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行》 一 夕暉远映,一日之暮时,万物当渐是休寂,然雍州定博城位于南凉最是富庶繁荣之地处,从来皆是昼夜嚣腾,年月舞歌,盛况不息,为万流之终。 此下,申时时刻,街道巷弄犹是人影纷重,各聚其处,各司其事。而位于定博城内最是来往非常的百琉街上,一偌大茶馆竟似嚣中取静,格外悠然。 茶馆名唤「水注春敷」,据闻取自杜育那首《荈赋》中「水则岷方之注,挹彼清流;器择陶简,出自东隅;酌之以匏,取式公刘。惟兹初成,沫成华浮,焕如积雪,曄若春敷。」之四字凑拼而出,美意藏内,遍传定博。 而百琉街上、定博城内,无人不晓这佳誉盛广之茶馆虽日进斗金,却并无分馆,而茶馆之主更是少年有成,年不过二十弱冠,却能凭藉两载前微薄银钱将当初一小茶馆闢至如今规模。更要紧的是,这川流不息之客,无一不是慕其一手极好茶艺而来,仰其自製之上品点茶香茗「白月」,便是价位极高,然但有尝试者,无一不是千赞不绝于耳,道乃皇家茶商,莫过如此。 除此镇馆之茗外,文人雅士、达官贵人来此穷的非仅是那「白月」之味,更是为一睹茶馆之主风姿卓越,一赏其簫音清越不落俗凡。但凡来过水注春敷的客人皆晓得,茶馆之主行先生一把墨绿洞簫从不离身,每隔十七日便会于茶馆内奏上一曲,定时定刻,然所奏之曲目两载来竟是未曾重复,实是阅歷甚广,百曲览尽。 而行先生素日从不现于茶馆,却独这每十七奏簫之日会于二楼中央雅间内簫音落后,现身于一楼待常客之处,谢其赏睞,更若有人能猜中他彼日所奏之曲目为何,当即赠三壶「白月」,且得于往后十七日内皆以客座之价入得二楼雅间。当时此消息放出,多少讹言疑竇,然直至茶馆盛意日益风火,来者更广及四面八方后,一载前竟真有一人答出曲名,亦得获此前所言的待遇后,这特举才终是教眾人信服了真假,亦自此招揽更多客源。 六月十八,是日夜深。 段行云赶了七日的路,终是入得了雍州关口,并于一日再快马加鞭后,来得了定博城。他此次离家,为的便是将前几日新製出的点茶送来定博城内寻他师父一览。数年前他拜入已隐退十数年的茶艺大师韩怀天门下,亦算正式接手了段家于涒州的偌大茶商家业,而此次他这点茶若是製成的好,可堪极品茶茗之际,便是他段家重回皇商之时! 思及至此,正赶路的段行云驀地却是一怔,便忆起二载多前他段家因缘际会下未能携着新茶参比皇商竞选的缘由……忆起了二载多前,亦是六月时节,季夏尚凉,他同那人一场争执齟齬过后,彼时负气离家的弟弟迄今未归,而他原亦有这么些个日子未曾听闻过他的消息了么……呵。 淡然一笑,段行云遂回復了心神,尔后一连串举措间再无踟躕,他先是将爱马寻至地方安顿好后,便择了百琉街上一间极富盛名的客栈入住,尔后秉着饕客之胃,悄无声息地寻至百琉街上最有名的香满楼入座,即刻叫上了其最受人乐道的二荤二素一汤,遂食指大动起来。 然段行云虽对吃食过份上心,吃像却是极好,细嚼慢嚥地并不贪快贪鲜,是以这一顿下来,竟是听得不少左右桌上觥筹交错间溢露的消息。他本不怎么留意,只闻是这香满楼对处那茶馆极其有名,茶馆名亦是别有新意,唤作水注春敷,且不仅如此,那茶馆镇馆之宝「白月」当真是上品质地的点茶,不容人小覷。 耳闻至此,本不喜参杂于闲事外的段行云却忽有转念,毕竟他段家便是以茶叶维生,虽于家乡涒州发源,然如今南凉底下十八州,他段家茶馆州州有茶馆,城城有分店,段家百代皇商之名到底是实打实,哪怕两载多前因故同皇商之名擦身而过,如今又逢再选,他势必将这殊荣之名全新夺回。 而在此之前,段家从不惧对手,只缺人才。 是以若真如那些人三言二语间所提,这水注春敷的行先生真真是年轻有为,不可多得。一上品之茶、极品之茗如是这般好製成,点茶之艺亦不会如此难以传承,是以这来歷不得的行先生,怕非天赋新采,便是同为茶家子弟,然却净身出户,出来另闢新业了。 思路转至此处,再放眼大门对处那纵使人客极多,却犹是清幽謐静的一方地处,段行云勾起脣角,便决意了待会儿消磨时间的去处。然也不过这电光火石的决意间,他復又听得那些食客对话之声再起,然这次,道的却是他不得不全然贯注聆听的内容。 「李老啊,若真如你所言,那白月的味儿同段家的芳华满天下有几分相似,岂不是等同于那行先生仿製人家的么?」 「呵,此话非也……行先生的这上品白月,同那芳华满天下走的可是全然不同的路道啊!小伙子,当年段家前任家主将这芳华满天下製成后,然却得以流传南凉十八州,而未曾进宫献予天子,你可知为何?」 「李老且说便是!」 「不过为一情字!段况歌当年那茶清润香甜,甘滋良露,绝妙之味,当真是一极品点茶。然那茶之所製只为他已逝多年的发妻,是以段况歌压根儿未曾拿芳华满天下去参选御用的茶商选拔,这才让我们这些个年岁来有了口福!」 二 「这……前任段家主当真是同家主夫人鶼鰈情深!可李老,你还未解答我的问题呢!」 只见那李老呵呵再笑,道:「白月这茶,前几番滋味同芳华满天下可说是极其相似,然入口细尝过后,却是一改其清润甜味,反甘微苦,滋味转浓,颇有倾戈倒势之意,甜苦双重,当真是极好!可就是据闻这行先生学习製茶不过二三年,来日若再精进,将白月改良一番,届时必得是极品茶茗的呵。」 「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闻得此处,段行云眉梢淡蹙,直觉此事不对,毕竟当年芳华满天下乃是父亲呕心沥血之作,行道极其偏走刀锋,按理而言,如非晓得当中成分步骤,当今南凉,实而不该有任一茶茗滋味同期相近了。 莫非是……那人? 被自个儿心中倏忽即逝的念头给深深震住,半晌过后,段行云不由失笑,只想本为图鲜需去得那水注春敷一趟,现下却怕是不得不去了么? 总归于香满楼酒足饭饱过后,段行云收过心神,遂朝对处水注春敷的牌额行去,然待他进门不过多久,方寻得空处落坐之时,忽见四周眾人面上隐有兴奋之色,竟却于这素来重静专安的茶馆交头接耳起来。他略有不悦,便欲招个小二来打听打听,然不待他抬手寻人,驀地四周噪音忽止,戌时一刻整,便听一簫音清冷,自上方凭空出声,而后声响渐长,终是縈绕镇个偌大茶馆,一曲空寂幽凉,如凄如诉,似輓歌,如离曲。 直至簫音终了,眾人仍犹是无声无响,段行云回神之时,便见早已无数人不语低泣,入曲极深。而他亦无可否认,方才那空寂之曲确实是动人至深,亦让他险些无以自控……然,却不纯因那奏曲之人造诣甚高,而是那曲……竟便是当年那青衫少年离他而去前,所奏的离别之曲! 送何人,归何人。 他段行云如今二十又五,出生于茶商世家,段家更是百代皇商,地位不凡。他自幼迄今可说是一路顺遂,说风是雨,却惟独二载多前同那人的一场口角崢嶸,是他二十多载来自始至终皆未曾料及的。而亦是那日,当年思绪尚不够通透的他,话语如刃似刀,生生将那人给推出了家门,让他一母同袍的亲弟弟自此远走涒州,再无声闻。 那首送归,原是他亲手谱写之曲,赠予他们早逝的娘亲。亦是他手把手教会自幼便极擅音律的弟弟……除他与他亲弟段行风、段家二少外,这世间,再无可能有第三人知晓。 段行云那玄墨身影思即此处,身躯不由赫然一震,霎时心神微乱,登即起身便再是欲寻人来问。可又却见眾人忽将目光皆转凝于上二楼木梯之处,他心有不解,遂也转首。尔后便见自个儿上一刻还念着要寻之人仿若当年,他浑身依旧如昔,青袍满身,清冷俊秀,脣盼那抹淡然笑意似真似假,却如媚如丝,煞有风情。 段行云怔愣不过半晌,便欲开口叫出他的名,却不料张口竟是片刻哑然,遂只闻远处那人嗓音润凉,不着喜怒地道:「今日亦多谢各位的赏睞了。那今夜这曲,可有人晓得唤作甚么?」 「若有贵客晓得,水注春敷定照规矩来,而若无人得解……」只见那俊秀之人笑意淡然地扫过一干眾客,却实而未有半分停留,「那便请十七日后,各位再次光临水注春敷了。」 「而今夜,尚请尽欢。」语毕,青袍少年浅然一笑,如花似勾,旋身便要离去,却忽闻一嗓音自门口极角落之处赫然传来,「送归,那曲名唤送归。」 清润身影闻声一颤,几分不敢置信,随而又极快镇定下来,回復那般不喜不怒的模样,然于转首同远方那玄墨身影视线交错之时,那传闻间的行先生终是脣畔弧度微僵,片顷之后,却再又忽地首次笑及眸目底处,如石入水,波漪涟涟。 凝着那玄墨身影刀削斧凿的俊美面容,语落过后旋及紧抿的薄脣,及那从来沉若黯夜,却亦灿若繁星的双目,青袍少年驀地竟是浅叹,尔后方轻道:「……恭喜公子,此曲确实名唤送归,这位公子可当真是博学多闻,那便请公子随我入内领赏吧。」 「公子,这边请。」转身示意二楼雅间之处,冷声方落,青袍少年便已先行离去。 而快步穿过偌大茶馆,沐浴于眾人高声喝采中时,段行云却半分兴奋之意皆无,惟一迸于脑海间的念头不过仅一,是他自当年迄今,这二转韶华疾快过欞以来方清楚意识到的事实。 爱欲于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然他,惟有烫掌烧心,方能留下他的弟弟,段行风。 三 循着木梯而上,并推门入得二楼置中那极其雅緻别出的小间过后,段行云果真见得那青袍少年落坐于案前凳上,正兀自斟茶入杯,动作行云似水,毫不拖迟,他素手捧瓷,热气繚腾于清俊容延边,煞是赏心悦目。 正出神凝望时,只闻那人见他这般,遂轻然低笑,道:「公子请坐吧,不必这般客气。」 「行风。」段行云闻言蹙眉,开口便道:「为何……你可是不愿认我?」 闻言,青袍身影赫然一怔,而后先是沉吟片刻,方才摇首失笑,「段行云,有人认弟弟如你这般直白的么?多少年不见了,你倒是未改变多少。」 段行云頷首,「可你却变了挺多。」 再闻此言,段行风不由叹了口气,遂搁下手中瓷杯,起身探至段行云身前,霎时间二人面容不过距离半吋,温热的吐息散于二人之间,昔日熟稔之感吨石排山倒海似地涌现出来。凑近段行云耳畔,段行风略伸双手,便圈于段行云颈后,曖昧笑道:「是么……那哥哥莫不是也忘了,当初行风离家的缘由?」 话语一出,二人间本便极其薄弱的窗户纸顷刻间再不復存。当年段行云年及二十三,为人刚毅木訥,冷然寡言,然茶艺承其父亲段况歌一手绝妙,早已製出诸多上品茶茗,并已接触段家家业数年有馀,傲然如刃,正是意气风发之时。 而其弟段行风自幼为家中二子,脾性鬼灵精怪,恣意狂肆,又因其为么子而受尽宠爱,并无何人多加约束他。而相比于其越长越大,愈发精緻艷丽的眉目外,性子却也是越发乖张,哪怕天资聪颖,却并不愿多作心思于段家茶叶上头,倒是成日任性而为,率意而作,对何物从来皆是三日热趣,转瞬而弃,却独独一把他七岁之时段行云赠予他的洞簫从不离身,而这些年来,加之于音律方面的所习未曾停歇,竟到了年方十八之时,因寻常作乐各处,于涒州一地亦博有了「绿簫公子」之美名。 二人性子地壤天隔,本当有可能水火不存,针锋相对。然实却不然,那从来少言冷肃的段行云幼时丧母,父亲段况歌又镇日忙于偌大家业,是以他全副心神皆置于亲弟段行风身上,待他是宠溺无度,拋星摘月也欲护短不竭。然便也是这般他用着全心全意盼着成长的弟弟,却于二载多前那日季夏凉夜深处,凭藉着醉酒畅欢,将他拥怀,将他揽紧,润舌如蛇地让他晓得,他疼了十多载的弟弟,对他怀的是怎般的心思。 不愿为兄为弟,段行云,我是要做你的人,你懂么? 那夜对方正经不过的话语较段行云震惊非常,登时一把将段行风推开,下意识地便是厉声斥责,冷训伦常。而当时细细听着他冷情寒语,当时的段行风末了却是放声大笑,始终低垂的头首再次昂起之时,那双美目底处实而清明不过,竟是未曾有过半分醉态。 他瞅着段行云良久,直盯裸裎的眸光未曾稍移,贪婪地将那人玄墨姿态深摹细刻,而后却在段行云以为他要做些甚么的时候,却是只背过他轻声道,哥……当年你为娘亲作的那曲,行风便还了你吧。 是夜,他执簫,他默然,一曲空寂,衬着二人心思各异。 然翌日破晓,段行云便听闻段况歌道段行风不知因着如何的缘故,驀地却是留书离家,不愿再归。此后二载间,无论段家如何打听蒐察,皆从未曾再得过段行风的任何消息,直迄今时。 此刻,段行云闻得自家亲弟这般的问话,復见他刻意用同当年一般的姿态接近自己,欲让自个儿反感而离去的几分小心思……这般偽装自个儿,至于么? 心思转过几巡,尔后终是叹息,这才一贯的未有反应或冷肃不动进而给出了应答。 然这应答却非是推拒,而是瞬刻间以那精实的臂膀将他更往怀中带过几分,而后段行云果真见得那素来傲然清肆、却復媚人如勾的面容登时白里转红,段行风修脣紧抿,有些无所适从地肇始挣扎起来,推抗的力气更无一不是发了狠的,口中亦冷然道:「……段行云,我是你弟弟!这般戏弄我,好玩么你!」 「……没有戏弄,行风,真没有,都是哥错了……」只见他推拖不成,百般抗拒亦施展不了手脚,只换来段行云又将手臂復收紧几分,将而后头首埋于他颈畔,嗅闻着他身上浅淡的松木熏香。 察觉到对方的动作,段行风终是慌了,素来清透的水目鲜见地发了狠红,他真心不解两载前同他决裂的段行云缘何如此,直感到心中的惶促不安做不了假。是以他霎时便不动了,方才人前那般清冷傲肆的模样此刻全然敛收,在段行云面前,真正的段行风从来是那清润俊秀的模样,脱了疏离清冷之气,也并无任何风情勾人的意味。 而见段行风这般,段行云心思转了转,驀了却选择道:「行风,你走后我想了许久……娘亲生完你便去了,爹忙,都道长兄若父,哥疼了你十多载,总想着咱们两兄弟一起守着段家,也是好的……」 顿了顿,他续道:「可哥倒真没想过,你……」 段行云嗓音低哑,沉落于段行风耳畔,后者只觉眼眶微热,心头也是发酸,然却仍持着面上早习惯的一贯神色,辗转数次,才能偽作无事般地轻道:「哥,我……」 「你怎么?」段行风话语未完,段行云却是将揽于他腰腹上方的一手抽出,捧起他面颊,以指腹轻柔摩擦他浅浅梨涡,叹道:「哥确实是懵了,非要到再寻不着你了才晓得你的好……也是我没有察觉,哪家的大哥对自个儿的弟弟上心成这般呢,待媳妇儿都没这般好的……」 「莫要生气了,行风……都是哥不好,这两年你受苦了。」 双目相对,段行云驀地便同他以额对额,尔后只见他清朗刚毅的神情一缓,復次勾脣笑道:「好在此次有来定博城,更误打误撞挑了个对的时辰入了水注春敷,这才能再碰着你。」 语落,段行云仍揽着段行风不语。而后者则全然出了心神,不敢置信自方才以来他究竟听见了甚么,他只觉这一切显得这般可笑与荒唐,两载前还同他冷顏相向、句语如刺之人,此刻却说晓得了自个儿的心意,并且愿意接受? 四 段行风不由想,若是他人,这定然是安着甚么不好心思欲愚弄他的,可段行云是他赏睞了十多年的兄长,他又怎会不知他是怎般的执拗性格? 这玄墨身影从来是有一说一,从不妄言之人,他表面上或显寡言冷肃,而偶时略显急躁的性格底下从来是粗中有细……若是没真釐清心底想法,今日这番话,他是怎么样也不可能听得的…… 思及至此,段行风不由叹了口气,然却旋即想到最关键之处,遂也开口问道:「……那大哥今次特意远赴雍州来了定博城,可是为着何事?」 见他这般不愿直面自个儿的改变,段行云也觉得应当,遂只笑道:「韩怀天,行风可听说过此人之名?」 闻言,霎时没了方才的侷促不安,段行风赫然一惊,道:「韩大师之名,于习茶之人当是无人不晓,可……他不是早隐退十数年了么?」 这两个春去秋来间,凭着当年浅浅深深学的茶叶知识,段行风亦能于这雍州定博城开好自己的茶馆,甚于未有他人指导之下,独自苦心鑽研出「白月」此一上品茶茗,是可见其天赋之高。 然韩怀天却方是真正的绝无仅有之人,据闻其当年年不过十三之时,便已可凭一己之力製出极品茶茗了,而其一生更跌宕起伏,竟于最为风光之时,年不过三十五,便急流勇退,而后销声匿跡,再不得探寻。 揉了把段行风如缎墨发,段行云笑道:「哥如今是韩怀天的亲传弟子,下月可不是有皇商选拔么?咱们段家去年用的是爹製的茶,可今年爹却是道,若哥的茶能让师父满意,此次参选的茶叶便用哥的了,往后段家,便也将正式让哥操持接手。」 心知自个儿弟弟对继承家业从未有过多大兴趣,是以段行云也是道的云淡风轻,只好生愜意地细细收入段行风在闻得他是韩怀天弟子时他先是吃惊讶然、尔后旋即释怀欣喜的神情转换。只道方才不久前他人所见的清冷少年,传闻间的绿簫公子,哪里是他们想的那般呢。 「行风,明日同我一道去见见师父吧。」心思一转,他自己也晓得自己的转变也多么大,可段行云从来是个认了死理便不改变之人,如今他心底终如明镜,晓得自己所求为何了,便再不会拘束,手段同心机计谋,定当是怎么成功怎么来。既老天教他出外一趟亦能碰着自己心念之人,那此次,他当便不再浪费这天赐机缘! 闻言,段行风不由犹豫道:「这……」 「哥晓得你担忧甚么……」主意既下,尔后也不等段行风反应过来两人自始至终都是那互拥的曖昧姿势,段行云遂将手臂更收紧了几分,随而在后者猝不及防之下,凉脣贴于他脣畔,笑意满盈,邃眸似鹰,「可你且往后看吧,行风。」 非要见得黄河才晓得错有多深,此次哪怕撞破南墙,我段行云于你,亦再不会回首。 隔日清晨,朝色尽洒之时,段行云便携着段行风于定博城间左拐右弯,尔后终在一个时辰后二人来得靖霖街上,亦是定博城最外围,却也最是幽静之地处。 靖霖街并不似定博城间其馀街道般是为商街,此一街上全为宅区,且多数为上了长者之人,是以本就僻静之处,于眾人敬老之心下更是格外幽愜。 而亦是此时,一袭水青长袍之少年佇立于靖霖街口,方晓得那传闻间之茶艺大师韩怀天,原竟非同讹言所传般浪跡江湖,非穷尽四合八荒方可见得,那人始终落居于定博城内,离自个儿是这般的近,却从无人所知么……段行风不由笑了下,只道大隐隐于市,莫过于此了,是不? 前夜之事于他而言仍犹若镜花水月,直至此刻他犹不敢深信这一切境遇。那从来木訥寡言的段行云竟于昨日缠着他道了大半夜这两年的零碎生活,段家诸多之事,及他是如何在朋友相助下因缘际会地拜入韩怀天门下做弟子等……段行风只觉全数皆这般不似真实,这般如若华胥瑰梦,欲触即碎。 然待他让段行云携着推开一处院落之门,真见着那传闻间的茶艺大师韩怀天后,段行风又禁不住地想,是怎么便怎般吧,他珍惜便是,遂也决意放宽了心。 而领着段行风朝韩怀天介绍了下,并略微寒暄过后,段行云遂也不多打哑谜,直接便同韩怀天道明来意。而那年近天命之年,却犹然一身不凡气质,煞是浩然的长者先是微愣,而后即刻快意长啸,更连道了数句咱的徒儿便是好,办事便是办事,这般爽快! 然待得段行云当下将随身携带的新製茶叶冲泡之时,那人面上自打进门起便极为温和的笑意再是不存,取而代之的是从未有过的认真严谨。心諳此道,段行云手脚在韩怀天略显迫人的凝视下只是更为利索,这些年在拜入他门下过后的诸多歷练可非虚假,不消多时,那玄墨身影倾茶入盏,将他之成品递予韩怀天时,刚毅面上却仍那般冷肃淡凉。 接过热茶,韩怀天遂肇始打量起茶水的色泽同状态,尔后小啜一口,掠过脣齿,再以舌尖仔细品尝,末了他敛眸以指敲桌,似在思忖何事,而始终佇于一旁的段行风见着,亦同段行云般缄默不语,晓得成败皆在此而现,他们只需静候便是。 果不其然,片晌过后,韩怀天復次睁眸,淡道:「此茶唤何名?」 「劳舟厌长浪,疲旆倦行风。」 段行云淡道,然始终瞅着韩怀天的墨眸此刻却是掠过他,拋向他身后那青袍身影,曜眸清亮,道:「当年舍弟离家不归,彼时弟子终日掛心,这次製了此茶,只盼他早日返家。」 朝段行风勾脣淡笑,段行云也不顾不闻韩怀天面上神色,再道:「此茶便唤『行风』。」 五 「这可……好、很好!」韩怀天得知取名缘由,确实是有些意外,然旋即又想他这弟子竟同亲弟这般手足情深,当真极好,遂笑意復起,也不再吊着二人胃口,将杯盏置放于桌上,便开口道:「为师见你这茶,是不错。」 得言,段行云心底便知事成,毕竟能得传闻间的茶艺大师韩怀天道一句不错,于这南凉十三州间,怕便也难逢敌手了! 果真,他思绪方至,便听韩怀天又言:「虽说比起为师仍差了不只几些个远……可拿去参选那啥皇商的,嗯,不会不胜。」 段行云心下大喜,登时抱拳,同韩怀天行鞠躬礼,道:「徒儿谢师父栽培!」 挥摆了下手,韩怀天并不领这套,只沉吟了下,忽地又道,「说来……为师前几日去了隔壁那百琉街转了圈,恰好去得那挺有名的茶馆……水注春敷啥的,那儿的『白月』,製茶之人怕是为得人指导,火侯技巧皆有不足,可却也能倒腾个上品出来,尚可。」 「你既来了定博城,不若想些法子会会那姓行的小子不,那可是个好苗子。」讲至此处,韩怀天又是笑道,「听人道那姓行的簫还吹得好,生得也是极好,就是可惜没机会亲见了……可我看,真见着了,也未尝比行风这小子好看呢。」 语毕,他自顾自地呵呵然笑起,便也并未察觉段行云同段行风相视了然的会心一笑。那姓行的小子还能是谁,此刻段行风便佇于他跟前,无非是不识认罢。 总归事成过后,段行云只道来日再访,遂将『行风』馀下的茶叶皆留着,好讨讨韩怀天的欢心,二人便拜别离开,回了百琉街上的茶馆去。 待得终归落座于二楼雅间内时,这时刻也不过尚至午时,一日方还长着。 此刻,那青袍少年慵懒歇于一旁榻上,隔着窗櫺让正午日阳晒着,颇有些昏然欲睡之意,段行云落坐于案上瞧他这般,眸底笑意怎般亦敛不住。只觉二人这般很好,真很好,一切都顺利得过了头,甚教他有些不敢置信。 他这一趟远离涒州、来得雍州,本先无非仅是打着品鑑新茶、拜访师父之意,顺道增广见闻一番,然意外遇得多年未见的弟弟已是极好,甚能轻巧不过便得他谅解,这却是他想亦未想过的……一时间,段行云神情是愈发缓和,素来刀削斧凿的刚毅面庞线条登时柔和几分,凝着段行风身影的双眸邃然专注,如捧珍宝。 想了想,他便道:「行风可也想尝尝那新茶?」 思绪转过几巡,段行风微挑那桃花美眸,淡道:「那茶的名字,大哥可是认真的?」 「当然。」似未料及缘何段行风会这样问道,段行云仍依实回答。自两转岁月前他觉察了自个儿对段行风的心思后,见不着人,方觉相思入骨,这便将全数心神投于製茶之上,歷经层层蒐罗锻鍊,终让他製出了这么个极品茶茗。 而一切缘始之因,皆乃眼前这人,段行风。 然倘若……段行云顿了顿,踌躇过后,方道:「若你不喜,哥可换个别的名的。」 闻言,段行风仅是驀然垂首,下落的纤长眼睫将他眸色全数遮掩,教段行云无法探清他的喜怒。然实而段行风不过是想挡住自个儿的讶然同欢喜罢。他一贯冷静聪颖的思路疾快运转,可末了,他却发觉自个儿竟真算不出任何弊端、任何猜疑。 眼前这玄墨之人的所举所言,虽皆是那般峰回路转、地壤天差,然此刻他之真心诚挚,他见得着、也感受的得……那到底还踌躇甚么?段行风心底淡笑,当年他能一念之下便离家近三载,独自于这龙蛇杂处之地开茶馆、播美名,这期间可从未有一丝犹豫,是不? 此下畏畏缩缩,倒真不似他了。 「不会,我喜欢的。」是以,段行风瞬刻间便敛了那懒散之意,迎上段行云目光之时,这才察觉他梟眸底处的无尽溺爱之味。 恰若这近三载的空白从未横隔于二人之间,他段行云,犹是当年那将惟一的弟弟捧在掌心,恨不得为他打下天下,只愿他欢喜一笑之人。 见状,段行风薄脣轻勾,遂开始同段行云讲起当年离家后他于雍州孓然一人打拚的种种,也实诚道了那享誉定博城、进而整个雍州的「白月」上品一茶,虽说是他一时兴致上来的成品,到底也是他惟一一次製茶,能有这般成果,他是极欢喜,而彼时製茶所想,也是他段行云。 至若那奏簫之举……呵,段行风讲到彼处时也是一笑,只道他十七多离家,遂定了每十七日之时,便奏一曲洞簫用以思念涒州、思念段家……思念他。而甚么猜名有赏,不过为了招揽更多生意罢,并无其他之意。 然彼时段行风未曾出口的是,前日会吹奏那首送归,不过是一时情意涌上,心烦之下遂而为之,却不料能因此同他相逢,毕竟从前他所奏之曲律,虽说皆是冷僻少闻,却无一不是真正之乐曲,而非二人之间于异地他乡惟一的联系了。 当真是天命所注么,呵。 思及至此,段行风不由失笑,却也是同时,段行云起身,几个箭步后便俯身于榻前,带了薄茧的指腹轻柔碰着那人的面颊,然后段行风便在被他倏地揽入怀中后,听见那人低沉嗓音轻柔醉人。 「雍州再大再好,到底也是外乡……」他道,「下月皇商选拔完了后,无论结果为何,和哥回家吧。」 「……这『水注春敷』便是咱们段家于雍州的第一步,来日你的『白月』名声亦只会更胜而不减……不过,」段行云吻上段行风修长脖颈,似笑非笑地叹道,「倒是可惜了这绿簫公子的美名,毕竟行风的簫音,只能吹予我听,是不?」 闻言,段行风先是微怔,而后旋即探手回揽住段行云,他勾脣淡笑,却不似从前那般惯于携于脣畔的虚应故事,而是真真切切的笑入眸底,目似秋水,更若星潭盈澈。 「……好。」他道,「你段行云在哪里,我段行风便在哪里。」 韶华流水,数转光阴。 只愿携手共进,岁月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