个人往宾馆走。 第45章 他本来以为在这个点何忍应该睡下了,所以还在走廊的时候就轻手轻脚起来,谁知走到自己的房间门口,隔音效果并不太好的门那头隐隐约约的传过来何忍的声音,带着几分隐忍的怒意。 曾陆离抬手敲了敲门。拿着手机的何忍一顿,压抑着自己的脾气对那头的经理道:“这件事我知道了。你先去休息吧。” 他去帮曾陆离把房门打开,脸上的怒气还没有完全收起来。曾陆离看他一眼,把背包随手丢在桌子上,自顾自的往床上一坐,问:“你刚才发什么脾气呢?我隔着门都能听到。” 何忍皱着眉头道:“公司最近在北市批下来一块地,打算用来建酒店和商场,设计图纸和宣传软广已经出来了,下周就打算开工和投放市场。结果最近白家的公司在白城动工,今天投放的软广和我们确定的方案简直一模一样。这下倒好,本来我们两家的主营业务就大体相似,实打实的竞争关系。如今他来个先发制人,回头新闻一登,我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都说不出。” “是你们公司的员工泄密吗?” 何忍沉下心来,道:“事发突然,我刚刚也是深夜的时候才知道这件事。不过现在冷静下来再想,它未尝不是件好事。” 只是泄露设计图纸而已,那边还没动工,大不了再重新设计一份就是。软广也没有关系,一周时间赶得慌,那就推迟发布就是。可是这一遭下来,白家却在他的面前露了底,让他知道了这一条线上有员工在泄密这件事。这件事想想倒还有一些曲曲绕绕,毕竟他们盗窃图纸开工,自己迟早会知道然后更改计划。难道就是单纯在抢时间?在他们开工的前一周开工,堵一把自己不会知道? 不可能啊,软广出来了,那么他这边就肯定可以知道。白家的长子也接手公司很多年了,难道还想不到这点? “你是在想就干脆利用那个泄密的员工,让白家的公司知道一些精心设计的虚假消息,然后反过来将他们一军吗?” 何忍说道:“我能想到,他们未必就不能想到。但是总归先当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的试一试,别打草惊蛇了。”他想到什么,又要去窗户那边给李秘书打电话。李秘书居然也真的就在这个点醒着,两人聊了一会儿,何忍方才缓和了神色,重新坐回曾陆离的身边。 曾陆离眼看着何忍眼睛里的疲惫神色,往他那里凑近了点,说:“其实遇见你之前,我一直以为你们都是像申起斯那样的人呢。” 何忍噗嗤一声笑出来,说:“申起斯做错什么了,要被你当作反面教材提出来?”又说,“他也不容易的,只不过都不说出来而已。” “对啊,我原先以为像你们这样的人,全都是得天独厚的宠儿,一出生就站在别人的终点线上,怎么样都能过得很好。” 何忍笑道:“拉仇恨感的事情我可不做,但是要让我来说,至少我在整个学生时代都是沾了父亲的福,肯定没有你从青南考到白城大学厉害。” “出身的事情谁能有办法?”曾陆离说,“你是沾了你爸爸的福,有人嫉妒有人羡慕。可换句话说,要是我能生在你的家庭,也一定会高兴的不行。” 他说出这句话,不知道为什么,也算是对他们之间关系的一种宽慰。凭心而论,何忍和他之间的关系简单到不能再简单,要说复杂也可以更复杂一点。人生在世,何忍从一开始就站在他梦寐以求的终点等他过来。他毫无防备的把一切展示给他,给他自己最简单和最复杂的两种选择。 然后在此刻,曾陆离告诉自己,他要他们是世界上最简单的一种关系,他要他们之间永远不要因为利益纠葛和虚以委蛇而在一起,他要自己拼命的向终点跑去,让何忍不用等他太久。 “人心不足蛇吞象,有人出身好,就会想去得到更好的东西。有人站的高,但是跌倒的也会更惨痛。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穷的人要有钱,有钱的人又要担惊受怕自己有钱。人活着,要是没了害怕的东西,就没了什么念想,也不要活了。” 何忍伸一个懒腰躺倒在床上,对曾陆离的所思所想无知无觉,这个话题就此带过,只是抱怨道:“明天又有的忙了,这一天天的。” “你明天早上几点走啊?”曾陆离问。 “差不多八点吧,九点是公司规定的最后的打卡时间了。” “现在都快一点了,”曾陆离好声好气的对他说,“你赶快休息吧。” 何忍长叹一口气,懒洋洋的四仰八叉在床上不动。曾陆离过去推他,他就任由曾陆离徒劳的推了两下,一把拽住他的手腕稍微用力,把曾陆离带的倒在他的身上。 “你不休息,我可要休息。明天还要早起拍戏呢。”曾陆离低声道,何忍的手却已经毫无顾忌的到了他的腰际。 若是算起来你可能不会相信,人生海海数十载,近半的时间在睡梦里浮沉。生活水深火热,梦里却能心想事成。曾陆离双眼紧闭,昏昏沉沉到不知为何物,临到极点睁开眼睛,总以为自己还是在梦里,要再醒一次才行。 何忍被他起来的声音吵醒,翻了一个身,声音犹带困意道:“几点了?” 曾陆离伸手摸过来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说:“才四点五十多。” “你怎么醒的这么早啊。” 第46章 “不知道,”曾陆离苦笑道,“我好像做了一个梦,但是忘了梦见的是什么,只记得醒来之后很想继续再睡下去,重新回到那个梦里。” 何忍好不容易清醒过来,却再也睡不回去,又看见曾陆离躺在旁边闭着眼睛,心想这个学生倒是舒服,吵醒别人之后又能心安理得的接着睡觉,忍不住用胳膊肘戳戳他,一下两下,到第三下的时候曾陆离才有反应,眼睛还是闭着,但是从鼻腔里“嗯”一声。 何忍对他说:“我们出去看日出吧。” 曾陆离睁开眼睛,两人只在咫尺之间,连他鼻子上一颗小小的痣都能轻而易举的看到:“现在太阳出来了吗?” “不出去怎么知道?” 其实拉开窗帘就可以看到。曾陆离很想不解风情的说这句话,但是看到何忍兴致勃勃的样子,又吞回肚里,慢吞吞的坐起身来,屈起腿来抱住自己的膝盖发懵。 何忍催促他:“你赶快起来换衣服啊。” 曾陆离懒散地打一个哈欠,刚想动身,一件外套就从自己的眼前飞落,直接盖在头顶上。他把衣服拿下来,套在身上后再跳下床。何忍招呼他:“你过来一下。” “怎么了啊?”他抱怨着走过去。 何忍就走到他的身后,帮他把帽子翻过来,嘀咕道:“连衣服都穿不好。” 整座旅馆静悄悄的,曾陆离带着浓浓的倦意,把帽子带起来跟在何忍的后面走。快要五点的早晨,冬日里还是乌黑一片。他们一级一级的爬着楼梯,很快的到旅馆的天台上。到天台上还是离天光很远,重重的黑压在人的头顶,不给一丝喘息的机会。 第29章 何忍这辈子第一次看到日出也是在这一天。他和曾陆离两个人找到靠近栏杆的一块横梁上面并肩坐了不知道有多久,天还是混沌的黑,最远方是两层小楼和田野交错,它们的再后面才有层薄薄的白光浮出画面。 有只鸟凄怆地叫一声从枝桠上飞起来,落在生满铁锈的栏杆上。曾陆离讲话的时候都能有一串白气呼出来,说道:“我都不知道天亮的这么晚。” 何忍逗他:“你这个学生是不是这几年上大学的时候每天到中午才起来?所以连天什么时候亮都不知道。” “那你就每天都起的很早,能看见凌晨四点的白城是什么样?不也和我一样没见过日出。”曾陆离嘀咕着,往稍微大了一些的外套里再缩了一下。何忍居然拿的是自己的外套给他,他自己就只穿了件卫衣坐在他的身边,撑着下巴专注的盯着远处的天际。 他是真的很认真的想要看到日出。曾陆离想,情不自禁的也要坐直了身子和他一起认真的等起来。在漫长到不知边际的黑暗当中,他好像被什么东西一击即中,因为有这个人的存在,连黑暗和未知都变得微不足道起来。神鬼不再可憎,过往来生都是浮于空中的海市蜃楼,只有现世踏踏实实的就在身旁,碰触即至。 那层蜷缩在天边的薄薄白光渐渐膨胀开来,努力的挣扎出乌黑的荫庇。死寂的旅馆坐落的郊区也像是跟着这层白光一起生长。那轮红日慢慢地被供奉到天边,在白色上铺展了些许橙红。何忍忍不住站起来,只觉得整座镇子都好像随着日出活了过来。日升日落是人躲不了的死循环,希望和失望并存。 曾陆离没看过日出,以前没看过,现在也没看过。他还是坐在原来的位置上,看何忍的背影挡在他的视线里面。何忍转过身对他说:“你看见了吗?我感觉这里刚刚好像一下子就活过来了一样。” 他看见曾陆离很奇怪的看着自己,带着种惘然和不知所措的情绪,下意识的摸了下自己心口的地方,才应道:“对啊,真的好梦幻啊。” 摊贩的叫喊声正式开启一天的清晨。何忍坐回曾陆离的旁边,问他:“现在几点了?” “你为什么总是要问几点了啊。”曾陆离边从口袋里找手机边问,“就这么想离开这里吗?” 何忍被他问的哽了一下,说:“你瞎想什么呢。”我是想确认一下还能留在这里的时间有多少好不好。这句话被他吞了回去。 曾陆离把手机屏幕晃给他看,上面标了“6”的数字。何忍又用胳膊撞撞曾陆离,站起身来道:“赶紧起来,我带你去买早饭,吃完早饭我就走了。” “跟你在一起比拍戏还累。”曾陆离抱怨道,还是任劳任怨的站起来,跟在何忍的身后一路走下楼梯。 曾陆离在他小的时候就觉得卖早点的人绝对是最早起来的人,他每次背着书包出门等公交车,路上的行人没有几个,却从来不觉得害怕,就是路边的早餐店里亮着的灯像是指引一样,跟着走就不会迷路。 早餐车已经称职的推到旅馆的门口,戴着布口罩和毛线帽的老奶奶站在早餐车的后面,手放在口袋里瑟缩。 何忍把一张五块钱递过去,换回来两杯白粥。老奶奶眯着眼睛问候他:“这么早起来啊。” 用的是白城本地的方言,曾陆离听不懂,兀自低头喝粥。 何忍笑道:“要起来工作。” “对啊。”奶奶说,“不工作还怎么活啊,什么都要钱。”看向曾陆离问,“你的弟弟吗?” “不是,”何忍没有顺着她的目光回头看,轻描淡写道,“是我的爱人。” 他一直觉得“爱人”是一个很慎重的词,就像是出去留学,许多人在约会的时候常谈“i like you”,闭口不提“love”。他们通常只会对自己认定了要认真下去的人说那个词,因为一件事情稀缺才宝贵,滥用则不堪。“love”这个词太沉重,即使是最没心没肺的人也不想拿来骗人。 第47章 奶奶看着他,没有说话,好像是被他的回答吓到开不了口,不知道两个男人是怎么可以谈的恋爱。 他以前也不知道,也没想过,所以可以理解,也无所谓。 —— 何忍这次离开,他们两个又要再等一周之后再见。曾陆离本来这一周在剧组兢兢业业的拍戏,以为等周末没有排自己的戏,可以请假去市区找何忍。没想到何忍周末临时飞去北市监工,商导又给他和钟澄新加一场对手戏。这下子休息也泡汤了,他半夜三更爬起来背台词,比高考的时候还用功。 这样子的状态又过了半个月,电影彻底杀青。所有的演员和工作人员按以往的惯例要一起聚餐,地点就定在白城大学旁边的酒店。曾陆离一拍脑袋,坐在包车后排看见白城大学的校门的时候才想起来自己的毕业论文从进组以来就没有动过,暗道不好,赶忙要翻出来自己和导师的群看。 钟澄坐在他旁边的位置,看见他的动作,问:“你怎么了?看见自己的母校是这个反应。” 曾陆离说:“就是看见了才想起来自己的毕业论文还没写,不慌才怪。” 钟澄一副被他说的话逗乐的样子,捂住嘴小心翼翼的笑。 司机开车很快,直接开进酒店的地下车场里,钟澄问和他们坐一车的李姐:“门口不就有停车位吗?怎么还费了这么多功夫从后面的路绕进停车场里?” “怕媒体拍啊。”李姐说,“剧组聚餐最容易拍出什么新闻了。更何况是商导的剧组,卖了能够赚钱,放出来也可以博人眼球。” “我刚刚都有一丝希望以为媒体是来拍我的呢。”钟澄大大咧咧道。 李姐笑着说:“你现在是希望,等以后真的有很多人关注你的生活,就不会希望了。” “谁管以后呢,”钟澄说,“做演员不就是想让更多的人能看到自己吗?如果没有很强的心理素质,那也不用做演员了。” 李姐皱了皱眉,罕见的没有附和她说的话。 他们三个人从车上下来以后直接从旁边的电梯走,李姐带着他们去包厢,过一会儿商导他们才过来。大家虽说是朝夕相处,其实也才认识快两个月的时间。彼此坐定后见了还是有些尴尬。钟澄身先士卒的站起身,敬酒道:“我作为一个小小的演员,在剧组里待了两个月的时间,真的非常感谢也非常佩服大家了。如果我有让大家不满意的地方,也还请多多指教。”然后先把酒杯里的酒喝完。 不管她说的话得体还是不得体,至少这个僵局是被打破了。副导演和李姐也开始说起话来,房间里热热闹闹的。曾陆离旁边的钟澄话没断过,热切的很,曾陆离就只顾往自己的嘴里塞新上来的菜和肉,顺便想论文的思路。 他这边正神游到不知道哪个地方去,那边聊的热火朝天的话语里突然提到他的名字。曾陆离猛地回过神来,听见张叔打趣道:“钟澄啊,我看这戏拍下去,你和曾陆离的默契倒是越来越好了。” 李姐知道钟澄的心思,暗中推波助澜道:“我看商导火眼金睛,挑选的演员每个的气质形象都最契合电影的角色,像陆离和钟澄,演到最后不就是对情侣吗?演技是真的好啊。” “我的演技才不好呢。”钟澄道,看曾陆离一眼,“是曾陆离在刚开始拍戏的时候教了我怎么去适应角色,我后来才慢慢有了感觉的。” 曾陆离不冷不热道:“你是科班出身,再怎么样也是学了四年的人。这次演戏,我从你身上学到了更多,根本教不了你什么。” 他有点对这样双方都心知肚明是废话的谦虚意兴阑珊,抿了口酒,刚想把手机拿出来给何忍发条信息,这边何忍的电话就打过来了。曾陆离站起身,对在场的人示意一下,走出包厢。 何忍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说道:“你们的聚餐几点结束啊?” “不知道呢,菜都没上齐。”曾陆离有些气馁道,“你别等我了,先休息吧。” “你晚点回来也没关系,”何忍隔着远远的距离教训他,“但是在饭局上千万要改改这副不喜欢搭理人的样子。你得知道,现在跟你坐着的这些人,没准就是以后你的哪部戏的推荐人。” “知道了。”曾陆离无奈道,挂了电话,转身却看见钟澄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自己的身后,心里还真是吓了一跳,问她,“你什么时候出来的?” “就刚刚啊。”钟澄说,脸色很奇怪。 曾陆离想了想刚才自己说的话,觉得她就算听到了自己和何忍聊天的内容也没有什么关系,正要绕开她自己先回到包厢,钟澄突然道:“我不相信你看不出来。” 他回过身,说:“我和你说过,我有喜欢的人了。” “可她不喜欢你啊。”她固执道,“你刚刚是不是在和她聊天?这才聊多久就被挂了?既然这样,那——” 曾陆离打断她,尽量让自己用足够委婉的语气道:“事情不是你想的这样。我不想含含糊糊的回答你让你误会,所以只能对你说,我是真的有喜欢的人,而且只想和他在一起,就是这样。” 他看着钟澄冷淡下去的脸色,心知肚明她也只是像猎人追求猎物,越有难度就越加兴奋,其实根本不是喜欢。 第30章 他们站着的地方静悄悄的。曾陆离手里拿着手机,刚要走回包厢,钟澄喊他停下,脸上神色虽然有些难堪但依旧固执地坚持要看着他,要问一个几乎每个人可能都会质问自己或者求而不得的<a href="" target="_blank">暗恋对象的问题:“她究竟有哪点好?难道就真的好到值得你对她从我们刚进剧组初遇的时候就念念不忘吗?” 第48章 这可真是个好问题。曾陆离也想好好问一下自己,何忍究竟有哪点好?就算他再好,可世界上总会有更多比他更好的人,不是吗?那么为什么对于自己来说,那个人就一定要是他呢? 他耸耸肩膀,隐晦地说道:“你以为他从来都不理我,但是根本不是这样的。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他其实是自我从小见过的人里最平等视人、最善良的人。” 其实何忍要是从一开始就拿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态度对着他,他好像也没有办法。毕竟事实就是这么残酷,有的人是含着金汤匙出身,对于所有人来说全身上下每一寸都是恩赐;有的人就不一样,就算有幸得了父母的庇佑,出了家里才发现自己对于别人来说什么都不是,有利可图就惺惺作态一番,没有利益就翻脸不认人的比谁都快。 但是他好像也没有。他认识的何忍,真是比谁都接地气,带着一点娇生惯养起来的小脾气和小傲娇,但是总是在别人面前小心翼翼的谦虚谨慎,每年拿自己的一份资产出来做公益,从来都没见他宣传过。 你说喜欢学历高的人,喜欢家境好的人,其实都有一个固定的标准,也都有很多符合条件的人,可要说是喜欢善良的人,这个标准就玄之又玄了。 曾陆离在聚会结束之后自己坐公交车回何忍住的公寓,这场见面之后,他和剧组的人大概要到几个月之后的宣传期才能见面。 一路上公交车里都没什么人,他还是按照以前的习惯坐在最后一排,在终点站的地方下车,晃晃悠悠的走回何忍住的小区。 小区门口一向还算负责的保安此刻坐在安保室里对着监控画面昏昏欲睡。夜里清清凉凉,不知道谁家养的宠物小狗在轻轻的吠叫。按道理来说此刻的大家应该都在家里沉睡才是,街边却站了一个人影在来回抱臂绕圈,也不知道无聊不无聊。 曾陆离跟上去,对那个人说:“喂,你在这边晃悠无聊不?” 那个人影一顿,停下脚步,满是哀怨地道:“无聊啊,你又不让我去接你,我能不无聊吗?” “你可别在这儿装可怜。”明明是控诉的语句,曾陆离却忍不住笑着道,真是半点气势也无,“何忍,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让你去接我的。” “知道知道,”何忍幽怨地重复他说过的话,“不就是不能让别人知道我和你的关系吗?真的是,我堂堂一个连锁酒店的总经理,被你说的就好像见不得人一样。” 这个人又来了,装委屈和赖皮都是第一好手,怪不得在商场上也能在那群老油条的手里赚尽便宜,还真的是会叫的孩子才有奶吃。 他在乘电梯上楼的时候问何忍:“那白家那事现在怎么样了?” 何忍一说到这个就不由自主的端正神色起来:“我们临时换了原先准备的备选方案,现在北市那边也已经开工了。但是公司里有间谍这件事,我只和李秘书几个人商讨过,白家怕不是只是想让我们大力排查公司的人员,然后在之后更大的事情上搅局,毕竟今年他们的营业额比对外界报出来的要差很多,而且很快就有节日要到了,对所有人来说都算是大事。” 曾陆离本来只是随口一提这件事,不想在晚上给何忍带来太大的压力,谁知何忍说着说着,自己又开始认真的思索起来,回家坐着还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给他倒了一杯水,忍不住道:“你别想了,公司的事情上班的时候再想,好不容易能休息了,赶紧放松放松吧。” 放松居然也能赶紧。何忍听他的话,想要认真的纠错一番,但是又及时的咽回肚里,两个人在床上并排躺了一会儿,曾陆离刷着手机,突然对着屏幕叹一口气。何忍陷在枕头里面看他,说:“你叫我好好放松放松,怎么自己又在这边愁眉苦脸的?” “怎么?就允许你担心工作不允许我担心了。”曾陆离开玩笑道,把群里聊天记录给他看,“钟澄已经签好下一部戏的合约了。” 他用开玩笑的语气道:“而我呢,好不容易才把工作室的事情理完,下一步还不知道怎么办呢。” 何忍看着他像是怅然的表情,沉默下来。曾陆离说:“这个时候你不应该开始向我长篇大段的论证我当初听你的话签了陈尧的公司会怎么怎么好吗?” “我不会这样说的。”何忍却一本正经地打断他,认真道,“你能告诉我,你现在心里真实的想法吗?” 这回换曾陆离沉默下来。他心里真实的想法是什么?担忧、焦虑、害怕、不安,好像这些都有。 他说:“可能是会觉得有点害怕吧。你想想,本来想走的是一条稳定的路,每□□九晚五的工作,然后努力攒钱给父母买一套养老房子。但是现在真的决定要开始演戏,开个人工作室,人脉也没有,没钱没势的,手里只有一个奖项,然后就是商导这部还没播的戏。就是感觉自己,怎么说呢,好像在一块木板上在海里漂着一样,都不知道要漂到哪里去。” “但是你当初选择走这条路了。”何忍说,让曾陆离本来以为他要指责他,谁知他却继续说道,“我知道在当时肯定是有很多因素都促使你在做出这个选择,因为你不是一个会因为某个人或者某段感情就突然改变自己坚定已久的决定的人。你有没有想过,当初究竟是什么让你改变了主意?” “你之前说你想留在青南,你喜欢青南,那么究竟是什么又让你现在决定离开青南?” 第49章 曾陆离口干舌燥,目光慌张的不知道要放在哪里。何忍说的对,好像就钻在他的心里一样。但就是这种近乎到精准的正确才让他慌张到不知所措,被迫审视起自己的内心。 “可能,”他慢慢地、有些艰难的说道,想要组织好自己的语言,“可能我有些时候想起自己以后真的就要在一直工作生活,在合适的年龄被安排做各种合适年龄应该做的事情,就觉得有些窒息吧。” “其实这样也不是不好。我的意思是,我知道自己是个普通人,一生平平凡凡的过好像也很好。但是心里还是有一点不对劲,就像是总想给自己找点什么寄托一样。刚刚我的所有情绪,有害怕,有担心,有焦虑。但仔细想想,这样不能确定的人生,可能成功可能失败的选择,大概比其他的生活更加能够让我兴奋吧。” “这些可能就是我终于决定离开青南的理由。” 何忍很专注的看着曾陆离,让他想起那天看到他在等待日出的样子。他终于完全的放下警惕,把自己的所有担忧都合盘托出:“如果,我是说如果,我最后做出的这个决定是完全错误的,而且一点结果都没有办法收获——” “那我也会永远站在你的身后支持你的。” 何忍打断他的话,说的从未有如此坚定过。曾陆离被他话语里的肯定打动,都不知道他为什么能有这么大的决心相信自己,明明他自己都开始犹豫起来,不知道要不要回头。 第31章 在这之后曾陆离开始正式的着手于筛选剧本和试镜的工作。得益于商导的大名,他作为男主演很快的收到一些剧组的邀约,有一些是偶像剧,好处是可以在电视台播出,还有一本是徐导在电影学院的同学递过来的剧本,只有前面几场戏的内容,但是他看了之后就很喜欢。 工作室的经纪人劝他:“你最好还是去演上星剧,这样等电影上映之后,你的曝光度也跟得上。这个圈子里能红的人都是需要一部一部戏积累下来的,你有商导搭的梯子在,就别回过头演一些连放映都放映不了的电影了。” 他不得不承认经纪人说的是对的。这么多年,演过名导电影的演员不少,能继续红下去且混出名头来的寥寥。一部有名头的电影过后,接力的影片更加重要,因为它的势头大小几乎就代表了你在娱乐圈里之后发展的势头大小。 “我还是想去演何成导演的作品。”何成就是徐导的朋友。他选择演,主要还是因为有徐导在中间牵线搭桥,剧本的质量又很高。此外还抱着一些猎奇的心理,因为这部影片是犯罪片,他要演一个卧底,想想就很好玩。 他在上一部戏杀青一个半月之后正式进组。剧组的拍摄地点定在青北,比青南距白城的距离还要更远一些,这也就意味着他和何忍至少两个月都不能再见面。 何忍知道这件事,倒没什么明显的反应,只是看了剧本之后说:“我看你这电影拍完之后八成播不出来,还费这么大力气拍了做什么?” 曾陆离翻了个白眼,说:“什么播不出来?你可别说这么晦气的话,这电影剧本我是真的喜欢,导演也是徐导的老朋友了,拍的作品都不错。” 何忍听了就有些酸酸的说:“呦,我还真不知道你这么信任徐导呢,他说什么你都相信啊。” 曾陆离当做没听见,低头收拾行李,收拾半天发现自己的厚衣服全都已经被寄回了家,偏偏青北在的地方昼夜温差大,晚上冷的吓人,一定要防寒服穿着才好。何忍就在旁边好整以暇的看着他,轻轻抖着腿以示意自己的悠闲自在,心里却在暗自计算着曾陆离终于肯开口求他一起去购物的时间。 曾陆离对于何忍的小心思心里门儿清,偏偏就是不开口,在客厅和卧室之间来来回回的拿东西塞进行李箱里,故意在无所事事的划着手机屏幕的何忍面前晃来晃去。直到何忍终于受不了了,自己主动开口道:“喂,你不是要去青北吗?就不需要带厚衣服去嘛!” “哦!”曾陆离方才如梦初醒的对着行李箱喊道,摊开手对何忍说,“可是我的厚衣服都寄回家了,怎么办啊。” 何忍咬咬牙,气急败坏道:“那还能怎么办?我带你去买呗!” 曾陆离笑得一脸得逞了的样子,气的何忍更加无可奈何起来。 他们两个专门挑卖场要打烊的点去,好在何忍家的酒店旁边就顺带开了家他们家的卖场,十点钟停止营业,他们就九点半去。曾陆离戴口罩和帽子,何忍也包裹的严严实实的,让人看了还以为这两个人是什么江洋大盗,反而更加引人注意起来。 “现在我是真诚的希望你演的电影一部比一部小众了。”何忍瓮声瓮气道,“不然每一次都要这么装扮再出门,谁受得了啊。” “其实,”曾陆离说,“我们两个出去逛街,其他人就算拍到,也以为是朋友或者兄弟之间出来玩,哪里会想到那么多。” “你傻啊,”这回又轮到何忍翻白眼了,“我的资料还挂在搜索引擎上,其他人要是看到我和你走在一起,指不定会以为你进演艺圈的资源都是怎么讨好着我拿过来的。” 所以你就甘愿出去逛街的时候也要围一大堆东西在脸上喘不过气?曾陆离听了真是又震惊又觉得想笑,震惊在何忍想的比他自己还贴心,想笑在一种无可奈何的情绪,觉得他傻,还觉得他傻得可爱。 第50章 他们进商场之后直奔三楼,找到一家专门卖登山服的店进去。店里面的几个导购在聊天,大概是因为快到下班的点,声音也肆无忌惮起来,说:“你知道我们公司的那个总经理吗?听说是接他爸爸的班,人年轻,长的还好看。” 何忍戳戳正在看衣服的曾陆离的胳膊,有些得意的想让他一起偷听墙角,好好听听别人是怎么夸他的。 “嗨,当然听说过。不过这样的人子承父业,能有什么能力呢。估计就是来公司走走过场,反正后面有他爸爸给他撑腰呢。” 何忍的脸绿起来。曾陆离闷笑一声,为了照顾他的面子,赶紧装作自己正在忙碌地挑选衣服的样子,两耳不闻窗外事。 “你这话说的,我反正是听说自从他接手公司之后,公司在白城以外的地方拓展的还是挺好的,就是还是白家那个公司在捣乱,所以中间有点不顺利。” “是吗?那白家那个少爷也是真厉害。我去年在电视台办的跨年晚会上见到他,说话特有条理。” “咱们的老板也不差啊。” “我反正没见过我们公司老总的样子。要说长的好看,白家那个少爷长的不帅吗?风度翩翩的,在电视上也温柔。” 白知城那个人哪里风度翩翩了。何忍忍不住对曾陆离小声的告状:“白知城就是想用他自己为公司做营销,才在去年上白城电视台的跨年晚会的。” “真的吗?”曾陆离其实对这些不感兴趣,但还是连连附和道,心里觉得何忍的举止真是越发孩子气起来。 他终于找到一件还算厚实、价格也公道的衣服拿去前台,何忍刚打算掏出钱包来付款,曾陆离自己拿出一张银行卡递给导购。何忍只好又把钱包放回去,心知肚明他在这类事情上一向要强,绝对不可能会让步的。 他们回到家,曾陆离把刚刚买好的衣服拆下标签,叠好放进行李箱里。何忍就在旁边看着,问他:“你不打算洗一下这件衣服吗?” “来不及了。”曾陆离说,一边费劲地把行李箱的拉链拉好,“等到青北了再在宾馆洗衣服吧。”他过了一会儿,又说,“那我明天就走了啊。” “嗯。”何忍答应一声,吝啬地连嘴都没有张开,从喉咙里哼一声。 曾陆离说:“我一去拍戏就得两个月,你的工作又忙,我们之后可就见不了面了。” 何忍抬起眼睛,晃晃手里的手机,惜字如金道:“可以视频。” 他不知道又在生哪门子闷气了。曾陆离一贯顺着他走,此刻却也有些生气,直接道:“你又怎么了?跟你好好说话你也不理,有什么事情就不能说出来吗?” “你让我说出来什么?”何忍被他刺激到,口无遮拦,“说我一点都不想你去那个鬼地方拍戏还一去就是两个月不见人影吗?说你就不能接几部你经纪人推荐的偶像剧,待在白城拍完然后我们可以经常见面吗?” “可我又不能说,因为我知道想演什么戏去哪儿演全都是你自己的决定,我不能干涉。虽然我特别想干涉。” 他们的每一次争吵,不知道为什么,都好像阴差阳错的让他们更加靠近对方,认识对方越来越深。曾陆离脸上还带着刚刚隐忍的怒意,来不及收回来,心里却早就翻江倒海起来。眼前站着的这个人,虽然和他不曾在同一个世界成长,两人看似天差地别。但是他永远在试图以他的方式理解他、尊重他。如果何忍可以这样做,那么他为什么不可以呢? 曾陆离说:“我发誓我肯定一拍完戏就过去找你。”下一秒就立刻否认,“我发誓一定在拍戏的途中就请假回来找你。” 何忍真好哄,只要曾陆离一做出让步的姿态,那么他也肯定会立刻举双手投降。何忍说:“那你还回来做什么?我反正工作上忙得很,到明天一开工,就想不起你了。” “你一定不要忘记我,知道吗?”曾陆离耳提面命,知道他是在傲娇,但还是郑重地在教训他,“如果你要是把我忘记了,那我也会毫不留情的把你扔掉的。” “喂,”何忍听到不开心了,“你干嘛要用‘扔掉’这个词啊,也太狠了。” “你只要别忘记我,这个词就不狠。” “那你让我怎么办?谁让我就是这么一个认真工作,一心为了公司的好老板呢?” “对啊,所以你的员工都觉得白知城长的又帅又斯文,比你好看。” …… 两个人斗嘴到深夜,反正也没有事情做。人生的大部分时间都是睡觉,少睡一天又有什么问题?只恨两个人不能再合到一起去,用尽力气后也还是分开,大汗淋漓地躺在床上,对着落地窗那头的月亮沉重喘息。 月亮纹丝不动,它见得多了,懒得理人。 第32章 第二天曾陆离就和自己的经纪人一起飞去青北。青北和青南在地图上挨的近,其实风土人情全然不同。青南往南靠一点,人的习性和白城大差不差,胜在人文景观众多。青北则自然景观无数,是个独自旅行的好去处。 他现在就是个无钱无势的小演员,到青北之后自己打车到剧组之前和经纪人沟通时发送的酒店地址。两个人大包小包的拎着到了那儿,经纪人给剧组的工作人员打电话,兀自说了半天,脸色渐渐严肃起来,小心翼翼地看向曾陆离道:“他让我们先在酒店门口等一会儿,说是待会儿有人过来跟我们解释。” 第51章 “解释什么?”曾陆离把背包放在行李箱上,又把经纪人背着的包接过来挎在胳膊上,看着经纪人不善的脸色,自己想必也能猜出些什么不好的事情,“不就是问前台订的房间的事吗,一定要这么麻烦?怕不是有什么事情我们被蒙在鼓里,等见了面才能知道。” 这样的事情前后因果猜猜都不是什么好事,曾陆离懒散地站在原地,竟生出一丝懈怠的心理,觉得干脆还是不要知道比较好。不过万事都由不得他,很快的一个人走进酒店的大厅,曾陆离站起来,说道:“何成导演?您怎么亲自过来了。” 何导演和徐导一样的年纪,但是看起来比徐导还要劳累上几分,头发几乎全白,身上套了件黑色的布衣,一个人孤零零地朝他们走过来。 何成听见曾陆离的声音,脸上明显带了几分尴尬的神色,走到他的面前,先是说道:“你没有收到小郑发给你们的邮件吗?” “没有啊。”经纪人一脸困惑,手忙脚乱地拿出手机登录邮箱,展示给何导看,“您看,邮箱里没有一封小郑发过来的邮件啊。” 何导说:“那可能是小郑工作上的疏忽吧。”他用手磨蹭了下自己的衣角,脸上不经意露出丝讪笑,在这张脸上让曾陆离看得格外陌生,好像这样的笑容就不应该属于这个人一样。 他够着曾陆离的肩膀拍拍,说:“陆离,你先坐下,就是小郑没发出去的邮件里讲的那件事,我亲自跟你说。” “您说吧。”曾陆离有点想笑,把笑容压抑下来努力郑重道。 “是这样的呢,”等坐下来之后,何导改磨蹭衣角变成磨蹭自己的手,眼睛盯着地上的一点光影瞅,“就是你也知道,嗯,我之前拍的东西,很多都不能公共放映,徐导和你说过吧。” “说过。” “所以现在呢,就是有个演员,他刚刚从学院毕业,看中了我的这个剧本,想演我这个戏。”何导道,“然后呢,嗯,他爸爸刚好和审批的人有点关系……也不是说有点关系……总之就是能确保这部电影放映,不管是在网上还是影院里。” 曾陆离了然,直白说道:“所以您让小郑发给我的邮件,是不是说我可以不用来青北拍戏?因为已经换成另外一个人了。” 何导一下子被吓住了,结结巴巴地凑近他恳切道:“就是陆离啊,我们之前已经签合约了,临时换人,财务会给你结算违约金的。你真的要理解我,你说不论是做哪一行的,不都是希望自己做出来的作品可以被更多的人看见吗?” 曾陆离坐直身子,离何导远一点,但是面子上一点都没生气嗯样子,反而说:“没关系,何导。您之前不是也让人通知我了吗,是中间的程序出了差错,我没收到而已。” “我当然能够理解您了。要不您先回片场忙,这次还亲自跑过来跟我解释,真的劳烦您了。” 何导眉头皱起来,说:“陆离,你放心,下一部戏,下一部戏我绝对找你。” 曾陆离笑着说:“那真的谢谢您了。” 等何导走之后,经纪人问他:“你不生气吗?” 曾陆离回过神来,低声道:“生气有什么用?”又想起什么,把之前放在包里的文件夹拿出来,对经纪人说,“现在及时止损最重要。” “电影不能拍,留下来的空档一定要补上。我们之前不是为了这部电影拒绝了几部电视剧的邀约吗?你刚刚在飞机上还对我说其中一部电视剧的导演找了好几个演员都不满意,现在还空着人选。” 经纪人连声道:“对,对。可是那部剧只能网上播出,肯定上不了星,你觉得行吗?” “这不是我觉得行不行的问题,是导演愿不愿意让我演的问题。”曾陆离说,“你和他打电话问问,现在还接受面试吗?如果接受,我们在酒店里住一晚,明天就飞过去。” “可是如果只是为填补空档接戏,戏的质量又怎么保证呢?” “哪有这么多质量好的剧本让我来挑?”曾陆离苦笑,“能遇上何导一个还是之前徐导的恩情原因。现在两者取其一,有了热度才能挑戏,不然就是被别人挑。” 经纪人看他的眼神有点奇怪,急匆匆的找出通讯录里的一个电话号码打出去,片刻过后,他走过来,又说道:“那边是说男主角还没有定下来,但是脾气大的很,让你今天就来面试,不来就当作没有这回事,别过去了。” 曾陆离咬牙,说:“那就立刻买时间最近的机票过去。” —— 这一头的白城,何忍回何家大宅看望身体不好的何母,开车进车库,倒车时刚好有一辆车要从他的后面驶过。两辆车相撞,车尾碰到车身,何忍急忙下车,结果看见是白知城从另一边的驾驶座上下来,原先还觉得抱歉的心情立刻烟消云散,慢悠悠走过去道:“呦,是你啊,真是不好意思,一不小心刮蹭到你的车了。”这语气听着真是没有半分不好意思的意思。 白知城似笑非笑,跟何忍道:“要不是你一直开车技术就不好,我就真当你是故意了。” 这话是讽刺,但提到以前,两个人的脸色都有所缓和。白知城说:“你是回家看你妈妈?” “对啊,你妈妈告诉你了?” “可不是,”他说,“我妈妈听你妈妈说你这个大孝子经常回去看他,羡慕得不行,天天在我耳边念叨让我回去,好让她也炫耀炫耀。” 第52章 这话说的。不过也确实如此。白家和何家,两家之间有种奇怪的关系,虽说在商场上是竞争关系,但因为两边的父亲住在同一个小区里,两家打小就熟悉,互相暗搓搓地在比拼各种东西,从装修规模到装饰风格,再到花园里的花谁家开的最好。当然,最重要的是比谁的孩子更有出息。 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何忍和白知城其实还算熟悉,但关系也亲密不到哪里去。何忍说:“她这么说不也是因为你是真不孝,一心扑在公司上,什么手段都可以用。” 白知城举起双手道:“行了行了,周末不提工作的事。大家都是回家的人,多点温情可以吗?” 何忍本来也只是提一句看他的反应。两个同行业的公司进行竞争,他自己心里也清楚,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根本没有一点责备的意思。只是白知城又说:“还是听我家里讲的,你妈妈说你最近跟什么女明星好上了?还投资了一部电影?” “……”何母还真是八卦啊。 白知城看何忍的脸色,幸灾乐祸道:“我和你说,你妈妈可是把你这些年的感情经历,能讲的和不能讲的都讲给我妈妈听了,我妈妈再讲给我听。你还真别说,八卦听了还真是爽啊。” “那可是,”何忍面无表情的针锋相对道,“我从我妈口里听说你开的影视公司一蹶不振的时候,听起来也挺爽的。” 两个人小学生一样的你来我往的斗完嘴,何忍往家里走,看见何母正在花园里侍候那些花花草草,忍不住抱怨道:“妈,你就不能别事事都和白阿姨讲嘛,不然我和白知城那个小子见了,又要互相揭短。” 何母扶着腰站起来,笑道:“那我不跟你白阿姨讲,还能和谁说话呀。” “我爸啊。”何忍理所当然道,“你们俩是夫妻,不跟他说跟谁说啊。” “你爸爸你又不是不知道,少言寡语的。有什么话也是跟你钟叔、李叔商量。不过我也觉得烦,听不懂他们谈的什么经济上的事,不如跟你白阿姨讲讲你喽。” 何忍听了真是无言以对,难道还真让他去管何母跟谁能说话不成?他只好作罢,问何母道:“你最近身体怎么样?还好吗?” “好的不得了。”何母说,“医生说没什么大碍,好好在家里休息就够了。” “那就好。”何忍放心下来,因为心里知道何母不是一个喜欢对什么事情都无足轻重的人,她说自己身体好,那么就是真的身体好。 何母倒是想起来什么,说:“何沁前几天又搬回你姐夫家里去住了。她之前住的是你的卧室,你回头去看看,她走的急,不知道有什么东西落下来什么。有的话你给她带过去。” “她也真的是。”何忍的话说到半截就不说了,干脆的闭嘴。 他轻车熟路地上楼梯,回自己的卧室里。宅子里安安静静的,父亲和钟叔都不在家,大概又一起去小区旁边钓鱼去了。 卧室里显然是被急匆匆的扫荡过一般的情景,只剩下衣柜、床和桌子这样的大件家具还在屋子里。他随意往床板上一趟,拿出手机给曾陆离发消息:“你到剧组了吗?那边怎么样啊。” 第33章 何忍躺在床板上半天,发过去的消息了无音讯。他撇了撇嘴,觉得曾陆离大概是已经开始工作了,没看到信息。 没看到信息也罢,他不是个喜欢缠着别人的主,只是青北和白城隔着一条长河的距离,山长路远、廖无边际。这种感觉还是第一次有,以后和父母跨国的时候都没有体会过,因为知道他们永远都会在自己知道的地方。 曾陆离的消息在他下楼吃晚饭的时候才发过来,上面写:“刚刚看到。”附加一个笑脸。 何忍立刻给他打电话过去,没几秒钟手机就被接通。他那头的风好像很大,呼呼地吹。何忍皱着眉头离手机远一点,问他:“你在哪儿呢?风这么大。” 曾陆离此时手里握着行李箱的拉杆,另一只手把卫衣的帽子拎到头上,然后在贴着手机道:“我在片场呢,这边的晚上有点冷。” 经纪人刚刚从机场里出来,也是打完电话的样子,要对他说讲话。他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听见何忍问:“你们还在拍戏吗?这么晚了,吃饭了吗?” “吃完饭了。”曾陆离无奈道,看了眼站在一边的经纪人,又说,“我马上去工作了,你在家里好好休息吧。” 等他挂断电话,经纪人小王问他:“你妈妈找你?” 曾陆离忍不住笑出来,说:“不是,是我一个朋友。你刚刚和剧组联系上了吗?” “联系上了。”小王说,“他让我们现在就去这里的一个电影学院,导演还在那里呢。” “那赶紧打车吧。”他说,“你饿吗?要不我们在路边吃点什么垫垫肚子?” “不用了不用了。”小王赶紧回绝,心里暗道眼前的这个给他发工资的人奔波来奔波去都没有叫着自己累了,那他哪敢吱声啊。面上勉强的笑着。 两个人刚在飞机上坐了几个小时,好不容易到了南河,就要立刻带着大包小包地打车去影视学院面试。坐车去的路上,曾陆离抓紧时间把试镜时剧组准备的几页剧本看了几遍,心中有数之后也不敢懈怠。等进了试镜时的房间,几个工作人员坐在房导的旁边,房导则煞有其事地对着剧本看了半天,又抬头看曾陆离对着声情并茂的表演,末了把剧本合上,说:“我看过你获奖的那部电影,演技很好。” 第53章 曾陆离装傻道:“谢谢您的夸奖。” “你演技是好,”夸奖的话之后说出的才是一个人想要传达的真正意图,“可是你看看你在的这个电影学院,来试镜的学生都是踏踏实实上了四年基础课的人。你说说,当初我的助理给你递本子你不来,如今又要和一堆科班的人挤面试,是什么意思?” “是我的错,”曾陆离说,“我也是这一年毕业,一直在忙着学位论文的事情,所以那个时候一时冲动之下就拒绝了您给予的机会。但是后来再看到剧本,还是觉得机会宝贵,不应该错过,所以来了这里。” 他没和房导接触过,不知道这个人的脾气秉性如何,但好在这些也是从小就“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练出来的,知道适时的伏低做小总不会错,所以冷静的等着接下来房导的话。 房导果然顿了一下,道:“你也知道来试镜的人演技都好,就算你的演技好,我为什么就一定要选你作主演,不选其他人呢?” “您的电视剧拍摄以及制作的时长大概是四个月,对不对?” “对。” “四个月之后,商导的电影刚刚制作完毕,正在宣传期。您知道,我只是个小演员,没什么能耐。可商导就不一样了。只要他的电影在宣传期,热度是一定会有的,这部电视剧的发行方在发行和宣传的时候就不会吃亏。” 本来就是,他的逻辑放在这儿也完全成立。既然大家演技都是同一起跑线上的水平,对于房导来说,为什么要选初出茅庐的大学生而不选已经刷了一点存在感的演员呢?凡事都是无利不起早,你能证明你对别人的价值,别人也就信了。 现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无非就是利益间的相关交换。你把自己有利可图的一面拿出来,对方像评估货物一样在心里算量好了,觉得这笔生意自己不会吃亏,才会同样也上前走近一步。 就像现在的房导,仿佛早已预见到答案一样的和旁边的工作人员相视一笑。影视作品,能赚钱才是第一位。反正也是放在网上的快消品,拍完塞给观众随意恶心。凭他外面骂的再厉害,自己的银行账户里多了几位数字才是关键。 第34章 之后的签订合同,和剧组谈判又是一件闹心的事,其中的曲折弯绕曾陆离懒得多言。 照理说,和导演讲话应该不是一件让人费心的事。毕竟他们是所谓的艺术家,艺术家或许不擅长人际关系,但是只要你有能力让他的作品完美,那么他也不会介意你是否碍眼。 但有些艺术家又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他们是天生的商人,赚钱的好手,酒桌上气势最足的那一帮人。在这么多事情上都能如此精通,偏偏不肯花心思在自己的老本行上。拍电视剧是为了把一笔钱换一个名头到别人的账户上,自己则权当做是中间商,差价赚的盆满衣钵。 曾陆离进的大概就是这么一个剧组,看上去跟商导的那个好像天差地别,但已经是当前他权衡利弊之后能做的最好的选择了。名导大片自然是一线演员的地盘;个别的导演诸如商导一类又专心于发掘新人演员,用过的主演绝不再用第二遍。 这样看来,他要想有质量好一点的戏演,只能去小众文艺片的导演那里试镜。但是徐导和何导用各自不同的鲜明例子告诉他,此路不通,另寻他路。再等他回首,演员这份工作,房导已经是给他提供最好待遇的人了。至少给钱爽快,拍摄周期还不长。他的工作室里的人虽然都是自己从前的好友或者同学,但出来都是要混口饭吃,所以就是这样了。 他等终于站在摄像机前面的时候才定下心来,把自己换了一个剧组也换了一个拍摄地点的事情告诉何忍。以他的了解,何忍小孩子一样的性格听到这件事,至少也会追问几句为什么,得到答案以后才肯罢休。 但何忍只是在手机那头说:“知道了。所以你现在就在上河,对吗?” 上河离白城坐车只需要两个小时的时间。曾陆离咬咬牙,问导演请了两天的假期,跑回白城来看何忍。 何忍来高铁站接他,两个人好久没见,全靠聊天软件维持关系。如今甫一见面,竟然全无相思的欲死欲活的极端感情,恰恰相反,反而非常平淡。曾陆离把装着自己换洗的衣服的背包丢进后备箱里,何忍就在旁边插兜看着。 等两个人坐上车,何忍冷不丁的说:“你不演何导的戏了,总要有人来替你吧。那个演员叫什么名字?” “陆余初。”曾陆离轻轻吐出这个名字。 何忍沉吟片刻,说:“这个人陈尧以前和我提过。他倒是没什么能耐,但是他爸爸有,连陈尧去北市的时候都要几次宴席请他,全为了自己公司制作的电视剧能顺顺利利的播出。” 他的言下之意曾陆离心知肚明,大概就是自己已经完全清楚他换了个剧组继续演戏的原因的意思,于是坦白说道:“他就是我没在何导的剧组继续待着的原因。” 但何忍的反应还是比他想的要冷静的多,只是“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曾陆离坐在原地一会儿,罕见地自己憋不住了,问:“你这回的反应怎么这么冷静?” 这样的反应可不像是何忍。何忍是谁?对他是个情绪大起大落又坦白明晃的公子哥儿,什么心思都写在脸上,能被曾陆离看在眼里。可现在他的反应这么平淡,两个人又许久不见。曾陆离的心里有些说不出来的心思,好像觉得身边有人无理取闹也是好的,至少他的出发点是在乎。 第54章 按他的性格,本来不应该在乎这件小事,但是竟然问了出来。问出来也罢,轻描淡写的一笔带过也可以解释的通,但他好像是真的急了眼,没想过许多,又要追问:“以前你不是遇到一些小事都会东问西问的吗?现在对这件事怎么什么都不问?” 何忍本来在专心的开车,毕竟上周跟申起斯赛车,刚吃一张罚单,所以完全没有注意到身边的曾陆离的情绪起伏。此刻曾陆离问的明显了,他才粗心粗意的明白,心里有的不是着急,却是对他难得的情绪外露的打趣:“你不是就觉得我不应该干涉你的公事吗?那我不应该听你的照办吗?” 曾陆离被这句一时半会儿堵的说不出话来。毕竟他们之前还因为这个吵过一架,闹得不可开交。如今没过几个月,自己这样“打脸”,还真的有些无理取闹。 何忍瞥见曾陆离的样子,笑容明目张胆的挂在了脸上,眼见着曾陆离马上就要气急,赶紧见好就收道:“我不多问,不还是因为考虑到你吗?” “什么意思?”曾陆离冰着一张脸,偷偷竖起来耳朵问。 何忍道:“这是你的工作,也是你选择的道路。你做出的选择,告诉我与不告诉我都有你自己的理由。” “那你不会好奇背后的原因吗?” “我当然会,”何忍禁不住笑道,“是人都会好奇。可是我更想尊重你。因为你的事情,我虽然担心,可是如果你选择不让我知道,那么就有你的理由。我想和你更长时间的在一起,就要尊重你,等你愿意自己和我主动去说的时候再听。” 何忍这话说的明白,却让曾陆离兀自侧过头去,哽住一下。他心里向来清楚何忍和自己之间方方面面的不同,但是却在此刻从来不能再清楚的认识到这一点。 他是隐忍压抑的个性,什么不满都先塞在心里,等最后在一个极点爆发出来之后恩断义绝。身边的许多人都说他不是能养熟的性子,也没有真心。 但何忍跟他则是彻彻底底的不同。至少何忍对他向来是敞开着说话,有什么心事有什么不高兴的地方都明明白白的说出来,能解释的就解释,能安慰的就安慰,时不时撒个娇卖个萌,跟个小孩一样。 所以曾陆离惴惴不安。没被别人真正好好对待过的人一被认真对待,恨不得要把自己的全部都一股脑儿的送过去。但是凡事过犹不及,他心里比谁都清楚没有人会认真对待能轻易得到的东西的,所以只能压抑压抑再压抑,汹涌澎湃的感情忍住之后也就感觉还好,总之都能活下来,不是吗。 他问何忍:“你是天生下来就这样的吗?” “天生下来就怎样啊?” “从小的时候就是这样对待别人,天生下来就是这种性格?” “那可不是,”何忍说道,“我刚刚跟你说的那些,从前我的爸爸也都一五一十的和我说过。” “我以前刚去公司的时候,经常不听那些资历比我老的员工的话,所以犯了很多错。我本来以为爸爸他至少会出来责备我,教育我要听他们的话。但是他没有,恰恰相反,他一直在任由着我在最初的工作中尝试,知道人只有自己亲自吃了大亏,才能真的吸取教训。” 曾陆离听他絮絮叨叨自己家里面的事情,不知不觉疲惫了起来,再加上刚刚情绪高低不定,此刻刚刚安定下来,不由地半闭上了眼睛假寐。 这边的何忍还在啰哩啰嗦,说的久了却发现自己说的话一反常态的无人回应。刚刚好也到了小区的地下车库里,他看到曾陆离已经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适时的闭了嘴巴,学曾陆离的动作一样往自己的座椅背上靠。 地下车库里停的满满当当的各种豪车,颜色不一。从这里走出去的人,都是心中满是斗志的人,自信于自己是人中龙凤,终有一天会功成名就。于是功成名就的路上挤满了人,无数人醉心于远处的海市蜃楼,最后来去皆空。 何忍曾经有一段时间每天都泡在公司里,立了誓言一定要证明给那些元老看自己不是绣花枕头。终于做到之后又立刻立下再一个目标,然后是第三个,第四个。他的人生好像也是一直都奔跑在路上,纵然有父亲的庇荫,但也一定要去自讨苦吃。 可是此时此刻,曾陆离躺在车里睡觉,他坐在旁边,两个人谁都不说话,连空气和灯光都是凝固了的静止状态。何忍闭上眼睛,觉得这辆车好像是什么坚不可摧的东西,连时间对它也无可奈何。 不知过了多久,曾陆离迷迷蒙蒙地睁开眼睛,在原地愣了片刻才记起来自己在哪儿,赶紧坐直身子,转过头来,何忍也因为他的动静惊醒,却没有像他一样的坐起来,而是惯性般的扑向他的怀抱里。 曾陆离无可奈何,笑声就在何忍的耳边道:“你做什么呢,不是马上就快到家了吗?” 何忍答非所问道:“我前几周都很少回家。” “为什么?” “因为感觉它只是个屋子。只是屋子的话,住公司里不也一样吗?” “哪有人会喜欢住公司里的?” 何忍其实最讨厌的就是加班。他也是人,当然不喜欢有家不回,要住公司。但是至少公司坐落在金融中心,周围凌晨都不熄灯,有员工就坐在窗户旁边加班,灯火通明。 家就不一样了,没人的时候跟个牢笼一样,窗帘一拉与世隔绝,闷的他喘不过气。有人才叫家,有人对他说“回家”,他才能真的回家。 第55章 等了这么久,终于这个人现在真的一边开车门下车,一边回头对他说:“走吧,回家。” 第35章 七月份的那一天,曾陆离和何忍认识的第二个夏天。为了路演临时布置的化妆间里,一个剧组的演员都站在里面说说笑笑。他们之间未必友好,甚至可能互相勾心斗角。但所有这些,只要有一个人在场,就能全部化干戈为玉帛。 商导站在这些演员的中间,按他照常的惯例道:“经过了半年多,甚至将近一年的功夫,这部电影总算像点样子。在这里还是要感谢大家对电影的付出。接下来的宣传活动也希望大家一起努力,能够把电影介绍给更多的影迷。” 钟澄站在商导的身边,仿若自己也是商导的家里人一样的笑道:“真的很感谢大家一起的努力,谢谢。”她轻轻颔首再抬起,目光刚好对上站在人群最后面却是男主演的曾陆离,两个人几个月前还是表白和被表白然后被拒绝的关系。如今几个月后,一切尘归尘土归土,钟澄当作没这回事,曾陆离也乐得不提。 两个人站在台上回答记者的问题。钟澄言笑晏晏道:“我和陆离呢,因为演这部戏的时候都是大四的学生,所以很有共同语言。更不用他之前出道的第一部 电影就获得了电影节的奖项,在演技方面教了我许多。” 曾陆离从小到大见过许多像钟澄这样的人,知道他们凡事只为了自己好,只要不触碰到他们的利益,他们也就懒得理你。所以和她一唱一和道:“钟澄她是一个非常专业的演员。她该是我的老师才对。” 两个人在台上一唱一和,商导就坐在搬过来的沙发上看,还不亦乐乎地撑着下巴,一副看热闹的样子。可很快,他的热闹看不成了:钟澄当着台下的无数观众和媒体的闪光灯中走到他的旁边,凑近他到旁边,几乎是肩袖已经挨到一块的距离道:“所以我也非常的感谢商导能够给我这个出演的机会。我知道自己只是一个学生,有许多方面的不足,但是商导可以把他的信任交给我,让我出演……” 商导往他的另一边坐过去,和曾陆离看了个对眼,两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些莫名的微笑,竟然颇有些知己的味道。 在白城的路演结束,曾陆离准备自己回去,谁知何忍来了一个电话,让他正好去附近的他的公司楼下的咖啡店等他,两个人一起下班回家。 他坐电梯从停车场离开,还没刚走几步,身后就传来钟澄的声音。钟澄戴着大黑的墨镜,旁边停了辆保姆车,在空无一人的停车场里对他说:“喂,你过来一下吧。” 她就不怕被别人拍到吗?曾陆离心中真是莫名其妙,往前走了一两步,离她隔了一个人身的距离提醒道:“小心点,别被别人拍到了。” “我是真的有话要对你说。”钟澄换了态度,哀求道,自己往前走一步,磨磨蹭蹭地开口:“之前我对你说过的话……其实当时是我入戏了,演着演着真以为自己就是陈韶如,你就是郑思,所以才说了那些话。你不要放在心上,好吗?” 曾陆离想早点离开这里,所以说:“好。”然后看着钟澄坐上保姆车,汽车在他的眼前呼啸而过心中松一口气。 他本来是真心实意的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他和钟澄以后也不会再有什么瓜葛。毕竟虽然大家都在一个圈子里混,但是钟澄下一部戏走大制作的商业片路线,他则去演了网剧,两个人的发展实在大相径庭,估计也没有可能再配到同一部戏里。 哪里想到第二天,何忍一个气急败坏的电话打过来,告诉还在剧组补拍戏份的他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曾陆离,你跟那个钟澄到底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我跟她能有什么回事,不就是一起演过戏嘛。”曾陆离一脸莫名,觉得这个名字从何忍口里说出来十分新奇。 何忍直接给他转了一条新闻链接,说:“你打开来看看就知道了。” 曾陆离听他的话点开,看见标题下面就是自己站在一辆黑色保姆车前和钟澄讲话的照片。大概是角度原因,他和钟澄的距离好像离的特别近,再加上又被特意调暗亮度,暧昧的氛围立刻油然而生。 “她还真是厉害。”曾陆离冷笑一声,边点开微博的热搜边一五一十的把昨天发生的事情讲给何忍听。 刚点开时有关他和钟澄的这条热搜还排在二三十位的地方,等他和何忍讲完昨天的事再刷新,这条热搜居然一下子就排在了二位的位置,最热门的微博下面的评论是一连串的: “这两个演员是谁?” “不会是炒作吧,不过商导的电影好像也不需要炒作……” “这个女演员好漂亮啊,求名字!” …… 何忍听了说:“你先好好拍戏,别管这件事了。”又不想曾陆离阻止他插手,抢先挂断电话,再看见电脑屏幕上这两个人的照片还是气的不打一处来,随手拨了一个内线的电话过去,让秘书进来。 他真是越来越了解自己了。这头的曾陆离听见手机连线被挂断之后的单调声音,继续拿起剧本来念,越念越觉得奇怪,好像自己的所有动作都在被人盯着一样。等抬起头,才发现自己的感觉没有辜负自己:平日里与自己配戏的演员,几个工作人员,都在往自己这边看。 曾陆离对交情还算不错的男演员李峰问:“你们看什么呢?” 第56章 李峰犹犹豫豫的说:“你没看微博吗?” “看了啊。”曾陆离说,“就是我和钟澄说话,然后被拍到了,这有什么的。” 李峰说:“陆离,你再看看。你是不是不知道这件事,我就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我看你估计是被别人摆了一道。” 曾陆离只顾着再次点开热搜,才发现这么短的时间,热搜前三又变了天。“钟澄澄清”的词条排在第一,她专门发了条微博解释今天的新闻,大概是自己真的不知情、只是和同剧组的演员讲了几句话、居然就被拍然后上热搜云云。底下的评论清一色的支持她,各种“就是那个曾陆离想要炒作吧”这样的句子。 再看热搜第三,曾陆离这回真的笑出了声,上面是有关于他快要拍完的网剧的内容和绯闻连在一起,和钟澄微博下面的评论遥相呼应,真是说他不是炒作都没有人信! 偏偏他还真的没有炒作。就他那个工作室,一共四五个人,全是和他一样刚刚毕业的大学生,一穷二白的出来闯荡。曾陆离看的分明,这事儿起先是钟澄自导自演,然后她的团队推波助澜,在一旁煽风点火的怕不就是房导,想要乘机炒作快要拍完的网剧。 这么说来房导还是有点艺术追求的,至少还想让更多人看到他导演的剧。曾陆离苦中作乐道,抬头对李峰说:“这事儿还真不是我能做出来的。” 李峰说:“兄弟,就你那个工作室,要是能懂炒作就好了。”又问,“那你打算怎么办啊,就这么被人摆一道吗?” “你看第三条热搜的内容了吗?”曾陆离语带讽刺道,“这可不是钟澄的手笔,毕竟她肯定不想让我在里面捞到一丝好处。” “你这也没捞到好处啊,那个热搜不就变相的作证你在为新剧炒作了吗?” “她不会想让我的下一部作品有热度的。”钟澄是谁?一个极度利己的人,她能做出这件事,就是确定了两个人资源相差太大,他无力反击。又怎么还会善心大发的再把他的新剧的名字挂在热搜上呢? “这估计是房导方面的人做的。所以我才不急。” 他没有什么能耐,但是混了这么久还混出来一点名头的房导有。只要这部剧他参与演出还是主演,他们就是同在一条船上的命运共同体。今天房导借他炒作新戏,但绝对不可能看他完全声名倒地到被人厌恶抵制。不管怎么样,只要电视剧还要卖给平台赚钱,房导就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最后覆水难收。 更何况……更何况事情根本不会糟糕到那个程度。更何况即便糟糕到那个程度又怎么样?正如同钟澄有她的经纪公司作靠山一样,他也有。 他背后的这座靠山不会让他伸手接过来资源,也不会帮他用这样龌龊的手段炒作。但那个人可以时时刻刻站在自己的身边,相信他做的每一件事也尊重他的每一个选择。人与人之间的确全关利益,但他们好像不是。 “喂,你都被别人骂到微博上来了,不担心吗。”李峰给他看底下的评论,“这群人也真是闲的,都没确认过事实就开始骂,话讲的真够脏的。” “担心什么,”曾陆离推开手机,眼不见心不烦,“他们能这么快的来骂我,就能很快的不骂我。其实不过都为了发泄而已。舆论翻天也能覆地,捧你和踩你的其实都是同一批人。何必担心呢。” 反正有人会永远站在他这边,这是他的底气。别人都不知道。不知道最好。 第36章 那边的网上一场暗地里的博弈以明目张胆的骂战开场表演,这边的当事人曾陆离却还在剧组蹲着闭关拍完自己最后的戏份。他倒是不急,不急的原因有很多,在白城的那个人是一个。 何忍在自己避开李秘书的视线亲自去找市场部的经理的时候还在困惑,自己是怎么到了能够为一个一年前还只是萍水相逢的人现在这样牵肠挂肚的地步。明明在他们相遇的第一个夏天里,他还不厌其烦的提醒自己,曾陆离只是个小人物,自己尽了兴就算了,不用过于挂念。 他觉得自己现在还是应该这么觉得,毕竟两个人之间的关系本来就是由感情这根细丝拴在一起——指不定哪天就断了。但是听完他说明来意的王经理显然不是这么觉得,一脸严肃的提醒他道:“这几条热搜有关的演员名头虽小,初出茅庐,但是他们后面牵涉到的公司的利益可不小。就像那个女演员钟澄,她签的就是致晟集团旗下的一家经纪公司,是几年前致晟想要拓展业务时候创立的公司。” 致晟集团就是白知城的公司。这个世界还真是小,白知城前几年就想学着陈尧的步子趟娱乐圈的浑水,从这块大肥肉上捞出点油水来,所以成立了这家公司。几年过去,白知城专注于酒店这一块的发展,就少了心思在这家公司上。可多年发展,总共从影视学院签约的学生算下来有十几个,在这个行当里算是积累了一些人脉。 何忍想到之前设计图纸泄露的事情,问经理:“你能帮我整理一下这家经纪公司几年来的年报资料,然后发到我的邮箱里来吗?” 他们这两家公司从父亲辈开始碰撞就不少,到现在他们两个人接管公司的事务,小打小闹不少,直到那次泄露,才是真正要摆上台面的开始。 他们其实都是在子承父业的基础上寻求转型,希望可以长期发展,拓展盈利渠道。即便如此,白知城当初做出踏足娱乐圈的决定时,他还是着实大跌眼镜了一下,想不出他为什么要选择一个从未涉及的行业开始。但是这几年来,明眼人都能看出白知城还是一门心思和他在酒店行业上竞争,对那个经纪公司爱理不理,交给别人管理。 第57章 那么问题来了,他当初创办这家公司是为了什么?一时兴起?为了爱情?还是有其他不能明说的原因。 王经理敲开他的办公室的门,何忍抬头说:“你怎么亲自过来了?不是可以发邮件吗?” “我觉得自己亲自过来一趟比较好。”他面色凝重,把手中刚刚打印好,还带着热度的资料放在桌子上,“您现在就可以翻阅一下。我之前没注意过他们的公司,今天看了之后才发现,这家经纪公司几年来居然一直都处于亏损的状态,入不敷出。” 何忍听了收起脸上礼节性的笑容,急急地拿起文件仔细翻阅,越看脸上越是凝重,最后抬起头和王经理对视,两个人的神情居然是一模一样,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开公司这么多年,”何忍轻轻道,“第一年没有盈利,第二年没有盈利,第三年没有盈利,这些都可以理解。可他完全没有理过盈利不盈利的事情,却还继续放任这个窟窿越来越大。要么是他真的在做慈善,烧这么多钱只为了捧自己喜欢的人。要么就是——” 要么就是这家公司的存在能让他获取比报表上的亏损更多的利益。只不过摆不到明面上而已。 ——— 七月中旬的一天,明明正是烈日当空、让人汗流浃背的气候,但是托钟澄的福,在热搜上被挂了好几天都没下去的曾陆离此刻包裹的严严实实,从机场出来后就坐电梯直奔地下车库。 还没走到接他来的汽车的旁边,有人从后面一把揽住他的腰,力气大到他下意识的要倒向后面,气息温热到他的耳边道:“你这穿的跟抢劫一样,是准备好好的宰我一笔吗?” 大白天里贼喊捉贼。他们这个样子,到底是谁抢谁?曾陆离下意识的攥住何忍置于他的腰部的手腕。卷成热浪的夏天里,即使车库稍微阴凉,也耐不住两个人这样紧紧地凑在一起。曾陆离在何忍即将迎来胜利的前一秒挣脱开来,说:“我们赶紧先进车里吧,别被别人拍到了。” 何忍转转手里拿着的汽车钥匙,撇嘴道:“怎么,你被钟澄吓到了?这家车库需要凭证才能进来,媒体进不了的。”话虽如此,他走的却比曾陆离还快,想必那几天曾陆离被冷嘲热讽的景象还牢牢记在心里,此刻被惊醒,生怕再重蹈那天的覆辙。 车里开着空调,曾陆离把帽子、口罩一把摘下来扔到座位上,苦笑道:“我这回是真的出名了。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连我那个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大舅都打电话问我怎么回事,这么多人议论。” 说来好笑,他的大舅原先在网上看见他和商导在一起的照片,本来还打着再捞他一笔的心思和他联系。谁曾想第二天他和钟澄的新闻出来,大舅跑的比谁都快。钟澄倒是间接地帮他摆脱了一个麻烦。 何忍冷笑道:“你放心,这种事情做多了,多行不义必自毙。”他不打算先把自己的打算告诉曾陆离。且不说事情的真相如何还没有定论,他如果把自己真正想要的目标告诉曾陆离的话,以他的性格,是一定不会同意的。 那能怎么办?自己哪里是做了好事不说的性格,从前恨不得让别人都知道然后心有愧疚。可是到这个人的身上,那还是算了吧。 曾陆离说:“你在这边愣神做什么?好像被整了的是你不是我一样。” 他说这番话说的轻轻松松,被人摆了一道又被骂了顿还这么若无其事。明明只有二十二岁而已,对一些事情的反应比谁都老成。 何忍道:“我要是你,一定失望透顶。” 他们的默契在于说一句文不对题的话彼此都能心领神会。何忍这句话说的隐晦,曾陆离居然都能从中听到一句拐弯抹角的关心意思,说:“你不用在乎。舆论都是这样,现在热闹在钟澄那里,以后就未必了。” 他们现在没办法去一些公众场合,于是直接驶向家里。曾陆离不在的这些天,何忍懒得打理房间,又不想请佣人来,每天要么打地铺在公司里睡,要不回家就直奔卧室的那张床上躺着。所以曾陆离走进来,抢先映入眼帘的就是鞋柜上那一层薄薄的灰。他皱起眉头,颇有些长辈样子的教训何忍:“你在家都不打扫卫生的吗?” “不打扫。”何忍这句回答的理直气壮,俨然一副我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怎么了”的架势。 曾陆离看着他真是又气又觉得好笑,不搭理他有多娇纵,直接把自己从卫生间拿过来的抹布塞进他的手里,使唤道:“你把柜子擦擦。” 擦柜子。擦柜子?擦柜子!何忍手里被塞进来一块湿答答的抹布,在原地愣了半天,一边蹲下来去够柜子的角落,一边在心里反思自己之前为什么还想让曾陆离回来。 难道他回来就是来使唤和监督自己做家务的吗? 这么具有反抗精神的想着,何忍手上还是规规矩矩地擦柜子的角落。他倒不是没做过角落,只是平常生活里大大咧咧的,日子能过下去就行,一些稍微有些乱了脏了的地方全当作没有看见,通通无视掉。 他这样的人遇见曾陆离就格外痛苦,尤其是曾陆离但凡在家待的时间长一点,每周都要进行一次大扫除。但凡他过境的地方“寸草不生”,着实恐怖。 曾陆离站在旁边抱着胳膊看何忍有气无力的敷衍动作,终于看不下去,也蹲到旁边去拿他手里的抹布,何忍有意逗他,抢了半天没有抢到,曾陆离就有些微怒道:“想帮你你怎么还不领情呢?”又说,“你自己擦柜子吧。”冷着一张脸站起来。 第58章 何忍扮猪吃老虎,把抹布扔在柜子上,也站起来,又委屈说的话却又生硬道:“喂,你别生气啊,我按你说的打扫完家里的卫生,行吗?” 曾陆离转过身来没好气的瞪他,何忍却往他这里走一步,直接拉他过来到怀里,嘴上说着:“我一定都听你的。”手里却从背部一路滑到腰际,然后不能再顺畅地掀起衣服,另一只手把他意图抵抗的一双手往身后的柜台上攥在一起压上去,然后仔细地研究他的嘴唇纹理。 曾陆离一开始时还是全然懵的,等反应过来想要挣扎,却发现从前何忍对他不过是有意的宽让。两个人纠缠在一起,何忍从他的唇上流连到脖颈,然后不耐烦地把他衬衫的口子扯开,另一只手开始对着他的皮带生事,要从缝隙中挤进去。 何忍在慢慢弯下腰后又抬起头时喘着气眼睛微红地问他:“你想我吗?” 曾陆离的喉结上下动了动,身前衣衫敞开,裤子也滑落到膝盖的位置,但居然还能作势恶狠狠地回一句:“不想!”然后他就不由自主地咬住自己的牙齿一下,抵住舌头不让自己出声,但早已经卷起的脚尖泄露了自己的所有心迹。 第37章 何忍听到曾陆离回应他的干脆的两个字,好胜心起来,重新从下面出发,整个人慢慢地扶住曾陆离勾勒他的身体,到最后他肩颈的地方轻轻地咬着,扶起他的一条腿来。 曾陆离身体有些发软,被何忍推靠在柜子上,然后又整个人被他抬起来坐在上面,环抱住何忍,身体被冲撞的一步步向后面顶。两个人共同快要到汗流浃背的顶点,曾陆离微闭着眼睛,快要忍不住的样子,何忍却一下子抽身出来,让他整个人都瑟缩一下,手无力地垂下,心痒难耐。 “你想我吗?”何忍从善如流道,拉开一定距离的看着曾陆离挣扎纠结的样子,明明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笑得却有些残忍。 曾陆离只觉得自己想要缩成一团,手握成拳片刻,终于道:“想。” 只有一个字。何忍却终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急切地上前一步,和他唇齿纠缠。 一场战争之后,曾陆离裹着毛毯在卧室睡下,何忍却还不能像他一样毫无顾忌地休息。他的晚上安排了一场晚宴,白城有些规模的企业都想着法子参加,名为放松娱乐,实际上不少人都借着这个机会和自己平日里很少见到的人商谈各种合作的事宜。何忍当然也要去,不过此行不是为了合作,而是他知道还有一个人,也肯定会在。 曾陆离原本累到迷迷糊糊的,却被身边的人坐起来的动作惊醒,下意识的抓住他的手腕,问:“你要去哪?” 何忍从他的手里挣出来,道:“晚上有宴会,所以下午就得去试装了。” 那他现在就要走了?曾陆离心里有点不悦,刚想坐起来,身体却不容许他这样的动作,全身又酸又麻,于是只好躺在原地,见他穿衣服的样子,讽刺道:“你还真是用完就扔啊。” 何忍套衬衫的动作一顿,莫名其妙的看向他。若是平常,那么曾陆离冷着脸的样子还算有点气势,可以唬人。只是现在的他整个人被条毛毯盖住,露出的脖颈处还有道道红印,腿更加以别扭的姿态分开,配上他的正儿八经的脸色就实在是一点气势都没有。他忍不住走过去拍拍他的脑袋,说:“你好好在家待着吧,我晚上办完事就回来。” 这话说的。曾陆离被人在脑袋上拍了一下,觉得实在是忿忿不平。 晚宴照理来说还要一位女伴陪同。关键是何忍在旁人眼里至少单身了两个年头,叫上助理让她们加班也不可行,只好一个人可怜兮兮的走进大厅。 申起斯又带着一个他从来没见过的女人过来,拿着酒杯戏谑道:“大哥,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可怜呢。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这儿,旁边全是拖家带口的人。” 何忍也觉得自己站在一群结伴而来的男男女女间实在是尴尬,更何况自己本身对晚宴是没什么兴趣,只是纯粹借这个机会来见一个人。事到如此,他更想早早地找完就回家睡觉,所以借机拿起一杯酒在手里晃着,眼睛却盯着来来往往的人群查看。 那个人果然一如既往地姗姗来迟,却一眼就看见站在长桌旁边的他。何忍吝啬地抬起手和他示意,白知城走过来,说道:“这么快就又见了啊。我记得你以前不喜欢出现在这种场合的。” “没多少人会喜欢出现在这里吧。”何忍说,“表面上看着正儿八经的,实际上做的都是些求人工作。酒喝到肚子里好几瓶,还要强撑着去谈生意。” 白知城道:“怎么?你是突然有求于我吗?” “有求于你倒不算,”何忍轻笑着悠哉道,“只不过对你跨行业去娱乐圈做慈善比较感兴趣,以前是真不知道你这么善心大发。” 白知城的笑容收起来:“是在北市的酒店盈利不高么?你倒开始学会往别人头上栽赃陷害了。” “我不喜欢弄虚作假。说栽赃陷害的话也过了一点。顶多是指出实情而已。” 白知城低声道:“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 “你今天特意来这里等我,想必是有什么要让我和你交换的吧。” 何忍看看酒杯里澄澈的颜色,漫不经心道:“资源,我要资源。” “资源?” 第59章 “你的那个所谓的经纪公司,成立这么多年,肯定也接触了不少人吧。我要你拿出靠谱的影视资源做交换。” 白知城慢慢道:“你难道真的像阿姨说的那样,看上了哪个女明星?”紧接着又说,“你疯了吧,手里既然有我的把柄,不想着怎么去利用它,反而用它来换什么影视剧的出演机会?” “你在着急什么?”何忍打断他,“我这么做难道不是对你有利?你不领情,还在这里教训我是什么意思。” 白知城只觉得荒唐,他和何忍也算是从小认识,这样被比较了整个二十多年,当仇人都能当出点相亲相爱的意思,所以公司之间也是小打小闹居多,时不时的在节假日之前闹出点事情来逗一下何忍,接下来就绝不越雷池半步。 “我要是你,绝对能拿这个大做文章。” 何忍却直接道:“你不用说了,我只要你把公司里和别人接洽的资源分我一点,行吗?” 他要是这样,那他也没办法了。白知城咽下一口气,说:“可以,但你得告诉我送的这份礼物是给谁的。” 何忍对他打太极:“你到时候就知道了。” 电影电视剧定下来人选之后肯定会向外公布消息,但到那个时候,何忍估计已经编出一个几百万字的故事搪塞白知城为什么自己要塞资源给的不是个女明星,而是曾陆离了。 总之他不知道最好,多他一个知道也不碍事。 自己要求的事情已经了结。何忍懒散起来,刚要离开,却还要提醒白知城最后一件事:“你还是小心点比较好,踩线的事情不要去做。” 白知城笑起来,说:“知道了。”他注意到何忍身边一直空空如也,问他:“你没带其他人过来吗?” “难道你带了?”何忍反问他,本来以为他们两个人一样同病相怜,谁曾想这个时候有干脆利落的女声适时的出现,说道:“白先生,我过来了。” 这个声音好熟悉啊。何忍意识到什么,和正走过来的钟澄对上眼,两个人同样心惊的沉默下来。 第38章 钟澄自己也从来没有想过会在此时此地的这个场合见到何忍,着实是愣了许久,久到何忍已经重新回复到面色如常的状态,对白知城道:“这位不是刚刚和我投资的那部戏的男演员对戏的演员吗?你怎么邀请她过来了?” 他的目光掠过钟澄,钟澄很快的反应过来他口中所说的男演员就是曾陆离,但是心里还是有些慌乱:若是真像这个人所说,他和曾陆离之间只是投资人和演员的关系,他又何苦专门跑到片场去看曾陆离? 除非两个人的关系不只是利益往来,更远胜过朋友的交情。 曾陆离曾经对她说过的话此刻都一一浮现于她的心头。他说自己有个苦恋已久的人,他说自己的一切都是有回应的。那个时候钟澄怀疑、质问,觉得既然如他所说,那个人为什么从不出现? 可如果曾陆离口中说的这个人出现了呢?不仅是出现了,还大张旗鼓地来片场转悠。只是她们谁都不会在意,谁都不会想到。因为和曾陆离苦恋的人,和他有着相同的性别,还有着别人意想不到的尊贵身份。 白知城在旁边看出些蹊跷,避开何忍的问题,反问道:“你们之前认识?” 钟澄直视着何忍的眼睛,轻笑道:“之前在新闻上见过,所以觉得熟悉。但是没想过现在会见到真人。” 何忍按耐住心下的厌倦,对白知城道:“酒店这边的露台风景不错,去看看?” 白知城心下了然,对钟澄说:“你先在这里等一会儿吧。” 这座酒店的露台他们早就来过无数次。毕竟本身就在这个行业工作,对于其他的竞争者开发的地产,更加要知己知彼。 他们打开露台的门走出去,露台下面整个白城都尽在眼前,黑色的背景板上面平铺着橙红的光,远远的高架桥上汽车一辆接着一辆。这是座代代传承的城市,每个人的人生都是场接力赛,带着父母的期望和抱负跑下去。站在露台上的人并非是这场赛跑的胜利者,却是从前无数场胜利者的后代。 白知城刚刚就觉得何忍的一些举动有些失礼,也明白他从小就被何叔叔教育的要行为得体。这次的反常一定有背后的原因。他等着何忍接下来的话,但却没想到其中的原因仔细挖掘下来,让他后悔探究。 何忍直接挑明了说:“前几天,曾陆离上热搜的事情,你看到了吗?” “曾陆离?”白知城重复一遍他的名字,“不就是你投资的那部电影的男主角吗?还刚刚和钟澄搭过戏的那个?” “是他。就前一阵子,他和钟澄开完发布会在停车场遇见,被钟澄的团队拍照传到网上,结结实实的被摆了一道。” “这我还真的不知道。那个公司一些小的事情我都是全权交给以前一起工作过的人打理。” “你知不知道还是其次。只不过以后小心点比较好,她能对一起在剧组待了两个月的演员这么做,对别人更加不会手软了。” “你放心。”白知城听了他的话,笑道,“她能这么做不还是借着公司的力?没有公司,她一个人作不出什么水花的。” 真的是这样吗?何忍心中总有种隐隐的不安藏在里面。他还想要再提醒几句,却发现自己确实找不到什么错处可以拿出来说,只好悻悻然作罢。 第60章 这边白知城却多问一句:“你想要的影视资源,就是要给那个曾陆离的吗?” 何忍沉默下来。白知城见状,说:“我原先从别人那里听到些风言风语,还不相信。但是难道你真的……” “之前我已经对陈尧他们说过了,”何忍干脆地承认道,“这件事情我在遇见曾陆离之前也不相信,但是就这样发生了。我自己也觉得很恍惚,有的时候不敢去想,以为还在梦里。” 即便白知城之前听到的流言为他做好了心理准备,现在听到何忍这样坦率的承认,还是不由自主地倒吸一口气,此时此刻,他关心的不是别的,却是:“我不是在乎你喜欢的人性别是什么,但是你还记得几分钟之前你提醒我关于钟澄的话吗?” “你对于钟澄这件事能这么清醒,换到曾陆离身上怎么就不明白了呢?知人知面不知心,我看到现在,曾陆离比钟澄要更加值得你去警惕。” 何忍提到曾陆离的名字的时候不由自主地放软了语气,无可奈何的笑笑道:“你不认识他,不知道他就是个学生而已,能有什么多余的心思。” 白知城摇摇头,说:“他要真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学生,能到你的身边让你看见?又能让你这么破例地攥着把柄不用,千里万里的求一个微不足道的电视剧的出演机会?” 何忍真是哑口无言。这倒不是因为被他的这番话说服了,而是觉得怎么开口都解释不清。本来人与人之间就难切身实际地体会对方的喜怒哀乐,更何况是这样说起来就可以当作八卦耸人听闻的事情。他和曾陆离之间相处时候的每个细微瞬间都是能放在回忆里好好收藏起来的,讲出来却觉得没有人能明白。只好说:“谢谢你的提醒。” 白知城一脸的似笑非笑,心里清楚他没有听进去,只是搪塞而已。 此番再把这件事向白知城挑明,倒没什么。只是何忍却觉得这个钟澄像是个□□,有些隐患。但是不管怎么说,他今天总算解决了一件事,从露台下来之后就马不停蹄地开车回家。酒宴上全是假情假意的讨好奉承,笑得脸都要僵掉,回到家就没有这么多事了,怎么办都有人宽容。 曾陆离还记着今天下午他穿上衣服就不认人的决绝,看到他回来,冷嘲热讽道:“你怎么回来了?是去别的地方被人赶出去了吗?” 何忍哭笑不得,又看他边走路边垫脚的姿势,病猫装作老虎来吓唬人,好没有气势!他忍不住上手去挠他的下巴,像哄一只猫一样的哄他:“我下午是真的有事,晚了怕遇不见要谈合作的那个人。你看,我谈完之后不就回来了吗?” 曾陆离不为所动,说:“你谈什么了?” “我在那里遇见钟澄了。”何忍本来就想和他说这件事,顺水推舟道。 曾陆离一怔,问:“她认出你了?” “何止是认出来。”何忍说,“我看她当时的反应,大概已经猜出我跟你的关系了。” 多一个人知道确实是多些隐患,特别是多一个像钟澄的人知道。可是仔细想想,这样的隐患能带来什么后果呢?大不了就是最后所有人都知道了。这样想想,好像也没什么要担心的。 曾陆离看着何忍的表情,说:“你也觉得没什么要担心的吗?” “能有什么要担心的?大不了就是所有人最后都知道,又能怎么样?” “好,这是你说的。” 他从小到大小心谨慎地活着,连喜欢一个人也要被千方百计的隐瞒压抑。小的时候开始就见证自己的爸爸妈妈从种地开始,再到其他的城市卖自己养殖的动物供他读书。他心里比谁都清楚自己不是一个人在活着,是为了其他人而活。 人生最难熬的时刻,是有一天在宿舍的床上醒过来,旁边是其他的舍友均匀的呼吸声,他看着墙顶,突然意识到自己的人生真是一眼望得到底,吃饭睡觉工作,再多的努力都挣扎不出这个死循环。 何忍的出现实际上是他对于自己一成不变的生活的一次自我<a href="" target="_blank">救赎。生活到了如此,有一丝希望也要去试一试,看现状究竟能不能被改变。 但他没想过最后是自己在变,没想过是自己在置身于这个死循环中有了动力去打破它。是何忍的出现让他突然有了去承担风险的勇气,他从来没有讲过这样的话,但是确实是这样。 他忍不住的要再一次提醒何忍:“你说过的话,那到最后你一定要做到。” “我们拉勾啊。”何忍开玩笑般的举起手来要和他拉勾。 曾陆离却无比认真的和他按下那个印章,自顾自地把这个动作当作永久不变的承诺。 他们相遇的第一年,以这个宣誓的动作为起点开始这样看似轻佻又郑重的拉锯。第二个夏天如期而至,他却带着一种总会被丢下的心情紧紧拽着手里的东西。法律认定的条文都可以被钻出纰漏,凭什么一个小小的拉勾动作就有这样大的威力? 但他是何忍,何忍可以让他无所顾忌的相信。 第39章 八月份的时候,曾陆离的网剧早就拍完,后期制作也已经提上日程,房导千叮万嘱,一定要等到商导的电影上映几天之后再播放,根据它的口碑安排后续的宣传工作。 电影上映前夕,最后一场媒体对于钟澄和曾陆离的采访也悄然而至。 钟澄不知道曾陆离是怎么想的,但她自从上次见到何忍之后,心里就一直在惴惴不安。原先她是真的以为曾陆离凭运气入圈,一个人开工作室无依无靠的,所以半个月前那场热搜上的纷争也算是物尽其用,热度好感度都为自己搏到。 第61章 但是他认识何忍,他和何忍之间还有层不寻常的关系。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何忍和白知城平起平坐,曾陆离被摆了一道,他未必不会为他出头。所以,现在她急切想要知道的就是,曾陆离和何忍究竟是什么关系。 化妆间里,曾陆离的造型师早早的已经离场。钟澄也让自己的化妆师先走一步,走进来坐在正在看手机的曾陆离的旁边,曾陆离头也不抬,身子往她的反方向倾斜一下。钟澄当作没有看见的样子,说:“我之前在一次晚宴上看见来片场看你的那个朋友了。” 曾陆离没作声。钟澄视若无睹,继续道:“你都没有跟我讲过,你的朋友就是何忍何总啊。” 第一次听到别人称呼何忍为“何总”,曾陆离觉得新鲜,说:“难道我要在他的身上挂块牌子写他是何总吗?” 钟澄言不从心的笑笑,只顾要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你刚从大学毕业,怎么会和他关系这么好,好到他居然亲自跑到片场来看你?” 曾陆离终于从手机上分心抬起头来,盯着她干脆利落道:“关你什么事。” 钟澄闻言,本来也没指望他会给自己什么好态度,听了倒不意外,只是有意往重了说,想要再激怒他:“我看你当初演徐导的电影也并非偶然吧。何忍是那部电影的投资商之一,往里面塞个男演员难道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再说你的奖项,想必背后也另有隐情吧。” “曾陆离,我原先真的以为你是个一穷二白的学生,没背景没权势,也不慕虚荣。没想到你一攀荣富贵就攀上个大的,可惜他对你也根本不用心,不然怎么连工作室都不帮你张罗,眼睁睁看着你去演什么网剧。” 何忍眼睛闭了闭,好声好气的问她:“我和你说话会被录音吗?” “什么?” “我说,我现在和你说话,会不会像那天一样,被什么人拍下来,或者干脆被录段视频传到网上去。” 钟澄的气焰被这几句话猛地扑下去,曾陆离又再次垂下眼眸,冷冰冰道:“如果是那样的话,那你还是赶紧打消主意吧。毕竟以你刚刚的态度,录音传出去的影响可不会太好。” 从某一方面来说,他从前能理解钟澄的一些小心思。就算是要踩着他上位,他甚至也可以大发慈悲当作没这回事发生。毕竟以前的自己和她也没有什么区别,一丘之貉罢了。 但是她现在做出的事只能让旁观的他想要冷笑。踩高捧低或许是大多数人的做法,但你若是真的眼光长远一点,为了自己的利益都不会这样做。可钟澄这样做了,不仅这么做,在撞到南墙后还不回头。这个圈子里,可能爬到上面的人多数都是钟澄这样的人再外加一点运气,但这依旧阻止不了他对她的反感。 钟澄在旁边坐一会儿,直冲冲地摔门走了。她从在地下车库里叫住曾陆离的那一刻就知道两人的关系不保,权衡利弊之后依旧这样做了。在此时此刻,她平静下来,想的依旧是如何让自己的损失最小,收获最丰。 曾陆离这条路已然不通,那么其他路呢? 第40章 餐厅里只有两位顾客坐在一张桌子的对面就餐。这儿的东西本来就花哨又不中用,盘子里放寥寥无几的一块肉或者菜,用叉子叉一次就能吃完。 钟澄有的时候想,这家餐厅这么贵,还不如学校门口的兰州拉面馆实惠。但想是这么想,当然不能说出口。她是个演员,在生活里也时时刻刻敬业的演戏,千面一人,要为了最后的那个目标努力。 坐在她的对面的白知城最后放下叉子,对她说:“你看着我做什么?” 钟澄手撑着腮,对他不好意思的笑一下,随即垂下眼眸。白知城见此,勾起嘴角一下。她就想,他肯定不喜欢她,但是没关系,因为她也绝对不喜欢他。可是她需要他,需要让白知城觉得自己眼里只有他一个人。这就行了。 “你知道我前几天看见何总的时候,为什么很久没有说话吗?”先以这个问题打头,他至少会感兴趣。 “为什么?”白知城果然很给面子的问一句,心里却想她终于打算讲一讲自己看到的曾陆离和何忍的事情,满足自己八卦那位亦敌亦友的所谓“朋友”的心思。 钟澄说:“我只是突然想起来,自己之前在拍商导的那部戏的时候,在片场见过他。” “他来片场做什么?”白知城刚问出来,突然又兀自“哦”一声:“他是来看曾陆离的?” 何忍居然会亲自跑到片场来看那个人。但是仔细想想,何忍为了他面子里子都能不顾,做出这些好像也不稀奇。 “不过何总为了曾陆离这么做,你一定很得意把。” “为什么?” “你们两个是竞争对手。可现在曾陆离那个学生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还不知道会让何忍怎么方寸大乱呢。” “何忍他不会这样的。”白知城摆摆手,否定她的话。 钟澄微笑着,说出白知城心里一直在想的事:“你以前不是不知道他喜欢同性吗?我想何总之前也有过女朋友吧。可是现在,你看——” 你看为了曾陆离,大张旗鼓地告诉周围的朋友,一副万分肯定的样子,谁劝都不听。他既然这个例都能破,再做出什么我都不稀奇。你不是他从小到大的邻居吗?表面上是竞争关系,实际上惺惺相惜吧。你忍心看着他的公司可能会因为这样的人运转不周?抛却公司,你忍心看着你的邻居被一个演员占尽资源上和金钱上的便宜? 第62章 白知城笑着说:“曾陆离到底是怎么惹你了?你把他拎到观众的眼前踩一顿不说,又想在我面前离间。” “我能说出来的,只会是你想听的。”她言笑晏晏道,“说到底,对于何忍来说,有了曾陆离,就会有第二个曾陆离,第三个曾陆离。而且指不定那第二个第三个就会比第一个好一万倍。他们两只是一时兴起,大概也快分开了。” 是不是一时兴起谁又知道呢。但那是何忍的私事,他不想管也哪里管的了。钟澄想要借刀杀人,但是终究年龄摆在那里,心思藏的不深,没了狡黠,反而多了愚钝。 不过两个人不过各取所需而已。他再谈其他的女朋友也全都是一个样,她再谈其他的男朋友也全都是一个样。人与人之间不过如此,不如就这么凑合着消磨消磨寂寞吧。 晚上吃完饭后送钟澄到家,白知城手头上还有几份文件要去处理,又赶紧赶去公司加班。他的公司还和何忍的公司大楼挨在一起,这就真是父辈之间的恶趣味了。这么多年新的公司大楼也造过,但是总部始终在这儿。白父说这儿“风水好”。 风水好不好他不知道,但是这里肯定是加班的好去处。一个商业中心,几个公司的总部建在这里,到了十一二点依旧灯火通明。像是白知城走进公司,椅子还没被坐热,就有员工过来敲他的办公室的门。 “请进。”他心累地叹一口气,还得装出一副精神奕奕的样子。刚刚摆好了姿态,哪想到进来的不是普通的员工,却是何忍那家公司的元老级人物,李秘书。 白知城赶紧站起来,说:“您怎么来了?这么晚了,您还在工作吗?”他自小跟着父亲出入公司,当然熟悉这位跟着何老爷子一起工作过几十年的人。若是旁人带了秘书这个头衔过来,不一定让他这样举动,但若是他,那就另当别论了。 李秘书在沙发上坐下,说:“只是下班的时候看到你的办公室的灯还亮着,所以过来一下而已。”他不再多客套几句,接着问:“知城啊,你前几年不是开了家影视公司吗?现在怎么样了?” 怎么突然人人都在问他这件事?白知城无奈的笑笑,说:“就那样吧。不好不坏。” “真的吗?”李秘书便从他带过来的公文包中翻找,拿出一份整理好的文件递给他,说,“我也是偶然在何忍那边看到了,所以才来找你。” 白知城看都不看一眼文件,说:“对,何忍他确实因为这个来找过我。” “那我就直说了,”李秘书道,“何忍那孩子拿这件事找你,必定是和你达成了什么协议来交换条件吧。这段时间过去,这份协议肯定不是被他用在酒店上,那他是用在哪儿了?” “李叔,”白知城笑道,“何忍有他自己的打算,您不用过多担心。他都在公司工作多少年了,还不懂这些事吗?” 李秘书不理他说的话,直接道:“这件事跟某个演员有关,你告诉我,是吗?” 白知城心下立刻一惊,说:“您是从哪儿得出这个结论的?再说了,就算是关于某个女演员,还不准何忍喜欢人家,要送人家礼物吗?” 他是真心的觉得即便李秘书察觉出这件事的端倪,也绝对想不到何忍送礼物的对象不是哪个女演员,而是曾陆离。李秘书也长叹一口气,没就这个话题继续下去,随意地和他寒暄了几句,就起身离开了。 等李秘书离开,白知城想要继续手头上的工作,再回想他离开前的神态,总觉得他像是已经证实了什么,干脆直接和何忍通话道:“刚刚李叔来我这里了。” “他为什么突然来找你?”何忍听见白知城有些慌乱的语气想到什么,问,“他知道经纪公司的事了?” “知道这件事不重要。”白知城飞快道,“我觉得他好像有点知道你和曾陆离的事情了。但愿我只是多想吧,毕竟他不认识曾陆离,也不看什么电影电视剧。” “他认识曾陆离。”何忍心道不好,对他解释道,“曾陆离去年做过我的助理,在他当演员之前。” “你居然把他放在李秘书眼前?李秘书居然现在才发现,也是你厉害了。” “去年那个时候我们还没在一起。”何忍皱着眉头,原地来回踱几步路,“他未必就能想到那儿去,毕竟这事以前没有过。” “那我问你,如果他真的知道了,而且还和你的父亲说,那你怎么办?” “能怎么办?”何忍干脆道,“直接对他们承认啊,就像我对陈尧和你做的那样。” 白知城听了只觉得荒谬:“你疯了?我和陈尧可以接受,不代表你父亲那一辈人就能接受。你爸爸的脾气你不是最清楚吗?以前你做稍微违反他心意的选择,他就能发一场大火,骂的我们这边的房子里都能听见。” “但当初他不让我去留学,我最后不还是去了吗?他当初想让我直接接他的班,最后不也是听我的话,让我从基层做起吗?”何忍说,“这次不也一样?” “这次不一样!这一次你是喜欢一个男人啊!你不仅是喜欢,还为了他跑到片场,为了他不顾工作,为了他还要闹到你的父亲那里。你觉得还是一样的吗?” “白知城,”何忍一字一句道,“我是喜欢一个男人,但是喜欢男人怎么了?为什么喜欢了就要和其他的选择不一样?我喜欢一个人,也只是我做的一个选择而已。我喜欢男人女人,是人是鬼,都是我选择的。为什么他们可以干预?喜欢人难道有错吗?” 第63章 白知城在手机那头沉默下来,良久才说一句:“好,那你就这么做吧。” 何忍在这边挂断电话,甚至觉得白知城的反应有点太大惊小怪。他没觉得自己喜欢曾陆离又和曾陆离在一起是一件多么惊世骇俗的事情,怎么每个人知道之后的反应都这么奇怪?他不过是和一个自己喜欢也喜欢自己的人在一起,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都做不到这点,反而要指责起他来。 更何况何老爷子平日里虽然严厉,两个人遇见分歧都会吵得不可开交。但是有一点他永远确信,那就是他的父亲是爱他的。因为出于对他的爱护才要管教他,害怕他走错到岔路上去。 但如今他走的不是一条岔路。他选择了一个自己爱的人,那个人同样回报他平等的爱意。这是一件概率多么多么小的事情。 他绝对不能放弃。 第41章 李秘书果然不负何忍和白知城的期望,成功地把消息带到了何老爷子那里。第二天,何宅就一通电话打过来,让何忍赶快回家一趟。 何忍没告诉曾陆离整件事情的经过,自己一个人在一大清早的时候就驱车回家。整座何宅像往常一样坐落在公路的尽头,白城的郊区。 钟管家站在车库的旁边,一脸苍白的看着他下车,欲言又止。 “钟叔好。”何忍乖乖的朝他打招呼。钟叔却不说话,沉默地领他走路,带他进到何老爷子的书房里,然后颔首离开。 钟叔对他向来和蔼,每次见面时总是嘘寒问暖,从来没有这样沉默过。何忍心里有些委屈,觉得自己不该受到自己的对待。 何老爷子坐在书桌的后面,看着他走进书房的动作,脸上带着满满的疲惫,看他终于站定,开口道:“你和那个男孩子,真有什么关系吗?” “我们在一起了。”何忍说。 何老爷子闻言,一下子闭上眼睛,从鼻子里长长的出气,又说:“你和他分开吧。即使只是一时的趣味,也分开吧。” “爸爸,”何忍下定决心,说,“我跟那个人不是一时兴起。我可能——” “我想过和他一直在一起。” 静静的书房里,书桌对面的那扇窗户里吹过来的风沁人心脾。在这份安宁之中,何老爷子长舒一口气,突然之间扶着红木椅子的把手站起来,急切地走到他面前,猛地一巴掌打过去。 何忍的脸被打的向旁边偏了一下,但是站在原地一声不吭。 何老爷子站在他的旁边,又放软了语气,对他好言好语道:“儿子,你听我的话吧。喜欢一个男人,不是什么好事情。你跟他才在一起多久?最多也就是一年时间吧。一年的感情能有多深呢,能跟在一起十几年的比吗?你跟他分开,想跟什么家世的女孩在一起都没关系,我都答应。” “儿子,”何老爷子再度哀切道,“求求你了。” 他哪里见过父亲求过别人,明明是强硬了一辈子的人。何忍眼睛酸楚,既为父亲的言语也为自己。他实在想不出自己究竟是做了什么天理不容的事情,要让他的父亲如此悲痛。 一个男人喜欢另外一个男人,难道有错吗? “爸,”何忍艰难道,“我是真的喜欢他。不能和他在一起,是一件让我觉得很痛苦的事情。” 其实就像自己的父亲说的,他和曾陆离到现在认识的时间满打满算才两年而已,又不是从小就认识,分开怎么就会这么痛苦? 可这个世界上荒谬的事情太多,若是真的按何父所说,他先喜欢上的人怎么就轮得到曾陆离了,难道白知城、申起斯他们就不优越吗?偏偏有个曾陆离在他的世界横空出世,让他驻足良久最后还是决定要去试试。 试试之后怎么办?他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何老爷子听到他的回答,沉默半响,说:“何必呢?我是你的父亲,我们两个人之间的感情总要比你和那个人深的多。你和何沁都是我打小爱护着长大的,你也知道。” “爸,”何忍说,“我没想过和你吵架。我知道你可能不能太接受相同性别的人在恋爱,但是你可以去外面看看,很多像我一样的人。其实这没有什么的,一点也不奇怪。” 何老爷子在听到最后一句话后全身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何忍上前扶他,他也没有多大的反应,只是慢慢地靠坐在红木书桌上,冲他低声道:“你先回去吧,我不想和你吵架。” 他知道自己的父亲用了多大的耐力才能说出这些话,此时此刻心里满是歉意和内疚,低头说了句:“好。”然后慢慢地走出书房。 第42章 事发突然,何忍离开家的时候曾陆离还没有醒,等他到家了才醒过来,跑到厨房里做早饭,远远的问他:“你这么早起来去哪儿了?” 何忍把钥匙随手扔在餐桌上,站在原地好一会儿,才拧着眉头道:“我爸爸知道我们的事了。” 厨房那边没有响动,过了好一会儿,曾陆离在门口出现,问他:“他什么反应?是很坚决的反对吗?” 如果是这样,好像会更符合何忍对自己父亲的了解才对。但是除了开头的那一记耳光之外,何老爷子完全不复以前对于他的严厉作风。恰恰相反,他却好像一直在逼迫自己忍耐着什么,让他不由自主地觉得愧疚的同时,心里又隐隐约约的感觉不太对劲。 第64章 “他好像没有那样的态度。”何忍略过那一记耳光的无关紧要的细节,把今早发生的其他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诉曾陆离。 “他让你离开?”曾陆离问,“是想要自己好好的想一想你说的话吗?” “我不知道。”何忍无奈道,“他以前没有这样过。出国、工作,即使生气也一定是大张旗鼓的那种。” “可这件事跟留学或者工作不是一回事吧。” 何忍摇摇头,说:“他这样的反应,反而让我更加愧疚起来了怎么办?明明我做的不是错事啊。” 就是这样的。如果何老爷子大发雷霆,那么他也可以毫无顾忌地顶撞回去,毕竟这是他们父子两个一贯的相处方式,他最后总能凭借着父亲对自己的爱赢的。但是何父没有。他对于这件事情表现的完全不像是同一个人。 冲动,刚开始好像有一点。急躁,完全没有。永远恰到好处的回应,是的。何忍觉得这样的何老爷子也同样让他熟悉,但不是在家里以亲人方式相处的熟悉,而是自己在学生时代去公司找他时看到他对待下级时候的景象的熟悉。 他的父亲在拿出从前在公司里工作的态度对待他。一想到这点,何忍有些难耐。他那样对待员工,是因为想让拉拢人心,一切以公司的利益为主。那么这样对待他呢,是为了什么? 只有一个目的吧。想让他和曾陆离分开,但是不想让他和自己之间的关系到决裂的地步。 “不知道为什么,”他对曾陆离苦笑道,“我总觉得他用这样的态度对我反而更加不安。是我想太多了吗,也许他真的是在试图理解我。” “你的父亲很爱你,你知道的。”曾陆离沉默了会儿,在旁边道。 他知道说出这句话对于他说没什么好处。人要是自私起来,为了自己的利益,什么话都说的出什么事都做的出。但是他们之间的关系这么纯粹,他不忍心去破坏它。 “我当然知道。”何忍轻轻应道。 在这之后有十多天的时间何老爷子都没有来找过他。何忍心里一清二楚事情不会就这样的过去,可是何宅那边这样安静,他居然生出一丝真切的期望,觉得何父是真的没有把这件事当回事。这样的期望随着时间的流逝越变越大,他开始对曾陆离说:“也许有一天我能带你去我家看看。” 曾陆离对他笑着说:“好。”脸上浮现的笑容很快的淡下去。他的衬衫还敞开着,躺在床上带着刚刚肆意过后的痕迹。 何忍听到他的回答,侧过头来看他,见到他的这副样子,忍不住又俯下身子,从他的脖颈开始。曾陆离只觉得自己细细密密的痒,阻拦道:“你别咬。明天我有个采访。” 何忍的动作停了一下,反而继续变本加厉起来。曾陆离不敢动,呼吸越来越急促,全凭何忍在他的身上动作。他碰过的每一处地方都是煎熬,越来越往下,直到—— 微信的通话提示音响起来。何忍被打扰到,懊恼地哼一声,继续往下,直到终点。曾陆离两腿并的紧,但是不管用,要被强行分开。他实在受不了,耳边又有声音不停的在吵,听着让人觉得烦躁,于是干脆自己伸手拿过手机递给他,催促道:“你快接啊。” 何忍抬起头的时候没准备接,却无意中看到亮着的手机屏幕上的来电显示,说:“是我爸爸打过来的。” 他长叹一声,躺到曾陆离的旁边,接通电话:“爸,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妈妈怎么了?” 他的表情越来越严肃起来,眉头紧皱,说:“我马上过去。” 等挂了电话,曾陆离只来得及握住他的手腕,还没问他,何忍就自己说道:“我妈妈被救护车送进医院了。” 曾陆离跟着他的表情一起凝重起来,他看见何忍忙不迭的起床套上衣服,又随手抓起放在柜子上的车钥匙,说:“我先走了,晚上回来。” 曾陆离没来得及说话,他就已经把门重重的关上,留给他一扇密不透光的门和再没有他人的房间。 第43章 门被关上之后的房间里窗帘死死地拉着,它的遮光效果又该死的好,整个房间昏昏沉沉,仿佛犹在黑夜。 曾陆离身上还套着半开未开的睡衣,在原地怔愣片刻,低头苦笑一下,刚要起身迈步的时候就听见自己身后的那扇防盗门又被粗鲁地打开,何忍动作很急地出现在那扇门的旁边喘着粗气,再次对他重复一遍自己刚刚说过的话:“我晚上会回来。” 曾陆离还没有过像现在这样默默到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刻,只是睁着双干干净净的眼睛看他,何忍强调道:“你等我,我会回来的。” “好。”轻轻的一个字尘埃落定。 何忍重又定下心神,得到他肯定的回答,一路紧赶慢赶的来到钟叔和他说的那家医院。钟叔在电话里没有说太多,只说他的妈妈心脏又出了问题,被送进急救室里。 “我妈妈怎么样了?” 走廊里的座椅上只坐了何老爷子和钟叔两个人。往常这样的事都应该是钟叔打理解释才对,但是此刻的钟叔只顾把自己的头抱住在胳膊之间,整个人都沉在他看不清的地方缩成一团,不与所有人出气。 何老爷子在旁边气息分明,一字一句道:“你妈妈原先是心梗发了,附近的医院不好,又被送到这家医院里,现在还在抢救呢。” 第65章 何忍站定在离这两个人不过两三步路的地方,恍惚间居然觉得这两个人才像一家人,比何老爷子和何母要亲密。这种亲密不在动作间相互靠的多近,而在于神态的互补。他犹疑道:“她之前身体不是慢慢休养好了吗,怎么突然就心梗了?” 即使是不懂医学的他都知道这样的病症出现的原因大多在于何母被什么刺激到了。但是何宅风平浪静久了,她能被什么多余的事物刺激到? 何忍顿时心沉下来,问:“难道是她知道——” 何父一下子抬起头来看他,眼睛微微的眯起来,却没有立刻说话。 他当时明明就在现场,原因是与不是直接说出来就好,何必这样拖延?仅仅是在这沉默的几秒之间,何忍就不知想到了多少事情:躺在急救室里的何母,眼前沉默的何父,还有…… 还有别的人。 他再度开口问他:“到底是因为什么?因为什么她才会受到刺激?” 钟叔总算抬起头来,眼睛通红的对何忍颤巍了下嘴唇。何老爷子却立刻站起来,本来就人高马大,又因为常年锻炼,完全不显年龄的厚重,和何忍眼睛对眼睛的说:“等你妈妈从急救室出来再说。” 何忍沉下心来,知道他说的有理,转身坐到他们两个的对面。他们在的这家医院已经算是白城甚至全国都赫赫有名的医院,再者他清楚心梗突发后如果及时接受最好的治疗,是完全可以过后恢复良好的。所以也在心里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现下不要再多想别的,只希望何母能够快点恢复就可以了。 其实时间没有过去多久,中午的时候窗外突然一阵惊雷自空中打起,这个时候不应该是冒然下雨的季节,但是大雨还是倾泻而出。急救室的门打开,有医生从里面走出来,对着何老爷子低声说了句:“抱歉。” 何忍站起来,却又突然困惑地扶住自己的额边,等医生对着何老爷子的轻声絮语终于够了,对医生说:“心梗不是治疗的及时就完全可以恢复吗?为什么——” 医生温声细语道:“病人最先来的不是这家医院,是从之前那家医院送到这里来的,送到的时候其实已经出现休克现象,直接进行pci治疗后依旧没有转好……” “那如果一开始就来这家医院呢?”何忍打断他问。 “您住在远郊那边,是吗?”医生说,“离那里最近的那家医院就是病人一开始在的医院,但那家医院并不具备急诊pci的条件,患者又有其他的并发症,其实……” 其实无论走哪条岔路,何母好像都是在往同一个终点走去。 何忍慢慢地坐到他原来的座位上,钟叔要走过去安慰他,却被何父劝阻。何老爷子一滴眼泪都没有掉,听完医生说过的话后有条不紊地嘱托了钟叔和医生一些事情,才站到何忍的面前,说:“你跟我出来一下。” 这么多年了,何父已经快到暮年,依旧是何家掌控一切的顶梁柱的存在。何忍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尽量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和何父一起走到只有寥寥几人的大厅里。何父单刀直入道:“你刚刚不是一直在问我要一个原因吗?我想当时你心里其实已经想到了一个吧。” 何忍闭了闭眼睛,面无表情道:“你告诉她我和曾陆离的事了?” “我没告诉,是她自己听到的。” 何忍说:“她听到了,何至于到这么大的反应?明明——” “明明这件事在你眼里再正常不过了?”这句话本应该用讽刺的语气说出,偏偏何老爷子就能做到心平气和到不带半分情绪,“何忍,我还好,之前一直没停过工作,更加没断过和外面的联系。可是你妈妈,嫁到何家之后就再也没有出去工作过,接触到的人除了何宅的几个佣人之外就是一个小区里和她一样年纪的父母。你难道指望她听到这件事后会支持你吗?” 又一阵雷声轰鸣,何忍在这不断的雷声中恍惚,深吸一口气,却再也说不出什么。他们都说至亲的逝去对自己的影响不是一蹴而就而是细水流长的,随着时间慢慢加深。何忍看着自己脚踏着的那块地面,觉得自己人生中的每一个夏天好像都有过这样的雷鸣。今年的夏天有,和曾陆离一起跑到片场的时候。去年的夏天也有,和曾陆离躲在青南那里。 但是现在不是夏天,为什么这样的声音又要在耳畔响起。 何父见他的样子,放软声音道:“这件事情以后我们再讲。但是何忍,我只和你说一句话。你的妈妈生你养你,又从你出生开始爱你。我也是。为人父母,都希望自己的子女一生都能平平安安。就因为这个,我甚至在今天之前试图接受过你和那个男孩的事情。” “何忍,你跟我说,你还忍心像那天那样对我一脸的理直气壮吗?” 电梯的门打开。有人踉踉跄跄的走到他们两人的中间。毫不知情的何沁一把扑到何老爷子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何忍没有哭,紧紧地咬着自己已经苍白的嘴唇,看见电梯里还走出一个人。 何家女婿走着走着,但所有人都当做没有他的样子,何沁不在乎,何老爷子不在乎。何忍看见了,但也不在乎。 第44章 何家女婿好像早就习惯别人对他视而不见的样子,走路轻飘飘的,像只鬼般把自己的身形隐到最细微处。这边何沁的反应却与他完全相反,哭声震得人耳聋。何老爷子铁骨铮铮,还是勉强地抱住自己哭着的女儿,最后看一眼何忍。 第66章 何忍被何父的那一眼看的头痛欲裂,一方面是耳边何沁的哭声吵人,另一方面是何母今日给他的噩耗,再加上两人刚刚谈话的内容。他自顾不暇,一步步从楼梯上走下去,慢慢下到这一楼的最后一级台阶,然后坐到上面。 楼梯间只有墙壁的最上方有一道横着的窗户,因为医院财大气粗,所以修整精美、维护细致。从那道口子里没露出光来,露出来的是一片凄风苦雨的天气。 他的妈妈今天走了。 何忍坐在阶梯上,从来都没有想过今天居然会是这个样子。他原本能够在何父面前坦坦荡荡地把自己和曾陆离的事情讲出来,不过也是因为用心权衡过后,觉得自己的父亲不管试什么方法自己都不会退让。横竖他们始终都是亲人,又有了何沁的例子横在眼前,如何分裂都割据不断这段关系。他如果要威胁把他的公司收回来,那他也就让自己的父亲收回去吧。当年何沁怎么固执的,前几日的他也是这么如出一辙。 但是何老爷子刚刚对他说,是他刺激到他的妈妈的。 何忍深吸一口气,眼眶酸涩起来,但是还憋了一口气不让自己露出什么情绪。放在口袋里的手机振动了好久,他都当作没有什么响动的样子视若无物。直到过了好久安静下来,他拿出来看,是曾陆离打过来的,很多很多个电话。 曾陆离等在何忍的家里,何忍这一去医院就是杳无音讯的一天时间,他怎么发消息都不回,打电话也不接,心里对何母是否有事已经有了清楚的答案,更加想要知道他们现在在的是哪家医院,自己好过去陪他。 不能出现在他的家人身边,但是好歹能站在门口让他知道他在那里。 窗外又是一声轰鸣,雨势越下越大,完全没有收敛的迹象。那声轰鸣掩盖住了房屋里的一切声响,包括大门被狠狠推开的声音。那扇门在一天之内开关三次,每次都是无辜的替罪羊被重重摔下。 何忍全身湿答答的进了门,黑色的衬衫贴在身上,和曾陆离的眼睛静静对视上的同一刻就再次重重的走到他的眼前来。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曾陆离只觉得自己的头是被强硬地抬起来,然后嘴唇被重重地咬住,两个人贴在一起,他身上的睡衣也变得湿漉起来,腿被迫分开。 曾陆离看着那扇无辜的大门,被动的被扯下一件衣服下来,何忍把衣服丢到地上,然后屈起身子来向下吻他。 “你别再往下面了,”曾陆离终于开口,隐晦道,“我昨天……” 何忍不理,直接把下面的衣服也粗鲁地扯下来,曾陆离两腿分开来站还是不稳,贴在墙面上,手也垂下来,全身任凭何忍的动作。 腿被抬起来的时候就有股刺心的疼痛让他几乎要贴着墙面滑下去,可他紧紧咬着自己的嘴唇,和何忍对视。何忍面无表情的在他的身上起伏,良久,自己分开来两人的身体。曾陆离只觉得自己还在山的高处,根本没办法离开,浮出一身的汗,顺着背脊流下。 何忍直接把眼前无力的人翻了个身,让他眼睛对着纹理分明的墙纸瞧,两只垂在身边的手也终于有人搭理起来。一把握住它们,然后高高桎梏于墙面,另一只手在下面摸索,最后扶在腰上,再一次紧贴住他。 曾陆离一直没有出声,只觉得自己眼眶发热。结束的时候一下子扶住墙面,身后没了支撑,站立不稳,于是干脆滑落到铺了厚厚一层的地毯上。他的全身算是干干净净,何忍却衬衫裤子都还穿着,稍微整理一番,就又是刚刚出现在门边时的样子。 他坐在地上,狼狈不堪。何忍又高,于是离的远远的居高临下的看他,看的曾陆离身上越发疼痛起来,动弹不得。离他两步路距离的就是沙发,他们两个人也曾经在那里耳鬓厮磨过,但是现在何忍慢慢坐到那里,和他遥遥的对视上。 他们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从刚刚开始,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曾陆离心中竟然生出一种庆幸来,因为觉得只要他说了,那么肯定不是什么自己想要听到的话。 何忍坐在沙发上,还是没有什么要动的意识。曾陆离于是扶着墙慢慢地站起来,下面走一步就是痛一步,倒像是从前童话故事里走在刀尖上的美人鱼一样,只是美人鱼为了她心目中的那个幻想泡沫冒险,那么他呢? 他坐到何忍的旁边,何忍眼睛通红,一把按住他的手腕,又要压在他的身上。曾陆离皱着眉头,一声不吭,只是抱住何忍。他陷在松软的沙发里,被块毯子裹住,终于疼到极点,临睡前最后看何忍一眼,疲惫地闭上眼睛。 何忍和他的名字真是一点都不相像,若说忍,他哪里需要?给一个含着金汤匙出身的孩子起这种名字,不知道何老爷子是不是用来提醒他自己的。曾陆离迷迷糊糊的想,想着想着又梦到了他和何忍在青南时候的样子。 他说他做了一个梦,又在一片晨光中摇摇头说算了。他们睡在昏黄的灯影里,一直以来,他都睡在一片昏黄的灯影里。 后来就忘了。 忘了自己还开不开灯睡觉。住到何忍家之后,他再没有瞪着眼睛看亮白的天花板想鬼神的事情,但是何忍做了一个梦,醒来又说,算了。 他说他自己开车要来找他,但是怎么找都找不见。他听着脸上风轻云淡,心里却在嗤笑,想怎么可能是何忍来找他呢。怎么都不会是这样。 第67章 何忍坐在沙发的边沿,弓着腰看地上的实木地板。他在那片晨光中张开嘴,笑着说:“曾陆离,我们分开吧。” 曾陆离睁开眼睛,整个房间还被包裹在一望无际的黑暗之中,他躺在卧室的床上,卧室的窗帘却被死死地拉上。一整片黑暗之中,有块闪光的屏幕。何忍坐在床的边沿,看着那一小块亮光的地方。曾陆离说:“你不去医院了吗?” 何忍却说:“你醒了。”然后站起身,把窗帘拉开。晨光开天辟地,曾陆离捂住自己的眼睛,好一会儿才放下手。何忍说:“我妈妈也知道我们的事了。” “她的身体还好吗?” “她走了。”何忍说,站在窗户那里看着他连带着那边的黑色白色橙色蓝色所有的颜色都化成最最亮眼的白色。他说:“我们分开吧。” 曾陆离捂住脸又放下来,笑道:“你总得给我点时间穿上衣服再说吧。” 何忍说:“这间公寓早就过户给你了。” 意思是你不用走,他走。 他说:“你让你的经纪人注意一点,前几天有几部影视剧找他,结果打了好几个电话都不接,人家气得不行。下次可不能这样了。” 意思是这几部电视剧都是我给你找的资源,人家才愿意上门做戏给经纪人看,你识相一点,别最后惹别人生气了,卖多少人情都不管用。 曾陆离笑着说:“那我不亏呢,反正本来在酒吧遇见你的时候,想要的就是这些。” “真的吗?”何忍牵了一下嘴角,说,“我也觉得我们本来就才认识了一年多一点时间而已,有什么的,对吧。” 他听的脸色苍白,说:“那这些就全都归我了?” “全都。”何忍说,“还有其他的东西,以后都会跟经纪人对接的,你不用现在知道。” “我本来还挺不好意思的,”曾陆离仰起头对他笑,“现在想想也觉得没什么,反正大家就是一时玩玩而已,也真的没什么意思。” 何忍把黑色衬衫的最上方一颗扣子扣上,低声说:“我走了。” “再见。”曾陆离轻快的说。何忍在床前站了一会儿,又弯下腰把放在地板上的衣服捞起来放到床旁边的椅子上。曾陆离听见先是卧室的门关上的声音,再是客厅的大门关上的声音。与昨天截然不同的是,这两声温温柔柔,都是被轻轻地扣上。 曾陆离直接靠倒在枕头上,手托着腮想事情。他的嘴角一碰还是疼,脖子的地方也酸,下面也痛。昨天何忍还是抱着他去的卧室,两个人紧紧地贴在一起。今天他就从他的面前走开,把门关上。 不过这样也正好。曾陆离想,他本来就不喜欢他,一切只是利用而已。他走了,却留给他这么多东西,这一趟交易也算是物超所值了。 他想着想着就用被子蒙住脸,但是又觉得在一片黑暗之中自己实在是睡不着觉,所以又把被子掀下来,想要做出一个难过的表情又做不出来,只好皱着眉头,把脸捂上。 第45章 那天惊天动地的雷鸣仍在耳边,一个月的时间就已经倏忽而过。何母的后事由钟叔和何沁全权负责料理,何忍在公司坐阵,也连着一个月在办公室旁边的房间睡觉。 不是他不想回,也不是什么专心于工作的冠冕堂皇的理由。他在这里打地铺睡觉,只有一个原因:他的住宅只有一套公寓而已,剩下的房子连装修都懒得装修,直接几套毛胚放在那里,还能去哪儿住。 好在公司里能接触到他的人都知道何母的事情,对他这一个月接触的十分小心翼翼,生怕自己被扣工资,对于这种私事更是懒得去问。 李秘书早上来上班时看见何忍从办公室旁边的房间走出来,脸上下意识的就一沉,连平常的礼节都顾不得,拿着长辈的架子对他说:“你还住在公司里?就算公寓给了别人,总能再找一套装修好的房子住吧。” 他没把公寓过户给曾陆离的事情跟任何人说。但是自己平日里能接触到的这些人,都是白手起家到现如今的位置的,什么稀奇事都见过,自己稍微琢磨琢磨就能猜出何母去世前后发生的事情。 何忍刚刚才被闹钟叫起来,又做了一夜噩梦,扶了扶自己的额头道:“公寓倒是能找到,但是懒得找了。找到了还是一个人——” 找到了还是一个人住,他不想。何忍及时的把最后这句咽下去,苦笑道:“都在公司睡习惯了,打地铺还省钱,多好。” 这话说完他就被自己节俭的品性打动到,打开办公室的门走进去,桌子上的笔记本电脑还开着,充电器插在上面,在待机状态。 何忍在键盘上敲了几下,电脑屏幕亮起来,bing的搜索界面上是一条新闻,昨天刚刚发布出来,商导举着话筒对台下的媒体说话,旁边一左一右坐着两位演员。 他今年导演的戏上映的时候反响很好,票房成绩更是节节攀升,连带着两位主演的名气也上来了,这几天每天都挂在热搜上。 何忍对着屏幕愣了一会儿。他实在是跟不上潮流,勉强用了几天微博还是不适应,只好又回到搜索引擎上找新闻看,但是人家只是一个搜索引擎而已,不是专门提供新闻的地方,消息更新的不及时不说,还有很多胡扯乱写的东西。 比如说他昨天看见一条新闻,上面写商导的两位男女演员在约会,他就看了很久,最后点了页面上方的“x”号。 第68章 他觉得自己最近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趣,说是要找房子住,用心找的话当然就能找到,甚至可以当天入住进去。但他就是不想找。每天起来的时候想,今天看房子,今天一定要去看房子。晚上的时候又想,算了,明天再去看吧,反正也不急。 然后就一天一天的拖下去,拖了一个月,然后一个月,然后一个月。 李秘书敲办公室的门,一下两下,然后推门进来。何忍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问他:“有什么事吗?” 李秘书看着他只是有些疲惫的神色,一时之间有些犹豫,但是转眼间又下定了决心,像平日里汇报工作一样对他说:“有人在一楼等着,想要见你。” “是谁?”何忍心中疑惑,“你直接说名字就行了。” 李秘书不能带他到楼上来,不然等别人的话语传到何老爷子的耳朵里,又是一阵腥风血雨。他只是对何忍说:“少爷,你自己去看看吧。”何忍也是他从小看到大的孩子,如今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几乎到两败俱伤的境地。李秘书怎么说也是商人出身,喜欢做能两全其美的事情,不喜欢这样的结果。 何忍明白过来,站起身来,又坐下,再站起来。李秘书说:“我不会和任何人说的。” 何忍皱着眉头:“不是因为这个。”他重又站起来,听到李秘书的话,只觉得一个月前在那间公寓里两人的接触又近在眼前,他的喉结上下动了一下,然后走出去。 他不应该走出去的。何忍在已经迈出一步的时候想,但是电梯门已经近在眼前。贯穿了一个月的懒散心态又在这个时候适时的起了作用,他想,算了算了,反正都已经要去了。 一楼只有前台有人坐着,一个小姑娘,估计是来实习的,对着镜子看自己的口红抹的匀不匀称。何忍还注意到一楼门口放着的几盆绿植有些焉了,大概是因为没人浇水。 曾陆离戴着口罩坐在椅子上,整个人身形瘦削,口罩上面露出来的一双眼睛和身上穿的黑色牛仔外套大差不差,兀自低头划着手机的屏幕。 何忍走到他的面前,面无表情道:“你怎么过来了?” 曾陆离听到他的声音,猛地抬起头,顺手把脸上戴的口罩扯下来挂在下巴上,脸上慢慢浮现起一个满满的又带着勉强的笑容,轻声说:“昨天刚回来,就想过来一下。” 何忍手插在兜里,低头和正仰头的曾陆离对视:“来了要做什么?” 曾陆离嘴张了半天说不出话来,想了想又慌张的把自己放在旁边的背包拿出来,在里面翻了很久,最后把一个首饰盒拿出来递给他,说:“送给你的。” 何忍侧过头,觉得以前自己和曾陆离在一起时候的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有点回来了,全身上下酥酥麻麻的,脚踩在了实地上。 李秘书不应该让曾陆离进来的。他想。但是怪不了他,因为就算他让他进来了,自己也可以选择不来见他。但是他又受不了了。 一个月来的变故太大。但他没对别人流露过一点行将崩溃的情绪,每天作息规律,就是习惯而已。但是曾陆离现在出现在他的面前,他觉得很委屈,很难过,还有其他很多的情绪,那些情绪汹涌而来,想要灌入那片大海,但是又心知肚明他们之间好像没什么可能的了。 何忍抬起头来看了大厅一周,低沉着声音道:“你的下一部剧定了吗?”静了静,又说,“别再去演什么网剧了,剧本好点还行,剧本不好,那浪费时间做什么?” “叫你的经纪人查查邮箱,别耽误事了。” 他本来不想出声提醒的,但是想了想还是说吧,说了也没什么,就当是礼尚往来了。他把那个首饰盒接过来打开,立刻怔了一下,首饰盒里躺着的是枚细细的金戒指,明显是年代久了,上个世纪流行的设计。何忍咳了一声,把首饰盒关上,立刻塞进自己的口袋里。 反正他都送了他那么多东西了,自己收一个也不要紧吧。 曾陆离站起来,和他的距离很近。何忍被他看的,不知怎么的就到了地下车库里他的车上。两个人在后座里,他的手隔了一层布料往曾陆离的身下摸,曾陆离忍耐着又凑近一些,嘴唇抿的紧,但不挣扎,任由他的动作。最后是他先坐回自己的位置上,低声对着何忍说自己从前没有说过的话:“你别离开我,行不行?” 何忍总算抽身回了自己的座位,把衣服整理好,还是坐进车时的样子,说:“不行。” 曾陆离脸色煞白,下一秒就正了神色,牛仔外套盖着的下面是他们刚刚做过的事情,他仔细的整理好,再顾不上其他,扶着车门下车,说:“我不会再来找你了。” 何忍有些苦中作乐的想,他若是再来找他,只怕一年也就拍这么多电视剧电影,大概都不够用了。自己的外套里是个方形的盒子,他的手放在上面,说:“好。” 然后整个人都靠在椅背上面,片刻后用手捂了捂眼睛。那侧的车门还没关,但是扶着车门下车的人已经走了。 他觉得有点难过,又觉得生活怎么样都不会只是缺了一个人就运作不下去。人的欲望太多是件好事,想要的多了,那么一件两件被自己弄丢就无所谓了。 但是他又想起两个人初次遇见的那间酒吧,那里那么嘈杂,说话都要扯着喉咙喊。他们明明只是两个普通人,所以永远都得不到自己最想要的东西。 第69章 第46章 回 后来何忍躺在床上想了好久,都觉得自己想不起来他和曾陆离最后一次讲话的时候曾陆离是什么样子。他突然的出现在自己的公司一楼,突然的请求他,然后又比谁都要平静的离开。 他想不明白。 何允幸站在一边,见自己的舅舅好久都没出声,觉得有些无趣,刚要悻悻然的离开。何忍回过神来,问他:“你妈妈还生气吗?” “当然还在生气了!”何允幸吐吐舌头,收起自己要迈出去的步子,继续口无遮拦道,“她那个脾气你做弟弟的不知道吗?遇到什么不顺自己心意的事情就在那里抱怨,天天都是。” 这话说的,好像何允幸足足比他大了好几辈。 “我跟我爸爸每天都在那边听她絮叨,一天两天还能忍受,可她每一年都是这样。真不知道我爸爸是怎么忍得了的。” 这世界上当然没有无缘无故付出的宽容和忍让。只不过是付出对象能够回报给付出的人更多的东西而已。 何忍轻轻笑道,问自己这个人小鬼大的外甥:“那你觉得你爸爸怎么样呢?” 何允幸就压低了声音,对他神神秘秘道:“舅舅,我偷偷告诉你一件事。” “你说吧。” “我其实一直在劝爸爸跟妈妈离婚。” 何忍忍不住咳了一声,说:“什么?” “就是劝他们离婚啊。”何允幸没觉得自己说的话有半点错,振振有词道,“我爸跟我妈两个人完全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三天两头就在那儿冷战,我爸天天都在让着我妈,我在旁边都看不下去了。” “那你说他们既然都这么讨厌彼此了,干嘛不分开呢?一定要这样互相折磨的,尤其是我妈妈,天天找到机会就找我爸的麻烦。” 何忍在旁边听何允幸滔滔不绝的抱怨,打断他问:“没准儿他们就是为了你才不离婚的呢。” 何允幸气冲冲道:“我不需要!离就离呗,我又不缺爱,分开了反而最好,家里就没有人再在我的耳朵边吵架了!” 何忍想这大概就是他和何允幸相差十几年差的地方。他基本上是一个一成不变的人,即使厌倦了也还是因为习惯而继续将就。但是现在的小孩子,当断则断,不管行动上究竟会怎么做,至少嘴上的话干净利落,还带着少年的稚气。 他问:“那你觉得妈妈和爸爸为什么会闹到现在的地步呢?如果这两个人现在这么讨厌对方,当初又为什么要结婚呢。” “那你喜欢那个什么季白吗?”谁知这个小孩子反问道,“你明明不喜欢她,为什么要和她订婚呢。” “那只是拿过来唬弄你的爷爷的手段而已。”他忍不住笑起来,“我不会和她在一起的。” 何允幸就接过他的话茬:“所以说啊,我妈和我爸当年估计也是这样,全是因为爷爷的施威才勉强结婚,结果现在闹成这样了。” 他被这样的逻辑惊住了,下意识的想要反驳却又及时的住了嘴。看来只要上一辈存心想要对下一辈隐瞒一件事,下一辈就一定会被死死的蒙在鼓里出不来。看看吧,当年在白城闹得多大的富家小姐下嫁给穷小伙儿的故事现在也全都烟消云散,剩下的是被曲解过后的一桩强买强卖的婚姻。 他不忍告诉自己的外甥真相,也懒得再去解释。何宅本来就不热闹,如今住在里面的人没有一个是没吵架过的。但是看在节日的气氛上还要勉强的在一起再待几天。他就送何允幸回自己的房间,转身出了房子,到院子里散步。 何宅旁边是白家的房子。但是白家的长辈早就搬到白城的另一边去,白知城最近也正忙着自己婚礼的事情,没有心思回来。他对何忍说:“我居然要结婚了,真想不到。” “不想结就不结呗。”他轻描淡写道。 “哪有你说的这么容易。”白知城苦笑,“再不结婚,爸妈都这么老了,就为了看我成家立业呢。” 和他结婚的人比他小了整整十岁,刚刚大学毕业就被拽过来参加婚礼。从一个富足之家再到另一个富足之家,人生只要这样按部就班的走下去,一定顺利异常。 何忍面带嘲讽的低声道:“你自己不也清楚,谁还能因为喜欢就结婚呢,不都是权衡利弊嘛。再说因为爱结婚的,你看看何沁,多讽刺。” 他以前也在那时候支持过何沁,因为何老爷子一直不答应,所以悄悄的为何家女婿做了许多背地里的工作,直到他的财力可以勉强让何老爷子满意为止。那个时候他真的为姐姐高兴过,以为何沁遇见了自己一辈子的爱人。 但是果然上一辈的人有上一辈人生活过的经验。他们对自己的子女耳提面命的强调“门当户对”,不过是因为知道这个世界上根本没什么叫□□情的东西。有的话也太劳心伤神,直接让人再也提不起力气来。 院子里有片水池,旁边是钟叔闲时种的菜。何家女婿过来的悄无声息,站到他的旁边,说:“幸幸刚才过去找你陪他玩了?” “讲了点八卦而已。”何忍唯恐天下不乱,补充了一句,“他倒还挺希望你和何沁离婚的。” 何家女婿知道何忍挑拨离间的意思,只是说:“他早在我和何沁面前提过几千次了。” “那你们干脆离婚算了,”何忍实话实说,不顾及他的面子,“你要的都已经得到了,离婚了之后依旧有公司领导层的位置,前程似锦,也不用在我们家低声下气了。” 第70章 何家女婿摇摇头,对他说:“何老爷子在书房呢,这么晚了,你不如去劝劝他早点休息?” 何忍低声说:“你想让我去书房看见什么?”他想想也知道,等他去了那里,大概不知道会撞见一出什么好戏。好戏上演,何家女婿就可以坐在台下身心轻松了。 何家女婿只是说:“我确实不怀好意,但你要是能去那边走一走,不会失望的。” 书房就在一楼,楼梯的旁边。何忍握住楼梯的红木扶手,隐约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传过来。大概是因为已经是最深深处的夜里了,讲话的人无所顾忌,声音稍微大了一些。 何忍立在原地不动,过了一会儿悄悄的走近书房,到门边站定。虚掩着的门把书房里面的人所有的动作声音与话语都尽收耳底。他面无表情的听着,然后像原先进屋子时的脚步一样重又上楼。 书房里又静悄悄的,没了人声。 第47章 第二天一早的时候,能起来吃早饭的只有钟叔、何沁、何老爷子和何忍四个人。何忍这一夜睡得神清气爽,到天将将亮的时候就自己醒过来,躺在床上玩了会儿手机,看到了条曾陆离录完春晚之后就飞回青南的新闻,底下的评论在说: “小哥哥也太着急回家了吧,都不在北市住一个晚上的吗?” “他好像没在北市买过房,出道之后除了在白城住过就是回自己在青南的家。” “啧啧啧,大明星赚钱这么多都买不起北市的一套房啊。” …… 何忍往下翻这些评论,也开始认真的思考曾陆离为什么不在北市买房这个问题。要说他演戏也过了好几个年头了,代言什么的都不缺,难道钱赚的还不够吗?他被自己的这个念头吓到,又开始琢磨要不要再跟陈尧谈谈广告的事情。 他之前只要跟陈尧出来聚会,喝醉了就会不由自主地念叨起曾陆离的名字。陈尧有一次听不过去,抱着玩笑的心思录了段他在醉酒时候的梦呓,一共五分多钟,一小半的时间在嘱托要陈尧好好照顾曾陆离,没事儿多给他送点资源,一大半的时间在说自己现在过的还挺好,让曾陆离也要过的好好的,就是大家千万都别找男女朋友,一起在两座城市分别孤独终老就可以了。 他听的时候神色如常,一点羞耻的感觉都没有。毕竟之前都丢脸过不知道多少次了,估计这几个朋友早就已经习惯了。 陈尧仔细瞅了瞅他的脸色,半天又觉得没意思,说:“你听我说吧,我估计你和他也就是因为情到浓时被不可抗力分开了,才这么念念不忘的。其实要是再过一段时间,你们两个人相看两厌,指不定就自觉分手了呢。” 他也觉得可能是这样,所以点点头。 卧室只有每到年末的时候回来住一回,所以空荡荡的。立在墙角的柜子只是摆设,打开柜门,一件挂起来的衣服也没有。衣服都堆在一个摊开来在地上行李箱里,有一两件从里面冒出了袖角来。何忍掀开被子从床上下来,把箱子踢到一边再出去吃饭。 熬好的粥摆在桌子上。钟叔帮忙给他盛了一碗,他笑着谢谢钟叔,然后接过周身还烫着的碗。何沁看到他伸出来接碗的手,坐在原地顿了顿,问他:“你和那位季白已经准备要结婚了吗?感情这么好的吗?” “怎么突然这么问?”何忍不明所以,问道。 何沁失笑,吝啬地抬起手来示意给他:“你的中指上不是戴了枚戒指好久了嘛,中指戴戒,不就是让别人宣告已婚的意思?”末了带着些惋惜道,“不过金戒指就有点过时了,我从前也有一枚带着的,觉得不好看就放起来了。” 何忍轻轻说了声:“我跟季白还没到这程度。” 岂止是没到这程度,他跟季白压根就是没有程度。只不过这些事就是专门拿来蒙骗何父的,这种时候就不能单独拎出来给自己的姐姐解释了。 吃饭的时候那边的早间新闻照样在播,主持人讲到青南的事情,何沁听了想到自己昨天被堵在高速公路上的事情,说:“我原来还以为青南那边就是有了小的流感而已,为什么连白城也要开始封路了?” “已经封路了?”何忍问。 钟叔插嘴道:“昨天还是测了温度之后就能进来。今天早上就不行了,小姐开车出去,说是只让出不让进,出去就回不来了。” 何忍倒是踏踏实实地愣了一下,说:“这么快?那青南那儿呢。” “谁知道呢。这些都是今天早上我们去了之后才问到的。” 他的心脏就立刻跳的很快,尽力镇静的喝完一碗粥就起身上楼。此刻自己那刚刚才起床的小外甥何允幸正边伸懒腰边下楼,见到他就跟见到什么稀世珍宝一样眼睛一亮,小声地拉拉他的衣袖道:“舅舅,我待会儿再来找你玩啊。” 他的这个外甥估计也是觉得闷在这间房子里头无聊,自己又是唯一一个能听他不断絮叨的人,所以早起的第一件事就是揪住他来说话。 何忍看到他,忍不住想到自己的小时候,所以应道:“行。”他本来以为何允幸至少要吃完饭才能过来,自己可以先在房间里安安静静的待几十分钟想接下来的事情,所以才干净利落的答应。谁知道这个小孩子得到他的回应之后欢快的跑下楼,再次敲响房门是在短短的几分钟之后。何忍从沉思中惊醒,给他打开门。 第71章 何允幸进来,首先看到的就是占了门口一半位置的行李箱,呲牙咧嘴道:“舅舅,你也太邋遢了吧,行李箱都不收拾一下吗?跟马上要出门一样。” 何忍问:“你不吃早饭吗?”说的时候就看见何允幸端了一碗粥放在桌子上,居然是要在他的卧室里吃饭。 “饭桌上都没人讲话,我才不想在那里吃呢。”可怜的孩子解释道,往自己嘴里塞了一勺稀饭,往何忍的手那里瞟过去,咽进去一口饭又忙不迭的八卦,“舅舅,我妈妈刚才说你戴那个老土的金戒指好久好久了,说你是不是瞒着我们跟谁结婚了。你不会真的已经结婚了吧!” 何忍自顾自的玩着手指上戴着的戒指,轻飘飘道:“我不会结婚的。” “可你不是已经跟别人订婚了吗?” “不过是拿来糊弄你爷爷的而已。”他突然起了玩心,拿手指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对何允幸说,“别告诉你爷爷我刚才说的话,行吗?” 何允幸听了之后神色就很郑重,一副信誓旦旦的样子冲他勾起小拇指:“我跟你拉勾,绝对不会告诉爷爷的。” 他虽然还在上初中,但是个头蹿的很快,已经一米七多将近一米八了。何忍坐在床边居然还要仰望他,话语到了嘴边又哽住,反常没有应和他说的话。 “我才不跟你拉勾呢,”最后他轻轻念,“拉勾这些东西都不能信。” 他相信别人,但是自己就是那个背离契约的人,所以此刻脊背生寒,绝对不会眼睁睁的放任自己再掉进一个背信弃义的陷阱里,深夜醒来都是被他背弃的人质问的声音。 何允幸人小鬼大,瞧见他的神情和此刻先前的话语,已经隐隐的觉察出了什么,小心翼翼的试探道:“舅舅,你是不是以前跟什么人有过电视剧里那种特别纠结的感情啊,所以才不想结婚。” 他问也只是出于好奇的问一问,并没有会得到自家舅舅回答的期许。毕竟何忍虽然对他有求必应,但是嘴闭的紧,涉及到私密的话题一概不谈。 但他的舅舅此刻却出人意料的站起来,在他的面前把行李箱里一件将要触及到地面的衣服收拾好、放进去,再在房间里晃荡一圈,想要找找还有什么能带走的东西,边动作边轻声说:“有过啊,我以前也特别想跟一个人在一起过。” 何允幸悄悄支起耳朵,摒住呼吸听他的舅舅说:“我跟那个人是在酒吧里认识的。他家里不太富裕,上大学的时候在酒吧兼职工作。然后有一年,也是春节那一片的时候,我去那家酒吧的吧台坐着,就遇见他了。” “刚开始的时候,我其实就是玩玩的,想着就当打发时间消遣一下了。没想到后来他从我身边走了,我就很急,想去找他,就跑到他的家那里,还去了好几次。之后我们就在一起了。” “在一起的日子没多久,但我好喜欢他,所以跟你的爷爷坦白。你的爷爷不同意,你的奶奶也因为这个过世,我就和他分开了。” 何允幸听到“奶奶去世”这儿,只觉得全身的寒毛都要竖起来,不由自主地问道:“不就是你喜欢上一个出身不太好的女孩吗,奶奶为什么会因为这个去世?” 何忍听到他的问题,缓缓地笑起来,眼睛却红了一圈,最后把行李箱使劲儿合上,低声说:“因为我喜欢的,是个男人。” 何允幸看着何忍,听到这句话下意识的咽了咽口水。何忍决心说出这些,就没准备顾及别人的反应,此刻听到耳边安安静静的,反而觉得安定,自顾自的把行李箱拎起来,在地上试了试,觉得重量还可以,就松开手。 “舅舅……”何允幸支支吾吾道,“从来……从来都没有人跟我讲过这个。” “何沁她不知道,”何忍淡淡道,“只有钟叔和爸爸知道。” 何允幸站在旁边,看着自己的舅舅低着头,嘴角极力地抿住,眼睛眨都不敢眨一下,生怕自己露了怯,于是想也不想就说道:“可是我一点都不觉得这有什么啊,你喜欢别人,别管那个人是男是女,就是喜欢而已,你做错了什么?” 何忍冲他笑笑,说:“我当时也这么觉得的。” “那现在呢?”何允幸心中纠结,只觉得自己家的舅舅恐怕现在的想法会不一样了。但是他如果要是晚出生个十年,一切就不会成为问题。毕竟现在的这个时代,这些事情终于成了人们不用再去避讳而司空见惯的事情,很少有人指责,更少有人干涉。 但是何忍站在他的面前,对他一字一句的说:“现在?” “现在,我想去找他。” 第48章 现在,我想去找他。 这句话说的何允幸忍不住心里反复过了好几遍,还是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傻乎乎地问道:“他是现在就在白城吗?所以你立刻就能开车过去。” “他当然不在这里。”何忍短暂的笑了一声,“他在青南。” 青南?何允幸听到这个地名,登时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头,手忙脚乱地翻出来自己的手机给舅舅看,指着屏幕上和同学的聊天记录说:“舅舅,我有一个同学老家就在青南。他说他们那里的流感超级严重,青南现在只让出不让进,好像马上就要封城了。” 他当然知道这件事,但现在它已经成了他唯一能够在心里同意自己去找曾陆离的理由。青南被封,他抱着自己也会一同被丢弃在一座陌生的城市里找不到住处的心态要去找他,好像这样就可以抵消对自己已逝的母亲的深深愧疚。 第72章 如果以后与何母有幸在梦里相遇,面对何母的质问,他至少可以说:“我也是冒着所有的风险去找他的。” 何忍对何允幸说:“我今天下午就走,中午会用别的理由跟他们解释。所以到现在只告诉过你一个人,你可以帮我保密吗?” 何允幸到底还是一个孩子,此刻心里一团浆糊,被何忍有意透露的消息惊的不知所措,以至于到了中午得饭桌上还意乱神慌,时不时地往何忍那里瞧上一眼,被何沁敲了敲碗,管教道:“吃饭的时候别东瞅西瞅的,专心吃饭。” 饭桌上的人都看向他,他就低低地应了一声,然后兀自低头用筷子扒拉米饭。何忍看着他的动作,嘴角带笑道:“姐,幸幸还小,你管的太严了一点吧。” 何沁哼一声:“就是得从小时候就培养他的习惯,不然大了还怎么改?” 何忍淡笑着点头称是,又若无其事的提起一件事:“我在市里有事,今天下午就得走。” 这话一出,餐桌上的人又各自把注意力转到了他这里。何老爷子疑惑的问他:“现在是年假的时候,公司里应该没什么事了?市里还有需要你自己亲自去一趟的事情吗?” 何忍神色如常道:“去找季白。她大过年的想和我一起过了。” “还说没到和人家那种程度。”何沁一听,暧昧地看看他戴在手上的戒指,冲他挤眉弄眼地调笑道。 多亏了何沁在一边添油加醋,何忍只要顺着她的话茬接着说就能完完整整地把一个季白的形象勾勒齐全,堵住何老爷子不断询问的嘴巴。何忍编到最后,几乎是硬生生地重新创造出一个电视人物出来,听见什么就面不改色地瞎扯。只剩下唯一知道真相的何允幸听他妈妈的嘱咐专心致志地吃饭,决不抬头一下。 何忍于是低头沉静地吃饭,沉静地走上楼,沉静地把行李箱拎出来放在地上,费了好大力气才在不引起其他躲在房间里休息的人的注意之后把它放进后备箱里。他做所有的事情所借助的只有一份冲动,但是却表现的比任何时候都要安静。就好像在梦里练习了无数次,幻想过许多遍,所以到了终于真正开始的时候,自己的手上不用使唤就可以自觉主动地操作,成了下意识里。 他刚刚坐进车里,要发动汽车,打开的车库大门前面就缓缓走近了一个步履蹒跚的老人。何忍手握着方向盘,咬着牙目视前方,车子向前驶了一点点又瞬间踩下刹车,停在离老人一步之遥的地方。 何忍的手慢慢松开方向盘。手指关节处还带着红红的印迹,明显是太用力了,所以有些充血。他安静的坐在驾驶座里,等何老爷子慢腾腾的走到车窗旁边,才把车窗打开,说:“您中午不休息的吗?” 何老爷子只是慢慢问他:“你是要去找谁?” “去找季白啊。”何忍轻松的说。 他只好再问一遍:“你是要去找谁?” “季、白。”何忍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出来这个名字。 他听见之后却只觉得气血往自己的脑袋里灌,用手扶住了车窗,低下头来说:“季白不过是你用来敷衍我的人而已,你何至于要在这个时候去看她?” “何忍,”他问,“你是要去找那个男孩,对不对?你要因为这场流感去找那个男孩,对不对?” 何忍点点头,说:“对。”承认的倒是干干脆脆,不再做一点抵抗。也许是因为已经准备在随时随刻就踩一脚油门的原因,他的面上轻轻松松,衬得何老爷子的整张脸更加皱皱巴巴。 “他在青南啊。”何老爷子只是痛心疾首道,“你现在要去找他,进去了就出不来了!更何况就算你开车去那儿,那边的酒店全都不能住宿,你要去住哪儿呢!” “睡车里啊。”何忍回答的很快,像是考虑了很久的样子。 何老爷子听到他的回答,呼吸急促,向后退了几步,问:“他住在哪儿,联系方式是什么,你又怎么可能知道?” “爸,你不用再说了。”何忍终于转过头,看向自己的父亲,“我一定要去一次的,就算见不到他。这一次回来,无论结果是什么我都接受,而且答应你,再也不想其他的了。” 他想陈尧宽解他的可能就是实话。他和曾陆离分开在一个最不能分开的时候,两个人一步一步的发现对方身上吸引彼此的地方却又来不及看到对方的缺点。又有几年过去,他能在大街小巷看见各种造型的曾陆离,还是广告,打开电视点开网页就是。和一个明星谈恋爱又分手的后果就是你永远不能把他彻底地摘出生活里,眼不见心不烦。 他开始觉得身边的人包括他自己都把这段关系想的太简单了,他就像只孤零零的风筝从曾陆离的手里飘走,但是飘走之后没有第二个人愿意收留。 “你为什么……”何父已然绝望,拍了几下自己的大腿:“你为什么一定要喜欢一个男人呢?你为什么一定要这么背祖离宗呢!” “爸,”何忍静静地回答他,“比起我来,你不才是最先开始背祖离宗的那个人吗?” 他一脚踩下油门,向左转方向盘,车子直接驶到几栋别墅前面宽敞的车道上,然后越开越远。 第49章 在往后的很久,他驾车驶在任何一条公路上,终于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原来梦境确实玄之又玄,能在很久的从前就能预知现实,提前告诉他自己可以这样孤注一掷地要去找一个人,不管那个人到底在哪里。 第73章 那年在青南的梦里,他从一片由绝望织成的寂静中醒来,大口喘息,在头痛中唯一能记得的是自己一定要去找到一个人的信念。这样的信念支撑着他一个人开车在高速公路上,看着自己的左边回白城的车辆越来越多,直至完全拥挤堵塞,他行驶的道路上却一辆车都没有,前方目光所及只有连绵又不断的青黑色公路。何忍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好半响之后抬起手用衣袖擦擦自己的眼睛,继续开车。 车开到一半路程的时候需要停在服务站里加油,这个时候服务站里已经停满了车辆。他只能一路慢慢地开,直到加油站的旁边,一个穿工作服的人站在一边,得了空之后戴着口罩和塑料面罩问他:“回白城吗?” “不是。”何忍摇摇头,“刚从白城出来。” 那个人顿时一片好心好意地提醒他:“你要是为了什么工作上的事出去,那现在还是先请请假,赶紧回白城吧。你刚刚看见停在停车场里的那些车子没有?这些人都是从青南出来的,结果被堵在半路上,回都回不去,只能住在服务站里。” “那现在能进去青南吗?”何忍问,“是从外地来的车、没有青南的户籍,能开进青南吗?” 那工作人员满脸对他的不可思议,说:“现在去青南?你没有看网上传的消息吗?青南马上就要封城,只能外面的人进去,里面的人不能出来了。” “所以现在能进去,是吧?”何忍只听到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忙不迭地问道。这个服务站距离青南不算太远,如果青南还让车辆进去,那么他今天紧赶慢赶,凌晨的时候就应该能到地方。 工作人员泄了气,对他摇摇头,无可奈何道:“不要说我没提醒过你,青南已经封城了,城里的情况远比你想的要严重的多。不信的话你去问问这些还在服务站里面的人,他们大多数都是拖家带口从青南刚刚出来的人。我看你身上的保护措施还算严密,但是指不定就碰见一个感冒的人,然后在这片高速公路上又不能回家的,只能在服务站躺着发烧了。” 油很快加满,何忍坐进车里,找出手机里的二维码让工作人员扫,然后对他笑一下,说:“谢谢提醒,我知道了。” 车窗合上,他一整天没休息,但是此刻强撑着精神开车。好在路上根本就没有人,更没有堵车的可能,他一路顺畅地开到收费站的地方。这里的关卡和一路开来的鬼魅深邃的景象大相径庭,满满的吵闹的人声,不过仅限于他左边的道路上。这条出城的道路上停着的汽车被一道护栏死死地网在里面,护栏旁边站着一排穿着警服的人。 进城的道路也被一道栏杆拦住,但是这里只在亭子里坐了一两位工作人员,压力远比他们身边一肩之隔的道路上的工作人员轻的多。里面有一个工作人员坐在亭子里,口罩捂住大半张脸,看见他,露出来的眼睛里写满惊讶。 何忍开车到亭子的窗户旁边,对他说:“我的父母都在这里,所以要回去。” 如果他没猜错的话,青南封城的消息虽然传的沸沸扬扬,但是距离政策的正式施行依旧需要一两天的时间,在这一两天里,出城会一步步限制的越来越严格,进城却仍然留有余地。所以他如果想要确保自己可以进去,能抓住的就只能今天一天的时间,不然哪怕只是往后拖一天,就算自己能够进到这座城市里面,恐怕区与区之间的通行也会受到大大的限制了。 他用的这个理由应该还算无可辩驳。工作人员无话可说,默默地走完程序之后放他进来。何忍开车进到青南里面,从后视镜里看到车后的电子栏杆又缓缓落下,自己想了整整一天的目标终于落地,开车到了青南城里,那么就像父亲说的,他要去哪里才能找到曾陆离呢? 黑色奔驰行驶在深夜里。现在的青南马路上居然还有动物在悠哉游哉地散步。何忍没开远光灯,害怕打搅到它们的行动,又因为有些担心车子可能撞到这些动物,所以速度有意放的格外的缓慢。 多少年前在青南时候的记忆又在这片荒唐的街道上朝他翻涌而来,何忍还清楚的记得这条此刻有一只黄鼠游荡的道路上曾经每天无数次驶过的同一辆公交车,十几年如一日的运行,在遥远遥远的过去,一个小孩背着书包跳上这辆公交车去他的学校,后来是一个初中生,再后来是一个高中生。最最的后来是一个即将离家的大学生,他朝来送送自己的父母挥手道别,然后拎着重重的行李搭乘相同的公交车前往车站。 何忍手握着方向盘,身体却在微微的颤抖。他想,或许他知道要去哪里找他了。 这条路的尽头就是答案。 第50章 月色从这块方方正正的院子里抬头去看显得更加黯淡。更深露重,这里的家家户户都把大门紧闭,往常人家时常串门的场景再也没有见过。 曾陆离一个人在院子里来回晃荡,了无趣味地先是踢踢放在井旁边的洗衣液,等瓶子在原地摇晃两下终于摔倒之后还是得自己弯腰去捡,把它扶正。 曾母刚刚晾完衣服,从阳光房里早就看到自己的儿子在院子里百无聊赖的举动,这个时候走出来对他说:“天已经很晚了,你赶快回房间去休息吧。” 曾陆离抬起头来看她,笑道:“妈妈,还是你先回去吧。我这几天一直闷在家里,现在无聊的慌,只想在院子里头转转。” 第74章 曾母听了,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在回楼房的途中又折返回来,叮嘱他道:“家里的米面粮食快没了,你明天早上早点出门,趁着人少的时候多买点回来。我们估计还有好长一段时间不能出去呢。” “知道了。”曾陆离乖乖的答应下来,看见他的妈妈又准备重新转身回到房间里去。这时,院子边高高竖立的铁门却从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拍门声音,频率很快,听得出拍门的人的急切和慌乱。 曾陆离沉下脸来立刻往前走几步,又立刻回过头对曾母说:“妈,你先回房间里去,我去问问敲门的人是谁。” 曾母脸上带着担忧,但是知道自己不回屋子也是徒劳,所以快步走回房间。曾陆离看见这栋屋子的正门被她声音干脆的关上,才走到大门后面,因为不确定来敲门的人是否走了,有些犹疑地问:“谁啊?” 奇了怪了,现在流感这么严重,这一路上与他们家相熟的人家都日夜把房门紧紧闭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更何况现在是凌晨的时候,除了不怀好意的人之外,也没有人会这么晚还来敲别人家的门了。 门那头拍门的声音停住。夜色因为终于没再受到打扰而踏踏实实地松了一口气,但才刚睡眼惺忪又被另一阵声音吵醒。它仔细地睁开眼睛,要将这发出声音的人好好瞧一瞧。 何忍的手放在冰凉的铁门上,一时之间竟然动也不能动一下。这扇门就是块磁铁,要把他牢牢地吸附在上面,再把他千里迢迢来见曾陆离的勇气吸走。 和他只隔了一扇门的曾陆离在那头遥遥地再问一遍:“是有人刚刚在敲门吗?” 何忍低声说:“是我,何忍。你还记得我吗?” 那边顿时就安静下来。 曾陆离原先还警惕的神情此刻不知该要再做出什么样子来,居然直接就怔了下来。刚刚那句话让他听的怀疑自己有如梦中。门背后的人居然说他是—— 何忍。 他说他是何忍。 他一听到这个名字,就觉得全身瑟瑟起来,带着些被人拿捏在手里的愤懑和无可奈何,咬着后齿又要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这扇门的背后传来何忍无奈的声音:“来找你。” 他靠住门,只能说:“那你能不能现在就离开?”然后仔细地想要去听那一边的动静。 何忍用哄骗的语气讲话:“现在旅馆都不让住人,我在青南又只认识你一个人。你让我先住在这里一晚上,行吗?” 曾陆离的手已然放在门闸上,又在幡然醒悟后猛地缩回去。他心知肚明何忍说的是对的,现在青南的酒店能被征用的都已经被征用,剩下的也不让外地人居住了,今天如果他的这扇门就这样一直关闭下去,何忍也只能回他的车里躺着。然后就在这一瞬间,他就真的这么想了,希望何忍在青南没有任何地方可以去,只能睡在自己开过来的车里,然后在这里每天战战兢兢,直到可以离城的那天。 他从未想过自己可以有这么残忍的想法,这么想要放任一个自己曾经无比熟悉的人流浪在一座对他来说陌生的城市里。但是这样的做法对于门背后的人而言,好像也并不算多么残忍。 毕竟他曾经很恨他,恨他到有的时候梦里做梦还能够梦见他,梦见自己终于在他的面前做了一回甩手掌柜,把这些年来赚的所有钱都扔在他的脸上,像小说写的那样趾高气昂。 曾陆离慢慢地笑了,对门那边说:“我凭什么要开门让你进来?” 你就留在门外不好吗?你就留在门外在青南漂泊不好吗?你就一个人在一座陌生的城市不好吗?你就乖乖的待在白城不来青南不好吗? 他居然在这个时候来了青南。曾陆离想,恨到了极点之后想。人生这么无聊,流感爆发的那一刻,他想,自己活到现在,除了父母没有能够惦记的人了。 全是何忍的错。全怪何忍。全都是他,当初让他动了心思,自信满满的以为自己一直清醒,结果最后还是一头栽了进去,被别人丢弃的干干净净,连头都没有回过。 你快走吧,你不要再来找我了。你自己随便去哪个地方待着,过的好坏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农田前面的水泥路面今年刚刚浇铸而成,屋子的前方特意留出一片空地供几户人家一起停车子用。何忍对着这扇冰冷且纹丝不动的铁门站了很久,直到曾陆离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已经在他的心里来回反复的咀嚼了许多遍。他从门的那边再也得不到任何回应,然后才走回自己的车里。 这本来就是一场不计成本的冒险。这样的结果他应该早就能够想到。如今地方已经到了,人也见到了,他大概也不能够再出去了,只好缩在这辆车子的座位上睡一觉,到天明的时候再想办法。 何忍坐进车里,首先就把整张脸埋进自己合拢的手里。车里的空间本来就窄小,现在又不能开窗,他要大口大口的呼吸,但是鼻尖能够嗅到的只有真皮坐垫的难闻气味。 独自一人来到青南,是他不计后果做出的第一个选择,结果就此一败涂地。那个人隔着门就能汹涌而来的恨意冲击到了他,让他不知所措。 怎么会有人可以对他抱有这样大的恨意?大到可以让那个人不顾自己一直以来的教养礼仪,摒弃所有善意,在那扇门的背后表达出自己所有的厌恶。 第75章 曾陆离恨他。他和曾陆离有些他从来没有跟任何一个人拥有过的感情,所以到最后,曾陆离恨他到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人像这样恨过他。 “咚咚”。车窗被人克制的敲了两下。何忍抬起头,看见来人,赶紧把车窗打开。 曾陆离冷冷的站在他的眼前,说:“你先进来,明天再走。”他说完就觉得牙腔一阵疼痛,牙咬的厉害了,上牙抵着下齿,最后疼得还是自己。 何忍从后备箱里把自己的行李箱拎下来,倒好像是终于长大了,规矩地跟在他的身后,让他挑不出一点错误来。 曾母知道是刚刚用力气拍门的人进来了,以为是曾陆离的朋友过来,结果坐在餐桌旁边看见跟在他的儿子后面的人的身形,说:“陆离,这是你前些年带回家的那个同学吗?”她登时笑起来,走过来帮忙拉着行李箱,说:“真的是好久没见过你了,陆离,你这几年怎么都不带你的这个朋友过来玩了?” 曾陆离没好气的哼一声,惜字如金:“忙,不想理。” “阿姨好。”何忍和曾母打了声招呼。曾母招呼他坐下来,问他:“你怎么在这个时候来青南了?孩子啊,我和你说,青南现在的旅馆都不接待外地游客了。” “工作上的事情。”何忍含糊地解释道,赶忙看了曾陆离一眼。曾陆离里面穿的是条纹睡衣,外面套了一件黑色的长款大衣,裤腿卷起来,踩了双棉拖,刚刚从厨房里出来,把一杯水放在餐桌上,好言好语的对曾母说:“妈,你赶紧去休息吧。” 曾母看看何忍,嘱咐道:“好好招待你的同学啊。”然后兀自上了楼。 一楼的大厅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何忍和曾陆离一坐一站,何忍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伸出手去拿那个装了热水的玻璃杯。曾陆离说:“这是我给自己倒的。” “你喝,你喝。”何忍说,环视客厅一圈,注意到他们家的房子虽然外表没怎么变化,里面却已经大变样子,高端的电子产品出现的频率高起来。曾陆离再也不是他曾经口口声声在心里称呼的“穷学生”了。 他当然不能再像许多年前一样住在曾陆离的房间里,还让曾陆离打地铺睡觉。这一晚,风水轮流转,曾陆离面无表情的抱过来一床被子扔在地上,让他在一楼的客厅打地铺。临走之前又停下脚步对他说:“空调你知道要怎么开吗?” 何忍悻悻然的又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觉得自己还是不要告诉他何宅装的中央空调和这栋房子安装的品牌一模一样这个巧合好。毕竟如果他在这个时候“攀关系”了,曾陆离说不定就能让他卷着被子滚出家门,直到爬到车顶打个铺子睡觉了。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他绝对不要再在这个时候露宿街头了。 第51章 第二天早上的时候何忍是被一阵说话的声音吵醒的。他打一夜地铺,照理说醒来的时候应该腰酸背痛又累的出奇才对。但大概是开了一整天车的原因,他昨天晚上躺在地上之后就立刻睡着了,一夜无梦。 曾母看见他从地上迷迷糊糊地坐起来,瞪了坐在旁边的曾陆离一眼,对何忍万分抱歉道:“小何啊,我们家陆离真的太不懂事了。你大晚上的过来我们家,结果就让你在客厅里睡。” 何忍揉揉自己的头发,说:“没事的,阿姨。我以前经常打地铺,都习惯了。” “你还不快去买东西?”曾母用严厉的语气对曾陆离道,然后转过头来对何忍充满歉意的笑笑。 何忍听到她说的话,赶忙站起来,问:“阿姨,他要去哪儿?” “去买点我们这些天在家需要吃的东西,还有一些生活用品之类的。” 何忍赶忙道:“阿姨,那我跟他一起去吧。”然后从旁边打开的行李箱里拿出件羽绒服套上,对站起来又一直在冷着脸的曾陆离讨好的笑。 曾陆离撇过头来不去看他,内心烦乱,面上却一点不显。他从以前到现在一直最擅长的就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如今何忍跟过来,那他就只把何忍当作他之前遇见的所有人一样就好,反正都不交心。 青南不能跟白城比经济上的富庶,也不能和上河在地理位置上的重要性相当。但是它有它的特色,因为风景的独特而成为每年游客旅游要选择城市时的首选。往年的这个时候,青南的乡下都会挤满了人,来自五湖四海的游客带着他们的家人在这条两旁栽满老树的街道上散步。后来曾陆离成名了,大家都知道他每年都会在这个时候回家乡过年,选择来青南旅游的人就更多了。 但是今年的这条道路上,冬日早晨的光芒透过干干净净的枝桠印在地上,走在路上的只有何忍和曾陆离两个人。就这仅有的两个人全身上下也都捂的严严实实,一左一右的并排走着,衬的这个城市更加的死寂。 何忍犹豫半天,不知道第一句话要从哪里讲起,只好干干地问了一句:“你吃早饭了吗?” 曾陆离沉默到让何忍几乎以为他根本不打算理他的时候才开口说道:“吃了。” “那你们刚刚就在客厅里吃的?”何忍下意识的问出这句话,想这下尴尬了,他睡觉的时候旁边坐着三个人、一家三口在吃饭,想象一下那个画面都觉得可怕。 曾陆离斜瞥他一眼,冷静道:“当然——”话语拖得很长,“——不是。你以为你睡觉的样子很下饭吗?” 第76章 何忍被他的这句话堵了一顿,没感觉恼羞成怒,心里反而还挺高兴的,因为觉得他们之间的氛围总算变了一点。 虽然变得对他不怎么友好。 这片地区只剩下一家超市还开着,但是东西并不齐全,光线也很暗。曾陆离带何忍走进去的时候就下意识的看一眼他的反应,然后下一秒在心里狠狠的谴责自己,为什么过了这么多年,自己埋藏在心里的自卑还要时不时的跳出来作祟。 收银员早就从青南出去回了家,老板坐在收银台的后面,短短的几天头发就白了不少。他看见曾陆离,和他打招呼:“好几天没见你了,来买吃的吗?” 曾陆离对他晃晃手里的布袋子,说:“家里的吃的快没了,这次买多一点回家屯着。” “怪不得还带了个人过来。”老板勉强开了个玩笑,坐在原地用目光送他们进去。 很奇怪的是,何忍在旁边看着,想,住在这里的人,他们认识在这座小镇上绝大多数的人,一路走过去,每每抬手放手要打许多次招呼。 他们家那边就从来都不是这样。对于何家或者白家以及在那里的任何一家来说,他们不会有朋友,不会有敌人,有的只是利益间的相互交换。这样亦敌亦友的关系让他们在的那个圈子里的人也都彼此认识彼此,但见面的时候风起云涌,从来都不会像这样简简单单的打一声招呼,互相问句你好,彼此之间并无所求。 或许这就是曾陆离让他念念不忘的地方。人生最无解的就是时刻都能漫上心头的深深孤寂,他从来都没有能够以真心换真心的朋友,只有家世相当、各种条件经过比较之后“满意”的故友。 曾陆离把一袋米拎过来放到何忍推着的推车里,想了想觉得可能不够,又放一袋进去。然后是生鲜蔬菜区,他下意识的想要问何忍想吃什么,于是皱了皱眉,称了几袋他记得何忍不喜欢吃的菜。 何忍看到推车里的菜,还把自己当作大爷一样的张口抱怨起来:“我们先别走啊,再选点我想吃的菜,行不?” “不行。”曾陆离就立刻回答他,好像等了很久,看到何忍不高兴的样子,心里反而觉得高兴。其实自己也就回答了两个字而已,还以为可以占到何忍多大的便宜。 那些信誓旦旦的报复现在成了什么?说是不让他进到家里来,结果何忍很快的登堂入室,睡得神清气爽,让他在楼上坐立难安;说是让他第二天离开,结果何忍不仅没有离开,还大摇大摆的跟在他的后面去逛超市,指手画脚自己想要买什么东西。 他清楚东西能够轻易得来就变成了廉价品,从几年以前就知道的分明。何忍从来没有在乎过他,所以当初离开的那么轻易,再见时又一脸的若无其事。从头到尾深爱又痛恨的不过他一个人而已。 曾陆离不要这样。他要让他在乎,让他痛苦,让他同样地从一个极点被抛到另一个极点,被人愚弄过一番之后再在水里火里翻来覆去。 他只想问问何忍,当初为什么要来青南找他,为什么又要对他那样的坦诚,为什么现在又要出现在这里有恃无恐,仿佛自信自己从不会对他有过极端的情绪。 还有最后一句话,他死也不会问出来,就让这句话同从前的那颗心绑在一起,然后沉进海里,重归死寂。 第52章 何忍推着推车跟在曾陆离的身后结账。老板边扫贴在商品上的二维码边和曾陆离讲话:“这几天也就常见你来我们家买东西了。今年啊,这超市关了要亏损,不关亏损得更多。” “您放心吧,这条路上只有您的一家超市还开着,住在这里的人要是想要出门买东西,只能来这里了。”曾陆离安慰道,也是出于实际情况。因为这一片住着的人就算待在家里再久,也总得吃饭。吃饭的材料用完了,肯定会在有一天出来买的。 只是不知道老板家里的现金流能不能撑到结束的那一天。 何忍等他们从超市里出来,说:“这次流感影响大了,我家的酒店现在也已经被征用作隔离用了,之外再加上其他的损耗支出,要缓过来得很长时间。” 曾陆离对他的话嗤之以鼻,说:“你听见刚刚江叔讲的话了吗?你们的公司有底子在,家大业大的,就算损失一点,也只是比去年的财报不好看了而已。可像刚刚的江叔那类的人,花几十年吃苦受累的攒钱,一朝遇上天灾,所得全部赔付进去,然后再在中年从头开始。要说受罪,这样的人才是啊。” 他说的话掷地有声,何忍听了忍不住为自己辩驳:“你又何必反应这么大?我只是就事论事想到自己家的公司,感叹一下罢了。你说的这些我未必就不明白,只是没来得及提到而已。” “真的吗?”曾陆离淡淡道,“但是你的第一反应不还是在关心自己?” 何忍对他表现出来的突如其来的对立感到很不舒服。这样的不舒服在他们从前相处的时候从来没有体会到过。他们在刚认识的时候,曾陆离表现的一向是个不卑不亢的人,对两人之间的种种天生的差异没有任何的在意。但是如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懒得掩饰这些细枝末毫的情绪,所以总是以一副与他对立的态度和他讲话,对他浑身竖刺。 中午吃过饭之后,曾陆离躲在自己的房间里翻上学的时候买的书看。何忍过来找他,还当是两个人从前相处的时候那样直接推门进来。曾陆离的反应很大,看到他走进自己的房间,直接把书摔到旁边,冷冰冰道:“你在进来之前不能先敲敲门吗?” 第77章 何忍生生吸了口气,告诉自己要忍耐忍耐再忍耐,默默地把书从他的旁边拾起来,递给他说:“是我刚刚忘了,抱歉。” 这还是他第一次对别人以这样的理由道歉,但是曾陆离看着他伸手递到面前的书,封面上写了四个字:《自深深处》。 他突然笑了,问何忍:“你还记得这本书吗?” 何忍没有看那本书,却说:“怎么会不记得?”他顿了半秒,突然开始喃喃念起里面的句子。 “我们之间坎坷不幸、令人痛心疾首的友谊,已经以我的身败名裂而告结束。但是,那段久远的情意却常在记忆中伴随着我,而一想到自己心中那曾经盛着爱的地方,就要永远让憎恨和苦涩、轻蔑和屈辱所占据,我就会感到深深的悲哀。” 然后他就笑着对曾陆离说,以一副求夸奖的样子:“我后来看了很多遍,几乎都能背下来了。” 曾陆离神色未变的看了他半响,用他那双被无数导演称赞过的干净眼睛,突然道:“我到最后连身败名裂的资格都没有。” 何忍就在他的面前:“你知道当年我们分开的原因的,我没办法和你在一起了。”他们之间隔着一本书的距离,但是这本书自己也横贯了一个五年。 他第一次有机会和曾陆离谈起他们当年的事情,但是一谈起来,两个人就几乎都同时瑟缩了一下。要把一块已经愈合了的血肉再次砍出原来的伤口是一件残忍的事情,尤其是动刀的人还是自己。他被这样撕裂开来的疼痛煎熬着,迫不及待的凑近了身子,强硬地拉曾陆离过来一起沉浮。 曾陆离躺在他的身下,整个人像是没有意识一样的任他动作,既不挣扎也不顺从,只在终于被掰开过来的时候才从嗓子里哼了一声。何忍没有动他的上衣,下面的衣物却在被子的遮掩下一一除尽。他把最后一层衣服扔到被子的最下面,然后正要动身的时候—— 这一次来的人在进门前礼节性地敲了敲门。何忍从曾陆离的身体里出来,躺到他的旁边,看曾陆离一下子侧过身来,对他的妈妈勉强扬起一个笑容:“妈,有什么事吗?” 曾母手里还端着装了切好的水果的盘子,看见床上一起并排躺着的两个人,直愣愣道:“我给你们两拿水果过来了。” 曾陆离只感觉何忍的手不太规矩,肆意地在下面游玩,于是并紧了腿,权当作是在拍电影一样的对曾母道:“那你放在桌上就好了。我刚刚在给何忍看一本书呢。”他抓起何忍扔在被子上的书,对曾母挥挥,示意一下。 等曾母出去,何忍从身后抱住他,曾陆离抿了抿嘴,低声问他:“你不是订婚了吗?” 何忍在他的脖颈上咬一口:“没有,假的。” 他们两个人刚刚分开的太过突然,都有些受不了,何忍迫不及待的就贴过去,曾陆离全程紧紧皱着自己的眉头,从被子里伸出手来胡乱的往床头柜上摸着,把杯子一不小心推的摔在地上,热水顺着桌面流下来,在地上和碎的玻璃片重又团聚。 何忍吻到他耳骨的地方,用温柔的语气逼问他:“你当初是怎么想的?” 曾陆离迷迷糊糊地问:“什么当初是怎么想的?” “当初,”他说,“当初我们分开的时候。” 他们两个人的身体还牢不可破的粘合在一起。曾陆离想,突然觉得有些好笑,因为在这种情况下,他想要唾弃自己都觉得有些口不从心。 这些年他因为演了几场武戏,一直在坚持锻炼,身材由原来的清瘦变得有型。何忍的手从他胸腹的地方滑到身后的测线,又从头压到他的身体上,势不可挡的问他:“你还没回答我呢,你当初是怎么想的?” 曾陆离想要挣脱开来再放一句狠话,但是当年残存在记忆里的痛苦重又翻江倒海而来,他只顾得上低低地□□一声,把双臂展开,用身体来不顺应何忍。 下午的时候曾陆离湿着头发从卫生间里出来,额前的刘海垂下来至眼睛。曾母就在这个时候突然从楼梯走到二楼出来和他遇上,用眼睛示意他一下。 曾陆离想到刚刚曾母进房间时候的神情,顺应地跟在她的身后下楼。曾母让他坐在餐桌旁边,很平静的问他:“陆离,你喜欢何忍吗?” “喜欢过。”过了很久,曾陆离用很轻松的语气说出来,眼睛微红,“妈,你看出来了?” “你喜欢男生吗?”曾母只顾握住他的手,说,“我以前没看出来,现在看出来了。陆离,妈妈觉得很抱歉,当年何忍第一次来我们家的时候没明白过来,这么些年还在你的耳边唠叨你要赶紧找一个女朋友,你是不是觉得烦了?” 曾陆离一直摇头:“妈妈,当然没有。”他从生下来就好像缺少什么流眼泪的天赋,但是现在直接扑在他妈妈的怀里,打湿曾母围裙的除了头发上还未被擦去的水还有眼泪。 曾母怀抱住他,问:“何忍一定很喜欢你吧?不然好好的白城不待,一定要在这个时候往青南跑。” 曾陆离用双手捂住眼睛,低声道:“他在折磨我,妈。” “他让好我难过。” 他学生时代第一次看王尔德的《自深深处》,看的译本里“友谊”的词频繁出现。但他看的时候想,为什么要用友谊来描述这段关系?明明是相爱而已。王尔德在开头的地方写: 第78章 “但是,那段久远的情意却常在记忆中伴随着我,而一想到自己心中那曾经盛着爱的地方,就要永远让憎恨和苦涩、轻蔑和屈辱所占据,我就会感到深深的悲哀。” 他心里同王尔德所写的一样的心情,于是在这页上小心的折了一个角,想了想,又用圆珠笔把这段话标记下来。他把这本书从头到尾的看了一遍,然后又一遍,再一遍。 然后有一年的夏天,有一个人千里迢迢地赶到他的家里,从书架上拿起来这本书,准确无误的翻到这页把这段话念出来。 后来是一个同样的人,一本书横亘在他们的身前。那个人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地把这段话背了出来。但那时他已经记不清楚里面写什么了,因为在那个人离开之后,他再也不想去看那本书。 曾母紧紧地抱住他,喃喃地安慰他:“没关系,没关系,一切总会好的,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 他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办才能好起来。他只觉得自己就像那段话里的一样,全身都被难堪、绝望和麻木填补,但还是漏洞百出。 第53章 何忍这一觉直睡到晚上才起来,醒过来的时候房间没有其他的人,窗户外面的光逐渐黯淡下来,无力再透过玻璃抵达房间。他掀开被子从床下下来,再抬起头时就刚好和推门进来的曾陆离对上了视线。何忍笑着对他说:“我最近的睡眠质量好像越来越好了。” 曾陆离朝上敷衍的勾了勾嘴角,牛头不对马嘴地对他说:“我妈知道我和你以前的事了。” “那她不会把我赶出去吧?”何忍一愣,随即开玩笑道,因为看曾陆离说话的表情就知道他的妈妈没有把他们之间的事情当回事。他的家庭和自己的家庭大不相同,方方面面都是。何忍于是想到什么,就当作一件别人的八卦一样讲出来:“我前几天才知道一件事,你听了之后一定会很惊讶。” “什么事?” “我爸爸和钟叔,”何忍说,“我之前不是和你说过他们是认识几十年的好朋友吗?结果我前几天听到的事,他们居然不只是好朋友。” 曾陆离不说话。何忍于是继续道:“瞒了我妈几十年,他们也是真的厉害。” “你的反应就是这样?”曾陆离打断他,心里觉得奇怪。毕竟这样的事情放在谁的家里都能算得上是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何忍用这样轻飘飘的调侃语气讲出来,好像这件事里的人和他没什么关系,只是过路人而已。 “我能怎么办?”何忍垂下眼眸,低低地笑起来,“我的身边就这几个亲近的人而已。我再一路丢丢弃弃,只怕妈妈会在天上痛骂我吧。” “她只会先去痛骂你的爸爸。” “她还是不要知道这件事的好。”何忍闷声道,“还真是讽刺,当初我爸这么反对我和你的事情,谁能想到他自己就是个受害者,跟钟叔一辈子待在一块却不能真的在一起。钟叔也是可怜,本来以他的能力,完全不用只做个管家这么简单的,谁知道这管家,一当就是几十年。” 他只有一点想不明白,如果真的能够这么爱一个人,为什么还可以待在旁边眼睁睁的看着他结婚生子家庭温馨?为什么可以和他的爱人一起联起手来欺骗另一个无辜的人、耽误她的一生? 在这个故事里,钟叔和他的爸爸都是十恶不赦的罪人。但他们却可以几十年如一日对他和何沁这么爱护,讲出来都让人不敢相信。 “他们怎么可以这么骗我的妈妈。”何忍最后低声道,他们已经走到了楼下,曾父和曾母都在房间里面休息。曾陆离重新帮他把粥热好,何忍看他的身影,顺便蹭过去在他的脸上亲了一下。 曾陆离把碗“砰”地在桌子上放下,对他说:“吃吧。” 何忍有点受伤,对他说:“喂,你也有点太冷漠了吧。” 曾陆离把碗推到他面前,又在旁边坐下,说:“你赶紧吃晚饭吧。”他心里又重新有了几年前那种奇怪的感觉,脸上被何忍亲过的地方酥酥麻麻的。他强忍住心头的悸动,问他:“你在这儿还要待不知道多久,公司那边怎么办?” “居家办公呗。”何忍说,“一件很残忍的事情就是,公司少了我也照样能正常运作下去,倒是少了拖地的阿姨,可能员工就会突然之间纷纷辞职吧。” 他这几天在曾陆离家里待的越发倦怠起来,心气好像一下子低下去,觉得就在这栋低矮的楼房里,每天早上起来的时候去院子里转一圈,然后一起做饭,这样的日子居然真的很不错。外面是满城风雨,但是他现在和曾陆离在一起,只觉得“此心安处是吾乡”。 他的父亲一直没有理会过他,倒是钟叔偷偷的打电话过来。何忍接通电话,两个人俱是颇有默契地沉默了一阵,钟叔先开口,问:“你在青南那边过的还好吗?” “我一到青南就来曾陆离的家了,”何忍说,“然后基本上没有出过家门。” 钟叔叮嘱他:“那你在他们家规矩一点,别太任性了。毕竟是别人家,不像我们一样会包容你的脾气。” 何忍手里拿着手机沉默下来,想起自己以前读初中的时候跑去白家玩,钟叔也是这么嘱咐他的。那个时候他觉得钟叔就是他的第二个父亲,甚至比何老爷子还要更尽职一点,一直在用心维系这个家里的每一处细节。他到现在还是这么觉得,只不过终于明白了钟叔对他们家之所以如此尽心尽力的原因。 第79章 钟叔在电话那边长叹一口气,大概是在打来电话之前就纠结了许久,此刻终于下定决心道:“你临走的时候对你父亲讲的那句话我听说了,因为我们从前没有对你讲过多少以前的事情,所以你对上一辈了解的不多。现在我重新讲给你听,行吗?” “您说。” “我跟你父亲当年……当年还上学的时候确实对彼此有过不一样的感情。我先开始的。那个时候我们住在一起,对一切都懵懵懂懂的,什么都不知道。” “后来有一天你的爷爷发现我和你父亲的事,把你父亲叫过去说了很久的话。回来之后他对我说我们之间的关系是不对的,男人就应该和女人在一起。我不知道你的爷爷对他说了什么,但是我想他说的那些话可能也是他后来这样对你的原因吧。” “钟叔,”何忍终于忍不住出声打断他的话,“那你为什么还要一直陪在我爸爸的身边?” 你不会恨他吗?又怎么能安心的看着他结婚生子,然后继续陪伴他的孩子?何忍实在是理解不了,因为知道自己绝对做不到这样。 钟叔在那边沉默许久,却说起另外一件事:“何忍,我只告诉你,我和你父亲自从你母亲到来之后,没有过任何关系了。” “但——但是,如果你真的想和曾陆离在一起。那你就和他在一起吧,不要带着任何的愧疚和自责。当年你母亲之所以心梗突发,其实根本不是因为知道了你和曾陆离的事情,而是因为听到了我和你父亲的事情。” “这么多年来错误全都在我和你父亲的身上,你没有一点错。就像你说的,跟一个和自己性别相同的人在一起没有一点错。” 暴雨倾盆降至这片历来负有盛名的土地上。无数个人奋斗一生都只是被裹挟于时代之中顺着它的风向伺机而动。冬天结束的第一个讯号是场足以洗净一切的风雨,反常的天气出现在反常的地点,不知落在个人的身上是福是祸。 何忍和曾陆离赤身抱在一起,曾陆离趴在他的身上,汗水滴落在他脖颈的地方。房屋替人遮风挡雨,怪不得这么多人辛苦一生就是为了觅得一片安居之地。 “钟叔对我说……”何忍边喘息边说,“他对我说……让我别再后悔自责,我没有错,我喜欢你没有什么错……” 曾陆离挣扎着够到他的眼眸,低下头来轻轻的吻他:“我们当然没有错。” 何忍听到这句话,更加大力地回抱住他,问他:“那你会永远和我在一起吗?” 曾陆离身子越来越往下挪动,逼得何忍低低出声,自己却没有开口。 在这场瓢泼大雨中,多少人独自一个人躺在座封闭的城市里想念家乡,多少人挣扎在温饱线上担忧生计,几家欢喜几家愁。还有一些范柳原和白流苏,相逢在这座城市里苟且觅得一些偷来的光阴。人生数载,倏忽而过,不过如此。 大雨终于落尽的那刻,光阴荏苒。祸兮福所倚,有些人终于重得平静,也有些人从这场偷来的梦里苏醒,重回现实。 零时零分零秒,青南城官方宣布重启城市,长达一个月的封锁正式结束。 第54章 何忍是一早起来躺在床上的时候在微博上看到青南封城结束的消息,他的旁边是还没醒过来的曾陆离,墨黑的刘海搭在眼睛上,整个人屈成一团朝向他。 何忍再重新看回那条微博,突然心生烦躁起来,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他觉得自己有点自私,因为封锁结束的消息有些打破了这一个月来他在曾陆离身边的平静。他在这之前仿佛处在一个自己编造出的乌托邦里,但是现在乌托邦不复存在了。 曾陆离从一团棉被里坐起身子,下意识地往他这里靠了下,哑着嗓子问:“你在看什么?”然后往他的手机屏幕上瞧。 何忍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间很快的调到了手机桌面,曾陆离什么都没看到、完全扑了个空,于是抬起眼睛疑惑地看着他。何忍清了清嗓子,告诉他说:“是李秘书发过来的工作上的事,没什么。” 曾陆离看着他停顿两秒,说:“原来是这样啊。” 他们早上起来照例要去院子里走一圈。前几天新闻上报道青南的情况已经基本得到控制了,但是曾父曾母还是不让他们出去走。 院子里的角落开辟了片菜地,旁边是一口年代已久的井。空山新雨后,地面上已经有些小虫子在角落里爬。何忍坐到他从屋子里拿出来的木椅上,整个人都瘫在里面,看曾陆离跨过木栅栏进菜园里照看里面种的植物。 他想起自己以前幻想过的事情,几十年以后他会和曾陆离一起躲在一个村落里面,他把公司交给何允幸或者其他什么有能力的人,然后两手空空的让大明星曾陆离来养。然后这样想着,曾陆离就站在他面前,鞋底踩了一脚泥,裤腿上也沾上了一点,皱着眉头在低头看。 “你看,刚才没看清楚,不小心踩进淤泥里了。”他指给何忍看。何忍就俯下身子来帮他拍拍裤脚、把泥点拍掉,然后教训他说:“不知道下雨之后的泥地不能踩进去吗?你也太不小心了。” 话说出来之后两个人俱是一震,觉得这三十天的相处就好像是已经一辈子一样。他们两个人对于彼此可以熟悉到如此的地步,但是之间的关系却像是上重下轻的倒三角形一样脆弱。何忍越发觉得今天早上在下意识里做的那个决定是正确的,可也只是能够为自己争取些微的时间。他有些害怕,于是想要去抓住眼前能抓住的一切:“我们等青南的事情结束以后,就一起在这里买栋房子住下,好吗?就像现在这样在这里生活。” 第80章 曾陆离只是轻轻松松的扬起嘴角笑着对他说:“你为什么要突然问起这个呢?” “行不行?”何忍咄咄逼人,要去抓过他的手握着,“你只要回答我一声就好了。” 曾陆离任何忍把他的手攥着,然后慢慢摇了摇头,说:“不行。” 何忍没有办法再继续控制住自己的表情。以往他和别人谈判,多假的东西都能描述的天花乱坠,说谎不眨眼睛。但是现在他只感觉自己是不是作孽作的多了有了报应,全都在这一天到来,借曾陆离报复。 曾陆离居高临下地看着何忍的表情,突然感到一种酣畅淋漓的报复快感。他摇了摇头,对何忍说:“今天青南封城结束了,是不是?” “你看到了?”何忍问。 “看到了,装作没看到而已。”他在何忍敲门而来的那天起就告诉自己,只允许自己沉沦到青南结束封城的那一天。等这里重新开始运作正常,就是他该梦醒的那刻。 何忍脸色苍白,问:“我一直在问你当时是怎么想的,你还是不肯原谅我?” “那是你当初自己做的选择。”曾陆离说,然后下巴抬一下示意他,“你走吧。” 何忍吸一口气,站起来看他,气极反笑道:“好。如你所愿,我走。” 他气势汹汹的朝楼上走,却在突然间转身过来。曾陆离脸上的强硬刚刚松动,此时看见他转过身来,不由得心中一惊。何忍仔细审视他的表情,干脆无赖的冲他喊道:“你让我现在走也行。但你得再跟我睡一次,怎么样?” 他笑出颗虎牙:“睡到你欲生欲死,睡到你不让我走,行吗?” 曾陆离登时吸一口气,下意识地朝楼上自家父母的房间看过去,双手不禁握紧起来,对他说:“你在讲的时候能不能小声一点?” 何忍于是重新靠近他,和他鼻尖贴着鼻尖,讲话道:“行不行?再和我睡一次?” “请你赶紧离开,行吗?”曾陆离礼节性地继续强调道,脚下往后退一步,看着何忍调笑的样子,忍无可忍道,“你没有听清我刚才说的话吗?我想让你离开。你不用在这里讲些什么让我难堪的话,我们不会再在一起了。” 何忍听他说话,慢慢收起脸上的笑容,问他:“可你还想让我做什么?我来这里找你,我和你解释清楚,我对你道歉。为什么你还没有原谅我?” 他就是这样。曾陆离想。就算不是有意的,但是永远都要带着极大的优越感和掌控欲俯视众人。什么都是别人的错。明明是他先开始他们的关系,又是他要自己靠近,最后也是他先结束。现在好了,何忍后悔了,于是一时兴起的来找他,以为这样就又能让他回来。 可是凭什么? 难道他自己的心就不是心了?难道他就不能拒绝他了?凭什么一切都是何忍来掌控,他就要任由他来呼来唤去,一颗心被他扔到地上,碎成几片? 曾陆离说:“你也只是道歉了而已。” 你也只是道歉了而已。你对我道完歉,下一刻几年前的事情又会因为任何一个原因重演,那下下次怎么办?你再道一次歉,我再原谅? 那还不如这次断的干干净净。至少这次的伤痛他有足够的时间好好修养,而不是等伤口反反复复的愈合撕裂,直到腐烂。 何忍直视曾陆离片刻,磨着后槽牙道:“好,我马上就走。” 第55章 封城全面结束的那一天,有路人在机场拍到最近几年红的发紫的明星曾陆离登机的照片。他把几张照片传到微博上,没过几秒就有粉丝顺藤摸瓜地过来评论: “这是曾陆离吗?!他要从青南飞去哪儿?” “他总算出现了天哪!已经一个多月没发微博了吧。” “哥哥最近有什么新戏要进组吗?怎么没消息呢。” “粉个演员真心累……” …… 路人之后打开微博看见下面这么多条评论,有些震惊,慢慢地回复道:“我看见他坐的是直飞北市的航班,这一趟应该是去北市吧。” 那边网上讨论的沸沸扬扬,这边到了北市的曾陆离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行程已经被人拍下来放到网上去。因为在来之前已经在青南做过检测,检测结果呈阴性,所以很快的在机场向工作人员出示完证件之后就走出机场。 有保姆车停在机场的停车场等他。曾陆离把口罩往上面拽了拽,上了车子。车里坐着的人看见他就出声调侃:“怎么样,这一个月在家隔离的难不难受?” “徐导,”曾陆离转头笑道,“一个月不出来工作,还真是挺爽的。” “那你可得好好调整,我的这一部戏还挺折磨人的。”徐导说。 曾陆离收了笑容:“您怎么时隔这么多年突然决定重新开始导戏了?” “闲不住啊,”徐导感叹道,“在电影学院教书,看见自己的学生一直在拍作品,自己心里也就痒起来了。说到底,我当初就是因为喜欢导戏才当导演的,这么多年过去了,没想到还是喜欢。” 现在的徐导一改疲态,经过多年的休养再没有他们两人从前初见时那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他满意地看着曾陆离,心知他最好的作品不是哪一部电影,而是当年在白城大学数千人里找到了这个人。这么多年来,曾陆离从出演他的第一部 作品开始,到商导的电影,再到后来和国际一线导演的合作,每一步都走的踏踏实实。除了多年前一部网剧的缺漏以外,职业生涯几乎没有污点。 第81章 更何况是他发掘的曾陆离,所以曾陆离愿意空出一段将近半年的档期来出演他时隔多年又开始重新导演的作品。他们之间互惠互利的关系最稳固不过,曾陆离发展的越好,他就可以享受到更多的荣誉。 “你应该看完剧本了吧?”徐导问。 曾陆离点点头。徐导这次给出的剧本依旧是以一个男主角为主线推动剧情发展的,内容大概是家长里短的情感问题。他这些年演过不少这样的戏,应该早就已经驾轻就熟了。 徐导打量他的脸色,说:“你是不是演过许多这样的戏了?” “不是,”他这次只是摇摇头道,“以前演这些爱来爱去的戏的时候,是真的用了心去相信才能演出来的。现在再看到这样的剧本,就觉得放到现实中假的吓人。您说,哪有这么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爱情呢?” “所以才有了电影啊。”徐导说,拍拍他的肩膀当作安慰。 那天何忍走的很急,行李箱里只零零散散地收拾了几件他一眼能看过去的衣服,剩下的东西在他走后还留在曾陆离的房间里。曾陆离不去整理它们,也没有打算扔掉,把一本书拿着盖在脸上躺椅子上。 过了半响他把那本书从脸上拿下来,书上那段话刺得人眼睛疼: “我们之间坎坷不幸、令人痛心疾首的友谊,已经以我的身败名裂而告结束。但是,那段久远的情意却常在记忆中伴随着我,而一想到自己心中那曾经盛着爱的地方,就要永远让憎恨和苦涩、轻蔑和屈辱所占据,我就会感到深深的悲哀。” 他对于演戏这件事有令别人咋舌的天赋,大概是因为天生下来情绪的敏锐,所以读一本书看一部电影就能自觉的把自己代入进去,体会他人体会过的切肤之痛。 但读遍那些圣贤书,哪一本都不如他自己亲自来一回的教训惨痛。他原本成竹在胸,以为自己总不会深陷泥潭里去,后来才恍然大悟自己被踏踏实实地玩过一番、丢得远远的。 那徐导把他送到酒店,又千叮咛万嘱咐最后一句:“今天晚上和投资商他们有场酒会,你一定要来。”他知道曾陆离的脾气,早些年还肯伏低做小的为了演戏,后来成了名,又拿奖拿到手软,对这些事情就再也不肯上心。 “知道了。”曾陆离头疼,正想着晚上的时候再找理由爽约。 徐导对他说:“女主角今晚也会来。你猜猜是谁?和你一起演过戏的一个。” 曾陆离心中渐渐有数,苦笑道:“钟澄?” “就是她。” “我看过她之前的电影,演技确实是用心琢磨过的,刚出道的时候演的就比一些出道好几年的演员纯熟。” 钟澄是演技不好才怪。曾陆离在心里想。这些年来她在演艺圈大起大落,当年在势头最好的时候和白知城的演艺公司解约,一个月后白知城订婚的消息登上头条,各种脏水也全都往钟澄那里泼。那一年几乎所有人都觉得她在这个圈子里走不下去了,她却在下一年上映的电影里因为那个彪悍又妖艳的角色广受好评,直接一举拿到国内最高等级的奖项。 置之死地而后生。说的就是她了。 曾陆离对她的态度很复杂,总而言之概括起来就是“讨厌”两个字,即便这样也不得不佩服钟澄心里对自己和对别人的那股狠劲儿。他们从她快要毕业的时候认识,那股劲儿一直跟着她,甚至愈演愈烈。 夜里的北市珠光宝气,即使是在这么大的一场风风雨雨之后,街上还是人来人往。曾陆离看到他要去的酒店的名字的时候心里就觉得好笑。他对这家酒店再熟悉不过,因为这不就是何忍家开的? 他身上穿的是下午刚刚问品牌商借的西装,尺寸不太对,袖子直接耷拉到手指关节那儿。曾陆离于是用别针把衬衫在腰后别起来,西服外套外面再套一件风衣御寒。整个人的形象登时看上去随意极了,又没有请帖,以至于到了酒店门口要进去的时候服务员都犹疑了一下,直到徐导来接才让他进来。 “人都来齐了。”徐导说,言下之意就是大家都能准时来你怎么就来晚了啊我的小祖宗,天天都不守时。 曾陆离怔了一下,下意识的解释道:“打车费时间。”意思就是我就是一人生地不熟的外地小伙,来晚没人关心,您别急。 徐导瞪了他一眼,快步带他坐电梯上去。这酒店今天被人包了场,表面上是谈论电影这样的事,实际上却是借这个由头交谈一些不能明说的事。曾陆离是一个演员,表面上光鲜亮丽的,实际上也只是别人拿来赚钱和挡枪的工具而已,他心知肚明。这也是他当初力排众议一定要成立独立工作室的原因,既然一定要去娱乐圈蹚一次浑水,那么也要懂得明哲保身的道理。凡事过犹不及,名利这东西得到的太满,是会溢出来的。 他们一起走进宴会的大厅,里面的大多数人都是初次参与的无名之辈,站在桌子旁边捏着酒杯说笑。这个世界的公平之处恰恰在于大多数人都是普通人,有运气或有能力显贵的只是少数。他们更喜欢姗姗来迟,全身朴素的混入其中,因为深知一切所得的不易而小心谨慎,生怕高调行事会遭人嫉恨,然后数年累积毁于一旦。 曾陆离趁现在没有自己的事,寻到一个角落待着,却恰好与从那里角落出来的人撞了个满怀。 第82章 何忍本就心情不佳,一路奔波的忙着赶来北市处理公司的事务,谁知刚刚洗完手从卫生间里出来,正好和一个人影相撞。他抬起头,第一件事不是别的,下意识的向后生生退了几步,才用目光找寻和他撞上的人。 那个人也正眼睛眨都不眨地朝他这里看,明明里面西装革履的好像很正式的样子,外面却胡乱配了件棕色的风衣,衣服颜色一点都不相配,怪异十足。 这事情弄得,真不知道让他觉得他们是有缘还是有仇。何忍咬咬牙,下一秒对曾陆离吊儿郎当的澄清道:“我今天可不知道你也会来这里。”随即从上到下地打量了他的全身,挖苦道,“你这身衣服还真是有够难看的啊。” 曾陆离扯了扯嘴角,是真的没想到他刚刚对这个人放过狠话,两个人还能立刻千里迢迢的在一座不相干的城市碰见。 何忍问他:“我是听陈尧说有个徐导今晚带他的剧组来这里,你不会就是那个徐导带来的演员吧?” 曾陆离点点头,解释道:“你忘了,他就是我演的第一部 戏的导演,你还投资过他的电影的。” 何忍一拍脑袋,是真的忘了这事。难怪曾陆离一贯不喜欢这样的场合,今天也会出现,原来是对他有知遇之恩的导演要请他来。这一边他自己想通了,于是也用向自家家属汇报的语气对曾陆离规规矩矩的解释道:“我和陈尧最近正想一起收购一家公司,所以今天才来的。” 曾陆离也就这样淡定地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没有察觉其间半点的不对劲。 他们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在人群里,很快的到了后边的一间包厢。何忍侧过身子,催促曾陆离先进去,自己才进了屋子里。 曾陆离走进来,看见屋子里一张圆桌旁边坐了□□个人,一半是自己从前跟着何忍时候认识的。在这些男人中,钟澄一个女生坐在里面,却一脸的骄矜,再也不用像从前那样看别人的脸色。 第56章 酒桌上的人都是影视行业里能说的上的人物。钟澄坐在里面,却半分不露怯色。对任何人来说,有求于人的时候脸上还会带些趋炎附势的神色,如今她在最低谷处走一遭又重新回来,正值商业价值的顶峰,一大把代言合约抢着往手里送,自然不需要理会身旁坐着的人任何不合理的要求,只需安心坐着就好。 但是今天还是有一件让她思虑的事情,事实上,她和徐导的合约早就签好,了解到徐导心中最属意的男主角人选就是曾陆离。可曾陆离却对她的参演一无所知。这几年来他们两个人只在大型晚会上碰过面,彼此间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过对方。如今再次相遇就是共演一部电影,绕是已经见多识广的钟澄还是忍不住心中难堪,觉得自己和曾陆离的见面定然不会顺畅。 只是没有想到的是——钟澄借端起酒杯的功夫踏踏实实地原地愣住——跟在曾陆离身后的竟然还有一个人。这个人她真是不能再熟悉了,因为他们打过好几次照面,是白知城亦敌亦友的故人,何忍。 但是,他们不是在几年以前就分开的干干净净了吗?钟澄抿一口酒,决定静观其变。 大明星曾陆离有谁不认识?当曾陆离走进来的时候,无需介绍就已经有人叫出他的名字。喊他的人是最近几年接连制作出好几部大热电视剧的影视公司的方总,也是个富二代出来继承家业,但是在喊他名字的时候显然没有做好功课,不知道今天还有别的人来了这里。 方总身子朝钟澄歪倒,两眼红通通地往她那里靠,招呼曾陆离道:“你就是曾陆离吧?来,坐我这里。”他拍拍旁边空下来的椅子,对他道。 “方昇,”何忍皱着眉头喊了声他的名字,“我才刚来,你怎么就喝醉了?” 方昇听到,连带着整个人都强制性的清醒过来,对着曾陆离后面的人惊讶着问:“何忍,你今天怎么亲自从白城过来了?我还以为你会派个手下的员工和我谈呢。” “我们这么久没见,我原本还指望着在酒桌上和你联络感情。结果你倒好,现在已经醉醺醺的,让人怎么和你谈生意?”何忍嘴上轻快道,示意曾陆离坐在他的旁边,心上却不敢丝毫的放松。这方昇也是从小就跟着自己的父亲在公司里走动的人,平日里沉溺于声色中不成样子,实际上借着自己父亲的东风在行业里快速扩张,加上投资眼光毒辣,如今在影视行业里闷声发大财,实力自然不容小觑。 方昇眼瞧着曾陆离坐在何忍的身边,心中了然。其实他的酒量很好,更好在即使心里分毫未醉,脸上却显得烂醉如泥。他就用这一招在酒桌上装疯卖傻,唬了不少的人。如今何忍坐在他的对面,方昇的手就搂上旁边坐着的钟澄的肩,对徐导道:“你的面子是真大,能叫来这两位菩萨当主演。”他脸上是真诚的赞赏,但是旁边坐着的女菩萨却任由着他的手肆意,讽刺意味十足。 谁知钟澄却冷下脸来,用两根手指夹着把他的那只手推出自己的肩膀上,礼貌性道:“方总,我们还是接着谈电影上的事吧。” “你不也是电影上的事吗?”方昇手上的动作被正大光明的拒绝,却半点没有生气,扶着额头对何忍道,“好久没见,先干为敬。” 何忍把酒杯里满满当当的酒一口全部喝完,对方昇展示一下空的酒杯,两个人聊起从前相见时候的事情,不知怎么的就讲到白城那一波人上,方昇讲起白知城订婚时候那张不耐烦的脸,爽朗的大笑起来。钟澄觉得这笑声刺耳,默默地借抚摸耳垂上吊着的大颗珍珠的功夫捂住耳朵。 第83章 “你看我们这群人,无论二十几岁的时候玩的怎么疯狂,到最后还是得走自己父辈走过的那一条路,传宗接代。人生的路从出生开始就被规划好,千般万般由不得自己。”方昇又把一杯酒饮尽,酒瓶空落落的放在桌上,随即被他旁边坐着的人端正的拿到外面去。 “难道全部事情都由自己做主才最好?”何忍笑道,脸上还是刚来时候的颜色。 曾陆离听到这句话后依然面不改色,倒是钟澄在此时仔仔细细地打量了曾陆离和何忍两人一眼。整场宴席旁边坐着的人都像是何忍和方昇的陪衬,负责在冷场的时候炒热气氛,其余时间这两个人拼命地灌对方酒,到最后何忍才说出他来的真正目的。 “收购?”方昇挑眉道,“不如我们签个协议。如果我在三年之内能够让这家公司盈利到协议里规定的数目,那么收购的数额就在初始价格上翻倍,如果不能,那么相反。如何?” 这就是他们还在小的时候打赌的衍生。只不过这一次的赌注金额巨大,再不是小的时候一件衣服、一根棒棒糖可以相比的了。 —— 何忍等酒桌上的人全部离开的时候才勉强能够站起来。这次助理帮忙选的包厢考虑了方昇一贯奢靡的性格,布置的眼前眼花缭乱,让方昇满意,却让被灌了不少酒的何忍心烦意乱。他揉着自己的太阳穴,听到包厢的门又被打开,直接把自己的手腕递出去,说:“你扶我去最顶楼的套房吧。” 曾陆离静默一会儿,轻轻叹一口气,顺从地紧紧攥住他的手腕,把他的整条胳膊都搭在自己的肩膀上,然后用全力扶起来他。 何忍刚刚好能凑到他的耳朵边说话,气息中带着满满的醉意道:“这个方昇和他爸爸不能再像了,两人都是酒量好,又会装醉的人。” 曾陆离扭过头来看看趴在他的肩膀上的何忍,淡淡道:“我看你的酒量也挺好的,一杯又一杯灌进胃里跟不要命的一样。” 何忍不由自主地又往他的颈窝处凑,冲他笑起来,说:“那能怎么办?酒桌上谈生意是老规矩了,我是不想,耐不住他们想啊。”说完他想到什么,呆愣愣的笑一声,道:“你听见刚刚方昇说的一句话了没?” “什么话?”曾陆离只顾着把何忍扶好进电梯,仔细地搂住他整个人。 “他说,”何忍叹气道,“人生的道路从出生开始就被规划好,千般万般由不得自己。”他心头一动,问,“喂,我记得你以前睡觉的时候还不喜欢开灯,对不对?” “那都多久以前的事了。”曾陆离终于把何忍带到他的那个套间里去,扶他坐上沙发,整个人都卸下力气来松一口气。 何忍靠在沙发一旁的扶手上,又继续闭着眼睛说道:“现在想想,我觉得方昇说的还真对。你说一个人出生之后究竟会做什么、会遇到什么样的人,又会有怎样的身不由己,是不是早在出生之前就注定好的?” “我不知道。” “你当然不会知道。”他叹气道。曾陆离的手抚过他额前的刘海,在他闭目养神的时候看他,眼睛里终于充满不加掩饰的虔诚。 何忍在这边胡言乱语的有感而发,直白的说着他当然不会知道这样的话,却不知道在很多年前,他躺在自己宿舍的床上趁深夜的时候想过许多的事。他曾经闭上眼睛,想象自己在死后会是怎样,又充满地战栗地想,等自己死亡以后,应该会是彻底消失在整个宇宙里,连现在仅有的思考也不能再思考万分。他于是害怕起来,从此再也不敢涉及这样的事。 这样的事和何忍刚刚谈的一样,都是不能去多想的事情。人生最需要的就是难得糊涂,因为有些事情只要一想到一细思就会给人彻骨的冰寒。他没办法去想,因为这是人力不能及的地方,鬼怪于是诞生出来。 房间里此刻悄无人声。何忍闭着眼睛,歪斜着身子缩在沙发上面。曾陆离坐在一边,揉揉自己的眼睛,慢慢地慢慢地靠向何忍躺着的地方。 他只顾自己缩在何忍起伏的胸膛上,良久才发现何忍回抱住了他,于是问:“你还没睡着?” 何忍“嗯”了一声,突然说:“你看我和你,一个出生在乡村里面,一个长在富贵人家。一个无论想要什么都需要处心积虑,一个一出生就应有尽有。但是到最后,你说说,我们走的还是同一条生老病死、婚丧嫁娶的路,这辈子做再多的事顶破天了也是尘埃一粒,敌不过沧海桑田。方昇说的是真对啊。” 曾陆离不置可否,趴在何忍前面,在一片静默中终于说:“但是我有你。” 但是我有你。 啧啧,这话说的。何忍品味道,觉得他是真的喝多酒所以醉了。本身这个穷学生就没见过世面,抽烟喝酒什么的事情都没做过。今天冷不丁被个没怀好心的导演带到酒桌边,喝了几杯度数高的酒就能醉的不成样子。 他的下巴小心的置于曾陆离的头顶,眼角通红的地方终于渗出滴泪来。他仔细地环抱住曾陆离,曾陆离抬起头来,终于在下巴上轻轻地咬了他一口,看着那边通红的印迹兀自笑了。 第57章 清早的时候何忍紧闭着眼睛,虽然意识已经逐渐清醒过来,但是宿醉过后头疼的厉害,几欲起身最后发现还是平躺着舒服一点。于是不由得在心里感叹到底是自家开的酒店,套房里选用的枕头都能这么柔软舒适。 第84章 然而好景不长,很快他的耳朵边就响起阵尖锐刺耳的声音。何忍从来没有觉得微信语音的提示音有这么吵闹,却还是硬憋着一口气够到床头柜上的手机,闭着眼睛接通它,然后沙哑着嗓子道:“李叔……” 他的旁边响起一阵同样在沉睡的人翻身的动静。何忍不由自主地压低声音,说:“和方昇谈过了……他希望和我们签订对赌协议……” 躺在他旁边的人又翻了个身,这回和正靠在枕头上的何忍面对面。何忍的手轻轻地压在曾陆离的耳朵上,继续和李秘书说了几句工作上的事。李秘书在电话那头几度沉默,终于忍不住道:“少爷,我知道自己不该干预您的家事……” “李叔,您已经是我们的家人了。”何忍软下语气,宽慰他道,“我知道你想问的是什么。你放心吧,如果这事发生在我二十岁出头的时候,我肯定会和家里人赌气,不闹得天翻地覆不肯回头。但是现在我已经三十出头了,不会再像您担心的那样做的。” 不就是这样嘛。何老爷子当年处心积虑地编织出一个这样大的谎言哄骗他,而在更早的时候他还曾骗过无数的人。人居然可以这样的复杂,自己的父亲可以把自己的全部身家都交给儿子来爱护他,却也可以眼睛都不眨一下的去欺骗。他在二十岁的时候不懂,到三十岁的时候见过太多这样的事情,哀莫大过于心死。 曾陆离这下子彻底从梦里醒过来,眼睛睁开。他本来就天生的白,那双眼睛里是白色和最深最深的黑色,下巴上被咬破了一口,已经干了的血迹特别扎眼。何忍下意识地去碰一下自己的下巴,果然立刻疼得瑟缩了一下。整间屋子的凌乱都被收在眼底。床前面放的那件沙发的背脊上搭了两三件外套,再后面是床旁边的地毯上,裤子衬衫都堆在上面,足以想见昨晚的荒唐。 何忍把放在曾陆离温热的耳朵上的手拿下来,看见那里已经红了一片,于是本想关心一句,出口却成了嘲讽:“前几天还让我赶紧离开,对吧?” “……” 曾陆离觉得这个人有病,想从被子里出来,但是被子下面两个人的身体纠缠在一起,他仅仅是要坐直,就让何忍倒吸一口气,忍不住又要扑到曾陆离的身上。曾陆离的全身又痛的厉害,只好不再动弹,只是规规矩矩的躺在原来的地方。两个人在一片静默□□同的回忆起昨晚的事情,好在高浓度的酒精还能充作最好的能让人遗忘的药,曾陆离强迫着坐起来,说:“那你现在就赶紧离开,行吗?” 前几天讲的话这会儿变都不变一下就又对他说出来。何忍想笑,但是又逗着他道:“你别忘了,这是我家开的酒店,不是你家了。” 曾陆离的脸上风云变幻,一下子便作势一瘸一拐地下床,仔仔细细地要把地上他自己的衣服捡起来,结果拿起来的第一件就是何忍穿的衬衫——他之所以认出来,还是因为这件是他送过去的——于是变了脸色,把衬衫往何忍那边一扔。何忍伸手把这件飞过来的衬衫抓住,利落地往自己身上套,神态轻松的问他:“你这是马上就要进组了吗?” 曾陆离默不作声的往自己身上穿衣服,不理他。 行吧,不理就不理。何忍见好就收,注意到曾陆离真的生气了,又说道:“我接下来还要在北市再待一段时间……”他咳了一声,满脸期待地看着曾陆离。 曾陆离察觉到他停顿的含义,但是心情不佳,所以恶声恶气地接道:“那我只能祝您在这儿待的每一天都能亏损好几亿了。” “……” 两个人不欢而散。曾陆离气冲冲的走到酒店的一楼,想起徐导昨天提到要为整个剧组的人订酒店房间的事情打开微信,果然看见自己的助理发给他的酒店的地址和房间号,再一看定位,直接黑了脸——原来剧组安排的酒店就是何忍家提供的,也就是他现在在的这家。 这下他算是明白何忍昨天为什么出现在酒会上了,也明白徐导他们昨晚看见他在一楼默不作声的回去的身影为什么一句话都不说。原来搞了半天剧组和何忍的公司一定签了什么合约,一百来号人要住在酒店两三个月,只有他昨天没来得及查看微信,被蒙在鼓里,刚刚还被何忍那样逗弄一番。 他深吸一口气,原地揉了揉自己发红的眼睛,收回手的时候不小心刮到自己的耳朵,突然滞了一下,今早半梦半醒间那隔着滚烫的手的温声细语又重新被一阵风带到耳畔。 下午的时候剧组的相关人员在片场旁边搭的棚子里开一场简单的剧本研读会,他们几个演员都要坐在一起。 钟澄专心在看自己眼前的剧本,等曾陆离坐在她身边整张桌子旁唯一的空位时,她若无其事的笑着打声招呼:“好久不见。” 桌子旁边的人看到她的笑脸,大概原先也都看过这两个人几年以前的八卦绯闻,所以都饶有兴致地旁观。曾陆离心里觉得厌烦,但是脸上勾起一丝笑容,说:“是真的好久不见了。” 他注意到钟澄的视线仔细地停留在他的下巴那里。曾陆离知道那是何忍昨天晚上以牙还牙咬的印迹,更知道她心知肚明他和何忍之间的事情,所以也不在乎,坐下来把放在桌子上的剧本翻了两页。 钟澄拿着自己的手机在备忘录里打了一行字,在众人都在翻看剧本的时候用胳膊推到曾陆离的眼前。曾陆离翻页的动作一顿,看见屏幕上的字: 第85章 “你和何总还在一起?” 他心里哽了一下,大概是钟澄打心底里觉得自己和何忍的这段不过是一个小明星攀龙附凤的故事,所以才有如此一问。他笑笑,摇摇头,意思是他们现在不在一起。 钟澄疑惑地收回手机,不再作声。 —— 何忍约方昇在酒店的最顶层见面。方昇坐了电梯,又要爬一层铺了厚厚地毯的楼梯,对何忍说:“你这是想跟我演无间道啊,谈事情非的要在天台谈。” “不然哪有什么悲怆的氛围,”何忍忍俊不禁,指着眼前铺好大理石砖,一看就是被精心装饰好的样子,“你看,这酒店当年是我亲自飞到北市监工的,所以私心让他们把天台装成我要的样式,就为了以后有机会过来看的话心情会好一点。” “所以你在来之前心情不好么?”方昇淡淡问。 何忍半点不加掩饰,直接说道:“不好。大概是因为你狮子大张口,把数字咬的这么高。” “咬的高不才有协商谈判的余地么?”方昇下意识的去转动自己戴在小指上的银戒,微笑道,“刚开始出的价格高一点,就是在邀请你和我继续谈下去,没准儿之后就能有什么惊喜出现。” 何忍看见方昇毫无瑕疵的表情,头疼的“哎呦”一声,说:“你真是和你的父亲一模一样。当年我的父亲每次出去和你的父亲谈生意,回家之后就一副头痛的样子。现在我算是知道原因了。” 他们讲到父辈,方昇嗤笑一声,眼珠一转,想到昨天下楼的时候那个明星早早离开的身影,说:“你认识昨天那个……”他想了想,“曾陆离?” “怎么?”何忍问,“对他有兴趣?” “算是吧,”他承认道,“以前看过照片,觉得没什么。但是昨天晚上看到他的真人,觉得真是稀罕。要不你给我引荐引荐?” 何忍从心里笑一声,道:“那就不行了。” “为什么?” “他是我的。” 何忍这样一说,方昇心中的猜测得到证实,懒洋洋地跟着何忍往栏杆那儿走。酒店落座在北市的金融中心,从栏杆这儿望过去,一座城市所以鳞次栉比的建筑尽收眼底。和高楼大厦隔着一条街的地方是不知道有几十年或者百年的四合院,挤在钢筋混凝土里,扭曲怪异。 方昇趴在栏杆上面撑着下巴看,问何忍:“你父亲知道你的事?” “知道。” “他不反对?” “反对过。”何忍对方昇道,但是我决定了,所以随他怎么反对,这次我不放手。” “真好。”方昇评论道,“我就没你那么大的决心,不过也不准备结婚,单身一辈子,玩一辈子,想想也挺好的。” “你说的就好像我能结婚一样。不过我不贪心,反正婚姻最大的用处就是理清楚两个人的财产在法律上的归属问题。我觉得烦,要那个本子也没用。” 这栋酒店垂直而下的街道上,白领接着电话从楼里进进出出,旁边是环卫工人穿着橙红色的亮眼衣服骑着车子经过,全身上下的全部家当加起来大概都不如旁边白领的一个包值钱。何忍看见,手指搭在栏杆上叹一口气,突然说:“人活着还真是难。” 方昇仔仔细细地看着他,冷冰冰的点评一句:“你是不配说这句话的。” “我是不配。”何忍苦笑,他只是突然之间懂了一点自己从前居高临上的时候没办法看见的东西。曾陆离带他走进一个新的世界,与此而来的是那个新的世界里的众生疾苦。他想起自己此行邀请方昇的目的,却不由自主地思索这样做有什么意义起来。 人生是由无数个小循环组成的大循环,可是如果他现在才开始反悔,要打破这个循环,那可行吗? 第58章 片场拍戏休息的时候,曾陆离自顾自地找到一个角落拿着盒饭在吃。钟澄看到,不像其他第一次和他接触的工作人员那么惊讶,但是心里还是有些奇怪的情绪。 她的心里有点傲气,即便是想去找曾陆离说话,还是要先把手中托助理跑出去买的酒店的饭菜吃完再说。不过减肥餐嘛,其实就是用水煮过的鸡肉和蔬菜。钟澄一小口一小口的塞进嘴里,最后收拾完毕之后拿镜子照照自己的妆容,再走到曾陆离的身边。 曾陆离看到她过来,眼皮抬都不抬一下,往旁边坐了坐好给她让出一个空位。端着盒饭吃这个动作都能因为他毫不掩饰的坦然而变得优雅十足,好像真在吃什么山珍海味一样。钟澄拿传单的夹页作扇子扇风,说:“你倒是活的潇洒,这么多年过去,性格跟刚演戏的时候一样。” 曾陆离叹了口气,放下手里的饭盒,面无表情的问她:“你是无聊了吗?都跑过来找我聊天了。” “我在这个圈子里认识最久的也就是你了,不跟你聊天和谁聊天?”钟澄自嘲道,她知道曾陆离对她的观感并不好,但是没关系,只要她不在乎,那么这些就没什么。 她说是来聊天,但是两个人并排坐在这张椅子上,倒是沉默了好一会儿。这阵沉默久到曾陆离可以慢条斯理地吃完盒饭,然后再收拾收拾扔进垃圾桶里,最后又慢悠悠的晃荡回钟澄的旁边坐下。这一回他刚吃完饭,心里觉得很满意,于是先找个话头开始:“你和白知城是怎么回事?” 他对自己找的这个话题很满意,因为既能八卦一下又能让对方心里不舒坦,权当作是一个小小的报复。 第86章 钟澄脸上倒是半点难堪的脸色都没显露出来,只是对于她来说难得的坦诚道:“我当时存了想借他的势力得到资源,所以跟他交好。但是也是真的谈过一段,后来就分手了。” “听说他要结婚了?” 钟澄讽刺的看他一眼,说道:“那何忍不会结婚吗?”她问完这句,自己回味了片刻,突然自觉这话对他的杀伤力远远比不上他对自己的,冷冰冰地牵动了下嘴角,自问自答,“你们现在还有联系,想来也知道当初结束的就不干净。” 曾陆离听到这个名字,知道钟澄想当然的以为提起他就能够伤害到自己,了无兴致的扬扬嘴角,刚想站起身来离开,却听见钟澄接着说:“你以为徐导对你有什么好心思?他若真的是你的恩师良友,怎么会把我这种和你传过流言蜚语的人叫过来演戏?不还是为了自己,又看中你的商业价值,想让自己复出的这部戏成绩好看吗?” 她声声干脆利落,又摆明了是在往曾陆离的脸上瞧,想去看他的神色如何。曾陆离皱皱眉头,心里却觉得钟澄这个人从初见开始就对周边的世界充满敌视,凡事都要往最坏的地方想,经过几年过去,明明自己已经成了出现就能万人空巷的明星,这种姿态却更甚。 一个从小就过的安安稳稳的人才会知道善良的对待别人。至始至终的对外界拔刀相对,不知道是曾经经历过多坏的事情。 他放低声音,对她说:“你没有必要想向我证明什么。我们共同收到出演一部电影的邀约,成了男女主角,就是同事。但是除了同事,也没有其他的关系了。如果你一定要把别人踩在脚底下才能让自己幸福,那么你已经这么做了,不用再继续待在这里了。” “他来片场找你了。”钟澄却这样全身蜷成一团咬着手指道,“几年前他就是来片场找你,现在他居然依旧来找你了。” 钟澄喃喃自语,就看见自己眼前长身玉立的人往四周看一圈,然后朝某个方向走过去。 他们那群富家公子哥什么没有?因此野心更大,更不在乎身边的事情。曾陆离和何忍纠纠缠缠这么多年,最后的结果还是分开。想想就越发觉得她自己当初一刀两断的好。毕竟就算与一个人当初开始的时候没有多少感情,但是要是经过多年的纠葛,其他的情绪夹杂进去,亲情爱情友情杂糅在一起,即便那个人是个烂到骨子里的人,也再难分掉了。 片场里人来人往,显然是一个场景刚刚拍完,另一个场景又还没架起来的缘故。 何忍知道徐导的剧组原本就租借了他的酒店来拍几天戏,于是和方昇告别后就自顾自的往五楼租借的片场走,进来以后冲入眼帘的就是这副嘈杂凌乱的场景。他下意识的就往几个角落里看,果不其然的在房间一角发现曾陆离和钟澄并排坐着的身影。何忍看见钟澄就想起最近倒霉的白知城,想起白知城就想幸灾乐祸,于是心情很好的站在门口,也不去找曾陆离,权当作是当个能够偷窥拍戏的游客,提前看看这电影要拍什么了。 然而说是看场景的布置,何忍的眼神却还是往曾陆离那里瞟。他半靠在刚刚刷漆了的门口,因为专注,显然没有注意到一个路过的工作人员也已经看了他许久,终于下定决心走过来对他道:“先生,你有工作证吗?这里没有证件不让入场。” 他本来应该直接把这个人喊出去的,但是看眼前的这个人一件衬衫近万块钱,还是犹豫了,于是改了语气好言好语道。 何忍方才如梦初醒,刚要回答,就见一个人走过来拍拍那人的肩,笑道:“赵老师,他是我的朋友,是我让他今天来的。” “陆离,是你的朋友啊。”赵老师于是就笑眯眯地对何忍点了点头,和他打了招呼后就放心的走了。 何忍觉得眼前这一幕还真是熟悉,好像时光又飘忽地回到了几年前,自己还是二十多岁的毛头小子一样。但他不想让自己想太久,深怕自己又陷进去这几年心里经常会有的怅惘怪圈里面,对和他一起走出去的曾陆离说:“你刚刚和钟澄说什么呢?” 曾陆离摇摇头,淡淡道:“没什么能说的。” 他听到这句话,不在意,或者说肯定不能在意,于是又笑着凑过来说:“刚刚和方昇在顶楼聊天,突然想到青南的一件事了。” “什么事?” “我想起之前听别人说过,青南的一个公益组织最近几年在准备一个项目,可以帮助一些生活在乡村里的留守儿童,但是因为资金的问题停滞很久了。”何忍言罢有些扭捏,“我知道你也一直在做公益,所以准备用自己私人的名字成立一个基金会,和这个组织合作——” 曾陆离打断他的话:“你要是想合理避税,这条路确实好走。” 何忍听到这句话,倒吸一口气,只觉得心里哪一处被细细密密地咬住,疼得厉害。他的傲气上不来下不去,被眼前的人拿过来摔得粉碎。他想起自己离开青南那天,其实车子开到机场就直接扔在那里了,因为看了觉得心里烦,然后是醉酒那天晚上,无数的□□纠缠交织在一起。他这辈子没对别人服过软,但是此刻一切的伪装都被自己扔的一干二净,只是说:“对不起。” “这句话你对我说过了。” “我知道。”何忍看着眼前冷淡的曾陆离,突然之间福至心灵,说道,“你不原谅我,可你从来都没有想要离开我过。对不对?不然你现在不会还是站在这里,你不会在那天晚上——” 第87章 曾陆离的脸黑下来,何忍的话语拐一个弯,转到:“你不会在青南的时候让我留下。钟澄那样对你,你却依旧这么平静的对她,不过是因为不在乎她而已。你不在乎一个人,所以任她在眼前来来回回,都觉得无所谓。” “但你让我离开,但你厌恶我到了极点,其实——”何忍及时的住了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从来没有这样的极端的对待过一个人。这时候他才意识到他们之间是真正来自两个世界的人,在何忍的世界里,他对敌友都是一贯的态度,有用则用,无用也可以上去攀谈几番,厌烦一个人到心里去面子上依旧和那个人相交甚好。他没有想要和一个人老死不相往来过,因为他从来没有拼命地想要把一个人那样占为己有过。 所以他不明白曾陆离,不明白他的那种厌倦到极点的情绪。拼命地要去推开一个人,因为曾经无限靠近。 “曾陆离,”何忍突然轻轻俯身在他的面前,“我刚刚说到公益,不是因为避税之类的原因。而是因为刚刚和方昇呆在天台,看到街道上有在打扫得老人经过。” 曾陆离听到他说的老人,眼神渐渐放软,却嘲讽道:“你有同理心,但是没有亲眼见过、亲身经历过,他们对你们来说只是可以压榨的工具而已。” “但是我——”何忍想,一切确实不对。从前他不算是个好人,也不算一个坏人,不做坏事,但是也没做几件能感天动地的好事,更不用说去想比自己贫穷的多的人的经历。但是今天,他看见那个瑀瑀独行的老人,心里却莫名其妙地感觉到一丝阵痛,好像是想到自己若是年老以后,骑着辆三轮车在烈日之中曝晒该怎么办。那个老人的所有感受好像全都挪换到了自己的身上,他觉得无法呼吸,因为生活的苦痛。 “但是我当时觉得很难过,”何忍最后苦笑说,“你说得对,我是个锦衣玉食的人,什么都不懂。但是刚刚的时候,我突然觉得很难过。” 就像刚才他突然明白了曾陆离的心思一样。多年以前他在酒吧里闯入他的生活,他没有成功地把这个人拉入自己的世界,却被这个人带向了他的世界。那个世界比他的这个世界残酷的多,每个出生的人一无所有的奔去战场,成王败寇。 何忍这样想着,突然很坦诚的对曾陆离承认:“如果没有遇见你,可能我的一生都会蹲在我的那个圈子里与和我大差不差的人交谈,所以我即便亲眼见到清洁工从面前走过,也不会想到他背后经历着什么样的生活,也不会有一天真的到一片农田前面的房子里住,更不会有勇气在流感爆发的时候往那个爆发着的城市里跑。我以前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变成这样,但是我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过去的那个自己被现在的自己吞噬,但是心甘情愿。” 他从来是个重面子又想到就去做到的性子,但是因为曾陆离,目瞪口呆的发现自己居然喜欢同性,又对表白犹豫再三,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他是真的决定直接把面子和里子都丢掉,就这样缠着曾陆离吧。如果他还喜欢自己,那么他们总有一天会在一起,如果他不喜欢自己了,那么他也没办法轻易的放手,总要亲耳听到亲眼见到才行。 曾陆离在旁边看他好久,脸上沁出汗来,于是随意地用手背抹了一下,说:“你做个富家少爷有什么不好?以前我也觉得出身这件事不公平,但是你生在哪里难道是你的罪吗?你用不着对此有什么不好的情绪。” 但是他听完何忍说的这些话,心里头所有自卑的心思都像水一样往金山漫上来。按理来说不应该啊,他早就不是几年前的自己了,论起相貌、身家亦或财产,大概只有寥寥的人可以比过。可何忍又跟他要与之比较的人不同,他们相逢于他最卑微的年少,他一无所有,带着最晦暗的目的接近,然后把眼前的这个人捧上至高无上的神坛。 所以他即使后来努力到更加优秀也还是觉得矮他一截,因为何忍是经过他亲手亲笔神化过的人。他从头到尾只把这一个人捧上去过,再无其他。 只是因为这样而已。只是因为这样而已。但是他已经没有其他可以选择的了。剩余在生命中遇见的人都让他猜测怀疑,近乎诡异地觉得他们都是因为有所求才靠近过来,人与人之间不过如此。他要是再有勇气和尊严一点,就要把何忍也一样的推开。但是又没有,只能一边自嘲自己的愚蠢一边又小心翼翼的放任沉沦。 第59章 这之后何忍就好像缠上了曾陆离一样,没事总要来剧组走上一圈,自己其实对拍戏什么都不懂,但是站在那儿背着手衣冠禽兽的样子又很唬人。上次和他说过话的工作人员小赵又见到他,以为他是什么影视界的大咖,偷偷的问曾陆离:“陆离啊,你这朋友不会是某个不世出的大神级导演吧,不然怎么徐导见了他也要低头哈腰的,很尊重的样子。” 曾陆离听了默默地翻了个白眼,想何忍这个人实际上连剪辑是什么都不懂,居然能被行业内工作十几年的人称作大神。果然少说话了就会让人看着有一层滤镜,可以让一个每天在金钱堆里打滚的人一举跃上艺术的殿堂,成神成佛。 下一次何忍再煞有介事地来围观的时候,曾陆离就忍不住走过去把这件事讲给他听。何忍听了有点激动,大概没想过自己这么一个大俗人也能被别人这样看待,所以更加紧张起来,下意识的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领带,问:“喂,你说艺术家都是这样打领带的吗?” 第88章 “你是艺术家吗?”曾陆离很严肃的问他,看见他果然很认真的反思了一下自己的身份,然后再同样严肃的回答他:“我可以努力做一个艺术家,不辜负别人的期待。” 曾陆离想起何忍之前酒醉之后唱的歌,嘴角抽了抽,觉得这个人的唱歌水平是翻唱别人的歌都可以让听众以为他创作了一首新歌的程度,跑调的如此难听,也算是对艺术的再创作了。 他当然没把这句在心里的吐槽讲出来,不是害怕何忍伤心,主要是担心他会悲极生愤,对着他的耳朵练习唱歌。 那他可受不了。 他们趁着剧组拍别人的戏份的空档的时候偷偷跑出来散步。曾陆离这几年全世界跑来跑去的拍戏,在每个城市都没有多少时间出去游玩,相当于每个城市都没去过。何忍还好,他经常来北市开会,对这里很熟悉,所以这次就当作导游带着这个穷学生出来逛。 但是曾陆离现在早就不是当初那个穷学生了。何忍立刻就纠正自己的想法,可他再看走在自己旁边、因为戴了层口罩只露出来双眼睛的曾陆离,又觉得这双眼睛只能是初出茅庐还没有受到挫折的大学生能有的,因为干净又漂亮。 于是他说:“刚刚乍一看你,还以为你还是我第一次看见时候那个在酒吧调酒的学生。” 曾陆离想到什么,眼睛弯了下:“那个时候我其实根本不会调酒,被经理训了好久。” “一个人有一个人擅长做的事情。”何忍下意识的安慰他,“你看看你,演戏就是一流的,所以其他事情做不好反而是给别人的安慰了。” 其实他觉得自己那段调酒的历史没什么的,但是何忍这么一说,曾陆离就利用他嘴里说的“好演技”,眉头皱起来,安心的接受他继续下去的好言好语。 青南的流感已经得到全面控制之后,北市街上走的人是一天比一天多起来,好在大家都戴着口罩,恨不得把自己的整个头部都能包裹起来,也就无暇顾及这时走在街上的两个包裹的严实到夸张的人。 “跟演员出来真麻烦。”何忍忍不住抱怨起来。 曾陆离在旁边斜瞥了他一眼,他就立刻乖乖的噤声。两个人并肩坐在免费开放的南湖公园里,对彼此都知根知底,所以也没什么可说的。 等等,好像还有一件。 何忍一本正经的疑惑:“为什么你的那个经纪人王郅对我的态度那么不好啊,怎么说我还是默默地给你们拉了这么多资源呢。” “你要是不说出来,我还可以感动一下你在背后为我做了这么多的事。但是你一说出来,我突然就觉得那些都是我应得的,怎么办?”曾陆离故意逗他。 “……” 他就知道做好事总是得不到好报! 他们两人这一趟出去,本以为已经做了万无一失的准备,即便狗仔全都要追着明星要八卦赚钱,但是流感当头,何必如此拼命呢? 谁知道经纪人没过几天就痛心疾首的拿着手机递给曾陆离让他看,热搜上面第一条就是他的名字。 曾陆离的眼皮跳了跳,开玩笑道:“我最近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啊。”说着就点开热搜,抬眼看见他和何忍那天全副武装之后在公园散步的照片。 发这条微博的人不是官方的娱乐账号,而是一个坐标定位在北市的个人用户。 经纪人说:“我知道何忍和你的关系不一般,但是我们要发声明肯定不能这么说,正好评论也都是往你们是朋友的方向上讲,那就顺着他们这么解释了。” 他没给曾陆离半点反驳的余地,曾陆离也就懒得反驳,懒洋洋地点点头,挥挥手让经纪人去了。 第60章 本身这条微博下面评论的关注点也全都在于曾陆离又一次在北市被拍到了,粉丝开心可以看见他的路透,路人却开始质疑他在流感横行的现在却能直接空降热搜一位,一定是团队背地里运作的原因。 这样的讨论让团队松一口气,因为任谁的关注点都没有放在照片中正散步的两人的关系上去,因此声明也就往澄清没有占用公共资源上写,虽然又引起了一番争议,但是争议的点也已经与照片中的这两人越来越远,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这件小事就这样风平浪静的过去。曾陆离没对何忍说,何忍也没问,两个人继续在北市待了两天,何忍必须要回白城了,只能对曾陆离说:“我得回去一趟,你在这儿好好拍戏,行吗?” 他肯定是要回去的,因为除了公司的事,还有一件事需要处理。何宅那边除了钟叔的那个电话以后,就再也没有音讯。何忍起初也是因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所以得过且过的没有去理。但是现在他下了决心,有件事一定要得到家人的同意才名正言顺。 曾陆离靠在门边看他半跪在地上收拾行李,听见他好声好气的问话,心里头反而火气上来了,但是强行压下去,故作正常的问:“你这次回去,好像也没有理由再回北市了。” 他越想就越觉得本来就是,何忍本来就是因为和方昇的事情来的北市,这件事情处理完就走,那等下次再来北市鬼才知道是哪年哪月了。他说让自己在这儿好好拍戏,那根本就没有说自己还会不会过来! 曾陆离觉得自己真是吃了个哑巴亏,偏偏还要为了面子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大概正中何忍的下怀,刚想干脆直接甩手走人,何忍却在把衣服叠好塞进行李箱的缝隙里的间隙抬起头,再疑惑不过的问:“你就不能是我来北市的理由吗?” 第89章 曾陆离静了静,整个人突然就卸下了原先因为精神紧张所以而来的满身戒备,默默地看了看自己指甲盖最底下那层白白的弯月,等何忍把行李箱收拾完。 何忍收拾行李箱很有一套,曾陆离早就发现,他对于一些事情有着生于终点线后的高高在上和懵懂无知,对于另一些事情又亲力亲为且接地气的过份。比如现在,何忍在自己的面前推了推行李箱,朝他炫耀:“我这个行李箱收拾的好吗?基本上没浪费一个空隙,能塞得都塞进去了。” 曾陆离环视这间套房一圈,果然在临走的时候被他打扫得干干净净,被子也铺好在床上,垃圾桶里的垃圾今天一早就被倒掉,跟第一天住进去时衣服遍地的场面形成鲜明的对比。他察觉自己的记忆又要飘到那一天去,及时的打住,敷衍的夸赞一句:“收拾的很好。”然后又要下意识的去拎那个行李箱,没有抓到那个冷冰冰的把手,却抓住了温热的东西。曾陆离收回手,心想既然这个小少爷要自力更生,那他也没必要再多此一举了。 刚刚他无意间握住的何忍手指关节的温热好像还留存在他的手上,曾陆离想起何忍刚刚说的那句话时再自然不过的表情,忍不住眯了眯眼睛,低声说:“你刚刚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何忍很快的反应过来,说:“我说过,我这次回一趟白城,很快就会回来找你的。” 曾陆离坐在驾驶座里,等何忍侧身坐进他旁边的位置,他打量下后视镜,发现这个动作以前经常看别人做过,说:“以前都是你开车带着我去其他地方的。” 何忍想到什么,笑了声:“对啊,你那个时候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穷学生,哪像现在,走到哪儿都有人能认识你。” 他在副座上规规矩矩的坐了很久,却不见汽车有什么动静,等终于忍不住要问出来的时候,曾陆离却一脸无奈的侧过脸,提醒道:“安全带系上。” 何忍一拍脑袋:“以前都是坐在后面一排的,都忘了要系安全带这件事了。”刚想低头去找,曾陆离已经从自己的座位上起身,因为受了安全带的限制,上半身离他有些距离,只是从他的手里把它卡上,然后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若无其事的发动汽车。 “你的这车跟我留在青南的那辆居然是一个牌子的。” “你能把车留在我家门口,还真是心大。”曾陆离听到,忍不住讽刺一句。那天他刚推开院子的门,就看见何忍的车又稳稳当当的停在他的面前,差点以为是他又回来了,心里面愤怒怨怼绝望百感交集,压倒一切的却是想要直接把何忍拽到家里、再也不让他离开的心思。等走近了才发现,车里根本没人,那位爷想必是嫌再开车回去麻烦,直接从机场坐飞机走了。 他立刻觉得自己刚刚想的一切都这么可笑,那份心情留存至今,让现在的他忍不住要对着罪魁祸首生事:“我们家那儿应该没人认识车的牌子,要是哪家的小孩不懂事把车子划了许多道,你别介意。” “……”何忍忍不住问,“那个小孩不会就是你吧?” 曾陆离镇定地开车,边回道:“怎么可能是我,哪有小孩会已经二十多岁了?” “那又怎么样?”何忍说,“我遇见你的时候你还是个学生呢。现在再看你,还是觉得你是当初那个穷学生。” 他不穷也不再是那个无权无势的大学生了。曾陆离想向何忍耳提面命的强调这一点,但是话将将要说出口的时候又顿住,因为觉得反复的强调才太过幼稚。 没关系,他以后就能知道的。他以后就会知道自己已经不是当初那个能够被他随便丢下的学生了。这一次他选择和他重新来过,那么以后总会明白,既然选择靠近了就不能再分开,他放过他一次,所以这一次他没有机会了。 —— 深夜里的何宅隐于一片林子深处,处处都是萧条晦暗之感。何忍曾经千百次的想过自己家的父亲为什么一直不肯搬离这片住房,明明不是没有财力,周围的家庭也都搬走的搬走,远离的远离。 当年他通过电话知道母亲已经病危住院时候的隐痛随着这片林子的出现又浮现在心头,何忍甚至不止一次庆幸母亲至少能在医院过世,如果是在家里呼吸残喘至终,他大概终生都会对这样的宅子、这样的树林心有余悸,不再踏足此处。 他上一次在这里已经是两个多月以前,让何忍万万没想到的是,自己的姐姐何沁居然还带着何允幸住在这里,此刻正在花园里悉心侍奉一丛花草,看见他的另一辆车子从小道上开进院里时,脸上的表情说不出的奇怪。 “姐,好久没见了。”何忍从车里下来,和何沁打一声招呼。 何沁一手按在何允幸的肩上,嘴角略微地抬起来,却没有上前,等他已经要走到门口了,才小声的把何允幸指使走,说:“何忍,你先别进去,和我讲讲话吧。” 何忍的脚步收回来,听话的走到何沁身边。何沁看他这样轻易的过来,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望望天又看看地,最后叹一口气,憋出来一句:“你喜欢那个曾陆离,怎么都没想过告诉我啊。” “姐,”何忍先认真的纠正,“你们称呼他别老用‘这个’、‘那个’作前缀,他比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值得别人尊重。” 何沁听了,却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压低了声音道:“何忍,我是不像爸爸那么介意男女的问题,但是只让你看看我的前车之鉴,一个外人是不值得你为了他和自己的家人吵翻天的。他对你能有自己的亲人对你更好?爸爸这两个月因为你的事心情都不好,你要是抱着和他吵架的心思去,那么先收收自己的火气,不要和家人吵架。” 第90章 “我没想和爸吵架。”何忍平心静气道。两个人是从出生开始就血肉连着血肉的关系,从小到大,本来应该是谁都分不开的紧密存在。何沁看着他,终于走过来像小时候一样想要去拍拍他的脑袋,却发现何忍早就长的要比她高很多了,于是只能无用的说一句:“在青南还好吧?” “挺好的。”何忍说,转头瞧见正在从二楼的露台往下面偷看他们两个人的何允幸,于是无奈地冲他笑笑,何允幸手足无措的看着他,咬咬自己的嘴唇,转头跑进房间里。 躺在按摩椅里的何老爷子闭着眼睛,脸上的皱褶越发的深刻起来,晕黄的灯光打在他的脸上,让原本脸色就苍白的他显得更加无力。 何忍站在旁边看了他一会儿,脚步轻轻地走到他身边的沙发上坐下,轻声唤道:“爸爸?您醒醒,我从青南回来了。” 何老爷子嘴巴砸吧好一会儿,头随着嗓子里下意识的“嗯”的声音垂下又抬起,眼睛半闭半天才强打起精神来睁眼,看见何忍,第一反应不知是怨还是忧,混浊的视线看过去,好半天说:“去过青南和北市了?” “去过了。”何忍笑笑,想起那天钟叔在电话里讲的事情,才突然惊觉以往一向与老爷子形影不离的他今天却没在何宅看见。 何老爷子的手颤颤巍巍地抬起来指向门口,说:“你的钟叔,他走了。” 何忍听了,脸上的笑容凝固下来,慌忙问:“什么他走了?” “就是离开了,”何老爷子重重咳一声,“就是他从我们家离开,现在谁都联系不上。” 钟叔只比他的父亲小两三岁,也是年老体弱的人。何忍眼圈一红,直接站起来,说:“你们都找过了?” “找过了,哪儿都找过了。现在还在找,可为什么都找不到啊!”何老爷子说着说着就又心焦又担忧,在何忍面前第一次眼泪要流出来,“你走之后第二天他就从家里离开,现在都没有消息。” 第二天?钟叔给他打电话是那天之后。何忍匆忙拿出手机翻看通话记录,回拨那个号码过去,那个号码却已经是个空号。 看来钟叔早就把一切想好了,给他打那个电话过去,只是想给自己赎罪而已。 何忍握住自己父亲的手,刚想安慰他,却看见行眼泪从他的眼睛里落下来,何老爷子嘴唇蠕动着,没办法停住自己的担心:“你说他一个那么老的人家,能跑到那里去啊?他这么多年陪着我,照顾我这么细心,可是要是到别人家里,被别人欺负怎么办?现在外面天这么冷,他要是没有住的地方,怎么办啊。” 父亲的念叨没有停下,反倒越来越放肆地发泄出来。何忍紧紧地抱住往自己怀里钻的何老爷子,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是头搁在他的头顶,像平常曾陆离安慰他时做的一样不断的拍着他佝偻起来的背。 第61章 他们抱在一起很久,或者说是何老爷子抱住何忍很久。一直以来,何父在何忍的心中从来都是精神奕奕的家中支柱,即使是在何母离世和自己的身体每况愈下的情况下也是一样。 他二十一岁从大学创业,倒卖衣服赚到第一桶金,在当年那个风云变幻的时候买下地皮,命运的荣光随着时代船高水涨。每天六点钟起十点钟睡,从来都没有觉得厌倦过。 但是在这一刻,何忍觉得他的父亲就是那条因为死水而挣扎出水面的小鱼,在地面狠狠地弹跳起来,最后还是鼓着那腮窒息在空气里。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人离开一个人之后会没办法生活,但是他的父亲好像就是。 他这次回家本意是想正式在家人面前挑明他和曾陆离的关系,但一回来才发现,何家的人早就全都知道他们之间的事情,何老爷子更已经毫不在乎。他用他所有的时间坍陷在那张在客厅的椅子里,甚至开始在六十余岁的高龄重新学习电脑,就为了能够借助网络找到钟叔的踪迹。 何沁站在院子里从落地窗那里看看何老爷子,对何忍说:“其实那天钟叔离开之后我们就开始在找了,允幸他爸爸开车带着允幸从一条路出去找,我又带着爸爸从另一条路出去,之后还在公安局里报案,但是这一个多月过去,什么音讯都没有。” 钟叔也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这次出去钱包、手机什么都没有带。何忍和何沁对望一眼,心中不好的猜测已然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于是何忍心中对钟叔的担忧更甚,留在白城里既要安慰自己的父亲,又要一起借助各方渠道寻找钟叔。北市是一时半会儿回不去了,只好打电话和曾陆离说清楚情况,告诉自己最近没办法回去找他。 曾陆离在拍戏的空隙接到他的电话,听他说自己一时半会儿没法回到北市,很平静的应了一声,等何忍在手机那头解释完原因,挂断电话之后依旧面色如常,却又翻到手机里的一个app上,助理小王看着他平静如水的脸色,小心翼翼的说:“陆离,你还记得之前挂在热搜上的你和何总的那两张照片吗?” 曾陆离从鼻腔里“嗯”一声,把手机放进衣服的口袋里。 小王说:“那次工作室澄清完,本来以为别人的评论顶多是往‘占据公共资源’上靠,所以也没啥大事。结果我这几天翻看有关你的动态,发现今天刚刚有人在你的超话里说他是你的一个亲戚,讲什么前几天上热搜的照片上的那个人是你的情侣,你们两个是恋人关系。”他看见曾陆离依旧是一副不作声的样子,赶紧补充,“不过因为是发在你的超话里嘛,你的粉丝都在底下骂,然后投诉他、让他删帖。我看最后应该不会出什么事,只要他最后删了就行。不过不删也没关系,不会有人信的。” 第91章 曾陆离兀自扬了扬嘴角,哑着嗓子问:“那如果有人信了会怎么样?” “怎么可能会有人信?”助理理所当然道,“这个人无凭无据的,别人一看就知道是对家在黑你。” 曾陆离却认真的问:“可如果别人相信这个人说的是真的呢?” 助理呆愣愣地看着曾陆离,脸上的轻松直接僵住,心里焦急震惊到一定程度干脆口不择言道:“你疯了?几年前你就想把和他的事情公开,结果呢?幸好当时我和王郅他们一起把那份声明拿到手里修改,最后延迟发布,不然你前一秒拿上自己的演戏生涯在赌博,下一秒就被他直接扔掉了!” 他看见曾陆离一副显然已经笃定到势在必行的样子,言辞激烈:“这一次你难道又想这样吗?要知道,你现在比几年前地位更高,但是这意味着什么?如果你要是摔下去,也会摔得更惨!公开自己的性取向?你是要再疯一次吗?” 曾陆离只是拿他一贯冷静的态度对待他,奇怪地反问:“我有说过要主动公开自己的性取向吗?” 助理听见他的话,被他反问的一愣一愣的,下意识的就开始反省是不是自己几年前受到的冲击太大,所以现在听见类似的话就一定要扑上去堵住曾陆离跃跃欲试的心思。 他这颗脆弱的心受到惊吓,本来以为已经及时得到安抚,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再跳的那样剧烈。谁知道两人谈话的那天晚上,本被曾陆离的所有粉丝视为笑话的那个人发帖在超话里的人居然第二次发帖,连带第一次发帖时说的话一起,晒出了自己和曾陆离是亲戚的证据,还有自己真实的姓名电话地址。 难道那个人真是他的顶头上司的舅舅? 小王从自己还温热着的被窝里跳出来。今天晚上,工作室里相关的员工和曾陆离自己都被叫到会议室里开会,等人到齐的时候,那个所谓“舅舅”的实名发帖已经被十几个有影响力的营销号转发,不再是单独一个粉圈内部的事情。 “这件事情的热度已经很高了,”王郅说,“我知道这个人,他确实是陆离的舅舅,但是我见过他,来找陆离要钱,人挺……好在他虽然实名发帖,但是根本没有证据证明陆离和照片上的人的恋人关系。工作室发声明的话反而会让事态越发恶劣,不如先利用水军和营销号把这个账号在大众中的印象引向造谣抹黑的对家黑粉那儿,等陆离把他和舅舅关系恶劣的证据拿出来,再正式声明。”他下意识的看向坐在桌子最末的曾陆离,毕竟这么多年,工作室里最后拍板做决策的还是眼前这位外人看来以为是“绣花枕头”的影帝。 不过此时曾陆离好像在愣神,咬着自己的指甲对旁边看良久,等助理小王终于忍不住推他一下的时候才幡然醒悟,对王郅诚恳道:“能等我想一晚上再说吗?” 小王急了,说:“哥,你不应该最清楚的吗?公关的速度就是要快!如果不在第一时间回应,错过这个时间点,许多损失就不能挽回了。” “我知道,”曾陆离说,只看向王郅,“就让我想一个晚上,明天早上就给你答案,行吗?” 王郅犹疑地点点头,心想确实只一个晚上而已。而且最重要的是,就算这个人是曾陆离的舅舅,但是他的手上没有任何能够直接证明曾陆离和何忍关系的证据,不然早就在第一条微博就发出来了,不是吗? 后来王郅再回想起这两天的每一个细节,都还是觉得自己当初轻易的点头是有着坚定的根据支持、没有出什么错。但是最后居然还是错误,还是失败。这说明当初一定有些什么让人觉得不对劲的地方。可究竟是哪里呢?他想不出来。 他唯一能够明确的是,在他第二天从沉沉睡梦中被微信的提示音吵醒,看到的第一条消息就是曾陆离的舅舅真的放出了一张何忍和曾陆离的合照。举止颇为亲密,如果不是情侣的身份,大概完全解释不了这样举止的原因。 王郅想,完了,这件事情即使公关的再好,这张照片都已经被无数个人存进他们的手机里面,随时随地就能再上传到网上。 完了,真的完了,曾陆离要砸在他的手里了。 而此刻他痛心疾首的曾陆离,那个现在已经在热搜的前十占了五条的人,正在接听事件另外一个男主角的电话。他安安静静的缩在酒店的被子里,整个房间风平浪静,根本没受到一点外面的腥风血雨的影响。 何忍担心他,才立刻打了电话,他倒不在意别的人会怎么议论这件事,只是担心会影响到曾陆离的事业,所以问:“你的经纪人有说过怎么解释吗?你是怎么想的?需要我出面解释吗?” 曾陆离很冷静的说:“照片一被放出来,就算我说自己不是,那么给别人的印象也会是有口难辩。不管到最后怎么解释,哪怕是最简单的冷处理,这张照片大概都会伴随我之后的职业生涯了。” “那——”何忍心上头的想法刚刚冒出来就自觉荒唐,但曾陆离察觉到什么,压低了声音循循善诱:“你想说什么?” “想说什么就说出来吧,多一个办法就多一条解决路径。” 何忍不做任何期待的把它当笑话讲出来:“不然我们干脆就承认吧。我们两个人在一起,难道见不得人吗?就只是两个人相爱而已,有什么值得遮遮掩掩的。” 曾陆离的手捂住嘴巴,即使最终想要听到的就是这句话,但还是沉默了很久,久到何忍以为曾陆离并不愿意拿自己的前途去堵,刚要开口自我否决,曾陆离就说:“是你刚刚说的,我也没有什么其他更好的应对方法。大概照你说的去做已经算得上是最好的回应了。” 第92章 手机那头的何忍还在皱着眉头着急,这头的曾陆离却已经轻松地慢慢扬起一个笑容。 所有的惴惴不安都已经踏实落地。他最了解何忍,知道即使爱意会随本能消散,愧疚和责任却不会。永远属于我吧,永远的属于我。他疯魔了一样的在心里叫嚣这些话,那些被何忍丢下之后数不清的夜里所有的悲伤愤怒绝望积聚起来,既然永远都没办法消除殆尽,那不如就任它们放肆去吧。 没关系的,即使是拿一个看起来光明万丈的未来也可以。他人的言论不过是生活多余的点缀,他要自己活的真正舒坦,只有如此,只能如此。 第62章 于是助理小王同学在第二天再一次听到和自己前一天的猜想一模一样的话语,让他甚至一度怀疑其实这所有的一切都是曾陆离悄悄铺好的台阶,让他们几个顺着他的心意爬上去。 但是哪有人会拿自己的前途和钱途来开玩笑?小王面对曾陆离的第一反应就是像几年前一样的摇了摇头,再去看着比较有话语权的经纪人王郅。王郅悄无声息的朝他摇摇头,等曾陆离去片场拍下一部戏,对他说:“你把这件事跟徐导说一下吧。” “跟徐导说什么?”小王匪夷所思,“难道现在还要再多一个人知道陆离和那位何总的事情吗?” 紧接着他的头就被王郅重重地打了一下,王郅恨铁不成钢道:“你知道什么!曾陆离的出道作是徐导导演,但你猜那部电影的投资商是谁?” “何总啊。”小王还是不明白,理所当然道,“但当时的主要投资方不是陈总吗?陈总和何总交情很好,两个人一起投资,结果在拍电影的时候看到陆离,一见倾心……”他说着说着已经彻底跑偏,编出一个浪漫的邂逅故事出来,不由得“啧啧”两声,眼冒星星。 王郅见状,干脆自己往片场去一趟。好在他作为经纪人有徐导的联系方式,自己来找徐导的事情不能让曾陆离发现,只能借着投资商的名义喊徐导在酒店一楼的自助餐厅见。 曾陆离在片场里正在温习剧本,努力让自己在这几天的变故之中进入角色,谁知徐导却宣布开机的时间还要再晚上几十分钟,然后自己匆匆的从监视器后面的椅子上站起来离开,留下一群脸上莫名的工作人员。 钟澄放下剧本,和曾陆离对视一眼。她对这几天网上闹得天翻地覆的那条绯闻自然一清二楚,更奇怪的是曾陆离这方居然到现在还是默不作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她和曾陆离的关系不好,所以反而能够更加直白地探究:“你们没想过赶紧公关吗?” 公关什么?为什么要公关?钟澄没想过,但是她心知流言蜚语对一个明星的致命影响。在这个圈子里,如果没有足够的资本在背后撑腰,就要己可以换成商业价值去拼。而口碑和形象,对于商业价值的衡量来说至关重要。 曾陆离心情很好的回答她:“想过啊,今天晚上你大概就能看到了。” 钟澄看见曾陆离一脸满不在乎的样子,以为他大概稳操胜券,心里暗自责备是自己多想了,拿着剧本企图定下心神,默默地躲在角落里温习起来。 片场一时之间变得分外寂静。因为这临时多出来的几十分钟的休息,工作人员无所事事,唯一的选择就是低头把手机拿出来玩。曾陆离放下剧本,想要在微信里问何忍需不需要今晚就去白城找他。 徐导气势汹汹的走过来,直接拉住曾陆离的胳膊要把他往外面拽。但曾陆离比徐导高了一个头还多的距离,另一只手下意识的压在徐导的手上,脸色沉沉地看着他,对峙之下,他环视片场,发觉已经有人在往他们这里东张西望,于是泄了力气,作出被徐导拖拽着出去的样子。 等两个人一拉一扯的走到外面,仔细地把门掩上,曾陆离收回手,在自己的衣服上蹭了两下,面色平静如常,问:“您怎么了,刚才不是说有事要出去吗?” 徐导再度想到刚刚王郅告诉他的话,气上心头,不想和他多打太极,直接道:“你和何总的关系,绝对不能这样直接承认。” “为什么?”曾陆离冷冰冰的问一声。 为什么?徐导想,他这几天当然也听说曾陆离和何忍的事情在网上传来,但是按照以前的经验,只要大力删帖加水军控评,就算这样的绯闻跟随曾陆离一辈子,那也是蚍蜉撼大树,敌不过资本洗脑的力量。所以他放心,信任曾陆离背后的团队不会放任他乱来,为了眼前踏踏实实的利益也会按他设想的道路走。 但他居然忘了,这个曾陆离从来没有签约过任何一家公司,他从一开始就是自己开工作室,少了资源的追捧,却可以自己做自己的主。他要公开自己的性取向,好,好,性取向是没什么,毕竟他自己难道不是一样吗?可曾陆离的前面没有人公开过,没人公开,因为没有一个人知道公开之后结果会怎么样,没有一个人可以承担公开后的后果。 如果他真的要公开,那自己这部正在拍摄的电影怎么办?明明是在蛰伏几年之后的归来之作,花了这么多的心血和气力在上面,还正在拍摄,如果被迫终止,不知道多少资金砸在里面。 更何况——更何况与其说他这一生的作品是这些拍过来没有多少人会看的电影,不如说是经他一手挖掘提携才走进影坛的曾陆离啊!他才是他最好的作品,且如果没有意外,他们这一辈子都能捆绑在一起,作他最好的谈资。 第93章 徐导避重就轻,心中思绪万千,只说:“你现在演戏的道路走的一帆风顺,如果不出意外,未来还能有更高的成就在等着。现在何必多生周折,走一条不清楚方向的路呢?” 曾陆离说:“我只想走那条路。” 徐导早知道刚刚那些软绵绵的话劝不动他,于是拿出自己一直行之有效的杀手锏,痛心疾首:“陆离,你还记得当初是谁发掘你让你开始走进这个圈子里的吗?我的这部电影拍完就准备上映,耗费了这么多心血,你自己想想,舍得让一些多余的事情搅乱电影的发行吗?” 他以为自己眼前的这个学生一向乖巧又尊师重道,自己拿起往事压他,他看在面子上也一定会犹豫一番。但没想到曾陆离只是抬起头讥讽地看他,说出两个字:“舍得。” 等到两个人再回到人多的片场里,才发现刚刚锋芒毕露的曾陆离早就收起一身的尖刺,跟在他的身后进来,还是原来那副安静规矩的样子。 —— 晚上七点钟的白城新楼机场里人已经不多,航班大幅度缩减,一天只余屈指可数的国内航班停靠。何忍坐在车里闭目养神,车窗被人轻轻敲了两下,那人从车头绕过去打开车门坐上副驾驶的位置,然后转过头来对何忍说:“徐导不让我承认。” 何忍下意识地接过他靠过来的身影,低声在他耳边说:“他有自己的理由,电影要上映,口碑票房都想要,肯定不想多生事。” “那怎么办?”曾陆离闷声道。 何忍安慰他:“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 曾陆离于是从他的怀里坐起来,干净的眼睛看着他有如魔力般:“我这次公开,他们都说结果不会很好。” 他特意强调,看见何忍果真皱了皱眉,说:“没关系,有我在。” 两个人开车往很久没人住过的那间公寓的位置走。谁知高架桥上正堵着车,从那头下桥开始到上桥,一排的车亮着车灯在桥上等。 何忍坐在车里百无聊赖,看着前面已经有个人干脆打开车门出来吸烟透气,他的手指关节敲着方向盘,突然问曾陆离:“你的舅舅这几年和你联系过吗?” 曾陆离也在顺着何忍的目光看那个依靠在车门上吸烟的人,此刻闻言,淡淡道:“联系过,他问我要钱,我没给。” “贪得无厌。”何忍评价一句,然后冷不丁的说,“也不知道是用了什么手法才能弄到我和你的那张照片,我自己都没见过。” 曾陆离侧过头来,看着离自己很远的地方那高架桥下的第一辆车,看见那盏灯光终于有了要动的意思,说:“谁知道他从哪儿弄到的呢。”然后推推何忍,有些高兴,“前面那辆车总算动了。” 何忍看见自己前面的那个人也踩了丢到地上的烟头一脚,也扬起嘴角:“这几天复工,白城的路又开始堵了。每天晚上都是这个样子。”他想起钟叔,心头蒙上层雾,“不知道钟叔现在在哪儿。” “都找过了吗?”曾陆离不忍心说,“都找过了的话……” 他们都想到同一件事,但是何老爷子从来不曾想到过。他的斗志重新昂扬起来,但是昂扬在找一个和他相同岁数的人上面。何沁一定要带他去看心理医生,他就直接把何沁他们赶了出去。 何允幸被赶走的那天急得大哭,趴在窗户那里对何老爷子说:“爷爷,你别找了,我们帮你找吧……” 然后不知道哭了多久,被何忍接到怀里,又在喃喃自语,自言自语到最后,抽泣着对何忍道:“舅舅,是我告诉爷爷你的事的……全都怪我……” “不怪你,不怪你。”何忍把何允幸搂在怀里,眼睛红了。 怎么会有一个人能对另一个人的影响这么惨痛。何忍想。他更没想过这件事由他亲眼目睹,不是发生在他的亲生母亲身上,而是他的父亲和管家的身上。 一代的悲剧拖延个几十年还是要发生,上天报应给你的终于都要还清。 第63章 公寓的门被何忍打开的时候,曾陆离首先就咳嗽了一声,站在门口左看右看,最后目光放在鞋柜上面那层灰上,怎么都不肯进门。 “……”何忍被他眼睛里的嫌弃刺激到,说:“喂,你不要这么洁癖好不好。这间公寓是好久没人住了,但也没到落不下脚的地步吧。” “是的吗?”曾陆离轻快的答道,看见何忍已经大大咧咧的走进去,顺便把客厅的灯打开,这间公寓的原貌终于在他眼前原原本本的展现。 它原本就是白城在金融中心地段的一间酒店式公寓,一梯一户,拎包入住,是地产商专门针对何忍这样的公司中高管理层出售的商品房。曾陆离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光是打眼过玄关的柜台就知道这里的装修多么华丽精致。可是今时不同往日,曾陆离时隔几年重新回来这里,这间公寓甚至于还翻新过一次,但是扑面而来的腐朽气息依旧掩饰不住,沙发上铺着的一层灰色薄布更在提醒他这里有多久没有人住过了。 “你这几年都没住过这里吗?”曾陆离有些心焦,明明到白城的这趟行程已经很疲惫,但他却想好好的把这间屋子打扫过之后再开始休息。 何忍有些不好意思的说:“之前住过一两个月,没住下去,就跑去我们家酒店那里了。” 曾陆离就颇为苦大仇深的叹一口气:“你不知道找找阿姨把这间公寓好好打扫打扫吗?现在这里怎么住人啊。” 第94章 他当然能够想明白何忍为什么不想再住在这里的理由,换他他也不想来住。但是眼前的这位爷还真是潇洒,留一间公寓在这儿丢着就跑过去蹲酒店。如果是自己,大概至少会出租出去赚点外快吧。 但是如果何忍要是真的把它出租出去,他又会觉得自己心里会不舒服,甚至可能会想当面质问他:你又不缺什么钱,干嘛要把我们一起住过的房间租出去?为什么一定要让一个陌生人住进这间属于我们过的公寓? 所以幸好他把这间房子一直空下来,虽然脏兮兮的,至少证明这几年来他心里在乎过他。 当然在打扫之前,他要先把正事做了。不把这件事做完,他的心里就老是觉得他打扫公寓只是在做免费劳动力,这间屋子有他所有刻骨的记忆,但是从来不属于他。 曾陆离拿出手机,说:“我今天晚上就想把声明发在自己的微博上,你有想好怎么写吗?” “你不比我熟练吗?”何忍把沙发上罩着的那层布扯开丢在地上,被呛地忍不住捂住鼻子,闷声道,“你想怎么写就怎么写?” “那别人要是已经找出来你的身份,你介意吗?”曾陆离问。 何忍闻言怔了下,把手放下,随即轻声道:“随便啊。” “随便什么?”曾陆离笑起来,自觉自己有些咄咄逼人,所以尽量放缓语气,“你作为一家公司的管理层,和一个影星扯出这段绯闻,你们公司不会受影响吗?受到影响之后你打算怎么办呢?这又不是你一个人的公司。” 何忍看见他这副嘴硬的样子,忍不住过来用满是灰的手掐了下他的脸,惹得曾陆离急急地往后面躲,瞪了他一眼:“就是因为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公司,所以我才能这样做啊。和你的事情是我的私事,不是公事。一家公司最终的发展是依靠领导者的眼界和能力而不是凭借他活的有多清心寡欲。如果我们以后都要绑在一起,那么顶多是我本人被议论几句,对公司的影响远到不了很大的程度。” 曾陆离听罢,沉默一阵,幽幽道:“听着为什么让我觉得这么不甘心?” 他本来是有带着他一起毁掉的想法的。 这份声明只要发出去,他们就是永远被别人的目光绑在一条绳上的人。能够承担的住、走到最后就有那些微的可能走上坦途。更大的结果是他们一起跌落下去,前方看不见的地方其实就是一片黑暗,跌落下去深不见底。 他会毁掉的。一直以来精心经营的一切,声名、前程、金钱,他所有的一切都毁于一旦。但是没关系,还有一个人同样也会。 他跌落也要带上何忍一起。 曾陆离按下屏幕右上方的“发送”,然后神色如常的收回手机。何忍注意到他的动作,问:“发出去了?” 他点点头,直接把手机关机。只要不去看,就能永远与世隔绝。 何忍手插着兜往后退几步,环视客厅一圈,问他:“你是不是今天不想住这里?” 曾陆离很诚恳的看着他摇摇头,深切表明自己对这间没打扫过的公寓的嫌弃。 何忍“啧”了一声,嘀咕着:“我原本还指望你能对这里表达一点感动之情的。” 那你可想多了。曾陆离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却听见何忍又兴致勃勃的问:“那我待会儿带你去一个地方?” “去哪儿?” “墓地。” “……”曾陆离想,他好浪漫。 第64章 深更半夜去墓地。曾陆离坐在车里想了很久,还是想不出这是什么纯种妖魔鬼怪可以想出来的消遣方式。 但是偏偏何忍想出来了,想出来了之后还要对他提出来,提出来还不算,现在还一本正经的开着车带他到墓园旁边,对他拍拍方向盘,说:“下来吧。” 曾陆离心有戚戚的坐在车里看着附近深林掩映下尽头处立起的块块长方形石碑,再看看已经站在他前面的何忍,叹口气,还是乖乖的跟着他下车,问:“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你一会儿就知道了。” 在他们的前面横着的是一道白色铁丝围成的围墙,何忍搭住中间作装饰物的地方,不能再熟练的从这边翻到另外一边。 他这几年是还兼职当小偷了吗?曾陆离默默地想,学他的样子攀上围墙,跳下来的时候身体被何忍扶住,一只手被他紧紧攥在手里,跟着他的步伐走在排排立着的墓碑旁边空出来的走道上。 夜里潮湿的地面上还缀着树叶,在黑夜里什么都看不清楚。月亮在做无用功,天际边的光辉根本无济于事,看不清楚前面的路。何忍却好像很熟悉的样子,带着他停在一块墓碑的前面。 曾陆离心里隐隐有了答案,看见何忍兀自跪下来,膝盖碰触到地面发出声响,然后双手合十的拜了拜,闭着眼睛虔诚地对着它静默。 过了好一会儿,何忍睁开眼睛站起来,一派轻松的样子,如释重负道:“我们走吧。” 曾陆离扶住因为突然站起来而略微有些踉跄的他,低声问:“你的妈妈?” 何忍点点头,他就更犹疑,继续问:“那我要不要也——” “不用。”何忍挥挥手,“她又看不见了。” 他又不信什么鬼神之说,知道人一旦离开,就是真正的尘归尘土归土,重回宇宙中最微渺的原子。 第95章 但是他还要带曾陆离回来,只不过是因为他的母亲从来都不知道他的一件事,他想自己亲自和她说一声,告诉她现在站在他旁边的这个人是他已经认定的恋人和家人,他没想骗过她,没想过要骗任何人。 他不知道自己的母亲会对此有什么态度,震惊愤怒亦或悲伤,还是坦坦荡荡的接受,爱他一如既往。 但反正她永远都没办法回应了。 何忍和曾陆离并排朝原来两个人走过来的方向走。两双鞋子踩在湿滑地面上的声音窸窸窣窣。但是没过一会儿,曾陆离扯住何忍外套的袖子让他别动,两个人站在原地,那因人走路而起的声音依旧如刚刚一般作祟。 深夜的墓地里难道还有别人前来?何忍和曾陆离对视一眼,何忍反攥住曾陆离的手腕,支起耳朵来听那人走路的声音,猛地回头,上前一步挡在曾陆离的前面。 在他们这条走道的尽头有一个佝偻的背影正站在他们原来站着的位置上朝他们望过来。何忍的心登时坠下去,松开曾陆离的手腕向前几步,忍不住喊出声:“钟叔,是你吗?” 那个人影下意识的退后了一步,何忍却已经几步跑到了前面。老人的步伐哪能赶得上青年人矫健,何忍直接赶到他的面前,用力抱住僵住的钟叔,说急切地问:“钟叔,你这两个月都去哪儿了?” 钟叔身上腐朽的气息冲鼻而来,本来就是一把年纪的老人,被何忍抱住,全身的骨头都好像要被何忍掌控在手心里捏碎。曾陆离已经到了这两个人的旁边,看见这个情形,轻声对何忍说:“你先松开他吧。” 何忍犹疑两秒,慢慢松开他,但还是紧紧靠在钟叔旁边。曾陆离叹一口气,把自己身上穿的外套脱下来披在钟叔的身上。也是在他俯下身子靠近他的时候,曾陆离才能仔细地看清钟叔现在的样子,他瘦的不成样子,身上的衣服全是泥泞,脸上的颧骨高高地凸起来,眼睛却很大,眼皮松松,眼窝深陷。 钟叔紧紧地咬着牙,耳边全是何忍锲而不舍问着的声音,自己却不发一言。何忍问到最后看见他怎么都不说话,自己走到钟叔的旁边稍微弯下腰,曾陆离帮忙让钟叔伏到他的背上。三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围墙前面,钟叔耷拉着眼皮趴在何忍的肩上。 “你带他过去,我在下面撑着。”曾陆离说。 何忍带着钟叔,动作再也不像他从来来的时候那样轻松,慢又艰难地攀爬上去。曾陆离手托着钟叔的腿,把他们两个人送过去之后自己才又翻过去。 两个人一路风驰电掣地开车回到中心医院。钟叔早就沉沉入睡。何忍最后看一眼他躺在被子里的样子,关上门和曾陆离的眼睛对上,两个人同时苦笑一下,曾陆离问:“你打算怎么办?” 何忍说:“当然先把他安顿好,但是——” “你是不是不知道要不要先告诉你爸爸?”曾陆离看出他的犹疑,替他问出来。 何忍摇摇头:“我觉得现在不应该和他说这件事。” “你等他醒过来之后再征询他的意见吧。”曾陆离看一眼紧闭着的病房房门,内心觉得惊悚。一个年近古稀的老人居然守在一片墓地的旁边直至夜深,看样子已经很久没有用过食物。他是想向墓碑的主人表示忏悔吗? 可是他又做错了什么,凭什么错误要由他一个人承担。 这样子折腾下来,等何忍他们回到酒店的房间的时候已至天明。何忍心神不安,看见曾陆离也是一副惴惴的样子,搁下自己的事情问他:“你怎么了?不早了,赶紧休息一会儿吧。”话是这么说的,自己却在沾上枕头之后就沉沉睡去,留下曾陆离一个人在床的一侧辗转,手上拿着还没开机的手机反复把玩。 薄薄日光钻进房间的那刻,他终于下定决心开机,屏幕亮起的那一瞬间,无数的未接电话显示在上,全是工作室里的人打过来的。曾陆离没有先回他们的消息,而是点开微博。 消息那一栏的私信数都数不清,他看见有几个眼熟的id账号,都是自己的粉丝,告诉自己她们依旧支持他,让他继续专心演戏。还有很多私信发过来,在对他破口大骂,说他带坏现在的孩子,是个有病的人。他想起高中的时候那个从前的朋友隔着那群人的肩膀望过来的无辜的眼睛,又想起今晚的钟叔,突然觉得有些释然。 他们不认同他,并不是他们的错,也不是他的错。谁都没有错。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谁都没有错。他曾经千方百计的想要逃避真实的自己,想要“治病”;他还对从前的那些人充满怨恨,每当深夜梦及此处,逾越于法的思想从来不能避及。 但他从来没有想过,对他深恶痛疾的人其实自己就是;曾经恶贯满盈的人现在不知在哪个角落凄凄凉凉。人生从来都不是绝对平等,可是有因必有果。那些曾经加诸于他让他日日夜夜痛苦的日子,成就了他,成就他遇到现在的何忍。 他释然了。看到那些私信的时刻,他终于正式搁置下自己所有延绵至今的仇恨和恐惧。那些曾经在多少不眠的深夜反复折磨着他,反复让他痛不欲生,多少次想要否决自己存在的事情。他终于可以轻轻地全都放下,然后再也不拿起来。 因为他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他等到了那个让他过去牵肠挂肚的答案。 微博上关于他的热度到现在已经一夜,还是居高不下。曾陆离看着屏幕上关于自己是好是坏的词条,忍不住撇了下嘴角,慢慢沉进松软的被子里,往何忍那边趴过去。何忍在睡梦中,许是无意间感觉到了他的温度,翻了个身朝他这面,曾陆离于是自己钻进何忍的怀抱里,心满意足的闭上眼睛。 第96章 第65章 这一觉就睡到又一个深夜才清醒过来。白天黑夜原来只是上天的托词,于个人而言并无多大意义。何忍和曾陆离开车到医院探望钟叔,值夜班的医生带他们到病房里来,说钟叔是因为长期饥饿引起的低血糖昏迷。 “他是不是已经有五六天都没有进食了?”医生带着些许的责备问何忍,“病人因为年纪的原因,就算这次抢救及时,对身体的损伤已经不可避免了。” 何忍等医生离开之后默默握住钟叔没有输液的左手,重重叹一口气。 “你打算跟你的爸爸讲吗?”曾陆离问。 何忍听了后摇摇头,说:“钟叔当初选择离开我们家,估计就是抱着不想再回去的心思了。现在他还睡着,等他醒了之后再问问他吧。” 曾陆离本来是靠近窗户站着的位置,看见他这一侧的何忍坐在椅子上握着钟叔的手,却是突然间感觉有人在对着看他。他对着镜头久了,对这种感觉特别敏感,下意识的就抬头去找,却发现房间里只有他们三个人,钟叔闭着眼睛躺在床上,还是他们刚刚进门时候的样子,根本没有醒过来的迹象。 他有些心神不定,重又看回何忍。何忍仔细地帮钟叔把被子掖好,揉了揉眉心决定:“我们回一趟家吧。” “你的公寓不是还没打扫好吗?” 何忍被噎了一句,纠正道:“我说的是我爸爸的家。” 曾陆离扫一眼挂在墙上的钟,时针已经指向了数字十一:“他现在应该已经休息了吧。” 何忍又摇摇头,苦笑道:“他不睡,自从钟叔离开之后,他就每天都很晚才睡了。” 他在快要离开的时候又自嘲一句:“你说我们家奇葩吧,妻子去世的时候丈夫都没怎么难过过,管家离家出走了,丈夫倒跟失了魂一样。” 曾陆离就又感觉如芒在背起来,在门要被掩上的那一瞬从门缝里看,钟叔还是他们刚刚离开时候的样子,安安静静的合着眼睛躺在床上。 他根本没有醒过来。曾陆离想,但是心悸犹在,终于在前面已经看到何家那座宅子的影子时问何忍:“你说钟叔他已经离开家两个月,为什么偏偏最后要在墓园里不进饮食?” 何忍沉着脸,也在奇怪:“我也不知道。医生说钟叔是最多五六天没有进食,但还是喝了水的,这说明他根本就不想离开,难道是因为身上带着钱财全都用完了,所以才这样?” 车停在车库里,何家大厅里晕黄的灯光从落地窗里透出来,叫站在院子里的人看客厅里看的一清二楚。何老爷子躺在他惯常躺着的那张按摩椅上,两只手交合着的看向天花板。何忍开门的声音一定吵到了他,所以让他立刻就睁开眼睛,下意识的就要扶着扶手站起来。 “爸。”听到这一声,何老爷子的脸色和缓起来,却又在看到随着何忍走进来的曾陆离之后抓紧了扶手。 曾陆离给何老爷子打了声招呼,何父想起离家的钟叔,头痛欲裂,干脆又坐回椅子上,问:“有你钟叔的消息了吗?” “没有。”何忍低低的回答,“最近姐姐回来看过你吗?允幸他一直想来陪你,但是你又不让。” “他一个小毛头回来陪我做什么?”何父不耐烦道,“我一个人在这里待着就挺好的,没有人吵。” “真的吗?”何忍斟酌下语气,问,“那假如你找到钟叔,你会对他怎么样?” 回应他的是何老爷子重又躺回椅子的背影和长久的沉默。他的父亲显然不准备回答他的问题,不知道是因为不能还是不想。 何忍等不到那人的回应,只好拉着曾陆离的袖子带他到二楼他的房间。曾陆离没来过这里,又因为知道这个房间是何忍从小到大都在住的地方,所以看的有些仔细,好奇的在书架前面站一会儿,翻出本他还留着的初中的课本看。 他没翻几页,就从书里翻出来一张陈年旧事,于是黑着脸夹起那张纸问何忍:“这是什么?” 这张纸在书里夹的久了,半点褶皱都无,摊开在何忍眼前的时候让他着实想了好一会儿,才说:“这是当时我的女朋友上课的时候给我写的,要我晚上陪她回家。” 写这张纸的女孩是当时他的同班同学,父亲是一家时装公司的总经理,现在大概早在国外嫁人生子,过着享福的生活了。 他对这段往事毫无遮掩,曾陆离却不能视而不见,只好憋闷的把张纸没好气的丢进垃圾桶里,忍不住盘问他从前没问过的问题:“你以前谈过几段?” 谈过几段?何忍认真的思考这个问题,如实道:“三四段吧,具体的数字我记不清了。” 曾陆离看着他的眼睛,好像还不相信的样子,他就只好对天发誓,说:“真没有多少,主要是我那个时候也忙着学习,懒得谈。” 他没忍住,起身抱住曾陆离在他的脸上亲一口,又在他的嘴唇上咬一下,最后逆流而上到他的鼻尖,又亲又含。好不容易放开,何忍低声说:“后来就是你了。” 曾陆离被他刚才亲的那几下逗的满脸通红,手却不自觉的回抱住他。何忍兜住他的身子,两个人一起坐回床上。何忍的手就在曾陆离的腰身处动作起来,直接从腰带下面进到他的裤子里。曾陆离躺在他的身上,下半身扭在一起,眼神迷茫的往何忍的颈肩里凑,狠狠地咬了一口。 第97章 两个人的身影最后一起滚到被子里钻着。动作好久才肯罢休,沉沉的依靠彼此睡去。何忍的手机还放在书桌上,一直在发着亮光,但是没有人理。 第66章 他们的作息因为前天深夜贸然的出行彻底颠倒过来,是以这次在何宅的一番折腾之后,曾陆离累的直接躺在床边睡过去,何忍却靠在床头翻来覆去,怎么样都睡不着。 于是干脆蹑手蹑脚地赤脚下床,捡起自己先前随手扔在地上裤子,何忍从口袋里掏出包烟来,坐在书桌旁边抽起来。 他很少抽烟,主要是不喜欢那个味道,但是又因为时常应酬的缘故,总要做个样子抽根烟吓唬别人。现在夜色深过一轮又变浅,他翘着腿往椅背后面躺,眼睛细眯起来享受中华的味道,淡淡的白烟和此刻勉强透过窗帘的亮光倒是相似,何忍强制性的吸了最后一口,要直接摁灭在红木桌面上,却被此刻又亮起来的手机屏幕夺去视线。 屏幕上显示着“沈医生”三个字,还是何忍昨天刚刚在通讯录里备注好的。他肆意的神态登时消失,弓起背来拿手机走出房间,接通电话。 那头沈医生的声音疲惫,只是让他快来医院,做好心理准备。何忍揉揉眼睛,看见手机上的时间显示是六点十七,还是强撑着直接坐进车里,趁着清早一路上没人,畅通无阻的到了医院。 沈医生看样子就知道是煎熬了一夜,看见他赶过来,组织了下语言,问:“你们昨天晚上离开病房的时候病人手上插的针是正常的吗?” “正常的。”何忍有些奇怪的回答,问,“怎么了?是钟叔出什么事了吗?” 沈医生的全身登时就缩了起来,双手互相搓着,即使从前经历过几次,再让他来亲口叙述还是一件难事:“是这样的,病人他……在今天晚上已经进入脑死亡的状态,我们现在正在利用呼吸机和其他药物维持——” 何忍下意识的扶了一下在自己身边的桌子,强力镇定道:“钟叔之前不是因为极度饥饿出现休克才昏迷的吗?输入营养液之后应该会慢慢好转的吗?为什么我们只离开一个晚上,他就会变成这样?” “所以我刚刚问了那个问题,”沈医生说,“我们今天的护士过来查房的时候,这位病人手上的针管是掉落在地上的,并没有插进血管里,以至于我们抢救的时候,他已经出现低血容量性休克,根本找不到血管进针。也就是说——” 何忍今天打断别人说话的次数有点多了:“我们走的时候钟叔并没有醒过来……”他的话说到一半,想起刚刚他和曾陆离两个人大汗淋漓的躺在床上的时候,曾陆离对他说的在病房里感觉到的异样的视线,立刻噤了声。 沈医生看他的表情,也知道他是想到什么,继续说:“我并不了解病人之前的情况,但是能从这两天入院之后推断出他至少五天天未进食物,再加上你之前提到过的他离家出走的举动,我猜他最后做出绝食这个决定,应该是经过很长时间思考过的,不会轻易打消。绝食基本上是最痛苦的那几种方式,他选择这个,大概……” 他接下来的话没有说下去,何忍捂住自己的头,慢慢坐到椅子上,脸上不知道是哭是笑的表情:“我这几年都听过这样的消息两次了。”他小口小口的吸气,捂住自己的心口,又慢慢说:“我知道,接下来你们是不是要征询家属的意见,需不需要撤掉呼吸机。” 沈医生尽量维持住自己面部的平静,等何忍的决定。何忍手捂住脸许久,最后平静的抬起头对他说道:“撤掉吧。” 他想起那天在墓园里钟叔倒在他怀里的那个瘦骨嶙峋的身形,或许他和曾陆离早到或者晚到一秒都会见不到他。但是他们见到了,钟叔倒在他的怀里,明明清醒过来,为什么还要选择那样。是不是生活对他来说这么煎熬,他真的要用最痛苦的方式折磨掉自己的生命。 何忍处理完所有的手续已经是早上九点多钟。何老爷子明明昨天零点还在客厅里躺着没有休息,今天一早又在这个时候急切地给他电话。他打起精神,清了清自己的嗓子,接通电话。 何父劈头盖脸地问:“你今天急到没把曾陆离带走,是发现你钟叔的消息了吗?” 何忍一下子沉默下来。钟叔原先住的病房已经被清洁工打扫完毕,他坐在床沿,正对着的就是扇窗户,窗户外面是医院修的花园,花园里有个老人坐着轮椅出来散步,旁边站着不知道是他的女儿或者护工的人陪他。他还举着手机,就不由自主地站到窗户边上看这两对人。 他原本也应该拥有一个不能再幸福一点的家庭的。父亲一辈子从没有过除母亲之外的女人,母亲又善良温柔,姐姐虽然娇纵一点,但是大家都能宠她。还有一个管家,陪伴他们几十年不变,是他们这个家里最尊重最佩服的家人。 那些被层层掩饰下去的东西不堪入目,怪不得书里总是念叨“难得糊涂”,人生就是要真假参半才好。太真了,受不了生活加之的磨难。太假了,又在蜜罐里泡的全身发软。 何老爷子见他很久不回答,又一遍一遍的问他:“你不说话,是有他的消息了,对吗?我求求你,你恨我怨我,但是你不要对他那样,他一个人,什么都没有了。” “爸,”何忍说出来这一声,觉得自己的眼睛又涩了一点,赶紧调整呼吸:“我是听到钟叔的消息,但是赶到地方才发现是假的,现在要回去呢。” 第98章 何老爷子迟疑了下,问:“你没骗我?真的不是他?” “真的。”何忍说,“你也不要急,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钟叔他这么厉害,之前跟着你也结交过不少有能力又重情义的人,说不定就是他们中的一个把他藏起来,不想让你找到呢。” “是啊是啊,”何父接连道,“他是谁啊,小时候鬼主意就很多。我就是害怕他虽然聪明,但是又容易相信别人,被别人骗了怎么办?” 你没有骗他。何忍想。你没有骗他任何事情,但是你伤害他比任何人伤害他都要厉害。你还伤害了其他人,你让其他人生不如死,但是却最后活了下来。 他觉得自己的胃痛的越来越厉害,好像是有一个人附在他的身上,让他感受自己临终前感受到的一切。何忍头晕目眩,却在一片颠倒之间被一个人从后面抱住。那个人稳稳的扶正了他,下巴放在他的肩膀下面,急切地去寻找他的呼吸。 何忍回头看,看见电影和电视上他见过的最周正的眉眼。曾陆离的那双眼睛澄澈干净,驱散一切能驱散的鬼魂。 “你怎么知道的?”他问。 曾陆离重重地叹一口气,小声的说:“猜的。” “这么聪明?” “白城大学出来的嘛。” …… 他们靠在这里好一会儿,何忍说:“他们都走了。” 他抿着嘴,瞪着眼睛不让眼泪掉下来:“他们都不要我了。” 曾陆离头埋进他的后背,低声说:“傻瓜。” 他才不为任何一个人的离开感到难过。感同身受是他长期习得的一种良好教养,他此刻在何忍的身边,只是在想,他们中间没有任何阻力了。他脆弱不堪,只等着他来填补。于是他便要成为这个世界上同样悲伤的一个人,待在何忍的身边,成为他所有的寄托。 他们两个人一起料理完钟叔的后事。何忍才发现一件事,低沉道:“钟叔是真的除了我们家,没有其他认识的人了。” 是真的连一家要好的友人都没有。在他六十多年的过往里,他被何家收养,就再也没有过与何家关系之外的历史。不知道是自愿还是被迫,这样无依无靠的人最好拿捏。 曾陆离无话可说,对于他的家事,他不需要多管,只需要听就好。 徐导却在这个时候催曾陆离回去拍戏。他即使对曾陆离那天任性公开的行为再愤怒不平,也发现大家对于这件事的接受程度根本没有自己想象的这么糟糕,除了一些极端的人外,许多人抱着无所谓的态度。于是也心急起来,想要赶紧叫曾陆离回来,把他的戏份拍完,好借这股风向宣传。 “你看看你,真是天生吃这碗饭的人。”小王笑眯眯地来白城接曾陆离,说,“就算是自己想要把碗砸碎,居然都砸不了。” 何忍也让他回去,曾陆离知道这是自己的工作,不能因为自己的任性妄为让全剧组等着,所以只好自己先离开白城一步。 何忍这几天的精神比之前好一点,忙着把工作处理完,对还赖在他的办公室不走的曾陆离说:“我又不是不回北市了,你先回去,我过几天就过去。” “过几天是几天?”他一定要问个清楚,又不想显得急切,只好调整了下自己的面部表情,重新问一遍,“我得确定下时间,看看那个时候在不在拍戏。” “哦——”何忍长长的应一声,说,“那你到时候估计肯定不在拍戏。我几百天以后就过去北市看你吧。” “……” 曾陆离摔门而去,走着走着又忍不住的嘴角扬起来,叹口气。 第67章 在北市机场迎接曾陆离的不是他的助理或者经纪人,更不是从前的徐导,而是成群的记者。在那堆人包围起来的外面,有几个行人路过,看见这样的架势,都忍不住地停住脚步饶有兴致地观看。 航班信息被卖已经是家常便饭的事了。曾陆离想,被这一堆□□短炮挤着,几乎是被迫推着走路。有一个记者挤到他的面前,一边飞快的按着快门,一边问:“和你恋爱被拍到的男人身份是谁,可以透露吗?” 甚至连称呼都省了,毫无礼节毫无尊重。曾陆离默默地想,对着这个记者的镜头难得的笑了一下,轻轻说:“当然不能。” 但是转念又想,他就应该把何忍生拉硬拽到这里来让他看看这群人为了赚钱有多疯狂的。关键是何忍身边的每个人都为了保护他而隐瞒他,连他自己也不例外,嘴上口口声声的说要把何忍的所有消息都跟那份声明一起放出来,把他牢牢地拴在自己的身边。但是临到头来又不忍心,想想,还是算了算了,把他的背景带出来做什么,显得虚张声势。 这些复杂的心路历程他对何忍从来都是一笔带过,何忍不知道他这么想过这么纠结过这么想要和他共同毁灭过,所以当然也不知道他有多么想要就在他的身边。 他再也不能也没有心力去包容理解屈服第二个人了。 那些人挤在他的旁边,丝毫不顾及最近青南遍及到全国的病情,曾陆离的眼前挤进来一只录音笔,一个女记者从几台相机里挤进来,问:“你这样公布恋情,有考虑过粉丝的感受吗?” 曾陆离顺势接下来她要戳到他的眼睛里的录音笔,借力气把整个要跌倒在他面前的记者扶起来,对着录音笔说:“我是个演员,有人因为我的职业而关注到我这个人是一件让我觉得很荣耀的事情,也很感谢他们的喜欢。但是除了演戏之外,我也在努力把自己的生活过好,我的粉丝也一定都是这样。” 第99章 他想自己如果没有被社会毒打过,对这些记者问题的反应一定没什么好颜色在。但是从头到尾他都是一个少年老成到心茫茫然的人,到了这个时候还要好声好气,即使自己已经不想在这个圈子里继续演下去了。 他跟徐导也是这么说的,但是徐导把烟头狠狠地摁灭在栏杆上,说:“你看看我,当初铁了心要离开去教书,后来不还是灰溜溜地回来了?” 曾陆离摇了摇头,只是说:“这里没什么好的。” “没什么好的?”徐导苦笑。他们在这家酒店最顶层的天台,有人闲情逸致的把这里好好装修了一番,天台弄得像个自家的阳台一样。徐导站在大理石砖上,给曾陆离指他们视线所及的最远的那栋建筑:“你知道那里是哪儿吗?” “哪儿?” “城中心的别墅,”徐导说,“你知道多少钱才能够把首付付清?我得有能力拍三部票房上五亿的电影才行。” “但你知道吗?我教过的一个学生,还没毕业,父母就给他在那里的小区全款买了套房子,名字写他的,专门等他毕业之后去住。” “所以说,陆离,”徐导转过身来靠着栏杆,“我知道你的爸妈都只是农民。你考上了白城大学,国内顶尖的大学,你未来能进国内顶尖的公司,足够努力又足够幸运的话,可以继续晋升。但是你知道按照这样的道路走,不说北市,就算是想在白城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把父母接过来给他们养老、成家立业,需要不吃不喝攒多少年的工资吗?” 他越说越觉得曾陆离一路走过来太幸运了,因为一切得到的轻而易举,反而不想要好好珍惜。他说不想再要演戏,说这里不好,却不知道如果不是这个圈子,曾陆离他一辈子挣到的可能都没有在这里一年赚到的钱多。更何况是这个圈子里附加送上来的东西,名,权,利,哪一个不是这个世界上的人梦寐以求的?倒还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 徐导的面容尖刻,脸上的褶皱里都是精打细算的精光。曾陆离看他一眼,又很快的把视线收回来,只是说:“至少我以为你会支持我把这件事说出来的。” 他们是同样的人,不是吗?至少在第一眼看见彼此的时候就心照不宣。 徐导拍了一下他的头,像从前他对他的那样,说:“这种都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你偏要大声的讲出来,傻不傻?第一个吃螃蟹的人,熬过去,那就是前程万丈。可你没熬过去,那又能找谁去说呢。” “这不是熬不熬的过去的问题。” 他想,他和徐导认识五年有余,徐导是他曾经的良师、益友。但即便是这样,两个人还是要慢慢走在不一样的路上。 徐导看着曾陆离的神情,心里了然:“我年轻的时候也跟你一模一样,意气用事,为了感情和理想可以不顾一切。其实我也——”他顿住,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 要说什么,说其实他也挺羡慕能有做出这样的选择的底气?还是说其他什么劝阻的话?人都说要理智,要专心仰仗钱财地位就好,不过是因为知道感情靠不住,也没有人能让自己去爱。可如果真的有呢? 如果当年也有人可以让他来这样选择,他又会选择什么?去选择那条在旁观者眼里能得到无比艳羡的路,还是抛下一切不顾,去找那个在路旁边等他一起走的人? 要是他有曾陆离的资本和底气,他会做出和他一样的选择吗。 他不知道,所以他突然的也打消了自己想要劝说曾陆离的所有念头。这是这个孩子自己选的路,他如果打算承担所有的后果,那他就自己去走吧。 “你要是想走,那总得拍完我的电影再走。”话到嘴边,徐导咽下去,最后只千叮万嘱曾陆离这一句。 曾陆离笑起来,说:“您放心,我这次来就是想要把这里的工作都收尾结束掉的。” —— 七月的温度还是正好。现在的天都反常,冬天早早地冷下来,从八月末尾开始套上薄款的长袖,到六月底才能勉强脱下。现在大家要是因为工作聚在一起,不到必要的时候还是不能摘下口罩,所以在徐导的剧组一起为两位主演举办杀青宴的时候,照片里的大家全都是只露出两只眼睛出来瞪着镜头,有点滑稽。 钟澄的助理看着剧组的工作人员要去切蛋糕吃,犹豫的看了眼钟澄,钟澄戴着口罩,终于不用伪装成平日里的言笑晏晏,此刻在那层布的下面僵着嘴角,随意地挥挥手,就示意放她过去。 曾陆离和她坐在一起,明明是为这两个主角举办的宴会,两个主角却全都兴致寥寥。钟澄的胃里空空,但因为长期节制饮食,早就不知道饥饿是种什么感觉,对旁边坐的人说:“我下一部进组的戏定好了,国外导演拍的动作片吧。” “恭喜。”曾陆离坐在椅子上和不知道什么人发着消息,听到她的话,头都没抬起来一下,言不从心的祝贺一句。 “你呢?”钟澄自讨没趣,苦笑道,“真的就这么不演戏了吗?” 曾陆离摇摇头:“不想演,所以不演了。” 又一条消息过来,曾陆离笑起来,眼睛弯弯,没等钟澄说出下一句话,对她说:“我先走了,待会小王来找我,就说我和何忍出去了。” 他收起手机走出大厅,便立刻有人从后面走过来抱住他。这个动作,与其说是拥抱,毋宁说是桎梏。何忍手里夹着一支烟,递到他的嘴边,头轻轻地搁在他的肩上,呼吸喷到他的耳朵边,问:“尝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