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灭门后她杀疯了(古言,1V1)》 一、楔子 惨淡的月光躲在缓慢移动的黑云背后,风在高高的树冠上刮出磨人耳鼓的森森声响,关门闭户的深宅大院悄无人声,静谧得如同沉浸深海,却唯有那廊下灯笼闪烁着火苗随风摇摆,鬼画符似的在地面上绘出层层忽明忽暗的光影。 一双明亮的眼睛藏在暗处浸满惊惧,他不敢出声不敢动弹,风中飘散的血腥气好似凝结成团,又在下一道嫣红绽开时被寒光闪烁的刀刃切成细小的冰碴飘悬半空。他的眼睛已经快要辨不出颜色,一滴血,不,也许是一滴霜露,他不知道,只知道它溅在了他的脸上,骇然地滑下他的脸颊,冰冰冷冷地蜿蜒过程瞬间吸走了他全身的温度,惊悚地鸡皮疙瘩爬满他的皮肤,臀下忽地湿开一片潮热,他却好似已经全无知觉。 生命何其脆弱?不管前一秒的肌肤是多温暖富有有弹性,等散了气退了色,就只是一坨僵白呆滞的物块。半合的眼眸中放大的瞳孔凝在一处动也不动,只消一眼,就能从中感觉到那触手冰凉的冷意。 月影下突显妖娆的女人眯着那双笑起来尤为温柔的杏仁眼环顾一圈,静静地浅笑爬上她的嘴角,下一瞬,那仿佛已经与夜色融为一体的眼瞳迎向沉闷的月亮,短暂又诡魅地折射出几点光亮,“……四十三。” 喃喃声落,树叶在风中簌簌乱响,并不存在的脚步声好似贴耳踩在了他的心上,他怕极了,无时无刻不惊慌地感觉身后有人,也无时无刻不在屏息中感觉死亡的临近。心脏撞得他肋骨生疼,丢失血色的脸迎着从假山石缝里不断吹袭的冷风,层层寒气冰封了他的思考能力,甚至听见那一声并不清晰的‘四十三’时,他竟重复的跟着她在脑中默念了一遍又一遍。 时值初秋,白日里炙热如夏,夜晚却凉意渐浓,听懂得天象的人说,明日有雨。 女人手持着两柄尺寸近似的细长利刃向着下一处目标走去,留下一线生机于窄洞里藏匿的孩童。 十岁的小子算的上聪颖明慧,夜半惊醒才想唤起塌外陪寝的小厮忽觉异常便兀自噤了声。夜静的可怕,好似全部的声响都在他睁眼的那一刻被捂在了他的双耳之外,一切都透着难以言喻的阴沉晦暗。 他悬着遇夜怕黑的心慢慢坐起,掀开床帘,不知为何熄了夜烛的房间里只勉强能辨出熟悉的摆设轮廓,朝着床旁矮凳上一望,那里不见值夜的仆从,再伸手往矮凳上一摸,上头只有木头本身的凉意。 无人陪伴的夜到底全是未知,他忍着尿意蜷腿上床打算等不知去哪儿的小厮回来伺候他起夜,可是左等右等憋得他尿泡都快碎了仍不见半点动静。也许是尿床的羞耻逼退了恐惧,也许是怕到了极致忽想起先生的教诲,也许是信奉‘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他踩上鞋下了地。 刚摸索着转去屏风后面找寻恭桶,他就听见一串雨打芭蕉似的落雨声,然后便是一声闷哼以及重物倒地的声响。那一声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他甚至都不知道刚刚是不是因为自己太怕黑而产生了错觉。提到喉咙的心跳撞得他呼吸受阻,瞠大的眼睛牢牢盯住窗户方向,廊下的朦胧烛光摇摇摆摆,他想,明日一定要寻个由头责打一顿那弃主不顾的小厮,可还不等他想完,定睛半天的眼眸终于瞧清了喷溅在窗棱纸上的一道深色,它在晕光的映照下悄声洇晕开,又慢慢地垂流而下,不似水那般清透也不似墨一般浓重,像……血…… 家里处死过不守规矩的下人,他偷偷躲在暗处亲眼见过人被打至吐血身亡时那血污的模样,却远没有此刻那一道痕迹给他造成的视觉恐惧。恶寒顺着脚底爬上他的双腿,瑟瑟发抖中他不知不觉尿了裤子,尿颤激灵时他猛然警醒,擂鼓般捶胸的心脏将他砸坐在地! 娘……爹……要去找娘,他要去找爹…… 僵木的眼珠死死盯住女人消失在游廊转角,再多憋一瞬即要窒息而死的他终于能吐出一口堵闷的郁气,可身体的知觉却怎么也唤不回来,尤其是冰冷的四肢手脚,好似全都被眼下这个窄小的洞穴卡住了一样叫他进退不得。 年幼的他不懂以往姿容温婉,举止般般入画的女人为何会突然化身厉鬼,爹对她很好,娘也对她很好,难道是因为他在她头上撒了尿?爹今晚还让她去陪前日里来的贵客,这般荣宠可是其他姨娘求都求不来的,为何会突然变成如今这般? 入耳的风声变得鬼哭狼嚎,已经除了他,除了她再不见任何人声的宅子吓破了他的肝胆,他不敢动弹,可越是悚骇,求生的本能越是强烈。爹娘已经没有办法再去寻了,他要出去,要去找人,要去报官,他看见了,他全都看见了……茫然的智慧混在逃命的意识当中,不知是哪股神奇力量在对冲中撞开了他无知觉的指尖末梢,等他再有反应时,已经撒开腿直奔前院快步跑去。 烈烈风鼓快要锤破他的耳膜,猛跳地心脏凿开了他的喉咙,火烧火燎的胸腔被撕扯出前所未有的疼痛!他看见好多倒地不起的人,看见了好多的血,近了,近了——然而,就在他努力举起双手抬动沉重的大门门闩时,忽听见一声由远及近的呼唤,那声音像往常一样十分的轻,温温软软似乎还能隐约感觉到其中的笑意。 毛骨悚然,绝望至极!他不敢回头,当门闩‘咣当’一声砸到地上,当他的手指刚触碰到门环……他束起的发结突然被人从后一把揪住!恐惧压制了他全身的血液流动,袭近的体温以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道贴上他的后背,他闻到一股特别好闻的味道,像初春的白玉兰,晒足了暖阳被风轻轻送进屋里……然后在怡然的闲适中化成一片血红,灌得他口鼻淹毙,全身剧烈颤抖! 紧闭的大门在他眼前展开了缝,接着便是一道刺眼的白光,他的惨叫还未能脱口就被阴寒的利器封顶在喉咙里。 “明哥儿,这么晚了,你孤自一人想要去哪儿?”温声软语的女人俯身凑近身高刚到她胸口的小孩,若不是她一手抓紧了他的发结,一手稳持刀柄抵在他的颚下,她的声音态度皆如最和煦平常的问候。 夜风吹起她稍显凌乱的发丝,她不以为意的迎风晃了一下头,然后像某个寻常的午后他们在廊下遇见时一样,谦卑又合乎礼仪的朝他绽开笑颜。而他,却不能似以往般浑不吝的找她麻烦,满目的眼泪吓滚出眼眶,一张凝结了惊骇、恐惧、怂怕、绝望的脸褪尽了全部血色,失去支撑力气的双腿软的让他就连站都站不住。 “你知道吗,明哥儿……”女人控住他欲瘫的体重,然后像在跟他诉说什么不能让人听去的秘密似的将声音放到最轻,窃声带笑,“我当初可是比你藏得好多了……” ------------------------- 大大们~~~~~我在这里啦~~~~~ 二、余天翊 余祥二十岁的成人礼上,余天翊看着跟前家中最年幼的侄儿如今也长成这般与他身量相仿的倜傥男儿,欣慰不已的同时也不由感叹岁月匆匆,数年前还是那么一丁点儿大的稚幼孩童,现在都已为人夫婿独当一面了。 他已近不惑,当初年少肆意离家游历八方,观遍山川大河,踏经四海渊林,过惯了洒脱自在的日子,到底还是免不了感触乡土难离。越是长久不归,越是能感觉到有所归处的安然。 “小叔不愿多留几日,可是宫中事忙?”余庆抬手给他斟上一杯刚沏好的解酒茶,顺便看了眼正在被族里乡亲围着灌酒的余祥,见他吞酒如水,谈吐间仍应对得当便不在看了,只将注意力全投在好些年不曾相见的小叔身上。 “当真是娶了媳妇的人,竟也学会关心起我来,可见我这未曾谋面的侄媳当真教夫有方。”余天翊擎杯抿了一口苦茶,脸上笑意温和,举手投足适度从容,更显出几分脱俗的儒雅来。 余庆被亲叔调侃也不脸红,心中想起秀儿,愈发觉得孤家寡人的小叔身边太过冷清,每遥寄一封书信都不知多久之后才能得到回音。这些年也没个人在小叔身边照应,他们哥仨每谈到此处都很难放心,“小叔至今不想成家,为了避嫌不住到家里就算了,可有些话侄儿不得不说——” “诶,你不得不说的话那就莫要说了。”余天翊赶紧打断他,余庆那张嘴基本上就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他年纪大了,可不愿再被他气得脑仁疼,“乖侄儿,且喝杯茶歇歇吧。” 言语被截了一半,余庆哪里甘心,当即接道,“我知小叔担忧,可世间女子千万,总有一些不似你想象那般柔弱,更何况小叔还在服药,不就是还留着希望吗。” 余天翊刚要继续饮茶,被他这样一说当即觉得这茶水烫嘴,放下茶盏轻声咋舌道,“你这不孝子……” “侄儿哪里说错了?”余庆不看人脸,故作无知无觉道,“小叔若愿意,自己不敢下手便由我亲手给你施上两针,保证一劳永逸,往后也不用再苦了,你不肯,不就是——” 余天翊气笑,扬起巴掌作势要打,余庆眼明手快揪住他衣袖没让他把手臂抬起来。 “人多眼杂,小叔莫要动肝火,毁了文质做派惹人非议。”话落,余庆赶紧伸手捋顺亲叔后背,一派低眉顺眼的模样是难能一见的服低做小,可他心中却在嘀咕,不过刚提及痛处小叔就这么大反应,欲盖弥彰嘛不是。 “我算是瞧出来,若不是有你大哥在旁,你这媳妇能娶进家门也属不易。”余天翊掀开他的爪子,端过茶盏哼出一口闲气。 他这个二侄儿处处都好,偏是这张欠揍的嘴皮打都打不规整,也不知他们家侄媳是怎么受得了没把他一脚踢出家门的。 “小叔这般气恼,不就是承认我戳了你的痛、心关键嘛。”余庆当没看出他家小叔变脸,继续添火小声道,“都快四十的人了,再是彪悍又能几年,真等到七老八十,你便是愿意人家姑娘也不愿意了。” 余天翊朝余庆淡然一笑,一掌拍在他的肩头压得跟前坏嘴的冷峻侄儿闷声痛哼了一口气,外人只当这叔侄俩关系亲近,都没注意那低头的余庆眼角疼的直抽。 “我当初带你离家怎就没好好治治你这张嘴,惯得你如今这般没大没小调侃起我来。”感觉施压够了,余天翊才就手给他揉了揉肩,随后过分闲逸道,“人各有志,人生短短不过数十年,为斗米折腰是活,为尝尽冷暖是活,为千川百岳是活,为自在济世是活,为牵挂留恋也是活,总不辜负就是了。” 余庆松活两下肩膀,只觉他小叔的手法越发精湛,明明前一刻酸痛到骨缝里,下一瞬就通络了半边经脉,要不是这里人多,他当真想把另一侧的肩膀也送到这位当朝太医院院使手上。 跟在小叔身边待了那么些年,他自是比大哥跟三弟了解的深,有些话不好在此多说,便悄声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巧药瓶快速塞进对方手里。 余天翊不动声色的收起,也不问里头是什么。 “小叔不好奇?”余庆难得眼露狡黠,不等他家小叔开口便直接凑到他耳旁把药效说了个清楚明白。 “你们——”成日里都在想些什么?余天翊庆幸自己早已练就金刚不坏的稳情安绪之术,话风一转当即变成,“……多研究些药理医术是好的。” “我们三兄弟都商议好了,只让秀儿生一胎,不论是男是女。”余庆面露几分柔情,“以后培养起来肩上担子已经足够沉重,小叔的家业总不好也全压到这唯一的孙辈身上吧。” “什么叫压,我卖了换成元宝枕棺材里睡觉都不行了?”余天翊到没想过他们会疼媳妇到这种地步,三兄弟共妻已经有失公允,现在他们更决定只生一子,那他早先打定主意要偷走一个来养的计划岂不全没指望了? “当然行,你爱用黄金铸碑都行……”余庆话音还没落呢,一瞧自己小叔迷眼立刻收敛表情腰板挺直,恭敬奉茶诚恳认错道,“瞧我,又说浑话了,小叔大人大量,侄儿给您斟茶认错。” 不孝子,一个、两个、三个不孝子!余天翊看着那三个侄儿狠狠灌了一口茶。可谁让他们一家子都是情种?他们的曾祖也就是他的爷爷那代也是共妻,兄弟两人只娶了一妻恩爱到老,直到七十高龄先后寿终也只生了父亲一个孩子。 轮到父亲,也只有娘亲一人,本也打算只生一子,谁想在娘亲四十岁生辰刚过不久意外怀上了他,父亲当时也是苦恼,担心着娘亲身体想要劝其落胎,可娘亲不听,只说这是上天给的福气非要将他生下,这才留了他一条小命。 他大哥亦是如此,娶了嫂嫂便一心对待,到了三个侄儿,更是随了个明白。 叹息归叹息,余天翊也是情种生的子孙躲不开专情的命,哪怕他的隐疾是可以让他娶妻纳妾的雄厚本钱,他也从未如此想过。 既然不愿多娶,便一个也不娶了,多了是害人,少了更害人,他情愿孤独一世也不想伤了自己喜爱的女人一生。 离家二十多年,他成了有官职在身的太医院院使,品级不高,却也算不辱门楣,但到底不是他心所向,每年总要告假几月四方游历,丰富家中医典藏集,也增些广闻见识,总不至于把自己这爹娘留下的大好生命也辜负了。 只是他这只闲云野鹤躲过了亲爹的催婚,躲过了大哥的牵线,如今又要开始躲开几个侄子的体贴,怎么想怎么累得慌,下次可不管他们怎么求说绝不露面了,想想怀里三个侄儿亲制的药丸,又想起余庆说要给他施针,恐怕这三个小辈儿加起来比他的父兄一起还要难缠,为了往后的安生还是少近为妙。 ------------------------------ 二章来啦~~~~~~谢谢大大们的支持~~~~~ 三、告急 余天翊驾着马车离开余家村悠然南下,不禁想起一早刚要离村就被三个侄儿截在路上,又是吃食又是衣裳软褥的把可供他歇息的车厢塞了个半满,更像送君远行的小媳妇似的叮嘱来叮嘱去,烦的他一个头两个大,恨不得挥起鞭子挨个抽他们一顿。 轰走了人,出了村,他才摇头笑看云天。朝霞红映,是个适合远行的好日子。 秋收时节,一上官道便能看到道路两旁满眼金灿,路过村庄时也能看见不少秋收农忙的挥汗身影。因为马车上悬挂着‘游医’字样的幡旗,余天翊也不急着赶路,便一路悠悠哉哉看景望风,过村必入,遇病治病,无病问药。就这样慢腾腾的走了近七日,刚想转道去接随他一起返乡的小厮,结果迎面远远跑来了一匹踢踏急行的骏马。 余天翊牵着缰绳主动引着马儿让出一侧道路,马蹄声由远至近,就在一车一马近到百余米时,突然一声‘大人’遥遥召唤。他定睛一看,那马背上竟前后骑了两人,前面纵马青年脸熟的很,而后面咋咋呼呼朝他挥手的正是他要拐道去接的小厮林冬。 “大人,大人——哕——”林冬一脸惨绿,除了先头那一声像是在叫‘救命’的呼喊,后面两声已经可怜的要哭,更坠着让人忍不住皱眉的晕吐,可见这一路的急行没让他少受罪。 “余大人!”纵马青年娴熟勒停奔驰中的骏马,不待马蹄驻稳,他已经抬腿一跃而下。先不失礼数的拱手行礼,再抬起一脸的焦急,铿锵有力压声道,“大人,不好了。” 此人是当朝大理寺少卿路驰逸的近侍,名叫张辰,基本没有要事不会离开路驰逸的身边,此番焦急怕是真正遇见大事了。 余天翊跳下马车,听他声音燥干,看他起裂的干燥嘴唇即随手从车厢里拎出水囊递过去后,低声询问道,“可是你家大人?” 张辰一边灌水一边摇头,等清水润了喉他的脑子也清醒了三分,警惕望了眼四周见无旁人,赶紧上前一步凑近余天翊近前小声把事情简要说明了一番。 余天翊越听眉头越紧,待张辰语毕,他立即追问,“只有一人?” “是。”张辰小声应答,“那……已经两天滴水未进,我家大人说,若得大人妙手或还有救,再晚……怕是真就不成了。” 腹伤,滴水未进……救人如救火。余天翊当机立断着手拆卸拉车的马套,嘴上不忘吩咐,“我骑马先行,你跟林冬驾车随后,车了除了些药材也没什么其他贵重,还有现成的吃食,你们歇好再赶就是。” “谢大人体恤,”张辰是个尽责的,为着赶路已是一日没得清闲,可他家路大人身边正是缺人的时候,他哪里慢的下去,“我还是跟大人一起吧,路上亦有个照应。” “两人共骑费马耗时,你不掂掂自己的身体也该看看你的马,再说,你若这时不快些恢复精神,等你家大人真用人时还要回头照顾你吗?”余天翊洒脱惯了,只要官服一脱他便鲜少在私下里注意那些繁文缛节,跟路驰逸处成友人,自然连带他的亲近也不似那般见外,“话说回来,我这马车也不能扔在半道不是?还烦请张兄弟留下慢行,多照应照应小徒。” 他心底自有轻重缓急,忙易出错,凡事过焦过燥都不适宜,他将马鞍交由张辰装系,自己则回身钻进车厢依照先头听到的描述往药箱里填装药草丹药,还不忘嘱咐没了支撑依靠才颤颤巍巍爬下马背的林冬,“车上有些补气血的药丸,你跟张兄弟一人一颗,别忘了先垫些食水。” “……大人……对不住……”林冬青着脸,来不及回话即先告罪,翻涌抽搐的胃部牵着他直奔道旁蹲地干哕了好几声,等缓过几分不适再起身时,余天翊已经检查好马鞍松紧轻身而上。 “我先行一步,你们随后自便。”话音未落他已鞭马上路,药箱颠在后腰,迎风带起一阵干燥的药草香。 策马颠簸,快速奔行,黄昏十分余天翊便已到了洛央城。城门口守着看门的兵卫,见着来人立马警醒以待。 路驰逸等得分外焦急,早早差了人守在城门口以防耽搁误事,那人看清骑马人的面貌不等守卫上前查验便已开口唤道,“放行、放行!这位是路大人亲自差人请来的贵客,快些放行。” 驻停奔驰马步的余天翊闻声看去,那是路驰逸身边的另一近侍王松。 “大人无需下马,请快些前去洛央府衙,我家大人正在后堂等着。”王松规矩行礼,更快速引路道,“大人沿路直行,迎面遇见酒家醉仙楼右拐再直行,一路到底便是洛央府衙了。” 余天翊朝他拱了拱手,脚跟轻踢马腹踏进这座对他来说并不算陌生的繁华小城。游历多年他走过的地方何止万千,即便不似二侄儿一般过目不忘,也能大致忆起洛央的往日格局。 黄昏斜阳晕晕染染,落下绵绵凉意在眼前这片忽然鲜少行人的街道跟楼宇间。官府戒严下馆店早早闭户,浓郁的萧条之色洒遍每一个角落,仅仅不到三日,空气中便已弥漫开令人时感压抑气味。 现在的洛阳城只进不出,严守山道小渠,几方官兵每隔半个时辰轮岗调班巡城,只因两日前的雨夜里,城郊一富户惨遭灭门之祸。全家老小上下加上仆役奴婢共计四十五口一夜屠尽。当然,这只是官府通报出的消息,余天翊一早从张辰那里听见的,是在几十口的人命案中幸存一人还未咽气,而这便是他紧赶慢赶的因由。 路驰逸坐在洛央府衙给他安排的客房中扶额沉吟。这朱姓一家岂止是死了四十四口这样简单?其中还少加了七人,而这七个人才是这件案子里最最骇人之处。 所以那个女人不能死,绝对不能死。三天了,他率人里里外外查了三天,什么都不曾查到。凶器经确认至少五种以上,砍、砸、捅、抹一应俱全,尸体遍布各处,那浸透朱宅的血腥气直到现在都不曾散去分毫,其中几处精湛利落的致命伤简直令见者悚然。 她既是唯一的目击证人,亦是唯一的幸存者,更是他目前能够掌握案情的唯一的口子……究竟是什么人作下这弥天大罪?又是为的什么?仇怨?钱财?还是……朝堂之上又有人按捺不住? ------------------- 谢谢支持~~~~~~ 四、幸存 突然,廊下急促的脚步声引回路驰逸陷入绞思的无头猜测。屋门没关,因着案情紧急他令属下减免了一应不必要的规矩,有事直接来报,无事便都去钻研案情,他也是三天总共睡了不到三个时辰,已无心再去应付其他。 “大人,余大人到了。”脚步声停驻门口,来人躬身报道。 “快请,不,他在哪?快带我去!”路驰逸年岁跟余天翊相当,可看着却是要比后者年长了至少十来岁。常年皱眉查案,威仪自成,凿刻似的‘川’字印记早早镶在他的眉心,余天翊却是不同,凡事不强求,不愧天地不愧于心,潇潇洒洒的,同样年近四十看着还不过三十左右,套句当今圣上的话,这世间怕是没有人比他余怀谷更懂此生为人的处世之道了。 身背药箱,风尘仆仆的余天翊只大略瞧了圈府衙后堂便敛目不再多看。 洛央府衙分为东、中、西三院,中院为主体,建在偏城东位置,坐北朝南。中院包括大门、仪门、大堂、二堂、官邸、上房等,并配有左右耳房、厢房,三开间的黑色大门上方,悬挂着先帝亲手书笔‘洛央府属’匾额,封闭式的格局连同威严的气氛不禁令人望而生畏。 “怀谷!”厚重的声量伴着铿锵落地的脚步是路驰逸独属的辨识符号,他人随声到,连日的愁眉在见到友人时终于能有些微舒展。 在正殿等候的余天翊闻声望去,即时拱手相迎,“路大人。” “一路辛苦。”路驰逸一边还礼一边快步走至近前,四目一接,寒暄全免,他挥手令身后跟着的侍从赶紧去准备些好下肚的食水,然后立刻引余天翊进后堂,“若不是事关紧急我也不会排人去寻你,这事只有你能助我,还望余兄多费些心了。” 他说的极为小声,余天翊自然也是明白人,即低声道,“大人这般说事便是见外了……那……当真这几日都未喂进食水吗?” 愁得头发都快白了的路驰逸眉头再次锁紧,“滴水未进。我原想用虫草山参吊住她几分精神,结果我午后去看……气息都淡得只出不进,我一直派人守着,这时还没消息估摸还没断气。” “幸好未曾喂进。”余天翊紧跟路驰逸步伐小声普教道,“听张辰说伤在腹部,那是人体消食之处,有幸未伤及肠道是可吃些食水保存体力,可若伤着了,那食水便是毒药,一旦污溃于腹神仙难救。听你描述,那八成她腹中伤势不轻,我不敢托大,唯有尽力。” 路驰逸哪懂这些医病道理,一听后脑都麻了,“遭!我午后见她不好,令人想办法硬灌——快、快、快!唉……我一介粗人,该早些跟你求教才是,这祸惹下我难辞其咎。” 余天翊一听脚步更快,此种情况便是能抢下一息是一息,剩下的但凭造化,“大人可差人备下足够热水?这时恐怕耽搁不得。” “这些我晓得,热水已提早备下,还有一应疗伤药粉丹丸也备了许多,若没有的,你尽管开口,我差人去弄。”路驰逸一边快行一边引他转入西院,再穿过花厅、府院直到一处又人把守的幽静小院。 两名守卫看见来人正准备齐齐叩首行礼,先被路驰逸挥手免了礼数,“姜婆可在?” “在。姜婆听了大人指示一直在里头照顾着。”守卫之一立挺答道。 余天翊不多话,更不耽搁,穿过拱门便直奔目标屋门。小院三房并排,唯有中间屋门有人看守。俩人看见来人匆匆身后又有路大人跟着,不需命令便已主动打开屋门放人进去。 姜婆端着一碗怎么都喂不进的参汤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听见开门声回头一看,赶紧跪下告罪,“婆子有罪,有违大人嘱托,法子想了万千,可这参汤还是一滴都不曾喂进,望大人恕罪。” 路驰逸一听神情乍然一松,“喂不进好,喂不进好。” 姜婆不明所以,才将抬头就听一道和煦声音从前头传来。 “是姜婆吗?你照顾她多日我待会儿可能有话问你,还请不要离开。路大人,劳烦你差人把烧开的热水多备些来,还要在这屋里架上火炭,离床远些,屋中过暗,需要多点蜡烛,尤其床周,最好映如白昼。”余天翊边说边走向床边,“我还需要大量的棉布,要干净、要开水烫过,事关紧急,一切从速。” 一声零下,幽静的小院飞快忙碌起来。 余天翊先坐床边把过女子身上几处大脉,脉浅且轻,随着她气若游丝的飘渺像随时都能淡在空气里。他无心知晓伤患的具体身份,浅薄的了解本就与医病救人不相冲突,他更无意去打探案情相关,毕竟他只为救人,也只愿救人。 “如何?”路驰逸见他收手,提心小声询问。 “气息尚可,只是我还未确认伤口。”她的生命力比他想的还要顽强,这一劫若能挺过但愿她能永享安乐。余天翊低头取出药箱里的工具,刀、剪、针、线……一应摆齐,“我需要剪去女子衣物进行检验,所以姜婆留下,其余人等皆退于屏风后,我需要自会召唤,开水要一直滚,直到我不再需要。” 路驰逸赶紧率人配合,留下灯火通明的房间一隅。 ‘噼啪’炸响的红炭烤的人脸通红,滚滚开水轮番烫洗染血的器具跟棉布,来回奔走的人影紧随在余天翊冷静简洁的指令后。三日的伤口表面已结痂愈合,他先施针为女子止痛止血,可待到重开伤口时仍涌出不少沉积的黑血。伤口最宽处长及两寸,是从后贯穿至前腹,天凉好处多,溃败减缓,只体内温度不免成了病毒的温床。 余天翊选择先处理后背伤,先将伤口打开伸指进去细细摸排、擦洗,再三确认无碍后缝针敷药。等轮到腹部开腔时,从未经历此等骇人画面的姜婆终于坚持不住,告罪冲出屋去扶着花坛吐了一地晚间匆匆垫胃的点心。 此时若无人帮衬一切皆难如登天,余天翊提声问了两遍,路驰逸想了想屏退属下自告奋勇。他是不想再有任何意外浪费时间,也相信唯有自己能沉得住气,不想将将坚持半刻钟,他的脑门便已见汗。 看见人体内脏对他来说不算什么紧要,血也是见惯了的,可要绷直手臂使用工具保持稳定的撑张伤口,目睹别人将那灰白的肠子认真捋出,截掉坏死部分细细缝合,再小心放回……他还能听见女人细弱的呼吸,看见她慢到令人忍不住跟着一同憋气的心跳,世间的酷刑也不过如此了吧? 路驰逸抬起僵硬的视线看向余天翊,这是需要何等的毅力与认识才能面无表情地淡定至此?佩服过后他又禁不住想,若是他用这些手段杀人,若是他有此想,恐怕无人能出其右……想毕,后背一寒。 --------------------------- 谢谢支持~~~~~~ 五、楚楚 元武二十三年九月,一行举家迁徒的车马行至三名山下暂停歇息。时已近午,管事招呼着随行仆从引火烧水,又按照主家的吩咐将车上备好的干粮分发下去。众人脸上皆有疲惫但气色尚好,闲聊声渐起,时不时还伴有几声笑闹,远看着很是其乐融融。 “竹桃,你来。”娇俏可人的少女从车厢里探出半张脸来,小小声且趁人不备时将听话过来的女孩拉进车厢。 “小姐,你这是——”穿着布衣的女孩话没问完已被她口中的小姐捂住了嘴。 “嘘——”年仅十一岁的楚云瑶挤着漂亮的杏眼暗示丫鬟不要提声,然后鬼祟地趴到车窗前掀起一个边角观察刚才插曲可有引人注意。 赶路半月所有人都乏了,除了路经乡镇他们能歇上整晚,其余时间多数都在野外,这一次更是已经连续四天都在途中暂歇。也不知道爹爹是在急些什么,突然辞官,又突然说要举家返乡,虽然对她来说没甚影响,可到底是在家野惯了的性子,天天叫待在车厢里不是绣花就是摹字,闲得她脚底都快长疮,干粮烤饼也吃得她喉咙快要破皮。 嫂嫂怀着大肚本不易奔波劳累,哥哥照料的那般细致还是不免受苦,还有祖父祖母,年纪大了怎堪这般舟车劳顿?所以她得想法逗逗他们开心,花也好,草也好,果子也好,还有小动物…… “竹桃,你跟我把衣服换了。”楚云瑶麻利脱掉裙衫,再看丫鬟连动都不动,也不管人家明显的不愿,上手就要帮她解裙带。 “小姐,你想干什么?老爷跟夫人说了不许你下车乱跑……”竹桃手抓着裙带进行无效反抗,“要是叫人看见,你又要挨骂,我可不想再陪你一起抄书了……” “我不乱跑。”鬼灵精怪的楚云瑶灵眸一闪,拉住小丫鬟的手撒娇似的摇了摇,“我就是……刚才看见山上跑了一只小黑兔,就这么大,毛嘟嘟的,我去把它抓回来给你玩。你不是一直想养只小狗吗?先养只兔子试试手。” “你又想骗我,”竹桃不肯上当,眼瞅着身上的裙子被扯了下来,又不敢真的跟自家小姐撕扯,只能越来越往车厢里躲,“小姐我不要小黑兔,夫人说让你在车厢里绣花养性,说不定一会儿就要过来检查了。” “我已经乖乖在车厢里装了,不,是专心致志了两日,刚才娘已经来看过,所以只要你穿上我的衣服待在车厢里伏案书写,就没人会发现。”她都已经计划好了,就这金蝉脱壳之计绝对万无一失。 “我不要小黑兔……”被迫穿戴上小姐衣裳的竹桃扯着还没下车就已经撒开灵魂的楚云瑶,可怜巴巴忧心着待会儿挨骂可怎么办。 “那我给你抓只白的。”楚云瑶把书桌给她摆正,让她面向车厢里侧提笔伏案,然后轻轻巧巧的钻出车厢,背过大人打算从车体隐蔽处潜入林中。 “小姐,我不要兔子……”竹桃听见悉悉索索的动静,掀了那一侧车窗帘又在重复。 “好,等到了晋城老家我保准给你弄条小狗养。”楚云瑶小声保证。 竹桃抿唇开心了,小姐只要答应了那就百分百能成。她笑出弯弯的月牙眼,又赶紧小声叮咛道,“小姐你玩归玩,可一定要早些回来,也别伤着了——” “我知道。你也要帮我伪装好了知道嘛……”楚云瑶美出腮边一颗酒窝,三蹦两跳转眼便钻入林中。 秋时燥暖,潜入树林即在叶片落下的阳光间隙里流出了一丝清凉,爽洁的植物香让习惯闻着药草香入睡醒来的楚云瑶立时有了精神。 她是年纪小,可不是看不懂气氛跟脸色的稚童。爹爹突然辞去太医院院使的官职,又连夜匆匆收拾包袱决定返乡,这其中若没蹊跷才怪。她能看出这一路爹娘总是提心吊胆,但为了不让他们更加烦心她只能故作无知。 想着该怎么哄人高兴,想着该怎么给人制造惊喜,并未远走的楚云瑶边望着车队人影边采摘成束的野菊跟颗粒饱满的山枣。野菊可以洗净泡茶,花性微寒,具有清热解毒、泻火平肝的效用。医书有载,野菊茶香气浓郁,提神醒脑,还有松弛神经、舒缓头疼的功效,可作消燥降火。山枣性甘、酸,平。行气活血,养心,安神。用于气滞血瘀,胸痹作痛,心悸气短,心神不安。皆是此时最佳的药食。 遍山的野菊不需多久便扎成好大一捆,山枣树仅找到一棵,喜人的是果实结得又大又好,挑挑拣拣连带偷吃,正在她挑剔这棵枣树怎就招来那么些洋剌子害她不幸被蛰时,不远处突然传来遭乱的惨叫! 楚云瑶惊诧回头,只见数道黑色人影窜入慌不择路的疲累人群中大肆掠杀。那是她第一次听见刀刃切开风声所造成的嗡鸣,也是她第一次感知到被血液浸透的空气浓稠的能将人死死禁锢,更是第一次知道涌堵在她喉咙里的声音能够撕开她的胸腔,让她在濒死中无法动弹。 无头苍蝇般仓惶逃躲的人影蹿花了她的视野,哀鸣号哭的凄惨惊叫切开她的耳膜,炎炎烈日下随风散开的血雾染红她的灵魂。逃窜、跪地、求饶声皆来自她熟识的亲人、仆佣,利落砍杀、追击皆来自训练有素的黑衣蒙面。 楚云瑶手捧着足以遮蔽她身量的野菊终于软跪在半人多高的野草后,兜在裙布里的山枣滚了一地,每一颗圆果都好似是她被撤出肉体躯壳的魂魄,滚落、散乱一片。 象征死亡的灰白色调涂满她的整个世界,沉到地狱的心脏前所未有的久久不跳,顷刻间失去供血的大脑冷静的超脱现实。她什么都做不了,她救不了任何人,她不能……跟他们一块儿死,她要活下去……她必须活下去…… 杀戮声此起彼伏,掠过花间草影的恐惧黑瞳一动不动的盯住那抹擦了全部声音与色彩的画面。她看见娘亲拼命扑进原本该她所在的车厢,一个黑衣人紧追上去,下一瞬车厢便剧烈摇晃起来,嫣红的血喷溅上帘布。 她看见爹护在祖父祖母的车前,兄长护在嫂嫂身前,兄长喊着让嫂嫂寻机快跑,可是晚了,手无防身之物,心无害人之意的人犹如在地里的扎根的菘菜,动不得,逃不远,吓傻了的脸跟吓断了筋的腿脚没移动两步便绊倒摔趴,然后,刀影闪落。 “我已告病返乡,亦不曾多说一句,你们为何苦苦相逼仍不肯放过?我楚善为一生无愧于天地、父母,又为何要落此下场?”原太医院院使楚善为看着血溅四步横死无状的亲眷悲怆质问,“你们就不怕遭报应!” ---------------------- 兆壹北~你没问题的~加油!加油!加油!哈哈哈~~逗自己一乐,大大们要是也开心了的话,那就更好了~~~哈哈~~ 六、楚楚2 萧萧秋风扫刮叶片,漫山响彻,万念俱灰。 “各为其主罢了,”一行黑衣人中为首之人跨过尸首信步走至楚善为近前,“楚大人自已接到主人亲笔为何还要连夜逃出京城?你既敢逃,心中必然有鬼,我等便奉令送大人一程。更何况你口说不言,可活人又如何守得了密?大人治病救人怎会不知其中关卡。” “那便我一人即可,为何……为何要牵连我楚家满门?”楚善为满眼含泪,望着身旁惨死的尸骸足下踉跄,已有自弃之意的文弱身板佝偻成一柄仅靠残气拉扯的弓,“吾皇盛名,怎容得了宵小作祟?你们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岂不知早已行迹败露,太子殿下何等愚蠢,竟——” 还想多说的楚善为被一剑封喉,他急捂住咽喉,可汩汩热血仍源源涌出他的口鼻,呛灌到肺。他挣扎的望向妻子奔赴的方向,想去她的身边,想听她碎碎念些家里琐事,想看她永远带笑望进他眼中的温柔……他伸出手去,奔赴的脚步却连脚尖都不曾抬起便陨落在地,濒死的颤抖渐渐停止,死不瞑目的眼中悲怨交杂,又空滞出不为人所在意的绝望。 “大人为何不逼问出丢失医案下落?”一高瘦蒙面低声问道,“这样我们回去要如何跟太子殿下交代?” “既已死无对证,有无医案又何妨?”男人发出一声嗤笑。太子自然是个蠢的,可是他要是不蠢又怎么能衬出旁人的聪敏?那毒药本就不足以致死,如果到了这时他还没反应过来被人摆了一道,那就活该成为垫脚石了。像他们这样刀口舔血的人,只有跟对了明主才有出头之日,真要将忠心奉于蠢货,怕是什么时候死的都不知道,“横竖我自有交代,用你费什么心?” 高瘦蒙面听觉他声势异样,忙躬身告罪。 “大人,我刚数过人头与73人不符,还差一个。”又一蒙面人快步靠近,立于主位男人的另一侧低声报告。 “只有72?”疑惑声起,男人沉下眼神挥手令所有黑衣人聚到一处,而他则重新抽出长刀一具一具尸体的数过去,待他数至一名身着华服的年轻妇人时,她隆起的孕肚忽然蠕动了一下,还有一个多月便可足月生产的婴孩似在彰显生命,也似在为自己濒死前寻求恻隐。 妇人此时竟还未曾咽气,许是母子连心,临死之计她用最后一股力气抚住了自己还未能出世的孩子,那恳请的卑微泪水成了她眼中最后一抹光。 “这不就是第73个吗?”手起,声落,一串血珠溅出好远。他甩甩刀,阴沉令道,“搜光车上藏匿、人身佩戴所有钱财贵物,其余一应烧光。还有,挑几个漂亮的女人丢去山里,别忘了糟蹋一番,山贼怎么可能错过这等韵事。 “大人怎不早说,这人都死了哪来的趣味?”身量矮于同伙至少一头的黑衣人声带笑意,抬脚踢翻一个趴死的婢女捞起长刀便从她的腿心穿透破腹而出,“看,这都听不见她的哭叫声了,实在可惜。” 七八个蒙面男人哄笑出声,他们不觉残忍,甚至以此为乐,哪怕地上躺着的尸体染满血污、头身不全也全不影响他们各自低首挑拣起中意女人的心情。其中一个蒙面畜生更在选定了一名之前护在孕妇身边的年轻女使后,将其已死透的尸身拎起翻过,撩开长裙撕开亵裤先生捅了两指进那幽密的私处捣将几下,接着即亮出胯间那根脏黑的细小阳物送入进去,耸腰抽动。 “雏儿就是紧,真他娘的舒服。”男人一边行那秽污之事一边还不忘欺辱女使的尸身,其他几人也似见惯不怪,或残忍或扭曲,只当那些死去的女人是块人形的物件。 猥琐病态的嬉笑声魔音一样穿透了楚云瑶的大脑,她僵固的像一块全无生命的石头,藏在草后,隐在野菊的芳味当中,听着他们对楚家女眷品头论足,看着他们像浑噩扭曲的恶鬼一样撕扯开她们的衣裳,在阳光下暴露出她们莹白的,染了血的破败身体。 不知过了多久,燃起的火光冲天蔓延,映红了云朵也照明了他们兴奋撤下面巾的脸,一张张,一幕幕,全是让她终其一生都不可能忘记的模样。 虚透的冷汗从昏迷中女人的脸上、身上层层渗出,轻浅的气息几不可闻,印堂隐隐弥漫死气。余天翊钳开她死死咬住的牙关,硬塞了一颗桂圆大小的药丸在她口中,然后每隔一刻钟便润点温水进她的嘴里,融开药丸,让她缓慢服用吸收。 带着甜味的药香让迷雾中遍寻不到出路的女人忽然回到了某个温暖的午后,爹爹才刚进家,娘亲摇着团扇笑说哥哥这几天温书进步很多,而她,则趴在后院竹筛边带着跟她一般高矮的竹桃偷吃上头晾晒的甘草。祖父祖母笑喝她没规矩,看眼的嬷嬷帮忙打着掩护,还有好多走动的人影,他们也都笑…… 笑着笑着,那满载幸福的温馨画面便染上血红,成了淬毒的苦辣。她藏于暗处,无能也无力的看着那曾经的笑脸扭曲成恐怖的形状,变奏的笑声与流淌的血液不断冲进她失去知觉的大脑,然后翻涌下坠,直至将她僵硬的感知填充出冰冷的温度。 甜味是她藏于心底不可触及的禁区。既然选择苟且的活着,那她便收起一切良心傲骨,既然选择背负仇恨,那她便削去自我蛰伏于阴霾。阳光下的她逆来顺受织就诱捕的蛛网,待时机成熟,她便可以在黑暗中摇身一变化为厉鬼。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她自认是要仁慈上许多的,因为她既不会辱尸,也不会失手留下像她一样的活口…… 这一局她玩得很是愉快,比上一次更快乐。毕竟是花了快要三年才布好的网,甚至在结尾时让她觉得哪怕万一她死了,怕也是会在棺材里笑出声来。 她揪住了那个已经逃到门口的孩子,带他走到她的房门前,又将手里的剑递给他。复仇的诱惑美妙不可言喻,尽管他还是个孩子,爆发时仍能用利刃贯穿她的腰腹。作为交换,她回身一剑送他去跟爹娘团聚,一家人,整整齐齐,挺好。 疼痛令她越发镇定自若,计划的草图已经勾勒上线条,只待她下针刺绣,等她醒来,她又将是一个新的狩猎人,所以,她怎么可以死呢?不论是计划内还是计划外,她都不会允许自己半途失利。 ------------------------- 谢谢~~~~~~(′▽`???) 七、神医 余天翊行医济世二十余年,走南游北下经手无数病例自然清楚灵丹妙药再是金贵无二也不及病患本人的求生意志重要。往往一念之差便能造成天人永隔,亦往往一息之变既能成就惊世奇迹。 他一夜未眠,亲历亲为。一旦女人发起高热便差使着路驰逸派来的两个丫鬟给其宽衣降温,而他则实时关注着女人口中续命的药丸,一颗化净第二颗便准时送入,直到第二日天明大亮,昏迷中的女人才终于气息渐沉。 悬心的路驰逸松出一口气,案情有望,他的脑袋便也能在项上待得稍稍稳当些。等安排完任务再转进西院见到刚洗漱完换好干净衣衫的余天翊时,他脸上的暗沉明显淡去一层,先抱拳连连表示拜服,又拉着他要一同用膳,还不忘叮嘱他一应短缺都不要跟他客气。 余天翊谢过,话里话外却只浅谈在那名伤患女子未来几日的大致康复进度,既不好奇与案件相关的事宜,也不旁敲其他,就好像除了医者本分其余一概都不入他的世界。了解的人自是知道他看淡计较,可不了解的便只会觉他冷漠寡淡,毕竟,以他这般年纪努力努力都可以当上爷爷,身边又有哪个像他一样孑然一身只向往天空海阔? “怀谷当真是超脱世外,反倒让我这满腹的憋闷不知向何处发泄了。”路驰逸撂下筷子,已走进死胡同的查案思维久久不能转头,封城,调检,挨家挨户记录排查,城内八大街、十六小街,九九八十一条蚰蜒巷,三万余户,还有东西城郊万亩山林,仅靠他带来的十来号人怎么够用?虽可启用洛央府役,可人多口杂,细节更不能轻易泄露,稍有不慎必牵连甚广,到时只会越理越遭。 他话已说到这份上,余天翊又哪里不懂?陛下亲政九年,尤为勤勉,更亲审整治了不下百起徇私舞弊、冤假错案。凡三司会审必由他亲自坐堂,下属官员列坐旁听,统合歧义,力求公平公正。如今,四十余口灭门案,想要不惊动上头已是不可能,如若半月之内还不出现转机,那除了大理寺外其余两司应也快派人前来了。御史台大夫翁睿聪他并不了解,可刑部尚书顾景瑜却是个为了真相无所不用其极的,到时整个洛央城怕是都要人人自危,至于那躺在屋中仍在昏迷的女人,醒了不如不醒。 “余某一介浅薄,论起医书药剂且有几分优越,论起其他便只有聆听之能,”余天翊摆正位置,十分尊规守距道,“当然,若路大人不嫌弃,但说无妨。” 路驰逸没滋没味的嚼了一口馒头,“每次同你提话,你永远都是这套说辞,六七年里你也不嫌腻味。” “还有两年,”余天翊挑眉道,“再做满两年御医,这说辞就可换了。” “换成什么?”路驰逸好奇问。 “医者父母心。”余天翊认真答。 终年锁眉的路驰逸让他气笑,尤其在对比他俩之间的样貌以及状态后,更在诙谐中悟出几分道理,“你只管救人,便是阎罗殿里前来收命你也敢上去搏上一搏,可人心却是不同,一念参差,相距两极。‘救’只一字,谈何容易。余兄甘愿浅薄,却是比我清醒数倍,路某佩服。” “大人过誉了,”余天翊想了想,从自己掌握的细枝末节浅言道,“昨夜大人见过那女子的伤势,可是有具体想法?” “剑刃一记穿腹,且抽出快速,这使得她前后伤口前小后大,剑宽寸许,长度未知,与其他四具尸体上的致死伤一样。”路驰逸用筷子插穿一个馒头,本是想演示给余天翊看,又想起他不知见过多少各类痕迹,再一看饭桌上的吃食,讪讪将馒头掰成两半,“剑是平行刺入,案犯的身量应该与她差不许多。” “我跟大人看法一致,只还有一点,大人当时应该是救人心切一时无意忽略了,”余天翊抬手点了点自己太阳穴偏耳上那一块,“她这里有遭受撞击的痕迹,而也就是这一处撞击,让她在遇害时晕厥当场,才幸而保住了性命,不然必躲不过二次补杀。” “你——”怎知凶犯还有二次补杀?话才开头路驰逸便急急收住,改为,“怀谷不妨多说,我一直困于案情当中不得脱身,现下初见转机,还望余大人多多益善,指点迷津。” “指点迷津不敢当,不过就我知道的,倒是可以跟大人说说伤者身上的故事。”余天翊说到专长自带气场,这让路驰逸禁不住理解为何陛下每隔一段时间总要召他觐见,因为听他说话有一种奇特的舒服在,让人奇迹般的会随他陷入平静。 “她年约二十三四,身高约五尺,体重不足九十斤,双手掌上有薄茧,拇指、食指、中指亦有不同厚度的磨茧,膝盖有跪损疤痕,后背有陈迹鞭痕……大人自救下她起,可有听过她呻吟呼痛?” 路驰逸默默摇头,他将她从朱宅带回从未听她发出除去呼吸外的任何声音。 “她若不是那里的婢女便是妾室一类,惯常劳作,遭责,看她的手也当是一位绣娘。”余天翊继续平述道,“虽然不知她更多细节,但总归上天垂怜,让她遇见了路大人你。” “余兄想要夸自己何必拐弯抹角?”路驰逸先嘘了他一句,然后才正言道,“余兄所说不错,据调查得知,她确是那户人家的小妾,不到三年前由家主从外带回,因为算不得什么大事,户科那里便只简单记下了姓。” 余天翊了然点头却不多问,憋得路驰逸只想不顾体面抓耳挠腮。 “你就当真一点儿都不好奇这洛央城究竟起了多大的风浪?”路少卿难受无比,余太医明明知世故懂世故,偏偏装得像避世的得道高人,他呢,却是明知自己早晚都沉不住那口堵到心口的气,还挣扎着想剥下余天翊那层招人翻眼的皮。 “好奇易生事。”余天翊放下莫测高深其实更是明哲保身的淡薄感,实情实感道,“能让路大人紧张如斯地步的凶案实属不多,我站在岸边怎能不恐湿鞋?若没记错,上一次还是五年前,安王。” 路驰逸看他明然于胸,怔忡一瞬后当即苦笑拱手,“怀谷好亮的眼睛,好通透的心胸,当之不愧‘神医’也。” ----------------------------- 谢谢大大们支持~~~~~ 八、皇家 安王,凤文耀,兄弟登基称帝后更名为凤耀,是先帝沉昭仪所生,排行第六,朝城之乱时刚满十七。为人精明狡诈,极善两面三刀,野心有之,却无更大才干,索性在皇权之争中担了个搅浑水的重任,若不是还有个亲舅为当朝二品镇南将军,他怕是要跟太子一样活不过那四年。 朝城之乱平定后,恭王凤文璟承继帝位,改国号为‘泰和’,以仁孝治国,给凤耀封了亲王虚名,赐府置地,留任京中。平日里他正事不理偏爱花天酒地,甚至国孝三年也没耽误他暗地里迎姬抬妾,弹劾的奏章更封封点名。 新皇为先帝第七子,龙椅还没坐热便要为这位兄长亲王擦屁股,大臣们前脚谏言后脚施压。可骂也骂了,罚也罚了,好话讲了一箩筐,孬话也说了一背篓,安亲王依旧破罐子破摔,闹得皇帝一个头两个大,正愁处理办法时,不想先帝孝期才过不到一年,这位夜夜笙歌的浪荡亲王突然就被人杀了,连带一干姬妾仆婢,横死在一艘游湖船上。 人心惶惶,众说纷纭。朝堂突然安静,只刑部、大理寺、御史台积云密布。皇帝严令彻查,大理寺首当其冲。 经查,那日因雨天降浓雾,安亲王凤耀不顾阻拦非要在雾天游湖,说是这天象影影绰绰,飘飘渺渺,实乃仙女落凡之幻境,他需得架船相迎。仙女有没有被他迎着无人知晓,可等雾散之后那洒满纱帐的嫣红鲜血,以及因雾水而洇晕成血淋一般的骇人甲板,却如幽冥降世般吓瘫一干不幸撞见的人心。 更加可怖的,是船上只有安亲王一具尸首坐于正位面朝前方,披散的衣衫,裸露的皮肤显出他死前的荒淫无度,布满惊恐的神情凝固在死亡之中,仿佛永生永世都不许他从中挣脱。致命伤为乱箭穿心,密密麻麻三十余根全中胸腔,每一根箭羽上都刻着‘安王府’的徽章,其余人等皆消失不见。 那日安亲王究竟带了多少人在旁无人准确知晓,包括府中王妃亦是一问三不知,更似吓傻一般瘫于府中数日,只交出府中名册便整日郁郁。大理寺按府中名册记录加之后来在湖中打捞的尸体相对照,暂时确定为姬妾七人,婢女十数,再加一应若干护卫。 屋漏偏逢连夜雨,他们这方才将游船提上湖岸,接着便是一夜暴雨令湖水上涨,次日,水泡的尸体大量从湖底冲出。连续数月追找,姬妾七人尸首全部找到,婢女人数十三,只找到八具,其中两具出现地的在湖泊临河下游,侍卫八人,只找到六具。按理说这样的阵仗怎么也不至于全员覆灭,可偏偏就是没有找见一个活口。 成案三年,方方面面翻查掉底也终究没有查出这究竟是何人所为,从三十余根箭矢所隐喻的含义,到每一个尸体背后的身份调查,再包括安亲王府中所有的人员……朝堂之上三司齐道无能,刑部抓了近百人大肆用刑,却逼问出与此案件毫不相关的罪案无数,似老鼠拖崽,一环扣住一环,直到朝堂老臣们屁股发烫实在坐不住了,联名上书曰,株连之祸恐国运动荡,望皇帝陛下三思。 三思?是该好好三思了。先帝在时,凤文璟一心只相当个受父辈荫护的闲散王爷,也并不在乎未来将由哪个兄弟承继大统。他生母出身不高唯有他一子便只求平安顺遂,所以他甘愿成陪衬绿叶,大事不出头,小事不出错。只是他这般作为并不表示他真的胸无建树,不然又哪里能轮到他成为今日的皇帝? 先帝给他留下的摊子不好不坏,只这些朝臣们自诩元老总想在他头上拿捏一把,许是他平日里变现的太过谦和,可泥菩萨尚有几分土性更何况他已经登基。以前是时机不合,现在万事俱备他又怎能放过这股东风?凤耀死不足惜,能助他重整朝纲也算功德一件,越来越懂得怎么以‘皇帝角度’去思考的凤文璟从那天起,之后仅用不到一年时间便完完整整的继承了手中权力,朝中再无一人敢无事造次。 皇位坐稳,这件‘镜湖凶案’才被金口一开允搁置一旁。如今将将才过去一年,与之类似的凶案突然再现,而这一次死的,是同为皇室中人的昌王,排行第九,亦是当今皇上的弟弟凤祎,朝城之乱时他才十一。 朱家四十三口惨遭横祸,那这昌王凤祎及其六名暗卫又作何说法? 路驰逸可不敢说自己曾经怀疑过当今圣上,皇权之争历朝历代层出不穷,成王败寇,愿赌服输。大皇子一派早已伏诛,二皇子也幽禁吉州,四皇子流放,五皇子贬黜……经历过朝城之乱的官员都知道这是他们咎由自取。 遥忆当年,太子凤文炫风头强劲,生母为皇后,还有一个处处以他马首是瞻的同胞弟弟,也就是五皇子凤文赋。本该众望所归,却无奈太子刚愎自用,目短智浅。 凤文炫七岁被立为太子,享尊容富贵,习帝王权术,却毁舟为状,在二十几年的养尊处优中屡屡犯错,难堪大任。 元武二十一年,民间不知何时传出一首童谣,一传十,十传百,短短数月便传遍京城大街小巷。童声欢闹颂唱,‘花开早,未必好;春日景,夏才茂;连枝同气莫相较;兄生早,兄长好;指着鹿,认作马;毁钟为铎不能告;弟生晚,错在小;智再高,无法俏;颖悟绝伦藏才傲;糊涂爹,闭眼挑;一地瓜,一棵草;偏偏把草当成宝……’ 传唱孩童是无心,可事后想来这又哪里是一句‘无心’可以解释的。谁人不知当朝太子下有六个弟弟,无论是样貌、学识、才干各个都比他强,除去无心钻营的七皇子凤文璟还有他一母同胞视他为首的亲弟弟凤文赋,又有哪个不在背地里豺狼野心,筹谋储君? 凤文炫已经二十八岁了,他做了二十一年的太子,如今长子都已经十四,却还要看着、听着他这个做父亲的被当朝奚落、弹劾。他何止是颜面无存,威严扫地?简直都快像全朝堂的孙子一样,只要谁想,都可以肆意上来指摘上两句。他的父皇春秋鼎盛,五十岁的年纪至少还可再坐拥江山二十年。他不甘心也等不及,何止他如此?他的弟弟们也等不及开始显现锋芒争取圣心,那些各方派别打小培养的近臣门客同样等不及封侯拜相。 二皇子凤文羽承继母亲淑妃的姿容蕙质,貌比潘安学富五车,屡屡在朝显摆能耐,人前人后装得芝兰玉树,在他火眼金睛来看,凤文羽就差把‘我想当太子’‘我要当皇帝’写在脑门上昭告天下。 童谣一出,他就知道必是凤文羽从中作梗。父皇当朝点问,他却笑称‘童言无稽’,父皇又问,若他成为太子当如何?他先是谦辞退让,又赞父皇神武英明问鼎千秋,后才道出诡辩称,‘明主成就盛世,明君护拥山河,当能者居之’。 -------------------------- 谢谢支持~~~~~ 九、皇家2 能者?谁是能者?凤文炫彻夜难安。父皇既已向凤文羽问出,是不是已经动了改立太子的念头?老二与老四凤文靖一直狼狈为奸,不知明里暗里给他使了多少绊子,小九凤文祎才十岁不得气候,可他的母家也是官拜老二母家龚相门下,待过几年势必又是他的一条助力。 他身边有谁?老五凤文赋乃他一母同胞,除了拥他不做另想。老六凤文耀实属墙头草一棵,前日跟他套套近乎换得好处,明日老二朝他招手,他也一样屁颠屁颠跑去,甚至就因为他,许多能成之事都让他背地拖住后腿。小七凤文璟……天天外跑不务正事,父皇派任他是嫌大便推,老二使计都不大能拢住的人他这边更不用说。 朝臣们明着贤能,实际背地里已经不知分成几派相互制衡。后宫也与前朝无异,母后不得圣宠,又有淑妃跟惠贵妃两人在后虎视眈眈,她们俩可是早已沆瀣一气,美人更是一个接一个的往里抬,若不是他后知后觉,怎会让淑妃举荐的贱人生下小九? 一语惊醒,凤文炫这时才参透凤文羽早在九年前就已经开始谋划储君。十年前……老二才十三封王便已经生此念头,他竟蠢钝的不曾察觉。不,不是他没有察觉,而是太过信任他的好父皇,相信自己在父皇的心中无可取代。他是嫡出长子,是父皇手把手启蒙教导,父皇怎么会废弃他?可在父皇问老二‘汝成太子当如何’时,他全部的信任都被瓦解。 想得储位之人哪个不藏私?豢养刺客,安插奸细,私设暗卫,培养死士,一旦这些活络起来,凤文炫突然感觉自己也是非常善于心机谋略的。父皇既已动了心思,老二既已藏不住狐狸尾巴,那他也只好顺势而为了。 元武二十三年,他终于得到准确消息称父皇已拟好改立二皇子凤文羽为太子的诏书。影本到手的那一刻,他险些颓然坐倒,父皇当真是放弃他了,可笑他还在盲目期待父皇对他的雍容。谋士谏言道,‘时机已到,若此时动手即可拨乱反正’。 事已至此也容不得他再顾念父子情分,狠一咬牙,挥手按计行事。 盛暑天气,皇帝偶感风热,太医诊治后称并不打紧,几贴温补降燥外加殿外留守,最多七日便可无碍。可汤药按时按日服用,皇帝的病情却每况愈下,太医院院使楚善为敏感异常。 宫中尚未大变,他已从汤药碗匙溯至源头。药材皆是宫中上佳之品,从选棵棵甄选到送至药房全由他一手经办,熬药的瓦罐乃御用之物,专职熬药的太监也全是皇上亲信,送至寝殿的过程更无纰漏……直到半月后,他从皇帝身上确诊出慢毒。 ‘朝城之变’至此拉开序幕。 楚善为暗自在家熬制中和解毒药丸,每日寻机喂入皇帝口中,在不惊扰下毒之人的情况下他小心再小心,不禁家人全然不知,就连宫中同僚他都不曾泄露半点儿口风。心力憔悴又过七日,皇帝终于幽幽转醒。 九五至尊到底是人中龙凤,不等楚善为复地请罪道出因由皇帝已经抬手挥推寝殿一干人等只留他一人回话。 慢毒尤为伤人,即便中和救治往后也需得累年调养,楚善为行医者本分却也因此精疲力尽。仅仅数日便已耗尽他半生心血,鬓角已生白发,他跪地请辞,恳请万岁开恩。 改立太子的诏书未颁,凤文炫依旧是太子,皇帝病重太子监国。一尝权力滋味的鬣狗不过几天便爱上了这至高无上的俯视美妙,却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而那只被他以为囊中之物的‘蝉’,转身便化为老鹰振翅苍穹,虎视眈眈俯瞰所有。 凤明修醒了,先允了楚善为的请辞,又不动声色将几个儿子全都唤到寝殿。简问了几句朝政又夸赞了太子的成长,叮嘱他们要兄友弟恭,接着便传唤大臣,商议要务。 各怀鬼胎的皇子们对月无眠,尤其是太子。按照计划他的父皇不是会慢慢病死吗,为何会忽然见好?他为何在今日独独夸了他?本来还打算等父皇驾崩他便把这弑君的罪名安插到老二的头上,可他监国这段时间老二一直恪守规矩,他不想当皇帝了吗?还有他今日看见父皇跪地便开始垂泪,几个兄弟就他怕人看不出虚伪,又哭又笑。 不对。这里一定有什么不对。凤文炫冥思苦想,直到两日后探子回报,太医院院使一家连夜出京,怕是皇帝醒来那一刻便已请辞。太医院院使楚善为一直照料父皇病前,他是察觉出什么了吧。紧接着探子又报,二皇子已秘密派人去追,恐是皇上密令。 凤文炫目眦欲裂,他怎能让他们先行把人寻到?一行刺杀小队旋即出府,必须抢在所有人前头以绝后患!他一向都不认为自己行事蠢钝,却不知深陷局中的他从未将人真正看透。他的父皇也好,他的兄弟也罢,立于人上,垂眼俯瞰皆是蝼蚁。 凤明修遭此变故深思熟虑,他为何不留楚善为?哪怕他知道楚家一门离京必遭横祸。只因他是皇帝,是明君,他需要的是下毒之人自露马脚,那是他的儿子,若他大张旗鼓去查一定会伤害他们之间的‘父子情’,是要叫大臣、子民看笑话的。所以纵使可怜了楚太医一家,为了天下也是必须。 凤文羽从中做了什么?他奸猾无比,不过先是仿照皇帝笔记伪造了一封诏书,又使早已安插的内应撺掇太子兵行险着。毒药必须是慢毒,不然他要如何救驾?可棋坏一招,他没算到太医院里竟有人能诊出,可就算如此,天仍祝他,那太医竟然怕事请辞,这便给了他施为的机会。随便派人偷偷一吓,他们便像破了胆的鹌鹑一样举家逃离。 逃的,妙啊…… 楚善为哪是蠢人?他能官拜四品身居太医院院使凭的又岂止是医术?朝堂争斗他从不参与并不表示他全无自己思量,皇帝被下毒,事关重大,他行医者本分却不得不顾念家中老幼。细一思量便明了蹊跷之处,皇子们既已下手,那么牵扯其中的他必不能善终,逃出京去或还有一线生机,若留下那便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皆是局中人,只是他还是高估了那英明决断下所需的牺牲。皇家的‘煮豆燃箕’哪可能不牵扯向外,不论兴亡,所有无力命运的众生才是苦果的吞服者,即便想要相争,强权之下又如何争得? ----------------------- 谢谢~~~~mua~~~~~(~ ̄▽ ̄)~ 十、醒来 大失元气的女人反反复复挣扎于半梦半醒间,太多的画面都已褪去色彩却又被她厚涂深刻,如烙印一般把她的记忆烫成凹凸不平的鲜艳赤色。疼痛最先唤醒她的知觉,接连五日的不吃不喝让她的脸色淡的像铺上了一层白纸,她挣扎着掀起倦涩的眼皮,还没等辨清眼前晃动的影子是何东西便又陷入昏迷。只是这一次不似之前一样全是浑沌,清晰的思想取代混乱,她的身体已经本能开始接收周围的讯息。 “快去禀告路大人跟余大人,说楚姑娘醒了。”曾被交代‘只要她睁眼,便需立即汇报’的姜婆见着女人眼皮轻颤赶紧指人去报,她自己也没闲着,似要保住女人意识一般轻语唤道,“姑娘切莫睡了,已经五六日不吃不喝全靠药丸吊着,该起来喝口水吃点儿东西了……” 五六日?跟她自行估算的时日差不许多,那么她现在应该还在洛央。路大人?大理寺的路驰逸?余大人?太医院院使余天翊?她的运气当真不错,一个事必躬亲,一个妙手回春,就是不知接下来等她的会是什么样的阵仗。 楚云瑶凝眉苦撑起几分力气,疲惫不堪地张开眼却不待看清又再次泄力闭上,微颤的喘息拉的很长,带动胸腔激起几声虚弱的咳嗽。 姜婆赶紧拿起布巾沾水洇湿擦拭于她干燥起皮的唇上,之后用汤匙舀了两滴清水点进她的嘴里。同样出身医药世家的楚云瑶一下便明白这样细微谨慎的照顾必是被人指点过的,这也就表示她的伤跟她预计的一样,伤及肠道不宜进食,也不枉她提前两日减少食水摄入,保证了腹内洁净。 吞咽滑痒了嗓子,紧接着便是不可抑制的一串干咳。震动的身体瞬间牵拉伤口让她的表情变得尤为痛苦,楚云瑶先是忍下痛吟,缩起身体,随即又像是遭遇了莫大恐惧似的拼命朝着床脚躲去!还不及定焦的双眸惊恐无比,抗拒的双手胡乱抵推,哪怕现在并没有人朝她靠近,她也像是被轧住腿脚的小兽一样死命挣躲,干涩的喉咙撕出几声不成调的惨吟,“不——不要过来……不要……” 滚滚泪水从她那双出奇漂亮的眼瞳里扑簌掉落,陷入噩梦般幻境的女人缩进床角瑟瑟发抖,病气覆盖的煞白脸色憔悴枯槁,反衬得她满是惊惧的眸子愈发黑亮,嘴唇因久久未得充足的水分滋润而干燥开裂,凌乱的头发糊在她的脸周,躁动出几分惹人不敢靠近的疯癫。 “不要过来……呜……不要过来……”她瑟缩成团抱紧膝盖,不断重复的嘶哑呢喃抖不成音。 “姑娘莫怕,莫怕,”姜婆看她惊惧骇然忙出声安抚,为了不再刺激她更后退了几步,“你现在洛央府衙内,你已经被救了,现在很安全。” 惊慌失措的女人似听不见人声,她拼命喘气却又因体能不堪加之伤处拽痛而添进虚弱的呜咽,仓惶的眼神更死死盯住屋中唯一的妇人,恐她靠近又好像是在跟她求救。 姜婆看得揪心,便更加轻声细语道,“我是姜婆,是大理寺内职一员,我家大人已将你救下,自是会还你公道。待会儿他来,必是会将事情查的水落石出,你有伤在身莫要着急,好容易从鬼门关里走了出来,千万好生的。” 楚云瑶瞠大被泪水洇染的眸子望着面慈的姜婆,她抿唇沉默,却依旧战战兢兢,然后又不知想起什么紧紧揪住被角藏起身体,只留一双惊惶的眸子紧张窥探。胆怯无助的眼神中尚有一丝迷茫,直看得姜婆想要唏嘘。她年过五旬,早年丧夫,膝下唯有一女却在二十年前遭歹人无故杀害,只因那人对生活不满,而她的女儿刚好从他眼前路过。 那时还是大理寺正的路大人仅用了三天便侦破了此案,而那个杀害了她女儿的畜生先是诋毁狡辩称,是她的女儿不知检点不守妇道诱惑于他,他杀她是替天行道,之后又在层层证据面前哭称自己是一时糊涂,出身可怜,生活不幸又不敢去死,便心生歹念想寻人陪他一起上黄泉,更在判决时跪地嚎求,说愿意给她这个中年失女的孤寡妇人养老,愿用一生来赔罪。 她恨不得亲手生剐了他!她的乖女才将十六,花朵一般的年纪,大好的年华全葬送他手,他却连个像样的说法都没有,真真连畜生都不如!路大人问她可有什么打算,她当时只求一样,杀人偿命,必须要他斩立决。 那天,她站在观斩人群的最前头,手捧女儿的灵位,一起看他被斩首。他咽气的那一刻她也全无生意,正欲追随女儿而去,路大人却派人来唤她,也是从那一日起,她成了大理寺内职一员,负责照应女囚、女犯或是像此时一样,贴身照顾受伤、受害的无辜女子。 当然,她的职责也不仅限于此。与人相处,观察动向以及初步断定其有无可疑,还要细致入微的瞄准差异与不合理之处以祝其他查案同僚转换不同的角度思考。尤其是凶案现场所留下的活口,那是监查中的重中之重。 楚云瑶演足了一个死里逃生人该有的反应,生活是最好的师傅,它会用刻骨铭心的方式教会一个人怎么学会成长。 姜婆见多了各种施害者也见多了各种受害者,第一阶段辨不出那便只等第二阶段的到来,总归案子不结她就要一直留意,力求不放过坏人也绝不冤枉一个好人。 贯穿的伤口疼起来是真的疼,虚透的身体弱起来也是真的弱。楚云瑶的眼前冒出金星,紧颤的神经绷到极限突然断裂,后脑猛地划出一道天旋地转的嗡鸣,她不再抵死坚持,随着那股忽显的拉力将自己才刚复苏的神智乖乖奉上,才醒不过一会儿她便再次躺入沉暗。 并没露出意外表情的姜婆赶紧走到床前将晕厥的女人扶躺在床上,然后掀起她的寝衣下摆看她包覆的布巾是否渗血。布条绑的结实,已经再次愈合的缝线伤口像两条盘踞在女人后腰跟腹上的蜈蚣。姜婆忍不住叹气,因为这几日天天一起,女人肉眼可见消瘦下去的身体变得更轻了,至少让她这个半老的婆子搬弄起来都不觉费力。她活了大半辈子,又在大理寺任职了许多年,虽不能说练就了火眼金睛,但打眼的判断还从未出过错,因为真正命苦之人只消眼神轻轻碰撞便能由中淌出凄凉的苦味来,那是装不出来也演不出来的。 ---------------------- 来啦~~~来啦~~~~~ 十一、入局 路驰逸一听楚云瑶醒了,忙跟着余天翊一起快步前往西院。这两日他也没闲着,带人在朱宅又查搜了两遍仍是无所收获。搬空的宝库里连一枚铜板都不剩,由仵作勘验推断的凶器证明了此案必是团伙作案,可这样利落干净的手法又总藏着些让他捉摸不透的异常。因为这种需要计划密谋多时的入户劫杀不容有失,又怎么会在昌王凤祎带人出现时仍不改初衷?他们不识凤祎?还是知道仍故意为之?有无内应?再者,昌王又为何不在京中出现在这儿?他跟这屋主朱建享又是何种关系,以至夜宿朱宅?皇上……又对此了解多少? 余天翊无奈于君臣权谋的弯弯绕绕,尽量能避则避,可在朝任职八年,他又怎么可能真的毫不沾染?他一向不多说话,久而久之便成了当今圣上的苦水桶,哪个大臣贪赃枉法欺上瞒下,哪个将军凭功自傲滥用职权,哪家子孙鱼肉百姓,哪方官吏一手遮天……怕是三法司加起来都没有他一人了解的详细。也许就是因为他不涉其中,也无争权夺利的世间欲望,所以才能让皇帝稍稍放心,更让他无意间将朝中局势看得分外清晰。 伴君如伴虎。十年以前他所认识的自由少年现在已是龙椅上稳固江山的泰和天子,他历经朝城之变,见识过几个兄弟为了争夺皇位使尽手段,他由只求自保慢慢被裹挟到斗争的舞台之上,再在鹬蚌相争下担负起收势残局的重任。羽翼丰满之时他已不能再为自由振翅,唯有国之兴旺,百姓安居才是他必须驰骋翱翔的天地。 亲眼见过帝王的长成,也便懂了这世间的生息规律。余天翊从不费心去猜那桩桩件件案情背后的隐情,既然互为因果,便是循环规律,皆是道理。 路驰逸绷脸紧神,余天翊明言不得只好借事隐喻,“路大人可松松精神吧,那女子九死一生活下来你可别一下子又给她吓回阎罗殿去,到时我能力不济再拖不回来,你可不要怨我。” “我怎会怨你?愚弟看你这太医做的甚好,待余院使请辞之日我必上奏圣上再留你十年,不必任职宫中,只辅佐在大理寺便好,你也不必推辞,目前尚缺一职的少卿之位就是为你留着的。”路驰逸为遍寻不到新的证据而焦头烂额,早看不惯余天翊这样天塌不愁的闲逸姿态,要不是那女子伤势严重离不开人,他早扯着他去朱宅遛弯顺便帮他长眼,“到时你那套御医官袍一脱,当即便换上我这一件,咱们兄弟把酒论案,不,言欢。” 听他回复的半真半假,余天翊忙摆出敬谢不敏的表情,连连摇头道,“余某胆子甚小,路大人莫吓。” “怀谷对人性洞若观火,我也不说求你帮忙,当是陪我散散郁结,你自称‘医者父母心’,总不能到了我这里那心便硬了吧。”路驰逸急需换脑,前日上请的奏章今早已收到陛下亲笔回复,同时还有一封写给他身边这位余太医的批文。 朝中办事全讲规矩,哪方稍有纰漏那便是给言官递刀子。言官们干得就是得罪所有同僚的活计,所以为了少惹口舌他需得把所有事情想在前头,比如半途寻了余天翊过来救人,那必须上书给皇上知晓,晚一秒都得给他定个‘先斩后奏’的欺君罪名。只他一人奏请不够,余天翊也是连夜写了事因结果一应呈报,还需告罪请罚,以防有心人借故滋事。 余天翊微微皱眉,他听出路驰逸话里有话,细一思量脚步突然停下,“纵越贤弟可是有事瞒我?” 路驰逸听见余天翊开口叫他的字,脚下不停甚是欲盖弥彰道,“怀谷不是着急先去看过那位楚姑娘吗?怎得停了脚步,等见过她,咱们的事晚些议也不迟。” 一向以磊落着称的路少卿突然顾左右而言他,余天翊不需费力便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他这是显然要拖他一起下水了。不愿归不愿,亦可见路驰逸是真的被逼得没办法,他想了想自己还有两年的任期,只能提前给自己祈祷一切顺遂了。 楚云瑶这一次并未晕厥多久,几乎是在姜婆探看她伤口的时候她便又醒了过来。害怕的身体绷得直颤,失温的指尖末梢连知觉都麻木起来。姜婆禁不住怜悯之心,小心翼翼合上她的寝衣下摆再给她盖好被子,更轻声无比的开口安抚道,“伤口没事,都已愈合了,姑娘放心,别怕,你在这府衙之内有人保护。一会儿两位大人过来,你只管实话实说便是,他们一位是大理寺少卿路大人,一位是太医院院使余大人,是帮你的人也是救你的人,他们都是朝中好官,必是会还你公道的。” 救?希望他们一定要救她到底……瞠眸垂泪的楚云瑶只一眼便能看出这位婆婆眼中深藏着故事,有故事的人最容易探索,因为但凡伤口会流血会结疤,那就永远不可能真正愈合。她小小心地揪住了姜婆的衣袖边角,像雏鸟第一眼见着生物便视作母亲,也像无根无主的幼儿卑微的朝她乞求庇护。 姜婆已经很久没见过这样令人只觉无限悲伤的眼泪跟哭法了,心一揪一揪的疼,她知道先入为主的同情是办案的大忌,所以尽量设法转移开被楚云瑶带动的情绪,“姑娘擦擦泪,你大病初愈哭多了伤身。” 这边姜婆刚给楚云瑶擦去眼泪掖好被角并叮嘱她要心绪平和以免牵动伤口,那边门外突然传来守卫的迎喝,没一会儿房门即被打开,然后一前一后走进两个人来。 姜婆起身相迎,正好挡了楚云瑶泪眸中一闪即逝的清明,她颦眉慌出战栗,断掉泪珠微微散焦的视线显出她此刻无比的虚弱。在姜婆让开位置时,恰到好处的添入一点儿怂惧,更绷起身体作势要起。 “楚姑娘稍安勿躁,”余天翊先行停步,“你的伤口不易抻动,还请安心躺好。” 楚云瑶被男声一阻似被吓到,抽声吸了口冷气,将求救似的目光直接投向守候一旁的姜婆。 路驰逸紧随其后,余天翊一站停,他便也跟着停下,并从态度和煦的余太医身后露出一张拧眉阴沉的脸来。他身着沉暗的官服,长得亦是不怒自威,神情又偏狠恶,再叫面白俊逸的余太医在前一衬,整个人看上去非凶即煞。 ------------------------- 准时来啦~~~~~~ 十二、识人 眼神飘忽,胆小怯弱的女人在看见路驰逸后瞬间揪紧身上棉被差点一口气没缓上来,随后整个人便像绷断了筋脉似的弹坐而起,惨白的小脸儿刹那间变得更加没有颜色。 姜婆见惯了路驰逸那张黑脸自是习以为常,再看楚云瑶却不免想起路大人以往吓哭孩童又一声喝止将其吓晕的辉煌战绩。她离得近,微微转头便能看到病殃殃的女人脑门透出汗光,战栗的瘦弱身板眼瞧着都快吓抽抽了,赶紧过去扯被护住她失温冰冷的身体,轻声安抚道,“姑娘莫怕,前面这位是我刚跟你提过的余太医余大人,后面这位便是路少卿路大人了,两位皆是为帮你而来,你且放心,万事皆有他们为你做主。” 惊恐无措的女人将全部的依靠与信任都投向姜婆,她缩了缩肩膀,依赖着对方身上暖暖的体温寻回几分镇定,然后抖着细弱的声线撕出干哑难听的音调道,“民、民妇……楚楚见过……两位、大人……我家官人……还有、大娘子如今……何在?我……” “你叫楚楚?”路驰逸沉声道。 楚云瑶对上路驰逸的眼神又是瑟缩的一哆嗦,可不等她开口,站在稍前一步位置的余太医已经转头无奈道,“大人是不是又忘了我刚说过什么?” 路驰逸回避他的视线,又忍不住自我辩解道,“……我这不是着急吗……人都醒了,名字都不能问问了?” 余天翊淡然一笑,竟好似奇迹一般化解了路驰逸所周围生成的戾气,也让人莫名心平气和起来,“没不让大人你问,好歹等我给楚姑娘诊断过后,确保无虞您才好提问不是?” 姜婆见过余天翊很多次,每次都不由感慨这世间竟会有如此性情闲逸之人,好像永远都不会与人争执生气,也永远不会失态燥郁。以她了解的情况,有好些丫鬟跟闺阁小姐似乎都对他有意,只不过也曾听人背后议论说,他至今未娶是因为那方面……有疾,大约是不能人道,实在可惜了这么玉树临风的一个人。 每个人,但凡是需要生存、活着的每一个人,或多或少都有欲望。这种欲望来自方方面面,哪怕仅仅是需要一滴水一口空气,在强烈需索的时候也会激起人无限的贪求。楚云瑶知道失去一切的滋味,更知道被阻断一切感知后只剩本能求生的状态是怎样的绝望。她十六岁时把自己扔进了妓院,在里面她最先学会的不是如何以色侍人,而是通过最短的接触跟最浅的认识知道这个人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越往底层,越想要攀爬,越深入地狱,越能粹炼出不可摧毁的精神,复杂的世界唯一最单纯的一面,便是只有女人跟男人。而相较女人的而言,男人的欲望则显得尤为愚蠢直接。低俗的他们尤爱几样——权、钱、女人以及对上的阿谀奉承,对下的颐指气使,对外的威信面子,对内的吆五喝六。越是郁郁不得,男人就越是对此趋之若鹜,且一旦得到,劣根促使,他们又会朝着更上一层的欲望垂涎渴望。低劣的男人如此,高尚的男人也爬不出这世间塑造的牢笼,不过是深深浅浅,多多少少罢了。 当然,世界无穷大,人跟人又怎么可能完全相同?歹竹亦能生出好笋,更何况这容纳亿万人的世间。路驰逸是难得的清官,可清官再清也无法除尽罪恶,更扳不倒朝中奸佞。说的好听那叫‘制衡’,说的不好听不过就是‘姑息养奸’,有好有坏才能显出帝王的至圣至明。余天翊一介太医,早听说他跟少年皇帝结交于微时,虽在朝中没有实权却备受皇帝亲赖,当然,传言并不止于此。比如,他不近女色,无妻无妾,比如,他身染隐疾或不能人道,比如,他身边虽不养婢女却调教了不少清秀小厮…… 欲望是人之天性,若不为人知,那便是不可轻易触及的暗涌深渊。楚云瑶深知此道,自然不会把重心放在他的身上,本就与他无关,何苦累自己浪费精神。 路驰逸又看了楚云瑶一眼,这次他没开口,可那仿佛已经被吓傻的女人竟从床上跌跪到地,好大一声膝盖磕碰地面的响声震得在场三个人跟着一起腿疼起来。姜婆没护住人,反应过来赶紧去扶,却不想前一刻还虚的打晃的女人此时突然爆发力道,跪地附体磕头,颤抖的声音还没组成语言,脑门已经在地上砸出令人骨痛的撞击声。 无尊严无依仗的弱小除了不值钱的膝盖真的什么都不剩了,姜婆也是从中走过来的人,怎会不懂她现在的处境跟全部的精神都积在这廉价无比的跪磕中。所以她扶不起那么沉重的信念,也搀不起她目前仅存的希望。 “这是干什么?姜婆快些将她扶到床上躺好,这伤还没好利索再折腾又要躺下,可什么时候是头?”路驰逸正为案情着急,结果这女人又显而易见的添上一笔乱,跪什么跪?也不掂掂自己的身板,这时候下跪有用的话他不介意日日东、南、西、北跪个遍,只要那些恶徒排着队让他抓就好,“余大人快些去给她诊治看看,别撕裂了伤口还得重缝。” 一番折腾再次要晕的楚云瑶硬撑起残存的意识,手脚冰冷发木,即便躺进被中也久久捂不出温暖。 姜婆按照余天翊的指示赶紧给她喂下几粒药丸,然后便守在她身边寸步不离。这是在给她安心,也是在为接下来的问话提供情绪上的支撑。 余天翊搭过她左右手的脉息,她是内外双伤以至于现在气血两虚,先有失血,气随血耗,因血虚而致气虚,又因气虚不能生血而致血虚,两厢累加,则溃于脏腑经络,若再晚些时候醒来,怕是就要感知障碍、肢体痿废了,“姑娘切莫情绪激动,凡事过犹不及,于身体无益。” 清缓明亮的音调如涓涓溪流掠过耳膜,留下抚愈般令人心绪平静的力量。楚云瑶为这样奇异的感受惊诧于心,这人是不是刻意训练过自己的嗓子?她听过各式各样的话音与歌喉,天籁绕梁各有千秋,可他的声音温煦和暖,是让人听过一次便再难相忘的柔软慰藉。 搭完腕脉,余天翊又在姜婆的协助下看过她的头伤,他专注医治别无他想,却冥冥之中移眸与静默的女人对望到了一处。他医病救人从不掺杂其他,不论男女老幼,也不论高矮胖瘦,更不论美俊丑凡,结果微一垂眼,他当即情怔一瞬,平静的一潭心湖忽然泛起层层涟漪。 --------------------------- 大大们~~~~求喂珠珠吖~~~~ 十三、情愫 素,是她给他的第一感觉,一张瓜子脸即便染上病枯仍难掩巧俏,柳眉淡扫,长睫黑密,衬得那双杏眼尤其大而有神,皮肤因病失光尽显憔悴,鼻挺略带英气,唇淡无色。净,是她再度给人加深的印象,伤病中的五官容貌已足够惹人,刚刚跪地磕头之时身背却又在刹那间拔得笔直,虽然仅只一瞥,却不知为何让他联想出坦荡无惧的磊落之气…… 结果不过眨眼,这两点忽然被一股浓郁的凄苦所取代,迷茫渗进眼底,无措爬上颤唇,就连她周身的绷紧的筋肉都飘散出胆怯到极致的惶恐,让他不由诧异自己看错。 一眼,矛盾。 楚云瑶缩起肩头,不解情况的姜婆知她此时畏寒,伸手拉起被子往她身上裹了裹,同时也打断了余天翊才想继续追看的失态举动。短短几息,看不见的气流悄声掠过他一向谨慎的理智,弦音未落,他已知自己心乱了。 “如何?”路驰逸不知何时已焦坐于不远处的八仙桌旁,那里跟床隔着七八步的距离,是之前为救人临时从别屋搬挪过来应急的家具,桌上仅摆着一盏熄了烛火的灯台再无其他。 余天翊在路驰逸如警示般收紧的声调里捉心回神,他放下手,与前一刻并不两样的淡声道,“头部外伤已见消肿,不日便可恢复;气血稍有逆行,但已无大碍,晚些时候可进些稀粥,素菜少许,戒食荤腥;腹部伤口还需劳烦姜婆过后悉心看过,若无渗血化脓,之后仅需按时服药、敷药即可。” 路驰逸听完显然坐不住了,屁股腾地抬起一寸又突然反应过来自己这样失了官员沉稳,堪堪坐回,敛声问道,“余太医可还有其他叮嘱?” 自然是有的。余天翊看了看锁眉倚在姜婆怀里的孱弱女人,对她也是对路驰逸一并说道,“楚姑娘既已醒来该是知道官府首要便是辑凶,你知道什么便说什么,不知道的也不要硬答,路大人看着虽凶但绝不是不通情理之人,何况你还病着。不要隐瞒亦不要胡编,扰乱办案也是要获罪的,还有,不论听到什么知道了什么都尽量不要激动,我知道这做起来很难,实在是对伤无益,望珍重。” 楚云瑶先看过余天翊,又默默看向姜婆,见她眼中盛着鼓励,才像有了主心骨似的点点头,“民妇、自会……知无不言,还望大人……告知民妇……我、家里人可好?我……那……那夜黑极了……明哥儿突来拍门……我……”话才说开头,她便像吓破胆一样泪落如雨,“我开门……呜……开门……明哥儿——” 姜婆在余天翊的示意下赶紧抚背安慰,好似堵心上不来气的女人抓紧心口,一边大口呼吸一边沉入那怎么也挣脱不开的血腥黑暗。 余天翊从怀里摸出一瓶药丸递给姜婆,“这是清心降郁丸,一次七颗,能管上一个时辰,速速喂她吃下。” 路驰逸看眼前状况心道自己果然是有先见之明,像余天翊这样懂医理又明事理的优秀人才只当太医着实大材小用了些,这次他已提前取得陛下首肯,定要留下他以协助他侦破此案。 看着女人渐渐恢复平静,已把自己能做之事全部完成的余天翊转身便打算跟路驰逸告辞。本来他早该拿出清心降郁丸以备不时之需,可也不知为何心里偏像要寻求不解答案似的等她难受,结果答案没寻到,反倒让他的心脏又遭一次撞击,更落实了自己为她心悸的事实。 这感受太过诡异,明明之前从未有过,尤其是在定时服药之后,怎的都快到了不惑才像十几岁少年似的管不住情绪?他沉思一瞬,想起几日前自己亲手培养的不孝侄儿那些胡言乱语,自觉找到了被影响的先决条件,暗责一句后,换回藏于平静表情下的一声无奈叹笑。 路驰逸见余天翊朝自己拱手,不等他先开口已从怀里掏出文书双手递上,“怀谷先别急着走,过来坐下稍歇片刻,我让人给咱们准备些笔墨茶水。” 余天翊不知他罐子里卖什么药,只得接过折迭板正的文书展开一看究竟。里头先是以路驰逸的刚劲字体开头,后缀皇帝陛下行云流水的批复,内容则是路少卿道明案件困顿,责念自己急需能人帮衬,又夸他余天翊百般好处,恳请陛下应允他留在洛央助他一臂之力。然后便是皇帝赤笔朱批,令他们谨慎持公,全始全终。 他这头刚合上文书,路驰逸那边已经差人端了茶水跟笔墨纸砚奉于八仙桌上。挥手撤了人,那心中有鬼的路少卿一边倒茶一边陪上假笑小声道,“余兄可听过行百里者半九十?不瞒你说,我现在已是寸步难行,可信之人仅为几个,这案……怕是牵扯甚多,也就你从头至尾无从沾染,还请原谅路某违你心愿先斩后奏了。” “拉着我这做太医的行走御前,你倒不怕有人借机参你一本。”余天翊轻摇了摇已经开始难受的脑袋,他一直避忌着不曾跟路驰逸深聊,谁承想转头他便已是局中人。冥冥之中忽有感悟,他垂眸沉思,脑海里禁不住再次闪过那个惹他在意的人……罢了,事已至此亦过了他可左右的时机,算给自己找个放下吧。 “随他们笔墨,路某人但求问心无愧。”路驰逸擎起茶杯,“我在这里以茶代酒先跟余兄陪声不是,待事了,愚弟任骂认罚。” 余天翊受了他的敬茶,惯于谦让道,“我散漫多年,定是不懂路大人查办案件的规矩,若有得罪失误之处还望大人见谅,再者,我不比旁人多思多虑,如有不周还需纵越多多担待。” 听他如此托词路驰逸的心顷刻妥帖无比,官场上见惯了虚与委蛇,也听惯了拱手东方替皇分忧的空话,像余天翊这样在事言事听了就让人觉得舒服。他原本就是个鲜少弯绕的粗人,官场二十载硬生生被磨平了棱角,幸而当今圣上识才任贤,才保得他一腔热血没有失了温度。 路驰逸用着只有他们两个能听见的声音低声道,“目前朝中只有皇上一人知道‘朱宅血案’中尚存一人活口,这洛阳城里也便只你、我、姜婆三人外加门外四名守卫以及张辰、王松,之前的差使过的丫鬟我也都让人暂时看管起来以防消息外露。”话音稍顿,他又抬眼看向服药之后不再激动的女人,“这一次我已跟皇上立下军令状,必得将那伙逆贼缉拿归案,以慰天下正道。” -------------------- 我来了~~~~~~~~ 十四、身世 天下正道如何匡扶余天翊念想不深,唯求太平足矣。可当他提笔临时担起衙门师爷的责任,随着路驰逸问出的第一个问题,记下楚云瑶落音的第一个字时,他原本的置身事外跟洒脱淡然全都碎裂出刺耳的声响。 楚楚,原名不详。从记事起便一直跟在一名乞丐婆身边流窜乞讨,她唤她为‘葛婆婆’,葛婆婆则唤她‘弃儿’也或是‘乞儿’。她记忆中偶尔听婆婆怀念家乡,也是唏嘘恨天,没有更加详尽的叙述,只道那天灾为祸,生灵涂炭。三年干旱一年虫,赋税不减,苛捐倍增,逼得人全无活路,饿得人眼冒绿光,甚至就连哀嚎都挤不出声来。等树皮草根都被啃光以后那人便不再是人了,易子送换,驱老归林,能从死人堆里有命爬出来的她们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葛婆婆从来没说过她的身世,左不过是爹娘不要了或爹娘都饿死了,亦或是被她从别人锅里硬抢出来的。讨饭的日子很苦,可有婆婆一根拐杖抵命护着,再加上她自觉掩藏倒也安生长到了十五岁。她长大了,婆婆却老了,年弱体衰,病痛缠身,她求医无路求药无门,结果又在一次群乞争食时不慎暴露女儿身,灾祸便在那一日欺凌上门。 她记不住许多,就连被殴打的疼痛都没法具体说出感受,却清楚记得婆婆咽气时那耳鼻淌血的样子,还有婆婆故意少吃,偷偷藏在怀里准备留给她,又在混乱中被踩烂踏碎的干粮碎屑。 再醒来时,她已经被人卖去了妓院。那里有吃、有穿,有住,只要听话就不会挨骂挨打,还有人专门教她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坐卧仪态,她以为那里是仙境,女子各个香粉扑鼻千娇百媚,像瑶池仙女,所以她无比的老实顺从,不曾反抗也不曾想逃,卖力的去学妓院里头教给她的知识,拼命的按照他们想要的样子塑造自己,‘楚楚’便是那里的妈妈亲自给她取的名。可等她知道什么是礼义廉耻什么是宽仁道德的时候,她已经被推上展台,在满堂喝彩中开始挂牌叫卖了。 这样的日子过了五年,后来……后来,就遇见了愿意给她赎身,也不嫌弃她出身愿意纳她为妾的良人,朱大官人朱建享。她不求许多,只要能安心侍奉在他身边,只要无病无灾的伺候他到老,只要能在朱家安稳度日,她从未奢望其他。 自打进了朱家大门,三年多的时间宅院和睦,大官人平日里繁忙,在家里并不管事,大娘子治家严明,为人却十分和善大度,不禁从未为难于她还亲自给她辟了小院居住,其他妾室也各自本分鲜少磕绊。大娘子闲时更手把手教她绣花女红,教她良家的规矩,教她以色侍人撑不久,唯有一技傍身方能安身。还有明哥儿,朱家唯一的长子嫡孙,聪明伶俐活泼好动,平常最喜欢翻墙爬树,闹得家里欢声笑语……还有许多对别人不值一提,对她来说却十分珍贵的寻常事。 简短数语便概括了她全部的年岁。关于她自己的只了了几句,可关于别人对她的好,却是恨不能连那时的空气都描述出具体的形状味道。她追问着他们是否跟她一样安好,央求着要去报平安,但大约已预知到了什么结果,她的泪花颗颗陨落,失去意志的双眸里连绝望都消失不见,仅剩一片死气沉沉。 姜婆守在她的身旁一言不发,路驰逸也被那弥漫的冤屈不幸堵住了满心的燥郁,余天翊看着自己亲笔写下的内容,却是连再看一遍确认的意思都没有。 “你刚说的我这边自然会派人去查验,如若有假,你该知道什么后果。”路驰逸办案多年自是不能为情绪所左右,在案情未见曙光前所有的一切全是疑问,更不可能因为她可怜就撇清嫌疑,毕竟死人已问不出话来,“你可记得案发前家里来的什么人?之前家中又有何异样?还有,我们救下你以后姜婆给你宽衣,你身上……有刚行过房的痕迹,你说明哥儿拍门时以致后半夜,你就没有再听见什么其他动静?” 楚云瑶被路驰逸严厉的追问声砸回几分注意,可也许是她真的精神破灭,竟就那样怔怔望着他,好一会儿后才找出声音似喃似问道,“……你们……为何要救我?” 凄凄凉凉的声线仿佛能呼出冬日里才能有的雾白寒气,余天翊神情一紧,在路驰逸跟姜婆都未及反应时人已冲至床前,有力温热的大掌猛钳住她的两腮,迫她启开齿关放过口中已被咬出齿痕的舌头。 姜婆回过神来当即揪心道,“姑娘这是作甚?好死不如赖活着,你真要有心,怎得就不想想怎么帮他们讨回真相,急巴巴的去见,见了他们你又要如何答复?” 路驰逸叫突然的变故惊立而起,他已足够专注去看顾那女人的反应,却不想瞬息之差险些酿出祸来。 楚云瑶瞠眸瞪着半途阻救她的余天翊。燃烧的怒意在那双黑亮的瞳色下映出晕红,她的嘴被钳着闭合不上,半吐的嫩舌在战栗的喘息下微微蠕动。 凄惨的身世,不幸的遭遇,看似懦弱实则决绝的脾性,还有莫名让他在意的违和,瞬间凑成一股嚣张至极的冶艳,更不由分说撞进他波动不明的深邃眼底!悸动圈获住整颗心脏,突兀的燥渴瞬间收光他从嘴唇直至喉咙深处的全部水分,余天翊从没经历过现在这种状况,自然不知此时的他周身都散发出一种令人想要退怯的躁动攻势。 姜婆为眼前所见骇出后背一层细汗,可这种感受更细化来说并不全然是害怕。因为当一个从来都温文尔雅的人在你面前丢弃那层人畜无害时,被颠覆的印象又岂止是被吓到这样简单? 是欲望。 楚云瑶的心跳绷出闷响,她千算万算也没预估到余天翊会突然卸去伪装。她之前就说了,越是深藏的东西越是不堪挖掘,她无意于他,更不想与无关紧要之人浪费哪怕一丁点儿的心力,她要扮演的,可不是一个不安于室夫家才死便搔首弄姿想要勾搭姘头的未亡人。 恐惧与绝望迅速爬上女人惨白的脸,她在为夫陪死,可这些全然不懂的人竟狠心阻止……到底要她怎么样才好?无声的泪模糊住她的视线,无力的双手扒上男人的长指也不管那指下捏着的是自己的脸腮,指甲狠狠抠在上头,挣脱之时不忘凄厉叫出一声,“不要碰我——” ---------------------- 准时打卡~~~~~滴~~~~~ 十五、进展 余天翊第一次面对内心突然的躁狂远比他人所意识到的更加震惊。云淡风轻惯了,意料之外的失控除了让他暂停判断也让他错过细想的时机。松手,后退,堪堪恢复正常的神情透出显而易见的狼狈。 “对不住,一时情急……”他攥紧了刚刚钳过女人脸颊还留有那细腻触感的手藏于袖中,敛气之时垂眸,再抬起视线已恢复如初,“楚姑娘既得众人恩惠应当更加惜命才是,不然要如何对得起那些为你着想的人呢?” “余大人说的甚是。”姜婆快速擦掉心中异样照顾在六神无主的楚云瑶身旁,温声安抚之余又忍不住多瞧了她几眼。凄凄惨,惨戚戚,即使伤病在身也不难看出她确实是个美人坯子,人生不幸却依然保有赤诚之心,亦不怨天尤人,她作为女人去看都忍不住心生疼惜,也难怪会惹得仁心仁义的余太医急出火来。 路驰逸快步走至床前跟余天翊站了并排,他之前离的稍远,自然没看见刚刚那一幕,更何况他的注意力全在案情里,哪还有余裕关注其他?他阴着脸,沉声戾道,“只有畏罪才会寻死觅活,你这才刚能起身动弹不想着怎么给你明哥儿伸冤竟两腿一伸打算自尽,怎得?莫不是你暗中勾结贼人潜入朱家,偷盗不成反害了性命,事后遭人灭口不成急于脱罪?” 从一开始他们就没有跟楚云瑶透露一点儿与朱家灭门的相关内容,在她的追问中也都模棱两可的岔开了话题,直至目前她的情绪神情都并不差错,所以他便稍稍进一步采取试探。无论何种命案活着的那个人总是最值得怀疑的,哪怕她能活下来是巧合,是奇迹。 楚云瑶眼中怒意犹在却全无瞪人的力度,就像随风的蒲柳习惯了逆来顺受,纵使天大的委屈也不过石子落湖,溅起几层余波便了了。 “正如你说,朱明翰死在你的屋门前,你虽身受重伤可依旧撇不开嫌疑,你若不把事情的前因后果一并交代清楚便是认下罪责,杀人偿命,你想死也不必急于一时。”疾言厉色的说词用力敲打着心绪不稳的女人,逼她尽快面对现实也逼她休想逃离。 气力不济的楚云瑶虽然怯弱却是不肯替人担负罪名的,尤其遇害的还是她视作己出的孩子,她是自责寻短不是畏罪自杀,“……我……没有……大人明鉴,我真的没有……明哥儿,明哥儿是朱家唯一的孩子啊……他是整个朱家心尖儿上的宝贝……呜……他……我如何对得起官人……如何对得起大娘子……如何对得起朱家列祖列宗……” 不知是不是服下的清心降郁药丸开始发挥效用,良心倍责的女人经过刚才的激动又缓缓落入另一种情感沟壑,“我——为什么我活着……明哥儿却……我……我愿意用我的命去换他的……而不是眼睁睁看他……为什么是我活下来……” “你活着自然有你活着的道理,真相需要查明,清白与否也需证明,你要是真为明哥儿着想就不该浪费时间在不必要的事情上,”路驰逸暗示姜婆多留心,“拖慢我们查案的脚步只会让害了明哥儿的歹人越跑越远,还是说这才是你的真正目的?” 余天翊的视线一直都没离开楚云瑶,已恢复镇定的心跳让他终于可以正常分析自己的心境。他曾想过自己或有一天会为某人心动,只是不想这天会来的这么突然,猝不及防地就这样被她狠狠砸进心里,他想把这种不寻常理解成同情怜悯,也想抚平涟漪重归沉静,可那蚀骨的怦然却搔着他的骨缝,诱他褪下身上那层披附已久的伪装。 没人知道他经年被药物控制下的本心本欲,就连跟他相处算久的二侄儿余庆也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所以才会开玩笑似的跟他说了那许多话,还送了他们三兄弟特意研制的药丸。他想,也许就是因为药丸的存在让他忽然心思松动,毕竟,除了这一点他实在想不出自己怎么就管不住自己的心了呢?太不寻常了…… “逝者已逝,姑娘当想想自己能为他做些什么?他求救到你的门前,定时平日里与你感情深厚,你那时救他不及,难道到了现在你还要放弃吗?”姜婆随着路驰逸的意思添砖加瓦,一个黑脸一个白脸,这也是他们多年来管用的伎俩。 楚云瑶泪眼闪闪,她伸手抓住姜婆的手,冰凉的指尖拼命汲取着来自她掌心的温暖,然后似是咬牙下定决心也似挣脱了内心的枷锁,更是想要为那枉死的明哥儿道出求救一般,坚定又可怜地望向路驰逸,“……大人……求你……为明哥儿主持公道……” “那你便要认真回答我的每一个问题,不容错漏不容有失。”路驰逸听她准备开腔口气也不见丝毫缓和,更像是认定了她有可疑一样,眼神里充满直望人心的尖锐。 余天翊缓了缓神,与路驰逸对视一眼微微点头示意,转身便坐回八仙桌前提起笔沾墨。 “明哥儿被杀前几日,朱家有何异动?朱建享与往日有何不同,仔细想。”路驰逸负手而立,一瞬不瞬盯住楚云瑶的眼睛已不许她再轻举妄动。 楚云瑶抓紧姜婆的手,不安的瑟缩起肩膀努力去回想那几日家里发生了什么事。片刻寂静后,她抬眼看向一直在旁守护的姜婆,在她鼓励的眼神下启唇开口,“我……我那几日,在忙着给大娘子绣屏风,所以没怎么出屋,只在晚间伺候官人跟大娘子用膳时……感觉,官人那时心情不是特别的好……大娘子也似稍有愁容……” 她不知道自己这样应答可不可以,只是小心留意着路少卿没有制止便顿了顿继续道,“后来,家里开始洒水扫尘,又特意收势好了最大的那间厢房,官人叮嘱我们……我跟其他几个妾室姐妹说,家里不日要来贵客,需要我们打起精神……到时,要……要贴身作陪……” 余天翊眼神黯下,路驰逸神色不变,姜婆抿唇。宅院里不与外人道的腌臜龌龊事他们哪个不知道?但凡有些家底的大户豢养姬妾除了用来伺候主家当作买断终身的仆婢使用,需要时亦可用来待客,只是很少放到台面上来说罢了。 触及了秘辛的女人低垂着头,抓着姜婆的手隐隐颤抖,贴握的掌心泌出汗液,却冰的让心暖之人忍不住回握。 “别担心,你与我们今日说的话不会让旁人知晓。”姜婆很想抱抱这个命苦的姑娘,可职责在身,在案情水落石出之前她不能在内添加太多自我认识。 楚云瑶眼圈含泪,惨淡的病容忽然硬挤出三分精神,“官人,真的对我很好……我无以回报,而且我本就……承蒙官人不嫌弃,我才能有一个家……我并不觉得有怨。” ------------------------- 继续继续~~~~~爱大大们~~~ 十六、引君入瓮 她是从娼妓馆里好不容易脱身的妓女,无姓无名,无家无根,能有一片瓦檐遮头,能有一屋安枕,能有一餐好食,死了之后也能受一炷香火,她若还奢望其他,那就真是太不知好歹了。更何况朱家确实待她不薄,吃穿用度也无短缺……当然,真相究竟如何需要他们自己去求证,她只管杜撰迷障排除自己的嫌疑,即可。 楚云瑶继续沉浸回忆,纵使她出身勾栏,在远离不堪生活的三年后也是不愿再回想过去的。谁不想清清白白?谁不想平安顺遂?谁不想嫁得良人夫妻和睦,相夫教子?可现实不允许,她的出身,早已注定了一生都将受制于此,她敢不认命,老天爷就会打得她筋骨寸断,她想活的好,那就必须比别人更识时务。 “那日,大约是午后时分,家里便簇拥迎进七、八个人……我记不准确,当时官人令我与其他三个姐妹早早去梳洗打扮并未引荐,晚上时,我们便……欣然作陪。”兀自将不堪理解成寻常的女人不敢抬头去看屋中的两个男人,早已扭曲的认知让她努力表现自然却又不免从中透出可悲,“官人令我们称呼他为‘殿下’,席中饮酒作乐没有……异常,跟随殿下的几人只有两人在旁,其他几个我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你可曾听见那位殿下跟朱建享在席间说过什么?”路驰逸拧眉问道。 楚云瑶被他突然出声吓了一跳,先本能怔忡了一会儿才慢慢联起刚被打断的思路,“我……听殿下跟官人提到了银钱,似乎是官人在以前受过殿下恩惠……数目大约不小,而且,官人……他说殿下提出的数目不实,也说家里没有那么多积蓄……” “然后呢?”路驰逸紧追道。 “然后……殿下就不太高兴了,”楚云瑶想起当时,心有余悸的打了一个寒战,“我……凤仙姐姐……” 路驰逸眼神骤变,余天翊也默声抬头朝她望去。 她怎么会忘记呢?她怎么能把这么可怕的一幕忘记?楚云瑶浑身透寒,瞠着眼睛颤抖道,“殿下……他抽出佩剑杀了凤仙姐姐,就在……席上……因、因为凤仙姐姐斟酒时……酒杯没有斟满……” 凤仙,也是朱建享的小妾之一,年约三十,被发现时裹了一张席子丢在后院柴房边上,死时衣衫不整,致命伤为一剑穿心。 “朱建享作何表示?”路驰逸思路飞转,昌王凤祎总不会无缘无故找到朱建享,还牵扯上金钱,朱建享……朱……他想起属下取证调查回来的关于朱家的信息。朱建享有个早死的弟弟,叫朱建荣,死亡时间是十年前……朝城之乱时…… “官人、官人……他……他笑着谢、谢殿下替他处理了不懂事的蠢货……”楚云瑶禁不住越想越多,越想越怕,想起自己当时同样面临着跟凤仙一样的结局,只不过侥幸存活,“我、我不知道了,大人去问我家官人吧……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是、是殿下杀了明哥儿?” 问句的尾音提升,惊惧的音调显得尤为尖细,不明真相的女人慌得厉害,她不知道自己刚说的内容会给朱建享带来多大的麻烦,可她知道那个被称作‘殿下’的男人绝不好惹,她对大理寺的人说他杀了人,会不会给朱家带来危害?她死不足惜,可朱家上下…… 路驰逸还在脑中快速分析刚刚从楚云瑶口中得知的消息,如果真按他心里所想,那牵扯的人事……就绝不单单只是灭门案这样简单了。 余天翊也微微颦起眉头,他对‘朱家血案’的详情知之甚少,可前有安亲王凤耀,现有昌王凤祎,稍一联系不禁又想起那历经四年时间的‘朝城之变’。太子凤文炫毒害先帝不成功亏一篑,竟兵行险着揭竿而起,率三千私兵近卫逼至承天门,二皇子凤文羽勤王救驾,于金銮殿前将其斩首示众。 只是二皇子此举并未得到先帝青睐,又在接下来的三年中陆续牵出他勾结党羽,坑害太子、害忠良等种种罪状。五皇子凤文赋是太子同父同母的亲兄弟,为了扳倒凤文羽亦是无所不用其极,当时四皇子凤文璟跟九皇子凤祎都是二皇子一派,凤耀夹在中间左右扇风,唯有七皇子凤文璟抽身不得始终维护着父子情,兄弟义。 余天翊曾听凤文璟说过,先帝在临死之际传位给他为的也是保全所有皇子。所以朝城之变中除了太子命丧当场,其他皇子无论囚禁、流放、贬黜,都还留了一条命在。可如今细想,怕不是曾经流放西疆病于途中的四皇子也死有蹊跷,还有贬黜的五皇子,虽成庶民可到底也没再听说与他相关的消息……先帝九子,活至封王年岁的共七人,如今除了当今圣上,余下六子已死四人,只剩被囚禁的二皇子凤羽跟更名换姓下落不明的五皇子。 路驰逸猛然朝余天翊看去,俩人统统想到关卡,而这一记对视也惊得他们后背冒汗。究竟是谁在针对帝王皇家?好大的胆子,好狠的阵仗,好深的谋划…… “余大人,”声音有些变调的路驰逸稍顿了一下,快速整好状态貌似公事公办道,“按照楚姑娘提供的线索我现需查证,这里先暂时交由大人负责,我会把张辰跟姜婆留下供你差遣,还请多多费心。” “路大人放心。”余天翊知道严重,送路驰逸出门时不忘叮嘱他万事小心。 楚楚这名活口给他们提供的消息太过震撼,朱建享的死若真跟‘朝城之变’有关,那曾经的寿王凤羽在其中又是何种作用? 再次深陷困顿的楚云瑶魂不附体,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里存在着非常不得了的讯息,她怎么能陷朱大官人于不义?怎么能不动脑子说些有的没的?殿下是谁她不知道,可能让官人谄媚赔笑又腹地跪拜的人物,怎能容她随意编排?她自认不比凤仙,那么她这条不值钱的性命又能比凤仙重上几分? “婆婆……我是不是说错话了?我家官人不会有事吧?”她慌里慌张地抓紧姜婆的衣袖,满脸的忧虑中还掺杂着全无主意的茫然,“殿下……殿下……他……我们这样卑贱的人生来骨头就轻,凤仙姐姐她……她做事不好惹了人,是活该被……跟我家官人无关……婆婆,你去帮我求求路大人,这真的跟我家官人无关……” ---------------------------- 我来啦~~~~~~ 十七、身愈‘心伤’ 谎言如何能令人相信?那就需要往里填写部分绝对真实的内容。楚云瑶撑着虚弱的身体搅浑了‘朱家灭门’这滩水,再又一次逞强跪人后终于体力不支倒下,临晕前还不忘抓紧姜婆的手,口中直念‘全是她一人之错,跟别人没有任何关系’。 余天翊看着她那张较刚醒时更差几分的脸色,心底骤然升起从未有过的紧缚沉重。世上的不幸千头万绪,活着已是艰辛困苦,可偏偏又一次接一次的印证上苍不爱世人,她能蹒跚走到这里已属不易,若再失去最后的心灵寄托…… 姜婆细心照顾楚云瑶躺下,帮她盖好被子后轻轻捋顺她额际的碎发,她的女儿若长到这般岁数也该成亲生子了,或许有着烦恼,或许有些磕绊,或许更加爱笑,或许一切美满……可她终是见不到也想象不到了。 “她的身体这几日已虚透,我开出药单还需麻烦姜婆熬进粥里喂于她食。”余天翊出声打破了屋中沉寂到令人压抑的空气,“她人虽然醒了但仍未完全脱离危险,我身为男子不方便,还需姜婆身前身后多费些心思了。” 断了思绪的姜婆回过神来,起身朝他屈膝施礼,“大人这般说话便是见外了,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婆子就是。路大人一旦忙起来便是九头牛也拉不会来,恐招待不周,还请大人莫要见怪。” 余天翊还礼道,“我与纵越也算旧识哪有不懂他的道理,再说,其他的我未必拿手,唯医药一项,总得让他放心。” 楚云瑶知道她随口提到的信息再是加紧也够路驰逸忙活一月有余,便放开了心自顾自沉到睡梦里不思其他。凤耀死的稀里糊涂,如今凤祎也同样死的莫名其妙,皇城里的讳莫如深只会让这些谜题更加难解,他们且去辛苦,她是准备休养生息再进行下一步计划了。 半途醒来,她忧心忡忡的只吃了半碗稀粥药膳,适当演绎了一个身心皆无长处只懂焦虑的无知妇人,再吞下药丸继续在梦中浑噩。 她在无数个或梦或想的夜里挥剑与黑衣人厮杀,绞尽脑汁的思考该怎么利用爹爹教给她的医术惩治仇家。治人救命需要精益求精,可用药害人并不需要,只要剂量掌握得当,死、半死、昏迷、失力……她想要什么结果就会制造出什么结果。 爹爹不常夸她,她也不是那种特别需要夸奖才能成长的孩子。想知道什么她会自己去求证,需要什么她也会自己想办法去弄到,想要报仇,她自然就会让自己好生的活下去。无依无傍,那她就设法自建根基。 她回去了自己最熟悉的环境里,谁能想到呢,被灭门的楚善为一家,会有一个侥幸逃脱的小女孩一路乞讨回京,又从墙角的狗洞钻回了自己家? ‘楚院使一家惨遭劫匪洗劫’的消息乍传回京里,早被翻得底朝天的楚宅让皇上一声令下封门闭户,全家人枉死后留下的宅院阴云诡魅,最危险的地方成了最安全的栖息巢穴,那些旁人视作无用垃圾的医书典籍也成了她最先抓紧的东西。 所以她知道余天翊喂了她多少好东西,更知道他的医术绝不逊于当年的爹爹,可她同样没有忘记被他钳住脸颊时瞬间接收到的他深藏的本性。趋利避害是人之本能,她可一点都不希望自己的计划出现任何节外生枝的纰漏,更何况现在离她的目标还有很大一段距离。 人会越躺越废,越消极萎靡越难以自立,她在余太医的指点下,于醒后的第三日开始下床行走,不为了其他,只为了还要向官人跟大娘子请罪。 没人肯透露关于朱家的消息给她,她只能一边往好处想一边努力配合官府人员的问询。只是她谨慎的不再乱说话了,因为她区区一介妾室哪里知道许多,又哪里来的资格替家主作答,更不可能在他没有授意的情况下别人问什么就全盘托出,毕竟她还需要依靠人家好意施舍才能活下去。 路驰逸忙得不可开交,单单只查明朱建享跟朱建荣之间存在的更多联系就已经让他头发掉了大把。半个多月过去,楚云瑶的脸色愈见好转,他的脸色却越发难看。明日刑部就要来人了,因为调查朱建荣就不得不牵扯上十年前,上一个关于凤耀的未结悬案就在刑部手里压着,刚刚好,有关朱建荣的资料那里正有一份。 刑部尚书顾景瑜年不过三十,查案办案的手段却狠辣至极,他经手的案子除非涉案人员真无辜,不然就没有哪个能得善了。 楚云瑶全作无知,演足了一个不明所以只想求靠家中男人的菟丝花小妾。随便路驰逸在外怎么勘查,随便余天翊跟姜婆怎么把她半看管半照顾的囚禁在这间房内,也随便朝堂之上风起云涌,目前不该她去思考的问题自然影响不到她的行走坐卧,可她又不能不急,毕竟她跟朱家的感情深厚不可分割。 忧虑使人茶饭不思,消极抵抗符合她设定,在她追问多日仍得不到坦诚回复后,她变得不再愿意多话,之后进一步开始绝食抗议。她的身体她了解,他们的行事手段她也清楚,作为案中唯一的活口,既然已被救活就不可能在他们手里轻易死去,所以,她从余天翊嘴里交换到了一个可以外出回家的机会。 这厢,路驰逸跟余天翊难得有时间对坐桌前,在分别看过皇上关于案件进展的批复后俩人沉默了半晌。 路驰逸连日奔波不得空闲,刚刚理出些头绪明日还要应对即将前来洛央的刑部尚书,再加上陛下的回复,他真的是想不脑胀都难,“先帝对外宣称寿王幽禁吉州,实际却一直在京,余兄对此怎么想?” 余天翊瞅了瞅已经见凉的杯中清茶,用一贯淡然的态度略微思考道,“我入朝晚,对那时的局势了解甚少,仅听陛下之言再加上你的补充,我也只大略了解皮毛。纵越问我,我亦只能以小家之局管中窥豹,若哪里说错还望不要深究。” 毕竟接下来要议论的事情属于皇家内幕,妄自揣测一个不慎就会罪祸加身,他总还惦记着自己请辞后的天空海阔,实在不想夭折此处。 路驰逸急躁中忍着没有出声,只等他下文。 并不拿乔的余天翊顿了顿便继续道,“朝城之变前,在先帝眼中七位皇子哪位才华最高?就我一介布衣所知,二皇子当时可谓玉树临风、才高智深,先帝是否动过改立太子的念头我知悉不深,可若当时先帝确实属意于他,并且这个念头一直未变……那便是父母之爱子,必为其计深远了。” 十八、套路 帝王家将皇权的至高权威看作与生俱来的天选,由此形成等级,形成各种形式的压迫。作为普罗大众,潜移默化的制度明确规定着百姓应有的低等姿态跟从属规范,尤其是那些更加没有地位的女性,不受控的代价必须交付以鲜血。 楚云瑶再次见到路驰逸的时候是时隔半月有余的又一次审问。依旧没按照查案提审的规矩,依旧在那间她已经见惯看熟的屋子里,依旧是他、姜婆跟余天翊各负其职。只是此一时彼一时,她虽依旧怯于官员的威势,却已经款款下跪,之前伤病遮掩了她眉宇间的风尘,却在这一记跪拜中随着那瞟瞄的眼波流转无比清楚的显现出娼妓特有的味道。尽管能看出她已经在尽力抹去刻印在她身上的痕迹,却描虎不成反类犬,更加透出几分乔装良家的狐媚气息。 余天翊这半月多来并不与她多话,只每日例行的早晚诊脉再实时调整她的药食餐饮,仿佛那曾经一瞬的冲动就真是情急之下的意外,也好像是从未发生过似的,让人再细想不起当时的震惊诧异。 可楚云瑶不同于常人,她总会在悄无声息间去通过大多让人不会特别注意的细节窥探深处,尽管她一再强调无关的人员不值得她浪费精力,却改不了本性也控制不住本能,再加上她日常接触的人除了姜婆便是他,即便想不去理,为着脑子不生锈也不得不去活动一二。 无从比较只凭经验,她得出余天翊此人看似性情淡漠却极为擅长与人建交。他眼里的人不分三六九等也不分贫富贵贱,谈吐不卑不亢,尤其是在医病救人上,但凡他能力所及无不尽力而为。不知是不是因为他此时担着太医院院使的名头,每每分析到结尾,她总忍不住将他与爹爹比较到一起,模糊到已经不算真实的记忆从而生出几分不切实际——若当时换成他遭遇朝城之变,他将如何保全自己保全家人? 答案得不出来,却不幸让她从与他偶尔相撞的眼神里看出了些不该有的东西。男人如何看待女人取决于他这一刻想要的是什么,不想要了自然怎么都是碍眼,可要是还想,那他即便克己守礼也会在不经意间传递出一种特有的邪念。余天翊将那一面收敛的很好,可他越是深藏,那不慎冒出的根须越显得骇人,叫她避之不及却又唯恐露出马脚。 她现在迭加在一起的情感真真假假,妓女从良后既需要端出正经又要适当的表现出几分惹人的不正经,比如看男人的神态,要低头收颚,抬眼的角度不能正,身子骨不能硬,腰肢扭着,眼神要怯要柔还要欲说还休。之前有伤影响,她可以只专注一处放大片面,现在伤愈能走能坐,她就需得打起精神与他们好生周旋。 “我派人查过你的出身,听那里教养你的老鸨说朱建享给你赎身时你自己是贴了钱的,她还直道可惜,说与你母女相称多年你却不顾昔年情分铁了心要走,她为了留你价码一加再加,差点儿闹得朱建享反悔。”路驰逸没让跪在地上的楚云瑶免礼,开场便直入主题,与她刚醒的时候相比官威大了不知几倍。 先是畏惧于官员的气势,再被人戳痛回忆,楚云瑶才泛出点血色的脸颊刷的一下白透,可毕竟早离了虎口,再是不堪也要摆出坦然来。 “回大人,”她低着头,绷起背脊抖颤着声音清楚说道,“楚楚无德无才,又没得身份出身,略识几个字不过平添了过往不及的羞耻。香满楼里的姐妹也是前车有例,能离开那儿……既有这样的机会,又有哪个真愿意错过?” “朱建享待你如何?”路驰逸继续问道。 “极好。”楚云瑶的脸上乍现出温暖,“大人刚说楚楚在赎身时自贴钱财,那时多少也是拼了命的,因为一旦所托非人,楚楚不过是从一个火坑再入另一个火坑。可官人一直用心待我,以至今日,楚楚从未后悔过那时的倾家信任。” “所谓的好便是要你再行本行?要你顶着妾室的名头委身待客?一次?两次?还是十次百次?你就没有恨没有怨?你既然懂得廉耻,又怎么甘愿受之?你既然豪赌信他,又怎能不在乎他的背叛?”诈供是套出实情的手段之一,一旦陷入自证环节,那有的没的,重要不重要的都将无法再藏。 楚云瑶被他这近乎残忍的逼问迫得险些哑口,可她早先是熟知本分的娼妓,现在也是铭记身家的小妾,想的明明白白自然强过空建幻想徒增烦恼。 “大人是想说,我因为憎恨官人所以害了明哥儿吗?”一直低眉顺眼的女人微微抬起了脸,只眼神落在别处并不与人正面迎对,“大人从未受得我曾经受的苦,也从未经历过我所见过的世态炎凉,又怎知我非要以恨来滋养那些求而不得?” 余天翊看似专心书写记录无心其他,实际却把楚云瑶的回话逐字过脑,路驰逸并未过多的跟他分享查案过程及内容,可这每一问每一答都在向他展现一个人越发完整的人格。 “楚楚自打记事以来就知苦难寻常,葛婆婆常挂一句话在嘴边,她说‘人不言苦,越言越苦’,满香楼里的妈妈见多识广,也总有一句话常念,‘前世因今世果,今生为女今生为债,莫恨莫怨,万般皆命’。”楚云瑶说到此处似超然脱俗,竟让路驰逸霎时恍然,既说不出其中的错处又找不出对来。 “我不会伤害明哥儿,就是拼了我自己的性命,我也不可能让人害了他去。”悲从心来的女人眸中闪泪,想起那无数次搅翻脑海又不断将她从梦中击入现实的画面,她疼得连心都快要不能跳动,“葛婆婆……当初是怎么死在我的面前,我到现在都没有忘……我又怎么能……去害一个待我从无眼色的孩子……” 悲伤真实的让人心头发酸。路驰逸自从知道她出身妓馆便着重让人调查了她接客时尤为擅长哪些手段,有些聪明妓女最擅演戏,常耍的男人散尽家财妻离子散,不然又怎么会有‘戏子无情婊子无义’这种说词。可得来的消息称,楚楚在妓馆里是以温柔体贴着称,甚至他特地差人查询过那些曾经过往的恩客,竟没有一人从她的嘴里听过这些可用来捞钱的凄惨身世。 他职责所在必须怀疑所有,所以他看待楚云瑶只肯认定两点,一,她真如现在所表现的这般纯良与人为善,二,她是道行深沉的高段祸患,深藏不露。前者唏嘘,自然是要帮衬一二,要是后者……那怕是后面还有的演呢。 ---------------- 啦啦啦~~~~~~ 十九、套路2 余天翊不是乱了心就无所适从的青春少年,也不是那种动了情就一门心思想要跟心仪的女人发生点儿什么的狂妄之徒,更不是一脚踩进情情爱爱的泥沼便就此深陷不思以后的短视之人。他所以为的怦然心动是人最原始的欲望,凡是‘欲望’皆一体两面,有向阳有向暗,而比起向阳,那堕向暗处的东西显然比想象中更会让人上瘾。 爱恋很是动人,怜爱也很美好,但真正的爱欲绝不是那么纯洁无暇的东西。 “你可知你之前口中的殿下是谁?”路驰逸目光炯炯,从审问开始就不曾错过楚云瑶脸上的任何一抹情绪。 楚云瑶表情微滞,随即便紧张颤抖,答话的声音也低了几分,“……殿下……是皇亲国戚。虽然民妇从未有幸见过,可……即便不被官人明言引荐,贵人那般自带风华的气度,凡人也是装不来的。” “你倒是不缺识人的经验,”路驰逸锁定她颤颤瞟过来的视线,一字一顿说道,“他是昌王,凤祎。” 惶恐乍现在女人的眼底,接着恐惧便迅速逼近,让她不经意扭捏的姿态变得僵硬。因为她在之前缺少思考的时候乱说过话,因为路驰逸突然提到他的身份,那就意味着要跟她秋后算账,因为她愚蠢的行为会给朱家带来灭顶之灾!楚云瑶慢慢将头磕向地面,瘦弱的身板瑟瑟发抖,打着颤的声音藏不住后怕,“大、大人恕罪……” “你哪来的罪过,说来听听。”路驰逸迫问道。 三个人,六双眼睛,或直接或间接的全落在地上跪伏的人身上。权贵不可冒犯,这是底层百姓刻印在骨头里必须的认知,没有自知之明,真的会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明白。 “民妇该死,”楚云瑶还原着悔过与自责,“竟、竟胆大妄为,口出狂悖……那、那时……民妇绝无他意,实在是惊吓过度才失言……错,也是蠢妇一人之错,与朱家无关,望大人明鉴。” “你还记得自己说过什么?”路驰逸问。 楚云瑶打了个哆嗦,背弓得更弯,头贴地面更紧,“……记得……” “再按当时的话复述一遍。” 不知他真正意图的女人吓得整个人都僵了,却又不敢不应,“那、那日,我与其他几位姐妹作陪时……凤仙姐姐她不识大体,得罪了、得罪了的昌王殿下……殿下他……他……” “他怎么了?”路驰逸沉声。 楚云瑶不敢继续再答,她伏在地上瑟缩颤抖,置于额前规矩交摆的指头哆嗦的尤其厉害。她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更知道得罪不该得罪之人会落得什么下场,她贱命一条死不足惜,可朱家上下还有那么多口人,如果都受她牵累那她做鬼都不能安生。 “是、是民妇眼拙看错,”她悄声窥探上座之人的表情,不算愚钝的脑筋自然要向着救人而去,“凤仙姐姐虽失误惹恼殿下,但殿下并未与她计较……是殿下把玩宝剑时,她不小心自己摔倒撞上剑刃,殿下、殿下也吓着了……谁都没想到……” 余天翊得路驰逸暗示并未就此段对话落笔,这样前后颠倒的口供轻一分辨就知孰真孰伪,若记录在册不仅于案情无益还会徒增迷雾。更重要的是,朱家除了她以外再无活口,与其反复纠缠在昌王如何杀人上,他们更需要知道那之后发生了什么。 “大胆楚氏!”路驰逸厉声喝道,“一句话两种说法,你当本官眼瞎耳盲吗?” “民妇不敢,不敢……”吓坏了的女人越说越小声,越说越心虚,“大人饶命……” 可怜的声音,卑微的态度,纤弱的身体,破碎的柔软……透过窗棱的阳光迭落在她的身上,看似温暖,却不想那料峭秋风早吹得人心头泛凉。 余天翊向来行端坐正,纵使察觉心悸也不曾再让那股宛若失智的冲动再占据心头。从不与她独处,从不多言一句,从不将视线过多的投注向她,可就在这短短两刻不到的时间里,他又想去钳起她的脸,迫她抬起那双漂亮易碎的眼,然后将自己完完整整的印在里头。 盲目的保护欲并未让他放弃思考,同样的,那与光亮并存的黑暗唤醒了他低劣至极的破坏欲望。就像不懂恶意为何物的幼稚孩童,所有的残忍都纯粹又无辜,也像恶念满盈的无耻之徒,总在做尽坏事后给自己寻找无数个理由跟借口,只为了把一切都塑造都合乎情理,畸形又充满恐怖。 可医者难自医,他越是知道不对、不能,也就越清楚自己的本性是何等的污秽。他不会觉得一个身不由己的姑娘堕落花街是不洁,也不会觉得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为保全自身编谎是不妥,只是,他若没有察觉自己的心就好了。察觉了,心疼之外就是嫉妒;注意到了,她的维护就是错处,满满的私欲已将她视作己物。 “休得自作聪明!你说的每一字一句需经得起查验,胆敢造假怕是你一条命都不够赔!”路驰逸一心查案,所以并没察觉到身旁余天翊的异样,“你之前有说昌王与朱建享席间提到过银钱,关于这点,他们可有更细说明?” 哆哆嗦嗦的女人难以确认他话中意思究竟是满意还是不满意,只能抱着些上不得台面的心机继续答道,“我、我家官人是本分的生意人……就算是真欠了昌王陛下的钱帐也必不敢抵赖,所以,所以昌王陛下说‘死无对证’,我家官人说、说‘欲加之罪’……” 一句‘死无对证’让路驰逸跟余天翊的的视线意味深长的对视撞到了一起。当年太子凤文炫起事兵败,却翻遍了府邸也没找到多少可供支配的金银。先帝没有再行追究,可真要深讨起来,难道就一点儿都不觉可疑吗? 朱建享的弟弟朱建荣可是太子豢养的心腹之一,在先帝追责中,二皇子仁心仁义恳切求情,才最终保了朱建享那条本该遭株连之祸的性命。 树倒猢狲散,太子如此,二皇子,却是未必如此。 此案越牵越深,恐有动摇江山之意。想到此处,路驰逸的后脑隐隐发凉。 ------------------ 来啦~~~~~~ 二十、知晓 楚云瑶才不会去管他们要怎么思量这些信息,从她决定倾尽所有报仇雪恨的那刻起,她就没再想过任何能让她停下的理由。皇帝如何?皇子如何?掌握天下所有人的生杀大权又如何?别人的身家性命就那么不值一提?天下苍生就活该命如草芥?人活一世,寻常的酸甜苦辣已经够品知百味,何故还要遭受别的无妄之灾?既然皇家那么高高在上,既然他们一系自诩天下明主,那她就豁出这条侥幸存活的性命拼一次看看,苍天的好生之德究竟落在何处? 路驰逸的问题越问越细,包括酒席何时散场,每个人离席时的状态,甚至连夜里陪侍的细节都一一追问不落分毫。 吞吞吐吐的女人脸色乍红乍白,即便出身市井沦落风尘,即便残花败柳为妓为妾多年也实在抵不住一个男人如此直白的审问过程,她几次把求救的目光投向姜婆,却始终等不来对方的回应。 楚云瑶硬着头皮磕绊作答,可随着问题的更加深入,本来就不算愚笨的她听出了路驰逸一直模糊的重点。 “大人,您为何一个问题总要反复问上三四遍?”她眼眸闪烁,微微抬起的下巴因为喉咙发干而咽出漂亮的下颚线条,“这样的无关紧要的问题大人只要找个当时在场的侍婢或他人,再不行问过我家官人亦能确认,何故一遍又一遍的与我重复?” “我既问,你便答,不多问几遍如何确认你不是在撒谎?”路驰逸严厉稳重有之却全无撒谎的天赋,被楚云瑶突然质疑,他虽然依旧沉着脸也不免让阅面无数的女人心生忐忑。 不肯相信自己猜测的女人精神不再集中,她抬起一直落在地面上不敢乱看的杏眸,一边无措求取真相一边又不安的只想逃避,“我……我在席间被春桃妹妹道破了出身,遭到殿下嫌弃,所以献舞之后便被随意指给了身边一个近侍……那近侍拉我在、在席中淫乐愉悦殿下,后又将我扯去院中与他人……散席时,我已恍恍惚惚,只记得殿下是被春桃、豆蔻两位妹妹搀走……” 她稍事停顿又继续说,“官人并无不悦,也不曾为我分辩,我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的屋子,只半夜被……被腿间粘腻扰醒,起身准备找水清洗时,明哥儿却不知为何在这时突然拍门,他唤我小娘,我身染污秽本不欲开门,可他声音太过慌乱急切……不想等我犹豫打开屋门,就看见、看见他被……被人……身首异处……那人又来杀我,我什么都看不清,转身逃命时只觉腹部一凉……” 这已经是楚云瑶第三遍重复,只是这次重复后她不再自我谴责,而是把满是期盼的目光直直投向路驰逸,破碎的声线夹着欲哭的音调,“路大人,求求你告诉我,我家……我家官人可好?我何时能返家与他见面?我……虽不及春桃妹妹那般惹人怜爱,也不及豆蔻妹妹那般受得重视,可……我对官人的心意是真的……” 路驰逸沉默了一瞬,依旧不肯正面回答,“他的事稍后再说,你还是仔细想想那天你还忽略了哪些细节。” 楚云瑶摇头,“大人,民妇已经说了很多遍,就是再说十遍百遍也是一样的……” 余天翊瞄着泫然欲泣的女人,面无表情的俊逸面孔透着前所未有的深意,他就不该答应路驰逸留下来,就不该去听她逐字清楚的剖白,更不该随着她的言词去想象那一幕幕淫靡的画面,心脏扭曲的发疼,握笔的手差一点点就要落墨不匀,被药物压抑的身体在苏醒,不仅仅如此,他总莫名有种感觉,她原本的性子绝不该这般畏懦。 “楚姑娘说了这么许多,是时候该歇会儿了,”他淡然的移开视线,并不允许旁人窥探出半点儿关于他的私隐,“跪久了伤膝盖,也到了时辰该吃药了。” 路驰逸不疑有他,轻抬下巴示意姜婆把人扶去休息。 姜婆才上前准备扶人,没想到却遭到了楚云瑶的拒绝,她挡开姜婆的手,膝行两步上前却并不敢靠路驰逸太近,昂起的脸上已见泪痕,“路大人,我家官人到底如何了……求你不要吓我……求求你……求求你可可怜可怜民妇……” 余天翊听她左一声官人又一声官人,若不是克制,他心底扭曲的痕迹怕是已经爬上他虚伪的脸。 路驰逸还想从楚云瑶的嘴里榨出更多的消息,拖到此时也已经到了极限,明日刑部尚书即到洛央,让她知道实情也不过就这两天的事。他转头看了看余天翊,见对方示意他随意,旋即慢慢吸了口气,吐出。 楚云瑶随着他缓缓拼住呼吸,两只手紧紧攥住,脊背绷紧,整个人都绷成一根岌岌可危的弦。 “本官抵达洛央时已是二十二日晚,你受害时是二十日半夜,报案时是二十一日午后……”路驰逸缓了缓口气道,“二十日丑时开始下雨,足足下了三四个时辰,待天晴时货郎才开始送货,等送至朱宅时见大门敞开,叩门……无人应答。” 本就憋住气息不堪重压的女人连眼神都呆滞了。什么叫‘无人应答’?为什么会无人应答?守门小厮呢?走动的丫鬟呢?再不济还有负责每日接收柴米油盐的厨房婆子……他们都去了哪里? “只有你,尚且还剩一口气……”路驰逸揭晓谜底。 无法自主呼吸的女人就那么定定的冻结在原地,像没有理解路驰逸的话,也像是失去的全部感知,不知过了多久,寂静的屋中似乎连呼吸的声音都一并消失了,女人瞠大的杏眸里洇晕出层层雾霾,她不信……她没办法相信……怎么会? 浮萍般的人生,想要的归宿在昙花一现间化成一片死寂的黑暗,朝阳漫天的清空再也不会再落入她的眼中,她的家不见了,在这茫茫世界里再也不会有为她点亮的灯火……一切都散了,消失了,没有了…… 楚云瑶一口气没有提上来,天旋地转瞬间搅进她空白的大脑,可怜的女人连一声都没发出便朝着地面栽倒。姜婆离的最近,可就在她展臂准备接住她下坠的身体前,有人比她出手更快。 余天翊接住了她,然后在姜婆跟路驰逸惊起诧异的目光下把她温柔的放躺到床上。 二十一、自尽 楚云瑶的精神彻底崩塌了。她在晕厥后不久便醒了过来,可那双失神失智的眸子再也映不出别的影子,她不哭不说也不动,仿佛只是一具还会呼吸的尸体,不管姜婆怎么呼唤,她都像听不见似的沉在深不见底的沼泽中不予回应。 余天翊安静的坐在八仙桌旁烫茶品茗。路驰逸怕这唯一的人证出事,特意叮嘱他务必要留在此处与姜婆一起寸步不离好好照应,他亦正有此意,不为其他,只是想知道自己究竟想怎么做,得什么果。 姜婆守在床旁,除了实时盯住楚云瑶也不由多看了余天翊几眼。这位余太医行动太超预估,明明不论何时去看他都一派闲逸,偏偏又会突然在某一时刻变得令人费解,行动也全超预料让人措手不及,乍一眼看去,甚至让她感觉好像看得是另外一个人。 “姜婆,还要劳你去看看给楚姑娘熬的药汤好了没有,那药趁热才更提药性。”余天翊轻吹了吹茶热,浅尝一口,态度与寻常并无两样道,“你守了半天也累了,药端过来你便坐下歇歇,我这刚温好了茶,你也尝尝。” “余大人客气。”姜婆收敛思绪,又沉默着多看了楚云瑶几眼,幽幽宽解道,“姑娘就算不顾惜自己也要为逝去的人多些珍重,他们……都还等着姑娘去为他们伸冤呢。” 楚云瑶表情空洞,脑海里却一片清明,今天既然能被她问出答案,那么最近两日他们应该要带她去朱家指认,时间前后与她估算的差不多。还有,因为案中遇害者出现了皇亲国戚,那么只凭大理寺是怎么都不可能够的,刑部?还是御史台?她暂时还猜不出来接下来是哪帮人马要过来,还有这个余天翊……每次他跟路驰逸一起,她都觉得他看上去要比路驰逸难对付的多,虽然现在还没有什么破绽让他们好抓,可这样横插一杠难免害她分心,总要想法把他踢掉才是。 姜婆等不到回答,只得无奈摇摇头,起身规矩的朝余天翊行礼后便走出房间去端药,留下屋中两人,一躺一坐,无声无言。 余天翊并未主动靠近,他在等,等这个颓萎到极点的女人再次爆发。 心思活跃的女人面上越发木讷显呆,她戏迷想着,自己再次寻死的时间点该掐在什么时候?现在还是夜里?外面还是屋中? 楚云瑶一直在做着与本性截然相反的事情,所以除了生活经验余下的便都是想象,一个失去全部又再无所依的女人,哪里还有支撑她活下去的希望?可是她又不得不努力活下去,所以新的希望该是什么?伸冤?那就会没完没了的扯在没用的事情上,必须要有别的希望供她重燃生机……别的……别的…… 冥思中,她不禁又想起那个意料之外的男人。毕竟归根结底问题还是出来余天翊的身上,如果单是路驰逸一人不算什么,她清楚路少卿的人品及性格,目前所扮演的角色也是针对他而深思成型的,可偏偏出现余天翊这个变故,他一介太医本该只管救人,怎么会突然就跟着路驰逸一起审案了?怎么想都于理不合……还有他的眼神,她太懂了。那么……他是不是可以成为那个‘别的’? 这个念头刚起,楚云瑶就立刻予以否定。她对他了解不深,可她知道他是个世间难得的高明医者,纵使可能有些不为人知的癖好,可不管是从医病救人还是从其他方面去看去想,他都该有更好的路走。而且她既然已经塑造了‘有情有义’的皮壳,再突然‘婊子无情’起来未免前后不一,恐惹出祸患。 “楚姑娘若是在合计何时寻死不如就趁现在的吧。”余天翊咽下香茗,闲适的姿态让人一点都看不出来会口出寒言,“姜婆不在,想要端药回来起码也要半刻,这段时间只要我不拦你,够你咽气了。” 楚云瑶自信最会稳固情绪,可再是有所准备也不表示她能毫无波动的从刚刚还在为他考虑的善意中反被他猛呛一口冷气。他是本性如此吗?难道他也是个表里不一的伪君子?他说出这句话的意思是什么?真的打算放她去死还是有别的计谋?也或是他察觉出什么端倪,在想方设法乍出她的真实? 不按常理出牌的人太会制造迷障了,也怪她对余天翊的了解太浅,她连自己九死一生可能为此暂停一年复仇计划的后续都想的清清楚楚,却不想被个姓余的程咬金横路造沟。想的越多疑虑越多,考虑的越全当意料之外发生的时候越可能全盘崩坏,楚云瑶已经走至今日,她是绝不可能回头的。 不为他的提议所动那是不可能的,她前头既已为朱明翰咬过舌,现在就不可能不再为了朱建享寻死。生无可恋不如早死早超生,兴许黄泉路上还有她想见的人在等她呢…… 一直没有反应的女人突然动了起来,她目光迟滞,才将归位的神智叫她一时间理解不了该怎么才能了结自己的性命,她努力去想结束生命的办法,自缢?割脉?抹脖?还是再咬一次舌头? 思来想去果然还是自缢更好些。她才挨过刀,其他几个如果没有一鼓作气实施到底实在是有些疼,再说回来,这房间里也没有利器容她去选,而她也有心赌一赌这个叫她再死一次的余太医是不是真有一副不为人知的黑心肠。 房梁现成,决心想死之人不会费劲儿去找绳子白绫,随便一条结实的布带或者闲置的衣裤只要长度合适都可以,她一个出身贱籍的女人也不需要什么体面,能有一具全尸挺好。 余天翊也没想到自己的激将竟这般奏效,他看着脚步踉跄的女人快速下了地,也不穿鞋,就那样赤着脚丫从床脚翻出一套寝衣,衣袖系上裤腿,动作不带一丝犹豫思考。等她把衣裤抛过房梁,又搬了凳子将自己吊上去……他看着这一切忽然忍不住想笑,也不知是被她气的还是被她挑拨了哪根从未意识到的神经,结果还未等他深想出缘由便突然怔住,阔别数十年的酸意冲入他的鼠蹊。 他一直服食以控制性欲的药丸,彻底失效了。 二十二、贵人 一心求死的女人‘哐当’一声蹬倒了脚下的椅子,之后便是一点儿挣扎迹象都没有的挂于半空。随着窒息感涌进她的胸腔,痛感迸发,苍白的脸色迅速充血!楚云瑶知道吊死是个比较漫长的死亡过程,可她更知道想要达到目的不舍弃些东西是永远不可能得到结果的。一条命而已,若不早早拿出来称斤断两,她还报什么仇?一早了结岂不更好,还省的遭罪了。 余天翊哪里知道她内心真正意图,一向本着济世之心从未费神费力去经历其他,更不要说突然让他精准无误的判定情感方向。他可能有百种办法应对病患哭闹撒泼,也有千种办法解决疑难杂症,更有万种办法钻研患者病灶精益求精,可对于把一个才认识不久的患者当作女人,还是在他全然没有准备的情况下,他的心脑也是搅作了一团,好不容易理出一条头绪,转眼那种久违的感觉就朝着他闭锁的禁区来了一拳,打得他猝不及防躲闪不及。 楚云瑶喉咙勒痛呼吸不通,可纵使这样她依然有余力分心去想别的,这是在无数个痛苦的日夜里她逼迫自己修炼出的能力,将痛苦累计到极限,然后迅速将自己的全部知觉抽离出去,以此阻断来自肉体与精神的双重负担。 她又回去了那个秋天,回去了那个满是野菊花味道的山坳,漫山遍野的干草味里混进散不去的血腥气,模糊是视野化开辨不清的影子……一切还没结束,爹娘,请再等等女儿,就剩两个了,凤明修的儿子还剩两个,女儿一定会把他们全都送下去给你们陪葬,你们再耐心等等…… 女人绝决赴死,怂恿者也借此判定了她的心理状态跟自己的真实念头。 余天翊按捺下乍现的冲动,快速摸出腰带里的应急刀片,随即脚踩凳子飞身而起,先抱住楚云瑶绷直的身体再利落划开由寝衣结成的圈套,落地时又把自己当成肉垫尽力将她护住免受更多伤痛。 不出预料的结果让楚云瑶放心落地,紧接着阻断的空气汹涌抽进她的气管,热辣辣的刺痛像刀划一样刮进她的咽喉,准备自尽的女人没被吊死却差点儿被缺失的氧气呛死,激烈的咳嗽让她连坠地的疼痛都没来得及体会就咳得肺都碎了! 余天翊快手按上她后背几处大穴,先缓解她胸腔的疼痛再揉上她的脖颈,楚云瑶泪眼中的精明一闪而逝,转瞬脸上就已堆砌起复杂到令人揪心的凄苦与绝望。 她被骗了。他说不管,让她可以放心去死的……骗子!恨意的发泄渠道对于一个软弱的女人来说,哪怕仅仅是眼神也充满了不坚定。楚云瑶挥开男人的手,狼狈无比的想要拉开与他之间的距离,却在下一刹那被他钳住了后颈迫她抬起头跟他近距离对视。 这是余天翊第一次那么迫切的想要了解一个人的全部,不管是好的还是不好的,也不管是她愿意说还是不愿意说的。 被欺骗的女人抿住嘴唇一声不发,红彤彤地杏眸里沁满欲落未落的泪珠,闪烁的水光里映着余天翊探寻的脸,明明他还是一如往常般儒雅清俊,明明气质依旧未变,可他那微微翘起唇角忽然惹得人心口悸跳,含情的桃花眼宛如一潭波光粼粼的镜湖,里头却深幽不能见底。 楚云瑶不喜欢变故,尤其不喜欢与她自己有关的变故。 “楚姑娘,我救了你两次,”余天翊破天荒的在眼尾处露出些许无赖感,“所以你现在欠了我两条命,在你还清之前,仅有的一条命就先押在我这儿了,你不可以擅自取舍。” 这算不算天降馅饼?她一直在寻找‘别的’可靠理由以满足条件让她继续活下去,结果余天翊竟堂而皇之给她送来了一个。这个‘不敢置信’没有丁点儿虚假的爬上她的脸,以至于有那么短暂的一瞬间让她忘记了自己正在演戏。 他究竟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习惯从男人的一举一动中获取讯息的楚云瑶可不会天真的以为别人的给予可以免费得到,更不会单纯的只看表面。她过往的出身、如今的境况还有未知的明天,他能从她身上得到的好处又有哪些是从旁人那里得不到的?还是说,他也有一副想要‘救风尘’的良善心肠?可不管她如何疑惑,这个到手的‘救赎’机会她都不能不要。因为一旦错过,时间又不知要迂迂回回浪费上多久。 疼痛的喉咙让楚云瑶即使想要说话也很难发出声音,不停吞咽以缓解不适的过程对她来说都是一种折磨,她挣开余天翊的桎梏,以一种蠢钝又无知的状态拼尽力气破声嘶嚷,“没了官人……我为何……还要活着……我要去找他……让我……去找他……” “值得吗?”余天翊不在意的席地而坐,淡淡开口道,“为了一个并不珍惜你的人去生死相随,当真值得?” 楚云瑶泪眼朦胧,咬牙硬撑道,“值得。” “你倒不否认他不珍惜你……”余天翊看向她,“楚姑娘在妓院时懂得忍辱保身,随了朱建享也懂得何为生存之道,怎得才捡回一条命偏又寻起短见,对你来说真正重要的是什么你自己可有想过?” 这是话题中延伸的台阶,接的好她即可找到理由活下去,接不好她就还需要折腾萎靡好一阵子。楚云瑶软弱摇头,抖唇泣道,“我……这样的人……还有什么重要……大人,又懂得什么……你这样的人……如何懂我?求求你……让我随官人去了吧……” “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又是什么样的人?楚姑娘看见的世间跟我看见的世间有何不同?”余天翊和煦问完一串问题忽然牵起嘴角淡淡浅笑,“楚姑娘如果愿意,不妨当是被我骗了,好好的再活一次,这次,便全是为了你自己。” 她自己?被困扰住思绪的女人呆愣愣的想不明白。 “在你想明白之前,你的命就先暂时搁在我手里,我们以半年为期,若半年后你还是现在这样的想法,我绝不拦你。”余天翊盯住她迷茫的眼睛,信誓旦旦道。 贵人。真的是天降贵人。楚云瑶继续茫然,可她心如明镜,脑海感动纷呈,特别、特别的想在寺院供上他的名讳,然后早晚三柱香。救人救成这样,真不愧为当世神医啊…… 二十三、选择 楚云瑶得了活下去的理由,可惯于思虑的脑袋马上给她提出了新的问题,那就是她现在要如何去看待余天翊这个人。救命恩人?心灵寄托?还是浮萍飘荡间新的挂靠?要跟计划不起冲突就不能跟他过于接近,但事已至此又不能离他太远也不能关系太冷,再加上她确实猜不透他想从她的身上得到什么,如果只是身体还好应付些,妓院里那些年她不是白待的,可若还有其他,她不得不防上一防,毕竟路驰逸现在可是拉着他一起查案呢。 夜半时分,姜婆看着缩坐在床头一角不肯睡下的女人仍在发呆,不禁想起她端药进屋时看见梁上挂着结成绳套的寝衣寝裤,余太医席地就坐,而她则在距离他大约一步远的地方瘫歪着,脸上挂泪,脖颈出一条显眼的红色勒痕,不用细想便知道屋中刚发生的一切。 她不知道自己才离开不到一刻功夫这屋里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可看他们俩人的表情别具意味又都不肯细讲,这就让她忍不住猜测一二。路大人非常信任这位余太医,她便不能随意揣度,而且到了她这般年纪,自然知道只要不牵扯上原则,不损害大理寺的严明公正,沉默要比说破更加有益。 “婆婆……”一直消沉的楚云瑶忽然移眸望向默默守候床边的姜婆,她目光稍显迷惘,却难能可贵的闪出些让人一眼能辨的光亮,“余大人他说……让我为了自己,再多活半年看看……” 姜婆听言心中疑问就此有了底,旋即轻声接道,“姑娘是个命苦之人,我懂你现在的绝望,可余大人确没说错,生而为人总要为了自己活一次才算不枉在这世上走过一遭,何况我们女人……生来本就带苦,若不再多为自己想想,那该多冤枉啊。” “可……我什么都没有了……”楚云瑶垂下洇泪的杏眸,无措不安的将屈膝而坐的自己抱紧,“我……什么都没有了……葛婆婆,官人,大娘子,明哥儿……与我相关之人全都、死于非命……偏我还活着,难到不是我克了他们,害了他们吗……” “姑娘万莫这样想,害他们的是那心恶歹人与你何干?”姜婆往她跟前移近,“你那样的伤势,若没有刚巧遇见余太医怕是都活不下来,既然老天爷让你幸运得救,便有你活着的道理,一时想不明白也不要紧,慢慢来,总有一天会寻到答案的。” 一滴清泪顺着楚云瑶漂亮的杏眸滑落脸颊,她将乞怜的婆娑泪眼送向姜婆,幽幽颤唇道,“婆婆……活着,好辛苦……我每日都做噩梦,梦见过往种种,梦见关心爱护我之人倒于血泊……我不知道自己能否撑得住……” 姜婆受她感染,酸涩的眼中升起一层水汽,“那也要撑下去,想想关心你的人,想想爱护你的人,他们希望看见的一定是你振作的模样,他们……还等着你为他们讨一声公道,讨一个真相。” 楚云瑶凄然投入姜婆的怀中,压抑着悲伤,抽咽着委屈,引得他人共感,她却抖着肩膀眼底一片无波无澜。她深谋远虑权衡利弊,如今这般境遇与其找一个男人当寄托她更倾向这位姜婆。同为女人,同为遗属,总比那居心不明的男人更好一些,再说,余太医这样的人比起用来依靠亲近,供着些应该更能体现效果。 月落日升,新的一天悄声开始,好像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 姜婆记不清自己昨夜跟楚云瑶是什么时候入睡的,俩人不似之前一样她守她睡,而是一起同塌和衣而眠,虽未再多话只是静静沉睡一夜,感情上却似乎亲近了好些。脆弱的女人早上睁眼清醒时还是忍不住想要落泪,可看见身旁也才刚醒的姜婆,那股想哭的感觉立刻肉眼可见的消散了几分。 “姑娘醒了,昨夜歇的可好?”姜婆一见楚云瑶的状态就知经了昨夜她的心境已然改变,至少那双一直灰蒙蒙的眼睛不再闪躲,也不再满是悲伤。 “婆婆睡的好吗?我……婆婆睡在我旁边,我一夜无梦。”难得一夜好眠的楚云瑶恢复了些许气色,虽然郁结还未全部消散但情绪已稳定许多,她感动非常的看向给她无限安心的姜婆,屈声道,“谢谢婆婆。” “谢我做什么,”姜婆心底泛起温暖与酸涩,“我只盼姑娘能早日想通,楚姑娘现在年轻,等到了我这般岁数再回头去看,定是不会后悔今日的决定。” 楚云瑶静默片刻,似终于下定决心一般清楚说道,“婆婆对我这般用心,我、我也不想让你失望,可我孤陋寡闻,亦不懂太大的道理,婆婆让我多想,我、其实也不知该怎么去想……但我知道,朱家不能平白遭此横祸,我无权无势亦算不得什么,唯有一心为他们讨得说法,恳请婆婆替我回禀路大人,但求他为朱家主持公道,楚楚不才,愿肝脑涂地以报大人恩德。” 姜婆跟随路驰逸办案多年,见过的歹恶罪人无数,接触的受害者也不胜枚举,她不敢夸耀说自己百分百识人准确,但也绝不可能轻易被人所蒙蔽。楚云瑶有没有虚伪表现,有没有骗人说假话她经过这么长世间的接触早已有所判断。她也不是贪功之人,明知昨天她去取药的时候余太医跟她发生了些事情才让她有所触动改变,不然光靠她的劝说哪里来的那么大效用?今日被她亲信,被她靠近,那原本就偏向信任的感觉突然更多出些坚定。 本来在她看来,以余太医那般用心的态度再加上楚云瑶的出身跟经历,她一定更愿意接近依靠男人才是,可也就因为她提前预设了立场,当楚云瑶颠覆了她的认知将信任全部奉上给她的时候,她不免更加清楚的觉出了这位姑娘的心地。 出身、遭遇都不是她能选择的,哪怕再是经历不堪,她也没有真正的随波逐流放弃自己的本心。当然,她也不是想说她选择依靠余太医不行,只是明眼人都知道,再是身正不怕影子斜也敌不过流言蜚语恶意中伤,她懂得避嫌,亦懂得回护他人,如若她生在寻常百姓家,必也是个知书达理让人喜欢的女子。 ---------------------- 来啦~~~ 二十四、准备 泰和九年十月中旬,刑部尚书顾景瑜率一干人马抵达洛央,与大理寺少卿路驰逸、太医院院使余天翊深夜密谈,暂定下初步的合作计划。对于灭门凶案中幸存的唯一活口,三人意见基本一致,皆准备以楚云瑶为突破口,重新还原案发当日的情况。余天翊作为协助人员关于查办案件持中不予多言,只作为医者强调了伤患的身体状况及所能承受的程度,建议循序渐进不易操之过急。 楚云瑶在时隔二十多天后终于见到了久违的户外阳光,清新的空气涌入身体的感觉让她如梦初醒,微微的眩晕由后脑晃到脚跟,要不是姜婆眼明手快扶了她一把,她必然踉跄脚步颓然摔倒。 “姑娘可还挺得住,要不要先坐在廊下歇歇?”姜婆得余天翊嘱咐,若见到她不适且记不要逼迫催促,需耐心容她缓和。今日他们一行要去朱宅指认现场,最是需要她全权配合,所以她必须保持情绪稳定,以确保今日有功而返。 “谢婆婆辛苦照应,”楚云瑶借着姜婆的扶持站稳脚跟,纤瘦身姿再现孱弱,“我久未出门一时适应不及,稍缓缓就好了。一会儿还要劳婆婆多多提点,楚楚不懂大人们查案的规矩,恐误了正事,拖慢进度。” “姑娘安心,路大人跟余大人都在,顾尚书面相虽冷但为人确是严明公正的,”姜婆照拂着楚云瑶缓步走向府衙后身,“之前大人说过,姑娘作为唯一的人证定要深居简出,万不能让有心人探到行踪,案子不结,往后一段日子怕也是不便出门,委屈你了。” “不委屈。”楚云瑶懂事的摇摇头,“大人们与婆婆连日劳碌都不说辛苦,我不缺吃穿亦不缺床平被暖,哪里就委屈了?有些话我原是没资格说的,只是……如今大人们皆在为朱家奔波,我作为朱家一员除了尽力配合也无他用,只求你们别嫌我无用误事。” 姜婆越是跟楚云瑶加深认识越是觉得她温柔体贴,这样的姑娘在什么地方都会招人喜欢,无奈案情扑朔迷离不见头绪,路大人吩咐她的任务便也结束不了,案子一日没有查清,那现有的一切就全值得怀疑,自然也包括唯一幸存的跟前这位。即便她私心里已认定楚云瑶的嫌疑微乎其微,也需悉心继续关注。 “姑娘不必过谦,今日之行对于你来说定是难过的,所以还要你多多宽心忍耐才行。”姜婆边给楚云瑶引路边温柔道,“余大人一早给了我两颗护心药丸,需提前一刻服下,你若熟悉路线,上车后我把药丸交于你,约莫时间合适你自行嚼服便是。” 楚云瑶低下头抿唇不语,一会儿后才像想明白了似的客气道,“还烦请婆婆替我谢过余大人。” 姜婆不是好事之人,可看着楚云瑶这般乖巧不由暗自为她忧心起未来。一个没了家人也没了丈夫的女人,还是妓女从良的妾室身份,一旦灭门案件审理清楚以后她要何去何从?大理寺没法继续收留她,她作为一个小小部署能力也十分有限,就算有心想要照顾她,可真遇见些难事也终是无法保护她的周全。 她把种种因由思来想去,最合适依靠的人选竟还是余太医。余天翊的人品朝中皆知,无其他不良嗜好,也无受人诟病的污点,家中无妻,更没听说家里养着通房小妾。楚姑娘出身不好,没人知道还好,一旦曝光即人言可畏,不论将来依托给谁都难保不会惹出伤人诛心的事端来,也就只有翩翩闲逸的余天翊,将来哪怕只是随手帮衬帮衬,亦无伤大雅。 虽然……姜婆想起之前撞见余天翊变脸的画面,那时事出紧急,他有所异样也情有可原,只看现在,哪里也没瞧见他的错处不是? 楚云瑶不知姜婆正在苦心为她思量以后,只默默盘算着现在又多了一位难缠的刑部尚书自己前后该如何应对,距离重获自由还要多久,以及回京后的下一步计划如何顺利实施。 路驰逸跟顾景瑜正低头交流,余天翊立于两人身旁侧耳聆听。这次的昌王之死带着与安亲王死时截然不同的讯息,似乎是‘朝城之乱’的延续,也似乎是那些年里被人遗忘的细节在颤动尾音。细算下‘朝城之乱’距今已经快要十四年,参与乱政的皇子们当时皆已伏法,后来先帝病逝七皇子继位,当政九年间勤恳兢业极得臣民爱戴,若此时有人还想要动摇大盛江山,他们这些臣子必定身先士卒。 楚云瑶跟在姜婆的身后走入宽敞的府衙后院,那里提前备好了三辆马车,几个身穿公服的差役守在马车旁,而那三位大人则站在头车边上,个顶个的官服加身,板正玉立,潇洒倜傥。 余天翊由于面朝垂花门,所以最先看见了先后现身的姜婆跟楚云瑶。背光下,淡见一道灰扑扑不算起眼的影子慢步移出,她穿着不太合身的低调粗布衫裙,乌黑的头发挽了个简单的妇人髻,髻上无花无簪,素面朝天的脸上带着一层失血后造成的皙白,眉形如柳,杏眸垂视落地,挺翘的鼻梁下粉唇轻抿。 她整个人无妆素裹,却藏不住那脱俗的清丽,好似不沾一丝一毫人间烟火,待细看下又不免让人关注偏移,满是风情的步履款摆生姿,仿佛随风摇曳的腰身软若无骨,静看文静端庄,动看媚俗风尘,就像一朵含苞欲放的出水芙蓉漫出了不相称的香味,惑人又搔骨。 顾景瑜停下与路驰逸的对话,顺着余天翊的视线抬眼扫去。惯于探究的深邃瞳眸从楚云瑶无表情的脸瞄到迈步的脚,又从脚移回她的脸上。 “姜婆拜见三位大人。”走在稍前位置的姜婆驻足行礼,楚云瑶不敢抬眼乱看,停下脚步稍稍提气,紧接着便朝向正前方,面对三位达官贵人膝跪下行叩拜大礼,“民妇、楚楚,见过三位大人,大人万福。” 受礼的三人中顾景瑜品级最高,他没开口,路驰逸跟余天翊亦不便免了她的礼数。 顾景瑜又打量了楚云瑶两遍,才淡淡开口道,“你就是楚氏。” “是。”拘谨的女人将磕头的脑袋又往地面上压了压。 “抬起头来。”他继续淡然令道。 楚云瑶紧了紧神经,慢慢将脸抬起,只眸中视线一直盯在地上。 ---------------------- 大大们好吖~~~~~ 二十五、出发 守在头辆马车边上的一名差役听见自家大人问话,谨慎地探过头来去看地上跪着的女人。他叫赵二,是刑部司门司里头的一名令使,无品级,主要负责门关出入籍。还有一点没说的是,他去过满香楼,还花高价有幸点过一次当时里面排位第三名的楚楚姑娘。想要认定身份单凭一张画像一张嘴怎能确保万一?他此次跟来就是要做认证来的。 赵二斜眼打量着楚云瑶,时隔三、四年,其实准确来说他已经大致记不清这位楚楚姑娘究竟长什么样,只记得当时她很柔很美,软语温香极尽体贴,可今日一见,那种初识的惊艳再次灌入他的心胸,是她。 余天翊看了一眼顾景瑜,又转眸看了看路驰逸,然后默默垂眸沉思。他心中也在悸动,不是因为她美得直白,而是那瞬间再现的矛盾。明明她每一步每一眼都恪守规矩,可只要她跪下,那种仿佛只有他能看见的不同就直直扎进他的眼里。 楚云瑶昂着脸,恰到好处的表现出紧张与胆小,态度恭谨到紧绷,姿势谦卑到瑟缩,颤动的眼睫下目光所及之处仅有方寸之地。可实际上,她在看他们的官服下摆和官靴。从服饰颜色能分辨出谁是谁,又从站姿能看出他们各自的脾性。顾景瑜,余天翊,路驰逸,三个人,三种气场,三道或重或轻的威势。 “行了,起身上车吧。”顾景瑜背手免了礼,然后与路驰逸跟余天翊客气一番先行进了最前面的车厢。 对视线尤其敏感的楚云瑶借着再一次惶恐磕头的当儿快速扫瞄了半圈目光所及的范围。她的记性超级好,更何况那个赵二虽仅仅一面之缘,却也是花钱让她伺候了半个时辰的客人。她那时候在妓院里排名靠前,老鸨为了抬高她们的身价不是什么人都肯接的,像赵二这样没法一掷千金的散客,花了二两银子也只够进到她的房里喝点儿花酒加聊聊天,能摸摸手已经是当时的极限。 楚云瑶简单一想就知道赵二的出现是怎么一回事了。 姜婆在她起身的时候搭了一把手,之后俩人便一起走向中间那辆马车,等进了车厢,她小小声的松了口气,像极了被大阵仗吓到的胆怯妇孺。 “婆婆,我、刚刚没有什么地方不妥当吧?”小小心扶着姜婆的手肘让她先坐稳的楚云瑶体贴的为她顺好裙摆。 她做的顺手随意,可姜婆偏偏就是被这些别人不会注意到的小细节打动了。自从楚云瑶稍微敞开心扉以后,人前她从不特意表现,人后却是体贴无比,话一直不多的姑娘什么也不求,什么也不问,柔柔软软地将‘感谢’二字融在寻常的帮衬里。 伺候人已成习惯的女人把握着最适宜的尺度,既不让人觉得虚伪厌烦,也不会让人意识不到,不过分不吝啬,一切自然而然地就像本就该如此一样。 “怎会不妥?”姜婆轻声安慰道,“百姓见官不是寻常事,姑娘已经足够落落大方了,不必太过胆怯。” “我是……害怕遭了厌烦,”楚云瑶将双手指尖攥到一起,紧张乱跳的心脏此时才松过劲儿,只声音还带着颤,“若、因为我的不得体而让朱家蒙羞,我怕是要自责而死。” 她的出身太过轻贱,即使不被人提也终是不正。人都愿意讲‘体面’,偏偏她无论如何都体面不了,就连成为朱家的未亡人都不够资格。 “姑娘不要老想这些,现在首要的是尽快查明真相,不管是顾大人还是路大人、余大人,他们皆是为帮助姑娘伸冤来的,至于其他,姑娘还是不要硬往死胡同里钻,”姜婆打心眼里同情她,可面上依旧保持着应有的距离感,“今日这一趟极为重要,姑娘现在还是莫要为其他的事费神。” 楚云瑶怔忡一瞬,随即便低头应是。只是她终究还是害怕的,想起那是自己待了三年的家,想起曾经那些熟人的音容笑貌……她抓紧了自己的手,掐着那冰凉的指尖不断在心中安抚自己不要怕。 姜婆在心中默默叹气一声,到底拘着手脚没有对她表示更进一步的安慰。 头辆车厢中—— “如何?” 余天翊才在车厢内坐稳,就听顾景瑜整好衣摆似不经意般随口问道。 放下的车帘外悉索凑近了一个人,正是刚才特别关注楚云瑶的赵二,他俯首恭敬道,“禀大人,确是满香楼的楚楚姑娘。” “恩。”顾景瑜应了一声,之后略想了想朝路驰逸道,“我会派人重查她的生平,你那边也不要停止追查,到时咱们合并一起再就细节详谈。” “是。”路驰逸官低一级,虽不属刑部管辖,顾景瑜也是奉旨协作,查办案件依旧会以大理寺为首,但应守的规矩分毫不能少,“楚氏提到的葛婆婆已死多年,当年将她卖入妓院的人……下官无用,目前仍一无所获。只以她话中提到的时间翻阅大理寺卷宗,在那前后城郊是有一起乞丐斗殴死伤的记录在册,当时陛下才刚登基。” 新帝继位,大赦天下,除了谋反、大逆等‘十大罪’,其余皆从宽从轻,更何况只是乞丐互殴,清晰记录已是尽责。 顾景瑜微微点头,随即话锋一转看向在他右侧坐定的余天翊,“余院使从昨夜起便不多话,心中若有思量何不说来于我跟路大人听听。” 被点到名字的余天翊神思一收,朝问话的顾景瑜拱手道,“顾大人抬举下官了,余某区区医者,治病救人尚需谨慎,哪里能在这等要案里胡言乱语。这几日不过是在路大人边上多听了些抽丝剥茧后的层理分明,真要说起思量,不过是鲁班门前弄大斧,还需尚书大人多多指导不吝赐教才是。” 顾景瑜将双手置于膝上,昨夜他们三人恰谈半宿,每至关键这位余太医总能适当提出些别具一格的观点与看法,他是无心攀交,可余天翊能受陛下如此器重自然有些道理,于查案有益之事,他从不固步自封。 “余大人谦虚了,”年岁不大手段狠辣的顾尚书怎么会不知道余天翊保持在外的形象?他跟他不熟,可依然由衷佩服,毕竟一个人入朝为官多年还能牢牢守住那一成不变的处事态度,实属凤毛麟角,“陛下既信任你,本官自然也不会对圣上的眼光存疑,你尽管畅所欲言便是。” ------------------------- 谢谢大大们的支持~~~~~~~ 二十六、抵达 与其说余天翊在想案件相关,不如说他是在考虑怎么护楚云瑶周全。顾景瑜的手段他也是见过的,楚云瑶在此案中一日洗不清嫌疑,那她以后的日子也绝没有一天好过。私隐一层一层的剥,人迹关系一条一条的查,不把人摊成一张白纸,他就不可能罢休。可楚云瑶不同与其他人,真要扒成那样,心智不够坚定怕也活不下去了。 “路少卿料事如神,此次又有顾大人鼎力相助,必定水到渠成。”余天翊先送出恭维,接着言归正传道,“下官终日与药石为伍,大人说我话少谦虚,不过是我见识浅薄,怕话多出错罢了。术业专攻,大人负责率众查案,我便负责人体康健,了大人后顾之忧。” 路驰逸对案细心,对旁的事就较为大意,他没听出余天翊的弦外之音,只当是他‘避嫌’的老毛病又犯了,在顾景瑜跟前他不好拆台揭穿,便只好抿唇不语。 顾景瑜细品余天翊话里的意思,没什么问题,可又隐约存在问题。昨夜谈话时,他也是这样提到了医者本分,原以为他是强调本职推卸责任,今日再听却不禁让他联想其他。 三辆马车相隔不远从府衙后院先后驾出奔向大路,风掀起布帘一角,楚云瑶看见了洛央城里与以往并无不同的街景。朱家灭门并没给城中百姓造成什么影响,现在时间尚短,街头巷尾免不了议论纷纷,可等再过上一年两年,记得的人就越来越少,直至淡忘。 顾景瑜的出现只意味着一点,那就是五年前凤耀的案子要再被重提。五年了,他查了多年都不曾摸到真相边缘,她何不多长自己的威风灭他这次也一样无功而返的志气?她的身份随便他想怎么查,哪怕扒到葛婆婆的坟堆,她也不怕。 当年他办案时的狠辣手法满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可即便那时候人人自危,真正害怕的也不会是她们这些命如蝼蚁的人。官官相护,凭他天大的本事,皇帝一声令下不照样全盘放下了吗?俗话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一无所有的人总比那些瞻前顾后的更不惜命。 车厢随着道路的不平不停摇晃着,半个时辰左右,周围慢慢不见人影,‘哒哒’的马蹄节奏开始慢慢跟楚云瑶的心跳持平。离城郊的朱宅越来越近了,她的注意力开始全部集中在偶尔掀开的车帘边角上,又过了一会儿,她摸出姜婆上车后塞给她的小药瓶,倒出一颗药丸到手心,然后吞进嘴里细细嚼碎。 姜婆一直在默默观察她的举动,看她全部的肢体动作,窥她每一抹细微的表情变化。刑部顾尚书可不像大理寺少卿那样办案有度,必要时亦多少讲讲情面,他坐于首位时,那一应的对接指令必要先过他这一关,所以她身为路大人的下属更要谨言慎行,以免造成牵连之祸。 药丸服下,楚云瑶立刻品出了其中各类固气养血的草药占比。这药制的极好,乍一消化溶解便能让人由心口暖出一股气来,心绪随之舒缓。可引她注意的并不是这药丸如何的好处,而是她发现只要在这副药方里再多填三味草药,便可制出一种药效完全相反的新药来。固气变成扰心,养血变成涸血,添加的分量不需太多即能让人心绪烦乱进而暴躁易怒。不好的是那几味草药的味道属实过重,不懂之人分辨不出,可懂药之人略一闻嗅便能认出,无法完全藏住马脚。 无关之人不牵扯,这是她复仇以来的原则。可这句话不能细想,因为什么叫‘有关’什么叫‘无关’?只要跟凤明修的儿子们有关系,那就不能完全算是‘无关之人’,她需要的‘无关’是不要挡她的路。不管是谁,敢阻她复仇,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马车转入小路,没过一会儿便看见了位于城郊的几幢占地颇广的宅院。宅与宅之间距离百丈有余,门庭姓氏亦不同,看着并不像住人的样子。 顾景瑜掀开车帘一路看去,“路少卿可派人查过这几户人家?” “回大人,查过。”路驰逸也朝车窗外看去,“这处边郊宅院一共九户,其中只三户住人,朱家,孟家,陈家,其余六户三处荒废,三处只有一两名垂暮管家,负责每日打杂清扫,一家屋主大约每两三年会来洛央探亲,另两家已经五年以上没再来人,月钱都是差人送来,其中一家已经快要被管家搬空,屋主常住单阳,不日便会赶来洛央,其余户主还在差人联系。” “都进去查了?”顾景瑜放下车帘,转头看向路驰逸。 路驰逸回忆属下呈上来的卷宗,里面详细记录着每栋宅院的详细调查,确信无纰漏才肯定道,“都进去查了。” “那你一会儿再随我走一遍罢,余院使一起?”顾景瑜看向余天翊。 “自然。”余天翊应承。 楚云瑶的脸色变得越来越不好,哪怕提前吃了药,等事到临头依然能让她没法全然冷静。她怕的要死,也接受不了整个朱家只剩她一人的现实,那一夜的画面一遍又一遍在她的脑海里浮现,她总是在想,如果那时她能……能救下他们就好了。拼尽全力,拼掉性命,拼掉一切的一切,只要能救下他们。 姜婆看着她,她经历过失去女儿的惨痛,所以一眼就能看出跟前女人那不掺任何虚假的情感波动。不管你将自己的心安抚到何种地步,不管你要怎样说服自己,也不管你是不是服食了灵丹妙药,那种痛苦永远都消散不了。每每靠近,每每想起,它都会一次次悄无声息的撕裂你的肉体跟灵魂,让你痛不欲生,让你悔恨终生。 指尖失温的女人刚把求救的目光看向车厢中唯一的温暖,又仿佛骤燃清醒一般缩回视线。她不能给人再添麻烦,她必须要勇敢的站起来,只有那样,朱家才有一线获得真相的希望,她要坚强,一定要更坚强。 灭门的朱宅早早就让官府贴上封条并派人轮番值守。十六名衙役分站宅院四方院墙外,四人为组,由东向南,每个时辰轮换一次,每四个时辰换一班人马。宅内不许进人,搬净尸首后一草一木一屋一院都保持着案发时的模样,甚至哪怕渗入地面的血污都不曾清理。 负责此时守卫的人正是张辰,远远见着悬挂官灯的马车跑近,立即打起精神严阵以待。 -------------------------- 谢谢~~~~~~~ 二十七、心思 楚云瑶在车厢内鼓了半天的劲儿才在姜婆无声的催促下钻了出来。脚还没着地,她的眼睛就不受控制的看向面前那诺大的宅子,‘朱宅’两个鎏金大字在日照下泛着与之前一样的贵气金光,朱红的大门紧紧关闭,上头交叉贴着白底黑字的封条,几个差役把守在门旁,还没进去,她仿佛就能穿过厚厚的院墙看见宅院里面萧瑟的景象。无人无声,空空寂寥,脑中想起那一张张依然消失了的熟识面孔,她的腿脚立时便软了。 姜婆眼疾手快拉了她一把,也幸而她靠近车辕,险险倚靠上去才没让她无用的瘫坐地上惹人观瞻。可人体的温暖让她本能需求,不等姜婆放手,她已经用冰凉的手抓住了她,好似冻僵的指头寒气逼人。 提前服用了药物的楚云瑶心绪波动不算激烈,甚至哪怕她腿软失力,也并不影响她清楚的接收来自旁人的命令,以及迈出听话的步子。楚云瑶低头颦起眉,她仗着自己有点儿药理知识竟严重低估了药物对她情绪的影响,伪装时最怕面对的就是装不出来,一旦没有经历只凭想象,那她要挣扎面对的,就是自己编撰的剧本跟现实得逞了以后那不断摇摆于虚伪表演跟开心松弛间的不和谐,当然,这一切都要建立在她不懂什么是‘灭门之苦’的前提下,真实的情感是不会因为药物的慰藉而变得不存在的。 余天翊想要害她?还是他在某一瞬间察觉了她的真实?楚云瑶思想逐渐阴沉起来,只是很快又平复在药物的缓释下。她哭不出来,也憎恶的不彻底,只能摒弃所有复杂的情况,专注单一的方向。 她抬起眼,直直看向那紧闭的两扇大门,那是阴阳相隔的界限,是生死别离的忘川河。 余天翊回眸看了一眼正朝这边走近的楚云瑶,接着便似后知后觉一般向顾景瑜请罪道,“还请大人赎罪,下官疏忽未报,昨日曾给姜婆两颗护心丹让她嘱咐楚氏服用,与案并不影响,只是会让她心绪稳定不至于伤心过激,晕厥现场。” 顾景瑜将稍显沉思的视线递向他,“余大人医者仁心,这么做实属应当。”说完,他也扭头看了看已站定在四五步远位置的楚云瑶,看她凝眉痴痴望着朱宅大门,不哭不闹,只脸色白的不见丝毫温度。 见识过人心人性的顾尚书当然也见过极为会演戏的人,只是目前还没有哪个人能从他的手里走过一遍还演得下去,“楚氏,本官有话问你。” 楚云瑶乍然被唤先恍了几息的神儿,待反应过来后立即面朝顾景瑜跪到地上,谦卑至极的伏身颤道,“民、妇失礼,大人请问。” “你可记得朱宅里面的格建布局?”顾景瑜大略扫了一眼宅子的外围占地,先简单的估出地形,“本官未曾见过,在进去前你先说于本官知晓,等进去后才好分辨。” “是。”眼垂地面的楚云瑶闭目凝神了一瞬然后继续说道,“禀大人,家、朱家是三进院落,第一进为门屋,第二进是厅堂中院,第三进为正房私室,官人与大娘子还有明哥儿一起住在那里。后面是一排后罩房,后罩房与正房之间是后院。后院有柴房、杂屋、马棚,还有专门用来惩治不听话下人的牢房。中院与三院一样有正房、耳房、东西厢房、抄手游廊,中院西厢是仆从们的住所,在三进的西面加建了两个一进小院,民妇与其他三名妾室,及家中女婢便居于此处。” 顾景瑜点点头,“宅中可有狗洞,暗室?或者严令不许人接近的地方?” 楚云瑶稍想片刻才悬心道,“……大人所提,民妇不知。民妇出身微贱,幸得官人垂怜,除了请安传唤,不敢擅自离开小院。” “你平日里都在屋中做些什么?”顾景瑜继续问。 做些什么?楚云瑶回忆道,“大娘子、教了民妇绣花,闲来无事时,民妇都在绣绷前绣花。” “我听说你在妓院时就已经开始习绣,当真的是喜欢了。”原是轻飘飘的一句话,却惹得楚云瑶眸光闪烁。 绣花,讲的是针法,更是修行。眼力、耐心、细心、稳定、构图、布局、想象,缺一不可。医者,若不懂施针只懂配药,那也只属末流。顾景瑜是知道了什么才有此一问?还是……不能自乱阵脚!楚云瑶咬了咬舌尖以缓解药物对她造成的影响,乖顺从来不是她的本性,哪怕被药物裹挟,她的本能在抗拒着自己的情绪不受掌控。 她似不愿回想一样顿了好一会儿,才弱声道,“满香楼、的妈妈,她说绣花会培养女子气质,所以,楼里的姑娘都被请专人教导过。民妇学艺不精,在随官人来到朱家以后,大娘子见了,说女子需有一技傍身,故而又多指点了民妇几日。” “若我没记错,五六年前香满楼曾应安亲王要求送了好几名娼妓进王府,其中有你吗?”顾景瑜现在所问的问题其实路驰逸早已经都问过,只是换个人来问,应答间如有参差便可能出现端倪,只要抓住那一点细微不同,就有可能发现新的线索。 “没有。”楚云瑶的声音变得更加没有气力了,她跪伏于地面,深吸了两口气才说,“那几日,民妇吃坏了东西,满身满脸都是荨麻疹,谁见了都不愿多看,妈妈唯恐吃罪安亲王殿下,也……不想民女再也无法接客,便辟了屋子给民妇独住,对外只说民妇早被别的恩客带出去游玩几日。” “尚书大人。”余天翊突然开口,路驰逸以为他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有用细节,不想这位余太医再开口,连他都禁不住跟着后脑一凉。他说的是,“楚氏才服用过护心丹,跪蜷的姿势会让药物克化不及刺激肠胃,本就作用于心绪的药效也会给她的身体造成负担,她会——” 他话没说完,楚云瑶已经蜷身用手捂住嘴巴,痉挛的胃部剧烈翻涌,酸辣的胃液喷溢喉管。 跪地的女人抑制不住的吐了。为防止更加失态,她捂着嘴跌跌撞撞的跑向车厢另一侧的隐蔽处呕出残余的胃液跟药汁,姜婆随后跟去,留下三个官员面面相觑。 “你为何不早说?”路驰逸瞪向余天翊,接着又拱手替他向顾景瑜告罪道,“还请顾大人见谅,余院使他绝非有意制造此时状况,他……他除了自己那身医病救人的本分,大约就没考虑其他,也是怪我,习惯问他患者状况,让他事事以楚氏的身体为先,这才出了岔子。” “下官知罪——”余天翊撩起衣摆就欲下跪请罪,结果叫顾景瑜伸手拦下。他是见着台阶自然就下,可顾景瑜却不能不留情面,“事出有因,是我欠考虑了,两位大人不必过虑。” ---------------------------- 谢谢~~~~~~ 二十八、婉拒 楚云瑶不喜欢下跪,尤其是跪那些皇亲国戚,高官贵胄。可她不知道余天翊同样也是不喜下跪之人,更敏锐的察觉到她那微小的差异。 能够护心的丹药自然都是挑顶好的药材精心配置,伤胃怎么可能?余天翊只是不想看她拖着刚刚病愈的身体一步三跪两步一磕,稍稍在药里加了一味让人察觉不出的小儿用药,主治胃撑胃胀,积食不化,专为不懂克制食欲的孩童消除胃压。 残药过口,虽没有余天翊那般擅长,但同样懂药的楚云瑶在吐空胃部后突然反应了过来,然后她就更加想不通他真正的意图究竟是什么了。这样的做法,若说他是想害她显然不够,可若说是在帮她,那又为什么呢?他们俩素未平生,前无恩怨后无瓜葛,只凭‘医者本分’这四个字,解释起来未免太牵强,而且,他这样的帮法也太过迂回了。 姜婆看她吐完转身去车厢里取水,楚云瑶则借着这段空余扭头从马腿空隙间看向那三个正相互寒暄的官员。背对她的余天翊让路驰逸挡住一半身形,顾景瑜面朝他们,由于角度的关系也并不能看见她。 她想起那一次被余天翊掐住脸颊时的感觉,以及他让她可以随意寻死又救下她,如今更是让她有了虚弱的理由……一阵脚步声在她身后出现,正分析答案的楚云瑶立刻颦起眉头回身看向声音来源。 “谢谢婆婆……”她边说着话边从跪地的姿势挣扎起身,“我、这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让婆婆费心了……” “刚余大人说你吃的那味药不能蜷胃,许是跪的时间有点儿长挤着了。”姜婆将手里水囊递给她,“漱漱口吧,快些整理,别让大人们等太久。” 楚云瑶藏起心思,貌似慌忙的快速漱口吐掉,再喝了两口,接着便赶紧整理好沾上尘土的裙布。 姜婆不好过于关心她,只能默默在心里轻叹,这才刚刚开始,以顾尚书脾性不知还要使出什么手段来取得真相,她这罪也还有的受呢。 楚云瑶回身绕过车厢遮挡的朝阳面,低头带着更加青透的脸色匆匆快行到原先跪地的位置,不等人反应就‘扑通’一声双膝跪地伏身磕头,紧张的声音微颤,“民妇失仪,还望大人赎罪……” 顾景瑜淡淡扫了她一眼,心里却在寻思着如果她是罪魁祸首,那么她该通过什么方式联系上同伙?如果她被同伙背弃,那么她又当如何?如果同伙知道她没死,又将作何反应?所以此次出行他已经提前安排人在暗处跟踪,路驰逸也拍胸脯保证过,在救治的时间段里,有关她的消息没有丝毫走漏,那这几天必然就是关键了。 “起来回话吧。”顾景瑜难得发了善心,“余院使说你身体虚弱,本官心急案情考虑多有不周,你若再有任何不适一定要与余院使说清楚,只别误了查案进度。” 余天翊被提两次哪能听不出顾景瑜的意有所指,可他偏偏顶着一张跟顾尚书年龄相当的脸假装听不懂,恭谨拱手道,“下官无能,自当尽心竭力。” 路驰逸将惊愕都写进眼睛里,他看向余天翊,心想这厮不会是一早撞坏了脑子吧?那楚氏既然已经落在顾尚书掌心里,怎么着也得脱层皮,他在这时候不先避忌着还开腔装糊涂是想如何?这还是他认识的万树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余怀谷吗?疯了? 已经准备磕头再听话起身的楚云瑶此时的心情并不比路驰逸冷静多少,她没抬头,可乍闪震惊的杏眸若不隐藏的及时怕不是也要追看上去,关键余天翊话里的意思,她是要听得懂还是听不懂?无奈地在心里憋下叹息,她可是满香楼里以善解人意为卖点的,这时候装不懂怕是会徒惹事端,但又不能表现的全懂,她现在可是‘朱家贞妇’。 “民妇没事,还请尚书大人无需多虑,”迅速想通的女人当即把额头压向手背,将本就柔软的声音小心又惶恐的送出,“民妇卑贱,幸得苍天不弃又蒙路大人跟余大人的关照才侥幸偷生,这……已是三世难求了,如今……夫家惨遭横祸,民妇一己之身不过苟且,即便舍了命去亦是甘之如饴。恳求大人为民妇主持公道,至于其他……只要大人需要,民妇愿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我本将心向明月的余天翊第一次尝到了心尖发酸的感觉。五大三粗的路驰逸表情有点儿微妙。疑心病晚期的顾景瑜眨眨眼,她这片‘真心’表的透彻,竟让他一瞬间愿意相信起她的清白。 有时真的很难说清人与人之间的认识从何而起,也许是一件事,也许是一句话,道听途说做不得数,凭空想象也无根无据,可一个不论人前人后都不愿给别人添麻烦的人却显而易见的给人一种既疏离又孤独的感觉,这样的人如果不是真正虚伪冷漠的话,大概率是真清白,剩下一小部分胆怯懦弱,还有更少的部分则是极端的恶。 赵二那双眼睛趁人不备时一直瞟向楚云瑶,他虽不知道这次案件的具体细节,可在刑部待得时间长了,只知道一点儿情节他就多少都能推敲出大致因果。灭门,仅有她一人得救……心存不良的男人眯起眼,想着案件结束后自己何不好心将她收留?家中妻子早已让他厌烦,若得了她这么个贴心懂事的小娘,那往后的日子何其美哉。 他越想心思越活,越看越觉满意,越来越把楚云瑶视作囊中物。甚至短短一刻不到,他已经觉得,她个妓女出身的婊子,现在又死了主家,能被他这样有官职在身的男人看中决计是前世修来的福气。 余天翊心里窝了一口气。这么些年他虽说没为谁动过私心,可好歹也不至于让人把送出的好意这么原原本本的又推回来。拒绝的干净也就算了,张口闭口不离朱家,听她的意思似乎是还没放下自弃的念头。余二那张嘴气人,她这样的态度也有过之而无不及。结果刚想到这儿,他突然意识到她是不是早已感觉到了什么才急于撇清关系? 春心刚刚萌动的男人忽然有点儿不敢去看令自己心动的女人了,还没表明心迹便让人婉拒,陌生的堵闷塞得他胸口难受,还一抽一抽的泛起酸疼。 二十九、小九九 突然的集体沉默让诡异的气氛渗透进每个人的意识,楚云瑶作为最弱势的一方除了将跪姿保持的更加标准外实在是再无其他能力。 余天翊抑着那说不清是什么滋味的心情,以前医病时他总爱嘱咐病人要放宽心,要将一切看开,尤其是青年男女害了相思病的,他遇见了也总会劝告‘忧思成疾,疾多成病’,与身体无益。结果等他自己一脚深陷时,才知道那种感觉是不受思想控制的,它在无数个不经意的瞬间肆意生长,然后伸展出蓬勃的藤蔓扎进人的四肢百骸,越想挣脱反被缠得越紧,越想深思熟虑越是心急火燎。 路驰逸视余天翊为知己,他不认为自己的友人对楚氏的另眼相待是因为钟情,更不会浪费脑筋往那处想,可对方那突然像转了性似的言行着实让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又不能坐视不理,赶忙从中缓和道,“余院使奉旨协助自然是要鞠躬尽瘁,尚书大人还请放心,下官亦会监督他行事,绝不影响查办。” 顾景瑜又看了楚云瑶一眼。她是有几分姿色,可从妓院里沾染的俗媚让她只有在充当花瓶时才能让人多看上两眼,若说一向洁身自好的余天翊对她有了心思,他是理解不能,倘若他真有此意,那么他就不得不保留了,“本官自是信得过余院使跟路少卿的为人品行,两位无需这般郑重,你我三人皆为陛下分忧,各司其职便好。” 余天翊跟路驰逸齐齐拱手,口中称‘大人说的极是’。 楚云瑶此时并不敢起身,她跪伏在地上像是彻底被人遗忘,无尽的渺小与悲哀。 姜婆站在一旁低头不语,她想起曾经的自己也是这般无助,如果不是路大人……所以她知道,现在的楚云瑶也需要一个愿意为她指出一条明路的人,而余太医也好似正有此意,若能顺利,她的人生也该变得更有希望。 顾景瑜目不转睛的看着楚云瑶,直看得所有人都忍不住跟他一起把目光锁定到她的身上以后,才慢慢地收回视线面无表情道,“朱家楚氏起来带路。” “是。”楚云瑶听令起身,又因为紧张而不慎一脚踩上自己的裙摆险些摔倒,引得余天翊差点儿本能去接。 紧追的视线欲盖弥彰的撇开,攥拳刹住冲动的男人心里瞬间变得更加难挨。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比想象中的还要更在意她,莫名奇妙的,全无来由的,就像他之前的自律及努力全都是假的一样,一切的一切都只是因为还没有遇见她。 楚云瑶的脸颊尴尬的浮起热烫,青白交替着让她差点儿连路都不会走了,“劳请大人随民妇——”话音戛然截止,前一瞬还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女人抬起头,刹那间她忘记了一切。 贴着封条的朱宅大门映入她眼底,蓦然让她怯步在原地,怔怔的表情像被人抽去了灵魂,模糊的视野在洇掉了熟悉的大宅朱门后随即清晰。然后,她一步一步的朝前走,忘了身后还有官,忘了门前还守着衙役,等再想起这一切的时候,她已经站在大门前的台阶下不敢再向前一步了。 张辰在路驰逸的示意下撕掉了门上的封条。 突然不敢面对的女人恍惚后退了半步,悲悲戚戚的脸写满了拒绝。 “大胆!怎得还不带路?难道要让几位大人枯站着一直等你?耽误了进程你担待得起吗?!”越俎代庖的赵二吼完女人转而立刻朝三位官员谄媚请罪,“大人赎罪,属下实在是见不得她在此磨蹭,一时情急僭越了。” 前后的两副嘴脸切换自如,只是愚蠢流于表面,让人不免心生鄙夷。 无品令使的一声厉喝惊醒了楚云瑶的迷茫,她激灵一颤,寻声望去即看见一张怒沉括嘴猴腮的男人。只消一眼,她便能分析出赵二此举的目的,不外乎想在她面前彰显一点儿存在感,为以后的接触铺垫基础。拿着鸡毛当令剑的人她在妓院里见的多了,吆五喝六相当大爷的人她也无比清楚他们的路数,男人低劣的根性罢了,欺辱踩下,吹捧媚上,一旦有机会小人得志,怕是连怎么做人都会忘得一干二净。 她低头口称‘不是’,像极了砧板上的鱼肉,也做足了软弱可欺的模样。 余天翊几不可见的皱了皱眉,他不喜欢这个人看楚云瑶的眼神,藏不住的猥琐每每在瞟到她身上的时候都像是在窥视她的裙摆以里衣领以内。 脑筋飞转的楚云瑶表面诚惶诚恐,内心里却在思考能利用这个人达到什么目的。她现在还不知道顾景瑜的计划是什么,也许必要时,他带来的属下能解她燃眉之急。 赵二引得美人注意心口禁不住开始瘙痒,想着自己辛苦一路跑来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公办好歹不算白来。不管尚书大人想要怎么折腾她,作为人证什么的总不会让她死的太快,到时他只要从中给出一点微不足道的好处,她还不乖乖服帖上来? 他官职低微,只听说前任刑部尚书在任时常把因家人犯案被贬入教坊司的官家小姐当私妓一样玩弄调教,也爱把押狱的女婢女使送于亲信手下做打赏用,现在的这位顾尚书上任七年,他虽接触不多但想来执法严明下也少不了官场通融,再说,出身妓院的娼妇除了能让人泻火哪里还有别的用处?就是那千人骑万人捅的骚处都不知已经松成什么样,他愿意给她搅上一搅也是做好人给她解痒了。 楚云瑶心系朱家,自然是不会去关注其他无用之事。她两手绞握,深深吸了一口气抬脚才上门前的台阶。台阶不过三登,寓意步步高升。以顾景瑜为首的三人随在她的身后,然后不用她亲自推门,守在大门两侧的衙役已在张辰的吩咐下将两扇厚重的门板推开。 二十几天没有人气的空宅迎面扑出一股陈腐的气味,地面积了一层土,枯叶零散飘落,树叶随风乱响……她站在门口驻足迟疑,慢慢移动的杏眸从左看向右,又从右看向左,全然的陌生感让她有那么片刻以为这里不是她居住了三年的朱宅,而是陌生的,不知道是谁的,荒废了许久的宅子。 ------------------------- 谢谢~~~~~~~~~~~~~~~ 三十、现场 楚云瑶的脸色看上去很难受,她走在众人前头,一边缓和着那欲吐不吐头疼反胃,一边应顾景瑜的要求介绍起宅中的每个屋子作何用处,每一处园景有何含义,还有墙根屋檐,拐角地砖。当第一滩因时间而沉积变色的干涸血污时她盯着那处看了许久,红黑的凝固颜色让人生理不适,她拒绝思考,直到有人告诉她这里是老管家的咽气地点,死因是被人一剑抹喉。 游廊宽度只容两人并行,她惊吓过度脑子空白,本能急匆后退两步差点儿撞进顾景瑜的怀里,好在顾尚书身手敏捷,见她后退快要摔倒赶忙让出位置由站在他身后的余天翊接了这瞬间的英雄救美。 温热的掌心推扶上女人的后肩,触手的纤瘦失温让心系她的余天翊好悬没有将她拥入怀里以最有效的办法给予她温暖。 她抽了一口冷气进肺,惊慌失措时又要跪下结果被身后的男人用力钳住肩膀,她已经怕得腿脚都开始不听使唤,僵白着一张脸只想从这里尽快逃跑出去。 “姜婆过来抱住她。”余天翊转头看向跟在他们身后的姜婆,于情于理他都不能在此时此刻做出任何不合时宜的行为,即便知道她强烈需要体温,即便知道这是他最容易获取芳心的机会,他也不得不叫过他人来对她进行安抚劝慰。 听令行事的姜婆先向顾景瑜请了罪,然后才快走到楚云瑶的面前叫着她的名再展臂抱住她。女性特有的柔软与体贴让遭受刺激的胆怯女人寻回一丝丢失的魂魄,她抬起冰凉的指头抓住对方的腰,从发抖的喉咙里挤出颤音,“婆婆……程伯……他是程伯……” “不怕不怕,姑娘好好看看,能够护你周全的大人们都在,只要有他们,你就什么都不用怕。”姜婆摩挲着她的后背,让擦升的温度缓解她内心的恐惧,“他们还在等你为他们出头,姑娘知道的,他们只能依靠你了。” “只能……靠我……”楚云瑶呆呆重复姜婆的话。是啊,她在几天前不就已经决定好了不再退缩,也决心要为朱家付出一切,所以有什么好怕的?他们哪怕成了厉鬼,也该去找真正害他们的人。 她拼命汲取的由姜婆身上递出的体温,声音颤颤道,“我知道……知道……程伯他常守在园中树下,看爬树的明哥儿在上头玩乐,他还喜欢喝茶,官人常把外出买到好茶分一些给他……年上程婶病故,官人还说等今年过了就再给他取一房……”他还喜欢偷窥,喜欢勾搭女婢,喜欢中饱私囊。 “他的住所在哪儿?”路驰逸不等顾景瑜开口率先追问道,虽然之前搜查他已经知道哪间屋子该是程伯的住所。 “一进西厢,从南至北的第二间,从北至南的第三间。”楚云瑶反射性的应道,说完她便立刻离开姜婆的怀抱,纵使脸色难看的好像随时会晕厥,她仍咬紧牙关站稳脚跟。 这一滩血渍就像是一个号令,它敲开了地狱的大门,也打开了惨绝人寰的人间炼狱。随着他们一行人步步踏入,接连不断的红黑一路蔓延,中院最是骇人,不知究竟在这里死了多少人才把地面洇得看不住原本的颜色,院落正中,一弯月形的鱼池里水已经快要干透,肥硕的七尾锦鲤也不知消失到哪里去了,死塘一样的泛绿污水脏的厉害。 附着地面的腥臭气味刺得人鼻腔酸痛。里头混合了尘泥土腥,掩去了曾经被人悉心照理的痕迹,可更让人惊悚的,是那些吸饱了血水的绿植竟在秋季发出了新芽,一派骇人的欣欣向荣。 “池中六尾锦鲤,在案发后下官差人给移去衙门暂养,楚氏醒来后问得,池中原该有七尾,下官无能,至今不知那一尾消失何处。剩余六条也已剖腹检验,共在鱼腹中取出龙眼大的东珠三十三颗。”路驰逸之前已经同顾景瑜汇报过,东珠也派人送去宫中做过确认,确是先帝在时的朝中贡品,“塘底派人摸过,无其他藏匿。还有——” 路驰逸上前一步伏于顾景瑜耳畔小声补充道,“这处朝南最大的正房便是昌王遇害之处,与他一起的两名侍妾一人赤身死在厅中,一人同殿下一起命丧床榻,他的一干护卫也尽数毙命在廊下与院中。” 顾景瑜仔细看过仵作的验伤结果,每个死者的身上都查不出有中毒的痕迹,可依照正常的情节分析,无论何种刺杀打斗,人都是长了嘴的,那么多人死于一夜怎么可能安静到不惊动任何人?逃亡的痕迹是有的,可是……偏给人一种死者集体都成了哑巴的既视感。护卫死在门外,昌王竟还在跟女人酣战于床笫,据仵作所说,那女子屄户里的精水全是昌王在死时喷出的,究竟是何等的销魂乡才能让人死在浑然不知的交媾之中?还是说那一伙人是来无影去无踪?亦或者,是在杀死人后重新摆布了尸体? 余天翊是皇上钦点,医药方面已属能人,却在验过尸体后仍无法给出肯定,真的是越了解越扑朔迷离,越深入越摸不到边际。 楚云瑶哪里还有多余的气力去关心他们在说什么,她不敢轻易落脚,一想到这里躺满了人的尸体,一想到那些人全都是她的家人……她就愈加透不过气来。好容易等他们在每间屋子里都推开看了一遍,下一处目的地便是家主们居住的三院了。 三院人少,又在西面开了一个垂花门加建了两个小院,所以使得这一进显得无比幽静。婢女婆子的尸首并不集中,大致看上去多数都死在执勤时,也都是悄没声的连反抗都没来得及。 能做出这一切的杀手太过训练有素,手法利落毫不拖泥带水,二次补杀也是没有犹豫,甚至因为这些人死亡的时间太近,又淋了一夜大雨,所有的尸体证据都洗刷的差不多。无论是从策划还是执行,这些人的能力都不容小觑,甚至可能他们已经在计划下一次的目标,而这个目标很可能直逼京城! 顾景瑜看向窝在不起眼的角落里数度支撑不住,刚刚才又吐过一遍的女人。这样的承受能力就算与人合谋多数也是弃子一枚,符合她最后被除掉,然后凶手撤退不慎给她留了一口气的合理解释。可若她有参与作案的可能,这样观察了一路,他竟看不出她演戏伪装的痕迹,这样的死胡同除了五年前的安庆王游湖案他很久没再尝过了。 -------------------------- 谢谢~~~~~~~~~~~ 三十一、丑时 楚云瑶放空了思绪,一直沉浸于悲苦的回忆让她整个人都快要被浓烈的恨意逼出本性。比起复仇的步步为营,伪装柔弱反倒会更加消耗她的精力,尤其在他们只能将她当成唯一的突破口时,所有的怀疑质问,所有的旁敲侧击,所有的无根无据,所有的毫无头绪……他们不知道她要抑住内心里的愉悦有多耗费精神。 “朱宅的环境格局我想各位已经全都了解,”顾景瑜环顾一圈,先把每个人的表情都大致记过一遍才继续道,“接下来还要辛苦各位陪我一同在这里住上几日,看看会不会再有所发现。宅子外部巡逻值守一切听从路少卿安排,今夜我住中院正屋,路少卿住三院正屋,余院使住三院朱明翰的西厢,姜婆……你跟楚氏住她原先居住的西侧小院,其他人等居于何处听我傍晚安排。现下都散到四处多去走走看看,不管什么细枝末节发现了立即上报,若有人知情不报隐瞒发现……本官为人处事应该不需要细讲,都先掂掂自己的斤两。” “是。”众人齐声呼应。 姜婆已经跟楚云瑶形影不离了几日,如此分配合理合规,只是因为地点变换她的职能也跟着需求变得更加谨慎。这里不同于在府衙里时进进出出全都是信得过的自己人,现在人手是多,可也意味着她需要注意的任务同样多了起来。顾尚书跟路少卿都在怀疑楚氏,她作为离她最近的看管者,即便再是相信她无辜也要责无旁贷的偏向官府,毕竟她知道‘朱家灭门’一案牵连甚广,更是除了她已再没活口与线索,其间又与安亲王与昌王以及曾经的二皇子寿王存在千丝万缕的关系,大人们所承受的压力可想而知。 楚云瑶能从姜婆的眼中看出她对路驰逸的敬重与忠心,她不讨厌行事有原则的人,更不会主动去讨厌一个心底善良的妇人,可她们在相遇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对立,还有她的心,她的整个人,都早已经失去了生而为人的温度。 憎恶消耗了她全部的感情,恨意像永夜的深渊一样将她埋葬,她没想过自己会有善终,所以看得开了,她的开心也就随之而来。她怎么可能不高兴?怎么可能不为了目标的达成而兴奋?天下间还能有比这更能令她幸福的事情吗? 绝对不会有的。 跟复仇无关的人她不会主动去碰,但是若有一天姜婆成为她复仇的障碍她并不介意亲手送她一程,包括目前朱宅内的每一个人,包括这天下间的每一个活物,哪怕是才从阎王殿前将她就回的余天翊,亦不能例外。 正跟路驰逸就宅内环境探讨的余天翊后颈忽然一凉,他抬眸望天,莫名觉得周围好似有双阴森的眼睛正在伺机窥探,他循迹望去,视线刚巧越过西侧游廊,然后便看见了一个鬼祟的人影看着像在搜找蛛丝马迹,但实际正行迹可疑的朝楚云瑶靠近的男人。 俗语云,两好搁一好,一报还一报。路驰逸既然能有一个体贴他这位上司的姜婆下属,顾景瑜就能有一个当面恭敬,背后却敢在家里喝上二两猫尿便朝他居所的方向吐唾沫的不忿下属。 顾景瑜治下严酷,不管是谁,不管私交如何,只要犯到他的手里绝对不存在任何转圜余地,端是让人又怕又恨。所以但凡不得不与之接触相交之人都是当面笑颜如花,至于背后日爹还是操娘那都取决于事后的心情。 心怀鬼胎的赵二看似为人老实,其实内里心肠真算不得有多良善,不然也不会花了那么大的价钱就只为了能出去炫耀几句,‘自己也是满香楼里楚楚姑娘的入幕之宾’。添油加醋全凭他两排黄牙,信口开河全是他如何勇猛如何让楚楚姑娘如痴如醉。 幻想即将成为现实的情况从未离他如此之近,她挽起了妇人髻,不再涂脂抹粉,一身灰扑扑的粗布衣……她现在除了他还能有更好的选择吗?如果她不想被人叫‘灾星’,如果她不想再重回妓院,如果她不想一辈子被扣上‘克夫’的帽子,就该好好为自己多考虑考虑。 姜婆被路驰逸安排着带人先去西侧小院查看一番,楚云瑶便一个人坐在不起眼的廊下一隅兀自低头发呆。她偷生了十三年,杀凤文耀用了五年,杀凤文祎用了三年,她的耐心跟决绝强过他人千倍百倍,他们越的着急她越是沉稳,以不变应万变。 赵二趁所有人不备果断隐入廊柱之后,寻摸着无人注意赶紧小声朝楚云瑶唤道,“楚楚姑娘……” 楚云瑶眼神微闪,刚想转头看向声音来源出便又听那声音紧急道,“别动,你现在千万不要动,动了就会被人发现……你先别问我是谁,只要知道你现在很危险,我是来把帮你的就够了……” 保持不动的听话女人当即用肢体行动表现出震惊与恐惧,她小心翼翼的抬头假装不经意的看向前方,又抬起一只手来假意藏住唇瓣,怂怕道,“你、你是何人?顾大人、路大人尚且再此,你……你又是哪来的胆子造谣生事?我怎会有危险?路大人早已派了人护我周全,你少来危言耸听。” “你既肯听我的话不声张,那便是也多少赞同我的猜测,你我心知肚明……这朱家满门死的蹊跷……”赵二故作悬疑高深,拿手的那点浑本事此时发挥了个彻彻底底,“你就不想知道是谁害了他们吗?真就指望顾景瑜跟路驰逸,怕是你到死都不能知晓真相是什么。” 仿佛被说动了的女人震惊的脸色都变了,她移眸准备看向顾景瑜,结果那藏于暗处的声音立刻制止道,“不要胡乱张望,你想引起他们的注意让一切功亏一篑吗?听我的……今夜丑时一刻你甩开监视你的姜婆前往前院东厢房,我在那里等你,我只等一刻,你若不来我便离开,你也一辈子不要想知道关于朱家的真相——” “你是谁?”急得快要冒汗的女人整个人像落入热锅的蚂蚁,她极度不安地打断对方的发言更追问道,“告诉我你是谁,不然我为何信你?” “信不信在你,记住,我只等你一刻钟,前院南数第二间。”赵二见她那六神无主的状况心里早已乐开了花,说外最后一句赶紧闪身远去,只留下一道自认神迷的背影及以为目的即将达成的愚蠢侧脸。 ----------------------------- 谢谢~~~~~ 三十二、月明风高 余天翊因为离的较远所以并未听见显然在暗中已进行了交流的两人究竟说了什么,可以目前这样敏感的环境哪怕只出现一点点可疑都足以掀起一场轩然大波。那个靠近楚云瑶的男人他有印象,只是不知他是事出有因还是别有目的。顾景瑜有可能安排属下先设陷阱再瓮中捉鳖,但据他猜测,那人也未必不存私心。 就像是发现了有人在觊觎他正准备画圈占地的目标,男人天生的雄性激素立刻预警般震响他的敌对意识。 楚云瑶依旧安分的待坐原处,刚才她用眼尾扫过了那个人侧脸,记忆便串联了起来。赴约她是不可能赴约的,不过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喽啰也想耍心机让她就范?刚好她也闲得无聊,不如就费点儿脑筋想想该怎么利用这个杂碎帮自己一点小忙,给那三位大官添些查案的乐趣。 不说赵二怎么心不在焉的等待天黑,暂时查无所获的衙役们也早早回去自己负责的屋中准备夜宿的行李。事发突然,谁也没想到会被顾尚书一句话全锁进这栋才枉死了人的宅子里,也不管这满算不到二十人的队伍里是不是有人深夜忌讳。 凶宅中的夜晚处处透着令人胆寒的阴气,尽管廊下的灯笼都尽数点燃,又几乎每院都安排了一定人数在值守,可人心这种参差不齐的东西向来最易生鬼。不说那些胆大枝粗不信诡魅邪说只讲稍微胆小些的,白日里人来人往匆匆忙忙不觉什么,待夜深人静后便突然忆起种种疑影残迹,越想越觉烛光诡异,越看越觉树影森然。在这样满门死净遍地黑血气味难闻又冷风哀呼的宅子里,稍微一点儿声响就不由惊得人抱被而坐不敢合眼。 这样的一夜注定所有人都不得沉眠,尤其是楚云瑶。熟悉的卧房地面上还留印着她的曾经遇害的血迹,门口不到两丈外正是明哥儿身首异处的地方,比起害怕,她更像是期待什么一样眸中闪亮。 像往常一样不多话的女人静静坐于屋中的绣绷前,一遍又一遍的用眼睛抚摸上头苍劲十足的枝干,这是她从妓院便开始绣绘的寒梅图,期间反复拆绣过无数次直到满意。 “这枝干一看便是下了苦工的,姑娘用了多久?”姜婆不算女红好手,可只凭爱美欣赏的眼光去看,也不难看出这样的一副绣图每一针一线都透着极致的用心。 “叫婆婆见笑了,”楚云瑶用手指轻轻摩过针线游走的方向,“我技艺粗糙,总共花了八年也不过才潦草完成了枝干部分,花朵骨朵至今未敢落针,战战兢兢的,就怕毁了前期所有努力。” 姜婆觉出今日楚云瑶的明显不同,烛火摇曳下,晃得她脸上五官的暗影柔美莫测,如梦似幻。她心中存下思量,缓缓接话道,“姑娘今天累了吧,不如我们早些歇了,明日按顾大人的意思还要忙碌呢。” 楚云瑶抬起眼睛看向姜婆,抿成一线的浅淡粉唇竟隐隐带俏,她慢慢摇头,轻启唇瓣道,“婆婆你去睡吧,我不睡……” 若说白天的她是遭遇霜打的秋菜,那此时的她便是那熬过一冬的寒冷,正临雪展叶的春菠。为何前后差距如此之大,直大得姜婆后脊发凉,“姑娘不睡是还想做什么?若真睡不着——” “不是睡不着,”楚云瑶软声打断姜婆,接着便诡魅的凝直眼神看进对方的眼底,“婆婆,你说……今夜官人会不会来看我?还有大娘子、明哥儿,凤仙姐姐……” 姜婆的呼吸静止了一瞬,她不信鬼神,若真有,为何她的女儿从不曾现身来见她?开始时她还经常梦见,可随着年岁渐长,她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出现在她的梦中,而最近一次还是在与楚氏共睡一张床时,她梦见了儿时的乖女,软软团团的一点儿大,抓着她的裙摆甜甜的叫她‘娘亲’。 “世间没有鬼神。”姜婆涩声道,也不知是想说给自己听还是真的想提醒楚云瑶。 当然没有。她也不信。因为每当阴风大雨里‘百鬼夜行’时,她都会混在里面,笑得比鬼更高兴。 楚云瑶眼里的光随着姜婆的话消失殆尽。 午夜十分,空中圆月亮得清冷而又空灵,银辉晕染天地,也给逐渐寂静的朱宅披上了一层朦胧的影纱。 余天翊睡在朱明翰的卧房,位于西厢,离楚云瑶外建的小院只隔了一间偌大的书房即转角拐弯处的一道垂花门。蜡烛早已吹熄,他坐在床上却并未合眼。今夜的风很大,卷着枝叶瑟瑟作鞭,道道黑色树影狠命地抽上窗纸上,带着让人听了并不觉舒服的呜呜沙沙声,扰得人了无睡意。 听说,朱家遭灭门那日也是这样的大风天,而朱明翰的贴身小厮就死在临风窗下。 他想人所想,先起身准备藏于床底,在发现藏不进时又转而藏向床内,最后选择藏匿于角落处的屏风后,接着因怕到了极点而在这里尿了裤子。屏风两侧开阔,若此时歹人在杀死小厮后破门而入,那身量矮小的孩童是有可能趁他奔赴床前的空档跑出门去的。 可一个吓尿的小孩怎么会存有那样的爆发力?不。余天翊想了想,十岁的孩子危急关头未必就激发不出求生潜能。他快走向门口推门而出,然后在想象中逃向右方,也就是增建小院的方向。为何不是直奔父母的房间?因为那个方向有小厮的尸体,也或是他看见父母的房间也有凶手存在…… 并不懂得该怎么查案的余天翊一边提出疑问一边解释自答,很快便走到书房转角,他作势右转,不想脚步才停竟突然与迎面而来的人影撞了个满怀!女体的触感让他赶忙避嫌欲推,可更快的,是他顷刻意识到怀里的女人是楚云瑶。 “救……我……”紧紧揪住男人衣襟的楚云瑶抬起一张晕红到不正常的脸,她喘出湿烫的气息,身体周围散开一层体热,显然是才被拉扯过的衣领露出一截白腻的香肩。 余天翊拧眉抬眼望向她的身后,摇晃的灯笼下一道辨不清样貌的黑影瞬闪而过。 三十三、破坏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可如果君子突然不想作‘君子’,是否就可以立于危墙之下?余天翊脑中不过短短瞬息就已百转千回,本该开口唤人的声音提到嗓子眼却不知怎的就是发不出来。她深夜出现必有蹊跷,关于刚才的人影她一定知道是谁,顾尚书应该在暗中早已做好准备,路少卿应该也有相似的安排……可时间就这样在他思考中流逝着,却除了夜风再无其他任何响动的声音。 为什么? 余天翊觉出莫名的阴森,甚至哪怕身前正贴着一个不适轻颤的女人,他也禁不住被风抽掉了大半体温。 楚云瑶没想到会撞到夜游的人,若一切都按计划行事她这时应该已经该跌进院子里泣喊出‘救命’了,可意外撞见人,微惊之下她的反应自然也要更符合常理。首先,要吓得瑟瑟,再惊魂不定地试图自保,以及她被迎面撒了药,药粉吸入便立刻起效,最后仍要适时发出响动扰醒睡或未睡的其他人。 不对。常与药草为伍的余天翊背风站立,就在刚刚,风中似有若无的扫过一缕残香,他细辨不出立刻回头去追。 因为药物的影响让楚云瑶腿软的站不稳,她突然失衡,抓不紧男人衣襟的手在最后的作用下形成一股推力。余天翊被打乱了注意,又因为是她而本能想要保护,所以当他们俩一个因反作用力后仰,一个为护人而前倾时,她的脚跟别住了他的脚跟,瞠眸对望的两双眼睛纷纷映出明月的烁光。 余天翊找到了香味的出处,同时,也嗅出了这香味的层次与效用。先甜后腻,混入栀子花香,再以莲花香味收尾,取名‘合欢’,俗称‘媚药’。市面不常有,烟花柳巷里却是寻常物,尤其是这种以药性相似的低价草植替代名贵药材,更拙劣的搞错了好几味药草的配比,以至于药效过于凶猛,一旦服食过量极易造成纵欲过度而神智失常。 眼中尽显迷离的女人为得可不是把自己当场献祭,已经无力分析他为何不肯出声喊人的楚云瑶在跌倒时当即启唇,这场戏必须要有围观才好看,而且,想要隐瞒一个谎言只能靠更多的谎言,真相永远只能作点缀,“官……人……楚楚……难受……” 飘散风中的呢喃贴在了余天翊的耳畔,这一声含吐欲化的音调轻易撕开了他温文尔雅的躯壳,跟着也捅开了前一瞬还沉静地仿佛消失了全部人气的宅子。 负责巡逻的两名衙役提着灯笼从中院延东侧游廊进入叁院。他们俩都不算胆大,尤其子时以后周围的风声忽然感觉越刮越邪,灯笼都不知被吹灭了几次,重新点燃时又耗时耗力,周围更静得人后脑发麻……被勒令不许交谈的王五、李四只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光亮照出张牙舞爪的阴暗,如影随形地紧追他们的脚步,迫得他们不得不硬撑出勇气,不露胆怯地按时完成重任。 余天翊在还没有想清楚自己是出于什么目的才捂住了楚云瑶的嘴并把她带进了暗处时,就已经依本能犯了自己的忌讳。他知道自己不该如此行事不通大脑,可若是把现在的她曝光于人前,那接下来可想而知她将要面对什么。他随身携带的药物不少,偏偏唯独没有抵消淫药性质的。还有,事已至此他要怎么解释给人听?能不能取信于人是一回事,有没有人愿意相信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朱明翰的书房是由两间西厢房打通规制的,里面满是纸墨的味道,身在其中又因为夜黑不能视物不免让人反射性陷入回忆,就像突然回到了过去的某一个时刻,在父亲珍视的书房里望着那满架的典籍。 难受到极点的楚云瑶仗着屋暗露出了眼底深藏的算计,这种药物要是对她有用那她早不知死在哪条阴沟里了。只是余天翊究竟在想什么?他把她带进这里明显失了他一贯的做派,同时也把她的计划打乱了。还有,这个药纵使对她无效,可在他面前她怎么能让‘药性’消失?石头已经搬了起来,她怎么能让它掉下来砸自己的脚? “楚姑娘你在这里且忍一忍,我现在回房去取药。”余天翊将软得不能动的女人扶到物品最少的外厅中央坐下。现成的解药没有,可其他的现有药物重新配置一下多少也能起到些缓解作用,总比让她这样硬熬过去舒服,“你不要出声,免得引人过来节外生枝徒添麻烦。” 楚云瑶听着余天翊平静的话语只觉这人正人君子的可笑。真的,她已经很久没有与人用心交际了。因为不需要,也因为她不能。可也许是她装弱装得太无聊,也许是见惯了各式各样的欲望,突然出现了一个他这样的异类反而挑起了她最纯粹的恶意。 有些十足十卑鄙的人见不得完美也见不得干净,总会忍不住要用污秽涂抹洁净,又在成功后瞧不起那份轻易便被玷污的美好。可她并不认为余天翊是只本性纯良的白兔,自己也不是卑劣到想要撕破‘圣人’袈裟逼他落俗的女妖精。只是她若真听了他的话等在这里不说不动,那一旦出现闭合不上的圆环她又要被迫浪费多少原本不必要的心力呢? 掌控不了布局的后果她不想品尝,一点都不想。托在香满楼里待了五年的福,她不需要怎么佯装就能凭经历出演一个没用又心存惧怕的小娘子。 楚云瑶像无骨的蛇一样缠到了余天翊的身上,轻轻颤抖的身体隔着衣裳泛起层层灼热,胸前两团饱满的嫩乳贴上男人的手臂,缓缓蹭弄诱惑中,一颗粉嫩嫩的小奶头渐渐挺立起痕迹,再用力一挤,她感觉到他的臂肌绷得像块带着温度的硬石头。 “唔……官人……救我……恩……痒……”细小的声音里夹着欲哭的音,绵绵软软地,让人听了只想变着法子去让她哭出更大的声来,“求求你……摸摸楚楚……官人……好哥哥……呜……好热……” 余天翊僵住了半天才终于从惊雷炸响脑海般的轰鸣中回过一丝残神,不常随情绪波动的心脏又疼又悸,更冒出层层波涛汹涌的酸水跟嫉妒,以及想要将她整个破坏掉的邪火。 三十四、做戏 演戏归演戏,楚云瑶却并未因药物的摄入而彻底动情。她为了更好的保护自己,从开始研究药草那刻起便通过各种方式让自己小剂量的服食毒素及相关药物,一是为了让自己早早建立抗药性,二是为了让自己更了解药物作用与该怎样神不知鬼不觉的进行使用,叁是为了推陈出新。医者救人时累计到的经验是前者栽树后者乘凉,毒师害人时同样需要经年的积累,她为何要在关键的时刻拉住他?因为她利用叁年的时间早已将各类相辅相成的药物暗藏渗透在朱宅的每一处地方,只需在关键时投放药引进行催化,即可事半功倍。 灯罩、燃烛、廊柱、窗纸、器皿、床帘……白日里人多气浊混淆了各种各样的味道,可到了晚上未必就能彻彻底底的瞒住他。朱明翰因为年纪小,所以他房间里的药剂存量几乎没有,可他偏偏要出来,被火烛燃烧所熏出的安眠香在大风中不易觉察,她只怕万一。 时辰以至子时末,再是习惯苦熬之人也都开始昏昏欲睡,尤其像路驰逸这样连日缺眠的,小憩片刻感觉着也不过是比平日里睡得沉熟,一直假寐的顾景瑜也只是感觉自己稍微迷糊了一会儿,脑筋依旧在为事思量,却已在半梦半醒间过了至少一个时辰,睁眼时清醒依旧,纵使意识到时间不对也并未觉出与平日有何不同。 位居高处习惯掌控的领导者都未起疑,更何况那些惯于听令行事的属下们,轮值换班衔接妥当,藏于暗处的人也仅仅闭眼瞌睡了一瞬。 楚云瑶有心绊住余天翊,她知道现在可供她施为的时间不多,那个赵二被药粉迎头洒了一脸,即便他想隐藏也绝对耐不住‘合欢’的药性,只要他闹出响动,她这里自然也就藏不住了。不过是施展几分骚媚罢了,把他当成欢场的恩客逗上一逗,看他明天还敢不敢再正眼看她。 月明星耀,风声阵阵,余天翊再黑暗中眯起洇入赤色的眼。他擒住了楚云瑶的手腕,指腹擦过她细腻的肌肤掐住微微不稳的脉息。 刹那的惊愕闪过楚云瑶的眼,她可以装作情动,可她的脉搏却没法撒谎。情急之下,她想也不想地使巧力扭脱细腕接着扑入他的怀中,自顾自一口吮住了他完全没有防备的嘴唇。柔软吐芳的嫩唇燥得泛干,在近距离噙获男人的气息后禁不住发出一声嘤咛,丰盈的双乳挤上他剧烈鼓动的胸膛,“唔……恩……官人……你……不要楚楚了吗……” 余天翊的喉结突然上提接着快速落下,他原以为自己无论如何都能稳住情绪,却不知自己比想象中的更加想要失控。 禁情绝爱至今,无时无刻的自律让他将真实的自己裹上层层枷锁,即便猛然察觉动心,他也不过是在心里默默惦念。与她更进一步的念头不是没有,可只要冷静加以思考他便每每选择停滞不前,不是她哪里不好,而是他一定会让她变得不好。 她的出身、遭遇、境况哪哪都精准踩在他的良心上,然后又撩拨起他不为人知的另一面。那是他常年都要用药压抑住的性欲,异于常人,隶属病态。他走南游北,自是见过同他一样得了此症的男人或女人,人数不过零星几个,却个个嗜欢贪淫到近乎失去了全部理智。男人每日若不持续淫欲至满足便会面红耳赤形迹躁动,更甚者会上街随便抓来女人淫辱,女人若不连续泄至极限下体便奇痒难解,虽不至于像害病的男人那样不顾廉耻害人害己,却总会为了缓解瘙痒而乱塞东西进私处,从而造成别的病状。 药物没法做到有效治愈,就是没法让病患恢复成跟常人一样的行欢频率,要么像他一样选择彻底放弃,从心里到身体全部清心寡欲一下戒断,要么就维持现状,任凭欲望控制精神。而真正为此痛苦选择服药戒瘾的人里,所有男人都在他后续的复诊中自行放弃服药,因为忘不掉那种极乐,也因为不想失去身为男人的‘勇猛’。 他从未跟女人有此亲密行为,更不知道他们嘴里诉说的女人滋味究竟有多让人难忘,只是在遇见楚云瑶以后,数次想起成婚的侄儿们那愈见沉稳跟幸福的神态。 楚云瑶没去等余天翊的反应,她现在可是被淫药催昏了头的女人,除了让自己尽快的进入状态阻止他再继续触及危险边界,那就是等待被他厌恶推开,也或由赵二引起的骚乱打断她的演出。 她抓着男人的大手摸向自己的腿心,那里原先并未湿润,可在她有意的夹弄收缩下那里已经渐渐起热。楚云瑶分开两腿,只暗中盼望他是真如传言一般清高正直,不然她还真有些担心瞒不住,毕竟被药物影响的身体哪可能只是微微濡出淫液。 “呜……官人……快摸摸楚楚的穴儿……好痒……啊……”不算太热的大手被拉扯着,隔着裙子蹭上她软嫩嫩的私处,放荡的失智女人发挥着从妓院里习得的本事,一边尽心勾引着男人,一边用他骨节分明的长指来抚慰自己体内飙升的欲火。 余天翊最后的一丝理智发出瓦解的崩塌声响,他知道这样不对,可从他选择减少药量的那刻起,就早已经注定这一步或早或晚终将发生。 “我不是你的官人。”他开启唇瓣,属于夜晚的低声轻语莫名引人耳烫。 楚云瑶又亲上他的唇,这一次她探出了一截香软的舌尖,贴着他干燥的唇缝搔舔而过,“你是……” 劣质的春药味道甜到发腻,像楚云瑶一样,余天翊遭受的影响也不太深,可他硬是绷着全身的肌肉不肯反应一下,既不愿去推开也不愿借机享受,就像一尊扎根在地上的人形树桩,巍然不动。 他真的很不喜欢她现在这种熟练到让人只觉廉价的迎合,他也还没有可怜到乐意去做别人的替身。他为自己也为了她守住界限,是她自己踩过了界,所以不管是因为药物还是其他,他都不可能再放开自己的手了。 “既然你说我是,那从这一刻起我便是了。”余天翊在她又伸舌舔过来时忽然用唇抿住她的舌尖,接着他便强势的朝她欺近,并将自己的名字深深灌入她抽气的檀口,“余天翊,你官人的名字,别叫错了。” ------------------------- 我来啦~~~~ 三十五、假戏真做 搬起来的石头还是砸在了她自己的脚上。楚云瑶刹那间忘记了该如何去假装,这人竟这般急不可耐的暴露自己的表里不一,那她以往得来的关于他的消息与传言都是杜撰不成?怎么会?他入朝八年,时间已不算短,明明从未有过任何出格,更与女色无任何联系,可怎么偏偏在这时候突然选择不顾名声? 他在试探她?!他虽为不具实权的太医院院使,可能让皇帝下旨令他协助路驰逸跟顾景瑜审理查案,显然是对他有了别的指望。医药不分家,他的加入正巧戳在她的软肋之上,如若继续一味静等,难保他不会引着大理寺跟刑部正中靶心。即便她可以矢口否认,却也为以后的计划竖起重重大山,未来的她还有几个十叁年? 楚云瑶是为了复仇什么都可以舍弃的决绝之人,既已想通其中关卡她就不可能坐以待毙。不管他心里作何感想,今日这场胡闹都要有始有终,是他自己非要撞进来,又让她苦等不到他的嫌弃拒绝,那就只好顺水推舟下去了,也好让她多握住些关键时候能用得上的把柄。 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比比皆是,官员不准嫖妓可不表示他们真就守得住那松垮的裤腰带,不然教坊司里成百上千的官妓都是养给谁的?献艺不献身?不过是说出来好听罢了。楚云瑶嘲讽一哂,主动将一双藕臂缠上男人的脖颈,迎着他袭近的体重将檀口张开。只是这位余院使感觉强势,却真真是个连接吻都不会的愣头青,本能让他将舌尖顺势插入女人香嫩的口中,动起来时竟又笨又拙,几次都与那条香软的小舌失之交臂。 完全不懂跟技巧性逗弄是鲜明不同的两种体验,她不得不更加急切的向他索取才能证实媚药正在发挥作用。可她越是展现迷乱,越是能觉出他的生涩,就这样亲着亲着,楚云瑶忽然莫名生出了几分罪恶感。他是否假装一试便知,那禁不住颤抖的气息跟惹人焦躁的温柔吮吸是真的没与任何人有过经验,他可是年近不惑了,纵使样貌年轻看似不过而立之年,到底不该这样的。 余天翊心跳的厉害,无法正常思考的大脑被火烧一样的热度烘得几欲沸腾,他紧望着与他面孔贴近的女人,明明看不清,可他就是想要看着,想要更加真实的去感受她。压抑住冲动的双手轻柔抚上楚云瑶的后背,犹犹豫豫小心翼翼,像是生怕弄伤弄疼了她。 楚云瑶脑中闪过后悔,早知如此她真不该用这种方式沾他。有些东西死都不能碰,有些人哪怕心存侥幸也不该随便招惹,因为后果她未必有能力去承担。可现在喊停已经太晚了,只能祈求那犯事的赵二赶紧闹出声响,好快点儿解她燃眉之急。 媚药的存在不足以让他们彻底动情,轻来浅去的渗透只催得俩人心如明镜,面烫耳热。楚云瑶知道自己必须更加放浪才能像样,余天翊却是攥着理性拼命去想自己该怎么做才是对的。他想起自己刚刚让她记住名字的话里充满了不自知的狂妄,哪里有应当更重视她的意思?露水姻缘可不是他想要的。 都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也都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偏偏此时又已经不适宜开口话说其他。阴错阳差已然铸成,一个不能,一个不想,就只好继续将错就错了。 楚云瑶从来不知道一个这么不像样的吻会让自己的心跳悸动过速,也许是她演绎的太过逼真,为了骗过他人首先就要先骗过自己。所以,当感觉到余天翊的手指滑过她的后背正准备摸上她圆润的丰乳时,那股隐隐的期待已经率先撩起了她全身的鸡皮疙瘩。 缓慢又轻柔的触碰随着他的指尖带起了更加令人敏感的酥麻,她从没有在任何人的身上感觉到这种像是连心尖儿都一并被呵护到的美妙滋味,情不自禁地,楚云瑶贴着余天翊的嘴唇发出一声娇媚至极的呻吟。 宛如大片的锋芒刺进周身的毛孔,余天翊生抽一口凉气,颤起一个连楚云瑶都备受惊动的激灵,接着那起了热的大掌便猛地一把抓上女人水嫩嫩的整团棉乳。 男人的本性不需多教,更何况余天翊身为医者早早就从书本得到初步知识又在往后的行医治病中得到丰富,纵然没有实战,理论上的东西他也早就默入心间。 吻合的嘴唇渐渐掌握契合,搅弄的舌头已经学会怎样缠绵,错乱的喘息喷吐出尤为撩人的香甜。完全贴合他掌心的丰乳弹弹软软,一颗俏立的小奶头顶在他的指上,细摸之下又悄然胀硬了一点,令他越发爱不释手。 “恩……”楚云瑶忍不住媚哼,更主动挺起后背将胸前的奶儿更朝他的手心里送去,“官人……再用力些呀……” 余天翊不喜欢她这样模糊的不知道是在叫谁的称呼。在她没有出现前,他从未在意过坊间那些关于他的传闻实与不实,现在不一样了,他那只比人多不比人少的独占欲早就形成趋势,是不是男人,能不能人道,可不可以给她极致的享受,这都关乎他身为人夫的尊严。他又一次意识到自己内心里的自大,因为全然没有想过她的拒绝与不肯,原来他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温文,也没有比别的男人更少些劣性。 什么高尚情操,什么坦然斯文不过是在药物的作用下阉割了另外一部分属于他的本性,等真遇见让他破防之人,怕是装也装不出来。 他先制住女人热切沉迷的投怀送抱,然后强忍住自己即将爆发的欲念将她抱入怀里禁锢,再把冉放热气的脸贴在她的颈窝里。极力克制的浊重喘息终于得以自由释放,余天翊激烈的心跳声‘怦怦’凿进楚云瑶同样悸跳的胸腔,此起彼伏交汇贯通的炙热从女人的眼中逼出一层水雾。 “楚楚,还记得我的名字吗?”余天翊是温柔的,尤其在知道自己已经不可能对她放手以后,他的全部就不可能再继续对她掩藏。 楚云瑶难耐的在他怀里扭动,有听没有记的迟钝大脑只专注的想要一样,“呜……官人给我……楚楚痒……求求你……疼疼楚楚吧……” ------------------------ 来啦~~~~~~~~~ 三十六、假戏真做2 余天翊此时的态度让楚云瑶觉出了前所未有的危机感。男人不同于长久被规劝被驯服的女人,他们占据主导,占据话语,占据所有生存所必须的优势,所以一旦面对逆境与不公他们所应激出的反应通常愚蠢至极又充满破坏性。自毁不够,还必须要拖一个当垫背,不然那所谓的‘自尊心’将永远意难平,可谓‘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这其中又以在室为最,好像那能因一个梦境便淌泄的精水是什么金贵之物,抹在亵裤里不算,喷在手里也不算,直到给了女人反倒变成了恩惠,更甚者破个童男身还要在妓院里讨个彩头,要妓女反付嫖资。 他反复强调要她记住他的名字,这显然是在向她讨要责任,她怎么就一时不开窍给自己惹了这么大一个麻烦?现在装作突然清醒再推开他会不会太过突兀?或者,她也可以先不敌药性痉挛疯癫…… 余天翊怎么会让她因药疯狂,不等她再说话,几根细如发丝的银针已经悄然刺入楚云瑶后颈连后脑的几处穴位。 楚云瑶瞬间瞠大眼眸,呼吸骤然停止。她怎么也没想到他手里会藏有银针,这也就算了,他竟连招呼都不打一声便往她的脑袋里插!纵使他是好心救人,可她根本不需要。力不从心感觉顷刻蔓延她的周身,十成的力气她能发挥五成已属勉强,拼命想要保持高度集中的精神也开始恍惚。 “缓解药效的方法不只有一种,楚楚,你其实……不该招惹我……”余天翊将嘴唇缓缓磨向她的耳垂,微凉的鼻尖轻蹭她热烫的耳廓,灼灼的气声带着男人特有的低哑直捣耳鼓,女人的意识开始从内部瓦解。 千金难买早知道。她怎么会提前预判到他是这样表里相悖的人?早知如此,她便是作死爬到顾景瑜床上也不会靠近他半步。 第一次接触女人身体的余天翊摸上她便不愿再松手了,修长灵巧的手指顺着她的后背细细抚摸,像在品鉴一件稀世宝贝,也像是在用心记忆她每一分令他爱不释手的存在,他没有任何实质经验,医书上告知了他很多东西,医人治病时也攒足了知识,却没有一样像此时此刻这般让他既紧张又兴奋。 楚云瑶不停颤抖,她的每寸肌肤都在因为他的怜爱之情而绽开细碎的酥痒。那是对她而言极度磨人的温柔,也是对她而言完全陌生的感受。当余天翊的大手带着更加燥烫的热度主动摸上她的腿心,她的身体猛颤一个机灵,紧急咬住唇瓣,却仍没有阻断那淫浪的声音叫出来。 “啊恩……”她抱住比她绷得还要僵硬几倍的男人,克制不及的脸庞本能埋入他的肩窝,大口抽气下,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雅淡香隔着那层熏人的药粉钻入她的鼻腔,洁净的味道让她并不讨厌。 余天翊也是第一次如此肆无忌惮的的闻嗅着属于楚云瑶的女儿香,不浓不重,没有添加脂粉也没有展示风情的直接,而是一股淡淡的幽兰香味,越闻越远,越远越惹人追寻。他喜欢,特别特别的喜欢…… 裙子不在是装束的一种,它成了黑夜下的情纱帐,藏起男人明明小心翼翼却愈渐放肆的长指。指腹压着楔裤顺着女人两腿间的肉缝来回摩挲,发育成熟的两瓣肉唇肥肥软软,柔柔夹住里面两片触感更为娇嫩的蚌肉。他摸不真切,除了微热濡潮他无法用一向触觉敏感的手指描绘出她具体的模样。 “楚楚,将腿再打开些……”余天翊的嗓音低沉暗哑,才刚被教会一点儿实际经验的唇舌寻着她羞涩娇喘的唇瓣附去,轻巧地试探,甜蜜地纠缠,一面在向喜欢的女人展现温柔,而另一面,则在向女人施以男人特有的霸道。 别无他法也无法再多筹谋的女人将双腿听话分的更开,想要更多,也只能向他索取更多的楚云瑶主动解开裤带,更等不及一样抓着他的手送进春液黏滑的蜜所。他的手很大很热,一把附上她的整个穴儿便严密的罩住一切,唇舌的吮搅已变得不在重要,火烫的掌心才是熨贴她灵魂的唯一。 “摸摸……唔……官人……快些摸摸楚楚的穴儿……楚楚听话……恩……官人知道楚楚是最听话的……”楚云瑶焦躁的扭腰摆臀,将湿湿滑滑的嫩穴儿挤在余天翊的手上用力磨蹭。 “楚楚,你不要想混淆视听,你我都知道……你该清楚知道我是谁……”余天翊噙住她的舌尖,已现痴迷的指腹开始加速勾弄撩拨起她腻软的花肉跟俏鼓鼓的蒂珠。 楚云瑶没想到他会在这里设陷等她,所谓的施针救治的另一层目的是在强行稳住她的精神,是要她让清楚的知道此时跟她亲密厮磨的男人是谁。她想用失控来藏匿真相,想用积累的技术让他忘乎所以,却才将嫩舌送进男人配合启开的口中便迎来他突然坏心的调教。 长指捻住了粉嫩嫩的小肉蒂快速搓揉,顷刻间暴涨的酸涨一下子就把她激得腰筋酥软,她急急勾紧他的脖颈,骚情难抑的身体已经除了服软求饶,再也没有其他可依仗的办法了。 “啊……啊……呜……求你……不要这样……恩……不要……求求你……啊……”要保持被媚药侵蚀的程度,又要保证柔弱无用的本性,还要坚守纯良无害的性情……楚云瑶忍不住闭上双眼强行含住呻吟,在快要本性毕露的关键时刻淫媚加身。她用力去亲吮他的舌头,唧唧啾啾嘬津吸涎的声音在促喘下腻人搔耳,“唔……不要这样逼我……呜……楚楚给官人舔肉根……好不好……像这样……恩……把舌尖舔进官人的马眼里……再含住龟头,一下……啊……接一下地用力去啯……再慢慢含进深处……把官人粗粗烫烫的大肉棒……整个吞进肚子里……” 余天翊眸色骤变,气急攻心,欲极攻肾。他心疼她的遭遇,也从未打心底里去抗拒接受她的过去,却在她刚刚下作的诱惑中恨不能清空她所有的记忆。她把他当成跟别人一样,她拒绝去细想他为何会如此,她甚至故意呈现不堪就为了与他划清界限……她未免也太轻看他,也实在是太过让人心疼了。 三十七、假戏真做3 楚云瑶又一次失算了。她是聪明的,不然也不可能凭借谋勇情智走到今天,更不止两次在皇权至高无上的逆境里成功向复仇的终点逐步迈进。可她再是聪明,也算不出会在她义无反顾的笔直途中凭空蹦出来一个余天翊,一个只凭一眼,只凭短短接触过不过几日便认定她,并想与她长相厮守的男人。 众人所鄙夷的妓女身份他全不放在心上,那些为人所唾弃的经历他也全盘接收,甚至不曾表现出一点儿高高在上的救风尘之意。她希望自己能像看透了自己的下场一样也看透每一个曾与她有过接触的人,可世间太大,她闭塞的认知已经忽略了诸多温暖情感的存在,她……其实早已经忘了那个临风树下,爱笑爱闹,爱一切美好事物的小女孩。 因为她已认定了,若想找回曾经的那个她,一定要将凤明修引以为傲的子嗣全都斩落黄泉,她的父母亲族也必然还等在奈何桥边上,要与他们一家分辨个明明白白。 她莫名开始害怕余天翊这个人。当他的目的性超出了她所认知的范围,当他的举动不符合她推断的常理,当他自顾自的想与她交心,她敲打了十叁年的算盘便突然乱了节奏。要计划杀了他吗?任何阻碍一旦出现苗头那就必须快刀斩乱麻,不然‘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她可不想自己复仇未捷身先死,而他也还没有重要到值得自己为他涉险,或者,他亦可以在需要的时候助她一臂之力。 “我暂时还不需要你为我做这些……”余天翊已经吃了二十几年抑制性欲的药物,其间也有不信邪的停过几次,原以为年岁渐长合该正常减退,结果反倒因为压抑太久而险些精神崩溃。物极必反,何况是他这样硬生生阻断,若不是他意志坚定且自控力强悍,怕是当时便放弃坚持,“你现在受淫药影响判断失误,我却不能把此刻发生的事情当作一场意外……楚楚,你该明白我的意思……” 装腔作势。她明明都感觉到他灼人的体温跟躁乱的喘息随着她的引诱而变得更加炙烈,男人在未得到之前的垂涎嘴脸跟得到之后的弃之如敝屣她见的多了,前面说得越是美妙动听,后面奔入实际时越是丑态百出。楚云瑶不是不信男女间的幸福恩爱,因为有她的父母在上,兄嫂在前,她见过夫妇间的和美,可同样的,不是善男信女的她亦不再对任何情感报以期待。她从不觉得自己不配,而是觉得她从来都配得到最好,而恰恰最好难求罢了。 楚云瑶不能懂他的意思,不仅不能懂还要更加描粗属于楚楚的身份。也许就是因为她之前所塑造的软弱忠义成就了他的心目中的幻想,所以让他忽略了她其实一直都是妓女的事实。 “楚楚不明白……恩……求求你……快些给了楚楚吧……”她似等不及一般自顾自扯开身上的衣裳,一手托起团白嫩的圆乳往男人的嘴里送,另一手把住他的手臂,将湿软的腿心娇肉用力在他的指头上磨蹭。 她的样貌身段都生的极好,皮肤白皙,肤质细腻,尤其胸前一对奶儿丰满鼓挺,将粉嫩的乳晕乳尖衬得莹润欲滴,腰细臀翘,饱饱圆圆的两瓣臀肉仿佛一把下去就能掐出水来。 余天翊叫她闹得头热屌胀,才换服新药的身体在逐渐苏醒中酸得他下腹发麻,他抑住粗喘,张嘴吮住她亲手奉上的香嫩奶头,一手随着她的扭动揉摸她的蒂珠与花肉,力道虽轻可挑拨地频率却时快时慢。快时如骤雨弹地,慢时又如春风吹拂,再配合他貌似笨拙实则全凭怜爱做底的含弄圈舔,每一分酥起的美妙都能令女人无比情动。 “不明白?这样的回答不恰恰正是你明白的证明吗。”他口吮奶头含糊出声,舌尖顶蹭着敏感的乳尖儿顶端,指捻情珠,同时又用闲着的无名指拨弹水腻穴口,短短几息间就迫着楚云瑶吟出泣声。 “呜……啊……官人……好厉害……不要这样弄楚楚的骚珠……好舒服……奶头好痒……啊……不……呜……再揉下去……楚楚就要泄了……”难以抵抗的快意让骚欲上头的女人忘情呻吟,她敞着衣裳扭摆迎合极尽投入,就像根本不在乎此时跟她亲昵的是谁,也不想去管过完今夜明日又当如何,甚至让人禁不住觉得她就是个出身低贱放荡形骸的婊子,只要有男人乐意玩弄她身上最骚最浪的地方,哪怕对方是个衣衫褴褛的乞丐,也或是个行将就木的垂危病者,她都愿意为他打开双腿。 “楚楚,你是只想这样敷衍我吗?”余天翊听她这般淫叫忽然觉出她那虚伪的背后深藏的无尽苦楚,她在想方设法让他厌恶,让他全无感觉,让他再一次清楚知道她出身何处。可他若真是这样肤浅的人,又怎么可能去主动承认自己被她所吸引?他吐出口中被吮得尤为硬翘的小奶头,温柔的舌尖带着抚慰的吻一路亲舐到她的唇上,充满疼惜的长指牵着黏丝慰进两片蚌肉之间,指头按上穴口,缓缓刺入。 细嫩紧致的娇穴没有任何抗拒的吞入了男人的手指,内里绵密的媚肉尽数裹上,一边像小嘴一样往深处吸他,一边蠕动着细描他长指的关节轮廓。 “你该是已经知道了我没什么男女经验,可我又是医者,”轻声剖白的余天翊并没有刻意去隐藏自己的弱势,就连不稳的呼吸他都不再费力去注意,炙浊的喘息肆意喷洒,既有沉稳的成熟男人气又夹杂了少年特有的急切与莽撞,“本来,所有的应用知识我都一字不落的记在了脑子里,包括女体玄妙,阴穴构造……我以为这些知识除了医病将与我私事无缘,却怎么也没想到会突然遇见你……” 他把一根手指深戳进底,仗着角度优势把指腹围着她的宫口画起圆圈,楚云瑶被她摸得全身发软,一时间竟突然屏住呼吸,两腿猛地绞紧。 “楚楚,这才是你真正舒服的样子对不对?”理论在实战中得以验证,探索精神十足又耐心坚韧的余天翊将手指慢慢抽出,接着再狠狠碾上女人穴里触感最为不同的穴芯,一下一下,从揉抚到急捅,又从按压到戾击,一次比一次快,一次比一次狠。 ------------------- 来了~~~~~~~~~ 三十八、假戏真做4 余天翊初次亵玩女人的身体又是在这种要命的情况下,他都不知道自己竟也会有如此莽撞一面,就像沉积在体内肆意乱窜到处顶撞的邪火终于寻到了方向,心里越是想要收敛手上就越是用力。又像在冥冥中增添了不少埋怨,早知如此为何不让他们早些遇到?十年尚晚,刚刚巧十叁年正正好。她可以少受苦楚,他便是最终不能将她呵护入怀,至少也能让她生活无虑,让她与其他世间女子一样在合适的时间,合适地点寻一门美满的亲事,终生无虞。 他的心情在忍不住多想时变得抑郁,因为发现自己并没有真如心中所想那般无私。比起让她自由选择,他还是更想占有她,就像现在一样,用自己全无经验与技巧的手去对她完成探索,用自己贪心的唇舌与她耳鬓厮磨共赴沉沦。 淋漓的蜜水沿着她的腿根蜿蜒下滑,楚云瑶在妓院里摸爬滚打了那么些年怎么可能轻易便软倒在余天翊的身上,不过是戏情需要罢了。她早在决定进入妓院前摸透了自己的身体,为了少受伤,也为了后续目的的达成,首先,敏感是必须,一碰就淌水的身体比美貌更实用,其次,迎合对方的需求不仅能让她从中得到实惠,也能让对方更满意。男人的嘴总会在欲望得到宣泄后变得不那么谨慎,吹牛也好,埋怨也罢,反正整个妓院里充斥着满京城里最新最快也最全面的消息网。再者,男人都是极度好面子又实在是全无可炫耀的优点,便只能在女人身上展现那微不足道的雄风,好像征服了女人就争得了什么重大胜利似的,实在可笑的紧。 “我知道你一定在心里笑我……”余天翊拥有的不仅仅是温柔,对于自己的劣势他也认知的尤为坦然,不会硬装会在行医上可是大忌,“你若愿意放下奉承迎合,再好心的教导我一番……余某感激不尽。” 楚云瑶被戳中那点心思耳根一烫,男人千千万,嗜好千千万,余天翊所表现的调调显然是她这么些年里不曾遇见过的类型,他太能屈能伸了,如此这般的年纪却依然不耻下问,仿佛真是虚心求教,学无止境。 她能感觉出自己小穴里冒出了更多欢迎他深入探讨的淫水,紧紧吸啯的媚肉绞住他的一根指头连他关节的痕迹都尝出了磨人的味道。他胡乱的变换着不拿手的轻重缓急,唯一做对的事大概就只有穿行时丝毫没有远离过她瘙痒的穴芯,指腹快意打磨着那块凸肉,碾着褶皱的走向逆向打转。楚云瑶被他搅得承受不住,穴儿越缠越紧,贴在男人怀里的娇躯绷出颤抖,从穴口到宫口一路都像是被他点了一把酸痒痒的火,不停侵蚀着她的神经。 “医书上没告诉我,你的穴儿竟然这么紧这么嫩……”余天翊故意用‘你’而没用‘女人’做代称,又一次送出心意的同时也把俩人的关系凭空拉近。他把愈渐粗重的喘息送进楚云瑶的嘴里,学着她之前的样子缠吮吸吻,手下的动作也越来越懂得怎么使劲儿,“楚楚,你的身上有我特别喜欢的味道。很香,很好闻……” 楚云瑶一惊,她为了掩盖身上的药味一直在用自己特意研制的熏香,普通人闻了大约只能品出香或不香,可他的嗅觉必是要比旁人更加敏锐,此时还好,若在多些时日一定招惹嫌疑。 “大人……唔……恩……”她将哭音隐隐藏起,只用小舌做出不安的抵抗,却明显不够坚定,“大人……楚楚……知道错了……啊……求你停下吧……不……啊……不能再继续了……呜……我们不能……” “你扑上来的时候就知道是我,却故意叫我官人模糊认知,是想惹过就算,还是想试探我究竟是不是与你所想一样?”余天翊喜欢上了跟她唇嘬舌绕的感觉,可他同样也没忘了今夜的情况事出有因,那个人跑不掉,而他既然已经对她下了手,自然也就没想过要把今夜轻轻翻过,“而且,楚楚,你不能这样一边缠着我吻,一边又要我推开你,这对你我都是不公。” 楚云瑶努力摇头,前一瞬才挣开他的唇舌,下一瞬却又被他追上,“唔……呜……大人……啊……求你不要与我……再有牵扯……呜……这本就是错的……不能让人看见……” “确实不能让人看见,”余天翊对她的言论表示赞同,可行为上却依旧顾我,“所以你可以大声叫给人听,也或是像现在这样……小小声,只叫给我听。” 他在黑夜中将她的淫泣当成指引,舒服时的紧绷娇颤,愉悦减弱时的放松长喘,还有用力戳中她骚点时的屏息……实践中的学习最能育人,单看他便是最好的例子。灵活的指腹抵在骚穴中最脆弱的芯子上飞快研磨速抖,本就软嫩的小穴立刻被他激得蜜肉打颤,淫汁泛滥,连带那唧啾粘连的水声都撩人耳赤。饶是楚云瑶身经百战,也难敌此刻被重点照顾的极致淫乐。 她周身潮红,被男人撩出的津液来不及吞咽都从嘴角溢了出来,绞缩不休的穴儿里漫开浸入骨缝里的舒爽快意。性欲是会让人沉迷上瘾的,即便她对此并不热衷,可除去虚情假意,逢场作戏,她偶尔也是会投入享受。让她厌恶到想吐的阶段早已经过去,现在的她多数时候都不在刻意抵抗快感的来袭,任由酥麻带动全身对于交媾的感知,圆翘的小屁股也不由自主的追着男人的指尖扭动起来。 “恩……大人撒谎……啊……啊……你说没有经验……怎得……淫起穴儿来这样要命……唔……我要受不住了……呜……别再戳那么快……啊……太舒服了……”最为敏感的要害受制于人,逼得楚云瑶不得不拿出了看家的本领。小嫩穴深吞狠吸着他的手指不放,蜜肉层层吸附,褶皱条条收紧,销魂的快乐在她的体内盘旋了一圈又一圈,丰沛的淫水都已经顺着她的大腿流到了地上,更多的则被他捣得四散飞溅,她从没来没有像此时此刻一样那么渴望男人的插入,她想,余天翊这样的人,干起穴儿来应该也是乐意服务于女人的吧。 ----------------------- 来了~~~~~~~~~~ 三十九、假戏真做5 情欲催动了余天翊属于男人的那份贪婪,经年的压抑一朝复苏,那冲顶脑壳的热胀好像都快要将他的身体尽数爆破。抽筋一样的疼痛纠缠于他的下腹,灼烫的焦酸将他的性器燎得痉挛抽搐,想要进去她的身体,想要在她的体内驰骋,想要把住她的细腰,肆意又疯狂的将她占为己有! 楚云瑶心随意动,一双手臂勾着他的脖颈将软绵绵不得力的身体慢慢朝他欺压上去,扭着上身将两团丰乳挺送他的脸上,配合着让他左右逢源,“大人……啊……你不用大鸡巴插楚楚的穴儿吗……恩……楚楚知道……自己不配伺候大人……啊……啊……可是……大人弄得楚楚好舒服……你便好心赏了楚楚吧……” 这样的奉承迎合让余天翊受用之余又忍不住妒火丛生,知道自己喜欢的女人曾经的经历是一回事,真的在性事床笫间直接面对就是另一种感受了。现在的她也不同于之前的破罐子破摔,明显恢复了理智又沉溺于欢愉的模样,大约也只懂得从妓院里习得的生存之法。两性间的相处他除了理论再就是身边人的言传身教,父母、兄弟、侄子,其他人的可做参考却也不需要太过在意,毕竟日子是过给自己的,若总惦记着旁人的非议、眼光,怕是一刻都不得安生。 “自暴自弃是你,妄自菲薄也是你,我什么时候提过配与不配?”余天翊嘬住一颗小奶头认真品咂,先用舌尖轻描乳尖儿,再用嘴唇抿住乳晕,吸吮吞啯,撩拨弹弄,直到它硬挺的弹牙才又换向另外一颗继续吃,“你是楚楚,便只是楚楚。其他的……不过都是些经历,你若总自己别在死胡同里不肯出来,那便是给你出路也会走死。” “恩……楚楚懂……大人的好心……”楚云瑶本就没有忍耐快感的来袭,更没有想要从他的怀里的逃开,就像寻对了一个合拍的性伴,两个人趁夜愉悦一场,天亮便各奔东西两不相欠。她意在将水搅浑,只是失误在不知他竟表里不一,她到没以为是自己魅力无限,只想着也许是他真的太蠢善了,救苦救难更要救天救地,不懂人世间的险恶,没尝过这世间的苦。可毕竟他们道不同,只能看在未来的某一日,是她有机会教上他一课,还是他占据优势给她上上一课。 好心?他的好心全程有私。 “只凭好心,我是不会如此碰你的……”余天翊用力吸住口中樱果,直吸得她嘤咛一声挺背后仰,水腻腻的淫穴更骑上他的手指。因为怜惜,他一直只用了一根手指入她,深深浅浅,四处探索,将里面的媚肉摸了个够,也把里面的构造确认了个清清楚楚。 两个奶尖儿被他轮换着嘬来吸去,小骚穴被戳碾得又麻又痒,楚云瑶迷醉的享受着,还不忘保持着楚楚对外的为人处事,“啊……大人不要说这样的话……楚楚不配的……恩……啊……就是那里……大人插得楚楚好舒服……再用力些……” 紧小嫩滑的穴腔吸力极强,蠕动嘬啯着他的手指使劲儿往里面拖拽,余天翊的头皮都被她吸得发麻,胀痛的胯间雄物还未能全然勃起便已经垂涎出不少透明的前液,“你绞得太紧了,我若用力不当怕是会伤到你……” “不会……啊……啊……楚楚已经……恩……已经湿成这样……便是……啊……便是大人再粗暴些……淫穴也只会觉得更舒服……”楚云瑶借着不得见的夜色放纵的越来越厉害,她不再用双手去勾余天翊的脖颈,而是探到腿心将汁水淋漓的小浪穴向两侧扒得更开,“求大人……唔……再加一根手指进来吧……楚楚的这里……啊……若不能吃饱……便会一直哭……大人听听……它现在便在哭呢……” 童子身未破的年长男人简直快被眼前的妖精生吞活剥了,他在朦胧的月光下瞠红了眼,炙喘声猛地收紧,然后应着她的乞求将并起的双指送进那嫩生生地蜜穴里。即使他知道女人的私处非常弹软,既能夹吮住他的一根指头也能容婴孩产出,可轮到实际他还是不由惊叹这样玄妙的秘境也太过惑心了。开始时,他为了细细体会她的紧嫩手劲儿不大,速度也不快,偶尔入到深处,也是像碰触易碎品那样揉揉宫口。随着一次次的抽出插入,那全然不见抗拒的女人轻颤着投入他的怀中,哼哼唧唧的娇喘埋在他的胸口听不真切,却比之前的浪叫更能让他心弦悸动。 并起的两根手指显然要比一根时更有分量,嫩穴里的每一分媚肉都在撑胀中被悉心碾蹭揉磨,温温吞吞的快意让她伏在男人胸口不由自主的缩紧浪穴,用贪欢的骚肉肉紧紧裹住那两根给她带来爽利的修长指头。 余天翊单手把她的身体更揽进怀里,另一只手腕灵巧发力,精准无误地反复戳击里面膨鼓的穴芯,在她细碎地不敢放声的淫泣声里贴耳柔声道,“你不需要刻意讨好迎合我,这性事原本就是要两个人一起舒服才好……此时,你只管享受便是。” 楚云瑶控制不住的呻吟娇喘,接连不断的快意让她渐渐泣出无比诱人的小声哭叫,又被男人噙获的小奶头追着骚穴里迸发的极致酥痒席卷她的全部意识,灵活的长指在快速破开蜜肉后自发勾弹,粘稠的淫水被搅成细沫,整个小穴都像是要被他弄化了似的,直把她撩操得小穴紧抽欲生欲死。 “呜……大人……大人……不要搅的这样快……穴儿好美……啊……啊……要化了……楚楚的浪穴要被大人弄坏了……呜……好舒服……啊啊……”脆弱的媚肉死死地拧在一处,却又被两根手指头快速且霸道地操出‘咕唧咕唧’的靡响,磨人的快感扎进她全身的毛孔,让她禁不住开始哆嗦。 被男人淫弄的感觉太过刺激,她心无芥蒂,每一寸发痒的酥肉都在享受着男人的疼爱与伺候,可怜那娇嫩的小骚穴很久不曾被人这样用心的抚慰,这一遭‘因祸得福’叫她的浪芯儿都鼓胀的比任何时候都高,每被猛弹一下都会让她两腿绷紧,仿佛随时都能泄出来。 ------------------ 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