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彼时》 很久很久很久以前 「夏穆斯,不哭...」纤弱的指尖拂上男孩的脸颊,又掉了下去。 「哥哥不哭、不哭...」愈发微弱的劝阻,一字一字、狠狠的敲在他的心尖上。 灵魂离开人间以后,都去了哪里呢? 静静的坐在床角,金发的男孩子怔怔的注视着手里那张几乎发皱的速写,他甚至没去参加夏卡斯的丧礼。 他就葬在父母的墓旁,不过才晚了短短五年。 眼睛乾涩,自从意外那天以后,彷彿再也流不出任何东西,包括生命的顏色。 几经蹂躪的白色丧袍如今早已洗涤、烫平,静悄悄的掛在衣橱深处,乏人问津。 「伊卡莱特,你醒着吗?」伴随着一阵敲门声,一道轻柔的女声传入静謐的房间。 「我进去了喔。」 当对方进门时,男孩本能的别开头,避开那头金灿灿的长发和淡蓝色的眼睛——应该说,他现在除了那张速写的小画像,几乎本能的避开一切和夏卡斯有关的事物,他最近甚至不太照镜子。 或许是对于男孩近来的冷漠早已习惯,来者只是温柔的微笑,缓缓伸手:「夏穆斯,小东西,过来见见一个人。」 心底的痛处彷彿被扯了一下,他的眉宇微微拧起,他才不叫「小东西」,「小东西」一向不是在叫他。 彷彿对于一切事物都麻木了似的,男孩没说什么,无视于眼前伸来的手,乾脆的站了起来。 女人对于他的默不作声,也只是哀伤的笑笑,带着他走出了昏暗的房间。 男孩低着头,悄然无声一路跟着晃到了门户畅开的玄关,多日不见的阳光,对他来说有些刺眼。 门前已经聚集着好些人群,一来一往的谈话,语调里无不透着一股淡淡的惋惜。 「还这么小的孩子啊,他父母都在干嘛呢...」 「真是可惜了不错的资质,不过也算是另一种缘分吧。」 男孩默然的站着,眼神飘忽,直到女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咳了几声才打断其他人的对话:「我带夏穆斯来了。」 她让开一个位子,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小夏,这是你小叔叔在路上碰巧遇到的孩子,他的家里可能出了点事故,以后会跟我们一起住,过来见见他。」 夏穆斯垂首,直到对上另一个更小的男孩的视线。 他愣住了。 小男孩约莫5、6岁,和夏卡斯差不多的年纪,肤色白白嫩嫩的,一头齐肩的金发比夏穆斯和夏卡斯的直一些、淡一些,像是阳光照上雪地的顏色,稍嫌过长的瀏海有些遮到了眼睛,那是一双碧绿色,有如盛夏荷塘的眼赌。 「我叫希斯澈。」小男孩用他牙牙的童音说道,一双清澈的眼睛透过斗篷的帽缘窥视着眼前不发一语,看上去有些难以亲近的大男孩。 他长得不像夏卡斯,一点也不,夏穆斯想着,双眼依旧定定注视着跟前的小男孩,心头略为浮躁。他们两个长得一点也不像。 「大哥哥,你叫夏穆斯,对吗?」稚嫩的童音发问,夏穆斯指尖用力到颤抖的握紧手中那张泛黄的纸片,没有回答。 「你为什么不说话,心情不好吗?」蓝绿色的眸子眨巴,夏穆斯还是安静的站着,浅蓝的双眼低垂。 「哥哥?」 夏穆斯微不可察的颤抖了一下。 他伸出手,一把抱住眼前娇小的人影、紧紧的。 在某个温和的早晨,还来不及热闹起来的小镇里,一个不过十来岁的男孩就这样跪在地上、紧抱着眼前温暖的小娃娃。 是温暖的、活生生的。 彷彿停滞的时间终于开始缓缓转动。 他颤抖着,一抽一搭的,痛苦的大哭了出来。 宇宙无敌世界霹靂 今天的天气不太好,不,应该是宇宙无敌世界霹靂超级不好。 湛蓝色的天空明明掛着金晃晃的太阳,微风徐徐,舒服暖和,外头假日市集的喧哗一片美好,笑闹的声音此起彼落,而我却必须在这种时候待在练习场地里训练,简直就是作对,所以对我而言天气真的非常不好。 偌大的场地是半露天的圆形训练场,屋顶中间中空,墙壁上掛满了各种兵器和护具,目前只有我一个人在里面,哦还有伊加,军部特准下放的教练,只比夏穆斯大一期。 「...你到底为什么会在这里。」伊加面色惨澹,双手抱胸靠在廊柱上,抬首无语问苍天。 我举剑的双手痠得不得了,双眼含泪:「我也很想知道啊师父。」 伊加一脸悲壮的闭起眼:「希斯澈,求你出去别叫我师父,我无地自容。」 「师父你这就翻脸不认帐了吗...」 「才不是我的问题!」伊加暴起,满腔崩溃,揉乱自己一头青丝:「这不科学啊!夏穆斯明明也是我教出来的啊!啊?!你们不是吃一样的盐巴长大的吗?」 我不住皱脸,提到夏穆斯,心里实在五味杂陈。 不可否认,他非常优秀,不到二十的年纪在剑术上的造诣就已经和诸多前辈比肩,甚至达到可以领队出征的程度了。 可是作为一个兄长,他出了非常严重的问题!温柔、护短、照顾人的特长是一项没有,他会做的只是把将将满五岁的小朋友塞进一团兵器和书堆,扔给武打师父和家庭教师,自此之后每月例行检查!不满意就追着人打!不是追着老师是追着我打! 天空很蓝,我瞇起眼将视线投射到窗户外面,那是南界的方向;不过至少那个时候他比较常在家。 「你练的不应该是剑,你的天赋在灵识和魔法。」伊加摇了摇头,一脸恨铁不成钢:「从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说过了,你哥哥适合刀剑为主,灵术为辅,你做灵守搭档正好可以补足他的弱点。」 搭档可以享有心灵互通,精神和力量共享的优点。 所谓灵守搭档,通常是由剑士的一方在前线负责攻击,法师负责结界防守,比较特别的一点是可以根据灵力程度转移部分物理伤害。 夏穆斯却说要双攻,两个剑士的搭档形式。 我用手里的剑隻无力的挽了个剑花,脑袋耷拉着提不起劲:「...但是夏穆斯说他不想也不需要什么鸡肋一样的防守搭档,更不需要一具血袋。要搭档我练剑就够了。」 「他那是在胡闹。」伊加不悦的皱眉:「战场上刀剑无眼,夏穆斯很清楚他需要的是什么,他的骄傲毫无益处。你这种程度的攻击辅助对他而言才叫鸡肋,目前的精神和力量分摊等于没有。」 我双目微敛,眼神落在手腕上的深蓝色绳结,他小时候给我系上的——等你再大一点,以后做我的搭档,他那个时候说道。淡蓝色的眼睛在我读出里面的宠溺前别开,头也不回的走出大门,金发飘逸——这是夏穆斯第一次出远门前留给我的背影。 「说实话我也不太确定夏穆斯到底在想什么。」我无力的告诉伊加。 「脑子坏了不好治。」伊加评论。 「你说谁脑子坏了?」 「夏穆斯?」我惊讶的转身,看到挑高的门框旁斜倚着一弯人影。 我立刻欢快的噔噔噔跳过去,是的用跳的,因为刚刚转身太急左脚差点崴了。 夏穆斯看起来似乎比上次回家的时候更累,金发被随意的扎起,身上还穿着骑装,披着深灰色的行军斗篷。 他没有马上回应我,慢慢从上到下把我扫视了一遍,才皱着眉开口:「希斯澈,你变瘦了?」 我瘪了瘪嘴:「我这叫长高了。」 夏穆斯似乎愣了好一下才回过神:「...这样啊。对了,刚刚伊加都和你说了些什么?」 「欸,伊卡莱特,欢迎回来!」伊加立刻一改慵懒的站姿,用态度站出一个新高度,笑容可掬。 夏穆斯冷冷的回应:「转移话题没有用,无良教师。」 「你才无良学子,去检讨一下,有人这样跟自己的师父讲话的吗?」伊加眉毛挑得老高,毫不迟疑的接受转移话题的指责。 「有,相信我有告诉过希斯澈态度上不用太惯着你。」夏穆斯说得流畅,眼睛一眨不眨。 伊加不屑:「原来他那种讲话方式都是给你带坏的,还有什么叫『惯』!」 「惯你脑子坏了治不得。」夏穆斯冷冷的回应。 「噗...」久违的毒舌... 伊加冷哼了一声靠回廊柱上,似乎决定不说话了。 夏穆斯又把注意力转回我身上:「小阿姨和小叔他们最近怎么样?」 「还可以。」 他点了点头,偏着头看我:「那你呢?」 我沉默了一下:「...也还可以。」 「嗯。」 阳光洒落,圈着夏穆斯的身形满是瀟洒诗意。 嗯?什么叫只有嗯?然后他为什么不说话了? 夏穆斯就这样看了我很久、很久。 「伊加。」夏穆斯頷首。 「哟,这又想起我了?」伊加从我身后不远处懒洋洋的喊道。 「让希斯澈去准备一下,我要带他去长老那里缔结连契。」 「三小?!」伊加破音。 「我要带希斯澈去见长老。」 空气凝结了三秒鐘。 喔喔我的天。 夏穆斯解释,南界过来的人马愈来愈多,很快就会侵入北疆的势力范围,他决定儘早缔结连契以备后患。 我心里其实很为难。 夏穆斯的提议我很心动,毕竟一直以来我都把他这一句话当成我的目标。 伊加倒是强烈反对。 「后患?你这样做真的是为了效率,还是你自己不切实际的私心?」 夏穆斯不予回答。 「你只是怕战事开打后以希斯澈目前的程度会被强制分配到素质不稳的搭档吧?说了让他练灵术你不听!偏偏搞什么破烂剑法,再回头搭上你有意义吗?」 「我会顾好他。希斯澈可以慢慢学到更多,目前的精神疲劳我有把握承担无虞。」 「面对现实,你的行为自相矛盾,伊卡莱特。」 夏穆斯的眉宇不快的拧起:「这不关你的事,伊加。」 伊加一脸你这个不讲理的逆徒的表情:「你这沟通智商简直了,唉...」 叹气不止。 「希斯澈,你说呢?」伊加转而把眼神幽幽投向我,除了被夸大的玩味挑衅,言下之意溢于顏表。 是不关伊加的事,但是的确,就算很让人失落,他说的都是事实。 我自己也很清楚。夏穆斯留给我的背影不只是一小段距离。 我用拇指来回摩擦手中的钝剑,垂下眼睫,提出折衷的说法:「夏穆斯,我也很想做你的搭档,你能相信我让我很高兴,但是再过几年也不迟。」 他微偏过头,淡蓝色的双眸气势凌厉:「不,那是伊加告诉你的。我说了才算。」 不能否认,听到这句话我是挺感动的。 「希斯澈,走了,我自己带你去。」他睨了伊加一眼,转身拉过我,身后的斗篷飘扬。 「我是没法插手,等你胡闹够了你自己看着办。」伊加不咸不淡的补充,独自留在训练场里。 「真是浪费...」伊加喃喃自语。真是浪费,夏穆斯是,希斯澈也是。 庭院深深深几许 「夏穆斯,你到底为什么不让我修习灵术,以魔法师的身分和你搭档?」离开以后,我跟在夏穆斯身边尽量不落后于他的脚步,第一千零一次提出这个问题。 对他而言,剑术鸡肋的我才更像累赘吧? 「因为我姓伊卡莱特,你也姓伊卡莱特。」 「这两点能有什么关係?」我皱眉。 「关係在于,你是我弟弟,要听话。」夏穆斯伸手解开马尾,很随性的回答了一句。 「什么鬼...」我撇下嘴,这是他第一千零一种,胡诌的回答。 「问那么多也没什么意义,反正你会好好的。」 夏穆斯不急,放慢步伐与我同步。 「你可以有很多时间慢慢成长。」他低语。 但是我希望你也能好好的。这句话我没有说出口。 夏日的微风打在脸上带着暖意。 关于搭档,有一点我一直保密,连伊加也不知道。 前几年夏穆斯跟着北疆的人马出任务的时候,我在他的旧衣橱里翻到除了一堆积满灰尘的杂物外,还有很多本陈旧的灵术概念理论,压在一叠衣物下面。 我的天赋不在刀剑,灵视和魔法却像是与生俱来的本能,自学不如想像中那么难,假以时日,我有自信以灵术和夏穆斯并驾齐驱。 我也会让夏穆斯好好的,我拨开被风吹进眼里的发丝,我相信我的天分,就算夏穆斯不相信它能带来的能力。 「长老大人。」夏穆斯很有礼貌的先开口打招呼。 「伊卡莱特家的大儿子吗?长成了一个优秀的孩子。」长老温和的回应,她已经是一个很年长的女性了,稀疏白发依旧柔顺的盘起,深色的眼睛让人感觉很安心。 夏穆斯微微垂首,难得露出的笑容很平静:「一路承蒙大家的关照。」 夏穆斯带着我来到了长老的居处,为了其中阵法免于人意纷扰,这座石砌古宅座落在郊区。外观上有点神殿的味道,同时也是歷任长老的住处,年代久远,搞的跟什么歷史遗跡一样,外墙到处都爬满了藤蔓,难以置信里面住了这么一个和蔼可亲的长者。 这一任长老的本名伊芙,听说已经一百多岁了,本职已不在掌权,如今也很少出现,却相当有影响力,掌握许多知识和监督仪式进行的能力,总是会莫名其妙(?)知道很多事情,通常会在即将发生重大的危机或改变的时候才会使用身分现身警告。 夏穆斯似乎认识这个长老,看样子还挺熟。 长老领着我们在笔直的走廊里慢慢走着,阳光透过廊柱照在我们的脸上,不热且微温。 「今年夏天会歷经一场大雨。」长老看着漫天湛蓝和阳光缓缓说道。 「久旱逢甘霖是好事。」夏穆斯清澈的蓝眸微敛,长长的睫毛几乎扫上脸颊。 「有来就会有去。雨水滋养大地,带来生机,又会有什么离开以成全这场漫无目的的平衡呢?」 「对长老大人来说,这场来去对您而言真的是因为未知而需要被讨论的吗?」 我低头看地面,对不起我对刚刚的对话理解不能请问长老大人怎么白白的看天空看出这个结论的呢是在打哑谜吗还有再加上后面那一句又是在干嘛... 长老停步,慈祥的眉目专注起来,轻快的发问:「说吧,夏穆斯.伊卡莱特,你这次又为我带来了什么呢?」 夏穆斯脚步也停了下来,环视长老带我们走进的内殿,嘴角勾起淡淡的弧度:「长老大人,从一开始不是就已经很清楚了吗?」 圆形的格局,挑高的天花板,窗户狭长的墙壁,出奇乾燥而没有一点青苔的石砖地面,上面满是用灵视和术法绘製而成的繁复细緻的阵法。 他微微侧身,神色平静,一手轻轻捋开我垂上脸颊的发丝:「这是希斯澈,我带他来缔结连契。」 长老微笑,深色的眼睛流露熟悉的笑意,彷彿她已经认识我很久了:「你好,希斯澈,刚刚一直还没有好好和你说话,是伊卡莱特家的小儿子,对吗?」 「是的,长老大人。」我点头答道。 「啊...总觉得有种特别的感觉呢,希斯澈,真是个特别的孩子...」长老偏头看着我,嗓音柔缓低哑,也没有再多作解释。 「你是自愿缔结连契的吗?」她不带压力的询问我,眉目柔和。 「是的。」 「这个比什么都重要。那么,夏穆斯,站到你该站的位子上吧,我来带希斯澈。」 「我需要引线为你们入阵,可以麻烦你们分别帮我找一段对彼此特别具代表性的回忆吗?」长老解开外面一层深色宽袖大衣,留下里面米白色的仪式礼袍,站在阵群中间,我和夏穆斯则面对面站在阵法两端。 夏穆斯轻轻点头,眼神投向犹疑不定的我。 「有什么印象特别深刻的事吗?比如最难过却也最喜欢的回忆,直接关于你们两个的。」长老和气的询问。 「唔,最难过却也最喜欢的事情吗?」我艰难的复述。 「是的。」 「真是...难以定义的条件。」 「如果不确定的话,可以说出来看看。」长老用她柔缓的语调提议。 我轻拧起眉头,这个问题让我实在有些难以掌握:「唔,大概是是看星星吧...」 「继续讲下去。」她慢慢的引导,深色的眼睛很温暖,带着一种长者特有的温柔耐心。 一定要讲吗?我踌躇了一下,在看到夏穆斯锐利的神色/眼刀以后立刻原地反省,唉毕竟是我自己要问她的啊... 我轻声开口:「嗯,我小一点的时候,夏穆斯会在夏天的傍晚牵着我坐在草地上。」 夏穆斯微微抬起头,纤长挺拔的身形似乎移动了一下重心。 「草地的质感很软,微风会凉凉的打在我们脸上。然后等夕阳西下以后,他会抬头一个一个的教我辨别天上的星座,给我说它们的故事;那大概是他时间最多,和我最亲的时候了吧。」 愈长大以后,他反而面对我愈发生疏。 我说到这里,忍不住停了下来,有点犹豫。 长老知道我还没讲完,頜首示意我继续,我才低下头说完馀下的部分:「后来夏穆斯开始出门以后,就会换成小阿姨带我一起坐在室外的草地上看星星,星星很多很亮,可是看着看着,总会有种寂寞的感觉。」 我知道夏穆斯在看我,我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因为光线的关係看不出他眼底的情绪,晦暗不明。 「我就问说,小阿姨,哥哥什么时候才会回来跟我讲星星?小阿姨回答我,等你把天上的星星一个一个耐心数完的时候。」 「自此之后,我养成认完星座就会开始数星星的习惯,一颗星星、两颗星星、三颗星星...数着数着,就睡着了,也就不再觉得寂寞了,直到...」 直到后来的后来,就算等他回家以后,也都没有再带我一起看星星,我也就再没数星星的习惯了。 「直到后来伊加更常带着我做训练就改掉这项习惯了。」 夏穆斯从头到尾一言不发,有些金发散落在额前,但是一直都保持在很标准的站姿,让我很难判断他现在的情绪。 「谢谢你,小伊卡莱特。这份回忆点听来没有问题。」长老双目微敛,带着笑容温和的回应我,没做其他评论。 「连契需要你们绝对的信任和专注,这关乎你们的心灵契合度,请闭上眼睛,我要开始了。」 沉默他妈不是金 我好像作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又有点像是远距离观看了某个人的人生跑马灯。 有一个小男孩,留着一头比我还灿烂的金发,跟一个比他再大上一点的大男孩一起长大的故事。 他们很要好,比跟所有人都要好。 故事跑的很快,有点模糊,直到最后一格才佇足缓慢了下来,像是在拖慢什么一样。 延迟一场意外造成的结束。 小孩子躺在大孩子的怀里,满身是血,触目惊心。 「夏穆斯,不哭...」小男孩纤弱的指尖拂上大男孩的脸颊,又掉了下去。 心底深处跟着抽疼了一下。我认出来那个大男孩是夏穆斯了,飘逸的金发,清澈的蓝眼睛,只是这个夏穆斯比我认识的年纪来的小,脸上更常笑,个性更活泼,待小男孩的样子更是我有史以来第一回看的出那是打从心底的喜爱和呵护。 我并不认得那个小男孩,他的样子只给了我一种很熟悉的感觉,莫名的。 他们长得很像。 应该是夏穆斯以前认识的人,是他的...弟弟吗? 啪噠、啪噠。 夏穆斯淡蓝色的眼底不断滚出珍珠串一样的泪珠,一串一串的往下掉。面无表情的,洋娃娃一样的眼睫却不断颤抖,有如金色的羽扇。 「哥哥不哭、不哭...」耳边是小男孩愈发微弱的劝阻,像是落入大海的石头,慢慢下沉、然后消失。 从结果来看,跟着消失的似乎还有夏穆斯很大一部分的喜怒哀乐,还有童年。 我不应该嫉妒这种事情,但是似乎还有那种看似取之不尽的关爱疼惜也被一併带走了。 还有,好多好多我没有看过的表情,彷彿泪水和欢笑都不是什么稀有情绪一样。 意识开始交错,我似乎快醒来了。 突然有种很奇怪的感觉,心凉凉的,有点像是忽然失去重心怪异错觉。 我忍不住笑了一下,不知道事实上我有没有笑出来,总之我不认为连契有成功。 醒来了,睁开眼睛正对着石砖屋顶,整个人躺着。 我没有说话,不知道到底是说不出话还是只是单纯不想开口。 长老先开口了,声音沙哑和缓:「很遗憾的,连契结是结了,但是出了一点状况,似乎没有完全成功。」 一阵窸窸窣窣的衣服摩擦声,应该是夏穆斯起身的声音,他的声音很平静,出奇的平静:「有明确原因吗?」 我不知道他刚才那一段时间里是否看到了和我一样的画面,完全不解。 长老的声音听起来依然是那么的平静:「三个可能的原因;第一是个人意愿,或者说是心灵契合度,第二个就是信任程度,还有第三个可能,就是上一任连契并没有完整结束。」 「谢谢长老大人,辛苦你了。」夏穆斯依旧冷静的答话。 「你都没和我提过你曾经有过连契的事。」我说道,上扬的声音打在墙面上带着回音。这样问是不是有点太急促? 总之他没有回答。 「你们缓和一下,我去请人准备房间,你们今天在这里休息吧。」长老说道,漫步离开,留了一室寂静给我和夏穆斯。 我缓缓爬起来,学夏穆斯靠着墙站。 窗外的天色暗了。 「我很抱歉。」夏穆斯低垂着头,低声吐出他这两个小时以来唯一一句话。 「蛤?」 夏穆斯手肘抵着墙面,头埋在臂腕里,很缓很缓的,以一种告解的语气开口:「我其实曾经有一个叫夏卡斯的弟弟,缔结过连契,不过在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 「蛤?!」 夏卡斯?哪个夏卡斯?那个夏卡斯?这就是他两个小时以来都不讲话的原因吗? 我的确一直都知道我并非夏穆斯的亲弟弟,不过突然听到这种消息果然还是有衝击性。 他的弟弟、搭档,就是我在回忆录里看到的那个金发小男孩吗?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我做不成他的灵守的原因吗? 我强迫自己冷静的舒了口气,平淡无波的提问:「所以你现在是要跟我解除那啥互利契约的意思吗?」 夏穆斯闻言急促的抬起头来,蓝眼里的疲惫被紧绷迅速取代:「不是的,希斯澈,当然不是。而且,连契的旨意从来都不是什么『互利』。」 我挤出一个微笑:「你不解除?那现在好了,假使夏卡斯回来了,你该怎么办?」 夏穆斯别开头,沉声说道:「他已经过世了。」 「哦?见你这么肯定,一定知道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咯?」我笑道,对于他默不关心的态度有所不满。 「我不知道,说真的,这跟连契的誓约没有任何关係。」他又转过头来看着我,语调平板得好似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我反问:「那你也不想想为什么我们连契行不通的原因,如果不是心灵契合度、我们个人意愿的问题,也不是你的弟弟死而復生,那显然就是我们两个根本打从心底不够信任对方,你觉得哪个原因比较合理?」我愈说愈激动,一不注意,语气也愈发尖锐,把一直憋在深处的怀疑一口气扔了出来。 可能你想结契,可能吧,但是可能却不如你所想的那样需要我? 我不是故意要刁难或去质疑夏穆斯的心意,只是他心底的某处永远像是隔着一层面纱,每次触及都像长了刺似的尖锐反弹或顾左右而言他避开不谈,实在恼人,我想明挑出来讲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况且是在看过刚刚那一段画面之后。 我很努力的把替代品三个字从我脑海里剔除,非常。 夏穆斯沉默了,一向沉稳的蓝眸移开了视线。 哪次安静不好,偏偏这次,偏偏在我最需要他的保证的时候,他完全静了下来。 我停下一连串的质问之后,一愣一愣的看着他,已经凉了一半心头也跟着他的沉默又凉了另一半。 慢慢的,窒息的寒意顺延着背脊爬上我的后脑,喉头像是被梗住似的难以吞嚥,我稍稍抬起下顎,嘴角勾出一丝冷笑,不可置信的开口:「去你的,伊卡莱特。去你的。」 我赫然扯开繋在手腕褪色的深蓝色绳结,扔在地上:「你这个哥哥真是当得他妈烂透了。哦,搭档也是。」 我转身离开。他可能从来都,哦不对,他本来就不是我的哥哥,还有搭档。 跑起来的时候,夜风打在满是泪痕的脸颊上有点刺。我哭的样子一定比夏穆斯难看。 他希望你好好的。 我没有回去客房,选择坐在室外吹凉。身在郊区的古宅外风景无限,不远的小丘上还有一片柔软的绿色草皮,让人格外有着怀念的感觉。儘管这次坐下的人只有我一个。 漫天的星星升了又落,一闪一闪的几乎透明,已经接近清晨时分了,东空逐白,南边天际线边染着一缕温暖的橘红,明明应该很舒服的,远方却逐渐瀰漫着云雾,空气里的湿气渐重。 「你有一个爱你的哥哥。」长老苍老却和蔼的声音从我背后响起。 我马上站了起来,眨了眨在风里被吹到有些乾涩的眼睛,是夏卡斯有个爱他的哥哥吧,当然这句话我没讲,或许对夏穆斯而言有些太苛责了。 儘管如此,凡是一想起来,心里还是有种被紧紧扭住的感觉,跟着呼吸一起一伏的,很疼很疼。 只是个不足够的替代品...吗? 长老往前一步,优雅的在我的手腕处系上被我扔下的深蓝色绳结。 低头时候泪珠又跟着掉了下去。 「我总觉得,关于我的一切就像是一个笑话,一切的努力,还有所谓存在的意义。」我注视着手腕上的绳结,闷闷的说道。 和夏穆斯一切有关的回忆,为数不多的相处,对方对我偶尔难得的温柔,现在看来好像都微不足道了。 我想起被我翻到的那几本陈旧的灵术概念理论,那应该是夏卡斯的吧,夏穆斯就是因为认为我永远都取代不了他曾经的「灵守」,才不愿意让我以灵术作为基础结契,詆毁这个位子的份量吗? 「他甚至不希望我接替夏卡斯灵守的位置。」是逐渐发白的东边天空、抑或愈加稀疏的星辰依旧太过刺眼?我的眼眶一直发痠。 像是快要滴出眼泪一样,停不下来。 我从来不知道呼吸可以那么痛苦。 长老回应我的是一串特别低沉温和的笑声。 「希斯澈,你在质疑的是你兄长,还是你自己?」她问我,语调柔缓而低哑。 心底轻轻的颤了一下,我只是把眼睫垂得更低。 「我必须先和你道歉,小伊卡莱特,有些事情我知道了,却不当讲,至少不应当在错误的时间讲出来,影响必定会发生的事,命运自有祂长久以来维持的平衡。」长老把视线缓缓移开,看着逐渐蒙上薄云的天际:「不过时候也差不多该到了。」 我不太确定该如何形容长老此刻脸上的表情,满是复杂的神色。 她把眼神转回来,平静的开口:「你知道夏卡斯怎么过世的吗?」 我忍不住抿紧下唇。 跑马灯里夏卡斯苍白的、满身是血的惨状,而夏穆斯满脸湿润,一片死寂的表情就又这么浮出我脑海,让人不堪负荷,我摇了摇头,两手用力握紧,很轻很轻的回答:「不知道。」 「他们那时还很小,两个人都萝卜点大的个头而已,他和夏穆斯在一次路经南界边境的时候误触陷阱。事实上,触发阵法的人是夏穆斯,而夏卡斯以灵守的身份部分转移过于巨大的伤害,但是因为体质的关係,夏卡斯走了,夏穆斯却没有。」 我抬头,怔怔的看着长老。 啊。 长老的嘴角弯成一个柔和的弧度,伸出手来轻轻捋开我面上的发丝:「你们现在也都还小,很多事情都还看不开,你是,夏穆斯也是,可是时间永远都不够多让你们去消耗,好学习这一点,而有些事情又永远会出乎你们的预料。你的哥哥很爱你,也从未刻意隔阂,只是他太忙于成长了,并且希望你能好好的,不要重蹈覆辙,好好的长大。」 鼻尖有点酸酸的,好似有什么情绪在无形中酝酿,掛在手腕上,才刚被我当着夏穆斯甩在地面上的蓝色绳结似乎愈发沉重了。 「他对你的信任和期许,只因为你是希斯澈,他一路看大的小孩,这是不容质疑的;你们连契的问题完全不是出在这里,知道吗?」 清晨的微风不那么清冷了,和着空气里微暖的水气打在脸上温温凉凉。 我小小声的开口,心底一跳一跳的很不踏实:「那问题出在哪里?」 「你慢慢听好我接下来的话,不过不要因此而质疑自己,希斯澈。问题出在你太想念他了,或者是说,夏卡斯太捨不得了。」 什么? 我微微瞪大双眼:「这是什么意思...」 长老眼底满是岁月的痕跡,直直的看着我:「你躯体里住的恰好正是夏卡斯当年灵魂的一部分碎片,亲爱的,那个挨不住寂寞回来寻人的灵魂。」 「你刚才和夏穆斯缔结连契时会失败就是因为本来就在了,而仪式才正好开始唤醒你刻在灵魂里的约定,儘管你不记得了。」 她说了什么? 我眨了眨眼,很浅却很慢的吸了一口气,感觉视野有点不稳:「我就是夏卡斯吗?」 「是也不是,希斯澈,你就是你,而夏穆斯爱你们同等,你不需要也不应该贬损你的自我价值,不是吗?」 我一愣一愣的,努力理清思绪,才很小心的开口:「那你前面说的...你为什么要等到现在才告诉我?」 长老眨了眨她饱经时光和经歷淬鍊的深色眼睛,望向南方愈来愈夸张的云雾,眼底好似瀰漫着无可奈何的叹息:「该来的时候总会来,该去的时候留不了,希斯澈,这是身为有幸能提前知道许多额外资讯的我不能违反的原则。而现在时间到了,孩子,终要下雨了。」 心里突然特别的不安。 又会有什么离开以成全这场漫无目的的平衡呢? 脑海里响起这段稍早前寓意不明的对话,忽然浑身发冷。 我不自然的移动脚下的重心,轻声问道:「长老大人,夏穆斯呢?」 她的眼神瞥向我,依旧是那么的沉静,沉淀着身为长者的睿智和怜惜:「他这次本是告假而来,北疆和南边的战况其实一直不太好,夏穆斯刚才怕更多的影响你的情绪,和我道过别后就先离开了,回南界前线队伍。」 我的心跳一下子的抽快、像是提前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惊喜。 可是这回不是,是一种几乎超越所能承受的恐惧,满身的凉意,骇人的冰冷让人发痒的从背脊溜过,绕上四肢,停在指尖颤抖。 我转身疾跑,不知道在哪里找到了马匹,不知道到底花了多少个毫秒,速度翻身上马,朝着南边浮上雨雾的天际线狂奔,那一缕被橘红诡譎晕染的天际线。 雨意渐重,零散的水珠打在我迎风的脸上。 我赶过去了,穿越边界森林的深处以后衝入一片林木枯黄的荒漠,终于看到队伍的尾巴,情况很不好,非常不好,他们中过阵了,四周满是嘈杂的哀号和怨懟,空气里瀰漫着厚重的血腥味,明显是已经经过一波混战,许多没有攻击力的灵守已经伤重,场面狼藉,而队首仍拉着不断抗议、桀驁不驯的马驹,准备进入下一层势力范围,他一头失去发束的金发染血飘逸,面对方向依旧向着前方,精瘦纤长的背脊挺的笔直,浑身的血污却仍出卖了他的疲态。 强弩之末,这个词跳出我的脑海,让我狠狠发颤。 一波新的箭矢迎面而来,密密麻麻,透过灵视看的出混杂了满满的狠绝异术,整片整片的幻境厉毒,犹如浪潮,夏穆斯首当其衝。 我瞪大了双眼,心跳骤变,动作先一步思绪飞奔狂走。 「夏穆斯!停下来!」我用尽全身的气力大吼。 我只来的及看到他死寂的蓝眸里闪过震惊,就擦身而过。 像是张臂拥抱那样,我使劲推力,放射状的弹开一层几乎超出精神负荷的网织结界,心里只有宽慰的情绪。太好了。太好了,赶上了。 致 永远的弟弟 我为了他,不断的想要变强。 我怀念希斯澈还小的时候,总是跟着我,嘴里软糯的一遍遍叫着我哥哥,要我等他;我不介意他永远像个长不大的孩子那样任性妄为、依靠着我、受我保护。 所以,我不断的努力变强。我也的确变得很强,强到我认为足够保护他的程度。 我中间却也错过了很多,错过了他的成长;错过了他的改变,甚至也以为错过了他对我的依赖。 不过,只要能保护他,我都不介意。我那么努力的变强,就是为了能保护他。 我真的错过了很多,却独独没错过他对我的依赖和眷恋。 而如今,那分依赖、和许多我所错过的细节,却促成了今天这个局面。 我不知道希斯澈是什么时候学会灵术的,儘管我一直以为我避免的很好。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追上来的,是抱着怎么样的心情,以一种让人心碎的姿态。 在我本应保护希斯澈,衝锋陷阵的时候,他却为了我,隻身面对整个战场的枪林弹雨,只是为了在我之前,替我张开一层层的结介保护。 只是为了替我开路。 雨势更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