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边(叔侄1V1)》 一 尹家老宅地下室有三间房,影音室和一大一小两间储藏室。 小的那间装的都是再也用不到却舍不得丢的东西,其中大多都是尹笠父母的遗物。 梳子、领带、剃须刀,甚至还有妈妈曾经惯用的香水。 纸箱底部还有一张A3大小的全家福。胡桃木相框,浅灰色底,画面上每个人都精心打扮过,带着平和的笑,仿佛这份安定会永远留存持续。 那也是唯一一张真正意义上的全家福,拍于她三岁,奶奶还未因病去世,爸爸妈妈也还在,早早出国念书的小叔也难得回来。 两位老人坐在前面,父母站立身后两侧,小叔在中间,抱着呲牙咧嘴的她。 这样的场景再也不会重现,因此曾经定格的瞬间变得渺小微末,当时的幸福满足也如针尖利刃,令人躲避不及,随意丢弃,遗忘于角落。 而这角落是她那几年中唯一的庇护所。 刚开始她也会在人前表达难过,但老爷子有的是办法回避、打压,达到他想要的目的。 先是从小看着她长大的张姨,在她深夜一场大哭后,以办事不力为由被辞退,再是当着她面训斥家里所有佣人。 刚刚失去双亲的脆弱心灵,被这种隐隐的间接的警告击得粉碎。 —— 再“无理取闹“,就剥夺她所拥有的一切。 小小储藏室成为她最后的“庇护所“,这里有爸爸妈妈的味道,照片上每个人都笑得真诚,他们看起来都好喜欢三岁的尹笠。 还有年轻的小叔,这世上另一个与她血脉相连的人。 他眉眼看起来有些不耐,但仍把她紧紧揽在怀里,许是女孩无厘头的笑感染了她,画面定格的一瞬间,也绷不住唇角,微微扬起来。 他会喜欢自己吗? 至少不会像爷爷那么讨厌吧。 后来尹寄言学成归国,两个人也是在这里第一次见面。 一大家人其乐融融,刻意把她遗忘。 老爷子不说,其他人不敢主动提及。 尹寄言到家,一一寒暄后坐上桌,环顾一圈,问,“尹笠呢?” 老爷子高兴举杯的动作停下来,脸色黑了一半,在场其他亲戚,家里佣人,皆眼观鼻鼻观心大气都不敢出。 尹寄言从沉默中拎出来些信息。 他没那么多顾忌,是唯一敢跟老爷子叫板的人,当下撂了擦手的毛巾,抬头看过去, “死了还是送走了?总有个归宿。” 接风宴不欢而散,尹寄言被管家带着下了楼。 地下室不常用,阴暗冰冷。 他推开门,吱呀一声响,吓到了敏感的女孩。 她坐在一堆破破烂烂中仓皇抬头,哭得红肿的眼睛被屋外明亮光晃得刺痛。 二 上面有个长他十五岁的哥哥,全方位优异出色,大学还未完全毕业,就开始接触家里生意,是所有人眼中名正言顺的接班人。 而尹寄言七岁就被送往澳洲读书,美其名曰磨练意志,实则是变相放逐。 少时尹寄言并不懂这些,只知道异国他乡寄人篱下的日子孤独难熬。 父母、哥哥,明明有这么多可以依靠的亲人,却无人陪伴身边,叫他一个人过早面对人情冷暖,种种挫折。 初时几年里,他只被允许回国三次。 大哥婚礼,尹笠降生,最后一次是母亲病重,缠绵卧榻,叫他回来尽最后的孝心。 需要便召来,不需要便撇去,母亲每次见他都哭个不停,诉说自己的无奈,他却只感到讽刺。明明总是想家,真的回来,却觉得别扭。 拍合照那天,一家人其乐融融聚在一起,很像电视剧里圆满的大结局。 但那种与现实巨大的割裂感,几乎让他喘不过气。 他不该在这里。 他想逃,也笑不出来。 大哥却朝站在场边的他招手,“寄言,过来,站这里。” “来,抱着笠笠。” 血缘确实是很奇妙的东西,明明自尹笠出生,他们只见过两次。 但那么小的孩子,却对他表现得十分喜欢和依赖,张开藕节般的小手臂往前倾,急切地要来他怀里,“小叔叔,抱抱~” 他心软下来,随她玩弄自己下巴、耳朵,照片定格时,露出些笑意。 / 接到哥嫂出事的消息时,他正在去上课的路上,十一月的澳洲阳光普照,金色笼罩不远处嶙峋的建筑,令他想起那年室外婚礼。 嫂嫂穿着红色敬酒裙,身形纤细,明眸皓齿,正与朋友谈天说地,接受着祝福恭喜。 大哥醉了五分,端着温水立在不远处休息,眼神却始终落在人群之中。 作为尹家长子,婚姻不过老爷子用来巩固商业帝国的工具。 他问大哥,“你喜欢她吗?” 对方愣了一下,然后笑起来,没直接回答,只说,“我很幸运。” 家境殷实,众星捧月,成长中没有任何角色缺席,就连被安排的婚事也恰是他所想所念。 的确幸运。 上天给他发了一副最好的牌,可却设定了最残忍的时限。 一朝倾翻所有过往,以悲剧收尾。 十一月南城,晚秋的风萧瑟刺骨。 事发后,老爷子高血压突发住进了医院,尹寄言下了飞机则直奔殡仪馆。 前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 众人皆知尹家有两子,如今长子意外去世,未来大权必定落在幼子身上,但少有人见过尹寄言真面目,看着这个风尘仆仆满脸肃穆的少年,都不敢贸然相认。 只有尹笠,小小一团跪坐在木地板上,听到声响看过来,露出一双刚刚哭过,红肿的眼睛。 越过人群看着他,似是在确认记忆中的样貌,然后眼泪再次决堤,冲进他怀里。 “小叔叔,爸爸妈妈去哪里了?我是不是,再也看不到他们了?” 尹寄言抚着她后脑,看向灵堂上两张年轻的脸,内心刺痛,不忍骗她,更不忍全盘托出。 “他们去了很远的地方,很久以后,还会再见的。” 葬礼结束,将尹笠安顿在家中,尹寄言才去了医院。 老爷子已经苏醒,一夜之间像老了十岁,见着尹寄言,才稍稍恢复一点生气。 只是尹寄言没想到,他出口第一句不是问哥嫂是否好好安息,也不是问唯一的孙女经此打击状况如何。 而是急于寻求下一个能为他利用的工具。 “寄言,你回国吧。 ” 尹寄言看着他那张沧桑的脸,愤怒又嘲讽,满腔质问却难以启齿。 沉默好久才回,“我答应你。” “但有个条件——学业完成前,不要来打扰我。” 三 一夜之间,尹寄言就从弃子变成爱子。 偌大家产都系在他一人身上,老爷子的期望前所未有地,通通压向他。 他失望恶心,但身上流着尹家的血,无法对将来的局面袖手旁观,也暂且没能力跟陈规旧习对抗。 于是只能逃,以物理距离给自己划定相对真空的区域。 时限尽可能长。 葬礼结束之后尹笠一直很黏他,一分钟见不到都会慌慌张张哭个不停。 他只好趁她睡着离开,合上卧室门前,最后回头看了眼。 女孩侧睡在床上,小脸皱成一团,双颊还有刚刚哭过的泪痕,尹寄言克制地挪开,吩咐候在一旁的张姨,“帮她擦擦脸。“ 他的童年就是老爷子独掌生杀予夺大权的产物,不会不清楚尹笠在他身边长大可能遭受的重压。 但她至少是大哥唯一的骨肉,老爷子不会做得太过,他这样想。 可所有自欺欺人粉饰太平的念头都在再次见到尹笠时被掀翻。 她眼神怯怯,身体往后缩,明明认出他是谁,却再也不叫“小叔叔”。 连碰都不让他碰。 尹寄言想去拉她起来,女孩垂眼,往后一躲,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他讪讪收回, “陈叔,送她回房。” 转了身又留下一句,“把照片带着吧。” 那天他发了很大火,明面上训斥不负责任的管家佣人,实则句句指向端坐在沙发上的掌权者。 众人也在这场对峙中看清,尹家改朝换代的时刻应是快要来了。 “我带尹笠走。”尹寄言通知说。 老爷子拄着拐杖在地面一震,“你还未结婚就带个拖油瓶在身边,像什么话?” “拖油瓶?” 尹寄言大怒,手指向客厅里虚空某处,仿佛有人正在看着。 “你觉得大哥知道你所作所为,在你百年之后,还会不会认你为父? ” 满室冷寂。 老爷子像被戳中软肋,瞳孔剧震,肩膀垮下来,再也说不出反驳的话。 尹寄言如愿把人带走。 请了专人为她设计卧室,把那张被视作“隐秘”的全家福挂在墙面,让她的思念重见光明。 很长一段时间里,尹寄言都拒绝一切不必要的应酬,正常时间上下班,若有急事,也尽量在家里书房完成。 他给尹笠尽可能多的陪伴,说不上是心疼她,还是在弥补内心的愧疚感。 抑或是在她身上看到曾经那个被抛弃的自己。 可尹笠的态度始终平平淡淡。 她安安分分上课放学,顺从安静得仿佛家里没有这个人。 尹寄言记得她小时候尤其挑食,活脱脱公主脾气,可如今摆上桌什么吃什么,从没有一句挑剔。 是,爱里长大的孩子才有资格任性。 两人破冰是在一年后某天。 尹寄言大学同窗归国,临时把他拉去聚餐,众人哄闹庆祝,连一向不沾酒的他也喝了两杯 回家时半醉半醒,却发现别墅灯火通明。清醒陡然回笼,他红着眼叫尹笠名字,却见她从沙发上站起来,揉着眼睡眼惺忪。 还好。 心落下来。 却看她进了厨房,过了会儿端了杯热水出来,递到他手上。 转身上楼,睡裙里的身形纤细异常。 尹寄言低头,闻到升腾热气中夹杂的甜甜蜂蜜味道。 隔天两人坐在一张桌上吃饭,尹寄言想解释昨晚情况,但数次欲言又止。 最后倒是尹笠打破沉默尴尬,轻声道,“我不喜欢粉色。” 尹寄言愣了一下,意识到她在说自己那间梦幻公主房,忙问,“你喜欢什么颜色?” “浅蓝色。” “好,我请人重新做设计,这段时间你暂时先住客房。” 他故作镇定,端碗喝汤,掩盖眼里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欣喜。 四 尹笠渐渐打开心防,一点点重新学会依赖和信任。 尹寄言乐于见到她的变化,工作之外,给了她全部的关注和关心。 两人亲近之后,尹寄言依然维持着之前的状态,甚少出去应酬,偶尔有推不开的活动,也会提前告知尹笠,叫她不必等到太晚,早点休息。 尹笠在别的地方都很听话,唯独这一点不顺他意,无论尹寄言忙到多晚回来,屋子里必定亮着盏属于他的灯。 尹笠偶尔清醒,偶尔躺在沙发上睡着了,最后便由他将人抱回房间。 尹笠这些年在老爷子底下受到的冷待圈子里的人多少知道一些,从前正式场合她少以尹家大小姐身份出席,就算真的参加,也被同龄人鄙夷孤立。 可自尹寄言接管尹氏,就带着她高调出席各种场合,给她订最新最好看的裙子包包,不让她被任何人比下去,牵着她的手重新郑重向人介绍—— 这是尹家的掌上明珠,大哥大嫂唯一的女儿,他尹寄言的亲侄女。 尹寄言在公事上铁血手腕说一不二,平日里对待同事下属还算是平和亲近,可若是遇到有关尹笠的事,又完全换了另一副模样。 久而久之周围人都知道尹家叔侄感情甚笃,知道在尹寄言面前对他本人不敬都可以,但不能说尹笠一句不是。 但就像老爷子曾说的那样,带着尹笠在身边,有心思的女人也望而却步,几年里尹寄言周围除了工作上的伙伴,就只有尹笠一个异性。 随着她花苞绽放似地长大,也有麻烦尴尬的场面出现。 带她参加晚宴,圈子里不长眼的新人凑上来谄媚,“尹总,您女伴还是学生吧?年轻貌美,真是寻遍南城也难觅得的娇花。” 尹寄言霎时冷脸,在对方还没反应过来时,秘书助理就已经礼貌地将人“请走”。 误会而已,解释清楚就好。 可一转身,走廊尽头的镜面中就映照出两人并肩而立的身影。 他黑西装,她白短裙,穿上高跟鞋只矮他半个头。无论是化着淡妆的脸,还是这身装束,都跟成熟女人毫无二致。 他眉头锁紧,而尹笠察觉他望着某处不动,抬头问,“尹寄言,怎么了?” 两人关系“恢复”后,她一直叫他全名。 尹寄言纠正过几次不听,后来也就随她去了,但此刻不知怎么,他松开女孩软软的手,正色道,“以后只能叫我小叔。” 尹笠被丢下,茫然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底有无端的复杂的难过升起。 尹寄言稍稍清醒,意识到自己做得太过。 尹笠什么都没做,只是旁人和自己污秽的心思强加给她了。 于是在不久后她生日时,特意抽了一整天的时间陪她,做她想做的事,给她买了一堆好看的衣服鞋子,送她一套刚从拍卖会上竞来的价值八位数的绿宝石首饰。 就在尹笠觉得小风波已然揭过,一切都已恢复如初时,现实又给她当头一击。 起因是尹寄言难得答应朋友出去玩,对方却带来他大学时的女友。 当初因兴趣相投在一起,又因性格不合分了手,时间不过三个月,在对方朝他伸手前,他甚至花了点时间回忆她的中文名。 女人毫不掩饰来意,上来就要与他喝酒,而她明知他不胜酒力,不过是以此为幌子,试探他的态度。 尹寄言不顾其他朋友探究的目光,拒绝得彻底,紧接着电话就响起来。 是尹笠打过来问他什么时候回去,想吃东风街的小龙虾,叫他顺道带回去。 男人的神色语气一下子软下来,明明说着责备的话,但毫无责备的意味。 “都说那些东西不干净…好好好,要十三香还是麻辣的?” 判若两人的面目令在场所有人都讶异,一旁的女人更是脸色铁青。 她既来,就做好了万全的准备,知道尹寄言如今带着他侄女生活,宠爱有加,视作宝贝。 但他在通话中的态度跟刚刚拒绝她时形成鲜明对比,响亮的巴掌啪啪拍在脸上,她觉得所有人都在看笑话,气急攻心,便口不择言。 “寄言,这么多年你身边连个女人都没有,就围着你那宝贝侄女转,了解的知道那是你大哥的亲女儿,不知道的还以为你金屋藏娇,养了个小情人……” 嘴巴比脑子快,意识到不妥时话已经落了地,旁边的朋友察觉尹寄言气场下沉,再拉她也来不及。 场面极其冰冻难堪,朋友赶紧圆场,“寄言,别跟她一般见识,你知道她这人就这样心直口快……” 其他人也连连附和。 而尹寄言始终没反应,在旁人都觉得他还念及从前情分时,他站起来,朝朋友淡淡开口,“以后再有这种无聊的人,就别喊我出来了。” 然后拎起外套就出了门。 也在这天之后,尹寄言一反常态答应老爷子跟世家中同龄的女儿相亲,而尹笠始终被蒙在鼓里。 直到某天清晨起床,她穿着睡衣下去,在台阶上望见厨房里的女人。 头发半挽着,素面朝天,穿着尹寄言的衬衣。 听到声响仰头看过来,“是尹笠吧?我是你小叔的女朋友,他临时有事出去了,我在煮粥,等会儿一起吃早餐?” 她的笑,她的话,她的样子都像毒药。 令尹笠止不住发麻战栗,她转身一鼓作气冲上楼,锁上房门,好像这样,刚刚看到的一切都可以当作没有发生。 五 尹寄言二十六七,正是谈情说爱的好年纪。 生来一副好皮囊,年纪轻且大权在握,自然是他人趋之若鹜的对象。 他迟早会与合适的人恋爱、步入婚姻、生儿育女。 可当这一刻警钟敲响,尹笠感到五脏六腑都在震动,好像有什么东西正从血肉中抽离出去。 是她还没准备好还是占有欲作祟? 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 尹寄言怎么敲门都没人应,于是便拿备用钥匙打开门。 房间里,尹笠缩在靠窗的床边,脸埋在双膝里,看不到表情。 他轻轻往里迈,踏在柔软地毯上的声音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女孩还是有所察觉。 “别过来。” 沉闷的声音传来,将男人定在原地,准备好的解释也只好全数吞了回去。 那之后尹笠再没见过那个女人。 尹寄言出了几天差,老宅的一个阿姨临时过来给她做饭打扫,不知怎么就提起这件事。 “听说尹董很是喜欢那个女孩子,尹总跟她断绝来往,为此发了好大的脾气。” “我看尹总也并不喜欢她,不然怎么会因为犯了点小错就跟人家断了关系,还回去跟父母告状。” 尹董是指老爷子,尹总便是尹寄言。她口中的‘小错’,是说那女人刚和尹寄言确定关系,就在家里摆女主人姿态,惹得尹笠不快。 尹家从上到下规矩重,佣人从不敢胡乱议论雇主私事,阿姨如今在她面前说这些,是谁授意,尹笠了然。 不需要任何人提醒,尹笠当然清楚尹寄言有多看重自己。 友情淡薄爱情尚无的情况下,她在亲人序列里排位第一,可以算作是除他自己以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这些天她日思夜想,从芜杂的感情中寻出些蛛丝马迹,意识到她对尹寄言不是占有欲,也许有亲情羁绊在,但早已超出了叔侄的界限。 她也知道这份感情见不得光,若是暴露,甚至可能被尹寄言厌弃。 也正是这份独一无二的珍重,让她无法以此为赌注去求个结果。生怕到最后满盘皆输,这世间又只剩她一个人。 于是她只能逼迫自己远离他温暖的羽翼,接受新的生活新的人,也许还有跟自己和解的机会。 尹寄言归来,她第一时间跟他提出要去学校住宿。 以学业繁重,也不想打扰他工作为借口。但彼此心底都清楚,因为那件事,有什么东西变了。 尹寄言情感上想要挽留,但心底大概也认同,于是理智先点了头。 她迅速搬走,整整一个月没有回家住。 这中间她回去了一趟拿东西,刻意避开了尹寄言在家的时候,以为这样就能一点点浇灭灼热的心意,可最终发现毫无效果。 再见面是老爷子七十大寿。 无论他有多不待见尹笠,这种需要在外人面前维持体面的场合,不会让她缺席。 更何况还有尹寄言这个偏心的审判者在,没人敢忽略尹笠。 司机载着尹寄言来学校接尹笠。 女孩一上车男人就皱眉,“怎么瘦了?” 尹笠有些恍惚,淡淡回了句没有,其实她想说,他也瘦了,不知道是不是最近工作太累,但最终只是靠在椅背闭上眼,佯装睡意太浓。 宴会定在旗下一家酒店,碍于老爷子年事已高体力不支,吃过午饭切了蛋糕,仪式就算走完了。 老爷子被送回老宅,尹寄言带着尹笠安排好后续接待事宜,紧随其后回去。 一家三代仅三口人,但也并不容易聚齐。 尹寄言工作繁忙,尹笠自跟他搬出去也难得回来,偌大房子除了尹老爷子全是外人。 此刻他坐在中间沙发上,年纪虽大,背却挺得直,看起来精神矍铄,还能再活二十年的样子。 先是问起公司里的事,尹寄言一一作答,毫无纰漏不妥,老爷子点点头,放心很多。 然后话锋一转,落在尹笠身上。 她原本一直处在放空状态,盯着尹寄言姿态严正,修长的下半身,心道他才是真的瘦了,大概都忙得没时间去做新的正装,裤管轻泛的空了一层,压出些浅浅的褶皱。 “尹笠!” 老爷子不悦地再喊了声,她才将将回过神。 “听说你住校了?” “嗯。” 到今天都足足一月了,他是才知道还是才想起? “早就该搬出去了,这么大的女孩子,常跟你小叔住在一起像什么样子!上次……” “爸!” 尹寄言冷而沉的一声警告,打断他继续说下去。 老爷子冷哼一声,“不过你长期不回家,让外人怎么看?” “平时我不管你,以后周末都回来!” 为了尹寄言,为了他人评价,总之不是为了尹笠自己。 她就像块丑陋的瓦片,万里无云时挪开,下雨时盖上。 尹笠心底已经笑出声,不知道自己始终惦念的血缘亲情有什么意义。 他不把她当作亲孙女,她自然也可以不认这个爷爷。 而尹寄言,还算是叔叔么? 这样想着,她目光就落在对面的男人身上。 而尹寄言知道她不想回老宅住,全当她是在求救。 “这边离她学校太远,周末还是回我那儿吧,方便些。” “尹笠,你觉得呢?” 她抬头迎着他视线,眼里有蠢蠢欲动的光闪烁,然后垂眸,轻轻嗯了声。 六 晚上老宅里办了家宴,来得全是旁系亲戚。 尹笠懒得应付,挤进小孩那桌。 趁着人多哄闹,她悄悄把威士忌兑进橙汁里。 身后另一桌与人逢迎的尹寄言余光瞥到,但最终只垂下视线,什么都没说,随她去了。 晚些时候,客人散了,尹寄言将老爷子送回房间休息。 再回餐厅,尹笠还趴在桌上,旁边站了几个佣人,面面相觑,束手无策。 见他过来,才稍一欠身,先退了下去。 他靠近,轻拍她红透的侧脸,“尹笠,起来,上楼睡。” 女孩却忽然捉住他手,坚决得不像醉酒的人,“别动……” 他僵住半晌后失笑——跟从前等他回家时一模一样。 俯身将女孩打横抱起,轻飘飘的重量让尹寄言倏地皱眉。 这几年她的胃被养得再度挑剔起来,食堂的饭菜多半入不了她眼,强迫她周末回住来是对的,至少能盯着她多吃点东西。 自己的生活也能规律一些。 穿过大厅,刚迈上楼梯两步,衬衫领口忽被捉住。 尹寄言低头,女孩在阴影之下睁着雾蒙蒙的眼睛看他,眼眶内似有泪光。 “我想回家。” 尹寄言本想说这就是在家,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尹笠对于这栋房子留存了太多不好的记忆,自跟他搬走后从未回来过夜,重要的东西全都不在,那间房大概跟酒店没什么两样。 “能自己走吗?”他将人抱下楼梯。 尹笠沉默地看了他两秒,然后摇摇头,钻进他胸膛,闭上了眼睛。 司机已经侯在车库,见尹寄言抱着尹笠过来,不免惊讶,但很快恢复常态打开后座门。 刚一坐稳,缩在座椅上的女孩就从善如流地靠近,把头枕在尹寄言西裤包裹的大腿上。毛茸茸的脑袋拱了拱,寻了个舒服的位置和姿势。 他没阻拦。 “尹总,还去公司吗?” 他原准备回去处理些事情,但尹笠现下这样子,自然不可能让她一个人在家。 两相权衡,他轻声道,“回澜院吧。” 车子行驶了一段尹寄言才察觉到不妥。 尹笠面朝他侧睡着,汽车偶尔颠簸,将小脸颠得离他腿根越来越近。 醉酒的人呼出的气格外湿热,也格外重,织成一片密网,罩住他下身。 尹寄言蹙眉,低头。 女孩子呼吸平稳,睡得很熟。 红润的小嘴无意识微微撅起,不知是不是在梦里回味酒的味道,伸出舌头舔了舔下唇。 而她湿哒哒红艳艳的小舌,离他皱褶的裤链处不到五厘米。 蠢蠢欲动的麻意猛地聚到一起,又轰一声炸开。 尹寄言瞟了一眼后视镜中目不斜视的司机,不知是出于心虚还是羞愧。 然后脱了西服,盖住对一切无所知的尹笠的头,隔开两人距离,只留一丝可以呼吸的缝隙。 他烦躁地扯开两颗衬衫扣子,打开车窗,让夜晚冰冷的风灌进来。 做这些动作时,手掌带着极度克制赋予的颤抖。 疯了。 她是他亲侄女,容貌上有三分相似,身上流着一半相同的血。更何况她才十六岁,兴许对男女之事都不大了解。 他怎么能对她起反应? 因闲言碎语‘赶走她’,这才发现恶劣下作的是他自己。 是不是太久没恋爱了? 回国后他始终忙着工作,忙着照顾尹笠,的确没有发展男女关系的时间和心思。 不久前经相亲认识那个女人,也只是觉得合适,可以相处看看。 但两人还没确定关系,因她醉酒不得不先带回家,他临时出门办了点事,就在尹笠眼皮子底下耍心机,便没有什么犹豫地断了。 心头波涛渐平。 伸手将衣服拉下来些,露出女孩憋得更红的半张脸,睡颜仍然平和可爱。 是时候该考虑婚姻了,他想。 家世倒无所谓,只希望能简单点,对尹笠好,也能被她接受。 七 尹笠从小便独立。 哪怕是尹寄言归国后,两人重新建立起信赖关系,在生活琐事上她也仍然习惯自己处理。 可这回回来,却一改从前态度,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要“麻烦”尹寄言。 有时忘了带书叫他送来学校,电脑坏了不找维修人员先找他,从前生病都是自己买点药对付过去,现下却必须通知到他,药要他送到手里,睡觉也不准他离开…… 她忽然的任性举动让尹寄言原本就繁忙的日常变得更加紧凑。 但他只当她是小孩子出去体验了趟生活,受了些苦,急切需要家庭温暖,并未多想。 周一。 尹寄言要去瑞士出差,在家门口坐上司机来接他去机场的车,快要上高架,尹笠打来电话说英语作业忘了带,就在房间靠窗那张桌上,马上就要交。 丢三落四成了习惯,尹寄言不痛不痒地责骂了两句,看一眼表上时间,她学校又在去机场路上,便道,“三十到四十分钟能到你学校门口。” 掉头回去,司机和助理在车里等,他独自上楼。 尹寄言最近已经很少进尹笠房间,一进门便强迫症发作皱起眉头。 光看室内这光景,就可以想见昨天她去上学时有多着急,被子裹成一团,枕头睡衣乱飞,走近了还看得见夹缝里的内衣内裤…… 尹寄言抿着唇挪开视线。 别墅里有间书房,但多是尹寄言在用,尹笠也不喜欢在那边学习。 她房间里一张梳妆台,一张书桌,在尹寄言看来分区明确,完全够用,但不知道为什么能被她搞得混乱至此。 分门别类地收纳整齐,很难吗? 尹寄言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对她过于娇惯…… 他翻找了一遍桌面,并没看到她说的那本浅绿封面的线圈本。 耐着性子拨去电话,那边是在室外,有些吵。 “桌上没有你说的作业。” “啊?可能被其他东西压到了呢?” …… 她也知道这张桌上的东西压了好几层? “尹寄言你再找找吧,桌侧的抽屉里也找找…我在上体育课,先不说了。” 忙音响起,她爽快地挂了电话,不知是对尹寄言太过放心,还是完全不焦虑在老师那里交不了差。 尹寄言解开西装扣子,呼了口气。 他稍稍向右侧迈了一步,衣摆不小心扫掉了角落一个A5大小的厚笔记本。 落在柔软长绒地毯上,发出一声沉闷的低响,随意摊开了一页。 尹寄言半蹲下身去捡,手伸至半空,却在视线触及白纸上清秀的字迹时猛地顿住。 尹笠的字他不会不认得,但他从未见过她写下自己的名字,一笔一画,有力且坚定。 “2009年5月2日 天气:阴 尹寄言 昨晚梦见了你” 男人自然想不通,将小叔的名字写在日记里,还与梦这样暧昧的场景和字眼挂钩,女孩是出于怎样的心情? 指尖微微发麻,眼皮轻跳,他固然知道隐私的重要性,但根本克制不住一探究竟的念头。 手指夹着薄薄的纸张再掀了一页,尹寄言一目数行,不过几秒,便瞳孔震动,如遭雷击地定在原地。 “2009年5月3日 天气:阴 我没太看清那个女人长什么样子。 …… 其实我并不在意你跟谁结婚。 但我在意你也许会拥抱她,比抱我抱得更紧。 会亲吻她,和她做爱,还有很多我和你不能做的事。” 巨大的铜钟从空中掉落,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砸得地面裂隙丛生。 尹寄言保持半蹲的姿势很久,下半身缺血泛起酸麻都似未察觉,一动不动,不敢再往后看,却能想象这里面有多少内容是关于他。 脑海中思绪重迭交错,却分不清究竟在想什么,太阳穴痛得出奇,像当即就要炸开。 手机响起,是助理怕时间来不及,打电话来询问。 他这才察觉到不适,变换姿势缓了会儿,扶着桌沿站起来。手背青筋暴起,是在用身体克制着情绪。 “把机票改签到明早,能赶上后天下午的会就行。” 突然改变行程,助理自然讶异,但立刻应下,等了几秒那边没有声音,正准备开口询问还有没有别的事宜交代,尹寄言又开口。 “一中旁边那套公寓,找人设计装修出来。”他声音微哑,像是被什么东西压得难以呼吸,然后顿了下,“主色调要用浅蓝。” 电话挂断,尹寄言颓力靠坐在书桌边缘,下意识抬头,望见右侧墙面中央悬挂的那张全家福。 老人身后是哥嫂,以及13岁的他,抱着3岁的尹笠。 八 尹笠的英语作业是由助理送到学校的,离那通电话结束过去三十九分,没有迟到。 接下来一整周,两人的交流也止步于那通电话。 尹寄言出发到达瑞士都没有告知尹笠,而后者也没有主动问起。 收购谈得并不顺利,瑞士这家贸易公司最近有死灰复燃的苗头,便对原本合同上的报价不满意。第一天的会只开了不到四十分钟就结束,对方几位负责人眼里的精明算计看得尹寄言心烦。 他也是商人,当然明白利益最大化的道理,但不知怎么,就是没有耐心再坐下去,看那边佯装礼貌绅士,口若悬河漫天要价。 接下来的对接事宜交给欧洲分司总经理,尹寄言则离开苏黎世去了巴塞尔。 这才是他来瑞士的首要目的,参加国际医药展览会,与这边的医药龙头恰谈合作事宜。 日程紧凑,直到回程前一天合约才尘埃落定。 尹寄言给手下员工放了假,自己在酒店待了一天,中午服务生送餐上来时,他随口问起附近有没有购物的地方。 男生礼貌热心,“尹先生,您想买什么东西?我可以根据类别给您介绍。” “女孩子喜欢的,”他顿了下,“十七八岁。” 之前几天都是车进车出,手头的资料看不完,几乎从未抬头观赏异地风景,完全不知道酒店对面就是巴塞尔最大的商场。 吃过午饭,尹寄言独自走进去。 不分国籍人种,哪怕审美上有些差异,但五官精致的人总是夺人眼球的。更何况尹寄言身高优越,就算是在“巨人”地盘也不逊色。 气质卓然的东方男人,一进门便被眼尖的导购瞧见。路过钟表店时叫住他,面带微笑,礼貌地用英语询问,“先生,我们品牌最近出了秋冬新款,您可以进来了解一下。” 男人独身来这种地方,必然带着特定目的,导购聪慧,语气姿态也不让尹寄言觉得反感,便轻轻颔首,在对方指引下走了进去。 经过筛选,最后摆在玻璃台的有三支女表,见男人略有纠结,导购正要进一步推荐,就听他淡淡开口,“都包起来吧。” 周五放学回家,尹寄言就在客厅坐着,尹笠进门如常跟他打招呼,却没收到回应。 她眼神稍黯,朝男人背影看了眼,径直上了楼。 一进门就瞧见桌面搁着的手表纸袋,其余似乎什么都没变,还是她上周离开时的样子,毫无整洁可言。 她放下书包,坐在软椅上发了会儿呆,然后端着杯子下楼倒水。 尹寄言还坐在原来的地方,保持原来的姿势,对一切声音变化都无所反应,尹笠并不主动打破沉默,斟满水又上了楼。 直到天色黑了一半,她才又下来,为昏黑的客厅打开灯,走进厨房准备做点东西吃。 冰箱门刚一拉开,身后就有声音响起。 像是还没适应忽如其来的明亮,低哑的嗓音中有极其微末的逃避。 “尹笠,我们谈谈。” 女孩的背影短暂僵滞,然后她轻轻关上冰箱,转身看着他, “好,谈什么?” 语调轻缓平静,眼里却闪着坚定的,孤注一掷的耀眼光芒。 她对这场对峙早有预料,或者说这根本就在她计划范围以内。 尹寄言无言地看她,越像是在雾里看花——他好像从未弄懂过眼前这个女孩。 她坦然又决绝的神色目光让他忽然不知道该怎样开口,眉头越锁越紧,喉口数次尝试发出声音,但却是徒劳。 最后是尹笠主动打破僵局,往月下伪装平静的海面投下石子。 “你后悔让我回来了?” 她径直跳过其他无谓的问题,只问自己最想得到答案的。 “不是。” “那你是什么意思?” 十七岁的世界非黑即白,在她看来,在得知她失常的心意后,男人要么远离她要么接受她,这句不后悔甚至让她整个人都轻盈起来,像一只充满氢气的气球,手一松就要飘到天上去。 藏在身后的手握成拳,她在男人复杂的目光中煎熬等待。 “尹笠,你还小,不懂什么是爱。” 他语气带着叹息和无奈,像是在小心翼翼指引一个即将走上歧路的晚辈。 砰一声巨响,球体碎裂四散。 “我知道了。” 怕他再说什么,尹笠打断得坚决,也怕自己身体的颤抖会被他察觉。 “我知道该怎么做,你不用担心了,小叔。” 九 吩咐把一中旁那套公寓装修出来,本意确是想让尹笠搬过去。 但在对峙的厨房里,女孩那句“你是不是后悔了”瞬间将他打醒—— 若是这么做了,就跟当初流放自己的老爷子没有区别,跟把她放在身边却不关心照顾也没有区别。 只是另一种美化过的抛弃。 他搁置了这念头,但没有多余精力去关注是否停工,房子依旧高效率地装修结束。 尹笠是主动搬离的。 产权证上是她的名字,装修合同连同钥匙一并被总裁办新来的员工送到别墅。 当时只有尹笠在,等尹寄言从邻市回来,家里已经人去楼空。 源头错在自己,怪不到别人头上,尹寄言想过挽回弥补,但斟酌权衡后还是做了冷处理。 拉开距离,对她而言或许是好事。 他只打过一通电话,交代尹笠若有任何需要跟助理提,女孩乖乖应下,态度与过去没有差别,但那之后再没主动联络过他。 公司事务繁多,两人关系僵滞,令尹寄言无法展颜,这头老爷子却忽然病倒,住进了医院。 诊断结果显示肺癌晚期,熬不过三个月。 年纪越大性子越倔,他早察觉到身体不适,却始终不愿做全面检查,就这么一天拖一天,拖到药石罔效的地步。 收到消息,尹寄言从出差途中折返,尹笠也请了假。 叔侄俩在对老爷子的态度上一致复杂。因为童年经历,或多或少带着恨意,但又不得不承认且面对血缘的羁绊。至少,他给了后辈衣食无忧的条件,在物质上从没亏待过任何人。 老人最后的时间在疗养院度过。 尹寄言几乎把办公地点和住所都搬来这里,尹笠也临时申请了走读,一放学便坐上接她过来的车。 康健时生怕两人挨得太近,没想到一朝病倒,却成为他们之间唯一的纽带。 尽管尹笠仍然是不被欢迎的那个。在一次次尹寄言不在,而老爷子苏醒的时刻被他莫名责骂,好像再次回到过去。 她左耳进右耳出,拨动着倒计时,一次次放宽自己忍耐的限度。 也是在疗养院重新相处的时间里,尹笠得知,尹寄言交了女朋友。 不是过去那种试探暧昧,而是正式的,足以提上台面,且即将步入更深层次的关系。 对方是传统重工业起家的唐氏独女,在科技浪潮中险些被时代抛下,傍上尹家这根根深叶茂的大树于他们而言是不幸中的万幸,而他们多年积攒的人脉背景对尹氏来说也并不算是毫无裨益。 照老爷子的话来说,“虽然不是最大赢面的选择,但能在百年之前见到尹寄言立业成家,也算能够瞑目。” 如果尹寄言和唐小姐之间真的有一点感情。 如果尹寄言的演技能够再精湛一点。 如果他没有在葬礼结束当天失控买醉。 如果会所经理打给的不是尹笠。 可是没有如果。 那晚女孩被牢牢压在深蓝色床单上。 坚实的肉体,酒精和热汗将她包围。 陌生又熟悉的,完全被欲望控制的尹寄言,挺着分身贯穿她时,尹笠望着漆黑的天花板想,他没办法瞑目了。 所有人,都要一起下地狱。 第一个,就是她自己。 ——— 100猪加更 十 尹笠的计划是从老爷子生日宴那天开始的。 顺水推舟,回到家里,让他重新习惯自己的存在。 生理期求助,乱扔的内衣裤,穿着清凉在家里穿梭,让他意识到自己除了“侄女”这重附加的身份外,本质上是一个女人。 可尹寄言大概是从未往别的方面去想,除了摆足长辈的架子,对她一两句严厉的警告苛责外,再无别的反应。 尹笠没有收获到一点效果,瓶颈之下,她只能走最险的捷径。 她要摔碎这瓶子。 于是便有了那天,借口英语作业丢在家里,故意引他看到日记。 她了解尹寄言,包括他的暂时逃避在内,所有反应都在预料之中。 她赌的是他对自己并不全是亲情,但玉碎之后,现实却一分一毫都未偏向她。 他说“尹笠,你还小”时,她只觉得自己像舞台上哗众取宠的小丑,连头发丝都透着可耻可笑的酸味。 这回逃的人变成她,哪怕尹寄言从没提过要她搬走,但合同和钥匙送来时,她便知道这是早为自己备下的。 薄纱捅破后,两人相处变得无比小心谨慎,从那天开始,她在的时候,尹寄言总是有要事处理,他们甚至已经很久没在一张桌上吃过饭。 留在这里跟离开,只有期待于不期待的区别。 待在这房子里,总会隐隐盼着他回到家,两人还是跟从前一样亲密无间。 但尹笠厌恶这样的自己。 私自搬走于她而言像面旗帜,插在战场中央,昭示着一切都变了,不让时间粉饰太平。 独处的日子两点一线,除了念书,其他时间她都在想这盘棋应该如何破局。 没等她想出什么可行的办法,老爷子病倒就将两人重新连在一起。 没什么道不道德,更无所谓孝不孝顺。 这些人性枷锁兴许在她父母去世,老爷子把她当作天煞孤星的时候就从身上解开了。 他的绝症对尹笠来说利远大于弊—— 她可以顺理成章地待在尹寄言身边,而他作为唯一与两个人都有血缘的人,若是哪天归于尘土,尹寄言的伦理道德是不是也会褪一些色? 她耐心等待。 但唐小姐是这场战役中的意料之外。 她没想到,自己的告白再加上病危的老爷子,两座大山压在尹寄言身上,会促使他短时间内寻找到合适的人,甘心步入联姻的老套剧情中。 平心而论,唐小姐样貌、才学、家世,与尹寄言都称得上般配。 她也不像从前那些女人,对尹笠要么避之不及,要么热切过头,无论对尹寄言身边谁,上至老爷子,下至公司员工,都极会拿捏分寸。 但也是这份张弛有度的分寸感,令席姚发自内心感到不适。 因为这太像一个大家族能力突出、名正言顺的女主人,而这样的人,正是尹寄言需要的。 她没见过尹寄言在爱情中的样子,但一定不是跟唐小姐相处这样。 他故意邀她来病房,或是在尹笠面前跟她通话,总是在尹笠下晚自习过去时离开,说要跟对方约会,但却从来没有赴约时该有的样子。 穿着随意,出门前甚至不会照一下镜子,有时还提着电脑,看起来更像是回公司加班。 无论当着她面说话还是电话沟通,语句简短精炼,直来直去,更像是合作伙伴。 尹笠看在眼里,但从不点破,也并不因这些蛛丝马迹而有一点点沾沾自喜。 她只替尹寄言觉得累,在每个人面前扮演不同的角色,没有一刻可以松懈。过往唯一能在她面前放松一些,也因为她的自私全都倾灭了。 还有,这样才不会有负担,毕竟她不想伤害无辜的人。 尹笠伺机而动,却没想到机会来得这样快。 尹寄言难得买醉,会所的经理打给她时,她没有犹豫。 会所是三栋联排别墅打通而成,尹寄言专属的房间在三楼,进门之前,她吩咐所有人不用再上楼,今晚暂停营业。 她是尹家人,尹寄言的宝贝,没有人敢有异议,经理统统照做。 房间是与会所整体同风格的欧式仿古设计,浮雕、地毯、墙纸都有些夸张,但暗沉的色调又将那份华丽压了压,不至艳俗,却有些鬼魅暧昧味道。 屋内只开了盏昏黄的落地灯,尹寄言先前被两个服务生架上来,此刻正躺在中央大床上。 黑衬衫黑西裤,未脱鞋的脚悬在床沿外,姿势很不雅观。 送回房间是职责义务,但除此之外他们不敢随意乱动,这才通知尹笠。 褪去工作中的杀伐果断,也没了最近刻意在她面前端着的长辈架子,醉酒的尹寄言最接近本真的他。 尹笠站在床旁看了很久,给他倒了杯温水,兑着带来的东西喂下去,然后去浴室洗澡。 动作不快不慢,出来时床上的人换了个姿势,已经有转醒的迹象,她又给自己倒了杯红酒,干干脆脆尽数下肚时,旁边传来男人难耐的沉吟。 “别开灯。” 滚烫的尹寄言摸索着压过来时,尹笠嗓音微颤地吐出三个字。 她并没刻意掩饰音调,但被酒精和药物控制的男人意识混沌,已经听不出她究竟是谁。 他的唇压下来,铺天盖地都是酒精和他身体的味道。 他忽地嗫嚅了声,是在叫唐小姐名字,大概是做最后确认。 心脏像泡在麻醉药水里,尹笠似吟非吟地哼了两声,抓住他手探进睡袍里,握住已没有阻隔的乳房。 —— 她不希望当下还能感受到痛。 十一 跟尹寄言重新变得亲密之后,两人之间难免会有肢体接触。 不过那时尹笠才十四五岁,身形还是小孩子模样,脸蛋尚有未褪去的稚嫩。 某天夜晚电闪雷鸣,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最终尹笠红肿着眼敲开尹寄言的房门。 他那时才知道,自父母在雨夜出事后,她便对极端恶劣天气发出的声响极其敏感,只不过在老宅时,她连哭都不敢大声。 尹寄言看来这种心理创伤足以去看医生,但尹笠不愿意,她对陌生人充满戒备,唯一能够信任的只有尹寄言。 女孩窝在他怀里,揪着男人睡衣领口,眼泪沾湿胸膛,“小叔,不要别,人…只,要你…” 尹寄言长在国外,对两性界限的认知先于同龄人。 十四五岁说大不大,但在他成长的环境中,已经是成熟的早期阶段,接受过完整的性教育,以及关于身体接触的启蒙与实践。 二十多岁的叔叔和十多岁的侄女抱在一起不妥,对她而言算得上是冒犯,若是被有心人看到,还能斥他一句“猥亵”。 但女孩眼泪不止,身体颤抖,只有他一下下轻拍她背时,才会慢慢平复下来,停止啜泣,安心入睡。 很可怜,像只受了伤还淋了雨的小猫,他没法生硬地拒绝,没法推开她。 更何况她还只是个孩子,他也不是其他人,是她亲叔叔,这世上最希望她好的人。 他说服自己。 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大概两年。 尹寄言一边在她害怕时随时敞开怀抱,一边咨询了专业的心理医生,听取建议,在安慰她时顺势做些疏导。 尹笠的状态也在安全感建立的同时逐渐好转,至少不会再哭得那么厉害,只是依旧需要他在身边,哪怕只是待在同一个房间,他处理工作,她做别的事,听着他敲击键盘、翻看资料的声音,心也会落在实地。 尽管如此,在这个偶然与心机碰撞的夜晚之前,尹笠对尹寄言的身体也称不上熟悉。 ——他每次都穿得很严实。 家居服的扣子扣到最顶端,再披一件睡袍,在穿着清凉的夏天,还会强制往尹笠身上裹一条薄毯,才会安然哄她睡觉。 可这一刻,男人因为热意弥漫解开两颗衬衫扣子,但还不满足,指节落在衣领上,猛地扯开,尹笠甚至听到细线崩裂,衣扣迸飞的声音。 房间里唯一亮着的落地灯被尹笠调到最暗,她连男人的脸都看不太清,却看得见他胸前的肌肉轮廓,快速起伏着,每个细胞都在全力张合,迫使他毁灭什么。 在问出那个名字后,他像是单方面说服了自己,并不执着于答案,动作开始急躁。 扯掉自己衣服,再撕开她的,俯身将她压得严严实实,急促的喘息扑在她脖颈,然后张嘴,咬住一小片软肉。 大掌游走在身体四处,从胸前到腿根,明明已经绷得很紧,但却用力在克制,想要做足一些前戏。 他还是在乎唐小姐的。 心脏被这个认知压得更沉了些,不管今晚发生了什么,只要她不说,尹寄言便永远以为是别人。 无论绅士还是粗暴,他从身到心,插入的都不是尹笠。 阴茎的尺寸超出想象,抵在穴口时,她难得产生了一些惧意,下意识夹紧腿往后缩,却被男人强势地按在原地,腿心被敞得更开。 已经流了很多水,但全是身体本能的反应,与心理快感无关。 尹笠知道自己可悲,如此虔诚又卑鄙地献上自己的第一次,在对方被蒙蔽的情况下,做一个“替代品”。 男人挺身往里逼进时,她被那种撕裂般的痛意逼出了眼泪,顺着太阳穴没进发里。 尹寄言最终还是被醉意控制,只按着她做了两次,但次次都射进深处。 男人最后安抚般的摸了摸她脸,然后翻身睡去,徒留尹笠一个人,蜷在大床角落,清醒地面对自己一塌糊涂的痉挛颤抖的身体,和满室黑寂。 平复之后,她快速收拾好自己,检查房间里每一个可能留下痕迹的角落,确认不会被他察觉任何端倪。 下楼途中,除了经理,她没碰到任何人。 对方看她的眼神叫尹笠放下心。 无论这几个小时里两人发生了什么,“不知情”对他而言都是最优解。 他将人送到门口,三十岁的男人,没有错过女孩略显缓慢僵硬的步伐。 “今晚监控是不是出了故障?” 尹笠站在车前,仰头看大门上方的探头。 “是,会所忽然断电,所有监控都受了影响。” 他低着头回。 尹笠垂下眼,转身上了车。 —— 对他们两人而言不算是真正的结合 所以不想细写 后面彼此清醒的时候再… 十二 尹笠照旧住回学校,周末回附近公寓,两点一线,按部就班。 她的生活一直很单调,表面脱离尹寄言的羽翼,除了身边的人更少,没有太多变化。 近来跟席姚日渐亲近,让她稍稍从对方柔软的力量中得到一点安宁,开始信任,产生倾诉的欲望,但也仅是念头而已。 性格注定,她始终难以对人敞开心扉,也可以说,她没有这种能力。 于是所有不安只能独自承受消化。 初时几天的慌乱在尹寄言的安静中逐渐消退,真正开始焦虑恐慌是在大半个月之后。 向来准时的经期没有按时到来,再加上尹笠始终挂怀的事,瞬间令她不知所措。 稍稍冷静下来,翻箱倒柜找到事后吃的药盒,查看说明书,确认没有吃错后,带着最后一丝希望去了医院。 可化验单上妊娠两周的诊断令她感到可笑,如此虚幻的关系中获得一个无比真实的后果,戏剧到难以置信的地步。 一个人在妇科诊室外的长椅上坐了许久,手机已经按到通讯录界面,准备打给席姚,但最终还是作罢。 不用任何人知晓,她自己可以解决。 在受精卵尚未成形的时候把她/他取出来,流一点血,休养几天,没什么大不了。 她做好了与身体一部分割裂,也与过去告别的准备。 手术前却发生意外。 好久没见的尹寄言出现在家中,沉默地坐在沙发上,微低着头,对尹笠开关门的声响毫无反应。 他有这套房的钥匙尹笠并不意外,真正让她手脚冰凉的是那张搁在他面前茶几上的化验单,如一张符咒,钉在眼里,把她打入地狱。 她佯装镇定,无视他的存在,漠然换鞋、进屋,放下书包,给自己倒了杯水。 液体在口腔中弥漫,她尝到浓浓的铁锈味,是刚才不小心咬破了嘴唇。 在尹笠端着水杯准备进屋时,仿若石化的尹寄言终于活了过来,他叫她名字,嗓音藏着冰冷的痛感,尹笠回身,看到他忍耐的脸和赤红的双眼。 他流过泪。 大概是因为愧疚吧。 作为叔叔,辜负了哥嫂,让她受了伤,或是在自责也许是因为自己的拒绝,让她沉沦放纵? 痛与困惑夹杂,攻击着尹笠的防线,握着水杯的手不断收紧,指尖颤抖发麻。 “是谁?” 男人竭力让自己平静,但拳头紧到极致,太阳穴绷得发痛,两个字而已,看着苍白瘦弱的尹笠说出口,却几乎要了他所有的理智。 那张纸上白纸黑字写得分明,没有意义的问题他只字不提—— 但这个问题就有意义吗? 或许对他来说有吧。 给他一个可以查询的名字,考察对方人品,确认两人感情,他是不是可以借此说服自己,从罪恶中逃离? 尹笠看着他,轻笑,“重要吗?” 几番压抑的怒火终于爆发,尹寄言站起来,大步迈向她,在一米开外止了步。 “尹笠!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这是可以轻描淡写随意对待的事吗?” 哪怕是之前表明心迹时,尹寄言也从未这样生气过,但尹笠没有多大反应。 她还是静静站立,低头看着踏在地毯上,两人脚尖之间的距离,脑海中一遍遍播放他靠近时的迟疑。 避嫌,还是觉得她脏? 女孩始终保持缄默,闭口不言,剑拔弩张的气氛逐渐消退,仿佛空留尹寄言一人的痛苦和无奈。 沉默良久,他才又开口,比起跟尹笠示弱,更像是妥协。 “趁时间不长,我会尽快给你安排手术。” “学校那边先帮你请假,最近好好休息,争取把做手术危害降到最低。” “结束后可以换个环境,欧洲,北美?趁休息这段时间,你选一选。” 以尹笠当下的态度,哪怕无法从她这里得知另一方,也能猜出两人关系并不稳定,她还这么小,不该被一段错误的情感影响人生,羁绊未来。 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正确的解决方法。 至于后续追究责任,尹笠不必知道。而自己在千丝万缕情绪中深藏的钝痛,也被他统统归结为心疼和愧疚。 尹笠却在他平静到近乎冰冷的语气中产生了可怕的晕眩,像小时候贫血一样,眼前黑乎乎一片,站不稳身体,精神清醒,却摇摇欲坠。 男人察觉到不对,伸手向前想要扶住她,却在碰到女孩手腕时被猛地甩开。 她几乎花光了所有力气,向后退一步,拉开两人距离,扶住卧室门框。 深呼吸,继而平复些许,仰头看他,眼底是令人触目惊心的死寂, “尹寄言,你凭什么替我做决定?” 高高在上,跟处理公司事务时没什么两样。 他把她当什么? 一只可以随意掌控的小鸟吗? 驯服时关在笼子里,不听话了便放飞? “这孩子我要留下来,也不会出国。” “尹寄言,从今以后,我的事都与你无关。” 她比尹寄言更清楚这个孩子留不得,但这一刻,所有的自尊和反叛都纠集在一起,非要跟他争个你死我活。 尹寄言看着她决绝的眼神,不可置信。 “尹笠,你能不能理智一点?” 原本轻靠在门框的尹笠忽然挺直脊背,惯有的忍耐被她暂时卸下,放纵当下的愤怒和不甘。 “闭嘴!” “尹寄言,别端着长辈的架子对我说教!你在我眼里只是一个曾经拒绝过我的男人,有什么资格对我的感情我的身体指手画脚?” “老爷子死之前,我的合法监护人是他!我跟人做爱,生孩子,哪怕我去坐台当妓女呢?” 她知道自己口不择言,但话已到了嘴边。 “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情绪浓烈时,身体器官也被控制,大脑缺氧,胃部绞痛,可尹笠始终僵持着,不愿展现一点怯弱。 尹寄言看着面前陌生的女孩,双手颓然落下,理智停摆,喉咙被堵住,整个人僵硬冰凉。 他无法理解事情为什么会发展到如此地步,更无法理解尹笠对他的控诉中暗藏着对自己的鄙夷。 如果不是极度厌恶自己,她怎么会说出那些贬低轻薄自己的话? 他想起发现日记之前的尹笠。 虽有些孤僻安静,但洒脱自信,有小猫一样明亮坚定的眼睛,迎接他回家时,没什么表情,但会先一步凑上来,表达依赖和关心。 从里到外都有细密的针在扎,意识到尹笠在用这种方式伤害自己,他头一次深深诘问—— 真的做错了吗? 如果当时没有那么毫无余地地推开她,现在这一切是不是都不会发生? 十三 尹笠被强制接回从前住的别墅,出行受到限制,但她可以选择关上房门,不见人,不听劝告。 尹寄言表面镇定理智,依旧从容不迫地工作,但少有人发现,他近来常常失神,常常头痛,揉捏眉心额角,整个人疲惫了很多。 他第一次发现,尹笠的冷暴力冷处理如此可怕,比起她刚来身边时还要棘手。 一意孤行,完全拒绝沟通,事情毫无进展。尹寄言束手无策,害怕伤害她的身体,病急乱投医,席姚之外,甚至找来了唐小姐,认为同性之间更能共情,她也从那个年龄成长起来,应该会懂尹笠的想法。 更何况她硕士阶段辅修心理学,比起让陌生人探究尹笠,他愿意给她多一点信任。 一个极其平静的下午,他把未婚妻带到尹笠房间门口,然后下了楼,把空间留给她们,然而没过多久,就听到尹笠近乎歇斯底里地喊叫,划破一切虚伪的祥和。 他迅速上楼,尹笠的房门敞开,她站在靠窗的床边,整个人紧绷到颤抖,看到尹寄言的瞬间,恨意在眼中一闪而过,然后便是无尽的没有温度的嘲讽。 “叫她滚!” 她压抑地怒吼,令两人都诧异。 唐可心跟尹笠接触很少,印象中这女孩子只是冷淡了些,大概是被尹寄言惯坏了,但在他们这样的家庭,高傲一些并不奇怪,她从未放在心上。 但没想到,她对她的敌意会这么大。 是因为尹寄言而迁怒于她,还是别的原因? 莫名受了气,自然是委屈的,她红着眼抬头看尹寄言,想要一点偏袒和安慰,但男人眼中复杂无奈,只说,“今天麻烦了,先回去吧,我叫司机送你。” 唐可心了解尹寄言说一不二的原则,虽心又不解不甘,但她也没再说什么,顺从地离开了。 人走后良久,尹笠身上如临大敌般的紧绷才稍稍卸下来,尹寄言看着女孩落魄崩溃的身影,心脏钝痛。 是自己欠缺考虑,对一切都太过想当然—— 他本以为,尹笠对他已经没有了超出亲人的想法,也以为选择唐可心来开解她,是在保护她…… 但尹笠的反应让他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也许才是压倒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愧疚心疼压得他喘不过气,整个人都很重,艰难往里迈了一步,却被尹笠叫住。 “别进来。” “尹寄言,离我远一点。” 她声音很低,虚弱,带着绝望的哀求。 尹寄言不想跟之前一样草率中止,要让尹笠改变决定,无法跨越沟通这一步。 可他往前,尹笠却往后。 然后在他毫无预兆时,她赤着脚迈上飘窗,窗门大开,室外的风将她白色睡裙刮向一方,紧贴瘦削的身体。 “我说了,离我远一点!” 那么单薄,仿佛摇摇欲坠。 眼中刺痛,尹寄言浑身肌肉都绷紧,巨大的恐慌几乎扼住他的呼吸。 他竭力让自己冷静,“尹笠,你下来,你想怎么样都可以!先下来……” 他活了近三十年,头一次体会到这样极端的畏惧,哥嫂、父亲去世时都没有过的,觉得随时可能丢掉她,而身体中一部分也会跟着消失。 尹笠抬头,嘴角扬起,但笑意不达眼底。 “我知道,我这样子很难看,像个疯子。所以……” “尹寄言,别再来刺激我了。” 她一次次告诫、挣扎,跟堕落绝望的自己斗争、和解,再斗争,再和解……花了她绝大多数的力量和勇气,这副躯体被抽干一样,已经支撑不起了。 近来她不止一次觉得,自己来到这个世界是上帝降下的惩罚,是不可弥补的错误,除了给身边的人带来厄运和负累,再没有别的价值。 女孩脸色苍白,双颊淌着泪,走投无路般向他哀求,浑身再也没有任何生动的色彩。 是他亲手浇灭她心中的大火,只剩一片灰烬。 尹寄言微微抬手,又无力困顿地放下——距离已经这么远,他怎么拉得住? 床头墙上,那张全家福还稳稳当当地挂在那里,里面的人正看着这荒唐的,分崩离析的一幕。 里头的年轻男女在质问他,为什么把他们唯一的宝贵的女儿,害成这副模样。 “尹笠,不要伤害自己。” 他声音和手都在抖。 “你父母看得到,他们不会比你好过……” 克制的喘息声停止,女孩激烈的情绪像是骤然下落,变得平稳。 尹笠静静看着他良久,终于下了飘窗。 尹寄言总算可以顺畅呼吸,然后就见她踏上床,将那张精致装裱的照片取下来,走到他面前。 “你还不清楚吗?”她笑。 “这上面的人在我这里都只是身份符号而已,除了你……” 男人眉头皱得更紧——大概是感到恶心吧。 尹笠扬起玻璃相框,用力砸在梳妆台桌角。 清脆的哗啦声响,这个她用以寄托不同情感,珍贵了数年的东西,瞬间碎得四分五裂。 “尹……” 尹寄言没有机会阻止。 尹笠只最后看了一眼,就将那张失去保护的照片撕得粉碎,轻飘飘落在柔软地毯上。 她看着地上碎屑,眼泪径直滴落,但也感到一丝难得的解脱—— 这世上的制度、关系、物品……没有哪件牢不可破,任何事物都这样不堪一击。 “都不重要了。” “尹寄言,如你所愿。” 她像抹游魂回到床上,蜷成一团裹住自己还是觉得浑身冰冷。 过了很久,才听到房门关上的声音。 下意识伸手抚上腹部,那里有个不被期待不被祝福,注定要被抛弃的生命。 可她爱他/她。 —— 一切都是她造成的,都是她的错,若有报应,她也甘愿承受。 十四 尹笠做手术这天席姚陪在身边,让尹寄言安心不少,但他还是推掉了所有工作,提前安排好一切,事无巨细,不假他人之手。 司机送她去医院时,尹寄言悄悄驱车跟在后面,陪伴完全程。 她那天穿了件浅蓝色的羽绒服,看起来纯洁干净,透过挡风玻璃,灰蒙蒙的画面里像只精灵,但没有哪只精灵会这样安静、颓败,眼睛里没有希望。 手术结束,他看着两人上车,也察觉到席姚望过来的目光,但尹笠始终没有回过头。 好像回到最初几年,尹寄言除了工作以外的所有精力和时间都给了尹笠,但她已经不像小时候那样,给一颗糖便会敞开心扉,默默雀跃好久。 她变得麻木,冷漠,好像没有任何事可以掀起她心底一点点波澜。 害怕那天的事情再度重演,尹寄言不敢再刺激尹笠分毫。克制自己,在关心爱护之下,与她保持绝对的安全距离,是他目前唯一能做的事。 好在席姚每天都来陪她,至少她在时候,尹笠看起来会鲜活一些。 席姚的确给了她很多力量,随着身体日渐恢复,精神状态好了很多,偶尔还会跟席姚出门转转,吃点美食,买点好看的衣物首饰。 一切平平淡淡,好像跟事情发生前没有任何区别。 尹寄言却有所预兆似的,有一些隐隐的风雨欲来的不安。 在发生质变之前,唐可心来过家里一次。 在这之前,尹寄言做好作为男友应该履行的一切职责,工作之余陪她吃饭逛街,陪她看望家人,但她总觉得离他很远,站在身边的只是一具听从指令的躯壳。 唐可心强迫自己统统忽视,毕竟圈子里所有适龄的结婚对象中,尹寄言是最耀眼的一个,无论对她自己还是整个家族来说,都是不二选择。 但自上次的事发生之后,两人已经月余没有过正式约会,甚至连联系到他也很困难。 电话很少接短信很少回,他也对此感到抱歉,说最近公司和家里事情都很多,对她有冷落,但唐可心逐渐觉得自己已经在他生活圈边缘徘徊,有些担忧,也开始质疑自己从前是不是低估了尹笠在他心中的地位和分量。 于是吩咐人买了大堆礼物补品,在尹寄言工作时间亲自上门,想要挽回一下在未来侄女心里的印象。 来开门的却是尹寄言本人。 没时间跟她见一面的人穿着家居服坐在楼下办公,家里打扫和做饭的阿姨都暂时放了假,近来尹笠所有起居饮食都由他亲自负责。 看着面前的尹寄言,她忘了来这里的目的,也忘了该有什么反应。 心底泛起一丝丝奇怪,但又说不准到底是什么,只是有些悲哀地想——自己生病时,他最多只是安排助理帮她买药而已。 两人只在客厅坐了几分钟,就有人按响门铃。 进来的女孩子跟尹笠大概同龄,相比起来那张脸更加显小,看过来的眼神却是与年龄不符的,淡然的洞察。 了然她的身份,也看穿她的目的。 尹寄言对她很客气,客气中流露着一些毫无保留的信任。 “她在房间。今天要去哪里吗?用不用安排车子。” 女孩摇头,“不知道,我先上去看看吧。” “好。有事随时叫我。” 唐可心努力找借口留下来,跟他多说些话,但尹寄言却始终心不在焉,要处理工作,也要关注楼上的状况。 没过多久,那个女孩下楼来。 尹寄言当即起身,“要走?” “嗯,等会儿有点事,我们约好明天去植物园。” 尹寄言面露喜色,“好,我安排司机送你们。” 除了初时那一眼,女孩的视线再没落到她身上。 她把尹寄言叫去花园,两人不知道说了什么,很快就结束了对话。 只是一回来就对她下了逐客令, “找不到我可以联系秘书助理,以后不要再来这里,也不要刻意靠近尹笠。” 饶是习惯忍耐,教养良好,唐可心脸上也有些绷不住, “你,什么意思?” 尹寄言抬头看她受伤的表情,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重,他皱眉, “不好意思,我是说,我以为我们之间有恰到好处的默契,谨守界限,不干涉彼此的私人空间。” “如果你觉得我不是合适的人选,之前的一切都可以推翻。” 唐可心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却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这的确是她们这个圈子里不成文的规定,更何况尹寄言不止一次表达过,他对自己没有喜欢,只是觉得合适。 年龄合适,时机合适,身份合适…… 而这一切都是她默认的,没有反悔的道理。 “好,我知道了。” “下个月的订婚仪式如期举行,这期间我不会随便来打扰你。” 十五 月底是尹笠生日。 尹寄言小心翼翼地问她是不是要跟席姚一起度过。 女孩的回答却出乎意料,“我们一起吃个饭就行。” 也不要他做任何安排,只说,你人来就好。 尹寄言暗自雀跃,但心底也隐隐不安。 尹笠近来平和很多,但他了解她爱憎分明的性子,不至于这么快消气,还主动示好,对他笑脸相迎。 那天她站在阳台上摇摇欲坠的样子反复出现,如蜜中刺,警醒他,让他在诚惶诚恐中等到她生日当天。 尹笠订的餐厅在淮河江畔,南城地标,五十八楼高空中,一抬眼便能望到对岸错落有致的各式建筑,以及灯光照耀下深不见底的粼粼河面。 邻市的地产项目出了岔子,尹寄言头天连夜赶过去,又在约定时间前独自返回。 在尹笠这里的信任依赖已经寥寥无几,他不敢迟到,不敢失约,一路风尘仆仆地赶来,过夜的西装衬衫已经皱了,但女孩并不在意,像从前陪他参加宴会一样,挽进他臂弯,迈进电梯。 侍应生引他们入座,收走两人外套妥善保管。 尹寄言这才看到女孩白色大衣下精致漂亮的小礼裙,乳白色,细吊带,款式简单,只胸前有交迭垂坠的设计,托出少女圆润的胸型。 缎面材质在柔和灯光下隐隐发光,但不及她细白皮肤万分之一。 尹笠脸上带着熨帖的淡妆,一改近日素净苍白的脸色,整个人看起来焕然新生,无限接近于一切尚未发生前的她,生动明媚,如天上星。 察觉到男人视线,尹笠大方地眨了眨眼睛,“好看吗?” 尹寄言这才意识到自己的逾越,和一点不易察觉的心跳变奏,他喉间微滞,回了句好看,但目光已经不自在地转向别处。 “你的礼物我已经让人送到了家里,吃完回去验收,看你喜不喜欢。” “喜欢。”尹笠顿了一下,“但今天可以不回去吗?” 尹寄言不知所以,看着女孩从随身带的小包里掏出什么东西,按在桌面,推到他面前。 是一张磨砂黑底金色字体的房卡,还有两张附近影院的电影票。 她目光坦然地看着他, “尹寄言,我决定离开了。” “离开?去哪?” “老爷子的遗言,你我真能不照做吗?” 尹寄言搁在桌下的手陡然一紧, “你怎么知道的?” 或者,她什么时候知道的? 老爷子撒搜人寰前,只有他曾经的秘书、尹寄言,以及公证律师在场,而他那时就已示意另外两人对此守口如瓶,除去已经闭眼的人,不会再有第四个人知道此事。 他从一开始,就断了可能让她离开的可能。 哪怕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做个不孝子。 尹笠摇摇头,“是我自己想走,更何况,你之前不是也希望我换个环境?” 尹寄言想反驳,但那确实是他亲口说的话,只能拧着眉保持沉默。 他的反应在意料之中,女孩再次往前推了推,将东西置于他眼下。 “所以,尹寄言,我走之前,你补偿我的暗恋吧。” 这‘暗恋’指什么,尹寄言心知肚明。 是他擅自偷看了她的秘密日记,也是他强硬地撕开她的伪装,把一切推向不可扭转的境地。如果当时他换做更加聪明的方式,后来的事也许不会发生,尹笠不会受那么多无法挽回的伤害。 他没有辩解的余地。 “你想怎么赔偿?” 尹笠的眼睛亮了一些,她目光灼灼地望着他,轻声开口, “像普通情侣约会一样,吃饭…” 她说得很慢,眼神虚虚环绕一圈周围——餐厅气氛慵懒暧昧,无论灯光还是配乐都在烘托情人相见的场景,圆桌两侧的两个人,白衣白裙,外形气场都格外相配,这是今天的意外,但其他都是尹笠的计划之中。 “看电影,” “做爱。” 早在尹笠拿出那些东西的时候,尹寄言就猜到一些。 但女孩亲口说出时,给他的震动完全不同。 男人眉心越敛越紧,习惯性的长辈姿态在往外冒,但他知道尹笠不喜欢,于是忍了下去。 他沉默半晌,尽量把语气放得平和,“其他都可以,但最后一个不行。” “最后?哪一个?” “做、爱。” 尹寄言知道她故意揶揄他,他在国外长大,对性从不避讳,但在她面前说出来,却始终不自在。 本以为女孩会因他拒绝有过激反应,但尹笠眼角却带着笑。 “其他什么都可以?那接吻呢?” 她身体前倾,两只手臂小学生似地撑上桌面,脖颈伸长,朝他扬起白嫩的小脸, “尹寄言,你亲亲我吧。” 男人瞳孔震动,不知为何头皮麻了一片,身上有戾气散开,是为自己中了圈套。 先抛出一个不可能接受的条件,再适当降低要求,这是谈判桌上寻常到烂俗的手段,在工作场合尹寄言都不屑使用,更遑论莫名其妙地跳进去。 是尹笠最近表现得太过弱势,让他忘了她原本就是一只极其聪明的狐狸。 可如今狐狸睁着双水盈盈的眼睛殷切地望向他,竟然让他四肢酥麻,难以拒绝。 一个吻而已,亲情、友情、爱情,什么意味都可能。 尹寄言起身,越过桌面,将嘴唇贴在女孩晶莹唇瓣,内心重复不断地做着建设。 尹笠却忽然按住他后脑,咬住他下唇,湿软的小舌灵巧地滑进他齿间,加深这个吻,也让它的意味变得不再清白。 尹寄言眼底瞬间袭上怒气,想要抽离,尹笠却牢牢堵住他的后路,吮吸的力道又重了些。 “这里没有人认识我们……” 她声音哑而轻,但力量却坚决。 像被蛊惑,又像是被她的话刺到某根敏感的神经,尹寄言眸色深沉,一改抗拒姿态,猛地掐住女孩下巴抬起。 他迅速张开嘴,含住她整个唇瓣,接纳小舌的同时,以更加强势的力量侵入对方领地。 这个吻瞬间变成他主导,吮吸柔软的唇瓣,也吸走她口中的氧气和津液,力道之大,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 女孩刚刚喝了一杯葡萄味的气泡水,而他浅尝了一口红酒,清甜与厚重交缠在一起,已经分不清究竟是谁的味道。 气息、触感、轻轻的喘息,统统攻击着尹寄言早已脆弱不堪的防线,他不是重欲的人,却仅仅因为一个吻,牵起身体深处的反应,察觉到下身蠢蠢欲动时,他猛地睁眼,略带血丝的双目总算找回一丝清明。 经验几乎为零的尹笠对他的攻势难以招架,但也慢慢沉浸其中,眼下她闭着眼,睫毛轻颤,双颊泛着不自然的红,懵懂却诱人,手稍稍一勾,便能引来无数拥簇。 也包括他。 尹寄言感觉灵魂仿佛被撕开一条口,他起身,离开时指腹有意无意地擦过她些微红肿的唇瓣,继而攥紧拳,压制铺天盖地的麻意。 “我去趟,洗手间。” 尹笠睁眼,只看到他落荒而逃的背影——不止嗓音哑了,连脚步都有些凌乱。 十六 非年非节,整个院线都找不出一部值得一看的片子,但为了心中那点执念,尹笠还是挑了部名字听起来靠谱些的。 影院最大的放映厅,一眼望去看不见几个人头,几乎都是情侣朋友,姿态娴熟。 不像尹笠,不爱热闹,也没有和她一起来这种场合的人,过往所有感兴趣的影片都是在家里影音室观看,大多数时候都是自己一个人。 尹寄言在服务台买爆米花和饮品的时候,她还低声感叹了句“怎么比影票还贵。” 事实证明这里的冷清情有可原,不到三十分钟,这部电影就展示了它顶级的劝退功力。 剧情衔接不够紧凑,演员演技浮夸流于表面,还要故作深沉,强行煽情。 大概是因为人不多,距离又远,前几排一对情侣声音不高不低地交谈了几句, “演的什么啊这,能不能叫片方退钱啊?” 旁边男生忙讨好,“宝宝,别生气,不看了哈,我们走,陪你去抓娃娃……” 尹笠收回视线,侧头看身旁的人,陡然轻笑。 他面容平静,吐息平缓,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往来奔波,休息时间被压榨,刚刚在餐桌上还被尹笠不由分说灌了几杯红酒,不累才奇怪。 只是这人怎么睡着了还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样? 除了领带不见了,衬衣领口微微敞开,周身再找不到一点出格的地方。 身体隐在昏暗里,大荧幕的光投在他脸上,时而变换颜色,将他五官映射得迤逦非常。 睡着的尹寄言很具有迷惑性,凌厉的眼闭上了,全身的强势气息因此被迫削弱,看起来就只是一个外貌出众的年轻男人。 不是背负尹家兴衰的掌权人,更不是严厉又慈爱,端足长辈架子的小叔叔。 看得久了,身体不自觉倾倒,两张脸相隔越来越近。 近到尹笠能摒弃掉别的声音,听到他轻浅的呼吸,闻到他身上淡淡酒气和若有似无的白茶香。 这是他惯用的香水。 曾经情窦初开时,她对尹寄言身上一切都敏感,学他买来同款,睡前喷到被窝里,以为这样就能假装他在身边,将自己拥在怀里。 但那种味道像又不像,后来又怕被他察觉,渐渐就闲置了,如今不知在哪个角落落灰。 尹笠偶尔会怀念以前,两人相处融洽,默契十足,以侄女的身份恃宠而骄,在他面前几乎肆无忌惮。 但那时牢牢藏住自己的心思,不敢泄露一分一毫,更不敢像当下一样,心怀不轨地离他这么近,将这张脸反复描摹,刻在心中。 她想起那晚,尹寄言在身上挥汗挞伐,呼吸比此刻重百倍,侵略尽显无疑,与平时任何面貌都大不相同。 却以为她是别人。 而她精心筹划这一晚,不过是想以“尹笠”而不是任何别的身份,在他生命里留下些痕迹。 她俯身低头,想去亲他,男人缓缓睁开的眼睛却让动作停在半途。 初醒时睡意混沌,再加上酒精发酵作祟,尹寄言恍惚以为在是在梦里。 近在咫尺的脸,女孩唇上还留着在餐厅时被他咬出的红肿,昭示他的罪行。 也正是以为在梦里,他才敢稍稍放纵一些,伸手触摸女孩唇瓣,反复摩挲,好像这样就能擦掉发生过的事。 “尹笠。”尹寄言忽然开口,低沉的嗓音像被齿轮轧过。 他指腹的温度,眼神中迷蒙的纠结矛盾,躁郁带来的野性,是平日里清醒时不会有的。 尹笠全身发麻,忽然产生一种毫无骨气的惧怕,害怕这瞬间抓不住,转瞬就从指缝溜走,也害怕惊醒他,于是很轻地回了声嗯。 “我们不能这样。” 尹笠眼睫震颤,刺痛一闪而过,她只是没想到,他在半梦半醒间也恪守着原则,不忘与她划清界限。 “哪样?” 然后带着些愠怒,咬住他唇。 也是在这刻,尝到痛意的尹寄言彻底清醒,第一时间推开面前蛮横的女孩,却不敢直视。 待气息终于平稳下来,才起身开口,“走吧。” 这电影已经没人看得下去。 尹笠订的酒店就在刚刚的餐厅楼上,她提前半个月订下的总统套房,两百余平,三面大落地窗,在绝佳位置俯瞰南城夜景。 她提出步行前往,尹寄言没有拒绝,只是始终神色凝重,心不在焉,大概在想该怎样应付她荒诞的要求。 快到楼下时迎面碰到一对母女,妈妈在打电话,小女孩被她牵着,眼神却一直落在尹笠手里的爆米花上。 整整一桶没有动过,她舍不得扔,留到现在,却没有想吃的欲望。 尹笠在她面前蹲下,“姐姐还没吃过,送给你好不好?” 小姑娘眼睛都亮了,可伸出的手又收回去,抬头看妈妈,想要征得同意。 女人刚好结束通话,尹笠简单解释,她见面前两人衣着气质不凡,面容和善,便放下戒心,“囡囡,收下吧,谢谢哥哥姐姐。” 两人走远,尹笠凝望的眼神依旧专注。 尹寄言看着女孩侧脸,想起小时候的她,白嫩嫩的玉团子,被宠得无法无天,看到他黑脸也不怕,不管不顾就扑上来亲他。 尹笠妈妈是江南人,也喊她“囡囡”,后来尹寄言每每见到白团团的东西,都会想起她。 心头涌上一股暖流,他不自觉浅笑,“喜欢小孩子?” 尹笠回神,因他的话神色陡然冷了几分,尹寄言有所察觉,这才意识到自己提了不该提的事。 但他不知道,尹笠在意的,跟他所想却不一样。 十七 尹笠洗完澡从浴室出来,卧室没人,床头阅读灯开着,亮度温煦的光投在平整的枕上。 尹寄言坐在客厅沙发,从进来到现在,几乎保持相同姿势,听到轻微的脚步声才抬头。 女孩穿着睡袍站在面前,从里到外似乎都冒着氤氲的温香,神色淡而期待地看着他。 良久,尹寄言才艰难开口。 “非要这样吗?” 他有上百种方法可以从这里强行离开,但尹笠眼中的坚定决绝让他不得不考虑可能会造成的后果。 或者也许,他根本就没想过要走呢? 自己的身份让尹笠对他天生毫不设防,可社会经验几乎为零的她有没有想过,他和别的男人没有什么不同,一样自私恶劣,耽于肉欲,控制不住兽性,在男女之事上用下半身思考? 这件事名义上为她强迫,但实际上她能因此得到什么好处? 在性里掌握主导权的多是男性,高高在上,发泄欲望,有几个人会真正在意对象究竟是谁? 这样姣好年轻的面容和身体,足以让任何自诩‘正人君子’的男人失控。 他也不例外,甚至比常人更加禽兽变态,因为大概没有人会对亲侄女起反应,当她靠近,被她触碰,就想扼住她喉咙,迫使她把自己膨胀的肉根吃下去。 尹寄言头痛欲裂,难得的,让尹笠见到他如坐针毡的焦躁模样。 她上前一步,衣摆扫到尹寄言紧绷的大腿。 “我说了,我的身体自己做主。“ “只是做爱而已,没有爱的话,不就等同于动物交媾。“ “尹寄言,你在怕什么?” 男人忽地抬头,眼底堆积着怒意,尹笠种种不自爱的话都让他意识到自己的失败,明明想斥责,却发现归根结底错在自己,最后只能无奈沉重地说一句, “尹笠,我请你,爱自己多一点。” 他隐忍微颤的嗓音让尹笠整个人浸在闷热的水缸,透不过气,无法自救。于是只好用力强势地向前,径直坐在尹寄言身上,试图破开水面自由呼吸。 或者,拉他进来。 “还是,你嫌我脏?”她低头望他,轻声道。 …… 少女柔软的腰肢和臀腿与他的坚实紧绷形成鲜明比照。 触感唤醒某些潜藏已久的记忆,在脑海中层层迭迭冲击理智。 而尹笠知道怎样拨动他残存的底线,尹寄言对她贬低自己的行径反应总是很强烈,更何况她用这样的字眼来形容自己。 他会愤怒,失控,用行动证明他所想。 火热的大掌透过衣料掐在腰侧,力道很大,那温度把尹笠体内的水都烧得滚烫。 他终于投降。 女孩眼底情绪很多,目的达成的欣喜和狡黠只占两成。 尹寄言内心仍在不断撕扯,于是干脆不看她,偏头咬住女孩白净的脖颈,齿尖陷进肉里,像在告诫、惩罚。 而他的转变对尹笠来说却是氧气,让溺水的人终于可以正常呼吸。 痛感、灼热、痒意,感受都真实,无论如何他知道她是尹笠,仅这一点,就足以叫她心结消散,情难自已。 动作间松垮的浴袍散开,前胸到上腹整整一片暴露在眼前,手上仅剩的布料也终究握不住,掌心熨在肌肤时,两人皆是一声似吟非吟的轻叹。 尹寄言埋在女孩乳峰间,呼吸粗重,用尽最后一丝理智, “尹笠,答应我。” “以后多爱自己一点。” 别再为了他,或是任何人,贬损自己,伤害自己。 他满足她走前最后的心愿,然后放她离开,要她为自己而活。 “好。” 她眼眶潮湿,咽下哭腔,颤着手去解他衬衣纽扣。 尹寄言却忽然攥住她手,两人目光对视,在尹笠以为他要反悔时,上手揽住她后脑,气势勃发地吻上来,迅速抵开她唇,掠夺她口腔里每一寸。 尚未解完的扣子也被他一把撕开,尹笠听到纽扣崩弹的声音,像一声发令枪响。 她被半裸的男人轻松抱起,一边毫不松懈地啃咬,一边大步迈进卧室。 淋浴间里,刚刚浇下的水还没干透,尹笠被赤脚放下时,凉意刺得她稍稍清醒。 一切都太快,而尹寄言几乎不给她自在呼吸的机会。 身上唯一的浴袍丢在了半路,一进浴室,她就被压在墙面,尹寄言亲她揉她的动作没停,还很快褪下了那条被她坐得发皱的西装裤。 他动作急且重,像刻意表现得狂暴,也像是真的忍了太久。 无论哪一种,都让尹笠心跳乱奏。 淋浴喷头打开,突如其来的冰水让尹笠不自觉瑟缩,往他怀里靠,语气埋怨地说了句‘我洗过了’。 眉头拧起,小嘴微微嘟着,很像从前跟他撒娇抱怨的时候。 尹寄言轻笑,“我没洗。” 他又将女孩锁骨含在嘴里,另只手扯去下身唯一屏障,向前把她紧紧抵在墙面。 肿胀的阴茎还没来得及呼吸新鲜空气,就被夹进身体间,而她腹部的软肉就足以让哪东西兴奋弹跳,恨不得立即凿进去。 尹寄言需要大口呼吸才能勉强克制失控的冲动,他揉女孩的胸,将顶端茱萸掐得肿胀发红,唇贴在她耳边,“我没洗。” “脏的是我。” …… 他意有所指。 十八 尹笠身上有太多痕迹,指痕、吻印,弥漫的红,她像只脱了水的鱼,水汽在迅速蒸腾,嘴唇一张一合,迫切地呼吸。 彼此清醒而绝望,绝望中生出孤注一掷的决心,抵死纠缠。 尹寄言几乎控制不住自己以破坏的方式侵占的欲望,吻她时夺走全部氧气,揉捏时快要把指尖陷进肉里,精壮的身体把娇小身躯挤压着,咬她粉嫩的乳尖,舌头卷起扫过,撕扯吮吸。 他听到她无法抑制的娇喘从头顶传来,呼出的热气把他的理智围剿其中,听到她嘤咛声音催促, “小叔,好痒,进来……” 无异于掀起野火的飓风。 湿润火热的唇迅速变换阵地,吞下她令人疯狂失控的话。 “现在知道我是你小叔?” 声音哑到极致,伦理在挣扎,又逐渐被湮没,被突破底线的悖德感让他痛苦又疯狂。 一手扯下最后的屏障,坚硬滚烫的阴茎跳出,抵在女孩湿淋淋的腿间。 那里的毛发轻轻搔痒着顶端,马眼兴奋地分泌出晶莹的前液,整根棒子都在颤抖,变得更加勃发。 他厌恶自己的敏感,像个毛头小子一样,被一点点风吹草动迫得失去理智,也不愿意承认,所有反常是因为身下这个女孩——他的亲侄女。 尹笠察觉到他的失神,从迷蒙中稍稍睁眼,弓腰分腿,夹住那根过于狰狞的棍子。 尹寄言双眸重新聚焦,凌厉地望过来,然后蒙住她眼,在她泥泞紧闭的腿间狠狠抽插了几个回合。 穴口吸引它挽留它,那里的柔软和紧致无法言喻,男人差点野兽般低吼出声。 他强忍横冲直撞的欲望,伸手去拿床头柜上的小盒,却被女孩握住手臂。 她看着五官笼在欲色里,下颌线绷得极紧的男人,轻声开口, “不用戴套,我吃药了…” 尹寄言的神色忽然变得难以琢磨,掐在腰侧的手也变重了。 “尹笠!” 他怒气不争——她怎么从来都不知道爱护自己? 女孩甘愿承受他全部怒气,坦然地回望他,尹寄言喉头像被堵住,自知在这种状况下,没有训斥教育她的立场资格。 僵滞半晌,尹笠忽然从他手里抽走盒子,撕开包装,身体往下缩,伸手握住那根憋闷已久的东西。 “尹笠…“尹寄言浑身一颤,出口的两个字较之刚才完全变了意味,嗓音沙哑克制,暗藏着蓬勃的破坏欲。 尹笠恍若未闻,细软的小手在他身下心无旁骛地操作,展开套子,握住棒身,滚烫的热度透过掌心烧到身上每一处,将将圈在根部,尹寄言就握住她手压至头顶,连带着整个人也向上冒了几寸。 尹笠还是那副坦然的样子,他浑身的郁气在她面前像棉花,像笑话。 尹寄言蓦地笑了,用鼻尖去蹭女孩软软热热的脸,带着些怜惜和无奈。 不管在外人面前他如何利落决断,在尹笠这里都不管用,他不是她对手。 “怕不怕痛?”他蹭着她,轻问。 尹笠愣了下,由腿间存在强烈的触感想起那晚,没什么前戏,进去时近乎撕裂的痛感。 她身体微微瑟缩,被尹寄言捕捉到,自然联想到她过往的经历应该不算美好,眼底闪过暗色。 他派人查了很久,将跟尹笠来往密切的人摸了个透,但仍旧找不到什么痕迹,便猜想她是去娱乐场所时认识的对象。 年轻,冲动,随时在等待上勾嘚猎物,只顾满足自我快感,不懂得尊重女性,与动物无异。 尹笠当初经历过怎样的痛苦,他不敢细想。 心脏被一只大手紧紧攥着,跳动滞缓。 亲她的动作更缓和,手顺着腹部滑下去,稍有迟疑,继而隔开两腿,贴上隐秘潮湿的阴阜。 尹笠忍不住轻吟,感觉他的吻落在耳垂,嗓音干涩地说,“我轻一点。” “嗯……” 小穴早就湿润极致,做好迎接他的准备,但尹寄言还是强忍着燥意,用手指帮她开拓穴道,时刻关注她的反应,一点点往里探,感受里面汹涌的潮意和压迫的紧致。 尹笠拧着眉,手抓床单,神色痛苦又欢愉,面里透红的面颊比世上任何事物都美。 尹寄言心潮涌动,眼眶冒出热意,忽然明白他对尹笠的爱有别于亲人爱人。 像爱曾经被抛弃的自己,也像透过她在爱稳重深沉的大哥,像爱自路边捡回亲手养大的小猫,又像爱污秽世间唯一纯净的圣女。 他起身低头,从她柔软的腹部吻下去,轻柔里暗藏狂热。 所到之处掀起阵阵麻意,尹笠身体蜷缩颤抖,伸手想要制止,被一把握住牢牢按在床面,然后便被咬住了阴蒂。 穴道里的三根手指还没退出,富有节奏地抽送,勾弄,敏感肿胀的豆子被他含进嘴里,齿尖未曾留意,稍一轻碰,尹笠失声惊叫,当即痉挛着喷出水花。 她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还没捋清这波快感如何到来又如何结束,尹寄言抽出手指,舌头抵上肉缝,从上至下滑动舔舐,拨动微微外翻的穴瓣,看那个被他手指撑出形状的小口随着女孩呼吸一张一合。 尹笠根本受不住,灭顶的愉悦让她无法控制表情动作,甚至抓不住自己的情绪,整个人放空如同一张没有边界的白纸。 这种无法预料的状况让她产生一点惧怕,更不敢一直沉浸其中,于是无意识地夹紧男人的头,阻止他继续下去。 尹寄言握住女孩腿根抬头,手自女孩腰下环绕,把她揽进怀里,“不舒服?” 尹笠闭眼摇头,不知该怎么回答,察觉到身下还在淌着水,湿哒哒黏糊糊,她不自在地移了下腿,却碰到男人肿胀不堪的性器,像根刚出炉的铁棍,悬在两人中间。 尹寄言忍耐太久,那东西发痛,稍一碰触反应就很大,他呼吸稍滞,闷哼一声,整个人都变得僵硬。 尹笠睁眼,目光凝在他眼底,“进来吧,够湿了。” …… 男人肌肉紧绷,眼色黑沉,又把脸埋到她胸前重重呼吸,“不舒服随时跟我讲。” “嗯。” 原来以尹笠的身份跟他做爱是这样吗? 作为享受者而不是付出者,她的感受永远被放在第一位,细致入微,像对待珍宝。 可是为什么,熨帖的同时还感到一些无助无力,他的温柔像枷锁,告诫她无论身体相隔多近,他们也永远无法跟普通情人一样,完完全全拥有彼此。 那东西缓缓插入,汹涌的饱胀感赶走杂绪,尹笠双手环住尹寄言紧绷的脊背,把脸埋在他肩窝,察觉到他动作停顿,小心翼翼,忍不住再开口。 “嗯,可以,深一点。” 她努力迎合,想要逼得他放开闸门,抛开所有与她交缠,把她当作纯粹的女性,又重又深地插进去。 …… 这场欢爱持续到凌晨,如尹笠所愿,到最后,尹寄言几乎忘了彼此身份,掐住女孩细腰横冲直撞,拍她晃荡的臀肉,叫着她名字,命令她把屁股翘高一点。 尹笠跪在床头,上半身压在墙面,尹寄言双手箍住她腹部,狰狞的鸡巴从后面深深贯穿。 “舒服吗?” 女孩脖颈后仰,汗湿的发被他撩到耳后。 “舒,舒服,啊!” 他知道她有多舒服,穴里的水淌个不停,稍稍停下,里面就不断吸吮挽留,迫使他操干得更狠。 有那么一瞬间,他对曾经占有尹笠的那个男人产生一种疯狂的嫉妒与恨意——他怎么配得到她? 转念又自嘲,他同样不配。 只好把注意力转移到她身体上,揉她挺翘的乳房,然后往下,在鸡巴不断捣入的同时手指捻住阴蒂,揉搓刺激。 “不要,不要……” “不要什么?” 尹笠闭着眼颤抖,回头索吻,“不要,摸那里……” 尹寄言心软成水,他轻轻吻她,但动作依旧未停,“笠笠,我是谁?” 尹笠已经被弄得意识涣散,他问什么便答什么,情欲裹满全身,嗓音也带着哭腔,“尹寄言,嗯,你是尹寄言……” “嗯,乖。” 他继续抽插,顶端抵在宫口,被压得透不过气,身体濒临巅峰,他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问,但当尹笠叫出他名字,心理也得到巨大满足。 “笠笠,我们一起。” 说着,他挺动腰腹,手指揉掐的动作就变得更快,呼吸也愈发粗重,偶尔溢出几声难耐的呻吟。 快感一直持续,但似乎还没到最极致时,尹笠本能恐惧,小手扒住墙面,被撞得滑下去又被大掌捞起来。 太深了,阴蒂的刺激一波接一波,穴里似乎也被捣烂了,水流不止往往汩汩地冒,还聚在小腹处,胀得她快要失禁。 “尹寄言,不要,不要了……可以了!“ “啊不要……我,我要……” 她嘤咛般的声音被撞得细碎,无计可施,只好像往常一样撒娇求饶。 “小,小叔,不行了……小叔,笠笠要被操坏了……” 闪电落下来,尹寄言是唯一被劈中的人。 她怎么敢? 在这种时候叫他小叔,如此骚浪地跟他求饶? 浑身的愤怒与矛盾纠成一股力量,他紧紧抱住她,抽出粗长的鸡巴,再狠狠地重重地一插到底。 “啊…!” 宫口被凿开,尹笠被入到失声,那里密不透风的紧致,也榨出尹寄言今晚第三次精液。 终于结束,尹笠力竭,闭着眼趴在床上平缓呼吸,随时都可能睡过去。 身上没有任何遮盖,从嘴唇到线条流畅的背部、腰后,臀上,微敞的腿根,无一没有留下他的痕迹。 尹寄言眼眸闪烁,这才后知后觉自己的失控疯狂,也终于意识到,他和尹笠走到今天这一步,是他纵容的结局。 十九 十八岁生日起,父母留下的信托财产顺理成章转移给尹笠,物质独立意味着她不用再依附任何人生存,留下或离开,都可以自己决定。 在这一天到来之前,她就开始筹备离开。 尹寄言身边有个叫李珂的女助理,两年前硕士毕业进公司,年纪跟尹笠相差不大又同为女性,所以涉及她的事,尹寄言几乎都安排她去做。 久而久之两人熟络起来,较之别人,尹笠对她也多一份信任。 月余前,尹笠找到她表示要出国念书,麻烦她帮忙办理相关程序时,李珂虽然讶异为什么这件事没有通过尹寄言传达,但还是干脆地答应下来。 尹笠请求,“这件事暂时不要让他知道。” 李珂愣了下,“好。” “你放心,有什么问题我会解释,不会影响你工作。” 女人笑,“我不担心这个。小笠,你大概不知道,尹总早就吩咐过,有关你的事都以你的意志为重。” “只要你开心,他大概还会给我加工资。” 女孩情绪太重,李珂有意缓和气氛,但这句话一落,她眼神瞬时失焦,半晌才回过神来起身,“麻烦你了珂珂姐,需要什么文件你随时联系我,我先走了。” 尹寄言对尹笠的谨慎与重视,局外人更清楚。 当男人得知尹笠的决定时,距离出发已经开始倒计时,他的表现如李珂所言,没有迁怒任何与这件事有关的人,也没有对此表示反对。 只是要来她即将就读的学校资料,了解她的住处…… 听完李珂详细解释,他沉默了须臾才抬头,“好,知道了。这段时间辛苦了,听说你最近身体不大舒服,去检查一下吧,费用我个人报销。” 李珂表示感谢后欣然接受,又问,“需要安排分司的同事照看她吗?” 尹寄言想起女孩势要卸下所有的坚决,他若依然强行干涉她的生活,尹笠大概会不开心。 “不用了。”他眉心紧拧,嗓音充斥无力。 整整一年的预科生活,尹笠除去跟席姚始终保持联系,身边没有任何往来密切的人。 李珂偶尔会关心,但隔着时差,尹笠也心知肚明她的话会传到谁的耳朵里,通常都草草几句结束。 尹寄言本人只打来过一次,在尹笠父母忌日前夕,往年两人都会一起去墓园祭拜,而这次时隔好久听到他的声音,尹笠久久停顿了一阵才开口,“不回来了。” 通话挂断的最后,尹寄言听到那边传来隐约的年轻男声,用英语叫她Lily,问晚上想吃什么。 尹笠走后,尹寄言搬离了原来两人同住的别墅,搬进公司附近一套复式公寓,方便工作,也方便整理芜杂的心绪,尽快从漫无边际的挣扎中回过神来。 他要求把日程安排得满满当当,满到总裁办八个人轮换都开始吃不消,而他本人却丝毫不觉累。 原定的订婚宴并没有如期举行,尹寄言提出取消,并主动让出合作项目主导权作为补偿,但唐可心却不愿意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收场。 尹寄言身负尹氏命脉,无数目光盯着他,他总是要结婚的,那对象为什么不能是她? 如果他是对婚姻有所顾忌,那她可以等,等到他收心。 当天的商议草草结束,某项目突发状况,尹寄言临时被叫走,那之后他因公连轴转了很长一段时间,几乎没有时间思虑私事,更没有想起过跟唐可心的关系要如何处理。 直到哥嫂忌日前,才稍得闲暇。 李珂这时已升做秘书,常伴尹寄言身边,她做事较一般人更为细致,怕尹寄言繁重之中忘记,主动提醒这个日子,并察言观色地提了一句,“您要不要给小笠打个电话?” 她跟尹笠接触颇多,敏锐地察觉到尹寄言反常的原因多少与她离开有关。 但不知为何叔侄俩会变得这样别扭,尹寄言通过她来了解尹笠近况,而尹笠在通话里也从不多说。 她礼貌地提完建议,尹寄言闭眼靠在椅背上并没有什么反应,等两人因晚上的应酬再次碰面,他才吩咐,“帮我订下周末去伦敦的机票。” 而关于这趟旅程发生了什么,尹寄言回来后没提过分毫,反倒第一时间要她约谈唐家如今的掌权人,唐可心的哥哥,径直越过她,给这段工具性质的感情画上句号。 除此之外,他在工作上的狂热程度更为变本加厉,从前在外人面前和风细雨般的面貌也懒得再伪装,对待多数合作方再也不是先礼后兵,而是一开始就极尽强势。 无论公司内外都有传闻,说他正式接手公司后性情大变,大概是从前被尹老爷子压迫太久。 而李珂知道,沉稳持重,冷静到近乎冷漠,这才是尹寄言的本色。 只是彼时年纪尚轻的他接手公司,还未站稳脚跟,不能轻易展露锋芒,也许,因为唯一能抚平他情绪棱角的人不在身边。 她见过尹寄言在生活工作中许多面目,或虚伪或真诚,与不同的人打交道便会有不同的态度,变色龙一样叫人捉摸不透。 唯独在尹笠面前,他始终如一地耐心、细致、包容。有关她的事几乎全都亲力亲为,也会被女孩的一举一动牵动情绪,工作中一丝不苟通达干练的男人,甚至会苦恼到来问她。 尹家家事在南城并不算是秘密,李珂比平常人了解得稍多一些。 叔侄俩相依为命,又有相似的惨淡童年,感情更深厚无可厚非,但身为成熟女人,她偶尔也会感到一点点不同寻常,每到这种时候,她都会提醒自己适可而止,本职工作以外,不能对上司的私事产生太多的好奇心。 但当上司的情绪影响他的精神状态,进而威胁身体健康的时候,她无论为公司还是为自己考虑,都不得不寻找对策。 在尹寄言连续参加三晚应酬,过度摄入酒精导致胃出血送进医院后,李珂忍不住给尹笠去了电话,而那边提示空号的声音让她看着病床上昏睡的尹寄言,一边感到焦头烂额。 二十 “什么意思?” 病床上的男人刚刚苏醒,脸色灰败,意识还没完全回笼,就被告知尹笠失联的消息。 他侧目看向站立在床尾的李珂,除了困惑不解外,难得在下属面前释放不加遮掩的烦躁和怒意。 李珂不是不慌的,虽然尹寄言从未直言要她看着尹笠,但总暗里向她打探消息,也放任她“自作主张”安排人为她处理一些生活琐事。 如今活生生一个人没了影儿,她算是直接责任人,要是尹笠真出了什么事,从前因她在尹寄言这里受到的优待,她都要加倍奉还。 这后果她承担不起。 尹寄言昏睡的这一晚,李珂打了无数通电话,被房东告知尹笠上周就退了房,又联系住那附近的朋友去确认,全都无果。 尹笠上个月预科毕业,只需在收到的offer里择其一等待进入大学生活,她想不通她为什么忽然消失,除了叙述当下状况,不能给尹寄言提供任何有用的信息。 而尹寄言没有立即给出反应,李珂等了很久才敢缓缓抬头去确认他的情绪,男人盯着窗外,眉头紧锁,周身气压沉到底,不知在想什么。 “叫护士来一下。” “啊?” 尹寄言忽然开口,声音不大,李珂一时反应不能,这一点错漏,像高速行驶的列车遇到障碍物,霎时倾翻。 尹寄言转头看向她,神色不耐到极致,眼底阴翳,随时都要失控。 女人被他吓到,脚步稍向后撤,他这才被惊醒,意识到自己不过是在迁怒不相干的人,以此宣泄自己的恐惧和懦弱。 闭上眼深呼吸,“订两张去伦敦的机票,我和你。” “越快越好。”他一边强调,一边掀开被子起身,顺手拔掉了手背上的针头,李珂甚至来不及阻止。 去机场的路上,尹寄言一言不发端坐着,头痛几乎盖过了胃部的烧灼感,哪怕他强作清醒镇定,也难掩浑身浓重的疲倦虚弱。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两个月前,尹笠还没毕业。 他忍不住去伦敦看她,在偌大校园逛了很久,希望碰到她又不希望,暮色渐沉,无法忽视空落落的心脏,最终还是去了她租住的地方。 在车里坐到深夜,才见到挂念已久的身影出现在街口,和一个高大的欧洲男生并肩而行。 她大概喝了酒,走得偏偏倒倒,也不知道在说什么,偶尔朝身侧的人仰头咧开嘴笑。 尹笠早早学会收敛喜怒哀乐,常常是一副不可接近的冷淡模样,唯有在信任的人面前,才会露出这样肆意娇憨的姿态。 尹寄言对此再熟悉不过,但未曾考虑过,她对别人与对自己一样时,会是这样难以言喻的感受。 他只记得自己亲眼看着两人一同上楼,身体紧绷到残存的理智发出警告,说该离开,不能再待下去。于是他吩咐司机径直开去机场,连夜回国。 用超额的工作量填满所有时间,用酒精赶走清醒,往常甚少参加的应酬聚会也统统来者不拒。 忙到甚至没有时间去想,自己为什么逃得那样仓促,连见她一面都不敢,更没胆量问一句“这是不是你男友?” 他是长辈,理应考察对方不是吗? 然后在是与不是之间反复犹疑,在刺痛和欣慰之间来回横跳。 一遍遍回忆那晚场景,她的模样,拿起又放下,劝说自己,这样的结局对她最好。 他可以远远看着,偶尔探望,只要确认她安全健康,快乐顺遂。 可她忽然不声不息地消失,原因不明,去向未知,而他明知那里已经找不到她,却非要亲自确认,像只无头苍蝇四处乱撞,非要撞得头破血流才敢承认她没留下只言片语就离开。 抛下了他。 除了留在房东储藏间的一些杂物,整个伦敦再找不到尹笠一丝痕迹。 “她给我了一些保管费,说如果两年不来取的话就帮她处理掉。” “她没说要去哪里,我还以为她会回家。” 听完房东的话,李珂下意识看向身旁男人,他还是那副深沉冷静的样子,好像坚不可摧。 但看向虚无的目光已经失掉了一半灵魂。 离开那栋普通的三层民房,尹寄言却在路口跟她分开,“你先回国,公司有什么事及时通知我。” 他没说他要去哪,拦下的士,迅速消失在视线里。 目的地是海市,席姚在这里。 他思来想去,找不出任何与她联系密切的人,除了席姚,尹笠对她的信任甚至超过自己。 辗转多人打听,尹寄言终于在席姚宿舍楼下等到她,与她一起回来的是当时在酒吧外碰到的那个男生,没有多大变化,看向他时依旧带着冷冷淡淡的敌意。 席姚看到他时似乎并没有多意外,跟男生说了几句话,朝他走来,微微点头,“尹先生,找我有事?” “尹笠她……你知道,她去哪儿了吗?” 他开门见山,直抒来意,不想耽误不必要的时候,一切都符合席姚对他的印象。 只是男人眼眶泛红,胡茬丛生,脸色看起来也并没有什么血色,让她不得不猜测他是不是好几晚没有合眼。 “为什么来问我?” 女孩眉心轻敛,话里隐隐的讽刺让尹寄言无话可说,无法反驳。 他们是彼此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联系却如此脆弱,一阵微风就能将其吹散。 “我们,很少联系……她的号码已经注销,住的房子也退了,我也不了解她在那边是否有亲近的朋友……” 他灵光乍现,“或许,你有她男友的联系方式吗?” 席姚眉头皱得更紧,“什么男友?” 尹寄言如实告知,却得到女孩略带怒气的冷笑和反问。 “你都没有求证过,就认定那是她男朋友?” “所以你到底是看不起尹笠对你的爱,还是在自欺欺人,劝慰自己是她先变的心,才好让自己少点内疚?” 面前的男人纵然可怜,但席姚亲历挚友所有的痛苦与付出,明白这份爱对她来说多么珍贵刻骨,不容践踏——哪怕是她爱的人也不可以。 而尹寄言此刻的样子几乎跟上一世重迭,慌乱、卑微、无所适从。 让席姚陡然明白,循环往复,他都不可能不爱尹笠。 她有意忘记尹笠的嘱托。 “你找到了吗?” 男人疑惑地抬头看她。 “当初让她怀孕的人,你找到了吗?” 尹寄言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提起这个,但双商高于普通人,超强的应变已经驱使身体先一步给出回应,他指尖微颤,一个潜藏在内心深处的念头从地底破开,逐渐浮出水面。 “为什么她明明那么想保住,却又不得不流掉?” “你没想过那个人和迫使她独自去往异国,如今又忽然消失的,是同一个人吗?” 她看着男人逐渐下沉的肩膀,微微停顿,声音更轻,但也更坚硬。 “尹先生,你不是没想过,你只是太擅长骗自己!” 二十一 “我知道尹笠在哪里,但我只能告诉你她现在很安全。” 席姚自知已经违背好友意愿说得太多,但眼前男人涣散颓败的模样还是让她生了些恻隐之心。 褪去天生的矜贵和游刃有余,尹寄言此刻像被压在巨石之下,不能自在呼吸,好像永世不得翻身。 席姚想起从前行尸走肉般的尹笠,心头滞得慌,尽管清楚他们区别于普通爱恋,被世俗捆绑,需要顾虑太多,还是忍不住唏嘘痛心—— 明明,他们都那么爱彼此。 “就算你知道她在哪儿,又能怎么样呢?” 她不敢再留,转身离开。 尹寄言沉默地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日暮西沉,余晖昏黄的光越过他肩头,带走白日校园里的人声鼎沸,带走欢乐,带走哀愁。 无数人从他面前走过,年轻男女,结伴成双或形单影只,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的地。只有他,在陌生的城市,最后的希望落空,失去了向前行走的理由,不知道哪里才是自己应该到达的地方。 席姚的话反复在脑中回响,如果知道她在哪里,他会怎样? 去找她,确认她的状况,让慌乱的心落地——然后重新回归彼此正常的生活。 周而复始,纠缠又分离,用他一直以来都强大坚定的理智,涂画一张透明的玻璃。 可现实次次告诉他,所有他自以为的保护、关心、爱,对尹笠来说都是无法挽回的伤害,他肆意涂抹的也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玻璃,而是她纯粹的毫无保留的心。 他头一次如此深刻地直视自己的虚伪,就像席姚说的那样,自始至终有太多破绽了。 尹笠成长得再成熟,也不过是个藏不住心事的小女孩,明明有那么多马脚摆在他面前,是他以想要的结局为导向,刻意忽略,只求自己心安。 那时他确实想要找到“伤害”尹笠的人,无论是要他承担责任还是付出代价,却始终找不到一点线索,仿佛根本没有存在过。 在他“好意”劝解后,她反常的选择。 唐可心出现时,她无法克制的失控。 …… 一切戳破后,回头去想,他自诩严谨慎重,怎么会抓不住这么多错漏? 如今的悔恨自责更像是讽刺的利刃,一刀一刀,插进身体里。 再痛苦又如何? 都是他该受的。 离开海市,尹寄言复又飞回伦敦,整整一周过得兵荒马乱,闭眼的时间不超过24小时,安稳入睡更是约等于无。 马不停蹄奔走在可能会有尹笠痕迹的每个角落,就算知道没有结果也不敢停下来,他害怕他停下,她就会走得越远。 尹笠住的那套公寓还没租出去,尹寄言交了房租,暂时住下来。 她留在房东这里的东西不多,既然被留下,说明并不必要。但总归是属于她的,也许那些零零碎碎的东西里,会藏着什么线索。 公司几个重要项目在稳步进行,总裁办,总经理,都是他信得过的人,只要没有突发状况,离开他照常运转。 模仿尹笠的节奏,步行去学校,路上买杯咖啡,回家时在街头转角处买束花,插进她留下的透明花瓶里。 他可以想见尹笠在这里生活的日子,平淡无奇,但也会碰见一些令人愉悦的惊喜。 会有人朝她善意微笑,夸她今天穿得很好看,咖啡店的年轻人会送她一份小甜点,楼下旧书店的老板养了一只猫,常常坐在门口,注视每一个路过的人,尹笠路过时,大概会蹲下来逗逗它。 他记得尹笠很喜欢小动物,小时候遇到邻居的猫猫狗狗,不敢上前,双眼亮晶晶地望着。他提出养一只,院子那么大任它折腾,但尹笠垂眸安静了好久,回答说不要了。 她怕自己没有照顾好它的能力。 尹笠从小就跟同龄孩子不大一样,想得更多,做得更多,说得更少。 产生信任后,她总是在默默释放对他的关心和爱,哪怕方式带着些别扭,但总能奇迹般抚平他飘荡的心。 他习惯尹笠的寡言,习惯她偶尔任性,习惯在外戴上面具,回家时却可以随心所欲。 在她面前他不必伪装,因为说谎话也会被看穿,不知道为什么,尹笠那么懂他,只要彼此目光对视,她就知道,他在掩饰自己的失意和疲惫。 尤其在她进入高中,身体和心智都如抽丝剥茧般成长起来时,他的习惯,她的了解,似乎也随之升腾了温度。 他比任何人都先看到她的变化,明白她已经不再是那个打雷时需要人拥抱的小女孩,脱下校服穿上礼裙,就是谁都想多看一眼的“成熟女人”。 哪怕是她穿着睡裙在家,露出洁白的四肢、脖颈、胸前皮肤,尹寄言也会迫使自己尽快转移目光。 所以在听到外面的流言蜚语后,他的反应才会那么大,当即推开她,不过是为了给自己警醒。 …… 尹寄言在伦敦住了大半个月,没有快节奏的工作,不需要他时刻绷紧心弦,一切都慢下来,让他能在静谧安宁中梳理自己一团糟的感情。 这样的日子一天天重复,尹寄言丝毫不觉得枯燥乏味,紧绷的情绪反倒稍稍松懈了些,至少不再那么频繁地,试图去追问过去的自己。 储藏间里的东西他也在慢慢翻看。 多是各种各样的书籍,没有折痕,没有笔迹,看起来崭新,但尹寄言知道她看过。 尹笠从小就这样,不在喜爱的书上做任何标记,“不想弄脏它。”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集中地阅读,一本一本看下去,体验故事中主人公的心情,触动时,也会想像尹笠当时会是怎样的感受。 这天清晨,他在储藏间翻看“新书”,是英西双语版的《二十首情诗和一首绝望的歌》。 封面有些陈旧,像翻过很多次,这点出奇让尹寄言的心跳莫名滞了一下。 他翻开扉页,看到上面潦草的笔迹,“还是中文更美”,出自尹笠。 书被拿起时,掉落一个纯白色信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