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容(男强女更强)》 盛府 盛姿抓住冬阳的手,一个巧劲翻上自家后院的墙头。 才跨上去,就看见自家老爹拿着本书,站在墙边不远处在看,看样子已经等了有好一会儿了。 盛修身材颀长,面如冠玉,俊雅如竹,临风读书本是幅赏心悦目的美人图。 然而这美人图却让盛姿反射性一紧张,差点摔下去,还好冬阳拽了她一把,虽然姿势不太雅,总算是还挂在墙上,没有在地上倒栽葱。 盛姿心里哀嚎一声,阿耶这是亲自过来抓包翻墙吗?! 她和冬阳对视了一眼,同时在对方眼里看到“死定了”的眼神。 盛姿深吸一口气,心里默念:逃避是没用的,既然要迎来暴雨,就在暴雨前多跑一段,少浇一点! 卸力一跃,身姿利落地跳下墙,身后的冬阳也轻飘飘落下去,紧挨着她,一起蹭到了盛修面前。 盛姿站在盛修面前,一幅伏低做小、讨好谄媚之色。 盛修就哭笑不得,小妮子虽然人不老实,到处乱跑,倒是还知道理屈。 屈指,敲了敲她的小脑袋:“又翻墙进出,还穿男装跑出去玩到这么晚,这都快吃晚饭了才回来,害你阿娘担心!自己想好怎么和你阿娘说。” 盛姿歪歪脑袋,过关啦? 盛修好奇地眯起眼,顺手戳了戳盛姿的两个小发包,不乏惊叹夸道:“这是谁的手艺,长进了啊,这么戳都不会散!”说着,又戳了好几下。 冬阳于是死死低下头去,努力降低存在感,并没有站出来求表扬的意思,甚至生怕自己一开口,让盛修想起还有这么一个人,顺势直接罚了她。 盛修未必是个凶狠的主子,却也绝对是赏罚分明。 她这会不开口,没准还能混过去,要是这会还不长眼色非刷一波存在感,那以后给孩子讲课讲到“自寻死路”这四个字的时候,就可以说这个典故了…… 冬阳却不知,盛修对这事心里明镜似的:姿儿和她们玩得再好,终究身份不一样,遇到什么事,劝说虽有,却不能真正阻挡。 况且盛姿又倔,歪理又多。 她想做什么事,他与溱儿亦未必可阻,哪是冬阳能拦住的。 “阿耶!”盛姿晃晃头,企图绕过她爹欠欠儿的手指,但没成功,只好转移话题,“阿耶前些天不是说,至尊想让您去教导几位皇子吗,这事可定下来了?” 盛修牵起她的小手,领着她去花厅用饭:“平日里让你少出去疯跑你不听,这事倒是记得清楚。今天下朝至尊把我叫去了,说是让我以后负责皇子们的时务功课。” 盛修微微一低头,就看到盛姿轻舔唇角,大眼睛骨碌骨碌转。 又在想什么坏主意?他挑挑眉。 盛姿用力吸了口气,捏了捏脸颊。反身握住他的手腕,试图看起来正式一点。 但她的小爪子实在是小,只能两只爪才勉强握住,然后一脸严肃开口:“当今天下英雄,唯吾与汝二人耳,然余才疏学浅,尚需磨砺,吾愿与汝共探进学之路,既使汝不孤独,又可教学相长,如何?” 盛修先看她样子,默然无语。听完这话,却只觉得青筋隐跳。 他扶额,蹲下来和她平视,真诚地说:“姿儿,要不你还是去找个戏班子进修一下,阿耶真不想耽误你的才能。” 盛修深深吐了一口气平复心情,让理智回笼,才语气肃和地问:“告诉阿耶,为什么想去和皇子们一起读书?” 这个女儿,是他和溱儿唯一的孩子,从来都是掌上明珠,爱甚珍宝。 他自问不是个迂腐的人,并不拘泥孩子,也不强求她去学女红,读《女则》、《女戒》这些刻板的书。 但就算如此,这个孩子的性格也大大超乎了他的预料。 盛姿三岁便开始学写字,比一般的男孩子还要早,四岁去他的书房看书,如今八岁,已经看过近百本。 倒是字,瘦劲挺拔而笔法外露,和现如今所有大家的风格都不太一样,但也算风骨初显。 盛姿小时候不太愿意出门,他以为这孩子娴静不爱热闹,却不想,七岁之后,却经常带着婢女冬阳一身男装翻墙进出。 他和溱儿起初也是极力阻止——如今世道对女子并不算苛刻,少女夫人带几个随行的人出门都是很平常的事,翻墙进出这种爱好大可不必。 名声都抛却不提,最重要的是安全性不高! 为此,他还特意让溱儿找了个女先生,去教导盛姿。盛姿在乖乖学了一个月之后,特意写了篇学习心得和那篇后来传遍京城的《女愿》。 乞巧节那天,一身男童打扮,却散着头发的盛姿,来到书房,捧着一篇她写的《女愿》递给自己: 孩儿曾闻,世事难察,常有事欲以利,适足害之。非不愿其利,皆因万物生有其运,不可强改。 或说人无常志,不能终托。心薄情浅,刎颈尚能反目,谈浅交短,拔刀只为锱铢,掌珠尤不能百年,常惧坚强,何寄情与一薄纸乎! 昔班昭作《女戒》,女子多效其行,以期和安。然才若文君,险失白头;貌似宓妃,难终其寿。儿无心于家宅,愿终身不为此扰,安醉于书墨。 若儿不能寻得白头郎,一生一代一双人,愿终身不嫁,遍览山水,侍奉膝下。望二位大人允准痴心,孩儿泣言。 他再忘不掉那样的场景,小小的盛姿仰起头望着他,圆圆的眼睛里黑白分明,他看过去,里面澄澈而冷寂,并没有太多期盼,静漠得不像一个孩子。 盛修一直知道,盛姿比同龄的孩子早熟很多。 但直至那日,他才惊觉,这个女儿有着如何殊奇的心思。 他和溱儿商量多日,最终还是决定,按照盛姿的心愿,给她想要的生活。 虽然容许了女儿的“特立独行”,但他知道,盛姿一直是有分寸的,虽然性子古怪些,却不会无端做出异样的事招灾引祸。 如今突然说要和皇子一起读书,绝不是因为一时兴起,觉得好玩而已。 “咳咳,学则致精。我想学六艺的话,再不会有比教导皇子的地方有更好的老师了。”盛姿努力握住他手腕,满脸写着“相信我”三个字,“而且阿耶你还是负责皇子们课业的老师,哪有舍近求远的道理呢?” 哪里还会有更接近皇权、这个有意思的东西的地方呢! “而且阿耶,您既然养的不是一个只知插花刺绣的孩子,盛府又非普通世家,不说内忧外患也八九不离,那我多读点书、认识些朋友,肯定是有利无害的嘛!”她想到什么,眼睛骨碌一转,歪头笑得狡黠。 本朝自高宗以来,便允许女子上学堂了,到现在,官家女儿嫁人之前,都会上几年学堂,有些人为了方便,便把子女安排在一起上课,许多富庶人家的女子更是以上学堂为荣。 当今皇后所出的嫡公主和备受宠爱的三公主与她们的伴读,便是随皇子们一起读书的,因此,盛姿所言并不算太突兀。 盛修站起身来,摸摸她的小脑袋瓜。 “但是公主们一年前就选好了伴读进学去了,无差无错的,没理由再更换伴读。”这就是答应了。 “多个伴读的事嘛,等过两天至尊来家里,我自有办法让至尊同意,阿耶你只需要配合我就行啦!”盛姿松开袖子改抱住她爹的大腿,“谢谢阿耶,你最好啦!” 盛修宠笑着,揪住她的小发包把她拉开:“好啦,去吃饭吧,你阿娘还等着呢。” “嘿嘿,遵命!”盛姿得了好,乖得不得了,招呼着冬阳,俩人一起往花厅跑。 远远地,盛姿就看到她娘坐在桌前,她“噌噌噌”跑过去,扑进她阿娘怀中,拉长嗓子糯糯叫道:“阿娘!” 卫溱一指头戳住她额头,笑骂:“原来你还知道回家呀,外面那么好玩,还记得回家的路?” 盛姿吐吐舌头嘿嘿笑,轻轻攥住她娘的手指,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卫溱就心软了。 ——行吧,谁让是自己亲生的:“好吧好吧,擦擦手去,等你阿耶来,我们就开饭。” 吃过晚饭,回到自己的房间,盛姿向泠风摆摆手,泠风点头,一挥手招呼着着几个婢女出去,轻轻关上了门。 盛姿从书架里拿出一个锦盒,从一摞薄书里数出倒数第三本拿出来,又把其它装好放在一边。 她翻到上次写到一半的地方,手腕顿了一会提笔开写,乃是一笔瘦金体,但写出的字却和本朝大不同,排列也是自左而右。 盛姿落笔似流水,偶尔停顿思索,就又立刻挥墨。 今天她带着冬阳粗略逛完了整个西市,又见识了不少新东西,可取或尤待改进之处,要赶快记下来。 待一一记完,又在锦盒里找出一个荷包,从一排铅粉笔中拿出一根,炭黑的笔触在光滑的纸上,笔尖滑过时,就留下构造精巧的房子和各类惊奇的小玩意。 盛姿画的兴起,手下不觉添了几分力气——“啪!”一声,炭笔在手中折了个个。 无奈地看着断成两截的炭笔,盛姿扁扁嘴不由苦笑,肌肉记忆是个好东西啊——可惜现在没了。 她随手扔掉断了的那一小截,继续下笔,慢慢描绘,成片的街景房室在纸上慢慢浮现。 等到草图画完,天色已经半暗了,盛姿把东西收拾好放回原处,甩甩手腕。 几个小时下来,还真是劳费手腕的很,想来不亲自操笔,也不能体会其中坚信,也就怪不得那这些画漫画的太太请假,很多小说作者拖更。 盛姿揉着手腕唤道:“泠风!” ——吱呀,泠风推门进来,应了声:“娘子。” 盛姿伸完懒腰道:“煎盏茶来,掌灯吧。”转身从书架上拿了本法典的书。 “唯。”泠风出门,门口进来个小丫头进来掌灯。 盛姿翻开书页,没过多久揉手腕的手就揉上了太阳穴。 这没有标点的天书,没看多大一会,就已经叫人头晕脑胀。 她愈发面无表情,心里却开始友情问候写书者的整本族谱和亲朋好友。 盛姿叹了口气,放下圈圈儿的笔,端起茶盏闭眼灌了一口。 一口不慎,茶呛在了气管里。 “咳,咳咳咳!” 盛姿咳的用力,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力求咳的干净,生怕一会呼吸都飘着一股香料味儿,成了腌鸭子。 加了调料的茶,不管喝多少遍,都是这么提神醒脑,有使魂游天外的三魂七魄立时归位之效,效果神速,真是堪比考试前太阳穴抹的风油精。 —————— 至尊,指皇帝,唐朝皇帝“内外称至尊”,上书称陛下,其实都不太重要,后面有些没来得及改还叫陛下的,请勿视 咳咳 再就是因为崇文馆按进士科目考,弘文馆按明经的科目考,但是他们年纪都不够,(后面会说),所以让盛修去教时务,算是自己加的设定 小计 整整读了两个小时的书,看的人都快晕字了,手边也积累了六七张纸,盛姿满意地捋捋纸,拿镇纸压好。 盛姿习惯不在书上涂抹弯折,总是将不懂的地方记在纸上,看完一本书,必能积累一沓纸。按日期排好,和薄薄的书放在一起,倒是很对比明显,不知道的还以为看得深有体会,所以又写了一本出来。 盛姿鼓捣好,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唤人洗漱。 妆台前,泠风动作轻柔地给她梳理头发,虽然只有八岁,但头发已经快到腰了,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柳眉杏目,翘鼻樱口,不似她娘那样明锐冷艳,而是娇俏明媚。 她抬手触摸铜镜里陌生又熟悉的眉眼,想探一探那是否是自己的容颜,却被冰凉的触感激起了回忆。 她蓦地记起,自己原来总是一头的短发,长相颇为中性,不论短裙还是长裤,总是飒飒的,像个俊朗的男孩子…… 眨眨眼,收回握紧的拳头,长长的羽睫压下愁绪。她已经很久不去想这件事,八年了,她都快忘记自己原来长什么模样了。 起身去浴房,盛姿简单洗了洗,快速擦干头发,上床睡觉。 今天真是太累了,又是逛街又是翻墙,虽然有趣却也是精疲力竭,以至于几乎刚躺上枕头就睡着了。 泠风检查了一遍,交代了守夜的小丫鬟好好守着,也回了自己屋子。 香炉里的香料散发着清爽的味道,银丝般的月光照进来,室内的人一夜好眠。 盛姿就是穿过来的。 一个平平无奇的日子里,一觉醒来,忽然变成了大容朝银青光禄大夫盛修的唯一嫡女。 乍然变成小婴儿,来到异世,除了最开始的惊诧,倒也没太大的感觉——或许换一个地方重新开始,也是她内心深处,一直期盼的吧。 唯二牵挂抱歉思念的,就是自己闺蜜挚友江雨珊,和处了三年的男朋友桑邈。 他们大概也是唯二会为自己不明去世伤心的人吧! 并非是无心冷情,只是她总觉得自己死去其实是一种解脱。 绝望崩溃时,她数次想过,活着,自己不会好,唯二在乎她的人也不会好,不如一死,来的清净,世间一切再不会与她纠缠了。 在原来的世界,她叫沉洛,27岁,父母早亡,一家知名广告公司的总监,患有中度抑郁症。 那时候,她白天状若无事地去公司上班,深夜睡前最后一个愿望却总是“明天不要醒来了”。 病发时,生命于她来说,更像一个游戏,她玩的精疲力竭,只希望彻底卸载。 若不是有着挚友和深爱之人,她这样毫无生念,真是不知要变成什么样子。 来了异世,新的身体带着充沛的生机,她再也不用体验那种仿佛被关到一个永远孤寂的小屋子,整个人被浩荡的绝望淹没,连心脏都微微抽痛,每一次的呼吸全是痛苦,忍受着大段大段感受不到快乐的时间,活着的每一秒都是煎熬的感觉了。 在这里,她是盛家嫡女,父母恩爱,生活优渥,更重要的是,有了健康的身体,她终于感受到了睽违已久的“开心”的感觉——虽然生活不如原来舒适,但幸福仍旧降临于她。 最开始那几月,她时时后悔,早知道身体好了,开心是如此简单的事,快乐的滋味如此令人沉醉,她怎么也不该消极治疗,这不仅是对自己的不负责,更辜负了挚友和爱人的苦心! 但多想无益,她能做的,只有在这里生活好,才算不辜负两人。 所幸,容朝对女子并不太苛刻,尤其高宗皇帝的皇后在世时曾临朝听政,更曾经一度称制临朝,颁布了许多政策宽待女子,影响了数十年之久。 虽然高宗皇后死后,被压迫的群臣复起,但女子允许上学堂等条例还是被留了下来。 为了不过早地展露锋芒引起非议,她一等直到了三岁才提出写字。 她前世曾经练过一点书法,写得一笔不错的瘦金,想来字形如人,她并不刻意去改。 好在父亲除了对本朝未有的字体略感奇异外,并没太大反应,让她心安不少。 但也正因为数年未曾练习,当她重操时,那些本来熟悉得可以信手拈来的技艺,无一不像被荒废的花园,已经野草横生,花木凋敝。 更严重的是,生活异世数年,她的思想渐有接受同化的趋势,这样男尊女卑让她格格不入的世界,到底是融入,彻底成为一份子,还是坚持自己本心,做那个孤独的、众醉独醒的疯子? 她犹豫许久。 六岁那年,父亲请来的女先生,犹如一记闷棍,彻底打醒了她。 沉洛虽然罹患抑郁症,却也不是菟丝花之类人。她一向傲气,要接受迂腐的三从四德,一夫多妻绝不可能,她的纲,只有自己! 她不得不感叹幸运,遇到的爹,是盛修。 盛修其人并不迂旧,身为太师独子,居然一心好书,醉心于学术,完全不屑搬弄权术。 老太师老来才得一子,向来心疼,拗不过儿子,也就放任其钻研诗书,还为他聘了心爱之人为妻,不可谓不用心。 但她曾不厚道地偷偷想过,老太师肯让她爹娶她娘,估计也是看中了,卫氏满门忠烈,却只留了一个孤女,说出去既好听,又不会被皇帝怀疑心思不纯,也算是一手好算盘。 盛姿心里有爱人,本就无心情爱,更别说是与她三观不合的古人。 她从不否认古人的智慧,但是也确实没法接受自己的伴侣还有其他女人,哪怕只是个不成气候的通房。 她并未打算嫁人成婚,哪怕是游山玩水,醉心诗书过一辈子呢。 为了能如愿,她做了不少准备,写文章道明心迹是,想去和皇子们一起上学亦是。 盛修的心有多大,这么多年盛姿心里也有点数,所以才敢写《女愿》,言愿去读书,寻一白头之人。 ——她并没有一股脑把想法都说出来,毕竟欲速不达,过犹不及。 地基不是一日建成的,罗马也不是一天通路的,温水煮青蛙,徐徐图之方为上策。 至于去和皇子们一起学习……实言之,盛姿是真的对权力这些很感兴趣。 而高宗皇后,那么像她前世崇拜的那个人。 那个将六部尚书改成天地春夏秋冬的女子,曾让天下拜服于她脚下! 吾亦为女,焉能不敬! 她也暗自盘算过,伴读这个事,先例在前,她并不算突兀。 最重要的是,除了皇家,哪里还能找到朝代思想的最高峰呢? 只有思想处于高处,才能保持自我,她如是想。 盛姿吃过早饭,照例就回了屋子看书,不出意外的话,下了朝和兴帝就会过来家里,她要在至尊来之前,再检查一遍这些问题有没有差错。 矫正完2.0版,盛姿还算满意,阿耶和至尊还没过来,空等无聊,她玩心起来拿起张纸打算迭成玫瑰花。 玫瑰花折法本就复杂,她又不是什么手巧的,加之多年未试,是以折起来相当费劲。 她颇为烦恼道:“冬阳,你去外面盯着点,至尊要是快到了,就赶紧过来通知我。” “是,娘子。”冬阳自小练武,腿长脚快性子沉稳,与泠风两人是从小跟在自己身边,是最最可靠忠心的。 “娘子怎么知道至尊今日会来,是阿郎告诉的吗?”泠风好奇问道。 “差不多吧。”盛姿一边摆弄纸玫瑰,一边心里默默打着腹稿。 玫瑰花确实难迭,但是菊花就好铰多了。 不多一会,冬阳快步走过来的时候,盛姿已经用剪刀,把纸剪的一条一条的,又拿了根绳,把它们绑在一起。 泠风嘴角抽搐,冬阳视而不见:“娘子,郎主和至尊快到了,再有一盏茶就进前厅了。” 盛姿轻轻吐口气,放下手里破破烂烂的纸和剪刀,一把抓起旁边另一沓道:“走!”。 她提起裙摆一口气跑到庭院中,朝着那两人的方向直接冲过去。 她一脸欢快、还带着跑完步的喘息兴奋地喊:“阿耶,你可回来啦,这几个问题我想了好久都不明白,你快——”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和兴帝,但并不妨碍她认出来。 虽然是一身暗紫银纹常服,但能让自家老爹随侍半步的人是谁不言而喻。 盛修正跟在和兴帝身后半步说话,就看到自家小妮子一阵风一样冲过来,他微微皱眉,“姿儿,至尊在此,不可无礼!” 盛姿水灵灵的大眼睛带着一点点疑惑,轻轻眨了眨。 “至尊?”她活泼地行了个礼,“至尊万福!” 和兴帝正值不惑之年,却并没有发福,是个有点好看的大叔,看起来并不太严厉,与他宽和待下的形象很符合。 和兴帝饶有兴趣地看着面前扎着两个小发包的小女孩,他笑着摆摆手,沉稳开口:“不妨事,这就是盛卿的女儿?” “正是小女盛姿。”盛修拱手回道。 和兴帝点点头,一挥手免了他的礼,继续往前厅走,盛姿乖乖走在她爹身后,经过盛修时,冲他眨眨眼。 直到和兴帝坐在前厅,喝了口茶,才又看向盛姿,笑眯眯带着点好奇开口道:“你方才说‘问题’,是什么问题,不妨说来听听。” “是,至尊,就是这些。”她清脆应答,轻快地走过去,把手中的纸递给和兴帝,似是有些羞赧,点着一只脚轻轻画圈。 和兴帝随手翻了翻,又看向她,这一次眼中兴趣更浓:“你在看《宁和律》?” 入学申请通过 《宁和律》是本朝修订的律法,取自当年改的年号“宁和”。 和兴帝重法,官员百姓自上而下大多循法行事,如今宁和五年,效果颇丰,百姓大都安居乐业,这也是和兴帝颇为自得之事。 “是,我朝以律法治国才得盛世之貌,臣女身为大容子民,应当懂法。”盛姿脆生生回答,眼睛里亮晶晶的。 “哈哈哈,很好很好!”和兴帝抚掌赞叹,“我记得去年京中流传一篇《女愿》,就是你写的吧?小小年纪,竟有如此志气,大善。” 盛姿害羞地吐吐舌头:“臣女拙作,不知怎么传出去了,陛下竟然也知道。” 她当然知道为什么京中会传开,这就是她自己叫人传出去的。 幼子作惊论本就充满话题,让人议论是在自己计划之内的,只是没想到连皇帝也知道了,刮彩票刮出个特等奖,倒不知是福是祸了。 “爱卿教女有方,希望日后教导皇子,也要如此尽力才好呀!”和兴帝话头一转。 来了来了,重点来了,盛姿心里暗戳戳摩拳擦掌。 盛修起身一躬,不卑不亢,但自身气质加成,就显得很真诚:“臣自当竭尽全力。” 盛姿看看自家爹,又看看皇帝,犹豫道:“阿耶,你,那——”她脑袋一低,小嘴一抿,一副想说又不敢说的表情。 和兴帝伸手揉揉她的小脑袋,饶有兴致地问:“怎么了,你有什么话想说?” 盛姿拿眼睛偷瞟和兴帝,像是怕和兴帝不高兴一样,声音很小地开口:“阿耶去教殿下们读书,是不是就不会再教我了?”说完,小脑袋垂得更低了。 盛修想起昨天盛姿的话心头一突,但当着和兴帝不好表现,故而眉头一皱,只当做毫不知情道:“姿儿,不得无礼!” 他作势要请罪,但童言无忌,和兴帝也不会真和小孩子较真,摆摆手叫停他:“哈哈哈,怎么会,盛大娘子如此舍不得,不如一起去进学?” 等的就是这句话了! 盛姿立刻抬头,开心又惊讶,小嘴不自觉地张开乐道:“啊?真的可以吗?”她一脸兴奋地看向和兴帝,又看看自己爹,似是在无声地问:可以吗? 和兴帝随口一说,显然没想到盛姿会接下这句话,但堂堂天子,金口玉言,况且本朝已有官家女子作为公主伴读和皇子一起上学的先例,这确实不算什么大事。 他制止了盛修未开口的话:“当然是真的,盛姿活泼,也可给华凝她们做个伴。” 盛姿已经蹭过去站在她爹身边了,盛修拿眼神谴责她,肃道:“姿儿,还不快谢恩!” “是,谢至尊隆恩!”盛姿行完礼,又恢复了俏皮的小模样。 和兴帝又闲唠了几句,无非是“爱卿你好棒”、“愿意为国分忧功劳大大的有”之类的话。 盛修应付这些“领导的夸奖”显然很擅长,外加盛姿时不时说两句俏皮话,逗的和兴帝一笑,气氛很是轻松。 未几,和兴帝摆驾回宫,盛家父女恭送,一派君安臣乐的景象。 至此,皇子拜师一事就算是定了,皇帝算是给足了面子,也显足了礼待臣下风范,不至于让人诟病。 送走和兴帝,挥退了下人,盛修坐在上位,看着立在堂前的盛姿,一脸头疼:“姿儿,你胆子也太大了,至尊也是你可以算计的吗,稍有不慎,惹得至尊不快……天子之怒,你想过后果吗!” 盛姿认错态度非常良好:“阿耶,对不起我错了,你别生气。” 她眨着水汪汪的眸子,低着头可怜巴巴地看他。 盛修叹了口气,原也不是大事,不过是上个学。只是涉及皇帝不免要谨慎一点,姿儿事前并未与自己商量就擅自行事确实过于大胆,但举止却也妥当,并无失礼之处。 他看着鼓起小嘴一脸悔不当初的盛姿,扶额:“罢了,你回去自己好好想想吧,下次切不可再如此莽撞!” 不是不知道她是装出来的,可还是叫人生不起气来,谁叫是自己亲生的,看不得那一幅可怜模样。 盛姿也不得了便宜还卖乖,乖巧应“是”,乖乖回去了,走前还帮她爹添了杯茶。 盛修看着她走出去,揉了揉额角,个不省心的。 卫溱恰好进来,看到他的样子,忍不住调笑:“盛郎何故扶额?莫不是想到要面对一群孩子,也头疼害怕了?” 盛修光是听到声音,嘴角就不自觉扬起:“还不是姿儿,胆子也太大了,唉,也不知是像谁!” 卫溱笑着瞥了他一眼:“啧啧,可不是,不知道像谁呢,嗯,让我想想,不会是李大将军吧?” 盛修听了这话也觉得好笑,却起身佯怒去挠她的痒:“好呀,还想着那个‘丑梨’,别跑!” “呀哈哈!他就是起个痘,你怎么还叫人家丑梨,真爱吃醋,是你叫‘醋大夫’才对!”卫溱跳退到一旁,边躲他边笑,两人作闹一团。 这厢,盛姿躺在自己的床上打了好几个滚,首战告捷,这对她来说,无疑是一种激励。 像是一把火燃尽杂草,空出了地方,要给人大干一场。 大干一场? 盛姿突然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跳下来,兴奋道:“泠风,冬阳!走走走,我们去厨房大干一仗!” 两人对视一眼,传达了自己的无奈,和对厨房即将面临横祸的惋惜。 娘子又要做奇奇怪怪的吃食了,虽然有的确实好吃,但大多数都是失败的,偏偏娘子一点都不气馁,每次一想到新点子,就要拉人去试验。 盛姿腿快,等她俩追到厨房的时候,人已经在那了。 她东瞅瞅西摸摸,只一派随意,就能让厨房大祸临头。 泠风默叹,可惜,祸不自知。 ……当然,知了也没用。 冬阳环视了一圈,这里不见方胖子,估计是拿东西去了。 可怜了方胖子,让一个厨子看见别人糟践自己的厨房还不能吭声反抗,也是难为他了。 不一会,方胖子就拿着几块黄油过来。盛姿站在一堆碗旁边,有点激动地挥着手让他赶快拿过来。 她今天想试试做蛋挞,自从来了异世,她就没吃过蛋挞了,差点就想不起还有这种甜点了! 别说蛋挞,在这时候,连个三倍体香蕉都没有! 吃个香蕉居然还要吐籽!简直凄惨得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蛋挞材料简单,又不需要特殊工具,可称得上是居家隔离穿越必备佳品。 盛姿把融化的黄油加进面粉里,试图把他们揉成一个团,但油和面粉的比例总是不合适,不是稀的拿不起,就是稠的揉不动。 她加完面粉又添油,那糊状物眼看马上就要从盆里溢出来了。 方胖子实在看不下去了,他走到盛姿身后,痛心并略带颤抖地开口:“娘子,这个还是我来吧,您告诉我怎么做就行。” 盛姿看着黏糊糊的手,无奈地点点头:“你把它揉成面团,不用太干,也不用太湿,正好就行。”没办法,不是她不想体验生活情趣,是她真的没有做饭天赋。 前世翻车了都是桑邈负责解决,视翻车程度决定要不要补救。 他的手仿佛有魔力,明明也是看菜谱做出来的,那效果却真是云泥之别。 但现在,就只能她自己收拾烂摊子了。 冬阳简直不忍直视方胖子那一脸想掐死娘子的表情,不干不湿,连盛府管家训话,都不会说这么毫无意义的废话,亏娘子也说得出口。 方胖子还算有经验,没调试几次,不成样子的面糊就在他灵巧的胖手中渐渐成形。 看着光滑的面团,和众人看向她准备听下一步废话的脸,盛姿突然就忘了接下来是怎么做的…… 启斐带着长夏,和长夏带着的束脩,坐在盛府前厅。他面上云淡风轻,心里却暗自叹了口气。 上午阿耶才来过,皇后马上就叫自己过来。虽然刻意在快落日的时候才来,但其实仍是不妥,难免被有心之人看在眼里。 但他没有办法,自己由皇后教养的时日还短,不知道她性子如何,不好轻易违逆。 正想着,就见盛大夫进门快步走来。 启斐起身,恭敬而真诚,他行礼:“傍晚拜访师父,打扰师父了。” 盛修不敢轻慢,忙托起他行礼行了一半的胳膊:“不敢不敢,越王殿下还请上位说话。” 启斐未依言,而是将盛修请到上位,恭恭敬敬地行了个拜师礼。那边,长夏将束脩交给小厮桔枝。 盛修回了礼,他雅然道:“殿下实在不必如此。”他并非是负责主课的师父,只是诸多中的一名,其他人都只是托人送了东西,没想会有皇子亲自登门。 启斐笑得诚恳:“往后您就是我的老师,学生拜老师是理所应当,老师不嫌某礼数不全就好。” “岂会,越王殿下请坐,来人上茶。” 盛修还没来得及和启斐闲话几句,远远就看见盛姿一身面粉,拿着个装了什么东西的托盘走了过来,他眼角下意识就是一抽。 盛姿上一次做的口感迷惑,味道更迷惑的什么凉皮,仿佛还腻乎乎地堆在舌尖,不知道这次又是个什么东西,杀伤力强不强? 盛姿对于蛋挞皮的记忆,就是层层酥酥黄黄,香香嫩嫩软软,至于怎样把它弄得一层层的,完全没印象,大概……就是千层饼那样吧。 她把面团擀成一大片,从一边卷起来,卷成一个长条,再把长条分割成小剂子。 就这还要多亏方胖子的提醒,为了不让饼卷起来之后又还原成一个面团,还得在擀开的面饼上刷层油防粘。 然后她看着一个个小面团又犯了愁,蛋挞外面包的是锡纸,可她哪弄去,要是用她爹的岳州窑薄瓷茶杯,会不会被揍? 嗯……不用想就会! ———————— 这还是疫情初存的稿,现在小修一下把它搬过来,还请大家不要吝啬评论猪猪,给一点支持呀! P.S.唐朝是很注重师礼的,老师的地位很高,那时候也是叫老师其实 而且那时候臣子也不会动不动就跪,毕竟下跪还是挺伤人的,甚至议事都是坐着滴 束脩,可做拜师礼物 初见 盛姿最后的解决思路是,把面团做成窝窝的形状,在里面灌上蛋挞液,然后拿线缝起来使之不漏蛋液,再架在火上烤熟。 方胖子大着胆子,还提供了一种新思路:或许可以用他专业做饭二十年的手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在蛋液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包进去,然后再烤。 盛姿感叹,表示可惜这儿连个铁锅都没有,否则她可以先把蛋皮转圈圈按成杯子的形状烙熟,再往里面灌蛋液烤。 方胖子默默吐槽了富贵人家的熊孩子就是花样多,居然想把造币用的东西筑锅,然后重新提出新思路:如果真有这玩意,没准可以在面皮烙制的过程中戳个洞,把蛋液灌进去。 盛姿严肃制止了方胖子把蛋挞改成甜口鸡蛋灌饼的邪恶想法,采纳了他第一个想法——包包子。 包包子的过程有多难,泠风真是不想回忆——这里只有盛姿大致知道包子是怎么包的,连方胖子都只是想想而已。 而偏偏,这唯一一个见识过包子的人,却是个厨房杀手。 几人只能互相搭把手,用几只手拖住面皮,让它成为一个坑状造型,由一个人往里灌蛋液——由于放下勺子再捏住皮的难度太大,还要由其他人,在勺子刚退出面皮范围的时候赶快去捏紧面皮。 众人手忙脚乱洒一地蛋液,好不容易才捏出一只包子。因为怕皮太软撑不住,所以找了只碗,把它放在了碗里。 看着那只在碗里稳定的包子,几人久久陷入沉默——所以刚才他们为什么那么手忙脚乱,为什么就不能直接在碗里包呢? 终于熬过了种种劫难,终于可以开烤,然而最后一步差点夭折——还是只有盛姿知道成品大致什么样子,但她不知道火候,烤黑了一大片。 若不是冬阳问了一嘴“这个要都烤黑了才算做好吗?”半个下午的努力估计就变成黑炭了。 盛姿悻悻,把工作转交给方胖子,以避免一个像模像样的成品都没有的惨剧。 方胖子对于火力的掌握很是熟练,失败了两三个之后,就做出了黄灿灿充满蛋奶香味的蛋挞。 盛姿拿起尝了,啊不,是啃了一个小包子。 外皮很酥,虽然不是蛋挞层层酥脆的口感,却很像曲奇饼。 蛋奶冻香甜微焦,虽然模样已大相径庭,口感也和原版不大一样,但味道还是很可以的。 要是试着把它们切成两半,也勉勉强强算是蛋挞。 但所有人一致拒绝了盛姿的“试着”——好不容易出了成品,这要是切毁了,那可就太糟心了! 盛姿挑了几个颜色最好看的,装在托盘里,为了美观,还特意找了上午的菊花做摆盘。 她看着托盘里的大作,点点头拍拍手很是满意,又让其他人把卖相好的分了,才问道:“泠风,我阿耶阿娘在哪,我要给他们送过去。” 泠风呼哧呼哧地答:“听说是在前厅,应该是有什么客人,不知道走没有。” 她回头一看,冬阳手快,挑了两个最好的,拿着一个吃着,而泠风正跳上跳下,企图抢走另一个。 盛姿失笑,“你们俩呀,那我去端给阿耶阿娘,你俩就在这帮着打扫下吧。” 冬阳很没诚意地说了句“多谢娘子”,转身端着蛋挞一脸负荆请罪地去哄泠风。 泠风比冬阳还大一岁,但脸皮薄,偏偏冬阳又爱逗弄她,每每惹得泠风生气再去哄,都得好一番丧权辱己才算完事,偏冬阳又乐此不疲的很。 盛姿在厨房弄了一身的面粉,但所有人都被这一波三折的奇异食物和上蹿下跳道歉的冬阳吸引了目光,没人注意到,居然就让她带着一身面粉,跑去了前厅。 启斐看到的,就是连头发上都带了面粉的小姑娘,端着个不知装了什么的托盘跑进来。 盛修眉毛狠狠跳了几跳……原来孩子大了,真的会经常让人着急上火,为了能和溱儿白头到老,不白发先衰,也是时候该抓几副护肝降火的药了! 盛修实在是哭笑不得,迟疑道:“姿儿,你这是……”又弄了什么! “这是我新想的吃食,阿耶你快来尝一尝,诶,这位郎君你是谁呀,来来来尝尝呀,很好吃的!”盛姿把托盘放下,端了一个小碟子给启斐。 盛修早在盛姿刚冲进门来的时候就闻到了香味,心想着这次大概是个成功的,只是被面粉孩儿吓了一跳,才转移了注意力。 这时候重新闻到香味,其实……还是挺诱人的。 他把巡在蛋挞上的眼神挪回来,握拳咳了一下,装出一派道貌岸然的正经样子:“姿儿,这是越王殿下,快来见礼。殿下,小女娇纵惯了,还请恕小女无礼。” 盛姿右手搭在左手背,左手拇指覆在右拇指上,两手放在左胸前,微低头微蹲,口中道:“越王殿下万福。” 高宗皇后对简单不需跪拜的“女子礼”极力推崇,如今女子普遍行的皆为此礼。 启斐不至于蠢到在被派过来交好的时候给别人难堪,还她一礼,面上带着毫不介怀的笑意道:“咦?这是什么吃食,某还从未见过。” “叫……蜜蛋,殿下快试试好不好吃。”盛姿曲眸一笑。 原谅她的起名能力吧,她就是个起名废! 倒是这越王,长得还挺俊! 一袭银色暗纹白衣,衬得他肤如白玉。修眉入鬓,眼眶深邃,眼睛像是凤眼与桃花眼的结合,一笑卧蚕便显露出来,鼻梁高挺极为有形,唇色很淡微粉,望便知君子如玉。 挺拔纤瘦,气质温润不失清冷,泠然傲骨,矜贵优雅不乏气度,像是耀着金芒的雪松。相当合她眼意。 但她知道,这可不是什么不谙世事的主儿。 启斐是庶长子,生母是个家世不显的美人,去年听说病死了。才不几月,便被分给了丧子数年的皇后教养。 宫中无母的皇子不少,可被皇后教养的,就这一位。虽然还没被正式过继为嫡子,却也不可小觑。 这要能是朵小白花,那就和她去参加御膳房厨艺大赛并荣膺魁首获得十八把金厨具的离谱程度差不多了! 闲聊几句,启斐称天色已晚,要回去了,盛家父女起身相送,又说了好一阵客套话。 回到大厅,盛修撇下盛姿直接端走托盘,拿新品给自家夫人去了。 她望着阿耶背影一摊手,她爹娘是真爱,自己就是个意外,耸耸肩,做作地叹一口气,也回房间了。 启斐靠在车厢后壁,手指轻轻敲打小几,细细地回想着这一下午的事,仔细琢磨着自己有没有什么话是不妥的。 他自小便有这个习惯。 生母出身不高,宫里权有皇后,宠有贵妃,必须事事小心,才能不给阿姨和自己招致祸端。 但就算这样,阿姨还是…… 都说他阿姨是积劳病逝,但他却知道,并非这么简单,阿娘,就是被那人害死的! 想想阿娘当时已经口不能言,却仍担心他的目光……启斐目眦欲裂,恨到切齿! 不管,不管有多难,此仇必报! “殿下,到宅府了。”启斐听到通报点了点太阳穴,敛好情绪,跳下马车,忽然莫名地想起刚才见过的盛五娘子。 看那一身一头的面粉,他忽地发出一声轻笑,小丫头倒是好玩,不知道厨房又是怎样的惨状呢。 盛姿回房,照例读写过之后早早便睡了,明天就要跟父亲去小学了,她要养好精神,才能应对各种意外。 没错,就是小学,给孩子们启蒙用的学府,容朝统称“小学”。 容朝最高学府是国子监,下设弘文馆和崇文馆。 弘文馆是给皇子们,和身份符合要求的皇亲、大臣子弟上课的地方。 崇文馆则是太子及伴读入学的地方。 但这些都是给十四到十九岁的学子们开设的,本朝并无太子,庶长子启斐也不过十二岁。 像盛姿这个年纪,顶多只能跟着他们一起上秘书省下辖的小学了。 想着好好休息,却偏偏不能如愿。 泼墨的天空中毫无星子,孤身走在漆黑的盘山公路上,后面跟着一辆面包车,车灯时开时灭。 她强撑着没跑起来,但脚步运转如飞。 下意识地,她要向盘山公路的顶部去,似乎那里好像有她的家,家里很安全。 可她也记得,她明明是没家的人。 不知道身后跟的车是好是坏,不敢跑,也不敢停,心脏砰砰跳,搞得她神经愈发紧张,简直快要绷断。 忽然想起什么! 她开始口中小声叨念着一个名字。那个名字她心里清楚的很。 音量不够,小到连她都听不到。 黑风呼啸,漫天仅有压压黑云,只有身后的车灯大开,提供光线,她不希望车靠近,却也明白,这是黑夜里,最后的光。 大点声,再大点声! 即使心里的声音已经快击破胸腔,可嗓子就是使不上力,宛如溺水的人,只能发出无声地呼救。 “邈哥!”她终于喊出来了,随即带着一头汗惊醒。 泠风在隔壁被屋内起床的声音惊到,急急跑进来,急道:“娘子又做噩梦了?” “出去。”盛姿从噩梦中惊醒,嗓音沙哑。 泠风站住,几番纠结,犹豫不动。 她哑着嗓子喊:“出去。出去,出去!” 泠风只好退出屋去,轻掩了门,仍心焦地站在门口。 盛姿赤足下榻,走到桌前哆哆嗦嗦地给自己倒了杯水。因为腿脚软极了,颤颤微微地坐下,低头啜了几口水。 她咬住下唇,牙齿微微颤抖,眼泪终是忍不住,一淌线地落下来。 ———— 补充知识点: 唐朝的时候,铁还是造币的,没有铁锅,关于货币后面还会有说 但有一件就是,宋朝虽然出现交子,但是由于种种原因吧,挺复杂的,纸币其实并不算很流行,一拍桌子一百两也不太可能,一是不通用,再就是,连官府的造币都没多靠谱,不少朝代甚至乱玩造币权~所以官方公信力是不够的,一张纸就想骗老百姓的钱的主意是不会长久滴~更别说小票号的信誉,更不足以支撑 当然,很多设定都是为了方便,要不然真是写不了,这里只是科普一下 宅府,唐朝中期的时候,为了防止皇子们造反,把他们聚集在一起,开始称十王宅,后来叫百孙府,然后就合并异类项了~ 开学第一天 杯子掉到地毯上滚开了,盛姿双臂环搂抱膝,把脸深埋进去默默抽泣,柔软的发梢轻垂在了地面。 她一直有做噩梦的习惯,自来了异世,这个噩梦便一直缠绕着她,可是再不会有邈哥把她拍醒,温柔地搂在怀里,轻声安慰。 每每做了噩梦,她都思念邈哥到发狂! 都说没安全感的人,要一次次推开靠近自己的人,才能确定这个人真的不会离开自己。 可有多少人能一直被推开,而不灰心走开呢? 她一直不敢想,当初桑邈是怎样一次次靠近,又一次次被她刺伤,那样温柔的人,是带着怎样的心情抚平她划出的伤,又去包容她的呢? 她不敢回忆,怕自己忍不住落泪。 那个温柔的人,一次次把她从孤独的黑暗里拉出来,耐心地听着她的哭诉,静静以无言陪伴,用坚实温暖的胸膛把她护在怀里,在时光流逝中,默默地成为她最可靠的依赖。 她一直以为,那个人会永远在她身边。那个用了两年才走进她心里的人,那么不容易才把自己融入她的世界,让她下定决心一起走到人生尽头,怎么会舍得离开她…… 可,到底还是分开了,最终还是只剩她孤零零的一个。 她有时想,如果注定要过冬,那么一件不知道是借来的棉衣,只会让人更加寒冷。 被自己到达过的绿洲驱逐,是哪怕常行于沙漠中的人也无法忍受的。 可她必须坚强地生活下去,还要活得更热烈,更精彩。 “没有了对方也要活得更好”,这是他们彼此的承诺。 冬阳听到声音,披着衣服推门出来,就看到泠风一脸担心,想进又不敢进,一脸焦急地望向房间里面。 她过去轻拍拍泠风的肩,权作安慰。急成这副样子,定然是娘子做了噩梦。 泠风不比自己,有功夫在身,五感灵敏,哪怕时时小心,也不能保证第一时间叫起娘子。 娘子做噩梦多时,若是在惊醒前被叫醒,就没什么大事,否则就会像失了魂一样,要缓很久。 大夫把脉也没有诊什么,只道思绪太多,要放宽心。 屋里盛姿慢慢缓过来,一步步挪回床上,她费力道:“去睡吧,今晚不必守夜了。” 冬阳拽住泠风的胳膊,把她带回屋里,劝道:“别自责了,快睡吧,明天娘子还要去进学呢,你得打起精神,才能照顾好娘子。快睡吧,我也睡了。” 泠风叹了口气,点点头,坐在自己床上,半晌,和衣睡了。 第二日,盛修看着还在打哈欠的小丫头,忍不住逗她:“怎么,嫌阿耶平时教的不好吗,去上个小学居然兴奋成这样,一晚没睡?” 盛姿没精力回应,蔫蔫地拽拽她阿耶的外袍,当作回应。 盛修摸摸她的小脑袋瓜,道:“看你困的,桔枝去备车,今天坐牛车去吧。” 容朝官员不像前朝一般酷爱坐牛车,都是夫人小姐出行才备牛车。 但马车颠簸,用来补觉自然还是牛车舒适。 盛姿只眯了一小会,啃完两块糕点,就到了宫门,盛修把她抱下牛车,牵着她的小手,领她进宫。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皇宫,前世在景点只能通过图片和工作人员的讲解,站在大殿外面,透过被拦住的门口,想象皇宫的辉煌,而现在呈现在眼前的却是正在投放使用的皇宫本宫。 这高墙红瓦,威严轩宇,当真令人叹畏! 长长的宫墙高有数丈,衬托着里面高大的宫宇,让延伸到远处的天空都变得规整起来。但因为处处搭配着角楼亭池,所以并不死板,反而更显奢适。 砖道扫得干净,阶阶块块都排列的整整齐齐,带着一种尊肃的气势,让人见而生叹,望而生畏。 盛姿暗暗咂舌,她从前听说,关隘墙的标准是让一个人拿着弓箭站在数米外射箭,箭射不进墙体,也射不掉渣才算合格。 不知道宫墙是什么标准,大约也不会相差太多吧……吧? 这还只是长安这边的皇宫,听说东都洛阳宫更是奢靡,只是无缘得见。 到了小学,教室里已经有人在了,一个穿着宝蓝色皇子常服的小少年,坐在位置上写着什么,听到来人的声音,一把将纸抽下桌子,抬头看向门口。 盛姿看过去,才发现“少年”形容亦是不妥,这厮分明还是男童。 肤白如脂,丹唇皓齿,脸颊略带婴儿肥,琼鼻凤眼,精致无匹,漂亮得男女莫辨。 其形斯文灵俊,依稀能看出,长大后的姿色还在启斐之上! 启霁见到盛姿,惊地鼓起嘴巴,一瞬间像只小松鼠。 小松鼠急急将纸塞进袖子里,却忘记了自己穿的是窄袖常服,纸塞得甚是艰难,他边塞边找话,以装作若无其事:“你就是阿耶特许过来上学的那个,那个那谁吧。”声音甜糯,还带着一点点慌张。 盛姿看得有趣,含笑点点头:“盛姿,我叫盛姿。”时下平辈不分男女,介绍皆是互换姓名。 启霁终于把纸塞进去了,放心地长呼一声,转而又兴奋地站起来:“盛五娘子嘛,我知道!我叫启霁,诶诶,你坐那吧,那里没人。” “好哇。”她向座位那边看过去,先点头道谢。 眼珠一转,脑中已经过了一遍信息,启霁,是四皇子吴王,乃苏淑妃之子。 刚坐到座位上,启霁已经好奇地追了过去:“诶,阿耶为什么让你来呀?” “我也不知道欸,没准是觉得这边老师月俸领得太容易了吧。对了,这儿的先生严吗,会不会很凶?”盛姿先问起上学最关心的问题之一,岔开话头。 启霁歪头想了想:“除了周老头,别人都挺好的,周老头不仅管得严,留的课业做不好还会罚抄写!”说到这,像是想到了什么不好经历,小俊脸苦成一团,可见没少被罚。 周老头说的应该是周济朝,是和她外公同一辈的老臣了,为人耿忠倔强,先帝在时被外放做官,和兴帝登基后因为自家祖父求情,被调回京城,任了个闲职,后来被任命教导皇子,听说很是严厉,颇得和兴帝敬重。 盛姿眨眨眼,有点难度,不过也无所谓。 启霁看她这样,眼珠一转心生一计,眉毛挑了两挑,故作神秘地弯弯手招呼她附耳道:“不过呢,也不是没办法,诶你凑近点,我跟你说呀……” 小测 两人一问一答,说得比某宝客服和买家还热火朝天。 不及防,门口进来一个人,高挑美貌,举止端庄,身着一身浅黄宫装。 启霁抬眼一看,忙从桌子上直身,打招呼道:“大皇姐好。” 大皇姐,就是华凝公主了,当今皇后所出的嫡公主。 “大公主。”盛姿站起身,紧跟着行了一礼。 华凝公主略略点头,走到了自己的位置,收敛好裙摆坐下,整个过程未发一言,优雅尊贵却淡漠。 启霁抬胳膊捅捅盛姿,用咬耳朵的声音说:“大皇姐平时都不太和我们说话的,她一直就这样,哼哼。” 盛姿了然,公主殿下,你这是用一个人孤立了整个班啊。 启霁忽然不出声了,头僵在门口方向,盛姿转头看去,见又有两个女孩子进来了。 看起来和启霁同岁,穿的衣服虽华丽却不是宫装,想来就是华凝公主的伴读了。 门外太阳已起,把门口用金光填满。等到俩人走进来,盛姿眯着眼看过去,一瞬间被惊住,脑子里只余两字: 美极! 走在前面穿水蓝色衣服的女孩子脸若鹅蛋,面如琼脂,凤目丹唇,轻眉斜扫,乌发如云,仙气隐隐! 她莲步轻移,蓝色的裙摆层层漾开,玉佩叮当脆响,好似水中的小仙子,沐浴在金光之中。 那样的品质高洁,光华璀璨,当真撑得起一问:彼何人斯,若此之艳也! 才总角之际,便隐隐显出国色之姿! 这样耀眼的一幕,直到很多年后,盛姿仍时时念起。 说来盛姿这一世样貌还算不错,放在前世,当个班花起码还是绰绰有余的。 不必妄自菲薄,她知道自己是美的,可她今日也才知,美当真也分三六九等,和蓝裙子女孩一比,恰如夸父逐于日,终身难以望其项背。 盛姿拽拽启霁,下巴轻点去,小声道:“那个蓝裙子的姐姐是谁,哪下凡来的!” 启霁一直拉着她回到自己座位,才贴耳说:“她是兰湖,兰尚书家的七娘子,和我同岁,好看吧。” 最后一句说的甚是得意,面上居然很与有荣焉,就差没明着说“我喜欢她”了。 和他同岁,那就是九岁了。 而兰尚书乃度支尚书,统领户部,是陇西兰氏本族出身,正统嫡系,内定的下任族长。 盛姿默默捋消息。 本朝皇后便是兰氏女子,说起来兰尚书还算她表兄。 只是兰尚书的父亲、兰氏现任族长,当年其实押他人做宝,对和兴帝并未多支持,将她嫁过去也不过是多重保障。 却不想无心插柳,误打误撞的,兰氏居然出了个皇后。 因着这个原因,兰皇后父亲被封郑国公,很是扬眉吐气,自觉与兰氏族长的侯爵也算是平分春色。 容朝夺嫡向来惨烈,皇后因当年被做弃子之事与之多有嫌隙,是很不待见嫡支一脉的,没想到选了兰湖作女儿伴读,倒真有几分意思。 不过……盛姿咬住上唇,忍着笑意点头。 没想到启霁年纪不大,知慕少艾的心思倒是觉醒的早,眼光也蛮高。 再过两年,京中大概就会传出兰湖第一美人的名声了吧! 那另一个伴读,身着鹅梨色衣服的柔美小娘子,应该就是赖柔了。兵部侍郎赖家的二娘子,今年九岁。 那亦是个难见的美人,只论容貌便不俗,在盛姿之上。更难得的是气质柔和谦挺,叫人忘俗。 正想着,启斐也进来了。 他和华凝公主打了招呼,向盛姿看过来,两人各自轻行一礼,全做招呼。 一看到他,启霁瞬变满格电,蹭蹭蹭跑过去,兴奋道:“大哥,我们今天去……” 不靠谱的临时小伙伴,看见启斐,就像看见了唐僧的小妖精,什么都抛了,融洽的八卦气氛碎了一地。 什么世道,友情不如基情! 真是让人伤心,盛姿边摇头边叹气,状作寂寥寥回了自己座位。 陆陆续续又来了几个人,座位快满了,只剩前边靠左的座位还缺几个人。 门外传来两声咳嗽,叽叽喳喳的教室忽然安静下来,周济朝迈着方步走进教室,众人都站起行礼问好。 周济朝摆摆手,先拖着调子,上了一堂短暂的人生启迪课。 上一次见周济朝还是盛姿小时候,陪着马上要告老的祖父去朋友家拜访。 一晃过去好几年,周济朝看着反而更精神了,精神状态和气色都不错。 “……那我们现在开始测验,盛姿,你就跟着华凝公主那一组的吧。” 考试是按照入学时间不同划分的,华凝公主只比自己大一岁,想来试题不会太难。 盛姿点头称唯,她接过前桌递来的试卷,题目要求是“随意写一篇看过的文章的感悟”,字数不得少于四百。 虽然题目发散了点,却也不算难,她原先就喜欢看书,来到这里无甚玩乐,自然还是看书,只要随便找一篇写就是。 小声交谈后,教室渐渐安静,只余窗外的蝉鸣,和室内笔尖与纸面轻擦的声音。 上过九年义务的朋友肯定都知道,这声音有多催眠~盛姿刻意不设防,以至刚开始考试没多久,就睡过去了。 匆匆写完,盛姿撂下笔飞快看了一遍卷子,起身交卷。 她交卷交的很晚,这会儿教室里已经没其他人了。 周济朝接过去,抬头看了她一眼,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你怎么来小学了?” 盛姿等的就是此刻,没有这一问,她日后大概不会被好好教了。 她甜甜一笑,装作听不懂他的试探,却没有扮傻充愣,而是拿出一个孩子故作精明的模样:“因为好久没见周阿翁,怕您忘了我所以就来啦,阿翁博闻强识,姿娘定能受益匪浅。” 周济朝其实本并不觉得一个小孩子能有多大隐藏任务在身,只不过盛姿是那个老滑头的孙女,带了对那人的偏见,他下意识就觉得不简单而已。 此刻盛姿的回答明显只是一个俏皮的小孩,他也就收起来试探,恢复成自己平时严肃不苟的样子:“油嘴滑舌的小丫头,真是像足了你阿翁,走吧走吧,赶紧出去玩吧!” 盛姿轻快地应了一声,跑了出去。 上学第一天,内容不算难。 放学之后天色尚早,盛姿和泠风两人商量着,与其早早回家,倒不如去街市逛一逛。 长安的市一向热闹,从不见冷清的时候。 摊位排列整齐,叫卖声不绝于耳,其中不乏读书人样貌的小贩。 今年的进士考试刚过不久,许多未中又想再次尝试的外地仕子因为种种原因,干脆就住在长安,以待明年考试。 而其中有些人家中拮据,便写些字画来卖,既可扬名,又能带来收入,可谓一举两得。 盛姿已经看到好几个卖字画的书生了,但大多都是清高孤傲,不太理会买家。 她突然看到一幅尚佳的锦鲤图。几条胖胖的鲤鱼在荷叶下遮荫嬉戏,旁边提着几个字“锦裕阖华”。 盛姿方拿起那幅画,头上便出现一道温润的声线:“娘子是对这锦鲤图感兴趣?” 她刚抬起头,声音的主人已经蹲下,平视她。 那人二十多岁,长相中上,气质极其平和,有一种温和无害的感觉,脸上还带着一抹淡笑,是个很难让人心生抗拒的人。 她指着那几个字,笑道:“这字倒是取巧,拿了好听的字便写上,还有这鱼,其他人若画了锦鲤,大多都是灵巧些,而这画上的却都圆滚滚的,这么简单讨巧,不怕其他书生鄙视你?” 那书生被人质疑也不恼,仍是带着温和笑脸回答:“这画是卖给那些商贩的,他们不求精巧,就喜欢讨彩吉利些的,娘子若想要雅致些的这也有。” “是这样呀,那些卖书画的书生都板着脸不爱理人,你倒是随和,居然特意画卖给商贩的图,倒真是,真是随和。” “我拿画来就是为了卖钱,客人来买画是互惠互利的事,我也得了好处,何必板着个脸,交易的愉快些才好有回头客。” “有趣,真是有趣。”盛姿笑得不住点头,刚要叫泠风掏钱,肩膀就被人拍了一下,少年音说:“盛,盛…嗯你也在这呀!” 贴标签 盛姿回头,却是启霁笑嘻嘻地站在身后,不远处启斐也走了过来。 盛姿心道,好个记不住人的外向少年! “盛五娘子,在这里遇见,真是好巧,我和霁弟过来转转。这附近卖字画的书生不少,娘子也对这有兴趣?”启斐挺立如松,盛姿一直把他划进高冷美男范畴,不想他张口便是一张笑面。 虽衬得俊颜如玉,到底少了几分清高。上次也是,盛姿暗道,他这样的人,就应该冷傲的很,配上那样一张脸,才惹人不敢靠近又暗生心许。 “啊,对,我看这幅锦鲤图有趣,正打算买呢,泠风付钱给这位郎君。”盛姿也回以笑靥。 泠风应声,询价付钱。 这会儿启霁二人出来玩,未必会愿意捎带上别人,又不甚熟悉,她也不想不识趣地插一脚,正打算告辞,就听到“哎呦”一声。 几个人同时转过头去,就看到冬阳探手反扭着一个衣衫破烂的孩子的胳膊,把他牢牢制服。 见几人都看过来,冬阳躬身解释道:“娘子,这人故意撞过来想偷钱袋被我发现了,要怎么处置他?” 盛姿看了启斐一眼,尚不知此人性情如何,遵着律法总没错。 于是她眨个眼抬了抬下巴,对冬阳说道:“把他交给巡使,该怎么处理怎么处理。” 冬阳点头,应了声“唯”,扭着那人胳膊把他带走,不料没走多远那人一个反身,挣开冬阳自己跑了。冬阳刚追了两步,钲声却突然响起。 ——钲声响过三百下,这里就要关门了。 冬阳只好折回来,急急道:“娘子,那人使力气挣开我跑了,可是钲声已响,现下要追的话也来不及了,婢子办事不利,还请娘子责罚!” 盛姿责怪地看了她一眼,回身对启斐二人道:“那人该是惯犯,掐着时间偷窃不成就挣脱逃走。但现在钲声已响,市门马上要关了,我们还是快些走吧,要是被扣下,我阿耶过来又要训我了。” 盛姿苦着一张脸,像是已经看到那场景似的。 启斐打量了冬阳一眼,也苦笑道:“盛五娘子所说极是,我与霁弟也要赶快回去了。” 盛姿于是急行一礼,带着两人匆匆走了。 启斐看着她三人的背影,轻呵一声,目光只盯向冬阳。 那走路姿势,分明是会武功的! 倒是一副软心肠,晓得这乞儿无铜赎自己,定是免不了皮肉之苦。 他心有定论而面色如常,对启霁道:“我们也走吧,别被拦在这里。” 启霁撅了撅嘴巴,有些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虽然他还没玩够,但也知道,若是被阿耶听说他被这里拦下,肯定要被训,阿姨也该说他了。 出来玩高兴则罢,挨两通教训又是不值。 盛姿带着两人脚步走得快,足足有半刻钟,离那儿远远的才放慢脚步。 快到关门的时间了,赶着出去的人不少,都是匆匆忙忙地,为了避免踩踏事故,还是小心着点好~ 回府进到前厅,盛姿才知道她阿耶阿娘都不在家。 刚转身准备回房,就看到她阿耶揽着她阿娘,两个人甜甜蜜蜜地往前走。 盛姿挤眉弄眼地看着周身都冒着粉红泡泡的特效两人,不禁咂嘴,啧啧感叹。 然后马上就被阿耶瞪了一眼! 盛修在卫溱耳边轻轻说了什么,弄得卫溱狭促地看了他一眼,点点头,轻拍了拍盛姿的小脑袋瓜,走了。 盛修目送着自己夫人转身离开,直到背影都看不见了,才回头看向盛姿。 “你,管理好你的表情,没吃饭的话就让厨房去做,我和你阿娘都吃过了,没事不要来打扰,懂?”盛大夫捋捋衣袖,只待盛姿发完那个音节,就要仙气飘飘地回房了。 盛姿可怜巴巴地捧着脸:“人家第一天去进学,阿耶都不关心人家在那适不适应,和阿娘出去吃饭也不带上人家,好伤心呢嘤嘤嘤,嘤嘤嘤!” 演技太差!盛修一指头给了她一个脑瓜崩,好笑道:“我看你还挺适应的嘛,没事了吧,没事我走了。” 说完话盛大夫转身就走了,潇洒风流不带一丝留恋,像是生怕盛姿说有事似的。 盛姿看着他爹几欲御风的背影沉默了。 真是亲生的? 盛姿摇摇头,颇有一种“小丑竟是我自己”的悲凉,伴着一声长叹,转身回房。 泠风站在案前静静地磨墨。 泛着青紫光泽的易州墨在箕形砚台里来回滑绕,一匹俊俏小马形状的砚滴不时地添上几滴水,慢慢地朴实的箕形砚里多出了浓淡适宜的均匀墨汁。 盛姿提起笔轻沾墨汁,看了一眼布满杂乱炭笔痕迹的纸,略略想了一会,凝神在一本空白的书里下笔。 笔尖时快时慢,有时思路太急,就在旁边的空白纸上潦草地记下,再誊录过去,有时久无头绪,笔尖在砚台是里一沾一顿,也不焦躁。 空白的书被填满小半,里面记录的是她前世所了解的各类知识技术。知道详细的就一步步细致描述出来,了解粗略的就只写一些想法,权作启发。 这本书她计划了许久,一年前才开始动笔。 来到异世算是缘分,待离世之时总要留下什么当作纪念,也不白来这一遭。 虽有移花接木之嫌,却也只好当做上策未有时的平替了。 屋内静悄悄地,仿佛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只看着月亮一点一点华光愈显。 半晌,盛姿轻轻撂下笔,又核对了一遍。 确认无误之后,笔一甩,恰入箕砚,又将册子归置到匣子里。 “唉!”这儿的日子也够无趣的。 想想吧,连玩手机打游戏都会腻,就更别说这种没电没手机没WiFi的三无生活了。 再说以前,虽然也偶尔工作到深夜,但如果第二天休假,还可以去蹦个迪。哪怕不放,也还可以打开某蓝色软件,点个串,吃蛤蜊哈啤酒…… 再累的时候,一想到还有外卖小哥和她一起苦逼奋斗,也就好受多了。 再不行,就悄咪咪钻到桑邈房间,做一些咳咳十八岁以前不让看、或者由父母陪同下…… 远了远了,这还不是她现在这个年纪要考虑的事,还是想想夜宵比较实际。 常言道:疲劳是水溶性的,压力是脂溶性的—— 一把把焦香四溢的烤串,撒上足足的孜然辣椒面,再配上一杯冰镇气泡水,连工作都不那么乏味了! 盛姿砸砸嘴,容朝这时候已经有卖孜然等调味料的了,而且这边惯例一旬一假,放假前考试。 这么算来,后天无课,不如明天下学之后,让冬阳去香料店里买些香料,带着东西,后日早起去近郊架起炭盆来个烤肉。 虽然没有气泡水,但还有水果冰碗和冰酪可以代替,酸甜冰口也很好嘛。 羊肉烤的滋滋冒油的时候,撒下一把孜然和盐粒,在微烫的时候咬上一大口,唇齿留香,再吃点冰冰甜甜的果子,想想就令人心动! 她收好匣子又拿起笔,抽出一张纸“唰唰唰”地写下要买的东西,泠风这下才探过头来。 “娘子要架火烤肉吗?” “是呀,后天咱们去外面烤,不带阿耶阿娘他们,哼哼!” “哇,听说近郊的花开的特别好,那边还有河,兴国寺也在那儿,既少人又不偏远危险,何不去那!” “也好,到时候再带壶果子酒去,玩他一整天,咱们明天就去买东西!” —————— 1.唐律疏议有记载,不同罪行可以用不同重量的铜赎罪 铜在古代和铁都是铸币的,以铜赎罪在很早就有,汉朝就有此法 2.一旬一次假,放假前考试,确实有这个习惯 3.孜然很早就传进中原,but一直很贵,基本都是药用或者当做上供香料,盛姿这么用一是知道这样好吃,再就是她家财大气粗~~~ 济朝出马,一次罚仨 第二天仍旧是有周济朝的课,他随手翻了两下判过的题纸,开始拖着长调子说话。 “昨日写策论的,越王殿下与晋王殿下写的都不错,特别是晋王殿下,引用的典故都很合宜,比前些日子进步了不少。但也有不足,我都一一标注了,你们两个拿回去修改一下,过两天再拿给我看。” “同写策论的,尚铭写的倒也不错,拿回去修改之后也再交给我。至于陈礼,潦草应付,拿回去重写,回去再把《论语》全部抄一遍,下次上课前交给我!” “写文章感悟的,华凝殿下的文章流畅,也比前些日子有所进益。阳淑公主昨日身体不适没来,要抓紧补上,今天下学后交上再走。吴王殿下写的虽然尚可,但是你前些天的罚抄,有缺字漏字的情况,太粗心!把那些都重抄两遍,若是下次上课前交不齐或是再有这样的情况,你就干脆站着上课吧!” 看着前面那三个如丧考妣的,盛姿感叹,古有二桃杀三士,今有济朝一次出马,直接三杀啊! “其他写感悟的,戴廷、赖柔都不错,特别是赖柔,进学不久就能写出这样的文章,很好。” “倒是盛姿,你,你年纪尚轻读的书倒是不少,文思敏捷颇有乃父之风。”最后几个字,周济朝放轻了声音,没人听到,倒是夸赞盛姿读书多的那一句,引来了其他人的目光。 启斐看过去,盛姿坐的笔直,眼神奕奕,嘴角微扬,很有几分少年人因取得好成绩而有的傲气。 他目光流转,意味不明。 坐前桌的赖柔微微一愣,微笑着转过头,轻轻对她说道:“老师平素不轻易如此夸人,想来姿娘果真博闻。” 这是很亲密的称呼了,盛姿也真切地能感受到她的善意,因而报以一笑:“多谢柔姐姐。” 教室里看向她的人不少,可真的能放下打量,坦然开口的,却只有她一个。 这是她亦做不到的气量,磊磊落落叫她佩服! 周济朝敲了敲讲台开始讲课,不少人带着若有所思的神情收回目光。 下了课,周济朝率先出了教室。 盛姿刚想走,就被人拦住了。 见她识趣停了下来,兰湖轻轻收回手。 “你写的是什么文章,能得老师夸赞?”她一脸都是好奇,骄矜而不惹厌。 盛姿一向对美人宽容,何况是这样的绝色美人,她为那粉甲柔润的手惊叹了一下,才道:“《说难》。” “啊?” “法家韩非的文章。” 兰湖似是有没听过,表情还是有点迷惑。 盛姿几乎要赞叹出声! 似兰湖这般的美人,疑惑时凤眼轻挑,朱唇轻碰一抿间便是万种风情,虽然年纪尚小,却丝毫不影响她的娇美柔媚。 “法家那些人的老话罢了,美人儿不必在意。”一时不查,盛姿心里话脱口而出。 “你说什么呢,嘴里给我放尊重些!”兰湖眼睛一眯,容色带厉。 “抱歉抱歉,一时嘴快,真不是有意的。”盛姿直接一揖,满脸真诚歉疚,是她造次了。 兰湖愤愤却没再说什么,乜了赔罪的盛姿一眼,跨过她先出门了。 盛姿轻轻吐舌,看了一眼从兰湖跟她搭话起,就凑到身边的启霁。 直到兰湖影子都快看不到了,启霁才转回头来,搭上她的肩头,和她一起往外走:“啧啧啧,真是奇事,兰湖姐居然没骂你个狗血喷头。” 看启霁一脸惊讶的样子,盛姿不明所以地眨下眼,下意识又看向兰湖离开的方向。 “兰湖姐最讨厌有人语带调戏,上次赵野色胆包天,哎呀就是吏部赵啥…赵郎中家的老几,色胆包天敢带着一脸花痴像,凑过去和兰湖姐说话,刚开口就被骂回去了,骂完就拽着阳淑走了。”启霁一脸心有余悸。 盛姿听着眉尾挑了挑,吏部赵郎中寒门出身家世不显,与钟鸣鼎食的兰氏天渊之别,所以兰湖会无所忌惮痛斥冒犯她的赵野,却放过了同样不小心轻慢了她的自己。 原以为是个因为美貌而多被冒犯,因此很在意的小娘子罢了,不想……能进天家之内的,果然都是人精! 也好,她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 等盛姿都开始在想,怎么才能和绝色美人交朋友,启霁尚在那烦恼。 又是解气那个赵野被骂,又是忧愁兰湖这个性子,要是一起玩,闹了别扭,肯定是很难哄,他又不擅长哄人…… 盛姿心里糊了一墙弹幕:孙悟空想娶林黛玉——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那块料! 她低头舔了舔牙,强行把“揠苗助长起码要有苗”这个典故精髓,收回了肚子。 她算是发现了,启霁就是个小碎嘴子,太能唠嗑,给盘瓜子能盘腿一天都不下炕的那种。 这会还在和自己讨论解决方案,她这话要是说了,今天还能不能去买东西就是个事了,启霁估计能根据这个论题跟她掰扯上好久……好久。 她英语不好,四六级过得艰难,可不想听什么long long time ago ~ 出了大门,泠风正在那等着她,盛姿吐出口浊气,一脸舒展,拍了拍启霁肩膀以示鼓励:“你慢慢想,我先走了。” 说完就冲下台阶,拉着泠风上了自家马车。 单子上东西多,而她放学时间晚,就先派冬阳先去采买,以防时间不够。 等下了学,她和泠风再去接应,顺便再淘一波,逛个街。 因为时间已经有些晚了,市里的人动作都快了许多。 买东西的要抢在击钲之前买好所需的东西,以济所需。 卖东西的则要抢到最后一波客人,并且整理好摊铺,为明天做准备。 盛姿看着这些脚步匆匆的人,微有感慨。 市坊制虽然能够较好地维护治理,便于管控,却也给这些居民的生活带来不便。 容朝是个比较开放的国度,常常有许多外域商客来此,在大的城镇居住经商。 而不同国家习俗不同,因此鸡毛蒜皮混着鸡鸣狗盗的事就会增多,维护治安也比较麻烦,所以在大的城市用宵禁和市坊来禁控管理。 以市为例,每日日中击鼓三百而开市,做生意买东西的就可以进市交易了;日入前七刻击钲三百便关市,所有人必须在钲声结束前出市,否则便要杖七十。 宵禁则是在一更(大约晚上七点到九点)敲响暮鼓,开始宵禁,五更(大约早上三到五点)结束。由金吾卫的街使和御史台的巡使负责巡查,除非有官府文书或是特殊情况,例如疾病、生育、死丧,可以放行,其他都要依据被抓住时的不同更天,处以笞刑。 还有就是京城特有的街鼓制度,在主六大街都设有街鼓,每日清晨依照鼓声依次开启城门、坊门、市门,日暮则依照鼓声关闭诸门,并禁止行人在街上走动,一样是除特殊情况外,违者笞二十。 这些由街使巡查,并在城门角坊设有武侯铺,由卫士和宿卫兵看守。在大城门有百人,大铺有三十人,小城门有二十人,小铺有五人,层层把守。 入夜除了骑兵巡街,还会有武官暗探,别说人了,保管连只青蛙都蹦不出去。 不过官家管控是方便了,但现在过于严格的令条,也会造成许多不便。 有一次方胖子出门买菜,和卖家砍价砍得太嗨,以至于两个人都误了时间。 他俩只好躲进装菜的大筐里,躲过巡查。 俩人筐靠筐小声骂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开了市才偷偷窜回去。 结果方胖子和菜农误打误撞建立了革命友谊,从那以后方胖子去买几棵白菜还能饶上一根黄瓜,砍价绝不费事。 于是就此打定主意只去那里买菜,热情地让摊主想拒绝都不行,也成为方胖子口中一桩美谈。 方胖子和菜农是两惠了,但仍有许多百姓,迫于管制生活不便。 宵禁和市坊制也由于阻碍人们的生活,并阻碍了社会经济发展,被逐渐废除。它的废除,在经济层面产生了深远影响,也在管理角度给予人们一定启示…… 咳咳,盛姿收回长慨,那是政治课本,扯远了。 盛姿站在香料店展柜前,看着那一粒粒散发着奇特香味的椭圆小粒,感慨又顿生出来。 这个时候,容朝并没有多少人知道这绿色小圆粒在调料界的正确用法,就好像也没有人知道她是异世的一抹孤魂。 哦!不解和疑惑纷至沓来,可他们都没有丝毫还手能力,只能静待被这些怀疑淹没。 本以为只有自己在苦苦支撑,可没想到,某时某日,他们竟会在此重逢! 他乡遇故知的巨大喜悦,一下子冲满了他们的心田,恨不能摆酒设宴,把臂痛饮三天三夜,彼此互谈心中的愁苦,好好倾诉这些年在异乡的不得志…… 骚瑞,作文太好,以至于又远了。 盛姿摇摇头,把奇怪的想法甩出脑海,朝柜台虚抬了抬下巴,泠风会意上前向店家问价。 香料店里味道混杂,其中不乏辛辣刺激的味道,盛姿看了眼还在欢快砍价的泠风,犹豫半秒还是决定出去透风。 她现在觉得方胖子那个故事的真实度又增加几分,起码砍价砍得忘了时间应该是真的! 看泠风的神情,就知道砍价这种事,果然是男女不忌,少长咸宜啊! ——当盛姿第十三次望向店里,看到指天日地手舞足蹈的两人时如是想。 烧包 “欸,盛五娘子也在这里。”启斐带着启霁从对面街走过来热情开口,吓了盛姿一小跳。 盛姿赶忙行礼:“二位殿下。”一抬头,她看到笑容灿烂的启斐。 越王主动过来打招呼,还是在不起眼的香料店旁边?她怎么觉得怎么离谱。 “娘子,火炭买好啦。”正巧冬阳拿着东西,看到盛姿过来回话。 盛姿点点头,不想启斐已经开口,兴致勃勃问道:“盛五娘买火炭也是为了做那种奇巧的吃食吗?” 真是来者不善?盛姿的眼神倏地看向他。 “什么呀,什么吃食?”好奇宝宝启霁举手发问。 “上次我去盛府,正巧碰见大娘子在做什么吃食,是一种从没见过的小吃,但味道却好极了。”启斐语气诱惑,面带美好回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吃了什么瑶池仙品。 “没见过,居然还有没见过的小吃!”启霁精神劲儿一下起来了。 “其实……”盛姿话没说完。 “可不是,外皮金黄酥软,内馅香甜滑嫩,就算是御厨也做不出来吧!”启斐一脸意犹未尽。 “咳,倒也没…”越王殿下说的那么好,盛姿话还是没说完。 因为启霁听了眼睛直冒小星星,已经飞快地拉住盛姿的衣袖不住的摇,撒娇卖萌道:“你做的是什么呀,带我一起呗,我也想尝尝,好不好,好不好?” 盛姿额头青筋隐隐浮现,她拉住袖子并拉住拉着袖子的启霁,向启斐看去,那人笑容依旧灿烂,不疏不谄,看不出一丝恶意。 “越王殿下谬赞了,只是一些不入流的小食罢了。明天无课,只是生火烤肉而已。”盛姿假面微笑。 “大娘子巧思连周先生都夸赞,想来哪怕是烤肉,也定是做的不同凡响。”启斐笑得刀枪不入,岿然不动。 “哇~!”启霁捧着脸,眼含期望地看着盛姿,连眉毛都表达了“带我去”的肢体语言。 盛姿眼神在启斐身上游走两周,她答:“好好,那你明天巳时初(上午九点左右)来我家找我吧!”左右也不是什么大事。 接着,她挑挑眉,一脸真诚地看着启斐,真挚道:“越王殿下也‘一定’要一起来呀!不然我会过意不……” “嗯嗯嗯!”启霁转脸向他狂点头。 “某就不去了,母后要我多看书,就算是休假也不得耽误,还是不扫大娘子的兴了。”启斐凤眼弯弯,同样真诚的脸上还挤了遗憾、无奈、惋惜等情绪。 紧接着他又道:“霁弟,我们也该回去了,盛五娘子,告辞。” 他的话砌得太紧凑,没给盛姿一点插针余地。 以至于发言完毕,他顺利牵着兴高采烈的启霁回去,仿佛身上铭着四个大字——功成身退。 冬阳目睹了整场,一言未发,直到看着两人的背影走远,才弱弱道:“越王殿下他……接受能力这么高的吗?” 娘子摆弄的那些吃食,他们所有人都是好一阵子才接受那个怪怪的口味。 越王殿下吃一次评价就这么高,果然人和人的差别大啊——又或者是皇家的人,总是有些天赋异禀在身上? 盛姿笑着磨了磨牙:“可不是呢,回府!” 启斐明显是故意摆她一道,为了什么原因,不露声色地把启霁丢给自己。 其实多带一张嘴也没什么,又吃不垮她阿耶,更何况启霁她看着也顺眼,算是有眼缘。 王爷之尊却不骄横,又是少年心性,交个朋友也很好。 但,被动拉人和主动成团还是有差距的。 她一甩袖子,很好很好,这笔帐她记下了,她到要留心看看,启斐会搞什么幺蛾子。 这点小插曲,并没太久地破坏盛姿的好心情。来到异世这么久了,还是第一次这么出去野餐,就算是心寂如她,也有点小孩子第二天去野营那种激动了。 次日清晨,盛姿早早爬起来,由着泠风给她梳了两个方便的小发包。 泠风的梳发功力比冬阳强了不是一星半点——那是怎么晃都不会散的。 盛姿晃了半天,检验完小发包的坚强程度,换了一身方便的胡服。 帅飒的浅绿胡服,配上两个吊着小金花生装饰的包包头,衬得盛姿玉雪可爱,直让人分不出是男童还是女童。 盛姿简单吃了点早饭,看冬阳正在练功,闲的和冬阳一起比划起来。 才练了半套拳法,她已经喘得呼哧呼哧的了,只好退出,留冬老师独自在舞台上绽放光芒。 盛姿先是站着看,中途泠风搬来两个小板凳,过了一会又搬来一个小桌案。 最后,俩人一人端了一杯茶,啃着块点心,看着冬阳利索地打了两套拳,又耍了三套剑法,甚至放了几把暗器。 冬阳师承卫氏一位武功高强的家将,从五岁开始习武,如今已经七年。 冬阳有天赋,又肯努力,所以一招一式都很老练,动作煞是好看,引得两个人叫好声一片,纷纷鼓起小巴掌。 千呼万唤,左等右盼,终于到了巳时,没半刻,着宝蓝色胡服的启霁一阵小风样冲进来,甩开身边的小侍从好几米。 看起来和泠风冬阳差不多年纪的漠姚,在后面追着他喊:“殿下,您慢点殿下!” 盛姿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点心渣子,伸了个懒腰,举单手道:“出发!” 启霁冲到跟前,听了这话又惊又喜:“不是在府中吗?” “当然不是,咱们去兴国寺山下的近郊,临水烤肉!” “哇!耶!那快,走走走!”启霁蹦起来,拉起盛姿往外走。 好在泠风和冬阳早就把要带的东西收拾好,随时待命,到很方便。 盛姿被启霁拉着小跑,走着走着,两人忽然慢下来。 ……都不知道对方要怎么走,万一谁要是骑马,自己却坐车,那可怪没面子的! 出了门,见都是马车,俩人对视一眼,偷偷松了口气。 盛姿撩撩裙摆,施施然上了车。 没办法,马术不精,若是马发飙闹起来,被抓个走车马罪就不好了。 就算不会被打板子,摔下来也怪丢人的。 两人都带了些东西,一合计索性都装在一辆车里,两人同坐另一辆,也可以快些。 容朝风气开发,他二人又都是孩童,倒也没什么不妥。 两人闲唠嗑,说着宫中王府的趣事,时间倒是快的很,不一会就到了目的地。 ———— 走车马罪,唐宋都有此规定,唐律疏议:诸于城内街巷及人众中,无故走车马者笞五十,以故杀人者减斗杀伤一等。 骑马是没事的,但是马发起彪就认倒霉吧 对了解释一下:盛五是盛姿算在盛氏一族的排名,盛大是只算盛修家里的 圈里人撒欢 四月微风清凉,碎金高撒,不远处浅溪淙淙,颇有几只小鱼游越,相国寺的杳杳古钟及齐颂的禅文声,远飘下山,在山脚还依稀可闻。 这里地处相国寺山后,求香的人的车马都是在山前,惊扰不到这里,正是踏春野餐的好地方。 冬阳带着漠姚搭烧烤架子,泠风去拿食材,盛姿拿了两个粗制的小鱼网,拉着启霁去捉鱼。 两个人先是在岸边伸胳膊捞鱼,盛姿嫌不过瘾,撸起袖子就要下水,不及防被启霁拨的水泼了一脸。 盛姿愣了一下,抹了把脸,吐出口鱼,捡起块不小的石头,重重丢在启霁旁边的小溪里,高高扬起的水花避无可避地溅了启霁一身。 启霁自然也不罢休,站在溪里踏着暗石,一路踩水过去要给她好看。 捞鱼变成了打水仗,两个人越泼越欢,趁着启霁踩在溪水里的石头上,盛姿倾身推了他一把,启霁将将落水之时,一把薅住盛姿的衣领,把她也带了下去。 “噗通——”落水声把岸边人的目光都惊了过去。 溪水清浅并没有淹到人,只是衣服却都湿了大半,看的泠风额角青筋骤起。 冬阳和漠姚一人拎起一个,拉着去车厢换备用衣服。 架子、炭火在两人捞鱼之时就早早摆好,泠风已经拿出各类处理好的肉类和鲜蔬慢慢烤。 盛姿和启霁换好衣服出来,已经有不少烤好的了,摆在旁边香气煞人。 切成块,穿上签子的羊肉,用碎葱白、盐、豆豉腌制调味过,大火炙烤,按盛姿的说的,烤好前撒上一把粗研的孜然,香气四溢。 各种调料新鲜腌制过的翅中,不划刀口,以保证肉汁不流失,中火慢烤,时不时刷上一层蜂蜜水,烤的外皮透亮香甜,盛在瓷盘子里。 还有各种穿成串的香菇青菜,和盛姿强调带上的韭菜,一边烤制一边撒调料,已经散发着独有的香气。 配上清甜的果子酒,冰过的酥酪,可口的凉拌小菜,香糯的点心,和烤过的蒸饼,让玩了半天都有些疲惫的两人胃口大开。 “哇好好吃呀!嘶,你撒的这个调料是什么,有点熟悉,好吃好吃!”启霁拿着两串肉串,一边一口吃的嘴角流油。 “我加了点研碎的孜然,是不是很香。”盛姿站在烤架边,一会功夫就吃了三串。 “不是吧,你把祭祖的香料放进去了?你怎么知道会好吃,难道你还偷吃贡品?!”启霁小脸惊诧,又狠咬了两口。 “闭嘴吧你,这是我偶然间发现的,谁偷吃贡品!”盛姿一个爆栗敲过去。 孜然传入容朝有一段时间了,但因为价格昂贵很少有平民买得起,贵族买来除了药用,也都是在祭拜的时候当做香料,还没普及到餐桌上。 启霁的猜测其实是合理的,但偷吃贡品这种丢人事别说她没做过,就算做了,也决不能承认! 盛府家大业大,又不少这点吃的,偷吃贡品这种事,小孩子才会做,哼! 启霁接过漠姚递过来的帕子擦擦嘴:“周老师教我们一个词叫‘欲盖弥彰’,诶诶我错了,没吃就没吃嘛!不过加了在之后味道真是不错,圈里麻烦,要是外面的食肆,烤肉的时候也放进去,那就好了!” 他不无可惜。 按规矩,启霁与其他皇子一起住在王宅,都是由厨子送饭过去,像是百姓养的动物,都圈在圈里。 他这样无权无势,又不受阿耶宠爱的皇子,交待过去这些厨子也未必会听。 不听的话解释起来就很麻烦,听了以后万一要解释那就更麻烦,虽然没有很麻烦,但毕竟也是麻烦。 盛姿默了一默,装作没看见漠姚因为启霁失言,而瞬间僵起来的身体。 跟着启霁这样心大的主子,嘴上偶尔没个把门,担惊受怕的就全落到漠姚他们身上了。 她是知道的,老皇帝是防贼一样,防着启霁他们这些皇子的。 “你这倒也是个想法哦!”盛姿想半天,没想出安慰的话。只好表达一下肯定吧。 或许该买一本《说话的艺术》了,也不知道这边书局有没有的卖噢! ……不过,种田文发家致富小技巧,哪天倒是可以验证一下可行性。 盛姿受过平等教育,是不在意身份的,启霁又恰是一腔热血天真的年纪,跟来的人也是心腹玩伴,几个人坐在一起吃吃喝喝,说说笑笑,惊走了山里好一片鸟儿。 吃的差不多,泠风拉着漠姚和冬阳猜拳。 泠风猜拳赢了,乐得拍巴掌,支使着两人去拿盛姿钦点的“镇场之宝”——烤乳猪。 因为烤乳猪要好久才能熟,现在架火烤上,正正好等下午玩完了可以吃。 盛姿第一次这样出来玩,还把自己鼓捣了好久才做好的“大富翁冒险飞行棋”带了出来。 飞行棋图用羊皮外罩,内里用绣缎缝制棋面。 盛姿稍微改了一下规则。 所有棋子都在一个始发点,掷到六之后可以出发,仍是掷到几点就走几步。 有些步数会画着箭头,走到这些地方,要顺着箭头的指示,往前跨越数步,或后退数步。 有的则是标注着任务。 在棋子走到带着特定的位置时,由令官或是兼职令官从数十张的牌盒里随机拿出十二张数字牌,让人随机抽取一张写着数字的“任务卡”。 不同的数字另有一册本子写着对应的任务,写了每个任务的前进步数是多少,按照册子上的要求完成不同百分比可以走对应比例的步数。 等到卡片用多腻了,还可以更新换代,这样一来一张“昂贵”的棋盘图的寿命,就可以延龄不少。 其实哪怕是上好的羊皮也不算太贵重,但盛修对这种新奇的小游戏很感兴趣,特意找了潮绣绣娘缝制的棋图画面。 每个落子点边缘都是凸出的,既可以圈住使其棋子不容易倾倒,又有那种逼真的手感。 而没有落子点的地方,则是特意找人画好纸样,缝出各色远山白鸟,提高美观程度。 原本盛姿想着,既然里子都是四大名绣之一的广绣,索性把羊皮也换成更好的皮料,但是盛大夫坚持羊皮料子才有活泼的趣儿,换成别的就不像是玩具了。 于是乎堂堂潮绣,就这么不伦不类不三不四地缝在了便宜小羊皮上。 盛姿于是对她阿耶的任性随意及奢侈程度,有了更加深入立体的了解。 这位爷开心才是重要的,其他哪怕金丝凤羽织成的,只要他老人家开心,也能为了听个响儿撕了,毫不心疼。 到底是名门世家出来的公子,就算…就算年少时的倔强让他狠狠付出了些代价,骨子里也依旧是那个青云不羁的少爷,盛姿暗道。 不过,盛姿吐槽的时候,显然是没把用金珀制成的各种小动物做棋子,并用了一块上好红碧玺当骰子的、深受腐蚀的自己算进去。 这种简单刺激的小游戏不比大夫士族那些高雅的游戏,却很受盛府里的小厮小婢欢迎。 射覆虽雅,终究难找玩伴。 盛府能和她玩的,也只有一些小厮婢女,他们都是穷苦人家或是家生奴才,机灵者有,但读过书的就少之又少了。 盛姿对此也只有默然。 她晓得,这些被垄断的知识,代表着与众不同的人生,普通人要拼尽全部钱去撬开一道缝,赌一个不大的通行机会。 而就算这微渺的机会,也还是上层博弈中,对普通人而讲,少有的利事良机。 ———— 补充个知识点1.唐朝皇子因为没少政变,十王宅在李隆基上位之后就有了,把所有皇子放到一起方便监视,后面也还会说,大家有兴趣的可以搜一下 2.四大绣潮绣蜀绣苏绣湘绣 3..金珀,琥珀一种,色如淡金 4.射覆,分为射和覆,覆类似谜底,射类似猜谜,谜底有各类,一般是在屋内的东西,但是要求不能说出那个字,就说一句类似的,射的人也不能直接说出来,同样要找诗句之类 比如覆是月,出题人可以说“何皎皎”,对的人可以说“松间照” 我举个例为了让人看懂就简单些,但是红楼梦那种只说一个字的就很考验两边的功底,就万一有个人说的对方都没听过,这不就对不出还闹笑话,由此衍生出的类似游戏也有不少 小赌怡情 五个人围坐在一起,约定找点数最小的,去照看炭火摇转木柄。 两刻钟内,谁走的最少,便去接替看着火,换那人过来,两刻钟后依旧找现行步数最少的去。 众人屏息凝神,待到骰子掷完一圈,冬阳以二点的高分被派去看火,走时一脸戚色。 盛姿给启霁两人介绍规则。 每人找一个小动物棋子做自己的棋,轮流投骰子,谁先投到六点,就可以移动棋子了。 在移动到特定位置的时候,按照棋图上的说明完成任务,就可以行走相应的步数。 先到终点者赢。 泠风把棋子盒打开,里面有数十个姿势各异的小动物,金珀雕刻,皆栩栩如生。 众人凑过去,挑选自己喜欢的小动物做棋子。 启霁选了匹欢跑小马,盛姿选了只敛翅小鹰,泠风选的是只傲娇的小猫,漠姚选的是伏卧的小狗,并按此顺序掷骰子。 启霁摩拳擦掌,就连总冷着脸的漠姚,眼里也都是跃跃欲试。 泠风是最早六点出发的,启霁紧随其后,漠姚第三。 等盛姿终于六点可以出门的时候,泠风都已经在一个地方往返两次了,到了那里就退回去,气的她直捋袖子。 这个游戏很是考验运气。 几人都不是可以听音辨点数的赌场高手,顶多也就只能在抽卡任务上多努力努力。 一刻半的时候,启霁和泠风具领先,只在三两步上胶着,已经行进一半。 盛姿比漠姚落后五步,但正轮到她掷色子。 盛姿随意一抛,三点。 走三步,正落在抽取任务卡的位置。 启霁拿出十二张数字牌给她抽,他打乱了牌,作出抽王八决战时的样子,将牌紧紧压在手里,只露出一个小角,让盛姿抽。 这严防死守的架势,生怕盛姿抽到什么简单却步数多的任务。 盛姿并没试图辨认。 玩的次数还不多,她压根不记得什么数字对应什么任务,而且,启霁那个用力程度,那牌要是有命,都要给他攥死了。 他不知晓不在意,她还心疼她脆生生好听的上品昆仑玉呢。 随手一指,翻出来是二十六。 几颗头都凑到一起,看册子里对应的任务。 蒙眼转三圈,择任意方向直行,凭触觉辨认出摸到的第一个东西,全认出则前进七步,只认出用途、材料等不全信息的前进三步,认不出来向前进一步,认错倒退两步。 盛姿心里盘算,若是七步则可以超过漠姚,现在还剩半刻钟,大约七分钟。 而完成任务后,下一个掷骰子的就是泠风,接着就是漠姚。 泠风六步之内都没有什么任务,不会耽误时间。 她摇骰子的时间虽然比自己略久,却也不会超过二十秒。 若是漠姚前进了,可不一定有时间再追回来。 所以如果想超过漠姚,就最好卡点完成。 溪边太远,走过去就完成不了自己的任务了,这几人又太近,没法拖延时间,最好的方向是相国寺后山边上,大约一百米左右。 一个成年人一分钟大概走九十米,闭上眼要减慢一半,就是四十五米。 换做小孩子的脚步,如果慢步稳行,那就要再减去一半,大概二十米左右。 离她最近的几棵树,她只认识正对着的是槐树,离她大约一百米。 闭眼走非常容易走偏,幸而那树很粗,保持好方向,基本不会认错。 大约六分钟,只要脚步快上一点,不要走偏,还是很有可能卡好时间。 如果剩下一分多钟,她完成任务,大家总会说上几句话,而且他们回去也要时间,可以把时间算在这里。 心里演算一遍,也不过是几秒的时间,盛姿正对着那棵槐树,脚下微微用力,踩出一点痕迹。 她心里也有些好笑,不过玩个游戏,还认真起来,这种游戏,果然还是人多有意思。 “我开始了。”盛姿绑好布条,飞快地转了前两圈,第三圈速度降下来,找好了自己做的标记。 她步子小而快,却不失平衡地往前走,每走上几步,就往左偏一偏。 人的双腿长度不对称,她依稀感觉的出,方向大概是往右多了一些。 闭上眼走路,难免会有一点未知的恐怖。 她努力集中注意力在脚下,不被跟在后面说话的几人打扰。 摸到粗糙树干的时候,盛姿轻吐了口气,装模做样地摸了摸,口吻怀疑道:“是槐树。” “哇,你这都能猜对!”启霁隔了几秒发出惊叹,估计是漠姚给他确定了,确实是槐树。 他凑到盛姿身前左探右探,确认了盛姿确实没偷看。 盛姿解开布条,启霁接过去比划了几下,遮光性确实很好。 她有些得意地偏开头,忽然看到不远处一棵树后面有一角衣袍。 盛姿皱了皱眉,什么人要躲在树后面。 她捡了块石头飞丢过去,冷喝道:“谁在那!” 几人惊了一下,都看过去,那树后的衣角一动,一人闪身出来,却是启斐。 此时此地? 众人都有些惊讶,只有启霁毫无觉知。 他最先开口,面无异色,而是颇为惊喜道:“大哥!” “越王殿下?”盛姿浅笑勾唇,眸中暗光划过,笑得颇有深意。 启斐装作看不到盛姿的恶意满满,礼貌淡笑着走过来:“无意路过,怕打扰你们就没过来。霁弟,盛五娘子,你们怎么来这里,莫不是来拜佛来了?” 启霁摇摇小布条,答得可爱:“我们出来野炙,正玩游戏呢,还有烤肉可好吃了,大哥你来尝尝呀!啊,我们在玩棋,叫‘飞行棋’可有意思了,马上就要换人了,哈哈漠姚要被换去看火了,大哥你来得好,一起呀一起呀!欸,对了大哥你怎么也在呀?” 盛姿额头落下三条黑线,这可真是真是太会抓重点了,周济朝要是听了,非罚你抄秘书省半个书库不成。 “临溪野炙,果然有意思。‘飞行棋’是什么棋,某还从未玩过,是五娘子想出来的吗,霁弟如此喜欢,看来是有趣极了,五娘子可愿赐教,让某学习一下?” 启斐接了启霁前面的话,边说着,凤眼极不明显地转了一圈,不知想到什么居然答应了。 盛姿扫了一眼启斐,他衣服是便于骑马的款式,身上隐约有露珠,这个时候还没干,大概是早早出来之后,就一直在山上。 “不敢当不敢当,殿下肯给面子就再好不过了,多个人还更有意思。不过越王殿下是骑马来的吗……不如让人牵过去,和我们的马车一起,也方便照看。”盛姿轻快应下,她是装傻的一把好手,只当没发现启斐对重要问题略而不答,却话里藏针,轻刺了启斐一下。 “也好。”启斐极不明显地顿了一下,雅笑回应。 他明白盛姿是在回敬他昨日之举,也是,情急之下那么拙劣的把戏,果然逃不过能让周师父夸奖的人的眼睛。 他也不解释其他,只打算去牵马。 盛姿不再开口,却略微示意,让泠风过去行了个礼,帮启斐牵马。 点到为止即可,她可不想随便得罪同窗兼皇子。 这人身份特殊却独身前来相国寺,大约也不是什么方便询问的事。 盛姿想了想,还是放弃了套话,管他是篡位还是修仙,知道了都是自找麻烦。 飞行棋规则简单,很容易上手。 启斐听完,选了枚敛尾的小狼棋子。 几个人商量了一下,决定开后门,让启斐直接加塞到最后一个,不过也要掷到六再开始前进,两刻钟后依旧找离终点最远的去看火。 冬阳终于被换过来,乐得直咧嘴,拿着骰盅就是一通猛摇,一把开了个六。 接着是启斐,也是轻轻松松第一把就掷到了六开始出发,出发时又是掷到了六,一下就是六步。 两人这波操作,看得基本掷不到六、并且又掷了个二的盛姿同学一脸假笑。 来人啊,有人打假赛! 一路轮过去,到了泠风,她又在一个地方顺着箭头返回了下面,气的一拳捶向偷笑的冬阳。 “好不容易前进数步,往返一场又回原地,倒也是有意思。”启斐坐在盛姿旁边,目光盯着羊皮卷,随意到自言自语般轻轻开口。 “这样才有挑战性嘛,谁也猜不到下一秒是什么不是?越王殿下。” 耍帅时间到!盛姿故作不在意地吹了吹鬓边刘海。 “五娘子说的极是,不过大局面也许暂时没法,但个别细节,有时还是可以掌控的。”启斐笑着,随手又掷了一个六。 盛姿瞪大眼睛,裁判,不说我胡说,真的有人打假赛!! “话不能说太满。”盛姿看着启斐,接过启霁递来的骰盅,随手一摇,气到咬牙! 二点……这打脸速度快的,是踩着风火轮来的的吗? 好在,二点走过去,正巧步数停在了一个任务上。 —————— 呜呜呜我知道自己写的不好,但是能不能厚着脸皮求评论 这不纯纯卖女求荣? 册题:算数,二百七十六加上三百四十一,三十个数内算出来走十步,超时却算对了走四步,算错走一步。 “六百一十七。”盛姿心算了一下,迅速报出来。 启斐拿了根树枝,在地上划拉了几下,不过十数秒,他抬起眼,难得地出现了惊艳,道:“无误!” 噢,他看起来这么激动,不会是因为他喜欢算数吧,盛姿默默吐槽。 ……启霁犹自在那边掐手指苦算。 不管这些,盛姿心里嘿笑,这个逼终于轮到我装了吧。 “事有巧合,有些事风险大回报少,但也有些执行简单却收获不菲,若是一味沉溺于细微处的操控,不是少了很多可能。”她一边轻描淡写地说,一边控制棋子,话音落下时,正好走完十步。 两人对话声音不大,羊皮图面积又不小,加之几人坐得分散,是以并没有人听到两人说什么。 启斐转过头看了她一眼,慧极。 这次展露出的通透和精湛的算数能力,与上次印象又不相同。 不得不说,这盛府大娘子,是个很能打破别人既定印象的人。 她到底还有多少面……真让人好奇啊! “很是有道理,某受教了。”他垂眸轻笑。 这算哪门子“教”,只不过是想到“微操大师”的下场,忍不住说一下。 盛姿刚要开口掩饰,漠姚平淡的喊声传来:“殿下,娘子,肉烤好了。” 泠风听了,看向盛姿:“娘子,现在已经申时(下午三点)了,吃完东西赶回去,大约正好能赶在关城门之前进去。” 这种话,说不说也无所谓,盛姿想了想点点头,看向几人:“那不如先到这,咱们改日再约。” 启霁有些意犹未尽,咂咂嘴:“好吧,改天叫上兰湖姐,我们再来。” 三人于是起身,往烤架那边走。 泠风冬阳收拾好东西,跟在后面。 “五娘子若是不介意,不如以后,直接叫小王封号。”启斐悠然道。 “对呀对呀,我就叫你‘盛五’了,你直接叫我‘吴王’,别‘殿下这’‘殿下那’的。”启霁跳转身看向盛姿,跟着猛点头。 他今日是发现了,盛姿人痛快,新奇好玩的东西也不少,就算只凭这些东西,这个朋友他也交定了! “越王,吴王。”少说一个字是一个,盛姿从善如流。 《齐民要术·炙法》云,将处理好的小乳猪,腹内用香菌塞满,用柞木穿好,以缓火遥炙,时时摇动木柄,使周身上色均匀。 并用清酒涂抹数次用以上色,上色后,再刷上状如膏脂的白净猪油,直烤到色如琥珀金黄,肉白如雪,油汁丰富。 漠姚把切好的肉分在盘子里,几人临溪而坐,拿着小银叉,吃着很是方便。 烤乳猪皮脆肉嫩,肉质丰富,鲜嫩弹牙不说,还有些胶原蛋白的粘糯,沾上研好的孜然,别有滋味。 说笑着吃东西,总让人感觉时间飞快,一眨眼,太阳都有些西沉了。 漠姚帮着收拾完东西,三人也都打道回府。 回去的马车里,盛姿有些累,闭眼小憩。 快下车的时候,她睁开眼,揉了揉头,目光平静语气平稳道:“冬阳,习武不是让你显摆着玩,更不是让你欺负人。” 她和启霁玩水的时候,余光就扫到冬阳拉着漠姚比比划划,俩人过去换衣服时,漠姚额角还有一点不明显的红痕。 漠姚不一定傻到去告状,但冬阳确实是失了分寸。 “娘子,婢子知错。”冬阳敛色。 “你回去找决叔自己领罚。”卫决是一直教冬阳功夫的家将,很是严格。 “唯。”冬阳应道。 回了盛府,盛姿下车,去阿耶阿娘的院子里问安。 人才在院子,就看到屋里好一番你侬我侬。 盛修执笔在桌案前看账本,卫溱靠在他身边,玩着盛修的头发,偶尔看两眼账本,吐槽几句。 这番景象莫说盛府,大概整个大容都很少见。 卫溱是武将之女,一身好武艺,极其讨厌这些乱七八糟的账本。 盛修对待夫人从来如春天一般温暖,从不强其所难。 按他的话说,反正他在朝也没什么大事,不如替夫人分忧,让夫人开心乃是其毕生之愿。 盛姿听后哑然——好一番冠冕堂皇的尸位素餐之语! 不过倒是哄得卫溱心花怒放,叫这厮趁机占便宜,以账本繁琐为由,让卫溱陪他同看,以此享受美人在侧,红袖添香。 盛姿听见她阿娘,发现什么新大陆似的开口:“欸,我记得这里,上次好像比这数大一点。” “是呢,这处管事的仕子前两月中了进士走了,新去的管事不太擅长,所以少了。溱儿记性真好,真厉害!”盛修接口就是一句夸赞。 虽然话夸张了点,但胜在语气真挚,无半分不妥,直叫听到的人但凡有一点怀疑,都像是对他的侮辱一般。 “那是,我跟你讲,我学武的时候,只看了几遍,就学下来一整套剑法,要不当初怎么救了你呢。”卫溱眉眼灵动,顾盼间笑意盈盈,煞是动人。 “可不是,溱儿天资聪颖,我看卫决的功夫都未必有你好,你那剑法使得行云流水,当真得岳父大人真传。” “嘿嘿,那可不,我阿耶说我是百中无一的练武好苗子!就是姿儿,她连套拳法都打不下来,太笨了!一天天就知道看书写字,都怪你,带坏了她!!” “是是是,是我的错,我明儿就叫她……” “嗨,阿耶阿娘,晚好!”盛姿赶紧冲进屋,打断了她爹卖女求荣的话头。 卫溱见她来,下意识坐直身子,连手里把玩着的头发,也放了回去。 那一瞬,盛姿感觉到她阿耶身上骤然散发出一股不爽的气息,全部冲向她。 “啊,那个,阿耶阿娘你们在看账本呀,那我就不打扰了。”盛姿打个哈哈,知情识趣就要开溜。 什么嘛,语气说的好像在干什么一样,她可不能立坏榜样给孩子! “回来!”卫溱下意识叫住她,“嗯……啊,对了!你阿耶说有个铺子的管事不太好,你有什么人选没?” 盛姿简直没眼看她阿娘这一脸急中生智的表情。 “咳”盛修轻咳了一下,提醒她赶紧接她阿娘的台。 道貌岸然、装腔作势、衣冠楚楚、人面兽心!盛姿心里吐槽。 秘书省逃杀游戏 她阿娘不在的时候,盛修对她完全就是个慈父,要多纵溺有多纵溺。 但是只要她阿娘一在,心立刻就能偏到胳膊窝。 自动划入进分她阿娘宠爱的敌人阵营,对她如同秋风扫落叶一样。 “唔,我想起来了,前两天我在市里看到一个卖字画的仕子,很是不一样,居然特意画卖给小商贩的画,人也很随和,一点没有那种别别扭扭的孤傲劲儿。” “哦?”盛修倒是真起了几分兴趣。 卖画换生活费的仕子不少,但大都带着那一股子酸傲。 仿佛开口说钱有多庸俗,钱那个字有多肮脏一样。 其实这也难免。 科举施行的时间不过三甲子左右,读书入仕者,大多仍然是贵族核心子弟。 虽说也有许多世家庶子参加科举,却也都不缺钱用。 而那些好不容易读了书,满心怀揣着“学而优则仕”的贫苦学子,哪怕离官场只有一步之遥,为了生活,却也不得不干起商贾勾当。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容朝虽没有这句话,可书读出来的志气,却是分毫不差的。 说严重些,这和逼良为娼也差不多。 毕竟十数年的圣贤书,不说救世,但也是为大展一番抱负,而非操此贱业。 这些人中,好一些的,能有一些门路,找找账房教书之类的活计,或是有门路销售字画,不用自己在街上抛头露面。 而那些无权无势的,就少不得放下面子,先忙活糊口了。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眼光。 士农工商的社会排序骤然颠倒,这种乍然落差,使得强烈的自傲和自卑不断冲击内心。 急需用什么来展示自己的不得已,也就难免言行都带着那种自卑的傲气。 越是境地不堪,就越要护住自尊。 而久之,那气质,就成了人们常说的“酸书气”。 是以,舍下面子去街头卖书画者,不少。 肯舍下面子,平言相待者,不多。 而肯和蔼接客的,屈指可数。 盛姿逛书画摊时,经常也很感叹——这些仕子若是再经历多些,就该知道,什么样的人轻视不得。 但在街头摆摊的,大多实在是小门小户穷乡僻壤出身。 很多本就缺少历练,对这些人情世故不太了解。 若是放在前世宋朝,连榜下捉婿之事都有,断无人会轻视寒门仕子,也无人轻视这营生。 只是现在,虽然朝堂上也有不少寒门子弟,但终归绝大部分权柄,还是在门阀世家手中。 世家向来抱团,绝不愿别人在自己碗里分一杯羹,一向与寒门子弟不是一派,许多人拉踩尤叹不及,恨不得直接绝了皇帝分权之心,何况援手! “我那天还买了一幅,泠风,你去拿来。”盛姿偏头唤道。 “算啦,明天下了学,你带我去亲自看看。现在,我还要看‘账本’,你先回去吧。”盛大夫撩开袖袍,修竹样的手执着笔,非常淡然地开口。 ……这是怕她没上过台词课吗,话里重音这么明显。 “唯。”盛姿做了个鬼脸,一眨眼跑了。 谁不知道你是不想公事破坏和阿娘的气氛一样! 第二日正是盛修的课,他备课好几日,今天正式开讲。 盛修进到教室,看着一屋子小豆丁板直身子,故作严肃地等着不知脾性的新老师,微微感慨。 仿佛时光回溯,里面正坐着他和他的伙伴们。 一样的年少,一样的恣意。 他们在教室里小声聊天,眼睛却又时时看向窗外。 那略带紧张的每一瞥,都是一道划过的青葱岁月。 不同的是,这一次是他走到讲台边,眉目都透着狡黠,朗声开口:“我们今天玩点不一样的。” 启斐下意识看像盛姿,原来不正经,是……家族遗传吗? 学生们不解地转头和小伙伴们对视,在看清其他人眼里也是同样的懵逼之后,又各自转回头去。 盛姿汗了一汗,老爹要搞什么,也不提前通个气,让兰湖美人转过头来含问,又翻了个白眼,一脸失望地转走。 这么好的洗白机会啊,就这么没了,盛姿心痛得如丢百亿! “大家过来,依次从这个盒里抽一个纸卷。” 盛修拍了拍放在讲台上的红木盒,想到新游戏,眉眼含笑。 “这个纸卷上面写着数字,就是大家这节课对应的编号了。” “提问的时候,我随机抽这个绿色木盒里的字条,抽到谁就回答问题,回答对了的就可以在下一次提问的时候抽签,被抽到的人就要回答。” “别担心,回答错了也不要紧,只是在绿木盒里多加五张本人对应的编号,下次被抽到的几率更大而已。” “本堂课结束之前,答错次数最多的三人,要在下节课上课之前写一篇三百字以上的感悟。” “题材不限,可以是本堂课所学内容,也可以是生活里的,什么都可以,实在没有的话,抄个绕口令读读也行,但是可不许磕巴啊。” 堂下一片笑声,不过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启霁是最先想到的,其他先生拷问,总还按大小号排。 以往要是不会,还有其他人拔刀相助,若是这样所有问题混一起,连场内求助都没有,他这不就成在劫难逃了吗?!! 宫中小学规制比照弘文馆,一共就三十人,而且人数还没满。 答错一次就加五张字条,岂不是答错一次,后面被抽中的几率就翻了好多倍。 小豆丁们交头接耳,悄悄讨论。 “现在有疑问的可以举手问。”盛修比了个盛姿常摆出的,奥特曼射线姿势。 尚铭率先举手:“老师,问题都是什么内容?” “课前预习的本课知识点,别太担心,可能会很难。”盛修拿着卷成一卷的书,轻轻敲打手心,面上笑眯眯。 启霁举直胳膊:“可是我们没有收到资料,也不知道这节课讲什么!” “都没有资料,要自己去查哟。下节课内容会提前说的,至于这节课内容大家不知道的话……就自求多福啦。” “啊~~”底下一片哀号,启霁泪眼汪汪。 启敏举手:“老师,答对多的有没有什么奖励?” “好小子有自信,我欣赏,一旬内答对最多的,放假没有作业。”盛修赞赏地点点头,放了个大招。 “哇!”变成了一片期待声。 启斐眉目微挑,启敏……心思很盛啊。 他不着痕迹到扫视其他人的表情,一点点分析他们的性格。 最后目光回转到讲台,这盛家父女,一脉相承地爱玩游戏。 盛姿却是赞叹,实在是高啊! 这样一来既提高了课堂效率,还调动起课堂气氛,而且把学生不想写作业的小心思拿捏的死死的。 这么会教,她阿耶不考个教师资格证真是屈才了啊! —————— 盛姿:在古代就是好,不需要四六级证,计算机证,教师资格证和机动车驾驶证…… 盛修:在现代也不错,不用学《周易》、《尚书》、《周礼》、《仪礼》、《礼记》、《毛诗》、《春秋左氏传》、《公羊传》…… 盛姿:阿耶 盛修:姿儿 呜呜呜呜呜呜! 常有事欲以利,适足害之…… 众人抽好签,门外进来几个暂时充当助教的小楷书手,给众人发本堂课的教材。 手抄的数页纸订成册,封面印有两个大字《五蠹》。 盛姿扶额,她也还没看过。 希望不会太难,福生无量天尊,希望贫僧无事,Amen! “好啦,第一个问题,题目叫什么?”盛修笑眯眯把手伸进木盒里,“唔,看看这个倒霉蛋是谁……九号。” 这种生僻字,有字典都不一定找的到,果然很刁钻。 不少人放松地吁了口了,庆幸着不是自己,然后四处张望这第一个倒霉蛋是谁。 盛姿前桌的兰湖小美人,犹犹豫豫站起来:“五,五,五……度!” “很好,就是‘五蠹’,木盒你拿着,一会说完问题你就抽签。” 兰湖把木盒放在桌子上,拂衣坐下,悄悄回头递了个感激的眼神。 ——刚才能答上,多亏盛姿在背后小声告诉她。 盛姿回了个媚眼。 盛修继续提问。 其他人没在意这些,只有启斐看过来,眼神玩味。 “‘五蠹’是谁写的呢……是韩非。韩非是谁呢……是战国时韩国的皇子,是诸子百家中法家学派的代表。那韩非与李斯同是谁的学生呢,来,抽签。”盛修向兰湖示意。 众人基本都是一脸“握了个大草”的表情。 前面简单的被自问自答了,留下这么个满脸问号的问题留给他们。 须知这个时代又没有百度,想查点什么都要去书堆里翻。 就这还得够运气,家里恰好有那本书,才能知道。 所以这种偏僻的知识点,对于一群小孩子还真是不简单的。 是以,众人目光不由得再次紧张地看向兰湖伸在木盒里那只手。 兰湖漂亮的手打开字条,看清号数也松了口气:“十四号。” 众人大起大落,又开始找谁是那倒霉的十四号。 顶着众人同情的目光,盛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看得兰湖一脸问号。 盛姿心里哀嚎一声,忽然想起几个故事,分别是东郭先生和狼、农夫和蛇、甄嬛与安陵容…… 站高临下随便一扫,全班同学的表情就都被她收入心底。 她看到启斐眼神的玩味,赖柔眼中的关心,启敏嘴角的漠然,启霁面上的同情,和兰湖一脸的忧伤…… 把这些抛在一边,想了想,她飞快道:“管仲?吴起?乐毅?苏秦?范蠡?商鞅?那个,老师你没说不能提供多个答案的。” 全班都看向盛修,想知道这个怎么算。 盛修笑着点头:“是没说,还挺会钻空子。” 盛姿松了口气——“可是你一个都没说对,答案是荀子。”盛修拿书敲敲手,幸灾乐祸。 盛姿觉得,她的表情管理可能有点失控。 要是没记错,荀子好像是儒家的,她按派别分类,果然还是轻敌了! “遇事不要靠经验想当然,在没有绝对把握之前,再不可能的答案也不能排除。” “小吴,‘十四号’写五个进去。”盛修吩咐那个楷书手秉公执法,并因为自己大义灭亲而心花怒放。 在座的都眼耳灵敏,就没有不知道盛修盛姿父女关系的,看盛修果真连自家孩子都不放过,就更别说他们了。 于是一个个都打起十八分的精神,生怕回答错了,导致下节课要去念绕口令。 盛修暗暗点头,继续上课。 “……二十三号解释得不错,‘故主施赏不迁,行诛无赦,誉辅其赏,毁随其罚,则贤、不肖俱尽其力矣。’就是这个意思。” “……韩非子举了数个例子来论证古今状况不同,不能不变的论点,大家可以学学嘛,写文章的时候多举几个例子,不仅看起来理由更充分,字数也能多不少,文章看着也好看。” 课堂一阵笑声。 所有人都认真在听,不时做着笔记。 盛修偶尔抽两个倒霉蛋回答问题,时间过的飞快。 “……除了今天所学,还希望大家回去以后思考几个问题。 首先,我们今天讲的——韩非认为的‘五蠹’,到今天还适用吗? 再者,韩非认为,处理事情时,要依法而不依人,那么要依的又是什么样的法呢? 汉朝孝文帝认为,当时的刑罚过于严重,许多犯了错的人即使想改过,也大多被打死或者残废,失去劳动能力,也就失去了改过的机会。所以他减少了刑罚的数量和程度。那我们今天建立律条时,是不是也要考虑进去情理?” 盛修声音沉缓,让人心静。 盛姿默默考虑,脑瓜运转如飞。 “再者,法令是越详细越好的吗?韩非也说,那些学者以巧舌‘疑当世之法,贰人主之心’,可见法令准确的重要性。 然而西汉末时,不乏一些酷吏,用过于繁杂的法令,去导致的一些互为矛盾的判决方法,以随心所欲地判案,制造冤狱,就是钻了文法的空子。” “还有要知道的是,法令不论建立的多么完美,终究要严格地去执行,才会有意义。” 盛姿有些吃惊,真是没想到,她阿耶对于法的认识这么深刻,在她那个时代还在探讨的问题,她阿耶居然已经在思考了,可见容朝法治,确实让阿耶颇思。 “最后,我们知道,韩非子并没被韩国或是秦国重用,也就是说他写的这些,在当时似乎并没有被实践过,那既然没有被实践过,又为什么成为了法家的经典,以至于今天还要学习?” 盛修在讲台前站定,一字一句,都惹人深思。 正打算结尾,门口出现一个小吏,在那边探头探脑。 他走过去,那小吏开口道:“盛大夫,您拿错书了,那天少监要您讲的并不是这个。” 盛姿几乎第一时间皱起了眉头,又强忍着摊平,她目光思索游走,一偏头,不期然看到旁边的启斐,也是同样意外的神情。 众人都注意着门外,此刻一听这话,堂下一片哄笑声。 盛修微顿,摇摇头也笑着开口:“欸,你们还笑!那就辛苦这几位倒霉蛋,‘将错就错’回去写东西咯。” 教室笑声更甚,不少人趁此机会争分夺秒,已经聊起来了。 启斐只觉自己的脸,已经笑得快僵了,他心中颇烦,然而众人吵闹不息之前,他也不想显得太格格不入。 从阿姨死的时候他就知道,在没有绝对实力保证自己无虞之前,轻易露出虚实,只能成为其他人下一颗眼中钉而已。 方才,盛修那不起眼的一顿,令他心中波澜横生。 本来是疑人不用,但讽刺至极的是,偏偏那人想怀疑谁,被考验的人,也只能乖乖配合着演一出戏。 他忽然厌烦至极,若不是为了阿姨的仇,这种虚伪透顶、令人作呕的地方,他一刻也待不下去,只恨不能除之而后快。 盛姿心思百转,不着痕迹地看着启斐,她绝没看错,那双凤目中,有着一闪而逝的讽刺。 蓦地,启斐瞥到了盛姿划走的目光,正要细看,盛姿前边的赖柔忽然转过头来,眼中日有所思。 盛姿惊了一下,赖柔也反应过来自己忍不住干了什么,顺势抿嘴一笑,面上尽是促狭。 盛姿似是羞恼,摇摇头扶额苦笑。 ———————— 五蠹,韩非子着作之一,大体意思是认为学者(战国末的儒家)、言谈者(纵横家)、带剑者(侠客)、患御者(依附权贵逃避战争或劳役的人)、工商之民是国家五种蠹虫 老天爷的大馅饼 盛修遣走了那小吏,双手撑案,好笑地开口:“大家也听到了,我错拿了书,钱典书已经去拿正确的书了,一会发给大家,下节课上课前要预习好呀。” “虽然讲错了,让大家听了节无关的,不过在我看来,每本书都有值得学习的东西。只不过有的多,有的少,有的是正面的,有些是负面的,最不济,起码那人写完了,勇气毅力还是可嘉的。” “以后诸位读书的时候,很可能会发现,有些书里所讲的东西和其他书见解不同,甚至完全相反。我的建议是不要过多纠结于此,解决的办法在于多读书勤思考,甚至结合生活,来找出对自己来讲正确的道理。” “在座诸位,无不是我朝未来的栋梁英才,希望大家今后做事前,都可以再思后行,心存善,常怀仁。” 盛修说出了他上这节课最想说的一句话。 “行啦,这节课就到这,下课吧!” “等等!”盛修叫住已经冲到门口的几人。 “你们仨,”他手指点过去,“吴王、兰湖、盛姿,下节课记得准备好那三百字。” “唯!”几个人互相看了一眼,蔫头耷脑地回道。 盛修瞎提问的功力真不是盖的,被点到的人基本就要做好因为概率倍增,下面一直被念到的准备。 盛姿被兰湖误坑之后,接连被抽到两次,终于在最后一次咸鱼翻身,获得了抽签的机会。 然后,她抽到了她自己…… 她恨啊! 那一瞬,迎着全班关切的笑声,她真心觉得,就算抽自己个嘴巴,也比现在抽到自己强! 在勉强答对之后,终于时来运转,一把抽到了启霁。 启霁没答对,所以吴楷书抽签……又抽到了兰湖。 好心帮兰湖,结果自己被坑了的盛姿当然没再“帮忙”。 ——主要是想帮也帮不了,华·盛修·生真的是太会发现她的盲点了,问问致命。 于是这节课后半部分的点名,基本都被他们仨揽下了,纸条越来越多,答案越来越扯。 下课,盛修拽走一脸怨念的盛姿,拎着她去找人。 俩人来到市里才发现,那书生并不在上次摆摊的地方。 问其他人,只说是那人盘下了一家小店面,却也都不清楚具体在哪。 盛姿累断腿,跑了好大一圈,才找到那家店面。 她一马当先走进去,随意看了看。店面没有过多装修,也没什么家具,空荡荡的,墙上大多都是挂起来的画。 “是你,上次买我画的小娘子。”那书生正在收拾东西,看见盛姿,笑着道,“是还要再来几幅吗?” “不是来买画,是看你印堂发亮,帮你转运来了。”盛姿眨了个眼。 “你什么时候学会这些,不如先给阿耶算一卦,嗯?”盛修迈步进来,正听见盛姿的话,好笑地接了一句。 温明向声音处看去,就见一人揪住盛姿的耳朵,一大一小打闹在一起。 那人曲目含笑,俊逸如竹,年约而立,气质尊雅,似一把合鞘宝剑,若是拔出,便可见到凛凛寒光。 然宝剑锋利,却不轻易伤人,时光已经为他打磨出一柄剑鞘,不再似少年时锋芒毕露。 “晚辈斗胆,敢问您可是盛大夫?”温明心念一动,大胆开口。 “年轻人,消息很灵敏嘛。”盛修听了这话收起手,正过身去。 “晚辈岂敢打探,只是上次娘子来此买画,有两位小郎君打招呼时说娘子姓盛,您腰中又别着金鱼符,这般品质,很像那位名冠京华的盛大夫,因此晚辈斗胆猜测。”温明揖了一礼。 “果然像姿儿说的那般有趣。”盛修心里已经起了一抹兴致,但表现出来的只是淡淡打量。 金鱼符在本朝,是三品以上官员和亲王才能佩戴的,再加上姓盛,确实划掉不少人选,但也没到完全可以确定的地步。 不过他年少恣意,京中没少流传他的“事迹”。 无论是家世,容止亦或是才学,甚至感情,都很有可谈之处,更别说盛府本身就自带话题度。 这人还未十分确定就敢往他身上猜,就是在赌,哪怕猜错了,对方也会因为他猜的人是“盛修”而原谅。 “前辈谬赞,晚辈温明,见过盛大夫。”温明又是一礼,谦卑有度。 盛修一个眼神过去,盛姿却不想走,甩开她阿耶的手,跳起来哥俩好地拍了温明一把。 “我还在摊位那边找你,没想到没几天你居然都开店了!” 盛修把她揪回来,又给她个眼神,示意她自己边儿玩去。 盛姿这才做了个鬼脸,跑到门外,贴着门听他俩讲话。 温明偷偷松了口气,赌对了。 这人身居高位,特意来找他,他若是不露出点本事,趁此机会把自己推销出去,那就是白瞎老天爷送来的大馅饼了。 …… 外面嘈杂,两人声音又不大,还没等盛姿听出个一二三,盛修已经出门了。 盛姿伸出手,气哼哼的,盛修一把把她抱起来,放在臂弯。 她微微回头,就看到温明在门内长揖。 她揪着她阿耶的长发:“阿耶你们都说了什么呀,让我等了好久!到底要不要让他回去当管事?” “我告诉他,去找你三伯,你三伯会给他安排好的。”盛修见她发小姑娘脾气,语气愈发温柔,任她拿着头发玩。 “啊!”盛姿轻呼一声,“他这么厉害吗?” 盛铎是盛家现任族长的嫡子之一,京城都传盛氏一族内部不合,鲜有人知盛铎和盛修私下交情甚笃。 “此子聪慧,但还缺历练,若他了解京中局势,知道‘盛氏内部不和’的消息,就不会那么大胆地猜人了。” “阿耶你这是欺负人,不合不是‘京中秘闻’嘛,他怎么会知道。不过阿耶你这是打算招安他?” “什么词,还招安。”盛修用额头碰了碰她的小脑袋,“那也未必,还要再观察一段时间,让他去找你三伯也是谨慎起见。” 荆州盛氏情况特殊。 本来是算不得最显赫的世家的。 转折点在数十年前,盛氏出了个盛景。 盛景不是本家子弟,甚至也不是嫡子,乃是靠科举入仕的。 他是和兴帝祖父那朝的臣子,辅佐了先帝登上皇位,深得其信任,并力保了和兴帝登基。 先帝力兴科举,盛景就极力辅佐。 最盛的时候,朝堂半数以上的寒门官员,都是由盛景提拔的,算作其门生,见到都要尊称一声老师。 盛景名声鹊起,成了朝堂上异于世家的、一股不小的新势力。 按说盛景风头正劲,一时无两,盛氏又底蕴颇丰,荆州盛氏必然要一日千里,可偏偏并没有。 反而盛景几乎是和盛氏断了来往。 事过多年,具体已不可考,只知道盛景父亲是本家大功,其人似乎不怎么有作为。 盛景年少时和母亲一直被嫡母欺负苛待,在荆州都传遍了。 而当时本家出了点事自顾不暇,更别说看顾一个堂兄弟的庶子。 直到这庶子,一跃龙门,成了天子宠臣,盛氏诸人才反应过来,想起去亲近。 时下习俗,旁支若有优秀子弟来京为官,要并入本家排辈。 旧俗难违,盛景是入了本家的。 可后来却并没传出,盛景提拔了盛氏某位子弟,或是将某人带在身边教习的消息。 众人于是猜测,是否盛氏内部不和。 只是猜测到底是猜测,两家人既然没有撕破脸,就不乏想通过盛家本家走盛景路子的,一来二去,连带着本家也略有发展。 盛景与夫人和睦,一辈子没有异腹子,却只得两女,年近不惑,才有一子,便是盛修。 盛修自小聪颖过人,略长大更是芝兰玉树,容止雅然。 所有人都以为,盛景必然要好好为其筹划,以继己业。 没想到大出所料,彼时尚年少的盛修坚持娶卫氏女。 几多周折,盛景居然也同意了。 老而多疑是为秃 须知这卫氏只是靠军功起家的新贵,数年前此女父兄皆战死沙场,只留了一个孤女,剩下这半高不低的家世。 满京城都以为这性子桀骜不羁的卫氏女,决计找不到什么好夫家。 顶多是为了卫氏家产和卫女容貌,不想却是这样一门好亲事。 盛修少有才名,容貌又俊,家世显赫,乃不可多得的少年英才。 盛景虽与盛氏不睦,却也并未真的撕破脸,到底也算世家公子,是长安多少嫁龄小娘子心中不二之选。 这样不般配的一门亲事,盛景最终还是同意了。 从那以后,盛景急流勇退,没过多久就向和兴帝请辞,致仕回老家了。 和兴帝满意盛景知趣,特封其为太师,多番赏赐荣归故里,连带着盛氏一门,也落了不少好处。 只是盛景虽然退出朝堂,他留下的门生可还在,而且不少都在要任,更别提还有个“小张良”之称的盛修。 幸而盛修与卫氏女情笃的很,家中别说妾室,连个通房都没有。 而这卫氏女也很争气,进门数年才诞下一个女孩,还为此伤了身子,倒叫皇帝连带京中其他世家略松了口气。 老皇帝多年来因为盛景的缘故,一直防着盛修,只封个小侍郎,再给个好听的散官,平时干些杂七杂八的事。 见他真的安分,反而又舍不得真扔到一边,还想用他。 这些年和兴帝一直派人暗中盯着,不想他和盛氏关系修缮,也不想他像老太师一样,培养自己的势力,搞得最后差点难以撼动。 盛姿对此嗤之以鼻,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何况她阿耶都收敛到这份上,还一天天盯贼一样,也不怕愁大发了,把自己头发盯没了,已老易秃啊! “哇!”盛姿两只手捂住嘴,“阿耶是因为‘拿错书’那事。” “嗯。”盛修轻哼,眸中透着一丝不屑。 老皇帝年纪大了,脾气也越发大,连带着对朝堂数年操控得手,世家连连败退,就这么瞧不起人,连这么拙劣的借口,也往他面前摆。 “阿耶别生气。”盛姿圈住他的脖颈,“都是阿耶‘小张良’的名气太大了,他们才害怕的。阿耶心思通透,就算他安排得再天衣无缝,难道阿耶就看不出来吗?还不是想着反正瞒不过,不如简单点咯。” “你呀!”盛修好笑地戳她一指头,“小小年纪,这样油嘴滑舌,赶明儿也别去上学了,给你找间茶楼说书算了,一天说个七八十场,阿耶也就不必去朝堂,直接靠你养好了!” “我这可是真情流露!而且阿耶你就算不当打工人,也不能直接变周扒皮呀!”盛姿钻进她阿耶怀里,笑得发颤。 “什么和什么。”盛修虽然不太懂,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词,又笑又气,又给了她一个脑瓜崩,这次盛姿可不依,扑上去就是一通挠。 那小爪子软软地,盛修不敢太用力,一大一小一路笑闹着回府。 盛姿坐在一家酒肆里。 大容朝规定:士庶公私宅第,皆不得造楼阁,临视人家。 翻译过来就是,平民不让起二楼。 这家酒肆位置不错,虽然是个一楼,但晴日里的下午打开窗子,阳光照进来,整个屋子都亮堂堂的。 小店里的东西其实不算太出名,但胜在地方不错。 ——这附近,有两家青楼,小曲唱的很是不错。 有许多去不起青楼的,或是出于种种原因去不得的,就在这里点杯酒,蹭个曲听,是以客人还算不少。 盛姿要了一壶果子酒,两盘点心,自斟自酌,倒也有趣。 上次启霁随口一提开店,她倒是很有兴趣见证一下,种田文里致富经之一的烧烤店,到底可不可行。 原本她是想着找温明,这人既识趣——看他没几天都盘下来个小店,就知道他对市的规则了解颇多——又读过书,更好沟通一点,让他帮着参谋参谋。 可自从她阿耶把温明纳入自己编制,她想用温明给自己当掌柜的想法,算是彻底泡汤了。 只好自己去找店铺,找人力,找材料。 幸亏她闲着无事,又对此颇有兴致,否则就找店铺,就能把人烦死。 她家其实有不少铺子,但是需要什么地段,多大面积,什么布局,甚至怎样装修,都需要自己拍板定夺。 盛大夫偶然听到了她的想法,又很感兴趣,表示自己绝不会插手,也不会找人插手打扰她,就想看最后能整出什么成果来。 盛姿跑了一个多月,走访了许多同为烧烤、同类定位的食肆,才最终确认了一家。 正好趁今天放假,交付好租金,找装修队开工。 说是装修队,其实还要挨个去找泥瓦匠、木匠等等,还好这些事她都可以撒手,只负责提供大概思路就好,其他都交给泠风他们。 毕竟这对她们来说,也是次锻炼机会嘛——盛姿偷懒偷得大言不惭。 她摇头晃脑地附和着对面传来的竖琴声,轻哼着小曲。 忽然,对面声音停了,她下意识一抬头,正和走进来的启斐目光撞上。 好嘛,想装看不到都不行了。 启斐向她虚点了头,盛姿深点头回礼。 她暗暗翻了个白眼,长安明明这么大,随便两个人扔出去,三五个月都不一定碰得到,偏偏他俩这都什么孽缘,一次两次遇个没完了。 盛姿移开视线,自斟了一杯,却看到有双靴子朝这边走来。 她轻抬首,启斐略揖半礼,一张雪颜又是带笑道:“这里没空位了,五娘子可否能让我拼一下。” “请。”盛姿颔首,拿了个杯子,给他斟了一杯,“这里的梅子酒尚可,越王不妨试试。” 启斐端杯,浅尝了口,修眉微紧,“尚可。” 这酒并不算顺滑,似乎时间也浅,香味极淡,“尚可”都算是抬举了,实在不能违心夸赞。 “哈!”盛姿忍不住轻声笑出来,越王殿下是美少男,品酒的姿态又甚雅,连违心开口的样子都很可爱。 “这酒并不算佳品,却依旧有不少人过来喝,你可知道为何?”盛姿微微凑过去,冲他眨眨眼,一股神秘之态。 启斐蹙眉不知何解,一时沉默。 “因为隔壁‘缘路坊’的花魁樊娘子琴音动人,一旬不过弹奏数曲,价格斐然。然绢价贵,许多人只好来这里‘临窗窃音’。还有些人呢,是抢不到席位,又不舍得这能叫昆山玉碎的琴音,也就只能来这里听。” 盛姿有些狭促地看着他。 启斐颊面飞红,有些不好意思地握拳,轻咳两声:“某不是……” “哈哈哈哈!”盛姿笑着展开了一把小折扇,玉树临风状道:“别紧张嘛,我不过是随口一说。” 上一批扶桑国遣容使来时,有几人带了他们国家的折扇来,但并没在容朝流行起来。 但是盛姿玩腻了团扇,就找人照着做了几柄小的,正可以让她握在手里。 有一柄还被她按照原来看过的小说里说的,放了针状暗器和尖刀片。 结果别说拿来耍帅,就她这个弱鸡力气,单手开扇都是问题,被她拿给冬阳玩去了。 然后冬阳玩的时候,被她阿娘看到了,觉得很有耍头,于是也做了两柄…… —————— 1.士庶公私宅第这点,是唐律疏议记载的,除此,宫外的楼也不能高过宫内,不得俯视皇宫 2.绢价,上次说了一嘴交子,其实唐朝买东西贵了的时候用绢等布料,通宝算是零钱,在银本位之前,也很少买东西掏银子的,“一曲红绡不知数” 玛德,重修一遍我自己看着也觉得主线是真的慢,但是这本是第一次写的小说,还请多包涵了 说者有意 启斐无奈地笑笑,拿袖子擦掉额头上的一脑门官司。 有种和皇后说话都没这么糟心的感觉。 但或许正因为盛姿聪慧却性情不定,说话总是出人意料,所以和她在一起时,反而莫名让人有一种想说真心话的冲动。 隔壁的竖琴声重又响起,他眸子轻斜过去,合眸听了一会,心中忽然泛起些伤感,下意识道:“说起琴音,我阿姨倒是很擅竖琴,当年阿耶很喜欢阿姨的琴音。” 说完他也是一愣,诧异自己居然会和这个没见过几次的女子提到他阿姨。 他知道该停下来,但或许是因为太久无人倾诉,又或是莫名地他知道她不会传出去,所以忍了一会,还是抑不住轻轻道:“好多个午后、傍晚,阿姨就那么静静弹,我在一旁听着,有时候阿耶路过,也会进来听琴……” 盛姿有些不忍,触碰到小孩子的伤心事了。 她试图缓解一下悲伤的气氛,于是绞尽脑汁:“啊,那个,你听说没有,孙婕妤的哥哥孙石让人参了一本……” 似乎并没有起到调节气氛的作用,还更加尴尬了,启斐都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他肯定不会以为我是想安慰他,可我真的是啊,啊啊啊! 这话头,启斐接的有些卡壳:“听,听说了一点。” “是吗,那就好,哈哈哈,他也是够倒霉的,就是个小官,也不起眼,好像挺久了一直没事,没想到这次那么点背,给人发现了。”盛姿尬得不行,凭一腔坚持有始有终的信念,才顽强说完。 容朝严禁官员直接经商,大多都是由家生奴才挂名,新贵就让亲信挂名,再分给一点好处。 孙家原本就只是个平民百姓,因为一家出了两个妃子,和兴帝才勉强赏他个小官做,还主要是看在孙贵妃的面子上。 按盛姿的话说,正好和兴帝最近开展“商户守法教育活动”,从皇商开始举办的热火朝天,上上下下严打官员经商,这孙石也是个寸劲,这时候被人参了一本,少不得要……这时候被人参了一本? 盛姿微眯眼睛,眼珠迅速转了一圈,又没事似的开口:“听说是位朝议郎上奏的陛下,你说这也不是什么大事,莫不是他们又完不成月末指标,才拉这个凑数的。” 那朝议郎干的是侍御史的职位。 容朝用叙阶之法,文武散官各有二十九阶,按盛姿理解,就是用来发放不同种待遇的。 容朝职事官有的品阶低,就封个高阶散官,提高待遇和名头,一般来说,所有人的散官官位都要比所任职事官高。 散官可以凭家世封,比如出身皇亲、王府、勋官或祖荫,也可以凭秀、孝、劳考等,不同品阶受封不同。 例如她阿耶,现在职事是吏部侍郎,正四品上,又封银青光禄大夫,从三品。 若仅凭资荫是断断没有这么高,乃是因为和兴帝本就觉得亏欠,她阿耶能力又强,年年年底考核成绩好,KPI高一点点封上来的。 而当职事官官位和散官官位相同时,则职事官为先,文散官次之,武散官再次,勋官最次。 例如某部尚书就是职事官,是正三品,而散官位金紫光禄大夫,也是正三品,但地位,就不如尚书了。 而勋官,木兰辞有云:策勋十二转,赏赐百千强。这勋就是勋官,勋官共十二阶,唤作十二转,最高级十二转就是上柱国。 朝会时百官班序都是官同者先爵,爵同者先齿,就是说若是爵位相同,就比年纪大小,其中细节之多,直听的人云山雾绕。 容朝职事官位有定数,但散官却没有。 盛姿所提朝议郎,职事乃是侍御史。 这职务,简言之就是谁错就参谁,路不平管告诉别人要铲的那个。 须知朝议郎多矣,侍御史却是固定的。 盛姿耐心观察,启斐直到听完,也毫无异状,只有长羽似的鸦睫多眨了两下:“哈哈,那也没准!毕竟他们这群人,干不好就要被人说谄媚,盯着别人自己也被盯,他们找人凑数也不是一次两次,熟能生巧嘛。” 他也学做盛姿的样子,逗趣的挤挤眼,只是效果嘛……盛姿无言以对,他果然还是应该高冷! “可不是嘛,那些人就怕别人说他们消极怠工,恨不得看到什么事,就从袖里掏出个小本子,当场记下。”她拈了块桃子毕罗。 毕罗这小吃类似烧卖,用皮薄薄的包上水果,再上锅蒸,正好后晶莹剔透,果香浓郁。 店家很有心,蒸制的水里还添了桃花增加香味,晾凉后,又特意淋了层薄蜜。 她其实不是很能接受水果加热,不过这家店做毕罗的水准确实是高,还能接受。 “越王尝尝这毕罗,滋味尚可,哈哈,这次是真的还可以。”说到后面,她简直忍不住笑出来。 启斐面色微戚,拈起一块,想到什么,下意识地瞟了眼某个方向。 盛姿看着他浅尝了一口,眉头微蹙,又下意识瞟去一眼。 最后发表评论:“清甜不腻,确实尚可。” 他说完,两人对视一眼,为这个“尚可”都笑起来。 还没聊几句,冬阳寻摸过来,请她再去解释一遍图纸。 那边泠风说了半天没说明白,还把自己绕进去了,气的当即拿冬阳的手劈了个茶盏。 盛姿扶额,丢人啊! 但她也知道,不怪泠风,她当时说的确实抽象了点,而且那些想法未必能全实施,工匠实践经验更丰富,想来也会有其他意见。 盛姿于是起身先告辞,支使冬阳把账结了,顺便再点几样给启斐送过去。 自己拿扇子敲敲手心,往外慢慢走。 孙石这种小官的事,完全可以交给那些宰相或是御史大夫处理,为何一定要让和兴帝知道? 目标是孙婕妤的晋王,还是深受宠爱的孙贵妃? 如果是晋王,很可能和皇子有关,也许是哪位的外祖家做的? 要是剑指的是孙贵妃,那就复杂了。 出手的有可能是宫妃,也可能是看不惯她的那些臣子。 毕竟孙贵妃可一直是很多人的眼中钉。 她是花信年纪死了丈夫,来京投奔孙氏兄妹的,却误打误撞被和兴帝看上。这才进宫八九年,就已经是贵妃了。 最难得的是,宠爱经久不衰。 不论是出身,还是和兴帝的偏宠,都够好些人看不过眼了。 那会她觉得尴尬,想随便说点什么,没多想就把这事脱口而出了。 细想想,这才是前两天的消息,宫里或朝堂,都不是皇子们可以随意打探的,何以会传得那么快? 她方才只说朝议郎,未提侍御史,但启斐,明显也是知道那人是谁,才能说出盯人也被盯这样的话。 也算不枉她故意暴露自己对朝堂之事熟稔,到底套出了这黑莲花一些底细来。 ……虽然他知道她消息灵通,和她知道他消息灵通都没有什么卵用吧,但好歹,这八卦还是她亲手扒出来的,也算有一丝丝成就感。 至于那个侍御史,她是知道的。御史台的蒋彬中丞手下的亲信。 中丞虽然官秩不高,只是个正五品上,却是个重要职位。 本朝不轻易封御史大夫,基本上御史台都是掌握在两位中丞手里的。 蒋彬是寒门子弟,盛景的门生之一。 但在她阿翁告老之后,就不怎么和阿耶来往了,大概是不服盛修的。 这些事盛修一向不瞒她。 一是盛家情况特殊,若是瞒她,万一说话不小心漏了什么,反而麻烦。 二来,盛修对于她是很信任的。 不单是因为是自家人那种信任,而是他相信,自己的孩子必然也是聪慧可以相商的。 既然他阿耶可以相信他,在他少年时,就将情况属实以告,那么他也可以相信自己的女儿。 既然允许了她当年不拘一格的志向,就该放手让她成长,在他将来照顾不到的时候,也有能力抵御。 盛姿不能不感动。 她前世父母早亡,但也有江雨珊为挚友。 雨珊喝醉时,有一次搂着她的脖子向她泣讫,她说:哪有平时什么事也不告诉孩子,却指望着能关键时刻能说出个四五六,说不出来又嫌弃的道理! 那是她最好的朋友,是在偌大的城市里,一起打拼、成长、互坑的闺蜜,也是一起走过多年的相互依靠。 雨珊的委屈,她至今不忘。 盛姿一下下轻敲着手心,蒋彬这些年都不曾掺和过宫闱之事,怎么忽然插手了? 寒门子弟少有可以独挡一面的,不是没有野心,而是家世人脉财力都不允许罢了。 如今出手,莫不是已经选好了新主? 忽然,她想到什么,盛姿招冬阳附耳过去,小声嘱咐了她几句。 “挺身而出” 小学。 周济朝在前面口若悬河地讲,盛姿托着下巴,百无聊赖地听。 前日她买完铺子,又请工匠去装修,交付完回去后,仔细算了一下后续的开支。 不算不知道,一算快吓尿! 本来租个铺面没多少,但加上香料之后,钱是流水一样往外砸,她手头的零钱加上压岁钱只能算将将够用,但也决计撑不过开业的前三月。 偏偏盛修表示,既然她看过的小故事里,人家都是从零开始奋斗,最后走向辉煌,她也不要搞特例,自己去想办法好了。 于是盛姿昨夜思来想去,准备拉着启霁一起入伙。 为此,昨晚她还特意熬了个夜,整理材料,打算今天给他分三段,讲解一下不能坐吃山空、独立人手上要有不同金钱来源、以及长久发展投资的重要性。 可巧,启霁启斐到这会还没来。 盛姿换了一边手托下巴,也没听说他请假了,昨天还好好的,怎么今天忽然没来。 周济朝忽然叫道:“盛姿,你来说一下刚才那段什么意思。” 盛姿一个激灵站起来,什么什么意思,她完全没听啊! 她求救的小眼神立刻瞟向赖柔,刚巧门外有几人经过,众人朝窗外一看,却见是启霁扒着门框看向里面。 周济朝放下书出门,盛姿赶紧偏到赖柔身侧,问清了刚才讲到哪。 门外只听周济朝有些不太乐意地“嗯”了两声,然后启霁跟在他身后进了教室。 周济朝继续讲课,并没因为旷课和迟到说什么。 盛姿一路看着启霁走回自己位置,眼睛愣是跟了过去。 “咳咳”周济朝示意她接着回答,盛姿赶紧回过神,清嗓子回答。 盛姿应付完周老头连环炮一样的提问,刚坐下,就写了个纸条,趁周济朝不注意,团起来扔给启霁。 启霁打开,上面写着“你怎么这么晚才来,越王呢?” 他偷偷看了眼周济朝,快速写好扔回去。 盛姿接住,正巧周济朝说“下课休息”,出去喝水了。 她一边打开纸条,一边朝启霁走去,小声和他咬耳朵。 “怎么回事,越王为什么被陛下找去了?”启斐若不是做了什么要紧的事,为什么和兴帝不等他放了学再找。 可启斐能有什么要紧的事,昨天常朝,只听说有人参了吴中丞,总不能是谁参也了他一本? “我也不太清楚,来的人是阿耶身边的孙公公,说阿耶问大哥前日去了哪里,大哥说他去了市里,然后孙公公又问大哥和谁去的,大哥说他自己去的,孙公公找人回禀,然后阿耶就让大哥去见他,我跟着到了宫里,没想到阿耶在孙贵妃宫里,阿耶没让我进去,派人把我送过来了,听说母后都去了,也不知大哥现在怎么样了?”启霁一脸担心。 盛姿听完大概懂了,怕是孙贵妃说了什么,让和兴帝起疑,找启斐去问话。 她心思数转,想到那一笔开支,心里定下主意,作意外状道:“咦,他怎么说是自己去的,前天我和他一起来着呀!” “啊,是吗?……呀!那大哥怎么不说,真是急死个人了!盛五,要不你跟我去见阿耶,跟他说一下,大哥嘴笨,性子执拗,你去帮帮他好不好?”启霁顿了一下,紧接着拉住盛姿袖子,似乎对盛姿所说深信不疑。 盛姿深看了他一眼。 没想到啊,若不是他顿住那一下,眼睛里划过意外,她还真差点看走眼了这位“天真无邪”的小殿下。 好一个揣着明白装糊涂——还是个不愿深究只想了事的隐藏属性哥控! 她磨牙,这要是现代,她非去某棠,狠狠给他俩写一篇! 腹诽到底是腹诽,她仍是痛快回道:“好!咱们现在就去。” 说完,两人跑出教室,一路往后宫跑去。 幸而秘书省也在太极宫内,从虚化门绕过去倒也不算太远。 启霁到底是个王爷,一路下来还算通畅,没人阻拦。 等两人跑到昭庆殿,都累的气喘吁吁了,启霁强打精神,让人进去通传。 二人在门外喘了好一会,才有人过来回话,说陛下传盛姿进殿。 两人对视一眼,还是不让启霁进去? 没时间想太多,盛姿率先对他点个头,迈步进殿。 走进昭庆殿,她才算是明白,这位传闻中的贵妃娘娘,究竟有多受和兴帝宠爱。 殿内罗幔重重,乍一看并无特别之处。 可细看来,就会发现,挂的纱幔柔而不皱,隐约绣着几幅美女图和花鸟,俱是栩栩如生,竟是苏绣! 清风徐来,绣面荡开,其中人物花鸟像是活起来一般动人。 角落处摆放的,是极名贵的珊瑚,色如牛血且光滑优美都不必说,只是装珊瑚的花盆,居然都是整块极剔透的翠玉雕刻而成! 花盆表面细细刻了游鱼水草,活灵活现,仿若水底。 其他细微之处,还有许多别致的小物件,居然以螺钿装饰! 整个屋子别致清约,不见一点金,典雅无匹,于微处显奢,清越无双,彰明性于外,却足可抵万金! 想来只有四个字可以形容——恍若天宫。 殿内,和兴帝一身常服,与一端庄的女子坐在上位,那女子年约四十,容长脸,斜簪凤钗,气质颇有些庄严。她的面庞有着时间流过的痕迹,但还能看出,年轻时亦是位端庄美人,应该正是启斐如今的养母——皇后殿下。 另有一个打扮娇丽的女子坐在下位,纱影迭映间,隐约可以见得,是为极难得的美人,想来就是那位孙贵妃。 启斐独自跪在殿下,宫人们都在角落垂手而立。 她没再多看,规谨地交手行礼:“臣女拜见陛下、皇后娘娘、贵妃娘娘,见过越王殿下。” “平身,你说前日是你与越王同去的市里?”和兴帝直切主题。 “是,我和越王殿下相约,一起去买樱桃毕罗。”盛姿眼光慢转,颇有犹豫地回道。 “买毕罗?可是斐儿刚才说,自己去的是‘拢香阁’,盛大娘子,你莫不是记错了?”孙贵妃柔柔开口,声音如黄莺般悦耳。 拢香阁,就是那酒肆边另一家青楼。 “是这样的,越王殿下说他知道有一家樱桃毕罗做的很好的点心店,我们就去买,那店就在……拢香阁附近,我们买东西的时候,听人说拢香阁去了个新娘子,琵琶堪称一绝,却不知为何,没人敢去听,我……我好奇,就拉着殿下去了。”盛姿咬唇,半是羞半是羞愧。 “这也不算什么大事,年青男女出去玩也是常事,斐儿你这孩子,太过为别人着想。”皇后终于开口,她看向启斐,就算是垂头,亦是优雅动人。 她的声音慈爱而宽容,但盛姿看过去,与那慈爱声音不相称的,是面上的不辨喜怒。 —————— 常朝,唐有大朝,每月的朔望两日,属于参观性。 常朝是五品以上的官员要上朝,也叫入阁,是真正办事的。前期每日上,后来房玄龄请三日一朝准了,后来又变成两日,唐高宗还有十日和五日。 会朝是每年的元日就是正月初一和冬至,九品以上官员全参加,跟拜神似的~ 唐后期有追朝,发生意外时临时举办。 还有备皇帝召问的叫待制。也有值班的叫寓直、值宿。 悄咪咪说,唐后期因为大臣请假的太多了,连假期都减少了~ 信口雌黄 盛姿咬咬唇,做出不好意思的样子,替他回答:“娘娘,我们刚从后院溜进去,还没找到那人,就看到许多认识的世伯在那里,正坐一起说话,我怕他们向我阿耶告状,就赶紧拉着殿下走了,是我拜托殿下别告诉别人我们去过那里的。” “这样呀,斐儿这孩子也是,为什么只说自己去过拢香阁,没说买什么毕罗,早解释清楚不就好了,何必惹得陛下动怒也不开口。”坐在下首的孙贵妃劝解似的开口,惹得和兴帝眯起眼睛,审视盛姿。 好厉害的一张嘴! 盛姿微微张口,有些惊讶地看向启斐,随即又有些了然,赶紧转正头,带着几分犹豫开口:“是因为,是因为我和殿下聊天,谈到‘缘路坊’樊娘子擅竖琴,殿下想起刘美人,所以我们才去买樱桃毕罗,殿下说,刘美人很喜欢樱桃毕罗……”她的声音越说越小,很有几分惶恐。 上位那里,皇后适时淡淡开口:“斐儿,你拜祭生母,我原本不该拦着,可你既然已经由我教养,陛下也说不日就把你过继过来,生母的事,就不要总去念想了,知道吗?” 这算是直接认同了她前面说的话,回敬了一招先入为主。 “是,儿臣错了,娘娘,儿臣今后再不会了。”启斐低首认错诚恳。 和兴帝打量了盛姿一会,见她确实不似撒谎,揉了揉太阳穴:“行了,你们走吧,皇后说得有理,我已命人去把这件事交由礼部去办,以后她就是你阿娘,斐儿不要再想刘美人了,你们两个都退下吧,现在是不是上课时间,去上课吧。” “是,儿臣(臣女)告退。”启斐起身,和盛姿一起行了礼,出去了。 殿外,启霁还和几个宫侍在那里,一脸焦急。 见两人出来,急忙跑过去:“大哥你还好吧,没事了吧?” “没事了,多亏你把五娘子带来,阿耶知道了原委,没再生气。”启斐拍拍他肩膀。 “那就好那就好,盛五你可以嘛,见阿耶都不怵。感谢你为我大哥仗义出言,这样,你认我做老大,以后我罩着你!”启霁拍了拍自己的小身板。 “那我可谢谢你了,你可快去上课吧,周老头生气又该罚你抄写了。”盛姿呵呵,并感谢地为他表演了眼皮上挑之术。 “啊,对。”启霁点头忙跑回去,他可能是苦周济朝久矣,没注意到,那刚出来两个人都没怎么动。 两人慢悠悠顺着冷僻的路往回走。 这个时候,大多数人都各司其职,宫道上很少人来往。 “五娘子不回去上课吗?”启斐歪头开口,带着点笑意。 他脸上总带着笑,但只有这一次似乎最真心,没有那种冰消日灹的惊艳,却很少年气,让人感到真实。 “翘都翘了,这会儿回去,不是顶着怒气挨骂么,我才没那么傻。”盛姿摸摸下巴,内涵某人。 “今日多谢,不过,你怎么知道那家店樱桃毕罗很好?” “你那天神色有异,我叫人去那个方向看,误打误撞,果然有家点心店,其他都一般,唯独樱桃毕罗做的很好。” 何止是好,蒸完之后的毕罗晶莹剔透,衬着里面的一点艳红,漂亮极了。毕罗外皮薄软微甜,里面是樱桃酱和新鲜樱桃肉,尝起来清香酸甜,当真美味,连她这样不喜欢熟水果的人都很喜欢。 “五娘子敏思,那歌女?” “前些日子‘拢香阁’去了个弹琵琶很好的娘子,这是事实,咱们好奇去看也无可厚非。”盛姿摊摊手。 “你还坑了一把秦王叔。”启斐偷笑。 秦王和自家小妾闹别扭,把她送到拢香阁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偏秦王生气,那小妾也不服软,真在那里弹唱起来,声甜调软,引了一群人去,气得秦王闲下来就跑去盯着。 盛姿却说,在拢香阁见到好多官员,和兴帝一时没想到,等回过神来,没准要怀疑秦王用意了。 “还不是为了你,不转移一下陛下注意力,他继续想这事,发现破绽怎么办?” 秦王殿下是和兴帝的弟弟,辅佐他登基,还被允许出阁开府,是和兴帝一朝,少数可以开府的亲王,又身兼多职,极得和兴帝信任。 但就算是秦王,若让和兴帝起疑,加之两厢又不能明说,秦王猜出以后解释起来,少不得要花费一番功夫。 “呵”启斐抵拳于唇边轻笑,是因为秦王最近奉命调动吏部,想给他找找事吧。 他眉目稍动,星眸俏皮,冰雪般剔透精致的容颜便有了生气。 “来而不往非礼也,你问我这么多,总也要礼尚往来吧!你是因为什么被叫去的?”盛姿被那个笑惊艳到。 果然他平时戴的是一张假面皮,这会现出原形,很适她的口味,当真像她想的那般勾人。 她又看了一会才恋恋不舍移开视线。 “昨日常朝,吴中丞被人参行为不端,在青楼和人打架。孙贵妃‘无意’提道,说有人看到我前日也去了。” 孙贵妃昨日特意过去找皇后说起这件事,还假情假意地让皇后上心,是不是该给他找女官了。 “她是怀疑孙石的事是你做的?”御史台的人和皇子联系起来,很难不让人觉得前些天的事,是冲着孙婕妤和晋王而故意设下的构陷。 启斐偏头看向盛姿,盛姿转过头对视,眼里满是无谓。 过了一会,他转回去,不答反问:“盛姿,你为什么要帮我。” 那次在兴国寺,你明明看出什么,却不问。 这次也明可以装作不知,得他一个人情,却偏要追根究底。 盛姿快言快语:“因为你夸我东西做的好吃,你还好看,咱们投缘。” 他没说话,明显是不信。 其实也不是不信,只是不够信服力。 不过她喜欢美人这件事,早在盛修给他们上第一节课时他就发现了。 无缘无故地,她为什么要帮兰湖,又为什么和启霁交好? 兰湖父亲与盛修并不对付,相交淡淡,启霁虽是无心于朝堂筹谋,偏偏又是皇子身份,哪个都不是最佳人选。 盛姿这样明慧,岂会不知,这样的人对她来讲,除了好看一无是处。 ———— 启斐:还是我媳妇好呜呜 盛姿:乖,有我保护你 秦王:(メ`[]?)/我招谁惹谁了 小妾:你觉得呢 秦王:dT-Tb 少年意气 她轻轻叹了口气,做了好一会儿思想斗争才开口。 “你知道去年京中那篇《女愿》吧,我想的其实远远不止那些。” “我得要自理婚事,才能在以后随心生活、更要京城里的人管好自己的舌头,不能说长道短!但这些只有阿耶允许、用心经营还不够,我还需要不被赐婚,需要后面有人能拦下流言。” 启斐出生皇家,他日若登基,这对他来说不过小事耳,凭借儿时相交相助的情分,不会不帮忙。 “那为何是我?”启敏,启霁,哪怕现在只有五岁的楚王启宁都可以,启斐目光灼灼,追根问底。 “这不是和晋王殿下没交情,吴王又看起来志不在此,至于楚王殿下,等他长大的时候,我怕是黄花菜都热两遍了。不过你放心,我也知道一事不烦二主,既然是你,那就是你了。” 启斐这才展露一点笑意,他说:“那你可记住了,就只有我。” “嗯嗯!”盛姿赶紧点头,小毛孩还挺独性,很护食啊,不过总算是相信了。 其实她也是想看看,争夺皇权的路上,到底是怎样的,前世小说里的她也偶尔看过。 那时沉迷小说,为此还看了好些史书,只不过,史书的故事翻阅起来……还真是出人意料啊。 这年头有趣的事太少,这大概可以让她持续很久的兴致。 启斐得到满意的答案,终于开口答疑:“没有,她没怀疑我。大概是凑巧知道这事,想为孙石找补一下。正巧有个御史台的人,和我联系在一起,让阿耶觉得那是我陷害她。” “……害她不能把启敏过继到自己名下。” “只不过她找错人了,我和吴中丞确实没有见过面。大概她觉得我和世家子弟私下联系,更有说服力吧,嗤!” 启斐短短几句话,信息量着实不小。 找错人?这算是承认,孙石的事其实是他做的了? 没想到孙贵妃居然打着过继启敏的注意,启敏已经十一岁了,怎么肯乖乖听她话,抛却生母? 而且和兴帝居然也同意,原本还马上就要过继了? 这事和兴帝居然瞒的滴水不漏,连阿耶都没得到消息。 只是没想到孙石出了事,才不得不延后了吧。 其实她应变确实不慢,能在事发不久,就想到把御史台的人和启斐联系到一起,让和兴帝怀疑,当真聪明。 只是到底是被出身限制了。 她大概不知道刘侍御史是寒门子弟,而吴中丞是世家子弟,两人根本不对盘。 况且吴氏是大族,就算是和皇子联系,也自有其他办法掩饰踪迹,大可不必用来往混杂的青楼作掩盖。 事后和兴帝稍一思量,就会发现疑点颇多。 不过孙贵妃敢直接告诉和兴帝启斐行迹,就相当于变相让和兴帝知道她有耳目。 这两人当真深情至此,情比金坚? ……又或者和兴帝一早就知道,甚至是他默许的?! 盛姿想到这,后背隐隐发寒。 若是和兴帝痴情如此,孙贵妃当真是地位稳若泰山,难以撼动。 “你想方设法阻止启敏过继,为什么?”是为了争夺太子之位,还是皇后授意? “她害死我阿姨,我怎会让她如愿。”启斐冷笑,有些切齿。 他阿姨与世无争,不过是因为他占了庶长子的名头,所以才遭算计。 孙贵妃既然想让启敏过继,将来成为皇帝,自己当太后,他就偏不教她如愿! 原来是这样……杀母之仇啊! 启斐羽睫轻眨,强忍住眼中闪烁,眼尾发红,微微咬牙,衬得那碎琼乱玉般的脸庞美得惊心,更叫惜花之人心怜。 “越王……启斐,”她忍不住去抱他,也确实行动了。 没办法,实在是这我见犹怜的样子太让人心疼。 可她不知道开口说些什么,才能安慰他。 让他继续报仇?她说不出口,仇恨的力量大而可怕,很容易蒙蔽一个人的心志;叫他放手?更不可能,这事放在任何一个人身上,都不可能轻易算了,除非那人没经历过。 她轻轻拍打着启斐的背和肩,没看到他雪白的脸颊上忽然蔓上了红晕,只一心在想怎么缓解他的痛苦。 唉,真应该早些看看涨情商的书的! 她忽然想起来,启斐几次出手,都是亲自下场,太危险了——也终于有可以说的了! “那个启斐,不,殿下!你看啊,你其实可以不用自己出手,自有别的办法,让其他人去办的。” 盛姿说完,心里狠狠给了自己一嘴巴,太尬了太尬了!明天,明天她一定去买书,没有就让他们现写!她过去日日催更! 但话已经说了,只能继续接下去,要不然那真是尬穿地心了。 “你想啊,你要是没遇到我,又或者我是个笨嘴拙舌说不清话的,又或者是个心硬的、胆小的,不像我这样喜欢助人为乐,你说你可怎么办?是不是很有可能把自己赔进去。”她掰手指头给他算账。 “嘶,你暂时没有那么多人手……得想法去培养,天下熙熙皆为利来,这不难。或是想办法……让陛下派给你。”她把胳膊搭在他肩上,一派哥俩好的样子。 “你贸贸然亲自出马,太着急了。”她不赞同地摇头,心里给自己比了个耶,买书的时候顺便就去打铁铺,打个嗷斯卡小铁人颁给自己。 她悄悄瞥他一眼,看到他正是思考的样子,偷偷松了一口气,想想别的事,就不伤心了吧。 不过,也不是盛姿好为人师,这些话迟早也是要和他说,毕竟现在他俩算是结盟状态,一损俱损,趁这个时候告诉他,真是最好不过。 我真是个小机灵鬼,盛姿又给自己比了个耶。 “都怪他们怕谋反,搞什么低能教育,弄得现在这皇子质量不行呀。”盛姿小声嘟囔。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启斐疑惑。 “咳咳我是说,小学……哪怕是弘文馆,毕竟也就教教经史,真正教人的好地方,还在崇文馆,我这么说,你明白吧。” 启斐皱眉不解,怎么忽然提到这个,上次也是,这个时候真不应该安慰人吗? ……还是她其实是在安慰我?!!! 就,莫名其妙地,这美少年真相了。 不过这话提起来,他也有些惊讶,盛姿想的居然这么大胆,不过……太子么,也好!反正如果他想报仇,这个位置大概也是必然要争一争的。 其实盛姿也知道,她这些算计,除了前世经验,更多的都是盛修的教导。而启斐在没有人引导的情况下,能做到这些,却是相当不易了。 皇后?能在她阿耶刚被指去教皇子的当天下午,就让启斐去她家,估计政治嗅觉也不太强,顶多是宫个斗,和孙贵妃较量一下吧。 或许还不如孙贵妃,起码人家布衣出身,能走到今天,也是相当励志的,完全够格写在小学叙事作文里了! 不过只有这些,想让目标实现,还远远不够啊! 盛姿为选定的角色,能不能活到大结局这事,略略有些发愁,悲春伤秋一路回了府里,忽然才想起来该继续上课,毕竟下午还有周老头的课。 她垂死病中惊坐起,起坐思量更无事,又躺了回去,算了算了,烦恼只当是寻常,明日事需明日想。 她头一偏,睡过去了。 第二天,周济朝一早便等在教室里,把个措不及防的盛姿逮了正着。 他特意和人换了课,就为了这个胆大妄为的小兔崽子。 教书数载,还没有人敢逃他的课,这要是不管,以后其他学生还不都有样学样! 他带着严肃,缓缓开口:“盛姿,你昨天逃课……” 盛姿站起来,利落截住他的话头,却十分恭敬道:“老师,我不是逃课,只是不太赞同您讲的,想起先人总爱在自然之中寻找答案,所以去找寻自然了。” 开玩笑,这要是让他说下去,她大概要被罚抄写罚成断臂了。 “嗯?好,好!你倒是说说,你对昨天的课有什么不赞同,我是哪讲错了不成!”周济朝话还没说完就被顶撞回去,气的胡子都一颤一颤。 小学里孩子们都还天真,周济朝几时见过这样顽劣的学生,逃课不说,还敢冠冕堂皇地找借口。 “您熟通经义,当然没讲错,我是不赞同昨日您讲的文章里的看法。”盛姿立正站直,小脸绷紧,生怕一丁点松懈,都让周济朝治自己一个“大不敬”之罪。 “你,你!”周济朝一下子站起身,并指不住地向她点去,“你敢诽谤先圣,你、你今天要是说不出个所以然,就等着抄完整个秘书省的书吧!” 秘书省乃是容朝皇家藏书馆,所收录的书籍若要抄完,辛苦、钱墨都还不算什么,真正的要义只有一条——活得久。 得和想挣到一爽、一薇的人,一起比赛谁活得久才行。 虽是气话,但也能知道,周济朝当是生真气了。 昨日他讲的乃是《孟子》,是儒家经典、四书之一,作为本朝大儒,岂能容黄口小儿随意攀蔑。 盛姿心里道:孟兄对不住,我这也是不忍让老师背上苛待学生之名,外加抄那么多纸,实在是非常的不环保,只好得罪了! 她行了个标准的学生礼:“唯。您昨日讲《孟子·告子》,我走之前正讲到第六段。 孟子在本篇主张人性本善。他说‘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 即‘仁义礼智’并不是外物加于我,而是我本身就赋有的。 为了论证这点,他在前面也提到恻隐之心、羞恶之心、恭敬之心、是非之心,言及此四心亦是人皆有之。 学生就是对此有异议。 试问,若是一个婴儿,生下来即被父母所弃,在山林中靠野果露水为食,以猎杀逃跑为途,若有一日下山遇见人,其口不能语人言,行止不识人之礼,又何来仁义礼智?” 周济朝从容不迫:“第七段孟子谈到:‘富岁,子弟多赖;凶岁,子弟多暴。非天之降才尔殊也,其所以陷溺其心者然也。’ 其实人性不同,只因环境不同。孟子以麰麦为例,一颗麦子播种下去,收获之时,是因为肥硗、雨露、人力不同而不同,否则长出来的麦子,同样为佳品。 人性之善,自生而有,不失本心者,方能体现出来。就像麦子,只要有适宜的条件,就不会减收。 所以我辈要做的,是为麦子提供一个良好的环境,不叫它被遗弃在山野里,朝沐暖阳,常锄弊害,助其长成栋梁。”他朗声而对,坦然自若。 这时候教室里已经坐了不少人,门外还有不少其他处的人在此观望。 “这就是我所不同意的了。先生与孟子皆以麦子做比喻,认为不论收获如何,最开始的种子都是麦子,譬如人的美德,只要辛苦播种,悉心照料,终可收获。 可在我看来,美德并不一定如麦子。或者说,美德就是美德,不可以像任何东西。例如算数这类学问,严谨端正,或许有通用之律。可人生复杂,在人性里,没有什么通律是对所有人都适用的。 就像是许多人喜欢下棋,以棋盘比作人生。可人生百年,棋局亦多变。以棋代人,并不是因为棋局可以譬喻,而是两种事物都变化多端,时而有所重合。 可其实,并没有一局棋能贴合所有人的人生,人生也不会如一盘棋一样简单。 麦子播种下去,就算是同样肥沃的土地、适宜的阳光雨水、农夫辛勤工作,也还会有虫子咬食,孩童嬉闹,贼人偷盗所造成的不同,何况人生。 人生数十年,无数际遇造就了无数可能。而棋局,哪怕一盘棋输了,也还有翻盘的机会。 孟子把麦子的本质比作人性之善,愚学生以为,从一开始,这就是主观的。其实并不能证实二者之间类似的关系。”盛姿釜底抽薪。 她说完话,又轻揖一礼,不卑不亢,身携一派玉树少年的意气风发。 “物物类比,是因为天性有所接近,圣人以此知晓万物性情,又传授众人,今尔既不欲以类比说理,对于人性善恶,有何高见?”周济朝轻抚胡须。 “孟子云:‘夫道若大路然,岂难知哉?’咳,老师你常思而求之,‘有余师’。” 道理就在那里,你去想就知道啦! 周济朝本以为她又会说出什么新鲜论调来,不想却是个玩笑,气的伸手就要揍她。 盛姿躲开周济朝作势扬起的手,笑嘻嘻道:“贤者以其昭昭,使人昭昭,我怎么敢以吾昏昏,使人昭昭。所以其实,昨日学生就是去寻求道理啦!” “小丫头,和我逞口舌之利?”周济朝耷眼瞅她。 “嘿嘿嘿,不敢不敢!”盛姿笑嘻嘻地从桌上拿了杯茶,恭敬地递过去,“学生为了求得道理,今后定会认真读书!” 周济朝接过茶喝了一口,“行了,外面都散了吧,你们也各回各位。我和人换了课,今天还是我上。盛姿,不论你赞不赞同,今天都给我老老实实听课!” “唯,学生遵命!”盛姿一抱拳,回了自己座位。 周济朝拿出书本开始讲课,他看了眼那边扬着头、接收崇拜目光的小姑娘。呵,和她阿耶少时一样的张扬恣意。 ———— 启霁:学到了,下次我也这样 周济朝:欢迎,但是你要是学不出个子丑寅卯,那你就抄完秘书省吧 启霁:什么?用度要节省 山如旧 下了课,其他人都往外走,盛姿几步跑上前去,拉回了要走的启霁和启斐。 他两人一脸茫然回头。 很莫名地,启斐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加快,扑通扑通,像是有人策马,在心里扬起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雾。 盛姿撑着桌子边,眨眨眼睛,脸上一派天真单纯,她看向启霁:“你昨天说好了要罩着我,对吧?” “当然,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启霁豪气地拍了拍自己的小胸脯。 敢和周老头硬刚的小弟自己送上门来,可真是不要太爽,不收就是傻子。 “还有你,我昨天可是冒死翘了周老头的课作证,他今天差点让我抄完秘书省的书!” “五娘子想说什么?某,尽力而为。”额……那马改尥蹶子了,他现在有种不好的预感! “很好,那你们俩回去,取几匹好的绢帛,给我投个资吧!”盛姿满意地点头。 哼哼,昨日没来得及,今天还不狠狠宰你们一笔! “什么投资?给我也说说。”兰湖拉着赖柔,不知从哪一脸好奇地凑过来。 盛姿看着她们如看两只肥羊,她眼珠一转,细声带着诱惑,娓娓道来:“是这样的,我和二位殿下打算合资开一家食肆,作为玩耍待客之用,不需要多少钱,就可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小空间、小产业,甚至还可能有零用进项,看在吴王面子上,让你们一起加入吧,有他做担保,保证亏不了。”盛姿说着,大拇指向后点点启霁。 兰湖似懂非懂,转脸看向赖柔一眼,表示疑惑。 赖柔看她一脸懵然,只得自己开口:“那,是什么样子的食肆,五娘子打算开在哪?何不多介绍一下,我和兰九也好多了解些。” 盛姿又是好一通天花乱坠,听得兰湖和启霁云里雾里。 半晌,赖柔抓住关键词:“所以你是要开一家烤肉食肆,特色是香料烤肉。” 启斐思考着缓缓摇头,也道:“这食肆不算太稀罕……”所以你们最好都不要答应,我参与就可以了。 盛姿心里很同意,确实不算太稀罕。 但她还是故弄玄虚地摇摇头:“这食肆不算太稀罕,就算是加了香料也很容易被口味刁钻的人辨认出来。 但是这家店的竞争优势是装潢和定位,争取打造出一个高端定位,主要面向过来闲谈小聚的年轻富二代……也就是士族子弟,我打算在供应链上多花些功夫,争取有稳定优质、价钱合理的原料供应商,从供应链上打败模仿者。” “供应链?”启霁疑惑。 “高端定位?”兰湖同疑惑,俩人对脸懵逼。 “这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在这是一次难得的锻炼机会,也是我们彼此信任、合作的开端不是?”盛姿换了个方向。 启斐眼神一眯,赖柔若有所思,兰湖嘟嘴思索,启霁眼珠咕噜了两圈,一派无所谓。 “那好,我参加,这听起来也蛮有趣儿的。”赖柔率先答应下来。 兰湖见她答应了,想了想也跟着点头同意:“嗯哼好吧,不过盛五你可仔细经营,别太快就赔完了!” 启霁连忙跟着兰湖开口:“湖姐姐说得对!我那些钱可是攒的艰难,你要是赔完了,我就跟你拼了!” 盛姿眨单眼:“请好吧您嘞!”然后她转头看启斐,歪歪头,意思很明显——你嘞?我昨天可才冒了两番险救了你,你可别拿我当做慈善的。 启斐接受到她“民主而人权”的小眼神,思量一番,道:“答应也可以,不过上次你那个‘数独’篇子,要再多给我几张,这样吧,三张篇子换一匹罗锦”。 盛姿:??? 其他人:!!!! 盛姿扶额:“三篇一匹,我要想多久,而且总做这个也会没意思的,要不换换别的。” 启斐道:“好吧,那你要是有其他有意思的算术题目也可以,最好难一点。” 这个时候,数学被称作算术。算术包含很多类型,而不单指计算加减。 “好,好,行。”你可真行!盛姿咬牙答应。 你不把我当慈善大使,也不要把我当数学家好吗,我要是当时但凡数学好,我也不会去学广告了好吗? 既然全票通过,盛姿也不多留几位投资人,赶紧回去准备数学题。 当年高中我班主任一直希望我在数学上多下点心,我都没听她的,现在倒是为了继续贿赂启斐你要去多研究。 她要是隔世有知,真该谢谢你啊!还有你七大姑八大姨、亲戚邻居他们全家啊淦! 晚上,盛姿咬着笔头,仔细思考自己原来做过的数学题,把什么“二百五十里地的路上,甲和乙分别从两边走,甲每刻钟走二里地,乙每刻钟走三里地,甲那边有一只狗,每刻钟走八里地,甲和狗一起走,狗碰到乙就掉头,碰到甲也掉头,问当甲乙碰面时,狗转了几回头”通通写上。 想不出来时,她拿调料茶当风油精用,一仰脖干了一大口。 呕,盛姿想,我上次喝这个因为你爹,这次又因为你,你们父子俩真是我学习路上的好帮手啊! 第二天,盛姿将那些数字题交给启斐,启斐看着这些题,倒也觉得有意思,只是……他指着一道题,满头都是疑惑:“小明家的人一天吃五十个毕罗,小李家的人一天吃九十,两家人一起吃席,七百六十个毕罗吃了两天,问两家各来了多少人……” “嗯哼~有什么问题?”盛姿摊手,这都是她小时候做的差不多的呀。 启斐迟疑道:“人怎么可能一天能吃这么多毕罗,要多大的食肆,请多少人才能做出这些?” “咳咳!”盛姿被问的有些羞赧,强撑颜面道,“哎呀,我看过的题就是这样的,还有水池边进边出的呢,艺术效果嘛,不要纠结这么多,你给罗锦,我管出题嘛,能做就行是不是。” “这,好吧。”启斐也是无奈,只好拿篇走人。总算也是有新意不是,他安慰自己。 说好的不那么快赔干净,所以盛姿对店铺只亲历亲为了两件事。 第一,找了一个靠谱又头脑活泛的掌柜,谈好了工资和年底分红,然后把店铺基本全权交付。 第二,让掌柜的了解这家店的基本定位,并尽快找到一个靠谱的原料供应商。 这位白掌柜动作麻利,又有经验,加之盛姿权柄交托的很是干净,他也省心不少,办起事来尽心得多。 启斐陪盛姿来看过一次店铺装修,也见到了白掌柜,这人三十上下,天生一副笑脸,眼中不时精芒外射,长得就很适合经商。 他私下里问盛姿:“你就那么信任白掌柜,交那么多权柄给他,他是你们家里的掌柜吗?” “不是,利益之盟而已。但我在范围内给他最大的利益,他若是想长期干下去,那仨瓜俩枣也不必贪;若真的把店铺做的大了,偶尔吞一些,范围内我也可以接受。” “不过是利益博弈,最让我放心的是,白掌柜是聪明人。”盛姿歪头,“啪”地打了个响指。 她巧笑妍兮,说到高兴处还皱了皱可爱的小鼻子,那表情那样生动,像是暖暖的太阳撒在他冰冷的心尖,以至于他要用很大力气,才能克制住自己,想要碰碰她的脸的想法。 铺子风风火火地装修着,他抬起头,“山如旧”的牌匾被工匠们一点点挂起来,映着晨光,牌匾上像是铺开碎金。 与牌匾一起升起来的,是他心中莫名的一股感觉,这感觉奇怪的紧,像是浸过蜜水的山楂,似酸似甜,又像是拔地而起的广厦,气概腾霄,只唯一能确定的是,这感觉,必与眼前的人紧紧相关。 ———————— 启斐:你这都什么题 盛姿:小学题啊 启斐:像我这种数学天才,是可以越级作战的 盛姿:好吧,那我们先来一道微积分! 第二卷:渐离—自知之明 po18vs.com 宁和十一年,初夏。 渐升的燥热阳光被挡在窗子外面,可阵阵蝉鸣仍是顺着热意传了进来。 周济朝一进教室,就看到空着的座位,顿时火从心腾起,大掌力拍讲台大怒道:“盛姿呢,她怎么又不在!” 兰湖、赖柔互相递眼色,在挣扎着由谁去说。周济朝环视一圈见没人回话,又是大力地一拍桌子。 兰湖先忍不住,低头小声嗡嗡道:“她中暑了。” “中暑?昨日大雨,傍晚才停,她中什么暑!难道就她得天独厚,给他们家下的是开水吗!”周济朝又是一掌。 启霁四周一顾,心思活泛起来。 好啊,翘课也不带我一个,自己就跑了!唔,左右在这呆着也是没劲,还不如去找她玩!鮜續zнàńɡ擳噈至リ:rouwennp.me 眼瞅着那桌子都要被没练过武功,且年逾花甲的人拍出个手印了,启霁腾地站起身抱拳,自告奋勇道:“老师,盛姿太不像话了,我自请去把她找回来!” “这么说你知道她在哪?”周济朝问,眯起眼审视他,启霁赶紧摇头,恨不能指天誓日:“我绝对不知道!但是为了老师谆谆教导之意,我可以舍身,挨个地方去找,一定把她带回来,交给老师处置!”嗯,反正下次课之前肯定带回来。 周济朝判断了一下他的逃课意图指数,挥挥手:“那你去吧,必须把她带回来!” “唯!”启霁又是一抱拳,撩开衣摆走了。那背影很像是戏台子上的人,步伐里颇有些慷慨大义的稳健。 好颜馆内,盛姿盘膝坐着,正懒懒地支起一条腿,捏了只杯子在喝酒。 好颜馆乃是长安城内极富盛名的一家象姑馆,里面的男倌才貌各异、脾性各异、量质皆优、任君挑选。 此地环境整洁,享乐氛围浓厚,工作人员服务上佳,确实是逃课避业的好地方。 只是…… “我说齐王殿下,你蹭酒也要分场合,来这里还蹭酒、还一蹭就是好几天,说出去也不怕坏了您在风月场上的好名头。”盛姿啜一口酒,慢悠悠开口,颇有些无奈。 她杯中的李子酒,乃是好颜馆特色之一,色清、味却不薄,果香醉人,带着酒精的刺激感,别有味道。 “说的有理,单兴去给本王把秋桃叫来,今儿就他了!”启萌一饮而尽,从凭几上直起身子,撂下酒杯,兴致盎然地开口。 “得得,当我没说,您愿喝多少喝多少,想呆多久呆多久,来人,再上壶好酒,必然要让贵客尽兴!”盛姿赶紧揪住旁边要走的单兴,回首一脸的陪笑,抬手叫人上酒。 启萌尤不罢休,他挑起佩玉上的紫色流苏,绕指把玩,趣道:“都说近朱者赤,盛姿你在这待了这么多天,怎么笑起来还是颜不对心,比起秋桃可真是差远了。” 盛姿闻言倒也不气,只是挑挑眉:“我自然不比您天资聪颖,学什么都一点即透,不过我一弱女子,无才修德即可,不似您,会什么都有用武之地。” “盛大娘子不愧周老师夸赞你机敏,果真心思别致、牙尖嘴利,和你喜欢的那秋桃确有相似。”启萌回敬她。 他到底是个王爷,也不便多逞口舌之利,盛姿遥敬一杯,不再回讽。 果酒清冽甜香,丝竹声亦是不俗,她索性阖眸,专顾品酒赏乐。 秋桃,好颜馆伶人。容貌过人,许多见过的客人私下里都传,秋桃比京城第一美男吴王还要更胜一筹,只稍落兰家七娘子半分,乃五年前京城最着名的男倌之一。 五年前出阁之时,是好颜馆头牌之最,好颜馆众多男伶无与争锋。如今二十一,虽然在这里已不算年轻,但风姿犹存,也是抢手的美人。 盛姿好了好大力气,才包下一个月,暂应那时解脱之诺——也幸得秋桃年纪在这里已不算小,她才能买下一月……这会儿秦王找人她若是不拦住,就白费苦心和那许多绢缎了。 她重金买下一月,为的就是让他闭门休息。 秋桃不算年轻,但夜资却也不低,老鸨子不愿轻易放过他,是以赎身的身价一直放的高。 风月场上的人,风流快活一掷千金的不少,但也不是真傻子。那些缠头,在小一些的地方都可以赎个头牌,又怎愿意用那么多罗锦,为年逾二十的秋桃赎身。 他说的赎身,她暂时拿不出那么多,这种事又不好牵上阿耶,实在是有心无力。但却可以让他暂时自在,不必让嘴角弯出不得已的笑。 盛姿重金包人,却不“用”,使得长安城关于她的风言风语顿时激增。 有说她是一掷千金展示财力,那男倌儿只是凑巧罢了,换谁都一样。 有说她是为情所痴,本想一番交好,却遭秋桃拒绝,也不愿勉强的,宁愿委屈自己。 还有说,两人其实早已私下云雨,只不过为了名声好听,才叫人故添疑云。 …… 传言如此种种,不胜枚举,作为当事人之一的秋桃,也确实疑惑。 这盛家娘子看起来,眼中却有思绪,可怎么就不碰他,让他连个施展浑身解数、让她欲生欲死色令智昏,蛊惑她同家里作个天翻地覆、誓要为其赎身的机会都没有。 这让他作为一个实力派,很难为啊! 可若说无情,却在他提出赎身后,又为他买下一月,使人明白告知,假作休憩。 真的,他没上过学,他猜不透。 盛姿常在京,京城流言板也一直滚动着她的传说。 能言善辩也好,恣意妄为也罢,他默默猜测,或许其人确实随性,所为只凭其一时兴起…… 盛姿听到流言时,也是好笑,怎么就没人猜她是怕得花柳病,或者秋桃总走后门前门已堵……大家的想象力,当真是不丰富啊! 单兴执壶为他主子斟酒,启萌接过,懒懒靠回软垫,这番兴致缺缺,看的盛姿直翻他白眼——不想呆就赶紧走,不要浪费她本就所剩不多的钱给他卖酒! 说起来齐王是和兴帝老爹遗腹子,他的幼弟。为了不落人口舌,和兴帝没少赏赐,还给他单建了府邸,虽没加恩置僚署,也算得上是恩宠优渥。 这人喜好男色,风流传闻不断,也不知怎么,近日似乎缠上她了,但凡她来好颜馆,基本就要被宰上一笔,让她的账面愈发姹紫嫣红。 盛姿倒没想是冲着她来的,她有自知之明,她家能被启萌看上的,顶多是她阿耶……但是自知之明这种东西,想来启萌也还有点。 ———— 秋桃:给我一个机会,就是给自己一个机会 盛姿:(?_? ) 启斐:m9( `д? )!!! 启萌:ヽ(*?з`*)ノ 启霁:?[┐'_'┌]???? 规则,定给需要遵守的人 还没等盛姿咬完牙,门外有快成一道光的人,踹门冲了进来,顺便扬起一溜土。 等飞扬的尘土俱都落下,盛姿才看清这个呼吸带喘的人居然是启霁。 她不禁扶额,这位爷这个点怎么不上课也来了! 启霁撩袍坐下,很顺手地接过了启萌递去的酒杯,连饮三大白。 见到盛姿,他是很高兴的,整个人都带了勃勃兴意,只是和后面的话连起来,就像是有些幸灾乐祸。 “很不巧,周老头今天换课了。” “你不在他非常生气,震怒。” “我是领命出来找你的,下课之前你得跟我回去,或者你先买上几块墨,以备不时之需也行。”启霁了趣地眨眨眼,便是一片美不胜收的景色。 他已经长开。十五岁的少年,美得雌雄莫辨,琼鼻桃花目,唇红齿白,带着皇室骄矜的贵气,可怜至极。 他坐在那里,便仿佛初夏的风景满室,皎若池中莲,白瓣映霞辉。 这美景时刻紧盯盛姿表情,见她垂肩瞪眼如丧考妣,心里偷乐,让你不带我一起。 他接过启萌递过去的果盘开啃,边啃果子边嘟囔,粉腮一鼓一鼓的,声音却欢快:“八叔你也在呀,还有单……嗯,你们都在呀哈哈。结业了就是好,什么时候我也结业了,就能像皇叔你一样自在了。” 启霁一个满级脸盲偏偏一点没有自觉,这么多年每每对着记不住名字的人自来熟时,盛姿都看得替他尴尬。 跟在这么个脑子做广播体操、嘴巴却跑马拉松的憨货身边,真是不知道漠姚这么多年是怎么挺过来的,失敬啊失敬! 启萌轻挑起一缕散发,身子斜倚上凭几,散发出一种慵懒的性感,语气戏谑:“你若是无聊,可以来齐王府找我,我带你,咱们两个玩去。” 他人生的妖窕,一双上挑狐狸眼,加之一身淡紫广袖长袍,倾身歪倚着的形状很是风流。 “好呀好呀!嗯……盛姿一起呀!”启霁说得故不在意。 “咱们自家人出去,何必带着外人。”启萌手指捻起发梢,语气轻柔仿佛低哄。 盛姿正要点头——她要是跟着去了,没准又变成买单那个,她可没那么多钱! 启霁却是快语道:“她不是外人!她怎么会是外人,我还想……” “噢?她不是外人,难不成还是内人。霁儿你年纪小,可莫要被人哄骗,叔在这里,绝不会让不怀好意之徒把你骗了。”启萌听到他的话,冰锐的目光扫向盛姿,颇有些咬牙切齿。 他绕弄头发的手指紧攥,慵懒妖娆的身子也不自觉直了起来。 好的,感谢解惑,盛姿这下明白是因为谁天天过来了。 嗯~皇室的人嘛,不是不能理解,一惯是由着性子来的,规矩那都是定给别人的。 能够制定规则的人,可从来不必遵守规则。 只是……这要是让人家爹知道了……那可正愁没地方收拾他,没想到启萌自己颠颠就把把柄递过去。 果然,启氏皇族像他们自己说的那样“兄友弟恭”。 “哎呀总之就是不是外人,我说过……” 盛姿撑住桌子倾身,从启霁的果盘里勾出个果子塞进他嘴里,打断道:“不是说要去上课,那咱们现在就走吧!可别让周老头等久了发火。” 她能让启萌知道,那天启霁过来找她,支支吾吾说了半天,连猜带蒙,才明白他居然是告白?! 天知道当时她到底有多震惊!愣了半天还是一字难言。甚至一度觉得这是她这么多年口无遮拦的报应! 其实有人喜欢当然是好事,不过对启霁嘛她真是敬谢不敏——这些年启霁喜欢过的人,组一起将近一个班,都快能提现某多多了! 这不就是穿越之我的兄弟爱上我? 陈年老梗了,打咩! 其实盛姿也知道,以启霁的性子,这事过几天也就过去了,倒不太在意。但这会,她不能不堵他的嘴——这要是传到和兴帝耳朵里,她就不是财政赤了,人大概也要赤了,血莹莹那个赤! 这不是她不谦虚,而是这些年她本着活一天赚一天、今天不装逼,明天没逼装的念头,是真的肆意而为,没少在课上出风头。 有时是胡作非为、在上课的时候乱传小纸条,有时是锋芒毕露、在谈及治理之时也滔滔汩汩,以至于偶尔大出风头,文章言及古政——这些不可能不传到和兴帝的耳朵里。 不在意也好,寻乐子也罢,总之盛姿给所有人立了一个不是善茬的人设。 和兴帝就算是为了不闹出个高宗皇后那一朝的祸事——也为了不让盛氏内部修睦如初,基本上也不会同意她和皇室有姻亲关连。 甚至还会因为启霁提出立她为王妃的事,而怀疑盛家当年居心! 就算同意了——那天就真的塌下来了——成了皇室中人,她下半辈子的人身自由还要不要了?! 启霁这臭小孩,知慕少艾的心不仅觉醒的早,还连绵不绝。 先是喜欢兰湖,然后又喜欢董侍郎家的六娘子,接着又是张少监家的六娘子…… 可巧的是,人家都对他不理不睬的,留他一人单相思。 噢,镇军大将军家的四娘子,倒是对他有意思过,偏偏他畏其如虎,人家英姿秀美的小娘子,被他当众气哭,恼得再不见他。 这厮自诩情路坎坷,没事就找人哭诉,还蹭过她好几顿伤心酒,美其名曰抚慰心灵,说话的时候,西子捧心兼雁眉微蹙,当真是一点不浪费那张好面容。 好兄弟就好兄弟,被蹭吃蹭喝也难免,却不知怎么,特么居然想叼窝边草! 天晓得一向自诩他们小团体一把手,张口闭口“你老大”的人,忽然羞答答开口说心悦她,是怎样天雷滚滚地给她轰了个外酥里嫩。 不管齐王一脸的咬牙切齿,和启霁满身的不情不愿,盛姿到底是拖走了人,及时止损。 她拉着启霁在半路上软硬兼施令他封口,等回到课上,周济朝已经讲完本堂内容,正留了当堂任务让他们写。 周济朝在班里穿梭走动,盯着每个人的进度。 兰湖咬着笔杆抓头发,把“生不如死”四个字刻画的入木三分。 周济朝在她身边,指着她的作业说了什么。 说完一抬头,就看见了磨磨蹭蹭不愿进门的盛姿和启霁。 盛姿见周济朝几乎是冲过来,赶紧点头哈腰地道歉:“老师我错了,我生病了才迟到的,真不是故意的。” “哦?那兰湖怎么说你是家里有事呢?”周济朝板起脸,眯眼审视她。 啊?但盛姿迅速反应过来,这是诈她呢:“真的是生病了,否则我怎么会不来,兴许是我前两天是告诉她我家有事,所以她才这么以为的吧!” 周济朝摆摆手放她一马:“课已经讲完了,你们两个直接去写当堂任务吧,题目是《理想之世》,都回座位。” 盛姿心里道,还理想之世,你也没说是哪类人的理想之世,怎么写啊,皇帝老儿和小老百姓的理想之世是一个? 孟子就因为说了百姓心中的理想之世,差点被明太祖,从文庙铁饭碗单位里开除好的吧! 这破题目,怪不得兰湖要咬笔了,盛姿咬着笔想。 山止川行 到了交卷时分,所有人交完卷子,由周济朝当堂批示一部分,其他人自己自习。 盛姿特意把她的塞在了最底下,没想到周济朝心狠手辣,直接找出来开念。 他道:“盛姿和启霁最晚回来,就由你们两个开始讲起吧。” “噗嗤”兰湖忍不住笑出声,盛姿偏头,想翻她个白眼,没想到连赖柔都在捂嘴笑。 罢了罢了,她一脸引颈就戮的悲壮。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 周济朝翻了翻下面的纸张,发现确实只有这一页,他把手里的纸一攥,一拍桌案,怒道:“我让你写自己的想法,你这是把《礼运》抄过来了是吗!” 盛姿站起来,态度极其良好地狡辩:“先圣已经把理想社会说的很具体了,礼者,乃天下纲纪也,若连贩夫走卒都可以依礼行事,则四海之广,兆民之众都可以安居其分。贵贱自别,陛下也不必为龟兹小民气恼。《礼记·礼运》一文增之一分则余缀,减之一分则缺损,老师也常说要仔细研读,又何必让学生画蛇添足呢。” 周济朝气的挥着教鞭就要打她,盛姿见势不妙,赶紧就要往外面躲。 正巧,外面议完事的盛修经过,看到这一老一少的追逐。 眼看盛姿就快被逮住,他心里叹了一口气,唉我真是要找些保养的方子了,否则天天生气容貌易老,看起来就和溱儿不般配了。 腹诽归腹诽,盛修还是进屋,一把拉住盛姿往身后带,自己上前,覥着笑脸道:“周阿叔,姿儿惹您生气了吗?气大伤身,您消消火。” 他口气严肃转头看向盛姿:“又淘气,快给老师赔不是!” 周济朝摆摆手,怒道:“你先别急着护她,你听她自己说,说!” 盛姿吐吐舌头,咬着唇角,当着亲爹的面多少还是有点心虚:“老师让我们写理想之世是什么样子,我觉得《礼记·礼运》说得很是,就借鉴了一点上去,没有几行的!” “是没有几行,你数数,你一共才写了几行!”周济朝气的连逃课的事都忘了说,扬手又要挥教鞭。 盛修大约猜到了原委,却又叹了口气,反复告诫自己这是亲生的、亲生的! 于是仍是顺手接住周济朝手里的教鞭,顺便换了一脸义正言辞:“子不教父之过,阿叔就让我来亲自教训这个顽劣不肖子吧!” 他一撩袖子,拽着盛姿就出去,开始打她手板。 屋外面,细棍划破空气发出的呼呼声,盛姿连连抽气喊痛。 约莫十多声过去,盛修进教室把教鞭还给周济朝,揪住捂着手的盛姿,脸上尤有薄怒,他一拱手:“现在也快下课了,我把她带回去教训,省的您看了生气。” 这样的明罚暗护,雷声大雨点小,任谁都看得出来。 气的周济朝连连摆手,直言不堪教导。 马车上,盛修还没说什么,她已经扑过去揪住他袖子撒娇:“阿耶,我不想去上学了,你也听到今天的题目了,我还怎么去嘛!” 她是活得不太在意,每每念起桑邈,只觉时光漫长难捱,不知何日才能再见。 可不是真想在敏感的话题上还风头过甚,让和兴帝真觉得她是个祸害,直接从源头防患于未然了。 盛修点点头,他确实清楚。 越王已经开府置僚,早不再在小学。华凝公主也到了要出嫁的年纪,听闻皇后已经在挑选人家了。 盛姿再呆在小学里已不合适,又不能真让她跟去弘文馆,的确到了该请辞的时候。 他明白盛姿举动之用意,但想起刚才的一幕,手又揉上了太阳穴。 理是这个理,但宝贝儿,你也真是很气人,真的。 “你既然不再想去,那阿耶明日和少监去说就是。只是你虽然不再去进学,也不能太多留恋好颜馆。”盛修话题一转,语气变得有些严切。 “阿耶前些天不说,是觉得你可能是贪图新鲜,想着等你玩够了自然会抽身离开,没想到……”他轻抚盛姿的头顶,谆谆教道。 “秋桃其人,虽然貌美,但能在京中近百位男伶里脱颖而出,他之心计不可小觑,姿儿,你……你还小,这世间有许多毒药,都是包裹在重重美色诱惑之中的。” 她为秋桃“一掷千金”动静不小,盛修知道也不意外。 能这个时候才来和她说,都是不易,应该是确实已经到忍耐极限了吧。 “我知道的,阿耶,我不会真的和他怎么样,只是,只是……”她一时词穷。 她总不能说,那人长得实在是酷似邈哥,她甫一看到就头脑发热,知道他居然在那里“工作”,听他诉苦,就情不能自已地想给他赎身…… ……然后发现赎不起,东凑西凑也顶多包他一个月。 明明这是事实,但说出来就是可信度为零的样子! 盛修看着盛姿一脸纠结不知从何说起,微微摇头,到底还是心疼。 他拍拍她的小脑袋:“好吧,你知道分寸就好,你已经长大,不必非要事事和阿耶解释。阿耶相信你,只是提醒一下。” 盛姿怔了一怔,低下头,眼眶微酸。 她父母早亡,并没有感受过太多来自父母的关爱,可也知道,这样开明的父亲,莫说是在这时候,就算再她那个年代,也是少见的。 这种又被关心,又被信任的感觉,真的叫人心里暖洋洋的。 刚回到盛府,才下马车,泠风就来禀报,说是越王殿下找她有事相商,约在“山如旧”见面。 倒是难得,启斐进了弘文馆被和兴帝赞“学业有成”后,似乎已经很久没来找过她了。 盛修对她交朋友一向宽容,听了通报,拍拍她的小脑袋瓜,自顾自进府找她阿娘去了。 盛姿反身上马车,直奔“山如旧”。 到了地方,白掌柜已经得到通知,朝盛姿点头示意,一字未发直接让人带她去后院。 盛姿背手踢腿,晃晃荡荡地走过去,还顺手在花坛中揪了几朵花撕着玩。 那厢,启斐独自坐在一人多高的花架后面的半隐厢房中,房门大开。他已摆好茶具,旁边放着个小炉子在煮水。听到脚步声一偏头,就看到盛姿叼着根草,半低头,摆弄着手里一个编着的草环,那模样自在的很,半分都没有为那天的事而尴尬。 他心里默叹了一口气,看样子是好多了,才听人说被周济朝骂了一通,居然还很有兴致揪起白掌柜莳弄的花,果然正常了。 想想上次见面,都是一个多月前了。 那还是因为忽然被阿耶提起,说他在弘文馆功课很不错。 这原不是什么大事,却也很有纪念意义,代表着阿耶对他这几年的“努力”很满意。 所以盛姿拉了他去“山如旧”约聚,说是庆祝一下。 从“山如旧”出来的时候,盛姿不知看到了什么,目光一下子直了,竟连招呼都没打,甩下他,直接跑开,疾走如飞,像是在追什么人。 他顾不上再和白掌柜多说什么,也匆匆追了过去。 将将追上盛姿的背影,就看到她怕累赘,跑着将精致的耳环、装点繁复发髻的簪子,都抛掉了。 他在后面拣起,才发现那是她平日最喜欢的蓝宝石耳坠,金丝镶嵌得极为精巧。宝石面最是怕划,盛姿一向爱惜,此刻却完全不顾。 他复又追过去,依稀还能听见她一路跑一路喊,叫着他听不懂的词。 盛姿边哭边跑,边跑边喊。待他追上去才发现,那样好脸面、时时注意仪容的盛姿,居然连眼泪鼻涕都哭了出来。 他大步走过去,看见她终于抓住了那人的手,却在那人回头看到那张脸时,表情诧异至极。 那人身姿清瘦,是极难得的一副好容貌,连他看了,亦要惊叹于造物主的偏爱! 然而他没时间惊叹,因为那人正娇曳着打趣她,语带调戏地说了一句“娘子怎么如此激动,真叫人怪不好意思”。 周围早围了不少好奇的人,听到这话骤然发出一阵哄笑。 他眉头紧蹙,这样轻佻的话,令他下意识就要驳回去,却又摸不清盛姿现在的情况,不好轻易开口。 盛姿却也根本没注意周围的哄笑,自顾自在那里,眼睛一眨不眨,紧紧盯着那张脸。 她的表情干涩极了,好不容易,才能强笑着、哑着嗓子说出一句“抱歉认错”。说完转身魂不守舍地往回走。 才走几步,头一仰,直接人事不省地晕了过去。 启斐忙将她接在怀里,轻拍着叫醒后,送回了盛府。 他隐约能猜出来,她叫的是个名字,而名字的主人,大概是个对她极为重要的男子。 那天之后,他再没去找过他。 他没法装作无事发生,又不知从何询问。 为那无从开口的情愫,为那或许难以接受的事实,他只能私下派人调查,却几番无果。 这不是他第一次知道自己对盛姿的心意。 几年前,他独自跪在殿下,听着上方来自阿耶冷酷得近乎审问的语调,养母皇后语焉不明欲独善其身,而杀母仇人就端坐在上位,理所当然地接受他的跪拜! 孙贵妃抓住他的纰漏绵里藏针步步紧逼,阿耶的沉默无疑是对她最好的鼓舞。他如釜底游鱼难以脱身。 人在孤弱无援的时候,难免会想很多事。跪在那里的时候,他莫名地想起了他阿姨。 那是个不善言辞,柔弱无害近似于蒲公英的女人。 他原来被弟弟宫人欺负,带着一身伤和磕破的衣服回去的时候,她能做的也只是紧紧抱住他,然后默默垂泪,在泣不成声之前告诉他一定要忍耐。 他曾经非常痛恨她的软弱,可此刻,却非常想有个人能抱抱他,哪怕再在他面前哭也可以,当然如果能不要哭泣也不要说话就更好了。 那时候,他以为自己是一定会被阿耶处罚,还很可能被皇后抛弃。虽然说并不十分绝望,因为他发过誓,只要活着,一定要报阿姨的仇,直到他死之前。 可是从未有过的冷,还是顺着大殿冰凉的地板从膝盖攀上心头。 小时候被欺负之后,他跑到树林里,独自抱膝靠在大树下面的时候,也时常期望,能有什么人,把他和阿姨从这冷森森的宫墙里救走。但次数多了,他就知道,一切唯能靠自己。 可那天,奇迹确实出现了。 宫人通报时,孙贵妃的脸上,划过了明显的错愕,伪善的面孔几乎绷不住。他跪在下面看得一清二楚,心里偷偷笑。 然后那个女孩子就进来了。殿门口隔光的清影纱被撩开,一大片阳光照在了身前的地方,暖意从背后透过来。 她说得那样真又那么镇定,无论是阿耶还是孙贵妃都没能找到破绽,可他垂头的视线里,看见她细弱的手指隐在裙子后面,食指和拇指使劲地扣着裙角——原来她也在紧张。 难以言喻的感觉一瞬间在心底滋生。像是有藤蔓紧紧绕住心房,怦怦跳,又酸胀胀的。 他早不再是青涩少年,清楚明白自己心意如何,却是头一回发现,原来不定的感情真能叫人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或许只要他再坚持一段时间不见,他就可以彻底摆脱那份超出控制的情感,可当阿耶命他下行巡视之时,他脑海中唯一一个想法,却是终于有理由去寻她。 行期不短,他怎能不来见她一面? 山止川行,他承认,有些情感无力抵抗。 已约风雨同舟,何必弃船逐岸 见了盛姿,启斐忍住下意识扬起的嘴角,抬手为她斟茶。 瓷杯碰上翡翠案,发出清脆的响声,盛姿把臂弯里的花束散放在桌子上,一撩裙摆,随意坐在他对面,又哼着歌继续编草环。 盛姿把花朵一点点编进去,不甚认真地开口:“这个时候,你来找我有事吗,是去山南道的行期定下来了?” 启斐微微颔首,还清了清嗓子:“是,后天就出发,行程大概三个月。我去之后,阿耶肯定是要给启敏开府置僚,到时候没准有人的心思就活泛起来,小动作也会增多,京城里就托你多照看着,我告诉赵敞,若是有事拿不准主意,就可托人来找你相商,还希望你不吝告知。” 盛姿瞳孔有一瞬间因为兴奋而微微放大,然想了想,还是推辞:“绠短难汲深,我岂堪此重任……”这些年身处秘书省,虽不算皇家争斗最厉害的地方,但难免还是见到了不少的算计争斗。这官场的弯弯绕绕,虽有趣也累人,更何况她确实心有顾虑,皇子们年纪渐长,彼此间的明争暗斗开始激烈起来,她不能为了自己的兴趣,拿整个盛家开玩笑。 不想豪赌的话,也是时候抽身了。 启斐的心顿时沉了沉,呵,要与我划清界限了吗,就因为那么一个空有皮相的小倌? 就算不说合盟,那你把我们多年的交情放在哪里……他忽地想起自己认识她后,熟读不下百遍的那篇《女愿》,多年下来,他字字可诵。 “心薄情浅,刎颈尚能反目,谈浅交短,拔刀只为锱铢。” 我不信,你会为那么个人与我拔刀。 他也察觉了自己的酸意,努力压制,道:“阿姿能否汲,我最是清楚不过……既然约定风雨同舟,又怎能弃船逐岸……何必如此推辞。” 盛姿插花的手一顿。他怎知我想要逐岸?莫非看出了什么,不,我从没表露过此意,或许是佯诈。 唔……行吧也不能操之过急。要不煮熟的鸭子变唐老鸭,这么多年功劳苦劳地没落好不说,嘎嘎叫还发脾气,那就真是千里回老家被大鹅追——自讨苦吃了。 脑海里蹦出这幅画面,太过可乐,她忍不住嘿笑一声。 盛姿眉头可爱地皱起来,语气轻快:“那你既然不觉我难当重任,那我也就不推辞了,不过是怕有负嘱托。你太过言重。不过,你不会多此一举地过来,就为了告诉我这事吧?你还信不过我嘛。” “自然不是。”他又拿起那只杯子,上好的定窑白瓷杯,壁薄如纸,里面是清澈如碧的茶汤,绿白俱澄,美而温柔。 他本是喜怒内敛于己,心思耐静的人,然而想起月前,心绪焦乱,这种美居然只能勾起他的破坏欲。 他心乱如麻,下意识道:“阿姿,你上次……”是遇到喜欢的人了吗? 话一出口,他自己也有些意外,本是想问今日在秘书省的事,没想到一时不察,居然脱口而出。 他知道他不该问的。 多年相交,他清楚知道,盛姿看似不羁,只是因为对很多东西的不在乎,实际却是个缩在保护壳里的人。 他必须收起对很多事的好奇,努力不越界,才能让她愿意探出头来与之为友。 这样敏感的问题,很有可能激起她的不安,倒逼她回到壳中。 但问题已经提出来,他也很想了解答案。 只是……他更生怕听她回答“是”。 她若心有所属,便是将心灯为他人点燃。那他漫长黑暗而荆棘遍布的路上,只怕将再无光明温暖。 若不是……呵! 若不是心头重爱,何以会让心性如此骄傲、处处自持形象的人,宁愿披头散发,也要一意追逐。 可秋桃,又确实不像是她会喜欢的人。 虽然长相艳迭,昳丽惹怜,是连他都不得不承认的绝顶好相貌。但秋桃象姑馆的出身,注定了不是能和盛姿长久相谈共处的人。 她那样慧敏的心思,又岂是区区一个伶人,能够共情的。 若说还有所图,哈,顶多是她老毛病又犯,垂涎人家美貌! 可若说起相貌,他不满不贬,平心而论,并不比秋桃逊色太多,而启霁和兰湖更是容貌绝绝,名冠京城! 盛姿日日和几人一起厮混,对美貌的抵抗力,不应当弱到如此程度啊…… 她那天口中呼喊的,如果是人名……那也许是错把某人认成了秋桃! 但他与她,可算是总角之交了,从没见过她对什么人这么上心过……更何况后来,她又的的确确,是重金包下了秋桃,怎能说误认。 启斐暗暗磨牙,这真是比《九章》、《五经》还要复杂!让他看看算数经,都比研究这些乱七八糟的容易! “上次,咳咳,不谈上次了,”盛姿想起自己那时,近乎疯狂追逐,老脸略红——啊,也真是怪没面子的。 她随口转了个话题:“你这次去,要做什么、如何做,可有对策了?” 启斐有点失望,又有些了然。她不是愿意把心思宣之于口的人,他也不能被例外。 他轻轻摇头,强押心思回答正事上,正色道:“我府中人也商量了一些对策,却总是差强人意,很想听阿姿你的看法。” 盛姿放下编着的花环,一只手臂横放在小案上,用手点点太阳穴。 终究,她还是愿意探析这些事的。虽然恐惧权力巅峰的危险,但对其,却也有着骨子里的热爱。 是以她的表情颇为认真:“你知道的,陛下这次派你过去巡视,除了要支开你,也是为了考察一下你的能力。山南道地理重要,是常年有大军镇守的,领兵的又都是陛下亲信,你去了,他们顶多是客气一下,就算是存了结交的心思,面上也不能真做什么。不然若真是太过,真引起陛下怀疑,反倒不美,那么军队自然不是建功出彩的好选择。” 回到正事,再不情愿也必须慎重,启斐收回心思,边听边手中摆动茶具,为茶壶淋罐。 这话当然对,只是有点敷衍。她的心思敏睿,他最清楚不过。 于是他点点头,面不改色,只道:“很是。” 盛姿听了,把另一只手也迭放过去,看来他们已经讨论过了,还得再说多一点。 只是…… 她摇摇头:“我也没什么高见,山南道常患水灾,你或许可从此入手,若能解决的出彩,陛下自然高看一眼,就算无功无过的,也不会太叫人失望。” 启斐又点点头,表情仍是没怎么变。 唔,看来赵敞他们的决策也是保守为上,把目光放在了水患上。 看启斐的样子,是打定主意,去干果市场不买水货的账,还得再说下去才行。 她深深叹了口气:“大概有上中下三策吧,赵敞他们估计也说了,我再琐碎说一遍,你勉强听一听。” ———— 启斐:有没有什么兑换工具,能把情感难题兑换成数量×难度相等的数学题!!! 心异则择路有别 她与启斐的合作自达成以来,她也算是尽心尽力,可这两年两人年纪都大了,有许多东西都在改变,许多话自然不能再像从前一般,随意的脱口而出。 她退出秘书省,其实也是要顺带着,离开启斐他们的漩涡中心。 “山南道水灾最近闹了两年,都不大不小,没有冲毁房屋,却损失了很多收成。今年雨水依旧很多,算上前两年已经涨了不少的河水水位,很可能冲垮堤坝,但幸亏雨季刚到,这时候找些精通水利的官员工匠,让他们疏通堤坝,再把民众迁移到别处,也算是亡羊补牢,有利民生。若是可以再上奏大改河道,虽然暂时劳民,却是长久省钱省劳力之策,或可算是上策。” “再者加固堤坝,派人去修葺,若是修的坚固,也没准能对付过去,再让人在常平仓里多收些粮,并提点一下那边的大小官员。若真是水灾严重,也可以开仓放粮补救,仔细一些,闹不出大乱子。无功无过,可算作中策。” “至于下策嘛……反正那边地势重要,重军把守,叛乱还是难得有。所以,若是收成好,也可以上报,也算得享天恩;哪怕水患,也不是不能推到这次开府的事上,整出个天怒民愤,天象祸福,这看你自己的意愿了。” 启斐展颜一笑,赞叹得不住摇头:“阿姿果然慧敏,莫怪周老师总是夸赞,不过上中下三策,似乎错了位置。” 他拿出烫好的杯子,给两人倒好茶,茶汤清亮,碧绿见底,是盛姿喜欢的方山露芽,只用泉水煮茶,不加调料,喝起来别有一番风味。 盛姿接过去,轻呷一口,茶香逼人,她不禁闭上眼睛:“愿闻其详。” 这是她习惯的喝茶方法,和几人玩久了,大家都试过这种喝茶方式,有习惯的有不习惯的,接受度最强的还是启斐,他又心细,没几次,连泡茶方法都给他学会了。 启斐三指捏住杯子,凑过去,轻闻茶香,低低开口:“阿姿既知我的目,便也晓得,要得到什么效果才是对的,怎么却在计策上胡涂起来,阿姿广识,岂会不知‘晏子治东阿’的故事?” “当”盛姿的杯子掉落在案上,她急忙扶好,找东西擦干净茶汤。 启斐心里道,你果然明白。 这故事她岂会不熟? 晏子被齐景公派去治理东阿,三年后因为治理不当被景公召回,晏子自请再给他一次机会,如果再治不好一并问罪,景公期年再召,东阿果然大善。 景公问他原因,晏子却说,我第一次治东阿,善待于民,薄税养生,不赂大王左右,那些奸佞小人没得到好处,自然讦陷于我;而我第二次去东阿,大行贿赂,搜刮民财,用以赂人,他们得到了好处,当然会说我好话。 后面的事如何暂且不提,但启斐举此例之意,却是不言而喻了。 果然,启斐那厢慢悠悠道:“我自然知道阿姿你的用意,可这些举措若是实行,在我去了山南道后并不能迅速见效,反而可能因为这个被启敏他们反咬一口,让阿耶怪我劳民伤财……在这个关键的时候。” 我知道你懂我的意思,我也知道,你喜爱权柄,喜好政谋。 阿姿,什么时候你才会明白,若我登位,便是最适合你的人。 “啊,是了。”他陶醉于茶香,“山南道水患颇多,是而税款经常拖欠,我自然要为至尊阿耶排忧解难。” 盛姿不言。 良久,她笑着说:“果然是个好方法,阿斐,你真是越来越让我刮目相看。” 她心里很冷,并不是启斐哪里说的不对,相反,是太对了。 启斐三年前被允准开府置僚,是本朝第一位被加恩开府的皇子,去年又准许上朝,遥领河北道节度大使。 在和兴帝的默许下,朝堂势力颇有增加,皇帝属意其接任辛劳的意图,也算明朗。 然而上个月,孙婕妤因为一个不大不小的错处,被和兴帝揪住,以此为由,把晋王启敏过给了孙贵妃抚养。 孙贵妃受宠,是朝野皆知的事情。 和兴帝命启斐代替他去巡视山南道的前几日,特意把他叫过去,以问功课为由,暗示他即将要给启敏开府,测试他的态度。 启斐自然不能有异议,恭恭敬敬地表示,诏令若下,无有不从,一切以父意为准。 联系种种,和兴帝之意其实昭然若揭。 无非是为了在自己百年以后,给孙贵妃留一个依靠,让启斐不能动她、并且不被欺凌而已。 这消息实在震惊,连盛姿初听,都觉得简直不可思议。 和兴帝为孙贵妃,当真用心已极! 这两年和兴帝身体虽大不如前,却也无病兆,远不到考虑身后的时候。 但他居然能为孙贵妃未雨绸缪到这般地步,若说不是情根深种动了真心,实在难以解释。 可这些消息推测,密而不能传,启斐能告诉她,说明还是很满意他们的同盟的。 眼前显见的,就是开府几年的启斐要被派出,而他走后,和兴帝又会让启敏开府。 其实和兴帝给启斐的暗示,已经非常明显了。 正是因为要重用他,让他继任国本,所以才怕他上位后无所顾忌,这才为自己心尖之人留个后手。 但这也确实是一手乱拳,可以预料,将会打的朝臣们不知东西。 况且和兴帝本意就是,哪怕以后会出小乱子,也要让启敏培养一部分自己的实力,护他和孙贵妃日后周全。 若此时启斐在山南道行差踏错,难免有些看不清局势的,会站错位置,行错招。 再加上天心本就难测,谁知道和兴帝会不会任性一把,直接将错就错,推启敏上位呢? 她其实有些心疼启斐。 他苦心经营数年,不敢丝毫行差踏错,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日复一日。 却都抵不过,上位之人无意之间的偏袒。 何况,那上位之人、他的父亲,从未对他有过一点怜惜。 很多时候,她很想安慰他几句。 然而思虑后,她还是收起那一点恻隐。 因为她知道,启斐和她一样,都不喜欢这东西。 她默默捋顺这些事,虽然目前形势在我,然而一个不防,就是全盘皆输。 也难怪启斐如此小心,都和府中幕僚商议过了,还要“集思广益”,特意再听听她的想法。 但她心底还是沉了一下。 两人相交数年,启斐在开府后,谋策之道可以说进步神速、一日千里。 也不知皇家的人,是否天生流着谋权弄利的血,狠厉果决。 可启斐现在的无情确实令她心惊。 他的“上策”政果,听来容易,可锦花烂漫下,谁能见得、谁能关心这花是用怎样的血肉滋养出来的! 盛姿心思百转,面上未露分毫。 她只是擦干净茶水,为启斐和自己又添了茶。 “嘿,谬赞。不过阿姿你最后这点倒是很有意思,天意啊!”启斐对这夸赞有些害羞,他呷了口茶,把注意力放回山南道,若有所思地眯起长眸。 盛姿把花环拿起来,低头继续编,转瞬间,情绪已敛得干干净净。 她眉眼间毫不在乎,风轻云淡道:“全凭你做主就是,京城这边,我会帮着赵敞应付的。” 他之心思已与她不同。而这一路种种,他如何蜕变成长,她亦见识过了。 当年要来秘书省的目的,其实,应该是达到了的。 可这里不仅是思想的高峰处,亦是权力的漩涡中心,不仅稍有不慎,就会粉身碎骨,就连被飓风波及的地方,风过后也只剩破瓦颓垣。 皇家怎么会是儿戏温情的地方? 当年的棋,似乎走错了……索性这并不是落子无悔,现下退出,为时未晚。 盛姿心底愈发坚定。 好颜观内,身边小意奉承、给她倒酒的秋桃,忽然变成了邈哥的脸。 怒气冲冲地把壶砸在桌子上,连壶盖都震掉了。 盛姿一个激灵赶紧从靠椅上坐正,向他靠过去,表情沉痛地握住他双手,正打算挥泪痛释五千字,表明心迹,忽然窗口飞出一块大石头,正正好向她砸过来! 盛姿激灵一下,睁眼醒过来,才发现是在自家床上,而兰湖跨坐在了她身上,看样子,刚刚给过她一记痛击。 她朝天翻了个大白眼,拿袖子捂住头,一脸哀怨:“祖宗,你就不能有一次正经敲门,等我穿好衣服,洗漱完,再来见你吗?给彼此留一点体面和尊严不好吗!” 兰湖今天穿的不是时下流行的装束,颇有些古风。 月白的外衫配了条湖蓝的宽腰带,坠着碧蝉玉佩,衬得人身姿风流,一双妙目泠然顾盼,楚楚可人,令人心怜。 然她一袖子乎过去,非常没形象又没好气地开口:“我正经敲门,让你洗漱,然后我在外面喝茶吃点心吃个七八分饱,气急败坏再把你薅起来,不还是一样吗!” 那水袖藏香,拢的人七荤八素,却美得让她生不起气来。 盛姿把兰湖推到一边,从旁边拿起被子盖住脸,以示抗拒。 因为被蒙住,她的声音听起来瓮声瓮气:“那你就不要一大早过来嘛,我还要多睡会的!” 兰湖一把掀开被子,拉着她的手臂把她拉起来,使劲拖下床:“这还早?都巳时了!废话我也不多说,赶紧给我起来,有正事和你说!冬阳、泠风进来给她穿衣服,一刻钟,让她收拾好!!!” “诶,好!”冬阳上前接了快滚下去的盛姿一把,若是别人这番行径,她早就制止了,然绝世美人在此,她是万万不敢造次的。 盛姿对兰湖最是发不起脾气,只能睡眼惺忪,皮影一样,一挥一动,由着泠风给她穿衣洗漱。 自从不再在秘书省,她自觉恢复了晚睡晚起的作息,突然被兰湖叫起来,整个人都还在当机状态。 但是兰湖放下狠话,再不起来,就直接浇盆凉水让她清醒,兰湖没有什么别的好处,就是说到做到这一点,特别坚持…… 到底怎么回事,阿西吧,兰湖他们知道她起床困难,都不会大早上来找她的,如此情急,想必是有什么大事? 一早来找的急事,想必是昨天很晚才发生,来不及过来。 上学的事应该不会这么急,也还没到考试的时候;家族里的事,也没听说兰氏有什么的大的变动;莫不是,给她定好人家要嫁人了? 不对不对,怎么可能这么急。 昨天,昨天……昨天龟兹国来的遣容使到了,听说他们那还出了点小乱子,不会是这个事吧? 还是她考研淹了、期货亏了、期末挂了? 啊!盛姿恨恨,诅咒叫早床的,天天吃熟黄瓜、这辈子吃不到香菜!小猪抱着一个盒子,里面装的全部都是小纸条 —————— 小羊惊叹:你攒这么多的纸条干什么 小猪说:这都是我的愿望纸条,只要他们宝放到愿望瓶里,顺着大海飘走,被别人打开,我的愿望就能实现了 小羊说:那你的愿望是什么 小猪说:有更多人看某灰的文,还收藏?(?^o^?)? 小羊:很好的愿望呀,那你为什么不放大海里,还抱着它们 小猪说:因为我没有 瓶 呀呜呜呜 何必苦求莫测天意,当叫形式顺我为之 盛姿洗漱完,带着一脸起床气走到兰湖坐着的圆桌旁,一脚踹跑了小圆凳。 看着小凳子轱辘轱辘滚走,水灵灵坐在那里、娇似一株琼花的兰湖抬头,轻瞥了她一眼。 ……然后盛姿抿着嘴眨了眨眼,自觉地去把它捡了回去,乖乖坐下。 她两手撑着头,有气无力:“祖宗,到底是什么事,可以说了吧!” 兰湖看向她身后,一个眼神杀递给冬阳,惊地冬阳瞬间夹紧尾巴骨,挺胸立正示意其他人出去。 走在最后的小丫头刚关好门,兰湖两手拍着桌子就站起来了,吓了盛姿一跳,差点从圆凳后张过去,人瞬间清醒了。 兰湖心急,语速飞快道:“我阿耶昨天回来和我说,皇后打算把我嫁给龟兹王!” “什么?!”盛姿惊讶不已,嘴巴张的老大。 龟兹王与宰相向来不和,二人在国内分庭抗礼已久,就算是在容朝,也能经常听到龟兹国的种种传闻。 前些日子,更是听说宰相与王后私通,气的个龟兹王脸都绿了,想在我佛面前,直接送他去赎罪。 奈何宰相在民众心中极具分量,又有兵权,就算是龟兹王也奈何不得,只好砸东西泄愤。 听说后来龟兹皇宫进了一大批瓷器,搞得容朝好多瓷器商人,都打算去龟兹开分店…… 容朝通商极广,隔着海也会有商人行商。 这就要求沿路通顺,不能被官方扣下掠夺。 是以,容朝对周边小国一向控制颇严。 许多小国家都需定期上贡,更是有很多贵族直接担任着容朝官位,听命于容朝皇室。 和兴帝这次把他们找过来,就是因为他们在国内,总是吵吵闹闹的不团结,打算调和一番。 龟兹王在国内暂处劣势,若是想依靠容朝夺回大权,求取一个容朝公主到也在情理之中。 本朝和亲,一般不嫁公主,而是从宗亲、大臣家中选人,册封公主名号,嫁与外族,若真是选中兰湖,倒也不是不可能,只是—— “是皇后主动提的吗?还是龟兹国王说的?”盛姿迅速冷静下来,这两者差异可不小。 龟兹王既然醉翁之意不在酒,那其实随便哪家小娘子都可以——只要和兴帝把人给他,基本就是站他了——没准就是凑巧说到兰湖,也还有转圜的余地,怕就怕—— “还能是谁,当然是我那好姑姑大义灭亲了!”兰湖冷笑一声。 盛姿长叹捂脸,这就麻烦了啊! 皇后之意,那真是再明显也没有了,左不过还是公报私仇,可话已经开口,又是一国之后,这个面子,拂起来当真有些麻烦,叫人头痛不已。 “你也知道,我姑姑她……唉,快给我想个主意,我可不想去龟兹那种鬼地方,谁愿意去听佛经谁去!”兰湖怒冲冲坐回去,忽然又蔫下来,把头趴在胳膊上,姝妍的小脸可怜巴巴地看向盛姿。 盛姿被她看的无奈,任谁被一个绝世美人这么瞅着,就算不举,幻肢也硬了。 她揉揉眉心安抚道:“你先别急,再把当时的情况详细说一下。还有,这么久了,皇后为何突然针对起你们家。” “她不喜欢我么们家也不是一两天了,你应该也都知道原因。前几年华凝选伴读,是因为我阿耶支持她收养越王,才会选我的。”兰湖点头,乖巧地听从,转着水眸,慢慢回忆道。 “可你也知道大公主的性格,一向冷傲,不太合我走的来,只偶尔和柔阿姊说的上一两句话,我都是和阳淑玩的好。”兰湖回忆到这,撅起小嘴气鼓鼓。 这也是个跑题的货,盛姿屈指,弹了弹她的小脑袋,让她说回正题。 “那个,是这样,虽然她是越王养母了,你和他走得近,我和你玩的多,但我阿耶,他是个谨慎的人呀,然后、可能,皇后就不高兴了,于是就……了。”兰湖给她一个你懂得的眼神。 盛姿确实懂了,兰尚书还没有全力支持启斐,启敏又被过继给孙贵妃,估计皇后听到了要给启敏开府的风声,所以才着急了吧。 不过虽说诱因如此,但毕竟皇后与兰尚书不睦已久,都快成了众人皆知的秘密了。 盛姿头痛,就像是诊病诊出来个核辐射,就算知道症因所在,也还是很麻烦啊,毕竟不是岛国人,身体素质强悍。 “那至尊态度如何?”这才是最要紧的,和兴帝若是下了决心支持龟兹王,牺牲一个美人,哪怕是难得的绝色美人,对朝野来说,究竟也算不得大事。 “至尊嘛,应该是不同意的吧,阿耶没告诉我,大概是不同意的,否则当时为什么不答应?”兰湖回忆不出来,拍桌子加持自己的猜测。 盛姿简直头上落下三条黑线,不要太想当然啊美女! 她眯起眼,单指敲敲桌子,边想边摇头:“至尊的态度还不知道,但确实未必是赞成的,龟兹那些小国,常年当墙头草……”若她是和兴帝,必然也嫌弃这些隔三五月便要乱,派兵过去又消停下来的小国。 叫他们过来,想来也是怀着些心思。 龟兹王虽然名正言顺,那宰相却也颇得民心,二人一时平衡,若是能破坏这种平衡,自然可以趁机谋划。 至尊既然没有当庭表态,想来也是在犹豫选择哪方作为突破口……若是他们可以从中插手,助推一把,或许就是转折点了。 商量半晌,兰湖拉着盛姿出去,正巧碰到了在花园里陪夫人练剑的盛修。 兰湖落落大方,走过去见礼:“阿叔早呀!” 盛修看到两小只,也颇感意外。 他朗步走过来,把她们带远些,不让人打扰卫溱练剑:“早呀,还是阿湖厉害些,我有多久,没这么早见到姿儿了!”他笑眯眯。 盛姿吐吐舌头,拉着兰湖就要走,偏兰湖说起来没完:“是呀阿叔,盛姿她才多大,可不能熬夜,还是上学时候作息好,要不还是让她过去上学吧,没了她,周师父都没可以骂的人了,可无聊了……” 个大碎嘴、社牛症!盛姿一把捂住她的嘴,把她拖走。 市里食肆,角落里,盛姿和兰湖两人正点了些菜,等着上菜。 兰湖去的早,还没吃过早饭,连带着盛姿也没吃上。 饥肠辘辘的两人,吃了几块点心垫吧垫吧,就跑出来了。 由于兰湖穿的裙子美则美矣,却不便出行,两人身形差不太多,所以盛姿给她换了自己的衣服。 俱都是一袭圆领袍,一个嫩绿,一个天蓝,衣料精美,绣了暗纹,行动之际可见银光流逝,衬得人俏丽多姿,极是精致。 “阿姿,龟兹那人真会来呀?”兰湖偏头,竖手挡住嘴巴小声讲。 “听说他喜欢来这里吃饭,我也不能肯定会不会看到,碰碰运气吧!”盛姿一分手,无谓道。 兰湖有点泄气,以手托腮,干巴巴道:“那我们来这里干什么,有这时间还不如想想怎么劝至尊,或是让皇后回心转意。” 盛姿摇摇头,哪里那么好办的。 若无他计,至尊何必改逆心意?与其苦求于莫测天意,还不如自己动手,改叫形式顺我。若利益谋同,不用劝说,至尊自不会反对。 但这解释起来可就长了,盛姿一筷子敲她头上去:“耐心些。” 兰湖扭身,撒娇躲开。 正玩闹着,门口浩荡进来几个人,回头一看,却是阳淑公主。 自年初阳淑出嫁,盛姿还是头一次看到她。 她身边跟着个肤白大眼的男子,后面是一众奴仆,当真是公主出街,气派的很。 盛姿犹豫,要不要打招呼? 上学时,阳淑一旬中,能有三天风寒两天发热,名副其实的冰火人。 她又不是正经伴读,也懒得凑过去,因此与阳淑算不得很熟。 盛姿兀自犹豫,那边,兰湖却已经摆手,跑去和阳淑说话。 盛姿不明显一扶额,也跟了过去。兰湖朝她挤挤眉,你也说了就算龟兹王来,也只是远远看看,那现在就打个招呼的事嘛。 兰湖一脸兴致勃勃开口:“阳淑你怎么来这啦,咦,右边这位我没见过,是新来的吗?”她睁大眼,好奇地打量着右手边的高挑男子。 京城新谈,阳淑公主年纪不大,换面首的频率可快得很。 阳淑出嫁后,对人身安全有了一个高层次新的认知,身边经常换侍卫。 可这些侍卫俱都身材纤长,肤白美貌,看着就手无缚鸡之力,连倒夜壶的小厮都不一定打得过,是不是挂名侍卫,谁还能不知道呢? 只是皇帝宠溺,贵妃爱纵,无人敢管。 再者,历朝历代公主也都是有养面首的例子的,并不是独阳淑一人。 和兴帝的姑姑,清河大长公主,一院子的男人,比和兴帝后宫还多。 阳淑虽然年纪尚小,终究也没人管,她的驸马又是个好性子的,难免放纵。 阳淑见了她,也是开心:“湖姐姐!我随便逛逛,买点首饰,再看看有没有新款料子制衣。呐!”她偏偏头,有些可爱又得意地展示,“好看吧,他还会舞剑。” 尽“孝”朝前 阳淑是孙贵妃的女儿,自小最得和兴帝宠爱。 外面威名赫赫的天子,只在她面前才是慈父。 孙贵妃似乎也不怎么将自己那些烦心事告诉她,当傻白甜宠着,养的她向来一片天真。 虽偶尔有些娇蛮,但比起京中很多人来,并不太过分。 盛姿其实并不排斥她,只是和启斐联盟,要顾虑启斐,加之也是懒于社交,就不太亲近。 盛姿走过去,她行礼,阳淑颔首,打了招呼。 她向那男子看过去,俊柔媚秀于一身,体态纤而不弱,看着像是舞者。 那人上前见礼,谦和无言,看的兰湖盛姿俱是一挑眉——倒是个聪明的,不招摇却知道认人。 兰湖待要开口,门口进来几个异族打扮的人。 她转过头,一脸暧昧戏谑:“那你们出来玩,我俩就不打扰啦~”说着,拉走盛姿。 回了座位,异族服装那几人也选好座位,离大厅中心不远,倒是很好观察。 那几人落座,以一个中年男人为首,依次坐开。 兰湖悄悄道:“他们都是龟兹国打扮,那个应该就是龟兹王白索诘,看起来他们宰相那列不在。”她轻指那个带蓝宝石耳饰的中年男子。 盛姿看过去,那人中溜个子,微胖,鼻尖上有颗黑痣,符合资料上所说的样貌。 几人一落座,一个短胡子的人立即挥手,大嚷着小二,被身边白袍子的人及时制止,但仍让附近食客纷纷皱眉。 兰湖几乎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粗俗无礼,亏他们还是王室中人。 白索诘脸上颇有不悦,那白袍子的人低头向白索诘说了什么,但明显没什么效果。 那人垂下头,索性一行礼,出去门外了。 盛姿看的颇有兴致,她从食肆侧边绕出去,看到那人挺直身姿,一派忠言逆耳后,忠于职守的护卫摸样。 阳淑你看看,这才是护卫嘛! 盛姿摸了摸下巴,公主殿下身边那个,一脸娇怯、让人想欺负的小模样,真是太不合格了。 好在现在不是持证上岗,要不然他肯定考不过去! 她背手,轻挪着步子过去,语气轻佻带着点尾音,慢悠悠开口:“郎君怎么不和你主一起,自己出来了?” 那人表情没什么变化,冷硬开口:“公务。” 盛姿轻轻歪头,弯翘睫羽轻眨:“那我能不能请你喝一杯,坐下聊聊。” 那人皱眉,不再开口。 盛姿轻呵一声,转身走了。 该告诉兰湖,她不必远嫁的好消息了。 “你说真哒!”兰湖激动得很,一把握住盛姿双手。 “嘶!松开松开,平时怎么没觉得你手劲儿这么大!”盛姿挣出手,揉揉腕子,“当然是真的,只要你回去,告诉你阿耶,就说‘碰见了龟兹王,觉得他极其不堪,这样的人,居然还能当龟兹王,简直不可思议’,你只要开个头,然后把今天看到的照实回答,就可以了。”她凑过去悄悄道。 “啊,这……”兰湖听了,却是一脸犯难,“这么简单,这样说就真的可以了吗?” “当然,你放心好了,你阿耶肯定知道的,这也是报效至尊的好机会。”也是为兰家扬眉吐气的好机会。 她拍拍兰湖肩膀,给她鼓气。 “好吧!我这就回去和他说!”兰湖下定决心。 送走兰湖,盛姿回府去找盛修。 书房里,父女二人对坐,一人一杯茶,一碟点心。 “阿耶,阿湖来找我,说皇后想给她指婚到龟兹,我今天陪她出去……”盛姿说着,眼神不自觉地,移到盛修正拿她面前点心的手上。 她索性给递过去,一盘蝴蝶酥,这才多大一会,拿两次了。 这么喜欢蝴蝶酥,阿耶你可真应该移去上海落户,还能算是人才引进! 盛修一脸“被孝敬到”的满足,拈起一块道:“这么说,你是想挑起他们内部矛盾,让至尊打起渔翁得利的念头,以此来阻止和亲。”说完,咬了一口。 “嗯,而且安西都护府再添龟兹,就是如虎添翼,地下祖宗知道了,也会夸我忠君爱国的!”盛姿尝了一口绿豆糕,皱眉,粉糯是很粉了,但确实有点噎。 要是有炒制的,油润油润的夹心绿豆糕就好啦!——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有铁锅! “呵,满口爱的小坏蛋,你要是真这么‘孝’,何必还非要去让兰华办这事。”盛修不留情面地戳破。 这种事,并不在兰华职责之内,他也不善于此,处理起来会很麻烦。 然而这样不能明说的任务,却会增加与皇帝的亲密度,很容易晋级为皇帝亲信之列。 所以兰华,肯定是要和家族的人一起商议,趁着这个机会,把青年才俊推一推,挽救没落之态。 但人一多,事情处理起来,变数就会增多,所需时间也更长。 况且,虽然白索诘看起来不太聪明,但那列是个人精的事,京城却早有耳闻,他怎么会坐以待毙,没准两个人合力抗敌,又拧成一股绳。 这,就需要更久了。 盛修垂眸思量,这样一拖,水是混了,只是姿儿,那你要摸什么鱼呢? “自然有更合适的人,可是比起都护府地域扩大,还是忠臣良将对大容更加重要!”盛姿转了转眼睛,一脸狡黠。 盛修无奈哑笑,他当然懂她的意思。 他勉强也算是两朝臣子了,和兴帝年初身体开始不好,连带着对皇子们的考量都变多了。 这个时候成为他的心腹,很有可能就是将来的托孤大臣。 托孤嘛,确实是名声好听了一点,权力大了一点。 但,君不见有多少名臣能将,都自以为忠心、或是觉得有利可图,前赴后继栽在这个上面。 小丫头是觉得自己这两年被提拔的太快,开始担心了呢。 “行啦,这事我知道了,你回去吧。”盛修摸摸她的小脑袋瓜。 这孩子,愈发聪明了,这样的阳谋,就算是老练的兰华,也很难不上钩啊! 他忽然回忆起当年,阿耶退隐,他独立支撑偌大的盛府和卫家,明理官场,暗折冷箭。 因为她是个女孩儿,京中不知多少人松了口气又幸灾乐祸,抱着看热闹的心,才少了许多暗害平安长大。 但她的展露出的聪慧,又岂能长久被湮没。 他又怎么舍得,掩盖掉她的光芒! 盛姿出门,随手揪根草叼住。 阿耶与阿娘当年,亦有他们的风云际变,两个人最终能在一起本就不易,他们虽从不言说辛苦,她又岂会不知? 这么多年,阿耶一个人,在世家和皇帝之间斡旋,为盛府在偌大京城之中立足而煞费苦心。 为此,她阿娘那么喜好比武、遛街、招猫逗狗的一个人,现在只能自己游游逛逛。 为此,她阿翁那么喜欢官场争斗的人,自愿告老致仕。 阿耶辛苦,她一直看在眼里,只是当初年幼,很多事情有心无力,现在长大了,少不得事事为阿耶分担一些。 ——虽然她阿娘和世家娘子本就没几个交好的,听说当初因为和人比划,把一个小娘子过肩摔了,导致直接被踢出了仕女圈…… 而她阿翁也觉得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游,所以回去和本家人作威作福,啊不、扬眉吐气去了…… 盛修看着她离开的背影,闲踢踏腿,仿佛不知道自己轻描淡写间,做了影响一国未来之事,仍是一副漫不经心。 看的他心里就一阵骄傲,嘿,这么淡然,不愧是我女儿! ——金紫光禄大夫同志,你不觉得你们一家子,思想觉悟都很有待提高吗? 盛修回过神来,不禁失笑,是被小丫头惊到了吗,居然想这么多。 当初下定决心,护她们母女周全,自然是不惜一切! 姿儿,你若是愿做展翅雄鹰,为父当为你扫平利箭。 好颜馆。 盛姿挺着背坐直,看着身边柔顺倒酒的秋桃。 从这里看过去,他轻抿嘴角,侧颜像极了邈哥。 盛姿不禁想起那个梦,仍是心有余悸,不敢太过亲近。 “五娘子之恩,秋桃还未谢过,这杯就权作感激。”秋桃捧杯,表情痛快,仰头就要一饮而尽。 邈哥酒量不好,是喝不了太多的。 手比意识快,还没来得及多想,她已经下意识拦住他。 看着秋桃略有诧异的眼神,盛姿随口掩饰过去:“茶当酒即可。” 秋桃柔媚一笑:“多谢,五娘子还会心疼人呢。” 盛姿下意识略皱皱眉,秋桃捕捉到她的情绪,又换成清朗开口:“为表感激,我替五娘子弹一曲吧,不知五娘子想听什么?” 盛姿脑中过了一遍曲谱,下意识地,舒缓了表情。 秋桃已经抱起琵琶,葱指随意拨了拨琴弦,沁出一串清悦的弦音。 “你喜欢什么便弹什么即可。”这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出听什么。 “那好。”秋桃这才干脆地答应了。 秋桃拨拨弦,开始弹奏。 本以为他会弹一些柔情的小调,没想到,竟是颇为铿锵。 那琴音先是一阵肃杀,略略沉寂后便是绷寂,紧接着怒浪击石,鹰隼裂空! 操着木拨的葱指来去如风,琴音随着手指舞动湍湍急下,渐而凄凄,但这点悲伤,随即逝去,然后便是接踵而至的激迫。像是英雄最后的怒吼,虽则勇武,可惜时事不再,任凭如何反抗,也已是回天无力。 一曲《十面埋伏》,端的是跌宕若崖,勾人心起漪涟。 ———— 金紫光禄大夫:正三品散官名,修爹升官啦! 试探 盛姿缓缓张眼,轻轻合掌,目中一片清明,赞许的意味清晰可见:“妙极!简直碎金裂石!” 说完不知想到什么,偏头勾唇发出一声哼笑。 秋桃柔妩问道:“娘子在笑什么?” “‘今兹辞天下,天下无英雄’,你看,是不是和你曲里的睥睨和决绝很贴。” 秋桃愣了极短的一瞬,随即情真意切地看着盛姿道:“娘子果然渊博。” 盛姿正沉浸在余音里,听到这话怔然抬起头,旋即明白过来,秋桃是没懂不知道怎么接,所以说了这么句万金油的话。 这她倒是很理解,只是仍然难免地想到了桑邈。 若是桑邈在,大概能和她聊个许久,兴致上来,还能即兴辩上一辩。 她和桑邈初识就是在一场辩论赛上。 那时她已经大四,被大学时候的辩论社特邀过去,参加一场联校辩论赛。 那是大学城几个学校联合举办的比赛,因为是少有的大型比赛,所以并不限制参加年级。原本负责二辩的同学因为家里有急事临时请假回去,辩论社长就找上了她这个两届最佳辩手求援助。 社长是她直系学妹,又赶巧她也放假就答应了。比赛那一天,她在对面的席位上,第一次见到了桑邈。 其实那天她对桑邈的印象很浅,只记得是个说的还不错的四辩。 她自觉以大四去参加比赛实在是欺负小孩子,再加上刚赛完时,兼职老板给她发消息,客户临时提了意见要改方案,她匆匆忙忙连获胜感言都没来得及说就去赶兼职了,更不记得谁是谁。 以至于后来桑邈去自习室和她打招呼时,她都没第一时间认出他是哪位。 在一起之后,才在桑邈口述中兼听兼想,回忆起了那场辩论赛。 她那时是正方二辩,要论证“有目的的善意也是善意”。 那天反方二辩的姑娘临时来了例假,雪白的裤子染上鲜红一片。 初秋的季节,正方四个青年风华正茂血气方刚,谁都没有穿外套。小姑娘坐着的时候还好些,一站起来,再怎么遮也掩不住,桑邈身子往后靠了靠,也只能挡住一小部分,高台上,这么点动作根本遮盖不住下面四五百双眼睛。 轮到她辩驳对方立论时,她语气飞快,掐时间说完纸上记好的对方发言漏洞和辩词,还剩十五秒。 她拿着外套站起身,走过去,说:“百思不如一行,我现在就要做一件有目的的善意了,我觉得天气有些冷,想给这位同学加一件衣服。” 桑邈说到这时眼睛亮晶晶的,满是追慕。她大概猜出来,当时的桑邈同学,是怎么在初踏入繁忙的毕业年时还注意到她的了。 她从前是个孤独的人,习惯了把话往肚子里咽,往日记里写。她晓得,人总是有无话可说的时候。 可当习惯了桑邈的陪伴,习惯了能有人和自己无话不谈,再到如今无论多少次下意识回头,却都找不到一个能无所顾忌畅所欲言的人时,那种无力感,直欲将人击穿。 思念在深夜化作泪水,流淌成河。 她从前是个孤独的人,后来的后来,她又成为了孤独的人。 盛姿的眼底有东西闪烁隐动。秋桃微微侧头看着她,漂亮的眼睛转了一圈,试探叫道:“阿姿,你怎么了?” 她下意识抬头,看见那张脸,却直接呆住。结合那个梦,仿佛桑邈不愿意再认她一般,只肯叫她“阿姿”……而不是“洛洛”。 好一会她才能开口,她听到自己极力保持稳定,却仍微微发颤的声音:“不要叫我阿姿!” 方才他的样子,真是太像邈哥每次以为她发病时问候的样子了。 一瞬间的恍惚,十多年的孤寂,让她几乎分不清今夕何夕。何况秋桃表情演得并不拙劣,她甚至不确定,如果他继续说下去,她是否会愿意李代桃僵。 秋桃已有心理准备,随即反应过来这才是真碰上眼前人最喜欢的样子了,他状作意外道:“五娘子,我是无心,还望不要见怪。” “无事。”她别过头,忍住不再看他的脸,“曲听过了,我也要回去了,若是有什么难处可差人告诉我,放心,我一定尽力。” “我没什么不放心的,五娘子义举,我已见识过了。”他袖子掩住嘴,笑得戏谑。 盛姿本来有些出神,却被这话说得有些羞赧。 那日她应得痛快,却没想到秋桃身价那么高,她就是撑杆也跳不过去,只能先分期付款…… 好在秋桃也只是随口一说,他向门外招招手,一排携乐器的乐人鱼贯而入,他起身行礼:“我安排了舞蹈,特请娘子一观。” 言罢,躬身径自退了出去,没给盛姿开口的机会。 忽然谈起跳舞,她略有些意外,却也不算很惊讶——秋桃若是没有些手段,哪儿能风光如此久。 就算为了那张脸……她心下叹了一叹,也显出几分期待。 秋桃出去换舞衣,有婢女小厮移开台案,露出圆形的白玉圆砖,地砖嵌得平整,平素只当装饰,不想这时挪开,倒也很块像特殊的舞台。 乐人在角落处径自站开,一切就绪。 不多时,他身着白色舞衣进来,半跪在玉台中间,朝左右轻一点头,顿时乐声流泻。 他赤足,起身,在圆形的白玉砖上缓旋身形。 他的舞衣裁剪精巧,无太多装饰,并不暴露,只在领口开了一些,露出精致的锁骨,甚至可以说是保守。 然而下裳偏短,只将将盖住如玉小腿,露出一双堪称完美的足。那深嵌于地的白玉望之温润,洁透无瑕,尚不能夺其色彩。 修竹般的手轻搭在臂弯,另一只手臂缓缓摆动,将力量与轻柔结合的恰到好处。他打开双臂,展开羽翼般轻轻摇动,似一只幼鸟。 然而这鸟却是不安的。因为它在队伍里落单,孤独而焦急,四处寻找伙伴。 漫漫长空,何以为家? 脱离了温暖羽翼庇护的鸟,在路途中受尽艰辛,跌跌撞撞,没有人搀扶它,它只好自己起身,多少次的失望,连眼泪都已经流干,没有人心疼的鸟儿,若不自己学会躲雨,就只好一次次淋湿,次数多了,它便晓得该自己坚强。 丝乐渐昂,他一个旋身空翻,舞衣下摆在空中抖过,划成一个圆,飒飒咧咧,矫矫若鸿雁。 鸿雁于飞,肃肃其羽。翱翔于九天,飞过去的身后,总会有羡慕的目光跟随,它不自傲,只有它知道,这过程中,是怎样断骨折翼的疼痛。 乐曲尾声长奏,白玉台上,他身姿灵巧,劲而不折,柔而有力。 他的身体在说话,以一种颇为自怜的口吻,在诉说着自己的无奈与隐忍,勾人心怜。 清曲毕,他缓缓从舞蹈的情绪中走出来,优柔而矜傲地缓抬颈项:“可好?” 他在发问,却已经笃定了,得到的必会是赞扬,像一只高傲的猫,等人夸赞。 岂止是好,简直就是业内标杆! “人绝色,舞亦绝。”盛姿抚掌叹道,她已不想走。于是起身,把他拉到座位上。 她忍不住轻轻抚摸那张相似的面孔。 其实,秋桃与桑邈虽像,却远比桑邈精致数倍,那双玲珑多思的眼睛,更是不似桑邈的,干净而温柔。 只是她已经太久太久没见过桑邈了! 往日里,情感尚能压抑封住,只有被梦勾起回忆的夜,才让思念泛滥成灾。 但现在,这张相似的面孔摆在这里,好像连回忆都纷纷涌起,拼命叫嚣着,要寻找一个慰藉。 “呵,我自五岁起便练舞,馆内教导严厉,愿与不愿,皆须服从。”他垂眉淡淡道,面庞云淡风轻,只有那一丝忧伤,像是拼尽全力忍耐后,仍没有拦住露了出来。 她当然明白这是什么意思,然而想了想,还是执起他的手:“你若不愿再在好颜馆,我必不惜代价,助你脱……” 哪里会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不想拒绝罢了。 我从来理智,愿意承诺这些,是因为孰轻孰重的比较之后,依然是你更重要。 ——她真的没办法对这样的脸,说出一个不字。 “阿姿,你可叫我好找!”门外传来熟悉的女声,直接打断了她的话。 赖柔边说边小跑着轻巧推门进来。她柔目含笑,婉兮倩兮:“好嘛,丢下我们几个受先生摧残,自己跑来这里消遣。” 看到盛姿的坐姿,她目光悠悠移到秋桃脸上:“这位想来就是秋桃……确是不俗,真不愧阿姿选东西时一向的好眼光!” 再是夸赞,话里轻佻的意思也能显见出来,秋桃的脸色不那么好了,他并未失态,可已经打好腹稿的表情,却是再做不出来了。 “不过美人乡再温柔,你也得和我出来一趟,快点,我有事和你说。”赖柔难得的,语气里带着几分娇蛮。 “阿姊……”盛姿目光抱歉地看向秋桃。 “走吧!”赖柔已经过去,拽走了她。 直到出了好颜馆半里外,赖柔才松开手。 盛姿倒是有点好奇,柔阿姊一向极有分寸,不会无端这样子的叫她出来。 赖柔一看盛姿表情,就知道她是在等解释。 她暗叹,那样聪明剔透的人儿,怎么就犯糊涂了呢,莫不是真有色令智昏这一说。 “阿姿,你知不知道,你和秋桃在京城都被传成什么样子了,你为什么忽然对一个,一个伶人那么上心,”到底,以赖柔的性子,还是说不出太不堪的词,“刚才我若是不去,你又要许诺给他什么。” 赖柔向来宽和可敬,盛姿敬重她的为人,一直与她极为要好。 赖柔心细而怀慈,善听却谨言,也只有在她面前,盛姿才会偶尔说些心里话。 这是她一直当做亲姐姐的人,是以此刻,她虽不太在意流言,却仍有些心虚。 赖柔与她总角之交,岂会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这妮子分明是根本不在意名声。 “好,你不想说就不说。但你就算不在意自己的名声,那你也不担心秋桃是否会出事吗?”赖柔细语潺潺,旨在阐理,“别的不说,你想想…启霁。” 犹豫了一下,她还是说了自己更加确定的那个人名。 噢,柔阿姊知道了,盛姿想,我是不是该惊讶的大叫一声,或者害羞地拍她一下说“讨厌”? ……当然不。 意外吗……好吧,也不。 毕竟启霁根本不懂得收敛为何物,而这可是心细着称的柔阿姊。 盛姿有些许尴尬,赖柔继续道:“虽然他在这方面一向朝秦暮楚,没个定性,可到底还是王爷,总也好面子。你继续迷恋秋桃,难保启霁不会迁怒他,秋桃再如何名满京城,你确定他能抵得住帝子之怒?” 盛姿不禁懊恼,倒是忘了这一茬。 启霁玩性大,他的喜欢比夏天的冰淇淋化的还快,但赖柔说的不无道理,他要是犯了倔,还真是麻烦。 看她的神情,赖柔心里却是一沉,阿姿莫不是真对秋桃上心了,才会为他安危着想。 赖柔本不想再调动盛姿担忧的心思,怕她想久了就真的在意了,只是现在京城对她的流言甚嚣尘上,能控制一下距离也是好事。 所以她继续道:“再者,秋桃如何不必我再多嘴,但你就算不顾惜自身,也要多在乎你们盛家,盛世叔如今被至尊看重,都进了侍郎和给事中,你又……你又与越王交好,还是要仔细着点流言。” 盛姿默了一默,看来还是什么时候告诉启霁,总别一直这样尴尬下去才好。 等了片刻,盛姿忽然反应过来赖柔说越王是什么意思,她揽住赖柔的手臂,轻轻开口道:“谢谢阿姊,谢谢你能对我说这样的话……” 她心里暖暖的,赖柔不知内里,虽然知道启霁的心思,但启霁惧和兴帝如虎,必然也不敢向和兴帝提及此事,大概以为她和启斐交好,是盛府也有着出个王妃的想法。 生怕她传出些流言蜚语,惹怒了启斐,也闹得事情不好办,才特意提醒她。 赖氏已有没落之势,常听闻族长和赖侍郎有重振家族的想法,嫡女亲事想来也在谋算之内。 己之谋算未成,友之安危仍顾,感动二字犹嫌不足,只能以真心换真心了。 赖柔揉揉她的头,知她是个有主意的人,也不再多说,只道:“前几天阿湖来找我,说你帮她那么大一个忙,要请你客呢,想想去哪怎么样?” 盛姿敛好情绪,她一贯是个买头蒜想饶条鱼的,听了这话就忍不住敲竹杠:“好呀好呀,既然是婚姻大事,那肯定让她拿嫁妆来赔哈哈!” 活见祖宗 两人挽臂前行,正走着,忽而在前面看见了晋王。 还未等两人商量好是过去打招呼,还是装没看见直接走,他已走到两人面前,轻施一礼。 他春风正得意,一番形容当真是说不出的风流潇洒:“五娘子,二娘子,小王有礼。” “殿下。”二人俱行礼。 他优雅开口:“过几日小王开府,幸请二位娘子一观,还望能给小王几分薄面,不要推却。” 说着“二位”,目光却是看向赖柔。 只在话落之时,轻眨双眼,目光自然地移向盛姿,随即,又平移回去。 哈,盛姿挑眉,京中勋贵如云,有品级的世子郡主更是车载斗量,她能有幸蹭到一张入场券,那绝对是上辈子有人请假 ,说因为老公出轨,所以准备带着摄像机过去,送他们去国产区,而她痛快批假得来的福报。 就不知是看在同窗份上,还是因为想邀请阿姊,买一送一顺手捎带她。 想来若不是阿耶升做了金紫光禄大夫,又加给事中之职,她大概连这一眼也是没资格的吧。 行吧虽然她没多努力,但是好在她阿耶努力,她挑了支潜力股投胎,也算是辛苦——毕竟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 赖柔秉持礼节,表情也是拿捏的恰到好处,既不恭维也不疏远,她颔首道:“晋王说笑,得晋王邀请乃我之幸,感激不及岂有推脱之理,倒是还未恭贺晋王大喜。”说着,她又深行一礼。 盛姿就跟着行礼。 因着启斐,盛姿对启敏其实还算了解颇多,但是这样面对面接触就是不多了,因此她只笑言道:“阿姊说的是极,恭喜晋王殿下。” 启敏半回礼,接着他道:“既如此,想来你们也有事,小王就不多打扰了,告辞。” 二人回礼,待启敏走远了,盛姿回头望连影子都看不到了,她才凑近赖柔,小声道:“阿姊,晋王一向愿同你交好,伯父可是有……的意思?”盛姿给她个你懂得的眼神。 启敏是想争位的,而联姻则是极重要的一项助力,一种象征。 赖侍郎官位并不算极高,也不是和兴帝亲信,族中又无勋爵,实不算什么好帮手。 他却仍愿尊重交好赖柔,其中固然有赖柔婉仪通达,为人持重,人品高洁的缘故,可如此心意,亦是难得。 只是她与启斐联手,启斐又视启敏为敌手,且启敏现在记名于孙贵妃,而启斐于孙贵妃是有血海深仇的。 若启斐登基,必不会放过孙贵妃,那就很难不牵连到启敏,反之亦然。 只是启斐有意隐藏实力,她现在也不确定启斐手上到底有了多少筹码。 总归他早开府几年,背后又有皇后,单论势力,总不至于逊于刚过继给无家世、仅有宠爱的孙贵妃的启敏……吧?! 而且于公于私,她都希望启斐上位,若赖侍郎果有此意,她却不能不阻拦了。 赖柔闻言有几分恹恹的,她摇摇头:“我不知道,阿耶并未和我说,便是说了,我除了好,又能说什么呢?” 盛姿惋叹,柔阿姊一向坚毅,外柔内刚,是极有主意的人。 只是赖氏急需助力,她自觉享姓氏荣耀,免不得要为其贡献,倒使得这坚韧,添出几分舍身取义的悲怆。 然而赖柔一向愠惀,盛姿也只好在心里惋叹。 她想,得说什么,好让阿姊不要太不开心。然后想了一圈,道:“傅慎行怎么样了,磕到的伤口好点了吗?” 赖柔无奈,也知道阿姿是好意,回她:“擦了些药,好多了已经。” “傅慎行”是赖柔养的乌龟,有次下的蛋孵出来的。 从还是一个王八蛋的时候,就被盛姿起名叫傅慎行。 赖柔虽然不解,但也随她去了。 上次“傅慎行”从桌子上爬出去,不小心磕到了一只爪,把她心疼够呛。 倒是盛姿摇摇头,抱臂道:“这么多只,偏偏它要爬,摔下来了吧,这就叫自作自受、报应不爽!” 把赖柔气得,一巴掌拍到她头上。 这所有乌龟里,就“傅慎行”长得最好看,龟也最机灵,她还指望着它产个聪明蛋呢,可不能摔坏了。 盛姿吐吐舌头,原先不会安慰人时,她说话说差了也会尴尬,觉得卡脸。 但这两年可能是脸卡多了,卡得脸没了只剩皮,也就觉得好多了,并不怎么在意。 盛姿挽着赖柔的胳膊,一路聊着天回去。 不日,启敏开府。 虽说启敏邀她们过去,也下了帖子。 但因为仪式俱都在宫中进行,也就没盛姿什么事,只是晚上邀众人去他府邸宴饮而已。 当夜,晋王府果然是灯火通明,熙来攘往,宾客如云,其中不乏拖家带口的皇亲贵胄、勋爵重臣,更少不得那些蹭吃蹭喝之徒,学名也叫“喜好宴会的名士”,咳咳。 宽阔的王府,特特僻出一块地方,在花木间安置了桌案,布置宴会的人别出心裁,将桌子叁四个围成一个圈地摆放。 所有小圈合围成一个大圈,并无高低位次,使得参宴诸人可以按自己交际坐在一起,更加随心,以彰显晋王平易近人。 盛姿心里加了一句——也更容易看出派系。 启敏的宴会秉承了皇家出手阔绰的优良传统,又增加了许多新趣儿。 远处乐人隐在花木后面,奏着舒缓的调子,衬得月明花盛,而近处为了配合舞姬,又另有乐师们吹奏华丽的金石之声。 两厢乐声缠绕交融,并不冲突,反而生出一种静籁的华美,想是费了好一番心血。 ——几乎可以预见,今日之后,长安贵族名士正在谈论乐曲时,必会提起这场令人津津乐道的宴会,并衍生出一股潮流。 启敏的名字,也会随之,被人晓誉长安。 烛光映着琉璃碧瓦,反射出的莹光落在精心修建的花木上,晕出令人迷醉目眩的光,别有一番华美。 这是天家富贵方能搭配出的人间仙境,处处流光溢彩,似乎犹胜不夜城软红香土。 有王府下人引她入座,灯火辉煌间,见启敏身着锦袍,簪星曳月,与来往宾客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中,他眉目含笑,翩然得志。 盛姿怠懒,想着与那些人闲磕牙也是麻烦,便起身四处闲逛,花园里,不期然,见到了赵敞。 赵敞乃越王府谘议参军,是启斐开府前就培养的心腹,如今越王面前第一人。 盛姿也曾默默给他打上标签:手段高超,不可小觑。 这里不比前厅灯火明亮,也少有人至,想来赵敞是去更衣打算回去。 按官位,他不过一五品官。 论身份,他乃敌方要臣。 启敏开府,乃是皇室少有的代表权柄交移的宴会之一。 所来者单算显贵,就已经多如牛毛。 寻常人在他的位置,能来此宴,也算本事。 不过若是赵敞,倒也只是区区小事耳。 盛姿笑盈盈道:“今日晋王盛宴,不想赵参军也在,见过见过!” 赵敞一拱手:“盛五娘子,有礼。” 盛姿调笑道:“参军耳通目达,此宴盛况非凡,参军可还喜欢?” 她说的“盛况”,自然是宴场里与启敏交好,打着攀附的心思的官员。 这也正是启斐走之前最担心的事。和兴帝心思不显,若是太多人不明就里的盲目站队,也会形成一股不小的力量,处理起来很是麻烦。 他乃世家出身,最知道来而不往非礼也,是以牙下藏毒,谦笑回道:“娘子谬赞,在下不过一小吏,怎及娘子之名‘享誉京华’。二殿下今日大喜,如斯热情,准备周详,宴会定会为众口交赞,我为二殿下高兴。” 盛姿不欲与他在此分出个高下了,便只挑挑眉:“参军亦是过誉,参军谋略过人,想来自然不必在下忧虑,在下还有事,先走一步。”她颔首行礼,赵敞亦是微拱手相送。 盛姿回去座位,自倒了酒来喝。 这酒甚是醇美,不似寻常凡品。 想来启敏开府,果真是极高兴,连酒都是大手笔! 不远处就是那些名士,酒兴高昂,正围坐在一起,看中间的人写诗。 围观者不乏王公贵女。看来那人必是写得极好,人群中不时发出阵阵喝彩声。 盛姿看着热闹,也是有趣,只是若过去——那就是娃娃鱼混进了蛤蟆群,少不得呱两声——反而麻烦,遂在位子上远观。 不期然地,在人群中看到了兰湖,真没想到她也在围观之列。 那双精致的凤目里,像是点燃了一簇火,亮晶晶地和着月色,叫人心醉。 盛姿几乎无暇去想刚才与赵敞明夸暗讽,打的那两圈太极,注意力全被月下美人给引了过去。 顺着兰湖的目光看去,中间那男子很是面生,不过他旁边站着的却是熟人——乃是在她在小学的同窗尚铭。 两人站的很近,不是陌生人的间距。 尚铭不时附耳在他身边,说些什么。 而周围人虽然赞叹,却也并没露出相识的神色。 她暗自沉吟,说起来,尚铭与启敏有着些亲戚关系。 启敏的母亲,乃是尚铭母亲的最小姑姑,两人在崇文馆时就一向走得近。 他今日为贺堂叔之喜,穿着都是精心挑选过。 乃是一袭大红圆领袍,束着坠玉坠子的蹀躞带,更显他唇红齿白。 而那人虽然亦是装扮过,一身裁剪合身的青玉色长袍,衬得他格外沉稳俊秀,然料子却比尚铭的便宜许多,微末装扮也能看出差异。 盛姿手指轻轻点案,依稀记得,尚铭家前些天来了个远房堂兄,似乎是叫褚云光。 听说那人文采斐然,近日与尚铭走得近,想必就是此人了。 这时,那褚云光长诗韵成,四下皆是一片拍案之声,更有许多人生出结交之心,已递了自己名帖过去。 盛姿赞叹,时下风俗崇诗,而褚云光笔下生花,谈笑间可挥就沉博绝丽之文,并众人无不为此倾绝,自递名帖。 那么他人对褚云光,天然就有一份低戒心的好感。 待这人日后拜访,略提一提晋王之事,光环效应不说,他两人在宴会上又没有亲自接触,可信度还大大提高,简直就是一行走的笼络机器。 长安贵族素好养些名士,原因也就在此了。 只是此人风采文华似乎不俗,不似寻常名士。 如此声势,将来和兴帝若得知,召进宫也并非不可能。 孙贵妃本就受宠,启敏得此助力,如虎添翼。 她把目光移到赵敞,果然见他也盯着那边,暗自皱眉。 她偷笑,让你嘴欠,这下可有你忙的。 启敏开府,再加上许多人尚不知情的龟兹之事,过些天必要引起风波。 长安城水一浑,她也可借机摸鱼,悄然淡出政治圈中心了。 早些抽身,也能早点摆脱危险。 皇子开府,是极有脸面的事。 近者除却公务出行,诸如启斐等,或是身体抱恙,基本都会来参加。 其他王公贵族若不是当真打算撕破脸,还是很愿意卖个好的。 毕竟现在有开府荣幸的宗室子弟极少,这不仅是荣誉,更是代表了实打实的权力。 是以,启霁启萌自然也不会例外。 盛姿正小酌怡情,启霁突然背后出现,“啪”一掌拍在她肩上,惊得她酒杯都掉在案上了。 酒水顺着桌案流淌下,差点脏了裙摆。 她回过头,见是启霁,顿时一个头八个大。 这可真是、真的是活祖宗! 不过祖宗出现一般就没什么好事——诸君且知,有不少人求祖宗保佑,何曾求祖宗见面的?又不是相亲。 现下这祖宗刚一出现,就差点废了她一条裙子…… 盛姿心底扶额道,果然前人诚不欺我,距离产生美,近距离让人没! ———————— 补充知识点: 1.唐朝皇子无封地,但是得到特殊恩赐可以额外开府,在外建府邸,并培养自己的人,开府会备很多王府官,相当于一个小朝堂 2.给事中,大家应该知道唐朝是宰相班子制,几年换一轮,一轮好多宰相。但实际上,唐朝又不轻易封宰相之职,一般皇帝想让谁干宰相的活,就加封给事中,不到叁品的,还可以加同叁品平章事,虽然没叁品封这个就当叁品,然后皇帝啥时候不喜欢这人了,还可以把这个撤下去~ 岂有无憾 启霁潇洒转身,在她身边坐下。 他手上拿了个果子在啃,闲闲道:“想什么呢,这么出神,这宴会一点玩头都没有,有什么值得这样出神?” 她扶额,一个白眼儿翻过去:“怎么没玩的,人家不是在聚众作诗。周老头整日说你应该多熏陶熏陶,才好长进,你倒是过去看看啊!” 说到最后,带了点幸灾乐祸。 启霁恨恨咬下一大口:“你怎么不去?同病相怜了都,就不能友好团结一点吗?” 他的诗作的一般,盛姿也没好太多,半斤八两的,她也好意思! “谁和你同病相怜,你不行,我可是行的很!一夜七八次都没问题。”盛姿瞥他一眼挑眉道。 “哈?行…好!”启霁饶是平时没脸没皮惯了,乍然一听这话,也是被惊地不好意思极了。 他如今十四,那些事也知晓了。 平时和好友私下打趣也就罢了,少年人谁还没好奇过这些? 可现在让盛姿这么一说,终究还是害羞的。 他愤愤拉起她,就要往那边拽:“你既然行,那就去露一手,也好让我开开眼!” 盛姿自是不去,她抱住桌案,死活不动:“别别别!我不去,不去!” 启霁也不好意思在人多的地方,和她拉拉扯扯。 听她服软,也就松了手,双臂抱胸道:“你不是能的很?” 盛姿兀自整理裙摆,她脸皮比驴皮还韧——没准就是山东巡抚苦寻已久的,制作东阿阿胶的极品材料——听了他的话,施施然道:“咳咳,平时也就罢了,我少不得露两手,怎么也得让你看看能与不能的差异。但今天有能家在场,我可不去献丑。” 她朝那边挑挑眉:“喏,李叁娘在那呢!” 启霁看过去,果然在人群后见李叁娘据案自酌,旁边还凑了几个仰慕者,她与他们随意搭话,形状恣意得很。 他眼中有些许羡慕。 这长安的勋贵子弟,大概也没几人不羡慕吧。 李叁娘,名元元,太仆寺主簿之女,年少才情便甚。 她的诗与她的人一样,都是极豪气的。 她幼年随父亲赴任各处,遍览名山大川,途经各地,所留之诗,篇篇为人叫绝。 后来她父亲被调任回京,十叁岁那年,她一首七言律名动长安,压过无数名士。 连先帝都曾说,若不是她是个女子,日后进士她必在其列,先帝惜其才情,后来仍是破格封为哲文县君。 哲文县君的人亦如她的诗,活得张扬。 她曾两度嫁人,却都是和离收场。 二十九岁与最后一任丈夫和离后,她便不再嫁,自去逍遥。 那些年,长安大小宴会里,凡是有她在的诗酒宴会,便不曾被他人夺得头筹。 和离后,也有人慕名拜访,她若是中意,便也与之做一段时间的野鸳鸯,喝酒作诗,快活无匹! 李元元无儿女,这般纵情到了四十多,渐渐也不再过多参与宴会作诗,只是偶尔兴致一赋,仍是不消说的精妙。 她虽然一生并未大富大贵,却是旁人难比的潇洒。 这长安皇亲无数,勋贵如雨,又有几人能得此痛快一生呢。 盛姿将他的心绪看在眼里,她沉默了一下,伸手杵了他一肘:“那边写诗的,是尚铭亲戚?” 启霁注意力被引开,楞呆呆地点点头:“好像是,我记看尚铭最近经常带他出去,总不是无关的人。” 两人闲谈着,旁边兰湖迈着少女怀春的步子,咬唇笑着走过来:“哟,你们俩在这聊上了?” “嚯!”盛姿打量她,见她虽然表情虽然已经收敛过,却仍有些眉飞色舞,故意酸她,“怎么,看人家小少年就这么开心,不愁眉不展的了?” “去你的!”兰湖坐到她身边,侧身伏在她肩上,纤手绞弄起她的裙子,居然还有些害羞,“你没去看,他的诗,做的特别好!人也不错……就是嘛,有点害羞!” 启霁看她俩有秘长谈的样子,也不好参与,也不好旁听。吐吐舌头,从旁边溜了。 “嘿,听你这口气,还不是第一次见啊!”盛姿捅捅她,一脸暧昧。 兰湖赏了她一套天马流星小粉拳:“去你的,少在这打趣我。” “停战停战,”盛姿比了个停的手势,她单挑眉,狭促极了,“那你说说,他除了诗作的好,人长得还可以,还有什么优点,值得你这么,嗯~”盛姿故作夸张,学她样子。 兰湖想说什么,又似乎不太好意思,想了半天,说:“他很高呀,比越王晋王什么的,都高了半个头,唔,更别说你了!” 兰湖的目光巡在她身上,一圈一圈,其中傲娇不必言说。 盛姿翻了个白眼,她不算矮了好吗,虽然比兰湖矮了一点,但怎么也有一米六五吧。 况且谁本来还不是一米九来的,不过是她沉甸甸的智慧,把她压矮了而已。 “等等,你还没和我说,你还什么时候见过他,快点,老实交代,坦白从宽!”盛姿捅捅她,一脸好奇。 “你最近出来的少,尚铭带他参加了好几场聚会,我这是第叁次在宴会上见了已经。啊,上次柔姐姐也在,还问你怎么没去呢?”兰湖表情生动,活脱脱演绎了一个暗恋少女,谈起心上人时的千柔百转。 只是说到后面,狭促地冲她挑挑眉,看笑话的意思很明显。 “你告诉她的我在好…嗯,和秋桃?”盛姿换了个问法。 “切!满长安都知道了,还用我说!”兰湖傲娇地翻了她个大白眼,但细想起那天,也有些疑惑,“不过倒也是奇了,这回是戴廷说的,他避了旁人,单独和柔姐姐说完之后,阿姊就说要去找你。戴廷一向不怎么和咱们玩,这回居然是他主动说的。” “啊,害!不提这个了。”盛姿心思电转,拨开话头,心里却已经在猜测戴廷所为用意。 她任兰湖拨玩自己的头发,并用发梢轻戳她的脸颊。 唔,有些痒痒的。她就问:“你的事怎么样,没事了吧?” “应该是吧,我阿耶让我别担心,他最近进、日也没见我,但是应该是没问题的吧!”她靠在盛姿肩上,很是放松。 盛姿弯弯嘴角:“那你就去准备个七八十匹罗锦吧,我听柔阿姊说了,给你大放血的机会,我可不会手软!” “呸!我就带你去那个小馆子,吃个汤饼,你爱吃不吃!”她一拳打过去。 盛姿胳膊挨了一轻下,扭身就去挠她痒痒,两人闹成一团。 盛姿力气没兰湖大,被她掣住手,眼珠一转,朝她手上亲了过去,兰湖攥着她的手躲开,忽而启霁从旁边抱着臂过来,酸酸道:“这么多人,你们两个要不要注意点。” 兰湖看到有人来了,一把推开盛姿,重新恢复优雅,然后优雅地说:“去你的!”傲娇的翻了个白眼。 盛姿撑起手,支起身子,朝她也是一抬下巴“哼”。 启霁坐在盛姿旁边,表情不变却眸光深深,不知想了什么,他忽然语气正经地说:“要不我哪天和阿耶说,给咱俩指婚得了?” 兰湖:??? 盛姿:!!! 兰湖一脸问号,刀子似的眼神立刻飞去了,盛姿一激灵:“你说什么呢,我和你清清白白干干净净话不投机割袍断义,乱放什么!” 她举手向兰湖坦白,极尽诚恳:“我是无辜的,真的!我绝对没打算瞒你们不告诉!” 兰湖打量的视线向启霁飘过去,越看越嫌弃:“你?空有五官,毫无叁观!” “嘿!你……你,你不是吗你,除了好看一无是处!”启霁本来正经,听着这话又忍不住跑偏回嘴。 “停停,商业互吹就免了,可怜可怜我这个连五官都没有的行吗!”盛姿隔开瞪出闪电的两人。 她起身拉走启霁,有些心累:“我的意思你还没明白是吧?” 我的意思还不够明显吗,从认识开始到现在,我真的没有一点踏入本地红尘的打算。 趁这会儿说清楚也好,还好他难过两天,就又没事人了,否则这朋友还怎么做。 启霁:??? 他疑惑道:“什么意思,你和我说过什么吗?”没有啊,这几天她都没出来和他玩,她说了吗?她说什么了?还是我忘了? 盛姿一捂额,你还要我说啥,大家都是体面人,非得说得那么直接吗? “那好,你听好了啊,我不喜欢你,更不可能和你成婚,你是个好人,但是……” 淦!说什么玩意呢?盛姿心里骂人,这特么演古代苦情剧呢。 就算是演剧,她也绝对应该是走事业霸气路线,大型古装皇权争斗剧,不是在这里情情爱爱,不能串频道! “我……我小的时候有个得道高人跟我说,我有仙缘,我一直修仙,修仙你懂吧,我不到金丹期我不可能找道侣的!我,呸……你找别人去吧!”她一砸手,不小心把看过的小说设定搬了出来。 玛德,好像变大型古代玄幻修真剧了? 启霁低眉咬唇,盛姿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大概是有效果,心里更是只想快刀斩乱麻。 于是她再接再厉:“总之我不可能的和你,乖噢,哭两回就得了,别找我哭哦,我最近穷!” 盛姿语重心长,想了想又安抚地拍了拍他的小脑袋瓜。 “你,你!”启霁越来越觉离谱,气到跺脚,以袖掩面跑了。 启霁伤心,这不仅是被拒绝——毕竟这些年没少被拒绝——而是因为头一次听到这么扯淡的理由。 他悲愤,盛姿一向口舌灵巧,难道都不屑给他个认真的理由吗? 就像是张六娘子,说自己有心疾,和“霁”犯冲,实在不愿意耽误他也行呀。 启霁也知道,或许没人相信,他其实是真的很难过。 毕竟也是……是真的喜欢啊…… 只不过,他的假意常与真心混在一起,叫别人无法看出他的真正心思。 这曾是他的自保手段,却也成为别人不敢在意的原由。 盛姿看着他娇媳妇一样跑去的背影,也有些不忍。 可是这种事,拖越久越不好,从来都是长痛不如短痛。 他看着一直没心没肺的,原先自己还经常被无语到,这回倒是希望,他还能秉承着优良传统,过几天就忘掉这茬才好。 —————— 启斐:!!!!这章怎么回事,为什么这么狗血!! 某灰:咳咳,你要用心体会这绝没有表面看着狗血,是运用各种手法让表面看起来…… 启斐:呵呵(磨刀)呵呵,我信你个鬼! 某灰:下章就牵你出来,我保证,绝不耽误你起飞!! 且问何时毁誉由己 wuy ezhen.co m 那天的宴会通宵达旦,歌舞曼妙,更是多了数篇为人拍案之词。 就算在盛况已极的长安,也仍是叫人津津乐道的。 只是……最让人思念的,仍是那日的歌舞。 那一片片细腻光洁的小腰,和那些长身玉立、清弱怜人的乐伶,什么是美不胜收、目不暇接? 美人齐聚一堂,有曼妙舞乐,亦有精致美酒,敢不胜天堂乎! 盛姿再次想起,仍心猿意马。 她忍不住一夹马腹,马儿感觉到主人的心意,撒开了蹄子,狂跑在林间。鮜續zнàńɡ擳噈至リ:po18bt.com 绿草被马蹄折断,汁液蹭在马蹄上,不仅色带浅绿,味道更是清新。 赖柔回头,看见盛姿追了上来。 她弯了弯眉眼,扬声说:“阿姿,我们比比,看谁先到那边的柳树!” 盛姿知道她说的那棵树,在郊外浅溪下游旁,是极为显眼的一棵百年老树。 盛姿一扬鞭,黑色的俊马奔如踏风:“好呀,驾!” 赖柔也一夹马腹,扬鞭策马:“走,驾!” 那棕马极通人性,仰头一嘶鸣,跑得飞快。 浓密的树叶间透过阳光,躲过横斜的枝丫,为林间的策跃的人点缀碎金。 两人距离越缩越小,快到那棵树时,盛姿俯下身,让马提速。 眼看赖柔快要到了,她稍牵马嚼,让两匹马从平行并策中分开。 她口中呼喝、扬鞭,黑马加速,在棕马自左边到达柳树的同时,从右边抵达。 盛姿骑着马过去,从树后伸出头,俏皮地眨眨眼:“一起哟!” 赖柔作势拿马鞭敲她,被她笑着躲开。 赖柔招了招手,两人翻身下马,去溪边散步,也不栓马,让马儿在附近吃草。 盛姿抱着臂枕在脑后,看着她的“心猿意”马在草丛中专挑嫩草吃。 赖柔也看过去,不禁笑道:“马随主人性,你这‘意马’也真是很娇。” 没错,这匹毛光水华,威风凛凛的黑色大马,名字就叫“心猿意”,因为不太好叫出口,简称“意马”。 盛姿吐吐舌头,摸了摸黑马额间的白毛。 这马通体乌黑,只在额间到鼻头有一溜白,很是点睛。 马俊的很,跑的又快,更难得的是极通人性。 这是几年前,她骑术等级评“上”之后,启斐为她庆生,专挑的西域良驹。 不知价值几何,但看品相,约摸能猜到所资不菲。 这是匹公马,早就骟过的,却不知是本性如此,还是随了主人,也极好色,总往好看的小母马身边凑,盛姿啼笑皆非,遂给它起名“心猿意马”。 赖柔看看那匹马,又看看马旁边,看起来缺心少肺的盛姿,她无奈,哑然失笑:“阿姿,你真是有时候半精不傻的,课上百伶百俐的一个人,有时候脑袋里缺的弦,却又能组把琴。” 嘎?盛姿转回头去,一脸问号。 赖柔走过去拍拍她的肩,说:“你看这马。” 盛姿点点头,她说:“是啊,我也觉得这是马。” 然后她皱皱眉,为什么问这个?脑子一抽筋,忽然想去了别处,于是盛姿迟疑发问:“或者还是,这其实是一只鹿?” 赖柔吐了口浊气,强行耐住性子:“这是马,确实,不是鹿,但是……是谁送的?” 盛姿不明所以,是真不明,她说:“阿姊你忘了吗,我记得那天我们都在。唔,你真的在啊,你就和兰湖站一起,在我家汀步那里。” 老是忘东西可不是好现象,听说年轻的人也有几率得痴呆症,叫什么少年痴呆症。 这里医疗技术又不发达,需得及时亡羊补牢才好。 听说得这病的人就是因为平时不太动脑子,这样,回头就去把给启斐的数学篇子抄两张过来。 一定要看着阿姊做完! 一个念头的时间,盛姿打定主意。 赖柔:……深呼吸!深呼吸!深呼吸!!! “是啊,你记性真好,那……” 盛姿郑重说:“阿姊,记性好是因为要常动脑,脑子就是要经常锻炼才好用,这样,我明天把启斐的数学篇子给你拿几张,你不要怕难,一定要做完才行。” 她是真的很怕耽误。 连一个风寒都有可能要命的年代,她赌不起。她向来亲情缘浅,真的不想失去阿姊这样,如亲人般的朋友。 赖柔无语,直感觉她肺泡都要被气破了! 她是真气到不行,再压不住火。 平生第一次,她没礼了。 她说:“那阿姿你半夜睡觉,一定要小心别翻身,别让你那核桃大的脑仁掉出去!” 说完气呼呼地走了。 盛姿赶紧追过去。 她撩撩赖柔的袖子,状作可怜:“阿姊,好阿姊,我说错什么了你告诉我嘛。” 她竖起手掌,信誓旦旦:“我一定改,真的真的!” 赖柔吐了口气,鼓起勇气,想重新再说。 吐一半,想了想盛姿的没脑子,实在还真是鼓不起,于是换了个话题:“你听没听说,启霁最近好像没少去青楼,然后被伤了。我听说你上次在晋王宴上和他说了什么,他掩袖跑的,你和他说什么了,和这有关系吗?” 盛姿听了也是一惊,这些天她忙着给启斐在信里讲高次方程,并给他复习巩固了二元一次方程的解法,还真没来得及注意其他…… 想了想,反正柔阿姊已经知道了,是以她就把那天的话,又对赖柔说了一遍。 赖柔也真是无语,修仙……金丹…… 啊,赖柔想,今天这事这会不会其实,是我的错。 我和她认识这么多年,她脑子有泡我也不是第一次知道,为什么不更耐心一点呢。 但是她又想起,盛阿叔倒是耐心过,听说后来家中常备舒肝明目的药…… 她不想纠结这个问题了。 盛姿问:“他现在还好吗?我后来也觉得我唐突了,我确实太莽撞,诶要不我带点补肾的药去看看他,就当赔罪了。” 赖柔感觉抽搐的脑仁似乎平缓了,也不像刚才那样觉得窒息。 果然还是得多锻炼,这些蠢话,多听听,适应适应也就好了。 她揉揉太阳穴,说:“看看倒是应该,毕竟同窗一场,不过药就不必了,他……他是心情受伤,和、和肾和药倒是没什么太大关系。” 盛姿似懂非懂,赖柔摇摇头,说:“马儿也吃得差不多了,我们回去吧,去看看启霁。” 盛姿点头,她屈指吹了个口哨,“心猿意”马带着棕色的“维尼”,从林间踏蹄过来,两个人翻身上马。 嗯,棕马也是她取的名字,因为这匹马特别喜欢吃蜂蜜。 至于为什么不是赖柔取名字,因为这个取名废取的名字是“大棕”……还不如维尼。 盛姿和赖柔骑上马,转路去齐王府。 路上,赖柔和她说起那天之后的事。 据说启霁跑走,正遇上启萌。启萌看他小模样,就问了下发生了什么事。 启霁自然相告之。 启萌听完之后,建议他最好去散心见世面,就知道怎么哄女孩子。 没想的是启霁去了青楼,这一散心可散大发了,反而受了刺激。 启霁心灵受伤的这几天,一直是和启萌在一起待着,人多在齐王府。 以她二人的身份,直接去王宅肯定不好,但如果去齐王府,就方便很多。 这也都是二道消息了,她们不知道的是,为了安慰启霁,青楼也是启萌领着去的。 说要让他开开眼,别老在那一棵仰脖、还自称修行的树精杈上吊着…… 到了王府,虽没带随侍通报,但门房也认得她们。 两人说了来意之后,那门房告诉她俩,启霁正好刚才来,与她们前后脚而已。 那门房恭敬地请她们进去,又着人去通报,不多时,有人引她俩进去。 盛姿是第一次来齐王府。 王府占地不算太广,但胜在风景别致。 亭楼阁、轩榭廊,无是不有,布局也很费了一番心思,花木葳蕤,拐角处很有“柳暗花明”之感。 她二人还未走进,就已听到琴声。 其声如昆山玉碎,可叫凤凰泣泪。 赖柔凝神停了一会,忽然道:“这是赵二娘的琴。” 盛姿了然,难怪如闻天籁。 赵二娘子的琴是京城弹得最好的,无可与之比拟,亦无第二。 年少的时候,便已技艺出众,与李元元是齐名京城的才女。 但将两人放在一起叹时,就无人不叹,这赵二娘比起李叁娘,命运可是差远了! 李叁娘家世虽不高,终究也是京官之女。 而赵二娘子出身却不高,她父亲是教司一乐人,在赵二娘子年幼时发现了她的天赋,多加培养,就是希望她能嫁给达官贵人,跳脱出自己低微的身份。 然,赵二出身如此,哪有什么显贵会娶为正室,她的父母也是后来才认命这点。 赵二的婚事搁置许久,最后纠结在了是为一小吏正妻还是四品官侧室这里。 因赵二娘子执意,于是当了那小吏的正妻。 虽然小吏官品不高,但对赵二一家来讲,也算是有了质的飞跃,仍是一桩为许多平民乐女羡慕的亲事。 据说当时许多乐人知晓这桩亲事后苦练技艺,就是为了和赵二一样,能为官家妻。 婚后二人和睦,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也很是幸福生活。 但好景不长,赵二的夫婿没几年,卷进了一桩案子,甚至还进了大狱。 后来人虽然出来了,但官职却被撸掉,加之在狱里又花了不少钱,夫妻俩后来很过了一段艰辛日子。 好在赵二琴艺仍旧,她丈夫出去给人写字谋生,她便也出去在各处舞宴上弹琴,偶尔也兼职,教教小娘子琴艺——她还教过赖柔和兰湖。 夫妻俩都是勤劳人,虽然不比从前,但日子过得也还算不错。 但悠悠诸口从不有怜悯或停歇的时候。 何况赵二是从官家妻,重新变成市井妇人。 她的琴艺虽没变,却到底凭白多听了许多闲话嘲讽。 盛姿她们都知道这些事。 赖柔虽然惋惜,却也无可奈何,只是怜赵二人品,又是老师,平时许多地方便多帮一些。 盛姿却是沉痛,她看着赵二,像是透过她的身影,看到了无数如她一般,自身无暇,却因为丈夫高低而受别人言语的无奈女子。 她很是慨叹,什么时候,女人的幸福与否可以不是因为她嫁的男人好坏而得到体现,她们的骄傲可以只是因为自身能力价值。 她两人都是偏内敛的,纵有心,亦不喜不必要的张扬。 倒是兰湖,还曾经因为听了别人说赵二的口舌,而去和人争辩。 好在人家看她衣着不俗,猜到了惹不起,也没多说什么,知趣地走了。 不然兰湖虽然傲娇,但能不能骂过人家那经多年八卦训练出的舌头,还真是未知~ 图穷 正往里走,却听见启霁一声惊叫,随后跌跌撞撞地跑出来,小脸花容失色。 启萌也从里面冲出来,恰到好处地扶住了启霁。 启霁犹没反应过来,半依偎在他怀里,居然还有些瑟瑟发抖。 盛姿和赖柔同时一惊,但看他二人亲密,对视一眼,也不知该说什么。 启霁揪住启萌的袖口,颤颤巍巍地说:“有女人,有女人在里面!” 启萌安抚他:“别怕别怕,不是那些青楼里的,就是赵二娘子,弹琴那个,你知道的,常在各处弹琴卖曲儿。” 启霁听了前半段,脸色略略好些,待听到“弹琴卖曲”,脸色骤变,一下子弯腰干呕。 启萌忙轻拍启霁的后背,向盛姿二人说了句抱歉,就扶着启霁走到后院去了,临走时,还看了她一眼。 盛姿没看错,他走时回眸的眼神中,满是挑衅和不屑。 她二人被晾在这里,饶是玲珑如赖柔,此时也有些懵。 但后院毕竟私密,也不好贸贸然进去,是以商量了一下,还是决定先回去,改日再来看启霁。 盛姿走的时候还回了回头,启霁她,受伤这么严重吗? 她皱了皱眉,难道真是我话说重了? 可以往,他也没有反应这么大过呀,连看到女人都会惊吓。 她当然不知道,启萌后来带着伤心不已的启霁,去了京城最艳名在外的青楼。 还特意给他安排了不少如饥似渴如狼似虎、芳龄已过、久无问津的花娘。 又吩咐她们,多擦些粉,说这位郎君最喜欢闻脂粉香,而且嘱咐,务必要“热情主动”些。 天可怜见,启霁一个纯情少男,何时见过这等场面! 一些脸色煞白血红,浑身厚粉浓香的女人,把他团团围在中间,几只手上来就去扒扯他的衣服……这才是真正想起来都要瑟瑟发抖的噩梦! 盛姿走出齐王府大门,仍是回想启萌回头看向她的目光。 或许她在他眼里确是敌人,或许她连敌人也不配做。 他那轻乜一眼,是在告诉她,他们毕竟是皇室中人,哪怕不最得宠,亦是天家凤子龙孙。而她不过一臣女,怎敢诸多放肆如斯。 说是蔑视,更是无视。 呵,盛姿轻讽,她现在确实不配。 她不过只是有幸得于在秘书省伴读上学,偶尔在策试中略有成绩,又有启斐启霁二位王爷赏脸,愿意交好。 而启斐刚出去巡查,启敏就得开府,启霁……哈,她又很不识抬举。 京城中勋贵如斯之多,盛家也早不是盛景在时,那般盛况。 她一来家中无人,二来无官职勋爵,凭什么那样张狂? 盛姿袖中的手紧握成拳。 尊严似被尖锐刺伤,痛如实质,钻心破肺——虽然在启萌眼里,她或许并不配有什么傲。 是否只要她没有那些官位勋爵,那么她所有的自身之能就都不做数? 是否若是她家人亲友不显赫,她就也一日不能得应有的尊重? 是否就算她只是为自己的情感做出选择,也因为伤及贵人而罪大恶极? 是否一日为女子,终身需寻靠山?! 盛姿牙关紧咬,不流露出一点异样叫府中下人看出,只有看不见的心底怒如炽火,哈,凭什么?我才要问凭什么!启萌,若有机会,我必要你跪倒在我面前,全心臣服! 盛姿刚理好情绪出了王府,正巧就在外面看到了兰湖。 兰湖等在心猿意马旁边,看到她俩个出来,小陀螺一样冲了过来。 盛姿一挑眉,默契地和赖柔各从边上迈开一步。 兰湖扑了个空,嘿笑着赏了她俩一人一记小拳头。 她神色激动,也顾不得两人逗弄,双眼放光就要开口,盛姿唇边含笑,眼神不经意一瞥,却看见了戴廷。 戴廷总是沉默寡言,盛姿和他其实也不是很熟,只是同窗之谊。 但这会他站在街角,目光亦是在看她,见她看了过来,就微微努嘴,盛姿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过去,竟在右边巷口的人群中,看到了启斐! 启斐待着草编斗笠,身着大一号的补丁布衣,似乎感觉到她投来的目光,低着的头略略抬起了一点。 他的脸小,在大大的斗笠掩盖下,只露出一点略尖的下巴,就算抬了下头,也只露出清朗的鼻。 就这个伪装造型,不是熟悉到一定程度,绝对是认不出来的。 盛姿看到的一瞬间,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已知,有露出的半张脸,及布衣也不能完全遮掩的通身气质,居然就可得答案“是美男”。 此时此地见到他,盛姿心里暗惊。 但她不动声色,只是转过头,对兰湖二人说:“我忽然想起有些事,你们聊,我先走了。” 兰湖一脸讶色,刚才盛姿分神的时候,她正附耳和赖柔说些什么,现下赖柔面色已显得有些为难。 盛姿顾不得解释,拍拍她俩肩膀,给了个歉意的眼神,左转离开。 启斐看到,亦是绕过街道悄悄离开。 盛姿自顾自往前走,没有回头一眼。 刚才在戴廷知道她看到启斐的时候,就已经左转出了巷子口。 盛姿出了巷子,果然看到戴廷远远站在另一个巷口。 她不远不近地跟着戴廷背影,一直来到了市里一家茶肆。 她抬头看了看,这茶肆不太相同的是,这是个有二楼的。 盛姿径直上楼,没有一个人过来询问。 一直跟到了最里面的房间,戴廷才停步,转回头,向她微颔首,大步离开。 盛姿开门进去,里面有一张小几,两个茶杯,和一个茶罐,旁边放着个小白瓷炉,里面烧着火,炉子上面放了壶水,已经咕嘟咕嘟在冒热气。 这是个靠窗的房间,窗户半开着,依稀还能看到下面来往的人,喧嚣透过窗子传进来,融化在热气蒸腾中。 盛姿走进去坐下,揭开茶罐,依旧是方山露芽。 倒也不意外,只不过许是刚经过启萌的事,她心里流淌过一丝暖意,动手开始泡茶。 没多久,她听见启斐在门外说话,声音淡淡:“你和他们守在这里,别让人过来。” 接着是戴廷回“是”。 啊,戴廷果然是他的人,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上次阿湖说,是戴廷和柔阿姊说秋桃的事时,她就已经怀疑,只是还没来得及确认。 就算是没有今天的事,要不了多久她也能探知,只是这样的暗桩,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启斐就这样把他起钉子似的起到她面前,也实在是浪费了之前埋得那样深。 只是这是为了什么,知此知彼以后办事更方便?总不能就是觉得她和秋桃名声不好听吧……是有这样的可能,但盛姿不信,呵,启斐岂会小题大做愚蠢至此。 启斐走进来,仍是那身旧衣,他关上门,这才摘掉斗笠。 他脸上带着放松的笑,眼睛神采奕奕,在盛姿对面坐下。 盛姿垂眸给他倒上茶,水声滑脆,茶汤清凉,她的心略略沉静。 从启斐进来都现在,她都没去看他。其实她心里仍有对启萌的怒火,而启斐和启萌长得有一两分相似,她并不想迁怒。 启斐从进屋就没有出声,似乎在等着什么。盛姿闭着眼品了口茶,直到感觉心头火灭了大半,这才向启斐看过去,不料一看,她就愣了。 “你这是……刷了一层酱油在脸上?”盛姿诧异。 刚才在阴影里,他又带着宽大斗笠还不明显,现在坐近了一看,他瓷白的皮肤变得有些接近小麦色,虽然仍是白的,但比起原来可真是黑了不少。 启斐长开后相貌更胜往昔,眉眼间精致不消,气质却更胜从前,从一株雪松长成一株俊挺雪松。现下肤色稍深,气质也就从凛然白雅变得有侵略气息起来。 盛姿很想伸手去摸摸,但碍于这个动作看起来太轻佻,手伸出一半,生生忍住了。 启斐伸出手,盛姿这才发现,他的手也和脸色一样,肤色深了。 启斐摇摇头,把手背贴到她的手背上,蹭了蹭,温柔说:“你看,是真的晒黑了,不过没关系,过几天就会恢复了。” 这动作有些暧昧,但盛姿心里最多的还是诧异,他居然就知道我想干什么? 然后她发现,虽然他手黑了点,但皮肤还是很光滑,从袖口看进去,可以看到手腕向上肤色变浅。 她点点头,好奇问:“你故意晒的,为什么?还有你不是应该在山南道,怎么悄悄回来了?” 启斐忽然一笑,漂亮的眸子直视她的眼睛,说:“这两个问题,都是一个答案,因为你。” 他在小几下摸出一个盒子。两只巴掌大小,看起来很不起眼的粗糙木盒子,然后打开。 那一瞬间,盛姿想,如果这里有特效,现在一定满屋都是五彩斑斓、金光闪闪的。 因为那盒子里,全都是拇指大的各色宝石,红绿蓝紫,剔透玲珑,品质极佳。还有几块极好的玻璃种翡翠,看质地,应该是能起刚性的极品。 盛姿是个俗人,一瞬间就沦陷了,她激动得都有些结巴:“这!哇,你……” 没办法,真的是喜欢。那样闪烁光华的宝石,只需要一次试戴,就可以让人恒久爱上,尤其她又不清高。 她最爱就是彩宝,前世每次发季奖,都要去商场买添置几颗。 这一世虽然有钱,满足了她疯狂搜罗的愿望,但有些好料子,可遇不可求,何况是满满一盒子的极品,能看得人眼花缭乱! 盛姿已经开始盘算,不知道我说教他叁元一次方程,他能不能把这些都卖给我。 还没等小算盘拨的噼里啪啦响,启斐已经把盒子推过去,他轻笑:“不用想了,都是你的。” 盛姿:无事献殷勤、无功不受禄、黄鼠狼给鸡拜年、做项链要用那块宝石蓝! …… 平复了一会,她秉承着小心驶得万年船的精神,万般不舍地问:“平白无故你给我这些干什么,这多不好……”意思! 启斐见她一边不舍一边强撑,就快忍不住笑,说:“你忘了?今天是你生辰呀。” 啊?我的生辰?我在这里明明是冬至的生日,现在不是夏天,今天是哪天来着? “今天是四月二十九。”启斐替她答。 啊,四月二十九,这是……这是她前世的生日。 盛姿今天现是被启萌激怒,又被这话猝不及防一击,心绪乱了一瞬,口不择言道:“你回来,不会就只有这一件事吧,啊我给你写了新的篇子,还没寄给你,一会我去拿。你在山南道怎么样,还好吗?” 她有些不安,因为连她都忘了今天的日子。但他还记得。 就和他当时说的一样——“阿姿,你告诉我,我绝不会忘。” 有人执意,乱一池春水 容朝不太流行过寿,除了皇帝的生日会大肆操办,其他人哪怕一品大员,也不过家中小聚,和家人或极好的朋友聚一聚。 有一次,她和启斐出去骑马,跑累了就靠在树下说话。 绿茵里,他似是不经意,开口问她生辰几何。 就算容朝风气开放,这也是比较私密的事了,男女间有些甚至直到结亲,才互问庚辰。 盛姿这个人虽然不在意生日,却很在意约定和履践。 她轻笑着,有些不着调地说:“你问这个又是何必,不知道还好,知道了再忘了,也很伤人的。” 没办法,越是得不到,越是会在意。 她前世父母早亡,长记她生日的只有那二人。 在16岁认识江雨珊之前,她从没过过生日。 一是不敢在意,毕竟孤苦伶仃已经足够伤人。 再者那时还在上学,她在孤儿院,实在没有额外的钱,可以用来消费仪式感。 大学时有的男孩子想追她,特意找她室友问了她生日,后来室友悄悄告诉她,她那时还羞涩,却也曾经暗暗期待。 只可惜,还是错过了。 她不想埋怨,毕竟这并不是谁的错,只是失望的滋味实在难受极了。 她只是想,从小到大,不是已经用无数次的失望明白,寄托希望是极可笑的事,却居然还是没得到教训。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于是她连自己都反复叮嘱,千万不要轻易许诺。 只是她紧锁心房之前,曾经因为一次又一次落空的希望泪流满面时,也在漆黑的夜里趴在被窝,一个字一个字敲打自己的伤痛。 仍处在中二期的她,写的那条发出又删掉的动态内容是,做不到的事,就一个字不要承诺! 她没有太多的盔甲,于是总遍体鳞伤。 生活的苦难过早压在她彼时尚年轻的肩上,让她精疲力尽,实在没办法防御地面面俱到。 所以,她制止了启斐要说的话。 她甚至支起一条腿,满不在乎地说:“越王,天色尚早,休息好了我们就去骑马吧,至于其他,做不到的事,希望你一个字都不要说。”最后一句,似是要为往昔那个不成熟的岁月做结。 然而启斐扭过头,如秋水清澈的眸子看过来,她随便一望,竟能触底。 他字字认真:“好。我答应你,做不到的事一字不提。所以阿姿,你告诉我,我绝不会忘。” 想了想,他又补充道:“毕竟我们是朋友,而且相交不浅。同舟之情,你又数次助我,就当让我回报些许了。” 实在诚恳。 于是盛姿想了想,说:“四月二十九,你把这天当做我生辰即可。” 她站起身向马儿走去,心里也想,为什么自己还是说了,是他的眼神太认真吗? 不,不…… 啊……差点忘了,他那么执拗,向来认定什么就不松手。 她翻身上马,高高扬起的马鞭落定了答案,她要是不说,他大概会一直纠结,烦得她最后不得不说出来,何必麻烦。 可为什么没说这一世冬至的生日? ……她不愿细想。 连她都来不及知晓的心念微微一转,下意识一松口,就说成了四月二十九。 或许是不想让人觉得他们太过亲密,或许是想弥补一下曾经的遗憾。 她有些懊恼,只可惜驷不及舌。 这些年,她已经习惯在冬至过生日,很少再想起“四月二十九”。 可是他确实没忘过,一次都没有。 大雨时他记得,所以冒雨赶来,考试时他记得,所以翘课溜走,就连这一次,他有万万个不能来也绝对情有可原的理由,却还是如约定一般无缺。 她忽然想起启萌那令她刺痛的轻蔑一眼,又想起树荫下,那样眼神清澈,愿意让她看到底的启斐。 ……为什么她似乎才发现,其实他本是和她一样,戴有重重面具的人。 盛姿想,他一定不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否则他一定不会说这样的话。 启斐看着她的眼睛定定道:“今天是四月二十九,我不曾忘,所以白龙鱼服,躲过所有人的眼线,从山南道悄悄回来。做不到的承诺一字不提,我没食言。” 这话简直是在安抚她曾经的执拗,太炽热,烧得她耳朵都在发烫,盛姿有些慌,心跳得那样快又那样响。 会不会是受启萌刺激太大? 否则这明明是她说过的话,也是他多年履诺的事,为什么现下听起来却这么叫人耳赤。 她强笑着,大脑已经为了自我保护,下意识地避开了这个话题:“对了,我还有些算术篇子写好了没有寄过去,我回去给你拿。” 她起身就要走,启斐忽地站起来,隔着衣袖,一把用力攥住她手腕,目光追逐她垂头的眼:“没事,我回来并不是为了这个。” 盛姿似乎感受到脸上有目光传来的炽烈温度,越发不敢抬头。 窗外的天空忽然有些暗,接着日色越来越薄,黑暗和影子一起,一点点笼罩起大地。 外面传来人们的惊恐高声呼喊,这许多惶恐的音色和脚步杂在一起,编成一曲对于未知恐惧而生的动乐。 启斐看着面前有些慌乱的盛姿,这是她极少出现的样子,她在所有人面前展示的,一直都是悠恣而骄傲。 她也确实是恣意的,有着宠溺的父母,有着偏爱的老师,有不低的家世和大把财帛,有美丽的容貌和惊人的学识。 可她也露出过胆怯,在每每有人不小心企图越过她的保护线时。 他太了解她,和她在一起时,他经常注视着她,几乎把相处的每一帧,都刻成画印在心里。 世人皆知泰山高耸,可我心里的图若是一一刻出,怕是泰山也无法装载。 他知道她心性高强,知道她惊才绝艳并以此为傲,知道她恐惧不安,知道她经常了然无趣。 甚至他只用巷子口那一眼,便知道她今日所遇必有不顺。 其实他应该和原来一样,相处时让她放松而恣意,这样她才会更无意地将心门的缝隙一丝丝敞开。 只是这一次不同。 从山南道悄悄回来就已经是在赌,加之与孙氏的数年仇怨,也即将了结。 如果他还是和原来一样收敛,她也只会和原来一样,退缩在安全线,感动而止步。 若有差池,他甚至来不及让她知晓他的心意。 所以他豪赌一把! 若我日后还有机会,那么今日无论成败,都可再继奋力。 若日后失败,我绝不让自己成为你生命中一个浮光掠影的过客! 这是日食。 盛姿几乎第一时间明白外面发生了什么。 窗子外面几乎被黑暗笼罩,在一片嘈乱中,她听到走廊的脚步,那是戴廷走来,站在门口询问。 启斐也听到了,所以戴廷只刚发出了一个音节,他已然开口:“退下,现在不走。” 盛姿才反应过来,日食,天色大黑,所有人惶恐不安,这将是启斐溜出城门的绝佳机会。 可他为什么不走? 她的思绪回拢,手腕感觉到温度,于是微微低头,这才意识到,启斐还攥着她的腕子。 盛姿强作镇定,笑着说:“你不是最懂取舍,既然不是为了篇子,赵敞处理的也很好,又没闹出什么大事,千万别错过机会。” 启斐说:“放心,我知道轻重,我不会错过。” 黑暗中,盛姿感觉到自己的唇和手腕一样,接触到温柔的东西,软软的,嫩嫩的。 是他的唇! 盛姿脑海似有千万烟花炸裂,她心乱如麻,所有感官知觉僵在原地。 他的唇贴过来,轻轻吻住她,如膜拜一件最珍奇的瑰宝,生涩却虔诚——这是明明已经不敢妄想,却依旧从光里走来的他的救赎啊! 他松开了她的手腕,将她拥在怀里,动作很轻,他却几乎微微颤抖。 启斐知道,这是因为他太想用力把她揉在骨血里,却又不舍得伤她分毫,只敢小心翼翼地感受她在怀中的感觉。 盛姿似乎呆住了,一动不动。 末了,他用尽全身力气,松开臂弯,在她的脸颊上落下一吻——那样珍重而不舍。 他嗓音嘶哑地开口:“是我唐突了,阿姿,等我回来,我必会给你交代。”若我回不来,就当用这条命,为我的孟浪道歉吧。 他后退一步,转身,开门,大步迈出,关门,一气呵成。 盛姿轻抚脸颊,直到天光乍现,日色明亮,才缓缓放下手。 厌恶吗?居然并不,这才是让她最惊惧的! 她为什么没有惊呼尖叫,也没有嫌恶憎恨。 是不爱桑邈了吗?也不。 她一时有些懵,其实她一直不太擅于搞懂自己的情感。 推开门,呆愣愣地走回去,沿着街角,穿过欢呼庆幸的人流,回到盛府。 泠风被她魂不守舍的样子吓到,焦急地过来扶住她,关切地问:“娘子你怎么了没事吧!” 冬阳听到声音,也急匆匆进来,看到盛姿的样子,也是惊疑,但她迅速道:“泠风,你扶娘子去榻上躺一会,我去给娘子倒杯茶。” 盛姿躺倒榻上,脑子里还是乱哄哄的,心如擂鼓。 启斐,这,怪不得柔阿姊上次提到心猿意马,她是看出了什么了吗?什么时候看出来的,多久了,为什么我没想到。 用力按了按太阳穴,她仔细回想,发现其实是因为她从来没往这方面想过。 她原本就不擅长感情,失了桑邈,更是再不准备爱人。 她连自己的心门都封锁了,自然无从感触别人的情意。 可现在要怎么办? 万千思绪于脑海中窜过,最终定格在一点。 盛姿接过冬阳递来的茶,轻抿一口,总之,我是不会进皇室的。 泠风给她盖好被子。 冬阳犹疑问:“娘子,可是有什么事发生,要不要告诉郎主。” 盛姿递出茶盏,摇了摇头说:“我睡一会就好了,别让阿耶阿娘担心。” 她闭上眼,泠风和冬阳对视了一下,静悄悄出去。 吱——大门关上。连同那些不愿再想的情感。 好在盛姿虽然不擅处理情感,却很擅于分析利弊。 她忽然睁开双眼,启斐擅于自控,情绪一向极为内敛,为什么今天忽然这么反常? 他既然乔装,就说明没打算让京城的人知道他回来,他要做什么,在京城还是山南道做? 她几乎快速想到,他不会是打算对孙贵妃下手? 不,不,镇定。 镇定不了!她汲上鞋,掀开被子就要冲出去,她要去问赵敞,启斐究竟要干什么,孙贵妃尚无错漏,他绝不能贸然行事! 她一把推开门,阳光直直照射在她面上,她伸手挡住,一偏头,看到了泠风她们诧异的眼神。 她忽然反应过来,若有意外,她在京中相协即可,再焦急也插手不到山高路远的山南道,况且就算是他真要出手,以他之缜密,必然会做的滴水不漏,何必担心。 笑了笑,回屋,关门。 精力消耗太大,放松下来,只感觉全身无力,她靠着门板,缓缓滑坐下去。 启斐,我们相安无事不好吗,何必非要搅乱我池中之水。 孬货 hehu an2.co m 盛姿心里存事,一晚上辗转反侧,到了四更时分,好容易睡下。 她这么过了几天,终于是熬不住了。 这日,天刚擦亮,盛姿再睡不着,穿好衣服,悄悄走出门,她爬上房顶,看着东边的太阳渐渐升起。 纯正的圆红刺破了乌蓝的天空,驱散晨雾。 她想起启斐,这么多年一幕幕,似乎都在眼前。 那一天,他眼底的澄澈,带着最干净的力量,打破了他们心照不宣的默契,在合作的站点前,多前进了一些。 启斐并不是温柔的人,他的细心只是来源于性格中的缜密。 可他亦是尊贵的,他的身份决定了他并不需事事在意。尤其开府之后,更是多得是愿意效力、鞍前马后的人。 启斐最是冷情,不同于她的心有挂念和无可相知,他天性就是冷的,他可以对所有人温和的笑,却绝不会让任何人影响他的判断。 如果不算和兴帝和孙贵妃,那真正能让他心甘情愿时时记挂的人,这么多年,盛姿没有见过一个,哪怕是从小的兄弟玩伴启霁亦是不行。鮜續zнàńɡ擳噈至リ:yedu 1.co m 啊……盛姿默然,其实如果她不这么目不愿视,自锁心门,就会早些发现,似乎并不是真的没有。 扪心自问,启斐不论容貌性情,都是百里挑一。 从身份地位任何一个角度讲,他其实并非不算良配,甚至对她很算用心。 更何况她既然为桑邈心动,就说明她是会心动的。 ……可知道又怎样? 就算时过境迁,她亦不愿意另寻他人。 “连就连,你我相约定百年,谁若九十七岁死,奈何桥头等叁年”。 他们是要一起喝孟婆汤,牵手走过来生的。 是桑邈亲手把她从绝望中捞出来。他包容她的脾气,安抚她的绝望,理解她的胆怯。 她与桑邈迟迟不婚,并不是真的不知道他家人的不解,只是她胆怯再进一步,他甚至也知道她清楚他家人态度却不语,可他全部包容。 而她为了桑邈,不论病发时何等煎熬,亦从不想轻生之念。 抑郁症非经历者不能知,那是连心脏都在抽痛的绝望,一分一秒的呼吸都会感受到的痛苦。 她曾骄傲于自己的博闻,得意于老师的惊赞,负足与职场的成就,然而全部的意气,却都会在病发时,被自卑击破。 她痛得彻头彻尾怀疑自己,可因为有桑邈,她全部忍下,不做死念。 他们见过最美好的景色,曾一起走过华山千仞绝壁的旷然,也有过最温馨的幸福,会在小吃街的红灯黄彩中笑闹。 只是想想,盛姿的心就抽疼,她咬住了自己的胳臂,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去,碎在瓦砾间。 她总是陷足过去不能自拔。 没办法忘记,所以没办法接受。 等她意识回归,才发现天已大亮。 盛府门前有人白须束发,携书而来。 盛姿眯眼看过去,竟是周济朝! 靠!盛姿一瞬间又是清醒又是懵,我这不是都辍学了,怎么还有班主任来家访吗? 也顾不得再悲春伤秋,盛姿悄悄爬下房顶,趁着没人发现,在后院翻墙跑了。 她的身姿与昔年又是不同,利落极了,只是巧的是,面前亦是一副美人图——兰湖挽着赖柔,莲步而来。 兰湖看到她,兴冲冲地挥手喊:“阿姿阿姿,我们正要找你!” 盛姿眉心直跳,虽然隔着几道墙周济朝不一定听得到,但她还是冲过去,竖起指封住了兰湖的嘴:“嘘!”她心虚地回头看了看,“周济朝来了,我们从后面溜。” 兰湖扒拉下去她的手,故作酸语:“他还真来了,果然是周老头的得意门生啊,这都不去了,还巴巴过来给你补课呢,果然你才是亲学生哈!” 盛姿已经拽着她俩往出走,听了这话也是懵:“你知道这事?补课,补什么课?我不是都肄业了?” 兰湖说:“他可是一直惜才你,你不去都不知道,他天天上课长吁短叹,总说我们都不如你,后来启霁说你‘虽然不去了,但是老师拳拳之心,如果不辞面子,也还可以去补课’,我们都没当真,周老头那样的人大家都知道,古板极了,这得多惜才才能来,没想到他真来了。” 盛姿:??? 盛姿说:“不会吧,我哪有那样银盆大的脸,他是不是找不到人罚抄写了,所以才无聊,然后过来挑衅来了。” 赖柔笑:“他是一心想打磨你,总有璞玉入手不琢则暴殄天物的惜才之意。不过你这话,倒也可以去问问他,包准你到时候不管什么料子,他都给你卒瓦了。” 盛姿捂脸,兰湖一把将胳膊挎在她肩上说:“走吧走吧,正好我俩刚要来找你,呐,既然你不想回去补课,就和我们走吧!” 盛姿疑惑,看赖柔一脸苦笑,她警惕道:“别了,你还是先说什么事,我也好想想到底该不该去发愤图强。” 兰湖说:“那要不要我现在就帮你悬梁刺股?”她摸了摸发钗,一脸威胁。 盛姿拔腿就要退避叁“舍”,只可惜附近都是官员宅,面积大得很,“一舍”也有数米远,还没等盛姿退远,兰湖已经揪着裙摆追了上去。 赖柔跑得慢,直在后面摆手,叁人闹了半晌,才让盛姿搞明白倒是什么事。 这还和龟兹的事有关系。 对于龟兹,和兴帝考虑了各项数据之后,最后敲定的是一套综合方案。 和兴帝前些天允准了白索诘的请求,借无礼于皇嗣之名扣押那列在京;又无奈于白索诘几番言恳请求,同意派人护送他回龟兹,这些盛姿都是知道的。 那天兰湖找她俩,其实就是听说了护送白索诘回去的人选中,尚铭是其中之一,想看在同窗之宜,为他践行。 那天她就想拽着俩人去,还是赖柔把她劝下来,说等确定了再去不迟。 昨天下午诏书下来,兰湖立刻找了赖柔,赖柔磨不过,约定今天来找盛姿一起去。 盛姿闻言蹙眉:“你又没发拜帖,他若是不在,那可就尴尬了。” 赖柔扶额道:“我也是这样说,而且咱们以往和他也不算很熟,奈何阿湖执意要去。” 兰湖兴冲冲说:“我都探好了,他今天肯定在的。而且你们想,龟兹宰相已扣,他们自然是没法再闹下去,尚铭这次去办的并不是艰难的差事。等护送到地方,龟兹平定下来,龟兹王肯定少不得还要多加感谢这些使者,回来的时候至尊若再有封赏,他岂不扬眉?况且我悄悄说,他去这事还是我阿耶推荐的,咱们肯去是存交好之心,怎么会尴尬。” 盛姿挑挑眉,难得兰湖也肯想这些事。 盛姿看她虽然说得头头是道,但眉眼藏羞,乍然想起来那天晋王府的光景,她醍醐灌顶,狭促兰湖:“他扬眉关你什么事,褚云光要是扬眉了,你才高兴吧!” 赖柔也恍然大悟,揶揄道:“哎呀呀,是我粗心了,我明儿就去给你看首饰做添妆,给我们阿湖赔不是。” “哎呀!”兰湖捂住脸,羞得直捶她俩肩膀,“瞎说什么,讨厌死了,哼你们爱去不去。” 兰湖气鼓鼓往前走了一段,发现后面没有脚步声,难道她们两个真不跟上来? 她放缓步子,依旧没听到声音,一转头,才发现她两个站在那里偷笑。 兰湖这回是真羞了,她一跺脚,转身就要走。 盛姿追上去,揽住她的细肩:“走走走,陪你去陪你去!只要阿湖能抱得才子归,我和柔阿姊上山下海都陪你去!” 赖柔道:“正是这个理,只盼那一日褚云光扬眉吐气,你可别不认我们呀!” 兰湖一个白眼翻她们俩人:“哼,让你们就会狭促人,我到时候必与你们老死不相往来。” 赖柔弹她脑壳:“这话也是乱说的。” 兰湖笑嘻嘻,挽着她俩高高兴兴地奔尚铭家去。 眼看到了尚府,盛姿忽然问:“阿湖,你想过没有,万一褚云光不喜欢你怎么办?” 兰湖毫不在意,随口就答:“我这么好看,他瞎了狗眼也不可能呀。” 盛姿不说话,斜眼看着她。 兰湖退了一步:“好吧好吧,那不管他喜欢什么样的,只要我知道了,我都能演出来!” 这次连赖柔都看过来,她的目光柔和但极为有力,兰湖抗不过只得投降:“我装也装不多久,到时候累了,肯定也就不喜欢了呀。” 她俩这才转回头去,总算还没昏头。 门房通报,叁人进了尚府,才进去就看到尚铭和褚云光走出来,身后还跟了一个小奶娃。 盛姿依稀听见,尚铭在说“一定不能错过这次机会”云云,看到她们,自觉停下话来。 虽然是好意拜访,但这样场景的相见,他们又不是很熟,一时无话,双方都有些尴尬。 哦,除了尚铭身后的小娃娃。 他大喊了一声“漂亮姐姐”,蹬着小短腿,就要往兰湖身上扑,被尚铭及时托着腋下,拎起来抱回去了。 盛姿戳戳兰湖,褚云光就这在,你不开口? 兰湖没有反应,盛姿扭头一看,才发现她双颊已晕桃红。 盛姿对这出情爱戏的女主,还没轰轰烈烈地追爱,就已经默默软了,略感无语。想退票哦。 但她也没有说话。 非是不想,其实她脑海里已经想了不下七八种打招呼的方式,又被她一一否决,所以也僵在那里。 赖柔看这两个孬货,也是无奈,她长气轻乎,合眼间,已拿出平时的温和有礼,含笑缓声道:“真是好巧,在这里就碰见你们。昨日闻得,尚四郎你不日将去龟兹,阿湖说咱们到底同窗一场,也该来看看,不想就这这里遇见了。” 盛姿松了口气,不怕生也不怕熟,就怕半生不熟,怎么说怎么尴尬,还好有柔阿姊,有人说开场白的感觉真好啊。 尚铭磕磕巴巴回道:“啊,这,多不好意思,不是、是不胜荣幸……真巧我与云光也打算出去寻食肆,叁位娘子既是为铭来贺,不嫌弃的话,不如就一起,也好让铭略表谢意,只是……”他举了举幼弟,表情可爱,“我阿娘让我看着我弟弟,能否让他也一起?” 盛姿清楚看到,刚才褚云光在尚铭身后,极不明显地掐了他一下,尚铭疼地“嘶”了一声,但作用很明显,后面说的正常多了。 —————— “连就连,你我相约定百年,谁若九十七岁死,奈何桥头等叁年”来自电影刘叁姐 麻雀在后 本就是来找褚云光,现在能一起吃饭,她叁人自然无不可。 盛姿还记挂着秋桃的赎身钱,于是很有私心地推荐了山如旧。 山如旧。 盛姿看着兰湖频频看向褚云光的目光,和尚铭害羞不敢对视赖柔的神情,也是感叹。 任谁看到会相信,他们班上最傲娇的两个人,居然也会有现在这般脸红耳赤手足无措的样子。 真是爱情到来的年纪啊! 桌上架着个锅子,时令蔬菜带着水滴,码放整齐地摆在盘子里,旁边,薄若蝉翼的肉片带着嫩红,点缀在绿色间。 浓白的汤底咕嘟着沸开,蒸腾出的热气带着羊肉的香味,让人食指大动。 这是任谁见了,也无法抗拒的美味,盛姿已经夹了一着肉,浸在撒了蒜末的油碟里就要开吃,谁知偏有不知趣的人,在这时开口。 “咳咳,”尚铭握拳清清嗓子,心里盘算着如此时机,该和赖娘子说些什么才好。 他这一咳嗽不要紧,桌上的人全都向他看过来,本来是下意识的反应,没想到被这么多人看,他也有点慌,但还是强装镇定,努力找些话题:“我阿娘最近让我带着五郎,我,他学会不少……”他也不是不尴尬,只是这话都说出口,总要圆回来。 “五郎,你看,呃,你看这锅子里的肉,多香……这样吧,你用个成语形容一下吧!”尚铭头一次这么被赖柔看着,紧张到说不出话,犹豫了一下,把锅移到他亲爱的弟弟身上。 盛姿无声翻了个白眼,让孩子表演节目,你可真好意思,你怎么不让他像李华一样,用英语写封邀请信,邀请某人当他嫂子呢! 她伸筷,吃掉被耽误而错过最佳时间的肉片。 尚五郎也是懵,好在他并不是很内向的孩子,看了看哥哥,他犹豫道:“横尸遍野?” “咳咳,咳咳咳咳!”这次换盛姿捂着嘴,咳嗽得惊天动地。 这实在是,离谱又居然还有点贴切。 众人“关心”的目光又向她看过来,盛姿这才切身体会到刚才尚铭的尴尬,恨不得脚趾扣出一条地道钻进去。 她捂着半张脸,只觉得这个空间是无论如何待不下去了,用尽所有脸皮维持淡定说:“你们先吃,我出去找点水擦一擦。”起身遁了。 盛姿出了门,去院子里找水。 洗完脸,刚一转身,就看到白掌柜在对她使眼色。 悄悄走到后院厢房,盛姿皱眉:“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吗?” 白掌柜一向谨慎,前些年还入了盛家,算是盛姿的人,虽然偶尔会传一些消息,但都是避着人,不会如今天这般急切。 白掌柜一脸小心道:“娘子,山南道出事了。” “什么?!”盛姿一惊,连语气都变急促,“说具体点。” “是。今天有越王殿下的人过来送消息,说越王殿下在山南道巡视的时候遇刺,受了些伤,不过不会危及性命,让娘子不要担心。” 盛姿眯眼,略想了想,问:“来人还说什么了吗?” 白掌柜说:“还带了两个字‘汲深’。娘子,这人说他是加急来报,那想必,京城还不知道这件事。” 汲深…… 盛姿眸色加深,不欲解释,只说:“好,我知道了,你出去吧。” 白掌柜点点头,一点也不追问,关上厢门出去。 盛姿坐在厢房里的凭几上,下意识盘起腿,敲着桌面,静静思考。 启斐加急传讯,又提到“汲深”,是在告诉她履践当日承诺。 他在这个时候,要她履行承诺。 若是六年前,她必定毫不怀疑,因为那时的启斐确实需要她。而现在,他明明已经有了自己的心腹,却还需她插手……大概是他要做的事大概极为重要,让他觉得需要多重保险。 可是他在这个时候受伤,是为了什么? “不会危及性命”,而不是“幸好没有”……就是说伤还是比较严重的,但是,却在他可控范围内。 讨和兴帝可怜?肯定不是,他不是这样的人,和兴帝也不吃这套。 那是为了自证明什么,或是掩人耳目? 他既然可能提前知道,甚至没准,此事在他把控之内,他为什么还需要受伤? 难道是他的苦肉计?也不对,山南道俱是和兴帝心腹,这样太过冒险。 若让和兴帝知道他自导自演,那后面无论发生什么,和兴帝就都会怀疑到他身上。 所以,伤他的人应该并不是他的人,但却被他发现,说明手段并不高明,亦或是实力不足鲁莽而为。 综上来讲,启斐应该不会让人打扫干净痕迹,而是让人顺藤摸瓜,摸到他想让摸的那个瓜——不管那瓜是不是真凶。 伤重的消息还要分先后送达,是因为怕来不及吗?来不及的话……目前近在咫尺的事也就是龟兹王回国,那他是想让白索诘回去还是不想? 不对!若只有白索诘,他何必受伤,必是更加要紧且敏感的事。 若说与他敏感的事,那就是启敏与孙贵妃。 莫不是孙贵妃派人刺伤? 也不对。且不说孙贵妃有没有这么长的手,单凭她受和兴帝宠爱多年,就知此人绝不是鲁莽粗浅之人。 启敏才刚开府,就算她心急,也绝不该在这时对启斐下手,何况还是刺杀这样易留痕迹的手段。 但是启敏…… 虽然不得不承认他很有动机,但是启敏应该不会这么蠢吧?应该不会吧…… 看上次启斐悄悄回来的情形,那样子简直像是要背水一战。 盛姿皱眉,启斐心思实在难懂,直说不行,非要这样猜来猜去。 还是,这事极为机密,必要万般小心,就算是自己人传话也要提防被人知晓? 盛姿也是头大,线索太少,启斐要做的事是猜不透了,但他还有后手是肯定的,只能看到时候是什么情况,再想是否出手、如何出手。 倒是眼前—— 盛姿有些犹豫,若他后面要做的事伤及无辜,甚至蓄意陷害,那她还要不要参与? 可是袖手旁观,又违背当初约定。 启斐势力逐年扩大,这时候与他翻脸,那可真是牛魔王行径——弱时为友强时反目,脑袋被猴踢了。 略加思索,她眸光一动,打定主意——反正若有人要釜底抽薪,那这火,可是烧得越旺越好,她什么都不多干,只添把柴,也不算毫无作为,但之后无论这火能不能烧到最后,都与她无关了。 敲定主意。 她推开门,回去包厢,兰湖已经和褚云光聊得很开心了。 厢内气氛欢快,她若无其事地兀自坐回去,又烫了肉片吃。 恰巧此时尚铭对赖柔和煦说话:“我不日将去龟兹,你要是有什么喜爱之物,我一定,帮你带回来。” 盛姿本来还没想好在哪添柴,听了这话灵机一动——这可真是刚躺下就有人递枕头,不要太贴心——她状似闲闲插嘴:“那地方盛产铁器,怎么你要带回来铁块送人铸币吗?这可是大罪。” 这话可真是又难听又诛心。 尚铭不理她,又说:“那沿路有其他好玩东西,我帮赖二你带回来,嗯还有你和兰湖。”他想了想,捎上了她俩。 盛姿见尚铭没拓开思路,加把劲欠欠道:“那我可真是谢谢你。只是龟兹盛产铁器,万一他们民风剽悍,你路上可一定小心,就算遇阻,也记得把东西捎回来!” 尚铭也不是一贯好脾气的,听到这有些生气:“你!”但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神色一变,忽然不再开口。 盛姿见有了效果,继续为他拓展思路,无脑地随口八卦道:“听说那列还扣在驿站,我真是不明白,这样犯上作乱之人,为何不直接处死。” 阿姿句句往龟兹上靠,就算他们都是秘书省学徒,但和兴帝多疑,私谈朝政亦是不妥,赖柔不赞成地看了她一眼,接走话题促狭道:“阿姿你怎么了,洗个脸被热水烫了吗,说话怎么这么冲。” 尚铭早就不耐,听了这话忍不住道:“就是,你知道什……那列虽然不忠,但自然还有用处。又不是插花的瓶子,破了就换一个,哪会有那么简单。” 嚯!盛姿都意外,倒不是他语气不好,而是明明他都被自己的蠢话搞得不太耐烦,居然还是没表现出来,后面甚至强压性子解释了一下。 盛姿暗道,你在心上人面前可真有风度,但抱歉,我可没有。 于是再接再厉:“我倒是不知道,那列都‘已经在京城’,和龟兹的部下山高路远,他还能翻出什么浪花来不成?倒是西域,诸国颇多,万一白索诘和其他国家,‘再’闹起来,那至尊这番好意,岂不白费,还不如让那列回去!起码听说这人是个聪明的,肯定不会生太多事,‘平平静静’的不好吗?” 点到为止。盛姿装作没看见尚铭脸色变了又变,若有所思,自己继续涮肉吃肉,还和赖柔说起话,提起前些天说要给她数学篇子之事,逗得她不时一笑。 尚铭我可是言尽于此,至于这事你准备怎么办,办得漂不漂亮,可就是你自己的事了。 尚铭也是惊讶,盛姿这几句话虽然看似浅薄,但也未必无理……若这事真能那样发展下去,那他立业建功的好机会可就到了! 他装作不经意,看了一眼盛姿和赖柔说悄悄话的样子——好吧还是让人不喜。 只是往日总觉得周老师言之过誉,一个女子,净喜欢占口舌之利,在古板文章上略有些偏解算的了什么,不过这样今天这样看,倒也还有几分见识,虽然想的浅薄了一些。 好吧,虽然你人不讨喜,但看在提醒了我的份上,不与你计较,来日有机会,我也略作报答好了。 赖柔听她谈起前些天,也微微松了口气。阿姿嘴快,来日尚铭若真是名位显赫,给她记下仇就不好了。 只是阿姿这话看起来无心,但赖柔与她可不是一两日相识,她刚才说的看起来有头有尾,是因为尚铭的话而随口一接,实则突兀。 只不过盛姿向来有主意,她也不好细问,总归不会害她就是了,毕竟她们交情虽好,也不能事事过问。 没人看到,盛姿说完那些话的时候,褚云光极不经意地看了她一眼,随后又看向尚铭,在看到尚铭若有所思的样子时,眼中划过一道精光。 这一顿饭几人吃得各有心思,倒只有兰湖,因为和褚云光聊的开心而真开心。 她一激动,难免多喝了几杯,走的时候还想揽着盛姿的脖子,被赖柔强行掰下胳膊,改成挽着两人。 赖柔看她有些醉,怕一会她闹起来,把好不容易在褚云光那里留下的好印象都败光了,遂和他们告辞,与盛姿一起,架着兰湖走了。 兰湖犹自念叨:“我,没醉,就是高,高兴,我跟你讲,他今天还夸我,他肯定也喜欢我!” 赖柔扶着她说:“喜欢喜欢,但你走路千万看着点,你这要是摔个跟头破了相,就肯定好久不敢再见他了。” 谁知兰湖听了这话反而张牙舞爪:“我怕什么,好看的人多了去,他要是只因为我好看才喜欢我,那以后我不好看了,但是好看的人还多了去,那我不就完蛋了。” 赖柔“扑哧”笑了出来。 她这话说的虽没有问题,但实在有点大舌头,破坏了说这番道理应有的清醒样子。 盛姿也笑:“难得你知道呀,我以为你被他迷了心窍,什么都看不清了。” 兰湖一拍胸脯:“那当然,我什么都知道的,我可清楚了,不信你问,你问什么我都能说出来!” 等了一会,见没人问,兰湖急了,拽着盛姿的袖口不撒开:“你是不是觉得我在瞎说,你问,真的你问,我都告诉你,我可清楚了。” 兰湖的手实在好看,纤长粉白,攥着她的袖口亦是别样风景,是以盛姿也不扒拉。 但看她问得实在焦急,于是说:“好好,那我问,你可一定答出来?” 兰湖拍拍她的手臂,狠狠点头。 盛姿就说:“前几天你不是学了《礼记学记》,那‘家有塾,党有庠,术有序’,国有什么,你倒是说说。” 好家伙这问题,兰湖醒着都不一定答得出来,如今更是直接被问蒙了,一时有些支支吾吾,盛姿逗她:“你不是都知道,说呀说呀,我可等着听呢。” 兰湖困着倒还不傻,抬手扶额,喃喃道:“好晕呀,还没到吗,我好困,我要睡着了。” 盛姿和赖柔对视一眼,捂着肚子大笑! 头牌的手段 盛姿回府,正见盛修携着卫溱的手准备出府。 唔,看来周老头已经回去了。 卫溱看到她,朝她招了招手:“姿儿,吃饭了吗?” 盛姿过去,点点头道:“我吃完啦,和阿湖阿柔她们一起,阿娘不用担心。” 卫溱一笑:“唔,吃过饭就好,那你就回去学功课吧!”语气很带着些幸灾乐祸。 盛姿一脸警觉。 盛修拍拍她的头,一脸感叹地说:“姿儿啊,你可真给阿耶长脸,你周阿翁一大早就来咱们家,居然还能被你躲出去。” 盛姿谄笑:“怎么会是躲,我是出去晨跑了,阿娘平时不是总和我说要多锻炼才身体好,我这是听阿娘的话呀!” 盛修不搭她的茬,阴恻恻道:“你倒是跑的轻巧,你周阿翁为了等你回来,可是足足在堂前坐了两个多时辰。姿儿,周阿翁年纪大了,你就不要和他时间赛跑了。”连累着我也坐了两个多时辰! 嘶~盛姿眼睛滴溜溜一转,迅速拽着卫溱的袖口撒娇道:“娘娘,你看阿耶,娘娘~” 卫溱轻轻掐住她腕上一个穴位,她的小爪子就不由自主松开了,卫溱说:“撒娇也没用,周阿翁可是特意留了课业给你,你回去好好研读吧。”说着,撸了撸她的耳朵。 盛修高深莫测地点点头:“是你自己原来信誓旦旦地说,‘要做一个高尚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严谨的人,一个好学的人’,你好好回去学吧,记得过几天把课业送到先生府上去,阿耶阿娘这就出去,不打扰你啦。” 说罢,挽着他娘子施施然出门,徒留盛姿在原地绝望。 她阿耶这人不能处,有事他是真躲啊! 盛姿咬着笔头,看着太阳一点点沉下去,可纸上的字却并没有一个个多出来。 阿耶阿娘这时候还没回来,也不怕被截在外面。 噢,他们当然不怕,大不了让阿娘抱着阿耶用轻功悄悄溜回来,反正以阿娘的水准,那些巡街的肯定发现不了就是了。 她趴到案上,在白纸上画圈圈,百无聊赖,于是开始回想白天的事,猜测启斐的意图。 忽然,冬阳开门进来,盛姿吓了一跳,圈圈瞬间多了一根棍,成了棒棒糖。 冬阳快步走进来,附耳道:“娘子,刚才秋桃找人来传话,说是求娘子救命。” 盛姿蹙了蹙眉,救命?这是什么新玩法吗? 冬阳补充道:“我看那小厮来得很急,问他为什么他支支吾吾也不说,还是泠风说‘要是不说清楚了,就去找别人’他才说,仿佛是好颜馆来了几个人,很是彪壮,指名道姓要秋桃伺候,他们打扮都不是大富,却出手阔绰,似乎来者不善。” 盛姿皱紧了眉头,似乎并不是有人要故意驳她面子,或是真的稀罕秋桃,倒是像诚心找事。 冬阳沉静道:“娘子是否过去,依婢子看此事颇有蹊跷,那小厮急急忙忙过来,喘得几乎说不了话,看样子若非他脚程快,是定然到不了这就被拦住了。而且娘子与秋桃相识不久,他在好颜馆经营数年,难道就没有其他能为他撑腰的人,为何派人来了咱们这?娘子,这就是趟浑水。” 盛姿沉吟,她也觉得这是趟浑水,可当时既然承诺了护他,总不好就这么直接撇下。 况且……若不再见也就罢了,若再相见,她该怎样面对那样一张面孔看向她的失望? 盛姿摇摇头,反正也写不下去了,她起身撇下笔向外走,说:“走吧。” 泠风应付完那小厮,刚进来就听到这句,她亦知劝解不了,从架子上取下薄纱披风交予冬阳,嘱咐冬阳道:“夜里若是凉,你就给娘子披上。” 好颜馆的老鸨子站在大厅,耳边依稀穿来厢房的叫喊声,随即被人捂住,只剩“呜呜声。 老鸨听着那声音,面上也有几分揪心的神色,然而脚下生根,一步不动。 她经营这里多年,来找事闹事的人,可不是第一次见。 这样的地方,多的是知道自己男人过来玩小倌后,故意找人来闹事的娘子。 并不是她心硬或是怕事不想管,毕竟秋桃虽然年纪大了些,终归还是赚钱的,若放在平时,她断不会容忍那些人无故挑事,坏了她的财路。 只是方才,那四人一进来,除了喊嚷着,点名叫秋桃服侍之外,也私下给了缠头——那是足以让他赎身,甚至再添上许多的缠头。 而那四人身上的衣服并不单是布衣,且言谈虽然粗俗,但动作并无垮态,不似浪荡子,更像是训练有素,很可能是大族家丁。 她不是没见过这种场合,这样周到的手段,多半是哪家高门大户的娘子,知道了这种事,不好意思出面,又咽不下这口气,是以找人来教训小倌。 等他们玩完了,那小倌估计也就废了,再接不了客,若是大难不死保住条命,也就算是给赎了身,从今以后自去更生,再不留于此间。 至于那娘子是放过他还是不死不休,那就无人知晓了。 她默默道,不是我心硬,是我也得罪不起,说了多少遍有些人不能招惹过分,秋桃你既然不听我的话,可不要怪我早不提醒你。 盛姿刚到好颜馆,就听到后面厢房有闷闷地叫喊声,和东西摔在地上的声音。 她径直向发出声音的厢房走去。 那老鸨看到盛姿,自觉理亏,并不拦她。 盛姿走到门前直接推开,看到的就是秋桃衣衫不整,被骑压在地上的画面,地上一片狼藉,旁边几人无一不露淫色。 她皱了皱眉,冬阳跨进去,攥着拳把指骨捏的咯吱响,威胁的意思不言而喻。 盛姿扫了这几人一眼,这幅样子看起来并不像是世家的家丁或官府差役等。 遂凉凉开口:“几位不知先来后到吗,这样随意动我包下的人,怕是不妥吧。” 那四人见到盛姿也是一惊,互相对视了一眼,竟然就直接走了出去。 甚至骑在秋桃身上,衣服都半褪的那个,居然还不忘背过身穿好衣服才出去。 冬阳也以为会有场恶战,不像他们居然连脏话都不放一句,直接就这么走了。 盛姿进屋,给了她一个眼神,冬阳了然,关门退出了屋子。 冬阳守在门外,看见其中一个男人和老鸨说了些什么,那老鸨唯唯诺诺,慌不迭地点头应下。 盛姿走过去,她今天穿了一件浅绿的衣裙,披着嫩黄色的薄纱披风,看起来甚至有些娇弱,一点也不像个救世主。 但秋桃望着她,一眨眼,泪珠子一淌线似的落下来,泪莹莹的目光里尽是可怜无助。 他没有说话,但是目光里似乎已经言尽了感激和依赖。 她轻轻蹲下去,帮秋桃拢好衣服,说:“他们都走了,你去洗漱一下吧。” 秋桃眨着一双秋水一样的眸子,粉腮上还有着指痕,几乎泫然欲泣,像是下一秒就要扑到她怀里呜咽。 然而他带着刚哭过的可怜嗓音开口,却说:“是我不好,这么晚来打扰娘子,外面定是已经宵禁了。他们……到底没有怎样,这屋子比其他的也算干净,娘子不如在我这歇下,我去其他屋子睡。” 他又惊又惧,紧紧攥着衣领的手颤抖发白,但还是咬着牙说:“今日多谢娘子大恩,秋桃无以为报,来日若得脱身,必定结草衔环以报大恩!” 盛姿别开脸,她没有什么引以为傲的自制力,真的不能再看下去了。 她说:“无妨,你去洗漱吧,我去和老鸨谈谈,明日为你赎身。” 没想到秋桃一直故作镇定,听了这话倒是反应很大,他扑进她的怀里,颤巍巍说:“不,娘子!我若赎身了,也无处立足安家,就算是娘子善心,再帮我找一容身之所,那些人也不会放过我,还会再来!” 他甚至不敢直接躺倒在她怀里,怕蹭脏了她的衣裙,只是紧紧揪攥着她的披风边,软声柔弱道:“他们今天已经来过一次,近日肯定不会再来。今天娘子一进来,他们就出去了,定是惧于娘子。娘子若真怜惜秋桃,就时常过来,莫要让秋桃不知不觉消失于此间就好。” 秋桃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微微泛红的鼻尖眼角真是说不出的可怜,他说:“秋桃有自知之明,不敢攀附娘子。但我自小入馆实在举目无亲,虽有过花好时候,但也知花无百日。到如今,唯有娘子还肯垂怜,若娘子哪日说服大夫,能让秋桃入府为奴,哪怕只是粗使下人,也就算是怜惜秋桃了。” 他字字恳切,盛姿也无法,只得扶起他道:“那好吧,不过你先起来,地上凉,我扶你去躺一会,一会去叫人给你煮一剂安神汤。” 盛姿先扶秋桃到榻上,又出去叫冬阳找人去后厨煮安神汤。 冬阳悄悄道:“娘子,那四人中有人与老鸨使眼色,看样子还不会罢手。” 盛姿沉吟,要是这样,现在确实不是给秋桃赎身的好时机,到时候真像秋桃说的,有人上门去闹,可就真是白费功夫了。 冬阳见状急急道:“娘子莫不是真打算接他入府?郎主肯定不会应许的,娘子……”你别被花言巧语迷惑才好! 盛姿扶额:“哪就那么简单,我也知道阿耶肯定不让,没办法的话,就先多过来看着吧。那几个人见来人就走,必有蹊跷,你去查查,看能不能查到什么。” 冬阳应道:“唯。”走去厨房。 盛姿看向门外方向,心道:怕不容易,这几人看起来并不像普通寻来的莽夫。 她眯眸,来找秋桃的茬,莫不是启萌? ———— 娘娘,在唐朝除了叫宫妃,也可以叫母亲,是很亲密的叫法 毛遂还是郦食其 那晚之后,盛姿如诺,待在好颜馆数日,后来干脆连周济朝的作业都搬到这来写。 不得不说,秋桃确实可人疼,他真像桑邈一样,耐心而温柔。如四月撒入细草间的绵雨,润物无声,当雨滴滑在叶脉上,便折射出轻和的嫩绿,待一阵风徐过,抚平所有的焦躁不安。 那样的温柔,牢牢把她捕获。 她甚至偶尔会愣呆呆地看着秋桃不动,眼睛细致入微地描摹他的一颦一笑,看久了,脑中两个身影就渐渐重合,仿佛他与她从来不曾分离,而是一起来到彼岸,重新一段新的生活。 活似神仙。 只是这日,有人来到好颜馆门前,略搅了这场美梦。 六月的天,蝉声大噪,他抬头看着气派的牌匾,嘴角挂了一丝淡似轻烟的苦笑,低回头,他略理理衣袍,踏入馆内,找人问到了秋桃住处,向厢房走去。 厢房门口,有一个侍女打扮的人站在门外,他径直过去,依稀还能听见里面说话笑闹的声音。 他向那侍女稍作示意,轻轻叩门。 门内很快传来一道清澈的男音询问:“是谁呀?” 他朗声开口:“盛五娘子可在里面?在下乃是故人,携礼来访。” 有两息的时间,里面传来盛姿的声音,已经收敛了笑意,只剩平静:“请进。” 他心中绷力是而眼含精光,面上却带着毫无攻击的笑容,开门,进去。 看到里面的景象,他眉毛微挑了挑,不动声色。 盛姿坐姿颇为正经地坐在案前,但看得出,是刚刚摆出的样子——旁边的箭壶插满了羽箭,地上还落着几只呢! 她身旁淡绿色衣衫的绝色男子——想来就是秋桃,手臂伏在盛姿的凭几上,做出亲密又防范的姿势。 他还没开口,盛姿已经淡淡道:“主事怕是走错地方了,若要让夫人知道主事来这种地方,怕有好一番闹呢。” 来者竟是当年卖画的温明! 温明当年被盛铎安排在工部,现在是主事之职。 盛姿与他只偶尔相见,但他气质温和,让人难忘。 温明对于盛姿语中之刺置若罔闻。 他径直走到盛姿对面,双手撩袍而坐,面上携笑,镇定自若地拱手:“承蒙娘子关心。只是这个时候,娘子还有心情玩投壶,险要之际还如此不徐不疾,实在令在下钦佩!” 盛姿眸色微深,却不言语。 温明来此虽然已经做好了准备,但事无万全,他也并无十足把握。 好在温明心里又将此事梳理一遍,自问并没什么问题。加之盛姿他也曾耳闻,年少时便聪慧,想来应无大碍。 他在袖子里掐了掐掌心,尽量保持平稳开口:“娘子可知,南方百万人中一户‘极’有势力的人家的‘小妾’私通被抓……” 盛姿突然开口打断他:“秋桃,劳你去看一下,那酒是否镇好了?” 她神色喜怒莫辨,秋桃多精明,当下就明白此时情形不容自己矫情,乖巧应道:“好,我这就去看看。” 他起身,俐落地出去、关好门。 温明见此,更有几分把握,接着道:“娘子可知……” “我大概知道你想说什么。”盛姿又打断他,语气比方才还冷上半分,但称不上生气。 她其实不是个喜欢打断别人说话的人,但温明所说之事,实在需要慎而又慎。 ——这事越少人听见越好,否则万一传了出去,天子盛怒,非他们可挡。 温明说的,是前几日孙婕妤与侍卫私通被抓之事。 据说当时人物证俱在,和兴帝大怒,却没有下令诛杀孙婕妤,只当场赐死了那个侍卫,将孙婕妤秘密禁足。 此事本为宫廷秘辛,却不知如何悄悄传了出来。 现在京城里手眼灵的都知道此事,却没人敢声张,不想温明竟也不知从何处得知了此事,借这机会来她面前。 温明看到盛姿这反应,却是心下稍安,但他是极为谨慎的人,哪怕觉得胜券在握,也只会更用力地掐紧手心提醒自己——成败关头在此,断不可大意! 因此温明此刻脑海中像绷紧了一根弓弦,而面上看起来却愈发淡定。 他低声道:“那娘子以为此事为何如此,又应当如何?” 虽然还没遇到过类似事,但这种开头可不算新鲜,盛姿虽然新奇却没被这话引起太多兴趣,只是淡然道:“你有什么想法,可说来听听。” 现在高兴就太早了,所谓无利不起早,他今天过来说这些自然是有所图谋,怕是不安于工部主事,想赌把大的从她这以迂为直,但到底是郦食其还是毛遂仍未可知。 有了这话,他自信一笑:“那不才就献丑了。前两年,越王殿下得至尊许可开府、入朝,风头无两。其实朝中有不少人,心思已经定下来,但这些人里,明白示好者少,更多的却是观望。” 盛姿面色如旧,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诚然,是因为至尊好疑,朝臣不敢轻易决定,但大多数人心里,其实也都是偏向越王。这可一回,越王殿下被调出京去巡视的同时,晋王殿下却被允准开府。又,龟兹之事,晋王出力不少,至尊也大为赞赏。”他顿了顿,音量放低,“再加上孙婕妤犯死忌,却没被处死……连番动作下来,着实引人猜测。想来不少朝臣的心,此刻都已转向晋王殿下,在下以为,此刻,正是越王最危要的时候。” 盛姿点点头,有些不咸不淡:“不错,主事耳聪目明,那你如何看待这事。” 温明见她仍旧这态度,心下一急,直言道:“在下的想法,和大多数人相反。至尊原先的举动也许确实是有意于越王,却不能轻易下定论。前些日子,至尊调越王出京,而允晋王开府,又似乱拳,而从这次孙婕妤的事来看,至尊应当也并无不立晋王之意。” 盛姿这才微不可查地点点头,拿出个新杯子,为他满上酒:“你先说至尊有意于越王,却觉得不能轻易下定论,又觉得对晋王亦是并非无意。如此难道不有些前后颠倒,敢问主事,此话何解?” 温明心里松了一口气,颔首谢过却不喝,而是接着轻声道:“此事关键,应该是在孙氏姊妹身上。” 盛姿挑挑眉。 “若至尊当时即刻诛杀孙婕妤,便是并无立晋王之意,因为这事一出,晋王的名声必被所扰。而如今已经事发四五天,至尊仍旧没有寻个由头,对外宣布孙婕妤暴毙或是其他,可见至尊没有确切要立晋王之念——否则不会留着话柄让人日后攻讦晋王。”他轻笑,目光里有着笃然的自信,“至尊既不打算立晋王,又不在乎他的名声——乃至自己的名声,也要留着婕妤,确实令人费解,但在下总听闻贵妃之专宠,所以斗胆猜测,现在至尊还留着孙婕妤的原因,想来是不希望孙贵妃与晋王殿下之间生嫌隙。” 盛姿略略点头,心里补充:亦或是和兴帝他日欲封启斐,却又怕启敏作乱,因此留的后手。 她看着温明轻微一笑,说:“主事妙思。” 温明回以笑意,话却没尽,手指轻点桌面,愈发小声:“而若大胆按此推据,至尊将越王出调,则正是为了让晋王扩大势力,将来好与孙贵妃有自保之力,可见其实是心向越王。只是至尊虽然一贯宠爱贵妃,但于朝政大事上,并无太大偏颇。京中知晓此事之人不少,但想来此时,并没有太多人能看出此间关窍,时机难得,还应早做决断!” 盛姿颔首,却不说对错,谦然问道:“你也说,至尊圣明,并不偏爱女色,寻常人不会想到孙贵妃这里,那你是怎么想到的?” 温明没聊到她会问这个,闻言有些羞涩地一笑:“不才只是想,情至深则忧思远,若至尊当真喜爱贵妃,定会在山崩之前,为贵妃谋划好的。” 盛姿一拍脑袋:“我倒是差点忘了,主事与夫人,是难得地鹣鲽情深举案齐眉,且你所推断的根据是以情为轴,自然非至情之人不可得。” 温明和她夫人的事,她早有耳闻。 听说是温明老家有位早定下娃娃亲的青梅,他甫一进了工部,安置妥当,就立马叫人接了过来。 他与他夫人还是来了京城才完婚的,听说就是不想在功名未就的时候耽误那女子,也是个专情之人。 温明这才举杯敬她,饮尽后撂下酒杯道:“娘子谬赞。只是兵贵神速,良机易逝,不知娘子所谋为何?” 盛姿举杯回礼,没答他之所问,而是继续问他:“主事既也觉得至尊看重越王,又为何说‘早做决断’,依你所言,直接投服越王岂非万全?” 温明笑着摇头,这五娘子当真聪明。 他说:“非也,娘子。正是因为至尊如此偏爱贵妃,才更需要小心。毕竟帝心难测,至尊种种举动如此偏爱贵妃,若某日改了主意,偏要为贵妃打算,那晋王……也并非不可能,况且晋王并非庸懦之辈,龟兹之事亦能看出才能,只是开府时间尚晚,不似越王根基已深而已。” 盛姿饮尽杯中酒,抬手又给温明和自己满了酒,抬手敬他:“主事高智,这一番分析当真精彩。只是主事既然已经有所判断,想来自然也有所决断,那又找我何必?盛氏等亦不若兰氏尚氏等,他们如今可正是炙手可热。” 温明听了这话摇头爽笑,一仰头痛快尽饮:“哈哈哈哈娘子快人快语真是锋利,温明敢不言实?!温某不才,放一句狂言,若我在秦汉之中,或许能如韩信叁投阵营,以得功名。但此时行背主之事,无异于找死。” 这话倒真是够狂,不过这人心思细腻敏锐,倒也配得上这番狂妄,盛姿笑得直摇头,将手中杯酒仰首饮尽:“温主事不但有才,亦是爽快人。京中能知此事已是不易,以你官位的所交往见闻,还能推理出如此一番,更是难得,只是——”她放下杯盏,任由杯底磕碰桌案发出冷硬声响,收敛笑容,目光锋锐如剑刃冷芒:“这事你应该和阿耶他们去说,找我,却是找错人了。” 毕竟她与越王的交好在外人眼里也只是同窗好友,而盛铎可是有些偏向晋王——可须知,盛铎一向代表着盛氏! 他就算不看好晋王,想要押宝启斐,也应该去找阿耶,而不是与她私下谋划。 官场本就艰难,容朝皇室又正当盛时,世家虽然还有根基,也早不似前朝乱世之时钟鸣鼎食。 皇室收聚权柄,所有世家就算再风光,也是仰皇帝鼻息。 她不想、也不能与阿耶生出二心,否则盛家破败,就是眼前事了。 盛姿冷着面,略一颔首就拂袖欲走,温明忙起身大步流星拦在她面前,俯身深揖,声急切切:“娘子,请恕在下冒昧,在下并无离间之意,我亦没忘盛大夫提携之恩,只是——只是数年过去,我依旧不过九品主事,这,这……” 盛姿被他拦住也毫无不满,一见此,更是仿佛真听进去了温明的解释,立即俯身托住他,安抚道:“主事不必多言,我都懂,你身负大才,让你做一个主事确实埋没。主事还请起身,听我据实相告。” 月下美人 po18cv .co m 盛姿个子高,此刻托起他倒不费力,重又走到桌旁,伸手请他落座。 字字情真意切:“主事颖悟绝伦,当知盛家看似风平浪静,实则凶险万分。家父既然让我叁伯安排您进工部,就是已经把大人当作自己人了,那我也就不拿您当外人。” 盛姿又给他倒了杯酒,温明谦和颔首,却举杯以待其言。 盛姿半蹙着眉说:“主事刚才也提到秦汉,自然也知道,此非乱世,官场诸员大都已定,所求大都是在自保之余发展家族。现在虽暂时没有风波,但主事长目飞耳,想来亦知……”说到此,她话语微顿,似极为难言。鮜續zнàńɡ擳噈至リ:po18d k.com 但只过片刻,就咬牙吐露道:“……至尊身体已大不如前,若此时站定立场,无疑是二选一的博弈,成者虽有巨功,然史书中亦不少兔死狗烹之结局!何况主事也说这是五五之数,此时尚不能定论,需伺机而动……而如果大人稍作忍耐,待来日新皇登基,主事虽无辅佐之功,但凭您之才,还愁无出头扬名之日吗?” 一段话,盛姿顿了又顿,表情虽然不变,但目光极为纠结,似乎是反复思考后,还是决定据实相告——这样的人才,当真是“就算自己留不住也不能叫他人得去的”的那种……当然,最好的还是自己留下。 温明把她的为难看在眼里,心下信了几分,但还是放下杯盏,抱拳直言相问:“娘子所言,当真如此吗!” 盛姿从容一笑,亲自递去杯盏:“当然,否则以主事之才,又怎会长居此位。” 温明犹豫又释然地接过杯盏,盛姿当做没看到满含笑容举杯相敬,不想相碰之时,温明酒盏已然低过了她的。 盛姿看到这个细节,略挑挑眉,下意识看了看周围才小声道:“不过主事既然信得过我,今日来找我,那我也不妨告诉主事,星辰之光,怎堪比‘月’?” 温明眸中精光一闪,不能再真心实意:“多谢娘子,在下能有今日,全凭娘子推荐、老师提携,温明不敢忘恩,必以大夫马首是瞻,以报知遇之恩!” 盛姿听完话垂下眸子,静静摇头,又举杯敬他,目光极真心道:“哪里哪里,主事不恼这些年的委屈就好了。” 温明亦是谦逊:“岂敢,若非盛大夫所助,在下没准仍是一小贩,又哪有报答恩德的机会。” 盛姿一番安慰,端起酒壶觉得轻飘飘的,隔着门喊了个小厮,吩咐他拿些酒进来。 温明起身含笑婉拒:“在下事情已了,就不在此多打扰了,我夫人若知道我来此,那必是一场大闹了。” 盛姿听他语气坚定也不好强留,但后面的话又让人不禁发笑,于是起身送客:“既如此,那我就不多留主事了,慢走。” 送了走温明,盛姿回去坐下。 她懒懒靠在凭几上,目光带着思索扫过桌面上的杯盏,一言不发。 从她第一次见温明,就知道他是个聪明人,且是个能够放低姿态的聪明人,听了今天这番话,更是觉得此人颇有胆识。 但这样的好苗子,阿耶和叁伯为什么将他搁置这么多年? 阿耶在进弘文馆之后,和兴帝便多有重用,难不成是怕和兴帝怀疑结党,唔,总不会是忘了他吧…… “吱呀——”秋桃从门外进来,盛姿随意抬头看了看他,又怀着心事看回杯盏。 秋桃轻手轻脚地关上门,弯腰拾起地上的羽箭,盛姿略感诧异——他虽然细致,却也不是会做这些事的人,他毕竟还是美人,自有老鸨派给他的小厮干杂活。 但盛姿没开口,刚才与温明说话,真是有些费神,遂闭目养神起来,傍晚的阳光没有午间闷热,最让人放松不过。 秋桃也不在意,过了一会儿他捡完几支放起来,看着眉头渐渐不再紧拧的盛姿,心念一动,忽然用家常的口气问:“事情解决好了?” 盛姿听到声音抬眼看过去,那人站在窗边,快傍晚的夕阳透过窗纸,橘色的暖光轻轻洒向他,他逆着光,脸上看不清五官,但那晕开在轮廓上的光影,真是像极了桑邈。 一如那数不清的傍晚,他收拾起桌子上的杂物,笑着随口问她:“工作都处理好了吗”? 一瞬间,已经有些模糊的身影和眼前人重合在一起,分不出彼此。 盛姿心神大震,连牙齿都在轻轻发颤,生怕声音大一点,就惊扰了这个美梦:“嗯,都弄好啦!我们一会吃什么呀?” 秋桃轻笑,带着蛊惑的嗓音一纹纹传来:“呵呵,今晚吃阿姿最喜欢的……” “不要叫我阿姿,叫我洛洛!”盛姿打断他,颤抖的语调几乎带着哭腔。 “好!洛洛……”秋桃默默体察盛姿多日,了解她疲累后总会有一段时间心神不济,如今见她神光迷离,就知道今天这灵机一动奏效了,眼中精光一闪,语调愈发清缓,不徐不急,像足了桑邈,“洛洛今天辛苦啦,我炖了鲫鱼汤,一会洛洛多喝一碗好不好?” “嗯!”盛姿望着光影中的轮廓哽咽着,沉浸在这家常平凡里,久久不能自拔。 一大颗泪滑下脸颊,她抿起下巴想要收住这泪却依旧滴落,于是咬紧唇,默默无声,却哭得那样委屈。 如果可以,她愿意用一切交换,换桑邈回到她身边。 这样,那些不能言说的筹谋,就都不再辛苦…… “娘子,该回府了,今晚您约了兰七娘子。”冬阳沉稳得近乎冷酷的声音响在门外,如同当头棒喝,盛姿一惊,抬起的眸子有些迷离。 清醒与沉醉之间,她犹豫了一会。 然后,她揪起袖口,仓促地擦了把眼泪:“好,我马上出来!” 说完,她几乎是飞奔着出门,怕再晚一刻,她就不能忍住诱惑,投向那个人的怀抱。 盛姿来到兰府时,天色将将暗去,余晖倔强地留在天空,为大地投下最后一抹色彩。 今天是兰湖的生日,容朝并不时兴过寿,除了皇帝,都只是在自家小聚一场,兰湖特意找了她们两个,留宿在自己家,就当是庆祝了。 进了大门,去往兰湖住处去。 刚进去,就看到里面放了个箭壶,兰湖握着两只箭,正往里面投。 盛姿走过去,那两支箭一左一右射向她脚面,她惊跳着躲开。 兰湖没投中,有些不好意思,于是瞪她一眼娇叱道:“我又没瞄准你,至于吓成这样!” 盛姿抚着胸口,说:“哇塞,你要是瞄准我,我还真未见躲。” 她指指那空空如也的箭壶,和旁边散落着的或竖或横的箭枝。 “切!”兰湖摆了个鬼脸,还是拎着裙子小跑过来。 盛姿把盒子掏出来递给她,里面是一支雕工极巧的白玉簪,用最好的料子,雕成了一只盘卧的小猫,栩栩如生俏皮得很。 兰湖收过盒子,拉起她的手走向自己的小院。 这院子里种着许多赵粉和豆绿,很是俏皮,牡丹四周是一丛丛洁白的蒲公英,层层铺垫,煞是动人。 花朵边放了一张桌案,摆着些水果点心和酒。 赖柔已经等在那里,她今日着一身碧色裙,膝前横着一把琴,缓拨琴弦,闲散散地弹着,听曲调应该是《阳春白雪》。 见她们俩来了,赖柔随手流拨琴弦,随即奏起曲子,仍是《阳春白雪》,只是这一回不再敷衍,她指尖飞舞,畅意奏弹。 兰湖拉着盛姿来到玉兰树旁边,“呐你看你看,那一朵开的最漂亮了”,说着仰指给她看。 盛姿看过去,那花开的极是娇洁,一树的玉兰,都被它比了下去。 她点点头,然后推开了兰湖的小脑袋:“想摘你自己去,我可不喜欢辣手摧花,还是在下面接住你好了!” “切~”兰湖翻她一个白眼,“我去就我去!还辣手摧花,在这儿,还有比本娘子更美的花吗!” 她提起裙角,几步登上树去,只是往下看了看,还是有点怂:“你可一定接住我啊!毁了容你就等着养我一辈子吧!” 盛姿伸开双臂,做个空抱的姿势在树前:“那可不保证,你得自己当心点!”说着,却更小心地看着兰湖。 兰湖今日一袭靛蓝色渐变裙,肩膀到腰间都是白色,然后渐渐变蓝,裙摆很宽,被一条叁指宽的腰带系住,下摆便折皱成一朵蓝色的牵牛花形状,很是好看。 她半蹲在树丫上,像一朵最漂亮的蓝色牵牛花开在树上。 那树几乎有两抱粗,还有许多较粗的枝干,花的位置不是很高,大概两米多一点的样子。 这样的高度爬上去,对于看似仙女,实则从小就皮得能来铁人叁项的兰湖不算太难,这也是赖柔和盛姿都不阻拦她的缘故。 兰湖继续爬上去,摘下那朵花在手里,朝她炫耀。 盛姿笑着摇头,招招手:“快下来吧你!” 兰湖看向盛姿的眼神亮了亮,咬住唇,挑挑眉,对着她嘿嘿坏笑。 盛姿直觉不好,眼见着兰湖从树上朝她扑过来,下意识过去接了一把。 兰湖的裙子在空中漾开,整个人扑倒她,两个人借着翻滚卸力,滚了好几圈。 兰湖睁开眼,从盛姿身上爬起来,支起身子,向她显摆那朵花。 玉兰花一直被她高举着,这会儿倒是完好无损。 盛姿一只手臂支在柔软的土地上,另一只手揽住她的腰。 月下看人美叁分,月光照在兰湖工笔般描绘出的眉眼间,笔线似乎尤胜美人图。 两人扑在花丛中,惊起了许多蒲公英飞絮,和亮闪闪的萤火虫,伴着《阳春白雪》的曲调,美煞人哉! 兰湖眉眼弯弯,她今日带了红宝石额坠,眉目流转间顾盼生辉。 她轻轻趴到盛姿胸口,丹唇轻启:“咱们都好多天没一起玩了,你就泡在那个叫秋桃的那里,我难道还不如他?” 距离那样近,她像只吸魂摄魄的妖精,目不转睛地盯着盛姿,妩媚极了。 盛姿挑起她的下巴,细嗅一扣沉醉道:“你当然比秋桃好!” 兰湖一巴掌把她退远,怒了:“靠!那你还总去那种地方,你想气死我呀!” “可是,和他玩可‘有趣’多了……”盛姿的手绕着兰湖肩膀画着圈儿向下。 “你说什么!”兰湖一把揪住盛姿的领子,“你是傻了还是疯了,你不会真和他……!” “没有没有,当然没有!”盛姿一看兰湖真的急了,急忙举手示意自己清白。 “真没有?”兰湖犹自狐疑,“你要是成了婚,随便……唉,你要是像阳淑,我肯定不多说一句,也轮不到我置喙,自然有人给她撑腰。可是阿姿,你可千万别一时冲动、头脑发热,咱们毕竟不一样!” “好啦!安心!”盛姿拽下胸前的手,两手握住,又因为那手触感太好还捏了两把,“哎呀,这不是你和柔阿姊都在弘文馆,我又不能打搅你们,所以随便玩玩嘛!” 兰湖一把拽出自己的手:“呸,你就是见色起意,老色坯!” 两个人都坐起来,兰湖耍赖,靠在盛姿肩膀上,拿小巴掌拍她,报复盛姿刚才揩油:“你最近就和他在一起,都不和我们出来玩,这样下去,就算你们没有什么,也架不住他人口舌,甚嚣尘上,看你还怎么得意!” 赖柔听到她俩说话,也放下琴,坐了过来:“你看,连阿湖都知道,就你,被鬼迷了心窍似的!”她一指头戳去盛姿额头。 “我错了我错了,不过阿湖你自己还喜欢那个褚云光。”盛姿不敢躲,装作一指头被戳到。 兰湖听她还要狡辩,气得直接捶她肩膀一拳:“你还说,秋桃是什么样的人你不清楚?京城都要传成什么样了,色令智昏!” 唔,盛姿挠挠眉,京中传闻她没具体听过,但从有一次周济朝亦在课业结束评语的地方,厉声指责她流连烟花之地就知道,大概确实不太好听。 有次,她照到镜子,看到镜子里的她满眼沉迷,是那样陌生的面孔,也震惊不已,但秋桃之后就撤掉了所有的镜子,只言为让她心安。 她并非不知自己耽溺于此,只是不愿自拔。 况且秋桃说到底,并无根基,她又甚至连个官位都没有,小人物尔,他两个放在一起,别说荒淫无道,连作威作福都算不上。 不过是太想一个人而已。 所图 盛姿不太想说这些,于是岔开话题:“说起褚云光,你和他还好吗?” 兰湖知道她意思,翻她一个白眼,看向别处,到底有些不好意思。 赖柔悠悠道:“这要看什么说法了。” 盛姿歪歪头,等着她解释。 赖柔说:“要是天天跑出去,和人家骑马、对诗、逛京城算好的话,那自然是还不错。但要是天天坐处一室才算好,那可能也没有多好吧。” 盛姿心虚地吐吐舌头,赖柔点到为止。 叁人去小桌前,喝茶品酒吃点心,闲闲聊起其他。 盛姿说:“听说至尊有意把华凝嫁出去。” 兰湖说:“不是年初就有这事了,你才知道呀。” 盛姿说:“阿湖,褚云光肯定喜欢你,你信我的,大胆去追就好!” “啊?”兰湖有些懵,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提起这个。 盛姿说:“你天天说话打岔,褚云光居然还和你出去,可不是喜欢是什么。” “呀!”兰湖羞恼,锤她一拳,又狠狠翻了她一个大白眼。 赖柔接口:“这就是你想错了,我们阿湖在人家的面前,那可一向温柔的很,说到底,还是我们不得美人重视,相交数年,只有白眼得的最多。” 兰湖羞得不行,轻轻赏了她俩一人一小脚,跑去看花了。 盛姿和赖柔对视,哈哈大笑。 盛姿追过去,揽着她肩膀往回带:“不逗你了,我是说,至尊好像有意,把华凝指给尚铭。” “啊!”兰湖惊讶,下意识看了赖柔一眼,“你怎么知道的,那尚铭同意吗?” 盛姿说:“这事尚铭同不同意重要吗?” 听了这话,兰湖有点黯然,连带着赖柔都有些低落。 盛姿连忙补救道:“这不是龟兹的事,尚铭做得出彩,我也是最近听说,尚夫人和老夫人都被皇后召见了,才有此猜测。” 尚铭本来只是队伍里众多人中的一个,但是去龟兹的路上,龟兹国大将颉烈迭忽然听说那列被扣,所以率众抵抗。 至尊大怒,派左屯卫大将军发兵,但哪怕几乎是动乱第叁天,大军就出动了,仍距龟兹尚有一段路程。 因为当时互送人马恰好在龟兹东面边境泥师城,尚铭就向负责此事的左领军郎将兰泽建议,调用龟兹邻国之兵暂拒。 待左屯卫大将军抵达之后,两军对峙,许是害怕,颉烈迭就派人向西突厥可汗投降想拉援助,但不巧的是,当晚白索诘就因病暴毙。 据传回京城上层的消息称,有人在白索诘病逝前日晚,见到尚铭去了兰泽帐篷。 白索诘一死,大将军和颉烈迭于是开战,在极短的时间内大败颉烈迭,活捉了颉烈迭及其所有党羽,命令原地绞杀。 龟兹虽定,但国内无首,至尊就立龟兹为龟兹都督府,让白索诘儿子当新的龟兹王兼任都督。 事情到这里也就差不多了,尚铭他们再处理些杂事,估计也就要回来了。 至于其他的事,例如印章官员等等,就不是尚铭他们的事情了。 消息传回来也需要时间,算起来尚铭他们此时可能都已经启程。 盛姿回想起整件事,要细说起来,尚铭这事做的还是太草率,有些太过暴露。 虽然目标完成地不错,但有些急功近利。 等回到京城,尚铭大可等着自己被“查出来”,更能让他上司与和兴帝有好感,不过也有可能被人顶功就是了。 他这样做虽然急了点,但毕竟才十几岁还不到弱冠,已经可以称得上“应对灵敏”。 和兴帝想把嫡亲女儿指给他,也就情有可原。 盛姿说:“待他们回京,至尊若真想让他尚公主,那咱们少不得要喝一杯驸马都尉的喜酒了。” 她揉了揉兰湖的头:“别不开心了,到时候你就又可以去见褚云光啦。” 兰湖还是怏怏不乐,她揪着株赵粉的叶子,说:“尚铭可未必喜欢这闲职……唉,说起来,为什么自己的婚事不能够自己做主呢?” 赖柔轻声说:“有自己喜欢的人已经很好了,还能贪求什么呢。” 盛姿坐在赖柔身边,闻言问她:“阿姊,你有想过自己以后要和什么样的人成婚吗?” 赖柔摇摇头看向盛姿,一贯坚忍的眼神里,忽然有了一丝羡慕:“阿姿,有时候还挺羡慕你的。” 你那样自由,盛阿叔又宠溺放任,盛家又不似赖氏……盛阿叔一定会为你找一个你喜欢的人的吧。 兰湖说:“对呀对呀,盛阿叔连你去好颜馆都能忍住,要是我阿耶,哇那真是不能想象。” 盛姿说:“怎么忽然这么伤感,两位阿伯难道对你们不好。” 兰湖说:“可是盛阿叔连这个都忍了,你肯定能自己挑选夫婿的。” 盛姿扶额:“别忘了我都被传成什么样啦,就我这名声,我喜欢谁也没人敢娶我呀!” “唔”,盛姿想了想摊摊手,“这也是谁都没想到的。” 我本来只打算停在皇室不敢娶我就可以了,谁能想到遇到了秋桃,唉这可真是要一臭到底了。 盛姿揽揽兰湖的肩,说:“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不要也得要的自由啦,你不能以这样的代价做赌注吧,赌输了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兰湖垂着头静默不语。 赖柔看向天空,星子浩瀚,缥缈无垠,仿佛所有心事都能倾吐于此而不担忧泄露。 她闭眼许愿:希望我们之中,起码有一个人、能随顺心愿。 许完愿,赖柔率先打起精神,说:“别这样说,阿姿,你可一直是最恣意的那一个,还有阿湖,你们都要过得开心呀。” 兰湖依旧不语。 盛姿忙说:“我错了我错了,不要这么伤感嘛。” 她动作飞快地连着茎折下几支赵粉牡丹,编了两个花环,又把豆绿和玉兰编进去,戴在她俩头上。 “美人儿!”她语气夸张,蒙上眼睛,“不要不开心了美人儿,谁被我抓住,就跟我回山上当压寨夫人吧哈哈哈哈!” 兰湖呸她:“臭不要脸你,敢折我的花。”说着扶好了花冠。 盛姿听到她终于肯开口说话,转过去,手臂一环就要圈住她,一打岔,兰湖也没时间再悲伤,撑起身笑着躲开。 盛姿又转过去想捉赖柔,不及防一条帕子蒙在了她眼上,于脑后浅浅扎住。 赖柔退了几步才在她身后出声:“不许作弊噢哈哈哈哈。” 盛姿很配合地大张着手臂扑过去,赖柔灵巧躲开,兰湖又在旁边出声引她,几个人笑闹在花间。 不日,尚铭一行人回京。 因龟兹之事只有少数人参与谋划,是以京城百姓大多数人还不知此事。 不过前几日和兴帝下诏,将华凝公主下嫁尚铭的消息倒已传出,礼部已经在准备公主大婚。 宫中采买诸多,是以京城比平日倒是热闹叁分。 华凝出嫁那日,在十月上旬。 那是真正的无限风光,兰皇后多年忍辱,一朝扬眉。 她自己虽碍于一国之母的名号,不好太过张扬,但其心思,却在亲女的婚嫁上显露无疑。 公主的封邑一般不超叁百户,阳淑出嫁时多添一百户,华凝公主是阳淑嫡长姐,就又多添了五十户,共四百五十户。 皇后使出大手笔,不但华凝公主府比规制扩大一倍,就连嫁妆仆人都数倍加上。 那日晚,长安就如真正的不夜城,华光璀璨,宫灯耀目。 华凝公主带着兰皇后全部的骄傲,从宫中出阁,搬入公主府。 长安城人头攒动,红妆十里。 只可惜,盛姿未能有幸亲眼目睹这一盛况。 早在两月前,启斐被册立为太子,举行嘉礼的前一天,盛姿带着冬阳和泠风,悄悄离了京。 盛姿乘马车出京,去老家荆州找她阿翁。 她阿耶怕她路上吃苦,装满了钱的小箱子一匣又一匣地堆在行李中。 车声辘辘。 她掀起车帘,入眼尽是长安的如诗如画的景色,十四年的生活成长,这里似乎处处都有她走跑过的痕迹,难以抹灭。 她放下帘子,心静如水。这长安日后或许愈更繁华,但只愿这繁华,再不和她相关。 而这一切,还要从在兰湖家回去后说起。 七月初的天气,骄阳似火。 盛府,书房。 盛姿和她阿耶说起那日与温明的对话。 “……然后我就告诉他先回去。”盛姿慢慢回忆,随手绞着帕子玩,“阿耶,温明比之六年前,更是胸有丘壑,难得他一小吏,却能看出这么多东西,只是还是有些急躁了,阿耶是否要再打磨他一段时间?” 盛修摇摇头:“姿儿你做的很好。他现在少年心性,自然心怀远志,有些闯劲是好的,但阿耶却不是为了这个而留他这么久。” 盛姿歪歪头,眨着眼说:“洗耳恭听。” 盛修被她逗笑,拿起茶盏喝了口茶,说:“温明此人,聪明有余,经历不足。他进工部不久,我就发现,此人最难得的地方在其经商之道。但贸贸然让他担当大任,很有可能成为弄臣一流,辜负其才。” 盛姿点点头,表示明白:“阿耶是怕他太过玩弄心计,哪怕左右逢源最后也只顾财帛,而失为民之心。” 盛修说:“不错,但现在看来,是时候把他调出来,经历一些别的了。” 盛姿点点头:“唔,倒也是个好时候,现在世家大族目光重回越王和晋王山上,这样一个小吏,没多少人会太放心上。” 外面桔枝忽然道:“郎主,盛侍中来了。” 盛侍中就是盛铎,工部侍郎兼检校侍中,盛姿的叁伯,如今快知天命的年纪,也是荆州盛氏现在的掌权人。 盛修起身道:“叁哥来了,快请进来奉茶。”说着就要出去相迎。 盛姿亦起身打算出去,不想盛铎已经自己推门进来。 盛铎笑着捻须,他一向喜欢美髯,听说这把胡子养了许久,每天都要仔细梳。 “过来找你相商,没想到九郎你与姿儿在书房聊天。” 盛修排进盛氏,正行九。 盛修笑着回:“姿儿和我说,上次她与朋友出去骑马,那马发飙,有个路过的娘子帮她把马制住了,刚巧知道那位娘子是工部的一个主事夫人,就找我说要还人家的情呢。” 盛铎听了连连摆手:“姿儿没伤到吧?是该好好谢谢人家,下次骑马也要注意才是。” 盛姿巧笑倩兮:“我没事的,谢谢叁伯,叁伯你的胡子更好看啦!对了,我去给你们端小点心,是我自己做的哦。” 盛铎笑着点点头。 摊开 盛姿在外面关上门,示意泠风去拿点心,自己就要回屋去。 走了一半,忽然想到,启斐因为华凝的婚事提前回来,这时候世家们的注意力大概都从龟兹转回他们身上了。 三伯过来大概也是为了这个。 陛下一共就五子,嫡长子三殿下启瑜早逝,启霁启宁又无心于此,只剩启斐和启敏可待商榷。 容朝皇室本来就不算特别重视嫡长继承,且启斐说到底也只是养子,对于那些支持启敏的老臣而言,两人在嫡庶上差距不大。 这种时候就尤其考验大臣们的眼光了,表面上底牌看似差不多的两个人,谁知道是不是真差不多呢。 盛姿心思敏锐,却不是大开大合之人,并不喜欢当赌徒,所有看似大胆的行为,都是在她分析判断情势安稳的前提下才随心所欲。 当二选一这种五五开的低成功率局摆在她面前时,她可不是赌生赌死,随意选一条道走到黑的人。 她不愿意过分押宝启斐,但同窗多年,她是真的对启敏没有太大信心,孙婕妤已经出事了,万一他再犯糊涂,那胜败就只在启斐股掌之间了。 三伯可是一向亲近启敏来着……不行,还得回去一趟。 盛姿等泠风取来点心,从她那拿过来自己端走。 她敲了敲书房的门,欢悦道:“阿耶,我拿点心来啦!” 门开,盛姿进去把点心放下,却不走,言笑晏晏:“三伯快尝尝我的蝴蝶酥。” 盛铎拿起一块蝴蝶酥,咬了一口赞叹:“还是九郎这里的点心好吃,等会我可要包些,给阿璇他们带回去。” 盛姿开心点头,还不走,说:“您喜欢就最好啦,我一会去告诉泠风,让她多包一些给堂兄他们。” 盛铎过来,正如猜测,是因为盛氏内部主意不定,所以想找盛修相商。 这时盛姿立在那里,身姿挺拔爽如青松,虽然未脱稚气,但眉宇间悠然自信,朗若皎月。 他忽然想起,周济朝可是很喜欢面前的女孩,总赞其才。 于是他笑眯眯道:“阿姿你在秘书省可是颇有才名的,不知对现下局势可有什么好见解。” 盛修看她特意进来一趟,就知道她有话要说。 他其实有些担心盛姿锋芒过露,但这是姿儿自己的事,应由她自己定主意,他亦不能代为做主,是以并未开口。 盛姿礼貌性地推拒一下:“我哪有什么见解,三伯真是说笑啦。” 盛铎慈爱道:“诶,随便说说也无妨,这就我们几个,谁还会传出去不成。” 盛姿这才吐吐舌头,做出小女孩样子:“哎呀三伯哪的话,不过那我就随便说啦,说的不好,三伯也不许笑我。” 盛铎捻须儒雅笑道:“这是自然。” 盛姿摸摸下巴,作思考状,放慢了音速说:“现在事情僵在这里——越王殿下在山南道颇有功劳,把去年欠的税款和今春的都收上来了,而没有民怨。” “晋王殿下呢,在龟兹之事中很是出力,也算崭露头角。但不同的是,晋王殿下生母有过,而越王没有。” 盛铎不置可否,笑笑鼓励她:“阿姿总结得很是。” 盛姿眼睛转了转,等了一小会,又摸着下巴说:“我是觉得,现在大家都纠结在此,那不如先等一等,先不要贸然择定,若后面还有转机,锦上添花也不迟。” 盛修看了看他这不动如山的“三哥”,心下叹气,却还是为姿儿充上临时配角,替盛铎说出了心里话:“话虽如此,但现在正是要紧时候,持中虽然稳妥,但也更引人瞩目,且世家官场一向不进则退,尘埃落定之时,可就都晚了。” 盛姿点点头,于是又认真思考了一下:“龟兹之事,乃拓土之功,需为后世铭记。且至尊天命所归,那不如,去民间寻些大瑞、上瑞?” 龟兹并不是什么富庶地方,又路途颇远,可真不是什么好选择,但和兴帝依然图谋,正说明其看中声誉。 唔,或许人老了,都逃不开想要光宗耀祖这四个字吧。 她像是忽然想到什么,一拍巴掌兴冲冲道:“啊!我忽然想起来,龟兹都督虽立,但那列仍扣在京城,此人在龟兹广有贤名,若能让其归顺,至尊定然心悦。” 若是得和兴帝喜爱看重,那形式就不再是需要巴附皇子,而是想要争位之人自会过来亲近了。 盛铎微微点头,又摇摇头,拂了拂须,说:“那列此人心傲。” 盛姿狡黠一笑,给出解法:“他虽心傲,却很注重名声,虽然掌握大权,却不想背负骂名。” “颉烈迭这等墙草之流,表面效忠白索诘,但一看到那列被扣,就有谋逆之心。那列若真那么效忠龟兹王,怎么会允许这样的人在龟兹王手底下。从这就能看出,那列可并不是什么死忠之人。” “那如果现在,他有了一个更能让自己扬名的机会,为什么不取?‘我朝天子胸怀广阔,朝中不乏异族之人深受重用;臣子忠肝义胆,能为社稷三顾茅庐’,岂不是一段佳话。” 盛铎略思考了一下,继而抚掌赞道:“确实是个好主意。唉可惜了,阿姿,你若为男子,我盛氏定能再上层楼,傲然诸多世家。” 这……是夸奖,吗? 盛姿一向装傻充愣,这回倒是真有些楞。 像个男孩一样、比男孩子还如何、比一般女子怎样……这真的是夸人? 还是因为他们打心底里瞧不起女人,把女人都想成那种又愚又蠢只会弄色卖乖的样子,所以一有什么人打破他们的刻板印象的时候,就忙不迭地把这人和其他女人划分开,让所有人知道,那群女人还是那个样子,这只不过出了一个另类而已。 否则为什么女孩子们明明多姿多彩,但活泼的、强健的、擅文的、擅理的都会被说上那么一两句“可真不像个女孩子”! 盛姿看到盛铎眼中惊讶后赞赏的光芒,几乎一瞬间,想起了启萌回望的一眼。虽然这一次并非鄙夷不屑,却都像是一把尖刀,狠狠在她挺直的脊背上划了过去,划得皮开肉绽血液淋漓深可见骨。 启萌给她的那股疼痛和怒意其实从未消下去,只是因为未再遇到此类事以及时机不到,才强忍下去,但此刻,这种愤怒又被翻腾上来,在胸腔里燎原一片,像是秋收后堆满秸秆的田间,一点火星,就是一场摧枯拉朽。 只是这又是她三伯,原也不必闹得太僵。 可她问自己,真的要随便对付过去吗? 想了想,她还是认真说:“不,人若立志高行,诸多艰险不能阻止,哪里会因为男女而有区别。就算身为男子,如果智匮钱乏,亦不能显达,我若执意为人上者,身为女子有又何妨。一切只关乎己身所求,何谈可惜!”字字铿锵。 “咳咳,”盛修咳嗽两声,想打个圆场,“三哥别介怀,我就姿儿一个孩子,自然是从小倾力相授,她若是说的有什么太直……” “不妨事。”盛铎毕竟是吃过的饭多,他只稍楞了一下,就又恢复了慈爱,“少年人嘛,都是这样的。” 盛姿一拳打在棉花上,有种说不出的憋闷,但毕竟都是盛氏,她意气只为言心,却不是要为这种“小事”闹开的意思,打在棉花上可比打在钢板上强得多。 压下心思,她行了一礼,恢复了最开始的俏皮:“我这‘童言无忌’,三伯可不许放在心上!我就不打扰三伯和阿耶,先出去啦。” 盛姿出了书房,还是觉得气闷。 她恨不能奉送个千八百字直怼回去,可又没办法真说出口。 她不能因为这和盛氏闹翻。况且这里还不似前世,她闹得再凶,再义正辞严,也只能被当成个案,茶余饭后时,一块点心两个馒头间就被切走的话题。这需等到有千千万万女子都发觉那些不平等,有实力有底气又团结一心,才能真正打破这种偏见,否则仍是幸存者偏差而已。 盛姿去牵了“心猿意马”,打算出门逛逛。 她骑在马上,不紧攥缰绳,任马儿自己走。 晃晃悠悠地行在街上,她一撇头,忽地看到前面有两个熟悉的人——启斐和启敏。 隔得有些远,只能看出来他们大概是在说什么,却连唇形都看不清。 启斐像是心有灵犀,往这边随意看了一眼,正看到骑在马背上的盛姿。 他又说了几句,看着面前的启敏,露出一个有些轻蔑的笑,大步从旁边走开,朝自己这边走来。 启敏不知怎么回事仍僵在原地,看着面前人来人往的街道,愣了好一会才走。 走的时候也心不在焉,似乎根本没看到盛姿。 启斐走到马下,略微仰着头看着盛姿。 从盛姿的角度看过去,他一身白衣,整个人沐浴在金色的阳光下,像是耀着金芒的雪松。 如果不算桑邈,这大概是最令她心动的样子了。 “阿姿,真是好久不见了。”他一开口,眉目含笑,并不再是数年前那样不应心的笑容,而是真诚清澈。 “你今天心情很好?” 启斐含笑颔首。 盛姿有丢丢尴尬,接不上话。 好吧,她承认这是句废话,只要不瞎,都看得出来。 只是……她看看启敏失魂落魄离去的背影,和启斐今天格外高昂的兴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启斐微笑:“很好奇是不是,载我一程吧,我慢慢告诉你。” 他伸出手。 盛姿歪歪头,无可无不可,她递出缰绳。 启斐接住,利落地翻身上马。 “去哪?”盛姿问。 “去个人少点的地方,就郊外吧,相国寺山下那条小溪边上。” 盛姿轻夹马腹,马儿会意小跑。 启斐的手很规矩,并没碰她任何地方,两个人虽然同乘一匹马,却只有衣袂连在一起。 容朝风气开放得很,男女共乘并不算什么。 小时候,她比启霁和兰湖先学会骑马,没少带着他们两个去玩。 但今天…… 盛姿转过头去看他,颇为好奇:“怎么,你不用避嫌了吗?” 按例,皇子一向是不能与大臣结交的,哪怕启斐开府,往日里也不私下见朝中重臣——起码没人看到,或者说,没人因为这事参奏过他。 她阿耶如今加给事中之职——容朝并无宰相,或者说多为宰相同理政务,和兴帝若想许谁宰相之职,就封参知政事或同中书门下三品等职。 可能因她阿耶本就是正三品金紫光禄大夫,和兴帝就没加同中书门下三品。 而给事中,虽然不如其他几个官名更名正言顺,但既然理政全凭天子心意,那给事中其实也是可以理宰相之务的。 是以往日里,他们私下见面都还是比较隐蔽的。 人多的时候尤其守礼,哪像今日—— 启斐笑着对上她的目光,眼睛里是多年积云搬开的轻松,他轻声说:“已经,没关系了。” 到了溪边,淙淙流水奔越而逝,偶然冲到石头上,激起水花一片。 盛姿下马,她坐到溪边,轻握着马鞭,随手去打水花。 “这边没人,你可以说了。” 她有些无精打采,刚才三伯的话,还是令她有点恹恹的。 启斐却说:“不,我想你已经猜出来大半。” 盛姿转头看向他,眸中一片晦涩。 但启斐只是笑着,看着她,眸中说不清是鼓励还是什么。 盛姿丢了颗石子去溪里,水花一连串地炸开。 奇怪,他平时并不这样,而今天却几乎有些咄咄逼人。 “是孙婕妤找人刺杀你对不对,然后你推波助澜,帮了想害她的人一把。”好吧,好奇心输了。 “你怎么不怀疑孙贵妃?”启斐轻笑。 盛姿转头看他,这玩笑开得可真没意思。 孙贵妃要是这么蠢的做事,早就被各方势力拉下马了,怎么会为众人所忌惮。 “好吧好吧,是我话说蠢了。不过你为什么猜我是推波助澜,而不是,幕后黑手。”启斐摊摊手。 “要去做一件事,破绽可太多了,你毕竟身份不同;悄无声息地帮一把,已经足够既改变事情走向,又不太留痕迹。”她看向远处天空,浮云不需要蔽日,只要适当地撒下阴霾即可。 启斐对这话赞同极了,这也是相处多年,他从盛姿身上学来的“好习惯”呢。 不过一晃,就已经数载了啊,他有些感慨:“确实,所以我只用引诱孙贵妃去做这件事就好了,哪怕她不想,身边也还有其他‘忠心耿耿’的人,可以为她做。” 盛姿想了想,骤然明白这话中的意思,一瞬间惊讶得瞳孔放大。 某些事,孙贵妃不一定有这个想法,或者说,觉得风险多过收益,并不想去做。 但启斐利用或悄悄蛊惑她身边之人去对孙婕妤下手,并在暗中帮忙,使这事得以成功。 那孙贵妃知不知晓她身边人背着她下手的事? “自然知道。”启斐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为她作答,说这话时,盛姿发现他表情和语气一如平静江面,毫无波澜,就不知心底是否也是如此。 “或者说,她知道她的婢女想邀功,但不戳破,我只用帮些小忙,就可以让她们觉得这计划顺利实施。万一东窗事发,孙贵妃还可以藉口不知,撤的干干净净,这不是她一贯擅用的手段。”说这话时大概心态一转,嘴角微勾,语气里就不自觉地带上些嘲讽。 这是他的仇,盛姿就不去置评他此时态度,但想一想,好像落了一点什么,于是问:“至尊可能会信,但如果启敏去查这件事呢?” 和盘托出 岂料启斐听了大笑,“我阿耶当然会信,他才不相信自己宠爱这么多年的人会这么蠢。启敏已经过继给她,就算有生母也妨碍不到孙贵妃,所以我‘阿耶’必然会信任她,甚至会帮她抹去痕迹,就为了不使启敏和她离心。”阿耶两个字,他咬得极重。 他目光烁极,黑色的瞳仿佛审判之室,一束白光冷然打下,森凛酷寒,照见曾匿于黑暗的囚徒终于挣脱束缚一生的锁链。 “但是启敏怎么会信,就像我也不会信一样!” 他笑得越来越大声,笑得喘不过气一样弯下腰却还不停止,眼角被笑声挤出泪花,但他浑不在意。 盛姿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个样子,他一贯活成假面,而面具,除了笑,是不会有第二种表情的。 她坐在那里,不说话,静静地陪着他,见启斐笑够了慢慢直起身,递给他一块手帕。 启斐没有立刻接过去,盯着帕子看了看仿佛这才意识到刚才发生了什么。他从未在任何人面前展露过这样完全真实的自己,但还好这是盛姿,他又有些庆幸地放下心来。 他移开眼轻轻拿起,拭去眼边的泪珠,收起手帕,于是就又恢复成了那副刀枪不入的样子。 他极尽嘲讽:“若不是她一贯驭下如此,她的婢女哪来那么大的胆子,敢对宫妃下手,就算是不得宠的宫妃也一样。” 盛姿了然,有时候有些事,只要不反对,其实就已经是默认了。 这是上位者与下位者的默契,事成,则得官得禄,甚至平步青云;失败,则是自己的一意孤行,与上位无关。 唔,所以,刚才他在和启敏说什么,暗示启敏这件事背后真相,甚至让启敏去报复孙贵妃? “那你又准备怎么‘帮’启敏,更或许,要是启敏不中激将法呢?”她淡淡询问。 启斐没答,而是学着她从前的样子,也捡了块石头去打水漂。 但他从来就没玩过打水漂,或者说任何打发无聊的游戏。 过去几年中,几乎每时每刻,他都在为复仇而准备,余不下一丝其他精力。 那些年里,盛姿时不时地找他出来玩,和给他的那些新奇有趣的算数篇子,几乎是他生活中唯一的乐趣。 “咚!” 不出意外,石头沉了下去。 他有些兴味索然,站起身,笑了笑:“我自有我的办法。至于他中不中计,也都无所谓。将一件事的成败赌在一个人身上,是不明智的,阿姿,这还是那年你和我说的。” “就算他不去,我自然也还有其他方法,只是到时候孙贵妃倒台,启敏也就失去了依仗,他不能再与我争位,也失去了唯一一个亲手报仇的机会。” “那他如果不中计,甚至是把这件事告诉至尊呢?”盛姿也跟着他站起来。 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启斐满目玩味又嘲弄似的笑了几声,不过这次很快就停住了,“他怎么敢告诉,他说什么?说我告诉他,不亲手报仇就没有机会了?他怎么开府的,自己心中最有数,只要他表现出一点想伤害孙氏的念头,阿耶就绝不会再让他与我相争,而要给孙氏另寻靠山。” “其实算不算上启敏做比较,我都是阿耶,啊不,是至尊,是他完美明君之路最后那个的句点。只有他的继任者也是个明君,他的择人能力得到肯定,才能继续白璧无瑕地留在史书里。这是他一直以来最想要的。”说到最后,他眼中的冷漠胜过山巅积雪。 盛姿下意识追问:“你不怕孙贵妃出事后,至尊大怒彻查此事,发现你从中推波助澜……啊,确实不会。” 不但不会,还会为他竭力隐瞒。 一旦启敏成功了,启斐将会是和兴帝亲自挑选的继任者,他的眼光,绝不会有任何差池。 盛姿心中长叹,还真是不带一点私人感情的一代明君呢,皇家的事啊,到底还是过于机关算尽了。 眼前飞鸟掠过,翅膀雪白,她看中它的自由,目光追逐而去,心里却仍忍不住对这事抽丝剥茧。 “那个帮助你的人,是秦王。”她笃定。 “不错,阿姿真是冰雪聪明。”启斐真心实意地称赞,笑容满满,像是极乐见她的敏锐。 但盛姿眼中情绪复杂,默然不应。 秦王一直是和兴帝最得力的臣子之一,得到了和兴帝的信任与无数赏赐,但这样的人,却也会背着他,伤害他所爱之人。 且这并不是因为和兴帝有负或侮辱于他。 只因为和兴帝老了,江山即将有新人登位,而秦王想要向新帝递出自己的投名状。 秦王是何时站到他这一边? 启敏,或者这些世家可曾知道,这场斗争,从很以前,可能就注定了结果。 甚至这场所有人包括她都以为的二王相争,也只是启斐想要更好摧毁孙贵妃的一场戏码。 盛姿觉得齿冷。 就算前世公司里也有内斗,同事之间互相交往有所保留,有个同事甚至专门爱挑实习生来欺负,但说到底,也只是和工资职位挂钩,和如今一比,都算小事尔。 而启斐,这个她当初挑选的盟友,多年的玩伴,所有算计却是用人命来谋划。 毕竟一旦成功,和兴帝为他遮掩,或是为了自己泄怒,又不知要牵连多少人。 不过这或许并不怪他。 启斐身处在一个朝代的巅峰,身份尊贵无匹,他所拥有的权力使得他无论做任何事,产生的影响都是巨大的。 她只是觉得,亏得自己当初自负聪明,却不晓得其实是在与虎谋皮。 盛姿把这些情绪纳入眼底,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他:“为什么要告诉我?想来,你已经有了具体计划,并不需与我相商,为什么又要告诉我这么详细。” “因为,”他轻轻开口,转头看向她,笑容近乎单纯,“我想要给你展示一下,我的天空啊。” “别骗自己了,你难道不喜欢权力吗,否则你当初何以会找上我。” “现在你的赌注成功了,你即将见到我拥有这世间最至高无上的权利,只要你想,阿姿,你可以和我一同拥有。” “这一整片天空,都将是你与我的!” 这是启斐第一次在她面前毫不掩饰地表达自己的想法。 他的表情因为激动略显夸张和狰狞,盛姿皱了皱眉,下意识退了一步。 但就是这一步,启斐和盛姿同时面色微变。 她极力保持冷静,装作无事发生,云淡风轻地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在山南道,你是如何收上税款的?” 她说话时,启斐盯紧她的眸子,似乎想要从这里弄明白她为何不进反退。 但盛姿实在镇定,眼里探不出任何想法,他只好认真道:“不要怕阿姿,你想知道的,我都可以告诉你。为什么山南道民众无怨对不对,因为我没用劳役抵消税款。丰收在即,所有人都希望去莳弄田土而非为官府做事不是吗?”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容朝有用劳役免除税款的法令,只是山南道水患颇多,往年都会加派人手修筑堤坝,这税,自然也就收不上多少。 而启斐却要税收而不派劳役,丰收的时节就要到了,大概大多数人都觉得这时交一些税款,抵消了劳役,只要回去再好好去莳弄田地,收成肯定比因为劳役耽误的免除税款多,反倒对他心生感激。 如果她不知情,或许只以为这是一场与天意的赌博。 可是……他去之前,太史局明明已经上奏,称今年山南道恐有洪灾。 那些欢欣鼓舞等待丰收的人,等到的,很可能只是一场灾难。 若洪水到来,农田被淹,那么所有收成都可能化为乌有,而在这之前,家中余款又已上税…… 盛姿腿软的几乎站不住,她想起启斐说的话。 这是她想要的吗? 不,不不! 她当初明明只是想见识一下,一个朝代的权利巅峰是什么样子。 可现在,启斐把这权利的背后幕布清清楚楚地扯下来给她看,她又为什么在感到害怕? 是因为她终于意识到,权力并不是孤零零立在山巅,而是筑于血肉之上了吗? 启斐见她身子有些颤抖,想要伸手去扶她,却被她下意识一把打掉手。 启斐见此,面色微冷。 但是他还是耐心伸出手,带着一些胜利者的姿态,循循善诱:“阿姿,我从来就知道你心性高,你的心告诉过我,你绝不应该只是敛翅的鹰。” “而现在,你想要的那些,我能给你机会,让你从此不在历史中默默无名。” “你不与我一起共创盛世,难道与秋桃那样下贱的娼伶厮混一处。你还想要护他多久,你的心意他可敢领?”想到秋桃,他话音忽然转冷,如六月微风细雨的青田忽然雪飞霜降,结起层层坚冰。 盛姿根本不想听这些,她不住摇头,心乱如麻,脑中不断想起前世看到过得洪灾。 那年洪水漫田,冲垮了无数房宅田地,洪水肆虐时,无数的生命被卷走消失,连尸骨都不得而寻。 最严重时,曾是由铁血战士结成的人墙挡住了灾难的向前。 而现在的容朝,并不存在能够支撑人们躲过洪水的经济和科技,甚至也没有那样的决心,来帮助百姓渡过洪灾。 这里水过之处,只余哀嚎。 眼前似乎已经能看见那一张张绝望麻木,被水泡得发白的脸,旁边是哀哀哭音,凄惨恸天。盛姿脸色惨白,弥漫着哭声的脑内甚至想不出一个像样的借口,只能挥手躲开,下意识地摇头反驳:“不,不是你说的,秋桃那样像他,他是那样温柔的人,他不像你,不……” 启斐敏锐地注意到了她的用词,像? 见她实在抗拒,启斐也不逼迫,他负起手,看向远方,眼中信心十足,语气坚定如石:“阿姿,不管他像谁,不管他是谁,站在你面前的,都只会是我!周济朝说你那样有天赋,你怎么会甘心碌碌无为一辈子呢?” 盛姿实在是受不了他已经胜券在握的样子。 什么都不在乎,破罐子破摔道:“可能就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吧。” “呵!”启斐轻嗤,“道不同……阿姿,我今天有些激动,你也是。你现在想不清楚也没关系,后面还有足够的时间,可以慢慢想,想清楚为止。” 今天的启斐像着魔了一样,盛姿已经不想理他,没再说什么,转身急退几步就翻身上马。 “驾!”她抬手扬鞭,策马疾驰,身影飞快地消失在启斐眼中,头也不回,自然也看不到启斐默默追随她离去背景的眼中充满了懊恼和执拗。 她做了缩头乌龟,因为她实在是难以面对这样的启斐。 等离远了,她冷静下来,忽然问自己,她到底是害怕什么。 因为她忽然想起,她也挑拨了龟兹之事。 诚然,她并没有亲自去参与龟兹之事,只是充当了一下催化剂,甚至以和兴帝之心,没准早做此打算,有可能不是她,也会有其他人提出此建议。 但这并不能否认,她与龟兹的这场内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虽然哪怕算上颉烈迭发兵、尚铭借兵、左屯卫大将军出兵,这场快速了结的战事也不过死伤二三千人,比起每年天灾死去的人都要少上不少,但人命就是人命。 哪怕龟兹受控,或许更有利于通商。 但人命就是人命。 杀一人以存天下,非杀一人以利天下也。 毕竟,如果都只按人命来算,那么异域的人、容朝的人,都是人。 如果以做法动机来看,她与启斐,俱是挑起灾难的人。 可为什么她隐隐觉得还是有哪里不对? 盛姿今天受到冲击太多,先是被三伯的话引得想起启萌,又被启斐话里话外的意思震惊到无以复加,此刻脑内一团浆糊,头痛欲裂。 分别(八千字啊八千字) 不过,盛姿虽然没想明白她与启斐的区别,但回想启斐说的话的时候,倒是想起一件当务之急。 启斐特意提了秋桃,那是不是代表,他可能会对秋桃下手? 甚至,上一次去闹事的那四个人,也是他派去的? 现在想想,那四人看到她连任何交涉都没有,居然就直接出去了,真是相当可疑,偏偏那时候她毫无头绪就没细想。 但不管上次是不是启斐动的手,但今天,他对秋桃的态度可是表露无疑了。 想来若不是他近日还有筹谋,她又多在好颜馆,一个秋桃,大概早就没得悄无声息了吧。 盛姿飞快骑马回到城内,又直奔好颜馆而去。 她下马,直接走去秋桃的房间,有其他客人看见她行色匆匆,也不觉意外——这几个月她包下秋桃的事广为人知,尤其是最近,几乎住在了这里,早就是熟脸孔了。 然而进了门,秋桃本在练字,乍见她推门而入就流露出一些意外的神色,她这才忽然发现,自己还没想好如何跟他说明情况。 盛姿脚步慢了下来,总不能如实告诉他,说自己觉得他很像一个人,所以愿意和他待着,然后现在大权将握的越王殿下很不满她来好颜馆,为了保护他,她打算和他划清界限吧? 这……这也太怂了! 关系到面子问题,盛姿犹豫到不行。 盛姿来的突然,秋桃此刻睁大鹿眼看着她,犹在惊愕之中。 看到秋桃的迟疑,她眼睛一转,有了主意,干脆吵一架吧! 盛姿语气冷硬:“怎么,看到我来你不高兴?” 秋桃一下子站起来,今天她怎么这么反常? 他还在思虑是否有何未发现的关窍,就没凝神措辞,执笔的手顿在空中,有些犹豫道:“我……” 盛姿抢道:“你什么你,吞吞吐吐犹犹豫豫,你别忘了,你只是,只是我包下来的,我不愿意,随时都能弃了你!” 比这还难听的话他也听得多了,根本不会生气,但今日盛姿反常得很,先安抚住金主才最要紧。 秋桃来不及多想,撂下笔快步过来,温声细语哄她:“是我不好,没想到你这个时候过来,吃东西了吗,要不要我让人去拿点吃食。” 房间外面,众人只听盛姿一声高过一声:“要你多管闲事?我从来就不喜欢有人擅作主张,犯了我的忌讳,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好颜馆里什么稀奇事没有,外面的众人各种场景都见得多了,也不太惊讶,只是不能免俗地抱起了吃瓜心态,一双双眼睛盯上紧闭的厢门,没多久,只听里面传来一片东西倒地摔碎的声音,盛姿带着怒色冲出门,还不忘“啪”地一声把门甩上。 见被听墙角的厢房里的主角之一出来,众人忙眼观鼻鼻观心,若无其事一般谁都不去看,直到盛姿气哄哄出了门,才开始出声八卦。 房间内,秋桃捡起盛姿刚才边喊边写的纸团,他打开,上面潦草写着:权宜之计,风波过后,送你离京,勿忧。 盛姿回到盛府,坐在书案前。 方才去好颜馆的路上,她已经想好,既然启斐要对付孙贵妃,那么无论他成功与否,京城有一场风波都是必然的了。 等到那时,她就给秋桃赎身,再给他些盘缠把他送到京城外,待风浪平息,也不会有人注意一个伶倌的去留。 她如今自顾不暇,也只能为他做这么多了。 启斐如今心思,她亦不能全部猜透,不再像原来那样笃定他不会伤害自己。 但事已至此,比起启敏,他们毕竟相识多年,自然还是启斐更靠谱保险些。 盛姿觉得自己亦像和兴帝,看似有所选择,实际别无选择。 京城的日头愈发毒辣,闷热的空气仿佛将时间一并禁锢,暑日漫长,却连凉风都很少吹过。 盛姿在家躲了几天,只觉得无聊透顶! 若是从前,她可以去小学念书,去和启斐一起商讨接下来要干什么,一关关破解下面的难题,不管怎样,都是不错的消遣。 这时候她才发现,她居然从没有真正正视过这些事,而是全然将这里当做游戏,把自己抽离在外,当做游戏中的一个过客。 盛姿不再去秘书省,又和启斐闹翻,连带着也不想去拖累赖柔兰湖,又没什么别的朋友,只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但这还不算什么,最让她不安的是,她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怎么做,怎样面对现在的局面。 启斐的事即将尘埃落定,京城又没有大事,她再不甘心也只能按兵不动,焦急地等待着新缺口的出现,或是下一个被通知的消息。 阿耶看出了她的不安,特意来找过她,问她想不想去荆州老宅,去陪一陪阿翁。 盛姿于是乍然想起,她还有个阿翁在荆州,如今怕是土皇帝一般滋润。 但她拿不定主意。 其实若是去也无妨,只是去待多久?又为什么要去?去了那里又能做些什么? 亏她自负聪明,向来极有主意,还给别人出谋划策,如今却作茧自缚被困在别人的谋策里,不知要如何摆脱僵局。 桌案上还有她前些天知道启斐回来后预备送他的算数篇子,如今铺在桌案上却仿佛在嘲笑她处事不明,识人不清。 她不断能想起启斐的话,于是龟兹那些从未蒙面的人,开始哭嚎着出现在她的梦里。 甚至于,戾太子的故事也在她脑中一遍遍重现。 那大概是皇位争夺中,最惨烈的事件之一。 那时,长安城数以万计的生命无辜地消失,甚至有许多人自始至终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死。 他们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过错,也许只是某一天在街上的时候,和一个人不认识的人,说了句事后想都想不起来的什么话。 仅此而已。 这也是这几年,盛姿离前世的自己“最近”的一次。因为她试图安慰自己,她也是一个普通人,几句话轻飘飘能有多大威力? 不愿意记起自己是重臣之女,甚至下意识否认掉她对于龟兹国走向的影响。她试图龟缩在自己的壳子里,以此逃避责任。 然而越是这么说,盛姿越能想起曾经接受过的素质教育,彼时这些明刀暗箭,她只会在课本上见到,像所有人说的,她只用好好学习对自己负责,而不需要为将来书上所记载的内容负责。 这实在是太沉重了,几千具尸骨就摆在龟兹边界,隔着千万里作她行为的见证者。她几乎绝望地想,为什么这些要从课本上走出来,摆在我面前啊! 盛姿现在终于意识到,她真正地身处在一个时代。 不是大梦一场,而是浮华落幕。 当炽烈的阳光逐渐褪去,晚风依稀吹动的时候,盛姿接到了秋桃的急信。 她下意识地觉得,秋桃出了什么意外。 盛姿心慌得厉害,不想再有人因自己丧命,甚至没来得及带上冬阳,一个人就急急地往过赶,生怕晚一点她的“血债”就多上一笔。 但当她冲进秋桃房间的时候,入目的却是一层层及地轻纱,和幽暗处闪动的烛光。 她不自觉放缓了脚步,门在外面悄悄被关上。 这房间被轻纱笼罩,昏暗的光线下,一片雾蒙蒙,仿佛置身于梦境,让人忘记自己的去往与所来。 神秘的香气在角落处升起,如兰如麝,似清似浊,她轻嗅,只觉身体里似乎有小火把在被点燃,烟雾将神智笼罩,半梦半醒。 盛姿被这香熏得皱眉,试探地叫了一声:“秋桃?你还好?” 无人回应。香味愈发浓重,勾魂摄魄,盛姿前后轻纱幔幔,柔软的触感抚上脸颊,令人心醉神迷。 就在盛姿仿佛置身雾谷,昏昏欲醉,正分不清今夕何夕之时,有清澈的嗓音携带着温柔,似乎从遥远处穿来:“洛洛,你好吗?” 桑邈?邈哥,他怎么来了!盛姿全身战栗,仿佛被惊雷劈过,几日里被焦虑消磨的理智,在这刻彻底崩断。 她向着声音的方向奔去,却被一层层的轻纱阻拦。 她掀起一片又一片轻纱,穿过一层又一层阻碍,却始终找不到桑邈。 正是心烦意乱的当空,忽然,有人在背后抱住她,把她嵌在怀里。 那怀抱那样温暖,最熟悉信赖的声音在耳边低语,周围纱幔拢拢,看不清事物,却也与世隔绝。 角落处的香炉升起一蓬蓬紫烟,以最迷离的香气勾引神志不清的倦鸟长栖。 …… 这些年真的很累啊,为什么不干脆坐下来休息呢,盛姿在说服自己。 她在这个怀抱里轻轻转身,葱指抚摸起那人细滑的脸颊,踮脚亲吻起那人柔嫩的唇瓣,吮吸,撕咬。 那人不拒不迎,于是手指勾住他的衣带,一个巧劲,宽大的外袍坠落在地,布料摩挲的细响在心尖泛起涟漪,中衣质感丝滑贴身,掩盖不住如玉的胸膛,愈发沉迷。 只是……意乱情迷的时候,她抬头不经意看到了那张脸,上面并不是她熟悉的宠溺,而是刻意的温柔。 秋桃的目光甚至清醒无比。 盛姿那时已经拨开中衣,正埋首在他胸膛吮吸,退开的一瞬,她嗅到秋桃的身上有很淡的香料味,清冽刺鼻。 这味道刺激着她的神智更清楚起来。 唉,终究是好梦易醒。面前的人距离她这么近,近到盛姿终于发现,或者说“承认”——他不是桑邈。 她曾经刻意抛却的东西,在此刻清晰地提醒着她。 这确实不是她熟悉的世界,面前的人也不是她所熟悉想要的人。 她为自己织造的茧,终于这这一刻,完全破碎了。 盛姿浑浑噩噩地走出好颜馆时,天色已经大暗。 不知不觉,居然已经到了宵禁的时候,但她浑不在意。 只是心底有个声音在嘲笑,连自己都企图欺骗的人,那要多可悲啊! 她甚至做好被巡街使发现的准备,然而这也不怎么令人担心。 不会有人真的责罚她——不论是看在她父亲的面子上,亦或是来赎她的那些铜的情分上,她都不会有事。 可让人意外的是,这一路一直到回到盛府,没有半个人出来阻拦。 甚至一个街使或是骑兵都没有遇到! 盛姿脑中思绪杂乱,分不出心思来思考是何人调走了这里的兵马,只能支持着身体,摇摇晃晃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张口应付泠风和冬阳惊讶的眼神,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散发换下衣服。 等她有些意识的时候,已经躺在了床上。 然后她就这样睁着眼,一夜无眠。 清晨,当盛姿终于浑浑噩噩地睡过去的时候,外面一阵动静,赖柔敲开门跑进房里来找她。 赖柔一反常态地有些慌乱,急切地摇醒了盛姿,告诉她昨晚发生的事。 孙贵妃出事了。 孙芳嘉被抓住和启敏共同施行巫蛊,许多人亲眼看到。和兴帝大怒,把他们两人都押走关押。 赖柔皱着眉,她父兄昨晚都没睡,熬夜点灯在府里商谈了整整一宿。 盛姿明白她的担心,赖柔的父兄,最近很是亲近启敏。 盛姿心说,启斐还真是用了个简单的办法——简单却有效。 一夜没睡,她此刻头痛欲裂,却还是握住赖柔的手,轻声安慰她:“阿姊,不会有事的,别担心。失败者要确保胜利的人不会对他们斩尽杀绝,才不会奋起反抗,更何况至尊目前还身体健康,这就最好了。” 赖柔似懂非懂,盛姿揉了揉痛似针扎的太阳穴,无心解释也没法解释,只是尽力温柔道:“唔,不懂也没关系,你只要信我,这不会引起太大事的……唉,好吧,如果你真的放心不下,就去找至尊,合情合理地请求至尊对孙贵妃网开一面。” “去吧阿姊,放心大胆的去。我想现在,至尊一定最需要第一个站出来的人了。” 紫宸殿。 和兴帝看着启斐出去的身影,心中百端交集。 昨天,他本来要去看芳嘉,但是启斐临时进宫,要找他商量国事。 等到谈完,都已经是宵禁,就留启斐在宫里住了一晚。 虽然很晚,但他仍旧去看芳嘉,不想一开门,就看到行使巫术的场景直愣愣出现在眼前。 那个他过继给芳嘉的儿子,看见他大惊失色,跌跌撞撞跑过来,告罪求饶,说这一切都是芳嘉逼着自己做的。 实在是猝不及防,太多宫人都看到了。 他没有办法,他不能掩盖下这件事。 搜证到半夜,巫蛊之事已经确凿无误,不论芳嘉怎样泣涕声冤,从证据上看,这事也都已经坐实。 这种事情历来都是大忌,不论芳嘉在其中到底做了多少,一旦沾连,绝无幸免。 宫人动静不小,皇后后半夜得知消息,连夜召集了大臣从宫外而来。 阳淑知道后连夜求见,被他拒绝。 此时此刻,他最需要的是能对外面大臣起影响的人,所以他召见了启斐。 启敏已经是颗废子,诸大臣的心此刻只会急切地想讨好唯一的太子人选。 ——尤其是站错了队伍的人。 如果启斐给芳嘉求情,他就能有个借口能从轻处理。 为此,他甚至明确许了启斐太子之位,却居然、被启斐拒绝。 这个已经长大的儿子,在认真听完他的话后,面无惊诧,仿佛对他的安排毫不意外,也对这许诺不屑一顾,只有眉宇间一点情绪,似痛似释,让他不明其意,见自己还在等他的回答,唇角勾起浅笑,态度恭勉话里却道:“我是为阿耶着想,如今巫蛊之事证据确凿,这样的女人不处罚,只会让百姓议论纷纷,说阿耶被色所迷,更加强烈地要求处死她。不仅如此,阿耶声名也会受损。” “孙氏得享天家富贵这么多年,比起那些枉死的宫妃,就算现在即刻处死,也都是赚了。至于太子之位……” “呵呵,阿耶若觉得启敏可担大任,我自然也无甚异议。” 启斐提起枉死的宫妃,顿了顿想起旧事,于是他就明白,这一切很可能就是他这好儿子做的。 让他亲自下旨,处死芳嘉,为自己生母雪恨。 和兴帝看着面前快到弱冠的少年,不知何时,已经变得青挺如松,在他面前也不再恭敬倾身。 他年少的样子和兴帝并没有太多印象,当他注意到这个儿子时,启斐向他展露的,就是一个优秀的继承人该有的样子。 就像现在,启斐劝谏他想要从轻处置犯错宫妃这事的样子,条理清晰字字在理。 他为大容培养了一个这样优秀的继承人,真是一大幸事,哈哈,哈哈哈哈! 赖柔进宫的时候,就看到启斐离去的车驾。 她向和兴帝身边的孙公公阐明来意,言说求见至尊。 当她走进大殿,看到那个往日被歌颂贤德不可一世的君主,仅仅一夜的时间,居然就形容憔悴、双眼布满血丝。 她仿佛忽然明白了,为什么阿姿要让她过来,却是为大不敬的孙贵妃求情。 赖柔于是诚恳地跪在地上,请求和兴帝念在孙贵妃昔日种种好处,希望饶孙贵妃一命,将她废逐太庙。 这是妥当的办法,和兴帝想。 芳嘉不能在留在宫里,这里眼多口杂,又拜高踩低,他不能明着护住她,就相当于护不住她。 但如果送去太庙,就没那么多人再盯着不放,也可保全她生活不艰。 和兴帝在事发第二日下制,废晋王启敏为江都王,圈禁于王府,非皇命不得出。贵妃孙氏则废为庶人,迁于太庙。 和兴帝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没再多审,就下了这道旨意。 许多大臣才刚得知此事,就已经听和兴帝下制。 有些人还为了启敏处罚力度的大小,再去谏言,但没人再关注孙贵妃。 她已经被废,心病也就算了结,至于为什么没有赐死?谁会蠢到,想在这个时候再去触和兴帝的霉头呢。 盛姿再见到孙贵妃,是事发的第五天,在容朝太庙。 她不明白,为什么孙贵妃不把身上估计所剩不多的钱留着贿赂身边人,让日子好过些,而一定要他们给自己带个消息,说希望盛姿一定要来见她。 不明所以,但她还是去了。 盛姿走进太庙后面,那里有一排很是简陋的屋子,用来给那些废逐于此的人居住。 孙贵妃就在其中一间。 盛姿走进去,发现这里并不像她想的那样差,居然还算干净。 盛姿进屋的时候,孙贵妃正在喝什么东西,看到她来,起身笑着来迎她。 这个昔日在容朝后宫尊比皇后的女人,如今一身素服,面容憔悴。 但她还是挂着最优雅得体的笑,仿佛在这里的生活,并不能压弯她挺直的脊背。 盛姿刚想说什么,孙贵妃一把捂住了她的嘴,把她带到屏风后面,示意她噤声。 啊,盛姿才发现,这里居然还有一架屏风。 没多一会,有脚步声进来,然后盛姿听见启斐的声音在吩咐:“你们等在这就可以了。” 有人推门进来,声音含笑,是启斐在很有礼貌地问候:“贵妃娘娘,在此可还适应?” 他此时此地叫她贵妃娘娘,讽刺之意不言自喻。 盛姿在屏风后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大概并不像那天在溪边时神情激动不安如癫如狂,毕竟声可传情,他似乎连骄侮之意都不多,只是在淡淡宣告她的落败。 孙贵妃的声音没有一丝疲惫,仍是那样尊贵而优雅:“启斐,这一天,你等很久了吧。” 如果现在不是在太庙,不是刚刚亲眼看到她的样子,仅凭声音,她一定还以为,这是那个宠冠后宫的贵妃。 这样从容淡定,让盛姿都不由思附,如果异位而处,她是否能有孙贵妃一半坦然。 启斐有些慨叹:“是啊,你说得不错,我真的等了很久……足有七年。不过现在就好了,你在这里,要过的自然不止七年。余下的日子里,我阿姨受到的那些欺辱,还请你加倍笑纳。” 孙贵妃听了这话也很平静:“我找你并不是为了说这个。” 启斐一声轻笑:“噢,对了,你传来的口信说你没有输,我确实很好奇,想着那日之后还没看望过你,所以来了。” 盛姿心道,孙芳嘉为什么同时把自己和启斐找来,难道她知道他们曾经合作,以为自己也是害她的人之一? 那为什么让自己待在屏风后面,要搞什么电视剧里那种秘密审判?那布景也不对啊,起码要蒙上遮光黑布,再找两个宫人cos一下牛头马面吧,她思想默默跑路~ 孙贵妃说:“我当然没有输,我要的是至尊的爱,在这一点上,我赢了你无数次。哪怕现在,他迫于压力,他选定了你为太子,依然不会为了你而处死我。” “是啊,也许你没有输~那你猜,为什么你会来到这里?”不知道孙贵妃做了什么表情,又或许是过于平静,反倒让启斐觉得不快,所以刺激她道: “你有没有想过,其实如果阿耶杀掉身边那些看到那天事情的人,就能保住你呢?” 他的声音充满了嘲笑和讽刺。 “不知道你喜不喜欢读史书,有一个故事是这样的:秦始皇当初一时兴起,听人建议,觉得天子所在之处不能为人知晓。有次因为觉得自己行踪言语被泄露,可是杀了当时身边所有随从。但阿耶并没有这样做。” “因为他是至尊,他高高在上,不会为不值得的人主持公道,也不会为喜爱的人放弃自己的圣名。你信不信,他一刻也没想过为你这样做!”启斐的声音真是玩味至极,但盛姿却仿佛从中听出了一点心酸和自嘲。 孙贵妃似乎是被这话刺激到,嗓音不再平静,而是在极力忍住颤抖:“原来、是这样……我草民布衣,确实不如、你们知道的多。但是启斐,很感谢你告诉我,让我知道,我从来没有败给我的爱情,只是输给了他的御座。” “至于其他,我不会给你机会挟制我的女儿,这点,你想都不要想。” 盛姿听到人体倒地的声音,从屏风后冲出来,却只见到孙贵妃大口大口吐着鲜血。 盛姿想起她刚才喝的那碗东西,目光看了过去,原来她早已服毒。 启斐没料到她会出现在此,有些讶然:“阿姿,你怎么在这?” 盛姿没回答他的话,看着孙贵妃逐渐无力的身体,面上满是震惊,几乎说不出来话。 孙芳嘉,这就是你让我来的目的? 盛姿把孙贵妃平放在地上,表情和心境逐渐归于平静。 启斐过去扶着她的肩,有些着急道:“不要被她迷惑,阿姿,她只是罪有应得!” 盛姿点点头,似乎是赞同这个说法:“我一直记得,是她害了你母亲。” 启斐看着她冷静的样子,心中不安,语气就更添焦烦不耐:“阿姿,别这样,别露出这样的表情。如果你处在我的位置,只会比我做的更狠!现在她这么容易就死了,都是便宜她了” 盛姿更加认真地点头,她真的很认同这句话,杀母之仇,焉能不报? “是啊,如果我是你,可能千刀万剐犹不泄恨。” 她并不像反讽,启斐慢慢放下心来。 “可是,我不想站在你的位置。”盛姿轻轻开口。 启斐眉头倏地蹙起。 她表情极为认真,“我理解你的痛苦,但不想像你一样。你的位置,我不想待。” “启斐,你也厌恶这里不是吗,那请,不要拖我下水。” 盛姿说完话不再看他反应径直出门,错身时,启斐拉住了她的胳膊,但并没用力。她也没有伸手扒拉下去,而是继续往外走,直到他够不到她。 启斐眉头皱得死紧,想追出去,但想了想还是停下脚步。 这会他们都太激动,说出些什么伤情分的话就不好了,不如先各自冷静一下。 盛姿的喜好这么多年他再清楚不过,只不过最近一连串的事她太受刺激,所以又缩起壳想逃避而已,但等她想清楚了,就会知道他才是真正懂她所需与想要什么的人。 盛姿走出屋去,一瞬间眼睛被太阳耀目的光线射的睁不开。 她眯着眼看过去,发现如果想要直视太阳的光芒,就一定要忍受它带来的刺痛。 回头望向屋内,孙芳嘉的尸体还躺在那里,一身素服,让人难以把她和当年大殿之上意气风发的贵妃联系在一起,她动了动唇,无声道:如果是这样,那又何必。 盛姿回到府里,找到她阿耶,勉强笑了笑,说:“阿耶我想好了,京城虽好,真是太累人了。我要去荆州,陪一陪阿翁。” 盛修见她忽然力尽神疲,沉默而心疼地看着她,没说什么。 半晌,他像是想通了什么,也坦然笑了,揉揉她的头,叹了口气说:“去吧,如果你厌倦了京城的争斗,就去散散心也好,有阿耶在,你什么都不必担心。你只要过得开心就好了。” 盛姿眼眶里的泪一颗颗掉下来。 这大概就是我在这里,最好的收获了吧。 她抱住盛修,把头埋在他胸口,竟是那样的温暖可靠,原来有父亲的感觉这么好。 和盛姿猜测的不大一样,一直到离开京城,启斐都没过来找她。意外之余她也安心下来,也好,免去了不必要的争吵。 盛姿打算走的第三天,赖柔被和兴帝下旨,指婚给启斐,即将成为太子妃。 走的那天,盛姿和兰湖赖柔在盛府门前道别。 看着两个人都无精打采的样子,盛姿摊摊手:“我说,拜托高兴一点吧,知道的我是去出去玩,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去上断头台。” “扑哧”兰湖被逗乐,凤眼里含着泪,这一笑,视线更花了。 反而是赖柔有点犹豫:“阿姿,我……你怎么忽然想起要去荆州,如果是因为……” 盛姿打断她的话,握紧她的手,认真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是要出去见一见其他的东西,并不为别的,阿姊要开开心心的。” 她抱了抱两人,打算转身上车,忽然想起来一事,又转回去道:“啊对了,我给秋桃赎身了,但他说还打算在京城。看在我的面子上,如果看到他遇到什么很难的事,就尽量帮他一把。” “靠,这种时候你都不关心我俩,还想着那个秋桃!”兰湖轻轻锤了她一拳。 “毕竟他长得好看哈哈……诶诶,没你好看,没你好看!” 盛姿作势求饶,三个人又说了几句话,她看看天色,终于告辞。 “你们要自己照顾好自己呀,我走啦!” 盛姿走向马车,没回头,举手挥了挥。 我也不知道以后会怎样,我的朋友们,那就有缘再见啦! ———— 天灾与人愿 om porn 8 .co m 盛姿一行人一路驶向荆州,她抱着赏玩之心,处处留心风景,一路走得并不快。 一路走来,听说江城那边发了大洪灾,冲垮堤坝,不进颗粒无收,许多人还丧命在洪水中。 路上已经偶尔能见到灾民,只是此处离江城颇远,见到的人数并不太多。 盛姿看着他们,心下不忍。 她曾经待过的地方,已经好些年连乞丐都没有了。 这日,盛姿歇在一家名叫“留客馆”的邸店。 这家店很是干净大方,与其他邸店不同,后院商旅分开,不使商人货物堆杂,影响旅客心情,也方便商人看管货品。 留客馆经营有方,是周围有名的大店。 盛姿坐了一天车才到这里,身上酸疼得不行,是以留下泠风在店内安排事宜,找人安放行李车马,她自己带着冬阳出门逛逛。 这随便一逛,居然就逛到了驿站边。 正巧驿站也来了人马,进进出出好不热闹。 盛姿抱着好奇看了一会,但她目力平平,只看到了尘土纷飞,看不出个所以然。鮜續zнàńɡ擳噈至リ:po18.as ia 正准备走,忽然冬阳奇了一声:“娘子,那不是温主事?” 盛姿转头一看,站在驿站门边正在吩咐差役的人,果然是温明。 他正半低头和小厮交代些什么。 盛姿心念一转,他自京城出,向东南方向行驶,又着官服,旁边几人也都是官差模样,估计是因为江城水患颇重,和兴帝派人去江城治水或是赈灾,只是没想到温明也在其列。 唔,她四下打量,他们人马虽不少,可不见钱粮痕迹,不知是押送在后,还是和兴帝才得了钱,不想这么快给出来,是以只派了几个人去“代表问候”。 盛姿本不想多管闲事,但路上流民也实在可怜,想了想还是示意冬阳去向温明打个招呼。她在前面等着。 冬阳领了命,过去找温明。 娘子不打算现身相见,她也就没展露身份,停在三步之外,学着一把乡音,震惊道:“呀这不是温郎君,你上京后许久没见,看这样子,是当了大官哩!” 温明乍然听见这不知是哪的土话也是迷懵,但这人居然还认识自己? 他转头一看,竟是冬阳,也有些惊讶。 他记得在好颜馆去见盛姿时,这位娘子就守在门边。 这么说,盛姿也来了,她为何不以实相见? 温明心下狐疑,却配合地也演出惊讶的样子,惊喜道:“呀,是你,许久未见了真是,我们去旁边聊,你阿娘身体可还好?” 他遇到故人想要细谈,身边差役自然没有不知趣跟凑上去的。 一直跟着冬阳快出了这镇,才看到盛姿在一棵古树旁站着。 温明几步上前拱了个手,盛姿亦回他一礼。 他又点头回应,然心下诧异,盛姿上次见时,可并不是这样守礼的人。 他将满腹疑问按耐下来,问候道:“不想此地又见娘子,一路可安好?” 盛姿笑笑,点头又摇头:“原本是很好,只是这一路走来,总能见到水患流民,看他们衣衫褴褛,食不果腹,很让人心怜。” 话题引到这,温明于是了然盛姿来意,他恭叹回应:“至尊亦是体谅百姓,故派我等前来相协刺史,还希望水灾早日消退,还民生安乐。” 盛姿瞳孔惊讶地放大,这可真是一毛不拔了。 她叹了口气,果然吃进去容易吐出来难啊。 江城百姓也是倒霉,启斐赌得很成功,山南道今年粮食颇丰,估计上下都是一片夸赞,那些水坝怎么也得撑到明年再修,今年的话冲倒了谁就只能自认倒霉了。 盛姿叹了口气:“我从前从没有看到过那样的灾民,京城常年繁华安乐,我甚至没有见过,一个人可以瘦成那个样子。” 她指着前面不远处一个灾民,那人面黄肌瘦,已经两颊凹陷,凸出的颧骨分外显眼。破旧的衣服刮出一个大洞,从里面能看到条条道道清晰的肋骨。 脚上的两只鞋都不合脚,估计是谁送给他的,脚跟处能看见干涸的血痂,可见一路远走。 他靠在一处墙下闭眼休息,活像一个包着韧皮的骨头架子。 温明看过去,他沉默了一会,说:“我家乡小的时候闹过一次饥荒,当时常平仓粮米不够,许多人挖树皮草根为食。我们村还算好,发粮米时碰巧是最后一个发到的,后面的村就都没有了。粮米吃完了,总算是还有些提前挖的野草野菜,但隔壁村因为树皮草根都挖干净,已经饥饿到有人易子而食。”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们家所有人都不敢睡熟,就怕有人半夜进来偷孩子背走吃掉。村口那家我的一个玩伴,他是第一个被偷走的孩子,爷娘找过去的时候,听说已经只剩下一个头和一只手。” “从那以后我们村晚上睡觉没有人敢睡熟,手边都握着一根棍子,彼此也不敢相互靠近,因为一察觉到有人靠近自己,就会尖叫着挥起棍子打过去。” 他顿了顿,语声有些微哽:“但是隔壁村子其实名声一直很好,他们那里我去过两次,那时候还不是灾荒年,有人见我可爱,还从家里拿了块饼给我吃……” 温明的声音渐渐沉默,盛姿只是听着他讲,都觉得连后背在发寒。 她轻轻问:“你们那里闹了几年旱灾,我在秘书省,仿佛并没听到有旱灾超过三年的地方。” 温明摇摇头:“若有个两三年,我们只怕也活不下来了,其实只有一年而已,但我家乡那里,除了富户,没有人有存粮,从来都是收一年吃一年,遇到天灾……就只能听天由命了。”他有些说不下去。 盛姿默然以对,忽地,她想起自己原来看过的史书,汉武帝三年,史书上记载了有一地“大饥,人相食。” 她那时不明白为何如此,毕竟汉武帝之前,可是文景皇帝。 文景之治时,传闻仓库里的谷子积陈到发霉,富到连穿钱的绳子都已经烂了的地步。 文景帝是历代君主都想效仿的明主,而文景之治,又是个让人心生期慕的盛世,居然抵不过三年灾害吗? 何况并不是三年都有灾害,只是第三年一年。 她心怀疑问,遍查资料无果,因为上班没有那么多时间找资料,只得作罢。 后来想了很久才知,原来朝廷富有不等于百姓富有。 尽管后来在秘书省读书,她晓得很多东西都需要换个角度思考,民众称赞的政举有很多的本意其实并不因为上位者真的想为民众好。 就比如科举,最开始只是皇权想摆脱世家的影响而已。 但学到想到与见到,又是两码事。 她想,原来纸上的文字读进去,和亲眼看到,亲耳听到的感觉,真的可以相差这么多。 她看到“大饥,人相食”的字时,就觉得心肠蹂闷,食不知味。 在听到温明说他小时候的经历的时候,又觉得可怖,因而心怜。 那如果真正见到呢?怕没有几人不为之动容。 只可惜,就算普通人都不想踏入灾区,更没有什么显贵人愿意贵步临贱地亲自去看吧。 她想,甚至也许江城某个地方,正在或正要发生这样的惨剧。 盛姿收敛心神,努力地笑着,对温明说:“我想至尊爱民如子,即便朝廷暂无余款,但我泱泱大容,盛世之下,至尊必然也不希望听到水灾泛滥流民失所的事情。” 温明不明所以,但是点头,“这是自然”。 盛姿就说:“我从前听人讲一个故事,说是一个人想以适中的价格买一块好玉,但其镇并不产玉,山高路远,玉价本就昂贵,更别提想选一块好料子。” 温明顺着这话想了想,问:“这人手里可有足够的钱,能让他拼着高价也要买到一块好玉?” 盛姿摇摇头:“没有。甚至如果按一般地方的价格,可能也刚刚够正好买一块好玉,但物以稀为贵,他手中现有的钱,自然不够买一块质量又好,价格又合适的玉。” 温明叹了一声,但脑筋转得很快:“钱资有限,这人怕很难在本地如愿。” 盛姿对这话肯定地点点头,说:“是啊,所以他想了一个办法。他找人在周围城镇大肆宣传,言其镇久无良玉,他即将用重金买玉,只要料子足够好,他不惜代价,倾尽家产也要买下。” 温明本不太明白盛姿用意,但也知晓定然不是无的放矢,听到这神情有些恍然。 盛姿再接再厉:“许多玉料商人听说之后,都带着自家的玉过去,想让这人买下,即便他没有买,那城镇缺玉,自然玉价比其他地方高昂。” “只是到了之后,因为诸商人所带之玉太多,众人得以货比三家,商人为了不让这一趟毫厘未进,只得降价。所以这人,最后用很合适的价格,得到了他想要的好玉。” 温明抚掌赞道:“真是个聪明的办法!” 盛姿微微一笑,意有所指:“是呀,如今山南道其他地方粮食丰收自然不比江城,粮价昂贵。” 温明对此不置可否,而是道:“可如果连最开始的买玉的钱都没有,那么即便玉价降下来,我等亦无足够的钱帛去买。” 盛姿眯了眯眼,意味深远:“我想江城刺史肯定很愿意以一个适合的价钱买玉。江城平时富饶,只因为粮米颗粒无收,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才没办法向至尊尽忠。不然他心思报国,定会一马为先。诸府商人知晓刺史诚心报国,也会愿意带着自家货物前去,既可成刺史之名,也可以让新粮卖个好价钱。” 温明仍是有些犹豫,发愁叹道:“这话倒是不假,只是我等跟着郎中,自然以他之心意为准,怎好自作主张。” 盛姿怎会不明白他弦外之音,微微一笑:“这个自然不难,主事可劝郎中自写一份罪己书呈上去,至尊就算降罪,自然也不会‘只’想到刺史,当然,至尊若是彻查此事,想来也不会忽略主事。” 温明闻言不语,似是在思考可行程度,半晌,向她深深一揖,真心实意道:“多谢娘子提点,江城水患若安,某还应提着江城土产,拜望盛大夫。” 盛姿还他一礼:“主事有心,见到家父,还望主事替我问个好。” 温明半垂头,谨道:“某自然不敢相忘。” —————— 想冲出厨房的温明 送走了温明,盛姿带着冬阳回留客馆。 路上,冬阳问:“娘子为什么要让他写罪己书,救江城百姓不是一件好事吗?” 盛姿说:“以退为进罢了,江城百姓已深陷于水深火热之中,粮食的事又最为重要,自然是越快越好,如果在路上就散布消息,那等到了江城,估计粮米也就送过去了。” “但如果不提前和江城刺史说要买粮的事,就只好先奏给至尊,不然万一江城刺史不同意,觉得没有那么多钱买米,或是干脆抢了功劳,他们就白忙一场了。” “罪己书只是一个名义,如果至尊满意他们治灾,就可以通过罪己书里的人名来封赏了。” 冬阳长“噢”一声:“原来是这样,那江城百姓不是很快就有救了!” 盛姿摇摇头:“哪会这么容易,我只是提了其中一个办法而已,温明会有自己的考量,那工部郎中更是,这么多人的考量混在一起,这件事具体会变成什么走向,谁都不能绝对确定。” 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如果最好的解决办法是一条两点间的线段,那么在这上加了任何人的考量之后,这条路无论多少,都只会变得更长。 “娘子是说,温主事想占大份的功劳?” “是,也不是。主要温明是个聪明人,所以他虽然想,但是不会这样做,只会想着在他可以的范围里占到最大。” 盛姿耐心讲给她听:“就比如盛府,如果方胖子出门和菜农卖菜,找到了比市里一般价格还便宜的菜、省了钱,且是一笔不小的数目,而他想借着这个事,成为厨房的总管头。” “这个时候,他就不能直接报给阿耶,因为这样他就是跳过了管家的存在,不论阿耶是否会交予他这项权柄,他得罪了管家,以后就都不会好过。而如果他们闹起来,盛府不宁,阿耶又并不是那种放任自流的人,那么管家和方胖子就都会受罚。” “这阿耶时候就会比量,如果一个好厨子比一个好管家好找,那么最后走人的就会是方胖子。” 冬阳抿了抿唇,忍不住问:“唔,那如果明明是管家为难方胖子,或者说,方胖子也有其他才能大家都不知道呢?” 盛姿叹道:“冬阳,这件事的关键并不是谁有理,或者说方胖子是否甚至也有本领管家,而是他跳过管家想要功劳,却没有展露出他比管家更重要的证据,那么阿耶就不会保他,在他上面的人也忍不了他。而且,就算他有再好的才能,在他是个不被人看见的厨子的时候也没有用武之地。” 冬阳一边走一边想,过了一会才道:“所以温主事现在是因为越不过郎中,没办法让至尊看到,所以要把好处分给郎中一些,如果哪天他到了可以被至尊看到的职位,就可以把功劳全揽了?” 盛姿说:“对,也不对。从道理上讲,你说的是正确的,可从情理上讲,一个聪明人是不会这样做的。还是拿方胖子举例好了,他总在那个菜农那里买菜,两个人都互惠互利,但方胖子并没有独享这份利,你看就连你每次去的时候,他不也都给你做吃食。” “他得到好处并没有独享,而是分给盛府其他一些人,这样大家就都觉得他人不错,下次还有什么事,也还会想着他,最起码也会护着他,不把这事说出去。” 冬阳一边听一边点头,忽然反应过来:“娘子知道他与那菜农的事?!” 盛姿笑着说:“不仅我知道,阿耶也知道,我想管家也知道我们知道。” 冬阳惊了:“那郎主为什么没有惩罚他?” 盛姿说:“因为他们都在阿耶底线内。方胖子并不是取盛府之利以谋私,他凭自己本事说到的便宜价格,那是他的能力,也就算是他能力带来的收益。” “但如果他是买不好的菜回来,或是故意夸高菜价,那他就是碰了阿耶的底线,盛府管家知道有人碰了阿耶的底线,肯定会先收拾他,不然他也当不了管家。” “那娘子帮温主事出谋划策,是回应当时他去好颜馆找娘子这事吗?” “倒也不全是。” 盛姿没再说话,她叹了口气,也是希望江城百姓能在那些把握着他们性命的人的谋算中,得一丝温饱。 “不过温主事会记娘子一个人情是肯定的,娘子看重温主事,就说明这人有能力,只要有能力的人能帮郎主就好了!”冬阳神情一振。 盛姿笑:“你倒是想得开。” “冬阳,你和泠风都自小跟在我身边,你比她稳重,许多事也能办好,这是你的优点。但人情事故上还要照她差一些。” 冬阳嘿嘿笑:“她比婢子聪明多啦,但我们都是一样忠心的!” 盛姿敲敲她的头,笑道:“提到她你倒是嘴巧。” 冬阳害羞地笑笑,不再说话。 回了留客馆,没什么其他可干的,盛姿回房间,翻开书,拿出书签,接着上一次的看。 好不容易到了个新地方,盛姿也不留冬阳和泠风在屋子里陪她静着,打发她们俩自己出去随便逛着玩儿。 留客馆是间大邸店,每天来往住宿吃饭的人很多。 不论是不是饭点,都少不了有人在外面吃饭聊天。 读着读着,外面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盛姿索性放下书,隔着窗子,听他们在聊什么。 “诶,你听说了吗,那儿,变天啦!” “怎么变了,你快说说。” “至尊把他最喜欢的妃子给杀了,还立了皇后的儿子做太子呐!” “有这样的事?不过立嫡子不是很正常的吗。” “那不是这样说,我也是听一个从京城路过的兄弟说的,听说是因为这个妃子,叫宋啥啥来着,被人抓着……所以才给杀了啦!” “不会吧,皇宫大内啊那可是!我的天,跟着皇帝还有啥子不知足,居然敢……这可真是寿星公上吊活腻了。” “什么呀,你们说的根本就不对,根本不是这样。” “那是怎么回事,你倒是说说。” “对呀,你别在这光说不对,具体的呢!” “这位喝酒的兄台,你说我说的不对,那你可去过京城,知道什么别的消息,倒是也说出来让大伙听听!” “嘿,您别说,我还真就去了京城,前几天才刚从我二舅家回来的!” “哇,那你快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被人抓住的确实是有一个,不过不姓宋,姓孙。这个姓孙的和她姐姐,是一起在皇宫里当妃子的。” “我去!”许多人议论纷纷。 “这个姓孙的妃子现在被赐死了,她姐姐也被废家庙,听说也死了。” “对,好像是这样,现在的太子都是皇后的儿子,那是不是皇后害得?” “具体的事呀,我也不知道,但我在京城的时候,他们都说是皇后害了这两个姓孙的。不过这两个妃子也不是好东西,成天媚上欺下,皇后早就看她们不顺眼,等了多久才有机会,所以就给杀了。后来,皇后为了让自己的儿子当太子,又和她哥哥一起给陛下施压,这才立了皇后的儿子呀!” “啊,原来是这样!”众人恍似大悟。 他们还要再讨论,忽然有人过去说:“嘿,哥几个别说了,今天驿站有大官过来,哥几个还是慎言吧!” “那怕什么呀!要我说,肯定是皇后,一国之母,怎么会容许其他人骑她头上,哈哈哈哈,女人嘛,都吃醋。” “可不是,听说城西大户刘家的小妾,不就让大老婆发买了吗!” “有这样的事?我听说那小妾可是花了大价钱赎回来的啊!” “是啊,所以他们家现在闹着要休妻呢。” 话题逐渐转向刘家小妾不得不说的二三事,盛姿也就失去了继续听下去的兴致。 不过听完这些她倒是很感慨。 在京城时,那些小心翼翼的筹谋,借刀杀人的计策,到了远离是非中心的地方,都变成了因为种种不和,而顺理成章的加害。 所以原来,无论局内的形式是如何风谲云诡,在外人眼中,抛却细节,都只剩下不求甚解的推测。 人,原来不必太在乎他人看法,因为事实总会传歪的。 盛姿途径各处,知晓江城水患的事也越来越多。 听闻在温明他们去之前,江城刺史就已经很积极地治水了,有一个小吏,听说还因为去捞洪水里的人,被水冲走,再也没找到。 那些人口口相传他的故事,以期待来日洪水退去,能有人记得他的义举,把他记载在县志里。 等到了荆州,水患已经退去,江城的百姓开始重搭屋子,恢复生计。 和兴帝感念江城水灾,免了那里两年赋税,并调江城刺史回京供职,听说不日就要启程。 盛姿也见到了她阿翁,那是一个头发花白、精神矍铄的老人。 小时候有一两年,盛景还没有告老,她是见过他的。后来阿耶有时也休假来荆州看望,只是假短路远,终究聚少离多。 盛景早就接到了盛修的信,知道盛姿要过来。 他倒是很喜欢盛姿这个多年不见的外孙,再加上隔辈亲,爷孙处得很是愉快。 熟悉的手段 荆州地处山南道,而山南道是容朝十大道之一。 山南道东接荆楚,西抵陇蜀,南控大江,北距商华之山,大川助有巴、汉、沮、淯之水 ,地理位置极为重要,常有大军在此驻守。 此地多产绢、布、绵、麻,又有金、漆、蜜蜡、蜡烛、钢铁、芒消、麝香、布、交梭白縠、细纟宁、绫、葛、彩纶、兰干等作为赋税,也是容朝重要的商贸所在之一。 而荆州江陵郡,治所在江陵县,领八县,亦是山南道的重要所在。 盛姿在荆州过得不可谓不好,甚至行止惬意犹胜京城。 盛景致仕时,和兴帝多番恩赐以彰荣宠,盛修在京城官位亦颇显,加之他本人手段高巧,曾在朝中地位超然,哪怕盛氏本家亦不愿交恶。 天高皇帝远,盛景过得就和土皇帝一样。 这里远离京城,自然也少了诸多谋算烦扰。 盛姿除了和她阿耶的家书,已经并不怎么主动了解京中事。 她刻意回避了和启斐有关的一切,甚至于赖柔是如何十里红妆为太子妃,与太子感情是否恩爱,她亦不过问。 山南道名山颇多,有嶓冢、熊耳、巫峡、铜梁、荆山、岘山等。 她打定主意,要专心在荆州逛玩,不再理会其他。 只是,不知是否是这里可玩乐的东西太少,亦或是启斐的话确有对的地方,她在这里虽然清闲,却也无聊。 江城距荆州不算太远,水灾最甚的时候,她阿翁去了别苑避暑。 直到江城水患治理颇有成效,这才回来。 听说江城刺史已接到调令,和兴帝为嘉其治水有功,特命他回京述职,想来不日就能高升。 盛姿叼着根草,站在胭脂铺子里,漫不经心地看着冬阳在向泠风讨教,如何买到一盘红而不艳、香而不俗的胭脂。 本来是闲着没事出来逛一逛,没多大趣儿,没想到泠风在胭脂铺子里倒是挑得起劲。 而冬阳一向不怎么在意这些个脂粉,今日不知怎么忽然问起来关于胭脂的事。 盛姿左右无聊,听着她俩人斗嘴,倒也是听趣儿。 “这盘和这盘颜色明明一样,为什么还要摆到不同的地方?” “哪一样啦,你看,这个是玫红,这个是嫣红,这个比这个颜色深你看不出来吗?” “看出来了呀,但是这有什么区别,少擦一点或者加水化开,不就一个颜色了?” “笨死你了,你画画儿呢还加水,要不要给你找几支毛笔在你脸上作画,再找块镇纸压你脸上,你还笑,你看,这个是这么用的哎呀!” 盛姿闲闲听着两人说话,一偏头,目光忽然落到街角茶摊处刚坐下喝茶的人。 盛姿给她俩个眼神,示意她们自己先看着,自己向茶摊走过去。 盛姿走去前把茶摊都观察了一遍,这时来到小贩面前问:“这茶多少钱一碗?” 那小贩爽利答道:“一文钱一碗,您来一碗?” 盛姿点点头坐下去,泠风已经过来,掏了一个铜板递给那小贩。 泠风来到盛姿身边,歪头新奇说:“娘子,没想到荆州的茶,价格不便宜呢。” 盛姿旁边的人看了看她俩,眼珠略转,忽然雅笑开口:“荆州附近的茶一直是这个价钱,娘子不常在这买可能不知道。听起来娘子不是本地口音,倒像是京城口音嘞。” 这人四十许岁,一把江城口音,身上的袍子颜色虽暗,面料却是极好的,他自旁边马车下来,小厮立在马车边,那车驾亦不俗。 盛姿不说话,泠风就代她脆声道:“是呀郎君,我们前些日子才在京城过来。” 盛姿似乎有些羞涩,略笑着点点头。 那人见她如此,倒生了些安慰她的心,说:“京城果然地灵人杰,只看娘子身边婢子都如此俏灵,就知道京城养人了。” 盛姿垂下的眸子里了然之意一闪而过,这才有些不好意思地回道:“郎君真是…那个谬赞了,只是京城虽然繁华,却也难处就是了。” 那人听闻此言,面色稍变,小心探问道:“天子脚下岂非百业昌盛?” 盛姿装作没听懂他话里惊疑和试探,只是愁道:“京城自然不胜繁华,只是那里贵人多,容易冲撞,自然少不得时刻提心吊胆,我如今同爷娘回乡,也是因为得罪贵人,家里生计过不下去的缘故。” 那人却有些了然:“那倒也是,京城世家显贵多不胜数,自然立足艰难。” 盛姿摇摇头,长叹一声:“郎君有所不知,我家原本经营酒肆生意,虽然不算什么大生意,但也还能生计,只是前些日子,爷娘不小心得罪了……” 她说到这里,瞧了瞧四周,见无人,才敢小声道:“不小心得罪了宫里的孙公公身边人,这才不敢再干下去,只得回了老家。” 那人惊讶:“只是一宦臣身边人,竟也如此厉害吗?” 盛姿叹了口气:“我们这些平头百姓,自然谁都开罪不起。不过那孙公公却是真的厉害,听说是……” 她指了指天上:“身边首屈一指的红人呢,听我阿耶说,别说我们这样的小贩,就算是一品大员,也少不得时时拜见嘞!” “好在我家里也攒下点小钱,阿耶说,换个地方还能再开酒肆,无谓为这些事丢了性命才要紧!” 那人点点头,眸里满是思索,也不再说什么,饮完茶向她颔首告辞,就往马车那边去了。 盛姿还坐在那里愁眉不展,一直到马车影都不见了,才跳起身,欢欢快快背手踢着腿走了。 冬阳有点懵,问泠风:“娘子怎么这样高兴,就因为撒的谎蒙住了那个官儿?” 那人衣着不俗,谈吐颇雅,一口江城口音,马车旁边的小厮也不似普通大户人家的下人,倒是颇似官衙出来的。 他们从官道过来,一路向西,很可能就是那位奉旨回京的江城刺史。 泠风皱了皱眉:“可能吧,要么就是娘子在这待的太没趣儿了,咱们插科打诨都没法让娘子高兴多久。” 冬阳点点头,又问:“你刚才怎么知道娘子故意要找那人说话?” 若不是泠风看娘子过去后戳了戳她,她还未必注意到那人,只以为娘子又是闲极无聊,找小贩说闲话拉家常。 泠风翻了她个白眼:“你什么时候见过娘子在外面喝茶?” 冬阳一拍脑瓜,娘子不喜欢和加调料的茶,就算是去别人家也是象征性喝几口,她怎么把这茬忘了。 泠风快走几步,示意冬阳跟上——说几句话的功夫,娘子都蹦出好远了! 盛姿是真许久没这么高兴了,她望望原处不禁感叹,算计人的感觉真是好啊! 这一次那刺史回京,就算不全信她的话,不去拜见那孙公公,少不得也要打探一番。 他有治水之功回京,自然少不了暗中注意他的人,只要他打探孙氏的消息一传进和兴帝耳朵里,那孙公公不死也得脱层皮。 ——他这大宦官的威名都传到江城去了,和兴帝又不是汉元帝,怎么可能留着个石显在身边? 孙公公这些年仗着孙贵妃可是没少作威作福,连阿耶都要留他一份薄面,朝中世家看不惯想拉这宦官下水的人可不在少数,不怕这风吹不到和兴帝耳朵里。 哼,让你在秘书省颐指气使! 蹦着跳着,她忽然慢了下来。 ……启斐,不管你知不知道,就当是我送你的最后一个礼物吧。 启斐自然是知道的。 就算最开始没想到,但在听刺史战战兢兢地说,在路上遇到有不少人,都听闻孙氏之名,这才昏了头打探的时候也就知道是谁的手笔了。 这是她一贯的风格,把弄人心却丝毫不涉水,引着别人因为利益往自己指的路上走,不管别人最后成败如何,自己身上总是干干净净。 他眸中划过一丝温柔笑意,这样的聪明,是最让他心动的地方之一。 强盗主持的正义? 试想一下,如果某君往日皆于帝都谋生,其工作就是在成衣店,将缝制好的内衣打包卷好售卖,简称内卷。 某日此君忽然一道灵光炸开在脑海,打算换份工作,改成把破烂搜集摆放安置在车上,然后运出城去,状语后置简称摆烂。 摆烂嘛,在那里都可以,所以此君回了自己老家,靠着祖辈家产衣食无忧,每日除了吃睡,再无旁骛,是否羡煞旁人? 盛姿搬着个小板凳坐在街口阴凉处,摇着把扇子给自己扇风,以徒劳抵抗燥热的天气,并思考这个颇为辩证的问题。 唉,她叹了口气,顺便拿帕子擦了擦汗,换了一条腿撑胳膊。 旁人她不知道,反正如果其他人可以躺在空调房抱着西瓜看着剧,吃着炸鸡刷小说,哪怕每天九九六或是考研党,她也肯定是要羡煞的。 无它,无聊至极耳! 盛姿这样的人,能在传媒系跨考卷成石头蛋子的情况下高分上岸,并在工作后成为总监,就说明她起码是有一点闲不住在身上的。 从日日新一下子变成这样几乎混吃等死的状态,盛姿刚开始还能悠哉悠哉地享受一下,但没过多久就有些胸闷气短了。 说起来也怪,往年她也没有空调沙发和手机,却从来不觉得这么无聊。 京城环境很卷,大家每天挤破头想要更上一层楼,别说激流勇进,多少人焚膏继晷,也不过止于湍水而不退,但她反而乐在其中,充满斗志地想要看书学习。 有时候忙里偷闲,出去打马玩乐,就像是课间十分钟和前桌聊天,上课时与同桌悄悄下五子棋,这样偷来的乐趣才最感到开心。 以至于现在彻底闲下来,所学所知用不上,她反而颓靡的很,像一只被放气的气球,软塌塌地趴在地上。 盛姿呆呆地想着,原先上学时听安培定则,简而言之就是来时拒走时留。 她现在不也是这样?忙的时候忙里偷闲,闲了之后居然还想忙起来,骨子里多少有点犯贱的骨髓。 蝉声大燥,酷日头热辣辣地晒下来,连风都晒透了,闷闷地流动不起来,时间仿佛都僵在此处,让人只感觉无处不热。 盛姿在有冰鉴的屋子里躲了好些天,今天实在是待不住了,因此拼着酷暑也要出来。 她抬眼看着街边来往的行人,他们步履匆匆,吃完了今天的饭就开始为明天的饭有着落或者更好而奔波。 以至于都来不及想一想,自己到底是为了活着去吃饭,还是为了吃饭而活着。 街头忽然传来一阵喧嚷,许多人伸头过去看热闹,盛姿也不例外。 平静的日子朴实无华,远没有热闹吸引人,很快那里就围了一圈又一圈的人。 好在,这热闹很快就移动过来,省了这一条街上的人买颈椎膏药的钱。 盛姿凝神看过去,是几个家丁打扮的人,在追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子。 那女子呜咽哀嚎者扑向周围人群,口中不断叫喊着“我不是被他们家买的、救救我、他们强抢民女”之类的话。 盛姿将她细看了一会。 那女子身上的衣服脏兮兮,又破破烂烂,但却不是一般的布衣;她的手和颈项也不白嫩,虎口处还有旧茧。她跑得也很快,若不是这里人太多,很有可能就甩开后面那些人了,难怪能甩开那些人一段距离。 不过让人意外的一点是,本来已经有人站出来帮她,但在看到后面那群家丁的衣服之后,又退了回去。 那群家丁中最后面的那个人,走得慢慢悠悠,手上拿了张纸,具体是什么看不清,但看纸质颇佳,怕是附近官府才有,应该是哪个户曹的手笔。 眼见着那个女子就快被后面的人抓到,盛姿站起身,向混乱处走过去,她跨过围观的人群,刚想向那个女子伸出手够她一把,就被人拦了下来。 盛姿顺着拦住她的手向上看,这人是她阿翁身边的盛和。 盛和与盛达从不离开阿翁身边,她转头一找,果然见她阿翁就站在不远处。 盛和行了个礼,示意盛姿过去,他自己转身走进人群中,站到那女子身后,正迎着走来的家丁,看起来是盛景示意他管了这桩杂事。 有更靠谱的人接手,盛姿便也不再去凑热闹,她走到她阿翁身边,歪头甜甜叫了一声“阿翁”。 盛姿搀扶着盛景没有拄杖的那只手臂,和盛景一起看盛和和那几个家丁交谈。 手上拿着纸、看起来最像管事的那人明显是认识盛和的,神情很有些忌惮。 盛景看了一会,摇摇头,大概是看的乏味,回身慢慢往盛府走去。 盛姿自然跟着他一起,盛景的轿子跟在她后面,以便盛景走累了随时坐轿回去。 盛姿偷偷看向盛景,想知道他的态度,但半晌过去,只是无奈默叹口气——从面色上,她是一点也看不出来盛景的想法如何! 她对这个阿翁其实颇为好奇,小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有个很厉害的阿翁,也听过阿翁年少时是如何偷偷去考科举、见到当时圣上并一举获得赏识、这么多年屹立不倒的传奇故事。 她偷偷想过,如果盛景再多开几个后宫,那就毫无疑问,妥妥的某点爽文男主路线,主打逆袭升级流。 甚至一度猜测,他身上会不会绑了什么系统…… 她住在京城,不常见盛景,对他并不如对盛修那般亲近。 况且她又不是真的十四岁少女,对年长、有能力者的尊敬是有,但若说孺慕之情,就只能看盛景对她的态度如何了。 “姿儿觉得刚才是怎么一回事?”盛景忽然开口。 盛姿想了想,说:“那女子手上有茧,行动也有力,应该并不是大户人家的娘子,她那身衣服不是很合尺寸,像是临时找的,但料子不是她买得起的,应该是进了那户人家之后逃出来的。那群家丁嘛,街上的人一见则心生退意,估计对他们来讲不好惹,他们手里又有官府公文。那女子若不是逃奴,想来就是一处常见的悲苦戏码了。” 盛景点了点头,忽然笑着说:“姿儿说的冷漠,却是难得的热心肠。” 他说的自然是盛姿打算去插手这件事。 盛姿不置可否:“或许吧,也可能是一时兴起,觉得好玩。” 盛景看着小丫头一脸无所谓,也没再问,反而说起其他。 “官府不会平白无故管这些事,估计是那小女子自己跑去府衙的。从她跑过来的方向看,附近有两为户曹,相隔的距离差不多,看来那小姑娘不太走运,撞到了和那户人家交好的户曹手里。” 盛姿于是就有些懂,她有些感叹:“百姓供养于官,但官却未必能为百姓着想。以人的意志处理事情,就算是坦荡无私都未必能够处理公平,何况还有私心交情在内。那女子,也是可怜。” 她有些怅然若失,刚才那番情景,令她忽然回想起原来看过的窦娥冤。 窦娥冤的故事里,会不会也在离得不远的地方,就有个好官,可以改变这个故事的结局呢? 擦亮眼睛选择正确的人是很重要的事,若是海瑞或者包拯那样的人,必不会有冤案了吧。 她点到为止,不去多想这个事,毕竟只是个故事,古往今来多少这样的事,从未停止,她一人之力又能如何,可若人人守心,又岂会有这样的事发生? 盛景听了这话,笑眯眯地看了她一眼,却说了句令她铭记终生的话:“小丫头,你该不会以为,官府天生就是给百姓除忧的吧。” 那笑容过于意味深长,盛姿好一下才能明白他的意思,接着仿佛灵魂都一颤,为这话里的背后深意而觉寒意森森。 她从没有听过类似的话,就算她前世在的地方,那个标榜“自由民主”的国度,所有政权也都在标榜自己如何有利于民才能拉到选票。 古往今来、中西内外诸多政权的口号或初衷可都是如此…… 那如果上面的人并不是为了百姓着想,而只是为了自己权力地位稳固呢? 若如所有世家,那皇权也不过是世家头顶的超级世家而已,都在为自己姓氏的利益谋划……诸如启斐去山南道的种种,看似冷漠,但如果这么一看,其实就是抛弃部分百姓,来换得自己钱足粮满。 虽然政权们挤破头地表示自己是服务于民,但世界上说一套做一套的事什么时候少了。 他们也是人,单独的时候会有人性善恶,聚在一起也会有群体特性,山头贼众和朝堂上下,说到底都是为了自己群体的利益,哪里有那么大的差别呢。 盼望着强盗给普通人主持公道,本身不就是一件可笑的事? 盛景看盛姿眼中一瞬间的迷茫过后,紧接着就是恍然,他有些满意。 周济朝因为当年政见不合,被放出京,多少年不曾与他和颜悦色,更别提给他寄过信,却因为在听说阿姿回荆州老家之后,给他写了一封别别扭扭的信。 那信酸了吧唧地表示,像他这样以紫乱朱心怀不轨嫉贤妒能(省略满脸贬义成语)的人,不知走了什么狗屎运,竟然有这样聪敏的孙女,但凡还有一点心,也应该好好教导,不能埋没,也不许教歪! 盛景摸了摸她的头,想到周济朝写信时的表情,有些得意:“看样子姿儿是听懂了,周济朝那老东西给我写信时说你聪慧,还让我多加教导。我看小丫头近日很无聊呢,那不如就让我这把老骨头接一接他的手,给我们姿儿讲些有趣的东西怎么样?” 在朝中时从不乏各类聪明人,但人心难测各有谋算,他可不想有了徒弟没了师父。 回了荆州,盛氏弟子资质平平,又兼当年之故,他不欲与其为师。 阿修不喜欢这些厌倦争夺,但还好,阿修的女儿倒是和他这老家伙一脉性情,这些天她的无聊,和上一次和江城刺史聊完天开心好几日,他可都看在眼里。 虽然他这弟子有些姗姗来迟,到了晚年才出现,但总算是资质不错,不负久望。 小丫头,让我来教你一些,书上看不到的东西吧。 —————— 哈哈哈哈我们阿姿打副本遇到奖励了,取这章题目的时候,想把这章叫“亲妈给的金手指速成班”来着 第三卷:强和——路 po18ar.c om 宁和十四年,九月。 盛姿一身麻衣,头带着孝,端跪在盛景的棺前。 就在前天晚上,曾意气风发半生的盛景终究是抗不过身体的老朽,永远地合上了眼,甚至没来得及见急忙赶来的儿女们最后一面。 盛修半月前接到了盛姿的家书。 家书里说盛景身体不大好,大夫说极有可能就是最近的事了,甚至连东西都悄悄让人备下了。 盛修立刻去张家把这事告诉了他阿姐,然后就连更星夜告假回乡。鮜續zнàńɡ擳噈至リ:po18gb.co m 他和卫溱几乎是日夜兼程,走到后面两人甚至弃了马车,让车夫小厮带着行装去荆州,他两人骑马先行。 可惜人马从来走不过时间,天意莫之能测,人与人的最后一面总是无法约好测定,世上之事更鲜有准备好才到来这一说。 终究还是于半途收到盛景驾鹤的鸡毛信。 盛姿跪在灵前替父守孝,其他暂时琐事白日里交由管家处理。 偶尔管家有什么不能处理的——比如来人尊贵是否要亲自接待——就向她小声告诉,由盛姿拿主意。 盛姿是近两年唯一在盛景身边的亲人。 她祖母早走,盛景年老愈发孤僻,在荆州数年,甚至没有多少他处得来的好友后辈。 盛修没来得及赶到,但事情总要有人操办,不然停在那里,实在不像话。 盛姿于是暂时替父守孝,操持一应事项。 盛景享年七十八岁,已经是容朝难得的高寿。 他除了少年时过得不太如意,一生可算仕途坦荡,意气风发,绝对称得上福寿之人。 是以这丧事其实可以叫喜丧,并不需要太过庄严和过分出演的悲痛。 ——这点倒是比较和盛姿的意。 盛姿这个人倔,决定的事几头骡子都拉不回来,偶尔还整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她非卖惨之辈,又颇为克制,一向不喜欢情绪外漏,尤其讨厌有人看到她的痛苦,如今不必在人前流泪是最好不过。 盛氏的根基就在荆州,盛景又是太师,来往吊唁之人自然多不胜数。 好在盛姿在这里待了三年,对府上诸人也都熟悉,能指使得得心应手,应付起来到不算困难。 不多时,泠风疾步过来,小声向她回禀,“娘子,郎君带着夫人到了。” 盛姿心头略松了口气——再不赶到,他们的名声就可以扔臭水沟里不用要了——点点头,扶上泠风递过来的手,努力忽略僵麻的腿,起身去前面迎他们。 许久不见盛姿,心大如卫溱也忍不住激动,快步上前,一把揽住她,紧紧抱在怀里。 盛姿脸上是掩盖不住的疲倦,如雪肌肤上的黑眼圈被麻衣衬得突出,人也比原先愈发消瘦。 卫溱略带薄茧的手掌轻轻抚上盛姿的发顶,很是心疼:“好孩子,有没有吓到,这么多天,一定累坏了吧。” 她年少失怙,独身站在灵堂时,平时再坚强的人也忍不住悲痛和迷惘,怎会不知其中痛楚。 盛姿摇摇头,嗓音微哑:“阿娘我还好,你们跟我过来吧。” 盛修点点头,看向灵堂的目光里满是悲痛,少时与阿耶玩闹的一幕幕场景,都走马灯一样闪过。 盛景在外面从来是威严的,恐怕很少人能猜到,这样的人在家中却是慈父。 阿姐小时候便常坐在盛景膝上,看着阿耶处理公务。 而他是老来子,诗书经意又一点即透,向来是阿耶眼中骄傲。 “我的孩子自是不同凡响,是该走他们自己的路!” 那满含自傲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却居然已经天人永隔了吗? 盛修敛了敛情绪,虽然悲痛,但对盛姿满是关心:“姿儿忙了这些天,一会儿去休息一下吧,老宅的人我都熟识,你不必忧心。” 还是让孩子看到了这些,他没有说出口,但也是心有歉疚的。 去祭拜过盛景,盛修召集了老宅的仆从,把这边的事都接过手来。 处理好事情,他长身跪在灵前,周身缭绕着无言却彻骨的痛。 卫溱陪着他,目光里晶莹闪烁,满是关心——十多年来,她也是第一次见他如此哀伤。 盛修的目光习惯性地扫过全场。 精巧的纸扎人就放在旁边,他来时一眼便看到了。 盛姿不太听鬼神之说,总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怎么会有过分高于万物能力的事物出现? 但如今看着纸人,他心底一酸,知道这大概不单是因为旧俗。 天地虽不仁,但人心有远近,情感有薄浅。 缺憾之下,于是无神论者甚至期待来世。 不为其他,只是不相信深爱的人真的离己而去罢了,所以愿意用尽所有想象,为心中遗憾筑构世外一隅。 他懂得姿儿的心意。 不多久,盛修的姐姐连带着家人也到了。 盛姿很少见这位姑姑,盛景在盛姿还没出生时,就把她嫁给了某一年的寒门探花,夫妻两个有一儿一女很是恩爱。 因为盛修姐弟两个岁数相差不小,也没那么多共同语言,再加上后来和兴帝对盛家颇有忌惮,盛修就更不好踏足张府,是而两家来往并不亲密。 此时这位姑姑一身素衣,伏在盛景棺上,哀哀欲绝,哭得泪难自已。 她嫁人后本就不好常回娘家,盛景回乡后更是山高水长。 她时时记得自己是他人妇,就算阿耶小弟都在朝中显赫,但夫妻之间,从不是靠山强了感情就能好,没有人不得小心经营。 多年未见父亲,虽说时有家书来往,也不过是聊以慰藉。 如今终究天人相隔,她心中哀意弥漫,悲伤彻骨,满心只明白一件事——在自己身去之前,再也见不到父亲了! 姑姑哭得伤心,她年岁颇高,大悲实在伤身,盛修语重情深苦口相劝,好不容易才劝住了她。 两个人说了好一番话,又是念起昔日,又是商量眼前,种种杂事暂且不表。 和兴帝虽然自己身体也不大好,但对于曾经的老臣还是给予了足够的抚恤。 他给盛景定了谥号文敬,追赠太保、并州都督,并特许陪葬先帝陵寝。 皇恩浩荡又有儿女不辞千里前来奔丧,盛景在人间的最后一程走得很是体面。 原本父母之丧,儿子是要守丧三年的。 但盛修并没有在荆州守上三年,甚至不足三月就被召回。 不过召他回去的并不是和兴帝,而是新任皇帝,启斐。 宁和十四年十一月十九日,和兴帝崩于寝宫。 太子守灵七日后登基继任。 启斐以国丧之故,召盛修回朝。 并以盛修博文善思、且他幼时常听其教导之故,封为太傅。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君要孝满孝不满也满。 盛修自然不能抗旨,十二月初五,盛修携妻女及盛景棺椁返京。 人都说老人念旧,哪怕少时过得不那么好,老来也都挂念家乡,但盛景不是。 哪怕回荆州后过得可称相当滋润,仍是不喜。 他一世热衷权力,只因不得已中途退出,远离了他热爱的战场,怎么能不遗憾? 还好盛景身后也算得偿所愿,可以与赏识他、予他一生荣耀的伯乐葬在一处。 盛景既然去世,盛姿自然也不能一个人待在荆州,况且她阿娘实在是想她得很。 盛姿前世是个孤儿,没享过阖家欢乐的福,也没尝过亲人离别之痛。 但前些天目睹亲姑姑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悲剧,也觉感怀,自然少不得陪伴爹娘。 回京路远,盛修也就给她讲了讲这些年京中的事。 启斐自被封太子后,一直很得和兴帝器重,他与太子妃也算琴瑟和睦,妃妾都不曾有。 两人已育有一子,现在太子妃赖柔还怀着两个月身孕。 这几年赖氏因为这个缘故,颇得太子重用,被任命着办了几桩还算重要的事,得了些不大不小的功。 再加上容朝又有给皇后母家封赏的旧俗,赖氏一族的复兴,可说是指日而待了。 倒是和兴帝,孙贵妃死后,他像是忽然想起郑国公一家人,彻底启用起兰氏一族,还封了兰华为参知政事,并提了兰氏几个不错的青年才俊的官品。 尚氏本是武将出身,而且尚铭于龟兹有功,和兴帝对他的满意也是能看出来的。 尚铭虽然碍于驸马都尉不予实职的规定不能领兵,但他的嫡长兄却是被选入翊卫,并封了正六品上的昭武校尉。 再就是周济朝,和兴帝委命的托孤大臣里,就有这一位耿直忠厚的老学究。 听闻是被和兴帝攥着手,泪眼婆娑地嘱托辅佐好太子,并封了尚书左丞相、检校侍中并参知政事。 重视可真是重视了,不过泪不泪眼这件事,盛姿觉得非常有待考定。 启斐曾经的手下人也混的不错。 他登基后,和盛修同一批被封的还有赵敞和戴廷。 赵敞被封为中书侍郎、给事中、正议大夫。 戴廷武官世家出身,则是调入左亲卫,又封了正四品下的壮武将军、给事中。 按说启斐手中现在有文有武,也算平和,受封者也不乏他当太子甚至是皇子时的亲信,绝对不能说无人可用。 反倒是她阿耶,能力是有,但并不太亲近当时太子的启斐,给皇子们上课时也只是为己之所能,为了不让和兴帝不爽,可是相当留有余力。 但启斐既然封了她阿耶为太傅,就肯定是对目前局势有所不满,有打乱棋局之念。 盛姿心里盘算,京城此时想来正是更旧迭新的时候,趁着局势尚不稳定,可以说是最容易浑水摸鱼的好时节。 她垂下眸子,想起阿翁对自己说的话。 当时阿翁瞳孔几乎涣散,手却坚持指着长安的方向,口里含糊不清地对盛姿反复念:去、去! 盛姿明白,阿翁是想自己弥补当年他的遗憾。 他在向她指一条路,一条爷孙两个都对之心驰神往的路,一条通往权力的路。 当把好刀 盛姿轻轻打起帘子,夹杂着雪花的冷风吹进,暖炉燃得很旺,所以只觉寒意清新。 官道上,有车轮辘辘轧过的痕迹,也有已经半被风雪覆盖的鞋印。 盛姿手指轻轻敲打在窗边,清冷的味道刺激着大脑越发清明。 不知怎地,最近总不自觉想起诸吕和高宗皇后一朝的事,眼前似乎不时还能看到那些成王败寇的场面。 她摇摇头,把这些晃出脑海,决定先爬后飞,先想想让启斐封她入朝的可能性。 人家士别三日,她一别三年,若按吕蒙的进步速度,只怕眼眶都要刮出茧子来了! 而她就算不到让人刮目相看的地步,起码也要有些长进。 况且荆州是真没玩头! 想来疫情封在家里,尚且可以跳跳毽子操、TIMI一下,或者爬“墙”头,探出脑袋看看外面风光。 而在荆州,除了看山看水看日出,就真的没什么可做的。 什么你说去逛青楼?——她毕竟才十几岁,多少得顾着点身体,和卫生情况——这里可是连排不上队的九价都没有! 那去玩游戏?——掷色子这种低刺激的游戏,在她玩过各类主机游戏的快乐阈值面前不值一提——噢不,她现在倒是可以经常玩古偶换装真人版小游戏~ 吃美食——没有辣椒、没有细点,连牛肉都因为禁屠令时不时不能吃,还谈什么美食呢?况且没有辣椒! 盛姿嘴挑,是以荆州三年的日子,除了盛景授课之外,基本都是某迹暖暖和餐厅经营小游戏。 她亲自种过麦子,用麦子做麦芽糖,再用麦芽糖做龙须酥——当然,成品不那么尽如人意就对了——以至于种种磨炼之后,泠风厨艺都大有长进的情况下,她总算是看清,知道了自己在异世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前尘已了。 是真的干干净净,再没法有半点留恋的那一种。 回想过往,本来她早在秋桃赎身后却仍不愿脱离京城富贵的时候,就知道他与桑邈绝不是一类人,半分替代的可能性都没有。 可她偏偏固执不肯接受,直到这三年空旷,把她的不肯接受硬生生磨得一干二净,这才开始下载“这一世的人生是人生”、“要认真对待这一世而不是玩闹”的安装包。 盛姿想明白这回事的第二天就有了决定。 如她当初想写那册推进技术甚至历史进程的书,一但写成发出,就绝不可能籍籍无名。 难道她最开始没有想到过这一点吗? 盛姿想,也许从动笔的那一天起,她就在渴望着名誉了吧。 既然如此,就更没什么好退却的了! 不同的是,原来她是打算窃用他人智慧成全己名,但现在,或许她有心凭借自己,而在史书上留下痕迹。 “大夫不敢以家事辞王事,是春秋之义也。” 皇帝以诏命除丧,盛修也只能私丧公除。 是以盛修一回了府,只略休整几天,就入宫议事了。 新帝登基自然诸事皆忙。他是最伤心的那个人,偏偏没有时间伤心。 虽然得命不必守丧,但父死而不许人祭祀,亦是禁人为善,因此容朝是不阻拦官员在家私祭服丧的——只要不耽误处理公务就好。 盛姿知道这个事时,相当感叹——看来不管是哪里的打工人,都没人权! 盛姿和她阿娘在家里设了个小灵堂,以方便朝中诸人过来吊唁。 卫溱到荆州之后,安置仆婢,张罗上下都不假他人。 若来人吊唁,盛修去前面略做接待,卫溱就替他在棺前守灵。 寒冬腊月,卫溱除了极少的睡觉时间,都和盛修接替着守灵,操办凶礼。 回京后,更是来不及休整,就吩咐人在府内布置,用以接待朝中来吊唁的大臣。 卫溱一向喜欢快意潇洒,再加上盛修偏纵,家宅里的事甚少沾身,这些年,也就这一次真上心操办。 盛姿也是这才知道,她阿娘处理起事情来,也是很有一手,果决非常的。 她默默想起那年那个被过肩摔的小娘子……故事可能很有内情啊! 只是谁让这是她阿娘,就算不知道事情曲折对错,她也只会说一句,干得漂亮! 卫溱对着盛景的牌位,用袖子悄然擦去眼角的泪,哪怕她的动作很小心,却也还是让人从发红的眼眶中看出端倪。 盛姿丝毫不怀疑她阿娘是真心在为盛景的去世伤心。 毕竟如果假意可以做到如此地步,那世间抛却真心也都无不可。 识人论事不究心。何况行迹可明心。 若不是心中真有敬意,绝不能做到如此程度,定在微末间能察觉本意。 盛姿只是有些好奇,仿佛阿耶阿娘成亲后没多久,盛景就自请致仕回乡,十数年间也不过年节能回去见几面,待不多久也就回去了。 他们应该没有太多时间培养感情,何以如此真情地为阿翁服丧。 卫溱摸了摸她的小脑袋,轻蹙着眉头说:“我很感念你阿翁,也是在替你阿耶难过。” 卫溱短暂地回忆了一段往事。 这段事当年或许惊心动魄,但如今说来,只言片语也可道尽。 一个几乎权倾朝野老臣,愿意让一个名声微瑕的儿媳进门,成全他们的感情,又为了让这对闹得满城风雨的年轻人不再被皇帝疑心,自愿放弃在朝堂上几十年的名位,对他们何等仁至义尽。 或许在别人眼里,一个权臣最后能够在朝堂上功成身退颐享天年是个很不错的结局。 可这人是盛景,盛景对于权力的热恋所有人都能看出来。 没人会怀疑,盛景是愿意死在朝堂而结束他生命的最后一刻的,但他却选择成全了他们。 对卫溱来讲,哪怕她与这个老人并没有太多亲情,可她清楚知道,盛景对她恩重如山。 启斐几乎毫不掩饰地表达自己对于盛修的器重,再加上盛景门下的学生之多,以至于几乎大半个朝堂的寒门学子都是他提拔起来的,是以盛府现下几乎可以说门庭若市。 前来吊唁的文臣武客都不少,让盛姿也忙得不可开交。 盛姿是料到了,前来者尊贵之人会不在少数。 但尊如天子,居然也肯亲来吊唁,也是让她万万没想到的。 以至于乍然听到泠风来报时,她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如此殊荣,就算启斐新帝继位要表礼待臣下,就算盛景曾经权倾一时,就算盛修对他而言是把利刃,也实在有些难当。 这并不是一般的领导慰问下属,在这个时代,哪怕盛姿并没有那么多对皇室的敬畏,也知道皇帝是如何地凌驾于万民之上。 生、杀、予、夺! 一个拥有这四样权柄的皇帝,是一个时代的天,覆在头顶避无可避,如鬼神一般不可不畏。 文王排序于《易》,将乾坤以为首位。孔子曰: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 言君臣之位犹天地之不可易也! 夫以四海之广,兆民之众,受制于一人,此为皇帝。 众者虽有绝伦之力,高世之智,莫不奔走而服役,亦为皇帝故。 盛景在教导盛姿时,最先告诫她的就是这一点。 在为她讲解轶事典例时,又着重重复。 盛景并不是为了让盛姿跪服于皇权,而是要她把君上权力之巨牢牢刻在心里。 唯有时刻提点自己君上与自己权力之悬殊,才能明白一个臣子到底要如何去对待君王,才能在保全自身的前提下得到自己想要的。 在借用君王之权力时,永远不能失去的警惕之心,因为宠信而迷失自己。 盛姿听时,倒是觉得破有几分鬼谷之意。 她忽然想起,阿翁在说这些话的时候,顺带提了一嘴“周济朝那老东西就是自以为忠直,才做出被调离京城的蠢事”。 那时她一边听,眼珠一边骨碌碌转,坏心眼地猜测着这番道理,阿翁必然也和阿耶说过。 阿耶是觉得不对,还是不想苟同,亦或是两者兼而有之? 想到这时,盛景也发现了她走神,用扇子“哒哒”地敲了两下她的头,然后继续讲授。 盛姿从往事里回过神,随着阿娘一起去接皇帝的驾。 盛景自然是倾尽全力地教授,只是知识向来学易而践难。 直到亲眼看到启斐穿着淡色的常服,亲来吊唁时,盛姿犹有些恍惚,几乎不能把“皇帝”和“启斐”混作一谈。 一别三年,他较之昔日当真大有不同。 站在权力巅峰一步之遥,惯于把控人心,气势胜过从前千倍自不必提。 但是那身气质,也与她当年熟识的“皇子之一”有天壤之别。 是了,他当了三年太子,自然不用再似从前一样,观诸人脸色,察众之心意。 那样处境艰难、小心筹谋的启斐,已经在三年前打了那场漂亮的翻身仗、彻底的胜利后,不必再有。 她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当初游戏于此的自己,那时她对于皇权还似懂非懂,处事全凭一念兴趣。 不过哪怕她后来遁了,也不得不承认,与启斐一起合谋时,当真是一段刺激振奋的经历。 只是昔日,她为要臣女,而他为帝子,尚可做同谋。 今日他已成人中至尊,是她想要获得什么时,绕不开要讨好的存在了。 “臣妇见过至尊,至尊万福。”是卫溱行礼的声音。 盛姿从思绪中惊醒,立刻行了个大礼,口中尊敬道:“臣女盛姿,拜见至尊。” 到底她当年遁了,是她做事心虚,虽然时过境迁,他们应该各有成长,但不知启斐如今是否还介意三年前的事,还是谨慎些好。 启斐似乎有些惊讶于她的礼数,略惊后亲自扶她起来,带着些微笑意淡淡道:“何必这样,行常礼即可,就如我们昔日同窗之时一样就好。” 盛姿恭谨地俯首称是,道:“多谢至尊。” 启斐微微俯身,用只有他们两个能听见的声音说:“何必如此生分,到底我们也是总角玩伴。” 盛姿有些讶然,抬头看过去,只见启斐略俯下的笑颜带着些俏皮,让那张俊颜格外动人。 盛姿于是按下些担虑,本来启斐如此为盛府增脸面,实在是让她又惊又喜又畏。 现在知道他还顾念着从前的交情,盛姿倒是放下些心来。 不论启斐要用盛府干什么,是否有危险,他们也都得硬着头皮上,还要做得好到皇帝心坎里。 一把刀如果因为怕损刃而拒绝为主人效力,只会回炉重造得更快。 但现在启斐既然还肯认往日之谊,不管是记下了恩情还是交情,总算也是落个好,也算在他面前得的上几分脸面。 做一把让人喜欢的刀,肯定比随手拈来的兵器好,哪怕还是要迎刃,使用的时候也会略谨慎些。 最最好的情况请参照项羽的乌骓宝马,人死了马还在——当然盛姿一向对自己几斤几两相当有数,不做此比~ 至于当年似是而非的感情,盛姿就更没有那么大的脸,觉得人家就非自己不可——现在不是和柔阿姊过得挺好的,毕竟怎么会有人不喜欢敬重柔阿姊——她是价值论者,如果她能证明自己在朝堂上比在床上对他助力更甚,那他何必舍本逐末。 反正盛姿是认命作把刀了,既然没有运气投胎到帝王家,也暂时没有改朝换代的实力,就先选最近的那条好路吧! 盛姿巧笑嫣然:“这不是还未贺至尊登位之喜,头一次见至尊,自然还是恭敬些好。” 启斐点点头,面上不辨喜怒,亦不再多语。 去祭过盛景后,卫溱请他去前厅上座喝茶,启斐轻呷一口,对卫溱说:“夫人想来事忙,可自去处理,留阿姿在此即可,我与她多年未见,此刻亦有旧话可叙。” 卫溱一怔,看了看盛姿,示意她自己一切小心,随即福身告退。 启斐又挥退了一些宫人,指了指下首座位,示意盛姿落座。 盛姿依其之意,行了个常礼落座。 启斐打量了她几眼,忽然开口,声音不辨喜怒:“你怎么又回来了,不是不喜欢尔虞我诈?” 帝后亲临 盛姿没料到他变脸这么快,一开口直入心肺,呆愣愣地看了他几秒,然后迅速低下头来。 但她也放下最后的戒心,她直女思维——百般掩匿有隐,直来直去无私,这样坦荡地说出这些,大抵是真不在意了。 盛姿不再多想,带着些俏皮无奈地迅速回道:“当年你大事已成,恰巧我身边那么多事并发……秋桃的事让我焦头烂额,不能一时之间消化掉,又想着事情已毕,就算没了我也断不会影响你,这才回荆州待了几年。”她犹豫了一下,稳妥起见,把当年政见不合的事大事化小,为了保险,干脆都推在了秋桃身上。 “在荆州待了许久,尤其想念京城风土人情,和各色小吃,愈发感觉故土难离;又自觉有些长进,还想为至尊尽忠,若至尊还看得起臣女萤火微智,能让臣女为至尊效力鞍马,臣女自然鞠躬尽瘁……顺便给自己挣份口粮。” 说到这,盛姿俏皮地眨眨眼。 启斐面无喜怒,撩撩衣袍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我看你也是大有长进,这腔调一套一套的,换上官服怕是能直接引经据典,说一套安邦定国的策论了。” 盛姿悄悄吐了吐舌,心知道他是故意讽笑,也不开口戳破。 “我听说‘文死谏武死战’,虽然现在治下清明,不用人以头抢地,但是我的衷心绝对天地可鉴日月可表,刀山火海都是您一句话,尾生抱柱,不死不走!”盛姿说完才发现最后一句不是很妥当,干咳两句,想掩饰过去。 启斐看她这样子,不知想到什么,神色反而暖了下来,故意揶揄她:“你既有此心,我亦知你之能,自然应当遵照师父教导,效三皇之爱民,习尧舜之任贤,不使珠玉埋没。” 盛姿听他同意,心下一喜,打趣道:“这番话您还是该在周老头面前说,他没准会涕泗横流,赞您有三皇之风。”比之五帝尤胜莞莞类卿。 盛姿说着,抬手过他添了一盏茶。 垂头时,没看到启斐眼中一闪而过的精光。 启斐揭开茶盏,刚要喝,忽然想起一事:“我听说荆州极美,你没带些留念回来吗?” “啊?”盛姿愣了一下,“啊啊有的,我去拿一下。” 盛姿抱着个匣子很快回来。 她打开细数:“这是阿姊、皇后殿下的,这是小殿下的,这是阿湖的,这是启霁,嗯这个是我的……”完了,忘了还有启斐,可是谁能想到堂堂皇帝会向她要这些东西。 启斐一把拿起一个小拨浪鼓,“我看这个不错。” 这是个冰种翡翠柄蜀绣的拨浪鼓,鼓面只有拇指大小,两边的珠子用的是蜜蜡,精巧得很,贵重不失有趣,确实很适合给小孩子玩。 他拿起来摇了摇,看向盛姿,其意不言而喻。 盛姿内心嘶嚎,这是小孩子的玩具呀,而且只是个巧宗,虽然料子不错,但是贡品里肯定更多更好的啊! “不是这是……”你儿子的玩具好吗,要不要这么幼稚?! 启斐一个眼神看过来,盛姿非常没有骨气地谄笑:“那当然,给您给您,啊不是,我是说您喜欢是它的福分……” “是吗?”启斐勾唇笑了笑,又拿起一个圆形玉镇纸,“那你还挺有福气的,这个不错,我也要了!” 盛姿挂着抹强笑点头,内心都在滴血。 这可是她好不容易找当地最好的师傅,花了半年多才刻出的镂空仙鹤戏水图。 这仙鹤栩栩如生,灵气逼人,最绝的是翅羽上还沾着颗淡蓝色水滴,仿佛能够顺着羽毛滴落下来。 这镇纸废了她好几块极品料子,最后启用了启斐那年给她的玻璃种极品才雕出来,真正的有市无价。 盛姿死死咬住唇,生怕真实的呼声就这么涌出。 你送的料子你又拿走,还赔了我的手工费,你可真是会做生意,真不愧黑心的封建制度官僚主义,这简直是在搜刮民脂民膏! 好不容易送走启斐,盛姿松了口气。 卫溱走过来,牵着盛姿手走到一旁,眉宇间有些担心。 卫溱想要问她什么,然而想了想,终究只是叹了口气:“你是和你阿耶一样的性子,都喜欢把事儿悄悄做了,不让人知道担心。你自小便有主意,阿娘也不好多干预你,只是一点,一定保护好自己,遇到难题就和我们说,嗯?” 盛姿把头靠近她阿娘怀里,轻轻点了点头,心里有一股暖流涌动。 盛姿走出去,看到赖柔也在堂前,身边是贴身照顾她的三个侍女,其他侍者站在外面。 赖柔又怀了身子,如今大概三四个月,微微隆起的小腹被牙黄色的衣裙掩盖,还不太明显。 盛姿疾步走过去,刚要行礼,被赖柔支过去的侍女一把拦住。 盛姿看了看,见赖柔笃定,也就不执意弯膝。 许久不见,但柔阿姊还是如从前一般,盛姿心里暖意更甚。 盛姿走近几步,看着赖柔衣服下的微鼓有些好奇,悬空描了描,还是没压住惊叹:“这里面居然会有个孩子诶!” 盛姿自小就有主意,不管遇到什么,都能面不改色,这么多年,鲜少看她也有这样惊讶的样子。 赖柔被她的样子逗笑:“宫里还有一个呢,阿翛早早见过你的贺礼,就是还没来得及答谢姨娘呢!” 赖柔说的是她的长子启翛,如今快要两岁了。 启斐不曾纳妾,这也是他唯一一个孩子。 翛,无拘自由之意。盛姿当初听到这名字,着实愣了一会儿。 这其中大概寄托了他父母难以实现的愿望,却实在不像被寄予厚望的帝子之名。 盛姿挑挑眉:“诶,早晚他也要叫,还赖得掉不成,我可是又带了许多有趣的小玩意等着给他呢!”哈!以为我没藏私吗,太天真了! 赖柔口气宠溺:“你一个,阿湖一个,都喜欢搜罗这些,放了两个箱子都不够!” “啊你这么一说,我回来还没有见过阿湖呢,她还喜欢那个褚云光吗?” “她下午不和她家里一起来,估计明天也是要过来的。至于褚云光……”赖柔皱了皱眉,口气有些担心,“这事都要闹得满城风雨了。” 盛姿这才知道,兰湖这些年,居然真的一直与褚云光交往。 那褚云光也不是无意,两个人现在的状态按兰湖的话说,都快要私定终身了。 褚云光如今跟着尚家,在兵部做的是从八品下主事,但他自己争气,三年间,还有了正六品下昭武副尉的武散官衔。 褚云光是本家破落来投奔尚家的,能有今日成就绝不容易,以他的年纪来看,更能料到前途似锦。 然而他虽然有个官,但在位极人臣的兰尚书眼里怎么够看? 就算褚云光日后如何在朝堂中大放异彩,与世代钟鸣鼎食的兰氏放在一起,也如云泥天壤。 兰湖世家出身,清清楚楚地知道这些。 是以,她在外人面前从不避讳和褚云光亲近的事实。 这些年在兰湖刻意下,京城上层圈子就没有不知道兰湖喜欢褚云光的,弄得父女二人因此有了不小的矛盾。 倒是褚云光诸多阻拦,似乎不想太多人知道,每每为兰湖名誉辩解。 尤其是最近,仿佛闹得很厉害,前几天兰湖跑去尚府,没想到褚云光连门都没开。 若非兰湖笃定,亲口说褚云光私下发过誓非卿不娶,赖柔都要以为这是兰湖臆想了。 盛姿有些慨然,她天性冷漠,并不是会为了情感放弃一切的人。 但兰湖不一样,她似乎骨子里有着逆反的血液,生来就更勇敢一些,相比之下,倒是盛姿这个现代人,显得更束手束脚。 兰湖的义无反顾,是哪怕旁观者看了也要心生敬佩的程度。 ……这是她一辈子也不会有的勇气和冲动吧。 兰湖美而矜贵,华冠京城,更兼一身舞艺绝技。 她的美貌,她的出身,甚至足以让兰家因为她的亲事而再上层楼。 京中任何一个贵女,有个交好的郎君想嫁与之,大概都不会有兰湖那样难。 可偏偏是她一往无前。 盛姿和赖柔都默了一默。 赖柔抚抚肚子说:“你到时候见她就知道了,阿湖性子直,我又处在宫中,少不得你为她把把关。” 盛姿自是点头。 四下沉默了一会,赖柔忽然想起什么一样,问:“阿姿你回来,说明你自己的心结已经解开了,你从小便有异志,这次不单是为丧事回来吧?” 盛姿听到“心结”愣了一秒,阿姊知道当年的事了? 也是,她与启斐如今是夫妻,自然无话不谈,知道也不奇怪。 听到后半段,盛姿会心一笑,还是柔阿姊最了解她啊。 她蹲下,将头轻轻枕在赖柔腿上。 “是,如果有机会,我想效仿前朝,去朝堂上试一试。” 盛姿仰起头挤挤眼,眉目间的灵动,引得赖柔伸手轻轻抚上她的头发。 阿姊和启斐如今是夫妻,又恩爱。 虽然盛姿不真指望枕边风能来做事,但若是他两人私下时无意中说上一说,也未必没有用。 “就算不能,留在京城,时常找你和阿湖聊聊天也好,尤其是你阿姊,‘女……无美恶,入宫见妒’你在宫,一定很辛苦吧!”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阿姊明明是双身子,但仿佛比三年前还要纤瘦。 赖柔叹了一口气,“‘士无贤不肖,入朝见嫉’,你真的打算去趟那蹚浑水吗?” 盛姿讶然失笑。 阿姊是先帝赐婚别无他法,可她倒是一门心思自己上赶着去蹚浑水了。 盛姿想了想,正色言道:“我想,这既然是战场,那么胜者自然也会有无线荣光吧。” 赖柔听了这话似是愣住,半晌忽然身子前倾,半揽半抱地拥住盛姿的头。 “阿姿,阿姿!不如你……你是有你的志向抱负,绝不愿落于平庸的是吗?”感觉到盛姿点头,赖柔无力地叹了口气,“那你回来,极好,又不好……” 最后三个字轻不可闻。 赖柔还想说什么,但又叹了口气,终究没有开口。 送赖柔出了门,就看到启斐在外面和朝臣们说话。 盛姿束手落在随侍的人后面,没跟上去。 赖柔背对着盛姿,盛姿略一抬眼,就见到启斐错了半身在给赖柔系披风,走时,不经意往这边看了一眼。 送走帝后,盛姿在后面看着他们的銮驾回宫的身影沉吟。 帝后亲来,这样大的脸面给盛府,甚至不惜许给许给阿耶三师之位,说明他是真的想以盛府为刀了。 只是阿耶才不惑之年,这个年纪的太傅,可实在少见。 启斐虽然才加元服不久,但和兴帝病重后可没少监国,按说手上应该也有些人,不至于帝位不稳,哪就如此急切? 且阿耶一向韬光,再有才名也是少时的事,启斐怎么会偏偏把目光放在盛府身上。 再者,前些天已经定了先帝谥号为“文武恭定孝皇帝”,年号为“纳贤”,柔阿姊也封了皇后,新皇登基的种种事也都安排好了,却为何还不见有诏册封太子。 太子乃国本,启翛不但是嫡长,还是唯一一子,再没有更名正言顺的了,大臣中也已经有建议册立太子的,为何启斐迟迟不定? 盛姿心中疑虑颇多,却奈何没有丝毫线索能把这些串在一起。 帝后来的消息早就传遍,盛府更加门庭若市。 尚铭恰好在帝后回宫的时间段到了盛府,和众人一起行礼恭送。 盛姿往他身后看了看,没见褚云光。 尚铭是单独来的,也没怎么说话,盛府人多,他客套了几句,上了柱香就又悄悄走了,若不是盛姿想看褚云光,也未必会注意到他。 盛姿看尚铭望着帝后离去的神色复杂,忽然想起,他原先还喜欢过柔阿姊。 她摇摇头,世事向来如此,注定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儿女私情,永远是这些坐拥权势者远若星月的东西。 逆袭流如此多! 赖柔走后,盛姿就一直等着兰湖,没想到兰湖还没来,启霁倒是先来了。 他一进来,许多官位低的都朝他拜去,还有不少人凑近相询。 启霁现在也算炽手可热。他原就是一品亲王,启斐登基后又许开府,遥领青州刺史,可见恩宠。 他比三年前高了不少,只是看上去,似乎神情不太好,比之昔年仿佛还憔悴了一些。 启霁对凑上去的人不冷不热地回了几句就不再多说,他现在是天子近臣,也无人敢觉不满,盛姿自然亦不敢怠慢,走过去行了个礼,引他去上香,启霁也颔首回她。 他一向脾气好,又曾是好友,盛姿估摸着年少那点芝麻谷子本就不是什么大事,现在应该都忘得差不多了,不至于再因此发难,况且后来听人说他与启萌……很是交好~ 两个王爷的风流事不仅震惊了京城,连荆州都有传闻——盛姿可没少在茶馆里听书打赏。 启霁一向少年心性,却绝非鲁莽之人,现下表现出的淡漠,虽不敢笃信,但也能猜出七八分原因。 果然,离了人群一段距离后,启霁就不再是那副冷淡样子,甚至有点小激动:“哎呀你终于回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我好给你接风洗尘呀!” 盛姿笑:“我早先也没定好,何况现在也不是时候,过些天不迟,我还带了好些荆州的特产回来,过几天就着人给你送过去。” 盛姿把燃着的香递给他,启霁接过去拜了拜,插入香炉。 盛府最近人多,不是说话的地方,盛姿绕开人群,送启霁出去。 她闲话家常:“你现在一身闲职,也没想过要做点什么?” 启霁耿直摇头:“我可不是这块料,皇兄给我开府,我都觉得除了从王宅搬出去地方大了点,和原来没什么差别。” “唔!”想起来了,他兴奋地一拍手,“不过地方大了好处倒是很有,我可找了好几个手艺好的厨子,还有舞乐伎,噢噢我最近还得了一副掐金丝的叶子戏,还有你那个用羊皮图的棋,我也找人做了几张,过几天你去我王府给你接风洗尘,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盛姿扶额,你这不像开府,倒像是开了个游乐场! 看来启斐的心思,启霁倒是并不打算应承,谋其政在其位,那么她的第一把火,或许可以从这里点起? 盛姿眼神眯了眯,欣然答应。 晚间,结束了一天的迎宾工作,盛女士终于有了自己的放松时间。 桌案上铺满了写了字的宣纸,盛姿站在案前,仍不停落笔。 盛姿的字很不错,草书和楷书都很通,但是最好的还要数一笔清冷有骨的瘦金体。 这算是她的后天爱好,当初桑邈原来为了培养她这个爱好可是费劲了心思。 桑邈喜欢培养她的爱好,在他了解她的病情之后。 他知道她喜欢看书,就陪着她一起,哪怕不看,也在旁边安安静静地做自己的事。 有时她遇到不解,遍查资料不得,作息规律的桑邈熬夜到一二点也愿意和她一起找出答案。 听说练字能静心,桑邈就特意去买了徽墨宣纸,用描着金边的墨锭勾引她开始练字,周末时又找了书法班,陪她一起去上。 桑邈像是对她有无限耐心,却并不是一味低成本纵容。 他不会在半夜她想吃东西的时候亲自去买——毕竟可以叫外卖嘛——但是如果外卖叫不到,她又愿意走一走,就会等她换好衣服,牵着她的手领着她出去踏一踏夜色,感受柔柔的月光撒在肩上的细腻。 桑邈爱她,却并不占有,而是愿意让她多拥有自己的世界,他就做一朵花、一株草、一棵树、一片荆棘,在无事时点缀她的世界,难过时拦住她的悲伤。 要是有那么一个人,愿意陪伴你的痛苦,牢记你的喜恶,珍视你的快乐,那么无论相距多远,太岁轮转几番,他都不会在心底被磨掉,因为这个人已经贯穿了整片心域,和心灵共生。 所以盛姿没有办法不爱桑邈。 盛姿是明白找到半圆时心底那种满足的,所以今天下午,当兰湖过来祭拜,两人谈及褚云光时,兰湖脸上的柔情和坚毅,那么让她触动。 盛姿一笔挥完最后的几个字,拿起手巾擦了擦手,捧起这篇草书的《长门赋》端详。 她原先最擅孤傲的瘦金体,现在倒是偏爱挥洒意气的草书。 除去最开始写字时,因出神而低落的墨点,这篇《长门赋》一气呵成,情绪连贯,可称佳作。 盛姿把它卷起来,和今天练的其他字一起,扔到放字的瓷瓶中。 “唉!” 盛姿叹了口气踏出房门,仰首看到皎洁的月亮,仿佛又看到桑邈温柔的笑。 月照古今无数载,只因一人湿前襟。 不管因为什么,她总是拒绝不了兰湖的要求的。 翌日,东市。 盛姿陪着挈里在这漫步,不时给他介绍一下这里的特色。 挈里,或者该称为论挈里。 论,吐蕃语中意为宰相,和容朝姓在前官位在后的称呼方式不同,吐蕃的官员一般在姓名前面加上“论”或“尚”称呼。 “论”代表此人是皇室直系血亲,“尚”则血缘较远。 吐蕃的官职制度一向不定,常有变动。 有时是众卿之首的大相总揽朝政。大相也可叫论蓝、大论。 有时则是等类似于中书省、门下省、尚书省的三大体系,贡论、囊论、喻寒波分理朝政。 两种体系的变换端看是有人能一手遮天,还是大家势均力敌。 挈里是吐蕃大相,本应是除赞普以外,吐蕃权利最大的人,但现在挈里把持吐蕃上下,连赞普也受制于他,连那个“除”都省略掉了。 盛姿对于这位女奴之子·出身卑贱·却靠军功上位·最终执掌朝政的逆袭流论蓝早有耳闻,只是不想他居然会这么年轻……又这么俊美。 盛姿边介绍边打量,挈里标准的六尺男儿,身高直逼一米八五,肌肉紧实,面颊棱角分明,鼻梁精致高挺,眼窝深邃,瞳色是深到有些黑的墨绿,看起来不到三十,据说在吐蕃有几个妾但尚未娶妻。 除去那几个妾的话,挈里不论搁在古代还是现代,可都是实打实的抢手货。唔,但是放在某点,也许要“泯为众人”了。 不知道和同为逆袭流的阿翁放在一起,谁会更“逆天”。盛姿脑海开起了小剧场。 吐蕃论蓝访容这样的事,原本除了看热闹,和盛姿是不沾边的,所以这话,还要往前说。 盛姿在京里休整一番,就打算去看望一下秘书省的几位老师,而最后去的是周济朝家里。 这些天周济朝都不肯去盛府,只派了家中小厮去烧了一副祭稿。 那祭稿红绳绑着,连拆都不许拆,让人直接烧掉。 他还刻意交代不许替自己上香,恰巧盛修也在,听了这话哭笑不得,让人递了柱香给小厮,只说权当做小厮心意。 那小厮说这话时本就心虚,支支吾吾半天才讲出来,不想恰好盛修也在,更是惊惶,离香炉就五步路的距离,愣是让他把香灰在路上撒得匀匀称称。 盛姿把周济朝放在最后一个倒不是生气,看阿耶的样子似乎知道内情,阿耶都不气,更轮不到她。 把周济朝放在最后一个,纯粹是盛姿办事时一向喜欢先易后难。 周济朝喜欢她的聪慧,在秘书省时就喜欢提溜她,偏偏盛姿不是个让人省心的,也没少挨骂。 现下,盛姿低眉垂手地挨训,就觉得自己把周济朝放在最后一个果然是没看走眼,当真是最难对付的! “……你说你一去就是几年,课业不是都落下了,盛景那个老东西也不是好货,净喜欢教些旁门左道……” “……你别总觉得老头我是言之过甚,再聪明的人不勤恳学习,那也是白费,你那几分小聪明和你那阿翁一样,都没用在正途上……” “……你如今及笄,也不算小了,是否订下婚事……还没有?!盛景那老货,连自己孙女的终身大事都不放在心上,我就知道他靠不住……” 盛姿被说得欲哭无泪,她才十七,怎么就到了被催婚的地步。 到底还是来早了,就应该掐着快宵禁的时候来,还有个名头可以跑路,现下这天光大亮,她可怎么办哟! 正当盛姿被骂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恨不得装晕遁了的时候,门口小厮犹如救星,身披五色霞光,小跑着过来打断了周济朝的滔滔不绝。 “郎主,门外有人自称论挈里,来拜访郎主。” 周济朝的眉毛从一个结,在听完这话之后,生生打成一个蛋。 在盛姿震惊不已的目光中,周济朝正直的脊背慢慢弓了下去,声调也从语若洪钟变成了有气无力。 周济朝挥挥手,让人把挈里请进来,没说几句话就开始咳嗽,随即扶上了身边小厮的手,直言自己身体欠佳,请两人都先回去。 没等送完客,就扶着小厮的手往外走。 盛姿大受震撼,充分意识到了朝堂影视培训基地的厉害,原来看起来这么正直、课上连个笑都很少出现的周老头,也能在见到不想见的人时,一展表演功底。 盛姿与挈里四目相对,都有些尴尬——周济朝几句话说得实在太快,都没留给他两人一个自我介绍的机会。 挈里不愧是见过大世面的人,率先表达了亲近,两个人出周府的空档,就已经对彼此有简单的了解。 挈里笑着自称首次来访,对容朝知之甚少,希望盛姿可以带他出去看一看,不吝指教。 盛姿想了想,好歹是救命恩人,也就欣然答应。 两个人客气了几句,很随意地把目的地定在了东市。 盛姿心里有盘算,挈里来容是为交好,她与其接近也无不可。 至于周济朝刚才的样子,盛姿能猜出几分——怕是因为不喜欢这样弑父控侄的人,所以连见都不愿见,却并不是代表了容朝态度。 瞌睡有人递枕头 盛姿欠挈里半肩,伸出手不太走心地给他做介绍:“当前您走到的位置是东市,东市是长安重要地点,前方看到的是一家卖画铺子,经营特色是山水风景画,由店主亲自经营,是附近最有知名度的一家店。他家的画还是不错的,颇有些能让人身临其境,但是他们家最出名的却是人物画。概因店主总能找到人物最奇绝的角度,着名事件为因坐高问题,该男子被店主以颅顶斑秃为视觉中心,呈现了一副乐趣横生的‘头发捉迷图’!” 说到这,盛姿戛然而止,打掩饰般咳了咳,嘴太快,话没绕脑环岛就跑出来了。 最近这是怎么回事,从荆州回来后,反倒是比前几年更嘴不把门,也是奇了! 好在挈里是吐蕃人,总有国别风俗在墙着,应该不大会发现她的介绍串词了。 挈里果然没怎么在意,或者说,他更在乎的是眼前繁华的景象。 “长安果然如传闻般富饶,若不是亲自来见一面,这样熙攘和乐的场景,怕是今生不能在他处看到。”挈里一口汉话,很是流利,“劳烦娘子了。” 大容国力雄厚,长安东市占地数百亩,商贾云集,有二百余种行当,街角设有常平仓和平准署调控物价,来往人群挥袖为云覆手为雨,是同时期最繁华的城市,自然非塞外可比。 盛姿推脱:“岂敢岂敢,我不过略尽绵力怎敢担论蓝一个‘劳’字。论蓝如此好学,对我大容风土人情都做过细致了解,才让人佩服。”似乎是话里有话。 “娘子笑话,我从小便钦慕中原,心有向往,自然免不得多了解一些。”挈里滴水不漏。 盛姿不会看错,挈里的目光在看向这些店铺时,有一种侵略如狼的肆意。 在交谈时,他对长安风土人情所展露的熟稔,都表明他曾经详细了解过相关事样,更有甚者他奴婢出生、军功出身,竟会有如此流利的容朝官话,怎能不叫人惊诧此人的城府心思。 若是耿直朝臣看到这一幕,怕是要拈须蹙眉,一迭声地“小心提防”。 可惜了,盛姿这样的奸佞谄臣,只会觉得尤嫌不足,恨不能这人和白索颉一样是个蠢货,当下就要图谋什么,她也好捉贼拿赃,狠狠立功表态! 可惜—— 挈里眼中的光芒一扫而过,眨眼间就消失不见,重新恢复成那副谦谨有礼样子。 盛姿无声叹了口气。 这挈里若真是和白索颉一样无用,又怎能把持吐蕃上下。靠他血统高贵、能在朝堂一呼百应吗? 盛姿眸中划过一道暗芒,如今虽有心入朝却还没有突破点,若真是从挈里下手,或许还得做份planB啊。 “论蓝这次出门,怎么没鸿胪寺的人随行陪伴,倒是劳烦您身边的人。”盛姿看了眼和泠风冬阳一起在身后跟随的几个吐蕃侍卫。 “是我要去周左丞府上,在周府门口时那几位大官有事,我不忍耽误他们,故而未能同行。”这话憨厚得和在校大学生一样,配上挈里的俊颜,盛姿只觉得一个字都不能信~ “原来如此,论蓝真是善解人意,”盛姿拱手敬道。 “哪里哪里。”挈里亦是回礼。 盛姿暗忖,怕是今天去轮值的是戴家的人。 戴廷父亲是鸿胪寺少卿之一,从他家老头开始,就与周济朝不怎么对付,戴廷类其父,行事之风颇为阴狠。 戴家手下人一向与周济朝不睦,这挈里莫不是故意挑了今天拜访周老头? 若真是这样,挈里来容不过数日就能摸清官场上的流派暗涌,这还真是要小心警惕,别被鹰啄了眼。 还不等盛姿想完,挈里已经状似无心地开口:“娘子对于朝堂之事的了解,不输一般官员呢。” 盛姿自然地笑了笑:“刚才在周老师家说过,家父在吏部为官,耳濡目染,自然了解的多些。” “是吗?在下有个妹妹,自小长在皇庭,似乎还不及娘子敏锐。”挈里摇了摇头,似是对妹妹无奈,“刚才在周左丞府,听闻娘子竟是以学生身份去拜会左丞!周左丞曾是弘文馆教习,更是如今大容皇帝陛下的师父,娘子与这般人物走得亲近……有空还望能替在下说说情,久闻周先生博闻广知,还望他不吝赐教。” 盛姿听到前半句的时候,下意识挺直脊背,已有防备之意,但挈里忽然转了话题,身体里兴奋叫嚣着敌手的血液忽然刹车,倒生生撞出一阵酥麻。 这几乎来自于动物本能,是遇到同类时要一争高下的冲动。 一下就能叨到重点的敏锐,点到为止的试探,和最后暗怀埋伏的请求,都展示出一件事——挈里,绝非易与之辈。 盛姿无奈地摇摇头:“怕是要让论蓝失望了,我是个不成器的学生,可没少挨先生的骂。不过——周先生是个爱才的人,又与今日当值的鸿胪寺吏有些交情,论蓝若真想向先生请教,等先生病愈之时,找他们说说情,想来定会如愿。” 盛姿一派诚恳,挈里也只好道谢,说了句“但愿”。 他碰了根软钉子,然目光中兴奋的光芒却一瞬间暴涨。 同盛姿一样,他亦在手段相似的回击中嗅到了令人躁动的味道。 大抵猛禽都是好战的,特别是在自己的地盘没有敌人之后。 盛姿转回头,正要启步继续介绍,忽然在前面一家铁匠铺的帘前,看到了尚铭。 尚铭在那兵器铺帘前驻足凝视了好一会,目光死死地盯着一根矛泛着寒光的铁尖,面上神色数次微变,许久,眯了眯眼,背手向前面走去。 尚铭另有心思,似乎不曾发现盛姿,而盛姿全程看完这一幕,微微蹙了蹙眉,随即勾唇轻笑。 盛姿的神情自然也落在了挈里眼中,挈里意有所指地道:“娘子似乎见了刚才那人后很志满?” 不待盛姿开口,挈里略拱了拱手,笑道:“不论何事,在下都祝娘子得偿所愿。” 他堵死了盛姿想解释的话,又态度和善,盛姿也只好谦逊地回了个礼。 盛姿和挈里在市口告辞分开,目送挈里走远,立刻唤来冬阳:“你去宫门口,找人去见柔阿姊,就说…就说我想去看望她和小殿下。” 冬阳听盛姿语气知她心急,应了声“唯”就匆匆向皇宫奔去。 泠风咬了咬唇:“娘子才过斋七,这时候进宫,会不会有人闲话忌讳?” 盛姿闻言皱了皱眉,但想了想还是咬牙道:“先管不了那么多,我有急事要去探知。” 泠风道:“娘子既然说要去看小殿下,不如回府看看要不要带什么,再赶牛车去,冬阳到了皇宫还要着人通禀,皇后那边也要再派人去回话,现在赶回去时间应该差不多。” “哦对!”盛姿一砸手心,是她急昏了头,说要去看小殿下,怎么好空着手去。 赞赏地拍了拍泠风的肩,盛姿一马当先快步朝盛府走去。 有了缓冲,盛姿的心也平静下来,借口不难,几思就已想好,其他有可能的对话来的路上也琢磨了几套备案。 盛姿跟在宫女身后,向蓬莱殿走去。 盛姿是第一次到大明宫,从前先帝和其嫔妃住在太极宫,而她在皇城的秘书省上课,只有少数几次去到太极宫内,还包括了和启霁一起去昭庆殿帮启斐撒谎那次。 她连太极宫都很少知道,更别提大明宫。 大明宫在太极宫东北方,要穿过太极宫才能到达,而蓬莱殿处大明宫腹地,和启斐如今住的含元殿还隔了两座宫殿。 盛姿从前鲜少踏入内宫,一是无甚理由入内,二是怕冲撞贵人。 先帝虽然后来只宠爱孙贵妃,但之前还是纳过不少妃嫔的,只是有了孙贵妃之后谁都入不得眼,连启霁生母那样的绝色美人苏昭仪都搁置一边了。 人多忌讳多,谁知道会不会踩到什么昭仪昭容的禁处,要是对方又是个就想当下痛快的真汉子,她没准就得脱层皮。 听说当年就有个剽悍的妃子,因为不知什么事,当场揍了那时的太后的侄女,太后虽然当时因为理亏忍了下来,可到底是揪了个错误,把那妃子从妃位上拉了下来,赶去做了……昭仪?! 盛姿汗了汗,为吃到好友家的瓜而有些尴尬。 但这也充分证明了,永远不要去试探比自己权位高的人的底线这条真理,尤其很多时候谁也不知道他人逆鳞在哪。 无论有没有人能撑腰,人家要是真要揍,当下的皮肉之苦可都是实打实挨着的。 ……当然,她阿娘那种武力值爆表的除外。 盛姿捏捏手心给自己打气,还好启斐现在妃嫔少,听说就几个教习女官,只要不是特别眼瘸冲撞了太后……及其家人,柔阿姊应该都能把她保下来。 而在眼力见这方面,盛姿对自己还是蛮有自信的。 带路的宫女给盛姿行了一礼,用柔柔软软的嗓音道:“前面就是蓬莱殿了,皇后吩咐过不必通报,您直接进去就可以,殿里婢子进不去,就送您到这了。” 盛姿颔首回她,面上笑得温柔,带着泠风径直进殿。 这甜糯的小可人儿哟,简直想带回盛府去! 泠风一看就知道她就主子在想什么,这个时候还有心情看小姑娘,不对,是什么时候都有心情想小姑娘! 泠风看着眼盛姿的背影,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无奈,摇了摇头。 赖柔歪在榻上看书,听到盛姿进来,把手里的书夹好书签合上,招手让她过去。 盛姿行了个礼,让泠风把装了礼品的盒子交给旁边的侍女,快步走到赖柔身边。 过去时,盛姿看到赖柔放在桌案上的书,封皮上写着《墨经》,旁边还斜扔着一本《周髀算经》。 看到盛姿的目光,赖柔下意识盖住了《墨经》的封面,动作还没做完,又不太自然地放下手。 盛姿歪了歪头,奇道:“阿姊怎么看上《墨经》了,我记得你不是一向喜欢黄老,爱看《淮南子》之类的?” 放书务必警惕 赖柔的眼神下意识看了一眼桌上的书,又飞快移走,示意侍从把书收起,顿了顿才笑着说:“只是随便看看,感觉倒也挺有趣儿的。倒是你,怎么这个时候进宫来了?” 赖柔招了招手,盛姿嘿笑着坐在她对面:“这不是过来看看小阿翛,他已经收了我的礼,我可还没见过他呐!” 赖柔示意身边的女官:“桂枝,去把翛儿抱过来。” 那女官领命,福了福身走向侧殿。 盛姿把侍女送来的茶端起,是清澈的踏雪兰妃。 她喝了一口,摇摇头不可置信道:“我今天去周老头府上看望他,虽然他那个暴脾气,我也没打算真泪眼婆娑地和他叙旧,可是他居然除了最开始让我进来,一句好话没说,足足骂了我两刻钟。” 盛姿比出个V,抚了抚胸口,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整整两刻钟啊,没有重样的,一直在骂我!”——和我阿翁。盛姿孝顺地把后半句隐了下来。 赖柔哭笑不得:“他不就是那样的脾气,在意你才会骂你,希望你成器嘛。不过,我以为你会选在傍晚过去的。” 盛姿狠狠点了下头:“知我者阿姊!我站在那挨骂的时候也后悔死了,我论文答辩都没挨过这样的骂!” 赖柔疑惑地“嗯?”了一声。 盛姿打个哈哈:“就是在荆州时,我阿翁考我是否理解文章含义,让我和他对辩,就起了这么个名儿。” 赖柔没有多想点点头,正巧桂枝已经把启翛抱过来,盛姿松了口气,凑过去看孩子。 这娃娃翘鼻乌目,一身白莲藕似的肉节,极是可爱,连盛姿这样不怎么喜欢小孩子的人都忍不住逗弄。 盛姿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的小脸蛋,口中“呜呜”地逗他开心。 小孩子果然笑了,声音清脆,攥着盛姿的手指不放。 盛姿有些惊讶:“他居然力气这么大呀,那以后拉弓射箭肯定不成问题,是不是,嗯?”说着,轻轻点了点孩子的小手。 赖柔有些好笑:“他才一岁,你连开弓射箭都想到了?” “我们翛儿可不是一般孩子,等他大了,我就去给他铸一把小弓,要用黄金铸成!” “我看你阿翁是费错心思,只教文章把其他什么都忘了,金子那么软,怎么好做兵器。” “是哦,那就贴上金箔,再在弓身上嵌几颗宝石……我想想,红宝石肯定耀眼,但是紫宝石显得贵气,绿色也不错,打猎嘛,贴近自然……” 赖柔被她逗笑,抱着启翛颠了颠:“也就这个时候见你纠结。既然你拿不定主意,那就一样一把好了,翛儿还不快谢谢你姨娘?” 盛姿摇了摇他的小手:“是呀,快说‘谢谢’,我有一句‘不客气’等着回你呢。” 盛姿一边逗着孩子玩,一边不经意地提起:“不过说起弓箭,我今天在东市还看到尚铭了,就是在兵器铺旁边。他走在我前面,像是在想什么事,那么认真,都没看见我呢。” 赖柔果然皱了皱眉,想起什么:“尚铭啊,说起来要不是前些天他陪华凝进宫去看太后被我碰到了,我也许久不见他了。啊对了,上次他也是魂不守舍,欲言又止。” 盛姿问:“怎么,他这几年过得不好吗?” 赖柔摇了摇头:“不好说。他上学时就用功,有登青云的心你也不是不知道,谁知被赐婚与华凝,驸马都尉不能有实职,这不是断了他的念想吗?” 盛姿眼珠转了转,又问起另一个方向:“那他与华凝长公主感情好吗?” 赖柔凝神想了一会,才说:“仿佛还不错,原先他常常陪华凝进宫,我来宫里请安时遇见过好几次,只是最近不知为何才少了。” 盛姿缓缓点头,眼睛半眯,心思运转如飞。 “怎么了,你怎么忽然问起尚铭来?”赖柔有些好奇。 “也没什么,就是感觉我走了几年,从前的同窗都大不一样,前些天遇到启霁,他竟然会有些憔悴,感觉物是人非,有点感慨而已。”盛姿随口扯了块挡箭牌。 提到启霁,赖柔张了张口,却是难言。 盛姿倒被她的样子给勾起兴趣了,也是真好奇,于是转移话题:“他们两个到底什么时候那什么的?”她挤了挤眼,伸出大拇指点了点,“先帝不知道吗,居然就让这事传得远到了荆州!” 这瓜她啃的咔咔响,缠绵悱恻的情爱本子私下收了不止一册。 只不过去年秋季之后,在京城找人代卖的本子里,就都是悲剧结尾了,其中有一册连载章回的写得极是动情,销量最好,但也是悲剧收尾。不过不知道是私心还是读者呼声太高,作者在后面又补了几个小故事。 大致意思是启霁不耐相思饮毒自绝的结局之后,不料悲情引天怜,得一神仙指点,日日于夜里于情郎相会,酿酿酱酱~ 自古深情留不住,总是黄色留人心。销量最高自然有最高的道理,盛姿在这本完结之后,还特意花重金订购了全册宣府纸蜀锦书皮重工版,内附精彩插图,画得那叫一个劳神劳力、妙趣横生! 咳咳,此是禁话,不再深提。 赖柔摇摇头,低声道:“先帝自……孙氏去后,身体每况日下,都不怎么过问六部的事,只在选人定策上费心,谁还敢说?后来倒是知道了,果不其然发了好大一通火,不再让他两个来往,只是,那时候齐王已经…不怎么再与启霁见面。” “那这样看来,倒是启霁出了真心,要不怎么就他一个人失魂落魄的?”盛姿皱了皱眉,浪子回头也就忍了,她不怎么喜欢渣攻见受诶! “他们现在就,不再往来了吗?”盛姿犹不死心。 “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我听说,齐王府里除了那两年,就没断过新人,他如今,咳咳,”宫里很少有人敢和她聊八卦,尤其是这种劲爆的,赖柔想起来脸都有些红,用了点委婉的措辞,“算是‘新颜换旧貌’,倒是启霁,有些郁郁寡欢吧。” 盛姿撇了撇嘴,这属实是她最不喜欢的故事走向了。 分手后一方浪里又浪,另一方反而凄凄切切,空盼着乍寒还暖,实在憋屈。 让她想起原来看过的肝癌文——对方都污染了身体、侮辱了人格,还在那里动辄心软,好不容易报了仇哭得和死了什么一样——真是迟早气出肝癌! 若按她的性子,有任何人敢折辱她,她一定十倍还回去,马里亚纳海沟也得让他干成东非大裂谷,最差也要回击一个哪吒闹海! 盛姿一边吃瓜,一边怒其不争,和赖柔聊到快晚膳才走。 倒不是她不想留下来吃饭,菜都要上桌了,她才想起来兰湖说今天要去她家住。 兰湖的性子,等急了一定抓她一脸花,于是急急告辞,往盛府赶。 走的时候,仍旧是那个宫人引她出宫。 长得望不见边的宫道上,已经有宫人在两边点起烛火,盛姿忽然问了一嘴,“至尊晚膳不去陪阿姊吗?她可是有孕了。”看阿姊的样子,仿佛并不在意皇帝,一个下午基本上没有提过一次。 那宫人抿嘴一笑:“平日里是常去的,皇后有了身孕之后,至尊更是只要不忙,每日都在午后来看皇后。” 盛姿惊地瞪大了眼睛:“那我这是不是打扰了!”还好他今天没来,不然我不就是全大容瓦数最高的电灯泡! 宫人摇摇头,目光亮晶晶地看着盛姿:“怎么会,有人来看皇后她最高兴啦,特别是娘子和兰七娘子来。依婢子看,兰七娘子上次来皇后也特别高兴,可是不及今日与娘子说笑呢!” 盛姿吐吐舌头,手指蹭了蹭头发,大概是因为聊八卦是人类的天性,连阿姊也不能免俗吧。 回了府里才知道,兰湖来了好一会了,就在盛姿屋里等着,连茶都喝了三杯了。 盛姿一路小跑着过去,故意把自己跑得气喘吁吁。 她跨开门,把手上的油纸包提起来,扶腰又是一阵粗喘:“呼!我排了、好久的队,终于排队了你喜欢的那家卤味,快来尝尝,呼!” 兰湖有些怀疑地看着她,面色捉摸不定,似乎是在想要不要信她。 盛姿走进去把油纸包放下,义正词严:“这我和能骗你不成,咱们这么久没见,我忘了什么也不能忘了和兰美人的暮色之约嘛,啊?~”语气越说越不正经,尾音还轻飘飘拐了个弯。 兰湖挑挑眉:“算我信你一回!” 吃过晚饭,两人去花园里消食散步。 兰湖今日穿了件水蓝色齐腰襦裙,腰间嵌了几颗黄宝石,裙摆很大,走起路来,只能看到一点鞋尖。 腊月根的天气,她还披了件白色秀红梅枝的披风,领口镶了一圈紧密柔软的白狐狸毛,她的一张小脸冻得略红,却美得宛如神仙精魅。 两人没逛多久,折了两枝红梅就回了屋子。 盛姿解下豆绿色的披风,让人把梅花插在瓶子里,就听兰湖传来一声惊呼。 兰湖挥退了侍女,走到盛姿面前,把藏在背后的书拿出来:“好呀你,还敢看这个,被我发现了吧,是不是要打手板!” 盛姿看到封面上《金蕊泣露》几个字,几寸厚的皮也红透了,她一把夺下来卷成一卷,走到插画卷的瓶子前面顺着孔塞了进去。 失策啊! 这是她新到手的还没看完,就没放到匣子里和原来的一并藏起来。 她想着这屋里统共就泠风冬阳两个识字的,还都被她带了出去。阿耶阿娘就算来了,也都知道她不喜欢人动她的书案,一向自己收拾,也不会动。 今天着急出门,就随手塞在写了字还没来得及收的一摞纸下面,想着不会有人过来,没想到就被兰湖眼尖,看到了个书角拽了出来。 这下她这张老脸要往哪放哟! 临床三期完毕 盛姿放完书,兰湖已经把她房间逛了一圈,又凑到她身边,随手翻了翻桌上练过字的一摞纸。 “不是吧我说,你这我这么久没来,居然还是这么冰冷冷,就是字啊书啊,连把琴、连幅画都没有?” “我不喜欢练琴,练得手指疼,画嘛,没收到好的,挂着也没意思。” “那你自己画呗,又不难,要不要趁着月色来上一幅,不是说好些文人都夜猫子,喜欢熬夜吸取天地精华才能干点啥。” “嗯……这又没什么值得画的,多没意思。” “那你画我,”兰湖指了指自己,伸脸凑过去,“呐呐,我可值得了吧,多少人多少次求着画我我都没答应,看是你我才让的,嗯?够意思吧!” “你……”盛姿皱了皱眉,一掌推开她的脸,走开,“你太丑我不画。” “噗嗤!哈哈哈!”兰湖扶着腰笑到不行,“哎呦,你可真好意思说,这理由也太烂了,说我不好看?你心不心虚,你给顾涌编过多少好借口,怎么到我这儿这么敷衍?” 盛姿没理她。 “不会吧你,顾涌是教画的,这你都记不起来了?也难怪,你逃他课最多,别说你,估计他也记不起你来!” 盛姿翻了个白眼,又不是她不想好好画,实在是没那个天赋,乐器、舞蹈、绘画,她废了九牛二虎之力,仍然只停留在可以鉴赏的程度。 尤其是画画,原来的原来,她曾报过一个素描课,桑邈和她一起去报的,有一次课中,老师查看班上所有人上次课留的作业。因为学生们大多已经工作了,很多时候忙,来不及画完就上课了,老师就点评几句,告诉一下哪里能修改。 走到他们这的时候,已经是很靠后了,老师拿起她的素描本,才看了一眼就皱眉:“你这个画的不行啊,这连七十都很勉强,你前面那个是因为没画完,还缺东西,阴影过渡线调子都不全才给七十五,你这个……你这个倒是什么都有,就是不像啊!你这说梨没人信,说刀削面机器人系统崩溃了削出来的我看还差不多。” 桑邈“噗”就笑出来了,结果老师拿起他的本子又皱起眉:“你这个也是,这梨的阴影画得……KTV的光你画成这样也就算了,但是我记得我明明是打的是一个主光源……” 被看完作业的本子放在桌子上,两个积极完成作业的“71”四目相对,都笑喷出来。 他们报的班是很有名的一个机构,这个老师尤其出了名的负责有良心。 下课的时候,两个毫无自觉的人被叫住,听着老师发自肺腑的良心话:我建议你们还是报个别的,虽然也可以学,但是何必浪费这个钱在这呢?我知道小沉你有钱,但是,人生是有限的是不是?多找找比如其他爱好,别逼着贝多芬去学拉丁,当然也不是说你们音乐方面那么有天赋,就是别给自己太大压力…… 盛姿笑了下,发现自己对那个老师的话今天都还能记忆犹新,毕竟这样独树一帜把钱往外推的实诚老师,她还真没见过几个。 盛姿和兰湖都换了寝衣,兰湖坐在镜子前擦头发,盛姿坐在榻上看着她,想了一会还是单刀直入:“你真的想嫁褚云光?我可是听说你俩最近不太好,他最近好像很反常?” 兰湖翻她个白眼,继续擦头:“什么叫反常,他就是最近比较……不爱交流,别说我,他交好的几个朋友最近也不来往了,也不知道在干什么。” 盛姿从帐子里探了头出来:“你真不知道?连你都不知道,还是你不想说不好意思说,这个王八蛋狗东西不会是有其他相好的了吧,我就说,一直看他不顺眼,要真是这样,我提刀和这个狗玩意拼了!” “去你的,你一直就没看他顺眼过。具体干什么我是不知道,不过肯定没去找别人就对了,要不我肯定先手刃了他!而且我眼光怎么可能那么不好。他可能是在和尚家弄什么吧,我上次还看到他和尚铭一起去饮飞军的一个嗯……一个,中郎将?应该是吧,在一起喝茶说话,我和你说你可不许去打小报告,又没有证据!” 噗!盛姿笑出来:“就这点事我还至于去告黑状,再说了我告哪去?一点没长进啊你,就学会护短了。” 饮飞是金吾卫的别称,不管是左右,中郎将都不算是低职,兰湖大概是以为他们在交好,是想要谋些官职,怕自己刚正不阿和阿耶说了。吏部到底是管天下官员晋升的,虽说这是军中的事,怎么也应该是兵部管,但吏部是六部之首,真要是介入多少会有些影响。 盛姿眼神亮晶晶的,瞳孔都泛光,不枉她大胆假设小心求证,总算是有点眉目。 把今天听到的汇了汇总,她乐得眼睛都眯起来,原先上学时老师说的好啊,以后工作就知道,还是同学情最珍贵老同学最靠谱,遇到事能帮一把就帮一把的都是同学。你看这不,刚瞌睡就有人送枕头,可真是上、上辈子修来的好同窗啊! 不过看着兰湖,盛姿忽然像是被泼了盆冷水,她蹙起眉毛,很是不解地问:“其实有个事,我早就想说,你看那褚云光,也没什么好的,怎么你就偏偏稀罕地不行,门第样貌没一样和你相配,要不考虑考虑别人?” 兰湖“切”了一声,“照你这样说,整个京城就没和我配的了。” “和你说正经事呢,你到底喜欢他什么?”盛姿皱着眉,想起褚云光,只觉得这猪从头到脚无一可取。 “他很好呀,他其实很有才学的,除了李三娘子,京中再没人的诗比他做的好了,长得还俊俏,是不是,嗯?”兰湖歪歪头,等着盛姿答复。 盛姿被看得没脾气,自暴自弃:“就算是有那么一点吧,那也不是没有更优秀的,为什么是他!” “阿姿,”兰湖起身走过去坐在盛姿旁边,头靠在她肩上,一头青丝就如缎子般垂下,“我真的喜欢他,他这个人我都知道都了解。他很好,有才又俊俏,谦逊,我为什么会不喜欢他?” “那他未必……” 兰湖打断她:“你怎么回事,对我这么没信心我这么好,凭什么不值得他喜欢?” 盛姿哑然一笑,不再说什么。 是了,阿湖从来都是自信的,眼光一向也很准,她有能力爱别人,更值得被爱。 “那你就是答应帮我啦,我阿耶估计不会答应我嫁他,你到时候可一定帮我想想办法。” “唉,那好吧,不过千万千万别让他伤了你,要不我会不干的,嗯?”褚云光看起来确实也还可以,现在与兰湖划线也确实算有担当了,到时候能拉一把就拉一把,拉不了也不能让他牵连了兰湖。 兰湖挎上盛姿的胳膊,柔柔道:“阿姿,你真好,你说你怎么不是个男人……你要是个男人就好了,我原来还想过,你要是个男的,我肯定豁出去追你!但是我就是不喜欢女孩子,多可惜。” 兰湖的声音越来越低,盛姿轻轻笑了。 盛姿和她刚见面那天就知道,兰湖并不是表面上的柔弱无害,美貌给她做了一层遮掩。只要有人带着偏见,把她当成空有颜色的绣花枕头,那她就能在必要时利用一把。 盛姿知道兰湖看出点什么,也知道兰湖偶尔的小心机,只是也愿意上套而已。 朋友之间不痛不痒的小算盘,她就当是调味剂,隔靴搔痒。 只是没想到兰湖今天悄悄戳了戳窗户纸,没有透,只是彼此心知肚明了,兰湖隔着没有办法进去的窗户告诉盛姿自己的回应:她知道也承盛姿多次的照顾,不装傻不逃避,只是不能而已。 她甚至不怕盛姿知道了就不再帮她,只是觉得有些事应该有一个着落。 盛姿长叹,她本来也不真是色令智昏,她愿意交朋友的人自然是有理由的,怎么可能只为那么一点儿不足道的情绪就真去掏心掏肺,自然还是因为那人值得深交。 摘掉有色眼镜,褚云光确实相当不错——如兰湖所说,诗词上极有天分,官场上也处事得宜,不然不可能升这么快。他本人盛姿也见过,除了和自己八字不合所以总看不惯之外,人品也是上佳。除了家境一般,但这又不是他可以选择的——而这样相当不错的人喜欢上兰湖,很值。 盛姿在心里给褚云光打完分,觉得这场灰小伙和白马公主的剧情也是有看头的,若是到时候牵连不上那自然很好,若真是保不住,就给兰湖寻摸下一个,褚云光是不错,但大容几千万人口,怎么就不能再有一个更好的? 盛姿盘算的蛮好,只是她现在还不知道,褚云光与兰湖竟然不只是相互喜欢,而是不好意思说出口的深爱。 盛姿没太多纠结于褚云光,她还要去做最后一件事。 尚铭虽然不负众望,盛姿却不能不再谨慎小心。 为捕兔子提前撒个鹰 盛姿在山如旧约了挈里。 非是她想,只是挈里已经是她最近能想到的最佳人选。 尚铭的事实在太大,她不能不再四小心,最后探上一探。 既是为了多了解一些他们的消息,好准确邀功。比如他们与谁合谋,占什么地位,已经进行到了哪一步? 又是摸个底。毕竟万一尚铭他们都万事俱备万无一失了,她又何必顽固不化,非搞什么宁死不屈,她又没有什么主角光环,否则干嘛不直接月前魂穿启斐身上,也算一步到位。 她宏图大志还未展,可不想出师未捷身先死——她现在死还叫不起崩、薨,真就是庶民的“死”! 要是去了地府,真有什么穿越者大会,她一过去,人家一片王侯将相,她直接被保安拦住:经查证您的称号过low,不配入席。 咦~想想就丢不起这个人! 咳咳,远了。 所以为保颜面,再做一次准备工作,经脑内领导协商是极其有必要且应当的。 但很明显,她空了这三年,手边一无人手二无渠道,就一光杆司令,如果她直接去试探,很有可能打草惊蛇,偷鸡不成蚀把米,最好的还是要让他们眼见着利,主动开口才最打消疑心。 她把原先交好过的人在心里都溜了一遍,却并没有能让她放心说明此事,而不担心露馅、事成抢功,更甚者直接反水的。 她这些年也就是在秘书省认识些同窗,一半不太熟,另一半倒是熟,但又有一半的一半不能够保证是不是已经成为尚铭他们的人了。 剩下的这四分之一,就基本上都是启斐的直系,找上去那就是诸葛亮草船借箭——看他们扎不扎她就完了! 啊,还得添上如今斐方的皇后,和她不知哪方但“虽然不笨,但是因为过分的美丽和普通的政治嗅觉一对比,体量上还是个花瓶”的兰湖。 还剩下一个较好的人选就是温明,但温明被划入盛家一派是早印各人心里的事了,太难取信于尚铭。 而挈里来京朝贺时,带了三千吐蕃兵,全都留在了皇城外。 若是两朝打起仗来,这三千兵马自然不算什么——连皇城内都有数万兵马,保证三千人扔进来连骨头都不吐一根——但这种事,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毕竟每多一张嘴巴,就多十倍被发现的风险。 这事名不正言不顺,尚铭肯定不敢让太多人参与,手头兵马应该是缺的,而挈里的能带来容朝的兵必是精兵,挈里又是外朝论蓝,至多要一些好处,却还够不上争位,想来正是他们现下最希望的助手。 盛姿也不用多做什么,只消确定尚铭他们是否准备妥当、还是已有把柄可据之向启斐邀功即可。 若是他们已经准备充分,自然害怕多个人知道此事,会在挈里面前瞒得滴水不漏,若是尚缺人手,就会有试探之心。 她只要知道了这些,就已经够邀一个大功,能不能查出与尚铭勾结的是谁,以及其间种种细节,那就不是她需要劳神的了,最多是锦上添花,没有也罢。 厢房外有脚步声靠近,紧接着是冬阳行礼问安的声音,接着厢门被打开,挈里一张俊颜含笑出现。 盛姿起身行了个礼,谦雅含笑请他入座:“论蓝。还请上座,我叫了几样小点,您看一下要点什么茶。” “我未曾来过这家食肆,不如请娘子介绍一番。”挈里略回个礼,走去上首。 “我口味特殊,喜欢清茶,论蓝不妨一试。”盛姿也不推拒,“这家店烤肉做得不错,我点了一些,论蓝可以尝一下与吐蕃可有不同。” 盛姿直身给他倒了盏茶,挈里端起茶杯轻嗅:“大娘子这茶虽无调味,却有草木之香。” 盛姿关怀备至:“不知道论蓝喝得惯否,我还叫人备了茶与奶茶,一会可以叫人端上来。” 挈里喝了一口,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盛姿打了个手势,让人将奶茶果酒与烤肉一起端了上来。 挈里随口赞了句:“盛大娘子真是周到,还不知道大娘子约我一叙是为了什么,可与娘子上次辞别后进宫有关…又或者是替我说项不成,过来讨理的?” 挈里最后的话很明显是打趣,盛姿却笑不出来,半句试探半句调笑,任他如何把嗓音放得滑弄,也改变不了她被戳中心事背后的紧张。 她暗暗磨牙,这人还真是敏锐,一双眼睛鹰一样尖。 盛姿浅浅一笑,从身侧拿出来一个盒子放在案上推了过去。 “听闻您喜欢宝石,我真里倒是有几块料子,不知道合不合论蓝眼缘。” 盛姿揭开盖子,里面小指大的黄宝石露了出来。料子未经打磨,只有寥寥几个切面,却也能看得出里面澄澈透明,上极佳之品。 上次她见这人身上服饰虽不张扬,却戴了个红宝石耳坠,手上也有一个绿玛瑙戒子,连腰间都有宝石饰品,雕饰虽不张扬却都是极难求的料子就知道,这大概是个同好。 盛姿肉痛至极,为了怕挈里不上钩,她特意祭出了自己的珍藏,这样的料子有市无价,和上次被启斐搜刮走的一样,都是她压箱底好货若非后面还有更大布局,她简直想撂挑子不干。 挈里本来被人知晓了喜好有些微惊怒,但在看见这料子之后,一瞬间被其吸引,未几,又勾上一抹笑意。 “盛大娘子好大的手笔!简直让我有些受宠若惊?”盛姿已经掏大,挈里也就不再兜圈子,率先揭开了这场会面真面目的边角。 盛姿开始笑得有些神伤:“实不相瞒,今天请论蓝过来,是有事相求。” “我有一心怡男子,正是上次东市论蓝也见到的、兵器铺外的那人。我与他原来也是有过盟约,山无棱,天地合……”呕,盛姿被自己恶心到了,顿了一下才继续,“只是他后来为了权势,背我另娶公主……我虽然神伤却也难为皇命。” 想了想,她还是没把尚铭换成褚云光的名字。毕竟虽然他成婚了,名头上不大好听,但褚云光心思缜密,可比尚铭难对付的多。 若是到时候找褚云光出来,再想刺探消息,还不被挈里乃至褚云光发觉她知晓此事,可就难多了。 盛姿努力挤了挤,还是做不出伤心欲绝的表情,所以干脆恨恨道:“不怕论蓝笑话,我自诩容貌上佳、文略上也非无能之辈,并不是配不上他,然而他当初却敢因公主下嫁而妄图以妾室之位纳我,姿无大志,却也绝不自甘为妾,任人羞辱!无奈他已为驸马,仅凭姿一人之力,实难雪当日之恨。那日与挈里在东市遇到他,回去忽然心生此计。” 挈里眉宇间颇有几分兴致:“你想让我帮你出头?那怎么办,和他说我爱上你了,要带你回吐蕃?” 盛姿直身拱了拱手:“姿有自知之明,不敢以蒲柳之姿攀附论蓝,只要论蓝同意陪我去见尚铭一面,说上几句话即可。论蓝可以放心,姿非乖纵之人,不会做象恭滔天之事,绝不会妄自开口,强加诺言或契约于论蓝,若真有您大可直接驳回,我绝不反驳。待事成之后,我还会再奉上另一枚红宝石做答谢。” 见一面说个几句话,就能收两块极品宝石料子,挈里虽然是论蓝,也甚少有过这样稳赚不赔的交易。 他虽然也差异盛姿肯为一个会面付如此高昂的代价,但一想盛姿说“绝不为妾”时的咬牙切齿,加之虽然只与她有过两次见面,但言谈举止间也很看得出这是个极傲气的女人,是以也可以理解她的愤懑。 而且这也可以解释上次她看到那人时,为何表情中带有复杂的快意。 思量了一下,挈里很果断地答应了这桩交易。 事情比预计的还顺利,盛姿喜不自胜倒酒敬他:“论蓝果然是个爽快人,我敬您一杯。” 挈里与她碰杯:“娘子也是少见的至情至性之人,希望合作愉快!” 鸿门易主(上) 盛姿看了一眼站在街边、假装在看摊位上小玩意的挈里,心里很有几分意外——这人的戏居然这么好! 原本说是让他随便做点什么装作巧遇,挈里那厢点头应了,只一个转身的功夫,就已经像是在逛街要买点什么,和小贩讨论得也有模有样。既保留了论蓝的气度,又含着几分对大容新鲜事物的好奇,可以说是表演类艺考第一名的风范了。 不过仔细一想也了然,他年少卑贱,若是初初参军时,流露出哪怕一点的怨恨,怕都不能如愿。 奴隶之子成为把握朝堂呼风唤雨的论蓝,其中艰险难以想象。盛姿收到的消息里,就有挈里幼时被买去吐蕃乐营的传闻,只是时间太久,已无法考证。 盛姿收回目光,心里记着数,踱着步子慢慢走,赶在尚铭刚在街头出现时恰好遇见。 盛姿表情微诧,行了半礼:“驸马有礼。” 尚铭看她的半礼,果然微微皱眉:“是盛大娘子,不想在这里遇见,有礼。” 盛姿浑不在意:“可是好巧,上次驸马来我家拜见阿翁,还没谢过,前几日进宫和阿姐叙话,阿姐还说好久没见到驸马陪公主入宫,让我代为问候,可巧今天就碰见了不是。” 尚铭表情缓下来:“这阵子事忙,不曾进宫,等过些天再与她相见、进宫拜见。” 盛姿装作没听见他语中它意,不经意地侧了侧脸,给了挈里一个眼神。 她并不觉得尚铭是那么不谨慎的人,只是为人有些好强。 在秘书省时与她肆意行径,导致基本日常都是挨骂,或者一边被夸一边被骂不同,尚铭是很认真的那种学生,愿意认真完成课业再等到上课时被老师夸奖,非常有学习委员气质,恨不得戴上三道杠那种。 发愤图强的学习委员,忽然保送成了艺术生,尚铭悲愤之心可以想象。 现在有重新杀回文科班的机会,盛姿又故意提到了他初恋,一时口不择言也能理解。 盛姿心中盘算过一轮,看起来尚铭倒是有点破釜沉舟、势在必行的意思,她挑了抹笑开口:“既然许久不见,不如我做东,咱们去缘路坊,就当答谢你那日去我祭阿翁。” 挈里恰好走近,听到这话,惊喜开口:“姿娘你要去缘路坊?我正好也要去,不如一起?” 乍然听他开口,尚铭盛姿都是一惊,随即反应过来行了一礼。 盛姿口气故作熟稔,打趣道:“你去什么?你不是有事吗,怎么你城郊那三千精兵又不缺慰问了?” 挈里是和她事先约好,盛姿会故意炫耀一下挈里的位高权重,但这会听到“三千兵马”,心中忽然一动想到什么,只是这念头太过短暂,如流星划过,转瞬即逝。 尚铭听到这话眼神一转,说出的话就改了主意:“那倒是好,论蓝来容多时我还没得幸相见,那不如就一起。” 缘路坊。 外面霜雪覆路,不时冷风呼啸,可寒意丝毫没有透进屋内。缘路坊使足了银钱,使这里不分昼夜夏冬,总是亮堂华丽,几案边燃足的碳火使厢房内暖如三春。 “……点心的话,上几道精巧的就可以,不过不要毕罗,里面有熟水果,姿娘不喜欢,茶也不需调味,只把茶叶和滚水拿来就行,姿娘喜欢清茶。”挈里耐心吩咐侍者。 尚铭看着挈里这么熟悉地报出了盛姿的喜好,眼神微暗,倒是不知她竟然和论挈里这么相熟。 盛姿把他的脸色收入眼底,心道还有你好瞧,扬了扬下巴,故意夸耀:“这些小事多谢你记得清楚,我还以为你就只知道和我说那三千精兵如何骁勇,我可没兴趣总听这些!” 挈里低低一笑,掩饰住自己的表情,给她添了杯茶:“怎么会呢,他们又没你重要。” 尚铭暗暗翻了个白眼,对盛姿的表演给出了恰如其分的四字评价:矫揉造作! 盛姿并没有吐槽多久,寥寥说了几句就换了别的话题。 倒不是为了这一桌人的胃着想,主要是这次行动的精髓就是点到为止,能大约提醒尚铭一下,挈里可是带着人来的就好。 如果说太多,尚铭再不愿意也会接一点茬,就分不出是否是他主动真心的了,也就失去了试探的用意。 “……今年小年和冬至赶到一起,可不是要忙坏了,论蓝可以等到过了上元节再走,那几天没有宵禁,东西市灯火彻夜,热闹极了。”盛姿闲话家常。 “娘子既然这么说,那我自然少不得多待些日子。”挈里用心扮演着自己的角色,笑眯眯接话。 尚铭淡淡点头,对这些废话不感兴趣,但忽然想起一事,随口道:“我记得大娘子不是喜欢在冬至过生辰,这么说来就在最近了。” 挈里:?? 盛姿:!!! 盛姿暗道一声糊涂,这样的事居然忘了和挈里说,若是穿帮了,不仅白费了她两块宝石,还可能被尚铭察觉。 好在挈里反应速度飞快:“可不是,生辰是大事,姿娘上一次不肯收我的那块宝石,这一次可一定要收下!” 盛姿打了个哈哈,刚准备说点什么糊弄过去,就听尚铭状似不经意问到:“若是在京中过年,论蓝可有想好怎么慰劳一下城郊兵马?大娘子既说他们骁勇,那肯定不能薄待。” 挈里听他说话心念又是一动,却仍旧没有头绪,于是不动声色含笑回他:“确实,他们跟着我出生入死,最是悍勇,这次跟着我一起来,自然要让他们也感受一下容朝的新年是什么样子。” 哈,果然问了! 盛姿心里一乐,就知道你肯定没有准备好,这样一来,这事可就十拿九稳了! 按说这事不算好猜,但也不算特别难猜。它也和世间所有的事一样,就像雨落之前鸟雀低飞,哪怕隐秘也会有迹可循,只是需要一点想象的勇气和对主事人的了解。 现在既然能确定这事,那这样大的功劳和风波,足够朝廷大换血一次,那她入朝为官也就不再是难于上青天了。 其实女子为官也并不是没有先例,再加上她与启斐的老交情,只要这次的事立了功,那她成为天子近臣的可能性就很大了。 或是说,正因为她是女子,本就根系不稳,容易受到攻讦,自然要牢牢抱紧提拔她的人的大腿,那么天然地,她就会是启斐最忠诚的拥趸。 盛姿一路脑洞开过去,几乎已经能畅享到,多年后自己紫袍加身的,甚至三品以下官员见到她还要下拜的场景。 她可以傲然于朝堂,让所有人仰望,哪怕背后偶尔有人嫉言妒语,当着她的面也还要讨好卖乖。 将来史家文墨里,她不会逊于任何名臣,甚至就因为她是女子,还可以平添三分傲然。 想到这,盛姿眉毛挑了挑,眼角眉梢控制不住地流露出半分喜色。 银碳爆出噼啪的声响,像是小朵庆功烟花提前燃放,盛姿此刻的心情正如缘路坊华美的厢房,同样暖意融融。 许是她突如其来的兴奋有些掩不住,在想到面前还有两个人收回表情之前,挈里就已经投来了带着深思的一瞥。 盛姿连忙敛起所有喜色,但挈里岂是易与之辈,他看盛姿即刻淡然,心头疑色又添了一些,今天这聚会,似乎并不像盛大娘子所讲得那么简单呢。 他想了想,谦虚含笑问尚铭:“我对容朝不太熟悉,节日更是知之甚少,驸马既然提起,可有什么建议,能让我带的人也可以感受一下大容的新年氛围。” 盛姿暗道不妙,但尚铭不知她想,只觉得这是个可以拉拢挈里的绝妙机会,眼珠一转,谦笑答道:“往年长安兵营就有犒劳军队的惯例,我也和他们很相熟,您说的办法自然是有的,只是说起来恐怕不能一时道尽,既然论蓝不嫌弃,不如哪日我邀您上门相商此事。” 这话正合挈里心意,他长长地点了一个头,含笑应下此事。 他两个一拍即合,盛姿却是听得头皮发麻。 千算万算,怎么也算不出尚铭这货居然这么沉不住气,在这里就迫不及待地展示自己和军队熟悉,还邀他去家里! 盛姿气炸。有什么事你不能回去的时候私下和他说,非要现在提一嘴,你和他朝宰相私聚,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有什么其他心思,还是想考验她装蠢的演技! 尤其她哪有什么演技!掀桌! 本来盛姿是想着,要仔细筹划一下如何把这事让启斐知道,才能让自己最大程度得利。所以回去之后就多邀挈里去周济朝那,让尚铭没机会私下见他,好拖延几天。 现在可好,他两个一私聚,她又没理由阻拦,那她猜出来尚铭要干什么的事肯定瞒不过挈里去,到时候他们为了事情不暴露,肯定留不得她,她也只好一回去就通知阿耶等人,先发制人。 这不全乱了嘛! 盛姿一番心思没表在脸上,桌上只有闲言两语。 尚铭忽然面色微变,手捂上小腹,向二人抱歉道:“你们先聊,我先去行圊(上厕所)。”说罢起身出去了。 二人自然无甚异议。 待尚铭出去,挈里转过头,似笑非笑地看着盛姿试探道:“娘子对某说,曾与尚驸马私许三生,因为赐婚新声代故,所以恩断义绝,但如今看起来似乎不太像呢。” 尚铭虽然不太喜盛姿,但大概也并不像盛姿所说是因为情绝,他虽然没有喜爱过什么人再交恶,但这点还是能看得出来的,那分明是话不投机才对。 这其中定有隐匿! 盛姿心里本就因为他二人刚才的约定烦闷,听到这话更是添恼。 但挈里已经察觉端倪,不好在这点上强辩,让他探出更多,于是面无表情地抬眼瞅他,不答反问:“其实我也不知道,论蓝明明对大容种种了解甚深,为何要故作不懂,论蓝可否解惑?” 挈里亦是沉默,这小娘子,果然不是好相与的,不过也不急,等他来日见了尚铭,今日隐匿之事自然也就清楚了。 盛姿不再看他,约摸过了两三息,只听挈里也起身说要出去一下。 盛姿颔首,目送着挈里出去的背影,眸中阴晴难定。 事情有变,不得不随机应变,她打定主意,等一会二人回来,就推脱酒量不佳告辞,不待其他,直接入宫陈明状况。 她独自在屋内斟酒自饮,安慰自己虽不如原定计划周全,但也算有利可图。 外面,挈里刚走出几步就看到尚铭,想起方才酒桌上种种,目光闪烁,但他向来沉稳,不打无准备之仗,故而按兵不动。 尚铭自然也看到他,心下一喜,想着不如趁此单独说话,套个近乎,日后也好劝说。 他快步走去,关切体贴问道:“论蓝,外面天寒,您怎么也出来了?” 挈里也怀着心思,并不抗拒他的示好,笑答:“屋内热气太闷,出来透透风。” 这话实在家常,尚铭一时没想出其他回应,所以只点头附和:“里面确实碳气太旺,论蓝在这里待一会也好。” 挈里不主动开口,尚铭一时无话可说,等了一会,他忽然想起一事,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问:“听闻如今吐蕃内外都是论蓝在劳心,当年您在城郭……”话说一半,他忽然顿住了,表情游移不定。 虽然确实想拉拢这人,可这里到底不是说话之地,有些话自然还是回府再说更安全。 但挈里不同,他自幼时便屡经风霜,被磨炼得心思极其敏锐,虽然只听了半句,却不妨碍他已经知道尚铭想说的是什么事。 当年前任赞普他的兄长去世,却是立了自己年幼的儿子为新任赞普。他带兵围了王宫,本想逼死那小子自立为赞普。 然而碍于当时朝廷上还有几股不小的势力,再加上他那侄儿也不是省油的灯,几番你来我往,最终他受封论蓝,也不得不留那侄儿一命,让他坐在赞普的位子上。 如今他兵壮马肥,他侄儿那位子还坐得了多久,可就不一定了。 不过这都是后话。当年的事不算隐蔽,吐蕃周围小国都几乎人尽皆知,传到容朝自然也不以为。 只是为何尚铭会突然提及这事,又吞吞吐吐,再加上方才在屋内他的话……挈里心思电转,大胆猜想,转念已经将尚铭的心思猜得七七八八。 随后心下冷嗤一声,面上却依旧言笑晏晏。 尚铭这人看起来还不如里面那小娘子机敏,不成想倒是个心大的。 虽然不知道这事具体是谁谋划的,但如今新帝刚刚继位,若是谋划周全,也不是不能参与。 浑水才好摸鱼,既然鹬蚌相争,那他就做个渔翁好了。他那三千精兵不远千里带过来,又不是觉得吐蕃牛羊太多,想多吃点计划生育,本来就是为了以备不时之需,现在也算没白带,倒是有了用武之地。 挈里越想越觉可行,不虚今日此行,正想开口相约明日入府相见,忽然心念一转,想起来今日本是盛姿以重利邀他过来演戏,才知晓此事。 她为什么一定要过来,还不惜谎称和尚铭有过情缘? 挈里眯了眯眼,回忆起那时盛姿忽然的兴奋,和尚铭在提起邀他一聚时蹙起的眉头……还有最开始时她故意提到的他郊外的兵马! 挈里忽然灵光一现——莫非她早就知道了! 那日在周府外相遇,她明明机智过人,却忽然要为了什么情恨重金找他相助。本来觉得情爱缠人,被人抛弃觉得放不下,想报情仇也不是不可能,但如今越想越觉得盛姿分明是已经猜出来,今日就是特意过来探底的。 挈里狼眸杀机骤现,方才桌上尚铭就开口相邀,以那小娘子的机敏,若真因如此,恐怕她一回去就要通风报信了! 唔,最好有什么办法,能让她立刻死得悄无声息才好…… 鸿门易主(下) 这事毕竟是容朝之事,挈里一个外族人,少不得和主事者相商。他刚要和尚铭说起盛姿,就见远处有个将士打扮的人走过来和尚铭对了个眼色,尚铭面色微喜,道了声“抱歉失陪”,就向那人走过去了。 挈里看着尚铭远去的背影,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心道这人若不是心里禁不起大事有些惶张,就是真鲁莽。 虽说上次回去调查时,听闻尚家也是武将出身,但以铠甲样式来看,似乎与那人并非同一伍。 皇家最忌讳领兵者与其他人暗谋,是以领兵者与人相交好,向来都是要顾及几分的。 尤其在这种时候,哪能衣甲未卸就在人多处呼朋引伴。 尚铭今日举动虽然还如常,却频频在细微处失误,反而不如里面的盛姿,若非尚铭自己有些急躁,透了些信息出来,他顶多也只是觉得今日另有内幕,一时半会却还猜不出来这事原委。 挈里按自己的标准,当下只觉得尚铭不够谨慎,却不想若是常人,一时半会绝对猜不出来尚铭心思。是他本就心智过人,又多经历军中厮杀,才会对这样的事格外敏锐而已,猜出来其实大部分靠下意识的思维模式,倒不全是尚铭不够小心。 挈里看尚铭还有的时间要谈,想了想自己先回了屋子——若让里面那小娘子趁机跑了就不好了。 他重新进屋,一眼就看到坐在案边的盛姿,眼中杀机一闪而过。 其实也不一定要无声无息,让她出什么意外也不是不行,兵贵极速,不管那意外是否十分合理,只要先解决了她,哪怕事后有人追查,也要查个十天半月,这就已经非常够用了…… 盛姿坐在原处,几乎发根都要炸开! 挈里进来时门口有响动,她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正对上挈里狼眸看向她那一瞥,眼神十分冰冷。 屋内炉火大盛,她却被那一眼看得如坠冰窟。 她后背微汗,挈里的杀意虽然掩饰得十分小心,但想杀人这种事情哪里是藏得住的。 尤其他的目标还是她,就更加敏感,那种被野兽盯住的感觉,简直让人毛骨悚然。 危急之下,盛姿大脑飞快运转,快速思考着为什么挈里只是出去了一趟就对她有了杀意,还如此急切到按捺不住? 只有极其重要、甚至生死攸关的事,才会露出这种迫不及待的眼神,那又有什么对他来说是如此重要的呢? 今日坐在这里最重要的,也只有一件事,而且这事对她来说也是极为重要,甚至让她同样对挈里有了杀意的…… 若非此刻告辞离开也挽回不了太多,甚至过于刻意可能暴露,她在刚接受到那满含杀意的一眼时,就几乎迫不及待想往回跑,好保全自身再去邀功。 挈里此人于杀戮中上位,心思绝不可小觑。他本就多疑,刚才酒桌上尚铭的话和她的反应是不是太过明显,以至于暴露了什么被他看了出来? 他两个刚才出去那么久,保不齐又私下说了什么,尚铭聪慧有余但气魄不足,若是言多有失,绝对瞒不过挈里这样心思深沉的人。 倒退一万步讲,不管尚铭说了什么,挈里又猜出了什么,既然挈里对她露了杀心,那就代表他现在想站的,必然不是她这边。 可恼她今天怕冬阳管理不好表情露馅,所以没带冬阳出来,实在失策! 现在单枪匹马,凭她自己这个弱鸡力气,此刻别说一战,连逃跑之力都没有! 如果不立刻想个办法把他拉拢过来,别说她因为事发突然没做下一步准备,不能最大限度邀功,就连今天能不能活着走出缘路坊都不确定了! 从刚才挈里进门,到盛姿果断分析出当前事态,也不过几息而已,但她手心已经满是冷汗,黏腻到攥不住酒杯。 事已至此,也只能破釜沉舟赌一把了! 不论挈里是不是猜出了那事,她都要以其为由,向挈里分析利弊,压过挈里对她有杀意的其他可能理由,让他站在自己一边! 越是心焦危急,心脏跳得飞快,盛姿大脑反而冷静下来。 两世以来,她头一次遇到这样的生死危机,毫无经验,但却也知道,害怕对现在的局势没有任何帮助,只会让她死得更快! 只见盛姿调整好心态,淡然地朝挈里笑了笑,伸手倒了一杯茶,双手端起,递向他的方向。 挈里挑了挑眉,方才盛姿眼神变换,虽然极其隐秘又稍纵即逝,但他还是察觉到了不同—— 他与盛姿几次见面,清楚知道盛姿虽然礼数周全,但眉宇眼却有一股傲气,虽是白身,但如这样敬茶的动作,还从未做过。 他没往其他方向想,既是没想过有人如此敏锐,也是因为盛姿此刻实在是太过于镇定,完全没有猜到了这事被他们知道而可能出现的害怕神情。 他不知盛姿端茶之意为何,只是想了一下盛姿的身手约等于无,这茶又是他看着倒的也没下药,遂走过来想接走茶盏。 然而令他惊讶的是,在他的手刚要碰到茶盏的时候,盛姿手腕一翻,把那茶泼在了地上。 挈里果然一愣,盛姿心下稍安,因为知道争取到的这点时机稍纵即逝,所以还不等挈里蹙眉发问,她已经含笑开口:“这杯茶,我是敬给曾经的晋王殿下。” “论蓝想来没亲眼见过晋王殿下,因为他已经被废为江都王圈禁了,非死不得出,让他被圈禁的人,正是如今至尊,曾经的越王殿下。” 挈里见此,眼神有些玩味,他清楚,像盛姿这样的聪明人是不会突然说这种无关紧要的旧事。 可又有什么事发生令她忽然如此行为……他想来想去,也没有其他理由了——莫不是猜出了他打算同尚铭合谋的心思? 她当真如此敏锐? 盛姿看他一撩衣袍坐了下来,眼神中杀意少了许多,暗暗吐了口气,知道自己赌对了。 但此时尚不能放松警惕,她在桌下捏了捏手指,挑眉微笑继续道:“当年晋王殿下以养母得宠之故,享开府之荣,还把现在的至尊逼得出了长安,可谓是风光无限。可是正是他最志得意满之时,被当时的越王殿下在千里之外,杀了个措手不及。当年越王安排晋王的养母杀死他亲母,又故意偷把消息透露给晋王让其知晓,不仅让晋王逼得其养母自尽,还把晋王所做之事让先帝知晓,先帝震怒,最终连晋王自己也落得个被废圈禁的下场。” “你想说什么?”看盛姿虽还镇定,但情绪强到几乎是在挑衅语气,挈里心中对方才猜想愈发笃定,眼中光芒大盛。 这真是有意思极了,他好久没有这种棋逢对手的兴奋了! “我只想说,至尊明察秋毫,有兆亿民众为耳目,无不知之事,也不打无准备之仗。而且,这事本为秘辛,并无几人知晓,你知道为什么我知道这么多内幕吗?”盛姿眼睛死死盯住他的眼睛,不放过里面一丝情绪,语气坚若金石,一字一顿,“因为当时,我正是越王私下幕僚之一,换言之,我对至尊极尽忠诚,恨不能马首为先,我所知道的事,事无巨细,都会报给至尊。” 挈里听她坦言自己的猜想,精神更加兴奋,看向她的目光灼灼,炽热到几乎发出实质温度:“你果然猜出来了!” “是!”盛姿干脆承认,继续盯着他的眸子,观察他的情绪,“我不仅猜出来了,还知道你也知道这事了。” 这简直是豪赌! 盛姿看着挈里眼中毫不掩饰的欣赏,蹭了蹭手心的冷汗。 尚铭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回来,她实在没办法只能先捅破窗户纸,好在看起来挈里是听进去了。 其实这无非就是风险与利益的较量。 她必须要做到的是说服挈里,让他觉得和尚铭合流的风险远比拒绝要大的多,而能得到的利益却所差无几,只有这样,才能在绝对的武力差距面前赢得生机! 盛姿因为紧张,指甲几乎嵌近手心,然而她昂首,以更加优越的姿态傲慢道:“你若不信,大可以此刻将我杀死,你知道的,我并不会武。不过我也要提醒你一句,今日你就已经知道了,难道就能保证他不会再将此事泄露出去吗?你三千兵甲虽勇,长安的兵马也不是吃素的,他若真是万无一失,又何必找你。况且你在吐蕃想来还有谋划,尚铭最多不过一谋臣,背后肯定还另有主子,尚铭能做多少主?而且那主子多半就是晋王。你确定他真的会许你什么,而不是趁你兵马折损反要你性命?” 因为担心尚铭突然进来,盛姿语速飞快:“但你若跟随至尊,长安有数万兵马,至尊必然不必动用你的人。而且此事涉及颇广,想来大容朝堂自己就要有大变动,一时半会就顾不上千里之外的吐蕃内部有什么变化了。况且如今的赞普态度倨傲,至尊不满已久,若是换了襄助过至尊的您,难道不是更合适?” 从发现他的变化到迅速想出对策,还能在绝对武力带来的性命之忧当前这么镇定,挈里缓缓抚掌,眼睛里带了毫不掩饰的欣赏和肯定:“盛、姿,用你们大容的话来说,你真是伶牙俐齿、巧舌如簧,这一番话听下来,似乎我与你为敌都说不过去。” 这话听起来已经八九不离十了,但盛姿仍不能放下戒备。 她没挑拣他用词不当的病句,依旧镇定自若,只是摇摇头,以更加笃然的语气道:“非我巧言,事实而已。不过论蓝这样说,是改变主意了?” 挈里微笑:“你都这样说了,我再不听,那不成不识好歹了?” 真的赌赢了! 盛姿长长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总算、总算性命是保住了。 经历了情绪的大起大落,以及刚才大脑的飞速运转,紧绷的神经早就变成拉紧的弓弦,直到现在才能放松。 盛姿累到呼吸都有些艰难,却还是强打起精神,姿态优雅地给挈里倒了杯酒,抬手敬他,眼含笑意:“合作愉快!” 挈里举起酒盏和她碰杯。 尚铭进来时,就看到挈里和盛姿相谈甚欢,连看到他进来也只是点头示意,神情不咸不淡。 他心里暗道奇怪,回到座位才刚坐下,就听盛姿揉着太阳穴,言说自己不胜酒力,打算告辞。 尚铭面无异色,他本来就不喜欢盛姿,听到这话自然也不打算留她。 况且刚与饮飞军的李中郎将说过话,若是盛姿走了,他还可以与挈里谈谈,试一试他的口风。 是以他保持风度地淡笑,刚想开口送她,忽然看到挈里一只手扶着盛姿,竟然是也想一起走的模样! 明明挈里半刻钟前还与自己相谈甚欢,约定私下相聚。 怎么忽然改了面孔? 他一瞬间福至心灵,莫不是挈里已经猜出来他的意图,但又不打算与他同谋了? 这并非不无可能,思及至此,尚铭伸手拦住了盛姿,面如春风,语气却不容拒绝:“你这才喝了多少,你可不是这种酒量,我刚才在外面遇到了饮飞军的李中郎将和他的手下们,不如请他过来一起坐一坐?” 虽然不觉得他们真能猜出来,但他们若是真知道了却不想同谋,肯定会表现出来害怕,还会忙不迭拒绝! 这事若是真暴露了,就真全完了,他绝对没有好果子吃,因此宁可错杀也绝不能放过! 反正饮飞军在这,倒不如趁这会把他们杀了,再放把火,推脱饮酒不慎,总比事情暴露株连九族好的多! 尚铭心下定计,小心地隐藏住眼中杀意。 饮飞军?!盛姿暗道不对,尚铭为什么忽然拦住了她,还要请那个中郎将过来? 她悄悄掐了一把挈里,制止了他有可能拒绝的话。 挈里不知道,她可是清楚,那饮飞军中郎将估计早就是尚铭一党了。 这会请他们过来,难道是看挈里和她相谈甚欢,觉得挈里叛变了,要在这里杀他们灭口! 尤其挈里觉得今天的戏不大体面,基本上也是只身前来,门外那个护卫就算能以一敌五,也绝对打不过人多势众的饮飞军! 盛姿紧绷又放松的心一瞬间又绷到极致,弯如满箭弓弦。 不,不不,她暗自摇头,尚铭虽然不似戴廷赵敞缜密,也绝不会傻到在缘路坊就把那种事堂而皇之地说出来,这事挈里十有八九是自己猜出来的。 他大概是看挈里态度忽然冷淡,有些疑心,此事未成,他没有肯定她与挈里猜中之前,绝不会想贸然行动。 别慌,别慌,只是猜测而已!盛姿极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扒开挈里的手,一脸醉态,晃晃悠悠去扶尚铭的肩膀:“饮飞军的中郎将,我记得他!” 难道真的暴露了!尚铭目光一寒,却听盛姿兴高采烈地说:“我知道他,阿湖和我说阳淑公主最近想换个面首,就觉得一个中郎将不错,我不走了!我倒要看看这人长得好不好看,要是好看,我就,嗝,我就让公主,抬他进府,嗝!” 挈里被盛姿那打断一刹,就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了。 也怪他,刚才只想着盛姿的话,对尚铭太过冷淡了。 不过这谁能想到,尚铭不知道搭错了哪根弦,居然突然机灵了一下,想到了这茬。 这可真是和大容那句谚语一样——瞎猫撞上死耗子了! 挈里心里有了主意,配合着盛姿的戏码,把她乱摸的手从尚铭胸膛上拽下来,面色不渝,语气也带了些酸味:“你都醉了,谁也不能看,再说了,那什么中郎将再好看能有我好看?还是我送你回去吧!” 尚铭皱了皱眉,他和华凝是夫妻,华凝不喜欢阳淑,他自然也不好多接触,只知道阳淑面首换了一茬又一茬,现在居然还把主意打到了军中,真以为她还是原来那个受宠的公主吗? 况且李中郎将和他相谋大事,自然更不能和阳淑多接触。 盛姿这么说,看来他们应该是不知道。 尚铭看了看被摸的乱糟糟的衣服,心说这人还是如此不招人喜欢,酒气熏天还乱摸,忍不住伸手抚了抚衣领。 挈里扶着酒醉乱闹的盛姿往外走,经过尚铭时,低声快语道:“那回去后,我就等着驸马给我提些建议了。” 尚铭闻言更是一喜,却并没表露,不动声色点点头,看着挈里贴心地护着盛姿不让她乱晃磕到,又想起挈里对着侍者吩咐盛姿喜好时的样子,心里忍不住为他的品味担忧。 就这样的女人也能看上,吐蕃是没人了吗? 挈里扶着东倒西歪的盛姿出去,直到走出了一条街,盛姿才揉揉脑袋,装作酒有些醒的样子。 盛姿疲惫极了,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像是要把整个魂都吐出去。 冬日里的天气,她最贴身衣服的后背却几乎湿透了,满了冷汗。 “论蓝,我们就在这分别吧,今天事太多,估计大家都要消化一下,等过几日我再找你商议可好?”盛姿擦了擦颈后的冷汗,只觉得力倦神疲,骨头都像被人抽掉了一样。 挈里摇摇头:“过几天没问题,不过我还是送你回去吧,让你这样‘酒醉’的人自己回去,多不让人放心。” 做戏做全套,盛姿也就不再推辞,等回了府里,一头扎在榻上,连衣服都没脱就睡了过去。今天耗费精力太多,就算是天要塌下来,她也没力气跑了。 凑巧还是刻意 冬至。 容朝最大的节庆之一就在此日。 历朝都极为重视正、至之日,容朝亦不例外。 按照容朝礼数,这一天在大明宫含元殿内要有一场大朝拜。 冬至这天,含元殿内会奏宫县之乐,并陈列历代宝玉、舆辂,备黄麾仗。 皇帝要着衮服、戴通天冠,还要在皇后、百官、皇亲等人着朝服的陪同下,接受皇太子、太子妃的朝贺——当然,这得是在有皇太子的情况下。 皇太子、皇太子妃朝贺后,帝后接着还要接受群臣朝贺、献寿。 除此以外,这一天还要在圜丘祭祀,其中细节简直纷繁已极,不堪细数。 当然,所有付出都是有回报的,调休前的加班不就是为了放假! 在所有这些嘉礼仪式都结束后,朝臣们接下来迎来的就是七天的假期,可以放肆在家中吃吃喝喝玩玩。 综上,这是对朝廷上下来说都非常重要的日子。 先帝极为看重冬至的朝拜,每年都举行得极为隆重。 而因为冬至后面紧接着就是元正,这一天比冬至的礼节盛大繁杂之处有过之而无不及。是以,礼部官员们往往从两个月前就开始加班,为两个连在一起的盛大节日能不出过分纰漏而忙碌。 礼部是个比较弹性的部门,没事的时候,从上到下都闲得不知道该摸什么鱼,只能一脸严肃地修修指甲、剪剪花草。可若是忙起来,也是脚打后脑勺,恨不得一个人掰成八瓣用,人人都能三头六臂才好。 当然,吏部也不例外。 做为六部之首,他们的年末考核,关乎着大容所有官员的政绩和薪资,是一点不能马虎的。 好在先帝已去,新帝又刚继位,后宫空置。朝中大臣里也就没有谁能有幸,有个张五郎那样的好兄弟,可以随随便便捎带着姓薛的不论本家外家、几十口人都被提拔入选。 因而吏部事情虽然多,但只要仔细一点,把上面交代的都完成,再去排排今年都有谁有大功绩,别落下也就是了。 至于其他细枝末节的……嘿!边陲的微风怎么吹得动长安城内的巨树的哪怕枝叶! 盛姿站在屋内的大铜镜前照了照,检查衣容。 她今日穿了袭紫色衣袍,这盖因她有揭举之功,受到皇帝重赏,已经位列人臣,是尔今日要去含元殿随群臣一同朝拜——哈,当然不是,就没有这么美的梦! 泠风打理好盛姿衣着,退了一步又检查一遍,很满意地点了点头,看了一眼守在门口的小丫头,语气轻快道:“娘子,去吴王府的车已经备好啦。” 盛姿弯了弯嘴角点点头,扭身用两指轻轻捏了捏泠风的脸,接了声:“好!” 冬阳上前给盛姿系上披风带子,和泠风一起跟着盛姿去吴王府。 启斐前些日子下敕,因皇考新丧,其念起幼年时承皇考教导,恩慈倍至,痛心疾首。且登基日浅,于社稷无功,再受朝拜,兢惕不敢当。故只在冬至日祭祀,而朝拜则放在元正日,并两次朝拜于一。 敕发之后,也有朝臣提议,把冬至朝拜改于小冬,也就是冬至前一天。但启斐依旧拒绝了这个建议,执意将两礼合并,以表其不劳民伤财之心。 此举极得朝廷内外称赞,大臣们纷纷上章谢恩,极言其崇俭怀德,有太宗风范,连盛修都为了不用起早挨冻附和了几句。 不用朝拜了,剩下的祭天也大部分由礼官负责,对于启霁来讲自然就只剩下七天长假,清闲得很。 启霁在冬至前几日就邀盛姿过府,说一来是之前就说好要给她接风,但是因为盛姿前些天一直推说有事,也就没有办,打算于那日补上,二来冬至也是盛姿生辰,就当是洗尘祝寿了。 盛姿原本不打算答应,虽然她确实有事想见一见启霁,但冬至那天专门为她设宴未免过于隆重,她有点承不起这情。 况且在荆州三年,她也许久没与阿耶阿娘一起过生辰,于情于理都不太好去启霁府上——他们几个的小聚,过几日叫上兰湖,补上也就是了。 但启霁两天下了三帖,直邀盛姿赴宴,又说一定在宵禁前送她回府过生辰,绝不耽误她与家人团聚。 如此盛情,盛姿再推拒就不真合适了,是尔今日有此一行。 盛姿的车马到了吴王府,由泠风持贴先通报,盛姿便下马车入府。 吴王府的园子在冬日里也不见凋敝景象,盛姿细看过去,发现除了开红梅花的梅树枝,其他树的枝条上都绑了极为拟真的淡色绢花,那绢花编入了金线,阳光略一照就灿灿生辉,让盛姿看得啧啧称奇。 由着侍者引进了花厅,盛姿自己解开披风交给泠风,边走进去边道:“我可是真没看出来,三天两帖,霁贤兄你居然这么想我的吗……至尊?!” 盛姿走进去才看清,花厅上首位置的人并不是她以为的启霁,居然是启斐! 盛姿连忙行了个礼:“拜见至尊,还请恕……” “阿姿你可算来了,嗯?怎么在这站着说话?皇兄说了今日不必拘礼,来来快坐!”启霁自花厅后面走出来,手里拈着一颗蜜枣,笑眯眯地朝盛姿招了招手。 漠姚跟在启霁身后,手里端着一碟蜜枣,犹豫了半天,还是蹭着小碎步把它放在了启斐案前。 真没想到时隔多年,再见漠姚他的冰块脸上还是那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 盛姿挑了挑眉,这还真是难为漠姚了,这得是多大的心脏,没搭支架还能禁得住启霁这么嚯嚯。 启霁已经把盛姿拉到座位上,盛姿也就不执意行礼,但为了多套套瓷,她还是表达了一下对未来上司的关心:“至尊怎么在这儿,莫不是尚宫局的饺子不如吴王府里的好吃?” 盛姿歪歪头调笑一句,眼神却不经意地在他两人之间巡睃。 她心里有些警惕,启斐就算是再怎么把冬至的活儿免的免、推的推,冬至到底是个大日子,他还是该在宫里坐镇才对。再加上启霁又三天两帖直邀她来,莫非真是宴无好宴,有什么诈不成? 启斐揉了揉额角,并不答。 启霁一脸“快别提了”,道:“这事说起来还怨我,大兄昨日过来,我多劝他喝了点新得的梨子酒,谁想到那酒后劲大,我与大兄都喝醉了,当时天色又晚,大兄就在我府里留了一晚。” 启霁双手合十:“我现在就希望那七日休沐能让那群言官心情都好些,可千万别过了好些天,还逮着这事不放,最好就是有什么大事盖过去,我也好……” 启斐不着痕迹地睃了他一眼,启霁立时把嘴闭上,紧接着摇了摇头道:“唉,我也就是想想,估计该来的总是逃不掉的。为了这到哪都被人指点的命运,来,阿姿,咱俩干一杯!” 盛姿挑了挑唇,端起杯子喝了,这酒入口爽滑,香气浓郁,但尝味道应该就是启霁所说的梨子酒。 不是说后劲很大,怎么今天还喝? 启斐揉了揉额角,盛姿抛下所想立即谄媚贴心道:“您还是有点头痛吗,让人去煮点醒酒汤吧,酒过伤身,您千金之体,乃万民所仰仗,一定要珍重自身啊!” 盛姿这话很是马屁,但启斐就是觉得比那些大臣说出来的好听。 启斐看向盛姿,她眼睛里亮晶晶的,有不惹厌的讨好,和其他他说不出来的东西。 他知道她在拍马屁,她也知道他知道她在拍马屁,但这种有些有恃无恐的小脾气确实让他心软欢悦。 毕竟,他知道她所恃为何。是他们的同盟情、同窗谊,她下意识地信任他,所以小小地探出爪子挠了一把。 启霁翻了翻白眼,皱紧眉头扁嘴道:“哇塞,阿姿真不敢相信这话是你嘴里说出来的,而且,你不要搞得比我还关心我皇兄好吧!” 盛姿晃晃头,挑眉道:“那真是很抱歉,没办法,谁让我一向忠君爱主,身为一个即……想要报效大容的人,我的衷心实在掩盖不住不好意思!” 启霁作势呕出来,被启斐一个眼神止住了,扯了扯嘴角道:“切,看在你生辰,不和你计较。” 启霁拍了拍掌,漠姚躬身退下去,不多时端了一个托盘放在盛姿案前,又躬身退下去。 盛姿抬眼一看,里面是碗黄澄澄、香喷喷的鸡蛋糕。 启霁哥俩好似得要把手臂搭在盛姿肩上,抬手抬了一半忽又止住,不伦不类地画了个圈撑在了案上,他挑挑眉:“看看什么叫兄弟!你原来不是总说什么‘生辰蛋糕’,呐,今天特意找人给你做的,就问你香不香!” 盛姿的笑绷不住了,谐音梗真的是要扣钱的诶! 她哭笑不得:“你能不能走点心,抠门就说抠门,我喜欢什么你不知道?想有诚意你倒是端两盘黄宝石上来呀,拿这软乎乎的鸡蛋糕充数,你才是真好意思……还别说,是挺香!” 她舀了一小勺,真的很好吃,滑嫩鲜香,入口一抿即化,蛋香被香油的香气和酱油鲜味完全激发,吃下去弹嫩爽滑。 —————— 补充知识点:张五郎是张昌宗,武皇最喜欢的男宠,他有个弟弟张昌仪也被哥哥引荐做了武皇男宠,张氏一族在当时嚣张非常,张昌仪有一次收了一个人的钱答应帮他通过选拔,然后把这件事告诉了当时的吏部侍郎,但是吏部侍郎手下的人忘记了这个人的名字,问张昌仪他也没记住,就说记得姓薛,所以那一年姓薛的全都过了,足有六十几个人。也可以侧面反映出当时张氏之得宠和嚣张 宣讲人 h ehua n3.co m 盛姿一直吃了小半碗,都没等到她想听的话,终于是忍不住了,她把调羹戳立起来,鼓起两颊气鼓鼓道:“不是吧我说,真就只有鸡蛋糕呀!你还特意邀我过生辰,这么好意思的吗?” 她眼睛骨碌碌看了一圈,起了逗弄人的坏心思:“呐,要不你把漠姚给我,我把他带回去和我们泠风凑个对,也算差强人意如何?”盛姿笑眯眯。 漠姚是在王宅才跟着启霁的,和长夏他们那种宦臣不一样,是没净身的,是而听了这话,羞得脸通红。 “娘子!” “殿下……” 先站出来抗议的居然是冬阳?三个人好奇地看过去,冬阳脸一红,随即跪下请罪:“至尊恕罪,是婢子一时失言。” 盛姿眼中略有无奈,但这也不是申辩的时候,她略带歉疚地看向启斐,张了张口打算说话。 启斐不待她出声就罢罢手,示意冬阳起身。 阿姿好面子,何况这也不是大事,要罚与否都可以等她回盛府再自行决定。夲伩首髮站:hehuan4.com 而现下,他不想她为了身份而故行严正之词,毕竟冬阳不会与她离心,可反倒会无形中将他推远了。 也没等盛姿感激之词出口,启斐又继续开口,岔过了话题。 他故作无奈地摇摇头:“黄宝石是没准备,你都一小匣子了还要这个。不过我那几样有趣的小摆件,你看看可喜欢?” 长夏低头领命退了出去,不多时从旁边的小寺人手中接过一个大托盘,恭恭敬敬递到了盛姿面前。 盛姿看过去,以她这么多年收集珠玉的经验,都忍不住小小地惊呼了一声。 只见这托盘上大大小小都是良玉雕刻出来的吃食,有盛在小碗里一粒粒的汤圆,和放在小玉碟里的水饺,还有各色剔透的毕罗之类的点心,种色工俱佳,可爱的不行。 盛姿端起那碗碧玉料子的汤圆,拿起玉碗中的小玉勺轻轻搅了搅,玉石交碰的清脆声极为动听。 她随意舀起一颗汤圆看了看,质地通透细腻,颜色均匀,最难得的是无裂无棉,果真是极佳的料子! 这礼物可谓是送到盛姿心坎里,她琥珀色的眸子弯成了新月,看着启斐,嘴角收不住地向上提。 启霁啧啧叹道:“这料子真是不错,阿姿你可千万收好了,别被嘴碎的看见。我上次不过收了几块碧玉雕了几朵花插瓶,还不如这几块品质好,就被人拎出来说奢靡,你这要是被看到,到时候还不得被人说大兄纵溺……” 他意味不明地看了启斐一眼,成功得到了他皇兄的白眼一枚,悻悻地闭上了嘴。 “嗯?”盛姿刚才一心盯着那一剔毕罗,启霁最后几个字说得又轻,根本没听到,“你刚才说什么,说‘奢靡’然后呢?” 启霁摇了摇头:“没什么,不太重要的话罢了。不过你收了这些玉雕就多吃点东西,荆州又不饥荒,你怎么搞得自己……”后面的话不太好说,但启霁的意思还是蛮明显的。 盛姿身量修长,原就体态匀称,现在更是有些偏瘦了。 听了这话,盛姿揉了揉太阳穴,无奈道:“诶,我也不想的,吃的不对胃口嘛。” 她最是嘴挑,吃食若不尽意,是绝不肯吃的,容朝虽然物产丰富,但终究在烹饪技术和品种上有欠,再加上在荆州时心中郁郁,自然就更吃不下去。以至于哪怕现在冬衣厚重,都盖不住她的消瘦。 启斐见盛姿一脸苦恼,无声地摇了摇头,启霁也就不再延续这个话题。 话头一转,几人聊起近日趣事,还不怎样,半个时辰就已经过去了。盛姿礼物收的开心,难免多喝了几杯,她不甚清醒地晃晃头,已有些头晕。 启霁看着她半醉的样子,低头抿了抿唇,目中划过一瞬犹豫,但终究还是开口道:“我新寻了一乐伶,能歌善舞,不如叫他过来助助兴如何?” 说着,就要打手势叫人。 盛姿最喜好歌舞,听了这话,抚掌扬起嘴角,头脑不清却大力地点点头。 启斐犹豫了一会,他看着盛姿微醉的水眸轻眨,眼中不似平时的幽深不可见,居然随意一望就可触底,而那里面里面满是星辰。 他心中略过千万道思绪,眸中波澜似风过江面起伏不定,然终究还是摇摇头,脸上挂了一抹无奈又释然的笑:“出来的时候不短,我要回宫就不看了。阿姿也有些醉,你叫人给她熬些醒酒汤,过一会记得让人把她送回府。” 启霁惊得抬头看他,脸上飞快地划过了一丝不可置信的神色。 启斐不再多言,起身回宫,临走还不忘免了他二人礼数。 盛姿是真头脑不清,对这一番对话完全没听进去,甚至连起身行礼的意识都没有了。 送走皇兄,启霁犹自看着盛姿啧啧称奇,叹完示意漠姚把醒酒汤递给冬阳喂盛姿喝下。 那醒酒汤效力奇佳,不多时盛姿就已经摇晃着脑袋清醒了过来。 启霁见她醒了,打算叫人把她送回府,但盛姿揉了揉额头,还没忘记今天过来的最重要的目的。 盛姿拦下泠风递过来披风的手,促狭道:“你不是说要给我洗尘,怎么至尊有事先走这宴就要散了?我可还没喝够,来来漠姚,别小气,再添上几壶!” 启霁捂脸,忘了这茬了,摆摆手,漠姚会意,把桌上的残酒撤了下去,吩咐人端了几壶与方才不同酒壶的酒上桌。 启霁下座给她斟上酒,朗朗道:“既然要洗尘,你还是情醒点吧,方才那酒虽然口感好却伤身,你就别贪杯了,试试这几种果子酒,也很不错。” 盛姿推拒了几次没成,也就由他斟酒,脑海里却是思忖着如何能让启霁自愿同意去揭举尚铭他们的事。 盛姿上次和尚铭那一小聚真是耗尽了心神,回去到头睡了个天昏地暗,醒来之后才渐渐琢磨出不对的地方。 她那时被功劳冲昏头,未曾想过以自己的身份去揭举尚铭实在是极为不智。 首先,她一臣女,去调查这些事就已经很不好。 这种事极为敏感,按常理讲,她就算是发现了也应该告知父兄,再让父兄上报于至尊,哪就轮得到她来插手皇家之事? 更遑论就算她有功,奖赏也就罢了,为何要允准她进入朝廷?这事一个弄不好,别说功劳,很可能她自己还折要在里面。 再者,就算是揭举成功,这也会让本就在风口浪尖的盛府火上添油,再一次为其他世家所嫉,众口云云,难保事情不会因为有他人从中作梗变了味。 退一步说,就算是她遂了心意进了朝堂,她既是女子又是盛氏,朝中若无人敢于她交好,她就会是孤立无援的状态,前路也必不平坦。 综此种种,亲自去揭发尚铭,怎么说都不能算良策。 在这种情况下,最好是能找个挡箭牌,既可以挡在自己面前,又不能够邀功太过夺了她的功劳。 盛姿苦思良久,遍寻人选而不得,终于在启霁给她下帖子那天灵光一现,发现了启霁这个好盾牌。 启霁爵位够尊贵,又得启斐信任,乃是启斐登记后最炽手可热的人物之一,一贯是众臣子巴结的对象。 且他乃启氏皇族,由他去揭举这个事必然是会更名正言顺,众臣子只会夸赞他年少有为忠心耿耿,而不会怀疑他的用心。 除此之外,启霁本人对朝堂没有追逐向往之心,不会过分侵占盛姿的功劳。 对于这一点,一是他生性如此,不好追逐权利;二来他位已尊极,只要不犯什么错,平平安安活活享福享死是绝没有什么问题的,太嗜好功名反而有可能画蛇添足,最后适得其反。 但居安思危,他若有信得过的人在朝堂上偶尔为他言语几句,自然更加万无一失。 这其实就已经够理由让盛姿选择启霁做为她课题作业的宣讲人了。 而抛开这两点,选择启霁还有利处。 启斐对于这个弟弟其实也是所有期待的,他如今刚刚继位,不管是处于信任、年少的兄弟情谊,还是需要巩固权柄,都会希望有个人能从旁协助他,只不过启霁自己不太想参与政事,启斐也不愿过分强求,这才没有让启霁担个一官半职。 她若是能劝得启霁在此立功,也算是长了启斐的脸面,还没入职就体贴了大老板的心意,再不能更好了。 如此一石数鸟的佳策,盛姿唯一还要想的,就是怎么说动启霁了。 自诩捕蝉 最难劝说的,是无欲之人。 自身别无所求,自然也就难以因他人许以种种好处而被打动。 佛家亦有弃欲而求脱苦的说法,抛却有与无,心无挂碍,以无所得故。 这也正是最为难盛姿的地方——诚然启霁非是无欲之人,但却也不是能让盛姿可以轻易许诺或给予什么的。 容朝皇子一向难为,启霁少时所求多为自保,不说是谨小慎微,却也绝对规避祸患,力求不跻身于他人眼中有力的皇位继承者之列。 后来他所亲近的大兄登基,以昔日深交之故,得享开府之赐,奢荣也俱达到。 相交多年,盛姿深知启霁不是重欲之人,虽然看起来有些殄物,其实大多数时候也不过是没趣儿找趣儿而已。 真正说起来,比起盛姿爱好珍馐奇玩珠玉,并致力于保持前世的生活水准,以至非细脍不食、蚕锦不着的奢逸,启霁对于口体之奉,在身为亲王必有的一定限度之外,反而是不大在乎身外之物的。 盛姿从前就对他啧啧称奇,这样的人,但凡再对朝政上心些,遵礼乐谏,他日若是登基,未必不能是汉文帝一类的人物。 毕竟她读史书的时候就觉得,汉文帝的盛世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来自于其寡欲的。 从他把铸币权开放、拒受四方之献、因惜十家之财而罢露台之工等等都可以看出来,其个人并不嗜欲。 盛姿自想过,汉文帝能很好地推行黄老之学,让百姓休养生息,和他本身就比较随性有很大的关系。 和唐太宗的“损百姓以奉其身,犹割股以啖腹,腹饱而身毙”的自我告诫,最终得享贞观盛世还不同,两者一个是真少求,天生就有明君底子,另一个则是有莫大清醒和极强克制力,命主一代霸主天子,二者各有优缺点,究竟哪种更合适天子之位着实不好分,但无论是谁,得一都可称是天下百姓之幸。 不过……盛姿表情有些难描地玩味,汉文帝也只是不太注重衣食宫室,对身边人可倒是心疼的紧,宠起男宠来那是真金白银地砸的,邓钱之名可非小耳! 但铸币权开放的利弊影响细谈起来,起码万字巨着起步,只是概括起来,相较于他人,汉文帝作为一个皇帝,已经足够勤俭了。 明君难为,皇帝易当。一朝之中,只要不是数代皇帝都倾举国之力供享一人,又兼外敌内乱,奸佞霸权,再如何骄奢淫逸,皇帝把自己玩成末代之主的也是少数。 唔,要是真能把刚接手过来的盛世玩成末代之主,那怎么不算是别类人才呢~ 汉文帝或许不算是最理想的君主——自然,就像盛姿从前不肯写理想之世,真论起模范皇帝,评选标准不同的话,怕是也能有许多领域里的不同最佳——但如果纵观历史,只如汉文帝一般寡欲明治乐谏者,怕都未及两手之数。 盛姿按按额角,拽回跑了八百里的思绪。 古人云:与智者言,依于博;与博者言,依于辩;与辩者言,依于要。与贵者言,依于势;与富者言,依于高;与贫者言,依于利;与贱者言,依于谦;与勇者言,依于敢;与愚者言,依于锐。 启霁非愚非笨,非贫非贱,不博不辩,论及贵富,又已极人臣……真是愁煞她也。 是以宴酣过半,盛姿仍未找到能劝说启霁的理由。 也许老天有耳,听到了盛姿心里成串的屏蔽词,门外面,一个下人面有戚色,匆匆忙进来回话。 人还没开口,先哆哆嗦嗦跪下了,口里含糊不清,偶尔蹦出几个音节,像是被榨汁机搅碎过一样难以辨认。 这人进得突然,盛姿和启霁最开始也没怎么当回事,只当有什么急事需要回禀。 但等启霁问了两遍,那人还是吞吞吐吐语焉不详时,启霁登时翻了个白眼,再好脾气也怒了,屈指敲了敲几案道:“你怎么回事,是不会捋直了舌头说话吗?漠姚去叫曹盂函过来,领他回去好好学学怎么说话!” 那下人一听要叫总管,再顾不得害怕,连磕了几个头,战战兢兢地回禀:“殿下,今日轮值的侍女打扫的时候,不小心把您卧房床边的花瓶打破了……” 盛姿听到这噢了一下,那瓶子怕是很贵,怪不得要吓成这样,不过倒也不算很严重的事——谁会把贵重物件放卧房床边呢? 谁料启霁听了这话,“蹭”一下站起来,大步就迈出去了,连句话都不曾留。 盛姿:…… 盛姿就这么被晾到这也有点懵,虽然启霁一向做事没谱都习惯了,但好歹原先还知道留句话。 这到底是个什么瓶子,能让启霁这么在意,连留两句话的心思都没有,聚宝瓶吗?放进去一个爹能收获一个族谱,还是半夜有小渔童能变出大珍珠来? 盛姿皱了皱鼻子,略带疑惑的目光缓缓平移,转向了同样被留在这、但不知是该追过去还是留这陪客的漠姚身上。 盛姿眨巴眨眼睛,微微扬起下巴,做一个等待答案的人。 漠姚甫一接收到盛姿目光,已经微微迈出一步的脚就僵住了。 漠姚轻微张了张口又闭了回去,心里纠结的很,事关自家主子隐私实在是不知道该不该说,但主子和盛姿向来交好,把人家平白晾在这,也不是个事……只恨反应慢了半拍,要是当场跟着启霁出去好了! 盛姿扯了扯嘴角,目光环视一圈又转回漠姚身上,意思很明显,听不到解释不罢休,摆明了欺负老实人。 偏漠姚是个嘴笨的,念头转过好几个也想不出什么托词,于是干巴巴道:“那个,嗯,瓶子……齐王殿下之前送的,就,亲手烧的,分开之后,嗯……” 语言简练之美啊! 盛姿咂咂嘴,明白了。 敢情启霁是和齐王分手后还旧情难舍,寓情于景移情于瓶! 刚才还说突破口,这突破口不就来了嘛! 盛姿眼睛转两转,主意就已经有了。 恰巧启霁此时进来,脸上尤带怒气与不舍,手臂连到手指,全在微微发颤,他几步走回席位去,忽又转身:“把她杖毙,杖毙!” 盛姿是第一次见到启霁气成这个样子,也是第一次见到他出口打杀人,心中一瞬间划过不忍。 启霁说完这话,也像是耗尽了精力,撑着桌案缓缓下坐。 盛姿收敛心神打趣道:“一言不发就跑出去,你这三天两帖的,就是为了把我晾这吗,还是报复我让你下了那么多帖子?” 听了这话,启霁好笑地瞪了她一眼。 盛姿捂着唇惊惶道:“哎呀,可吓死我了,我这就着人回去把帖子钱送过来,只求殿下莫要恼了我。” 她这一出演技拙劣,明显是哄人,但一番连消带打下来,启霁到底是消气了些。 盛姿摇摇头:“可真少见你如此生气,到底怎么个瓶子,值得你如此大动肝火。” 启霁沉吟了一下,不知该不该说。 盛姿也不急,不开口就这么静静地等着。 启霁先忍不住了,他叹了口气:“那是,那是皇叔送我的,其他的估计我不说,你也能猜出来了。” 盛姿好奇问:“那你这算是旧情难舍,还是心有不甘?” 启霁复又叹了口气:“都有吧。” “先帝……至尊登基,你这么念念不舍,就没想过再找回他,再续前缘?” “唉,哪里是我不想,或许破镜难圆,更何况他……我再凑上去好没意思。” 盛姿挑一挑眉,启霁在这忧兮叹兮,齐王府可是几乎夜夜笙歌,就只从她回京后听到的算,也有不下两三个新人进齐王府了。 “那你就不想重新夺回他的心,或者……”盛姿挥了挥手,看殿内侍者都站远了些,才小声说,“报复他待你如斯凉薄。” 启霁哑然,欲言无声,终究还是叹了口气:“我听着也不是不动心,可是……” 启霁目光一瞬间变得悲凉,怎么会不想重新得到他的心呢,不管是为了什么。只是……从前他都没有真正为自己动过心,现在连那一份新鲜感都没了,自己又能用什么去挽回他呢? 盛姿看懂了启霁未尽之语,她几乎有些不忍说下去,那毕竟是利用他的感情。 其实她也有无数个借口去名正言顺问心无愧做这件事,不管是启霁本来就想重拾旧情,还是齐王伤了她的好友,她只是想一举两得地帮启霁报复回来。或者是权臣道路上本就无所不用其极,当年商鞅利用与公子卬的旧情助秦国胜利的时候一样无耻,最后还不是被后世许多人所赞辅秦国一统基业。 在大的利益面前,许多个人之事不得不退后,他日若她功成名就扬名立万,那这点没有被遗忘的微末小事,提起来也只会让人觉得她并不妇人之仁,也不过是丰富立体她的形象罢了,一边骂她是个小人,一边不得不诚认她的成功,史书不就是这样?又或是真是要攻讦她,无论她做什么都会被以最不堪的方式揣测,哪用在乎这么一点。 何况回到这件事情本身上,启霁现在伤心是因为他还喜欢齐王,只要重新让他们在一起的时候让启霁磨掉这份喜欢,就不会一直念念不忘。 这些都可以些微减轻她的负担,只是她不想为自己开脱。 她就是个卑鄙的人,可以不择手段地去争取她想达到的目的,可以利用朋友的感情来帮自己铺路,自她有了选择的那日起,就该知道这条路走到的是黑。 所以,她相当快接上了启霁的话,快得像是一时激动:“你要是这样说,我倒是有个主意,你都不必杖毙那侍女,直接挽回他不更好,只是……” 启霁果然上钩,激动问:“什么?真的吗,什么主意你快说!” 盛姿似察觉到自己失言,蹙着眉头,眼神虚虚地不看启霁:“也没什么……” 越是这样启霁越是好奇,诚然如盛姿所说,他与她相交多年,又怎么会不知道盛姿这幅样子的时候,就是明明有主意,却因为不那么合自己心意而不愿意说。 启霁挥手屏退了下人,盛姿不经意地给泠风打了个手势,叫她劝劝漠姚能不能先留那侍女一命,等他们说完话再处理也不迟。打死实在太过,实在不行发卖了也就算了。 启霁催促:“你快说嘛,我真的想听!” 盛姿看他屏退了他人,更是万分纠结:“这也不太好,我就是……就是一时口快,没什么……” “阿姿,好阿姿,你就告诉我嘛,你有什么难为,我起码还是个一品亲王,没准可以帮着解决?” 听了这,盛姿有一瞬间动心,但欲言又止,还是摇了摇头。 启霁再接再厉,不等她开口先出好处:“好阿姿,我知道为难你了,但是如果到时候有什么我可以帮你的,一定在所不辞的!” 盛姿也叹了口气:“真不是我不想,是、我本来是想,用这个……我自己的心愿,已经想了很多年,我真是,对不起,但是我还是更想……” “你想什么,我能帮你吗,普通金玉我看你是不那么喜欢的,那是想要什么特殊的好料子,还是别的什么……唔,你原先在秘书省成绩那么好,还想去弘文馆进学吗,或是盛家有什么后辈要提携我也可以帮你!” 盛姿勉力一笑,索性破罐破摔:“不是,都不是,是我,我自己想入朝,这你可有办法?” 啊这……启霁一时真被为难住了,面色转圜不定,他有些小心地问:“你怎么想起这个,那破地方我逃还来不及,女子入朝到底是极少,恐怕难为…而且,你有要想好怎样为官吗?” 怎样为官? 厌忠贤之在己上,恐富贵之不我先? 盛姿心里好笑,但还是尽力做为难之状:“就是这里有些难为,我也不确定自己的法子行不行,就更不能保证你那里了。” 启霁想了想,现下只想知道她的法子也不管其他了,遂咬咬牙:“要不你先把主意和为难的说与我听,说不定我有办法帮你,入朝也不是简单的事,就算你主意好也不一定能成,要是实在难成,我也就不纠结于此了,全当无缘罢!” 他这样说,盛姿实在是不好推脱,只能简要地把前几天调查到的事说了部分出来。 启霁听罢大惊:“居然还有这样的事!”王位更迭时有人贼心不死不是稀奇,但居然让自己碰到了,才是真震惊,思虑间已有些心生退意,“贼子确该万死,只是这又和你说的对我那事有法子有什么关联?” 盛姿极具信服力地娓娓道来:“齐王殿下真正喜欢的是聪慧而思敏的人,我想或许这一点你比我清楚,心细如发谋而后动,如……论挈里一般。有次我路见挈里,恰巧与他闲聊了几句,却不巧碰到齐王,我看他见挈里之时几乎目不转睛,赞赏意味可就差写在脸上了,若非碍于身份,恐怕不能轻易罢手。” “挈里那人便最善于谋弄,我是想,那如果你亦效仿挈里,在至尊乃至满朝文武面前绝了逆党不轨之心,齐王肯定不会想到你有这番心思,必然会对你刮目相看乃至再生爱慕,你到时候装就委屈一下,扮做类似他喜欢之人的样子,让他回到你身边,只要这次你刻意消磨掉你的喜欢,趁他还没发现你是假装如此的时候先不喜欢他,那不就放下了!” 挈里么……启霁眯了眯眼,他与王叔相处甚久,自然知道盛姿的话应该是真的。呵,说起来挈里可算是启萌最喜欢的样子了,那种与他大相径庭缜密泰然、勃勃野心可不是最吸引启萌!想到这,启霁几乎有些咬牙切齿。 虽然他对后面盛姿的话不置可否,但是能重新拿回齐王的心启霁还是很想的。 但阿姿查了这么久的事,真把功劳就这么推给自己确实不太可能不说,也不大厚道,况且这样的事他也不像盛姿,能查的细而不漏,到时候他人问起来应对自如。 只是若她想入朝,真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别得不说,上面那人的心思可并非如此…… 这些事情说到底还是谋事在人,然成事在天。若是上面不想,也不过是无用功,白辛劳一场;若是想了,不必怎么谋划自然也有顺水推舟的办法,今日确实不就没继续下去? 那他小借一功,也不算太过,来日若阿姿真入朝,他再尽力相互还她人情便是! 启霁眸色暗了暗,下定决心道:“阿姿,不如我们折中一下。如今盛家势头正盛,长安世家本就虎视眈眈,你的打算,可能是锦上添花,却也没准是火上浇油,容易遭人嫉恨。不如这样,我出头你出力,到时候我去向皇兄力保你入朝,而且咱们的情谊,再加上这次的,你若真入朝,以后我就是你的屏障!” 盛姿面带思索,确实有些心动。 启霁再接再厉:“入朝这事主要还是看阿兄,他要是不想,就算你不世之功,他也顶多是多加赏赐,没人替你开口,你想入朝也是难为,但是若由我提出来,如果阿兄真的同意,也算是美事一桩,若不成也就罢了,总归我承你的情,也不算白忙一趟不是!” 盛姿思索了一会,启霁这确也是个不错的主意。 二人屏退左右细细商议,眨眼已是暮色。 盛姿出吴王府的时候,已颇有醉意,脚步蹒跚。 扶着冬阳的手臂上车的时候,忽然在吴王府巷口的拐角处隐约见到一辆马车,但她还来不及再细想什么,就已被昏沉睡意带入了黑甜乡。 迷迷糊糊间,最后想到的只有这回又没能陪成阿耶阿娘,还挺歉疚的。 所谓答谢 盛姿在缘路坊雅间内烹茶煮酒,炙烧着的炭盆中噼啪声偶作,壶子里沸水不绝于耳的咕噜声伴着雾气袅袅,和着厅内两个伶倌横琴吹箫之音,别似一番仙境。 还有一个胆大的白衣伶倌,长得最是清媚,侧身轻倚在盛姿膝头,臻首微扬,斜斜搭腕替她斟酒。 从盛姿的角度看过去,那双上挑的狐狸眼鸦睫长长,淡红的眼尾张阖间是一个极诱人的弧度,他唇角轻勾,扬手间一派柔傲婉媚。 挈里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番纨绔之景。 他眉头微挑眼中颇有兴味,不动声色,在盛姿对面坐下,也不认生,自拿了酒壶斟酒一饮而尽,啧啧道:“娘子如今春风得意,约我过来,该不是就为了让我看你是如何惬意潇洒的吧!” 盛姿且惊且喜地挥挥手,三人便都躬身退了出去。 她支起身,自案边拿出一个小盒子,打开推了过去:“论蓝说笑,某再如何也断不敢在论蓝面前放肆如斯,当日之事能成,还要多谢论蓝那日相助,姿由衷感激,前些天被事绊住脚,不曾来得及答谢您,还望论蓝多见谅,今日再加上那份‘尾款’二礼并一,还请论蓝莫要嫌弃。” 挈里微微一笑,没收倒是又斟了杯酒:“娘子尽忠国事,如此忠心怎敢怪罪,有娘子这样的才杰,是容朝之幸。”说着,把盛姿面前的小盅也满上了。 “论蓝莫要打趣我了!您这样,真是折煞人了!”盛姿忙双手扶上酒盅。 “怎会,我说的可是真心话,肺腑之言!娘子那日在殿上侃侃而谈,镇定自若,让人钦慕的很!” 盛姿拈起杯颈转圈不定,她看着挈里那双深色的眼瞳,明明是笑,却总让她心头甚觉有异。 但听挈里提起当日殿上之事,盛姿思绪下意识飘到那日,手也不自觉揉上了膝盖。 当日至尊闻造反之事震怒已极,手上看完的奏疏摔倒案上“嘭”地一声,呼啦啦满殿臣侍都跪了下去,连启霁都躬身拱手做请罪状,盛姿心里再不愿意,也只能顺势跪下,再回禀事情详末。 容朝不兴跪礼,连大臣议事都是坐凳子的,除节祭外极少有需要跪着的时候,盛姿一向惫懒,往日在秘书省每逢重要日子,能请假就请假,绝不愿意委屈膝盖,这么多年,加起来跪过的时间都不及那日长,以至过了好几日她腿上还有淤青。 那日盛修并不在宫里当值,虽然听了冬阳提前传回来报平安的消息,却还是在盛姿一回府后就同卫溱过去看她,一进门正遇上泠风给她膝盖擦药。 虽然盛姿前几日就同他商议过此事,确保了盛家能干净地摘出去,又拗不过盛姿执意入朝,到底是允了,可看到盛姿痛得呲牙咧嘴的样子还是心疼。 盛修一面背过身,一面责她不知道及时跟着众臣起来,愣头愣脑地跪了许久。 盛姿靠在阿娘怀里,听着阿娘一边用同样愤愤的语气指桑骂槐小皇帝,一边给她揉膝盖。 盛姿被她阿娘散淤的力道疼地“嘶嘶”抽冷气,却还是想笑,阿耶上过那么多年朝,两人怎么会不知道内里,这样大的事,怎么可能轻飘飘就过去,震怒是走过场,大臣侍者跪下请罪亦是必要的过场。不怪乎是气她自找罪受,又气皇帝不及时让人起来,护短罢了。 挈里亦想起了那日,只不过他想的却是盛姿在大殿中央跪的笔挺的身影。 她并未成髻,几缕簪点的编发之余,如瀑的发丝都散在清瘦的后背,无一点弯曲,让人猜测那人究竟是如何地挺直腰杆,才能在这样卑下的姿势中,显出其人不屈的风骨。 清嫩的嗓音字句清晰,毫无怯懦地将发现这事的原委细细道来,那份从容,令在场朝臣都忍不住侧目。 但挈里只赞叹了很短的时间——在他发现盛姿在偶尔有人问及此事细节时答得滴水不漏,却丝毫不提主谋是谁是时候,他就隐隐觉出不对,哪怕后来查抄尚府得知尚铭背后的主子确实是启敏,但他如何不知自己那日是被涮了! 她分明是毫不知情幕后主谋,亦非受托办事——毕竟她名义上的两个主子,一个正在殿上勃然大怒,另一个在听盛姿如何试探时根本难掩震惊——却故作镇定一口断言此事是被圈进的江都王所为,惑他不得不相助! 呵,他果然没有看错,绝非善类足智多谋的狡诈女子! 盛姿抬抬额,做出一副受宠若惊的表情,也不争辩他话中深意,只是又把盒子推近了点:“某智疏才浅,还不是承蒙论蓝不弃相助,您且看看谢礼满意否?” 挈里这才把目光放到木盒子,里面是两大块佳品宝石,并一块拇指大的血红珊瑚。 挈里拿起那块珊瑚在面前细瞧,色如牛血,光泽通透,摸起来更是滑腻如膏,他挑挑眉,知道那天涮了自己一把,她这赔礼倒是大方。 盛姿看他拿起那块珊瑚摩挲,会心一笑。 吐蕃少有珊瑚,她就知道他必然会喜欢。那日虽说事急从权,但吐蕃大论的面子到底不好轻拂,拿人手软,况且她到底也不是真的骗惨了他——启斐因协助之功可是没少赏赐——顶多是有点下面子,再加上这块珊瑚赔礼,若是能息他被哄骗之怒,也不枉她嘴口夺爱了。 挈里观赏半晌,把珊瑚放回盒子里,却是把盒子推回了盛姿面前。 盛姿瞳孔一缩,不待开口,挈里已经笑道:“娘子心意某领了,不收下嘛是另有原因。” 盛姿颔首:“愿闻其详。” “吐蕃高原辽远,有雄鹰长飞,牦牛成群,绿湖碧若琉璃,雪山清冽傲人,打马不须下望,都是路也都没路,任君行走,环目尽是野花,摘与不摘,香气皆能沾身……盛大娘子可愿与某长游于此?” 盛姿呆了呆,这……不会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吧? 挈里见她少有地愣神,勾唇轻笑,深色的眸子里仿若划过流光,他解下颈间的项链放到盒子里,推到盛姿面前。 盛姿早就知道挈里颈间有配饰,却不知是什么,这下看过去,这才发现是一枚由两颗红珊瑚珠子绕边串起来的瑟瑟珠,或者说按盛姿更熟悉的叫法,天珠。 瑟瑟珠是一种用天然材料仅经过打磨而成的珠子,根据纹路可分为眼珠、线珠、虎牙、虎纹、达洛等不同种类,以眼珠为贵,眼珠又有单双之分,单数比双数价贵,眼数越高越珍稀。 天然天珠用海螺化石打磨,极为稀有,因为海螺化石少见,许多贵族也用含玉质及玛瑙成分的沉积岩打磨天珠。 吐蕃不论男女皆喜好瑟瑟珠,好的瑟瑟珠一颗甚至可易一匹良马。 容朝如今良马价贵,一匹要五千文,可抵五匹绢,或五两银子,倒是如今黄金价贱,约摸四钱才可。 而挈里解下来的这枚正是最珍惜的九眼天珠,盛姿喜好珠玉,眼力不错,眼前这枚非是玉料,又通体无裂,怕是能值个七八十两金子。 盛姿眸中暗光划过,心思电转却不动声色,谦笑着问:“论蓝这是何意?” 挈里站起身拱手长揖道:“某真心爱慕娘子,想以此为信物,不知娘子可愿嫁我为妻?” 盛姿是真有点傻眼,愣愣地看着面前的挈里不知该做何语。 四下一时无声,街道外面,本该一片喜庆的新年气氛因为朝廷变故而有些收敛,行人容止间都有几分小心翼翼。 她顺手打开窗子,让外面的冷风吹进来,吹得她打了个寒战。 盛姿这才冷静下来,如今不是前世,他若真要求婚怎么会求到自己面前?怕是和至尊提过却被拒绝了,而阿耶又没同她说过此事……想是挈里不想再吃个闭门羹,干脆找她来直讲,把国事化为私情。 挈里仍在推心置腹道:“某一生独来往,不欲与人交心,原是不打算成婚的,可来到容朝方才晓得只是未遇斯人,愿娘子肯嫁,某愿以国礼迎之,此生绝不相负。” 几息之间盛姿已将这事猜出了七八分,她抬头看看挈里,态度诚恳万分,坚定又含倾慕,这可真是影帝级别的好演技,若她拿捏不准自己几斤几两,没准还真答应了。 目光移开摇摇头,浅笑一声:“若是吐蕃如今还是对偶婚,我倒还想试试,如今嘛,还是算了!” 对偶婚,衍生自群婚制,乃是一群男子与数个女子相结合,一名男子在数名妻子中有一个主妻,对应的,一个女子在数名丈夫里也有一个主夫。 吐蕃约摸百年前正是此等风俗,不过近百年父权大盛,女子继承身份被剥夺了不说,也基本变成了一夫多妻,莫说大论的身份,便是普通吐蕃男人也不再共|妻,盛姿此话,约等于是在挑衅挈里论蓝的身份与尊严。 几乎是话说完的一瞬间,盛姿就隐约感觉到了挈里身上一种原先只在小说里看到的东西——杀气! 但她此时可不再惧于他。 但见盛姿一笑,痛快站起来也向挈里揖了一揖,权做赔罪,又替他斟酒道:“论蓝莫怪我玩笑,实在是论蓝先戏弄于我的。” 挈里眯了眯狭长深邃的眸子,冷道:“此话何意?” 盛姿低了半个杯身敬他酒,一饮而尽才道:“论蓝明明心有她属,却偏偏说心慕我,此为一故;论蓝请婚不成,想说服我先答应,再合谋忤逆父君,此为二故;论蓝明明知我心意,愿付此身与朝堂,却为自己谋算偏出此计,此为三故。论蓝如此戏弄于我,姿虽然人微言轻,却也不肯轻易作罢的。” 挈里“嗤”了一声,把酒饮尽。 他确实并不喜欢她,想娶她也只是看着她能谋善算,可以当个同伴……只可惜,容朝皇帝不同意不说,还把赏赐从茶叶丝绸换成了稻米良种……呸,黑心货,谁家高原种得出水稻! 挈里看着盛姿故作一派无辜之态,呵笑一声,容朝皇帝不答应,本想从她这入手,偏偏也不是个易与的。 也罢,他的用意若她真是一点不能猜出来,他也不会动心思了。 只是,心属他人…… 盛姿看他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轻声道:“那人与我不同,品质高洁,这些年倾慕她的没有一百也有五十,那眼神我从小看到大,挈里上回宫宴上虽然掩饰得好,但是正所来的早不如撞的巧呢!” 盛姿勾唇浅笑,故意点破,还他刚才算计之仇:“论蓝放心,为了那人名声,我必不外传。” 挈里也愣神一瞬,怒气刚要泄出,不知想到什么,忽而一笑,半是戏谑半是警告:“娘子今日虽然拒绝了某,令某伤心不已,但某一向以德报怨,提前劝告娘子一句,今日不应某之请求无事,来日可要小心心愿破灭呢!” 盛姿自是不理会他威胁之语,将那木盒重新递了过去。 挈里合上盖子收下,又饮了几杯,便称有事告辞,先行而去。 行百里者 日正中天,一线阳光绕过压压乌云打下人间,穿过窗棱缝隙透过纱帐,轻轻落在一只青脉隐含纤长白腻的手上。 指尖饱满的淡粉色甲片微微勾动,光洁的小臂向上收去,盛姿自床榻上支起身,她此刻只着小衣,撩起耳边青丝,一转头就看到了身边仍在睡梦中的酌让。 酌让,真不像是一个有着双狐狸眼性子清傲的小倌该有的名字。 盛姿按了按额角和太阳穴,随手撩开床帏,赤足下榻,绕过地上胡乱堆在一起的衣衫,走到窗边,开窗散了满室春情。 清冷的风夹杂着微末雪花扑在身上,和背后房内燃足的炭火带来的暖意交织在一起格外刺激,盛姿激灵灵打了个寒颤,撑着窗框看着楼下来往的行人,昨夜的事情如流水般打着旋儿冲进了脑内。 昨日宫内下诏:江都王启敏,幼自乖张难训,顽谗不消。兼有母废妃孙氏芳嘉,斗筲之人,腹有鳞甲,行止狂而无法,常怀不臣之心。以致帝子无德,傲虐作非,象恭滔天。往昔既违君父,受命禁足,不思过以向善,更兼诡谋而图反。朕念手足之义,不忍皇考子嗣凋零,废江都王启敏为庶人,禁足于王府思过,终身不得出,妻子别院置之。兹告天下以警之! 盛姿看到第二行就眉心直跳,心说启斐果真是恨毒了孙芳嘉,连这事都不忘把她拉进去一块骂。 只是全部看完之后,她倒是静默了好一会儿。 前几日,此案直接相关的尚铭和饮飞军那中郎将已经赐死,其余有关联的人也都押走受审,那一路浩浩荡荡足有三四千人,犯人、官兵再加上看热闹的旁观人等,把长安的街道堵了个水泄不通。 这还是在启斐无意追根究底把所有相关人等砍个一丝不落的情况下,否则以前朝为例,轻松砍个五千人也不过小事耳。 她知道,古代皇朝最忌讳谋反,此乃十恶大罪,为保全当权贵族权益,绝无轻纵之可能。 她知道,谋反之罪若是其他人处理起来只会更重,如果是汉武之时,怕是自杀的都不止今日抓起来的数。 她知道,这事自己不揭举也会另有他人,这份功劳落谁手里也没什么差别。 她知道,若真是改朝换代成功,或是两厢兵力胶着,就更是灾难,血流漂橹哀鸿遍野亦不难为——仅先帝诛山东逆贼时,把谋反的山贼、捉拿的官兵、冤死的流民、平乱后去晚的将领想冒赏所以杀的平民等等加起来就有五万之数。 但也许就是兔死狐悲罢,盛姿对此仍不免叹息。 毕竟今日的胜利者不会永远是胜利者。 尤其那些罪臣之家里,有许多她昔日曾经说过话、去府上赴过宴的郎君娘子,更兼一位同窗。 她前世职场校园里再如何勾心斗角,也不曾真的干过这样夺人性命之事。 虽然谈不上伯仁之死,却也不好完全撇个干净。 做为既得利益者,“非我也,兵也”这种推辞,盛姿亦不屑为之。 对这事,她虽然叹,却也只是叹,顶多加些警醒,让她更牢记皇权是怎样一种霸道的东西。 毕竟她亦不是三年前的她,既然插手就没办法收手,否则那些被牵连却没死的人复仇就够她喝上一壶。连载那么累,她可真没打算开个系列。 彼时盛姿坐在窗前入定一般心思纷乱许久不动,酌让倒是会见缝插针,趁她心烦意乱脑子不清之时,借机提出来恳她买下他初夜。 老实说,盛姿真的不是什么好东西,她心里很多事情都分的很开——就比如她虽然心里装着桑邈,却也不排斥在天人永隔的情况下找个人疏解欲望,毕竟让一个体健貌端的适龄女人无端禁欲,真的很不人道! 何况酌让虽然偶尔拿乔,却是个实打实知分寸的人——一个知分寸的漂亮男人……一个知分寸漂亮还干净的男人! 所以盛姿猥琐地心动了,也行动了。 咳咳,何况她昨日刚刚过了经期,正是最最安全的时候——她来到异世,虽打算入仕,却仍保留前世想法是丁克一族,自己活好就很不容易了,可从来没想过生出个什么玩意来糟自己的心。 尤其她最近刚想起了一个好东西,某些鱼肠羊肠做的猥琐的好东西,等她再研究研究,确认无虞,就可以敞开用了~ 盛姿的心又飘的不知道去了哪儿,面色也渐渐从冷漠凝重变得不可描述起来。 忽然,一件干净中衣搭在了肩上,盛姿转头一看,是已经醒了的酌让站在身后。 酌让弯着那双狐狸眼,清媚笑道:“外面天冷,娘子小心染了风寒。” 盛姿关上窗转过身,任由酌让给她整理衣衫,手指忽然挑上他清朗的下巴,轻轻摩挲,带着点戏谑道:“那我要是真染了风寒,你是不是马上就要找下一个去了?” 酌让咬住唇角媚眼看她:“表子无情,娘子没听过吗?” 说罢不等盛姿回话,便揽住她的腰,轻轻在她耳边呢喃:“所以某定要伺候好娘子,不让娘子生病,以还赎身之恩!” 酌让的身价不算特别高,加之她阿翁可没少给她零花,盛姿心思着开了荤肯定不是一夜两夜,那索性直接赎了下来,让他暂住在这,还能确保一直干净——嗯,反花柳这个事上,盛姿一直是先锋。 “那你想怎么伺候,嗯?” “奴也不知,不过奴听说发汗可以医病,如此效力可好?” 盛姿会心一笑,正要医病,不想刚揽上酌让的腰,外面泠风急促又无奈的敲门声就响了起来。 …… 盛姿骑着马往宫中方向去,好在这个时辰路上行人不多,她御术也很不错,一夹马腹,马儿嘶鸣一声,便小步往前跑。 方才泠风进去回话,说吴王殿下身边的漠姚带了话来,请她入宫商议入朝之事。 盛姿筹谋许久劳心劳神都是为此,这事自然比十个酌让都重要,盛姿匆匆换了衣服,一看天色不早,怕是出宫就欲暮了,更是着急,索性让漠姚先带她进宫,让冬阳泠风稍后过去,左右她们都是在宫外等,差别也不大。 盛姿一路匆匆,入宫下马的时候恍惚看见一辆马车略有眼熟,却也来不及多想,就跟着递了牌子的漠姚入宫。 叹哉!半于九十 漠姚拿了令牌,两人一路上通行无阻地来到了含元殿左前侧的殿宇栖凤阁。 还不到殿前,已能耳闻朱弦玉磬之声,隐约看见殿内水袖飞扬。 盛姿心中泛疑,她虽然从没见过官员在皇宫内议事,却也觉得应当不是这样。 就算是私下商讨,气氛也过于轻松了吧? 有谁家开组会在KTV开吗? 她看向漠姚,想着从他那里不知道能不能得到点什么提示。 漠姚见她看过来,表情依旧不变,仍是与以往一样的正经,目不斜视,仿佛殿内有舞乐是再正常不过。他做了个“请”的姿势,自己则退了几步,站到殿门外,与其他侍者并立。 盛姿这才发现,启斐从前的贴身寺人、如今已是殿中监兼内侍的长夏也立在殿外。 盛姿眼珠一转,连长夏都在外面,可见并不是一般玩乐的小宴,自己少入内宫,看殿内仍是新年装饰,这歌舞没准儿是春月里不好冷清的缘故。 长夏自小就跟着启斐,衷心不二,机敏善应。启斐登基他受封内侍省最高长官从四品上内侍本属意料之内,难得的是还兼了从三品殿中监之职位。 殿中省与内侍省都是寺人不同,是另有朝廷官员任职的,相当于可以和外面官员有往来,能做殿中监,除了眼色能力,还要有一定对朝堂的了解适应。 除此以外,启斐又加恩封长夏十转勋官上护军。上护军比照正三品,比阿耶从前的银青光禄大夫还高,可见此人得君心之甚! 殿中省掌管天子服饰车马,下驭六局;内侍省则更庞杂,掌传达诏旨,守御宫门,洒扫内廷,内库出纳和照料皇帝的饮食起居等,几乎包圆了管家事务。说句难听的,这样的大太监,跟着皇帝身边的时间比皇帝他爹妈妻子都多,随便几句耳边风刮下去,朝廷内外就是一阵沙尘暴,决计不好得罪。 别说盛姿现在还没考公上岸,就算是官至朱紫怕也得互留三分薄面。是以,盛姿向长夏行了一礼,道:“大监有礼”。 她心中嘿然,当年在盛府抱着束脩的小随从,如今已反要她行礼了,这世道果真是风水轮流转。 长夏见她动作,面色微变,虚抬手止住了盛姿,口中直道“折煞”,又还她半礼。 长夏给了个眼色,旁边的小寺人立刻进去通报,待里面传令出来,他手里拂尘一打,躬身做了个请的姿势,对盛姿道:“您请入内。” 这番周到看得盛姿眉尾一挑。她暗道:不愧是能做到上护军的,就这份小心,便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等她入了朝也得跟着学学,小心驶得万年船总没错! 盛姿走进殿,启斐坐在上位,难得地穿了身红色常服。那红颜色新嫩,衬得他皓齿明眸,俊逸非凡。启霁就在他下手边,目光虚浮,不知道在看什么。 看启霁神色莫名,盛姿心下疑惑,她可是听闻最近齐王几次登门吴王府,只是都被拒在门外了,按他的性子,不有喜色就罢,怎么一副这表情,活像是有人逼良为娼。 因为并不是正式的宫宴,是以桌几间挨得也不远,启霁对面还有一空位,想来就是给她的。 行到殿中盛姿向两人行礼,启斐拂袖一抬,准她落座。 盛姿口中称“唯”走过去坐好,一抬头启霁仍在那里魂游天外,从她进来到现在,一直偏头,没看过她。 盛姿心底打鼓,不知道是不是多心,总觉得这两人同往常不大一样。她踌躇着,不知道该不该先开口说些什么。 殿内炭火大炙,暖意熏熏。冷不丁一阵风刮来,盛姿闻到自己身上沾染着的缘路坊的脂粉味被吹散开。 “啪”一声炭花爆开,那一瞬她仿佛看到启斐眸中滑过冷意,不知是否错觉。 启斐道:“起风了,不必再开着殿门了。” 门外有人领命一声,两个小寺人合上了殿门。 ——殿内只有他三人并几个舞伎乐师,是可以随意谈话的意思。 启霁终于魂魄归位一样,他晃了晃头,拎着个银壶乐呵呵越过位置来找盛姿饮酒。 他挤了挤眼:“哎呀,敬我们的大功臣,来来来给你满上!” 盛姿诧异他这绝技一样的变脸,反应慢了几秒,拦他倒酒就没拦住,只好躬身颔首受了,口中直道“岂敢”、“哪里”。 这第一杯自然是有讲究的,可不能启霁倒了她就接着直接喝,定要先敬上面。 盛姿举起玉质莲花形高足杯,起身敬酒启斐:“此事全赖至尊德辉日月……” 启斐摆摆手:“知道你口齿灵巧,快收了神通吧,听着头疼!” 盛姿瞪圆了眼,抿住嘴又眨了眨,被这话说得有点心虚。她悄悄吐舌,一仰脖全干了。 高足杯看着不大却很深,这一杯起码有二两,好在味道清甜爽滑,有股梨子香甜很好入口。 刚坐下,启霁又给她倒了一杯,顺道回了自己位置也拿了杯子和她对饮:“原来你也不这样,说话多戳人心窝子的一个人,怎么现在也腔腔调调的。” 他咂咂嘴,大有回忆往昔青春岁月的架势。 盛姿碰杯的时候低了他半盏,借着喝酒挡视线的功夫翻了个白眼,一品亲王皇帝他弟,和她这种无凭无靠的能一样吗!如今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忘了当初在府宅步履谨慎的时候了。 启霁,忘本啊你! 殿内燃着香,本就熏得人昏昏欲醉,和启霁说话间几杯酒下去,更是连舌头都打结了。 盛姿强睁着眼,大着舌头道:“阿、阿斐啊,你,让人开点、窗子吧,太热了!而且怎么待了这么半天说不到点上呢,不是叫、叫我过来封王拜相的嘛!”腹下好像有小火苗簇簇蹿,烧得人头晕眼花。 启斐挑挑眉,还真是个干大事的人,醉成这样也没忘正事。 启霁下意识回头看了眼他哥,正看见那似笑非笑的表情,立马转回头,悄悄做了个鬼脸。 盛姿说完也知道说秃噜了,两只手飞快捂住嘴,“啪”一声脆响,活像给了自己两耳光,把自己拍得更晕了,迷迷瞪瞪地坐不稳不住摇晃。 不知何时,殿中央舞着水袖细腰的舞姬悄然退了出去。 启斐打了个响指,口气阴恻,似嘲似笑:“朕最近新找了个舞伎,听闻阿姿你很是喜欢,这就叫他来献舞何如。” 盛姿来不及反应为什么“听说她很喜欢”,耳边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问“大兄你确定要这样……折断……” 她隐约觉得这是个重要消息,便竖起耳朵听,但后面的交谈实在太小声,根本听不到。 不多时,她瞧见启霁和他的三个影子一起起身站了起来,往殿外走去。 盛姿一伸胳膊要抓他衣襟,不成想碰到了桌上的盘盘盏盏,袖子一乎,“哗啦啦”掉了一地。 盛姿被刺耳的声音惊了一跳略略清醒,刚抬了抬头,就看到穿着淡红色舞衣的桑邈站在前方! 邈哥! 他怎么来了? 他终于来了! 盛姿撑着桌案,悠悠忽忽站起身往桑邈方向走去,还剩几步路时,一把扑在他怀里,拽着他的衣襟抽噎。 多少年心酸堆迭,思念成疾,此刻借着酒意全都激发出来。 “你怎么嗝、这么晚才来,知不知道我嗝!都等了、等了你多久!我都,我都等了你那么那么久了啊……” 她的泪毫无征兆直直滚落,手指死死掐住桑邈领口不放,埋首在他颈间,溪水一样淌出的泪很快打湿了他的衣衫。 忽然感觉到有人在身后按肩扶腰将她往后带,盛姿更加用力死死攀住了桑邈,像是溺水的人抓紧浮木那样牢。 她看到桑邈的红唇在眼前开开合合,想吻上去,柔软的唇却只抵住了一只高足杯。 桑邈说:“喝了它好不好?” 盛姿眼中含泪,大力点头,把抵在唇边的酒都晃撒了不少。一瞬不瞬地望着面前之人,她紧合的牙关松开,低着头一点一点啜干净了里面带着梨子清香的酒。 似乎因为头更晕了。她的手指松开了紧攥的衣衫。身子往后倒,完全地窝靠在了背后宽阔的胸膛里。 她被人横打抱起,感觉有轻轻一吻落在额头,她的手则无力地搭在那人肩膀上。 从她的角度,可以清晰看见那人长长的睫羽,似是桃花似是凤眼的眸子蕴满了深情,连鼓起的卧蚕也是一个温柔的弧度。 她咯咯地笑起来,胸腔的气音震得头晕,索性直接把头靠在那人锁骨上,看着白玉般的耳垂,轻轻啮了一口。 那人的呼吸急促起来,加快了走近内室的步子…… 夙愿得灭 清晨,疏朗的阳光照了进来,盛姿猛地睁开眼,在看见不熟悉的床帏时愣了一下,随即,昨夜的记忆如浪潮打来般涌入脑海,伴着宿醉后的不适,头疼如刺。 她脑中纷乱,呼吸间已是数个念头划过。 然而没时间多想,她屏住呼吸掀开被子,轻手轻脚地穿上亵衣裤坐起来,看了看旁边还在熟睡的人,捡了地上的衣物蹑手蹑脚准备走出犯罪现场,来个死无对证。 “你这是打算去哪?” 身后一道清润的嗓音响起。 盛姿僵了僵,还是没有转身,继续往前走。 “阿姿这是要去哪?不如穿好衣服吃过早膳朕带你过去。” 温润陡然转冷。 这就不好再装听不见了,盛姿顿住了脚步。 闭眼再用力睁眼,胸膛里凝上一口气,做足了心理建设,把中衣穿好转过身去,就见启斐支着胳膊卧在榻上,如瀑的黑丝垂落,有一两缕略过俊逸的面颊。 他眼角还因为刚刚睡醒而泛着粉红,面色却已经冷了下来。 看着他不太和蔼的脸色盛姿心中一凛。 她掐了掐手心给自己定神,字句犹豫迟缓道:“昨夜大家都喝多了,这不过是个意外……”她也并不太介怀,不如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罢。 启斐直接打断她:“不是意外,是我故意的。” 话音落下,盛姿感觉到自己的瞳孔因为惊怒交加而剧烈地收缩起来。 启斐接着道:“我不会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你也别想!” “就算没发生昨晚的事,我也不会让你入朝。” “朕已经下定决心留你在身边,哪怕不是昨天也只是早晚而已!” “栖凤阁一应俱全,你也不必回家去了。朕一会便下制。你若真有什么喜爱的物件儿,今明儿让你那两个婢女回府去拿就可以了。” 他一句又一句,用三言两语就把她定在宫里,几乎像是确凿地判定了她的无期,不得脱身。 盛姿脑子里顿时乱得像是要炸开一样! 一会儿是不知日后如何面对阿姊,一会儿是没想到她崩盘崩地这么彻底,不能入朝都不说,还把自己玩进了皇宫。思绪交错,不堪烦扰。 甚至有一瞬间,她脑中还闪过了高宗皇后之事,一刹那感受到了来自权利的呼引,那种对至高权利的渴望夹杂着对阿姊的愧疚让她怦然心动! 这让她几乎怀疑起启斐的用意来! 她可从来不是泥人性子,向来是以牙还牙尤不足够,有人做初一就别怪她做十五!因着周济朝的看重,连和兴帝对她都微有戒防,启斐就没想过、不怕养虎为患吗?! 然而这股子疯狂劲过去,她还是抬眼强笑道:“至尊……” 大脑一片空白,不知要说些什么。 晓以利弊、陈由心绪、撒泼打滚? 她眼睛眨地飞快,呼吸都急促起来,咽了咽才定道:“我决不能……” “朕主意已定!你不必再多言什么。何况……我觉得你这个时候最好还是少开口为妙。” 启斐原本是觉得这种情况下,盛姿必然火气上头,难免话赶话,万一说了什么,当下闹僵就不大好了。两个人若是都没有台阶下僵持住,宫里拜高踩低,就算他有心制止,也难免暗有冷箭,对盛姿不好。 他这事虽然做得狠绝了些,却也没打算让盛姿在这方面吃苦头。或者说,他就并不打算让盛姿吃苦头。这是他年少时的心动,是他多年来的牵挂,按他本意只恨不能把心剖给她! 他怎么会不知道她的志向?若不是听到盛姿在宫外又买了什么小倌渡夜,醋海滔天怒气冲宵,他真是打算让盛姿入朝的。 他比任何人都知道盛姿,都更了解她心里那些傲气抱负。他甚至已经交代了人过去给她做官服,只要她开心,他宁愿像上一次一样收手忍耐,哪怕一辈子只在朝堂上隔阶相见也可以! 可他能忍住这些,绝不代表他可以忍受盛姿在宫外花天酒地!他隐忍多年负苇披芒登上御座,可不是为了到头来再忍的! 别说他现在是皇帝,坐拥四海号令万民,哪怕他仍是个不得志的皇子,也绝不允有人如斯放肆。 他启氏先祖呕心沥血开基立业,为的就是“启”姓可凌百姓之上!大千世界,凡所有者无不可得,规矩如空,凡欲行者无可不为! 问问历朝历代的君王吧,为何当初争皇位要争得头破血流至亲反目。帝位如山,可并不是为了给自己束缚! 叫他眼睁睁看着盛姿身边来往络绎却都不是他,何其残忍! 反正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与其这样,他不如索性做绝一点,就当是全了自己这么多年心愿!他是强留下盛姿,迫她与某些自由了断,但他愿以所有发誓,以后的日子会用一切的一切来补偿和满足她。 启斐这话原意是担心,可听在盛姿耳朵里可就不是这个味道了。 她只觉得胸腔里燃起一把巨焰,被延迟的愤怒现在终于涌了上来! 她原本对这事本身还好,并不非常介怀。她向来没什么所谓的“贞操心”——只有相爱的两个人对彼此感情的忠诚,哪来的什么单向的某一性别对另一性别的贞操?欺人无知而已——也并不觉得性是多么难以启齿的东西,以做多或做少这种事来评价一个人的为人处世简直是个笑话,滑天下之大稽。生而为人食色性也,在没有契约关系两厢情愿的情况下,不过都是消遣而已。 前世若非有桑邈,估计一夜情这种事她绝不会少,况且启斐还是个美男,她曾经动过意的美男,又不吃亏。 若非牵扯到阿姊,启斐或是酌让,于她而言并没有区别。只不过到底是动了朋友的男人,她实打实地理亏歉疚。虽然容朝的世道如此,女人总是更受委屈,但哪怕妻妾成群在这里名正言顺,她也绝没法心安理得。 她心中不知划过了多少日后补偿阿姊的念头,然而落定的一点,却是不要叫阿姊知道——为了阿姊,更为了她自己。 只不过她睡了个男人是一回事,被人威胁就是另一回事了! 以权利胁她,逼她就范,是关系到尊严的问题!她一向最讨厌被强迫,从前便是,哪怕孤僻亦是一身硬骨,在容朝幼自得意更是被养的骄矜。这话本来她绝不能忍,只是……皇权当头,便如利刃悬顶,云壤之别,只怕连两败俱伤鱼死网破都不能够。 盛姿怒得浑身颤抖,她恨这话难听,更恨这话如实! 启斐踏出栖凤阁的时候,外面已经天光大亮。 他深呼一口气阔步而走,只觉得二十几年中从未有过如此酣畅快意的时候,似乎比那年母仇得报还要欣慰。 那是他从十二岁就心慕的人,是他多少次的朝思暮想夜不成寐,如今她终于在他身边,心结打开,只觉得胸中豁然开朗,心旷神怡。 不过也有美中不足。 他原本是想和她好好说的,但盛姿那时企图抹平掩盖的举动让他愤怒不已。 她已经背叛过他一次,背叛他们的同盟,居然还想故技重施,溜之大吉!明明是她当年找上自己说要结盟,又催促他成长,可在他真的“学有所成”时,认为他不择手段逃之夭夭的也是她! 当初找上来时,怎么就没想过皇权争斗会是你死我活!既然当时决意厕足此间,又为何成事后避之不及? 他那时候几乎恨上她! 恨她抛弃自己薄情寡义,恨她出尔反尔言行不一。 有多爱就有多恨。从盛姿离开长安那一天起,他就在谋划今日,足足三年! 尤其在他好不容易说服自己以她意为先,决定让她入朝,却听到又来了个什么酌让的时候,恨意达到了巅峰! 方才看着她一点点变白的脸,他心里几乎有种扭曲而残酷的快意。 他等了三年,劝了自己无数次,可在昨晚听她说那些阿谀之词的时候,他忽然意识到,若不如此,他与她将永远是那样上下相安的关系,没准还会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远。 他不后悔今日,因为哪怕她入了朝廷,仍是可以随时抽身而退。她聪慧,那么聪慧,从前上学时周济朝就对她另眼相看,连纠察启敏的事也做得漂亮,他不保证,她若再次想走,是否还能拦得住她。 既然她徘徊不定,那就由他义无反顾好了! 然启斐心里再是一狠百狠,走出栖凤阁也还是有点后悔。当时妒怒交织,话说得狠了,语气也不好。 何况方才没有想到赖柔,她与阿姿一向亲密,阿姿想掩盖此事也情有可原,自己何必那样恶声恶气,反倒伤了阿姿。 盛姿坐在榻上,愣愣出神。 她倒是没被什么语气伤到,她只是想,我实在是太高看自己了。 天下的风谲云诡并不会因为失去一两个特别聪明或特别愚笨的人就怎样。她其实早就知道这点,却不曾上心留意。 强若贾谊之智,贬出长安,长安亦存;狡似石显之奸,长伴帝侧,汉时未亡。 一两个人的心智,在既有暂安的时局面前,不过尔尔。 何况她也既没有那么聪明又兼时局紊乱,到了非留她不可的地步,也没有奸恶如斯,人人侧目而视,别说伴在帝侧,只恨不能立除之而后快。 况且她对容朝并其实没有那么强的归属感,真到了动乱不已危及性命的时候,怕是扬鞭尤嫌马慢。 这里她曾经所在处的制度境况都截然不同,比之昔日不啻天渊。 哪怕身回历史,站在曾经同一片的土地上,都并非同一土地,更别提只是似像非像的容朝。 她在这里生活十七载,真正算起来,只有唯二两次动容。 —————— 这是鹅子女鹅的事,他们自己的路 反正总之就是,看到这的哪怕不喜欢不许骂某灰呜呜呜! 出招接招 一次是江城水灾,盛姿那时一路走一路见到灾民饿殍。 好些的虽然面黄肌瘦,衣衫褴褛,却还有个人模样,走过的州府有缺人手的,也愿意把他们放进城,给点活干给口饭吃。而这样的基本都是青壮年。 更多的就只能被留在城门外等死。那些有病的老弱的,挨挨挤挤聚在放粥棚四周,每天望眼欲穿等来的也只是一碗薄粥,还有力气的就去附近找找老鼠山鸟,挖挖树皮草根。城门外,每天都有新倒下的人,有些实在饿急眼了的,连尸体都去啃上几口。 那种情形,只消见过一眼,终身难忘。 其实也并非所有官府都不想管,只是放这些人进城,年底统计起税收等等,政绩不好都还不算,万一把自己城内居民的粮食吃光,那自己辖下的百姓没准也要造反了。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绝不仅仅是盛世或乱治如此,就连朝代更迭,甚至时空转换都不能改变。 战术上的成功掩盖不了战略上的失败,某一段时间的“励精图治”也没法消除制度根源上的压迫。 再一次就是在荆州时。平心而论,若说起生活,容朝虽然不及前世舒服,但还算她运气不错,盛家谈不上富可敌国,积玉堆金也还是有的,就算荆州物产虽不如京城丰富,好歹还是衣来伸手,绝委屈不到她。加之规矩禁忌比京城少了许多,更是自在。 可能她就是得陇望蜀。可人确实不是只需要生存就好。精神上,没人知道她那时是怎样的无望。 岁月静好,妙在一个好字,而不是静。 哪怕把一再普通的人关小镇里一辈子,也都会生出去外面看看的希望。何况盛姿是一个极度需要证明自我价值的人。童年经历也好,自身性格也罢,反正盛姿就是这样的人,越是被肯定,越是能安心。 只是在容朝,她并不熟悉其他,前世所学,并无甚可以用在这里。来到这十几年,又只在秘书省学了那么些如今用不到的玩意儿。 如果她在京外做不了其他成就,那于她而言,除京城就都是小镇。 她在荆州,日复一日地平静平庸,也就日复一日地失去安全感。 焦虑焦躁,白天心绪不宁,夜半时忽而淌泪。 阿翁说:你想做什么,去做。我给你取字叫“恣儿”,正是此意。你有本事有能力,便不要畏首畏尾。好,就算真的玩脱手了,阿翁一把年纪,怕死不成?你姑姑早与盛家无干系,她自然也有她的法子,你阿耶更是有他的自保之力。我早说过,我盛家的孩子,每一个都不可小觑。你想做什么,去做! 阿翁鼓励她入仕,可入仕便是入世,既要入世,就不可能再隔在玻璃屏外面冷眼旁观。 十几年,她第一次大着胆子走出去,没想到这下场……真不咋地。 盛姿脑中实在太乱,下意识的不愿意去想今后该怎样,却又止不住思绪,悠悠荡荡,想到了秋桃。 如今一想,怕是启斐早就想到了她迷恋秋桃的关窍,那年晚上,秋桃身上刺鼻清冽的香气,一路上被撤的金吾卫和巡街使估计就是他的手笔。 没想到远在那时候,启斐就已经和饮飞军的人联上了,启敏输给他,真是不冤。 只是若早知道今日,她当初…… 唉,如果能如果,这世界也不会有人说如果。 她不是结果导向的人,哪怕再来一次,不别说一次,就算十次,她估计也是要选启斐。除非她当初不想参与这些,可当初她的的确确就是想参与进的。 启敏这人,说起来真没有什么太大缺点。小时候招猫逗狗,被娇纵地偶尔跋扈,长大了进学识礼,懂事后也就不那么顽劣。偶尔逃个学,偶尔得个“上”评,不是什么奇才,也算不上蠢材。若真是继位,有几个贤臣良将,容朝也能且算安稳地过个几十年,便是有个什么奸佞,只要不是也属于那种不世之人,也灭不了国,若是儿孙里再有个明|慧的,没准还能来个中兴。 所谓的国君能影响朝局,不是因为他们多么贤不肖,而是因为他们有了那柄权利之剑。神器自有威能,任谁怎样随意挥出,都是一股巨浪,倒并不一定要执剑之人多么厉害。只是这巨浪至多拍岸个几十年,过了也就散了。 偶尔的偶尔,有那么万中无一的一个人配上神兵,不理或奸或清,能执之碎金裂石,才于史书中留下令人咂舌的数篇。而几千年来几百位君主,最后留名的也只有不多几个,其余的都在历史长河流过后寂然默默。 其实绝大部分人都是这样的,一辈子日升日落地就过去了。只不过人的一生那么长,总会有些波澜,便构成了他们自己的故事。 多少人急于在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之中,找那么一点属于自己的特点,以便能与他人区别开,却不知道,连他们渴求不一样的想法都那么一样。 启敏并不是不好,但比起启敏,当初的启斐却更和她心意得多。谁叫她就是好这口? 盛姿从前说话说一半忘了时有个小窍门,就是把忘记之前的话回想回想,十中有九,不一会儿就能想起来。 毕竟人的思维方式若是不变,不论给多少次机会,也都会覆车继轨,至于再,至于三。 而且这次不是她输了,不是她的手段弱于启斐的手段,而是启斐位置迫人。所谓一力降十侩,绝对的权利面前,多巧妙的计谋也未见有用。 人一路前行,是没有回头路的,走的每一步既是为以后铺路,又要为前面担责。 但,若是她日后能站在这个位置上…… 盛姿眯了眯,眸中一道厉光划过。 “叩叩叩”外面有人轻叩木门,一个女婢小心翼翼地道:“娘娘……娘娘?” 盛姿一听这两个字就心浮气躁,然还不等说话,外面继续道:“太傅在含元殿前站了一个时辰了,娘娘可要去看看?” 盛姿早换好了衣服,听了这话走出去开门,也没有反驳她的称谓,冷面垂眸问:“是怎么回事,你详细讲。” “唯。”那婢女行礼,“太傅今日听说了娘娘的事,一早就入宫要见至尊,但至尊在含元殿处理政务,传话说没空见太傅,太傅就在外面一直等,如今站了有一个时辰了……” 盛姿看了这婢女一眼,是个机灵样子,于是淡淡道:“你带路吧,我去见阿耶。” 她心道,这是故意的。故意说没空却不提期限,也许阿耶等在外面,故意等了一个时辰才着人告诉她,是让她心疼呢。 盛姿到了含元殿前,远远就看见阿耶身着官袍站在那里,他长身而立,目不斜视,笔挺如山。 盛姿走过去,到他面前,轻轻唤他:“阿耶。” 盛修一转头见是她,也不惊——既不见他又许他等在宫里,用意还用再说吗。这一个时辰就是用来挫他火气的,他知道,可是他确实一定要见姿儿一面。 盛姿说:“至尊今日大概政务繁忙,是没空见阿耶了。阿耶不如先回去,我送阿耶出宫如何。”挥手,如愿斥退了宫人。 盛修的眉听了这话蹙在一起:“姿儿……你真是这么想的?” 盛姿已经把他往宫路上引,走了一段才说:“我是怎么想的我也不知道。我若说情投意合阿耶也知道那是假话,不过,也没有非要以死相拒就是了,太蠢,也不至于。估计是要先留在宫里了,至于今后如何,我等想明白了再告诉阿耶。” 盛修听完停下脚步,蹙着眉极为正色道:“姿儿,你若是不愿意,万不必勉强自己。阿耶就算不是什么有本事的人,但必不至于要你委屈自己留在宫里而别无他法的地步,你想离开,阿耶自然有办法顺你心意,不必担心其他。” 盛姿打心底里觉得温暖,两世以来,头一次感受到了被护犊子呢。 她笑了笑,看向远方天空,眸中结成一片云海:“阿耶放心,是我自己打算留下。若真说离开,我其实也有办法,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到底不是长久之计。更何况,福祸相依,我也正想试试其他改换赛道,看能不能……弄出点其他的来。” 盛修看着她脸上睥睨的神彩和极不明显的恼怒,却忽然想起她出生那一日。 溱儿当场难产,他守在床边一日一夜,才终于听到了婴儿的啼哭。他照顾好昏睡过去的溱儿,捧起那小小婴孩,那种小心翼翼又手足无措至今记忆犹新。看着婴儿的娇嫩面庞,只觉得想将天下一切美好都拱手奉上。 他和溱儿那样珍视这个孩子,虽然因为初为父母,也不太晓得应该怎么做。但父母之心,想把一切给予,都怕孩子不喜,想将一身文武授之,又忧孩子疲累,想为她铺下万里无忧道路,又深恐百年身后难以继应。 盛姿略略长大时太有主意,起初还时常担心,所以处处警而慎之。但后来,她的慧极敏极那么使他骄傲。她想让他们放手,自己去闯,他又太相信她,真的一任交予,甚至忽略、忘记了,她也是个需要关爱的孩子。 他自觉其实并不太知道如何做好一个父亲,却也明白自己是绝不希望盛姿伤心委屈的。 盛修像小时候一样摸摸她的头:“姿儿,万莫逞强,随时有需要就和阿耶说,嗯?” 盛姿眼底有些湿润,弯弯眸子笑道:“阿耶放心吧,我不会让自己吃亏的。和阿娘说别担心,她过些天我就去见她,省亲也好入宫也罢,你们都放心吧。” 从小时候一路长到现在,盛修的鬓角已经有些发灰了,却永远不变地坚定的挡在她前面。 她从前不知道如何与长辈生活,处事也大多考虑利益,实在遇到难题干脆一遁了之,却从没想过,她身后的人其实并不需要她如何计较得失,他们给予的是她一直渴求的无私的爱。 见到阿耶那一瞬间,她知道这是个阳谋,为的就是让她亲口说出,愿意留在皇宫。 启斐知她性格,只有自己说出来、确定了才会真正下定决心,而不是模棱两可犹豫不决。 很好,既然你执意教我留在这,那就少不得讨回本息了,出招接招,她从不怯战! 第四卷:难评——徒跣! 盛姿送盛修出宫,刚回到栖凤阁,就见一排婢女捧着东西等在院中。有两个女子站在排头,都约摸三十多岁,一个精明外显,一个木讷微憨。 两人一身衣裳与他人不同,更繁复精密,想是六尚局女官。 盛姿心气不顺,也不睬她们和门口立侍的婢女,径直推门进去。 门扇一声嘭响!吓得刚要给她开门的小婢女缩回胳膊,那婢女就是方才敲她门那个,见盛姿如此动作,还以为自己要被算账,衣服下抖得秋风落叶一样。 两个女官对视一眼,一同上前几步向她行礼:“臣尚仪局尚仪陈芳、尚寝局尚寝刘柏见过娘娘。” 盛姿坐在主位上,拿了旁边小宫女给她新倒的茶,茶汤清亮。盛姿心情稍稍缓和一些,却仍是不抬眼看她们:“有什么事就说。” 两人低着头瞟了对方一眼,精明像那个咽了咽,率先开口,语气里十足地讨好:“娘娘今日入宫,臣等是过来为娘娘讲授宫规和侍寝时的事项……” 盛姿听了这话气不打一处来,火气腾地从胸口上冒,茶盏连带着未喝完的茶水直接砸了过去! 茶水撒了一地,茶盏砸在门框上,碎成几瓣。 那两人扑通一声,登时跪下了,面上满是惊惶。 殿内其他人也跟着,小心地跪了一地。昨夜过去,宫内上下就没有不知道启斐留了太傅家嫡女入宫的事。 宫里历来没有秘密,他俩个在秘书省这几年的事一阵风似的都传遍了,其中夹杂着各种“密谈”。就没有不知道启斐三年不纳妾不迎妃是为了谁的。 宫里个顶个人精,连长夏公公都小心侍奉的人,再加上太傅嫡女的身份,虽然传下来的先让叫着娘娘,但谁都知晓,那还没传下来的制里封的位份必是高得不得了。 陈芳刚说一半的话咽了回去,额头上出满了冷汗也不敢擦,头死死地低着,身子也微微颤抖起来。 盛姿多少年第一次破口大骂:“我可去你的,你教什么你教!” “实践都实践过了还特么用你给来教理论?给我滚!” “滚!” 骂完尤嫌不解气,连带着手边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扔了过去。 两个宫官得了话,松了口气,忙起身马不停蹄地滚了。 盛姿看了看其他人,还是碍眼,挥挥手,把她们也赶了出去。 所有人都出去,殿门重新关上,盛姿这才倚上凭几,捏着山根消气。 她同意留在宫里,可并不代表她对启斐做的事就没脾气了。启敏连同尚铭造反的局她布了多久,花了多少心力财帛,现在可好,这么一搅合,全打了水漂。 股票基金都没这个赔法! 但盛姿发火,却并不全为了这个。 其实容朝宫妃待遇还可以,衣食享乐自不必说,行动也并不如刻板印象里那么受禁。皇帝踏青、郊游、打马或是出宫行幸都是常事。 容朝行宫众多,和兴帝在时,最喜行幸,每过个半月一月地就要去各处行宫住上一小阵。 真说多没自由也还好。上位者所能享受的自由,可从不写在纸面。纸面上的规矩,也不怎么能碍着他们。 盛姿这火大半是各种积怒,被那话一勾,发作出来而已。 况且她不怕发脾气。启斐喜欢她,就该知道她是个什么人,就这么吃个闷亏?绝不可能。 而且人家既然费这种手段也要把她留在宫里,她那么容易就消火了,是降了自己身价。 两个送上门的女官还不知谨慎,一头撞她枪口上,她要是不借着打一发,都对不起这人和! 只是……盛姿环顾四周,是真不大熟悉这里,茶盏掀地太早了,她还没解渴啊! 冬阳泠风敲门回话的时候,盛姿正翻箱倒柜地找杯子,这栖凤阁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么大一个殿,明面上居然就那么一套茶具! 她却不知,是这里东西被吩咐了内外换新,她出去的时候恰巧旧的刚被收走,而新送东西的婢女寺人最开始被拦在了外面,又被她一个茶盏摔得不敢进来。妥妥地现世报! 盛姿端坐回去,才命她两个进来,待两人关上门进来,盛姿赶紧招手:“来来来,你们俩有杯子壶水没有,我要渴死了!” 泠风和冬阳对视一眼,俱是无奈,又松了口气。看外面人脸色,还以为娘子要发老大火,提着小心进来的,没想到还是这么……令人熟悉。 等泠风出去找杯子的功夫,盛姿忽然想起一茬!六尚乃皇后所统,协助皇后管理内宫,该不会……那两个货是阿姊派来的?既是帮她熟悉内宫,其实又是告诉她不必介怀的意思。 草草草!她一向只留心前朝,倒是忘了如今所在内宫的曲曲直直。 这,这…… 盛姿烦躁地刮了刮眼眶,可真是要加快动作,早点在曹营完成她控汉大业成好,她可不想每天应付这种琐事忙得脱不开身。 晚间,东西收拾妥当,盛姿盘腿坐在绳床上。 绳床类似扶手椅,腿高,座面宽大,两边有扶手,背后有倚靠。 盛姿向来懒散,坐着的时候不倚着点什么就觉得不舒坦。她在家也喜欢坐绳床,却远没有这个舒适。 这绳床扶手宽大,靠背呈弧形弯曲,又铺了厚厚软软一层垫子,和坐垫一样,外面是透气的锦缎,里面填的是棉花芯儿,靠着一点也不硌。 容朝不怎么种棉花,因而棉花一向贵得惊人。由棉花制成的白迭布是外邦来朝的贡品之一,她以为自己用这搞几身寝衣就够奢侈了,没想到啊没想到,她拍了拍黄花梨木的绳床扶手,果然皇家内宫才是人间享乐至极之所,今日这栖凤阁比之当年的昭庆殿不仅不落下风,反而尤胜三分! 启斐进来时,看到的就是盛姿只着中衣,支着腿靠在扶手上看《六韬》,泠风冬阳一个捏肩一个沏水。派头不大,但可是真会给自己找舒服。 盛姿听到殿门动静,却也不抬眼。 她打定主意要作妖摆谱,脑中只想着一会要是吵起来,怎么别让启斐真恼火,又能给自己抬抬价。 启斐站在殿门,挥手免了泠风冬阳的礼,摆摆手屏退二人。 她两个略带担忧地看了盛姿一眼,却也无法,躬身出去了。 长夏本来跟着进来,站在门边,但蹲在启斐身边捣鼓了一阵后,也躬身退了出去。 殿门关上,空旷的殿里只有他们两人。 盛姿看着启斐一脸平静,心里酝酿着打好的腹稿,却也忧于他的过于平静,不知道怎么开口,如今他位尊,真不好先发制人。 启斐好似也没开口的意思。他抬了抬腿,留了履袜在原地,赤脚向她走来。 徒跣!! 盛姿惊得瞪大眼睛。 原来方才长夏是给他脱履褪鞋! 太魔幻了吧?! 免冠徒跣自古便有请罪之意,是极郑重的举动。 虽然没有免冠,但在尊卑分明的容朝,皇室公亲犯了错,不痛不痒小罚一下也就过了,顶多写篇反省文章都是极难得,何况又有谁能让他们如此。 在这,皇权就是天、不,大过天! 且不说嫡长公主华凝是如何目下无尘,连启萌这种稍受宠的亲王在外人面前那都是眼高于顶的主儿。 自然了,天下都是启氏一族的,他们不傲还有谁能傲呢? 启斐如今可是皇帝!他怎么、他居然…… 这这这……心大如盛姿也真惊了,她预计了各种情况,却偏偏没有想到这一种情形……她怎么想的到、怎么敢想?! 盛姿反应过来抓着书就要下地,却被走到面前的启斐按在了绳床上,然后她就见启斐屈身,半膝蹲在了她面前。 启斐见她上身僵直,满面震惊,连手里的《六韬》掉下去了都没觉察,甚觉有趣,忽而一笑,霁月乍明。 盛姿简直惊悚地要叫出来了! 你没事吧?完了,皇帝要是精神失常了,她别说满腹抱负了,估计就得和孙贵妃一样发配太庙!这这这,这怎么是好,学高宗皇后?可启翛还没长大,长大她也老了啊,不对,什么老不老地,她也没那么好看,这可怎么整,真要逃? 这真的不能怪盛姿没见过世面……她就是没见过这世面啊!他这行为做起来,和泰王给诗妮娜行跪拜礼也差不多了! 还别说那个时候众人表面上都是倡导平等的,而现在可是实实在在的封建王朝,所封所建都是启氏子弟,天下都是他家的,何须如此? 富有四海的意思可不是要兢兢业业好好管理四海,而是四海之内,一切大小都归有者决策调配。 盛姿没见过启斐如此大礼,启斐又何尝见过向来淡定的盛姿如此惊骇,他低头笑了笑:“少见你如此惊诧。” 盛姿脑子稍稍清醒了一点,忙托起启斐:“至尊快起,切切不可如此!” 启斐就着她的手站起来,坐在旁边的绳床上,看着她认真说:“不必惊讶,这确实是我的道歉。我的心,你或许今日还不明白,待来日,自会知晓。” 盛姿欲言又止,几番动了动唇角,才道:“至尊您……” 启斐打断她,认真的口吻里有几分不显的忧怅:“你可以叫我阿斐,就像醉酒那天,就像从前一样。” 盛姿忍不住抬头,谁知一望便撞进了他眼中的回忆里。 他眼中的忧思眷慕,深而浓,有着清晰可见的伤痛,其中哀意透骨,连盛姿都不自觉共情。 可她也确实说不出什么现下就原谅、以后也可以你侬我侬的话,嗫嚅了几下才道:“……阿斐。” 启斐看出她的心思,叹而一笑。 盛修走了之后,他也听闻了她把女官赶出去的事,明白她这其实是在回应早上他说的话的真实态度。 其实过了那口气,他又何尝不叹不嘲,爱慕了这么多年的人,本以为在一起的时候,他会将天下珍宝拱而奉之,却没想到是凭着手握天下珍宝的权利,逼得她不得不应——他竟得不到她至这地步吗? 阿姿这么骄傲,有气是意料中事,若这些脾气都不让她发,他大概再不会得到她的真心情绪了。 如何让阿姿消气、明白他的真心才是最重要的,至于再奉欢好或其他,他不急——他本就不是为了这些,这么多年都等了,如今她就在自己身边,又有什么可急的呢。 他把地上的书捡起,拍了拍,递给她:“阿姿,昨夜是我妄为。米已成炊,但望你相信,我之心意绝不只在这上,在你愿意之前,我不再碰你。宫中琐规,亦不会强加,以你自在为先。” 恳切至此,冷硬如盛姿者亦无法不动容,只是她现在确实无法回应。索性别开眼,不忍再看。 盛姿看着启斐离去的背影,不免思绪万千,只是她大概是不用再担心自己过于易得,难免容易被轻忽的问题了。 得失上锱铢必较是因为看不透对手,可启斐,已经先把自己的底牌亮给她了。 她虽然不指望仅靠这个赢牌,但确实心安不少。 制封盛姿为惠妃,于二月行册封礼,位在三夫人之首,正一品。 这期间,盛姿见了启霁一次。 —————— 注:鞋,唐后足衣统称 隐情 盛姿坐在高足月牙凳上,静静打量着眼前的人。 启霁一向是绝色无双的好相貌,但因为一笑就露出一颗甜甜的小梨涡,稚气倍增,叫人绝难猜到,这样的人也有着绝世无双的好演技。 他与兰湖都是如此,莫不是好看的人真就比常人多几分表演天赋? 其实兰湖的伪装也还不错,但她那样美得不真实的容貌,本身就足够叫人下意识把她和她的心性隔开了。 也许爱好与职业的确实没有可比性,相较起来,兰湖还是更直率一些,没有启霁那么出神入化。 盛姿欣赏过他小时候的演技,那样一派天真的少年,任谁也不会怀疑他内里的心思。城府不深,但藏得足够深。 是她大意了。 三年不见,启霁的演技还是一如既往的好,好得让人分不清真假。最后阴沟里翻船,谋划许久,却给他做了嫁衣。 盛姿陷入思索,眸子里暗潮翻涌。 启霁见她不语,总是心下难安,踌躇开口:“阿姿,我知道这次是我对你不住……” 但他确实也不能违背大兄。这是整个皇朝他唯一不能够背叛的人。 他有自知之明,生来就不是做皇帝的料,这些年要不是大兄明里暗里帮他,他也不能坐稳吴王的位子到如今。他人眼中,早就将他视作大兄心腹嫡系。他与大兄,一损俱损。 盛姿把视线移开三寸,默然不语。 启霁更加心慌,绞扭着手指道:“阿姿,你不要与大兄置气了,这么多年我看在眼里,大兄满心满意真的都是你,只有你!况且你如今入宫,自然与在外面的时候不同。就算,就算你一向机敏多智,也难抵众人拜高踩低。” 这话他说得再真心实意不过。他自小在内宫长大,后来又搬去王宅,什么腌臜事没见过?数不胜数,防不胜防。 这世间最奢靡堂皇之处在此,可繁华过盛,也最易滋长阴虱暗蜮。若说天下诡计谋算一石,前朝四斗,内宫同四斗,彼此伯仲之间,难分轩轾。 诚然,他算计在先,但他也是真心实意希望盛姿以后能好过一点。毕竟他俩这么多年玩伴同窗,盛姿对他也是真不错。她又是大兄心尖人。 盛姿点点头。不错,不论弟弟还是好友在这种地方,都不能以常度之。在这里,为人处事,最好还是把利放前情放后,这样遇上事不但有决断,也不觉亏心。 既是如此,就更得把握好启霁。她如今手上筹码不多,他却刚纠理出谋反之事,这么炙手可热,她自然不能无动于衷。 盛姿也觉得压到现在,是差不多可以回话的了。她刚想开口,启霁却耐不住性子,见她总不答话,以为她真恼极了,索性自暴自弃道:“你生我气生大兄气,觉得我们手段卑鄙对你不住,但你也曾经欠过大兄的!你真以为那年你就能那样轻易地走了?” 盛姿闻言双眼骤然睁大,下意识问:“这是什么意思?” 那年走了?是指三年前她去荆州的时候吗,她当时身份自由岂非想走就走,这中间还有什么隐情变故不成? 启霁见她面色一变,知道她听进去了,才快然道:“你是如何言语牵动尚铭,阿耶后来问的时候可都知道了。你不涉官场却能察觉阿耶心思,还煽惑了当时随军去的尚铭,阿耶那会就觉得你智而近妖不是祥事,再加上启敏说你与大兄同驭,说大兄心悦于你,本有心除之后快或是把你嫁到番邦去以绝后患的。” “但恰巧当时阿耶有心指婚阿嫂与大兄,大兄本来极力反对,他那时已经是阿耶继位唯一人选,阿耶也不能真的逼他如何,是大兄知道了阿耶的心思之后,说愿意娶阿嫂,而你心性极高,定不愿为侧。两下消长相抵,阿耶这才不再插手。” 盛姿脸色变换不定,久久,忽然问:“那阿姊不知道这事吧?” “啊?”启霁没想她她开口第一句是这个,愣了一下,“应该,应该是不知道的。大兄不欲令我提起,要不是……我也不会说。” 盛姿长吁一口气,点点头,放下心。要不这就太委屈阿姊了。 只是……启斐居然还有过这么一段过往,而且不打算说。 她心中千般滋味,启斐那天若是说了,就算不徒跣赔罪她也绝没法再生气,毕竟这确实是她欠了他。 哪至于现在这样,他日日看望都得不了她几个好脸色。虽然有她估计拿乔的成分在,但确实连她都心惊启斐的忍让,而他居然一点要提当年之事的意思都没有。 他都不觉得委屈吗? 这又是何必。 盛姿心乱如麻,直到今天,她不得不说,确实感受到了启霁所说的“他的真心”。 没有人会不喜欢这样被人珍重,何况这颗真心是完全在她意料之外的,却那样赤诚。 盛姿垂过头,启斐自然胜过酌让千倍,她如今已在内宫,再想找什么消遣也不大可能,不如…… “你所说我知道了,你的意思我也明了。放心,我不会告诉他的。”盛姿叹了口气道。 启霁见她面色缓和下来,态度也好得多,放下心来,眼珠转了两转,不免又提起尚铭谋反之事:“阿姿,你……我……启敏的事闹得这么大,你说后面要怎么收尾为好呢?还有没有、有没有其他……”点到为止。 他虽然不怎么喜欢管这些麻烦事,但启萌最近对他的态度确实大有改善。他在这种方式这条路上尝到了甜头,就希望盛姿还有些什么别的主意,能把启萌的心重新拿回来。 他的床头,那只粘好的瓶子仍旧放在那里。 皇室里,启萌是第一个给过他关怀的人,不是忽略不是敷衍,也不同于大兄那种兄弟间的照顾,是连他阿姨都不会给予的耐心和温柔。 哪怕别有用心,他甘之如饴。 人各有命,他生来就没有那样唯我独尊号令群雄的霸气,不是阿耶那样能牢握生杀予夺的天子,也不似多年身揽大权的秦王叔。 他是个不像王爷的王爷,可也不一定所有人都像他们那样吧。 没谁规定因为出生在帝王家,就一定要雄心壮志抱负不凡,有姬发就有姬寅,有武三思就有武攸绪。 生在皇家是他命好运好,积德积福修来的,可不是画地为牢。 盛姿一听就知道他的未尽之意,不由好笑,也行,倒是省了她绞尽脑汁想如何开口才能不显得过于别有用心的功夫了。 但……“你这未免也太心急了,启敏的事儿这才过几天,我又不是张汤,哪找那么多大案来给你办。” 盛姿看他一瞬间霜打茄子一样,不免好笑,再点他一句:“你上次可还欠我人情没还,我可是记着呢,嗯?” 启霁似是有一瞬羞赧,转而道:“我自然不忘,阿姿你以后有需要我帮忙帮得到的就说好了!只是……你尽快啊,打铁趁热……”声音越来越小。 盛姿翻了个白眼过去,似笑非笑:“行吧,那你可记牢了。至于现在,我手上是真没什么,等我想到了再找你。” “再有,”盛姿忽然想起来,“你现在也别靠太近,偷不如偷不着,况且现在你形象尚未稳定,万一要是露馅,可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启霁略想了想,狠狠点头。 折心 事情并没有盛姿想的那么轻松,或者说,起码没有她想的那么容易面对。 行过册封礼,盛姿在内宫就算是正经常住人口了。 而她身为内官,自然不能不拜见皇后。 盛姿从前一天晚上就开始失眠,一直到按礼数着装完毕,去拜见皇后,心里还是酸涩非常。 这是她第一次觉得封建礼教离她这么近。 盛修只有她阿娘一个妻子,盛姿一个女儿,过去的十几年里,她身上一尘不染,那些宅斗故事里的阴私污淖都被隔得那么远。 可如今,嫡庶尊卑,就在眼前。 她的指甲狠狠掐进掌心,指缝里已然有了血迹。 精致的檐角飞翘,庄重大气的殿门就在前面,可这几步路,走得如同寒光刀尖。 盛姿从没想过有这么一天。 走到别的女人面前以侧室身份下跪?若是从前有人敢这么和她说,她怕是头都给他打掉。 但是居然真的就有这么一天! 启斐的意思,皇考新逝他刚继位,内宫一切从简即可,包括礼数。 这话说出来简直自打嘴巴,既然想过先帝新丧,为什么偏在这时候纳妃?至于从简,那流水一样搬进栖凤阁的是什么?皇帝的哀悼吗?搬东西的寺人他们知道吗? 这话不实,但内宫里自然也没人反驳就是了。 只不过再是从简,按礼总是要跪一跪的。 盛姿的目光低低落在石板路上,上次来时怎么没发现,这石板路平整干净,却很短,走在上面只觉得眨眼间就已经到了殿门。 她顿了顿,迈过高高的门槛,心如刀割。 视线尽头已经能看到赖柔鹅黄色的裙摆,但她不愿再往上看。 那上位坐着的人,既是她的密友,又是内宫皇后,某一意义上她的主子。 她的指尖陷得更深,尾指缝隙处,已能见到鲜红。 她垂头,看到了自己偏黄色的宫装。 这绝对是她的耻辱。 是对于她骄傲和尊严的践踏。提醒着她她不仅要和其他人分享男人,她还是处于卑微的那一个——尽管那人并不是她爱的。 “六宫已下,率土之内,妇人于太皇太后、皇太后皆称‘妾’。” 盛姿嘴角扯了扯,吐字困难:“……妾、盛氏、恣儿,拜见……”多讽刺,恣儿,她怕是再不能恣意了。 “皇后”两个字出口,她膝盖已弯刚要跪下,赖柔忽然开口:“免礼吧。” 盛姿身子小幅度晃了晃,泠风赶紧躬身上前扶住她,从泠风的角度里,还能看到盛姿髻角已被汗液打湿,湿漉漉地贴在颊边。 赖柔语气轻柔道:“我今日身子不适,一会要回去躺一会,就不用再行礼了,忒费时间。” 她的声音如四五月暖阳下稻田间的溪流,清润而抚慰:“你回去歇一歇吧,我如今有身孕,想着惜福养生,不欲在产前多见人,阿姿也不必到我这儿来。等你哪日心情通畅,我们再聚不迟。” 说完,扶着身边女官的手,慢慢挪步去了殿内。 盛姿低着头,眼中一大滴泪砸在地上,飞溅碎裂。 宫人都已经走远,只剩下几个在边角站着,盛姿尽管身姿笔直,但立在宽阔高挑的金色大殿之间,身形依旧显得渺小。 半晌,她哑着嗓子道:“回吧。” 冬阳和泠风对视一眼,都松了一口气,扶着盛姿出了蓬莱殿。 她们跟在盛姿身边多年,知道盛姿奇怪的性子,不论何种场景,都是绝不愿下跪的。 今日来前,她两个为这事翻来覆去半晚,就怕盛姿初入内宫不习惯,一个冲动之下,和皇后闹僵了。 现下看来,赖娘子还是心疼她们娘子的。皇后如今五个月的身孕,十月怀胎,后面还有三四个月,应该够娘子缓和心情了。 盛姿在宫道上离神漫步。 阿姊是今日体恤了,那来日她又该如何? 她不能总凭借着昔日情分事事都按自己心意,放肆过头,多深的情分也总会被消磨掉的。 她抬头望向天边,云朵卷舒无际,望不到头。 离了蓬莱殿,心情酸涩,不想马上回另一个笼子去,只是漫无目的地向前走。 方才的场景实在伤神,她思绪悠悠,不知飘到几千万里开外,等忽觉小臂一痛,归神抬头的时候,兰皇后已在面前几步了! 她迅速行礼:“盛姿见过娘娘。” 这话一出来,她、泠风、冬阳都暗道一声:遭了! 哪是什么兰皇后如今分明已是太后! 盛姿刚刚回神还没察觉,泠风冬阳在后面却看得更真,她们娘子,行的还是原来的礼,而非宫妃见太后的! “放肆!”太后身边的女官已经率先开口。 盛姿的视线里,兰太后保养得宜的手指微抬,尾指上掐金丝镶嵌红宝石的护甲反射到阳光,一瞬间晃得盛姿睁不开眼。 兰太后微肃道:“盛姿,你如今既已入宫,为何不遵宫中礼制,如此轻慢桀骜,你是对本宫不满,还是对皇家不满?” 纠扯到蔑视皇族,可就不是小事了。 她也觉察到自己方才的失误,迅速变了礼,“妾不敢,只是方才一时失神,望太后恕罪。” 兰太后看得微微摇头。她原本是挺喜欢这孩子的。 那年她跑到殿上给启斐证清白,戳破了那孙氏贱婢的阴谋,她对这孩子印象还是不错的。但后来听多了盛姿在秘书省的行径,却大失所望。 一个女子在皇家的地方还如此卖弄学识博人眼球,简直不知深浅。无一点女子德行。 今日亦然。犯错还不思悔改。 “盛太傅教女不善啊!” 怎么就说到阿耶了! 盛姿冷汗刷地就下来了,重新打湿了鬓角弯曲的碎发。 她掐紧手心跪下:“是妾初入内宫不熟宫规行止无端,请太后降罪。” 她从没有吃过这样的亏,便是当场决定留在宫里,也不想过有这种局面。 盛姿一口牙齿都要咬碎。 她是多骄傲的人! 可以在朝堂中插暗搅风云,可以凭几次会面探出谋逆,连在一朝论蓝面前都不吃亏,可如今…… “既入内宫,便当知晓礼数,何来不熟之理?本宫看你……” “母后!”声音自盛姿身后传来,打断了兰太后的话,是启斐。 盛姿跪在石板路上,看着身边划过银白的袍角。 启斐行了一礼,笑道:“母后今日好兴致来太液池赏景,只是水边寒气重,母后还是要爱惜凤体。” 兰太后摆摆手:“吾儿有心,只是惠妃她当真是要好好教教礼数,入宫快一月了,行礼还能弄错。” 她摇摇头,正要再说话,启斐已经笑着抢道:“是我疏忽,回去定叫人再指导她礼数。但今日我来找母后,是因为您上次提及华凝改嫁一事,此事事关华凝今后,需得慎重。此处风冷,不如回去细谈。” “你!”启斐语气虽然温和,但兰太后如何不知他话外之意,她本想发怒,但念及华凝,还是忍了下来。 尚铭造反,累得华凝如今也禁足在公主府,启斐虽说并没要审问华凝的意思,却也没说叫人放她出来。 她就这么一个女儿,自然还是华凝重要的多。兰太后一摆袖子,语气微讽:“皇帝真是有心了,如今长大了,也学会了胳膊肘往外拐。” 启斐走到她身侧扶她,语气真诚:“岂敢,儿子时时不忘母后养育教导之恩,自然希望华凝也能再觅一如意郎君,夫妻间的事,自然还是要她自己去处理的。母后爱护华凝,我自然也希望华凝日后康乐。” 启斐给了长夏一个眼神,让他去扶盛姿。 他原想叫免了今日拜见,但阿姿目前尚是妃位,如今就让她与皇后生了嫌隙不好。是以今日本来是打算陪阿姿一起去的。 不想盛姿出门早,他去的时候已经出去了。他急急过去,刚到蓬莱殿附近,却发觉远处有个身影像极了盛姿,便赶了过来,谁知正巧看到这一幕。 他扶着兰太后往前,却回头望了望盛姿,她头压得太低,看不清表情。 他心下怅然,默默一叹,本来都已经消气许多,这下估计更要怪他了。 两人说话间走远,长夏扶起盛姿,才发现她掌间有鲜血滴落。 盛姿指尖在方才听他俩说话的时候,又嵌进了伤口里,把本来已经凝结的血痂扯破了。可她却像是感觉不到痛一样,仍在用力。 他是在给她撑腰,可她还是恨。 她一辈子好强,自己受欺自己讨理,从没有想过有一天要靠别人才能撑腰才能无虞。 现在他是喜欢她,可如果有一天喜爱不再,她又要面临什么?还是真让她像那些内宅妇人,去讨好男人维固恩爱? 掌心那点痛算什么,她更讨厌权利不在自己手里的感觉,恨这样菟丝花似的自己! 回去之后,冬阳看到她手掌大惊,连忙让人去拿药。 盛姿摊开手,拿过手边酒壶,把酒倾倒在伤口上消毒。 酒精渗入伤口,疼得人颤抖,却远没有心里更痛。 盛姿看着被酒液冲刷得发白的伤口,眼眸眯起,狠狠咬牙,她定要记牢了今日! 喜悲 四月里,天儿已经热起来,晚风吹动树梢,新绿在夜色里轻摆,有早蝉已经开始出来,三两声和着清冷的月色,极为动人。 盛姿躺在榻上看书,启斐在隔间沐浴。 今日踏青回来,两人都沾了不少土,盛姿有轻微洁癖,回宫路上就一直在催快点,到了栖凤阁更是头也不回地冲进汤池。 洗到她神清气爽出来,寺人换过水,启斐才着了中衣进去。 盛姿仰躺在榻上,手里的书一个字没看进去。 今天本来说要去行宫,但是启斐想着,这是临时起意,怕下面人准备不足,于是提议先去京郊踏青改日再去行宫。 盛姿随口一提,听他一说也觉有理,遂大队人马就出发去了郊外。 相国寺后山风景如画,多少年一直高居京城踏青榜首,盛姿多年未至,如今再来,还是一样的美不胜收。 皇帝出行,自然是闲人规避。 四下没他人倒不稀奇,稀奇的是四月末了,居然还有这么多桃花瓣! 花瓣柔粉,自林间而出,纷纷扬扬,密得像是一场桃花雨,落在花草间美不胜收。 盛姿走在其间,颇有种桃花源般世外仙境的感觉。 她一路缓步,最后立在溪流中的石块上驻步。 游鱼间或跳出溪面,盛姿看着,还能依稀想起第一次和启霁出来野炙,结果两个人还没吃就掉进水里的事。 那天似乎玩到了很晚,回城时斜晖漫天,赤霞与橘阳交映,脚边溪水淙淙,连着不见边际的绿草一同远去,终身难忘。 记忆渐渐褪去,盛姿一回头,看到启斐已经驱散了其他宫人。 他今日一身新绿,轻袍缓带,见她看过来,唇角一弯,眸中璨然生辉。步履迈开向她走来,不徐不疾,却坚定无比。 启斐和她并肩而立,微风轻拂,她的发丝弯弯绕绕吹在他耳际,勾得心泊都泛起涟漪。 “你记得吗,我第二次见你,就是在这里。”他的声音轻得如怕吹皱湖面的三月春风,温柔又饱含追忆。 呃……美人美景如斯,盛姿实在不好提没记住这样煞风景的话,索性不言。 “我就知道。不过,我记得就好。”他低笑,声音里有一丝无奈,但看到身边的人,又添了满满的知足。 我记得被阿耶训斥之后,你带我来这里打马,马蹄踏过草脉,能嗅到三月生机勃勃的味道。 我记得你在溪边掰给我的奇怪的糕点,太酥,撒了一地渣,走的时候,还有蚂蚁在搬。 我记得你上课时揉皱的纸团,藏在袖子里,带到树根旁埋了进去。揉皱前偷偷瞅过一眼,上面写着“宁有种乎”。 记得我在山南道回来后在这见你,你打掉我的手,说道不同不相为谋,翻身上马,马上背影匆惶,可知我是如何心痛…… 盛姿看着远山飞鸟,有些好奇,转头问:“你怎么忽然回忆起来?那是……好久之前的事了吧,我以为你并不喜欢想起那时候。”丧母无宠,势单力弱,对如今的皇帝来讲,应该并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 “只是一时兴至,有些感慨。”启斐在袖子里拿出一颗金珀做的小棋子递给她,是雄鹰展翅的造型。 棋子小巧可爱,却纤毫毕现。透明的淡金色雄鹰,鹰目紧锁,爪喙尖锐,似是要抓捕猎物,栩栩如生。 盛姿从他掌心拿走棋子,把玩了一下:“嘶,差点划到了,金珀质软,这是打磨得多费心,居然能这么尖锐。” “没事吧我看看。”启斐捧过她的手,见没事就又放下,又从袖袋里摸出一个红色的小盒子,“这个是放它的盒子,刚才没给你,你用这个装吧,别真划到,生辰挂彩就不好了。” 盛姿愣了一下才接过去。他掌心温度高,刚才那一下,似乎沿着血脉烫到了心尖。 她垂头细看那盒子,才发现那红色并不是什么普通红木,而是血珀雕成,血丝均匀,浑体通透,个头不大,是正好能装那只棋子的。 “你呀。”盛姿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这可真是买椟还珠了。” 血珀比金珀还要价贵不少,如这般没有杂质的更是极为少见难得。雕成物件就算了,居然还是作个盒子! 阿娘说她和阿耶败家的时候真是应该让她看看启斐,而不是简单回了句“彼此彼此”就闹过去了。 什么是小巫见大巫,她今天算是知道了! “我想着就一颗金珀摆件总是太应付了,再加点别的才不那么将就。”启斐有点不好意思。 盛姿也没再问为什么一定要是那颗金珀摆件。刚才听启斐轻描淡写说她生辰的时候,她就反应过来启斐今天是故意带她来的了。 说来羞愧,她那么句有点意气的话,他居然真是一直记得。 前些日子还把空下的那三年的礼物都送过来了,因为盛姿喜欢,大多是刻件。看得出来是根据这三年流行的样子每年新做的,而不是库里挑了差不多的送过来。 做不到的一字不诺。这话真是傻的连她都有点耳热。 这些日子,启斐所作所为她一直看在眼里,再加上今日……盛姿悄悄抬眼看过去,阳光洒落,启斐的侧脸如冰雪般细腻冷峻,端地让她心动。 盛姿还躺在那发呆,启斐却已经穿好衣服从汤池出来了,见她湿着头发卧在榻上,本打算出去的步子又迈了回来,找人要了布巾,走过去给她擦头发。 盛姿眼见着他拿着布巾过来,也不动,真就让他捧着发丝给她擦。 从她的角度看过去,启斐高挺的鼻梁,如画般的眉目,紧致白皙的下颌线都一览无余。她不满足于此,视线逐渐向下……只可惜这衣领太紧,裹得太严,半点风光都瞧不见。 盛姿看得贼心一动。 启霁的话也不错,左右是难离内宫,难不成还真一直委屈自己禁欲?太蠢了吧。 这些天作了这么久,是真是差不多了。连前些天兰湖来看自己,都不再是担心她心情不好,而是怕她作大发了搬石头砸脚。 至于周济朝来看她,希望她效仿班妃辅佐云云,就如过眼云烟,她听过只当没听,直接放了。 盛姿看着启斐掩盖在衣下清瘦的颈线狠狠咽了口,谁让她刚买的酌让连续包年卡刚拆封就被夺了,现在让他原价偿还,不过分吧? 原本就是打算吃掉这块肥肉的,可惜让冬阳她们试着做的鱼肠羊肠避孕套实在太腥,连她都忍不了,实在没法用,事后还得来碗药,要不然就完美了。 不管别的,她刚吃荤就禁欲,可是已经馋了许多天了! 盛姿一个反身坐起,扶着启斐的肩就亲了过去。 她看到启斐因为惊愕的睁大的眸子,心里偷偷笑,手上已经开始解他的衣带。 …… 云销雨霁,盛姿有些身软地躺着榻上,呼吸还未平息,硬是强打精神又去洗了一遍。 等从汤池爬出来再一头倒过去,听着枕头发出的声响,她都要被自己热爱卫生的顽强意志打动了! 感慨完自己,盛姿是真没余力了,眼一阖睡了过去。 昏昏沉沉间,殿门忽然被大力拍响,长夏急迫的声音传了进来:“至尊!娘娘!皇后娘娘早产了,现下怕是不太好啊!” 盛姿一个激灵醒了过来,赤足就要下榻,启斐拉住她,给两人罩了件外袍,这才急忙出去。 事发突然,长夏刚叫人备了轿辇就过来禀报,两人出来的太快,这时候连轿辇都没有备好。 盛姿拔腿就要往过奔,启斐一把拉住她:“夜黑又离得远,跑要跑到什么时候。”说着又催促轿辇快点。 好容易到了蓬莱殿,盛姿直接几步跳了下去,疾跑如风。 蓬莱殿此时灯火通明,婢女来往不绝,不管端着东西还是垂手等着命令的,人人一脸急色,煎药的炉子为了方便已经搬到了殿门旁边,水汽蒸腾出一片苦涩,闻着如同苦到了心底。 死生 盛姿的心跳得快要飞出来,想进去又胆怯,使劲攥了攥手心,扶住了殿门的框,有人在她身后握上她的手,一点点掰出她的手指,盛姿回头看,是启斐。 这种时候,那手有温暖的力量顺着热度传递给自己,像是冰冷风雪里的一杯热茶,不够暖及全身,但至少当下心安。 盛姿定了定心,踏进殿,走近,才听到赖柔几乎无力的呻吟。 她走到近前,发现赖柔几乎是躺着一片血泊之中。 赖柔的血已经浸湿了床榻和被子,鲜红的、发褐的,寝殿里散发着浓浓的血腥味,顺着鼻腔把恐惧逼到心头。 一个流出这样多的血的人居然还能活着,盛姿一瞬间几乎有点恍惚。 启斐也上前看到了这幅场景,他低叱一声:“朕看你们简直放肆!皇后都这样了,居然这么晚才来禀报,你们都是、吃闲饭的吗!”为了忌讳,没提那个死字。 长夏立刻跪下:“启禀至尊,娘娘的人来递消息时就已经出血了。先前都以为是胎动不适,直到尚药局的人来了才说娘娘是有可能早产。至尊今日出行劳累,是以寺人们最开始并不敢打扰,还是侍御医说娘娘要早产又出了血,娘娘身边的桂枝才立刻着人禀报。奴婢管教人不善,还请至尊降罪!” 七个多月早产,又大出血…… 盛姿整个人都是飘忽的,仿佛在一场奇异的梦里。梦中,她近十年的玩伴挚友躺在血色中,似乎就要离她远去。 挚友。十年的友情,十年的嬉闹互相关心,撑起这两个字,实在绰绰有余。 她从前只有一个爱人,一个挚友。但来到这里,她有了父母、亲人,有了伙伴、挚友,有了许多曾经梦寐以求却遥不可及的东西。 然而拥有的背面不是永恒。当你愿意接纳一份令人愉快欣慰的情感时最好知道,得到一定意味着有可能失去。 盛姿两辈子只经历过一次死别,就是她阿翁。但盛景毕竟已经年老,又走得还算安详,远不如赖柔此刻的苍白脆弱给予她的冲击力强。 盛姿没理会跪了一地的寺人,她哑着嗓子道:“奉御、太医令呢?” 几人膝行前来,答曰:“臣在。” “你们只告诉我,阿姊……阿姊还能不能好,能不能?!”连声音都哆哆嗦嗦。 那几人对视一眼,冷汗涔涔地磕头:“至尊娘娘恕罪,臣等无能……” 盛姿膝下一软,几乎站不稳,启斐一把扶住她。盛姿挥开他站直,几度嗫嚅,最后撑着劲吩咐:“去……请英国公和他们老夫人来吧。”英国公是启斐登基后给赖柔父亲的封号,盛姿没怎么学过内宅的事,但也知道这种时候,谁都不会比家人更亲。 “等等!”她叫住要走的寺人,“以我的名义,把兰七娘子请入宫。” “阿,阿姿……阿姿,你来,你过来……”赖柔从晕厥中醒过来,见到榻边的两人,硬是挤出一个无力的微笑。 盛姿跌撞着扑在榻前,慌乱地握住赖柔虚抬的手,赖柔已经虚弱的呼吸都要不济,却还是极力保持平稳地开口:“至尊,我有几句、几句话想和阿姿说,您可、可否……” 启斐眼中满是悲意,纵然他对赖柔没有那种炽烈的爱,但赖柔温和坚毅,品质高洁,他也是一向敬重。 这时候,他当然愿意依着她的意思,是以他道:“太后由华凝长公主陪着去了行宫,一时半会怕是赶不过来。阿姿你在这陪着皇后,我去处理其他事情。” 盛姿没出声,低头以做应答。 宫人大多都出去了,殿中只剩几个婢女。 看盛姿仍有点魂飞天外,赖柔安抚地轻拍她手心。 赖柔尽力忍住咳嗽:“阿姿,别害怕,咳咳!” 盛姿赶紧轻抚上赖柔后背,一摸之下才发现,赖柔居然这么消瘦,几乎可以摸到骨头。原来在内宫,所有人都不好过,哪怕是皇后。 赖柔摇摇头,眉头因为痛苦皱成一团,但眼神居然那样清醒淡然:“你不要怕,连我都并不害怕死。我,我从前从来不知道我向往什么,如今才刚知道不久,没到的就……”这话实在伤心,盛姿忍不住攥紧她的手。 “也罢,毕竟就算知道了,咳咳,也只是咫尺、天涯……盛姿、恣儿,我一直很喜欢这个名字。你要开心一点,你与我,与我们都不同,我希望你能活得比这内宫所有人都、都,都恣意!” 盛姿的眼泪一下子淌出来,她拿手背去擦,却怎么也擦不完。 赖柔忽然大力地捏住盛姿的手:“帮我,告诉、我阿耶,我并不怨他小时候忽略了我,还有外祖母,让她保重身体。” 盛姿有些不祥的预感,她两手握住赖柔,那么用力,说话时明显慌了神:“阿姊、阿姊你要做什么?”她已经让人叫了英国公,阿姊明明可以把这些话亲自对他们讲! 赖柔笑了笑:“我知道你会好好对我的孩子的。再辛苦你一点,尽力帮我留下这个孩子。” 盛姿带上了哭腔:“阿姊,你要干什么,阿姊!” “去找,奉御……我要一碗药,调动我现在所有的精力,生出这个孩子!” “阿姊!”盛姿的声音里带上哭腔。 “去吧,如果他能活下来,你就给他取个名字,把他养大……还有翛儿,我不在乎他将来是什么,只要他……快乐平安、就好,自自由由地,就很好。”赖柔虚弱得每说一句都要喘上一口气。 盛姿哭得说不出来话,赖柔略略起身,大力地攥紧她:“答应我,答应我阿姿!” 她疯狂点头:“我答应你我答应你!我会好好对他,我会把最好的给他,阿姊!” 赖柔脱力躺回去,虚弱至极:“去吧,药估计熬好了,你出去吧。”说完,她闭上眼,不再说话,保存体力。 盛姿轻轻松开握住赖柔的手,她紧咬着唇支撑着身体站起来,走到外面。 “奉御,你带人进去吧,阿姊……阿姊要尽力一搏,生下那个孩子。” 盛姿让开路,略一抬头,就看见了银亮若刺的圆月,她轻声道:“就叫‘安’,那孩子若是能生下来,就叫‘启安’。” 启斐走过来抱住她,盛姿没有推开,她太累了,膝盖虚软,喘不上气,脚步似有千斤。 她现在才开始意识到死别那种撕心裂肺的痛。 从现在开始,到她去世,她永远、将只能于梦中见到阿姊。 原来极度在意的人离别时,是这样痛彻心扉。这还只是第一夜,她冥冥中知道,未来的无数个夜晚,当时间把思念累积,每一次情绪爆发都将是切骨的哀痛。 当年雨珊和桑邈,就是这样过来的吗?想起曾经的人,盛姿心痛到不能呼吸,力竭得根本走不动路,脚一软,摔坐过去,居然都没力气起来,启斐赶紧去扶她,才发现她晕了过去。 启斐轻呼一口气,或许此时昏过去,对盛姿而言并不是一个太坏的事情。 赖柔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她三四岁时母亲便去世,赖侍郎一直也没再续弦,府中虽然也有妾室,但赖侍郎并不让她们照顾嫡女,赖柔平时都是府中乳母照顾。 赖侍郎公事繁忙,到了五岁,府中其他女孩都开始学起识字女红,她却因为身边人疏忽而耽搁了,还是后来祖母把她接到自己身边教养,这才开始和其他世家女子一般学习各项。 换作其他丧母又被父亲疏忽的孩子,也许要么娇纵外横要么胆怯懦弱,然而赖柔并不是一个会因为环境而改变自己的人。 她是从不肯自弃的人,从几岁时到后来皆是如此。 虽然开蒙晚,但赖柔聪慧细致学得极快,等到了和兴帝给两位公主选伴读的时候,赖柔已经是京城中品行才学都小有名气的娘子了。 盛姿认识赖柔十年,她从不在任何不利处境中抱怨,似乎天性论在她身上,得到了最好的印证。 相比起疼惜更多的兰湖,赖柔才是盛姿更可以偶尔相诉心绪的人。 她总是愿意细致地听,轻声慢语地抚平人心中的焦躁,如水一般,温润包容,又蕴藏力量。 这样的人,从不让别人操心太多,甚至连早产出血时,还和自己身边人简单交代丧仪如何处事,以免他人无令难为。 盛姿听桂枝说起前几个月赖柔便心中不安,时常吩咐她们万一真有不测,六尚怎样各司其职时,几度抱起身边启安泣不成声。 若非她闭门拒客,阿姊何以如此劳心劳神,若非阿姊相护,她如何在这几月安稳度日。 盛姿摸了摸启安皱巴巴的小脸,这是个小公主。 因为早产,长得那样弱,还不足两掌大。盛姿给她取这样简单直白的名字,希望她可以平安长大,不再如她阿娘一般懂事,而是随心顺意,光华耀目。 赖柔丧期过了三月的时候,百官开始提起立后之事。 毫无疑问,赖柔的去世引起了很多人的不安。 新出了英国公的赖氏再次呈现没落之势。新一代的子弟尚未成长起来,老一辈在朝者却已经青黄不接,而唯一的依仗又新丧。 就算是有两个孩子,但毕竟年幼,在新生儿存活率不高的时候,能否长大成人尚未可知,尤其皇帝又偏宠惠妃,两个孩子就算长大了前途如何亦是未知。 赖氏出的皇后其实是一枚很好制衡朝廷的棋子。 英国公兵部出身,年轻时也打过几次小仗,虽然在军中略有些地位,但也不多。其人寡默固执,颇有风骨,虽然不能讨得上位者喜欢,却也是比较信任的。 赖氏是快没落的百年世家了,这样的家族出了皇后,既不会给寒门新贵太大压力,又不会让世家们过分得意失了分寸,能让很多人安心。 如今失了这颗制衡的棋子,自然也勾起了很多人想要浑水摸鱼的心思。 有些朝臣不知如何地权衡利弊之后,居然还推荐盛姿继立为新后,这样的人虽然不是很多,但在数股不同意见势力之间亦不算微末。 ———————— 奉御,正五品下,尚药局最高上司,负责皇帝身体,一般由太医兼任。 侍御医,从六品上,也负责皇帝身体 太医令,从七品下,太医署最高长官,负责诸医疗之法。 殿下的路 兰湖来找盛姿的时候,她已经坐在绳床上翻卷宗翻了许久。 泠风接引前得了令直接带兰湖进来,听到声音,盛姿放下东西往前看去,兰湖已快步过来,走到盛姿身前几步的时候,忽然撩裙跪下,膝行几步,垂泪道:“皇后殿下,求您帮帮我,救救……” 盛姿过去一把扶起她,道:“阿湖!你这是干什么,快先起来,地上凉,我们从长计议。” 九月末的气候,连霜都降了一场,兰湖穿的单薄,只在外面系了个披风,直愣愣跪在地上,铁打的人也受不了多久。 兰湖跪得扎实,泠风一起上前才扶起了兰湖,引她到另一张绳床上落座。 盛姿把沏好的茶端给兰湖:“你先喝点茶,慢慢说。其他人都退下吧。” “唯,殿下。”众人告退。 殿下,皇后殿下。 月前,在以盛修、戴廷为首的两波臣子支持中,启斐最终立了盛姿为皇后。 盛姿一听这个局面的时候,就知道启斐为什么之前要那样大封诸臣。 ——当初除了启斐自己原来的属下,像是戴廷、赵敞,其他臣子例如她阿耶等,可也七七八八地也封了不少。 她阿耶在六月多被封了参知政事,再加上新任太傅、有女儿在内宫极得宠眷,有个把臣子支持也不是奇事。 盛修尤嫌不足,为了万无一失,又起出了以往私下和盛家交好的一些臣子,连带着盛氏不少人,在对此事各有政见的百官之中,可是一股不小的声音。 反观戴廷,一个一向的铁杆皇帝派,找出的人还不足她阿耶多。连赵敞都站在了其他另立新后的某个人选中。 事实上,除了少部分对此事没发声的,朝臣大部分都是主张另立新后,只不过为了人选不同的事吵个不停。 不发声的也不全是怕事,估计也是各有想法,例如周济朝,他就觉得如果确认惠妃有能力处理好内宫事宜,那立其他人还是立她也都无不可。 盛姿并没掺和进这局——有她阿耶在,她自然是放心。除此以外,她毕竟当时还是妃子,还没上位就上蹿下跳地,印象实在不好。 就算要做什么,也得等尘埃落定,才显得名正言顺不是—— 兰湖啜了口茶,就把它放在案上,又急急开口:“阿姿,褚云光绝对没参与谋反,只不过是与尚铭他们离得太近,被牵连了而已,他私下还收集了造反证据,他怎么可能参与谋反呢!” 褚云光的事在月初被重提的时候她就想来找盛姿,偏巧她和至尊两个人去东都巡幸了,好在在褚云光被定案前回来了,她心急如焚,就怕褚云光被不明不白地定了死罪。 盛姿点点头。尚铭的事如今查得也差不多了,放牛归马快要告一段落,唯一还存有疑的就是褚云光了。 在知道兰湖急着要见她后,她去翻了以往的卷宗等物。根据口供证词和物证,这褚云光确实参与的不多,而且最棘手的是手上还掐了一堆尚铭谋反的证据。 按说谋反之事属十恶不赦,沾上一点无论大小都能判个死罪。但褚云光私下收集了谋反证据,可能也是想揭举的。 褚云光咬定自己不是谋反,上了刑也不松口,实在磨人。 又因为他不是此案最核心人员,物证已足,麻烦的是在目的性上要辩个明白。 同时此案那么多相关人员要审,各种关系要捋,是以当初关于他的案情进展就拖了下来。 但他也并不是此案边缘人,留到了最后也还是要审的。 盛姿偷偷翻了这几个月的奏疏,不少朝臣不论大小上疏上表地都在保褚云光。 还有一位仁兄最是离谱,不知是不是以为褚云光死定了,含情凝涕写了篇《为昭武副尉褚云光清白启》。 启中句句真情实感,叫人流涕动容,在京中广为流传,听闻原稿上泪晕墨迹一片,令人叹惋。 盛姿看的时候都被惊呆了,这不知道的还以为这货死了亲爹! 不对,死了亲爹都不一定能让他如此文思泉涌写这么一篇稿吧! 她可不记得去年听兰湖大段大段陈述这些年褚云光种种的时候、他的交好人名单中有过这人的名。 要知道兰湖可不同启霁,最是社牛不过,见过两面的人基本就不会忘记名字。 而那天晚上,兰湖可是以编年体的形式在给她普及并嘚瑟自己男朋友干了什么的,听得盛姿一整个头大如斗。 再说起那篇文章,好在那人没伤心昏头,文中有“非”字之意的时候记得避讳。盛姿好奇之下还着人找了他近些年的文章,大多平平无奇,鲜少有一二篇不错的,也远没有这篇笔底烟花。这反差看得她啧啧称奇。 不过这也说明褚云光这些年确实人缘不错,除了兰华上疏执意处死他或贬走他,大多都是求情。 但尚铭造反一事牵连甚广,各种求情的文书这些月里就不曾少过,简牍盈积浩如烟海汗牛充栋,写给褚云光的也就泯然其间,不细翻真不容易看到。 兰湖说他暗中留存证据的事盛姿也知道,那也算是手详料,不少人本来都要错过了,借着这个光才重新感受了一把大牢免费游。 她原先听兰湖说过,褚云光原本是父母都没了,因为一直在老家极有才名,因而被尚家接过去了。 褚云光原本是想考科举入仕,是被尚家提前安排入朝的。 盛姿看过褚云光一些文章,这人是有实才的,不用走险路也能大放异彩,这可能也是他留存证据不愿造反的原因之一。 可惜兵贵神速,晚了盛姿一手,就从揭举人变阶下囚了。 他加上这种案底,就算能活,日后仕途也定然难走……不是良婿之选。 盛姿安抚她道:“阿湖你先别着急,我去东都这么久,一个月咱们都没这样面对面坐着聊聊天了,你不好好和我说说话吗?” 兰湖一听就知道盛姿的意思,更着急了:“阿姿你别这样,你明知道我是为他来的,我现在哪还有什么心思像前些天似的闲聊呢!”话尾都带上了哭腔。 她本来不想麻烦盛姿,毕竟盛姿虽然看着风光,但自己肯定也有难处。 可如今她是真没主意了,阿耶一力想借这事处死云光,以阿耶的权势地位……她绝没办法眼睁睁看着褚云光去死! 她不想让这事拖累盛姿,但哪怕阿姿提个主意她去做也好,成败与否都是她自担,绝不牵连别人。 盛姿看着兰湖的样子,有些为难地蹙蹙眉:“阿湖……你何必执意蹚这趟浑水,那褚云光哪就值得你如此挂心。” 她虽然觉得褚云光一案有利可图,但并不想兰湖再置身其中。 原先褚云光只是家世不好,但兰湖实在是喜欢,而这人举止有度,才思敏捷,看着也不像块废柴,又真的对阿湖好,也就随她去了。 但他如今卷入这种案子,就算是这次出来了,也会成为他永远的污点。 就算日后官运亨通拜将封侯,一旦某日被翻出来或是再有什么事被牵扯进去,可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了。 更何况上位者心意瞬息万变,朝堂局势风谲云诡。从来大船都不一定能顺风靠岸,更何况他这有瑕疵的小舟,风浪一拍,随时都有落水殒命可能。 “今日金鱼带袋,明日断头魂”的事虽然不多,可也从不稀奇,她怎能放心把阿湖交给这样的人。 “阿湖,你不过是现在喜欢他,但无论相貌品性才学,都会有超过他的去。你忍一忍,现在伤心,总比跟着这样的人来日送命强不是?” 兰湖噙着泪摇头:“阿姿,我做事从不后悔,我追求的从来都是我最想要的,我不稀罕什么相貌才学,我只知道,我不想错过褚云光。” “我确定,他就是我这辈子要遇见的人。我懂他,他也懂我。我爱他,他也爱我。我几乎不晓得我用了多大的运气才能遇见这样一个人,或许几辈子都不一定。他就是他,不能被代替。既然我碰见了,就绝不撒手!” 盛姿听了这话,滞了滞才道:“情爱不一定是最重要的,也许以后你就发现了,人生还有许多重要的东西。” “阿姿,我不是你,我没有你那样的心智也没有你那样的追求。但人各有志,在我能得到什么的时候我就抓住什么不也很好?又或许是因为你没有遇到这样的人,等你遇到了,你就能理解我现在了。” 盛姿默然无语。 也许她遇到过。可就像兰湖说的,她们到底是不同的。 今时今日,就算有道门摆在自己面前,只要踏入就可以回到从前,她也未必会再回去了。 立后大典前一日,她看着有司展县、设桉、陈车舆于太极殿廷,其设一如元日,而文武九品、朝集、蕃客各立其位,一如冠礼。 礼器齐备,百官候立,那种庄严整肃非面观难以想象,其震撼纵远观亦能感触! 盛姿看着启斐着衮冕、乘御舆,自西房出,登上御座。太尉和宗正卿入内就位,典仪高声道:“再拜。”在位百官便整齐下拜。 她远望此景,心剧烈地快跳出来,目光紧紧盯着御座正中,想登上那里、接受百官参拜的心几乎迫不及待! 完成同牢之礼那日,登上后座的时候,她就隐约感知到,从此刻开始,长安城的言语如云雾冲霄,历史的刀光剑影将向她打来。 可她全然不惧,只有兴奋隐隐在血脉中跳动! 那时候她就知道,自己纵然再爱桑邈,可她会选择的路,却只有一条。 但越是这样,就越感慨兰湖之心,盛姿无奈地叹了口气:“我是会尽力保他性命,但他日后前程未必似锦,你一定要三思后行。” 兰湖破涕为笑,轻轻道:“我千思万虑,但吾心如铁,愿同归。” ———————— 启:一种格式 婉拒 盛姿一身常服远远站在丛树后面,透过被枝条挡了一大半的视线,静静看着三三两两从含元殿出去的群臣。 身边的人都被驱远了,萧瑟秋风吹起她身边落叶,打着卷发出脆响的枯叶,和着孤单的背影,莫名有些寂寥的意味。 三月多她出来闲逛时,就是在这遇到的阿姊。 那时也是刚下常朝,大臣们也同样地或几人一起高谈阔论,或孤影独身往外走,数百大小官员,各有各的脾性,各有各的处境。不过最少不了的场景,还是新近得宠的臣子身边围绕着的逢迎拍马之人。这也并不是新鲜事。 当时不似现在一般秋黄,新芽勃发,生机盎然。 赖柔的目光扫过了下朝的百官,最后在温明身上驻留了格外久,久到盛姿不仅发现,甚至内心还打起了问号。 她当时甚为好奇,阿姊为何那般注意温明——无论从容貌、出身、地位甚至过往都天差地别的两个人。 何况温明在朝中数百京官里面,并不算多显眼一人,如何能被阿姊了解? 只不过因为话题敏感,她并没开口问询。 现在人事已非,她也不想了解清楚了。不一定不能,而是不会。 冬阳今日一身普通宫女服,毫不起眼。她目光浅垂颔首收颌往前走,像是每一个去做自己差事的宫女。 若不特别留意,是不会发现她身后远远跟着的,是如今工部员外郎,正六品下承议郎——温明。 他自那年水患回去后,和兴帝大为赞赏,年末就被连升三品,做了从六品上的员外郎,直到如今。 盛姿许久没见过他,回来后除了祭奠,他倒是还上门拜访过阿耶一次,可惜她当时出门不在,也就没有见成。 褚云光的事不大不小,找个人上疏于她,她再开口求情,不会特别惹眼,但是还能有点实用。 她从东都回来的路上就开始想如何在朝野立足的突破口,但想了好几个事件好几个办法,都不如这个更恰当。 这事是她亲手揭举的,由她告饶里面一些含冤之人也不算突兀。何况她乃皇后,本就有匡谏之职。容朝沿袭前朝规制甚多,在朝政上,二圣临朝虽不常见,但皇后还是有一定话语权的,只要不过分干预,并不会被诟病。 褚云光声名极佳,她正好可以顺带捞些名声。 以此作为她步入朝政的开端,不管是日后被提起,还是将来被史官书墨,都不会太差。 在这事上,盛姿决定不找她阿耶。 盛氏已经够炙手可热的了,再添这么一码事,难免叫皇帝和百官觉得外戚势力过大,联手警惕。 但除了盛氏这一支,再想立刻找个人还真不那么容易了。 她位子还没坐热乎,再加上谋反一案闹得人心惶惶,从百官里扒拉出来合适人选再费力劝说,远没有找现成的温明靠谱。 知根知底不说,能力也有保障——连升三品的事就在那摆着呢。 尤其前些日子工部郎中调任一事,本来若说论能力,让温明上任也无不可,但最后还是一个更有资历的世家子弟走马上任,这时候,他该是最明白有个靠山的重要性的。 冬阳停在十步开外的地方,她行了个礼,示意自己只能在这里止步了,温明半颔首做答,随后几步上前,停在盛姿身后,行了一礼:“见过皇后殿下”。 盛姿听到脚步声,撤回思绪,转身抬手:“员外郎请起。” “唯,谢殿下。”温明直起腰,面上是盛姿见惯的无害笑容。 盛姿柔声道:“久未见员外郎,一向可好?” 温明揖了揖手,真诚无比:“托殿下洪福,都好。明当日全受殿下提拔点拨才有今日,兢惕不敢忘怀,还未报答殿下大恩却牢殿下记挂,明受宠若惊,心切恳望有力可效。” 盛姿笑了笑,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事。 “我这里确实有一桩事想要劳托员外郎。我久居内宫,对外面之事不甚了解,庶人启敏勾结尚氏一案,关于常住尚家的褚云光如何处置似乎争论不休。我身居后位,有匡谏之职,更有为至尊为朝廷爱惜人才之分。” 盛姿噙笑,颇有点志在必得的意味。 想也是,这种差事讨不讨得好,关键看上面人的心意,她如今都把话撂下了,就是要护褚云光。 如此省去揣摩之功,几乎是把功劳拱手送上,哪有不受之理。 谁想温明听了此话,面色变了又变。他抬了抬臂想揖手,最终还是撩袍跪下:“承蒙殿下厚爱,想让臣承护贤之任,本不应辞。但此事重大,臣人微言轻,实在怕力有不逮绠短绝泉,辜负殿下心意不说,还误了殿下之事,还望殿下恕罪!” 盛姿眉头一皱:“温明,你方才还要结草衔环,现在如何畏首畏尾……你当日好颜馆找我分析时局的勇气呢,那时可拂是这般!”话中已经隐有怒意。 不怪盛姿生气,一手提拔上来的人,想用时尚且靠不住,何况他年他日。 尤其温明昔日并非怯懦之辈,如今言辞……莫不是有了二心,找了他主。 温明就知道这话说出来会是什么结果,已经想好了辩解之语,但盛姿的怒意仍是让他心惧——这毕竟是如今正当宠的皇后,身后还有着盛氏一族。何况他是领教过盛姿手段的,那本就是个极聪明的人物。 眼看着盛姿的表情逐渐幽晦,不知想到了哪里,温明不顾其他赶紧顿首道:“殿下,非是明想要推诿,只是事关谋反,臣实实不敢参与!” 他解释道:“殿下知道的,我当日不过是毛遂自荐,时局而已,殿下宽仁,就算明说错亦无妨。可如今涉及谋反,臣一无政绩二无家世,平日本就与其并无交往,又身在工部,贸然谏此,有何说服力可言?若来日殿上问起,臣实在怕言语中不能周全错失过多,反误了殿下之事!” 温明泫然欲泣:“您没有在明这个位置过大抵不会明白,卑下从寒门一路走到今天,实属不易,没有人更明白卑下的努力和处境。您福全命贵,注定非泛泛之辈,不需像臣等卑贱之人万事相搏。当日臣一无所有,时局紧张,却无所进言,唯听闻殿下慧敏,故甘冒风险劳烦殿下听臣愚笨之语,幸得殿下赏识,又在京外赐教故有今日,臣没齿难忘,虽结草衔环不敢言苦。” “您真要明去,明自然莫敢不从万死不辞,但此事臣实为蚍蜉戴盆,心有余而力不足。殿下如今身边可用之人不多,臣不惜自身,却深恐殿下他日用人为难,还望殿下三思!”说完又是一拜。 盛姿听他说完,原本心中的怒意已然散了大半。这实在是个口舌灵巧的,最知道怎么说话。 但最打动她的,却并非他效忠之词,而是他说自己如何从寒门而上的艰辛。 她并不是不知道,相反,她应该最知道的。 怎样从一个入职的小职员,做到大公司的总监,再没有人比她更知道其中艰难。 只是这些年,生在盛家,无形的资源和特权享了,用权力处理事情做多了,上位待久了,竟也慢慢忘了曾经是如何谨慎,处处斟酌。 这事成不成,她其实并不是非常担忧,毕竟有阿耶等人在前朝帮衬,很难不成。退一万步来讲就算不成,她也多得是重来的机会,有何可惧? 她这个位置,其实已经无甚担忧,若非她意在前朝,本都可以诸事莫愁——她一个皇后,又有家世,家天下的制度里,除了皇帝,谁也越不过她去。 盛姿其实还是不满于温明拒绝她,但确实也不像方才那么生气。 况且她也不想为了这么点小事发作温明,互相隔心。 可用的人少,温明又不是没用的,少不得开山之时善用人才,罢了罢了! 盛姿摇摇头:“员外郎舌灿莲花,却也还是要辞本宫之托。罢了,本宫念你所说,寒门士子确实不易,也不忍心强求。只要承议郎还记着本宫当日之情,本宫也就不算心寒。起来吧。” 温明行礼谢恩:“明所言句句属实,殿下大恩,实愿陨首以报。” 盛姿看他仔细轻拂袖口灰尘,趣道:“你这身上的绣样倒真是精巧,难怪你这么珍惜。” 温明赧然道:“内子熬夜所绣,不敢不珍视,让殿下见笑了。” 盛姿目光暗了暗,却没表现出来,轻呼一声:“行了,本宫还想在着赏赏秋景,你退下吧。” “是,臣告退。”温明行了礼,告退。 忽然好像有点明白阿姊为何看他。温明看似草芥韧若无骨,人畜无害,其实却在掌控自己的人生。 寒门出身一路走到今天,有机会时大胆,险要时慎重,虽然不及他们手握权利身份贵重,倒是难得的心安与自在。又与夫人鹣鲽情深情比金坚,如此一世,也是叫人羡慕的——虽然不包括她。 盛姿长叹一声,不愿意回殿,叫人去搬了把绳床,自己仍在这里闲看。 虽然觉得温明是有理由的,但是盛姿如今不同往昔,站在她的位子,总觉着寒门子弟有时畏首畏尾,还是没有世家好用。但世家权柄过大又不容易操控,真是两难啊! 她眯了眯眼,心下琢磨着还能找谁。 启霁、赵敞又或是其他人。 其实她自己直接谏言也行,但难免落了刻意。褚云光不是什么大人物,朝中那些老狐狸一猜就会知道是她特意调查过选出来的,那她为什么特意调查此事?答案一目了然。 折中一下虽然麻烦点,但是后面却好办一些。虽然该怀疑的总会怀疑到她身上,但是此事她受人所托保全人才,其心意昭昭如日月,何可攻讦? 盛姿坐在绳床上敲打着扶手思索,启斐屏退宫人走到她身边。 这几个月来,阿姿心结解开不少,他们的关系也日渐升温,他下了常朝就要去找她,不想到了栖凤阁才知她不在,听宫人说往这边来了,就过来找她。 看这样子,估计就是在想什么,不过知道盛姿本事,启斐也不就理会出主意。 他扪心自问,启敏造反的事若是他在盛姿的位置,绝不可能反应那么迅速,用人精准又舍得功绩。当初不过用了一个秦王,如今都有些尾大不掉…… 算了不想,他真心并不喜欢这些麻烦事。 启斐轻轻凑到她耳边:“在想什么,这么入神?” 盛姿着实惊了一下,噌地回头,险险撞上启斐。 她起身摸了摸胸口:“人吓人,吓死人啊!阿斐你来这做什么?” “来找你呀,我让人炖了梨汤,这时候喝最好。” “那好,我们回去吧。” “前些天我找你要算术册子,你写好没有,我要是不满意可得重写!” “弄了弄了,我和国子监那些学明算的一起商量的,很快就好。” “那就好,不过你可千万别再搞什么一只狗来回跑的了,看着怪异。” “这叫化学问为生活,是你不懂好吧,对了,你让人放花蜜了吗?不然不好喝。” “那当然,你最喜欢的桂花蜜,怎么敢忘……” 人影渐远。 可用之人 大理寺内室,侍女已经收拾妥当,焚香沏茗,以侯皇后。 这本来是大理寺卿商讨休息的地方,但因为皇后驾临,是以腾出来,做歇脚之用。 盛姿下了金根车,向内室走去,又吩咐人把褚云光带过去。 坐下喝了半盏茶,褚云光被带了进来。 这厮皮相不错,葱鼻朱唇皓齿,眉目间极为俊秀,此刻虽然面色苍白了些,却更似憔悴卫玠,病弱风流。 他身上有受过刑的痕迹,但估摸着是因为今日她要来,被洗涮过了,衣着俱新。倒是腕上有杻,用以牵制动作。 盛姿挑了挑眉,她已经看过褚云光的卷宗,很早就招供了,只不过因为其目的难判,前些日子就连刑部批审驳回都不堪忙碌,更别说大理寺,是以就把他搁置了。 一个眼神,大理寺正一脸兢谄亲自给褚云光开了杻,其他人俱退出外间,只有冬阳留在盛姿身侧。 褚云光早知来人是谁,此时却还垂手而立,不卑不亢。 盛姿一眼又一眼缓缓扫视他。 这种时候,明知道她是来宣判他前途的,不跪下抱她大腿哭求一番就算了,连陈词也不说,恁的无动于衷。 盛姿心里使劲劝自己他日后有用,一不留神还是翻了他一眼,好在动作不明显。 真是没办法,莫名地看他哪哪都不顺眼,也是奇了,明明晋王府初见时,她对褚云光印象还是不错的。盛姿顺手喝口茶,掩饰掉刚才的白眼。 “褚副尉。其实我本不必亲自来见你,但实在是对你好奇,又只有几年前数面之缘,忍不住想看看,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能迷得阿湖神魂颠倒五迷三道。 褚云光眼中划过一闪而过的惊讶,想了想,还是拱手道:“我以为殿下不辞麻烦出宫一趟,会打算先说您目下困境。不想殿下对阿湖如此关心,有友如您,是阿湖之幸。” “噢?”盛姿放下茶盏,她现在倒是对这个褚云光有些感兴趣了,“本宫位居皇后,家父盛修更是太傅,又与陛下两情缱绻,何困之有你且说说?” “唯。请殿下恕臣放肆之罪,臣才敢言。”褚云光拱手。 “诺,你说吧。” “依臣愚见,殿下若无烦恼,便不会来此,正因殿下来此,故而臣猜测殿下有亟待解决之事。” “你怎么不晓得我是因为阿湖才来的,你也说,我对阿湖那可是关心情切。” “因为殿下不喜欢臣……实在是明显。”褚云光叹了口气,似有些无奈,“若殿下真是不想阿湖嫁我,那估计恨不得借此机会除我后快——像兰尚书一样。就算是受阿湖之托,也可以借口把我流放。都不需亲自来此。” 盛姿随意地点点头:“那你觉得我来这是干什么?” “殿下是想看看臣是否有用。如殿下言,您如今身居凤位,不愁家世,更与大家鸾凤和鸣,那您现在还缺少的,无外乎是太子人选非您亲子,亦或是……您在前朝说话的分量。如今赖太子尚幼,又是您亲荐,再如何也不会再这三五年间改变主意。想来东宫之事,不足您贵步临贱地……如此,臣可算自证?”褚云光行了一礼。 他明明身着官囚服,却有礼有节,拂袖之间,居然有着几分白衣卿相之感。 盛姿唇角浅勾,他身在牢里,居然还能探知到这么多消息,分析出她此刻所急所想,倒真是个人才,怪不得能勾得阿湖喜欢,有几分本事。 她轻轻合了合掌:“不错,确实是个妙人,难怪阿湖喜欢你。但我,还是不。” 她摇了摇头,盯向他的目光尖锐若有实质。 “殿下不喜欢臣,是因为臣只表现出臣是有用的,而非可用的。”他报以微笑,依旧不慌不急,泰然镇定。 “那这次你想怎么证明?” “殿下如今既想立足前朝,您手握太子,何不以东宫官位许之,何愁无人可用?” 盛姿不语,目光在他身上反复打量,忽而道:“不错,是个好主意。那你这么说,也是准备做我之用?” 褚云光深揖:“早闻殿下冰雪聪明足智多谋,臣深望能为您沥胆披肝,不惜涂地!既然作您之用,自然全凭调遣,不敢有慢!” 盛姿虚抬手:“我倒是好奇,你一个聪明人,怎么就……落了这幅田地?”她上下扫他一眼,意指他如今境况。 褚云光苦笑:“造化弄人吧。臣幼自读书,学君子礼义,誓愿效国,纵不如廉颇老将,也愿为赵充国,死而后已!某自问虽受尚氏之助得以入朝,铭记其恩,但国就是国,朱袍金鱼抑或刀锯鼎镬,岂敢有不臣之心!臣怕空口揭举无凭,这才暗中收集证据,却不想……殿下明心慧眼行动如风,纵然臣愿剖心自证,也百口莫辩。只能说,臣命该有此一劫。” 盛姿暗呵一声,不动声色,只道:“依你所言,你倒是个赤胆忠心的了。你的心愿,本宫都明白了。如你所说,你确实是个有用可用之人。” 褚云光微微垂首,一派恭悌。 盛姿指尖敲打桌案:“本宫可以用你,却并不打算让你留在京师。” 褚云光一愕,抬起的目光中终于闪过诧异。 “我本来是想让你留在京师效力,但你方才一言,实在令本宫大震。你既然赤子之心想做赵充国,本宫就给你个机会,让你去边关历练如何?” “这……”褚云光似有为难。 怎么也想不到,她会提出让自己去边关,这可与他所想大相径庭。边关清苦不算什么,但阿湖…… “契丹蛮众联合高句丽,常寇我幽平之地,不胜烦扰。如今吐蕃势大,常年征战,河北道地势重要,若不安定,则有两面夹击之扰。你那篇有名的策我看过,对河北道攻防很有心得,不愧是能换副尉官职的文章。如今就给你个机会,一展抱负如何?” “你可放心,你若三两年内能做出成绩,自然也不愁官位升迁,阿湖嫁与你也算是门当户对。你也知道,在京内,你无论怎样高升终究不是世家,百年的底蕴差在那。连当初太宗都要和山东诸姓联姻,如今虽然境况好些,但内里如何你应该也清楚。再者说,你之才能我确实欣赏,若三两年没做出功绩,我再把你调回来也不难。” “这也算是个历练的机会,要不要,全在你。” 褚云光呼吸骤乱,眼神飞转,目光闪动。 盛姿知道这事突然,也不催他,自顾自地喝茶。 想了半天,他终是咬咬牙,下了决心:“臣愿意!臣愿赴汤蹈火,亦不惜肝脑涂地,以报殿下提携救护之恩。但请殿下多照顾阿湖,她性子直利,若有何莽撞处,望殿下念及情谊,多多包涵。” 盛姿颔首:“这是自然。” 从大理寺出去的时候,盛姿遇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那人过来给她行礼,自报了家门:“臣黄门侍郎那列,拜见皇后殿下。” 泠风见状,引众婢女寺人护卫退后几步,俯首待命。 那列……盛姿顿了顿,忽然想起来他是谁。 那列见她表情,微笑道:“殿下居然记起我,臣荣幸之至!” 能不记得吗?正四品上黄门侍郎、给事中、从二品光禄大夫、被盛铎引荐给和兴帝的龟兹国那列啊! 数年前的记忆眼下忽然想起,盛姿颔首笑道:“先帝在时,就听闻那列善谏,宠信非常,虽然头次相见,却早有耳闻。” 她不经意地打量那列,个头不算高,但是鹰鼻长目,一副聪明相,难得的是精明不外显,是个绝不惹厌的面孔。 那列噙笑道:“殿下虽然第一次见臣,可臣与殿下却有不小的渊源呢!” 盛姿瞳孔微张,他这莫不是知道了当年之事? 那列把她神情收入眼中,面色依旧,道:“臣能留在容朝,多亏盛侍中引荐,不敢忘怀。”盛侍中就是现在的盛铎了。 盛姿放下心来,笑回:“三伯荐举人才,是为朝廷,亦是不忍明珠蒙尘。” 那列一脸恳切:“殿下说得极是,胡蛮之人,粗鄙无礼,多蒙不弃。今日能见殿下,是臣之幸,臣还有公务在身,不便久谈,先请告退,请殿下再受臣礼。”说着,行了个标准拜礼。 盛姿颔首受了,走的时候,微微偏头看了他一眼。 容朝前朝拜礼是有明文规定的:文武官三品已下拜正一品,但中书门下省的不拜。 且不说她是内宫皇后,就说他已是从二品光禄大夫,又是门下省官员,原不必拜她。 但他方才又说自己不懂礼数,一面讨好一面又不怎么留话柄。再加上方才先含糊提当年之事,又说起三伯举荐……分明是知道了当年点什么,但原先她不参与政事,也就做无所谓。 若她日后在前朝有权柄,那今日即可算投名之举,若非他所想,也有说辞掩过。 岂止是滑头,简直是个人精!又兼无利不起早,想要兔子还不肯先撒鹰。 盛姿呵然,也罢,终归也许是重助力。 走大理寺这一趟能遇上两个可用之人,也不枉她找了昔日不喜的赵敞,来给她上疏作戏,言褚云光无辜,才有了今日一行。 ———— 杻,类似手铐的刑具 刑部和大理石区别:以唐朝为例简要讲,大概就是大理寺管一般案子,包括调查录口供大刑伺候什么的,和小官员犯错; 刑部是管高级官员犯错的,并且批示大理寺送上去的案件,算高审。 唐朝对于一定品阶的官员,哪怕犯错也是有官员牢房,但褚云光品阶太低,住不上~ 两种药 找上赵敞的时候,盛姿心里其实也没多少底。 赵敞出身世家,又兼在越王府和后来的东宫几乎可谓举足轻重,是而一贯轻骄。 她虽然有把握许给赵敞的职位他会满意,却也不能十拿九稳。 世家子弟不太好拿捏的地方就在这了,条件虽好,他若是真不想要,面上、刻下,她也拿他没办法。 譬如昔年,启斐许诺她的固然不错,但她一心想走,金银珠玉还是高爵丰禄都不稀罕,不用强权拦不住的。 好在赵敞是同意了。盛姿委实松了口气。 天晓得等赵敞的时候她在心里想了无数遍骂了无数遍,为什么启霁目下不在。 就算有拉拢党众之嫌,也比万一人家不接茬下不来台在她心里好过得多。 但启霁月前自请领了监察御史的活儿,带着几个御史台的人巡按郡县去了。 他也不是一味不懂,知道启萌并不是不知道他本来是什么样子,只不过熟悉的人发生这样大的变化更引人好奇,加之这人就是喜欢那个样子,所以几次登门。 盛姿前些时候不好搞事,也就没什么让他不崩新人设的活儿,京城里没法,不知谁给出的主意,打算去下面巡察。 盛姿当时也不管他。她那时自顾不暇哪有心思管其他闲事。 更何况好言劝不住奔死的鬼,启霁在感情上痴鼠拖姜自讨苦吃,她何必上赶着做坏人?左右死不了。 盛姿也发现她的心变硬了,可跟眼前的权位比起来,心硬不硬这么点小事,她根本不在乎。 她许给赵敞的是正三品太子宾客,是个很亲近东宫之主的官。 启斐上位后原东宫那些人该封的封该赏的赏,只是把带东宫的职位都罢了。 现下太子年幼,东宫僚署尽可以与小太子培养感情不说,又暂时不必担忧内斗,但凡招子亮的都知道是桩美差。 过几天她想个法子把赵敞派出去,辅佐辅佐启霁,顺便捞点名声,回来时她大差不差应该也有些话语权了,就可以把赵敞放东宫去。 说起来,倒也与褚云光的想法不谋而合,都是用太子来培养自己的人。 毕竟现在太子年幼,东宫的官想保住位置,自然是谁派的和谁亲,褚云光这主意提出来,未言之意也是告诉她,自己确实打算衷心为她效力。 盛姿自然打算握住了这份儿效忠。 但把他去边境,也是有其他考量。 她打算先用世家子弟,毕竟她世家出身,各大家族盘根错节总有些联系,她不管径寸茎遮不遮百尺条,只要能为她用就好。 否则她启用寒门子弟,难免世家先以她为敌,到时候寒门又没培养起来,做不了抵抗,岂不是两头空。 等时机成熟,再培养寒门子弟与之互相消磨,稳控朝局是肯定的,但在这之前,起码先握上,再说握得稳不稳。 褚云光不是世家派系,难免与他们龃龉。况且他想娶兰湖,必然要不惜一切向上爬。 褚云光聪明,要是和赵敞他们斗起来反而互伤,此为一重考量。 再者,把他派去边关,如果死了就算了,能绝了阿湖念想也不差,毕竟天下从来不缺聪明人,她是真领教了这一点。 九百万户五千万人的大容,一茬一茬的秀孝和数不尽的荫亲,多得是可用之才。 但他要是活着,建了军功,她就另有一重保障。 就算没有,实在不行到时候把他调回来,与世家子弟互相消磨也好。 盛姿坐上金根车,让人直接去宫外宅子。她让人传了话,今夜不回宫里。 前些天启翛生病,发了高热,她急得不行,守在他身边日夜不休,生怕和小姑姑一样,因为高热直接烧没了。 好不容易病好了,她也实在累得够呛。 是以今日出宫,一是来大理寺,二则也是看看她新修的府邸。 和兴帝短寿的爷爷那一朝,许多宫妃都在外面建了宅子。那时候宫妃出入宫禁都不管制,许多朝中大夫都跟着去玩乐,以求晋升。如今虽然不怎么流行这个,但她想要个宫外宅子,又没违“祖制”,启斐也不当回事。 那朝圣主不算是个“明君”,好在也死得早。 容朝就是这一点得天庇护,不怎么作为的君主似乎都死得早。 和兴帝父亲早年也是很有明君风范,更是手创了一个中兴盛世,但后来痴恋容色歌舞,连扒灰的事都做出来,实在有些贻笑大方。但好巧不巧,没贪恋一二年,就得病驾鹤了,实在有点老祖宗看不过去及时止损的味道。 盛姿烦了就出宫,腻了就巡幸各宫,至于内宫如何,她是懒得管的,只要别犯大错就好。 事实上,她直接循了赖柔的管制方法就足以维稳。后来又替换了几个能干的人,更顺手些,她一向是用人用到位,其他能撒手就撒手。 偶尔,启斐看累了那些算经、做累了各种篇子,也会听一听六尚和内侍省汇报,启翛生病时,盛姿衣不解带,内宫就是他在管。 她与启斐相处得倒还融洽,这是连泠风都略感诧异的。 毕竟她们都以为,以自家娘子的性子,对有强折她心意的人,就算因为皇权压着不能明呛,也绝不会这么偃旗息鼓还配合无间了。 只是虽然诧异,倒也省心,毕竟要真如她们所想,首先遭殃的还是她们这群人。 盛姿倒是不以为然,难不成真各种作死,就图个爽快解气吗? 她若是没看过五王结局也罢,但偏巧是个爱读书的。 她曾经看以张柬之为首的五王下场的时候就想,什么君主昏懦小人近侧都是后话,留着叹息分析的时候才用的到,她最大的感悟只有:在皇权世界有皇权世界的活法。 如张柬之一般,自以为忠心——当然,对李唐男权确实也是够忠心——想让皇帝都顺着他心意除奸除佞,做什么礼臣爱下的人,最好找个汉文帝那样好性子的,否则就别想以天下为名义用自己的意志裹挟皇帝,不论他心中如何想、又为了什么。 连汉文帝这么好性子的遇到邓通还不放手,桓彦范、敬晖死状惊惨也就不足为奇。 盛姿自认不是个好人,没那么多忠肝义胆想挖出来涂地。 这时候人分三六九等,普通人命说到底也不多金贵,一不小心各种死状纷纷形容词变动词是极有可能的。 她要是还没进宫,能用的手段她肯定用上各种阻碍,但木已成舟,就得有眼力价,认得清眉眼高低。 自然说到底,是她膝盖和膝盖骨都不是那么硬。 新府邸盛姿还是挺满意的。 盛府她的卧室和宫中殿宇格局都已定了,虽然奢美精致,但她曾经想过的许多新奇家具摆过去总不太合适,有种高定礼服上缝了把车钥匙的诡异,虽然车也是好车,但总是搭不到一块去。 盛姿正滚在她竹篾编底牛皮作垫棉花填芯、又铺了蚕丝的弹弹软软的大床上,忽然听人通报,说是启斐出宫来府邸找她了。 一个惊愕,人差点滚地上去。 这刚走多大一会,他们是连体婴吗,非得时刻不分开? 不过吐槽归吐槽,盛姿前些天忙着启翛生病的事,也好久没做一些虽然少儿不宜但成年人真的挺需要的事了,想想也有点小激动。 晚间,侍候的人都被打发出去,两人头挨头躺在榻上闲聊。 泠风看着时候差不多,便端了药进来,候在门口。 这是避子药,盛姿也没打算瞒着,只要启斐想知道,这种事不大瞒得过去。 与其等到哪天他心疑为何无子,把这事扒出来,还不如她直接告诉,也免得到时候两人离心生分。 盛姿不想要孩子,她无根无叶地也挺好,生个孩子延续血脉还不如在史书上留个浓墨重彩的一笔实在。说到底,她还是自认过客。 这种话自然不能如实说。她只言不愿意以后孩子争夺,坏了她与阿姊情分,毕竟这是她欠阿姊的。 启斐听后不语,不知道在想什么,但最终也应了她封启翛为太子的请求。 盛姿看泠风进来,直身坐起,披衣下榻。 事前药比事后药好点,她得先喝了,省的万一一会又被美色所诱意乱情迷,之后第二天喝事后药,再在经期痛得死去活来。 启斐忽然攥住了盛姿的手腕,她疑惑地转回头,只见启斐低头沉思。 她自然不再动,另一只手勾起他颈后一缕发放在胸前,烛火辉映见,更觉美人肤如凝脂,顾盼生辉。 她轻声问:“怎么了?几步路还舍不得人了吗?”语漫调娆。 启斐仍是思索:“你……当真不想要孩子?” “是呀,翛儿安儿两个就够我头大如斗,再多个孩子我怕不是要折寿十年!” 启斐好看的眉头皱了皱,不喜欢她这类轻生之语:“可你喝这药,每次来癸水都疼得不行。” 盛姿也叹了口气,女人真是难啊! 她的指绕了绕他那缕发:“但这个痛比起生孩子,还是后者更要我命!况且除了这个,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了不是,凡是类似的药,多多少少都有这个弊端。” 启斐知道。他倒是不强求盛姿生孩子,毕竟赖柔难产而亡的事他也后怕。 虽然不一定真的会那样,但如今妇人生子夭亡差不多也有十一之数,他抚心自问真的承受不起那种风险。 别说他如今还有两子,就算是膝下无子,按他昔年所想,那人偏宠贱婢,漠视他阿娘性命,又对他们几个孩子冷漠防范,一边想要明君后继,一边时刻担心他们造反,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几时吃饭喝水都要汇报,看管如贼。 若不是为了报仇,那人重视社稷,他恨不得倾覆社稷!那人想挑继位人选,他就恨不得容朝皇室绝后,好报复他阿耶重视后嗣的心! 他要那人来日见了地下祖宗,也无颜面对,羞愧欲再死! 盛姿以为他不说话算是默认,放开发丝打算重新下车,但腕子依旧被牢牢紧握。 这下倒是真有点不解,莫不是他后悔了不成? 盛姿兀自想着,启斐忽然开口:“长夏!” 长夏应了声推门进来,又关上,走近几步听候吩咐。 启斐道:“把药给我。” 长夏扑通一声跪下,那力道,泠风听着都膝盖疼。 长夏唯唯诺诺不敢言语,也不动作。 启斐眉头一皱,微怒:“早先吩咐你,你没准备?” 盛姿和泠风对视一眼交换意思,都不知道他们主仆打什么哑谜,遂不说话。 长夏一哆嗦,直道“奴婢不敢”,忙在袖中掏出了一个小瓶子,双手递了上去。 启斐接过去,拔开瓶塞,倒在手心,是几粒黑色小药丸。 盛姿不怀好意地想,莫不是他不行,所以偷偷服金枪不倒药? 谁知长夏见此,惊地不住磕头:“至尊不可啊,大家万乘之尊身负天下,怎能用这种不详之药!” 不详?也谈不上吧,和兴帝后来不是听说还服过几次金丹,不过以启斐的年纪确实早了点,盛姿眼珠溜溜转。 长夏还在磕头:“至尊自损龙体,若是百官问起,定会要了奴婢的命啊!” “朕不是说过此事绝不能有第三人知晓,让你亲自去办?!” 长夏听了语中疑怒,拼命摇头:“奴婢谨遵您命,是偷偷办的,都处理好了,但是、但是……” 长夏抬头,看见盛姿,忽然膝行两步在盛姿面前磕起头:“殿下您劝劝陛下至尊,这绝子药是万万吃不得的呀!” 卧槽! 盛姿震惊了! 她万万想不到,启斐总能不断给她刷新眼界,就这玩意,亘古以来,也没有那个皇帝是自愿吃得吧? 这要是让外人知道了,褒姒妲己都得被她比下去,让大臣知道还不真一把火烧死她? 盛姿下意识攥上瓶口,你不会是在演我,在我这刷好感呢吧? 启斐看她眼神就知道这是一趟怎样的心路历程,他覆上盛姿的手:“阿姿,孩子不生也无妨,只是见你上次疼得厉害,我实在不忍。” 盛姿都劝他:“还是别了吧,此事重大,不宜让外人知晓,再多想想,三思后行呢?”别哪天后悔了怨在我身上,弥子瑕前车之鉴,又不是我主动提的,别让我做冤大头。 启斐目光复杂:“你放心,这是我自己的决定,也断不会叫人传出去伤了你。”我对你之心意,掌珠不能尚譬喻,唯有草木向阳,方可略表。 他忽而看向长夏和泠风,语气严厉:“今日之事你们没长耳朵与眼睛,若是被朕知道你们嘴把不住,定让你们知晓斧钺汤镬是何滋味!” 泠风忙跪在地上,托盘都要拿不住,和长夏一起磕头:“奴婢绝不敢外传!” 盛姿看启斐毫不犹豫地吞了那几粒药,又把泠风托盘里的药折近盂里,心绪复杂。 情谊自是不必提,只不敢她依稀觉得,启斐处事……似乎有点太过偏激了? —————— 金根车:皇后常行供之 宫妃外宅这一点有史料考证,具体在唐中宗年间 五王:神龙政变的主要人物,在中宗上位后封王,张柬之、敬晖、崔玄暐、桓彦范、袁恕五人 朝拜 纳贤元年冬至的时候,盛姿于含元殿上位,接受百官朝拜。 大多数朝臣对于这位新后虽然算不上多拥戴,却也是颇有好感。 能在皇帝顾及不到的地方,为含冤官员求情,是那些经历了和兴帝晚年多疑和江都王谋反案后的朝臣,极为需要的存在。 是而原先对于盛姿昔年在好颜馆缘路坊的旧事揪着不放认为不妥的,在启斐的态度和盛姿的平冤举措下,朝中也无人敢再面提。 虽然皇后上谏平往年冤案有涉政之嫌,但比起那些让那些蒙不明之冤被举家流放甚至处死、并祸及子孙的同僚得以昭雪,这么点小事简直微不足道。 自然了,仍有部分顽固的臣子认为仍是不妥,但这么点声音在绝大多数朝臣的谢恩声中,如海面溅起的水花,微不足道。 毕竟就是有这么一波臣子,说才干也没多少,但就是那么一根筋地顽固,守着一些自以为的道理想说教皇帝。 盛姿不理会这样的人。他们翻不起风浪,在自己的位置上待着也有用。 其他大部分还是觉得比起前几任恃宠鬻官的皇后,新后所举起码还称得上尽了匡谏之职,若日后行止有不妥,再参就是。 至于不合古制?武丁中兴的时候还有妇好之功呢! 周济朝着朝服站在百官先首,连太傅、定国公盛修都位列其后。 这等安排,是皇后特意要求,为敬重先帝所委的顾命大臣,意在以国事为重,而后其家。 周济朝站得昂首挺胸,他老当益壮,神情中略有几分忠正意满之情。 毕竟众人皆知,他曾在秘书省一并教导过帝后,托大点也可称受学生孝敬。 启霁站在亲王之列,离秦王只隔了几个辈分较高的亲王。 巡按郡县的事办得漂亮,不仅整治了几个酷吏,在南方冻灾之时,还顺便令朝廷命赈济灾民。 启萌在启霁身侧,偶尔看及他却发现他根本不瞥一眼,神色越发地莫测。 赵敞无意中抬头望见启霁,忽然想起当初去江都王旧宅押解他时的癫狂。 这吴王当初作皇子时远不如晋王,今日却可说云泥之别。可叹同人不同命,实在是运好,所交好的兄长登基,也就忽然间从透明人一样的存在变得炙手可热。 原以为地位虽变本性难移,没想到皇后妙手,竟真把这泥糊上了墙。 戴廷看着在另列的赵敞,眼底思绪万千。 与赵敞这种势头正盛的世家不同,戴氏早已衰落,除却他父子二人,朝中再无枝蔓。 在至尊还是越王的时候,他和赵敞就已经不对付了。 骄矜的世家子弟觉得他行事狠毒不择手段,又怎会知道他这样无所凭借人的辛苦?世家的脏事又少了? 他是皇帝亲信,虽说年初受封时被赵敞压了半头,人家正四品上他是正四品下,但是架不住他是亲卫府中郎将,远近不同。 十二卫的人不少是先皇任的,忠于皇室,有些则是如他一般,在皇帝为皇子时所用,后来封进去,除去资历家世极好的,最高的就是他了。 年中的时候,因为受命支持新后,后来又挑了个日子封了从三品左卫将军和正三品冠军大将军,可谓狠压赵敞一头。 谁知道这厮没过多久凭着皇后转头居然进了东宫,作了太子宾客! 戴廷把情绪锁在眼底,一贯阴狠的脸上此刻除了朝拜的喜气大多都是平静。 自然是要忠于皇帝的,可有时候……人不能死脑筋。 ———————————— 与此同时,京郊树林。 兰湖一身不起眼的装扮,带着斗笠,背了个小包袱,冻地在原地跺脚。 远处传来马蹄声,她远远望过去,正是褚云光的身形! 她挥着手跑过去,“云光!褚云光!” 褚云光听到声音那一刻几乎觉得幻听,然而还是勒住缰绳,四下往去。 直到看见兰湖,才调转方向,在还有三十几步时下马奔去。 “阿湖!”他大步奔过去把兰湖紧紧抱在怀里。距上次一别,已有一年零二十天未见了。 他松开手臂,仔细地看着兰湖的脸,一眼一笔,像是要把人刻进心底:“你怎么在这送我,等了多久冷不冷?” “看不出来吗,我不是过来送你,我是要和你一起走!”兰湖的眼睛亮晶晶地,装满了热切与欣喜。 褚云光移开视线:“不,阿湖,我去的地方不仅苦寒,时常还有外族寇境,你不能去!你还是留在京城……” “我才不要!我不怕这些,我也可以提刀练武,就算打不过,跑也不会拖你后腿!我才不等,何况,你…不怕我嫁人了?”兰湖眼珠一转。 “当然怕,但是我也不想因为我不确定的前途耽误你。”褚云光垂下目光,“若我还能回来,即便你嫁人,只要你不爱他,我想尽方法也让那人与你合离!” “那你不怕我生了孩子,虽然不爱,但是为了孩儿不肯与你走?”她气哄哄。 “……若是那人对你好,你幸福,我、我……”兰湖一把堵着了他的嘴。 她实在气急了:“褚云光!你能不能拿出点勇气来,你这么果决的人怎么一说起这个就犹豫退让起来,难道你就不信,凭你的才学,能闯出一番天地,不需要别人就能让我幸福!” “我自然相信,可我不能拿你的日后去做我的赌注!” “褚云光!你这是不相信我,不相信我看人的眼光!我告诉你,最后告诉你一次,我只要你,今生今世只要你!我爱你,也喜欢爱你这种情绪,从不后悔!我虽然不如阿姊高洁蕙质,也没有阿姿那么聪明,可我的眼光比她们都好,比她们都有勇气。我从来不做后悔的决定,做过的事也从不后悔。是福是祸我都认了,生还是死,我都和你在一起!如此,你还要让我走吗?” 兰湖的眼睛亮得似有光芒,她娇美的面容上满是勇敢,吸引人移不开视线。 褚云光哽住了,再多分析利弊的话在这样的目光中也说不出口,他紧紧抱住兰湖。真是奇怪,她明明是身姿单薄的,但在她身边,却总能感受到源源不绝的勇气,支撑起信念。 她这个人,如她所言,虽然不像她两个好友那么巧智多慧,却总如炽热光源,温暖周围,能让人在其中汲取能量。 “你赢了,我们一起走,行路亦或白骨,我的手都与你牵在一起!只要我还在,我的一切荣光都与你共享。我俸禄一斗米,你吃一斗米,我俸禄两千石,我们共受两千石。” 兰湖坐在马上,悄悄靠住褚云光的胸膛,她目视前方,不去看他红成一片的白玉面庞。 马蹄哒哒,尘土飞扬间,飘过几句对话。 “阿湖你这么走了,兰尚书那边怎么办?” “我留了信,就让他们说我病了去乡下养病。等过些天阿姿知道了,肯定明白我和你走了,若有什么她会帮我担着。是她小时候答应我,会帮我得到幸福的!” “你呀,谁都拿你没办法!” “嘶!不许敲我,是她不仁在先嘛,哪有说让人历练给个七品小官的!她分明就是打算扔你在外面待个三五年,我都听阿耶说了,哼哼,我要让她知道,我的话可不是随便说的。” ———————————————————— 太子的名号确实好用,盛姿靠着东宫各缺,真是笼络住了不少人,其中就包括兰湖的父亲郑侯兰华。 盛景门生现在不大可能为她效力,两厢还都信不过,但盛姿也还算知足,毕竟再加上各类领她的情下去赈灾的官员,也算是一股不小的势力。 她从前从不主动留心各类官员,长安太大,有些官见过一面却认不出来实在太平常不过。 她幼时的交际圈都是显贵,如今却要时时留心,哪处有什么可用之人,再理一理那人边角,看看能不能用。 外族在朝廷做官,一向各有利害牵扯,但总体来讲还是依附皇帝。只是这些人大部分还是先帝提起来的,如今先帝去世,倒留出了空子。 盛姿靠摸着那列的线,也逐渐理清这团乱麻。 她心里一直拉着一根绳,绷得紧紧。 她知道,时间紧迫。 秘书省和国子监新来的一班人里,有明算成绩极佳的,其中不乏善于算学之人。 这本就是启斐极喜爱的,昔年在府宅卧薪尝胆时亦不曾舍,他本人在此领域也极有天赋,与之常相讨论之下,越发沉迷算学,许多事都交由盛姿处理。 盛姿如今看似有权在握,但她清楚晓得,总会有那么一个点,朝臣们攒积够了不满态度,恰遇上天时地利,便集体反击。 这一定不会太容易过去的。她要在这之前,尽可能多地布下自己的棋子,把这些人往她的局里引。 只要她熬过去,那她欲实际操管朝廷的行动就无人能阻止的了了。 效忠 纳贤二年,中秋刚过。 盛姿带着启安在中庭赏月。 银盘当空,衬出天际青墨底色,无数繁星点缀。宫苑灯火通明,映出树叶黄绿交迭,其间晚蝉尤鸣,像是感知到节气已替,叫得格外尽兴。 盛姿支着腿躺在美人榻上,她坐没坐相不说,连衣襟都歪斜了,倚在靠背上抬头望月出神,任由裙边被启安每次跑过来时伸出的小手攥得皱皱巴巴。 启安这孩子很黏她,一天中总有数个时辰吵着要找“娘娘”。 启安和启翛简直是对立面,那孩子活泼爱闹,不喜欢大人在身边,虽然和她也亲,但要是来主动找她,八成不是一身泥惹了祸来抱大腿,就是又听宫人说了什么新奇玩意来找她要。 也怪,她并不是多喜欢孩子的人,照顾得肯定也没有服侍的人周到,但启安就是莫名地亲近她,连这会和宫女玩耍,也要时不时过来她这走一圈,拉拉她的衣角,仿佛在确定她确实没有离开。 盛姿也没办法,谁叫这不是她家孩子。 她仰了仰头,在舒适的力道下更放松地向后靠去,魏鲂见她如此,更小心地变换手法给她揉肩,力求使她舒缓。 魏鲂这孩子真是不错,盛姿想,学什么都快,这套按摩手法才学没半月,就能这么熟练了,想必私下里也没少花功夫。 她手往旁边小案上伸过去,没说话,魏鲂却似乎已知她心意,把酒盏端了过来。 启斐在含元殿商议今年要在国子监和秘书省一起办的算经大会,盛姿和他提了两嘴,既然腻了寻常的教课授课,何不如在科举之外再搞一场比试,让各州也举荐些擅于算学的人,若有好的就留在国子监。既能选拔人才,又可以添些乐子。 他对这事上心得很,是以现下,盛姿独自品酒赏月。 手触到杯壁,是热的,盛姿不接反倒收回手,她一向不爱热食。 魏鲂道:“这时节寒意渐起,中庭夜凉,殿下肠胃不好,还是喝热的罢。” 他轻声慢语,温柔如三月风间柳絮,很好地掩饰了原本略尖利的调子。 盛姿略点了点头,他的手便捧着高足杯,递到她唇下。 那手也是纤细白净,指节修长,虽然这样的动作,让手腕处的疤从衣下露出来一点,也并不多损他的美。 盛姿咽了酒,侧头看他同样清秀柔朗的面庞,在月色和灯火下,更添清媚。 “岂其食鱼,必河之鲂。你这名字倒是很合适你。” “殿下喜欢,就是奴婢之幸了。”虽然这并不是这名字原本希望的“岂必”。 泠风忽然过来:“殿下,温承议郎现在过来了,说是……要见您?” 盛姿也有些疑惑,就算是他今夜宿直,在宫里待命,这时候了找她来干嘛? 她皱了皱眉,明日还有事处理,她今天想早睡的。 一个眼神,泠风颔首过去复命。 不一会那边传来几声交谈,随即有人快步跑来,泠风追在后面叫了一声,温明已经跑到盛姿面前,在距她五步的地方撩袍跪下。 盛姿头痛地按了按额角,示意后面也跪下请罪的泠风先起来。 “殿下,臣有要事相禀,请您务必听我一言!” “你这直接来堵人的做派倒是没变,莫不真是有一有再,往后更熟门熟路了!要不要本宫也在太庙给你开道门,方便通行?” 温明听此语面色大惊,直身又行了个稽首大礼:“臣绝不敢有此大逆不道的想法,实在是事急从权怕殿下被奸人蒙蔽,故冒死前来,还请殿下听臣一言,到时再赐臣死罪臣虽死尤饴!” 盛姿磨了磨牙,你最好真有重要的话! 虽然,还是让人把启安抱了下去,魏鲂自然也跟着下去,其他人都被泠风遣开。 盛姿扶额道:“说吧。” 温明不敢起身,仍持稽首礼道:“臣想请问殿下,是否有兴建家庙、同至尊同封禅嵩山之意?” 盛姿眼眯了起来,目光也变得凌厉。 今年同契丹的战事大获全胜,黄门侍郎崔论道就向她谏言可以封禅来彰明政。 尤其这次战事获胜,与她当年所释的褚云光褚上镇将有莫大关系,更应当献亚献,向天下告知皇后贤明。 除此外还可以兴立家庙,更能让臣民拜服,让百官生敬畏之心。 “你是怎么知道此事,谁同你说的?” “臣如何知道事小,殿下是否有此心方为关键。” “有又如何,没有如何,你待如何?” “若没有,臣虽然关心情切却也失臣子之礼,请殿下责罚;若是有,臣恐怕,要冒死阻止了!”温明又一叩首。 盛姿此时也觉察出有异,她原本是觉得那话有几分道理,确实可以树她威信,同皇帝封禅更能示世人、尤其是朝臣她之善任——褚云光可不过一年多就能建功,有比从五品骁都尉之勋。 但听温明词语,其中莫不有它? 盛姿坐正道:“所言何意?起来回话。” “唯,谢殿下。”他从善如流。 “若殿下只是想封禅嵩山彰昭贤德、修立家庙孝敬先人,臣自然无可异议。然殿下并非只为了这些,更多是想……效仿先人,臣妾就万不能惜鄙陋贱躯、而见殿下即将踏入险境仍视若无睹。”他压低声音。 “噢?险境是何,细说来听听。” “唯。殿下不可立家庙者因有四,不可封禅者因有二。天子七庙,三昭三穆此为古训,殿下如今乃皇后,‘非天子’,此为其一;殿下如今为启氏妇,立盛氏庙,乃背夫家,此为其二;殿下如今之权,赖与至尊夫妻和睦方能履实,而非百官臣服,家庙一立,夫妻生隙,反若寝虚,此为其三;盛氏如今已凌世家之首,亢龙有悔盛极易衰,恐世家群而攻之此为其四。不可封禅者,乃殿下登皇后之位日短而功浅,亦非良时。” 盛姿闻言稍默,看了看远远腿在二十步之外的宫人,还是保险起见道:“大胆!你竟敢诬陷本宫!” 温明当即跪下,语气诚恳:“是臣心系殿下,只记得以古训望殿下醒之。殿下忠君爱国为大容千万女子表率,臣言辞不当还请殿下降罪。” “念你也是替至尊与本宫思虑,恕你无罪,起来吧。” 温明再次从善如流,只是面色上较之方才已笃定许多。 盛姿静静打量他,他所说确实有理,而古训三纲什么的也正是她所不甚了解之处。 昔年她从没想过有今日,自然也就对那些繁琐的礼义教导能省则省能逃则逃,但如今站在这个位置上,却绝不能忽略封建王朝合理化的根基。 只有依着这套理论,皇家以及所有公侯才能名正言顺地站在万万人顶端,享受着整个王朝的财力输送。 想与此对抗,除了个人心智,没有极充足成熟的条件是不可能的。 在封建制度的鼎盛时期,若真是违背了那些“礼”,被大臣攻讦事小,大厦倾塌都并非不可能。 盛姿忽然开口:“温明,你知道你今天在说什么吗?” 温明抬首,不待说话,盛姿又道:“你知道你今天以什么立场说话吗?” 温明拱手,盛姿最后道:“你知道这可能有什么下场吗?” 温明重重跪下,膝盖用力碰到石板的声音,听得人牙酸:“臣知晓。臣受殿下伯乐之恩才有今日。臣酸儒经义实在习得不好。若非殿下,臣此刻可能还在长安东市摆摊卖画,未必能考中功名。但臣知道,知遇之恩虽万死而不辞!臣自知无孔明之慧,唯愿作殿下帐中裨将,马前之卒,效犬马之力!效元之而不敢叛主,似义府而不敢为奸!” 盛姿起身,虚扶他:“大善!承议郎还请起。我没记错的话,员外郎的职位你已担许久,想来在任必然学到不少,也是时候学些新的了。” 温明闻言叩了个头才起,道:“谢殿下!” 盛姿不管他是不是因为这两年一点没升所以想明白了,能为她用即可。 “殿下接下来打算怎么做,是否处置崔论道?” “处置崔论道?不。”盛姿笑,“我还要用他,去在常朝的时候提及让本宫去嵩山亚献。” 就算他们不设这一出计,她也觉得是时候该挑明一些了,否则继续束手束脚下去,只会事倍功半。 她细声同温明吩咐,一阵风刮过,晚蝉被冷风激得愈噪。 这两年,她大多时候惯用衰落的世家。 没人比他们更想东山再起,且越发展起来权利愈大,声名愈高,家族也会壮大。 等家族能为其所用,他们而反之也就会越在意家族,就可以在一定范围内互制,屡试不爽。 容朝及以前的朝代,大多数盛世都是发生在制衡得比较好的情况下。 但即使制衡得再好,世家念及着自身,就会有顾虑,不可能完全为人所用,有时候世家过大还可能反噬其主。 容朝皇帝就是看到这一点,才大力推兴科举。 但还是不够啊,盛姿想,也是时候,添点催化剂了。 温明听后皱了皱眉,有些担忧:“您不怕至尊不喜……”从褚云光开始,盛姿已经在置喙朝政,若是过于冒进,万一适得其反就不好了。 盛姿轻呵一声,“这个你不必担忧,我自然有办法。” 她虽然没彻底摸清启斐的脉,但也并非全然不知。 他喜欢算学,相对的,就不那么喜欢处理朝政之事。只是就算这样,大概也是不愿意赏罚二柄被过分握在朝臣手中。 他若是自己去慢慢收权,没名没由地不知要到什么时候,不只可能落个不仁之名,还耽误他沉浸算学的时间。 有个人帮他,他偷着乐还来不及! 更何况不但是个异性还是个女人,在她真正能掌权之前,他若不喜,多得是愚忠或心怀鬼胎之徒想尽办法要与她夺权——这也是她担心之处,如启斐哪天心念一转,她却还无还手之力,那就白费功夫了。 不过盛姿虽然是留着手准备的,却也在和启斐近两年的相处中心惊——他似乎不仅是不甚喜爱权利,偶尔言谈中几乎是有点憎恨这些包括内宫! 虽然在盛姿看来,这倒是能勉强解释为什么启斐明明心智不差,却非要在刘美人死后才开始决心复仇争权。 只是她想不明白,权利这样美好的东西,真有人会不爱吗? —————— “太庙开道门”是汉代晁错的故事,他在最受宠的时候,甚至在太庙开了扇门方便进出这种大不孝都无事,但最后被七国以奸臣要清君侧的名义谋反,最后被汉景帝杀了。 元之——姚元之,在神龙政变后为则天皇帝哭泣的一个臣子。 义府——李义府。早期效忠则天皇后,后来犯事太多被处死。 圣后 yedu9.com 常朝,崔论道出列谏言:“……天命三代明主以致百业昌盛。今年粮钱丰足,战事大胜,陛下何不封禅嵩山,以彰德行。再者皇后任人得当,内外咸知,若由皇后殿下作亚献,不是更合内外之心。” 盛姿轻轻从殿后走到御座的屏风后面时正听到这,心嗤,哈!果不其然没憋好屁。 她冷笑,要是他做的和说的一样真心,在她还没站稳的时候就该是上疏纳谏,由皇帝私下批示,到时候木已成舟,才是在此等时刻让她同去的上策。 果然就有人站出来:“至尊,皇后执内宫治理之权,不宜旁摄它事。又,妇人岂可同去封禅,自古便无此例。此番言语实在荒谬!” 稍等了一会,外面又有人站出来:“至尊,崔论道所言的确不妥,但皇后如今插手朝政,甚至涉及官员升贬,也怪不得有人作此想法。若不理会,只怕来日趋炎附势之辈愈多,结成党众,不利天下安危啊!” 噗!这是没商量好吗,想来个一锅烩?盛姿暗哂。 崔论道急急道:“是臣思虑不足请至尊恕罪,但臣绝无党众之心请至尊明鉴!”夲伩首髮站:yedu8 .com 温明出列道:“至尊,皇后纵然治理内宫,但夫妻本为一体,元正之日与至尊同受朝拜,如何不能参与封禅?” 另有人道:“虽为夫妻,但君为臣纲夫为妻纲,乾坤定位,岂可轻易,自古便没有皇后参与封禅之说。” “礼记言:婚礼者,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下以继后代也,故君子重之。共牢而食,合卺而酳,所以合体同尊卑而亲之也。至尊殿下夫妻本为一体,如何不可?” “虽有夫妻,亦为君臣,尊卑有序,是以上上下下,各有其位。天无二日,国无二主,除乱臣贼子安敢乱此!” “文王亦亲迎于渭,可见夫妻虽有尊卑但更为一体,‘三代明王之政,必敬其妻、子也有道。妻也者,亲之主也,敢不敬与?’!” “……” “……” 这些口水仗盛姿听了一会,也就算了,正往回走,忽然又听见人说: “至尊,封禅莫不明君圣主有不世之功以彰天下,如今国库虽足,但与吐蕃战事不绝,契丹部众初定,四镇十姓易受挑拨,不能计做长久平稳;封禅乃告祭于天,今去两年黔南道大旱、淮南道洪灾,也正说明不是良时。至尊初登大宝,在位之时尚浅,老臣以为,此际并非封禅良时。” 是周济朝! 啊……老师居然没有与他们一起,盛姿抿了抿嘴,心中稍慰。 比起就搭了两句茬的兰华、和绝不惹火烧身和了几句稀泥的那列这两个滑不溜手的,周济朝把她往战火外引,倒更让人感动。 那日温明问她是否需要上表陈词,或找祥瑞来献? 盛姿轻轻摇头,有很多事也许需要商讨个清楚明白,但显然此事不在其列。 这绝不是谁说得更有理就会听谁的事,抉择大权完全在皇帝一人手中,靠的是其心意,她也只是想借此事一来看看朝廷动向,二来给某些需要借口的人一个借口。 人有时候是很奇怪的,明明想去做,却又执拗于一些所谓的“道理”,非得有那么一点“我这样做的根据”的才肯去做。 有些人又把这叫做“不违心中道义”——且不知真正心中有底线的人,不用他人干预,自然就知道自己想要怎么做。 人在犹豫怀疑那一刻,其实已经动摇了,没行动不过是没找到合适的借口而已。 启斐看着阶下臣子,约摸有五一之数,都在为盛姿说话。 他知道她手段厉害,但她比他想的居然还要更快更稳! 他不晓得盛姿心里是何想法,但咀嚼着“夫妻”两个字,他确实很欢喜。 阿姿大概是嘱咐了,否则那人不会只提“夫妻”却不肯多言其他。 只是她为什么都和别人商讨,却不肯与他提前通气?明明昨日晚间气氛大好,可她却只在案上练字。 “哟,这是……你在写李三娘的诗?”他将下颌轻轻落在她左肩,两臂拢着她撑在案上。 “对呀。我的楷体似乎比原来好些了。”她手下不停。 “我以为你的性子不会服气别人,又或是实在不擅长,干脆弃了不沾。” “也不完全这样。你看我当初虽然不喜欢,不也在周老头的手板之下背四书五经。尤其这诗,”她沾了笔墨,写下最后一句,“‘自不怜兮更莫叹’,自己不叹惋也不需他人,真是自由又豪爽。” 她忽然顿住,才发现,微不可查地,她居然有点羡慕。 她从前从不羡慕李三娘的。 不过好在只有一点。她撂下笔,像卷起那副字一样一起收好心绪,扔进阔口瓶里,于是就一点不剩了……似乎。 启斐从回忆里出来,忽然明白,没说也正是她表明的态度。 他垂眸,唇角轻微勾起一点,又示意长夏让他们肃静。 “朕登基时日尚浅,更应修德俭身,此时尚不宜封禅。此时作罢,休得再提。” 启斐本欲就此打住,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道:“温卿忠君慧心,通晓古意,擢升通议大夫,赐绢百匹。” 盛姿一路回去栖凤阁,心里还在过方才的事。 兰华虽然滑头却也有用,比起古板的赖家时不时还给她添堵,还算能用。 她用人一向不拘小节,只要肯吃她给的甜头,总会有一天能用上的。 赵敞不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原来的时候孤傲,但用起来才发现是真丝滑,她都有点爱不释手。 再就是孙氏,可惜了启斐那边肯定是过不了,要不然那几个虽然人品不行但办起事来倒有一套,舍得下脸又狠得了心,一些不起眼暗下的事派过去真是再合适不过。 盛姿一回去,就被启安扑到身上,她抱起启安往殿内走,启安也乖乖地揽着她,不似让其他人抱时东扭西扭。 她刚坐在胡床上,魏鲂已经搬了张小案过来,又添放了茶水糕点。等她抱着启安逗了一会觉得手累,想把启安放下,刚伸臂魏鲂就把启安接了过去。 这一套行云流水下来,连冬阳都瞪了他一眼,你一个寺人,专抢我活儿是几个意思? 魏鲂默而不语。 盛姿也不理他们这些小心思,毕竟魏鲂确实顺手。 说起来魏鲂从前原来也算天之骄子,是家里的嫡次子,若非启敏造反一案受了牵连,现下也应该当他着的“小郎”让人伺候。 他生得一副好面庞,不知谁黑心,在他家大多流放的判决里,偏留他进宫净身,作了寺人。 哪的腌臜事都不会少,皇宫就更别提了。估计那两年也没少受折辱,忍不下去了这才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在她面前露了脸。 这些都是泠风报给她的。她想留人在身边,泠风自然要去查查底细。 魏鲂长得悦目,手脚也麻利,后来一点点提拔着,就做到了近身。 泠风劝她,到底算是个男人,她从前的名声又是那样子的,太显眼不好,就派去了启安身边。 盛姿有一次闲极无聊忽然想,若她是魏鲂的位置,怕是恨透了启敏谋反案的一干人等,连带着那个揭举的人,当然也要恨上。 魏鲂对她有没有恨,她不晓得,也不在乎。 或许从前是有,但他如今依仗于她,所以在她面前,也都是恭顺。 盛姿把他提拔到内常侍,在她默许的范围内,他自然可以报他的小仇,盛姿不关注。 但她毕竟不是耳根软的人,所以魏鲂也从不越界。 这也是她喜欢魏鲂的缘故。他绝对是个聪明人,虽然还到不了赵敞那列等人的程度,却也懂得分寸。 盛姿也不想承认,但是在那一刻她确实体会到了权力的滋味——把控他人,要生就生要死就死,任其如何心思,却都不敢违逆,是否当日启斐强留她在宫里时也是这样快然? 除此以外,令她更为感叹的是泠风的成长速度。从原来的小小婢女,到如今身边最得手女吏,泠风的进步有目共睹。 纳贤四年年末,启斐下诏:粤若稽古,见嫘祖创桑蚕之术,妇好平羌鬼之壤,盖乎妇人。先圣之继后,亦莫能离。皇后盛氏,允恭克让,克明俊德,辅朕平章百姓,协和万邦。兹册尔为圣后,与朕并理朝政,诸大臣见之如朕,可称圣人。 下诏前三月,盛姿在含元殿听秦王回禀,巡按之时,在洛水所见祥瑞之事,言有“二足”牛神,身披金光,所到之处,已收割过的谷穗重生,秸秆又绿。 盛姿自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另赏了他千匹绢慰其路上辛劳。 连诸王之首的秦王也示好投诚,代表着她彻底巩固了朝堂的人,有了包括皇亲在内的实权,皇后之位稳于泰山。 这也实在是天时地利人和,她的运好。 启斐不爱理政,朝中又无统揽权臣,她虽掌权,却也厚赂世家,互以制衡。太子乃先后之子,不会有盛家夺篡之机,至尊春秋鼎盛,亦无易主之危,没有理由,大臣们也就对她无法过分反抗。 下诏那日,冬阳一边磨墨一边问她:娘子会治国吗? 泠风瞥冬阳一眼,答:不会的话,何来今日。 盛姿淡笑:你难道不知道,自古以来没有几个皇帝真的是会治国的。难道坐到这个位置上,真正要靠的是会不会治国吗?否则周朝为什么是嫡长子继承制。 她置笔,拿手巾擦了擦手:你确实应该多学学泠风,翛儿不是在启蒙,你去陪他一起,把阿耶布置给他的课业抄十遍,抄完再回来见我。 ——她请阿耶做了太子太傅,让赵敞也去授课。 后来又把启安也塞进去陪读旁听,最近果然安静多了。 ……唯。冬阳默默留下宽面条泪。 ———— 四镇,指安西四镇 十姓,十个不同姓氏的少数民族,常寇边 “自不怜兮更莫叹”—— 狂风呼啸作舞尘,枝头独瓣色不匀。 新绿迭出接旧黄,自不怜兮更莫叹。某灰胡诌的烂诗。 通议大夫,正四品下。 还是想说一句,朝堂吵架这里,最初的最初,设定本来是盛姿个人solo来着,就是想象中那种舌战群儒,一个顶八,巧舌如簧,把老臣们气到说不出话~特别体现我姿霸气风骚 但一路写到这才发现,如果主帅单枪匹马上战场,那这场战斗根本打不起来,就算是想打,也时机不足——起码得有一些敌方拥趸,才足够理由开战,一点小卒都没有,那当前任务就是招兵买马,而不是先冲锋上阵嘛……汗 以皇后的身份,“独”就不可能“战”,因为不会有那么多人攻讦,也没有那种底气直面群臣,再者,如果没有任何人支持,就算是唇舌之利吵赢了,架不住大臣们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一点办法都没有的 ,感觉写学相长,写这个我其实也学到了很多 争吵 纳贤六年四月。 启斐合上书,把测算的草稿纸捋起来放在一起,抬头看了看殿外的阳光。 “唔,马上就酉时了,阿姿还在看奏疏吗?” “回至尊,应该是,圣人最近一直在忙铨选藻鉴的事。”长夏躬身回答。 启斐点了点头,“原来是忙这个,我说这几天她怎么看起来这么累。那我去尚食局给她弄点东西吃好好补补!” 他这几年日子越过越可心,除了埋首算学,还有了其他消遣,开始学做起一些点心饭食。 朝廷的事有盛姿在那戳着,烦不到他,因而心逸日休。 “该做点什么好呢?” “至尊,只要是您送的,圣人肯定都喜欢呀!”长夏最厉害的就是这一点,不论说什么,只要他想,都真诚地毫无谄意。 启斐撑着脸回忆:“汤圆昨天吃过了,烤肉天天都有,那还是汤饼吧,我亲手给她做,她一定会喜欢的!” 长夏:“那当然,圣人最喜欢您亲手做的,圣人总说,还是您最知道她心意。” 马屁拍到点子上,启斐高兴了:“那是,走吧。” 于是容朝皇帝面带喜色向尚食局走去,开始这一天关于朝政的唯一间接忙碌。 栖凤阁,盛姿也正在搞“消遣”。 启斐今年把明算仕子又增了一倍,这么多人往哪放实在是个问题,她和几位宰相连着吏部侍郎等人商量了好几天才有了结果,现下累得要死。 她叫来了宫中新来的几个乐师,和几个西域男舞郎,听曲儿看舞放松。 这几个伶人长得都不错,有一个更是格外清俊,面上依稀和桑邈还有几分相似。 赤足舞伎细细的腰身上系了一串小金玲,跳胡旋舞的时候需要摆动腰肢,那金玲就随着脚步旋转摇晃清响。 盛姿看得心直痒痒,半壶酒下去,在一个舞郎第四次转到她身边时,就有些把持不住。 她手刚搂上去,那舞郎却旋身躲开,回过头还冲直她抛媚眼。 这谁忍得住啊! 盛姿起身做抓住他的架势,后面有个调皮的,解了装饰的腰带轻轻蒙在她眼上。 “圣人来抓我呀!哈哈抓不到可要多给我们几个赏钱!”真是一把清脆至极的好嗓子。 “可以,我要是抓不住你们,每人赏二十匹绢!” “一言为定!” “来呀来呀~” 启斐走到栖凤阁外面,就听到里面嬉笑打闹的声响,他皱了皱眉头,以为盛姿又是在听曲儿,心下不喜。 盛姿这半年忽然喜欢上听歌儿看舞了,他最讨厌有长得好看的人绕在她周围,为这个两人还拌过几次嘴,需知这么多年,两人吵架的次数可是屈指可数!盛姿每次都说自己是纯听纯看全为放松,他不想闹得太僵,也不好揪着不放。 这会儿,启斐冷脸走近,平时主事的几人凑巧不在,旁边的仆婢都吓得如同鹌鹑讷讷不敢言。 就在启斐气得亲手推开殿门的一刹,正好有个舞郎使了心思旋进盛姿怀里,被盛姿一把搂住。 殿门一开,殿内的人看到启斐,瞬间脸色一变,簌簌跪下。 盛姿听到声音感觉揪开眼罩,殿中唯二还没跪的,就是盛姿和她怀里因为动作不便没法跪下脸色惨白的舞郎了。 盛姿看到启斐的目光黏在她怀中的舞郎身上,瞬间撒开了手。 那人如一只扑棱的鸟匆匆跪下,盛姿一看,心里大喊不妙! 要死要死,怎么偏偏是长得最像桑邈的那个! 她把蒙眼布扯下来仍在一边,向启斐走去,迎着启斐能杀人的目光,她舔舔唇解释道:“那个,就是玩了个小游戏,小孩子常玩的那种捉贼……” “长夏,”启斐打断她,声音冷肃,“把这几个都带下去,全部处死!” 长夏低着脑袋进来,挥着手让人把那几个舞郎捂着嘴带下去,又赶紧退出殿外。 “你这是什么意思?”盛姿被他这么一弄觉得跌份,脸色也冷了下来。 “这几个贱倡无视规矩竟敢犯上嬉闹,我处置他们怎么了?” “唱几个曲就算犯上,那你怎么不干脆把太乐署取缔算了?要不要在禁屠令之外再搞个禁乐令,天下但凡敢有吹曲弹琴的都处死,再株连九族!” “圣后的建议倒是不错,太乐署敢在皇宫大内奏这种靡靡之音,朕看他们是活腻歪了!” “陛下至尊如此威势,光挑太乐署杀鸡儆猴算什么本事,把鼓吹署一起连锅端了啊,以后无论祭祀还是卤簿,谁敢出声一律处死!” “盛姿!”启斐气得面红耳赤,喘着粗气说不出话。 缓了几秒,他稍稍冷静一点,盛姿伤了面子这会绝对恼羞成怒,他再说下去也不过是话赶话,发下去什么命令都还事小,真闹僵了却伤情分。 但这会他也是怒火中烧,也说不出其他软乎话,索性一甩袖子,大步流星离了栖凤阁。 盛姿看他走远,气得连砸了一串杯盏碗筷。 启斐回去后砍了一个太乐令和两个乐正,又发配了若干舞朗流放二千里。 盛姿则是发落了国子监一个国子博士一个筭学博士把他们贬出京外,顺势又贬了好几个这几年因为筭学上佳而被提拔起来的大小官员,还随手赐死了两个在秘书省负责各类筭类书籍的小寺人。 宫内两大巨头吵架的事如燎原之火一样,瞬间燃遍了宫内上下,所有人屏息凝神,生怕在这个节骨眼做错了什么事,招来杀身之祸。 盛姿早在启斐去年捡着处错赐死了魏鲂之后就开始埋着气,后来一次怒气上头,赐死了一个宫女后虽然有点惊心却居然发觉消气了开始,也就杀生了。 那时开始,她处置内宫外廷就都更加狠手,宫内外对她的态度悄然改变,除了敬更多了畏。 也是那时,盛姿真正晓得了赏罚二柄是如何奇妙。 从前她也不算好赏恶罚的人,只是在处置人的时候,难免会碍于曾经的平等教育而留一线生机。 但自从她破了这道线,日常起居商议政事居然更顺手顺心起来,渐渐地也就不再抵触。 吴王启霁月前被启斐派下去到地方寻找精通算学的人了,没人劝架,是以这一次帝后吵架的时间格外长。 盛姿在查看新造的怀德宫进度的时候,启萌过来求见。 他跪在地上,认认真真给盛姿行了个礼,恳请盛姿允许他去和启霁一道查访。 盛姿盯了他许久,连启萌都以为她会刁难自己想好了任其出气的时候,盛姿却意味不明地呵了一声,允了他的请求。 盛姿从前也以为,若有启萌求她的那一日,必要千百遍偿还当年蔑视,但等启萌真正拜服地跪在她面前,她忽然觉得——也不过如此。 区区一个齐王,若不是今日凑到她面前,她其实早就忘了。 她不待见齐王,但也不怎么理会他,朝中上下无不人精,跟高踩低之事更是熟稔。 况且连秦王及各世家都效力于她,有想启萌的时候,还不如想想新造的怀德宫要搭建什么。 况且他就算去了,启霁也不会怎么见他。 启霁纵然喜欢,又怎么会不了解启萌,只有得不到的才是心心念念的。况且这一次是盛姿派了人去辅助他,真和启萌接触起来,他不一定藏得住马脚。 盛姿从前问过启霁,当真要就这么和启萌纠葛着吗?谁也得不到谁,有什么好的。 启霁是怎样回答来着? 与其看着他和别人厮混,不如就这么留在我身边吧。他痛一分,我痛一分。很好。 盛姿心里门清,但就是恶趣味地想看着启萌如何自讨苦吃。 派去启霁那辅助的人是她近两年喜欢用的一个寒门仕子,事办得巧,说话也中意听,比起世家子弟,寒门对于她的决议很少反对,又是另一种趁手。 说回怀德宫,这是她主张修建的第二座行宫了。她和启斐都不怎么信胡僧和道士——虽然有可能是年纪没到——倒也省了修建佛寺道馆的钱。 去年的行宫建在山腰,用来避暑格外合适,她一去就后悔建造小了,所以今年特意建一座比那个行宫大五倍的怀德宫,就连木材都是从安南那边运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