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逃美人》 在逃美人 第1节 在逃美人 作者:燕停 晋江vip2023109完结 总书评数:418 当前被收藏数:6069 营养液数:229 文章积分:68,545,184 文案: 世人皆知,那个有名的才女苏栖禾,是当朝秦王江寻澈的家臣,也是贴身陪侍。 她执笔为剑,折断傲骨,为他染指权斗,也陪他红绡帐暖,虔诚地献出了自己的一切,如飞蛾扑火,痴心不改。 又一场承欢后,她喝下避子汤,忍着苦涩药物带来的不适,垂眸平躺床上,心中还在分神谋划着朝中党争的进展。 旁人当她已经入睡,问秦王殿下可要赐给苏栖禾一个名分。 而江寻澈的声音远远传来,沉郁凉薄,如玉石落冰盘:“没有必要。” 他只当她是个漂亮的、有用的玩物。 什么知遇之恩、交颈之情,其实都是一厢情愿,捂不热他那凉薄无情的心。 那个晚上,她平躺着纹丝未动,只是眼角有泪静静滑下,浸湿枕席,寒凉入骨,彻夜未干。 江寻澈成功夺嫡,她功劳卓著,却毫无征兆地一把火烧掉了旧日的寝殿,从此消失。 离开前,苏栖禾对着皇宫方向遥敬一杯酒,然后悉数浇在烈焰之中。 “愿贵人与我,再不相见。” 江寻澈一生高坐庙堂,目下无尘,却没想到自己在那场大火的废墟前呕出心血,狼狈不堪,几度失控。 为了寻回苏栖禾,他苦心积虑,遍体鳞伤,闹到天下皆知他求而不得,痴情难改。 终于找到她隐居的小屋,那个隆冬雪夜,他在屋外站了整晚,任凭落雪浸湿单衣,声音颤抖,问她能不能回来。 而她眼神疏离,一字一顿将曾经的话还给他:“没有必要。” 【阅读指南】 1.女主清醒坚韧,才华横溢,妙笔生花,不会受很大的委屈 2.男主孤高薄情野心家,动心也不肯承认 3.追妻火葬场,sc,he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天作之合 正剧 搜索关键字:主角:苏栖禾,江寻澈 ┃ 配角:sc|he|hzc已开始 ┃ 其它:《谋夺艳后》山匪卧底x名门贵女|臣夺君妻hzc 一句话简介:孤高野心家为爱折腰 立意:才华不可错付,深情不可辜负 ? 第1章 初遇 ◎我讨厌眼泪。◎ 元熙十一年的中秋,天色已晚,华灯初上。 飞云楼坐落在京城最繁华的长安街东北角,今夜也高高挂起了燃灯,花色众多,流光璀璨,远远望去好似星河倾泻而下。 苏栖禾独自走在赏灯的人群中。 身旁欢声笑语不绝于耳,可她垂下睫毛,再美的景致也无暇观赏。 因为她不是为了游玩而来,而是为了传言中猜对灯谜就能获得的三百两银子。 这是几日前,向她买文的某个顾客偶然提起的。 那位年轻公子衣着清贵风雅,自称是玉安书院的学生,不知怎么找到了寄居在寒酸驿馆里的苏栖禾,开出五十两的天价,要她代写一篇颂圣文章。 在此之前,她的大多数生意都是帮街坊四邻代写请柬、喜报、祭文或者家信。 一篇收不了几文钱,全靠笔耕不辍才能勉强维持生活。 后来侥幸遇上一个贵人,要她写一首词,主题和立意都无所谓,只要文笔够好,词藻够精美,能拿出去附庸风雅就行。 看在报酬是高昂的十两银子的份上,苏栖禾从自己的手稿中精心挑出了一首《青玉案》,给了出去。 再后来,就是那位名叫程誉的书院学生,找上苏栖禾后,开口便先问那《青玉案》是不是她写的。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他沉吟片刻才说:“苏姑娘,请你帮我代写一篇颂圣文,骈散均可,润笔费五十两,可以么?” 苏栖禾自然是颔首答应,提笔便写,不出半个时辰一挥而就。 程誉拿着墨色未干的纸页,读了一遍就干脆利落地掏钱:“确实是才气过人。” “潦草之作,承蒙贵人不弃。” 苏栖禾用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五十两的银票,恭恭敬敬地致谢。 临走前,程誉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随口道:“过两三日便是中秋佳节,苏姑娘身负这等才华,不知有无猜灯谜的兴致?” “我听闻,有人在飞云楼上设下了九道灯谜,每猜一道便可登一层,首位登上九层楼的人会得到三百两的节礼,可谓是一字千金。” 她怔了一下,好像差点没听懂这些词的意思。 中秋节礼,九层高的飞云楼,猜灯谜,一字千金。 那是一个与她太过遥远的世界。 独自进京时,她身无分文,唯一的愿望是想办法挣钱给母亲治病。 半个月的笔耕不辍,再加上侥幸得到两位阔绰顾客的赏识,现在她手头攒下的银子是六十余两。 这已经超过了过去家中两年的开销,也足够让母亲吃到好药、养好身子了。 更别说是三百两。 所以,八月十五当天,苏栖禾几乎没有犹豫,准时来到了飞云楼。 程誉说的没错,飞云楼的每一层楼梯上都站着一位黑衣小厮,只有猜对一道灯谜才能继续登楼,最先登上第九层的人便可赢得三百两的节礼。 一时间,很多自负才华的人被吸引前来,跃跃欲试。 有好奇者到处打听是谁家豪杰有这般财力和雅兴,可不管怎么套话,侍者仆役们始终保持着沉默。 到头来,没人知道发布赏金的是谁,只是见有重金作饵,便如悬鱼争先恐后地上钩[1]。 可那灯谜实在不简单,大多数人都卡在了二层或三层。 等苏栖禾成功踏上第四层的楼台时,举目望去,已经人影寥寥了。 她深吸一口气,感觉到了一点尚在萌芽中的希望。 暗中对自己说,倘若真能侥幸走到最后一层,事成之后,她就在京郊租一间小屋,返乡把母亲接过来,请最好的大夫,用最好的药。 还能远离那个每日流连酒肆青楼的父亲或许他才是母亲最大的心病。 有了三百两天赐之财,她自己再省吃俭用些,足够给母亲创造一个安详无忧的晚年。 到了第六层,猜谜的人只剩下两位。 在另一位老先生不可置信的目光中,她凝眸对上谜题,不消片刻便写出了答案。 小厮为她打开下一层的门时,非常小声地说了句“恭喜。” 第七层,第八层,只有她一个人。 方才游人如织的时候浑然不觉,现在她才逐渐意识到,自己身处的这座飞云楼,雕梁画栋,贵气非凡。 甚至仅仅半街之隔,便是皇城。 心中紧张,脚下也有些发软,但到底是要迈上最高的一层了。 苏栖禾把答案递出去时,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第九层的小厮接过纸条,视线飞快地将她上下打量几遍,好似在检查她周身有无携带利刃。 她不明就里,但还是保持配合,直到他后退一步,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开门让她上去。 这是要赢了么? 心中的喜悦还没来得及升起,她蓦然发现,第九层天台的白玉望柱旁,已经有一个修长的身影。 暗纹黑袍,松形鹤骨,背光负手,凭栏而立。 听到脚步声,那人转过身来,抬眼一瞥,视线冷冽,好似深山清泉。 苏栖禾心里一凛,几乎是下意识地回避了视线,不敢与他直视。 后知后觉,第九层已有此人在她之前登上,所以三百两银子的节礼肯定也没有了。 倒也没有特别不甘,毕竟本就是祈求天上掉馅饼的事。 但要说希望落空后一点失落都没有,也是不可能的。 她无心欣赏高处景色,也并不是善于搭话的性格,只远远对那位公子欠身道了句“打扰”,便准备离开。 暗中思量着,没拿到节礼便罢了,回到驿馆就收拾行囊,明早带着六十两银子启程回家。母亲还在家中等着自己带回治病钱呢。 结果一回头,发现那看门的小厮已经不见了踪影,而且还悄无声息地关上了门。 与此同时,背后响起一声: “过来。” 她脚下一顿,带着疑惑转过头。 那位公子又说话了:“我让你过来。” 声音淡漠凉薄,不带情绪,却有一股无形的气场,压着人下意识就会选择服从。 苏栖禾心内微微一紧,没再争辩,走到了望柱旁边。身侧临风,整个京城在这里一览无余。 已经入了夜,凉风习习,同时天边一轮满月近在咫尺,清辉尽显。 两相衬托之下,青年的侧脸线条清秀冷然,如寒塘鹤影。 在逃美人 第2节 近距离看,分明是俊美深邃的五官,却自带几分难以接近的沉郁。 他递给她一个锦盒,示意她打开。 里面躺着张三百两的银票。 原来这位冷淡公子不是先于她猜完灯谜的游客,而是写出这些谜题、并发出高额赏金的幕后主使。 心情如风水路转,柳暗花明,她弯起眉眼,后退一步行礼时,语气带着轻盈的感激:“小女子苏栖禾,在此谢过贵人。” 贵人。 听到这个词,江寻澈的眉心微蹙了一下。 这大抵是老百姓之间表达感谢的用语,被苏栖禾平等地送给每一位赏识她、给她润笔费的顾客。 但他可是当今圣上与贵妃之子,位高权重的秦王。 堂堂天潢贵胄,论起尊贵自然远在万人之上,无需再赘述。 所以,这还是江寻澈第一次听见有人拿这个词来形容他。 简直是一种无意的冒犯,但又用着如此娇柔的少女嗓音,如此孺慕的清澈眼神。 他避而不答,只说:“你把银票拿起来,看看下面的东西。” 苏栖禾依言做了,然后发现那盒子底部赫然还压着两张残稿。 分别是之前她卖出去的那首《青玉案》,还有几日前程誉要的长篇颂圣文。 那清秀的小楷分明是她本人的字迹。 也就是说,两份都是她给出去的原稿。 为什么会在眼前人手中,还通过这种方式拿给她看? 他又为何如此笃定她会来猜谜,站在这里等她? 唇角的弧度逐渐凝固了。 收到节礼时的喜悦在退潮,取而代之的是不妙的警钟。 她仓促抬起眸子,正对上江寻澈墨黑的瞳孔,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玩味。 他陈述的语气平和无波:“这两篇文辞,分别是平凉郡王朱兴、玉安书院主讲之子程誉,献给皇上的贺文。” 苏栖禾意识到什么,心尖一颤,只听他继续说:“但实际上,都是你写的。” “这是欺君。” 四个字,被轻轻地吐出来,只是气声,却如惊雷砸入听者的脑海,重若千钧,从头顶贯穿全身。 苏栖禾心神俱震,脚下一抖,差点没能站稳。 冰雪聪明如她明白,这个局,压根不是她这种普通人能逃过的劫数。 欺君之罪,轻则自己丧命,重则株连家人。 晃神间,又想起自己离家前,母亲躺在病床上,憔悴消瘦,本已使不上力气的手突然发力,握住女儿的衣角。 她知道,娘舍不得女儿年纪轻轻就孤身闯荡异乡,怕她遇到不安全的事。 但是,她们已经一点钱都没有了。 没有钱给母亲买药治病,就只能等死。 当时她紧紧握住母亲的手,抚摸过皲裂干枯的皮肤,自己的身子也颤抖如筛糠,眼泪顺着脸颊淌下来,声音哽咽。 “娘,你别担心......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可她到底要食言了。 一介贫寒民女,卖文为生本就是无奈之举,别人碾死她就想碾死一只蝼蚁那样容易,更别说是触犯天威。 即将绝望之际,垂下睫毛,突然瞥见眼前那位神秘公子的黑衣一角。 他手中有确凿无疑的罪证,要想抓她,没必要在飞云楼上等她上钩。 他或许是来抓她的人,但也有可能,是唯一能救自己的人。 希望渺茫,但苏栖禾没有别的办法。 全身发抖得厉害,不敢抬头去看他的表情,也不想再面对那两张“罪状纸”,只能缓缓后退一步,屈膝下拜。 这是哀求的姿势。 江寻澈不动声色地看着她,目光居高临下,了无波澜。 刚要开口,又见女孩终于顶不住压力,眼中泪水决堤,流过白皙脸颊,又随着低头的动作,一路滑进脖颈之下的阴影里。 他的眼神微不可查地暗了暗,冷声道:“我讨厌眼泪。” 话音落后,眼泪便立竿见影地消失了。 凝神一看,原来苏栖禾用全身力气死死咬住了下唇,几乎咬出血痕,但也硬生生地止住了泪水。 没想到看起来弱柳扶风的女子,心性却很强。 倒也不坏,性格坚强一点对他更有用。 江寻澈抬手解下腰间金印,把上面印的姓名和封号给她看。 他将话语缓缓说出口,如同漫长棋局上落定的最后一子,也是这个陷阱的最后一步: “我可以救你。” “但是,我希望你能随我回王府。” “从今往后,只听命于我。” 尾音消失在夜风里,于是在飞云楼的九层之上,有过片刻的静寂。 点到即止,没有第二个选项。因为他清楚地知道,她没有选择的余地。 苏栖禾低着头,脑内一片混沌,昏昏沉沉,但她明白,这已经是唯一的前路了,她该感激这位秦王殿下。 嘴唇被咬出血,再开口时嗓中也带着血腥,声音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 “......我愿意。” 作者有话说: [1]:《军谶》曰:芳饵之下,必有悬鱼;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开新文啦,求收藏求评论,感谢大家的支持(卖萌)(打滚)(撒花) 预收《谋夺艳后》求收藏! 这本是作者xp集大成之作:山匪卧底x高门贵女,臣夺君妻,追妻火葬场,修罗场,审讯play(什么奇怪的东西混进去了) 无人知晓,姝艳无双、母仪天下的当朝皇后卿莹,曾经绝望地单恋过一个人。 未出阁时她曾遭山匪俘虏,因着高门贵女的身份而被囚禁起来索要赎金。 前来审讯的匪帮二把手推开囚室的门,腰横长剑,眉目清俊,视线居高临下地扫过来,还没开口,便让她怦然心乱。 这是一场悬殊的、无望的爱情,但卿莹深陷其中,无可救药。 在某个月朗星稀的夜晚,她拢着半褪的衣裙,睫毛忽闪,小心翼翼问他能不能和她一起下山。 “大小姐,你认真的?” 宗亦辰穿好衣服站起身,薄唇微哂,漫不经心。 彼时月华如水,照得他眼底的凉薄如一道无情的寒刃,将少女怀春的心思冻得冰冷刺骨。 交了赎金重返家中,她选择同意联姻,顺风顺水地从太子妃一路做到皇后,与新皇毫无感情但也相敬如宾。 直到有一日朝野震动,说官匪决战中,手握重兵的山匪二把手临阵跳反,朝廷大获全胜。 原因是,那二把手宗亦辰是先皇训练的死士,在山中孤身卧底五年,只为此刻正义的胜利。 十里长街迎功臣进京,青年站在殿前对新皇行礼,抬头时那双深墨色的眼瞳却径直盯上了他身侧的皇后。 视线灼灼,一如几年前囚室里那个晚上。 当天宫宴,宗亦辰在繁花深处握住卿莹的手腕,声音微哑,带着他苦苦等待多年的渴求,还有曾被迫掩埋的刻骨痴情。 “这次,换我认真,好不好。” 而皇后款款收回手,唇边勾起一个极淡的微笑:“宗大人,你逾矩了。” 第2章 入府 ◎除了俯首称臣,别无选择。◎ 中秋过后,第二天清晨,苏栖禾将仅有的一点行李包起来,坐上马车到柳荫街,从侧门进了秦王府。 下车后一抬眼,发现面前的小院里乌压压站了十来个人,当即呼吸一滞。 那十来个丫鬟仆役也都愣了。 他们奉秦王殿下的吩咐,提早候在这里,等着把苏姑娘的行李搬进收拾好的偏殿小间。 可现在马车内空空如也,压根没有需要安置的东西。 “苏姑娘,你......没有什么要带的么?” 苏栖禾这才意识到他们本是等着搬东西的,有点尴尬,脸色微红道:“我没有什么行李,不过还是谢过各位了。” 一位老嬷嬷在旁扶着她,眼神有些复杂。 能在堂堂秦王府里当差的仆役都是见过大世面的富贵眼睛,打眼一扫就能看穿苏栖禾的贫寒。 这样一来,她进门的第一天,气势就先矮了半截。 江寻澈走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 少女站在院中,身上那衣衫洗得发白,在一群下人中都显得寒酸,安安静静地垂眸不动,怀里抱着一个破包袱,看形状是两本书,可能还有换洗衣服。 她很努力地让自己不要露怯,外表看起来也确实平和而落落大方。 可微微加速的呼吸,和眼睫在阳光下的轻颤,还是暴露了她内心的胆怯惊惶。 在逃美人 第3节 他脚下没停,径直走进了偏殿里的书房,远远做了个手势:“进来。” 苏栖禾走进房间,半掩上门之后,还能听见外面院子里的声响。 管家已经遣散了无关人等,正着手安排人上街,去购置苏姑娘的衣服用品。 可江寻澈对这事提都没提,从书架上拿出了厚厚两叠纸页,摆到桌上。 “全抄一遍,不能有一字有误。” 简洁、直奔主题的命令。 虽是偏殿的小书房,但笔墨纸砚都配得齐全,她坐下后抬手翻了翻那两叠文稿,作者不同,类型也不甚一致,有文章有诗词。 不知道为什么要全抄一遍。 本要开口询问,转念又想起自己的身份。 昨夜飞云楼上,眼前人的原话是“从今往后,只听命于我。” 她收了三百两银票,还侥幸从欺君罔上、全家抄斩的大罪里逃脱,往后或许还能有机会见到母亲,而唯一的交换,便是听从王爷的命令。 于是她将疑问咽了回去,只点头道了句“遵旨”。 “等东西置办全了,会有府中的嬷嬷来教你规矩,熟悉环境。” 苏栖禾站起来,敛了眸子,深深行礼:“多谢殿下。” 她明白,是他要出钱给她添置用品。 或许这些支出对王爷来说微不足道,但对她来说已是举重若轻,值得千恩万谢。 江寻澈摆了摆手,没说什么别的,转身离开了。 既然有了任务,苏栖禾便坐下提笔,开始抄写。 这一细看,她终于找到了这些文章诗词的共同之处:都是朝廷高官或者皇家贵胄所写。 有的请安颂圣,有的问候友人,也有的大谈时局,一抒治国之策。 毕竟能信笔写出被程誉真心称赞的文章,苏栖禾确实是有几分才华禀赋在身的。 尤其对文字颇为敏锐,抄写一遍之后,便能对作者的用语习惯和思想有个大致的了解。 到后来,她不用去看卷首的署名,也能准确猜出是哪位官员的著作。 比如刑部侍郎赵镇澜,行文锋锐犀利,不绕弯子。 相反的,翰林学士梅兰臣就比较喜欢隐喻讽谏,在一篇呈给当朝元熙皇帝的奏文中,借院子里几株并蒂莲花,暗指几位皇子亲王的相争之势。 梅学士大概想不到,他秘密提议皇上削弱秦王的锋芒,可文章递上去,没过多久就被秦王拿到了手,还淡定地摆进书房里。 苏栖禾及时阻止了自己进一步的思考。 王爷的命令是抄写,她便一心抄写,不可、也不敢僭越。 几个时辰后,上午那位老嬷嬷叩门走进了书房:“苏姑娘,一应用品都置办全了,跟我来吧。” 她自称姓李,原是江寻澈生母、深受皇上宠爱的那位李贵妃的得力丫鬟,在宫中伺候多年,秦王开府后便跟过来做事,熟谙皇家之道。 李嬷嬷先讲起了礼仪和规矩,诸如不得疾走,不得喧哗,正殿的二府门内是起居寝宫,非王爷允许不得擅入,如此种种。 语不停歇,足足讲了两炷香的时间。 苏栖禾认真听着,记在心里,见她停下来休息,便主动倒了杯茶,礼貌微笑道:“嬷嬷请喝口茶再讲吧。” 李嬷嬷接过茶来,抬眸看她一眼。 少女容颜姣好,白皙昳丽,尤其一双桃花眼清澈盈盈,眸光流转,皎如秋水,艳如春华。 更难得的是气质清秀殊俗,虽是清瘦羸弱的女子,却还带几分书卷气,如古琴铮铮,松竹映雪。 是非常讨人喜欢的长相。 嬷嬷眯起眼睛,摩挲了一下茶杯,暗中思忖。 王爷早在几天前便吩咐过,说要带一个年方二八的女子进府,安置在偏殿。 当时王府上下包括管家在内,全都以为她是殿下在外面看中的情儿,要进来做妾或者通房。 谁知这苏栖禾周身无半点妆饰,抱着两本破书进门,径直坐在书房里写了半日的字,刚才还主动给她倒茶。 说是通房丫头吧,她完全不像王爷的女人,说是家臣吧,秦王的其他幕僚可都不被准许住在王府里。 这样一来,李嬷嬷倒有点拿不准江寻澈的意图了。 她想了想,开口道: “顺便给苏姑娘提醒一句,王府后堂里有间静室,王爷从不许任何人进去。而且不管殿下夜里歇在哪个房间,枕畔也从不容人靠近。” 苏栖禾顺从地点点头,没有对“枕畔不留人”这个告诫做出任何反应。 其实大概听得出这话是在试探自己,但她总不能坦诚说,自己是犯下欺君之罪,稀里糊涂被王爷开恩带进来的,只知听命行事,不知其他。 李嬷嬷捏了捏眉心,站起身来,带着她在偏殿前后走了一圈。 “对了,如果姑娘要给母亲写家书,写好后交给我或者管家就好。王府每月会有专属驿递,骑快马走专用驿馆的,到彬州花不了两日。” 彬州是苏栖禾的家乡,一个黄土贫瘠、扬沙遍天的小城。 虽然离京不远,但吏治混乱、豪绅横行,俨然已是两方天地。 她脚下一顿,犹豫片刻,还是问出了口:“敢问嬷嬷是如何得知我的母亲与故土?” 面前的老人扬起眉毛,惊讶于她的天真。 她抬手一指前厅低着头扫地的丫鬟:“秦王府不会进底细不明的人。别看这些丫头只做粗活,其实祖上三代都是经过细细核查的。” 言下之意,你也是早就被查过的。 “而且,王爷已经吩咐下去,派专治肺病的大夫带两个丫鬟去彬州找你母亲了。将她的病治好后,还会留在那里照顾些时日。” 见少女讶异不已,她皱眉疑惑道:“原来这些你都不知道吗?” 苏栖禾瞳孔颤抖着,只觉一块碎石砸进心海,震动纷起,带出一圈圈水波似的涟漪。 想起离家前母亲瘦弱的手拽她衣角的模样,她站在王府院子中央,有一种要流泪的冲动。 转眼天色将晚,暮色苍茫,夕阳浸透秦王府的彩漆檐角,台榭沉沉,初秋夜晚悠长[1]。 掌灯时分,江寻澈正坐在中堂厅内看一本书卷,神情沉凝,修长手指翻过书页,骨节如玉,微微弓起。 一位随侍小步进来,汇报道:“回禀殿下,苏姑娘的房间已安置妥当,现在和李嬷嬷熟悉了府中规矩,回到偏殿书房里抄您吩咐的东西,已经完成了大半。” 他头也没抬,只淡淡道:“差人去告诉她,没抄完不准休息。” 那人点头称是,却没立刻告辞,犹豫片刻才讲:“她还说,感谢殿下请人为她母亲治病。” 江寻澈嗯了一声,示意知道了。 转念一想,这姑娘对他说过的话寥寥几句,几乎全是感谢: 那三百两银票要谢,置办衣物用品要谢,就连昨晚飞云楼上,听他说会有车接她入府,都要小心翼翼地低头答谢。 卑微,胆怯,自轻自贱,没见过世面,也没被人好好对待过。 所以他只需施舍一点微不足道的好处,就能让苏栖禾心甘情愿地低头。 这一走神,手中书卷被赶出脑海,取而代之的是女孩在他面前俯首,衣服剪裁粗糙,低头就会露出大半截白皙莹润的脖颈。 他眉心一蹙,阖了阖眼,收拢思绪。 身前的红木桌上摆了茶海,清香氤氲,对面坐着一个风姿翩然的青年,正优哉游哉地端起白瓷杯。 如果苏栖禾在场,便会认出,这就是开出五十两润笔费买她一篇颂圣文章的贵人,程誉。 只不过,他其实不是玉安书院的学生,而是书院创始人的儿子,板上钉钉的下一代主讲。 因为父亲官至内阁次辅,他自幼就被选为江寻澈的伴读,与这位皇子相处多年,是世上少有的几个能免礼直呼他名字的人。 听到侍从汇报苏栖禾的情况,他还笑盈盈地眨了眨眼:“我就说吧?” 几日前,也是在这个地方。 程誉刚从苏栖禾住的那间小驿馆赶过来,把她写的那篇文章递给江寻澈,拿出教书先生评价学生习作的口吻,诚恳道: “确实写得好,言辞流畅、字字珠玑。而且,我给她的题目是颂圣,能把这种题目都写出花来,别的只会更好。” “寻澈,她应该就是你想找的人。” 江寻澈接过稿子,也看了一遍,全程不发一言,眼中了无半点波澜。 一时间,雅室内只有他手指翻过书页时的轻微沙沙声。 若是其他人在这儿,察言观色,肯定会觉得他不甚满意。 唯有程誉一眼看出,秦王殿下能给这幅反应,已经是很高的评价了。 于是他接着说:“而且这位苏姑娘不仅文章写得出彩,人长得也好看,你方才应该和我一起去看的。” 江寻澈淡淡开口:“我不关心长相。” 他想要的不是花瓶,而是一支流畅的笔,抑或是一柄趁手的、永远不会用坏的刀。 选刀时,他向来只看锋利与否。 昨天午后,平凉郡王进宫,对皇帝呈上《青玉案》。 不出一个时辰,宫内的眼线就把手抄稿摆在了秦王的桌前。 江寻澈自然看得出这不是那个纨绔子弟能写出来的,对这种上不得台面的小伎俩不屑一顾,那点封赏他也不看在眼里。 只是,当他反复读过几遍之后,透过一字一词,对幕后的那个原作者产生了点兴趣。 正好,他身边缺一个这样的才子。 能在不远的将来,甘愿执笔为剑,在文官的口诛笔伐中,为他杀出一条血路的人。 能为他的野心甘愿献出才华的人。 起了念头之后,设法拿到平凉郡王手中的原稿,派人查出词作者是苏栖禾,再叫程誉出面试探一番,用三百两银子的节礼引她在中秋夜去飞云楼猜谜。 这些对秦王殿下来说都是举手之劳,非常容易。 苏栖禾不傻,中秋当夜应该就已经回过味来,意识到程大少爷和那篇颂圣文章是一个早就布下的陷阱。 不过,意识到又能如何呢? 在逃美人 第4节 江寻澈能让她除了俯首称臣,别无选择。 作者有话说: [1]:化用自赵雍《初秋夜坐》:“月明如水侵衣湿,台榭沉沉秋夜长。” 第3章 考验 ◎如你所愿。◎ 入府第二天的夜晚,苏栖禾写完最后一个字,视线从书卷上移开时,才骤然发现江寻澈正立在书房门外,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他垂眸看人时,眼角自带几分漫不经心的漂亮弧度,据说是遗传自他那艳绝后宫的母妃。 只是眼神实在冷淡漠然,让所有旖念都荡然无存,唯余些许顺着脊柱爬上来的幽深寒意。 在他这样的视线下,苏栖禾会下意识地低头,不敢直视,产生一种所有心思都被他洞察、全身赤|裸无所遁形的错觉。 她赶忙搁笔起身,恭敬道:“殿下。” 江寻澈微微颔首,“写完了?” “回殿下,是的,写完了。” 昨日那两叠朝臣的文稿,因为吩咐过没抄完不准休息,所以她写了整整一个通宵,手指酸疼不说,还熬出了很明显的黑眼圈。 于是今天上午,李嬷嬷连啧几声,不假思索地取来白芷、丁香混制的凝膏,要给她涂在眼周,边涂边说你怎么能不爱惜脸呢。 嬷嬷在宫中伺候嫔妃多年,现在也习惯性把她当成姬妾,要珍重容貌,得到王爷的欢心。 苏栖禾愣了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模模糊糊就被摁着化好了淡妆,换了新买的衣服,抱着写好的稿子端坐桌前,等王爷过来。 等待的时候,她也逐渐冒出了一种微妙的感觉。 就像......新娘子精心打扮一番后,期待着郎君来看的那种心理。 正抿唇驱散胡思乱想,一个随侍远远顺着长廊来到偏殿:“殿下吩咐,苏姑娘今日再抄这个。” 他走进书房,把一摞新的书稿递进来。 她一抬眸,认出这位就是前天中秋夜上,在飞云楼第九层的黑衣小厮。 倒也印证了她的猜测:飞云楼一事,从头到尾都是江寻澈为她布下的陷阱。 但是,费了如此周章,难道就为了让她进王府来抄写书稿吗? 她思忖无果,只听李嬷嬷在旁冷不丁开口:“殿下呢?” 随侍躬身回道:“明日府中宴请平凉郡王,殿下正在过目宴席细节,就不过来了。” 他们俩一来一回地对话完毕,齐齐瞥她一眼,就好像这些原因都是解释给她听的,是她在这里盼着江寻澈过来。 苏栖禾心下一抖,赶紧垂眸提笔,准备开始干活。 可直到她翻开这本新文集,在纸上写了好几行字,圆润玲珑的耳垂却还在不受控制地泛红。 在桌前坐了整整一个白天,抄写完毕的时候,秦王本人终于来到了偏殿。 他站在桌前,随手拿起纸页,看了看她的字迹。 清秀漂亮的簪花小楷,内里又带几分潇洒不俗的风骨,倒是真有几分她本人的气质。 江寻澈移开视线,不动声色地放下了手中稿子。 “你知道这是谁的文章么?” 苏栖禾当然已经发现,不同于昨日的众人合集,今天这卷没有署名的文集,大概全都出自同一个人笔下。 分明都是行云流水、渊博敏捷的好文章。 可她抄完一遍,却总觉得,作者好像在尽力隐藏什么,却又从字里行间流淌出来。 时而压抑遮掩,时而暗喻抒怀,就像八月十五飞云楼上那九重灯谜。 她睫毛忽闪,心里其实早就有了答案。 小心翼翼地抬眸观察,眼前人的侧脸在月光下好似一幅线条流畅的工笔画,平静而不带情绪,大概是真的在等她回答。 “是您。”她说出口。 画中人轻轻勾唇,一个微不可查的弧度:“是。” 若是连这也看不出来,便不配做他的刀。 而接下来,这柄刀的成色还亟待观察,看它是装潢堆砌的工具,还是杀人见血的利刃。 也就是说,能不能从幕后走到台前,要看苏栖禾自己的悟性。 江寻澈没有再说什么关于自己文章的议论,而是话锋一转:“明天中午,我会在府中宴请平凉郡王朱兴,你也要入席。” “他在买文章的时候见过你,所以,到时躲着点,别让人发现。” 吩咐完毕,他毫不拖泥带水,转过身朝外走去。 临门一脚时背对着她,又补充了一句:“对了,骆医士已经到彬州了。” 李嬷嬷跟她讲过,这位骆止寒是太医院层层选拔出来的伤寒圣手,年纪轻轻就成为御医,妙手回春,誉满杏林。 她母亲得了这位大夫的诊治,一定能够恢复健康。 没等苏栖禾再次答谢,王爷就已经走了,徒留她仰头对着书房外的清澈月光,满心复杂纷乱,过了许久才平复了呼吸。 朱兴的祖上是为开国之君打天下的武将,战功彪炳封异姓王,荫及三世。 到他这一代,虽然还是锦衣玉食的贵族,但内里早就堕落成不学无术的纨绔。 入席之后,江寻澈轻飘飘地引了两句,他便开始夸夸其谈,眉飞色舞。 “那篇《青玉案》本是我随手写的,谁知皇上竟然那么喜欢,夸了很久,还要给我加官晋爵,御赐的封赏多如流水,推都推不掉!” “尤其是赏了个青玉竹节杯,色泽极好,我看当今世上啊,或许只有翊泽兄那对玉壶,能在它之上。” 翊泽二字是当朝太子的名讳,被他叫得非常亲切。 相比之下,秦王微微一哂,用词就客气而疏离了很多:“我倒不知太子殿下有这样的东西。” 谨遵昨夜王爷的嘱咐,苏栖禾坐在末席,全程不敢抬头。 只是这两人的对话,她越听,越觉出不对来。 到底逐字抄写过朝中重臣们的奏疏政论,她知道秦王与太子虽是手足,却并不怎么和睦。 两人都曾被冠上“结党营私”这种尖锐评价,只是大多数摩擦和纷争都还在水面之下,没有摆上明面而已。 这种背景下,平凉郡王却如此跳脱,在秦王府上公然吹捧和亲近太子,不知是愚蠢还是挑衅。 宴席将散,朱兴酒足饭饱,志得意满,乐呵呵地一挥手,送上来两位轻纱覆体、婀娜妖娆的女子。 “我看寻澈兄身旁一直没有可心的人儿,特意选了一对漂亮舞姬,别的不说,至少能暖个床,寻澈兄可莫要嫌弃。” 这话说得没办法当面拒绝,只能收下。 苏栖禾下意识抬头看向上座,却发现江寻澈也正在看她。两人的视线险些凌空相撞,王爷漆黑莫测的瞳孔里,隐隐带着点玩味。 她赶紧垂下睫毛,有点心虚地移开目光。 宴席散后,她回到偏殿小书房,等着殿下发出今日的任务。不知是不是还要抄写什么东西,可以先准备好笔墨纸砚。 磨墨的时候,她定神看着砚台里流淌的浓黑,心绪又飘回了方才的场景。 其实有点想不明白,江寻澈为何要设宴专请平凉郡王上门。 除了几句轻慢的话语和塞过来的麻烦,好像什么都没有得到。 但秦王殿下可不是做事轻怠的人,此举一定有他更深一层、无人得知的筹谋。 笔墨都准备好时,王爷的随侍也刚好找过来,可这次却不是让她写什么东西,而是:“殿下请苏姑娘即刻到中堂厅。” 她呼吸一凝,莫名有些紧张,朦胧地感觉到,前面有不平常的事在等着。 江寻澈坐在厅内上首,正喝着茶。 大概在他这个地位,一举一动的仪态都浸润了贵气,所以就连手指托住白瓷杯的动作都透出从容不凡,让人不敢仰头直视。 “苏栖禾。”他念出她的名字。 “你在府中两日,都做了什么?” 她被随侍带到厅中央,垂眸行礼,“回殿下,奉您指示,抄写了一些书稿。” 王爷微微勾起唇角,眼中却毫无笑意:“只是抄写,并无任何用途。” “但是王府中从不养闲人。” 这是什么意思,中规中矩地执行了命令,却要赶她走? 四下静寂,可在场的每个人心中都是一片疑惑。 闻讯赶来的李嬷嬷站在角落里,眉毛挑得老高,和管家连使两个眼色,而管家回了个口型,说他也不知道。 其余的随侍和丫鬟仆从就更不解了。 谁能想到,这位苏姑娘进府还没两天,就不知怎地,被殿下当众发难。 难不成与中午新送来的那对舞姬有关? 可联想到王爷过去从未让人靠近过枕畔,众人又都觉得不太可能。 唯有苏栖禾笔直地立在原地,没有动,也没有回答。 倒不是说她听不懂话里的意思,只是出于脑海中最基本的推测。 从程誉找到她的那一天算起,江寻澈布下了一个不小的局,才把她带进王府。 进府这两日,又让她逐字手抄朝廷高官甚至是王爷自己的文章,虽然确实无用,但那里面有不少党争权斗的秘辛,是凡俗百姓不该知道的。 若他对她没有所图,断不会浪费这些功夫。 何况今日的午宴也很反常,既然不希望她被平凉郡王认出来,那为何还特别嘱咐,要让她陪席,听朱兴大放厥词? 因此,眼下这场戏,大概又是一个考验。 王府不养闲人,所以要想留下,得猜出江寻澈想让她干什么。 在逃美人 第5节 他到底是为何而要她? 苏栖禾垂眸思忖,脑内回想着抄写过的文章,朝堂之上的暗涌。 其实秦王殿下把自己的情绪和谋求掩藏得极深,能骗过包括当今圣上在内的世人。 但不知为何,她总能从他的字里行间感受出来。 就像中秋当晚,她凭着心中感觉,就能猜出他的九道灯谜一样。 思绪一凝,女孩缓缓抬起眼睛。 王爷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对视之中,她第一次看清了他黑如墨玉的瞳孔。 苏栖禾立在王府大厅的正中央,深吸一口气,而后在众人震惊的视线里,飘然下拜。 “禀秦王殿下,平凉郡王呈给皇上的那首《青玉案》实是臣女所作,不知为何被他所盗用。” “臣女愿意提供原稿并当面指证,只求......殿下能还臣女一个公道。” 一片沉寂,所有人都瞪大了眼,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 其实苏栖禾也是在赌。 不是赌江寻澈对她的态度,而是赌他眼中有一条自己的前路,而朱兴是路上需要扫除的障碍之一。 请他赴宴绝不是为了拉近关系,只是为后面的出手搅局做铺垫。 而她自己,碰巧就是一个活生生的、能给平凉郡王找些麻烦的把柄。 他可以利用这个把柄,治平凉郡王的罪。 这是苏栖禾第一次发觉自己的“用途”。 也是她第一次用行动向秦王殿下证明,她能察觉到他的野心,并愿意为之而努力,甚至牺牲。 江寻澈从桌边站起来,几步走到她身前,指尖轻轻擦过少女娇嫩的皮肤,环住下颌,抬起了她的脸庞。 他的声音清冽而低沉,落在她耳边: “如你所愿。” 第4章 滴血 ◎她很疼。◎ “既然是要上公堂去告状,抛头露面,打扮一定要拿得出手,不能给秦王府丢人。” 李嬷嬷围着打扮齐整的苏栖禾转了两圈,好似还是有点不满意,手拎一截水色缎带,环在她的腰上,使劲一勒。 如此一来,本就纤细的腰肢显得更加袅娜。 可束缚得太紧了,她甚至有点呼吸不畅,但依旧咬牙忍着。 最后还是嬷嬷自己看出她脸色发白,赶紧将腰带松了松,口中嘟囔: “我说你这姑娘,怎么不会喊疼呢?你不说难受,我怎么知道要勒到什么程度?” 苏栖禾眉眼一弯,脸上还没恢复血色,却微微笑着:“没事,我觉得还好。多谢嬷嬷了。” 现在全府上下的丫鬟仆役都知道,新来的苏姑娘喜欢逢人便道谢。 秦王府本来随了王爷本人的气质,沉郁冷然,难以接近。现在却添了一张温温婉婉的笑靥,说话诚挚而柔润。 如同温和不刺眼的初春暖阳,在冰窖似的府邸里格外动人。 于是这两日,就连最不苟言笑的管家,那常年皱着的眉头都舒缓了不少。 李嬷嬷终于对少女的衣着挑不出毛病了,又看她头上全无首饰,便找来一支珊瑚色的步摇,戴在发间。 “这下才勉强像个出门的样子,好在你本来就长得好,打扮起来也不费事。” “就在这儿等王爷过来吧,殿下他应该也能满意的。” “等王爷过来看你”这种话,苏栖禾已经不是第一次听了,可落在耳朵里,依旧能掀起一场无声的惊涛骇浪。 她心里一凛,浅涂过胭脂的脸蛋倏地透出点赧然的淡红来,睫毛忽闪,正微微咬住嘴唇,又刚巧听见脚步声从正殿那边传过来。 下意识屏住呼吸,回过头,却是江寻澈身边的随侍,南风。 “苏姑娘,我奉殿下吩咐,来讲一下待会儿的流程。” 对啊,殿下怎么会亲自过来。 “出府之后,殿下会带着姑娘去见刑部侍郎赵镇澜。赵大人为人严谨、直率,不喜欢绕弯子,所以苏姑娘只需要直陈利害就行。” “赵大人要看证据时,拿出那份《青玉案》原稿便可。至于那平凉郡王是何时找过你,有驿馆的老板娘可以为姑娘作证。” “到时殿下不会直接出现公堂上,但也会在一旁的雅室里全程听着。” 苏栖禾盈盈颔首:“我会按吩咐行事的,多谢了。” 南风掐指一算时辰,发现离出门还有些空闲,便小声说起闲白来:“没想到苏姑娘这么厉害。” “那首《青玉案》最近在京城可是广为流传,据我所知啊,上到首辅和翰林大学士,下到备考春闱的举人,没有谁读完之后不交口称赞的。” “那平凉郡王冒用姑娘这么优秀的作品去沽名钓誉,欺世盗名,果真是罪大恶极。” 她配合地微笑着,却不直视他的眼睛,而是侧头去看四方院落里的一草一木。 默然片刻,低声道:“其实我” 话没说完,南风突然在旁叫了声:“殿下。” 苏栖禾赶紧噤声,只见江寻澈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走廊尽头,不知听到了多少。 他也换了身衣服,面料挺括矜贵,步履彬彬,目光径直落定在她身上。 她不由自主地心中一紧,眼瞳微睁,看着王爷由远及近,站到她面前。 一只手落在肩上,轻轻发力,将她转了个身,然后亲手把稍有滑落的步摇重新摆正了位置。 动作间,修长手指不可避免地略微擦过她梳好的乌发。 只是蜻蜓点水,一触即分,苏栖禾却觉得后颈皮肤炸开一阵战栗的痒意。 调整完发饰后,王爷又将她转回来,再次从上到下打量一遍,视线灼灼,不加掩饰。 全程他的眼神都自然从容,动作轻缓流畅,就像保养他收藏的一对玉佩,或者替豢养的金丝雀梳毛,那样的理所当然。 她是他的臣属,他的所有物,他有资格把她变成任何样子,只要他想。 少女如玉的肩头在他的掌心下僵直紧绷,颤抖从脊柱开始扩散到全身,呼吸难以抑制地急促起来。 好在江寻澈没再动她,大概觉得勉强合格了,便后退一步收回了手,也没说话,而是直接对南风示意出发。 刑部堂上,赵镇澜翻动她呈上的原稿,“苏小姐,据你所言,这是你的练笔习作?” “回赵大人,是的。这首《青玉案》是从臣女自己的手稿里选出的,大约创作时间是半年之前。” “那其他练笔手稿可以看看么?” 苏栖禾拿出自己的随笔集,是很多颜色、质感各不相同的纸页装订在一起,粗糙不堪,看起来更像寒酸小饭馆的账本,而不是承载出色文墨的书籍。 赵侍郎接过来读了两页,忍不住抬头看她一眼。 “你确定这些都是你的作品?” “是。” 确实千真万确,是她一笔一划、一字一词地写出来的。 赵镇澜眯起眼睛,视线冷锐:“苏小姐,你要知道,平凉郡王朱兴递上《青玉案》的时候,也说这是自己亲笔写的。” “所以,你怎么证明这些水准极高的作品都是你所作,而不是买的,或者用其他方式冒名顶替来的?” 苏栖禾怔住了,有点为难。倘若只有她一个人,或许还能想出办法,可现在江寻澈坐在旁边的雅室里,她的一举一动都得看王爷的意思。 而南风预先交代的时候可没有提到,如果赵大人始终不相信,该怎么办。 她入王府的第一天,就抄写过眼前这位年轻侍郎的好几篇政论,知道此人锋芒毕露,刚正不阿,办事只凭真相,不会为了党争而扭曲清白。 果然,赵侍郎说:“秦王愿意带你来,可不代表我就会看在王爷的面子上忽视证据,草率断案。” 正要陷入僵局,南风从一旁的屏风后钻出来,小声对他耳语了几句。 赵镇澜听完之后挑起眉,脸上惊讶一闪而过,转头再看她时,眼神多了些复杂。 “苏小姐,听秦王殿下说,你愿意当场写出一篇水准近似的词,并且滴血为誓。” 在苏栖禾愣住的同时,他接着说:“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便相信你的自证。” 他知道不用等她亲口确认,径直挥手让下属拿些笔墨,又递过来一把寒光凛凛的小刀,自然是给她取血用的。 她接过东西,瞳孔还有些抖,下意识就想侧眸去看雅室,又紧急刹住了目光。 她知道,当场作词,滴血为誓,这些能让刑部相信她的证词的方法,肯定都是江寻澈提出的。 也就是说,是王爷对她的命令。 而她需要做的就是服从。 秦王殿下本人现在肯定还坐在雅室的屏风之后,好整以暇地看着,看她能不能完成任务,能不能让他满意。 对她来说,当场写出一首词并不难,为真话发誓也毫无负担,唯一的难题就是她从未碰过这等锋利的兵器,更不知道该如何划开自己的皮肤。 上一次见到这种刀刃,还是童年时父母在家大吵一架,母亲哭得声嘶力竭,拿刀往自己手腕上割,泪流满面地说不如一了百了,从此解脱。 父亲那时还没有后来那么沉迷酒色,大吼一声,红着眼劈手夺了下来。 从那之后,她家那个家徒四壁的小屋里,再也没出现过这种尖利的物什。 而那缕差点夺走母亲性命的恐怖寒光,也成了苏栖禾自年幼便在心中深深扎根的阴影,一碰就疼。 可惜现在,是江寻澈在命令她。 而且,赵侍郎说得很清楚,虽然是秦王带她来的,但归根到底,指控平凉郡王的是她本人。 如果她拿不出足够的证据,不仅控诉不成立,还可能被倒打一耙,面对诬告这个罪名。 果然是算无遗策的秦王殿下,给她下达的命令,依旧没有留任何选择的余地。 不消片刻写完一首韵律、主旨都相同的《青玉案》,苏栖禾搁了笔,缓缓拿起小刀。 在逃美人 第6节 很薄很轻,却在心上重若千钧。 她的手抖得厉害,掌心沁了一层薄汗,几乎要握不住刀柄。 江寻澈坐在刑堂东侧的雅室里,面前的屏风摆放得巧妙,苏栖禾就算真的扭头也看不见他,而他却能清晰地看着她在外面的一举一动。 只见女孩拿起刀的动作生涩稚嫩,姿势一看就是错的。 若就这样捅进去,定会造成大量失血,甚至有可能伤及经脉。 侍立在他身后的南风都有点看不下去,想出去纠正,可秦王殿下安坐原地,不动如山,完全没有要阻止的意思,他便也只能住了脚,远远看着。 苏栖禾轻轻捋起衣袖,将刀尖对准手腕的时候,微微皱了眉,不知是怕疼,还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 江寻澈抬手托起桌上的白瓷茶杯,示意南风接着倒茶。 刀尖抵上皮肤的时候,大概触感很凉,少女全身哆嗦了一下,侧头朝这边看了最后一眼。 当然依旧什么也没看见,也没有人会上前帮她她本就不该有这种盲目的、徒劳的希望。 悬而不落的心开始终于下坠,她垂敛睫毛,深吸一口气,将利刃狠狠扎进了手臂。 鲜血喷涌而出,刹那间就在白皙皮肤上留下一片红痕,血珠淅淅沥沥,滴在她刚完成的词作上,又从案头滑下,滴在今天刚换好的裙子上。 刀兵锋锐,她的姿势又错得离谱,导致伤很严重,血压根止不住。 在赵镇澜派手下过去拿那张滴血的纸页时,她甚至放弃了仪态,在椅子上缩成小小一团,背影单薄,还在微微颤抖。 她咬着嘴唇,一言不发,努力撑住身体。 但从蜷缩的动作和溢出眼眶的泪水来看,她很疼。 屏风之后,江寻澈面无表情,黑如深渊的瞳孔里依旧毫无波澜如死水,甚至又举杯到唇边,抿了一口茶。 秦王对一切吃穿用度都非常挑剔,这茶也是从王府专门带来的,是上好的贡品,甘洌清香,回韵缥缈。 可不知为何,这次入口却带上了点清苦。 他将茶杯搁回桌上,喉结非常轻微地滚动了两下。 作者有话说: 今天是521(后知后觉)(开始做法)(撒花)祝每位读到这里的小可爱都能度过开心的一天,运气爆棚,好事发生,所愿成真! 第5章 昏沉 ◎那一瞬间的鬼使神差。◎ 苏栖禾是被抬回秦王府的,全程双目紧闭,意识昏沉。 利刃伤及经脉,又耽误了救治时间,导致她实在流了太多的血,就连见多识广的刑部众人都忍不住咋舌。 李嬷嬷带着丫鬟们候在王府的偏殿外,得了命令要上车把人接下来,可进了车厢后,当场就是一愣。 出门的时候是打扮齐整的漂亮姑娘,怎么不出两个时辰,回来就成了这幅尊容? 而且她昏迷着躺在这里,那是谁把她抱上车的? 刚要问南风发生了什么,突然又见江寻澈脸色阴沉,明明坐在车厢的另一边,袖口内侧却沾着血。 对上王爷冷冰冰的视线,嬷嬷赶紧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把苏栖禾打横抄起来,一路带进了屋。 宫中御医闻讯赶来,亲自上手止血,李嬷嬷半抱着将她护在床上,丫鬟们在旁帮着擦洗包扎,一时间房间里有些纷乱。 江寻澈面无表情地立在门口,没有走进屋内,也没有退出去,视线径直落在苏栖禾身上。 女孩的身条软如绸缎,裙衫殷红,脸色雪白,斜靠在老妇人的胸前,好像一只白瓷娃娃。 精致,玲珑,摔成碎片的时候,再冷漠的人都会忍不住心疼。 当时她在他怀里,也是这样。 一定是因为女孩当时的神情太过痛苦,所以当他穿过屏风走到她面前时,没有细想,径直俯身将人抱了起来。 不用回头就知道,身后肯定是一片震惊的眼神。 赵镇澜意味深长地挑了挑眉毛,南风招呼人来帮忙的叫声也卡在了喉咙里。 秦王殿下没去管别人,只是一言不发地上了马车。 将昏迷的女孩平放好之后,他才后知后觉地皱起眉,脚下后退两步,坐到了车厢最远的另一边。 低头去看,衣袖被血染得湿透,紧紧贴在手臂上,带着余温,仿佛还留存着方才拥抱怀中人的触感。 事实上,自从十岁之后,江寻澈再也没让其他人碰触过除手之外的皮肤。 可现在另一个人留下的血痕如涓涓细流,从手腕一直淌到大臂内侧,激起他本能的排斥,却还有一点微妙的、难以解释的战栗。 于是一路回来,王爷的脸色越来越黑,现在站在门口依旧散发着压抑的气息,让屋内忙活的众人都不敢抬头。 包扎完毕,苏栖禾神志恢复了一点,虽然眼睛还睁不开,但感受到了自己身处的温暖怀抱。 她眉心微动,脸颊蹭了蹭嬷嬷的肩头,“娘......” 此话一出,众人都愣了。 李嬷嬷飞快抬眼一瞟王爷的表情,放轻声音唤道:“姑娘。” 意识朦胧间,女孩以为得到了母亲的回应,顿时心内一松,紧绷压抑的情绪有了宣泄,泪水盈盈淌出眼角。 “娘,我好想你啊……” “不在家的时候总是担心,你最近身体怎么样,没有再咳过血吧,有没有好好吃药......” 到底是受了伤的,她思绪偶尔飘忽,声调虚弱,说话也断断续续。 下意识抬了抬手,想抱住母亲的胳膊,可不知怎地碰到了伤口,刚缠上的纱布又冒出了血。 她呼吸一紧,仰起头发出“呜”的一声,像只受伤的小鹿。 周围的人大气不敢出,而秦王殿下负手而立,冷眼旁观。 御医犹豫半天,最后小声对李嬷嬷说:“问问她疼不疼吧,看需不需要再加几分药量。” 于是她拿出慈祥的语气,对怀中的女孩道:“姑娘,告诉娘,疼吗?” 其实就看这受伤的情状,在场所有人都觉得答案昭然若揭,只有疼和很疼的区别。 谁知苏栖禾轻轻蹙了一下眉,抿着嘴唇,睫毛忽闪,沉默了片刻。 犹豫之后,她微微扬起唇角,扯出一个安慰的微笑。 “不疼。” “娘,别担心。忧虑太多,对你的身体不好......” 又有一股血从伤口里涌出,苏栖禾将脸埋进母亲怀里,小声重复了一遍:“所以,我不疼。” 众人的脑中都炸响了“轰”地一声。 或许报喜不报忧是每个做子女的人都干过的事,但她流了这么多血,意识都模糊成这个样子,竟然依旧不肯喊疼。 越是懂事,就越是可怜。 李嬷嬷鼻尖一酸,哽咽着抱紧了女孩,其他人也都面露动容。 江寻澈一言不发地移开视线,下意识低头瞟了一眼,自己袖口内侧的血迹斑驳,像一朵盛开的彼岸花。 在秦王府最好的药物和照料下,苏栖禾依旧昏睡了一天多。 身子沉得像灌了铅,僵硬地倒在床上,思绪也被打散,飘忽不定,时而保持片刻的清醒,时而再次陷入朦胧的梦境。 梦里总是光怪陆离,像走在飘忽不定的云层中间,不知道脚下这条路到底正确与否,会带着自己通向何方。 在公堂上指控朱兴,到底对不对? 虽然现在进了秦王府,但在内心深处,苏栖禾依旧是寄宿在寒酸的小驿馆里卖文为生、为生病的母亲筹措药费的贫寒民女。 对她来说,每一个愿意给润笔费、关照她生意的顾客,都是赏识她的伯乐,挽救她母亲性命的贵人。 既然是贵人,自然是怀着感激的。 哪怕朱兴本人的言谈举止和作风她也不喜欢,但也远没有到厌恶或者仇恨的程度。 再说了,虽然平凉郡王能得到皇帝的青眼是靠着她那首词,但若不是朱兴,《青玉案》现在还安安静静地躺在她潦草的手稿集子里,压根得不到传遍京城的机会。 所以她心态很平静,并不觉得平凉郡王得到的那些封赏是抢了自己的东西。 那本就不是她配得到的。 可秦王殿下不会在乎她这些卑微的想法。 他只在乎她的忠诚和效力。 纷乱的思绪逐渐拨开云雾,半梦半醒间,脑海中出现了江寻澈那双冷峻森然的眼睛,幽黑如万丈深渊。 早该知道,她所效忠的殿下,是位心硬如铁的人。 昏迷的女孩思绪飘忽,而与此同时,江寻澈屏退了众人,正独自守在床边。 他泡了一壶茶,不喝,只是倒在杯中,看水面蒸腾出氤氲的香气,再随着时间逐渐冷却。 数完三次茶凉,便又过了一个时辰。 这是他独有的计算时间的方式。 面前的白瓷娃娃被包了几层纱布,安静地平躺着。 按照大夫的说法,她的神志已经逐渐恢复,思绪也偶有波动,应该是快要醒来了。 大概是朦胧中想起了什么不好的事,女孩突然微微皱起眉,抿着唇,看上去不太好受。 王爷的眼神落在她蹙起的眉心间,停顿了片刻。 可以说他讨厌别人当着他的面皱眉,也可以说他觉得痛苦不利于病人恢复,恢复得慢就会耽误她继续为他做事。 也可以说,就是那一瞬间的鬼使神差。 总之,江寻澈缓缓抬起手,指尖轻点,用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也不可能承认的温柔动作,抚平了她的眉眼。 女孩睫毛轻颤,卷翘的末端轻轻触及他的掌心,带来一点细微的痒意。 他没有将手移开。 在逃美人 第7节 突然,苏栖禾睁开了眼睛。 从昏沉中醒来,第一眼就看见了刚才一直占据脑海的人,她吓了一跳,恍惚慌神间,忘记收敛错乱的情绪。 于是坐在床边的人清晰地看见她的眸中有畏惧,有疏离,也有一丝非常非常轻微的委屈和怨念。 她是多单纯卑微的人,甚至丝毫不怨那个拿她的词作去沽名钓誉的朱兴,却对他露出这样的眼神。 江寻澈仿佛被刺扎了一下,飞快地收回了手,脸色也冷下来。 苏栖禾回过神,彻底清醒,赶紧垂下睫毛要行礼:“殿下。” 她用没受伤的那只手努力撑着想坐起来,可本就羸弱的身体现在更加虚弱,根本使不上力气。 王爷冷眼看着她挣扎,完全无动于衷。 他从床边站起来,往外走了两步,声线凉薄刺骨,居高临下:“既然醒了,就可以做事了。” “半个时辰之后,南风会去书房告诉你具体的任务。” 她愣了愣,感觉王爷的态度比自己受伤前还要淡漠恶化,不明就里,只能顺从道:“是。” 说完这句话后,他就转身离开了,全程都没有再回头看她一眼。 确实如她方才所想的那样冷血无情。 如果不是为了要命令她去完成任务,他绝然不可能纡尊降贵地出现在这里吧。 苏栖禾手一松,倒回床上,小心翼翼地缩成一团。 忽然回忆起醒来看到的第一幕,似乎是江寻澈坐在床边,伸出一只手,动作轻缓地点在她的眉心,眼神一点寒意都没有,甚至带着几分不可思议的柔和。 她低下头想,肯定是自己受伤太重,头晕眼花,所以看错了。 第6章 心乱 ◎心绪被轻而易举地挑动。◎ “苏姑娘,真的没有大碍么?” 南风战战兢兢地打量着眼前的苍白少女,生怕她又支撑不住昏迷过去,到时候他还要面对殿下的问讯,和暗冷如修罗的眼神。 苏栖禾低着头,轻轻勾唇,礼貌的笑容带着几分苦涩:“没事,请讲吧。殿下想要我做什么?” 见她这样,年轻的随侍挠了挠脑袋,感觉有点费解。 殿下在苏姑娘的病床前守了大半天,终于等到她醒来,结果醒了之后不知发生了什么,江寻澈回来的时候薄唇紧抿,眉头也皱着,最不会察言观色的人都能看出他的不悦。 是自封王开府之后,非常罕见的情绪外露。 “半个时辰后你去书房,给她找点事做。” 撇下这句话后,王爷就径直往后殿的静室去了,那个小房间向来是不许别人靠近的。 于是随侍只能来到偏殿,对着苏栖禾沉默半晌,摸着下巴揣度出来一个大胆的想法:秦王殿下应该没有实际的任务要给她,只是两人相互别扭而已。 设想自家殿下闹别扭的样子,实在是难以接受,但除此之外,也是在没有别的解释了。 难不成苏姑娘醒来之后因为刑堂上的事情,怪罪殿下了? 其实他也不知道王爷为何非要让她滴血为誓,还眼睁睁看着她受伤。 但见这局面眼看要越来越僵,小伙子还是决定缓和两句。 “苏姑娘,其、其实,当时那种情况下,滴血为誓是最直接的办法,不容易……横生枝节。” 秦王出手向来是利落干脆、冷漠无情,南风也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还要硬着头皮替殿下解释找补。 果然这位苏姑娘是与众不同的。 见眼前女孩微微一哂,对此话完全不信,他只能掏出更重磅的消息: “而且你晕过去的时候,是殿下走在最前面,把你抱上车的,我们都没来得及帮忙。” 此话果然立竿见影。 苏栖禾不可置信地抬起头,瞳孔微微颤抖。 他抱着我上车的? 实在是意料之外、难以相信的话语,就像砸进心湖的一块巨石。 要知道,自母亲卧病之后,已经许久许久,没有人再拥抱过她了。 孤零零地奔波在故乡的街道上,为母亲抓药治病,后来又孤零零地进了京,每天伏案提笔,但她到底只是十几岁的女孩,孤单久了,单是听到一句代表陪伴的话,就足够鼻尖一酸。 南风察言观色,赶紧又说:“所以苏姑娘你就好好养伤吧,等恢复彻底了,还有些事等着呢。” “谢谢你。”她过了好一阵子才缓过神来,睫毛忽闪,觉得脸颊在危险地发烫。 “不过想问一下,还有哪些任务,我最近就可以逐渐开始做是要写什么吗?” 随侍想起昨天递进府里的那个花纹繁复华丽的锦囊,还有王爷拆开读了内容之后长久的沉默。 他琢磨半天,觉得这事与苏姑娘有关,她肯定迟早要知道的,自己说了也无妨。 “姑娘那天立了大功,赵侍郎已经把案子禀告皇上了,朱兴要承担皇上的怒火,欺君之罪,足以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他转头观察了一下四周,压低声音道:“但是,李贵妃也知道了此事。” 苏栖禾有点疑惑:平凉郡王犯错在先,秦王只是维护了正道,而且江寻澈的母妃理应站在自己的孩子这一边,知道了又如何呢? 南风只得一口气把话说完:“李贵妃听说了殿下把你带回府上、抱上车的事情,从宫里送了信出来,点名要见你。” “昨天你还昏迷着,没有醒。殿下已经给出回复了,说等你养好伤,就亲自带你进宫去觐见。” 不仅被王爷的母亲知道了,还要带她进宫? 这次的愣神来得更久,疑惑、讶异、紧张和受宠若惊的情绪纷至沓来,像一团乱麻堵在胸口,占据了苏栖禾全部的心神。 末了,她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思绪万千,归根究底,是她不知道秦王殿下为何要做出……那样的事。 明明之前只因一点微小的思想动摇,就要惩戒她流血。 那为什么还要抱她,还要带她进宫,给予她超出家臣待遇之外的东西? 江寻澈的态度时而亲善,时而冷酷,高深莫测,让她难以捉摸,只能任由自己的心绪被轻而易举地挑动。 不知过了多久,她垂下睫毛,没敢看南风的表情,只轻声说:“好。” 就这样又静养了两日,江寻澈也没有什么新任务给她,这让苏栖禾越发想不明白,自己刚醒来的时候,他为什么会出现在床边。 不知道是不是刑部之行的细节流传开来,导致府中众人对她的态度也好了不少,偏殿的小屋都多了几样过去没有的家什。 等伤势恢复得差不多之后,她找来一套茶具,认认真真地泡了茶,还到小厨房做了些简单的茶点,逐个摆在小碟子里,然后一一端给秦王府的众人。 “这段时间,承蒙管家先生关照了。” 老管家从案牍间抬起头,眉心舒展地颔首。 “南风,多谢啦。” 年轻的随侍笑着将点心塞进嘴里,顺便又端走了两份,“我替北云和东雪也拿啦,他们俩轮值回来,一定羡慕我能吃到刚出炉的。” “入府之后,承蒙嬷嬷的指点和无私关照,受益匪浅,感激不尽。” 这几天李嬷嬷还拿过来好几件首饰,不肯收钱也不肯让她道谢,看她的眼神充满慈祥。 苏栖禾不知道她曾在昏迷不醒的时候管这位嬷嬷叫过“娘”,惹得历尽沧桑的老妇人都流了眼泪。 “哎,不用这么客气,好姑娘。” 嬷嬷接过茶来,打眼一瞅面前的女孩,脸色红润,眸光流转,盈盈含笑,看起来是比前几日恢复了很多。 “估摸着王爷马上就该带你进宫了他给你说过没有?” 苏栖禾端着茶碟的手微微一颤。 进宫的事几乎人尽皆知,但事实上这几天她没有接到江寻澈的任何吩咐口信,更别说本人来给她说什么了。 而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希望王爷过来找她,还是不希望。 哪怕别人提起这个名字,都能立竿见影地激起她胸中剪不断理还乱的乱麻。 李嬷嬷看着少女微红的脸颊,自己心里也开始思忖。 这么多天她只看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苏姑娘非常清白单纯,并不是众人预设的秦王殿下登堂入室的情人。 但要说两人什么都没有,只是寻常的王爷与家臣的关系,那似乎也不太可能。 别的都不论,单说要亲自带苏栖禾进宫去见贵妃,这事就已经足够微妙了。 贵妃娘娘当时是对他抱人上车的消息有所耳闻,递个信出来以示警告和敲打。 谁知江寻澈竟然一不做二不休,来了这么一步棋,让李贵妃本人也着实吃了一惊。 算了,看小姑娘这副沉默的样子,她自己也什么都不清楚,旁人就更不可能看清了。 还是再等些日子,静观其变吧。 想明白之后,李嬷嬷吃了两口茶点,站起身来,利落地拍了拍手。 “我曾在贵妃娘娘身边伺候多年,清楚她的喜好,苏姑娘,你随我来,我再给你讲几条礼仪和规矩,然后咱们去挑一下到时候进宫觐见的衣服。” 苏栖禾顺从地答应着,跟在嬷嬷身后穿过走廊,路过正殿的书房时,下意识扭过头朝窗户内看了一眼,又赶紧移开了目光。 本来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个眼神,没人会看见。 但巧合的是,江寻澈本人,眼下正好就坐在书房里。 透过红木窗棂,能看见女孩灵动的倩影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 路过窗外的时候怯生生地瞥过来一眼,那双秋水的眸子莹润流光,带着少女明媚的羞涩。 可就在几日前,苏栖禾在病床上醒转,睁眼的瞬间,瞳孔中还带着忧伤与清晰的哀怨大概那才是对他的。 江寻澈眼底闪过些微暗影,放下手中茶杯的动作重了一点,白瓷杯底碰在茶海上,一声闷响。 正在说话的程誉愣住了,顺着他的目光往外瞟了一眼,“怎么了,有事么?” “没事,你接着说。” 在逃美人 第8节 “哦,刚才说到,皇上把平凉郡王当众叱责了一通,说他竟敢冒用别人的作品来领赏,就知道那《青玉案》不是他这种庸才能写得出来的。” 玉安书院的少爷拿起扇子轻轻一甩,“听说太子殿下已经把平凉郡王送的书画和美人都退回去了。” 朱兴这一脉早已耗尽了祖上的荣光,只能靠站队太子来获取扶持。 现在太子决定与他割席,这无疑宣告了朱家的彻底失势。 一个张狂讨嫌的纨绔终于得了报应,就连向来温润优雅的程誉,唇边都忍不住噙了点笑意。 秦王本人却没什么表情,看上去毫不意外。 大概在他盯上朱兴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此人今日的结局。 他差仆从去叫来管家:“那两个人,可以处理了。” 上次宴会时朱兴强送的那两位舞姬,摆明了是平凉郡王和太子党的耳目,要在他身边埋钉子。 当时不便直接发难,可现在平凉郡王俨然倒台,这两个刺探消息的眼线也就没有留着的必要了。 通常的处理方式是干脆利落地抹杀,不过按照江寻澈的习惯,向来是要先查清对面的底细。 “出生地,身世,家庭,成长经历,都查过了?” 管家点头称是:“回殿下,两人都是贫寒的民女,为了给母亲治病才习舞,十三岁时被豪绅买到府中为奴,后来经过几家转手加价,最后被卖到了朱家。” 出身寒微,家里有一个生病的母亲,年纪轻轻就历尽辗转流离,其中万般辛苦,唯有她们自己才知。 而秦王府中,也有一个经历相似的人,哪怕自己失血到神智模糊,都担心着母亲的身体,不敢喊疼。 江寻澈眼神微顿,手指点了点杯壁,目光又下意识往窗外移去,可方才投来一睇的女孩早就走远了。 本要说出口的抹杀指令突然变得滞涩,于是房间里有了片刻的沉默。 在秦王思考的时候,程誉和管家闲聊了一句:“老人家今天身上带着几分点心香气,清香不凡,不知是城中哪一家的?” “回程先生,这是府中的苏姑娘做的茶点。” “苏栖禾做的茶点?” 程誉目光在两人面前桌上一扫,又扭头去看江寻澈,意思不言自明:你怎么没有? 而王爷保持着面无表情。 琐事而已,她爱把东西送给谁就送给谁,他都不关心。 何况秦王殿下天潢贵胄,吃穿用度都挑剔到极致,她就算给了,他也不会吃。 捏了捏眉心,把被打断的思路纠偏回去,然后说出了一句与过去不同的指令: “如果确定没有威胁的话,放了也行。” 也就是不杀了。 “改名换姓,告诫一下,然后让她们回家去。” 管家领命告退后,程誉只手托腮,想了想,“寻澈,能不能问一下,你是因为什么才变得仁慈了?” 江寻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没有看他:“为了将来着想,总要爱惜声名。而且只是没有威胁的弱女子,杀之,反而有可能画蛇添足。” “就是出于这样的考虑,与其他人无关。” 程大少爷没再回答,而是撩起眼皮看了王爷一眼,唇边的笑意无声地逐渐扩大。 他可没说与其他的谁有关,寻澈急着解释什么呢。 作者有话说: 表面:我不关心什么茶点,你爱给谁给谁。 内心:为什么你不给我? 江寻澈大概还要好久,才能意识到自己的内心。 意识到之后还要好久,才能坦荡地认栽。 (这么别扭,活该老婆要跑) 第7章 母妃 ◎既然秦王殿下喜欢。◎ 自八月十五中秋夜在飞云楼上初遇江寻澈,到如今寒露已过,天气转凉,苏栖禾已经在秦王府住了快半月了。 养伤这几日一直没有新的任务,她便坐在偏殿的书房里读书习字,还给彬州的母亲写了一封家书。 里面自然是拿出最轻快愉悦的语气,说自己侥幸承蒙贵人赏识,现在住在一个宽敞明亮的房间里,衣食不愁,周围也有很多好心人照顾,过得很好,母亲无需担心。 然后问及母亲的治病情况,请她代为问候那位杏林圣手骆止寒医士,并拍着胸脯表示,如果需要钱或者什么东西,尽管来信给她。 随信附上之前猜灯谜时殿下赏给她的三百两银票,苏栖禾还犹豫了半天,要不要再给骆医士备一些礼物寄过去,聊表谢意她家里肯定没有拿得出手的东西。 来王府给她换药的那位年轻御医听了她的考虑,笑道:“苏姑娘,还是算了吧。” “那位骆大人家里几代名士,见多识广眼界极高,什么都不缺的。咱们好不容易筹措的东西,可能人家都看不上眼。” “再说了,骆大人远赴彬州去给令堂治病,肯定也不是图你们家什么报酬。” 他环顾四周,小声道:“其实当时秦王殿下请骆大人出这一趟公差,整个太医院都在猜这偌大的人情是为了谁,猜破脑袋,也没人想到是苏姑娘。” 换药完毕,小医生理了理自己的小药箱准备告辞,临走看她一眼,带着些许八卦的神情。 “所以最近老是有人围着我打听你,说苏姑娘是什么模样,能得到秦王的垂青。” 苏栖禾脸一红,半天没说出话来。 家书就这样寄了出去。 又过了半天,李嬷嬷拿来一些脂粉香膏,还有一套层层叠叠的绸缎罗裙。 “三日后便是九月初一,是当朝太子殿下的生辰,宫中会有大宴,贵妃娘娘和秦王殿下都要列席,抽不出空来。所以我估摸着,王爷带你进宫,应该就是今明这两天了。” 果然话音甫落,南风就过来了。 “殿下吩咐苏姑娘午后在正殿候着,准备进宫去觐见李贵妃。” 李嬷嬷在旁问:“在正殿候着,那就是直接上马车?殿下不过来看看么,万一梳妆打扮得不合意,还来得及修改。” 年轻随侍沉默着摇了摇头,与老妇人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 王爷的心思艰深莫测,没人能猜透。 苏栖禾回忆起第一次出门前,就在偏殿的走廊上,江寻澈站在面前,视线灼灼,掌心扶着她的肩头,替她摆正步摇。 大概那就是唯一的一次了本来就不是她这种家臣该得到的殊遇。 将自己收拾整齐,不给殿下丢脸,遵从命令,完成任务,这些都是她职责与本分。 就算不说什么誓言和忠诚,单看在殿下请人为母亲治病的份上,她都该拿出最大的努力去完成。 午后,苏栖禾被李嬷嬷化好妆,塞进那条繁复的裙子里,在正殿回廊之外站了半个时辰,终于等到江寻澈推门走出书房。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一碰,然后各自移开了目光,上车启程后在车厢内也是各坐一边,气氛实在诡异。 苏栖禾想起自己还没道谢。 “那日是臣女能力不足,没能让赵侍郎信任,”她缓缓开口,早就斟酌好的言辞,说出来依旧吞吞吐吐,“总之谢过殿下。” 其实是谢他抱她回来但这话肯定不敢说。 “还有,多谢殿下带我进宫。”虽然不知道此举到底是什么意思。 江寻澈这才把视线从车窗外移了回来,却依旧没有看她,只是慢条斯理地端起茶杯,凝视水面上的云翳。 苏栖禾悬着心等待着,等了很久,才听到他说了一句“不必。” 声音疏冷,仿佛又回到中秋夜寒风习习的飞云楼上。也许这半个月兜兜转转的经历,只在她一个人心中留下了沧海桑田的改变,在另一个人心中却毫无波折。 她默默收回目光,心中泛起一阵莫名的酸涩。 作为元熙帝后宫中最受宠的嫔妃,李贵妃所住的长春宫富丽堂皇,排场煊赫。 殿前设有漫长的白玉步道,沿路站满衣着光鲜的宫女,每个人的眼睛都死死钉在苏栖禾的脸上,带着好奇、探询和一些复杂的敌意。 宫中谁不知道秦王殿下冷情冷心,独来独往,二十余岁的年纪,身边却连一个通房丫头都没有。 现在却突然转了性似地,挑中一个毫无背景的贫寒民女,甚至亲自带着入宫觐见,难不成想让她当正牌王妃? 苏栖禾没有穿过这么复杂的裙子,也没有面对过这么多人不善的目光,一时局促万分,只能小心翼翼地抿着唇,努力装出从容的样子。 走着走着,在两级白玉阶上突然脚下一滑,险些被裙子上的绸带绊倒。 江寻澈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又怕她搞出更大的失仪来,只能侧过头,压低声音命令道:“别紧张。” 是贴着她脸侧说的话,虽然语气还是冷的,但吐息却带着温度,丝丝缕缕萦绕在耳边,让她耳尖一红,情绪倒是真的舒缓了几分。 两旁宫女们眼睁睁看着他们这个亲密的动作,眉头高耸,还有人瞠目结舌。 李贵妃端坐在长春宫正殿的宝座之上,头顶悬着元熙帝御笔亲题的匾额,为“敬修内则[1]”四字。 她穿着一身花纹锦绣繁复的宫装,满头珠翠,风姿绰约,确实不负“艳绝天下”的美誉。 江寻澈才堪堪迈进门槛,脚下就立住了,站在离母妃很远的地方躬身行礼,语调平直:“参见贵妃娘娘。” “免礼吧。”李贵妃的回应也同样淡漠客气。 苏栖禾跟着低头,余光瞥见两旁帘帐后都设有雕花锦榻,上面摆着软枕小桌,还有香炉瓜果,显然这才是平日最常待的地方。 但眼下贵妃选择高居主座之上,与自己的亲儿子一站一坐,隔着整个辽阔的正殿,互相抛接一些客套言辞,并没有要请他们移步锦榻的意思。 是因为她这个陌生人在场的缘故,还是他们的关系一直这么疏离? “苏小姐。”李贵妃缓缓道。 她奉命才敢抬头,对上宠妃那双漂亮的眼睛,眼尾的弧度与江寻澈非常相似,甚至同样带着漫不经心的威仪。 贵妃一言不发地盯了她片刻,直到战战兢兢的女孩顶不住压力,眼睫开始颤抖,才移开了视线,转向自己的儿子。 她一字一顿地说:“苏小姐确实是漂亮清雅,既然秦王殿下喜欢,便收在王府中,本宫自然也没有意见。” 江寻澈沉着脸,默不作声,对她的用词没有半分反应,反倒是苏栖禾愣了愣神,面颊开始发烫。 李贵妃又一摆手:“本宫看苏小姐耳上没有装饰,便赐一副东珠耳环做见面礼罢。紫烟,去给苏小姐戴上。” 在逃美人 第9节 她身后的姑姑闻言站出来,“苏小姐,请随我来。” 看来是要留这对母子单独叙话,不知道私下里两人是不是还会如此客气冷淡。 紫烟姑姑将她带到西配殿,从锦盒里拿出耳环,转过身仔细一看,才发现苏栖禾竟然没有耳洞。 不给女儿打耳洞,说明她家没有任何耳饰,做母亲的甚至也不觉得女儿将来会有佩戴耳饰的机会。 由此也可以推测,这姑娘大概也无法具备任何名门闺秀该有的礼仪和技能,抚琴赏花绘画样样不会,更别说什么交际理家了。 姑姑皱了皱眉:早就听说苏小姐家里贫寒,却没想到竟是这种令人发指的程度。 王爷到底为什么选中这样一个姑娘,难道就因为喜欢那张脸? 她眯起眼睛看了半天,又不得不承认,以她在宫中大半辈子的识人经验,这位苏小姐确实容颜姣好,而且丝毫没有狐媚之气,反倒气质卓然不俗,清秀铮铮。 算了,待会给娘娘汇报的时候再说这些。眼下贵妃娘娘吩咐的是当场戴上,那她就只能现打一对耳洞了。 “苏小姐,可能会有些疼,忍着点,不要出声。” 她找来一根粗针,点起烛火烧了烧。 苏栖禾将姑姑方才的审视和腹诽完全看在眼里,心中酸涩卑怯,只能站在原地低垂着头,睫毛微颤。 道谢之后,等待姑姑拿那根烧红的针捅穿自己的耳朵。 其实在王府,李嬷嬷也提出过要给她打耳洞,但又担心女孩身子弱,打个耳洞都要流血发炎好几天,到时候红肿着进宫更不美观,于是便搁置了。 但紫烟姑姑不会考虑这么多,又赶时间,索性捻起她的耳垂就硬捅进来。 为了让她当即戴上那对不小的耳环,粗针刺入之后,还得在肉里转动两圈,将耳洞扩大。 苏栖禾全身肌肉绷紧,咬着下唇,才勉强忍住了疼,没有叫出声来。 姑姑不顾刚打好的耳洞还冒着血,硬是把耳环扣了上去,终于完成差事之后,抬头一瞟,才发现女孩眼中早已蓄满了泪水。 “有这么疼吗?”对着那双盈盈泪目,紫烟也有点不忍,递来一个帕子。 她双手接过来,却不肯擦拭,只是仰起头努力睁大眼眶,要将泪水憋回去。 毕竟在遇到江寻澈的第一个晚上,王爷就说过,他讨厌眼泪。 不管出于家臣的身份还是别的什么乱七八糟的心理,抑或是因为王爷冷漠的语气实在寒凉刺骨难以忍受。 总之,她不想再让他讨厌了。 作者有话说: [1]:“敬修内则”取材自现实中长春宫里乾隆题的匾额,有“能够遵守妇女在家庭内的规则和准则”的含义(来自百度百科)。 这里选用这四个字也有一定的剧情意义,是关于李贵妃和皇帝的,敬请期待后续~ 第8章 面圣 ◎剪不断理还乱。◎ 与此同时,长春宫正殿里,宫女都屏退后,母子二人依旧是一站一坐,隔着偌大的宫殿遥遥相对。 李贵妃语气依旧是淡淡的,“说说吧,找来这么个小才女,准备怎么用。” “还是说你其实没什么筹划,就单纯是喜欢人家?” 她凤眼微阖,把“喜欢”说得像是什么不堪的字眼。 “如果是这样,就别专门带到我面前来现眼了你果然也是个痴情种子,我真是毫不意外。” 听出母妃在“也”字上故意加了重音,江寻澈的眉心微微一皱。 李贵妃明知道这话会带来什么效果,依旧故意说出来恶心他。 看来他们母子的关系二十多年来都毫无变化,还是只能在人前假装客气,到了人后,立马就成了刻薄。 “她写出了父皇大加赞赏的那首《青玉案》,名声在外,只缺一个正式露面的机会。” 平凉郡王的案子被刑部禀报到皇宫来,元熙帝已经处罚了欺世盗名的朱兴,却依旧无从得见真正的作者。 当朝元熙帝还是太子的时候,就很喜欢舞文弄墨的风雅。 登基这几年来,更是有无数才子靠着妙笔生花得了他的赏识,从此一步登天,平步青云。 倘若苏栖禾能见到皇上,以她的资质和才华,肯定也会被大加抬举。 到时候,有秦王在旁提携,她就能成为京城文臣们的座上宾,能替秦王拉拢人脉、祓除敌手,做各种见不得光的事。 成为一柄合格的、为了主人而甘愿见血的刀。 如果比作围棋,这枚名唤苏栖禾的棋子入局,会被称作“跨”,能飞入敌方阵中,分断诸位棋子的连络。 落子之后,该有的纵横捭阖也就能继续上演。 但如何让她见到皇上呢? 直接带去面圣,太过生硬,还有故意讨好之嫌,是秦王殿下不屑于做的事。 而如果是打着觐见母妃的幌子将人带入宫中,那么想“偶遇”父皇也就简单了。 李贵妃想明白其中关窍,支起脑袋,不咸 佚? 不淡地哼了一声:“哦,原来是踩着我当垫脚石呢。” “而且,就为了把一个还没发挥用途的工具带入局,你就愿意当众抱她,绕这么大一个圈子,可真是牺牲了不少啊。” 江寻澈面无表情,无声无息地接下了母妃的嘲讽,没人知道他心里梗了一下。 其实倘若直面内心,他不得不承认,将苏栖禾抱起来带上车的时候,自己真的没有想这么多。 大概只是女孩因他的命令才流了那么多血,触发了一瞬间该死的心软。 这本是他早在少年时期就已戒掉的情绪,可不知为何却在那一刻故态复萌这也是他后面坐在车上,面沉如水的原因。 直到回府后,收到贵妃从宫中递出来的质问,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这个冲动之举,可以稍加掩饰和美化,从而成为机会。 如果面前的母亲知道了实情,她一定会拿出最嘲讽的眼神,说出比“痴情种子”更难听的话来。 这些话,他小时候已经听过太多,实在不想听了。 这么多年耳濡目染,他当然明白所谓感情到底有多可笑。 他冷下心来,开始希望自己也忘记真相,权当他向苍白颤抖的女孩俯下身的那一刻,是真的预知了这些筹谋。 紫烟姑姑带着苏栖禾走出来的时候,他甚至没有正眼看她一眼。 自然也没注意到女孩新打的耳洞还在流血,那对名贵的东珠也染上了点点殷红。 母子之间该说的话都说完了,又你来我往地抛接了几句客套,王爷便要准备离开,毕竟接下来的偶遇才是重头戏。 苏栖禾告辞行礼的动作比进门时要从容端谨了很多,少了刚进宫面对陌生环境的战战兢兢,可心里还在打鼓:这就结束了? 就打了个耳洞,戴了一副耳环,虽然有点疼,但还没有训话,也没有告诫,这就可以回去了? 脑海下意识涌现的第一个念头是,贵妃对她不满意。 反应过来之后,她赶紧闭上眼睛,努力把这个想法彻底清扫出去她的身份只是秦王的家臣,又不是新纳的妾室拜见主母,谈什么满不满意。 所以归根到底,江寻澈为什么要带她来见贵妃? 王爷到底是怎么想的? 明知道自己只需遵从指令,但心中的好奇却愈演愈烈,想法也乱七八糟,带着一点无法明说的扭捏。 正走神着,面前的殿下突然止住了脚步。 苏栖禾差点没反应过来,一个趔趄,险些撞上王爷的后背。 近距离接触的时候,鼻尖捕捉到一点隐约的、独属于身前人的气息,清逸无尘。 好在江寻澈没有回头,背对着她径直开口,语气平淡。 “转过前面这条步道,应该会看见我的父皇。” “你是《青玉案》的原作者,值得他感兴趣。如果提出让你参与某场诗会或者宴席,记得谢恩,然后答应,剩下的事回府再安排。” 本来讲到这里就已经够清楚了,秦王对下属也向来不说多余的话。 但这一次,他视线微沉,不知为何又额外解释了一句:“这才是我带你进宫的目的。” 苏栖禾心神一凛,愣在原地。 到底也是足够聪明的人,垂眸片刻,只花了和李贵妃差不多的时间,就想明白了整个计划。 哦,原来是这样。 “所以说,殿下上次” 上次抱我上车,也只是为了现在将我推出去? 疑问险些脱口而出,又猛然意识到僭越,赶紧住嘴低头,垂下睫毛遮住眼底,想要掩盖情绪的波澜,却欲盖弥彰。 江寻澈没有回身,淡然望着皇城熟悉的红墙,墨色的眼瞳微阖。 他想起自己一时冲动,明知道会有人目击,依旧亲自带苏栖禾回府。 那天他还搁置了手头事务,独自坐在她的床前,数了整整九次茶凉,浪费了宝贵的三个时辰。 如果说俯身抱人那一刻的心软和失控让他沉默费解,那守候的女孩终于苏醒时眸底的疏离,才是真正让他清醒过来的良药。 原本还觉得小姑娘年轻,又吃过苦,理应被对待得温和一点,所以才让她住进王府,希望她的才华能发挥出最大的价值。 现在他理智下来,又被母亲刻薄地强行点醒,明白棋子与刀是不需要倾注任何情绪的,只需要使用。 他没有回头,听见自己说:“你有什么意见么。” 语调沉冷,一字一顿,如同空谷回响。 此时正有秋风习习吹透皇城,女孩的回答被凉风带到耳际,隐隐埋藏着一丝颤抖。 “......没有,殿下。” 元熙帝的习惯是每日午后在文华殿待上三个时辰,有时召见大臣,有时静坐读书。 多亏眼线汇报,秦王把时间掐得很准,眼下正好是他从文华殿出来,要穿过步道回后宫休息的时候。 在逃美人 第10节 “寻澈?” 皇帝远远看见儿子带着一个女孩正沿路走来,赶紧命令驾辇止步。 如非允许,天子是不可直视的。 所以苏栖禾只是低着头,跟在秦王身后一步远的地方,恍惚地觉得皇上声音很柔和,与李贵妃迥异。 但她此刻无暇再想其他,脑海中乱七八糟,好像充斥着繁杂思绪,又好像茫然到一片空白。 她分明知道自己的卑微身份,知道承蒙王爷利用已经是某种荣幸,而有朝一日她失去了价值,就会被江寻澈毫不犹豫地遗弃。 甚至在这次计划里,她并没有损失什么。 她分明是知道的。 可心还是在莫名地下坠,胸中空落落的,难以言说。 殿下在一旁开口:“参见父皇,还有,瑶城公主殿下。” 苏栖禾过目不忘,记得在进王府的第一天,抄写过的那些文章里,有不少笔墨提及这位瑶城公主。 说她作为当今皇上一母同胞的嫡妹,驸马去世后堂而皇之地住回了皇城,甚至还增邑五千户,恐怕有违礼数。 话里话外都在暗示瑶城公主的骄奢荒淫,可任凭文官们口水滔天,公主本人的尊宠地位却丝毫不减。 “是寻澈呀,真是有些日子没见到了。” 公主将低头的苏栖禾从头到脚打量一遍,目光在那幅东珠耳环上停留了很久,娇声道:“不知身后这位是” 江寻澈回答:“受母妃召见,我带苏小姐一起进宫看望。” 虽然只是个幌子。 剪不断理还乱的情绪还在胸中缠作一团,但基本的礼数她还记得,而且眼下这也是王爷吩咐的任务,她必须要妥帖地完成。 无需秦王再示意,苏栖禾恭恭敬敬地行了礼,先报出自己的名字,然后委婉地将话题转移到需要的方向。 “臣女位卑,承蒙陛下英明决断,让臣女得以洗冤复仇,感激不尽,唯有俯首谢恩。” 皇上道:“哦?是哪件事?” 江寻澈在旁适时地开口:“是平凉郡王的案子。那篇《青玉案》实是苏小姐所写,却被平凉郡王冒用,好在父皇明鉴。” 如他们两人所料,此话一出,皇帝的眼睛立马亮了,连连摆手让她抬起头。 他对文人墨客向来欣赏,何况《青玉案》的才气可是扬名于整个京城。而且这个女孩气质也清秀不俗,一看就绝非庸才。 这才是真正的咏絮才高,自然要让世人共赏,让天下都看见他的统治之下人才辈出,江山稳固。 于是元熙帝开口道:“苏小姐,可否愿意参与一次宫宴,在席间作诗为宴会添彩?朕到时会邀请京城不少人来共襄盛举。” 这完全落在了江寻澈的预料之中,苏栖禾只需谢恩并答应就好。 谁知在一旁半天没说话的瑶城公主突然插嘴:“皇兄啊,若说宫宴,今日我那清漪堂不就有么?” 她意味深长地瞥了苏栖禾一眼,红唇扬起,笑得令人不寒而栗。 “让这位苏小姐展示一下她过人的才华吧,我们都想开开眼。” 第9章 耳环 ◎他的呼吸急促了很多。◎ 瑶城公主在驸马死后重回宫中,便一直住在清漪堂,虽然远离皇城核心,却胜在紧邻御花园,地气和暖,遍栽着名贵花草。 一行人到达之后,她张罗着在花园里设宴,席间主要是皇帝与公主、秦王三人在叙话。 从这几日朝中发生的事,说到常驻京城的文臣武将们的近况,最后又说到皇上要为妹妹再择一婿,可瑶城公主撒娇道没有可心的人。 江寻澈越往后话越少,勾着唇角偶尔附和。 而苏栖禾更深知自己不该插言,安安静静地坐在末座,等着待会儿被点起来写诗助兴。 她不喝酒,也没怎么吃菜,只饮尽了放在手边的茶。 瑶城公主眼睛一撇,看见之后,便对身旁的侍女耳语两句,露出一个别有用心的微笑。 终于到了苏栖禾要奉命作诗的时候,一张金丝楠木的桌子放在正中央,摆上文房四宝,公主还笑盈盈地亲自挽袖动手,给她铺平了纸。 皇上笑道:“难得见瑶城这么殷切,看来苏小姐的才学是人人都喜欢。” “那是当然,”公主斜挑了秦王一眼,“能让寻澈都带着去见李贵妃,可不是个宝贝。” 江寻澈不置可否,看了一眼站在花园正中央的女孩。 苏栖禾垂眸等待他们开口选择词牌,给出命题,表情倒还算平静。 毕竟虽然命苦,但确实侥幸有几分文学上的禀赋,只要是提笔作文的事,哪怕当着天下至尊的面展示,她也能胸有成竹,并不害怕。 直到公主身边的侍女捧上来满满一壶酒,又把一个杯子响亮地顿在桌上,她的脸色才开始变了。 “公主殿下,臣女不曾学过饮酒,恐怕不能” “古人曾云,无酒不能成诗,倘若苏小姐不饮酒就能写出皇兄称赞的作品来,那有了我这琼浆玉酿加持,肯定会更加惊艳的,皇兄,你说对吧?” 秦王眉梢微动。 皇上一心等着看苏小姐的作品,便说:“瑶城啊,不喝也没关系。” 可公主娇蛮地撅起唇,“皇兄,今天席上这可是我珍藏的桃花酿,别人想喝还喝不到呢,而且桃花酿本就清淡至极,又不是烈酒,喝一点助兴而已,不会有事的。” 一听是浓度极低的桃花酿,皇帝也就没再说什么。 苏栖禾只好将倒满的杯子举到唇边,抿了一口,差点没控制住表情。 这绝对不是清淡之物,酒气浓烈得几乎灼人。 她迄今为止还从没喝过酒,完全不可能驾驭得住这么浓的东西。 勉强吞咽下去,忍着喉咙的灼烧,抬头看向公主,而瑶城也含笑望着她,眼里露出挑衅。 “怎么样啊苏小姐,是不是很好喝?那就喝完再写吧!” “还是说,苏小姐比我还娇贵,竟连一杯桃花酿都经受不起?” 说是桃花酿,但那分明是她故意将几种酒混合起来,炮制的烈酒。 其实皇上也已经看出来,瑶城公主对这个年轻女孩颇有些不善,似乎总是想蓄意给她增加些麻烦。 但他宠溺妹妹惯了,而且一杯薄酒无伤大雅,看寻澈没意见,他自然也觉得无所谓。 苏栖禾举杯的手僵了一下,迫不得已大着胆子,用余光看向王爷。 可江寻澈安然不动,眼神的含义很明显:喝完。 他不仅看出瑶城公主对她有敌意,还从她的动作中推测出来,那酒估计很烈很难喝。 但那又如何? 只要苏栖禾不闹到御前失仪,忍着把文章写完,他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如果现在开口为她出头 脑海中又响起母妃那句嘲讽的“痴情种子”,响起自己从小听到大的那些训诫。 他当然不会做这种蠢事。 见无人可以求助,苏栖禾只得仰起头,将整杯浓度呛鼻的酒全部强忍着灌了进去。 脸颊当即飞红,全身发软,头疼得立竿见影,更严重的是本就留着贯穿伤的耳垂,经了烈酒刺激,悬挂耳环的地方几乎产生烧灼之感。 光是保持笔直的站姿,就几乎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提起笔来,手在微微颤抖,为了保持笔下的字迹好看,她攥紧了那只笔,指尖发白,指甲狠狠嵌进肉里。 原本在脑海里随意调动的词句也变得滞涩,有时候甚至要停下来想一会儿,才能继续写下去。 苏栖禾从未有过如此痛苦的写作经历,站在众目睽睽之下,像个供人赏玩逗趣的猫儿,晕得几乎握不住笔,八成的精力都用来立住脚,防止自己倒在地上。 “嗯,看来苏小姐还要再写一会儿呢。” “可一定要写出来呀,都说喝酒助兴,有了我这桃花酿助兴,要是没写出来,可真没办法跟皇兄和寻澈交代哪。” 十足是风凉话,在等着看她当众出丑的笑话。 笔下的一横一竖开始重影,她不得不睁大眼睛才能继续写下去,却还要在大脑中分出一点余裕,疑惑万分地想:瑶城公主为何要跟她过不去? 她们今天才初次见面,无冤无仇,也不曾失礼,为什么她非要想办法欺辱她? 而且秦王殿下也不曾为她说一句话...... 算了,她早该明白自己之于江寻澈的定位,停止那些不切实际的、荒谬万分的期盼。 皇家三人又聊了一阵子,苏栖禾的作品才终于完成。 好在虽然写的人受了很大的罪,但脱稿的文字却依旧算得上出彩,让皇上啧啧称奇,拿着那书卷把玩了很久,还说要赏她东西。 她立在原地,身子晃了晃,疲惫地微微一笑。 想要行礼感谢皇上,可膝盖一软,最终还是没能撑住,当场昏倒在地。 “哎哟,苏小姐,怎么回事?” 瑶城公主故作惊乍,刚要再讥讽几句,只见秦王笔直地站了起来,一边吩咐随侍去拿解酒药,一边单手托起他自己那杯全程没动过的酒。 “父皇,公主殿下,苏小姐体弱不胜酒力,可咱们却还未尽兴,不如共饮一杯,恭贺父皇治下人杰辈出,海晏河清。” “对了,儿臣觉得,今日席间备的酒略有些烈,不如请公主殿下改用那壶桃花酿吧。” 瑶城动作一僵,猛地抬头,对上王爷那双漆黑的眼睛,冰冷的压迫感扑面而来,令她背后寒毛乍立。 原来自己搞的鬼,他都知道。 那可真是奇了怪了,他自己对苏栖禾见死不救,任由她欺负了半天,直到那姑娘彻底晕得失去意识,他倒开始替人出头了。 公主被迫仰脖喝完了一杯自己炮制的烈酒,双颊变得坨红,脚下连着后退两步,差点摔个倒栽葱,可脸上却冒出一丝讥诮的笑意。 寻澈,你这个样子,人家可不会领你的情。 虽然被南风喂了最好的解酒药,但苏栖禾的脑海始终是一片糨糊,全身上下都难受至极。 直到周围熙熙攘攘的人声都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车轮颠簸的声音,她才恍惚意识到,自己已经离开那片御花园,坐上了回秦王府的马车。 在逃美人 第11节 这场稀里糊涂的闹剧,终于结束了么。 希望秦王殿下能对她的表现满意。 模模糊糊间,她感觉到耳际传来一阵强过一阵的疼痛。 伸手摸了一下,原来是挂着华丽东珠的耳垂正在红肿发烫,血痕黏腻,一碰就疼得呼吸一紧。 她的耳洞本就是仓促捅穿,没得到任何护理,现在身体里又灌了高浓度的酒,伤口应该已经彻底发炎了。 大概得先把那个耳环取下来。 痛感让脑子勉强恢复了一点清醒,苏栖禾深吸一口气,尝试着将酸软乏力的手伸到耳后,想把耳环的挂钩扯开。 但她根本没佩戴过耳饰,又是反手,根本不知道怎么解开。 何况烈酒的后劲十足,导致她乱动了半天,不仅没成功,还把本就脆弱的耳洞伤口又扯裂了一点,疼得“嘶”了一声。 江寻澈原本坐在马车的另一侧,面无表情地侧目望着窗外。 直到听见这边窸窸窣窣好一阵子还没解决,甚至疼出声了,这才非常缓慢且克制地扭头看过来。 小姑娘身子本就非常虚弱,现在喝了烈酒,又带着伤,万一再招致什么大病,再像上次一样昏迷几天,那也有点麻烦。 毕竟接下来,会有很多地方用得着她。 权衡考虑之后,王爷站起身,走到苏栖禾面前,微低下头,开门见山地命令道:“让我看一下。” 女孩随着声音仰起脸,努力眨了眨茫然的眼睛,好像在识别他是谁。 他冷着脸被盯了半天,终于等到她反应过来,然后缓慢地放下了自己的手。 酒意让她动作迟缓,像一个姿势乖顺的玩偶,正低下头,安静地等待着来自他的触碰。 江寻澈又往前走近了半步。 苏栖禾身上穿的裙子是进宫前李嬷嬷挑选的款式,带着好几层繁复的绸缎。 而他现在要靠近她的耳际,腿就不得不碰到那些裙摆,贴着一团轻盈的丝绸和缎面,仿佛玩偶的新衣服。 王爷喉结上下轻轻一滑,定了定神,才去看耳环的位置。 果然耳洞正在发炎,还因为悬挂重物而下坠,细软的肌肤被拉扯得几乎透明。 没想到如此单薄纤巧的地方,也能流出那么多血。 他伸手将耳坠针推出来的时候,下意识放轻了动作。 但苏栖禾应该还是感觉到了疼,而且因为醉酒的缘故,没有平时那么能忍,毫不掩饰微微皱起的眉头,看起来楚楚可怜,直扣人心。 这还是江寻澈第一次帮别人摘耳环。 心里难免升起一些微妙的复杂,他瞳孔暗了暗,侧眸瞥了一眼苏栖禾。 他的玩偶姑娘脸上正染着一层动人的酒后红晕,乖顺安静,眉眼精致,长睫毛微垂,末端轻轻翘起。 将右耳的东珠解下来的时候,他的手指不小心碰到少女的侧脸触感柔软细腻,还带着一点温热。 一触即分,但那点温热总还停留在指尖。 两只耳环都被顺利摘了下来之后,苏栖禾如释重负,松了一口气,下意识轻轻摇晃了两下脑袋。 过了半晌,她才迟钝地想起来,好像还没有道谢,刚要开口,突然感到左耳垂被人轻轻揉了一下。 原来江寻澈在解下耳环后,没有马上将手拿开,而是在莹润小巧的耳垂上,用指腹非常轻缓地揉了揉。 耳朵今天遭受了一天的折腾,现在本就非常敏感,而且那一下揉捏的力度非常舒服,让苏栖禾忍不住全身震颤。 “嗯” 没有控制住,一声舒服的喘息从她唇边流出。 江寻澈的瞳孔猝然扩大,呼吸也急促了很多。 本就是近在咫尺的距离,又被他猛然拉近,呼吸相闻,几乎密不可分。 第10章 含羞 ◎连挣脱的念头,都不会有。◎ 车内温度灼人,空气中带着烈酒的余韵,诱人甘愿沉醉。 苏栖禾的意识飘忽不定,时而昏沉,时而清醒,恍惚感觉到徘徊在耳边的那只手移到了身后,摁住了自己的后脑勺。 这是一个将她半搂在怀里的姿势。 她抬起眸子,视线匆忙聚焦,然后不偏不倚地落入江寻澈那双墨黑的眼睛里。 离得怎么如此之近,甚至能看清他瞳孔的纹理,还有深处涌动的情潮,像火苗在晦暗的灰烬里燃烧,顷刻漫山遍野。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她似懂非懂,睫毛茫然地颤了颤,只觉眼前人的气息将她彻底席卷,无法挣脱,甚至连挣脱的念头......都不会有。 脑后的手微微支起,她仰起脸,距离随着他倾身下来的动作而越来越近。 突然,“吱呀”一声响起。 是马车已经到达王府,朱红正门被拉开,门轴扭转发出窸窣声音,接着是厚重的木材擦过地面,带来庄严沉闷的响动。 车夫好像和负责接应的仆役说了两句话,不痛不痒的问候寒暄,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江寻澈如梦初醒,刹那间收回了手,后撤两步。 距离又回到最初的模样,但氤氲的热度却还没有消散,苏栖禾垂下眼睛,摸了摸自己的脸,过了很久才意识到,她的呼吸也同样滚烫。 行至正殿,王爷就先下车了。她全程坐在角落里,甚至不敢抬头看一眼他的背影。 只能远远听他对随侍吩咐了几句话,声音带着几分不知缘故的喑哑,大概是说府中一切照常,他要去静室,别跟过来。 话音顿了顿,又道:“请御医和李嬷嬷到偏殿去一趟。” 只说了偏殿,没有提及她。 苏栖禾抬起手,试了试额头,还是烫的。 车厢内只剩她一个人,于是她将自己蜷缩在靠里的角落,支起膝盖,双手捧脸,埋进腿间。 脑海一片空白,或许是瑶城公主那杯烈酒还在作祟。 但她闭上眼的时候,面对视野里的黑暗,总会想起江寻澈居高临下地俯身,那双浓墨如深渊的眼瞳里,映着自己的倒影。 李嬷嬷掀开车帘,看见她脸红耳朵更红,忍不住啧了一声:“好姑娘,怎么每次出府都要搞成这样啊。” “能自己下来吗?” 她耷拉着眼帘,胡乱点点头,试图自己站起来,可还没迈出一步,脚下发软,差点又倒在地上。 最后只得被嬷嬷和丫鬟搀回房间,灌了两碗最浓的解酒茶,额头又敷上冷帕子,这才感觉神志恢复了清醒。 回想方才车上发生的事情,好像是醉酒和身体虚弱导致的幻象。 可那对耳环分明是被人取下来了。 苏栖禾将沾血的东珠握在手心里,努力压着胸口涌动的、乱七八糟的情绪。 小御医拎着药箱,轻车熟路地从太医院赶来,见她这次只是耳洞发炎,还松了一口气。 “虽然感染了,但总比上次那样的伤口要好。” “哦对了,苏姑娘,骆止寒大人昨日奉了急召,快马加鞭进京,路过太医院时,特意把你母亲的家书带了过来,嘱咐我交给你。” 一听是母亲的消息,她的思绪顿时被牵动,睁大了眼睛,“娘她现在怎么样?” “骆大人说好转了很多,但多年病灶一时难以完全清除,还在慢慢调养身子。现在彬州还留着两位小医女在照管,等他完成宫中之事,也会回去,直到令堂彻底康复。” 他从药箱里拿出个信封,苏栖禾小心翼翼地接过来,手指抚摸上面母亲留下的字迹,几乎等不及拆开。 她离家时,母亲卧病在床,手基本使不上气力,更别说执笔写字了。 可现在面前的这三两张薄纸,分明都是她亲手所写,这就足以证明身体的恢复情况。 女孩神色动容,声音带着颤抖:“真的,多谢你们......” 小伙子扑哧一笑:“救死扶伤本是天职,况且大家都是按照吩咐办事,不必谢了。” “苏姑娘要谢就谢秦王殿下吧,只有他能把骆大人支使到彬州去。” 话音落后,纸页突然“哗啦”响了一声,是苏栖禾拿信的手抖了一下。 她的脸上又一阵来势汹汹的发烫,垂下睫毛,欲盖弥彰。 李嬷嬷在旁帮着给她的耳洞涂药,冷不丁问:“话说,宫里发生了什么,要把骆止寒大人这么十万火急地召进来?” “听说是太子殿下的事?不过这次捂得很紧,我也不知道更多了。后天九月初一,还是太子殿下的生辰,宫里可是准备了很久,不敢出岔子。” 李嬷嬷“哦”了一声,没再问什么。 可直到御医告辞之后,她坐在桌前整理多余的纱布,还有点一心二用,眼神中透出思忖。 苏栖禾想起初次见面的时候,嬷嬷提到过她是贵妃身边的丫鬟,也算是宫中的老人,肯定知晓很多往事和秘辛。 “嬷嬷,你知道瑶城公主么?” 她大概讲了讲今天发生的事情,用非常委婉的语言暗示,自己之所以一身狼狈酒气、耳洞发炎,是因为瑶城公主在宫宴上专门对她使了坏。 她实在想知道,是哪里得罪了这位公主殿下。 李嬷嬷想了想:“你之于她,也就是初次见面的一个民女,还是靠着才华被皇上和秦王所赏识的,她为何要针对你,吃力不讨好?” 正疑惑着,突然视线一低,捕捉到苏栖禾手边那对耳环。 她眉心猛地一抽,脱口而出:“这对东珠,是” “是贵妃娘娘赏的。” 还要求她必须现场带上,所以紫烟姑姑才不得不仓促地给她打了耳洞。 听了这话,李嬷嬷的神色变了又变,侧头移开了视线,眼神闪烁,大概想起了什么事,在掂量着要不要说出来。 苏栖禾安静地等着,片刻之后,只听她语气沉沉,夹杂着莫名的沧桑。 “你带着这对珠子,就难怪瑶城要欺负你。” 在逃美人 第12节 见多识广的老妇人轻叹了一声:“秦王殿下当时年纪还小,又对女人的首饰不感兴趣,所以他没看出来。” “这对耳环,是十几年前,贵妃娘娘还是太子侧妃的时候,当时的太子,也就是现在的元熙皇帝,送给她的礼物。” “东珠本就名贵,这一对又分外圆润精美,是万里挑一的珍宝,普天之下也难寻其二。” “耳环打好后,瑶城公主当即就看中了,专门到太子府上问她的皇兄讨要。可太子这次一反常态,坚持要送给侧妃,没有给她。” “她平日里最受皇兄宠溺,呼风唤雨娇惯非凡,从没有过得不到的东西,所以当时生了好大的气,接连闹了好几天,从此跟贵妃娘娘也结下了梁子。” 李嬷嬷瞥了一眼那对耳环,语气复杂:“她那人记仇,哪怕都隔了十来年了,一见这宝贝戴在了你身上,还是会恼火。” 原来如此。 李贵妃把这样恩怨复杂的首饰赏给她,是何居心暂且不论,好歹苏栖禾现在知道,瑶城公主其实针对的并不是她,只是对物不对人。 那就好,她还担心是自己的举止礼仪有哪里失当,才惹了公主生气。 “没必要自责,”李嬷嬷看穿了她的想法,“瑶城几乎每天都会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情闹脾气,不管是太子,秦王,还是其他宫妃,谁都莫名其妙惹到她过。” “就连那个驸马,也是被她看不惯,最后设法害死的。” 苏栖禾眼神猝然一抖,抿了抿唇,努力掩藏自己的惊讶。 嬷嬷看在眼里,微微笑了:“小姑娘,别害怕。” “既然你都已经见过皇上和公主了,有些事情迟早得知道的,我早些告诉了,还能让你从容一些。” 她检查了一下女孩的耳朵,确定已经治疗妥当,于是示意苏栖禾跟她一起出门,站在偏殿的走廊上。 天空已经彻底暗淡下来,几颗繁星点缀苍穹,今日是八月末尾,看不见月亮。 老妇人视线遥望皇城方向:“我在那儿消磨了几十年,见过了太多事,有的还能给你讲讲,有的大概只能永远烂在心里。” “苏姑娘,你今天见到了紫烟,对吧?” “当时秦王殿下开府的时候,本应是她跟出来操持,可她专门去求贵妃娘娘,说红荔更需要出去,她不该困在深宫一辈子。” 于是红荔成了秦王府的李嬷嬷,而紫烟姑姑还留在长春宫,哪怕心有不忍,也要奉命刺穿女孩的耳朵,再挂上一对肯定会引来仇恨的耳环。 苏栖禾斟酌了一下措辞,不知道这个问题能不能问:“为什么贵妃娘娘要这么做?” 李嬷嬷侧头看了一眼,女孩倩影立在早秋夜色里,亭亭玉立,眸光清亮,里面含着她自己都还没意识到的某些情绪。 很多年前,她家小姐还没成为李贵妃的时候,也是这样漂亮娇嫩,笑容清甜,还有一对酒窝。 “娘娘大概是警告你,远离皇家的纠葛。” “为秦王殿下做事换取报酬,这没有关系,但不要涉足得太深,不要牵扯感情。” 这是一句非常直白浅显的试探,大概李嬷嬷察言观色,感觉事情已经到了不得不说的地步。 若在今日之前,苏栖禾尚能脱口而出一句“嬷嬷放心,我不会的。” 但此时此刻,她抬头望着天边的星辰,孤冷,渺远,高不可攀,就算偶尔有清辉落在自己身上,也是阴晴不定,难以捉摸。 她定神看了很久,只觉心里空落落的,沉默半晌,没能说出话来。 作者有话说: 关于更新,大概是v前随榜更,多攒稿子v后日六,更新时间应该在22点23点左右,感谢每一位小天使的支持,求收藏求评论求预收求作收(你事儿好多啊喂) 第11章 家书 ◎希望她还有价值。◎ 从宫中回来之后,一连三天,苏栖禾都没有再见到江寻澈。 不知是因为失了价值,还是殿下不想再见她,可能两者都有。 九月初一是太子江翊泽的生辰,宫中举办盛大的宴会,广邀京城有头有脸的人物以及他们的从属共襄盛举,颇有些为太子殿下积攒声望的意思。 秦王府的马车在院子里等待启程,这次南风和管家都要随行,李嬷嬷也可以重回宫中,和紫烟姑姑一起吃杯酒。 “殿下,您要的东西都安排妥了,”是随侍在汇报,“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苏栖禾专门跑到书房里,小心翼翼地支起耳朵,屏起呼吸。 可被汇报的人什么都没说,摆了摆手转身上车,衣料摩擦出窸窣声响,背影清绝,俨然将偏殿那个女孩抛之脑后。 诚然,作为家臣,她两次出府都是勉强完成任务,期间还要出现各种插曲。 主子冷落她,也是应该的。 苏栖禾垂下睫毛,继续听着,直到外面从人来人往、车辕转动的熙攘,重新归于沉静。 原本磨了墨准备习字,可提笔却怎么都静不下心来,仿佛胸口悬着一股莫名其妙的暗流,让她呼吸滞涩,心绪难宁。 她长出一口气,搁了笔,转而拿起桌上那封家书。 其实已经翻来覆去地读过很多遍,几乎要将母亲的每一道笔迹都刻入脑海。 母亲的小名叫阿萍,性格温婉,家境小康,会写一手娟秀的小楷,未出阁时也曾是彬州首屈一指的千金美人,求聘的媒人踏破门槛。 可她偏偏认准了那个一贫如洗的寒酸书生,非他不嫁,还坚定地相信他才高八斗,将来肯定会金榜题名,前途无量。 阿萍的父母为此头疼不已,却到底拗不过女儿,只得随她去了。 为了不让她受苦,还准备了丰厚的陪嫁。 可是,在苏栖禾出生后的第三年,父亲还是没有考中举人,家中的钱财只出不进,陪嫁已经花光了大半。 家中的气氛明显压抑了下来,夫妻二人在烛火中对坐,甜蜜缱绻不再,只会尴尬地避开彼此的目光。 第五年,又一次落第之后,颓然的父亲觉得需要安慰,于是走进了彬州最大的青楼,整整七天没有回家,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钱。 当时苏栖禾尚且年幼,记忆不清,只模糊地记得那是一个傍晚,自己坐在屋外的小木凳上,正聚精会神地读父亲留下的书,堂屋里突然就爆发了争吵。 她撇下书冲进屋内,刚巧看到柔弱温婉的母亲正拿着一把小刀狠狠刺向自己的手腕。 曾经的闺阁千金已经不再年轻,脸上有了皱纹,眼神盛满了哀恸绝望,带着哭腔说不如一了百了,从此解脱。 父亲大吼一声,劈手把刀夺了下来。 苏栖禾本期待着他能顺势好好安慰一下母亲,求她原谅。 谁知他接下来翻箱倒柜找出了一袋子钱,拎在手里,摔门而去,一句话不说,徒留母亲立在原地,哭得浑身哆嗦。 那个已经老化的木门被摔出“砰”的一声脆响,宣告这个家庭彻底摔成了两半。 父亲开始流连烟花之地,很久都不回一次家。 而母亲开始生病,家中值钱的陈设一件件被卖掉,空荡的小屋冷清阴湿,常年飘散着苦涩的药味。 女孩伏在母亲床头逐渐长大,床上的人憔悴瘦削,终日昏昏沉沉。 可每当门口传来轻微响动,母亲都会精准地捕捉到,睁大眼睛,抖抖索索地抓起女儿的手。 “是你爹回来了吗?” 支起耳朵听了一阵子,发现不是,于是母亲的手又松开,摊在被单上,皮肤干枯。 “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于是苏栖禾又一次鼓足勇气出门,将小城的花楼酒肆挨家打听,最后在一个乱七八糟的场合里找出她的父亲。 人群纷乱,她需要扶着桌子才能站定在父亲面前,努力让自己说话大声一点,压过商女弹琵琶的乐音:“爹,娘生病了,很严重。” “你回家好不好,回家看看娘,爹……” 往往是话没说完,大滴的泪珠就先滚落下来,声音也随着哽咽而扭曲。 而父亲醉醺醺的,瞪大了无神的眼睛,半晌才认出自己的女儿来。 然后他会板起脸,摇摇头,“没考出功名来,我没脸回去见阿萍。” 说话间,他眼中好像也有泪光闪过,张嘴时酒气却不管不顾地喷了苏栖禾一脸。 醉鬼的情绪通常是转瞬即逝,只需短短一次眨眼的功夫,他就能脸色突转,豪气干云地挥挥手,又端起酒壶。 “没事!今年、今年秋闱我就能考上了,你们娘儿俩,就、就等着享福吧!” 语气那样笃定自满,好像他已经高中黄榜,平步青云、封妻荫子的未来就映照在面前的一杯浊酒里。 苏栖禾跌坐在地上。 烟花之地,吵闹不堪,但在无数杂音中,她却仿佛清楚地听见,遥远的、破败的家中,母亲的卧房里,又传来压抑的呜咽。 从五岁之后,年年如此,她没有一次能把父亲成功地叫回来。 父亲也一直没有考中,越是郁郁不得志,越是沉迷酒色,不肯归家。 在积年无果的等待中,母亲的身体越来越恶化,从小病熬成大病,却始终不肯放下曾经一心想许的爱人。 就连现在,有太医从京城赶来,专门为她救治,让她得以提笔给女儿写封回信,可字里行间还是偶尔提及她那个不回家、不顾母女二人死活的丈夫。 “阿禾,娘知道你在外面肯定不容易,那位秦王殿下可是天大的贵人,你做事一定要小心,万万不要辜负了王爷对你的恩情。” “娘能得到骆大夫治病,已经足够感激,不用再给我寄什么财物。如果可以的话,或许你能寻一下你爹,问问他需要什么。” 此话像一块愁闷的大石压在苏栖禾心里。 她对这位父亲没有什么感情,而父亲也从未对她进行过抚养或者教导。 在女儿早早展露出文辞上的天赋、读着他留下的书,却连句读都只能自己悟的时候,他都没有做出任何指点。 何况她还非常清楚,父亲才是母亲接连悲苦的病因为什么娘就这么执着于他呢? 要是能在京郊租一个小房子,将娘接过来散散心,远离父亲,那该多好。 可她没有钱,没有门路,甚至不敢没有允许就擅自出府。 归根到底,要是能得到江寻澈的首肯就好了,这对殿下来说也就是举手之劳。 思绪兜了一圈又回到起点。 苏栖禾仰起头朝外望去,透过王府的院墙,能瞥见远处皇城的一角,这会儿宫宴大概刚刚开始。 虽是为太子庆寿的场合,但江寻澈肯定能得到万分瞩目。 他不会刻意强调自己的存在,只需要做到“出现”,就能让所有人的注意不自觉地朝他转向。 秦王殿下会在那些敬畏、倾慕或忌惮的视线中,安之若素地入场落座,神情清冷矜贵,如遥远天际可望不可即的星月。 在逃美人 第13节 有人会主动上前奉承,而他的回应淡漠从容,了无波澜,让人猜不透他的想法,只觉心神凛然,久久不能平息。 苏栖禾晃了晃脑袋,努力将想象中的画面从脑海中清理出去。 那是她只配仰望、不配参与的场合。 自己身上的衣服,手边的笔墨纸砚,安静舒适的房间,还有最为重要的、母亲的医治,无一不是江寻澈所赐。 而她为了报答这盛大的恩情,只能谨小慎微地献上自己的价值,不敢再向他奢求任何。 希望在王爷眼中,她还有价值可她已经被闲置在这里两天了,似乎很快就要被他遗忘,然后赶出去。 苏栖禾看着安静的院落和面前空荡的书桌,失落地低下头。 正想着,突然听到外面有人叫道:“苏小姐!” 声线陌生,但她不敢怠慢,赶紧从桌边站起来,“是我,请问有什么事吗?” “秦王殿下有点喝醉了,叫你进宫去伺候,快上车吧!” 她心里的某个角落猛地颤了一下。 仿佛这几天来一路下坠的情绪终于从谷底反弹,落在灰烬中的火花突然在精神中蔓延,带来一片细密的战栗。 “殿下需要我准备什么吗?” “不需要!”对面呵呵一笑:“王爷只要你的人。” 此话唐突得让她脸颊发烫,脑海里骤然又冒出上次车里的情景,江寻澈揉捏自己耳垂的力度,骤然拉近的距离,交融的呼吸。 她努力抑制着脸红,理了理衣襟,按照吩咐走到侧门边,发现那辆陌生的马车停在门外,一身黑衣的人远远站在车旁边,也不进来。 飞快地回想一遍,在秦王府里半个月,似乎都没有见过这个人。 脚下一顿,突然定了定神,觉出有些微妙的不对。 江寻澈会这样做吗? 那样谨慎而算无遗策的人,会酒醉失态已经出离常理,而且就算真是如此,他会叫她去服侍吗? 那边见她止步不前,急道:“苏小姐,怎么了?不用带什么东西,只要你人来就行了。” 她战战兢兢地后退,“我没有见过你。抱歉,没有王爷允许,我不敢擅自出府的。” 黑衣人脸上终于现出几分不耐,和车夫对了一下眼神,刹那间飞身扑过来,手刀在她后颈上劈了一记。 苏栖禾本就体弱,对上习武之人更是毫无反抗之力,只觉眼前一黑,身子软下来,被径直拖上了车。 黑衣人走后,几乎是前后脚的功夫,秦王府的车赶了过来。 南风抱着几份册子跳下来,径直找到偏殿书房,推门发现空无一人,当场傻眼。 秦王身处宫宴中还专门抽出空,命他回一趟王府,把这摞东西拿给苏栖禾看,要她当晚就看完,否则不准休息。 当时殿下面无表情,声音平直,周身气息淡漠,如荒山雪原。 再结合这几天他对苏姑娘的冷落,就连南风都能看出来,王爷对苏栖禾的态度已经开始变得冷淡疏远了,要是这份任务再完不成,她轻则被罚,重则就得离开。 可小姑娘现在人呢? 第12章 轻点 ◎再靠近一点,也可以。◎ 宫宴中的景况果然是苏栖禾所猜想的那样。 在一片珠玉莺燕、嬉笑奉承中,秦王殿下安然高坐,黑眸微阖。 分明是表情平静,却蕴着几分令人心生凛然的气势,画地为界,自成一隅。 “寻澈,”有人在背后叫他,声音爽朗含笑,毅然闯开结界,“原来你在这里。” 江寻澈侧过头,薄唇微微一勾:明明座次都是这个人精心设计的,他却偏要装作找了很久的样子。 “太子殿下。” 他客气地放下了茶杯,看着一身华服的嫡兄坐定在他的左边。 作为同父兄弟,江翊泽长得比他更像皇上,眉眼温润,红唇齿白,笑起来好似春风拂面。 “听闻贵妃娘娘偶染微恙,无法出席,我刚才便自作主张拿了两株老参,连带着今天席上的燕窝炖盅,一齐送去长春宫了,希望娘娘能早日康复。” 其实李贵妃只是懒得出门客套,随便编了个生病的理由而已,太子肯定也清楚这一点,却还要做足表面功夫。 江寻澈微微颔首,回答的语气从容,听不出情绪:“多谢太子殿下费心。” 转过头,对上身后的管家,“上次进贡到府中的” 管家心领神会,赶紧接上:“骆绒兽皮轻裘一件。” “嗯,”秦王漫不经心地打了个手势,“送到太子府上,聊表谢意。” 江翊泽无奈地笑了,“寻澈,你真是不肯受我半点好啊。” 他眼仁一转,话锋陡变:“难道朱兴的垮台还不够你满意吗?” 图穷匕见。 在多年的虚伪客套、兄友弟恭之后,两人终于把话摆到了明面上。 江寻澈波澜不惊,甚至表情毫无变化,淡定地端起自己的茶杯抿了一口,以沉默作答。 他这次用的依旧是从秦王府里带来的茶叶,清香缕缕,在满屋的脂粉、熏香和肴馔中卓尔不群。 太子看弟弟那副样子就不爽,虽然唇角还保持着假面具般的笑容,出口的话语却逐渐藏不住戾气。 “总之这次,你休想再把梅兰臣搞走。” 如果苏栖禾在这里,大概会从她抄写过的文章中回忆起,翰林学士梅兰臣,喜欢隐喻讽谏,曾用并蒂莲暗示元熙帝几位皇子的不合之势。 可他此举并非是刚正不阿的仗义执言,只是作为太子的党羽和宠臣,奉命攻击秦王而已。 而就在昨日,这位大人马失前蹄,被对手捉到了把柄。 秦王看都没看自己的兄长:“梅学士身为翰林,却嫉贤妒能,杜绝言路,有人上奏弹劾,亦是咎由自取。” 言下之意,他不准备放弃。 时局变动,沧海桑田,现在是太子耐不住性子、先来找他,这就已经能说明问题了。 面对秦王的不合作态度,江翊泽并不意外地眨了眨眼睛。 而后,他竟然又笑了起来。 红唇逐渐咧开,直到一个外人看起来温柔灿烂、可知晓内情的人只觉毛骨悚然的弧度。 “寻澈。”他把弟弟的名字念得亲昵无比。 “我请来了一个人,现在在御花园的抱厦内,你应该会想看看。” 苏栖禾被严严实实地绑着,麻绳勒进细嫩的皮肉里,一路拖行摩擦,被捆的地方已经有了新鲜的红痕。 被扔进房间一角的时候,她的后脑勺重重地磕到了地上。 剧痛中猝然醒转,睁眼一片陌生的黑暗,本能地就想拧身挣脱。 黑衣人猛地将麻绳收紧几分,手拿明晃晃的大刀在她脸前比划两下,厉声警告:“别乱动!” 她赶紧镇定下来,努力思索,这是要做什么? 理智逐渐回笼。 她回忆起自己是突然被这个陌生人假借殿下的名义传唤,走到侧门边上意识到不对。 可那个黑衣人和车夫扑上来,接着眼前一黑,便到了这个陌生的地方。 自己一介贫寒民女,身上没有值钱的东西,家里更不可能有。 这两个人绑架她,如果不是要卖掉,那便只能是......去问其他人要筹码。 心里微微发紧,还没来得及再想,突然,门从外面被推开。 直射进屋内的阳光刺眼,她下意识抬头,看见秦王殿下与另一个人出现在门口。 阔别三日,终于得见江寻澈,没想到却是在这样的境况里。 没人知道,就在半天之前,她出于模糊难以说清的心思,趁众人在院子里上车的功夫,躲在窗边朝外看了一眼。 鼓足勇气,小心翼翼,可惜并没有如愿捕捉到王爷的身影。 现在终于是看到了。 依旧是一身考究的玄色衣袍,矜贵俊逸,与被五花大绑扔在地上的自己形成鲜明的对比。 只见他在离她五步远的地方站定,神色清峻,居高临下地投来一瞥。 认出是苏栖禾,但表情依旧没有丝毫变化。 看来这次又给殿下惹麻烦了,大概之后的处境会更加难过。 失落、伤心、无奈和几点隐藏得极深的委屈缠成一团,涌上心间。 她低下头,不敢再面对王爷淡漠的目光,有点想要流泪的冲动。 那黑衣人和车夫行礼道:“太子殿下。” 江翊泽款款走上前来,带着虚伪的假笑,作势要摸女孩的脸。 苏栖禾扭过头要躲,而他干脆手心一转,径直掐住她纤细的颈子,成功逼出了一声带着哭腔的凝噎。 江寻澈依旧一言不发,神色无澜。 太子回头对他说:“撤回对梅兰臣的弹劾,把所有对他不利的证据都销毁,否则……” “这个小姑娘是不能完好无损地跟你回去了。弟弟,你应该会很伤心的吧?” “真没想到,寻澈你清心寡欲这么多年,到头来还是栽到” 蓄谋已久的威胁还没说完,门轴“吱呀”响了一声。 苏栖禾被卡着脖子,忍着呼吸不畅的痛苦,努力瞪大眼睛。 她眼睁睁看着江寻澈干脆利落地后退两步,推开了门,俨然是准备毫不留恋地离开的架势。 在逃美人 第14节 “太子殿下,就只有这种手段吗。” 他的声线轻慢而气定神闲,细听还能感觉到一点微妙的戏谑。 她逐渐明白了情况。 是太子绑架她,来逼秦王在朝堂的纷争中服软。 但是,这真的有用吗? 在江寻澈心中那杆冷漠无情的天平上,苏栖禾的价值,会比一场权斗的胜利,更加重要吗? 他都把门推开准备走了,应该是不会选她了吧。 反正她留在王府里也没有用,殿下大可以找其他人去辅佐他的野心。 苏栖禾眼睫颤了颤,心底开始渗出丝丝缕缕的恐惧和不安,脊背生寒。 就像漂泊不定的浮萍好不容易扎下根来,生出些许依恋,又被洪水轻而易举地冲垮。 江寻澈立在门口,侧眸瞥她一眼,对视之中,她的视线好像被吸入一个无底的、极寒的黑洞,然后一路下落,下落。 她几乎就要绝望了。 下一个瞬间,两道利箭破空飞来。 一前一后,一箭正中旁边黑衣人的前胸,顿时鲜血喷涌,而另一箭精准地掠过太子掐着苏栖禾脖子的手,擦破了他的手腕。 江翊泽反应飞快,抄起女孩单薄的身子,想竖在面前充当挡箭牌。 可秦王随侍们的动作更快,一行训练有素的人出现在这间小小的抱厦周围,仿佛凭空召唤,刀剑出鞘,每一道寒芒都直指太子。 紧接着,作为刚才那两次漂亮射击的主使,南风拎着弓箭出现在江寻澈背后。 苏栖禾被太子反手撇到一旁,努力拧过身子,仓促抬头,恍然意识到,如果门没有打开,他的箭自然没办法瞄准。 或许,这才是殿下刚才推开门的原因。 他不仅没走,还带了人过来,片刻之间扭转了局势。 原来江寻澈不是要把她留在这里啊。 她承载大起大落的心弦猛然一颤。 太子筹划此事的时候,为避免打草惊蛇,只安排了两个人。 可他万没想到的是,区区一个寿宴,江寻澈的身边竟然跟着全体卫队秦王平时绝不会有这样的排场。 容不得他再细想,弟弟已经走上前来,捡起那根箭,抵住了他的咽喉,就像之前他掐着女孩的脖子一样。 “从没有谁能够胁迫我。” 江寻澈的声音还是淡淡的,冷冽凉薄,不起一丝波澜。 好像眼下局面的陡转、压倒性的胜利,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现在,太子殿下,说出你在文华殿里埋的暗探,换你‘完好无损’地回到宴会上。” 时机尚不够成熟,不能真把江翊泽本人怎么样,但借此机会拔掉他手里一些碍眼的钉子总还是够了。 这一点他们都清楚,于是,那位暗探的名字毫无争议地到手,作为秦王此行的战利品。 而后,南风奉命带着脸色难看的太子回到御花园,而其余随侍也完成了任务,眨眼间再次消失。 现在这间昏暗的抱厦内,便只剩江寻澈和苏栖禾两个人。 她趁着刚才的功夫,已经努力挣扎着从地上坐直了身子,但麻绳捆得很紧,难以挣脱,身上还沾了更多灰土。 殿下看过来的时候,她突然觉得尴尬且不自然,比刚才被掐住脖颈的时候还要紧张。 全身肌肉绷紧,肺腑中凭空生出一股四处乱窜的激流。 她该对王爷说什么呢? 他本来就已经对她失望了吧,不然也不至于冷落三天。 可现在她闹出这样的乱子,他也依然还是从容地处理了。 若非他气定神闲地扭转局面,苏栖禾现在大概已经成了太子手下的亡魂。 好在他又一次救了她。 思绪万千,心中酸涩,最终都化作莫名的、哭泣的冲动。 她徒劳地缩了缩脑袋,咬住下唇,可止不住的泪水还是盈满眼眶。 眸光流转间,乌黑的长睫毛也沾上了几点晶莹,就像落在蝴蝶翅膀上的露水。 她不敢抬头,所以没有看见,江寻澈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他脚下微顿,蹙起眉心,将女孩泪珠引出的杂乱念想驱散。 站定到苏栖禾面前时,没有说话,径直抬手勾起了她的下巴,迫使她仰起脸,与自己对视。 苏栖禾的心好似也被他用一根细弦悬吊起来,视线被锁定,身体动弹不得。 呼吸再次被他身上的气息所攻陷。 清逸,高雅,皎洁无尘如天上星月,与她自己的卑微脆弱形成鲜明对比。 可是,即便如此 请您不要离开我,再靠近一点,也可以。 内心深处的隐秘哀求,从她眸中流淌出来,又被他居高临下地尽收眼底。 江寻澈轻轻抬起手指,顺着少女流畅的脸颊线条一路向上抚过,最后落在泪痕未干的眼尾。 鬼使神差般地,指尖轻轻一点,激起深远的、层层叠叠的涟漪。 “别哭了。”他声音微哑。 作者有话说: 女主动心啦。 这里有一点小伏笔,就是男主为什么能表现得如此从容淡定,就像早就知道一样。大概下一章就解释~ 第13章 权衡 ◎后知后觉他的心跳也乱了节奏。◎ 眼泪止住了,苏栖禾仰望着她的殿下,眸底湿润,温顺而虔诚。 本想说什么,可粉唇微启,半晌,什么都没说出来。 等待马车前来接人的时候,江寻澈抬手替她解了两圈绳子,视线也自然而然地落定在女孩的身体上。 她实在清瘦羸弱,麻绳剥开后,显露出来的身段玲珑精巧,仿佛单手就能握入怀中。 锁骨线条优美,肩胛单薄伶仃,倘若把手放在她身侧,一路下落,可以画出一条流畅窈窕的曲线,一直延伸到比腰肢更靠下的地方,引人遐想。 他的眼神沉了几分,指尖缓缓掠过衣角。 而苏栖禾安安静静地坐在原地,半仰着头任由他动作,呼吸有点急促,面色潮红,睫毛忽闪。 她现在像一件等待被打开享用的礼物。 这个念头冒出来的时候,江寻澈猛地收回了手。 他默不作声地后退,目光侧移,避开了少女小鹿般的视线,后知后觉自己的心跳也乱了节奏。 如果再不拉开距离,或许房间里,会不可控制地发生更逾矩的事情。 “剩下的你自己解开吧。” 开口说出的话,气息都已不稳。 说完之后,秦王殿下转过身,没再看她,径直推门走了出去。 门外秋风吹拂,带着些许寒意,这才盖过了斗室内曾经升起的热度。 江寻澈背对屋子,负手而立,身形有些僵硬。 不知为何,单独与苏栖禾相处的时候,他总会做出一些不像他的举动。 哪怕秦王殿下素来沉稳清冷,自认定力远胜常人,可在血脉里涌动的激流那样热切,那样势不可挡,他骗不过自己。 这种失控的感觉令他开始不安。 江寻澈半敛眼睫,伸手接过了一片御花园中飘落的树叶。 他几乎要决定把苏栖禾送出王府,给足钱财,让她回故乡去,埋没才华,嫁人生子,平淡安稳地度过余生。 从此不要再出现在他的视线里,也就没有可能再扰乱他的心绪。 可这是他好不容易摆入局的棋子,为一点偶然的波折就冒然割舍掉,似乎也得不偿失,还显得他反应过激。 毕竟只是一时的、不会再有的冲动,而他自信他不会为此所摆布不像其他人。 脑海里突然闪过李贵妃疾言厉色的表情。 江寻澈修长手指顺着落叶的根脉抚摸到叶尖,终于将心神定了下来。 正想着,南风沿着小路回来复命。 年轻人已经奉命将太子送回了宴席,又替王爷告了辞,现在秦王府的马车停在皇城外,一切安排妥当,可以回府。 至于苏姑娘连捆带摔又被麻绳勒,受的这些皮外伤,他已经找了最近在宫中的骆止寒医士。 骆大人答应晚些时候亲自到王府一趟,来给她治疗,还会带上秘制的加速痊愈药膏,但没有止痛的效果,清理创口的过程很疼,需要苏栖禾自己捱过去。 他流畅地汇报完这一长串,却没接着做下一步请示,而是声音微顿,抬头瞟了一眼。 秦王手里拿着那片叶子,视线始终落在远处,“有事就说。” 他面露纠结,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选择坦诚:反正殿下估计早已经看穿他的心思了。 生平第一次,他开口质疑了主子的命令:“殿下,您吩咐我不要提前打草惊蛇,可如果发现的时候就解决掉那两个人,苏姑娘就不会” 江寻澈打断:“那样太子就不会上钩了。” 事实上,发现苏栖禾失踪的第一时间,王爷的随侍们就全体出动,很快就找到了绑架她的那辆马车。 在逃美人 第15节 黑衣人和车夫都是江翊泽的手下,带着她往皇宫方向去,目的也基本可以猜得出。 当时南风紧急回去请示王爷:要不要直接把车拦下来? 他们人数众多,又身在暗处,拦车轻而易举,可以把苏姑娘救回来,截断太子的阴谋。 而秦王殿下微微一哂,笑容在觥筹交错的盛宴中被衬得格外凉薄。 “没有必要。” 没有必要丢掉这样千载难逢的鱼儿咬钩的机会。 至于女孩被抓走之后,可能会受的伤,遭遇的折磨,或许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又或许是分量太轻,跟他的野心和胜利相比实在不值一提。 他漫不经心地端起茶杯,吩咐道:“按兵不动,我在这里等他过来。” 没过多久,就在苏栖禾被五花大绑扔进抱厦的同时,江寻澈等到了江翊泽带着假笑走来,自以为掌握了主动权,要摊牌谈判。 这位兄长的水平从小便不如自己,现在手段更是拙劣荒谬,居然想用区区一个家臣来胁迫他,还以为苏姑娘对他很重要。 真是......不明真相啊。 江寻澈颇为安心地意识到,需要做出判断的时候,自己的理智和清醒还不至于被苏栖禾所干扰。 所以没必要急着送走她,自认心虚不说,还损失了一个趁手的工具。 他手指一松,任由那片孤零零的叶子从指缝间溜走,一路下坠直至泥土。 南风的疑问被解答,却低着头沉默了片刻,不知作何感想。 他是王爷从小带在身边培养的随侍,忠心耿耿始终如一,这么多年下来也知道殿下的品性,明白他骨子里的那股凉薄孤高。 可南风曾经以为,对秦王殿下来说,苏栖禾是不同的。 看来是他想错了。 当天宫宴散后,骆止寒一身白衣,独自登门。 秦王在正殿厅内见他,又泡了一壶茶,还焚了香,手持厚卷书稿,漫不经心地翻过一页。 骆大人手拎药箱,飘然落座,抬头环顾一圈:“寻澈,需要我治伤的那位苏小姐呢?” 江寻澈本想直接让他去偏殿,突然转念一想,自己也还有要给苏栖禾交代的事,如果后面再单独去找她,难免又要独处,而现有的几次失控都是独处时发生的。 干脆把人叫过来。 苏栖禾将脸上身上的尘灰都洗净,换了一身衣服,被南风带过来,见这位便是治过自己母亲的骆医士,赶忙行礼道谢。 “母亲的身体能恢复至此,多谢贵人相助,妙手回春。” 王爷本来低着头读书,听到“贵人”二字时,眉梢微不可查地一皱。 然而他飞快地整理了思绪,重新恢复到死水无澜的淡漠:她管谁叫什么,与他何干。 骆止寒回以温润的微笑,只说:“苏小姐不必谢,能帮上忙已是荣幸。” “等到近日京城中诸事处理妥当,我会继续到彬州去看顾令堂。” “现在,请小姐让我看一下伤痕,我好决定用药。” 他下意识抬头,想示意小姐的丫鬟帮忙拉起袖子,随后才意识到苏栖禾的家境与他们这些人迥异,不可能有什么贴身丫鬟。 苏栖禾没注意到太医的眼神,乖巧地嗯了一声,没有名门闺秀的扭捏娇羞,平静地挽起衣袖,露出手腕上捆绑留下的伤痕。 朱红的一道痕迹,圈在腕骨上,衬得本就白皙的皮肤愈加娇嫩透明,盈盈可怜,仿佛是谁掐上去宣誓占有的标记。 江寻澈喝茶时堪堪抬眼,正看到这个场景,眼神猝然一沉。 叮 是他手中的茶杯重重落在桌上,白瓷碰撞桌面,泻出一声泠然清脆的声响。 “寻澈,怎么了,不舒服吗,需不需要我给你也看看?” 骆止寒闻声回头,只见自己这位王爷发小面无表情,目光如寒渊深潭,只是喉结轻轻地上下一滑,似乎在忍耐着什么。 他得出结论:“被茶烫到了?” 秦王摆了摆手,没有回答,于是骆大人更坚信了自己的判断:一定是被烫得说不出话了。 唯有苏栖禾的注意力一直放在江寻澈身上,也碰巧看到了王爷那一瞬间的眼神黑眸蕴火,瞳孔放大,一如过去在马车上、在抱厦里,他朝她俯下身时的模样。 她睫毛颤了颤,心湖里漾出一抹难以言明的羞涩。 正在把脉的骆大人不知她为何突然心跳过速,还低声安慰了一句“别紧张”,却换来少女脸上飞红一片。 骆止寒有点疑惑,想了半天,也没想出答案,索性放弃。 “这个罐子里的药膏,请苏小姐每日涂抹,会很疼,但一定要忍住,否则可能会留疤。” “从脉象看,你已经很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了,本就体虚,兼以心绪不宁,时常纷乱。现在恢复期间,最好安静休息,有助于康复养身。” 上一壶茶已经凉了,江寻澈无声地抿了一口,让寒冷生涩的液体流过咽喉,浇灭体内的燥热,恢复引以为傲的理性。 她是他的家臣,是随便使用的工具,完成任务才是最重要的。 而且苏栖禾现在这些伤,其实都是因为他在两害相权中毫不犹豫地牺牲了她,所以才受的。 他当时做了这样的选择,现在自然也不会心疼,更不该心疼。 于是他打断道:“但是这几日我有事需要她做。” 手指点了点桌上的纸页,他刻意放冷了声音,淡漠,平直,威严而不容拒绝。 “这些奏折和批复,原本我想要你今晚之前看完,然后有问题要问你。现在已经被耽搁半日,不能再拖了。” “最好能连夜完成,明早南风会来找你要结果。” 吩咐南风来回跑腿,提前避免了自己亲自去找她的可能。 一听要连夜赶工,在场的医生觉得实在过分,想劝他说还是恢复重要,看奏折什么的可以交给别人。 但苏栖禾已经低头行了礼,轻声回答:“是。” 让骆止寒最奇怪的是,她眉眼弯弯,唇角也微微翘起,眸底有光。 好像她觉得能为江寻澈做些什么,哪怕自己带病熬夜,也是非常高兴的。 他疑惑了半天,直到提着药箱从秦王府告辞时,才终于想起,他父亲生病时,母亲曾经连着几个通宵亲自为父亲煎药。 当时目前看向父亲的眼神,大概就是苏栖禾现在这样。 作者有话说: 是的男主目前就是这种莫得感情只有算计的人(当然迟早是要翻车的) 已经把初吻是哪个章节定好了嘿嘿(发出猥琐笑声) 立下flag,争取从今天开始日更! 第14章 证据 ◎爱恨悲欢。◎ 江寻澈要苏栖禾看的那摞奏折,就是近日朝臣们关于翰林学士梅兰臣弹劾案的争论。 有不少人义愤填膺,说他竟敢嫉贤妒能、杜绝言路,这是大罪,说明已经不把皇上放在眼里了,理应锒铛入狱。 也有的人说他才高八斗,身为翰林这么多年功劳甚高,不该被罢免。 更有甚者直接将问题上升,说这次弹劾是秦王对太子党的一场蓄谋已久的围攻,秦王有夺嫡争储的狼子野心,陛下不该被蒙蔽双眼。 因为是秘奏皇上的折子,大臣们写得都比较直抒胸臆,有人一连递上去好几本,无拘无束大谈特谈。 梅兰臣本人也提笔写下一个长篇,为自己辩白的同时,还用惯有的春秋笔法暗示这是江寻澈对朝中老臣的构陷,请圣上明辨。 没人想得到,他们献给元熙帝的奏表,文华殿内那些宣称绝密的文件,对于秦王本人来说,都是唾手可得,如探囊取物。 苏栖禾翻了好几页,才找到那份最初的弹劾折子,先看署名,是前任内阁次辅,程淮安老先生。 程阁老三年前致仕,然后在京城开办了玉安书院,并担任主讲,膝下有一独子,便是秦王的伴读和多年朋友,程誉。 所以说这场纷争大概确实与江寻澈脱不开关系。 她接着读下去,如王爷所吩咐的那样,整整看了一晚上。 本就身子虚弱,又加上半月来接连遭遇事故受伤,现在熬一个大夜,几乎耗尽了她全部的精力。 但这是江寻澈的命令,不容她拒绝,只能心甘情愿地遵守。 眼皮沉重,意识也浑浑噩噩,为了保持清醒,苏栖禾只好把骆医士的药膏摆在桌上,困的时候就抹一点在伤口里。 药物的辛辣刺激就像有人拿尖利的锥子刺穿皮肉,疼痛难忍,却也能让她不至于睡着,继续集中精神看眼前的文字。 几乎是凭着信念在苦苦支撑,终于,手中的纸页翻到了底。 与此同时,耳边也响起了婉转清越的鸟鸣,划破晨间的静寂。熹微晨光从窗外洒进来,照在桌上,取代了长夜的烛光。 苏栖禾长出一口气,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将奏折分类整理。她确实有一些不小的发现,需要回禀殿下。 晕乎乎地梳洗完毕,她坐在书房里等着王爷的随侍前来,却只等到李嬷嬷和管家三步并作两步穿过长廊。 “南风到底是怎么回事?”嬷嬷语带急切。 管家摇了摇头,“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昨晚突然就开始喝闷酒,今天果然耽误了。” “是因为殿下吗,昨天苏姑娘被绑架” 苏栖禾竖起耳朵想听下文,可两人都非常谨慎,说到关键的地方就压低了声音,什么也没听见。 不过她在秦王府待了这么久,已经懂了规矩,明白不该知道的事情就不要打听。 故意等了很久,估摸着两人说完了,才推开书房的门。 “嬷嬷,管家,二位早上好。请问一下,殿下让南风今早来找我要任务结果,可他现在还没有来,是有什么事情耽误了吗?” 李嬷嬷叹了口气,摆手道:“那小子不知犯什么浑,给自己灌了个大醉,我们没办法让他一身酒气往殿下面前凑。” 本是完全无心的话,却突然戳中了女孩心底深藏的某段马车里的记忆。 只不过,当时被迫喝醉的是她,而倾身下来、将距离拉近的却是江寻澈。 她睫毛轻颤了一下,又听他们说:“苏姑娘,你要汇报什么结果,要不我们给你捎带过去?” 在逃美人 第16节 按理来讲她应该答应下来,反正一个结论而已,谁转述都是一样的。 可苏栖禾脑中突然冒出了一个冲动:既然谁去说都行,那她自己去找王爷,也是可以的,对吧? 若问为什么想要见殿下,她肯定支支吾吾说不上来,但这个想法在心中扎下根来,然后膨胀得一发不可收拾。 李嬷嬷见多识广,人情练达,见她红着脸犹豫半天,早就把少女的心思猜透了八成。 “哎呀,我突然想起来还有事要忙,不太方便帮苏姑娘带话,要不你自己去找殿下?上午秦王殿下一般都在他的大书房里。” “真的可以吗?” “没事的,毕竟南风不在,汇报总不能耽误,对吧。” 嬷嬷一边笑呵呵地说着,一边在心里叹息,只道她终归还是要重蹈覆辙。 女孩垂眸纠结半天,终于下定了决心,抱起那摞奏折,第一次独自穿过走廊,来到正殿。 越走越近,心跳也越来越快。 眼底的光亮起来,连通宵未眠的疲乏困倦,都好像要被紧张和激越的情绪所冲淡。 她屏住呼吸,胸中吊着一口气,心神绷紧,慌乱中又夹杂着些许难以言说的期待。 如李嬷嬷所言,江寻澈正坐在书房中,低头读着什么东西,身旁果然不见南风的身影。 听见脚步声,王爷抬起头,只见女孩站在门边上,正小心翼翼地探头探脑。 秋水眸子清澈流转,像只单纯的、怯生生的小动物。 身后是一整片灿烂明亮的清晨阳光,她却只想靠近这间气氛清疏的书房。 他收回视线,眉心微蹙,“你来干什么?” 声音不自觉地带上来些许冷意,不近人情,淡漠疏离,像一道透明的屏障,要把她和那些暖阳通通隔绝在外。 毕竟这里没有其他人,而他不想再在独处中被莫名其妙地搅乱心绪。 苏栖禾脚下一顿。 她原本以为自己代替南风过来汇报,殿下应该觉得无关痛痒,不至于生气到冷言相向的地步。 所以实情是,他并不想见到她,所以才让身边人传话,是这样吗? 他都已经这样做了,却没想到她还要自己贴上来,所以嫌烦了。 女孩愣在原地,一时慌神,忘了掩盖自己的真实情绪。 失落的浪潮冲垮了所有轻盈的激越。 于是小动物现在露出了被伤到的表情,眼尾沮丧地垂下来,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茫然、脆弱又无辜。 江寻澈抬眸淡淡一瞥,感觉心底某个地方像被扯了一下似的。 他抿了抿唇,摆手把人叫进来,指了个凳子让她坐下。 仔细论起家臣本分的话,南风今天不在,她为了不耽误王爷的事情,决定自己前来禀报,倒也不算逾矩,没有必要为这种琐事上纲上线。 而且只是说几句话而已,他的定力还没有弱到这种程度。 他开门见山地问:“看完了?” “回殿下,看完了。” 苏栖禾被叫进来,低着头,眉梢压得很低,只敢挨着凳子的边缘坐。 她想起自己临行前,专门对着镜子笨拙地涂抹了半天,试图用脂粉掩盖黑眼圈,不让王爷看出熬夜的憔悴。 可江寻澈的视线并没有在她身上停留过片刻。 果然是她自己想太多、期待太多了吧话说回来,她到底在期待什么? 少女的心绪几乎被苦涩、失落和羞恼填满,她咬了咬嘴唇才勉强分出注意力给那些奏折。 “既然都读完了,有什么想法?” 江寻澈还是低头看着自己的书,不看她。 “梅学士事件中,朝中诸臣,”她斟酌了一下字眼,“大多都选择支持程阁老,也就是您这一边。” 眼前人无动于衷,黑眸微阖,只道:“还有么?” 确实还有,只不过是一个非常大胆的结论。 得出那个想法是在半夜,当时她曾被自己惊得背后生寒,也曾期待过,将它讲给王爷的时候,会不会得到两句肯定,甚至鼓励。 苏栖禾回忆着自己当时的情绪,只觉心中空洞,像荒无人烟的苔原。 她用家臣的口吻道:“回禀殿下,我猜测,其中有部分奏折,并非是署名的作者所写。” 王爷终于抬头看了她一眼,可她正好低着头,没有看见。 “承蒙殿下关照,我曾手抄过朝中诸位文臣武将和贵族们的文章诗词,对大多数人的遣词造句和行文习惯都积累了些浅薄的了解,据我妄加论断” 江寻澈终于放下了他的书卷,摆了摆手,干脆道:“不要谦虚,直接说结论。” 她拿出自己怀中抱着的那几份奏折,双手递上去。 “如果我的判断没有错误,这几份,应该都不是本人所写。” 好巧不巧,这几份奏折的署名全部都是亲近秦王的臣子。 也就是说,他们秘密呈给当朝圣上的奏折,有可能会被冒名顶替、鱼目混珠。 假若这次没被发现,那下一次,下下一次,潜藏在暗中的人就有可能出手攻击,把他们的奏折全都换成自己所写的、不利于江寻澈的话语。 王爷接过来,手指落在纸页上,翻阅之前,先恍惚感受到一点女孩怀中的温度,和隐约的香气。 他眉梢微动,无声地抿了抿唇,驱散不该有的思绪。 苏栖禾说完自己的猜测,垂眸等着下一道吩咐。 能感觉到江寻澈微妙的戾气,毕竟能做到这般偷天换日,皇帝的文华殿中肯定有奸细,而是是与秦王敌对一方的。 等等,文华殿中的奸细? 昨天在御花园的抱厦内,她被绑在一旁,仰头看着江寻澈气定神闲地逆转局势,用箭锋抵着太子的喉咙,逆光之下侧脸线条清晰冷锐。 他当时的原话是:“太子殿下,说出你在文华殿里埋的暗探,换你完好无损地回到宴会上。” 所以王爷一直都知道这枚钉子的存在,甚至已经借她被绑架一事,拿到了那人的名字,现在就缺指控的证据。 而她耗尽精力熬着夜完成的工作,就是用她对文字的敏锐天性,在奏折中寻找证据。 思绪彻底连通关窍,女孩的瞳孔猛然颤抖了一下。 “看来你想明白了。” 江寻澈的声音还是淡淡的。 第15章 谋划 ◎她倒在他脚边。◎ 该汇报的都说完了,江寻澈做了个手势,示意她离开。 “下不为例。”他说。 大概指的是擅自过来找他。 苏栖禾心里又是猝然一刺,垂眸点头。 情绪低落下来之后,熬夜的疲乏昏沉变得更加难以抵御。 她努力支撑着起身,想要回去休息,突然管家进来通传:“程府送来了消息,说程少爷马上就到。” 这次弹劾梅兰臣,多亏了程家父子的帮助,程誉现在过来肯定是要请示后续的计划。 江寻澈指尖点了点桌面,估摸着还有用得到女孩的地方,于是再开尊口:“算了,你留下吧。” 苏栖禾双腿一软,又茫然地坐了回去。只是简单的一站一坐,她就已经觉得脑内缺血,太阳穴跳动着,心慌气短。 管家又请示南风该如何处理,而王爷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跟其他人一样。” 府中惯例,犯下失误的仆从要罚俸半年,再受整整五鞭,哪怕是王爷的贴身随侍也不例外。 老爷子领着命令走了,而江寻澈给自己倒了杯茶,侧眸一瞥,正看到女孩有些失神的灰白脸色。 她眼尾耷拉下来,茫然无辜,憔悴难以遮掩。 他挑了挑眉,后知后觉想起,要看完这么多奏折,肯定整夜没睡。 这次苏栖禾立了个不小的功,作为奖赏,可以允她喝一杯他的茶反正现在两人都要坐在这里等程誉过来。 “要喝吗?”他语气平直,仿佛随口一问。 女孩怔了半天,才终于敢确认他的意思。 她下意识低下头,睫毛颤了颤,眸光微闪,末了才低声说了句“多谢殿下。” 屋内一时茶香氤氲,烟雾弥漫,秦王亲自拿起紫砂壶,抬腕将茶水倒入她面前的茶杯。 水流撞在白瓷上,泠泠轻响。 而苏栖禾双手放在膝上,垂下睫毛,安静温顺地低头等待着。 大概是安静下来的氛围助长了胡思乱想,江寻澈莫名感觉,眼下的情况像是自己收留了那只怯生生闯入书房的小动物。 而小动物喝完水之后,或许还会乖巧地抬起眼睛,凑过来,用脸颊蹭蹭他的掌心。 毕竟他真的触摸过她的脸,感受过那份娇嫩和柔软。 可惜,这并不是一个好的联想。 他这辈子唯一养过的动物是只小兔子,下场可算不上好。 而眼前这个少女,等夺嫡完成,失去利用价值之后,他还可以放她离开,回到故乡善终当然前提是她能妥善完成他的每个任务。 程誉走进书房,一眼看到两人对坐喝茶,还没开口就先带上了笑。 “好久不见啊,苏小姐。” 上次见面还是中秋之前,他去帮寻澈试探这个小姑娘的能力,五十两银子买到一篇辞藻斐然的颂圣文章,说实话,写得比他本人要好。 在逃美人 第17节 然后他故意说出了中秋夜猜灯谜有节礼的事,让她去飞云楼见到了江寻澈,继而成为了秦王的家臣。 坦诚地讲,这算是个陷阱。 甚至他当时的身份都是骗她的,他不是玉安书院的学生,而是下一任主讲。 苏栖禾却并不在意,或者说,她清楚自己的身份不应该在意。 她强打精神,露出礼貌的笑:“见过程先生。” 程誉还要继续跟女孩寒暄,江寻澈却意兴阑珊,捏着眉心径直打断,说起正事。 多年的积累,一朝出动,他手中有很多牌可以打,有很多棋子可以用。 但即便如此,依旧要拿出全部的精力仔细筹划。 “我想先抓出文华殿的暗探,作为铺垫和起式,让父皇开始怀疑太子。接下来再推动梅兰臣的弹劾。” 程誉在他面前坐下,点点头,显然也是清楚这一套布局的。 “说起来,寻澈,你找到文华殿那边的凭据了吗?” 他们早就猜到了间谍的存在,却一直苦于无法证实。 好在今天,有人凭着文辞方面惊人的禀赋找出来了证据。 王爷示意苏栖禾把她挑出来的那些奏折递过去,让程大少爷先仔仔细细阅读一遍。 在等待他看完的这段空档里,他又无心地瞟过一眼,女孩的虚弱肉眼可见,一杯提神的清茶根本无济于事。 江寻澈原本还有自己要写的东西,提笔时却突然走神,回想昨天骆止寒临出门前的告诫。 “再这样积劳成疾、不顾休养,苏小姐的身子迟早要撑不住。” 说到她的身体情况,连杏林世家的温润公子都忍不住皱了眉,苦口婆心。 可听的人表情毫无变化,沉默半晌,兀自问道: “能撑到明年秋天么?” “明年的话,应该还没问题,但为什么要这样问?” 骆止寒满心疑惑,可江寻澈并不打算再解答。 其实实情很简单,秦王与太子的相争之举已经摆上了明面,一触即发,在明年秋天之前就能分出胜负,尘埃落定。 所以他只需要关心女孩在这个时间点之前的价值就好了。 这是利用,甚至是牺牲。 但彻底根除江翊泽的势力,夺嫡争储,是他从小的目标。 为此,江寻澈可以牺牲任何事情、任何人,当然也包括苏栖禾。 李贵妃就是这样教导他的: 想得到你要的东西,就得学会舍弃一切无用的感情。 在他还不满十岁的时候,那位艳绝后宫的冷美人曾经取下发簪递给他,要小皇子亲手将尖利的一端戳进自己宠物的喉咙。 宠物是一只白色的兔子,不是什么名贵的品种,但江寻澈当时很喜欢,天天陪它一起玩,还亲自给它喂青草。 李贵妃任由他们相处,直到大半年过去培养出深厚感情,才命令他,将之杀掉。 “你不是想去东宫和太子听一样的课吗?” “那就,动手。” “否则我就禀告皇上,让你无缘东宫讲读,从此和太子拉开差距,永远也追不上。” “别这样瞪着我,如果你连一只兔子都缠缠绵绵割舍不了,就该早早放弃你的野心,当个闲散的废物。” 兔子被揪着耳朵提起来的时候,见眼前人是他,甚至都没有挣扎。 白净温软的小动物,信任而顺从地露出自己致命的部位,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一把冷血的屠刀。 那支簪子是李贵妃喜欢的华贵款式,镶嵌着宝石和点翠,握在手里,沉重异常。 刺进血肉的触感让年少的皇子直犯恶心,下意识想脱手。 可如果没能杀死,他就没机会实现自己的目标,只能一辈子在平庸里打滚。 他知道母妃绝不是故意吓唬,而是说到做到。 所以江寻澈继续攥着发簪,直到手心的兔子停止了挣扎。 他甩了手,僵硬地后退两步,眼前炸开一片红黑,仿佛置身于鬼影重重、漫无边际的荒野。 而李贵妃冷哼了一声,没再管他,留下两句话就径直走远了。 “你将来最好对身边的每个人都能做到这样。” “如果你是个痴情种子,只会把江山拱手相让,那就别再管我叫母亲。” 长大后的秦王确实成为了母妃期望的样子,自认凉薄无情,与每个人都只有算计的利益关系,并且觉得理所当然。 亏得南风从小跟着他,居然还无法接受此事,以至于昨晚把自己灌醉,今天得被管家拉去惩罚。 回忆中断,程誉终于看完了那些奏折,一头雾水: “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这里面还有一本折子是家父的作品,我也没发现什么问题,写得还挺好的。” 于是苏栖禾把自己的判断又讲了一遍。 就拿程阁老的那篇假文章做例子,与真的对比,哪些惯用词汇和语气不同,哪些行文方式能看出端倪,甚至连字迹都能找出微妙的差别。 说完之后,程誉彻底震惊了:“原来是这样!” 虽是养尊处优的世家少爷,但他为人颇为坦荡,当即拊掌承认苏栖禾的才气确实胜于自己。 “或许几日后的秋闱,苏小姐该代替我去主持,比我的水准高多了。” 对于这种赞美,苏栖禾自然是不敢受下,于是两人你来我往地谦让了半天。 她现在已经不是普通的困倦疲惫,而是大脑缺血导致的空洞,反应都比平时慢了不少,昏昏沉沉如行尸走肉。 藏在衣袖里的左手聚集起最后一点力气,将指甲嵌入掌心,可再尖锐的痛感都无法让她恢复清明神志。 程誉这边开始跟秦王殿下商议其他事由,她听不懂,也没起到什么作用,待在原地如坐针毡,渺茫地希望王爷能准许她回去。 可江寻澈并不打算开恩。 他朝她转过头,视线从她惨白脸色上若无其事地滑过。 “过来。” 苏栖禾站起身,走到他面前,茫然地接过他递来的纸笔,听他命令道: “写一份呈给皇上的奏笺,讲述自己在太子寿辰当日被绑架到御花园的经历。” “你只需要将绑匪渲染得咄咄逼人,而我的折子里会暗示幕后主使。” 他拿出自己刚写好的那张纸,上面的字迹从容俊秀,风骨灼灼。 她眨了眨眼睛,反应迟缓,过了半天终于思考出来:哦,殿下想把太子绑架的状告到皇上面前。 那就写吧。 可江寻澈没有让她在他身旁坐下的意思,她只能站在他面前,就着桌子提笔。 遣词造句全凭无意识的本能,手臂孱弱颤抖,每写一个字都要微微顿一下,吃力程度与那次喝过烈酒再填词也不相上下。 瑶城公主是有心欺负她,那么殿下呢? 她埋头写着,没有注意到程誉已经盯了她好一阵子,眼含担心,好几次询问地看向秦王殿下,眼神表达“她好像不舒服”的意思。 而王爷面色如常,好像完全没有看见。 落下最后一个句点时,苏栖禾长出一口气,感觉脑海中的心血都已经燃尽。 还没开口对殿下复命,耳中先听见狼毫笔杆滑落在地上的脆响。 她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是自己的手脱力松开,把笔掉了下去,而她竟然没有意识到。 紧接着,苏栖禾身子一软,彻底晕倒在王爷脚边。 眼前看见的最后一幕,是江寻澈俯视着她,高高在上,无动于衷。 作者有话说: 宝贝们周末愉快!我这两天去长沙玩嘿嘿,好久没有出去旅游啦。 第16章 少年 ◎当然不可能是因为怜惜。◎ 茶过三巡,管家和李嬷嬷一齐前来回禀,说苏姑娘已经在偏殿房间内休息了,骆太医和徒弟正在赶来王府的路上。 “殿下可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江寻澈正在翻阅她方才写好的奏表。 该说不愧是不世出的才女,不仅精心写的几篇作品能让京城纸贵,就连现在拖着狼狈身体仓促完成的文章,都挑不出半点瑕疵。 他缓缓合上了稿子,指节轻叩奏折封面,黑眸微敛,片刻后才说:“府中的药,都可以给她用。” 李嬷嬷有点意外地张嘴:“殿下是说所有丸药,包括那几枚最好的” “对。”他简洁地回答。 李嬷嬷心想,就苏栖禾的出身、名分和现在的地位,肯定配不上那些那几枚珍贵无比的丸药。 那可都是专门给皇家贵胄留着养身续命的,除了秦王本人,也就秦王妃会有这样的资格。 殿下如果对苏栖禾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当做家臣看待,就不该发出这样的命令。 好似看懂了她的腹诽,江寻澈又补了一句:“让她早点醒过来,后面我还有用。” 是为了接下来不耽误他的谋划布局,所以才给女孩吃最好的、与她的地位不符的补品。 当然不可能是因为他心里起了怜惜。 旁观了全程的程誉此刻缓缓开口。 在逃美人 第18节 “寻澈,我想,如果苏小姐醒来后体力恢复、愿意走动,可以到玉安书院来散散心。” “书院常年焚香,用的木料也都是养神定心、颇有裨益的。而且苏小姐咏絮才高,应该会喜欢里面的氛围。” 苏栖禾睁眼的时候,李嬷嬷正守在床边,抬手摸了摸女孩的头发。 “苏姑娘,醒啦,”嬷嬷嗓音轻柔,“现在感觉有力气吗?” 她模糊地感受了一下,只觉周身气力恢复了很多,不再有如影随形的虚弱感,手上身上的那些伤疤也愈合淡化得更快了。 “那是自然,因为给你用的是秦王开府时从宫中带出来的,最好的药。” 李嬷嬷的语气添了几分复杂,目光定定地落在她脸上。 “如果不是殿下专门吩咐,我们肯定不敢拿来给你。” 苏栖禾听得懂她话里意味深长的暗示,睫毛颤了颤,目光躲闪,没有说话。 她记得自己抱着奏折,满怀期待地去找殿下,却被冷言相对,不想看见她。 也记得他任由她倒在冰凉的地上,居高临下坐视不管。 这种失落感名不正言不顺,却难以抵御,像一道冰冷的暗流,始终冲刷着少女破碎的心墙。 “对了,殿下说,如果姑娘想去玉安书院散心,随时都可以去,不用跟他请示。” 苏栖禾点点头表示了解,抬手撑起身子就要下床。 “好,我马上就去。 佚? ” 李嬷嬷还担心她的身子没恢复好,“就算想出府去玩,也不用这么急吧,姑娘很喜欢那书院?” 少女唇边勾起一丝苦笑:“我想,既然殿下说了这句话,那肯定是想让我去的。” 她自己的意愿根本不是值得参考的条件。 江寻澈想她做什么,她就得做什么。 程誉亲自到玉安书院的大门外接上了苏栖禾,寒暄之后,一边带着她往里走,一边突然问道: “苏小姐,你觉得寻澈这个人怎么样?” 她心里一凛,猛然抬头,而他没有回身看她,只是继续低声说着,语气模糊复杂,难以明辨真实情绪。 “他作为秦王,作为主子,作为朋友,作为男人的样子,你都见过。” “你现在如何看待他?” 这个时候,是该说几句客气的套话,就像那些文采斐然的颂圣文章,还是将眼前人视作朋友,真诚坦然地讨论一些看法? 他为什么要问她这些? 或许程誉作为秦王朋党,在给她上眼药说别产生异心;抑或是他在暗示她,别陷得太深。 但总之更重要的是,苏栖禾想,自己现在根本不知道该如何看待江寻澈。 心里塞着一团纠缠的乱麻,胸口也发紧,半天没说出话。 好在程大少爷似乎并不需要她的答案,说完就很体贴地转了话题,开始介绍起他家的书院。 玉安书院作为前内阁辅臣开办的讲学之地,虽然名义上是私人办学,但与朝廷官员还有不少联系,算得上半个官学。 每逢春闱、秋闱的时候,书院都会敞开大门,容一些进京赶考的书生暂住,同时举办几次“文会”作为模拟考试,让考生们小试牛刀。 该生肚子里究竟有几两墨水,能否考中,从“文会”的结果便可窥知大半。 他带她在书院里转了一整圈,边走边讲解,说到这里颇有些自豪。 “所以几次文会我们都是公开张榜,全城的有心人都会关注。” 苏栖禾问:“全城?” “方便榜下捉婿呀。真正的人才都非常抢手的,需要未雨绸缪,抢占先机。” 说罢,程誉引着她继续往前,出了正门。 今天是秋闱前最后一次文会出结果的日子,张榜的地方是沿街的影壁,那里已经围了很多人。 苏栖禾抬眼去看榜首的名字,看清之后,眉心倏地一跳。 程先生没注意到她的表情,也去看了一眼,“毫不意外啊,又是黎徽。” “苏小姐,要看看这位黎同学的卷子么?” “他今年还是第一次进京,却表现惊人,连着几场文会一举夺魁,我们几乎笃定他就是今年京城的解元。” “我甚至觉得,来年春闱,在各地赶考的举人中,他说不定都能脱颖而出,位列三甲。” 少女垂眸颔首,顺着他的话说:“能得程先生如此评价,想必一定是才华过人。” 正待跟着进去看卷子,有声音从背后传来,语气带着难以掩饰的颤抖,“栖禾?” 她回过头,看见刚才夸赞过的榜首本人就站在身后。 原来真的是他,不是重名。 黎徽算得上她在彬州唯一的同龄朋友,但两人初识的场景却并不愉快。 因为他的孤母是开酒肆的,而她父亲不巧是那家小酒馆的常客。 那是她又一次出门尝试将父亲叫回家,辗转一圈,最终找到那个破落不起眼的小店。 父亲正在里面一杯接一杯地猛灌,右手搂着老板娘,两人且醉且笑,如胶似漆。 当时女孩哪见过这般场景,脚下打了个趔趄,险些摔倒。 她转身跑了出去,站在店外才觉得茫然无措,不敢再进去,也不敢回家给母亲说,进退两难,脑海一片空白。 “你怎么了?” 背后传来清朗的少年音。 苏栖禾回过头,这才发现酒肆门口坐了个年龄相仿的男孩,膝盖上摊了本书,是她上个月才读完的《大学章句》。 大概是自己来回的脚步干扰了他阅读。 她抱歉道:“不好意思,里面那位是我的父亲,我想来叫他回家,对不起打扰了你。” 黎徽弯起唇角,轻轻笑了一声,却不是出于快乐,而是无可奈何。 “哦,你看到的老板娘是我母亲。” 两个同病相怜的人从此结识,偶尔在街上相遇还能寒暄几句,说说最近读的书。 黎徽白天和母亲一起搬货做工,只有晚上有机会学习。 可家中没有灯油,只能就着酒馆门外陈旧暗淡的灯笼,潦草读上几句,耳边还要听着母亲在里面接客的调笑声。 在苏栖禾决意进京挣钱为母亲治病的那天,黎徽是唯一一个来送她的。 彬州地界荒凉,黄沙漫天,不能折柳相赠,只能干巴巴地面对面站着。 他清楚她的难处,所以没说任何挽留或者规劝的话,只是定神看进女孩的眼睛里。 “祝你一切如愿。” 现在蓦然重逢故人,苏栖禾恍惚地想起黎徽这句话,却发现自己实在难以回答,遇见秦王殿下的这段经历,到底是悲是喜、如愿与否。 作者有话说: 猜猜谁是男二嘿嘿。 第17章 巧遇 ◎他看见,她与别人站在一起。◎ 愣神间,黎徽已经走到了面前。 少年周身朴素,青衫落拓,先对程誉恭敬地行了个礼,恭谨地讲了几句承蒙栽培、感激不尽的话。 然后他转向苏栖禾,轻声道:“好久不见。” 从眼神看,他真正想说的话是“没想到你居然走到了这一步。” 毕竟现在她身上的衣服都是王府置办的,面料不凡,款式复杂,耳边坠着贵妃赏赐的东珠,还能和书院的主讲少爷并肩而立。 看起来已经完全不是那个深夜跑遍全城、在破败酒肆里哀求父亲回家的小女孩了。 程誉这才知道他们竟然是同乡,寒暄客套之余,不觉又意味深长地看了黎徽一眼。 看出两人久别重逢,大概有很多话要说,所以程大少爷只聊了两句,就借口有事暂时离开,将他们留在书院影壁旁的小凉亭里。 黎徽想,女孩最关心的应该是母亲的情况。 “前一阵子有一个很厉害的大夫带着两位医女找到了伯母,给她治疗。我上次去看望的时候,伯母已经恢复很多了,脸色健康,甚至可以绕着屋子散步。” 苏栖禾微微一笑,眉眼弯弯,刚要开口感谢他的记挂,前面刚走出两步的程誉突然又回过头来。 “对了苏小姐,我已经给书院里的车夫打过招呼了,你想回去的时候直接去找他们送你回王府。” “好,多谢程先生。” 黎徽捕捉到某个关键词,有点讶然,“王府?” “是,我……侥幸承蒙秦王殿下赏识,现在住在秦王府里。” 眼前的少年明显愣了一下,清澈瞳底闪过些许复杂。 他立马想明白,“所以说那位给伯母治病的、很厉害的医生,也是王爷请来的?”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黎徽半侧过身子,移开视线看向沿街的车马人流,缓缓勾起唇角:“看来王爷对你还挺好的。” 苏栖禾想他大概是误会了,脸颊一红,解释道:“只是殿下的家臣而已。” 但皇家的事不便说太多,她转而问起他的学业:“方才听程先生说,你连续几次文会都名列前茅,应该对接下来的正式秋闱也能有信心吧。” “当时进京前承你吉言,现在我也衷心祝你一切如愿,金榜题名。” 黎徽浅浅笑了,“我会尽力的。” 在逃美人 第19节 沉默相对,片刻之后,他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深吸一口气转过身直视着她,视线灼灼。 “今日之后,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声音颤抖,带着某些莫名的情绪,埋藏心底,蕴蓄深刻。 而苏栖禾之所以能感知出来,完全是因为她自己也有过这种小心翼翼、战战兢兢的期盼却不是对着黎徽,而是别人。 她心里一凛,下意识垂眸,回避了少年眼中的热忱。 是该装作听不懂,还是应该干脆利落地坦白直言,说她心有所属,喜欢上了那位高不可攀的王爷? 这个过于直率的念头让女孩脸上泛起一阵微红。 “黎徽,我” 车鸣马嘶的喧哗声由远及近地沿街而来,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也打断了她不知如何说出口的话。 抬头望去,只见皇家车驾缓缓停在玉安书院的影壁旁,也就是两人的正对面。 一群宫人前呼后拥,忙里忙外,招呼着准备接驾。 而街上的大家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自己手中的事,望向车门,下意识秉着呼吸,等着看这位排场煊赫的皇家贵胄是谁。 片刻之后,当朝秦王,江寻澈本人,就在这样的视线凝聚中从车上缓步走下来,衣襟带风,矜贵从容。 他黑眸沉沉,目光径直落定在她身上,压得苏栖禾的心“扑通”一跳。 一个时辰前,秦王殿下穿着进宫的蟒袍,在养心殿里正襟危坐。 “寻澈,你的意思是,文华殿里有别人埋的眼线,悄悄替换了大臣们的折子?” 元熙帝眉头紧缩,脸色颇有些难看:毕竟此事实在严重,而他之前竟完全没有发觉。 江寻澈微微颔首,从容不迫地拿出了苏栖禾的分析,一条一条列给父皇。 在绝对的证据面前,皇上瞪眼半晌,最后缓缓吐出一口气,眼中显出几分帝王威严:“看来接下来要想办法找出这只老鼠了。” “回父皇,儿臣这里已经有一个名字了。” 他把那内鬼的姓名念出来,一字一顿,沉郁顿挫,仿佛判官提笔落定的死亡判决。 如他所料,皇上追问他是如何知道这个人的。 于是接下来便引出了太子生辰当天御花园抱厦里的绑架案,受害者是皇上很欣赏的那位才女,绑匪甚至嚣张到直接从秦王府里拿人。 好在他处理及时,这才扭转局势,抓住了幕后主使,还借机换到了这样一份情报。 元熙帝低头翻阅苏栖禾亲笔所写的事件陈述。 字句清秀,卓尔不群,是他最欣赏的文体,表达也流畅,情绪渲染得入木三分,让高居帝位的他都感同身受,仿佛是自己被五花大绑扔在角落里,无助而绝望。 “主谋是谁?” 语气已经不自觉地带上几分严厉。 江寻澈冷眼旁观,见皇帝的情绪已经到位,便放低了声音,“是儿臣的长兄。” “当啷”一声,是皇上失手将手里的念珠掷了出去,刚好砸到了一个小茶碟。 他胸口起伏着,瞪大了眼睛,仿佛一只被冒犯的狮子,越是盛怒万分,越是冷酷凌厉。 “寻澈,你是在暗示翊泽在朕的文华殿里埋眼线,偷换奏折,在你的秦王府里绑架苏栖禾?” “你知道倘若太子无罪,你这样的行为就是什么吗?” 就是结党营私,夺嫡篡位,理应被打入天牢,囚禁终生。 秦王殿下早有准备地站起身来,“若是如此,儿臣甘愿承担后果。但在这之前,请父皇明鉴。” 与此同时,他听见自己心里的棋盘上再次落定一子,清脆泠然,象征余韵悠长的胜利。 皇上开始调动自己信得过的人手去调查,按理来说秦王现在就该回避告辞了。 可元熙帝一边忙活,一边却依旧在跟他说着话:“苏小姐现在还住在你府上?” 明知故问,应该是为了铺垫下一个问题。 “你准备什么时候纳她?” 江寻澈眉心微动。 肯定不能坦言说她只是他找来实现野心的工具,而孤男寡女共居一府,也难怪父皇理所当然地误会了他们的关系。 “回父皇,还......不急。” “不急?哦,是要等王妃的人选确定下来再纳妾吗?” 皇帝执笔写着密信,头都没抬,随口聊着:“太子妃定了梅兰臣的女儿,你呢,你想选哪一家的?” 秦王并不摄政,按理来说没有必要与朝臣联姻。 如果精心挑选一个世家权贵出身的王妃,难免就有谋求权力、与江翊泽争锋之意。 果然父皇还在怀疑他。 将试探包装在父子闲谈之中,若无其事地抛过来,一个不慎,便会泄漏真实目的。 于是江寻澈回答:“儿臣无意再挑选王妃。” “所以目前就先是苏栖禾了?” 元熙帝的笑容像一潭深水,“虽然出身贫寒,但才华斐然,长相气质也好,倒也过得去。” “既然如此,下次再找个机会把她再带进宫来,让大家都看看。听说李贵妃已经见过她了?能让你母妃都满意,可真是不容易呀。” “......儿臣遵旨。” 走出皇城后,秦王上了车,斜靠在角落里,眼睛微阖,沉思了半晌。 姜还是老的辣,父皇寥寥几句话,直接把模糊逃避、能拖就拖的事情变成了木已成舟。 名分送出去不说,他还得再带着苏栖禾进宫。 不过,其实这样也没什么坏处。 反正他志不在此,无意于男女私情,也不屑于靠联姻获取世家支持,身边女子的位置一直空置着,暂时立个幌子也无妨。 与其再找其他人来做幌子,不如就将苏栖禾的利用价值压榨到极限。 等到雄图卷毕,登基即位,到时再将她处理掉,或者送出宫去,想必也没人敢有意见。 思索完毕,他问南风:“苏栖禾醒了吗?” “殿下,在您进宫之后不久便醒了。” “等我回府之后,让她到书房,不,院子中央,来见我。” 本就不想再与她单独共处一室,何况这次要说的事情有些暧昧,他怕她情绪一激动,再搞出什么离奇失控的事情来。 年轻随侍上次被责罚挨了一顿鞭子,脸上血色还没恢复过来。听到王爷的命令后,他有些为难,犹豫半天,最后还是如实禀告。 “苏姑娘醒来之后,得知您准了她去玉安书院,当即就去了。” 江寻澈微不可查地一挑眉。 原本不是虚弱得都要晕倒了吗,怎么刚苏醒过来就急着出去,就这么想离开王府? “既然如此,就去玉安书院接人回来。” 他靠在车窗边,提笔准备谋划接下来的布局,可不知怎地频频走神,想起苏栖禾那双灵动的、蓄满泪水的眼睛,莹白的后颈,手腕上的一圈红痕。 还有两人曾经有过的呼吸相闻,就在这辆车上,就在他坐的这个位置。 直到马车穿过半个京城,从皇宫到达玉安书院门口,秦王殿下提笔已有整整半个时辰,纸上却只落了寥寥两笔墨痕。 他眉心微蹙,索性将纸收了,下车接人。 却在走出车外的第一时间,看到苏栖禾与一个年纪相仿的少年站在一起,距离很近,两人似乎非常熟悉,还在说话。 而女孩的脸上还带着一抹羞赧的浅色红晕,眸光流转,比他刚才走神时想到的那些,还要动人。 作者有话说: 男主:我醋了但我不承认。 关于秋闱春闱,本文迫于时间线进行了不少架空捏造(比如历史上秋闱是在八月等等),请各位不要介意~ 第18章 车内 ◎芙蓉帐暖。◎ 气氛一时沉重异常。 苏栖禾不知道王爷为什么要这样盯着自己,深渊眼底覆着一层薄怒,视线冷厉如冰制的锋芒,几乎要刺穿她的胸口,扩散开丝丝缕缕的疼意。 她明明已经尽了自己的全力,甚至刚从病床上苏醒就奉命来到这里,却又让殿下不悦了。 所以他还是厌恶她这个人么? “上车。” 耳边响起简洁而不容拒绝的命令,她垂下眼眸,乖乖听从,也顾不上再跟黎徽告个别。 江寻澈立在旁边,努力保持着面无表情,可谁都看得出他现在心情很差。 这个事实又让王爷本人更加沉郁不爽。 心底烧着一股烈火,越是说不清道不明,越是来势汹汹,难以自抑,几乎要动摇他引以为傲的清醒定力。 女孩似乎也看了出来,她低着头上车时,虽然恭顺,但眉眼间隐隐噙着点委屈。 她还胆敢委屈,怪他打搅了她与那个人的私会? 江寻澈沉着脸回头瞥了一眼,只见原本她身边那个少年还站在原地,脊梁挺直,眼神倔强孤绝,径自直视着他。 他认得这个年轻人叫黎徽。 秦王向来喜欢笼络贤才,早在玉安书院今年第一次文会出结果时,程誉就已经把榜首的姓名和卷子一起送到了王府,作为日后收入麾下的备选。 没想到这人对苏栖禾还抱有别样的感情。 从常理上讲,一个值得他招揽的人才爱上了他手下的家臣,这是件好事,方便他拿捏和掌控。 在逃美人 第20节 但前提是,这个家臣不该是苏栖禾。 毕竟他已经在父皇面前半推半就地承认,她住在秦王府里,是自己的女人。 江寻澈当然不会允许别人觊觎他的东西,哪怕只是没有名分的、表面上的幌子。 被少年的目光对峙激出了罕有的戾气,马车启程后,他回身径直抓住女孩的肩头,将她抵在角落,禁锢在自己面前。 两人间的距离被猝然拉进,苏栖禾好像吓了一跳,面对江寻澈俯下身来的动作,呼吸急促起来,眼中带着畏怯和紧张。 眸光流转,胸前微微起伏,白皙皮肤也逐渐染上了一层桃花色。 她不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看上去有多勾人。 秦王喉结上下一滑。 真的应该让苏栖禾学得乖一些,不要一心想着见其他人,有损王爷自己的声名和荣誉。 而且,自从得知有人妄想染指他的东西,骨子里的本能就始终在叫嚣着,要他给苏栖禾打上自己的烙印。 于是他抬起指尖,不由分说地擦过少女柔软的唇角。 苏栖禾睫毛簌簌颤抖,不敢轻举妄动,只能任由他轻捻丹唇,带出一点粉嫩的水光,青涩却潋滟生姿,仿佛是在诱人采撷品尝。 江寻澈呼吸一滞,瞳孔沉下来,眼底泛上一团浓郁墨色。 既然已经这样了,那么是不是做得再过分一些,也没有关系? 毕竟他同样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虽然不曾有过女人,但该懂得的事情也都明白。 只要不动感情,不谈那些愚蠢的真心。 单纯把她当作漂亮的玩物,换一场芙蓉帐暖、风月无边,也未尝不可。 反正作为家臣,不管他命令什么、给予什么、赏赐什么,她都得一一受着。 她本来就是他的,不是吗? 苏栖禾原本还在飞速运转大脑,思索着惹恼王爷的缘由。 可接下来,她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掐着腰,摁进了车厢的角落里。 江寻澈钳住她的下巴,迫使她仰起头,然后半俯下身,鼻尖相抵,占据了她全部的视线,也切断了她所有的思绪。 脑海中一片空白,恍然感觉到他嵌在自己腰侧的手温度灼灼,顷刻之间将炙热的火苗烧遍她的全身。 她仓促抬眸,对上他那双漆黑的眼睛,视线纠缠之间,只觉神魂都被吸了进去,动弹不得,只能任由他一点点靠近和摆布。 突然眼前一黑,是江寻澈抬起手,遮住了她的眼睛。 紧接着,他欺身下来,吻上了她的唇。 车内的温度再次上升,来势汹汹的吻如疾风骤雨。 独属于江寻澈的气息侵入她的身体,纠缠占有,攻城掠地。 她几乎无法呼吸,唇边泻出两声呜咽,像一只缺水而濒死的鱼。 徒劳地试图抬手挣扎,又被反剪住胳膊,掐在手腕那抹还没消去的伤口之间,力度完全没有控制,顿时留下了新鲜的红痕。 视线被剥夺放大了感官,而江寻澈切断了她与外界的所有联系,只保留他自己的触碰。 他的唇角,他扶在她腰侧的手,他的呼吸和温度。 苏栖禾只觉脑内炸开漫天烟花,被眼前人步步紧逼,被迫攀附上他的肩膀,仰着脸迎合他逐渐深入的索取。 色授魂与,一时失神。 沉沦渐深,江寻澈的手顺着不盈一握的纤腰游走,隔着轻纱单衣勾勒出少女玲珑窈窕的曲线。 他吻着她的脸侧,灼灼呼吸洒在白皙颈项间,像一场从身到心的侵略。 而宣告胜利的是少女唇间泻出的一声娇柔无力的嘤咛。 蒙住眼睛的手放开时,女孩的眸子早已湿润,盈满不堪重负的泪水。 而他的气息也早就不稳,指尖流连在娇嫩皮肤,带出一串红云。 扯开她的领口之前,他最后再抬起头瞥了一眼,好像突然生出几分郑重,想要确认什么。 苏栖禾发丝半散,衣襟也有些凌乱,微微喘着,但眼神却依旧清澈不染。 见殿下的动作停顿了,她在混沌迷离中,完全是下意识地用脸颊蹭了蹭他的掌心。 恍惚又是十岁那年那只白净柔软的小兔子。 江寻澈呼吸一滞,只觉全身肌肉都在绷紧。 下一刻,他单手将女孩死死禁锢在面前,另一只手落在她前襟,牵住那条红色的衣带,轻轻一抽。 衣领敞开,突然的冷意让苏栖禾颤抖了一下。 王爷正要采取下一步动作,突然周身一晃,发现是他们所乘的马车停住了,从窗户看去,外面是熟悉的皇宫红墙。 南风的声音从车厢前面响起,带着几分尴尬:“殿下,宫中传来消息,太子殿下带着梅兰臣学士一起求见圣上,要求与您当面对峙。” “我们已经努力拖延过,但太子坚持要见......” 事实上小伙子已经让车夫绕着皇城兜了半天圈子了,看里面实在没有停止的迹象,才不得不硬生生出口打断,孤注一掷。 毕竟事关夺嫡,如果因为他的原因导致耽搁了王爷的大事,可能就不只是罚俸半年加挨五鞭子就能解决的了。 他总得学会自保。 随侍的喊声立竿见影地搅散了角落里的旖旎,苏栖禾的神智逐渐回笼,猛地睁大了眼睛。 而王爷单手撑在女孩身前,抿了抿唇。 是了,他今天进宫,最初的目的就是给江翊泽找麻烦。 估计他前脚出了皇城,后脚兄长就要想办法反击。 原本他该回到王府准备的,谁知先跑到玉安书院,接下来又发生了这一串事情,几乎将太子殿下抛在了脑后。 实在不该。 再这样下去,他真要因为这个女孩而误事了。 江寻澈松开了对苏栖禾的桎梏,后退两步,轻轻吸了一口气,平复呼吸的同时,眼神也逐渐降了温。 现在的当务之急肯定是进宫。 可当王爷理好自己的衣服,马上要转身下车时,突然鬼使神差地回头,看向角落里那个方才还在自己怀里,现在又被不假思索抛下的的女孩。 她脸上的红晕还没褪去,大概是被折腾得太久,已经精疲力竭,以至于半分情绪都无法掩藏。 她仰望他的眼神里,情意清澈如水,昭然若揭。 此刻眼尾微垂,带着几分失落和自我怀疑,仿佛是在轻声呜咽:你是不是又要丢下我了,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对这些琐碎的儿女情长,他本该不屑一顾,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 可不知是否是方才的温存余韵还没散去,江寻澈回过身,摸了摸她的脸。 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几乎算得上温柔。 “在这里等着,别动。” 第19章 对峙 ◎他的第一次失态。◎ 苏栖禾用手环住双腿,将自己蜷成一团,缩在角落里。 周身热度还没散尽,她能感受到自己的呼吸落在手臂的皮肤上,依旧灼热氤氲,勾起一阵难以抑制的羞怯。 在被命令上车之前,她所想出最坏的结果,也无非是江寻澈觉得她无用,将她逐出王府。 而方才那一连串的......行为,是她不曾想、也不敢想的。 事到如今,她已经可以承认,自己对那位高高在上的殿下有几分真情实感的喜欢。 就像喜欢天边渺远的月亮。 虽然遥不可及,凉薄无情,但她依旧夜夜抬眸仰望,祈盼那如水的光华能有片刻照在自己身上。 但是,月亮怎么会突然落在她面前、抵在她唇上呢? 江寻澈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书院门外,当街命令她上车,然后将她禁锢在怀里,欺身下来,全程一句话都没有说。 大概是为了发泄吧。 毕竟,进王府的第一天李嬷嬷就告诉过她,秦王殿下没有侍奉的姬妾,枕畔也从不留人。 所以他一时兴起,决定找她泄.欲,似乎是最合理的解释。 苏栖禾低下头,眼泪溢出眼眶,一路划过红晕未褪的脸颊,落进被扯开的领口里。 她并不想被当作宣泄的工具。 不仅是因为天生的清白傲骨,更是因为这让她想起自己父亲怀里搂过的那些女人:浓妆艳抹,善于调笑,依靠别人的欲.念而生存,破坏别人的家庭。 她发自内心地害怕那些人。 但除了这种可能性极大的推测,只剩下了一种解释,就是江寻澈也喜欢她。 她将脑袋埋得更低,心想这实在僭越得过分,怎么可能啊...... 思前想后,越想越觉得难受,虽然是一堆缠绕的线团堵在胸口,但每一根线的末端都通向失落和伤感。 现在她被他留在这里,一时半会不会回来,所以她大概可以哭一阵子,而不用害怕被殿下讨厌。 泪水像被割断的珠子,随着低头的动作而沾湿了衣服,晕开透明的轻纱,紧贴着皮肤,时间久了就渗几分凉意,丝丝缕缕弥漫进骨髓,与体内的热度碰撞,水火难容,非常难受。 回府之后大概又要头晕许久,但这一次不能再奢求王爷会赏药给她。 江寻澈走之前曾说留在这里别动,所以她只能狼狈地缩在角落里,看窗外从正午逐渐迈入黄昏。 暮色四合,阴影在一点点侵占车内的空间,但离皓月升空还有很久。 他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在逃美人 第21节 现在进展顺利吗? 刚才恍惚听到南风讲,是太子殿下带着那位被弹劾的翰林学士进宫,要求与秦王当面对峙。 撕破脸到这个份上,肯定是殿下已经把文华殿的眼线和绑架案禀告给皇上了。 那么,如果对峙中,元熙帝要求他自证清白呢? 她的心微微悬了起来,想到这里,有点担忧。 毕竟身为皇子,想要显露野心很容易,而想要证明自己没有夺嫡的野心,却如履薄冰,难如登天,稍有不慎便会落得囚禁终生的下场。 哪怕是江寻澈那样算无遗策的执棋人,踩在这样易碎的冰面上,应该也会有些紧张吧。 可他从来没有将压力对谁说出口过,永远都是那副冷冷的、从容不迫的样子。 不,或许他表达过,而且是对她。 只不过是以刚才那种方式。 那是他不孤冷也不从容的一面,或许从不示人,只有她有幸见到。 苏栖禾为自己胆大包天的妄想而吓了一跳,赶紧摇了摇脑袋。 毕竟光是产生这样的想法,就足以让秦王殿下将她赶出去。 正胡思乱想着,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响动,好像是车夫在跟路过的人回话,声音顺着窗户飘进来。 “赵大人,秦王殿下已经进皇城了,车里是苏姑娘。” 而刑部侍郎的声音还是跟过去一样平直坚毅:“苏姑娘?” 赵镇澜显然已经得知了两位皇子对峙的具体缘由,现在想必也是奉召进宫,来辅助皇上决断的。 他骑在马上,一身官服,眯了眯眼睛,半晌开口道:“既然今天两件案子都与她有关,为什么等在外面,不进去呢?” 毫不意外地,他起了疑心。 车内的苏栖禾猛然坐直身子,仓促地抹了两把脸,擦干泪痕,整理了一下衣服。 果然下一瞬赵侍郎就出现在车门外,“苏姑娘,愿意进宫去做证人吗?我想有你在,很多案情可以说得更清楚一些。” 虽然王爷的命令是留在这里不动,但现在毕竟是紧急关头,如果拒绝,可能会让赵镇澜进一步怀疑。 而且其实在内心深处,她也有些担心里面的人。 如果自己也进去参与,或许会帮到江寻澈。 苏栖禾深吸了一口气,推门下车。 江翊泽已经把自己准备好的话像倒豆子一样抛了出来。 从秦王结交大臣、招揽贤才,一直到江寻澈小时候非要跟他一起在东宫读书,桩桩件件,全都是指控他别有异心。 他的策略是,先证明弟弟有意夺嫡,等父皇相信了,那自己这边的两件案子自然也就可以解释成蓄意抹黑。 江寻澈不动声色,冷眼看着兄长历数自己从小到大的行为,也是他逐步走到今天的过程。 隐隐觉得,结局马上就要到来了。 如果不是哥哥沉不住气,选择了错误的策略,还未必能这么快。 果然皇帝选择搁置那些烟雾弹,一针见血地把话题又绕回了最初:“翊泽,你直接告诉朕,替换文华殿中奏折的那个卧底,是不是你派的?” “寻澈只是察觉了蹊跷,过来告诉朕,以防朕被小人蒙蔽,而你呢?” “你就是那个蒙蔽朕的人!” 太子脸上的伪善彻底挂不住了,嘴角坠下去,急火攻心中,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他明明也没有察觉蹊跷,是他身边那个苏栖禾挑出来的毛病!苏栖禾给他干了很多专门抹黑的事情,从平凉郡王,到现在,一直如此!” 恰巧就在此时,太监通传:“刑部侍郎赵镇澜和民女苏栖禾到” 江寻澈眉心倏地抖了一下,没忍住径直朝门外望去。 这还是进宫对峙以来,他的第一次失态。 作者有话说: 今天更新早一些!最近在为入v存稿啦。 感谢大家的阅读、收藏和评论(鞠躬)(卖萌)(撒红包) 第20章 月光 ◎从身到心。◎ 天子面前,威压无形,如履薄冰。 如果不是从小就在皇城氛围里长大的人,进金殿面圣的时候都会被这股气势无声地震住,下意识暴露出真实的心思。 所以江寻澈眼睁睁看着苏栖禾对皇上行了礼,然后一找到机会就小心翼翼地朝自己望过来。 依旧是那种小动物的眼神,纯净温柔,不知是害怕了想找他寻求依靠,还是在发生了车厢内的那些事后,单纯地就想看一眼他。 他不为所动地转过头,移开了目光,假装没看见女孩那一瞬间的失落。 皇上倒是饶有兴趣地看了过来:“苏小姐,听说奏折被替换的事是你最先发现的?” “回禀陛下,是的。臣女在替秦王殿下整理奏折时,偶然发现了一些端倪,所以禀报了殿下。” 江翊泽找到机会,顿时跟进:“后宫尚且不能干政,你为何能看见这些东西?” 若是其他人在这里,可能会被这个刁钻的问题难住,回答不好就有惹上天子之怒的风险。 但女孩深吸一口气,虽然低着头,但话语却没有停顿,带着一种急中生智的从容。 “回禀陛下,后宫不能干政是为防止外戚做大、扰乱朝廷,并不是因为椒房与闺阁中没有笔墨心智。” “臣女在秦王府中并无异心,尽臣女所能协助殿下为天子效力,所以殿下才允许我整理文章,继而侥幸发觉此事。” 巧妙地将棘手的问题引到“异心”上,既给自己和王爷辩白,又再一次绕回太子的错处。 皇上笑了:“你确实有这个能力,谈何侥幸。” “多谢陛下。” “那么,”天子的声音带上了威势,“你要为这个案子作证吗?” 做证人就必然要承担反攻倒算的风险,就算不翻案,也有可能被其余气急败坏的太子党报复。 江寻澈眉心微微一皱,主动侧过头去看女孩。 可与此同时苏栖禾正好垂下了眸子,视线完美地错开,没能接收到来自他的转瞬即逝的一丁点关心。 “臣女愿意。” 她躬身再拜,下车前仓促理好的头发又散开了几绺,贴着耳朵若即若离地飘在脖颈间,让人心里发痒。 身后,秦王眼神暗了暗。 太子还想再争辩什么,但几次试图抹黑都失败后,元熙帝已经对他彻底失望。 不想再废话,直接摆手示意宫人把他带下去,然后叫赵镇澜上前来。 “赵侍郎,文华殿内鬼偷换奏折案,以及前翰林学士梅兰臣的弹劾案,现在均转交刑部,务必严格调查,今明两日之内把两案结果呈给朕过目。” 都已经先斩后奏地将人带走了,现在让刑部调查无非是补充证据加走个形式。 赵镇澜自然是领了任务回去干活,临走前,若有所思地朝秦王和苏栖禾的方向看了一眼。 江翊泽这两桩案子都被抓到了把柄,铁证如山自有公断,废太子也是理所应当。 而江寻澈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找不出半点问题。 这让赵侍郎心里觉得不对,可惜目前没有证据。 现在金殿内只剩下皇上、秦王和苏栖禾三人。 皇帝提起笔来,借着胸中的怒气,亲自拟写废太子的诏书。 “太子江翊泽,亲近奸佞,妄用小人,绝无忠孝仁厚之念,以至于上蔽君父,下祸黎民。” 此话一出,也就是对江翊泽的政治生命进行了盖棺定论。 不管他今后是死是活,有这几句话压在头上,就翻不了身,永远不可能坐上龙椅。 苏栖禾松了一口气,知道此事终于要结束了。 下意识又要侧眸去偷看江寻澈,可想起刚才他的回避,赶紧硬生生刹住了视线。 专注而紧绷的情绪松懈了少许,于是又有一阵隐约的酸涩后知后觉,从心底的角落里渗出来,渐渐传遍全身。 她还站在原地,只是头垂得越来越低。 “......岂敢以此不肖之子,而乱天下?”[1] 元熙帝在诏书上落下最后一笔,平摊在桌上,颇为满意地读了两遍。 他突然又自言自语:“废太子一事传出去,不知道会不会在百姓那里造成什么不良影响。” 自然是有的。 苏栖禾是在场唯一一个来自市井的人,明白黎民百姓的想法。 她很清楚地知道,这份诏书发出去,就像给平静的湖面砸下一块巨大的石头,水波四溅,久久无法平息。 大家会议论纷纷,将此事揣度为一场精心策划的宫斗,然后越传越添油加醋。 最后很有可能会演变成秦王故意抹黑长兄,那两个案子也是栽赃嫁祸的,就是为了夺嫡。 到时候就算江寻澈亲自站出来声明,都为时已晚了。 如果殿下还想要自居清高,不肯展露野心,等待皇上将他立为储君,最后登基即位,一统天下。 那就绝不能沾上“手足相残”这种词,哪怕是流言蜚语也不行。 所以出宫上车后,她甚至没有再回想方才车厢内的事情,斟酌片刻后小声说:“殿下,方才皇上所说的不良影响......” “肯定会有。” 江寻澈靠在窗边,看着外面的夜色街景,悠悠道: 在逃美人 第22节 “你有解决方法吗?” 苏栖禾小心翼翼地把自己脑海中冒出的想法说出口。 “回殿下,或许......可以抢先一步将事情写成文辞,流传出去。” 诗文不仅是庙堂之上争权夺利的工具,更是市井生活里抒发群众感想的载体。 毕竟她进王府之前,在京城做过半个月的代写。 那些与她打交道的百姓们也都能懂文意,就算不识字,只要是写得好的句子,他们也会自发传颂。 如果能有一篇语言优美、文采斐然的长短句讲述这件事的详细始末,流传出去,就有可能提前阻止流言朝着不利于江寻澈的方向发展。 秦王殿下终于转过身,凝眸一瞥。 车窗外天色已晚,身后黑沉沉的天幕上缀着疏月寒星,恰如他朝她看过来时的眼睛。 “你的意思是,你来写。” “是。” 又是一次任务,只不过这次是她主动提出的。苏栖禾垂着眼眸,睫毛颤了颤。 “明早之前写完。” 他的声音还是淡淡的,没有一丝波动,好像对这个提议毫不意外。 但总归是没有异议,也就是认可了。 能被殿下认可,还是很高兴的。 她在心里飞快地估算了一下时间,觉得彻夜赶工应该来得及,于是点点头,再次顺从道:“是。” 马车驶入了王府的大门,停在院子里。 接下来,他们就会离开这个车厢。 她将要回到偏殿提笔写文,斟酌字句,熬一通宵。 而王爷也会回到自己的房间,而且不允许她再擅自进入。 不会有人再提起曾经在这个角落里发生过的旖.旎,和片刻的亲昵。 苏栖禾起身准备下车。 她在脑海里开始构思这篇词赋的框架,努力压过其他难以理清的纷乱思绪,不让目光撞见车内那特殊的一隅。 突然听见身后的人说: “站住。” 她脚下一顿,全身下意识绷直。 一阵难言的酸涩沿着脊椎升起,来势汹汹,让她呼吸发紧,心里七上八下。 江寻澈没有再说话。 所以,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事,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叫住自己,也不知道该不该回头。 只能屏着呼吸,僵硬地立在原地,手指在袖子里悄然握紧。 沉默之中,车内温度再次攀升,不知不觉耳根又难堪地泛起红晕,带着些许烧灼。 江寻澈的视线沉着而平静,凝望着女孩的背影。 而与他的气定神闲相反,苏栖禾只觉得自己无所遁形,紧张到几乎要失去呼吸。 单是将哽住的喘息压抑在唇间,不要传出来,就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气力。 她在想的是什么?如果他想的跟她不一样怎么办?如果一样......又怎么办? “殿下。” 声音出口,带着几分细软的颤抖,让她自己都忍不住愣了神。 “......请问,还有事吗?” 身后的人似乎轻轻笑了一声。 她很少见江寻澈笑,眼下这还是第一次。 “确实还有事。” “方才那篇东西,不用明早了,明天日落之前写完吧。今晚,你大概没有空。” 这就算回答了。 他相信以苏栖禾的聪明,不会猜不出来他想要她什么,而且一定要今晚。 果然,女孩的背影几乎在肉眼可见地颤抖,耳边那绺散开的头发也晃了一下。 虽然紧张万分,但她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有做,只是站在原地不动。 一时无人说话,寂静无声地蔓延开来,好像连空气都被抽走。 不知过了多久,从王府的前院里远远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和谈话声,似乎是李嬷嬷在压着嗓子问南风:为什么殿下和苏姑娘还不下车? 年轻随侍不知道回答了什么,总之两人的声音很快又消失了。 车内的这一点空间里万籁俱寂,好像连时间的流逝都已经被冻结。 终于,身后的人站起身,朝她走了两步。 苏栖禾一动不动,又怯又羞,皮肤泛起一层细细密密的战栗。 她感觉自己像一只落进捕兽笼的小动物,等待着被人揪着脖颈提起来,然后迎接未知的命运。 肩头被抓住,然后被搂着腰转过身子,抵在了窗前。 被吻的时候,她下意识闭上了眼睛,有几点轻盈的泪光溢出来,挂在睫毛上。 全身软而无力,渐渐失去支撑,滑了下去,平躺在车内。 外面皓月已经升空,莹润如水的光华顺着车窗流淌在她细腻的皮肤上,顺着脖颈的曲线,一路淌过锁骨,落进更深的阴影里。 江寻澈的指尖随着月光一起游移。 俯下身衔住她的耳垂时,一句低哑的“别动”落在耳边。 作者有话说: [1]:借用自隋朝杨坚《废皇太子勇为庶人诏》 第21章 声名 ◎折断傲骨而献媚于威权。◎ 南风在车外挑了个不近不远的地方,战战兢兢地立了半个晚上。 秋夜霜露浓重,他的脸却始终在发烫。 李嬷嬷来了两趟。 第一次问王爷姑娘怎么还不下车,见他面红耳赤、支支吾吾的样子,心里就有了底。 第二次又来小声嘱咐了一通,说水已经备在旁边小房间里了,避子汤也准备妥当了,到时候记得提醒殿下。 随侍愣了愣,对这个带着杀气的名词后知后觉,“那如果殿下说不用呢?” 嬷嬷给了他一个眼神,意思是“别犯傻。” 他摸了摸脑袋,又等了一阵子,终于等到车门“吱呀”一声打开。 江寻澈抱着怀中的女孩一路走下来,神色平静,路过南风的时候什么话都没说,径直示意他推开小房间的门。 然后将苏栖禾平放在床上,盖好锦被,自己坐在床边,抬手试了试女孩额头的温度。 “有点发烧,如果明日还没降下来,就让骆止寒过来一趟。” 南风赶紧应下,低着头不去想为什么王爷的声音如此低哑。 只见江寻澈试完温度,没有立刻收回手,犹豫片刻后落在她红霞未褪的脸蛋上,抚过的动作带着些许轻柔。 良久,他站起身,准备回自己的后殿去。 随侍记着李嬷嬷说的话,生怕又一朝失误导致被罚,于是跟在后面小声说:“殿下,那个,避子汤......” 江寻澈脚下动作微不可查地一顿,然后继续向前走去,只轻声说了一句“嗯。” 苏栖禾刚醒过来,眨了眨眼,意识还没恢复,就看见李嬷嬷把一碗黑如墨汁的汤药端到自己脸前。 “姑娘,快喝了吧。” 嬷嬷的声音有几分复杂,却透着不容质疑的压力。 苦涩的味道刺激着鼻尖,还没入口就几乎要呛出泪来。 饶是她身子不好、吃过很多难喝的药,依旧觉得眼下的苦味是最难忍的。 “嬷嬷,这是” 老妇人端药的动作不变,果断坦然地回答:“避子汤。” 然后她看着床前还有几分虚弱的少女猝然睁大了眼睛,瞳孔颤了好几下。 接过药碗的时候,指尖也微微抖着,好像直面了什么非常恐怖的事实。 苏栖禾能如此意外,想必在这方面还非常懵懂,心里没数。 嬷嬷叹了口气,一边盯着苏栖禾喝药,一边拿出语重心长的口吻开始教育: “苏姑娘,秦王殿下还没有王妃,按照通常的规矩,未娶正妻时,妾与通房不能是生育的。” 说到“妾与通房”的时候,李嬷嬷还噎了一下,大概是突然发现这小姑娘甚至还毫无名分,稀里糊涂就侍了寝。 有名分的侍妾尚且有如此规矩,没名分的就更不可能逃过喝药了。 女孩睫毛忽闪,没再说什么,只是顺从地仰起头,屏着呼吸,将药汁灌进嘴里,第一口直接被苦得打了个哆嗦。 喝完后,有沉在碗底的药渣一同落进了嗓子眼,扎得刺疼,还把生涩的味道堵在喉咙中经久不散。 放下药碗的同时,眼泪也落了下来。 在逃美人 第23节 来势汹汹,一发就不可收拾,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只是眨眼的功夫就泪流满面。 “哎呀,姑娘,哭什么?大家都是这样。” 李嬷嬷以为她是怕苦怕伤身,心急之下举了个错误的例子:“外面那些花楼商女,不都经常喝这玩意,没事的。” 这话误打误撞地戳中了苏栖禾真正难过的原因。 既然是要喝避子汤,就更证明了江寻澈只是要她的身子,不是她这个人。 那她和那些花楼商女有什么区别? 多少个在彬州的夜晚,她从家中跑出去找父亲,看到他身旁的那些女子,总要飞快地低头移开目光,心里五味杂陈。 不仅因为她们间接破坏了她的家庭,更是因为她心里清楚,以色侍人者,无非是祈求别人怜爱的玩物。 进入王府以来,她小心翼翼地盼了那么久,竭尽所能地完成任务,希望王爷能需要自己。 却没想到,最终落在她头上的却是这种......需要。 恍神了一阵子,嬷嬷把药碗收走,“接下来最好再休息调养几天,殿下没有什么活再交给你吧?” 苏栖禾这才想起来:“有的。” 那篇词,昨天说的是第二天日落前完成,那就还有半天的时间。 站起来的时候才发觉全身酸疼无力,被李嬷嬷扶着才勉强走到了偏殿的书房。 老妇人大概有点心疼,走路时压低声音念叨了一句:“竟然还要写,殿下没有其他幕僚了吗。” 女孩坐在桌前,磨墨铺纸,“没关系的。” 毕竟在写出优秀的文辞方面,她比别人更有把握。 而且,比起......她或许还是更喜欢为王爷做这些事。 江寻澈出现在书房门口时,她正要写完最后一句话。 女孩胸有成竹,下笔流畅,平静地垂着眉眼,安宁从容。 听到脚步声时抬起头,一双秋水眸子光彩流转,看见是他后,眼底还涌出几分复杂的情愫。 就像怯生生的小兔子看见了深不见底的树洞,一边害怕着,一边又要小心翼翼地靠近。 可树洞只会将她吞吃入腹,而且全然无情。 “写完了?” 一开口就是任务,完全没有问她身体是否不适,昨晚是否做得过火。 “回殿下,写完了。” 苏栖禾心里沉甸甸的,不着痕迹地将稿子递上去。 她选择的词牌是《金缕曲》[1],篇幅不长不短,刚好够讲清事情的始末,又玲珑精巧,便于传唱。 秦王殿下接过来看了一遍,然后又将纸页放回桌上,全程都没什么表情,不悲不喜。 对上女孩战战兢兢等待被评价的眼神,这才说了一句:“很好。” 其实有那么一个瞬间,看到女孩颤抖的睫毛,他突然想要上前去摸一摸她的脑袋,说你写得真的很不错。 当然,只是转瞬即逝的念头,不可能付诸行动。 江寻澈移开目光,示意南风从门外运来一大堆册子摆上桌,自己也找了个位置坐下,就坐在她身侧。 他说:“废太子诏还没发出来。” 苏栖禾算了一下时间,从皇上写好诏书,到现在已经过去整整一天了,而且天色已晚,今天肯定不会颁布,那就只能再等明天。 拖的时间越长,越有蹊跷。 难道太子又拿出什么翻盘之策,让元熙帝犹豫了? 她看了看自己刚写完的《金缕曲》,“那这个怎么办?” “当然还是要发。” 在刑部判决和皇帝诏书都还没有颁发之前,他决定先把一首讲述太子被废之实的诗词流传出去。 目的很明显,就是要逼皇上坚持原有的决定。 她想起金殿之上天子的威严,突然有点害怕,但王爷已经做出了决断,她只能横下心来服从。 “那殿下,请问这些册子是什么?” “是废太子之后,秦王府准备送给朝中所有三品及以上大臣的通告文书。” 江寻澈拿起其中一本,放到她面前。 “他们每个人的文章你应该都看过,了解基本的性格和喜好,现在对照着逐个润色一下,每完成一份就拿给我过目。” 原来,之所以殿下肯主动坐到她旁边,是因为等着检查她的产出。 进屋之后,他没有一句话提及昨晚两人发生的事,视线也不曾在她身上再多停留一瞬,仿佛毫不关心,无关紧要。 大概只是当时即兴所为,纾解完毕,就抛在脑后了。 她实在很不想用“纾解”这个词,哪怕只是想到都觉得难过,但事实确实如此。 悲伤一点一点从四肢百骸里渗出来,在苏栖禾的心底掀起一场无声的潮涌。 她低下头,睁大眼睛,麻木地阅读着一封封朝廷文书,斟酌其中的遣词造句。 而心底有另一个自己,正在忍受剧烈的、锥心刺骨的疼痛。 曾经她不明白娘为什么要始终等待父亲,也不知道娘听到父亲不曾归家的消息时,为什么会痛苦地捂住胸口。 现在明白了,原来伤到极致的时候,心是真的会疼的。 两人并肩沉默,有半个时辰悄然流过。 管家过来领了《金缕曲》的稿子,准备吩咐人下去抄写流传,顺便请示要不要署名。 苏栖禾想,王爷大概会要求匿名吧。 江寻澈头也没抬,还在看她刚润色好的那篇文书,修长手指微微弓起,翻过书页时,突然说:“这次署你自己的名字。” 她有点意外,不知道此举是为何意。 “因为你是被皇帝亲自认可过的才女,《青玉案》的作者。” 王爷的声音很低。 “京城其实有不少人都知道你的名字,尤其是” 他点了点手中的册子,“官员和书生们。” 苏栖禾对所谓名声也没什么感知,既然他都这么说了,她也就点了点头:“好,那就多谢殿下了。” 管家走后,她继续提笔翻开下一本册子,尽职尽责,顺从乖巧。 反倒是江寻澈借着翻书的空隙抬起头,侧眸瞥了她一眼,视线沉翳,意味不明。 他心想,小姑娘大概是还没反应过来,没有意识到署名这件事的核心意义。 是牺牲了她的名声来给他背书。 大概苏栖禾一直待在秦王府里,不知道她流传出去的几篇作品被广为称赞,曾令京城纸贵。 而她也成为了世人皆知的才女典型,不仅才华横溢,而且名声清白,风骨铮铮,很得文人墨客青睐追捧。 但是,这篇署了她名字的《金缕曲》传出去之后,大家一方面会传颂内容,从中了解太子被废的事实。 另一方面肯定也会意识到,苏栖禾参与了宫中的权斗,是秦王手下的一支笔,是折断傲骨而献媚于威权的“御用文人”。 原本干净清秀的名字,就此打上了秦王的烙印,沾染了权力场的污泥,大概将来也洗不掉了。 江寻澈不动声色地又翻过一页纸,什么都没说。 作者有话说: [1]:灵感来自清代文学家顾贞观为求纳兰性德搭救好友吴兆骞而创作的两首《金缕曲》,里面有一个我非常喜欢的句子“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苏栖禾出身于贫寒,家庭破碎,历经坎坷,没享过福,现在又身处几乎全是顶级权贵的圈子,所以谨小慎微和自卑是无形之中深入骨髓的。 因此她对江寻澈的喜欢,有很大一部分都是”仰望“。 但与此同时,自卑也会造就她的清醒,类似于“你不会喜欢我,那我就离开吧,即便我还喜欢你,即便我很难过。” p.s. 为了描写避子汤的苦涩,蠢作者喝速溶的时候专门多放了两勺咖啡粉,真的苦得喝一口哆嗦一下(痛苦面具) 第22章 烟雾 ◎“你问这些,是想要离开么?”◎ 又过了三日,连秋闱都已结束,废太子的诏书还是没有发出来。 知情者们谁都看得出,此事可能有变。 而在还不知情的官员和百姓们中,苏栖禾的大作《金缕曲》流传颇广,议论纷纷,闹得满城风雨。 她并不知道世人会作何言论,只是终日待在王府里,读书写文。 闲来无事的时候,就主动给管家和李嬷嬷他们帮帮忙,泡壶茶,整理资料,或者做一些小点心分发出去。 这回她也做了江寻澈的一份,但从南风端回厨房时原封不动的样子来看,他应该是一口没吃。 随侍小伙子心里都有点尴尬,开始主动打圆场:“殿下向来对这些比较挑的,苏姑娘不要在意。” 而苏栖禾只是微微一笑,回答“没关系”,然后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转身走开。 一直等到走回自己房间,才会忍不住捂着眼睛轻轻地叹一口气,泪水打湿掌心。 这三天里,王爷只找过她一次。 当时已经是深夜了,他却好像刚从外面回来,带着一身冷冽寒气。 她站起身行礼,刚关上房间门,就被他从身后直接抱住,依旧是什么话都没说,直奔主题。 当时女孩颤抖了一下,下意识想要挣扎。 然而王爷环住她的腰,把人死死地锁进了怀里。 在逃美人 第24节 他将脸埋在她柔软的后颈间,轻轻吻了一下,哑声说了句“别动”,声音少有地带着几分疲惫。 于是苏栖禾愣住了。 好像在那一个瞬间,江寻澈在她面前露出了从不示人的真实情绪。 原来他也会感到压力,也会有劳累和濒临破碎的时候,也会有那么一点......依恋她。 可也只有那一闪而过的刹那而已。 在一切结束后,他又变成那个高不可攀的王爷,把她留在床上,独自走过长廊回到自己的房间,第二天又有一碗苦涩的药按时端过来。 而她能拥有的,也就是那浮光掠影的一个片段。 可以在余生的每个午夜里小心翼翼地拿出来反复回想,想那一瞬间,江寻澈会不会有一点喜欢自己。 她敲了敲额头,自问自答:怎么可能。 嘴里还留着避子汤的余味,笑容也是苦涩的。 按理来说,京城地区的乡试应由翰林学士担任主考官,但整个翰林院现在因为梅兰臣的弹劾案而闹得人心惶惶,乱作一团,全都无心主持考试。 于是元熙帝干脆破格任命前任辅臣程淮安来做考官。 程阁老年事已高,精力不济,于是皇上又点了他的独子程誉来协同阅卷。 试卷的密封和誊录完成后,真正留给程誉的阅卷时间只有四五天。 他说一个人忙不过来,回禀过陛下后传信到秦王府,要请苏栖禾去帮忙。 “程少爷说,能有苏姑娘初步筛选一下卷子也是好的,而且皇上也同意了。” 当时秦王本人正换衣服准备进宫,听到这话,忍不住轻轻皱了一下眉。 不知为何,又想起上次苏栖禾刚醒转过来就往玉安书院跑,就为了见那个同乡的年轻人。 他们两个站在书院影壁旁边说话的样子,还有那个黎徽远远直视着他的眼神,全都历历在目。 心里有些许不爽。 不过这次是阅卷,而黎徽作为考生,肯定不可能出现在现场。 更重要的是,江寻澈突然想到,这几个白天,他是有点刻意回避苏栖禾的。 既然连着几天不肯去见她,为什么潜意识还想将人一直留在院子里? 沉默半晌,说不出理由。 于是王爷干脆摆了摆手,“她想去就去吧。” 话里其实还留了一点余地:如果苏栖禾回答说不想去,那自然就不用去了。 只要她亲口说一句“再也不想出秦王府半步”,那从此之后,别说程誉的邀约,就是父皇亲自上门来请,他都可以把人拦下。 可片刻后南风又过来禀报,说苏姑娘一听此事,当即就答应下来,现在已经坐了程少爷派来的车出府去了。 江寻澈原本正在整理衣襟的动作停滞了一瞬。 指尖猝不及防地顿住,在清贵非凡的料子上留下一道不甚明显的褶皱。 他盯着那皱痕看了两眼,一句话没说,面无表情。 但南风在旁莫名感觉,殿下好像不太高兴。 “苏小姐,黎徽同学留了一封信,托我转交给你。” 程誉把素色的信封递给少女,看着她垂眸道谢,只把信封拿在手里,于是又忍不住挑起眉梢,提醒道:“你准备把它带回秦王府吗?” 苏栖禾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心想为什么不行? 江寻澈这几个白天看都不看她一眼,难道还会在意她的这些事? 毕竟就像上次让她去玉安书院一样,这次她来这里看卷子,本来也是服从了殿下的命令。 不过她没有争辩,很顺从地选择就地拆开信封。 黎徽留下的话不多,但很直接。 “如果你想要离开秦王,随时都可以来找我。” “我会努力应考,努力走到高处,争取有朝一日能有和他同样的锦衣玉食,仆从如云,能给你所有想要的东西。” 希望那个时候,你可以考虑一下我。 这是话里没有明写、但谁都能读懂的含意。 少年人的感情和理想都是如此,坦荡,热忱,锋芒无匹,不知地厚天高。 她认真地读了两遍,长出一口气。 将纸小心地折叠好,又放回了信封,理回原样,然后双手递出去。 “程先生,放榜的时候如果您有机会见到黎徽,可以帮我把这个再还回去吗?我由衷地感谢他的好意,但没办法接受。” 程誉唇角噙着一丝微笑,对她的选择毫不意外,接过信封的时候视线温和,看着她的眼睛。 “看来上次的问题你已经有答案了?” 那个关于江寻澈的问题。 苏栖禾怔了片刻,先是轻微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 她如何看待江寻澈? 有知遇之恩的主君,运筹帷幄的野心家,她倾慕的俊秀青年,仰望的月亮,飞蛾不顾一切扑向的火光。 然而,虽然发生过最亲密的行为,但实际上她并不确定江寻澈对她的看法。 倘若他只把她当作漂亮的、有几分用途的乖巧玩物...... 那她宁愿他们不曾有过这层关系。 程少爷引着她走向阅卷的屋子,侧头一瞟,见女孩脸上五六种情绪复杂斑驳,看上去颇受困扰。 于是他随口道:“如果苏小姐有疑问,为什么不直接去问问寻澈呢?他的想法,肯定是他自己最清楚。” 苏栖禾愣了一下。 直接去问江寻澈?她怎么敢。 还没来得及再细想,程誉推开了一扇门,只见待阅的卷子堆满了大半个房间,只有靠门的位置还能摆下一张小桌。 程誉一转刚才的话题,“天气冷了,外面有风,你坐里面吧,我再去找一个凳子摆在门口就行。” 苏栖禾当然不依,毕竟堂堂考官坐在外面,而毫无身份的自己安然待在屋里,这实在不合规矩。 可他早就穿过走廊去拿凳子了,假装没听见她的所有推让和争辩。 于是她只能小心翼翼地坐定在桌椅边缘。考官不在场,她也不敢擅自翻开卷子。 等待中,正好听见另一个方向走过来几个书生,边走边聊着天。 “你们看那篇《金缕曲》了吗?好家伙,那遣词造句的功夫,我怕是这辈子也赶不上了。” “人家苏栖禾那是天赋,当然不是咱们这种普通人所能企及的。” “确实,我从书院走过来,沿路听到大家都在讨论太子殿下那两桩大案,这都是她一首词的功劳。” “但是她为什么要写这种东西啊?明明有如此出众的才华,却拿来帮秦王夺嫡,粉饰太平,嘶,可惜了。” “这不就是摧眉折腰事权贵嘛,不知道秦王给了什么好处,让她竟然心甘情愿地当狗。” “是啊,现在外面骂她的可真不少,之前大家还都夸呢,却没想到她成了御用文人,一身贱骨。” “话说,不知道为什么黎徽要维护苏栖禾,我昨天在饭馆里提起她,还没开骂,他倒先站起来针对我,最后我跟他怼了几句,又说不过,窝了一肚子火。” 几人大概是走到了门外,正撞上拎着凳子回来的程誉,赶忙打招呼:“程先生好!” 程先生幽幽地说:“你们好啊,刚才在聊什么?” 这几个都是玉安书院的学生,知道那些坏话都让他听去了,还想小声争辩: “那是苏栖禾自己写的东西、署的名,把她自己搞得声名狼藉,不是活该” 话音未落就骤然被打断,是程誉把凳子放到地上,“咚”的一声。 年轻的书院主讲把话语放得很轻缓,一字一顿。 “自视甚高,未知全貌,随意臧否他人。” “诸位,不要让我再听到第二次。” 脚步声逐渐远去后,他进到院子里,一眼看见苏栖禾离开了桌椅,坐在门边上,双手抱膝,蜷缩成一团,隐约发抖。 无需再往前走,已经听到了女孩压抑不住的呜咽。 当晚苏栖禾回到秦王府,刚进门就遇到李嬷嬷:“姑娘,刚才殿下带回来一个好消息,废太子诏明天一早就要颁布了。” “哦,是嘛,多谢嬷嬷告知。” 她努力扯起嘴角,露出微笑。 夺嫡大功告成,分明是值得庆祝的好消息,但落在此刻她的耳朵里,只会带来无力和疲惫,生平第一次想要寻求解脱。 李嬷嬷何等人精,一眼看出女孩情绪不对,“姑娘,怎么了?” “如果你有事想求问殿下的话,他现在在书房。” 江寻澈刚从宫中回来,连外衣都没来得及脱。 窗外夜幕沉沉,他坐在房间里,面前的书桌上有一根点燃不久的线香,香韵一如他本人,清贵雅致。 苏栖禾行礼后就站定在门边,没有再往前走。 两人隔着书桌对视,偏偏线香的烟雾氤氲升腾,挡住了视线的交错,也看不清眼底的情愫波动。 一时谁都没有说话。 其实她脑海里第一个问题是《金缕曲》的署名。 但心里清楚,牺牲了自己的那点微薄名气,能给江寻澈带来些好处,这种抉择他肯定毫不犹豫,没必要问。 那有什么是能问出口的呢? “听闻废太子诏明日正式颁布,恭贺殿下。” “臣女愚钝,承蒙您教导多时,如今才侥幸想通,中秋夜的飞云楼上,殿下屈尊降贵带我进府,大概就是为了此事。” 在逃美人 第25节 “如今,终于功成。” 从一开始,他就只想利用她。 后面经历了这么多,林林总总爱恨纠缠,却只是让她被利用得愈加彻底,从身到心,完完全全。 隔着烟云,江寻澈的表情朦胧看不真切。 但他的语气还是淡淡的:“你问这些,是想要离开么?” 他想,苏栖禾肯定不会无缘无故地说起这些,估计是今天在外面遇到了什么波折,心有不平。 不知是又见到了那个黎徽,还是听到了几句世人的骂声。 果然当时就不该允许她出府。 不过,心有不平又如何,他相信女孩不敢真的离开王府。 再说了,她所讲的也没错,他之所以能注意到她,就是为了实现夺嫡的野心。 现在目标尘埃落定,大可以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苏栖禾就算真的打定主意要走,他也不会有任何惋惜和挽留。 “此事能够完成,确实有你的功劳,我可以许你今后在王府内外随意走动,离开也可以。” 苏栖禾站在烟雾外颔首,轻声说:“多谢殿下。” 然后她站在门口行了个礼,转身退下了。 江寻澈没有意识到,女孩从始至终都没有将“离开”二字说出口,反倒是他自己一直挂在嘴边,反复强调。 他眼瞳微阖,将视线移回面前的书桌。 最近宫中云谲波诡,险些让江翊泽抓到机会绝处逢生。 为了让元熙帝坚持原有的决定,他进宫这几天,也拿出了不少秘不示人的筹码。 这些秘辛不能交给旁人,只能自己亲自处理,目前还有几件遗留事务没有解决。 所以,在苏栖禾走后,秦王殿下在案头忙碌到半夜,连写两封密信,又看了几本特殊的奏折,将女孩的到访抛在脑后。 线香燃尽的时候,夜已经深了,南风泡了一壶浓茶,替他倒在小瓷杯里。 王爷平静地接过来,喝了一口。 然后他的动作突然停顿了。 手指还环绕着杯壁,就那样直挺挺地将茶举在脸前,凝眸望向门口的位置。 几个时辰前,曾有人站在那里行礼告退,当时他说:你要离开,也可以。 而她什么都没回答,甚至没有否认。 南风以为殿下一动不动是在思索事情,害怕冒然打扰,所以不敢上前也不敢吱声,也愣在了原地。 寂静持续了半晌。 而后,秦王殿下终于重重地将茶杯顿在了桌上。 力道大到失控,精美玲珑的白瓷顿时裂开几道缝隙,茶汤飞溅出来,浸透了桌上堆积的纸页,蔓延开一片窸窸窣窣的流水声。 江寻澈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今晚心情很差,非常差。 作者有话说: 明天入v,零点准时来看栖禾宝宝跑路!感谢诸位的支持,鞠躬~ 预收《美人陷阱》求收藏~ 少年天子x被献上的美人,凉薄疯批x温柔清醒,死遁火葬场 乱世初定,人人传言新帝萧允辰是个凉薄无情、吃人血肉的疯子,否则也不会屠尽父母亲族,在尸山血海中爬上皇位。 而虞遥是被权相二十两银子买来,献给这位少年天子的礼物。 进宫当日,她只有一层轻纱蔽体,又被灌了药物,娇柔无力地倒在皇帝脚下,狼狈不堪。 而萧允辰捏着她的下巴,语气轻慢:“既是礼物,就要好好供朕赏玩才是。” 原来皇上并不吃人肉,却喜欢玩弄人心。 他可以将美人捧在掌心轻吻,许以千恩万宠的殊荣,下一瞬又将她打入冷宫,风雪里罚跪整整三日,含笑欣赏她恐惧绝望的眼神。 反正他是高高在上的君王,无论赐下雷霆还是雨露,她都得乖乖受着。 虞遥就这样被囚禁在宫闱红墙里过了整整三年,遍体鳞伤,身心俱损。 就连死亡的到来都觉得是恩赐。 萧允辰少年登基,自认深谙帝王心术,将世人玩弄于鼓掌之间,自然不信他会栽在一个卑微女子身上。 可当他面对空荡荡的房间心神骤乱,四处寻找虞遥而不得时,他终于体会到她曾经的绝望滋味,甚至变本加厉,锥心刺骨。 原来,她曾经给予他的顺从,全都是陷阱。 而他一步步落入其中,最后只能俯首认输。 第23章 离开 ◎“愿贵人与我,再不相见。”◎ 果然如江寻澈所说, 第二天早朝时,元熙帝正式公布了诏书和两个案子的判决结果。 太子江翊泽被废,贬为庶人, 终生圈禁,而梅兰臣褫夺所有官位和功名,千里流放。 这个处罚比苏栖禾心里猜测的要重一些。 想必是秦王频繁进宫的这几天,又设法与皇上达成了什么新的协议。 但这已经是她完全不敢窥探的皇家机密了。 紧接着,宫中又传出来另一道更为重磅的消息: 皇上宣布,将请秦王江寻澈重回皇宫,代为辅政。 南风讲述的时候,苏栖禾正在帮管家整理王府中的老账本,听到此处,手下猛地一抖,纸页和册子哗啦啦散了满地。 她愣了片刻,目光缓缓下落, 像一片狂风中四处飘零的枯叶, 掉在地上良久之后眼睛才重新聚焦,赶紧起身去捡拾。 说不意外是不可能的。 而且她几乎全程参与了夺嫡, 竟然都完全没猜到, 江寻澈手中的筹码能直接做到辅政这一步。 不过接下来, 他的宏图大业应该都与她无关了。 毕竟王爷已经说过的,她可以离开。 潜台词就是她的价值也就到夺嫡完成为止,而且,他也不可能喜欢她。 南风走过来一边帮着她捡,一边接着讲:“苏姑娘, 今日这两道诏令传出后, 殿下应该很快就要搬回皇城里去了。” “到时候, 秦王府里这些老账本和旧的陈设应该都不会带进去,毕竟没什么用处。” 苏栖禾睫毛忽闪,不去想自己是不是也算“没什么用处的旧物”,转而问道:“那这些资料会怎么处理?” “按照规矩,应该是挑一个晚上拿到院子里,统一烧掉。” 年轻的随侍想了想,又补充:“烧的时候姑娘记得离远一些,还有你房间里那些稿子,也一定要记得留存好。纸质的东西最容易被点着了。” 看来他还默认苏栖禾会跟着江寻澈一起进皇宫去,甚至还会带上偏殿那些笔墨残稿。 她微微一笑,“嗯,我会注意的,谢谢你。” 哪怕知道了这些老账本马上就要葬身火中,但她还是坚持将所有泛黄的纸页全都捡了起来,分门别类地整理清楚,然后才交给了管家。 做完之后,她回到自己的书房,拉开抽屉,打开书架,将自己的手稿全都取了出来,摆在桌上是厚厚两沓。 除了秦王要求她写的东西之外,还有平日读书习字的随感和练笔。 苏栖禾在故纸堆里翻了翻,随手拿出一篇短文,从落款日期上看,写于今年的八月十九日深夜。 也就是中秋节后刚过几天,她在秦王府里还没待多久,第一次猜到了王爷的野心,从而成功通过了他的考验。 当时她在众目睽睽的中堂厅上飘然下拜,表面上说着平凉郡王的案子,实际上表明的意思就是,自己愿意献出忠诚和才华,为他铺路。 而江寻澈步履轻缓地走到她面前,捏住下颌,强迫她仰起脸,一句“如你所愿”落在耳边,恍若天降的恩赐。 就是在那天,回到偏殿的房间后,小姑娘捧着脸颊,心神激越久久不息,直到深夜依旧毫无困意,于是提笔写了这篇杂记。 心里所想的那个名字,小心翼翼地不敢在笔尖提起,但又难以抑制地从字里行间里流淌出来。 从那个时候起,少女潜藏的心思就一发不可收拾。 苏栖禾指尖抚过那个落款日期,突然想起,就在这个日子的第二天,她就被秦王殿下带到刑部,公堂之上被命令滴血为誓,最后是昏迷着回来的。 现在手臂上还留着利刃穿刺的伤疤,依旧有几分狰狞,不知什么时候能淡去。 这就是她写完那篇蕴蓄着萌芽情愫的文章之后,所收到的回礼。 那时一切尚未分明,可现在回首去看,好像结局在冥冥之中早就注定。 她应该早点醒悟过来的。 与江寻澈有关的文章和随笔还有好多篇,洋洋洒洒,拢共上万字。 苏栖禾不愿再看下去了,垂下眸子,轻轻呼出一口气。 她把稿子全都摊平,在桌上一页一页地码整齐,动作机械而麻木。 被任命为辅政,也就是板上钉钉的储君,消息公开后,江寻澈今天光是奉承讨好的人就足足接见了七八批。 席间有好几个人都提起秦王府发给朝中大臣的那份声明文书,说从未见过如此锦绣出彩的官方文章,秦王麾下果然人才辈出。 其实大家心里也都有数,能写出这种东西的大概只有苏栖禾一个人,甘愿自己声名狼藉也要帮秦王作文的,也只会有苏栖禾一个人。 江寻澈坐在首位,全程神情淡然自若。 只有听大家都在夸奖那个女孩的作品时,他的墨色眼瞳半垂半阖,这才流露出几分柔和,最后化作唇边的微微一哂。 掌灯时分,他回到王府,南风和管家来请示什么时候搬迁,因为要提前去皇宫里选好位置,安顿房间,打扫卫生,还要处理掉秦王府里废弃的东西。 王爷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就这两天吧。” 终于拿到了从小到大梦寐以求的储君之位,他有很多事情想做,有很多抱负想要完成。 在逃美人 第26节 相比之下,府邸在何处,有什么陈设,就都不重要了。 刚坐定在桌前,准备处理奏折公务,提起笔时,正巧有一滴墨水凝聚下来,滴到纸页上,然后缓慢地渗开一个圆形。 墨色氤氲,水韵淋漓。 明明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圆润墨点,江寻澈凝神多看了两眼,莫名觉得,有点像是谁的眼睛。 南风正在旁边倒茶,只听殿下突然咳嗽两声,声线有点不自然地问道:“苏栖禾呢?” “回殿下,苏姑娘现在应该在偏殿里。” “她今天没有出去?” 见随侍摇头,江寻澈暗想,看来小姑娘也没有把昨晚说的那些“允许她走动”的话放在心上。 果然,即便他松了口,她也不会离开的。 心底有根弦被轻轻拨动,泠然一声清响。 他翻开书册看了起来,同时听见自己说:“两个时辰之后,让她来找我。” 南风自然应声,而王爷低下头,目光从一行行文字中穿行,却在某一个瞬间突然走神,意识到他的呼吸节奏变快了。 是因为说定了暧昧的邀约之后,他心底的某一个部分似乎正在雀跃,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她。 哪怕他已经不是未经人事的懵懂少年了。 江寻澈眉心微不可查地一蹙,手指攥紧笔杆,强行将与女孩有关的一切从脑海里清除了出去。 但最后他今晚的效率依然惊人,原定要两个时辰才能处理的奏折,竟然只用了一个时辰就全都看完了。 秦王殿下拒绝承认这还是潜意识里的期待在作祟。 搁下笔后,他站起身,索性道:“让她到后殿来吧。” 南风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因为王府的后殿是起居之处,只有寥寥几个人能够进入。 而让苏姑娘到这里来,必定是要进王爷的寝房那是他作为贴身随侍都不被允许进入的区域。 苏栖禾原本在自己的房间里收拾东西。 所有王爷赠予的用品全都留下,文稿和随笔集也留下。到头来,她能带走的,只有进府当天就给她闹了难堪的两件旧衣服。 正盯着那块洗得发白的破包袱皮愣神时,南风找了过来,把她吓了一跳,差点是自己的念头被江寻澈预先察觉到了。 却没想到,是要让她到后殿去。 站在寝房门外等待时,她垂下睫毛想,按照前两次的过程,这次殿下应该也是一言不发,径直动作,使用和宣泄过后,就再也不看她一眼。 没关系,反正大概也是......最后一次了。 门开后,她像一只乖顺的绵羊,任由江寻澈搂着腰将她一路带到了床边。 但今天他没有立刻欺身上来,而是凑到女孩面前,凝神注视片刻,然后轻轻抚摸了一下她的眼睛。 指腹的力度很舒服,指节不经意间蹭过长而卷翘的睫毛,给两边同时带来一阵细微的、磨人的痒。 “你的眼睛很漂亮。”他低声说。 额前飘散的碎发被他轻柔地掠到耳后,于是她的视线无所遁形,不偏不倚地被吸进江寻澈那双墨染的瞳孔里。 苏栖禾在他眼中看到深沉的夜空,里面点缀着寒星,清晖灼灼,还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她心里清楚,这是她往后余生,再也不会见到的景象。 于是这一次多少放任了自己的沉溺,等到疾风骤雨归于宁静的时候,她倚在江寻澈身旁,缓了很久才回过神来。 之前都是王爷离开,把她留在原地,但这次可是身处他的寝房,肯定要走的是她。 现在是不是到了完成任务、就此告退的时候了? 苏栖禾脸上的红晕还未褪色,呼吸也带着微喘,却丝毫不敢怠慢,仓促地支起身子,准备下床。 “殿下,我......” 不知为何,明明能感觉到江寻澈的视线就盯在背后,可他却什么都没说。 没说让她走,也没说让她留下。 而苏栖禾尝试抬脚下床的瞬间才猝然发现,自己从腰肢到双腿全都酸软无力,连保持站姿都勉强。 这怎么才能回到偏殿去,不会要爬回去吧。 女孩的身子无助地摇晃了一下,心里一沉。 还没来得及细想,身后无声地伸过来一只手,握住了她的胳膊,继而将她整个人都拖回了床上。 苏栖禾心里一凛,猛然回头。 而江寻澈正好侧眸,避开了她的注视。 他一言不发地示意她躺好,盖好锦被,然后拍了拍她的肩头,像是表达了一种“好了,睡觉吧,什么也别问”的肢体语言, 分明是很轻、很飘忽的动作,却仿佛平地起惊雷,在苏栖禾体内引发了一场电闪雷鸣的呼啸,带起周身战栗,经久不息。 是夜,她第一次留在他的枕边。 还记得刚进入秦王府的时候,便被李嬷嬷耳提面命地强调了“王爷枕畔不留人”,到头来,却在这种时候、这种境况下破了规矩。 黑暗夜色中,苏栖禾的眉眼软了下来,睫毛忽闪,正如内心激烈的波折跌宕。 原本都想好了要就此离开的。 毕竟江寻澈夺嫡功成,她对殿下的知遇之恩也算是还尽,再纠缠下去,于他于己都没有好处。 可偏偏他踩着她心灰意冷的临界线,随手又抛来一点温暖,让她的心底再次涌现不该有的希望。 说不定他其实有一点喜欢她呢? 脑海中一个声音说:或许吧。而另一个声音说:别做梦了。 满脑子的思绪都如一团乱麻,纠缠不清,挣扎纠结,搞得毫无睡意。 因为前一夜几乎彻底失眠,所以第二天清晨她醒得比平日晚了一些。 一睁眼就看见漆黑如墨汁的避子汤摆在床头,鼻子一皱,而原本躺在身边的人早就不见踪影。 苏栖禾支起耳朵听了一下,外面的客厅里有好几个人在说话,而且专门压低了声音。 不知道江寻澈方才从寝房走出去的时候,会不会对他们比一个“嘘”的手势,示意她还在里面睡觉,要小声点。 就像每一对寻常生活里的伴侣一样。 她脸上又一阵飞红,屏住呼吸,继续去听。 应该是南风、管家还有李嬷嬷,几个人在询问王爷关于搬入皇城中的毓庆宫的事项。 两位上了年纪的老人说话声音都小,现在刻意压低之后,就更是完全听不清。但年轻随侍的嗓门比较大,就算小声她也依旧能听见。 南风在问江寻澈:“殿下,在毓庆宫收拾房间的时候,需不需要单独划给苏姑娘一间?” “我去问过长春宫的紫烟姑姑,她说按照规矩,只有有名分的女子才能得到房间,不管是正妃、侍妾还是通房。而苏姑娘......” 谁都知道没说完的后半句是什么。所以这个问题的核心其实是,要不要给苏栖禾一个名分? 所有人都在等着殿下的答案。 可能他们作为王府的老人,以半辈子的人生阅历来看,依旧会觉得他们俩这样不明不白的关系有些奇怪,需要个解释。 苏栖禾的心脏跳得飞快,不顾双腿双脚的酸涩,小心翼翼地下了床,踮着脚尖走到窗边,想把他的回答听得更清楚一些。 而江寻澈的声音如愿传来,是他一贯的沉郁清冷,如玉石落冰盘。 “没有必要。” 他就用简洁的这四个字,给她的地位做了盖棺定论。 她不配有名分,也不配毓庆宫里一个体面的单间,因为在王爷眼里,她就是一个漂亮的、有几分用途的工具而已。 没用时就冷落在一旁,有用的时候再叫过来,偶尔心情好时逗弄一下,还能收获她眼里毫无保留的爱慕情意。 说不定昨晚,他之所以临时开恩许她留在床上过夜,就是为了暗中欣赏她的纠结和挣扎。 工具和玩物是没有必要给予名分、没有必要倾注感情的。 苏栖禾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一步一步挪回床上的。 床头那碗避子汤映入眼帘,都已经晾凉了,却还在散发着浓郁的、令人抗拒的药味。 这次她没有丝毫犹豫,径直端起来,将又冷又苦涩的液体仰着头一饮而尽。 因为动作太狠,甚至还有一点药汁滑进了鼻子里,鼻腔和咽喉的双重刺激让她顿时泪如泉涌。 外面好像还在继续商讨着什么,她已经无心再去听。 抱着膝盖坐在床上,咬着嘴唇,无声地哭了一阵子,哭累了,又干脆缓缓倒了下来。 讨论结束,江寻澈推开卧室的门,见女孩还平躺在那里,双眸紧闭,好像还没醒。 于是转身对李嬷嬷说:“过两个时辰再来叫她吧。” 老妇人自然点头答应,下意识要顺着门缝往里看,可江寻澈反手又把门关上了,摆明是不愿意让旁人看见里面的情景。 李嬷嬷心如明镜,腹诽两句,然后装作什么都不懂。 他们各忙各的去了,没人知道苏栖禾虽然平躺着纹丝未动,但眼角始终有泪在静静滑下,浸湿枕席,寒凉入骨。 因为已经选定了秦王在皇城的府邸是毓庆宫,所以今天一整天,王府都在忙忙碌碌,来回搬运着东西。 日落之后,江寻澈终于从公务中抽出空来,准备去看一眼。 穿过皇城大门的时候,他鬼使神差地透过车窗,看到了外面的护城河。 水中倒映着一弯漂亮的上弦月,顺着粼粼波光,兀自摇曳飘零。 不知为何,收回视线的时候,他心里冒出一些微妙的、不详的预感。 江寻澈永远也不会知道,今夜,就在自己凝视倒影的同时,苏栖禾也正站在院子里,仰望着天上真正的月亮。 夜幕低垂,孤月凌空,是一个适合赶夜路的好天气。 两件衣服已经打包好了,也提前检查过左右隔壁的房间里都没有其他人在居住,这样不会误伤别人。 她甚至拿着一个小桶,拖着肌肉酸疼的胳膊,往返好几趟去打水,填满了偏殿门外的两个水缸。 在逃美人 第27节 一切准备工作都就绪,只等王府的仆役开始院子里在点火。 等待的间隙里,苏栖禾干脆走出门,第一次绕着王府转了一圈。 反正这也是江寻澈亲口允许过的。 她第一次知道秦王府坐落在一条颇有古韵的街道上,路上石板的缝隙里生长着野草,就是最普通、最卑微的那种野草。 时令已是深秋,迫于苦寒,它们大部分都蔫头耷脑,颜色也变成历经沧桑的深绿和黄绿,不复曾经的风华正茂。 但是,等到来年春天,小草肯定会再次萌发新芽。 等到“吹面不寒杨柳风”的时节,站在这条街道上,理应会有一条嫩绿色的路从脚下延展开来。 不过,她肯定是看不到了。 苏栖禾对自己说,没关系。 发自内心地讲,单是站在这条地处京城核心、紧邻王府和皇城的街上,就已经是过去的她不敢想象的了。 而遇见江寻澈,虽然带给她了很多的痛苦,但无可否认,这也是她此生最大的机遇。 她很懂得知足。 今夜过后,一切往事成空,也不会再留有遗憾。 绕了一圈又回到正门,刚好看见院子里开始燃起火光。 一团橘色的、跳跃的火焰,划破了浓墨色的夜幕,点亮了她的眼睛。 与此同时,江寻澈正走在新的宫殿里过目装潢。 正厅摆放了一座华丽的烛台,点燃的蜡烛火焰非常明亮,映入眼帘时,他却突然感觉右眼皮一跳,那种不详的预感越来越明显昭彰。 他脚下一顿,无声无息地回过头,朝着王府的方向瞥了一眼。 南风问道:“殿下,有什么事吗?” 他收回目光,淡淡地摇头,压下心里的胡思乱想,“无事。” 其实除了不敢碰尖锐刀刃、不敢饮酒之外,童年生活还给苏栖禾留下过另一个毕生的心里阴影: 她怕火,从小到大,一直都怕。 在苏栖禾还是五六岁的小女孩的时候,有一次过年,她坐在小屋门口抱着一本书在读,街上 佚? 有人在放爆竹,火星四溅,正好有一颗倒霉地落在她摊开的书上。 纸是最易燃的东西。 几乎没等她反应过来,手中那本书上就猛地绽开一朵金红色的花,带着焦黑的花边,须臾之间就将文字吞噬得干干净净。 她爱惜字纸,硬是不肯将书脱手。 所以最后不仅没保住书,自己的手指还被烫伤,疼了很久,从此不敢生火。 但是眼下她要拿火烧掉的,就是写满字的纸页心理阴影的根源。 苏栖禾勾起唇角,笑容苦涩而悲凉。 她拢共就只有这三样东西是害怕的,然而在遇见江寻澈的一个月里全都碰了个遍。 高攀地说一句,真是孽缘。 趁着仆役转身回屋去拿其他资料的功夫,她从自己整理好的书桌上抽了一页,缓步走到院中,将纸的另一端伸进火里。 火苗跳跃着,看上去下一秒就要扑到手指上来。 她的手在颤抖,连带着那张纸片也窸窸窣窣地抖动,但没有收回。 写满簪花小楷的稿子逐渐被烧得扭曲,最先引燃的部分已经焦黑如炭。 借着火光,苏栖禾看清了上面的内容,日期是八月十九。 没想到,自己只是从两沓随笔里随手抽了一页,竟然都能精准无比地抽中她写的第一篇关于江寻澈的文章。 大概是连上苍都在叹息着说,此情该绝。 所以还是都烧掉吧,从此她就不会再喜欢殿下了。 相识一场,恩情皆尽,接下来就要尘归尘,土归土。 她该回到自己真正属于的地方去。 在第一张纸烧得正旺的时候,她小心翼翼地举着火苗,赶回了自己的房间,毫不犹豫地将它扔到了书桌上。 桌上是她整齐摆好的其他稿子,全是最易燃的东西,一个接一个地烧起来,火势飞速蔓延。 屋内浓烟滚滚,眼睛几乎被烟熏得睁不开。 但她却强迫自己站在桌前,睁大双眸,眼睁睁地看着那些文字葬身于此。 这一次,她没有流泪。 等到整张书桌都成了一团巨大的火苗时,苏栖禾拿起包袱,准备离开。 她会记得走之前朝院子里扔一块小石子,吸引那个仆役的注意力,从而及时发现火情。 等到众人前来救火的时候,肯定也会用上她预先准备在门口的两缸水。 这样大概就不会连累王府的其他东西了,只烧掉她的那个小屋子就好。反正等她走了,江寻澈肯定也不会再用那个房间。 临走前,苏栖禾找来一小杯酒,笔直地站在院中,面朝皇宫的方向举起杯。 遥敬秦王江寻澈,她曾经爱慕过的贵人。愿他前路顺遂,如愿以偿。 “愿贵人与我,再不相见。” 没有喝,她将所有酒液悉数浇在了火焰之上。 透明的液体燃烧起来,泛出蓝幽幽的冷光。 冥冥之中的感应作祟,江寻澈猛然回过头。 视线穿过几重宫廷,远远看见秦王府的方向有几点火光。 “今晚在烧什么?” “回殿下,应该在院子中央焚烧没有用的老账本和资料,这样就不用搬进来了。” 前面出现一座小楼,王爷径直走上去,爬了三级楼梯,站高一点再往远处看,低声说:“不止是。” 南风看了一眼,也觉出不对劲:“确实,按理来说只生一个小火堆,然后把废纸一点一点投进去就行了,不应该有这么大的火苗。” “难道那个仆役偷懒,把所有资料一口气点着了?殿下,要我回去看看么?” 江寻澈皱着眉,始终望向那个方向,对他的问题不置可否,而是问:“苏栖禾呢?” “回殿下,她应该在偏殿” 南风还没说完,只听王爷打断道:“这边没有什么要看的了。” “回府吧。” 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发出命令的声音已经带上了颤抖,是突如其来的危机感太过诡谲难耐,挤压了他惯有的从容定力。 车夫卯足劲驾驶,骏马开始飞跑。因为速度过快,车轮每压过一次街道的砖石缝隙,都会颠簸一下。 每颠簸一下,江寻澈的心就毫无来由地跟着揪紧一分。 车窗是打开的,有夜风灌进来,拍打在他的额角,带来一阵令人胆战心惊的、火焰的热度。 还有一小片黑色的物什,仿佛认准了他似地,顺着风,飘飘荡荡地朝他飞来,精准地落定在王爷的掌心,然后扑腾两下,不动了。 像一只罕见的纯黑的蝴蝶,已经燃尽了最后的生命。 江寻澈定睛一看,原来那碎片是被烧焦成黑炭的纸页,有一个边角没有燃烧彻底,漏出半边字迹。 是好看的簪花小楷,哪怕被灼烧得扭曲,依旧能看出清秀的风骨。 只有一个人能把字写成这样。 秦王的呼吸猛地停滞了一下。 果然预感是对的,王府里那火,烧的不只有无用的东西。 马车终于停进院子,他下车的时候,因为要捏紧手中的碎片而差点摔了一下,好在眼下并没有人发现。 因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被大火吞没的那间小屋。 是苏栖禾的房间。 南风大喊着叫人救火,大家一拥而上,这才发现门口两个水缸都被人预先填满了水,刚好可以派上大用。 江寻澈站在火场前,只见那小屋的房门都被吞没,里面是一片热浪的海洋,煊赫沸腾,火光冲天。 理智告诉他,这种程度的失火,里面什么都不会剩。 而现在正确的处理方法是转身回撤,到安全的地方去,指挥众人把火扑灭,然后再来调查。 但不知为何,他站在原地,表情木然地多看了两眼,忘记了后退。 热风中衣袍猎猎,火舌蔓延过来,舔舐了一下他的手指。 他猛地收回手,这才如梦初醒地转身,后撤了两步,低头去看,指尖多了一道殷红的烧灼痕迹。 理论上会很疼,但江寻澈无所谓地摸了一下,觉得比起这点烧伤,还是压在心底的莫名的窒息感更让他难受。 多亏了苏栖禾预先准备好的水,不到半夜,火就全部扑灭。 等到耳边响起清越鸟鸣,东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一切都已经被归置完毕,接下来就是事后处理了。 南风和管家安排了其他人的休息和轮班,并肩走过来汇报。 而江寻澈已经平静了下来,一边抚摸着掌心那块黑色的碎片,一边径直问:“人呢?” 小伙子深吸一口气:“没有找到人。” 准确来说,是没有找到尸体。 “但是结合那个生火仆役的证词,还有提前备好的水缸,我觉得......” “你觉得,应该是她自己放完火,然后离开了。” 江寻澈补上随侍不敢直言的话,面无表情,语气也很平静。 在逃美人 第28节 南风赶紧讲:“我们接下来会去追查苏姑娘离开的原因和方向” 秦王再次打断:“不用了。” 他也彻夜未眠,眼瞳微阖,轻轻揉了揉眉心:“我给她说过的,她可以离开。” “不用追查。” 第24章 自欺 ◎虽然食髓知味,但是。◎ 秦王辅政的第一天, 王府中就发生火情,消息流传开来,肯定又会冒出不少别有用心、添油加醋的猜测。 可这一次, 没有人再为他写一首《金缕曲》来澄清了。 天亮之后,见府中的突发情况已经彻底平息,江寻澈缓缓站起身,准备照常去上朝。 南风有点担心:“殿下,您一整夜没睡,白天再不休息,会不会把身子熬坏了?” 因为先前离火场太近,秦王身上那件衣服已经沾了一层灰尘,袖口还有直接被灼烧的痕迹,肯定是不能要了。 他一边慢条斯理地换了一件,一边说:“没事。” 皇上坐在金殿之上,眉头微皱, 神情拿捏得恰到好处, 既有君对臣的质疑,又有父对子的关心。 “寻澈, 听说昨夜你的王府里有事故?” “回父皇, 是焚烧处理陈旧资料时, 操作不慎导致失火,很快就控制住了,也没有损失。” 元熙帝“哦”了一声,好像相信了。 于是这个话题被随口带过,他们继续讨论起其他事。 但江寻澈偶尔会感觉到, 父皇若有所思的目光还落在自己身上。 他微不可查地抿了抿唇。 秦王处事的原则之一, 就是不说绝对的谎话。 一句假话需要后面无数句来圆, 而且这样太容易被对手抓到把柄。 他通常会使用更高明的方法,也就是只说事情的一个方面,巧妙地隐瞒其他部分,引导别人曲解。 倘若那人发现了真相,回过头来,还得承认他说的话其实也没毛病,挑不出什么错处。 从某种意义上说,他能在云谲波诡的皇城和朝堂里一路走到如今的位置,靠的就是没有把柄。 一方面他足够谨慎,另一方面,他本身确实也没什么藏在心底的逆鳞,在乎的东西很少,为了目标更是全都可以牺牲。 但是方才那句话,确实是彻头彻尾的撒谎。 因为出于某些难以说清的动机,他不愿意把与苏栖禾有关的事告诉别人,不愿意说是她烧掉了过去写的所有文稿,然后主动离开了王府。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违背过去的原则。 头晕,胸口发堵,隐隐有些呼吸不畅,对上父皇探究的视线时也总觉得心虚。 喉咙中一阵血气上涌,江寻澈咳了两声,后脊悄然绷紧。 好在皇上没再细问,转而问他准备什么彻底搬回毓庆宫。 “到时候,朕会举办盛大的宫宴作为迎接,这次务必把所有人都请出来共襄盛举。毕竟大家好久没有聚一聚了。” 其实大多数妃嫔、皇子公主和皇亲们都出席了江翊泽的生辰宴,也就是半月前的事,绝对算不上久。 所以父皇真正想见到的那个很久没见的人,应该是唯一一个在前太子寿宴上找借口缺席的,也就是他的母妃,李贵妃。 旁人肯定不会相信,皇帝身为九五之尊,想要见到一个自己的女人,居然要打着宴请所有人的幌子。 秦王装作没猜出父皇的用意,不动声色地回答说,王府里旧物很多,可能还得搬一阵子,恐怕宴会也要再过些时日,多谢父皇记挂。 元熙帝宽容地微微一笑:“没事的寻澈,最近你刚开始辅政,事务也繁忙,不急。看你今天连脸色都变差了很多,黑眼圈也很重啊。” “不知道的人见了,肯定会误以为你昨晚遭遇了什么事,比如受了情伤。” 江寻澈眼皮一跳。 后面皇帝又不动声色地念叨了几句旁的,类似于:勤政为民不假,但一定要调养好自己的身体,不要操劳过度,云云。 而他一句也没听进去。 他只知道自己撒的谎被识破了,而且还点了出来,成为了他的......把柄。 从金殿走出来时已经是正午,太阳刺眼。 秦王后知后觉一阵强烈的困顿和晕眩,仿佛精力被抽干,非常难受,而且憔悴无力。 原来整夜不睡是这种感觉。 而且他昨晚只是站在院子里看着别人取水救火而已,苏栖禾过去通宵为他看奏折、写文,那才是消耗精力的工作,而她熬过不止一晚,第二天还要完成他的其他任务。 她是怎么撑下来的? 强打精神回到王府,江寻澈拒绝了南风的提议,连喝了两壶浓茶,坚称自己撑得住,不用补眠。 放下茶杯的时候,他不经意地抬眼一瞟,正好看到书桌旁边的那个位置。 当时苏栖禾就是坐在那里,顶着彻夜未眠的黑烟圈,帮他分析两本奏折的区别,哪一本是假冒的,可以作为他扳倒太子的证据。 回忆里,女孩子苍白伶仃,盈盈可怜,被他赏了一杯茶就受宠若惊,双手捧起瓷杯的时候,睫毛小心翼翼地垂下来,像乖巧的、被投喂的小动物。 那时他不知道她有多疲惫难受,现在他体会到了,但是...... 执笔的手猛地抖了一下,在纸上甩了个巨大的、张牙舞爪的墨点。 江寻澈心里一凛,这才发觉,从回府到现在他一直都在走神。 门外传来响动,只见南风、李嬷嬷和管家齐刷刷地走了进来,表情都有些凝重,大气不敢出。 “殿下,昨夜走水的事情已经彻底清点完毕了。” 管家递上来的清单表明,实际上受损的范围并没有看起来那么严重。 除了偏殿的书房化为乌有之外,只有木质的走廊被烧断了一截。 看着火势很大,其实是因为里面大多是纸质的东西,从书本纸张延伸到书桌和床架,一个接一个,最后连成了一片巨大的火海。 从灰烬判断,原本放在里面的书稿,女孩应该都没有拿走,而是毫无留恋地扔在了烈焰中。 而且,李嬷嬷在自己的房间外发现了整整齐齐叠好的衣物和首饰,全都是之前送给苏栖禾的。 有王府所购,有嬷嬷个人相赠,还有李贵妃赏的那对东珠耳环。 这些东西,女孩完好无损地还了回来。 江寻澈缓缓合上报告,做出总结:“所以,苏栖禾什么都没带走。” 管家吞吞吐吐,小声应了句:“应该是的,殿下。” 王爷点了点头,“知道了。” 他看起来一片平静漠然,甚至有些意兴阑珊。 只是拿着报告的手莫名其妙地抖了两下,连带着薄薄的纸页也颤动,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 于是下一瞬,秦王飞快地将那张纸反手扣上了桌面。 汇报到此理应结束,可面前这几个人好像都还没有准备退下,一个个都小心翼翼,紧盯着他的脸,神色复杂,像在等待他发出后续的指令。 江寻澈微微蹙眉,“还有事吗?” 管家和李嬷嬷这才反应过来,拉着一脸茫然的南风,赶紧告退。 房间重新安静下来后,王爷揉了揉眉心,轻叹了一口气。 方才那点功夫,已经足够他看穿这些下属的想法了。 不知为何,这些人都在这里等着他下令,以为他会像个毛头小伙子一样,彻查她离开的原因,甚至干脆不顾一切把人追回来。 但事实上,苏栖禾只是他赏识的一支笔、一柄刀而已。 当时设下陷阱带她进府,就是想要一个能助他夺嫡的工具,毕竟他为了这份野心,什么都能利用,什么都能牺牲。 既然现在是她要离开,而且已经走了。 那么,他也没有必要阻拦。 退一万步讲,天下有才华的人多得是,马上就是秋闱放榜了,如果秦王愿意,只要传个消息出去,愿意为他效劳的才子能排成长队。 反正他现在是板上钉钉的储君,招揽贤才名正言顺,并不需要遮遮掩掩。 至于侍寝,在她之前,他就没有旁人,也照样过了这么些年。 他在这方面本就比较淡薄,虽然食髓知味,但也不至于就此上瘾。 江寻澈在脑海里给自己列清楚了这一系列的逻辑点,最后满意地得到了结论。 又喝了一杯茶后,他把随侍叫了进来:“派一个人带上银子和一些东西,去一趟彬州,给苏栖禾的父母,还有她自己。” 年轻而身无依仗的女孩子,离开王府后,大抵只有老家这一个去处。 南风点头如啄米,又问:“殿下,还需不需要别的,比如给苏姑娘带个话什么的?” 江寻澈摆了摆手,示意没有必要。 既然都想清楚了,问题解决,他收拾脑海准备回到公务中,若无其事地翻开下一本奏折。 可他发现,不管怎么睁眼凝神,怎么咬牙强撑,还是始终都无法集中思绪。 关于苏栖禾的种种场景在心底来来回回地出现,在记忆里重演。 胸前好像堵了一块还在膨胀的大石,压迫感一阵一阵,指尖那个烧伤的痕迹也终于后知后觉地疼了起来。 就这样又过了两日,就算江寻澈坚持否认,所有人也都能看得出他脸色不好。 因为他这两天都基本上没有睡觉。 躺在床上,明明精神已经疲惫到极点,但就是睁着眼睛,难以入睡。 就像有人牵着绳子带走了他的某一部分,走得越远,绳子绷得越紧,吊着心神,不得安宁。 京城乡试放榜的那一天,程誉把举人名单递上王爷的桌子,看了他两眼。 在逃美人 第29节 “寻澈,你没事吧?” 他若有所思地讲:“如果是因为苏小姐,我可以去查一下她的去向。” 江寻澈原本神色有些游离,结果一听某个名字,条件反射地先怔了一下:“我没事。” 但事实上,就在前一天夜里,他在寝房辗转反侧,脑海里已经逐渐冒出了一个猜测:他是不是并不希望苏栖禾离开? 哪怕在理性上能说服自己,但或许在感性上,他的潜意识中,还有另一个答案。 思绪昏沉中,他做了一个梦。 梦到十岁那年最喜欢的那只宠物兔,白净柔软,乖巧温顺,任由他抚摸,偶尔还会用脸颊蹭一蹭他的掌心。 而与现实不同的是,被他用李贵妃的簪子刺穿喉咙之前,兔子跑了。 它跳出了他的掌心,眼睛瞪得浑圆,停在离小皇子几步远的地方,不肯再靠近。 梦里还是少年的江寻澈想要脱口而出:你别走,我想要你回来。 但他嗓子里好像堵着什么东西,没办法说出话来,而且手里还拿着那根沉重的、准备杀了它的发簪。 兔子最后看了他一眼,然后转身,准备走得更远。 他费尽全身的力气才挣脱了梦中的桎梏,伸出手去,还没抓到那个越走越远的背影,却一把扯住太医白色的衣袖。 现实世界里的江寻澈与骆止寒面面相觑。 程誉在一旁说:“你真的需要休息几天。刚才还和我说着话,突然就一头栽晕在桌上了,这才紧急把止寒找来。” 秦王捏了捏额角,避而不答,悄无声息地转移了话题:“你继续说吧。” “我刚才在说,榜首毫不意外就是黎徽,按常理他这两天该到书院里拜见考官的,但一直不见踪影,没人知道他上哪去了。” 王爷回想起那个倔强的、胆敢直接跟他对视的少年。黎徽和苏栖禾是同乡,据说在老家就相互认识,而且应该很喜欢她。 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南风从门外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进来,边跑边喘。 “殿下,派去彬州的那个人回来了,他说那个地址只有苏姑娘的母亲在,苏栖禾一直没有回家。” 程誉睁大了眼睛。 “这......应该是巧合吧?”他说得连自己都不相信。 而在病床前,江寻澈的表情终于扭曲了一瞬。 就像在大火的那个夜晚,有人把一大块苦涩的疼痛塞进了他的咽喉。 而他这些天一直勉强地、事与愿违地忍耐着、强撑着,现在终于硬生生地吞了下去。 作者有话说: 江寻澈心理活动概览 第一、二天:有点不舒服,看我用理性分析一下,告诉自己我不是非她不可。 第三、四天:还是难受,尝试自我说服,毫无效果。 第五天:夜里辗转反侧,开始扪心自问:难道我真的从感情上需要她? 第五天听说苏栖禾可能和黎徽一起走了:瞳孔颤抖.jpg,土拨鼠尖叫.jpg 第25章 绑架 ◎他不会来的。◎ 其实苏栖禾原本的打算就是连夜赶路回家。 因为离开的时候没拿任何财物, 之前江寻澈在飞云楼上给的三百两银票也很早就托人带给了母亲,所以她现在手头的几点碎银,还是进王府之前自己代写挣的。 不过, 情况总比第一次进京的时候好得多。 当时小姑娘初次离家,没有什么赶路的经验,刚出门就被无良的车夫骗走了仅有的路费,连去哪儿讨要都不知道。 最后多亏一个路过的摊贩大娘见她可怜,让她搭了自己的骡车。 车里塞满了要运的货物,没有多余的地方,所以苏栖禾只能紧贴着门而站,每次车子颠簸,都要担心货物砸到头上。 她就这样站在简陋拥挤的车里,走着最泥泞不平的路,身无半点钱财地进了京城。 好在这一次苏栖禾长了教训,按照记忆找到车夫们集中揽活的小店, 挑了一个看起来很老实的壮汉, 问他如果是骡车的话,到彬州需要多久。 壮汉看了她一眼:“四天。” “好, 那如果是到下马坡呢?” 他这次沉默得久了一些, “......不到三天。” 苏栖禾说的是彬州与京城中间的一个地名。 之所以叫“下马坡”, 是因为从京城到那儿全是一马平川的好路,但过了那条坡之后,剩下的道路遍布碎石黄土,坎坷不平,不仅走不快, 而且稍有不慎就会人仰马翻。 不仅耗时, 费用也贵。 所以苏栖禾打算只坐车到下马坡, 然后自己走回彬州,只要勤快一些,走上两天,也就到家了,还能省点钱。 很久没有见到母亲了,她迫切地想要回去,走两天路不算什么。 在两人讨价还价的时候,从店外面进来另一个人,看着像街溜子,手拿酒壶,脸上还有一道狰狞的刀疤。 刀疤男晃晃悠悠地走进来,环视一圈,看见苏栖禾之后挑了挑眉,脸色骤变,站在她背后给壮汉车夫连使几个眼色,示意他过来,两人咬了一阵耳朵。 一晚上变故太多,她心里装着太多东西,没有注意到他们变化的眼神。 等车夫回来后掏钱上车,还没坐定,突然就被人从身后掼倒在地,连一声尖叫都没发出来。 刀疤男反剪住几个重要关节,然后掏出绳子绑得严严实实,擒拿的动作非常熟练。 苏栖禾忍着疼,瞪大了眼睛,心想自己在京城无怨无仇,看起来也不是有钱付赎金的人,为什么会被绑。 只见车夫问刀疤男:“这小丫头真的是王爷的人?” 他回答:“千真万确!我之前在刑堂上见过,就是苏栖禾。别的不说,《金缕曲》你应该听过吧?就是她给秦王写的。” 原来刀疤男曾经是刑部的一个小堂役,因为私下收受贿赂、倒卖内部消息而被赵镇澜革了职,现在终日在街上游荡,用过去的门路换点小钱。 “听说这小姑娘不仅是御用文人,还是王爷的禁.脔呢。” 他拍了拍她的脸,满意地看到她瞳孔缩了一下。 “我和梅学士府上的几个小厮有些交情,待我去传个话,问问他们要不要。” 他临走前又瞥了一眼苏栖禾,阴恻恻地笑了:“梅兰臣获罪后,梅家肯定恨死你了,对吧?” 想明白了,她本人或许无怨无仇,但江寻澈昔日的对手应该很愿意报复在她身上。 原来是这样啊...... 苏栖禾被直挺挺地绑在简陋的车里,睫毛抖了抖。 这个车厢只有薄薄一层木板,完全抵御不了秋夜的寒凉,而那两个绑架犯也没有体贴到给她盖件衣服,任由她冻得发抖,唇色惨白。 如果没有被认出来,如果她不曾抛头露面、臭名远扬,那么她现在已经奔向回家的路了。哪怕依旧寒冷,但好歹心是热的。 这里没有窗户,一片漆黑,看不到外面的星月,更看不到遥远的秦王府里的火光。 她低低叹了一口气,在寂静无声的夜里,听起来有点像是呜咽。 刀疤男效率很高,第二天就打通了关窍,收了不知几两银子,把她扔进了梅家。 临走前,他还拎起了苏栖禾随身带着的那个包袱,以为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打开抖搂两下,直接气笑了。 “喂,你不是秦王手下的大才女吗,怎么就两件破衣服?” 他把衣服扯出来,翻来覆去检查,到底也没发现什么藏宝的暗兜,正失望地撇嘴,却见女孩流下泪来,“求您了,不要拿走。” 这是母亲亲自为她做的。 大约三年前,娘的身体还没有彻底恶化。 有一次,她从边边角角里设法挤出一点钱,亲自量布裁衣,给女儿做了两件新衣服。 当时她看着小姑娘换上新衣,温柔地抚摸着女儿的脊背,眉眼含笑,说咱们栖禾真好看。 后来病情严重,她终日缠绵床榻,全身无力,也就没再做过了。 苏栖禾远走他乡的时候,只带了这两件母亲亲手缝制的衣服,就好像将娘始终带在身边一样。 想家的时候摸了摸布料,还能回忆起母亲的温度。 “求您了。”她再次说。 刀疤男低头看了看,手中的东西布料粗糙,款式过时,在彬州那种小地方还好,在京城基本买不上什么价钱。 他将它握在手里,狞笑道:“这玩意,对你很重要?” 越是重要,越勾起了他的破坏欲。 苏栖禾心里清楚,但已经无力回天,眼睁睁看着他用力撕扯起来。 碎布条散落在面前,像沉沉落地的杨絮。 梅兰臣被夺职流放后,梅家也一夜衰落,原本依附他们的几房亲戚都赶紧撇清了关系。 现在偌大的府宅中,大多房间都已荒凉,只剩大小姐梅迎雪的院落还强撑着维持过去的体面。 这位大小姐原本是江翊泽说定的正牌太子妃,等着将来一路做到皇后的。 谁知一朝变天,父亲流放,未婚夫终生囚禁,太子党败得一塌糊涂,她自己也没了去处。 几两银子买下苏栖禾,是怀着跟秦王谈判的打算。 她觉得这小姑娘立过大功,失踪之后,江寻澈肯定会焦急地找过来,这样自己可以争取一点筹码。 但把女孩扔在地牢里过了两日,秦王府里依旧毫无动静,没人出来寻找。 梅迎雪这才反应过来:“他怎么根本不在乎你的死活啊?” 苏栖禾坐在囚牢的茅草上,双手抱膝,低着头,什么都没说。 她这几日总是梦到故乡和母亲。 与现实中的阴冷不同,梦境里她能感受到娘温热的手掌,柔和的眼睛。 在逃美人 第30节 然后在刹那之间,娘的样子在她眼前飞速衰老下去,憔悴不堪,俨然垂危。 就像她眼睁睁看着化成碎片的那两件衣服一样,母亲也在梦中逐渐消逝,而她无能为力,甚至不能赶回家去看一眼。 而且,骆止寒大人现在应该还在京城,她不知道彬州那边的情况有没有恶化有人说梦是现实的谶语,每每想到这句话,她的心就会悬起来,摇摇欲坠。 几天几夜搓磨,她自己也憔悴了很多,眼神死沉沉的,不复过去的光彩流转。 有的时候她会濒临绝望地想,自己有生之年还能回到家、见到母亲吗? 过去哪怕是最穷困潦倒的时候,她伏在病床前低声啜泣,身边却总还有娘在。 现在她一个人困在茅草铺地的囚牢里,不见天日,无人相救,纵有再多执念也是徒劳。 先前在王府里,不管怎样伤心失落,她从来都没有后悔进京,后悔遇见江寻澈,成为秦王的家臣。 但是,如果因为被囚禁在这里,导致没能见到母亲最后一面。 苏栖禾想,她应该会留下终生的悔恨吧。 又过了一日,梅迎雪坐不住了,跑到地牢门前绕了几个来回,说只能赌一把了,明天就传消息给江寻澈,让他来把手下的大才女赎回去。 隔着铁栅栏和厚重的锁,她看见里面那个消瘦的少女扯了扯嘴角,眼中一片死寂。 “他不会来的。” 话音刚落,管家匆忙找到梅迎雪,压低声音小声说:“大小姐,秦王殿下来了。” 对于江寻澈来说,只要做出找人的决定,剩下的执行都易如反掌。 何况苏栖禾离开的时间能确定在几天前的夜晚,而且如果要走,不管是不是和黎徽一起,总归是要找车的。 调查铺开,不消半日就找到了壮汉车夫和刀疤男。 他们被南风两下制服,跪在王爷面前,瑟瑟发抖如受惊的鹌鹑。 秦王殿下这几天也消瘦了些,脸色苍白,眼下还有乌青。 分明病色难掩,却依旧带着登峰造极的威势,那双黑色瞳孔淡淡一扫,就足以压得他们都喘不过气来。 关押过女孩的那辆破骡车在面前打开,看见一地撕碎的衣服,江寻澈的眉心猝然一沉。 刀疤男对上他的视线,全身寒毛都立了起来,只觉吓掉了半条命,赶紧大喊着解释说,这是她随身带的旧衣服,不是身上的衣服。 江寻澈确实在记忆里找出了那个包袱皮的情状。 夏末秋初的晨光里,苏栖禾就是抱着这个小小的包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衣服,第一次进了秦王府。 “你不会平白无故地撕这些,”他瞥了一眼刀疤男的表情,“除非,她祈求你不要破坏。” 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一旁的南风会意,抽出随身的短剑就抵在他脖子上:“所以苏姑娘现在在哪里?” 从找出刀疤男,到问出女孩的去向,拢共只花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两个歹人也被乖乖带走,移送刑部。 临走前,江寻澈回过头,目光落在那些碎衣服上,有过瞬间的飘忽。 “这些,也带走吧。” 被梅家的人一路领进大厅,诚惶诚恐地奉上首座,坐下之后,他眼瞳微垂,后知后觉地感到一阵精神绷紧到极致的晕眩。 毕竟这几天里他也完全没有好好休息。 秦王殿下指挥了整场调查,一路气定神闲,运筹帷幄。 现在终于要见到苏栖禾了,他却发现引以为傲的克制和冷静正在松动。 发自内心地讲,他并不想跟梅家的人废话,只想挥手将这座府邸彻底查抄,不管他们把女孩关在那里,他都能找到。 被囚禁了将近五天时间,她应该很害怕,而且作为人质,也不太可能吃饱穿暖,她身子那么羸弱,可能还会弄出病来。 江寻澈其实有一点后悔,没有早点寻找苏栖禾但是他也没有预知的能力,不知道她是被绑架了。 而且,找到她之后,他应该怎么办,如何处置? 思绪微乱,右手在袖中悄无声息地握住了拳。 进宫与元熙帝摆筹码谈条件、换取储君之位的那天,他似乎都没有这么紧张。 大厅之上,江寻澈对着来人压下眉眼,视线森然。 “你真的想跟我谈条件?” 梅迎雪匆忙赶过来,直直对上这双眼睛,脚下一滑,猛地打了个寒颤。 她终于和她那个失败的未婚夫一样意识到,通过绑架来威胁秦王是个多么错误的决定。 地牢的门被南风踹开后,苏栖禾缓缓抬头,神情空洞。 适应光线之后,她看清了站在门外的那个身影,但是,眼中依旧没有半点波澜,平静如死水。 江寻澈呼吸一窒。 作者有话说: 因为榜单的原因,明天也就是6月21日的更新会调整到晚上11点之后,22日继续零点左右更新,感谢大家的支持,鞠躬~ 也预祝大家夏至快乐! 第26章 沉默 ◎君要赏,臣便不得不接着。◎ 不管是景是物, 一旦开始衰落,凋零的速度会超过世人的想象。 不然的话,江寻澈想, 为什么现在他身处梅家最奢华的厅堂,却依旧觉得灯光暗淡,陈设萧索,满目荒凉。 苏栖禾正跪在他面前的地上,顺从却沉默。 自她被带进来,到现在为止,摆在桌上的那炉沉香都要燃尽了,她却始终没有抬头,虽然姿势恭顺谦卑,但全程没有再看他一眼。 好像两人之间,已经没什么好讲的了。 秦王做事向来是目标明确、走一步看三步的,可现在沉默下来重新理了理思路, 他才意识到, 自己将苏栖禾从被绑架的处境里解救出来,没有动机, 好像也没有什么明确的回报。 简直像是甘愿奉献一样。 皇家贵胄身居万人之上, 只能享受别人的虔诚奉献, 怎么可以低下头去给予别人。 “苏栖禾,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女孩还是垂着头,眉眼沉敛,默了半晌后叩首道:“多谢秦王殿下相救,小女愿意报以赠礼金钱, 为您祈福谢恩” 江寻澈脱口而出:“别说了。” 堂堂王爷, 现在还是一国辅政储君, 别说金银财宝了,就算是佛前祈福,只要他一道命令下去,奉国寺自有数百位高僧每日为他焚香诵经,他会需要这些东西么? 但是被他打断后她就乖乖闭了嘴,就此打住,没有下文。 好像是在无声地说:我能给的也就是这些,你不需要,那你还想我给你什么呢? 好像有一道冰质的墙壁在两人之间竖起,源源不断地冒出白色的寒雾,直冲面门而来,令人从脊髓深处下意识地颤抖。 隔着白霜烟雾,他好像突然看不清她的表情。 而如果伸出手,只会碰到透明的寒冰,冻得指尖发麻,还要被融化的水滴打湿。 良久,苏栖禾听见江寻澈又问:“你后悔吗?” 短短四个字,穿透冰层砸进心里。 她睫毛颤了颤,没想到秦王殿下居然会问这种问题。 在王府里,他的询问通常都和命令挂钩,也从不在意别人的主观想法,而现在他居然在问她自己的感情。 而且,此话语焉不详,她不知道王爷想问的究竟是哪件事。 是后悔在几天前的夜晚离开,还是后悔一开始的进京,以及遇见他。 但不管是哪种,后不后悔都没有用了。 事已至此,木已成舟,她在这里撞得身心俱损,爱恨糊涂,现在只想早日回到故乡,回到母亲身旁,回到她熟悉的生活里。 于是苏栖禾说:“不后悔。” 冰层这边,江寻澈神情一凝。 他原本还在想,如果苏栖禾后悔离开并且愿意认错,他说不定能宽宏大量,允许她重回王府。 哪怕她擅烧偏殿大半间屋子,但看在为夺嫡所做贡献的份上,也不是不可以从轻处罚,或者干脆一笔勾销。 毕竟他得承认,在没有女孩的这几天,他过得确实算不上好。 埋头沉浸在冗杂的公务之中,让自己像过去的她一样熬夜看奏折,只为了掩盖自己对着空床夜不能寐的事实。 而且他看似是坐在书案前,实际上提起笔精神就会飘忽,回想苏栖禾曾经执笔写文的场景。 她的神情总是很认真,纤长睫毛平静地垂下来,胸有成竹地一笔一划写着。 完成之后,双手将文辞递过来,同时抬眼看着他,墨染的眸子里光彩流转,期待着来自殿下的肯定。 秦王殿下不得不承认,这个场景是相当美好的回忆,以至于他愿意为她破例,允她回来。 但是现在,她说她不后悔。 也就是说她不认错,也不愿意重新回到秦王府。 方才的那些,全都是江寻澈自以为是的幻想。 而苏栖禾只用低着头说一句话,就能将幻梦全部戳穿,粉碎一地。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冷了下来:“所以,你还是想回家?” 说到回家,苏栖禾的语气终于起了波动,“如果殿下开恩的话。” 原来如此。 她并不想要留在他身边。 突然想起昨天决定调查的时候,他不顾骆止寒的阻止,顶着头晕,强行从病床上支起身子,召集下属,要铺开天罗地网去寻找苏栖禾的动向。 程誉抱着双臂陪他连发好几条命令,然后突然说:“寻澈,找到她之后,你准备怎么办?” 她既然都选择离开了,你再向她伸一次手,她会乖乖地回来吗,就像飞云楼上那次一样? 在逃美人 第31节 你真的清楚她的想法吗? 江寻澈的第一反应是从回忆里寻找证据。 毕竟发生过那样亲密的关系,而且女孩看他的时候眼里有光,所以他暗暗想着,她应该会 程誉捏了捏眉心。 “我说直白一些:你想清楚,她的顺从,是因为喜欢你,还是因为,只要是你给的,她都得受着?” 秦王猝然愣了一下,仿佛被一根淬毒的针刺进大脑。 回想起这段时间相处的种种,大多数时候苏栖禾都温柔乖巧,哪怕被布置了苛刻的任务,也依旧咬着牙努力完成,毫无怨言。 还有最初她进王府的时候,谨小慎微,随便一点小事都要恭恭敬敬地致谢。 那时,她是他的家臣,反过来,他也是她侍奉效忠的主君。 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君要赏,臣便不得不接着。 从熬夜写文到寝殿承欢,她确实每一个都好好地承受了,以至于王爷高高在上,始终忽略了她自己的想法。 直到此刻,她虽然囿于身份还伏在他面前,却始终不肯抬头再看他一眼。 因为从烧掉手稿的那一夜起,她已经不再是他的家臣了。 原来如此。 江寻澈闭了闭眼。 看来她还是想回到那个偏远贫穷的故乡小城,见她的母亲,或许还有不争气的父亲。 对了,还有倾慕她的少年。 轻轻咳了两声,拿出公事公办的语气:“你认识今年京城乡试的榜首,黎徽。” “回禀殿下,是的。小女与他是同乡,秋闱前奉命前往玉安书院的时候,曾经与他重逢过一次。” “在那之后就没有联系了?” 其实他想问的是:你从王府出逃,他有没有从中作梗,撺掇或者干脆胁迫你离开。 毕竟他现在也失踪了,下落不明。 但苏栖禾以为殿下在调查黎徽写给她的那封信。 少年血性方刚,不知天高地厚,那封信里面也有些直白激烈的措辞,倘若被江寻澈看见了内容,黎徽的仕途有可能会受影响。 而且她拿不准程誉会不会直接把信给王爷看。 毕竟再怎么说,程家父子都是秦王的忠诚党羽,关系亲近。 斟酌之后,她只能选择尽量把话语说得模糊一点,希望不要因为自己而拖累了黎徽的前程。 “回殿下,黎同学虽与臣女是同乡,然才华不可多得,能够在将来为本朝效力。臣女既然决定离京,就与他再无交集。” 于是江寻澈彻底无话可说了。 一团乱麻如鲠在喉,心烦意乱。 他没办法再干坐在这里看着她低头为别人辩护,索性拧过身,找出一张纸,草草提笔写下几行字,又盖上了自己的私印。 “如果在路上或者到了彬州又遇到什么事,可以把这个拿出来。” 秦王亲笔所写的文牒,天下仅此一份,见文如见王爷亲至。 有了这个东西,想必以后没人再敢找上苏栖禾的麻烦。 就算是......她得到的最后一点奖赏吧。 他微微俯下身,两指夹着那张薄纸,递到她面前来。 因为近日消瘦些许的缘故,他的手骨节如玉,微微弓起,线条脉络比过去愈加清晰。 苏栖禾眼神微动,伸出双手。 纸张传递的时候,两人的指尖轻轻一触,如蜻蜓点水,匆匆飞掠而过。 江寻澈却猛地收回手指,感觉擦到的那一点皮肤开始发烫,温柔的触感经久不散,甚至连带着整个手都在微微颤抖。 明明连更亲密的事情都做过了...... 他的视线落在女孩伸出的胳膊上,抬手时袖口微敞,露出半截白皙皓腕,伶仃纤细,他曾经一只手就能握住。 秦王后退一步,疏离地移开了目光。 既然苏栖禾的意愿是想回家,王爷也没有表达反对的意思,南风这边就开始安排人,打算护送她回彬州。 毕竟随侍估摸着,自家殿下应该也有这个打算。 “你想由王府送她回去?” 王爷缓缓坐回桌前,“也不是不可以。挑一个可靠的去护送,别再搞出岔子,有损王府的脸面。” 南风正要去挑,突然又被叫了回来,“不如就你去吧。” 大概在秦王眼里,自己的贴身随侍自然是最可靠的人,最不会“有损王府的脸面”。 苏栖禾临走前站在院外,捧着文牒,再次对他远远行了个礼,神情不悲不喜。 然后转身上车,没有回头。 江寻澈目送着她离开。 直到马车走远,他还在看着路的尽头失神沉思,眼神里蓄着一团墨色,不知在想什么。 过了许久才终于回过神,摆手示意梅迎雪上前。 他无意再对这个彻底穷途末路的失败者做什么,只是淡淡地告诫道: “你应该知道,她现在已经离开秦王府,并不算是我的家臣。妄想用她来威胁我,是毫无意义的。” 说罢,他也没注意梅大小姐的脸色,径直准备带人离开。 刚要走到门口时,身后的院子里,梅迎雪突然说:“那我绑架了她,您为什么来了呢?” 她的声音不大,很快就被车马前行的声音压过,无人发现江寻澈的脚步微不可查地一顿。 作者有话说: 下一更在6月22日0点零几分钟,也就是一个小时之后哦~ 第27章 母亲 ◎把碎片拼好。◎ 有王府最好的车马和随侍的护送, 两日之后,苏栖禾就站到了自家的小屋门口。 离别不到半年,却恍若隔世。 南风看着女孩下车, 心想这大概是最后一面了,“保重啊,苏姑娘。” 她回过头,把手中一直捧着的那张纸递给了他。是秦王那天亲笔所写的文牒,赶路这两日她从未离身。 “麻烦了,请你帮我把这个也带回去吧,现在我承蒙殿下和贵府的照顾,得以平安抵达,就不该留着它浪费了。” 南风自然不依:“这是殿下给你的,他之前从来没有写过这些,仅此一份,你就留着吧。” “说句该打嘴的话, 将来姑娘若是再有不顺, 这东西是可以救命的。” 苏栖禾坚持不想收,无奈之下小伙子拿出杀手锏:“如果我带着它回去, 殿下肯定要责罚我办事不力啊。” 想到王府惩罚下人的规矩, 她只好放弃。 为她开门的是个长相端庄的医女, 自称是骆大人带过来的,这段时间也一直留在彬州照顾太太。 苏栖禾看到医女眉眼间的愁绪,“咯噔”一声,心里发紧,来不及客套, 只问:“母亲怎么样?” 推开卧室的门, 只见母亲躺在床上, 形容憔悴,确实如梦中所见那样,脆弱如秋风中飘零的枯叶,随时都有可能消逝。 见女儿回来,母亲努力扯动脸部肌肉,露出一个颤颤巍巍的笑容,笑纹在她因病而暗黄长斑的皮肤上晕染开。 “栖禾,回来啦。”阿萍的声音带着几分颤抖。 那一瞬间苏栖禾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还好,还好自己赶上了,回来了。 眼泪顿时夺眶而出。 她几乎是扑到了床前,伸开双臂环住母亲的肩头,将头猛地埋进温暖的脖颈里,嗅到了熟悉的、母亲的香味。 拥抱的时候,她感觉手被母亲肩背上突起的骨骼硌到,泪珠更是簌簌地滚了下来。 阿萍的力气做不到拥紧女儿,只能缓缓将手搭在她的头顶,一边抚摸着头发,一边跟着流下泪来。 “栖禾,在外面受苦了吧......” 虽然这辈子没有离开过彬州小城,但阿萍很明情理,知道万事都是一分钱一分货,自己曾经得到太医治疗、银票和医女,那么相对应的,女儿在京城肯定也付出了更多。 苏栖禾摇了摇头,看着母亲说话费劲的样子就一阵焦急和酸楚:“之前家书里不是说恢复了吗,怎么现在又成这样了,娘......” 其实骆止寒暂离彬州的时候,阿萍的身子已经恢复了不少,甚至可以每天傍晚都在外面街上散步一圈。 然而,在太子被废、秦王辅政的消息发到彬州的同时,那首《金缕曲》就已经随着车夫、商旅和官员书生的流传而到了这座小城。 随之而来的,就是对苏栖禾本人的各种臧否和八卦。 说她甘愿折节,以笔墨服务权斗,还说她曾经侍寝,但始终没有名分。 更有甚者信口雌黄,说她压根就是个幌子,女人怎么能写出那么多才华横溢的文章词作,怕不是王爷找了手下幕僚代写,把她推上去沽激虚名。 这些话,都让在外散步的阿萍听了进去,当天晚上勉强撑着回到家中,刚进门就喷出一口心头血。 “娘,你、你听我说” 女儿牵着母亲的袖子,快急哭了,“这些是假的,我都不在意这些事的,你别管他们怎么说,别伤到你自己的身子啊。” 温柔包容的笑意从母亲眼底流淌出来,“娘不在乎他们怎么说。” “娘只知道,你在外面,肯定是受了委屈了......” 苏栖禾怔了一瞬,心神骤颤,眼前已经被泪水淹没。 娘永远是世界上对她最好的人。 在逃美人 第32节 不在乎她的才华,也不在乎她的价值,只关心女儿在外是不是过得快乐。 同时,一阵悔恨冲垮了她的脑海。 就因为她在京城搅进了复杂权斗,传出不好的流言,导致母亲原本被骆大人调养好的身体再次恶化。 这让她以后怎么才能不后悔莫及? 母女俩相拥着又哭了一阵子,等到情绪稍稍平静下来,阿萍这才想起来什么,小声问道:“那位秦王殿下,他待你如何?” 苏栖禾不想说太多再让母亲难过,只能挑着好的部分讲出来。 “殿下曾经派骆大人来给你看病,还有外间那位医女,之前的银票,都是拜殿下所赐。” 可是,她的声名狼藉,甚至母亲的再度卧病,也都与此人有关。 知女莫若母,娘一看她的表情,就敏锐地感觉出几分复杂的情绪:“你们......” 大概是要问,你们的关系是传言中那样吗? 才说了一半,看女儿眼神一凝,脸蛋也开始尴尬地涨红,阿萍就已经明白过来,轻轻叹了一声。 “难怪王爷愿意对你好,也难怪,”她顿了顿,“你愿意这般奉献于他。” 苏栖禾原本以为母亲会说,怎么能喜欢那些不该喜欢的人,一腔情愿飞蛾扑火,实在不该。 可阿萍只是摸了摸女孩还泛着红晕的脸,什么都没说。 过了一阵子,到了母亲补眠的时间,她便小心翼翼地退了出来。 医女正搬了个小凳子坐在门外的空地上择菜,见状,她赶紧过去开始帮忙。 “敢问姑娘,该如何称呼?” 方才进门的时候急着见母亲,太过心切,甚至连她的名字也没来得及问。 “苏小姐叫我骆灵就好。” 原来骆家作为几代传承的杏林世家,有广为悬壶济世的传统,会收养孤儿在家中培养,教导医术,长大后可以造福更多世人。 而骆灵年纪还小,很少独立行医,大多数时候是跟着自家少爷出来增长经验,打打下手。 小丫头说得很平静,苏栖禾却忍不住想到,让世家培养的医女蹲在县城里一边照顾人一边干家务,屋内甚至连择菜的地方都没有。 还要小心看护着重病的母亲。 这样的大恩,她如何还得起。 连道谢都显得太过浮于表面,以至于很难再说得出口。 她嘴唇颤了颤,还没说什么,骆灵看时辰到了准点,搁下盆子进去看了看阿萍,出来时轻声对她说:“感觉好一些了。” 这次复发本就是因担忧女儿而心气郁结,见女儿安全地回到了家,阿萍的心绪自然舒缓了不少。 “前几天,”骆灵犹犹豫豫地说,“前几天是最严重的。” 大概就是她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被噩梦折磨那几天。 果然那些梦并非她担忧过度,而是真实的、母女之间的心灵感应,能在冥冥之中,跨越山海。 “当时我给你写了封信,可算了算日子,就算快马加鞭送过去,也不一定能赶得上。” 苏栖禾眉心一蹙:“赶得上?” 医女点了点头,小声道:“我一度担心你要来不及,如果再晚两日,都......不太乐观。” 也就是说母亲曾经病危,严重到骆灵要写信让她来见最后一面的程度。 而如果她没有承蒙秦王府的马车相送,而是自己坐着骡车到下马坡,再徒步走回来的话,可能就真的要失去母亲了。 叠加在种种或喜或悲的机缘巧合之下,母女能最终平安相聚,真是偌大的幸事。 苏栖禾长出了一口气,垂下眼,感觉好像经历了一场最跌宕坎坷的浩劫,现在,终于劫后余生。 时节已过霜降,虽然尚未立冬,但已经有了几分凛冽的寒意。 当天晚上苏栖禾陪母亲早早吃饭,骆灵点了一个小手炉,让阿萍捧在胸前。女儿回家后,阿萍的气色恢复了几分,饭都多吃了几口。 于此同时,京城的王府里,秦王坐在正殿书房里翻阅几分文书。 管家走进来,递上一封信:“殿下。” 要搁往常他会把信的来路直接念出来,以方便王爷处置,可这一次老爷子犹豫半晌,什么都没说。 江寻澈视线瞥他一眼,没说什么,径自接过信封,发现是来自彬州的。 明知按照时间不可能是苏栖禾所寄,但他的呼吸还是不自觉地紧了几分。 拆开一看,是骆家的医女写给苏栖禾的,用词已经尽量斟酌,话里话外却依旧透着一股焦灼紧急:你快回来看一眼太太吧! 在王爷的印象中,骆止寒已经把苏栖禾的母亲救治得恢复很多,怎么现在又复发了。 而且,按照行程,她最快也要今天才能到达不知道有没有赶上。 小姑娘见到母亲,估计会哭一阵子,哭得双眼红肿,更像他养过的那只兔子了。 他指节轻轻敲着桌面,眼瞳半阖。 管家在一旁安安静静地低头等待着王爷的命令。 沉默半晌,只听江寻澈轻声说:“取几份药材送到程家吧,我记得他们每年立冬之后,都要去西北探亲,正好路过。” 至于这些宝贵的药物交到苏栖禾手上的时候,该不该以秦王的名义,他想,程誉做了他多年朋友,不会不明白他的意思。 毕竟若是他想听女孩子再低着头说一句感谢,直接派人送去就行,何必绕这些圈子。 管家领命去了。 王爷淡定地吹下眼,手下翻过一页书,读了半天,才发现自己只是盯着墨色的字形看,却连字意都没能理解。 无奈将书搁下,突然侧眸看见角落里的一个小包裹。 那是让手下人从绑架苏栖禾的马车上捡的,她的那两件碎衣服。 神思微动,片刻之间,秦王决定叫来李嬷嬷,吩咐她明天进宫一趟。 去找她的旧相识,长春宫李贵妃手下的紫烟姑姑。 “听闻她绣工极好,巧夺天工。” 提起故人,李嬷嬷含笑颔首:“回殿下,这话是当年我们打趣玩儿的,没想到传了出去,虽有些夸大,但紫烟的女红确实算是宫中最优秀的。” 她谨慎地撩起眼皮,观察王爷的表情:“不知殿下找紫烟有何吩咐?” 江寻澈指了指放在桌面的一包东西,“把这些碎片拼好。” 作者有话说: 今天是端午节,祝各位小天使们端午安康,万事顺遂~ 第28章 礼物 ◎打破了他的惯例。◎ 相比于在王府的日子, 终于得以回家后,苏栖禾过了几天平静的生活。 每天尽心尽力地照顾母亲,陪她聊天说笑、纾解郁结的心绪, 努力让母亲的气色变好一些,脸上的笑容多一些。 她注意到,这次大病之后,阿萍似乎就很少再提及父亲,也不会在病床上昏昏沉沉地叫她去找父亲回家了。 这似乎是一件好事,有助于娘的恢复。 除此之外,在阿萍白天补眠的时间里,她还有不少闲暇,做完家务,还能抽出时间坐下来读书写字。 骆灵挠着脑袋,有点不理解:“书生发奋是为了考中皇榜,得到功名和前途, 可苏小姐你又不能去参加考试, 还整日看书干什么?” 家中的笔墨纸砚简陋粗糙,肯定不及王府的那般好用。 苏栖禾手中那只笔的尖端已经开始分叉, 也不吸墨, 每写两行字就要发干。 听到这个问题时, 她正好写完了两行,一边抬腕在砚台上蘸了蘸笔锋,一边垂下睫毛,微微一笑。 “或许正是因为我不是为了科举,所以才能体会到书卷中的有趣之处吧。” 小时候, 家中气氛压抑, 年幼的小女孩面对着父亲的偏执和母亲的眼泪, 空有悲伤,无帮无助。 她就此自发地学会了阅读,只要低着头,将自己沉浸在笔墨文字中,就能在昏沉的现实里得到一些安宁。 而且,他们家徒四壁的小屋里什么都缺,却唯独不缺书籍。 毕竟父亲名义上还是书生,还坚持参加每次秋闱,怀着高中的梦想,所以他就算连母亲的首饰嫁妆都能抢来卖掉,却从来没有卖过自己那些书。 “所以说,你写那些文章,”小医女眨了眨眼睛,“也不是为了让大家都夸你,然后出名?” 苏栖禾坦荡地回答:“是啊,我没有这种念想。” 她写文作词都是随手一挥而就,随便写在某个随笔集里,墨痕干后,从此不见天日,不求再让第二个人看见。 其实她能鉴赏出文章的好坏,肯定知晓自己笔下有几分灵气和才气。 但是,她更清楚自己的身份和地位。 一介贫寒平民,又是弱女子,纵有侥幸之才,也不具备登科及第、青云直上的条件。 如果不是被江寻澈注意并赏识,她在京城也只是籍籍无名地做一个代写,写一些家书、贺信之类的东西,一分一厘地挣润笔费。 不会卷入复杂的权力漩涡,也不会让那么多权贵才子都读到她的词作,以至于在偏远的故乡都能听到有关她的流言。 骆灵晃了晃脑袋,“我就说嘛,不是所有人都是一心想出名的。” “上次有个人来找太太,当时我就不太赞同他的观点” 正说着,门外传来一阵匆匆的脚步声。 有人从外面径直闯了进来,瘦削苍白,青衫落拓,沾着一身廉价扑鼻的酒味,看上去颇有些狼狈。 小医女话锋一转:“就是这个人,他怎么又来了?” 苏栖禾放下笔,缓缓站起身。 这是她的父亲。 在女儿的印象里,这还是父亲近十年来,第一次主动回到家中。 在逃美人 第33节 不是因为她跑到烟花巷里苦苦哀求,才勉为其难地跟她回来;也不是因为他花光了酒钱,要回家重新拿东西卖掉。 他就单纯地、像某个正常的父亲一样突然回家了。 她感觉到自己的嘴唇在轻轻地发着抖,身侧的手也颤了一下。 苏承睿看到了自己的女儿,脚下一动,快步朝她所在的书桌走来。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碰撞交错,对视之中,她轻声叫了一句:“爹”。 父亲弯起唇角,“栖禾,你回来啦。“ “我都听说了,你在京城可是出名的才女,都能给王爷写文了。真是出息了啊。“ 这话说得有点怪异,她眉心微蹙,只能轻轻点头,然后转移了话题。 “爹,娘现在的身体也恢复一点了,比前几天好一些。” 既然回家一趟,他总要去看看病床上的母亲吧。 苏承睿却完全没有要往里屋走的意思,径直上前两步,在苏栖禾震惊的目光中,抬手抓住了她的袖子。 他眼神诚恳,几乎称得上迫切:“栖禾,既然你都有名了,认识王爷了,能不能给爹帮个忙,把我的文章也发出去?” 女孩的眼神骤然一抖。 他好像完全没注意到,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继续一叠声地说着: “你没办法参加科举,却能让大家都叫你一声才女,看来考试也不是唯一的路。能不能把爹爹的文章给王爷看看,发布出去,让全京城的人都读到?” “这样说不定我也就能出名了,得了皇家赏识,也就能有个官当当。” 苏栖禾猝不及防地愣在原地,表情微僵,半天没说出话来。 被父亲拽住的手臂仿佛玩偶的一节肢体,好像没有意识似的,被甩开后就缓缓下落,沉重地坠回身侧。 与此同时,阿萍出现在卧房门口。 她脸上血色全无,撑着门框才能站立,咳嗽了好几声,却还要强打精神对苏承睿说:“上次我对你说过的,不要给栖禾提这件事,她在京城已经受了很多苦了。” 上次? 结合骆灵方才的话,苏栖禾明白过来。 就在母亲听到女儿被人贬低指责、忧心过度旧病复发的同时,父亲也听到了那些流言。 但他做出的反应是回家来设法联系女儿,要她帮忙宣传自己的文章。 上次登门被阿萍拒绝,却不准备放弃,今天再次前来骚扰,没想到女儿正好在家。 想明白之后,苏栖禾真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这个父亲。 低下头避开了他的视线,只快步过去扶住了母亲,轻声说:“娘,没事吧?” 阿萍努力回握住女儿的手,泪珠簌簌地掉下来,眼睛直直地盯着自己的丈夫。 骆灵到彬州这两个月来,从没见到过这家中的男主人,所以上次也没有认出他来。 直到听苏栖禾管他叫爹,才意识到此人的身份。 她当即恼了起来,“腾”的一声站直,拿出医者的庄严语气。 “上次就是与你争执吵架才导致太太的病情极度恶化,当场昏厥,这次你竟然还敢来?” 什么? 苏栖禾心里一惊:争执,吵架,导致母亲当场昏厥? 自己做出的混蛋事被明明白白地点出来,苏承睿脸上也有几分尴尬。 他转过头去看着妻子,语气软下来:“阿萍,你也知道的,这次机会对我来说有多重要.......” “当年娶你的时候,我答应过你,一定要考中举人。我到现在还是没能兑现承诺,我......心有不甘。” 多年前,一个出身小康家庭的幸福闺秀力排众议,坚持要嫁给一贫如洗的书生,说相信他的才气,而且他对她承诺过,一定会考取功名,给她和孩子更好的生活。 当时年轻的阿萍说:“承睿哥哥,我相信你。” 可现在,阿萍扶着女儿的胳膊,脸色灰白,瞳孔深处透着沉沉死气,眼泪顺着皱纹一路滑下,流过她不再年轻、不再红润的面庞。 她说:“算了吧。” 那位书生的誓言,早在第一次落第后走进青楼的时候,就已经生锈。 现在过往回忆千疮百孔,早就回不到当初了。 苏承睿厚着脸皮把家里这三个人挨个求了个遍,最后不顾女儿的拒绝,把一厚叠自己的文集硬扔在她的桌子上,然后夺门而出。 大概又要回到他熟悉的酒肆花楼去寻找慰藉了。 母亲猛然咳嗽了几声,刚有恢复的气色又惨白下去,苏栖禾赶紧将她一路扶回房间,急得又要哭出来。 骆灵过来把脉,说并无大碍,只是心绪波动太过剧烈,已经超出了她这副瘦弱身子的承受范围。 于是女儿憋住泪水,伏在床前,强行扯起嘴角微笑,同时搜刮脑海,试图找些开心的话题来聊。 她绘声绘色地给母亲描述起京城的风物人情,当然,只挑好的部分来说。 她说秦王府所在的那条街有一个很风雅的名字,叫柳荫,有很多小草从青石板的缝隙中生长出来,她经常在附近散步。 还说她遇见的大多数人都很照顾自己,不止有李嬷嬷、管家和南风。 有一次她承蒙抬举被带进皇宫,还见到了李贵妃和皇上的妹妹瑶城公主,也都很友善,还赏给她东珠和桃花酿。 从苏栖禾含笑的讲述里,没人能猜出这一切的实情。 好不容易,阿萍的脸上重新恢复了温柔的笑影,主动问她道:“你说了这么多,怎么都没听起说起那位秦王殿下?” 她神情顿时一凝。 张了张嘴,半天没讲出什么来,最后在母亲意味深长的目光中垂下了睫毛。 事实上这些天里,苏栖禾忙这忙那,就是为了努力让自己沉浸于久违的生活里,努力将与江寻澈有关的事全部抛在脑后。 就好像她找来一个精巧的木箱,把殿下与她的所有过往一股脑塞了进去,然后用漫长的时间和坚定的意志力,试图在箱子上钉进一个个楔子,从而彻底锁住。 而母亲突如起来的一句话,就让楔子蓦然松动。 苏承睿踉跄着走出自己的家门,顺着长街,准备再去一家小酒馆里喝几杯便宜的黄酒。 走到路上,突然见一个马车队伍由远及近,领头的车子宽敞轩昂,阔气非凡,身后随从众多,一看便是高官士族的车驾。 他眼馋地望了两眼,然后,又忿忿地移开了目光。 事实上,这么多年屡试不中,他已经没有办法再正常地看待那些官员,多看一眼就满心酸涩。 就像彬州县丞的儿子,与他同年秋闱,一举及第,上次回乡探亲的时候,已经官居三品了。他腆着脸想去给昔日的同窗敬酒,都被赶了出来。 算了,越想越窝囊,还是借酒浇愁吧。 青衫萧索的身影走远后,那辆领头的车子里,程淮安从车窗收回了视线:“我莫名觉得,方才看见的那个人长得有点眼熟,但看衣着打扮却颇为寒酸。” 程誉正坐在父亲对面,他手边的矮桌上摆着两个锦盒,里面赫然是秦王府送过来、嘱咐他交给苏栖禾的药材。 程阁老继续方才的话题:“你真的要我和你一块去拜访这个苏姑娘?” “她确实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但也只有在王府里才能发挥出来。现在她离开秦王,待在这穷乡僻壤里,纵有过人的才气,又有何用呢?” 言下之意,他觉得苏栖禾前途暗淡,没必要让他这个前任内阁辅臣亲自屈尊登门结识。 “说起来,我一直很想不通,她为什么非要离开秦王。” “就像那个同是彬州出身的黎徽,考中了解元却又莫名失踪。这种时候掉链子,实在是不堪大任。” 程誉摩挲着那两个盒子,沉思片刻后,没有直接回答父亲的质疑,而是转移了话题。 “父亲你知道吗,秦王府的人参存货,全都来自皇家药库,体型大,年份高,价格昂贵,有价无市,拿去送礼必定是顶级的排面。” “但是现在锦盒里这些,都不是王府里的,而是寻澈自己出钱新买的。为了拿到更多好货,他还让管家把王府中的一株参王毫不犹豫地让给了药铺老板。” “寻澈用一株有价无市的顶级参王,换了三株价格没那么高、更亲民的人参。” 三株的药效叠加起来,说不定会比一株更好。 而且,对于没有钱买药的人来说,一株人参只能吃到下月,三株人参却足以让病人熬到来年春天。 “非常实用的选择,唯一的缺点是看起来不够高昂。” “而江寻澈此人,从与我相识到现在,十多年来,他不管对谁送礼,从来都是用钱打发的。” 也就是说,只看价格,不会费心考虑任何实用价值。 程阁老的眼神微微一变,“你的意思是说” “是的。”程誉指尖点了点盒子。 “据我所见,这是寻澈第一次亲自、仔细地挑选礼物,而且非常上心。” 剩下的话也就不用说了,礼物自然是针对收礼人的,经过谨慎琢磨才选择的人参,背后其实是秦王对苏栖禾的心思。 这甚至打破了他的惯例。 程淮安明白程誉的意思: 虽然苏栖禾现在毅然离开了秦王府,但倘若江寻澈对她很在意,那保不齐将来她还有可能回来,甚至走上更高的位置。 所以他跟着儿子提前登门拜访一趟根本不算什么。 程阁老点点头,打定了主意。 “那就去吧。真没想到,原来秦王真的会动心。” 程誉微微一笑:“没有,这些事都是我自己观察发现的。” “我问他为什么不直接送那株贵的,非要折腾这么一圈,他面不改色地喝了口茶,然后直接转移了话题。” 作者有话说: 以后每天固定的更新时间都是零点零七左右,有事会提前在评论区请假,没事的话不定期掉落加更~ 第29章 字迹 ◎怎么,你动心了?◎ 在逃美人 第34节 再次听见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时, 苏栖禾以为是苏承睿又回来了,赶紧站起来,全身绷紧, 生怕他又要争吵一番,把母亲气哭。 真没想到,小时候天天盼着、求着父亲回家,现在却不得不希望他不要回来。 可来人没有径直推门闯入,而是站定在外面,礼貌地敲了敲门,话语温和得体。 “请问是苏栖禾小姐家吗。” 她听出是程誉的声音,一边应声过去开门,一边暗想,为什么程先生会到彬州来。 而且,方才听见的脚步声好像不止一个人,他身边还有谁? 让程大少爷亲自上前敲门, 而另一个人只需从容淡定地站在后面, 明显比程誉的地位更高。 该不会是 心神一凛,觉得不可能, 但还是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思索起对策。 拉开门, 只见程誉身后站着的是一位气质不俗的老先生,她心里顿时一松。 程誉笑着说:“苏小姐,好久不见。这位是家父。” 而程淮安很有派头地朝她颔首,“苏小姐。” 苏栖禾赶忙把胡思乱想都清出脑海,请两位贵客进屋坐下。 只是她家的房子实在寒酸破旧, 没有能招待客人的厅堂, 而采光最好的房间就是母亲养病的卧房。 最后转了一圈, 还是只能把程家父子请到自己的书桌前。 光线昏暗,窗户漏风,屋子里又阴冷又狭窄,茶叶也没有,而且事发突然,来不及出去买,最后只能倒上热水。 毕竟曾在王府待过,她知道这一套寒酸的招待还不及程家平时起居用度的十分之一,所以脸上难免有些窘迫尴尬。 好在客人神色平和,没有露出半点不满或者嫌弃。 程誉甚至端起那只粗瓷杯,将热水一饮而尽。 “苏小姐,家父与我每年立冬时节都要前往西北探亲,正好路过彬州,又听闻令堂身体抱恙,” 他把那两个锦盒摆到桌上,“一点绵薄之力,希望能帮上忙。” 程誉心里很清楚,江寻澈之所以借他的手去送,是因为不想让女孩知道这是自己准备的东西。 王爷在与苏栖禾有关的事上,总是莫名地别扭。 但程大少爷也并不愿意冒占别人的人情。 拿着寻澈的东西借花献佛,让自己收获女孩的感谢,这种事情他做不出来。 所以只能把话说得模糊一点,不明说是谁的礼物。 苏栖禾看清了里面的珍贵药材,仿佛一柄小锤轻敲额头,震惊得怔愣。 睫毛忽闪,开口时说话都有些迟钝,脑海一片空白,仿佛失去了调遣词汇的能力。 “这......程先生,多谢您的慷慨,也替家母敬谢两位,但是这太贵重了,我们不能......” 哪怕是秦王特意选择的“平价”人参,在她眼中依旧是过分贵重的东西。 按做人的常理和准则来说,她不该收。 因为以她现在的景况,根本不可能还得起这样的人情。 但是母亲现在身子虚弱,又被折腾得旧病复发,确实需要好的、进补的药材,如此才能安然无恙地度过这个寒冬。 女孩为难地抿了抿唇,反复纠结挣扎。 单薄的身子微微颤抖着,眼尾下垂,眼底逐渐泛出一层隐约的泪膜。 程誉早猜到会有这样的情况,赶紧把东西塞过来,摆手道:“不用谢了。” 然后,另一只手从衣袖中掏出两页草字文稿。 “我近日写了一份奏疏,主题是杜绝科举舞弊,到了收尾部分却总觉得难以为继,不如苏小姐帮我写完,作为报酬。” “你愿意帮我这个忙吗?” 刚好这份文书也是要给江寻澈看的,程誉想,王爷应该也想要这样的“报酬”。 女孩当然清楚,这只是个让她心里舒服一些的借口。 默了半天,她捧着盒子站起身,神情凝肃,恭恭敬敬地对两人一躬到底。 如果能让母亲重新健康起来,这样的恩情在她心里抵过万水千山,是任何致谢语言都无法表达出来的。 所以苏栖禾没有再说无力的词藻,只是低着头,在心里默念,一定要用毕生去感谢这些雪中送炭的贵人。 程阁老与她客客气气地寒暄几句,在女孩提笔开始续写那封杜绝舞弊的文章时,他见桌上堆着不少稿子,便问可不可以翻看一二。 “当然可以,程老先生,请随意阅读指教。” 程淮安飞快地读了几篇,表情平静,偶尔还和小姑娘讨论一下某个词语的具体推敲。 突然,他翻过一页后,神色骤变。 盯着那页文字看了半天,眼睛微眯起:“这篇文章,我好像有点印象。” “因为这个题目,是我很多年前第一次主持乡试的时候拟的,缺乏经验,拟得不怎么好,只是勉勉强强,好在考生们还是写出了不错的卷子。” 老先生抬起眼,直视着她:“苏小姐,你怎么会知道多年前的考场题目?” 苏栖禾这才发现,给程淮安翻阅的那些稿子里,混进去了几份她父亲强行塞到桌上、要她帮忙发出去的文章。 “回老先生,实在抱歉,这篇是家父的手稿,不好意思混淆在其中了。他应该是参加过那次乡试,所以会留有原文存档。” 程老先生思忖片刻,点头道:“哦,原来如此。” 可他手下并没有翻篇,也不看其他的了,就直勾勾地盯着那几张纸看,视线仿佛要把老旧、泛黄的纸张烧穿。 良久,他才缓缓抬起头,闭了闭眼睛。 程誉看出父亲神色有异,似乎发现了什么事情,而且不方便在这里直说,于是开口转移了话题,又聊起京城和彬州的天气,以及朋友们的日常。 苏栖禾没有再问黎徽的事情,毕竟她并不知道少年从秋闱放榜之后就已经神秘失踪,至今没能找到。 在她的想法里,自己从此离开了京城,但黎徽还有大好前途,她可不能再影响到他。 而程誉原本以为她可能会想知道江寻澈的近况,就算不好意思直说,也会暗中试探一下。 可直到拜访结束,父子俩准备告辞出门,他都没从女孩那里听到半句关于秦王殿下的话语。 苏栖禾还能怀着荣幸和恭谨,回忆起在京城的所有或喜或悲的经历,却唯独将与江寻澈有关的部分,全部尘封在心底的最深处。 临走前程誉说,他们会在彬州修整一天半,然后继续启程赶路。 苏小姐写完那篇作为报酬的文书之后,送到本地的官家驿站就好。除此之外,有什么需要的,或者有事要问,都可以随时联系。 可他们都没想到,在那之后,因为突发沙尘暴,黄土漫天,车队容易走散,导致程家父子被迫在彬州停了三四日。 为了不耽误京城那边的事务,程誉派了人把已经完成的部分公文先送回去,送回秦王府上。 早在王府大火的第二天,江寻澈就已经收到汇报清单,知道苏栖禾写过的稿子都烧光了。 当时他表现得漫不经心,完全不在意。 而直到现在,距离当时已经过去好些日子了,他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几分微妙的缺憾。 仿佛心里有一个空洞,不大,但是什么东西扔进去,都听不见回声。 于是秦王吩咐下属:“去找一找,有没有幸存的苏栖禾的笔墨。” 手下们不明就里,但也都服从指令,四散开去寻找了。 而王爷本人留在书房里,愣了愣神,半晌之后,自嘲地勾起一边唇角。 他心想,自己这种行为无异于亲手把一根针扔进海里,然后又亲手去捞,既荒谬又毫无意义。 而他明知如此,却依旧下了这样的命令,仿佛鬼使神差。 其他人的寻找都一无所获,唯有管家翻来翻去,最后找到了那份《金缕曲》的原稿。 因为苏栖禾写完之后就交给了他,由他拿去找人传抄再分发,所以原稿后面也一直留在老爷子这里,侥幸逃过一劫,没有被烧掉。 这就是秦王府中仅存的、苏栖禾的笔迹。 偏偏还是将她害得最惨的那一份。 江寻澈将薄薄的纸张摊在桌前,眼瞳微垂,视线扫过《金缕曲》的一字一词。 他知道这篇长短句文采飞扬,传唱极广,将自己战胜前太子的事传播得深入人心。 但他也清楚,就是它让女孩背负上那些不该有的骂名,招致旁人的议论和仇恨,就连离开王府的时候都要因此而陡生波折。 仔细回想一下,这还是他们的第一夜之后,她喝了避子汤,忍着苦涩和酸痛,提笔写完的。 林林总总叠加起来,现在的苏栖禾最不想看见的,大概就是这首词。 可偏偏江寻澈现在能摆在桌前、抓在手里的,也就只剩下这一首词。 简直是来自命运的无情嘲弄。 而他,自取其辱。 秦王殿下垂下眼睫,瞳孔微沉,眼底染上一片浓黑,苍郁而孤凉。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移开目光,将《金缕曲》推到一旁,转而投入政务,将程誉从彬州送来的那一打文书挪到桌前,逐个翻阅。 才读完两份之后,他看到了那篇关于科举舞弊的奏疏。 然后,一眼认出末尾段落那几行字是谁写的。 且不说熟悉的、流畅的行文方式,就论那一手漂亮潇洒的小楷,就完全是苏栖禾独有。 他不久前刚刚逐字逐句地看过《金缕曲》的稿子,几乎将她的笔迹印在了脑海里,绝对不会认错。 而刚好程誉现在就在彬州,还要帮他上门送药材。 他肯定是见到了苏栖禾,然后不知用了什么方法,说服女孩帮他给文章写了几句收尾。 江寻澈感觉自己的呼吸骤然收紧,心跳怦然复苏,在胸前一阵乱跳。 手比脑子快,思绪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就已经把苏栖禾写过的那张纸从一整个册子中抽了出来。 因为家中只有劣质的笔墨,所以女孩写得并不容易,看得出笔尖分叉,蘸墨也很频繁,偶尔甩出一个墨点,总之没有过去在王府中那么从容而淋漓尽致。 可秦王把这几行字捧在掌心,端详半天,视线灼灼。 在逃美人 第35节 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自己伸出了手,指尖抚过每一道笔画,动作轻柔得难以理解。 可是,这并不是写给他的。 是程誉的呈文,小姑娘就算帮写几笔,也是给程誉的人情。 江寻澈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这份东西写出来时的场景: 他们两人相对而坐,女孩眉眼温柔,提笔写完之后双手递过来,说程先生,您看这样行不行。 程誉也会友善地笑着,读完之后毫不吝啬自己的夸奖。 于是苏栖禾的耳尖泛起红色,连连说着谦虚的推辞。 两人你来我往,大概能聊很长时间,而且脸上都带着笑容。她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弯如月牙,非常好看。 而她在自己面前,虽然乖顺,却很少有过这样的表情。 江寻澈捏了捏眉头,强行掐断了自己的想象。 心里泛出一阵酸涩,来势汹汹,刹那间席卷全身。 可理智又跳出来,提醒他心中的不平是毫无理由,名不正言不顺,最后只能勾出更多的烦躁不安。 这些天里,秦王强行逼着自己适应没有苏栖禾的生活,回到女孩进府前的状态。 可偶尔来一次这样的情绪失控,就足以动摇他苦心积攒良久的淡定。 就在此时,管家进来道:“殿下,长春宫里的太监来催您进宫了。” 王爷侧眸一瞟桌上燃烧的线香。 从翻开程誉送来的文书,到现在,过去了整整一炷香的时间,而他除了翻阅两本奏折,几乎什么都没干,只拿着那张纸愣神了。 看来今晚又要熬夜。 没关系,反正就算回到寝房,也经常失眠。 江寻澈站起身来,应声说备车出门,同时小心地放下手中那张纸。 然后,不知出于什么理由,他又随便拿起两本册子,盖在那篇文章上面。 仿佛只要让别人看见他书桌正中央摆着苏栖禾清秀的字迹,他就会心虚。 殊不知这是欲盖弥彰。 时令寒凉,元熙帝最近偶感小疾,一直没有上朝,也婉言谢绝了所有人的探视。 所以秦王最近一直留在王府中处理事务,很久不曾进宫。 之前他说过要搬进皇城,就连宫殿都选好了,也亲自视察过了。 可后来苏栖禾走后,搬迁的进度又被王爷一拖再拖,最后彻底搁置。 而今天进宫,完全是因为李贵妃频繁地传话出来,要见他。 刚走到长春宫的正门外,只听里面“啪嚓”一声,清脆刺耳,是一个华贵的青花瓷碗被摔碎在地上的声音。 然后贵妃一字一顿地命令道:“都给我出去。” 宫人们大气不敢出,鱼贯离开。 而秦王和往常一样,面无表情地站定在离宝座最远的位置,隔着一整个遥远的大厅,直面贵妃那双丹凤眼中冷冰冰的怒气。 江寻澈知道母妃这般生气的理由。 也知道她把他叫进来,遣散众人,无非就是想听他自证。 也就是说,李贵妃等着悉心培养的儿子解释他近日的行为。 向她证明,他并非她深恶痛绝的那类“痴情种子”,没有对那个卑微的女孩动心,更没有因为她而影响自己的判断,耽误自己的事业。 她在等着,等了很久。 但秦王始终笔直地立在原地,一言不发,眼神蓄着一团浓墨,让人难以看清。 母子二人都具备着一种无形却可怕的能力,能把沉默变成让人喘不过气的压抑感。 双重的压迫作用在长春宫中,连空气都裹卷起冷冽的冰碴。 终于,还是李贵妃先失去了耐性。 她银牙紧咬,把话语一字一字从齿间逼出来,眼中带着毫不遮掩的厌恶和酷烈。 “怎么,你动心了?” 作者有话说: 江寻澈:居然有苏栖禾亲笔新写的文章,快单独抽出来让我看看! 强忍激动,看了半天,突然想起这不是写给自己的。 江寻澈:...... 第30章 承认 ◎是他想要见到她。◎ “怎么, 你动心了?” 其实,江寻澈早就猜到母妃会直接挑明问题,也提前准备好了足以应付的答案。 可当真的直接听见这句话、这个词的时候, 他还是倏地感觉呼吸一紧。 好像心被钝钝地戳了一下,不是尖锐流血的刺伤,而是一大片逐渐扩散的实感。 算不上疼,却足以让他的思绪微凝,回答也停顿了一瞬。 片刻之后,秦王才缓过神来,听见自己淡声回答: “没有,而且不会有。” 母妃暗中松了一口气,绷紧的身子微不可查地缩了一下,半靠在宝座上,美目半敛,正要准备开口, 只听他继续说: “这才是您想要的, 对吧。” 所以说,他那句“没有”, 是实情如此, 还是只是说了她想要的回答而已? 他是不是不准备给她一个精确的答案了? 贵妃察觉出不对, 心神一凛,抬眸去看,只见江寻澈也在分毫不让地回望着她。 面无表情,视线疏离,一如既往。 然而这次不同的是, 他的眉眼间隐约带上了点冷冷的戾气。 是秦王面对朝堂官场那些手下败将时, 常有的神情。 阴郁, 沉晦,一点锋芒乍露,就足以让对面的人全身发抖,跪地求饶。 李贵妃的表情终于变了。 在一阵冲击力巨大的怔愣中,她缓缓抬手扶住头顶的点翠头冠,缓了半天,才恍然明白过来: 江寻澈现在身为辅政储君,已经不再是那个任由自己威胁、管教、肆意规训的小皇子了。 过去她只要拿着“去东宫读书”之类的事来要挟,就可以教他用发簪杀死自己的宠物兔。 哪怕舍不得,哪怕强忍难过直到双目通红,少年也始终不曾违逆。 而秦王这些年来,也确实如母妃所愿,没有把柄,没有顾忌,只要是为了权力、为了战胜对手,什么都可以牺牲。 现在,曾经的少年已经羽翼丰满,成为了足够孤高、足够薄情的野心家。 如果再用从前那一套轻慢的方法,试图干预他的决策,只会被他置之不理,甚至反击。 所以她不该冒然质问秦王对苏栖禾的感情,不是因为苏栖禾,而是因为质问。 刚才那句暧昧不明的话,那个暗藏机锋的眼神,就是江寻澈对她的宣告。 她已经不能再随意控制他了。 李贵妃感觉自己在不受控制地打寒颤,可她性子要强,咬紧牙关,努力绷着全身,不想被眼前人发觉。 然而,她的打扮向来雍容富丽,满头珠翠,周身环佩叮当,只要很小幅度的颤动一下,都会引出接连轻响,泠泠不止。 好在江寻澈很体贴地保留了母妃的面子,假装没有听见。 他客气地问贵妃娘娘,除了问话之外,还有没有事,没有的话自己就先行告退,不叨扰了。 临走时,他站在宫殿高高的门槛前,脚下一顿,又回过头。 “父皇近几日在生病,谢绝了所有人的探视,但依儿臣所见,他应该很想看见您。” 抛下这句意味深长的话之后,他没再看母亲的表情,拧过身,径直离开。 这一关算是安然度过。 从今往后,大概李贵妃不会再轻易过问苏栖禾的事情了。 这也正是他想要的结果。 离开皇城时,天色将晚。 时令已是初冬,残阳沉入天边,寂寞萧索,从宫中到王府的路上,青石板黑黑沉沉,缝隙里冒着几点草色,干枯而凋零。 江寻澈靠在车厢的角落里。 周身一片昏暗,唯有他的眼睛闪动着微弱的、清冷的光华,远远望去,好像能看出几分孤单。 可下一瞬他扭过头,敛下眉眼,神情淡定如常。 仿佛刚才一闪而过的那点情绪,都是错觉。 回到王府时,有个不速之客正等在那里。 管家分明给来客准备了雅座,还泡了茶,可赵镇澜没有坐下,始终笔直地立在前厅,好像要时刻与秦王府的一切保持距离。 因为他是来汇报工作的臣子,不是来闲聊套近乎的党羽。 现在元熙帝生病,不见群臣,所以按照规矩,他才不得不来找辅政的秦王。 江寻澈将他请进中堂厅,屏退旁人后,只见赵侍郎从袖中掏出一封密信,双手奉上,全程眉头紧锁,表情凝重。 在逃美人 第36节 “臣刑部侍郎赵镇澜,前来奏请辅政殿下。” “彻查十五年前,京城乡试的冒名顶替一案。” 冒名顶替,科举舞弊,这可是性质颇为严重的事。 秦王眉头登时微蹙,接过密信,翻开之后赫然发现,这是程淮安从彬州送来的绝密信件,在信封上反复强调,要赵侍郎本 佚? 人亲启。 程阁老在信里说,自己路过彬州,偶然读到了一份考场文章。他记得很清楚,那篇文章是十五年前自己第一次当考官的时候,选为乡试榜首的卷子。 可给他看这篇文的人却讲,该文的原作者多年屡试不第,到现在依旧未能考中。 如果这话属实,那么在当初那次秋闱里成为榜首的人,就有冒名顶替的嫌疑,希望刑部能尽快还原真相,务必从速。 其实程淮安之所以这般如临大敌,并不是因为正义感,而是因为,他自己就是那场考试的主持。 如果他现在装聋作哑,后面再由别人查出问题来,他就难以证明自己的清白了,所以不如赶紧上报。 秦王指尖轻拢,淡定地合上信纸,抬眼道:“此事牵涉的人员,刑部都调查了吗?” 赵镇澜点点头,如实汇报:“十五年前京城乡试的解元名叫柳源,不久前刚刚擢升,现在官居三品,任太常寺卿。” “而那位落榜的考生,是来自彬州的一个书生,屡试不中,家境清寒,现在经常混迹于烟花之地,名叫苏承睿。” 江寻澈的瞳孔微微一沉。 早在苏栖禾进入王府之前,小姑娘的家庭情况就被调查清楚,摆在了他桌上。 所以他知道赵侍郎接下来会说什么: “......是苏栖禾姑娘的父亲。” 好像有晚风吹进来,吹得中堂厅内的蜡烛猛地摇晃了一下。 橘黄色的、暖融融的一团火光,在凛冽的冬夜之中兀自明亮,圆润而温暖,轻轻跳跃着,拨乱了人的心弦。 厅内一时没有人说话。 沉默扩散开来,思绪的触角也随之延伸,仿佛马上就要抵达两日路程之外的那个小城。 那里也有一个同样明媚温柔的姑娘。 赵镇澜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下面前人的表情:“请示殿下,此事应当如何处理?” “是由刑部派暗探去彬州和太常寺都摸排一番,还是直接将苏承睿、柳源全部传至刑堂之上,再做讯问?” 江寻澈轻吸一口气,微阖双目,遮掩了眸底跳跃的那团火光,也遮掩了心中纷乱的情绪。 如果传召所有涉案人员进京公堂对峙,那苏栖禾说不定也会来。 毕竟按照程淮安的说法,他就是在苏家看见了那篇十五年前的老文章。 所以,她会作为证人,重新进京。 到时候秦王身为辅政,有权堂而皇之地前往刑部,出现在她面前。 这样他就得以重新见到现实中的女孩,而不是反反复复地在梦里回想,在脑海里追忆。 不再只是想象出来的幻影,而是真实的苏栖禾在他面前。 能看见那双墨染的眼睛,噙着温柔的唇角,还能听她用纤柔的声音唤一句“殿下”。 江寻澈的呼吸加快了。 喉结上下一滑,不得不咳嗽两声才平复了语气,不让旁人听出异样:“好,那就将所有人都召进京吧。” 赵镇澜从袖中掏出一本公文册子,递了上来。 “臣已经提前拟好了公函,请殿下批阅。如果无误,明日清晨便可以发往彬州” 话还未说完,王爷抬手做了个打断的动作。 于是他赶紧闭嘴,等待着殿下的指示。 然后,他眼睁睁王爷眉心微蹙,视线仔细扫了几遍公函,好像想问什么,却又不知何故,没有问出口。 赵侍郎有点费解:“殿下,有什么问题吗?” 江寻澈移开目光,手下随便翻动着册子,把薄薄三页纸翻来覆去看了个遍。 片刻后才终于下定了决心,开口道:“需要传召的人里,不包括苏栖禾吗?” 说这句话时,在某个一闪而过的瞬间里,王爷处变不惊的脸上好像显出了几分期待落空的尴尬。 “哦,是这样的,因为苏姑娘并非本案的证人。” 赵镇澜在刑部多年,对此非常熟悉:“依照律法,必须出席刑堂作证的只有程老先生,苏姑娘只需当地官吏走访确认一下即可。” 秦王殿下缓缓坐直身子。 又是好长的一阵沉默。在这方寸的书案前,空气冷闷,仿佛时间的流逝都就此凝滞。 良久,江寻澈喉结微滚,轻声说:“好,那就依律行事。” “至于这份公函,”他捻起那张薄纸,“字迹有点模糊,不够清晰,需要重新誊写一遍。” “我来写就行。” 他保持了话语的平淡从容,却不知不觉用上了不容置疑的命令语气。 眼前的官员愣了一下,没想到他要以王爷之尊亲自做这种无关紧要的琐事。 秦王提起笔,认认真真地写了起来,笔画之间甚至费了一番雕琢,俨然是完成了一幅书法作品。 那潇洒俊秀的字迹就是他本人的烙印,只要看过他写的东西,就一定能认出来。 在段落最后,他顿了片刻,然后又补了一句: “如有其他相关人员愿意陪同,也可一齐进京。” 末了,江寻澈搁下笔,深吸一口气,还没等墨痕完全干掉,就径直把写好的公函重新递回赵镇澜手里。 动作很快速,仿佛只要让他再稍加思忖片刻,他就会后悔,然后把那张纸拿回来,立马就着烛光烧掉,假装这段插曲压根没有发生。 赵侍郎没想那么多,收好文件,确认道:“明日清晨,刑部会派人将这份公函发往彬州苏家。” “案情如有进度,臣会随时向您汇报。” 客人告辞时已经是深夜,管家过来想要端走茶盘,又被殿下摆手示意不需要。 等到老爷子的脚步声也远去,房间中只剩他一个人之后,江寻澈的视线落在那茶盘上,定定看了半天。 茶已经彻底凉了,但王爷却突然端起瓷杯,猛灌了一口。 生冷的苦涩在唇齿间飘荡,他闭了闭眼,听见心脏在胸膛中怦然作响。 就算他自己再自欺欺人,再不愿意承认,可经过方才这一遭,就连赵镇澜也该看出来,他想让苏栖禾重新进京。 不然听到有机会传召时,他何必激动,在公函上没有找到女孩的名字时,他又何必失望。 为什么要找借口亲自誊写,还要在末尾加那一句暗示的话。 不就是想让苏栖禾认出他的字迹,然后出现在他面前吗。 江寻澈轻缓地用指尖摩挲过白瓷的杯壁,然后再次仰头,将冷掉的茶倒入喉中。 就这一夜,就这一次。 他承认,是他想要见到她。 作者有话说: 猜猜苏栖禾会不会就这么回来~(感觉这样说就很明显了啊喂) 终于要毕业啦。最近也是期末季,祝大家有考试的门门高分,要毕业的前程似锦,已经工作的也事事顺利,总之都有好事发生! 第31章 公函 ◎她不愿再想了。◎ 听见敲门声时, 苏栖禾还以为是程誉出于礼貌要来辞行。 毕竟最近彬州的风沙已经散了大半,程家父子的车队也修整完毕,可以继续西行了, 没必要滞留在此。 她应了一声,站起身去开门前,下意识又低头瞥了一眼桌上的东西。 摆在正中央的,是江寻澈写的那份文牒。 上次因为桌前堆积的纸张太多,导致程阁老误拿了她父亲强塞的那些文章,实属失礼。 所以今天她照顾母亲喝完参汤后,专门抽出时间来,开始整理书桌。 将她自己的纸页和父亲的文章区分开,分别整整齐齐地码在两旁,到最后,就剩这一份秦王殿下亲笔的文书不知该放到那里。 里面用语很官方,也很简洁, 是江寻澈一贯的命令语气, 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看着那些笔走龙蛇的俊逸字迹,仿佛还能听见他清冷淡漠的声音, 说着让人服从的话语, 永远都能气定神闲, 运筹帷幄。 苏栖禾定睛看着纸页,心情些微复杂。 离京已经有些日子了,往事逐渐沉淀下来,自己也看清了、想通了很多。 她熟读史书,知道在残酷的竞争中, 凉薄之人往往能走得更高, 何况江寻澈出身在最是无情的帝王家。 皓月当空, 高高在上,光华不染凡尘,疏冷不近人情。 是她仰望得久了,产生了不该有的心思。 好在现在苏栖禾已经认清了自己地位:一介民女,贫寒卑微,何德何能,胆敢留着当朝秦王亲笔所书的文牒? 所以,为免于僭越,这份东西还是要还给他。 就在走过去开门的时候,她还在想,如果是程先生来辞行,那么在敬祝他一路顺风之余,还要拜托他把这份文牒用驿递送回京城。 谁知门外并不是程誉,而是两位官差,一胖一瘦,表情严正,开口带着肃杀之气。 “苏承睿在这里吗?他涉及一桩大案,刑部赵大人要传召他进京上公堂,让他即刻随我们走。” 什么? 在逃美人 第37节 苏栖禾心神一凛,呼吸猝然乱了几分。 父亲惹出什么事了,是在那些乱七八糟的酒肆青楼里惹上的事情吗? 多大的案子,居然要闹到京城,被赵镇澜亲自传讯? 原本父亲单是沉迷享乐、不肯回家,就已经让母亲伤心成疾,受了半辈子的搓磨。 如果他闹出更严重的犯罪来,传到母亲的耳朵里,真不敢想她会有多难受,才刚有几分好转的病情会不会再次恶化。 所以身体先于大脑做出了反应,女孩瞬间屏住呼吸,两步跨到外面,还不忘轻轻掩上了门。 她做了个“麻烦小声一些”的手势,压低声音道:“不好意思,两位官人,请问是什么事?” 句子出口,才发觉自己全身都在轻微地哆嗦。 其实她也没有见过这种祸事,自然有些害怕,但又不得不勇敢地独自面对,独自承担未知的风险,这样才能保护母亲。 胖官差从随身的袋子里掏出刑部的公函,“喏,你看吧,好像是什么......科举舞弊案?” 苏栖禾双手接过那张纸,垂眸一眼,只觉心中“咯噔”一声,脑海中顿时炸出团团火花,滚烫,灼热,横冲直撞,将思绪燃尽,化作一团乱麻。 这字迹她很熟悉,在秦王府的书房里曾经见过很多这样的笔墨。 甚至,很巧合的是,就在刚刚,她放在桌上、反复看过的那份文牒,也是如斯字迹,一模一样。 只是一份刑部的公函,怎么可能会是江寻澈的字体? 她忍住逐渐急促的呼吸,又看了一遍,阅读内容之余,凝神细看,从笔锋独一无二的力度上确定,这绝对是秦王所写。 目光落在顿笔处一点清浅的余痕上,好像还能想象出王爷提笔写这句话时的模样:面沉如水,黑眸微敛,线条清晰流畅,好似一幅名家的工笔画。 过了片刻,她才缓缓回过神来,扬起唇角,含笑行礼。 “多谢两位官人通传,家父现在不在家,我马上去找,找到之后让他去官府驿馆里找您二位,麻烦了。” 女孩长得漂亮,微笑温柔,说话也客气,让赶了两天路的官差们都觉得心里舒畅了一些,不自觉地回以笑意。 瘦的那位摆手道:“没事,不急。” 转身走出两步,又想起什么,回头小声说:“对了,这案子捂得严实,但据说你父亲应该是受害者,所以对你们来说是好事,不用太过担心。” 其实苏栖禾从公函的措辞中就已经大致推测了出来。 虽然是传召苏承睿,但没有使用任何带惩戒性的词汇,反而选了非常温和的表述,话里话外给她的感觉就是:他们召父亲进京,是为了给他一个公道。 对考场舞弊案的受害者来说,公道自然是该有的成绩和名誉哪怕迟到了整整十五年。 回到屋内,刚关上门,骆灵问:“怎么啦?” 她把公函展开,小医女凑上来,还没读就先感叹了一句:“这字写得真好看啊。” 看完之后,她摸了摸鼻尖:“我怎么感觉,最后这句‘如有其他相关人员愿意陪同,也可一齐进京’好像与前文有点格格不入?” “有点......暗戳戳地希望你也去的意思?” 就连很少读书写文的外人都能看出这点微妙的暧昧。 苏栖禾耳后微微一烫,赶紧侧过身遮掩。 她在秦王府里看过那么多奏折文书,怎么会不清楚公函的标准写法。 最后那一句话语焉不详,用意模糊,不太可能是刑部官员所拟,那么就是王爷自己加上去的。 再结合他亲自誊写了这份要发到她家来的公文,两者都像是在表达某种暗示: 希望她进京。 骆灵是学医的,并不清楚苏小姐与秦王在京城发生过的那些纠葛。 她只觉得,江寻澈能把骆止寒调遣过来,让太医亲自为阿萍治病,说明他对苏栖禾一定很好,以至于爱屋及乌。 思考片刻,小医女一拍手,得出结论:“所以是秦王殿下想你了,所以借此机会想要你也返京,是这样吗?” 只见面前的女孩幅度极轻地摇了摇头,垂下睫毛,神情不悲不喜。 如果是半个月前,江寻澈若是肯屈尊降贵地做出这种的小举动,足以让苏栖禾从脸颊到脖颈都染上羞赧的红色。 还会连着好几个晚上失眠,捧着心尖,呼吸起伏,反反复复地琢磨,小心翼翼地猜测殿下到底是什么意思,有没有可能对她有几分不同。 可现在,苏栖禾仅能感觉到几点轻微的、朦胧的触动。 没有脸红,没有辗转反侧,甚至没有打算深究已经想过太多,不愿再想了。 反正再怎么思前想后,秦王永远是高不可攀的无情的月亮。不管她是虔诚仰望,还是默默低头,月亮都不会放在心上。 女孩的目光从满纸俊秀的字迹上徐徐扫过,然后淡定地站起身,“我出去找父亲,待会母亲的第二顿参汤就麻烦你了。” 语气平静,了无波澜。 作者有话说: 短小是因为今天还会有一更~ 第32章 等待 ◎喜欢上不该喜欢的人。(加更)◎ 从苏栖禾有记忆起, 这是唯一一次,她作为女儿,成功地把父亲从外面叫了回家。 不是因为哭着哀求, 也不是因为诉说家中母亲的重病,她只是手持那份公函,说“朝廷怀疑有人冒名顶替了你的卷子”,就足以让苏承睿当场手滑,摔碎酒杯。 酒液泼了一身,还溅到了身旁的老板娘,可男人完全没有顾及到,只是瞪大了眼睛,声音陡然拔高:“你说什么?” 女儿又重复了一遍,他还是茫然地怔愣在原地,眨了眨眼,好像还没彻底反应过来。 直到酒馆的老板娘拍了拍他的手臂, 调笑道:“意思是, 你能考中啦。” 苏承睿这才如梦初醒,顾不上别的, 几步迈出酒馆的门, 直奔家中而去。 走在路上, 思绪终于后知后觉地开始运转。 他越走越快,脚下生风,唇角的笑意也逐渐扩大,扭过头问女儿:“你娘她知道了吗?” 苏栖禾点点头,心想现在这件事在朝好的方向发展, 没有必要再瞒着, 说不定还能让母亲今天的心情好一些。 毕竟等了这一刻十多年, 终于成真,应该会高兴的吧? 于是回到家中后,父亲径直进了卧室。 “阿萍,你听说了吗,京城来人要给我申冤了!” “我之所以一直没有考中,是因为有人冒名顶替,不是我没有本事啊。” 只见卧在床上、背对着门的身影一动不动,听到这话也没有意外,大概是骆灵已经提前说过了。 苏承睿没见到阿萍想象中激动的反应,眉心一蹙,又继续补充道:“别人抢走的、我的那些功名利禄,你的那些幸福,也都可以拿回来。” “当年与你的约定,到现在,终于能履行了......” 他对着阿萍的背影演了一出独角戏,无人回应,可情到深处,回忆起自己这些年的卑微和压力,他眼中竟还淌下几滴眼泪来。 “其实我知道自己做得不对,不是个东西。这些年来,对不起你和孩子。” 他轻轻咳嗽两声,“但是......” 大概是想说,但是接下来我就要有了别人的赏识,进入官场,终于能带着你们娘俩过好日子了。 就是他在过去每一年里,酒醉后经常幻想的那种“好日子”。 美好的愿景还没许下,就被阿萍的声音干脆利落地打断:“没有但是了。” 母亲在病床上吃力地翻了个身,将脸朝向门外。 这下丈夫和女儿都看清了她满面的泪水,眼睛红肿,却透出横下心来的那种决绝。 “苏承睿,等你从京城回来,我们就去和离吧。” 这话像一个火药桶扔进室内,重重砸在地上。 热浪翻滚,碎片横飞,伴随着巨大的爆炸声响。 不仅苏承睿愣住了,就连一旁的苏栖禾也猝然睁大了眼睛。 十五年来,父亲耽于青楼酒肆,从不补贴家用,只在没钱的时候才会回家,软磨硬泡、坑蒙拐骗地拿到母亲的嫁妆去变卖换钱,然后再次离开。 即便她是亲女儿,也不得不承认,父亲的行为非常过分。 可这么多年,唯一不肯看清、不肯承认这一点的,明明就是她的母亲。 哪怕卧病在床,神智模糊,还要支起耳朵仔细听门外的响动,抖抖索索地拉着女儿的手,徒劳而悲情地盼着丈夫归家。 苏栖禾过去经常会想,要有多深的感情,才愿意包容到这种地步。 可没想到,就在漫长等待终于即将看到曙光的时候,母亲却突然决心要割舍了。 苏承睿好像迎面挨了两记闷棍,表情停滞半晌之后,木然地开口。 “阿萍,你是认真的吗?” 声音开始颤抖:“我之前时运不济,今后终于要时来运转了,你、你不再给我一次机会,好好享福吗?” “难道你” 大概想问的是:你不喜欢我了吗? 可这些年他浪迹风月之地,沾了一身污浊,实在不好意思再对家中的妻子说出“喜欢”二字。 母亲吃力地重新扭过头,好像压根不想再看见他,声音里带着疲惫和疏离:“对。” 就是不想再给你一次机会了,就是不再喜欢你了。 这次翻身好像碰到了某一处筋骨,她疼得轻轻“嘶”了一声。 于是女孩赶紧走到床边,垂下睫毛,帮她理顺静脉,柔和地抚摸着母亲干瘪皱缩的手。 母女俩都没有说话,房间里一时安静下来。 远远地听见外面传来动静,是苏承睿走出卧室,打好进京的包袱,一言不发地摔门离开了。 进门的时候有多眉飞色舞,出门的时候脸色就有多臭。 母亲先开口打破了沉默:“栖禾,你是不是不理解娘的选择?” 在逃美人 第38节 女孩心中一凛,“没有,其实我很久之前就想过,要是娘能和爹和离就好了。” 她牵住母亲的手,用指腹按摩老化的关节,“我永远都支持娘的选择,永远都希望娘能开心,既然不喜欢爹了,那咱们就可以从此开始新生活。” 甚至开始提前盘算,和离之后如果从家中搬出去,那三百两银票的余额够她们租到怎样的屋子。 如果钱不够的话,她还可以再想办法去挣。 阿萍微微勾起唇角:“咱们栖禾就是太懂事了。” “其实,哪能那么容易就不喜欢了。” “从我遇见你爹,到现在,马上要满二十年,大半辈子都花在里面,感情怎么可能说消失就消失。” 苏栖禾手下动作一顿,好像被戳中了某些一直避而不谈的隐秘心事。 是啊,没有谁是说放下就能立刻放下。 感情的消失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中途需要保持足够的清醒和定力。 就像她今天看见江寻澈亲笔写的那些意义不明的话,心里还是会微微触动,还会偶尔思绪飘忽,想起他。 母亲看懂了女儿的沉默,轻轻抬手,回握住她的指尖,温柔而和蔼。 大概喜欢上不该喜欢的人,是她们母女俩共同的宿命。 江寻澈已经吩咐过刑部,一有来自彬州的消息就即刻上报。 算着日子,如果顺利的话,那两位官差今天下午就该返回京城了,还会带着他们想见的人。 午后,他提前结束了其他政务,在书房里专心等着消息。 泡一壶茶,将瓷杯摆在面前,不喝,只凝神看着热度和茶香化为白色的烟气逐渐飘散,最后让一杯水彻底凉透。 数完三次茶凉,便过了一个时辰。 第一次“发明”出这种计时方法,是他还不满六岁的时候,被李贵妃扔在一处接近废弃的宫殿里,要他一个小孩子独自在那儿待上两天。 房间采光很差,十分昏暗,而且空空荡荡,没有书、笔墨或者任何可以消遣的东西,有人每天两次将食物和茶放在门外,以免他饿死。 当时李贵妃的声音是一如既往的冷厉。 她说,你如果没有足够的耐心,学不会蛰伏和等待,那就成不了事。 于是六岁的孩童咬紧牙关,在幽禁的房间里,默不作声地坐了整整四天,远超母妃的要求。 也就是在那里,他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数茶凉”这种消遣方式,也将心性磨练得足够沉冷。 走出那间黑洞似的屋子时,虽然只有六岁,但江寻澈的表情非常淡漠,已经有了日后的雏形。 可现在,多年之后,秦王突然意识到,自己之所以能云淡风轻,是因为等待的并不是他在乎的东西。 如果是他真正在乎的人,哪怕还在很远的地方,都能传出铮鸣,挑动心弦,在他心底扩散开一层一层的涟漪,以至于完全无法保持平静。 呼吸节奏加快,王爷坐在桌前尝试翻开一本书,看了半天,视线在字里行间移动,却好像突然理解不了文字的意思。 脑海中全都是可能会到来的人。 现在想来,江寻澈只觉当时写那份公函的时候实在是鬼使神差,表达得太过明显,清楚昭彰,没给自己留一丝余地。 苏栖禾肯定能认出他的字迹,也能看出最后那句话是他所写。 所以如果她再不来,那就说明她拒绝了这份潜藏的邀请。 她会拒绝吗? 上次离京的时候,她就已经不愿意回到王府了。 所以她是彻底不想再见到他了吗? 秦王殿下唇边勾起一丝自嘲。 他从未想过,自己还能落到这般思前想后、抓心挠肝的境地。 一直等到夕阳落下,晚霞顺着窗棂映照进书房,刑部那边还是没传来消息。 按理来说,就算苏栖禾不来,官差带着苏承睿一个人,也该按时抵达才对难道路上出事了? 江寻澈眉心微蹙,遣人去刑部取来了案卷资料。 随手翻了两下,突然看见,那个被怀疑冒名顶替的考生,柳源,也是彬州出身,还是彬州现任县丞柳方的儿子。 他提起那张薄纸,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丝莫名的、不详的预感。 于是叫来南风:“最快速度,去查一下这个柳方在彬州施政如何。” 没想到小伙子怔了一下,没有立马领命离开,而是犹豫着说:“这个,我听苏姑娘讲过。” “她说,柳方是彬州最大的地头蛇,一过下马坡,就是柳家的天下,在这片地界里他们几乎是无法无天。” 话音刚落,只见王爷飞快地站了起来,面色微凝:“恐怕就是在彬州出事了,快去备马,告诉刑部也跟上。” 南风精神一振,拔腿要跑去办事,突然又听身后命令道:“让别人去准备,你先留一下。” 于是小伙子赶紧住了脚,“殿下,请问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而江寻澈突然有一瞬间的沉默,移开了目光。 “她......为什么会告诉你这些?” 作者有话说: 男主和女主的原生家庭各有各的烂法,最大的区别就是,男主这边,没有人懂爱。 第33章 再见 ◎久别重逢。◎ 苏承睿背着那个从家里匆忙收拾起来的包袱, 跟着一胖一瘦两位官差上了车。 就算是最快的车,星夜兼程,赶到京城也需要两天。 所以, 进了车厢后,官差们径自找好角落,准备睡个囫囵觉。 可他却完全没办法合眼,只能局促地靠窗坐着,视线望着窗外,脸色并不好看,一点也没有得知消息时的欣喜。 瘦官差在补眠的间隙眯起眼,打量着这个青衫落拓、考了半辈子试的穷书生:“你好像不是很开心?” 苏承睿捻了捻包袱皮,缓慢地把自己的经历讲了一遍。 被赶路的风沙吹了一路,他的脑子清醒了不少,将自己从遇到阿萍、有了女儿,一直到现在的事情重新理了一遍。 不得不承认, 他确实是个混蛋。 自己在外堕落, 不顾妻女的死活,将阿萍气出病来, 苏栖禾屡屡跑到酒馆来求他回去, 他也从来没答应过。 甚至他都不知道女儿什么时候跑到京城去了, 还是黎徽的母亲、那位老板娘告诉他的。 后来苏栖禾的才女名声传到彬州,他的第一反应,居然是要女儿从中牵线,帮他发文章出去。 哪怕现在再酸涩悔恨,再痛心疾首, 也改变不了他做了十五年混蛋的事实。 但是, 阿萍说要和离...... 摩挲着包袱皮的手指猝然攥紧。 苏承睿撩起眼皮, 问官差道:“听说这个冒名顶替的案子发生在十五年前?”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扯了扯嘴角,笑容苦涩。 也就在十五年前,他再次落榜,感觉辜负了妻子的期待和信任,不敢回去面对她,所以才没有回家,最后逐步走上了放荡堕落的生活。 所以,如果没有这起无端降临的祸事,或许他们还不至于到今天这一步。 果真是造化弄人。 那位胖的差人也醒了,见他还在唉声叹气,生出几分逗乐的心思。 “别发愁啦,说不定你将来还能成国舅老爷呢,到时候想要什么样的美人没有,说不定你那个阿萍,也会回来的。” “什么国舅老爷?”苏承睿愣了。 两个官差讲起了京城中流传的那些苏栖禾与江寻澈的流言,听起来还真挺像那么一回事。 他听完之后,挠了挠脑袋,没说信还是不信,只道:“倘若真是如此,那现在栖禾已经回家好多天了,王爷那边有什么动作吗?” 官差们摇了摇头:在京城的绝大多数外人看来,江寻澈对苏栖禾的离开都没有丝毫反应。 他扯了扯嘴角:“照这样说,秦王殿下不管怎么看,都不像对谁动过情的样子。以后还是别拿小女打趣啦。” 因为车里只有三个人,胖官差说话也大胆了一些,笑呵呵道:“话可不能说太死。” “我看你之前也没怎么在乎你老婆,现在不还是一心想求她回来?说不定王爷也是这样。” 话题兜了一圈,又绕回到阿萍,苏承睿仰着脖子,再次长长地叹了口气。 转眼即将入夜,快到下马坡的时候,他独自下车放水,突然发觉身旁有几道黑影正在逼近。 还没来得及叫出声来,喉咙就被狠狠地钳住,“跟我们走。” 那两位官差被他们用了迷魂香,现在正在车厢里呼呼大睡,醒来也不会留下记忆,只当自己是睡了一路。 而柳家的如意算盘就是,在这段时间内,逼迫苏承睿翻供,说那篇榜首文章不是他写的,而是他抄柳源的。 这样他们的少爷才能逃脱罪名,继续安然无恙地在京城做官。 时间很紧,面前的柳家人不想再废话,径直抽出淬毒的利刃,抵住了他的脖子。 “如果你还想活命的话,就别想着要去告状。” 在他们的印象里,苏承睿的性格是很敏感、脆弱的考试落榜几次就不敢回家的人,被威胁性命,肯定会吓得屁滚尿流,乖乖翻供吧。 可没人想到,在这种时候,他居然第一次硬气了起来。 “你们休想让我把自己的文章拱手送人。” 他甚至还咬上了牙:“如果不是因为柳源,我和我的老婆孩子,怎么会走到这种下场!” 恨意支撑起难得的傲骨,整整半天的时间,任是柳家人怎么威胁,甚至直接动手打骂,他都没有松口。 拖得时间太久,京城那边怕是已经发现这趟传召的延误了,可能马上就会派人赶过来。 柳家人急了,赶紧请示家主。 在逃美人 第39节 柳源的父亲、彬州县丞柳方,坐镇在黑衣人后面,跺脚骂道:“他不怕打,就快点去绑他的家人啊!就你们几个,快点去,把苏栖禾和阿萍都带过来!” 被指导的几个黑衣人应声要走,突然领头的那个回过头来,想起什么:“老爷,听说那个苏栖禾与秦王殿下关系匪浅” 显然他们的桃色绯闻流传甚广,在彬州小城也有很多人听说。 柳方拍着大腿,“她跑到这儿来这么多天,王爷都没过来找她,怎么可能真有关系!快去!” 叫喊的声音传入苏承睿耳朵里:什么,居然要动阿萍和苏栖禾。 她们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阿萍甚至还生着重病,被这群黑衣人一折腾,保不齐又要丢掉大半条命,甚至说不定......会死。 他被押着跪在地上,低下头,眼中挣扎良久,末了,开始一点一点燃起火苗,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 父亲走后,苏栖禾思前想后,还是有点不放心,害怕他在京城人生地不熟,不仅案子不能沉冤昭雪,还有可能会受骗受欺辱。 毕竟他也是她的亲生父亲。 于是她坐在桌前,提笔写了一封短笺。 用语礼貌谦卑,介绍了苏承睿的情况,然后恳请收信人帮忙看顾一二,她拜谢不尽。 写好之后,在封面题了收信人的名字,程誉。 以程大少爷的地位 ,看顾她的父亲,确实是举手之劳。 而且她在京城能麻烦的人本就很少。 拒绝黎徽那封告白信之后,她肯定不能再去招惹少年,而江寻澈就更不用说了,是她现在完全不该想起的存在。 刚落下最后一字,突然感觉纸上冒出一道阴影。是几个黑衣人从窗户翻进来,挡住了光源。 苏栖禾呼吸一紧,“你们干什么?” 一人径直上前,禁锢住她的手腕,另一个人则走到门边:“女儿在这儿了,我去隔壁屋把老娘也抓来,这样不怕苏承睿不怂。” 听到母亲的那一瞬间,女孩身子一紧,用尽全身的力气冲出去,挡住了他的动作。 书桌在纷乱中被撞翻,家中唯一的砚台掉在地上,摔成四瓣,才叠好的两摞文稿也哗啦啦撒了一地。 黑衣人“啧”了一声,抬脚准备把挡路的这些纸都踹开,却突然一低头,瞥见了面前那份文书的内容。 是秦王殿下亲笔所写的文牒,见之,如见王爷亲至。 原本平凡的一张纸,落上这样几行字之后,顿时变得气质不凡,仿佛真能散发出江寻澈本人亲临的那种威仪和压迫。 那人动作一僵。 另一个同伴问他在磨蹭什么,他颤颤巍巍地把那张纸捡起来,递了过去。 于是房间里的所有人都沉默了。 少女身上带着这份护身符,他们再要绑走她,就几乎等同于冒犯当朝秦王没人敢承担这样的风险。 苏栖禾也没想到,这份她一直设法还回去的东西,居然真的救了她一次。 心底涌起阵阵复杂,可她清楚,眼下绝非回忆过去的时候。 强撑着将江寻澈暂时清出脑海,她飞快地梳理了一下思绪。 这几个人想要带她和母亲去胁迫父亲,想必是为了现在这桩科举舞弊案,想要父亲更改证词,承认那篇文章不是他写的,是那个冒名顶替的人所写。 所以现在当务之急是,父亲一定不能松口。 一旦松了口,翻了供,就要失去沉冤昭雪的机会。 押送的官差是刑部派来的,如果到了时间还没赶回去,京城肯定会发现异常,再次派人过来。 她应该去陪着父亲,撑到那个时候。 苏栖禾放轻声音,尽量不要惊扰隔壁的母亲:“几位,我可以主动跟你们走。” “但是只能重新翻窗出去,不要让另一个房间里我的母亲发现。” 黑衣人想说这不符合命令,可看到那份文牒,又吓得一哆嗦,最后只能说:“好吧。” 于是她拿起那张纸,一边在大脑中琢磨着接下来的对策,一边努力爬上窗户,然后跳出屋外。 远处,秦王殿下本人亲自骑在马上,领着后面的车队,正一路飞驰而来。 不偏不倚,刚好看见了这个瞬间。 女孩玲珑,盈盈一跃之下,纤腰扭转,更勾勒出窈窕的线条。 落地的时候,单薄的身子承受冲击,向下弯起,像一只灵动的、可爱的猫。 江寻澈喉结上下一滑。 他抬手勒住缰绳,胯下骏马开始减速。 而苏栖禾正微微喘息着,也听到了大批马蹄和车轮的声音,朝这边抬起头来。 那双熟悉的、日思夜想的秋水眸子,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他面前。 视线交错,撞进彼此的眼底。 彼时正有夜风吹动云层,露出久违的皓月当空。 光华摇曳,融化在她墨染的眸子里,璞玉浑金,流转颠倒。 秦王翻身下马,身后南风和刑部众人一拥而上,把黑衣人控制住。 因为王爷早早就判断出柳家可能要发难,所以他们出发得不算晚,快马加鞭赶过来,路过下马坡的时候已经解救了苏承睿,现在再进城,只为将柳家这群地痞一网打尽。 一时间,大家各有各的忙碌,好像都不约而同地忘记了遥遥相对的王爷和苏姑娘。 苏栖禾犹豫了片刻要不要走过来,最后还是决定保持周全礼数,于是抬脚朝他的方向小步上前,准备致谢行礼。 她垂着眸子,睫毛忽闪,没有看他。 江寻澈住了脚,立在原地,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噗通”,“噗通”,一点一点变大,直到震耳欲聋。 第34章 认命 ◎当他意识到在意的时候。◎ 分明是不远的距离, 一步一步走过来,却好像过了很久。 苏栖禾终于站定在江寻澈面前时,刚要开口, 先听王爷道:“感谢的话就别说了。” 虽是淡漠而意兴阑珊的语意,但从他这边说出来,却总觉得有点别的意思。 像是期待她说些感谢之外的句子。 可她除了口头上反复表达谢意之外,确实没有什么别的能报答恩情的办法了。 毕竟一个辅政王爷与一个民女,地位差距悬殊,宛如天堑,实在无法平等地互惠。 反过来想,殿下希望她说什么呢? 女孩低头不语,神情沉凝,在夜风里亭亭玉立。 落在江寻澈眼中,就无端生出几分疏离。 就像一池荷叶正中央的那朵清莲,生于污泥而不染凡尘, 礼貌大方地盛开, 无形吸引着人前去观赏,但它又离岸边很远, 难以接近, 更不可能让人拿在手中玩弄。 沉默越来越长, 痛感一点一点渗出来,丝丝缕缕,逐渐裹卷了他的整个心脏。 嗓子发紧,好似有千万句话同时堵在喉间,反倒弄得半句都无法出口, 不知道该说什么。 而苏栖禾自始至终都没有抬头, 那双漂亮的眼眸微垂, 不肯映出他的倒影。 是不愿意再看他了吗。 秦王知道现在两人的境况有多怪异,想要移开目光,却发现肌肉僵硬绷紧,像被施了定身咒一样,难以从她面前抽身。 好在南风火急火燎地跑了过来,在离两人不远的地方才猛地住了脚,朝这边探头探脑,面上露出些急切。 于是王爷轻轻咳了一声:“过来。有什么事?” “殿下,苏承睿突然吐血不止,恐怕、恐怕是之前被柳家人伤到了脏器,而且不止一处。” “我已经叫苏夫人去看了,这边还有苏姑娘......” 柳家豢养的那群打手都是实实在在的地痞流氓,打人不分轻重,还很懂“杀人不见血”那一套。 叫家人,而不叫医生,说明情况几乎已经无可挽回,只剩临终告别。 苏栖禾瞳孔颤抖,猛地深吸一口气。 也顾不上什么礼数了,她匆匆对秦王行了个礼,然后就转身朝着南风所指的方向跑了过去。 因了某些难以深究的紧张和急切,江寻澈出发的时候,完全没有等全套的王府车马备齐,而是轻车简从,只求尽快抵达。 就算加上刑部跟随而来的人员,也只有王爷寻常出行礼节的一半。 可就算是规模锐减之后,这些人依旧能把苏家的小屋子彻底淹没。 骆灵有条不紊地忙着给大家倒水,阿萍恪守待客礼仪,也勉强支撑着站了起来。 所以当苏承睿突发状况的时候,南风他们就近把他安置在阿萍的病床上。 他脸色惨白,大口大口的鲜血吐出来,喷在前襟上,还夹杂着不明的碎块。 随行的府医在试图止血,急得满头大汗,可仍旧是徒劳。 骆家的小医女端着水壶过来看过一眼,然后眉头紧皱地摇了摇头,对旁人做了个“没救了”的无声口型。 阿萍站在床边,静静地看了一会儿丈夫的痛苦模样,表情还很平静,也没哭,只是双腿一软,不得不坐在了他床边。 她盼着丈夫回家躺在这张床上,盼了很多年,从闺阁少女变成人老珠黄,终于有一天决定要死心,他却突然回来了,还是以这种狼狈的样子。 之前她还给女儿说过,感情是没那么容易消逝的。 所以现在坐在苏承睿的床边,看着他受尽折磨,阿萍的内心还是非常复杂。怜悯,心软,爱恨,悲喜,交织在一起。 回光返照之际,苏承睿本来已经涣散的眼神又重新聚焦,看清床边的人后,他扯起沾血的唇角,微微一笑。 他叫:“阿萍。” “我不去京城了,也不要什么功名了,所以咱们不要和离,好不好。” 堕落十余年,在半只脚踏进鬼门关的时候,苏承睿终于意识到,对自己最重要的是什么。 在逃美人 第40节 被柳家人打到五脏六腑破裂出血,他都始终死咬着牙撑着。 可听到他们打算用妻子和女儿来要挟时,他心里的某一个地方顿时决堤。 她们因为他,已经受了太多苦了,不能再被他连累了。 如果现在他放弃追求了半生的那些科举和功名,洗掉身上的酒气和脂粉味,重新回到她们身边,认错赎罪,是不是还能有弥补的机会。 这样,似乎也好。 打定主意后,他颤颤巍巍地开口:“我、我可以承认,那篇文章” 还没说完,朝廷车马由远及近、飞驰而来。弓箭手眼疾手快,直接将他面前的黑衣人穿胸而过,也打断了他的认罪宣言。 车队前面有一个身骑白马的青年,举止矜贵,气质非凡。 苏承睿惊魂未定,竖起耳朵,听所有官兵都管青年叫秦王殿下,才意识到他就是王爷本尊,不寒而栗。 而江寻澈径直下马走来,为表体恤爱民,还亲自动手解开了一根捆绑他的绳子。 片刻功夫,他的心境拐了九曲十八弯,说话都带上了喘:“多谢秦王殿下相助,苏某感激不尽。” 王爷点点头:“苏栖禾呢?” 说这话时,大概是情绪过于直接,没有掩藏,所以江寻澈的眼中有焦灼和思念一闪而过。 苏承睿愣楞地想到,似乎那些流言蜚语也不是完全错误。 秦王殿下真的从京城赶到彬州,来找他的栖禾了。 他感觉自己体内的脏器都乱了套,吐血只是时间问题。 面前站着一位过去想都不敢想的天潢贵胄,他却没有在想任何出名或者考中的事情。 他只是抬头看着江寻澈,非常低哑、几乎是默念地说:“殿下,我的女儿,就拜托您了。” 多亏王爷的车马迅速,带着他一路赶回了家,还能躺在妻子的床上,看见阿萍温柔而悲伤的眼睛。 于是苏承睿又说了一遍:“不要和离......” 阿萍一言不发,也没有点头同意。 但她抬起消瘦的腕子,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手指。 虽然依旧拒绝,但妻子还是心软了,在他临终之际,给了他一点温存的安抚。 苏承睿笑了。 他承认自己是个一事无成的混蛋,但偏偏有个很好的妻子,和很好的女儿,实在是世上最大的幸运。 这样看来,或许这一辈子就结束在这里,也算满足。 苏栖禾赶到屋内的时候,正好看见父亲搭在床边的手像断线的木偶一样,无力地、重重地垂了下来。 母亲的手缓缓抬起来,盖住了父亲的眼睛。 她自己也淌出泪来。 一开始是点点滴滴的泪珠划过眼眶,再后来越来越难以抑制,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音,全身剧烈颤抖,几乎喘不过气。 女孩瞬间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她赶在母亲哭晕之前,上去伸开双臂拥住了她,用出全身的力气作为支撑,没让母亲晕倒在地。 但代价是她自己也跟着一路向下倒去,跪在破旧的、冰凉的地面,双膝生疼,眼中也冒出泪花。 不管再怎么讲,苏承睿也是她的父亲,是她母亲所喜欢的人。 家中每个人都想过,一定要和睦地相处,好好表达对彼此的感情。 然而造化弄人,他们不是思想不同步,就是在即将达成一致、走上幸福的路上,突发祸事。 女孩在床前跪了很久,脸上的泪痕湿了又干,晶莹的泪珠挂满睫毛。 江寻澈在苏栖禾身后站着,什么话都没说,却也始终留在这里没走,陪着她整整六个时辰。 其实他当时听清了苏承睿那句“女儿就拜托您了”,现在也用行动无声地做了回答。 六个时辰,足够秦王的手下们把柳家这伙地头蛇连锅端起,连带着也查清了柳源的科举舞弊案,确定他十五年前乡试榜首的成绩是顶替的。 是他父亲柳方在朝廷阅卷完成后买通了一个小侍卫,潜入大书房,把苏承睿的卷子改成了柳源的名字。 后来为了不被识破,柳家干脆拒绝苏承睿上门,每次都是一顿乱棍打出去。 而且,担心这个书生考中后也进京工作,遇到柳源后脱口而出真名,所以柳方花大价钱贿赂了这些年来每一任收卷子的新人,要他们见到苏承睿的卷子后,不用弥封,直接把卷子泡水扔掉。 这也是苏承睿才华足够,却十多年来屡试不第的最大原因。 秦王看完南风递上来的汇报,捏了捏眉心,想到这真是造化弄人,相爱的苦命鸳鸯不得不被拆散,那只白皙的小鸳鸯只能孤零零地跪在床前。 好像听到了他的内心似地,苏栖禾缓缓站了起来。 跪得久了,腿在发麻,起身的时候候摇摇晃晃,险些没站稳。 江寻澈一直站在她身后,见女孩的身子朝侧边栽了过去,下意识伸手就要去扶。 指尖即将触碰到她腰侧的衣料时,苏栖禾咬紧牙关,勉强保持住了平衡,也就靠近了他的指节。 而江寻澈呼吸一滞,电光火石之间,突然收回了手。 哪怕他们曾经有过最亲密的行为,但在那一瞬间,他脑海中倏地冒出一个问题:苏栖禾愿不愿意再被他碰触,哪怕只是轻轻扶一下? 秦王殿下低下头,将五指在面前摊开,看着它微微颤抖,许久不能平息。 因为,在因为那个问题而迅速收手的时候,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正在在意苏栖禾的想法。 由此追忆过去才恍然承认,在此之前,秦王从未真正地考虑过这个卑微小家臣的感情。 他过去对苏栖禾所做的那些暧昧荒唐的事情,虽然亲密,但完全没有参考过她的意见,完全是他自己的欲.念作祟。 仗着她是他的家臣,不敢反抗,所以也不关心她是否愿意,是否疼。 第二天让她喝避子汤,也完全没有想过她会不会难受,会不会觉得苦涩。 就连女孩终于不堪重负,决心离开之后,他都没有放下高傲,不肯花片刻时间去琢磨一下她的情绪,甚至理所当然地觉得,苏栖禾就该乖乖地回来,待在他身边。 但实际上,那可是能一文惊艳天下的才女,怎么会没有自己的想法。 他伸出去的手徐徐下坠,就像卸了力气一样,垂在身边。 南风将起草好的苏承睿墓志铭拿给王爷过目,他接过来扫了一眼,想起那个濒危之际求妻子不要和离的男人,有点自嘲地想,原来他们都是一样的。 当他意识到自己在意苏栖禾的时候,她已经远远地离开,不再回头了。 苏承睿葬礼之后的第三天,苏栖禾抱着几张文书来到了彬州的官家驿站,找到了江寻澈。 “殿下,这是我对此案的所有证词。” 她写了一模一样的两份,准备一份呈给秦王殿下过目,另一份给刑部去走断案流程。 因为这次出差是贸然之举,所以专职抄写文书的先生只带了一位,最近累得够呛,所以她很体贴地自己写完了两份。 毕竟她一直是能麻烦自己就不麻烦他人的性格。 王爷搁下笔,接过证词,翻阅的时候表情平淡无澜,一直看到最后一页,突然问:“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苏栖禾眼神一凝。 父亲辞世之后,母亲昏沉了好几天,身体勉强还能撑住,精神却是肉眼可见的憔悴虚空,显然也受了不小的打击。 “回殿下,小女愚钝,并无什么打算,”她睫毛忽闪,“只求母亲能早日恢复健康。” 江寻澈缓缓颔首,扫了一眼自己桌前刚写好的东西:给骆止寒的信。 “我已经让骆止寒重新抽出空来了。” “多谢殿下。” 对上少女清澈的眼眸,他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 面前这封信确实提出,让骆止寒拿出最好的药和看家本领来治好阿萍,作为交换,秦王也可以满足他的一个要求。 此外在末尾的段落,王爷斟酌良久,又补了一行字: 如果你想要不出差的话,可以建议苏栖禾母女一起搬到京城来,居住和日常生活都由我负责。你只用提一句就好。 骆止寒应该能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苏栖禾呈上资料后,正要告辞,突然听到驿站楼下有女人在尖叫的声音,好像还有几分熟悉。 南风三步并作两步走上来,“殿下,楼下有一位黎夫人,自称是黎徽的母亲。” 江寻澈眉梢微动:“她想说什么?” “她说,黎徽自从进京赶考,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她托人去京城打听,也都说黎徽在放榜之前就失踪了。” 一旁的苏栖禾睁大了眼睛:在放榜前就失踪了?发生了什么? 看起来秦王殿下是毫不意外的样子,他是早早就知道此事吗,有没有调查,还是他干脆就是幕后主使? 王爷看穿了她的想法:“我是放榜时就知道了,因为他考中了榜首。至于失踪缘由,只是一个举人而已,没有必要去查。” 程誉曾经劝过,说好歹是个才华不错的年轻人,来年春闱说不定还能一举摘得状元,莫名其妙音讯全无,理应是该调查一下的。 可惜都被秦王殿下一句“没有必要”顶了回去。 而且除此之外,他现在可以承认,黎徽与苏栖禾的那些私交,少年对女孩不加掩饰的喜欢,以及随之而来的对王爷的敌意,在他心里,也是一些微妙的、酸涩的芥蒂。 大概可以称之为,世人口中的“吃醋”。 江寻澈侧眸看了一眼苏栖禾。 女孩原本还大大方方地抬着头,与他对视之后,瞬间垂眸,移开了目光,像一只胆小的兔子。 她哪怕什么都不做,只要站在这里,就能把他引以为傲的冷静心绪搅乱。 他有些认命地勾起唇角。 作者有话说: 本章里江寻澈下意识想扶苏栖禾的腰,犹豫了一下又缩回手,这里参考了美国作家赛林格的名句“爱是想触碰又收回的手”。 他天生是皇家贵族,目下无尘,习惯于命令和指挥,无需考虑别人的感受。 而当他意识到自己想知道苏栖禾的想法、在乎苏栖禾的情绪,那就离认栽不远了。 在逃美人 第41节 第35章 小城 ◎勉强不得,强求不得。◎ 南风准备将哭闹着讨说法的黎夫人客客气气请出驿站。 毕竟, 没有任何证据表明黎徽的失踪与王爷有关。 而如果每位老百姓在处境不顺的时候都来找秦王哭诉,那江寻澈每天得接见成百上千的人,无法再做任何实事。 苏栖禾心里也清楚这一点, 所以没有说话。但是她看着窗外,有些失落地垂下眼帘。 看见这位酒肆的老板娘,她就会想起刚刚下葬的父亲,继而想起父亲与老板娘饮酒调笑的时候,抱着书坐在门口的黎徽。 或许两位大人德行颇有亏欠,但现在看来,他们至少都还爱着自己的孩子。 进京赶考的儿子莫名其妙地失踪了,老板娘作为母亲,一定也很煎熬、很绝望。 江寻澈一句逐客的命令还没说出口,抬眼看见女孩的神情,心里一动,仿佛柔软的角落又被戳了一下。 他眉心微不可查地蹙起, 然后又飞快展平, 轻咳两声,语气平直地说:“你想知道黎徽的下落吗。” “如果你想, 我可以去查。” 虽然他个人对此浑不在意, 甚至有些吃醋。 但如果是苏栖禾的愿望, 他也不是不可以尽力地去满足。 其实在这话落地之前,秦王就大概猜到了女孩的答案。 毕竟她太温良,太纯净,不曾亲历亲为地参与那些鲜血横流、污浊不堪的斗争,心也没有变得冷硬, 对每个人都怀着悲悯。 别说是她的同乡了, 就算是素昧平生的某人, 眼下也会得到她的求情吧。 果然,苏栖禾双眸盈盈亮起,向前一步朝他躬身道:“那就多谢殿下了。” 接着她还说了几句话,无非是黎徽本人性格坚韧,才华横溢,是个有用的人才,等等。 大概是想以此来进一步说服殿下调查。 可江寻澈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虽然早有预料,但当真正从苏栖禾这里听到另一个男人的姓名时,他还是感觉心口一窒,眼神不由自主地暗了下来,闪过些许冷芒。 突然有点想问,如果有一天我杳无音讯,你会不会寻找我。 但这种荒谬而矫揉造作的问题,秦王是断然不可能说出口的。 思忖片刻,他摆了摆手,对南风吩咐道:“去告诉外面那位,我会查。” 一个初露头角的少年书生,有些名气,又没有钱,那么去路无非就几种,最有可能的就是被有心之人秘密招揽,成为家臣。 就像他当初为了夺嫡将苏栖禾带回王府一样。 所以先派出暗探,排查一遍京城的各大世家豪族、权贵朝臣,很有可能就会水落石出。 刚好他这个辅政储君也很想看看,是谁在暗中筹划见不得光的事情。 江寻澈开始提笔写密信,而苏栖禾觉得这里没有自己的事了,于是颔首行礼,准备告辞,心里想着接下来如何出城。 这些天来,参汤初见成效,母亲身体恢复得超过预期,但精神上难免还有些受挫,没有完全走出来,经常失眠多梦,神经衰弱。 所以女儿打算去郊区山地里采一些安神的药草,小医女已经把辨认方法教给了她,她甚至写了两页笔记,带在身上。 刚走到门口,只听后面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悲喜:“等一下。” 苏栖禾呼吸一紧,回过头。 只见秦王坐在案前,飞快地写完命令,然后放下了手中纸笔,呼出一口气。 不知为何他微微侧着脸,没有直接对上女孩那双秋水眼眸。 “这是我成为辅政之后第一次离京,理应考察一下当地的风土人情。” “所以,可以带我在彬州城里走一圈么。” 是征求意见的疑问句,而不是不容置疑的命令。 毕竟他现在非常清楚,他与她,已经不再是主君与家臣的关系了。他要学会考虑她的意见,尊重她的选择。 这个出人意料的问题抛出去之后,像一片漂泊无定的落叶,在两人之间摇摇晃晃,半天都没有办法落地。 苏栖禾站在离王爷不远不近的位置,睫毛猝然颤抖了两下。 她一句话也没有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是会答应,还是会拒绝。 江寻澈定神看着,只觉脑海中的弦也随她的睫毛忽闪而挑动,铮鸣阵阵,最后越绷越紧。 呼吸凝滞,心也高高悬了起来,等待着女孩红唇中说出的判决。 好在她只让他等了片刻。 思索过后,那片落叶被她慷慨地抬手接住,礼貌地微笑道:“很荣幸能为殿下的视察略尽绵薄之力。” 彬州城很小,沿着贯穿全城的主干道,只需一个时辰就能从城东走到城西。 刚好城西的郊区就有苏栖禾想要的那种药草,所以两人从东边出发,准备一路走过去。 为了真正地考察风土人情,秦王殿下没乘坐马车,也没有带那些前呼后拥的随从,只有南风一个人,远远跟在他和苏栖禾身后,看着两人并肩而行。 苏栖禾做了一个尽职尽责的向导,偶尔开口讲解路边的老房子,介绍本地的风俗,还有一些城中的往事。 江寻澈全程认真听着,不时附和或者追问,倒还真的像是来微服私访、体察民情的。 气氛也很平和从容,是两人小心翼翼、共同努力的结果。 路过一条小溪时,苏栖禾回忆起自己小时候跟着母亲来溪边洗衣服,坐在那块大石头上玩水的过往,忍俊不禁地弯起眉眼。 王爷侧头去看,女孩的笑容在冬日的暖阳里分外柔和,侧脸好像被镀上了一层淡金,温雅而漂亮,让每个习惯寒冷的人都心生眷恋。 他喉结上下一滑,声音不由自主地轻了一些,“想起什么了吗?” 苏栖禾指了指河道,“回殿下,是一些我小时候的琐事。” “我在这边第一次学会双手并拢,在溪边舀了一捧水,很凉,很清,非常高兴地在手心捧着,想要展示给娘看。” “结果娘还没有被我叫回头,水就全都从指缝间流走了。” “当时我想不明白水为什么会消失,也不肯重新舀一捧,又遗憾,又委屈,所以站在原地掉了半天的眼泪,让娘哄了好一阵子。” 她眸子望着前方,轻轻笑着,好像在笑自己的幼稚,笑那段很遥远的、无忧无虑的时光。 而秦王殿下配合地勾起唇角,心里却感觉倏地一坠,沉甸甸的。 苏栖禾大概只是随口讲起自己的往事,避免两人之间难堪的沉默,顺利地完成这份向导的任务。 但江寻澈心里揣着别有所图的念头,听了她这个故事,就总觉得像是为自己敲响的警钟。 将水捧在手心,水就会从指缝间流走,回到小溪里,这是谁都无法阻止、无法挽回的事情。 勉强不得,强求不得。 而他自己现在面对着空空如也的手掌,满心酸涩,想要那捧纯净的水重新回来,这可不就像那个遗憾而委屈,执着地站在原地,不肯罢休的孩子。 苏栖禾知道他的心思吗? 江寻澈扭过头,看小溪在河道里奔流,水波被阳光点成明亮的金色。 分明是轻快的景色,寓情在其中之后,却总觉得有些悲凉,因为水流一去不复返,决心离开的人也不会回头。 沿路走过去,苏栖禾又讲了几件往事,到最后自己都不好意思起来,说这些都是小事,让殿下见笑了。 可秦王始终一丝不苟地听着,好像只要是她说的话,只要是来自她脑海里的记忆,他都甘之如饴,求之若渴。 在半年前,第一次调查苏栖禾的时候,王爷也派过暗探到彬州,仔仔细细地查过她的经历,汇总后摆在王府书房的桌前,有整整七页纸。 当时江寻澈大概翻了一下,见都是一些零碎、贫穷、平平无奇的小事,便没有细读。 如今再回想那七页纸中的一字一句,他却觉得,自己知道的还远远不够,还想要很多关于她的事。 好像只要他将过往的生活碎片全都捡拾起来,用颤抖的手一点一点地拼接,用足够多的精力、耐心和时间,就能拼出眼前这个善良坚定的女孩。 明白她是如何走到今天的,了解她的坚强和不易,也看清她的来路和归途。 正胡思乱想着,苏栖禾突然在面前停下,将江寻澈从繁复的思绪里拖了出来。 “殿下,现在已经到城西的郊区了。” 她从袖中取出两张字纸,摊开后垂眸两眼,温习了一遍上面的内容。 “骆灵说这里有能让人安神的草药,所以我想找一些带走,回去加在母亲的参汤里。” 于是秦王殿下知道,自己精心准备、又托人送来的的那些药材派上了用场。 还没来得及欣慰,又听女孩讲:“说起来,那些人参还是程先生带过来的。这样贵重的礼物,收下了却实在不知该如何感谢。” 江寻澈脚下登时一顿。 黑如曜石的眸中掀起一阵波澜,嗓子发紧,从肺腑中渗出的酸涩几乎要把他淹没。 寂静良久之后,他听见自己沉声说:“没关系,你不用感谢他。” 作者有话说: 江寻澈:每天吃醋,吃完这个的醋,又吃那个的醋。 第36章 宫宴 ◎她拒绝。◎ 秦王回京之后, 没过几天,骆止寒太医就来到了彬州。 依旧是一身白衣,提着药箱, 笑容温润。 “夫人的身体情况其实比我预料的要好,大概多亏了苏小姐在身边陪伴照料,让令堂胸中气郁之症疏解了不少。” 他又看过锦盒中的药材,颇为欣赏地扬起眉:“这些药都是品质极好的,很有助于恢复。坚持每日服用,到过完年后、冬去春来的时候,令堂应该就能恢复健康。” 把完脉后,母亲从床上支起身子,坚持要亲自对骆大人表达感谢,又被骆灵笑着摁了回去。 “夫人不必多礼啦,好好恢复起来才是最重要的。” 在逃美人 第42节 阿萍嘴唇微颤,最后还是默默说了句“谢谢”。 近几日来, 苏承睿在十五年前就考中榜首、又被冒名顶替的事已经传遍了整个彬州, 沉冤昭雪,一扫多年郁郁不得志的落魄声名。 而且, 在秦王有心的暗示和宣传下, 所有人都知道, 苏承睿在柳家人的拷问中,宁死不肯折节屈服,却在妻女受到威胁的时候毅然选择放弃,在生死关头选择了保全阿萍和苏栖禾。 曾经的冷眼和嘲笑都褪去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叹息与扼腕。 还有位商人找上门来, 提出要给她们捐款, 被苏栖禾礼貌地婉拒。 阿萍躺在床上望向窗外, 沉沉地想,爱恨交错,是非难抵,但最后的结局,苏承睿在黄泉之下,理应也可以瞑目了。 仔细想来,多亏了那位秦王殿下。 否则她们母女被绑走,苏承睿翻供,然后再有死有伤,那就真的什么都失去了。 小医女端来参汤,里面加了苏栖禾去采的安神草药,看着她喝下,又问道:“骆大人在外间吗?” “是的,少爷现在正和苏小姐说话。” 骆灵回忆了一下自己煎药时听到的片段对话:“似乎是建议她,带您老人家去京城养病。” “毕竟京城气候宜人,没有彬州的风沙袭扰,而且繁华一些,想买什么药物或者用品也比较方便。” 可阿萍第一时间在意的不是自己的病情,而是她是否给别人造成了麻烦。 “是不是因为老是让骆大人往返,太麻烦人家了?” “还有你也是,在这边待了半年,应该想家了吧。” 如果真是如此,苏家母女肯定都会不约而同地选择顺从,只因为不肯给两位恩人再造成不便。 小医女摸了摸鼻子,轻笑着:“当然不是这样,夫人知道的,我是孤儿。对于我来说,止寒少爷在哪里,哪里就是我的家。” “而且我想少爷肯定也不会在意什么往返路途,他从小就跟着老爷到处寻访疑难杂症,免费为百姓看病,不辞山水。” 阿萍赞叹之余,知道自己没有麻烦到别人,这才缓缓放下了心。 “那既然骆大人建议了,我一定好好配合。” 骆灵眼珠转了两下,思忖片刻,觉得还有些事是夫人作为母亲应该知道的,于是凑过来,压低了声音。 “其实我觉得,说不定这个建议有秦王殿下在背后支持。” 她讲了上次江寻澈亲笔写公函的事,又说了公函末尾那句明显不合章法的话,就差把”你快来找我”白纸黑字写在纸上了。 “而且,上次小姐去城西采摘安神的药,回来的时候,王爷不知怎的,正站在她旁边,没有带别人,还亲自拿着一捧草药,手指上甚至沾了点泥,开门的时候我都吓了一跳。” “我问小姐怎么回事,她说这事偶然,而且王爷手里的草是他自己摘的。” 阿萍沉默不语,目光缓缓落在面前那碗参汤上,里面带着几根苍翠的草叶,没想到竟有可能是王爷亲手所采的。 分明是贵不可言的人,高居庙堂,衣不染尘。 现在却愿意俯下身,用手去接触一株株泥地里的野草,只因为要陪伴那个女孩。 那些秘不告人、甚至曾经骗过自己的心思,在他们这些旁观者看来,简直昭然若揭。 她缓慢地呼出了一口气。 “如果秦王殿下对小姐有心,想要把她接回京城,又不好直接开口,所以才让少爷代为传达,逻辑是不是就顺畅很多了?” 骆灵终于把藏在心底几天的话说了口,顿感舒畅,“所以如果苏小姐愿意进京,说不定这次就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了。” 毕竟她不知道两人中间还横亘着不会淡去的伤痕。 而阿萍眼睫抖了抖,最后说:“如果栖禾想去,我就跟着。” “只是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想,有没有别的......顾虑。” 正巧,与此同时,在外面的房间里,苏栖禾说:“骆大人,其实我最担心的是流言蜚语。” 她离开王府当晚就被认了出来,连那个车夫都听过她写的《金缕曲》,足以证明其流传甚广,随之而来的骂名和诽谤肯定也不会少。 她自己或许还能撑住,但母亲心里柔软脆弱,不能承担这么沉重的东西。 如果因为听到她的谣言,导致母亲病情再次恶化,苏栖禾扪心自问,恐怕这辈子都没法再原谅自己。 还没反应过来,只听骆止寒脱口而出:“你们可以住在玉安书院里,内院非常宁静,没有喧嚣。” 这是临出发前,江寻澈告诉他的。 王爷提前想到了苏栖禾的担心,也提前跟程誉说好,要把他家书院最安静的小院落借来。 在与女孩有关的事情上考虑得无比紧密周全,唯独忘了,他这个朋友从小学医,在人际交往上的心思比较简单。 果然,太医话音落后,对面的女孩很敏锐地抬起了眸子。 睫毛忽闪,像蝴蝶蹁跹的翅膀,抖落下一层飘渺的金粉。 要借用别人家的院子,却还能回答得这么快,只能说明,是提前准备好的。 而且能让骆止寒跑腿当说客、让程誉出借玉安书院的,世上也只有那一个人了。 殿下……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到底在想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苏栖禾感觉到,自己极轻地摇了摇头。 可已经回到京城的江寻澈,还有整整两天,才能收到她的拒绝。 眼下,他刚迈步下了马车,穿过护城河走向皇宫。 明明是与父母亲族一道赴宴,可他的背影在寒风凛冽之中,却莫名带着几分萧索。 元熙帝登基后颁布过一道颇为怪异的规矩,把过往的新年宫宴从除夕提前到了腊月十五。 而且不邀请外戚和朝臣,只有嫔妃、公主和皇子列席,是一场更为亲密的“家宴”。 秦王是所有人中唯一一个不住在皇宫里而单独开府的,所以,等他走进殿前的时候,里面已经坐满了人。 在众人的目光洗礼中,江寻澈面色不改,带着从室外携来的淡漠冷意,径直走到最前:“参见父皇。” 皇上久疾初愈,脸上还能看到些许憔悴病气。 骆止寒启程去彬州前,还带着整个太医院一起会诊过,用了力所能及范围内最好、最珍稀的药物,最后也只能勉强恢复到这个程度。 天子心事,太医们也没办法直言,只能委婉暗示,说恐怕陛下的病气是与心气有关,压力过大,闷闷不乐,郁结于心,所以难以彻底恢复,唯有烦恼解决才是最好的良药。 皇上当时笑了笑,什么都没说。 席间,他托起杯子,眼神飘到秦王面前,突然说:“寻澈,你现在没有王妃人选,对吧。” 江寻澈眉心倏地一皱。 抬起头,只见父皇笑意虚浮。 “朕看到了赵侍郎的上奏,知道彬州出了一起科举舞弊,受害者还是苏栖禾的父亲。” “这时候朕才发现,原来苏姑娘已经不在你府上了。” 秦王眼中的黑雾浓得几乎化为实质,就连最蠢笨的瑶城公主看了都觉得不对头,一边打着寒颤,一边下意识将身子往角落里缩。 可皇上视若罔闻,依旧带着笑,逼视着江寻澈。 因为他确定,儿子现在不会公然发难。 一方面因为所有皇家血脉都在这里,难以遮掩过众目睽睽,难以堵住悠悠众口。 另一方面,秦王现在虽然开始辅政,但还远没有积累到能够对抗当朝天子的地步。 以江寻澈的理性和定力,断不会冒然翻脸。 所以元熙帝继续讲:“既然王府中无人,朕打算给你指一位王妃,寻澈,你意下如何?” 曾经儿子拿苏栖禾当挡箭牌,现在她已经走了,他自然就找不到再次拒绝的理由再不答应,就有故意违逆之虞。 李贵妃坐在皇帝右手边,依旧是满头富丽堂皇,冷冷翘起唇角,看着江寻澈笔直地立在他们面前,一言不发,无言以对。 因为他动了心,留下了太多破绽,以至于李贵妃后来随意查了查,便查出了他这处唯一的破绽。 所以她决定借用皇帝的力量而动手,不惜揭开某些只有他们知道的、血淋淋的伤疤。 只为了让秦王知道失败是多么的痛苦,要想走上更远的位置,需要舍弃哪些东西。 隆冬腊月,霜寒似箭,击穿了皇城中短暂的、岌岌可危的和平。 冥冥中江寻澈意识到,在废太子之后,他和皇帝之间的微妙平衡已经被彻底打破。 离开皇城之前,他闭了闭眼,回想方才,自己独自站在宫宴的正中央,眼前是父母,身后是亲族,脚下是红如鲜血的红毯。 四面八方的眼神各怀鬼胎,宛如叫嚣的厉鬼。 而他孤身一人,突然徒劳地回忆起、想念起遥远小城里那个温柔的月亮。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629 00:21:10~20230629 23:58: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t家的小欣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7章 血书 ◎迟迟不肯认清。◎ 一进王府的门, 江寻澈立即命令手下,联络自己在宫中埋下的钉子。 经过今晚这场宫宴,皇上对他的戒心定会提升一个层级, 这个时候贸然出动眼线,其实是很危险的。 但是从宫中感受到的气氛让他必须这样做。 因为秦王绝不是坐以待毙的人。 他在最熟悉的书房中坐下,黑眸蕴蓄着沉沉冷芒,轻阖起来。脑海里凭空显出一张棋盘,两边对垒,漫长的棋局已到中场。 原本以为平衡还能再保持一段时间,可没想到,元熙帝甚至不想让他在辅政的位置上扎下半点根来。 仔细算算,距离江翊泽倒台也才堪堪过了一月,为什么皇上这么急? 还是说,他掌握了什么能扳倒自己的把柄? 在逃美人 第43节 江寻澈眉心微微一紧,心底冒出些许微妙的不祥预感。 其实当时父皇写到废太子诏书之后就后悔了, 拖了一阵子想要不了了之, 于是他只能进宫和皇上谈条件,拿出了一些只有李贵妃、他和皇上知道的筹码。 但同样的秘密, 或许也可以反过来, 成为刺向他的武器。 等待眼线消息的时候, 随侍和管家一个站在门外,一个站在走廊里,全都焦虑得全身打颤。 分明是寒冷的冬夜,南风的额头却冒出了一层汗珠。 小伙子悄悄朝屋内瞥了一眼,见秦王殿下冷然安坐, 面色不改, 突然觉得自己心里的紧绷也缓解了些。 他跟了江寻澈十余年, 知道王爷永远都这样运筹帷幄,从无败绩,如同定海神针。 所以,这一次的结局,也绝不会是他们认输他可以相信这一点。 那个钉子从宫中递出来的消息到了王府,饶是管家见多识广,看到此物,也忍不住“嘶”了一声。 是那位死士留下的血书。 里面说皇上的太监已经到门外了,还点名了他的身份,所以恐怕开门之后,他难逃一死。 临死前拖延时间,咬破手指,以最快的速度留下这份遗文,用信鸽借着黑夜传过来,希望能为殿下传递最后一次情报,内容无需赘述:元熙帝已经准备开始动手了。 秦王将那张薄薄的黄纸拿在手里,仔细看了两遍。 字迹是半红半棕的血色,还没完全变深,证明皇上动手的时间很近。 如果自己早一点去联系,或许能让那个忠诚的少年成功逃出来。 他就晚了一炷香的时间,甚至有可能更短。 寒风凛冽,穿透窗棂,在书房内横冲直撞,将本就有些昏暗的灯火吹得愈加飘零摇曳。 江寻澈的手有过一瞬间的颤抖,连带着手中那份血书也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沉默良久,他将纸页扣在桌上,语气沉重地说出了这位眼线的名字和家庭王府的死士身份原本都是最高级的秘密信息,没有任何记录存档,只存在于王爷的大脑里。 “他家尚有父母和一位妹妹。二老要妥善照顾,安顿余生,至于妹妹,也要给足嫁妆,往后定期探视照顾。” 一字一顿,尾音平稳。 随侍和管家答应着退下了,他们临走前,王爷看进南风的眼睛。 小伙子眼中带着悲伤和叹息,却又颇为坚定,相信这只是一时失去先机而已,秦王一定能扳回场面,赢得这场棋局。 死去的那个眼线又何尝不是如此,毫无保留地相信他,寄希望于他。 江寻澈瞳孔一沉。 他独自留在书房里,铺开一张纸,提笔开始将脑海中的信息收拢归位,推算出下一步的筹谋。 因了李贵妃的教育,他从小就知道,自己有一天一定会走上这一步。 只是没想到,来得如此之快。 皇上还没有做出什么直接针对秦王的行为,纷争没有挑明,就像冰山隐藏在水下。只要再争取一些准备的时间,就足以完成他的布局。 当然,当务之急是判断父皇究竟所图为何,李贵妃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搁下笔时,下意识抬眼看见对面的椅子,突然心里一动: 要是苏栖禾在就好了。 在勾心斗角、各有所求的一盘棋里,女孩却一直善良悲悯,与世无争,像黑夜里最显眼的那点烛光,温暖,明亮,令孤独的旅人甘心沉醉。 以至于现在,江寻澈一想到她那双含笑的眼睛,心底就会涌出一阵难言的悸动。 骆止寒去彬州也有两天了,不知道能不能顺利将她带进京。 秦王前几日已经把她和母亲的全套衣食住行都准备好了,还亲自去看过玉安书院里的那个小院子,确定是足够安静、适合修养的好去处。 如果阿萍的身体能彻底恢复健康,说不定苏栖禾的心结也能逐渐解开。 到时候,希望她能回来。 就算不能回来,江寻澈握着笔漫无目的地想,他也可以去那个院子里找她,聊一些女孩喜欢的话题,或者干脆什么都不说,隔着氤氲茶香相对而坐,已经足够值得向往。 正走神着,蜡烛燃尽了,房间重新被黑暗吞没。 他听见自己轻轻吸了一口气,索性也没再点灯,任由自己坐在深不见底的漆黑里,思绪飘忽,时而想着朝中的计划,时而想起苏栖禾。 次日,骆止寒从彬州返京,还没回自己家,先到秦王府上,正好看见一夜没睡的王爷从案前抬起头,开门见山道: “之前你奉召进宫诊治父皇,有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太医住了脚,仔细回忆了一下。 “好像没有。毕竟我们太医不能进起居的内殿,也看不出每日走动的那些人有没有什么新面孔。” 真要仔细想的话,他记得元熙帝身边有一个小伴读。 虽不是太监,却天天跟在管事太监们的后面。 不同于别人的左顾右盼,他始终低着头,很少说话,偶尔开口时声音很清正,感觉不像是森严的皇城中能长大的孩子。 秦王颔首,提笔准备把此事记录下来,以备调查。 “除这个孩子之外我还有印象的,就是李贵妃娘娘来看望时,带来了一张很漂亮的琴。” 话音未落,江寻澈写字的手轻轻一顿。 “很漂亮的琴?” “是,听娘娘身边的紫烟姑姑说,这琴名叫‘江月’,与之相配的还有一首曲子,贵妃准备现场演奏,但我当时要去看着手下小医生们配药,所以没来得及听到。” 秦王勾唇微哂,眼中却了无笑意,“你应该听一下,《江月曲》确实不难听。” 笑意好像带上了一瞬间的凉薄和讥讽。 他好像并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道:“对了,苏栖禾呢?” 骆止寒这才想起来转达最重要的消息:苏小姐不愿意带着母亲进京。 “我说出建议之后,小姑娘倒也没回答什么,只是摇了摇头,动作很轻微,但眼神看上去很坚定,我也不好再反复提议。” 江寻澈原本正要喝茶,闻言一怔,举到唇边的杯子又落下,半晌没说出话来。 “......你没问她理由吗?” 如果是嫌京城的客观条件不好,那他完全可以改进,按照她想要的要求来。 不管是金钱地产、药物财宝,还是绫罗绸缎、茗茶古籍,他都可以拿出最好的。 但是骆太医有点为难地掐了掐太阳穴,苦笑道:“寻澈,其实我觉得,理由已经挺清楚了。” “苏小姐并非娇惯之人,而且,京城的条件无论如何肯定比彬州的那间小屋要好,医疗也更方便,程誉那小院子与世隔绝得像世外桃源,也不用担心别人骚扰。” “所以一个一个排除下来,能让她拒绝的理由......” 大概就是因为秦王在这里吧。 或许以苏栖禾的聪明,早就猜出来这个提议的幕后主使是江寻澈,所以她再次选择了拒绝。 就像上次他亲笔誊写了刑部的公函,她分明认出来了,却没有随着父亲一起进京。 还是江寻澈自己到彬州去找,才得以重新见到她。 也如同更早之前,在梅家那个昏暗的大厅里,他还想着,如果女孩认错的话,就开恩允许她回来,却没想到她低着头,甚至没有再看王爷一眼。 从烧掉文稿离开王府的那个夜晚,到如今,苏栖禾的想法都没有变过。 她就是不想再和秦王再续过去的牵扯了。 这一点,甚至连心思简单的骆止寒都能看出来。 唯有江寻澈他自己,还迟迟不肯认清。 方寸之间,空气有过漫长的凝滞。 骆止寒抬眼去看,江寻澈的表情毫无变化,只是提起壶给两人重新倒上茶。 清澈水流徐徐下落,碰到杯壁上,泠然轻响。 常言倒茶八分满,他却给自己倒多了一些,然后径直拿起杯子,将生滚的液体灌进喉咙。 果断决绝,毫不犹豫。 太医摸了摸杯壁都被烫得缩手,王爷却一口气喝完了,眉毛都没皱一下。 然后他“砰”地一声,将白瓷杯顿在桌上,另一只手利落地抽出自己要看的奏折和公务,摆到眼下,垂眸就开始看。 动作很快,仿佛只要慢一点、松懈一点,就有另一种情绪要压不住、外溢出来。 作者有话说: 江寻澈用了很长时间才肯承认自己喜欢苏栖禾。 又用了更长时间才意识到,苏栖禾不喜欢自己。 以王爷的孤高傲气,得到了明确的拒绝,自然不肯纠缠,只会告诉自己放手,硬生生割舍这段情愫。 至于能不能做到嘛......(狗头) 第38章 江月 ◎又不是非她不可。◎ 南风端着炖蛊站在王爷书房的走廊外, 面露愁色,踟蹰半天不敢上前。 房间里,江寻澈正垂下眼睛, 盯着面前的书卷,眸底漆黑,看不清神色。 整片空间安静得落针可闻,唯有王爷修长手指偶尔翻过纸页时,会传出一声轻响,有动衬静,更显得屋中气氛沉郁压抑。 正犹豫着,突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 只见程誉从西北探亲归来,正值年关,所以提着礼物到王府来拜年。 他沿着长廊走来,礼貌笑道:“怎么不进去?” 程家是秦王最忠诚的从属,眼前这位少爷也是殿下从小的伴读, 非常熟悉。 所以南风稍加犹豫后, 便压低声音,把实情说了出来: 在逃美人 第44节 “殿下已经在里面坐了三天了。” 整整三次日出日落, 江寻澈没有休息, 也没有睡眠, 沉浸于案头那些看不完的公文奏章、密信书卷。 手下端吃的喝的送进去,往往都是原封不动再端出来,还要顶着王爷无声的沉默,压力巨大。 府中众人都坐不住了,李嬷嬷和管家眉头紧锁商量半天, 最后决定派出最年轻的南风, 端着炖蛊去劝秦王喝下。 如果顺利的话, 还能进一步问问王爷废寝忘食的缘由。 作为一国辅政储君,勤政本是好事,但这样极端地自我作践,时间久了,大家都担心他身体撑不住。 如果南风今天没能成功,李嬷嬷甚至准备往长春宫里递话,让李贵妃亲自规劝。 程大少爷“呀”了一声,算了算日子,“三天之前,寻澈发生过什么事吗?” “那天只有骆大人来了一趟,好像是例行聊天,没待多久就又走了。” 他蓦地想起,江寻澈曾经问自己借了玉安书院的一个院落,仔仔细细、亲力亲为地打点装潢和陈设,确保那个小院子安静清雅,如同世外桃源。 准备得再妥当,也得有人愿意住才行。 骆止寒去彬州发出邀请,然后把结果带给秦王,看王爷现在这样子,结果如何,也就不用多问了。 程誉轻轻咳了两声,脸上有点复杂的情绪一闪而过。 他接过南风手里的托盘,自己推门进了书房。 站定在桌前,还没开口,江寻澈头也不抬地说:“不要妄加揣测。” “这两天冒出来好几桩针对我的弹劾,需要处理。” 程誉把炖蛊摆在桌上,自己坐下,笑了一声:“寻澈你难道还会怕那些弹劾?” 听到皇上与秦王交恶的风声,就一窝蜂地冲上来当马前卒,随便罗织一些坏话上奏,指望着讨元熙帝的欢心。 都是跳梁小丑而已。 对这些人,江寻澈抬抬手就能轻而易举地解决,绝不会浪费一个眼神,更不可能为此而熬夜不眠。 所以其实程誉猜得没错,他这些天不眠不休的真实原因,就是苏栖禾。 身为万人之上的皇家贵胄,秦王殿下只用往宴会中心一站,就能吸引所有人的目光,只用漫不经心地挥挥手,就会有大把的人上来极尽讨好。 苏栖禾是唯一一个让他甘愿主动低头的人。 然而,都把“我想见你”写到明面上了,她却依旧拒绝了他。 接连三次,毫不拖泥带水,没有犹豫,也没有留什么余地。 那天骆止寒给他带回消息的时候,江寻澈感觉自己的呼吸猝然一颤,心口产生了一种空荡荡的感觉,逐渐扩大,席卷全身。 情绪几乎失去了控制。 他险些当着旁人的面,将手头的纸或者随便什么东西,彻底攥成碎片。 回过神来的时候,骆太医已经被他礼貌地请走了。 王爷深吸一口气,捏了捏眉心,意识到自己大概需要找些什么别的东西来沉溺,如此才能将这件事暂时驱逐出脑海。 所以他才在这里做了整整三天的公务,盯着白纸黑字的官样文章,努力让自己的思绪不要跑到彬州区。 “所以,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办?” 程誉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喝了半口,老神在在地看着他。 是准备继续这种追求,直到苏栖禾答应为止,还是就此打住,从今往后绝口不提? 说话的功夫,江寻澈又写完一份奏折,利落而漂亮地回击了那个信口雌黄弹劾秦王的朝臣。 他将笔搁在砚台边,指尖搭上突出的腕骨,转了转手腕:“当然是,没有必要再继续了。” 经过这一番波折,他能承认,自己希望苏栖禾能回到身边,也承认自己有可能真的对这个女孩动了心。 但是,又不是非她不可。 既然苏栖禾不愿意,他自然也会把所有的关心和念想都收回,重新变成高高挂在天上的月亮。 在对方明显无意的时候,还继续纠缠不休,甚至动用权势强取豪夺,这都是秦王殿下不屑于做的。 所以,江寻澈一边若无其事地翻开下一份文书,一边轻声重复: “没有必要。” 程大少爷敛着眉眼,配合地笑了笑,没有再提出任何质疑。 他相信,就算再有什么疑问,眼前人肯定也能圆回来。 “对了,家父听说,贵妃娘娘请出了那张‘江月’,给陛下演奏?” 程淮安是朝中老臣,自然也了解一些过去的秘辛。 他告诉自己的儿子,在元熙帝还是太子的时候,与当时的太子妃、现在的李贵妃的关系就有些微妙。 明明她是当之无愧的宠妃,家世和资质样样优秀,可在元熙帝登基之后,却没有把她册为皇后,只给了一个妃位,让另一个平凡沉默的女子成了皇后。 皇后一直默默无闻,哪怕前一阵子废太子之事闹得沸沸扬扬,坤宁宫也毫无动静,自始至终一句话都没传出来,被所有人遗忘。 而李贵妃和皇上的关系也一直不冷不热直到现在,她重新拿出江月。 程誉理所当然地以为,江月琴和对应的《江月曲》肯定是他们昔日相爱的象征,李贵妃把它拿出来,也是为了跟皇上重温旧情。 而对此, 佚? 江寻澈什么都没有说。 江月牵涉了很多久远的爱恨,是几个参与者不约而同地选择隐藏的往事,他自然也不会说。 现在母妃出于某些目的,别有用心地拿出它来,他也不知道是为了针对谁。 但可以确定的是,谁沾到,谁就要倒霉。 与此同时,苏栖禾一手执笔,一手拨算盘,刚结束每月的记账,准备出门买一些东西。 这一年经历了太多事,终于到了辞旧迎新、一切翻篇的时节,值得好好庆祝。 她准备给母亲裁一件新衣服,再好好准备一些吃食,让母亲开心一下,争取开春的时候就恢复到能散步的程度。 正想着,她在市集上看到一块轻快温柔的月白色单衣料子,品质不错,在彬州这小城里甚至算得上顶尖。 苏栖禾在王府的时候,侥幸穿过几件皇家品质的衣裙,所以知道好的面料真的穿起来舒服得多,柔软,轻盈,不用担心磨破,颜色也好看。 自己体验过,自然希望母亲也拥有。 阿萍劳苦大半辈子,合该有一件这样的好衣服。 等到春暖花开的时候,母亲可以穿着它出门,母女俩一起绕着街道遛弯,真正感受到何谓万物复苏。 怀着这样的想象走到摊位前,看了一眼标价,苏栖禾这才意识到,十多年来,家中从来没有买过这么昂贵的衣服。 现在家中最大的经济来源,还是八月十五的飞云楼上,江寻澈给的那张三百两的银票,足够她们过一辈子小康的日子。 但也仅限小康而已。 母亲的身体需要长期调养,等到上次程誉送来的药材都吃完了,还得自己出钱,这就是一笔不小的支出。 彬州的自然环境确实算不上好,如果想要带娘去其他养病的地方,还要考虑租用小房子的事。 林林总总考虑下来,苏栖禾睫毛忽闪,心里已经明白: 不买这块衣料,才是合适的选择。 但是...... 难道母亲就不能享半点福吗? 在摊前犹豫时,有人站到了她身旁:“你是苏栖禾么?” 那人看打扮像是端庄持重的少妇,虽是县城里的生面孔,笑盈盈的时候却无端让人觉得友善。 在苏栖禾看向少妇的时候,对方也在打量她,继续说:“听说你是很有名的才女,能不能帮我写一首词呀?” “是给现有的琴曲填词,曲子里有一段故事,我讲给你,你把故事写成词编进去就行了。” 然后她举起手指,说了个数字。 不多不少,正好是苏栖禾给母亲看中的那块衣料的价钱。 如果太多,女孩倒可能会多心,猜测这是不是跟程誉第一次来找她一样,是江寻澈的另一个陷阱。 但现在这个数字,刚好是彬州当地有钱人能开出来的价格,而且此时此刻,对她来说简直如同雪中送炭。 于是苏栖禾转过身,对那位少妇颔首道:“谢过贵人。” “这件事我会尽力去做。现在,请问那个琴曲以及那个故事” 她巴不得眼前人赶紧把内容说出来,让她一晚上点灯熬油地写完,第二天就能拿到润笔费。 少妇薄唇微勾,语气娓娓道来:“这曲子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做‘江月’。”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701 16:45:46~20230702 23:29: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八点前打卡 15瓶;再夸我可爱我就去举铁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9章 故事 ◎故人。◎ 到了除夕前几日, 骆灵准备回京一趟,跟骆家人一起吃年夜饭。 “吃饭是小事,主要是老爷定的规矩, 每到年末,要将一年的所作所为写出来,供在祖师爷勉强,焚香叩拜,敬酒浇地[1],还要发誓来年依旧要谨记祖训,医者仁心,通济天下。” 小医女看着苏栖禾磨药煎药,动作熟练,从头到尾没有找出任何操作不当的地方,笑着说:“而且,有你在这照顾着, 比我自己都妥帖。” 阿萍躺在床上对女儿讲, 骆家帮助她们这么多,现在正逢年节, 应该送些礼物过去。 虽然在高门大户眼里, 送什么都难免寒酸, 但表达的是一份心意。 在逃美人 第45节 苏栖禾坐在床边,在等待汤药煎好的空隙里帮母亲捶背,闻言勾唇:“娘,这个我也提前想到了。” “我准备的是咱们这边的特产点心,还有一首小诗, 感恩骆家的悬壶济世, 祝愿他们前路顺遂。” 点心她最拿手的只有一种, 就是曾经在秦王府里也做过的茶点,三角形的小米糕。 边角圆润,颜色嫩黄,口感软糯。 至于那首诗,说是小诗,其实篇幅不短,字句都经过仔细推敲雕琢,是她近期最满意的作品了。 不自谦地说,既可以摆在厅堂里供客人欣赏,也足够流传在街巷让百姓称颂。 苏栖禾垂下睫毛,突然想起,最先发掘出自己的笔墨还有这些用处的,就是江寻澈。 而且她家这种小门小户,能得到骆家传人的医治,也完全靠的是秦王殿下的面子。 但是另一方面...... 她费心思写了这样一首颇为满意的诗,却连名字都不敢主动署。 毕竟不知道京城里关于她的流言蜚语演化到了什么地步,贸然署名,害怕反倒会对骆止寒不利。 脑海里猝然冒出曾经听过的那些谩骂和非议。 女孩努力眨了眨眼,将如同海潮一般瞬间冲上来的情绪又压了回去。 转过头,视线移到刚出炉的小米糕上。 回想起来,自己在秦王府里也做过两三次这种点心。 那些热腾腾的蒸气和酥软微甜的内里,其实都是少女懵懂而小心翼翼的心思。 但江寻澈一次也没吃过。 就连碟子摆在桌前的时候,他自始至终,都没有侧眸看过一眼。 还没过去三个月,那些刻在心底的伤痕尚未彻底恢复,偶尔被牵动出来,还会给她一些猝不及防的失落。 远离痛苦,是每个人的本能。 所以现在,秦王殿下屡次三番想暗示她进京,到底怀着什么目的,苏栖禾都已经不愿再去猜想了。 照顾好母亲,过好平凡而波澜不惊的生活,就是她心里最重要的事情。 骆灵收拾东西准备上路,临走前接过她递来的糕点和写诗的稿纸,一起塞进小包袱,动作中,不知想起来什么,忍不住扬起唇角笑了一声。 苏栖禾见她模样娇憨,忍不住问:“你笑什么?” 而小姑娘脸色微红,声音不自觉地软了一点:“马上就要见到少爷了。” 她的眼睛水光盈盈,任是谁来,都能看得出里面流转的情意。 同样是少女青涩羞赧、带着期待的仰望和暗恋。 原来都这么明显,藏无可藏。 苏栖禾感觉自己勾起唇角,无声地笑了笑,不悲也不喜。 送小医女上车之后,她将家里打扫一番,掌灯之后,等到母亲睡下了,便重新回到桌前,开始构思那个琴曲。 上次那位少妇把她带到茶楼里,包了间宽敞的雅室,确认过周围无人,这才请出一张桐木琴。 随便伸手轻拨两下琴弦,便有乐音婉转,动听非凡。 就算苏栖禾不懂乐理,也能看得出,眼前的少妇大概是抚琴多年,功力深厚。 她坐在对面,语气友善和平,却听不出真实情绪,好像隔着好几层无形的面纱。 “真正的江月琴不能带过来,只有这个。乐音难免有损,不过调子是不会错的,我只弹一遍,请苏姑娘听好。” 苏栖禾很懂事地没有多问,只是垂下眼睫,竖起耳朵,半屏呼吸,聚精会神地听着,等待着完成自己的任务。 《江月曲》的调子其实非常哀伤,痛惋。 像是坐在屋檐下等人回来,等了一宿也没能等到,只有淅淅沥沥的大雨,一直在耳边回荡,暗示着无可挽回的悲剧结局。 有的人,此生已经见过最后一面了,之后再也不会有重逢的机会,纵使望穿秋水,也不会等到故人归来。 乐音顺滑地流淌在房间,充斥着苏栖禾周身,曲调里蕴含的情绪丝丝缕缕渗出来,莫名生出几分无可奈何的沉重,拉着她的心也逐渐下落。 一曲毕后,琴师抬起头,“有什么感想吗?” 女孩这才回过神来,将自己的情绪抽离,斟酌了一下措辞,不知是该表达得直接还是委婉,最后说:“听起来像是在怀念故人,有些悲伤。” 少妇微微一哂,也没说对还是不对。 收了琴,准备开始转入正题,也就是讲述一个故事,要她为此填词。 苏栖禾拿出纸笔,很客气地讲:“如果故事很长的话,我的记忆可能会有遗漏,请问,可以麻烦您把内容简单留在纸上吗?” 这还是她做代写的时候得到的经验,比如帮忙写一封家书,让对方在白纸上把要点大概罗列一下,不会写字的话用符号也行,这样不会导致疏漏。 完全是好心的、别无所图的建议,然而对面的少妇不仅岿然不动,抬头看她的时候,眼中甚至还多了几分冷冰冰的戒备和审视。 就仿佛......留下自己的笔迹,将来会成为罪证一样。 女孩却没想着嘛多,一见贵人眼神不爽,赶紧道歉道:“对不起,是我唐突了。” “不方便也没关系的,您讲吧,我一定努力记住。” 好在少妇也没再纠缠,将故事娓娓道来。 某朝某地,两个青梅竹马的少年少女,门当户对,早早定下了婚约,所有人都觉得他们会是一对神仙眷侣。 然而,长大之后,那个少年事业顺利,平步青云,女孩子却停留在原地,甚至身边有了其他人陪伴。 情分消磨,分道扬镳似乎是必然的事。 就当少女跟未婚夫提出取消婚约的当晚,男人终于后知后觉,明白了自己的感情。 他毅然放弃所有功名利禄,归隐山林,只为重新追回她。 讲到这里,对面的少妇停顿了一下,让苏栖禾猜一猜后面的结局。 从曲调的走向上看,整个故事肯定会以悲剧收尾,所以她心里明白,恐怕有情人不能终成眷属。 琴师微微颔首:“是的。那位男主人公,没过多久就死在了深山里,无人为他敛骨,甚至没人记得他的名字。” “就连相爱过的女人,也将他抛在了脑后。” 一死才知万事空。 果然是足够悲伤的故事。 苏栖禾颔首表示了解,但不知怎地,眉心一抽。 好像从叙述里感觉出些微妙的不对劲来,但又说不清缘由。 少妇却不容她再多问,径直收拾好东西就离开了茶楼:“两日之后,将稿子拿到这里来。” 女孩注意到,她把自己喝过水的杯子和净手的茶巾都谨慎地处理掉了。 回忆到此中断。 苏栖禾在小屋桌前点灯熬油,伏案写了好几个时辰,终于把这个有点微妙的故事表达了出来,按照曲调和韵脚,改成曲词。 给曲子填词的唯一作用就是抚琴时伴唱,所以她没有单独再取名。 于是,这篇词的名字,也叫《江月》。 两日之后,她如约将稿子交出去,拿到的润笔费给母亲换了一件新年的衣服。 阿萍抚摸着女儿的脸蛋,一边说着不该花这么大的价钱给她买衣服,一边悄悄感动得流泪。 再过几天,便到了春节。 空气中处处弥漫着新年的喜庆气息,而《江月》的稿子已经被装进信封,快马加鞭地送到皇城,一只银盘托着,呈到了李贵妃面前。 作者有话说: [1]:灵感来源于唐代诗人贾岛。 “每至除夕,必取一岁所作置几上,焚香再拜,酹酒祝曰:‘此吾终年苦心也’。痛饮长谣而罢。”原话来自《唐才子传》 什么时候才能把更新时间调整回来啊……好困…… 感谢在20230702 23:29:26~20230703 23:16: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醉赊春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0章 圣怒 ◎“来不及了。”◎ 李贵妃只有在与秦王对话的时候才会坐到长春宫主殿的宝座上去, 平日里最常待的位置还是珠帘后的锦榻。 看着宫人毕恭毕敬端来的银盘,她凤目微撇,问道:“是李瑶从彬州带过来的?” 紫烟姑姑熟练地上前, 帮贵妃拆开信封,一边回答:“是的。李瑶现在就在宫外,等着娘娘接见。” 李贵妃漫不经心地哼了一声,“我看她是想让皇上接见吧。” 李瑶是她家族里的一个旁支堂妹,侥幸长相有几分像她,日夜刻苦练琴,将她的琴艺也学了六七成,足以在外面替她办事。 但在宫里,想做贵妃的替身,还差得远。 她亲自拿过稿纸,开始看起苏栖禾所写的《江月》,红唇逐渐勾起, 形成一个美得摄人心魄的笑容。 “多好的词, 多好的故事。” 她保持着那种危险的笑。 紫烟姑姑安静地侍立在侧,从表情看不出她是否了解这个故事和这些话的深意。 读完之后, 贵妃娘娘端起盖碗, 抿了一口茶, 唇脂沾在茶杯边缘,留下一个空荡荡的红圈。 “紫烟,你说,这一次陛下会不会赶在秦王知道之前就动手?” “到时候你提前联系一下红玉,保证秦王不要提前得知。” “因为, 我迫不及待地想看到寻澈那一瞬间的表情。” 在逃美人 第46节 如果说之前李贵妃还被秦王唬了过去, 拿不准他对苏栖禾的真实态度。 那在宫宴当天, 皇上提出给他指婚,江寻澈站在他们面前,抬头一个眼神,什么心绪都昭然若揭了。 李贵妃可不希望辛辛苦苦培养出来的皇子最后因为一个女孩而失去登基的机会, 那样的话,她还怎么当太后呢。 “要想让秦王彻底没有软肋,这个苏栖禾必须要处理掉。否则的话,我总担心他会跟那个人一样。” 娘娘的睫毛经过悉心打理,长而卷翘,上下忽闪,视线落在手中那张纸的末尾。 苏栖禾的笔墨是漂亮清秀的小楷,故事的最后一段,是讲述那个少年为爱而抛弃事业、归隐山林。 她低头定定地看了半晌,末了仿佛看到了什么荒诞的笑话,嗤了一声。 尾音卸掉了威仪,消散到最后,徒留几分难以言明的荒凉。 身后,紫烟姑姑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微妙的变化。 第二天,李贵妃自称身体微恙,推掉了在养心殿为元熙帝抚琴舒缓心神的事,改成由教坊女官代为奏乐。 皇上没见到贵妃,心里本来有些不高兴。 但贵妃经常以各种理由避免见他,唯有这一次额外推荐了别人。 所以他也没有驳了贵妃面子,准备叫来听听,就当是批阅奏折时的消遣了。 那教坊女官不懂这些弯弯绕绕,只知道自己祖坟冒青烟,得到了在皇上面前演奏的机会,肯定要尽力表现,边弹琴边唱歌,琴音流畅,歌喉婉转。 唱的,自然是苏栖禾那张曲词。 李瑶奉了贵妃命令,提前把稿子给女官的时候,还特别嘱咐了:如果皇上问起,要如实回答,这唱词是彬州苏栖禾填的,已经在民间流传颇广,所以教坊才拿来用的。 元熙帝确实问起了作者。 却不是以规规矩矩的对答形式。 他听到后半部分,奏折也不批了,直接把手中的笔摔了出去。 朱红的颜色砸在地上,甩出来好像几滴血,木质的笔杆也摔碎了一角,足见用力之大。 女官吓了一跳,仓促抬头,正对上皇帝那双通红的眼睛,当即脚下一软,哆嗦着摊到在地上。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1]。 “这是谁写的?” 江寻澈用案牍公务转移注意力,虽然成效甚微,但哪怕只用几成精力,加上惯会的冷静,已经为自己筹谋到了不少东西。 他布局的动作非常审慎且复杂,把一切都保持在冰山之下。 以至于现在几乎没人看得出秦王与皇帝关系恶化,都以为殿下还在忠心耿耿地辅政。 只不过长期的失眠少食让他又憔悴了些,原本就流畅清晰的骨骼线条现在更为突显,添了几分凌厉和威势,像是那种淡定、敏锐、令人后背发凉的存在。 这天下午,他刚见了两位刚进翰林院的年轻学士,一眼看穿了他们往上爬的野心,于是用升迁换来两个忠诚的党羽。 将两人请出书房后,江寻澈站在走廊里,吸了一口深冬的冷气。 本要回去继续处理下一件公务,转头时,视线突然落在偏殿,就此牢牢地钉住不动了。 苏栖禾曾经起居的痕迹早都已经随着那场大火而彻底消失,而王府家大业大,平日里很少有人再踏足那片区域。 所以现在通向偏殿的回廊一片静谧,只有凛冽寒风穿行其间。 世人常道,物是人非,可她却连物都没有留下。 江寻澈脚下一顿,看着那个方向,脑海里难得一片纷乱,不知何去何从。 虽然明知道什么都没有了,但还是……很想过去看看。 哪怕注定是一场徒劳。 眉心微蹙,凝神片刻,正巧看见李嬷嬷从旁边的房间走出来,神色惴惴不安,手足无措,一眼便知有心事。 发现秦王殿下在这里之后,嬷嬷好像更尴尬了,只行礼问安,然后愣在原地,半天没说话。 江寻澈从小被李贵妃按照九五之尊的标准培养,长大后也熟稔帝王心术。 所以甚至不用认真去看,黑眸半敛,大略一扫,心里便有了数,问道:“母妃想做什么?” 被点出了李贵妃内应的身份,李嬷嬷嗓子猛地一紧。 可王爷表情不动如山,确实浑然不在意。 他一直都知道李嬷嬷与长春宫保持着亲密的联系。 当初开府的时候,红玉姑姑被李贵妃派出来,离开四方深宫,成了秦王府里的李嬷嬷,本就是背着任务要监视他的。 江寻澈对此一直不曾留心:真要想瞒的肯定能瞒得住,至于剩下那些无关痛痒的事情,母妃想知道,便由着她去吧。 李嬷嬷也确实是这样做的,兢兢业业地往宫中汇报一些自己能接触到的东西,从未有过逾矩。 直到今天,她从紫烟姑姑那里得知,这次李贵妃对苏栖禾,是下了死手。 她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苏姑娘了,但只要一闭眼,就能回想起女孩受伤时在她怀里流着血,说“娘,我不疼”的样子。 那一瞬间的心疼带来了眼下的犹豫和动摇,虽然只有一瞬,但不偏不倚,正好被站在外面的秦王殿下捕捉。 被盯着逼问,压力很大,李嬷嬷只能吞吞吐吐地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全讲出来。 还没说完就感觉到,秦王殿下的目光猝然变沉,眼里一团浓黑。 “给《江月》填词?” 他表情微变,下一瞬已经转身叫人,备足车马,带够人手。 南风吭哧吭哧收拾一通,问殿下可是要进皇城。 江寻澈系上大氅的扣子,下摆在风中扬起,背影笔挺而潇洒,有星星点点的雪花飘散在鬓边。 他闭了闭眼。 “来不及了。” “直接去彬州。” 作者有话说: [1]:引用自西汉刘向《战国策》中的一章,即《唐雎不辱使命》 第41章 道歉 ◎问心有愧。◎ 苏栖禾正将一床褥子铺到母亲床上。 刚过完年, 正是冬去春来,交替之际,最后一场冬风往往格外凌厉。 女孩总担心母亲在倒春寒里受凉, 让整个冬天的审慎都化为徒劳。 所以这些天,她几乎是小心翼翼地数着日子,等着春暖花开。 至于《江月》琴曲和自己所填的词,也都被她抛在了脑后。 毕竟润笔费已经拿到了,换成了阿萍身上那件质感舒服的里衣。 虽然偶尔回想那个少年与少女的悲剧故事,心里还会产生莫名的不安,隐隐约约,影影绰绰。 但现在一直忙着尽心尽力照顾阿萍,也无暇细想。 她铺好褥子,将床单的边角掖进去,带着微笑抬头看向母亲,还没来得及说两句话, 只听外面咣啷咣啷, 响起砸门的声音。 阿萍正好躺着,清晰地感受到床板的摇晃, 仿佛地动山摇。 “怎么了?” 母性的本能让她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力气, 猛地从床上撑起身子, 想抬手将女儿拉进怀里。 可苏栖禾也注意到了动静,并且从马蹄和车轮由远及近的声响,猜到是有大批人马疾驰而来。 如果是冲着她们来的,那必定……不是小事。 她眉间微微一蹙,轻轻摁住阿萍的手腕。 “娘, 别害怕, 我出去看看就行。” 母亲肯定不放心, 但女儿的动作更快,一反身就出了屋子,还不忘将门牢牢关紧。 这样就算真有什么事,也能为母亲拖延一点时间。 接下来,苏栖禾深吸一口气,踮起脚尖,靠近了还在被接连敲响的大门。 只壮起胆子,顺着门缝瞥了一眼,登时呼吸停滞。 外面的人已经陆陆续续下马,正在她家面前集结,黑压压一片,放眼望去,全都是御林军装束。 杀气腾腾,刀兵出鞘,来者不善。 来自禁城、只听皇上本人命令的队伍,为何会远赴彬州,要来找她? 在秦王府里待过的那段日子早都远去,她现在只是一介民女,为何还会再度牵扯到庙堂之上的事。 难道是秦王殿下碰到什么麻烦了? 领头的队长掏出盖了元熙帝御章的敕令,大喝道:“我等奉皇上之命,前来诛捕苏栖禾,如果顽抗,格杀勿论!” 话语隔着一层门板冲破耳膜,女孩后退两步,难以抑制瞳孔的颤抖。 大脑徒劳地想着对策,可越想,就越是一片空白。 因为在绝对的权力面前,一切挣扎都是无用的,她清楚地意识到,没有任何脱身之法。 话又说回来,她犯下了什么错事,值得劳元熙帝大驾,亲自下令? 御林军只在乎完成任务,可不在乎什么礼貌,叫门三声不应,抬脚就把那层薄薄的木板踹开。 门破的那一刹那,已经有好几个壮汉朝着苏栖禾冲过来,如恶狼扑食。 他们都知道这次皇上很生气,而目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只需一个人就能轻而易举地制服。 如果最先拿住人的是自己,说不定能独占所有功劳,得到皇帝的封赏和青睐。 在逃美人 第47节 所以,为了抢夺她,每个人都使出了浑身解数。 苏栖禾完全来不及反应,只知道自己被好几只手揪出了门,咣地一声砸在门框上。 被拖出去之后又陷入混战,茫然中挨了几拳,有一下正中后腰,震得她五脏六腑都在嗡嗡地颤。 好疼。 她闭了闭眼,在刀光剑影和拳打脚踢中,试图将自己蜷缩起来,放弃了徒劳的挣扎。 不知道阿萍那边是否还安全。 毕竟皇上要杀的只是她苏栖禾自己,希望不要连累到母亲。 但是,到底为什么,她要接连遭受这些? 每当她以为这一次是彻底与过往告别、回归安宁的时候,那些过往都会化作更锋利的武器,再次不经意地将她捅穿。 这一次,说不定就是最后一次了。 女孩眼窝被打了一块乌青,睫毛颤了颤,心境如同烧尽的香灰,一点一点碎为齑粉,飘散着沉下去,和泪珠一起滑过脸颊,无声地砸进地里。 突然,有道利箭破空而来。 “嗖”的一下,精准地扎穿了拎着她领子的那只手。 那个大汉松开对女孩的控制,愣愣地举着血流如注的手掌,片刻之后才疼得大叫出声。 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不等他们做出反应,接连又来了几箭,不偏不倚将围绕着苏栖禾的几人全都命中。 现在没人敢再接近她了。 队长没想到居然有人胆大包天,敢攻击御林军,登时长剑一拔,气得红了眼睛。 但现在他们在明处,那个放冷箭的人在暗处,而且百发百中,武功绝对非常了得。 稍加权衡后,队长做了个合理的决定,叫喊着让一部分人带着苏栖禾转移,另一部分人去寻找箭的来处,跟对手硬刚到底。 然而,藏在暗处的猎手,等待的就是众人分散的这一刻。 苏栖禾被押上了御林军的一辆车,还没来得及走出半里,从窗外突然翻进来一个黑衣人,悄无声息地放倒了车内的两个大汉。 被捆在车厢内的女孩深吸一口气,乖乖地睁大眼睛,任由黑衣人把她的绳子解开,然后再次带走。 全程,她都一动不动,像无助的傀儡木偶,那只漂亮白嫩的胳膊,如果没有木偶丝支撑着,就会沉重地坠落下来。 一路返程,飞驰穿过街巷,苏栖禾只来得及仰起头确认了家中的母亲无事。 除此之外,她什么都不愿再想。 不愿再想自己又遇上了什么祸事。 也不愿再想,方才搅乱局面的那几箭,与先前被太子绑架时,南风所射的箭是不是一样。 最后,女孩被带进了彬州官府驿站门外的另一个车厢。 里面的空气常年浸润着茗茶和焚香的氤氲,哪怕现在什么都没有,依旧带着一股清冷的高贵之气。 再结合有南风射箭相助、有胆子直接对上皇家御林军,是哪位贵人把她带到这里,已经不言而喻了。 苏栖禾站定在靠近车门的位置,在抬眼之前,已经猜到了自己会看见谁。 当朝秦王,江寻澈。 与之前不同的是,王爷没有气定神闲地坐在舒服的角落里,而是站在她面前,剑眉微蹙,眼神中透出忘了掩饰的焦灼和关切。 从李嬷嬷那里得知消息后,他以最快的速度出门,直接前往彬州,仗着王府车驾更快,星夜兼程,这才堪堪追上御林军的脚步。 南风带着王爷的手下负责吸引御林军的火力,再挑出行事最妥帖的一个暗卫,负责带着人金蝉脱壳,从愤怒的元熙帝手中救下苏栖禾。 其中但凡稍有一步出错,她都会被带回京城,等待她的将是比死亡更可怕的结局。 他有可能再也见不到她。 江寻澈等待下属们的消息时,靠着车窗来回踱步,大脑空转,悬着心等着动静,甚至萌生了亲自出门去找的念头。 还没来得及出去,暗卫便把安然无恙的女孩带到了殿下面前。 他感觉自己濒临绷断的神经终于得以松了下来。 可取而代之的是更为复杂的情绪:他该如何面对苏栖禾? 日思夜想的人就在身前,只要伸出手,就能将她拉进怀里。 但是女孩的眼神那样沉寂,疏离,抬眸时眼底一片深黑,不复过去的灵动流转。 冥冥之中感到,两人之间,已经隔了一整片汪洋。 她退到遥远的彼岸,于是他的所有期盼,所有愧疚,所有过去没能意识到的情愫,都已经无从表达。 无力和悲伤传遍四肢百骸,江寻澈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心颤抖,甚至想要走上去,低下头,恳求她不要露出这样伤心绝望的表情。 可现实中他们只是面对面站着,仿佛楔在地上的两个雕塑。 苏栖禾除了刚抬头时说了一句规矩客气的“殿下”之外,一句话也没有说,没有问他怎么出现在这里,也没有问自己的处境。 这是心死以至于什么都不在乎了吗? 半晌,秦王殿下深吸一口气,后退半步,做了个“请坐”的手势。 他闭了闭眼,低声解释道:“这次的事情,是因为你写的那篇《江月》,碰到了父皇的逆鳞。” 原来如此。 苏栖禾睫毛忽闪,没有说话,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江寻澈看在眼里,只觉呼吸一阵阵发紧。 “之所以有人跑到彬州来找你填词,是因为幕后主使是我的母妃。” 也就是说,李贵妃针对苏栖禾,也完全是他的缘故。 他咳嗽两声,将声音艰难地从喉咙深处挤出来,感觉像是剜出自己的一块心脏。 “......所以,是我的问题。” “是我对不起你。” 话语从口中说出,好像非常生涩陌然。 因为这是秦王殿下有生以来,第一次认错。 高高在上的天潢贵胄,从不对人道歉。 他与生俱来就能享受到别人的侍奉和效忠,理所当然,漫不经心。 所以,就算有手下为了自己而受伤受损,甚至失去生命,他也无需愧疚。 直到苏栖禾几次拒绝他之后,这些日子王爷待在王府里,在书房处理公务,提起笔却每每走神,回想起自己与女孩相处的每个细节。 那些让她心悦于他的事,那些让她黯然抽身的事。 当时或许不够留意,可现在回忆起来,苏栖禾所受的痛苦和劫难如此清晰昭彰,让他心有愧疚,而且一发不可收拾。 得知她眼下又因为自己的缘故而横遭李贵妃陷害,他策马赶来,为了救她,也是为了亲口对她说一句对不起。 此生的唯一一次。 第42章 进京 ◎天下皆知他求而不得。◎ 说完之后, 江寻澈抬眸看向对面的苏栖禾,心飘飘渺渺地悬着,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他大概很清楚, 那些连累和伤痛,绝不是一句轻飘飘的“对不起”就能揭过的。 果然,苏栖禾低下头,礼貌地勾唇,清浅的笑意不达眼底,聊胜于无。 她说:“殿下不必道歉。” 不是接受,也不是拒绝,只是一句平淡的“不必”,提醒着两人的悬殊地位。 分明只隔着半个车厢,女孩的声音却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疏离而客气。 江寻澈感觉自己的心一抽一抽,苦涩蔓延到四肢百骸。 看她脸上、身上都有受伤, 本来还想问一句疼不疼, 却又意识到,肯定是疼的, 但她已经不会告诉他了。 或许, 他带给她的痛楚, 比方才御林军那伙□□打脚踢的还要多。 有那么一个瞬间,王爷很想站起来,走到苏栖禾面前去。 抓住她瘦削伶仃的肩膀,像过去一样把她径直圈进怀里,问她说, 可不可以再给自己一个弥补的机会。 他可以带她走, 为了她去对抗父母和世人, 哪怕拼上半生积累的权势和荣光,也一定能保证她安然无恙。 只求她能给他一个重新开始。 可下一刻,心底就冒出一个声音,代替苏栖禾做了回答。 “没有必要。” 是他曾经亲口说过的话,正好被她拿来还给他。 想象中,女孩的声线还是那么温宁动听,却平添了三分孤绝,仿佛玉碎冰裂,铮铮不屈。 在魂灵上一笔一划,刻下了永不磨灭的伤痕,让他颤抖不已。 最终,是残存的自尊和理智阻止了江寻澈进一步失态。 秦王殿下生硬地扭过头,看向车窗外。 御林军和王爷亲卫的较量好像还没结束,喊打喊杀的声音时不时随着冷风一起飘进车厢,提醒着他们眼下的处境。 喉咙中不知何时冒出一股腥甜的血气,他不得不使劲咳了两声,才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嘶哑得非常明显。 “回到京城后,谈条件也罢,公然对峙也罢,我会保住你。” 毕竟这次天降横祸完全是因他而起,也该由他解决。 苏栖禾感觉心绪复杂万分。 在逃美人 第48节 睫毛垂下来,屏着呼吸,开始等待王爷的下文,说他这次出手相救的条件是什么。 反正不管他说出什么样的要求,是重回王府,还是其他什么更冷血的条款,她现在为了自己和母亲的活命,都只能答应下来。 面对江寻澈提出的交易,她向来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还要感谢他的恩情。 突然想到,从夏末到初春,殿下与她的关系兜兜转转,眼下好像又回到了去年八月十五的飞云楼上。 而她只觉得疲惫。 心如死水,难以再起波澜,安安静静地垂着脑袋,等待秦王开口,命令她回到秦王府,继续做他的一个卑微的工具。 然而江寻澈落在她耳中的下一句话是:“在这期间,你和令堂,想去哪里都可以。” “想住哪里,需要什么,随时给我说就行。我只是为了保护你们的安全,不会有任何......逾越的举动。” 尾音沙哑颤抖,甚至听出了几分小心翼翼。 苏栖禾眼皮猝然一跳,讶然地抬起了头,对上面前那双深墨色的眼睛,里面涌动着令她难以相信的情绪。 她只匆匆看了一眼,就飞快地低下头,不肯再面对。 江寻澈也捕捉到女孩的躲闪,心里一沉,却什么都没说,叫来手下给她包扎,去她家的小屋里把阿萍和行李接过来。 回忆过去,他不得不承认,从飞云楼那次开始,他对女孩是彻头彻尾的交易和利用。 而眼下,他能做的,也就是一点一点、不求回报地弥补。 哪怕她不相信,也不领情,他也依旧心甘情愿。 从彬州返程的时候,苏栖禾的案子已经传遍了全城。 连带着秦王殿下冲冠一怒为红颜、甘愿公然违抗父皇旨意、命令手下攻击御林军的事,也一并流传了出去。 眼看着女孩的名声就要朝着祸水的方向狂奔而去,江寻澈最先做出反应,叫来手下的党羽和幕僚,要他们帮着澄清。 座下一个年轻学士犹豫半晌,问道: “殿下,敢问臣下们该如何澄清此事?因为苏小姐确实是蒙您相救......” “但并不是因为她与我那些所谓的、无中生有的绯闻。” 江寻澈面无表情地坐在书案后面,提笔写着什么东西,声音是平直但坚定的宣告语气,听不出情绪。 “事实上,她进京之后,也没有住在王府里。” 她不愿留在他身边,他们之间也没有任何令人想入非非的关系。 女孩若是为此再背上什么狐狸精的骂名,可就太不该了。 坐着他的车进京之后,苏栖禾最终选择去了玉安书院,就在他之前挑好的那个小院里。 当然,只是因为那里确实安静得与世无争,让阿萍和她都不会被流言蜚语所打扰,仅此而已,与王爷本人无关。 那年轻学士脑子转过弯来,意识到话里隐藏的事实,眉毛不受控制地抽了抽,张着嘴,半天没说出话来。 没说出来也是正常的,难道要他一拍大腿,惊讶道,原来苏栖禾没有心悦于您,不是您的情人,也不愿意留在您身边。 接着还能再反问一句,那王爷您为何还要保她,甚至不惜与元熙帝对峙? 再能言善辩的人,也没办法把这些话当着王爷的面说出口,但是,脑海里的想法会从眼神里流淌出来。 在场的都是人精,很快陆陆续续反应了过来,顿时,大家看着秦王的目光都多了几分复杂。 有的是意外,有的是好奇,有的甚至是不忍。 这些眼神齐刷刷地将一个事实摊开在江寻澈面前:她不喜欢你。 甚至......说不定还恨你。 一句话,短短几个字,落在他的脑海里,却好像烧红的针扎穿心坎,看上去还保持着平静,内里早已千疮百孔,血肉模糊。 他面无表情地翻过一页书,动作有些大,纸张被翻出“哗啦”一声脆响。 终于等到众人都领命退下之后,秦王站起身目送下属们离开,颀长的身影突然晃了晃,扶着桌子才勉强站稳,极轻地叹息里一声。 他什么时候沦落到要别人来同情了? 难堪,滞涩,但又没法反驳。 他本想横下心来解释一句,就说自己只是行了义举、救了故人一命,不让自己的母妃随意构陷民女而已。 但就连这摇摇欲坠的贫瘠证词,自己都没办法宣之于口。 毕竟大家都是在用眼神无声地诉说着想法,他若主动开口找补,反倒显得此地无银。 为了挽救苏栖禾的名声,他需要让天下人都知道,是他求而不得。 南风从大门穿过长廊走进来,双手捧着一份金色的长卷,表情是从未有过的严肃沉重。 “殿下,是皇上的诏文。” 终于来了。江寻澈抬起头,瞳孔一沉。 过去身为辅政王爷,皇城文华殿内的那些公文,也就是元熙帝的旨意,要想传达给他,是无需走圣旨和诏书的形式的,直接写一封密信即可。 现在父皇终于对他拿出了冷冰冰的官方样子。 所以,不用等随侍展开书卷,他大概已经猜到了里面的内容:彻头彻尾的控诉。 公然质疑元熙帝的判断,为苏栖禾辩护,窝藏罪犯,违抗圣旨,攻击御林军。 一桩比一桩严重。 里面写道,出于父子情分,皇上才肯多等半日,到明天上早朝的时候,秦王势必要在百官面前给个说法。 如果给不出来,那也......别怪父皇铁面无私。 所谓铁面无私,大概是说他要当庭被押走下狱吧。 从此留在不见天日的牢底,被囚禁至死,失去自由,所有野心和雄才大略都化为乌有。 不知道李贵妃得知了这消息,会是什么表情,估计会很精彩。 拧巴了大半辈子,动用《江月》来害一个无辜的女孩,想要除掉儿子的软肋,却没想到江寻澈愿意为苏栖禾做到这一步。 如果苦心积攒的权势都没有了,当太后的希望也彻底破灭了,她应该会立起双眉、气急败坏吧。 日头逐渐西移,江寻澈靠在书房的阴影里,轻轻笑了一下。 南风的脸色苍白一片,“殿下,请问我们该如何做?” 这是年轻人跟随王爷以来,他们面临的最大的危险,甚至几乎是一条死路。 在随侍担忧的目光中,秦王殿下眼眸微阖,没有回答问题,而是说:“苏栖禾那边,都安顿好了吗,缺什么东西都可以从王府直接拿。” 南风点了点头:“管家去看了情况,说还算顺利。” “哦,那就好。” 他的视线重新回到面前的书卷上,“你也去休息吧。” 书卷好像是才从某个柜子深处拿出来的老物件,纸张泛黄,记录着不知何时何地的古老秘密。 他修长手指轻轻翻动着,不动声色,完全看不出明天早上就要被问责的急迫。 南风虽然看不懂,但估摸出自家王爷似乎还有后招,只是他不知道而已。 小伙子心里稍稍放宽了点,告辞之后,出了书房的门,顺着长廊一路往来,路过偏殿的时候,恰好抬头,只见眼前一片暮色苍茫,如璞玉浑金,光影从王府红墙黄瓦的屋檐之下滑落。 现在,正殿的书房里只剩江寻澈一个人。 孤冷的侧影被晚霞映上白墙,好像笔锋末尾,一抹干涸殆尽的墨痕。 作者有话说: 终于把更新时间扭回来啦,还是每天的零点七八分左右~ 第43章 千钧 ◎我会保住你。◎ 苏栖禾捋起袖子, 拿了一块抹布,把院落内的桌椅都擦了一遍。 阿萍经过长途跋涉,难免受累, 即便是坐着王府的豪华车马,从彬州一路赶到京城,依旧觉得浑身酸疼,所以现在正躺在床上闭眼休息。 女儿摆放好行李,做完安顿工作,然后就坐定在小院中央,垂下睫毛,轻轻叹了一口气。 玉安书院内这个小院子,是之前骆太医来的时候提到过的,她当时就猜出这是秦王殿下的手笔,现在看,果然如此。 院落内种种家居陈设都看得出精挑细选的痕迹, 连木料都选了具有安神效果的枣木, 杯盘瓷器、幔帐纱帘也都非常考究,远胜她们自己的小屋。 而且很安静, 坐落在玉安书院最内侧的西北角, 平日里, 别说那些学生,就连程家父子都很少过来。 简直像是一个世外桃源。 秦王把她们送到书院大门口,程誉早早站在那里迎接,一路引着她进来,介绍了这里的生活起居。 程先生的语气温文尔雅, 和煦如春风, 说如果有什么事、需要什么东西, 直接到书院中厅来找人就行。 可除此之外,他没有提到任何关于皇上、李贵妃或者这个案子的只言片语。 不主动说,大概就是不方便提及。 苏栖禾谨小慎微,熟悉分寸,当下就敛了眸子,没有多问分毫。 所以直到现在,她依旧不知道自己到底掉入了一个怎样的陷阱,为什么给《江月》填词会让元熙帝龙颜大怒,直接把御林军派了过来。 也不知道江寻澈把自己带进京,是准备怎么处理。 谈条件也罢,公然对峙也罢,我会保住你。 当时她站在马车的车厢里,刚受过惊,神经紧绷,心跳如擂鼓,所以没能听出这话里的庄重和孤绝。 现在静下来独自反刍,才意识到,这个承诺,哪怕对于秦王殿下来说,也是非常不易的。 一字一顿,重若千钧。 要想保下触犯了天子之怒的人,就一定会把那怒火引到自己身上。 江寻澈处心积虑多年才得到的权力和资源、辅政储君的地位,都有可能在元熙帝的怒火中折损,甚至化为乌有。 但他还是这么说、这么做了。 在逃美人 第49节 何必呢。 苏栖禾低下头,嘴角微微一抽,心底是一片空荡荡的荒芜。 纵使她是因为他而被李贵妃所害,依秦王向来的薄情冷血,也完全有可能置之不理。 就像他过去那句冷冷的“没有必要”一样。 不过,也有可能是王爷有别的图谋,再次拿她做幌子,掩盖真实意图。如果是这样,她也没什么办法。 女孩在席子上抱着双腿坐下,将脸凑在膝盖边,蜷缩成一个小团。 不管秦王是出于什么目的,是不是真的要保护她,现在她都只能乖乖地、安静地等在这里了。 这是庙堂之上,天潢贵胄们的斗法争锋。 而她只是一只小小的蝼蚁,无可奈何卷入其中,就连保命都要仰仗别人的怜悯和良心发现。 回想那首《江月》的填词,当时自己还写得颇为满意,直到现在才终于意识到,她侥幸拥有的几分笔墨才华,到头来都成了害她的东西。 晶莹的泪珠溢出眼眶,顺着脸颊一路滑下。 苏栖禾抽噎几声,索性将脸摁在膝间,泪水肆无忌惮地沾湿裙子,晕开两个深深浅浅的圆。 泪渍最初带着余温,后来热度散尽,贴在皮肤上,冷风一吹就凉得令人直打寒颤。 就像她的人生,在偶有的短暂温暖之下,永远是冰山般的波折和苦痛。 而且无从挣扎,无从逃避,只能被推着走,一路推进寒冷的、不见天日的暗流里。 现在四下无人,积压的情绪终于无需掩藏,她放任自己哭了好一阵子。 直到阿萍在里屋翻了个身,好像快要醒了,这才站起来,将眼泪抹干净,去准备母亲例行要喝的参汤。 母亲醒来之后,见女儿端着个质感极好的白瓷碗,里面药香扑鼻,忍不住叹了一声:“没想到这里什么东西还都很齐全,连熬药的砂罐都有。” 那是因为这里本来就是准备给她们俩住的。 苏栖禾心里有答案,却不想母亲卷入太多与秦王有关的纠葛,徒增烦恼,所以只是挤出笑容说:“是啊。” 她不知道骆灵曾经把进京的打算告诉过阿萍。 母亲这一辈子都是小城的平凡民妇,永远不可能涉足朝堂上那些权力斗争,也不知道自己乖巧的女儿到底怎么被皇上下令捉拿,如何能保全性命。 但看着女儿努力掩饰的、哭红的眼睛,她比谁都心疼。 自己身体时好时坏,是个拖油瓶,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撒手人寰。 如果能有人真心对苏栖禾好,能照顾她,让她在世上不那么孤单,那就最好不过。 喝完参汤,又斟酌了片刻措辞,阿萍缓缓开口:“栖禾,娘还是想问一句,那位秦王殿下......” 你们还有没有可能? 话音未落,只听院落外有人说话。 是一个小书童,礼貌地站在院子门口几步远,没有上前,努力提高声音喊道:“苏小姐,有人找。” 苏栖禾眉心一皱,阿萍将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摸了摸女儿的手腕,温声道:“快去吧。” 来人一身斗篷,黑衣蒙面,因为是寒冷的冬日,看上去倒也不奇怪。 他原本一直站在玉安书院的大门外,没有进去,好像有什么顾虑似的。 直到看见苏栖禾顺着长廊走出来,这才跨进大门,一边摆手示意她退后,一边压低声音说:“你现在不能出来吧?” 哪怕沙哑低沉了很多,她依旧听出,是黎徽的声音。 当即瞳孔放大,指尖在身侧用力一掐,才保持不动声色。 旁边的书童被程誉教导得很好,谙熟礼数,客气又大方地将两人带到了书院内空闲的雅室,倒上了茶,然后才告辞。 门“吱呀”一声被关上,下一瞬,苏栖禾猛地坐直,深吸一口气。 这么长时间,你去哪里了? 她看向对面正要解开蒙面巾的黎徽,用眼神表达道。 他母亲之前在彬州还将状告上了江寻澈那里,要找她儿子的去向,不知道王爷回京之后找了没有。 但不管怎样,她至少能看得出来,少年虽然五官依旧带着稚气,眼神却已经成熟了很多,甚至带着几分不经意的狠厉。 从去年秋闱到现在,他都经历了什么? 黎徽定神看着她,好像要将女孩的身影永远刻在脑海里似的。 直到苏栖禾抿着唇移开目光,他才笑了笑,举杯将茶一饮而尽。 “栖禾,你怎么没有问,秦王和程誉给你找的地方理应是最高机密,我为什么会知道?” 其实她想到这个问题了,但也模模糊糊猜得出,这与方才那个问题应该有着同样的答案。 “因为,我现在是陛下的亲信了。” 原来在秋闱放榜的当天,元熙帝就找上了这个表现出彩的年轻人,让他得以踏入皇城,侍奉天子。 做皇帝的秘密亲信和细作,就要人间蒸发,付出仕途的代价。 而皇上开出的条件不仅有功名利禄,还有一句颇为微妙的许诺: 如果他能威胁到秦王殿下,算立下大功,作为褒奖,陛下会在合适的时候允许他带着苏栖禾一起离开。 就算去天涯海角,也绝不会有人阻止。 这个提议在旁人眼里或许荒谬,却不偏不倚地正中黎徽下怀。 按照少年的想法,苏栖禾之所以会拒绝他,唯一的原因就是江寻澈横插一脚。 而如果能威胁、甚至扳倒秦王,那就证明他的能力比王爷更强,更配得上喜欢的女孩。 所以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凭着心中那股劲儿,没有告诉任何人,径直走进了皇城的大门,做了不少事,一直到如今。 他兴冲冲的讲述结束后,苏栖禾的表情僵了半晌。 她伸手去拿桌上的茶杯,就算不想喝也逼着自己抿了两口,转了转脑袋,只求将黎徽落在她脸上的视线甩开。 最后她轻轻咳了两声,转移了话题: “既然你在皇上身边,那想问一下,你知不知道,我最近这件事......” 本是转移话题的试探,不怎么抱希望,谁知黎徽抬了抬眉毛,回答得很坦率:“我知道。” “那《江月曲》影射的是皇上的一位旧情人,是陛下碰不得的逆鳞。据说李贵妃之所以得宠,就是因为和旧人有几分相像。” 苏栖禾睫毛倏地一颤。 她自然记得,那词曲讲述的是一个悲剧,青梅竹马分道扬镳之后,男人不惜一切想要追回爱人,却已经永远失去了女孩的芳心。 带入到现实中,就是元熙帝和那位他得不到的旧情人。 难怪皇上见了这词会勃然大怒这可是影射了他自己的失败情史。 她放在杯边的手指下意识抖了一下,黎徽看在眼里,安慰道:“别害怕。” “如果这一次江寻澈被扳倒了,我就请皇上兑现那个条款,带你离开。” 苏栖禾抬起头,眼神的意思是:“这一次”是指什么时候? “是今日早朝。皇上已经下了诏书,要求秦王要在百官面前拿出说法,拿不出来,下场可就好看了。” 黎徽拢了拢衣领,站起身,瞥了一眼窗外的日光。 “现在,已经到上朝的时候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710 00:09:55~20230711 00:16: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en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4章 决定 ◎自当领罚。◎ 黎徽没待多久, 给苏栖禾讲了自己的情况,交代了该去哪里找他,然后就重新戴上蒙面巾, 披上黑色大氅,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毕竟,眼下皇城里,可是有好戏要看。” 脑海里想象着那位高高在上的王爷跌落神坛的情景,少年勾起唇角,眼睛变得非常亮。 不是过去那种晴空万里、气贯长虹的清亮,而是黑夜里燃起的熊熊大火。 纵使炽热灼灼,却也偏执疯狂,令人害怕。 苏栖禾心里一紧,面上勉强保持不动声色,只在眼前人转身的时候,悄然后退了一步。 黎徽做了半年的天子近臣, 哪怕背过身, 也将她的动作尽收眼底。 当下放缓了语气道:“关于这座小院的位置,还请你和伯母放心, 已经非常隐蔽和安全了。我能找到, 不代表旁人也能找到。” “栖禾, 你就在这里,好好等着消息吧。” “反正,他害你受了那么多苦,你应该也很乐意看他失去一切,对么?” 女孩回到院子里的时候, 阿萍从床上支起身, 问发生了什么, “怎么一脸失魂落魄的?” 苏栖禾眼皮一跳,赶紧摇了摇头,不想让母亲看出更多端倪,徒增担心和焦虑。 但是,她到底年轻,心绪堆积如海水漫灌,甚至难以保持表面的平静。 因为,她现在很害怕。 非常害怕。 身子微微颤抖,藏在身后的手指狠狠地掐进掌心,勉强扯起嘴角,露出一个苍白的弧度。 “娘,还记得彬州那个黎徽吗。” “刚才就是他来找我,说最近在京城生活得很好,秋闱夺魁之后还要备考今年的春闱,打听到消息后,来问候你新年好。” 她把话说得半真半假,将最阴暗的部分藏了起来。 在逃美人 第50节 阿萍看着女儿的反应,眉间闪过一道忧虑的阴影,温声问:“那位程先生不是说这里非常避世,外人无从得知么?” “嗯,但是咱们是在玉安书院里,而黎徽备考春闱,正好也在书院中借宿,所以他才能知道。” 在彬州,阿萍卧病的年岁里很少出门,回忆了一下那个黎家的小少年,印象其实有些模糊。 但她还是点了点头,笑道:“你们都是争气孩子。” 苏栖禾忙不迭地点头,想要这话题尽快过去,于是走上前给母亲捶背捶腿,疏松筋骨,然后又端来了当日的参汤和药。 参汤刚从炉子上拿下来,还很烫,她便双手捧着,轻轻吹起来,心里想到,多亏这人参,喝了整整三月,让母亲熬过了寒冬。 “真该好好感谢送来这些人参的人,”阿萍垂着眼,“是程先生送的吗?” “是。”苏栖禾回答。 母亲悠悠说:“但是,如果没有秦王殿下,你也不会认识程先生。” 这些好处,一个一个寻到根源,都有江寻澈的影子。 但是江寻澈现在 苏栖禾侧过脸,不敢直面阿萍的目光。 两人都没再说话,小院的空气不知不觉沉重下来。 伺候母亲喝完参汤后,女孩洗了碗,站起身来,“娘,我回来的路上看到书院里的迎春花开了,是很漂亮的鹅黄色,铺满了半边院墙。” “我去摘一点带回来吧,也算是装饰。” 明明是明快的话,尾音却越来越难以掩饰住颤抖。 阿萍刚答应一声,苏栖禾就拿起了房子内现成的那个白玉花瓶,抱着再次出了院门。 动作很快,仿佛只要再晚一步,情绪就要彻底决堤。 母亲在身后没有阻止,但眼神一直随着女儿,流露出温柔如水的担忧。 日光清亮,正是早朝的时候。 秦王殿下现在应该正在被皇帝和百官质问吧,就因为冒着天子之大不韪,要让保护她免于责罚。 黎徽笃定了他这一次会输,一落千丈,失去骄傲的尊贵高位。 苏栖禾颤抖的手小心地拔下一截迎春花枝,指尖细细柔柔,将鹅黄色的花瓣捋平,脑海中想的却是江寻澈孤身一人站在皇帝和百官面前的样子。 背影挺拔,神情沉冷,不仰头也不俯首。 好像世间万事万物,都不值得他投去一个眼神。 面对别人的诘问,他会说什么呢? 说苏栖禾完全无辜,完全不知道皇家那些爱恨情仇的往事,所以不该被连累,被别有用心之人也就是李贵妃,当枪使。 可能会有大臣跳出来,说殿下你过去一直冷面寡恩,怎么在这件事上突然良心发现了,肯定另有图谋。 毕竟朝中还有一些太子党的旧臣,在太子倒台后就记恨上了秦王,现在好不容易抓住机会,肯定要疯狂地反扑、构陷。 他们会暗示一个现成的、危险的问题:你是不是故意要与皇上作对?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羽翼丰满,可以挑战父皇了? 你不会有谋逆之心吧? 群臣目光汇聚,仿佛豺狼。 而元熙帝坐镇中央,脸上挂着暧昧不明、捉摸不透的笑容,令人胆寒:“寻澈,你说呢?” “啪!” 苏栖禾手里的花瓶摔在地上,碎成了很多块。 她蹲下来,抱住自己的双膝,胸口剧烈地起伏,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 哪怕只是自己的想象,都能令人畏惧至此。 而江寻澈面对的、真实的朝堂,压力只会更大。 与此同时,皇城内。 “儿臣承认抗命的事实,甘愿受罚。” 声音清冷,一字一顿,不卑不亢,砸在朝堂上每个人的心里,几乎撼动心神。 前排众臣心思玲珑,各怀鬼胎,后排角落里有几个小官干脆开始暗中交换了眼色:什么意思,他想下狱吗? 在场的每个人都知道,一旦承认违抗皇帝的命令,锒铛下狱简直算得上最好的结局,褫夺身份权力就更不用说了,能保住后半生的性命和自由都是奢望。 而他们的秦王殿下站在金殿前,面朝群臣,撩起眼皮,直直看向正中央宝座上的人。 “但是,儿臣抗命,是为了维护父皇的正义之名。” “苏栖禾对填词中的事一无所知,之所以写成这样,也是受了别人的指导。” “而将父皇的事情讲出去的那个人,为陷害无辜民女,蓄意泄露天子家事,更是冒天下之不违。” “啪嚓”一声,是元熙帝把御桌上的扇子扔了出去,不偏不倚地摔在秦王脚边。 而江寻澈站在原地,看都没看那扇子,眼皮都没低一下。 元熙帝心里的火烧得更旺了,眼风一侧,刚想动用自己准备的几个密探,又听江寻澈淡淡道:“还有一事。” 还有什么? 众人都茫然了,睁大眼睛看着。 他拿出一纸公文,双手摊开,呈上的姿势非常谦卑,目光却直直地盯着父皇。 “儿臣曾奉命调查秋闱考生黎徽失踪一事,昨日,终于得到了结果。” 元熙帝身侧,黎徽裹在黑衣中的身子骤然绷紧,但秦王连半个眼神都没有给他。 “证据表明他也与苏栖禾被陷害一事有关,所以,儿臣已将案子呈报刑部,后续将由刑部负责,追踪嫌犯。” 追踪?上哪追踪,皇上身边吗? 皇上眉心一皱,看向刑部侍郎赵镇澜。 那人笔直地站在众臣中,露出秉公执法的神情想必他也不知道自己已经被江寻澈当了枪使。 看来,黎徽这枚棋子也被识破了。 元熙帝心里的火越烧越旺。 “秦王,”没有再亲昵地称呼名字,只叫了封号,“你是在给朕说,这件事里,很多人都该罚,唯有你不该罚吗?” 回归主题,不管这个不听话的儿子要拉多少人下水,只要他自己也锒铛入狱,就算成功。 面前的青年薄唇微不可查地抿了一下。 分明是千钧一发、前途未卜的危机关头。 直面着父皇的质问,俯瞰着百官的各怀鬼胎,他却突然恍神,想起了那个温柔的女孩,安静地坐在角落里,垂眸写字的样子。 皇城雄伟,金殿巍峨,站在高处,入眼风姿无限。 他的前半生一直执着地仰着头,望着最高的位置,向往那里的风景,机关算尽,如履薄冰。 直到如今才终于肯承认,为了保住苏栖禾那双清亮眼瞳中,温柔潋滟的光华,他 甘愿牺牲一切。 薄唇微微勾起,语调平淡无澜,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只有江寻澈自己知道,这是一个多大的决定。 “自当领罚。” 第45章 落笔 ◎别再领他的情。◎ 苏栖禾把摔碎的瓶子碎片一点一点捡起来, 托在掌心里,凝神看着,就这样在花园里待了一个时辰。 她明知道, 对于朝堂上发生的一切,自己能做的只有等待。 但等待是个轻飘飘的词,而她心里坠着一块沉重无比的巨石,拉扯着心神,没有片刻的安宁。 时至今日,过往的爱恨,都成了蒙尘的珠链,纠缠在一起,难以解开。 苏栖禾想,她是如此,江寻澈,亦是如此。 就这样卡在一个不上不下、难以解脱的处境里。 最后会是什么结局呢? 女孩握紧了掌心的碎片, 垂下睫毛。 终于, 下朝之后,程大少爷回到了玉安书院, 径直到花园里找到了她。 “苏小姐。” 远远地叫了一声, 语气有些复杂。 苏栖禾心里骤然缩紧, 小心翼翼地抬起眼。 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像秋风中摇晃的蝴蝶翅膀。 程誉眼神微动,忍不住放轻了语气,“放心,你不会有事了。” “刑部侍郎赵镇澜, 你见过吧?最近我会带他来一趟, 调查你被人用《江月曲》蓄意陷害一事, 他问什么,你按实情回答就好。” 女孩点点头,眼神却没有丝毫放松。 我安全了,那......他呢? 向来温润儒雅的程大少爷,面上也露出一丝苦涩。 “至于秦王,褫夺全部职务,于王府闭门思过,若无皇上亲许,外人不得探视。” 苏栖禾心口“轰”的一声,脸色苍白。 万千复杂情绪涌过脑海,一时麻木。 不知道她脸上做出了什么表情,反正程誉上前两步,安慰道:“苏小姐,你和老太太平安地在这里修养,寻澈的目的便达到了。” 在逃美人 第51节 言下之意,江寻澈为保下她,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她该好好地过自己的生活,才不辜负他的牺牲。 苏栖禾垂下头,藏在身后的手里还握着一捧花瓶碎片,她默不作声地收紧手掌,任由锋利的碎片戳伤皮肤。 尖锐的刺疼,但没有流血。 一如她现在,胸口堵着万千悲伤,却难以言明,难以说清。 明明说好的,与秦王殿下再不相见,两无亏欠。 怎么,还是会变成现在这样。 就像盘根错节的树枝,想要扯开一段,就要付出落叶和断枝的代价。 良久的沉默,程誉也没再说话,静静地等着她的回答。 片刻之后,女孩下定决心,仰起头,明亮坚定的光重新出现在墨色的瞳孔中。 她说:“我想和书院的诸位前辈一起,读书写文。” 这是她的天赋,也是她最擅长的事情。 如果说苏栖禾想对未来有任何规划不管与江寻澈有没有关系。 都应该从这一步开始。 于是,当天午后,玉安书院下一任主讲,程誉先生,郑重地带着女孩进了书生们备考春闱的书房,将她介绍给众人。 “这位是苏栖禾姑娘,今后将于诸位一道读书写文。” 他转头又对讲学先生吩咐:“一视同仁。” 不需要因为她是女孩就特殊照顾。 书房内的所有人或多或少都听过她的事迹:冠绝京城的文采,天生丽质的容颜,还有,与秦王殿下的那些爱恨情仇、飞短流长。 作为读书人,他们都读过她的作品,包括最初的《青玉案》,那首为秦王所作的《金缕曲》,消息灵通的,还知道最近那篇惹祸上身的《江月曲》,赞叹不已。终于得见作者,自然也想看看,这个小美人是否还能再写出那般漂亮的词作。 女孩在大家掺杂着好奇和质疑的目光中,平静地坐下,款款磨墨铺纸。 深吸一口气,什么都没想,像过去无数次一样提起笔,落下第一个字。 与此同时,江寻澈正独自坐在书房里。 他方才命令关了窗棂和纱帘,隔绝了午后的日光,让昏暗一点一点爬进屋子,渗透进他的呼吸。 窗外阳光温和,王府的运作一如往常。 秦王素会驭人,所以哪怕落到如今被囚禁于王府的下场,手下们也依旧忠心耿耿,言行举止与过去无异。 他回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召集所有下属,说了自己现在的境遇,允许大家各自决定出路。 “我的一生说不定就这样了,”他神色平静,话音淡淡,“诸位理应有各自的前程。” 然而,没有一个人离开。 秦王府大概是继承了王爷本尊的气质,平静从容,阅尽风浪而波澜不惊。 既然秦王被褫夺公职,原本负责的大批公务自然也要交接。 不需要额外吩咐,管家和南风已经料理好了一切,把繁重复杂的工作一股脑扔进了皇宫,让元熙帝去头疼。 李嬷嬷去了一趟贵妃宫里,带回来个花纹繁复的锦囊。 打开发现,只有一张简短单薄的纸条。 看来,李贵妃对这个儿子已经失望至极,以至于没什么话可说。 江寻澈展开条子,垂眸一瞥,不甚在意地轻笑了一声。 “但凡她还有别的选择,我这会就已经不是她的儿子了。” 李嬷嬷心里也非常清楚。 身为曾经的贴身宫女,她明白贵妃娘娘有多向往权力,至高无上的权力。 李贵妃和秦王殿下是母子关系,但也是往上爬的同盟和利益共同体。 心高气傲的娘娘,怎么能接受自己从小培养教育的儿子为了爱情放弃江山? 正胡思乱想时,王爷缓缓叠好纸条,没有看她,只是勾起唇角,语气还带着点凉薄笑意: “我这是重蹈覆辙,对么?” 平淡飘渺的气音,落在李嬷嬷心里,却好似一个碎片横飞的重磅炸弹,雷霆万钧,重重砸下一个万丈深坑。 重蹈谁的覆辙? 自然是他亲生父亲的。 李嬷嬷猛地抬头,对上江寻澈的眼睛,黑如墨染,深不可测。 她身子一颤,忍不住后退一步,瞳孔剧震。 他竟然早就知道! 他竟然什么都明白! 王爷满意地看到了她的震惊,微微一哂,把纸条夹在指间,修长如玉的手指轻轻一勾。 “所以,劳驾你进宫去回禀娘娘,提醒她,做决定要谨慎。” 他知道自己的身世,自然也就知道李贵妃竭力掩藏的往事她的把柄。 所以,他们母子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休戚与共。 李贵妃想要将他视作弃子,可江寻澈也不会坐以待毙。 就算此刻他暂时被软禁在这里,也依旧气定神闲,因为他知道自己并非山穷水尽,前路漫漫,还有重回顶峰的可能。 李嬷嬷领命走了,想必收到消息的李贵妃会气急败坏,但冷静下来,也会做出正确的抉择。 江寻澈坐回书桌前,从暗格里取出一个小匣,打开两层丝锦,里面静静躺着一块玉。 成色极好,上面雕刻着山海,流畅灵动,鬼斧神工,足以成为镇国之宝。 拿在手里,质感冰润,胸中开阔,仿佛万里江山、连绵远海,尽在掌握。 从小到大,只要看到这枚玉佩,秦王就能重新找回争权夺利、爬上顶峰的动力。 而现在,在他心中,已经有人比这些更重要了。 叫来南风:“玉安书院,现在情况如何?” 说是玉安书院,问的自然是苏栖禾。 随侍低头回答:“程誉少爷刚才送来消息,说苏小姐决定与书院众书生一起读书写文。” 江寻澈勾起唇角。 不愧是苏栖禾,坚忍不拔,积极向上。 她的才华也正是在这里才能更好地发挥出来。 “既然如此,”他沉吟片刻,“派两个机灵的书生过去,如果她有困难,在王府能力范围内,尽可帮忙,无需再向我请示。” 南风回了声“是“,心里一动,又追问道:”苏小姐冰雪聪明,如果她发现并问起” 王爷靠在阴影里,微仰着头,缓慢地阖上眼睛:“不要说是来自王府。” 苏栖禾不需要再领他的情。 她不亏欠任何人。 第46章 重逢 ◎将少女拥入怀中。◎ 苏栖禾落完最后一字, 抬腕搁笔,双手将书卷呈给讲学先生。 讲学先生读完一遍,捋着胡须, 笑意从眉梢眼角流出来,读第二遍的时候提着朱笔,勾勒涂抹,只觉每个遣词造句都可圈可点,所以到最后,卷子上竟到处是赞叹的红色。 一群同学也迫不及待地围上来看,有人连连点头,有人深吸一口气,甘拜下风。 “不愧是苏姑娘,才气过人。” 说话的是位年轻书生,名唤李易然,来自陇西望族李家, 年轻且骄傲。在苏栖禾到来之前, 他是这群读书人中公认的榜首。 他的承认和赞美,也正式表明, 苏栖禾的才华得到了玉安书院所有人的认可。 女孩礼貌地点点头, “李公子, 承让了。” 她垂着眼睫,不动声色,假装不曾看见李易然盯着她的灼灼目光。 对于追求者来说,这是一种无声的拒绝。 这是苏栖禾来到书院的第十五天。 同时,也是江寻澈, 昔日的秦王殿下, 被褫夺职务、软禁在王府的第十五天。 据说, 李贵妃亲自为秦王求情,效果立竿见影,皇上的怒火已经在逐渐平息。 原本准备倒戈的秦王党羽又分成两派,大部分人都各谋出路,但还有一部分人觉得江寻澈说不定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决定静观其变。 “苏姑娘,依你看,秦王还有机会吗?” 听见秦王二字,苏栖禾的睫毛轻轻颤了一下,就像平静的湖面骤然落进一颗小石子,散开一圈一圈的涟漪。 李易然把她的反应看在眼里,心下一横,咬着牙,决定把话挑明:“你还在等他?” 苏栖禾终于抬起眸子,眼底清光流转,不卑不亢,只说:“李公子不必出此言。” 言下之意,不管我是不是在等他,你都没有机会。 年轻气盛的世家少爷自然不肯罢休,正要追上去再说什么,肩上突然搭来一只手。 程誉不知不觉站在李易然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微微笑着,话语和煦:“刚才我看到你的卷子,写得不错,在联句方面又有不少进步。” “啊......多谢程先生教导。” 被程先生这么一打岔,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女孩早就沿着小路走回自己与母亲所住的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