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先生与狼》 1 场边的照明灯打在球场上,彷若白昼。 全场的球迷无不专注地看着垒上的打者,他是最近忽然火起来的新星球员,打击率要比一般的新人还高许多,连童家威这种平常不关心棒球的人都听过他的大名。 只见那名新人弯下身子、握紧球棒,双眼紧盯着投手手中的球,对面投手丘上的投手也不敢大意,他深吸了一口气,右手猛力向前投掷,一道白色的影子急速飞向打者,那是一颗变化球,但打者一下子便判定出来,球棒准确地朝球心一挥,瞬间将球打向右外野,最后直接飞出墙外,全场一阵欢呼,这是这场球赛的第一支全垒打! 童家威也跟着欢呼,并停止手中的录影,把影片给同事传过去。 他原本是对棒球不感兴趣的,但是因为同事买了票却临时没办法来,只好请他来看,由于同事是那名新星球员的粉丝,所以还拜託他帮忙拍影片,没想到竟然正好拍到了一支全垒打。 影片传过去后,童家威的双眼继续专注在球场上,其实多数的球员他都不认识,毕竟他的专业是篮球,但是看久了倒也出现几分趣味,他看着比赛,右手自然地拿起饮料,凑到嘴边喝了一大口,冰凉的液体进入嘴里,他砸了砸嘴才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怎么喝进嘴里的东西竟然完全不甜? 他低头去看手里的饮料杯,才后知后觉的惊觉自己拿错杯子了! 童家威尷尬地发现饮料的主人也正盯着他,他支支吾吾的道歉:「对、对不起,我不小心拿错了,我等等再赔你一杯吧!不好意思。」 对方是个男人,并没有因为童家威拿错饮料而生气,反倒温柔的对他微笑,说道:「没关係,你不用赔我,我等等再去买杯新的就好了。」 童家威学的是体育专业,身边的人一个比一个还man,连女生都是粗手粗脚的,从来也没有遇过说话这样温柔的人,一下子竟缓不过来,只得愣愣的点头再说了声抱歉。 男人并未发现童家威的心理活动,注意力很快又回到场上,童家威忍不住偷偷打量对方,刚刚男人面对着他时,童家威一眼就瞧见他右边眉上的伤疤,把男人锋利的眉型切出一道口子,眉下的眼角微微下垂,他戴了副眼镜,把他整个人衬托出一股气质,童家威脑中马上出现男人坐在咖啡厅里、手中拿着书,双眸不经意抬起的样子。 童家威忽然打了冷颤,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在脑中幻想着一个男人,他拿起自己的饮料,用力地吸了满嘴的珍珠,一边咀嚼着、一边强迫自己认真看比赛。 比赛进行到了第五局,天空忽然开始飘起细雨,童家威戴上了帽子,暗忖着这一点小雨还不必撑伞,谁知道雨竟越下越大,逼得他只得从后背包拿伞出来撑。 童家威撑着伞,却发现身边的人完全没动静,雨滴大得都打溼他的眼镜了,他还是没打算穿件雨衣或撑把伞,于是童家威好心的问了一句:「你不撑伞吗?」 男人愣了一下,无奈的笑道:「我没看气象预报,没带伞。」 童家威见他的头发都湿了,只能稍微用手挡挡雨,便把自己的伞往他头上一遮,笑道:「我跟你一起撑吧!有总比没有好。」 男人生得高大,连坐着都比童家威还高上一颗头,他向童家威伸出手道:「我来拿吧,这样举着我怕你等等会不舒服。」 童家威想想也认同,男人比他高,自己这样高举着也不是办法,便把伞递给他。 两个大男人就这样一起挨在一把小伞下,场上的比赛也因为大雨而暂停,球员们纷纷回到休息区等候,场上开始播放音乐来缓解等待的空档。 愣是以前交女朋友的时候,童家威也从未跟女友共撑一把雨伞,没想到第一次竟然是和一个男人,他脑海中忽然出现「咱二人──做阵攑着一支小雨伞」的旋律,直到察觉身边的人在看他,才惊觉自己竟然把旋律都哼出来了,男人明显在憋笑,笑得他都不好意思了,只得赶快起个头来转移注意力,对男人问道:「你一个人来看球赛啊?」 「这是我朋友买的票,他临时有事,就叫我代替他来了。」男人说。 「这么巧?」童家威惊喜的叫道:「我也是耶!」 「我是今天早上从台北下来的,等一下还要赶车回去。」男人抬头看了看黑濛濛的天空,叹了口气道:「如果等一下雨还不停就麻烦了。」 童家威也是从台北下来的,他拿出手机和男人对了一下返途的班次,不但班次相同,竟然连车厢也一样! 「太巧了吧!好像命中註定喔!」童家威激动的说着,正要开口问男人,等等比赛结束了要不要和他一起去车站,对方的手臂忽然伸到他背后,搭上他的肩膀,把他往伞里拉了一点。 「你不要再跳出去了,你看你的肩膀都湿了。」 男人醇厚的声音在童家威耳边发烫,童家威愣愣地抬头看他,最终还是在男人带着笑意的眼中败下阵来,童家威觉得有点尷尬,转头看了看后面、有屋簷能挡雨的席位,还有地方能站人,他想问问男人要不要和他一起移动位置,身后的人却忽然推了推他的肩膀,对他道:「先生,你上大萤幕了啦!快看!」 童家威一时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对方又耐心的重复了一次,并指向转播的大萤幕,童家威慢半拍的朝萤幕看过去,才发现自己和身边的男人已经被镜头锁定了,两个人的脸正好被萤幕上的爱心框在了中间,球场四周的球迷都看着他们两个,甚至好像都误以为他们是情侣了,不少人还拍手叫好。 童家威平时就常常看国外的球赛转播,对于这种中场休息时会出现在转播上的kisscam一点都不陌生,通常被镜头锁定的人都会给对方一个吻,但重点是他跟男人又不是情侣,而且两个人都是男的耶!他怎么亲得下去? 他尷尬地对镜头挥了挥手,打了个「x」的手势,表示两个人不是情侣,哪里知道镜头还是没有从两人身上移开,童家威不知所措的咬着唇,眼见所有人都看着他们两个,童家威望向男人欲言又止,心里挣扎不已,男人将他的犹豫都看在眼里,他知道童家威也不是特别排斥,只是做不出来,而镜头又好像没看到两个人亲吻就不甘心似的,于是男人弯下身来,在童家威耳边快速说了一句:「就当是开开玩笑。」 说完,男人的唇凑近了童家威,两人的距离近到童家威以为他要亲自己了,男人却又在双唇触碰的前一秒用雨伞挡住了两人,镜头上看起来比真的吻上去了还要曖昧,球迷们纷纷发出兴奋的尖叫,镜头也才终于从他们身上转移。 雨伞又重新举了起来,童家威浑身都在发烫,只有他和男人知道,男人根本没有碰到自己,只是靠得近了一点、借位罢了,但是即使只是这样,他还是觉得害羞得不行,回想过去跟别人谈恋爱,从来都是清新单纯的小情小爱,最过分也就是牵牵小手,什么时候跟别人这么靠近过了? 男人见童家威不说话,以为他是生气了,便立刻向他道歉:「如果你觉得不舒服的话,我向你道歉。」 「没事、没事,我只是有点吓到了。」童家威尷尬的笑笑,他不自在的转移话题:「那个……后面还有位置,我们要不要去那里躲一下雨?」 见男人肯首,两人便拿了东西往后头走,接下来的几局比赛,童家威都心不在焉,脑中不断重复播放刚刚的画面,心里暗自庆幸,幸好同事没跟他来,不然自己不知道会被嘲笑多久。 他站在男人身边,发现自己确实比男人矮了一点,他上次量身高正好一百八,看看两人之间的差距,男人少说也有一百九那么高,他顺便偷瞄了一下男人的身材,看的出来平常有在健身,这个比例简直都能去当模特儿了。 「怎么了?」或许是童家威打量的目光太过放肆,让男人发现了,但他并没有丝毫不悦,反倒饶有兴趣的等着他解释。 童家威怎么可能坦白的说自己在偷看他的肉体,他随口找了个藉口道:「没事啦,我想问你比赛结束之后要不要跟我一起去车站?反正都是同一班车。」 男人答应了,于是比赛结束后两个人便打了一辆车去车站,到了火车上后对了座,发现座位竟然还不远,也就前排后排的距离,由于外头还下着大雨,两个人都是折腾了许久才安顿下来,童家威一上车就先传个讯息给室友报个平安,然后闭上眼睛小瞇了一下。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忽然被车上的广播吵醒了,看了看窗外的站牌,距离下车只剩一站,便起身去了趟厕所,回座位的途中,他不经意的与一名女学生对到了眼,她满脸的不安,眼睛里写满了求救讯号,眼神还时不时飘向隔壁,童家威退回饮水机旁,装模作样的装水来喝,实则藉机观察女学生身边的人,那是一个穿着西装的中年男子,他正在划手机,空间的左手却一直有意无意的去触碰隔壁女学生的大腿,那名女学生分明已经向反方向躲避了,对方却还是蓄意的朝她腿上摸,女学生的眼眶里蓄着泪水,却又不敢大声呼救,童家威冷哼了一声,走到他们的座位旁,对她说:「同学,我的位置是靠走道的,但是我想坐靠窗,你愿不愿意跟我换个位置?」 女学生闻言连忙点头,抓了书包就离开座位,童家威带着她到自己的位置,并让她先报警,等下一站到了警察就能上来逮捕那个变态。 童家威拿着自己的东西,坐进了女学生的座位,他瞪了旁边的人一眼,发现他也正看着自己,不禁翻了个白眼。 他传了讯息跟室友抱怨,自己在车上遇到了变态,两个人正聊得起劲,童家威忽然觉得腿痒痒的,好像有东西在咬他,低头一看才发现旁边那个变态的手竟然也伸到他身上来了,他简直哭笑不得,没想到这个变态竟然男女通吃!童家威一掌就拍掉对方的手,咬牙的警告道:「你最好给我放尊重一点。」 没想到对方竟然对他猥琐一笑,还挑衅的反呛:「那你叫啊!看谁相信我会去骚扰一个男的。」 童家威竟然被呛得哑口无言,对方说得没错,要是换做刚刚那个女学生呼救,这个变态早就被制伏了,但是他一个大男人呼救,不管别人相不相信,他自己都觉得丢脸死了。 对方知道童家威不敢喊,手又更肆无忌惮地往他身上摸,童家威甚至还没反应过来,那隻手竟然直接往他胯下探去,童家威想抓住对方的手、制止他,不想旁边一个人动作比他还快,一手就把对方拽了起来,那个变态疼得哇哇大叫,童家威定睛一看,没想到是刚刚一起看球赛的男人。 「我已经报警了,你最好不要乱动。」男人高挑的身材站在变态身边,看起来竟然像教堂壁画上的天使一样耀眼,童家威看男人制伏变态那矫健的身手,简直崇拜得不能再更崇拜了。 「还好吧?」男人看着他,关心的问了一句,见他摇头表示没事,才又道:「你先去找列车长,等一下车子一靠站,警察就会上来了。」 童家威配合着男人,把变态押到车厢连结处,并找来列车长,火车靠站后变态顺利被铁路警察逮捕,童家威和男人以及那名女学生则被请到警局做了笔录。 童家威结束笔录之后,换那名女学生进去,他和男人便在一旁等候,他无聊地滑着手机,忽然在社交网站的动态中,看到自己喜欢的图文作家更新动态了,便点了进去,没想到对方竟然发了一张照片,场景正是刚刚看球赛的那个球场。 「怎么可能……」童家威哀号了一声,「早知道我刚刚就拿手机出来滑了。」 「怎么了?」身边的男人疑惑地瞄了一眼童家威的萤幕,惊讶地「咦」了一声,问道:「你也有在follow他喔?」 「对啊!你也有在追踪沃夫先生吗?」童家威没想到男人也知道这个作家,他兴奋地回到桌面,把桌面的图给男人看,「我的桌面跟萤幕保护程式都是他的作品,我超喜欢他的!」 男人听着他滔滔不绝地分享自己买过沃夫先生的哪些周边、哪些书,随后便问了一句:「你喜欢他哪里?」 童家威愣了一下,随即理所当然地答道:「他讲干话很好笑啊。」 这下子换男人愣住了,他问:「你不是喜欢他的画吗?」 「画也喜欢啦,但是主要是他的文章很好笑啊。」童家威说,「我每次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去看他的贴文,看他靠北身边的人,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好疗癒喔。」说完,他忍不住露出傻笑。 男人看他滑着沃夫先生的贴文,又问:「那你最喜欢他哪一篇?」 「哪一篇喔?」童家威想了一下,手指在萤幕上不停地往下滑,滑到了很久以前的一篇文,「我最喜欢这一篇,那时候我妈生病住院,亲戚不关心就算了,还一直来找麻烦,我那阵子心情很不好,但是看到这篇文之后气就消了。」 说完,他又回到桌面,点开相簿,找到了一张萤幕截图,开心地炫耀道:「我那时候有在下面留言,他有回我喔!你看,我还把他截图保存起来。」 看着截图,童家威噘起嘴,不甘心地说:「我刚刚看到他更新动态,他竟然跟我看了同一场球赛!如果我早一点看到,说不定还能捕捉到野生的他。」 「你又不知道他长怎样,怎么可能捕捉的到?」男人问。 「对齁……」童家威叹了口气,忍不住抱怨道:「他出了这么多本书,竟然都不办签书会,气死我了。」 男人被他的反应逗笑了,他正要说话,却有人从外面唤了童家威一声。 「子期!」童家威一听就知道是曾子期的声音了,他连忙起身,把背包背好。 「看个球赛也能看进警察局,你真的很厉害。」曾子期穿着雨衣,脸臭得要死,他的视线在警局里转了一圈,不耐烦的说:「快点去问一下你可不可以走了啊。」 童家威这才去问一旁的员警,正好那名女学生做完笔录,里面的人唤男人进去,童家威听到了男人的名字,却不是很清楚,他对男人挥了挥手,喊了声:「我先走了喔!再见!」 男人回以一抹微笑,童家威暗自感叹,没想到生活中真的有这种长得高、身材好、还见义勇为的人,简直不要太完美。 「看什么看?快点走啦。」曾子期甩了他一掌,拉着他走出警局,曾子期是骑机车来的,他打开后车厢,拿出雨衣给童家威,同时问道:「又不是你被摸,为什么你也要来?」 「其、其实我也被摸了啊……」童家威心虚的答道。 曾子期正要跨上机车,差点没被童家威的话害一个综艺摔,他稳了稳车身,不敢置信地回头,「你是说你也被性骚扰了?」 童家威笨拙的穿上雨衣,抹了抹脸上的雨水,愣愣的点了点头。 「竟然连你都有人要性骚扰。」曾子期翻了个华丽的白眼,还差点翻不回来,他骂了一句:「还不快点上来?我明天是不用上班喔?」 童家威闻言连忙跨上机车,人都还没坐好,车身就「咻」一下,飞也似的衝了出去,虽然童家威被曾子期载过好多次了,却还是没办法习惯他这种癲狂的骑车方式,他的双手下意识向前环住曾子期的腰,在他耳边说道:「骑慢一点啦,现在是雨天耶。」 「先生,你没看到前面在塞车吗?我是能多快?」曾子期冷冷地回了一句:「越晚雨下越大,我才不想在外面陪你淋雨。」 话刚说完,路口的红灯转为绿灯,童家威的双手立刻抱得更紧,下一秒,曾子期油门用力一催,整台车瞬间衝进雨幕当中,彷彿要印证曾子期的话一样,雨势渐渐变大,路上的一切都被打得模糊不清。 2 「到我后面来cover我,我在你右边,330,对。快点来!我没有倍镜打不到他!快点──」 随着一声哀号,童家威紧绷的背脊一下子松懈下来,他拿着手机的手瘫软在沙发上,嘴里喊着:「就差一点……」 手机萤幕上出现童家威在游戏里的角色,旁边写着第二名。 童家威赌气的沉默了一会儿,一双眼睛哀怨地瞪着身边的曾子期,见他神色自若地继续滑着手机,终于忍不住发起牢骚:「你刚刚如果快一点来,我们就能吃鸡了。」 曾子期明白他的小性子,也没多理会,他抬眼瞧了瞧墙上的时鐘,都已经七点了,「说好玩完这局就去买饭,去。」 童家威心里是一千万个不愿意,他原本还想闹曾子期再玩一局,但冷静下来才发现自己好像也饿了,只好瘪着嘴出门买饭。 他手指拎着钥匙串,口袋塞了几张钞票,连个钱包都懒得带,心里不停盘算着要吃什么?吃火锅太麻烦、旁边的炒饭也吃腻了、还是要吃巷口那间烧烤? 童家威想起上次晚回家,经过巷口时看见从那间烧烤店窜出的鼠群,全身不由得起了鸡皮疙瘩,他左思右想,还是决定不了晚餐要吃什么,但又不能随便买,如果只有他一个人就好解决,偏偏曾子期又是个难养的孩子,挑嘴的很,如果要尝试新的店家结果不小心踩到雷,那曾子期肯定又要生气了。 童家威反身把一楼的铁门关上,费了不小的劲,因为那道铁门早就坏了,不用力关上,门锁就起不了作用。 他和曾子期合租的小套房在二楼,房东是一个老爷爷,会一大早去公园做气功、打太极拳的那种,长得慈眉善目,心肠还特别好,对他们这些房客都挺照顾,逢年过节什么的也都会过来关心,童家威有一晚和曾子期被反锁在外面,房东还特别过来帮他们开门。 上次听房东说一楼店面租出去了,好像是租给他亲戚的孩子,上星期开始装潢的工程,每天从早上吵到晚上,幸好动作还挺快,前两天噪音就消停了不少,童家威还怕要是再吵下去,作息日夜颠倒的曾子期脸会越来越臭。 经过一楼店面,门面都整好了,还挺像样,童家威心里好奇,忍不住往里头瞅瞅。 店里没开大灯,只留了小灯,一个高大的身影在吧檯里,像是在煮东西。 童家威越走越近,最后还靠在玻璃上看,他觉得自己好像闻到了食物的香味,乾瘪的胃立刻起了剧烈的反应,他下意识吞了吞口水,又向前一步。 门上的竹製风铃受到震动,发出了清脆的响声,店里的男人倏地回头,目光撞上童家威垂涎的脸。 「呃……对、对不起,我住二楼,想说……」童家威看清了对方的脸,忍不住叫出声来:「是你?」 对方身上穿着黑色半身围裙,或许是这几天忙着处理开店的事,看起来有些疲惫,脸上冒了鬍渣,但就算他看起来再怎么邋遢,童家威也不会错认他的脸,对方正是上次和他一起看球赛、还在火车上替他解围的人,童家威惊喜的问:「这间店是你开的?」 男人只顿了一下,随即对他招招手,并将刚煮好的麵倒进碗里,摆上配料后放上檯面,「我在试菜,你吃过晚餐了吗?要不要进来帮我试试看?」 童家威对这间店的氛围感到很安心,店里的整体设计带了一点怀旧的风格,摆设陈列都小巧又精緻,他走到吧檯前,挑了个位置坐下。 「我这两天在设计菜单,但是不太确定合不合客群的口味,你帮我试一下,这碗是酱油拉麵,我研究几个月了,但是一直找不到喜欢的味道。」男人轻巧的把碗放在童家威面前,童家威立刻眼尖的发现他手背上一道极长的疤痕,虽然顏色已经淡到几乎看不见,但还是不难想像受伤当下的血光四溅。 童家威接过男人递过来的餐具,先尝了一口汤,又吃了口麵,男人的手艺出乎意料的好,只是味道确实和正宗的酱油拉麵不太一样,看他刚刚煮麵的过程,也和正统拉麵的烹煮程序不同,童家威舀起碗中的半颗溏心蛋,一口吃掉,半熟的蛋黄在舌尖散发浓厚的味道,蛋白的部分也很入味,让对溏心蛋有莫名执着的童家威满意得不得了,他忍不住开口称讚:「你的溏心蛋超好吃。」 说着,他回味般砸了砸嘴,又道:「这边靠近学区,放学之后会有很多高中生经过,如果你是晚上经营的话,我建议你的口味可以重一点。」 或许是饿了,也或许是男人的厨艺确实合童家威的胃口,他一口接一口,不一会儿就碗底朝天了。 从喝第一口汤开始,男人的双眼就停在童家威脸上,半点都没移开过,他眼里带着兴味,好看的薄唇微微勾起。 他觉得童家威很有趣,看起来像是有健身习惯的人,身上的肌肉结实得很,身形也不小,这样一个大个儿,吃起东西来脸上的戏却挺多,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又一脸满足,像个孩子一样。 「我准备卖下午茶和晚餐,菜单里有几道甜点,但是今天没有备料,过几天如果你有空,愿不愿意再过来替我试试味道?」男人双手撑在料理台上,身子向吧檯外微倾,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近许多,高大的身躯挡住了身后的小灯,童家威仰头与他对视,两对眼睛骨碌碌地互相瞧着,他半晌才回过神,发现对方算是开诚布公的邀请他了。 「可以啊。」童家威对于突如其来的邀请感到有点不知所措,除了几个老朋友会约他之外,好像还没有其他人约过他,他心里后知后觉的泛起一点欢喜,忍不住多说了几句:「我叫童家威,儿童的童、家庭的家、威力的威。我在附近的高中当体育老师,没有约会的话基本上晚上都在家,要不然我们加个好友吧!你要试菜的时候传个讯息给我,我马上下来找你。」他掏出手机,点开通讯软体,眼角瞄到一旁的小看板上有个qrcode,便立刻将镜头对准条码,「这个是粉丝团吧?我直接加这个群组喔!」 男人伸出手,挡住了童家威的手机镜头,他从围裙口袋拿出手机,打开自己帐号的条码,「你直接加我的私人帐号吧,开幕之后所有客人都加公眾群,我怕你的讯息会被洗掉。」 男人这话说得合情合理,童家威便没有犹豫,直接加了男人的私人帐号,他点开对方的个人页面,好奇的问:「你上面只写了英文名字,那你中文名字叫什么?上次在警局我没有听清楚。」 「祁恆,永恆的恆。」 「那是哪个祁?整齐的齐吗?」童家威又问。 祁恆对他伸出右手,童家威自然地把自己的手搭在对方掌上,只见祁恆翻过童家威的手掌,将掌心朝上,用左手食指在他掌心笔画,一笔一画、不紧不慢地写了个「祁」字。 「是这个祁。」祁恆道。 童家威觉得掌心痒得不行,那股痒劲透过手掌还一路痒进心里了,他慌张地抽回手,脑子里好像全是酱糊,一下子说不出话。 「怎么了?我写得不清楚吗?」 「没、没有,很清楚,我就是一下子转不过来。」童家威傻笑道,两隻手收进台底下,还不自觉地搓揉在一起,他总觉得那隻被写了字的手还在发痒。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童家威觉得刚刚那个情景很尷尬,好像两个人谈恋爱的人在调情一样,重点是他不是女生、他和祁恆也不是在谈恋爱啊!但是想起祁恆刚刚的动作,还有刚刚他们之间的那股氛围,连他都以为身边要冒出粉红泡泡了。 童家威偷偷瞄了祁恆一眼,又想起上次在球场上的kisscam,暗忖着难道祁恆是弯的? 由于童家威在男校任教,各种各样的孩子都看过,其中不乏性别气质偏女性的孩子,这些孩子的性向绝大部分是双性恋,他甚至为许多孩子做过个别諮商,所以男人喜欢男人这种事他并不会觉得排斥,只是虽然他不排斥,却也不代表他就是啊! 童家威暗自搓了搓手,对自己说了一声:没错,我是直的。 他正想给自己做心理建设,手机忽然响了起来,打来的是曾子期,童家威想也不想就按了接听。 「你是出国去买晚餐吗?都快八点了。」曾子期的声音听不出怒气,但是童家威知道他最无法忍受饿肚子,他现在肯定生气了。 「我刚刚下来一楼,就是那间刚装潢好的店,老闆请我帮他试菜啦,我马上就去买,你再等我一下。」童家威着急地解释道,作势要离座。 祁恆手里收拾着檯面,却一直注意着童家威讲电话的内容,童家威一掛掉电话,祁恆便露出微笑,不经意地问道:「女朋友吗?」 「不是啦!是我室友,我忘记要帮他买晚餐回去了。」童家威从口袋里掏钱出来,递了张一百给他,「一百够吗?」 「你帮我试菜,不收钱。」祁恆摇摇头,指着童家威吃剩的空碗,「我这里还有剩食材,如果你愿意等的话,要不要带一碗回去给你室友?」 「这样太麻烦你了啦!」童家威从来就不喜欢佔别人便宜,虽然他一想起刚刚吃的溏心蛋,口腔里就不自觉地开始分泌唾液。 「现在是饭点,到哪里都要等很久喔。」祁恆转身打开冰箱,拿出一个小巧的容器,小心的将内容物倒盖在小盘子上,他收回空碗,摆上小盘子,「这是焦糖布丁,也麻烦你替我试吃,等你吃完布丁,麵也就好了,等一下吧。」 盘子里的布丁在昏黄的灯光下看起来更加诱人,嫩黄的布丁体看起来就很软嫩顺口,褐色的焦糖在盛盘的时候包覆了整颗布丁,都不用吃就能想像它的味道,童家威甚至已经觉得嘴里有焦糖味了。 「那好吧。」童家威拉开椅子,又坐回去了,没发现自己的表情馋得不行,他本身就是个吃货,尤其爱吃甜品,没想到祁恆这么懂他,认识不到一小时就能抓到他的爱好。 他拿起一旁的小汤匙,轻轻地挖了一角,又沾了一点焦糖,一口送进嘴里,香甜的焦糖立刻冲掉喉头的拉麵咸味,童家威满足的瞇起眼,捨不得一下就把布丁吃完,便小口小口、万分珍惜的吃。 「其实我觉得不用试吃了。」童家威抿了抿嘴里的汤匙,「刚才的拉麵跟这个布丁我都觉得好好吃。」 「你很好养。」祁恆说,「我喜欢好养的人。」 童家威被称讚了,忍不住得意起来,「我真的很好养,我妈说我从小就特别乖,什么都吃,幸好我是体育系的,不然肯定要胖死了。」 祁恆故意将煮麵的动作放慢,仔细听童家威说话。 「像我室友嘴就很挑,如果等一下他吃了之后也觉得好吃,那应该就没什么问题了。」一提到曾子期,童家威就滔滔不绝,「他真的很难养,我们学校旁边有一摊卖炸鸡排的,我之前排了快一个小时才买到,结果我室友才吃了一口就不吃了。」 童家威话匣子开了就停不下来,甚至祁恆把外带的东西都打包好了,他还没把布丁吃完,童家威没有发现自己对祁恆的戒心有多低,他看着祁恆的脸,就好像面对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一样,忍不住把所有事情都向他倾诉,童家威没发现,但是祈恆发现了,童家威的滔滔不绝把两人的距离拉得很近,祁恆很少让别人像这样的靠近自己,但是眼前这个人他允许,他喜欢童家威一边吃着他做的食物、一边跟他抱怨的样子。 「对了,可以问你几岁吗?」 祁恆低垂的眼眸稍稍抬起,笑问:「你猜。」 童家威细细观察祁恆,他抬眼时额上会出现抬头纹,却不难看,他说话的语气总是沉稳而缓慢,嘴角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一举一动都有一种成熟的气质,童家威犹豫了一秒,答道:「三十……五?」 「差不多了。」祁恆说,「我三十四。」 「那你大我六岁,我二十八。」童家威笑道:「那我应该叫你一声哥才对。」 「叫我名字就好了,你──」 祁恆话未说完,门瞬间被推开,一个身穿黑衬衫的男人撞了进来,也不管店里有没有人,劈头就喊:「恆哥,出事了!」 在男人撞进店里的那一刻起,祁恆眼里就没了笑意,彷彿没有把男人放进眼里,他用一旁的毛巾擦乾双手,不疾不徐的将打包好的东西放上檯面,再次对上童家威的脸时,又变回那张温柔的笑脸。 男人撞进来的当下,童家威吓了一大跳,他偷偷往他身上瞄了几眼,见他浑身湿透,便又往门外看过去,外头不知何时已经下起了雨。 「你室友不是还在等你吗?你先回去吧,下次再聊。」祁恆道。 童家威看两人好像有事要谈,识相的提起要给曾子期的晚餐,对祁恆打了招呼就走,关上门后,他在外头停了一会儿,只见那个男人站在吧檯外,背脊挺得老直,两隻手像小学生一样地背在身后,还紧紧绞在一起,一下左手抠着右手、一下又变右手抠着左手,貌似紧张得不行,童家威看了暗笑,怎么两个人谈话的样子不像朋友,倒像被学务主任训话的学生。 雨越下越大,远方甚至出现了闪电照亮黑夜,童家威在口袋掏了老半天才掏出钥匙,忽然身后一道惊雷打下来,他浑身抖了一下,钥匙从手中滑落,童家威弯腰去捡,才瞥见袋子里除了拉麵的碗,还装了其他东西进去,童家威随意的翻了翻,发现是刚刚自己极力称讚的溏心蛋和布丁,祁恆竟然偷偷多装了一份给他,他忍不住弯起嘴角,心里泛起一阵阵喜悦,高兴半晌后又忽然一个激灵,他用力的拍了拍自己的双颊,暗骂了一句:「我在乱想什么?」 太奇怪了,他心里想起祁恆的时候,竟然会不由自主地想笑,童家威回想着,上一次有这种感觉好像是高二,遇见初恋的时候。 一想到「初恋」两个字,童家威顿时毛骨悚然,他不敢继续想下去,急急忙忙开了门进屋。 「干嘛一脸好像吃到大便一样?」曾子期的姿势和童家威出门时一模一样,他斜靠在沙发上,手里打着游戏,听到开门声也只是抬眸瞥了一眼。 童家威怎么敢跟曾子期说,他刚刚竟然想着一个男人的脸发笑? 「没事啦,你快点来吃麵,再放久一点就烂了。」他果断的转移话题,把袋子放在桌上,到厨房去给曾子期拿餐具。 曾子期坐直了身,翻了翻袋子,把溏心蛋和布丁拿出来,朝厨房喊道:「这是什么?给我的吗?」 童家威从厨房出来,看到曾子期把布丁打开了,急得提高音量:「欸那个布丁是我的!」 他把餐具给曾子期,从他手里抢回布丁,指着用塑胶袋装起来的溏心蛋,「那个蛋也是我的。」 「为什么只有你有布丁?」 「老闆特地给我的。」童家威还嘚瑟起来,他对曾子期挑衅的扭肩摆头,又道:「世界真的太小了,你猜猜看老闆是谁?」 曾子期打开碗盖,香味立刻扑鼻而来,他试了一口,「不想猜。」 「那个老闆竟然就是上次在火车上帮我制伏变态的人耶,是不是很巧?他叫祁恆,大我们六岁。」童家威打开祁恆的个人页面给他看,「你看,是不是长得很好看?」 曾子期边吃着麵边看他兴高采烈的样子,随口问了一句:「你现在是在对着一个男人发情吗?」 童家威愣了一下,大惊失色的反驳:「你在胡说什么?我可是直男!」 这种反应曾子期看多了,就像喝醉的人永远都会说自己没醉一样,他撇撇嘴,嗤笑道:「可是你刚刚很像我妹对她学长发花痴的样子。」 童家威吶吶的道:「我、我是因为他请我们吃饭,我觉得他人很好。」 曾子期对他挑了挑眉,一脸不信的点头:「我相信你。」 其实童家威被他这么一说,心里也有些动摇,又不敢去想,索性打开电视想转移注意力,但是手指不断的转台,表面上是在看电视,心里根本还在想曾子期的话。 「我应该不是同性恋吧?我怎么可能喜欢男的?」童家威看着萤幕,两眼却在放空,没头没脑的问了一句。 曾子期簌簌的吸光碗里剩下的麵条,口齿不清的答道:「同性恋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望向童家威,诧异地反问:「你是要出柜了吗?」 「没有啦!你不要乱说。」 曾子期瞧他瞧了半天,方道:「那我劝你不要乱想,你家只有你一个独子,你爸又是那种个性,他不可能会接受。」曾子期好像想起什么,他顿了顿,语气里多了无奈:「你高中不是还交过女朋友吗?这样就好了,当同性恋很辛苦,你又不是不知道。」 童家威听了他一番话,想起许多往事。 他和曾子期从国小时期就认识了,因为学区相同、成绩也差不多,所以从国小一路到高中都同校,前前后后加起来总共同班七年,两人可以说是彼此最好的朋友。曾子期是同性恋,童家威就国中就知道了,某天他跟曾子期一起去吃冰,吃到一半的时候曾子期平静的对他出柜了,当时他还吓了一大跳,因为曾子期在学校常常被欺负,很多同学都说他是同性恋,童家威还替曾子期报仇好多次,没想到那些同学竟然说对了,但是童家威并没有为此而疏远曾子期,多年来他一直小心的保护这个秘密,曾子期这些年为了同性恋这个身分吃了很多苦,他是看在眼里的,甚至他觉得自己会跑去当老师,都是因为想要保护更多像曾子期一样的孩子。 他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大学时曾子期喜欢上一个社会人士,两人在一起一段时间后,对方丢下曾子期,跑回家结婚了,那次曾子期还犯贱一样的跑去婚礼偷看,完了拉着他去买醉,醉了之后坐在地上哭,怎么拉都不起来,那天还下雨了,就像每一齣偶像剧一样,失意的人都会边哭边淋雨,曾子期整晚又哭又笑,最后他在失去意识前对童家威问了一句:为什么我不能结婚? 从那次之后,曾子期再也没有正正经经的谈过感情,甚至两年前大法官释宪通过,宣告民法违宪、同婚得以合法的时候,他和曾子期聊起这件事,曾子期也只是给了他一抹浅笑,并未多说什么。 虽然曾子期没有太多表示,但这几年童家威也跟他去了不少次同志游行,他知道曾子期心里其实还是抱持一点希望的,只是不知道机会什么时候会来。 「喜欢同性或异性又不是可以自己选择的。」虽然曾子期那样告诫他了,但是童家威还是小小的反驳了他的话,这话有几分意味,倒像是在替曾子期辩驳的,一个人要喜欢同性或异性,又不是自己能选择的。 曾子期又怎么会听不出来?他低笑一声,拍拍童家威的肩膀,「我只是提早跟你说,我们的社会还没有完全接受同性恋,而且你要想,你光是去年跟我去游行就被家长骂了,如果学校知道你是同性恋,多少都会对你的工作有影响。」 如同曾子期说的,社会中还是有许多反同的声浪,尤其童家威工作的场所特别敏感,就算年轻一辈的老师们再怎么想推广性平教育和同志教育,但是由于上级和家长反对而屡次受阻,就算政府再怎么提倡和宣传,学校方面却是窒碍难行。 去年九合一公投前,童家威和曾子期一起去参加游行,不小心出现在当天的新闻镜头里,被家长发现之后一状告到校长室去,家长主张他的行为会给孩子带来不良的影响,希望学校方面将他停职,幸好他只是参加游行,并未做出任何出格的事,所以于情于理学校都没有理由将他停职,童家威记得自己被叫去校长室和家长面对面时,孩子也坐在一边,从头到尾低着头不敢看他一眼,童家威跟那个孩子感情很好,知道他也是同性恋,只是不敢向家人出柜,那孩子就这样坐在旁边,听着自己的妈妈如何咒骂、污辱同性恋,甚至还说了「我担心我的孩子被童老师性侵」这种话,童家威被骂完全不痛不痒,但是却因为心疼孩子而感到愤怒。 这个社会对同志有多么不友善,从公投结果和家长态度就看的出来了,公投的前一阵子,童家威和曾子期都收到了许多家中长辈传来的讯息,都是关于公投的懒人包,童家威知道,一定很多人连公投内容是什么都不知道,只看了懒人包就随便投下自己的一票,那阵子曾子期还为此封锁了不少人,每天看新闻都边看边骂。 「后来全校都以为我是同性恋。」童家威好笑的说,「好多学生都偷偷跟我告白,连我篮球队上的都来,我都不知道原来我是同志天菜。」 曾子期哼了一声,损道:「学生有恋师情节很正常,青少年成长过程中容易產生移情作用,你不要把自己捧上天了。」 童家威整个人瘫在曾子期身上,像毛虫一样扭动,大有撒娇的意味,但是因为曾子期比童家威小了一号,所以看上去十分违和,他在曾子期身上鑽来鑽去,最后一颗头直接枕在对方大腿上,手里滑着手机,问道:「我们认识这么久,你老实说,有没有喜欢过我?」 曾子期斜睨了一眼,语气里满是嫌弃:「gay里gay气的,一看就知道是0,我怎么可能喜欢?」 童家威一听就不爽了,直起腰就要理论:「什么0?我怎么看都是1好不好!」说完还不忘秀一下手臂上的二头肌。 「你跟我争这个有什么用?你又不是gay。」 「谁说我不是?」童家威下意识就想反驳曾子期的话,话一出口才后悔。 曾子期一副要看好戏的模样,调笑道:「原来你是啊?我竟然都不知道,谁掰弯你的?一楼老闆吗?」 话题突然扯到祁恆,童家威却不知要如何回应了,他咬咬牙,嘴硬道:「我跟他又不熟,而且我对男的没兴趣。」 童家威就是这样,嘴里说一套、做的又是另一套,就是俗话说的口嫌体正直,明明心里在意得很,嘴里却说得蛮不在乎,曾子期也不戳破他,只是暗自叹一声,不要看童家威大老粗的样子,其实心思很细腻,加上他恋爱经验不多,曾子期就怕他也遇到渣男,落得和自己一样的下场。 他沉默了一会儿,手忽然伸向桌上的布丁。 「你不吃我就吃囉!」 童家威瞬间回过神来,叫着要抢回自己的布丁,两个人为了一颗布丁闹成一团,曾子期趁机挖了一角吃掉,对童家威说:「还是我改天主动去认识一楼老闆,帮你探探口风,说不定他真的是上天派来掰弯你的那隻钳子。」 「什么钳子啦?你不要鸡婆。」童家威一把抢回布丁。 曾子期假意语重心长地道:「说真的,你都要奔三了,如果真的没人看得上你,要不要打电话回去叫你爸帮你安排相亲?」 「不用!现在三十岁还算年轻,何况我爸也不急着抱孙子。」话刚落下,童家威的手机就响了,来电显示是童家威的爸爸。 「傻眼,说曹操曹操到,你爸该不会真的帮你安排相亲了吧?」 童家威白了他一眼,接起电话:「爸,有什么事?」 电话那端沉默了几秒后,才传来童胜冷硬的声音,说了一句:「你妈快不行了,你快点到医院来。」 3 外头大雨未停,童家威匆忙地打车赶往医院,直到下了车才想到他忘记问病房号,他拨了电话给童胜却没有回应,好不容易才向柜台问到病房号。 童家威的妈妈卧病许久,一开始只是小中风,这几年却忽然病情加重,三不五时就送医院,直到前年诊断出癌症末期,童家威就知道妈妈的时间不多了。 他一直都知道这天会到来,却没想到如此猝不及防,他在门前佇立许久,迟迟不敢进去,直到有人从背后拍住他的肩膀,他震了一下,倏地回头,眼眶中积蓄的泪水瞬间坠落,他才发现自己哭了。 「你怎么……」拍住童家威的人竟是祁恆,他远远就看到童家威了,还以为是自己认错人,见他站在病房前不进去才过来看看,没想到童家威竟然在哭。 童家威见是祁恆也有些恍然,他抹掉脸上的泪痕,佯装没事一样问道:「好巧啊,你也来探病?」 童家威不知道自己的语气中依然带着哽咽,祁恆见状心里大概也有底了,他轻声说了一句:「快点进去吧。」 童家威闻言怔然,心里彷彿受到了鼓励,重新调整自己的呼吸之后便推门进去。 童母住的是单人房,房里只有童胜一个人守着,童家威轻轻地靠近床边,童胜一下便发现了,他示意儿子接替他的位置,并在童家威耳边说道:「你妈等你很久了。」 童家威一听到这句话,眼泪又涌了出来,他坐到床边,温柔地握住童母的手,童母感觉到了,迟缓且吃力地睁开眼,见到儿子来了,枯瘦的脸庞才露出微笑。 「小威。」 依照童母的身体状况,她的意识已经不清楚了,也说不出什么话,但她还是硬撑着一口气,童家威知道她在等自己,他握紧童母的手微微颤抖,童母发现了,用尽她所剩无几的力气回握住他,童家威心里清楚童母快不行了,但是他还有好多话想要跟她说,他凑近童母耳边,呢喃一般的重复着:「妈,我爱你,我下辈子还要当你的儿子喔,你不要忘记我,我爱你。」 童母的眼角溢出眼泪,沿着凹陷的双颊滑落,她的双眼盯着童胜,嘴唇几欲张开,却终是发不出声音来,童家威看见了,便对着童母道:「妈,我会好好照顾爸,你不要担心,我们下辈子再当一家人好不好?你绝对不能忘了我和爸喔。」 童母听到了童家威的保证,露出欣慰的笑容,缓缓闔上双眼,童家威看着一旁的生理监视器,上面显示的心律越来越低、越来越低,童家威也管不了其它什么事,起身坐到床上,把童母搂进自己怀里,头抵着她的肩窝,就像小时候童母抱着他的样子一样,他紧紧搂着母亲,全身都在颤抖,连话都说不好。 「妈、妈……我会想你,我会好好过日子,你不要担心我们。」他咬着牙压制住身体的颤抖,他知道如果自己不好好把话说完,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他就这样搂着童母,在她耳边断断续续地说着话,直到一道尖锐的蜂鸣声传遍整间房,童家威才赶紧对童母说了最后一声:「妈妈,再见。」 童母再也没有回应,一旁的生理监视器上,显示心律的波纹已呈现水平,童胜终于开口道:「医生已经在等了。」 童家威轻柔的将童母放回病床上,最后一次替她梳理纷乱的发丝,最后退到一旁,看着医生和护理师宣判死亡。 童胜让他去办理一些相关手续,他不发一语,接过证件之后便离开病房,童母今天送进医院时才急忙办好住院手续,这才不到一天,竟然就办理出院了。 一出病房,童家威就看到站在门外的祁恆,似乎是在等他。 「你还好吗?」祁恆没多问,只一句问他好不好。 童家威没有心情回答他,连勉强的笑容都给不了,他看了祁恆一眼,一股酸意涌了上来,他难受的弯了腰,背过身捂住嘴,一阵阵的乾呕让他不断涌出泪水,他不断的抹掉眼泪,眼泪却止不住,祁恆拉着他到一边坐下,在他的背上一下一下的轻轻顺抚,像是安慰一般。 祁恆等他调整好心情,又陪着他去办理手续,最后回到童母的病房外,床位上已经没人了,只剩童胜一人坐在外面。 「爸,我帮你叫计程车吧。」 童家威的老家和租屋处虽说在同一区,距离却很远,所以童家威才会选择租屋捨弃通勤。 童胜表现得很是平静,除了看起来有些疲倦,其它没有太大情绪起伏,童家威猜想或许童胜早就做好心理准备了,毕竟每天陪在童母身边的人是他。 「不用了,你明天不是还要上班吗?你妈的事情我来处理就好了,你快点回去吧。」童胜没多看他一眼,交代完便转头离开。 童家威已经习惯童胜对他的冷漠了,或许应该说,童胜对任何人的冷漠。童胜是国中老师退休的,数学专业,从童家威有印象以来,童胜就是这样的个性,顽固、冷漠、一丝不苟,要说他不近人情,他却又是一位好丈夫、好爸爸,他对童母的好简直能说是宠溺,两人结褵三十多年来从没吵过一次架,对童家威也是善尽父职,虽然他与人的相处模式和一般人不太一样,但是童家威知道童胜的关心都藏在心里,用行动表达了。 「你开车来吗?」祁恆问。 童家威摇摇头,拿出手机要叫车,「我搭计程车来的。」 「不要浪费钱,坐我的车吧。」祁恆倒也是个固执的,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点坚持,童家威想想也就答应了。 祁恆的车里有股淡淡的烟味,童家威坐进副驾驶座,脸靠着车窗发呆,祁恆忽然朝他靠近,他才吓得回过神。 「怎、怎么了?」 祁恆见他一脸戒备,便与他拉开一点距离,「你的安全带没系,我叫了你好几声。」 童家威闻言连忙系好,一想到自己刚刚对祁恆的态度,便低声给祁恆道了歉。 祁恆从置物柜里拿出湿纸巾,递给童家威:「要不要把脸擦一擦,你室友应该会等门吧?」 童家威愣愣地接过湿纸巾,猜测自己现在的样子应该很狼狈,他抽了一张擦脸,冰冷的纸巾贴在脸颊上,窗外车水马龙的亮光透过玻璃上的雨滴刺进他的双眸,他垂首,看着手中被绞成一团的纸巾,脑中一片空白。 安静的车里,一举一动都被明显的放大,即使是专心开车的祁恆也发现,童家威默默地哭了。 祁恆没有说话,让童家威暗自发洩情绪,他故意开得特别慢,雨刷一左一右的移动,像节拍器一样,童家威的注意力不知不觉也被吸引了,他像是自言自语一样的说:「谢谢你。」 如果今天祁恆没有出现,他会很坚强的处理好一切,一个人搭车回家,像往常一样一个人完成所有事,他甚至可能不会让任何人看到自己流泪,但偏偏祁恆出现了,童家威打开门看见他的瞬间,心里莫名觉得委屈,好像所有情绪都有了能够倾泻的地方,他不敢在童胜面前哭,他觉得自己应该要像个大人了。 但是祁恆就是出现了。 祁恆看了他一眼,明白他的意思,祁恆轻道:「只是顺便,不用谢。」 童家威没有再作回应,祁恆见他许是累了,便默默地打开音乐,舒缓轻柔的钢琴声轻轻地在童家威耳边流淌,他的头靠着车窗,冰凉的玻璃舒缓了他红肿的双眼,不一会儿便睡着了。 祁恆把车内的空调温度调高了一点,因为他发现,睡着的童家威开始把自己蜷缩起来了,停红灯时,祁恆转头去看他,童家威像是睡得很沉,一点也不受路面颠簸的影响,祁恆的嘴角微微扬起,他不想吵醒童家威,便尽量将车体保持平稳。 抵达住处时,他轻轻地摇了摇童家威,但是童家威睡得正熟,咕噥几声后好像睁开了眼,下一秒却又睡了过去,祁恆没办法,他先去试试通往二楼的铁门能不能开,所幸童家威出门时太匆忙了,铁门没关牢,祁恆便背着他上楼,二楼也就童家威一户人,他掂了掂背上的童家威,空出一隻手敲门。 屋里的曾子期等门等了很久,他多少也清楚童家威是去见他妈最后一面了,只是童家威一直没回来,也没打通电话给他,害他紧张得要命。 他没想到敲门的是陌生人,迟迟没有消息的童家威竟然趴在人家背上,他侧了身子让祁恆进门,默默打量着对方,对他问了一句:「家威睡着了吗?」 祁恆点了点头,问过童家威的房间位置后,小心的把他送上床,还仔细的盖上被子。 曾子期一直在门外看,连祁恆看童家威的眼神都没放过,他看见祁恆的第一眼就偷偷的臆测了他的身分,童家威的交友圈他清楚的很,依照外貌和气质来看,多半就是童家威极力称讚的一楼老闆。 曾子期对祁恆的印象很好,祁恆确实和童家威描述的一样,气质很好、长得也好看,他倚在门边,指着童家威床上的长型抱枕,说道:「你把那个抱枕塞进他被子里,他要抱着东西才睡得好。」 祁恆暗暗笑了笑,照着曾子期的话,把抱枕塞进童家威怀里,童家威立刻把抱枕紧紧抱住,翻了个身,呼吸逐渐平缓。 祁恆再怎么不想走,也知道自己没理由逗留,他离开前对曾子期说:「家威的妈妈刚刚去世,他情绪不太稳定,睡一觉起来再吃点东西应该就会好一点了。」 曾子期在心里偷笑,祁恆的话好像他和童家威已经认识很久了一样,倒像是比他这个十多年的竹马还要了解童家威,曾子期问:「你是楼下的老闆吗?家威搭你的车回来?」 祁恆点头,没有多给曾子期再发问的机会,他礼貌地向曾子期道了声晚安,旋即离开。 曾子期虽然很久没对象了,但是对于人还是看得挺透澈的,祁恆就是一副只对童家威感兴趣的样子,其他人在他眼里好像都不足为道,甚至连客套的对话都懒得给,这让曾子期觉得很有趣,他暗自帮童家威高兴,即使最后两个人没有走到一起,但他直觉祁恆的出现对童家威会有很大的影响。 曾子期走进童家威的房间,坐到他床边,他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童家威的头发,像对着孩子说话一样说道:「我给不了的,别人给你也好。」 4 为了处理童母的后事,一早便驱车前往童母生前住的养老院替她整理遗物,由于童母中风了,又得了癌症,照顾起来特别费心费力,当时童家威原本希望将童母送去医院,一来有专业的医护人员随时帮忙、二来医院的看护也让他比较放心,但是童母坚持不做化疗,童胜一个人又照顾不来,只好将童母送去老人护理之家。 说也奇怪,童家威当时给童母选了一间离家近、资源也不错的养老院,却被童胜一口否决,说是他自己已经挑好了,童家威一看网上的资讯,资源确实比他选的要好上一些,但有个缺点,就是离童家威老家太远了,来回的车程起码也要两小时,童家威担心爸爸常常来回身体会受不了,两个人还为此小小吵了一架,但最后赢的还是童胜,他说他累一点没关係,童母能接受更好的照顾就值得。 童家威听爸爸这样说,顿时消气了不少,他甚至有点羡慕父母之间这样深厚的感情,有时候还会想像,自己总有一天也要娶一个老婆,两口子安安稳稳、幸福的过自己的小日子。 童家威下了计程车,刚要进养老院大门,远远就看到先进门的童胜,他来不及喊他,便信步跟上,这间养老院童家威来了不少次,却不曾与童胜一起来过,童母的房间离大门很近,所以童家威也没有好好看过养老院深处的环境,他跟着童胜进去,停在柜檯前,见童胜持续往前走,童家威以为他要再去看看童母生前的房间,便先向柜台办理领取遗物的手续。 完成手续、领好遗物之后,童家威走到童母的房门口,里面却已经有住人了,童胜也不在里面,童家威继续往里走,一间一间的寻找童胜,最后他在一间房里看见童胜的背影,童胜坐在某人床边,一言不发的盯着床上的人,童家威觉得奇怪,童胜从来也不曾提起,他在养老院里竟然还有其他朋友。 童家威轻手轻脚的踏入房间,床上那人的面容逐渐清晰,那是个男人,皮肤白皙、身材瘦弱,年龄看上去要比童胜还小一点,虽然已经有了年纪了,看起来却还是意外的好看,不难想像男人以前应该是个俊秀的小伙,他双眼紧闭着,彷彿正陷入沉睡。 童家威偷偷观察童胜的表情,竟不像平时一样绷着一张脸,一双眼睛盯着对方的脸发呆,这让童家威更好奇了,对方到底是什么人? 「爸。」他迟疑了一下,开口唤道。 童胜没想到童家威会出现在这里,硬是被吓得整个人弹了起来,他的眉头立刻拢起,又变回平常的那张扑克脸,他起身,往床边靠了一点,好像想藉此挡住床上的人,童胜问道:「你怎么在这里?不用上班吗?」 童家威指了指手中的箱子:「我来领妈的东西。」接着,他的目光投向床上的男人,反问:「他是你朋友吗?以前怎么没听你说过?」 童胜见他想瞧,不着痕跡的又用身体挡了挡,语气颇为着急:「是我以前的同事,我来看看他,他已经睡着了,不要吵到人家,先出去再说。」说着,便推着童家威往外走。 童家威见童胜反应这么大,心里的好奇像气球一样膨胀起来,他出去前还特意回头看看男人床尾的吊牌,上面写着三个大字:张文河。 两人离开养老院,在附近找了间店用餐,童胜告诉童家威他已经连络好葬仪社,所以童母的事情他完全不用担心,只管好好上班。 童家威知道,爸爸一个人揽下所有事情都是为了他,但是他也有些不平,对着童胜那张严肃的脸,他还是小小的提出抗议:「我是妈的儿子,我也有责任,我想亲手送妈最后一程,学校那边我已经请好丧假了。」 童胜闻言立刻瞪了他一眼,说道:「那你对你的学生就没有责任吗?身为老师就要把学生放在第一位,你要为你的身分和你学生负责任,如果因为一些不必要的事就常常请假,那你乾脆辞职好了。」 童胜的话让童家威很生气,他知道童胜以前是个尽责的好老师,也清楚身为老师得负起什么样的责任,但是他只是想请个几天假,好好的送母亲最后一程,他完全无法理解为什么童胜要反对? 童胜知道儿子不能理解他,他沉默了一会儿,又道:「当年你外公去世的时候,你妈正在上课,接到通知之后也没有马上赶去医院,从头到尾一天假都没有请,她说那是你外公教她的,当老师要以学生为重,教育是天职,不能让任何事情耽误。」 童家威的外公也从事师职,童家威对外公的印象不多,只依稀记得外公是一个很随和、随时都笑呵呵的人,他明白童胜的弦外之音,如果童母还在的话,也不会赞同他这么做的。 童家威最后还是妥协了,他早上照常上班,晚上去陪童胜守灵,每天都要等童胜赶他了才肯回家睡觉,这样一天一天,直到亲手把童母的骨灰罈送进塔位里,他才完全接受童母已经离开他了。 葬礼结束后,童家威送童胜回老家,看了看家里,和以前一样都没变,只是他不住这里、童母也走了,未来就剩下童胜一个人,他曾经想过把老家卖了,在他任职的高中附近买一套房,然后接童胜过去一起住,但这个想法被童胜狠狠拒绝了,童胜告诉他,他还有自己的生活要过,以后还要成立自己的家庭,没必要负担一个还身强体健的老头子。 童胜的个性是很不近人情的,童家威却在他的话中感受到温暖,他知道爸爸不想成为他的负担,但他还是告诉童胜一句,如果真的需要帮忙一定要说,儿子不是白生的。 童家威还想再跟童胜多聊了几句,童胜却又开口赶人了,童家威离开时没有看见,背后的童胜脸上浮出一抹浅笑,眼里满是对儿子的骄傲。 回家的途中,童家威收到一则讯息,问他要不要来吃好吃的? 因为讯息显示的是英文名字,所以童家威一时搞不清楚状况,点开聊天页面后,他才发现传讯息的是祁恆。 他点开编辑,把祁恆的英文名字改成中文名字,想了一想,又在名字后面加了两个表情符号,他看着表情符号忍不住偷笑,他觉得这个表情符号很像祁恆,眉毛弯弯、眼睛弯弯、嘴巴也弯弯,看人的表情总是这么温柔。 改好了名字,他回传了一个「ok」给祁恆,心里暗自觉得不可思议,祁恆怎么总是能刚好在他肚子饿的时候出现?他想起上次的布丁和拉麵,肚子忍不住又咕嚕咕嚕作响。 下了捷运,童家威三步併作两步的赶回家,他简直迫不及待,想看看祁恆要做什么美食给他吃? 天已经黑了,店里开了大灯,和上次不同,看起来有模有样的,像是已经正常营业的店面一样,童家威站在门外往里头张望,却是半个人影都没有,他见里面没人,一时也不敢擅自进去,只敢在门外偷看。 「在看什么?」耳边忽然传来男人的声音,门上的玻璃同时反射出身后的人影,那距离极近,童家威耳朵上的寒毛都能感觉到男人的气息,偏偏他的耳朵又敏感得很,轻轻碰到就痒得要命,他立刻转身面对来人,右手捂住麻痒的耳朵,惊叫道:「你干嘛?」 祁恆老远就看到童家威像隻松鼠一样,蹦蹦跳跳地跑到他店外,在门外探头探脑的不知道在看什么?他一时好奇也凑过去看,到没想过童家威的反应会那么大,他有些好笑的给他道歉:「抱歉抱歉,我没想到会吓到你,你在外面看什么?怎么不进去?」 童家威还有些惊魂未定,手指搓了搓耳朵,埋怨的问:「我看你不在店里,我不敢进去,你去哪了?」 童家威不知道自己哀怨的表情有多可爱,祁恆甚至觉得他在跟自己撒娇,祁恆推开门,拉着童家威一起进去,对他笑道:「我去倒垃圾,你下次就直接进来,我不在就帮我看店,怎么样?」 童家威坐在和上次一样的位置,嘀咕道:「我又不是老闆,客人问的时候我要怎么回答?」 祁恆在吧檯里听见他的喃喃自语,便顺势回答:「你可以跟他们说你是老闆娘啊。」 童家威听见这话瞬间胀红了脸,说起话来竟然还小小的结巴:「你、你在胡说什么?我是男的耶!」 祁恆把手洗净并擦乾,先给童家威倒了杯饮料,然后从冰箱拿出食材,对童家威的反应感到很新鲜,他笑答:「开玩笑的,你就说你是老闆的朋友,老闆有事出去了,让他们等一下,可以吧?」 童家威缓过神过来,觉得自己刚刚确实有点反应过度,人家也就开个玩笑,他在男校教书这么多年,早就知道男生之间总喜欢开一些引人遐想的玩笑,就像他班上的学生,也常常对他「小威宝贝」、「小威北鼻」的叫,他从来没放在心上的,怎么今天反应这么大?倒像做了什么亏心事,怕别人抓到一样。 祁恆让童家威等一会儿,他热好松饼机之后就能给他做好吃的松饼,童家威好奇地站了起来,直往吧檯里瞅,祁恆便要他直接进来备食区里看,只见祁恆从冰箱里拿出一个塑胶箱子,打开之后特意给童家威先瞧瞧,箱子的内容物是像麵团一样的东西,但却没有一般包子、麵包的麵团那样紧实圆软,反而松散而不成团,麵团中还有一颗一颗、像珍珠一样的东西,童家威好奇的问:「这是什么的麵团啊?」 「这叫列日松饼,製作方法和一般松饼不太一样,你待会嚐嚐看。」祁恆预热好松饼机后,用挖冰勺挖了一球起来,将麵团放上松饼机,接着盖上盖子,按下计时器,不一会儿空气中便瀰漫了松饼的香味,祁恆趁着松饼在烤製的期间,将准备好的水果切片摆盘,再将完成的松饼一起盛盘,一旁的童家威看到松饼被烤盘压烤出美丽的菱格状,忍不住低乎一声,接着用力的吸气,恨不得把松饼的香味都一个人独吞,祁恆知道他又馋了,便又挖了一勺冰淇淋在松饼上面,「你去坐好,我给你端出去。」 只要能吃美食,童家威什么话都听,他点点头,屁颠屁颠的离开备食区,找了张桌子入座。 祁恆在盘子边上摆了刀叉,将松饼放在童家威面前后也一同入座。 童家威拿起刀叉,闻着松饼热腾腾的香味,下意识地吞了吞口水,他见祁恆没发话也不敢直接开动,但是松饼上的冰淇淋又被热气薰得都要融化了,他无意识地皱起眉头,忽然觉得嘴好痒,好想马上吃掉那块可爱的小松饼,他抬眸与祁恆对视,眼神里带着恳求和渴望,祁恆被他的小眼神逗得乐不可支,他微微点头,说了一声:「全部都是你的。」 童家威闻言双眼一亮,立刻低头切了一小块,沾着冰淇淋便塞进嘴里,他咀嚼几口后,忽然像是发现了什么惊奇的东西,两隻眼睛睁得老大,一脸兴奋的喊道:「为什么会脆脆的?你放了什么?」 祁恆早就知道童家威肯定会喜欢,他笑着解释道:「列日松饼和一般松饼不同的地方在于,一般的松饼几乎都是使用麵糊,而列日松饼则是使用麵团,最特别的是,列日松饼的麵团里会放珍珠糖,珍珠糖的熔点高,加热后并不会完全融化,吃松饼的时候就会有特别的口感。」 童家威一边听着祁恆解释,手里的动作也没有停下来,一块松饼很快就要被他解决了,当他插起最后一块松饼时,塞进嘴里的动作忽然迟疑了起来,他问祁恆:「被我吃光了怎么办?你不吃吗?」 虽然祁恆刚刚说过整盘松饼都给他,但童家威总觉得自己是在吃白食,好像有点不好意思,只是这都剩最后一块了才问人家,让童家威顿时懊恼起来,早知道第一口就该问祁恆吃不吃了。 祁恆原本想让童家威安心吃,反正他昨晚做了一箱的麵团起来,想吃多少都有,但当他一见到童家威精采的表情,大概也能猜出他的内心小剧场,祁恆低笑一声,对着童家威张开嘴巴,还故意发出「啊」的声音。 童家威被他的举动搞懵了,任何人都知道,张开嘴巴发出「啊」的声音,百分之百是要被餵食的节奏,他低头看看叉子上的松饼,又抬头看看祁恆孩子气的举动,一时手足无措,手中的叉子举也不是、放也不是,原以为祁恆会打退堂鼓,笑着说自己是开玩笑,没想到祁恆却像铁了心跟他耗下去一样,张开的嘴巴说不闭就不闭,童家威心里一急,手竟然自己动了,像热恋期的小情侣一样地把松饼餵进祁恆嘴里,在童家威眼里,一切都好像变成慢动作一样,他清楚地看着祁恆的唇接触到他刚刚碰过的叉子,缓缓地将叉子上的松饼咬进嘴里,童家威甚至连祁恆唇上残留的冰淇淋都看得一清二楚,他愣愣地看着祁恆咀嚼着嘴里的松饼,心里不断重复提醒自己:朋友之间餵一块松饼而已,不算什么! 祁恆发现自己很喜欢童家威发楞的样子,他抽过童家威手里的叉子,叉起一块香蕉片,递到童家威嘴边。 「我、我可以自己来。」童家威立刻捂住嘴巴,身体向后微微移动,他再迟钝也感觉到了刚刚气氛又变了,就像之前祁恆在他手上写字的时候一样。 祁恆对他的反应也不觉得恼,叉子转了个方向便自己把香蕉吃掉,他笑道:「你的反应也太大了吧?」 童家威也不知道要怎么解释,他总不能直接告诉祁恆,他觉得两个人刚刚那样很怪,他苦恼的瞥向祁恆,心里暗自揣测着祁恆到底是不是直男?如果是的话,那偶尔开一些小玩笑也无伤大雅,如果不是,难道祁恆是对自己有意思? 童家威觉得很头痛,他搞不懂祁恆这样三番两次的製造粉红泡泡是为了什么? 「菜单上的东西差不多都决定了,下星期试营运。」祁恆将盘子里剩下的水果都吃完后,突然丢出一句不相干的话。 「哦、哦哦,那我再带我室友一起来捧场。」童家威赶紧答道。 气氛不知道为什么莫名的凝结了,祁恆盯着童家威,忽然伸出手去擦拭他的嘴角,童家威没料到他会出手触碰自己,当场就石化了,动也不敢动,直到祁恆收回手,泰然自若地对他说:「吃完甜的记得刷牙,不然会蛀牙喔。」 童家威觉得全身都在发热,耳根子都红了,他吶吶的反驳道:「我又不是小孩。」 祁恆只是笑了笑没有回应,起身将盘子端去清洗,童家威觉得不好意思,便问:「有没有需要我帮忙收拾的?我帮你吧!」 祁恆对他招招手,让他进来备食区,并从冰箱里拿出两个布丁,「我今天早上试做的,剩两个,你帮我吃掉吧。」祁恆把布丁放桌上,接着挽起袖子,开始清洗锅具和模具。 明明刚吃掉一整份松饼,但是当眼前出现布丁的时候,童家威应然觉得自己又饿了,他点点头,接过布丁,然后站在一旁边吃边看祁恆洗碗,他看着祁恆的侧脸,眼神描绘着他脸上的线条,从额头经过眉间、鼻樑、嘴唇……童家威忽然想起刚刚祁恆一口吃掉松饼的景象,忍不住又把视线放在他的唇上,他发现祁恆脸上冒出些许的鬍渣,在灯光下看起来竟然好看得不得了,他又将视线向上移,停留在祁恆专注的双眼,微长的瀏海垂在他的眼上,稍稍的扎到他的双眼,童家威鬼使神差的伸出手,将祁恆眼上的瀏海往一边拨开,被触碰的祁恆没多大反应,只是转头对他一笑,说了声:「谢谢。」 童家威自己倒是吓了一跳,他恨不得马上砍掉自己的手,他不敢去看祁恆,只敢低头狂吃布丁,身边的祁恆却忽然对他说了一声:「这几天辛苦你了。」 童家威不懂他指的是什么,眼眶却立刻湿了,他低头吃着布丁,眼泪一颗一颗掉下来,最后甚至哭得整个人都在颤抖,连嘴里的布丁都咬不了,他抽了抽鼻子,知道自己的样子一定很难看,更不敢抬头看祁恆。 祁恆洗好了碗,见他像做错事一样无助地站在一旁发抖,便进屋去取了一条新毛巾,用热水沾湿后拧乾了,也不开口,直接就披在童家威低垂的脸上。 「吃完之后嘴巴擦一擦,你妈要是知道你长那么大了还会吃得满嘴都是,要她怎么放心?」祁恆说。 童家威正在难受,忽然一个又沉又暖的东西罩在自己脸上,他后知后觉的发现那是热毛巾,祁恆知道他哭了,找了台阶给他下呢。 童家威拿下脸上的毛巾,抽抽噎噎的给自己擦脸,祁恆见了不禁叹了口气,以往要是有男人敢在他眼前流眼泪,肯定被他揍得更狠,但是他对童家威就是狠不下心,甚至还很喜欢他哭的样子,祁恆走到他身边,手掌抚上童家威的后脑,轻轻地拍了两下,他微微弯身,想去看童家威的脸,童家威扭了扭头硬是不肯,祁恆便又往他靠近几分,只见两个人的脸都快贴在一起了,童家威才吓得不敢轻举妄动,祁恆看着童家威哭红的眶眼,心里一动,不由得又往他靠近一点,童家威手里紧紧攒着那条已经发凉的毛巾,对着朝自己靠近的祁恆,心脏越跳越快,忽然门口传来风铃的响声,童家威才触电一般的跳开来。 「请问还有营业吗?」一个穿着高中制服的女生探头进来,疑惑的看着两人。 「不好意思,我们目前还在准备阶段,下星期才有试营运。」祁恆整个人像没事一样,脸不红气不喘地向女学生解释。 童家威这时才真的回过神来,他不敢去回想刚才的事,低声对祁恆说了声:「我先回去了。」还不等祁恆回应,童家威拿了自己的东西便落荒而逃。 祁恆嘴角噙着一抹笑,默默的把童家威使用完的毛巾洗乾净,最后将食材都收拾好,才关掉店里的最后一盏大灯。 童家威逃出店之后,一路跑上二楼,手忙脚乱的进屋,接着一个反身用力关上门,整个人贴着门边喘气。 曾子期端着马克杯从厨房出来,轻啜了一口,面无表情地看着童家威。 「你遇到鬼吗?」 童家威还没平復心情,上前抢过曾子期手中的杯子,大口大口的灌进嘴里,曾子期正想调侃他几句,童家威却抢先说道:「我好像变成gay了。」 曾子期原本掛在脸上的笑意荡然无存,一瞬间他慌了,心里闹得慌,但是下一秒他又掛起笑容,彷若无事般说道:「你该不会要告诉我,你真的喜欢一楼老闆吧?」 童家威愣愣的点点头,坐到曾子期身边,先是放空一会儿,然后回神般对曾子期叫道:「我刚刚吃松饼吃到一半,他就突然伸手帮我抹掉我脸上的冰淇淋。」童家威说着,还指了指自己唇边,并补充道:「他还要我餵他吃松饼。」 「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不小心在他面前哭了。」想到自己刚才的窘境,童家威就恨不得挖个地洞鑽下去。 「你哭了?」曾子期蹙眉,伸手把童家威的脸扳向自己,「你怎么了?他对你做了什么?」 童家威的双眼还有些微的红肿,他不自在的躲开曾子期的手,垂下脸不敢看他,「他没有对我怎么样啦,我也不知道我干嘛哭,就、就不小心的。」 曾子期对他的回答有些不满,嘴上说的却和心里想的大相逕庭,「那天一楼老闆背你回来,我对他印象也不错,如果你真的喜欢他,那就去啊。」 「祁恆背我回来?」童家威诧异的问,由于他常常会陪球队练习到很晚,回家的途中好几次都不小心睡着了,却每次都能平安无事的回到家,所以当晚他虽然在祁恆车上睡着了,但是他一直以为是自己走下车、自己走回家的,没想到他根本没醒过,还是祁恆背他回家的。 「虽然我对一楼老闆印象不错啦,但我总觉得他是双面人。」曾子期说完,发现童家威正用着奇怪的表情看着自己,便立刻解释道:「我不是在说他坏话喔。」 「我觉得祁恆人很好啊。」童家威不以为然的皱眉。 曾子期闻言,忍不住叹了一口气,看童家威那护短的小样子,果然是男大不中留。 「我觉得我应该是在男校待太久了,所以被影响了。」童家威咬着手指,莫名其妙的领悟出一番道理,他像是想通了一样,对曾子期叫道:「我觉得我应该去交个女朋友了!」 曾子期一下子跟不上童家威的脑回思路,他傻眼的「蛤」了一声。 「因为我之前也有遇过,学生跑来跟我说他好像喜欢男生,但是跟男生试过之后,才发现是自己的错觉,最后又跑去交女朋友了。」童家威苦恼地说,「我怕我对祁恆也是错觉,我以前是铁錚錚的直男耶,交过三个女朋友耶,我怎么可能会喜欢男人?」 「什么叫跟男生试过?」 「就是他跑去跟男生交往看看啊,试试看自己是不是真的对男生有反应,结果他──」 话还没说完,身边的曾子期忽然靠了过来,冰冷的唇覆盖在他的唇上,两人就这样僵持了一会儿,直到童家威终于反应过来,惊愕的向后缩了缩,手掌用力的抹着嘴,愣愣地问了句:「你干嘛?」 曾子期泰然自若的答道:「让你试试看啊。」说完,他的身体又向童家威靠近了一点。 童家威对这个答案简直是哭笑不得,他的双手抵在曾子期胸膛上,阻止他再接近自己,「可是我不想跟你试啊。」 曾子期闻言嗤了一声,脸上露出狡诈的表情,「不想跟我试你还想跟谁试?一楼老闆啊?」说完,他搂在童家威腰上的手,开始上上下下的给童家威挠痒,逗得童家威大笑不止。 两个人倒在一起,笑得喘不过气,曾子期躺在童家威大腿上,闭着眼睛喘着气,沉默一会儿后问道:「刚刚在楼下,你哭什么?」 童家威知道曾子期担心他,他们俩个就像家人一样,谁不开心了、谁受伤了,都会像这样关心彼此的,就算表面上打打闹闹的,但是只要有曾子期在他身边,童家威就会觉得自己好像什么都不怕一样。 他露出一抹浅笑,低声说:「我突然想起我妈了。」 曾子期也猜到了这个答案,童家威这个人很坚强的,以前打球打到脚断了也不见流半滴眼泪,甚至还能笑着要他在石膏上签名。 童家威从小到大也就一个弱点,就是他妈。童母在童家威高三那一年,某天上课上到一半直接昏倒在讲台上,住院住了一星期,那是曾子期第一次看到童家威在他面前哭,往后再没有了。 曾子期仰头看着童家威,说道:「你不是还有我吗?」 童家威对这句话感触特别深,曾子期说得对,没了妈妈,但是他还有爸爸、还有曾子期、还有身边许多爱他的人,他拥有好多东西。 他摸了摸曾子期柔软的头发,轻声说道:「子期,谢谢你。」 曾子期先是微笑,接着立刻变了表情,坐起身来,边滑手机边道:「要谢谢我就快点去煮饭,我要饿死了。」 童家威上一秒还沉浸在感动之中,下一秒就被曾子期泼了桶冷水,他不甘愿的去给曾子期煮麵。 「祁恆下星期要试营运了耶,我们要不要去捧场?」他清洗着菜叶,嘴里问着。 「可以啊,看是哪一天,我再早点回来。」 厨房里传来童家威哼歌的声音,这傢伙很爱唱歌,煮饭、洗澡、健身……任何时候都能哼上几句,偏偏又难听得要命,曾子期也习惯了,他瞄了一眼厨房里童家威的背影,喊了句:「吵死了。」 童家威哼了一声,把切好的食材丢进锅中炒,嘴里哼歌的音量故意放大。耳边难听的歌声变大了,曾子期看了童家威一眼,知道他是故意的,也不再多说什么,低头继续滑手机,脸上掛着自己也不自觉的笑容。 5 综合活动时间,身为班导的童家威也跟着到活动中心去看一下秩序,虽然说他们都高中了、会自动自发了,但是一想到班上那群血气方刚的中二屁孩,童家威觉得自己还是去管一下比较放心,半途再离场就好。 进到活动中心,童家威直接往自己班级的固定位置走去,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跟学生聊着天,手里滑着手机,忽然页面跳出一则新的贴文,他定睛一看,沃夫先生刚刚发了一张新照片,看那景色眼熟的很,竟是他们学校的操场,沃夫先生竟然在他们学校! 「今天要演讲的人是谁?」童家威随便抓了一个学生,劈头就问道。 「沃夫先生啊,他是我们校友,特别回来演讲的,老师你不知道喔?太扯了吧!」学生调侃道。 童家威震惊了一会儿,随即涌上来的是惋惜,要是能早点知道沃夫先生今天要来,他就把家里所有的书都搬来让他签名了。 童家威在贴文底下留言:我在这间学校任教,期待看到沃夫先生本人! 留言刚张贴,立刻就有其他网友回覆: 追了三年的红帽表示哭哭,沃夫大快点办签书会好不好~ 齁气气气气气,我才刚毕业沃夫先生竟然就去演讲了,太扯了ㄅ! 童家威正想回覆,留言串下方出现了一条「正在输入」,过了一会儿,一条新的留言跳了出来,竟然是沃夫先生本人! 童家威的双眼紧盯着那条「演讲结束后有签名的活动喔!」,心里无比激动,他立刻回了一句「我一定到!」 上课鐘声响了,学生们纷纷加紧动作归队,教学组长站在台上稍稍管理了一下秩序,接着便开始今日演讲的开场,他背后的白幕上投影了许多沃夫先生的作品,童家威从来没有这么认真地听一场演讲,他的双眼不时地往后台的方向瞄过去,简直望眼欲穿,好不容易教学组长致完词了,在鼓掌声中迎接沃夫先生出来。 童家威拍手拍得比学生还猛,他兴奋地盯着后台的方向,终于沃夫先生从红色布幔后缓缓现身,童家威的班级位置离讲台很远,因此看不太清楚,第一眼只觉得沃夫先生很高、身材很好,直到他接过教学组长的麦克风,说了一句:「大家好,我是沃夫先生。」 这回童家威没有跟着学生们一起拍手了,他只觉得脑袋里「轰」的一声,有些不敢置信,他用力地睁大眼睛想看清楚台上的男人,甚至还用手机的内建长镜头去拍他,这才确定了自己想的没错。 沃夫先生竟然就是祁恆。 祁恆穿着一件白色衬衫,袖子还向上折至手肘处,头发有些凌乱的散了一些在额前,他带着细框眼镜,看起来比平时还俐落,他手里拿着遥控器,操控着单枪,稳健的开始他的演讲。 祁恆讲着自己高中时的往事,偶尔与作品做连结,全程妙语如珠,又不失犀利,逗得全场大笑不止,童家威还沉浸在震惊当中,他不敢相信台上那个人就是昨晚还跟自己有说有笑的人,祁恆甚至完全没有跟他提过任何关于沃夫先生的事,他明明就知道自己是沃夫先生的超级粉丝。 童家威脑中忽然闪过曾子期的话:祁恆是双面人。 他过去对这话是分明不信的,但是台上的祁恆和平时跟自己相处的祁恆完全不一样,至少在两个人的对话中,祁恆丝毫没有展露出任何一点沃夫先生的味道,好像祁恆就是祁恆,而沃夫先生则是另一个人。 他心里五味杂陈,明明见到沃夫先生本人是一件值得高兴半天的事,但他总觉得自己有点不高兴,有一种被人蒙骗的感觉。 身为一个资深的红帽,儘管心情受到影响,但是童家威还事很认真地听完了演讲,甚至也被台上的祁恆逗笑了几次,演讲结束后,童家威原本想去贵宾室找他的,但是贵宾室外都是满满的人潮,里一圈外一圈的,童家威便打消了主意,硬是等到下班了才到店里去找祁恆问话。 说实在的,说是去找祁恆「问话」,童家威其实还有点心虚,毕竟他们俩认识的时间不长,彼此间的关係也不是太熟,祁恆确实完全没必要告诉他,他会想质问祁恆,其实也只是出于心底的一点小彆扭,他也想好了,要是祁恆完全没有想告诉他的意愿,那么他也认怂,能够认识沃夫先生本人已经够幸运的了,童家威觉得自己应该要知足。 做好了心理准备,童家威便推门进去,正好对上祁恆迎面而来的视线,他退缩了一下,脚步下意识地想退后,自从知道祁恆就是沃夫先生之后,童家威觉得自己都不能好好正视他了,心里老是会燃起一股衝动,想要请祁恆帮自己签名,照学生的说法,童家威觉得自己是被祁恆开啟「迷妹模式」了。 「怎么不进来?」 祁恆的语气如同以往,彷彿已经卸下了沃夫先生的角色,回归最平常的他一样,童家威只迟疑了一下,便在祁恆的眼神下在吧檯前入座。 「我今天泡了茶,要喝吗?」祁恆不说,童家威真没注意到空气中的茶香,只是童家威向来不爱单纯喝茶,硬要喝的话也一定得加糖进去,于是他便婉拒了祁恆。 「我不喜欢喝无糖的茶,谢谢。」 祁恆早就料到童家威不爱无糖茶了,他在逐渐漫出茶色的水中兑了一点黑糖进去,规律地搅拌,直至入味了才将茶包捞出。 「我知道你喜欢喝甜的,但是外面的手摇饮料都是放果糖,喝多了不健康。」他从冰箱拿出牛奶,倒了一点进去杯子里,纯白色的液体从黑褐色的茶面没入,再由杯底翻腾而上,在茶色中彷彿激起了无数的云朵,云捲云舒,直到两个顏色合而为一。 祁恆将杯子放在童家威面前,又细心的将握把的方向转向他,「这支茶的味道和黑糖特别搭,用来泡奶茶最适合,你试试看。」 杯子都尚未就口,那股浓厚的香味已经扑腾而来,茶香、奶香、黑糖香,三种味道合而为一,杯子捧在手中又暖手的很,童家威暗暗的讚叹了一声,他确实喜欢喝热奶茶,没想到祁恆对他的口味竟是猜得一分不差。 他迫不及待地的啜了一小口,奶茶还烫口,却将黑糖味衬得愈发香纯,他小口小口的在杯缘吹着气,对这杯奶茶满意得不得了。 「今天演讲完,你怎么没来找我?」祁恆冷不汀地冒出一句,吓得童家威差点被烫到舌头,祁恆给他递上纸巾,又道:「你不是说要来找我要签名吗?我等你等了好久。」 「你、你、你知道那个帐号是我?」童家威结结巴巴地问道。 「我当然知道。」祁恆好笑的提醒:「你忘了你上次在做笔录的时候有拿给我看吗?你还把我回覆你的留言截图起来保存,我都记得。」 「拜託你快点忘记。」童家威这才后知后觉的羞耻起来,他难为情地喊道:「你就当作我从来没有给你看过那个截图,好不好?」 一想到自己之前还兴高采烈的跟祁恆炫耀,童家威就觉得丢脸,最后还恼羞成怒,终于忍不对祁恆抱怨:「你不是开餐厅的吗?怎么又忽然变成沃夫先生了?」 祁恆见他垮着一张脸、一张嘴还瘪得老紧,便好声好气地解释道:「严格来说,这间店不是我的,我只能算是股东,因为老闆最近有事,所以我才会暂时代替他,其实画图才是我的正职。」 童家威并没有被祁恆地解释给安抚,他气结许久,才嘀嘀咕咕地问了一句:「我跟你炫耀的时候,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白痴?」 祁恆原先还紧张他生气呢,搞了半天,原来还是他这张脸皮薄,怕自己笑话他。 「怎么会?我很高兴。」祁恆也往自己地杯里兑了一点牛奶,稳稳地端起杯子,「有人这么喜欢我的作品,对我来说是很大的鼓励。」 祁恆看着童家威,忽然就笑了,眼神还特别温柔,童家威不敢和他对视,赶紧低下头,默默地继续喝奶茶。 「你不是有买我的书吗?」祁恆忽然问道,「要不要帮你签名?」 「要!」童家威立刻脱口而出,「我现在上去拿。」 「不要着急,你可以明天再拿来,反正我每天都在。」 「没关係没关係!你等我一分鐘就好了。」童家威一把抓起背包,话音未落便已经衝出店外,他匆匆地跑回家,飞奔过客厅,祁恆的书都被他放在书架上最显眼的位置,找都不用找,童家威把背包甩在床上,抽了那几本书往外跑。 「你是在赶垃圾车吗?急什么?」曾子期才刚洗好澡出来,见他火急火燎地,便拦住他问道。 「我等一下回来再跟你解释。」童家威甩开曾子期,没时间多做解释,又匆匆地跑下楼去了。 气喘吁吁地回到店里,祁恆还是那副怡然自得的模样,相比之下,童家威就显得毛毛躁躁的,他慢慢地调整自己的呼吸,小心翼翼的把书递给祁恆,眼睛里好像在发着光,一瞬不瞬地盯着祁恆,眼底生出期盼。 祁恆特别喜欢童家威这个样子,眼里只有自己,他接过童家威的书,发现童家威竟是一本不落地把自己的书全买了,他走出柜檯,坐到了童家威身边,随意地翻了翻内页,「看来我真的要跟出版社反应一下,改天来办个签书会好了。」 「真的吗?」童家威一听这话,藏不住喜悦地大叫:「我一定会到的!」 祁恆忍俊不禁:「我都特别给你签名了,你还拿什么去签啊?」 童家威想想也是这个理,他囁嚅半天,羞赧地问:「那、那上次那个抽奖活动也会再办一次吗?」 「抽奖活动?」祁恆微微蹙眉,接着豁然开朗地想了起来,「你是说上次那个联名抱枕吗?」 「对对对!我每天都分享一次,但是还是没抽到……」想起上次那个一比一跟真人等身高的抱枕,童家威就十分惋惜,「我原本想睡觉的时候抱着睡,后来上网找也找不到。」 祁恆从台上拿了枝笔,下笔前问了一句:「要签本名吗?」 「可是这样就不是沃夫先生了啊。」 祁恆哭笑不得,流利地在每本书上签上自己对外惯用的签名。 笔尖在纸面地发出流畅的沙沙声,童家威偷看着祁恆专注签名的侧脸,不忘小声提醒:「那上面可以帮我写『给家威』吗?」 祁恆浅笑,依言在自己龙飞凤舞的签名上头,多写了「给家威」三个字,童家威看过以后特别满意,视线总离不开自己的名字,暗自讚叹祁恆连字都写得好看。 祁恆看着他彷彿笑出星光的双眼,嘴角不觉微微勾起,「其实那个抱枕……我那里还有。」 童家威秒回,双眼放着精光,「那我跟你买!」 「我可以直接送你啊。」祁恆笑道,接着又补充了一句,「你改天来我家拿吧。」 童家威没想到竟然还有这等好事,他点头如捣蒜,对祁恆简直要爱了,先不说他是沃夫先生本人,就衝着送他抱枕这一条,童家威都能对他感激好一阵子。 童家威跟祁恆约好时间后,祁恆又硬塞了一些自己刚做好的甜品给他,童家威脸皮薄,原本还不好意思,在祁恆好说歹说下才勉强接受,童家威提着甜品、抱着书,喜滋滋的回家。 童家威前脚才走,祁恆后脚就马上打了通电话给经纪人。 「上次那个联名的抱枕还有没有?」 「抱枕?上次要给你几个你不是还拒绝吗?」 「你寄几个到我家去吧,看还有没有其他以前抽奖过的东西,也一起寄过来。」祁恆的右手食指轻轻地推动杯子的把手,与桌面磨擦出声响,他一想到童家威收到东西时的反应,便不小心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是不是遇到什么好事了?」 祁恆轻咳了一声,好像心事被别人看穿了一样,立刻歛了歛表情,快速的结束通话,「没事,你尽快寄过来吧。」 另一边,童家威回到家时,曾子期已经煮好饭了,正翘着二郎腿在客厅看电视,见他回来了,便坐起身来,眼睛直盯着他手里那一袋不放。 「那是什么?」 「祁恆送我的,你不准吃喔。」童家威脱了鞋,将甜品随手放桌上,「他人真的超好,我说要跟他买他还不愿意,说要请我试吃,有这种邻居真幸福。」 曾子期用指尖挑开袋子,往里头瞧了瞧,然后不屑的嘖了一声,嘀咕道:「白痴,连人家在追你都看不出来,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好人?」 「你说什么?」童家威去厨房拿了餐具来,在桌边席地而坐,迫不及待地打开袋子。 「我问你抱书下去干嘛?」曾子期随口问道。 一提到这个话题,童家威立刻弹了起来,又兴奋又语带神秘地问他:「说到这个,你知道祁恆其实是谁吗?」 曾子期瞥了一眼桌上的书,又冷淡的瞟了他一眼,随便猜了个答案:「沃夫先生。」 「你怎么知道?!」童家威大惊,笑得嘴都要裂了,「你很聪明馁!」 曾子期忍住想翻白眼的衝动,静静地听着童家威跟他分享发现祁恆就是沃夫先生的过程,最后他忍不住打断道:「他要免费送你抱枕?」 「对啊,他叫我改天去他家拿,人很好吧?」童家威高兴地手舞足蹈,还不忘停个几秒、挖一口甜点来吃。 曾子期这下对童家威是一点期待都没有了,人家分明就是在给他下圈套,当事人却浑然不知,还以为自己遇到好人了,典型的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 曾子期叹了口气,见童家威伸出勺子又要挖,便立即快狠准的拍掉他的手,问道:「吃正餐了吗?吃完正餐才能吃甜点,这还要人教啊?」 童家威早就习惯曾子期偶尔会出现的老妈性格,乖乖地放下勺子,拿了碗先盛饭。 「人家对我这么好,我觉得我应该要有所回报才对。」童家威添完自己的那一份,还不忘也给曾子期添,他问:「你觉得开幕当天我要送什么比较好?花?」 「送花太俗气了吧,送颗仙人掌啊,仙人掌不错。」曾子期随便唬烂着,接过童家威递过来的饭,「祁恆应该会喜欢。」 毕竟仙人掌跟你一样可爱好养活。曾子期在心里补充。 「是吗?那我过几天去找找看好了,你要不要陪我去?」 两个人正讨论着要买哪种仙人掌,桌上的手机忽然传来了讯息,童家威点了开来,发现是祁恆传了一串意义不明的东西过来。 这是我的私人帐号。祁恆这样写道。 童家威连忙把帐号复製下来,到社群软体去搜寻,果然找到了他的私人帐号,童家威才送出交友邀请不久,祁恆便同意了,随后也向他提出邀请。 两人互相关注之后,童家威兴味盎然地开始看祁恆以前上传过的照片,他发现祁恆追踪的人不多、追踪他的人也不多,这可以算是很私密的帐号了,一想到能追踪沃夫先生本人的私人帐号,童家威心花怒放的程度简直堪比跨年的烟火,一朵开的比一朵还大。 「你知道你自己笑得很像白痴吗?」曾子期见他一脸花痴样,忍不住对他开口提醒,「笑什么?」 「我跟祁恆互相追踪囉!」童家威秀出祁恆的页面,又立刻收了回来,「不要给你看。」 曾子期搞不懂童家威跟祁恆这两个到底是在干嘛?也没表白也没在一起,为什么他总觉得自己在旁边一直被迫吃狗粮?明明童家威也是单身狗啊! 他又看了童家威一眼,瞧他嘴角弯得像要飞起来一样,旁人看了还以为是在跟女朋友聊天,简直没眼看。 曾子期端了自己的饭就要进房,童家威随口问了一声:「你要干嘛?不吃了啊?」 「我不想在这里看你们谈情说爱。」他冷冷地丢了一句便转身回房。 童家威被曾子期的关门声吓了一跳,他奇怪地往房间的方向看了一眼,嘀咕着:「什么谈情说爱啊?神经病喔?」 他又继续向下滑着祁恆的动态,忽然看到一张照片,里面有三隻大小不一的手交叠在一起,最上面的显然就是小婴儿的小手,他点了开来,照片只写了两个字:挚爱。 童家威盯着照片,久久移不开眼,心里也没想什么,就是脑中一片空白,半晌后,他后知后觉的喃喃道:「原来他已经结婚了啊……」 不知怎地,他忽然觉得开心不起来了,他的手指轻轻触碰着照片中的小手,名知道是碰不到的,却还是小心翼翼,视线忍不住又落在那两个字上面,沉默了片刻,终是把页面关了。 6 店开幕当晚,童家威特意买了盆栽要送祁恆,还被曾子期嘲笑了一番,由于开幕期间有优惠活动,因此两人到店门外时,里面已经挤满了人,他和曾子期两个还是硬挤进去的,童家威见祁恆在忙,便没开口叫他,自己先找位置坐。 「怎么办?没位置了。」扫视了一圈,童家威发现没位置了,就剩吧檯前两个座位,正好是童家威平常习惯坐的那个位置,但是桌上摆了牌子,好像是有人订位了。 曾子期走到空位前,看一眼牌子上的名字,接着拿起牌子对童家威晃了晃,「人家特别留了位置给你。」 童家威走近之后才看见牌子上「童先生」三个字,他纳闷的对上祁恆的目光,祁恆向他微倾,在一片嘈杂之中对他说:「我给你留了位置,饿了吧?要吃什么直接告诉我,我先给你做。」 童家威连忙道:「不用啦!今天客人那么多,你忙你的,不用管我没关係。」 祁恆知道他脸皮薄,不好意思,便转身从冰箱拿了两份布丁出来,放在檯上,「那你先吃布丁垫垫胃,想好要吃什么再告诉我。」 「好,那这个盆栽……」童家威微微举起手中的小盆栽,「祝你生意兴隆。」 祁恆看着盆栽里种的东西,和一般人送的祝贺花篮都不一样,他笑着接过,正要说话,身后一个身影挤了过来,凑到祁恆身边,开心的叫道:「我最喜欢仙人掌了!」 童家威愣愣地看着忽然出现在祁恆身边的人,是一个看起来年纪比自己还小一点的女生,绑着俏丽的短马尾,身上穿着和祁恆一样的半身围裙,笑起来很好看,她边叫边伸手去碰仙人掌,下一秒又喊着痛,她笑着对童家威说:「谢谢你!别人送的花篮都好俗气,仙人掌超可爱的!」 祁恆脸上的笑容歛了起来,对女孩说:「三桌的餐你送过去了吗?」 被祁恆一说,女孩也不敢再放肆,她嘿嘿的笑着溜回厨房备餐。 童家威看着女孩的方向发楞,忽然想起那天那张三隻手交叠在一起的照片。 「今天客人比较多,我先忙,等等再来招呼你。」祁恆道。 「没关係、没关係,你快点去忙吧。」童家威对祁恆摆摆手,便与曾子期一同入座,他瞧着四周,来这里这么多次,从来都只有他和祁恆两个人,也不觉得挤,没想到这家店其实还挺窄的。 曾子期坐在一边吃布丁,静静看着童家威,或许童家威真没发现,但是他在旁边可是看得清清楚楚,祁恆就是一个双面人,不管是上次对他还是对刚刚的女店员,都是一副「你快点滚我不想跟你聊天」的面瘫脸,就只有对着童家威时才会笑,这摆明了就是郎有情弟也有意,曾子期就是搞不懂为什么童家威还看不出来? 要他说吧,祁恆还是挺厉害的,第一眼还以为是个好相处的,看久了才会发现,他那双眼角微微下垂的眼睛里,总是带着一点防备和冷漠,甚至连笑容都懒得给,曾子期老是听童家威夸奖祁恆,说他对人很温柔、说话也很温柔,曾子期很想抓起童家威爆打一顿,让他好好看清楚,祁恆哪里是他嘴里说的好人?就曾子期的多年经验看下来,祁恆大概分分鐘都想把童家威拖到床上吃乾抹净。 当然,他也不会笨得去挑衅祁恆,顶多敢暗自腹诽罢了。 「对了,你找到临时要住的地方了吗?」曾子期饿得要死,依照平常来说他是要生大气的,但是如今他人在祁恆眼皮子底下,哪敢再造次?他甚至脑海里都能想像,要是他对童家威发难,祁恆的眼神会有多可怕? 「什么意思?」童家威吃着布丁,不明就里地反问。 「我前几天才提醒过你,你不会忘了吧?」 见曾子期气急败坏的样子,童家威还是想不起来,他到底提醒过自己什么事了? 「今晚开始整条路要停水三天,我不是叫你去找地方住吗?」曾子期说。 「停水三天?你什么时候说的?」童家威愣愣地问。 「前几天,我在厨房洗碗,你在客厅玩手机,你忘了吗?我还跟你确定过三次。」曾子期皮笑肉不笑的说,他知道童家威当时肯定又顾着玩手游了,童家威只要一玩游戏就会进入忘我的境界,完全跟外界隔绝,连在他耳边说话都听不见。 「我好像……真的没听到。」童家威尷尬的说,随后问道:「那你找到地方住了吗?」 「找到了,我住我同事家,等等吃完饭就要走了。」曾子期气得眼角抽蓄,「你要不要现在也打电话去问你同事?不然你就准备三天没水洗澡吧!」 「可是、可是我学校里比较熟的老师都已经结婚了,我不好意思去打扰人家啦!」童家威烦恼得连布丁都没胃口吃了,他想了一会儿,瘪瘪嘴道:「我回去老家住好了。」 「回老家?这样你上班很麻烦耶,你家离学校超远的。」曾子期皱眉。 童家威正绞尽脑汁把脑袋里的朋友名单挖出来,祁恆忽然过来问道:「要点餐了吗?」 曾子期就在等人问这一句,他兴致高昂的给自己点了一堆菜,又主动帮童家威也点了,祁恆见童家威垮着一张脸也不说话,便轻声问道:「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童家威摇摇头,接着倏地抬头看他,担心地问:「今天开始要停水三天,那你怎么开店?」 祁恆指了指厨房里,表示已经有储水了,要他不用担心,接着问道:「你们没储水吗?」 「储水多麻烦,我早就提醒他要找地方住了,谁知道他根本没听进耳里。」曾子期说,「还是你去住我妹那里,她的客厅还能睡一个人。」 「我不要!那你怎么不跟你妹住?」童家威和曾子期认识这么多年,对于他妹妹的恶行恶状也是瞭若指掌,想也不想地直接否决他的提议。 曾子期脑中浮现妹妹可怕的卫生习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冷笑道:「谁想跟她住?猪圈都比她的房间乾净。」 「来跟我住吧。」一旁的祁恆忽然插了一句。 曾子期发誓自己看见祁恆眼里闪过的精光了,他知道祁恆心里肯定正盘算着要怎么把童家威吃掉,就只有童家威一个人还傻呼呼地以为对方是好人,殊不知自己正一步步走进对方的圈套里。 看着童家威一脸天真,曾子期实在是痛心疾首,身为童家威的竹马,他当然得当那个神助攻的队友,早一步把童家威推进祁恆的陷阱里。 「对啊,你乾脆就跟老闆住啊!你们又不是不熟。」曾子期热切地对着童家威挤眉弄眼,积极的态度让童家威是一头雾水,他傻眼的与曾子期对望,无声地用嘴型问他到底想干嘛? 「你任教的高中是男校吧?我家正好在学校附近,走路就到了,晚上我能顺便载你下班,来店里我煮东西给你吃。」祁恆说得很自然,听在童家威耳里却是越听越不对劲,同居什么的、温馨接送情什么的,不是谈恋爱的老戏码吗?祁恆也对他太好了吧? 他怔忡的看着祁恆,嘴张得老大,却说不出话来,他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来拒绝祁恆,但是他望着祁恆那双微弯的笑眼,感觉自己好像一颗被投入湖中的石头一般,在其中无可挽回的急速下坠,直至最底。 他觉得自己好像被祁恆困住了。 「反正你一时也找不到地方住啊,正好老闆家离学校很近,多方便啊!」曾子期又继续怂恿,他见童家威咬着下唇沉默不语,立刻明白他是动摇了又不敢说,便对祁恆使了几个眼神。 「等等收店了再搭我的车走,怎么样?」祁恆说这话的语气温柔得让曾子期全身直起鸡皮疙瘩,天下可能就只有童家威吃这一套,刚刚还不愿意,被祁恆一问竟然就肯首答应了。 从童家威第一天认识祁恆、在他面前夸奖祁恆的那一刻开始,曾子期就知道这孩子是留不住了,每每见他提起祁恆时那媚眼含春的小样儿,哪有一丁点的直男范儿?曾子期就想质问他,是不是连对他这个换帖兄弟都隐藏性向了? 其实不光是曾子期有疑问,就连童家威自己都有疑问,他的心里明明告诉自己不要答应祁恆,但是祈恆一问他,他就忍不住点头了,他就想叫身边的曾子期狠狠抽自己一顿,不然赏他几个巴掌让他清醒一点也好,他就算对这方面没研究,但是套路还是懂的,更何况以前还偷看过几本从学生那里没收的耽美漫画,就算他再怎么直,也知道所谓「两攻必有一受」的道理,但他看祁恆全身上下散发出来的雄性气息,一点受的感觉都没有,这样说来,难道受会是他? 「不对不对不对。」他摇了摇头,小声的催眠自己,「只是普通朋友而已,乱想什么?」 他越想越觉得坐立不安,便对曾子期说:「你有没有认识不错的女生?介绍给我好不好?」 曾子期正在喝茶呢,被童家威这么一问,差点没把茶都喷出来,他瞄了祁恆一眼,确定他没注意这边,才敢低声问道:「你想干嘛?」 「我觉得我应该交个女朋……友。」童家威正在回答,视线却被勾走了,他看见一个比祁恆矮一点男人从厨房里走出来,停留在祁恆身边,两个人凑在一起,低声说着话,男人发现祁恆的瀏海快刺到眼睛了,便伸手帮忙拨开。 童家威忽然觉得很不爽,他有些不是滋味的盯着两个人,直到祁恆回头才赶忙收回视线,祁恆端着童家威点的定食过来,放下的同时也察觉到他在闹脾气,祁恆的嘴角不经意的一勾,没对童家威说什么,又回到备食区准备餐点。 「恆哥,一桌帮我加一份松饼。」刚刚替祁恆撩发丝的男人走进吧檯里,打好单后递给祁恆,祁恆让他到一边的高柜上去取食材,东西都放在最上层的一个大纸箱里,男人一个重心不稳,眼见就要连同纸箱一起给摔了,幸亏祁恆反应快,一个闪身把男人拉进怀里,稳住他的重心,这才没出事。 虽然男人稳了重心之后便立刻站直了身子,没再和祁恆黏在一起,但是那短短的几秒也早已入了童家威的眼,两人的身子贴在一起时他甚至不小心惊叫出声,要不是靠他强大的意志力,他早就衝上去把两个人分开了。 「那个店员是怎样啊?笨手笨脚的。」童家威拿着汤匙用力戳弄碗里的蛋黄,眼睛瞪着对方,嘴里还不断碎碎念,怨气强到曾子期都受不了了。 「人家只不过是扶一下而已,搞得好像你老公外遇一样。」曾子期无言的摇了摇头,「我看你不要再死鸭子嘴硬了,还想要交女朋友?我看你开始想要怎么跟你爸出柜比较实在。」 「我喜欢女生,要说几次?」童家威舀了一大口饭,赌气似的一口气塞进嘴里,含糊不清的说:「我是直男。」 曾子期也懒得跟他吵,反正等到未来某一天,童家威自己惊觉事情已经一发不可收拾的时候,都不用别人告诉他,他就会知道自己早就弯了。 「对对对,你很直、你超直,你是超直男。」曾子期敷衍道:「我这种愤世嫉俗的臭甲怎么可能认识什么女生?女生对我来说都是臭bitch。」说完,他脑中闪过一个坏主意,随即开口去唤祁恆过来:「老闆,我们家威最近想交女朋友,你有没有认识适合他的人?」 童家威还来不及捂住曾子期的嘴,迎面便对上祁恆的视线,祁恆只是看了他一眼后便低头处理食材,淡淡的回道:「他太小了,都不适合。」 祁恆的回答让童家威很不舒服,他好像还把自己当孩子一样,其实两个人相差还不足十岁,于是童家威有些不服气的反呛:「年纪算什么问题?我就喜欢比我年纪大的。」 祁恆被他孩子气的话逗笑了,他转过头,语气里有些轻挑的反问一句:「那我也可以吗?」 童家威没料到他会这么说,他慌张地望向曾子期,发现他也一脸期待的看着自己,当下便脱口而出:「我又不是同性恋。」 话刚说出口,童家威就后悔了,他不敢去看祁恆的表情,只是垂着脸,碗里的汤匙愈发烦躁的搅着饭菜,心里想着要怎么解释比较好,耳边却听见祁恆说了一句:「我也不是啊。」 他猛地抬头看他,祁恆脸上没有怒气,还是往常一样地带着笑容,话说得稀松平常,彷彿刚刚都只是玩笑。 童家威也说不清楚心里是什么滋味,只觉得好心情瞬间降到了谷底,一旁的曾子期立刻查觉到气氛不对,便马上把话题扯开,手上扒饭的动作也暗自加快,最后草草编了个理由就先走了。 身边没了曾子期作伴,童家威也觉得尷尬得很,三两下扒完饭就想买单走人,没想到结帐的人是祁恆,两个人对视了一会儿,童家威心里一跳,低头从钱包抽了钱出来,祁恆却道:「今天开幕,我请你吧。」 童家威一听忙道:「就是开幕才不能让你请,祝你开市大吉。」 祁恆也不再坚持,视线在店里扫了一圈,又看看墙上的时鐘后道:「你先回家收行李,我店收好了再打电话给你。」 童家威正想开口答应,厨房里忽然有人叫唤祁恆,到了嘴边的话只好又吞回去,而祁恆进厨房帮了把手后,再出来已经不见童家威的人了,他手脚俐落地把最后的几份餐完成,正打算脱掉围裙,大门却又被推了开来,却是童家威,祁恆一见是他,便迅速收拾好,进到厨房把钥匙交给男人。 「陈垠,今天就麻烦你和可欣一起关店,记得清帐不要让她做,你自己来。」祁恆不顾叶可欣在一旁抗议,到里头拿了外套和车钥匙便走了。 「你其实可以慢慢来,不用理我。」童家威担心地看向厨房,「今天才刚开幕,你这么早走可以吗?」 祁恆推开门,拉着童家威出去,顺手接过他手中的行李袋,「我不想让你等。」 以前交女朋友的时候,童家威也常常被女朋友要求要帮忙拿包包,其实他很不能理解,包包这么小一个,也装不了三两东西,为什么女生都非要男朋友帮忙拿不可? 如今他自己的包包在祁恆手里,才有那么一点理解女生的心情,他走在祁恆后面,盯着他的背影,又忍不住偷偷瞄向他手里的旅行袋,嘴角不由得浮起一抹窃笑,他心里有一道声音告诉他,两个大男人这样成什么体统?但是他又不能否认内心的喜悦,他一边替自己的反应感到担忧,一边却又特别满足于沉浸在这样小小的喜悦当中,他脑子里不断的胡思乱想,有时看着祁恆的侧脸、偶尔低头去看脚底顏色混杂的地砖,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得跟上祁恆才行,却不开口去唤祁恆,让他等等自己,而是加了几步追上他,并伸手去揪祁恆的衣角,前方的祁恆感觉到身后有人牵制,便缓下脚步去看,发现是童家威拉住他,知道是自己走快了,又看了童家威一眼。 童家威害怕自己太唐突了,他一时语塞,囁嚅了半天也说不好,着急之下就放开了抓着祁恆衣襬的手,哪知道刚放开,祁恆就顺势牵住了他,他浑身都颤了一下,祁恆把他向自己拉了拉,两人的距离又近了,就这样挨着继续走,这次,祁恆的脚步缓了许多。 童家威任由着祁恆牵着自己,一路上都不敢说话,他的注意力全放在被牵住的左手上,他发现祁恆的手掌很大,甚至都要能包覆住他的,而且祁恆的手很温暖,不像他的手,一年四季都是冰冷冷的,反倒不习惯由祁恆掌心传来的温度,手里的热度好像从掌心蔓延到身上来了,明明才走一会儿路,却觉得浑身热得都要冒火一样,他在心里纠结了许久,决定小小的挣扎一下,想将手抽回来,没想到才刚有动静,却被祁恆握得更紧,让他更不敢轻举妄动了,两个大男人就这样牵着手,走在灯火通明、人来人往的大街上,童家威从来没有像这样和别人牵着手逛街,何况现在对象是个男的,照理说他应该要有厌恶的感觉才对,但是被祁恆这样触碰,他竟然喜欢的很,就连对方手掌传过来的温度他都喜欢,他忍住不去偷看两个人牵在一起的手,心里忽然紧张起来,右手的食指下意识抠着大拇指,那是他紧张时候的坏习惯。 走进停车场,两人身边走过一对情侣,童家威耳边忽然听到有人说「那两个男生在牵手耶,太噁了吧!」,他心里一紧,当下便猛力抽回自己的手,愣愣地看着祁恆,眼眶忽然有些酸涩,他低声说道:「我可以自己走。」 祁恆没有生气,他也听到那个女人说的话了,两人不再交谈,沉默了一路。 祁恆家确实离童家威任教的学校很近,也就两个街口的工夫,那是一栋透天厝,一楼是车库,二、三楼才是生活住所,童家威自己拿了行李,跟着祁恆上楼,一进门是一个很大的客厅,除了简单的傢俱之外还摆了一些健身器材,祁恆给他介绍环境后,便让他先在客厅随意看看,自己则先去洗澡。 童家威一直不敢说话,直到确认祁恆进去浴室了,才壮着胆子打量四周,刚刚祁恆带他看过浴室、厨房、阳台和主卧,却没告诉他晚上要把他安顿在哪儿,童家威盯着电视前空旷的地板,料想祁恆或许是要让他在这里打地舖。 童家威四处看了一下,发现祁恆家的摆设都很简单,都是一些符合最低需求的傢俱,比如桌子、椅子之类的,并没有其他特别的装饰,唯一引起童家威注意的,是一边茶几上的素色相框。 童家威拿起相框,照片里是一个年轻女子抱着一个小婴儿,那婴儿的长相马上让童家威联想到了祁恆,他立刻明白了,照片里的两个人,就是祁恆的「挚爱」。 他怎么会忘记? 祁恆已经结婚了,他怎么可以忘记? 一想到刚刚两个人还在大街上牵手,而且他还开心得不得了,童家威的身体不住地颤抖,他觉得自己好糟糕,他怎么可以这样伤害祁恆的家人? 他盯着照片里笑得灿烂的女子,想像祁恆站在他们身边的样子,光是想像就觉得好登对、好幸福,他盯着照片,脑子里不断出现祁恆抱着女子、哄着婴儿,一家人笑语盈盈的情景。 祁恆洗好澡后,光着上身,只披着毛巾便走进客厅,他看见童家威拿着照片发呆,于是走到童家威面前,唤了他一声,童家威抬头看他,勉强地笑道:「你有跟你老婆提到我来这里借住的事吗?」 祁恆知道他心里想什么,便在他身边坐下,沉默了半晌才开口:「那是我妹妹。」 童家威顿时被他的话唤回神,愣愣地望着他。 祁恆脸上的表情没有波动,他接过相框,看着相片中的女子,接着道:「我妹妹五年前生了一个女儿,小孩还不到一岁她就过世了。」 童家威张着嘴说不出话,他很想开口安慰祁恆,却又觉得祁恆的表情彷彿已经释然了,他纠结半天才说:「对不起。」 祁恆起身将相框放回原位,他忽然低头,伸手去拨弄童家威的头发,吓得童家威向后一缩,祁恆低笑一声,觉得童家威的样子有趣得紧,他两手抵在童家威头的两旁,一点一点的向他靠近,被困在两臂之间的童家威逃都逃不了,只能用力往沙发里缩,但是沙发的弹性也是有极限的,童家威很快便发现自己已经退无可退了,只能眼睁睁看着祁恆靠近自己,他吶吶的问了一句:「你想干嘛?」 祁恆眼里满是笑意,他反问:「你在怕什么?」 童家威哑然,他举起手去推祁恆,想挣脱出去,祁恆却是纹丝不动,童家威一个气急,忍不住大吼:「我哪有怕什么?」 祁恆憋着笑,正儿八经的反嘲道:「你说你一个教体育的,怎么力气这么小?」 童家威立刻反驳:「不公平!你比我高耶!力气本来就会比我──啊!」 话音未落,童家威忽然拔尖地叫了一声,原来是祁恆一个用力,竟然就轻而易举地把他扛起来了,祁恆像扛着布袋一样的把他扛进卧房里,肩上的童家威还不停地叫着:「放我下来!」 祁恆作势要把童家威丢上床,最后却是轻轻地放下他,童家威躺在床上,惊魂未定的喘着气。 「你晚上就睡这里。」祁恆说。 「我睡这里?」童家威疑惑的歪了头,「那你呢?」 祁恆下一秒就爬上了床,双脚夹在童家威的大腿边,两隻手抵在他的身子两侧,祁恆刚洗好澡不久,头发还带着湿气,身上也是,童家威感受到他身上的水气和热气,不自在的推了推他,祁恆忽然压低身子,童家威立即紧闭双眼,僵硬的双手紧握在一起,没想到身上的祁恆却翻了个身,倒在他身边,碰都没碰他一下。 「我也睡这里啊,这张床是加大的,睡两个人绰绰有馀。」祁恆鑽进被窝里,枕着手臂,看着他笑道:「我明天把备用钥匙给你,你要是下班了就自己开门进来。」 童家威硬是过了半晌才回答:「我们认识的时间又不长,你为什么这么信任我?」 祁恆的体温很高,一下子就暖好被窝了,他把童家威也拉进被子里,转过身面对他,两人靠得极近,近到能够交换彼此的气息,他对童家威说:「我这个人有一个缺点,就是偏私,喜欢你我就能把一切都给你。我喜欢你,所以我信任你。」 童家威双颊蹭的一下全红了,他再傻也听得出来,祁恆在跟他表白,他忽然觉得呼吸困难,憋了老半天才艰难地吐出一句:「你不是说你不喜欢男人?」 两人在被窝里面对着面,被子底下的光线昏暗,童家威却还是能看清楚祁恆,他的眉毛上的疤痕、刚刮除鬍渣的下巴、明显突出的喉结……还有让童家威分心的,祁恆身上的味道。或许是因为祁恆刚洗好澡,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草本香味,那股味道彷彿是被祁恆的体温蒸馏出来似的,瀰漫了整个被窝,童家威觉得自己再不从祁恆身边逃走,可能就走不了了。 「我还是睡客厅就好──」 话未说完,祁恆靠了上来,在他唇上落下一吻,不多不少,如同羽毛落下一样轻巧。 一切开始得太快,也结束得太快,童家威正愣着,只听见祁恆说:「我是不喜欢男人,但我喜欢你。」 童家威脑袋瞬间当机了几秒,脑中忽然闪过一句「爱情来得太快就像龙捲风」,随即抓起棉被把脸蒙了起来,腿一夹、身体一转,整个人像结蛹的毛毛虫一样背对着祁恆,祁恆看了觉得有趣,便伸手去扯,却怎么也扯不下来。 「你再不出来就要闷坏了。」祁恆故意在他耳边说话,童家威羞得又把脸捂得更紧,他的心跳像战鼓一样响个不停,唇上好像还残留着祁恆的温度,他对自己的反应感到羞赧,明明都二十八岁的成年人了,这下意识做出来的反应是怎样?真的把脸都丢光了。 祁恆见他不肯听话,大手一拉就把他整个人都拉了过来,童家威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脸扑腾一下的从被子里冒出来,一发现自己正对着祁恆的脸,又想鑽回去,却马上被祁恆制止住,祁恆见自己转他那一下,把原本蜷得像蛹一样的被子都给扯散了,他玩心一起,招呼也不打一声,整个人直接从被子的下摆处鑽了进去,害得童家威惊呼连连,这下子又变成两个人盖一床被子,距离还比一开始要近的多,身体简直都要贴在一起了,童家威怎么样也拿祁恆没办法,他憋屈的想推开祁恆,嘴里不甘心的碎念:「你干嘛要喜欢我?」 祁恆单枕着右手,左手一下一下的捋着童家威的头发,也问了一句:「那你干嘛要喜欢我?」 「谁说我喜欢你的?」童家威反驳道,就算他再怎么屈于劣势,面子还是要顾的。 祁恆也不恼,脸上带着宠溺的笑,好整以暇地说:「不喜欢我的话,以后就不准偷看我、我碰别人的时候不准吃醋,也不准吃我做的布丁。」 听前两句还觉得尷尬,没想到他小心眼的小动作都被祁恆看在眼里,只是一听到最后一句,童家威就不依了,他翻起身来叫道:「我有付钱啊!为什么不能吃?」 祁恆一句话就打疼了童家威的脸,他好笑的让他自己回想:「你哪一次有付钱了?」 童家威这才冷静下来好好回想,并惊觉自己好像真的一次都没付过钱,每一回都是祁恆请他吃的,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掉入什么陷阱一样,竟然完全没发觉他被祁恆餵食这么多次了。 俗话说「拿人手短,吃人嘴软」,童家威吃了人家这么多,再没底气说话了,他又鑽回被子里,祁恆见他躺了回来,又想去摸他的头发,立刻一把被童家威抓住,童家威还在纳闷他为什么这么喜欢摸自己的头发,却不经意的看到祁恆手背上的伤疤,他随口问道:「你的手怎么受伤的?」 「我以前有一次追通缉犯的时候不小心出了意外。」祁恆说。 「追通缉犯?」童家威很是意外,于是他接着问:「你以前是警察?」 祁恆却沉默了,他忽然盯着那道疤沉思了许久,过后才轻叹一声,长臂一捞就把童家威捞进自己怀里,怀里的人还不停闹腾着,祁恆说:「别闹。」 童家威竟然听话的静了下来,他仰起头去看祁恆,知道他不想回答,童家威又开始小小的挣扎起来,祁恆抱他抱得紧,紧得要喘不过气了,祁恆发现他不喜欢,便直接放开他,童家威喘了口气后忽道:「我真的不是同性恋,我以前还交过三个女朋友。」 祁恆闻言脸上一僵,心里堵得慌,却知道强迫也没有用,他正想回覆童家威,那人竟然自己扑进他怀里,埋在他胸前闷闷地说道:「但是我喜欢你。」 童家威像隻小狗一样窝在他怀里低声说话,话中还带了一点埋怨:「你说你喜欢我,所以以后不能随便抱别人,你店里那个员工看起来就笨手笨脚的,不好。」 祁恆没想到童家威竟然还对晚上的事耿耿于怀,他不禁发笑道:「那你以后也不准跟你室友靠太近。」 「子期不一样。」童家威抗议。 「那陈垠也不一样,他不是员工,他是老闆。」祁恆说。 童家威气呼呼地捶了他一拳,「你不是说你喜欢我?」 祁恆凑近他耳旁,轻咬了一口他白嫩的耳垂,笑道:「所以我才会吃你室友的醋。」 童家威浑身一颤,连忙遮住敏感的耳朵,轻骂道:「我跟子期是从小到大的好朋友,有什么好吃醋的?」 祁恆知道童家威是那种特别不会看人的类型,就算告诉他也没用,因为他也感受不到,所以祁恆只简单的一句带过:「你室友是双面人。」 童家威听了突然笑了起来,「你跟子期说一样的话耶,他也说你是双面人。」 「你觉得是吗?」祁恆问。 「当然不是啊,除了没跟我坦承你就是沃夫先生以外,你哪一点像双面人了?」童家威躺在祁恆怀里,微微地调侃着祁恆,话还没说完,他突然看了祁恆一眼,补充了最后一句:「说真的,我没想过沃夫先生会这么老耶,我以为他很年轻。」 祁恆一听到「这么老」两个字,双眼一瞇,瞬间将童家威反身压在床上,右脚抵在他双腿之间,左手扣住他的双手,低身吻住他的唇瓣,猛烈得彷彿要将他所有气息都掠夺殆尽。 童家威长这么大,什么时候被别人这样吻过?他心里清楚明白,他喜欢祁恆吻自己的感觉,但是又有一点害怕,他觉得自己全身发软,竟然完全没办法做出一丝反击,甚至也不想反击,他竟然觉得这样还挺好。 祁恆的吻持续很久,眼见两人分开了一点,下一秒却又重新贴合在一起,童家威不知道祁恆的吻技算不算厉害,因为撇除掉上次曾子期的恶作剧,这算得上是他的初吻,他脑袋一片空白、浑身发热,连呼吸都紊乱不已,最后他忍不住哼了几声,想让祁恆消停一会儿。 祁恆留恋地又在他唇上轻啄一下,语气带了点警告:「我也才大你六岁,哪里老?」 童家威这才知道祁恆是在气自己说他「老」,他窝在祁恆身边,心情还没平復下来,他甚至不敢相信自己刚刚竟然向一个男人告白了,还接了吻! 他盯着祁恆的唇,不自觉的伸出手描绘他的唇形,悄声说:「我以前没跟别人接过吻。」 祁恆毫不意外,按照童家威这种天然呆的性格,胆子应该没有大到敢去吻别人,祁恆想到这里便开始偷笑,他问童家威:「那我刚刚那样吻你,觉得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都几岁了还问这种问题。」童家威噘着嘴,对于和同性接吻心里还是很挣扎的,一时要完全接受还不可能,也不是讨厌,就是心里那一关还过不去,但不代表他不喜欢祁恆。 「今天在停车场我甩掉你的手,对不起。」他忽然说,「我听到旁边有人说间话,我不小心就……」 祁恆不怪他,反倒温柔的安慰道:「是我没有顾虑到你,以后我不会在路上随便碰你。」 童家威一听,紧张的去拉他,叫道:「你不可以不碰我!哪有情侣不牵手的?我、我会开始学着习惯,所以你以后还是要牵我。」 祁恆觉得童家威根本就是吃可爱长大的,可爱到他立刻就想把他拆吃入腹,祁恆搂着童家威,在他肩窝上轻轻一吻,把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手掌上,笑道:「不要勉强自己,什么时候能接受了,你再主动来牵我,我等你。」 童家威心里一暖,手指嵌入祁恆五指之间的指缝,两隻手紧紧握合在一起,他忽然觉得心里好像没有那么难受了,甚至开始期待着和祁恆一起牵手逛街的样子,他偷偷瞧着祁恆精壮的身材和好看的五官,不敢相信这么好的一个人竟然也喜欢自己,心里暗自窃喜着,还险些笑出声来,他的四肢都巴在祁恆身上,轻轻嗅着他身上的味道,觉得好安心。 「你是真的喜欢我吗?」童家威全身都被祁恆的体温给捂热了,体温一高,脑子跟也着混沌起来,他打了个呵欠,意识模糊的问。 「嗯。」祁恆知道他要睡着了,便熄了大灯,留下床边一盏小小的夜灯,并像哄孩子睡一样的在他胸口上轻轻拍抚。 童家威觉得眼皮越来越重、越来越重,他的手无意识地抓住祁恆,把他的手臂拉进自己怀里,嘴里迷迷糊糊地说了一句:「我也喜欢你……」 祁恆想起曾子期告诉过他,童家威要搂着东西才睡得好,便在他身边轻轻躺下,把手臂往他怀里挪,暖黄色的夜灯打在童家威的睡脸上,祁恆心里有一股无以名状的情绪,是他多年以来第一次感受到,他转过身子面对童家威,间置的右手轻轻地给童家威拉上被子,视线忽然定在自己手背上的那道疤上,他发了会儿呆,想起许多不敢想的事,最后他脑海中出现一张模糊的脸,对着他露出灿烂的微笑,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他不敢再去想,闭上眼睛搂着童家威沉沉睡去。 7 放学鐘声过后,校园里顿时充满了下课的学生们,童家威和球队的队员一起收拾好器材室,一群人才一同走向大门。 「北鼻,我们等一下要去吃烧烤,要不要一起去?」走在童家威右边的男生是篮球队队长,虽然才十八岁,个头却硬生生比童家威还高一些,他跟童家威感情最好,平常老是喜欢北鼻、北鼻的唤他,或许是因为童家威的年纪和他们差不多,和学生相处起来就像朋友一样,久而久之也就由着他们随便叫了。 「不要,你们今天考完期中可以去放松,但是我还有一堆考卷要改,累都累死了还吃什么烧烤?」 「考卷晚一点改又不会怎么样,那间烧烤店有星期五特惠,今天去吃比平常便宜超多耶!」队长的手揽上童家威的肩膀,口沫横飞地说。 「那你干嘛不约你男朋友?」 由于两人感情很好,所以童家威也知道队长是同性恋,最近他和一个学弟开始交往,在校内高调的很,童家威还为此被学务主任叫去谈话,要他多开导学生,长篇大论之下的结论就是反对同性和同性交往,童家威在上级的施压下很是头痛,所幸队长的父母很开明,一点也不介意儿子的性向如何。 「他们吵架了啦!都冷战一个礼拜了。」旁边的学生幸灾乐祸的笑道。 「吵什么?」童家威饶有兴趣的问。 队长一脸尷尬,纠结一会儿后才彆扭的说:「我们上次一起去看电影,我不小心盯着一个女生太久,他就生气了。」 童家威闻言愣了一下,当下他还不认为这是什么值得吵架的理由,但是当他下意识移情到自己和祁恆身上,便忍不住的蹙起眉头。 「难怪人家要生气。」他说,「你这样很不尊重对方耶。」 「可是我也只是看一下而已啊!」队长不服气的反驳。 「你晚上有空吗?」童家威说,「我再打给你。」 和每个学生的相处模式不同,自然也就会有不同的沟通方式,童家威知道队长的自尊心很强,如果在朋友面前训他,只会招来反效果,所以他打算私下再跟他聊聊。 「老师都偏心,你从来没有打过电话给我们。」一群人正好走出校门,队员们开始起鬨,声音大到引起旁人侧目,童家威连忙让他们小声一点。 「这有什么好吵的?你们哪一个这次如果任何一科被当掉,我就打电话给家长聊聊天。」童家威皮笑肉不笑的说。 没想到学生们不但没有被吓阻,反而闹得更开了,童家威被夹在中间又笑又闹,面前却忽然走来一个人。 「祁恆?」童家威看见祁恆时还愣了一秒,随即走上前,「你怎么在这里?」 「来载你啊。」祁恆嘴里回答着,视线却瞥向童家威背后的学生,眼神里充满着警告意味。 因为他刚才看见有人把手搭在童家威身上,而且是很多人。 「干嘛特地来载我?我自己走回去就好了啊!」话虽然这样说,但是童家威还是忍不住笑开来,他回头对学生挥手道别,接着雀跃的拉着祁恆道:「走吧!你车停哪里?」 祁恆顺手接过童家威身上的运动背包,他发现自己也挺喜欢帮忙提童家威身上的任何东西,总觉得两个人这样一起走在路上,很有「情侣」的感觉,他也发现了童家威主动来拉自己的小动作,忍不住笑了。 「笑什么?」童家威不解的问。 「没事。」 童家威暗自在心里哼了一声,嘴上说没事就肯定有事,他看了祁恆一眼,心里不知道想到什么了,竟也学祁恆莫名其妙的笑了起来。 「那你笑什么?」祁恆问。 童家威拉拉他的袖子,让祁恆弯下身来,他凑到祁恆耳边说悄悄话:「你不觉得你很像来接小孩的家长吗?」 言下之意就是在懟祁恆老,祁恆又怎么听不出来?他轻笑一声,也俯下身对童家威说:「再惹我,我就在这里亲你。」 童家威闻言连忙摀住嘴巴,乖巧的摇了摇头,模模糊糊的说:「我不敢了。」 他安分地跟着祁恆,祁恆习惯走的快,自然都走在他前面,但是他不喜欢一个人走在后面的感觉,便又想像上次一样去拉他,但他想了想,又暗自打量四周,确定没人在看他们之后,才终于下定决心的加了脚步跟上,在祁恆转头以前牵住他的手。 祁恆被童家威牵住的当下,心里还是很讶异的,他没想到童家威这么快就能接受了,回头一看,童家威脸上还是带着些许的不自在,他睁着两隻大眼看着自己,一脸想要人表扬的样子,祁恆被逗笑了,手也握得更紧,他摸摸童家威的头,问道:「你这么快就做好心理建设了啊?不怕吗?」 童家威摇了摇头,有点委屈的说:「没做心理建设,做了也没用,还是会怕。」 祁恆听了就要放开他的手,未料童家威不但不放,还急得闹起彆扭。 「可是我想跟你一起走。」 祁恆当下就叹了一口气,除非童家威主动离开他,否则他觉得自己这辈子是栽了。 他正想说话,身后忽然传来一道高分贝的惊呼声,两人同时回头,对方是一名骑坐在机车上的家长,后座坐着孩子,显然是要回转。 「陈、陈妈妈。」童家威认识对方,因为后座的学生正是自己球队里的孩子,彼此曾经在赛场上见过一面。 「童老师,你们两个……」陈妈妈脸上的表情扭曲,明明嫌恶得要命却又想故作礼貌,她的视线上下扫射两人后,竟然熄掉引擎,把口罩拉下来,语气里的酸度破表:「原来童老师是gay喔?」 「呃……我们是──」童家威一时慌了,他不知道要怎么跟对方解释,心里理不出个答案,当他正想回答时,立刻被对方插嘴了。 「唉呦对不起,老师也不用回答啦!这是私人的隐私嘛!」陈妈妈装模作样的摀着嘴笑道,「但是身为家长,我还是希望老师不要给学生不好的示范啦!大庭广眾之下两个男的这样搂搂抱抱,社会观感也不好,而且你看,高中生的身理和心理都还没有发展健全,啊你们学校那个预防爱滋病的知识有没有确实的教授给学生了?还有什么梅毒、菜花啊!我听说同性恋得爱滋的比例很高,虽然男校难免都会有同性恋,但是我还是希望你当老师的可以好好保护我的孩子──」 陈妈妈一张口就说个不停,童家威最后忍无可忍的打断她:「陈妈妈,感染爱滋病是在不正常的体液交换、或是不安全的性行为下才会发生,另外在健康以及安全教育的宣导上,学校都有给学生上过课了,请您不用担心。」 陈妈妈见他反驳自己,觉得脸上面子掛不住,便故意大声理论:「科学研究说同性恋本来就是感染爱滋病的大宗,同性恋根本就是万恶的根源,早知道你是gay,我才不敢让我的孩子去篮球队练球,谁知道你是不是假借教球来猥褻学生?噁心死了!」 陈妈妈一席话立刻引起眾人围观,童家威不断地听到来自四面八方、窸窸窣窣的说话声,他甚至听到了旁边一个穿着笔挺的老爷爷,冷冷的添了一句:「同性恋都应该被烧死。」 童家威顿时如坠冰窖,他气极了,心里也害怕得不得了,这是他出社会以来第一次觉得害怕,甚至连握住祁恆的手忍不住瑟瑟发抖,他红着眼眶对陈妈妈叫道:「请你不要随便造谣,你没有证据就不要污辱我和我的学生!」 那个球队的学生从没见过童家威这么生气的样子,他忍不住开口制止母亲,要她快点离开,不料母亲却对他喝道:「你怕什么?是不是老师有对你做什么?有的话跟妈妈说,妈妈绝对会保护你,不要让这种人继续当老师来危害学生。」 陈妈妈的言语煽动着眾人的情绪,竟然还有人拿了手机对着童家威录影,童家威忽然一阵反胃,他觉得所有的人都在等着自己情绪崩溃,好藉机拿自己大作文章,他拉了拉祁恆的手臂,说了一声:「我们快点离开这里。」 说完就要拖着祁恆离开,不料祁恆却没动,童家威正在纳闷,只见祁恆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对着陈妈妈说:「你们刚刚所有的话都被我录下来了,我建议你去找个好律师。」 语毕,他立刻拉着童家威离开现场,完全没有留给对方一点馀话的空间。 童家威被拉着走,心里还处于震惊之中,不敢相信祁恆竟然直接替他出了一口气,他忽然觉得松了一口气,彷彿劫后馀生,想着想着眼泪就不小心流了出来,他赶紧擦掉,却还是被祁恆发现了。 祁恆带他上车,见他还在擦眼泪,便伸出手拭去他眼角的泪痕,问道:「是不是吓到了?」 童家威一听到祁恆这么温柔的语气,眼泪流得更多了,他的情绪一下子爆发出来,抽抽噎噎地道:「我、我明明是当老师的人,结果竟然这么没用。」 他一想到刚刚被眾人围在中间叫骂的样子,就忍不住后怕,他知道社会上还是有人对同性恋不友善,却没想到会这么可怕。 「你哪里没用?你有出声维护你的专业还有你的学生,我觉得你很勇敢。」祁恆说。 「我以前连摔断腿都不会哭,遇到你之后动不动就哭……」童家威一边说一边擦眼泪,接着忽然崩溃大哭:「我觉得好丢脸。」 祁恆被他弄得哭笑不得,他又抽了几张卫生纸给他,安抚道:「我载你回家,你休息一下,晚点我再带晚餐回去给你吃。」 祁恆见他情绪平復了一点,便发动车子,窗外却有人在敲他的车窗,他放下车窗,发现是一个满头白发的老阿嬤。 「请问有什么事吗?」祁恆问。 阿嬤骑着机车,她从前面的脚踏垫提起一袋东西,递进车窗给祁恆,并用台语说道:「刚才我佇旁边拢有看到,但是人太多了我毋敢出声,歹势啦!这个给你们吃,恁爱加油蛤!麦管别人讲甚么,家己欢喜最重要。」 祁恆正想婉拒她的好意,阿嬤却已经向他们挥挥手,骑向对面正在对她招手的男学生,那个男学生身材纤细、长相清秀,脸上掛着靦腆的笑容,若不仔细看还会将他误认成女生。 童家威一下便懂了,阿嬤的孙子肯定也为此受了不少苦,阿嬤都看在眼里,所以才会帮他们加油。 他打开阿嬤送他们的袋子,里面装着一个纸袋,纸袋里装满热呼呼的鸡蛋糕,鸡蛋糕的蛋香味顿时充满了整个空间,童家威给祁恆餵了一个,然后也给自己塞了一个,他已经很久没有吃鸡蛋糕了,他嘴里吃着暖呼呼的,心里更是温暖,他又选了一个手枪形状的鸡蛋糕,枪口指着祁恆,边嚼着蛋糕边说:「怎么办?阿嬤害我好想哭。」 祁恆一口咬掉枪口,笑道:「被骂也要哭,帮你加油也要哭,你几岁了?」 童家威哼了一声,撇头不看他,继续吃着鸡蛋糕,但是吃着吃着,他忽然发现自己的脾气好像被祁恆养刁了,他以前不会这样的,他转头看着祁恆,趁着停红灯的空档就对着祁恆的唇边吻了下去,接着彷若无事一般的乖乖坐回去,他偷瞄了祁恆一眼,发现祁恆在偷笑,也不由得跟着笑了起来,童家威拿起一隻小熊形状的鸡蛋糕,看来看去就是捨不得吃掉它的头,便从身体开始吃,没想到才咬到一半,脸却被祁恆扳了过去,在他反应过来之前,祁恆竟已经咬掉了他的熊头,一脸狡诈的咀嚼着。 「那是我的头馁!」童家威大叫,低头翻了翻纸袋,又拿出一隻熊,「这里还有一隻啊!」 他把熊举到祁恆面前,发现他作势要来咬,便一口气全塞进自己嘴里。 祁恆倒也不是真的爱吃,他就是想看童家威气得跳脚的样子,他将童家威送到家门口,离开前还问他晚餐想吃什么?童家威点了菜之后便目送祁恆离开,他先上楼洗了个澡,然后躺在床上耍耍废,看了看时间,想起曾子期差不多也下班了,便打了通电话给他。 「干嘛?」 两天不见,曾子期的声音还是一样厌世,童家威听了就放心了,他问:「你在干嘛?」 「躺在床上耍废。」 「跟我一样耶,欸我跟你讲……」童家威呵呵地笑道,接着絮絮叨叨地告诉曾子期刚刚发生的事,尤其是说到那句「同性恋都应该被烧死」,电话那头马上传来一阵阴测测的笑声,曾子期冷冷地说了一句:「老人才应该被烧掉吧?他们不是垃圾可燃类吗?」 童家威早就习惯曾子期的毒舌了,他急忙补充了那个阿嬤的温暖事蹟,并感叹道:「真的是患难见真情。」 「患难只会见姦情。」曾子期说,「那种碎嘴的人到处都是,网路上更多,幸好祁恆有录音,就当作被狗咬了一口,顺便赚个精神赔偿。」 「其实也不是所有人都那么坏啦!」童家威跟他聊着聊着,忽然想起自己学生的事,他向曾子期说明了情况,并问道:「你也会去偷看路上的女生吗?」 「老子只喜欢带把的。」曾子期冷笑道,「你学生根本不是同,他是双,我这辈子最痛恨那些嘴上说喜欢男生、眼睛还是盯着女生胸部不放的人,妈的,太贱了。」或许是因为曾子期曾经亲身经歷过,所以说起来格外深恶痛绝,「你跟他说,玩弄别人真心的男人,都、会、烂、掉。」 童家威听这话的同时,背脊一阵冰凉,他能够想像曾子期此时可怕的眼神,于是赶紧打着哈哈转移话题,他们聊到祁恆家,然后曾子期突然不说话了,他重复了好几次的深呼吸,才终于开口:「家威,你跟祁恆真的在一起了吗?」 「应该……算是吧!」一提到祁恆,童家威的语气里就有说不出的喜悦,「怎么了吗?」 「我没想到你这个笨蛋竟然会被祁恆这种好男人看上。」曾子期嗤笑一声,「如果我去勾引他,你觉得他会上鉤吗?」 「欸欸欸!不行喔,不行喔!」童家威激动地坐起身来,「兄弟夫不可戏。」 曾子期听他这么激动地叫着,知道他跟祁恆是认真的,心里踏实许多,他轻轻地对童家威说一句:「如果你被欺负了,就回来找我,我帮你打死他。」 「唉呦,都是我欺负他,他不会欺负我啦!哈哈哈哈哈……」童家威听不出曾子期语气中的情绪,还难为情的笑答。 世界上最了解童家威的人,曾子期若是排第二,便再无人能排第一了,他何尝不知道童家威就是个迟钝的呆子。 「笑屁笑?我要睡觉了,不要吵我,再见。」他最后丢了一句,通话随即被切断了。 童家威不明所以的盯着手机,但随即又释怀了,因为曾子期的脾气一直就是喜怒无常的,他也早习惯了。 另一边,曾子期掛掉电话之后,躺在床上发愣了许久,直到同事准备出门时进来叫他,他才恍然回过神来。 「我要跟朋友吃饭,要不要帮你外带?」同事问。 「不要,我不想吃。」他大张着身子,盯着天花板,动也不动的答道。 「你不想吃?」曾子期竟然会有不想吃饭的一天,同事也是惊了奇了,「你怎样啦?生病喔?」 「快点滚啦。」曾子期转了一圈,背对着门口,听见身后的同事嘀咕了几声,随后是他出门的关门声。 曾子期叹了一口长气,终于剩他一个人了。 窗外的天色渐暗,屋内都没有打灯,床上的人就这样慢慢地被黑暗笼罩,没有人看见他眼角滑落的眼泪,落在枕头上消失不见,他紧闭着眼睛,唇边却掛着笑,好像对着某人说话一样的忽然开口。 「老子今天失恋了,还吃什么饭?」 8 结束了与曾子期的通话后,童家威原本打算打个几场游戏就去改考卷,没想到游戏都还没打,只是发了一会儿呆,竟然就糊里糊涂地睡着了,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最后还是被祁恆给叫醒的,童家威看了祁恆一眼,打了个哈欠之后又翻身睡去,祁恆无奈地爬上床,轻轻的摇摇他。 「家威,先起来吃饭,吃饱了再睡。」 童家威被摇得烦了,咕噥了一声又翻了回来,睡眼惺忪的看着祁恆,「我想睡觉。」 祁恆见他迷迷糊糊的样子简直傻得可爱,他弯下身子,一把就将童家威整个人抱了起来,吓得童家威睡意全消,危机意识让他赶紧圈住祁恆的脖子。 「你干嘛?我醒了啦!快放我下来。」童家威有严重的惧高症,而祁恆又生得高,光是这种高度就让他吃不消了,何况他一个大男人被公主抱,这种事传出去让他怎么见人? 童家威被祁恆拉到客厅去,桌上摆着晚餐和一大桶爆米花,童家威眼睛一亮,抱着爆米花就问:「我可以吃吗?」 祁恆给他拿来了餐具,又转身到厨房去泡茶,「吃完饭才可以。」 童家威听了立刻拆开饭盒,一大口一大口的塞进嘴里,眼睛直盯着那桶爆米花,还不忘夸奖一下:「你这个爆米花去哪里买的?裹了好多焦糖喔!」 「你慢慢吃,那整桶都是给你的。」祁恆将茶包放进马克杯,冲了热水进去,立即清香四溢,他知道童家威不喜欢单喝茶,所以沥掉茶包后还兑了点牛奶进去。 童家威原本还有点昏昏沉沉的,老是想睡,但是吃了点东西之后彷彿充了电,精神一下子全来了,才发觉自己原来饿得要命。 他一下子把祁恆带回来的东西扫得精光,喝了口热奶茶缓缓劲后,又打开爆米花,美滋滋的配着电视。 两个人坐在沙发上,祁恆规规矩矩的正坐着,而童家威却把整双大长腿都伸到沙发上来,身体斜靠着祁恆,偶尔分一点爆米花给他。 祁恆发现童家威专会挑那种裹满焦糖、整颗金灿灿的爆米花吃,所以他乾脆就专挑那种裹得不均匀、表面留白的起来吃,童家威发现之后诧异的问他:「你干嘛一直吃白色的?这么多黄色的为什么不吃?」说着,他马上挑了一颗全是糖的餵他。 「我没关係,反正不是特别爱吃甜。」祁恆端起杯子,吹散杯面上的白烟,笑道:「连茶我也习惯喝无糖的,你把黄色的挑去吃,白色的再给我吧!」 「太可惜了,吃爆米花就是要吃黄色的啊!」童家威可惜砸砸嘴,嘴里叨念着:「我从小就只喜欢挑这种裹满糖的吃,每次都被我妈骂,所以我小时候就许了一个愿望,我长大之后要自己买来吃,然后只挑有糖的,白色的全部丢掉。」 祁恆看他一隻手指在爆米花堆里翻来翻去,便笑道:「难怪你会被骂,丢掉多浪费啊。」 童家威立刻从桶子里挑了几颗白的起来,丢进祁恆嘴里,然后斜放身子倒进祈恆怀里,他仰视着祁恆,出手摸了摸他冒出小鬍渣的下巴,「以后有你在,就不怕浪费了。」 这样的撒娇对祁恆来说倒是受用的很,他揉了揉童家威的头发,便顺势低头给了他一个吻,童家威被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但心里还是欣喜的成分居多,他爬起身,拉过祁恆又是一吻,只是这次换他主动的多,他故意把祁恆压在沙发上不让他移动半分,手还捧着祁恆的脸,极其繾綣的加深这个吻,童家威觉得自己这几天好像跟着祁恆学坏了,换做以前的他怎么敢?但就是因为对象是祁恆,所以他才愿意学坏,他心甘情愿。 「都是爆米花的味道。」童家威眉眼弯弯的笑着,还用凑过去用鼻子蹭了蹭祁恆的脸,末了把桶子的盖子盖上,「不吃了,我要去改考卷。」 童家威把桌面收拾了一下,又进房把几大袋牛皮纸抱了出来,他坐在地上,一边放了一个透明的笔盒,里头放的全是红笔。 「你一个人改这么多啊?」祁恆也跟着他坐到地上去,眼见考卷的份量不少,这一改也不知道要改到多晚,不禁眉头紧锁。 「我有五个班啊,要赶在成绩的上传时间截止之前改完,我想说早点改完就早点公布分数。」童家威先把考卷分好堆,接着拿出答案卷便开始批改考卷。 「你不是教体育的吗?怎么也要改考卷?」祁恆问。 「现在教体育不只要教术科,还要教学科,我明明知道跟他们讲那些规则他们绝对记不起来,但是我还是要一页一页教。」一想到他有好几节课都是一个人在讲台上唱独角戏,台下完全没人要理他,童家威就忍不住翻了白眼,他把考卷亮给祁恆看,抱怨道:「重点是学科没过他们还要补考,因为这是毕业门槛。我们几个体育老师为了让他们allpass,每个人都是绞尽脑汁让题目看起来有点专业可是其实简单到爆,只要有看过就一定会,可是你看他们在搞什么?」童家威越改越气,最后还忍不住爆气骂道:「这一题是加分题耶!写出体育老师的名字有那么困难吗?童家飞是谁啦?我叫童家威啦!」 祁恆坐在一边,觉得他爆气的样子特别有趣,便好心的问:「要不要我帮你改一点?这样你也可以早一点休息。」 童家威正好改到一张九十几分的考卷,心情稍微转好了一点,摇头道:「你今天工作这么累了,你去休息,我自己的工作要自己完成。」 童家威把祁恆赶进房间里,自己则在客厅埋头改着考卷,时间过得飞快,他原本想在今天把考卷全部改完的,但是傍晚睡那一觉浪费了好多时间,而他体内准确的生理时鐘,只要超过晚上十一点就会开始强迫关机,改到最后,童家威根本是一边打着盹、一边对着答案,最后他终于受不了了,起身进房问祁恆家里有没有咖啡包,他想泡一杯给自己醒醒脑,祁恆见时间也晚了,原本想劝他睡了,但又能理解童家威偶尔的小固执,便下床去给他冲了一杯黑咖啡。 「你喝了会不会等一下睡不着?」他把咖啡递给童家威,有些担心的问。 「不会啦,这个只是暂时醒醒脑,我等一下一定会睡得更好。」童家威轻啜了一口,滚烫的液体不小心烫到了他的舌头,「好烫好烫好烫!」他吐吐舌头,想藉此散热,他看着祁恆,乞求道:「我想加冰牛奶。」 「醒脑不就是要喝黑咖啡吗?」祁恆好笑的问,最后还是禁不起童家威的请求,到厨房去给他重新调了一杯回来。 童家威喝了大半杯后,觉得确实醒了不少,便拿起笔打算继续加油,但他见祁恆没有要回房的意思,便问:「你不回房吗?不用管我没关係,我改好就去睡了。」 祁恆举了举手中那杯刚刚新泡好的茶,从书架上抽了一本书,「你慢慢来吧,我想在这里陪你。」 童家威心里甜得不能再甜了,连嘴里的咖啡都好像加了糖似的,他和祁恆两个人一起待在客厅里,各做各的事情,空气里有茶香也有咖啡香,虽然相差甚远却又意外的契合,童家威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安安静静的,心里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满足。 「我改完了!」终于在凌晨两点的时候,童家威改好了所有考卷,祁恆的书也看了几乎看完了,童家威把考卷收拾好,站起身来伸了伸懒腰、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被祁恆拖着回房。 躺到床上,祁恆原本要关灯了,童家威却出声制止,他把手机插上电,打开桌面的手游,在登入的空档稍稍闭了闭眼,让酸涩的眼睛休息一会儿。 「都快三点了,你再不睡明天会爬不起来。」祁恆躺到他身边,凑在一旁看着萤幕,「明天再玩吧。」 童家威分明想睡得很,说起话都像在说梦话一样,他固执的摇摇头,说:「不要,我今天一场都没玩过,我想玩一下就好了。」 祁恆见他虽然还说着话,眼皮却沉得像绑了铁块一样,他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趁童家威一时不察拿过他的手机,把游戏和网路都关掉,童家威后知后觉的想抢回手机,嘀咕道:「手机还我,我想要玩游戏。」 祁恆原本有些生气,童家威明天还要早起上班,却还这么孩子气,但最后祁恆却被童家搞得哭笑不得,因为童家威眼睛都睁不开了,好像也快睡着了,嘴巴却还一直喊叫着,手也不断往他身上捞啊捞,祁恆简直要被他的小性子笑死。 他替童家威订好了闹鐘,把手机摆放到离床最远的位置,这才安心的回床上躺好。 「我要玩……要玩游戏……」童家威还在叫着,祁恆以为他睡着了,在说梦话呢,没想到童家威下一秒却忽然坐起身来,大叫道:「子期快点来!我旁边有枪声!」 祁恆被吓一个差点没破胆,他听到童家威竟然在梦里都喊着曾子期的名字,心里特别不是滋味,他把童家威扯进怀里,让他枕在自己的手臂上,在他耳边悄声说道:「找曾子期没用,以后我保护你。」 童家威彷彿有听到他的话一样,眼睛忽然半睁开了,他不清楚的说了句:「手机还我,我要跟子期组队。」 祁恆听他又喊曾子期的名字,忍不住低吼了声:「组什么队?睡觉!」 童家威在睡梦中被兇了,竟真的立刻消停,他乖巧的窝在祁恆怀里,偶尔低低的哼个几声,祁恆见他安分下来,才把灯熄了。 9 最近几天,童家威明显的感觉到祁恆有点不对劲。 从前阵子因为停水到他家借住开始,童家威只要有空都会去他家住,但是这两天,童家威常常被祁恆的囈语给吵醒,他好像做了什么恶梦,脸上总是眉头紧锁,一双拳头握得老紧,甚至还会间歇性的发抖。 祁恆的梦话大多是没有意义的呻吟,只有偶尔会听到他在喊着一个名字,不断的重复,童家威原以为只是他的生活压力太大,没想到一天天下去,祁恆说梦话的情况越来越严重,终于有一天,他开口问了祁恆:小蔚是谁? 祈恆当时是愣住的,半晌后意识到自己老毛病又犯了,才发现原来一年又过了,他答应之后会给童家威答案,几天过后,他载着童家威出门,直到穿过了大门,看见建筑物主楼,童家威才发现,祁恆载他到了一座纳骨塔。 「为什么要来这里?」童家威不解的问。 祁恆带着童家威进入纳骨塔,童家威已经许久没有来这种地方了,虽然主殿播放着庄严的圣经,但是他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祁恆在一个塔位前停下,他打开了塔位的门板,里头摆了一个纯白色的骨灰罈,坛上有一张照片,照片里的女孩很年轻,笑得很灿烂,眉眼中和祁恆有几分相像,照片下写了两个小字:祁蔚。 「这是我妹妹。」祁恆看着祁蔚的照片,眼底盛满温柔,他的语气中满是对妹妹的思念:「我跟我妹差了八岁,我从小就很宠她。我妹以前很爱玩,才十八岁就跟男朋友一起离家出走,后来怀孕了才回家,我说我愿意帮她养孩子,叫她不用担心,结果孩子才生下来没多久,她就走了。」 祁恆一席话说得云淡风轻,但是童家威注意到了他微微颤抖的双手,知道他并未释怀,只是偽装得好罢了。 童家威握住他的手,猜测道:「今天是小蔚的忌日吗?」 祁恆点点头,硬扯出一抹笑:「那时候我开车载我妹出门,结果遇到车祸……医生说我有严重的创伤症候群,我看了很久的医生才恢復了一点,但是每年接近忌日的时候,我的病又会开始发作。」 童家威没想到祁恆遭遇过这样的事,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想安慰祁恆,却又觉得祁恆已经不需要安慰了。 「那你爸妈呢?他们不来吗?」 「我爸是消防员,救火的时候殉职了,我妈生下我妹之后就跟人跑了,我跟我妹是我伯公养大的。」祁恆淡漠的语气,彷彿只是提及两个陌生人,而不是他的亲生父母。 「你……」童家威很想对他说一些鼓励的话,但话还未说出口,祁恆便笑着打断他。 「你不用可怜我,我现在过得很好啊。」 童家威望着他的笑容,分明眼底毫无笑意,却又装出一副没事的样子给他看,童家威可是每晚睡在他身边,亲耳听见他一声一声呼唤祁蔚的人,怎么可能不知道他心里有多痛苦? 他心里微慍,语气有些哽咽:「谁在可怜你?我是担心你。」 祁恆被他的反应搞懵了,他好笑的揉揉童家威的碎发,「这是我家的事,你哭什么?」 「我又没有哭!」童家威趁眼泪还没流出来之前用力的抹了抹眼睛,不甘心的说:「你家的事就是我家的事,你的家人也是我的家人!」 他就是不喜欢看到祁恆这个样子,想哭的时候就哭、想笑的时候就笑,爱你的人一定会包容你,所以根本无需在他们面前隐藏什么。 祁恆看着童家威激动的样子,脑海中忽然浮现祁蔚的笑脸,那是一张总出现在他恶梦中的笑脸,梦里的祁蔚总是很模糊,但是如今脑海中的祁蔚却变得好清楚,她笑着对他挥手,嘴里对他说着什么话,他却听不清,耳边好像闪过一道熟悉的声音,依稀在以前总缠着他说:哥,你什么时候才要带个大嫂回来见我啊? 祁恆把童家威拉进怀里,在他头上落下一吻,哑声说道:「这是你说的,你也算是我家的人了,我妹从以前就吵着要一个大嫂,跟我妹妹打声招呼吧!」 童家威听到「大嫂」两个字,瞬间出手摀住他的嘴,脸微红的轻斥:「不要在这里乱说话啦!什么大嫂啊?」 祁恆最喜欢看他气呼呼的样子,他装模作样地看着祁蔚的照片道:「小蔚,希望你在天之灵能保佑你哥跟你大嫂一辈子幸福快乐。」 童家威正在专心跟祁蔚说心里话呢,一听到祁恆的浑话,马上学他对祁蔚说:「小蔚,希望你在天之灵可以偶尔去你哥的梦里吓吓他,不然都他不会乖,阿弥陀佛。」 童家威和祁恆相视而笑,他见祁恆心情平復了,心里暗自松了一口气。 两人正式的祭拜过祁蔚后,祁恆拉着童家威到另一边去,同样又打开一个塔位的门板。 塔位里的妇人和祁恆不同姓,于是童家威向他投以疑惑的眼神。 「她是陈垠的妈妈。」祁恆说,「那场车祸有两个罹难者,一个是小蔚,另一个就是陈垠的妈妈。」 提到陈垠,童家威脑中立刻浮现祁恆店里的店员,他总是默默的做着自己的事,不说话也没什么表情,唯一会主动说话的对象就是祁恆,童家威也曾经吃过小小的飞醋,后来祁恆才向他解释,陈垠已经有女朋友了,就是同样在店里帮忙的叶可欣。 没想到陈垠竟然也与那场车祸有关。 「当时陈垠坐后座,所以冲击力道不大,但是他妈妈当场就失去生命跡象,他那时候才高中,因为爸爸是小儿麻痺症患者,所以家里只有妈妈这个经济支柱,他妈妈去世之后,我伯公还资助他到大学毕业,我每年来看我妹的时候,都会顺便过来看他妈妈。」 「你伯公好善良,竟然帮助了这么多人。」 祁恆闻言低笑了一声,伸手轻轻的关上门板,意味深长的说了一句:「他坏事做太多了,帮自己积积阴德也好。」 童家威没听清楚,祁恆也没再多说,他对童家威伸出手道:「走吧,我带你去看一个人。」 两人牵着手离开,在经过祁蔚的塔位时,童家威还小小声地说了句:「小蔚再见。」 祁恆将他可爱的行为都看在眼里,他低头看了眼两人紧牵在一起的手,耳边听着童家威在自言自语,讚叹着今天的天好蓝,他心里觉得特别感激,无论是对祁蔚还是对童家威,感谢他们愿意给他支持、给他爱,并且愿意在他难过的时候牵起他的手。 以前他总是因为放不下祁蔚而感到痛苦,每一年的忌日,他都像是重新揭开伤疤一样,年復一年。只有这次,童家威让他意识到自己该放下了,逝去的既无法挽回,且就将它当成宝物,珍藏在心底,时间会继续向前走,人也是,他已经失去了一个祁蔚,但是上天送给他一个童家威,他已知足。 「要去哪?我看差不多要中午了,要不要先去吃饭?」坐上车后,童家威兴致勃勃的系上安全带,一想到要吃午餐,他嘴角就笑得像要裂开一样。 「你找找看想吃什么,我们外带一份去给我伯公。」 童家威早就已经叫出附近的美食名单了,正要开始瀏览菜单,就被祁恆的话吓了一跳。 「要去找你伯公?」他瞠目大叫,「不行啦!我、我、我还没做好心理准备。」 「不用做心理准备,你早就认识他了。」祈恆笑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们认识的第一天?你在医院遇到我,就是因为我伯公住院了,我去看他。他这阵子身体不太好,你找一点清淡的。」 「我也认识?谁啊?」童家威皱起眉,一边滑着菜单一边碎念:「可是我以前又不认识你,怎么可能会认识你伯公,到底是谁啊?」 「待会儿你见到他就知道了。」祁恆眼睛盯着后照镜,慢慢的倒车出去。 两人先去吃了中餐,并给祁恆的伯父外带了一碗粥,祁恆的伯公正在住院当中,童家威在搭乘电梯的时候,心里还有点不安,老扯着祁恆问自己只带一碗粥不是太寒酸了?或许应该买个水果礼盒之类的才对。 「不用送,他房间里的水果已经堆到快烂掉了。」祁恆本人倒是不太在意,他带着童家威到病房外,轻敲两下后便直接推门而入。 这间病房是高级单人房,两人一进病房,童家威就看到两三个身穿黑西装的男人坐在沙发上,个个都生得虎背熊腰,一脸凶神恶煞的模样,童家威还不小心发现其中一人的手腕处隐隐露出刺青的痕跡,他正想问祁恆是不是走错房间了,没想到那几个男人一见到他们进门,竟全都立刻起身立正站好,向祁恆问候了一句:「恆哥好。」 童家威目瞪口呆,他推了推祁恆,低声问了句:「你伯公是搞黑社会的喔?」 祁恆偷笑了一声,煞有其事的回答:「现在是炒地皮的。」 童家威还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床上那个正在看报纸、大半张脸都被报纸挡住的人,忽然轻轻地对四周嗅了嗅,接着放下手中的报纸,问了一句:「带了什么好吃的来?」 「房东阿伯?」童家威的内心受到第二波衝击,他眨了眨眼睛,不敢置信的又问了一次:「房东阿伯?」 祁顺见到童家威也很是意外,他高兴的对童家威招招手,要他坐到自己身边来,还挥手让旁边的人去削一盘水果来。 「家威,你跟我们阿恆有认识喔?」他问着问着,视线移到童家威手上的纸碗,「要给我吃的吗?」 「对对对,这个是我们刚刚去买的,要给阿伯吃的。」童家威小心的打开粥,拿起汤匙就要餵食,「阿伯可以自己吃吗?还是我餵你好了。」 「不用啦!我又不是残废了,我自己来啦!」祁顺爽朗地哈哈大笑,接过粥后便狼吞虎嚥的吃了起来。 「吃这么兇,中午没人买饭吗?」祁恆见他一副饿死鬼的样子,面部表情忽然凝结起来,视线轻轻地扫向一边的人。 「恆哥,我们买了很多家,伯公都不想吃。」正削着苹果皮的黑衣人急忙解释道。 「你们买的东西那么油,是想要我早一点死是不是?」祁顺吞着粥,砸了砸嘴,指着一边桌上堆着的各类垃圾食物,「我现在在住院馁,医生不是有跟你们交代我不能吃油的吗?」祁顺越说越气,吹鬍子瞪眼的骂道:「跟你们说话我真的会折寿。」 童家威看他又要吃饭又要骂人的,赶紧给他倒了一杯水,又拍拍他的背替他顺顺气:「阿伯,你慢慢吃啦!不要噎到了。」 祁恆走到桌边,稍微翻了翻袋子里的东西,都是一些街边庙口的油炸小吃,他叹了一口气,对祁顺说:「干嘛骂别人?自己想吃就说,还牵拖到别人身上。」 祁顺才不会承认那些东西是他自己想吃的,他囫圇的吃完粥后,接过童家威倒的水,一口就喝掉大半杯,童家威不禁暗自讚赏,祁顺的吃饭风格和他做事的风格一样,雷厉风行、大刀阔斧啊! 回想起之前他们公寓三楼的住户,向祁顺反应冷气吹不凉,没想到祁顺竟然二话不说,就直接把整栋公寓每一户都装了新冷气,当时童家威还庆幸自己遇到了一个佛心的房东,没想到表面看起来平凡普通的房东阿伯,竟然是一个专门炒地皮的有钱人,果然是人不可貌相。 「家威,你跟我们阿恆是怎么认识的?」吃完粥,祁顺接过一旁端过来的苹果,他轻脆的咬了一口,问道。 童家威没想到祁恆的伯公就是房东阿伯,心里也没准备好要应付祁顺的问题,答覆的时候还不小心出现小小结巴:「我、我们是看球赛的时候认识的。」 「球赛?」祁顺意外的挑眉,瞥向祁恆:「这个死囝仔也会看球赛?」 「对啊,我们还一起回家。」童家威点头如捣蒜。 祁顺见童家威的反应这么激动,便又问:「你们两个是不是──」 「不是!」童家威插嘴道,「绝对不是。」 祁恆在一旁见祁顺什么都还没问出口,童家威就这么急着否认,明知道童家威紧张又害臊,却忍不住想跟他唱反调,眼见两人要开啟下一个话题了,祁恆却凉凉的丢出一句:「我们两个在一起了。」 这句话像鞭炮一样在童家威脑中爆开,童家威急得向祁顺解释:「他、他的意思是我们现在住在一起啦!阿伯你不要误会。」 祁顺的表情并不惊讶,反而一副饶有兴趣的样子,他狭促地调侃两人:「唉呦,在一起就在一起,什么住在一起?我又不会反对,去年同婚不是已经合法了吗?等到一立法你们就赶快去结婚,然后去领养几个小孩,让我含飴弄孙。」 童家威没有想到祁顺的态度会这么开明,他囁嚅着道:「我们还没进展到那样啦。」 祁恆拉了张椅子坐下,拿起水锅盘上的叉子,差了一块苹果给童家威吃,笑道:「你养一个旆旆还不够吗?」 一提起祁旆,祁顺就有气,他正想向祁恆抱怨,房门就被推开来,一个绑着小马尾的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跑了进来,身后跟着进来的竟是叶可欣。 「舅舅!」小女孩发现祁恆来了,立刻开心地尖叫起来,小身子一跳就跳进祁恆的怀抱,她亲暱的蹭了蹭祁恆,软软的撒娇道:「舅舅,我好想你。」 祁恆宠溺地看着祁旆,温言哄道:「舅舅最近比较忙,改天再带你出去玩,嗯?」 童家威好奇地看着祁旆,发现她的脸模子和祁蔚是一模一样,很明显就是当年祁蔚留下的那个孩子,没想到孩子也送到祁顺身边养了。 「这个死囝仔,有够皮的,我住院都是她害的。」祁顺嘴里骂着,但是气归气,心里还是宠的,他把祁旆招到身边来,亲自一口一口地给她餵水果。 「阿公,你不要太宠她,她都这么大了,可以自己吃水果了啦!」叶可欣叹气,见祁旆只顾玩,嘴边的苹果汁都要滴下来了也不知道,便抽了卫生纸替她擦拭。 「哼,你不也是我这样宠大的?」祁顺反驳,又给祁旆餵了一口。 祁旆嘴里嚼着苹果,手里玩着手机,她忽然抬头看着童家威,短短的食指指着他道:「舅妈。」 童家威被这突如其来的童言童语吓得哑口无言,他透过眼神向祁恆传递慌张,不料祁恆只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笑容,转头就对祁旆说:「对啊,大哥哥就是舅妈。」 「旆旆,你不是有礼物要送给舅妈吗?」叶可欣在一旁悄声提醒祁旆,祁旆闻言,从祁顺床上跳了下来,小碎步跑到童家威面前,从洋装上的小口袋掏出一条红线,拉过童家威的手就要绑上去。 「舅妈,妈祖给你保庇。」祁旆边说着,一边吃力地想把红线打结,无奈打了半天,十隻短短的手指头就是不听话,怎么打也打不好,便去向祁恆求救道:「舅舅,我不会。」 祁恆低头接过红线,温柔的给童家威系上,末了,还轻轻地搔了搔童家威的手腕,童家威觉得在长辈面前这样不好,手肘对祁恆顶了顶,让他别闹,祁顺却早已将一切看在眼里。 「这样也好,有人作伴就好,不要像我那么老了还是孤孤单单一个人,死了都没人送终。」祁顺给祁旆餵着水果,虽是在开玩笑,语气中却透着淡淡的遗憾。 童家威发现祁恆的脸色不好,知道他不爱听这话,便连忙上前摸了摸祁旆的头,对祁顺笑道:「阿伯,你哪有孤单?旆旆那么可爱,还要靠你养大呢!」 祁顺知道他在安慰自己,又见祁旆吃得满嘴都是的可爱模样,便立刻笑逐顏开,他抽了张纸巾,仔细地给祁旆擦嘴,对一边的人说:「明天就去帮我办出院吧,在这里住那么久,人都要发霉了。」 祁恆正想让他先问过医生,再决定办不办出院,祁顺却抢在前面赶他回去:「我爱睏啊,你们都走吧,顺便把可欣和旆旆载回家。」 祁旆一听祁顺这样说,便立刻跑到童家威身边,主动拉着他的手说:「舅妈牵我。」 童家威对于「舅妈」两个字还是感到彆扭,但是祁旆又小又可爱,他觉得自己骨子里的父爱都被激发出来了,他牵住祁旆小小的手,有点兴奋地看向祁恆。 祁恆莞尔,在他眼里,就连祁旆都没有童家威来的可爱。 祁旆左手牵着童家威、右手牵着叶可欣,祁恆把钥匙交给童家威,让他们先上车,三个人才刚踏出病房,身后立刻传来一声:「大嫂慢走。」 童家威抖了一下,对这样的阵仗还是感到不习惯,叶可欣偷笑一声,对他解释道:「你不用怕,他们都是演的,你习惯就好。」 童家威往背后偷瞄,好奇的问道:「阿伯以前真的是混黑道的吗?」 叶可欣点头,轻描淡写的说:「对啊,幸好我阿公算是比较低调的,金盆洗手也容易很多。」 叶可欣对童家威说了一些祁顺以前的事蹟,童家威简直不敢相信,祁顺那么好的一个人,原来以前也曾经那么兇残过。 上了车后,叶可欣和祁旆一起坐在后座,祁旆嚷着要吃糖果,叶可欣便给她开了一个,又道:「我表哥以前也很兇,从小就跟我阿公一起混,幸好后来也跟着回来了。」 童家威诧异的问:「祁恆以前也混过?」 叶可欣呵呵一笑,指向自己的脑袋:「我表哥这里很厉害。」接着语气阴森的道:「以前好几个一起出去的,最后都没回来,只剩下我表哥,他原本想搬回去跟我表姊一起住,结果我表姊跟男朋友跑了。」 童家威生长于教师世家,几代以内都是从事师职,因此父母给他的家庭教育可以说是滴水不漏,他培养起来的人品和三观也可以说是很正的了,就他看来,祁恆也是一个品行端正的人,却从没想过他是从这么复杂的家庭里出来的。 「很乱吧?都是家庭的问题,所以我觉得我表哥很厉害,你看他现在也过得很好,没有什么事情挺不过的。」看童家威的表情,叶可欣就多少猜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了,她笑道:「你应该知道我表哥脸上还有手上都有疤吧?」 童家威愣愣的点了点头,于是叶可欣续道:「他身上的疤,都是在我表姊去世的那场车祸中留下来的。」 「那是车祸受伤的?」但是他记得祁恆告诉过他,那些疤是在追通缉犯的时候留下来的。 叶可欣摇头道:「他们被追撞,撞他们的人是旆旆的爸爸,他那时候是通缉犯,可能是想跟我表姊同归于尽吧,结果我表姊死了,他却没事。我表哥身上的伤就是和他起衝突的时候弄的。」 「那最后他有被抓到吗?」童家威问。 「没有,那时候是在高速公路上,从追撞变成连环车祸,他最后因为站在车子的断腿区,被后面的货车直接拦腰撞死,也算是现世报了。」叶可欣低头看着正玩手机玩得入迷的祁旆,摸了摸她的头,叹道:「我表哥以前是人见人怕,也就对旆旆的脸色会好一些,大家都不容易,幸好都熬过来了,旆旆也长大了。」 或许是话题太沉重了,童家威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想替祁恆缓颊,便道:「祁恆其实没有你说的那么可怕,他人其实很好的。」 叶可欣闻言,抿着嘴笑了,童家威不知道的是,祁恆的好脾气只留给他一个人,只是童家威不知道,其他人可都是怕祁恆怕得不行,想当初第一次见到童家威,她和陈垠还被祁恆的和顏悦色给吓了一大跳,以为他被脏东西煞到,差点要送他去宫庙给人驱邪了。 「我哥来了。」叶可欣指着门口的方向,接着对祁旆说:「舅舅来了,快点把手机收起来。」 祁旆原本不肯放,但是一听到祁恆来了,便立刻乖乖的上缴手机,一双大眼骨碌碌地往窗外张望。 「怎么不让她玩了?」童家威问。 「我哥不喜欢小孩子用3c產品,所以我都偷偷给她玩。」叶可欣笑道。 祁恆手里提着大包小包回来,他先把东西放进了后车厢后才上车,他见童家威还没系上安全带,便侧身过去替他系,童家威原先还吓了一跳,接着便拉过祁恆手里的安全带,红着脸轻骂道:「我自己会系啦!」 祁恆也系上自己的,双眼忽然看向照后镜,都还没开口叶可欣便机灵的也给祁旆系上。 「那些东西你拿回去吃,伯公说吃完再跟他拿没关係。」 「那些不都是别人送给阿伯吃的吗?这样不好意思啦。」 「不用担心,他再会吃也吃不了那么多。」祁恆笑道。 祁恆见天色也不早了,便直接把童家威送回住处,他将车子临停在店面前,跟着童家威下车,并打开后车厢,一袋一袋的拿给他。 「要不要帮你拿上去?」 「不用啦,这些东西我还拿得动。」童家威将提袋把手套进手指里,但是眼见祁恆的动作一直不停,他十根手指都要提满东西了,便开口叫道:「太多了啦!我又吃不完。」 祁恆指着几个顏色比较出挑的袋子道:「这几袋是补品,你拿去给你爸,他身体不是不好吗?你有空要常回去看看他。」 童家威没想到祁恆是这个意思,他怔了一瞬,心里溢出满满的感动,他没想到祁恆会主动关心他的家人,甚至还提醒他要常回老家,他觉得祁恆真的太好了,好到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走了什么运,才能让他遇到一个这么好的人。 金光灿灿的夕阳打在祁恆的车窗上,折射进童家威的眼里,他觉得眼睛有些刺痛,便伸手去揉揉,祁恆见他一直在揉眼睛,于是低头去查看,并用指腹轻轻的抹掉他眼角的湿润,好笑的问,「怎么又哭了?」 童家威拨掉他的手,嘴强道:「是太阳害我眼睛痛。」 祁恆知道他爱面子,便不戳破,他关上后车厢,「那我先走囉,你快点上去吧。」 童家威站在街边,想目送他离开,却一下子不察,让祁恆在他唇边落下一吻,他有些羞怯的捏了捏祁恆,正要开口警告,身后却传来一震怒吼。 「童家威!你们两个在干什么?」 一听到声音,童家威立即像触电般地跳了开来,他知道对方是谁,所以他不敢回头去看,身后的人却彷彿知道他的胆怯,三步併作两步的衝了过来,一把扯开童家威。 祁恆见童家威被扯痛了,刚想开口,童家威却赶紧对他摇头,示意他不要管。 童家威感觉自己浑身都在发抖,一股恐惧忽然从脚底窜上来,他怯生生地喊了一声:「爸。」 「你刚刚在做什么?」童胜发怒了,他向来生硬的脸部线条一瞬间像都活了过来,他的五官因为愤怒而变得狰狞,饶是童家威也从未见过这样的童胜,他一直以为童胜绷着脸已经够可怕了,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发觉自己根本没看过童剩真正发怒。 是了,他知道这次童胜真的生气了。 「我们没有在干嘛……」童家威勉强撑起笑容,心里期盼着童胜刚刚看到的并不清楚,希望自己能就这样打混交代过去,他指着祁恆道:「爸,这是我朋友,他叫做──」 「你不要跟我说你也是什么同性恋。」童胜冷冷地说。 童家威的笑容凝结在唇边,因为他听出童胜语气中的噁心,在说到「同性恋」三个字的时候,童胜根本是咬牙切齿的,彷彿如果他承认了,就会立刻被一口咬碎。 童家威的脑袋一片空白,他知道童胜一定看到了,童胜看出来他和祁恆在一起了,他不想否认,但是理智告诉自己必须要否认,因为童胜的样子好像随时都要跟他断绝父子关係一样。 祁恆在一旁看着,童家威面色惨白,嘴唇轻轻张合着,像是想说些什么,却又什么也说不出口,他心底腾出怒气,开口道:「叔叔,我跟家威──」 「我不想跟你说话。」童胜看都不看祁恆一眼,直接打断他。 童家威见童胜正在气头上,便低声央求祁恆先离开,祁恆不肯,却在看见童家威泛红的眼眶时妥协了。 童家威等祁恆的车子走远,才敢向童胜开口:「爸,我们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童胜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只说了一句:「我明天打电话去帮你掛号,我下礼拜陪你一起去看医生。」 童家威愣住了,他吶吶的问道:「看什么医生?」 「看精神科啊,不然呢?」童胜冷笑,他看童家威的眼神彷彿恨毒了他,又像在看着什么令人作噁的东西一样,「我自认为是一个成功的老师,没想到我竟然把自己的孩子教成同性恋。」 童家威懵了,他第一次听不懂父亲在说些什么,他甚至因为童胜的观念而感到不可思议,他失色地叫道:「同性恋不是病!爸,你是当老师的人,你怎么可以有这种想法?」 童胜见他竟然还敢反驳,一双眼睛动也不动地直盯着他,那双因为苍老而泛黄、混浊的眼珠子,如同带着毒咒一般的缠着童家威,他觉得浑身上下都爬满了蚂蚁,像是飢饿许久一般疯狂的窜入他的体内,爬进他的眼眶、他的鼻孔、他的耳朵……他止不住地颤抖,因为他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他无法理解为什么童胜会用这种可怕的眼神看他。 「你如果不跟我去看医生,把你的病治好,你以后就不是我儿子了。」 僵持了许久,童胜忽然这样说道。 「我又没病,看什么医生?」童家威忍不住怒吼,「就算你带我去看全台湾最好的精神科,我也好不了,因为同性恋他妈的根本就不是病!」 童胜没将他的话听进去,而是转身就走了。 童家威见他要走,知道自己的情绪失控了,他缓了缓心绪,赶着脚步追了上去,他伸手去拉童胜,不料却一下子被甩了开来,他想要把手里的袋子递给童胜,并道:「爸,刚刚是我太激动了,对不起,这个是要给你吃的补品,你带回去吃吧,好好调养身体。」 童胜并不领情,他盯着童家威手里的提袋,只一句:「我不想跟你说话,你滚。」 童胜以往对待童家威虽然严厉,却都是有条有理有分寸的,从来也没对他说过半句重话,这还是他第一次让童家威滚,童家威知道他生气,便又换了个话题,他看向童胜手里的塑胶袋,透明的塑胶袋隐约的透出内容物的绿色,童家威知道那是童胜自己种在阳台上的丝瓜,那株丝瓜已经结了好几次果了,童胜也常常摘丝瓜来给他吃,说是自己种的健康。 「这个是给我的吧?最近菜价上涨了,我都不敢买菜,幸好我们家里自己有种。」说着,他伸手就要去拿,却又被童胜一把闪过。 童胜丝毫不愿理他,提步就走,童家威不死心,又跟了上去,他边跟着童胜边道:「爸,你为什么讨厌同性恋?同性恋已经合法了,同性恋跟异性恋一样,我们可以和普通人一样交往、结婚,我们没有什么不一样。」 童胜听童家威左一个「我们」、右一个「我们」,简直刺耳得不行,他忍不住骂道:「同性恋就是噁心、就是有病,男的跟男的在一起你不觉得噁心吗?我一想到就想吐!」他指着童家威,顾不得旁人的目光,当街破口大骂:「合法又怎样?你把我们家的脸都丢光了!以后厝边头尾看到我,都会对我指指点点,笑我教出一个同性恋,你妈也会因为你而感到丢人!」 童家威呆若木鸡地承受父亲地指责、还有周遭的视线,他觉得自己的情绪快要崩溃了,其实和祁恆在一起的这几个月以来,他已经渐渐习惯路人的眼光了,他受不了的是父亲的责骂,无数的问号在他脑海中不断的拥挤着,他为什么非得这样被当街辱骂不可?就只是因为他正好喜欢上了一个和自己相同性别的人? 童家威死命地咬着牙跟,不想让童胜看到自己的眼泪,他恍惚地想:妈妈也会因为他是同性恋而看不起他吗? 童家威不敢再想,他发现童胜的呼吸比平时还要急促很多,多半是因为气急攻心,他强压住自己心里的负面情绪,对童胜说:「爸,你身体不好,先到我家休息一下,有什么话我们晚点再说。」他又伸手要去接童胜手里的塑胶袋,不想童胜一把将塑胶袋里的丝瓜拿出来,狠狠地摔在地上,一脚一脚地把丝瓜踩烂,破烂的丝瓜露出白皙的内脏,被童胜的鞋子印上了骯脏的污痕。 童胜一边践踏着,嘴里一边咒骂:「要给你这种人吃,我寧愿把他踩烂!」 童家威这次哭了,童胜是多么珍惜食物的一个人啊!他记得自己小时候还曾因为挑食而被罚跪了一整晚,因为童胜小时候过得很苦,在他爸爸考上老师之前,童胜一家十几口,一直是靠着妈妈下田来过活的,所以童胜特别珍惜食物,但是现在他却当着所有人的面,把自己种的东西践踏在脚底,童家威知道,童胜噁心死他了。 童胜双眼也泛着红,却是给气的,他瞪了童家威一眼,接着转头离开,才没几步,童家威却又赶着上来,童家威一边哭一边道:「爸,你先跟我回家好不好?世代不一样了,就算我喜欢男的,也没有人会笑你,真的。」 童胜不应答,反手将童家威推倒在地,童家威又鍥而不捨地追了上来,就这样反反覆覆、一来一往了许多次,童家威手里的东西都不知道散落多少了,裤子也磨破了,他还是坚持着追上来,直到童胜最后一次使出全力,狠狠的甩了他一耳刮子,留下一句「从此以后我没有你这个儿子」,童家威才澈底没了力气。 他坐在街上,看着童胜逐渐消失的背影,也不知道愣了许久,才爬了起来,原路回去捡地上的东西。 他嘴里都是血腥味,脸上也肿了一片,脑子混混沌沌的,甚至都进了房门了他也没印象自己是怎么走回家的? 童家威没说话,曾子期却是被他的样子给吓到了,他帮童家威把手上的东西卸了,还弄了热毛巾给他擦脸,不管怎么问童家威就是不回答,只是默默地流着眼泪。 曾子期知道他早上是跟着祁恆出去的,也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早上好好地出去,晚上竟然带了满嘴血沫子回来,整个人像失了魂一样。 他没帮童家威换衣服,只帮他脱掉那件脏得不像样的裤子,便把他安顿上床。 曾子期关了大灯,只留床边一盏小灯,他坐在床边,半步都不敢离开,童家威躺在床上,双眼直瞪着天花板,头底下的枕头都被他的眼泪沾湿了。 曾子祁没有再问他什么,就在床边陪着他,轻轻地抚摸他的头发、安抚着他,直到童家威打破沉默。 「子期。」 「嗯?」曾子期握着他的手,轻问道:「怎么了?」 「如果我爸不要我了,我就要一辈子跟你一起住了耶。」童家威像是在说着什么笑话一样,乾笑了几声,豆大的泪水却快速的滚落,他语气颤抖着,笑道:「我没有家可以回去了,我爸不要我了。」 曾子期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没想到童胜竟然那么快就知道了,他紧握着童家威的手,语气轻松地开着玩笑道:「那有什么?大不了我一辈子让你赖着,看谁敢说间话?」 童家威闭着眼睛,点了点头,自己想了想,又道:「改天等我爸气消了我再回去跟他解释好了……」 「你爸那个臭脾气,要消气还得慢慢等,你睡一觉起来我再煮东西给你吃,嗯?」曾子期在他耳边轻道,童家威还迷迷糊糊地应了声好。 曾子期轻拍着他,哄他睡着,期间祁恆来了几通电话,曾子期等童家威睡了之后才回电过去,并把童家威的情况都讲明白了,祁恆听了沉默许久,末了向曾子期说了声谢谢,电话便掛了。 曾子期让童家威睡了一会儿,怕他脚上的挫伤会发炎,便唤他起床吃了一点东西,自己则给他上了药。吃完东西,童家威又睡过去了,曾子期把床边几上的碗盘收拾起来,经过门边时把灯熄了,他看着床上的童家威,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担心什么?你还有我。」 10 星期六午后,童家威是被一通陌生的来电叫醒的,他睡眼惺忪的接了电话,对方劈头就问他是不是童胜的家属,童家威一下就醒了,他连忙应答,才知道是警察那边来的电话,说是童胜车祸送进医院了。 结束通话,童家威坐在床上愣了一会儿,随即忽然翻身下床,从衣柜里随便抓了衣服就套上,连盥洗都没来的及。 他急急忙忙地拦了车赶到医院去,童胜是在回家的路上发生的车祸,据说他连人带车被捲进砂石车底,幸好对方及时剎车,这才没有造成憾事,据警方的说词,童胜是差一点点就要被压到了,所幸最后仅仅断了一条腿、加上身上几处的挫伤,其馀是没有大碍的。 童家威到院时童胜还在手术房,他便先跟警方回警局去了解情况,警方调了当时的监视器出来,童胜是在右转时被砂石车的内轮差给绊倒的,童家威见这个路口很是眼熟,想了半天才想起来,这就是童母以前住的那间疗养院一出大门的路口,因为疗养院离他家很远,所以童母过世后,就连他也不曾再去过那一带,警方说童胜是准备从疗养院回家时出的车祸,童家威心里纳闷,童母都已经不在了,童胜去疗养院是去探望谁? 童家威忽然想起来,童胜在那间疗养院确实是有朋友的,叫什么名字他一时竟忘了,看来童胜八成就是去探望那个人,才不小心出了车祸。 处理完肇事责任归属后,童家威变了一趟老家,打算给童胜打包一些行李,他才刚到家门口,隔壁就有人出声叫住了他,他定睛一看,没想到是隔壁移居国外多年的老邻居。 「阿雀姨,好久不见馁!你怎么有空回来?」由于这个社区不大,因此左邻右舍的感情都很好,久不见故人,童家威忍不住停下来多聊了两句。 「童童,都这么大囉!来来来,给阿雀姨看看。」阿雀姨的样貌没变多少,倒是当年那个孩子长大了,两人笑语吟吟的间聊了几句,接着话锋一转,阿雀姨黯然道:「我听说你妈妈过世了,没想到也来不及见她最后一面。」 「我妈妈走得很安详,你不要难过。」现在谈起童母,童家威已经淡然许多了,阿雀姨又问起童胜,童家威表示童胜出了车祸,自己就是专程回来给他拿住院的换洗衣物的。 「说起来你爸也辛苦一辈子了,怎么才刚能喘口气,又遇到这样的事。」阿雀姨闻言,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你爸年纪也不小了,记得前后多看照他。」 「我知道,谢谢阿姨关心。」童家威笑道:「说起来,我小时候还以为我爸跟左右邻居都不合,后来才知道他本来就是那张脸,改也改不了。」 阿雀姨脸上的表情忽然凝结了,她歛了歛笑容,沉默半晌后才道:「我跟你爸也是老邻居了,大家都是一个地方长大的,你爸以前不是这种个性,是因为…… 」 阿雀姨的话说得不完整,硬生生地断在中间,欲言又止,童家威有些好奇的追问:「因为什么?」 阿雀姨的表情有些古怪,她犹豫了半晌,才道:「这事也已经过去几十年了,也就我们几个老朋友知道,你爸在娶你妈之前,发生了一些事,那时候事情闹得很大,你爸以前人很好,看见谁都是一张笑脸,但是那件事情过后,人就变成现在这样了,其实也不能怪他……」 一席话听下来,童家威是越发不明白了,他问:「是发生什么事?」 「呃……就是、就是你爸他……」 阿雀姨支支吾吾的,说得并不清楚,童家威又问:「我爸怎么样?」 阿雀姨像是不太想提起,见童家威不断追问,只好丢了个模糊的答案:「你爸当年跟学校的同事纠缠不清,你爷爷要你爸娶你妈,你爸不肯,你爷爷就是因为这样才气死的。」 童家威心里愕然,他从未听说过还有这样的事,他一直以为爷爷是心脏病发而死,不想其中还有诱因存在。 「同事?叫什么名字?爷爷为什么反对他们在一起?」 「我、我也不清楚,只听说是一个姓张的老师,教国文的。」阿雀姨见他还想追问,便急忙找了藉口,跟童家威打了招呼便离开了。 童家威看着阿雀姨像是落荒而逃的背影,心中的疑问渐渐膨胀,他掏出钥匙开门进屋,经过童胜的书房时忽然心里一动,便进入书房,搜寻着墙边的书架。 童胜是老师,藏书自然不少,其中还包括他歷年担任班导所蒐藏起来的毕业纪念册,童家威回想阿雀姨的话,童胜和同事纠缠不清的时候,还没有和童母结婚,于是童家威算了算时间,推算出大概的年份,并从那一排毕业纪念册中挑了一本出来。 打开册子,童家威翻到了教师的页面,老师的照片是按照科目排的,第一类便是国文老师,童家威仔细的看过每个照片下的名字,奇怪的是,国文类的老师他都看过一遍了,却都没有姓张的女老师,童家威正在猜想是不是阿雀姨记错了,视线忽然扫过册子角落的一张脸,他定在那张脸上,愣了一下,又扫过底下的名字,全身起了一阵颤慄,他忽然发现了爷爷反对两个人在一起的原因。 当年和童胜纠缠不清的那名同事,分明是个男的。 童家威在书房里待了许久,他久久不能回神,脑中有一堆问题却无从提问,但其中他最想问的是:童胜明明也喜欢男的,凭什么阻止他? 他看着册子上的脸,五官竟然熟悉得很,彷彿在哪里看过,忽然脑中闪过一个场景,他站在某个人的床尾,瞥到了吊牌上的名字。 册子上的名字印入眼底,这个男人叫做张文河。 没错,就是张文河,童胜去疗养院探望的人一定就是张文河。 就连上次童胜在街上骂他的时候,他都没有此时此刻来的混乱,他脑中只不断浮现过去二十多年来,爸爸和妈妈之间的相处,他一直以为那就是爱情,但他现在竟然不敢确定了。 如果童胜喜欢男的,那为何要娶他妈妈? 既然童胜都娶了他妈妈,又为何要趁旁人不察时去探望张文河? 童家威忽然一个机灵,一下子全明白了,当初要为童母选择疗养院时,童胜一意孤行、捨近求远,他总以为一切都是为了童母好,如今想来,童胜根本早就知道张文河住在那一间疗养院里,打算以童母之名就近探照张文河。 童家威心里替童母抱不平,他闔上了册子,又去翻找童胜的书桌,童胜有写日记的习惯,他记得书桌右边的柜子就放满了他以前用过的日记本,童家威翻来翻去,发现里面只有一本是上锁的,其他都是散页的,那锁需要密码,童家威用了童胜的生日、自己的生日,甚至爷爷奶奶的生日,锁依旧是打不开,他直觉这本日记本里肯定藏了什么,脑中却一时想不出来密码的其他可能。 他将日记本和毕业纪念册都放回原位,离开书房,草草收拾好童胜的行李,便又赶回了医院。 童胜已经开完刀了,身体虚弱得很,躺在床上、双眼紧闭,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童家威去替他办理好住院手续,见他还没有要醒的跡象,便在床边坐着发呆。 他盯着童胜的脸,想起自己直到高中加入篮球队之前,个头都比童胜还要矮,曾经那么高大的父亲,不知何时竟也老了,那天晚上童胜决绝离去的背影一直在他脑中徘徊不去,他看着童胜用白纱布缠绕起来的腿,心中虽然对童胜依旧埋怨,却怎么样也生不起气来了。 童家威给童胜拉好了被子,桌上的手机响了起来,他赶紧按掉铃声,躲到门边去讲电话。 来电显示着祁恆的名字,童家威看着自己在祁恆名字后面加上的表情符号,心里一股委屈油然而生,他把话筒凑到耳边,小声的问了一句:「喂?」 「你还好吗?」祁恆的声音犹如一剂强心针,让童家威的心立刻安定不少,祁恆的语气还是一样沉稳,却隐约带着一点着急,「你在哪?」 童家威已经一个星期没跟他联络了。 自从童家威和童胜吵架的那天开始,曾子期告诉他来龙去脉,他就不敢打电话给童家威,他知道童家威的心情肯定受到影响了,所以他一直在等童家威自己把心情调整好,他一直在等他的电话。 祁恆以为自己早就擅长等待了,却不想一个星期就已经撑到了极限,他还是忍不住地拨了电话过去。 「我在医院。」 「医院?」 电话那头忽然一股骚动,好像是弄倒了什么东西,童家威连忙补充道:「是我爸出车祸了,我没事。」 知道童家威平安无事,祁恆才冷静下来,他问到:「你爸伤得怎么样?严重吗?」 「断了一隻脚,能要住院住一阵子了。」 祁恆沉吟半晌,犹豫地向童家威提议:「我晚点过去找你吧,顺便看看有没有哪里需要帮忙的。」 「你不要过来!」童家威意识到自己的音量太大了,他赶紧再放低声量,悄声说道:「我爸他情绪还不是很稳定,我自己照顾他没问题。」 祁恆知道他和童胜还没和好,便故意问他:「你爸那天生气了?」 童家威不想让祁恆担心,想起那天自己的模样也是够狼狈的,已经让曾子期看笑话了,绝对不能再让祁恆知道,于是他便撒了谎:「没事没事,我跟我爸解释了,他没生气,你不要担心。」 祁恆怎么会听不出来他是在说谎?只是不愿戳破,便顺势答道:「没事就好,你今天晚上要在医院陪你爸吗?我偷偷带晚餐过去给你,不要让你爸看到就好了,你想吃什么?」 「我自己到医院附近随便买就好了,你店里应该也很忙吧?我晚一点再打给你。」童家威其实也很想见到祁恆,但他更害怕祁恆来了会刺激童胜,所以他拒绝了祁恆,趁着童胜还在熟睡,便出去买了晚餐回来。 童胜睡了很久,童家威给他买的饭都凉了,他才幽幽地醒了过来,童胜见他睁眼了,赶紧递水过去,童胜却是不领情,直接撇过头去,看都不看他一眼。 童家威还真是拿他的拗脾气没办法,他叹了口气,劝道:「爸,你都躺在床上不能动了,还要跟我生气吗?」 愣是童家威怎么劝,童胜依旧不发一语,童家威按了床边的按钮,强制让童胜稍稍坐起身来,咬了一口饭凑到他嘴边,童胜仍是绷着一张脸,眼睛也不知道在看哪里,左右就是不看童家威,童家威真是没法子了,他盖上饭盒,把水壶放在童胜身边。 「就算你不吃饭,好歹喝一点水,你这样不吃不喝的,身体什么时候好的起来?」他又坐回位置上,低头滑了滑手机,又道:「我刚刚有去警局看了一下监视器,他们说你是从疗养院出来之后才被撞到的。」 童家威一直在观察着童胜的反应,童胜在听见「疗养院」三个字时,明显的动摇了,浑身上下都透露出紧张,于是童家威再问:「你去疗养院看谁?」 童胜冷着脸,反问了一句:「关你什么事?」 童家威明白童胜是绝对打死也不会告诉他的,要不是自己上次在疗养院时多留意了几分,加上今天正好遇见阿雀姨,恐怕自己一辈子也无从得知,童胜在世上的哪个角落还有什么掛心的人,甚至比童母都还要令他掛心。 「警察明天会过来替你做笔录,你早点休息吧。」童家威替他把床铺放平,「饿了就叫我,我再买东西给你吃。」 童家威直接离开病房了,他不想跟童胜待在同一个空间里,这让他几乎窒息,从小童胜就不是那种正常类型的爸爸,他不会和孩子嬉闹、不会带孩子出去玩、下班之后不会和孩子间话家常,两人会一起做的,也就只有晚上童胜给童家威补数学的时间,也就那样,抽背公式、反覆练习题型,他们父子俩的关係就像数学一样,死死板板、冷冷硬硬,童家威甚至觉得,上一次两人在大街上的那一大吵,就是他这一辈子和父亲最靠近的一次了。 童胜的责骂固然让他心痛,但他事后细细回想起来,竟还忍不住笑了,他才知道原来父亲也是会那样生气的,像个正常人一样。 他坐在病房外,没地方去,也不想回去和童胜大眼瞪小眼,就这样发呆了快半小时,看着走廊上来来往往的医护人员和病患家属,鼻尖充斥着医院里特有的消毒水味,心里忽然觉得很疲惫,他瞥到悬掛在墙上的消毒用酒精,想起自己好像没用酒精消毒过,便过去压了两下在手心里,两手轻轻地搓开,酒精快速的带走他手上的温度,冰凉的感觉还挺好玩,于是他又偷偷压了一下在手里,耳边却传了一阵熟悉的笑声。 「消完毒正好过来吃宵夜。」来的人竟是祁恆,他手里提着一袋食物,正徐步往他走来。 童家威一见到他,立刻把所有烦人的事都拋到脑后了,他情不自禁地朝他飞奔过去,要不是因为在医院里要降低音量,他恐怕还会大叫出声。 「你怎么来了?」他惊喜的问。 「我怕你饿啊。」祁恆宠溺的揉了揉他的头发,并往房里张望,问道:「你爸呢?」 「我爸在休息了啦,外面有一个小花园,我们出去吃好了,不要去打扰他。」 到了外头,童家威便迫不及待地打开袋子,祁恆给他带来两大碗热气腾腾的关东煮,正符合他的胃口,祁恆看着他吃,偶尔凑过去咬一口,童家威作势要餵他,却又在他咬下去的前一秒忽然收手,童家威好喜欢和祁恆打闹在一起的感觉,他看着手中的米血,忽然喃喃自语道:「我爸从来没催过我关于成家的事,他也没跟我说过他想抱孙子,我不懂他干嘛忽然这样?」 他望向祁恆,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决定把事情都对祁恆说。 「其实我爸已经知道我们在一起了,他那天很生气,气到都不要我这个儿子了,我这辈子还没看过他那么生气的样子。」 他见祁恆静静地听着,便继续说道:「我爸爸叫我去看医生,叫我去把同性恋这个病治好,但是我觉得我没有错。」他把手放在祁恆的掌心上,五指扣进祁恆的指尖,十隻手指紧紧地合在一起,他看着祁恆,平淡却坚定笑道:「我就是喜欢你。」 祁恆心里确实是在等待的,而他等的就是这个时候,老在他第一次在球场遇到童家威,并发现他的手机桌布是沃夫先生时,他就偷偷的注意他了,祁恆其实也没有喜欢过男人,但是童家威就是那么特别,他既单纯又善良,还保有孩子的童真,是个显性的吃货,他伤心的时候就哭、高兴的时候就笑,他的坏习惯在他眼里都是那么的可爱,比如只喜欢吃裹满焦糖的爆米花;比如就算隔天要上班也要熬夜打电动。他的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不做作的,祁恆老觉得,童家威给他带来了无比的安全感,祁恆很享受宠着童家威的感觉,他喜欢做饭给他吃;喜欢为他特别发一张图,在图上暗暗的给他惊喜;喜欢看他被自己逗得气鼓鼓的样子。 祁恆就是喜欢童家威。 「你爸有一天会理解你的。」祁恆说。 提起童胜,童家威就想起了张文河,心里憋着总是不踏实,觉得自己好像必须去见一见他,并问问他以前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 其实就算童胜和张文河以前真的有过什么,那也都不重要了,他们都已经老了,童胜结了婚、有了孩子,张文河甚至都住进了养老院,他们在年轻的时候发生了什么、放弃了什么,也都来不及了,但是童家威就是觉得他得搞清楚,否则不仅他不服气,他也连带地替童母感到不值,这么多年来维持起来的一个家,竟然都只是表面功夫,只怕童胜的心从头到尾都没放在他们身上过。 「我明天想去一趟我妈妈住过的养老院。」他对祁恆说,「但是我没办法离开我爸太久,你能不能载我一程?」 祁恆不知道他去养老院是什么目的,却也答应了,他看的出来童家威有心事,十之八九是关于童胜的,他搂住童家威,轻道:「当然可以,需要帮忙就儘管开口,我都在。」 11 翌日一早,祁恆先载童家威回一趟老家,童家威进了童胜的书房,取走了那本上锁的日记本,接着两人才驱车前往疗养院,所幸疗养院的人都还记得他,便直接让他进屋探望。 张文河还是躺在老位置,和童家威记忆里的一样,他依旧闭着眼睛像睡着一般,童家威走近他床边,正想看看他是否真的睡着了,门外却有人喊了一声:「谁?」 童家威与祁恆双双回头,从门外走进来一名男子,手里端着洗好的水果,眼神有些戒备的看着两人,问道:「你们是谁?」 童家威发现男子的长相与张文河有几分相似,知道他是张文河的家属,便赶忙自我介绍道:「你好,我叫童家威,请问你是张老师的家属吗?」 男子一听见童家威称张文河为「张老师」,眉头便蹙了起来,他不知道多久没从旁人嘴里听见这个称呼了?男子在嘴里重复了一遍童家威的名字,又仔细端详他的脸,惊叫道:「童胜是你的谁?」 童家威一听他也认识童胜,马上表明道:「我是他儿子,请问你也认识我爸吗?」 男子盯着他沉默了一会儿,视线转到床上的张文河身上,叹道:「我怎么可能不认识?你爸以前还当过我的班导师。」 男子拖了两张椅子过来,让两人坐下,他边削着水果,视线转到祁恆身上,问:「这一位是?」 童家威与祁恆对看了一眼,童家威便答道:「他是我男朋友。」 水果皮应声而落,男子愣了一下,而后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那抹笑容里却带着淡淡的惋惜,他问童家威:「你爸知道吗?」 童家威点了点头,男子又问:「那他的反应是什么?」 童家威得知了男子是童胜以前的学生,因此对他没有什么防备,便一五一十的告诉对方,男子听了并未多做表示,还给他们一人叉了一块水果。 「我叫张文川,我是他弟。」他指了指张文河,「我知道你来找他是为了什么,你是不是想来问以前的事?」 童家威知道张文川也知情,便立刻附和道,「对,我前几天听邻居说我爸结婚前,有跟一位张老师在一起,听说当时闹得很大,所以想过来问问那个人是不是就是张文河老师?」 张文川放下手中的刀子,用纸巾擦了擦手,开始回想二十几年前,那一段闹得全家鸡犬不寧的时光。 「我哥是家里的长子,我们全家都是种田的,就只出了他一个读书人,所以我爸妈就指望他变成一个有成就的人。我跟我哥差了十几岁,他在我国二那一年调回家乡的学校,然后认识了童老师,他们的位置坐在一起,两个人的感情在学校里面是出了名的好,大家都以为他们只是好朋友,只有我知道他们根本不只是朋友,他们两个早就在一起了。」 张文川看着张文河,语气开始哽咽起来,却又像说着笑话一般的笑道:「童老师常常写信给我哥,明明是教数学的,内容写得不好、字也难看,但是我哥把那些信当什么宝贝一样,每一封都好好地压在抽屉最下面,后来信不知道被谁挖了出来,事情才曝光。」张文川想想都觉得冤枉,两个人也没干什么坏事,也就几封信、几句问候的话,两个人怎么就被舆论搞成这样了? 「童老师的信也没写什么,都是一些看了就能丢掉的随笔,其中就只有一张,童老师写了一句『我好想你』给我哥,整个学校就闹翻天了。」张文川叹了口气,续道:「我也给我哥传过几次信,我哥跟童老师在一起的时候,整个人变得特别开朗,我觉得挺好,他们俩个都过得很快乐。」 童家威提出了疑问:「既然我爸喜欢张老师,又为什么要跟我妈结婚?」 提到童母,张文川的脸色立刻难看起来,他的眼神变得凌厉,说话的语气也尖锐起来:「你怎么不去问你外公?是谁把事情闹大的?是谁逼我哥辞职的?」 童家威不知道其中还有什么纠葛,便立刻表示外公早就去世已久,张文川的脸色才缓和一些。 「你外公那时候差一点就要升上去当校长了,但是学校老师发生这样的事,他要负责,正好陈老师也喜欢你爸,所以两家人才会随便把婚礼办一办,把消息压过去。你外公那时候还偷偷派人到我们村子里放消息,把我哥说得很难听,还逼他辞职,我哥最后什么都没有了,家里也回不去了。」 童家威完全不敢相信,他印象中慈祥和蔼的外公,竟然也做过这种噁心人的事,他追问道:「那我爸呢?我爸没有反抗吗?如果他真的那么喜欢张老师,他不会拒绝吗?」 张文川对家威的口气很不满,说起话也衝了起来:「你现在是在怀疑我吗?你以为你爸多高尚吗?你外公随便到他家去说了两句,他就不要我哥,跑去娶你妈了,写信的人是他,倒楣的人却是我哥,说到底,我哥会这样都是谁害的?」张文川越说越气,竟然出手去拉张文河的手,露出他白皙的手腕处,上面赫然错布着无数条深浅不一的疤痕,有的疤甚至深到长出了新肉。 「我哥自杀十几次,你爸有关心过吗?我哥被关在精神病院里面十年,你爸人又在哪里?」 面对张文川的控诉,童家威竟然无话可说,他愣愣地看着张文河手上的疤痕,忍不住去牵祁恆的手以求慰助,他光是这样瞧着就觉得渗人,不敢想像张文河伤害自己的时候,内心会有多绝望、多无助。 可是他不相信,童胜会是这样的人。 「我相信我爸到现在还是爱着张老师。」童家威说,「他为了张老师,让我妈也跟着来这里住,我家到这里骑车要一个小时,但是我爸还是常常来看张老师,前几天还在前面的路口出车祸。我不敢说我爸的付出比张老师多,但我敢保证我爸的爱不比张老师少。」 童家威从袋子里拿出日记本,递给张文川,见张文川不明所以,便开口提醒道:「我试了很多组密码都打不开,你试试看张老师的生日吧。」 张文川迟疑了一下,颤巍巍地去拨弄日记本上的密码锁,他缓慢的拨正最后一数字,按下开关,日记本立刻弹了开来。 童家威心里早有底了,他对张文川说:「我爸的书房里放了二十多本的日记本,唯独这本是锁起来的,我想这里面的东西对他而言一定很重要。」 张文川翻开第一页,立刻发现书页的夹层里夹着一张照片,他小心的取了出来,照片的尺寸很是怪异,像是从某张大照片上裁切下来的一小块,张文川又怎么会没看过?他像是内心受到了衝击,也来不及摀住嘴,就这样当场失声痛哭。 童家威与祁恆面面相覷,两人皆是一头雾水,童家威正想开口询问,床上的人竟然动了。 「阿……胜。」张文河不知何时竟然醒了,他涣散的眼里忽然出现一抹光,泪水从眼角滑落,他颤着手去拿张文川手中的照片,指腹不断的摩擦着照片中童胜的笑脸。 张文川听到张文河开口,反倒哭得更惨,他伸手去擦张文河的泪水,又哭又笑地道:「哥,童老师没有忘记你,你听到了吗?」 张文河直盯着那张他与童胜的合照,视线像黏在上面一样,他看着看着,忽然开始哭叫着童胜的名字。 童家威好奇的凑过去看,照片里只有童胜和张文河两个人,他们两个靠在一起,笑得好灿烂,脸上还带着些微的羞赧。 童家威这辈子,从来没见过童胜笑得这么开心。 「这是从毕业纪念册上面剪下来的,是我哥跟童老师唯一的合照,当年我哥被我爸赶出去,学校的东西都被我爸烧了,我哥原本想去抢照片,结果抢不到,也一起被烧掉了。」 张文川着叙述当年张文河被赶出家门的过程,张文河原本人缘很好,因为老师的身分,所以在村子里一直备受尊崇,直到童家威的外公到村子里散播丑闻,那种乡下地方本就民风保守、八卦传得也快,张文河一夜之间竟沦为过街老鼠,甚至还在童胜结婚当天被陌生人拉到某个犄角旮旯打个半死,幸好被镇上好心的医生救了,只不过张文河醒了之后就不认人了,只能被丢到公立的精神病院,直到张文川长大以后,才有能力把他送到安养院照顾。 「我有时候常想,为什么我哥当年不乾脆被打死算了?」张文川看着形状疯癲的张文河,忍不住又哽咽起来:「那么好的一个人,原本有大好前程,可以娶个好老婆、生一堆孩子,搞不好现在都子孙满堂了,为什么会被害成这样?被别人当成神经病,还被全世界唾弃。」 张文川把日记本交还给童家威,回头望向还拿着合照不放的张文河,道:「你们回去吧,我哥已经变成这样,说什么都来不及了。这是童老师的隐私,我没资格看,那张合照就给我哥吧,除了那张照片,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童家威被送了客,他一路上的被祁恆紧紧的牵着手,但是他却提不起劲,一坐上车,他便抱着日记大哭了起来。 他说不清楚自己在哭什么,眼泪却停也停不了,他太心疼了,尤其是看到张文河抓着合照、哭着叫唤童胜的时候,他原本还为妈妈不平,但是来了这么一遭,他却不敢再提了。 他们全家,欠张文河太多太多了。 祁恆轻轻抚着童家威的背,同样的不发一语,他替童家威抹去泪水,待他平復一些后才问:「要去医院吗?」 童家威点头,视线投向疗养院的方向,喃喃自语道:「我爸欠别人的,我来帮他还。」 在前往医院的路上,童家威把童胜的日记都看了一遍,再将童胜的自述与张文川的说词拼凑在一起,这才知道了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但童家威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只能说造化弄人,这两个人的结局不应该如此。 这本日记是从张文河调回来不久前开始的,可以说童胜和张文河在一起的那一年,所有的事都被完整的写进日记里了,当然,被写进日记的只有那些童胜「以为」发生过的事。 当年两个人的恋情曝光之后,随之而来的是雪片般飞来的舆论挞伐,童胜很不擅长用文字来表达感情,但童家威单凭日记里的一句「我和文河成为千夫所指,我们好像被世界放逐了」,就能看出童胜当时的孤立无援,无论是童胜还是张文河家里的人,没有人愿意接受他们的感情,童胜原本是想带着张文河一走了之的,无奈妈妈以死相逼、爸爸又心脏病骤逝,一时之间整个家里失去经济支柱,底下还有十几个弟弟妹妹要养活,他只能扛起家里的经济重担,走上结婚一途。 这本日记的最后一页结束在童胜的婚礼当天,里面写了一段:听说文河走了,走了也好,去一个新的地方重新开始,我不要他过得不好,我心里有他。 童家威觉得毛骨悚然,童胜并不是没找过张文河,只是消息不知道被谁压掉了,就连结婚当天,张文河分明就是被人打得差点没命,童胜却以为他离开了,去了某个陌生的地方好好的过日子。 童胜心里有张文河,一直都有。 「你进去吧,我在外面等你。」停妥了车,祁恆对童家威说道。 童家威想起刚才离开疗养院前,张文川对他说的一句话,他说:如果你爸还爱着我哥,他就不会阻止你们在一起,他多半是怕你也变成他、甚至是变成我哥那样。 「你跟我一起进去吧,我会说服我爸的。」 护理师正好巡完房出来,童家威和祁恆牵着手走进病房,童胜一看情绪又马上激动了起来,他抓起桌上的东西就往两人身上丢,还大叫着:「死同性恋,滚出去!」 祁恆把童家威护在身后,童家威忍不住反呛了一声:「同性恋又怎样?我就算跟男人在一起我也能过得很好,这样不就好了吗?」 这话激怒了童胜,彷彿触了他的逆鳞,他像一隻被綑绑住的斗兽一样张牙舞爪的怒吼:「你给我滚出去!你不是我儿子!我没有你这种儿子,丢人现眼!」 童家威对于他的不讲理已经忍受到了极限,他知道童胜也是受害者,但是只要一想到他至少也娶了老婆、生了孩子、过了几十年的平淡生活,张文河却过着那种悲惨的生活,而童胜竟然还有脸这样怒骂同性恋,童家威就窝火,他也顾不得童胜的身体不好,朝着他就是一顿破口大骂:「喜欢男人哪里丢脸?喜欢就是喜欢,哪里丢脸?再丢脸也没有你丢下张文河自己跑去结婚还要丢脸!」 此话一出,童胜瞬间停止了吵闹,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敢相信童家威刚刚说什么? 「你刚刚说什么?」他问,「你为什么知道?谁告诉你的?」童胜左右寻思,接着不可置信的瞪视着童家威,质问道:「你去疗养院找他?」 「你有什么资格生气?你只会偷偷跑去看他,但是你知道他这几年都过了什么日子吗?」童家威继续骂道,「你结婚生小孩、你在学校继续当老师当到退休,但是他呢?他没有了工作、你结婚当天被村里的人打到差点死掉、还被关在精神病院里十年,他受苦的时候你在哪里?你现在凭什么生气?」 童家威的一席话犹如当头棒喝,童胜一下子懵了,他从来都没听说过这些事,自从几年前打听到张文河住在疗养院后,他也只敢趁家属不在的时候去偷看他,张文河一直在睡觉,很少清醒过,童胜一直以为只是因为张文河身体不好了,他也不是没发觉张文河手上自残的伤疤,只是他没有对象可以问,张文河醒的时候他也不敢出现,他就这样默默看着他几年,原本也觉得这样就好了,两个人都已经有各自的人生,还是不要互相打扰的好,却没想到从来就只有他的人生在前进,张文河自己停在了几十年前。 童家威见童胜不发一语,便拿出了那本日记,递给童胜:「爸,对不起,我偷看了你的日记。」 童胜看着那本被解了锁的日记,二十多年来的无数个夜晚,他都是一个人窝在书房里,一次、两次、三次……不断反覆地看着这本日记,只要一看到它,童胜甚至能立刻想起书里的哪一天、他和张文河一起做了什么事? 「你为什么偷翻我的东西?你不知道要尊重别人的隐私权吗?」童胜沉默了许久,冷冷地问了一句。 「我不把这本日记挖出来,难道就要让它在底下就这样烂掉吗?」童家威质问,「你自己过的好,难道张老师就应该活该在疗养院等死吗?」 童胜没有反应,他默默地打开日记,立刻就察觉到照片不见了,他着急的问:「照片呢?里面的照片呢?」 「我送给张老师了。」童家威说,「你还记得张文川吧?张老师家只剩下张文川愿意照顾他,张老师精神不稳定,谁都不认识了,唯独还记得你。」 童家威把张文川的话重述给童胜听,童胜听着听着,拳头握得死紧,不知不觉已泪流满面,他咬着牙,问道:「文川家没有拿到任何钱吗?」 童家威没料到他会这样问,便摇头答道:「张先生没有提到。」 当年陈主任到童胜家提起结婚一事,说好了童胜娶陈老师,陈主任就会负责把消息压掉、协助张文河转任新职,并资助张家一笔钱,以弥补他失去教职的损失,童胜当时就想,自己牺牲也就罢了,只要张文河过得好。 没想到自己就这样天真的被骗了二十年。 童家威知道他心里懊悔,便开口提议道:「爸,你快点把脚养好,我们把张老师接回来一起住吧。」 童胜惊讶地看着他,眼中闪过嚮往,却又在下一秒失去光彩,他闔上日记,喟然而叹:「我有什么脸去见他?」 童家威还想说服,却被童胜打断:「你们走吧,没什么好说的了。」 童胜躺了回去,闭上眼什么都不肯再说,童家威也无可奈何,只好和祁恆先离开。 两人走后,童胜伸手去拿那本日记,翻到了最后一页,童胜眼里蓄满泪水,嘴里低声呢喃着:「我心里有你……」 12 那天过后,童胜又回到了原本的样子,不再对童家威怒目疾言,却也不曾再提起张文河的事。 童家威因为早上要上班,所以他特别给童胜请了个看护,晚上再固定替他送饭过去,每次来来回回奔波下来,几乎都晚了。 童家威拖着沉重的身体回到家,却见到曾子祁整个人躺在沙发上,举着手机不知道在看着什么影片,眼角默默地垂下一条泪痕。 「你在看什么?」他也就是随口问了一句,没想到曾子期太过专注了,连他到家了都没注意到,被他的声音吓得掉了手机,险些直接砸在他的鼻樑上。 「你在看什么?哭成那样?」童家威觉得他的模样很滑稽,好笑地又问了一次。 要是平时曾子期被童家威这样惊吓,肯定少不了一阵打闹,但是今天曾子期特别反常,他非但不生气,还和顏悦色地对童家威招招手,要他坐到自己身边来。 童家威虽然觉得不对劲,却也乖乖地照做了,他接过曾子期的手机,手机上面是一则国外的新闻,斗大的标题写着:taiwanlegalizessame-sexmarriageinhistoricfirstforasia 童家威先是愣了一会儿,接着慢半拍地问了一句:「通过了?」 曾子期看着他,微微一笑,眼神很是复杂,有兴奋、有欣慰、有感动…… 童家威情不自禁地用力拥抱曾子期,高兴过了头,眼泪也忍不住滚出来了,他知道同婚正式立法对曾子期和其他的同性恋者来说,是多么大的里程碑,他们为了走到这里,已经等了好久好久,甚至久到有些人永远都等不到了。 「恭喜你。」他与曾子期相视而笑,诚心的祝福道,「终于能结婚了。」 曾子期明白他指的是什么,他立刻敛起笑容,玩笑的嘖了一声,骂道:「恭喜我干什么?该恭喜你吧?我连对象都还不知道在哪里。」 童家威被他这样调侃,却还是开心的很,他腻在曾子期怀里,撒娇的说了声:「我的子期一定会遇到最好的。」 曾子期被他幼稚的行为逗笑了,他敲了一下童家威的脑袋瓜,意有所指的答道:「来不及了,最好的已经被拿走了。」 闻言,童家威爬起身来,一脸想探听八卦的脸追问:「什么意思?你遇到喜欢的人了?」 曾子期一把拍开童家威凑上来的脸,嫌弃的说:「关你屁事?快点拿餐具过来,我肚子饿了。」 童家威耍赖的叫了几声,最后还是去帮他拿餐具了。 他坐在桌边,一边吃饭一边滑手机,打开社群软体,一则新的贴文立刻跳了出来,是沃夫先生一小时前刚发的图,上面除了画了沃夫,天上还出现一道彩虹,一旁写着lovewins,童家威立刻点了讚,同样在底下留言:lovewins,他才刚留言没多久,讯息栏立刻跳出回覆通知,而回覆他的人竟然是沃夫先生本人!他赶紧点开留言,没想到他的那条留言串早就在短短几分鐘内炸了锅,而且讯息还不断的刷新,他赶紧滑到最上面去看看,沃夫先生到底是回了什么?嘴里还禁不住大叫:「子期!沃夫先生回我留言耶!你快点看!」 曾子期吃饭的动作一秒僵住,他简直无言得要死,都说恋爱中的人智商会归零,看来所言不假,他冷冷的懟了一句:「有什么好兴奋的?不就是祁恆吗?」 童家威倒真的一时忘了,他嘿嘿的傻笑了两声,指下的留言串终于刷到了顶头。 沃夫先生只回了他一句:loveu 童家威顿时觉得头顶都在冒烟了,祁恆这不明摆着他公开出柜吗?难怪会把粉丝炸成一片,童家威打了电话过去,祁恆几乎是马上就接了。 「你干嘛啦?那是你的公开帐号耶,这样不会影响你形象吗?」童家威话是这么说,语气里却是满满的甜腻,看来是对祁恆的留言满意的很。 「有什么好影响的?喜欢就是喜欢啊。」祁恆在电话那头宠腻的笑道。 童家威没有这样放闪过,开心之馀倒还有些害羞,他和祁恆又聊了两句,祁恆忽然问道:「家威,你要不要告诉你爸?」 「告诉我爸什么?」 「同婚立法的事,我觉得你爸的思想可能还纠结在过去的社会环境里面,你要让他知道,世界已经不一样了,追求喜欢的人并没有错,以前没有、现在也没有,你爸跟张老师都得了心病,只有他们彼此才解的了。」 祁恆的一席话让童家威陷入沉思,他也徵询了曾子期的意见,没想到曾子期这次竟然是和祁恆站在一起的,他说:「老一辈的思想已经根深蒂固了,何况他们又受过那样的伤害,能找到解决办法是再好不过的,说不定张文河根本没病,只是心结解不开。你爸也已经成全你妈妈这么多年了,现在换你成全他了。」 童家威觉得曾子期的话有理,自从知道了童胜和张文河的过往之后,他不止一次对童胜刮目相看,他原以为他认识的童胜已经是个坚强的男人了,却不想他隐忍的东西其实远比他想像的还沉重,童胜纵然没有爱过童母,却还是花了二十多年的时间扮演好了丈夫的角色,还给了她一个孩子,甚至在她人生剩馀的这几年内,不辞劳苦的照顾她。 即使、即使童胜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张文河好,即使他这辈子从来没有把心放在这个家庭的人身上,童家威都觉得足够了,童胜对童母的好、对他的好,他不曾怀疑过半分的虚假。 是时候换他来回报父亲了。 童家威说风就是雨,他马上打了通电话给祁恆,两个人一起去选购了要送童胜的礼物,隔天去看童胜时,童家威立刻就把找了新闻给童胜看,由于家里没有电视机,童胜便没有养成看电视的习惯,他既不会使用电子產品、也没兴趣,成天只知道看看报纸、种种菜,所以即使住院了也都不曾主动开过电视来看,只能看看童家威带给他的书。 童胜看完了新闻,缄默许久,最后只问一句:「所以呢?」 童家威拿出昨晚买的礼物,那是一个小巧精緻的红丝绒盒子,他小心地打开盒子,里面端端正正的摆了两枚戒指,两枚戒指的戒围差距并不大,是童家威和祁恆用心选的。 「爸,这个送你。」童家威见他一脸呆愣,不由得失笑,他轻柔的把盒子交给童胜,「现在同婚已经合法了,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人,都有权利去追求自己的真爱,你们会得到所有人的祝福,再也没有人会阻止你们在一起。」童家威说到这里,忍不住湿了眼眶,他把戒指交到童胜手里时,清楚的感受到童胜的颤抖,他知道童胜有冀望、也有恐惧,他用双手紧握住童胜的手,告诉他:「张老师已经等得够久了,你也是。」 童胜几欲啟唇,却更是说不出话,他咬紧牙根,颤颤地问:「你不怪我?我跟你妈……」 童家威一听到他还在顾虑着自己,立刻上前抱紧童胜,哭笑道:「你是我爸,我怎么会怪你?」 童胜听到了儿子的话,眼泪终于忍不住泊泊而下,他手里紧紧的握着柔软的戒指盒,心中的一块陈年巨石轰然而倒,他数不清楚自己等这一天已经等多久了?心里也不是没有期盼过,但是真的太久太久了,久到他几乎都不敢再想了。 「爸,你要赶快好起来,你要亲自把张老师接回家。」 童胜点了点头,终于笑了,他把玩着盒子里的戒指,怎么样都移不开眼。 童胜出院当天,童家威和祁恆一起把童胜送到疗养院,童胜坐在轮椅上,自己推着进去,童家威和祁恆则留在外面等候。 房内,床边的窗子大开,午后的微风吹起了鹅黄色的窗帘、也吹进了阳光,张文河是醒的,他坐在床上,看着窗外发呆,风掠过他的发丝、睫毛,他被风吹瞇了眼,唇边带着一抹浅浅的微笑,好像时间在他身边都停下了。 童胜不敢惊动他,迟迟不敢继续前进。那么久了,他终于又看到了甦醒的张文河,他和二十年前一样,笑的时候永远都是那样平淡、温柔、不惹尘埃,直到现在,他还是认为张文河是他这辈子遇过最乾净的人,他很善良、替人着想,他们在学校里不敢谈情说爱,每当他想向张文河表达爱意的时候,他会给他写信,但是他不敢写得太露骨,有时候满满的一封信,写的却全是生活里琐碎的杂事,一句「想你」、「爱你」也不敢写,有一次他写了一封藏头信给他,他的文笔不好,所以想了很久才写出来,信的藏头是: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那是张文河最喜欢的一首诗,无奈张文河的脑子太僵了,楞是看不出来。 张文河喜欢跟他说一些论语、孟子里的大道理,他听不懂,张文河会不厌其烦地再说一次,但每当自己向他提起数学公式,张文河就会罕见的耍赖不听。他不擅长国文;张文河也不擅长数学,命运就是那么奇妙,曾经让他以为,两个人就是天生一对。 童胜轻轻地推着两边的轮子,双眼牢牢的锁在张文河身上,脑中闪过一幕幕与张文河在一起时的美好时光,门口到床边不过十几步,他却一走就走了二十年。 终于停在了床边,童胜反覆呼吸了好几次,才开口唤了一声:「张老师。」 童胜这一声唤得破碎,他止不住地颤抖,声音竟比平常不知道小了几倍,但是张文河听见了,这一声呼唤纠缠着他二十多年、日日夜夜,他想着那个人的时候,痛苦得好像要死了一样,嘴里唤着他的名字,明明心痛得无法自抑,却又忍不住地去想;听到那个人要跟别人结婚了,明明悲伤得什么事都做不好,却又暗暗为他高兴。那个人就这样走了,留下他一个人,他被所有人又打又骂的时候,那个人娶了别人;他想去偷看婚礼,只要再一眼,他就有把握自己能放下了,他是多么希望那个人能够好好的过日子。 他喜欢那个人站在走廊屋簷下,手里解着数学题,常常不小心撞到别人的样子;他喜欢那个人缠着他再讲解一次诗里的含意;他最喜欢那个人,偶然在校园里遇到他,总是热情地对他挥着手,唤他一声:张老师。 张文河缓缓地回头,两个人的目光撞到了一起,谁也不说话,彷彿能这样一眼万年。 然后,看着看着,张文河就对童胜笑了,他淡淡地问了一句:「你来啦?」 一句那么轻微的话,却是生命不可承受之轻,张文河不说,童胜却听出来了,原来他一直都在等自己。 童胜想笑着回应,却崩溃地哭了,他抖着唇努力笑答:「我来了,让你久等了。」 张文河摊开手掌,掌心里躺着那张从童胜日记里拿走的照片,他笑道:「我有好好地把我们的合照保存起来。」 童胜破涕为笑,他从怀里拿出那枚戒指盒子,轻轻地打开,一只孤零零的戒指躺在里头,他握住张文河的手,问了一句:「跟我回家好不好?」 张文河看着戒指,没有马上回应,童胜便举起自己的手,温言的哄道:「跟我一样的,你喜欢吗?」 张文河瞧了瞧童胜无名指上的戒指,又瞧了瞧盒子里的,终于点头,笑得开心:「喜欢。」 童胜小心的替张文河戴上,他看了看两人手上一模一样的戒指,想压抑心底的激动,却又忍不住笑了出来,张文河望向门外,看见了外面的童家威和祁恆,轻轻的他们招了招手。 童家威拉着祁恆走到张文河身边,张文河上下打量着童家威,满意的笑了,他对他问了一句:「陈老师呢?」 童家威没料到张文河记忆力竟然这么好,还记得童胜结过婚的事,他赶忙解释道:「张老师,我妈已经去世了,你不要误会……」 未料张文河并未生气,反而拉住他的手,温柔的说:「陈老师把你教得很好。」 童家威见他精神状况并不像想样中的差,便有些瞠目结舌:「张老师,你……」 原来张文河早就清醒了,这几年童胜常常来探望他,他都知道,只是他不愿意面对童胜,他害怕以前的事又重蹈覆辙,这些年来他确实过得很不好,甚至有整整十年都迷失了自我,但时间长了,他也慢慢得学会放下,每当想起童胜的时候,他的心依旧会隐隐作痛,但至少他能说服自己,童胜过得很好,他也会越来越好的。 但是委曲求全的岂止张文河一个?童胜也是,他们都希望对方过得更好,却不想自己伤害了对方。 离院时,童胜一直紧握着张文河的手,那双手已经不像二十年前一样年轻白皙了,但是童胜却握得比以前更紧,失而復得,得不復失。 13 近日小雨绵绵不绝,童家威早早就起床了,但离和祁恆约定的时间还久,他便躺在客厅打游戏,房里的曾子期被他打游戏的声音吵得睡不着觉,低血糖已经让他够不爽了,童家威还不知收敛的把声音开到最大,整个家里都是他游戏里的枪声。 他走到沙发旁边,招呼也不打一声就直接倒在童家威身上,童家威痛得蜷缩起来,惊呼道:「你差点就要害我死掉了啦!」 曾子期闭着眼睛,模糊地说一声:「我才快要死掉了。」 童家威知道他是低血糖的毛病又犯了,便放下手机,起身到厨房给他泡了一杯热可可,并从冰箱拿了一条巧克力给他,曾子期也不自己起来吃,依旧躺着,嘴巴张得老开,童家威在他多年的淫威之下,骨子里的奴性早就养好养满了,他任命地把巧克力扒成块状,蹲在旁边一块一块地餵他,担心地提醒道:「我不是告诉你要在房间里放一点甜的吗?你每天早上起来都这样,每次都要我餵你,下星期我搬走了以后看你怎么办?」 曾子期嚼着巧克力,这款巧克力标榜着双倍甜份,怎么嚼起来却有一股苦味? 他微微睁开眼,慵懒的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轻骂道:「也不看是谁这么见色忘友?我们两个都一起住几年了?你说说。现在来了一个祁恆就把你拐走了,如果有一天我被发现死在家里,都是你害的。」 「呸呸呸,说什么鬼话?你都几岁了还不会照顾自己?」童家威就讨厌听他说这种浑话,他把巧克力包装丢进垃圾桶,用脚踢了踢他,「巧克力牛奶都给你泡好了,快点自己起来喝。」 曾子期不情愿的坐起身来,轻轻的抿着杯中滚烫的液体,他视线追着厨房里的童家威,忽然放下杯子,对他说道:「去把我手机拿来,趁我现在精神好,我带你吃鸡。」 童家威一听,兴致也来了,他都不知道有多久没和曾子期一起打游戏了?于是他赶紧给曾子期拿了手机,两个人窝在沙发上组队。以往童家威拉着曾子期打游戏,曾子期都是意兴阑珊的,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曾子期就好像开外掛一样,开局没多久就淘汰了十几个人,童家威忍不住夸讚道:「你明明就很厉害,如果你每次都这么carry就好了。」 曾子期得意的撇了撇嘴,自夸道:「天资聪颖,没办法,你搬去跟祁恆住之后就只能跟他组队了,也不知道那个双面人会不会玩游戏?」 「为什么我搬过去之后就不能跟你组队了?网路可以连线啊。」童家威躲在角落帮自己补血,不明白的问。 「那边有空投,你躲着不要出来,我捡给你。」曾子期快速的操控着游戏,接着道:「你以为只有你有新生活要过啊?我升官了,要被外派去日本一年,不然你以为你这么好用的僕人,我会甘愿让给祁恆吗?」 「你要去日本?」童家威放下手机,诧异的追问道:「什么时候的事?你怎么都没有告诉我?」 「毒圈要来了,你给我专心跑圈!」曾子期嘴里骂着,但还是很罩童家威的,他把吉利服让给童家威,带着他跑到圈的中心,躲在制高点,「我顾前你顾后,最好不要再给我乱放枪。」 玩家人数已经剩下三个人了,那表示他们只要再淘汰一人就能赢得比赛,这种时机,谁都不敢轻举妄动,只能看毒圈缩到谁那里,等着另一个人自投罗网了。 「我后天就要去日本了。」曾子期忽然说,「那里的前置作业需要比较长的时间,所以我提前去。」 「后天?」童家威傻眼了,这么仓促的事情曾子期竟然都没提前知会他一声,「那我们明天帮你办欢送会!」 「你给我专心看萤幕。」曾子期说,「办什么欢送会?一年很快就过了,你要等我回来,听到了没有?」 「我当然会等你啊,不然我要去哪里?」童家威话刚说完,手机忽然出现来电显示,是祁恆打来的,童家威一下子慌了起来,「怎么办?我是要按掉吗?要继续玩吗?快吃鸡了耶!」 「接起来啊白痴!人家可能已经到楼下了。」曾子期骂道。 接通电话,祁恆果然已经到楼下了,因为他们跟童胜约了时间,所以也不好迟到,童家威正想告诉曾子期他要先走了,没想到曾子期忽然放了一枪,童家威以为对方出来了,赶紧回到页面,没想到根本没人出来,曾子期那一枪是为了引诱对方的,而对方也正好着了他的道,以为有包可以舔了,就像飞蛾扑火一样欢腾的往曾子期的枪口上撞。 随着几声枪响,萤幕上出现了「大吉大利,今晚吃鸡」的标语,童家威都还没欢呼,就听见曾子期笑道:「都最后关头了还想舔包,不知道他是怎么撑到最后的?」 曾子期放下手机,说要送童家威下楼,童家威暗自不解,今天的曾子期不知道吃错什么药了?不但主动说要跟他组队,竟然还说要送他下楼! 一下楼,外头还在飘着雨丝,祁恆的车已经停在店门前,童家威对曾子期说了再见,正要出手去开车门,忽然听到身后的曾子期叫道:「童家威!」 童家威下意识地回头,没料到身后的人竟然靠了过来,飞快的在他嘴上轻轻一啄。 「说好了要等我回来喔。」曾子期露出狡诈的笑容,微微弯了身子,挑衅的对驾驶坐的祁恆挥了挥手,笑道:「路上小心。」 童家威直到上车了都没回过神,他愣愣地问一句:「刚刚那是……什么意思?」 祁恆自认为度量还是很大的,但是他越想就越觉得碍眼,等红灯时他便抽了张卫生纸给童家威,说道:「快点擦一擦,细菌会飞沫感染。」 童家威简直哭笑不得,他摆摆手道:「唉呦,不用啦!这样哪会有什么感染?又没亲到,你平常那样──」话未说完,祁恆就凑过来给了他深深的一吻,两个人的唇瓣廝磨着,牵动着彼此间的气息,童家威想推还推不开,直到后面的人按了喇叭,他们才发现已经绿灯了。 童家威这才知道祁恆是吃醋了,他一双眼睛骨碌碌地直盯着祁恆,忍不住窃笑,祁恆被看得不自在,理所当然地说,「脏东西碰到你,我不用消毒吗?」 童家威简直要被祁恆笑死,不看平常祁恆一副成熟稳重的样子,他吃起醋来简直跟他班上的学生没什么两样,童家威故意伸出手指,在祁恆身上打着圈圈,指尖从肩上滑到胸膛,又慢慢地向下移动…… 「别闹。」祁恆粗哑地叫了一声,目光如炬地望向童家威。 童家威可不敢再造次,他们今天还有正事要办呢!他连忙收回手,指着下一个路口道:「那个路口右转就到了。」 车子驶进巷子里,童胜和张文河已经在门口等了,童胜的脚伤尚未痊癒,所以由张文河在身后推着他,张文河手里撑着一把伞,却大半都拿去遮童胜了,他自己被雨淋了一点,却不见半点埋怨。 两个人合力将童胜抱上车,童胜笑得很开心,表情又有一点点紧张,他发现张文河身上都湿了,马上拿了手帕出来,替他擦拭掉身上的雨珠。 「张老师,昨晚睡得好吗?」童家威扶着他上车,并替他关上车门,自己再坐回副驾驶座。 「我睡得很好,倒是你爸爸,整个晚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今天又一大早就起床等了,像小学生一样。」张文河打趣道。 世界上敢这样跟童胜开玩笑的,大概也就张文河一个人了,童胜被调侃了不但不恼,反而对张文河露出温柔的笑脸。 抵达目的地后,张文河推着童胜进去,里面的服务人员看到他们俩,立刻露出了会心的微笑,纷纷热情地上前询问需不需要帮忙?并指引他们前往办理手续的柜檯去。 坐在服务台前,童胜显得很紧张,连从皮夹里抽出身分证都抽了老半天,服务人员耐心地替两人完成登记的手续,并由童家威和祁恆在见证人的栏位上签了名,结束程序后又等了一会儿,户政人员朝他们递上了热腾腾的身分证,并祝贺道:「恭喜你们。」 童胜拿着新的身分证,配偶栏里写着「张文河」三个字,他忍不住激动的泪水,一再的向服务人员点头致谢,嘴里喃喃的重复着:「谢谢、谢谢……」 一行人从户政事务所里出来,童胜自己推着轮椅,而张文河站在一边替他撑伞,童家威及祁恆走在他们身后,看着他们的背影,心里忽然羡慕起来,他对祁恆叹道:「结婚好像也不错耶。」 祁恆牵着他的手,眼神同样看着前面的两人,低声对童家威道:「你愿意的话,现在回去还来的及。」 童家威噗哧一笑,赏了他一个白眼,笑道:「我才不想那么快就结婚,一个人自由自在的多好!」他跑出祁恆的伞下,往童胜两人追去,忽然停住了脚步,他伸出手在四周探了探,回头对祁恆笑道:「雨停了耶!」 祁恆收起伞,出声提醒他别跑,当心滑倒,并加紧脚步跟上他。 一抹阳光从云间洒落大地,天边一道彩虹跃然而现,童家威兴奋地指着天上,并让祁恆快点把彩虹拍下来。 祁恆乖乖地拿出手机,却是拍下童家威仰望彩虹的背影,他将照片上传网路,并在底下写了两个字:挚爱。 后记 就是这一天,台湾立法通过同性婚姻,那时我不在台湾,但是我整天都跟着直播、关注新闻,在立法正式通过的当下,我深深地为台湾感到骄傲,爱本来就是不论性别、不论年龄,只要彼此相爱,就有资格得到祝福。 我当时心里就萌发了一个念头:啊!那不然我今年写bl好了。 虽然心里这么想,也早就动笔了,但是我不得不说这一个故事真是多灾多难,剧情可能不够圆满、扎实,篇幅也太短了一点,但是幸好最后还是赶上了(我觉得我每年都在说这句话) 这个故事,我想献给所有曾经因为社会舆论而无法好好相爱的人们,也祝福他们往后过的幸福美满,法律已经通过了,政府替你们铺好路了,记得幸福。 接下来我想提一下我整个暑假都在干嘛。 我在追陈情令。 我不是原着党,我只看了剧,但是我已经深陷在忘羡的坑里起不来了,也不想起来,我的手机和电脑桌面都换成了他们两个,整天疯狂repeat陈情令的歌,连原本讨厌同志的我妈都被推坑了,整天跟我说想从第一集开始看,一直问我他们两个为什么不在一起.…… 感谢阿令让世界少一点仇恨,希望世界多一点包容和祝福,爱最大。 夏日快乐,来日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