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塘无常雨》 芙蓉塘无常雨 第1节 题名:芙蓉塘无常雨 作者:夜很贫瘠 tag列表:原创小说、bl、长篇、完结、现代、he、灵异、1v1 简介:新入职的大学生捡到一个高冷弟弟 萧雪的入职目标是:好好干活,认真摸鱼,落户小县城,做个平凡快乐的咸鱼仔。 鬼:我不同意。 崇苏(攻)x萧雪(受) 有神鬼灵异元素 第1章 一 萧雪坐了两个小时的火车,出火车站转公交,公交车晃晃悠悠开了一个小时,抵达一个老旧的公交站。 他提着行李箱下车,拉了拉t恤,后背已经汗湿了。公交车上没开空调,热风从打开的车窗四面八方涌进,夹杂燥热的空气,尘土和汗味混合,在嘎吱嘎吱的车厢里发酵,萧雪热得头晕脑胀,插在背包侧边的水杯里的水已经喝光了。 他刚大学毕业,毕业前在图书馆埋头苦学,白天刷题,晚上挑灯夜战,周末一个人蹲在图书馆的楼梯间里背书。一番刻苦用功,总算闯过千军万马的独木桥,考上了工作。 他被分到一个叫芙蓉塘的县城,一个位于长江支流荆江之畔的小城,地图上只是个落在偌大云梦泽之中一个小点。 萧雪的工作单位就在县城中心的大马路边,路上尘土飞扬,蝉鸣大噪。 同一条街上还有一所县高中,绿荫掩着,正是上课期间,学校周围一片静谧。 主任和一位同事大哥正在单位大门前等他。萧雪拉着行李箱小跑过去,行李箱轮子在土路上磕得咚咚响。他热出一身汗,七月的太阳毒辣,整座县城都像被扔进一个火炉,翻来覆去烤出滋滋的黑烟。 同事大叔热情地招呼萧雪,主任是个矮矮胖胖的老头,头秃光了,剩几根稀疏的灰毛。楼里没有电梯,楼道里阴凉些许,走廊扶手的红漆快掉光了。 “现在的小孩学历都高,来的都是大学生。”主任笑着说。 同事大哥感叹:“来得快,走得也快。待不上几年就走了,剩我们几个老家伙。” 主任问萧雪:“小萧怎么分到咱们这个小县城来了?” 萧雪不好意思答:“岗位是我自己选的。” “噢?你这么年轻,不想留在大城市吗吗?” “我很喜欢这里。”萧雪说,“虽然夏天热,但是芙蓉塘很宜居,物价也便宜。” 同事大哥笑:“这理由很实在啊。” 萧雪被安排好实习位,带他的师父就是那位同事大哥,名叫何海。办公室只有三个人,另一位阿姨去医院照顾生病的小孩。主任把他们俩叫去办公室,交代了以后的工作,让萧雪有什么事就找他师父,不用拘束。 主任问萧雪租好房子没有,如果没有,单位也有员工住宿,只是宿舍位置远,条件也比较简陋。 萧雪的父母早亡,从小被外公外婆带大。后来外公外婆也走了,他靠着老人留给他的钱和学校的资助上了大学,生活过得很节省,几乎没有过不必要的开销。 “我住员工宿舍。”萧雪感激道,“谢谢主任。” 主任说:“何海带小萧去宿舍,先安置下来,正好让小萧认认路。” “主任,我先上班吧……” 主任悠闲摆摆手,像只笑容可掬的胖海豹。何海带着萧雪走了,开车一路把萧雪送到员工宿舍。 车开了十分钟离开县城中心,穿进一片茂密的绿荫。古树环抱不大的单位小院,只有两栋矮居民楼,院子里牵绳晾着衣服被子,稀稀落落停着自行车和电动车。院外长长的城中河道带来闷热的潮意。 楼道里背光,走进去便凉快一些。水泥没铺匀整,坑坑洼洼的。何海一指二楼的旧木门:“这里是洗澡间,下午六点以后统一供热水。房间里有卫生间。” 萧雪的房间在三楼,打开门,果真条件一般。二十平米不到,整个房间里只有一个床板,地上全是灰和木屑。卫生间很小,没有镜子,洗手池里堆积起常年无人问津的污垢。 只有木窗外深深浅浅的古木绿荫和清澈的蓝天,让这个破败的房间有那么一星点的生机。只是窗户常年开着,落叶和各种虫子的尸体全都被吹了进来,地上简直惨不忍睹。 何海一头汗:“主任说给你分个没人住过的新房间……算了算了,我给主任打电话,再给你换个。” 萧雪忙说:“不用!收拾一下就好了,我就住这间。” “不行不行,这儿太乱了。” “没关系,真的没关系。” 两人拉扯半天,萧雪一再表示不用换,何海便说找个人来收拾,萧雪又赶紧说不需要,他自己可以收拾。 “我很会打扫,真的!我自己来就好。” 何海拗不过他,便陪他下楼去附近的商店买清洁用品,路上打电话联系人送床垫过来,又问萧雪需要什么家具,他让家具城的人直接送。 萧雪被同事的热心和善意弄得很不好意思,只不停道谢,说有个床垫就好,床套他自己买,其他东西都可以网购。 大热天里,两人跑上跑下,汗流浃背的像从水里捞出来。何海皮肤黝黑,一抹汗笑着说:“你和我家小外甥看起来一般大。小孩子家家一个人到这么远的地方上班,不容易。” 家具厂的人把床垫送过来,放在走廊上。何海教萧雪怎么在公共浴室放热水洗澡,带萧雪去了趟一楼的洗衣房,环视一圈看暂时没有要叮嘱的了,便赶回家做饭,走之前让萧雪有需要就给他打电话。萧雪感激地把人送下楼。 他很麻利,穿着短袖短裤,换上自己带来的拖鞋,借楼道里的公用笤帚和撮箕把宿舍扫干净,上上下下地倒完垃圾,一张白净的小脸热得发红,全是湿漉漉的汗。他扫完地,用买来的拖把哼哧哼哧再拖,灰扑扑的地上泼一桶水,拖一遍,再冲洗,再拖。 干活两个小时,萧雪拄着拖把坐床板上歇息,累得后知后觉才感到饿,肚子都饿到前胸贴后背了,他从包里翻出手机,下午一点。 好饿……但外面正是最热的时候。这个时候踏出去一步就会被烤化吧。 他还渴,想起来水杯里的水都喝光了,只好郁闷地站起身,准备顶着烈日出门填饱肚子。 手机响起,是何海打来的。萧雪接起电话,何海在那头说:“小萧还没吃饭吧?这天太热了,我让我家外甥给你送饭来!你海哥自己做的饭,手艺一般,别嫌弃!” 萧雪吓了一跳,刚要拒绝,何海却被电话那头的老婆喊了声,挂了电话。 萧雪呆呆看手机,赶紧往门口去,谁想刚到宿舍门口,差点迎面撞上一个人。 那是个陌生的男生,比他高半个头,穿着白色短袖和黑色运动裤。手里提一份饭,一瓶水,手指修长,皮肤干净白皙。 正热的暑天,男生的身上却有一种清冽的气息。萧雪抬起头,男生低头看着他,眉目清俊帅气,鼻梁高挺,睫毛纤长,清澈的眼眸带有冷淡的疏离。 “萧雪。” 男生忽然叫他的名字,声音静冷,低低的很好听。 “嗯。”萧雪下意识应了一声,心想这男生长得也太好看了……不过他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名字? 男生提起手里的饭盒与水:“舅舅让我送饭给你。” 萧雪反应过来,接下东西。男生竟然就这样转身就走,萧雪忙提着饭盒跟上去:“太麻烦你了,也谢谢何大哥。呃……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男生个高腿长,走路如风一般,萧雪差点追不上。好在男生在楼梯旁停了下来,转身面对他。 “我叫崇苏。”男生说。 两人站在背光的楼道里,男生逆着光,阴影在他的脸上留下错落的线条,令他立体好看的五官更加鲜明有致。 “你的名字真好听。” 萧雪再次在心中感叹男生英俊的容貌,无论是外表还是气质,这个叫崇苏的男生实在是比他长到这么大见过的所有人都要优越。 “我送你回去吧。”萧雪对受人恩惠很不好意思,想下楼拦辆出租车把男生送回去。 崇苏却说:“不用,我骑车过来,现在回学校。” 学校?“你是学生?” “我在芙蓉塘高中念高二。” 正是萧雪所在工作单位对面街的那所高中。 萧雪一回神,崇苏已经走了。他来去都不与人打招呼,对待萧雪也丝毫没有对待比自己年纪大的哥哥的态度。但是在这么热的天里还愿意骑着自行车过来送饭,萧雪想这个弟弟还是很善良的。 他提着饭小跑回宿舍,到窗边往外看。他只看到浓密的绿荫下,院外长街的末尾一道老式自行车的车轮一闪而过,再没了踪迹。 第2章 二 主任打电话来让萧雪先安置好自己,下周再正式来上班也可。萧雪有些汗颜,他所在的部门整个好像都不忙。 他在县城唯一的家具城里买了床上四件套,自己扛着包回了宿舍。他进去洗衣房探查一番,研究老式洗衣机的使用方法,把枕套和被套丢进去洗。 宿舍已经被他彻底打扫干净,就是墙上经年累月的脏印无法消除,萧雪网购了墙纸,一套便宜的桌椅,一些日用品。 他打开行李箱,把从学校带过来的枕头、薄毯和床单拿出来。床单是学校宿舍的小床尺寸,铺开后局促地盖着一半床垫。有点尴尬的样子,但萧雪不在意。 天已全黑,芙蓉塘的夏夜静谧,院子里的大树在风中发出沙沙的轻响,竟还能送入一丝丝凉意。 萧雪累得只想立刻躺进床里睡觉,但他浑身都是汗和脏灰,只能强打精神拿出换洗衣服和洗漱用品装进新买的盆里,下楼洗澡。 他推开宿舍的门,走出两步,退回来。深吸一口气,再走出一步,看一眼外面,又退回来。 怎么这么黑啊啊啊。萧雪有点抓狂。走廊上不仅黑,还安静得好像全世界只有他一个人活着。水泥墙上就挂着一盏昏黄的灯,灯好像就剩一口气了,好死不活地发光。 萧雪怕黑。他硬着头皮贴墙飞快蹭下楼,还好浴室的灯没坏,萧雪钻进其中一间打开热水洗澡,水冲洗掉一身汗,萧雪终于舒服了。 他洗完澡抱着盆跑回房间,关门上锁,怦怦跳的小心脏终于消停。宿舍里空空荡荡,只有一张床,窗户没有窗帘,外面天色漆黑,单位的院子只有大门前亮着两盏路灯。墙边树影幢幢,如一片鬼魅的黑影。 白天时还不觉得,到晚上就切身感受到这种老式楼房的阴森之处了。他裹紧薄毯,闭上眼尽力让自己睡着。 芙蓉塘坐落江畔,县城面积不大,被大湖环绕,绿阴的绵延山丘又环抱着大湖。湖底连通大江,粼粼的活水日夜流转,养育着这片土地。 上午的阳光很好,一扫老房的阴霾,萧雪醒来后睡眼惺忪地换衣,准备下楼找地方吃个早饭,然后出门采买,主要得买辆自行车,以后作上下班通勤用。 早上不热,院里的爷爷奶奶们聚在树荫下聊天,难得见到个年轻人,都好奇地打量他。萧雪被看得有点局促,硬着头皮问:“你们好,请问……这附近哪里有早餐店?”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婆婆热心答:“出门左拐,几步远就有个面馆。小朋友面生呀,谁家的孩子?” 萧雪答:“我刚大学毕业,从外地考来这里上班的。” 另一老人笑:“好久没有外地的年轻人来我们这了。” “娃娃长得这么俊俏,谈朋友没有?” “哎哟,这眼睛真是漂亮啊。” 那老婆婆把萧雪送到院子门口,给他指路。萧雪连连道谢,无意看到婆婆穿的花色褂子上用金线绣着一个“红”字。 婆婆的身上有股淡淡的、陈旧的栀子花香味,老人摆摆手,笑着目送他离开。 萧雪吃完一碗牛肉面,坐公交前往县城中心。公交车上没什么人,他坐在最后一排,拿手机记账。 他有一点存款,但很有限,如果以后想留在芙蓉塘生活就得努力攒钱。爷爷奶奶在家乡的山里有老宅,但宅基地不能卖。这里的职工小区租金倒是真便宜,职工租住一年只要三百块……不知道要是和领导卖卖可怜的话,单位能不能让他一辈子就在这租房。 芙蓉塘无常雨 第2节 他已经完全把昨晚在月黑风高里战战兢兢入睡的经历忘记了。 公交车在一站停下,门打开,关上。萧雪还在小声念着算账,忽而若有所感,抬起头。 崇苏背着书包上了车,朝后排走来。两人对上视线,崇苏看了他一眼,走上来在倒数第二排的外侧座位坐下,没有说话。 今天周五。萧雪看一眼手机时间,高中生应该还在学校上课才对。但他与崇苏不熟悉,也不好张口就问,便试着与他打招呼:“好巧。” 崇苏依旧穿着一身简单的宽松短袖和短裤,一双洗过的白球鞋。近看下,他的皮肤白而细腻,侧脸的角度更显鼻梁修长高挺,眉眼有种不近人情的冷,唇角薄,在明亮的夏日光线里有种接近透明的质感。 “今天不上班?”崇苏开口。 竟然先发制人。萧雪暗道。 “我要去买点东西,家里还什么都没有。”萧雪答,“你呢?” 崇苏的坐姿有些懒散,腿搭在座位外的台阶上。萧雪第一次注意到他的左手手腕上戴着一串玉珠。 玉温润清透,色泽如淡青水波流淌,若有流动的实质蕴藏其中,有种古朴内敛的美。 “水芙蓉开了,老师带班去赏花,我没去。” 莲花吗?萧雪想起芙蓉塘的莲花还算小有名气,听说一入六月湖中便雪白与翠绿一片,煞是好看。如果能顺利买到车,周末也抽空去看看好了。 萧雪问:“你不喜欢赏花?” 崇苏答:“没有兴趣。” 萧雪感到崇苏很有意思,一个高中的大男生,说话冷冷淡淡,不爱与人交际的样子,可萧雪问什么,他又一个一个回答。 萧雪到家具城附近一个车站下车,昨天他来这里买东西,看到家具城后面有一条繁华的老街,想进去碰碰运气。他下车,崇苏也起身下了车。 “我家在附近。”崇苏说。 “好巧。你知道附近有可以买到二手自行车的店吗?” 崇苏想了想,示意萧雪跟上来。 萧雪也背着他上学时的书包,他的包从大一起就没换过了。他比崇苏矮半个头,也穿着短袖短裤,走在崇苏身边就像他的同学,还像是低一年级的那位。 萧雪不喜欢麻烦别人,不好意思地对崇苏说:“弟弟,你给我指路就好了,我可以自己找。” 崇苏看他一眼,萧雪莫名从他的眼神里感到他对“弟弟”这个称呼有些微妙的情绪。但崇苏没有表达意见,只独自走在一旁。 不知为何,萧雪还挺喜欢崇苏的。或许是崇苏在他饥饿的时候及时送来了一份饭,也或许是崇苏这种淡然的气质,让他感到一丝神秘。 家具城中间竖穿一道高高的大棚过道,过道两旁开满了家具和五金商店,地上尽是废弃品和油渍。棚顶高耸,遮蔽强烈的日光,崇苏走在前面,带着萧雪穿过过道,来到家具城背后的街区。 “想买什么样的车。”崇苏问。 萧雪答:“只要能骑,男式女式都可以,不要太旧的,三四百左右吧。” 崇苏带着他走过天桥,拐弯下坡走进一个卖电子产品的集市,集市对面是个菜市场,肉味和鱼腥顿时扑面而来,萧雪差点踩了一脚烂菜叶,迎面一位阿姨推着堆满编织袋的小车过来,崇苏随手将萧雪轻推到内侧。 菜市场侧门一道窄窄的楼梯上坡去,又到了外面。萧雪已经绕得有点晕了,崇苏终于带他到一处废品站门口。 废品站里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物品,几人里里外外忙碌着。萧雪迟疑地看着几个散落的车零件,还勉强看到一个车胎脱落的车轮。 “是要买零件回去自己组装吗?”萧雪试着问崇苏:“可我不会。而且一个车轮好像也不够?” 崇苏奇怪地看他一眼。他进去废品站里面,不一会儿推出一个自行车。车不新,但肯定不是废品,萧雪可以看出来。 “老板的车。他换了汽车,自行车不用了。” 崇苏去找老板,萧雪这才知道老板与崇苏的舅舅何大哥是熟识,再一问,和他们主任也认识。小县城关系圈小,老板听说萧雪是老友的新同事,当即爽快要把车直接送给萧雪,萧雪坚持一定要给钱,两人拉扯半天。 萧雪不擅长这种热情洋溢的交际,大热天里晒得脸发红,面对太过豪爽的老板不知道该怎么办。还是崇苏直接伸手把他的钱拿给了老板,才结束拉锯。 车有些地方都锈了,车轮转起来嘎吱响。崇苏就地在废品站后院的空地上开始修车。他把自行车放倒在地上,搬个小板凳坐下拆自行车车轮。萧雪坐在他旁边,很佩服地看着他:“你还会修车。” 崇苏“嗯”一声。他放掉车胎的气,掰开外胎,拿过撬胎棒卡进辐条,很快拆下整个外胎边。萧雪看着他利索的动作,见他手腕上的玉珠时而磕在工具上,还沾到了油渍,实在是有些心疼:“我去给你拿双手套。” 崇苏说:“我不带外人的手套。” 萧雪只好说:“我帮你拿着手串?别磕坏了。” 崇苏抬起左手,萧雪帮他拿下玉珠,牵起衣角把上面的一点污渍擦干净。一颗颗玉在阳光里透出水润的色泽。 “真好看。”萧雪真心赞叹。 崇苏把内胎也拆下来放在一边,开始检查其他零部件。他漫不经心道:“喜欢就送你。” 萧雪笑起来:“别闹了,这可不是十元三串的塑料珠。” “我手上这个不要钱。” “无价之宝。”萧雪煞有介事捧着玉珠手串,“崇苏同学大气。” 崇苏终于露出一点笑意。那难得的笑一眨眼而过,干净好看。 萧雪心想这孩子在学校一定有很多追求者,平时要是能多笑一笑就更好了。 第3章 三 崇苏装好车零件,擦去车上的锈迹,涂好除锈剂,让萧雪在街上骑了个来回试试质量。 萧雪与老板道过谢,离开了废品店。快到中午,萧雪想请崇苏吃顿饭表示谢意,崇苏却打个哈欠,要回家睡觉了。 萧雪就骑着刚买的二手自行车载崇苏回家。崇苏坐在后座,两条腿曲着,一手挡住额前的阳光,被晒得有点烦躁。 萧雪也是一头汗,一边骑车一边想早知道还是让崇苏搭公交,大中午的地面都要起火,他脑子有问题才想骑车载崇苏回去…… 正这么想着,萧雪忽然感到头顶的光线被挡去了一些,天变暗了。 他抬起头,见一大片云如楼层在天空中飘移,渐渐挡住了太阳。上一刻还晴朗的天气,下一刻却起了风,似乎要下雨了。 自行车穿过街区,进入一片下坡道。拂面的热风夹杂进一丝潮气,萧雪又看一眼天,十几分钟的时间里,太阳已彻底被阴云遮蔽,天空呈现出蒙蒙的灰蓝色,高空的风扯得流云飞散。 “好像要下雨了。萧雪有些奇怪:“天气预报说今天晴天。” 崇苏说:“我家快到了。” 萧雪按照崇苏的指路,一路骑到了……自己的工作单位门口。 崇苏示意他看100米外的一个没有门牌的小区:“那里。” 萧雪这才知道崇苏原来就住在自己工作单位旁边的家属小区,这样看来,他每天上下学真方便。 一滴雨落在萧雪脸上。萧雪刚骑车下坡进小区,下一秒瓢泼大雨袭来!自行车下坡加速疾驰,雨拍了萧雪一头一脸,他差点被雨砸懵了,等车溜下坡到平地上,人已浑身湿透。 “弟弟!你家在哪栋楼?这雨……” 萧雪话音未完,回头看向崇苏,却见崇苏抬头看着天空,雨揉乱了他的短发,他迎着暴雨微微眯起眼,表情竟很闲适。 崇苏的视线转向他,嘴唇一动,似乎说了句什么。但雨声太大,萧雪没有听清:“你说什么?” 崇苏从后座起身,握住因萧雪转身而歪掉的车头,掰正。 他靠近萧雪,在雨声里开口:“我说,不要叫我弟弟。” 萧雪一愣,崇苏拉开距离走在前面。他仿佛在雨里很自在,萧雪心想这小孩还挺酷,干脆也任自己被雨淋着,两腿在地上一蹬,自行车骨碌碌滑向崇苏。 两人进了一间单元楼,浑身滴滴答答地滴水,水痕拖了一路。崇苏一手提起自行车上楼,萧雪跟在他后面:“崇苏?” “来我家。”崇苏说:“雨太大了。” 暴雨一至,背阴的楼道变得阴冷,湿透的衣裳紧贴皮肤,萧雪打个喷嚏。崇苏把他的车放靠在走廊里,带他回了家。 门打开,家里空荡荡的,鞋架上只有男孩穿的几双鞋。 “我爸妈常年不在家。”崇苏给萧雪拿一双拖鞋过来:“隔壁住着我舅舅,你想去他们家吃饭吗?” 萧雪可不想班没上一天就白吃同事两顿饭,马上拒绝了。崇苏进卧室去不知道找什么,萧雪站在客厅,想找个地方坐下,身上又湿透了,不敢随便乱动,怕弄脏了别人家里。 窗外雨如注,萧雪看着庞然的雨幕,发愁这雨什么时候能停,他肚子饿了,想找个地方吃饭。 崇苏拿出一套干净衣服出来递给萧雪,以及一包未拆开的新毛巾。 “去洗吧。”崇苏说。 他态度自然,让萧雪都莫名其妙淡定起来,他疑惑问:“我在你家洗澡?” 崇苏的表情好像在问“不然你还要去我舅舅家洗澡吗”。萧雪又想算了,大家都是男生,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崇苏带他进浴室,教他用热水器。他又从柜子里拿出一盒新肥皂,萧雪都糊涂了:“你哪来这么多新日用品?” “你们单位每年都发好几包,舅舅家里放不下了,就塞给我。” 萧雪笑起来。崇苏出去了,萧雪脱下湿透的衣物,拖鞋踩着硬邦邦的地砖,拧开热水冲澡。水冲去一身雨和尘土,他抹了把脸,终于放松地舒了口气。 萧雪简单冲个澡换上衣服出来,头发擦得像顶一头刺猬。崇苏的衣服大了,短袖穿在他身上大一号,裤子也松,萧雪扯紧了裤腰带,系一个结才没让裤子垮掉。 崇苏的家不大,墙壁爬了陈旧的黄斑,没有阳台,客厅的一扇大窗外架着防盗网,上方悬一根晾衣钢丝,雨篷被砸得哗啦响。雨幕遮去了屋里的光,房间阴暗潮湿。窗边一张四方桌,铺了桌布,似乎就是平时吃饭的地方。 他在厨房里找到崇苏,崇苏正在煮面。他熟练把搅好的蛋液倒进锅,搅出一圈金黄的蛋花,一阵面条混着鸡蛋和葱的汤香顿时散开。萧雪饿得肚子咕噜叫,咽下唾沫:“好香。” 崇苏说:“家里没买菜,吃碗面先垫肚子。” 萧雪迫不及待帮忙端着两碗面出去,两人坐在小方桌前吃这顿简单的晚餐。家里太暗,崇苏开了餐桌上悬挂的一顶暖黄吊灯,窗外下着瓢泼大雨,热烫的面条下肚,面雪白筋道,咸香适口,蛋花松软弹滑,合着鲜美的面汤送进嘴里,一路暖到饥肠辘辘的胃。 萧雪连汤带面吃得碗干净见底,他被崇苏的手艺征服:这一碗面简直比他从小到大吃过的所有东西都要好吃,到底是怎么做的!他试探地看崇苏一眼,崇苏却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拿起他的碗,进厨房又给他加了碗面。 “真的太好吃了。”萧雪真心实意又很词穷地表达赞美。 崇苏说:“下次买菜给你做饭。” 萧雪笑着问:“你是不是经常邀请朋友来家里吃饭?” “不。”崇苏平淡答:“你是第一个。” 雨终于开始变小。二人面对面坐在一方小桌前,暖黄的灯投落他们的一点影子,窗外一片雨水浸透的灰蓝。 “谢谢你,崇苏。”萧雪难为情道:“你好像是第一个对我这么好的人。没有任何理由,只是单纯的……” “‘好像’?” 萧雪有片刻露出一点茫然的表情。他仔细回忆着,不知为何,当他回想过去的生活,来到芙蓉塘之前,他的大学室友,中学同学,邻居……从小他就没什么朋友,也几乎没有亲人。他总是独来独往。以至于他脑海中关于过去的记忆大都不很明晰。或许是缺乏深入的人际关系,令他无法在有意义的时间点上进行锚定。 反而是来到芙蓉塘后受到大家的亲和对待,还仿佛是个多稀有的体验。难道是芙蓉塘的人比大城市的人更友好? 萧雪没多细想,他主动起身收拾桌子洗碗,之后见雨小了,便决定回家。 “衣服我会洗干净后还给你。”萧雪对崇苏说。 芙蓉塘无常雨 第3节 崇苏点头。他和萧雪一起出门,把他的自行车提到楼下。萧雪出楼道口,外面的雨几乎已经停了。 “再见。”崇苏对萧雪说。他转身上楼,萧雪则蹬着他的新二手自行车,在潮湿的热意中一下溜出老远,离开了小区。 第4章 四 周日那天萧雪网购的东西陆陆续续都到了。贴墙纸耗去他大半天的时间,宿舍的空调太恐怖,叮一声打开就是强烈的霉味和灰尘扑面,差点把他毒死。还好买的制冷电风扇到了,萧雪再一次感谢伟大的互联网物流科技。 墙纸是干净的米色调,萧雪安置好所有家具和用品,一个原本近似毛坯的房间终于有了些温馨的家的样子。萧雪对自己亲手布置的新家很满意,他也累坏了,点了份外卖填饱肚子,吃完后把垃圾收拾进袋子,下楼扔垃圾,顺便消食。 暴雨过后,城中河道水位上升。周五那天晚上,萧雪听了一夜水流流经排水渠汇入河道的哗啦声响。但经过一天一夜后,暴雨的痕迹已被太阳蒸发得无影无踪。萧雪下楼扔完垃圾,再往回走时已出了汗。 小区的另一栋楼背面有个小卖部,门朝里,窗朝外,挑选商品得透过监狱似的铁栏杆往里艰难地望,扫码付钱后等老板把东西从栏杆缝里递出来。 萧雪热得不行了,买了根雪糕。 他吃着雪糕绕过小卖部,踩着墙边一条窄窄的阴影往自己住的员工宿舍走。墙根长出一簇小黄花,蔫了。 萧雪看一眼花,再抬头时,看见居民楼的门里躺着一双腿。 雪糕掉在地上,顷刻化了。萧雪吓得汗毛倒立,他定睛一看,那是一双老人的腿,深色薄裤,老旧的布鞋,一截脚腕露在外面,皱巴巴的皮。 正是午后,天太热了,小区里大多是老人,不会选择在这个时间出门。院里空荡荡的,显得那双腿格外突兀。 萧雪很快意识到可能是老人摔了。他跑上前去,果然看见一位老婆婆倒在地上,一双手瘫在地上发抖,嘴里发出沙哑的抽气声。 萧雪跪在地上,不敢碰老人,焦急呼唤:“婆婆,你还好吗?” “有人吗?有没有人!” 老人没有拿包,萧雪翻她身上的口袋。他忽而嗅到淡淡的栀子花香味,目光在那件花色褂子的胸口处停留一瞬:一个金线绣的“红”字。 是那天笑眯眯与他打招呼、指给他早餐店在哪里还把他送到小区门口的婆婆。 萧雪从老人的口袋里翻出一小瓶降压药,但老人的身体在轻微地抽搐,神智也不清醒了,萧雪不敢贸然给她喂药。好在终于有人听到他的呼声打开门出来,一老头见到此景惊呼:“哎哟,这是怎么了。” “糟了,梅红犯病了。” “娃娃快去把小吕叫过来,她住五楼最左边,快去。” 几个老人围过来,萧雪跑上楼梯,一口气冲到五楼去拍门。那姓吕的阿姨是居委会的,原本在睡午觉,听到消息后蓬头垢面地跟着萧雪跑下楼。老人年纪大了,这一摔人事不省,大家都不敢碰她,又有人叫来了附近门诊的医生,几个老头老太摇着大蒲扇给昏迷的老婆婆扇风,不住叹息。 “梅红家里没人照顾,孩子一年到头不回家……” 老人躺在地上,摔得一身尘土,双眼发直,唇已乌青。萧雪在院门口等到救护车,引着车到楼下去,一番费劲把人抬进救护车后,吕阿姨坐上车跟着走了,临走前让萧雪回家。 萧雪浑身像被从水里捞出来,又是热汗,又是冷汗。他站在楼道门口的阴影里喘气,一张脸热得发红,头也晕晕的。 一旁老人说:“吓到娃娃了。” “没事啰,人年纪大了就是这样,说不得哪天就走了。” “别说这话吓唬小孩!” “生死有命……” 萧雪擦了把汗:“我没事,各位爷爷奶奶快回去吧,外面太热了。” 老人们散了。 萧雪回到宿舍,抱了盆新衣服下楼洗澡。没到六点,还没有热水,萧雪直接冲了个冷水澡。水滑过湿腻的皮肤,汗液仍有温度,令流淌过的水都不让人感到冰冷。 他的胆子一直挺小的。小时候睡在老人身边,老人离世后,他住学校宿舍,男生们闹哄哄的,晚上鼾声磨牙声和梦话齐飞,他都能勉强忍受。因为要是让他回去那个空无一人的老宅去住,他会更加无法接受。 要不等正式上班后试着找人合租?可全县城大概都找不出比这里更便宜的房租了。萧雪洗完澡回宿舍又看了眼自己手机里的余额,再算一笔这几天林林总总买东西花出去的钱,萧雪刚冒出来的想合租的心就被自己掐灭了。 其实黑和鬼并不可怕。萧雪躺在床上抱着被子进入冥思状态:恐惧主要来源于多巴胺和羟色胺激素分泌,客观事实是——黑暗只是光线的折射,且世界上没有鬼。至于人死后灵魂是否会转化成鬼,又需要另一层验证;再说人是否真的拥有“灵魂”或者“精神体”这种东西,又是哲学史上对死亡的一种长久辩论,究竟肉体和灵魂是二元统一的两种独立存在,还是说人体就是一种纯粹的物质,由大脑这个神奇的超级计算机驱动,由于人脑的精密度过高而导致所有必然的选择都可以体现为偶然:一旦神经元抵达这个点,其他所有点就像代码路径一样全部湮灭。看起来是随机性,实际上是神经突触窜上的一条已有的岔路…… 萧雪睁开眼睛。庞大的白色水汽朝他涌来,天穹如大雾倒流,自高空倾泻翻卷,掀起狂风冲向他面前的大湖! 萧雪被风卷得摔倒,晕头转向爬起来,只见漫天雪白花瓣如龙卷狂舞,大湖浪涛滚滚,上一刻还是如镜的青色湖面,下一刻如被墨汁染透,卷起一片片漆黑的浪花。而他坐在湖中的一叶小舟上,木舟摇摇晃晃,极度不稳。 风似野兽奔流,吹得天地倒悬湖水翻涌,萧雪抱着船杆大叫,几次差点被整个掀进湖里。 好在风很快变得温柔。花瓣如雪纷纷扬扬落下,萧雪惊疑喘息着,被花瓣洒了一身。一枚莲花的花苞飞进他的衣领,他低头掏出来看,花白得剔透,露出一点鲜嫩的花蕊。 湖面落满了花,无数莲花的花瓣顺着水流的方向聚成一条浩浩汤汤的白色丝带,朝远方的山漂流而去。萧雪茫然坐在船上,花瓣从他的小船边旋转着分开、离去,雾落在他的脸上,冰凉的触感。 “这里是哪里?”萧雪喃喃自语。 他试着去拿船桨,一划,小舟便在湖中漫无目的地前行一点。 风停后,雾越来越重。花顺着水流散尽了,漆黑的湖面下,暗流托着小舟起伏。萧雪有点害怕,他放下桨,爬到船头举目四望,辽阔的山川天地之间,风走云散,日月隐去,只有湖水无尽的潮声。 若有一种神奇的感应忽而吸引他的心神,萧雪不受控制地去看那黑色的湖面。就在他看向湖的下一刻,翻涌的大湖忽然静了下来。 一双巨大的金色眼睛在漆黑的湖面下出现。 那一瞬间萧雪的呼吸都停了。舟缓缓滑过大湖,像一只飞鸟掠过湖底那双毫无人类情感的、冰冷的金色双眼。 闹铃骤然大作,萧雪猝不及防卷着被子摔下了床。他挣扎爬起来,窗外天光大亮,手机时间显示上午7:30。 做了个好恐怖的梦!萧雪心有余悸。 早晨的小区很热闹,老头老太们出来吃早买菜,在院子里遛弯聊天。天气很好,院中绿荫茂密,萧雪站在窗边刷牙,深吸一口新鲜的空气。 今天是正式上班的第一天。 他还记得大学室友问过,明明可以选择更好的,为什么要考芙蓉塘这种不入流的小县城。 萧雪没什么朋友,很少有人知道他当初考编制是自己主动选择考芙蓉塘。在室友问出这个问题后,他就后悔告诉室友这件事了,因为室友说的话同样让他很疑惑:他可以选择什么样的“更好”?他是一个什么样的形象活在别人的眼中,他的想法和选择凭什么无缘无故被人质疑? 在他看来,旁的人和事都与他无关。就像芙蓉塘这个独立的小县城看起来与这个高速发展的世界无关的样子。 他只想—— 他想做什么来着?他选择来到这个地方…… 萧雪都记不大清了。或许是因为自己孤僻,或是为了安稳?他常常感到自己难以融入周围的人群,他虽然自认脾气挺好,但认识他的人似乎都不这么认为。连把他养大的外公外婆,都没有过多么亲近他的时候。 或许有的人,注定就是不被这个世界喜欢的吧。 萧雪骑着车抵达单位门口,正是学生下早自习出来吃饭放风的时间,萧雪还特地多看了几眼,如果崇苏这个时候也出校门来吃早餐,他应该是很容易就能看到的,毕竟崇苏非常显眼。 不过他没看到。单位食堂提供早餐,萧雪找地方停好自行车,滴溜溜跑进单位楼后面的院子里去找食堂。他的饭卡还没办下来,何大哥让他先报自己的名字挂账,到时候卡到了再请他几顿就行。 单位食堂不大,一楼早餐,二楼中餐,萧雪刚进门找阿姨记了账,就听到何大哥的声音:“萧雪!” 萧雪转过头,第一眼看到的是正吃面的崇苏,然后才看到他旁边的何大哥。何海示意他待会儿过来坐,萧雪打了碗肉丝面,端着盘子走过去,看清了崇苏面前的吃食。 一大碗牛肉面,三个鸡蛋,一大碗豆浆,两份厚实的糖饼……萧雪坐在他对面:“这都是你一个人吃的?” 何海笑着说:“这小子饭量大,肯长得很,个头比我还高了。” 何海一米八的健壮身材,崇苏却是比他舅还要高。他吃完面,给自己剥鸡蛋。萧雪好奇问:“崇苏每天在咱们这吃早饭吗?” 何海说:“他算是职工家属,每天也就来吃个早饭。他们学校食堂一到饭点人多,小苏不爱排队。” 崇苏吃一口鸡蛋,脸颊微鼓着,腿都快伸到萧雪座位后面去了。萧雪轻轻一碰他的小腿:还挺不跟他客气的。 崇苏看他一眼,收回腿。 两人面对面坐着吃早餐,快吃完的时候,崇苏忽而问了句。 “昨晚做噩梦了?” 萧雪一愣,望向他。崇苏的目光平静,眼眸黑而清澈。 萧雪说:“我看起来没睡好吗?” “没有。”崇苏喝下最后一口豆浆,随口道:“就是听说你住的那栋楼以前闹鬼,所以好奇问问。” 萧雪差点头皮发麻要跳起来。一旁何海笑得无奈:“好了,干嘛逗你萧雪哥玩?萧雪,你别听他的,咱们这小县城里太平得很,可不信这些怪力乱神。” 他拍拍崇苏:“吃完就回学校去。” 崇苏无所谓地起身,萧雪给他一个威胁的眼神,崇苏表示收到,走了。 第5章 五 上午何海给萧雪交待工作,萧雪坐在电脑前认真做笔记。另一位之前照顾小孩的阿姨今天也来上班了,活没怎么干,老过来凑热闹。 何海嫌她烦:“瞎晃什么,没看我们忙着呢。” 阿姨叫吴卉,穿着条花裙子,捧杯热茶好奇问萧雪:“萧雪有女朋友没有呀?” 何海一脸又来了的表情。萧雪老实回答:“没有。” “这么帅!还没有女朋友?”吴卉讲话时神态很夸张,“阿姨给你介绍啊,帅哥不能浪费!” “谢谢,但我不用……” “要的要的,阿姨手上有好多女孩子的照片,都漂亮,本地人,家里有房有车,都是独生女,学历本科以上……” 萧雪说不上话。何海给了吴卉一包瓜子,让她一边喝茶嗑瓜子去。萧雪跟着何海学了一上午,没料工作还没正式上手,隔壁办公室就来了几个人,让何海和萧雪摆姿势,拍照,连主任都过来凑热闹,拉着萧雪的手语重心长关照几句他的生活和工作,把萧雪关照得一脸茫然。 那几个人在旁边咔嚓咔嚓拍照,解释:“工会口的宣传任务,不交不行啊。” “小帅哥会不会写文章?公众号推文会不会做啊?哎哟这些东西真是为难我们这些老家伙……” “何主任,把你的小徒弟借我们用两天嘛。” 何海:“你们不要乱喊啊,主任就在这坐着呢!我徒弟我才带了半天,你们说借就借的吗?” 大家都在围观萧雪这个全单位的稀有年轻人。“小帅哥找朋友没有?” “以后就留在芙蓉塘吗?有没有打算买房啊?” “叔有个外甥女在国外念书……” 吴卉挤进来:“你们不要插队,这孩子是我先看中的!” 单位的叔叔阿姨哥哥姐姐们太热情,萧雪落荒而逃,蹬着自行车就回了宿舍。 他一回宿舍,又想起崇苏说的这栋楼闹鬼,简直不能安生,午觉都睡不好。 午后萧雪一脸困倦地下楼,拖着自行车边打哈欠边出门。太阳把他晒蔫了,这鬼天气,到底为什么这么热。 他在院子门口遇到了居委会的吕阿姨。女人行色匆匆,进来时看见萧雪,“啊”了一声,记得他。 芙蓉塘无常雨 第4节 萧雪与她打个招呼,问:“吕阿姨,请问昨天那位老婆婆怎么样了?” 吕阿姨面色平静答:“梅红阿姨走了。她摔到了脑袋,当时其实就不行了。” 她反而安慰萧雪:“别往心里去。” 萧雪愣了一下。 女人走了。萧雪推着自行车慢慢沿着路牙走,好一会儿才没什么劲地骑上车。他听闻消息心情低落,想起那天婆婆倒在地上的模样又有些害怕。 他才知道原来那就是一个人“快不行了”的样子。 他都快忘记外公外婆走的时候是什么模样了。他只记得老宅子里很黑,山中青色的雾弥漫进门里,空气总有一股潮湿的、死亡的气息。空荡荡的宅子里可以很久都没有人说一句话,因此老人走的那天,似乎与从前的任何一天都没有不同。 下午萧雪先帮工会的人做推文,做的还是自己的新青年入职记,正一边尴尬得发麻一边打字,那工会的负责人姐姐背着相机又来了。 赵佳怡也是单位里的年轻人,三十出头,负责单位的各种新闻宣传任务。她跑过来找萧雪,何海马上一副护犊子的模样:“上午你们塞给他的任务还没做完呢。” 赵佳怡被晒得脸通红,嘿嘿笑摆手:“和小帅哥聊聊天嘛。来,我照片都选好了,发你。” “好的。” 赵佳怡把选好的照片发给萧雪,把相机取下来给他:“我刚才还去大湖拍了好多照片,领导说湖里的水芙蓉都开了,让我们和文化馆的一起做个城市文化宣传,可把我折磨得够呛。小帅哥,帮忙看看这些照片拍得怎么样?” 萧雪疑惑:“大湖?” “噢,就是咱们这的一片湖,特别大,当地人都直接叫大湖。” 一旁吴卉搭话:“好像是原本的名字拗口,不好记,就直接叫大湖了。” 萧雪一张张看相机里的照片,湖中的莲花果然开得正好,一朵朵雪白的花沿着岸边和桥下摇曳生姿地开满了,两岸杨柳依依,风景宜人。 萧雪挑了几张觉得好看的照片给赵佳怡,那边何海和吴卉还在聊大湖。 “那块从前是个村子,后来涨水,村子全淹了。”何海说:“城乡改造的时候把周围村子都兼进了城里,绕着湖又扩了一圈地方。原来的芙蓉塘没现在这么大。” 吴卉说:“那湖里头还有房子?” “有也早被打捞没了,你还想下去寻宝呢?” 赵佳怡说:“可别,大湖深得很,湖底下连着荆江,还有暗流,前些年都淹死过好几个人了。湖边那个警告游人不准下湖游泳的告示牌看见没?就是咱们立那的。” 说着她又提醒萧雪:“小帅哥,你可千万别下湖玩水啊。” 萧雪不好意思道:“不会的,我很怕水。” 别说湖泊和江,他连游泳池都不敢下,是个完完全全的旱鸭子。不过去湖边散步赏花他还是很乐意的,不知道要是叫上崇苏的话,那面冷的弟弟会不会答应陪他一起去。毕竟总不能邀请何大哥或者主任去游湖,那画面萧雪简直无法想象。 下午五点半,萧雪准时下班,蹬着自行车去菜市场买菜。他网购的电饭煲和小煮锅到了,用来平时给自己煮点晚饭以及周末应付三餐。他对待进食的态度很敷衍,只要能填饱肚子,外加食材便宜即可。 晚上萧雪自己用小煮锅煮面,加了肉和蔬菜,一边抱着锅吃面一边用手机看动漫,电风扇吹着舒服的冷风,面汤热腾腾的,萧雪吃得挺开心,时而被动漫剧情逗笑。 十一点,萧雪洗过澡关灯睡下。 这就是他平凡的、没有任何波澜的上班的第一天。在他的预想里,往后的每一天也应如今天这般,即使偶尔有些小插曲,也只是他平静生活里的一点小小涟漪。 在这个安宁的小县城里安静地落脚,度过他无牵无挂的平淡一生,这样就挺好。 时间越过零点。万籁俱寂,小区外的路灯在黑暗中发出微弱的光。今晚没有虫鸣,风吹过树梢,发出窸窣的低语声。 月隐入乌云。萧雪熟睡着,为了散热通风,他只关了纱窗,风扇递着冷风,空气却越来越闷热。萧雪睡出了汗,发尾贴着耳畔,脖颈间渐渐冒出一点细密的汗珠。 风吹得窗棱轻微震动,萧雪微微皱眉,梦中不安地翻了个身。接着又是几声窗棱震动的响,响声一次比一次大。萧雪终于被惊醒,睁开了眼睛。 窗外赫然有一个人在那里! 萧雪猛地坐起身。等他再定睛一看,那人影却不见了,只剩风声与路灯模糊的昏黄光影。 萧雪的冷汗顷刻流了一背。他看错了?是梦醒时的幻觉吗?可他明明看到了,窗外有个人,那个人有一张皱巴巴的脸,正在敲他的窗户。 他抱着被子蜷在床脚,脸都吓白了,他战战兢兢摸过手机,差点就要打110报警。心跳平息后,他才勉强冷静下来,有些哆嗦地把手机放在枕边,再次紧紧拽着被子。 三楼,窗户外面也没有能落脚的地方,什么人能跑到他宿舍的窗外……萧雪要被吓死了,这个地方真的闹鬼! 他简直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恐怖的时刻,怕鬼的心理已达到顶峰。他下意识告诉自己刚才看到的一切都是幻觉,他是昨晚没睡好,午觉也没睡好,加上窗外太黑了,他才会看错眼。这个世界上不可能有鬼,不然外公外婆早就来见他了,是的,就是这样。 在反复且强烈的自我暗示下,萧雪最终被生理的困意打败,昏昏沉沉抱着被子缩在床头睡着了。 在他临睡之前,似乎有一阵飘渺的,极淡的栀子花香从空中飘来,消散。 “萧雪……萧雪?” 萧雪吓一跳,看到何海和崇苏站在自己身旁。何海露出担心的表情,崇苏则看着他。 “黑眼圈都出来了。”何海说:“小伙子昨晚通宵看球赛了吧?我两点就睡了,实在熬不住,今天看转播吧。” 萧雪揉了揉发红的眼角,含糊应了声。他锁好自行车,和他们一起进食堂吃饭。他一夜没睡好,早上差点睡过,此时相当疲惫,没精打采地喝一碗粥。 反观坐在他对面的崇苏,面前都摆满了,一海碗面转眼就下肚,胃口简直好得惊人。 萧雪没胃口,一碗粥下肚就不想再吃东西了。何海正啃包子,见状疑惑:“就吃这么点?” “嗯,我先走了。”萧雪与两人道别,端起盘子起身离开。 崇苏一口喝完豆浆,看着他离开的背影。 上班的时候,萧雪感觉轻松了许多。办公室里总有人在走动说话,还是给萧雪带来了不少安全感。上午他短暂地沉浸在工作中,暂时忘记昨晚的惊魂一夜。 到了中午,萧雪不打算回宿舍了。他下楼去食堂吃午餐,吃饭的时候又想起昨晚的黑影,头皮都麻揪起来。他心想干脆搬出去租房子住算了,要是之后再来这么一回,节省下来的房费还不够他支付精神药费的。 萧雪随便吃了几口饭,准备中午就在办公室拿手机看看房源,找个人多热闹的小区,再跟何大哥和主任道个歉。 萧雪边想边上楼,却在走廊上遇到了正在下楼的崇苏。 他没想到会在办公的地方碰到崇苏,疑惑问:“你怎么上来了?” 崇苏答:“给舅舅送东西。” 两人迎面走近,崇苏忽而抬起手,萧雪一愣,头顶的一处被轻轻一碰。 崇苏的手指温热,靠近时身上有股自然清爽的气息,像炎炎夏日里一阵冰凉的水息。他站在比萧雪高一阶的台阶上,指尖在他的头顶轻轻一抚。 “百会穴。”崇苏说:“按揉三分钟,可解疲劳。” 萧雪傻乎乎“啊?”一声,崇苏却已经走了。他不解抬手摸自己头顶,找到崇苏刚才点的位置。 他忽然感到身心轻松了不少,心中的阴影也仿佛被一只手轻轻挥去,从头顶到脚都通明舒畅起来。 好有效……可不是说要按揉几分钟吗?萧雪疑惑心想:刚才崇苏也没按啊。 等到一天结束下班,萧雪已彻底将昨晚的见鬼事件抛到脑后。他依旧骑着自行车去买菜,自在地拎着菜回到宿舍,还是煮锅下面,昨天动漫看到一半,今天继续看。 全然忘记了自己被吓到要找新房源搬家的事情。 晚上十一点,萧雪准时上床睡觉。关灯后,房中一片昏暗,窗外的路灯也暗淡,模糊的影子落在墙上,像一只在打招呼的人手。影子拖长,延伸,爬上居民楼的墙,融进浓密的树影中。 起风了。老旧的窗棱被吹得震响,当、当地撞在墙壁上,像一阵阵僵硬的催促。床上的萧雪却睡得正香,丝毫没有被吵醒的迹象。 窗棱越像越急,仿佛有什么马上就要破窗而入,进入这个房间。 下一刻,声响静止了。紧接着突然一股没由来的狂风冲开了纱窗!风掀飞书桌上的书本和笔,东西哗啦啦散了一地。 黑暗中,崇苏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门边。他身量颀长,昏暗隐去了他的神情,他垂在身侧的手白皙干净,手腕上的玉珠手串微光轮转,如水流不息。 “梅红婆婆,请回。” 被一语叫中了姓名,窗外的影子仿佛被束缚住了般一动不动。一阵栀子花的浓郁香味忽而强烈漫开,崇苏不为所动,黑色的双眸静静看着那道影子。 那影子终于动了,露出那个叫做梅红的老人生前的一张脸。她还穿着临走前的花色褂子,胸口处绣一个“红”字。 她的脸紫得骇人,皮皱得要像树皮一样剥落。那双浑浊没有眼珠的眼睛缓缓转动方向,蠕动眼皮,“看”着床上熟睡的萧雪。 梅红张开薄薄的唇皮,发出了诡异的声音。 “他和……我……一样……我……带他……一起……走……” 崇苏冷冷道:“他和你不一样。我再说一次,请回。” 那一瞬间天边忽而远远响起沉闷雷鸣。城中河道平白卷起漩涡,空气中的水仿佛有意识地凝结起来,形成强悍的威压从四面八方涌下。那鬼影在变故突生的眨眼间仿佛被一种强大的力量冲散了形,发出凄厉可怕的尖啸。 紧接着鬼影消失在了窗边,了无踪迹。 水汽一收,威压转瞬散去。夜空重新变得清朗平静,风静了,连树梢的摆动都变得更柔和。 崇苏随手一掐,满地散落的纸本哗啦啦飞回桌上。他一摸窗棱,脆弱的木框已经快被吹得摇摇欲坠,崇苏露出一点嫌弃的眼神,随手把窗框摁进墙里。 他取下手腕上的玉珠串,放在萧雪的枕边。萧雪睡得很沉,眉目安静秀气。 崇苏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 他拉过凳子,在萧雪的床边坐下。月色投下他的身影,笔挺而利落。 那润泽的玉手串倏然化作一道淡青的光,没入了萧雪的耳畔。 第6章 六 “小雪,快看这篇写你的推文上稿了,你也太上镜了吧。” 赵佳怡跑过来给萧雪看手机上的推文照片:“我就知道拍你准没错,要不要来我们工会搞宣传啊?喜不喜欢演讲?还是做主持人?表演节目?” 萧雪诚恳道:“这些我全都不会。” 何海作势要赶她:“这才几天呢就挖我墙角,大湖的宣传片拍完了吗?领导不催你工作了?” 赵佳怡理直气壮: “干活有穷,而摸鱼无穷也!” 吴卉接了个电话回来,兴奋地对萧雪说:“小雪!我们单位有个阿姨看了推文里你的照片,她好喜欢你啊,想介绍你和她女儿做个朋友!她女儿好漂亮的,一米七,也是今年刚大学毕业——” 萧雪马上说:“不用了!” 赵佳怡感叹:“小雪太抢手了,这才来上班几天呢,来提亲的都好几轮了。” 吴卉还锲而不舍:“试试嘛,做朋友也是好的。” 萧雪这几天被迫看了不知多少女孩子的照片,哪敢点头答应和别人做朋友,趁着下班时间赶紧收拾背包找借口跑了。赵佳怡追在他后面:“小雪!下周抽一天空陪我去大湖拍素材怎么样?上班期间免费出游,不亏的!” 何海的声音传来:“别教坏我徒弟了你!” 萧雪远远应一声好的,骑上自行车走了。正值对面高中下课,街上全是学生,萧雪踩着车在闹哄哄的学生人群中缓慢穿行。他忽而注意到人群中一个高个白皙的少年,仔细一看,果然是崇苏。 崇苏正站在一个人头攒动的小摊前买东西,他穿着身蓝白相间的校服,背一个看起来什么也没装的书包,看着小摊老板摊煎饼。老板摊好他的那份,加了火腿,鸡蛋,生菜,脆饼,双份肉,一大份塞在纸袋里。崇苏接过煎饼,萧雪一乐,骑着车晃过去。 崇苏转身就看到他,也没有吃惊的样子,淡定先吃一口煎饼。他把切好的另一半煎饼递给萧雪,萧雪可不好意思从他嘴边“夺食”,这小孩太能吃了。 芙蓉塘无常雨 第5节 “你吃,我不饿。” 两人一个走路一个骑车,终于穿过人群,拐上另一条清静点的路。萧雪见他越走越远,问:“你要去哪?” 崇苏说:“江边。” 江边离这里至少有十五分钟的路程,萧雪说:“现在去江边,晚自习说不定就要迟到了。” “翘了。” “你……怎么老翘课。” “我今天没骑车。”崇苏很自然地抬手按住他的车头,萧雪就不能往前动了。“借你的车用。” 萧雪哭笑不得:“你跟我也太不客气了吧。我骑车带着你逃课,要是路上被你舅舅看到了怎么办?” “那就骑快点。” 萧雪无言以对。崇苏示意他下去,萧雪被迫下了车,眼睁睁看着崇苏跨上去,就这么强行征用了他的自行车。 “上来。”崇苏说。 萧雪心想你还有点良心,知道我还没吃晚饭,没让我载你去江边。他只好坐上后座,二手自行车一下承受两个大男生的重量,不堪其扰地“嘎”了一声。 另一半卷饼最终还是到了萧雪手里。崇苏骑车很快,一辆小破自行车被他骑得飞驰,沿着傍晚时分小城的大路小巷疾行。萧雪生怕自己的小破车飞着飞着轮胎弹出去,抓着后座喊慢点慢点,崇苏却一笑,在小巷拐角处一转车头,车轮碾过一个凸起的石砖,萧雪被弹得屁股离座,卷饼差点飞出去,他下意识抱住崇苏的腰:“啊!” 车顺着坑洼不平的路叮叮当当滑下,嗖地穿过小巷,驰进一片森森绿意之中。萧雪抬头望见树叶的缝隙之间夕阳不断流淌,他还抓着崇苏的衣服,冷不丁被一个刹车“噗”一下,脑袋撞在崇苏背上。 “你的车技太差了!”萧雪对崇苏表达批评。 崇苏礼貌回应:“下次你载我。” 他们到了江边,江堤上绿草如茵,热烈的晚霞将世界都笼罩一片朦胧如纱的橙红色彩。崇苏骑车穿过堤坝下的洞口,顺坡而下,不远处是一个废弃的轮渡渡口,路旁杂草丛生。坡下原本似乎还有路,只是近些年水位上涨,因而坡突兀的断在江水里,没有护栏,只有一个警示牌立在一旁,示意车辆不要往下。 崇苏把车停在坡上。萧雪跟着他往下走,江水洇过岸边,留下深色的痕迹,江面被照得一片火红,波光闪烁白金的层叠纹路。长长的货船在江水中央滑过,红色的江潮自西向东,如从坠落的太阳中流出的血液,滚滚输送人间。 萧雪一边吃卷饼一边站在草堆边拍夕阳,拍完放下手机,看见崇苏已经脱了上衣和裤子,只穿着条短裤,正一边把手机装进密封袋一边往江里走。 萧雪:“你干嘛!” 崇苏差点被他吓一跳,转过身:“游泳。怎么了?” 萧雪心脏怦怦跳,冷静下来:“噢,哦……不对,你要在江里游泳?” “有什么问题。” “不行太危险了,你你,回来。” “我是芙蓉塘渡江冬泳队的成员之一,每周都会来玩水。”崇苏就这么赤身站在萧雪面前,他的身材极好,宽肩窄腰,长而有力的腿,一身肌肉正像常年游泳而锻炼出来的,修长流畅,充满隐隐的爆发力量。 萧雪稍微松了口气,心想原来是这样,现在的小孩也太强悍了,渡江就算了,还冬泳。可他仍有些担心:“你一个人游吗?要不我找个救生圈把你套起来,用绳子牵着你吧。” 崇苏的脸上难得出现不淡定的表情:“套着救生圈怎么游泳?” “那就只系绳子……” 崇苏转过身不理他了。他径直走进水里,萧雪跟在他后面,又怕水不敢靠近:“你一定要小心啊,我在这等着你吧。等等,你把我手机号存下来,等你游到对岸就给我打个电话。” 崇苏只好站在水里和萧雪先交换号码。萧雪一再叮嘱他要注意安全,崇苏抱着手臂站着听他念叨,垂眸看着他时,表情似乎又带着一丝好笑。 “知道了。”崇苏说。 他拿着密封袋下了水,很快潜入水中,只留一串散开的涟漪。萧雪担忧站在岸边,见崇苏潜水的时间很长,只时而冒出水面,就又下去了。他游水的速度相当快,好像也没怎么摆动四肢,每一次探出脑袋时都比上一次在的位置拉开很长的距离。等萧雪最后一次看到崇苏冒出水面的时候,他已经极为轻松地游到江心的位置了。 萧雪这下彻底相信崇苏是冬泳队的了。这游泳技能简直点满,萧雪甚至觉得他要是进了省级甚至国家级的游泳队,说不定真能成为国家运动员。 萧雪眺望遥遥的江面,夕阳已近地平线,晚霞渐欲迷蒙,江水满是粼粼波光,他已看不清崇苏游到了哪里,也不知道他探头出来换气没有。宽阔的江面上哪还有一个少年的影子,萧雪有些紧张地站直了,伸长脖子努力想找崇苏的身影。 接着他的手机响了。 他拿出手机,竟然是崇苏打来的——还是视频电话。萧雪接了,手机屏幕卡了一下,接着跳出一片赤红的晚霞。镜头有些模糊,水珠隔着一层膜沾在屏幕上,时而有浪潮轻轻扑到镜头前,那画面颇不真实,让萧雪差点以为自己在看某一部电影里的画面。 “崇苏?” “我在。”崇苏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清晰而平稳,“这里风景不错。” 萧雪失笑:“你怎么还能打视频?” 手机里的画面一晃,从水上的晚霞浸入水面之下。密封袋挡得镜头一片模糊,萧雪却仍能看见深红的水底。江水中漂浮着泥沙颗粒,水深不见底,如一个巨大的黑洞。崇苏就在这个黑洞上方沉浮。 萧雪:“好好别拍水底下了,你把手机挪上来……” 崇苏把手机从水里拿出来,他应该换成了仰泳的姿势,手机镜头朝着江上的天空,满屏流动的艳丽霞色。 “一起过来玩?”崇苏在手机那头问他。 萧雪坦白道:“我不会游泳,而且特别怕水。” “我带你。” “我是什么随身零件吗,你还能带在身上游泳?” 崇苏一时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 他说:“等我五分钟。” 通话断了。 江对岸是另一座城市,太阳渐渐坠入地平线,星辰已若隐若现。萧雪等在岸边,看一眼手机时间。 等他五分钟做什么,游到了对岸再给自己打个电话?萧雪无所事事地蹲下来掬一点江水洒着玩,这地方偏僻,这么久都没一个人来,想来是崇苏平时玩水的秘密基地。一个高中生把他带来自己的秘密基地,这是不是他们的关系更进一步的表现? 萧雪忽而感到虽然崇苏外形出众,但他好像也和自己一样,没什么朋友。不同在于自己是不被人喜欢,而崇苏则是不喜与人来往,天生一股独立的气质。 萧雪又看一眼手机,快四分钟了。他抬头看一眼江面,这一眼就把他看呆住了,紧接着他站了起来。 只见崇苏的身影忽而出现在离他不远处的水面,他差点以为自己看错了,一眨眼睛,崇苏的身影又不见了。 几秒过后哗啦一声,崇苏钻出水面,踩着水下的坡走上来。 萧雪看着他,崇苏浑身水滴滴答答落在地上,湿透的黑色短发贴在额前。他竟喘也不喘,如常来到萧雪面前,坐在他旁边的石阶上。 “四分钟,你从对面游回来了?” “嗯。” 荆江两岸相隔一千多米,四分钟从对岸游回来,怎么可能?!车在路上都要开一分钟!萧雪都要傻了,难以置信道:“不可能!你是剑鱼吗?” 他又看一眼手机,确认自己没数错时间,再看一眼坐在石阶上晾干自己的崇苏,感觉世界都要不真实了:“怎么会游得这么快?你搭船了?船也没这么快啊?” 崇苏笑了出来,他似乎觉得萧雪很有趣。他说:“我开玩笑的。” 萧雪茫然:“什么?” “我没有游远。”崇苏看着他。玩过水后,他的眼睛好像变得更亮,更明澈。 “我就在不远处躲着,逗你玩而已。” 崇苏指向轮渡渡口,渡口下一堵围墙横亘,岸边横生矮树,枝干都没在水里。崇苏说:“我刚才就在那堵墙后面,绕了个圈过来。” 萧雪这才明白过来。对于崇苏这种故意耍他的行为,萧雪好气又无奈,嘀咕:“之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皮。” 崇苏忽然问他:“为什么怕水?” 萧雪被他转移话题弄得猝不及防,想了想,答:“我从小就这样,不喜欢被水整个包住淹过头顶的感觉,那会让我觉得很——窒息。” 这种窒息感如何形容呢?就好像……永远都不能从水里出来了一样,正如方才崇苏在水里与他视频通话的时候,水底的黑洞带给他的感觉。 崇苏低头玩一根野草,不知道在想什么。夜幕已落下,江水也变得漆黑,夏季炎热,江边风又大,崇苏身上的水很快干了,他捞起衣服穿上,起身去推来萧雪的自行车。 “送你回去。”崇苏说。 他坐上车座,萧雪忽然就注意到他的手腕空空的。他忍不住问:“你的手串呢?”可千万别是刚才游泳的时候掉在江里了。 崇苏答:“放在家里了。” 萧雪这才放心。 路上萧雪拜托崇苏带他去菜市场买菜。崇苏得知他已经快连着一周天天晚上吃煮面条后露出了一丝微妙的无言表情,而在进一步得知萧雪连菜板都没买、因为肉类不好处理而根本不买肉、所有的调料只有唯一一盒盐的时候,崇苏松开踏板,踩住了自行车。 “……去我家吃。”崇苏面无表情道:“我做饭。” 萧雪还不知道自己被嫌弃了:“啊?那我买的菜怎么办?” “拿去我家。” 崇苏没等他拒绝,直接一拐车头,往自己家的方向去。 第7章 七 崇苏家里依旧没人。何大哥一家今天都在,见萧雪来了,一定要喊他们两个年轻人到家里吃饭。萧雪盛情难却,乖乖把买来的菜上交,坐在何海家里等饭。 何海家买了个新的液晶电视,何海的老婆广秀想看投屏电视,不会操作,崇苏在给他们调电视。夫妻俩在厨房一起做饭,广秀切了盘水果拿出来:“小雪,来吃点水果。” 萧雪有些拘束地起身道谢接过,广秀笑着说:“何海说你买的都是蔬菜,肉都没有,小孩子不知道让自己吃点营养的,以后就干脆来我们家吃饭好了。” 萧雪忙说:“不麻烦你们,谢谢。” “平时小苏晚上也在家里吃饭,他不喜欢上晚自习。正好你下班与小苏一起回来,人多吃饭也热闹嘛。” 萧雪无语看一眼崇苏,崇苏正按遥控器,转头微一挑眉,示意他有什么意见。萧雪心想竟然光明正大的不去上晚自习,大人也太宠你了吧。 广秀回厨房做饭去了,崇苏调好了电视,正在用广秀的手机试投屏。萧雪有点好奇何大哥自己的小孩在哪上学,他还从来没见过。 崇苏看都没看他,却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说:“舅舅和舅妈没有小孩,他们一直把我当作自家孩子照顾。” 萧雪“哦”了一声,不问了。何海与广秀做好一桌菜,四人围坐一起吃晚餐,何海与广秀脾气温和亲切,萧雪与他们交流时,感到一种难得的温情氛围。 临走前何海一再让萧雪以后多来家里吃饭。何海说:“男孩子一个人住,肯定不得细心照顾自己。你要是实在不自在,就去崇苏那里,让他给你做饭吃。” 何海叫来崇苏:“小苏,送你萧雪哥回去。” “不用……” 何海笑着说:“就让他送你吧。这还是头一次见他往屋里带朋友,你们两个有缘,他不爱说话,性子却是很好的,你们平时多一起玩。” 崇苏拿起钥匙过来,萧雪与夫妻二人告别,和崇苏下了楼。崇苏骑出自己的自行车,与萧雪并排前行。 这些年县城人越来越少,年轻人都去了大城市,留下的老人也一个个走了。城中心已很久未建新娱乐场所,最大的商场还是十几年前建起来的。夏夜幽静,到了晚上,路上的人与车都渐渐少了。 “你舅舅和舅妈性格真好,竟然都不管你学习。” “小地方的人随便长,不参与大城市的人才竞争。” “只是你不想参与而已吧。” 芙蓉塘无常雨 第6节 晚风吹过崇苏的短发,他眉目英挺俊朗,虽年纪小,却有一股不与世争的疏离气质。 “人之中再多纷扰,都是天地轮回一瞬。千百年也是一弹指,不如顺心而为,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就成为什么样的人。” 萧雪说:“可这种事也不是说说那么容易吧?规矩和桎梏总是大过大多数人的梦想的。” “人类社会规则虽多,却有不少是故步自封。脱离旧的思路,自会有一片新天地。” 萧雪疑惑道:“你说话的语气为什么这么老成?你还是青春洋溢的男高中生吗?” 崇苏闭嘴不说话了。萧雪追着逗他,崇苏却酷酷地瞥他一眼,开启勿扰模式。 崇苏把萧雪送到宿舍楼下,问:“最近睡得如何。” 萧雪答:“每天都睡得很好。怎么了?” 这么一说,萧雪倒想起来自己不是怂得总不敢一个人睡觉吗,怎么好像最近些天都倒头就睡着,连不久前经历的撞鬼事件都抛在了脑后。要不是崇苏提起,他都要忘记了。 看来一个人生活还有助于磨练胆量。 他抬头与崇苏说话,垂在身侧的手腕瘦白,一圈淡淡的青色水光在他的手腕上一闪而过,隐去不见。 崇苏垂眸看了眼他的手,目光自然地收回,与萧雪对视。 “没什么。”他说:“明天见。” 两人成了几乎每天早上面对面坐一起吃早饭的一对,晚上崇苏则很少去上晚自习,要么去江里游泳,要么带着一脸期待的萧雪回家给他做饭。 听广秀姐说崇苏的成绩竟然还相当好,且写得一手非常漂亮的字,萧雪见过他的课本笔记,字迹有颇像古代大家的行书,潇洒飘逸,像他无拘无束的性子。 崇苏在厨房做饭的时候,萧雪不好意思闲着,挤进来想帮崇苏干活。但崇苏做饭自有一套安排,萧雪笨手笨脚的,几次打乱他的节奏后,他便令萧雪在自己做饭的时候不许靠近一米以内。 “弟弟别这么嫌弃我嘛。” 萧雪想拿崇苏寻开心的时候就喜欢叫他弟弟,“实在不行,我帮你捏捏肩捶捶背也好。” 崇苏现在也对他叫自己弟弟没什么反应了,他站在水池边低头剥菜叶,冷淡道:“建议你不要太嚣张。” 萧雪堵在他面前:“我就是嚣张,你要揍我吗?” 崇苏转头看他,萧雪很欠揍地抬头与他对视。崇苏把菜扔进盆里,随意在衣服上擦干手,走过来二话不说拦腰把萧雪一扛—— 萧雪顿时头朝下被他扛在肩上,连忙叫唤:“错了错了,不嚣张了,我自己出去!” 崇苏充耳不闻,一手箍着萧雪把他扛出厨房,萧雪一路大叫,被崇苏扔进沙发,摔个屁股墩。 萧雪捂着摔疼的屁股:“我要和你舅舅告状。” 崇苏回厨房忙去了,像一个对无理取闹的小朋友置之不理的冷酷大人。萧雪爬起来坐好,心想不对,到底谁才是弟弟。 崇苏时而表现出一种超出年龄的成熟和稳定感,他似乎缺乏青春期大男生大多该有的欲望和追求,对任何事没有表现出过额外的在意,没有害怕的时候,不特别开心,也不生气恼怒。 但他对萧雪意外的有求必应。不仅如此,还有一点在照顾他的样子,虽然他会时而被萧雪奇异的脑回路弄得无言以对。 接下来的周末两天,萧雪都是在何海与广秀家过的。七八月的季节,正是芙蓉塘的鱼虾繁殖旺季,当地的养殖虾个大肥美,在周边地区小有名气。何海联系养殖户朋友送来十多斤鱼虾,周末两天就把萧雪和崇苏捉在家里,想各种烹饪方法消耗食材。清蒸红烧爆炒蒜蓉烧烤,怎么做都好吃。芙蓉塘的人还会用当地特制芥末腌制虾肉,那味道直冲萧雪天灵盖,差点把他吃哭。 周一一早萧雪来单位,刚写完周报,赵佳怡就兴冲冲背着相机提着三脚架来找他。与主任和何大哥请过公事假后,萧雪和赵佳怡一同前往大湖。 赵佳怡自己开辆老桑塔纳,车里开了空调,车座还烧得萧雪屁股发烫。赵佳怡对萧雪说:“正好我远房小堂弟也回了,他常年在外地念书,这个暑假回老家住一个月。他会玩摄影,我特地把他也叫过来,指导一下咱们怎么拍。” “好的。” “他已经先过去等咱们了。嗨呀这天也太热了,我这老破车根本没法散热。往年芙蓉塘都没这么热过。” 萧雪原本也以为芙蓉塘既有大面积的湖区,绿植繁茂,又没有高楼大厦,夏季应该不至于太热才对。不过现在全球气温都异常,大概连山清水秀的小地方也逃脱不了这种气候变化的影响。 两人抵达大湖,芙蓉塘一大半都被湖区环绕,走下车放眼望去尽是湖水,远方青山隐约,天透蓝,今天晴朗得没有一丝云,天气预报接下来一周都是热烈的大晴天。 赵佳怡撑着太阳伞下来,萧雪帮她拎包。她朝对面挥挥手,喊:“陈心!” 不远处公园大门口的花藤廊阴凉处,一高个子的男生从长椅站起来。他穿着简单的背心和短裤,四肢修长,背一个斜挎包,朝他们招招手。 “姐!” 陈心几步跑过来,他热得一头汗,后背衣服都打湿了,笑容阳光爽朗:“好久不见,想你啦!” “哎呀,小帅哥嘴真甜,好乖。” 陈心和赵佳怡抱了一下,转头和萧雪打招呼:“你好,我叫陈心。” 萧雪礼貌道:“我叫萧雪。” 三人一同走进大湖公园,陈心走在中间,感叹:“好久没回来,大湖都修起了公园,弄得这么漂亮了。” 赵佳怡说:“其实也就大门这一块修了个样子,里头还是一点没变。大湖太大了,咱们芙蓉塘又没钱,只能走原生态风了。” 陈心问萧雪:“萧雪多大?看起来像高中生。” “萧雪都二十多了,你该叫他哥。别老这么自来熟。” 陈心嘿嘿笑,自然地对萧雪改了口:“小雪哥,你来过大湖吗?” 陈心很开朗,话不少,不知为何,让萧雪想起围着人转圈的微笑天使狗狗萨摩耶。 萧雪说:“我这个月才来芙蓉塘上班,这还是第一次来大湖。” 陈心点头:“芙蓉塘气候好,生活节奏慢,水果和鱼虾都特新鲜特好吃,房价也低,是个宜居城市。小雪哥真有眼光。” 陈心开始侃侃而谈芙蓉塘的地理位置与城市宜居性,赵佳怡也是个健谈的,堂姐弟俩聊起天来口若悬河,还一定要萧雪对他们的讨论发表意见。 陈心:“我说鱼和虾当然是要清蒸才最好吃,一切加入过多酱料的行为都是对新鲜食材的不尊重!” 赵佳怡:“芥末虾是我们芙蓉塘人的宝藏!你不要没尝过就发表这种浅薄的意见,今晚我就带你去尝尝,只要你吃上一口你就一定会爱上的!” “我不,我不!” 陈心往萧雪身后躲,赵佳怡要抓他,萧雪生出一种自己在被迫玩老鹰抓小鸡的错觉,他只得拦住这两个幼稚鬼:“我们还是先拍照吧。” 赵佳怡终于想起来她是来干活的,拿起相机和三脚架开始做正事。这次他们来大湖的主要拍摄对象是水芙蓉,水芙蓉主要集中在莲心桥附近,走过长长的沿湖步道,远远就能看见湖面上一片清新明亮的翠绿与雪白。 再走近看,可见那水芙蓉白极了,柔嫩舒展的花瓣一丝杂色也无,以莲心桥为中心向四周两岸散开,少说有成百上千朵花。开了这么多花,香味却不非常浓郁,湖中一片好闻的花清香。 赵佳怡和陈心忙着找角度拍照,萧雪抱着三脚架蹲旁边阴凉地,发呆看湖里的花。 赵佳怡社交能力太强,跑去采访路过的游人了。陈心趁机摸鱼,蹲到萧雪身边和他一起乘凉。 萧雪与他闲聊:“你和佳怡姐关系真好,像亲姐弟一样。” 陈心笑着说:“其实我俩是关系很远的亲戚,叫做堂姐弟罢了。姐姐的外祖父姓陈,很久很久以前,我们家和他们家是一个村里的同族人。” 萧雪听了他的话,忽而想起之前他们在办公室聊起过的一个话题。 “听说原先这里是个村,后来涨水被淹了,从前的湖泊与后来形成的湖泊相连,成为了大湖。” 陈心“嗯”一声,抬手虚虚指着莲心桥绕了一圈:“我没记错的话,村子就在这一块,从莲心桥的这边,快到那里的湖心岛。” 陈心指了一个距离。萧雪吃惊道:“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陈心朝萧雪一眨眼:“因为我家的祖辈从前就住在那个村子里。” 萧雪明白过来。陈心继续道:“大概是在六十年前,某一年气候极端异常,雨水暴涨,荆江水位突增,芙蓉塘地处下游,洪涝灾害频繁,最终洪水淹了整个村庄,村民也全都搬去了镇上。渐渐这一片形成了大湖,成为江水支流的一部分。” 这种人类曾群集生活过的地方最终消失在自然力量下的故事,让萧雪听得有些怅然。他问:“村子叫什么名字?地方志上应该有记载过村庄的历史,说不定还有你们家祖辈的名字。” 陈心转头看向萧雪。这样的距离下,萧雪才注意到陈心的眼睛非常好看,他的眼珠清透,若天生含着一点温柔的笑意,那目光却是沉静的。 “村子原本没有名字。当它还在的时候,它被群山环绕,远离人烟,几乎与世隔绝。” 陈心的声音温和而低缓:“后来通向村子的路修起来了。村子在长江一条支流的下游,于是人们就叫它……” “河下村。” 第8章 八 芙蓉塘上空,晴空万里的蓝天忽而从极远的地方传来一声闷雷般的鸣动。人们纷纷奇怪地抬头看天,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天空烈日高悬,哪来的雷鸣? 芙蓉塘高中刚下课间操,做完操的学生们正朝教学楼走。教室里,男生靠着椅子,双腿翘在桌上,两条椅腿有一搭没一搭悬着。 教室里只有他一个人。 崇苏拿下盖在脸上的书,目光转向窗外。 他个子高,坐在最后一排,一双黑色的眼眸倒映窗外明亮的蓝色天空。那澄蓝在他的眼中迅速发生变化,乌云从四面八方滚滚而来,天还未完全变色,又是一声轰鸣炸响! 操场上的学生老师们吓得大叫,匆忙抬头看天的功夫,雨已刷然而至,转瞬间雨幕笼罩了整个芙蓉塘。突如其来的暴雨令所有人猝不及防,学生们纷纷涌向教学楼,而此时此刻,太阳才将将被乌云掩去。 仿佛眨眼间天空被捅了个窟窿。随着暴雨的降临,气温竟然也发生了一丝变化。雨从打开的窗户劈里啪啦砸进教室,将窗边的桌椅和书本一瞬淋得透湿。雨落在崇苏的脸上,带着冰冷的凉意。 “我的天呐!这什么鬼天气?!突然下这么大的雨!” “你觉不觉得有点冷?” “快跑啊!” 学生们如落汤鸡般跑进教室,彼此嘲笑对方糗态。他们进教室的时候,所有朝外的窗户已经关上了,而崇苏则不见了身影。 另一边三人更毫无形象。正好到了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三人在雨中狂奔,赵佳怡大叫“什么鬼什么鬼”,陈心用背包包紧她的相机,萧雪拎着三脚架,人差点被雨淋傻了:“怎么突然下这么大的雨啊!” 陈心:“前面有个雨亭!我们过去避雨!” 三人手忙脚乱跑进雨亭,萧雪好久没这么短时间内加速跑,一进雨亭就扶着柱子喘气。赵佳怡叉着腰站在亭子下面,眼看着暴雨一脸疑惑:“天气预报说这一周都是大晴天啊?” 陆陆续续有其他有人跑进雨亭。雨竟带来了凉意,大家被雨淋了透湿,纷纷开始感到冷了。人们议论这古怪的雨,只有陈心望着雨中朦胧的大湖,湖中的白莲与绿荷叶摇曳不止。 大雨之中,陈心无声地叹了口气。气温骤降得有些厉害,雨亭里已经有人开始咳嗽,萧雪甚至冷得有一丝发抖。 他茫然看着雨,大湖已被万千雨丝模糊了容貌。 亭下陌生的游人与嘈杂的声音渐渐离他远去了。雨声笼罩了他的听觉,重复的、庞然的自然之音,像某种来自世界外的神秘呼唤,牵引他的心神。大湖在暴雨中绽出万千涟漪,满湖白莲绿叶震颤不休,雨打在花叶上的丝缕之影忽而变得无比清晰。 萧雪的心跳变缓了,他恍若灵魂出窍,人还站在亭下,意识却被大湖中传来的奇异声响抽去,飘向不知名的方向。 “小雪哥?” 陈心叫了萧雪一声。耳鸣如尖刺穿过萧雪的意识,他猛地一阵头疼不已,捂住耳朵整整晕眩了好几秒,眼前尽是漆黑。 等他清醒过来,只见陈心扶着他的肩,赵佳怡站在一旁担忧看着他:“小雪,怎么了?” 萧雪喘一口气,方才他的头一下疼得快炸开,差点就要直挺挺倒在地上。他勉强平复那种难受想要作呕的感觉:“……没事。可能刚才一下……跑急了。” “年轻人要多锻炼啊。”赵佳怡握住萧雪的手:“手这么冷,回去多半是要感冒了。这雨真是稀奇,我还头一回见到晴天里打雷下雨……” 不知为何,其他人都尚能忍耐,毕竟还是夏天,气温不会太低。唯独萧雪冷得瑟瑟发抖,脸色开始发白。众人见他情况不对,纷纷担心地围上来。 芙蓉塘无常雨 第7节 一位阿姨包里带了随身的小毛巾,平时用来给小孩擦汗,现在拿出小毛巾捧着萧雪的脸擦去他脸上的雨水:“擦干水,就不那么难受了。” 赵佳怡也从包里翻出纸巾,萧雪被人围着,有些无措起来:“谢谢。” 他忍不住打几个喷嚏,不知是否是身上的雨水被擦干,他的体温似乎在渐渐回升。 几分钟的功夫,雨势肉眼可见地减小,像一道经过芙蓉塘上空的大云,被风带着来了又走。 就在众人谈话的功夫里,雨停了,天空恢复清朗,太阳重新高挂天空,气温也攀升至正常温度。 空气中充满密密的潮湿气味。人们互相告别,赶紧各自回家去。赵佳怡忙从包里翻出相机检查, 陈心和萧雪走在后面。萧雪被炎热的夏日一照,简直开始怀疑这个世界的真实性:怎么会一下这么冷,一下又这么热?这天气到底怎么回事? 陈心问:“小雪哥,你还好吗?” 萧雪:“抱歉,让你们担心了。刚才可能是突然淋了雨,头疼了一阵,现在已经好了。” 陈心此时仍是一身被淋湿的狼狈模样,说话时一副从容的语气没变:“我曾看过书上说,人有三魂七魄,主魂位居天灵。主魂为生命,生命的体现即为大脑的运行,头疼了, 就是主魂受到扰动。” 首先如果要让这种说法成立,我们就要再次回到死亡的哲学命题上,先论证灵魂的存在,再次论证人体和灵魂符合二元论,且二者之间存在着某种物理学上的联系……萧雪脑子里乱七八糟的,顺着回答:“嗯,还是我身体不够强壮,呃,生命……生命比较虚弱,淋场雨就被扰动了。” 陈心又是一笑,安慰:“没关系,大湖的神明会守护你,你不会有事的。” 萧雪一怔:“什么……神明?” 陈心道:“神居于山,龙潜于川,芙蓉塘受山川环抱,汇聚天地灵气,万物生灵在此地世代繁衍不息,可不就是个神仙居住的世外桃源?” 这说法虽然听着玄乎,但赋予人文意义来理解似乎也没问题。萧雪点头,“是这样没错。” 一场雨害得拍摄任务没完成,赵佳怡只得悻悻开车回单位。路上萧雪手机响起乐声,他拿出来看,真没想到,竟然是崇苏发来的消息。 [淋雨后容易感冒,来我家喝豆腐汤?] 萧雪简直疑惑飞出天际:[你怎么知道我淋雨了?] [不是说今天上午去大湖拍照?] 萧雪使劲回忆,想起自己好像是和崇苏提过一嘴。 这小孩也太体贴了。萧雪心里感到一阵暖意,正好到中午午休时间,他想了想,请赵佳怡把自己放到商场门口,与赵佳怡和陈心道别。 临走之前,陈心要了他的联系方式,说以后说不定还有联系。 萧雪感觉陈心虽是大学生,容貌也是个开朗温暖的帅气大男孩,说话与气质却像研究地方志的文化工作者,还怪有意思。 这么一想,他来到芙蓉塘短短一个月不到的时间,已经遇到好些有趣的人。开朗外向的“研究者”陈心,风风火火的佳怡姐,可靠的何大哥和温柔的广秀姐,以及冷淡又贴心的帅弟弟崇苏。 他原以为自己来到芙蓉塘只是延续过往单一而孤独的生活。他没有体会过朋友的滋味,对家人的感受也模糊缺乏实感。世上总有人游离群体之外,何况谁不是一个人来到世上,最后一个人离去。无非是声势浩大地道别,还是悄无声息地消失。 他像捡到一个稀奇的盒子,打开竟然是意想不到的宝贝。 萧雪走在雨后潮湿的夏日里,路旁的绿意经暴雨水洗后更盛。他的头隐隐又有些疼起来,大湖上无数雪白的莲花在雨中战栗的画面在他的脑海里反复上映,他不得不停下脚步揉捏眉心,想缓解这不知从何而来的晕眩感。 中午十二点半,崇苏才等到萧雪来。 崇苏打开门,萧雪提着一个袋子进来,冲他一笑:“来晚啦,抱歉。” 崇苏:“做什么去了?” “去超市给你买吃的。”萧雪从他身前钻进去,把袋子里的零食一个个拿出来放进柜子里:“我猜你平时在学校的时候容易肚子饿,就买了一些你喜欢吃的零食,你带一些去学校,还可以分给同学吃。” 崇苏抬手摸进他短发,萧雪吓一跳,崇苏皱眉道:“头发还是湿的,去洗澡。” 萧雪疑惑:“啊?我就来吃个饭,不是来洗澡的……而且身上早就干了。” 崇苏不与他多说,从自己房里拿出一套衣服——还是萧雪上次来他家洗澡后换的那身衣服:“快去。” 萧雪抱着衣服被推进浴室,只好脱衣服洗澡。等到热水淋到身上,他忍不住打个喷嚏,才意识到自己的皮肤很冷。 可明明他在太阳底下走了那么久,身上为什么还是冷的? 头时而隐隐作痛,牵线一般扯着神经。萧雪心想可能真淋感冒了,倒霉。 他洗过热水澡,换上崇苏的衣服出来,桌上已经摆好了热腾腾的米饭和汤。萧雪擦擦头发,顶着一头炸开的乱毛坐下,眼睛亮亮的:“好香。” 崇苏煮了一大锅酸辣鱼豆腐汤,萧雪拿勺子喝一口,表情一狞:“好辣。” “喝。”崇苏坐在对面,“发汗。” 辣是辣,但味道绝佳。萧雪喝一口汤,吃一口饭,很快吃得脸发起热,身上冒出汗来。 崇苏等他喝完一大碗汤,问:“还加吗?” 萧雪辣得汗和鼻涕一起流,拿过纸巾红着脸擤鼻涕:“我吃饱了,谢谢。” 崇苏就去厨房把锅里剩下的汤倒进自己碗里,就着饭几口吃完了。萧雪心想怎么能让年纪小的弟弟吃剩下的汤?高中生还在长身体,他也太没有做哥哥的样子了!但转念一想好像一开始就没有这种样子……算了。 “今天去大湖哪里拍照?” “莲心桥附近。”萧雪说:“终于见识到芙蓉塘的水芙蓉了,一大片开得真好看,我还没见过颜色那么纯正的白莲品种。可惜雨下得太突然,不然就在那里再多转转。” “和谁一起?” “佳怡姐,还有佳怡姐的一位堂弟,大概就比你大两三岁吧。” 萧雪起身收拾碗筷进厨房洗碗,崇苏随后也跟了进来。 萧雪转头看他一眼:“怎么了?” 两人的距离有点近。崇苏似乎很浅地嗅了一下,低头看着他:“你病了,下午最好请假休息。” 萧雪认真刷碗:“我好像是要感冒了,头有点疼。不过不难受,下午还是可以去上班的。” 崇苏说:“你不是要感冒,你是要发烧了。” “啊,这你都能知道?” 萧雪洗好碗擦干净放进架子,一边擦干净手走出厨房:“应该不会发烧,我身体还没那么差劲呢。不过衣服得放在你这里洗了,下回我来的时候再拿走吧。” 萧雪自然地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看。他已经习惯了待在崇苏家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当然他不会随意进崇苏的卧室,那是他的私人空间。只是窝在沙发上看看电视吃吃喝喝,萧雪还是没有心理负担的。 崇苏坐在沙发另一边玩手机,萧雪瞄了一眼,发现他竟然在玩保卫萝卜。 “现在的高中生中午都不学习吗?”萧雪问。他当初念高中的时候可是连中午的时间都拿来争分夺秒地看书,连午觉时间都得掐着点睡。 崇苏漫不经心道:“我的成绩已经够好了,不需要再额外学习。” 萧雪穿着短裤光着脚,轻轻踢了一下崇苏的小腿,示意你小子真是太狂妄了。崇苏不在意地握住他脚腕,放到沙发上。他的手指修长,手心温暖干燥,温度在萧雪的脚腕留下一点淡淡的痕迹。 崇苏没有开电风扇,客厅的空调温度适宜。萧雪的疲惫感一直没能消除,他抱着靠枕蜷在沙发角,头时而不舒服地犯疼。 “我困了……先睡会儿。” 一场雨把他淋得恹恹无力。不一会儿的功夫,他就半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崇苏一直等他睡熟,后站起身,弯腰把萧雪怀里的靠枕拿走,把人抱起来。萧雪不大舒服地微皱着眉,脑袋靠在崇苏肩上,就像平时温顺柔和的样子。 崇苏把人抱进自己卧室,放到床上盖上被子。萧雪微微晕红着脸,呼吸渐重,果然开始发烧了。崇苏抚摸他发烫的额头,低头注视他的脸,手背轻轻蹭过脸颊。 “萧雪。” 崇苏叫了声萧雪,萧雪却没有反应,他不安地抓着被子,细密的汗打湿了后颈,发尾沾湿粘在耳后,似乎是被梦魇住了。从淋过雨后他就不舒服,脸一直白着,方才是一直勉强打起精神与崇苏说话。睡下之后,他就像只病怏怏的小狗,一动不动了。 “萧雪。”崇苏又叫了声萧雪,指腹轻按他的眉心。他的声音很低。 “回应我。” 微光自眉间亮起,沉睡的萧雪终于呼出一口气,迷糊“嗯”了一声。 水湍急流动的声音在萧雪耳边响起。他蓦然睁开眼。 他的面前是一片长长的河流。河对岸是暗绿的山,他坐在一片碎石的河滩上。 举目四望,空无一人。 第9章 九 萧雪从河滩上站起来。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地方,这里是哪里?他转过头,看见身后是一片村庄的矮平房。村子里一个人也没有,平房像用暗黄的颜料涂抹上去的,遥远又模糊。 萧雪莫名有些害怕。他左右看了看,试着唤了声:“崇苏?” “我在。” 萧雪吓得大叫一声后退,差点被石子绊倒。突然出现在他身后的崇苏伸手拉住他,让他站稳。 “你从哪冒出来的!”萧雪心脏病都要被吓出来。 崇苏依旧穿着他的校服,面色淡淡的:“你梦见我了。” 萧雪心想这个梦境也太真实了,无人的村庄,乱石河滩,静谧流淌的河流,简直瘆人。还好梦到了崇苏,让他的恐惧感顿时减轻大半。 萧雪蹲下来,手小心碰了碰河面,水流从他的指尖分流而过,冰冷的水的触感。他茫然不已,抬头看向天空,却惊讶地发现天不是天,而是一片流淌的、淡青的巨大水纹。 “这个梦太诡异了。”萧雪很怂地靠近崇苏,“怎么出去啊?我听说在梦里使劲闭眼睛的话,就可以强行让自己醒过来。” 他的手被一个温暖而干燥的手握住。萧雪一愣,崇苏垂眸看着他,手心与他的贴着,传来温暖的触感。 崇苏平静道:“我在这里,你怕什么。” 最后一点不安在崇苏的话语里烟消云散。萧雪笑起来,与他牵着手:“说得也是,我们靠谱的小苏弟弟。” 崇苏不置可否,牵着他转身离开河滩。萧雪刚迈出一步,周遭的场景就随着他的脚步同时发生了变化。山与河倒退,村庄的房屋与树木如活物一般朝他移动而来,萧雪下意识要避开,崇苏却扣紧他的手:“别怕。” 两人走下土路,随着他们的步伐前进,村庄如幻影般后退着,时而有模糊的人影一闪而过,魂灵般随着房屋的变化飘过。萧雪看到这些“人”有的在交谈,有的牵着孩子走过街道,有老有少,仔细一看,就像是过往发生过的画面成为一段滞留的影像,在他的梦里回放了出来。 “那是谁?” 萧雪注意到一个特别的身影。那人穿着白色的短袄,脖子上围一条围巾,手里提着菜篮,乌黑的长发,似乎是名女子。萧雪注意到她,是因为她的身影尤为清晰,也并未随着场景混乱的变化而离去——那个女孩好像站在一个摊前买菜。 “崇苏,你看。”萧雪指向那个人。 崇苏正看着那个女孩,他的目光深而静,不知含着什么意味。 女孩的身影离开了。她越走越远,离开的方向似乎正是两人方才的来路,那条长长的河边。 萧雪莫名地就想追上去,可他刚要迈步,就被崇苏捉着手拉了回来。 崇苏低声说:“跟着梦里的人走了,可就找不到回来的路了。” 他的语气冷淡,气息却是温暖的,像一个环抱轻轻地拢着萧雪。萧雪小声说:“你不要又吓唬我。” 崇苏一笑。梦里的他与现实中的他一模一样,只是当他站在萧雪的面前,周身的场景如碎片和投影变幻时,他的身影始终不动如山,守在萧雪的面前,就像…… 就像萧雪梦境里的守护神。 芙蓉塘无常雨 第8节 “山川在上,福泽万民。” 崇苏安静开口,声音如某种古老的唱念,在天上地下之间回荡开来。萧雪一时产生仿佛不认识他的感觉,然而崇苏注视着他,那淡然的目光又令他无比的熟悉。 “祸生无常,人成大怨;不善己, 非渡恶。” 崇苏抬手点在萧雪眉心,一点青色的流光在他的指尖闪烁,没入萧雪的额头。天上流动的水纹开始发生变化,流水飞速涌动,发出潮涌的声响,仿佛要淹没整个梦境! “守常而为道,为天地根,为万物母。” 天上的水流如巨大的幕帘刷然分开,露出天空本来的模样。河水自天际倾泻而下,顷刻间冲进村庄!人们发出恐惧的尖叫,在幻境的碎片里四散逃跑,房屋垮塌,树木被四面八方涌来的大水卷去,大水如野兽横冲直撞,唯独崇苏与萧雪所站的地方像有一堵神奇的屏障,挡住了水流。 萧雪怔愣看着崇苏。随着光没入他的身体,他的意识变得飘忽起来。被洪水冲垮的村庄残骸从他们的身边飞过,人们惊恐的呼救仍在他的梦里回响,这些混乱的声音却在飞速离他远去。 萧雪的眼中流露出迷茫的神情,崇苏在念唱些什么?他的梦境要结束了吗? 他忽而有种奇异的感觉——自己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就遇到过崇苏了。 “崇苏,我从前是不是见过你?” 呼啸的水流与残骸之中,梦境天地变色,即将彻底塌陷。崇苏放下手指,轻抚过萧雪的眼睛。萧雪双目一颤,接着被一只带着暖意的手捂住眼睛。他的眼前一片黑暗,所有声音也随之在这一刻彻底消失。 他只听到崇苏开口说话,向他提出了一个问题:“过去和未来,你选哪一个?” 萧雪忍不住笑起来:“这要怎么选?嗯……其实我比较喜欢‘现在’。” 崇苏的声音含着一丝温柔,萦绕在萧雪耳边:“那么,‘现在’就醒来吧。” 安静的卧室。 “呜……” 萧雪难受地翻个身,身子卷着被子,颈上全是汗。他睁开眼睛,浑身都在发热,额头烫得一塌糊涂。 “我……咳咳……” 萧雪晕头转向,被一双手从后抱过去。崇苏贴一个退烧贴在他头上,拿起水杯递他嘴边:“喝水。” 萧雪烧得喉咙干热涩痛,喝下大半杯热水,人好过一点。外头竟又下起瓢泼大雨,雨打在窗上劈里啪啦地响。萧雪头疼欲裂,忍不住呻吟:“天啊,我怎么突然烧得这么厉害?好想吐……现在几点了?” 崇苏拿来药:“你烧到快四十度,刚才舅舅来看过你,下午给你请了假,让我照顾好你。” 他给萧雪喂药,萧雪乖乖吃了,抱着被子蜷在床上喘气,他的意识还很混乱,雨声也令他烦躁起来:“好像做了个特别乱的梦,还梦到你了……就是不记得具体梦到了什么。” “一个梦而已,不记得就算了。” 崇苏以手背蹭过萧雪的额角,摸了摸他汗津津的额头。萧雪呼吸几轮,躁意慢慢褪去,退烧贴似乎开始起效了,他不再热得快要烧起来,头也不像最初醒来时那般疼痛。 “崇苏,你去上课吧。”萧雪很不好意思地看着他,“我再睡一下就好了,你不用管我。” 崇苏说:“我放暑假了。” 崇苏念的学校原本早该放暑假,奈何学校又强行让学生补了大半个月的课,现在才补完。崇苏倒来热水,萧雪抱着杯子喝水,现在脑子清醒了,才注意到这杯子不是崇苏在家里用的那个蓝色马克杯吗? 崇苏顺便拿来一条干净毛巾,一小盆热水,先是给萧雪擦了擦脸,接着伸手过来脱萧雪的裤子。 萧雪差点一口水喷出来:“干嘛!” “你身上全是汗。” 崇苏不容分说,扒了萧雪的裤子。萧雪方才烧得厉害,又裹着被子,大腿根的皮肤都红了,现在还沾着湿漉漉的汗。崇苏抬起他的腿低头给他擦,萧雪一手握着水杯一手抵在崇苏肩上:“我我我自己弄,痒!” 萧雪被碰到敏感的地方,差点一脚踹到崇苏脸上。崇苏敏捷捉住他脚腕:“……怎么突然这么有精神?” 萧雪光着双白净的腿坐在床上,腿根内侧泛起红。他刚要解释,忽而与崇苏对上视线。崇苏不解地微微皱着眉,一双剑眉星目线条分明,近看更充满强烈的视觉感。崇苏的睫毛很长,覆着线条薄而冷的眼角,鼻梁挺拔,唇淡红,一看就不爱说话地抿着。 “看什么。”崇苏与他对视,声音像近在咫尺,天生的冷色音质,低而平缓。 萧雪忽地就红了耳朵。他不自然地垂下眼眸,心中忽而涌起一种别扭又古怪的感觉,好像崇苏的靠近引发了身体中的某种反应,令他浑身都不自在起来。 “没看什么。”萧雪傻乎乎地小声回答。 崇苏把他当小孩似的:“好,没看。”一边把毛巾放进热水洗一遍拧干,又过来脱萧雪的上衣。萧雪稀里糊涂的,一声“我自己脱……”的反抗闷在衣服里,十分微弱。崇苏给他擦干净上身的汗,萧雪反抗不得,小狗似的被揪着抹干净,很是有种生无可恋的无力感。 崇苏从衣柜里拿出一套自己的干净衣服给萧雪,萧雪自觉换上衣服。崇苏的身上有一种淡淡好闻的气息,连带他的衣服也充满这种清爽的味道。 崇苏掀起被子把萧雪卷进床角落,拿走之前铺在他身下的大毛巾,端水盆出去洗。萧雪卷着被子面壁思过,心想怎么了,脸红什么,心跳这么快干嘛,有病吧,人家是男的,高中生啊! 崇苏的衣服穿在他身上很宽松,布料舒适,身上也被擦干净了,萧雪烧得浑身没劲,慢吞吞地从床这边滚到床那边。过了一会儿,萧雪听到厨房里传来烧锅起灶的声音,他拿过手机一看,竟然已经六点了:他睡了一下午? 雨下得昏天黑地,让人分不清时间。房里只点一盏台灯,柔和的灯光下,萧雪软绵绵地咳嗽,一点劲没有。赵佳怡上午给他发了消息,关心他身体如何。他一边拿过崇苏的马克杯喝水,一边回复过去说自己很好。 喝了几口反应过来,赶紧给人把杯子放下。 他打开手机橙色软件,开始挑杯子。他觉得崇苏的马克杯好看,也看中了一个红色的马克杯,正想下单,理智回来了:心理变态吗,和同事的外甥买情侣杯? 萧雪深深地唾弃自己,退出去随便挑了一个玻璃杯,下单。烧退了点,他折腾一会儿,又累了。下雨后温度又降,他裹着被子窝在床上睡,感觉没睡一会儿就被崇苏叫了起来。 崇苏煮了面疙瘩汤,还有蒸得软绵绵的红薯。他拿了张小桌支床上,一碗热腾腾的面汤放萧雪面前,他拿起勺子慢慢搅,让汤凉快点。 “别睡了,再睡晚上睡不着。”崇苏说。 萧雪接过勺子自己搅,闻言不好意思地说:“吃完我就回家。你照顾我大半天,我都不知道怎么感谢你。” “外面下这么大的雨,你烧还没退,怎么回家?”崇苏的语气和面对无理取闹的小朋友没什么两样:“就在我这睡,明早如果没退烧,也不能去上班。” 萧雪舀一勺汤吃,汤浓稠鲜美,面团软滑入味,非常好吃。崇苏把自己的那碗放在一边,耐心剥好一个红薯,放在萧雪手边的碟子里。萧雪拿起红薯咬一口,红薯肉香甜柔软,还有些烫,咽下去后一路妥帖地熨暖了胃。 “崇苏。” “嗯。” “你还这样对待过别人吗?” “哪样?” 萧雪数着:“给他做饭吃,骑车送他回家,生病了照顾他,还管着他让他病没好不许上班。” 崇苏看傻子似的看着他,答:“没有,就你一个。” 萧雪心里不知什么滋味,也不知自己为什么要这样问,得到了答案后也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傻乎乎地吃疙瘩汤。他想了会儿,脑袋灵光一现:“我知道了!你前世是一只受了伤的白狐,我上山砍柴捡到你,把你带回家给你疗伤,这辈子你就来报恩……” “第一,我不是狐狸。”崇苏还耐心和他分析:“第二,以你的体能,爬山就够呛了,砍柴不现实。” “都说了是前世!上辈子!” “如果你上辈子是个壮汉,这辈子为什么投胎成现在这样?多想不开。” “投胎这事儿还能自己决定吗?”萧雪愤怒了:“而且什么叫‘现在这样’?我哪样了!你不要攻击我。” 他又咳嗽起来,崇苏好心给他倒来热水,家里就这一个马克杯,这次萧雪不客气地直接喝了。崇苏说:“你很好,不要乱动,坐好。” 萧雪就很听话地坐在床上,看着他收拾好碗筷,离开卧室。 第10章 十 夜里雨不见小,萧雪就在崇苏家留宿。崇苏出门一趟给他买回来洗漱用品,回来时裤脚都湿透,外面雨势不小,且起了大风,窗外风雨阵阵。 晚间萧雪反复发烧,刚退下去的温度又升起来。好在头不疼了,就是人提不起劲,半睡半醒,总以为自己在做梦。 萧雪觉得自己累赘麻烦,忍不住主动开口:“我还是去睡沙发吧。” 崇苏已洗过澡换了衣服,从柜子里抱出一床新被,关了台灯躺在萧雪身边。他身上一股清爽的皂香,携着淡淡水汽,萧雪感到他离自己很近,他忽然有点无措,脚在被子里无意识地蹭了蹭。 “你这个人挺难交往的。”黑暗里,崇苏开口道。 萧雪疑惑:“谁?我吗?”这话应该是他对崇苏说才对吧。 “想与你走近,你却总想把人推开。”崇苏说:“对你好一点,你就想回报还清。是急着要离开,还是不想和我扯上关系?” “怎么会呢?不是这样的。”萧雪着急了:“我只是觉得你对我好,我也要对你好。这不是为了还情,就算你哪天不对我这么好,我也不会变。” 崇苏笑了一下。萧雪感觉耳朵又有些热了,不知是发烧烧的还是怎么。他迷糊想自己这是怎么了,心脏乱跳的感觉好可怕,是因为自己从小到大从来没有谈过恋爱、也没有喜欢过谁吗?还是到了生理上需要繁衍的年纪,就不自觉地对崇苏产生了“移情”。毕竟美好的事物是人类世界未解之谜,永远都吸引人的本能向往。 在熟悉的、清冷的气息里,萧雪沉沉睡去,一夜无梦。他本还想告诉崇苏,自己真的很喜欢他,喜欢和他待在一起,就算什么都不做,各自发呆也好。他知道崇苏只是看起来独来独往,可他有爱他的亲人,身边的同学和老师一定也都很喜欢他,就像自己这么喜欢他一样。 可这么多年来,他只遇到这样一个崇苏,唯一一个,最特别的。 萧雪安睡了一夜,早上醒来后,身边已经没人了。他总算退了烧,崇苏给他留了纸条,说待会儿食堂见。 萧雪神清气爽,起身洗漱换衣服,顺便打扫一番卧室,再出门上班。单位小区楼下是单位食堂,出门上坡走五十米就是单位楼,萧雪心想要不搬过来和崇苏一起住……不!他在想什么奇怪的事情,马上打住。 崇苏正在食堂吃早餐,手边是给萧雪留的一份。萧雪过去坐下,旁边何海与他聊天:“昨天下午听小苏说你发烧,佳怡还后悔不该带你去大湖,害得你淋雨。” “我没关系,佳怡姐还好吗?” “她活蹦乱跳着呢,放心。不过这天气够反常的,暴雨说来就来,昨天猛一下冷得我差点要穿毛衣,天气预报还一点动静都没有。” 两人边吃边聊,崇苏只管吃不说话,萧雪的注意力却时而忍不住想转向他。他不想自己看起来心神不定,匆匆吃完早餐就想走,刚起身就被叫住:“萧雪!” 吴卉不知从哪冒出来一把挟住萧雪:“你知道咱们单位楼下的徐阿姨不?她前几天特地给我打电话,说她女儿想认识你做朋友!” “什么朋友?”萧雪紧张想跑:“不了不了,吴姐!” “先别忙拒绝啊!她家女儿好漂亮的,就在咱们本地一家国企上班,家里有车有房什么都不缺,和你一样大学毕业刚不久,你们年轻人要互相认识……” “姐,姐!我豆浆要泼了……” 崇苏和何海眼睁睁看着萧雪被拖走,吴卉的声音远远传来:“你听我说,萧雪!你的确学历好,长得也帅,可是我实话和你说,你不是本地人,一个人过来上班,没房没车,好多女孩子家听说你的背景就打退堂鼓了,只有徐阿姨的女儿,一看你的照片呀,是真心好喜欢……好想和你做个朋友嘛。” 萧雪说:“吴姐,你也知道我没车没房,家里就我一个人,怎么好意思和别人做朋友?” 吴卉:“你没车没房,她们家有啊!你是不是傻?” 意思是还要我倒插门?!萧雪头皮发麻,想跑,被吴卉揪回来:“我已经把你的微信推给小姑娘了,待会儿小姑娘加你,你俩好好聊。人家可喜欢你!” 吴卉功成身退,去隔壁办公室嗑瓜子喝茶聊天了。萧雪风中凌乱,冷不丁手机一震,人家女孩子的加好友信息来了。 萧雪硬着头皮通过好友请求。女孩活泼大方,上来与萧雪打个招呼,与他有一句没一句聊起来。 女孩也今年大学毕业,考回老家的国企上班,与萧雪聊了几句,还比较随意。何海进来看他在看手机,一副了然的样子:“聊上了?” 萧雪只觉说不出的尴尬,放下手机:“没有。” 他打开电脑开始工作。何海也坐下来,随口道:“咱们这小地方,能认识个志同道合的年轻人不容易。你不光要有小苏一个朋友,多认识朋友也是好的。” 何海的本意是希望他多交朋友,平日就不用总是独来独往,显得太寂寞。萧雪却自行理解了另一层意思:的确,他不能总与崇苏待在一起。 虽然他很喜欢崇苏,与崇苏在一起让他觉得很舒服。但崇苏还在念高中,虽然平时懒散,但终归有学业要忙,他也有自己的朋友和家人,老把时间放在自己这个外人身上算什么…… 萧雪没有再管手机,忙活一上午把昨天到今天累积的工作处理完,中途赵佳怡来慰问他,带来一堆零食放他桌上。快到中午时,萧雪放下手里的事情去食堂吃饭,出门时看一眼手机,女孩给他发了消息,想约他晚上一起吃个饭。 萧雪头好痛,不知该如何回答。反倒是一旁何海看出他烦恼所在,说:”就当是认识新朋友,怕什么,人家小姑娘又不会吃了你。实在不行你把小苏也带上,两个帅哥让她挑。” 芙蓉塘无常雨 第9节 “何大哥!崇苏才念高中!” 何海哈哈大笑,走了。萧雪去食堂吃饭,崇苏也在,他刚端着饭坐下,崇苏随口问:“相亲相得如何。” 萧雪深吸一口气。何海说:“以后我们要端正概念,是‘交友’,不是‘相亲’,注意说辞的准确性,小苏。” 崇苏顺着改口:“交到新朋友了吗?” 他总是那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萧雪忽然有点生气了,他说:“交到了,我很开心。” 他拿起筷子吃饭,不搭理崇苏了。何海半点没看出来两人有些微妙的气氛,还在说:“小雪吃完饭就去小苏家午休?离单位近,方便。” “何大哥,我回宿舍也不远,没事。” 何海不勉强他,说行。他赶着吃完,老婆今天中午在外头加班,他得吃完再打一份饭给老婆送去。何海吃完饭先走了,萧雪也吃完起身,崇苏慢他一步,走在他后面。 萧雪把餐盘放进回收处,离开食堂。崇苏跟上来,问:“去我家?” 萧雪答:“不去,我回宿舍。” 他找到自己的自行车。崇苏站在他的旁边,低头看着他:“怎么了?” 萧雪也被问得有些愣住了。是啊,他怎么了?像什么样子,莫名其妙和别人置气,而且为什么要置气?崇苏难道做错了什么吗? 萧雪不禁放小了声音:“没事,我只是想回宿舍睡。” 他骑上自行车,车轮往前滑了一段距离,他又回头小心道:“衣服我都洗好了,晾在阳台上。今天天气好,你回家就可以收起来了。” 说完他就骑着自行车走了,逃似的。 崇苏站在原地,看着他离开的背影。 萧雪还是回复了那个女孩。女孩子的邀请不好拒绝,他答应了今晚的晚餐。下午上班的时候萧雪老走神,懊恼今天对待崇苏突然的坏脾气。 以前怎么没发现自己这么阴晴不定?不就是问他交到新朋友了没有,到底有什么好生气的……难道他不想认识新的朋友了吗?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他对崇苏的感情就太奇怪了。 萧雪拿起手机,开始琢磨给崇苏发消息,想和崇苏道歉。他刚编辑好一句话,主任就打内线电话叫他过去有事,萧雪忙出去了,主任让他报份表格,做好表给他过目,再拿去给主管领导签字。表格挺多,萧雪填了很久,做完后给主任签字,再给主管领导签字,楼上楼下跑,中途又要忙别的事,等再闲下来,已经下班了。 萧雪只好先收拾包去赴约。 第11章 十一 芙蓉塘城中心的步行街是县城里最繁华的地界之一。萧雪和女孩约在步行街一家烤肉店,他到的时候,女孩正好也到了。 女孩叫彭绛子,高高瘦瘦的,快与萧雪一般高。女孩长得秀气可爱,穿一身运动风的短袖短裤,活泼地过来与萧雪打招呼。 “你真人比照片还好看!”彭绛子真心夸奖。 萧雪有些害羞:“谢谢,你也特别好看。” 两人一起进烤肉店,彭绛子在萧雪对面坐下,嘿嘿笑:“不好意思啊,我性格就是这样,你别介意。” 烤肉端上来,萧雪自觉拿过夹子帮女孩烤肉,彭绛子与他大倒苦水:“我上班快一个月了,就是上个月去省里参加新员工培训的时候见到了年轻人,回芙蓉塘上班以后那是一个也没见到啊,就这我妈还想跟我相亲呢,我说你别幻想了,我能认识个和我一样大的男性就谢天谢地了,没想到还真有!” 萧雪问:“你大学没谈恋爱吗?” “分了。”彭绛子不屑一顾,“其实我根本没想谈恋爱,我上段恋爱被劈腿,上上段遭遇极品男,竟然要我每个月拿钱给他去打游戏,哼!我现在已经醒悟过来啦。” 萧雪心想这感情经历也太波折了吧,彭绛子笑得甜甜的:“你别有心理负担,其实我是真想交个朋友,平时能说说话。我话挺多的,但是闺蜜都不在身边,很多话也不想和我爸妈说,他们也不懂。你别嫌我烦啊。” 女孩这么说,萧雪就放心了。做个倾听者对他来说还是很容易的,他笑着说:“不会。” “萧雪,我听我妈说你还单身,真的假的?” “真的。” “怎么会这样!” 彭绛子嗓门亮,情绪一起伏就显得气势很足。萧雪把烤好的肉放进她的盘子里,茫然道:“我不知道啊。我没有谈过恋爱,也没人喜欢我。” “你在开玩笑吧,怎么可能没人喜欢你?”彭绛子认真道:“一定是你自己没有在意身边喜欢你的人,你不在意,所以不会察觉。你很酷哦。” 萧雪本想说不,他不是没有在意过,而是——没有就是没有。甚至他曾经遇到很多人,还会无缘无故地讨厌他。 他还没回答,就听身后传来赵佳怡的声音:“小绛!好巧啊。” 萧雪转过头,就见赵佳怡和陈心进了烤肉店,赵佳怡与彭绛子认识,两人马上热络凑到一起,陈心也来到萧雪身边:“小雪哥,你身体好些没有?” 萧雪被他强行挤进座位里面,看着他大剌剌坐在自己旁边,而对面赵佳怡已经和彭绛子聊起来了。 这群人的性格也太自然熟了吧? 他答:“好些了。你和佳怡姐一起来吃饭?” 赵佳怡说:“我不是有个宣传拍摄任务嘛,陈心帮了我好大的忙,我请他吃顿烤肉。萧雪!你怎么和我们小绛认识的?” 彭绛子大方道:“我们新认识的朋友。” “好,年轻人就是要多多一起玩。”赵佳怡理所当然地和他们凑成一桌,要来菜单开始加菜。赵佳怡从小在芙蓉塘长大,将彭绛子的妈妈唤作姐,把彭绛子当妹妹,叫起来辈分乱成一团,也没人在意。 陈心一来,就成了陈心给萧雪烤肉。他把烤好的肉夹到萧雪盘子里,与萧雪聊天:“昨天下了雨后,天气就变得好冷,一下降了快十度。” 萧雪今天还是穿着崇苏的长袖和裤子来上班,陈心看他一眼,疑惑:“哥,你衣服是不是买大了。” 萧雪心中尴尬,装作自然道:“没有,就是宽松款式的。”又一想七月的天气二十多度,确实太凉快了点。问题是前阵子还热得快上四十度,怎么芙蓉塘的温度变化这么大。 彭绛子忽然想起什么:“下个月就是农历七月了。姐,咱们七夕会还办吗?” 赵佳怡说:“当然办啊,希望到了那几天千万别突然下暴雨搞幺蛾子,不然我们又要加班加点。” 萧雪问:“七夕有什么活动?” 陈心回答:“芙蓉塘每年七夕都办集会,七夕当天,大湖的望波阁会开放,摊位需要提前申请,可以卖自己手作的工艺品,很多人都会卖织品,也有人送瓜果和新鲜的荷叶,可以表演乐器,但不许用音响或者扩音器。从望波阁下去的一条长长的沿湖步道都会挂上灯笼和彩带,很多人在当天都会换上汉服出游。” 彭绛子说:“我小时候年年都穿汉服裙子去玩,可有意思!” 陈心继续道:“到了深夜,人们会在莲心桥附近放河灯。灯上挂一张心愿笺,大家觉得灯如果能随着水流进荆江,愿望就可以实现了。呃,不过一般第二天就会被佳怡姐她们在湖口那里捞起来。” 萧雪实在忍不住笑出声。赵佳怡理直气壮道:“不然那么多灯笼年年往荆江里流,水环境搞差了怎么办?心愿是很美好的,在湖里转一晚上就差不多得了,这要是老天爷还不给你实现,那就是他故意没听到。” “是是,佳怡姐辛苦啦。” 晚餐结束后,赵佳怡送彭绛子回家,陈心陪着萧雪走回单位。萧雪的自行车还停在单位的院子里。 陈心又背着他那个斜挎包。今夜月明星稀,他走在萧雪身边,问:“小雪哥,你一个人来芙蓉塘生活,会觉得孤单吗?” 萧雪平时话少,只不过在崇苏面前才话多一点。而在陈心、赵佳怡和彭绛子的衬托下,他简直与这三人热闹的气氛格格不入。萧雪还以为他担心自己不习惯这种人多的氛围,说:“还好,认识你们就挺开心的。” “我也经常一个人生活。”陈心笑笑:“在不同的地方辗转,就像在流浪。” “你的爸爸妈妈不住在芙蓉塘?” “很久很久没有见过他们了。”陈心说:“按照从前的说法,他们现在应该是在‘云游’吧。” “云游啊……听起来好浪漫。” 陈心问:“小雪哥,你希望你的人生中也拥有一个伴侣吗?” 萧雪愣了下,思考这个问题,答:“大多数人应该都这么想吧?不过,我应该很难找到……” 他冷不丁又想起崇苏,赶紧把脑海里崇苏的脸挥去。 陈心说:“对未来有希望的人,才会去希冀某一天能够遇到一个人,与自己一同分享‘希望’的幸福感。小雪哥一定是个热爱生活的人。” 萧雪笑起来:“哪有你说得那么积极向上,我对待生活的态度——只能说得过且过吧。” “为什么这样说?” 到目前为止,陈心与萧雪只见过两次面,但他似乎很喜欢萧雪,与他说话时态度很主动,十分耐心与温和,且无论萧雪询问什么问题,他都能回答并仔细解释。但这样的示好也没有让萧雪感到沉重,好像两人天生磁场相合。 “我有种,一直游离在人群外的感觉。” 萧雪觉得自己这样说话听起来好矫情,但他发现陈心很认真地看着自己,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他只好不大好意思地把自己的真心话说出来:“在来芙蓉塘上班之前,我没有朋友,家里人……也很早就离开了。其实我一直挺想交朋友的,但没有人主动找过我,我就算主动想找朋友,最后也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不了了之。就好像我和任何人都没有缘分一样,嗯,有一种……我站在河流的这一头,所有人都站在那一头的感觉。” 萧雪自嘲道:“这样形容好像挺奇怪的。不过我来到芙蓉塘以后,遇到的所有人都对我很好,你也是,陈心。我很喜欢这里。有时候我都在想,我是不是漂泊好久,终于找到自己的家了。” 陈心狡黠一笑:“我说过了,有神明保佑你呢。所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萧雪也笑起来:“好好,托你吉言。” 两人一路闲聊,到萧雪的单位门口。陈心忽而问:“小雪哥,下个月七夕节,要不要和我们一起来玩?” 萧雪没想到他会邀请自己:“你们?” “佳怡姐和小绛,还有她们的家里人。我在望波阁上申请了一个摊位,画点画,有人喜欢就送。” 萧雪敬佩:“你还会画画?太厉害了。” 陈心笑:“不过如果小雪哥那天有约,不来我们这边也行。” “啊,不……我应该,没有约。”萧雪想了下,点头:“我会来的,谢谢你邀请我。” “好。那我就送你到这里了。小雪哥,正好我看也有人来接你。” 萧雪愣了下,抬起头。只见他们面前不远处,崇苏就坐在他的自行车后座上。天黑了,墙顶的灯落下光,在崇苏脚下拖长一道影子。崇苏坐着的姿态闲闲,不知等了多久了。 “崇苏。”萧雪吃惊跑上前,“你在等我吗?” 崇苏“嗯”一声。他起身看向萧雪身后的陈心,陈心对他一笑点头:“你好。” 萧雪介绍:“他是佳怡姐的堂弟,叫陈心。这位是崇苏,是……嗯,同事的外甥?” 崇苏看他一眼,萧雪莫名回避了他的眼神,心想这么说有什么不对吗,干嘛盯着自己。 陈心像看八卦的无关群众,乐呵呵与崇苏打了招呼,走之前遥遥道:“小雪哥,别忘了咱们七夕节见!” 陈心悠然走了。萧雪看看自己的自行车,看看“霸占”着自己自行车的崇苏,安静的氛围里,他忽然不想说话。 天黑后的世界,只有一盏灯照亮他们两个人。 他喜欢这样无人打扰的静谧,在只有崇苏站在他面前的时刻里。 “送你回家。”崇苏低声开口。 萧雪想拒绝,想说不用了,你快回去休息吧,高中生暑假作业都做不完,不想耽误你学习。 但他一整个下午都没有和崇苏说过话了。过了这么久,他有点想崇苏了。 他不会说出口,也不会表现出来,更不要去索求什么。这样的话就没关系,他不会干扰任何人,任何事,尤其是崇苏的生活。 “好。”最后萧雪如此回答。 芙蓉塘无常雨 第10节 第12章 十二 崇苏骑车,萧雪坐在后座,抬头看头顶挂一轮圆月,晚风轻拂,吹过他们的发梢。 “今天怎么不理我?”崇苏的声音从前面传来。问得很平静,没有一点责备的意思,萧雪的心里却打起鼓。 “对不起。”萧雪说。 “不用道歉。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不开心。” “我当时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萧雪看着崇苏的背影,有些泄气:“你当我发神经吧。” 崇苏却说:“你不是不知道,你只是不想告诉我。” 萧雪一下被点破心思,不知道再该如何开口了。崇苏也不再说话,沉默中,车轮慢悠悠地转,碾过地上的碎石子。他离崇苏近,闻到崇苏身上好闻的气息,像风里清爽的水汽。 不是移情。当然不是,他从不追逐恋爱的感觉,也不受欲望所驱。初高中荷尔蒙爆发的时期都缺乏冲动,何况现在。他感受到了“喜欢”,那就是真的,只对这个人,因遇到他而喜欢,而不是受内心所困与所求的驱使。 萧雪快被内心的罪恶感和羞耻淹没了。他感到自己失去了原则,且非常没有道德。 车停在了员工宿舍的小院门口。萧雪下了车,郁闷地过来扶车头,忽而额头被很轻地弹了一下。 他吃惊抬起头,崇苏垂眸看着他,那神情像是……好像无论萧雪如何闹脾气,他都不会生气。 “不想告诉我就不说。”崇苏的声音平缓,在夜色里隐含着点温柔的意味:“明天中午来我家吃饭,吃完饭就在我家午休。午休时间短,别跑来跑去了。” 萧雪傻傻地“哦”一声,崇苏便转身走了。萧雪站在院子门口,一直看着崇苏的身影走得很远了,才推着自行车走进院子。 萧雪回到宿舍,一边本能地高兴,一边又厌弃自己怎么就鬼使神差地答应了。晚上躺在床上,他的心里很乱,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进入为这种生涩陌生的情感而烦恼的情绪阶段。 虽心绪纷乱,但萧雪很快睡熟了。说来他已经完全不害怕一个人睡觉,每每都是脑袋一沾上枕头就睡着。 他垂在枕边的手腕上涌起一圈淡淡的水波纹光,波纹温柔散开,在黑暗中点点没入萧雪阖闭的双眸。 水潮的气息扑到萧雪的脸上。 萧雪感到自己整个人不稳地一晃,他下意识想扶住什么,手一抬起,却抓进一只温暖的手心。 “啊……!” 温暖熟悉的气息从后靠近,体温的触感如此真实,萧雪落进一个怀抱,耳畔传来低低的声音:“小心。” “崇苏!”萧雪又惊又喜,转头正要去看崇苏,一动才发现自己身下竟然是一片波涛起伏的湖水。 那湖水漆黑如妖怪的一张大口,而他与崇苏竟只坐在一叶摇摇欲坠的狭小木舟上。这场景骇得萧雪缩进崇苏怀里,浑身都吓僵直了。 崇苏从后将他搂住,声音平稳:“别怕,看。” 萧雪在崇苏的怀里勉强冷静一些,抓着他的手臂鼓起勇气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过去。崇苏稍一俯身,那承载着两人重量的小木舟堪堪倾斜,吓得萧雪又抱紧崇苏的手臂:“等等!” 只见崇苏一手点进湖水之中,那漆黑恐怖的水面顿时如繁星坠落,砰然绽开亿万星辉。湖水在眨眼间被点亮,仿佛漫天闪烁星辰哗啦啦涌入水中,萧雪的眼眸中映出飞舞的绚烂星辰,他回不过神,抬头望向天空,不知不觉,地上的湖水变成了天上的长河,他竟又置身于天地间一条巨大的星河之中—— 小舟在流淌的璀璨星辰河流中缓缓前行,萧雪被眼前壮丽梦幻的一幕震撼得久久说不出话,他喃喃自语:“我知道了,我是在做梦,对不对?” 只有在梦里,他才会在这样世间无有的画幅里徜徉,才可以肆意依赖在崇苏的肩头,听他温暖的心跳。 星屑般的光点化作漫天流萤,浩浩荡荡游向星河的彼端。崇苏依旧从后抱着萧雪,他以指尖从星光中引下几星光芒,光芒绕着他的手指旋转,化作一只飞舞流光的蝴蝶,出现在萧雪的面前。 萧雪小孩似的眼前一亮:“是魔法吗?” 崇苏一笑,那蝴蝶飞进萧雪的手心,温顺地停驻。 萧雪捧着发光的蝴蝶,转身看向崇苏。木舟这么小,崇苏还能稳稳坐着,连带把他也护得牢固。崇苏的脸庞俊美,星河穿过他的身体,在他白皙的皮肤上留下消散的色彩幻影,光没入他黑色的发间,点亮他清澈的黑眸。 他梦境里的崇苏好像他心脏上的一块盾牌,镇守住他不安定的灵魂。或者这也是崇苏在他心中的模样,只要崇苏在他身边,他就什么都不害怕,连梦都安宁。 他不知这种感觉从何而来,只是天然地信任着崇苏,对这个分明比他年纪还小的男生产生了前所未有的依恋和喜欢,那强烈的感情冲击萧雪的胸腔,令他都感到微微地害怕起来。 蝴蝶轻轻扑闪翅膀从萧雪的手心飞出,拖曳一道光尾汇入星河。萧雪在梦里胆大很多,反正总归是假的,还不许他想如何就如何?他靠着崇苏的肩,小心翼翼把手放进崇苏的手心,与他手指扣着,心脏怦怦剧烈跳动。 “我怎么总是梦见你。”萧雪好奇问:“崇苏,你有没有梦见过我?” 崇苏反过来握住他的手,炙热的手心将他包裹,萧雪心下一跳,而后速率愈发加快。 “常常。”崇苏淡然道:“从前你不在身边,日夜都想见你。” 萧雪心想天啊,做梦也太好了,可以和崇苏一起坐船看星星看月亮,还可以听他讲情话。如果自己想亲他,说不定梦里的他也会随着自己的心愿答应。 “你在现实里怎么不这样和我说话?” 崇苏注视他的目光流露出一点笑意。他在萧雪耳边说:“反正梦一醒你就忘了。” 漫漫星河如有生命和意识,在夜空上缓慢地徜徉与环绕。星河之下,大地如点亮的星盘。萧雪伸手去抚身下的星河,手中流淌过冰凉的触感。夜风拂过身体,吹散满河的光点。 “对着这么多星星许愿,是不是说不定真的会实现?” 崇苏问:“你有什么愿望?” 萧雪想很久,答:“嗯……我希望,我喜……身边的人都能平安健康,过得快乐,以后好好长大,毕业以后考个好学校,呃,或者找个好工作,都可以?” 萧雪因过于紧张而被自己呛得脸通红,不敢再往下说了,怕崇苏听出来点什么。 崇苏若有所思看着他绯红的耳朵,低问:“希望谁?” 他靠得太近了,萧雪咽下唾沫,声音变小:“就是身边的,所有人。” “陈心?” “?” 萧雪从崇苏怀里坐起来,茫然问:“提他做什么?” 崇苏依旧搂着他的腰,以防他不小心掉进星河。“你不是要和他过七夕节吗?” 萧雪严谨指出他话语里的不规范:“不是他,是他们,还有佳怡姐和彭绛子。” 萧雪嘀咕:“你又没有邀请我。” “你希望我邀请你?” 萧雪刚想说当然,但他顿了一下,又在心里叹了口气。 “不,我不希望。” 萧雪忽然想崇苏长大以后一定非常帅气,也一定很优秀。他的性格就像一团冷淡的谜,吸引着人想要靠近,等他毕业后进入大学,会进入一片更广阔的天地,他会遇到心仪的人,谈一场浪漫的恋爱,说不定还会步入婚姻的殿堂,如此相守一生。 他为什么对未来这么悲观,还被强烈的悲伤笼罩?萧雪时而有种莫名的感受,好像很久之前就已经遇到过崇苏,经过漫长的时光,他们仍未忘记对方。他们在当下的时光中重逢,可未来似乎注定了是离别。 “你常来我梦里就好了。” 萧雪努力让自己笑起来。尽管他知道这天地星河是一场梦,眼前的崇苏也是他思念的投影,但他还是掩去心中的难过,坦白道:“好吧,反正我在做梦,可以胡说八道。其实我很希望你邀请我,虽然我已经和陈心他们约好了,但是陈心说他那天要摆摊,我也可以溜出来找你玩嘛,对吧?当然前提是,你也想找我……” 崇苏静静听他说话,黑眸中不知所思所想。 他说:“我知道了。” 萧雪讷讷:“你知道什么了?” 萧雪被拉过去,重新落进那个温暖的怀抱里。一只手覆上他的双眼,将那漫天绚烂的星空长河拢进了黑暗,月色洒落在两人亲密依偎的身影上。 崇苏低缓的声音在萧雪耳边响起:“星月为证,萧雪。我实现你所有的愿望。” 第13章 十三 “小雪,今天看起来精神不错?” 萧雪从电脑前抬起头:“……还好。” 吴卉一脸八卦:“昨天和小绛子聊得还不错吧?我就知道你们年轻人很容易打成一片的。” 萧雪尴尬打哈哈:他总不能说是因为昨晚梦到了崇苏,醒来后心情特别好吧。 可惜他只记得自己梦见了崇苏,却完全不记得梦的具体内容了。之前也是这样,导致他都没处回味,很遗憾。 主任晃进来,左右看看,笑着与萧雪点个头,对吴卉说:“吴卉,写份社区通知,荆江的水位涨过警戒线了,通知发到村委,居委让小吕帮你发。” 江水水位过警戒线了?萧雪只知最近接连几场暴雨,却不知会这么严重。 主任对萧雪说:“何海已经去陈家湾安置村民了,那边离江最近,地势低,已经淹了不少地方。萧雪,你上午把手头的事忙完,下午也过去帮忙。” 萧雪点头:“好的。” 吴卉写完通知去盖章,忙着打电话去了。萧雪加紧做完手头的工作,中午在食堂解决了午饭,便准备骑车去陈家湾找何海。 崇苏跟上来:“不午休了?” 萧雪答:“不睡了,怕何大哥忙不过来。你快回去吧。” 萧雪冲他摆摆手,骑上车走了。崇苏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抬眸看一眼灰蓝的天空。 七月末,温度二十度左右,空气中飘起小雨。 芙蓉塘已经连续一周没有晴天了。 萧雪骑着自行车经过江堤时,看到江堤上已拉起红色围拦,严禁居民上堤。江水已漫至江堤下的防护林,原本的草地与菜畦被全部淹没,江滩也依然全不见踪影。 陈家湾离市中心很远,已到芙蓉塘地界的边缘,一小片村落缀在大湖与荆江的衔接口,水湾为主,村屋散落。连日的降雨导致大湖的水位上升,荆江涨潮后,主河道无法吞纳的江水涌入支流与湖泊。大湖水量上涨,陈家湾因地势位置首当其冲。 实际在连日降雨时,村里老旧的排水系统运转已快告急。萧雪赶到时,地上的积水已快到成年人的小腿肚,村民们在工作人员的疏散下纷纷背着大包小包离开家,水上漂浮着各样垃圾,人群闹哄哄的,萧雪穿着单位发的工作服,用塑料绳系紧裤脚,踩进浑浊的水里。 村民需要被就近转移到地势更高的一家旧养老院里暂作安置。萧雪顺路帮一家人搬东西淌水到养老院门口,刚放下包,就听有人喊他:“小雪!” 萧雪抬起头,只见赵佳怡和陈心踩着水朝他过来,两人灰头土脸的,赵佳怡还抱着她的相机。 萧雪问陈心:“你来做什么?” “佳怡姐喊我来一起帮忙。” 赵佳怡不知从哪给陈心找来一套工作服,陈心浑身不知是汗是水,大概已忙活许久。 赵佳怡说:“我也来帮忙疏散,顺便拍点素材回去,陈心儿已经忙一上午了。” 几人在养老院里遇到何海,何海正忙上忙下帮住进来的村民搬东西。这家养老院本已废弃,新的已搬去离城区更近的地方,本计划今年拆除,没想陈家湾被水淹,便临时拿来做安置点。废弃的养老院里一片颓败脏乱,在工作人员和村民的合力清理下才变得干净些。 何海从昨晚就在这里忙碌,到现在都几乎没怎么睡觉,胡子拉碴一脸疲惫,被赵佳怡强行拉去休息,换上萧雪和陈心。陈心主要帮妇女和老小搬东西,有的老人走不动,他干脆背起人上楼。萧雪则一边帮忙搬,还要一边记录名册,按照房屋号来区分住处,以此方便清点人数。 “213,四户人家,请听到家人名字的喊一声。”萧雪抱着一摞名册挨家挨户点名,点到一个打一个勾,后面标注人数。 “柳旺生?”萧雪叫了两声不见人回答:“柳旺生还没来吗?” 芙蓉塘无常雨 第11节 有人答他:“他一个人住,没人管的咧。” 萧雪问:“他行动不方便吗?” “七十多岁了,家里就他一个人,成天疯疯癫癫的……” 萧雪询问到柳旺生的住处,收起名册离开,顺路交给上楼来的赵佳怡:“姐,帮我点个名,二楼都清完了。我去村里找个人,他一个人住,年纪大了,不知道搬走没有。” “你一个人啊?”赵佳怡抱着名册,萧雪已经快步下楼去了。赵佳怡趴在走廊上冲不远处的陈心喊:“陈心儿!你和小雪一起去!” 陈心唉一声,把麻布袋给人家放在地上,肩上的斜挎包一甩,转身追着萧雪跑了。陈家湾里污水弥漫,四处是一股难言的闷热臭味,陈心追上萧雪,拿出两副口罩,给萧雪一个。 “那个人家住哪?你报门牌号,我以前来过几次,知道在哪。” 萧雪报了门牌号,陈心就领着他走。萧雪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上大学之前,平时没事的时候,我喜欢骑着车在芙蓉塘和大湖周边乱逛。” 陈心伸手扶住差点被水里的杂物绊倒的萧雪,还有闲心与他谈天:“你知道陈家湾是怎么来的吗?” “怎么来的?” “六十年前,河下村被淹没后,一部分村民不愿搬进县城,就在大湖边住了下来。”陈心说:“村坐落在湖与江衔接冲击而形成的滩涂上,所以被叫做陈家湾。” 萧雪问:“为什么不愿意搬进县城?这里交通太不方便了。” 陈心耸肩道:“不想做别人家地盘的外来者,就干脆自己划块地界当主人。就算穷点偏远点,也算自得其乐嘛。” 天阴沉沉的,仿佛又要下雨的前兆。芙蓉塘怎么有这么多的雨?萧雪还记得自己坐着公汽抵达这座县城的那天,艳阳高照,空气中都是干燥的热土。 萧雪体力不如陈心,已有些气喘。两人找到柳旺生的家,一间破到漏风的老宅子,门口堆着捡来的塑料瓶和木纸板,纸板捆成一团,已泡烂大半;塑料瓶被绳子束住瓶口,漂浮在水里。 “柳旺生在吗?”萧雪踩水站在门口,屋里黑洞洞的,桌椅全淹了,也没人管。没人答应,萧雪抬高声音:“有人吗?” 不知为何,萧雪对这间房子有种隐隐的排斥感,似乎生理性的不愿靠近,是太黑了吗?还是环境太差了?但村民的安全第一,他克制住心中的不适,笨拙跨进门槛。 进门右手边就是卧室,里面被水泡得一团糟。想到总有老人躺在床上生病无法动弹的情况,萧雪淌水走进卧室。 “请问,有人……” 萧雪的话音戛然而止。卧室的角落里,一个枯瘦的老人直挺挺站在桌边,灰黑的褂子,长裤没进水里。老人脸颊凹陷,眼窝青黑,一双浑浊的双眼微凸,盯着萧雪。惨白的墙上用红绳挂着个什么东西,被老人的头挡住了。 老人就像被红绳吊在墙上。 萧雪几步后退,被陈心有力地扶住后背。他吓坏了,脸一下变得苍白。陈心半搂着他把他护到身侧,看了那老人一眼。 “老人家,怎么不与大家一起去避水?”陈心语气平静,一手轻轻抚摸萧雪的背,转头低声安抚他:“别怕。” 那阴恻恻的老人终于开口:“走不动。” 陈心说:“我背您。需要收拾东西吗?我们是政府工作人员,您放心。” 老人终于慢慢动了,踩着水一步一步过来。他一走开,萧雪才看清他身后挂的是一个黄底红字的符包。萧雪稍平静了些,但看到老人朝他走过来,他还是莫名紧张,忍不住后退。 “出去等我。”陈心冲他安然一笑,先把他推出了门,然后进屋去扶那老人,问他需要收拾哪些东西。 萧雪不安地站在门外,刚才那一幕实在太冲击,一下把他吓得魂都要飞走,简直留下心理阴影。 他鼓起勇气想进去帮忙:“陈心?” 陈心一阵风般出现在他面前,还是那副开朗的模样:“没事,老爷子东西少,我很快就会收拾好。你帮我把包背着就行。” 陈心取下斜挎包递给萧雪,萧雪接过来,陈心又进屋了。萧雪背着包站在门口,几次想进去,却无法跨过内心畏惧的那道坎。他虽然胆子小,这一次却格外害怕……他在害怕什么?那个叫柳旺生的老人吗?柳旺生,柳旺生…… 萧雪心跳加快,这个名字像中了邪一样在他的脑海里被反复念诵,旺生,这是谁的名字,谁在叫他?谁在他的脑子里说话?可怕的嗡鸣席卷了萧雪的神经,眼前漆黑的宅门像一个放大缩小的扭曲的洞,从里面发出非人的回声。 萧雪猛地闭上眼睛甩甩脑袋,再睁眼时,他看见老人慢慢从卧室里走出来,站在门里,转头看向他。 那一瞬间萧雪还以为自己看错了。老人的眼睛像怪物一样充满血丝,瞳孔极黑而放大,他像一个佝偻扭曲的诡异生物站在水里,直直地看着萧雪。萧雪被他看得浑身寒毛直立,抱着陈心的包僵在原地:“老人家……?” 萧雪看到老人张开嘴,嘴里牵出红色的丝。老人的喉咙里发出咯吱的奇异声响,那双红色的眼睛愈发睁大,目眦欲裂,眼珠快从眼眶里流出来。紧接着哗啦一声,老人张着嘴朝他扑来! 萧雪骇得慌忙躲开,老人忽然发了疯,挥舞着手臂大喊:“是你……就是你!” 老人摔进水里,萧雪吓得浑身发抖,下意识想去扶,老人的身上却发出骨头艰涩的声音,他用一种扭曲的姿态从水里爬起来,一双血眼一错不错死死盯着萧雪:“怪物……杀了你……偿命!” 老人扑向萧雪,接着一道急促水声传来,老人被一只手臂狠狠勒住。陈心从后制住疯狂挣扎大叫的柳旺生,他看一眼脸惨白没有血色的萧雪,另一只手按住柳旺生的后脑勺,不过几秒的时间,柳旺生从疯癫的状态中渐渐安静下来,枯木一般垂在陈心的胳膊里。 “小雪哥,打电话叫人过来处理。”陈心看着萧雪,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能够安抚人心:“小雪哥?别怕,我在这呢,他不会伤害你。” 萧雪心脏差点停跳,偏在这时脑子剧烈地扯痛起来。他从没经历过这种头痛,好像脑袋被从中间劈开,他一时眼前黑黑白白,似乎有无数场景的碎片从他模糊的视线中飞过,却无一能够看清。 是什么? 陈心意识到不对劲,焦急呼唤萧雪。萧雪勉强从口袋里拿出手机,他的手指无意识地颤抖着,手机几次差点掉进水里。他强忍毫无缘由的恶心和作呕感,拨打了何海的电话。 是受到过度惊吓的后遗症吗?可他的头为什么痛得快要撕裂开,是什么在他的眼前像雪花一样飞舞,那些碎片里的画面是什么?为什么让他感到熟悉,又感到极度的恐惧……柳旺生刚才说,说他是怪物?偿命……?偿谁的命? “萧雪……萧雪!” 陈心抓住萧雪,不断喊他的名字,他的声音却好像从很远的地方而来,萧雪听得模糊不清,意识似乎离他远去了。漆黑的老宅幻化、变形,撕扯成巨大的黑影,转眼化作无数道凄厉尖啸的人影,磅礴的洪水从天际的缺口奔涌而下,浩浩汤汤,如巨兽腾飞,顷刻冲毁了整个世界! 世界末日一般的景象出现在萧雪面前。洪水吞噬了一个个扭曲的人影,哭嚎和怨泣化作天地间黑色的诅咒随着洪水往四方奔流,摧毁更多的房屋和树木,带走恐惧的生灵。 萧雪被无数鬼魂的怨恨缠附淹没,他如置身烈火燃烧的熊熊地狱,怨灵撕扯他的身体,吞噬他的灵魂,要将他一起拖进地狱的深处,永生永世不得超度,不入轮回,不得解脱! “不要……” 萧雪想抓住什么,他徒劳地伸出手,他的眼中流下怔怔的眼泪,烈火烧得他神魂剧痛,心脏几乎要被剜出来一般,他无助地喊:“我不要……别带我走……” 他仿佛置身生与死的边界,真实和幻梦。就在这一线之间,他的心中忽然爆发强烈的思念,梦境中那条杳杳的星河,如神明降临他的心间,夜空一轮皎洁的圆盘散落天宫的清辉,像永恒星月发出的一种神秘指引,指向他梦境里的、唯一的守护者。 崇苏……? 萧雪在痛苦的灼烧中挣扎呢喃:“我好痛……” 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让我这么痛?我只是想……我只是想…… [回到世间,了却一个愿望] —— 一缕从未有过的神识出现在萧雪的意识中。 星光温柔地洒落。 哭号,烈火,洪水,地狱的景象,顷刻间全数消失不见。微凉的水汽落在萧雪的皮肤上,化去了锥心刺骨的灼烧感。他被搂进一个怀抱,就像从前很多次那样。 “我在。” 崇苏的声音在很近的地方响起。他来时带起一阵清爽的风息,轻而易举抚去萧雪满心惊惧。 世界恢复成原本的模样。天阴蓝,水淹没他们的小腿。 一切感官都没有变,只有崇苏依然抱着他,站在他现实的世界里,他的面前。 崇苏抬手覆在萧雪额前,隔着一只手与他额头相抵。另一只手缓缓收紧,将他抱进怀里。 微光没入萧雪的眉心。 崇苏低声说:“别怕……不痛了。” 第14章 十四 不痛了。 萧雪再次被梦境里的星光和月色包裹,他躺在小小的木船里,天上的河水推着小船漫无目的地飘荡,水声潺潺温柔,在萧雪的耳边回荡。 “崇苏……” 萧雪疲惫地从船上坐起,星河的光点从他的周身浮游流过。 你在哪…… “萧雪。” 萧雪被捏住脸,睁眼醒过来,与崇苏面面相觑。 崇苏松开手。萧雪一边脸被捏得变红,看到自己在崇苏的房间里,躺在崇苏的床上。 他费力爬起来,一时不知道自己是在梦里还是现实。 “我怎么在这里?”萧雪茫然。 崇苏从热水壶里倒出一杯水——这次用的是萧雪买的玻璃杯。萧雪把新买的玻璃杯直接寄到了崇苏家里,也不知道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崇苏淡定道:“你被那个老头吓晕了。“” 萧雪:“晕了?不可能吧……?” “何大哥本来想送你去医院,但你开始说梦话,大家就觉得你没事了,最后我把你背回来,休息。” 萧雪的脑子上转满了圈圈:“我说什么梦话?” 崇苏低头摆弄手机,萧雪抓住他肩膀:“我说什么梦话?!” 崇苏只好回答他:“你叫我的名字。” 萧雪一脸如遭雷劈。崇苏补充:“声音很小,只有我听清。” 萧雪快被他大喘气折腾掉半条命,崇苏把水杯递过来:“喝点水。” 萧雪接过水杯,硬着头皮解释:“我可能是恰巧梦到你了才叫你的名字。我总是梦到身边的人。” 崇苏“嗯”一声,似乎没在意的样子。他这种冷淡的反应,让萧雪又有一点郁闷。 “明天一早我就赶紧过去,还要给何大哥和陈心道歉,给他们添太多麻烦了。“ ”没有人这么想。“ 萧雪头痛地叹一口气:”我到底怎么了……总不会真的是被那位老爷爷吓的吧?虽然他真的很吓人。“ ”一个老疯子而已,别放在心上。“ 他摇摇脑袋,总觉得自己好像精神错乱了,脑子里一堆嗡嗡吵的乱码,许多莫名其妙的画面从他的脑海里闪回,但他一个都看不清,一个也抓不住。 他坐起来摸到自己的腿,摸到一手泥点和细砂,定睛一看,衣服还是泡过水以后脏兮兮的。他连忙从床上起来:“糟了,把你的床都弄脏了。” 崇苏竟然把他背回家后就直接往床上放,也不知他是真不讲究,还是太不拿自己当外人。萧雪要把他的床单掀起来拿去洗,崇苏拦住他:“去洗澡,我来洗床单。” 萧雪被崇苏扔进浴室。热水淋在身上的时候,萧雪算自己是第几次在崇苏家洗澡了,吃崇苏做的饭,睡崇苏的床,用他家的洗澡水,连衣服都穿崇苏的。 但他既不会做饭——就算现学,也绝对比不上崇苏的手艺;住的员工宿舍又小又简陋,浴室还是公共的,他都不好意思邀请崇苏去宿舍洗澡。 萧雪洗完出来,崇苏已经把床和他换下的衣服扔进洗衣机。他背对着萧雪,脱下同样脏污的裤子和上衣,一起扔进洗衣机。他只穿一条短裤,身材修长挺拓,转过身来看萧雪一眼,朝他走来。 芙蓉塘无常雨 第12节 他越走越近,一身流畅漂亮的肌肉给萧雪太强的视觉冲击,萧雪不知不觉红透了耳朵,侧过身给崇苏让路。 “去把头发吹干。”崇苏低声说。 萧雪“嗯”一声。 崇苏经过他,去浴室洗澡了。萧雪坐在沙发上擦头发,洗衣机轰隆轰隆运作,盖住了他的心跳声。 天又下起了雨。雨势不小,萧雪担忧荆江与大湖的水位,他思考片刻,出门去隔壁敲何海家的门,来开门的是广秀,见是他过来,与他比了个“嘘”的手势。 “你何大哥睡觉呢。才回来没两刻钟,匆匆吃了个饭,刚睡下。”广秀无奈道:“过会儿就要回岗位去了。今晚天气预报说有大雨,所有人都赶过去守堤了。吃饭没有?锅里还有米饭,我热点菜。” 萧雪忙说不用,他担心吵醒何海,与广秀道了谢,回到崇苏家。崇苏已洗完澡,正在厨房做晚餐。 萧雪挨到崇苏身后,崇苏正在煮饺子,饺子是广秀之前包好送来的。锅里热水腾腾,萧雪看一眼窗外,雨真的越下越大了。 主任和何大哥都没有通知他晚上过去,想来是认为他年纪小没经验,有危险性的事情不会派给他做。萧雪却感到自己始终没有帮上忙,反而还添了乱,心里很过意不去。 崇苏:“饿了?去客厅等。” 萧雪忧心忡忡的:“你晚上不要出门了,最近江水涨得厉害,大湖也涨水。这阵子你可千万别再去江里游泳了啊。” 崇苏淡定得很:“不用担心我。” 萧雪却很执着:“答应我,你保证。” “好,我保证。” 萧雪又想起陈心,给他也发了条消息,叮嘱他最近不要去江边乱晃,注意安全。 陈心很快回复消息说好的,顺便问他身体是否还好。今天要不是陈心在,萧雪指不定被那神神叨叨的老头吓成什么样。萧雪挺喜欢陈心的,和他多聊了几句。 他正打字,一只手过来抽走他的手机。萧雪回过神,崇苏穿着条围裙站他面前,看了眼他的聊天对象。 “你和他很熟?”崇苏问。 萧雪想了想,给出一个中肯的回答:“没有和你熟。” 崇苏没说什么,把手机还给他。饺子熟了,萧雪小尾巴一样跟在崇苏身后上桌吃饭,一边说:“我晚上还是想去江边,给何大哥他们搭把手。” 崇苏说:“不安全,我不希望你去。” 崇苏这样说,让萧雪觉得很温暖。被人关心的滋味很好,而被崇苏关心,这种心情更甚。 萧雪解释:“我觉得我有必要去,这不仅是我工作的一部分,也是一种……责任吧?就像何大哥那样。“ 崇苏却淡漠道:“有必要把那些无关紧要的人视作你的责任吗?” 萧雪愣一下,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崇苏这种漠不关心的态度,甚至察觉到崇苏说这话时有一丝不耐。 虽然仔细一想,崇苏本就性格冷淡,但今天看来,萧雪对他似乎还有些缺乏了解。 萧雪仔细思考,斟酌话语开口:“我觉得也不是无关紧要的人,首先安置灾民本就是我们的工作;另外,大家既然都生活在芙蓉塘,理应互相帮助,对吧?” 崇苏没有动筷子,只若有所思看着他。他的表情似乎有些变化,只是不知在想什么。 萧雪在面对崇苏的时候,总有这种抓不住也摸不透的感觉。 不过今天他打算问出来。 “你在想什么,可以告诉我吗?”萧雪问:“如果是关于我的话,我有些好奇,你是怎么看待我的一些,嗯……选择和表现。” 萧雪讷讷的,感觉自己的问法太蠢了,就好像他非常在意别人对自己的看法。实际上并非如此,从小到大他都是独来独往,没有亲近的朋友,何来在意一说。 他只是唯独想知道崇苏的看法,仅此而已。 崇苏却笑了笑,说:“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你?” 萧雪轻咳一声,没防备崇苏这样说,一时心中打鼓。 现在的高中生说话也太直接了…… 崇苏似乎想通了什么,继而说:“你很好。无论你作出什么选择,我的想法都不会变。吃吧,吃完送你去。” 萧雪忙说:“不行,雨太大了。” “不让我送,你就不许去。” 崇苏表情平静,语气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萧雪分明比他年长几岁,却很怂地不敢反抗,乖乖吃饺子:“好吧。” 夜里崇苏骑车载着萧雪往陈家湾去。他从家里翻出唯一一件雨衣套在萧雪身上,自己朝广秀借了一件穿上。 雨越下越大,路面淹起积水。车轮破开水面,在大雨中行进。萧雪坐在后座,风挟着雨打进雨衣,顷刻打得他浑身湿透。雨在塑料雨衣上弹落乱响,萧雪抱着崇苏的腰,耳边充斥天地的雨声。 他低头看着自己脚上的胶鞋。鞋是崇苏的,码数大了点,他让崇苏自己穿,崇苏却不由分说让他穿上。 云遮蔽星与月,大地一片漆黑,一晃而过的路灯偶然照亮漆黑的水面。在路灯的倒影一节一节消失的积水中,自行车的车轮平稳滚过,令萧雪感到自己像坐在一艘暴风雨中的船上,船正在黑夜中乘风破浪,驶向他想要前往的地方。 “崇苏!”萧雪忽然喊。 崇苏在大雨声中回应:“怎么?” 萧雪抓着崇苏的雨衣,大声问:“刚才你说的话,是真的吗?” 崇苏答:“是!” 萧雪笑起来:“你都不问我是哪一句!” “我知道你问的是哪一句。” 无边的黑暗与大雨中,崇苏的声音穿过这一切,到达萧雪的耳边。 “所以我现在正在和你一起淋雨,开心吗?” 就在那一刻,好似他人生中某个不可名状的一瞬间,在这个疾风骤雨的夏夜里蓦然点亮了与过去任何一个时刻都不同的色彩。这奇妙的一瞬间,萧雪不知该如何去命名和归类,只令他感到无言的喜悦和苦涩,几欲化作泪水夺眶而出。在这天与地的大雨之间,他一个人的眼泪又有何妨,最好一同化作自然界的水滴随风而去,只留下他满心震颤的悸动,他从不曾体会过的情感,是紧闭的心门终于被轻扣的回响,那回音如星坠于野,燃烧迸发漫天飞溅的光尾。 他终于走进人间,触摸到那炙热的美丽烟火。 灯火阑珊,人影寥落。过往不可追,未来不可及。 那烟火的尽头终于出现了他想见的那个人。 第15章 十五 雨势太大,越近水湾,积水越高。最后水淹到自行车的链条以上,崇苏只能扛起车淌水找个高处把车放下,转而牵着萧雪过河。 两人像两个湿透的雨衣怪在雨里前行,夜深雨急,萧雪都快看不清路了,崇苏还能好好地牵紧他摸黑找路,最终找到了那家作为村民安置点的养老院。 院门口已用沙袋堆起简易的防护堤,萧雪跨过沙袋,养老院里原本暂时住在一楼的人正在往二楼搬。崇苏拉着他,终于在兵荒马乱的人群中找到了何海。 何海看到他们:“你们两个怎么跑来了?胡闹!” 何海还把萧雪当作和崇苏一样的小孩,萧雪说:“何大哥,我也来帮忙。” 何海挥手示意他们赶紧回家去,萧雪却已跑进楼里,抱起沙袋跟着其他人一起去堵门。何海正忙得跳脚,逮不住他,只好随他去。 有小孩病了,一直哭,大人情绪急躁,何海进屋安抚许久,出来后站在屋檐下看着眼前这无穷无尽的雨,疲惫出一口气。他连着两天只睡了五个小时。 “好多年没见过这么多雨水了。”何海喃喃。 一个裹着雨衣浑身脏兮兮的人过来,把何海吓一跳。萧雪摘下帽子抬起头,他不知跑哪忙去了,脸上全是泥点子:“何大哥,你去歇会儿吧。” 何海哭笑不得:“怎么弄成这样?” 萧雪嘿嘿傻笑:“搬东西的时候踩水坑里了,摔了一跤。” 何海简直没办法,转头想找崇苏把人给领回家去,却不知崇苏又去了哪里。小孩一个两个都不叫他省心。 萧雪一抹脸,走了。没过多久两辆越野军车开到养老院门口,是年年夏季汛期驻扎荆江边的部队。部队连夜送来物资,萧雪就拿着纸笔站在大门口的安保亭下清点和分发。他冷不丁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跨过门口沙袋进来,惊讶道:“陈心,你怎么也来了?” 那身形矫健的人正是陈心。陈心洒脱得很,雨衣都不穿,就戴顶帽子,背两个急救箱在身上,转头看见萧雪,冲他一笑:“我一直在这呢,有人生病,我回去拿药了!” 陈心扛着急救箱跑进院子,萧雪又听士兵在交流:“去堤上!水位涨得太快了!” “雨再不停,大湖都要蓄不下了,芙蓉塘淹了这么多地方……” 萧雪忽而心中不安,他转头四处寻找,不见崇苏,忙躲在保安亭下摸出包里的手机给崇苏打电话。电话拨出去几个,没人接。 “崇苏!”萧雪试着朝四周呼唤:“崇苏?” 他清点完物资,和士兵一起把物资分发到各个家里,下楼又找一圈,没有看到崇苏的人影。 几名士兵见他四处找人,问他:“你家里人不见了吗?” 萧雪:“不,啊,是……我找我弟弟,他高中生,也穿着雨衣,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住在城里吗?怎么不待在家里。” “你弟多高?”一人说:“开车来的路上看到一个穿雨衣的小孩往江边走,就看到个子好高。我喊他回去,他说他去找人。” 萧雪听到这话,顿时吓得不轻:“往江边走?是穿一件红色雨衣吗?” “雨太大,看不大清,好像是!” 萧雪焦急问:“往哪个方向去了?” “江堤!我们正要过去!” 萧雪请求士兵带上他一起。他简直不敢相信,崇苏一个人跑江堤去做什么,怎么也不和他说一声?!萧雪一时心急如焚,士兵见他实在着急,便让他上了车。 军车穿过厚重的雨幕,抵达江堤。萧雪跳下车,雨迷花了他的眼睛,他不断抹去眼前的水流,几乎手脚并用爬上江堤,眼见江面已然将树林淹没至树干的一大半,漆黑的江水在大雨中怒拍江堤,宽阔的江面像一个庞大的黑嘴,吞噬这滔天的大雨。 士兵把他拉回来:“不要靠近警戒线!” “好的,我会注意安全。” 萧雪后退到安全地带,他四处询问是否有人见到一个穿着红色雨衣的高个子男生,但没有人见过。期间他给崇苏打电话,他的手机都进了水,没人接电话。 萧雪安慰自己大概是雨太大没听到,崇苏或许是在江堤上帮忙,或者在何大哥身边。何大哥也忙得电话没空接,不会有事的。 萧雪已被雨淋得浑身湿透,他抹掉脸上的水,放眼望去,江水怒涛奔涌,滚滚流向漆黑天际。他的前方出现一个已被废弃的长江监测站,监测站立在江堤照灯的光亮下,像一个漆黑破旧的箱子。 萧雪正要离开继续去找人,他在雨中走了几步,忽然顿住,抬头再次看向那个监测站。 大雨晃花了照灯的光线。萧雪看清了,一个枯瘦的人站在监测站背后的阴影里,不知一动不动站了多久,看了萧雪多久。 柳旺生。 萧雪僵在原地。他看不清柳旺生的脸,是一股从内心深处蔓延出的恐惧令他认出了柳旺生。老人的身影瘦得诡异,雨丝晕开老人的身形轮廓,惨白的照灯下黑影如鬼魅。柳旺生的身体似乎在颤抖,老人只穿着单薄的衣物,连鞋也没有穿。雨浇透了他的身体,柳旺生在风雨中摇摇欲坠,慢慢软倒下去。 萧雪尽力让自己冷静下来,隔着几步远的距离:“……柳爷爷?” 走近后,萧雪看清柳旺生的脸。老人睁大眼睛,嘴唇上下开合,不知在喃喃什么。这个人面色极为灰白,在如此恶劣的可视环境下,萧雪都能看到老人脸上泛起死气一般的青紫。 芙蓉塘无常雨 第13节 “柳爷爷,你还好吗?”萧雪声音颤抖,他止不住地害怕,一种强烈的死亡气息萦绕而来。萧雪不敢靠近,他转身要回去找人来帮忙,然而当他转过身时,却一下愣住了。 他的身后一个人也没有。 上一刻还在堤上忙忙碌碌来回奔走大喝的士兵和同事们不见了。惨白的照灯照着空空如也的江堤,雨没有尽头,漆黑的江水狂涌,江面上卷起无数漩涡,发出锐利的狂啸! 萧雪猛然转回头,迎面一张死人般的脸出现在他眼前。刚才还倒在地上没了声息的柳旺生不知何时突然出现在他身后,一双枯瘦的手扼住他的咽喉,那力道如灌了铁一般沉重,老人不知哪来的力气,扼得萧雪涨红脸发不出声音,挣扎间被扑倒在雨水里—— “你来了,你还是回来了……” 老人睁大浑浊的双目死死盯着萧雪,嘴角竟呈现出极其诡异的笑容。他张大嘴,发出嘶哑恐怖的声音:“我就知道,你想杀了我们……呵呵呵……哈哈……可惜就剩……我一个……哈哈哈哈!” “可惜,可惜!”柳旺生掐着萧雪的脖子,疯癫大喊:“你们都找不到我!老天爷都奈何不了我!” 忽然柳旺生松开他,后退几步啊地一声惨叫,倒在地上。萧雪剧烈呛咳起来,捂着脖子惊惧看着疯了般的柳旺生。方才老人明明就和快死了一样,现在却趴在地上胡乱挥舞手臂,大喊:“走开,走开!” “救救我,有人要杀了我!”柳旺生朝萧雪爬过来,“把他赶走,快把他赶走!” 萧雪连连后退,这柳旺生到底是人是鬼?江堤上其他人都去哪了,他这是在做噩梦吗? 柳旺生惨叫着撕扯胸口的衣服,他不断大呼救救他,从地上爬起来对着空气挥舞手臂,似乎想极力赶走什么。他脚步踉跄,狂乱之间不知被什么绊倒,身体竟就如雨中一片轻飘飘的木杆,栽向江堤外的江水之中! “小心——” 萧雪下意识要跑过去把人抓住,然而很快他被用力抓住了手臂,眨眼间就眼睁睁看着柳旺生掉进了奔涌的江水里。 他悚然回过头,却看到是崇苏!他找了半个晚上的崇苏此时此刻就站在他的面前,雨湿透他的头发,水流从他的脸流进脖颈。崇苏低头看向他,还是那双熟悉的冷淡黑眸,萧雪却似乎听到他叹了口气。 “总算找到你了。”崇苏说。 狂跳的心脏终于重重落回胸腔,萧雪喘息半晌,手还下意识紧紧抓着崇苏的衣服不放:“你在找我?明明是我一直在找你。” 崇苏抬起一手轻放在萧雪额前。在萧雪看不见的地方,一点淡淡的光没入他的眉心。崇苏低声道:“雨夜无光,尽是迷途。让你待在家里,你不听。” 那点光流进萧雪的额间,萧雪渐渐镇定下来。崇苏随手擦去他脸上的雨水,萧雪回过神:“糟了……柳爷爷掉下水了!得赶紧叫人……” 然而江堤上此时此刻只有他和崇苏,再没有第三个人。天地之间如仅剩大雨和江水,无穷无尽地涌向他们二人。世界陷入无止尽的黑暗,唯头顶一盏静谧的照灯,照亮这方寸之地。 萧雪怔怔地看向崇苏。 “我又在做梦,对不对?”萧雪喃喃:“我想起来了,崇苏……我还梦到过一片……星星流作的河。我们坐在船上……是不是只有在梦里,我才会想起从前做过的梦?” “是梦非梦,只不过虚幻和现实之间,真实的你都在这里,只要这样就足够了。” 崇苏仍垂眸看着萧雪,他浑然不在意这泼天的雨,只安静注视萧雪:“带你回家。走吗?” 萧雪迟疑:“我们不救他吗?” “一个与你无关的灵魂而已。”崇苏漠然开口:“如何生,如何死,自有他的天命。就让他随这江水而去又如何?” 崇苏牵起萧雪的手,五指分开,与他手心交握。手掌的温度真实而温暖,萧雪迷茫困惑:梦境为什么如此真实? 他难以挪动步伐,心中若有一块大石无法挪开。他只好说:“我不能就这样走,崇苏。我得想想办法……” 崇苏看着他,无尽的暴雨之中,他深黑的眼眸似乎又露出一点点笑意。 “我就是你的办法。”崇苏说:“你想救他,我就去救。你想回家,我就带你走。我只想知道,为什么你要这样选择?” 脖子上的疼痛还残留着,萧雪把手放在自己的脖子上,他想起方才柳旺生发狂甚至想伤害他的模样。 如果这是一场梦,为何不干脆转身和崇苏回到他们那个温暖的房子里,点一盏暖黄的灯,彻底逃离这个漆黑恐怖的雨夜? “你说无论虚幻还是现实,真实的我就在这里。”萧雪答道:“我没办法眼睁睁看着一个生命在我眼前消失,尤其是在这里,芙蓉塘。其实我并不是同情柳爷爷,我只是……我喜欢这里的一切,我从来没有……这么喜欢过。我,我想把这里看作我的家,我不希望我的家被江水淹没,也不想看到这里的人受到伤害。崇苏,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我的感情……” 崇苏认真听他说话,半晌说:“我知道了。” 萧雪抬起头笑:“你又知道什么了?” 崇苏松开他的手,继而捧起他的脸,低头靠近过来时,雨幕中浸满潮湿水汽的空气一散,熟悉清爽的气息裹来,令萧雪一时感到眩晕。 崇苏一吻他的额头,只轻轻一点,触感温暖柔和。他的声音很低地响起:“我实现你所有的愿望,萧雪。” 接着他转身走向堤坝,风吹鼓他的衣角。萧雪一眨眼,他的身影便如一尾轻飘的鱼,没入了黑色的江水之中。 第16章 十六 雨浇得萧雪前胸后背透凉,汹涌的江水转瞬间吞噬了崇苏的身影。 萧雪吓得双腿发软浑身颤栗:“崇苏……?崇苏!” 他万万没想到崇苏竟会就这样跳进江里!这究竟是做梦还是现实?他狠掐自己大腿,剧痛令他半条腿都快麻木,他魂飞魄散大喊:“不救了,我不想救人了!你回来,崇苏!” 他急得快哭起来,转身踉踉跄跄冲向监测站,用力推开生锈破败的铁门。他在满是灰尘的监测站里四处翻找,打开柜子把里面的救生衣和救生圈一股脑拽出来,他的手指猛地一阵锐痛,萧雪抽一口气,手指不知被哪里的尖锐物划开一道小口。 他看到自己的指尖慢慢渗出红色的鲜血来。痛感从手指传递到心口,萧雪哆嗦着把一捆救生绳拖出来,抽出一头绕在自己的腰上,神经质地喃喃:“不是梦,怎么会不是梦,不要这样,求求你不要这样……” 萧雪抱起救生圈跑出监测站,雨模糊了他的视线,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泪。他把救生绳的一段固定在堤坝围栏上,把另一端的安全扣紧紧扣在自己腰上,他抓着围栏起身看了眼,堤下江涛怒号,如龙卷漩涡拍打江堤。 萧雪浑身僵硬,他惧水,暴雨中深黑不见底的大江已将他心中的畏惧推至最顶峰,他的呼唤也被大雨淹没。 “崇苏——” 崇苏消失在了汹涌的江水里。萧雪的腿打着颤,他不断深呼吸,一手死死抓紧腰上的安全扣,抓着救命稻草一般。他脱下鞋爬上围栏,救生圈挂在肩膀上,他笨拙地翻过围栏,冰冷的水来回冲刷他的腿,他踩不到底,那悬空的感觉几乎令他窒息了。 萧雪闭上眼,松开抱住围栏的手,让自己没入了水中。 狂浪打向他,萧雪抱紧救生圈,在江里努力呼唤:“崇苏——你在哪——” 他被浪涛打得狼狈不堪,对水的恐惧令他的大脑生理反应都变得迟钝了,他不知呛进多少水,抱着一个救生圈在大江之中随着剧烈的浪涛无助翻涌,他很快被推到离岸越来越远的地方,萧雪抓紧腰间的绳,试图在这漆黑的大雨和江水之中找到崇苏。 即将失去崇苏的恐惧已然压过了一切。萧雪再无理智去辨认当下究竟是梦或现实,他只知道如果崇苏真的消失在了这片江水里,他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他无法接受崇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他不能接受! 突然一只手从水底死死抓住了他的脚。萧雪还没来得及惊呼,就被一股可怕的力量拽入了水中。救生圈从他的手臂滑出,他被急速的水流冲进鼻腔和耳膜,眼前一瞬昏花,接着柳旺生的脸出现在黑暗的水里,他的面前! 萧雪惊惧睁大眼睛,柳旺生露出诡异的笑,他伸出干枯的手掐住萧雪的脖子,萧雪痛苦地张开嘴挣扎,柳旺生的力气却出气地大,他像一具不需要呼吸的干尸,睁着浑浊的双目,要把萧雪掐死。 肺里的氧气被飞速抽干,萧雪听到自己如雷鼓的心跳,耳鸣尖锐穿刺他的大脑,水从四面八方堵住他的口鼻,他的意识。 他死死扣在柳旺生手臂上的手指松开了。 陷入彻底的黑暗前,他眼前最后的画面是柳旺生那张死人一般恐怖的脸。 铺天盖地的雨声停了。 好冷。 萧雪在可怕的心悸中睁开眼睛。汹涌的江水忽然安静了下来,水淹没他的头顶,他无法控制地下坠,水面漆黑,没有一丝光。 崇苏,他要找到崇苏…… 可他还在不断下坠,腰间的绳不知何时不见了。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离水面上方的那点光越来越远,河中漆黑如夜,那光像是冰冷的一点月色,落进萧雪的眼中。 水不再进入他的身体了。他茫茫然睁着双眼,他似乎不在江水中了,他好像……在一条静谧的河底。 河水中漂浮的泥沙滑过他的脸,他的四肢,没有任何触感,也没有水包裹身体的感受。恐惧在身体的无感之中离他远去了。 他在哪? 萧雪伸出手,却看到自己残破的手臂。他吓一跳,低头看到自己赤裸的身躯。他看到的仿佛不是自己的身躯,这具肉体——太残破了,伤痕累累,病态的瘦削,惨白得像一具尸体。 萧雪试图触碰自己的身体,却碰不到任何东西。他转过身,低头看向河底。河底充斥着奇异的红光,像一层厚厚的红绸在缓慢地漂浮,而他正坠向这片仿佛有生命和意识的“红绸”之中。 他本能地心生抗拒,挣扎不想坠落。可他不断往下,他发不出声音,惨白的双手在水中挥舞,那根本不是他的手,他在谁的身体里?这具饱受欺凌的、死亡的身体,挥动的双手似乎也想向上抓住什么。 萧雪坠进了“红绸”之中。红光顷刻卷起水浪,如触手将他卷入其中,吞入他的身体。萧雪被缠裹着,红光如被激发了某种意志,开始深长,扩散,如河中妖兽般搅动河水,一时间河底血红之光漫射,满河尽是血光。 萧雪被一下掼到河底,他感觉不到疼痛,也没有触感。他扯开身上的丝线,抬头看见眼前的场景,一时呆住了。 河底全是人的骷髅。密密麻麻,森森白骨铺满河床,被笼罩在暗红的血光之中。 萧雪看到自己的手按在一片破败的白骨上,他抽回手,却眼见自己的手也在血光之中渐渐褪去那仅剩的一点皮肉。很快他的手掌露出白骨,身体的皮肤和血肉寸寸剥离。 萧雪张开嘴,发不出声音,而奇怪的是,他没有任何恐惧或溺水的感觉。 仿佛他只是一个醒着的尸体,除了一缕意识,身体已与他的灵魂彻底分离。 他已经死了吗?他也要没入河底这片白骨之中,永远沉睡在黑暗中了吗? 可他明明还有心愿没有达成,他的心愿,他等了很久想要实现的愿望…… 他正是为了这个心愿,才回到人间,跋山涉水…… 找到芙蓉塘……找到……这条河…… 红色的丝线密密麻麻从四面八方缠绕而来,爬上萧雪半人半枯的身体,缠住他已变成骨头的手,卷进他还剩一半肉体的胸腔,伸进那颗黑色枯萎的一小块心脏。萧雪跪在地上怔愣地一动不动,丝线爬上他的脸,游进他已没有了眼珠的黑色眼眶,眼珠烂掉了,从黑洞洞的眼眶里流出脓液,被丝线卷走消化。越来越多的丝线缠住了他,红光卷入他的萎缩心脏,吞噬了那仅剩的一团穴肉。 下一刻河水开始巨震!血光从萧雪被吞掉的身体中爆发四射,红绸炸开如同鲜血汇聚而成的恶魔,与此同时萧雪的手腕上霍然爆出强烈的青色光芒,紧接着光芒分开化作两道巨影,被搅动得天翻地覆的河底出现一条如上古神兽般的大鱼,一条巨大的蛟龙—— 大鱼的鱼鳍如巨型鸟翼,尾如垂天之幕,大鱼张开仿佛能吞噬世间万物的嘴,吞噬河底汹涌的血光。蛟龙发出震天撼地的怒吼,河水顿时被冲击出巨大的缺口,水流朝天空倒翻,河底无数白骨被震碎,随着河流倒卷而去。 一道青色的光如流星破开黑夜,穿过被破开缺口的河水,坠入河底。光芒收拢,化作崇苏的身影。 他抱住被红线层层缠绕的人,低声念诵了几句晦涩的语言,缠在萧雪身上的红线发出哀鸣,紧接着被一股强悍的力量震荡散开,露出萧雪已被蚕食腐坏的残破身躯。 河水被卷至夜空。大地之上,一片村庄出现在河边。河水卷着枯骨与血光,轰然从天空坠落,眨眼间冲毁淹没了整片村庄。 崇苏跪在萧雪面前,将他死亡的身躯抱在怀里,抬头看向遥远的夜空,河水化作的雨,枯骨碎成的山。大鱼在高空中飞舞,双翼挥出震荡天地的飓风;龙卷向崇苏和萧雪,龙身盘绕在二人周身,守护他们不被河水与村庄的残骸侵袭。 “往日不可追,来日犹可期……萧雪。” 崇苏抱紧怀里的人。他的周身如有一层淡青的幻影,如神光的再现。 他低声道:“这里的一切都是过去的残片,与你今生已无瓜葛。” 被他抱在怀里的萧雪只剩大半副骨架,骷髅的手垂在身侧,失去了眼珠的眼眶中发出血红的光。他动了,白骨的嘴里发出了好像是、又好像不是他的声音。 血光从他的身体中蔓延出来,从河底漫向天空,穿过肆虐的洪水,覆盖村庄的残骸。萧雪那张骷髅的脸上露出了怨恨的情感。 “找到他们……所有人……一个,不留……” 血光笼罩了整片天空,世界陷入震颤。大鱼和蛟龙在洪水之中穿梭,遥遥飞向天空,咆哮着要撕裂阻挡天空的血红之光。崇苏捧起萧雪的脸,与他轻轻抵着额头。 “他们都死了,萧雪……已经过去很久了。世间生死轮回皆有常,你回到人间,一定还有别的意义。” 大鱼和蛟龙被血光中伸出的万千丝线缠绕,在天空上挣扎翻跃。这力量太强大了,这里不是常世,而是……强大的意识构成的虚幻之地。 崇苏本就要抓到柳旺生了,然而他感受了幻境的出现,幻境的力量则来源于萧雪的灵魂深处。 “没有,没有!” 萧雪的眼眶中流出血泪来,他把崇苏扑倒在地,枯骨的手掐住崇苏的脖子。他张开狰狞的嘴吼叫:“还有一个!在哪里?在哪里?!” 芙蓉塘无常雨 第14节 崇苏被他掐住脖子,抓住他的手:“小雪……咳,别害怕……” 崇苏艰难开口:“你看着我,小雪……” 萧雪却已听不进去任何话。他的身体被血光包裹,他松开崇苏,抬头看向天空。漫天的白骨碎片在血光之中漂浮,他仰望着白骨的河流,红光疯狂涌进他的胸腔,他发出怨恨的悲鸣,随之而来的是骤然的永夜降临! 崇苏起身扑向萧雪,萧雪疯狂挣扎嘶吼,在崇苏的脖子上撕开一道血口。崇苏嘶一声,压住他双手,手中亮起青色的光芒。他却迟疑着,迟迟没有动手。 他不想伤到萧雪,哪怕分毫。 忽然,一点光出现在永夜的尽头。 那光越来越近,从洪水、残骸与血光的帷幕外而来。随着光的照耀,周围的一切似乎开始平息。 那光是一盏灯,而举灯的人是陈心。 陈心穿过黑暗,来到他们面前。 陈心也浑身湿透,一抹额前的汗水,笑道:“终于找到你们了,幸好来得不算晚。” 崇苏一手压着发狂的萧雪,偏头看他一眼:“你是谁?” “我生于芙蓉塘,父母与祖辈生于河下村。”陈心说:“我的父母与小雪哥有缘,母亲不放心小雪哥,特让我来协助你们。” 陈心看着已全无人形的萧雪,叹一口气。他摊开手,灯缓缓从他手心飞出,飞向漆黑的天幕。 陈心眼望着灯飞进夜空,“这盏灯是师父当年给我的,可破臆障,除邪祟,帮助我们离开幻境回到现世。” 灯没入黑暗,漫天血红的光如被狠狠一震,像被撕开了封印一般,透出一个光点。光点越来越大,发出温柔的光芒,接着不断碎裂散开,变成漫天璀璨的星空,照亮这漆黑的世界。 星光之外,现实世界的大雨还在呼啸;星光里的洪水和红光却渐渐褪去了。 萧雪不知什么时候安静下来。天上的光落在他的身上,如神明抚去他一身血色,抽走他狂躁愤恨的灵魂,留一具空壳。 崇苏抱起他,站起身。陈心看着他们二人,四周俱是被摧毁殆尽的幻境碎片。 即使是幻境,这怨恨的力量也令人震颤。 “快到农历七月了。” 陈心低声如自言自语。再过几天,公历七月过,就是农历七月初一。 崇苏抱起萧雪,幻境在坍塌破碎,现实的世界正朝他们扑面而来。 崇苏留下一句:“多谢。” 大鱼和蛟龙飞来,化作两道光没入萧雪的手腕。崇苏则抱着萧雪,转瞬之间不见了身影。 第17章 十七 “崇苏……” “别乱……跑……” “等等……啊!” “咚”一声,萧雪摔到地上,头撞到床沿。他疼得嗷一嗓子醒过来,一脸茫然。 脚步声传来,紧接着他被人抱起。萧雪晕头转向,转头看到崇苏,立刻抓住他:“崇苏?!” 崇苏被他抓着,顺势坐下来把他放回床上,抬手查看他撞红的额角。 “你有没有事?你吓死我了!”萧雪慌忙检查崇苏情况,确定自己不是在梦里:“你怎么从水里上来的?你——你怎么可以就那样跳进江里?雨那么大,江水那么急,你怎么能——” 他吓得语无伦次,崇苏把他抱进怀里,声音低缓,带着一点温柔:“好了,我没事,放心。” 他的怀抱温暖真实,萧雪抓紧他的衣服,崇苏胸腔内传来的平稳心跳一点点抚平了他的情绪。他从慌乱和不安中慢慢平息下来。 他好像又做了噩梦,可梦一醒他就忘了。他想不起自己怎么会在崇苏的家里,他记得他跳下了江水……然后呢? 萧雪仍不肯松开崇苏,小孩一般紧抱着他,许久才抬头问:“你找到柳旺生了吗?” 崇苏任他缠着,慢慢抚摸他额角撞出的红肿:“找到了,送他去了医院。” “你的水性也太好了……” 崇苏忽而道:“你明明怕水,怎么还跳下江?” 萧雪回想起自己绑着救生绳跳进江里的那一幕,只是想想仍心有余悸,害怕得腿都要打战。他埋在崇苏肩头闷声答:“当时情急……怕你出事。” 他终于放开崇苏,直起身,却看到崇苏的脖子侧边贴了块纱布。他马上紧张询问:“脖子怎么受伤了?” 崇苏答:“在水下被石子划了道口子,已经消毒处理过。” “我就说水下太不安全了!你以后绝对不要再做那种事,绝对不可以!”萧雪着急生气,对崇苏强调:“真的太危险了,水性再好也不可以。” 崇苏很听话的样子:“好,以后再也不这样。饿不饿?给你煮饺子吃。” 他拆下萧雪手指上的纱布,检查他手上的伤口。萧雪迟钝地感到指尖的疼痛,他想起自己的伤从何而来,但脑海中的场景却始终离他很远,模糊而不真切。前因与后果断裂开来,令整件事在他的记忆里变得支离破碎,无从回忆起。 崇苏重新给萧雪的手上了药,包好纱布。萧雪被他拉着手,担忧和焦虑不可避免地消减了。他被崇苏拉起来,踩着拖鞋,身上衣服都换了干净的,大概又是崇苏把他擦干净换好了衣服。 萧雪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只觉得崇苏为自己做了太多事,甚至舍身犯险,只因他一句想救人的话。 而他却什么都做不好,更不知该如何回报崇苏。 他默默跟在崇苏身后,崇苏进厨房开火煮饺子,萧雪站在一旁,问:“我当时晕过去了吗?” 崇苏答:“我把柳旺生带上岸,然后顺着救生绳找到你。你溺水了,还好时间短,没大碍。雨也停了,水位在下降,舅舅回家休息,过阵子还要处理陈家湾的事。” 崇苏回答了他心中所有疑问,除了一个。 “我看到,江堤上的人都不见了。”萧雪喃喃:“只是一转头的功夫,所有人都消失了。” 饺子在滚水里浮起,热气蒸腾。崇苏站在萧雪面前,低声说:“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萧雪看向崇苏。他感到这种事太荒谬了,或许是他当时太过慌乱而产生的眨眼间的幻觉、一种臆想,也或是他昏迷醒来后大脑自动补充进来的一个不曾存在过的画面,而这个画面是神经信号短暂乱码过后产生的结果。 萧雪甩甩脑,有些丧气地站着:“不,没什么。我又给你们添麻烦了。” “没有。” 他的额头被很轻地敲了一下。萧雪抬起头,崇苏看着他,淡淡道:“我说没有就没有。” 饺子煮好,两人坐在桌前吃。萧雪饿坏了,连汤带饺子吃光,崇苏又给他舀了碗。 崇苏一副不饿的样子,边吃边似乎在想什么。 萧雪吃到一半,揉揉眼睛。崇苏注意到他的动作,问:“怎么了?” “感觉好累,不知道为什么。”萧雪没什么精神地回答:“最近好像总是做奇怪的梦,醒来后又什么都不记得了。你那一跳又吓得我半条命都快没了,现在还缓不过来。” “你才是。”崇苏说:“我从水里出来后看到岸上只剩一条绳子,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萧雪讪讪道:“我是一时情急。” “就那么怕我出事?” “当然。”萧雪避开崇苏的目光,埋头吃饺子,怕被崇苏看穿自己的心思:“你还小,出了事,我怎么跟何大哥和广姐交待。” “既然胆子这么大,不如趁热打铁,带你去学游泳。” 萧雪知道崇苏在逗他,愤愤地:“我才不去。” 他起身收拾好桌子去厨房洗碗。他看一眼窗外,天黑了,大雨已停,芙蓉塘充满湿润的水汽,玻璃窗上仍残留雨水的痕迹。 他昏睡了一天,都是崇苏在守着他。萧雪心想早知道就不要添乱了,明明不会水更怕水,还想下水救人。现在想想,真是蠢不可及。 “萧雪。” 萧雪正暗自懊恼反省自己的愚笨,冷不丁被叫名字,他放下抹布转过身,崇苏走进厨房,来到他的面前。 厨房不大,中间一站道狭窄,崇苏走过来,他不自觉朝后,抵到洗碗池边。为了节省电,萧雪没有开灯,只开抽油烟机的照明小灯。厨房昏暗,窗玻璃倒映照明小灯的一点暖光。 从刚才起,崇苏似乎就在思考着什么。他走近萧雪,抬手环过他的腰,为他解开围裙的系带。 萧雪按捺下不自然的神情,配合崇苏脱下围裙:“怎么了?” “你很在意我吗?” 崇苏随手把围裙挂在一边,看着萧雪,如此问他。暗淡的光线与崇苏直白的问话令气氛陡然暧昧起来,萧雪避开他的视线:“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崇苏说:“你是很怕水的。” 萧雪不明白他为什么一直想弄清这一点,他有些不解抬起头:“是。但我更怕找不到你。你为了我一句话就跳进江里救人,如果你出了任何事,我都不能原谅自己。” 崇苏微一点头,注视萧雪的眼眸露出一点笑意:“你很善良。” 萧雪没吭声。他不会告诉崇苏另一层原因,他难以启齿的情愫,已不知发酵到何种地步,令他将刻在骨子里的生理恐惧都能抛在脑后。他善良吗?不,在来到芙蓉塘,遇到崇苏之前,他对任何人、任何事都如一介过客的视角,从未在心中有留恋。 崇苏忽而问:“七夕快到了。到时候要不要和我去望波阁逛逛?” 这邀请来得猝不及防,萧雪反应过来,心跳忽然飞速加快。 “你是说,”他小声开口:“我们一起过七夕吗?” “如果你愿意。” 萧雪不知这邀请到底是何意味,崇苏邀请他过节,到底是作为朋友,还是作为……什么?男生邀请男生一起过七夕这种节日也是可以的吗? 仔细想想,好像也……很常见,大学里他就见过室友在七夕节这天结伴出去过节,因为没有女朋友,也正好找借口出门吃大餐。 萧雪飞快给自己找各种理由,嘴上还装作自然地问:“喊你的同学朋友了吗?大家一起的话,应该会很热闹。” “没有。” 崇苏站在他的面前,熟悉好闻的气息令萧雪感到片刻眩晕。崇苏说:“只有我们两个。” 萧雪傻乎乎杵着,“噢”一声,点头。 崇苏低头看着他,两人站在狭窄的厨房走道上,距离近到暧昧。 “萧雪,我们约好了。”崇苏低声道:“七月初七的晚上,你一定要来赴约。” 萧雪克制不住红了耳朵,手垂在身侧紧张地捏紧。 “我一定来。”他说。 第18章 十八 芙蓉塘无常雨 第15节 “好热——” 彭绛子把折好的花灯笼放在一边,热得受不了了:“佳怡姐,空调温度开低一点嘛。” 一旁埋头折灯笼的赵佳怡头也不抬:“单位的空调太老了,你怎么按它都是这个温度,忍忍吧。” 长桌上铺满了灯笼纸片,地上全是折好的灯笼。陈心卷着短袖,起身把地上的灯笼都捡起来小心放进推车篓子里,然后坐下继续忙活。 “姐,下周就七夕了,咱们真的赶得赢吗?” “赶不赢也得赶,会场的灯笼订少了,这还是我拖私人关系去赶出来的一批新灯笼,这两天必须折完,不然领导要骂死我啦!” 长桌另一边,萧雪正剪开纸片,崇苏坐他旁边,无丁点赶工的激情,慢条斯理把灯笼的一角与另一角扣在一起,提起来看看。 一桌人都是被赵佳怡喊来帮忙的,奈何空调不给力,只有崇苏没怎么出汗,其他人都热得汗直流。 连天的暴雨过后,逼近警戒线的江水退去,天又变得异常炎热起来。 彭绛子奄奄一息:“我好想吃雪糕。” 赵佳怡安慰她:“下班姐请你吃。” 萧雪一抹额头的汗,闻声说:“佳怡姐,我也想吃。” “好好,都请都请。” 崇苏开口:“想吃雪糕,我给你做。” 萧雪:“你还会做雪糕!” 彭绛子和赵佳怡凑热闹说也要,崇苏答:“先给他做试试,做好了再给你们做。” 晚上七点,五人做完了几车灯笼,赵佳怡请三位弟弟妹妹吃火锅,火锅店离单位不远,彭绛子提议走过去,赵佳怡便没有开车。 陈心和萧雪肩膀走在最前面,与后面三人拉开点距离。陈心似乎有话与他说的样子,萧雪却在他开口前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他之前答应了陈心过七夕,后来又答应了崇苏过七夕,怎么办? 陈心说:“小雪哥,之前你答应和我们一起参加七夕会……“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萧雪正思考该如何回答,陈心却冲他狡黠一笑:”如果那天有其他的事也没关系,只是如果你能有空,我还是期待你可以来我摊位看看。“ 萧雪却忽然冷静了下来。 他与崇苏的关系是否太亲密了?如果双方只是单纯的好友,他们的日常相处方式倒无可置疑,但他既然对崇苏有着不一般的情感,怎么能放纵自己沉浸在崇苏对他的好里? “哥,你不用有心理负担。我只是希望你来集会逛逛,四处玩玩。”陈心转过头对萧雪认真道:“你才来芙蓉塘一个月,我知道你有点怕生,你也从来不主动约我们出来玩。我只是不想你总是一个人,毕竟一个人待太久了,就会觉得寂寞。” 萧雪从未想过陈心邀请自己参加七夕会竟然是在担心他。他歉意道:“我不是不想找你们玩,我只是没有想过平时可以主动约你们见面,我以为大家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都有自己的朋友和家庭。” “你不也是我们的朋友吗?无论再忙,和朋友见面也是一定有空的。” 陈心笑时很温暖,俨然是个阳光的大男孩。 萧雪听到陈心的话,心中有些感动。他半开玩笑说:“从前我的人缘可没像现在这么好,不过我会慢慢习惯的。” “乌云会遮挡天空,黑暗会吞噬灵魂。而当光明降临,一切原本自现。” 陈心看向萧雪,他的眼眸干净清澈:“这是我的母亲告诉过我的一句话,我一直相信这一点。” 萧雪思考着这句话,点头:“嗯,我也相信。” 陈心一笑,自然地退到后面去,与彭绛子和赵佳怡走一排。如此又成了崇苏与萧雪并排走。两人些微有身高差距,崇苏常要低头与萧雪说话。 崇苏说:“你和陈心话很投机。” “他给我的感觉很亲切。”萧雪说:“不过他偶尔说的话还挺深奥的,嗯……和你有点像。” 萧雪又在想以后他要怎么和崇苏相处呢?仔细一想,他都快与崇苏形影不离了,也不知道崇苏在学校有没有其他朋友。 萧雪主动问:“崇苏,你在学校有没有喜欢的女孩?” 崇苏答:“没有。为什么这么问?” “我就是觉得,你长得这么好看,不在青春时期谈个恋爱还挺可惜。”萧雪心想自己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到底能不能在崇苏面前正常点,一边稀里糊涂说:“你看,要是能邀请心仪的女孩一起过七夕,肯定很浪漫。” 崇苏反而问他:“我不是已经邀请你了吗?” 萧雪的脑子又宕机了。 “两个男生过七夕……应该挺无聊的。” 他的肩膀忽而被一手揽过。崇苏与他拉近距离,低头在他耳边冷淡开口:“你已经答应我了。” 他的声音带着天然的冷感,令萧雪的耳根迅速发麻。 “我是答应了……” “答应了就不许反悔。” 身后彭绛子跑上前叫唤:“你们在说什么悄悄话?快帮我看看哪件汉服好看,我七夕晚上要穿!” 萧雪忙接过彭绛子的手机,崇苏退到一边,目光落在萧雪的侧脸。 萧雪的耳根红得惊人。 火锅店生意很好,五人点了一桌菜。八点时,彭绛子正与陈心大聊古代历朝汉服制式,接到母亲的电话,似乎是叮嘱她尽早回家。 彭绛子与母亲通完电话,哭笑不得挂掉。赵佳怡说:“你老妈这么早就催你回家了?” 彭绛子:“哎呀我真是服气啦,我妈说什么今天是农历七月初一,是什么鬼节?还是鬼门打开的日子?让我不要晚上待在外面。她可信这些了。但是现在街上都是人,就算真有鬼跑出来也不怕的好吧。” 陈心边吃涮肉边煞有介事道:“七月十五中元节,确实有七月初一鬼门开的说法。” 赵佳怡说:“还是早点送你回去吧,不能让你妈妈担心。” 彭绛子发几句牢骚,还是答应了。几人结束晚餐,赵佳怡开车送彭绛子和陈心回家,萧雪住在反方向,崇苏说:“我送他回家。” 赵佳怡打趣道:“那就拜托骑士弟弟啦。” 车开走了,留下两人在单位大门口。萧雪看一天色,今晚星月暗淡,云层厚重,夜格外黑。虽然街上还灯火通明,但萧雪听了彭绛子的那番话后也有点害怕,对崇苏说:“你别送我了,回家去吧。” 崇苏:“怎么?” 萧雪认真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万一走夜路真撞鬼了呢?” 崇苏面无表情道:“鬼见了我都要绕道走。” 萧雪忍不住笑起来。崇苏解锁自行车推上坡,萧雪自觉要去坐后座,才发现崇苏的自行车后座不见了。 萧雪茫然看着光秃秃的车屁股:“座呢?” “旧换新,明天到。”崇苏淡定答。 今天周六,赵佳怡开车去接萧雪来单位帮忙加班,萧雪没骑自己的车。他有种不祥的预感:“那我坐哪?” 崇苏分开腿坐在车座上,一手松开车把,示意自己面前的车横杆。 “我不!”萧雪难以想象地嚷。 “你只能坐这里。” “不可能。”萧雪快脸红了:“太挤了,我坐不下。” 萧雪要溜,崇苏将他一拦,把人抱过去提车上,萧雪被迫坐在车横杆上,崇苏握住手把,半身前倾,萧雪几乎被他整个搂在怀里,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放,正要闹腾,崇苏一踩踏板,自行车便风一般飞出去,萧雪被惯性拉得往崇苏怀里一栽:“啊!慢点——!” 夏日的夜风鼓起两人的衣角,风吹乱了头发。街上人来车往,县城的晚灯闪烁,光影被抛至两人的身后。崇苏完全不减速,任车在大路上急速奔驰,车载着两个男生在人群和车辆之间游鱼般丝滑穿梭,萧雪吓得抓紧崇苏的衣服大叫慢点,崇苏却似乎觉得很有趣,他松开了踏板,让车在路上哒哒地向前滑。 “怕什么?”崇苏说。 萧雪心脏都要吓飞出来:“差点撞到人了!” 崇苏的身体温暖,气息清爽干净,平稳的心跳就贴在萧雪的耳边。靠近崇苏时,燥热的风与光感似乎都淡去了,空气都变得清凉舒适。萧雪提心吊胆了一路,冷静下来后忙与崇苏拉开距离,有些别扭地扶着车头坐在横杆上。 崇苏忽然问他:“你相信世界上有鬼魂吗?” 萧雪没料到他这么问,愣了下。他本想说不相信,但崇苏的话令他忽然想到他最初来到芙蓉塘的时候,那位仅仅只有一面之缘的婆婆。 他记忆里那晚见到的老婆婆到底是真实存在的,还是一个视觉错觉的虚影,抑或只是个日有所思的梦? 萧雪早已忘了第一眼的恐惧感。也是难得,他胆子这么小,竟然在想起这件事的时候都不觉得害怕。 “我更相信举头三尺有神明。”萧雪想了半天,对崇苏说:“如果世界上真的有鬼魂,那不就意味着死去的人没有完全死去了吗?可如果没有真正的死亡,就没有真正的新生,人间就只是重复的轮回,不会有前进。” “灵魂牵连人的七情六欲,有时肉体消亡,强烈的情感却无法散去,灵魂也就留在了原地。”崇苏说:“意识永远留在时间的间隙里,不会感到快乐,也不再有新的痛苦。” 微凉的夜风拂过萧雪的脸庞,仿佛有一丝熟悉的潮意。他想了想,说:“那样的话,鬼应该是与人完全无关的另一种存在吧。因为无论痛苦还是快乐,都是人的情感,这些情感是构成人的一部分。” “这世上有许多人,俱是行尸走肉。” 崇苏载着萧雪,说话时低冷的气息缓缓蔓延。萧雪抬头看他,崇苏像融进了无边的黑夜,面容如无情的画中人。他注意到萧雪的目光,垂眸看向他。 那目光却是专注的。 萧雪笑着说:“或许在你看来,很多人的人生都已经了无希望或枯燥无味。但如果不让自己往前走,又怎么会知道希望是否在前方等待呢?过往已无法追及,未来还可期待,或许有的人等了很久都等不到想要的,但如果因为得不到希望就放弃一切,还是太可惜了。” 崇苏说:“如果这其中的折磨、煎熬和痛苦多到难以想象,已经超出了人的精神能承受的极限呢?” 萧雪冥思苦想。有时候崇苏提出的话题实在太难讨论了。 “好吧,如果死亡真的是一种解脱。”萧雪只好说:“如果只剩这一个办法,那也只能这么选择了。” 他问崇苏:“为什么这样问?” “我想了解你。”崇苏骑着车下坡。神奇的是,他骑车速度飞快,却很稳,让一开始紧张的萧雪也渐渐放松下来,安心坐在崇苏环住他的一小方世界里。 “你觉得死亡就是停留在过去,生命就是不断前进吗?” 萧雪认真答:“我认为死亡是生命的一环,过去和未来都是时间的脚步。我想要前进,是因为我期待明天的到来。” 他说着又有些害羞了,声音变小一些,如自言自语:“……现在我觉得每一天都很好。” 自行车停在员工宿舍的院门前。萧雪跳下车,他忽而感到手腕一热,是崇苏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腕。 两人手腕与手心相贴的地方,无形的水波化成一道淡青的水环,在萧雪的手腕上游离旋转。 崇苏说:“那我们明天见。” 萧雪想把手抽出来,又贪恋这一点温暖,站在原地不敢看崇苏:“好。” “好梦。” 崇苏松开萧雪的手。萧雪与他说晚安,背起包转身跑进了院子。崇苏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楼道里,手垂在身侧,手心仍有余热。 萧雪回到宿舍,忙碌洗衣服晾衣服,打扫卫生,洗头洗澡,一通琐事忙完,夜色已深。 今晚凉快,电扇摆在床边呜呜吹,萧雪关灯准备睡觉,等房里暗下来时,他却感到窗外光亮,抬头看去。 没想到今晚的月亮这么大。萧雪望着天上一轮圆月,他几乎没见过月亮这么近过,重重乌云缠绕上空,繁星隐去,月晕染红,那景象已有些奇异了。 芙蓉塘无常雨 第16节 萧雪赏了会儿月,拍几张照,最终抵不住困意,打着哈欠爬上床。 他很快睡熟了。小区院中静谧,月的光辉洒满角落,照得一切无所遁形。但片刻之间,浮云便挡去了月亮,阴影再次覆盖大地。 午夜,一栋老式居民楼的楼顶,通往楼顶的出入口多年前已封闭,那破败的水泥围墙上此时却坐着一个人。 崇苏依旧穿一身简单的学生装。今晚的气温很凉,风吹过他的短发,他漫不经心坐在墙上,脚悬在楼顶外。他低头玩着手机,点进和萧雪的聊天框,翻看两人的聊天记录。 萧雪很少主动和他发消息,反倒显得他主动,三五不时问他在哪,下班没,要不要来他家吃饭。 但只要他开口,萧雪就会秒回复,并对他表现出更加的关心。 崇苏点进萧雪的朋友圈。萧雪的动态少之又少,他快对萧雪的每一条朋友圈倒背如流了。萧雪曾说他在上大学后才开始用朋友圈,即使如此,他的大学期间也几乎没有发表过任何动态。照萧雪的原话是,实在是没什么有趣的事情可分享。 倒是他来芙蓉塘以后,一个月的时间发了好些动态。打扫布置一新的宿舍,宿舍院里散养的猫,新买的玻璃杯,何大哥和广姐做的饺子,几人一起拼的满桌灯笼,崇苏做的饭,江边落日,连天的水芙蓉…… 今晚回家后又发了一条动态。 [今晚的月亮好大。]配一张照片。 崇苏点开照片看了眼,退出去,关掉手机屏幕。 风拂过他的全身,如阵阵低语。月光倾泻,落在崇苏的手心。他摊开手,那月色竟是一片赤红。 崇苏抬起头。 天空流云飞散,短暂地露出月亮。天与地的交汇之处,月光如红漫野,大地之上,一道巨大的门矗立。 门如一张巨兽的血口,染红大半天际,吞噬流云和星光。门的左右各一道顶天立地的巨大虚影,虚影既似人形,又如巨兽,持长戟把守,门上挂一漆黑牌匾,成千上万的符文挂满牌匾,在夜风中咧咧飞扬。 红门大开着,一条长长的队伍贯穿内外。门中红光大盛,如混沌旋转的异世界入口,伴随震荡天际的魂铃声响。远远看去,幽冥的光点如一条长河流入人间的大地,再如萤火散开,飞入大地的角落。 它们是重返人间的魂灵。 七月初一,月满星稀。午夜天地轮替,阴阳相交,亡灵世界的大门降临生界,死去的魂灵循着生前的记忆和情感寻找上一世的归处,来到人间漫步探寻。鬼门洞开,生死重叠,过去与未来的意义在现在的时空统一。灯火通明的街市上,昏暗寂静的小巷里,田野,河畔,俱是生人与亡魂同行。 那道门悬立苍野之上,无数灵魂的光点从门中飞向四面八方,流星般密密划过夜空。红月如魔,月色落在萧雪的枕边。 他睡得很熟,垂在床边的手腕上青光闪烁,仿佛一种牢不可破的力量压制了漫天摄人心魄的流星光芒,守护着他的梦境。 陈心下了车,对车上的赵佳怡说:“姐,回家发消息啊。” 赵佳怡笑眯眯冲他一挥手:“好。今天谢谢你们啦,改天姐还请你们吃饭!” “那我也不和姐姐客气了。” “拜拜!” 赵佳怡开车走了。陈心站在街边,路两旁的广告牌纷纷亮着,行人穿行,车流不断。各商铺已提前给七夕节商业活动预热,夜间的县城依旧繁华热闹。 陈心看向大地上的那扇门。那扇门如时空之流破开的一道裂缝,门两旁守护的神明虚影岿然不动。来自亡灵世界的光飞过他的身侧,如有炙热的星点洒落,若灵魂生前残余的情感和记忆的温度。 陈心戴上耳机,耳机里开始播放音乐。他走进自己居住的小区,如漫步在一片萤火虫飞舞的世界,人们或谈笑、或匆匆从他身边经过,幽光穿过他们的身体,向远方流淌。 陈心随手抓了一个停滞原地逡巡迟疑的光点,它似乎找不到回家的路了。陈心把它轻轻握在手心,然后张开手指,光点晃了几圈,朝着一个方向飞去。 陈心跟着耳机里的音乐哼歌,身影渐行渐远,没入黑夜的萤火之中。 第19章 十九 萧雪醒来一看时间,上班迟到了。 他怎么睡过头了?萧雪连忙爬起来,起床时头重脚轻,差点摔跤。他有些头疼,昨晚似乎没睡好,梦深深浅浅,醒了几次,又好像没全醒。 天太热了,白天萧雪都恹恹的。这天时冷时热,时晴时雨,变化也太多。萧雪因总来不及带伞或加衣,还感冒了几次。 办公室的空调马力不足,何海给了萧雪一个小电扇放桌上吹,萧雪靠着这个小电扇工作一上午,热得汗湿透了衣服。他闲下时查了下天气,中午时的芙蓉塘地表温度已接近三十八度。 午休时间,萧雪用冷水洗了把脸才下楼。他在楼下遇到崇苏,崇苏一看就是在等他。 “去我家吃?”崇苏依旧是一副淡淡的模样,室外这么高的温度,也没见他多热。 萧雪说:“就在食堂吃吧,免得你做饭。” “雪糕做好了。” 萧雪:“冲!” 萧雪马上推着崇苏往他家去,崇苏身上竟有种舒适的凉意,萧雪正热得不行,忍不住往他身上贴:“你身上怎么这么凉快?” 崇苏随他贴,答:“天生冬暖夏凉。” 崇苏就像个移动的空调,萧雪恨不得挂他身上,热成浆糊的脑子进行奇思妙想:要是能搬回家抱着睡就好了,淘汰老旧空调,还节能省电。 崇苏把萧雪领回家,他从冰箱冷冻柜抽出一盒雪糕模具,萧雪凑上前好奇看,崇苏打开模具,取出一块雪糕递给萧雪:“尝尝。” 那雪糕圆圆的,萧雪咬一口,一股淡淡的香草加上牛奶的味道在嘴里化开。 “太好吃啦。”萧雪几口吃掉一半雪糕,感叹:“你太厉害了,什么都会做。” 崇苏也拿了根雪糕吃,剩下的放回冰箱。 “你想吃,我就新学了。”崇苏几口吃完雪糕,剩一口含在嘴里,边洗菜边含糊道:“也不难。” 萧雪从他嘴边拿出木棍,与自己的一起丢进垃圾桶。他主动帮崇苏一起洗菜,犹豫半晌,还是问出了心中一直疑惑的问题。 “崇苏,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崇苏答:“因为你值得人们对你好。不仅是我,往后还有很多人都会喜欢你,想要亲近你,把你当作朋友、家人一样对你好。现在的你就是你原本的样子,萧雪,你一直都很招人喜欢。” 萧雪听得微红了脸,心想真的是这样吗?无论是不是真的,崇苏哄得他好开心。 但崇苏说的有一句话让他不大明白。 我不是一直都是原本的样子吗?萧雪茫然心想。 他正想着,不防崇苏忽而靠近。两人本就挤在洗碗池边洗菜,崇苏再一靠近,两人都快贴到一起,萧雪不自在抬起头,崇苏轻轻一抹他嘴角的一点点雪糕。 “馋得很。”崇苏一笑,收回手继续忙。 萧雪被他一个小动作撩拨得头顶快冒烟,这时门被敲响,屋外响起何海的声音,萧雪赶紧跑出去开门。 广秀中午不在家,何海没在食堂吃午饭,来崇苏家蹭饭吃。前阵子下大暴雨,最近快到七夕会,他忙得脚不沾地,这会儿得个空忙里偷闲,萧雪给他也拿了根崇苏做的雪糕,何海热得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屁股坐电扇前边吃雪糕边扒拉衣服:“这么热的天,真把人折腾坏了,明天估计能把莲心桥上的架子全都搭起来,哟这雪糕怪好吃的,什么牌子?” 萧雪骄傲答:“崇苏自己做的。” 何海感叹:“这小子真有能耐。” 午饭做好端上桌,三人围坐吃饭。何海说:“希望这一周千万别再下雨了,七夕会上还能搭雨棚,这要是再把哪给淹了,真就没地方搬了。” 萧雪问:“芙蓉塘经常有水患吗?” “咱们长江中下游这块大平原,哪里不是年年被淹?”何海无奈道:“况且荆江九曲十八弯,芙蓉塘就在荆江边上,更容易闹水患。” 崇苏说:“人沿着江建造农田和城市,年年开拓人的居住地,留给水的空间越来越小,水无处可去,怎么能不闹水患。” 何海点头:“嗯,这也是原因之一……人越来越多,必然要占据更多的土地。人与自然如何能达到一个平衡的状态,这是个很难解决的问题。” 萧雪问崇苏:“这是你们地理课教的内容吗?” 崇苏答:“没有这么教。怎么了?” “你的观点总是和我常听到的不大一样,我觉得很新颖。”萧雪不好意思道:“让我总觉得自己的知识储备量太少。” 何海笑着说:“你再与崇苏相处时间长些,就会习惯他的风格了。有时候我都感觉他不像个高中生,反而像个——老师?” 萧雪:“崇老师。” 何海:“亲切一点,就叫小苏老师吧。” 崇苏随他俩拿自己开心。饭后河海便离开忙去了,萧雪收拾桌子洗碗,午间就在崇苏家的沙发午休。 室外烈日炎炎,客厅开着空调,萧雪窝在沙发里睡熟了,身上搭一条薄毯。崇苏坐在窗边,他看着窗外烈日的景色,南方的炎夏潮湿闷热,空气中满是火热的水汽,徒增无风的沉重。 大地与天际交接的平原上,鬼门依旧大开。两道神明虚影恒久地伫立门两侧,染得半边天都是青与暗红。 萧雪放在桌上的手机响起了闹钟铃声。铃声响了一会儿,萧雪却全然不见醒。崇苏起身过去,拿起手机关掉手机闹铃。 “萧雪。”崇苏低声唤。 他抚过萧雪额前的碎发,凉爽的房间里,萧雪的额角却微微出了细汗。他呼吸平缓,被崇苏触碰也没有任何反应。 崇苏以拇指按住萧雪眉心,微微用力。淡青的水纹光芒亮起,汇聚在萧雪的眉间。 “回神。” 光芒旋转没入萧雪的额头,片刻后萧雪皱起眉,迷蒙睁开眼。 他睡得浑身疲软,脑子还没转过来:“崇苏……几点了?唔……怎么头好痛……” 他想坐起来,却晕头转向的。崇苏把他扶起来,一手捏过他的下巴,察看他的眼睛。 他离得好近,萧雪傻傻被捏着脸,看着崇苏。他睡糊涂了,只觉得崇苏的眼睛真好看,清澈透亮,像倒映着星月的湖水。 “做梦了吗?”崇苏问他。 萧雪微红着脸,小声答:“没有。最近应该是太热了,睡醒起床后总是昏沉。” “晚上来我家睡吧。” 萧雪从崇苏面前溜下沙发,拿起手机,挠了挠睡乱的头发:“还是不了,不能老在你家白吃白睡,而且你还要写作业,我不想打扰你。” 崇苏便没再说了。萧雪洗了把脸准备出门上班,崇苏也要去图书馆做小组作业,两人一同下楼。 室外热浪滚滚,崇苏没什么精神地打个哈欠。 “不想去图书馆。”崇苏说。 萧雪无奈:“那你想去哪?” “去江里泡着。”崇苏懒洋洋道:“太热了。” 萧雪心想这小孩真是不省心,就非要往那种危险的地方跑吗?就是去游泳馆也好啊。他正要开口,忽而见大太阳底下一位老爷爷在路上走,那老人看上去快九十岁了,独自一人颤颤巍巍,在烈日下一步一挪,不知要去哪里。 萧雪无意扫了眼,忍不住又回头去看。他担心老人走不稳摔倒,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似乎都并不关心这上了岁数独自上街的老人,萧雪犹豫片刻,正想过去扶一下,刚要转身,就被崇苏叫住。 崇苏抬手搭过他的肩膀,他的气息清冷,靠近时反而令人感到舒服。这个微小的动作制止了萧雪接下来想做的事,而就在萧雪的身后,老人一步一步走进一栋房子里,身体轻飘飘地穿墙而过,如风一般消失不见了。 “我突然想起来。”崇苏对萧雪说:“今晚你住的地方好像要停电。” 萧雪:“这么热的天停电?!那些老人怎么办?” 崇苏翻了下手机,给萧雪看停电通知:“只停你住的那栋职工楼,另一栋居民楼不停电。” 芙蓉塘无常雨 第17节 怎么还区别对待?停电噩耗顿时让萧雪把那个老爷爷抛在了脑后,这么热的天还要停电,人待在屋里真的会中暑吧? 脸被轻轻捏了一下,萧雪抬起头,崇苏很耐心地:“来我家睡。” 萧雪心想只有这个办法了。不是他不想和崇苏保持距离,是客观原因,无法克服。 再说崇苏都这么坦然把他当朋友对待,他还扭捏个什么? 萧雪把诸多乱七八糟的念头压进心底,答:“好,等我下班?” “嗯。” 崇苏把他送到单位楼下,朝他一挥手,转身走了。 第20章 二十 傍晚时分,夕阳倒映江面,群鸟归巢。 落日的余晖投射进水面之下,水底光线弥散。崇苏静静悬在水中,双眸闭着,如在沉睡休憩。 他的身体似乎与水潮同化了,发丝散入水中,身体似化作了水流,失去实体。水面之上,那道巨大的鬼门依旧大开,从平坦的江面望去,门中的世界不见清晰,其中似有一团跳动的活物在搏动,又似无限旋转的红光。门外的两道青色虚影也无法看得真切,时而如有人形,时而如兽,变幻莫测,如雨中幻云。 随着太阳西沉,门内外流转来回的魂灵渐渐变得活跃。光点从江面掠过,穿过飞鸟,如成群结伴的萤火。光群中若有古怪的絮絮声响伴随,不同于空中鸟鸣,而是魂灵细语的天外之音。这声音徘徊于现实之外,在某个维度里汇聚成嘈杂的风,吹过整条宽阔的江面。 江水下,崇苏的身形隐没于昏暗的水底。他的脸上露出点不耐烦的表情,睁开双眼。 他的瞳孔呈现出金色,虹膜淡黄,如某种奇异的兽瞳,瞳中微光流转。崇苏冷冷看一眼水面外的世界。只这一瞥,嘈杂的絮语风声便彻底静了。 但他已经被吵醒,也不好对着一群鬼魂发火,只好在水中身影一化恢复人形,游向水面。 他的脾气已经比从前好了很多。或许是自从醒来以后,他走了人间许多地方,见到过很多人,渐渐能学着理解人的思维方式与生活。水中的世界与水外的世界,终究不一样。 崇苏湿淋淋地走上岸。傍晚炎热未散,风很快吹干了他身上的水珠。崇苏正穿衣服,不远处有人朝他打招呼:“小苏!又来游泳了?” 那是芙蓉塘冬泳队里的一位大叔,这会儿也换上泳裤准备要下水了。他与崇苏挺熟,缘因他总喜欢找崇苏比试泳技,回回比不过,回回要比。队里其他队员都笑他,他也不在意,屡败屡战,精神头十足。 “一起再游会儿?”大叔邀请他。 “下次。”崇苏说:“我走了。” 他没有骑自行车,独自离开了江边。萤火般的光点在树林中随风穿梭,却纷纷远远绕开了崇苏。崇苏走在江边的森林中,抬头看一眼即将沉入地平线外的夕阳。 他的身影消失在了森林中。 芙蓉塘的县医院已十几年如一日未变,老旧的外墙都未翻新过。随着城中最大的中心综合医院的建立,这个曾经县城中唯一的一座医院正在没落。下班时间过后,医院里已几乎看不见一个工作人员的身影。 县医院坐落老街区,门前人烟寥落。就诊楼后的住院小楼掩映树下,落叶飘进墙外的阳台,积一层腐败的叶子。 病房里,柳旺生躺在病床上,插着供氧,挂一瓶吊针。值班护士偶尔来看看点滴是否打完,再是何海与同事带着慰问品来探望过。除此之外,自柳旺生住进医院至今,没有人在他的床头停留过。 柳旺生快死了。人瘦成一具骷髅,躺在病床上有一出没一出地喘气。他凸着双病态的红眼盯着空无一物的墙顶,嘴里喃喃自语着什么。 他患有精神分裂症,时而嗫嚅胆小,目光躲闪,躲在家里十几天都不出门;时而整个人发疯癫狂,进入一种异常的亢奋状态,在村里大呼小叫,这时只能让村里的男人齐齐把他拖回屋子里绑着,直到他不再发狂。 村里有上了年纪的老人,说柳旺生小时候不这样,那会儿还是个挺正常的孩子。那时他们还住在河下村,后来村子被江水淹没,他们搬到了陈家湾。 似乎就是在那以后,柳旺生就疯了。 有人说柳旺生没了爹妈,又未娶妻生子,一个人生活久了憋疯的。有人说柳旺生是被恶灵附了身,否则好好一个人怎么会突然就疯了。 没有人知道柳旺生在想什么,没有人想接近他这种会发疯的怪人,更无人愿意靠近他住的那间屋子,那间屋子像个肮脏的乞丐窝,散发令人作呕的酸臭味。 夜晚降临。柳旺生不睡觉,也不吃东西,蜷缩在床上睁眼看着空无一物的黑暗。他呢喃着,嗓眼里发出嘶哑的古怪声音。随着夜越深,病房沉入无边的黑暗。 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柳旺生的床前。崇苏如凭空出现在这个房间里,他低头看着病床上的老人,面无慈悲,双眸一片清冷。 他垂在身侧的手心亮起一抹青色的光。空气中水的密度微妙地加强,无形的重量压下。床上的老人发出一声痛苦的咳喘,仿佛被什么东西压得喘不过气,柳旺生艰难地转过眼睛,望向床边的崇苏,浑浊的眼珠清明片刻,流露出乞求的目光。 病房的门被哗然打开了。陈心站在门外,依旧背着他的斜挎包,走廊的光从他身后打入病房,落下点明亮。 陈心喘着气,一身汗,双目明亮急切:“神君请手下留情。” 他走进房间关上门。他的包里发出温暖的光,似是一种力量抵御了崇苏的威压。 陈心道:“这位老人行将就木,不日将自行走向生命的终点。神君何必亲自下手,为自己平添一条杀孽?” 陈心言辞诚恳,却见崇苏不为所动,咬牙提高声音:“就算神君想救萧雪,萧雪也一定不希望神君用这样的方法!” 崇苏神色一动,手中光芒收去。那几乎把柳旺生压迫得浑身骨骼尽碎的力量顿时散了,柳旺生张开嘴面色青紫,眼球充血到快爆开。崇苏的脸上带着被人打断的不耐,随手一挥,一抹青光从他指尖飞出没入柳旺生的身体。柳旺生挣扎片刻,面孔渐渐恢复正常,人终于安静下来。 陈心暗暗松了口气。崇苏转过身,黑暗中,他的双眸沉沉,表情难得有一丝不悦。 “陈家的小孩,少多管闲事。” “神君也知道现下鬼门正开,此人大限已至,不出七日便要灵魂离体,届时他原本的生魂会被引入鬼门,至于另一缕躲在他身体里的魂魄——那本就是一恶灵,等柳旺生死后,两个魂魄离体后分离,鬼使必定会来捉拿恶灵。” 崇苏面色冷淡:“我向来不指望地府那群吃白饭的废物能做出什么有用的事。” 陈心面色尴尬,心中默念十殿阎王最好别听到这话,听到了也千万别怪罪,这话可不是我说的。他又道:“可这件事应该也不必神君亲自出手……” “恶灵潜藏在这个凡人的身体中数十年,两魂共用一体,恶灵的臆瘴已将柳旺生的生魂侵蚀殆尽,一旦它脱离凡人的肉体,就会成为一个危险的存在。” 陈心小心翼翼道:“即使如此……” “它与萧雪的渊源,想必你的父母也告知于你了。”崇苏漠然扫一眼陈心:“否则你也不会来芙蓉塘找萧雪。” 陈心只好坦白答:“是。自从母亲将此事托付给我,我一直都在思考究竟该如何解决,才能不伤害萧雪。这也是我一直将山川居意图带在身边的原因。” 陈心从包里抽出一卷画轴。那画轴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似乎就是普通的画卷,静静地躺在陈心的手里。 陈心低声道:“六十年前,师父来到芙蓉塘,原本想以此图镇守大湖,引渡湖中亡灵往生。但师父最终将此图交给了我,让我完成自己的使命。母亲也叮嘱过我,一定不可以伤害无辜的人。” “柳旺生不过是个凡人,原本他可以过上平静的生活,可他的魂魄却被入侵挤占,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神君之力非同小可,只动动手指就能让他顷刻魂飞魄散,可到时那恶灵散了,柳旺盛的生魂也彻底破碎,永远都无法进入鬼门投胎转世,这对他来说何不又是一场无妄之灾?” 崇苏沉默。陈心主动捧起画轴,恭敬递向他:“小辈才疏学浅,还是将此图交给神君,由神君来发挥它应有的力量。” 崇苏说:“不必,你自己留着。” 陈心便小心把画轴放回自己的包里,试探开口:“萧雪他……” “萧雪的事,非你能力所及。”崇苏平静道:“看在你母亲的份上,提醒你一句。带着山川居意图离开芙蓉塘,走得越远越好。否则到时就算你的画轴能救下芙蓉塘的所有人,也不定能救你自己。” 陈心一惊,然而再一回神,他的眼前已经不见了崇苏的身影。病房里昏黑沉沉,只剩下他和躺在病床上的柳旺生。 第21章 二十一 崇苏回到家的时候,萧雪正坐在床上叠衣服。今天刚晾好的干净衣服,全是崇苏的。萧雪一件件叠好,抱起来,转头见崇苏回来:“跑哪去啦?吃完晚饭就出门不见人,和你发消息也不回。” 崇苏拿出手机,才看到萧雪给他发了条消息,问他去哪里了,怎么这么晚还不回家。 “游泳去了。”崇苏答。 萧雪把衣服放进衣柜,转身:“去江边了?” “嗯。” “天这么黑,跑去江里游泳?!”萧雪瞪他:“太危险了,崇苏!” 他如此连名带姓叫崇苏,说明很生气。崇苏没吭声,萧雪却不打算随他糊弄过去:“经常这样?” 崇苏斟酌话语:“不经常。” “水平再高的游泳健将,也不会大晚上渡江吧?何况现在是汛期,江水那么急,水底全是暗流!” 萧雪又想起那个暴雨的夜,崇苏义无反顾跳进汹涌的江水里的场景,那股战栗的后怕感再次袭上他的后背:是不是无论自己多担心,他都不知道安全两个字怎么写? 萧雪深吸一口气,看着崇苏:“就算你不在乎我的感受,你也应该想想何大哥和广姐。他们把你当亲生小孩看待,你要是出了事,他们该怎么办?” 萧雪气呼呼从衣架上拿走自己的衣服,离开卧室。崇苏跟着出去,见他拿了手机和钥匙,意识到萧雪这次是真的很生气。 他拦住萧雪的去路:“去哪?” 萧雪不看他:“我回家睡。” “你家停电了。” “我自己有办法。” 萧雪要绕开他,崇苏握住他手臂,站在他面前,观察他的表情:“以后再也不晚上去江里游泳了。” 萧雪倔强说:“随你吧,反正你这么喜欢。” 他生气时的表情——崇苏现在已经能辨认了,与上次他们在食堂聊起“新朋友”这个话题时的表情一模一样。故作平静的唇角,眼睛却透露出了怒火,一生气起来脸颊好像都更有弧度。平时总一副天然神游的样子,发脾气时倒显得更有活力。 崇苏在人间待了很久。找到萧雪之前,他也曾无数次想过他再次遇到的“萧雪”会是什么样子。是否还拥有曾经的记忆碎片,抑或已是个全新的灵魂。 但他确实没有想过会是这么鲜活可爱的样子。 崇苏露出点笑意,低声唤:“萧雪。” 若哄慰意味。 萧雪被抵在玄关的墙上,想挣开他:“放开我……” “我做错了。”崇苏站在他面前,两人距离很近。“以后都听你的话,原谅我吧。” 萧雪的怒意早在崇苏靠近过来哄他的时候就消散得一干二净。他心想自己有什么立场对崇苏发脾气,家里大人都没发表意见,他还比谁都着急了,还是赶紧先道个歉吧,怎么总是这样控制不住脾气……但是崇苏靠得也太近了! 萧雪慌忙想推开崇苏:“好好,我原谅你了,你别……” 崇苏却一笑,一手捧过萧雪的脸,在他的额头吻了一下。他的呼吸温暖,是熟悉的气息,吻继而落在萧雪的脸颊,像一朵柔软的花扫过脸庞,掠起灼灼的温度。 萧雪满面通红,傻站在原地。崇苏半抱半推着他回卧室,拿过他手里的衣服:“睡觉吧。我去洗澡。” 崇苏如无事发生,把他的衣服都挂好,转身去浴室洗澡了。萧雪茫然坐在床上,被崇苏吻过的脸一侧烫得惊人,他心想发生了什么?崇苏刚才亲了他! 这难道是男生之间表达友谊的方式之一?萧雪的理智快飞入云霄,他努力回忆自己的学生生涯,似乎也见过学校里的男生闹得兴致的时候在对方脸上亲来亲去,更过分的也不是没有,但是,这种事放在他和崇苏身上,就变得非常奇怪起来。 萧雪抱起被子,跑到沙发坐下。崇苏洗完澡出来,见他蹲沙发上卷被子,疑惑:“做什么?” 萧雪不敢看他,把被子铺在沙发上:“我想睡沙发。” “你会掉下去的。” “不会,我不乱动就好了。” 崇苏走过去,弯腰拽过他的被子团起来抱着,萧雪“唉”一声,抓着被子不想松手:“我我我今晚想睡沙发……啊!” 他被崇苏一手抱起来扛肩上,回卧室。崇苏把人和被子一起放床上,萧雪被被子埋了,崇苏关灯上床,从身后把还没从被子里钻出来的萧雪抱住。 芙蓉塘无常雨 第18节 萧雪裹在被子里出不来,红着脸冒出个脑袋:“崇苏?” 崇苏埋首在他发间,闭着双眼,把他又抱紧了些。 萧雪忽而感到崇苏好像有些低落。他是不是在发出需要自己的信号? 萧雪想转身看崇苏,崇苏却在他的耳边低声问:“看星星去吗?” 萧雪没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这么问,但还是答:“好啊,什么时候?” “现在。”崇苏的声音低缓,冷淡中有一丝温柔。“睡吧。” 好像走过了很长的黑暗,不知今夕何夕,梦里梦外。萧雪感到身下轻轻一晃,他睁开眼,入眼漫天星河。 他又回到了那条小船上。崇苏坐在他对面,似乎等到百无聊赖,伸手撩拨水玩。他见萧雪醒了,抬起手,弹一点水珠到他脸上。 “哎!”萧雪躲闪不及,笑起来:“别闹。怎么又是这个梦?啊……我想起来了,只有在梦里,我才会想起同样做过的梦。” 星月的光如梦似幻,银河在他们的船下流淌,千万年宇宙的光仿佛尽数汇聚在他们的周身,闪烁遥远的光芒。萧雪也好奇拨弄星河的水面,星星从他的指尖散开,重聚。 “崇苏。” “嗯。” 萧雪小声问:“你为什么要亲我?” 崇苏反问:“不喜欢?” 萧雪正慌忙要说不是不喜欢,只是有些奇怪。然而他又一想,自己是在做梦,梦里说点真心话怎么了? 他于是坦白道:“我很喜欢。但是我不知道你对我是什么想法。” 崇苏一笑。他分开双腿,示意萧雪到自己面前来。船小,两人本就坐得近,萧雪听话地挪过去坐下。 崇苏靠近他,手抚过他微热的脸颊。萧雪看到他的眼睛竟然呈现出一种神奇的淡金色,如兽类的眼眸,闪烁危险的光。 崇苏低声道:“我原本想吻你。但我不想吓跑你。” 他轻轻掐过萧雪的下巴,萧雪被迫抬起头,心跳的声音快淹没他的耳畔。崇苏注视他的唇,张开嘴很轻地咬了一口。 萧雪抓紧他的衣角,呼吸乱了。 崇苏的舌尖很热,萧雪不自觉地张开唇,崇苏便吻进来,舔进他的唇舌。 萧雪仰着脸被吻得喘息,他快不能控制呼吸,抓着崇苏衣角的手指都止不住颤抖。崇苏的吻太热了,不容抗拒地侵占他的意识,亲吻间泄露湿漉水声。萧雪被吻得满面绯红,眼中溢满泪水,他喘不顺气,在接吻的间隙里断续叫崇苏的名字:“崇苏……呜……” 崇苏将他抱进怀里,用力一吻他湿热的唇,然后拉开距离。萧雪被亲懵了,眼中还带着泪,迷茫看着他。 “那个凡人。”崇苏喃喃,“我想杀了他。” 萧雪心中一惊。他回过神来看着崇苏,却见崇苏的双眸倒映着星河与他的身影,他的眼睛清澈而美好,没有一丝杂质。 萧雪摸摸他的脸,小声问:“谁?” “柳旺生。” “为什么?” “他的身体里住着一个原本已经该死去的人。那个人伤害过你,我只有杀了柳旺生,才能抹除那个人的存在。” 萧雪怔愣片刻。他的脑海中闪过非常模糊的画面,但他却无法得知那些画面是什么,来自哪里。 而当崇苏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竟不感到吃惊和害怕。或许因为这是一场梦,也或许是崇苏的怀抱温暖,令他感到安心。 萧雪说:“就算他以前真的伤害过我,现在也一定不会了,对不对?” “你想原谅他?” “我不想你为了我而伤害别人,我只希望你好好的。”萧雪说:“而且你不是说,那个人已经死了吗?” 崇苏淡淡道:“罪大恶极之人堕为恶灵,地府一日不除去,恶灵便为祸人间。” 萧雪好奇问:“所以你是地府工作人员吗?” “我不是。” “那你为什么要帮地府办事?” “我没有帮任何一方办事。”崇苏耐心与萧雪解释:“我只想好好与你过七夕。” 萧雪从刚才起就有点听不懂崇苏的话,但这句话他听得很明白。 他没想到崇苏会这么在意他。他的胸腔仿佛被酸涩之意胀满,星空下的风吹过他发烫的脸颊。萧雪说:“一定会的。” 他终于鼓起勇气,主动吻上崇苏的唇。他的心脏快跳出胸腔,灵魂如要飞出头顶,崇苏的唇很热,清爽的熟悉气息包裹他,令他感到悸动和舒服。 崇苏搂过他,小船轻轻一晃,萧雪被放在船板上,崇苏倾身上来,他的吻火热,交错的呼吸和低喘引得萧雪浑身发热,躁意在体内灼烧。他不自觉紧张地并拢腿,崇苏却抚进他的衣摆,温暖干燥的手心抚摸过战栗的腰背。萧雪仅仅是被抚摸就快晕头转向,他的身体很敏感,衣服松垮挂在胸口,腰白净漂亮。他的唇被吻得湿红,崇苏低头咬住他的喉结,慢条斯理地舔。 “崇苏,崇苏……” 萧雪想阻拦崇苏,身体却发软。崇苏的手抚过他的胸口,逗弄一般按揉乳首,萧雪被刺激得快哭了,崇苏抬起头吻了下他的脸:“怎么了?” 萧雪耳朵绯红,眼角含着点泪。他生涩地捧着崇苏的脸,露出小孩一般天真的神情:“崇苏……我喜欢你。” 崇苏俯身吻他,肆意摩挲他身体上每个敏感的部分。萧雪被这亲密的安抚行为勾得不停喘息,他也学着崇苏的样子,笨拙把手放在崇苏的背上。崇苏的身体好热,比他之前感受到的任何时候都热。 “我真的,好喜欢你……唔。”萧雪通红着脸,被崇苏用力咬了一下唇,吃痛呜咽一声。他看见崇苏的眼睛,又是一双淡金色的、兽一般的眼睛。 萧雪被分开腿,崇苏一边吻他,一边握住他湿润的阴茎揉弄,初经人事的萧雪紧张坏了,他抱紧崇苏,被吻得一阵阵喘。崇苏的声音有些哑了,他的气息很热,落在萧雪的耳边,尽是湿意:“喜欢这样吗?” 萧雪被崇苏握着性器揉,敏感的腰都僵了,性器顶端被揉得泌出粘液,淌下崇苏的手指。萧雪羞耻至极,闭上眼睛不敢看崇苏:“喜欢。” 他敏感得不得了,很快颤抖着射在了崇苏手里。他紧张到出了一身薄汗,崇苏嗅了嗅他颈间的潮湿气息,安抚亲吻他。萧雪心跳如擂鼓,他轻喘着躺在船上,头顶满目星河流转,光华闪烁。 真是场美丽的梦境。 “啊……” 萧雪控制不住叫出声。火热的硬物侵入身体,他浑身落下汗,漫天的星星在他眼中混乱倒转,崇苏压着他的腿慢慢插进来,萧雪呼吸不过来,痉挛紧绞住崇苏,崇苏呼吸重了。 “不行,崇苏……” “不会痛的。”崇苏盯着萧雪,他眼眸淡金,散发出占据和标记的意味。他握紧萧雪的腰缓缓挺进,萧雪紧绷着身体一直抖,他蜷缩起脚趾,后穴被胀满了。 入侵的性器存在感极强,毫不留情撑开萧雪的身体,退出时卡在穴口,整个顶进。交合扯出情色的粘腻水腔声,每被深深顶进,萧雪就不得不挺起腰竭力喘息,他控制不住呻吟,崇苏进得太深了,他仿佛在被温柔地吞吃,没有任何反抗余地。 接天的星河里,小船摇摇摆摆,漫无目的地前行。小船里,萧雪光裸着一双腿,被崇苏压在身下深深进入,他哭着叫崇苏的名字,被吻得闷哼呜咽,崇苏放开他时,他又控制不住地喘叫。崇苏占有他的动作有些粗暴,紧窄的穴腔被反复撑开,萧雪被弄得又高潮,精液溅到船上。崇苏把他抱起来,萧雪被迫坐着吃进全部长度,阴茎深深压迫进肚子,萧雪发抖抱着崇苏的脖子,他耻辱地被胀出了尿意,挺立的阴茎又流出水来。 “还痛吗?”崇苏抱着他,侧头问。 “不,不痛。”萧雪牙关打着战,他仍感到胀痛不已,痛感却不强烈,反而被激烈的高潮淹没。他只觉得自己放荡,红着脸说:“很舒服,崇苏,我想……唔、唔……” 崇苏托起他,从下顶进他的肚子。萧雪坐得太深,他目光涣散,被凶狠地干了很久,坐在崇苏怀里呻吟着又射。他快坏了,主动吻崇苏的唇,崇苏拉着他的腰用力往下按,萧雪被进得腿根打颤受不了,“轻点!” 崇苏咬他的乳尖,咬得萧雪叫出声,后穴绞得更紧。崇苏眯起金色的眼,他的眸色深了,手掌在萧雪的身上留下深深的掐痕,毫不掩饰他的占有欲望。他哑声问:“还要吗?” 萧雪被干得不停哭,“还要……好舒服……” 他紧紧抱住崇苏,挺腰去吃崇苏的性器,几次被顶弄到快高潮停下,穴里一阵阵嘬咬收紧,前端喷出点精水。他不愿停,黏糊地咬崇苏的脖子。小船吱呀摇晃,扬起阵阵涟漪。 萧雪被崇苏掐着腰干得高潮迭起,精液流下腿根,翘起的阴茎不停漏出粘液,液体随着冲撞的力度甩进星河。萧雪羞耻得满脸通红不敢看,他快晕过去,眼望着他们所身处的绚烂星空的幻象,长河漫漫流淌于天际。 他的意识仿佛沉入这片静谧的星河,崇苏在他耳边低声唤他的名字,他模糊地回应,依恋亲吻着崇苏。 若他能在梦里和崇苏相爱缠绵,就这样永远留在梦里又如何?他只需要崇苏,不需要别人。 他孤独的过往人生中是与云云人群与他无交集的擦身而过,也是他自己的目不斜视低头前行。无人邀请他来,他也不曾主动去。他说谎了,他不想让崇苏知道他的古怪和不合群,他希望自己在崇苏面前是一个美好的人。 尽管他根本不是。他是个小小的骗子,戴上正经的面具,努力掩饰自己的缺陷,只期冀崇苏不要发现他的孤独和不自洽。 如果崇苏知道了那次他们在谈论“新朋友”的话题时,他之所以忽然恼火离席而去,是因为他根本就不在乎什么新朋友,他没有想过与其他的谁发展出怎样的关系,他只在乎崇苏,他只想要崇苏一个人。 他只想看着崇苏,也在内心深处固执地想要崇苏只看着自己。萧雪克制着,隐藏着,把他奇怪的占有欲压在心底最深的地方,不让任何人看见。 但现在他在梦里,他可以肆意妄为。他想把崇苏拉进满天星河的深处,把他藏在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在只有他们的梦境里永无止尽地轮回。 萧雪被弄得下身湿淋,他的肚子好热,稀里糊涂地追着崇苏的唇亲。崇苏低低笑,萧雪抱着崇苏嘟囔:“我不想醒了。” 崇苏一掐他汗津津的脸,说:“不行。” 他搂过萧雪的腰,萧雪没力气地呻吟,夹着他颤抖。崇苏按过他的后颈,声音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味:“你必须醒过来,萧雪。” 第22章 二十二 萧雪醒来的时候,感觉全身都快散架了。他从没睡过这么累的觉,爬起来的时候差点闪了腰,嗷一声又倒回去。 他差点以为自己昨晚梦游去街上跑了个午夜马拉松,不过一会儿崇苏进来,他摸了摸萧雪的额头:“不舒服?” “没,没有。” 萧雪努力起来,上班快迟到了,他得赶紧起床洗漱。不料崇苏抄过他的腰,直接把他从床上托抱起来。萧雪被他抱在怀里,脑子卡壳了:“崇苏?” 崇苏把他抱到浴室,放在镜子前,示意他洗漱。他站在萧雪身后,手放在他腰后慢慢按揉:“这里疼吗。” 萧雪的腰很敏感,被揉得酸痒难耐,他忙挣扎要跑:“不疼不疼,别揉……哎!” 崇苏把他拖回来,手掌抵住他的尾椎骨位置顺着力道推开经络,放松肌肉。萧雪被几下按得腰彻底软了,脸红得快滴血,声音都软得发颤:“好了,别,别按了……” 崇苏俯身过来,从后把他抵在洗漱台边,手往下握住他的大腿根,低声问:“腿疼吗?” 他好像一下按到萧雪腿根处的麻筋,萧雪腿直打抖,他扛不住,略带乞求地看向崇苏:“不疼了,你松开我……上班真的要迟到了。” 崇苏看他实在可怜的样子,很配合地抽身,走了。萧雪差点缺氧,扶着洗漱台灵魂出窍地刷牙洗脸,他心想这个世界是不是疯了,还是他疯了,崇苏为什么对他这么亲密?两人怎么会像情侣一样的状态? 虽然他真的很喜欢,但是这不合理。难道是发生了什么,然后他失忆了?撞到头了? 萧雪拿起手机翻消息,点进和崇苏的对话,试图从中找出两人状态发生改变的蛛丝马迹。他总是担心自己的言谈举止细节里会暴露他喜欢崇苏的事实。 萧雪翻看半天,什么都没看出来。他无意中点进自己的朋友圈,看了眼自己最新的一条状态,露出疑惑的表情。 他最新的状态是之前晚上拍下的月亮,他明明记得那天晚上他看到的月亮非常圆,大而明亮。 可此时他看到的照片里的月亮却是一轮新月。 萧雪茫然吐掉嘴里牙膏泡沫,心想自己难道又记错了? 不对。萧雪反应过来,那天是农历的月初,月亮就该是新月。 可为什么…… 萧雪走神得厉害。等他注意到有液体落进水池里随着旋转的水流变成红色时,他才感到脸上不断流下温热的液体。 萧雪愣了愣,抬起头看向镜子。 他看到镜子里一个残破的人形。大片皮肤腐败,破布般挂在裸露的白骨上,皮肤化成腐烂的水,一滴一滴浓稠地滴落。他看向镜子,镜子里的“人”也看向他,一双没有眼珠的黑色眼眶“望”着他,口鼻的位置涌出鲜血,流过喉骨,如线虫爬进没有心脏的血肉胸腔。 芙蓉塘无常雨 第19节 “哗啦”一声,萧雪摔倒在地上。他捂住嘴,衣襟前满是鲜血。他眼前发黑,大脑被尖锐的耳鸣穿透。 下一秒急促脚步声传来,他被人抱进了怀里。 “萧雪!”崇苏捧起萧雪的脸,抹去他脸上的血迹:“看着我,别害怕。” 萧雪的眼前却已彻底模糊了。他看不清东西,被强烈的耳鸣激得反胃作呕,他大口呼吸,冰冷的手被崇苏用力抓在手心,感受不到一丝温度。 “镜子里……有个人……” “那不是你。”崇苏一字一句告诉他。他按住萧雪眉心,光芒从他指尖焕发,崇苏的声音中掺进一丝焦急:“不要闭上眼睛,看着我!” 萧雪的意识如被一只手抽离出他的肉体。他如一缕灵魂漂浮在半空,怔怔看着躺在崇苏怀里的自己。那是他吗?他看着自己的身体像个破掉的气球瘪下去,血浸透他的全身,他的四肢像泡化在培养器皿里的菌丝散开,延伸,无数黑色的气泡从他破败的身体缝隙里流出,很快铺满了整个浴室的地板。它们爬行到墙上,淹没镜子和花洒,爬满整个墙顶。黑色气泡越变越大,从乒乓球大小膨胀到篮球的大小,它们挂在浴室的每个角落,胀到很大,然后破裂开,从里面流出被粘膜包裹的胚胎状物,这些物体细长畸形,流出来挤满了整个浴室,淹没了他和崇苏。 萧雪害怕这些东西碰到崇苏伤害他,他伸手想去护住崇苏,那些胚胎外裹的一层粘膜却一个个破了,流出肮脏的液体,以及里面的东西。 是他在镜子里看到的“自己”。萧雪呆呆的,看到无数个“自己”流出来,和工厂里被处理过后堆在箱子里的动物骨架一样,骨骼破碎,血肉相连,粘液和粘液搅混。从气泡里流出来的胚胎越来越多,胚胎破裂,所有的“他”都睁着没有眼珠的黑色眼眶,齐齐看着他。 萧雪想后退,他的腿陷入如死鱼堆积腐烂后形成的大泡液体里,他的后背被粘稠的泡液裹住,泡液里涌出红色的血,顷刻浸泡他满头满脸。萧雪睁大眼睛,他的眼前被血红的阴翳遮蔽了,所有的气泡、液体和血交缠化作一条黑色的河,他随着所有的自己坠入河底,“它们”在河中挣扎,发出垂死的尖叫,张大空洞的嘴扭曲身体。“它们”发现了萧雪,齐刷刷转向他,在水中扑向他! 萧雪的意识之海一瞬间涌入无数尖啸、痛哭和惨叫,如数不清的魂灵在他的头脑里大喊,爆发出令人战栗的怨恨和痛苦,几乎顷刻间要将萧雪撕裂开。萧雪被直直扑到河底最深的地方,他的瞳孔中映着那镜子中的自己的脸,数不清的“自己”扑在他的身上尖叫,撕扯他的身体,把他按进河床,萧雪挣扎不得,他的灵魂要被撕裂开了,无数只尖锐的手掏进他的胸口,扯烂他的心脏—— 河床猛地一震!仿佛被巨人之手猛力叩击,发出沉闷久远的声响。接着又是一声巨山崩鸣般的震动,河床裂开,清澈的水流如一道巨斧劈开整条漆黑的河,青色的光眨眼间如天地初开照耀一切,海啸般卷走所有缠在萧雪身上的“人”,卷走河水,如水底巨大的火山喷发,掀翻了整个水底。 他看到河流外的世界,天空中一轮巨大的圆月。 一只手从虚空中出现,从后抱住萧雪。萧雪猛地撞进一个怀抱,他浑身破碎,身体的碎片快随奔涌的河水散去,那只手却牢牢抱住了他。接着他被一个温暖的掌心捂住了眼睛,熟悉的、冷淡的气息从后裹住他。 “回魂!”伴随崇苏一声厉喝,清澈的青色之流从天空倒卷,以地崩山摧只势撞开即将落下的黑色长河,扑向萧雪和崇苏。青色的水柱淹没了他们,强劲的水势将他们凶狠一撞—— “哗啦——” 两人从水瀑里落下,摔在浴室的地板上。崇苏摔得闷哼一声,护住了怀里的萧雪。水流哗啦啦冲刷整个浴室,两人浑身湿透,萧雪剧烈咳嗽着,水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崇苏抱着萧雪起身,萧雪头疼欲裂,耳中还残留嗡鸣。崇苏抚开萧雪额前湿透的短发,双臂将他牢牢抱在身前,直到萧雪慢慢停下颤抖。 “萧雪……萧雪?” 崇苏擦掉萧雪脸上的血迹,低声叫他的名字。萧雪喘得厉害,他脑海中一片混乱,方才那如噩梦般的一切却清晰无比地烙印在他的脑子里,每一张脸,每一个扭曲的身体,以及那条漆黑的、恐怖的长河! 一双温暖的手捧住他的脸,萧雪仰起脸,撞进崇苏的双眸。崇苏的眼睛清澈而深邃,如纳入天光汇聚的华彩。萧雪看到崇苏眼中自己苍白的脸,在崇苏的安抚下,他渐渐平静下来。 “我……没事,我没事。”萧雪喃喃。 崇苏脱下他的衣服,擦净他满身的水。萧雪被他按住擦干净脸,“唔”一声,想拿过毛巾自己弄,却发现自己的手没有一丝力气,抬不起来。 他感到四肢麻痹,身体仿佛不是自己的。萧雪露出无措的表情,而崇苏已拿来浴巾将他裹好,拦腰将他抱起,离开浴室。 萧雪茫然问:“崇苏,我怎么动不了了?” 崇苏把他抱进卧室放在床上,答:“别担心,或许是晕厥的后遗症。” 晕厥?萧雪疑惑。他的脑子里好像一下涌进大量的繁杂碎片,令他的反应都变得迟钝起来。 崇苏很快换了套干净衣服过来,给萧雪也换了套自己的衣服。萧雪被他捉着手套进衣服里,感觉自己突然像个生活不能自理的人,很羞耻地坐在床上。 “我去趟医院吧。”萧雪说。 崇苏似乎想说什么,但他沉默片刻,点头:“嗯。我拜托舅舅送你。” 萧雪没有办法,眼下也只能麻烦何大哥帮忙。崇苏直接去隔壁敲何海家的门,很快何海和广秀都来了,何海来到床边问:“怎么回事?突然动不了了?” 崇苏说:“在浴室里摔了一跤。” 广秀担忧道:“快送去医院,千万别是脊椎摔出问题了。” 何海利索将萧雪背起,萧雪说:“何大哥,真不好意思,耽误你工作。” 何海笑道:“你有什么事需要帮忙,直接找我和你秀姐,千万别和我们客气,知道不?” 广秀说:“幸好你是在崇苏家里,这要是一个人住,受伤生病了,谁照顾你呀?要我说,小雪干脆以后就搬过来和崇苏住,他爸妈老不在家,你们两个小孩也好做个伴。” 崇苏说:“我没意见。” “小雪你看,小苏都没意见,你就别不好意思了。” 萧雪趴在何海肩上,不知不觉中,在几人平常而温和的交谈中,他的心底一股强烈虚无而苍白的感觉淡化了。好像从一个可怕的异空间里回到了人间,触到温暖的烟火气息。 “我不想麻烦你们。”萧雪勉强答。 何海把他背上车,崇苏上车坐在他旁边。广秀要去上班,站在车边叮嘱萧雪:“别说这种话了,自己的身体千万不能马虎。” 萧雪“嗯”一声道谢。何海驱车前往医院,路上与主任说明情况请了假。崇苏握住他的手臂慢慢按揉,问:“有感觉了吗?” 萧雪被按出点酸胀的麻意:“好像有点了。” 方才他浑身仿佛血液停止流动,肢体僵硬冰冷。现下崇苏半抱着他,两人体温相贴,感官才终于慢慢回归。萧雪呼出一口气,小声对崇苏说:“好像没事了,要不回去吧……” 崇苏也低声与他耳语:“你不去看看,舅舅不放心。” 萧雪心想好吧。崇苏撩过搭在他眉间的碎发,萧雪抬起头,崇苏看着他:“怎么一直出神?” 崇苏一直握着他的手腕,萧雪想把手抽出来,崇苏却收紧手指,低头又问了一遍:“在想什么?” 萧雪怔怔看着崇苏。前面何大哥一直在与主任通话,他只好放低声音,答:“刚才在浴室我好像短暂晕厥了一会儿,然后做了个很可怕的梦……不,我不确定是幻觉,还是什么。我,我在想我是不是撞到脑袋了。” 萧雪从未对一个噩梦——或是幻觉如此不安。他想起自己洗漱时好像突然流鼻血了,加之最近常常精神不济,又怀疑自己是否得了很严重的病。 车快抵达医院时,崇苏看了眼窗外。今天天气略阴,医院周围无数光点飞散缭绕,光点时而化作人影,在生人的人群中徘徊飘荡,散发幽深的冥光。 崇苏微一动手指。不多时天上乌云蔽日,很快下起了雨。铅灰雨幕扬起密密的水潮,水汽渐渐在天地之间汇聚成一道庞然的灰色屏障。大雾笼罩了半个芙蓉塘,整座医院陷入雨雾之中,飘荡的光点融入水汽,变得看不真切。 何海犯嘀咕:“怎么又下雨了?明天就是七夕,老天爷到时候可千万别扫兴啊。” 第23章 二十三 车抵达医院。萧雪到医院检查了一番,最后得到的结果是既没有撞到脑袋,也没生病。查来查去,最多只是有点低血压。 即使没查出什么结果,何海依旧谨遵医嘱,拉着他去药房开药。两人在药房前等药的功夫,崇苏站在萧雪身边,周围人来人往,大厅弥漫消毒水味。 他看着萧雪的侧脸。萧雪的眼睛很漂亮,眼角有一点上翘,纤长的睫毛温柔灵动。 下一刻,他转过头看向一侧长长的走廊。不知何时,整个医院大厅的人都消失了。 光暗下来,活人隐去,灵魂游走,他从生人的世界一步迈入灵魂的巢穴,萤火般的光点从崇苏的周身绕开,缓缓飞离。 离他最近的何海不见了,而萧雪仍有一片淡淡的虚影,保持着前一秒的神态站在崇苏的面前,留给他一个被时间静止的侧脸。虚影若有飘渺的光华,令萧雪看起来仿佛随时都会随风而去,消失不见。 崇苏侧过身,挡住萧雪的虚影。一个漆黑的人影从走廊那头缓缓而来,在崇苏的不远处停下。 影子朝崇苏行礼,手中举起长杖,轻轻一挥,医院内外徘徊不去的魂光便纷纷被牵引而来,拖着长长的流光没入长杖顶部。那场景如宇宙中的螺旋星云降临,世界陷入黑暗,无数光点循着旋转的轨迹飞转。 影子抬起一手,朝萧雪的方向做了个“请”的手势。崇苏漠然道:“他是活人,不跟你们走。” 影子静立不动,没有离开,也不敢上前。崇苏再次开口:“不走,是要我送你一程吗?” 影子踯躅片刻,最终还是选择退开。无数魂光尽收于法杖,旋转的光芒淡去,影子缓缓后退,最终隐没于走廊黑暗的尽头。 随着影子的离去,医院大厅的白炽灯一下亮起,来往匆忙的人群再次出现。仿佛方才崇苏与影子的对峙只过了一秒,眨眼间时间便回到了人间的秩序线。 萧雪接过药房的人递过来的袋子,转头对崇苏说:“走吧……怎么了?” 萧雪看崇苏的表情,感觉他好像有点不高兴。崇苏恢复平常,自然地提过他手里的药,“没事,走吧。” 何海坚持把萧雪送回了崇苏家。 “你就住小苏家,这样我和小苏上班上学都离得近,来回照顾你也方便。”何海对萧雪说:“晚上你广姐买猪肝回来,给你煲汤喝。你别自己一个人跑回家了啊。” 何海反复叮嘱萧雪,萧雪只好乖乖答应。折腾了一上午,他才终于感觉自己好像重新活过来了。随着他们回到家,雨也停了,天渐渐变得晴朗。 那或许就是个单纯的噩梦吧。萧雪一口一口吃着崇苏做的雪糕,心想自己可能是犯暑热了,最近也常常精神不好。仔细一想,他小时候好像的确营养不良?早上醒来血压低,突发晕厥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 萧雪尽量为自己寻找着合理的解释,雪糕吃完了,嘴边又被递来一颗剥好的巧克力糖。 萧雪张嘴吃了。崇苏收回手:“又在胡思乱想什么?” 萧雪决定还是不要把那个噩梦的具体内容告诉崇苏。那个梦实在是太让人有心理阴影了,他不想和崇苏分享这种不好的梦。而且崇苏已经为了他忙活了一上午,他想,还是把这种状态尽快结束抛在脑后吧。 “想你做的雪糕为什么这么好吃。”他一笑,取过崇苏手里的糖纸看看,没看到商标名称,问:“哪来的巧克力?” 崇苏挑眉看他一眼,没有继续问下去,只答:“这次七夕会上免费发放的礼品。舅舅刚才给了我几个。” 他站起身:“我去做饭。” 萧雪也跟着他站起来:“我给你打下手。” “你休息。” “不,你已经照顾我很多了。要不我们还是去食堂吃,吃完你可以睡一觉,休息会儿。” "直到你彻底恢复之前,我都会陪着你。”崇苏对萧雪说,“我已经决定好了,不用再说。” 他转身离开卧室,去厨房做饭。萧雪在门边站了会儿,跟着崇苏走进厨房,小孩似的站在旁边。 他试探问:“崇苏,你会觉得我烦吗?” 崇苏似乎没想到他竟然会这么想,放下手里的东西看向他:“当然不会。为什么这么问?” “我有时候不知道该怎么和你相处才好。”萧雪讷讷道:“你太好了,我总是怕……辜负了你的好。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你。” 崇苏继续忙活,漫不经心道:“你不回应我也无所谓,辜负我也无所谓。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我只是在乎你,所以把注意力都放在你身上,只是这样而已。” “只是这样而已”? 萧雪差点以为自己又在做梦,傻乎乎站在原地,想再问清楚点,又不敢问,怕崇苏若再解释,就不是自己理解的那个意思了。 崇苏转身来取他旁边架子上的厨具,萧雪忙让开,崇苏却靠近过来,捏了一下他的脸。 “去休息,然后等饭吃。”崇苏说。 萧雪就老老实实坐在客厅发呆。吃饭的时候,崇苏又说:“下午去上班吗?” 萧雪点头:“去。我已经没事了。” “把你宿舍的钥匙给我。” 萧雪听话地拿出钥匙给他,给了以后才想起来问:“怎么了吗?” 崇苏答:“给你收拾行李,搬来我家。” 萧雪捧着饭碗:“搬来你家?要住很久吗?我真的没事了,可能就是夏天太热,我没睡好……” 他差点要语无伦次,崇苏认真对他说:“我家里人常年不在家,我想有人能和我作伴,所以我希望你能搬过来和我一起住。” 芙蓉塘无常雨 第20节 他这样说,萧雪反而无法拒绝了。 崇苏直接拿走了他的钥匙,下午他去上班,崇苏去他的宿舍给他收拾行李,退宿舍。 临走前,崇苏说:“下班后我在楼下接你。” 萧雪茫然:“就几步路远,也要接吗?” “怕你跑了。”崇苏依旧是那副冷淡的模样:“不可以吗?” 萧雪只敢说可以。他怎么会跑呢?他看着崇苏转身离去的背影,午后正热的天气,雨雾的水汽一扫而空,阳光落在崇苏的发间,跳跃明亮的光点。 他明明只想一直留在崇苏的身边。 夏天还没有结束。他还只去看过一次大湖的莲花,工作岗位还是初来乍到的实习生,芙蓉塘的诸多大街小巷,小桥流水,他仍未涉足过。 但究竟是为什么,他总以为自己好像已经与崇苏相识了很久? 他是个很没有安全感的人,尽管他外在的表现是温和与友好,但实际上萧雪总不安于旁人的靠近,已习惯躲在人群里独自保护自己。 但他在崇苏面前,从来没有面对旁人时的不安。从见到崇苏第一眼,他的潜意识就是放松的,这意味着他对一个陌生人认证了“安全”。这种感觉没有任何可追溯的来源,只是一种内心深处的感觉。 就好像有另外一个他,站在很久以前的时光里告诉自己,有这样一个人终将会与他见面。 他们二人不过是一场久别重逢。 第24章 二十四 萧雪下午去上班时,同事听说他生病请假,都来慰问他。吴卉塞给他许多零食,主任把他叫去办公室,见他脸色仍不好,说:“身体还没恢复好,可以不着急来单位嘛。” 萧雪说:“我不想总是请假。”他来上班没俩月,假已经请了好几轮了。 主任笑眯眯道:“何海都跟我说过了,你工作很认真,给你的任务都能完成得很好,有你在,他的压力小多了。听说下暴雨那几天,你还主动去帮陈家湾的村民迁移?” “是。” “小赵也说这次七夕会的筹备工作,你帮了很多忙。”主任说:“这样吧,明天算你加班调休一天,你好好休息,晚上也可以和朋友出去玩。” 萧雪平白还得了一天假,高兴坏了,回到办公室就忍不住和崇苏发消息。他发的快,崇苏回的也快,萧雪和他聊了两句,反应过来。 萧雪:[又不写作业。] 崇苏回:[不想错过你的消息。] 森林公园江边的绿荫下,崇苏坐在无人的岸旁看手机。发出这条消息后,萧雪已经五分钟没有回复他了。 想来又是红着脸看着手机不知道该如何回复。他面前的萧雪太好看懂了,是他总在观察,也是萧雪全不设防,一点心事都写在脸上。 崇苏收起手机。绿荫深深,天空旷蓝,云层如远方的山。他看着天空,最近他愈发频繁地陷入沉思。 萧雪不知道该如何回复崇苏的消息,只好把手机放在一边去工作。吴卉喊他去楼上拿材料,萧雪跑去楼上拿,抱着材料下楼。 下午时分的单位小楼很安静,阳光沿着水泥楼梯的边角游移。萧雪的影子从楼梯上一阶阶跃下,他边走边费劲思考,到底要怎么回复崇苏才最自然。 他的身后,楼梯拐角的阴影里,两道影子从虚空中拔地而起。影子漆黑巨大,很快蔓延到墙顶,俯视着一无所知的萧雪。它们越发扩散,侵蚀了阳光与阴影的边界。 墙中伸出黑色的“手”,目标是萧雪。 下方的楼梯处忽然传来脚步声。接着崇苏走上楼梯,转过身,走过拐弯。 “唉?”萧雪心里正想着崇苏,突然猝不及防看到本尊:“崇苏?你怎么——” 如有轻盈的风吹过萧雪的脸庞,卷起崇苏的发梢。崇苏一步走上台阶,如在瞬息之间就来到他的面前,风掠过他们对视的目光,阳光映入萧雪的眼眸,里面是崇苏的身影。 崇苏抬起手挡住萧雪的双眼。时间在这一瞬间被无限拉长。风的流向停滞,尘埃静止,崇苏的双眸变幻出淡金的光彩,他抬起另一只手,指尖点出一点光,下一刻千万水流自天地间汇聚于他的手中,化作一条巨龙咆哮着冲向那两个影子! 墙体被水流的力量瓦解,撕裂开一个大洞。两个影子被挟裹在水中挣扎,崇苏眯起金色的双眼,冷冷开口:“回去告诉你们的上司,要么让他亲自来找我,要么就别怪我淹了你们的地府庙。” “轰!”一声震天的破空声响,水龙狠狠咬住两个影子,卷着耀眼的青色神光冲上天际,龙尾长长一甩,掀起天空重重积云倒卷,挡去太阳。水龙以雷电之势冲向遥遥江水之畔静立空中的鬼门,鬼门两侧的神将发出低沉的威慑之音,声音绵延千里,震慑方圆大地的生灵。神将抽出武器作抵御姿态,水龙则引来天际阴云深处的轰然闷雷与铺天盖地的水潮,狠狠撞向鬼门! 鬼门被撞得巨响,守门神将被强悍的力量冲击得几步后退,门内外来往流转的魂灵光点顿时陷入混乱。水龙在撞上鬼门后化作铺天的水浪,强劲的水流冲得鬼门震荡不休,门顶的牌匾摇摇欲坠。神将以身化作一双巨翼的火鸟,火鸟环绕无尽的水浪飞翔,划出一圈一圈旋转的光芒,光如绳索收拢水浪,漫天的水雾才渐渐在光圈中消失,散去。 天空云层散开,阴云远去,楼栋恢复如常,风起,扬开空气中细微的尘埃。 崇苏的手心被萧雪眨动的睫毛很轻地撩了一下。崇苏收回手,萧雪看向他,很茫然:“捂我的眼睛做什么?” “吓你。”崇苏一板正经答。 萧雪被他逗笑。但他很快收起表情:“怎么突然跑过来?” 崇苏问他:“为什么不回我消息?” 萧雪像条跟不上思路傻乎乎的鱼:“还、还没想好怎么回。” 崇苏点头:“嗯,想好了记得回复我。” 然后就转身走了。萧雪一脸怀疑地看着他走下楼梯,他跑到走廊上往下看,看着崇苏闲庭信步出小楼,离开大门。 这小子——就这么闲? 萧雪回到办公室坐下,和崇苏发消息:[一个人待在家里很无聊?] 崇苏很快回复:[嗯。] [等我下班找你玩!] 崇苏发过来一个点头的表情,没再发消息了。萧雪把手机放一边,继续工作。 他装作很淡定的样子,绝对不会告诉崇苏,刚才在楼梯拐角处与他遇到的那一刻,他心中冒出的第一感觉有多惊喜,多开心。 积云渐渐被风吹得远去了。就在萧雪所坐的位置正上方,楼顶的水泥天台上,崇苏坐在围墙上,风吹拂他的衣角,他遥望着天空。 穹顶之下,小镇与树木交相掩映,大湖之水浩浩汤汤,汇入奔流不息的江水。 萧雪下班的时候,崇苏真就等在楼下等他。萧雪心里高兴,小跑过去,与他并肩走回家。 “今晚在何大哥家吃饭?” “嗯。” 萧雪试探问出一个他疑惑了许久的问题:“崇苏,你的爸爸妈妈是常年在外地打工吗?” 崇苏答:“是。” “还好有何大哥和广姐在,不然你一个人实在太孤单了。” 崇苏却平淡道:“缘自有天定,对于与我无缘的人,没有孤单一说。” “可父母与你血缘最深,血缘难道不是最深刻的‘天定’吗?” “与你血缘至亲之人,可将你抛入地狱;与你无亲无故之人,也能与你携手一生。”崇苏看向他:“人间多是这些事,有什么奇怪?” “好吧。”萧雪无奈道。他有时候觉得崇苏还小,却对人生这么多老成的感悟,怕他想得太多会累。不过仔细一想,崇苏似乎又很洒脱,虽比同龄人懂得更多事情,却大都不甚在意,既不愤世嫉俗,也不悲天悯人。 就像人间一流浪客,观赏世上的风景,而不为美丽或丑陋停留。 何海和广秀特意早早下班买菜回家,夫妻做了一桌丰盛的晚餐。四人围坐一桌吃饭, 猪肝做得滑嫩鲜美,萧雪捧着饭碗埋头吃,崇苏说:“我的厨艺就是舅妈教的。” 萧雪:“难怪,广姐做饭太好吃啦。” 广秀说:“小苏聪明得很,学什么东西都是一点就透。而且什么事都得按照他喜欢的来,他要是不喜欢,谁劝都不行。” 何海笑道:“从前还担心他这横性子交不到朋友,没想到天上掉下个小雪同志,还真和小苏的电波对上了。” 广秀:“你这是什么形容?他俩一个宝玉一个黛玉是吧。” “嗨哟,我没文化么。” 崇苏说:“把我和萧雪比作宝玉和黛玉也不恰当。” 广秀:“就是嘛。” 崇苏继续道:“他们的结局不好,我和萧雪一定不会变成那样。” 何海和广秀齐齐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噢……” 萧雪真想捂他的嘴,忙解释:“当当然不会啊,不管是时代背景还、还是双方的关系,都不一样吧!” 广秀乐不可支道:“我想起小苏小时候,夏天我们带他去大湖玩,湖里开满了水芙蓉,其他小孩看见那么漂亮的花都又叫又闹,只有小苏特别淡定地站在旁边,酷得不得了,就像现在这样。” 萧雪心想原来是从小就这么酷。何海说:“当初我俩为了逗他开心,天天想着法到处搜罗新鲜玩意拿给他玩,普通玩具他都是摆弄几分钟就腻了,电视不爱看,手机不爱玩,简直太有个性了。” 何海说到兴头上,还去房里翻出来崇苏小时候的相册。萧雪如获至宝,捧着相册看得津津有味。照片里小时候的崇苏白白净净,穿着身稚气的背带裤装,坐在秋千上,一双乌溜的大眼睛看着镜头,表情安静,小小年纪已透露出十分可爱的帅气。 萧雪要被可爱哭了:“我拍一张存在手机里可以吗。” 崇苏撑着下巴坐在旁边,似乎有点疑惑他干嘛这么激动:“存什么?我不是天天在你身边吗。” “那不一样!这么可爱的小崇苏再也见不到了。” 崇苏难得露出点不满的表情。萧雪拍了好几张他小时候的照片,听何海和广秀聊他小时候的事情听得津津有味,直到两人都回隔壁的家了,萧雪还抱着手机放大看崇苏小时候肉嘟嘟的小粉脸。 “太可爱了!”萧雪感叹。 他的手机被崇苏抽走,萧雪要抢回来,崇苏不给,直接拦腰把他半提在胳膊里挟进门。 “明天你放假,带你出去玩?”崇苏问。 萧雪好容易夺回自己的手机,顶着一头乱毛从他胳膊底下钻出来:“去哪玩?” “没想好。”崇苏说:“随处散散心,逛逛芙蓉塘。” “好啊。”萧雪比刚才又更开心了些,能和崇苏待在一起,去哪里他都很期待,就算只是两个人坐在沙发上各自玩手机,他也觉得舒服。 第25章 二十五 午夜,萧雪已挨着崇苏睡熟。 风扇发出细微的嗡嗡声,崇苏自黑暗中睁开眼,无声地缓慢坐起。 他抬起手轻轻蹭过萧雪的脸颊,空气的流动变得更温柔,一切声音都静谧下来。萧雪的呼吸平缓绵长,他陷入了更加深度的睡眠。 崇苏起身下床。眼前不再是自家卧室的模样,不知何时变成了旷远星空下一片无边无际的原野。 寂静的月光照得大地银白无垢,一道鬼门静静立在崇苏的面前。 鬼门后,一团冲天的黑火熊熊燃烧,若无数漆黑的蝴蝶狂舞。光点汇聚成长河自门中穿行进出,门内红色的漩涡像有生命般搏动,漩涡越转越快,发出沉闷的、心脏跳动般的声音。 一个巨大的黑影出现在漩涡里,越来越近,接着光点全数散开,黑影消失,一人从门中缓缓走出,一步跨越生与死的边界,来到原野之上。 芙蓉塘无常雨 第21节 那人短发飞舞,脑后虚虚悬一蓝色圆光,身材颀长健硕,身穿红黑长袍,腰间系一腰带,四肢皆以长绳束紧,勾勒健壮有力的肌肉线条。肤色深黝,五官英俊硬朗,浓眉厉目,吊梢眼角,宽鼻窄唇,不怒而自威。 自他从门中显现,原野上狂风骤起呼啸,乌云遮蔽月光。 崇苏开口:“大庭,没想到是你来。” 那唤作大庭的神明抬起乌蓝的眼眸注视崇苏,目光沉静威严。他道:“玄冥,自从你醒来,可是给我们找了不少麻烦。” 大庭的声音沉厚悦耳,声如洪钟震响天地,荒原上顷刻灵气复苏,无数生灵醒来,发出千万种奇妙的声响。 崇苏漠然道:“六十年前那回,我与你们道过歉了。” 大庭道:“鬼将们按规矩行事,只有生灵才能留在人间,亡魂须得去我地府,你一堂堂神君,何必为难小兵小将?” “你们偌大的地府放着游荡人间的恶灵不管,偏要捉一小孩,这规矩定得真有意思。” 大庭答:“柳旺生自小身体虚弱,三魂残缺,被那恶灵趁虚而入,多年来原本的灵魂与外来者纠缠相融,若要强制分离,必然给柳旺生的魂魄带来极大损伤。说起来,自萧雪来芙蓉塘,那恶灵的状态可是已失控好几回了。” 崇苏面无表情道:“你们当官的还是这么能说会道,把你们的无能描述得好像是别人的错。” 大庭差点被崇苏气笑,耐着性子答:“柳旺生的阳寿在今日就要结束,一旦他的魂魄脱离肉体,我们就会将那恶灵捉回地府,届时自有它该受的罚。玄冥,你不必对我们如此敌意,我承认地府家大事杂,工作确实有疏漏,但该履行的职责我们还是要去做,对不对?” 大庭又说:“况且萧雪可不是什么‘小孩’。自六十年前河下村洪水后,他再次出现在了这里。他……不,它们从没有消失过。” 大庭的声音低下去,他独身站在旷野里,带着一股肃然的悲意:“既不入轮回,也不进天地。玄冥,你有没有想过,一旦它们真正醒来,会酿成何种恶果?” 崇苏默然许久,答:“他是个善良的孩子。” “你以为是他的意志强烈,还是它们的意志强烈?” 崇苏冷冷抬起眼,他的眼眸中淡金的光芒流转,现出危险的意味:“这恐怕由我的意志决定。” 红黑长袍的男人微微一愣,后笑起来:“玄冥,你还是这么自负,即使如今的你,只是曾经的你的一缕意念……” “自他重现人间,芙蓉塘异象频频,他是为何而来到芙蓉塘,你我心里都清楚。我一直在等待你的选择,玄冥,但现在看来,恐怕你是一心要站在那个孩子身边了。” 大庭虚虚抬起一手,手心上空浮现一面镜子的虚影:“既然如此,只好请玄冥神君暂且休息,静待地府执行公务。” 他话音未落,手里的镜子已旋转飞起,镜子边缘的符咒纹路发出耀眼光芒。崇苏的周身也亮起水纹的屏障,然而待他看清那镜子的模样,脸色微微一变。 乾坤倒挂镜!一旦与此镜正面对上,镜子便会倒转映入镜面之物体内的神力与妖性,令二者互相冲突,致使对方陷入虚弱的状态。是一面不会造成致命伤害,却能暂时麻痹力量的法宝。 崇苏没防备此招,镜子眨眼间亮起偌大虚影,射出利剑般的金光穿透崇苏的身体,崇苏的身体一时如被火灼烧,令他气息紊乱,脚步不稳。 大庭挥手收起镜子,原野眨眼间又变回了卧室,两人站在这个普通的人类房间里,窗外仍是平静的深夜,萧雪还在床上熟睡。 崇苏喘息着,手指因体内力量冲突倒转而微微发着颤。他面色不善看向大庭:“你耍阴招。” 大庭无可奈何道:“对付你无法正面相抗,否则到时落得两败俱伤,又有什么好处?你放心,我了解过这孩子的身世,带他回去后一定不会给他太重责罚。” 崇苏嘲道:“什么才叫不重的责罚?是拆了他的魂魄,强行洗去他所有的记忆,还是把他扔进洗炼池,火烧个上百年,直到他变得所谓彻底‘干净’?” 大庭不悦:“六十年前你淹了整个河下村,昨天你差点把鬼门撞坏——那扇门要是真垮了,可不得了。玄冥,就算是这样,我们也没对你如何吧?别把地府想得那么冷酷无情嘛。” 男人很有礼貌,与崇苏解释过后才弯腰准备去抱起萧雪。然而他手还没伸到一半,就被崇苏按住。 大庭看向他。崇苏低声道:“你们会怎么对待他?” “依照律法,他们未犯下过罪行,只是以这种形态徘徊人间,免不了引发灵气紊乱,扰乱人间的秩序。”大庭答:“我会亲自将它们一个个分离,找到萧雪的本源。届时将洗去他一身恶灵污浊,若有必要,也会将他前世与今生的记忆一同抹去。玄冥,你也知道,只有让他拥有一个全新的魂魄,他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人。” 崇苏怔怔看着萧雪。萧雪似乎正在做一个好梦,睡颜美好安宁。 “……我和他约好了,一起过七夕。”崇苏说。 大庭微微沉思。崇苏看向他,目光已平静下来:“这是我和他约好的第一个七夕,我不想违背约定。” 两人沉默僵持着,崇苏虽暂被封了力量,按住大庭的手却纹丝不动,没有退让的意思。 最终大庭叹一口气,收回手。 “今日亥时,我会再来一趟。” 大庭留下这句话,身影倏然消失在了黑暗中,唯留下声音渐渐消散于空中。 “我会亲自来带他走。” 第26章 二十六 早上七点萧雪醒过一次。他差点就要爬起来去上班,被身后抱着他睡觉的崇苏压住,想起来主任今天放了自己一天假,便又趴了回去,窝在崇苏怀里继续睡。 再醒时已快九点,萧雪打个哈欠,抱着崇苏的胳膊赖了会儿床,才慢吞吞爬起来。 今天天气晴好,萧雪洗漱后去楼下买早饭。他回来时崇苏还在睡,抱着枕头埋在被子里,头发一团乱。萧雪知道他吃得多,买回来的早餐摆满一桌。 他到崇苏身边轻轻拍拍他:“崇苏,起来吃早饭了。” 崇苏睁开眼,困倦地转过头。萧雪想拉他起来,却被他反手捉住手臂,拖到了床上。 萧雪唉一声跌进床里,被崇苏抱抱枕般拦腰搂着,笑着推拒:“别闹啦,买了你喜欢吃的馄饨和小笼包,要凉了。” 崇苏嗯一声,懒得动。萧雪好容易使劲把他拖起来,推着他进浴室去洗漱。休息日的时候崇苏常这样,懒洋洋的,能躺着就不想坐着,只有要给萧雪做饭的时候才起来出门买菜。 两人坐桌前吃早饭,崇苏不紧不慢地吃,萧雪正聚精会神翻手机:“待会儿去看电影吗?上午场人少,看完电影我们可以在商场吃饭,我请客。” “看。”崇苏夹一个小包子喂他嘴里:“先吃饭。” 等到了商场,却见电影院里全是人,全家出游的,情侣出来约会的。没见过世面的萧雪完全低估了七夕活动促销与情侣们期盼过节的威力,他正想拉着崇苏逃,另一头崇苏却已经买好了爆米花和可乐,回到他面前。 “进去?”崇苏问。 影院上方的屏幕正在循环播放电影预告片,声音在大厅里回响,小孩大叫着从他们身边追打跑过,萧雪头都要被吵懵了,没听清:“你说什么?” 崇苏把爆米花塞进他的怀里,把他搂过去,低头在他耳边说:“进去,电影快开始了。” 两人进了影厅,影厅里有小孩,精力十足,一会儿呱唧呱唧地说话,一会儿在荧幕前赛跑,家长也不管,萧雪只想安静看场电影却几次被打断,很无奈。 崇苏倒坐他旁边看得很专注,似乎不受外界影响。感觉到萧雪有些走神,他转头问:“怎么了?” 萧雪兴致缺缺地吃爆米花:“没事。” “不好看吗?” 萧雪只好说:“挺好看的……就是小孩有点吵。” 崇苏看一眼那闹腾的小孩,指尖轻轻一敲座椅扶手,远处的小孩便忽然安静下来,紧接着没过多久,就歪在椅子上睡着了。 萧雪总算安静看完电影,从影院出来后本想就在商场楼下解决午餐,然而到处都是人在排队,萧雪都想回家吃饭算了。可说好了他请客,而且回家吃饭的话肯定是崇苏做饭,这样一来计划全乱了。 崇苏好像总知道他在想什么, 见他一脸纠结,说:“我知道有个地方,人不多,带你去?” 萧雪马上点头说好,崇苏便带他下楼,离开商场前顺手买了两个甜筒。崇苏骑了自行车来,萧雪坐在车后座,戴一顶鸭舌帽挡太阳,甜筒化得比他舔得快,他吃得紧迫,吃掉整个甜筒后舔舔手指,再抬头时,崇苏已经载着他骑出很远了。 午后的阳光热烈,落在萧雪的身上,萧雪却不觉得炙烤。他抬起头,树荫滑过他的眼眸,树梢的边缘探出云的痕迹,天明亮透蓝。 他的人生中或许有过无数个这样的好天气,但只有今天,他真正意识到了。 风急速掠过萧雪的脸,他忽而有些头晕,下意识抓紧崇苏的腰,抬头看见崇苏的背影有些模糊。他摇摇头,眼前的画面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直到过了好一会儿,视线才完全恢复清晰。 是晕厥摔倒的后遗症吗?萧雪揉揉眼睛,决定不去想这件事。 他不想为今日的出游扫兴。 崇苏带他到了县城的郊外,远处可见大湖粼粼的波光,散落的村落背后,成片青色小麦在风中摇曳。自行车穿过田野,城市离他们渐渐远去,高楼消失后,地平线的白云像一艘艘船,高空的风推动着它们驶过麦田与森林的海。 萧雪问:“我们去哪里?” 崇苏答:“芙蓉塘背后有一座山,上了山,能看到整片大湖。” 萧雪自在地晃着腿,又问:“你经常来这里吗?” “嗯。” “一个人?” “一个人。” 萧雪鼓起勇气:“我以后,可以陪你来。” 他心里惴惴,望着崇苏的背影。过了一会儿,风中才传来崇苏的回答:“好。” 自行车停下,萧雪下车。它们到了上山的入口处,一条窄窄的小路蜿蜒通入森林,山中绿意深深,随风拂来山林清爽的凉意。山下零散着几家住户,崇苏带着萧雪走进其中一家农舍,农舍院里养了鸡鸭和狗,小土狗肥圆可爱,萧雪蹲下来逗小狗玩,小狗摇着尾巴凑过来嗅他的手。 “武姨。”崇苏唤一声。 一女人掀开门布走出来,笑着说:“崇苏,好一阵不见你来了。今天还带了朋友?” 女人身形瘦长有力,皮肤偏黑,穿一身简单的短褂短裤,踩双布鞋,十分干练的模样。萧雪起身,与她打招呼:”您好。“ 女人微微眯眼看着他,崇苏答:“嗯,带他进山玩。我们没吃午饭,有空么?” 那唤作“武姨”的女人把视线从萧雪身上移开,爽快道:“你们来了,自然有空。小朋友坐,武姨给你做饭去。” 萧雪有些局促,崇苏给他搬了张椅子放门口,示意他坐:“武姨是我朋友,我常来她这蹭饭。” 萧雪这才放心,说:“武姨的手艺肯定也很好。” 崇苏说:“整个大湖一带,她做的酿豆腐无人能比。” 崇苏揪来小狗给他玩,萧雪抱着软乎乎的小狗揉得不亦乐乎。这片农舍掩映于浓浓的绿树荫下,没有空调,没有电扇,却没有丝毫热意,萧雪心想真是个独居的好地方。 他无意抬起头,看到屋檐上垂下来一条手臂粗的蛇,蛇正好奇看着他,吐吐信子。 “啊!”萧雪吓得原地蹦起抱紧小狗:“蛇?!” 崇苏利索扶住他,抬头看一眼蛇,蛇歪歪脑袋,沿着屋檐慢吞吞爬走了。 “附近动物多。”崇苏安慰挤在他身边瑟瑟发抖的萧雪:“山里的动物都不伤人,放心。” 小狗差点被他锁喉,嗷呜呜地从他怀里挣出来,舔舔他的手。萧雪还是第一次看见蛇,心有余悸道:“是、是这样吗,那就好。” 他把小狗放回地上,崇苏从后厨取来点生肉给萧雪,院子里的鸡狗鸭便纷纷围过来,吃萧雪手里的肉。 萧雪又新鲜又好奇:“感觉它们都好聪明,不抢吃的,也不咬我的手。” 崇苏无所谓道:“它们要是敢咬你,我就揍它们。” 萧雪笑起来。他手里的肉很快被吃完了,崇苏取来点清水,就坐在外面给他洗手。他握着萧雪的手放在盆里清洗,萧雪看一眼他微低的侧脸,默默收回视线。 “早知道就直接和你来山里玩了。”萧雪小声说:“影院里那么吵,电影也一般,还不如坐在武姨的院子里逗逗狗,看风景发呆……” 崇苏被他逗笑。他笑的时候清冷的感觉便淡了,多了一丝温柔。他说:“是吗?可我和你在一起,去哪都挺开心的。” 萧雪愣了下,差点又要脸红:“你开心的样子太不明显了。” 芙蓉塘无常雨 第22节 “好,以后改。” “不,不是,没有要你改什么。” 萧雪的手湿淋淋的,被崇苏握着,很快热了起来。他傻乎乎看着两人扣在一起的手,发现崇苏的手很大,能握住他的整个手掌。 他怎么不松手呢? “你不去帮武姨的忙吗?”萧雪问。 “不用啦,我已经做好饭了。” 两人转过头,女人站在他们的身后,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眼神揶揄看崇苏一眼。萧雪马上抽出手站起来,说了句谢谢武姨,一头钻进屋内。 武姨点点崇苏的胸口,压低声音:“堂堂神君,欺负小孩?” 崇苏淡定挡开她的手指:“没有。” 武姨做了一桌家常小菜,一盘酿得金黄可爱的豆腐,不知用什么野菜辅佐,萧雪用勺小心舀起一块,豆腐摇摇晃晃,蘸了酱料和辣椒碎,萧雪咬一口,炸得金黄的外表只有非常薄的一层,里头白嫩光滑,辣椒碎的口感清脆爽利,豆腐则入口即化,有种凉凉的质感。野菜不知是什么品种,咬一口是鲜脆的,搭配豆腐爽滑的口感,只是一口豆腐,舌尖就尝到了各种各样的味道。 “真的太好吃了。”萧雪已经好吃到词穷了,完全无法形容这种乡野小菜的美味。 武姨嘿嘿一笑:“那就多吃!” 武姨做的饭菜,连米饭都是颗粒饱满喷香的。萧雪一口气吃了两碗饭,是实在吃不下了,才恋恋不舍地放下筷子。他主动收拾桌子,去了后厨洗碗。 吃完饭就得走了。武姨把他们送到院外,对萧雪说:“以后常常来噢,姨给你做好多好吃的。” 萧雪颇受宠若惊:“好的,谢谢武姨。” 武姨站在小院前,与他们挥手道别。离开之前,萧雪回头看了眼。那座不起眼的农舍背后,绿荫浓密如浪,群山的起伏线遥远朦胧,在苍穹下静静卧立。 第27章 二十七 上自行车的时候,萧雪要往后座坐,崇苏把他捞回来,抱到车前横梁上坐着。 萧雪差不多快习惯了,老实地抱住崇苏的腰,问:“骑车上山吗?” “嗯。” 车沿着小路上山,泥土路弯绕坑,越往上走,草丛越茂密,树木形成的绿蓬遮天蔽日,燥热的暑意被彻底隔绝,山中幽凉静谧,如一座世外桃源。 崇苏不知怎么骑的自行车,明明到处都是枝桠草丛和石块,他却能操控着自行车如履平地。萧雪抱着崇苏的腰新鲜地张望,山中鸟鸣悠然,时而有蝴蝶飞过,树上趴着他叫不上名字的漂亮昆虫,萧雪还看到几只松鼠排着队在树之间攀爬跳跃,一个个小巧的身影像森林的精灵在空中飞跃。 萧雪新奇得不得了,有蝴蝶飘飘荡荡,从空中落下,落在了崇苏的手背上。 萧雪看着崇苏手背上的蝴蝶,抱着他不敢乱动:“崇苏,你看!” 崇苏抬起手凑近萧雪,蝴蝶飞到他的手指上,离萧雪的鼻尖只有一点点距离。 “它想认识你。”崇苏说。 萧雪笑起来。蝴蝶飞过他的头顶,消失在了绿林之中。随着自行车载着两人往山中深处去,他们背后的树木和草丛如一扇缓缓合拢的自然之门,枝桠生长,掩去了来路。 森林成为一座巨大的绿色城堡,清凉的水汽渐渐如潮涌来,萧雪深吸气,肺仿佛被水汽充盈。自行车爬上坡,沿着山腰前行,坡下有十数米高,萧雪看着自己的腿悬空晃悠,坡下是一片长长的浅滩,滩上开满了不知名的野花,花丛中一条小溪潺潺流淌,闪烁明亮的波光。 车轮滚过山坡上窄窄的一条小路,萧雪有点紧张地抱着崇苏:“崇苏,这里好高。” 崇苏抬起一只手,车头微微一歪,萧雪吓得差点要叫出来。天空中飞来几只漂亮的小鸟,一只扑棱棱停在崇苏的手上,崇苏把小鸟递到萧雪面前,小鸟歪过脑袋,看着萧雪。 “想飞吗?”崇苏一本正经问。 萧雪与小鸟互相看看,抬起头:“飞?” 崇苏一转车头,自行车顿时从坡上冲下去!萧雪吓得魂飞魄散,崇苏直接骑着自行车从十几米高的地方几乎飞跃而下,小鸟追随着他们飞旋,漫天树叶飞散,崇苏露出自在的笑意,双手松开车头,接着紧紧抱住萧雪。 萧雪大喊:“你怎么车头都不抓了啊——!” 崇苏在他耳边开口:“别怕!” 自行车丁零当啷摔下山坡,砸进花地里的时候车轮还在滴溜溜地转。崇苏和萧雪滚进花里,惊起好些蝴蝶,小鸟随着他们落在地上,哗啦收起翅膀。 水流的声音就在耳边,像叮咚的乐器奏鸣。萧雪顶着一脑门花瓣晕头转向地坐起来,崇苏安静躺在花地里,看着头顶的森林和天空,光游移过他的双眸,他的眼中有淡淡的金色光泽。 崇苏偏头看他:“还玩吗?” 萧雪炸毛:“不玩了!” 萧雪低头检查崇苏身上有没有摔伤,崇苏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如此萧雪便坐在离他很近的地方,一只手放在他的胸口。萧雪低头看过来的时候,光透过树的形状斑驳落下,照得他皮肤白皙,发丝透亮柔软,一双漂亮的眼睛含着点疑惑看着他。 “你的心跳好像有点快。”萧雪低声说。 崇苏专注看着他,萧雪被看得不自然,转过头去看这片花海。风带来森林的凉意,吹起千万树叶如海浪翻涌。 萧雪感叹:“这里真美。” 崇苏说:“这是山留给人的风景,不过已经很久没有人踏足过这里了。” “这里很难找吗?” “不难找,但世道愈乱,山也要会保护自己。” 萧雪好奇地趴下来,支着下巴看着崇苏:“你是说,山里有神灵,守护着这里?” 崇苏抬起手拨开他的发丝,摘走一片花瓣:“人总说,人是这世上至高的灵物。可孕育出人的世界,也会孕育出各种各样的灵。” 崇苏轻轻抚过他的脸颊,示意他抬起头:“看。” 萧雪放下手,抬头。他的视野里,空中出现一条条漂浮的光流,像透明的波纹,又容纳无数细密的光点,在花海上,小溪里,树梢间,在蓝色的天空上缓缓地流动。蝴蝶与小鸟飞过时卷起金色细沙般的痕迹,他仿佛听到溪水的声音,水波流动像神秘的低语,树叶的脉络根根分明,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金色的光芒,光芒从叶尖循环往复地流动,数以亿计地从枝桠汇入树干,流进地底。 “灵在天地间流动,改变山川的走势,带来风雨和雷电,孕育一切生命。日月轮转,沧海桑田,都是灵的循环更替。” “那……它究竟是什么?” “是你手边的花,天上的飞鸟,水里的游鱼。也是森林,高山,河流。是你,也是我。” 崇苏答:“生命繁衍生息所产生的能量维系世界的运转,运转自有一套规则,一旦规则被打破,就会出现失衡和毁灭。” “那怎么办?” “遵守规则,停止毁灭。一切生灵都有意志,任何意志都不能小觑。” 萧雪看着头顶无数流淌的闪烁光河,他伸手去摸,似乎真的有物质流动的质感穿过他的手心。他对着空气抓了抓,细密的光尘随着他的动作散开,合拢。 “好像真的啊。”萧雪自言自语。 崇苏见他一副在做梦的样子,随口逗他:“其实你是在做梦,这些都是假的。” 没想到萧雪马上撑在他上方,认真问:“真的是梦吗?你没骗我吧。” 崇苏怔了下,看着他没有马上回答。紧接着萧雪捧起他的脸,好像生怕梦醒一般,有些紧张、又期待地看着崇苏。 “你说的这些话,我从来都没听过。虽然我肯定是相信你的,但是这么离奇的事情,果然还是只会在梦里发生吧?” 崇苏难得也有没明白他意思的时候:“什么?” 下一刻,萧雪弯下腰,闭上眼吻住了他。 因为太过紧张,他不小心咬了崇苏一口。 崇苏抽气,把萧雪的脸捏开。萧雪被他捏着脸,睁大眼睛看着他,唇绯红,脸颊也透出朦胧的粉色。 他迟疑问:“怎么还没醒?” 他不是在做梦吗? 崇苏舔了下自己的嘴唇,嗯,还咬出了个小牙印。 萧雪如梦初醒,差点一屁股摔花地里,可崇苏握住了他的手臂,他被拉过去倒在花地里,崇苏倾身过来,重又吻住了他。 不同于他单纯轻巧地一咬,崇苏的吻炙热,萧雪被不客气地顶开牙关,他满脸通红唔唔地叫,崇苏一手从后抱紧他的肩,令萧雪被完全箍在他的怀里,难以动弹更无法挣脱。无论亲吻还是拥抱的姿势,都充满占有意味。 萧雪抓紧崇苏的衣服,崇苏吻得很深,舌尖湿润地顶起他的舌根,令他忍不住泄露出呻吟。亲吻时缠绵的水声夹杂断续喘息,萧雪被吻得不得不仰起下巴,含不住的津液流下嘴角。 萧雪头晕目眩,感到崇苏的手抚进了他的衣服,扯起他的上衣。他被揉摸得皮肤阵阵颤抖,裸露的后背被细细的花叶触碰得发痒,他艰难躲开崇苏的吻:“等等,唔……” 崇苏很重地一吻他,令他几乎窒息。接着崇苏放开他,往下舔吻他的脖子,再到锁骨。萧雪喘息着迷茫望着天空,那无数光尘化作的“灵”的痕迹仍在他的视线里流淌。他被咬住乳尖,温热的舌头舔上来,萧雪忍不住打颤,慌忙想推开崇苏的肩膀:“崇苏!” 崇苏直起身,亲了下他湿润的唇:“还觉得自己在做梦吗?” 萧雪都快哭了:“不觉得。” 崇苏起身,好心地拉他起来,给他整理好衣服,拂去他头发上的花花草草。萧雪被欺负过一般,红着脸拉好自己的衣服,胸口还停留着被舔咬过后的火热感,那感觉直烧他的心府,令他浑身都快灼烧起来。 第28章 二十八 萧雪懵懵的,崇苏又靠近过来低头吻他。他们嘴唇相贴,温热柔软的触感,过电般激起萧雪的心跳。 萧雪被吻得含糊说不出话,他下意识抓住崇苏的手,被崇苏反手扣紧手指。 崇苏拉开一点距离,两人抵着额头,潮热的气息交融。崇苏垂眸看着他,低声开口:“吻你是真的,灵也是真的。” 如果两个都是真的,那他应该最先确认哪一个? 萧雪咽下唾液,试探问:“你……你喜欢我吗?” 崇苏一笑,“嗯”一声,温柔地吻了他的额头。 萧雪快被铺天盖地的惊喜与不敢置信淹没,他茫然起来,抓着崇苏的手寻求确信:“真的吗?你不可以骗我!这种事情不能开玩笑,不然……不然我真的会生气。” 崇苏认真道:“我什么时候骗过你?灵的存在也告诉你了。” “武姨是大湖地区的山神,唤作武嬴。”崇苏说:“她住的那所农舍,肉眼通常看不见。但她给你吃了她做的酿豆腐,以后你想什么时候去找她玩都可以。” 萧雪的脑子还在外太空打转,闻言点头:“难怪做饭那么好吃。” 原来是神仙啊。 他们就像置身于一个朦胧飘渺的幻境之中,笼罩在流动的光点里。蝴蝶停留在萧雪的发梢,小鸟就在离他们很近的地方漫步。湛蓝的穹顶下,整座森林如被灵气汇聚形成的一层屏障所保护,令其不受外界的侵扰。 萧雪回过点神来,问崇苏:“那你呢?你真的只是……普通的高中生吗?” 崇苏反而问他:“你相信我说的话?” 萧雪点头:“我都亲眼看到了,而且你又不会骗我。虽然听起来很神奇,但是你和我说起这些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又没有那么难接受。” 他问:“所以我能进入这片仙境,是因为武姨接纳了我吗?” 崇苏答:“可以这样理解。” 芙蓉塘无常雨 第23节 “那岂不是太酷了。”萧雪双目放光:“我竟然见过山神,还被山神认可了!是因为有你在吗?” “不,只是因为你而已。” 萧雪从地上爬起来,一会儿研究花,一会儿研究小鸟。他趴在树干上看叶子,叶片上近透明的脉络在他的眼前不断涌动着金色的光芒,一只虫子顺着叶子爬上来,虫爬行时留下的痕迹如搅扰了光的流动,在叶子上留下点点波纹,无形的光点散进空中,消散而去。 “灵”。萧雪消化了崇苏给他的概念,努力辨认灵的踪迹。世界在他眼中彻底换了模样,从前所有的旧认知被打碎,他被崇苏带领着走进这个全新的世界里,既感到陌生,又无与伦比的新鲜和好奇。 崇苏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他身后:“还有什么想知道的?” 萧雪转过身,定定望着他。 他忽地又红了脸,声音小了些:“你……再亲我一下,我就能确定我到底是不是在做梦。” 崇苏露出一点意外的表情。萧雪说完这话就马上垂下眼眸,紧张地不敢看崇苏。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是因为处于一个清醒和不清醒的交界点,刚刚得知这个世界上不仅有人,还有各种各样的灵,甚至神明。他就像已然站在一片神明居住的森林里,远离人类的聚居地,卸掉了凡间的万千思绪,变得轻飘飘一团。 而他最喜欢的崇苏就在他的身边,认真地吻了他,对“是不是喜欢他”的提问给出了肯定的回答。 在山神守护的加持下,他连胆子都变大了。 崇苏搂过他的腰,深深吻他。萧雪抬手抱紧他,触碰到的身体修长而充满力量,暖热的体温令他迷恋。崇苏吻得他呼吸急促,拉开距离时轻声问他:“还想不想玩?” 萧雪点头,崇苏去取来自行车,依旧让萧雪坐在车前横杠上。他踩上踏板,沿着小溪流淌的方向继续骑行,车轮犹如乘上一阵风的轨迹,在花海上平稳地滑行。 萧雪抱着崇苏,手抓着不放,嘴上还说:“怎么又让我坐在前面。” 崇苏说:“老是怕你丢了。” 萧雪笑:“怎么会呢,我又不会乱跑。” 崇苏低头亲一下他的头发,声音低沉温和:“看。” 萧雪看向小溪对岸,几只鹿站在林中好奇地看向他们。许多他不曾亲眼见过的森林动物就在离他很近的地方漫步,无数光点飞舞,如同插画本里描述的童话世界。接着他感到崇苏从后抱住他,自己好像在上升,他低下头,看到身下浮起一个长了绒毛和须发的脑袋,他被倏然托离地面,差点栽下去,紧接着他终于看清了。 托起他的竟然是一条龙! 一条青色的龙载着他们飞向天空,萧雪坐在龙头上,长长的龙须飞舞,他屏住呼吸,震惊地看着地面离他越来越远,他已经被载着离开了森林,飞入高空。 “是龙!”萧雪既害怕又惊喜,在崇苏怀里忍不住大喊:“世界上真的有龙!” 崇苏低声笑。他搂过紧张兴奋的萧雪:“它不是真的龙,只是灵的力量汇聚而成的虚影。真正的龙在天上和水里,它们也很久不曾出现在人间了。” 高空的风从他们的周身穿过,形成无形的屏障。龙飞过森林,在森林的波涛中留下一条游动的巨影。鸟类在他们的下方翱翔,龙穿过流云,飞离了这座绿色的山。 下一刻,他们进入了黑夜。天空像被熄灭了灯,萧雪还没反应过来:“天突然黑了?” 两人忽地进入夜空,繁星从未如此近在咫尺,他们的脚下,芙蓉塘亮起星罗棋布的灯火,江水从人类的城市中间蜿蜒流过,大湖缀在群山与江河之间,湖面若地面的夜空,波中摇曳遥远的星光。 “山里的时间流速与外面不同,有时慢,有时快。” 崇苏望向天空下方的城市,他的眸中流转淡淡的金色光芒,似在倒映世界上某一个角落的场景,一段时光。 “正好七夕会开始了。”崇苏说:“去吗?” 萧雪从兜里拿出手机:“我可以先拍照吗?” “可以。” 萧雪坐在龙的脑袋上拍了几张照,从高空俯拍整座芙蓉塘实在太美了,他才真正意识到芙蓉塘坐落群山环绕的平原地带,江水带来富饶的土地,云梦泽自古滋养孕育着这里的人民,青山与绿水环绕,实在是个美丽的地方。 崇苏在他身后安静看着他。他闭了闭眼,体内倒转逆流的灵力如翻江倒海,灼烧他的神智。这乾坤倒挂镜虽不取性命,力量却十分强大,连他都被暂时制住。龙无法在空中维持太久,载着他们缓缓下降。 萧雪渐渐看清城中来往的人群和车辆,大湖上已缀连起七夕的灯火光点,就在莲心桥的方向,隐隐可见人头攒动,桥与步道连成一条长长的灯笼路,望波阁上的灯全部亮起,阁楼如一座指明方向的标志矗立大湖之上。 大湖背后的山坡上,无人的角落,萧雪与崇苏落在地面。萧雪踩到实地,做梦般左右看看,龙已消失在了夜空中,崇苏的自行车再次出现在他们的身边。 萧雪怀疑地查看自己手机相册,确认自己刚才不是做梦。崇苏站在旁边低头一起看:“拍得很好。” 萧雪的精神快飞进外太空了,他一头星星绕圈,心想天呐,他刚才骑着一条龙在天上飞,山神还请他吃饭,他还亲了崇苏……崇苏也亲了他! 崇苏牵过他的手:“走吧。” 萧雪飘忽的心脏落回进胸腔,开始咚咚地用力跳起来。他与崇苏走下山坡,正巧到大湖边步道的一个岔路口。崇苏拨开矮树的枝桠,两人从湖边钻进公园,一下子又像走进了热闹的人间,整个芙蓉塘的人好像都来到了这场七夕会上,路两旁灯火通明,摆满了小摊,望波阁下搭起一个戏台,远远看去,戏台上已经开戏,台下聚集着乌泱泱的观众。 两人在人群中穿行,萧雪忍不住看一眼崇苏。他的侧脸真好看,虽然性格冷淡,却是对待自己很有耐心、也很温柔的一个大男孩。走在熙熙攘攘喧闹的人群中,崇苏仍身形出众,气质淡然超脱。 “崇苏。” “嗯。” 萧雪心中忐忑,但崇苏的手心温暖,令他感到非常安全。 “我们这是算在一起了吗?”他很害羞地小声问。 崇苏放缓脚步,低声问萧雪:“什么叫‘在一起’?” 萧雪只好再说直白点:“就是成为伴侣……谈,谈个恋爱,这样。” 崇苏没有立即回答。萧雪不安地等待着,崇苏却安静前行,从他们面前迎面走来的游人,都被他的身影挡去了流向。 萧雪的脑子有点乱,惴惴地不知崇苏会如何回答他。 下一刻他听崇苏平静的声音响起:“如果你对我和你的关系定义是‘伴侣’,我想,从我在芙蓉塘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们就是这样的关系了。现在看来,你想要的很简单。但我必须告诉你,我要的远不止这些。” 萧雪还没明白他话里的深意,有些迷惑,而崇苏已抬手轻轻揽过他的腰,开口:“萧雪,你要记住,我会一直在你身边,无论你去了哪里,变成谁,无论是遗忘,死亡还是轮回,我都不会放开你。” 第29章 二十九 萧雪片刻后反应过来,马上制止:“瞎、瞎说什么呢!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有什么不吉利?”崇苏无所谓地说,自然地低头亲了一下萧雪的额头。 萧雪正被他刚才那番话震撼到,没防备被亲,连忙推开他,“这么多人……” “小雪哥!” 萧雪吓一激灵,循着声音的源头看去。路旁一排摊贩中间,陈心正站在一个小摊车后与他打招呼,又冲他挤挤眼睛,眼中揶揄之意,示意刚才那一幕都被他看到了。 陈心如他之前所说,真的在七夕会的集市上摆了个摊位画画。他的摊前还挺多人,萧雪挤过去,陈心让出个位置,示意他到自己这边来。 陈心的摊位上放着一排卷轴,他是用毛笔作国画,笔下正画着的这副就是大湖的水芙蓉,色彩粉白淡绿,花叶勾勒得栩栩如生,一条小鱼从叶下游过,点起涟漪。 萧雪真诚感叹:“你画得也太好了。” 陈心谦虚道:“一般啦,喜欢就送你。” 他加了一句:“就当作祝贺你们的小礼物。” 萧雪腾红了脸不知该如何接话,还是一旁崇苏淡定道:“谢谢。” 萧雪接过陈心的画,欣赏画上的水芙蓉:“说起来,我都只来大湖看过一次花,加上今天也就是第二次。” 陈心忽然说:“小雪哥,你知道大湖原本的名字叫做什么吗?” 萧雪皱眉思考。崇苏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不知道。听说大湖原本的名字拗口,大家好像都不记得了?” “半个多世纪前,芙蓉塘四周散落着很多池塘和小湖泊,那时候芙蓉塘的湖没这么大。”陈心说:“后来洪水淹没了村庄,冲击下来的雨水和江水连起那些小湖泊,才变成今天的大湖。” 萧雪点头:“我记得你和我说过,这个村子叫河下村。” 陈心看着萧雪,他的目光很温和。 “那时的暴雨和洪水,带走了河下村的很多生命。” 崇苏静静站在一旁,没有打断他们说话。他看着不远处莲心桥下的白色水芙蓉,似乎出了神。 “天灾异象,命数无常,无常而生怨。”陈心缓缓道:“据说河下村被淹没后,大湖周边的就开始频繁出现‘闹鬼’事件,与此同时,山中草木枯萎,鸟兽离群,时常有风雨雷鸣声从山中传来。大湖的水污浊不堪,漂浮大量死鱼。” 萧雪听得入神,问:“是洪水导致的地理环境发生改变吗?” 陈心一笑:“也有人这么说。那几年的气候都不稳定,无论自然环境还是人,都受到了影响。不过,也有人认为是那一场洪水带走了太多无辜的生命,导致大湖中的怨气不散,继而招致灾祸。所以后来人们请来天师,希望天师能够平息冤魂的怨气,为死去的人祈福。” “天师带来了水芙蓉的种子,让芙蓉塘的人把种子种在莲心桥四周,也就是当年河下村的旧址上方。”陈心说:“水芙蓉开花后,所有异象都渐渐消失了。” 萧雪觉得很神奇:“所以这些白色的水芙蓉,都是为亡魂祈福而种下的?” “芙蓉塘自古盛产水芙蓉,只是那场洪水后,湖中的花都死了。重新播下水芙蓉的种子,确实有希望重生的寓意。”陈心说:“天师离开之前曾为湖泊命名,不取希望未来达成之意,而取湖的来源本意,意在提醒人们遵循自然天理之道,守护天地间的生灵。” 萧雪有点没听很懂,但还是问:“取了什么名字?” “不知常湖。” 一旁一直不说话的崇苏忽而道。陈心默然。 萧雪看向他:“不知……不知常?这个名字确实有点拗口。” 崇苏平淡答:“‘常’即为天道,是天地循环前进的秩序和规则,也是人应当遵循的基本法则。不遵守自然与生命的法则,破坏秩序的行为,就是反常与愚昧。” 萧雪认真听着:“如果这种秩序被破坏了,神明会降下惩罚吗?” 崇苏说:“如果每一种愚昧的错误都会被惩罚,世间也不会有这么多枉死的灵魂。” 陈心笑了笑:“我想,还是会的。世间的规律是在轮回中前进,无数因果相连,带来毁灭与重生。” 萧雪看看崇苏,看看陈心,小心地提问:“所以……是从前这个村子的人做了破坏规则的事,才这样为湖取名吗?” 两人都没有立即回答他的问题。不知为何,萧雪感到崇苏和陈心之间的气氛有些紧张。两人似乎对某个事情持不同的观点,而他们都不愿在自己面前进行理论。 这时赵佳怡和彭绛子也来了。二人穿着汉服,盘了漂亮的发髻,提着包拿着团扇热热闹闹跑过来,彭绛子开心道:“小雪你终于来啦,走,逛会去,今年的集会好多摊子!” 萧雪松了口气,点头答应:“好啊,走吧。” 赵佳怡说:“陈心也走啦,我叫人过来帮你招呼摊子,你今晚卖了够多画了。” 陈心笑道:“不麻烦别人了,你们玩去吧,转完一圈记得回来陪我啊。” 夜里九点,县医院小楼的一间病房内,柳旺生躺在病床上,老旧泛黄的床单缠着他枯木般的身体。他的呼吸很慢,胸脯隔很久才有起伏。 他的气息渐渐变弱,随后慢慢地停止。 七月初七的夜晚,柳旺生独自死在了这座萧条的医院。 他死亡的那一刻,身体出现奇异的变化。出现一个虚幻的人影叠加在他原本的肉体上,令他的面孔和身形泡发开来,如扭曲的一滩肉泡。他的体内同时出现两个挣扎的魂魄,一个苦苦哀嚎,一个愤怒咆哮。随着暗淡的红光一闪,病房内的黑暗中出现颀长的鬼影,来自地府的鬼使悄无声息降临柳旺生的身边,它们的袖中甩出重重铁锁,铮然锁住了柳旺生体内两个意欲逃离的灵魂。 “小雪,来放灯了!” 赵佳怡提来数个纸灯,给每人发一张小纸笺。几人坐在湖边的台阶上,不远处的莲心桥附近,已有不少人在湖边陆陆续续放灯。湖中雪白的水芙蓉接天盛开,星星点点的纸灯随波漂流。 萧雪拿着纸笺在写些什么,他想去看崇苏的,却见崇苏把纸笺折来折去,折成了一朵小小的水芙蓉。 萧雪惊叹:“折得真好看。” 芙蓉塘无常雨 第24节 崇苏把折纸给他:“喜欢就送你。” 萧雪接过崇苏递来的花。纸笺叠成的小花安静地躺在他的手心,萧雪的心中忽而生出熟悉感。 这朵花带给他非常温暖的感觉,温暖如连接他的心脏,源源不断地输送热意。 萧雪珍惜地捧着花,问崇苏:“你也写了心愿吗?” “嗯。” 萧雪心痒痒地:“写了什么?” 崇苏低声答:“你会知道的。” 萧雪小心地把崇苏叠的花收进衣服口袋,凑近他:“我知道了,你自己其实就是神仙,对不对?你都能把自行车变成一条龙,还许什么愿呢,要不你来实现我的愿望吧?” 崇苏作一本正经状:“你写,我酌情看是否帮你实现。” 萧雪马上摊开纸笺认真写。一旁赵佳怡和彭绛子已经写好心愿放进花灯,跑到湖边招呼他俩:“小雪哥,崇苏,快来一起放灯!” 萧雪:“马上就来!” 七月初七,天星交汇,鬼门中开。冲天的鬼气弥漫大地,天光黯淡,乌云遮蔽星月。 病房的窗户开始震颤,很快如被狂风吹鼓般震得哗啦响。房内,鬼使手中的铁链发出被剧烈灼烧般的红光,铁链剧震,柳旺生体内的双魂正在分离,其中的恶灵却拼命挣扎咆哮,在月光的灵力照耀与充沛鬼气的加持下,恶灵被赋予了强悍的力量,即将从重重铁锁中挣脱而出! 两名鬼使的影子几欲被这股力量扯散,铁链在剧烈的震荡中绷出裂痕,腥红的光逸散,鬼使竭力扯住铁链,以身体为引爆发出更强大的灵力,试图将恶灵完全锁住。恶灵在熊熊冥火的燃烧下疯狂挣扎,一条沉重的铁链被猛然挣断,恶灵膨胀出巨大的人形,转瞬间吞噬掉了柳旺生的生魂! “我写好啦。” 萧雪把纸笺叠好,放进花灯。他抱着花灯起身,崇苏与他一同站起来,起身时有些微眩晕。 时间近午夜,弦月清冷,转为暗红。天顶之上的鬼门像一道旋转吞吐的巨嘴,山林掀起如潮的浪响,黑暗之中,一切风雨欲来。 崇苏压下体内冲撞的混乱灵力。他抬起头,萧雪就站在几步远的位置,一脸期待地望着他。 “我们一起过去吧?”萧雪朝他晃一晃手里的花灯。 崇苏没有让自己表现出一丝虚弱的样子,他低声开口:“好。” 萧雪想,他就不把自己的心愿告诉崇苏了。他的愿望不太难,如果是崇苏的话,一定可以很轻松地帮他实现。 虽然崇苏说不会离开他,会一直陪伴在他身边。可他终究只是个凡人,凡人的寿命只有几十年,而崇苏——一定是传说中的“神仙”,亦或是这天地间的某一种灵。 他或许已经活了很久,却在看遍了天上与人间的风景后,仍愿为他这一个小小的凡人驻足。 所以他已经很满足了。他只有一个很小很小的愿望—— [感谢天上的神明,让崇苏来到我的身边,我从来没有感到生活如此幸福过。 希望在我死后,崇苏也不要忘记我。] 大湖上忽而掀起涟漪。千百朵水芙蓉在同一时刻被骤起的狂风吹散,萧雪冷不防手里的花灯被风吹飞,他下意识去追,花灯却被风刮进湖里,紧接着一阵湖水的浪掀过,顷刻间打翻了湖里的花灯。 萧雪惊呼:“我的灯……” 一个奇怪的、自远而近的古怪声音从城中的方向飞来,天上的星光如被一只手按灭了光源,世界眨眼陷入黑暗。时间仿佛进入了一个奇异的维度,变得无线缓慢、拉长。鬼门中央发出古兽般沉闷的咆哮,镇守鬼门的神将若有所感,执起手中的武器。 崇苏的瞳孔一瞬间变为淡金色,一切都发生在须臾之间,他的手中亮起青色的光芒:“萧雪!回来——!” 萧雪茫然转过身,风吹过他的短发。一道旋转的青色水纹屏障出现在他的面前,与此同时,赤红的鬼影从县医院的病房中破窗而出,掠过漆黑的夜空,扑向此时此刻城中最热闹的七夕集会。恶灵的鬼影发出咒语般的尖啸,崇苏冲向萧雪,恶灵却转眼间掠过翻涌的湖水,顷刻撞碎了挡在萧雪面前的屏障! “崇……” 萧雪只来得及发出一点微弱的尾音,就被那扑面而来的鬼影卷入,一同坠入了身后的大湖之中。 第30章 三十 这里是哪里? 好黑。 他蜷缩在黑暗中, 腹中饥饿,地很硬。有米,干肉和腌菜的味道。 他想起来了,这里是他睡觉的地方。 他躺在地上,不知过了多久,头顶的门打开了,终于有光进入他的住处。 妈妈将他带了出来。他很少可以出来,只有一天吃一顿饭和偶尔清洗身体的时候。 他有了一个弟弟。小小的,真可爱……他想多看几眼,可妈妈让他换衣服,把他推出了家门。 他从来没有出过家门。他无法计算日期,看不见日升日落,不懂日、月、年的具体含义。没有人与他说话,他只熟悉一点命令式的话语,比如,“欸”是叫他,以及让他吃东西,进后院洗澡。 他的腿软绵绵的,很难走路。很多时候他只是躺着,没有走路的力气。吃饭的时候手捏不住筷子,菜掉在地上就会被打。 妈妈拖着他的手腕,他踉踉跄跄,新奇地看着外面的世界,可惜天空是黑色的,他脑海中想象的天空、树木和房屋的模样,他都看不清。 弟弟出生后,家里就有了图画本。他从出生起就待在在黑暗里,他学会了听头顶的脚步声,有时候听到爸爸妈妈都不在家,他就会偷偷出来,翻看那些给小孩子学字用的图画本。 他也认识了很少一点点字,慢慢地,脑海里有了关于世界的想象。 他被带进了一个陌生的房子。他记得房子的背后有很高的山,长了很多灌木和杂草。 房子里有陌生的男人,难闻的味道。他被妈妈留在了房子里,他想跟着妈妈一起走,却被男人拉住了手,他只能看着妈妈从男人手里接过纸一样的东西,之后离去的背影。 然后门就在他的面前关上了。 他被脱掉了衣服,男人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脖子。他不明白这种事的含义,但他被抓疼了,想跑,接着他就被打了一耳光。他被抓着头发,拖进了房间。 这里是哪里?他们是谁? 可以不要打他吗?可以不要抓他的头发吗?好疼。 他趴在床上,茫然地睁着眼睛。接着他发出尖叫,他的下体好像被劈开了,身体断成两截,他的心脏和头都快要爆开了。 好痛啊!好痛啊! 他被捂住了嘴,男人快掐断他的脖子,他的身体在床上巨震,他恐惧地睁大眼睛,目眦尽裂,他闻到恶心的、人身体上散发出的味道,他听到男人的喘息,像毒火在他的身体上燃烧。 他快要死了,好痛……好痛……!求求你! 妈妈,求求你,真的好痛啊! 谁来救救他! 灵魂好像离开了他的身体。 他睡觉的地方从黑暗的地下变成了这个房间。不认识的男人们在这个房间进出,他无法好好睡觉,他躺在地上,身下只有一张席子。他有时候看到自己的腿,腿间全是血。 他看到男人进来就放声尖叫,他被粗暴地揪起来扇耳光,不久他的耳朵就听不见声音了。后来他被捅坏了喉咙,也不能说话了。 无论乞求还是挣扎,都没有用。他在一次试图逃跑的过程中被拖回去,打断了腿。他发出可怖的闷叫,他受到了惩罚,他几乎被烧穿了身体,他身上的每一处都在流血,流出的血湿透了整张草席。 这个房间不止有他一个。有人像他一样被拖进来,好像和他一样大,也有比他还小的。尖叫和哭喊充斥他的大脑,他后来才知道,血的味道闻起来是腥的。 直到他的耳朵听不见了,世界才变得安静。男人庞大的身躯压在他们的身上,压散了骨头和皮肉,挤出很多血。然后他们被拖出去,再也没有回来。 他们都去哪了? 把他也带走吧。 他不再感到痛了。他像被劈成了一条,两条,无数条,散成红红白白的肉花,渗进地底,流进土里。 他一定已经死了。 他终于离开了那个房间。他躺在河滩边,流动的河水拂过他的头顶,有冰凉的感觉。他看着天空,身上没有衣服,也不感到冷;身体被河滩的碎石头碾压,也不觉得痛。 他可以走了吗? 可以回家了吗? 有白色的点点从天上落下,落在了他的身上。好温柔,好冰凉。 风,雷,雨,雪。他知道了,是雪。 有人来到了他的身边。他看到了那个人,那个人好像是个女孩,她看着自己,发着抖,好像很害怕自己。 救救我吧。 救我可以吗? 他想回家,回到那个黑暗的地下,他想安静地躺在那里,一辈子不出去也可以。 女孩摘下围巾,像要裹住他。可女孩没有裹住他,也没有救他,女孩离开了。 他依旧赤裸着身躯,独自躺在河边。河水不断漫过他的发梢,雪停了,天黑下来,他看到天上挂着一轮明亮的圆盘。 巨大的月亮,如近在咫尺,散发暗红的光芒。 他的心跳停止了。血液干涸,骨骼破裂,他的肉体是一堆烂泥,他已经死了,没有人可以救他了。 缓慢的脚步声靠近。有人跪在他的身边,用布将他的身体包起来。 他坠入了河里。 河里好黑,水流过他的身体,像发丝拂过他,卷走了他身上的布。他沉入河中,缓慢地下沉。 他的一生就这样结束了吗?冰冷的河水,没有光的世界,他脑海中想象的树木和房子,蓝色的天空,金黄色的麦田,他都还没有看过。 那些伤害他的人呢。他们为什么没有和自己一起死掉? 那些人也应该和自己一样,全部,一个都不剩…… 可他们都还活着。 这不公平…… 这不公平! 狂暴的水浪将他卷入河底,他拼命挣扎,粗砾的河沙如刀刮过他的皮肤。他要回去,他要回到岸上,他不能待在河底! 他还不能死。那些人还活着,凭什么他死了,他们还活着?! 暴雨的声音传入他的耳中。世界仿佛被雨和河水淹没了,水流冲击着他,他伸出手,无数气泡穿过他的手指,他残破的身躯,没有一处完好,他听见无边的暴雨声,山中与河底传来悠远深沉的轰隆低吼,震颤他的灵魂。 他的眼中闪过惨白雪亮的闪电,黑暗的世界被一瞬间照亮,他看到无数个黑影被汹涌的河水卷入河底,坠向他。 他停下了挣扎。一个个黑影被河水送到了他的身边,他看清他们的脸,他曾经见过的,未曾见过的,与自己一样恐怖的身体,有的已化为白骨,有的仍有人皮。随着他们的靠近,他听到巨大的嗡鸣,像铺天的鸦群朝他袭来,全部都是孩子的声音。他们在哭泣,尖叫,求饶,诅咒,尖锐的嘈杂声群转瞬间淹没了他,他陷入了乌泱泱坠入河中的尸首,他被送进一张无数尸身和骨骸化作的嘴,连同洪水和暴雨将他吞下。 他听到所有与自己一样的孩子们的声音。 无法原谅。 芙蓉塘无常雨 第25节 不可饶恕。 仍在人世间横行的罪人,破坏规律和法则的轻妄者,必须受到惩罚! 骨血、肉体、灵魂都不足以弥补你们犯下的罪行,用你们血脉至亲的血,用你们的这辈子、下辈子、永世的轮回,用你们被地狱的业火灼烧的千年万年,来向你们杀死的每一个孩子赎罪! 我将亲手惩罚你们,我要亲眼看着你们受尽折磨,我要你们体会比我们所受到的痛还要成千上万倍的痛,我要你们生不如死,没有终点,没有结束! 否则我永生永世都不得安息! 我永生永世——不得解脱! 天地变色。 鬼门发出震天的低鸣,急速旋转的红光闪耀,神将以兵器挡住鬼门。还未到农历七月的最后一天,鬼门已开始缓缓合上。狂风吹起万千白色花瓣,黑夜中的山林被唤醒了,湖中央陷下巨大的漩涡,湖水被卷起高高的水柱,无数灵魂的光点四散逃逸,随着大湖的水被尽数卷上天空,六十年来沉睡在湖底的那片漆黑的残垣断壁再次出现了。 崇苏眼看着漩涡中出现一个人。那人被湖水包裹着,残破的花瓣化作一袭白衣,长长的黑发在风中逸散,似神似鬼。他浑身惨白如纸,身体枯瘦,一只苍白的手上提着一缕奄奄一息的残魂,手中垂下一条断裂的铁链。 那被提着的残魂便是方才发疯挣脱鬼使束缚的恶灵。 长发披散、一身白衣的“人”浮在空中,抬起一双充满怨恨的血红双眸,望向天边那扇已然关闭的巨大鬼门。 第31章 三十一 怨恨的气息掀起大湖之浪,引发群山震鸣,飞鸟惊起逃散。白衣的人浑身被红光笼罩,无数亡魂怨恨的气息犹如实质在他的周身游动,恶灵在他的手中燃起赤红的火,发出痛苦的嘶吼。 “在哪……”那人哑声喃喃:“每一个……都要带走……” 他抬起手,红光在他手中旋转,大湖骤然掀起数丈高墙,满湖水芙蓉尽散,白花满天飞卷,天空化为阴诡的暗红,大湖之底的村落残骸被一寸寸连根拔起,仿佛沉睡在湖底的无数亡魂被唤醒,天地间回荡着惨烈的孩童哭号—— 湖水化作了雨。一双手伸出雨幕,从后紧紧抱住他。崇苏浑身爆发出青色光芒,水流翻涌包住他们,崇苏竭力抓住怀里发狂挣扎的人,“小雪……是我!” “还记得你说过什么吗?”崇苏喘息着,体内倒转的力量被他强行运起,令他的声音都变得不稳:“你说你期待明天的到来,过去的一切,都不再是你的束缚了!” 水阵嗡地发出强光,照亮了整座芙蓉塘。光芒灼烧萧雪的白袖,萧雪怒吼掀起怨火的波涛,铁链化作一道赤红的利刃,劈向崇苏! 崇苏的身前爆开一道巨大的血口。他被这毫不留情的一击打得鲜血狂喷,身体几乎被劈成两半,坠向大湖。 水幕散去,萧雪一甩沾血的锁链,他的体内无数怨灵在悲鸣狂叫,一个个怨灵爬出他的身体,与他皮肉相连,它们的身上流出血作的河,剥落的骨肉堆成山。怨灵哭喊着朝鬼门的方向爬行,血河与肉山下,萧雪赤红的双眸流下血泪,他扬起手中的锁链—— 一声如雷电爆发的天地巨响,锁链撞开了紧闭的巨大鬼门! 鬼门激烈震荡,这一击令在鬼门外徘徊的万千光点瞬间黯淡,坠落大地。鬼门神将手持武器咆哮着冲向萧雪,手中兵器搅起狂风与流云,却在挥下的那一刻被无数怨灵缠住,再进不得。怨灵成群腐蚀神将的身体,萧雪狠狠甩出铁链,铁链裹着血红的强大灵力劈开神将的身体,这一次直直抽进了鬼门正中! 鬼门开始震动、破裂,如万丈的山峦垮塌。随着鬼门的崩坏,大地出现可怕的裂缝,地面巨震,裂缝如地狱的开口越来越大,撕裂平原,接着断开河道,滔滔的江水如从虚空中流过,跃过裂缝,在无边的黑夜中奔涌。 山林中,陈心在山道上狂奔。他背着自己的斜挎包越过灌木和杂草,焦急看向远处坠落的鬼门,大地开裂的巨口,人间仍是灯火通明、喧嚣不息。 然而一旦鬼门被强行破坏,冥府就会降临。 陈心奋力跑向山顶,他浑身大汗,看向悬浮在大湖上空的萧雪,怨灵的红光已彻底淹没了他,此时此刻的萧雪就像一团坠向人间的恶魔之火,即将把整座芙蓉塘烧成人间炼狱! 他最不希望发生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萧雪从来都不是一个凡人,也不是一个亡灵。他是无数个亡灵的集合。 六十年前……不,是更早以前,从河下村第一个枉死的孩子开始,直到“萧雪”的死亡,所有被伤害、被迫死亡的孩子的怨恨和痛苦,都汇聚在了萧雪的身体里。“它们”最终还是回到了芙蓉塘——曾经的河下村所在的地方。它们要找到曾经伤害过它们、抛弃过它们的每一个灵魂,无论这些灵魂仍在人间,还是已下地狱。 人间出现了冥府的虚影。地狱燃烧着熊熊火焰,自大地的裂口轰然探出一角。天地间无数的灵如瀑流被吸向冥府,成百上千的鬼使与神将倾巢而出,围向萧雪。接着毁坏的鬼门中浮现一双眼睛,那双眼流淌金色的咒语,眼睛无声一闭,下一刻咒语浮出,化作一个人形。 大庭一身红黑长袍,手持一长枪,自金色咒语中浮现。他的声音如天边回荡的一口古钟:“孩子,伤害过你们的人都已身在地狱受尽轮回报应之苦,为何还要如此穷追不舍?” 萧雪机械喃喃:“给我。” “将你手里的恶灵交给我,我向你保证,它会得到应有的惩罚。” “把它们给我,给我!” “孩子!苦海无边,不要让怨恨铸下大错!为了曾经伤害过你们的人而放弃新的人生和轮回的未来,又有何意义?!” “我要亲眼看着他们被折磨而死,我要亲手了结他们!” 萧雪在红光中化作一道狂乱的鬼影,大庭举起长枪化作一道金光攻向他,那金光排山倒海破开怨灵的重重屏障,下一刻却听赤红屏障中传来妖兽之鸣,接着两道青色的巨影冲出,正正与金光对撞! 大庭猛地收势,只见巨大的妖鱼和蛟龙盘旋守护在萧雪的周围,大鱼与蛟龙怒而冲向大庭,庞大的水浪铺天盖地席卷大庭与鬼使神将,大庭以金色屏障抵挡凶猛波涛,怒道:“玄冥!你小子净给我找麻烦!” 这不守规矩的水神玄冥,竟然将自己的鱼龙二侍送给了一个极度凶险的怨灵! 大湖深处,崇苏睁开眼睛。 他化作水中的幻影,胸口前的裂痕在水流的细密修补下缓慢地愈合。他的意识短暂地脱离出去,耳边充斥着哭泣和悲号,那是萧雪带给他的、在他的灵魂深处引起的强烈共鸣。 六十年前他醒来的时候,也是这片漆黑的水底。自水神玄冥在上一个轮回里死去,水神的一缕灵识散入人间的江河湖泊,千百年来汇聚为灵,再化成型重生。 他是天地之间自然的神灵,化作大江中的游鱼,山间徜徉的灵兽,有时是天边晨曦与晚霞的云,降落万千的雨丝,看一滴滴水珠中人间的时光百态。 他是无形无心的守护者和惩罚者,是天地自然之间轮回前进的一节齿轮。一切质与量的湮灭和重生皆有秩序,他是法则的一部分,世界构建的架构之一。 他与所有自然的众神一样,观视生灵的繁衍与终结。 他偶与山神同游。山神与他不同,喜欢待在人间。 “玄冥,要不要也和我去人间走一趟?” “不。” “你不喜欢人吗?” “这千百年来,已经看腻了他们自相残杀,涂炭生灵。智慧带给他们的尽是谎言和破坏。”崇苏答:“光是清理他们制造的污秽都忙不过来了,如何谈得上喜欢。” 山神笑道:“都说水神最无情,也最温柔。你是对人还有期望,才这么失望吧。” 崇苏哼一声。 山神道:“去人间走一遭,不过是体会人的情感和存在的意义。人类不是神明,每一个人类的心都是光明与黑暗的结合,他们生而就是善恶两体,因而人类的种族也永远在毁灭和重生之中来回。人的本质构筑了他们的秩序,在无限的无序中寻找有限的有序,这也是世界法则的一部分。” “这与我无关。” “你是人们生命的源头,你的意识和灵赋予了他们秩序。如果你不了解人,你就无法守护他们,也无法对他们降罪。” 崇苏没有答应山神的邀请。他回到了水中,沉入漆黑的水底。 他知道人之中的个体多有差异,可惜短暂的寿命令他们大多未能领悟延续的真正含义。个体的私欲能够汇作一艘欲望的大船,一人的公道却无法搭建一叶扁舟。因而他们永远在重复同样的错误,经历同样的灭亡。 当然他不得不承认,人的生命力不可小觑。也因此他们能够在无数次的血流成河之后,依然还能开始新生。 可惜,他实在看厌了这场重复千年的人间戏剧。 日月轮转的漫漫时光里,他常常在沉睡。他不喜游历,不理外事。 直到有一天,他被惊醒了。 一缕亡魂撞进了他的意识,还未等他反应过来,就被那魂魄中蕴含的强悍力量拽去了神智。他顷刻间被痛苦和怨恨的意念吞没,他被强行唤醒,从那密密麻麻庞杂的黑色诅咒围起的牢笼中,他看到一个漂浮的、孤独的小孩。 那个孩子坠入了人间的一条河,与他一同坠入的还有无数的亡灵。它们在崇苏的意识里掀起浪潮,崇苏看着那个浑身残破的小孩。 漆黑静谧的水波中,他伸出手接住了那个孩子。 在他触碰到那个孩子的一瞬间,“人”的记忆涌入他的意识。恐惧的、悲泣的、绝望的陌生情感如利剑劈进他的心中,他惊愕地睁大眼睛,血淋淋的记忆一幕幕在他的眼眸中闪过。 他接住了那个孩子的魂魄,一念之间读完了他们全部的人生。 这就是人的情感和存在的意义吗? 这就是人的善恶两面,光明和黑暗? 违背生命诞生与湮灭的规则,不识天道、不见万物,带来混乱与灾祸的人,充满了愚昧和不可救药,毁灭是你们注定的道路,罪恶是你们的天性。这世上有太多名为“人”的灵,自诞生就没有存在的意义。 为什么残害你们的同胞? 为什么屠杀你们擅自定义的“异类”? 无敬畏之心者,须受天道责罚;滥杀无辜者,必受地狱之苦! 神明的怒火化作天罚降临河下村。洪水冲垮了村庄,掀出山中与水底的白骨,如撕下人间又一幕丑恶的幕布。洪水过后,无穷无尽的暴雨袭来,河水暴涨,雨日夜不休地下着,淹没一切。江水涌入村庄,山体被暴雨冲垮,人类的村庄在自然的力量前被一举摧毁殆尽。人们仓皇逃离,留下一个曾经居住过的空壳之地,渐渐地,江河与雨水汇聚为湖泊,湖水没过村庄,没过树木和山。 无尽的水吞下了这座罪恶的人类聚落之地。 第32章 三十二 芙蓉塘上空,一条巨大的蛟龙咆哮喷出龙息,龙尾狠狠抽飞围攻的鬼使和神将,大鱼张开遮天蔽日的双翼,挡住大庭的进攻。 水神的鱼龙二侍,自水神玄冥诞生时便伴随水神左右的妖兽。大鱼和蛟龙搅得芙蓉塘一片天翻地覆,随着红光愈盛,照得天地如被血光笼罩,被怨灵包裹的萧雪抬起手,黑色的不详咒文从他的手中密密麻麻浮现,越来越多,越聚越快。 萧雪咧起嘴角,惨白的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如今的芙蓉塘,尽是畜生的后代。你们的祖辈,我会去地狱一个一个找出来,而你们……身体里既流着畜生的血,生而污秽,多活无益,我就一同带你们走,去见见你们的好先人吧!”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咒文眨眼间铺散开,密密地笼罩了整座芙蓉塘。下一刻咒文大震,所有人的魂魄同时离体,无数灵魂被吸向天空中的咒文! 陈心爬上大石块,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万魂离体,天星晦暗,芙蓉塘眨眼间将变成一座坟茔!陈心奔向高处,一边跑一边从斜挎包里拿出一卷画轴,竭力大喊:“萧雪,别做傻事啊!” 他奔跑到悬崖上,展开山川居意图,狂风吹尽他的冷汗。他的声音几乎被风扯散,画卷被吹得猎猎作响。 随着陈心的念唱,画卷开始浮起光。 “敬请画中仙,敬念画中人,山河如墨意,万千入光华。” 陈心捧起画卷,他焦急的眼眸被画卷绽放的光芒照亮。一缕温柔的白光从画中飞出,如画中雪白的飞仙飘向天空,在黑色的咒文天顶下汇聚成一个巨大的白色法阵。法阵嗡然发出强光,如烈火灼烧密密麻麻的黑色咒文,红光中央的萧雪被法阵的光芒照耀,露出厌恶的表情。 他怒而扬起锁链抽向大地裂缝中的冥府,于烈火中砰然击碎了地狱的大门,一瞬间无数恶灵尖啸逃出。 萧雪再一挥锁链,卷走从地狱仓皇逃出的恶灵,紧接着漫天咒文如雨花尽收,萧雪消失在了咒文燃烧的黑雨之中。 七月初七,天降飞雪。 鬼门尽碎,山林枯萎,亡魂与恶灵在残败的地狱中冤鸣。 山间的悬崖,漆黑的湖底,皆不见了陈心和崇苏的身影。大鱼和蛟龙也在眨眼间尽数化作水汽,大庭挣脱束缚正立马要追,却被一个飞身而上的人影拦住了去路。 大庭看清那人,怒而反笑:“武嬴,看了这么久的热闹,终于准备出手了?” 武嬴耐心道:“帝君放心,我不会阻拦地府执行公务。只是出于私心,希望帝君能暂缓执行,我想玄冥会处理好这件事。” “数万人的生魂差点被他一夜之间全部带走!这就是你说的‘能处理好’?” “有山川居意图在,不会有事。” 武嬴一手轻掐诀,白色法阵缓缓降下,散落成无数轻柔的花瓣,牵引着芙蓉塘中一个个离体的魂魄归位。 “我以山神之名为他们担保,可以吗?”武嬴温和问。 芙蓉塘无常雨 第26节 大庭:“你的私心来自何处?” 武嬴淡淡道:“来自……曾经我日复一日,怀抱着那群无主的枯骨。明明是人类新生的希望,却一个个在我的怀中痛苦地死去。” “他们的骨肉在我的身上腐烂,他们的未来在我的眼前毁灭。我视每一个生灵如自己的孩子,可我没能保护他们,也无法降罪任何人。我不是既无情又温柔的水神,我只是一个……沉默的见证者。” 她是不言不行的山,生命在她的怀中诞生与死亡,她见证人间的苦乐兴衰,沧海桑田。 波涛万顷的江水上,武嬴与崇苏立于山巅,俯视这片人与自然共存的土地。 武嬴问:“玄冥,你不是已经看腻了人间的自相残杀与涂炭生灵吗?” 崇苏沉默很久,他注视着芙蓉塘大湖的方向,却不知在看什么。 崇苏忽然道:“一个死去的凡人,掉进了我的梦里。” “过往的怨灵集于他的亡魂体内,力量之强大将我从沉睡中唤醒。他们的记忆和情感一同进入了我的神识,那一刻我似乎也成为了‘人’……我就像也变成了他们。” “你也感受到痛苦了吗?” 崇苏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转而说:“你说得对,武嬴。如果我不了解人,我就无法保护他们,也无法作出惩罚。” 武嬴笑道:“你有什么打算了吗?” “我翻过这孩子的命簿。”崇苏答:“这孩子命入丧星神,一世早亡,二世枉死,三世孑然一身,同样孤苦而死。” 武嬴疑惑:“一个凡人的灵魂,为何会被降下如此大凶大苦之命?若按功德罪行轮回报应的规矩,也不该三世都如此才对。” 崇苏道:“星神不在三界内,自然不照我们的规矩来,这群外来者巴不得天道大乱。现下想的是,若要改变这孩子的当世,须得重置因果。” 武嬴惊讶:“你想为他改命?可他命中已有丧星神,改变命神可不是件容易事。” 崇苏看着脚下浩浩汤汤的江水,面容平静淡漠:“区区丧星神,我若想取而代之,谁敢有异议?” 武嬴忍不住问:“玄冥,为何为一个凡人孩子做到如此地步?” 崇苏沉默良久,低声答:“我也不知。只是感到冥冥之中,和该如此。” 长江之水亘古恒流,世事变幻,沧海桑田。百年以前,这片土地上战乱频频,百姓流离失所,饿殍遍地。 战火蔓延之地,人们纷纷携家逃离,一座城空了。正值寒冬,城中被雪覆盖,房屋垮塌,遍地脏污。一身形修长的青年穿过寥落的街道,走进一个破败的屋子里。 万幸屋子里还未被民兵土匪洗劫,角落里传来婴儿微弱的哭声。崇苏循声而去,在凌乱的棉被和草絮下找到婴儿。 天寒地冻,婴儿已冻得浑身青紫,快没声了。 这个一生下来父母就死于病患的孩子,原本寄养在亲戚家,然而很快战火来临,亲戚携家逃命,扔下了他。 不久后这座城就会被洗劫一空,这个孩子将被辗转送入他人手中,从此在乱世中苟延残喘,并于十六岁前病逝,早早结束颠沛流离、孤苦无依的一生。 崇苏把婴儿抱起来,抚去小孩脸上的脏灰和寒霜。小孩渐渐不哭了,身体也恢复了温暖,在崇苏的怀里陷入沉睡。 崇苏带着小孩上了山。山中远离人世尘烟,不受战火波及。溪涧潺潺绕山而行,茂密的林木静谧无声,如神明立下的结界。 山中不知日月,十数年一晃而过。人间不知何境地,山中仍年年如一日,日升日落,春去秋来。 小溪边,一少年正蹲在溪水旁洗衣服。少年穿着身简朴的棉布衣服,皮肤白皙干净,脸颊润泽仍有稚气,五官清秀,一双眼睛清澈漂亮。 萧雪拿皂角搓干净衣服,拧干装进盆里,抱起盆往坡上走。穿过树林间的一条小道,山中有一间不起眼的小院,院里一间普通的屋舍,屋顶正升起淡淡炊烟。 萧雪在院子里把衣服晾好,闻着饭香进屋去。桌上已摆好三个菜,他最近长身体,饭量大,桌上的肉菜都变多了。 他在后院找到崇苏,崇苏坐在一张小凳子上,正用盆洗着什么。萧雪小跑过去趴在崇苏背上,低头看见崇苏正在清洗摘下来的梅花。 萧雪亲昵地抱着崇苏的脖子:“师父给我做梅花糕吃吗?” 崇苏一手搅过盆里的清水,把洗干净的梅花一颗一颗捞出来,晾在纱布上,“嗯,下月就到你的生辰了。” “我最喜欢师父做的梅花糕了!” 崇苏一笑:“自己添饭去。” 萧雪进屋去添好饭,两人坐在小桌前吃饭。萧雪吃惯了崇苏做的饭,偶尔下山进城时都不愿意在城里的饭馆解决,嫌别人做的饭菜不好吃。 自崇苏把萧雪捡回来,便一直在山中将他养大,平日里小孩的一应吃穿用度也都是他亲手照料。起初崇苏也生疏,是请来几位有过养孩经验的山中小仙前来协助指导,才慢慢学会。 因刚出生时便流落辗转,常常饥寒交迫,萧雪一直体弱。似是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崇苏是他的救命恩人,萧雪从小就乖,小狗般跟在崇苏身后到处跑,像生怕崇苏把他丢了。 萧雪也不喜热闹。偌大的山中除了崇苏,多年如一日就是与山水和鸟鸣作伴,萧雪也不觉得无聊。有时有人误入山中迷路,萧雪好心为他们引路,那些人却以为他是山中的仙灵,想赠与他礼物,有的还想再回来找他。萧雪不愿与人结缘,此后再不做为人引路这些事了。 崇苏问他:“怎么不喜欢与人相处?” 萧雪端着碗专心吃饭,答:“我只想帮助他们,他们却有目的地接近我,我怎么会喜欢他们?” “生在乱世,人都会想寻求出口。” “那我就更不能和他们做朋友了。我也只是个凡人,什么都帮不了他们,何必给他们无谓的希望。” 崇苏说:“每天读些书,都能说会道了,看来还是要多让你念书。” 萧雪不乐意了,但也不敢和崇苏说不,只小声说:“家里的书还没看完呢。” “还剩多少?” “嗯……一两本吧。” “这两天就看完,然后带你去镇上买新的。” 萧雪只好答应。他的识字念书也都是崇苏教的,写出来的字与崇苏的有七分像,好看得很。 家里的书柜摆了很多书,都是崇苏每月下山带萧雪去镇上买的。按崇苏的说法是,萧雪是个凡人,总归要沾点烟火气。 萧雪也知道,崇苏不是凡人。 他的师父是一个好心的神仙,把被遗弃的他捡回家,为他取了名字,将他平安地养大。 “平生萧然,自北之乱,如民之屋,盖雪倾覆。” “……去而往生,周天复地。” 那个寂寥的雪夜里,小孩睁开清澈的双眼,稚嫩的手轻轻抓住崇苏的手指,好奇地看着他。 崇苏的声音低缓,如雪夜里一道遥远沉沉的钟声,敲响无边的黑夜。 “你的名字就叫萧雪,好不好?” 第33章 三十三 家里小,晚上两人就睡一张床上。山中水冷,崇苏照例把水舀进桶里烧热,让萧雪进去洗澡。 萧雪怕冷,很快脱光衣服进桶里泡着。崇苏已在溪水里洗过,这么冷的天,他就披了件黑色袍子,头发都没擦干,发尾落下滴滴落落的水珠,衣襟微微湿了,水珠滑进白皙的胸口。 崇苏卷了袖子,拿皂角给萧雪洗头发。萧雪伸手,轻轻去抚他脖子上冰冷的水珠:“师父,你不冷吗?” 崇苏垂着眸,沾着皂液的手顺便抹上他的脸:“不冷。” 萧雪被揉得舒服眯起眼,他困了,想躺在崇苏怀里睡觉,拉着崇苏的手:“师父,我们一起洗吧。” 崇苏说:“不行。” “为什么?” “你长大了。”崇苏舀起水冲去他头发上的皂液,“也不嫌挤得慌。” 萧雪有点郁闷。洗完澡后,崇苏拿来布巾把他裹好抱出来,萧雪湿着头发踩在木屐上,哒哒地一溜烟跑进房里。房里有地暖,烧得正热。 萧雪铺好床,自己擦干净头发爬上床。崇苏随后进来,房里点一盏灯,山中漆黑静谧,只有这个小小的屋舍亮一点微弱的光。 崇苏熄了灯,过来掀起被子躺进去,把萧雪盖好。萧雪顺势窝进他的怀里:“师父,你还是抱着我睡吧,我怕冷。” 崇苏将他搂在怀里:“这就抱着呢。” 晚上睡前是萧雪一天里最喜欢的时刻。师父是个不爱言说的人,虽然对他很好,但少亲近之举。崇苏将他教养到大,从不凶他,也不太过宠溺他,就像他清冷的性子,如一轮遥月挂在天边,叫他心心念念地望着。 只有睡觉的时候,崇苏会将他抱在怀里。他自小身体不好,夜不安眠,又怕黑,崇苏每每便搂着他哄睡,无论他如何闹腾粘人,崇苏也都随他。 “明天好像要下雪了。”萧雪说。 崇苏:“嗯,今日已是小雪。” “师父,你把我捡回来的那天,是不是下了好大的雪?” “是。” “师父为什么要把我捡回来呢?”萧雪依偎在崇苏怀里,好奇地抬头望着他:“明明不是喜欢养孩子的性格。” 崇苏随口答:“不喜欢养孩子,但是养你一个还是绰绰有余的。” 这不是萧雪想听的答案。他踢踢崇苏的腿,忍不住缠着他问:“那你以后还要收徒弟吗?” 崇苏的声音里掺进点笑意:“不收了。你一个就这么粘人,再来一个还得了。” 两人双腿挨着,皮肤相贴的触感温暖舒服,崇苏的怀里也是暖的。他的身体冬天暖热,夏天凉爽,因而萧雪非常喜欢与他身体接触。 萧雪小声呢喃:“师父真好……” 萧雪舒服地快睡着了。崇苏身上的气息很好闻,于萧雪而言像冷冷的淡香,总令他着迷。每当与崇苏皮肤相触,他的心中就像有一团很热的火焰在发亮燃烧,驱使着他急切地想要离崇苏再近一些。 在雪下大之前,崇苏准备带萧雪下山一趟进行采买,以备今年的冬天。 萧雪披上白缎子裘,套厚靴,崇苏已穿戴好,为他戴上帽子。 “你这么怕冷,不如就在家里等我。”崇苏说。 萧雪摇头,拒绝他单独出门把自己一个人丢在家里。马已在院子里等候,崇苏把萧雪抱上马,牵着马下山。 听说这几年战事暂歇,民间便渐渐恢复生息,路边有不少人在做生意。天上落着雪,崇苏撑一把伞,萧雪一手抱着怀里的暖炉,一手抓着他的一只袖子,挨着他一起走。 崇苏买了点布,准备带回山上去拜托其他小仙帮忙给萧雪做件过年的新衣服,又买了些书,给萧雪看的。在镇上逛了一圈,买了不少东西,两人牵着马找到一家饭馆,坐下歇脚吃饭。 萧雪不喜欢人多的环境,下了山话也少了,只紧牵着崇苏不放,崇苏走到哪他就跟到哪。崇苏要了个包房,点一桌菜,给萧雪夹菜。 “吃完就早点回去,外面太冷了。”崇苏说:“不喜欢下山,每次又要跟来。” 萧雪理直气壮:“我一个人在家里害怕。” 崇苏无话可说。萧雪吃饱了饭,崇苏见他冷得眼角鼻子都发红,要来热米酒给他喂了点。 萧雪多喝了几口甜甜的米酒,出来时脸颊红扑,一下子蹦到崇苏面前:“师父!我们再去湖边走走吧。” 崇苏把萧雪扶正:“不是不想逛了吗?” “可是师父你看,湖那边好美,桥上和树上都变成白色了。” 芙蓉塘无常雨 第27节 萧雪拉着崇苏喊师父师父,崇苏只好牵着他到湖边。连着下了几天的雪,湖边的楼阁庭院覆了层薄白,许多镇上的小孩在街边玩雪,萧雪也想抓一把雪玩,被崇苏握住手腕。 “之前在家里玩水缸上结的冰条,手冻疮了几天才好,忘了?” 萧雪老实待了会儿,忽而抱着暖炉跑到栏杆边,指着远处湖上的几叶小舟:“师父,我们坐船去吧。” “你想晃晕了全吐在我身上?” “我没有喝醉。”萧雪有理有据地,“而且有师父在,我不会晃晕的。” 崇苏拿他没办法,前去与船夫交涉,给了船夫点钱。船夫下去把船牵过来,崇苏上到船上,抬手把岸上的萧雪抱上来,船夫把船一推,小船便轻轻一晃,往湖里去。 崇苏拿了船橹拨水,船如平稳的一片叶滑向湖心。越近桥,湖越静谧,湖上萦绕淡淡的雾,细密的雪悄然落下,山林与天际蒙上一层轻柔的纱。 崇苏放下船橹,任船在湖上飘荡。萧雪还趴在船边撩拨水玩,崇苏弯腰把他抱进船里坐下,拿布擦干他的手,把他冰凉的手揣进暖炉烘热的怀里。 他捏起萧雪的下巴:“醉晕了?” 萧雪仰头靠在他怀里,睁着双明亮的眼睛:“师父,我没醉,你看,你抱着我,我就安静了。” “你是一岁的小孩,要大人抱着才不哭吗?” 萧雪气得一声哼哧,转过头去。一会儿又转回来,依恋地蹭进崇苏的颈窝:“师父。” “嗯?” “我能一直待在你身边吗?我不想娶妻生子,只想和你在山上过日子。” 崇苏半搂着他,看着天上轻飘的细雪。冬日里的寒风拂面而过,只有怀里这个小孩像一口小小的暖炉,熨烫着他的胸口。 水没有温度,在他沉睡的千百年里无温无感地在他周身起伏漂游。一如他寂静和冰冷的意识。 他本该永恒的孤寂,一如水无限的流淌和循环。 崇苏说:“你总是要长大的。” 萧雪有些低落,闷闷道:“长大了,就不能留在你身边了吗?” “你若终日只和我在一起,人间的繁花盛景,许多有趣的人、有趣的事,你都见不到了。” “可人间再美的景,若不是和师父一起去看,都不会再能美过这场雪了。” 萧雪滚烫着脸,埋进崇苏怀里。他对他的师父说了大逆不道的话,他紧张得心脏直跳,害怕师父因此生气,想抬头看崇苏脸色,又不敢抬眸。 崇苏的胸口平稳地起伏。他抚过萧雪的头发,声音低冷悦耳,如远山上遥遥冰冷的神明对虔诚的信徒落下的一眼。 “想永远留在我身边吗?” 萧雪撑起身体,看着崇苏的眼睛。他的灵魂被紧紧握住了,让他只能看着那双漆黑的眼睛,目不可移,心神魂魄都沸腾。 “我想……永远留在你身边。” 他想要年年都能和崇苏如此泛舟湖上,看冬天的雪,夏日的荷。想就这样靠在崇苏的怀里,直到他很老很老了,最后化成一缕飘渺的灵,也能被崇苏亲手引着带进鬼门,没有遗憾地步入下一个轮回。 他想要神的垂怜,只给他一个人的。除此之外,他什么都不想要。 萧雪醒来的时候已经回到山上的家了。他裹着毛毯迷糊坐起来,摸到身上衣服也已换过。 崇苏正在准备过冬的食物和木柴。雪会越下越大,届时大雪封山,他们就得在山上一直待到来年开春融雪后才能下山。 萧雪只知崇苏是个神仙,却不知是司掌什么的神,据他的观察,每进了隆冬,他的师父会出现类似冬眠的表现,诸如睡眠变长,变得比平时变得更懒了,进食也比平时少。 萧雪裹上缎子裘,趴到窗边推开一点点缝,寒风吹起他额前的发,他望着不远处在柴房前忙碌的崇苏。落雪的寒山里,崇苏也只穿件薄衣薄裤,袖子卷到手臂上,肌肉白皙修长,沾了些汗水。 桌上摊着一本诗经,摊开的那一页是他前些天新学的一篇。崇苏在书页上给他做了简单的批注,还有他自己写的注解。 他轻轻抚摸着书页,一双乌溜的眼睛仍望着院里的崇苏,目不转睛。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他们会一起度过漫长的冬天。山变成连绵的银白雪凇,从凝结的白雾里洇出山的黛青。溪流结成冰,整座山如陷入空灵的梦境,没有了时间的概念,也与人间无关。 他们就像成为了一幅山雪人家画里的两个画中人,在一场世外的雪里过着再平凡不过的生活。 这片山中的小屋就是萧雪最珍贵的人间。 第34章 三十四 寒冬里崇苏老爱睡觉,萧雪也钻在他被窝里一起睡。师徒俩悠然自在,有时崇苏去山上打些肉,或去结冰的溪里捉鱼回来加餐。 梅花糕也做好了,就放在雪地里冻着,萧雪每天打开盒子吃一点。午后两人一起看看书,若萧雪在家里待得闷了,崇苏就把他拿缎子裘一裹,带着他骑马进山里散心。 这日早晨,萧雪正窝在崇苏身边睡得熟。毛毯埋到他的脑袋,他被蹭了下头发,有点痒,钻进崇苏怀里试图继续睡。 “懒虫。”崇苏的声音在他耳边很近地响起,“今天是什么日子?” 萧雪迷糊答:“今天是和师父一起睡懒觉的好日子。” 崇苏低笑一声,好玩地捏他的脸。萧雪被捏醒,他也没有起床气,只很乖地抬起头。 “今天是你的十六岁生辰。” 萧雪这才想起来。崇苏起身,他也跟着迷蒙坐起来,抱着毛毯发呆,过会儿忍不住咳嗽几声。 崇苏穿好外袍,过来摸萧雪的额头:“哪里不舒服?” 萧雪没精神:“有些头晕。” 崇苏出房间去了,萧雪勉强爬起来在房里简单洗漱一番,他今天格外怕冷些,没一会儿就忙回床上去,拿毛毯裹着自己。 崇苏做好早饭端进来,还有一碗热腾腾的汤。等端近了放在面前,萧雪才闻出那是药。 药闻起来好苦。萧雪从小体弱,刚被捡回来那会儿没少喝药。但自从他渐渐长大,他已经很久没喝过药了。 萧雪从醒来就在咳嗽,他知道自己病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房里暖和得很,也没有吃坏肚子。 萧雪苦兮兮捧着碗,崇苏哄他:“一口气喝完,垫颗糖。” 萧雪一鼓作气把药喝了,崇苏捏一颗糖放他嘴里,萧雪听话地含着。他已经开始发烧了。 “师父,我怎么突然生病了?” “可能昨天在屋外待了会儿,着凉了。”崇苏答:“睡,喝了药很快就好了。” 萧雪只好躺下。药性发开,他出了些汗,躺在床上轻轻捉着崇苏的手指:“师父就在这里陪我好吗?” 崇苏坐在床边,握住他的手,眼眸低垂着:“好。” “我胸口闷得慌,难受……” 崇苏抚摸他出汗的额角,声音低而带着哄慰:“你会好起来的,别怕。” 不知为何,萧雪心中惶惶不安,他的身体虚弱乏力,心跳很快,人仿佛要漂浮起来,只有牵住崇苏的手,灵魂才不会离开他的身体。 萧雪勉强打起精神,笑着:“嗯,我还等着吃师父做的长寿面呢。” “等你睡一觉起来,长寿面就做好了。” 萧雪乖乖闭上眼睛。 他睡着了,苍白的脸庞上罩着淡淡的死气。 在他原本的命局里,今日便是他的死局。他会在十六岁生辰这一天病逝,生逢乱世,死时孤独凄苦,无一人在旁陪伴。 无论再如何改变命局,逆转因果,命运终究会在无数干扰中强制修正,达到既定的终点。丧星神入命三世,星神预兆命运,本无法违逆。 崇苏站起身。 他的眼眸亮起奇异的淡金,骤然的火焰吹起他的黑发,农舍小院连同整座山都不见了,他站在一片巨大的悬崖上,崖下火海奔涛,万丈的火焰熊熊燃烧,映得黑夜一片鲜红。暗淡群星化作无数符咒在宇宙苍穹下飞旋,渐渐汇聚成一个庞然如山的黑色巨影。 黑影盘踞天边,缓缓从地平线升起,遮蔽了星光与月亮。黑影睁开双眼,那双眼中若有日月星辰,密密的群星起落环绕,闪烁诡异而美丽的光芒。 “玄冥……我本已决意放过你,不再追寻你我之间的仇恨,为何你还要再次找上门来!” 黑影之声震荡大地,群星变色。崇苏独自站在悬崖边,如一粒渺小的尘埃。 崇苏微一挑眉:“我和你之间有仇吗?水神玄冥千年一重生,每一次重生都是全新的神,记不得上辈子的事了。你若与从前的玄冥有仇,也与我无关。” 黑影里伸出一只巨人的手,重重拍在悬崖一侧,山体顿时崩裂垮塌,巨石轰隆隆滚落,只剩崇苏脚下一方峭壁独立,火焰风中狂舞。 丧星神的声音在天地间回荡:“水神玄冥,无论你重生多少次,注定生生世世背负杀孽的诅咒,若不想再受我等星神的诅咒,便趁早离去——” “我倒想问问,你一堂堂丧星神究竟与这凡人有什么瓜葛,这般欺负个无辜的孩子?” 丧星神发出嘲讽的大笑:“瓜葛?呵……玄冥,你也不过是个可悲的神罢了!漫长的寿命带给我们的终究只有遗忘和孤独,这才是天道给予神最大的诅咒,神各有命,人又有何例外?” “是吗?可惜我不爱听这些规矩,偏就要为他改命。” “你也知逆天改命的后果,若非取那凡人寿元,便是由你来承担代价!” 崇苏冷冷开口:“那便由我来承担。” 烈烈火海之中,悬崖如刀尖。天象异变,空中卷起重重阴云,云层中飞下水流漩涡,顷刻间带来无尽的雨。水流如瀑裹住崇苏的身体,一时间天地水火相冲,如地狱景象。 下一刻顶天立地的水柱中冲出一巨大妖形,那妖形如山海经中描述的妖怪神仙,比山峦还高大,浑身赤青,长尾漆黑,赤裸的上身缠满怪异符文。肩宽如翼,长腰精壮,浑身大半覆盖水生动物的鳞片,背后一对长长的翼翅,体表覆一层似有生命的灰黑黏膜。既似人神,又似妖物,一双淡金的眼眸冰冷如兽瞳。 水神玄冥,自水中诞生的妖神,传闻中无情无感的凶神。正如水是温柔的生命之源,又是残暴的死亡镰刀。 丧星神发出低沉可怕的呜鸣,群星失色,世界陷入黑暗。火海猛然拔高扑向玄冥,玄冥甩开粗壮的长尾掀起万丈波涛,手中化出巨型长戟,长戟卷起重重巨浪,吞向丧星神! 神明的怒火引发天摇地动,铺天的火海与水相互吞噬,丧星神抬手将玄冥挥到山上,山体顿时被撞得轰然粉碎。玄冥撞得头破血流,手中长戟如流星飞向丧星神,挟裹无穷神力插进丧星神的一只眼睛。 丧星神痛苦地哀嚎,那一戟刺穿了群星旋转的眼,喷出浓烈的物质。丧星神变幻出诡异的形状,神化作无数星星的碎石,组列出奇怪的阵型发出耀眼强光,压向玄冥! 玄冥身体上的黏膜和鳞片开始灼烧。痛锥心刺骨,玄冥口念古咒,无穷尽的海水从世界的尽头狂啸奔涌而来,暴烈地吞下火焰,淹没山体,直扑向万丈的宇宙星辰。黑色的海洋卷起狂涛冲击星神的阵列,两道强悍的神力在天地间对撞,世界无数次毁灭又重生。 滔天大海中冲出巨龙与大鱼,龙的咆哮顷刻震碎阵列,大鱼之体遮天蔽日,翼翅撕裂了丧星神最后的身躯,星神的巨影散裂,随着丧星神痛苦的哀嚎,灭世的大火被水吞噬了最后一点踪影。 长戟坠入大海,巨龙和大鱼没入雨幕之中,了无踪迹。崇苏浑身是伤,他流出的血也落进大海,鳞片尽碎。 “你不是真正的丧星神。”崇苏看着丧星神逐渐消失的身躯:“丧星神死前会留下咒语,以求灵魂不灭,神念永生。但你已经无法留下诅咒了。” 丧星神破碎的眼睛看着他,那只可怖的眼睛即将消失在大海之中。 “早在千年前我就已经死了。” 丧星神的声音化作最后一缕风,在天地间散开:“即使你将我彻底杀死,也无法改变他真正的命运。他注定会成为怨灵,充满痛苦地走入地狱,从世间消失……这才是星神真正的力量……” “诅咒……早已应下……本该是你……” 丧星神的最后一缕亡魂彻底湮灭。他的话语如一把利剑,劈得崇苏神识巨震。 芙蓉塘无常雨 第28节 萧雪……替他应下了星神的诅咒? 水神玄冥驱逐丧星神,落凡人萧雪命神之位,以求重置当世之因,改终局之果。 逆行天道,逐神夺位,凡人无辜,命神付诸代价。 一为神力削弱。二为消失与遗忘。 三为命中不见,直至死亡带来重逢。 萧雪睁开眼睛。 他不再发烧了,身体轻松很多,看来睡了一觉,病好了。 他从床上坐起来。房里很安静,身上裹着温暖的毛毯,窗外白雪皑皑,雪已经停了。 萧雪揉揉眼睛,披着衣服起身推开门。家里静悄悄的,萧雪看见桌上摆着一碗面,一双筷子。面还是热腾腾的。 他走过去,面雪白,汤黄亮,面里卧了蔬菜和鸡蛋。他想起来今天是自己的十六岁生辰,不过这碗面是谁给他做的来着? 萧雪稀里糊涂的,实在想不起是谁了。他坐下拿起筷子吃面,面条入口香滑劲道,简直是一碗人间至为美味的神仙面。萧雪吃完面,喝光了汤。 他放下碗筷。这么好吃的面条,他以前好像也吃过?但他不记得是谁做给他吃的了。 到底是谁呢? 这世上真有这么一个人吗?脑子里只有一个很模糊的影子,但随着他吃完了这碗面,影子就在他的脑海里彻底消失了。 青白的天里,今日难得阳光好。光洒进窗户,萧雪转头去看,隆冬时节的阳光落在家里,总显得格外温暖。 萧雪却感到脸上有点冷。他茫然摸上自己的脸,摸到一手湿润的泪。 他却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哭的。 本该病逝于十六岁生辰的萧雪于生辰过后的第二年春离开了山上的小院,背着行囊下山。彼时战乱渐歇,天下出太平之象。 后数十年,萧雪寻一安稳谋生,结交友人一二,安宁度日,一生未娶妻生子。 直至寿终,魂归天地。 第35章 三十五 陈心猛然睁开眼,从榻上坐起来。 他观察四周,发现自己在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农家小屋里。陈心起身,屋内静谧,屋外下着雨,天阴沉,陈心走出房间,推开农舍的门。 门口摆着一捆柴火,门上贴个陈旧的倒福字。屋内干净,桌椅齐全,除了没有人,整间屋子都充满居家的温馨气息。 他走出小院,蒙蒙的雨落在他的皮肤上,真实的水珠溅落的触感。天上的云如白色的水波,眼前是一片村落,高矮错落的黄色瓦房,淡绿的山林,河流的水声远远传来,四下寂静无人。 这里是河下村。 陈心去摸自己斜挎包里的画轴,还好,画轴还在。 他是被拖入了幻境,还是回到了过去? “大哥哥。” 陈心吓一跳转过身。他的身后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站着一个小孩,小孩仰头看着他,奶声奶气地问:“大哥哥,你肚子饿吗?” 陈心谨慎答:“我不饿。” “一顿不吃,就会生病的。” 小孩的声音空洞洞的,两颗眼睛像黑色的石头,眼珠不动地看着陈心。陈心的背后不禁竖起了寒毛。 小孩握住陈心的手,一股冰冷粘腻的触感爬上陈心的皮肤。陈心胸口一紧:“你想带我去哪里吗?” 小孩拉过他,他顺从地被小孩牵着走。小孩走在前面,陈心走过村中的小路,经过一排排房屋,整个村庄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 小孩说:“到吃饭的时间了,大家都去填饱肚子了。” 陈心的心中升起强烈的不祥之感。他和小孩走过静悄悄的河,他看见山脚下有一座庙,庙外排着长长的队,队伍里男女老少,每个人手里都捧着一个碗。 小孩牵着他来到队伍里,队伍缓缓地蠕动,像一条虫子爬进黑洞洞的庙门。陈心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从庙门里出来。 他随着人群走进庙里。只见一座窄小的庙里供奉着一座锈迹斑驳的神像,神像盘腿坐在供台上,一手曲指天,一手垂在膝上。神像不大,看起来不到一个成年人的体型。 庙里昏暗无光,散发着沉闷的臭味。陈心看到人们一个个走到神像面前,然后捧着碗离开。 陈心走到神像前。他抬头看神像,却不知这位是哪位神灵,像从各路神像的模样七拼八凑出来的一个神,面目雕得慈悲,却因这种强行的拼凑感而显出一丝扭曲的诡异。 走在他前面的小孩来到神像前,脆生生道:“谢谢神明大人赐食。” 小孩捧起碗。陈心这才看到神像的一根手指处有一个小洞,小孩把碗接在神像的食指下方,过了良久,滴下一滴液体。 液体落进小孩的碗里。陈心看清了,那是一滴血。 血如混着粘稠的脏物,一滴一滴缓慢地从神像的手指洞里流进小孩的碗。小孩一动不动地捧着碗接,一直到浑浊的血滴了满碗,才转过头来。 “大哥哥,到你了。”小孩笑着说。 小孩看到他空空的手,笑容又消失了。 “大哥哥,你的碗呢?” 小孩话音落下,队伍里所有村民都看向了他。陈心不着痕迹后退一步:“我现在还不饿。” 村民们好像听不见一般,只直直地看着他。那个小孩盯着他,捧起手里的碗放在嘴边,咕咚咕咚地喝下那碗血。 忽然有人说:“没了。” 众人的目光又齐刷刷地,转向神像。只见神像的手指里不再流血,似乎小孩的那一碗血已是最后一碗。 所有人都不再看陈心。大家一齐小心翼翼地把神像抱下供台,几位老人合力打开神像背后的盖子,顿时一股浓烈的恶臭传出,陈心屏住呼吸,震惊地看着这一幕。 小孩笑着叫了一声:“爸爸!” 老人从神像里拖出一张人皮。皮里裹着碎裂的骨头和一点点肉,最后连着一个人的脑袋,被从神像里倒了出来。裹着人皮的骨肉掉在地上,碎开一地,没有血。人的脑袋骨碌骨碌滚在地上,被小孩弯腰抱起来。 小孩笑着对陈心说:“他是我爸爸!” 陈心惊惧地看着这群村民,老人举起枯瘦的手臂,嘴里念念重复:“请神来,请神来!” “神明赐予我们食物,快请神来!” 人群一阵躁动后,一个人高马大的男人被人群架出来。男人被拖到神像面前,他浑身抖成筛糠,裤裆洒下黄色的尿液,老人双目浑浊,像一条朝着天空嘶喊的鱼:“感谢神明赐予我们食物!” 众人随之高喊着“感谢神明赐予我们食物”,他们举起棍棒朝男人打下,男人疯狂大叫哭喊。他的妻子和儿女捧着碗站在一旁,狂热地注视着这一幕。 随着骨头被打碎的一声声闷响,男人的喊声消失了。 众人托起男人,合力塞进神像背后的盖子里。男人的躯体太大,众人用棍棒将其捅进神像,男人的四肢折断、扭曲,神像里又传来男人恐怖的嚎叫,血从神像里涌出来,众人盖好盖子,一齐把神像抬回供台。 神像的手指重新滴出血来。神像里传出咚咚的闷响,众人虔诚地捧着碗,接下神明赐予他们的食物。 “大哥哥。” 那个孩子不知何时又来到陈心的身边,用那双石头般的眼睛望着陈心:“轮到你吃饭了。” 陈心喘息着,一步步后退。所有人都看向他,慢慢朝他走来。陈心退向庙门,黑暗之中,神像里还在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响,陈心转身要逃出这座庙,手却被冰冷湿腻的东西缠住—— “大哥哥,轮到你吃饭了。” 陈心忽地从心悸中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回到了那个最初的农舍里。 手上湿冷的感觉散了,陈心从床上起身。 雨停了,一点浅淡的阳光落在窗外。这个农舍宁静、温馨,仿佛一个保护着他的庇护所。 陈心确信自己是被困在幻境里了,一个名为河下村的、过去的世界。恐怕是萧雪那一锁链甩得地府上下震荡,整个芙蓉塘震颤不休,即使他用山川居意图勉强护住了芙蓉塘的生灵,却仍无法阻止萧雪带走那些曾属于河下村的亡灵。 那些再也长不大的孩子,死后魂魄无法消散,更不入轮回,一年又一年,徘徊在村庄的山野之中。痛苦和怨恨积累叠加,直到全数落在萧雪的身上,汇聚成一个怨气冲天的百年恶灵,如人一般在人间潜藏了数十年,直到天星晦暗,鬼门大开,那便是人间与地狱最近的时刻。 陈心再次来到门前,把手放在门上。 虽然经历了上一轮幻境的心有余悸,但无论如何,他依然要推开这扇门,走进河下村的世界。 他要找到萧雪,他得帮萧雪。曾经这是母亲托付给他的心愿,如今,这也是他自己的愿望。 陈心推开了门。他走出院子,走过长长的田埂,山脚下河流静静流淌。他走下小路时,看见很多人都在河边打水,村民们提着水桶在河滩上来来往往,陈心看到每家每户的院子里都升起袅袅白烟。 一位老婆婆颤颤巍巍地提着水桶经过他的身边,老人步履蹒跚,桶里的河水不断晃出来泼在地上。 老人低低的声音响起:“好孩子,帮帮我这个没用的老人吧。” 老人在陈心面前停下,举起手指:“我家就在前面,你看……” 村民们都在忙碌着,只有陈心手里什么都没有。陈心帮老人提起水桶,老人对他道谢,带着他往自己家的方向走。 陈心问:“老人家,你们打这些河水做什么用?” 老人喃喃:“水,水是生命之源。没有水,是万万不行的。” 老人领着陈心回到自己的家门口。平房前有一口大缸,大缸架在火上,正烧出热气。陈心跟随老人走向大缸,他听到水被煮沸的噗咚噗咚的声音。 他闻到奇怪的汤的味道,老人开口道:“好孩子,把水倒进去吧。再不添水,汤就要煮干了。” 陈心依言抬起水桶,将打来的河水倒进大缸。随着水哗啦倒进煮沸的汤里,缸里黄浊的汤冒出大大小小的气泡,接着一张人脸从汤里翻出来,人脸上的眼睛直直看着陈心。 水桶哗啦掉在地上,水泼了一地。陈心后退两步,看着大缸里浮出一颗男人的头,人头张开嘴大叫:“水,水!” 老人颤巍巍跪下来捡起水桶,口中念念有词:“儿子别急,水都洒了,我再去给你打……” 陈心颤声问:“他,他是你的儿子?” “他只能在这口缸里,用河水煮的汤一直煮,才能活。没有水,是万万不行的……” 人头睁着突出的眼睛大喊:“好烫啊!好烫啊!” 煮沸的汤溅出水缸,人头在水缸里咕噜噜地沉浮,大喊着好烫。老人抱起水桶:“孩子,可怜可怜我,再帮我去打桶河水来吧。” 陈心说:“村子里其他人都是这样吗?” 老人不断重复:“没有水是不行的,没有水,我的儿子就会死。” “你的儿子已经死了。” “不,我的儿子还活着!” 陈心忽然抓住大缸的边缘,他用尽所有力气,将那口架在火上的大缸推向地面! 随着骤然响起的刺耳惨叫,大缸轰隆隆砸向大地,煮沸的汤全数泼出,滚烫的汤水泼出滋啦的水泡声响,里面的人头滚出来,人头不断惨叫,头的脖子以下连接的是一个扭曲的、婴孩般瘦弱的畸形肢体,像一段杂乱的树枝上生出一个巨大的肉质瘤胞。 芙蓉塘无常雨 第29节 “救我!救我!我要死了!” 老人爬过去抱起大叫的头颅,浑浊的眼留下泪来。头颅脱离了汤,从肢体开始慢慢融化。动静引来了村民,村民们提着水桶,安静地聚在宅子的院门前。人越来越多,所有人都一动不动地看着陈心。 老人恐惧地大喊:“谁来救救我的儿子!他快死了!” 人们围上来,直直地看着陈心:”你杀人了。“ 村民们抓住陈心,一双双手缠住陈心的脖子,越缠越紧,无数石头般的眼睛汇聚在陈心的周身,陈心被一点点拖进人群聚拢的黑暗中,他艰难开口:“他早就死了……还有你们的、家人,咳……” “杀人偿命!” 村民的声音像一片集群的幻象,咒语般在村庄的上空回荡—— 杀人偿命!杀人偿命! 在陈心即将窒息的那一刻,咒语停止了。 村庄上空漫起血一般的红,红蔓延扩散,吞噬了虚无的太阳。红越来越重,越来越浓,像泼洒的鲜血遮蔽天日。天空落下血滴,血滴如一张张怪物的嘴,落向地面,将仰头看着天空的村民吞下。 村民们开始惊恐大叫四散逃跑,血滴一个个吞下所有人,接着一枚血滴落在陈心的面前,粘连起地面,在一片血红的虚影中构筑出一个流动的影子。 陈心从窒息中清醒过来,鬼影飘荡在他的面前,如黑色水潮般披散的长发,周身如无尽的流水,又如血滴,那张苍白的脸上,一双红色的眼睛流动冰冷的血光。 陈心怔怔看着面前的鬼影,“……小雪哥。” 陈心踉跄起身,他的脚下已荡起浓稠的血海。所有人都被从天而降的血滴吞没了,河流染成鲜红,淹没田庄和河滩,回荡无数怨灵的哭号。 “小雪哥,你终于肯见我了。”陈心对鬼影露出点狼狈的笑:“我是来带你回去的,回到……你喜欢的世界去。” “还记得你说过,你喜欢芙蓉塘吗?”陈心的声音温和而镇静:“你说大家都对你很好,你很喜欢这里。陈家湾被淹的时候,就算你很害怕,也还是帮助了柳爷爷;办七夕集会的时候,你每天都一起和我们帮忙筹备集会。” 一只苍白枯骨的手霍然扼住陈心,陈心被一股可怕的力量提得双脚离地。那双血红的眼睛充满恨意,血海剧烈翻涌,几乎淹没了陈心。庞然如群鸟的咒念如在天空盘旋,充斥他的耳畔。 陈心紧紧抓住那只手,他艰难地直视鬼影的红瞳:“我知道,你也……很期待未来……对不对?小雪哥……你答应了崇苏……一起逛集会……你期待的未来……其实已经实现了……” 鬼影发出尖锐的咆哮,天空血云变幻,吞下村民的血滴爆开,无尽的碎肉与骨块落进血海。鬼影将陈心甩出,血海立刻张开一张大嘴,将陈心咽下。 陈心坠入了浓稠的血海之中。他拼命挣扎,一重又一重的血浪却将他压向更深的海底。那双血红的双瞳如高悬血海之上注视着他,注视着这如地狱般的世界被血滴淹没,带走傀儡般的亡灵。 在即将坠入黑暗最深处的时候,陈心感到一股力量抓住了他,紧接着他被猛地扯出血海,狠狠摔在地上! 陈心摔得眼冒金星剧烈咳嗽,他回过神来,看到自己的身下是一片干净的土地,他抬起头,发现自己再次回到了最初的那个农舍小院中。 而站在他面前的,霍然是崇苏。 滔天的血海与咒念消失了。农舍宁静安好,还有浅淡的阳光落下,带来一点温暖。 陈心勉强站起来,朝崇苏行礼:“多谢神君出手相救。” 他抬起头,才看到崇苏的胸口竟然有一条长长的血口,血口已快愈合,看起来却仍狰狞可怖。陈心吓一跳:“神君!” 崇苏却冷淡一抬手,示意他不要大惊小怪。 “这里是你的父母曾经居住过的地方,也是他们在幻境轮回里留给你的庇护之处。”崇苏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但依旧镇静:“就在这里待着,不要再走出这间院门了。我会想办法打破轮回,带萧雪和你出去。” 陈心:“这里是幻境……轮回?” “近百年的怨气凝结不散,所诞生的恶灵已近神明之力。这幻境是另一个世界,是‘它们’创造出来的一层地狱。被拖入地狱的生灵与亡魂会一遍一遍进入轮回,永无终止。” 而如今这地狱的主人正是萧雪。 陈心喃喃:“怨气集结所诞生的恶灵,还是萧雪自己吗?他们的意识已被唤醒,即使仍然是萧雪的躯壳,他的灵魂却……” “他还在那里,也还是他自己。”崇苏看着院门外静谧的村庄,平静道:“我会找到他,把他带出此间地狱。” 第36章 三十六 夜幕降临了河下村。 黑暗的山林中,一个男人在跌跌撞撞地逃跑。他摔倒了又爬起来,粗砾的枝条割开他的皮肤,抽得他满脸血迹。他浑若不觉得痛,没头苍蝇般在山里奔逃。 徐寿和魁梧的身躯在山路上留下混乱的足迹,他一脚踏入泥泞,大喊一声摔倒在地,他抓住灌木,脚却越陷越深。 很快,徐寿和只剩半截上身在地面上。他拼命挥舞手臂,泥沼却将他缓慢地吞噬,直到淹没他的头顶。徐寿和的双手竖在泥沼上,蠕动的沼泽涌出红色的汁液,粘稠的液泡密密麻麻鼓起。 徐寿和被吞入地底。他无法呼吸,窒息地蜷曲身体,他看到他的脚下——全是抬头看着他的人。所有人都长着他的家人的脸,他的妻子,孩子,父母。 孩子死死抓着他的脚:“爸爸,你为什么要害死我们?” 他曾经的家人们的脸上流下鲜红的血泪,口鼻涌出蜘蛛丝般的血。他们像一根根木桩插在地底的血池里,手像白色的纸片缠住他的身体。 “你杀了他们,他们也来杀你了。他们会杀掉所有人,这辈子,下辈子,永生永世……”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们?我们是无辜的!” “我们都出不去了!我们都出不去了!” “就因为你们犯下的罪,所有人都要给你们陪葬!” 徐寿和愤恨大吼:“我没有做错!是他们要报复整个村子,他们才是杀人的厉鬼!” “是你把我们所有人拖下了地狱!你为什么要躲起来?你这家门之耻,羞辱门楣!” “爸爸,我们都回不去人间了,全都是你的错……我恨你……我恨你——” 泣血的亡灵抓下他的皮肉,抓得他皮开肉绽鲜血淋淋。徐寿和恐惧大吼,扯掉缠住他的亡灵,但他被抓烂了身体,肉从他的身上剥落,被血红的泥沼冲刷成碎末,徐寿和痛得发狂,在亡灵的泥沼中嘶吼。 “错的明明是你们……你们生下来就是怪物,还带来了洪水和天灾,这些、这些全都是你们的诅咒!” 徐寿和朝虚空咆哮,他的脸被一只只血手抓烂,器官掉落,男人如一滩腐烂的臭泥落进地底,被无数亡灵吞噬殆尽。 庞大的怨念回声在黑暗的地底回荡,密密麻麻的咒念之声从四面八方响起,无数孩童遥远的细语若一场群体的震鸣,从地底扩向整个世界。 世界变成一片红色。震鸣停止了,黑暗的地底深处浮现一个枯骨的人影,他睁开血红的双眸,注视着脚下恐惧痴呆的亡灵们。 “不知悔改,罪加一分。”萧雪的声音幽然响起:“再送下一层地狱。” 随着萧雪的话音落下,整个世界开始剧烈震动,亡灵在哭号中陷入熊熊燃起的地狱烈火,地面层层坍陷翻涌,火海翻涌起红浪,火焰的巨浪燃烧了天地之间的一切。 这个世界湮灭了。 徐寿和猛地睁开眼睛。他被淹没在火海之中,火焰的灼烧感刮骨燎皮,他痛得癫狂,却有股力量令他无法靠自己的意志去驱动身体,他仿佛一个提线木偶,身体机械地一步一步踩过火海,他的脚很快被烧焦了,他闻到焦肉的味道,火烧的疼痛刺穿他的骨头,肌肉每分每秒都在融化和重组,大脑被烧成了一个扭曲的黑色空壳。 无边无际的火焰生出了一个个幻觉般的脸,他的孩子,他的妻子,他的家人们。他们在火焰里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他的肉体在大火里变得焦黑剥落,直到剩一副骨架。骨架长出新的血肉和器官,重新变成了他。 他被无形的力量逼迫着一步步走在火海里,他痛苦地哀嚎,眼中流下黑色的血和泪。 他在一重又一重的轮回地狱中生生死死了千万次,所见的每一幕、所感受到的每一份痛苦和恐惧却都如刀刻般凿在他的记忆里。他不被允许忘记,他变成一个被重重轮回的死亡记忆塞满的皮囊,被沸汤煮得身体融化,被吞食血肉和五官,眼睁睁看着血脉至亲在恐惧中被折磨杀死,被地狱的业火灼烧、皮肤被一寸寸燎毁的灭顶剧痛—— 全都刻进了他的灵魂里。 “我承认我错了!是我做错了!我犯下了罪,我不知悔改!” “我不敢下地狱,所以我躲进了凡人的身体里!我死于淹没村庄的大水,所以我憎恨带来水灾的你们!我知道……我知道是我害死了柳旺生,害死了你们……” 男人的身体在火海里被烧成了一道扭曲的黑影:“放过我,求求你们放过我吧——” 徐寿和被烧得神魂俱散,肉体灰飞烟灭。很快他化成灰的骨头再次聚拢成型,血和肉从四面八方聚拢,重构了他的身体。徐寿和怔怔地睁开眼睛,血从他的五官流出。 可火却不再燃烧了。土地里弥漫出大片的水,水很快淹没烧焦的大地,越涨越高,越涨越快。水汇聚成溪流,再成江水,就在转眼之间,清澈的水流浩浩汤汤,形成了巨大的青色湖泊。 天地间再次响起孩子们鬼魅般的震鸣。他们似乎发怒了,怨灵的怒气掀起滔天水浪,青色的水流却一次又一次流卷回来,水波在天空之中翻飞,勾勒出人形。 大湖的浪潮之中,崇苏从水中走来。他抬起淡金色的眼眸,双目倒映这片轮回的地狱幻境。 “小雪。”他平静开口,自若地打开手臂:“什么时候才肯出来见我?” 怨灵们的尖啸震彻天地,黑影如风暴的乌云急速席卷,像一把利剑飞向崇苏。 崇苏不避不让,下一刻黑影化作惨白红眸的萧雪,萧雪掐住崇苏的脖子,双眸愤恨地怒视着他:“从这里滚出去……!” 崇苏抬手握住萧雪枯骨般的手臂,注视他的双眸:“小雪,还记得你许过的愿望吗?” “别来阻挠我……我会让他们全都下地狱,全部——” 崇苏低声说:“你为此而来,但这不是你的愿望。” “六十年前,你掉进了我的意识。” 崇苏缓缓开口,水流如同他的声音,温柔地裹向萧雪。 “我念你所念,恨你所恨,淹没了你曾经的家乡。你吸纳了你曾经的同类,成为天地间的一团怨气,从凡人的世界里消失了。这六十年来,你都是本不存在的意识。直到怨气给予你被凡人感知的磁场和记忆,让人们‘看’到你,‘感知’到你,让你拥有人的过去和未来。” “但这一切都是怨灵给予你的,所以凡人惧怕你,远离你。直到你终于回到芙蓉塘,找到了曾经的河下村。小雪……人们并不是不喜欢你,而是真正的‘你’被藏起来了。” 崇苏轻轻抚过萧雪惨白的脸庞:“我屏去了你身上的怨气,人们就能看到真正的你,这才是你原本的模样。” 萧雪在他的手里挣扎:“不……放开我!” “你的每一个愿望我都听到了。” 水流如一道道绳索,有力地束缚住了萧雪。崇苏捉紧了他,淡金的眼眸望进他血红无神的双眼:“在幻境里,我问你选择过去还是未来,你选择了现在。为什么?” “闭嘴,闭嘴!放开我!”萧雪披头散发地怒吼,水流浸透他的白衣:“我要让他们受到所有的惩罚,我让他们死,他们就得死,我让他们活,他们就得活!我要让他们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让他们体会比我们受到的痛苦还要成千上百倍的痛苦!” “我不会让你继续下去了。”崇苏静静开口:“我看到无论你如何惩罚他们,你都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快乐。” 萧雪的声音戛然而止。崇苏若无事般继续道:“我来告诉你答案吧。惩罚任何人都不会让你有丝毫满足,即使是十恶不赦的恶灵。每一轮的地狱幻境重启时,你都在重复经历你曾经受到过的痛苦,你把伤害过你们的灵魂困在这里,也把自己困在了这里。” “那个时候,你选择了‘现在’,是因为你感到‘现在’是快乐和真实的。你的灵魂早已指引出了希望的方向,但你生于迷雾,你以为你终究要回到你的同类——那团怨气中去。” 铺天盖地的水潮中,淡青的水浪在他们的周身盘旋流淌,隔绝怨灵们的咒念和嗡鸣。崇苏一眼不错看着萧雪,“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把我也一同带进你的迷雾?” 水如遮天的帷幕哗然升落,萧雪眼中的赤红不知何时浅淡了下去。他竭力想要从崇苏的臂弯里挣出,就像要挣开缠绕住他的意念的藤曼。 “我不会……带你走……不能……” “为什么不能?”崇苏捏过萧雪的脸,逼迫他看着自己:“你喜欢的‘现在’里有我,对不对?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把我一起带走?” “不行!不行!” “因为恨与爱只能选择其一。”崇苏的声音低沉而冷缓,像一把古琴在萧雪的耳畔和脑海静谧地奏鸣,驱散密密麻麻可怖的杂音。 “你只能选择恨。你来自于此,恨伴随你的死亡和重生。你并非世间人,你要回你的地狱,永世做你的亡灵。” 萧雪眼中那片血色的红,是他灵魂的底色,是灵魂里无数个“他们”的意识。受尽折磨而死的亡魂们,从此被钉在了死亡的原点,时间无法磨灭,神灵也无法救赎。 望着这片红色,崇苏的目光里渐渐落下点温柔。 “……可是我爱你,萧雪。” “我不想放你走。” 芙蓉塘无常雨 第30节 第37章 三十七 湖水扑面而来,将萧雪沉入水中。 萧雪睁大眼睛。血红从他的眼中一点点褪去,他被流动的水包裹,却不再有一丝一毫的害怕。水滑过他苍白破败的身体,像温柔的手托住了他,令他不再下坠。 青色的湖水波浪中,白色的水纹流过,透下淡淡的光。他又看见那个戴着围巾的女孩了,她来到了自己的身边,这一次她没有像记忆里那样取下围巾,而是温柔地捧住了他的脸。 这一次他终于看清了。 不是女孩,而是他曾经的同类。 他看到泪从那个人的眼中滑落。那双眼睛真美,泪落下的时候,他的脸上也有了温热的湿润触感。 接着他被从湖水里抱了出来。一个高大的男人沉默地抱起他,弯腰把他放在地上。 他茫然地坐起来,水波的梦境消失了。他坐在湖边,黑色长发湿漉漉地披散,白衣散开,他眼中的红已褪尽。 “萧雪,好久不见。” 萧雪一惊,看见陈心不知何时来到他的身边。 “陈心……” 萧雪仍傻傻怔愣着,陈心却笑着看着他,笑容一如初见时温暖开朗。他来到萧雪面前,盘腿坐下。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 陈心捧起手里的画卷,一点点打开。 “无论幻境还是真实,你都是你,萧雪。无论如何,请一定不要忘记你的愿望。” “我的……愿望……?” “生命中的每一刻都是变量,只有你的愿望指引你的方向,在每一个细微的选择中塑造你的心。” “你的心始终都在这里。”陈心轻轻一点指萧雪的胸口:“无论你来自何处。” 萧雪低声喃喃:“我的愿望,真的可以实现吗?” 陈心答:“一定可以。萧雪,还记得我说过的那句话吗?——你可是有神明保佑的。” 陈心手中的画卷完全展开了。他捧着画卷,看着萧雪的目光始终有温暖的笑意。就在这一刻,在萧雪的面前,世界再次发生了变化。 群山生出如墨的绿意,天空如被洗净,透出澄澈的蓝。树木抽枝,野花绽放,湖面闪烁粼粼的波光,莲叶接天展开碧绿的圆润叶面,无边的碧绿之中,一朵朵雪白的水芙蓉如精灵跳跃点缀,叶下游鱼嬉戏,点起湖中涟漪无数。 这是……陈心送他的那幅画里的景象…… 陈心手中的画卷绽放出温和的光芒,画中的山河草木在墨意中飞洒,光芒将陈心的身影笼罩,令他也如画中的虚影一般,渐渐变得模糊。 “萧雪,其实我来到你的身边,也是因为一个愿望。” “什么?” “我的母亲知道你终有一天会回到人间,他希望在那个时候,我能帮你一把。” 萧雪看着陈心,他忽而感到陈心的眼睛很熟悉,仿佛曾经在哪里见过,尤其是那双眼睛里的清澈和温柔。 “这幅画卷,叫做山川居意图。”陈心的声音也渐渐变得轻而遥远:“山川在上,福泽万民,万物居其中,万千意为灵。一念作世界,一笔定山河,画里画外,是天上与人间,也是此世界与彼世界,此时间与彼时间。” 萧雪眼见陈心的身体越来越淡,他紧张起来:“陈心?你……你要去哪里了吗?” “我要回去了。” 陈心笑着说:“当你的愿望可以实现了的时候,我就要回去我来时的地方啦。你放心,我一直都在呢,只不过我们的时间无法再交汇了而已。” 萧雪向陈心走了几步:“你来时的地方是哪里?” “我们之间相隔了几十年的‘时间’。正是这幅画卷,帮助我从‘过去’的时间线一端来到了你的身边。” 萧雪怔怔看着陈心,无措道:“那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陈心温柔道:“未来某一天,我们的时间线或许还会有交汇。变量之中,总有诸多不可预料,萧雪,我也很想再见到你呢。” 陈心的身影已彻底融于了画卷的光芒中,唯剩一幅在半空中漂浮的画卷,和他的声音仍在光中响起:“幻境终究会破碎,无数次轮回也已经耗尽了你的力量。这幅画卷会把你,我,幻境中所有的生灵和死魂都送往它们该去的时空。再不离开,一切都将灰飞烟灭……萧雪,再见。” 萧雪茫然道:“我……我该去哪里?” 陈心的声音回答他:“与你的命运神重逢的时刻。既成的过去,变化的未来,构成当下的全部因果。” 随着陈心最后的话音飘散,画卷的光芒汇聚成一个飘渺的神相。神明的虚影抬起手,万千白色花瓣随风而起,温柔地涌向萧雪。 下一刻萧雪如被轻轻一拽,繁花带走了他眼前所有的景象。 水珠从莲叶边落下,滴嗒落入湖中,惊走叶下悠然的游鱼。 萧雪听到水滴落下的声音,愣了一下,抬起头。 青色的山,淡淡的雾缭绕。他坐在一片池塘边,池塘里的莲花开了,不远处是村落的房子。 这里是……他的家。 这个平静的午后,外公外婆吃完午饭睡下了,他在家里听到外面有同龄人在嬉戏的声音。年幼的萧雪站在窗边听了好久,还是忍不住走出了房门。 他知道村镇上的小孩都不喜欢和他玩,见了他都会远远避开。但他好孤单,外公外婆都寡言,平时不与他聊天,他总是一个人待在家里,连一个能说说话的朋友都没有。 萧雪走出家门,看到一群小孩在菜地间玩闹。他羡慕地远远看了会儿,挪过去几步,又挪过去几步。 有小孩注意到了他。嬉闹声停了,孩子们小声说了些什么,接着很快拉着手跑走了。 萧雪呆呆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很快他们就跑得很远,背影都消失了。 不只是小孩,大人们也不喜欢他。他像一个透明人,不受任何人待见。 萧雪独自在池塘边找了块石头坐下。他抱着双腿,下巴搁在膝盖上,低头摆弄地上的石子。碎石子被他拨成一条线,又摆出一个圆。 这是他能够想出来的为数不多的小游戏。 他的眼前突然落下一朵纸叠的花。萧雪吓一跳,看着那朵旋转的花,接着花似乎被轻轻一扯,又从他眼前飞上去了。 萧雪跟着抬头转过身,看见一个男生不知何时站在他的身后,低头看着他。 “好玩吗?”男生问他。 男生的声音很好听,很舒服。他走过来坐在萧雪的旁边,看向池塘里的莲叶。 萧雪怯怯问:“你是谁?” 男生答:“你可以叫我崇苏。” 萧雪的心跳渐渐加快。有人主动与他说话,他好高兴,却笨拙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刚才那是什么?”萧雪的声音很小,带着紧张和慌乱的期待:“一朵花,掉下来……又飞上去。” “魔法。还要看吗?” 萧雪点点头。崇苏抬手在他眼前虚虚一握,五指合拢。 崇苏看着他,清澈的黑眸平静柔和。他低声开口:“你猜,我抓到那朵花了吗?” 萧雪看着他的手,迟疑答:“抓到了吧。” 崇苏摊开手。一朵纸叠成的花就静静地躺在他的手心。 萧雪眼前一亮:“好厉害!” “送给你。” 崇苏把花放进萧雪的手里。萧雪捧着花,他好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 “崇苏,这是你叠的吗?真好看。” “打开看看?” 萧雪一愣。崇苏补充:“之后可以再给你叠一个。” 萧雪就认真地埋头拆。他把花一点点拆开,纸在他的手里铺开,折叠的痕迹里,有几个字。 [前尘尽去,神魂归位。] 萧雪怔怔看着纸条上的字。这个字写得好漂亮,他迷迷糊糊的总觉得好像见过。 “这是我的愿望。”崇苏说。 萧雪疑惑看着这几个字,没懂。崇苏又问:“你的愿望呢?” “我的……愿望?” “嗯。” 萧雪小心地把纸条拢在手心,讷讷问:“那,那我还想见你,可以吗?我想……我想有人能陪我,和我说说话,以后可以每天放学可以一起回家,这样就好了。” 崇苏一笑:“当然。” 萧雪激动得心脏怦怦跳,他鼓起勇气举起手:“可以和我约定吗?” 崇苏也抬起手,轻轻地与他钩住小拇指。 “那就约好了,萧雪。”崇苏的声音低缓,若清冷的水潮,却温柔地裹住萧雪。 “我们会再见面的。” 第38章 三十八 青雾与花叶如有生命地开始流动,像被一只蘸了墨的笔牵引着形神与色彩。天空明晦交替,云卷云舒,萧雪一点点长大,变高,褪去孩童时的稚气,渐而变成青涩的少年。 他独自穿行于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少年们背着书包三两成群从他身边经过,他一个人走出山中的村镇,走进城市,坐在教室听课,一个人上学,下课,一个人吃饭,一个人背着书包回宿舍,睡觉前躺在宿舍的木板床上,看着熄灯后黑漆漆的墙顶。 凡人的生命短短数十载,他已孤独地度过了最初的十几年。凡间如此之大,大到他走了这么久,都遇不到一条与自己的人生相交的道路线。 萧雪坐在吵闹的教室里,他正在安静地写作业。 他低头从课桌抽屉里拿出一本参考书,把书拿出来的时候,却听很轻的啪沙一声,一朵花从他的抽屉里掉在了地上。 萧雪愣住了,看着地上的白花。他正要去捡,却有一个人走过来,弯腰捡起了那朵花。 萧雪抬起头,望进那双黑色的眼睛。 崇苏直起身,把花放在他的桌角。纸叠的莲花,精致漂亮,就像一朵真的在水上生长的洁白花朵。 芙蓉塘无常雨 第31节 “要看魔术吗?”崇苏说。 萧雪怔怔地抬头望着他,下意识点头:“要。” 崇苏把那朵纸作的花一握,抬起手伸开五指,细碎柔软的白色花瓣从他的手心飞出,落在萧雪的作业本上。花瓣被风吹散,飘来淡淡的香气。 崇苏低声说:“很高兴认识你。” 好像是从他很久很久以前的记忆里走出来的一个身影,又一次在他浑浑噩噩如流浪般的人生中定下一个清晰的锚点。 尽管此刻在萧雪的记忆里,萧雪是陌生的,可当他看见崇苏的时候,心中却难掩重逢的喜悦。好像等待了很久的一个约定,终于得以实现。 “我也很高兴……认识你,崇苏。” 永远盘积在他头顶的迷雾阴云终于散开了。 那些小雪听说过的好吃好玩的小店,电影院里上映的新电影,书店进的新书,他都能拉着崇苏一起去探个究竟。就像其他普通的学生一样,时而在清晨上学的路上遇到,而后披着夕阳和星光同行回家。 那些流动的、新奇的、为人所津津乐道或被忽略的事物,第一次在萧雪的眼中变得鲜亮起来。即使在路边看到一只小猫小狗,萧雪也要在课间和崇苏分享。 崇苏个子高,坐在教室最后一排。课间休息的时候,他朝萧雪一招手,示意他过去。 萧雪跑过去,崇苏的校服鼓起一点,萧雪好奇坐下来,崇苏拉开衣链,从衣服里掏出一只小猫。 萧雪惊喜唤:“这不是我前两天在草丛里看到的小猫吗?” “被我逮到了。” 小猫老实被崇苏握在手里,萧雪忍不住摸它,问:“你要养它吗?” “这是别人家养的猫,喜欢跑出来而已。”崇苏说:“抓来给你玩会儿,之后还要给人送回去。” 萧雪哭笑不得:“那你还是快给人送回去吧,别把主人急坏了。” 崇苏无所谓的样子:“你喜欢就先玩。” 猫很乖,在崇苏怀里睡觉,午间休息的时候,崇苏和萧雪溜出学校,把猫给送回到它的主人家门口。 猫熟门熟路顺着墙根跳上窗户,钻进窗缝里回家了。回学校的路上,萧雪问崇苏:“你没有想过养小猫小狗吗?” 崇苏答:“养动物要分心思给它们,到时你又会吃醋,还是不养了。” 萧雪一下闹了大红脸:“我,我怎么可能和宠物吃醋?不不,我是说,我为什么要吃醋!” “好,那就养。你喜欢猫还是狗?” 萧雪别扭地闷头走在他旁边,崇苏停下脚步,好整以暇看着他。 “……算了。”萧雪小声没底气地说:“还是别养了。” 崇苏一笑。萧雪在他的面前就像个孩子,连笨拙的掩饰都被看得一清二楚,只是萧雪要藏,他就从不去探问。 萧雪知道自己一定是在长久的孤独中滋生出了这种扭曲的心理,不想把崇苏分享给任何人的心情无时无刻不在揉捏他的心脏。他不愿让自己的黑暗面伤害崇苏,但他又实在无法选择离开崇苏,只好小心翼翼地藏着,努力地装作正常。 夏天总在下雨。 起风的阴天,大雨欲来。体育馆外风声阵阵,伴随叶片沙沙声响。下体育课的学生们陆续离开体育馆,萧雪整理好器材出来,天空布满灰色流云,空气中尽是水潮的气息。 一滴雨落到萧雪的脸上,萧雪望着沉沉的天空:“下雨了。” 雨来得很快,几分钟便下大了。水汽浸湿了树木和草地,学生纷纷跑回教学楼躲雨,也有人仍在玩乐,在塑胶跑道上跑得不亦乐乎。 崇苏从馆内出来,走进雨里。萧雪跟上他,后面的人从他们身边跑过,萧雪抬起手,雨落进他的手心,湿润点滴的触感。 “崇苏,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嗯。” “高中毕业以后,你想做什么?” 天空灰蓝遥远,风吹散了流云,吹走夏日闷热的气息,挟裹雨水带来凉爽的湿意。他们并肩而行,叶子弹走雨滴,在雨中连成一片绿色的墙。 “想和你一起走在雨里,雨天看雨,晴天看花。你想看海,我们就去看海,你想看山,我们就去爬山。晚上睡在床上看星星和月亮,你要是困了,我们就睡觉,你要是还想玩,我们就去看夜景,吃夜宵。” 崇苏看向怔愣的萧雪,说:“这就是我现在和以后想做的事情。” 雨打湿萧雪的脸颊,他一时说不出话,只看着崇苏,他的眼睛明亮而懵懂,带着一丝茫然,一点慌乱和羞涩。 “你这么一说,听起来……很有趣的样子。”萧雪磕磕绊绊,声音越来越小:“我也……很想。特别想。” 一个又一个人从他们身边笑闹着跑过,雨越下越大,雨中所有人都湿透了,萧雪的心中却如拨云见日,空前地晴朗起来。 他开心地三步并作两步跑下楼梯,转身面对崇苏。 “崇苏,那我们以后也会再见面的吧?” 崇苏答:“会。” “见面以后,你会一直陪在我身边吗?” “是。” 崇苏走下楼梯,清澈的眼睛看着萧雪。 “无论是梦非梦,真实虚幻,我都在你身边。”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雨静止了。 流淌的风停止,奔跑的学生们变成一幅静止的画像,时间停止了流动。 “你已经穿过了地狱的大门,这里是你亲手构筑的最后一轮幻象。” 崇苏的身影仿佛融入了停滞的雨幕,他的周身焕发出青色的虚影,那虚影如一轮神明的轮廓,发出淡淡的光芒。 光芒温柔地落在萧雪的身上,照出他身后长长的、巨大的黑影。那黑影如他身体里混沌的诸多灵魂,充斥着死亡的气息,又充满悲伤的情绪。 一重地狱,是为亡灵憎恨与怒火。满含怨屈,恐惧与愤恨的迷途,死去的灵魂困于其中,不得解脱。 二重幻象,是为生灵孤苦与失落。怨灵藏匿人间,化而为人,却无法真正成为人,流落人群之外,尝尽孤独的苦涩。 黑影如一座高山腾空而起,笼罩萧雪的身体,像无数只手抓住了他。雨停在萧雪的眼前,千万雨珠如同一个个轮转不息的世界,折射崇苏身上流水的光华。 “幻象……不好吗。”萧雪出神地望着崇苏,喃喃:“我们会一直在一起,你永远都不会离开我。” “真实面前,幻象终会破碎。幻象破碎的那一天,你也会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到了那时候,我又该如何找到你?” 萧雪露出迷茫的神情:“可离开幻境以后,我也会消失的。我只是一团怨念,无论再强大的怨念,最终都会消散。” “萧雪,你早就不是了。” 崇苏抬起一手,随着他的身上神明之相的亮起,他的眼眸变成淡金色,停止的时间开始流动,万千雨滴刷然朝天空倒流而去,树连接成一片绿色的海,风掀起哗然的浪潮。 一朵雪白的花从萧雪的胸口绽放,花朵伸展开洁白的花瓣,在金色的光芒中旋转,一行行符文如蝌蚪从花中飞出,飞向他身后巨大的黑影。 “世间的悲苦和喜乐,你都有体会。从中诞生的诸多愿望,早已让你拥有了灵魂的种子。” 这枚种子在萧雪落进崇苏的意识时被种进了他的神念。当他一念之间看完它们的人生,接纳它们全部的悲与恨,他的神念也成为了它们的一部分。 可怜的亡魂向沉睡的神明许下了愿望,于是神明苏醒,为亡魂应愿。 雪白的花绽放细密的光芒,从萧雪的心脏里幻化出纯白的灵魂。纯粹无垢的灵魂是萧雪的模样,“他”闭着双眼,温柔地悬浮在萧雪的头顶,光芒令他脚下的黑影都黯淡。 这灵魂是他的吗? 黑影飘荡摇晃,从中能听到无数个孩子们哀伤的哭泣。从花中飞出的符文一点点消散着黑影,那些从过去的亡魂中汇聚而来的意志,正在与萧雪对未来的心愿和梦境抵抗。 悲伤还是喜悦,痛恨抑或释怀。 都在催促他在这一刻做出选择。 萧雪低声问:“我的未来还是黑暗和混沌吗?” 崇苏的目光总是淡然,此刻却温暖地看着萧雪。 “还记得在第一重地狱里,我对你说的最后一句话吗?” 无尽的大雨朝向天空倒流,幻境震荡如风波,苍穹之上,大鱼与青龙从天而至,在乌云之间盘旋飞翔,带走天地间的乌云与灰暗。 [可是我爱你,萧雪。] [我不想放你走。] 萧雪怔愣地落下眼泪。他的手被崇苏牵住,崇苏的手心依旧温暖,驱散了他的冰冷和虚无。背后抓紧他的无数只手与在他脑海里日夜嗡鸣的哭泣和悲号终于开始松开他的灵魂,令他从沉重的地狱里一步一步走出来,脱出黑色的深渊,走进天地之间磅礴的大雨。 [崇苏,你,你喜欢我吗?] [感谢天上的神明,让崇苏来到我的身边。] 他所来自的无底的深渊,将永远是他灵魂的底色,无法抹消的记忆正是任何人都无法为他带走的痛苦,罪业不能除尽,过往的一切永远在时间的长河中流淌。 [师父,我想一辈子和你住在山上的院子里,不分开好不好?]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数百年前的那场大雪,如落进了萧雪的眼眸,一个小小的院子,一碗热腾的长寿面。即使失去了所有珍贵的记忆,他的命运仍从雪落下的那一刻起彻底改变了。 纯白的灵魂散落成花,伴随这场冰冷的大雨,终于一点点冲去萧雪身上厚重的黑色凝液。 “我记得,崇苏,我也……爱你。” 萧雪流着泪,雨砸在他的身上,像无数把无形的利剑穿透他的身体,灼烧他灵魂深处的血与泪,要他去看清未来的一角。 他被崇苏抱进怀里。他望着漫天的雨,风吹透了他疲惫的身躯,树木的枝叶蔓延攀升,织起鲜亮的绿色屏障。 黑色的影子在雨和绿浪中消散了。崇苏抚过萧雪湿漉的脸庞,在淡金的光芒中低头吻他眼角的泪水。 我在旧日亡灵的灰烬里爱你。 所以从此以后,别让我离开。 第39章 三十九 幻境破碎。 绿浪随倒流的雨冲天而上,幻境在滔天的雨水中融化、剥落,芙蓉塘的夜幕再次降临。 随着真实世界的重现,一条条漆黑的锁链从四面八方飞来,就在锁链即将锁住萧雪的那一刻,崇苏出现在萧雪身前,抬起手一握,定住了所有的锁链。 他眼中淡金光芒流转,沉重的锁链在他手中剧烈震响,被乾坤倒挂镜逆转的灵力此时此刻在他体内相互冲撞,令他周身的神相都变得不稳起来。 天空中传来大庭的声音:“玄冥!我不过依规办事,对待此等恶灵须先镇压、后行审!否则若有半步差池,你脚下这片人间如何承受?!” 崇苏扣紧手中重重锁链,冷冷道:“我是他的命运神,理应为他护持。帝君还有什么话要审,就这么问吧。” 芙蓉塘无常雨 第32节 他与萧雪周身已围上一重重的地府神兵,凛冽夜空下云层缭绕,云中的士兵皆严阵以待。大庭悬立中央,手持长枪:“你身为水神却出尔反尔,我好心答应让你们过七夕,你却没有遵守我和你之间的约定,你可知这恶灵的幻境若最终未被破解,有多少生魂和亡灵要随他一同灰飞烟灭,再无轮回的机会?” 崇苏面无表情答:“帝君,你还不是对我下黑手用乾坤倒挂镜?要论规矩,你自己也不讲多少。” 大庭语塞:“你……!” 就在这时,崇苏感到自己的衣角被很轻地拉了一下。 他转过头,见萧雪不知什么时候清醒过来。他依旧披散着长发,一身白衣盖着他苍白消瘦的身体。萧雪抬起头,一双微亮的眼睛看向他。 “我愿意接受惩罚。”萧雪轻声开口:“没关系,崇苏。” 崇苏没说话,萧雪对他露出一点笑容:“有你在,我不会害怕的。” 崇苏仍没有立刻答应。就在两人僵持的时候,武嬴来到了对峙的双方中间。 武嬴抬起手:“帝君与神君都请息怒,不如这样,就由我来为这孩子护持,帝君按规矩进行审问,玄冥也按规矩在一旁观审,如何?” 大庭思考半晌,看在山神的面子上,最后还是勉强点头。 崇苏也退了一步,他松开所有锁链,锁链飞回天上神兵的手里,武嬴来到萧雪面前,崇苏让开半步,仍然半点不离萧雪。 武嬴眼中带点促狭,还有闲心调笑:“玄冥君,我又不会吃了这孩子。” 崇苏不接她的话,只道:“请速战速决。” 武嬴面对萧雪,朝他虚虚摊开双手,温和道:“那么我会张开一道结界,结界之中,我即是规则。小雪,你作为被审一方,我会依规将你束缚,不用担心,我不会让帝君和玄冥打起来的。” 萧雪点头,老实地朝武嬴伸出手:“麻烦您了,武……山神大人。” 武嬴说:“还是叫我武姨吧。” 她的手中发出青绿的光芒,紧接着眼前的一切发生变化。 他们的脚下生出新鲜的泥土,参天巨木破土而出,顷刻间巨大的树冠遮天蔽日。花草覆满大地,盘根错节的树木枝干如有生命般飞快生长,在巨木森林之间圈出一块偌大的空地。从地底钻出的枝桠缚上萧雪的双手。 一座巨大的森林结界眨眼间拔地而起。武嬴转过身,数个古木状的神座浮现,武嬴客气道:“诸位上神,请坐。” 大庭与崇苏都坐下了。空荡荡的草地上,萧雪一个人站在中央,白色衣摆散落。他抬起头,与高处神座上的崇苏对上视线,崇苏一直看着他,面色冷淡,微皱着眉。 一脸不高兴的样子。萧雪心想,对他笑了笑。 大庭收起长枪,令道:“将另一罪人带上来。” 地府神兵拖来一人,直拖到空地中间,扔在地上。枝桠很快伸出,将那人绑住。 萧雪看清了那人的脸,正是徐寿和。 徐寿和被从他制造的地狱中抢回了一副残破的灵魂,他恐惧萧雪,连连哆嗦着想逃离萧雪身边,可树枝束缚住了他,令他哪里也逃不了。 “饶了我,饶了我……”神智错乱的徐寿和不断重复。 萧雪收回视线,垂下眼眸。 “徐寿和!” 大庭洪亮的声音骤然响起,若一道浑厚的钟声,敲得徐寿和浑身巨震。男人马上匍匐在地,浑身抖如筛糠。 大庭从虚空中点来一卷长轴,展开:“你自六十年前在河下村溺亡后,魂魄逃离鬼使拘捕,躲入凡人柳旺生的身体。柳旺生因受你挤占侵扰,日益神思颠倒,疯癫痴傻,其生魂被你所蚕食,以致他命格彻底改变,一生尽毁!此事,你冤还是不冤?” 徐寿和颤声答:“我……不冤。” “你在见到萧雪后心生仇恨与报复之心,你认定当年的暴雨和洪水是以萧雪为首的这群‘不详的异类’所招致,你将你的死归咎于萧雪,趁鬼门大开灵气紊乱、柳旺生将死之时逃脱鬼使封印,试图杀害萧雪。此事,你冤还是不冤?” “是我错了,是我犯下的罪!” 徐寿和被绑住双手,以一种扭曲的姿势朝萧雪拼命磕头:“求求你放过我,你大人有大量,饶了我吧,我真的不想下地狱……我不想下地狱……” 武嬴淡淡开口:“保持肃静。” 男人骤然张着嘴失了声。漫天地府神仙注视着他,不发一言。 大庭合起长轴,从神座上站起身。 “徐寿和,你生前出生荆江河下村,行年五十三。你这一生奸杀残害幼童及少年二十七名,与河下村其余罪人罔顾伦常,虐杀害命,死后仍不归正化,妄用邪行!你明知萧雪真身为你生前所害孩童,仍不消恶念,杀性不减,此番判定,你可有异议?!” 众神的审视下,男人的魂魄渺小如蝼蚁。 武嬴道:“准你自辩。” “我只是一时兴起,是他们拉着我进去的,如果不是那些人,我也不会走上这条路……” 男人充满悔恨,痛哭流涕:“是我犯下的罪,请让我赎罪!让我做什么都可以,求求各位神仙,不要让我下地狱,我不想进地狱,我不想再遭受那些折磨了!” 男人拖着树枝拼命想爬向萧雪:“求你饶了我,来世我为你做牛做马!原谅我,原谅我吧!” 萧雪一动不动,没有看过他一眼。 神座之上,卷轴从大庭手中飞向众神之间传阅、批注,最后飞至崇苏手里。崇苏拿起笔勾了一圈,把卷轴还至大庭手里,最终大庭再一勾笔,审判的决断落定。 神将从大庭手中恭敬接过卷轴,朗声念诵:“人犯徐寿和,生前逆犯天理人常,侵犯虐杀无辜人灵者众,此等邪行叛负天道、妄违自然,为第一重罪!” “鬼犯徐寿和,死后逃匿鬼使判决,挤占无辜人魂柳旺生之体,至柳旺生魂魄残缺、神智不识,最终病魔缠身而死!此等邪行扰乱地府职常,残害凡人命途,为第二重罪!” “鬼犯徐寿和,不识天行有常、大道轮回之理,擅自归咎他人,死后仍不知悔改,冲撞前世怨灵,至芙蓉塘灵气大乱,数万生灵脱体,若非山川居意图镇守一方,人间后果不堪设想,此为第三重罪!” 神明之音如数个重锤落下,将男人佝偻的魂魄锤入地底。判决响彻古木深林之间:“此三重罪,重咎如山,贪嗔愚妄、杀心血海,经地府工司众位仙官批命,将徐寿和打入无间地狱,受无量之苦,永无封期!” 数名鬼使前来按住徐寿和,男人疯了,残破的灵魂躯体疯狂挣扎狂舞,一时间大悲大怒,又哭又笑。 徐寿和被鬼使带走了。他将最终被送入刑罚最重的无间地狱,永生永世不得超脱、不入轮回。 古木层层围绕之中,众神静谧。武嬴温声开口:“萧雪,请。” 树枝在地上缓慢移动,引着萧雪走到空地的正中央。萧雪安静地跪下来,他低垂着头,长发散落背后。 大庭又取来一卷新的卷轴,展开放在身前,沉默思考良久。 “河下村孩童怨灵一事,我等地府一方也有过错。”大庭道:“一为未能及时度化怨念,导致怨灵成集,力量之强大超出预计;二为引渡亡魂不力,致使徐寿和两次逃脱。一应鬼使与神官失职失力,险些酿成大祸,令除去官职,封存仙籍,入六道轮回百年,永不可再入仙官。” 大庭扔下令牌,令牌在空中化作金光符文,来自地府帝君的神罚即刻生效。 大庭的目光转向萧雪,神情带着一丝思索。 第40章 四十 “萧雪,河下村之事,你原是无辜受害之人,然诸相怨灵集结于你一人之身,怨恨冲天,力近成神……你体内的怨灵将害死你们的人连同他们的亲人全数拖入你制造的地狱中,遭受地狱业罪刑罚之苦。而芙蓉塘数万无辜生灵也差点在你一念之间尽数被送入鬼门。所谓罪不连族,更不可进犯无辜,此等行为,早已触犯天道常则。” 萧雪:“我知罪。” “但此行此举非你一人之过,你一人的怨念尚且只是残留人间的一缕神识,然则无数怨念加诸你身,掩去了你身为人的意志。” 萧雪说:“可现在我就是他们,他们就是我。我还是能听见他们在对我说话,就像我在与自己的内心对话。” 尽管随着最后一个伤害过他们的人——徐寿和被送入无间地狱受刑,他心中高涨的怨恨渐渐消减了。可那些痛苦和遗憾的回忆,也永远留存在他的灵魂里。 他还是从前那个萧雪吗? 众神陷入沉默。萧雪安静跪坐,他的内心出奇地平静,是因为崇苏就在他能够看到的地方,还是幻境崩塌时的袒露心意? 他明明还在受到来自过去的牵绊和影响,可他却仍然感到奇妙的安心和满足。 在一片静谧之中,大庭终于开口。 “鉴于你已与旧日的怨灵融为一体,无论是彻底消除你的灵魂,还是将你送入洗炼池,强行洗去所有记忆和意识,于你而言皆属刑罚过重,不可擅取。” 大庭斟酌片刻,最终道:“便判你百年内不可入轮回,不可入凡尘,不得干涉天道轮转。” “……但允你自由之身,与此同时,必须受监护制约。” 鬼使飘然来到萧雪面前,手捧一条黑色的锁链。大庭的声音传来:“此为地府的业罪锁。一旦你有任何怨念复生的迹象,业罪锁就会锁住你的神魂,地府神官也会立刻将你捉拿,送入鬼门。” “萧雪,你可接受判决?” 萧雪答:“我接受。” 鬼使手中的锁链飞旋而起,绕住萧雪的脖子,萧雪被猛一下勒紧喉咙,接着锁链在他的脖颈间消失,化作他脖子上一圈漆黑的符文。 一直沉默不语的崇苏此时冷冷开口:“他既然已经接受判决,这场审判可以结束了罢。” 大庭:“神君急什么?还有最后一令。萧雪如今虽非神明,怨灵之力却不容小觑。还须一位神力强大的神君时刻护持左右,并引导他心神向善,不可坠入虚妄。我看——这份差事,玄冥神君就很适合?” 崇苏没说话,大庭好整以暇问:“武嬴君,你以为如何?” 武嬴的声音温和:“我看是很好的。” 大庭又问萧雪:“萧雪,你可有异议?” 萧雪老实仰起脸,望着古木神座上的崇苏,轻声答:“没有。” 大庭没有等崇苏的回答,便干脆说:“那么判决就定下了,此次审判……” “我……”萧雪开口:“帝君,我还有一个请求。” 大庭打住话头:“你说。” 萧雪说:“柳旺生,他曾是我的亲生弟弟。他……从始至终都只是个无辜的凡人,诞生在这个世界上不是他的过错,但他被徐寿和侵占了身体,从此一生尽毁,我想这一切本不该是他的命途。” “我想恳求帝君给他的下辈子一个好的人生,不求大富大贵,只求他下一世无病无灾,一生平安顺遂。” 大庭略一点头:“小小心愿,当可允了。” 萧雪松了口气,舒心一笑:“谢谢帝君。” 地府的审判结束,古木云中的众神隐去,萧雪手上的树枝也自行退去。 大庭起身道:“有劳武嬴君护持,那么我这便回地府去吩咐差事了。玄冥,这孩子以后就交给你,乾坤倒挂镜我也已经收回,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崇苏:“好走不送。” 大庭不与他生气,反而道:“别对地府这么大意见么,玄冥君,我大庭有错认错,更不希望此事让你我结下梁子。喏,你先前朝我要的东西,这次给你带来了。” 大庭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巴掌大小的玉香炉,香炉雕刻花纹精美生动,盖顶立瑞兽麒麟。 “炉中香名为‘千年’。”大庭道:“香放在枕边,燃香三刻,入梦之人便能探见他们的前世来处,追溯缘起之时。” 萧雪好奇地看着香炉。崇苏的面色终于和缓一些,接过香炉。 武嬴笑着说:“大梦千年间,一眼化烟云。燃一场香,做一场旧梦,也好。” 大庭手一挥,这次终于走了。 崇苏收起香炉来到萧雪身边,萧雪仍有些怯意的模样,微微抬起双臂:“崇苏……” 芙蓉塘无常雨 第33节 崇苏在他面前单膝跪下,将他抱进怀里。萧雪的身体瘦得像一把轻飘飘的叶子,崇苏搂住他单薄的背,抚上他颈间漆黑的符文圈印。 “这种东西你也答应戴上。”崇苏的声音有一丝不快。 萧雪依偎在他怀里,小声说:“我想着要是积极认错,态度良好,他说不定就不会把我们分开呢。你看,我想得没错吧。” 崇苏好笑无奈。他抱起萧雪,萧雪一身白衣轻落,一双赤裸的脚苍白纤瘦,他的身体若半透明的白色蝴蝶,仿佛风一吹就会散去。 萧雪揣着香炉,安心地在崇苏怀里睡着了。 结界撤去,此时他们在武嬴的山中,仍是那片野花盛开的绿色山坡,溪水潺潺,绿木深深,无数灵在空中流淌,织作一片生命的巨网。 武嬴低声道:“幻境消耗了他所有的力量,他的灵魂已近枯竭。” 崇苏垂眸看着萧雪,萧雪闭着双眼,安静地靠在他的怀里沉睡。 “我会为他的魂魄重新注入灵,赋予他新的寿命。只可惜我力有所限,即便回到他的第一世驱逐了丧星神,也无法彻底修改诅咒带给他的伤害。” “星神如同命运,诅咒的力量甚至可毁灭天道。听闻亿万年前,天道就曾被星神摧毁,世间尽是荒芜。”武嬴道:“至少你改变了他最终的命局,让他重新活了下来。” 崇苏点头,对她说:“多谢你,武嬴。要不是你在幻境外护持,我不能把握最后可以把萧雪毫发无损地带出来。” “不客气,这是我该做的。帝君他也只是必须照规矩办事,他这一次亲自出面,也是相当顾及我们这两个老朋友了。” 崇苏漫不经心道:“这是他应当做的。” 武嬴莞尔一笑。她看着崇苏怀里沉睡的萧雪,目光若一位母亲注视自己的孩子。 崇苏道:“那么这就走了。” 武嬴说:“下次再来我家吃饭,我会备上好酒的。” 崇苏抱着萧雪,身影倏然化作水波的点滴,消失在了山林之间。武嬴独自漫步溪边,动物们灵巧地伴随她左右,随着她渐渐走入山中,她的身影也如一捧烟,消失在了大山深处。 第41章 四十一 萧雪的灵魂如在黑暗中飘游,他好像睡着了,又像清醒地躺在宇宙深处,睁眼望着无垠的星空。 一股生命的力量在源源不断地流入他的灵魂,他的意识渐渐清晰,回忆一点点涌入脑海。 他听到崇苏的声音在很远的地方呼唤他。 崇苏……你在哪? 玉香炉的麒麟嘴中缓缓升起淡烟。 崇苏合上双眼,怀里抱着沉睡的萧雪。他将丰沛的灵力渡给萧雪,细密地修补着萧雪破损虚弱的灵魂。两人的周身环绕着灵的细碎光芒,当掀去厚重的怨灵之气,触碰到深处那个蜷缩的魂魄时,崇苏若有所觉。 “将军……” “将军?” 崇苏从浓重的睡意里睁开眼。他看到自己在一处昏暗的偌大府邸里,高垂的轻纱飘动,漫射淡青的水波纹路。空旷静谧的居所,像水底深处冰冷的白玉宫,终年不见日月。 崇苏回过神来,把视线转向站在床边的人。一个白净的少年,穿着月白的素净长衣,长发扎起马尾,下巴尖尖,一双眼睛明亮清透,手上托一碟茶。 萧雪? 少年转身把茶放在旁边,弯腰想拉他起来:“将军别睡了,天尊遣人来找你好几回,你再不去,天尊真要生气了。” 崇苏被他拉起来,只盯着他看。他正要说话,这具身体的主人却率先开口:“他有什么可生气的,打不过那几个衰命星神,便灰头土脸地来找我。” 少年如哄孩子一般:“好啦,将军起来喝口茶,换好衣服便去罢。” 少年想扶他,崇苏无法控制身体,已将他手腕一捉,转身就把少年拖进床里搂在身下,少年身薄力轻,慌忙一声唤。这不知礼数的将军发出一声低笑,贴在少年的耳边唤他。 “芙蓉。” 芙蓉。随着这一声唤,茫茫然的脑海一时涌上所有的记忆和浓烈的情感。 芙蓉……芙蓉,上一世伴随水神玄冥左右的一名小仙,玄冥身边唯一的一个小仙。 神界都道水神众多,性情各异,而玄冥是其中最不合群、最孤僻的一个。这位不喜出门的水神似乎永远都在睡觉,每当他醒来,那便是三界要起血光之灾的时候。 传闻水神玄冥杀伐气重,性狠戾,傲慢不可一世。玄冥原是水中的灵,化作为妖,后修为神。世代玄冥历经无数诸神之战,必须千年一重生,以洗去一身血气和罪孽,否则注定堕入疯魔。 如此一来,鲜少有生灵敢靠近他。 神力强悍、地位崇高的神明身边常有众多小仙随侍左右,或广纳仙徒。玄冥却不喜热闹,更厌烦带孩子,成日里不是睡大觉就是起来打仗,或去人间办公事。为数不多的爱好就是在自家府邸里种点花草树木。 花草仙大都喜爱自由,他所在的府邸灵气充沛,千年来修炼出好些个小神仙,玄冥不想留他们,他们也就叩拜道谢一番,各自走了。 只有芙蓉是例外。 芙蓉是他养大的一株花。他本是一株安静纯白的芙蓉,得了水神的灵气养育,百年化作一新生的小仙,从此成为玄冥身边一位侍奉仙。 芙蓉不愿意离去。他不想去那广阔的天地间,只想随侍玄冥左右,做水神身边的一个小仙。 玄冥说:“我整日不是打打杀杀,就是闷在家里睡觉养花,你跟在我身边不嫌无聊?” 芙蓉答:“我也不喜欢出门,你若是在外打仗,我就在家里等你回来;你若是在家睡觉养花,我也和你一起睡觉养花。你看,我既不吵闹,还能帮你看家,多好。” 芙蓉的性格与旁的花草仙不大一样,也或许是玄冥在养他这一株的时候正巧颇有闲心,在照顾养大他的时候多花了些心思。这多出来的一点心思顺着每一滴落在他身上的水珠和养分、落在叶子和花瓣上的每一次抚摸和查看,全都化进了他这一株芙蓉的神念里。 他年年都是玄冥的府邸里开得最美的那一株花。 “将军……” 芙蓉一袭白衣散落床榻,白生的脚轻轻挂在玄冥的大腿上。他的长发散了,柔软的低吟陷落在交缠衣角之间,床榻柔纱掩映,明暗重重。芙蓉被玄冥压在身下揉软了腰,一只大手还在他光裸的腿间作恶,唇舌交缠流露细密的水声与轻喘。 芙蓉不住唤将军,腿夹着玄冥的手臂想挣扎。他不是这位高大将军的对手,被压在床里不客气地玩弄一番后,他衣衫凌乱,白肤绯红,盈着双泪汪汪的眼睛喘气。 芙蓉于玄冥是养在深宅里的一朵花,除了玄冥自己,再没有第二个人知晓这朵花。没有人知道这生人勿近的凶神宅里养着一朵多么美丽、多么柔软的一株芙蓉。 玄冥坐起身,扣好衣领的扣子,随手拿过架子上的外袍穿上。 “走了。”玄冥尝了个嘴鲜,随手一碰芙蓉微热的脸颊,起身离开府邸。 时值外族星神侵略三界,以星辰降临之力意图更改天道,引发三界大乱。外族星神在亿万年间数次进犯,星神力量强悍,众神灵须全力应战才能赶退他们,避免三界遭受毁灭。 天界已与来犯者交战,天尊遭了回败仗,特来请玄冥加入战场。玄冥与天尊以及一众神兵神将商议许久,再回到自己府邸时已是半夜。 府邸仍清幽幽地亮着光,芙蓉趴在桌前望着冷掉的饭菜发呆。他听到脚步声,起身跑到门边迎接。 玄冥随手把他捞起来,抱着走进家门,“这么晚就不必等我了。” 芙蓉趴在他肩头打个哈欠,“吃饭没有?我去把菜热了。” “你吃过了吗?” “我饿了,就先吃了晚饭。” 玄冥来到桌前把他放下,就这么拿起碗筷吃冷饭冷菜,他不讲究。芙蓉坐在旁边望着他:“天尊说什么了?” “要去打仗了。星神侵犯三界,即将祸乱天道。”玄冥淡淡道:“吃完这顿便走。” 芙蓉没料到一切来得这么快,他愣了一下,露出点无措的表情:“这么着急?我去拿你的战甲和长戟。” 玄冥道:“坐着。” 芙蓉乖乖坐着,不舍地问:“会去多久?什么时候回来?” 玄冥吃饭风卷残云,很快吃完了整桌饭菜:“你在家睡一觉,醒来我就回了。” 芙蓉笑起来:“我又不是将军,一睡就是上百年。” 玄冥放下碗筷站起身,与芙蓉一同往府邸深处去。 “不过是群星神,千百年来都是天界的手下败将,也不知那些老头在怕什么。”玄冥嘲道。 芙蓉紧紧跟在他身边,忧心开口:“可我听说星神会操控命运,来自黑暗的丧星神更会留下可怕的诅咒,连神明都无法摆脱他们的诅咒……” 两人穿过长长的回廊,园中深蓝的水波之影摇曳,花草低眠,灵力如漫天的萤火幽幽飞旋。后园一座高台之上,自水波中浮现一副高大的盔甲,一柄长戟。 玄冥登上高台,嗤笑:“那便将他们都杀了干净,就没这劳什子诅咒了。” 盔甲覆上玄冥的身体,芙蓉抬手轻轻放在他胸前的坚硬盔甲上,轻声道:“将军身负杀孽太重,神命晦暗不明,还是慎重行事为好……” 他被用力捏起下巴。盔甲面具已覆盖玄冥的脸,漆黑冰冷的面具下,一双无情的淡金妖瞳注视着他。 “你还担心我遭报应不成?” 芙蓉取下手腕上缠绕的银链,链子下缀着一朵白玉芙蓉花——那是自他化神成形时便佩戴着的手链。 芙蓉把手链戴在玄冥的脖子上,芙蓉花坠放进他的衣襟里。芙蓉捧起玄冥的脸,一双明亮的眼睛一瞬不瞬注视着他。 “将军,你是我的唯一。”芙蓉温声道:“若有一天你离开了我,我也就枯萎死去了。” 玄冥漠然:“情爱之于神明不过是过眼云烟,你仙龄尚小,更不必拘泥于此。” “我不。”芙蓉靠上玄冥的胸口,“是你养大了我,我在你的手中化作了神仙,我为你而生,生来就爱你。” 玄冥抬手取下长戟,手心穿过芙蓉柔软的发丝,冰凉的触感。 有那么一刻他想粗鲁地把这朵花放进怀里带去战场,让喷涌的血液弄脏他雪白的衣角,让这朵天真不知世事的芙蓉也体会战场的血腥和残酷。他这么爱他,如此离不开他,那便与他同生共死,想他所想,念他所念,成为他的一部分。 反正他们早已是对方的唯一。 但最后玄冥也只是说:“等我回来。” 水神的身影自暗夜里水波裹来的幻影中消失了,独留芙蓉一袭白影独立高台,望向夜空的远方。 千百年漫漫的时光,不知何时,冷冰冰的水神玄冥也渐渐习惯了身边有一个天真烂漫的小花神陪伴左右。在每一场战争后,他疲惫地回到府邸,都有一个白色的身影前来迎接;每一个独自回来的深夜,灯下的小神仙永远都在醒着等他。 床榻间交错的呼吸与体温的触感,相依而眠的每一场安宁梦境。 他本不知孤独的滋味。 神明的战场血腥而残酷,天地血茫茫一片,自宇宙的外界虚空入侵的星神占领天空,星神引来漫天燃烧大火的陨石,整个世界陷入群星的黑暗。 众神在荒芜的战场上厮杀,随着玄冥引领的一众神将加入战场,局势发生扭转。玄冥举起长戟召来灭世的大水,大水浩浩汤汤吞没天地,龙与大鱼的身躯遮天蔽日,自汪洋的海里跃向天空中的星神,粉碎坠落的火陨石。 玄冥化作长尾妖身,一戟穿透星神庞大的身躯,蕴藏无数星辰的黑色液体从星神胸腔的裂口喷涌而出,星神发出痛苦的哀鸣,身躯从黑暗的星空中坠落,坠入滔天的海洋漩涡之中。 玄冥甩掉长戟上星神的血液,粗壮的长尾一动便搅起吞噬一切的海浪漩涡。他背生双翼,漆黑覆面,仰头看向星辰失序的天空。黑暗的宇宙苍穹撕裂一道巨口,从巨口中探出一只巨人的手,接着高山般的阴影遮蔽大半个战场,一个漆黑的星神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丧星神。玄冥一手翻转长戟,千斤重的武器爆发出强烈的冰蓝光芒,光芒照耀天地,如一团爆炸的星云冲向丧星神! 黑暗的星辰与大海之间连起耀眼的光柱,水神的长戟以雷霆之势穿透星神的身躯,击落漫天陨石碎片。丧星神的巨手扯碎玄冥的双翼,玄冥从天空坠入群山。星神咆哮碾碎山体,蛟龙与大鱼扑向星神,将星神的头撞得一半粉碎。 大海化作巨口吞噬星神的身体,星神坚硬的身体被大水冲击腐蚀,从宇宙深处挟裹而来的大火在无尽的水流中被扑灭。碎裂的山体中爆出一道通天的强光,光化作斩断日月的利刃,将丧星神劈成两半。 星神哀嚎着碎成无数石块从天空坠落。蛟龙飞至玄冥身边,托起他的身体。玄冥双翼尽碎,浑身浴血,在接连斩杀数名星神后元神大伤。他远远看着不断碎落的丧星神,冷冷道:“从我们的世界滚出去,永远也不要再来了。” 芙蓉塘无常雨 第34节 漆黑的星神陨落,黑暗被掀去,日月的光芒再次降临大地。群星隐没,太阳即将坠入遥远的地平线。 即将死去的丧星神发出沉沉的哀鸣,哀鸣传遍千里,久久不散。无数陨落石块之间,星神的巨眼流出漆黑液体,其中无限旋转的星体霍然转向力竭喘息的玄冥。 星神的巨眼眦裂,来自远古的恐怖之声骤响于天地:“我即是命运!命运不死不灭,区区水神,胆敢冒犯群星!” 星神的眼睛化作一道黑影转瞬射向玄冥,蛟龙张口喷出猛烈龙息,大鱼化作水障挡在玄冥深浅,那黑影却是诡异的无形之物,穿过水障直取玄冥—— 远处奋战的天尊见状怒喝:“玄冥——当心丧星神的诅咒——!” 诅咒?他生而就背负诅咒,杀生,孽障,永恒的孤独,无尽的死去和重生。 他最不屑的就是诅咒。 玄冥的胸口处忽然爆发白光!玄冥一瞬露出惊愕的表情,胸前的白玉芙蓉挂坠眨眼间幻化出一道白影,白影挡在他的身前,替他受住了来自丧星神的诅咒! “芙蓉——” 玄冥的怒吼被狂风扯散,他伸出满是鲜血的手试图抓住芙蓉,芙蓉却在他眼前顷刻被诅咒染成纯黑。芙蓉艰难转过头,他的身影破碎,如被一把火烧焦了全部的花瓣。 “将军。” 芙蓉眼中含着点点泪珠,露出笑容:“芙蓉为你而生,自当为你而死……” 就算你一身杀孽,也舍不得你独自背负所有。 芙蓉在他的眼前化作无数凋落的黑色碎片,消散于天空。 第42章 四十二 芙蓉被丧星神的诅咒带走了。他只是个小小的花神,应下了星神的诅咒,一瞬间神魂俱裂,烟消云散,连一星点神念都无法残留世间。 玄冥脖颈间的白玉芙蓉挂坠碎成粉末,他目眦尽裂,血污的手抓不住芙蓉消失的碎影,也抓不住挂坠散落空中的粉末。 千年的杀孽血心苏醒,玄冥彻底发狂,对星神展开屠杀。 他元神大损,天尊与数名神将试图阻拦他,他却杀红了眼。杀心反噬神魂,玄冥堕入疯魔,战场风云狂涌,怒海滔天。 疯狂的玄冥激怒了星神,引来星神激烈的反扑,神将们竭力要把玄冥从星神的围攻中抢出来,玄冥却独身冲杀,千年杀孽的天劫因芙蓉之死轰然降临。 玄冥死在了诸神的战场上。 疯魔的玄冥杀得星神死伤无数,星神被逼退三界。战争结束后,一切恢复平静。 而应了丧星神诅咒的那株芙蓉小仙,与战死的水神玄冥,连同战场上无数的亡魂,都消失在了亘古的时间长河之中。 萧雪睁开眼睛时,如从一个千年的大梦中醒来。他看见满天璀璨的星空,繁星闪烁,坠下雨滴般的星光,落在他的脸庞。 冰凉的水漫过他的皮肤,萧雪从水中缓缓起身。 他不再惧怕水了。温柔冰冷的水波像一双手安抚他的灵魂,拂过他白色的衣角。 水汽带来暖热的呼吸,萧雪落进一个熟悉而温暖的环抱。 “醒了?” 他心心念念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 萧雪转过身,与崇苏对上视线。星空与水波之中,崇苏的双眸是不变的清澈与明亮,即使这双眼睛变成淡金色的时候,也依旧没有一丝杂质。 萧雪怔怔望着他,无意识地喃喃出两个字:“将军。” 崇苏垂下眼眸,低头亲吻他的眼角。那吻很轻,气息却是重的,若含着不愿言说的痛。 萧雪从大梦的记忆中回过神来。 “崇苏,你也和我做了一样的梦吗?” “嗯。” “你变了好多。”萧雪笑着说,想逗崇苏开心:“你现在也不再是战神了,更像个凡人——嗯,喜欢睡觉的凡人。” 崇苏:“或许是上一世死于战场,这一世便不喜打打杀杀。” 崇苏搂紧了萧雪的腰,吻从额头到唇,如吻一朵他珍惜备至的花。 崇苏低声道:“杀孽和傲慢让我失去了你。你明明可以永远做一个安宁的花神,却因为我……” 萧雪捧住他的脸,不让他再说下去。 “那已经是玄冥和芙蓉的故事了。”萧雪认真道:“而且我现在很好,最后我们还是回到了彼此身边。” 两人呼吸交错,目光若一团温热的气息交缠。萧雪单薄的身体陷在崇苏怀里,他主动吻住崇苏,湿透的白衣下一双光洁的脚没在水里,水清澈漾起波纹。 他的身体不再是半透明的模样,连加快的心跳和皮肤的热度都无比真实。萧雪微红着脸拉开点距离,小声说:“好想你……总觉得我们很久没有见面了。” 崇苏正要开口,他又像小狗一般摇着尾巴亲上来,力气之大差点把崇苏按进水里。崇苏只好半躺在水中抱好他,一手撑着身体,一手搂着萧雪,萧雪的吻很热,黏乎地追着他不放,不知不觉手已经伸进了他的衣服。 崇苏的呼吸有些重了:“萧雪。” 萧雪已跨到他的腰上,两副湿透的身躯紧紧贴着,萧雪迷糊嗯一声,歪过头望着他。 “崇苏,我好久没见过你原身的样子了。” 属于芙蓉的记忆还残留在他的脑海里,他依稀记得崇苏化作妖神玄冥的画面,那位远古的战神威严魁梧的身影,曾是芙蓉全部爱意和依赖的降落点。 崇苏说:“你想看,我就变作给你看。” 崇苏话音落下,身体开始发生变化。萧雪坐在他的怀里,眼见他的身形拉长、变大,水流如幕缠上崇苏的身体,他的头上生出透明的触角,像水母和鱼的触须。他的皮肤浮现起无数暗青的纹路,脸被覆上一层如面具般黑色的水纹,如雾一般涌动,像青面獠牙的鬼,又像狰狞的兽面,只露出一双淡金的双瞳。 崇苏的身体敷上坚硬的鳞片,他的身形已经变得很大,双手变成尖利的、龙一般的巨爪,他的下身变成了既像鱼尾、又像巨蛇的模样,尾上覆满了漆黑的鳞片,如铁甲一般。青黑的长尾卧在水下,像水中深深裂开的一条隐秘而恐怖的深渊。 在萧雪面前的已全然是一只妖形。萧雪只看到崇苏的脸像一团飘忽的黑色水雾,那双淡金的双瞳也变得像妖兽一样无情,失去了人类眼中的温度。 妖神缓缓从水中起身,萧雪身形不稳,下意识搂紧他的肩膀,手中尽是冰冷坚硬的触感。 萧雪鼓起勇气抬起手,想摸摸崇苏的脸。当他碰到崇苏的脸时,覆面的水雾散去,露出一张奇异的妖怪脸庞。 “崇苏?”萧雪小心呼唤。 妖神注视着他,淡金的兽瞳中光芒流转。萧雪的脑海中出现崇苏的声音。 “害怕吗?” 萧雪摇头。他被尾巴托起,一双赤脚在光滑的尾巴上踩不住,崇苏抬起爪,让他的脚落在上面。 “我想亲你……” 萧雪迷恋地抱紧崇苏,他主动吻崇苏,唇的触感像吻上一片湿润的石片。他被妖神的爪子握在手里,濡湿冰冷的触感攀上他的腿,巨大的长尾缠住他的腰,萧雪被缠得轻轻哼一声,手放在尾巴上,温柔地抚摸。 他被放在妖神的胸膛上。那赤裸的宽阔胸口也是冰冷的,可萧雪只感到安心。尾巴缓缓地绕过他的身躯和四肢,牵乱他单薄的白衣,撩起湿润发丝。萧雪好奇地抱住妖神的尾巴,抚摸尾部的鳞片。 “别乱摸。”崇苏的声音在他的脑海里低低响起。 萧雪抱住尾巴蹭了蹭,问:“这样摸你会舒服吗?” 崇苏的声音掺进些若有似无的笑意:“会让我想弄哭你。” 湿漉漉的尾尖探入衣襟,扫过萧雪的乳首。萧雪嗯一声,又有湿滑粘腻的东西从衣摆滑过他的腿根,萧雪敏感地夹住腿,微红了脸:“你有几条尾巴啊……” “你想有几条?” 萧雪说不出话了。好像软体动物的腕足伸进了他的嘴里,冰凉柔软地占据他的口腔。他被挑弄着舌头,嘴里很快湿得流出液体来。他躺在妖神的胸口,头发长长地散开,依旧是一副苍白瘦弱的身体。他的身体仿佛被无情的水包裹了,湿滑的尾巴分开他的双腿,在他的腿根和股缝游移,缓缓爬过最敏感的地方,激得他微微颤抖。 “呜……” 萧雪被玩得舌尖湿红,发出呜咽的声音。缠在他腿根的尾尖像花蕊一般突出无数细细的触须,一根根吸附上他腿间柔软的性器,密密地包裹,湿滑的触须探进性器顶端的小孔,慢慢深入。 “啊……啊……” 强烈的快感打进萧雪的大脑,他被逼迫得流下眼泪,手无措抓住妖神的爪子。他泪眼朦胧地仰起脸,像个被摆布的娃娃躺在巨大的妖神身前,妖神面无悲喜,无情无心,低头长久地注视着他。 软滑的长尾抚湿了柔嫩的穴口,抵开缝隙粘腻地插入。萧雪挺起腰,触须拉开他的双腿,长尾一寸寸深入,插红了脆弱的穴口,一直深入到萧雪浑身颤抖不能自控,请求他停下。 他被缠绕了四肢,连脖子都被温柔地绕住,透明软体喜欢玩弄他的唇舌,弄得他喘息都混乱。长尾像有粗鲁的妖性不断贯穿他的身体,深到快顶坏他的肚子。尾巴没有固定的形状,时而细长,时而粗壮,每一次插入都发出响亮的水声,萧雪哀哀地哭叫,他被插得水液飞溅,腿根到屁股的软肉乱颤,细细的触须绕紧他甩动的性器,钻进顶端的小孔,勾着粘液出来。 “崇苏,崇苏!”萧雪哭着撒娇:“不要这么多……!” 身体里肆虐的长尾胀大翘起,压迫他的整个穴腔,萧雪半边身子都快高潮到麻痹,他痉挛得抽搐,意识接近模糊。 崇苏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流了好多水。” 吻如水雾和冰霜落下,萧雪喘息着仰头回吻,他的腿间淌下精液,粘滑地滴落在长尾与肉体的交合处,尾巴堵在湿透的穴里慢慢搅,因形状的缓慢变化而发出咕啾的水声。萧雪抽泣着发抖,妖神冰冷的舌尖伸进他的嘴里,安抚般舔弄他的唇舌。 水流漫过妖神的身躯,萧雪身上松垮的白衣凌乱滑下,露出大半纤白的肩背。遥远的星光碎落,水中尽是摇曳的光芒。 萧雪如在梦幻的星空长河中做了一场久远的梦,灵魂被一只大手摩挲揉捏,变得又碎又软,落进崇苏的胸膛。 他醒来时躺在床上,崇苏的怀里。崇苏变回了人的模样,正在睡觉。 萧雪看了崇苏一会儿,伸手小心抱住他的腰,脑袋贴在他的胸口。他才感觉到两人都没穿衣服,一时有些羞耻。 萧雪看了眼这个房间。这里是崇苏的卧室,但好像又不全是。萧雪好奇地观察,终于找到不一样的地方——窗外不是人间的楼房和树木,而是夜空中缓缓流淌的庞大星河。 星河闪烁着光芒,如宇宙璀璨深邃的一角。星星好像流淌进了窗户,在温暖的墙顶静谧闪烁。 萧雪出神看着,过会儿崇苏醒了,睁眼看向他。 为萧雪残破的灵魂重新注灵耗费了他不少力量,因此他多睡了片刻。他醒来时正看到萧雪抬手抓房间里投落的星星光影,小孩似的。 “你醒啦。”萧雪问:“这里是哪里?好美。” 崇苏答:“玄冥的意识。” 萧雪:“我们都在你的意识里吗?” “可以这么说。”崇苏随手抚过他柔软的长发,“这里是曾经的玄冥死去后残留的最后一缕意识,这缕意识构成了我,是我的灵魂居住之地。” 萧雪从被子里坐起来,看了看崇苏健康有力的身体,又摸了下自己瘦骨嶙峋的胸口。 萧雪有些不好意思地拉过被子挡住自己:“有没有衣服……” 崇苏起身下床,从衣柜里拿出衣物。仍旧是他们还在芙蓉塘的时候穿的那些衣服。 崇苏拿来件自己的短袖套在萧雪身上,自己也随手拿了套衣服穿上。 “和我害羞什么?”崇苏说。 萧雪拉好衣服下摆,又看了看自己的手臂和腿,都苍白瘦削得厉害。 他有些沮丧:“我太瘦了,好丑。” 他的身躯没能完全从地狱和幻境中恢复,少了许多人气。 芙蓉塘无常雨 第35节 崇苏坐到他面前,捏捏他的脸。 “我们小雪天下第一可爱。”他低头亲萧雪的额头,“特别好看。” 萧雪开心了,兴致很好地托起自己长长的头发:“那我想先把头发剪短。” 崇苏提来凳子,让萧雪坐下。他坐在萧雪身后,用梳子梳好他的头发,拿来剪子开始剪。 萧雪坐在凳子上看着眼前熟悉的家具布置,问:“崇苏,我们为什么会在你的房间里?为什么不是我的房间,不是一片湖,一片森林?” 崇苏低头垂眸,一点点修剪掉萧雪的头发,答:“因为你也是这片意识的主人,这个房间是你内心深处感到最安全的地方。” 萧雪还挺害臊:“难怪我在想什么,你总是都知道。” “只是你好猜而已。” “我们要待在这里一百年,哪里也不可以去吗?” “我可以,你不行。” 崇苏利落地完成了他的理发工作,将萧雪的长发重新剪成干净的短发。黑色发尾柔软地贴着脖子,萧雪的皮肤白,显得他脖子上的一圈黑色符文更加显眼。 崇苏抬手放在萧雪的后颈,摩挲他颈上的符文。 他淡然开口:“你现在被地府判定为高危级别的厉鬼,关在我的意识里还不安全,锁起来最好。” 萧雪站起身。他剪回了短发,穿着崇苏的衣服和拖鞋,站在这个熟悉的卧室里,仿佛又回到他们在芙蓉塘生活的每一天。 他还乖乖想半天,看着朝自己走来的崇苏:“那,那你锁吧,每天给我带点吃的就行。” 崇苏拦腰把他抱起,重新躺上床。萧雪自动滚进他怀里,双腿与他的贴着,脑袋挨进他的胸口。 崇苏抚摸他的耳畔,低声问:“只想吃的?” “我多吃点,长出肉。”萧雪仰起脸:“这样你抱着我舒服些。” “好,每天都给你做好吃的。” “你如果要出门,可以不要出去太久吗?我会很想你的。” “萧雪,我哪都不去。” 崇苏温柔地吻萧雪的脸颊,声音低缓:“你就在我的意识里,我就是你的灵魂栖息地。只要灵魂不散,我们就不会分离。” 第43章 四十三 水神玄冥的意识世界静谧安宁,永恒的星空与银河之下,唯有一个小小的房子。 两人其实都不会感到饿了,只是出于为萧雪的魂魄补充营养的需求,崇苏会定期做饭。最初萧雪不明白崇苏是从哪里变出源源不断的食材的,后来他发现只要崇苏打开厨房里的柜子或者冰箱,里面就永远都有食材。 萧雪的睡眠时间也很长。虽然他自己希望清醒的时间更多,可以和崇苏说说话,但崇苏告诉他,他的魂魄刚注好灵不久,还需要养很长时间才能养成一个完全的魂魄。 萧雪顺理成章地过上了吃了睡、睡了吃的生活。一日他端着碗热腾腾的面条坐在窗边呼呼吃,崇苏坐在一旁削桃子,切一小块喂他嘴里。 萧雪:“好吃!哪来的黄桃?” 崇苏说:“人间现在正是吃黄桃的时节,顺便给你带回来一些。” 萧雪听了他的话若有所思。崇苏把桃子都切成块喂给他,问:“在想什么?” 萧雪坦白答:“在想我从前好不容易考上一份工作,就这么没了,好可惜。” 崇苏无言看着他。萧雪说:“你不知道,普通人为了能考进编制是很辛苦的。我当时挑选对比了好久,芙蓉塘人少,房价低,依山傍水,报考的人也少,竞争比大城市小多了,是我的最佳首选。我为了能考上这份工作,一整年都泡在图书馆,哪也没去。” 崇苏随口问:“想上班?” 萧雪讷讷:“没有没有,不想上班,我才不想上班。” 他埋头吃面,崇苏看了会儿他,说:“大庭之前找过我几回。” 萧雪闻言有些紧张地咽下面条:“找你做什么?” “想收编你。” 萧雪茫然:“收编?” “他借芙蓉塘这次事情整顿地府公职,打发走了不少神官。”崇苏用萧雪能理解的方式与他解释:“地府这种地方关系户太多,很多进去做神官的背后都有靠山,拿了钱不干活,在人间留下不少祸端。大庭为这事头疼了几百年,这一回你倒是给了他个好机会。” 萧雪心想原来神仙和人也没什么两样,都不喜欢干活。 崇苏又说:“只不过他这么一清退,空出来不少官位。他最近到处招人,找了我好几次,问你愿不愿意帮他这个忙。” 萧雪终于转过弯来,吃惊道:“是想找我去地府上班吗?” 崇苏看起来是不大愿意他去的,好像只想成天和他待在这满天星河下的小房子里吃吃睡睡,缠绵度日。但他见萧雪的表情分明是有些惊喜,只好说:“你要是想,我们就和他见一面,谈成什么样另说。” 萧雪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竟然会被地府的帝君看中,邀请他去地府工作。那他以后岂不就是个鬼差了?抑或是地府的神官?这可不得了,他该不会又能得回神仙的名头,位列仙班了吧? 萧雪的想象力无限迸发,已经开始在脑袋里构思自己身披祥云彩带飞扬、头顶大光圈的画面了。 ”那就……见一面?反正还不定能成呢。”萧雪觑崇苏的脸色,软乎地凑上去亲亲他的唇角,依赖地抱着他:“要是地府的工作太忙,我就不去了。我还是更喜欢和你待在一起,不想每天和你分开太久。” 崇苏捏他的脸:“我看你还挺喜欢上班的。” “我怕不做点事情,脑袋和身体都要退化了。” 萧雪很黏崇苏,亲一下都停不下来。崇苏无可奈何,还是答应了。答应后把萧雪抱在怀里揉捏,有些重地吻他:“什么事情我不是都答应你了?” 萧雪被亲得喘:“因为崇苏是世界上最好的神仙,对我最好……呜。” 声音渐渐小下去,星光如灯熄灭。崇苏的吻炙热温柔,永恒的星河光芒像变成一袭冰凉的被子,轻轻地落在萧雪的身上,与崇苏的亲吻和怀抱一同安抚他的灵魂。 见面的地点最后定在武嬴的结界。崇苏不想去地府,大庭也不乐意进崇苏的意识,两人最近关系又比较僵,以防两位神君一言不合大打出手,武嬴搬来了自己的森林,以及一桌麻将。 萧雪坐在麻将桌前,茫然:“……我不会打麻将。” 武嬴招呼另外两人坐下,热情地卷起袖子:“没关系,武姨教你,咱们先玩最简单的,许碰许吃,和牌可自摸。玄冥君可是最会打牌的,让他给你放炮!输了就算他的。” 崇苏淡定坐在旁边。武嬴教萧雪认牌,另一边大庭先起了洗牌。四人洗好牌,摆上一轮,萧雪迷惑看着自己的牌。 崇苏对他说:“你随便出牌,不会输。大庭是庄家。” 大庭很无语地看他一眼,捻了张牌扔出去,起一张,一边打牌一边和气地与萧雪说话:“萧雪考虑得如何了?若是你来地府当个小差,也不必日夜对着玄冥这张冷脸,整日的徒生无趣。” 武嬴笑吟吟道:“我看玄冥对小雪温柔得很,也就是对你冷脸罢。” 萧雪光是看牌眼睛都花了,还要和大庭说话:“崇苏很有趣的,我就是闲不住……不知道地府的差事忙不忙?” “不忙不忙,你要是来,可先来试试岗,试个半年,若是都没问题,便可在地府予你个职位,好牌,碰。” 萧雪给大庭碰了牌,顿时有些懊恼。崇苏说:“没事,随便出。” 大庭:“玄冥,你未免太不把我放在眼里,十次打牌,你也是有五次输给我的!” 萧雪好奇问:“试岗都是做什么工作呢?” 大庭答:“先叫一位师父教你,一开始多是整理文书。等你熟悉些了,便可在师父的指导下前往人间引魂。” 萧雪一惊:“我可以去人间吗?” 大庭冲他狡黠一笑:“作为正在服刑期间的刑犯自然不可。但地府又有一说,曾经许多犯下过错的妖鬼神仙若是肯改过自新归顺地府,我们也是愿意支持的。” 他打出一个一条,崇苏说:“他至多作为编外人员给你们帮把手,不需你们的官职挂身。” 萧雪心想也是,在地府工作大概和在人间做公职人员差不多,天天都得按时上班,说不得还要加班。而且若是真成了地府编内人员,往后他还怎么和崇苏逍遥快活? 他数自己的牌:“一个一饼,两个九饼,一万,九条……唉,我是不是胡了……” 武嬴看一眼他的牌:“好哎,十三幺!帝君这牌给的好啊。” 四人身边各有一只黄鼬,专门给他们端茶倒水。大庭悻悻摸出一小块金子扔进萧雪脚边黄鼬举着的盘子里,武嬴拿出一片晶莹剔透的玉叶子放进盘子,笑眯眯道:“恭喜小雪。” 萧雪看傻了:“一把的赌资就这么大吗?!” “没事啦,赢了都是你的,输了就让崇苏出,他有的是钱。” 崇苏把一颗小小的石子般的东西放进盘里,“嗯”一声:“继续。” 大庭输了一把,很不爽地:“不入编可以,那么月钱就得少了。” 萧雪心想他一戴罪之身竟然还能拿工资?马上答:“好的!我愿意。” 武嬴噗地笑出来,大庭无言,崇苏也笑了笑。 大庭说:“萧雪啊,这做鬼和做神仙可是大不一样的。你若是入了地府的编,先不说在地府工作就是在抵消业障,到时做得好能谋个神官,那可就成了神仙了。若有了神格,这天地间的灵都会自发地为你净化灵魂,消除你身上的怨。” 崇苏说:“这世上成仙的法子不少,倒也不是只有给你们地府打工卖命这一条路。” “你怎么成天就拆我的台?” “那么多人挤破了头想进你的地府,你怎么偏要抓着萧雪不放?” 这不是把危险的厉鬼放在眼皮子底下最安全吗?这话大庭没直说,见崇苏这副护犊子护到底的劲,不免心中腹诽。 “行吧,既然如此,你们明日可先来地府一趟,我带萧雪四处转转,再找一位师父与他讲工作。” 他眼见着崇苏打出一张牌,萧雪马上喊杠,码出四个一样的牌摆在旁边,再摸一张,萧雪一个个数牌,眼睛发光:“我是不是又胡啦。” 他亮出自己的牌,杠上开花,胡了。武嬴笑得不行,为他欢呼:“天呐,你怎么又胡了呀!” 大庭只想扶额:这俩人今天就是来哄孩子玩的是吧? 最后萧雪扛了一袋子金块和玉叶子回家。他简直大赚特赚,在金钱的激励下决定认真磨练搓麻将技术,从财大气粗的神仙手里赚取鬼生的第一桶金。 崇苏给了他好多石子一样黑色的东西,他全部分出来装进布袋子里,看了半天,看不出来是什么。 崇苏陪他玩了一天牌,困得打哈欠,站在一旁看着萧雪忙来忙去,收拾他今天的小金库。 “睡觉。”崇苏说。 萧雪埋头收拾:“等一会儿,我先把这些都装起来……” 他话没说完,被崇苏拦腰挟走,抱进浴室一起洗澡。 澡洗了大半天,出来时萧雪人都晕了,被崇苏抱出来回房放在床上,软绵绵地窝在被子里冒蒸汽。一会儿他又有力气了,爬起来:“崇苏,你送我的是什么?” 崇苏一手搂起他:“放哪了?” 萧雪从枕头底下摸出那个布袋子。崇苏失笑:“放那里做什么?” “我怕弄丢了。” 崇苏拿来布袋子往床上倒,捡起几颗绕过萧雪的手腕拼,萧雪好奇地看着他把珠子一颗一颗拼起来,直到连成一串长短正好的手串。 芙蓉塘无常雨 第36节 “这是什么?”萧雪抬起手腕,问。 崇苏从后搂着他,低头在他脸上亲了亲,教小孩一般:“说,‘开花’。” 萧雪认真道:“开花?” 那一颗颗“种子”亮起光来。它们如胚芽破出,覆盖了黑色的外皮,露出里面莹润淡青的白玉质地,接着每一颗圆润小巧的玉上都绽放出水芙蓉的纹路,纹路精巧绝妙,如花下滴落点点水珠。一条蛟龙与一只大鱼的虚影忽地在房间中隐现,掀起一片飞扬的水波,倏地钻入了手串中。 萧雪惊叹:“你的鱼龙二侍跑进手串了?” 崇苏答:“从此它们就听你的号令,随你的意念而动。” 萧雪一时很怕珠子磕坏了,一手轻轻捧着,问:“可你没了护卫怎么办?” 崇苏早就困了,搂着萧雪倒进床里,关了灯:“那就麻烦你随时守着我,保护我的安全了。” 好吧。萧雪窝在崇苏的怀里想。 那从今以后我只好寸步不离地守着你,保护你了。 第44章 四十四 萧雪开始在地府上班了。 来到地府,就像走进百年前的古街,房屋雕栏飞瓦,城中道路纵横,小桥流水,一片风帘翠幕之景。街上有形形色色的人形,妖与神仙,穿着古代与现代混杂,乍一眼看场面怪异,但萧雪跟着崇苏在城里逛了一圈,大家都见怪不怪,萧雪也就淡定了。 城市的上空,灵拖着长长的星尾痕迹来回,像一条条繁忙的船。它们都来自于城市中央一圈坐落山上的巨大建筑群,建筑群的四周围绕着淡淡的神光,极为美丽。 大庭亲自来迎接他们,带着他们走进那片建筑群其中一栋宫殿的大门。这里是地府神官平常工作的地方,宫殿中明亮洁净,神官们来往匆匆,或在案前翻阅资料办公,或在交谈,也有兵将打扮的鬼神进出,所有人经过大庭和崇苏时都会与他们问好。 殿中的书架简直浩如烟海,抬头望去,只见朦胧的云雾,看不见宫殿的顶,书架也没有尽头。殿中还有许多萧雪从没见过的生物——大概是某种负责打杂的小妖怪,嗖一下飞过去,嗒地蹦到萧雪面前,抬起爪子递给他茶水。 “谢谢。”萧雪接过茶水。 大庭把萧雪分给了一位师父,一位面容清秀的男性容貌神官,名唤居画。 “居画在人间待过许多年,如今在地府主司亡灵引渡。”大庭介绍:“居画,这位是萧雪,他现在算是实习,麻烦你来带他。” 居画笑道:“帝君与玄冥神君一起亲自送来的小实习生,可是让我害怕得很。” 萧雪有些局促:“不,我……” 大庭一挥手:“让金部给你多发点补贴就是,反正你有一个徒弟了,再带一个有何妨。萧雪,你别听他吓唬你。” 居画笑起来,朝萧雪伸手:“好啦,我开玩笑的。小雪我也是认得的,来,我带你进去。” 萧雪紧张地与他握一下手,很茫然:认识我? 崇苏对萧雪说:“下班后我来接你。” 大庭搭着崇苏,两人走了。居画领着萧雪走进办公的地方,一个古色古香的书房,地上和桌案上都堆满了书,小妖怪举着灯在书海的缝隙里穿行,为伏案办公的神官们照明。 居画穿一身素净的长袍,长发扎作马尾,示意萧雪一起坐下。他随手拂去桌上杂物,提起茶壶倒两杯茶水,推一杯到萧雪面前。 “不知陈心是否和你提起过,他有一位师父。”居画说。 萧雪吃惊,脑子终于转过来:“您是陈心的师父!” 居画一笑:“我在人间的身份是天师,偶与陈家结缘。陈心这孩子有仙缘,我便收他为徒,偶尔指点一二。” 萧雪忙问:“他现在一切都好吗?” “说实在的,回来后病了一场。”居画随手抽来一本书:“当初他说要来找你,我告诉过他此行凶险。但他的父母也都支持他来,我便给了他一幅山川居意图,随他去了。他进入了怨灵制造的地狱幻象,原本以他的人类之躯是断无法扛过幻象里的轮回,好在有画卷护他。加之玄冥神君削弱了幻境的力量,以及他的父母曾经留在你的意念里的一点‘善’,化作了他的庇护所。” 萧雪难过地垂下双眼:“都怪我……” 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放在他的手背上。萧雪抬起头,居画温和道:“这都不是你的错,萧雪。而且他已经病好了,现在活蹦乱跳着呢。” 居画翻开书,笑着说:“有我在,他不会有事的。以后若有机会,你们说不定还可以再见面。” 萧雪这才放下心。他想起什么,忙问:“居画先生,那时陈心送了我一幅画,可等我醒来以后,无论如何也再找不到那幅画了。” 居画答:“那幅画是‘媒介’,为了将你从地狱的幻境中拉出来,送入另一个世界的时间线中去。只有动用时间的力量让你和玄冥不断在过去重逢,修正每一个重要的时间节点,未来才会真正发生改变。你们相遇在你作为凡人的第二世,你唤醒了他,他为你降下天罚,此为定局;为了打破你身上的诅咒,他回到你的第一世驱逐了你命中的丧星神,再回到第三世,与陈心一同彻底将你从幻境中拉出来。” 萧雪喃喃:“我不知该如何报答你们对我的好。” “陈心把你当作朋友,你这样想,他反而伤心了。”居画笑眯眯道:“如今你能好好的,对他就是最大的慰藉。” 居画开始教萧雪整理文书,工作流程等。地府现下堆积文书众多,大家每天工作都做不完,地府上下忙忙碌碌,不少神官还得加班加点。 晚上回家,崇苏问萧雪上班感觉如何。 萧雪想了想,答:“感觉和以前在芙蓉塘上班的时候差不多。一顿瞎忙,偶尔摸鱼。” 崇苏笑:“那还不错。” 萧雪有些苦恼:“就是莫名觉得大家都有点怕我,不敢和我说话。” “你现在是头等厉鬼,脖子上还戴一个帝君亲自下的业罪锁。”崇苏平淡道:“业罪锁只用来锁最危险的鬼,已经很多年没有用过了。” 萧雪讷讷地:“我会努力不再发作的。” 崇苏捏他的脸:“要是发作了也无妨,正好我有借口把你关在家里,免得天天还要送你上班,接你下班。” 萧雪故作生气道:“那你不来接送我好了,我自己去。” “你一点都不认路,走丢了我上哪找你去?” 萧雪哼一声:“我早就没那么好骗了。我都待在你的意识里了,我去了哪里,你还会不知道吗?” 他钻进崇苏的怀里,崇苏关了灯,手放上他的后颈,摩挲他脖子上的一圈黑色符文。 萧雪被抚摸得很舒服,今天忙碌一天,他累了,渐渐在崇苏怀里睡去。 他开始了在地府按部就班的工作生活。初期都是文书整理和记录编抄的工作,繁杂但简单。通过阅读大量的文书记录,萧雪基本了解了地府的基本运作体系和机制。 崇苏每天按时接送他上下班,晚上两人就回到意识里的小屋,虽然家里的电视机已经不能收到直播信号,但录像带和光碟还是可以用的。吃过晚饭后,两人就在沙发上看电视,萧雪喜欢窝在崇苏怀里和崇苏说话,对电视的兴趣要少一半。 漫漫流淌的星河中,时间仿佛消失了踪迹。萧雪有时会以为自己仍在梦中,而身为人在芙蓉塘时的生活才是真实。 给予他温暖亦或伤害的那些人都离他远去了。 随之远去的便是人间。 在地府工作一段时间后,居画主动提出他要去凡间出趟差,地点正好是在芙蓉塘,他便问萧雪要不要一起去。 “我可以去吗?”萧雪迟疑。 居画说:“可以是可以,就是申请手续有些麻烦,还需要你的守护神君陪伴左右,片刻不可让你离开视线。” 萧雪很心动,但又有些害怕。他总担心自己恶鬼的身份,怕自己哪天会控制不住身体里的怨灵而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居画仿佛知道他在担忧什么,说:“它们与你无论思维还是情感都早已趋于一致。当你不再拘泥于过去的晦暗,而有了爱你的人和你爱的人,愿意向未来迈步的时候,它们也就不再是‘怨灵’了。” 萧雪疑惑地思考,询问:“那么,它们会消失吗?” 居画泡了一壶新茶,给萧雪倒一杯:“总有一天它们会离开你的灵魂,投入新的轮回。但黑暗的记忆会一直留在你的意识里,这不仅仅是星神的诅咒。黑暗面就像我们脚下的影子,不让虚无的影子吞噬自己,正是我们困顿一生的矛盾本源之一。与其希望黑暗消失,不如承认黑暗就是你的一部分,不以此为恶耻,也不以此为虚荣。” 萧雪喃喃:“接受黑暗是我的灵魂本身,接受我自己……吗?” 静谧幽香的书海中,居画温声答:“是,萧雪,你早已不需要再害怕了。你是一个善良、勇敢的孩子,你有着爱人的勇气,面对自己对你来说不过是小事一桩。更何况,你的命神将永远伴随你左右。” 这番话让萧雪心中长久盘绕的忧虑和不安淡去了些。 若有永远伴随他的守护神在,直面旧日阴影里的鬼魂就变得不再令人恐惧。 居画为萧雪申请了公务外出协助,由于萧雪身份特殊,还得崇苏亲自出面签字画封才能把他领走。 能再次去往人间,萧雪还莫名紧张起来,宛如一个离家多年的游子终于踏上回乡的旅途。崇苏在门边等他,萧雪背起包来到他身边,手上的玉珠串从未离过手腕。 崇苏牵起他的手,“走了?” 萧雪点点头。崇苏便打开门。 门外是居民楼的楼道,仍然是从前的模样。他们走下楼梯,推开楼道的铁门。 人世间的阳光落在萧雪的身上。如久远前的温度,再一次温暖了他的身体。 他就像最初从那辆旧公交车上拎着行李走下来,热浪从他的脚边滚过,行人来来往往,车辆匆匆。 第45章 四十五【完结】 萧雪吃惊:“这就到了吗!” 崇苏:“要不回去重来,给你加个欢迎仪式?” “不不不,就这样挺好。” 萧雪牵紧崇苏的手,芙蓉塘似乎没有任何变化,他离开了多久?在崇苏的意识里的时候,他完全没有时间的概念,似乎作为人和作为鬼的感知力是不同的。现在回到人间,他才又渐渐有了些人的感觉。 居画就在路边的公交车站前等他们。他也换上了现世的常服,背着个学生背包,与崇苏和萧雪微一行礼:“我先去办些私事,约莫在今日太阳落山后办成,明日再行公事。这之前就烦请神君多加照顾小雪,不可让小雪离开视线一步。” 崇苏点头:“谢谢。” 居画笑着对二人挥挥手,坐上公交车走了。 萧雪原本是准备好好跟着居画工作给他打下手,顺便就可以跟着逛逛芙蓉塘。谁知居画现在要去办私事,萧雪只好问崇苏:“那我们现在回意识里去,等居画办完事再出来吗?” 崇苏用一种微妙的眼神看着他。 经过崇苏一番简单解释后,萧雪才恍然大悟居画的好意。 “居画是时间和通晓过去未来的神,陈心手中那幅山川居意图就是他所画。万物入画中,都会进入另一个时空,但跨越时间是必须付出代价的。” 两人牵着手走在芙蓉塘的街道上,来往的行人如看不见他们一般。此时的芙蓉塘又是一个夏天,阳光热得发烫,蝉鸣嘹亮。 萧雪意识到什么,问:“陈心付出了什么代价?” 崇苏答:“肉身凡胎,按常理不可妄见未来。大概不是寿数,就是对未来的记忆了。” 崇苏见萧雪不安的样子,安抚道:“居画既是他的师父,又是他的守护神,不会让陈心的寿命折损,只不过他现在大概已经把我们都忘了。” 萧雪点头:“忘了也好。” 只要他能平安快乐,忘了这些六十年后发生的一切光怪陆离未尝不是件好事。 两人来到萧雪曾经上班的小楼附近,崇苏站定在不远处的树荫下,对萧雪说:“看那边。” 萧雪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过去,他看到两个男生走过斑马线来到这边,沿着路朝他们走来。高个子的男生穿着校服,旁边的男生则像个上班族,两人关系很好的样子,肩并肩经过他们,走进职工小区的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