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亲害我守祭坛》 第1章憾书生学道成痴 丧家门迫遣从军1 岑家世居湘西,祖上官宦,后遇家道中落,虽不及钟鸣鼎食,好歹也算富足之家,家中十几代书生,在乡试中断断续续出了几位举人,却也只寥寥数人,总不见辈出。 岑老爷注重书香教益,意图登科再起,遂将全部家当押宝于独子,名唤夫崖。 奈何岑夫崖虽有一副好秉性,却志不在此,终日里钻研阴阳五行,勾画符箓,几番考试下来,连乡贡都没能通过。 岑老爷大怒,为让岑夫崖收敛心神,责令其迎娶表妹沁氏为妻。 哪想新婚甜蜜的日子过了只几天,夫崖又开始掐指念诀,岑老爷因憾生疾,一口气没送上,双手扭住胸前衣襟倒了下去,再没醒来。 岑夫崖守着父亲的灵位哭了三天,誓要发奋苦读了却先父遗愿,而岑夫崖注定没有为官命,他原一心求仙向道,纵不闻屋外兵荒马乱,这时几个官兵破门而入,一把推开上前哭求的沁氏,不由分说的将岑夫崖拖出门去,发配了简单的水囊、大刀,就把他押上战场。 岑夫崖没有想到自己一介书生,第一次摸刀就要与人生死相搏,他更没有想到,这仗一打就是二十年。 打仗不同于史书上的记载,当岑夫崖亲身经历过,方知其中的可怖。 且说书中记载的大将军,那是得踏着多少尸首换取的荣耀,那屡屡获得的战功,又得凭借着多少运筹,才能决胜千里。 可是岑夫崖和其他将士一样,只是帷幄之中的一粒沙,只要有令就得拼死一战,而这就是命。 发笑的是,岑夫崖虽此生与仕途无缘,哪想运气竟好至惊人,即使手无缚鸡之力,又怕见血光,但仅靠躲闪、诈死,竟也在多场战役中苟活了下来。 许多人看惯了鲜血铺地、残肢头颅,以致麻木,可岑夫崖没有,眼见前夜搂着自己说家事的兄弟接连倒地,生命的微弱渺小刺痛了他。 命由天定,运由己生,如果这就是命,不可变,那么岑夫崖就要成为决定自己运的人。 岑夫崖不再逃避厮杀,握紧战刀,炼化成战场上真正的将士,但他仍然牢记自己许下的“命运”二字,伺机逃离这浴血丧地,改变自己的运。 话说岑夫崖从军二十载,大大小小的战役打过众多,都没有“楚地之战”如此惨烈的,双方军队瞠视相对,聚集在楚地这块不毛之地上。 万里沙尘,仅有一株黄荆子从两块巨岩缝里钻出,衬得楚地更为凄凉。 一天两夜的奋战后,己军虽胜,但亦死伤无数,哀鸿遍野,溃难成军。 岑夫崖深记最后一夜艰难厮杀,恰是朔日里没有月亮,难以辨别孰敌孰友,每个人都用尽残力挥刀乱砍,撕裂靠近自己的每一副肉体,周围的每一个喘息都成为最恐怖的声音,每一个濒死呻吟都意味着他人的生命得以延续。 后有记载点评曰:楚地之战,无论敌友,唯有自保。 次日卯时破晓,枪剑碰撞声渐息,四周慢慢安静下来,楚地界边射出一线红光,逐渐照亮了楚地的各个角落。 岑夫崖手拄着刀,强撑身体勉强站立,眼前茫茫一片殷红取代了黑暗,岑夫崖搓了眼睛再看,仍是一片殷红,只是这回看得更清了。 第2章憾书生学道成痴 丧家门迫遣从军2 阳光混合着鲜血的颜色铺满整个大地,血水如同溪流般,从岩石的道道缝隙中流淌下来,渗入沙土,滋润着那株黄荆子。 再看脚下,似是踏入一渠血泊,尸体复压尸体,具具承以万道刀痕,肢离骨碎,衣不覆体,已是面目全非,鲜血淋淋,更别说辨认敌友,何其惨烈。 岑夫崖腹中有一隙酸楚游动,胸中又一股阴郁猛然顶出,两股莫名的力量缠绕着向上凸张,直至嗓眼,几欲爆发,可岑夫崖张大了嘴巴,用尽气力却没能发出一点声音,就这样呆了不知多久,他突然跪下。 楚地之战就这样结束了。 此后接连半月,岑夫崖食难下咽、夜不能寐,伴随对未来战争的不安和想要逃军归乡的心情,致使他更加焦躁。 很长时间,岑夫崖都不敢合眼,甚至连红色的花草也看不得,还时常会出现幻觉,仿佛楚地的那株黄荆子就在他面前得意地摇曳,贪婪地允.吸着殷红的养分。 就在岑夫崖几近崩溃之时,朝廷那里传来消息,皇帝命人传谕曰:为了祭奠死去的将士,褒奖其殉国有功,特赐予尸首可荣归故里的奖赏,并挑选湘西一带最好的老司,前往楚地走脚,赶集尸首归乡。 赶尸是湘西一代苗家巫术蛊术的一种,用以驱赶尸体行走,让它们自行走回故里,法术越高的老司,一次可驱赶的尸体越多,又因为人避讳死人,所以又把被驱赶的尸体称作“喜神”。 赶尸这行当很有讲究,即便是皇帝下了口谕,也得遵从“三赶、三不赶”的规矩,其中皮肉不全、身体残缺的尸体就不能赶,身首异处的也必须将其身首缝合成一具完尸才能赶。 所以纵使皇恩浩荡,但真正在乱尸堆里挑出能归乡的尸首并没有几具。 岑夫崖被安排在楚地战场拼找肢节,腥臭之气咄咄逼人,几欲作呕。 此时岑夫崖脑海中猛地闪现一念头:倘若自己可以扮作尸首,那么就可以跟随赶尸队伍送返湘西。此念一生,岑夫崖激动异常,对家的想念被压抑了二十年,一下子如泄洪般全部涌了出来,再也无法控制。 终于,岑夫崖等到了这个机会。 夜里丑时,岑夫崖窥探到几个老司把装扮好的“喜神”们“请”进木屋的两扇门板后,呈横排靠墙摆放,由其中一位被称作“阿古”的银发红衣老司牵头,大家取出五种颜色的绳条捻成一股,环喜神颈部三周系牢,再用五色绳将喜神的腰部环绕系牢,仍然用五色绳将一具具喜神拴在一起,连成一条线。 待阿古老司念动咒语,其余几位老司七手八脚的用朱砂点在喜神的手脚掌心等七处地方,复以神符压住,拿粽叶斗笠封面而盖。 阿古老司上前一一查看,确保没有差错后大喝一声“起!”那些死尸竟然齐刷刷的应声站起。 岑夫崖看得大气都不敢喘一下,虽然自己从小就听闻家乡有巫术可以驱动死人,现真得此一见,仍未免触目惊心。 不知何处一声鸡鸣,岑夫崖缓过神来,便又听见阿古老司的声音:“好了,喜神气魄已封,现已寅时不宜再动,大家先修补体力,待明夜酉时上路。补松、波东,你们二人安排一下大家,每两个时辰换一次班,轮流看守喜神。” “是。”两人同时应声,接着从屋内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声音向着门外移动,岑夫崖赶忙藏在隆起的土堆后面,掩住身体。 第3章憾书生学道成痴 丧家门迫遣从军3 可是阿古老司他们却并没有立即离开,而是走到屋子的西侧,自行站成三角队列,一头银发的阿古老司站于最前,仰面朝天一阵冗长的嘟囔,又跪下向着西天连磕三个头,仪式且毕。 待老司们依次离开,夫崖方重新返回屋前,两扇门板依然大敞着,只一年纪较轻的老司留守屋内看尸。 岑夫崖暗下决心,提醒自己机会只此一次,二十年来等的就是这一天,自己的“运”就取决于否能够换尸成功。 夫崖掐指一算,此时至酉时整有七个时辰,其中会经过三次换班,或许能让自己找到一个空隙,自己务必沉住气,切莫冒进。 过了良久,夫崖开始质疑办法的可行性,因为留在屋内的那位老司除了来回绕圈踱步外,就是坐在灯前品茗,不仅不见其有出屋的举动或意向,甚至连眼睛都不曾合上过。 看样子这行巫术之家,果然秉承宗法,做事一板一眼,恪守本职啊,夫崖暗想。 夫崖也不敢分心,悉心关注着屋内的一举一动。 第一次换班的时间到了,夫崖压抑住心里的激动探头看去,只见屋内的老司终于踱出屋门,和前来接替自己的老司一同走向屋子的西侧。 像阿古老司一样,二人并肩而立,面向西天念了些什么,而后又跪下磕头,整个过程不过一刻。 一刻,在岑夫崖看来已是生机,心中犹如鹿撞,岑夫崖伸手掐了一下大腿,以使自己沉静下来,“不行,我得再看看,确保万一”。 跟前一位老司一样,新来接班的老司除了看尸外,也没有多余的举动,这让岑夫崖觉得格外难熬,眼见着身前土堆的影子自西向东一点点偏移,心里又平添几分焦虑。 又不知盯了多久,夫崖脖颈处一阵瘙痒,伸手一摸,竟不道何时生出这么多汗来,正想着,又有几缕沿着额头淌入眼里,一阵杀痛。 岑夫崖挤了挤眼睛,用力抹了一把脸,仰头一见日升中天,金光晃眼,便唾了一口口水,骂天道:“你这厮,有本事烤死大爷,却还待为难我到何时!”说罢,干脆身子一摊,双脚平铺倚在土堆上,像个顽童一般耍开无赖。 只一会儿,夫崖便皮肤滚烫,自己亦觉得举止无聊,就重新爬起伏在土堆上看着屋内的动向。 眼见着土堆的影子渐渐形成一条直线的时候,果真又有人来准时换班,此人细眉吊睛,小眼聚光,下巴突起,身着黑衫,衬得皮肤白皙,竟不似一般男人。 又见他头缠玫色绸巾,腹系玫红色腰带,上绣一只黄褐色扑翼粉蛾,长触黑目,带子摇摆时竟似要从中飞出,生灵活现。 岑夫崖蹙眉琢磨,这该是方才提到的波东老司,瞧他着装不似前二人,想来有点儿身份。 但还没等夫崖细想,便见波东从门外唤了屋里人一起走向西边,照样行了一遍仪式,仍约有一刻,前人方离去,换波东返回屋内留守。 “想来该是这类人的惯例吧,倒可让我钻此空子,贼老天,看来你还未绝我啊”,夫崖大喜,既然已经确认了时机,只需等下次换班时孤注一掷了。 岑夫崖终于暂时放下心来,窃喜之时却突见眼前白茫茫一片,脸一白、头一沉,怃然倒在了地上,随后一阵凉意从脚底贯向头顶,瞬间出了一席凉汗,竟不似处在酷暑之下。 岑夫崖这才想起,连日来自己专注于这些苗人老司的动向,极少休憩,再算上昨日起这一天一夜未眠,体力哪支,要是再这样下去,即使自己能混入尸队,只怕也不堪路途辛劳,早早的暴露了自己,招致危险。 夫崖有些懊悔自己没有把事情计划周全,自己实在应该趁最后一次换班前休息补充下体力才行。 想到这里,他翻了个身仰天躺下,心里暗自提醒自己说:“只是小小的休息一下而已,万不能睡过耽误了换班的时机”。 可是岑夫崖哪由得自己,他的眼睛刚合上,倦意便席卷而来,没几个数的功夫,便熟睡了过去。 第4章酣睡中窘失良机 偏巧合偶混尸队1 这一刻,岑夫崖几乎是跳起来的。 他的睡眼虽然朦胧,但意识却很清晰,就在刚才的迷糊中,自己仿似看见了西边的太阳。 “时间”像千万把刻刀一般,万刀齐发,割断他的每一条神经,逼迫他反射般弹起,飞快地爬上土堆,看向屋内。 但是,晚了…… 岑夫崖没有看见波东,看见的却是另外一张脸孔。 “这说明什么”,夫崖呆若木鸡,自问自答,“说明我错过了最后一次换班,没机会了,再也没有机会了!” 岑夫崖喃喃反复嘟囔着,眼泪齐刷刷地从眼眶里涌出,鼻涕横流。 “这就是命运吧,好,好,老天,我认命了,也认运了!”说着赤手抓起一把沙土朝前扬了出去,本人已经泣不成声,胸中满是懊恼、满是悔恨。 岑夫崖想:“命既如此,活该我战死杀场”,于是将欲起身回营。 就在此时,突闻屋内响动,跟着有人一声大喝。 或是好奇心驱使,或是心有不甘,岑夫崖躬身躲上前去偷看,却见一尸斜倚墙头,手似有抖动。 那手愈抖愈强,频率愈快,神符随之飘摇而下,掌中红色朱砂也已抖落大半,样子极为可怕。 再看那老司的神色也添了几分慌张,他从怀中又掏出一符,念叨了几句,复压掌中朱砂上,抖动才渐渐减轻。 但那老司仍不轻松,口中仍然念念有词,伸出两指从胸口处朝着前方的尸体推出,额头上汗水汩汩,在鼻梁沟陷处汇成数颗豆大汗珠,样子极为吃力。 终于尸体不再动了,老司泄了力,转身夺起搁在墙角的碗,捏起碗里剩下的朱砂粉研了研,又嗅了嗅,紧跟一声叹,惊道:“这哪里是辰州的辰砂,楚地已成丧地,尸体戾气甚重,哪儿是这一般朱砂可以压制住的,波东啊,枉你行巫数载,调制朱砂竟如此大意。不行,我得赶快通禀阿古宗长,以免路上生事。” 说完正要快步出门,却又放心不下,回头盯了那具尸体一眼,心想快去快回,便顿足而去。 岑夫崖躲在一旁,虽然没弄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老司离去,只留下空屋,对他而言却是生机。 岑夫崖毫无犹豫,纵身窜入屋内,面对着十几具拼接起来的尸体已无惧色,扫视了一周,目光落在刚刚抖动的那具尸体上,心想:“想来你也不安分,路上难免你生事耽误了我。算咱俩有缘,我也权当个好人,换你下来,也省却你路途劳顿之苦。”想完便一把扯下尸体附面用的粽叶斗笠。 这一扯,尸体露出被拼凑的面部,不免还是把岑夫崖吓得后跳两步。 虽然夫崖心知这些尸体都是由楚地捡出的尸块缝接拼凑起来的,但是这具的面部也太过恐怖。 它的面部自左侧鼻翼下方用粗密的黑线向着额头两侧及右侧下颌缝出一个大大的“丫”字,左侧无唇,露出白花花的牙齿和殷红的牙龈。 尸体双目圆瞪,颜色不一,左侧的眼珠呈暗红色,应该是被人捡起后随意的安在了空洞的眼眶里好凑成一整具完尸。 第5章酣睡中窘失良机 偏巧合偶混尸队2 岑夫崖暗想,这样的尸体,戾气怎会不重呢? 来不及多想,岑夫崖立刻将那一行头换在了自己身上,又细心按照老司所作之事一一做了。 粘了符、点了砂,再把尸体拖去土堆后做掩,方站到门板后,跟其它尸体站成一排,前后不足半刻,这般熟练竟不似头一遭。 不多时屋外脚步声急急纷沓而至,刚进门便听一个浑厚的声音不缓不急地问道:“阿莫,你说方才生事的是哪具喜神?” “阿古宗长,正是这具。” 接着,岑夫崖的耳边响起脚步声,从封面用的斗笠下方看见有人向着自己探了两步,伸出手来,几乎就要抓出自己。 岑夫崖吓得全身发麻,一股凉意从脚底直窜上头顶。 他不由地屏住呼吸,闭紧了眼睛暗暗祈祷:“老天啊,您救救我吧,倘若被发现我逃军,可是株连九族的死罪啊,您不可怜我,也得可怜我的家人啊……” 千钧一发之际,突然一道黑影闪过,挡在了岑夫崖身前,抓住了伸来的手腕:“且慢!阿莫老司您年事已高,想必是看错了,大家离去的时候已查看仔细,并无异状。” 阿莫怒视道:“波东,你也是有资历的老司,这些尸体戾气凝重,你竟只调制普通朱砂而非辰砂,万一压制不住,岂不路上生事!” 波东一扬头冷笑道:“生事?笑话!阿莫,这可是阿古宗长亲自施过法的,也一一查过,难道说你是在怀疑宗长的法力?” “我!”阿莫看了看阿古,又扫了眼众人,一脸难堪,“我并非此意!” 波东一挑眉斜视阿莫,哼道:“况且,我们三人留守都无异状,偏到你这里生事,不是老眼昏花又是什么?” 阿莫口舌上不及年轻人凌厉,一时被波东堵得语塞,憋得脸通红,也吱呜不出一句话。 见此情景众人皆无语。 一位是资历高的前辈,一位是学有早成的青年奇才,这番论辩不知该如果化解,于是都转而去看阿古老司。 此时阿古老司的目光穿过波东和阿莫老司看着岑夫崖,也许也是年纪大了,阿古老司眯着眼睛打量了尸队片刻,眉头皱了皱,表情凝重。 阿古老司意味深长的点了下头后,面部又恢复成往日的平和,道:“众人齐心,理应多加谨慎,酉时已近,不宜耽搁,上路!” 阿莫看了看阿古老司,又藐了波东一眼,“哼”一声,忿忿地甩开被波东抓住的手腕。 于是众人出屋,走向木屋西侧,照例行了仪式。方上路。 第6章坎坷归途现波折 离奇宝铃起传说1 老司们分为三队,跟随于队伍的前、中、尾部,最前方由阿古老司带队,补松、波东伴其左右。 咒语声喝起,尸体们不仅可以站立,还迈开双脚走步。 要说模仿尸体行走,着实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它们的步伐迟缓且僵硬,照样走起来,反而更觉得吃力。 不过,为了避免被识破真身,所以岑夫崖谨慎学习,当尸队快要行至兵营哨卡处时,岑夫崖不免又悬起心来。 守卫的官兵显然知晓赶尸巫术的各种忌讳,早一步就退避十丈之外,只是遥望而不敢凑前,更省去了检查各路人员的步骤。 于是尸队就这么顺利的通过哨卡,捎带着岑夫崖离开了二十载的浴血生涯。 赶尸队绕过村落,只沿着山中小路行走。虽说是山路,但也算是平坦,周围树叶密布,不见鸟兽,只有风吹草木的沙沙声。 如若不是混在一队尸体中,还真是一条值得驻足欣赏的幽僻山林。 队伍一直保持着平稳的速度向前移动,连接着整个队伍的五色绳却突然松了一下。 岑夫崖感觉队伍的最前面似乎停了下来,连带着自己的脚步迈起来也沉重了几分,还没等适应过来,缠在岑夫崖腰间的五色绳又一紧,岑夫崖的整个身体向后仰过,像是被人狠拽一下,差点失去平衡。 待岑夫崖重新站稳脚跟,再向前走去的时候,腰间竟像是拖了一块巨石般,步履艰难。 这时,从后面传来喊话声:“喂,前方可是有斜披?” 前方回应道:“正是,宗长正在想办法,你等且歇息片刻。” 最前方补松老司正蹲下查看地形,对着半尺高的斜披犹疑片刻,他起身面向阿古老司道:“宗长,此次走脚咱们已特意选取平坦之路,可诸位喜神戾气甚重,连这种小坡都难以越过,继续行走吃力不说,恐怕还会误了皇帝令的归期。” 阿古老司捋着胡子点了点头,脸色凝重。 波东一咧嘴角,又立即合拢,双眉一拧,俯身向前低声道:“宗长,我有一法,若是咱巫族法宝‘缚魂摄魄铃’在,一切就不成为题了。不知您可曾亲带于身上?” 补松一把扯开波东:“放肆,波东!‘缚魂摄魄铃’属我族秘宝,一干事宜岂是我等可以过问的!正如阿莫所言,尔若是悉心调制辰州朱砂压制喜神戾气,又何至于今时之状?” 有那么一瞬间,补松看见波东的双目紧眯,眉毛向着眉心聚起,恶狠狠地盯住自己,可眨眼间,波东面部表情又松懈下来,变得平缓。 波东微微一笑道:“补松老司莫生气,这原怪我大意,小觑了喜神所含戾气之重。可事已至此,若是耽误了归期,那皇帝老儿只怕降罪于我族,性命堪忧啊。”说着撇了阿古老司一眼,又道:“可惜执掌宝铃的非我,否则……” 补松大怒道:“你还敢提!” “罢了”,阿古挥起衣袖挡在补松面前道,“波东虽乱了规矩,但亦言之有理,眼下最要紧的还是赶路,不可延误。为防‘缚魂摄魄铃’被盗夺,我对外谎称藏于巫蛊之地,但其实从未离身,此时困境,用一用也应无妨。” 说完阿古将手伸向怀中衣襟内,从最里层摸出一物,外面由红布紧密包裹。 随着红布被阿古一层层的揭开,波东的眼睛愈瞪愈大,身体向前倾去,补松显然对此宝物也极为好奇,不由得也上前几步。 第7章坎坷归途现波折 离奇宝铃起传说2 当红布被完全揭开的瞬间,露出一口四面、方口铃来,样子酷似钟,只是比其更小一些,质地似铜,面呈铜黄色又含墨绿锈色,顶端系有五色穗。 阿古宗长从手上拎起铜铃的同时,夜里响起“咣、咣”的沉闷声音。 二人都被惊得说不出话来,还是波东先回过神来,难以置信的问道:“宗长,此乃‘缚魂摄魄铃’?” 这回补松没有再拦阻波东的提问,看来他也很想得知真相。 阿古老司捋了捋一捺长的胡子,对他们点头道:“正是。” 阿古老司看着他二人的表情惊愕,便知道他们心里所想,于是笑道:“呵呵,可是出乎你们所想?” 波东难解道:“宗长可是在戏弄我二人?芸芸众生皆为这‘缚魂摄魄铃’奔走寻访,势力之辈更是为了它搜寻终日,更别说这是咱们一族誓死守护这么多年的宝物了,此应不世出的一物,怎会如此平凡无奇?” “波东小辈稍安勿躁,”阿古老司伸手拍了拍波东的肩膀,“要想渡此困境,的确还要靠它”。 阿古老司说着单手托铃,空出一手抽去系于顶端的五色穗,原本的墨绿铜锈变得洁净透明,并向四边蔓延。 一瞬间青光绽放,把周围的夜渲染成一片光亮,波东、补松被这突如其来的光芒照射得张不开眼睛,连连后退,同时举起衣袖遮挡,等慢慢适应了这青光,才敢靠近仔细端详。 仍然被托在阿古老司的手掌里,看见的确是一尊碧绿通透的玉铃。 铃心无风自动,响起“叮、叮”的声音,清澈悦耳,顿觉舒心惬意,竟让人忘却了行途的劳累,心情大悦。 波东倒吸一口大气,愣愣自言道:“真乃宝贝!” 只见阿古老司将铃铛高高托起,念动法咒道“冥铃宝号,天地同生,降我光辉,得驻飞霞”,顷刻间铃身光芒四溢,天色大变,方圆一里内亮如白昼。 阿古又念道:“三魂逆行,七魄归附,腾身紫微,元始徘徊”。 四周草木沙沙作响,几十束光柱从四面聚拢过来,最终在铃前凝集成了十道碧绿的圆形光晕,排成环形逆向绕铃盘旋,同时铃心开始剧烈摆动,发出更加清脆急促的声响。 岑夫崖看到队伍停滞正在好奇,突见天色大变,黑夜转昼,前方光芒大作,又听见清脆悦耳的铃声,身边生起几丝凉风,伴着“嗖”的声响,有几道光晕顺着他的耳、鼻、口处灌入身体,瞬间游走全身,顿觉神清气爽。 岑夫崖不知发生何事,但听后方老司激动道:“三魂附体,七魄归位?想必是‘缚魂摄魄铃’!” 尸队很快又开始继续行进,岑夫崖步伐轻快,似是脚底生风,疲劳感尽失。 岑夫崖感到难以置信,再看那前方的尸体,聚聚步伐轻巧,竟似在飘,不仅加快了前行的速度,还很轻易地通过了土坡。 继而阿古老司把五色穗重新系回到铃顶,铃身瞬间出现垢般的墨绿色锈迹,蔓延开来,很快覆盖了整个铃身,又变回成平平无奇的铜铃,天空也跟着黯淡下来。 第8章坎坷归途现波折 离奇宝铃起传说3 波东张大了嘴巴看得发呆,圆瞪的眼睛突然垂了下来,看来心里有些失落,一脸意犹未尽的表情。 波东矗在原地,直到尸队经过身边,他方惊觉,连忙向前连赶几步,追上阿古老司他们。 波东堆上满脸笑意,全然不顾补松投来的拦阻眼光,向阿古老司道:“宗长,既是法力高强的宝物,何故要以五色穗压制?” 阿古老司回头看了波东一眼,又转而面向前方道路,他深深地吸一口气,又长长地呼了出来,最终说道:“前日里我夜观星象,西南方紫微有星斗盘旋后陨落,兆我将遭遇大劫,况我年事已高,大限之日本也将近,早晚要将此宝托付于你们看管。也罢,这铃的渊源也确该让你们知道了。” 阿古老司道:“千年前,女真族王的母亲去世,王听信国师谗言,用千名年轻女子的心头血炼成血珠,以祭奠母亲。很快族中的少女就被杀光,却还缺一名,国师又怂恿王杀掉他的爱妃‘玥’,最终炼成血珠,可是珠子怨气极重,放在哪里,哪里就会战乱纷纷,血流成河。” “王自知轻信邪人招致祸端,悔恨不已,郁郁而终。临终前王把儿子喊到床前交代说:‘我死后已无颜再去见玥,我取她血,自该被她挫骨扬灰。待我死后,你将我的骨灰铸成玉铃,置于珠上,让她时刻听到我的声音,若她还能念及我们的夫妻恩情,自可消除灾难。’于是王的儿子按照父亲的吩咐铸就了玉铃,放置于血珠上方,竟真的再无祸事。” 波东追问道:“那我族又如何能得此宝?” “很快世间流传出血珠出现时会纵生‘灭世鬼王’招致灭世之灾的传言,更有甚者认为如若拥有此珠并加以利用,即可执掌九天三界,于是一时间大乱,群妖骤起,纷纷遁入人间抢夺血珠。” “女真族众奋死抵御,仍惨遭灭顶,危难之际女祭司那刺颜孤注一掷,炸毁祭坛与妖魔同归于尽。随着一声剧烈的响动,空中一道红光滑过,大地颤动,山里面浓烟四起,落石不断,从四面赶来的所谓正道之士见此况急忙分头搜救。” “当我族五位长老一行人找到那刺颜的时候,她已被滚落的巨石和妖魔的尸体压在一起,生命垂危,那刺颜从怀中递出玉铃,说:‘血珠逢爆炸时弹出,朝向南方,无知踪迹,怕是会再多祸端,你等且收好这玉铃,日后必会有用,切莫对他人提起’,便就此断气。” “五位长老遵从忠告,在众正道之士赶来前先暂藏起了玉铃,可是却惹来了麻烦。众派之人抵达祭坛处寻不到血珠和玉铃的踪迹,只见到了负责看管它们的那刺颜的尸体,便疑心大起,倒戈朝向率先抵达此处的我族长老,一再逼问。” “长老们顾及那刺颜的话,信守承诺,只字不语。见此状,所谓的正道之士们自知无趣,也只得作罢,纷纷愤愤而去。然而事情并非就此完结,玉铃法力强大,青光大绽,流光四溢,是想藏都难以藏得住的法器,自从女真山上一别,四方力量纷纷窥视我族,想要探求法宝的去处,夜贼更是多得难以提防。” “思量再三,五位长老决定封印玉铃,但这玉铃乃舍利之身,非金、非木、非土、非阴、非阳,竟属五行之外,为了保全我族不受外敌侵扰,避免重演女真的厄运,五位长老舍弃毕生修为,将身躯幻化成五色穗用以封印玉铃。” “果然,玉铃被封印后变得平平无奇,易于藏匿,于是自此后我一族奉命守护此法器,以防血珠再次出世时,可将其加以抑制。哎,无奈的是,血珠还尚未出世,世间已然纷争四起……” 说毕,阿古仰头望天,轻捋了捋胡子,脸上竟是嘲弄般的笑了笑。 听闻此缘由后,补松和波东二人的表情也均有不同,补松若恍然般露出惊叹之意,而波东却闷不作声,若有所思的一路走着。 夜色越来越深,小路越走越静,三人在前再没做声,只留风、叶还有脚步作响。 第9章叛誓言背恩忘义 毁盟约自相屠灭1 “诶啊!” “喝呀!” “啊!” 队伍后方传来撕心的叫声,一声接着一声。 阿古三人连忙转身,应着叫声远远看去,尸队旁有人影一个一个倒了下去。 “这是怎……”还没等补松的说完,远处一个凄厉的笑声划破了黑暗。 一个高大的黑色身影腾空翻身而来,随着厚重的落地声,站在了三人面前。 “尔等何人?欲意为何?”补松纵身挡在了阿古身前。 “呵呵。”身影发出两声低笑,直立起身体,继而又向前一步,月光下露出一张狰狞的脸,青黑色的嘴唇朝一边提起,眉心处烙有一团弯曲的黑色火焰。 他像是在强忍着笑意,以至于身体不停地颤抖,有液体沿着他的前额滑下,此人伸出厚掌一抹,脸上留下一片暗红,他又不舍的把手掌放在嘴边舔了舔,诡异的笑了。 “交出血珠和缚魂摄魄铃,便让你们死得痛快些。”说着拐手至颈后倏出一柄三刃宽刀,刀柄处悬着数只铁环,发出“咯楞咯楞”的响声。 补松见此状,一手摊开护住阿古,一手握拳在胸,喊道:“宗长快走!” 补松握拳的手在身前画了一个似“目”字的符号,后大喝一声,立见路间黄沙四起,将其包裹在中间。 苍老的手臂之上两点金光耀目,渐渐浮现出一个条形的图案,图案越发清晰,只见一条白蟒发散出金光,闪耀的两处光点正是它的双瞳。 白蟒像是活了一般,在补松的手臂上扭动了两下身躯,竟然一窜而出,触地即大,直立身躯严严实实的挡在补松前面,后摇晃着脑袋吐着信子,发出嘶嘶的声音向着那人站立的方向游窜过去。 黑衣大汉见此状况连退几步,面露惧色,但仅有一瞬他立刻平复心态,双腿向外呈弓形分开,“喝”的一声,身体用力向下,脚下的泥土竟然下陷一指深,双脚稳稳地扎在土里。 他立马挥刀向前,刀身发出青紫色波痕,像是有灵魂般兴奋地抖动,蓄力待发。 白蟒双目圆瞪,显是因此被激怒了,一道金光划过空气,粗壮的蛇头獠着毒牙向黑衣大汉握刀的手臂咬了过去。 黑衣大汉冷不及防,一个激灵暂时跳开,正欲挥刀,却未料脚下一阵冰冷,被白蟒柔韧有力的蛇身盘绕而上。 黑衣大汉猛力挣扎,哪知白蟒越缠越紧,在小腹游走两圈,黑衣大汉便一口闷气喷出,夹带着鲜血。 见此危状,黑衣大汉赶忙把刀向上抛出,紫光一闪,抽出另一手反手接刀,向着蛇头七寸处狠力砍下去。 白蟒痛苦地吐信咆哮,蛇身一松,黑衣大汉趁机一跃而出,站稳后朝地面唾了一口血水,又随手一抹,露出一谐恶笑。 白蟒扭动了几下,伤口处金光若隐若现,被斩裂的银色鳞片渐渐愈合,完好如初,不留一丝受伤的痕迹。 黑衣大汉翻身一跃,跳至左后方一块凸起的巨石上,举刀齐颈,伸舌在刀刃上舔过,又从腰间取出一只白瓷瓶,倒出粉末撒在舔过的刀刃上,瓶子随手向后一抛,再次举刀向前。 第10章叛誓言背恩忘义 毁盟约自相屠灭2 补松乘胜追击,以两指前曲驱动白蟒,白蟒蛇尾横扫而过,巨石一击而碎。 黑衣大汉翻身跳下,白蟒调转蛇头含怒咬去,黑衣大汉屈膝后仰躲过扑咬,顺势横扫一刀。 蛇腹被豁开一口,鲜血四溢,白蟒痛苦的扭曲着身躯,黑衣大汉见状,纵向又跟一刀。 “啊!啊呀!” 两声哀嚎竟然来自补松老司,只见补松右手紧掐左手手臂,痛苦的跪在地上。 阿古老司快步上前拨开补松的双手查看,竟然从他的手臂上涌出血来,再仔细一看,手臂上横竖各有一道极深的刀痕,呈十字形,同白蟒的伤处竟是一模一样。 再看扭动的白蟒,已是在地上气息奄奄,伤口处仍然金光隐隐,却始终没有再次愈合。 “雄黄!”阿古老司惊道。 “哈哈哈哈,正是雄黄!”黑衣大汉仰天得意道。 补松紧要着牙齿,挣扎着抬起头,微睁双目怒视道:“我族人各执一蛊,所驱使的蛊物均属秘密,从不为外人道,你又怎会备有雄黄?” “哈哈哈,既是不为外人道,那定是内人所道喽,这么简单的道理,老司你又怎会如此蠢顿。” 说完,黑衣人朝着阿古老司的身后瞟了一眼,讽刺般的笑道:“你说对吗,波东吾弟?” 听闻此言,补松的脸色由苍白转成惨白。 “原来一切都是你……”阿古正欲转身对峙,两把匕首就从背后穿透了他的身体。 出刀的不是别人,正是面露奸笑的波东。 “啊哈哈哈!”黑衣大汉放声狂笑,道:“波东,快把血珠和缚魂摄魄铃来取与我,我会禀明计都大人记你一功。” 波东低头拜道:“谢黑衣圣使。我方才亲见玉铃正在阿古怀中,而血珠确不在白苗族中,但我听闻当年女真祭坛一场血洗后,血珠已被抛往南方一带。” “哦?先取缚魂摄魄铃与我。”黑衣大汉收敛恶笑,略有失望。 “恶人,我跟你拼了!”补松强忍剧痛,双手掐诀,本已气息奄奄的白蟒双目骤光,突然一跃而起,冲着黑衣大汉扑去。 黑衣大汉哪里料到补松到死还能有此翻挣扎,没有闪避,白蟒的毒牙结结实实的插入他的右肩,毒素遇到血液立融,发出“吱啦”的声响,升起了一片白色气体。 黑衣大汉面容惊恐,痛得丢掉三刃宽刀,身体向后倾去,一下屈膝跪倒在地。 他牙齿紧咬,痛得头上渗出汗来,却又不干愿赴死,左手握住蛇头两颚吃力地向中间挤压,想要掰开蛇牙。 白蟒痛得扭动身躯,终于还是先没了气力,活生生被这黑衣大汉从右肩处扯了下来,一甩手摔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雪…雪蟒……”补松扑通一下趴在地上,向着白蟒的尸体伸出手去,任凭他用尽力量也只有手指动了动,数下之后连手指也不再动了。 “补松!补松啊!”阿古用力晃动补松老司的尸体。 黑衣大汉呸了一声,左手捂着被蛇咬伤的地方,但是蛇毒混着血还是不断从他的指缝见汩汩地涌出。 第11章叛誓言背恩忘义 毁盟约自相屠灭3 黑衣大汉拾起刀强撑着身体对波东说:“这老头儿还真他妈难搞,到死还摆老子一刀。我得立刻回墟棘峰找飘摇仙子那贱人索取解药,剩下这老头儿就留给你了,至于宝铃,完事后速带着它到墟棘峰总坛找我。” 也没等波东应声,黑衣大汉便一个翻身急急而去。 黑暗中仅剩阿古痛苦的呻吟,身后有脚步声缓缓上前,波东手握刀柄一使劲,匕首往阿古身体的更深处扎了进去。 伴着阿古的疼痛声,波东双手又轻巧一提,两把匕首混着汩汩的鲜血从肉中窜出。 波东蹲下身来顺手牵起补松老司的衣角,一边缓缓地擦拭匕首上的血迹,一边凑到阿古老司耳边轻声道:“把铃给我……” “吭吭吭吭……”阿古老司双肘撑地,狠狠地瞪着波东,想要说话,却只咳出了一滩血。 “把铃……给我……”波东重复一遍。 阿古老司怒目圆睁,猛地抬头,死死地盯住波东。 那气势,一下逼退了狂妄的波东,他的心里被阿古老司的目光瞪得发慌,致使波动的狂妄猛然转化为狂躁。 波东清秀的面庞突然变得狰狞,白皙的肌肤瞬时铁青,血迹未清的匕首突然反手逼向阿古老司的颈部,狂吼道:“给我!” 千钧之际,阿古老司双肘发力,向后跃起,同时左臂用力一挥,劈在波东关节处,“叮咣”一声,匕首落地,已被震到数丈开外。 波东见伤者仍想垂死挣扎,隐藏的嗜血心性一下被激发出来,狰狞的面孔多了一丝笑意。 他索性丢掉了另一把匕首,站起身子,轻手抚摸着腰间玫红色缎带。 拂过缎带之处褐色光芒大绽,原本垂落的缎子突然颤动起来,仔细一看,那只绣于其上的长须触目粉蛾,正扑棱着黄褐色双翅挣扎欲出。 玫红色腰带突然被猛地拽起,一道红色光芒窜出,围绕着波东周身盘旋两周,最终落在波东的右肩上。 那东西正是附在波东腰间的粉蛾,此刻它正挑衅般晃动着长长的触须,两粒豆大的眼睛黑洞洞的看向阿古老司。 “逆……贼!”阿古老司咬着牙吐出两个字。 “拿……来……”波东说话同时,双掌朝上,双臂向上展开。 波东肩膀上的粉蛾像是得到主人的指示一样,张开双翅,向上抬起,同时打了个激灵。 瞬时间四周的树丛里发出细细碎碎的声响,数十只粉蛾夺空而出,齐刷刷排列在波东身后,摇晃着触须做进攻状。 “休想!”阿古老司左手撑地,右手凭空一挽,后而攒起手掌,即刻有绿色光芒从指缝间透出。 掌中像是有物愈胀愈大,终于顶开阿古老司的手指,破掌而出,一只蜜蜂弓着身体,直立着长刺停留在半空。 “玉蜂王!”波东眯着眼睛“哼”了一声,一甩手粉蛾群蜂拥向前扑去。 阿古老司见此景,迅速沿地抓起一把沙石,向玉蜂王身后抛了过去。 玉蜂王发散出的绿光范围内所有的沙石都被定格在了空气中,自动向邻近自己的小沙石靠拢,形成一个个石团,石团又立刻化成一只只蜜蜂,闪电般消失在阿古老司面前,冲向蛾群。 第12章叛誓言背恩忘义 毁盟约自相屠灭4 只听见噼啪的声音,粉蛾一只接一只的败死地下,有的身上插着石蜂的毒针还没有死,在地上扑棱着翅膀痛苦挣扎。 波东眼见自己心爱的蛊物越死越多,料定不是这些蜜蜂的敌手,自古一物降一物,明知不该硬来,于是手臂回拢收了蛾群,开始兀自狂笑。 “哈哈哈哈,你以为这石蜂是粉蛾的天敌我就杀不死你了?在你临死前我就告诉你吧,先前我已对喜神里其中的一具施了蛊,为的就是要驱动它杀了你,没想到阿莫这老头儿差点儿坏了我的好事儿,要怪就怪你自己没相信他吧,哈哈哈哈哈!” 波东一边狂笑,一边双指并拢,发力驱动尸体里的蛊物。 波东并不知道,很快他就会发现,自己其实陷入了更加可笑的局势。 波东凸起的下巴上已经挂满了汗珠,尸队里面却仍然没有响动。他不解的再一次驱动,仍然没有作用。 波东一时间乱了方寸,他不知道自己精心准备的陷阱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 波东的脸上第一次出现慌乱的表情,随后又变得惊恐,因为当他茫然无措的看向阿古老司的时候,发现玉蜂王已经直扑自己眼前,探出它的毒针直刺自己的眉心。 在生死之间,波东完全丢掉先前的姿态,不顾形象的向后倒去,毒刺恰巧从他的头皮上方掠过,波东跌坐在地上惊恐的喘着粗气。 玉蜂王由半空划了一个圆弧,发出“嗡嗡”的巨响,转身再次向波东袭来。 波东没有犹豫,一个轱辘爬起,纵身跳入树丛,没了踪迹。 玉蜂王寻人未果便调转方向,向着受伤的主人飞了回去,至一半途中,玉蜂王便消失在空气中了。 再看那边的阿古老司,枯瘦的右手像是被榨干了血液般垂落到地下,毫无生气。 阿古老司显然是用尽了法力,他知道,如果再多一刻,恐怕自己就没有办法驱动玉蜂王抵御波东了。 再说岑夫崖那边,尸队停滞不前,这半天来他在粽叶斗笠下面只看到身边有红、黄、绿、青、紫的光芒闪过,听到一片凄厉的打斗声。 岑夫崖心中知是有人劫道,却纳闷一个尸队,到底有什么可劫的? 好在自己身在尸队里,无论孰赢孰输自己都不会有人怀疑尸队里面有活人,大不了等他们打完了,找个机会偷溜。 他盘算着要是老司们赢了,自己就继续跟着尸队走;要是劫道的胜了,他们也不会要一堆死人;要是两败俱伤,那自己就等双方都死光了的时候溜走。 想到这里,岑夫崖放下心来,掩住气息,继续佯装死人。 多时后,前方打斗声平息,想必是胜负已分,可是实在太静了,岑夫崖猜想着难道是没有一个活口? 他又耐心等待了片刻,四下仍旧没有响动,就在岑夫崖想要抬手揭下遮面斗笠逃跑的时候,有东西一下抓住了自己的脚踝。 岑夫崖受到惊吓,战战兢兢的把目光转向斗笠下的缝隙,只见正是一只干瘪的大手死死抓住了自己。 第13章叛誓言背恩忘义 毁盟约自相屠灭5 岑夫崖惊吼一声,一个激灵想要跳开,却哪想这手抓得如此之紧,竟生生把自己拖倒在地。 岑夫崖本能的向后倒退着爬去,没想到这手的主人仍不放弃的向着自己爬了过来,抬起一张苍老干瘦的面孔。 岑夫崖认得他,他应该是阿古老司! “阿……阿古老司……”岑夫崖颤巍巍说出自己的猜测。 没想到那紧抓住自己的手突然松开了,手的主人慢慢地点了点头以示肯定。 岑夫崖长吁了一口气放下心来,他心想,看看阿古老司这副样子,可见刚才经历了相当艰难的打斗,若不是阿古老司身着特有的那身暗红色长衫、银色头发,自己真的很难辨别他的身份。 天色蒙蒙亮,借助微弱的光亮,岑夫崖朝四下里看了看,倒在队伍四周的老司们的尸体,洒落在四周的未干血迹,还有正望着自己的血泊里的阿古老司…… 岑夫崖的心里被撩起一丝苦痛,这似曾相识的一幕,像铁锥一样捶打自己。 “你……年轻人……”阿古老司虚弱的说道,“我身将逝,天命难违。算来你我有缘,我有一事托付于你,请你念及我救你性命,圆我此愿吧……” 岑夫崖的思绪被阿古老司的话牵引回现实中,他仔细一想阿古老司的话,突然发觉却有一事不对劲啊。 自己一路佯装,阿古老司又怎会知道自己是个大活人呢?既然他知道自己不是喜神,又怎么会一直不揭穿自己呢? “我……明白你在想什么……”阿古老司用力挤出一丝笑,“阿莫……我很相信他,当我等前去查看那具异样的喜神之时,发现了藏匿其中活人的气息”说着阿古老司伸手到怀中意味深长的拍了拍。 “那您……” 未待岑夫崖提问,阿古老司接着说道:“那我为什么没有揭穿?……救一个活人永远比带走一个死人更有价值……生命最可贵……” 岑夫崖眼泪滚落下来,眼前这位因竭尽法力而干瘪变形的老人却显得异常亲切。 岑夫崖起身去搀扶阿古老司,阿古老司却摆了摆手,道:“无济了……” “那您说让我做什么事呢?”岑夫崖急忙问道。 “这个,请你替我收好”说着阿古老司从怀里掏出了那个红布包,“请你带着他一直向南走,切勿为外人道。” 岑夫崖接过红布包,一脸疑惑,问道:“刚才劫道的为的就是这个?这是什么东西?” “里面是一口铜铃,终有一天你会知道它的用处……” “朝南走?走到哪里?交给谁?”岑夫崖追问。 阿古老司看到岑夫崖仍是一脸不解,再次问道:“你只朝南走,其他的交给机缘就好,你能做到吗?” 岑夫崖抬头直视着阿古老司用力点了点头。 阿古老司担心道:“好了,你快走吧,不多时他们又会回来的,此处已不再安全了……” 岑夫崖站起身子刚要走,又犹豫的回头望了一眼气息奄奄的阿古老司,这个慈父般的救命恩人,流泪道:“为什么好人没有好报?” 阿古老司没有回答,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岑夫崖扭头跑进了路旁的树林里。 小路上,阿古老司微弱的喘息着,喃喃道:“是非善恶终有报。谁道是没有善果呢?莫说是我救了你,你也同样救了我啊,若不是机缘巧合下你换掉了那具附蛊的喜神,我恐要辜负祖师所托,让这铃落入魔人手中……” 第14章月色少女初现身 一番徒劳空遗恨 “小主人,就是这里。” 说话的是夜空中一人面马身异兽,通体虎纹,身两侧伸展出一双翅膀,见它振翅用力一扇,双翅展平附身盘旋向下,随之夜空中似有斑斑繁霜洒落,沁着一股桂香。 “英招,可有人声?我们下去看看。”异兽背上驮有一月白色衣衫的女子道。 听到女子的吩咐,这被唤作英招的异兽尖俏的双耳抖动,侧着脸耳朵朝着前方耸了耸,回道:“未闻响动。” 映着隐约月光依稀可见此女子青眉淡描,眉峰微聚,面色冷如冰玉,若有所思般,却并未再作言语。 英招仰首发出一番“簌簌”榴啼声后,急转一个俯身盘旋,终于落在了山延边的小路上。 英招旋即低首四足跪地,摊平身体,便于背上的少女下地。 又见一道月白色光芒在夜中划出一道月牙形状,正是少女一个侧身,下马顿足而来。 正欲快步向前,少女却被一股扑面的腥臭味道顶撞回来,连退三步。 少女低眉垂眼凝想间眼波流转,于是甩开右手将袖口抖平护在面前,挡住英鼻绛唇,又探出左手至脑后发髻处轻轻抽取,一支月白色桂枝模样的玉簪便捏在她柔荑的两指之间发出光亮。 少女口中轻念,指尖的玉簪光芒更甚,她持玉簪于身前即刻照亮了地上的小路,随着前行挥动左手,竟见霜色桂花自玉簪顶端的花梢出涌动而出,飘摇而下,晶莹胜雪,看来那月白色光芒和幽幽桂香皆应源自于它。 循着混着尸臭的血腥气,不多几步女孩便蜷身蹲下,玉簪轻扫地面,映出数具尸体一字排列向前。 最近的一具尸体下身着藏色大脚长裤,上着无领交叉乌摆,腰挂五色穗,胸前已被血液浸透,殷红一片。 “这装扮像是苗人老司,下手的人真是狠毒”,少女双眉紧蹙,暗自想道。 她秀眸微合,将玉簪探向尸体胸前,一宽二窄三列并排刀伤穿堂而过,少女幽谭的眼神中横波一闪道:“三刃刀......鬼啸?” 少女挽起袖口,透出五指复压尸体四处,触感冰冷僵硬尚未完全,算来死去不过一个时辰略略有余。 再次起身,她一边沿着小路小心地绕过一具一具尸体慢慢向前挪去,一边喃喃道:“还是来晚了。” 夜风动林响,异兽英招突然调转过身,翘首侧耳,凝神聚听。 片刻后英招对着少女的方向提醒道:“小主人,还请尽快。” 少女回身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轻“嗯”了声算是回答。 时间紧迫,无法一一查看尸体状况,只能用这个办法看看是否尚存活口了。 少女这样想着,摊开手置于玉簪下方接住了一掌如雪的月桂,扭动身躯,如舞蹈般伸开手臂甩手一撒,桂花带着晶莹光亮四散开来轻浮在空中却不曾飘落。 少女将玉簪插回发髻,腾出双手做纤花诀,两手中指与拇指环扣呈雀首状,雀喙相触,左右食指与无名指相触,轻巧小指向外。 恰时念动诀咒,月桂沁着香似风卷繁雪般向着四下的尸体飞去,随之落下后逐渐相融,最终消融而化、晶莹色消。 看来是真的无有生者,少女一脸失落,渐显疲惫。 “谁?!” 小路旁的密草中似有光亮,被少女余光机敏的探知到,再问:“是谁?” 仍是只有草木吹动的声响,但是隐约可见有几颗月桂伏在深处散着点点光亮。 少女敛起裙摆正欲前去查看,突然一怔,原来是玉簪月色光芒突绽,发出隐隐的嗡鸣声,“追来了!” 小路一端的英招同时道:“小主人!” 少女望向北方夜空,又转看向草丛,犹豫二三,终对英招说道:“走!” 英招听令,双翼大张,自前向后一个划动掀起一阵飓风,呼地腾空而起紧跟跳跃,瞬时停落在少女身侧的空中。 女子转身一跃伏到英招背上,一人一兽向着小路旁的槐林里逃去,伴着一道月白色光芒渐渐消失在林子深处。 少时,少女原先站立之处的上方夜空中,一大团厚重浓烟如海浪般自北方翻涌而来,浓烟中央有一虎尾燃着火焰直耸云霄。 烟海中红光跃出,有一人影双手撑地,半跪落于空地处,向上束起的长发因这姿势瀑布般垂下,遮挡住了半侧脸颊。 人影站立起身抬起头来,夜风迎面吹来,掀起了那侧遮面的长发,露出一只奇特的血红眼睛,他的脸型轮廓分明,剑眉虎眼,深邃异常。 男子阔步前行,目光灼灼,四下环顾却并无所获,又仰头闭目深吸一口气后又缓缓吐出,淡然道:“是她。” 说完仰首对着那空中烟海道:“她又逃了。” 烟海中旋即传来一声浑厚怒吼,撼天动地,吹砂滚石。 第15章救性命毋言后世 论果报已定今生1 发端处玉簪发出微微嗡鸣,撒漏出些许桂花自空中飘摇而下落入身下林间。 “有人,英招,下去看看。” 英招发出“簌簌”榴声是以回应,双翼伸展开来一个回旋划向槐林间,不多时,少女与异兽便站在一棵耸天老槐树前。 树干足有两人双手环抱粗,把斜倚仰倒在树干处的一个人影几乎遮挡的严严实实,若不是闪烁着月白色光亮的桂花在那人影面上下跳跃、忽明忽现,还真的很难被发现。 “还有气。”少女蹲在那人身旁,伸手探在躺倒的男人鼻息处,凝眉细察。 男人身着黑衫,腰系五色绳,“这人像自方才尸队里逃出来的...”少女心下不做迟疑,在空中抓起几粒桂花,挽手向上做了单手纤花诀,一颗水润透亮的丹丸瞬间绽现在手中,给昏迷的男人急速吞下。 正待男人转醒,头顶一道红光劈下,少女惊喝、旋即一跃跳开,抬头看向夜空,月光下脸色已映得煞白。 “揽!月!”空中浓烟中,吐出冷冷二字。 “这么久了,我不想一再重复,我不会跟你回去。”少女一边对着空中喊道,一边向着英招的方向退过去。 哪知又是一道红光劈下,落在少女脚边,挡住了她后退的道路。 见状,英招快步向着主人身边跑去,正欲匍匐身体驮少女上背,浓烟中探出一只人面猪牙异兽一声如雷怒吼,闪电直劈而下,从英招胸前横着贯穿过去,斜着划出一道伤口,立刻血涌而出。 英招发出一声哀鸣。 “英招!”少女叫道,“穆遥兲!住手!有些事情我没办法与你解释清楚,我是不会回去的,你让爹爹不要再找我了,就当没有我这个女儿!” 遥兲依然冷冷的声音自空中传来:“师父让我告诉你,他已经不当有过女儿,只要你把偷去的东西还来,父女关系一别两清。” 听此,少女颔首面色煞白,完全愣在原地。 沉默少时,当她再次抬眼望向遥兲时,语气平缓淡然:“是吗。那就这样吧,东西我是不会给他的,我已经藏起来了,即便你抓我回去,也是找不到的。” “师父还让我告诉你,如果你执意不肯交出,格杀勿论!”说着遥兲右手侧面伸出,红光闪现,一把剑出现在他的手中,剑柄被紧紧握住。 烟海中的异兽驮着遥兲渐渐向着揽月逼近,揽月又向后退去,她知道,论法术尚能在遥兲面前挣扎一时,但是论剑术,遥兲是当下翘楚之人,一般人都不敌其手,何况是自己,只恨自己百艺不通。 数道剑气红光直逼而来,揽月连忙回身闪避,却仍是被剑气伤及背部,血汩汩流出。 遥兲明显是动真格的,看来她的爹爹是当真不惜取自己的性命也要拿回那件东西,这件东西到底是怎样的蛊惑力量,让爹爹已经变得凶煞恶厉,连亲生女儿也不吝牺牲。 话说自己自打偷走了这件东西,无论逃到哪里藏它起来,哪里都会招致祸端,要么瘟疫盛行、要么战争不停、要么屠戮之争,总之势必血流成河,生灵涂炭,无余活口。 自己藏躲各处这么多年,一边要躲避爹爹派出人的追捕,一边要小心寻觅各处藏起这东西,耗尽心力,着实辛苦,却毫无用处。 就像自己刚刚找到楚地这不毛之地,眼瞧着这里除了沙土石块外,几乎寸草无生,更别说有其他生灵,于是便将这东西埋藏于楚地荒凉处一岩石夹杂间,又留一株黄荆子做标记,哪想到还是引发了一场人间厮杀,几乎无人生还,终究仍是徒劳。 “在我杀死你之前,你还是有机会说出它在哪里的。” 遥兲已站在揽月面前几步远的地方,说完又持剑朝着揽月甩出几道红光。 第16章救性命毋言后世 论果报已定今生2 揽月慌乱,本能之下甩袖抵挡。 这血肉之躯哪是敌手,手臂又平添了几道剑气伤,血沿着袖口流淌出来。 揽月再抬头时,目光触及遥兲正抵向自己颈间的剑锋,“在哪里?!”遥兲道。 夜风袭来,掀起他那一抹垂发,露出红色眼睛凝视着她,又向前逼近一步,剑端处逐渐刺进揽月颈间。 揽月感到一阵冰冷疼痛的同时颈间一热,想是已有血渗出。 揽月脑中晕眩,见遥兲这翻真欲杀死自己的架势,足可见父亲的决绝。 事到如今,死于不死已不是最令自己悲凉的,与其这样毫无意义的逃匿下去,也许死在遥兲剑下也是不错的选择。 这样想着,鼻子一酸,眼眶中盈满了泪,忍了又忍,倔强着不肯让它们落下,只是深吸一口气含怨仰头回望遥兲。 四目相视,遥兲紧蹙的眉头微颤,被一侧长发垂遮住的红色眼睛不易被人察觉的轻合,虽然二人皆未发一言,但是揽月感到抵在自己颈部的剑锋还是松了一松。 此时林中一声剧烈撞击声响起,二人一惊同时侧目小心地用余光看去,只见浓烟卷与狂沙被旋起的风纠缠盘旋在一起,发出榴声与吼啸声,两只人面虎身异兽扭打于其间。 原来是英招眼见自己主人生死一线,欲上前营救,却被遥兲的坐骑梼杌发觉,后者以身躯撞击英招,又以猪牙撕咬,二兽撕打在一起,各为其主。 揽月自己性命尚忧,仍一脸担心英招,她知英招虽也乃天地异兽,且不过是看管桂花园的神兽而已,论战力自不可与它兽相比。 被二兽撕打声一震,遥兲回过神来,剑锋又重新用力抵住揽月,遥兲大喝:“说!藏在哪里?!” 揽月也重新把视线投向遥兲,她皎长的睫毛随着眼波流转而一颤,本已盈满眼眶的百般委屈与百般幽怨便冲破隐忍与倔强溢出,泪珠不争气地沿着她韶颜毓秀的脸颊滑落,映着月光闪耀着晶莹色。 “......说,说啊!”遥兲自胸口升起一翻不知为何的滋味,心下竟有些无措,不知是出于愤怒还是焦急。 遥兲着实不明白,为什么不能回去,为什么师父要捉拿她,她不是师父的亲生女儿吗,到底那东西是什么,为什么你不惜赴死,为什么你说不能解释清楚,我真的要杀死她吗,我为什么还没动手? 一颗眼泪滴落,眼眶中盈满的其它眼泪像是被线串起的珠子一样,一起窜出,停不下来,它们沿着冰雪凝脂的肌肤而下,滑过颈部,混着着伤口渗出的血落入衣襟中消失不见。 僵持之时,揽月突然感觉胸口一热,有紫色光晕自内向外、自小而大阔散开来,突然光晕猛地涨大,发出一道金属碰撞的清脆声,竟将抵在揽月颈部的剑锋震开。 二人都未料到这是什么情况,但揽月反应迅速,连忙后退几步与遥兲拉开距离,喊道:“英招!” 虽在烟砂缭绕的混战中,听到主人呼唤,英招极力震动双翼,用尽力量挥动,掀起一阵狂风直扑梼杌,任谁也无法在这猛烈的风中睁开双眼或是顶风向前。 英招紧跟着后蹄蹬地,借力窜出战场,迎向主人。 待风禁,砂石息,英招已驮着揽月消失在原地。 遥兲弯腰拾起佩剑,徐走上前在揽月离开时的位置站定,俯身伸手摸了摸,那是她的桂雪簪洒落的月白色月桂花瓣,抬起手,还留有她的香气。 身后传来梼杌的怒吼声,夹杂着雷电轰鸣。遥兲背对着梼杌,道:“我知道。” 第17章夫崖误入三花庄 沁氏诞子频夭亡1 岑夫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似有刺痛,原来恰到正晌午,阳光正好,透过林子肆意的洒下来,照在脸上十分温暖。 岑夫崖记得,因为自己扮作尸体混入尸队逃军,一路上无吃无喝,加之又遇尸队遭劫遇险,自己一味逃入林间避险,身体终因透支所以昏厥。 迷糊中好似有人给自己喂下了什么东西,清凉爽快,现在整个身体都很轻快。 似梦又非梦,他咋了咋嘴,仍有一股香气留在齿间,还似有些甜,沁人心脾,是桂花? 岑夫崖突然想到什么,赶忙伸手探进胸前衣襟中翻找,掏出一个红布包,又用手捏了捏,沉甸甸,还好包中铜铃尚在。 岑夫崖长长呼出一口气,仰起头看上天空,想起阿古老司那句“救走一个活人比带走一个死人更有价值”,心中一阵酸楚感激。 厌倦了争乱哀鸿,岑夫崖终于在自己三十六岁时逃回了湘西老家。 推门而入时,沁氏正在自己抬着水桶吃力地借助腿根部顶着将水倒入水缸中。 听见院子大门突然被撞开吓了一跳,手上不稳直接把好不容易打上来的一桶水打翻在地,湿了大片院子,也湿了大片的裙摆衣襟。 待看清进门来的是自己心心念念的夫君时,沁氏难以置信的迎上前去,用手摸了摸岑夫崖的脸,又自上而下依次摸过岑夫崖的额头、耳朵、双肩…… 确认的确是他,沁氏扑上去,二人互相抱着哭成一团,这下连上身衣衫也一同被打湿,但是打湿它们的却是眼泪。 岑夫崖和沁氏二人自白日里谈天到深夜,二人皆是一肚子的话,又是哭又是笑。 说到夫崖被强去充军后家中无收入,本来服侍的几个丫鬟小童也弃府而去,只留沁氏一女人家打理这一整个宅地,二人哭着哭着就笑了,毕竟,还有沁氏在啊; 说到岑夫崖多年战争死里逃生,这次惊险逃军的回程之途,二人笑着笑着就哭了,毕竟,岑夫崖是逃兵啊,一旦被发现必死无疑,可不会再有战场上屡屡侥幸存活的运气。 夫妻相聚,岑夫崖心下暂安,紧绷的身体骤然松懈,感到无比疲累到几乎睁不开眼睛。 就这样,在沁氏的照顾下,岑夫崖昏睡了整整两天一夜才重新振奋了精神。 当他醒来时已是回家第四天的夜里,沁氏准备了小菜和粥让他吃下。 刚刚饱腹的岑夫崖神色又泛起了凝重,沁氏询他,他便将自己逃军怕被官府发现的顾虑托出,于是夫妻二人一合计,干脆变卖了家产去到别处过隐居的生活,再不予出。 沁氏问去哪儿好呢? 是啊,哪儿好呢,岑夫崖想。 “这个,请你替我收好。请你带着它一直向南走,切勿为外人道。” 阿古老司死前的这句话忽然浮现在岑夫崖的脑海中,于是他脱口而出:“往南去。” 趁夜,岑夫崖同沁氏偷溜出城去,一路南下,只拣选行人稀少、路上车辇痕迹也少的路来走,虽然偏僻难行一点,可夫崖的心越是能够感觉到安全释然。 第18章夫崖误入三花庄 沁氏诞子频夭亡2 风餐露宿十余日,夫妻二人在山脚下的河边休憩。 河水清澈见底,水底的石头在阳光的照射下映着一弯弯金色水波痕。 水不算深,只是水流湍急了些,滔滔奔腾而去。 岑夫崖接过沁氏递来的水袋,正是沁氏刚在这河边盛来的河水,连饮几口,竟是甘甜沁人。 岑夫崖擦了擦嘴,看到沁氏正对着自己笑,知她也是满意这里的,于是道:“不如就在这里可好?我们延河道往上游走,看看是否有村子,就在这里落脚。” 沁氏仍是一脸笑意报以回答。 夫妻二人沿着河道攀山而上,穿过山林,果然在一个光秃秃的平顶山崖下寻到了一个村子,这村子被密林与河流环绕,另两侧则皆是山脊,着实是远离世俗、与世隔绝的好住处。 因为与村子里的人并不熟识,二人选在村子深处靠近崖端的位置住了下来。 每日里岑夫崖锯木裹泥搭建房屋,沁氏烧水砍柴洗衣做饭,二人的小家不几日便有了雏形。 村子里的人见二人住得偏,又不像是土匪泼皮或无赖,反而知书达理颇有仪表,从无叨扰之举,便也无人说什么,只是冷冷漠漠,各忙各家事,互不干扰。 这样的生活正是岑夫崖梦寐以求的,没有兵马纷争,没有朝不保夕。 有时农闲了,岑夫崖还是会到村子里绕上一绕,溜溜弯儿,打听点儿新鲜事儿。 有一日岑夫崖溜村回家,趴在灶台边问沁氏:“住了这许久,你都不知道咱们这是在哪里吧?” 沁氏还是笑,示意夫崖继续说。 夫崖道:“我刚去村子里打听了一圈儿,咱们背后这山啊叫望舒,咱家头顶这平顶崖啊,它还真就叫平顶崖,哈哈,你说这名儿起的还真是直接啊。喔!还有更好笑的是啊,咱们当初不是沿着河道上的山吗?环村这道河的名字竟然叫‘神仙泣’。” 沁氏也是被这平顶崖、神仙哭泣的怪名字逗乐了,又跟一句:“那村子呢,这村子叫什么名字?” “噢!说起这村名反而还真是了不得啊,叫‘三花庄’”,岑夫崖答道。 沁氏团着面,道:“这名字能有什么了不得的啊,倒是和‘平顶’的水准很搭。” 夫崖一下认真起来:“你不知,三花乃三花聚顶,修仙求道之人皆望达到的境界,精气神混而一聚。” 沁氏心里咯噔一下,笑容立止,手上的面团突然一骨碌,差点儿从手上落到地上,心里想着:“这离家数年终于放下的修道之心,可千万别再让他想起来了。” 这样想着便找个由头岔开了话题,没想到岑夫崖也没多想,也没再见他提起什么仙啊什么道,日子照旧。 这样相安无事的生活一晃就过了一整年,岑夫崖除了自己家的活儿,有时也会去到村子里,帮着村里上了年纪的老人们干点儿农活儿,犁犁地啊、抬抬水啊,大家相处也都很和睦。 唯一令岑夫崖奇怪的是,村子里家家户户皆只见有上了年纪的老人相互扶持,总不见青壮年者或是孩童,但是岑夫崖也并未做多想,毕竟这样宁静又幸福的生活得来不易。 第19章夫崖误入三花庄 沁氏诞子频夭亡3 又过半年,沁氏发现有孕,再几个月后顺利诞下一男婴。 岑夫崖高兴坏了,整日里抱着不肯松手,干起农活儿来更勤快有劲儿了。 可是村子里的人却突然间各个唉声叹气,愈见与岑家疏离,孩子满月酒时,竟无人上门来道贺。 再一年后,沁氏怀孕又诞下一子,岑夫崖抱着老二又蹦又跳,欣喜万分。 沁氏只得在一旁笑着不断提醒他:“小心点、小心点,孩子才这么小。” 岑夫崖只得小心把孩子又放回沁氏枕边,不甘心的他又仰起头、抬起下巴,跟孩子玩儿起了“胡子扎扎”的游戏。 连生两子后,岑夫崖发现村子里的人更加奇怪了。 就像原本有一户姓穆的老汉,因为两家住得比较近,田地也靠得近,夫崖经常在地里给穆老汉搭把手。 有时穆家大嫂子往地里送午饭,二人就坐在田头一起吃或者农闲时候约在一起下个棋,所以两家关系应不算生。 可这阵子竟联系颇少,去到地里也经常相遇不到,似乎是故意在躲着岑夫崖一般。 待二儿子满月时,沁氏煮了满满一锅红色鸡蛋,每一打鸡蛋用草绳编的罩笼拢起来,让岑夫崖挑了担挨家挨户去送。 整个村子也不多大点儿地方,没剩有几十户人家,岑夫崖饶了一圈下来,手上鸡蛋还余下一半。 要么就是敲门后家里的主人装作自己不在家,始终不肯应声,要么就是勉强开门后推推让让的不肯爽利收下。 就连送到了隔壁穆老汉家里,那夫妻二人的表情也似阴似晴,虽然也开口对岑夫崖到了贺,但那笑容就是让夫崖觉得勉强。 岑夫崖回到家,刚进了院门儿就把挑着鸡蛋的担子往院子里胡乱一掷,装着红色鸡蛋的大斗不稳,剩下的半筐子鸡蛋撒了一院子。 夫崖也没心情搭理,抬脚进屋抓起桌上的茶水壶猛灌几口,像是凉茶能浇灭心中怒气一般。 沁氏听见院里声响,抱着孩子打屋里出来,道:“你这是怎么了,出门时候不还好好的吗?” 岑夫崖大致上给沁氏描述了一下一整天的经历,然后愤愤地骂道:“怎么,村里面没瞧见谁家有孩子,瞧见咱家一连有了两个孩子,还都是男娃娃,就甩这种脸色给咱们看?嫉妒!” 沁氏听闻此,只得安慰几句,最后道:“既是如此,咱们少与往来便是了。” 接下来的日子,岑夫崖果然与村子里的人来往渐疏,不仅是村子里故意疏远,夫崖也懒得搭理这群古怪的半入土的老人们。 反正岑家的家庭也很热闹,日子过得如日中天。 幸福的日子过起来总是快的,转眼间就到了岑家大儿满三周岁的日子。 沁氏一大早就起床,给大儿子卤了一斤猪肉,又煮了一大碗带鸡蛋的面条。 大儿子围着灶台边的沁氏唱跳,手里抱着岑夫崖前日用苞米叶子扎的大公鸡举在头顶,逗的弟弟垫着双脚、伸长双手追着去够。 沁氏忙完腾出手来笑着把小儿子揽在怀里,道:“今天是哥哥的生辰,这是爹爹给哥哥的礼物,等你过生辰,让你爹爹给你扎一个更大的玩儿。” 小儿子收回手,努努嘴,一副不情愿的样子。 第20章夫崖误入三花庄 沁氏诞子频夭亡4 面条上桌,沁氏招呼夫崖和孩子们上桌吃早饭,夫崖走过来看见小儿子冲着自己伸直了胳膊,于是笑着把他抱到了凳子上。 大儿子个子略高些,自己跳上了凳子,又一左一右的挪动屁股,坐到了凳子最中间的位置,最后还不忘记把大公鸡抱在自己怀中。 “这孩子!吃饭也得抱着?”沁氏给他一个责怪又宠溺的眼神。 大儿子“嘿嘿”两声当做回答,抓起了筷子。 沁氏见大儿子嘴里衔着碗沿,正笨拙地用筷子往嘴里扒拉面条,于是笑着道:“别光吃面啊,来,吃块肉,” 沁氏一边说着,一边夹起一块卤肉想要放到大儿子的碗里,“特意为你......” 沁氏的话还没说完,大儿子一口把面条喷了出来,喷出面来的不仅是嘴里,连鼻腔里也全都是。 大儿子痛苦的捂住口鼻倒地,边急喘着粗气边连续咳嗽。 大家全都被这种场面吓到了,小儿子的手里还拿着筷子呆坐在一边不敢出气,岑夫崖则是和沁氏一样,立刻扑过去抱起孩子反举他的背部一阵猛拍。 可是毫无作用,大儿子像是上不来气,又停不下地咳,几次三番就迅速没了呼吸,嘴和鼻子里还挂着喷出的面条。 生辰变忌日,岑家自此之后不再吃面条,没有人说,只是大家都心照不宣。 沁氏大病一场,倚在床头连着哭了半个月,直哭到眼泪已经流不出来。 小儿子则是一直抱着那只苞米叶子扎成的公鸡,也一言不发,整日里只是坐在母亲身边,哪里都不肯去。 岑夫崖也难过,但也只能躲起来一个人掉眼泪,要么他就去田里一边农作一边哭,汗水混着眼泪,让谁也瞧不出他的心痛;要么他就去山岩上哭,那里路偏,村子能路过的人不多,哭起来也可以畅快一些。 岑夫崖同沁氏一起在自家田地旁边择了个好地方葬了大儿子,立碑的时候恰好不远处的田里穆老汉下地,远远瞥见了那新坟却一言不发,低头干活。 夫崖更加来气,心里道:“这生了孩子你这番态度,孩子死了你也这番态度,事不关己,这个村子里的人到底是能有多么无情?!” 到底是日子还得过,岑夫崖和沁氏也是懂得这个道理的人,所以也不需要多劝慰。 只是与以往不同的是,二人自此对自己的小儿子更加呵护备至,谨小慎微的照料着。 小儿子受双亲的氛围影响,逐渐的从哥哥去世的恐惧和呆滞中缓了过来,面对父母的独宠,也慢慢的适应享受起来。 还有一月便到小儿子三周岁生辰时,岑夫崖突然变得不安起来,沁氏虽然从未说出口来,但是夫崖明显能感觉得到沁氏与自己是一样的感受,对这一天的来临感到莫名的恐惧。 连续几个夜里岑夫崖都难以入睡,每每闭上眼睛,脑海中就会闪现出村子里一张张苍老面孔。 对,只有老人们,孩子呢?为什么村子里面没有孩子呢? 虽然只是毫无根据的揣测,但是村子里只有老人的这个状况,总是让岑夫崖心中无法轻易释怀。 第21章夫崖误入三花庄 沁氏诞子频夭亡5 就在距离小儿子三周岁的生辰尚有两日时,岑夫崖看着他活泼开朗、健康地唱唱跳跳,一再在心中说服自己,大儿子的事情只是意外。 于是,夫崖照旧到地里去农作。 今日奇怪的是,眼看日头微微西斜,中午已过去好久,总也不见沁氏来地里送午饭,岑夫崖的心又狂跳了起来,赶忙收拾好农具回家看看。 刚推开外院的大门,岑夫崖就看见家中堂屋门大敞着,应是家中有人,而四下里却安静得很,不但没有听到沁氏的炒菜声,也没有听到小儿子的奔跑玩闹声。 岑夫崖脚底一股凉意直窜上背,冷汗便沿着脊梁渗了出来,他慌忙冲进屋内寻找。 当他冲进内卧的时候愣在了原地,只见沁氏安静地坐在床边手里抱着孩子,她一边轻摇,一手轻拍着孩子的后背,像是在哄孩子睡觉。 夫崖轻唤了沁氏一声,沁氏毫无反应,依然目光呆滞的摇晃着怀里的孩子。 岑夫崖慢慢挪动脚步靠近床边,能看到沁氏怀里的孩子闭着双眼,面无表情的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不,不是一动不动! 岑夫崖伸手到孩子鼻子处,大惊抽手回来。 没有鼻息了! 岑夫崖双手扯着沁氏双肩大喊道:“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 沁氏抬起头来,反而“嘻嘻”地笑了出来,道:“我回来的时候,他就像现在这样睡着了啊,你小点声,别把孩子吵醒了。” 岑夫崖伸出手想去接过沁氏怀里的孩子,哪想沁氏像抱着宝贝一样,更用力的把孩子拢在自己的身体里死死护住,平生第一次对着自己的丈夫大喊:“孩子是我的,我不许你抱走!” 岑夫崖见沁氏激动,知其情绪有异,心下说“不好”,忍着心痛一边假装哄骗安抚,一边再次试探着伸手摸了孩子的手臂——早已硬透了。 夫崖就这么坐在床头的另一端,看着沁氏和孩子,他不知道怎么劝慰沁氏,毕竟自己和她一样心痛,所以深知根本无法劝慰,能做的只是看着他们、陪着他们。 时间过了两个月,岑夫崖呆坐在山岩边望着岩下一言不发。 两个孩子都在将满三岁时候接连死去,若不是念着家中还有一妻精神呆滞恍惚,生活无法自理,自己也真想自这石岩跳下去来个干脆,也省却这一辈子老天爷给自己的百般磨难。 岑夫崖兀自发呆,没注意到身后的穆家老汉。 这是穆老汉今日第二次路过这里,穆老汉心里算着如果说岑夫崖一直未挪动地方的话,那算起来他自一大早至此时已坐了近三个时辰了,这该不会是想不开欲跳下去寻死吧? 一边想着,穆老汉叹了口气不放心的又朝着岑夫崖呆坐的地方偷瞄一眼,双脚上却加快了脚步,见着岑家这番景象自己也是打从心底不忍的,但是自己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穆老汉无意中的那一声叹息,猛地把岑夫崖的思绪打断,回头去寻那声音的主人。 见是穆老汉想要逃遁般的一路碎步,终于安耐不住自己心中一直的猜疑,单手撑着地面一跃而起,几步冲上前从背后揪住穆老汉背后的衣领发力往回一拽,穆老汉便一个踉跄倒在岑夫崖肩膀上。 穆老汉稳住重心后好不容易站定,仰头一看,正对上岑夫崖俯视着自己的脸,吓了一跳。 因见岑夫崖面色铁青,那神情含威带怒不容抗拒,穆老汉也没有多挣扎,乖乖被岑夫崖扯着到石岩上蹲坐下来。 第22章老汉揭秘朝元观 痛心夫崖欲寻仙1 穆老汉知道岑夫崖想要问什么,面对着那张似是威胁的面孔,穆老汉又是无辜又是委屈,支支吾吾好几次却又终还是没说出来点什么。 见此状岑夫崖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揣测,两个孩子的死去确实是与这个村子有关联的,不论穆老汉今天露出多么无辜的表情,自己也绝对不会放过他。 “三花庄里到底为什么没有孩子?”岑夫崖咬牙恨恨问道。 “夫崖啊......”穆老汉的眼睛含混躲闪。 “说!” 见此事今日算是躲不过去了,穆老汉叹了口气,又深吸一口,像是铁了铁心,说道:“这个村子里的孩子都是养不活的,极少数体质强健者偶能活个数月,至多不过三年。” 果然应证了岑夫崖的揣测,道:“原因呢?” 穆老汉仍是叹气。 岑夫崖见他仍是一番遮遮掩掩之状,更是怒瞪双目直勾勾的逼视着他。 “你知道村子的名字吗?” “三花庄。”岑夫崖答道。 “是。之所以叫三花庄,正是因为早年村子里的人想要获取永生不死之术,所以整个村子里的人对求仙问道多有追求,无上痴迷。你也来了村子里多年了,有否见过村子里的那个道观?”穆老汉问道。 岑夫崖想起自己闲时绕村溜达,曾在村子最中央的地方看见过一个衰败颓废的道观,东侧观顶已塌,有石块不时滑落,观门口的拱门也已无力支撑落石,勉强用两根粗树干自道观外面斜撑着,故尚能辨认出那是观门,可却无人敢冒险入内。 夫崖记得道观门前写的是:“朝元观?” 穆老汉偷瞄了他一眼,道:“朝元观,观里面供奉的是‘昊天老祖’。” “数十年前,村里的人痴迷于求仙问道,直到有一天,天上一道红光自北方向着村子的方向划破天际而来,我们大家纷纷自屋内跑到院子里来看。” “紧跟着是一阵雷鸣哄响,就像数万丈高的山峰瞬间坍塌之声,脚下的大地都在颤动。那声音我至今难忘,那一瞬我的呼吸与心跳几乎同时停滞,双目浑浊、双耳嗡鸣,因为脑海中昏昏沉沉只得匍匐身躯在地,待我闭眼缓了好一阵子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头顶的云霞已经被殷红色浸透,当风卷着云霞飘过头顶之时,就像是万千鲜血巨浪般奔涌过天际。” “这红光来得说来怪异,却也巧合。我家娘子当时正有孕在身,大夫说是生产也就在近几日了,没想到遭这响声一震,竟然即刻诞下一男娃,我们全家高兴坏了,大家都说这红光定是来报喜的。” “没过几时,又见空中有一青光破空而至,到跟前时村子里的人们方看清那原来竟是一仙道之人御剑而来。见他御剑悬踏在半空中且身后青光大绽、风骨不凡,又自称为“昊天老祖”,全村的人便纷纷出来迎接,一一下跪磕头不止。” “那道人却一直面露肃色,像是十分着急,只问了谁为村长,便收了御剑法术,落了地,与村长进屋私下攀谈。” “待村长与那昊天道长一同携手出来之时,村长喝令大家把红光临村时降生的孩子全部交出来。” “三花庄本就不大点儿的地方,村里的人也统共没过百户,竟没想到与我家孩儿同时降生的还有聿、秦两家,聿家生了一对龙凤娃,秦家则同我家一样也是一个男娃,我们三家人面面相觑,大家都在惊讶这般巧合。” 第23章老汉揭秘朝元观 痛心夫崖欲寻仙2 “那时我偷看了一眼那道长,道长瞧见这四个孩子的时候双眉蹙起,似同我们一般惊讶,但却一直未说话,说话的是村长。” “村长告诉我们所有人说,今日村里降生的孩子都是有仙缘的,可以师从道长炼化仙骨,而如果我们肯将这几个新生娃交予道长带走抚育,道长愿意同诸位村民们做一个交换,也就是让三花庄的人们即刻证得长生不死的道果。” “可以长生不死本就是巨大的诱惑力,纵使我们穆、聿、秦三家人有多么不舍,又怎么可能拗过其他村里人的共同愿望。再加之村长对我们的变相胁迫,我们也是无可奈何,逼不得已只能将四个孩子交给道长带走。” “于是三花庄里的村民也换取了所有人的长生不死,你在村里看到的所有人都不再受年月的前置,几乎都已具有百岁之身。” 听闻到此,岑夫崖心中大悟:“难怪村子里有尽是老人。” 说到此,穆老汉停顿下来,深吸一口气又叹了出来,显然不愿回想往昔发生的事情,但还是接着讲述道:“自打与那昊天道长做了这场交易,村里面的老人本因古稀多病而卧床不起者,也很快可以下地走动。村里患有顽疾者也不药而愈,总之那道长确实兑现了自己的承诺,村子里的人全都得到长生不死。” “最初我们大家都非常高兴,村长甚至发动全村人为那道长建了朝元观并长年供奉香火。虽然舍弃了四个孩子,但毕竟孩子嘛还是可以再生的,只要我们长生不死,想要有多少子孙后代,那还不是我们自己说了算的嘛。” “可是我们很快发现了异样,只要是道长离开以后村子里再降生下来的孩子都是难以存活的,活得最长者总也不过三年。” “一家是这样,两家还是这样,几乎家家如此,大家很难不总结出这样的规律。所以说,那昊天道长确实兑现了承诺,只是他从未告诉我们付出的代价是断子绝孙!” “断子绝孙”这四个字是穆老汉双眼紧盯着岑夫崖一字一顿说出来的,这其中的怨恨之心岑夫崖切肤彻骨。 “既是如此,村子里的人为何不离开此地另谋栖息之所呢?”岑夫崖发问。 穆老汉闻此,突然斜着眼睛瞄了岑夫崖一眼,讥讽嘲笑般的笑了,好似在冷嘲岑夫崖的傻气。 穆老汉接着道:“如果离开村子就可以延绵子嗣,那你认为那昊天道长他会想不到吗?当然,村子里的人也不是没有尝试过。” 说着穆老汉突然挪了挪腿,半蹲着把身体的重量换到另一条腿上,又伸手抹了一把脸,轻轻咳嗽两声,问道:“环村那条河你知道叫什么名字吗?” “神仙泣啊”,岑夫崖答。 “是啊,呵!神仙弃,神仙丢弃,神仙抛弃,被神仙遗弃。” 岑夫崖一愣,自己初次听到神仙泣这个名字的时候就一直奇怪,还以为这个村子里的人颇有意境,竟然把一条河描述成神仙哭泣的眼泪喷流。 哪知竟是同音不同字,怪自己先入为主、过分理所应当了。 第24章老汉揭秘朝元观 痛心夫崖欲寻仙3 穆老汉道:“后来还真的陆续有人家离开村庄,就像那聿家夫妻,一下失去了两个孩子,再生下来的又养不活,谁能接受这样的现实,所以他们二人是村子里最先离开的。” “你也是知道的,三花庄背靠望舒峰是三面环山,所以只要过了那道环村的河便是出了三花庄。就在聿家夫妻离开村子约有四、五日的时候,村子里的人突然发现他二人昏厥在村口的河道边,被人抬回村的时候聿家男人已经没了气息,聿家大嫂统共缓了足有两日,方气息平喘下来。” “待聿家大嫂能讲出话来,村长连忙询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夫妻二人不是离开村子了吗?大嫂面露惊恐状,想是受了极大的惊吓,据她的讲述:自打他们夫妻二人淌过河水出了村子身体就纷纷出现了不适,先是憋气,再是干咳,最后喘息频繁,既不停地咳嗽干呕,又无法吸入空气。而随着他们越远离村子,这种身体异常就愈发明显,二人被迫之下只得折返回村子,没想到最终还是昏厥在了河边。” “再后来呢,聿家大嫂听闻了丈夫的死讯后嚎啕大哭一场,又强撑着身子下床,对着床边的村长村民一顿撕心裂肺的大喊大骂。” “骂村里的人贪心,这一切都是因为村子里的人想要长生不死的报应。说是村里人的贪心让她失去了孩子们,还让她失去了丈夫,就算自己一个人长生不死的一直活下去又有什么意义!” “果然隔了一天,村长带着村里人再来探望她时,聿家大嫂已把自己挂在了房梁最高最宽处,早就没了气息。” “发生了老聿家绝户的事儿后,村里的人就小心多了,有几户试探性的过了河出了村,都无一例外的发生了聿家夫妻二人的异常症状,只要适时返回村子症状就会逐渐减轻消除。于是大家明白了,村子也是出不去了,而那条界限就是那道环村河。” “河本是没有名字的,但打那时候起村里的人就给河起了名字,就叫它做‘神仙弃’。意思你应该也懂了,一旦过河,三花庄的村民们被那叫做昊天的道人彻彻底底遗弃了。村里的人既后悔又憎恨,索性把朝元观砸了个彻底,又还有谁会给一个背信弃义的骗子供奉香火呢?” “所以当你获知夫妻二人有孕时,村子里的人并非不近人情或者毫无感情可言,只是大家深谙其中的缘故,又不知如何解释给你二人听,索性全村人心照不宣、皆沉默不语。再后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且你已亲自得到了验证。”穆老汉还是叹气。 一连串的始末听下来,岑夫崖脑袋里一下子反不过乏来,感觉脑袋又涨又懵。 穆老汉没有说谎,整个故事听下来,里面的情节果然就与自己家的遭遇刚好碰在了一起。 穆老汉见天色渐晚、已现霞彩,又见岑夫崖只是若有所思的看着远方迟迟没有再作问答,于是留下岑夫崖一个人坐在石岩上,自己独自慢慢起身后俏声走远了。 “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岑夫崖脑海中突然划过这一句话。 自己自生来便见人间苦,苦病痛、苦衰老、苦生死,故整日痴迷于掐指念诀,正是想要成仙得道改变命运,不落生死。 所以即便自己深陷战事那么多年,数余次面临身死的境地,也不纵肯输于这种命运,而如今...... 就在岑夫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时,身后一个声音由远及近,那声音听上去漫不经心,又带这些许散漫不羁,只听他哼唱道: “生年不过百,常怀千岁忧。 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 第25章老汉揭秘朝元观 痛心夫崖欲寻仙4 岑夫崖顺着那声音的方向抬头看去,见那人影背后金光耀眼,恰是夕阳落日的余晖衬着那人影,所以竟一时无法看清楚。 待那人禹步到了跟前,岑夫崖的眼睛也适应了光线,看清楚此为一麻衣道人,手里持着一秉长竹竿,竹竿上端插着三张幡,幡上又分别用云篆书有“相”、“法”、“丹”三字。 岑夫崖瞧那道人面容,顶圆额广,耳厚眉长,目深鼻赤,唇脸如丹,便知不是俗世凡人。 麻衣道人见岑夫崖打量着自己,又盯着自己幡上的字看,于是昂首傲慢大笑,抖起袖口探出手掌,在那三面幡前分别边比边解释道:“卜”、“除”、“医”。 岑夫崖连忙俯身作揖行礼,那麻衣道人呵呵笑着将他扶起身来。 岑夫崖眼中含泪,对麻衣道人道:“道长来得正好,道长方才唱的那词恰入夫崖之心。可见道长真乃得道仙家,夫崖愿追随道长左右小心服侍,能否请道长收下夫崖?” 麻衣道人看岑夫崖双眼赤红泛泪,知其诚恳,继而笑道:“信士能解这词中意固然亦是一机缘,但贫道观信士你于这俗世尚有联结未破除,纵是同老道我去了,也证不得道果。” 闻此,夫崖赶忙再次作揖,恳求道:“请道长为夫崖指明。” 麻衣道人未语先笑,反复捋了捋垂肩白眉,终道:“依贫道观,信士你于这俗世间尚有一情待了;一恩待报;一债待偿。” “一情待了?”夫崖作揖,“夫崖确实尚有一颠妻沁氏留守家中,但是不知道长口中所说那‘一恩一债’又是从何而来?” “信士是否还记得近七年前,曾经在那密林老槐树下......”麻衣老道故意拖长了语调,难免让人有故弄玄虚之意。 “七年前......”岑夫崖果然记起,七年前逃军回老家时还真是有这么一段被救之恩。 岑夫崖依稀记得自己当年背靠一颗两人合臂方能环抱的千年老槐树下倒了下去,但是自己如何醒来的、醒来前又发生了什么、是谁救了自己,这一切均不记得。 “道长这一提醒,七年前夫崖确实曾被人救过,但是恩人是谁,又在何处,这恩夫崖又如何才能报得?”岑夫崖不解。 麻衣道人第一次收敛了笑容,叹气道:“话说你这恩人乃是一女子,她虽说身为女子,却不属凡俗世间。因其缘故自弃前身之躯,自废了体内金丹,抛弃前尘烦恼记忆得以再生于世。” “那道长您的意思是,夫崖是被一位像您这般的仙人所救?” “呵呵,论道果,恐怕这女子的前身是要越过吾几分的,吾无法与之攀也。” “那夫崖又如何报此恩?” “三日后望舒峰平顶崖下的河边。”一边回答着,麻衣道人甩了衣袖转过身子背对着岑夫崖昂首禹步而行,做离去状。 岑夫崖见他讲话半隐半晦,未解释透彻便将离去,更是着急了。 但见麻衣道人根本无停步之意,只得对着他的背影喊道:“那道长可否再留步稍时,跟夫崖回去医一医吾家那颠妻?” 麻衣道人头也没回,只伸出一手来在空中摆了摆,抛下一句:“毋需贫道,心病心药即可医,而那心药正在河边等着信士你呐!记得,三日后!” 岑夫崖再喊:“道长尚未指明剩余‘一债’为何?” “信士与贫道此生共有两面机缘,今为其一......”麻衣道长已走远,声音渐消。 第26章殷揽月自毁金丹 前尘记忆尽得消1 女子轻吸琼鼻,潋起瞳中泪光,衬着月下的微亮用手指轻抚过英招胸前的贯穿伤。 自从英招被同为异兽的梼杌所伤已有近七年,英招的伤口却仍未能完全愈合,旧伤上不时复添新伤,所以伤口经常渗出浓水。 而她虽自小师从天下第一的方士云牙子,但自己也一直在逃窜中多处有重伤未愈,精元之力也在耗损中未剩多少。 穆遥兲真不愧是自己爹爹最看好的弟子之一,被他捉拿这许多年,自己还能苟延残喘的偷生于世,真是自己的运数不俗。 此刻英招正趴在地上侧着虎躯让揽月可以靠在上面取暖,一人一兽在这戚戚冷冷的夜里连火都不敢生,怕引得追兵又来。 英招尽量把身体弯成半月形,揽月知道,英招是想尽量多的为她遮挡夜风。 也许是心下一暖,也许是凉风一吹,揽月刚潋起的眼泪不受约束地潸然滴落,沿着冰肌腻理滑落颈间。 突然颈间衣领里有紫光微微绽起,揽月的手赶快抚上去,一边慌忙将沾染上的眼泪拭去,一边轻声对那紫光道:“不是的,没事的。” 紫光像是听懂了一样,渐渐在揽月胸前消散不见。 见紫光消,揽月轻轻从衣领间摸出那东西,是一枚月白色桂花形状的金属扣,桂花的四片花瓣被雕得精美绝伦,最中央还嵌着一颗晶莹剔透的珠子,珠子里面有紫气混同着光影一起流动,灿若星河。 揽月知道那是他一直在保护着自己,正像当初他在阆风山的灵台上对自己说的那般,不知自她带走那东西离开阆风后他的身体怎样。 揽月摇了摇头,自语道:“不会的。有爹爹和师父云牙子在,还未见这世上有能出其二人之右者,所以他一定不会有事的,只要,只要我......” “只要我能找到‘缚魂摄魄铃’,或者,我不会再在这世间出现。” 想到这里,少女语噎,柔荑玉指掩面而泣。 “小主人......” 英招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它的主人,但英招一路陪伴少女经历着各种逆境,深知压抑在少女心中的凉寒与委屈多年来无处宣泄释放。 英招仰头,让哀嚎出的榴啼声划破漫漫长夜。 翌日,不知是身体不堪伤痛,还是夜里积压太久的情绪得到短暂的释放,揽月醒来时已是巳时将过。 她只是觉得身体发软、头昏昏沉沉、眼帘极重,以手撑地想要站起来,却又重新倒了下去。 英招立刻凑上前接住了她,于是她又重新趴回英招身上。 夜里冷,此刻已近午时,正午的太阳正在天上高悬,揽月还是觉得冷。 她将手探进衣衫试了试,果然是身体发烫,应是高热症,看来今日自己是动弹不得了。 迷糊间揽月似乎听见自己头顶的空气中飞砂走石,还夹杂雷声轰鸣,周遭的温度瞬间比之前更冷了。 她感觉身下的英招突然抽身,把自己闪在了地面上,于是用力睁开双眼想要看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 只见英招横向站立,把揽月严严实实护在了身后。 揽月也只能从英招的四蹄空隙中看到它的对面站立着一个人,看脚下的装扮,不用说,那一定是穆遥兲。 第27章殷揽月自毁金丹 前尘记忆尽得消2 穆遥兲应该是说了什么,但是揽月听不清,不对,揽月是已经听不见了。 揽月最后的记忆是英招把她驮在自己的背上一跃,腾空而起,就在那一瞬间,揽月的眼睛好像对上了穆遥兲的眼睛,那双眼睛直视着揽月,直到揽月重新将自己的眼睛合上。 “英招,够了。” 英招驮着揽月不知奔逃了多久,揽月终于转醒过来,又忽然记起穆遥兲看着自己的那双眼睛。 揽月了解穆遥兲自小就唯师命必遵,从来没有违背过她的爹爹,以穆遥兲的性格绝对不会在这件事情上说谎。 爹爹绝对是不惜要自己死的,但是这么久以来,有时候揽月也会经常怀疑,穆遥兲为什么每次距离杀死自己好像都只差那么一点。 无所谓了,揽月不也想再做任何多想。 她忽然仰头深吸一口新鲜空气,含笑伸出手去抚摸着英招的后背,道:“这些年真的太辛苦你了。” 英招不知道主人为何突然这样说,但是它听见揽月指着身体下方云卷云舒的山栾处有一个平顶的崖端,说是要飞去那里,于是英招立刻歇了两侧羽翼缓缓落下。 揽月甩开玉袖轻转腰肢点步落地,又见她自上而下整理了一下流纱美发和羽衣裙摆,朝向英招露出一个微笑。 清颜白衫,笑颊粲然,时而轻柔点额抚臂,时而轻舒云指,舞了起来。 那山中林风声和崖下河水潺流声听上去像极了丝竹乐器声,清泠于耳,像是在为她的舞姿辅乐,听到的人都无法忘怀。 “英招,我好看吗?”揽月突然轻声问道。 “当然。小主人您与主人是极像的。”英招答。 “是呵,都说天香夫人是全天下第一美的美人儿呢。” 揽月眼眸如月下的一河潋滟的水,清泠深邃,她笑转着身姿,双手作出纤花诀,发端的桂雪簪月白色光芒大绽,露华零落,桂花如雪般自发梢洒落下来。 “英招,你看,从这里看月亮多么大啊。” 说着揽月挪步走到崖端,临崖凌风而立,衣裙飘浮如水波,好似仙女自月下而来。 “太累了,我想结束这一切。” 揽月再次回首看向英招的时候,又重新变得冷如冰玉,眉头微聚,神色坚决,不容置喙。 “我会忘记有关此生的一切,重新开始。那就让我把它们锁在桂雪簪中,像当年娘亲所做的一样。”揽月作出调皮的样子。 “英招,我好舍不得你,谢谢你陪伴了我的母亲,又陪伴着我。我走后你也可以解脱了,去吧,回到隅谷祭坛去,那里才是你该呆的地方。去吧!” 英招似有不祥之感,弯曲前蹄欲朝主人所站的崖端跃去,却硬生生被揽月轻掷玉袖抛出的一道月白色屏障挡了回去。 少女无半分犹疑地自崖端一跃而下,霎时间金光大绽,在夜空中留下一片霜雪般的桂花晶莹闪耀在黑暗中,终也消逝不见,只遗一片甘香似乎在告诉世人她曾来过这里。 英招对着月亮昂首啼鸣,夜里不断回响有“簌簌”榴声。 英招身后有一人自林中走出,他默默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一言不发,只是用那只异瞳望着她跃下的地方,紧跟着也纵身跳下。 “如果这是你的愿望。”他在崖下找到了“她”,他看着“她”那稚嫩无忧的面孔,俯身拾起一旁她遗落的腰间衿带,把它仔细缠绕在自己的手腕间,后退而去。 第28章百峰之巅是阆风 忧思迢递重峦外1 阆风不虚为百峰之巅,巍峨林立,浮云直上。 攀岩而上百花簇拥,道路则由雨花铺就,山水涧皆是琪花瑶草,终年青烟紫雾浮游缭绕,朝霭藏晖,果然是修仙佳境。 阆风派就在这仙山中修身立宗,以此山名而誉满天下。 阆风山西侧的却尘宫里,秦寰宇再次在一阵削骨剥筋般的折磨中被痛醒过来。 他此刻正躺在床榻上,身上的亵衣大敞,与系带一同散落在身下和腰间,上身肌肤几乎完全坦露在外,胸口随着鼻息一张一合,喘息急促。 秦寰宇一手紧抓脐下小腹意图能让疼痛得到缓解,一手撑起上半身,让自己微微坐起让上半身可以倚靠在床头。 随着动作,发端本就未完全束紧的青巾掉落在枕边,让滔滔长发瀑布般肆意散落到腰间。 却尘宫寝室的玗琪木门被骤然推开,一观发高绾、潇洒清奇的男子手持折扇禹步跨入门内。 男子头顶靖冠处系有淡绿色轻纱带,发丝如流水般散落在身后,垂在白袍之上,清雅至极却含有几分散漫之姿,剑眉桃眼,是一绝世美男。 见他往床前走来,秦寰宇紧抓身体的手松开,用食指与中指顺势轻夹住亵衣衣角往身上一抽,让它挡住了自己小腹中央的红色刀痕。 “又疼醒了?”男子问。 “......”秦寰宇没做回答,目光盯着床榻的另一端一动不动,并没有抬头看那男子。 “也是,没有云牙子在......”男子突然打住。 “......” “怎么?这么多年了,还是没想给我讲讲你这伤因何而来吗?”男子试图切入话题。 “......” “跟她离开阆风有关?”男子继续追问。 提到“她”,秦寰宇突然抬起他那翩然俊雅的面庞,先前寒冽冰冷的眼睛里涌上忧心之色,终于开口,但也仅有三个字而已:“她在哪?” “唷,”男子低眉顺眼,突然换上一副像是不屑搭理他的样子,“我差点儿当你的病生到嘴巴上了呐。” 秦寰宇心中局促难安,他知道面前这个男人无论何时都是这般玩世不恭、散漫的态度,但是眼下秦寰宇只忧心于她,根本无心与这个男人争执口舌。 秦寰宇强忍怒火压低了语调,再次一字一顿道:“她在哪?” 美男子名字唤作“聿沛馠”,与这秦寰宇是同门同辈的师兄弟。 聿沛馠听这语调就知自己玩闹也该适可而止了,否则即便秦寰宇尚在将养中,自己若是惹怒他也是讨不着好的,尤其是在“她”的问题上。 于是撇嘴耸了耸眉道:“不知道,但是我看见遥兲回来阆风了,方才见他正回去明霄宫,估计现在应该是去了韶华宫见师父了吧。” 聿沛馠听到脚掌落地的声音,转头看床榻上,秦寰宇已经没有躺在那里,只见他踉跄强撑着站立,修长的身子背对着聿沛馠,抽起亵衣裹在身上。 却仅这一个动作,秦寰宇就又重新疼出了一身冷汗,沿着青丝鬓边渗出。 聿沛馠看得出,想必他是相当疼的。 聿沛馠刚想要帮扶一把,秦寰宇却抬起胳膊甩开他的手,然后脚踏云履,又拾起一件中衣套在外面,起手绾了长发束在脑后。 来回调整了几次呼吸,最终在深吸一口气后挺直了背脊。 秦寰宇再转身时眼神深邃、目光清朗,整张脸看上去俊朗冷逸,已决然瞧不出方才的病态。 聿沛馠一手执扇探出到秦寰宇身前,用力一摇,扇子便灵巧的完全伸展开来挡住了秦寰宇的去路。 第29章百峰之巅是阆风 忧思迢递重峦外2 秦寰宇仍然昂着头,只是挪了眼睛的余光向下瞥,果然还是那只用云篆写着“云影”二字的折扇。 秦寰宇不想和这扇子的主人多纠缠,只忧心于她,凭谁都拦不住。 “你要去哪里?韶华宫吗?” “......” “你已经很久没见到师父了吧。” “......”秦寰宇知道,聿沛馠这是在向自己陈述一个事实,而并非提问。 “我认为你现在过去并非好的时机。” “让!开!”秦寰宇毫无表情地抬手将扇子的主人挡开。 “寰宇!”门外一个女声传来,声音里满是担忧。 女子一席朱红色薄纱锦裙,华若桃李,眼似水杏,倾城之姿冲进寝室,恰似一道红霞飘来扑在秦寰宇身前,再度阻挡他出门去。 聿沛馠看了来人一眼,便撇过头去,不做言语。 秦寰宇则左避右绕,可是那女子偏偏腰柔似柳,攀在腰间难以甩掉。 这让秦寰宇更是搓手顿足、心烦意扰,干脆扯住她的手肘用力一扯,用力甩在身后,趁机快步冲出门去。 女子“哎呦”一声脚下将倒,一旁的聿沛馠连忙往前两步用手臂环住她的腰,适时将她扶起,然后道:“姵罗,够了吧!” 女子余光瞥了聿沛馠一眼,怒目嗔视着秦寰宇离开在自己眼前的背影。 与此同时,穆遥兲果真在韶华宫内跪在一位鹤发垂髫、皓首苍颜的老道面前。 老道人身着霜白镶金道袍,头系层龙翱翔纹金冠,这般仙风道骨之姿不是阆风之掌又会是何人。 此刻殷昊天的深邃双目正盯着自己徒弟双手捧着递到自己面前的那件东西,那是曾经系在殷揽月腰间的火浣衿带。 殷昊天起初鹤立在穆遥兲面前既没有动作也没有言语,待他再次确认看到的是衿带,而不是他物的时候,突然间脸色一暗,勃然大怒。 一皱眉,怒火便自两肋下窜出,面部青筋暴出,愤怒地瞪着穆遥兲道:“这就是你追回来的东西吗?” “她不肯交出。”遥兲跪在原地把身体更深的俯下。 “当初我是怎样交代你的?”殷昊天面部通红,从前额红到颈部,脖子涨得像是要炸开,但是听得出他的声音却是极力在忍耐。 “您说‘执意不交,格杀勿论’。”穆遥兲再次低头匍匐身体。 “我!”殷昊天脸上的皱纹因为激动也跟着抖动起来,他咬着下唇,嘴巴发白,银色胡须一颤一颤。 殷昊天语塞,脑海中只有“嗡嗡”鸣声,张开嘴想要说话,却始终发不出一点声音。 是愤怒还是绝望?殷昊天身心五脏都像被真火引燃,悲愤填胸,无法抑制,两只攥成拳头的手被捏得“咯咯”响。 他闭上眼睛转过身背对着自己的徒弟,深深吐纳呼吸,脑中忽然出现了女儿的容颜:“她长得像她娘。” 记忆里又飘来一个温柔的声音:“昊天哥哥,你看我们的女儿,肌肤如此白皙皎洁、清灵如辉,她裹起身子睡在我们的臂弯里,像不像怀里揽起的一轮明月?就叫她‘揽月’可好?” 执意不交,格杀勿论。殷昊天怎么可能忘记这句话,当年的确是他交代给自己最听话的弟子的,作出这个决定虽是出于自己的本意,但是他却真的低估了自己女儿的坚决屹然。 那可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啊,自己身为父亲怎么会如此不了解她那继承在骨子里的桀骜倔强啊。 殷昊天这样想着,眩晕袭来,脚下踉跄。 第30章百峰之巅是阆风 忧思迢递重峦外3 殷昊天息怒停瞋,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慢慢重新睁开眼睛,目光对上了另一双眼睛,四目相顾,那是秦寰宇,不知何时起他已站在自己面前。 秦寰宇正愣在自己的前方,目眦尽裂,他那眼睛里窜出的是愤怒?是绝望?是质疑? 究竟是对面前这镶金道袍下贪婪虚伪身躯的蔑视,还是对这个弑女凶手的憎恶? 从殷揽月离开阆风那天起,殷昊天已和秦寰宇几乎不复相见。 秦寰宇曾经是自己最爱惜欣赏的徒弟,如今殷昊天清楚自己对这个徒弟一定是恨的,如果没有他,如果不是他,殷昊天认为自己和女儿就不会是这样一个结局。 然而此刻,殷昊天还是希望看到秦寰宇的,因为秦寰宇的表情告诉他,这个世界上还有人跟自己一样情绪积蓄复杂,无处宣泄。 也许看着秦寰宇在悲痛交织中挣扎不出,自己方能浅消一口气。 这样想着,殷昊天瞋目切齿地把脸往秦寰宇面如死灰的面前凑了凑,在马上贴到秦寰宇时不易察觉地轻笑出来。 穆遥兲仍旧默默跪在殷昊天身后,殷昊天头也没回道:“今日起我要到层城闭关一段时日,或十年或百年,这段时间就由遥兲你接任阆风事宜。”说完丢下两个徒弟独自离去。 没有殷昊天站在那里,秦寰宇转换目光看着遥兲双手里捧着的衿带。 遥兲起身还没站定,就被一股力量撞击前胸把他的身体抵在韶华宫的墙上。 秦寰宇冷峻的眼睛散发出星辰寒光,秦寰宇与穆遥兲的鼻峰相抵,二人贴得如此近,一股阴冷气息沿着鼻尖肌肤传递过来,遥兲不由得被这寒气逼得一哆嗦。 穆遥兲能切确感知到正抵在自己前胸的那只手臂的颤动,秦寰宇虽未发一言,但那股力量定是不惜与自己一同赴死的。 一阵疼痛感袭来,秦寰宇身体一颤冷汗跟着渗出,却依然咬着牙不肯松手。 穆遥兲见此机会伸长脖颈呼了口气,憋红了脸用力发出声音道:“我没杀她。” 秦寰宇面露惊诧,但是眼神依旧犀利如剑锋,目不转睛地盯着穆遥兲。 “她没死。”遥兲强忍挣扎。 从小一起长大,秦寰宇是了解穆遥兲的,他对师父的话向来唯命是从,现在穆遥兲说她还活着,秦寰宇怎么会就这么轻易相信。 穆遥兲知他不会轻信,紧接道:“我只是把衿带带回阆风,其他只是看师父他自己的理解,自始至终我从未发过一言,这应该不能算作欺骗师父吧。” 穆遥兲感觉方才想要扼死自己的手松开一些,抓紧时机猛推开秦寰宇的身体,接连吸入几口空气,调整了呼吸。 调息均匀,他抬起头看向秦寰宇,秦寰宇的脸依然是阴沉的,但是双瞳因为刚才自己的解释而变得炽热,明显是在焦急等着自己把话说完。 遥兲的脸色跟着阴沉下来,把脸转向一旁,不再看他,道:“她,弃丹了......” 弃丹?!修仙之人皆知弃丹相当于摒弃了一身修为不说,也会连同摒弃前世的一切记忆,一时间秦寰宇不知自己该喜或是该悲。 知她尚活在世间,同时又知她已在心中将一切抹杀掉,当然也包括他。 秦寰宇恍惚起来,红了眼眶。 遥兲低头看了一眼手里握着的衿带,也该换自己来问问他了。 穆遥兲的异色眼瞳直勾勾逼视秦寰宇道:“这些年,你难道还不想解释清楚?你身上的伤从何来,她又为何被迫出逃阆风?此间当真没有关联吗!” 秦寰宇脑中一片空白,只感觉身体变得越来越轻,像是有魂魄从自己的身体里在一点点的剥离出去,只留下一副躯壳在世间独自落魄黯然。 眼前白茫茫一片,努力看去,好似一片月白色桂花瓣里轻偎着一个姣若秋月般女子...... 第31章阆风山流光易渡 今倏四子已行立1 数多年前,殷昊天曾将四个孩子带回了阆风山,自此起在阆风开宗立派。 这四个孩子三男一女,正是穆遥兲、秦寰宇、聿沛馠和聿姵罗,因他四人皆是来自同一个村子,又是同一天降生,所以四人间从来都以姓名互称,并不区分师兄弟。 也不知道是三花庄的风水土地有灵气,还是红光降世的时候多少带来些时运,四个孩子都出落得特别好。 除了外貌身形优于常人,在修道、学法、练剑上也一学即通,加上殷昊天本身的道行高深,阆风很快便名满天下,桃李繁多,成为江湖中名门之首。 这四人中穆遥兲与秦寰宇是殷昊天最为看重的徒弟,二人皆有远超于同辈之才,颖悟绝伦。 只是这二人性格却相去甚远,穆遥兲性格刚毅耿直,极具大局观,唯师命必遵;而秦寰宇平日里话不多,看上去极为礼貌谦逊一人,却总像是故意隐去自己的锋芒。 剩下的二人便是聿家的那对双生子,女孩姵罗面容姣好、性情爽朗,因阆风山上女弟子不多,所以自然从小便受大家的多般照拂和宠溺,难免生出些许骄傲气,秀美俏皮的脸上经常透出一股不肯妥协之劲儿,殷昊天有时候想想觉得这也无妨,女孩家无伤大雅; 聿家的男孩被唤作沛馠,每次提到聿沛馠时殷昊天都会先叹一口气,论起修行的资质沛馠是不输于那二人的,但是殷昊天却只能用另外四个字来形容他,那就是“才华横溢”。 聿沛馠绝对是聪明绝顶,天资敏慧,世间难出其二,却偏偏不勤于修行正道,反而更迷恋于云篆青词或者那些游蜂浪蝶的戏文,言行时有轻佻之嫌,却又从来未被殷昊天抓到过现行之证,见殷昊天拿之亦无可奈何,聿沛馠就更加肆意忘形。 阆风山自下而上被划分开三层,沿着山路攀蹬而上,过了挂满紫藤萝的垂花门便是阆风门下普通弟子居住修行的“樊桐”。 地上道路皆是由一颗颗玲珑剔透的雨花石铺就,日光下瑰丽耀目,月光下钟灵毓秀;穿过樊桐便可见青砖琉璃瓦的弘道门巍峨耸立,上面悬挂牌匾以云篆书有磅礴之体,由右及左曰:“德侔天地,道冠古今”; 进了弘道门便豁然开朗,乍一看下恢胎旷荡,青烟紫雾缭绕于周遭,细看可辨出中央处放置一高大华丽的金鼎铜炉,上面精致刻有八卦图,一旁的紫檀供桌上摆有“祈谷坛”字样。 祈谷坛四周被八根耸立云霄的金麟耀日赤须龙柱环绕着,又自祈谷坛的四个角落分别探出四座碧水桥可通往四座宫羽:“明霄、却尘、清蔚、木樨”,而位于祈谷坛正中位置的又是一道青砖琉璃瓦门,牌匾上书“恩赐重光”,这正是通往阆风之巅的大门“重光门”。 穆遥兲等四人自小便生活在这四座宫羽里,却罕有机会走进重光门,有时也会好奇重光门里的东西。 听说过了重光门便是被称为阆风之巅的灵台,那里琉璃铺就、七彩宝石装成,明霞灿烂,伸手即可摘星辰,聿沛馠听得更是心驰神往。 有次不知听哪个青衣小童传出,说是夜里好似看到有仙女踏着星辰大海飘落于灵台,那形容出尘脱俗、清灵空幽,聿沛馠听得出神,竟然把不自觉地把自己的身体倚靠在秦寰宇的身上,一脸痴痴醉醉。 秦寰宇虽然依旧面无表情,但他微微蹙起的眉头应是在厌弃,朝前迈出一大步,轻一耸肩,把聿沛馠闪在了空气中。 聿沛馠每回都提议大家一起去灵台一探究竟,瞧瞧灵台都有什么新鲜玩意儿,都没有人搭理他。 聿姵罗是尤其了解自己这孪生兄弟的,知道他根本是想去看什么仙女,但是又不敢独自一人去灵台,因为灵台除了有仙女的传说之外还有一个韶华宫,那里是他们师父的寝宫。 聿沛馠平时躲着师父唯恐不及,哪能上赶着往师父面前送去听教训呢。 第32章阆风山流光易渡 今倏四子已行立2 阆风的同门中,聿沛馠算是与秦寰宇交往较密的,至少对秦寰宇来说是这样的。 秦寰宇性情本就薄名淡利,对所有事物都漠不关心、淡然置之,从没有喜或不喜之分别心,但聿沛馠真是个例外,让秦寰宇多年来养成了一听见聿沛馠的声音就蹙眉的习惯。 可是呢,用聿沛馠的话来讲,穆遥兲过分听话又刻板,对阆风礼教恪尽职守,师父不在跟前的时候还得提防着他来管束着自己,时不时的就得念叨几句“凛守礼度,无玷圣门”,着实听着躁耳。 聿沛馠也瞧不上与自己同胞的聿姵罗,准确来说是二人相互间都瞧不上彼此,用聿沛馠的话来说:“到底哪儿来得那股骄矜劲儿,若是与生俱来,我怎就没有。” 其实秦寰宇也明白,也不是自己与聿沛馠有多么知交或多么投机,只是这阆风之上相谈寻觅无人而已,但凡能有个能与他畅谈的,他又怎么会总往全阆风以敦默寡言、淡漠冷寂而闻名的秦寰宇的却尘宫里闲遛。 自打聿沛馠听闻了曾有人见过灵台有仙女的身影,就一直念念难忘,时常夜里提了酒坛就往却尘宫去,一边走还一边要埋怨两句,说是与木樨宫在位置上恰是一对角,距离上也最远,温好的酒怕是去了都得凉了。 秦寰宇正正襟危坐在桌案前,衬着月色秉着烛光,一手执书,另一手轻研古墨,又执了笔在纸上或劲健或婉转,兼纳乾坤。 忽然一阵丝丝冷风吹过,敞开的窗子发出“吱吱”声响,秦寰宇面前的烛火淡淡闪烁,书上的字也跟着变得朦胧起来。 秦寰宇心中一句“又来了”,长叹一口气,果不其然,却尘寝室的玗琪树木门被一脚踹开,聿沛馠怀里抱着酒坛嬉皮笑脸走了进来。 秦寰宇不需抬头便知是他来了,放下毛笔用手支撑额头,一脸无可奈何之相,只得把手里的书往桌案的角上胡乱一甩,加深了呼吸又叹出口气。 “你瞧,我是不是来的恰是时候?”聿沛馠一边舔着笑脸进屋,一边勾着脚尖挑起门边关上寝室门。 听到秦寰宇的长吁声和那蹙着双眉的无奈之色,聿沛馠知道自己又讨人家厌了,但是没关系,聿沛馠自己喜欢就好,反正一贯如此。 每回这样的夜里都是聿沛馠一个人在念念叨叨,秦寰宇多是在耐着性子听他抒发心情,罕见能有回应,可是聿沛馠还是很高兴有人听自己宣泄心中的感慨,总好过真的说给一头牛来听吧。 秦寰宇从来也不多问,譬如聿沛馠每回都是从哪里弄来的酒,毕竟阆风督率训律中是严格禁酒的;譬如聿沛馠的话题中为何总是围绕戏文中女子的颦笑姿娆、红尘中的繁华喧嚣。 而秦寰宇的不多话,这也正是聿沛馠最乐于跑到却尘一解惆怅风情的原因。 此夜的话题也自脱离不开这聿沛馠心中的如花美眷,几杯下肚,他便开始摊手摊脚,口中频频念着:“婀娜少女羞,岁月无忧愁。时光不待人啊。” 秦寰宇自小与他一同长大,又经常见他这副样子,便知已有五分醉意,秦寰宇依然蹙着眉头忍耐着,因为喝了酒的聿沛馠比酒醒时候更加无赖,撵也撵不走。 “却尘宫主大人,你说那日童儿所见灵台的仙女是否当真?”聿沛馠红着脸望着窗外,眼中沁满温情,含情脉脉。 “话说起来,你不觉得奇怪吗?全天下皆知咱们的师父娶了天下第一美的美人儿天香夫人,师母虽已过世许多年了,但他二人留有一女,咱们自小就日日居于阆风,却从来没有人见过她啊。你说她会不会也是一个美人儿啊?你说她是否居于灵台啊?” 聿沛馠仰着头,他知道这是自己在自问自答,也没期待过秦寰宇会有什么回应。 果然,秦寰宇低着头不做声。 “你们大家竟然都不奇怪灵台里都有什么,那里可是阆风之巅啊,万一真的有仙女存在呢?你们就都不好奇吗?” 秦寰宇终于抬头与聿沛馠对视一眼又躲避开,仍旧面无表情,不作回答。 第33章深隐没踔绝之能 憔悴却尘年来甚1 灵台里有什么? 秦寰宇不是不好奇,而是他应该是阆风弟子当中为数不多去过灵台的人了吧,且是会经常到灵台去,所以秦寰宇对灵台其实是非常熟悉的,只是他从来不曾告知过任何人。 这也并非是因他性情里讷口寡言,而是因为灵台对他而言是撕裂身躯般痛苦记忆,而且这份记忆还在不断延伸持续,所以秦寰宇选择了更加地沉默下去。 从拥有儿时记忆开始,秦寰宇就发现了自己与其他弟子的异同。 阆风崇尚修习内丹之术,是众弟子在成为羽人后皆需修习的,也就是修炼丹田之精气的出世功夫。 修习之人将身躯当做炉鼎,经过对精、气、神的练养,使它们在体内凝聚成丹,随着坚持不断的修习致其不断强大生长。 修习前,殷昊天特意告知众人说结丹的过程完全视个人机缘而定,并无定数,快则有人百日即可结成,慢则有人十月结成,亦有人九年方结成。 殷昊天教导众弟子那日,秦寰宇只是跟着师父所言而行,试着贯通任督二脉,驱动意志力量使精、气、神相融,再下降至身体丹田。 秦寰宇刚刚试着用身体稍加温养,便感觉到体内阴质尽消,纯阳积就,金丹竟然就这么结成了。 这般轻易完全出乎秦寰宇的意料,自己只是尝试而已,哪里想到这么轻易竟然成了,那么师父所言的“百日”、“九年”又算是什么? 他赶忙偷偷窥视其他弟子,见有手忙脚乱不知如何驱动意念者,也有正想驱动身体给予丹田温养之热者,他们的头上渗满汗珠。 就连被大家称之为阆风奇才的遥兲也在两眉间渗出汗珠来,见他双手正捂住小腹脐下处,深深吐纳呼吸,试图将精、气、神逼入下丹田,却皆未能成功。 秦寰宇又在弟子中寻见聿沛馠,他也一脸懵的在左顾右看,时不时还伸出手指戳戳旁边的师兄弟,交头接耳交换着试练心得和失败经验。 看到这情形,秦寰宇反而坐立不安,再抬起头的时候恰好撞到了殷昊天的眼睛正在盯着自己看,秦寰宇的心里更加局促起来,因为师父的眼神里透漏出的是一种他捉摸不定的意味深长。 殷昊天禹步到秦寰宇面前,询问他试练的感受如何,能完成到几成程度? 秦寰宇掩饰道:“寰宇愚钝,尚未得一丝要领。”殷昊天微微颔首,若有所思,却仍鼓励道:“多尝试。” 自那时起,秦寰宇有意拖延自己内丹的修习,反正是内丹,秦寰宇只要自己不特意表露出来,他人也是不知到何种程度的。 秦寰宇也会花时间关注其他弟子们的修习进度,听他们相互交流自己的成丹状况,每当殷昊天问起时,他便以绝大多数弟子的经验教训予以答复,至于自己的修习程度则紧跟穆遥兲,但绝不超过于他。 秦寰宇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如此掩饰,也许是自己不喜毕露锋芒的性情,也或许是这种从众感会让自己感觉到安全吧。 第34章深隐没踔绝之能 憔悴却尘年来甚2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修习课程都是可以像内丹之术这般易于隐藏实力的。 想要在修习中不过于引人注目、突兀抢眼,秦寰宇的付出实则比其他弟子多得多,其中最难隐藏的便是御剑术。 御剑术又被称为神行之术,神行法来,一日可行五百里,有修行大成者,一日可行八百里,有修行极大成者可摄人同行,是阆风最高级的法术之一。 会此法术之人可以随意将某物施法为乘器,飞腾而去,但是阆风门下大多用剑,故又被唤作御剑术。 修习御剑术主要分为两个步骤,一是要培养剑与主人之间的信任默契,一是修行此法术之人要先行习得步虚术,即抚掌坐跃,可冉冉升于空中,乘云御风。 此次修习秦寰宇心中有了经验,他不动声色稳坐在众弟子中,察言观色。 也许是身形体重有优势,或者此术更加注重灵巧性的原因,阆风女弟子修习此术的程度远过于男弟子们。 在穆遥兲尚杵在一旁以足顿地、聿沛馠还蹲在树底下的阴凉地里执着自己的佩剑与之谈心培养感情的时候,聿姵罗便已经在一片女弟子们的尖叫和喝彩声中步虚行空,飘浮升天,足去地有三尺之高。 聿姵罗乘风而行,朱红色薄纱锦裙清扬飘逸,迷得裙摆下众男弟子发出惊叹声,姵罗得意之余又连虚游几步,柔肌软骨,纤细腰肢在空中一婉转,飘然然刚好落在了秦寰宇的面前。 聿姵罗脸上露出丝丝妩媚,一双大眼含笑含俏,上前扯着秦寰宇的袖口用力将他从地上拉起,笑吟吟的看着他,红唇微张道:“寰宇你方才看到了吗?是不是很厉害?” 聿姵罗的容貌本就秀丽之极,此刻嘴角一翘,更是魅意荡漾,牵动着阆风众多男弟子的心神。 “且。”聿沛馠蹲在树荫下发出不屑的声音。 聿姵罗斜着眼睛嗔视他一眼,不做搭理。 秦寰宇吐出一个“嗯”字,算是对聿姵罗的修行成果给予了肯定,但脸上依旧冰冷如霜。 聿姵罗听到秦寰宇难得的肯定,两颊泛红,就像瞬间绽放的红山茶,这她更加开心肆意起来,摇晃着秦寰宇的手臂娇嗔道:“寰宇,你修习到何种程度了呀?也让我们瞧瞧呀。” 一听聿姵罗让秦寰宇施展道行,大家全都围拢过来,尤其是女弟子们都挤到了人群最前面。 要知道秦寰宇面容星目朗眉、风神俊朗,加之其长身玉立、身姿凛凛,别说是在阆山中,就是在江湖各门各派中也是闻名遐迩的,所以私下里爱慕者甚多。 可偏偏秦寰宇性情持重,待人接物皆是冷淡,又不免与人生出些许距离感。 况且自古就有才子配佳人之说,阆风弟子中皆谣传有姵罗与秦寰宇乃系佳侣一双,就使得很多男女弟子对其二人望而止步,即使垂涎三尺也只能勉强讨个眼馋肚饱。 “不会。”秦寰宇果然是个煞风景的。 “哎呀,就瞧这一次嘛。”聿姵罗那骄矜小性适时而犯。 真不愧是聿家的双生子。秦寰宇被她摇晃得僝僽,刚欲将手臂抽回,就听到一旁传来穆遥兲的声音:“寰宇,众师兄弟们都看着呢,你就修习次给大家看看吧,好坏都无妨。” 既然穆遥兲都这样说了,面子还是得给的,但秦寰宇并未曾修习过,着实不知道自己的水准如何。 于是试着屏息凝神以御六气,当下便虚步太清,轻松腾空而起,去地数丈,渐入云霄。 第35章深隐没踔绝之能 憔悴却尘年来甚3 秦寰宇俯视身下,见众弟子纷纷仰头一片片哗然之声,他心中默道“不好”,定是自己又有突兀之举。 匆忙收敛法术假装修习尚未稳定,急急由空中摔下,挺身一个腾跃双手撑地跌回地面上。 但是地上众人的神情已然目瞪口呆,几个女弟子更是心醉魂迷起来。 聿沛馠扒拉开人群挤上前来:“我的天,秦寰宇你是什么时候修习的?小人聿沛馠真是对阁下您拜倒辕门啊。” 秦寰宇本就不愿自己在阆风中过分扎眼突兀,听聿沛馠这么大嚷高调的推崇自己,心里不快暗暗想着:“多余!” 秦寰宇对聿沛馠的投来的诚服之情漠然置之,阴沉着脸,聿沛馠完全没有察觉,又道:“不对啊,我没听错的话,方才你可说过自己‘不会’的啊?这能叫不会吗?喂喂,秦寰宇,你这到底是谦虚还是虚伪啊。” “那你自己又怎样,修习一个让大家也瞧瞧啊,别是只会说些风言醋语吧?”聿姵罗对秦寰宇更加痴迷起来,绝对不允许他人谤议,更何况那个“他人”是聿沛馠。 这二人简直是今世的宿敌、来消前世仇恨的,只要碰到一起就至少要在言语上一较高下。 “寰宇,果真是有天资造诣之才华,方才我见众人皆修习,偏独你盘坐在那里淡定自若,原来竟是已胸中有数,十拿九稳。”穆遥兲上前来拍了拍秦寰宇的肩膀,真挚称赞道。 秦寰宇谦让未遑,终于还是谦恭点了下头就算是做过回应了。 这样一触即通的修习状况反而让秦寰宇感觉到不安,且越是超前于其他师兄弟们就越会让他感觉到踧踖,逐渐的他感觉到自己身体也开始发生异于他人的变化。 自从殷昊天教授阆风弟子们炼化金丹开始,每逢初一朔日的夜里,有一股炙热真气就会出现在秦寰宇身体里的下丹田处翻腾搅扰,像是掀起一阵龙卷气流自下而上,越是接近夜里子时,这股炙热感越是强烈。 最初几个月的时候,秦寰宇尚能调息凝气制止这股真气的上升,可随着自己修习炼化内丹的逐渐强大,这股炙热感就越发强烈,秦寰宇感觉到自己越来越难以抑制住它。 因此,秦寰宇开始下意识的抗拒每月的初一,甚至开始抗拒每一个没有月亮的夜里,哪怕是因天气阴雨而乌云蔽月见不得月光,都会让他心中惊忧。 秦寰宇开始怀疑这种炙烤感是自己修习内丹的时候出现瑕疵所致,但是只要避过每月初一这一晚,一切又会恢复平常,身体再无任何不适的感觉。 月复一月,这股炙热真气沿着身体上行,自下丹田游走至中丹田,待这股真气自中丹田又游走至上丹田的时候,炙烤的感觉便转化为灼烧,焚烧五内。 每逢当月没有月亮的夜里,秦寰宇的身体里就会窜出一道赤红色的火焰,冲破内丹的束缚在他腹内四处乱窜,所到之处都被它燃烧吞噬。 而此时的秦寰宇在这种火燎中只能扯尽自己的青袍亵衣,尽量让身体不加任何遮盖,将身体袒露在空气中,以此降低身体的温度。 每当自己被这般煎熬的时候,秦寰宇有时候会庆幸,没有碰上聿沛馠这样逾闲荡检的人不道一声便闯进却尘宫来,不会撞见自己鱼游燋釜之状,不会听见自己极力忍耐住的呻吟。 这份痛苦让本就敦默寡言的秦寰宇更加冷峻缄默,拒人于千里之外。 “不过一日而已”,秦寰宇执而不化的认为,只要自己的意志力够坚毅,还是可以熬过朔日子时的。 最终这种缪想只持续到阆风弟子于方壶山降服梼杌一战的那日。 第36章灵道现耕夏钟鸣 携阆风青刃出鞘1 秦寰宇记得那日阆风山上大雪,一道金光自天际射入祈谷坛金鼎八卦炉的正上方,瞬间坛中央金光大绽,光耀数丈,逐渐有一金色符篆从透明变得清晰起来,上面以朱色云篆书有文字“灵道”。 穆遥兲也被这耀眼的光芒吸引过来,见此景,即刻对身后正在扫雪的青衣小童说道:“是灵道符,快去请师父来!” 青衣小童丢下扫帚,慌忙回复道:“是!”跟着快步跑进重光门。 “你,去敲响耕夏钟!”穆遥兲又指着一个小童道,小童立刻往祈谷坛东北角那座汉白玉四方底座的钟楼跑去,不多时就听见钟鸣声传出,那声音深沉悠扬。 耕夏钟的钟心系玗琪木制成,钟面呈金色,此刻钟身正在雕刻着神兽的玗琪木古铜色柱子间摇晃着,耕夏钟最为神奇的是,只要你身在阆风山中,无论相距耕夏钟有多远,由它发出的声响都像是有人伏在你的耳边轻语,有此宝钟在则不会让任何一个阆风人错过重要的讯息。 祈谷坛一下子热闹起来,四周逐渐被阆风弟子站满,其中有步虚而来的,亦有御剑而来的,弟子们所御之剑在上空划出一道道色彩不同的弧状虹霓,彩桥横空。 大家都聚齐之时,殷昊天也正从重光门里走出,禹步走到祈谷坛的金光前面,抖起袖口探手在空中一挥,灵道符便到了他的手中。 殷昊天将灵道符打开,霞光万丈,他眯着眼睛仔细瞧着灵道符里的文字,最终又重新将灵道符折起收回袖间,皱起眉头沿着祈谷坛环视阆风众弟子们一周,终于道:“此次灵道符显现,乃是阆风之东的方壶山有异兽出没,屠戮百姓,故方壶山下村民请了民间仙友做法祈福,恳请我阆风派人去降。” 人群开始涌动起来,其中有一个瞧起来就像刚入樊桐的小童,他歪头悄声问旁边的人道:“师兄师兄,何为‘灵道符’啊?” 那弟子道:“咱们阆风的存在就是为了除却妖魔鬼魅、保世间太平的不是?这祈谷坛就是接收世间各处人们祈愿的消息的,如遇风险之灾,各处的凡人皆会委托当地方士或有点仙法道术的修士将这消息写在‘灵道符’上,再做法焚烧,这样写着祈愿文字的灵道符就会出现在咱们阆风的祈谷坛了。” “那召集了咱们大在这里家,是不是咱们要一起去降那异兽?”小童露出期待的神情。 “那倒不会。师父会根据灵道符里所描述的任务的难易程度安排不同实力的弟子去,或者安排不同人数的弟子们去。” 另一弟子道,“我估计这会儿师父就要安排人了,都听着点儿。” 果然,站在祈谷坛中央的殷昊天继续道:“据灵道符上所描述的来看,此异兽怕是上古凶兽之一的梼杌。” “梼杌?!”“天呐?!”“真能是梼杌吗?”众弟子中不乏窃语声。 “故此次助方壶除却这魔物就以遥兲为首,寰宇、沛馠、姵罗你三人同去协助。遥兲,你自阆风众弟子中再挑选优秀者二十人,且可御剑者,以保此行万无一失。” 第37章灵道现耕夏钟鸣 携阆风青刃出鞘2 穆遥兲等四人同时跪地,道:“遵师命!” “去吧。”殷昊天挥了挥手。 …… 方壶山拔山超海,孤峰耸立于云间,其中大部分的山体已经被一片瘴气笼罩。 秦寰宇等人御剑飞抵时自远处乍得一看乌泱泱一片,不时有闪电自瘴气中闪现,偶有轰雷声四下而起,这种环境下也不知方壶山中的百姓是如何隐忍生活的。 阆风众人没有直接进山,而是寻觅了山下的村子先行落了脚,打探状况。 据村民们讲,本来的方壶山朝晖漫山、草丰林茂,自打有那妖兽来到这里后,方壶山就变成了荒烟蔓草、荆榛满目之地。 穆遥兲问道:“那你们又如何知晓一切皆因妖兽所致?” 村民答道:“方壶山脚下村子里的日常饮用之水皆是源自清水河,而这条清水河的源头恰好就在半山腰上的清水洞,常年源源不竭,清洌可鉴,那水不但易于滋养植被,对伤病之人的恢复也很是卓有成效的。我们几个村子在此地住了几辈人从未见此清水河干涸过,可自大约一个月前清水河的水位渐衰、流速放缓,村子里便组织了人一同到方壶山水源处去瞧瞧,如果是有东西阻塞河道的话,大家可以沿途疏通一下。结果,唉!” “结果怎样?”穆遥兲追问。 “结果,去到清水洞的村民共有十多人,再没见有人回来过。我们大家见隔了整整两日都未见人影,于是又重新组织了十个村民再次上山,这次我也在其中。” “那时山上已经烟熏雾罩、瘴气缭绕,五丈开外根本无法辨认东西,而且还呛得人没办法呼吸。沿途到处都是枯枝残叶,草木萧疏。” “后来我们十个人里突然有人惊叫,大家就赶忙朝着惊叫声跑了过去,是陈家兄弟在岩缝里发现了什么东西,正在拿着锄头小心戳着,等我们靠近他的时候,陈家兄弟已经用铁锹的弯头勾住了一堆好似碎布的东西往后拖。” “我的老天爷啊,自那日我跟着他们上山起到今日已有月余了,每晚都还能被当时那个情景给吓醒。陈家兄弟拖出来的东西竟然是一个男人的发髻,还连着头皮,上面黏着暗红色血块。” “然后呢?”穆遥兲紧皱眉头,脸色暗沉。 “然后?然后当然是跑啊!我们十个人拔腿就往山下跑,结果奇怪的是,跑着跑着我就感觉身边怎么突然多出了一个人。” “我转过脸去看,这一看差点儿没让自己从山上直接滚下去,有一个怪物披散着毛发满脸是血的紧跟在我右侧约有一臂的距离,它的身上竟然长着三只胳膊!” “诶呦,我怎么给你们形容那情形啊,一股白毛汗从脚底直接冲到头顶,脚下一软我就坐在了地上,那个怪物竟然也跟着我停了下来,就这么站在雾气里看着我。我恨不得自己当时赶快晕倒算了,我想着这样死也能痛快点儿,但是嘴上还是忍不住慌乱地呼喊着‘救命’!” 第38章灵道现耕夏钟鸣 携阆风青刃出鞘3 “有几个村民转身跑了回来,但是看见那个浑身是血的怪物也是不敢再上前,最后大家抄着铁锹、棍棒围住了它。那个怪物并没有害怕,反而蹲下身子直勾勾的盯着我看,我吓得坐在地上一边往后蹭,一边冲着它喊着:‘怪物,怪物!’” “哪里想到,我这一喊,怪物反而有了反应,它像是受惊一样从地上跳了起来,竟然也喊了起来:‘怪物!怪物!快跑!吃人啦!吃人啦!’这个怪物会说话,它竟然是个人!” “我们几个人立刻互换了下眼神,拿着各自的防身工具一起上前,带头的还是陈家兄弟,他用铁锹挑起怪物被血渍黏在脸上的垂发,村民里就立刻有人认出了他:‘马铁匠,这是村东头马铁匠啊!’” “经过一辨认,又有声音肯定说:‘对对,是他!’我们这才放下心来,慢慢走近观察他。当时我和陈家兄弟距离马铁匠是最近的,我二人这一看,又是吓得差点儿滚下山。” “你们还记得方才跟你们说过,我看见怪物长了三支胳膊吗?那哪儿是长了三只胳膊啊,是马铁匠怀里抱着一只断臂,断口处血流肉烂。” “我们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那只断臂从马铁匠怀里扯下来,但是也辨认不出是村里谁的残肢,我们问马铁匠他们这队人去清水洞这两日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可是马铁匠早就已经精神失常,要么就是对着我们‘嗤嗤’笑,要么就是脸色惨白大喊大叫着‘怪物吃人啦!救命!’看到他这副样子,这还用得着继续问他吗,我们基本可以确认他们这队上山的人在这两日里遇到了吃人的怪物。” “经过刚才的事情,谁还敢继续往方壶山上行,大家带着疯了的马铁匠就这么回了村子,再也不敢上山。” 穆遥兲再次确认道:“那么你们又如何确认......” “我们是如何确认首批上山的村民都死了是吗?”村民抢答道。 “嗯。”穆遥兲点头。 “这也就是为何我们寻了有术之士请你们来除此怪物的原因。村子里再也没有人胆敢上山去,但是村子里依仗为生的唯一水源越来越少,村里人日常饮用都已经不足够了,更别说浇灌农务了,再这样下去,村子里就算能勉强喝上水,最终也得因为没有米粮而饿死。” “而现在呢,我们连水都不敢喝了。之所以我们能够确认上山的村民都死了,就是因为在我们这批村民带着马铁匠回到村子里的第二天,清水河仅剩的河水就被染成了鲜红色,河水散发着腥臭味道,正是人血自方壶山上流下而形成。”说完,村民又是叹了口气。 “我知道了,你且回去等消息。”穆遥兲心中已大致有数。 村民离开后,穆遥兲对众人道:“大家都听到了,除却此魔物势在必行、迫在眉睫。”阆风众人抱拳于胸齐声称“是”。 穆遥兲示意秦寰宇三人向前一步一同过去商谈,“寰宇,你怎么看?” 第39章灵道现耕夏钟鸣 携阆风青刃出鞘4 秦寰宇低头尚在沉思。 “看来让师父给说中了,听刚才那村民所描述的这般凶残,看来还真是凶兽无疑了。”聿沛馠抢先说道。 “难怪师父此次安排我们四人同来,费这么大的阵仗,原来是这魔物还是有几分厉害的,若真是梼杌,那方壶山这么大,我们这二十几人是要分开搜寻吗?大家若一散开,会不会增加单人对抗的风险呢?”聿姵罗补充道。 这也是穆遥兲正在考虑的问题,如何找出这个凶兽,又不让阆风弟子们遇险。 三人最后都一同看着秦寰宇,等着这张冰块脸讲话,秦寰宇思索道:“不必。那凶兽应该就藏在清水洞里。” “哎哎?我懂了!”聿沛馠最先反应过来,“既然河水渐稀、又有血水沿河流下,村民们还曾经沿着河道上山寻找却并无发现,那就说明河道本身是没有发现阻塞的,只能是源头上被阻塞。” “嗯,村民说过方壶山只有这一处水源,即便是凶兽也是要饮水的吧。”穆遥兲的反应也是极快,“那么,我们把阆风弟子们分为两路,一路走清水河东侧,一路沿着西侧上山,只要沿着河就绝对不会有错。现在午时刚过,我们赶在日落前解决此事。” 穆遥兲、聿沛馠带十人弟子走东侧,秦寰宇、聿姵罗带另十人弟子走西侧,即刻上山。 能和秦寰宇分在一队,聿姵罗心中非常欢喜,杏脸桃腮,一路烟视媚行,就好像没有身后那十位阆风弟子一般。 秦寰宇却一直心中不安,一路不语,他莫名的感觉到翻肠搅肚,总像是有什么事情被自己忽略掉了一样,但是一时之间又想不起来,到底是什么呢? 一路蔓草荒烟,秦寰宇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小心查看清水河的周边,果然如那村民所讲,衰草寒烟和岩石缝隙中偶能看到人体碎屑。 一行人越往山上走,那缭绕在山间的蛮烟瘴雾就越浓重,乌压压堆积在头顶。 “我的天,第一次遇到这么浓重的瘴气,这简直让人没法呼吸了。”聿姵罗嘟囔道。 秦寰宇倒是没有什么不适感,但是他听到自己身后频繁传来咳喘声,料想是青年弟子中修为较浅者难抵污浊之气,于是御气掐诀施法,接连挥手抛出数道紫色光束,如刀锋般劚玉如泥,流光飞溅在山里的瘴气间,光束所划过之处的瘴气被即刻切断,让清爽的空气暂时可以充斥进来。 聿姵罗大口吸进空气,身体顿时感觉轻快很多,只当是秦寰宇这般出手是因为自己的抱怨,更是软惜娇羞、满脸绯红。 清水河的河道越走越宽,很快就已看不到河对面跟着穆遥兲的那队人,山势逐渐平缓,有凉风扑面,气温骤然下降,秦寰宇身后有人道:“寰宇师兄,看右前方那里,应该是那清水洞吧。” 秦寰宇顺着那弟子喊出的方向看去,果然有在一片嶙峋怪石的上面覆压着一块巨岩,巨岩呈大拱弧形,无数枯枝败藤自那巨岩上垂下,牢牢将清水洞的洞口遮住。 还未待秦寰宇带人近前,清水洞内发出一阵炸雷声,一道青光自洞内被抛出。 秦寰宇眼疾手快,众人尚未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腾空跃起,伸手接住了那道青光,众人这时才看清,这青光是穆遥兲那队的阆风弟子。 第40章灵道现耕夏钟鸣 携阆风青刃出鞘5 原来穆遥兲东路那队相较西路早些时候便找到了清水洞,并且果然在洞内见到了凶兽,可见他们师父的猜测没有错,那凶兽的确是梼杌。 据那被抛出的弟子描述,遥兲师兄带众人进洞后没走几步直接便撞见了梼杌,梼杌应是多日未能再进食,见到有人进洞格外狂躁,立刻与穆遥兲等人形成咆哮对峙之势,自己正是在对峙中被梼杌所伤。 当时梼杌的獠牙正好咬住他的手臂不肯松开,或是来回摇头甩动,或是咬着他往洞内凸起的岩壁上撞击,自己疼痛过甚,身上无力便松开了手,就这么从清水洞里被抛出,凌空时用仅剩的一点意志使出了御剑术,刚好被秦寰宇接住救下。 见此情景,众人皆快步行至清水洞中以作支援,刚接近洞口便见洞内乱石嶙峋,怪石胡乱堆砌着犹如怪物爪牙,洞内漆黑一片,就像一只怪物正张开血盆大口欲将进洞之人吞噬殆尽。 秦寰宇首先进洞,手碰到洞壁湿湿的,洞内凉风习习而来,心想这凶兽果真是找了一个好的藏身地。 正想着,一道赤红色光自洞内飞出,迎面而来,秦寰宇一个翻身腾空,用脚尖回踢,赤红色的光立即改变了方向,“轰隆”一声插入洞口岩壁上,一个人自岩壁上摇晃着落下地来。 跟在秦寰宇身后的弟子围上去看,在岩壁下扶起一个受了重伤的弟子,他的双手正紧紧捂住胸前,像是着急地想要开口讲话,但是刚一开口,喷出来的却是一口鲜血。 秦寰宇自岩壁中拔出那赤红色之物,厉色道:“华铤剑。” 华铤是遥兲的佩剑,此时不需那重伤的弟子开口,秦寰宇也能猜到,定是遥兲见弟子重伤危及性命,便唤了自己的华铤剑御剑将该弟子送出清水洞外,足可见洞内激战之艰难,那么自己这边的人又该让他们进洞吗? 秦寰宇看着手中的华铤,知道遥兲手中无佩剑是十分危险了,刻不容缓,于是回头吩咐阆风弟子道:“你等毋需进洞,你等在洞口铺设‘罟兽锁’,待我去将梼杌诱出。” 秦寰宇又瞥见聿姵罗,厉色道:“你也留下。”语气强硬不容置喙,说完便甩下众人持了华铤剑一个人进洞。 洞内倒是没有了洞口的那股阴冷,反而酪烈酷热,欲将人烤化;洞内也不似洞口所见那般漆黑,梼杌那条熊熊燃烧的虎尾盘旋摇晃在清水洞内,火光照的洞壁焦金烁石,亮如白昼。 此刻穆遥兲正屈着双膝,单腿跪地,展开双臂护在在两个昏厥倒地的弟子身前,而在穆遥兲的身前又站着手执飞景剑的聿沛馠。 聿沛馠左膝弯曲于身前,右腿后撤用力蹬地,飞景剑冒着幽幽绿光与梼杌的野猪状的獠牙猛.撞在一起,有金色火星迸出。 梼杌仰头甩开聿沛馠手里的剑,聿沛馠被这巨大力量甩开连退几步,身后的穆遥兲连忙蓄力推在他的后背,将聿沛馠差点倒下的身体支撑住,避免了他受伤。 第41章灵道现耕夏钟鸣 携阆风青刃出鞘6 梼杌突然将头埋进了环绕身体四周的浓厚烟雾里,翻涌的浓雾里“霹雳吧啦”的频频出现散碎的金色雷电,相邻的雷电又交相融合变得电掣星驰。 穆遥兲和聿沛馠二人对视一眼,虽不知道这凶兽在搞什么明堂,但是有预感定是大事不妙。 没等二人弄清楚,浓雾里的梼杌又发出低沉的吼声,就看见浓雾里有闪电似流星一般围绕着梼杌的身体来回窜动,清水洞里闪电飞光。 “我的天啊,这玩意儿竟然可以驱雷掣电?!早知道我下山的时候就找个茶馆好好听听说书先生讲书了!”聿沛馠惊愕失色,嚷嚷着。 “这跟茶馆说书有什么关系?”穆遥兲在聿沛馠身后脱口问道,刚问完,穆遥兲就想腾出手来给自己一个嘴巴,都什么时候了,竟然还有心情搭理聿沛馠这个没点正经又脑路清奇的怪胎。 “上回我下山的时候,茶馆里说书的正在讲狴犴和横公鱼,唉唉?!唉唉唉?!” 聿沛馠的话还没讲完,就看见梼杌的头从浓烟里缓缓探了出来,仰起了那只人面猪牙的恶煞头颅,冲着清水洞顶发出一声怒吼,洞顶如倒笋般的钟乳碎石纷纷摇晃砸落下来。 “别一惊一乍!”穆遥兲从聿沛馠身后探出头想看清发生了什么事情,刚好看到本来围绕在梼杌虎躯四周的雷电化作雷霆万钧,一道道朝着他们的方向斜插下来。 “想什么呢!躲啊!”穆遥兲使劲儿推开聿沛馠,刚好让聿沛馠避开了一道雷击,自己和昏厥的阆风弟子们却失去掩护被完全暴露在那凶兽面前。 梼杌调整了方向,再次抖动身体射出雷电,聿沛馠敛容屏气,正色起来,驱动手中的飞景剑一一将梼杌的攻击击碎,但是眼见雷击不断,落石越来越多,遥兲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得想办法先把受伤的弟子们送到洞外去。” 聿沛馠被这不断袭来的雷电牵制,渐渐显露疲惫之色,口中大声埋怨道:“秦寰宇呢!怎么还没到!” 聿沛馠的声音刚落,二人便见洞内万道紫光流转,清水洞内浮光掠影,将雷电落石瞬间消除殆尽,变成了点点星光或是细砂碎石洒落下来,总之紫光所到之处无余一物。 “你可算来了,快把人家累死了!”聿沛馠目光炯炯。 秦寰宇冷着脸瞥了他一眼,不做理会,径直走到遥兲身前把剑递了过去,“华铤。” 穆遥兲终于不用继续被动下去,接过剑站立起身,又突然转过脸问道:“还活着吗?” “嗯。”看见秦寰宇点头,穆遥兲知那重伤弟子无事,心中松快了些许,抖了抖身子,舒展了肩膀道:“沛馠,你把重伤弟子带出洞去,让我和寰宇专心收拾了它。” 秦寰宇的到来彻底激怒了梼杌,梼杌呲牙咆哮着朝着他扑了过来。 秦寰宇视如敝履,不做任何考虑地飞身疾行,面目表情地一边迎了上去,一边空出右手手掌朝上,默念咒诀,一柄宝剑闪便显现在他的手中,待那凶兽獠牙即将碰到秦寰宇肩膀的一瞬间,宝剑已横抵在梼杌的獠牙上。 第42章灵道现耕夏钟鸣 携阆风青刃出鞘7 两边均以足顿地发力,秦寰宇手上再一发力,撕裂声回响在清水洞内,梼杌的左侧獠牙被砍碎。 梼杌痛苦地后退,猝不及防,几乎就在同时,赤红色光芒在梼杌的右侧一闪,穆遥兲手执华铤击碎了梼杌另一侧的獠牙。 秦寰宇和穆遥兲分别在清水洞的两侧岩壁下站定,二人互换了一个眼神,便知对方心中所想,同时飞身挥剑砍向梼杌的双足。 再次被砍伤的梼杌发出怒嚎,身后的火焰虎尾到处胡乱的扫动,洞里凡被扫过之处立刻炎天炽地,烈火飞腾,他二人一时竟难以再次近身。 梼杌趁此机会龇牙咧嘴,咆哮着深深吸气,把原本围绕在身体周围的浓烟厚雾通通吞进了肚子,露出它的虎躯原形。 梼杌又拱起虎脊,作出攻击姿势,把憋着的气一次性尽数喷出,于是梼杌的身躯在骤然间全都浸染了熊熊烈火,火焰随着梼杌的呼吸上下窜动,焮天铄地,火势炽盛。 “罟兽锁。”秦寰宇侃然正色道。 “什么?”穆遥兲已被烈焰烤得头晕面赤。 “进洞前我已安排西路弟子在洞外铺设罟兽锁。” 穆遥兲大喜:“寰宇,真有你的!也就是说我们现在只要设法将梼杌诱出清水洞,即可以罟兽锁捕之。”秦寰宇点头。 “你我分工,你诱,我赶。”遥兲道。 秦寰宇盯着遥兲摇了摇头,正色道:“我来。” 穆遥兲也看着秦寰宇的眼睛,皱着眉头思虑着:论起危险程度,断后者反而更具风险,现在秦寰宇却自己提出做最有风险的事情,遥兲是无法放心的。 遥兲同时也明白,论起修为,虽然别人不知,但是遥兲知道其实是寰宇超过自己更甚,只是寰宇日常不爱显山漏水,隐藏自己过深而已。 所以比起自己,确实寰宇断后更有把握些,加之秦寰宇这般笃定,自己也是拗不过他的。 于是穆遥兲叹了口气,对着秦寰宇点了点头道:“多加小心。”说完纵身一跃身朝着洞口方向跑去。 梼杌见有人想要逃跑,口中喷出一道火焰,追在穆遥兲的身后一路往洞口方向燃烧。 眼看火焰就要燃到遥兲的脚后跟处,一道紫色光芒落下,是秦寰宇祭出的宝剑从天而降切断了火焰去路。 梼杌愤怒,抖动虎躯向洞口跃去追赶。 没想到梼杌这一起身,露出了身后的一片河道,此刻站在清水洞最深处的秦寰宇方能看清楚,原来河道口处有一隆凸起的小丘,应该正是它导致河水流速渐缓。 秦寰宇默唤了宝剑回到手中,跳下河道想要疏通开那淤阻。 越是靠近河道口,秦寰宇闻到有腥臭气味愈发浓重。 走到跟前时秦寰宇紧锁起眉头,正是失踪村民们的残肢败蜕,尸体已经被梼杌啃食得仅剩白骨腐肉堆叠在一起呈现丘状。 虽然结果已有猜测,但是当亲眼所见之时不免还是会为村民们心生不忍。 于是秦寰宇施法驱动宝剑将尸丘自河道口掀开,清水河积淤月余的河水瞬间迸发而出,朝着洞口奔涌。 原本追着遥兲的梼杌听到有人碰了自己的残羹冷骨,愤怒地调转回头,重新朝着秦寰宇扑去,遥兲见状在洞口着急大喊:“寰宇!” 第43章灵道现耕夏钟鸣 携阆风青刃出鞘8 此时的秦寰宇已淡然自若、成竹在胸,他面无表情地抬手掐诀,驱动涌出的河水呈一道水幕屏障挡在了自己与梼杌之间。 梼杌嘶吼着试图突破屏障,可是但凡身体某处触碰到了那道屏障,都会被形成屏障的河水浇灭,发出“滋啦滋啦”的声响,最终转化出白色水汽。 这上古凶兽突然变得像一只家猫,只能绕着水幕屏障来回踱步,却始终无法逾越。 秦寰宇的眼神变得冰冷犀利起来,再次驱动河水凝结成一根根冰锥,就像是清水洞顶悬挂倒吊的钟乳石一般,锋利尖锐,秦寰宇要再给这凶兽致命一击。 可是就在此时,秦寰宇的下腹内丹处突然有火焰翻腾,灼烧感自体内向体外泛开,像是燃烧着他的每一寸皮肤。 自己白日里那不好的感觉难道就是因为这个,算起日子来,竟然是自己忽视了今夜是初一朔日。 秦寰宇捂着下腹瘫倒在地,法诀跟着消逝,水幕屏障和冰锥都像雨水一般变成颗颗水珠洒落在地上,又与河水重新融在了一起。 梼杌面前没有了水幕屏障,犹如在牢笼里被关久了的猛兽,附着在身上燃着的火焰更加高涨,奋力一跃便到了秦寰宇的面前,兴奋地咆哮。 此时在梼杌的眼里,倒在地上的人不但是一顿美餐,更是一件玩物,梼杌伸出鹰勾利爪像是玩弄一只老鼠一般轻易,在秦寰宇胸前撕挠。 凡那凶兽的钩爪锯牙所过之处,鲜血立刻从秦寰宇体内溢出,梼杌嗅着血腥气更加兴奋起来,发出“嗷嗷”的得意声音。 原本秦寰宇的体内已经被那股炙热之气炙烤得枯焦沸腾,现下又有梼杌那通体火焰自体外灼烧,就像同时有两股磅礴之力分别自两个方向撕扯着他,估计以这摧枯拉朽之势很快就可把他的这具脆弱的身躯撕裂。 现在这两股力量给予秦寰宇剜胆剖心的疼痛感,已经让他对胸前的爪牙伤感到麻木,只是逐渐感觉到自己口舌生烟、喉焦唇干。 水,需要水! 秦寰宇焦渴难忍,不顾胸前的血液汩汩流出,勉强以手掌撑地朝着河水膝行匍伏过去,好似渴骥奔泉。 秦寰宇把脸直接浸入水下一通鲸吸牛饮,却依旧口渴难耐。 那凶兽哪儿能让自己爪下玩物这般自在,利爪再次拍在秦寰宇的后背,当即皮开肉绽,秦寰宇胸口澎湃,口中呕出一口鲜血。 鲜血喷落在河水中打着转渐渐晕散开,河水中像是绽开了一朵赤红色的艳丽花朵,花瓣不断向外蜿蜒伸展开。 秦寰宇竟然被这景象吸引完全忘却了自己还危若朝露、身处险中,只是直勾勾的盯着水中那朵酷似地狱之花。 在秦寰宇的眼中突然出现了幻象,那株绚烂殷红的花扭曲摇曳着花瓣,好似正在舞出一曲霓裳羽衣舞的女子在招揽门外看客;花瓣上凝结出血色露珠,又好似女子捧出沏好的新茶奉给客人;水面上散发着嗜血的淡淡芬芳,则是那盏新茶的茶香。 第44章灵道现耕夏钟鸣 携阆风青刃出鞘9 秦寰宇心神恍惚,竟然伸出手来试图接过那环境中的茶盏饮下,仿佛唯有这盏茶方能解他的万斛之渴。 然而现实中的真相却是,秦寰宇正用手捧起自己呕在河水中未散尽的鲜血,凑近自己的嘴边将欲饮下。 就在鲜血刚碰触舌尖吞入口内的时候,秦寰宇感觉到甘甜殷切,像是自己期待着它的到来已经有许多年了一样。 一捧血下肚,秦寰宇竟然感觉回味悠长,如饮甘露。 但是此刻比秦寰宇还要兴奋满足的是他体内的那股作乱的炙热真气,碰触到了血,真气变得犹如烈火烹油,气焰更盛,激起秦寰宇的心跳剧烈跳动,犹如擂鼓。 秦寰宇好似完全忘却了伤痛,忽地直立起身,重振了凛凛之躯,回转身体再次面向梼杌的时候,他的双瞳已变成了赤红色。 梼杌看到那人类玩物又精神起来的时候,最初的反应是愤怒咆哮,可在双目与秦寰宇双瞳交触的时候看到了他的狼顾虎视。 梼杌说到底还是一兽类,看着站在面前的人类散发出的腾腾杀气,兽类的本能让梼杌曲着后膝慢慢退后。 秦寰宇凝丹聚气,祭剑于掌中,霎时间红光大作,秦寰宇的周身亦迸发出熊熊烈火,噼啪炸响。 一时间,清水洞内火光通明,烈火燎原,一人一兽各自携着一团烈焰对峙着。 清水洞口的穆遥兲突见洞内火光冲天,自己被蒸腾的热气逼得又退出几丈,于是焦急地抻头想要看清洞深处的情况。 他先前还是能听到洞内有秦寰宇与那凶兽剧烈的缠斗声的,可是现下为何声音又歇了,且怎么这多时也未见寰宇将那凶兽驱赶出洞,千万别是寰宇遇险,穆遥兲这样想着,忧心忡忡的原地不停踱步。 而就在此时,洞内“轰”的一声炸响声响彻洞窟,遥兲只是站在洞口就已经感觉到地动山摇,还没待自己反应过来,便见地裂山摧,岩壁崩折,清水洞自洞底深处开始坍塌,飞沙走石往洞口席卷而来。 洞深处有像是动物的哀嚎声传出,穆遥兲铁青着脸屏气敛息,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想要从乱石凌落中寻觅到秦寰宇的身影。 突然数道赤红色光束由洞深处射出,嘶嘶破风而来,有的光束与峭壁巉岩撞击到一起,瞬间爆裂出无数碎石。 有的光束与洞顶倒挂的峥嵘怪石撞击到一起,钟乳纷纷断落发出金革之声,加速了清水洞的坍塌,还有的光束撞击在清水洞中正在向洞外奔逃的凶兽身上,梼杌呜咽着朝着穆遥兲的方向奔逃。 深嵌入岩壁的光束有的逐渐冷却下来,一柄柄刃如秋霜的剑锋露出真容,此剑诀正是“万剑诀。” 穆遥兲认出了这是阆风的剑术,既是从洞内.射出的,那必定是寰宇所施展,他还活着。 只是这剑气却与穆遥兲以往熟悉的秦寰宇所御剑气不同,然而此时并非穆遥兲可以放松之时,他顾不得多想,眼下要做的就是确保这只正在奔逃的凶兽出洞。 第45章灵道现耕夏钟鸣携阆风青刃出鞘10 凶兽已经通身剑伤,无一完肤,以罟兽锁擒之必可成功。 出乎穆遥兲意料之外的是,梼杌似乎根本没有停下的意图,鼓睛暴眼,眼神如掉入深渊般绝望,极度恐惧的直奔洞口。 在梼杌的背后,一对赤红的双瞳带着强烈杀意靠近过来,“寰宇?”遥兲看清了双瞳的主人,迎上前去。 赤红色双瞳余光轻瞟穆遥兲一眼,将赤红色宝剑凌空祭出,纵立在冰冷凌厉的面容前端,秦寰宇目光如炬,毫无表情的口中念动咒诀。 穆遥兲看着秦寰宇的眼睛,突然站住,虽说秦寰宇平日里本就缄默冷峻,但自己方才明明清楚的看到此刻秦寰宇的赤瞳在眉下炯炯燃烧,在自己唤他名字的时候,他的瞳孔微微放大,眼底有凌厉光芒划过。 不对,这绝对不是平常的秦寰宇,更像是一只迟眉钝目的木雕泥塑,被控制了意识。 这样的秦寰宇令遥兲感到不寒而栗,他忽然可以理解是什么东西会让梼杌这般的上古凶兽仓皇鼠窜。 穆遥兲的感觉是准确的,秦寰宇再次驱动万剑诀,数道赤红色光束再次袭来,骤如闪电。 穆遥兲一边祭出华铤拼力抵御,一边在心中念道:“这才是寰宇真正的实力,果然平日里隐藏颇深。” 穆遥兲击落飞至自己与秦寰宇直线间的剑,先行为自己打开去到秦寰宇身边的道路,接着一跃施展步虚术,腾身几欲接近秦寰宇的身边。 秦寰宇不作任何闪避,从容不迫的用左手两指自下而上从宝剑表面拂过,剑锋顿时红光闪过,万剑再次如暴雨洒落。 穆遥兲闪避不及,身中数剑摔落到地上,越来越多的散沙落石掉在遥兲身子周围,穆遥兲心中叹道,这秦寰宇真是比梼杌更加难以对付。 而此刻,比自己所受剑伤更加岌岌可危的是眼看着就要完全坍塌的清水洞。 穆遥兲身中数剑,血流如注,仰头对着半空中的秦寰宇喊道:“秦寰宇!你能听到吗?秦寰宇!” 秦寰宇依旧面无表情,但是遥兲清楚看到他的眉头皱了一下,看来还是有效果的。 片刻之后,秦寰宇又重新持剑,一道火光沿着剑柄处喷发出来,犹如一道火龙缠着着剑锋盘旋而上,秦寰宇朝着穆遥兲径直刺了过来。 穆遥兲侧身躲闪,鼻端恰与剑锋交错而过,但盘旋于剑锋的火焰并未停滞,乘着剑气自宝剑上脱出,跃入穆遥兲的右眼,在他的眼中燎原灼烧起来。 “啊啊啊啊!”穆遥兲瞋目裂眦,用手捂着受伤的眼睛,在他倒地的瞬间瞥见秦寰宇挥剑又朝向自己刺来,“秦寰宇!”遥兲试图大声唤醒他。 秦寰宇握着剑的手突然停在了遥兲面前,遥兲见秦寰宇眉心颤动,困心衡虑,迟迟没有刺出。 穆遥兲转头看了一眼清水洞口,脑中灵光一闪,豁然开朗,“罟兽锁!”遥兲抓住秦寰宇当下犹疑的机会迅速祭起华铤剑御剑出洞。 第46章失意识悔伤手足 寰宇灵台疗疮痍1 秦寰宇缓缓睁开眼睛,他的眼睛已褪去了赤红,如今变得如从前般清泠深邃。 秦寰宇躺在那里感觉头脑仍然昏昏沉沉,双目迷离,影影绰绰,好似有人影在自己周围走来走去,却又一时看不真切。 自视不明,秦寰宇只得眯起眼睛努力想要看清自己所处何处。 渐渐地,在眇眇忽忽中秦寰宇辨认出自己眼前的是一幅开山遁甲图,看屋顶熟悉的装饰,如果不出所料的话,自己应是已回到了阆风山。 “你醒了。”秦寰宇的脚边传来一个低沉浑厚的声音。 秦寰宇调转眼睛往声音方向看去,见是一方士打扮的老道,顶圆额广,耳厚眉长。 老道见秦寰宇一脸茫然若迷,便禹步绕到了床头,这下秦寰宇也终于看清了老道的脸,目深鼻赤,唇脸如丹。 此刻老道正俯下脸来凑到秦寰宇的耳侧,用那赤红的圆鼻头抵在秦寰宇的耳侧,道:“躺了半月有余了,现下身体是何感觉?” 老道这么一提醒,秦寰宇方想起活动一下身体四肢,于是腰部核心发力试图坐起身体,但是很快秦寰宇就发现这简直就是缪想,用了半天力气,自己依然一动难动的躺在床榻之上。 老道点点头道:“看来伤势比料想的还要重得多,不要勉强。” 秦寰宇没有搭话,憋了力气再次起身,却仍未改变方才的结果。 “脾气还真犟。”老道嘲弄一句。 秦寰宇卸了力,躺在床榻上大口喘息,关于自身状况的各种可能性在他的脑中迅速飘过,让他的脸色变得更加冷峻煞白。 “焦思苦虑对你的伤势可不会有一点儿益处。”老道瞟一眼便知其所忧,故轻笑道。 秦寰宇的身体僵直,动弹不得,他又试着攥拳,用了半天力气,却只能得到几根手指能微微弯曲的结果。 “一意孤行对你的伤势也不会有一点儿帮助。”老道再次轻笑。 秦寰宇闭上眼睛,屏气凝神,欲以内力摧动内丹,接连几次已搅的自己气急粗喘,脐下仍腹空如洗,腔内凌冽。 “冥顽不灵对你的伤势更不会有一点儿好处。”老道终于横眉怒怒、不耐烦起来,对着屋外大声吆喝起来:“殷昊天!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徒弟?这倔强之气也是你教出来的?阆风仙境竟然也能养出犟驴这等俗物!” 秦寰宇听他直唤自己师父的名号,便收起目光,瞥了脸微侧到另一侧,不去看那老道。 而就在老道嚷嚷完后没出片刻,屋子的门被推开了,一位身着霜白镶金道袍、鹤发垂髫的道人禹步入门,秦寰宇余光窥视,这般仙风道骨之姿者,不正是自己的师父殷昊天吗。 “师父......”秦寰宇如鲠在喉,见殷昊天进门来,又欲起身。 殷昊天见状,急急摆手示意他不要莽动。 一旁的长眉毛老道突然怒气冲冲,愤愤不平道:“你能说话啊!我还当你不能说话呐!”说完一昂头,对殷昊天道:“瞧你徒弟这般傲慢不逊,我可管不了他了,你自己管吧。” 第47章失意识悔伤手足 寰宇灵台疗疮痍2 “诶!伯阳兄,伯阳兄。”殷昊天携了长眉老道的手臂轻轻拍了拍,一脸嬉笑讨好,哄他道:“天下丹士哪有出伯阳兄之右者,伯阳兄若不相助于昊天的徒儿,怕是全天下便无人能助了。” 说完,殷昊天又转向秦寰宇道:“寰宇,这位道长乃是天下第一的丹士,术精岐黄,人称丹圣的云牙子,你的伤势之重尚需他着手回春。你需恭敬有礼,待他犹如见到为师一般。” 秦寰宇微微颔首点头,仍是一番凛若寒冰,面无表情的应道:“遵师命。” 云牙子气得火冒三丈,憋得自己双颊更红了,长眉被鼻息吹起,高高竖起耸立在额头两侧,道:“你瞅瞅,你瞅瞅,惜字如金、高冷无情啊,我可医不了。” 殷昊天还是了解云牙子的,见自己降颜曲体、好言甘词的一番讨好不见成效,于是又换上谄笑,假意哄骗道:“当然喽,丹圣云牙子若是执意不肯相救,那我只好相邀云牙子第二来救了。” “云牙子第二?谁啊?” “云牙子第二不就是云牙子的爱徒嘛。”殷昊天巧辞逗他。 “丫头?!那可不行,我不同意。”云牙子吹眉瞪眼,双臂环抱胸前,狠狠瞥了殷昊天一眼。 “可是我想,她是不会拒绝我的,你觉得呢?”殷昊天得意道。 “我说不行!嘿,你别诓骗于我,你是她的亲爹,我就不信你就这般不心疼她。”云牙子气急败坏。 话说至此,殷昊天突然厉颜正色,恢复了正经的姿态,眼中充满担忧,终是压低了声音道:“你我二人将她自小圈禁在这灵台内,又让她拜入你的门下,为的不也正是这一天?我知你心疼月儿,我是她的亲生父亲,又怎会不怜惜心疼于她,但如今......” 云牙子是个感情细腻丰沛的,未待殷昊天把话说完,便独自红了眼眶、泫然欲泣,不耐烦的摆手道:“罢了罢了,不说了不说了。我医!可是丫头她......”说到“丫头”,云牙子赤色鼻头一酸,潸然泪下。 殷昊天黯然无声,叹口气,又比划了一个手势示意这个屋子里不止他二人在,还有一个秦寰宇,于是云牙子立刻压抑住自己的情绪,转身看着躺在床榻上的秦寰宇嚼齿穿龈。 躺在床榻上动也不能动的秦寰宇听着二人在房间中的对话,一脸茫然,只听那云牙子情绪诸多变化,时怒时怨、时忧时泣,完全摸不到句里行间的头绪,只听师父与他的谈话中频繁出现“丫头”、“徒弟”、“亲爹”等词。 秦寰宇在脑海中将这些个词串联起来,忽然将之与聿沛馠曾经在酒后的八卦弄舌之醉语联系起来:“听闻师父与天香夫人生有一女,咱们自小就日日居于阆风,却从来没有人见过她啊。” 莫非聿沛馠的疯言醉语其实确有其事,但这又跟给自己医治疮痍有何关系?为何师父与云牙子二人隐晦私谈。 第48章失意识悔伤手足 寰宇灵台疗疮痍3 秦寰宇正在脑中思考,殷昊天便已又回到了他的床榻前,嘱咐道:“云牙子已答应为你医治,日后治疗中你且奉命唯谨,从令如流,切忌怠慢。” 秦寰宇移动目光看向云牙子,他已息怒停瞋昂着头白了自己一眼,秦寰宇又看回殷昊天,低眉俯首道:“遵师命。” 殷昊天点点头,继续问道:“为师见你重伤,本想待你稍好些再做询问,但眼下为了伯阳兄医治之便,不得不询问于你,方壶山上清水洞一战,你可还能记得发生了何事?” 秦寰宇微微低头倾首道:“弟子依稀尚可记得些许......” 关于那日在方壶山的记忆,在秦寰宇的脑海中被划分为两段,一段清晰,一段模糊。 秦寰宇可以清晰地回想起朔日旧疾发作前所发生的一切,但是自他捧起血水饮下开始,记忆就变得半真半切,有的记忆甚至像是自己在窥视他人的梦境那般不真实。 在自己那段惝恍迷离的记忆里,自己饮下河中血水后曾一度缓解了焦渴之感,竟然抑制住了体内那股灼烧炙热的真气四处乱窜,就在自己刚想长舒一口气,身体突然再次泛起剥皮削骨之痛,脑海中昏昏沉沉,目眩头晕,意识逐渐被一片赤红色光芒吞噬。 恍惚间仿佛自己正置身于血池当中,另一个自己从秦寰宇的身体当中剥离出去,自己却被困在原地动也不能动。 秦寰宇记得自己祭出宝剑驱赶梼杌出清水洞,也记得自己在洞口见到了唤着自己性命的穆遥兲,自己听到他不断喊出自己的名字,自己奋力想要自血池当中挣脱出来,那血池却像是活物一样,从底部伸出无数只手臂拖住了他的腿脚,把他往血池的深处拉扯进去。 在挣扎中,秦寰宇看到了另一个自己手中执剑御气,剑锋出火龙窜出,那个自己双眸锐利,鹰瞵虎视的盯着面前的穆遥兲持剑刺了过去,秦寰宇一边大喊着“住手”,一边从血池中挣脱而出扑向了另一个自己。 后面的记忆就更加惝况了,秦寰宇混混沌沌记得在争执中听到山川震眩的爆破之声,现在想来应该是清水洞坍塌的声音,应该是穆遥兲在生死攸关之时将失去控制的自己即时诱出了清水洞,救下了自己一命。 出洞后的记忆秦寰宇已经完全记不得了,唯一有些许印象的是,洞外突然金光大绽,自己的身体就立刻被绳索状的东西缠绕禁锢住了,秦寰宇想,那大约就是自己让阆风弟子们在洞外提前铺设好的罟兽锁了,只是当时自己完全没有料到,罟兽锁不仅用来降服了梼杌,还将失去意识的自己困入囹圄。 秦寰宇将自己尚能记得的事情毫无隐瞒的对殷昊天道出,殷昊天皱着眉沉思默想,这与半个月前穆遥兲跟自己描述的基本吻合。 那日穆遥兲等弟子相携相扶回到阆风山,虽有一半的弟子受了重伤,但好在只是内伤,修养即可。 让殷昊天意外的是穆遥兲所受之伤,那日遥兲是被聿沛馠搀扶着御剑而回,人一着地,便当即昏厥过去,殷昊天急忙上前查看他的伤情,只见遥兲的右眼重伤焦溃,一见便知不是寻常火焰灼烧所致,当看到穆遥兲身上的累累剑伤的时候脑海中大惊,穆遥兲身上的剑伤乃阆风山亲授的万剑诀,他竟然是被自己人所伤? 第49章失意识悔伤手足 寰宇灵台疗疮痍4 殷昊天阴沉着脸猛地抬头去看聿沛馠,聿沛馠慌忙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洞内发生了什么事情。 殷昊天再看聿姵罗,只见聿姵罗正守在另一个昏厥之人的面前,那人的伤势比起穆遥兲更加严重,瞧着被鲜血浸透的外袍便知已是失去了身体大部分血液,那人便是秦寰宇了。 秦寰宇的周身被罟兽锁自上而下几乎未留缝隙的捆缠了许多圈,依照他身上的重伤痕迹来看皆是来自于梼杌,而此刻秦寰宇已完全失去了意识。 待殷昊天安置了众受伤弟子,又让人分别将穆遥兲与秦寰宇二人抬至明霄宫和灵台,便喊了聿沛馠和聿姵罗到韶华宫内问话。 聿姵罗眼里呛着眼泪,聿沛馠则一脸无辜委屈,殷昊天自他二人的口中得知,方壶山的那日,梼杌按照部署当真在出洞时候就落入了罟兽锁,顺利被降服,大家就开始收拢余下的罟兽锁,只等殷昊天和秦寰宇他二人出洞后即可回山。 可是眼见洞内轰鸣将要坍塌,却迟迟未见二人出来,大家皆忧心忡忡。 穆遥兲是二人中最先自清水洞内御剑而出的,阆风众人皆知梼杌这上古神兽难于对付,但怎么也没想到会让遥兲受如此重伤,大家纷纷迎上前去想要搀扶他,但是穆遥兲却甩开众人,焦急大喊着:“重置罟兽锁!赶快!马上!” 大家一脸疑惑,梼杌已经被罟兽锁所降,此刻再铺设罟兽锁又是要降何物,众人不解,相互看着。 又听穆遥兲接着喊着:“快啊!” 众人赶紧慌忙展开尚未完全收回的罟兽锁,也就是在瞬息中,众人听到清水洞崩塌的轰鸣声,飞砂乱石当中有道赤红色光束携着火焰直扑过来,正正好就被阆风弟子们重新展开的罟兽锁所降,这时众人再看,大惊失色,罟兽锁所降之物竟然是秦寰宇。 所有人都看向穆遥兲,试图想要听到穆遥兲的解释,或者想听到穆遥兲告诉众人说是“抓错了”,但是穆遥兲只是往罟兽锁内看了一眼,确认了罟兽锁内的是秦寰宇后反而像是松了一口气,并没有做出任何解释。 聿沛馠委屈巴巴地小心回答了殷昊天,当时自己见穆遥兲二人伤势太重,罟兽锁中的秦寰宇已然昏厥,也只得带着众人先行回到阆风山再做其他打算了。 “师父......”秦寰宇见殷昊天神色凝重的站在自己床榻前久久未发一言,又想起在清水洞昏昏沉沉之时看到的另一个自己,还是忧心道:“我可是做了什么?” 殷昊天听到秦寰宇叫师父,思绪便拉回到了眼前,道:“暂时不需多想,先养伤。” “遥兲......他怎样?”秦寰宇莫名感到不安,毕竟在幻境中曾经看到另一个自己挥剑刺向穆遥兲。 “遥兲他也伤的不轻,只是这半月以来已然有所恢复,比起你的伤势还是好得多的,眼下你只需专心关注自己的伤势。”殷昊天紧接着问道:“寰宇,你方才所说的每逢朔日便会出现身体异状的情况是从何时开始的?” “凝结内丹时起。”秦寰宇不做保留,淡然道。 “什么?!”本来在一旁昂着头的云牙子突然跳了起来,“竟然这么久了?你你你,怎么不早说!” “......”秦寰宇沉默。 “第一次发作到如今可有什么变化?”殷昊天再问。 “灼烧疼痛感较之以往更甚,内丹术修习越是精进,发作时越是感到难以控制。”秦寰宇答。 听到秦寰宇的回答,殷昊天与云牙子二人对视一眼,两人皆面如土色,神情木然。 终于还是云牙子先开口了,“我呸!怎么不疼死你!”云牙子骂道。 “伯阳!”殷昊天皱眉,厉色提醒他。 “我是心疼,行不行?”说完,云牙子白了秦寰宇一眼,道:“看什么,又不是心疼你!” 秦寰宇无奈的轻叹一口气,收回目光。 第50章云牙子着手回春 丹阳殿药藏玄机1 接下来有这么一段日子,秦寰宇就被云牙子守着医治疮痍。 秦寰宇为人本就默然,不喜言辞,云牙子看起来又十分厌弃他,二人整日里在一起,却没几句话,也就是殷昊天时常来此探望秦寰宇的伤势时,才有些许人气,不至于死气沉沉。 最初几日,秦寰宇伤重在床动也不能动,只能通过眼睛的余光和脚步声知晓是云牙子在房间里面或走动或研磨药材或扇风炼丹。 有时候云牙子一练丹药便是一整日,动也不动的守着丹炉炉火,小心炉温火候;有时候云牙子又进进出出,非常忙碌。 每日定时云牙子便会递来丹丸和汤剂让秦寰宇服下,见秦寰宇动弹不得,云牙子又会托起他的上半身,让秦寰宇斜倚在自己的胸前将丹丸塞入他的口中,以汤剂冲服。 看着对自己伤情这般纤悉不苟的云牙子,秦寰宇很难相信,这是一个如此厌恶自己的人,不免生出些许感恩之心。 有时候秦寰宇会目不转睛直视着送药给自己的云牙子,特别想要问问他,是出于何种原因这般厌弃自己,却始终未能出口。 云牙子有时也会被他盯得心下一软,但仍会撇撇嘴嘴硬道:“看什么,毒不死你!” 医治初期,秦寰宇每日都配合着汤剂服下丹药,说起来云牙子不愧为丹圣,秦寰宇这么重的伤势,一剂汤药下肚,顿时就像清泉划过干涸河道,汤剂流淌到肚内,顿时感到滋养温润。 只是那汤剂却是不同于平常所见,色泽殷红有微微腥气,但入口却甘甜清爽,全然不似中药,更像是仲夏的甘露酒。 接连五日,秦寰宇便四肢有感,可以起身坐起在床前。 也是此时,秦寰宇方能低头看到自己身体所受外伤,除了在方壶山被梼杌撕咬抓挠之伤外,还有黑紫色捆绑约束痕迹,有的地方已经开始泛青色,想必正是罟兽锁所留。 秦寰宇与云牙子相处的这几日里逐渐了解,云牙子亦是个口硬心软之人,待自己的态度也略有转变,趁此机会,关于自己的伤势及每月朔日的身体异常,秦寰宇还是有些话想要询问于他的。 傍晚酉时,云牙子果然准时端着汤碗和丹丸来到秦寰宇床前,秦寰宇双手接过,低着头淡淡呢喃出二字道:“谢谢。” 这是连日来秦寰宇第一次主动与自己说话,且一开口便是道谢,让云牙子感到有些意外,反而扭捏不安起来,只见云牙子惺惺作态的“吭吭”地轻咳两声,假装不经意的“嗯”了一声当做回答。 这是连日来秦寰宇第一次主动与自己说话,且一开口便是道谢,让云牙子感到有些意外,反而扭捏不安起来,只见云牙子惺惺作态的“吭吭”地轻咳两声,假装不经意的“嗯”了一声当做回答。 秦寰宇将丹丸吞入口中,举手抬碗将欲以汤剂冲服入腹,却见汤碗内的颜色呈黑褐色,与先前汤药的颜色截然不同,但秦寰宇仍是一仰头灌了下去。 今日汤药的味道酸辣辛腥,苦涩难忍,秦寰宇看着碗底的黑色残渣拧着眉头,犹疑再三,终于还是开口问道:“前辈,今日的药较之前日......” 哪知道还没等秦寰宇把话说完,方才二人刚刚缔结的那一丁点本就非常脆弱的友善之情就像清水洞那般瞬间陨落崩塌,云牙子几乎是跳起来从秦寰宇手中抢过汤碗的,这一举动让秦寰宇完全愣住了。 云牙子突然吹眉瞪眼、勃然大怒道:“你当那是什么,喝喝!还许得你日日都喝!” 既然话都说到这里了,秦寰宇终于还是说出按捺在心中多日的疑惑:“寰宇先前并不识得前辈,但见前辈对寰宇这般厌弃,难道是寰宇曾在何处做过有损前辈之事却不自知?还请前辈为寰宇的疑问答辩解惑。” 云牙子一愣,阴沉着脸并没有作答,秦寰宇确定自己真真切切看到了他的眼珠隐没在垂在面前的白色长眉下面,仓皇躲闪。 秦寰宇陷入思索,猝不及防,手中的汤碗被云牙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了回去,云牙子丢下“哼”的一声快步往门外走去,一声摔门声旋即回响在冷寂诺达的屋子当中。 第51章云牙子着手回春 丹阳殿药藏玄机2 秦寰宇看着云牙子消失的背影,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将目光收回,无可奈何地暗自叹了口气。 就在这时,屋里的门又“滋啦”一声被推开一道缝隙,却并没有人进门来,只是一缕白眉自门的缝隙里面探了进来,有个声音道:“若是能下地了,就在屋内常走动,能恢复的更快些。”说完,门缝被小心的重新阖上。 其实也用不着云牙子叮嘱,一连躺了那么久,秦寰宇早就迫不及待想要下床走动走动。 秦寰宇刚醒来的那几天曾经听云牙子念叨过自己所在之处是一直以阆风之巅著称的灵台,而自己所医治伤势的这个房间,则是位于灵台西南角上的丹阳殿。 秦寰宇尝试着双脚着地,扶着床榻边沿站立起身,一点点的越过一扇千年紫檀木包边的屏风。 屏风古香古色,紫檀木中间嵌着一整块方形云母,上面雕刻着银宫玉殿,周围桂枝挂月,簇拥成团,芳花满地。 被屏风后面的烛光这么一映照,十分精巧的勾勒出悠远幽淡之美好,意境深邃洁雅,让秦寰宇心生岁月如织之感。 绕过云母紫檀屏风,丹阳殿便真切的展现在秦寰宇的面前,殿堂正中安置着一尊金鼎铜炉,大小比起祈谷坛正中的那尊丹炉是要小了一些,但是论起精致程度绝对更甚于它。 仔细看去,丹阳殿的丹炉外壁雕刻着五柏抱槐、藏龙护生图,那工艺手法可以巧夺天工、浑然天成来形容绝不为过。 秦寰宇想象着云牙子平日里就是在这尊丹炉周围引火炼药,若是火苗窜动,自炉内透出火光,那炉壁上的龙定然会似活了一般穿梭于云雾,活灵活现。 丹阳殿内的最南侧墙壁上方悬挂了一方牌匾,上面照阆风惯例以云篆书写有四字曰“万斛藏香”。 牌匾的正下方是一琉璃影壁墙,墙上绘有一身着月白色薄纱云锦裙的仙女,仙女纤指轻捏着自她身后的桂花树端掐下的桂叶,轻吹气,小小的桂叶化作一楫轻舟,仙女正乘其上缓缓漂零渡海。 壁画上的仙女姿态高贵而宁静,秦寰宇竟一时看呆。 等他回过神来,转身继续绕着丹阳殿南侧墙壁右行,忽然发现殿的角落里竟然站立着一个姑娘,此刻正在盯着自己瞧。 秦寰宇心下不安,还以为是因为自己贸然下地走动给丹阳殿内的其他人造成了不便,颔首淡淡道:“抱歉,不知丹阳殿内别有人在,多有叨扰。” 稍等了片刻,秦寰宇并未听到任何回应,于是抬头重新看去,只见站在那角落里的的确是一位女子,但却一动未动,细看之下,秦寰宇在心中自嘲起来:“想必自己躺太久,眼神竟也昏花了,这分明是一木雕之人,只是雕刻手法极为精妙,远看之下栩栩如生而已。” 毕竟所雕刻之物乃是一女子,秦寰宇顾忌恐有不敬,也不方便触碰,于是只是挪步上前仔细瞧来:看来工匠所选取的木料极佳,雪洁如白玉,纹理密置,又被工匠打磨得极为莹洁光滑,同真人一般肤如凝脂,也难怪会被自己错认。 秦寰宇不免对那雕刻之人心生敬佩之情,暂不说这木雕女子的容貌,仅是见这雕刻用的木料选材便知不是凡物,足可见雕刻之人的良苦用心。 秦寰宇感到奇怪的是,这女子的气质容颜总让自己有似曾相识之感,但此女子仙姿佚貌,靡颜腻理,仪态万方,此番美貌绝非世人所能比拟,自己又怎会曾经有幸见过? 秦寰宇这样想着,下意识的摇了摇头,没想到这一摇,秦寰宇的眼光刚好掠过那道琉璃影壁墙,“桂叶渡海!” 第52章云牙子着手回春 丹阳殿药藏玄机3 秦寰宇忽然反应过来,难怪自己感觉这般熟悉,竟是自己刚刚才看到过的,那壁画中手执桂叶的仙女不正与面前这尊木雕同为一人吗。 唯一一点不同的是,木雕中女子双手的姿势与画中有异,木雕女子两手放置在前胸,双手中指与拇指环扣呈雀首状,雀喙相触,双手食指与无名指相触,小指轻轻向外翘起,这般姿势更像是修习仙法之人正在施诀。 秦寰宇心中暗自思忖着:“这般奇异的手势,不知雕刻之人欲表达何意。” 想到这里,秦寰宇眉头一皱,忽而又若有所思起来,心想:“这女子与阆风有何种姻缘,否则为何会出现在避嚣习静的灵台。” 与此同时,秦寰宇的眼前好似飘过聿沛馠那张口角流涎、久怀慕蔺的脸,他那流里流气的声音随之自秦寰宇的海脑里盘旋飘来:“诶诶!全天下皆知咱们的师父娶了天下第一美的美人儿天香夫人......” “天香夫人?”秦寰宇脱口而出。 秦寰宇立刻甩了甩头,对自己的胡乱揣测而感到思衍自责,怎么自己竟也沾染了聿沛馠的歪气邪风,毫无根据的琢磨臆测、薄唇轻言起来。 于是颔首低眉算是对那木雕女子回已歉意。 …… 云牙子不愧被誉为丹圣,果然药到病除,效如桴鼓。 接下来的几日,秦寰宇按部就班的服药,疮口很快便几乎已完全愈合,精神当然也健旺起来。 只是所服汤药皆是那辛酸苦涩之物,再未见仲夏清甜之汤剂,秦寰宇有时也会嘲弄自己竟然会有孩童贪婪之性,对某一事物产生依赖流连的感觉,更何况那东西是救命之药,多喝亦无益。 明知道道理如此,秦寰宇还是经常会想起那甘甜清爽、舒筋活络、一身轻松的感觉。 夜里,秦寰宇踱步窗前望着月亮,紧锁起眉头。 自从有了朔日夜里的身体异常发作,秦寰宇便养成了观月象的习惯。 打他重伤醒来,秦寰宇眼见着月似银盘,日复一日又化作玉钩,脸色逐渐凝重起来,因为方壶山与梼杌的一战让他明白,自己已经无法凭借自我的意识控制朔日里剖心剜骨的焦灼撕裂之痛。 当然,每夜看着满月逐渐式微的并不只有秦寰宇一人,云牙子的脸色也是随着月亏而越来越差,眼见朔日来临的他阴沉着脸,下巴拉得老长。 本来就相顾无言的两个人变得更加沉默,丹阳殿里沉寂的只有丹炉里炉火迸发出的噼啪声。 秦寰宇心里其实是很想询问朔日那夜自己该如何控制自我,但是他同时也能感觉得到云牙子在躲避自己的眼神,以此来抗拒与自己沟通,于是秦寰宇又生生把顾虑憋了回去,反正隐忍不发早已是常态,这世间无人可为自己纾解。 人尽皆传灵台乃世间距离天空最近处,拂手便可在漫天星河里潋滟闪耀的波光,侧耳即可倾听到玉轮冰盘的皎月里传来仙子的低吟浅唱,清脆悦耳。 而现下,丹阳殿的窗外的是茫茫黑夜,万籁俱寂,秦寰宇站在窗前吹着冰凉如水的夜风,没有人能够像他这般企盼着夜夜都能看到静美的月光。 第53章云牙子着手回春 丹阳殿药藏玄机4 也许是源自于朔日里不安的心理作用所致,也许是身体的异常状况较之以往有所提前,距离子时尚有一个时辰,秦寰宇便已感觉到腹内焦灼火燎。 难道是因为自己忧思过度而导致格外敏感吗,秦寰宇心中默想着,今夜不知又要受何种煎熬,是否还能再次熬过? 就在秦寰宇九转回肠之时,丹阳殿的门被推开,云牙子端着汤药按时来到秦寰宇身旁,两人动也不动只是面对面杵在那里,相互对望着,秦寰宇看见云牙子抿着双唇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秦寰宇终于还是开口了,语气仍是淡然,道:“今夜......” 云牙子明显仍想闭口不谈,打断他道:“今夜什么今夜!赶快把它喝了!” 一边说着,一边就把手里的汤碗直接怼在秦寰宇的嘴上,堵住了秦寰宇的疑问之言。 秦寰宇轻转了下脖子,无可奈何,也只得顺从的一仰头吞饮而尽。 汤剂沿着秦寰宇的舌根滑入喉咙,味道甘冽清甜,如果自己没有猜错的话方才饮下的是自己冥思难忘许久的那碗汤剂。 秦寰宇连忙看向手里汤碗中的残渍,殷红之色,必是它无疑。 云牙子没去瞧他,但也可知此刻他在想些什么,于是麻利的夺回秦寰宇手里的空汤碗,转身便往门外走,在他的身后传来秦寰宇的声音:“前辈!” 云牙子正在推门欲出的手停在了玗琪木的门闩上,他背对着秦寰宇并未回头,以此来遮挡自己湿润的眼眶,掩饰愁肠百结的痛心。 只闻云牙子低声曼语道:“老道我虽希望这药对你起不到任何帮助,但是,唉。我想你可以放心。”说完便果断弃门而去。 这是秦寰宇第一次听到云牙子以如此平缓的语气对自己讲话。 戌时刚过,朔日馈赠给秦寰宇的“痛苦折磨”便如期而至,一股炙热真气自腹下翻涌腾跃而出。 秦寰宇的五脏立刻便像是万根被烤得通红的利刃来回刺穿着,疼痛犹如江边泛起的潮水一般奔腾翻卷难以自抑,再如此下去,恐怕不需待到子时,只需再有半刻,秦寰宇恐怕又要再度失去意识了。 兽困则噬,秦寰宇竭力抵抗着,可是他越是凝气摧动内丹,炙热真气窜动越是活跃,灼烧的感觉也就越发剧烈,不多时,秦寰宇身上衣衫已然被汗水完全浸透。 秦寰宇用尚存留的一点意识焦炙的回想着云牙子离开丹阳殿时所说的话,自己应该没有理解错,云牙子分明说的是要自己放心,可眼下...... 就在秦寰宇无比焦躁之时,忽然感觉到下腹内丹附近触到了某种冰凉清爽之物,似气又似水、无形又有形。 秦寰宇的身体内感觉犹如香风飒来、沁其肺腑,那清爽之物迅速的环绕着内丹附近蒸腾扩散开来,凡它所触及之处即刻沉烽静柝,火灭烟消。 秦寰宇气喘吁吁,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他尝试着慢慢松开被自己攥出血痕的皮肉,方能确信,他的疼痛感真的完全消失了。 待气息平喘、冷汗渐消,秦寰宇算了算时辰,应该是云牙子喂给自己的药恰在方才起了作用,救下了自己。 秦寰宇心想,云牙子平日里对自己落落穆穆,不喜搭理,但若不是他以此药救下自己,怕是自己无论如何也没有运气能再熬过朔日了,可见云牙子只是口舌如刀而已。再见时,自己定要以诚意感激。 守在朔日夜里无法安眠的并不仅有秦寰宇一人而已,在黑更半夜的丹阳殿外。 殷昊天轻声徐步来到云牙子的身边,用手比划了一个息声的手势,苍白憔悴的形容隐没在漆黑当中,他轻声道:“抑制住否?”云牙子点头嗯了一声。 第54章清水洞梦觉神清 穆遥兲有意相护1 朔日后又养了几日,云牙子仔细检查了秦寰宇的身体,便点头准予他可以回到却尘宫去自行将养了。 秦寰宇从灵台走出重光门站在“恩赐重光”的牌匾下面,看到下方的祈谷坛还被雪覆盖着,在冬日暖阳下泛着晶莹的光芒,祭坛四周的金鼎熏炉里青烟袅袅升起,飘忽缭绕于阆风山间。 秦寰宇沿着台阶自上而下,袖口触碰到一旁的松柏,树梢上蓬松的积雪便摇摇洒落,像是在洗涤他疲惫的身心,这种感觉让秦寰宇感到恍如隔日,同时亦如重获新生。 回到却尘宫的路上,几个扫雪的青衣小童见到秦寰宇纷纷颔首问安,秦寰宇依旧面无表情、漠然置之,只点了头当做回应。 碧水桥上的雪已经被尽数除去,道路被扫的极为干净,秦寰宇推开却尘的玗琪木门,指尖依旧干净,毫无沾染灰尘,一定是有人趁自己不在宫内时也有很好的照料。 却尘宫那股熟悉的紫檀香味扑面而来,是秦寰宇熟悉的味道。 他打开窗,暖阳的光辉便自窗棂的缝隙间温柔的流淌进屋内,将却尘宫的空虚盈满,温暖着秦寰宇孤清飘逸的身影。 秦寰宇回到却尘宫寝室不大一会儿,便听见身后传来有节奏的叩门声,秦寰宇想着自己进门的时候并未阖上,于是边转身边淡淡道:“请进。” 此时秦寰宇正好与手背还叩在的遥兲四目相对,秦寰宇一怔,因为他看到遥兲把一侧的头发松散开垂在脸前,在它们的遮挡下隐约可见下面有殷红之色透出。 “......”秦寰宇神色大变,僵直在原地,本就不喜言辞的他,此刻更是语塞,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难道在方壶山的清水洞里自己恍惚的记忆中刺向遥兲的那一剑竟是真的? “寰宇!” 正在秦寰宇和穆遥兲二人对视的时候,门外一席红裙、婀娜蹁跹的身影自秦寰宇身后首当其冲的冲进寝室,扑到秦寰宇身前,双手环抱住了他的腰,道:“我一听到童儿们说看到你出了重光门回了却尘就立刻赶过来了,你的身体如何?师父为你全部医治好了吗?” “啧啧啧。” 穆遥兲身后又一个身影摇晃着头,这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不是聿沛馠还能是何人。 聿沛馠紧跟着也进入寝室,路过门边不忘对着遥兲道:“怎么杵在这儿?”穆遥兲看了他一眼,跟在他身后.进门去。 秦寰宇疾首蹙额,身体后倾,想要把聿姵罗从自己身前拉开。 秦寰宇一直都未能明白,到底是什么原因给聿姵罗养成动不动就扑上来抱住自己的习惯的。 不过此时,秦寰宇还是有一点小小的庆幸,也是聿姵罗的这种坏习惯缓解了自己和遥兲方才的尴尬。 “啧啧啧,有点儿女子该有的端庄文雅行不行?”聿沛馠站在秦寰宇身边挖苦她道。 其实聿沛馠的本意是想说让她能“矜持”一点儿,但是转念想着若是自己真的这么说了,聿姵罗肯定免不了又得跟自己吵上好几日,想想太遭罪,于是收敛起来换了个说辞。 此时聿姵罗刚好已被秦寰宇从身上来开,心中不快,白了聿沛馠一眼,道:“我是着急关心寰宇的身体,哪儿像你这般不闻不问、没心没肺。” “没看出人家嫌你烦嘛。”聿沛馠在心里嘀咕着,但是为了自己未来日子能清净,还是忍住了,换了个托词重新道:“他那么重的伤刚好,你就这么用力冲过去,也不管人家的身体撑不撑得住,这就叫‘关心’?” 聿姵罗的脸色仍是一副趾高气扬、不肯服输的神情,可是想想聿沛馠的话,好像也有那么一点道理,于是双手背在身后退到一旁,噘着嘴来回晃着身体。 第55章清水洞梦觉神清 穆遥兲有意相护2 秦寰宇早已经习惯聿家这对双生子逢言必怼,只是自己此时根本无心听他二人乱扯,他迫切的想要弄清楚在方壶山与梼杌的一战,待他意识渐微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遥兲的脸上又发生了什么事? 在清水洞里自己曾对遥兲拔剑相向,这到底是幻想还是真实的?而这一切问题的答案只有一个人能够回答自己,那就是穆遥兲。 “身体怎样?”“听师父说你也受了重伤?”秦寰宇和穆遥兲二人同时开口讲话。 “已无大碍。你的伤......”秦寰宇特别想问,遥兲所受的伤是否是被自己所伤。 “我的伤在回到阆风后不久便已痊愈,不必担心。”穆遥兲抢在秦寰宇问出口之前作出回答,同时做了一个制止的眼神,示意秦寰宇先不要继续这个话题。 “哪有痊愈啊?你瞧瞧你的眼睛,这梼杌果真是只上古凶兽,瞧把你伤的。要不是师父说可以驯化梼杌给你当坐骑,我就杀了它来给你解恨。”聿沛馠愤愤道。 “眼睛?”秦寰宇再次盯着遥兲被垂发遮住的地方。 “嗨,给你看看。”说着聿沛馠伸手撩起穆遥兲的头发,“你看这眼睛被梼杌灼烧的这般.....” “做什么!”穆遥兲没有想到聿沛馠会去撩起自己的头发,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发着脾气打落了聿沛馠的手。 但是就在刹那间,秦寰宇还是看到了被遥兲掩盖住的眼睛,眼瞳殷红,深邃却木然涣散,于是心中一紧,愧疚之心袭来。 “哼!招人烦了吧。”聿姵罗此时双手掐腰,神气十足教育起聿沛馠道:“你当这是值得夸耀之事啊,若伤在你身上你可乐意到处给人瞧?” 聿沛馠抿着下唇,委屈巴巴的看向穆遥兲,穆遥兲把脸转向另外一侧,不去看他。 “看在我最近一直在方壶山做苦工这般劳累的份上,就原谅我了吧。”聿沛馠道。 穆遥兲心里叹了口气,要说聿沛馠的修为里,所有的法术剑术都比不上他的“涎皮涎脸功夫”练得好,于是穆遥兲回头瞥了他一眼,就当做原谅了。 “苦工?”秦寰宇问。 “喔,你不知道。你和遥兲回到阆风就各自昏迷养伤,但是方壶山下那些百姓的问题还没完全解决啊。梼杌确实是被降服了,可是清水洞却塌了,水源还是被落石阻塞了。这段日子可是苦了我们几个弟子了,整日里帮助村民清理石堆,今日这也是巧了,方壶山那边刚完事儿,就听说你从灵台回却尘了。” “诶?既然今日你们两个人都在,倒是给我们说说,那天你俩在清水洞里倒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啊?” 聿沛馠突然一问,旁边的聿姵罗也来了精神,一脸好奇的附和道:“是啊,遥兲你当时为何要我们以罟兽锁捆了寰宇回来啊?” “过去的事情有何好说!寰宇刚回却尘,该让他好好休息。”说完遥兲冷着脸转身往门外走去,走到门前又转身对着屋内道:“还不走!” 聿姵罗见穆遥兲莫名其妙的又发了脾气,只得冲着秦寰宇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垫着脚尖悄声跟在遥兲身后蹦出寝室。 寝室里只剩下聿沛馠在后面瞪大眼睛盯着穆遥兲离开的背影,接着对着秦寰宇嘟囔着:“怎的这么大脾气?你快跟我说说,与梼杌那一战,究竟是清水洞的落石砸遥兲脑袋上了,还是清水河的水灌进他的脑袋里了?” “罢了罢了,我也回了。你好好修养,改日我再来寻你喝酒。”聿沛馠刚要抬步离开,手臂就被秦寰宇往回一拽,“唉唉?怎么了?”聿沛馠冷不丁的差点儿摔倒。 “那日后来发生了什么?”秦寰宇道。 第56章清水洞梦觉神清 穆遥兲有意相护3 “这我哪儿知道啊,我若知道的话还用得着问你俩吗?”聿沛馠衔冤负屈。 说完聿沛馠眼光一个激灵流转,歪着头看着秦寰宇,狐疑道:“你的脑子不会也......”一边说着,还一边把手伸到秦寰宇的额头上试温度。 秦寰宇侧身躲开,面色冷峻的瞪着聿沛馠。 “瞪、瞪、瞪!你们今日一个两个三个的都是怎么了,我是犯了什么煞,都瞪我。” 聿沛馠一脸苦闷,继续道:“那日我将受伤的弟子们逐一带出清水洞,之后就同姵罗他们一起铺设罟兽锁,哪知道逮了梼杌还逮住了你。降了梼杌之后我们本来是要收回剩余的罟兽锁的,但是遥兲先从清水洞里面御剑而出,还浑身是血伤得不轻。” “遥兲当即大喊着要我们重设罟兽锁,我们大家不明所以,但是看到遥兲的焦灼状,便连忙照做。后来没多久你便紧追在遥兲身后从洞中冲出,一出洞口便被罟兽锁捆住,这罟兽锁的威力你还能不晓得吗?里三层外三层的这么一捆,我们大家都还目瞪口呆的看着竟然是你撞到了罟兽锁上,你就已经不再挣扎直接昏厥过去。” “最先惊叫出声的还是姵罗,她这一叫,我们大家才缓过神来,赶紧围上去想要帮你卸下罟兽锁。就在大家七手八脚的时候,遥兲大喊着要大家住手,要大家就这样赶紧携着你御剑回阆风山。” 说到这里,聿沛馠眨了眨眼睛,好奇的问道:“诶?不是吧,被罟兽锁擒住的事情你也不记得了吗?” 秦寰宇并没有理会聿沛馠的问题,冰冷着脸淡然问道:“你方才说遥兲当时浑身是血、受了重伤?” “是啊,除了那只被梼杌烈焰灼烧的眼睛外,浑身都是剑伤。”说到这里,聿沛馠突然惊愕失色地叫嚷出声:“剑伤?!诶?我怎么都没注意到这梼杌还会使剑呐?” 剑伤?听到这里,秦寰宇目光惊惧、面色惨白,双瞳涣散,下唇已经被他咬得发紫。 “寰宇?秦寰宇?”聿沛馠见秦寰宇神思恍惚,还以为秦寰宇的身体又有不适,赶紧伸展五指在秦寰宇面前晃了晃,试图将他的思绪唤回。 “得,得。你赶快歇息吧,这回我真得走了,否则你倘若真出个什么问题,聿姵罗这辈子都不会让我有安生之日了。你若是非得回忆那天的事情的话,那还是得直接去询问穆遥兲,只是他这人打小嘴巴就严实的很,你又不是不了解他,只对师父他知无不言,对咱们什么也不肯多说一句,你也瞧见方才他那德行了。” 聿沛馠说完后像是怕被秦寰宇再次扣住一样,急急地溜出寝室,仓惶跑出却尘。 正如聿沛馠说的那样,大家皆是知道穆遥兲的脾性的,当然了,秦寰宇也是了解自己的。 他和遥兲两个人,一个不会主动问,一个问了也不会说,都算是泥古拘方的绝顶固执之人。 但从眼下自己所获知的信息来看,伤了遥兲的十有八九就是自己,再联系方才遥兲刻意回避他自己被重伤的事情,以此看来,秦寰宇确认自己就是伤他之人。 秦寰宇此刻心怀百感,其中既有对重伤遥兲的愧疚,又有遥兲对自己庇护的感激,还有对自己失去意识之举的恐惧,以及被云牙子医治的侥幸。 一定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再发生了。秦寰宇咬牙,握紧了双拳。 第57章残月病骨肠堪断 桂下相逢释幽怀1 秦寰宇在阆风的修习起居又逐渐趋于平常,唯一与众弟子们不同的就是每逢朔日夜里的秘密。 秦寰宇依旧整日是一番冷若冰霜的脸,看似对万事皆不在乎、漠然置之。 阆风上下的弟子们皆是投来艳羡的眼神道:“果然是天资非凡之人,根本毋需像咱们这般总是因为徒劳无功的一味埋头修习而忧愁。” 无论是嫉贤妒能的话,还是醋海翻波的言辞,秦寰宇也并非听不到,只是充耳不闻,不屑理会,这些人又岂会知悉他的内心其实亦有黯然惭悸之事。 不过眼下最让秦寰宇感到头痛焦虑的还是那整日里吵闹聒噪的聿沛馠,自打秦寰宇从灵台养伤而归,聿沛馠真如他自己当初所说,往却尘宫里跑得更加频繁了。 聿沛馠醉眼迷离,仍是对青衣小童嘴里的“灵台的仙女”念念不忘,秦寰宇听他念叨最多的一句话便是:“寰宇,你说你在灵台住了那么久,就没碰见什么仙女?你是不是有意瞒我啊?我不和你抢,我就是好奇想看看。” 秦寰宇嫌他烦,好几回干脆将他推出门外,他还不肯放弃,手扒着窗棂继续道:“美吗?是不是真的很美?” 秦寰宇根本没法跟他解释,在灵台医伤绝非闲情逸致的诗意生活,哪有闲心替他去询什么仙女,更何况那只是道听途说的一个传言而已。 如果聿沛馠非要笃定了灵台里有仙女,那倒是真有一位,可惜是一位木雕的仙女,他可还会喜欢? 自古以来艰苦卓绝的光阴难度,清雅无忧的时光则转瞬即逝,这并非是只有世间凡人才能懂得的道理。 看着窗外的银月渐瘦直至消失在夜空,秦寰宇极为自觉的走进重光门登阶而上,径直走进丹阳殿。 云牙子也早已默契的等在了那里,桌案上放着温度刚好的殷红色汤剂,看着秦寰宇将它服下后便心领神会的离开丹阳殿,只留下秦寰宇一个人在殿内隐忍挣扎,直至药效帮助他将那股灼烧之气完全抑制住后,秦寰宇便会自行离开。 昼慨宵悲,尤其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那种孤独寂寥感更甚。 秦寰宇经常在丹阳殿里汗流至踵的清醒过来,躺在地上残喘着粗气,看着残烛被夜风吹的忽明忽暗,将秦寰宇被投射到墙壁上的影子映照的瑟瑟颤抖。 明明雪已融,春已至,却让秦寰宇感到透骨奇寒。 琉璃影壁墙前的烛心被烧得“噼啪”炸开,火星迸裂,秦寰宇顺势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眼光刚巧落在影壁墙一侧的木雕女子脸上。 她的双瞳被这颖颖闪烁的烛光映衬的灼灼闪亮,好像两轮明月沉浸在两湾湖水中,蜿蜒流莹。 木雕的女子好似活了一样,面对着秦寰宇轻轻浅浅地微笑,温润和蔼。 秦寰宇一怔,自地上腾身而起,走近那木雕女子再瞧,她仍是一动未动的站在那里,果然是自己看错了。 天气已入春,夜风却依旧呜咽,裹挟着窗外的青松摇摆撞击在窗棂上,将窗户推得更开。 第58章残月病骨肠堪断 桂下相逢释幽怀2 不知何时,窗外竟然又飘起了雪花,虽然今夜没有月光,但这些雪花仍晶莹闪烁、熠熠生辉,此刻它们悄声自窗外漫天洒落,萦绕在窗前,像是在邀请屋内的人近前去欣赏。 秦寰宇被这静谧悠然的异象吸引,心想:明明冬日已过,怎么还会有落雪? 秦寰宇容颜憔悴,摇晃着刚刚遭受过痛楚的身躯行至窗边,这些雪花像是一只只流萤般漫天飞舞,令人眼影摇曳。 秦寰宇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掌接住了几片,雪花不但没有溶解,竟然还散发出清幽香气。 秦寰宇仅仅轻嗅了一下,便顿感沁人心脾,疲乏渐舒,思绪一下子清醒起来。 秦寰宇摊开手掌到眼前好奇的端详,才发现这东西并非是雪,而是月白色的桂花花瓣,朵朵完整新鲜,不浓不淡的清甜气味让秦寰宇感受到久违的惬意。 在如此寂寥的夜里,桂花像是幻化出的精灵,不多时便见窗外青松的树枝上面已经满缀着如雪般的桂花瓣,较小的月白色花瓣在树梢上轻轻摇曳。 即便如此,桂花们仍像是不满足,它们乘着夜风拂过秦寰宇的身前,洒入室内,于是丹阳殿里顿时弥漫着一丝甜蜜的幽香。 子时已过,秦寰宇照例熄灭烛光稍作整理后走出丹阳殿,往重光门的方向犹疑着走去。 从丹阳殿走到重光门,每月朔日都要走过这同样的一段距离,但是今夜秦寰宇却觉得自己好似走得异常久,就在秦寰宇抬脚将要迈步自重光门前的台阶而下的时候,他的动作忽然停滞了,迟疑的回头观望。 夜风卷起那香甜之气一缕缕地飘来,就像是化作了一丝丝银线围绕着秦寰宇的周身来回缠绕,仿佛在轻柔的引领着秦寰宇随它同行。 秦寰宇于是回首转身,看向夹在丹阳殿与韶华宫之间的白玉道路,这桂花夜雪的奇异景象正是被夜风自此送出。 秦寰宇在灵台待过不短的日子,但是除了丹阳殿以外从不曾好奇窥探于灵台的其他地方,看来今夜他秦寰宇将要成为探究灵台的第一人了。 下定决心,秦寰宇便沿着桂香飘来的方向快步走去。 虽然今夜无月光,但是路还是极为好寻的,毕竟这些飘洒而来的桂花并不是世间俗物,它们无光自耀,在这片漆黑的夜里,反而将这些颗颗粒粒的桂花衬托的更加晶莹透亮。 秦寰宇一路向前行,越是往前,他越是被周边的建筑的精雕玉琢所震撼,看来灵台里是真的暗藏玄机、别有洞天。 继续向前,脚下的白玉地砖路面已走到了尽头,显露在秦寰宇面前的是一座玉桥,这玉桥琼堆玉砌色如皎月,手抚其上玲珑透光、温暖生烟,未到此地之前,秦寰宇认为阆风所设之处已经足够精妙绝伦,眼下一见方知何为叹为观止。 沿着玉桥行至桥拱,上书“?琈”二字,秦寰宇心中默想:“难怪这造桥之玉如此绝艳,原来竟是?琈玉造就而成,若不是今夜莽撞而来,怕是此生也仅能自书卷中慕其名而不得见。” 第59章残月病骨肠堪断 桂下相逢释幽怀3 玉桥下是一泊血琥色的湖水,湖面如明镜一般映出玉桥,湖上的玉桥与倒影完美的衔接在一起,竟似一轮新月被人自夜空中摘下丢入湖水中闪烁着盈盈清辉,此时若是有人过桥想必都会产生一种自己正闲庭信步于圆月之上的飘然之感。 夜风吹动湖面时泛起粼粼波光,在湖面上卷起轻均如娟的浮云,柔和似絮。 秦寰宇俯下身子以衣袖轻轻揽过身体前方的云气细嗅,那味道是曼妙醇香的酸甜,像是精工酿造的美酒,浓郁不散,它们随着秦寰宇的呼吸进入他的味蕾,那芳韵令人不饮自醉。 “这难道就是世间相传的流霞湖?” 秦寰宇有些吃惊,他真的从来没有想到这些只在传说典籍中记载的玉砌雕阑、美轮美奂的瑶宫之景竟然真的存在,而且还正在灵台的深处。 就在秦寰宇还沉浸在思绪中的时候,一道流星自流霞湖水中腾跃而出,秦寰宇抬头看去,是一条鱼跃出水面。 流霞湖中所出之鱼定也不会是寻常之物,秦寰宇虽是心中已有所备,但仍是被眼前的异景所惑:那鱼的外形鱼身鸟翼,赤喙白首,通体银光,惊艳璀璨。 “文鳐鱼。”秦寰宇轻念道。 关于文鳐鱼,秦寰宇也只是在阆风天库的典籍中看到,这撰书之人笔下所描写的不正是自己面前之物吗。 秦寰宇还记得典籍中这样记载着:文鳐鱼一生只会跃出水面一次,但凡它们跃出水面,它们的生命便会终止。 这种鱼的生命虽然短暂,但它们一生的努力只是为了这划破夜空的毕生唯一一跃,可以让它们在生命终止前看一看湖水以外的世界,可以让它们在生命终止前看一眼自己想见的人。 也正是因为文鳐鱼跃出水面腾空的瞬间是十分宝贵的,文鳐鱼腾跃的高度就决定了这个“瞬间”的长短,所以它们会选择在自己活龙鲜健、状况最佳的青年之时蓄力出水,在最美的年华里结束自己的生命。 果然,秦寰宇眼前的这条文鳐鱼在流霞湖上方发出“嘤嘤”啼鸣后,黑色的夜空里便绽开了一朵银色烟花,飘飘洒洒、纷纷扬扬散落在湖面上,文鳐鱼用瞬间潇洒的生命划出短暂的光辉。 秦寰宇从前读到古籍里所写时,便觉得不知该替文鳐鱼是喜是忧,倘若论喜,生命逝去;倘若论忧,愿望达成,不留遗憾。 没想到现今自己有幸,眼前得以一见实景,繁华衬着落寞,让自己感到更加茫然。 夜风携着桂花而来,像是在迎接秦寰宇的到来,于是秦寰宇继续向前,远逸的清香渐浓,想必自己所寻之处已是很近了。 桂雪已经从零零落落变得势头渐盛,它们散发着晶莹的月白色莹光逐渐铺满眼前的道路,就好像刚刚走过的?琈玉桥又不断向前延伸出来一般,这洁净的桂雪洗濯了朔日的夜晚,秦寰宇心中的阴郁也随之散落一地。 第60章残月病骨肠堪断 桂下相逢释幽怀4 秦寰宇小心踩在堆积成片的桂花雪上,本以为只要放缓一些步子,就可以尽量免去洒落在白玉砖石地面上的桂花受到摧残。 可是这些桂花也是奇怪,手捧不融、轻碾即化,在那璀璨夺目之光在秦寰宇的足下迸发出最后的光亮,就像文鳐鱼那样,在生命的最后一霎更加绚丽晶莹,然后消逝的不留一丁点痕迹,就好像从来没有来到过这个世间一般,那桂花的香气也散发得更加浓郁悠远。 夜风渐息,若是换作平素,秦寰宇从来没有在意过任何事物,亦从未惧怕过何事物,而眼下,他竟然第一次心升这般不安的感觉,好像是怕某物就这样消失,在他寻到它之前。 秦寰宇逐渐加快了脚步,他并没有发现自己最后是跑起来的,只是一味的朝着桂雪的方向看去。 很快,几级?琈玉台阶出现在道路的尽头,台阶不高,但却足以挡住视线,似一道屏风一般将里面的世界遮挡起来。 桂雪就是自台阶深处涌洒而出,此处看来已是密密麻麻、飘舞缤纷。 夜里的凉风已经变得熹微,轻轻吹拂起秦寰宇的面颊与长发,像在他的耳旁吟唱着,呼唤着他继续前去。 秦寰宇拾阶而上,被?琈玉台阶遮住的世界绽放着炫目光芒冲击秦寰宇的双眼,那是一大片的月白色桂花林。 那桂花林之大、桂树之多、枝头桂花之盛足以用“桂海”来形容,那桂花密密麻麻、一簇连着一簇,飞花落舞,耀眼夺目,就如世间书中所述“暮霭无穷树,春江不尽天”。 桂叶夹在桂花之间,纤巧碧绿之色自桂海的缝隙中透出,夜风攒动着桂叶层层叠叠、起起伏伏,就如轻舟在水波摇动,流水回旋萦绕,乘着碧舟在月白色海洋里流转。 这画面秦寰宇有似曾相识之感,他情不自禁往桂海间走去,在这桂林的深处竟然还建有一方宫舍,上书牌匾云“清露霏微”。 这宫舍从外观上来看,与却尘宫的外形极为相似,只是宫壁所取材料不同,看这皎白玲珑之色不也正是?琈玉砌成吗,只是,这里面究竟是谁人居住? 秦寰宇一边心中猜测着,一边又看到在宫舍旁还修有一凉亭,这凉亭亦是有名字的,秦寰宇默念着凉亭上的文字“降雪亭”。 又见左右亭柱上面各书有诗词半阙,再念道:“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 天香?天香夫人?秦寰宇多了几分揣测。 降雪亭周边的桂雪势头不比桂林中的盛,桂花多了几分娇柔之姿,颗颗粒粒、稀稀散散,悄然洒落,像是怕惊醒了亭中人。 亭中“人”?! 秦寰宇移步亭中时方发现,原来在降雪亭外面的另一侧竟然席地侧匐了一个身着月白色衣衫的韶龄女子。 只见她上半身斜倚在一棵粗壮挺拔的巍然古桂上面,下身裙摆熠熠似雪月光华流动轻泻于地面,已经大片被洒落的桂花瓣掩盖起来,想来少女必是已在此处安睡许久。 第61章残月病骨肠堪断 桂下相逢释幽怀5 那古桂的枝干却仍是纤巧鲜嫩,自各个方向伸展蜿蜒,既像是婷婷迎风、身着霓裳羽衣翩然起舞的仙人,又像是蜜意柔情、无微不至想要伸展手臂呵护住正倚在自己身下的少女。 密密的树叶,开着月白色的桂花,一簇簇像是冬日积雪,桂枝被风吹得摇曳,枝头的雪便如珠帘一般纷纷洒落,形成一道道晶莹珠帘隐隐遮挡住少女盈盈而卧的袅娜身姿。 秦寰宇眼前恍惚起来,不由自主的挪动了脚步近前,眼光却一直落在少女脸庞,没留神脚下,突然发出的“噼啪”声反而惊了秦寰宇,他方低头注意到原来是踩到被挂雪掩盖起的折断的桂枝。 秦寰宇一边连忙声道:“抱歉,失礼。”一边重新看向少女,却见那少女依然在千年古桂下一动未动,轻合双眸,看来睡眠很沉并未被响声唤醒。 秦寰宇放轻脚步向前,透过如梦似幻的“珠帘”可见少女的发髻处轻绾青丝如流纱,发端插有一根桂树枝,云丝垂下如涟漪般晕开,散落在身边。 少女的月白色烟纱随意披盖在身前,露出线条优美的颈项和清晰细腻的锁骨。 少女身材细致纤瘦,倚在树干较高一侧的衣衫略有些滑落,露出皓如白雪的香肩,身躯在这朦胧薄纱下若隐若现,楚楚动人,气质出尘,恍若月宫仙子。 秦寰宇心下一柔,俯身半跪在少女身旁,两指尖轻捏起烟纱一角向上提起,想为她遮盖起露出的肩颈。 可是没想到被他这一提,烟纱的下方反而露出了少女身下的一侧手臂。 少女手如柔夷,手臂纤细,但是少女手腕处却以月白色织锦丝带缠绕系紧,尾端挽迤着半尺长的薄纱,有殷红色的东西自丝带下方透出,想来应是少女手腕受伤不久,故仍有鲜血渗出。 不知是何物竟能来阆风之巅且竟忍心伤此不染纤尘的少女,秦寰宇心中升起了一种莫名的情绪,手指轻抚少女手腕的伤口。 少女虽仍在睡梦中,却似被疼痛感刺激,指尖向内微微颤抖,手臂上泛起青筋,口中呢喃出声,一副非常痛苦的样子。 秦寰宇慌忙将手抽回,皱着眉,心中怒斥自己今日怎会这般冒失冒犯。 少女的额头上因为疼痛逐渐有汗珠渗出,脸庞水润透亮却略显苍白,她的羽睫轻颤、长长的垂在脸上,绛唇微翘毫无血色。 虽是病中昏睡又未施粉黛,仍可见其清霜玉颜的绝世容貌,只是此时秦寰宇隐约可见她眉间耸动、隆起的云雾般的忧愁,颇具神秘之感。 头顶的桂花依旧潇潇洒洒落下,秦寰宇正望着少女的脸颊出神,一颗桂花刚巧落在少女的唇间,那少女睡梦中轻抿嘴角,桂花便沿着她的脸颊滑落。 秦寰宇竟然鬼使神差的伸出手掌接住了它,又看着它在自己的手中绽放出最后的光亮后消逝不见。 这一连串的动作完全出乎秦寰宇自己的意料,他当即红了脸。 第62章残月病骨肠堪断 桂下相逢释幽怀6 就在秦寰宇低眉垂目、面红耳热,手足无措的时候,忽而听到隔壁宫舍里有匆匆的脚步声传来,秦寰宇迅速起身,退后至身后桂林中掩藏身形。 此举刚毕,就听宫舍门“吱啦”一声被人自内推开,一个瞧起来五六十岁的妇人零散着发髻、身上仅着寝衣便从门内冲出。 听她压低了声音呼喊道:“小姐......小姐......”妇人见屋前无人,便匆忙转身绕着宫舍往东边拐去,一边四下环顾,一边嘴里不断呼唤道:“小姐,你在哪里?” 小姐?这妇人一定是在找寻自己面前的这位少女,她手上有伤,看上去气血亏损巨甚,睡在此处怕是不要着凉才好。 秦寰宇犹豫着要不要出面将少女送还给老妇照料,这样想着便欲走出桂林,刚走了两步,秦寰宇又退了回来,原来是他见方才的老妇虽腿脚不比年轻人便利,但脚步却急,此刻已自东边绕了过来,寻至了降雪亭。 “小姐,小姐啊!” 老妇在亭外北侧的千年古桂下寻到了少女,“小姐,你醒醒啊!不是扶你到房内睡下了吗,怎么又自己跑来这里啊,今夜身子这般弱,再着了凉可还好啊?” 老妇轻轻摇晃着少女未受伤一侧的手臂,见总也未醒,突然抽泣起来:“天煞的云牙子!小姐若是有什么事,看我不喝干了你的血!”说着哭声更愈,竟然嚎啕起来。 别说是这老妇心下焦急了,隐在桂林深处的秦寰宇见老妇也未能唤醒少女,心中也是为她异常忧心,原来她并非是睡着于此,而是昏厥了过去。 一份莫名生出的情绪连秦寰宇自己也感到奇怪,分明是第一次见她,不闻不识,但是自己当下却是迫切想要奔去她的身边,带她去找师父或者云牙子前辈,也许都是可以救醒她的。 “姏婆......婆......” 少女转醒过来,星眸微张,喉咙深处发出一个咳嗽般的声音,又勉强吐出几个字来:“又哭......” 被称作“姏婆”的妇人听见少女唤自己,连忙把头从手臂中抬起看向她,又赶忙用袖口蹭了一把脸,道:“醒了?醒了好,醒了好。小姐啊,吓死老身了啊。朔日里你可不要再乱跑了啊。” 少女的双瞳似泣非泣,涌动着水波,但还是抿嘴淡淡一笑,伸出素手去拭姏婆脸上的眼泪,强做从容道:“你看,我是有分寸的......不哭。” 可是姏婆见她这般,忍不住哭得更加伤心起来。 桂海飘香,秦寰宇隐身在桂林深处静静看着少女,当然也包括那一笑。 刹那间,仿佛时间万物都静止了,那一笑像是清澈之浪、不染凡尘之雪浇灭了焮天铄地的烈焰,冲垮了天长日久的病躯堆砌起的积愤不泯,像是春天的鲜花绽放在草木萧疏的冬日里。 秦寰宇心中的一切积怨与不安感在这一笑间被抚平,少女温柔的笑容融化在他心中最柔软的脚落里,但是她的笑总让他感到些许落寞,让人心疼。 “不哭了,不哭了,咱们先回屋去,别在这里着了夜风。” 还好姏婆心中还是有数的,忍住了号啕的哭声,轻手揽过少女的手臂撘在自己肩膀上,少女眉头紧皱,“咝”地发出闷闷痛苦之声。 秦寰宇心中一紧,不由自主地攥紧了双拳,深深吞下一口气让自己沉住心气。 “唉!你瞧瞧我,碰痛小姐了,唉唉!” 姏婆赶忙调整了动作重新将少女扶好,二人往宫舍缓缓行去。 秦寰宇一脸担忧,注视着二人进入门内,方才离去。 第63章桂海一逢生忧肠 沛馠月下捕天香1 经过那夜行至灵台深处在桂海深处遇到古桂下的少女,秦寰宇心中便生出一种牵挂,时而便忧心起少女现下身体怎样,是否已将养转好? 时而又觉得自己的忧心十分多余又无用,别说是灵台、别说是阆风,师父曾在丹阳殿里说过,全天下的丹士医师皆无出云牙子之右者。 既然丹圣已然居于灵台之上,还用得着自己忧虑吗? 但是转念又一想,万一云牙子前辈并不知少女有伤呢?不会,那日自己分明听到那位姏婆曾怒骂出云牙子前辈的名号,可见必是相熟。 秦寰宇没有想到,朔日的夜里并不仅有自己一人遭受着身体炙烤撕裂的痛楚,竟然还有一位少女也在承受着另一种痛苦。 这是相惜的感觉吗?秦寰宇不明白。 但是秦寰宇明白的是,好像每当自己夜里再观月象的时候,好像变得不再那么畏惧不安,反而略有期盼。 毕竟灵台并不是阆风弟子们可任意前去的地方,哪怕是灵台的韶华宫,也只有在师父召唤时方被应允进入。 若不是当初与梼杌一战自己重伤调养,恐怕也是没有机会能在灵台长住的,只可惜在那些长住的日子里,自己怎么未曾发现、亦未曾想过去到灵台的深处一探。 然而现下想要去灵台,恐怕也只有每月朔日的夜晚了。 ...... “清露霏微?”身旁一人伏案道。 秦寰宇一惊,转眼看去。 “你这是在写什么啊?”聿沛馠扯过秦寰宇桌案上的纸,举着仰头细瞧。 秦寰宇端坐在却尘宫的桌案前,不知何时自己笔下竟然写出了这四个字,而自己又思绪外飘,根本没有注意到聿沛馠又抱着酒坛趁夜而来。 “清露霏微......什么意思啊?”聿沛馠歪了头瞧着秦寰宇,眨了眨眼。 秦寰宇没有搭理他,一把扯回那张纸,见纸已经被聿沛馠捏得有些褶皱,便仔细摊平在桌面上,复以镇纸压平。 “且,不说拉倒。喝酒!来!”聿沛馠抱起酒坛,他早已习惯秦寰宇瞪自己,继而又笑道:“哈哈,错了错了!是我喝酒,你咽字!” 同样是消愁打趣,聿沛馠觉得像秦寰宇这种万事都漠然置之的人,从来把语言文字当做酒水一样,只往自己肚子里面吞咽。 这就像聿沛馠饮酒一样,只把酒往自己肚子里面倒,倒到外面一滴那都是浪费。 聿沛馠一饮酒致欢时,话题自然而然的又引到灵台的仙女上面,只是这回,秦寰宇并没有像以往那样在这个话题上用眼瞥他表示无聊,而是若有所思,眼光不时掠过桌案上平躺的那张写了字的纸——“清露霏微”。 聿沛馠见今夜秦寰宇没有表现出挖苦不满之色,于是越发聊得起劲儿,甚至再次逼问秦寰宇在灵台那么久到底有没有看到灵台里面都有什么,他有没有遇到过相传中的仙女? 这回秦寰宇明显心中有了些许心虚,没有像以往那般拉开聿沛馠把他和他的酒坛子丢出却尘宫去,只是垂了眉眼不去看他,亦不作答。 第64章桂海一逢生忧肠 沛馠月下捕天香2 “呦呦呦,果然是见过!”聿沛馠两颊已泛红,酒言酒语,但亦瞧出秦寰宇的神色较往常不同,无赖道:“哈哈,心虚了?” 秦寰宇仍一脸冷漠的低着头。 聿沛馠见状突然盘腿端坐,像是酒醒了一样,正儿八经严肃起来,道:“真看到了?” 虽然秦寰宇平日里话不多,眼里不喜不悲,但是以聿沛馠对他的了解,这副态度绝对是藏有猫腻。 聿沛馠接着道:“你我可是兄弟,跟我说说,我对月起誓绝不说予他人。” 说完便一脸正色的伸出手掌竖在脸侧。 秦寰宇不说,只是从前不想谈论,而现下更是不愿意说。 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更希望那边桂海只成为属于自己的记忆,这难道就是书上所述的“私心”吗? “我要休息。” 聿沛馠等待了秦寰宇半天,等到的却是秦寰宇再度冷漠的送客,他抱着头无可奈何“啊啊”的仰天长啸,之后也只得悻悻而回。 ...... 接下来的日子里,等待朔日的日子好像变得有些漫长,秦寰宇照例会在那天夜里登上灵台,待服下云牙子熬制的汤药、抵御挣扎过一番灼烧的炙热之气后,便会即刻起身走出丹阳殿,趁夜摸索向灵台深处,走过?琈玉桥,登上台阶,把身影浸没在那一片桂海当中。 依旧是那个月白色衣衫的少女,依旧斜倚睡在那棵千年古桂下方,依旧是桂雪洒落在她的身上,依旧是...... 秦寰宇心中再次被扭紧,少女的手腕处依旧缠绕着月白色织锦丝带,上面有殷红色的鲜血自丝带下向外渗出,又整整三十日已过,少女的伤口竟然完全没有愈合的迹象。 秦寰宇面色苍白,心中惊道:这么长的日子里,姏婆什么都没做吗?明明自己曾见她如此关心少女。 那么云牙子前辈呢,他不曾医治她吗?明明自己曾经那么重的伤势都可被他着手回春的,还是说云牙子前辈仍不知晓呢? ...... 少女梦中又是一度呢喃,眉峰微聚,不知是疼痛来袭,还是噩梦来扰。 秦寰宇说不上来原因,却总感觉那清丽出尘的容颜中带有悲伤,自己单单是看到少女便是心中一紧,更何况见其梦中痛苦。 秦寰宇的心中有刺痛在蔓延,那锥心的感觉穿过桂林环绕在少女身边。 于是秦寰宇谨慎的环顾了下四周,确认无他人后,立刻来到了她的身边。 一缕青丝自少女脸颊滑落,发端沿着她的呼吸垂在胸前缓缓起伏。 秦寰宇一手揽起袖口,用另一只手小心地为她将发丝拨回至耳后,露出疏璃清丽的脸。 看着她的面色,似是比上次见时更加憔悴,秦寰宇皱起双眉。 他又低头寻看着少女的右边手腕处,鲜血已将织锦丝带完全浸透,根本没有完全将伤口的血完全止住,如果再任由血液这般流出,怕是少女的身体更是难以支撑。 有了第一次轻抚过她腕间的伤口而弄疼她的经历,秦寰宇更加小悉心谨慎。 犹豫再三,仍是轻拾起少女的另一只冰冷如霜的手,将她攥在自己的双手手掌中,微微握拳护在掌心中,运起腹中内丹,将自己的真气渡予她。 第65章桂海一逢生忧肠 沛馠月下捕天香3 秦寰宇自己也是刚刚抑制住体内真气的煎熬,此时运气并不能似平常那般顺畅,却仍是屏气凝神秉尽全力将真气顺着经络溢出,顿时身上又开始透出冷汗,但此时他并不想将真气停滞。 秦寰宇一边为少女渡气,目光却从未从少女的眉目间移开。 眼看着她的眉峰化开,额头冷汗渐消,秦寰宇紧紧拧起的心稍稍一松,看来渡气对她的身体果然是有好的效果的。 秦寰宇喘着粗气歇了片刻,又再次运动真气。 此次授气后,少女腕间伤口处的丝带再未见有新血渗出,毫无血色的脸颊也有微红颜色透出。 直到看见少女的睡脸变得恬静逸然,呢喃声止,秦寰宇方肯卸了力、将真气收回。 待秦寰宇稍作喘息,平复了身体疲累,方注意到少女的手还被自己握在双掌之中,此刻她的手指已有了些许温热,所以触感娇嫩柔软。 这样想着,秦寰宇的双手突然僵在了那里,似开似合,神色无措,顿时又是红了脸,眼光慌忙从少女身上移开,看向一旁洒落的桂雪。 面色稍褪,秦寰宇担心姏婆夜间醒来又会出门来寻少女,自己还是早些离开才是。 于是慢慢松开双掌,将她的手臂轻轻搭在盈盈素腰间,又微微向下抽了抽少女的烟纱袖口,似是这般方能更为保暖些。 为少女轻盖袖口时,秦寰宇突然看到,就在自己刚刚握住的手的腕间竟然紧密排有有四道刀痕,刀痕已经结痂,但疤痕呈暗红色,在少女白皙的肌肤上被衬得极为触目惊心。 秦寰宇体内五脏犹如瞬间被冰冻,看来另一侧腕间被月白色织锦丝带掩盖住的也是这般的刀伤,到底是谁伤了她?! 秦寰宇脑中一片空白,连呼吸都忘记了,不知呆呆望了那疤痕多久,才呼吸一紧,长长吐出一口气来。 秦寰宇缓缓站立起身,目光仍是落在女子娴静的面庞,慢慢倒退着往桂林处隐去,下唇已经被自己咬得发白,终于下定决心顿足,转回身体退下?琈玉阶,往重光门方向行去。 再往后等待朔日的日子里,已经从漫长变得难捱。 依照上次看到少女手腕间的累累伤痕来推断,如果秦寰宇的猜测无误的话,那丝带下渗出鲜血的伤口并非三十日未愈,而是又复添了新伤,那么到底是谁人狠心伤她? 她又是什么身份,为何会居于灵台深处? 如果据姏婆称呼她为“小姐”,那......难道真如聿沛馠曾经提起的那般,师父与天香夫人曾育有一女,却从未被世人所见? 如果这是真的,难道少女就是师父的女儿吗? 秦寰宇又兀自摇了摇头,否定了自己的推断。 这怎么可能呢,如果她当真是师父的女儿,这世间又有何人可伤、敢伤阆风殷昊天的女儿呢; 如果她当真是阆风的承袭者,为何自小修习从未与自己等四人同在一处,从未得见其颜呢; 如果她当真是师父的女儿,师父又怎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儿受此伤痛而不顾呢。 第66章桂海一逢生忧肠 沛馠月下捕天香4 那么,她究竟是谁呢? 这番仙容之貌,自己总像是曾在何处见过。 如果下个朔日再见她时仍旧带伤,秦寰宇不知自己该如何帮助她不再受到伤害,毕竟自己毫无办法日日走上灵台看护在桂海当中...... …… “寰宇?”聿姵罗伏在秦寰宇耳侧含娇细语,打断了他的思绪。 秦寰宇连忙撤了身体向后退去,与聿姵罗拉开一人距离,又压低了气息自胸口暗暗叹了口气。 秦寰宇果真是拿这聿家这对双生子毫无办法,夜里他来,日里她来,吵闹搅扰从不曾在他的却尘宫中断开过,也着实是谢他二人想方设法帮助秦寰宇能更快的熬过本月余下的日子,尽快的迎来下一个朔日。 聿姵罗看秦寰宇有意躲开了自己,朱唇翘起,晃着身体娇啭道:“人家的相貌就如此吓人吗?” 秦寰宇冷淡道:“何事?” “哼,人家特地送好东西来给你的,你瞧你的反应,人家不美吗?”聿姵罗柔情绰态,腮晕泛红,娇羞状摇晃着身姿朝着秦寰宇又靠近一步。 秦寰宇再退一步,别过脸去。 聿沛馠见秦寰宇仍旧对自己这副态度,立刻换上一副愠容,蛾眉倒蹙,从袖间取出一支手掌大小的玉瓶拍在桌案上,娇嗔道:“那!这是昨日?华那边栾掌门派人给师父送来的上好的雪松萃,一年可只有这一回,师父让遥兲分发给大家,我可是特意给你送过来的。” 说完又换作一副受屈之状。 秦寰宇经常感觉到聿姵罗甚至比聿沛馠还要让他头痛棘手,毕竟是女孩家,轻重拿捏又不是自己所长,只得勉强自己放低了语气道:“嗯,谢了。” 看到秦寰宇的态度有所松软,聿姵罗反而小有得意,粉腮更加红润起来:“那你怎么感......” “若无他事,我要去木樨宫一趟。”秦寰宇抢在聿姵罗之前先脱出口。 “木樨宫?找他做什么?” 聿姵罗又撅起嘴,一听到跟聿沛馠有关的事情,她就一脸不快,“你若是去明霄宫,那我还可以陪你一起。” “木樨。” 秦寰宇虽是淡淡道出,但语气强硬。 “那好吧,木樨我可不去。我回清蔚去,走吧,还可以一起走一段呢。”聿姵罗道。 秦寰宇怎么可能不知道姵罗是绝不肯去木樨宫的,若不是如此,他也不会这般说辞,变相又不损聿姵罗颜面的把她推出却尘宫去。 秦寰宇和聿姵罗二人穿过祈谷坛便各自奔向南北两个方向,其间有几个阆风弟子看到他二人走在一起,还在一边笑着窃窃私语,聿姵罗听见更是羞红了脸,两颊酒窝霞光荡漾。 秦寰宇也看到了,除了当做看不到、不做理会外,解释是毫无意义的。 说起来同在阆风这许多年,秦寰宇去到木樨宫的次数屈指可数,若不是平日里聿沛馠生拉硬拽之外,自己主动去木樨恐怕还是头一遭,但这也总比被聿姵罗困在却尘宫里要好得多。这几日也不知道聿沛馠在忙些什么,算起来也有好些日子未见他来却尘搅扰秦寰宇的清净了。 第67章桂海一逢生忧肠 沛馠月下捕天香5 以往是聿沛馠不管秦寰宇是否乐意,便兀自直闯却尘宫,而现今却要亲自将自己送进聿沛馠的宫里去。 秦寰宇摇了摇头,但是转念一想身后还有一个聿姵罗,便还是硬着头皮走进木樨宫。 “呦,稀客啊。”聿沛馠斜倚在塌上,弯着一侧的腿踩在上面,搭在耸起膝盖处的那只手上正举着一只酒盅,见秦寰宇站在自己门外,于是揶揄道。 秦寰宇见门未关,便敲了门后自己近前,目光扫过聿沛馠的周围,见一只玉瓶正立在他的枕边,这玉瓶和方才聿姵罗拿来给自己的一模一样。 “别瞧了,这是雪松萃。”聿沛馠察觉到秦寰宇正在看着玉瓶,于是漫不经心地解释道:“我又不傻,可不至于大白天里面就喝酒,万一师父突然喊咱们过去。只是一时懒得去寻茶盏,酒盅盛着喝起来刚好。” 说着便一仰头,把酒盅中之物干脆一饮而尽。 秦寰宇压根没想着要去管他,环顾了屋内,自己找了张椅子坐下。 “你可别说聿姵罗没把雪松萃送去你却尘宫啊,什么好事儿她能不想着你啊?”聿沛馠从来不会放过捉弄秦寰宇的机会。 “嗯。”秦寰宇淡淡道。 “嗯?‘嗯’是什么意思?我虽然不喜欢她,但是聿姵罗还是有一点儿好处我是不得不承认的,好歹我俩是一母所生,瞧瞧我这潇洒清奇之貌,她的相貌也肯定是女子中的姣好出众者了。唉?这般美貌你可别说你瞧不上啊,还是你真心不明白她对你的心思?” 聿沛馠脸上堆满坏笑,一边说着,一边把手伸到背后的枕边试探着摸了摸,摸到了玉瓶,拿到耳边摇了摇。 瓶子里面传来“哗哗”的声音,听起来便知雪松萃已被他饮尽大半,所剩无多。 “真不经喝。”聿沛馠委屈嘟哝着。 秦寰宇无奈地看着他,聿沛馠这人的人生理念就是“寻乐要的及时”,所以但凡逢上有能吃能喝的稀罕玩意,别管多么金贵罕见,落到聿沛馠手里也是“绝不过夜”的。 聿沛馠将剩下的雪松萃尽数倒进了酒盅,刚好一杯将满,又不甘心地倒置玉瓶在酒盅上方抖了又抖,一滴不可再滴时方肯放弃。 聿沛馠又立刻转换了容颜,一脸垂涎的样子对着秦寰宇道:“秦兄,寰宇兄,却尘宫主大人,姵罗到底给你送去雪松萃了吗?” “给你。”秦寰宇太了解他的那点小心思,与其被他纠缠着讨要,还不如自己直截了当一点。 “哇!寰宇兄果然大方!”聿沛馠眉开眼笑,终于可以敞开痛饮自己手中这杯雪松萃了。 聿沛馠突然想起尚不知秦寰宇的来意,歪了头问道:“寰宇兄,今日怎么有闲情主动来木樨寻我,该不会有何事需沛馠相助吧?” “......”秦寰宇答不出。 “得!懂了!寰宇兄你听我猜得对是不对,定是有位琼姿佳人到了却尘不肯走,于是一位不解风情的冷漠公子只得躲到我木樨宫来。” 第68章桂海一逢生忧肠 沛馠月下捕天香6 瞧着秦寰宇不说话,聿沛馠知道是被自己说中了,洋洋得意起来,那副神态真是和聿姵罗如出一辙。 “那却尘那份雪松萃送给我可就理所应当,算是我帮你拒客的谢礼。” “好。”秦寰宇素来痛快,聿沛馠微微一咧嘴。 秦寰宇又看着聿沛馠把手里的酒盅嘬了个干净,聿沛馠咋着嘴,若有所思状的盯着手里的空酒盅上神,木樨宫忽然罕有的安静下来。 “?华的雪松萃一年方得几瓮,你将此物当酒饮?”秦寰宇见聿沛馠不似平日,似有心事,于是问道,也算是对聿沛馠的一点点关心吧。 “都说了嘛,白日里又不敢饮酒。” “有事?”秦寰宇问道。如果聿沛馠所遇之事都不肯拖延至晚上饮酒宣泄,那看来还真不是一般小事了。 “哟哟哟。寰宇兄也有关心人的时候啊?”聿沛馠咧嘴一乐,虽是嘴上不依不饶的挖苦秦寰宇,但是心中还是感到温暖的。 何必自讨没趣,秦寰宇从椅子前站起,淡淡道了一句:“我走了。”便欲向门的方向走去。 “唉唉唉!”聿沛馠连忙下地拦住了秦寰宇,又把他按回椅子里坐下,“什么臭脾气啊你,只是怼你两句就要甩屁股走人啊?” 聿沛馠赶紧着解释道:“我本来是不想跟任何人说的,只想自己一个人知道此事的,瞧你这般关心我,我便悄悄说予你听罢,你可不能说出去啊。” 聿沛馠说着看了眼门外,一脸神秘的把嘴靠近秦寰宇耳侧,压低了声音悄声道:“我啊,我看见了!灵台的仙女,是真的!” 秦寰宇白了他一眼,正要甩开聿沛馠拽着自己袖口的手,听到聿沛馠的话后突然愣在了那里,手也僵在了半空。 聿沛馠看秦寰宇愣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以为是秦寰宇不信,继而再次强调道:“就在大前日的夜里,真的!” “我跟你说啊,那传言是真真切切的,那仙女容颜果真是世间绝色,聿姵罗总自恃貌美,可差着人家三分呢。那仙女着了一身月白色霓裳,清丽绝尘,自那灵台琉璃檐端跃下,衣香鬓影的。”聿沛馠一边说着,眼神变得邃然迷离,尽显钦慕之态。 然而聿沛馠根本没有察觉,秦寰宇的脸色渐沉,蹙起眉端。 月白色,能自灵台出没的女子,清丽绝尘,除了睡在桂雪中的她以外,又会是何人呢? 秦寰宇心中断定,那一定是她。 可为何聿沛馠口中的她是清醒着的,甚至可以从灵台跃下,难道她的伤势已愈吗? 她为何离开灵台而不走重光门呢? 秦寰宇的心中生出各种疑问,但是最令他想要得知答案的是:为何遇到她的是聿沛馠,而不是自己? 此刻秦寰宇看着聿沛馠一脸认真的表情,竟然生出了些许的不顺眼。 聿沛馠哪里知道秦寰宇心中所想,见他静静听着自己所述,反而认为是找到了可以一吐心声的知心之人,于是更加细致的讲起了自己大前夜里的经历。 …… 第69章桂海一逢生忧肠 沛馠月下捕天香7 自阆风下山即是墉城,原本来此定居的,仅是些逃避战乱而迁来此地的客居之人。 自从殷昊天在阆风开宗立派、闻名开来之后,世间许多颇具修为之人皆朝着墉城聚涌过来。 墉城民众自然也受到很多益处,逐渐迁来之人愈来愈多,不多久就已有万户之多。 很快的,各种城中设施也渐完备,酒家客舍自不必说,青楼戏馆的奢华也是绝不次于皇城脚下的,一片繁华景象。 其中,恒舞酣歌之所又怎会少了私下里被唤作“阆风风流浪子”的聿沛馠呢,他修习之余但凡瞅准机会便会偷偷下山,在墉城里东游西荡,若不是他那潇洒气质与美男之相,活脱脱与那些街溜子无二样。 然而阆风不是随意让人出入的,好在被聿沛馠无意中发现,沿着灵台脚下往西侧绕行有一大片寿木林,林中茂密.隐蔽处藏有一片圈状空地,满地遍布着洞冥草。 而洞冥草地正中心的上方半空的位置竟然悬挂着一口壁挂天井,井水就自那悬空的井口不断流出,流进下方被洞冥草环绕的一滩水涡中。 那水涡也不算大,也就是一人伸平双臂的大小,井水就在其间打着旋儿,人只要跳入水涡中,眨眼间便可自阆风山半山腰处的另一滩一模一样的水涡中被一股神秘之风推出,而再往东边走上不长一段,便可绕过樊桐的垂花门了。 听聿沛馠说到这里,秦寰宇也便明白他平日里抱到却尘去的酒坛都是从哪儿弄来的了,又是怎么溜出看守密布的阆风山了。 大前日里,酒瘾犯了的聿沛馠又想趁夜偷溜去山下墉城,结果刚行至灵台西侧脚下,便见头顶有月白色的星光洒落,星星点点、隐隐绰绰。 自己用手接了两颗,结果一触及双手便被手温融化了,光芒一闪就消逝了,只在掌间留下一股清甜之气。 聿沛馠好奇的抬头往天上瞧,一切如常啊,星星也没掉下来啊。 就在聿沛馠完全摸不到头绪的时候,忽然听到头顶上方有熙遂的声音,那声音只可能来自于灵台。 他眯着眼睛使劲看去,果然在灵台端看到了一个身影,趁着月光可见是一位月白色衣衫的少女,衣裙在夜风中仙袂飘飘,绝不是阆风弟子。 是何人胆敢闯入阆风? 不对,难道是青衣小童所传的灵台仙子? 聿沛馠连忙后退,将自己隐蔽起来。 只见那女子从腰间取出什么东西在掌中,掐诀施法将其垂直丢了下来,那东西便遇土而入。 聿沛馠躲在一旁看得极为清楚,那东西进入后的地方很快便有土堆隆起,两株青藤破土而出,沿着灵台石壁盘旋直上,生长出的枝梢开出橙色伞状花朵,枝叶来回相互交错,共同攀上灵台,升至少女的脚下。 凌霄花梯?! 聿沛馠难以置信的揉了揉眼睛。 等聿沛馠重新向那少女看去的时候,灵台上的人影已经消失,少女已顺着花梯下行。 少女越接近地面,空气中的那股清甜舒爽的香气愈盛。 此时聿沛馠已能看清她的容颜,这一看聿沛馠便被惊呆,这女子玉.肌清韵,竟似误落凡尘沾染了丝丝尘缘的仙子,眉目间已然夺去了聿沛馠的魂魄。 第70章桂海一逢生忧肠 沛馠月下捕天香8 待她即将落地的时候,聿沛馠鬼使神差的伸出手去摸了一下她的裙摆,结果不禁摸到了裙摆,还摸到了少女的脚踝。 少女发出一声惊叫,从凌霄花梯踏空落下,还好被聿沛馠及时接住揽在臂间。 少女及时反应过来,迅速抽身,自聿沛馠臂间脱出。 待看清是个男人,便星眸含威怒视着他,没等聿沛馠开口解释,便以袖甩过他的面庞。 聿沛馠并无防范,只记得嗅到一股奇异暗香便当即失去意识倒在了地面昏睡过去。 这一觉可好,聿沛馠睡在乍暖还寒的夜风里,整整一个晚上,直到翌日清晨被扫地的小童唤醒,方回想起前夜的一切,可是再看墙壁上,凌霄花梯早就没有了踪影。 前日、昨日夜里聿沛馠再去灵台下面等那少女,却根本没有人来。 所以今日郁郁寡欢,少女的衣香鬓影总在自己的眼前晃动,以至于聿沛馠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来,只能白日里面以雪松萃当作酒,凭空买个醉。 听着聿沛馠讲完大前日夜里的故事,秦寰宇更加笃定那少女一定是她。 只是秦寰宇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越听下去心中越凉,尤其听到她落进聿沛馠的臂间,秦寰宇的心底竟然还有一种被某种东西堵住了的感觉,愈发膨胀,却得不到舒发。 但是秦寰宇还是忍住了,没有被聿沛馠看出。 聿沛馠说完一脸遗憾之色,叹口气对秦寰宇说:“这几日没去却尘找你喝酒就是因为这个,未来几日本公子怕是也不会去了,你可不要太寂寞喔。我就不信了!既然她久居灵台,下了山后还能不回来了?” 秦寰宇尽量保持语气平淡问道:“你怎知她是下山?阆风这般森严守卫,怎下得了山?” 聿沛馠“啧啧”两声,仰着头看着墙壁,作出回忆的样子,道:“这说起来嘛......我总觉得壁挂天井的秘密绝对不止我一个人知道。” 秦寰宇双目盯着聿沛馠,等着他说下去。 聿沛馠会意,继续道:“那日夜里,她从我臂间抽身甩袖的同时,我看见她的另一只手中正抱了一只兔子在怀中。” “兔子?”秦寰宇冷着脸语气质疑,还以为聿沛馠想用一只兔子来敷衍自己的问题。 “这兔子啊和咱们寻常所见的兔子大致一样,通体都是纯白色的。” 说到这里,聿沛馠发现秦寰宇又在瞪着自己,像是以为他正在被自己戏耍。 “你倒是先听我说完啊。这兔子只是有一点不同。就是它的眼瞳完全是白色的,如果换作是人的话,你可以理解为没有眼珠,只有眼白。这种兔子我曾经只在一个地方见过,就是壁挂天井。”聿沛馠故作神秘,一边看着秦寰宇露出狡黠的笑,一边伸出手掌朝上摊开,在秦寰宇面前晃着。 秦寰宇知其是想卖关子,淡淡道:“说吧,还想要什么。” “爽快!” 聿沛馠呲着牙,脸上乐开了花儿,凑上前道:“却尘宫主大人您多年以前不是曾助咱们阆风南渊的翀陵派灭了枭阳城里的开明兽嘛,那兽有九尾,如金丝流转般细滑光洁,翀陵的娄嫄为了恩谢于你,以斩杀开明兽的九尾相赠,结果您倒是高风亮节,也不想着咱们兄弟点儿,仅留下了其中一条尾巴制成了一杆笔......” “好,你的。”秦寰宇对事物本就漠然置之、毫不在意有无。 若不是当年娄嫄定要相谢于自己,怕拂了翀陵派大小姐的好意、令其内疚难堪,方才勉强收下一尾。 当然啦,也是秦寰宇不喜于人情交往,觉得来回推让着实麻烦,索性折中。 “场面啊,寰宇兄!”聿沛馠惦记着这杆开明兽尾笔已有好久,心愿终于得偿,乐道:“平日里你也不用,放着也是浪费,还不如给我用来写青词。不过你放心,我聿沛馠绝对公允,以壁挂天井的秘密作以交换,包你以后何时想偷溜出阆风皆可。” “啰嗦。”秦寰宇懒得跟他闲聊些有的无的,敦促聿沛馠赶快进入正题。 第71章偶寻得壁挂天井 云牙子现身桂海1 聿沛馠说起自己发现是如何发现壁挂天井秘密的。 ...... 其实自聿沛馠发现壁挂天井的秘密,说起来也是近些年来的事。 前些年人世间有南方几座城频繁遭到残兵流寇侵扰,凶兽妖魔便也趁乱横行,阆风山祈谷坛上方的灵道符便会经常闪现。 那阵子穆遥兲等人皆是被派出降魔止乱,自然也不会独让聿沛馠闲着,聿沛馠每每完成了任务,也不着急回山,经常就被城中的酒馆戏院所吸引,免不了沾染了些世俗嗜好。 待纷乱一熄,又被困回阆风山令他们潜心修行,聿沛馠的心便是难以收回,一入夜便好似嗅到酒香、耳边萦绕戏文,以及女子们姣好盈媚的容颜。 聿沛馠自小就是不爱受束缚的浪荡子,游荡在除了灵台之外的阆风山的每一个角落,现在被山下的繁华景象所吸引,自然更加心急想要找到有没有小路可以偷溜下山。 于是就有那么一日夜里,聿沛馠再次摸黑走进了阆风山西侧的寿木林里。 寿木树枝叶之茂盛,几乎是十五月圆的月光都很难穿透到林间的。 虽然每次都是毫无发现,但聿沛馠有一种感觉,如果真的存在下山的小路,那一定只能会在那些难以被人发现的地方,譬如寿木林,否则早就会被师父发现令人封锁起来了。 …… 聿沛馠在寿木林里四下摸索,却突然出现一道白影从自己脚底一窜而过,吓了聿沛馠一跳。 定睛一瞧,那个白影有频率的上下跳动,向着聿沛馠背后的林子北面移动过去。 虽是与下山的方向相悖,但是聿沛馠当时的好奇心更盛,追在白影的身后,往林子深处行去。 聿沛馠跟着那白影走了有一段路,忽然在寿木林中出现一块儿圆形空地,空地上长满了膝盖高的洞冥草。 聿沛馠看着这草地纳闷,洞冥草是喜水性的草,多生于东南方向的水域之地,没想到自己竟然在阆风山上能见到它们,且生长得如此茂盛。 聿沛馠并没有忘记那道白影,目光开始在草丛中四下扫视,果然在自己站立的地方两丈远的地方看到了它,而它正快速耸动着三瓣嘴吃着洞冥草——那是一只通体白毛的兔子。 与寻常兔子不同的是,聿沛馠面前这只兔子的双瞳完全呈现白色,波光盈盈,在月光下熠熠生辉,宛然珍珠一般在眼眶中涌动。 聿沛馠瞧着稀奇,便轻手轻脚的原地蹲在草丛中,聚精会神的瞧着兔子吞嚼洞冥草。 就这么瞧了一会儿,那兔子像是填饱了肚子,又一蹦一跳的往北边草地继续跑去,最终在一滩水前停了下来,翘起后腿,把兔头靠近那滩水喝了起来。 这时候跟在白瞳兔子身后的聿沛馠才发现,在这片草丛中央的上空竟然悬了一口井。 那井纵向挂在空中,井底却并未被固定在任何东西上,而井水就这样自然而然的从空中流淌到兔子正饮用的那滩水中,形成了一个漩涡。 第72章偶寻得壁挂天井 云牙子现身桂海2 这可真是景致新奇啊,都道是阆风山珍奇之物为世间最多,果真是四下里皆能有所惊奇发现。 聿沛馠在心中暗暗佩服着,师父开宗立派选址真的是眼光奇佳啊。 聿沛馠还沉浸在对蔚为景致的赞叹中,水滩边的兔子后身子一前倾,不慎掉入了水涡中。 聿沛馠趴在滩沿伸手想要将兔子捞出,却看见那兔子被搅在漩涡里面竟然不慌不忙,亦不作任何挣扎,只随着水涡旋转了几圈,便完全消失在了里面。 聿沛馠看得呆了,难道兔子就这样死掉了吗? 聿沛馠的一只手臂为了救兔子还伸在水涡正中,隐隐的感觉水涡深处有一股力量在拖拽着自己,于是慌忙把手抽出,站立起身。 他本能的想要甩干净手,于是临空来回甩动了几下,发现并没有水渍被甩出啊,他把手抬起到面前衬着月光仔细瞧,手上完全没有被水浸湿的痕迹,可是那兔子分明刚刚在此饮过水啊。 嘿,看来这壁挂天井的神秘之处真是越来越多。心里这般想着,聿沛馠兀自笑了出来。 又是一道白影一闪而过,偏巧落在了聿沛馠的脚背上。 聿沛馠低头看去,“嘿?”聿沛馠嘀咕出声,麻利的弯腰,双手一扑,从脚下捉起了一只白瞳兔子正在他的手里甩动身体使劲儿挣扎着。 聿沛馠改手拎着兔子耳朵抬到面前左转右转的仔细瞧,心里嘀咕着:“这是方才那只兔子吗?它不是掉进水涡里面不见了吗?如果是方才那只兔子,怎么全是上下的毛儿都没有湿啊?”他百思不得解,有种预感告诉他,这滩水中必有古怪,看来与其乱猜,还不如自己试上一试。 聿沛馠俯身拔下一根洞冥草往兔子双耳处适度缠绕了几圈,又打了一个特别的结来当做记号,将那只兔子朝水涡重新丢了进去。 那兔子见聿沛馠松了手,反而不像在他手中那么紧张了,松松散散着自己的四肢,悠然自得的随着漩涡转了几圈,就再次消失不见了。 聿沛馠搓着腮蹲在水涡旁边,眼睛盯着它不曾移开,直到后来蹲累了,就又盘了腿干脆直接坐到地上。 头顶的月亮逐渐西移,消磨着聿沛馠的耐心。 连坐都坐得累了的时候,聿沛馠开始怀疑自己的与年岁不符的天真的假想,干脆站起身子拍了拍身上附着的洞冥草,准备老实回他的木樨宫去。 就在这时,水涡中心有东西被推了出来,是白色的,聿沛馠停下手里的动作,看着那东西长大了嘴巴,是兔子,是耳朵上还绑有洞冥草的兔子,正是先前被聿沛馠丢进去的那只。 聿沛馠看着兔子“嘿嘿”痴笑,再次抓到手里给它把草结松开,又放回了草丛。 兔子抖了抖耳朵,窜进草丛中跑掉了。 这下聿沛馠完全确定了,这个水涡能将东西送到另一个地方去,同样,也可以从另一处将这东西送回,现在唯一不知的就是,那“另一个地方”是何处? 聿沛馠将两边袖口朝着上臂卷起,双脚来回躲了躲,深吸一口气,朝着水涡正中跳了下去。 第73章偶寻得壁挂天井 云牙子现身桂海3 聿沛馠其实是已经做好了水中憋气的准备,非常神奇的是,虽然从地面瞧那水涡,是耸动不安地不停旋转,可是水涡下面却似竹筒一般居然是中空的,竹筒中有一股气流来回游窜,一眨眼的功夫便将聿沛馠从水里推了出去。 聿沛馠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壁挂天井和洞冥草都不见了,虽然自己也正坐在另一滩水涡旁边的地面上,身上衣物都是干燥的,但是周围的景致已是全然不同。 而且聿沛馠惊喜的发现,自己果然被水涡送到了另一个地方。 他环顾四周,黑洞洞一片,只有头顶有一横向缝隙,投进渐微的月光,聿沛馠便朝着光亮向外爬了出去。 当他站在夜空下回看方才爬出来的地方,若说它是一个山洞也并不贴切,这个山洞有一半是沉入地下的,只留了另一半顶端的岩壁在地面之上,说它是个地洞可能更为贴切。 这地洞从外面看起来像是一块巨岩,周遭的草木一遮挡,更难发现岩石下面竟然会是中空的。 观察了一下周边环境和奇花草木,聿沛馠相当肯定自己所处的地方仍是阆风山,只是不能确定是阆风的什么具体位置。 再抬头看看月亮,知道天已将亮,聿沛馠便先行返回,想着下次再将它搞个清楚。 讲到这里,聿沛馠摊开双手耸了耸肩膀,做了一个涣然冰释的表情,表达的意思就是:已经把自己知道的所有事情,都向秦寰宇毫无保留地交代完了。 聿沛馠道:“后来的事情你也就知道了。等我回到那岩洞里面,再次跳入水涡里面,眨眼的功夫就重新回到了壁挂天井下面的洞冥草地里中。” “说起来那日还真是好悬啊,等我穿过寿木林回到木樨宫的时候天都已经快亮了,我的天啊,那日我可是一整夜都没合眼睡觉啊。唉,你还能记得吗?翌日还偏偏恰逢师父抽查咱们几个的修习功课,我困得差点站着睡着,还被师父用掌中芥抽了手心,肿得通红,好几日都不敢握笔写词呢。诶诶?你记得的吧。” 秦寰宇哪儿能记得,他一脸嫌弃的看着聿沛馠。 秦寰宇的记忆其实好得很,但是聿沛馠惹师父不顺心的次数实在太多了,挨罚挨打都是平常事,况且时隔几年,任谁能记得他所描述的到底是哪次受罚。 “再后来呢,隔了好几日我才寻了机会再去壁挂天井那里,发现通过它所到的地方已距离阆风山门不远,只需往东边再行不久便可绕过垂花门下山去了。” 聿沛馠得意道:“所以啊你问我,是为何猜测我的月中仙子是下了阆风山。你想想,兔子掉入水涡中那般闲情恣意的样子,又能自在往返,可见绝不是进了水涡一回、两回那般生疏。如果那白瞳兔子真是我的月中仙子所养,恐怕她知道壁挂天井秘密的机会是比我多得多了。” “嗯。”秦寰宇点头,聿沛馠的分析极有道理。只是“月中仙子”就“月中仙子”吧,怎么聿沛馠嘴里还一句一个“我的”,秦寰宇听着就刺耳。 第74章偶寻得壁挂天井 云牙子现身桂海4 秦寰宇微微颔首喉咙深处发出“嗯嗯......”的声音,像是再想说些什么又有些犹豫的样子。 聿沛馠一脸疑惑,丝毫未听清楚,只能侧着耳朵歪着头凑过去:“啊?什么?你说什么?” 秦寰宇抬头看了他一眼,仍是淡淡道:“没事。” 其实秦寰宇是想问问聿沛馠,大前日夜里是否有注意到那月中少女的手腕处是否有还有伤口,伤口怎样了?后来又觉得这般问题反而暴露出自己曾经的确于灵台见过她,便忍住了。 秦寰宇起身道:“回去了。” 聿沛馠急忙拉住他:“等等我,一起,一起。” 秦寰宇余光看着他。 聿沛馠满脸堆笑,道:“这不是怕您贵人事多,万一隔日忘了雪松萃和开明兽尾笔,那怎么可好?嘿嘿,还是让我今日同去取回吧,也让我开心开心。” “好。”二人于是一同出门往却尘去。 没想到木樨宫一行居然还能听到有关于她的消息,秦寰宇空旷的心里像是被填入了一捧温暖的泥土。 自从离开灵台,秦寰宇就感觉和少女之间有一根线被重光门给切断开来,不仅再也触碰不及,而且自己所生活的世界里根本没有少女存在过的一点影迹,就好像每月朔日的相逢只是秦寰宇一厢情愿的一场梦。 在等待朔日的夜里,秦寰宇常常也会怀疑自己的记忆,难道自己当真见过她吗,还是自己腹下的炙热真气发作时候所产生的幻象? 然而现如今,他终于听到从另一个人的口中道出有关于她的消息,让秦寰宇的心中安稳了很多,因为这足以证明她是真实存在的。 …… 窗外月亮夜夜复消瘦,最终隐在黑夜里面,秦寰宇早就站在丹阳殿里等待着云牙子的到来。 不多时,云牙子也照例端了汤药进门来,看见秦寰宇已站在门内,表情怔了一下,旋即又平复如常。 今夜二人皆是默契,都像是有事待忙的样子,提前到了丹阳殿。 待看着秦寰宇将汤药一饮而尽,云牙子便夺过汤碗匆匆离去。 秦寰宇靠近门前,听着门外云牙子的脚步声渐行渐远,顾不得等待自己的真气被抑制住,便自丹阳殿内推门而出,只想尽快的赶向那片桂海。 他一路疾行,却发现前方有一个人影,也在同样疾步前行,那个身影秦寰宇再熟悉不过,就在方才刚刚见过,那正是云牙子,他绝对不会认错。 只见云牙子穿过丹阳殿沿着汉白玉砖石路面急急往北边行去,按照这个方向来推断,云牙子要去的地方只能是清露霏微。 是不是云牙子前辈前去给她医治伤口呢?秦寰宇这般猜测着,微微躬身将自己隐藏在夜色里,保持着安全的距离,悄声跟在云牙子的身后。 果然,云牙子穿过?琈桥后又登阶而上,最终停在了清露霏微宫舍的门外,有一老妇人正守在那里,她正是姏婆,二人一见面便迅速攀谈起来。 第75章偶寻得壁挂天井 云牙子现身桂海5 秦寰宇伏在?琈玉台阶上面听着他们的对话。 “丫头呢?”云牙子冲口而出。 “她怎样你还不清楚吗,自你今日离开便一直昏睡。”姏婆带着哭腔,呜呜咽咽。 秦寰宇心中一紧,听到少女昏睡便知她身体状况仍是不佳的,忧心起来。 “今夜还得再取一些。”云牙子焦急道。 “还取?那不成,天煞的老东西,你想都别想!”姏婆大怒,立刻展开双臂挡在宫舍门前,“月月朔日里便要如此伤她,亏你还是小姐的师父!” 云牙子也急了,跳脚道:“你冲我发什么脾气,我的确是丫头的师父,可你以为我想如此伤她吗,丫头是我从小瞧着她一点点出落成如此仙华的,你以为只有你最疼她啊?我云牙子绝不会比你姏婆差。你怎么不去问问她亲爹,为何这般狠心!” 姏婆甩开脸不去理他,身体挡在门前一个劲儿流泪。 “不要哭了,你哭得我都想哭了。”云牙子语气软了下来。 “你能不能跟殷掌门说说,再如此下去小姐的身体恐怕是要撑不下去了呀。况且你今日不是已取过了吗,为何现下又要再取?” 听到这话,秦寰宇心中一惊,虽不知他二人口中反复说到的“取”是指少女身上的哪样东西,但可以肯定的是原来那少女竟然真的是传闻中师父的女儿。 “唉,前阵子啊我看到?华派人来阆风送了些雪松萃,便有不好的预感。”云牙子叹气答道。 “?华?怎么了?是你那弟弟,还是你那不肖侄子又作妖啦?”姏婆瞪着云牙子。 “你别又拿我撒气成吗,我可跟?华早就没有关系了。”每逢有人把自己与?华联系到一起,云牙子的脾气便会立刻发作,他拉长了脸回瞪着姏婆,“殷昊天也是刚刚告诉我的,栾青山有意在下月再行举办‘?鼓盟会’,这回以他们?华牵头。” “哼,真是天下没有白饮的雪松萃,呸!我们阆风不稀罕这破玩意儿,就好似我们阆风无宝一般,我们阆风的好东西多得他们?华想不到。”姏婆生气的啐了一口,又忽然放低了声音柔声问道:“那......小姐她这回是不是也得同去啊?” “是啊,这回子?华指名道姓的钦点了阆风的嫡亲血脉,丫头再不现身怕是不妥。否则殷昊天也不会特意叮嘱要我早做准备。” “哼,我家小姐承了天香夫人的这般天颜,凭什么叫这些附庸世间皇族权贵的俗人瞧去!”说着,姏婆昂着脸遍布疼惜和骄傲,又突然哭了起来:“若是真如你说,盟会被定在下个月,那岂不是这几天就得准备启程出发了?可小姐这身子情况,怎么办?都这样了,你还说再要取......” 听到这里,秦寰宇体内的炙热真气终于还是再次发作了,他以掌握在胸口,希望药效能快些起作用,因为此刻秦寰宇已经被疼痛折磨得开始无法听清云牙子和姏婆的对话了。 既然今夜有云牙子前辈守在清露霏微,想是她应是无碍的,眼下自己又是这种状况,还是趁着意识尚未受到大的影响之前先行回去的好。 这样想定,秦寰宇便强忍者疼痛暂且离去。 第76章灵道符再现阆风 殷揽月初下灵台1 却尘宫中的秦寰宇抑制住流窜的炙热真气后,自床榻上起身,拿起茶盏饮了一口松露,缓解了喉咙中的焦渴,开始回想自己在清露霏微听到的那段对话。 听云牙子和姏婆二人的意思,怕是近日里她……不,阆风的大小姐便会下山,有一趟远程。 秦寰宇真是为她的身体担心,不知师父会否安排其他弟子同去,还能便于途中有个照料。 …… “?鼓盟会”其实是江湖中各大门派交好、盟约的一种形式,之所以名为“?鼓”,是因为相传当年黄帝斩杀蚩尤后,作了一曲,名唤《?鼓曲》,意为斩杀作乱者,凝聚正义,故被视作正义之势的各大帮派便凝结在一起结盟,以“?鼓”来命名。 后来盟会的选址地点为了能够公允、又为了各门派皆能便利,便选在了地图最中央的地方,也就是九江的烨城。 “?鼓盟会”并没有固定举办的周期,短则间隔几年便举办一次,长则十几年甚至几十年举办一次;亦没有固定举办的门派,但是一般举办者都是颇具实力及财力的大家。 以往的?鼓盟会大多是由像?华派、伊阙派这样,在世间中举足轻重的大门派举办居多,略次之的还有翀陵和洪涯二派。 阆风派是从未牵头举办过盟会的,也从不参加盟会。因为除去阆风之外,其他门派大多是以氏族繁衍强盛起来的,譬如?华派便是栾氏家族的天下,伊阙派为綦氏一族,玄霄陈氏,洪涯江氏等等。 阆风则不然,虽然立派时间与其他门派相较要晚上许多,但是影响力却极强的,门下弟子众多,许多少年时便名誉世间的佼佼者亦多出于阆风。 只是可惜阆风的掌门殷昊天在天香夫人去世之后并未续弦另娶,经常听传闻道天香夫人为殷掌门遗下一女,却从未有人真正见到过。 故而阆风派并没有氏族之分,而是打开山门广纳世间有天赋、悟性高的修习之士,将他们收入门下,所以独独阆风不以家族势力衍生发扬,门下弟子皆源自百家,可能这也正是阆风名满天下、崛起迅速的原因之一吧。 秦寰宇虽不喜涉世间事,却并不意味着他不知世间事。 ?鼓盟会被聿沛馠私下里戏谑地笑称为“四明二暗”,意思就是盟会的目的明面里有四个,其实背地里不能被言明的目的还有另外两个。 能够参加?鼓盟会的皆是江湖中颇具威望的名门之后,或为承袭之人、或为家族翘楚,所以?鼓盟会的目的就非常明显了。 首先,是为了帮助各大门派、家族中新生一代之间的相互结实、加深感情。 老一辈掌门人之间自然是多年熟识的,但是青年一代总是年年都会有新生者,就拿秦寰宇、穆遥兲来说,即便经常也会被师父指派下山协同某派某人完成降魔除妖的任务,但总是不可能将各氏族之人尽数认清的。 老一辈们当然更加会忧心所结之盟日后生疏,所以?鼓盟会就变得更加必要,一次性可以将各个门派的青年才俊结识清楚。 第77章灵道符再现阆风 殷揽月初下灵台2 其次,是为了教导青年小辈们统一秉持正义、拯救苍生的思想,同时戒定了各种规矩,要求众人循途守辙。 再次,是为了抽验一番各派子弟们的修习情况,意为鞭策,实则就是各门派间的一种比试,一分优劣伯仲。 最后,是将各门派子弟们混在一起,重新分组后共同被派出完成一些指定的任务,以此来增强各门派间协作的默契程度,为了能够在将来的协同除恶中更加融合。 而聿沛馠口中的“二暗”,说的就是?鼓盟会里那些自诩为名门正派之士不能放在明面里讲的真实目的了。 别看大家结下誓盟共同以铲除邪魅于己任,但是各个门派相互之间都在攀比、堤防,通过?鼓盟会则可以通过青年小辈的修习程度瞧出对手的真实实力;除此之外,有些实力相对较弱的门派想要拉拢其他门派以作抗衡,或者有些实力已经很强的门派想要巩固自己的势力,皆会通过?鼓盟会的形式让自己门下的青年男女之间相互结识、甚至联姻,最终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以阆风现在的实力与江湖地位着实用不到通过盟会这种形式再去提升,所以殷昊天以往皆是以“阆风派非氏族子弟”为名义而拒其邀请。 当然,也有时碍于门派间的一些情面,实在不好再绕过,殷昊天便随意打发几名弟子去趟九江,将礼物送到、礼数尽到便回了。 此次特意指明了要邀请阆风山的大小姐前去会盟,不知?华他们是何用意? 毕竟殷昊天的独女一直只存在于传闻当中,就连阆风弟子都未曾得见。 …… 秦寰宇多想也是毫无意义的,因为只过了两日,却尘宫里,秦寰宇的耳畔便出现了耕夏钟的嗡鸣声,秦寰宇往祈谷坛疾步快行,想必是灵道符出现了。 秦寰宇刚行至碧水桥便见空中金光大绽,金色符篆飘浮在祈谷坛正中光耀数丈,已经有几个阆风弟子聚集在周围指着灵道符窃窃私语,看到秦寰宇走来便自觉让出道路,使他站在了大家的最前面。 秦寰宇刚一站定,一只胳膊便搭在了他的肩膀上,有声音道:“你今儿个可够快啊,却尘宫主大人,这么积极啊?” 秦寰宇不去看他,只是挪动身体往前一步,那声音便“诶呦”一声,身体失去支撑差点儿跌倒,紧跟着身后传来几个弟子的窃笑声。 聿沛馠丢了脸便急了眼:“师父就是这么教导你跟同门师兄弟打招呼的啊?” “你胡说什么呢!还把师父给扯上了,看来掌中芥都敲到驴屁股上了,一点儿记性都没长。”聿姵罗正好也来到了祈谷坛前站定。 聿沛馠正要翻脸跟聿姵罗理论,旁边一个弟子赶紧戳了戳他的手臂,仰着脸朝着重光门方向努努嘴提醒聿沛馠的注意。 聿沛馠看见穆遥兲正陪在殷昊天身侧自那汉白玉阶梯而下,连忙收声闭了嘴。 待阆风众弟子皆集齐,殷昊天也走到了祈谷坛的金鼎八卦炉面前,抖起袖口探手一挥,灵道符便自空中消失,出现在了他的手中。 第78章灵道符再现阆风 殷揽月初下灵台3 殷昊天微眯着眼睛看着灵道符上所书文字,逐渐皱起了眉头,众弟子们察言观色皆压低了呼吸,不发一点声响,静静等待着师父讲话。 少时,殷昊天终于自灵道符后面将脸抬起,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神色,将灵道符折好,递给了一旁的穆遥兲。 殷昊天对着这一双双充满好奇眼神的弟子们道:“此次灵道符系?华掌门栾青山所致,众门派掌门已商定本月二十八于九江举办?鼓盟会,共邀我派择选门人同去参加。” 弟子中开始议论纷纷,有些刚入门的小童好奇的向师兄弟们打听着何为?鼓盟会。 聿沛馠歪着头不屑道:“嗨,我当什么事儿的,反正咱师父都是随便应付一下。我还当何处又有异兽出没了呢。” 说完聿沛馠摆了摆手,紧接着道:“回了!回了!都散了吧!” 聿沛馠转过身子却发现除了自己众人都没有动。 姵罗狠狠跺了聿沛馠一脚,瞪圆了眼睛仰着下巴朝前面晃了晃,闭着嘴巴自喉咙深处压低声音道:“师......父......” 聿沛馠赶忙回头,正好看到殷昊天直视着自己,吓得连忙站好,又垫着脚尖慢慢移动到秦寰宇身后躲了起来。 殷昊天接着先前道:“此次盟会众门派极其重视,且以?华栾掌门亲自牵头举办。方才的灵道符虽系栾掌门亲自所书,但各位掌门皆已签字附上,联名共邀我阆风择选出类拔萃者以及嫡亲血脉共赴盟会。” “且,去干嘛?选婿还是招亲啊?入赘我可不干!”聿沛馠躲在秦寰宇背后小说嘀咕。 姵罗瞪着他:“瞎嘟囔什么呢,你自己嘟囔可别连累寰宇啊。” 聿沛馠回怼她道:“我看此次盟会不如就让你去,阆风山里可没人敢娶你,但没准去了盟会还能在各派里面择个风流倜傥的好夫婿,也学学人家翀陵的娄嫄,虽然咱家却尘宫主大人不肯领她的情,但是嫁去洪涯的江家不也一样很风光吗,何况人家江淮现今已是洪涯之主了。不过啊,也得看你自己的运气了,毕竟人家娄嫄不但是翀陵大小姐的身份,还温柔端庄、识大体。” “你!”聿姵罗憋红了脸,扯着秦寰宇的衣角带着哭腔娇嗔道:“寰宇,你看他,太欺负人了!” 秦寰宇哪里管他们闲着贫嘴,只一心想尽快从殷昊天的口中获知谁将代表阆风参加此次盟会,毕竟清露霏微里的那个“她”也是会去的。 “遥兲你去。”殷昊天侧脸对着穆遥兲道。 遥兲立刻行礼回应。 众弟子们对师父的决定并不感到惊讶,既然师父如此重视此次盟会,那被称作阆风派楚璧隋珍的穆遥兲,定然会被选定。 殷昊天转回脸重新面对着人群:“姵罗,你也去。” “嘿嘿嘿嘿。”听到师父点了姵罗参加盟会,聿沛馠一脸“我说中了吧”的得意坏笑。 “你!”殷昊天抬起手以一指指向秦寰宇的方向,秦寰宇的心跳忽然加速,但是穆遥兲的手指往旁边一歪、跳过了秦寰宇:“聿沛馠,你去。” 聿沛馠止住了笑声,怯生生从秦寰宇肩膀上探出头来。 秦寰宇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和呼吸都突然停滞了,目光呆滞的看着自己的师父,张开嘴巴颤动着,却发不出声音来。 秦寰宇的身后纷纷传来弟子们的议论声,因为师父没有点秦寰宇的名字着实是出乎众人意料的。 聿沛馠在身后拍了拍秦寰宇的肩膀:“嗨?嗨?连我都得去,怎么没喊你啊?” 第79章灵道符再现阆风 殷揽月初下灵台4 秦寰宇也正想知道,为何师父没有命自己同去。 秦寰宇看到师父的目光现在也在注视着自己,二人四目相对,他似乎能看出师父眼神中的思索衡量,也能看到师父拢合在一起的眉头。 师父的心中到底是在考虑什么呢,是因为我朔日里的身体异常吗?盟会是于二十八日,的确是距离朔日很近。 还是师父因为我曾失去意识误伤了遥兲而有顾虑呢?别人兴许可被蒙混过去,但是师父断不会看不出遥兲身中的剑伤的。 秦寰宇感觉到周边的议论声越来越小,众人像是发现了气氛的变化,非常默契的安静下来,左右互瞧着一直对视的师父和秦寰宇,连没心没肺的聿沛馠也察觉到了一股尴尬的氛围,左右来回着看着这二人。 穆遥兲往前一步,试探着轻声问道:“师、师父?” 殷昊天点点头,目光却依然不曾移开。 秦寰宇感觉时间过去许久许久,殷昊天嘴角忽然微微一笑,终于收敛了目光,背过身去,秦寰宇立即感觉有一股凉意自脚底窜到头顶,看来自己真的不能同去。 殷昊天往重光门方向走了两步,停了下来,没有回头:“你也去吧,寰宇。” 秦寰宇终于松了一口气,连忙道:“是,师父。” 聿姵罗扑上来环住秦寰宇的腰,娇声道:“太好了,寰宇。吓死人家啦,还以为师父不允你同去呐。” 聿沛馠朝着秦寰宇的后颈挥手拍了一掌,道:“就说嘛,师父怎么可能不安排你同去。况且你的伤势都好了几个月了,下山无妨的。” 穆遥兲脸上带笑,也是如释重负的表情,欲往秦寰宇这边走来,没想到身后忽然又听到殷昊天唤他:“遥兲,来我韶华宫。” “是,师父。”穆遥兲一边回应,一边调转方向往殷昊天身后追去,离开之前还不忘对着秦寰宇点了点头。 秦寰宇心中感激,也回点一下了头。 …… 穆遥兲跟随殷昊天进入韶华宫,殷昊天于正中的汉白玉须弥座前落座,然后道:“此次?鼓盟会你等五人同行,有些事情我需叮嘱于你,故唤你来。” 五人?分明是四个人啊,师父口误吗?遥兲疑惑的看着殷昊天。 殷昊天也并不急于为他解惑,只是平淡说道:“你且打开那灵道符瞧一瞧上面所书内容。” 遥兲顺从的打开自己手中的灵道符迅速的通览一遍,只见栾掌门在其上指明写着“务必邀请殷掌门与天香夫人爱女、阆风派大小姐共赴此次盟会。” 看到这里,遥兲抬起头来一脸惊讶的看着殷昊天,怯询道:“师父您还有一个女儿?” 虽然穆遥兲也曾听过这样的传闻,但一直生活在阆风的他从未见过,便也仅仅当做人们是在空嚼舌根而已。 “我与天香夫人却育有一女,名唤‘揽月’,她母亲生她早逝,自小身体体弱、贫血虚寒,终日里需要调养,故从不使其离开灵台,令其常年隐于灵台深处的清露霏微。” 这也难怪连遥兲也不知晓殷揽月的存在了。 第80章灵道符再现阆风 殷揽月初下灵台5 “此次盟会乍看稀松如常,但?华这边信中语气强硬,必要我月儿现身,绝不寻常。你且去替为师探探他们有何所图?” “是,师父。” “另外还有一件事。栾掌门信中道二十八日盟会,需各门派子弟于二十六日前抵达,月儿她的身体状况不宜御剑,路上恐怕需多花时间,故你等需尽快出发。遥兲,你等四人与其他弟子不同,系我自小便抱养回阆风的,说起来也算是月儿的兄长,所以希望你们可以对她多加照拂才好,尤其能让月儿对灵台外的环境尽快熟悉。”殷昊天双瞳中满是担忧之色。 “师父您放心,遥兲一定会将小姐看顾好,必将小姐完好送回师父身侧。” 看到穆遥兲如此笃定的态度,殷昊天笑着点点头,对着须弥座后面的屏风唤道:“月儿,来。” 听到父亲的唤自己,殷揽月自屏风后面走上前来。 穆遥兲闻到空气中飘来一丝清甜的香气,抬头看去,只见那衣香鬓影逐渐径直走到韶华宫前,玉.肌清韵的脸庞展露在金光万道的阳光下,炫目迷离,遥兲两眼已看得呆滞,愣在那里。 以至于殷揽月向穆遥兲颔首行礼,遥兲都忘记了回礼。 殷昊天看见遥兲这般出神,倒是毫不意外,反而唤起被殷昊天深藏心底许多年的记忆,殷昊天第一次见到揽月的母亲时便也是遥兲此时的神情。 揽月见穆遥兲瞧着自己发呆,便又轻唤了他几声,穆遥兲仍是站在那里出神,殷揽月一脸疑惑地看向自己父亲。 殷昊天此时微微一笑,有意放大了声音言道:“呵,长相啊完全是随了她的母亲,却是没有我的一点功劳。” 遥兲终于回过神来,面红耳赤的慌忙行礼道:“穆遥兲见过小姐。” “都说了,你等就如月儿的兄长,月儿与你们同年,以后便像你们四人之间一样,直接唤名字就好。不必这般拘礼,反而生分了。”殷昊天摆摆手。 “这......”遥兲口中犹豫着。 穆遥兲什么都好,就是性格上过于耿直,极其克己,注重礼仪教谛,往好处讲是蹈矩循彟,规行矩步,若是往缺点上靠得话,那就是有些死板。 殷昊天实在太了解自己这个弟子了,于是向女儿使了一个眼色。 殷揽月冰雪聪明,当即会意,微微朝着殷昊天点了下头,主动上前一步,双手轻轻将遥兲僵持着行礼的手臂按下,温柔笑道:“遥兲。” 遥兲看着揽月,僵挺的手臂方缓缓落回身体两侧。 “好了好了。这几日熟悉一下便能自在了。遥兲啊,月儿我可就交托给你们几个了。”殷昊天笑着,继续道:“你回去也跟他们三个说一下,收拾整理一下,这两日便下山去吧。” 殷昊天又看着揽月,收起了笑容,眼里满是疼惜不安的叮嘱道:“月儿,要照顾好自己。尘世间熙攘纷扰,可不似清露霏微这般宁静离尘,也怪为父将你隐于灵台隔世这么多年。” 殷揽月轻轻摇头:“都是女儿自己身体孱弱所致,怨不得爹爹。” “此去?鼓盟会,你作为阆风唯一的嫡亲血脉必为众门派所瞩目,切记要时刻注意言行举止,切莫失了大家仪风,不可落下话柄或是为阆风招致原祸。遥兲,你也要记得时刻燮理提点着月儿,当她飞鸿羽翼。” 遥兲与揽月同时应声道“是”,殷昊天便挥手示意他二人可离开了。 第81章灵道符再现阆风 殷揽月初下灵台6 殷揽月跟在穆遥兲身后方要出门去,殷昊天像突然想起了什么,重新招呼了遥兲,道:“差点儿忘记告诉你了,卜掌门来信说卜游独与你等相熟,故愿与你等一同结伴而行,我已回信应允,且替你们约定于花卿最大的客栈会合,这几日卜游应会拜别旸谷去此处等你们,你们寻他去吧。” “尊师命。”遥兲再次行礼拜别。 “还有,唤寰宇到丹阳殿去等。”殷昊天道。 …… 穆遥兲和揽月两个人终于一前一后的出了韶华宫,穆遥兲先吩咐了守在重光门前的弟子去却尘宫传话给秦寰宇,又转头看着身后的殷揽月,口中咿呀了半天,像是想要说话,又一时感觉到略微尴尬。 殷揽月看他这般窘迫,温柔一笑,于是自己先开口引出话头来消解遥兲的生疏感:“方才,我爹爹口中的卜游是何人呢?” 穆遥兲脸上的潮红尚未褪去,但能看得出他的心内中也在努力想要掩盖自己的羞涩,强作镇定的回答道:“卜游是旸谷派卜掌门的独生子,与我等同龄,修习上亦是颇有造诣,称得上惊才风逸、才貌双全之人。因为旸谷派紧邻着阆风东侧不远,中间隔着一座墉城,所以我与寰宇他们下山除噩时经常能够遇到卜游,有时也会被委派下山共同完成任务。卜游的为人正直,性情又豪爽洒脱,所以我们非常聊得来,是可以信任相交的友人,故比较熟识。” 在说到“熟识”二字的时候,穆遥兲有点尴尬的看了一眼殷揽月。 殷揽月非常大方的回以笑容。 “既然阆风与旸谷间隔着墉城,爹爹为何要安排我们于花卿相见?” “虽是隔着墉城,但若是往九江方向走,于花卿相见对旸谷来说反而更近一些,不需走反向折返的多余道路,花卿城对阆风而言也是必行之路,过了墉城便是花卿了。”遥兲耐心解释着,师父说过揽月她是没有离开过灵台的,穆遥兲忽然想到什么,抬头询问她道:“嗯......你对世间事物可有了解?” 殷揽月默然摇头:“只曾于书中看过。” “那......你对这些门派及相互间的关系可有了解?” “不曾了解。” 穆遥兲陷入沉思中,看来若是去九江赴会,必需在盟会前将各个门派的情况让揽月起码能了解个一二,时间上也是相当紧张了。 揽月看他的神色便知其心中所想,微笑道:“尚有二十多日呢,就烦请你路上慢慢讲与我听了。” “那是自然,不必担心。” 经过二人几番问答,穆遥兲已然放松自然许多,讲起话来已如平常。 他也看着揽月笑了笑,指着西边明霄宫的方向道:“碧水桥那边就是我所居的明霄宫,你且随我去宫内等待,我吩咐童儿邀其他人前来,让你们相互认识一下。寰宇那边,我会嘱咐弟子令他回来时候直接来明霄。” 殷揽月点头,二人便往明霄行去。 82人静心凉空自情伤 晴风吹絮齐聚明霄1 从祈谷坛回到却尘,秦寰宇仍想着殷昊天方才对视自己的犹疑眼神,心中茫然不解,现在又见有弟子过来传话,令其去丹阳殿等候,便旋即出门而去。 秦寰宇走到丹阳殿的玗琪木门前,有种说不上来的情绪,这是他第一次在白日里走进丹阳殿。 当秦寰宇的手碰到玗琪木门时,忽然停在了那里,他在脑海中悉数了一遍自己想要询问师父的诸多问题,暗自下定决心,这次无论师父再如何回避不谈,他都定要刨根究底:譬如自己朔日里的炙热真气是原何而起,譬如自己为何会失去意识伤了同门手足,又譬如为何师父在祈谷坛时会对自己犹疑许久,再譬如...... 秦寰宇心下一软,想起了清露霏微那片千年古桂下的她,秦寰宇还想要问问殷昊天,为何会将女儿带伤久困于灵台深处,又为何云牙子口口声声说道是因为作为她的亲爹的殷昊天狠心所致? 梳理好这些问题,秦寰宇心中笃定,手上便格外苍劲,“哐啷”一声,丹阳殿的门自外推开,听声音更像是被撞开的。 此时已有人背对着殿门站在丹阳殿内那面绘有“桂叶渡海”的琉璃影壁墙前面,听到这声响,门里那人应该是被惊到了,身体一颤,紧跟着回过头来,恰巧和刚刚进到丹阳殿里的秦寰宇四目交触。 这下反而换成秦寰宇吃惊了,丹阳殿里的不是殷昊天,而是云牙子。 秦寰宇脸上呈现吃惊之色,所有笃定一瞬间都化成了气,忽然泄去。秦寰宇瞠目结舌道:“前辈?” 云牙子微微点头道:“来了。” “抱歉前辈,我听传令的弟子道是师父命我来此等候。” 云牙子撇撇嘴,不屑道:“那你师父说没说命你在此等候谁人啊?” “并无。” “那不就成了,就是老夫了。呐,接好了!”云牙子说着,便见他抬手抛出一物。 秦寰宇眼疾手快将其接于掌中,但见是一只葫芦状的白瓷丹瓶,万分不解的重新看着云牙子。 “近几日你们不是便要去九江赴?鼓盟会吗,恐怕你的身体不饮汤剂又会在朔日里犯旧疾,所以我连日为你将汤剂凝炼成了丹丸,你可随身带上。” 云牙子一边说着,一边看着秦寰宇将丹瓶封盖揭开,抖出一粒殷红色丹丸于掌中细看。 秦寰宇心中感激,自己先前只想着要一路相护清露霏微里身体孱弱的她,还真是忘却了自己朔日夜里的问题,多亏云牙子为自己想得周全,于是诚恳感激行礼道:“秦寰宇多谢前辈。” 云牙子瞧他语气诚恳,也是多种情绪搅同在一起,心中既是有怨,又是不忍,于是道:“我告诉你哈,费了我老大的精力,还费了丫头......总之,你好好保管,若是失了可不行!” 秦寰宇似听云牙子话中提到“丫头”,又见他刻意回避开,想起自己进门前笃定要问出的问题,虽然自己面前的不是殷昊天。 “前辈,您方才说......‘丫头’?” “没、没有啊。”云牙子真是不太擅长说谎,双颊立刻通红。 83人静心凉空自情伤 晴风吹絮齐聚明霄2 云牙子无法掩饰的紧张让秦寰宇更加肯定,在清露霏微见到她的腕间伤口定然是与自己所饮之药有着很紧密的联系,否则为何前些天朔日的夜里云牙子急匆匆的跑去清露霏微对姏婆说要再向她取一些东西来早做准备? 虽然自己每次只能在朔日里见到她,但是她的手腕间总有新伤,是不是过于巧合了呢? 秦寰宇又回想起自己所饮汤剂的殷红颜色、以及那清甜口感......这一切的一切竟然都如此吻合,为什么自己没能早些发觉呢? 秦寰宇的脸色苍白,他皱着眉,上下嘴唇缓缓分开,恍然绝望的望着云牙子。 云牙子也看着秦寰宇,清楚得看见秦寰宇颈部的喉咙来回涌动,胸口随呼吸大起大伏,秦寰宇满脸痛苦的努力想要发出声音样子,却终是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云牙子一脸诧异的看着秦寰宇,不知他的情绪为何突然变得如此激动,便分开一手的五指在他眼前晃了晃:“怎么了这是?朔日刚过去了啊。” 秦寰宇拨开云牙子的手,尽力压制心跳深深吸气,眼睛紧紧瞪着云牙子,咬着牙一字一顿道出四个字来:“清、露、霏、微......”而云牙子只是听到了最前面的两个字便惊白了脸。 “清、清露霏微怎么了?你为何会知道此地?是......是殷昊天告诉你们了是吧,毕竟是要一起下山的。” 云牙子在脑中迅速析缕分条,猜测着秦寰宇到底知道了些什么,应该是殷昊天已经将阆风山嫡亲血脉的大小姐带到众人面前介绍互识了吧,可是秦寰宇为何反应如此奇怪?自己还是快些避开为好。 “你快回去早做下山准备吧,我也有事要先行离去了。”云牙子说完便要开门往外溜。 玗琪木门被拉开一个缝隙,忽然被一股力量压在上面,门又被重新合上。 云牙子看见一只手从自己脸侧穿过,压在了门板上面,堵住了自己的去路。 云牙子仰屋窃叹,只能转过头去,秦寰宇冷若冰霜的脸正盯着自己。 秦寰宇咬着牙、语言冰冷道:“她的腕间伤口......”云牙子吃惊地盯着他的眼睛,又听见秦寰宇那冰冷的声音继续说道:“......伤口可是因我所伤?” 云牙子眼中的惊讶逐渐消失,重新出现在眼眶里的是哀伤湿润的眼睛,云牙子不知道秦寰宇是如何察觉到这个秘密的。 云牙子并没有直接回答秦寰宇的这个问题,只是重新站直了身体,缓缓伸出手来,在秦寰宇颤抖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压低声音语气平缓的对他说道:“此行定照顾好她......” 秦寰宇面如灰土,身体像是失去了意识一般僵硬,压在门板上的手也忽然垂落,脑中嗡鸣声萦绕,神色木然的移动脚步朝后退去,他难以置信,她的伤竟然真是因自己所伤。 84人静心凉空自情伤 晴风吹絮齐聚明霄3 第84章人静心凉空自情伤晴风吹絮齐聚明霄3 云牙子看他这般样子,叹了口气道:“唉,其实自从为你医伤,我也知你为人,并非是真的厌恶于你。只是若要医好你、抑制你的炙热真气,只能牺牲丫头的鲜血来入药。既然你们师父已经决意让丫头共赴盟会,那想来必已将她带与你们结识了,你瞧她那般孱弱之躯,便知为了取血给你炼药,已是不堪再受了。” 云牙子说到,这里眼中的泪便再也忍不住了,汩汩而下。 “难道就只有此法?”秦寰宇冷颜厉色。 “若有他法,你当殷昊天和我又怎会不用?你体内的......”云牙子也急了,咬唇跺脚。 “我体内?我体内的那炙热真气到底是什么。”秦寰宇眼神冷冽,逼视云牙子。 “关于这个,我现在还不能回答你。但是你要记得,若是你仍是不能凭借自我之力压制住它,那么丫头她还得在朔日里继续为你受伤。还有,我劝你继续守住这个秘密,殷昊天和我虽然告知丫头,取她鲜血是用以制药救人,丫头从无抱怨,但却从来没有告诉她是用以救治何人,所以即便你去问她也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只是为她平添烦恼而已,我想,这也不是你想看到的吧。” “......”秦寰宇冷着脸没有回答。 云牙子眯起眼睛皱眉蹙额,疑惑道:“那现在换我问你,你是如何知道揽月的腕伤与你有关?” “揽月?”秦寰宇苍白着脸,恍恍惚惚抬起头来。 “揽月,殷揽月,丫头啊。怎么?殷昊天没告诉你们他闺女的名字啊?” “......”揽月,原来她的名字是“揽月”,秦寰宇想起昏睡在桂雪花瓣间月白色衣衫的少女,俨然落入尘间的一弯明月。 “不对,难道殷昊天尚未将丫头带去与你们认识?”云牙子惊醒,紧接着问道:“那你又是如何得知清露霏微?又如何得知丫头腕间有伤?” 秦寰宇回他道:“?琈桥,流霞湖,文鳐鱼......” 换成云牙子满脸霜白,颤道:“你、你你......你去过清露霏微?!” 秦寰宇仅仅点了下头。 “那你们岂不是早已见过彼此?何时开始的?”云牙子惊道。 “不,她从未见过我。我只是趁朔日来丹阳殿时方有机会到那里去,每次见她,她都是带伤昏睡。”秦寰宇做了解释,不想让任何人毁坏她的名誉。 “那你......”云牙子盯着秦寰宇的眼睛,像是想要将他洞穿,紧张道:“你该不会......我、我可得提醒你啊,你可千万不要、不要......” 秦寰宇避开云牙子的眼睛,不作回应。 见秦寰宇不说话,云牙子挥手用力拍在自己大腿上,叫嚷道:“造孽呦,可万不能作此般轮回啊!” 这句话引起了秦寰宇的不适感,他冷着脸厉颜正色向云牙子道:“缘何就不能?” 云牙子着急道:“我说不能就不能!我且不论旁的,就说你朔日里的真气尚且压制不了,是不是还要继续伤她?哎呦我的天啊,天香夫人噢,您若有灵,可得护佑丫头才好噢。” “......”这句话秦寰宇如受万仞穿心,如鲠在喉,确实无法回答。 85人静心凉空自情伤 晴风吹絮齐聚明霄4 云牙子见秦寰宇被自己训斥的半天不回话,便以为他是认同了自己所言,于是重新转身欲出门去。 就在云牙子刚要迈出门时,身后传来秦寰宇淡淡的声音:“我定会凭自己将其压制。”那声音虽低,但语气坚定。 云牙子顿在那里,没有回头,低声问他:“我且问你,若是有一日,我是说若是。若是有一日需要你在自己与丫头的生命间择其一,你会作何选择?” “护她。” 听到答案的云牙子禹步而出,将秦寰宇留在身后。 这个少年还真是个固执之人啊,云牙子这样想着,嘴角不易察觉的微微向上翘起,只希望他二人的命运千万不要这般运转。 秦寰宇看着手中的丹瓶凝神许久,小心地将它放入胸口衣襟里贴身放好后便走出了丹阳殿。 秦寰宇走下重光门的时候,守门的弟子喊住了他:“秦师兄,穆师兄说若是见您从灵台回来,便请您到明霄宫里走一趟。”秦寰宇点头应了声“好”,便转身往遥兲宫里走去。 …… 秦寰宇刚走进明霄宫,便有穆遥兲宫里的青衣小童迎上前来道:“秦宫主,穆宫主令我在此等您,明霄宫来了客人,他请您直接过去前厅,聿氏二位宫主也已到了。” 客人?秦寰宇还是第一次遇到有何来客,能让穆遥兲这般郑重。 刚行至宫前的院子里,秦寰宇便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清甜香气,这香气是秦寰宇绝不会弄错的,正是桂花。 “是她,她来了。”秦寰宇心中殷切,加快了脚步,反而将前方引路的青衣小童甩在了身后,小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令其忽然这般匆忙,搔着头站在院子里不知是去是回。 秦寰宇几乎是冲进明霄宫前厅里的,穆遥兲正面对宫门方向禹身而立,率先看到了疾步而来的秦寰宇,唤他道:“寰宇?” 前厅里的聿沛馠背对宫门一动未动,他身旁并肩而立的聿姵罗听见秦寰宇的名字,煞为欢喜地扭转过头来,却看到秦寰宇一路疾行喘吁。 聿姵罗茫然不解地眨了眨眼睛,问道:“寰宇,你这是为何匆忙啊?” 秦寰宇并没有回答,眼睛在明霄宫里扫视,只一眼,便穆遥兲身边看到了面容掠过一丝吃惊的“她”。 殷揽月发现秦寰宇自进门后,视线便一直看向自己,再不曾挪开,她虽是感到有些吃惊,但很快便收敛了神容,以友善之笑待之。 “去过丹阳殿了吗?”穆遥兲先询问了师父的交代。 秦寰宇微微移动目光看向穆遥兲,点了下头,淡淡“嗯”地一声,算是回应了他。 “那就好,没想到你回来这般快,沛馠和姵罗也是刚到。给你介绍一下,这位便是咱们阆风山的大小姐,师父的嫡亲之女,唤作‘揽月’。” 殷揽月听遥兲介绍自己,微微颔首轻点头,嫣然一笑。 “寰宇?”穆遥兲看秦寰宇没有搭话,仍一直直视着揽月。 86人静心凉空自情伤 晴风吹絮齐聚明霄5 穆遥兲连忙在一边为揽月纾解尴尬道:“这位就是秦寰宇,咱们阆风弟子中卓绝之人,就是平日里淡漠寡言,话不是太多。唉,寰宇?” 穆遥兲以为秦寰宇的神摇意夺,是像自己第一眼看见殷揽月时的感触一样,被那不染纤尘的清泠之姿所吸引,担心秦寰宇在殷揽月面前有失风仪,便再次提醒着唤他名字。 但其实秦寰宇只是第一次见到能够独自行立、安稳无夷的揽月,因而百感交集,思绪茫茫,对她的愁思之情无边无际,既深且长。 幸好此时秦寰宇面前的她,虽仍是一副纤弱柔骨,但已不似朔日夜里那般气虚丝游了。 殷揽月被秦寰宇看得霜雪的双颊逐渐生绯,虽难为情,却依然大方、主动对秦寰宇道:“揽月经常在爹爹口中听到对你的赞赏,只是惋惜今日方得见。” 殷揽月美目流盼,虽是随意捡起话头来聊,但举手投足间便可见淋漓体现清雅高华的大家之风。 “你的腕间,”秦寰宇欲言又止,所说的话倒是出乎大家的意料,完全摸不着头尾。 一头雾水的聿姵罗和穆遥兲都疑惑的看着秦寰宇,这时秦寰宇凝滞片刻,又说了一遍:“你的手腕......” 殷揽月微笑盈盈的嘴角忽然僵在了清辉如露的脸上,惊诧的看着秦寰宇,手腕?为何他会知道我的腕间有伤? 不,不可能啊。自己离开清露霏微的时候,姏婆婆明明已经用织锦丝带将她双腕处的疤痕牢牢缠绕遮挡住了,又系了薄纱坠在尾端作为装饰,秦寰宇第一次见到自己,是不可能知道自己腕间的伤口的。 秦寰宇迫切的想要问问她,手腕间的伤势现下怎样,是否见好?可是一看见殷揽月,反而口舌迟缓,表达不清。 还是聿姵罗首先打破了明霄宫里略带尴尬的氛围,上前两步挡在揽月的身前,切断了秦寰宇和揽月之间对望的目光。 聿姵罗娇嗔道:“哼,瞧瞧你们男人,一个个见了美人皆是同一副失魂落魄之状,有一个算一个。你们瞧瞧那个,更似个痴儿了。” 众人朝着聿姵罗手指的方向看去,才记起还有一个聿沛馠正呆愣在那里。 穆遥兲笑道:“还真是,我说怎么我明霄宫里罕有的这般安静啊,原来是缺了一个话痨之人。” 聿沛馠终于从恍惚中醒过神来,忽然激动地以手指着殷揽月大叫大嚷道:“你你你!是你!”明霄宫里一瞬间又重回尴尬。 穆遥兲脸上十分抱歉的看着殷揽月,对她慌乱解释道:“你莫要见怪,沛馠平日里只是看起来不是太、太、着调,其实还是很、很可靠的......” 聿沛馠见大家都无法理解自己的意思,于是拉过秦寰宇,手指着殷揽月对他道:“是她!就是她!” 秦寰宇当然是明白聿沛馠意思的,从一开始秦寰宇便已知,聿沛馠那夜所遇的“月下仙子”便是揽月了。 87人静心凉空自情伤 晴风吹絮齐聚明霄6 聿沛馠急着要秦寰宇帮忙证明自己,使劲摇晃着他的手臂嚷嚷道:“记得吗,我跟你说过的,那夜!就是那夜!” 聿姵罗和穆遥兲完全听不懂聿沛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只能各怀期待地看向揽月,也许她可以解答疑惑。 而此时,殷揽月静思默想之下,也辨认出了聿沛馠,他就是揽月偷下灵台那夜,在凌霄花梯下遇到的轻薄之徒! 当下碍于揽月是第一次与穆遥兲等人相结识,并不好发作,揽月只得不露神色,暂且笑吟吟地推避求全道:“怕是夜风尚寒,沛馠兄昨夜睡觉着凉做了噩梦吧?” 这是推诿卸责! 聿沛馠一听便知,殷揽月还在不动声色的揶揄自己那夜被她迷昏,睡在地上一整夜方醒。 聿沛馠心想,若是此事被她揭发,怕是丢人的还是自己,于是不情愿地瘪着嘴巴,缄口无言。 聿沛馠看见揽月的笑里带着些许愚弄,又不甘心,聿沛馠伸出两指放在头顶,再以双手在头顶比划了一个圆圈,用挑衅的眼神得意洋洋地看向她。 那意思,殷揽月和秦寰宇都能看懂,聿沛馠是在告诉殷揽月,他知道兔子和壁挂天井的秘密,所以也知道殷揽月那夜曾偷偷下了阆风山。 殷揽月何其聪颖,但仍佯装若无其事之态,依旧是嫣然微笑,只是从眼角处回给聿沛馠一个胁迫的眼神,那意思就是在说:你若揭穿我私下阆风山,那你自己也跑不掉。 聿沛馠见状不作言语,只是双手抱拳在胸前,对着殷揽月俯首作了个揖,又扬起下巴来露出一个洞穿一切的笑容。 殷揽月也当即会意,知聿沛馠是在说:佩服你啊,还挺会装。 看着聿沛馠自己在那里胡乱比比划划,聿姵罗终于忍不下去了,怼他道:“聿沛馠,你的脑子里没事儿吧,怎么神神道道的。在你面前的可是阆风派的大小姐,别在揽月面前给我们丢人好不好。” 穆遥兲虽然不太喜欢聿家这对双生子整日相互吵闹,但是眼下还是非常感激聿姵罗的,多谢她制止了聿沛馠这般怪异行为,委实是逾闲荡检。 穆遥兲示意大家息声,行峻言厉道:“师父方才唤我过去,说旸谷卜游愿与我们结伴共赴?鼓盟会,不日便会于花卿城内与我们会和,所以今日大家都修整一下,明日便下山去。那么大家明早辰时三刻于弘道门前汇合。” 穆遥兲又转向殷揽月道:“揽月,今夜你还要回去清露霏微吗?” 聿姵罗没等揽月说话,便挽起揽月的手臂抱在自己怀里。 秦寰宇胸口揪起,真怕姵罗会不小心碰触到揽月的伤口、再弄痛了她。 姵罗摇晃着身体眉飞眼笑,娇声道:“揽月干脆今夜就与我回清蔚宫去同住,好不容易多了一个女孩可以与我聊得来,也不必再绕远返回清露霏微了。如此可好?” “这倒是方便很多。”穆遥兲点点头,看着揽月道:“揽月,你觉得呢?” “我也不好再客气了,那便同去清蔚叨扰了。”揽月解颜而笑,点头赞同姵罗的建议。 聿姵罗道了一句“明日见”,便携了殷揽月往明霄宫外走去,只留下另三人看着她们的背影。 聿沛馠方才被姵罗怼了,现在才反应过来,一脸不服气地往门口追了两步,大声嚷嚷道:“嘿!我说,凭什么就得跟你回清蔚啊,我还说带揽月回木樨呢!真是!” 聿沛馠站在门口昂着头,却忽然感觉后脖颈上汗毛炸起,背后有两股冷意袭来,沛馠幽幽地回过头来发现秦寰宇和穆遥兲正冷着脸瞪着自己。 第88章别阆风?鼓盟会 入凡尘俗事纷扰1 晨光透过阆风山中缭绕的青烟紫雾间洒射下来,弘道门的琉璃瓦片被照耀得颜色更加艳丽,青瓦朱檐,穆遥兲和秦寰宇早已等在了那里。 辰时二刻,聿姵罗挽着殷揽月的手臂,二人脚下踩在光影粼粼的青石砖上,一路说笑着而来。 阳光温柔和煦的洒在她们身上,仿佛拉长了时光。 秦寰宇的目光从未离开过殷揽月,她像清朗的光落进他的心里,将空虚盈满,舒倘又漫长。 “怎么,又是差聿沛馠还没到呢。”姵罗撇着嘴,环抱手臂在胸前。 “又嘟囔我什么呢,这不是还不到三刻嘛。”聿沛馠赶了两步,来到弘道门下的时候刚巧听到聿姵罗正在那里嘟囔自己,白了她一眼道:“你自己不也是刚刚才到?” “总之,哪次都属你最晚。”姵罗听见聿沛馠的声音,一边数落着他,一边转身朝他看去。 聿姵罗一怔,顿时嚷道:“让你整理下山的东西,你这都拿的什么啊!” 聿沛馠就知道聿姵罗会是这般反应,她是永远不懂得欣赏聿沛馠的,当然聿沛馠也不稀罕她的欣赏。 聿沛馠昂着头趾高气扬,神气十足地展开一柄扇面书有云篆的镶金檀香扇,摇头稾脑地轻摇起来,风流自赏一番。 聿沛馠见自己成功引起了大家的注意,清秀俊美的脸上荡起得意的笑容,指着扇面上的两个大字自鸣得意道:“瞧见了吗,‘云影’。” “我们认字的。”聿姵罗翻着白眼,不咸不淡地冷嘲道。 “我说聿姵罗,你能不能在揽月师妹面前给我留点儿面子啊。脾气这般坏,小心嫁不出去,一辈子赖在阆风山。”聿沛馠反唇相讥、绝不肯示弱。 穆遥兲终是看不下去了,担心还没启程二人便在山门前打起来,连忙咳嗽两声,打断他二人,道:“沛馠,你这扇子是何意啊?” 聿沛馠“嘿嘿”的狡黠一笑,重展了扇面对众人道:“瞧见没有,从今往后,我聿沛馠的名号便是‘云影’。这是我昨晚熬了一夜想出来的,一听就颇具文学才华,再配上我聿沛馠这般俊美之貌,是不是相当蕴藉风流啊。哈哈,以后请称呼我为‘云影居士’,待我去?鼓盟会时震一震那些个门派子弟,让他们知道我们阆风天赋异禀之人何其多。” “隔墙送‘影’,‘云’逐风流。配你。”秦寰宇面无表情,淡淡说道。 “对,配你!”聿姵罗还以为秦寰宇在帮着自己揶揄聿沛馠,得意的扬起眉毛歪着脸再次强调着。 “秦寰宇!”聿沛馠被秦寰宇戳着了脊梁骨,余光瞥了一眼旁边的揽月,觉得面子上下不来,讪驳秦寰宇道:“诶!你不是噤若寒蝉吗,怎么偏今日这么多话了?一定是嫉贤妒能。” 站在一旁始终没有说话的殷揽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遥兲脸面上有些难堪,?颜对揽月道:“你且不要介意,沛馠、姵罗平日里就是这样,好在彼此间呈个口舌之快,但是关键时候还是非常齐心可靠的,毕竟是手足情深,嘴上不饶人而已。” 第89章别阆风?鼓盟会 入凡尘俗事纷扰2 一听到“情深”二字,聿沛馠和聿姵罗同时做出一副嫌弃的表情。 穆遥兲叹口气,正色道:“好了,都莫再贫嘴,下山了。” 聿沛馠问道:“不御剑吗?” “不了,揽月从未下过山,我们此次提前这么多日出发,正好可以带她沿途熟悉一下世间事物。”穆遥兲有意避过了揽月身体孱弱的问题,揽月会意,感激的看了他一眼。 “没......下过山?”聿沛馠露出怪笑看着揽月。 聿沛馠语调里皆是阴阳怪气,刚想要以此逗一逗殷揽月,却看到站在她身边的秦寰宇正冷着脸瞪着自己。聿沛馠只得又咂咂嘴,重新迎合遥兲的话道:“那可太好了,我也想念城里了,哈哈哈哈。” 除了殷揽月之外的另三个人心中透亮着呢,聿沛馠想的哪里是城,能让他念念不忘的当然还是城里的酒馆戏楼。 凡是繁华热闹之地聿沛馠都喜欢,虽然从没有人从青楼女子的床帷之下亲手揪出过聿沛馠,但是恐怕那烟花柳巷之地他也着实没少去过。 五人沿着雨花石子路穿过挂满紫藤萝的垂花门往阆风山下行去。 ...... 穆遥兲和秦寰宇一样,心底担忧揽月的身体,不知道她能承受路途疲惫到何种程度,所以皆有意放缓了脚步,摸索、试探着,想要尽量能够配合她的行进速度,于是两个人纷纷落在了聿沛馠身后。 聿沛馠一回头,自己身后竟然没有一个人,再看穆遥兲那四人远远落在了自己身后,他便用手遮在头顶挡住阳光,眯着眼睛冲着身后喊道:“搞什么呢你们?你们俩今日怎么也跟个姑娘似的,脚程这般蜗行牛步的?” 殷揽月心中知穆遥兲他们是为照顾自己而有意缓步,这般款曲周至,反而让自己感到有些无所寄颜,于是对左右各道了一声:“没关系,不需为我担心,我可以跟上的。”然后提起自己的裙摆,兀自朝着聿沛馠的方向往前方快步赶去。 聿沛馠看着大家撵上前来,立刻又来了聊天的兴致,凑到殷揽月身边道:“师妹啊,你这般的容颜,等去了?鼓盟会,决计会将那些个门派的青年子弟迷得魂消魄散,让他们都瞧瞧,我们阆风山不仅多出超群绝伦之人,就连容貌也是天下第一。” 殷揽月只是低头看路,并不作理会。 聿沛馠并未察言观色,仍继续追着她问道:“嗨,师妹啊,听闻师母大人就是被誉为‘天下第一美人’的天香夫人,这是不是真的啊?你应该就是承了师母的容颜吧?还有啊,你是阆风的唯一嫡亲传人,师父是不是偷着教授你许多上乘法术,能不能说予师兄们听听,让大家开开眼界啊?诶,师妹?师妹?” 殷揽月被聿沛馠接二连三的问题搅得无力言说,除了微笑,还是回以微笑。 但是聿沛馠地好奇心极其旺盛,在他感兴趣的方面耐心十足,一个劲儿追在揽月身边道:“师妹?师妹?” 第90章别阆风?鼓盟会 入凡尘俗事纷扰3 殷揽月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终于开口回答道:“我也只是听闻母亲被称作‘天香夫人’,至于她的相貌,我也从未见过,爹爹也从不许我问。我也不是你的师妹,所以你还是直接喊我名讳便好。” “不是师妹?那是......师姐?可看你这般韶颜......”聿沛馠一脸认真的分析。 殷揽月解释道:“我只是生于阆风,但你的师父并非我的师父,所以你我算不得同门。” “那师父总不会亏待了亲生的女儿吧,总还是会教你些拔新领异的上乘法术的,说来听听呗?”聿沛馠锲而不舍。 “沛馠,好了。”穆遥兲止住聿沛馠。 “就是啊,聿沛馠,你天天哪儿来这么旺盛的好奇心,这路看来是行起来不够耗体力啊?有这么强的体力,干脆我们的行装都换你来背好了。”聿姵罗在一旁帮腔道,她这一路听着聿沛馠的各种问题也觉得委实聒噪。 见穆遥兲和聿姵罗都朝着自己发难,聿沛馠心里想着“都说天下英雄识时务者为俊杰”,于是立刻变通,改换画风。 聿沛馠眨了眨眼睛作出一副抓乖卖俏之相,赖道:“诶呦,你们可别说你们就压根不想知道啊。况且了,我也是为了咱们这个队伍好啊,咱们四人相交多年固然是提头知尾、看生见长,可是揽月她是才加入的,谁也不知道揽月会些何种法术,修习深度又如何。” “此去盟会众门派中佼佼者又如此之多,肯定又会同往次盟会一般,少不得考量相较,或是分组混同完成任务。若是不知揽月所学,你们又如何协助我阆风的大小姐立足于中门派间、受万流景仰?万一,我是说万一,万一遇到险境又如何相护于她?”说到这里,聿沛馠又拉过秦寰宇的手臂,紧跟着问道:“我就问你,你可知道怎么办?” 秦寰宇看他一眼,没有讲话。 聿沛馠太熟悉秦寰宇的这副样子,便知他必然是认可了自己所言,得意道:“你们看看吧,寰宇都觉得我所说在理。” 姵罗在一旁“哼”了声,没有再去怼他。 穆遥兲亦觉在理,对殷揽月道:“沛馠这话的确是有道理,反正路上也是闲来无事,不如揽月你便跟大家说说吧,师父都传授过你何种法术?你都会些什么?” 殷揽月烟视媚行,脸颊微绯,略显尴尬。 聿姵罗也道:“也是。揽月,你就说与我们听听,也震一震那个没见过世面的。” 揽月摇头,终是开口道:“爹爹从未教过我任何术法。” 四人皆是骇然,聿沛馠难以置信道:“这怎么可能啊。御剑术你会吗?” 揽月摇头。 “那步虚术呢?” 揽月碍口识羞,又是摇头。 “那可曾学过剑诀?” 殷揽月忸怩不安仍是摇头,已被聿沛馠问得面红耳赤。 聿沛馠震惊程度已经从难以置信变成了巴巴劫劫,从聿沛馠的声音中都听出他在竭力按捺急切的心情。 第91章别阆风?鼓盟会 入凡尘俗事纷扰4 “那你......”聿沛馠当然也看见了揽月的尴尬脸色,于是转换了一种问法道:“这样,我换一种问法,你都会些什么呢?” 揽月低眉垂眼,毫无底气地回答道:“催花术。” “催花术?”聿沛馠听都没有听过还有这种术法,紧跟着问道:“嗯,还有没有?” “还有‘种物速成术’。” “这......又是什么术啊?”聿沛馠歪着头茫然不解。 殷揽月耷拉着脸,垂眼瞥了他一眼,压低声音小声道:“什么术?这术你不是已经见过了吗?” 经殷揽月这么一提醒,聿沛馠忽然想起了灵台西侧岩壁下那棵攀爬而上的凌霄花梯,恍然大悟道:“噢噢噢!” “你喊什么啊,一惊一乍的,有话不会好好说啊!”聿姵罗虽然也是一头雾水,不知揽月所云之术到底是什么,但她更瞧不上聿沛馠大惊小怪、失了分寸的那副德行。 穆遥兲问聿沛馠道:“你知道此术?” 聿沛馠伸手拍在自己额头前,仰头朝天遮住了自己的眼睛,深深叹了口气,怅然若失道:“我的天呐。所谓‘种物速成术’,就是丢一颗种子埋进土里,令其瞬间长成植株、甚至开花结种之术。诶,我请问殷小姐,你学此术法能有何作用啊。” 聿沛馠又转过头再次看向揽月道:“还有别的术法吗?” 殷揽月摇头,干脆道:“没了。” 聿沛馠大失所望,垂头丧气道:“你可是咱们阆风派的大小姐啊,什么都不会如何参加?鼓盟会啊?那些门派子弟必定会奚落咱们阆风,成为他们的话柄的。” 殷揽月脸上绯红已褪,恢复了从容,淡然道:“又不是我自己想要去盟会,更没想过出头露面、哗众取宠。” 聿沛馠作出一副语重心长之态,说教道:“你不想是你不想,江湖百派,那些鸡鹜争食之人可不会这么想。” “唉,我说为何往届的?鼓盟会师父皆推脱不去,原来竟是与你有关啊?”聿沛馠无精打采,甚是灰心落意。 “聿沛馠,赤口毒舌的,你积点儿口德行不行。”聿姵罗适时给了聿沛馠一个警告的眼神。 “沛馠,越说越没深没浅。”穆遥兲也阻止聿沛馠道。不过穆遥兲明白,这聿沛馠说话虽有冲撞,却实无恶意。 聿沛馠伸头缩颈,一副可怜巴巴的妥协样子,对揽月说道:“我也不是埋怨你,只是替你此行担心。你想,那些个门派甚至从未见过你,却点了名执意要你亲赴?鼓盟会,此去若不是冲着你来,那便是冲着咱们阆风来的。” “有关这?鼓盟会,遥兲、寰宇你们都是曾经在江湖中听闻过的,百派荼鏖比武,以弟子们的优劣来决定江湖中的地位,可是揽月这......这......”聿沛馠一时着急语塞,说出来的话亦尽是期期艾艾。 “哎呀!”聿沛馠以脚跺地,正经八百道:“我就这么问你们吧,若是百派弟子与阆风荼鏖比武,你们打算怎么办?” 第92章别阆风?鼓盟会 入凡尘俗事纷扰5 “我来。”秦寰宇淡然回应。 “你来?你,秦寰宇,江湖中人就算没有见过你,又有谁不知你殊行绝才,擎天架海,试问谁会傻到主动要求与你交手,那不等于在众派面前自寻难看嘛。”聿沛馠摆摆手,示意秦寰宇打消这个念头。 “那就我来。”穆遥兲道。 “你也傻了吧?你可是降了上古凶兽梼杌的人,如今也就是田地里闷头农作的老农和成日漂泊海上不着岸的渔民尚有可能不知,天下还有不知你赫赫威名的人嘛?”聿沛馠一脸嫌弃地又摆了摆手。 聿沛馠挑着眉,戏谑道:“我劝二位侠士死了这条心吧,若是你二人可事事代劳,?华派还需联手众派掌门共同力邀咱们阆风的大小姐出山吗,都不要蒙昧纯思了好吗?你们代劳,那还不如姵罗代劳呢,好歹也算是个姑娘。” “哎?这个主意好哎,没问题,放心吧揽月,我可以替你。”姵罗昂首而立,无所畏惧,煞有介事。 “哎?哎哎?我就这么信口一言,你怎么还笃信当真了啊。你可别说旸谷卜游不认识你啊,还是你有自信说服卜游大哥,不会拆穿你不是阆风山的大小姐啊。如同煎水作冰,行不通的!”聿沛馠还是摆手。 “这不行,那不行,那你说怎么办吧。”聿姵罗苶然沮丧,翻了个白眼,瞪着聿沛馠没好气道。 “所以我才说嘛,你们每次就只会以辞害意,曲解我的用心,整日搞得我百喙莫辩。”聿沛馠撅起嘴,作出一副委屈的样子,瓮声瓮气地说话。 “推避求全,违害就利,既是不懂术法剑诀不与之比试便好。师父知人料事,应允揽月下山赴会,那定然备预不虞,早料想会遇到这般情形。要我等四人同行,那必然是要护揽月周全的。所谓江湖地位不过哗世取名,忝窃虚名,蜗利蝇名而已,由得他们抢去罢。”穆遥兲斩钉截铁,确乎不拔。 聿沛馠半张着嘴巴,吃惊地望着穆遥兲,揶揄他道:“可以啊遥兲,我对你肃然起敬!我聿沛馠活到今日,可从未见过你做过任何不维护阆风形象、地位之事,没想到竟是我误会了你,你实则乃澹泊明志、不务空名之人啊。” 聿沛馠一边怪声怪气的说着,还不忘伸出双手来装模作样地拍手鼓掌。 稍时,聿沛馠放下双手,继续说道:“那成,就算阆风的门面咱们都不要了。俗话说‘以虞待不虞’,风云万变,神鬼不测。据闻,?鼓盟会之时有一项安排名为‘和衷共济’,是将百派弟子以抽签形式打散、拆混为新组,被共同委以降魔除噩的任务。为的就是各门派子弟间相互协作、增强默契程度,是决计不会将同一门派下的弟子安排在同一组内,否则就丧失了磨合的意义。揽月她不懂术法,我等又不能与她同组,你二人纵有挥斥八荒之能,又预备如何护她安好?” 穆遥兲、秦寰宇、聿姵罗三人目瞪舌僵、面面相觑,虽然阆风从未正式参加过?鼓盟会,但是他三人皆由江湖不同渠道中大致获知,盟会流程里面的确有‘和衷共济’一项,是他们始料未及的。 第93章别阆风?鼓盟会 入凡尘俗事纷扰6 穆遥兲沉思默虑,自语道:“这......我还真是未能考虑到。” 穆遥兲转向其他人道:“的确是我轻虑浅谋了,看来此事尚得从长计议。沛馠,你既然先行考虑到这些问题,那是否已有应对之策?” 聿沛馠慢条斯理道:“这,我倒是有一尚不完善的想法。既然是同门者不能同组,那就是说同组者不同门。” “钩章棘句......七扭八拗的,你当戏楼里说绕口令呢!”聿姵罗鄙夷不屑道。 “诶?诶?你们就不管管她吗,还让不让我说了。”聿沛馠急了眼。 “好了姵罗,先让沛馠说完。”穆遥兲连忙解纷排难。 一同带着聿家这二人上路,穆遥兲真是心力交瘁,感到疲累,说话都得字斟句酌,生怕哪个用词不当,就会立刻引发他二人的一番争执熙攘。 有了穆遥兲给自己撑腰,聿沛馠神气活现起来,眉飞色舞地冲着聿姵罗做了个怪脸,才继续说道:“所谓不同门者,就譬如正在华卿城内等待我们的卜游大哥。旸谷派本就以咱们阆风是瞻,亦步亦趋;卜游大哥又与咱们几人交好,若是他可与揽月分于一组,那必然顾及情分而相护的。不过呢,咱们现在尚不知抽签分组的规律,具体如何操作才能将他二人划入一组,还有待研究。” “的确是个好办法。”遥兲认同道。 “怎么样,是不是极其佩服我的计深虑远。”聿沛馠怡然自乐,洋洋自得。 “你这叫‘愚者千虑,必有一得’,不过运气而已。”姵罗再次怼他。 “我不跟你掰扯,你们都得给我正名啊,别成天里觉得我聿沛馠落拓不羁、好像缺个正形儿一样,我也是很爱护咱们殷小姐的好吧,考虑的东西可比你们周全多了。主意我可是出到了,烧脑袋的活儿我干,体力总得你们出吧。待到了花卿城,要如何跟卜游大哥去说明,就靠你们了,这总没有意见吧?”聿沛馠通计熟筹,已然做好了分工。 穆遥兲和秦寰宇同时对视一眼,穆遥兲点点头,道:“这事我来跟卜游讲。” “嗯......”走在旁边的殷揽月方才见这四人讨论得热闹,一直没有找到机会开口,只是半知半解的仔细听着,现在见他们的主意已落定,终于找到机会说道:“我虽然不知众门派为何非要我亲现身,但是我进不求名,退不避罪,即使如你们所忧我身无长处,但若是偏要我去与他人相较,我也定会竭尽全力,绝不畏缩,必不作有损阆风颜面之事,你们不必担心。” 聿沛馠拍着脑袋叹了口气,无奈道:“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鼓盟会乍一看是各门派之间交好结盟的证明,好似一片祥和静好,实则相较高低之心暗潮涌动,一直皆是如此,只是咱们阆风从来不屑于去与他们角逐。” “若是只是比拼骁勇决心,那我相信揽月你或许会有机会取胜,但是难道你真的认为各门派仅是通过努力来发皇张大的吗?门派若想要占据那一点江湖地位,是简单地用决心就可以换得来的吗?” 第94章别阆风?鼓盟会 入凡尘俗事纷扰7 “很多门派甚至还得靠着屈尊结姻来达到稳定一方的目的,更甚者以子嗣入赘他派。你想想,这又是何等的屈辱?” 殷揽月听得渐渐停住了脚步,玉惨花愁,神色恍然的看着聿沛馠。 话既已说至此,聿沛馠索性也停下脚步,正对着殷揽月站立着,侃然正色道:“揽月你是咱们阆风的大小姐,你要知道你所代表的并非只是阆风派而已,若是你的行为能力未能得到众门派的认可,那么以阆风为首的旸谷、翀陵、玄霄等门派皆会因此而受到影响,万一失去江湖各门派间的势力均衡,引起纷乱、令门派间相互吞噬都是极有可能的。” 殷揽月澄澈的双目中难掩惊讶的神色,她星眸含嗔,绛唇微张,听完聿沛馠的话,揽月又分别看向也停下脚步的遥兲、寰宇和姵罗,三人皆是肃穆而立,正容亢色,便知聿沛馠所言是真,并无夸张之词。 殷揽月微微吐息,她以为自己仅仅是奉父亲的安排去赴一场众门派间的盛宴而已,居然是自己避世太久,太过天真、不谙世事。 聿沛馠见她这副吃惊的表情,奇怪道:“我听闻揽月你久居灵台深处的清露霏微,可是难道师父竟从未与你讲过世间俗世之纷乱吗?我再多问一句,你可对江湖中但有些名望的门派有过了解?” 揽月茫然地摇头,脸上已呈霜雪色。 “那你......”聿沛馠还要再问,却忽然被秦寰宇拽住手臂制止住。 穆遥兲也及时阻止他道:“好了沛馠,揽月才刚刚下山,一下子告诉她需委重投艰、承担如此重任,你可有些咄咄逼人了。况且了,这不是还有我们四人相辅在侧吗,你当师父又为何令我们同去。” 聿沛馠看着秦寰宇止住自己的手,又抬起头来看着秦寰宇,道:“那么,是不是只要我不说,揽月就可能避开了呢?如果不能,那还不如可以让揽月有足够的时间早做准备。” 聿沛馠再次逼视揽月的眼睛,道:“我知道一下子说这么多,肯定让你难以承受。一切看你,我都接受并且尊重。” “......”聿姵罗也是头一遭丝毫没有回怼聿沛馠的意思,只是静静看着揽月。 殷揽月自从聿沛馠脸上潋回目光,精意覃思,轻声唤道:“遥兲。”她的声音如林籁泉韵,虽然轻柔盈耳,却让听者感到不可违逆的吸引力。 遥兲没想到揽月忽然唤自己,出乎意料地身体一怔,本能回应道:“在的。” 揽月回眸嫣然浅笑,两颊泛起霞光,柔肌素骨凛立于风中,神色却是坚毅,从容道:“那么,就烦请你为我将众门派的情况细细道来。” 遥兲一边称“是”,一边恍然如梦,自己眼前的孱弱少女方才在那说话的瞬间仿佛换作了另一个人一般,衣香鬓影在阳光的映衬下斑驳陆离。 穆遥兲又看了看聿沛馠他们,脸上皆是略带吃惊之色,便知并非自己的错觉,他们也察觉到了揽月的细微变化。 第95章惜韶颜迫入泥沼 承接悠悠天下事1 阆风五人继续行进,得到殷揽月给出的肯定答复后,聿沛馠又变回昔日那般戏谑笑闹。 聿沛馠对穆遥兲戏谑道:“遥兲,咱俩各司所职,你负责给揽月讲述诸派正史,我来给揽月讲述诸派的稗官野史,奇闻轶事。你主讲,我来补充!”说完畅快大笑,无拘无束,不受纷扰。 “聿沛馠,我可警告你啊,你的故事注意点儿分寸尺度,少信口胡言。当心师父知道收拾你,我看你是又忘了掌中芥的滋味了。”聿姵罗提醒他道。 “野史本就讲是说非,若是野史还得负责任,那不就是正史了吗?况且了,稗官秉笔直书,纪存之事皆来自街谈巷议,所述之人在行事时也没想着要脸面这档子事儿,我聿沛馠作为讲故事的人,还需替他们腼颜人世不成?”聿沛馠阴阳怪气的驳斥着。 穆遥兲瞄了他二人一眼,摇了摇头,收敛了神色,懒得再去管束。 穆遥兲慎重其事为揽月讲道:“你应该还不知阆风在众门派中的地位何其重要,所以才会小觑了自己是阆风派大小姐的身份。” 揽月认真地点了点头。 “现在江湖中实属咱们阆风派为第一,拔山盖世、威震天下,如果非要拿哪来门派来比较,在威望上尚能与咱们阆风一较的,那就只能是位于阆风东面、??山上的?华派了。” “从各门派所处的地里位置上,阆风和?华虽同属于依附山巅开宗立派,但是江湖中仍被称为‘西山东水’。门派间经常相互依附,较为羸弱的门派免不了会攀附德高望尊的大门派,寻求一些利益或者庇佑。” “就像依附于咱们阆风的门派便有东侧的旸谷派、南渊的翀陵派、以及再南面的玄霄派,这些门派或是像阆风一样立派于山地林间、或是立派于深渊峡谷,总之皆是依靠山势岩地,所以被统称为‘西山’;那么‘东水’你就好理解了,东面的许多门派大多依附于?华派,就像??山南面的洪涯派、东面的伊阙派、以及最南面西临玄霄派的鲸香堂,这些门派或是立派于江河畔、或是立派于湖海边,所以才会被统称为‘东水’。” “当然,还有诸多门派,或是新立者、或是名不见经传者,就像是龙溪、戎丘等,江湖声望尚低微,故而它们在门派依附上经常摇摆不定,我便暂不赘述。” 揽月沉思默虑,点了点头。 遥兲继续说道:“刚才我所说的,是以各门派所处位置而划分为‘东’、‘西’两部分势力,现在我再自所修习仙法上为你区别一下。仙法的修炼被分为‘内’、‘外’两种方式,而咱们阆风所修习的是内丹术,这你是知道的吧?” 还没等揽月回答,聿沛馠忽然凑上来插嘴道:“揽月,内丹师父总教你修习过吧?总不会连内丹术都没教过你吧?” 揽月摇头,回答道:“内丹我有,爹爹教过我的。” 第96章惜韶颜迫入泥沼 承接悠悠天下事2 “那你修习到何种......罢了罢了,我也不问了,只要有内丹就好,没事儿哈,你别往心里去,慢慢修就行,等回了阆风山,我教你。”聿沛馠安慰道。 揽月乖巧的点点头,抿嘴微微笑道:“好。” “遥兲你继续讲,继续。”聿沛馠催促遥兲,完全没意识到遥兲正是被自己给打断的。 “目的同样是提高修习者的修为,但是咱们阆风注重修习内丹,?华派则是烧炼外丹,这也就决定了依附于阆风或是?华的门派们,也被区分为修炼内、外丹。譬如说旸谷、玄霄、翀陵、戎丘修习的皆是内丹,而伊阙、洪涯、鲸香他们皆是像?华派一样靠着炼化外丹来提高修为。” “内丹和外丹虽同是为了提升修习者的修为,但是由于修炼方式有异,所以评判修为程度的方式也必然不同。内丹修为的优劣程度被划分为‘九守’,外丹则被划分为‘九转’。” “你既是修了内丹,那么九守我就不必向你解释了,重点为你讲一下?华所修的外丹之术。九转又可被唤作九转金丹,咱们是守持身中的魂神或者精、气、神,使之不向外散逸而长驻体内的内修之法,而外丹则是靠烧制炼化金丹,以其来补充体内魂神或者精、气、神。” “炼化九转金丹者,一转丹可提升修为三日、二转丹可提升修为十日、三转丹可提升修为三十日、四转丹四十日、五转丹百日、六转丹半年、七转丹一年、八转丹二年、九转丹也就是金丹,又名寒丹,可提升修为三年,九转也就是烧炼外丹者的最高追求,迄今还未曾有人达此层次。” “听闻百年前,世间曾有位被尊称作‘丹圣’之人,名唤栾伯阳。据说此人出自?华派,精通烧炼金丹之术,也不过只能烧得八转丹,毕生也是偶有一回烧得九转金丹,足可见炼化九转金丹之难。” “听闻栾伯阳是?华派前任掌门栾首阳的兄长,也就是现任掌门栾青山的大伯,据说许多年之前不知?华派的内部发生了变故,?华派突然对外宣布除去了栾伯阳的名籍,并将其驱除出了??山,而自打那以后江湖中就未曾有人再见过丹圣栾伯阳了,也就再没有人能烧炼出九转金丹。再后来据说栾首阳将?华派传予其子栾青山,自己退隐??山中闷头修行,就是为了在烧炼金丹上的修为可以超越他的兄长。” 聿沛馠此时“哗”地一声展开镶金檀香扇,于自己面前慢摇轻晃,载笑载言道:“诶,这回轮到我云影居士为你们解一解野史所云了。吭吭吭吭。” “你上后边儿去,别打断遥兲给揽月梳理这些门派之事。”姵罗拉着沛馠的衣袖往后面扯去。 “诶?诶诶?干嘛干嘛,别拉拉扯扯哈。劝你留着点儿力气,等你去了?鼓盟会时好从众门派子弟里面拉个色厉内荏、畏妻如虎的如意郎君回阆风。”聿沛馠边掐尖了嗓子怯声怯气说着,边学着耗子做了一个缩头缩脑的动作。 第97章惜韶颜迫入泥沼 承接悠悠天下事3 “聿沛馠!”这回是真把姵罗惹急了,羞红了脸,祭出了佩剑在手,直接便往聿沛馠身上刺过去。 “聿姵罗,你来真的啊,流采虹是用来残杀同门的嘛!”聿沛馠手疾眼快,敏捷地跳开,直接躲到了秦寰宇的身后。 “秦寰宇你让开!”聿姵罗真是羞愤冲顶,从她连名带姓的称呼秦寰宇便可看出来。 聿沛馠是多么巧捷万端的伶俐之人,这种情形下他是断不会出来任由聿姵罗撒气的,藏在秦寰宇身后拉着他的身体左躲右避。 聿姵罗的流采虹接二连三流光一般的刺过去,手中一急躁,剑锋忽然改变了方向,直挺挺冲着秦寰宇的左边肩膀刺了过去,等聿姵罗将剑刺出的时候才发现方向有失,但是剑已凌空刺出,改变方向已是来不及了。 聿姵罗吓得闭上眼睛“啊”的大叫出声,穆遥兲和殷揽月皆是被惊出一身冷汗。 ...... 过了片刻,聿姵罗听到身边一直没有声音,手中持剑的感觉像是流采虹被什么东西挡开了,而非是直入身体的刺入感,便微微张开眼睛,从眼角缝隙中往前方看去。 聿姵罗的感觉是对的,流采虹已经被秦寰宇以掌背挡住弹开,但是秦寰宇的手背仍是被流采虹剑端处的倒刺划开了一个大口子,血正从他的手背流出,聿姵罗吓得又是大叫。 聿姵罗的佩剑被唤作“流采虹”是有原因的,剑端处的倒刺就是这剑的秘密所在,所谓“流”,既是指使剑的人出剑速度快如流光,又是指明此剑只可顺着剑锋直刺、一旦刺出是不可逆转的。 敌对之人即便可以躲开流采虹的攻击,但只要被剑端碰到,便会被倒刺所伤,而此时,秦寰宇正是亲自尝试了流采虹不可逆的倒刺。 “我的天啊,聿姵罗你也太狠了吧......”聿沛馠一脸惶惶不安、心有余悸,要不是自己机智,怕是现在被流采虹伤到的便是自己。 要不是被刺的是秦寰宇,换成自己的话怕是躲不过去的,那可真就死在下山的路上了,自己还没来得及在墉城里喝上一口酒呢。 聿姵罗惊恐万状的连忙收了剑,惊慌失措地捧起秦寰宇受伤的手,泣泪吞声。 秦寰宇将手抽回,甩掉了上面的血,只是看了一眼伤口,便将手垂下,不再理会,仍是一副漠然置之的样子,就好像受伤的根本不是自己一般。 看到这时殷揽月和穆遥兲才从方才的惊心动魄中缓过神来,二人相视吐出一口气来,穆遥兲道:“你们够了啊,确实过分了!” 聿沛馠作出一副楚楚可怜、天真烂漫的样子,怡声下气道:“人家只是好意嘛,人家听到你们讲到了?华派栾首阳的事情,想把人家知道的传闻说予你们知道而已嘛。” 聿沛馠实在太了解阆风这帮人是吃软不吃硬的,死乞白赖的想要将此事蒙混过去。 穆遥兲也不是不知道聿沛馠怎么想的,只是每次看见他顽皮赖骨的模样,就不屑再去跟他缠斗计较,于是道:“你若是想讲就好好说话,好歹是阆风修仙之人,别一副市井无赖的样子,丢了阆风的脸面。” 聿沛馠赶忙敛笑屏气,郑重其事道:“是是。” 第98章惜韶颜迫入泥沼 承接悠悠天下事4 然而此时殷揽月眉峰微聚,眼光正落在走在自己旁边的秦寰宇受伤的手背上,澄思渺虑。 揽月在听到聿沛馠说,是要讲述有关于?华栾伯阳的传闻时,方将眼光收回,没想到当她缓缓抬起头来的时候,却刚好碰到了秦寰宇的目光。 揽月一怔,这是揽月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到秦寰宇的眼睛,明明是少言寡语又看上去冷若冰霜的人,此时他看着自己的眼睛里却是饱含温情,那深邃的双瞳款款似水流转。 揽月不知道秦寰宇在被自己发现以前已经看了她多久,但是揽月感觉到自己的两颊温热,她知道必然是自己脸红了。 揽月连忙躲开秦寰宇的目光,略显无措地转而去看正在对话的聿沛馠和穆遥兲二人,她自己也不知道,明明自己刚刚才结识秦寰宇他们,为什么秦寰宇看自己的眼光像是已经认识她许久。 揽月并没有同秦寰宇说过几句话,自己又为什么会被他看得脸红,又为什么要躲避他的目光。 “你的腕间、你的手腕......”揽月的脑海中忽然无故飘过这句话,这正是自己第一次见到秦寰宇时,他对自己说的话。 难道他以前就见过自己吗,还是说秦寰宇知道自己手腕上绑着的织锦丝带下面的伤痕呢? 这样想着,殷揽月不自觉地再次转头看向秦寰宇,没有想到却又一次触到了那双温情的眼睛。 秦寰宇竟然仍在看着自己,揽月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快了起来。 “没事,放心。”秦寰宇压低声音淡淡道。 “啊?”秦寰宇的声音淡到揽月甚至都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听到了他说话。 “‘啊’什么呀,你有没有好好听我讲啊。” 聿沛馠听见揽月的声音,提醒她道:“我是说栾首阳原先可不叫这个名字,他的原名叫栾仲阳,和他哥哥一组合啊就是‘一较伯仲’。” “据说?华派的创派人赤云子栾佘啊不仅自己炼化外丹,还为了拓展?华、提升江湖地位,巴结了民间的皇族权贵。本来咱们修习之人是决不可插足世间俗事的,但栾佘却以?华所烧炼的外丹来向朝廷交换金银钱财,要不单凭?华的修为实力,又怎么能和咱们阆风比肩呢。” “话说这栾佘有二子,一伯一仲,长子栾伯阳偏就只是执着于精研丹阳术,专心烧炼外丹,在栾佘看来他就是个不肖之子,竟然一点都不像自己,脑子完全不懂变通。然而次子栾仲阳可就不同了,紧随栾佘,喜民间俗物,亦善于周旋于朝廷权贵之间,如鱼得水,栾佘极为偏爱他,便拟定要将?华掌门之位传予栾仲阳。” “消息一经传开,就在全天下的人都已认定新一代的?华掌门就是栾仲阳的时候,他的兄长栾伯阳竟然在偶然之下烧炼出了九转金丹,轰动了江湖、民间,故被冠以“丹圣”之名。” “朝廷权贵们又不傻,他们不缺金银,但是若是能以金银换取更大的修为当然是最好的,便宣了栾佘去商议,将?华掌门重拟为栾伯阳。你们说这栾仲阳能不妒恨他的兄长吗。” 第99章惜韶颜迫入泥沼 承接悠悠天下事5 “直到后来,江湖中出了一件事儿,听闻这事儿覆盖江湖门派极广,涉及人数众多,但是你们说奇怪的是什么吧?竟然在这件事情之后,江湖中忽然一片沉寂,老一辈们皆是缄口不谈,相当默契,就好似这件事情根本没有发生过一样。” “你们说说,竟然是我云影居士都没能打听到的,那得是多么隐秘的事情。” “就在这件事情发生之后没多久,?华的栾伯阳便自??山完全消失了,江湖里有人传说是栾伯阳不满于?华派贪慕世俗虚荣、阿谀逢迎于朝廷权贵,所以便自己离开了?华派。也有人传说是栾仲阳借口将其兄长赶出了?华派,这样栾仲阳便可名正言顺的接任掌门之位。” “说起来也是巧,栾仲阳接任?华派掌门之位的时候,也恰好就是师父带着咱们四人在阆风山创立阆风派的日子。” 聿沛馠一边说,一边合起镶金檀香扇,手执扇子转着圈依次指了一遍遥兲、寰宇、自己和姵罗。 秦寰宇虽是素来避繁就简、不喜打探旁人闲事,但因除噩降魔频繁游走于世间,对?华派还是了解一些的,可他还真是从未听过沛馠所讲的这些。 如果沛馠打听到的奇闻属实,那么这位消失于江湖间的“丹圣”此刻就隐居于阆风之巅的灵台内,而且,估计没有人会想到,丹圣还成为了阆风山大小姐的师父。 秦寰宇看向揽月,她默默不语,好似也正在思索着什么,脚下迟迟缓行,看来她也是第一次听到有关于云牙子的这些传闻吧。 而殷揽月此刻心中也的确是在思前想后,如果聿沛馠所言为真,那么自打有记忆起,这个被万人赞誉为“丹圣”的传奇之人竟然就一直陪护在自己的身边。 难怪揽月在离开清露霏微的时候,云牙子一再叮嘱自己不到万不得已之时切不可透漏出揽月师承何人,原来竟是因为云牙子与?华派有这么一番渊源纠葛。 揽月的脑海里忽然飘过云牙子的相貌:被金鼎铜炉中的三昧火焰烤得炙红的脸颊,和像熟透的樱桃一般的红色圆鼻头,两缕白色的长眉挂在他饱满的天庭处,虽是鹤发却从不肯认老,是一位童心未泯又多愁善感的顽固老头儿。 揽月记得云牙子无事时,便会端坐在桌案前梳理他那两缕长眉,揽月知他珍惜,便会趁他围炉炼丹打盹的时候悄声溜到云牙子的背后,调皮的把他的长眉系成结,云牙子醒来时便会气急败坏,但也从不曾认真叱责过揽月; 揽月还记得有回自己炼丹,假装炉鼎因受热打不开,便喊了云牙子来给瞧瞧,结果云牙子刚打开炉鼎便听见“轰”的一声,满脸被炸上了一层黑灰,竟是少时的揽月调皮,故意往丹炉里面丢了硫磺; 揽月还记得自己有一回炼丹失败,一开启炉鼎,便见一只白毛白瞳的兔子从丹炉里面跳了出来,揽月将兔子抱在怀中拿给云牙子瞧,问他为何丹阳术还能烧炼出一只活的兔子来啊,云牙子激动地接过兔子,却突然抱着兔子“呜呜”的哭了出来,弄得揽月有些发懵,再后来父亲听见哭声进门来,还以为是揽月又调皮把云牙子给弄哭了,差点儿就要取出掌中芥来惩罚她,还是云牙子连忙拦住了父亲,解释说自己哭是因为太过于高兴了,激动哭的; 第100章惜韶颜迫入泥沼承接悠悠天下事6 揽月还记得云牙子拿着汤药碗和匕首,说需取自己腕间的鲜血用于救人的时候,他匕首的刀锋明明是划破自己的皮肤上,却像是剌在云牙子的身上一样,揽月腕间的鲜血汩汩流出的时候,云牙子的眼泪就从没有停下过。 …… 回想着关于云牙子的一切,揽月缓缓抬起头看着天空,浮云缥缈而过,揽月看得有些出神,星眸微颤,眼波清灵,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心里想着:这样的云牙子真的就是传闻中被众人敬仰的丹圣吗? 殷揽月只顾自沉浸在对云牙子的回忆中,根本没有发现聿沛馠的说话声音已歇,大家仍是前行未停,却安静地仅余脚步声。 其实在揽月望天甜笑的时候,秦寰宇、聿沛馠和穆遥兲三人皆被她的样子吸引。 自从殷昊天将女儿带到他们的面前,殷揽月便是一副知礼仪、行规矩步的约束之姿,她一直怕忘记自己身份,担心行为不妥,始终约束着自己的真实性情,然而现在,她下意识的笑容被他们三人看到,竟同时是看呆了。 还是聿姵罗发现了异常,将那三人挨个看了一眼,嗤之以鼻,冷笑道:“男人啊!” 聿沛馠最先缓过神来,立刻回应道:“酸死了,聿姵罗。男人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想提醒你们一下,据说?华现任栾掌门的独子尚未婚配,小门小派?华那边又皆瞧不上,这回栾掌门又非得让咱们阆风的大小姐亲自赴会......所以,好意提醒你们千万别想东想西,否则将来再落了空,担心你们兀自心伤。”聿姵罗冷着脸答道。 “啊?”这一点上聿沛馠还真是没有想到。 聿沛馠用手肘撞了下旁边的穆遥兲道:“你不是和栾澈一同出过任务,聿姵罗说的果真如此吗?” 穆遥兲往秦寰宇的方向努努嘴,答道:“寰宇跟栾澈比较熟,他还救过栾澈呢。” “寰宇?”聿沛馠转看向秦寰宇。 “我不打听闲事。”秦寰宇冷着脸回答,果断结束了聿沛馠继续纠缠。 聿沛馠翻了一个白眼,撅着嘴巴道:“是,是,你秦寰宇清心寡欲,就是我聿沛馠心事多,行了吧。拉这么长的脸,我又没惹你。” 听见聿沛馠这样说,殷揽月也抬头看向秦寰宇,他果然是冰冷着脸。 秦寰宇感受到揽月的目光,重新舒展眉头,转过脸来与她目光相触,仍是无限温柔。 “罢了,管他呢,咱们阆风家的大小姐,是他们?华想觊觎便可沾染的吗?”聿沛馠像是忽然想开了一般,洒脱的嚷嚷道。 殷揽月借着聿沛馠的嚷嚷声的机会,将眼光撤回,她也不知道为何,每次与秦寰宇视线相交的时候,总会被他看得自己无法将目光轻易移开,而秦寰宇也从来不会主动避开目光,揽月总会被他看得心跳加速。 “我反正不是太喜欢栾家人的那股脾性,”聿沛馠开始大肆抒发自己的看法,“栾家争强斗胜的,凡事都想着要胜过咱们阆风,天下第一门派之称不就是个称呼而已嘛,看看咱们师父是多么昂然自若、满不在乎的。” 第101章惜韶颜迫入泥沼承接悠悠天下事7 “你们就拿那个栾仲阳来说吧,栾伯阳失踪以后,他怕江湖中有人非议自己的掌门之位来得不正当,又怕有人会小觑了自己的丹阳术屈居于自己兄长之下,便索性改了名字,将‘仲’字换成了‘首’字,这样‘首阳’对‘伯阳’,感觉上就平起平坐了很多。真是心机费劲,就只是为了不落人话柄,我可不喜欢这番明争暗斗、遮人耳目的行事做派。” “又没人非得让你喜欢。”聿姵罗揶揄他道。 “沛馠,这种话在咱们几个人里面说说便罢了,可不能失了分寸,切莫让外面的人听了去......”穆遥兲劝他道。 “切莫让外面的人听了去有损阆风门人风姿颜面,耳朵都听得起茧子了。我说遥兲啊,你可真是咱们师父的好徒弟。”聿沛馠不耐烦的抢先答了。 “我这不是想着帮揽月尽快熟悉一下各个门派的情况吗,得,?华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了,再多就是不雌不雄那些黏黏糊糊的事了,除非,嘿嘿,你们还想听。” 穆遥兲厌弃的瞥了瞥手,示意让聿沛馠赶紧闭上嘴,又重新给揽月继续讲道:“方才给你讲述的就是?华派的情况了,此次?鼓盟会便是以?华牵头举办的,所以栾掌门他们应该都会来参与盟会,像是红叶夫人,她是栾掌门的亲妹妹,亦是?华举足轻重之人。” 聿沛馠忽然扭过头来,以手遮挡在嘴边,小声插嘴道:“暗传啊,这两兄妹间关系不明不白的......” “不明不白?”揽月没有听懂。 秦寰宇冷若冰霜的脸看着聿沛馠,让聿沛馠感觉到一股冷意袭来,连忙闭上了嘴。 秦寰宇又淡淡温柔对揽月道:“不重要,你不需弄懂。” “好。”揽月懵懵懂懂,又看了聿沛馠一眼后,点头答应。 穆遥兲正颜厉色凌视聿沛馠,聿沛馠抿起上下双唇,又用手指比划了一个将嘴巴捏住的手势,那意思是在说自己保证不再插嘴讲话。 穆遥兲无可奈何,继续讲道:“揽月,咱们既然会在花卿城里先与卜游汇合,那我就再讲讲旸谷派的情况。旸谷派和阆风一样,修习内丹术,旸谷的现任掌门正是卜游的父亲卜脩,卜游还有一位叔叔唤作卜候,与石筏山下香山湖的鲸香堂的姚靖荷联姻,入赘进鲸香堂门下。” “联姻我懂,入赘......是什么?”揽月接连闪动着蝶羽般的细长睫毛,清澈含露的眼睛疑惑的望着穆遥兲。 “入赘就是、就是......”穆遥兲原本觉得没什么不可说的,可是当他看见揽月求知的目光如此清澈纯粹,一时竟然感觉到难以就这样平铺直叙的为她直接言明。 聿沛馠于是面向秦寰宇求助道:“就是......寰宇,你帮忙给解释一下吧。” 揽月也随着遥兲将目光投向秦寰宇。 “......”秦寰宇此时的心态同遥兲是一样的,皱着眉头犹豫了一阵,终于还是抬起头来唤道:“聿沛馠。” 第102章惜韶颜迫入泥沼承接悠悠天下事8 “诶!说这种话题的时候,你们就想起我来了啊,我好歹也是个男人吧,我就不要点儿脸面了啊。” 聿沛馠傲慢的昂起头,用下巴冲着秦寰宇,展开镶金檀香扇来“呼哧呼哧”的急扇着。 “现在让你说你又不肯说了,赶快说。”聿姵罗催促道。 “是.....不太方便吗?那我便不问了。”揽月察觉那三人的气氛明显有些尴尬。 “也不是不能说,罢了,你还是指望我讲给你听吧。” 聿沛馠叹口气,解释道:“联姻大多都是女方嫁入男方家,也便入了男方家族的族谱当中,进入男方祠堂中。入赘则恰好相反,在民间戏文里面又被唤作‘倒插门’,就是男方进入女方的族谱当中,哪怕有了子嗣也得跟着女方姓。” “就这么跟你解释吧,哪怕男人婚前再是英勇盖世,一旦入赘到女方氏族,那就等于与自己原先的氏族没有一丁点儿联系了,只能在妻子氏族中扮演一个小媳妇的角色,极为伤我们做男人的尊严。” “旸谷这个门派啥都挺好,就是有个规矩还真是很违逆人性,就是旸谷派为了维护他们家族的实力不被自己人分散,不想像民间皇亲贵胄一般面临同胞手足争权夺位那般的相互厮杀,所以规定旸谷每代皆为单传,生到有承袭者便不会再生,就像卜游一样,他就是卜脩的独子。” “可是总有出现意外的情况,卜脩和卜候便是双生子,这二人诞生前后没差多久,但是卜脩就是哥哥,是旸谷的承袭者,所以卜候是一定要被旸谷赶出家门去的,而采用的形式正是‘入赘’。” “不过卜掌门应该还是很高兴的,毕竟是一箭双雕之举,既能消除同胞手足窃取掌门承袭权的风险,又能实现与南边鲸香堂的实力联合,稳定自己的江湖地位。” “其实若是入赘旁人家也就罢了,可是卜掌门偏偏为自己的亲弟弟挑选的是鲸香堂,那就着实是太损了,还不是损了一点半点。” “为何会这般说?”揽月好奇的追问。 “吭吭,”聿沛馠抻着脖颈清了清嗓子,怯生生地分别瞅了一眼穆遥兲和秦寰宇,压低声音试探着问他二人:“那我可说了啊?” 穆遥兲点点头,秦寰宇没有说话,那便是默许了。 聿沛馠于是接着讲道:“这又得说到鲸香堂这个门派了。鲸香地处东南方的石筏山香山湖,也已经给你讲过了,‘东水’大多依附于?华派,修习的是外丹、丹阳术。” “首先从地理位置上面与旸谷呈对角,也就是说卜脩将自己的亲弟弟发配到了距离旸谷最远的门派下。” “鲸香堂的门人除了炼丹外还修鞭术,还有一样过人之处,那便是人人会炼制香丸。你想啊,毕竟鲸香堂的名字里面就带有一个‘香’字嘛,而这些香丸当中最闻名于世间的便是‘孀嫠香’。” 说到这里,聿沛馠稍微停顿一下,看着听得正认真的揽月微微一笑,问道:“‘孀嫠香’,这香丸的名字很好听对吧?” 第103章惜韶颜迫入泥沼承接悠悠天下事9 揽月灵动的眼睛扑闪着,流淌过真挚,一脸纯净的点了点头。 聿沛馠忽然扼腕兴嗟,长声叹息,抓耳挠腮。他终于知道为什么穆遥兲和秦寰宇偏要把解释这类江湖中行同犬彘、丑态毕露事情的问题推给自己了。 “好吧。”聿沛馠继续道:“在给你讲孀嫠香的特别之处前,还得先跟你讲一下鲸香堂,这个门派本身就非常特别,门中皆为女子,族姓为姚,现任香主是姚琼玉。” “姚氏一族皆是以男子入赘进鲸香堂来繁衍氏族,而且她们世世代代所生皆为女。这你便可明白卜脩为何让卜候来此入赘了吧,因为后代皆为女性,那可就相当于断子绝孙啊。卜游或者卜游将来生子承袭旸谷掌门之位都不需担心卜候留会有后人来抢夺,你说这招是不是足够损啊?” 殷揽月还真是听得头脑发懵,门派间的角逐争斗也就罢了,门派内竟然还有如此居心叵测、不择手段之事。 这世间果然不比清露霏微那般纯净,这里真是一个需要殚思极虑的地方,看来?鼓盟会亦是不会让自己轻易蒙混过去的。 揽月忽然自聿沛馠的话中产生了疑问,便问道:“可是,鲸香堂又是如何能保证所生育的后代皆为女子的呢?” 其实聿沛馠也正在等待着揽月向自己发问,见揽月果真发现了自己话中的玄机,笑了笑。 聿沛馠满意的回答她道:“孀嫠香。鲸香堂门下凡是婚配的女子皆会烧炼此香给自己的夫婿服下,且是每逢单日便需服下一丸。” “孀嫠香会起到调养男子精血令其灭阳生阴,但同时也会大大损害男子的身体,所以入赘之人大多不会长命,即使有力健者,那身体也是病病殃殃,反正鲸香堂也不需男子有何作为。” “一因是单日服用,二因会损身殒命,所以孀嫠香又被世人谑称作‘寡妇香’。” 鲸香堂以及孀嫠香之说让殷揽月感到惊见骇闻,江湖繁事眼花历乱、莫可名状,若不是聿沛馠有先见之明,要自己先行知晓,恐怕这门派之间盘根错节的,等到了?鼓盟会时候还真是难以捋顺。 原先自己整日被父亲禁足于清露霏微,白日里由云牙子逼着学习丹阳之术,夜里又被姏婆婆管束着,时刻规行矩步。 自己那时是多么翘首以盼清露霏微以外的事物,甚至于夜里待姏婆婆入睡时候潜下灵台,而如今真的借着?鼓盟会的名义可以名正言顺踏入世间凡尘了,却反而有些感激自己曾经被父亲、云牙子以及姏婆婆庇护的那般好。 说实话,面对着有人如蚁附膻、有人燃萁煎豆、还有人寡恩薄义,哎,不知道自己如果现在对穆遥兲他们讲,说想回清露霏微去,是否能行。 殷揽月谨记自己的身份特殊,所以一再博文约礼,度己以绳,但骨子里毕竟还是少女心性。 如果清露霏微外面的世界是这样的,那揽月真是的极其失望,她的心中一凉,脸色怅然若失。 104惜韶颜迫入泥沼 承接悠悠天下事10 第104章惜韶颜迫入泥沼10 揽月的蝶羽长睫黯然的垂下,似蝴蝶浮于花间,系在腕间用以掩饰伤痕的织锦丝带垂在揽月的裙摆两侧,她下意识的牵起尾端的薄纱反复来回地缠绕在冰肌素骨的指尖,愁容渐起,情绪低沉。 “累了?”秦寰宇已经察觉到揽月脸上情绪的变化,猜到多是因聿姵罗所述江湖之事而令她落寞,但是也更担心第一次离开阆风,她的身体会有所不支。 揽月耳畔传来秦寰宇的声音,有些低哑,却带着磁石般难以言明的吸引力,听到秦寰宇讲话的机会不多,却总让揽月有一种安全踏实的感觉。 她抬眼看着阳光下秦寰宇翩然俊雅的脸,棱角分明的轮廓下透着冷峻,英挺剑眉,长长的睫毛下蕴藏着一双深邃柔情的眼睛,此刻正转盼多情的凝望自己,揽月感觉时间就像是被拉长了一般,秦寰宇的眼神像是被固定在了这一刹那。 这回揽月并没有躲开,她好像并不像之前那样特别意外,已经熟悉了这双俊美绝伦的眼睛以这样的眼神看向自己。 揽月微笑回以秦寰宇,微微摇头道:“没有,没事的。” “累了?前面就是墉城了,咱们.....”聿沛馠刚要撘话,忽然戛然而止。 聿沛馠看到了那两人脉脉相视的眼神,将话停在了嘴边,磕绊道:“咱......们、咱们,我、我是说,咱们进了墉城可以找个茶馆坐下来歇歇......” 四人听闻沛馠所言,一同往前方看去,已经能看到墉城的城门,城门前民众星星点点,徘徊于城门四周进进出出,人来人往,车马往来不断,只是远远一望这番景象,想来城内也必定是热闹非凡。 穆遥兲点点头,同意道:“尚有二十余日方到盟会约定的时日,倒也不需太急,待到了墉城内寻了今晚的住处,咱们便一同带着揽月在城内转转,熟悉一下世间事物。” “嗯。”秦寰宇应了声。 “那太好了,我也是好久没来墉城逛一逛了,揽月啊,托你的福,待到了城中我带你去最繁华的街上去逛,那里皆是售卖女子钗饰、傅粉的铺子,你知道吗,我上回下山的时候看见民间的女子们正在盛行以黛粉描眉,咱们阆风山樊桐的女弟子们还在偷偷以柳枝烧焦涂眉,所以下山前她们还特地嘱咐,要咱们回山时候一定要从墉城捎上几罐黛粉带回去呢。”聿姵罗抚掌嫣笑。 “黛粉?”揽月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不是往城内看去,反而是沿着墉城的城墙往城西方向看了过去。 “你也没见过黛粉对吧,毕竟你连灵台都没离开过。不过呢,你都这般美貌了,想必黛粉也只作锦上添花之用了。没事,墉城里甚是繁华,可以带你去逛的东西多了去了。”姵罗兴高采烈,对揽月的心不在焉毫无察觉。 穆遥兲忽然发现聿沛馠安静下来,素来鲜少有他不参言的时刻,便奇怪道唤他道:“沛馠?怎么忽然不讲话了?墉城还是你最熟悉啊。” “啊,嗯。”聿沛馠心神恍惚,敷衍应答。 105金碧楼台墉城内 颓垣废址在西郊1 穆遥兲五人刚进了墉城,便见其间道路车水马龙,城民摩肩接踵,川流不息。 频频有奇装异服者携着行囊进入城内,有书生模样的人肩背竹子编织的箧笥、行商者抗着四方布的水缸大的包袱从街道前横穿而过。 还有菜农模样的人挑着担子,一边沿着道路往前行去,一边嘴里大声叫卖,总之一片熙熙攘攘的热闹景象。 殷揽月清眸流盼,颜炜含荣,既新奇又惊讶的看着眼前的一切,因心中难抑的欣喜,面容泛光,更加光耀照人。 加上秦寰宇等人皆是俊美绝伦、英姿凛凛、气度不凡,惹来城里的人流在看到他们的时候,纷纷自动让出一条道路来。 人群聚集在街道的两侧瞧着殷揽月一行人议论纷纷,赞叹声、惊诧声不绝于耳。 甚至有人道:“你们尤其瞧那着月白色衣衫的少女,举步轻盈、羽衣翩跹,这般绝世容颜从未得见,该不是仙子下凡间来罢。” 有几个尚有几分书生气、背着褡裢在胸前的男子甚至瞧得入了迷,呆愣在路中央,差点儿被马车刮倒。 揽月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的人,也第一次被这么多人瞧,但是好像每次有人看到自己的表情都是一样的,就像遥兲、沛馠第一次见到自己的时候一样。 这样回想起来,好像也只有秦寰宇第一次见到自己时候的眼神并不似初识,更像是他早已见过自己。 揽月被街道上的人群看得满脸绯红,对着赞叹自己的人群回以尴尬的笑,但是一颦一笑却仍是淡雅怡然,被闹市的喧嚣一衬托,更显离世脱尘,散发着独特的清丽华美。 揽月微微颔首以余光悄悄看向那四人,虽是同被人群瞧得不尴不尬,可碍于城中皆是普通民众,也不好做些什么。 但是遥兲、寰宇他们显然要比揽月自己从容许多,想必是以往下山任务的时候常常到城里去,已然被俗世人群看得习惯了。 聿姵罗听到赞美声并没有羞涩之态,反而眉眼含笑、丹唇微翘,俏丽之姿更盛,媚如三春之桃。 聿沛馠则舒眉展眼、左顾右看,更是早已习惯了世间人瞧自己的眼光。 “我的个天啊,这阵仗。”聿沛馠努努嘴,摇首顿足,一脸惋惜之色,懊悔道:“咱们下山之前啊,就该给揽月招一副面纱掩面用,现在被人群围得进退维谷,也过分引人注瞩目了吧?” 聿沛馠的话音刚落,街道旁迎上前来一位手执金扇、风度翩翩的男子,容颜俊秀,颇有儒雅之风。 那男子疾行两步挡在了殷揽月的面前,颔首作揖,彬彬行礼,道:“小姐清艳脱俗,清香沁人,俾人张显荣,所谓‘处浊世而显荣兮’就是小生之名,不知是否有幸能与小姐结识,告知小姐名讳?” 殷揽月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形,一时不知所措,慌张唤道:“遥、遥兲!” 张显荣又逼近两步,再次行礼道:“小姐莫怕,显荣只是想与小姐结识,小姐可否告知姓名?” 在穆遥兲动作前,秦寰宇已经以一臂护在揽月身前,脸色凛若冰霜,缓缓转向张显荣的眼里闪过一道寒光。 106金碧楼台墉城内 颓垣废址在西郊 2 张显荣立刻感到有一股冷意袭来,整个人僵在了原地动弹不得,心想:“光天化日之下,这是要杀人的表情吗?” 张显荣的直觉告诉自己,这个人迸发出的气息里含有强烈杀意。 张显荣心想,自己不就是想问个名字而已嘛,至于要丢了性命? 聿沛馠最先察觉了氛围不对,赶紧上前来改张易调,化解僵持道:“哈哈,这位兄台风度翩翩、文质彬彬,想必是读书之人,并无恶意。” 同时又压低了声音,悄声对秦寰宇道:“这可是个普通城民,你可别吓着人家了。你瞧瞧你这眼神,张公子又不是妖魔鬼怪,你还要降了他不成?不至于啊,来来,收一下你的眼神。” 看二人谁都没有动,聿沛馠给秦寰宇身后的殷揽月使了一个眼色,揽月会意的点点头。 她此刻其实也在内疚,都怪自己大惊小怪、小题大做,才惹来此刻的僵局,于是自秦寰宇背后移步上前,对张显荣愧疚道:“抱歉张公子,是我过分诚恐,吓到你们了。” 看来揽月一说话确实将氛围化解开了,张显荣不死心,又是追问道:“那请问小姐名讳......” “殷揽......”揽月正欲依头顺脑道出自己的姓名,便被聿沛馠“啊啊”的嚷嚷声音打断了。 聿沛馠绕到揽月身后,一手推着秦寰宇,一手推着殷揽月往前继续行去,还不忘回头对那张显荣喊道:“对不住了张公子,我们只是打墉城路过,不会在此地长驻的,就此拜别了。” 待五人走出一段距离,聿沛馠方停下,打躬作揖地对揽月道:“我说殷小姐啊,你能不能有点儿防范的意识啊,怎么别人问你什么,你就老老实实回答什么啊。难道师父就从来没跟你说过江湖险恶啊?” 殷揽月此刻被聿沛馠教育的略略有些含污忍垢的稍许屈辱感,毕竟自己是被一个不是特别正经的人正在一本正经的教训。 揽月满脑子里都是他对自己吼的声音:“不可以!切不可待人百纵千随!” 还好连穆遥兲都听不下去了,制止他道:“好了沛馠,揽月从没遇到过世间事啊,这不是还有咱们四个在嘛。” “唉,你们以为容易看住她啊?殷小姐,你要不要自己说说看?”聿沛馠的眼神明显就是在敲打提醒揽月,她趁夜偷下灵台的事情。 殷揽月瞳如琥珀,眼波盈盈闪烁,灵气丰足。 乍一相识总容易被她不染纤尘的清雅之姿迷惑,一旦熟识起来就容易将那少女冰雪聪明又古怪精灵的心性暴露出来。 殷揽月面对聿沛馠的问题不做回答,只是忽闪着蝶羽纤睫转眄流精的回望着他。 聿沛馠反而被她搞得没有对策,心想:“天下竟然有比我聿沛馠还能扮赖之人。” “那就这样,等下聿姵罗先找个铺子买个面纱给揽月戴上。”聿沛馠仰起下巴示意聿姵罗道。 “你少在那里颐指气使啊聿沛馠,”姵罗可不受他的发纵指示,回嘴道:“你若是这般聪明,我倒是问问你,这容貌尚能遮挡,揽月身上的一袭异香,不绝如缕,你是否亦有方法掩盖?若你除它不去,那仍是惹人注目,光只是遮面又有何意义啊?” 107金碧楼台墉城内 颓垣废址在西郊3 聿沛馠道:“你们女子家皆爱用香,既是如此,不用便罢了,这也算难事?” “我说聿沛馠,妄你日日自诩颖悟绝伦,若这么简单的话我还问你做什么。昨夜揽月与我在清蔚同宿,我便问过揽月所用之香为何别具一格,不似凡间俗气,方知揽月通体的盈袖暗香竟是与生俱来。”聿姵罗轻蔑的瞄了聿沛馠一眼,吭声冷笑。 “啊?天下竟然还有这种奇事啊?”聿沛馠用求证的眼神看向揽月。 殷揽月点头道:“是,与生俱来,只是我自己已经习惯,倒是嗅不出有何特别。” “这......”聿沛馠拨弄着自己的下巴,皱起眉头思索道:“这倒真是有些麻烦,就算暂不提容易引人注目,就说咱们行走江湖世间,你这体质特异,可是容易暴露行藏、被人追踪啊。” 殷揽月也是作出一番无可奈何的样子。 她觉得聿沛馠说得也有些夸张,自己只是到九江走上一遭,事毕便归,小心不要招惹是非在身便好,倒不必像聿沛馠那般缜密慎重、煞有其事的样子。 阆风五个人仍在墉城百姓的惊叹注目下穿行,墉城果真繁华,四衢八街,大道八街九陌,小道阡陌交通。 聿姵罗和殷揽月两个心性不泯女孩儿家互挽着手臂欢快说笑,姵罗神色悠闲,桃腮带笑的手指着沿街的商铺一一为揽月介绍着。 揽月的清泓脸颊飘绯霞,忽闪着灵动的眼睛,正好奇的接过街边商贩递过来的兔子图案“泥叫叫”,效仿着摊主的样子将它衔在唇边试探着吹响了声音。 揽月惊喜的以一只手捂住了脸颊,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聿姵罗在一旁笑跟着揽月一起笑,二人仙姿佚貌、仪态不凡引来了一众百姓围观,售卖泥叫叫的摊位四周立刻被围得水泄不通。 那摊主卖了一辈子泥叫叫也从未被这么多人关注过,更是高兴地了不得。 知道自己是沾了面前两位美貌女子的光,便立刻大方的送了她二人一人一只泥叫叫,聿姵罗选了鱼形泥叫叫,揽月便留了鸟形的泥叫叫。 这两个娇憨顽皮的姑娘又一起伸长脖颈从人群的包围中往外看向穆遥兲他们三人,神态天真的将摊主送的泥叫叫衾在手中,朝他们得意的摇晃。 穆遥兲笑着摇摇头,略带无奈的表情里夹杂着宠溺,道:“这下好了,阆风又添了一个活泼调皮的,姵罗真是找到了玩儿伴。” 秦寰宇的目光穿过密布的人群,一直追随着殷揽月的身影,虽然仍是没有说话,但是聿沛馠分明看到秦寰宇冷若寒冰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转眸多情,全在眉梢。 聿沛馠收敛了笑容,一本正经的叹口气道:“唉,原先只是担心她不谙世事,现在觉得更怕似她这般烂漫却要堕入尘事纷扰,也难怪师父会一直将她锁于灵台深处。” 遥兲认可地点头,没有说话。 秦寰宇也没有说话,但是那罕见的一丝笑容却消失了,怅然若失的看着人群中央的她,微微皱起了眉头。 108金碧楼台墉城内 颓垣废址在西郊4 聿沛馠的话其实也是秦寰宇心中所想,真想将她放回清露霏微,守起来,当然,自己若想有能够守着她的资格,是必须凭借自我抑制住朔日夜里的炙热真气的。 穆遥兲三人目光只顾追着前面的姵罗和揽月,完全忽视了他们身后也是追随了一波豆蔻年华、丰盈窈窕的少女。 少女们头簪鲜花五彩点缀,粉妆玉琢纷纷以扇遮面,掩起因娇羞而红润的粉腮。 自从遥兲、寰宇、沛馠三人进城开始便嘻嘻哈哈的跟在他们身后,相互间笑笑闹闹推推搡搡,怂恿着她人上前来。 就在遥兲他们正在交谈的时候,一个被唤作“思柔”的娇嫩柔情的少女被她们推上前来,刚巧撞在了聿沛馠怀中。 思柔大大的眼睛露在扇子外面,一闪一闪仿佛会说话一样。 聿沛馠受撞,低头看向身前的少女,那双桃花眉眼羞怯闪动,扇子后面发出娇笑声。 聿沛馠倒是也大方,风度翩翩将其扶起,昂首撩了一下头发在颈后,露出俊美的五官,温柔道:“如此羞花闭月的小姐,若是受伤可就不好了。” “呀啊!” “哇啊啊!” 少女堆里立刻传来她们的尖叫声,激动难抑。 “思柔?”聿沛馠的浓眉向上扬起,伸出两指从那团扇后面挑起少女的下巴,把自己的脸靠了过去,又道:“兕觥其觩,旨酒思柔。” 身后的少女们又是发出一阵尖叫声。 再看聿沛馠指尖的那个少女低声轻吟道:“是......” 少女眼神涣散迷离,脸色已如山茶绽放,柔情媚态,身体一软,几欲昏倒,又再一次被聿沛馠扶住,揽于怀间。 穆遥兲压低声音,不苟言笑的提醒他道:“聿沛馠,注意你的言行。” 秦寰宇冷着脸,不屑地瞥了聿沛馠一眼,并不作言辞。 这时候,那些少女中又有窃窃骚动声,你推我让的,再次被推搡出一个妙龄少女。 少女玉脂肌肤,水润光洁,秀发飞舞,步态娴静,她的手中亦执一团扇用来半遮面,缓缓走上前来在秦寰宇的面前站定,屈膝对秦寰宇施了一个礼。 少女玉腮泛红道:“小女名唤‘清馨’,想邀公子今夜于今夜共赴‘雅澹敛容鉴花会’,馨儿愿与公子于今夜戌时二刻在此处相见,请公子务必前来,不见不散。” 说完眼角妩媚低垂,往秦寰宇的手中塞了一物,便脚下碎步、娇羞的跑开。 “‘尔酒既清,尔淆既馨’。寰宇兄艳福深厚啊。”聿沛馠戏谑道,眼疾手快,将那唤作清馨塞进秦寰宇手中之物顺势夺了过来,原来是一粉色真丝手帕,上面精致秀着一簇盛开的粉色蔷薇。 聿沛馠再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馨儿姑娘可真是浪漫啊。” 秦寰宇皱着眉,冷淡道:“什么?” “什么‘什么’啊?我是说人家塞给你的手帕上蔷薇花的花语啊,那姑娘是看上你了。你瞅瞅,这帕上还写了字,约你晚上相见呢。”聿沛馠一边说着,一边重新展开手帕放在秦寰宇的面前要他看。 哪知道秦寰宇丝毫不解风情,皱着眉头撇过头去。 109金碧楼台墉城内 颓垣废址在西郊5 穆遥兲道:“行了沛馠,你当寰宇是你啊,你一个修习仙法之人,切不可滥情。” “你们可以说我‘多情、重情’,就是不能说我‘滥情’,我这叫做不负春心好吧?” 聿沛馠满不在乎的随手转着手中的粉色手帕道:“难道让我像秦寰宇这样就对了吗?恬淡寡欲,凛若冰霜的,伤了娇柔少女之心。” “不过呢,也不是我说,若论男人相貌,我聿沛馠真心佩服的也就是咱们寰宇兄了,只可惜啊,姑娘们不知道他是个冰碴子雕出的人,为了不让姑娘们寒心,那我聿沛馠只能牺牲一下自己,敞开温暖的怀抱代替寰宇兄将姑娘们的心来温热。我这也算是在修功德啊。” 打嘴架的事儿聿沛馠几乎从没输过,穆遥兲也懒得跟他掰扯,反正多说他也是从耳中过,根本不会听进去。 于是穆遥兲转换了话题道:“揽月第一次下山,我担心她的身体不支,再等她们二人在街上新鲜一会儿,便找客栈住下歇息。” 秦寰宇和聿沛馠同时“嗯”声同意,于是三人重新往人群窜动的方向去寻姵罗和揽月的身影。 聿姵罗她们已不在方才的摊位前,但是穆遥兲他们也并不担心,只要往人群包围圈的最中心去找,那便定是姵罗和揽月在。 “你们看,我说什么来着,是不是需要一块儿面纱啊。”聿沛馠上挑着一侧嘴角。 秦寰宇皱着眉,眼睛紧盯着前面攒动的人群,跟着“嗯”了一声。 穆遥兲和聿沛馠都是头一回听秦寰宇回应这类问题,二人皆惊讶的看着他。 此刻聿姵罗和殷揽月已经闲逛至了兜售女子用品的一条街上,街道是满是售卖女子衣衫、钗饰和妆粉的店铺。 不知是不是墉城内今日有盛会,这一带的街上熙来攘往,人声鼎沸,好似全墉城的女子都从家中而出,来此选购花钿、胭脂,每家店铺皆是宾客如云,络绎不绝。 “梨花堂的花钿,点妆阁的胭脂,玲珑坊的画眉,驻颜坊的妆粉。”聿姵罗扒拉着手指给揽月悉数道。 揽月明眸善睐、顾盼生辉,一脸崇拜的听着聿姵罗继续讲道:“据说啊,原先女子们多爱以花黄涂额为美,近些年呢,听说民间女子又时兴以花钿贴于眉间,我听樊桐的女弟子们说啊,梨花堂的花钿是全墉城最好的呢,走,咱们去看看。” 说着,聿姵罗挽起揽月的胳膊便往一群女子正在蜂拥围抢的一家铺子里走了进去。 聿姵罗拾起盒子里面一枚金箔梅花花钿在揽月的眉间比划,店铺老板一见便立刻穿过人群迎了过来,声音因激动而颤抖道:“‘佳人半露梅妆额’,苏某在此地经营梨花堂已有三十二年,竟第一次见有如此倾国倾城之貌的女子。这枚梅花钿姑娘若是喜欢,苏某人愿将它赠与姑娘,只盼望姑娘可以贴着它于今晚一举夺魁,也给我梨花堂打打名声、多多招揽一下生意啊。” “夺魁?”揽月疑惑的看向姵罗,自己不懂的东西实在太多了。没想到聿姵罗竟然也是歪着头,一脸疑惑。 110金碧楼台墉城内 颓垣废址在西郊6 苏掌柜见她们不知所云的样子,询道:“怎么?二位姑娘不是为了今夜的鉴花会而来挑选扮饰的吗?” 看见揽月摇头,苏掌柜又道:“二位瞧瞧,这条街上的姑娘们皆是在为今晚的鉴花会而拼力挑选。不过以苏某所见,二位姑娘仙姿不凡,必夺花魁登花榜,若是不去参加可就太可惜了。” “鉴花会?”聿姵罗和殷揽月二人相觑,不明所以,同时脱口问道。 “两位姑娘怕是打城外来的吧?” 苏掌柜见她们点头,便继续解释道:“墉城的百姓都会定时举办年祭,以佑后裔的繁昌,源远流长。届时会开启墉城内西边远祖的祖祠祧庙,可是前阵子啊,祧庙不知何因起了大火,给烧塌了半面,所以将年祭给耽搁了。” “知府大人后来告知百姓,待祧庙重新修缮好再行年祭,这不就将年祭延至了今日。不过也好,否则也等不来姑娘这般出尘脱俗的仙姿之人来鉴花会啊。” 苏掌柜说话坦率,毫无顾忌,想来是个直爽之人。 揽月还是第一次被人当面夸得如此直白,脸上有些难为情,一时不知该回应些什么,只能回以微笑。 苏掌柜继续说道:“我们墉城的年祭分为和夜祭两个仪式,日祭的时候是官府为百姓们开启祧庙大门,焚香迎神,将老祖宗们留给墉城子民的‘五鸣扇’请出祧庙,令众人观赏;” “而夜祭就更加热闹了,又叫做‘雅澹敛容鉴花会’,墉城里面所有尚未被许婚的、待字闺中的女儿们皆会将自己悉心装扮后于戌时聚集到祧庙前的空地,相较容貌,其中的佼佼者则可荣登花榜,而榜首第一名的人就是本年的花魁。获花魁者可以手持五鸣扇令画师画像,悬挂于祧庙,以兹嘉奖。” 聿姵罗问道:“选美就是选美嘛,为何叫‘敛容’鉴花会?怎么敛容啊?既然敛容,又怎么能看到姑娘们的脸,看不到脸又怎么比较姑娘们的容貌啊?” 苏掌柜呵呵笑道:“一瞧二位姑娘便是尚未遇到心爱的‘檀郎’,所以不知男人们心中喜爱为何。” 聿姵罗直爽答道:“谁说不知道啊,不就是喜爱面容美貌之人嘛。” 苏掌柜抿起嘴、憋着笑,又伸出五指来微微摆了摆,再道:“男人们的确偏爱美貌的女子,但是更欣赏女子矜持娇羞、迷离朦胧之美,于是也便有了我们墉城鉴花会上‘敛容’的习俗。” “也就是呢,参与甄选的女子皆要以一扇遮掩面部,只露出眼睛以上。这也就是我们梨花堂的花钿今日如此受疯抢的原因之一了,当然啦,我们的花钿品质样式也皆是全墉城里最好的,就算姑娘你贴着我们梨花堂的花钿去与烨城或是京城里比较,那也绝对是时下里最时兴的。” 苏掌柜的话说到这里忽然停顿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自己店铺里正在争相购买姑娘们,得意地“嘿嘿”笑出声来。 111金碧楼台墉城内 颓垣废址在西郊7 聿姵罗耸耸眉毛看向揽月,道:“懂了。难怪这条街上以女子居多,尤其是这梨花堂和隔壁的玲珑坊里格外拥挤,原来是今晚有选美大会啊。” 聿姵罗说完又转向苏掌柜道:“你都说是只露眼睛以上,那这些姑娘们定是会着重装扮眉毛与前额的,你这花钿还愁卖不出去吗?哪还需要我们二人助你打名号、扬声明?” 苏掌柜献媚讨好道:“姑娘啊,谁又会嫌自己家中钱多呢,你说对不对?再说了,这对姑娘也是有益的啊。” 聿姵罗奇怪道:“这除了对你有益,关我们二人什么事?” 苏掌柜不愧是生意人,练得一副乖嘴蜜舌,笑着道:“姑娘有所不知,往年但凡额前贴有我梨花堂的花钿者不仅上得花榜、获得好名次,还皆寻到了可以终身相托的心爱之人。” “在鉴花会甄选之前还有一个环节叫做‘掩春山’,鉴花会上不仅美女云集,尚未娶妻的青年才俊也会齐聚在此,这‘掩春山’啊,嘿嘿,就是男子从中寻找面容美好、身材窈窕的心仪之人。” “若是掩面在扇后的女子也看好了面前的男子,便会放下团扇来以真容相见。所以啊,姑娘若是贴了我们的花钿,那必定可以觅得好郎君。” “好郎君......”聿姵罗两颊顿红,嘴里重复着苏掌柜的话,抿起朱唇,嘴角上扬,眼神里射出一丝惊喜,又泛着一丝娇媚。 毕竟是小姑娘家,心事一下子便被这精于世故的苏掌柜说中。 苏掌柜心底偷着一乐,赶忙乘机朝着梨花堂内的伙计招呼,伙计便当即会意,取了两对金灿灿的梅花钿递了出来。 苏掌柜麻利地将花钿一人一只硬塞到姵罗和揽月的手里,边塞边道:“这可是梨花堂的镇店样式,保准在月光下熠熠生辉,为二位姑娘的美颜添彩。” 花钿塞到揽月手中的时候,苏掌柜又嘱咐道:“望姑娘夺魁之时定要记得对众人多提提小店名号才好。梨花堂,记得啊,梨花堂啊!” 苏掌柜的热情让揽月有些不知所措,聿姵罗已经挽着她走过几家店铺,苏掌柜嘱咐的声音仍然自她们的身后传来。 又走了几步,姵罗仰头指着一家店铺外的门头念道:“玲珑坊,就是这里了!” 玲珑坊里面也挤满了女子,胖掌柜来回忙活得满头大汗,为了赚钱也是拼了,明明是一个臃肿的身材,却灵活地在人群里面穿来穿去。 铺子内一个极其有眼神的伙计看见聿姵罗和揽月,立刻便迎上前来笑问道:“石黛、铜黛、青雀头黛、螺黛,二位姑娘是想选哪种?” 姵罗和揽月站在铺子门口“嗯嗯啊啊”了半天。 她们完全没有想到伙计口中这画眉眉黛的种类竟然这样多,一时不知如何选择。 这伙计一看便是兜售的行家,瞧她二人犹疑,便又带笑立刻重新说道:“那么请问姑娘,是想用来画鸳鸯眉、小山眉、三峰眉、分梢眉、垂珠眉、涵烟眉、还是倒晕眉?” 112金碧楼台墉城内 颓垣废址在西郊8 揽月完全听不懂这伙计说的是什么,只得期待姵罗能作出回应,可是揽月却看见聿姵罗愣在那里,她好几次张了张嘴巴,却仍没有作出回答。 而聿姵罗的脑袋里面也是感觉晕晕的,下山前阆风的师妹们光说民间时兴以黛粉描眉,却没告诉过她,黛粉有这么多种,加之玲珑坊那伙计说话又快,搞得自己光听明白了:黛粉的种类多,画眉的形式更多。 聿姵罗可是行走江湖多年之人,聪明伶俐总不至于逊过聿沛馠,姵罗眼珠转动,便立刻昂了头对那伙计道:“把你们铺子里最好最贵的取来。” “得嘞!”伙计高兴地应道,然后飞快地跑进铺子里,又自那堆选买黛粉的姑娘衣裙间敏捷的钻进了柜台。 只等了片刻,姵罗和揽月再看见那伙计的时候,他的手中正小心翼翼的捧着两枚金色细长小巧的海螺,沿着海螺旋转的纹理里缠绕着金丝,顶端又各镶嵌着一颗莹绿色的宝石,只是瞧这盛螺黛的容器如此精致华贵,便可猜到螺黛的珍贵。 “浅螺黛,淡燕脂。二位姑娘美若天仙,冰肌玉骨,用之恰好。我们玲珑坊的螺黛皆是选用上等菘蓝、蓼蓝,墨绿之色若是衬上夜里的月光绝对会让姑娘如梦似幻,好似大漠深处的异域旖旎。” 伙计的乖嘴蜜舌,让揽月心中称叹,看来能作店铺买卖的皆是巧舌之人啊。 聿姵罗此刻已顾不得讲话,她的目光已经被螺黛深深吸引,以两指指尖轻轻捏起螺黛的两端,放在眼前来回摆弄。 那伙计丝毫不放弃兜售的机会,在一旁继续道:“姑娘好眼光啊,这螺黛卖得极好,又逢上今夜有鉴花会,买的人尤其多,我们玲珑坊里也就只剩了这两斛了,错过这个机会啊,再进货就得上至少两个月。” “就只剩下两斛?那我们都要了,多少钱?”聿姵罗爽利道。 “一斛十金,两斛的话就给姑娘您让上两金,收您十八金便好。”伙计笑道。 “这、这么贵啊?”聿姵罗瞠目结舌道。 “这位姑娘既是买不起,那便让与我罢。” 一直跟着姵罗和揽月游动的人群后方有一个娇媚却傲慢的女声传来,人群里边开始熙熙攘攘,还夹杂着轻呼声和赞叹声。 姵罗和揽月顺着声音飘来的方向看去,只见一群人围绕着正中的一个娆姿成熟女子,皮肤光滑粉嫩,体态修长,极为妩媚娇艳,万千青丝以碧玉龙凤簪子挽起,发尾柔顺的散落在身后,正纤纤细步裸足而来,腰身细软随着脚步扭摆。 女子下身着海棠红丝裙,前短尾长,一双纤长秀腿完全暴露在外,女子的上身裸着双肩,只裹着一片鸳鸯交颈胸衣,外面又罩了一件海棠红透纱。 街上的人群以男人为甚,皆是朝着这个女子聚拢,连原先跟在姵罗与揽月身后看光景的男人们也改投过去。 待那女子走近再看,见她眉似描墨,口若含丹,性感妖媚,一颦一笑、进退张弛皆是引诱,街上的男人尽被牵引,勾去了神魂。 有的男子甚至垫着脚尖、伸长了脖颈,张开嘴巴一脸享受的拉长了自己的呼吸。 “皎、皎皎姐。”玲珑坊的伙计也是男人,也是看得呆在那里,目光盯在那女子的一对乳.房上,眼见着它们随着女子的媚步一颤一颤的朝着自己走了过来。 113金碧楼台墉城内 颓垣废址在西郊9 “你说是谁?”聿姵罗斜着眼睛看了一眼,瞧见那女子一袭暴露的青楼娼妓打扮,便觉得低俗粗鄙。 这时候,那女子已经走到了聿沛馠她们的面前,伸手轻轻柔柔的从伙计掌心抚过,便将另外一斛螺黛捏在了两指间,娇媚笑道:“小哥哥,这剩下的两斛螺黛我都要了。” 那伙计只是被面前的女子触到了手心,便感觉到身体里有一股发痒的感觉窜进了胸腔,搅得口舌发燥。 伙计还是定了定神,对那女子笑道:“皎、皎、皎皎姐,这二位姑娘还没说不要,是、是不是不太好啊。” “喔?可是我方才明明听到有人嫌贵啊,想必是买不起你们玲珑坊的螺黛的。” 女子眼睛轻蔑地扫过聿姵罗和殷揽月,最后又停在了伙计的脸上。 女子将身体往伙计的身体上靠去,伙计的身体立刻一颤,开始大口的喘气,又听那女子媚声道:“我何皎皎可买得起,你说呢,小哥哥?” “我记得我说得是‘贵’,可从未说过‘不买’。况且,素来只听闻以钱财来买东西,从不知原来骚.情也可以用来买东西。” 聿姵罗一把从那一袭风尘气的女子手里夺回了那斛螺黛。 “唷。瞧着姑娘眉目如画,也算得上佳人绝色了,可惜啊,可惜即便这副容颜,也未必会有男人疼爱,毕竟啊,男人还是更喜欢女子柔美娇俏、蜜语甜言,可惜我瞧姑娘你这脾性啊,啧啧啧。” 何皎皎妖魅带笑,捏着丝帕微掩丹唇,说话间腰肢柔颤,尽显万种风情。 “你!” “呃、呃......”伙计原本还觉得今日自己定是撞了大运,一日里面竟然见到三位美貌女子,但没想到竟是困局。 为了这两斛螺黛僵持不下,伙计便连忙帮忙开解道:“呃,我记得上月皎皎姐您初到墉城‘阆苑琼楼’落脚的时候,便光临小店一次买了四斛螺黛,寻常人家的女子一斛便可用半年之久,皎皎姐若是不着急的话,那小店下批货一到,小的便亲自给您送去阆苑琼楼,您看这样可好?” “‘阆苑琼楼’?呵,我当是哪里来的艳俗女子,还来教我如何向男人献媚,原来果真是风尘之女。我有没有男人疼爱不劳你惦记,确实不能比姑娘你人尽可夫。我劝你啊,还是省下买螺黛的钱财用来多买几块布来避体才好。” 聿姵罗挑眉努嘴,上下打量了通何姣姣特意裸露在外的胸和腿戏谑道。 听到这话,气得何姣姣转向伙计道:“哼。这位伙计,我本想卖你个面子,但现在有人尖嘴薄舌欺负到我的头上来,那我今日还必须要了这两斛螺黛。” 说完何姣姣便去夺聿姵罗手中的螺黛,却被聿姵罗手疾眼快地格挡开,她捏在手中的丝帕脱手而出,自空中飘悠缓荡,慢慢落到地上。 一直站在一旁未开口的殷揽月纤腰微步上前走了两步,俯身拾起何姣姣的丝帕,又起身递回给她。 何姣姣一愣,没想到这个月白色衣衫的少女竟然会有这个意外举动,于是一边去接过丝帕,一边上下打量着揽月。 见揽月眼中澄澈光亮,微笑粲然,虽未施粉黛却已是出尘绝世之色,举手投足又颇为自然,含辞未吐,却沁人心脾,仿佛煦色韶光。 114金碧楼台墉城内 颓垣废址在西郊10 何皎皎微睇绵藐,柳娇花媚道:“唷,这里倒是有个可人儿。我说怎么没有我何皎皎的地方竟然还能聚了这么多的男人,原来竟是墉城里来了个天仙般的人儿。怎么,她不是刚刚才说过买东西靠不了骚.情,难道还靠得了姿容?是想两个人欺负我一人不成?” 揽月莞尔凝眸,蝶羽长睫轻挥,思索片刻,温声和柔道:“非也。我等初来乍到,只是听家中姊妹说玲珑坊中的黛粉极好,所以才想不留遗憾带回些去,如果这位姐姐喜欢,那咱们一人一斛,再不争抢可好?若是当街再行争抢,那可是有损姐姐的丽质妍姿。” “丽质妍姿?你少假惺惺在此假意奉承,方才还有人说我‘艳俗’呢。”何皎皎不服气的瞥了眼聿姵罗黏黏.腻腻道。 “并无奉承,姐姐的确是好看的。” “哦?”何皎皎挑了凤眼去看揽月,只见她清眸流盼,眼神似月光下波动的湖面,煞有其事的样子,便知她并非奉承逢迎。 何皎皎每日纠缠在男人堆里,落得许多女子的妒恨,听腻了男人各种私情蜜语,还是第一次被女子称赞,何况称赞自己的还是一个出尘脱俗的绝美女子。 于是不免当下一柔,解颜而笑,道:“看来这位妹妹还是温柔和顺、通达情理的,不像有人这般蛮横。那姐姐呢也不是个不讲道理的,今日便依了妹妹,一人一斛。” 揽月听何皎皎也乐意就此作罢,便主动上前行至姵罗身边,摊掌示意姵罗将一斛螺黛递出。 聿姵罗憋着嘴,一脸不情愿的瞟了揽月一眼,揽月正抿着嘴,嘴角甜甜的上扬,酒窝清晰可见,盈盈的双眸眨呀眨的瞧着姵罗,如同在哄她一般。 聿姵罗本也知道出门在外不宜招惹是非,又挺厌烦与何皎皎这般烟花贱质的女子对嘴对舌,真是降低了自己的身份,于是便将一斛螺黛放在揽月的手中,但又不想显得自己是输给这等女人,便杏眼圆睁、柳眉倒竖又想要讥讽何皎皎点儿什么,结果话还未出口,便看见揽月正含笑含嗔的盯着自己的眼睛微微摇头,知她是在制止自己,也只得作罢。 聿姵罗虽是忍下了,但是何皎皎还嘴上吃了亏,还想着要找补回来,手上接过揽月递来的螺黛,嘴上仍是不依不饶道:“伯牙遇子期、宝马遇伯乐,好东西呢,只能在识货的人手中方能发挥价值,反则就是浪费,妹妹你说是不是啊?” 揽月虽涉世未深,但冰雪聪明,一听便知何皎皎的用意,便连忙将矛头揽到自己身上,依旧蔼然可亲道:“姐姐的道理倒是通的,妹妹和姐姐同看上一件东西,又焉知不是慧眼识珠、英雄所见略同?” “啧啧啧,瞧你小小年纪,想不到是辩口利辞,不过呢,姐姐我倒是喜欢。” 何皎皎娇媚笑着,摇着骨软筋酥的身子又往前一步,伸出一只柔若无骨的手指顶在揽月的胸前,媚道:“小妹妹,只是出落得美貌可是不足以吸引男人的,装扮太过素净,这里还需丰腴富厚,嗯,松软还有有些的。这样小妹妹,你还是令姐姐我喜欢的,你我姊妹有缘,来我阆苑琼楼,姐姐好好调教一下你,以你的资质啊,不用多时,全天下的男人都会对你痴云腻雨、流连不返。” 115金碧楼台墉城内 颓垣废址在西郊11 “谁和你这样的人是姊妹啊,回去调教你自己的亲姊妹好了。”聿姵罗忿忿不平。 “又不是与你讲话。”何皎皎挑着眉,斜着眼睛自眼缝里面瞥了聿姵罗一眼,又含着媚笑笑吟吟地看着揽月道:“妹妹,记得来找姐姐啊。” 说完将先前抵在揽月胸前的柔指又挪向了揽月的前额,在眉心中轻轻一点,动转眼珠,朱砂红唇勾起,转身离去,只留下放荡不羁地笑声。 何皎皎都出走一段了,玲珑坊的伙计才忽然清醒过来,连忙追了两步,喊道:“皎皎姐,钱、钱还没付啊。” 何皎皎头也没回,娇媚道:“老规矩,叫你老板来阆苑琼楼亲取。” 何皎皎刚走,聿姵罗对着她的背影“呸”的一声唾弃道:“听到了吧,果然‘卖骚.情’也是可以当钱花的。” 聿姵罗看了看手里仅剩的一斛螺黛,惋惜道:“就剩这一斛了。” 揽月笑道:“我本也不会画眉,要来也是无用的,方才那位姐姐说得也对,放在我的手里恐怕也是浪费了它的价值。” 聿姵罗嗔忿道:“什么‘姐姐’,她可不是什么好人,你可离她远点儿。” 揽月连忙哄她道:“是、是。姵罗说得揽月都听。” 揽月见聿姵罗还是一番怏怏不乐,便以两手食指比划在她的嘴角,向上轻扬起,想哄姵罗笑,却见她仍是不为所动,于是机灵乖巧的笑道:“我倒是有办法让你开心起来。” 聿姵罗假嗔道:“什么?” 揽月调皮的眨了眨眼睛,以一指比在唇边做了一个息声的样子,忽然对一旁的伙计道:“那我们只好只买这一斛螺黛了,八金钱对吧?” “姑娘,一斛是十金。”伙计连忙道。 “方才大家都听到你说的了,这剩下的两斛螺黛加起来总共十八金,方才那姐姐既然是有钱之人,你便收她十金,那我们这斛便是八金。” “姑娘啊,不是这么算的,我是说如果姑娘一起要这两斛螺黛的话。”伙计再分辩。 “我们倒是想要两斛,只是你们数量不足了不是吗?不然你再拿出一斛出来。还是你要厚此薄彼,收我们十金,却只收方才那姐姐八金不成?”揽月佯装不满道。 “不不、姑娘放心,我收皎皎姐也是十金的。”那伙计被揽月绕得头脑发晕,大汗直流。 聿姵罗心明眼亮,立刻会意,也佯装生气道:“你嘴上这么说而已,谁知道到时候收了那个女人多少钱啊?肯定是把我们的钱财用来便宜那女人了!既然开门做生意,那得言出必行,信口开河的话,谁还来找你们买东西。” “诶......”玲珑坊的伙计被堵得哑口无言,只得自认倒霉,点点头道:“得嘞,二位姑娘。算我口中雌黄、言辞不当,八金行了吧,八金!” “给,八金。”聿姵罗把钱丢给伙计,揽起揽月的胳膊离去。 聿姵罗和殷揽月走出一段去,忽然默契的对视,两人一同破颜而笑。 …… 116金碧楼台墉城内 颓垣废址在西郊12 与墉城城内的接袂成帷、软红香土的花花世界不同,城外西郊的颓垣废址里还残存着一间残破的草菴,通过门前摇摇欲坠的牌匾依稀可辨,此为“弱水庵”。 此处皆是歪七扭八破烂不堪的残垣断壁,应是有许久无人居住,找不见一丝人生活的痕迹。 弱水庵已经是这些破屋烂瓦间唯一能立在其中的屋舍了,但也是危危强撑,像是随便一场风便会让它坍塌、和枯草砖石融为一体。 弱水庵门外空地上站了两个人,一男一女,蹑足屏息的正在一起小声谈论着什么。 那女人手跨竹篮,一身农妇打扮,身着灰色斜襟棉布服,头发被简单挽起盘在脑后以发带束了起来,两鬓碎发随意的拢在耳后,耳边又不甘寂寞般的别了一朵嫣红色美人蕉。 女人着装虽朴素,但杏花媚眼、桃腮粉面,皮肤白皙,左侧眼角下挂着一颗绿豆大的泪痣,加之唇厚微启,芬芳妩媚、占尽风流,论气质绝非寻常农户小家。 而那男子看起来行头打扮与女子并不搭,他一袭黑衣,轮廓粗犷,肤色黝黑,豹头环眼,眉心处有一团黑色火焰印记,让他看上去更是威严凶狠。 只听那黑衣男子粗声道:“飘摇,大人现今伤势如何?” 女子媚声媚气道:“大人的伤势已好了大半了,剩下的就看何皎皎这贱人的本事了,看今夜能收拢来多少纯阳之气。” 黑衣男子质疑道:“大人损的是真气,你们拿阳气来补,能有效吗?” 女子傲睨他道:“你如果这般质疑本仙子,那你干脆去把‘丹圣’找来救大人,来跟我嘟嘟囔囔有何用?” “你又不是不知道,大人本来就是刨丹之躯,仅靠我飘摇炼药来维系已经很难了,这次大人又在祧庙里遭了灾,损伤本就是甚上加甚,恐怕全天下里能救大人的只有久无踪迹的丹圣栾伯阳,这次大人能劫后余生已经是有惊无险了。话说‘阳化气,阴成形’,人体真元之气皆由阳气所化,你如果问我,本仙子也就只有采阳补元这一个办法能为了。” 听女子这么一说,黑衣男子已是疑信参半,又问道:“你既说大人的伤势已经大好,那干嘛还住在这破庵里养伤?搞得老子在这破地方都不敢大声讲话,只怕喘一口粗气都能把这破庵给吹塌了。” “我呸!”女子啐了一口唾沫,艴然不悦道:“你别动不动什么都埋怨本仙子,又不是我想在这个破庵里面住的,昏暗潮湿、墙皮都落尽了,连找个能歇息的地方都是疙疙瘩瘩、凹凸不平,还四处尘土蛛网的。这还亏得连日来未曾落雨,不然你来试试?” 黑衣男子谄笑着摆摆手,拒绝道:“大人还未必愿意我照料他呢。” 女子娥眉微蹙道:“呸!要不是大人自己不肯走,本仙子还不麻溜的回墟棘峰去。” 黑衣男子好奇道:“大人为何不肯离开?这草菴都残破成这样了还能有何用。” 女子回怼黑衣男子道:“本仙子如果知道原因的话,还站在草菴外面跟你牢骚些屁。你若是有冲本仙子刨根问底的这股本事,干脆直接进去问问大人好了。” 黑衣男子狡诈奸笑道:“那我不敢,仙子美人计都问不出来,我就算了。” 女子轻蔑地“哼”了声,果真是看不上这种熊腰虎背,却奴颜媚骨的人,以女子看人的经验,此种人多是扒高踩低的不齿之辈。 “不过......”女子忽然间想起了什么。 黑衣男子追问:“什么?” “不过......有一点却是很奇怪的。” 女子思索着如何去说,道:“大人的伤势虽仍是很重,但是相较以往来看,已经是恢复得极快了,不仅仅是渐愈了祧庙的烧伤,原本刨丹之伤似也有所好转,这绝不是独靠何皎皎拢精阳之气、我炼丹药能医治的。” 黑衣男子道:“这不是好事儿嘛。烂膏药贴好肉,我看你是年纪大了,没病找病。” 见男人对自己冷嘲热讽,女子嗔怒骂道:“滚!”便转身往弱水庵门里走去。 117浮生寂里爇心香 初试酒甘苦自知1 偌大的墉城内,聿姵罗和殷揽月二人依旧荣幸致高在逛,又在一售卖“土偶儿”店铺前兴趣盎然的研究开来。 也不知道她们是同店家说了什么,等穆遥兲、秦寰宇和聿沛馠三人跟上她二人的时候,这土偶儿店的店家正喜笑颜开,竟然全然忘记了自己的商人身份。 店家迎她们进到店内落座,取了一只只形态各异的土偶儿出来,眉飞色舞的耐心为她二人介绍,好像自己是一位不以牟利为生的艺术大家。 穆遥兲三人在店外候了一阵子,聿沛馠见坐在店里和店家聊得正开心的姵罗和揽月完全没有想离开的意思,又瞧了一眼拿着土偶儿手舞足蹈的店家,无可奈何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三人又侯了一阵子,才见她们二人自店铺里被店家亲自送出,店家还神采飞扬的往她二人手中各塞了一只土偶儿,见推脱不过,姵罗和揽月也只得不却盛情、道谢收下了。 待姵罗和揽月与遥兲三人会合,聿沛馠好奇道:“方才我怎么并没见你们付钱给那店家啊?” 揽月将自己手中的土偶儿递到聿沛馠面前,摇头道:“店家他硬是要将这个送予我们,执意不肯收钱。” 聿沛馠眯起眼睛,一脸正色道:“哼,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聿姵罗蔑视聿沛馠道:“少在这里胡思乱量的,混淆是非了。听你那股子拈酸泼醋的劲儿吧,怎么?别人不收我和揽月的钱财,凭空送予我们,这种事情你慕蔺许久了是吧?” 聿沛馠道:“唉?你可别不知好歹啊。我这是杜渐防萌,以防未测的意外。” “好了!”又是穆遥兲适时制止他二人继续饶舌,道:“咱们还是先找客栈入住下来,揽月今日第一日下山,也切不好太累,慢慢适应着来。” 众人皆点头赞同。 “聿兄弟!”忽然一个响亮的男声从沿街的一个铺子传来,聿沛馠等人皆驻足回望。 “二哥。”聿沛馠惊喜道。 那声音的主人正站在一个写着“浮生寂”的酒坊招牌下面,腰间围着一块白色抹布围裙,肩头还搭着一条布搭子,正满脸堆笑,热情地招呼聿沛馠。 “怎么好久没见你来啊?大哥前日里还问起呢。”二哥笑道。“诶?今日还带了朋友一起啊,一起进来坐坐呗。” 没等聿沛馠他们应承,二哥便转身回酒坊内,招呼着酒馆内已经满座的宾客挤了挤,硬是给聿沛馠五人腾出了一张四方空桌,又非常殷勤的取了抹布亲自擦了又擦,才满意。 聿沛馠虽是恋酒,但也分轻重,毕竟自己下山是有任务在身的,可是现如今见了酒坛、闻了酒香,就如同枯苗望雨,腹内馋虫扒痒难耐,脚下便如千斤,虽是克制自己不入酒坊,但是也是挪不动步子离开的。 聿沛馠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嘟嘟着嘴,眼神像孩童一般无辜,分外可怜。 穆遥兲和秦寰宇他们见酒家这般热情,也知不好辜负,虽是阆风明令禁酒,但也知聿沛馠向来恋酒。 如今又见聿沛馠这般委屈的样子,大家没有说话,相互间看了一眼,尤其看见揽月在一边掩嘴轻笑,便颇有默契的拔足进到酒坊里落座。 118浮生寂里爇心香 初试酒甘苦自知2 聿沛馠见大家进了酒坊,当下乐以忘忧,立刻快步跟上。 因为是四方桌,揽月便同姵罗挤在一张条凳上落座,酒坊“二哥”见她二人的容姿仙貌也是神摇意夺,不免目注心凝呆立在桌边,忘记了自己原先是要来做什么的。 打这一入墉城城门,但凡见到她们的百姓皆是这副神貌,原先殷揽月还是不自在的,现在也略有些适应,也就不那么在意了。 而穆遥兲他们三人也能体会“二哥”现在的心情,毕竟都是男人,大家头一遭见到揽月的时候的心情也不会有多少差别,权作理解。 终于还是聿沛馠主动挑起了个话题,戳了戳二哥道:“二哥,大哥今日不在酒坊?” 二哥这才连忙收敛了心神,堆笑道:“今日墉城不是年祭嘛,定酒的人许多,这会儿子应该是给知府张大人家送酒去了。这几位朋友虽然是头一次来我们‘浮生寂’,聿兄弟你是应该知道的,我们‘浮生寂’的酒是全墉城最受欢迎的。” 聿沛馠对穆遥兲他们点点头,肯定了二哥的自夸不是空口奇谈,沛馠道:“是,我下山行任务之时去到各地城池中的酒馆,还真是‘浮生寂’的酒最为醇香。” 二哥含笑问道:“那么不知诸位今日欲喝点儿什么酒?豉酒、淮源、重糜、云露、烧刀子、状元红、还是金浆醒?是聿兄弟最常喝的华亭熟酒,还是只有本店独有的爇心香?” 穆遥兲礼貌答道:“我们几个并不饮酒,你就让聿兄弟点自己喜欢的酒来喝吧,给我们一人一杯清水便好,权当做陪他进店歇歇腿脚了。” 二哥略有些失望,但依然笑着对聿沛馠道:“那聿兄弟要点什么,还是华亭熟酒?” 聿沛馠刚要点头,聿姵罗忽然插嘴道:“你不是说他常喝华亭熟酒吗,那喝起来多没趣啊,有没有他不常喝的或者没喝过的酒啊?” 二哥思想前后,略略皱眉道:“这......其实小店的酒聿兄弟都经常......喔!还真是有一样聿兄弟只是尝过一口而已,再未曾点过。” “哦?”聿姵罗来了兴致,总之她是不会让聿沛馠好过的,聿姵罗道:“那就它了!” 二哥有些踌躇,看向聿沛馠,见聿沛馠正在朝自己摆手,便回应聿姵罗道:“这酒啊,正是本店独有的‘爇心香’,可是这爇心香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喝得来的,聿兄弟倒是尝过一口便嫌苦涩吐掉了,恐怕姑娘你点不得它。” 聿姵罗挑着眉斜眼看着聿沛馠道:“哦呦,这天下还有聿公子喝不得的酒啊?即使那么难喝,那你们酒坊干嘛还酿造来售卖?” 二哥笑了一下,又道:“诸位有所不知啊,爇心香并非所有人都觉得难喝,敢问姑娘可知,但凡饮酒者原因为何?” 聿姵罗不明二哥为何问这种简单的问题,眨着眼睛随口回他道:“或寻欢或解愁?” 二哥“哈哈”爽朗笑道:“对。爇心香是解愁酒,凡喝它的皆是‘所爱不得,有情待诉’之人。” “也只有这种心中苦涩、哀哀欲绝之人喝它时,口中反而是清泠甘爽,否则在寻常人尝起来便是尖酸苦涩难耐,根本喝不得。” 119 浮生寂里爇心香 初试酒甘苦自知3 “所以啊,聿兄弟喝不来此酒反而是好事,说明聿兄弟要么尚未动情,要么尚未被情所伤,也或许是正沉浸甜蜜之中。” “天下竟还有如此神奇之酒?”这也引起了穆遥兲的好奇。 见大家都饶有兴致的瞧着自己,二哥也盎然起兴,让聿沛馠往长凳的一端挪了挪,自己干脆也同他们坐了下来,满足他们的好奇心道:“你们觉得神奇对吧?我也觉得很神奇,要说这爇心香的酒方子来得还极为传奇呢,要不是家父亲自说与我和大哥听的,恐怕我也是难以置信的。” “说起来啊也有许多年了,那时候我们酒坊还和旁边那条街上的‘余记酒坊’、‘和记酒馆’一样,还叫‘陈记酒坊’,当家的也还是我们父亲。” “那时候我们酒坊还不是太出名,每日的客人也不太多,家父经常为了那几个零散的盈利而发愁。” “就有那么一日啊,家父正蹲在酒坊门边的台阶上想着没有客人而长吁短叹,忽然看见街上徐徐来了一个气宇不凡的道长打扮的人,竟也是面露愁容、悲不自胜。” “那时家父家见他,便招呼他进店来饮酒,那道长见酒坊内冷清窘迫,可能是情绪上皆是伤心,竟与家父相惜,便真的进店来饮酒。” “家父也是落座与其一同饮了起来,没想到道长海量,将酒坊里所有的酒皆尝了个遍也不见醉,还一个劲儿向家父摆手道:‘贵坊之酒皆如同淡茶,无滋无味,不足以解愁。’” “家父也是借酒气盛,听闻道长所言,断不肯服气,便对道长道:‘那你说何酒足以解愁?’” “那道长便从腰间取出一白瓷酒瓶,摇了摇。据家父说,听那摇瓶的声音啊,白瓷酒瓶里所剩酒已不多。道长道:‘此酒方为上上佳品。’并另取了一新杯来倒予我父亲喝。” “家父仰起头来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而后竟然感觉舌根与喉咙中皆苦涩难耐,好似啮檗吞针,有灼心之感,便当即以手抠着舌根深处、弯着腰把酒又全部吐了出来。” “如此苦不堪言、难以下咽的酒,那道人却在一旁拍腿顿足遗憾大声叫道:‘哎呀,暴殄天物啊,可惜了喔。’” “家父颇为生气,愤愤问他道:‘我以好酒真诚款待,你怎的却以这破烂东西戏弄于我?’” “那道长却是不疾不徐,并不与家父分辩,只是问家父道:‘敢问店家可有抱憾之情,或可有深念之人?’” “经道长这么一提醒,家父借着先前的酒劲儿,又借着酒坊营收的艰难,再想想一个人拉扯我们兄弟二人的辛苦,便想起没过上一天舒心日子便身衰早逝的家母,一时情绪积蓄欲泄,于是趴在桌上嚎啕大哭起来。” “这时那道长便又取过白瓷酒瓶,将瓶底剩余的酒全部倒在杯中,再次递与家父喝,而家父心中苦涩不堪、悲伤无法抑制,正想着以苦涩来抵御苦涩,想也不想便将它吞下,没想到啊......” “先前饮下的苦涩却化作了清纯甘甜,幽香溢出,滑过舌根、温润喉咙,而灼烧的感觉也化作了暖流,在腹间暖暖浮动,悄悄地渗入身体、融在血液里。” 120浮生寂里爇心香 初试酒甘苦自知4 “那种感觉就像与家母初识时候芳香甘甜的幸福感,好似家母伏在自己身上轻轻柔柔的讲着甜蜜情话。于是,苦涩竟然变得不再苦涩了。” “心中积蓄多年被尘封的苦突然间得到抒发,家父感觉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便好奇的去问道长,这酒是为何如此神奇?” “道长为家父解惑道:‘此酒名唤爇心香,爇字意为灼烧、炙烤,音同惹心伤。酿酒至蒸馏时,需在火里加入‘不烬木’来催烤,方能让寻常之人在饮用时体会苦情之人的情伤之痛,如绵绵不尽、道不完的苦楚。此酒特点即为:你不苦,尝它便苦;你苦,尝它便不苦。’” “据说这酒是道长思念亡妻所酿,因为爱深情切,往往无法抑制思念,致使独活于世却觉苦楚,若不是与爱妻遗有一女年幼体弱,尚需抚育,恨不得虽她去了。” “就是在这种苦涩下,道长总也驱除不了,于是便亲自尝试调方,自酿了这爇心香,以苦抑苦,方不再苦。” “道长说因妻子独爱桂花,自己便又在酒中调入桂花,当苦心之人饮下的时候便可尝到清甜之味,以此来悼念亡妻。” “家父这时方知道长所酿之酒果真不是凡品,便请教他爇心香的酒方子,以助自己的酒坊可以招揽生意、助自己可以维系生活下去。” “那道长倒是也不吝啬,声称自己打此日后便要忌酒了,怕是留着爇心香的酒方在手也是浪费了,便将酒方子给了家父,只是叮嘱他道,希望此酒方子不再外传。” “家父又不是呆傻之人,这等好方怎会外传,便立刻应下。于是也就有了今日你们所见,浮生寂独有的爇心香。” 听二哥讲完这个痴心道人的故事,众人皆被这种一往情深、至死不渝的爱情打动,兀自感伤。而且,还感叹于爇心香的神妙。 殷揽月转盼流光,也是多情的女子,心中暗念着,不知爹爹对自己的亡母是否也似这般情之所钟、甘心首疾。 聿沛馠是最先从感慨中缓过神来的,他再次向二哥发问道:“二哥,既然说到这里,我也有个问题一直想找机会问你。从我第一次来浮生寂就很好奇,我看门口牌匾上的字体虽是汉体,但笔画间飘浮似云朵,有那么点儿云篆的韵味,这是学道修仙之人特有的字体,所以我可不可以这般猜测,这牌匾也是那道人书成的?” 二哥咧嘴一乐,道:“聿兄弟好心思。不仅这牌面是那道人所书,就连本店的名字也是道人给重新起的。” “当年道长与家父相聊尽兴,起身欲离开,家父又忙拉了道长,恳请道长可以帮老陈家看看相,为陈记酒坊助长气运。” “道长便问了家父的全名,答曰:‘陈浮生。’于是道长便以手指轻掐微算,对家父道,若想酒坊兴盛,只需将店名换成‘浮生记’便可。” “家父连忙感谢道长,亲自送道长出门去。没想到那道长刚走出酒坊,又似想起什么似的,忽然回头问家父店里可有纸笔。” “家父虽然最初不解其用意,但仍取来了笔墨纸砚,又为道长铺平纸、研好墨。” 121浮生寂里爇心香 初试酒甘苦自知5 “那道长执起笔来,对家父笑笑道:‘浮生,陈浮生。今日是你我的确颇有机缘,我便亲与你撰写店名。你以此制了牌匾悬于酒坊门外,定会护佑你等子孙衣食丰裕、安居乐业。’” “道长说罢,便执笔一挥,写下了你们现在看到的浮生寂,将‘记’改为了‘寂’。这一改,反而应承了爇心香,果然让我们酒坊很快便名扬全墉城,甚至很多外面的人来墉城或办事或周游,都少不得得来我们酒坊里逛上一遭。” 聿沛馠道:“可是二哥你也说了,爇心香只有感情炽苦之人方能喝得其中韵味,那天下受情苦之人能有几多,这能卖出几坛去?” 二哥道:“聿兄弟,一看你就还没遇见真心所爱之人。你可别小瞧了天下情苦之人的数量,即便现在有妻子、妾室相伴在侧的人,也未必心底没有伤情之人,往往那些被深记的还皆是求而不得之人。” “我若不是和大哥一起承袭了家父的这家酒坊,也是无法相信的,天底下竟然被情所困之人如此之多。” “听我给你们悉数一下:既有求而不得者;亦有未能珍惜、得而复失者;有默默付出却被无视者;亦不解心中所思因而错失者。总之啊,多之又多。” “甚至啊,有些才子佳人还买爇心香来探识自己的心意、心底真实的所思所想。” 这次换聿姵罗好奇的问道:“这如何试得?是苦是甜看表情不就看得出来了吗?” 二哥回她道:“姑娘啊,难道你们不知还有一种人是‘爱而不自知’的吗?那也是一种苦啊。” “很多才子佳人啊也会来买爇心香用来齐聚一堂,哄闹、游戏时候大家共饮,但是就像‘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一样,这就叫做‘如人饮爇心香,甘苦自知’。” “游戏的关键就在这里,只有自知而不发,那么真实的心意不就只有自己知道了吗?” “喔......还真是有趣啊。”聿姵罗心潮起伏的点点头。 讲了这许久,二哥才重新站起身来,对大家笑道:“说了这好半天的话,那么聿兄弟可考虑好了,今日要个什么酒来喝?” 聿沛馠听了陈二哥的故事,心中犹豫动摇起来,聿沛馠环视了方桌一圈,用眼神征询着遥兲、寰宇他们意见,道:“要不咱们也五个人也试一试爇心香?” 穆遥兲拒绝道:“阆风明令禁酒的,许你自己偷着喝也就罢了。” 聿沛馠道:“禁酒的阆风山,现在是在墉城啊,而且我们今日也有没有任务在身,沿途大家多带着揽月尝试一些不同寻常的事物,岂不也是很好的记忆?难道你们就都不好奇自己尝这酒的时候是怎样的味道?” 聿姵罗也第一回帮腔聿沛馠,对穆遥兲恳切道:“遥兲,难得大家一起下山一趟,不如我们就尝试一下,我也是非常好奇,那痴情的道人所酿之酒我们喝起来到底是甘是苦。” 聿姵罗见穆遥兲和秦寰宇都不做声,怕他二人不肯松口,便又挽起殷揽月的手臂对她略使眼色道:“揽月也想知道这爇心香的滋味吧?就喝一口好吧,揽月、揽月?” 122浮生寂里爇心香 初试酒甘苦自知6 揽月无奈的笑了出来,迎合的点点头道:“我也自小便丧母,还真是被爇心香的故事所动,道长的故事倒是与我父母亲相近,可是爹爹从未在我面前提起娘亲来,我也有些好奇,若是换作爹爹思念娘亲,该是怎样的滋味。不然......” 揽月小心地看着穆遥兲和秦寰宇,眼波盈盈闪烁,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比划道:“就只尝一点便好。” “好。那便一试。”秦寰宇罕见的应声道。 揽月循声看向秦寰宇,他翩然俊雅的脸正面向自己,深邃的双瞳仍是温情的对视着她,揽月嫣然一笑,当作答谢。 “遥兲,你看连寰宇都答应人家了啦。”聿沛馠道。 “行行行,你又不是姑娘家,哪儿学来的些撒娇卖俏。”穆遥兲也终于答应道。 “二哥,来坛爇心香。”聿沛馠乐道。 在二哥忙着去取酒的功夫,聿沛馠又歪着头对大家道:“诶?你们觉不觉得‘浮生寂’这几个字瞧起来有些面熟啊,总好似这笔书法曾在哪里见到过。” 秦寰宇点头,淡淡道:“嗯。我也感觉似曾相识。” 聿沛馠又问穆遥兲道:“遥兲,你可曾见过?” 遥兲摇了摇头,回他道:“我倒是跟你们的感觉一样,只是我和姵罗不似你和寰宇这般喜文弄墨,平日里关注也不比你们多,更是想不起来。” 殷揽月也是歪着头静坐沉思,迁思回虑。 聿姵罗忽然灵光一闪,道:“你们说这道长会不会就居于墉城附近啊?是旸谷派之人,或是翀陵派之人?” 大家还在议论中,二哥托着一坛爇心香置于方桌之上,打断了他们的思绪。 真当爇心香被端上卓来,大家反而安静下来,仿佛各自怀有心事。 等二哥又新取了五只酒杯再回来时,发现聿沛馠他们还是不发一言,也没有人动手倒酒,如同木雕泥塑。 于是二哥便为他们依次斟满酒,推到各人面前,笑着催促他们品鉴。 揽月也感觉到氛围忽然有些反转,左顾右盼了一圈依然没有头绪,又见二哥百般热情不忍辜负,便先行执起酒杯,道:“那我便先尝吧。” 于是在大家的眼光注视下轻轻将酒杯靠近唇边,小心翼翼的轻抿了一口。 揽月本就从未饮过酒,爇心香又是极为苦涩烧心烈酒,所以只是这一抿而已,揽月便立刻弃了酒杯,以袖掩面,低头俯身剧烈咳嗽起来。 那股苦涩灼烈的感觉就像一根刺.插入神经般沿着舌尖蔓延到舌根,仅仅抿入口里的那一丁点酒,便如同卡在喉咙中辛辣异物一样,无法下咽,又吐不出来。 秦寰宇立刻将提前备好的清水的茶杯递到揽月手里,语气急切却带着温柔道:“把水喝下去,来。” 揽月一边咳嗽,一边抬起呛出泪的眼睛,娇弱泛红像一只兔子,她本想开口道谢的,但一开口便又是一阵猛烈咳嗽,只得感激地看了看秦寰宇。 秦寰宇俊美绝伦的脸上,眉峰因担忧而不停攒动,关切道:“不要讲话,先饮清水。” 聿沛馠想起自己第一次尝爇心香的样子,便知揽月尝它的滋味即便不是被呛到,那也定是苦涩的,赶忙帮她轻拍着背,助她能快点好受一些。 123浮生寂里爇心香 初试酒甘苦自知7 此时大家的目光全都集中在被酒呛到的揽月身上,没有人注意到聿姵罗的脸色阴沉,怏怏不乐。 恐怕秦寰宇是察觉不到的,自己和揽月落座的中间尚隔着一个聿姵罗,在揽月被酒呛到的时候,秦寰宇的反应竟然比紧挨着殷揽月的聿姵罗和聿沛馠都要快,第一时间便将清水递了过去。 而且秦寰宇的神情聿姵罗这辈子都不会忘,素来凛若寒冰、万事漠然置之的他,竟然露出了温柔之色。 这是从未对她聿姵罗有过的表情,不,是从未对任何人有过的表情,若不是中间隔了一个聿姵罗,怕是现在为揽月拍背的是他秦寰宇也说不定。 原本聿姵罗以为他秦寰宇只是性情本就缄默冷峻,现在看来,纵不过也是个普通男人,只是那份温情从不曾给予自己而已。 聿姵罗从鼻子里喷出一个“哼”声来,只是这声音轻的不会轻易被人察觉而已。 秦寰宇话本就少到寥寥可数,从不见其为和何人何事上过心。 聿姵罗现在回想一下,他们五人离开阆风下山后秦寰宇说出的每一句话,又有哪句不是特意为殷揽月而讲,这......难道皆是巧合? 还是说,就因为殷揽月她是师父的女儿,阆风派的大小姐? 还是说,因为殷揽月随了传说中天香夫人的美貌? 聿姵罗在心里与殷揽月比较着,除了这两点外,她实在搞不懂殷揽月她比好在哪里,甚至连法术、剑术都一窍不通。 不会,一定是自己太多心了,秦寰宇绝不是如此肤浅的男人。 …… 殷揽月的咳声渐息,聿姵罗做了一个深呼吸,暂时把嫉妒的情绪揉碎,让自己平静下来。 聿姵罗越是企图平淡这种情绪,就偏偏越发烦乱不安,她努力的想要从殷揽月和秦寰宇的一举一动中找到他二人并未生情致的证据。 聿姵罗的眼睛酸溜溜的扫过揽月,心想:“对了,既然殷揽月尝了爇心香的味道是苦涩的,那不正证明她未曾动情吗?” 聿姵罗正要松一口气,又转念一想:“不对,也或许是她正处幸福甜蜜,只是不曾被情所伤。”聿姵罗的心又重新被揪了起来。 她又试图说服自己,心里暗暗想道:“不会的,殷揽月一直被师父困于灵台深处,与寰宇相识也不足两日,怎可能抵过我与寰宇自小一同长大的情分。” 聿姵罗头脑里如同有一个嫉妒的漩涡,像是这种情绪泛滥,要将自己拖进去一样。 聿姵罗在心底希望,此时有谁能够把自己叫醒,不要让自己再继续胡思乱想。 “姵罗,姵罗?”揽月的手抚在姵罗手上,轻唤着她的名字,把她从思绪里唤回。 聿姵罗才发现,穆遥兲他们都已举起酒杯只待自己,便也执起酒杯。 揽月的手再次挡在了姵罗的酒杯前,关切地提醒她道:“没想到情伤之人的的确确甚苦,苦到我找不到言语可以形容,所以你确定真的要尝啊?” 见姵罗笑着点头,表示了自己的决心,揽月便也不再劝阻。 124浮生寂里爇心香 初试酒甘苦自知8 说到底不过也就是喝一杯酒而已,只是这爇心香的另有一番神奇在,反而让举杯的四人的神色带着些凝重。 还是聿沛馠先打破了沉默,想要重新烘托下氛围,道:“来吧,这也是咱们四人从在一起第一回共同举杯,怎么也算是个有意义的纪念了。那咱们也约定,爇心香入口,甘苦自知。” “好,咱们共饮。”穆遥兲应声道,于是首先仰头干脆的将酒一口吞下,聿沛馠三人也便一一饮下。 揽月和一直站在旁边的二哥关切的目光依次看着大家,揽月将备好的清水连忙递给聿姵罗,聿姵罗接过在手里却并没有去喝,只是立刻将关注的目光看向秦寰宇。 秦寰宇的脸仍旧凛若冰霜、不为所动,爇心香被他含在口中,粉唇微动,让它顺着舌根流下,光洁白皙的脖颈上分明可见喉结滑动,极为性感,但除此之外,再未见秦寰宇的神情同往常有何异同。 但是聿姵罗总是感觉,好像在秦寰宇吞咽下爇心香的时候,垂目长睫下的眼睛隐约斜向了殷揽月的身上。 再看穆遥兲和聿沛馠二人,爇心香下肚,穆遥兲身体一颤,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却立刻镇定的神色,不动声色的将眼光瞟过揽月的方向,而聿沛馠的眼光则轻扫过揽月和秦寰宇。 四方桌上忽然似冰清水冷,无一人开口讲话,寂寂寞寞。 因为先前大家皆以约定“甘苦自知”,不可发问,殷揽月只得满腹疑团的环视着面无表情的四个人,像是在问:“这么苦的东西,你们是不觉得苦,还是都可以受得住这苦。” 静默中忽然听到二哥的洞悉一切的笑声,二哥笑道:“多少襟情言不尽,全在爇心香甘苦中。聿兄弟,此次饮酒,可与上次味道有何不同吗?” 聿沛馠心知二哥有意为他们几人化解尴尬,便随着二哥笑着转移话题,道:“二哥,你可别来试我,我可不会上当,说好‘甘苦自知’的。” 聿沛馠配合着二哥,二人一来一往搭着话儿,化解开氛围,遥兲和姵罗在一旁也时不时的插上一句两句。 揽月对他们的话题并不是太感兴趣,索性取出了今日在墉城街道上摊主送的东西来研究一番,头一回见民间的玩物,兴致勃勃。 聿沛馠看见揽月只顾低头摆弄,久不做声,好奇问道:“你这是在研究什么呢?” “七巧合壁图。”揽月一边答话,指上一直未停,一块方形木槽里面的几块形状各异的小木板被她的指尖轻推着来回变换位置。 “诶?你们这一路收获颇丰啊,还有什么好东西啊?” 揽月极为大方的把一堆玩物取出,推到聿沛馠的面前。“拨浪鼓?九连环?陶响球?这......花钿?”聿沛馠悉数着,道:“我的天啊,这么多,揽月,下山前师父给了你多少银两啊?” 揽月摇摇头道:“爹爹并不曾与我银两啊。” “那这些......”聿沛馠去看聿姵罗,聿姵罗瞥了他一眼,道:“别看我,不是我花的钱,这些都是摊主、店主们送的,我们也推辞过多次,实在推脱不过,也只得收下。” 125浮生寂里爇心香 初试酒甘苦自知9 聿沛馠握着拳头竖起拇指,佩服道:“人长得美的好处还真多,看来今日你们俩是尽兴了。” 聿姵罗冷眼啐了一口道:“呸!谁说尽兴,在玲珑坊偏遇上了一个烟花贱质,仗着自己倡条冶叶,吸引男人眼光,便来欺负揽月与我?”聿姵罗特意拉长了声音,强调着“揽月”的名字,一边找机会观察着秦寰宇的表情,果然见他眼睛在长睫的遮蔽下看向揽月。 穆遥兲道:“如何会被欺负?被伤了吗?” 揽月连忙丢下手中的七巧合璧图,双手在身前连忙摆动,道:“没有,不曾受伤。姵罗说得也是有些夸张。” 聿姵罗便趁机将她们在玲珑坊前发生的事情尽数讲来,最后还不忘特地强调道:“那个何皎皎还说要找机会调教揽月呢,揽月可是阆风的大小姐,她何皎皎又是什么闲花野草,难道良家女子也得跟她一样,穿着妖艳曝露,那她干脆不要穿好吧。” “吭吭。”遥兲赶忙以轻咳声打断聿姵罗,免得她越说越忘了矜持分寸。 这时二哥凑上前来道:“姑娘所说的可是‘阆苑琼楼’的头牌何皎皎?” 聿姵罗道:“是她!二哥怎么也认得这种红粉青楼?” 聿沛馠插嘴道:“诶?我怎么听过这名字,阆苑琼楼里的头牌不是廖语梦姑娘吗?” 二哥笑道:“看来聿兄弟不仅好久没来本店喝酒,也是许久未登阆苑琼楼的门儿了。自打上个月何皎皎姑娘到了阆苑琼楼,头牌就不再是语梦姑娘了。” “你们别看皎皎姑娘到墉城的时间不长,但现在皎皎姑娘已是咱们全墉城男人的魂牵梦里人。凡是见过她的人,都像是丢了魂儿似的,砸了数千银子买皎皎姑娘一夜春闱的人比比皆是,听闻阆苑琼楼的门槛都被踏破了。” 说着,二哥特意凑在聿沛馠耳朵前压低声音笑道:“聿兄弟这等潇洒风流之人,必然也是一见情愫生,不如找时间去逛一逛。” “诶?”聿沛馠来回拨弄着自己的下巴,作出一番垂涎三尺、骄奢放逸的样子,道:“千万女子便有千万风情,我又怎可辜负美景良辰、忍心让鲜花空自败落呢,必定是得去见见的。” 聿姵罗鄙夷不屑道:“沉湎淫逸,你也能算个修习之人,不过好色之徒。” 聿沛馠充耳不闻,不去搭理姵罗,只对二哥道:“既是如此,二哥是见过那何皎皎了呗?什么模样?” 二哥回道:“那倒不曾,你陈大哥往阆苑琼楼送酒的时候倒是见过,回来也是迷得深。我们浮生寂啊也是托了皎皎姑娘的福气,你想啊,阆苑琼楼的客人一多,酒也订的多了许多。还有啊......” 二哥“嘿嘿”偷笑道:“我们浮生寂的客人也多了几倍,大多都是那些风流多情的逸群之才,来店里买个情醉。” 二哥又道:“今夜不正好是年祭的鉴花会吗,想必何皎皎定是会去参加的,聿兄弟倒是可以去凑一凑热闹,就不必非得去阆苑琼楼就能瞻仰芳容了。” “我若不是得留下来看着酒坊,定是也要去看的。而且啊,说不准还能在掩春山时,撞见个肯为我放下遮面扇子的漂亮姑娘,唉,可惜今年的机会先让与我大哥了。” 聿沛馠好奇道:“掩春山?” 126浮生寂里爇心香 初试酒甘苦自知10 见聿沛馠他们不知道这个习俗,二哥又耐心为他们讲述了墉城年祭的习俗,笑道:“聿兄弟和这二位兄弟皆是丰神俊朗、器宇不凡,一看便不是凡俗之人,若是去了‘掩春山’,想是年轻貌美的姑娘们定得排着队来为你们放下扇子,表达爱意,随便挑上一两个情投意合的娶了回家,也是简单。” “噗嗤。”揽月听那陈二哥说得一本正经、煞有其事,忍不住笑出了声。 二哥见揽月笑自己,便一脸正色道:“姑娘莫笑啊,你的这几位哥哥给你带回几个嫂嫂,这不会有更多的人疼你了吗。姑娘你虽然是我陈二经营浮生寂以来见过最美貌的女子了,但是我们墉城的姑娘们也是不差的,保管让聿兄弟他们满意。” 揽月心知是自己淘气,让二哥误以为是自己瞧不上本地姑娘的相貌,便玩笑着应道:“是,二哥说得在理。那就请哥哥们去为揽月择选嫂嫂回来吧。” 虽是顽皮取乐的话,聿姵罗听到后还是感觉松了一口气,看来揽月对秦寰宇并未生情愫,那就好。 听到揽月和二哥的对话,穆遥兲和秦寰宇的脸色看起来都有些阴沉,只是明显秦寰宇当真了,他冷淡道:“没兴趣。” “寰宇,你可不能不去,你忘了,你还与一姣容女子有个约会呢。”聿沛馠提醒道。 “约会?什么约会?”聿姵罗警觉道。 “喏,给你们瞅瞅。”说着,聿沛馠从袖口掏出一个粉色真丝手帕,丢到桌上道:“这手帕的主人说了,戌时二刻在这里不见不散,我说怎么姑娘们都以手执扇遮着脸呢,原来竟是‘掩春山’这等说法,那姑娘叫什么来着......哦哦,清馨。” 聿姵罗连忙将桌上的手帕拿在手里展开,只见上面写着“枫曲桥西,不见不散。” 聿姵罗生气地将手帕一丢,对揽月道:“今夜咱俩也去‘掩春山’,我倒要看看墉城的姑娘是否真如二哥说得这般容颜好看。” “啊?”揽月有些意外,只能搪塞姵罗道:“算了吧,你我又没有扇子。” “扇子啊,酒坊里倒是有两面,只是还没来及请画师给描上扇面,二位姑娘若是不嫌弃,便拿去用吧。”陈二哥果然是个热心肠,也没等姵罗和揽月应声,便已打发了小伙计去库房取来。 “这未曾着画的扇面着实看起来有些素啊......”聿姵罗执扇在手,来回转着看。 “二位姑娘丽质仙姿,即便扇子素一点也不会影响姑娘美貌,定有许多王孙公子会拜倒姑娘裙下。”二哥抱拳笑赞道。 “我倒是有办法,就是得麻烦二哥再取些墨来。”聿沛馠一边乐道,一边从腰后抽出一杆笔来,用指尖沾了唾沫仔细在笔端将兽尾捋顺在一起。 “开明兽尾笔!这,这不是寰宇的吗?怎么在你的身上,聿沛馠你竟做偷盗之事,还将它给带下山来了。”聿姵罗质疑他道。 “你别小题大做好不好,这是寰宇兄心甘情愿赠与我的。”聿沛馠挑着眉回怼姵罗道:“再说了,这是开明兽尾是娄嫄赠予寰宇的定情之物,整日放在却尘宫陪在寰宇兄身边你可乐意?那还不如我取走他,换你聿姵罗一个舒心啊。” 127浮生寂里爇心香 初试酒甘苦自知11 “你......”聿姵罗羞愤的还在想着用什么话去骂聿沛馠,秦寰宇便已用冷峻的眼神瞪着聿沛馠了。 “定情?寰宇是已经有了心上之人?”揽月歪着头,有些意外的看着秦寰宇。 “不曾。”秦寰宇答道。 这个答案让聿姵罗喜忧参半,“不曾”吗? “怎么不曾?揽月我跟你说啊,当年娄嫄她......”聿沛馠素爱胡诌乱扯、以捣乱为乐。 “不要无聊!”秦寰宇辞色俱厉,口沸目赤。 秦寰宇话少亦不爱笑,同样,生气的时候也不多见,忽然这般声色俱厉还真的把聿沛馠给镇住了,果真不敢再多言,扮了个鬼脸对着揽月伸了伸舌头,朝着秦寰宇的方向努努嘴。 这个时候二哥也正好将墨取来。只见聿沛馠起身,以手甩开身下的袍子,抬起一腿踏在长凳上面,神情变得一丝不苟,颇有气势。 聿沛馠用开明兽尾笔沾了墨,取了一把扇子在上面以云篆书了“仙妆”二字,字体似白云缥缈,笔墨横姿,气韵流畅,如同龙蛇戏游自云气间。 “哇啊,沛馠你的云篆竟然书得这般好。”揽月惊喜地称赞道,一脸佩服的将扇子放在手中仔细瞧着。 “还行吧,”聿沛馠一脸得意,嘴上却佯装谦虚起来,他又对着秦寰宇道:“怎样?我是不是说过,开明兽尾笔赠与我方能显其妙用。” 当然,聿沛馠也知道秦寰宇在这种薄物细故的小事儿上压根不会搭理自己。 聿沛馠正要去取另一面扇子来涂画,聿姵罗一把拽到了怀里,道:“不需要,与其要你来涂涂抹抹,那本小姐宁肯执一柄白扇。” 聿沛馠回以她一个大大的白眼,嘴里“且”了一声。 穆遥兲道:“你们既打算参加今夜的鉴花会,那我们便在戌时前先找客栈落脚,先行歇息,恢复一些体力。” 于是五个人便付了酒钱,谢过二哥后与之拜别。 陈二哥将他五人亲自送出浮生寂,看着他们的背影笑着叹了口气。 酒坊小伙计听见了,便好奇的探出头来,也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问陈二哥道:“二掌柜,你经营酒坊这许多年,日日都能瞧见喝着爇心香悲恸之人,凡是客人喝着爇心香是何滋味你只需看上一眼便知,恐怕这五个人的甘苦也是逃不过二掌柜你的眼睛的吧。” 陈二哥拍了一下小伙计的脑袋叱责他道:“你啊,不好好干活儿,又在这里心事客人们的私事了,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不是啊二掌柜,若是换作寻常客人我也就不好奇了,只是这五个人无论相貌、衣着、谈吐、还是气质,一瞧便知绝不是寻常之人,所以才特意想问问二掌柜,方才他们所饮的爇心香均是何滋味。” 陈二哥没有回答,只是从肩上取下布搭子,半唬半戏弄的向着小伙计抽了过去,涎眉邓眼的撵着他去干活儿,道:“还问!” 小伙计便嘻嘻哈哈的跑开了,只留下陈二哥站在酒坊门口。 陈二哥回头看了看方才他们落座的那张四方桌,微微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只怕是一个情窦待开,一个爱而生畏,一个爱而不争,一个爱而不得,一个爱而不知。” 128未妨惆怅是清狂 再别草菴暮色中1 穆遥兲等五人寻了墉城里最大的客栈“满庭轩”,分别要了五间客房分别住下,暂且歇息,约定于戌时在客栈一楼正堂等候,再行同赴鉴花会。 殷揽月进到满庭轩的客房内却并未去休息,而是倚靠在门板前,侧着耳朵屏息倾听着外面的声响。 待她听到穆遥兲、聿姵罗关上房门的声音,又等待了一会儿,见揽月小心翼翼、轻手轻脚的将自己客房的门向后拉开了一道缝隙,刚好可以容她侧着纤弱的身子挤过,轻垫着脚尖走出客房。 其实殷揽月大可不必这般小心,她的体质本就气虚血亏,经久年来香消玉减、身体轻盈,走路恨不得似那花飞蝶舞,这等飘盈的步履断也不会发出声音。 殷揽月刚从客房楼梯下来,便感觉身后有一物正轻敲在自己肩上,同时又有一个戏谑的声音说道:“这是要去哪儿啊,殷小姐?” 揽月一怔,缓缓转头先去看自己肩上那物,在发现是一秉檀木镶金边的折扇时候,索性将整个身子完全转回,看着那说话的人,果然是聿沛馠。 和姵罗他们不同,聿沛馠倒算是个旧相识,甚至还算得上是与揽月有丝恩发怨。 因为揽月的缘故,聿沛馠还在寒夜里受冻睡过一整晚,之前碍于大家都在,而现在只有揽月一人了,这聿沛馠该不会是要来说理报复吧。 聿沛馠看揽月一脸戒备的表情,便解释道:“放心吧,我若是想报复你,早就跟他们揭发你偷偷下山的事情了,哪儿还能容得殷小姐继续卖乖扮顺。” 殷揽月明眸清扬,将信将疑的眨了眨眼睛,道:“你既然知道我是偷偷趁夜下山,那定是也知道‘壁挂天井’的秘密喽。” 聿沛馠笑道:“是,我也是跟着那白瞳兔子找到那里去的,那夜我见你怀里也抱着它,便猜你定是也知道‘壁挂天井’可以通下阆风山、东绕垂花门了。” 说到这里,聿沛馠又清了清嗓子,佯装正经道:“你瞧我聿沛馠如此聪明,可千万不要说出‘你只是来满庭轩的正堂来散步、参观’这类的谎话来欺瞒啊我。你想想,你我也算是有共同的秘密的人了,所以呢,老实说,你到底是要去哪里、做什么?” 揽月的蝶羽长睫下眼波流转,抿起绛唇,想了半天,知是今日自己若想出门去,那必是躲不开这聿沛馠了,于是无可奈何对他道:“我是要去探望一人,姓甚名谁我也不知啊。” “心上人?所以你偷溜下山就是为了夜会情郎啊?胡闹啊,你竟然连他是什么人都不知道,就敢与他私会!我的天啊,要是师父知道的话你要怎么办,绝对会狠狠责罚你的,那可不会只是简单的掌中芥了。”聿沛馠危言正色,斥责揽月。 聿沛馠又忽然脑中一个灵光闪过,喊道:“我的天啊,先前你饮下的爇心香时难道是佯装苦涩的?是不是哪个男人竟然负你、欺你了?没事,你跟我说去哪里找他,看我今天不修理死他!” 揽月慌忙上前捂住聿沛馠的嘴,他这种嚷嚷法,惹来了满庭轩大堂里的伙计和客人的一众目光,害得揽月羞红了脸。 129未妨惆怅是清狂 再别草菴暮色中2 “你乱讲什么呢,我是去探望一个受伤的孩子好不好,你不要这么大声,等下把姵罗他们都嚷下来了怎么办。”揽月星眸微嗔,急得跺脚。 被揽月捂住的嘴巴在纤嫩的手掌下“呜呜咽咽”的发出声音,又见聿沛馠不停地挑着眉毛眨眼睛,揽月道:“松手?你有话要说?绝不嚷嚷了?” 聿沛馠点头如捣蒜,揽月方试探着慢慢松开了手。 聿沛馠咳嗽了几声,又深吸入一口空气,如获大赦道:“殷小姐啊,瞧你身子这么孱弱,掌劲儿倒不小,你这是要灭口啊?” 殷揽月看了一眼客栈门外,担心时间上不够充裕,便不再与聿沛啰嗦,转身便要出门去。聿沛馠便紧抓着揽月的袖口、拉着她道:“不行,万一你是骗我呢,我得跟你一起去。” 揽月也急道:“我骗你作甚,我去去便速回,哎呀,你放手、放手啊......” “我不信你,我可是被你弄昏睡在过白玉石砖上一整夜的人啊,你知道那有多凉吗,小骗子,你如果不许我同去,我便要喊了,让遥兲、寰宇都一同去看看,你这是要去探望哪家的薄情郎......” 揽月和沛馠二人你扯我拥的推搡着可算是走出满庭轩,在门前刚一往北转身,揽月“啊”地惊唤,跟着便呆愣在了门口拐角,语无伦次道:“寰、寰宇......” “寰宇?你那情郎也叫‘寰宇’?是王寰宇还是李寰宇啊?”聿沛馠看揽月忽然止步不前,一边揶揄揽月,一边抬起头来。 这一看,聿沛馠吞吞吐吐道:“秦寰宇!” 只见秦寰宇双臂相交在横阔的胸前,凛凛身躯正斜靠在客栈外的墙上,任亮泽鬓发自然垂下,风吹之下飘飘逸逸,气宇轩昂。 在客栈街道的另一侧,几个妙龄女子正围在一起,把脸躲在扇子后面嬉嬉闹闹,不停地偷瞄秦寰宇,秦寰宇依旧冰冷如霜,漠然置之。 秦寰宇剑眉斜飞,十分俊朗,看见揽月,眼中才似寒冰融解、温柔起来,等他又看到赖在揽月身后的聿沛馠,眼睛里又重布冷冽。 再等秦寰宇的眼光落在了聿沛馠扯住揽月袖口的手上,聿沛馠看到秦寰宇的眉峰紧紧皱起,顿时出了一脊梁的冷汗,感受到寒意的聿沛馠赶忙松开手。 秦寰宇面向揽月站直身体,隐藏在垂发长睫下的深邃眼睛望着她,揽月的心怦怦加速跳着,又是这种感觉。 殷揽月看起来有些紧张,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会有心虚的感觉,仓皇道:“寰、寰宇,你怎么在这里?” “出来走一走。”秦寰宇轻声道。 “啊?在客栈门前杵着,你管这叫走啊?你要往哪儿走?”聿沛馠嚷嚷着。 “西郊。”秦寰宇深邃的眼睛依旧看着揽月,语气柔和,殷揽月甚至觉得秦寰宇并不像是在回答聿沛馠的问题,更像是在对着她说。 “那还真是不巧,揽月和我同你不是一路,我们先走了哈。” 说着聿沛馠从背后推了揽月转了半个圈儿,背对着秦寰宇。 “不行啊,你不要推我。”揽月顿足以力抵抗着聿沛馠推自己,急声道。 “什么不行,咱俩不同路,往这边走。”聿沛馠手上用力,又将揽月推出几步去。 “我正是要去西郊!”揽月真的急了,只得喊道。 130未妨惆怅是清狂 再别草菴暮色中3 第130章未妨惆怅是清狂再别草菴暮色中3 “啊?”聿沛馠停下手里的动作,看了看揽月,又回头看了看秦寰宇,吃惊地变了脸色道:“你们两个是已经约好了的吗?” “没有啊,我不知道寰宇也是要去西郊。” 揽月也回头去看秦寰宇,眼神好像是在询问他,怎么会知道自己是要去西郊。 其实想要猜到揽月是要去西郊,这对一路上时刻关注揽月身体状况的秦寰宇来说并不难,在他们进到墉城里之前,秦寰宇便发觉揽月的眼睛一直瞟向城外西边方向,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再想到聿沛馠说见到揽月偷下阆风,便料定揽月必会寻机有所行为,只是不知她心中所想而已。 果然不出秦寰宇所想,秦寰宇只是在客栈门前等了不久,便看见她手里携了一只棉布口袋出来,唯一没料到的是后面还跟着一个聿沛馠。 殷揽月心底涌现说不出的古怪,明明自己的本意是要在大家小憩的时候悄无声息地去一个来回,原本本就不是什么大事,却稀里糊涂的多了聿沛馠和秦寰宇跟随自己同去西郊,那她起初又何必遮遮掩掩。 现下也没有办法,揽月只得走在正中,由他二人一左一右跟在自己两侧,煞是怪异。 ...... “殷小姐,你现在是不是可以讲讲,那夜偷下阆风山是去做什么了啊?”聿沛馠语气颇有审问的意味。 揽月星眸微合,抿起嘴角,蹙起鼻尖,做出一个警示聿沛馠的表情,又流转目光小心地看了眼秦寰宇,好在秦寰宇没有作出任何反应。 聿沛馠见揽月这般小心翼翼、生怕被秦寰宇获知她的不当劣迹,不由笑得前仰后合,岔气道:“殷小姐啊,你大可不必这般小心,这家伙也是知道你鬼祟偷摸下山的行径的,只有你会相信寰宇他真的是在客栈门前‘走一走’。” “寰宇怎么会知道......是你说的!”揽月目光尖锐,生气道。 聿沛馠“嘿嘿”讨好着笑道:“别气啊,我那时候又不知道你是谁。也就拿着这件事情去同寰宇兄换了此物。”聿沛馠一边解释,一边侧着腰身指了指插在腰间的开明兽尾笔。 聿沛馠又继续追问揽月道:“所以啊,你便老实说了吧,溜下阆风是不是就是要去墉城西郊探望你所说的人?” 殷揽月只得点点头,算是承认了聿沛馠的揣测。 蝶羽长睫垂在眼睑上方,闪动着斑驳的光影,隐藏在下方的眼睛炯炯,如同清澈、深沉的水,思绪也回到了她第一次偷溜下阆风的那日夜里。 揽月对沛馠和寰宇回忆道:“我是偶然间追着你所说的白瞳兔子穿过阆风山西面的那片寿木林,发现了那片洞冥草地和壁挂天井。 兔子们在喝水的时候意外跌入井水中,这让我发现了壁挂天井可以通下阆风山的秘密,但是白日里我被爹爹他们看得很严,是断然不敢离开清露霏微太久的,只敢趁夜溜下灵台。 其实当我可以种出十丈高的凌霄花梯的时候,便常常悄悄寻觅着可以自阆风下山的路。 清露霏微虽然是美,可是我从小只是生长在那里,实则是对清露霏微以外的地方既好奇又向往的,等我习成‘种物速成术’的时候,没有人能想象我是有多么开心。 我便偷偷向姏婆婆索取了一些不同植物的种籽,假装是要练习术法使用,而其中最常索取的便是凌霄花种籽,就是你那夜见到的。” 131未妨惆怅是清狂 再别草菴暮色中4 聿沛馠插言问道:“你说的姏婆婆是何人啊?” “我的乳母,自小长大都是由姏婆婆在照顾着我,有很多清露霏微以外的事物都是姏婆婆讲给我听的。 当然,有的时候爹爹也会跟我讲起有关于你们四人的事情,可是我也只是听过你的名字而已,有时也会在爹爹的故事中想象着你们每一个人的样子。” 说到这里,聿沛馠看到揽月的眼睛里渐渐溢满莹莹泪光,其中有一颗正不安分的挂在揽月的睫毛上,随着揽月的步履颤颤巍巍,几欲滴落,仿佛晨光下凝结在枝梢的露珠。 聿沛馠收敛了素日油头滑脑的嬉笑样子,沉默下来,而秦寰宇已是暗自咬了下唇,握紧了袖口下的手。 揽月深吸气调整了情绪,忍住了眼泪,继续讲道:“越是听着外面的世界,我越是期盼可以离开清露霏微,终于在我的修习下,凌霄花种籽已经可以轻松的结成花梯,花梯从一丈长逐渐能伸展成两丈长,再到三丈长。” “有的时候我会找机会跑去灵台,去丈量灵台各个位置到祈谷坛的高度,终于让我发现在灵台西侧的一处位置降至祈谷坛的距离是最短的,可即便如此,也是需要我将凌霄花梯伸展至足有十丈。 “于是我在清露霏微的日子终于开始变得有意义,我向姏婆婆讨要了更多的花籽苦修术法,终于可以让我的凌霄花梯连接祈谷坛与西侧灵台。” “灵台是阆风之巅,而清露霏微是灵台之巅。每逢夜晚,如果你们可以到清露霏微来往阆风外面的世界看去,便可看到灿如星河的人间灯火,天上的星光是银白色的,民间的灯火是金色的。” “后来我经常会在月圆之夜看到灯火中有火树烂漫、彩蝶翩跹,姏婆婆告诉我说,那是民间的‘烟火’,五彩斑斓、千姿百态的绽放在黑暗中,比我用催花术盛开的花朵都要美丽。” “只可惜的是,姏婆婆所说的‘烟火’就像流霞湖里的文鳐鱼一样,惊艳过后就只留下美丽的倩影,便似流星雨般淅淅沥沥,直至灰飞烟灭、消失不见。” “于是我就下定决心,一定要在凌霄花梯伸展至十丈的时候亲自去看烟花,在等待了很久,又自认为作足了许多准备之后,我终于迈出了这一步,所以那夜也就被沛馠你在灵台西侧看见了我。” “那夜其实是我第二次偷偷下山,第一次下山本是想到城里看烟火的,结果那日我刚进了墉城便看见城内西边火光冲天、泛起一片红霞,并不似我在清露霏微看到的那般美丽,反而肆无忌惮的向四周蔓延、撕裂吞噬着周边的一切,城里的人的呼喊声一片。” “等我顺着浓烟往里走,看见火势的正中是一座庙,依现在来看,那定就是祧庙了。当时有几个人从祧庙里拖拉出一个东西,已经被火烧烟烤的焦黑一片,他们把那焦黑之物拖到一个桥头处便又匆忙再次进了起火的祧庙。” “那时候我刚巧站在桥拱高处,所以清楚得看到那焦黑之物动了动,看身形像个孩童,便连忙上前去查看,结果他果然是一个孩童,衣服已经烧得焦烂,布片一触便脱落,露出身上被烧伤的黑红色。” 132未妨惆怅是清狂 再别草菴暮色中5 “我大致检查了他的身体,右侧肩膀以下直至右侧大腿膝盖处皆是大面积的烧伤,性命垂危。我试着想要抱起他去寻大夫,但是怎奈腕间无力,便只好四处找人相助,但是那种火势之下,人人皆是四下逃窜,实在是寻不到人来帮忙。” “那时候我看见先前那几个拖他出来的人从祧庙出来,便上前请他们帮忙,但是没想到他们看见我是想要救这个孩子,反而痛骂了他一顿,说是就是因为他擅入祧庙触动了机关才导致了大火,所以放任他死了才好,否则也定是要拉去官府衙门里受刑至死的,让我也别费心去救了。” 听揽月说到这里,聿沛馠和秦寰宇便已明白,她一定还是救了那孩子,只是瞧瞧揽月自身病体孱弱,可想而知,想必她为了救这孩子定是没少吃苦头。 二人虽然没有阻止揽月继续讲下去,但是心中却是百般不忍听下去的。聿沛馠沉着脸严峻道:“所以,以你这般手无缚鸡之力,又如何救他?” 揽月眨了眨眼睛,坚定道:“拖啊。” “硬拖?”秦寰宇和聿沛馠异口同声道,秦寰宇目光疼惜的落在揽月的手腕间。 揽月点头继续道:“硬拖。如果我也像你们一般可以御剑便好了,只因我空有一颗想救那孩子的心而已,平白让那孩子多受了许多折磨。 那晚我也不知道拖着那孩子去哪里才好,只因祧庙恰好位于城西,我便拖着他往西面的城墙方向走。 幸运的是,等我将那孩子拖拽出城的时候,在西郊不足半里地的废墟中看见了一间尚可耸立的草菴,我便将他安置在草菴里面为他医伤。” 聿沛馠疑惑道:“你会医伤?” “是,会一些。”揽月道:“那晚在草菴里面我为那孩子简单清理了伤口,可是他的身体很奇怪,除了有严重的烧伤以外,应是身体里有旧疾,导致元气亏损,气咽声丝。” “但是光是将他移至西郊草菴中已几乎用尽了我所有气力,再加上医治他的烧伤,我也着实无力再支撑,好在见他生命暂已无碍,我也只得先行离去,想着回到清露霏微寻些药来,再找机会下山为他送去。” “就是我撞见你的那晚吧?”聿沛馠问,揽月点点头。 “从那之后我便没有寻到机会再下山,但是我想上次送去的药,应该已经让他的伤势能好大半。我想着咱们今日宿在墉城内,现下刚好有些时间,便想到西郊草菴内去看一看,不过,我也不能确定他是否还在那里。” “等等,祧庙大火那日城门既已关闭,你又是如何将那孩子送出城外的呢?”秦寰宇皱着眉头,关切问道。 聿沛馠也对这个问题持有好奇,也目不转睛地瞪着揽月的回答。 “我......种了花梯......” “然后呢?”看到秦寰宇阴郁地凝视着自己,揽月好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孩子一般,泉水般的眼睛开始躲闪。 “然后呢?”秦寰宇又问了一次,语气温和,却让她无法回避。 “然、然后......硬拖......还、还害得那孩子从墙头栽到了城、城外......”揽月的声音越来越细微,更像是怕被斥责。 133未妨惆怅是清狂 再别草菴暮色中6 “果然!”聿沛馠大声喊道,隔着揽月和另一侧的秦寰宇对视一眼,刚好看到秦寰宇的脸色和自己的心情相吻合,聿沛馠气得再呵道:“胡闹!” 揽月以为他们二人是因为自己摔了那孩子、致使他伤上加伤而训斥自己,也有些委屈,微声道:“的确是我不小心,并非有意的,只是腕间实在用不上力气。” 聿沛馠被搅得腾时泄了气,哭笑不得道:“什么有意无意?我们跟你说的是这个意思嘛?真是伤脑筋。” 聿沛馠长吁短气,迁思回虑了一阵,终于按捺不住开口问道:“揽月,我再问你一件事。我实在想不通,师父为何既不教授你剑术、法术,又将你困在清露霏微这么许久,竟然连我们四人都不曾相见。” “这......姏婆婆说,自娘亲生下我后不久便过世了,我是刚出世便气虚血亏,不比寻常婴孩,且这多年来一直未能调补回来。” “最初的时候爹爹也曾试着教习我阆风的术法,然而阆风所教授的修习之术皆需损耗大量精气神,仅仅稍加修习便立感体力不支,若连续修习上个两日以上,便病骨支离,憔悴明显。” “别说是剑术了,我自小腕间无力,根本无力执剑。所以爹爹才只得令我舍弃旁的,唯望我将内丹术修习完善就好。” “而爹爹将我一直禁步在清露霏微也正是这个原因,只是我也不知为何他从未对你们提起。有些事情我也不敢去问爹爹,记得小时候我看到书中有写关于父母亲情间的文字,便问爹爹是何意,母亲又为何物?爹爹的脸色总会忧郁悲凉得很,一连几日既不再同我讲话也几乎不再见我,于是慢慢的我便也再不会去探知。” 说话间三人已出了墉城西门,揽月垫着脚尖往不远处一片颓垣废址轻指,道:“便是那里了。” 说完翘首跂踵地往前跑出几步,又回头精灵顽皮的招呼聿沛馠和秦寰宇快些,聿沛馠和秦寰宇对视一眼,默契地跟了过去。 弱水庵的青砖墙破烂残缺,处处可见裂开的皱纹,若不是有枯藤缠绕其上,怕是早也像脚下的砂石一般坍塌散乱,风摇雨坠的苍苍褴褛立在西郊。 暗红色的草菴门因岁月久远已脱落了大半门漆,露出下面木头的清晰纹理,风一吹,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左右两扇门板都被有心人各寻了一块大石块抵住,洞开着门户,方便新鲜空气涌入庵内。 揽月提了裙摆,灵巧地跳过地面开裂的方砖,跨过门槛,跃入已被荒草吞噬的草菴地面,木头的香气混着发霉的味道便袭面而来。 从明媚日光下乍一进入庵内暗影浮沉,揽月迷离着双眼往庵深处走去,聿沛馠跟在身后轻声提醒她小心脚下,秦寰宇频繁抬头看向简陋的庵顶,以防有它物坠落。 绕过草菴内的一堵墙,阴暗的室内倚墙靠着一张木板床,床板上面覆盖了一层已经潮湿发霉的薄薄的褥子,棉絮已经从破洞中露出,而就在这种荜门蓬户、不避风雨的环境里安静躺着一个十一二岁模样、身材瘦小的男孩。 男孩闭着眼睛,眼窝深陷,两道眉毛浓黑细密,柔柔地垂在他的脸上,泛着笑意,像是正沉浸在一个甜美的梦中。 134未妨惆怅是清狂 再别草菴暮色中7 揽月脚步很轻,在男孩的面前轻轻蹲下,手肘撑在双膝上面,托腮凝眸,就这样静静在一边看着他,脸上露出一抹如沐春风的微笑。 聿沛馠和秦寰宇也走上前来。 聿沛馠道:“就是这个孩子啊?” 揽月回过头来点点头,又比了一个手势,提醒聿沛馠讲话小声一点。 不知是男孩受了惊扰,还是睡梦中有噩,男孩的眼珠在闭合的眼皮下滚动,长长的睫毛颤抖着,嘴里“呜呜”地发出呻吟。 揽月连忙伸出手,将掌心轻抚在小男孩的暗紫色发梢,淡淡的香甜气息随着她的动作飘逸在四周,男孩重新安定下来。 揽月露出一个温馨的笑,无论是嘴角的弧度,还是她那关爱的眼神,皆是美得让秦寰宇和聿沛馠无法移开目光。 男孩大约是感受到了揽月掌心的温热,长长的睫毛不停抖动着,慢慢张开了眼睛,用一双透着伶俐神色的紫黑色瞳孔看着面前的揽月。 男孩又瘦又黑,颧骨凸出,五官却是俊美的,想来是因重伤所致,若是将来成年也会是个风采绝佳的公子。 揽月见男孩转醒过来,轻声笑道:“一直没有机会来看你,没想到你还在这草菴里。方才我试过,你的伤势果真已有大好,你不要担心。” 小男孩圆圆的大眼睛乖觉地眨动,像是在回应揽月的话。 揽月温柔的把挡在男孩脸前的黑紫色卷发梳理到耳后,却露出了男孩脖颈处的烧伤,揽月心疼地帮他把衣襟向上拉了拉,掩住了疤痕。 安慰他道:“别担心,会好的。” 而秦寰宇的目光却是触到了男孩耳垂上佩戴的宝石耳钉,色黑类铁,在阴暗的草菴内很难被发现,这绝非民间等闲孩童该有之物。 这时,站在一边的聿沛馠上前两步,伸出手在小男孩面前晃了晃,笑着招呼道:“呦,小弟弟眼睛和头发的颜色还真是特别啊。” 听到草菴里竟然还有第三个人的声音,小男孩警惕地打了个机灵,手臂撑在床板上瞬时坐起,用深邃叛逆的紫黑色眼眸冰冷的看向聿沛馠,结果却发现聿沛馠的身边还站着另一个面如冰霜、英气凛凛的男子,正在用审视怀疑的目光冷峻的盯着自己。 小男孩不禁一怔,像是受惊的猛兽一般,眼珠警觉地在秦寰宇和聿沛馠来回窜动。 聿沛馠见自己的突然之举反而吓到了小男孩,连忙又退了回去,无辜的看着揽月。 揽月安抚男孩道:“这两位是我的朋友,不要怕。对了,你这衣服......是新换的?” 小男孩看着揽月点了点头,虽说是从聿沛馠和秦寰宇身上收敛回了眼神,但依旧警惕地时不时将目光瞄向他二人,尤其是秦寰宇,灵动的眼睛忽闪忽闪。 “你们是什么人!” 三人并未注意,弱水庵还有一个后门,自那里走入一个手挎竹篮、农妇打扮的女人,女人左侧眼角下挂着一颗泪痣,耳边别了一朵嫣红色美人蕉。 135未妨惆怅是清狂 再别草菴暮色中8 女人衣着虽说是朴素,但脾气却不素,看见揽月正蹲在小男孩的身边,便甩开手里的竹篮,快步过去一把抓住揽月的手臂将她从男孩的身边扯开。 揽月这娇躯病体哪里受得住这等力度,就这样如轻纱般被人轻松掷出,还好今日有秦寰宇和聿沛馠跟在身侧,将揽月及时护住。 女人将小男孩揽在自己怀里,防范的看着揽月三人,眼波闪闪溜溜,十分敏锐。 聿沛馠挺身挡在揽月身前对那妇人怒道:“你又是什么人啊,怎么这般暴戾,不分是非便动手,也不看看这孩子的命是谁救的。” 农妇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掠过一丝犹疑,缓缓低下头去看怀里的男孩,轻声问道:“是她?” 男孩没有说话,两只黑紫色的双瞳如深潭一般,冷冷地闪着寒光,阴森森似要将面前的农妇吞噬。 农妇打扮的女子一哆嗦,被男孩这如冰水般的目光浇得寒彻肌骨,便知聿沛馠所言为实,眼珠在眼眶子里溜溜一转,便重新换上一副杏花媚眼,芬芳妩媚,只是声音还略带慌乱道:“诶呦,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啊,你瞧瞧我这贱爪,怎么净抓恩人了。” 女子上前拉着揽月亲昵赔笑,眼底却在偷瞄着小男孩的脸色,像是非常惧怕他。 揽月见这女子也是古怪,待人的态度时阴时阳,喜怒无常,但仍礼貌问道:“请问你是?” 女子笑道:“哎呀,你望望,我都忘了介绍自己了。姑娘你救下的正是我家弟弟,姑娘您也别怪姐姐我看走了眼,真瞧不出来,姑娘这副娇柔身姿竟是能救人于水火的,想必舍弟烧伤那夜定是十分艰难吧。” 经女子这么一问,揽月回想起祧庙大火的那晚,的确是艰难痛苦到自己根本不能够再去回想,只能尴尬地轻轻一笑。 那女子又以眼底偷瞄小男孩,见他脸色更冷,便知话题不对,慌忙转换。 女子笑靥生春拉起揽月将她的胳膊伸展开,然后上下不停地打量,亲昵道:“诶呦呦,方才一进庵里光线暗,竟是没有看清,还真是个天仙般的妹妹啊。身着之物皆是素净,仔细看来又不是一般民间姑娘能着之物,清雅却不失华贵,你瞧瞧这腰间的衿带。哟,还有这系在手腕间的织锦丝带和薄纱,跟着妹妹一飘一曳的真是绝美,若不是妹妹此刻真真切切站在姐姐面前啊,姐姐怕是还以为偶遇了仙子落了凡尘呢。” 女子说着牵起揽月的手放在自己的手中,一脸殷羡地上手细瞧她腕间的织锦丝带。 揽月的手腕本就带伤,再加上月前祧庙大火夜晚手上的力气已用到极致,一直未能恢复,现下只是被那女子稍加用力碰到,便痛得脸色煞白,轻唤一声,立即将手抽回。 女子见状也是出乎意料,收敛花容凝色问道:“妹妹这是?方才我瞧着妹妹的面无血色,身弱无骨,便是气虚血亏之症,难道说,妹妹的腕间偏巧有伤?姐姐我也是略通医术的,要不要为妹妹看看。” 136未妨惆怅是清狂 再别草菴暮色中9 听得出,女子此时所言之辞倒是像有几分真心。 揽月微抬俏颜摇头道:“这倒不必劳烦姐姐,我是自小便有的顽疾,习惯了倒也无妨,寻常小心些就好。” 女子又问道:“妹妹所言也是,妹妹既是救治舍弟之人,能将死骨更肉,这番医术也是世间罕有的起死回骸之术。只是不知妹妹为何自己的身体这般孱弱,竟不能自医?” “这......”揽月含辞未吐,又只得悠悠一笑来掩饰难以言明的缘由,清澈的双眸中略见惆怅,眼眶湿润,流露出的光芒却依旧温暖。 那女子呆看着揽月、无法移开目光,心中被触动,心里想着,看得出眼前这个小丫头不仅仙姿佚貌,且心地纯善。 果真是个不落纤尘的美人儿,别说自己是个女人,都被这不世出的纯良丫头所吸引,是纵不肯由得他人有一点点欺凌之举的,也就难怪方才床上的那个人会用那等冷冽冰刺般的眼神瞪着自己了。 女子此时的脸上晴若秋波,眼角的泪痣衬得她格外娇媚,她扭转腰身走到揽月身前,伸出与她一袭的农妇装扮不符的柔荑细指,轻轻捧着揽月的脸颊,红唇微启,笑道:“瞧你这个妹妹,不想说便不说罢。我还得谢谢妹妹今日又来探望舍弟,只是还不知如何称呼妹妹?” “我?我叫......” 揽月并没多想,开口便欲告知姓名,却被聿沛馠的咳嗽声给制止住了,聿沛馠适时说道:“香香,时间不早了,咱们也该回城了,别忘了戌时之约。” 经沛馠这么一提醒,揽月打住了刚要脱口而出的名字,她还记得沛馠提醒过自己,在外不可百纵千随、不作防范,便顺势道:“姐姐唤我香香便可。既然这位弟弟的伤势已大好,又有姐姐照顾,那香香便可放心离开了。” 说完,揽月随意地将流纱青丝敛到耳后,露出线条优美的颈项和清晰细腻的锁骨,又有一股淡淡的、悠悠的清香泛起,沁人心脾。 她提了裙摆再次俯身在小男孩的面前,将一直拎在手中的棉袋打开,一边将里面的东西一件件取出,一边眨着流盼生光的眼睛,荡漾着迷人的浅笑,两颊微微泛起一对梨涡,对那男孩道:“今日城里热闹,我得了这些玩物,便带来给你,我想着大约你这个年纪的孩童都是喜欢的吧,若是养伤无聊,拿来取乐应该正好。” 小男孩低下头,任由紫黑色卷曲的短发垂在脸上,遮挡住自己的眼睛,他仍旧不发一言,只是抿着嘴,看着揽月从棉袋里取出陶响球、九连环、土偶儿和七巧合璧图发愣。 自从揽月救下他,小男孩便一直是这副沉默的样子,所以揽月倒也不十分在意,微微起身,裙摆在空中抛出一个美丽的弧度,又优雅的飘落下来。 “还有这个。”揽月从衿带下的熏囊里取出一只白瓷丹瓶,把它递给女子。 秦寰宇看到,这瓶子的样子和云牙子给自己的那只一模一样。 137未妨惆怅是清狂 再别草菴暮色中10 “这是......”女子不解道。 “这是一丸丹药,姐姐可以将它碾碎,在水里化开给令弟喝下,不出七日,这位弟弟的伤势就应该能痊愈了。” 揽月清眸流盼,颦笑间露出清泠高贵的神色。 揽月整理了一下熏囊,将上面的束口绳重新系好,忽然手中一停,像是想起了什么。 女子低头拨弄着手里的丹瓶,却听见揽月再次开口说道:“啊,还有一件事情。我听闻墉城内今夜有鉴花会,姐姐连日照顾舍弟想来也是辛苦,不知是否也会去热闹一番?” 女子不知揽月的用意,展开两袖抖了抖,苦笑道:“妹妹瞧我这一袭土布装扮,不似那些姑娘家能打扮,我倒是想去松快一下、热闹热闹,可是......” “不妨,姐姐实则丰神冶丽,千娇百媚,仅是现在这般就已胜却百人,香香想以此物赠与姐姐,姐姐戴它定可摇曳生辉。” 说完,便见揽月自熏囊中以两指夹出一枚金灿灿的梅花花钿,轻轻放在女子的掌心正中。 “这是梨花堂的......” “姐姐好眼力,梨花堂的苏掌柜赠与我时说此花钿是他们镇店的样式,我也用不到,那岂不可惜。有伤之人是需照顾,姐姐也毋要太过劳累,适度调节才好。”揽月灵动的眼波里透出灵慧又俏丽的光泽。 “啊......”女子看着一只手里的丹瓶,又看看另一只掌心的花钿,朱唇微启,有些意外又有些吃惊,一时说不出话来,甚至连揽月向自己道别都没能做出反应。 直到看到揽月转身欲往外走,她才缓过神来,轻唤住她,却又不知道还能说点什么好。 揽月见女子叫住自己却又说不出什么来,便笑着道:“嗯,我还未问过如何称呼你们呢。” “啊,我......我唤作王胭,舍弟、舍弟名唤阿宁。” “王胭姐姐,阿宁弟弟,嗯,我记住了,那我们有缘再见。”揽月浅笑含春,额头间一道隐蔽的玫红色丝线一闪而过。 王胭杏眼微嗔,双眉微皱,神情一下凝重起来,又立刻以笑容掩盖住,试探着问道:“香香,你今日可是遇见了什么奇怪之人吗?” “今日吗?嗯,今日墉城所见之人甚多,倒不觉得有何人奇怪。王胭姐姐有什么事情吗?”揽月道。 “啊,没有,我随便问问。这片废墟砖石遍地,你出去的时候当心脚下才好啊。” 揽月再次笑着拜别,三人顺序走出草菴。 秦寰宇有意放缓了步伐,不作声息地看着聿沛馠护着揽月从残垣断瓦中坎坷、磕绊的平安走出。 秦寰宇举步睥睨,斜视着身后的草菴上方,藏在衣袖下的手指悄无声息地做出一个法诀,充满肃杀之气的默默抛向空中。 紫光闪过,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坍塌之声,秦寰宇微微转过脸去侧目而视,不动声色地给了身后的黑影一个充满警告的凌厉眼神。 揽月等人离去的草菴里面重新归于寂静,一个黑衣男子骂骂咧咧自弱水庵洞开的盝顶一跃而下。 138未妨惆怅是清狂 再别草菴暮色中11 与其说是跃下,倒不如说是坠下更为确切,他正正好落在那个叫王胭的女子身前,捂着右边正在汩汩冒着鲜血的肩膀道:“飘摇,快来把血给我止啰。” 王胭并不为所动,神色慵懒道:“我还忙着呢,今日的药还未伺候大人服下呢,你且一边儿等着去,血说不定流着流着自己便能停。” 黑衣男人急了,骂道:“飘摇贱人,你没看老子差点儿被伤及脖颈吗,再不给我止住血,真等它停的时候怕是老子的命都没了。方才那男的是何人?身手非比寻常,要不是老子躲得快,方才在刚才这草菴盝顶便没命了,你再不赶紧给老子止了血,那老子干脆现在便拉了你一起死。” 黑衣男人的话音刚落,草菴里那张残破木板床上便发出“咔啦”的木板断裂声,黑衣男子连忙抬头看去,刚巧撞上了一双目露凶光的黑紫色眼瞳,眸底一道凌厉的光芒扫过,看得他心里发毛,甚至忘掉了自己还肩有伤口。 一个七尺壮汉竟然“扑通”一下便双膝着地,跪在一个看似十一二岁的小男孩的面前,连连叩首道:“小人该死,惊扰了大人休息。” 小男孩还是没有说话,只是从床板上坐起身子,脚垂向地面,因他年幼腿短,距离地面尚有几分距离,所以用双手撑着床板把屁股又往外挪了挪,这才将脚触到地面。 看小男孩的动作完全和同龄孩子无异,只是当他再次抬起头来看着黑衣男子的时候,紫眸暗淡,仍是冰冷漠然。 小男孩任由黑衣男子流着血跪在自己的眼前,反而转头用不同于自己年龄的低沉厚重声音对女子缓缓道:“飘摇,你有多久没有对人道出过俗世姓名了?” 女子眼睛半开半闭,好似也在回想,片刻后自嘲般地笑道:“回大人,若不是今日这小丫头问起,恐怕飘摇还真是就此忘却‘王胭’二字了。” 男孩那双深邃的紫瞳里像是被轻烟笼罩,威严凌人的眼神里流闪过点点星光,喃喃自语道:“阿宁。” 只一瞬间,男孩的眼里忽然再次充满凌冽寒光,声音雄浑却有意压抑的问道:“飘摇,你方才可注意到她额头的眉心处有何物?” “回大人,飘摇也正在思虑此事,小丫头应该是在墉城内被何皎皎给瞧上了,那玫红色丝线应该正是被何皎皎埋下的‘夜夜春’的春丝。” 小男孩忽地一下从床上站起,现出一张杀气腾腾地脸,犀利的目光刺向飘摇道:“何皎皎知不知道派她去墉城里是去做什么的?‘夜夜春’是见人都可布下的吗!” 来自男孩的暴戾杀气汹涌扑来,逼得飘摇只能再次伏低了身子,埋下头去不敢回视。 “你!”小男孩龙鸣狮吼,魔威更盛,手指向飘摇。 “大人。”飘摇两眼怯怯的抬头应道。 “去!立刻去寻何皎皎!”小男孩的眼中充满了警告。 飘摇正要回应,又听男孩道:“要你跟何皎皎交代些什么,你可知道?” 139未妨惆怅是清狂 再别草菴暮色中12 飘摇感受到男孩尖利的眼光正在自己的身上霍霍打转,本能自护的缩起身子往后靠去,嘴里立刻回答道:“大人请放心,定让何皎皎将香香姑娘的‘夜夜春’给除去。可今日的药大人还未服用,香香姑娘又送来的这丸......那飘摇就先给大人搁在这里了。” 飘摇一边说,一边把丹瓶放在男孩身边触手可及的床板上面,然后继续蜷缩着身体向草菴门外退出去,路过黑衣男子跪的地方时候,低着头给他使了一个眼色,黑衣男子便立刻会意,也伏着身子对男孩道:“大人,那属下便与飘摇同去,属下告退。” 两人见男孩再未说什么,便趁机窜出草菴,待垂暮的夕阳撒到他们身上,两人长舒一口气。 黑衣男人捂着肩膀“呸”了一口,愤愤道:“他妈的,老子今日也真是邪性倒霉了,受了伤不说,还无缘无故被何皎皎这贱人连累。话说那小丫头是什么人啊,不就是埋了丝‘夜夜春’嘛,大人至于吗?何况以那小丫头的相貌,助何皎皎采.精聚元岂不是事半功倍,大人的伤势恢复就快。现在反而不知道大人怎么寻思的。” 飘摇的嘴角扬起丝丝嘲讽之色,轻蔑道:“瞧不出你彭虎既是这般有见解之才,方才在庵里为何不见你直接说与大人听,在这里跟我嘟囔些有的无的又有何用。” 飘摇的一双乌黑鎏金凤眼斜瞥黑衣男人一眼,便不再搭理,自顾自的把双手探到脑后将束发的发带解开,一头乌黑的发丝翩然垂落在她纤细的腰间。 她又将耳后那朵嫣红色美人蕉取下随意地丢在地上,从胸口衣襟出摸出一支碧玉箜篌簪插在云髻,容颜立即衬得明珠生晕,姿容秀丽。 被唤作“彭虎”的黑衣男子仰头道:“飘摇你这是真他妈的要去阆苑琼楼啊?为一毛丫头,等会回去给大人复命就说去找过何皎皎了不就成了,何必亲跑一趟。” 此时飘摇已褪下灰色斜襟棉布服,重新着了霞彩千色百花锦裙,一番风娇水媚之景,对彭虎嗔声道:“怎么?若是那丫头是你自家妹子,你可也愿意让她随了何皎皎去?” 彭虎的嘴角划过一道刀锋般狡黠的弧线道:“自家妹子?怎么,叫你一声‘姐姐’,你飘摇难道还真将那丫头当做自家妹子了不成?” 飘摇焦躁道:“本仙子没功夫和你在这阋墙谇帚,我看你是伤得轻了。” 说完转身便往墉城方向快步行去,只留下彭虎在原地尖言冷语的骂道:“你他妈还真不管我的伤了?喂!我说,就算你不去嘱咐何皎皎,就凭那丫头身后的那个男人,何皎皎也定伤不了她的。我说的你听见了吗,你自己是什么人没数吗,假扮什么凡俗良家的‘姐姐’,先给我止血疗伤!喂喂!” 彭虎朝着飘摇的背影“啐”了一口,嘟囔了句:“贱人!”知她真不会停下,便只好腾身追去。 140掩春山鉴花赴会 守庙人舍身藏疑1 揽月、聿沛馠和秦寰宇三人自草菴中走出的时候正是落日余晖,燃烧的天空绚丽迷人,晚霞染红了脚下回程的路途。 应该是见到了小男孩的伤势已大好,揽月的心情也极佳,暮色映照在她的脸上浮光跃金,平日素着月白色的衣裙也被拢上了蝉衣般的金纱,让眼前的这位少女更加耀目,温存恬静。 他们刚进墉城西门的时候天际还有如血残阳,等走回满庭轩客栈门前的时候,天色已沉。 聿姵罗已经手执团扇等在客栈大堂漫不经心的来回踱步,时不时的往楼梯上面看去。 显然聿姵罗对晚上的鉴花会做了十足的准备,她已将日里着的朱红色薄纱锦裙换下,新着了一袭曳地盘金石榴娇花裙,长长的裙摆绽开在四周,逶迤在身后。 聿姵罗头绾仙云髻,斜插一支明晃晃的金崐点珠桃花步摇,眉心处金灿灿、煜煜生辉,正是贴了梨花堂的花钿,看来苏掌柜所言并无夸张,梅花钿果真是点睛妙用。 聿姵罗仅是略施粉黛,便已美眸顾盼,华彩流溢,引得满庭轩里的客人频频回首偷忘、私语怯怯,几个伙计被其容貌所魅,脚下失了方向,不是撞在客栈柜台上,便是被楼梯绊倒,惹得聿姵罗在扇子后面偷笑。 殷揽月走在最前面,最先走进满庭轩和聿姵罗打了一个照面。 聿姵罗睁大了眼睛惊讶道:“揽月,你怎么会从外面进来,没在房间休息吗?咦,你这装扮与先前无异啊,怎么竟没有打扮一下?” 聿姵罗的话音刚落,聿沛馠和秦寰宇也从门外而来,聿姵罗的神情从惊讶变成了敏感多疑,尤其在她看到秦寰宇以后,眸色似蒙尘一般暗淡下来问道:“你们?怎么在一起?” 聿沛馠眼见聿姵罗的脸色在一瞬间暗沉下来,她的眼睛在看到秦寰宇跟在揽月身后回到客栈时,眼睛里明显掠过一抹乌云。 聿沛馠便抢在揽月前面开口道:“我和寰宇觉得无聊,便一起到城里走了走,回来的时候刚巧在客栈门口遇见了揽月。” 说着给揽月递了一个眼色。 聿姵罗将信将疑,转向揽月问道:“揽月,聿沛馠说的是真的吗?那你又为何会出门去?” 揽月也接收到了聿沛馠挤眉弄眼的意思,她并不知聿沛馠说谎掩饰的真实原因,还误以沛馠在为她遮掩祧庙大火那夜自己私溜下山而巧合救下男孩的事情,于是回避开聿姵罗的目光,只是频频点头回答道:“是真的,我、我......我去将人家送的七巧合璧图、土偶儿又转送给了城内的孩子们。” “就是墉城里那些个摊主送予你的玩具?”聿姵罗瞪着大眼,探寻的样子。 “是,姵罗你知道的,咱们今日刚下山,要走的路途尚远,带着这些上路实有不便,若就此丢掉也是可惜,所以我便出门送予孩童,物尽其用嘛。”殷揽月微微转动的眼眸里流光幻彩,越说越欢欣的神色。 聿姵罗看不出她有什么隐瞒,便满意地重新笑着挎了揽月的胳膊,说道:“马上便戌时了,咱们该去鉴花会了,你的扇子哩?” 经聿姵罗一提醒,揽月方想起掩春山用的扇子还放在房间里面,便连忙提了裙摆跑上楼去拿。 141掩春山鉴花赴会 守庙人舍身藏疑2 聿沛馠在身后喊道:“慢点慢点,又不是参加盟会那般不可迟到。” 揽月喘着粗气在楼梯中段暂歇,透过楼梯隔板缝隙对下面喊道:“这怎么行呢,你不是说寰宇戌时二刻还与姑娘在枫曲桥头有约的吗?” “噗!”聿沛馠捂着嘴极力强忍着不要喷笑出声,以至于把脸憋了个通红,然后对着楼梯上的揽月道:“是哈,差点儿错过了秦寰宇的姻缘。那你还不快点儿。” 聿沛馠话音刚落,便听到头顶传来快步的爬楼声,转过头看着秦寰宇笑着道:“你们看这丫头,还真是当真了,哈哈哈。” 聿沛馠还在兀自大笑,眼睛忽然撞到了秦寰宇森森闪着寒光的眼神,像是彻头浇下了一大盆冰水,让聿沛馠的嘴角僵在了脸上,聿沛馠怯怯地抹了一把鼻子,又清了清嗓子,装作方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聿姵罗瞪他一眼道:“活该。” 听到聿姵罗骂自己,聿沛馠怎可忍,方才自己光顾着帮揽月打掩护了,差点儿错过戏谑眼前这个把自己打扮成一只野凤凰的女人了,而且这个女人还顶着一张跟自己几乎一样的脸,聿沛馠真是无法忍受,干脆冷眼道:“我说,你这身凤凰行头从哪儿来的啊?” “凤凰?”聿姵罗虽然觉得“凤凰”二字并不难听,但是能从他聿沛馠嘴里吐出来的,那定不可能是为了夸赞聿姵罗,后面肯定还憋着什么难听的话呢。 “不是凤凰是什么,你瞧瞧你后面这扇开屏的大尾巴,瞧瞧你头上的金簪银缕,知道的是你要去鉴花会,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这是要去皇帝的宫廷里面选妃呐。不是啊聿姵罗,你下山是要去?鼓盟会的,你包裹里面怎么净带了些没用的,这个,还有这个,啧啧啧。” 聿沛馠一脸嫌弃的扯了一把姵罗的步摇,又扯了一把盘金石榴娇花裙袖口的水纱。 聿姵罗不耐烦的将聿沛馠的手挡开,眼睛顿时瞪得更大了,愤怒道:“聿沛馠!跟你有什么关系,就算我是去选妃,那也是穿给皇帝看的,总之不是给你看。我带这些去盟会又怎的了?难道要我阆风门下的女子输与那些门派下的女眷不成?穿得华美正式一点方不给师父丢人,你懂什么。难道人人都得像你一样,腰别杆笔、摇着把扇,一袭民间寒酸秀才味儿,真给阆风丢人。” “嘿?”聿沛馠和聿姵罗势均力敌,终相吞咀。 等揽月取了扇子下楼来的时候,他二人你来我往、唇枪舌剑,已斗得面红耳赤。 揽月左右环顾着他二人,忧心问秦寰宇道:“他们这是......又吵架了?” 秦寰宇面无表情,淡淡道:“没事,不用管他们。” 聿沛馠瞥见揽月怎么上楼去又怎么下楼来,手里只是多了一把扇子,再无装扮,便主动同聿姵罗休了战,嘴巴长得有碗口大,嗓子发干,生咽下了两三口唾沫,愣着两只眼睛疑惑的看着揽月道:“殷小姐,你这是?你就这样去鉴花会?” 142掩春山鉴花赴会 守庙人舍身藏疑3 揽月看见聿沛馠脸上惊讶的表情,感觉自己完全抓不住他的意思,只能上下打量自己,试图理解聿沛馠认为自己的穿着和去鉴花会有什么直接联系。 殷揽月水灵灵的眼睛忽闪忽闪,绛唇微抿,终是不解,只得求解道:“我是哪里穿着不宜吗?” 聿姵罗上前拉着揽月的两袖打量道:“揽月,你方才上楼就没有再施些粉黛吗?衣裙可带有颜色亮丽些的?对了,花钿呢,为何也没见你贴花钿?” 揽月摇头道:“花钿啊,好像方才出门之时不知丢在哪里了。衣服我已贯穿这身月白色衣衫,是成人后爹爹命人以火浣布制成,还特意叮嘱我时刻着此衫,尽量不离身。还好这火浣布清洁起来分外便利,于火上一烤便洁净如初,还省却了风干的时间。怎么?难道去鉴花会穿不得这颜色吗?” 聿沛馠叹着气,以手托脸,无奈道:“穿什么倒是不打紧,只是这般素雅倒是可惜了你的这般容颜。唉,真愁人啊,一个打扮得像只野凤凰,一个却分毫不知女子闺中天颜之趣味。” 揽月眼里弥漫着稚气的光泽,惊疑问他道:“可是,先前你不是说还要我以面纱遮脸吗。” “也对。揽月,你可记得啊,咱们今日就是去赶一趟热闹,你可得知道今夜却扇的意义对墉城民众的非同一般,不可随便有男子来便把扇子给取下了。”聿沛馠强调道。 “行了行了,真是啰嗦。你管好自你自己罢,我们又不是不知道你是为那风尘女子才去的,在这里假装什么正经。”聿姵罗白了他一眼。 “咦,遥兲现在还没下楼来吗?”揽月问道。 “噢,我忘了说了,你们还没回来之前,遥兲便已下楼来,说他觉得有些累,想要继续休息,今夜便不与咱们同去看热闹了。还要咱们早去早回,不要耽误了明日的行程,再就是照顾好揽月。”聿姵罗道。 “那你不早说,还得让咱们在这处空等半天,耽误了寰宇兄去赴约。”聿沛馠一边说,一边绕到三人身后比划着轰人的手势,将揽月三人催促着赶出客栈。 戌时的墉城灯火渐盛,一盏一盏被沿街点亮,灯光闪烁在马路上,没多久便形成了皓光闪耀的银河。 城里的人们熙熙攘攘,有以扇掩面的曼妙女子,亦有衣袖飘飘的文雅公子,或是只身娉婷袅娜、或是相邀结伴相携说闹,皆是满目含春带笑的加入道涌动的队列当中,往城西的方向接踵而去。 聿沛馠一行并不需多问,只要跟着人群的方向行去,定是那祧庙所在,绝不会错。 跟着人流方向往前走了一段,更加繁华喧闹,夜幕已经被无数灯火淹没,照得如同白昼,四周都是灯的海洋,有冬瓜灯、花瓶灯、元宝灯、方形灯,还有剪纸灯、纸扎灯,有花鸟灯,也有龙凤灯。 殷揽月还是头一次看见各式各样多彩的灯笼,惊叹着民间手艺之人的巧手天宫。 143掩春山鉴花赴会 守庙人舍身藏疑4 揽月掩在扇面后面的绛唇微张,倒吸着赞叹之气,眼瞳里面倒映着灯光,闪闪烁烁好似跳舞的星斗。 聿沛馠走在最前面,看见前面水泄不通的人群逐渐往中间收缩,最终自动排成了四五列的长蛇,比肩继踵的往高处蹬去,仔细一看,原来百姓们正是在排队通过一座桥,桥拱正中写着“枫曲桥”。 聿沛馠心下一乐,回头激动地对着秦寰宇比划着,但是因为中间忽然插入人群队伍的人太多,四个人只见已被拉开了挺长的一段距离。 走在最后面的秦寰宇皱着眉头也没能听清聿沛馠要表达的意思,还以为他是遇到了什么困顿,或是偶遇了什么熟识之人。 等秦寰宇排除万难再度往人群深处挪到总算能听到聿沛馠声音的距离,聿沛馠喊出的三个字却让秦寰宇的脸色更加阴沉,那便是“枫曲桥”。 聿沛馠挥着手不停比划的地方,便是桥西,聿沛馠还在替秦寰宇记着白日里遇见的姑娘所约,若是此刻他们还在阆风山上,秦寰宇恐怕是要祭出剑来给他一个教训的,而此刻他是腾不出这功夫的,因为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那就是护住人群里那双左顾右盼、四下新奇打量的眼睛的主人。 虽然是被内丹术首屈一指的殷昊天深锁闺中阆风大小姐,殷揽月却丝毫没有趾高气昂小姐的架子,反而像是一头小鹿,藏躲在扇子下的眼睛灵活明快,神采飞扬。 因为忧心人群拥挤,秦寰宇只得走在最后面替揽月多加留心碰撞过来的人流,但凡一时稍不注意,揽月便会被撞到。 甚至有一次完全失去平衡被秦寰宇背脊挺直以身躯接住,等揽月怯怯微微睁开眼睛的时候,揽月的脸颊隔着丝薄的扇面贴在秦寰宇横阔的胸前,跟着他的呼吸起伏。 揽月轻轻向上移动目光,见秦寰宇两襟之间脖颈下的肌肤隐隐有光泽流动,冰蓝色外袍上萦绕着甘松馥郁的味道。 揽月的心里像是揣了一只兔子似的砰砰直跳,又是这种莫名紧张的感觉,她慌忙以双手轻推秦寰宇骨健筋强的身体让自己可以独立站起,却不敢抬头去看秦寰宇,低了头口中羞道:“寰宇,抱、抱歉......” 周围热情的百姓们显然没有给揽月留下道歉的机会,又一阵潮水般的涌动再次撞到揽月刚刚直立的身躯,把玉软花柔的她再次推进了秦寰宇坚实的怀里。 没等揽月反应过来,她便感觉有一只手臂从自己的腰身处圈起,使得揽月往秦寰宇的胸口贴得更紧了,而那正是秦寰宇本人,他又腾出另一只手挡住揽月四周的人群,留出使揽月不受拥挤的空隙。 揽月的脸颊又一次贴近秦寰宇胸膛,只是这一次,她精致的鼻峰刚巧触碰在秦寰宇衣襟间的皮肤上,呼出的温热气息与秦寰宇皮肤的温度相互交融。 揽月顿觉极难为情,于是微微抬头想要分开些距离,哪知人群推搡,揽月柔润的唇便毫无防备的印上秦寰宇裸露在外的胸膛,揽月蓦地脸颊通红,星眸圆睁,只看见在一霎间,秦寰宇的脖颈和胸口的皮肤也都变红了,秦寰宇应该也是感受到了,他的动作忽然僵在了那里。 144掩春山鉴花赴会 守庙人舍身藏疑5 二人的距离贴得太近,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也许是因为春日渐暖,也许是因为人多温热,揽月看见秦寰宇的脖颈上渗出汗水,顺着他细如美瓷的皮肤滑落。 揽月抚在秦寰宇胸前的手掌清楚的感受到他的心脏猛烈快速的跳动,就像是丹炉中灼烧的丹丸般上下窜动,揽月的手像是被烫伤一般从秦寰宇身上弹开,再次推开了秦寰宇,自他的环抱中脱出,低首垂眉,蝶羽长睫微微颤抖,美眸流转,极力掩饰自己的局促不安道:“我、我可、可以自己走,嗯,谢谢。” 话落,揽月躲在扇子后面深吸一口气,又慢慢呼出,紧张地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仿佛周围的喧哗声都消失了。 揽月怕秦寰宇也听到她的几欲跃出的心跳声,便急忙翘首在人群中寻找什么,在确认了聿姵罗的位置后急忙唤她道:“姵、姵罗!” 此刻的揽月再也无心去看花灯,只顾低着头灵巧地穿过人流的缝隙,一股脑往聿姵罗的方向钻去,自始至终都没敢抬眼去看秦寰宇的表情。 秦寰宇就这么静静地看着揽月,直到她推开自己往聿姵罗的方向行去,冰眸始融,嘴角不易察觉的微微上扬,像是在冰冻的深海之下泛着微光,他的胸前衣襟和袖口上还留有她清新香甜的独特味道。 待揽月寻到聿姵罗的时候,姵罗正嘟着红唇,倏皱着眉毛,一脸不耐烦地整理着盘金石榴娇花裙的曳地长摆。 聿姵罗没好气地说道:“这里人流密集,多有没有眼力之人频频踩到我的裙摆,差点儿将我绊倒不说,还差点将我这裙子扯毁,早知这般不便,我还不如不特意换了它来。唉,还是你巧捷万端,穿得简单,行动起来也方便,我这一路上光顾着一边执扇掩面,一边扯裙摆了,什么光景也不得见。” 揽月只是听着聿姵罗的抱怨之词,却并未开口回应聿姵罗,揽月虽已是在姵罗身边,思绪却仍沉浸在秦寰宇的身影里,恍恍惚惚,心不在焉。 聿姵罗见自己说了这么多又未见回音,抬头去看揽月,却见她一脸通红,惊讶道:“你这脸怎么红成这般,倒是终于是有些血气之色了。难道是......” 聿姵罗忽然露出一丝狡黠玩乐的神情,哄她笑道:“难道是你方才已遇到心仪的男子了?快说与我听听,是否英俊潇洒,又或是玉树临风?” 揽月哪儿能听出这是姵罗在诈哄自己,还以为被她猜中了心事,脸上的红晕更鲜艳了。 聿姵罗见状,噗嗤一声笑了,惊喜道:“还真被我说中了啊,是哪个,快也指给我瞧瞧,我就不信他难道还能风采俊逸过寰宇。” 现在揽月最听不得的就是秦寰宇的名字,她顿时感觉到脸上的红晕在扩散,皮肤滚热,从耳根又蔓延至脖颈,幸亏手中还有面扇子可以暂且用以遮羞,于是躲在扇后轻轻摇了摇头。 还好聿姵罗在这一点上和聿沛馠不同,不是事事非得刨根究底,她更多的关注点还是在自己还秦寰宇的身上,于是揽月便帮着她提起裙摆,二人一前一后夹杂在人流中央通过枫曲桥。 145掩春山鉴花赴会 守庙人舍身藏疑6 过了枫曲桥便是一片空旷之地,现在已被有心的城民们布满了举目的花灯,各式各样、五彩斑斓,祧庙正是位于这片空地的最西侧。 过了枫曲桥便可看见,空地的四周皆是湖水,祧庙所在之地实则是一片湖心岛,只留有一座枫曲桥供人通行,这也就难怪被百姓们围得水泄不通了。 湖水倒映着岛上悬挂的灿烂灯光,湖面上金光闪耀,像是有人把光一点点揉进了湖水中。 层层鳞浪随风而起,湖水里的鱼儿也好似感受到了墉城年祭的这份快乐与热情,纷纷露出水面,吐出水泡,最终化作了水晕,荡起清清涟漪。 春日里的水草弥漫在浅滩上,湖中已飘着朵朵翠绿的荷叶,像是泛起的轻舟,而薄薄的水汽犹如轻纱笼罩在水面上,自轻舟间氤氲着散开,使得空气也泛着甜润的味道。 揽月和姵罗走到西边桥头的时候,聿沛馠已等在了那里,正兴眉飞色舞地同时与六位悉心装扮的娇艳女子相聊甚欢,看见揽月和姵罗走来,聿沛馠依然乐不可支地对她们应付似的挥了挥手,又立刻别过头去,对那六位姑娘笑语盈盈。 聿姵罗白了他一眼,啐声道“我呸,登徒子!” 而聿沛馠身边的那六个姑娘的目光却时不时地往桥上以媚眼扫去,满面春色的以扇掩面,开始娇羞地你推我搡起来。 聿沛馠不需抬头去看,论男人的丰神俊朗,能从他聿沛馠面前将姑娘们的视线勾走的,猜猜便知定是秦寰宇来了。 聿沛馠知道此事无论再与姑娘们讨论些什么,她们的春心撩动,便很难再继续下去,索性耸耸眉毛,展开镶金檀香扇摇晃起来,悻悻等着秦寰宇过来身边。 随着秦寰宇的步履渐渐靠近桥头,姑娘们的私语羞怯声变成雀跃澎湃的尖叫声,揽月最初还感到意外和不解,等揽月回头看去发现她们皆是为秦寰宇而春心泛滥的时候,心底升起了奇怪的感觉。 如果非要形容这番感觉,它的滋味竟然有些许似那含.入口中的爇心香。 尚有几分距离,揽月便望见了人群中秦寰宇看向自己的眼睛,她仓惶转移视线,眼波如流云一般飘来飘去,终究还是不知该落在何处,只得退缩脚步,躲到了聿姵罗的身后。 所幸的是大家此刻关注的目光并不在自己身上,没有人察觉自己的异样。 只是这一切都没能逃过秦寰宇深邃如海的冰眸,微微蹙起的眉峰间若有所失,仿佛藏有许多心事。 待大家齐集枫曲桥西,聿沛馠收了“云影扇”,用扇端依次轻点过那六位丰容靓饰、花枝招展的姑娘,道:“喏,思柔和清馨,是咱们白日里便见过的,这四位是燕婉、若云、春翠,嗯,还有这是......” 被聿沛馠叫到名字的姑娘一个个风娇水媚屈膝行礼,媚眼如丝,斜瞥藐过秦寰宇郎艳独绝的脸。 见聿沛馠没能记起自己的名字,一位手执黑绸绣花蝶竹柄团扇的姑娘急急嗔怪道:“碧蓉。” 146掩春山鉴花赴会 守庙人舍身藏疑7 “哦哦,对,碧蓉,碧蓉也是新到阆苑琼楼的姑娘,你们还没过来的时候我们正说到她们阆苑琼楼的头牌何皎皎和廖语梦二位姑娘也都会来参加鉴花会,到时候啊,寰宇咱们二人可以一览芳姿,一饱眼福。” 聿沛馠说到“一饱眼福”四个字的时候,对着秦寰宇挑起眉毛,斜睨轻瞥着碧蓉凝脂白露般半遮半漏丰润的酥胸,妩然一段风流。 秦寰宇哪里知道聿沛馠的用意,等他意识到聿沛馠是在诱使自己去窥视姑娘家的胸口,立即将脸撇开到一旁,眼里射出警告般的寒光。 就在秦寰宇阴沉着脸色提醒聿沛馠的时候,却撞见了揽月正在凝视自己的星眸,秦寰宇分明看见她低垂睫毛下的眼神黯然失色,一脸落寞失望之色。 秦寰宇心焦急躁,旋即感到自己的手心里瞬间渗出一掌冷汗,又当众有口难辨,愤怒之气愈增,全部转化为瞳中火焰迸发出凌厉目光,转头瞪着聿沛馠。 聿沛馠哪里管他那么多,摊着双手甩了两下,那意思是在怪责秦寰宇真是不识趣,就是因为你我是好兄弟才与你分享的,我聿沛馠可真是委屈无辜啊。 自桥头过路的男人们频频回望那叫做碧蓉的女子,或者应该说是碧蓉曝露在外形如扣碗的隐约兰胸才更加准确。 碧蓉含笑含妖,媚意荡漾,很是享受这般男人带来的垂涎目光,也正因如此,碧蓉有些得意,便趁兴纤腰微步,扭捏作态,迎着秦寰宇走上前来。 只见碧蓉绣花团扇挑逗似的倾斜,扇子下面的红唇微张,嘴角微微翘起,散发着一股魅惑气息,欲引诱面前这个气宇不凡、英俊倜傥的凛凛青年投入自己的怀抱,与之一亲芳泽。 尤其是像秦寰宇这般冰冷如霜、冷漠无情的翩翩男儿,越是能勾起碧蓉的渴望,毕竟凡俗男子太没有趣味,随随便便便可拜服在她的风情之下。 然而碧蓉却失算了,秦寰宇面无表情,只是用余光冷冷的瞥见她一眼,便扭头走开,竟然连正眼也未曾看碧蓉一眼。 秦寰宇那冷漠的目光高傲且漠然,令周围热闹的氛围都冷却下来,碧蓉目瞪口呆的傻眼立在原地,没想到秦寰宇只用了一个眼神就将自己拒之千里之外。 在一旁一直未说话的聿姵罗见到碧蓉这番出丑狼藉的样子冁然大笑。 起初聿姵罗还真是被这风韵动人、容色娇艳又性情爽朗的女子给吓了一跳,心神不定地小心观察着秦寰宇的反应,又见碧蓉如此主动,聿姵罗心烦意乱,心脏砰砰地跳个不停。 现在好了,碧蓉自以为是的认为全天下的男人皆是同一般,小觑了秦寰宇的品性,反而弄得自己出乖卖丑,颜面尽失。 聿姵罗昂着头以眯起眼睛轻蔑地瞄着碧蓉,她聿姵罗看得上的男人,又岂能是这等风尘贱质的女子可以轻易诱惑去的。 女人之间的直觉是莫名准确的,碧蓉感受到了聿姵罗讥讽嘲弄的鄙夷目光,也怒目回视着聿姵罗,两个女人醋海翻波,顿时红了眼睛。 147掩春山鉴花赴会 守庙人舍身藏疑8 尤其是碧蓉,先前秦寰宇让她当众出了丑,正想这个地方发泄一下呢,于是卖弄着柔软腰肢,尖声尖气道:“诶呦,怎的?补阙灯檠啊?我寻思着这公子怎的就这般冷漠,原来竟是惧内所致啊,那我倒是可以理解了。”刚好让碧蓉找了个机会为自己扳回一丝颜面。 聿姵罗自己就是女人,所以特别了解碧蓉现在的托辞,虽说是在戏谑自己和秦寰宇,但是聿姵罗的心里却有一丝美意,却仍旧敛颜嘲讽碧蓉道:“我当你与那何皎皎能有什么不同呢,原来你们‘阆苑琼楼’里出的皆不过是卖弄风骚的残花败柳,既是人尽可夫,又何须以扇掩面,佯装矜持。” “你!”碧蓉和聿姵罗二人皆是凤眼圆睁,柳眉剔竖,脸色铁青,一来一往分毫不让。 揽月在扇后喘出一口长气,真是不喜参与这般唇齿之戏,于是索性悄声向后退去,趁着众人不曾察觉,混入人流里,向着祧庙正中的空地方向行去。 四月天的湖心岛上竟然弥漫着花香,阵风拂过,天女散花般的白色花朵像翩翩起舞的蝴蝶,轻轻柔柔吹落在人们的身上,纷纷繁繁像是春日里的雪夜。 这番景致竟是非常亲切,仿佛回到了灵台清露霏微的桂花林里。 揽月伸出手去,凌空接住一朵槐花,放到扇下轻嗅,素白留香。 “雪色凝脂迎日月,娇姿含露净尘埃。” 揽月的身后传来一个陌生男子念诗的声音。 那声音来到揽月的身旁,恭敬有仪风道:“姑娘仙姿独到,一袭白衣胜雪,如月光流动轻泻于地,与槐花景致融为一体,该不是落入凡尘的仙子吧。” 这声音起先让揽月吓了一跳,当她回身看去,却见一身着水墨色衣衫,头戴白玉发冠,儒雅气质的书生模样之人,在自己身后长身而立。 书生见揽月扇后隐隐露出的容姿灿如星光水眸,邃然失了魂魄,行动不再淡定,慌忙俯身作揖行礼,殷切道:“小生姓张,名唤辰良,便是那‘吉日兮辰良’,良辰之意。没想到今日有幸得以‘良辰遇美景’,真是小生之幸,敢问可否获知小姐姓名。” 揽月还没有单独与陌生之人接触的经历,看上去有些战战兢兢,并未回答,她压低了下颌掩在扇子后面,轻轻摇了摇头。 张辰良忙道:“小姐莫怕,辰良自小勤学苦读,旨在成为抱瑜握瑾,沉浮闾巷之人。小姐若是尚有戒心,不愿吐露姓名,那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小姐这般风姿卓越,纤尘不染的姑娘,辰良从未在墉城内见过,敢问小姐是否城里子民?” 张辰良见揽月摇头,彬彬文质的微笑道:“那小姐可愿意辰良陪伴小姐同游,也可为小姐做一番介绍。” 揽月微抬俏颜,灵动的眼波里透出伶俐的光泽,思索一二,点了点头。 张辰良道:“小姐可知这湖心岛的名字?” 揽月歪着头闪烁着灵慧求知的神色,于是张辰良继续道:“这湖心岛名唤‘槐夏’,之所以以槐夏为名,原因有三。一则沿湖环绕近水处皆栽有槐树,一旦天入四月,举目远眺处皆是槐花起舞,好似白蝶展翅,芬芳迷人;二则是槐夏岛的形状自高处俯视好似槐花含苞欲绽;三则是为了纪念许多年以前祧庙的守庙人,名字亦巧,带有‘槐’字,故此而得名。” 148掩春山鉴花赴会 守庙人舍身藏疑9 听张辰良提到了祧庙,揽月忽然记起了月前这里的大火,于是开口询他道:“听闻祧庙曾遇大火,现在看来已修缮完整,并无丝毫损毁痕迹。” 这还是张辰良第一次听见面前这位清丽出尘的姑娘开口讲话,她的声音轻吟浅唱,似水如歌,如云似雾飘进张辰良的心坎里,缠绕在心头上,搅得他心里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脸上发烫,竟像是月光也能将人晒伤。 揽月见张辰良不作答,失了魂魄般怔在那里,奇怪地回头瞧他一眼,唤醒他道:“张公子?” 张辰良赶忙甩了下头,清了清嗓子掩饰自己的失态,说道:“姑娘所说的是哪次大火?” 揽月有些惊讶:“张公子为何有此问,那么祧庙究竟遭受过几次大火?” 张辰良专心致志,手指悉数了片刻,一本正经的抬起头,道:“诶呀,说起这祧庙的大火频繁啊,那可算是墉城的奇闻了。如果姑娘问的是最近一次的话,那就是月前了,这不,也就只能将年祭延后至今日了。” 见揽月眼神吃惊,张辰良更加殷切地讲述道:“姑娘可知槐夏岛周围环绕的湖为何名?此湖名作‘九子湖’,这条湖并非天然形成,而是官府携了百姓人工开凿,就是为了防范祧庙的莫名大火。 “据家父家母所说,许多年之前啊他们还是孩童的时候,天空中传来雷鸣轰响,如耸立的山峰瞬间坍塌之声,身居家中已感天玄地动,便慌忙跑出家门打探是何情况。 “当大家出门去却见四处遍布红霞,一道殷红的光束自北往南划破天际而去,卷起天上红霞似血浪一般涌向南方,然后消逝不见。 “这奇观异景是消失了,但是怪事却来了,那红光像是带来了不祥,祭奠着墉城百姓远祖们的祧庙开始频繁的着火,夜里还有人称自己听见祧庙里面传来像是有人被烧死前的鬼哭神嚎之声,太是瘆人。” “那时候啊,祧庙是烧了修,修了烧,官府百姓拿它皆是没有办法,有的时候火势大了,还会往墉城四面蔓延,搅得民不聊生。” “无奈之下,当官的给想了个办法,干脆绕着祧庙的周围挖出了一面人工湖,就是姑娘你眼前的这面九子湖。” “所谓‘九子’就是龙王的第九个儿子‘螭吻’,意为灭火消灾。虽然是有了这条湖啊,但是祧庙着火的现象并未减少,只是不至于再将火势四处扩大了而已。不过毕竟为了上岛祭庙,还是留有一座枫曲桥在的,若是大火时候乘了顺向的风势,还是能将火苗引至外面的。” 说到这里,张辰良忽然收住了故事,问揽月道:“对了,墉城西郊的‘弱水庵’姑娘可曾听说过?” “嗯......”揽月正在犹豫着如何回答,张辰良又抢在揽月前面自问自答道:“嗨,瞧我怎么问这么傻的问题,弱水庵早已是残垣废址了,墉城当地子民都未必听过。据说当年大家皆为祧庙频繁燃起的大火发愁,弱水庵的老道姑送出了一个叫做‘槐月’的哑女来守祧庙,说是此女的八字是戾气极其重之人,以戾化戾,有她日夜坚守祧庙,定可化解大火。后来经过了一十四个昼夜,果然未再见过祧庙大火,而哑女却成仁取义,殚精竭虑死在了祧庙。” “墉城的百姓为了纪念哑女的舍生忘死,于是便在祧庙周围沿湖移种了这许多槐树,以表恩谢,除此以外啊,墉城每年的年祭便增添了一项夜祭,也便是‘鉴花会’,也是为了纪念那个叫做槐月的哑女。” 149掩春山鉴花赴会 守庙人舍身藏疑10 一边说着,张辰良一边斜瞥偷瞄揽月扇下的容颜,惊见她脸色晶莹,肤光胜雪,双瞳漆黑闪烁如星,张辰良心中反而暗淡魂殇。 若是不曾相见,自己也不至于痴恋,现在既然让自己见到了这般绝美的女子,她像是握不住的梦一般,若是不能得,岂不是另外一种折磨。 这样想着,张辰良不免深叹出一口气来。 揽月不明他的心意,不解道:“张公子为何叹气?” 张辰良心绪郁结道:“噢,没什么。只是在想,姑娘你若是肯参加鉴花会的话,必能夺取花魁首位,荣登花榜。到时便可手持五鸣扇令画师画像,悬挂于祧庙,那辰良还能时时来此思念姑娘的仙容。” “五鸣扇?为何这扇子如此贵重,要收入祧庙,每年方得一见?”揽月记得梨花堂的苏掌柜也曾说过同样的话,不知月前那次祧庙的大火,是否还能将一柄扇子完好留存下来。 “噢,我也是听说的。据说五鸣扇是当年守庙的哑女所执之物,哑女死去以后,五鸣扇因沾染了她的仙力,故继续在祧庙里护佑远祖祠堂,压制戾气,方不至于再惹火势。” 张辰良回答完揽月的问题,又愁山闷海迟疑问道:“嗯,姑娘......辰良有一事相求,就是,哪怕姑娘对辰良无意,是否可为辰良却扇一回,让辰良可以一睹花容。” 揽月的眼里幽光闪动,投去探寻之意,脸色微红道:“可是我听闻女子遮掩春山的扇子,只对钟情之人才可放下扇子、显露真容不是吗?” “这......姑娘,我......”张辰良垂头丧气,耷拉着脑袋望着脚边的九子湖水,这让揽月心中反而有些于心不忍,想着要不就放下扇子,看一眼也无妨吧。 结果此念一生,便又立刻打住,聿沛馠挑眉瞪眼的样子出现在眼前,脑海中回响而来他的嚷嚷声:“不可百纵千随!不可不存防范!” 又仿佛看见秦寰宇款款似水温情流转的双眸正在望着自己,心跳再次加速,只能敛起自己的恻隐之心。 揽月凌立在湖边,带有内疚的望着湖面飘浮着的翠绿碧透的荷叶,忽然盈盈眼波中光芒闪过,笑道:“虽是不宜却扇,但是张公子若是想要一览花容倒是不难,我便以这个相赠公子,以作答谢罢。” 说着,揽月俯下身子舒雅自在的探到水边,月射春湖,白衣倒映,纤指浸没湖水后又用指尖轻点了面前一片静静沉睡在湖面的荷叶,便见一滴湖水晶莹透明的躺在了荷叶中央,圆圆鼓鼓别有一番生机,又见一道月白色的光晕自水滴处一闪而逝。 张辰良揉了揉眼睛,还以为是湖面波光给与自己的错觉,却忽见清澈的湖底咕噜噜发出清脆的声音,他便也学着揽月俯身到水边去看。 见荷叶下有水泡接二连三汩汩地冒出水面,声响越来越大。 片刻功夫便见水花冒出湖面,在水花的正中跟着一起探出的是一枝含苞待放、粉嫩渐变的重瓣荷花。 张辰良难以置信的张大了嘴巴,没来得及发出一声,那花苞便已经展开了两瓣、三瓣......十瓣、十五瓣......花瓣绽开的速度越来越快,张辰良根本无法悉数。 等荷花完全绽放,露出了金色的蕊台,仿佛月下身着粉色霓裳亭亭玉立、翩翩起舞的仙子。 夜风吹拂过湖面,嫩蕊摇芳,荷香十里,吸引了众多人聚拢而来,人群越围越密,其中有人惊叹道:“真是‘摇荡香荷光欲舞’啊,春日里竟有玉荷绽放。” 也有人赞道:“配上湖面的轻云薄雾,美不胜收啊。” 还有人感叹道:“飘然欲醉,起舞弄影,真乃奇景啊。一定是今日年祭,远祖赐福墉城,惠泽众生啊。” “春日生荷?姑娘,这......姑娘?姑娘?”等张辰良从幽香袭来、柔顺清润、优美安谧的忘我中回过神来,揽月早已退去在人群当中,消失了踪影。 150二度露扇下月容 寰宇槐下表心迹1 秦寰宇冰蓝色的身躯出现在被人群围拢的那片湖面后方,衣摆和长发飘逸在身后,给人一种旷达闲适淡然之感。 月光照在他光洁白皙的脸上,偷着棱角分明的冷峻,目光深邃锐利,在薄雾袅袅的湖边,自纷杂的人群里不断游走,找寻着她的身影。 原来,揽月悄声自枫曲桥西离开,秦寰宇也便找了机会混入人群去追她,只是鉴花会人多,祧庙前槐香四溢,反而不像寻常那边容易追索。 方才忽闻丝丝缕缕的清香,又见槐夏岛上有人群往岛南端围拢过去,秦寰宇便也跟了过去,他自然也同众人一样,看到了那朵玉琢冰雕却“不合时节”的清雅荷花。 罄寰宇冷傲孤清又蕴含着无穷吸引力的深邃双眸里掠过一丝温柔,轻抿嘴角微微向上,透出一丝浅浅的笑意——果然是她来过这里。 施展了催花术的殷揽月此刻躲开人群,信步游逛在民众略少的湖水边,心中却是有些懊悔。 揽月的初心本是想要谢过张辰良耐心讲解的故事,没想到催生出的一朵荷花而已,竟会引来这么多人的围观,果然法术在凡俗世间还是尽量少用为好,实在太引人侧目。 “请问这位姑娘,”揽月身侧又有一男子声音传来,见揽月回身看向自己,那男子作揖自我介绍道:“在下付石玉,墉城本地人士,时年二十有三,家住城东红砖巷,家中父母安在,还有一弟......” 揽月本意是出于礼貌想要耐心将男人的话听完再拒绝的,但是这付石玉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一个人娓娓而谈,倒像是拟好了说辞被给自己听的。 揽月竟一时找不到机会插言进去,只好打断他道:“十分抱歉啊付公子,我只是来此看热闹,并无相识之心,就不浪费公子你的时间了。” “并不妨事啊,姑娘可以先了解一下付某,合意与否日后两说嘛,相遇必是有缘啊。” 没想到这付石玉的线条粗壮,肩膀宽厚,没想到他的脾气竟也是随了身形那般顽固不化,完全听不进揽月的善意推脱。 揽月哭笑不得,只好一边微微颔首作礼,一边提起裙摆慢慢后退,然后闷着头一股脑的跑入人群中。 哪想到身后还能听到付石玉穷追不舍的声音道:“姑娘,姑娘莫跑啊......” 付石玉还没能完全甩掉,揽月身前的人流中又忽然伸出一只手臂拦住了她的去路。 揽月抬头再见一身材高大、眼神淳朴的男子,他的双肩高耸,皮肤黝黑,揽月见那男子正要说话,便抢先道:“感谢公子盛情,我只是路过此处,并无交友之意。” 不等对方回应,揽月便绕过了那只手臂,跑进了人流。 揽月体力本就有限,跑了这段路也是再难支持,恰巧看见距离自己不远处设有一座奇峰异石堆砌的假山,假山姿态盎然,想来是建造者按照花园景致特意安置在此,供人休憩用。 只是此时人们关注的都在鉴花会和掩春山上,各个热情饱满,故而此处空无一人,揽月便用余力朝着假山行去。 151二度露扇下月容 寰宇槐下表心迹2 墉城的年祭果真是热闹非凡,除了涌动的人群,还有一个黑影夹杂其中,穿过人流往假山方向快步流星的行去。 就在揽月即将行至假山下时,突然被那个黑影迎面撞了过来。 揽月惊唤一声,弱难禁风的身子几乎就要倒地,多亏及时扶在一旁尚青的槐树树干上,勉强支撑住了她,可是她手中掩面的团扇却因为撞击落在了身后。 “哪里来的鸟人!‘背着棺材走路’,找死去啊?”那个黑影不辨是非,张口便骂。 黑影看见自己面前正巧是揽月被撞落的扇子,嘴里嘟嘟囔囔、满腹牢骚的拾了起来,拿在手里反正面的转着看了一番,戏谑道:“‘仙妆?’瞧着这扇子倒是挺素净的,怎的竟然大言不惭的自诩为‘仙妆’。小爷我天下美女看得可多了去了,来,转过头来让小爷我瞧瞧,你可配得上这两个字?” 揽月一手撑在树上,缓缓转过身去,想要取回扇子,刚巧那黑影也拾了扇子玩捏在手,一脸不屑的回转身体看向揽月。 只一眼,那黑影的手便忽然僵硬,差点让扇子再次脱手掉落。 眼前的揽月在月光映射下粲然生光,一袭白衣清丽出尘,长发轻绾飘浮于空中,不落凡尘的气质让人不能亵渎。 他只觉得面前这个女子身后似有烟霞轻拢,美得绝非尘世众人。 揽月的相貌令黑影不敢逼视,呆愣在原地瞠目结舌,道:“还真是‘黑泥鳅钻进了金鱼缸’啊......” “什么?”揽月美目流盼,一脸疑惑地问道。 “哦,我是说,姑娘这番容颜去鉴花会,就好像金鱼掉进了黑泥鳅群里面,有啥好比的,那些姑娘就是在献丑。” 定睛细看,那黑影竟是个与揽月年龄相仿,鼻梁高挺,嘴唇性感,长眉若柳,身如玉树。 若不是听他讲话吆五喝六,一身鲁莽之气,又句句不离污言秽语,揽月差点将他的娇艳俊美错认成了女子。 黑影倒是不客气,直接上前两步,笑道:“姑娘你说,咱们这算不算天降良缘啊?” 揽月见他一袭黑衣,又满嘴狎语,怯怯向后退了两步,仍然与他保持距离。 那黑影倒也知趣,悻悻道:“怎的,你一再后退,是不打算取回这扇子了?你放心,瞧着小爷这一身黑衣行头了不?小爷今晚是‘乡下人穿大褂’,有正事儿要办,可惜就不能陪这般美貌的姑娘戏耍了,不然既是冲撞了姑娘,那必是要对姑娘负责的,定娶了回家去,柔情蜜意供养起来的。” 揽月脸色紧绷,银牙紧咬,怒色横生道:“秽言污语,休得......”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黑影男子便一个瞬移贴近揽月的面前,鼻尖刚好碰到她的鼻尖,一脸宠溺道:“你生气的样子也这么令小爷怜爱。哎呀,好像有护花使者到了。” 揽月刚要甩开他,便察觉到自己握拳的手被那男子展开,将扇柄塞回揽月的手里。 而后男子纵身一个后跃,紧跟着看到凌空一道紫光劈下,刚好落在男子先前站立的地方,地面立刻被割裂出一道深渠,冰蓝色袍摆飘荡在揽月身前,正是秦寰宇适时赶来。 152二度露扇下月容 寰宇槐下表心迹3 黑影男子瞧着地上紫光“开凿”出的深渠打了个激灵,瞬间冒出一身冷汗。 来人冰冷着脸、目射寒光、几欲吞人,绝对非同一般。 黑影男子也是机灵,嬉皮笑脸道:“得嘞,小爷去办正事儿了,小美人儿,可不要太想念我唷。” 说完便脚底抹油,眨眼间消失在夜色里无影无踪,假山前只留下了揽月和秦寰宇二人,气氛忽然冷却下来。 和那些正掩面交友,夜月花朝的情女痴男们的热烈氛围相较,对比鲜明的有些尴尬。 秦寰宇依然站在揽月身前没有动作,揽月心里忐忑,猜测着刚才是否被秦寰宇看到了那个男子贴近自己的样子。 揽月望着面前颀长笔挺的身躯,竟然莫名生出一丝负罪感来,明明自己并未做什么错事,却又不知说些什么才能打破这种尴尬的氛围。 揽月只好又将扇子执起,怯生生地将面容躲在扇子的后面,词钝意虚,吞吞吐吐道:“寰、寰宇?” 见秦寰宇不作任何回应,揽月伸出两指小心翼翼地捏在他的袖口处,轻轻拽了两下。 她才看见秦寰宇背对着自己仰头深吸了一口气,又低下头长长的呼出,缓缓转过身体。 秦寰宇轻轻转身,一袭冰蓝色衣衫被月光晕染地干净清冷,他低着头任由头发自两侧垂下,像是有意让它们遮住自己的眉目,浑身散发着淡然冷漠的气息,带着隔世一般的孤寂。 “寰宇?” 揽月还从未见过这般的秦寰宇,虽然他寻常里便是冷若冰霜的面相,但面对揽月的时候,他的眼里分明是饱含温情的。 揽月此刻已全然忘却了尴尬的感觉,满心只剩下对秦寰宇的担心,焦眉愁眼迎上前去,声音关切道:“你还好吗?是哪里不舒服吗?” 秦寰宇还是低眉垂脸,不发一言。 揽月的眼睛明亮清澈,还透着些许少女极美的风情,她侧脸歪头,从秦寰宇身下仰脸去瞧他的表情。 揽月满眼柔和温暖的光芒刚好对视到秦寰宇凌冽如霜的眼睛,她对着他嫣然一笑,秦寰宇立刻将脸重新抬起、撇向一边,他不想让揽月探知到自己的想法。 秦寰宇自己的心里知道,他因为看到了那个男子对揽月作出的举动而充满了愤怒,或者,叫做嫉妒。 揽月兀自眨了眨眼睛,眼光灵动,试探猜道:“嗯,先前还是好好的,难不成是在生我的气吗?” 说揽月清新可人吧,性子里面还带着些机灵调皮。 只见她躲在扇子后面,星眸微合,巧笑嫣然,顽皮道:“唉,听闻阆风秦寰宇沉重寡言、处事泰然,没想到还有需要我这一个女子安抚的时候。” 秦寰宇没有说话,凛凛身姿往揽月面前行近一步,二人的距离使得揽月几乎再次贴在他横阔的胸口。 秦寰宇两襟间脖颈之下细如美瓷的肌肤光泽流动,流光美发自身后瀑布般倾泻而下,滑过揽月仰起脸旁,发丝在月光下熠熠生辉,那熟悉的甘松气息再次萦绕而来。 揽月顿时感觉周围的空气凝固,心口剧烈的跳动,已经能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153二度露扇下月容 寰宇槐下表心迹4 揽月强作镇静躲在扇子后面大口呼吸着空气,生怕是一个抑制不住,心脏便真的要不受控制地跃出身体,为了抵御这种强烈的窒息感,揽月只能后退着想与秦寰宇拉开距离。 秦寰宇这次却没有给揽月逃走的机会,他伸出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温柔地滑过她的脸颊、又穿过她脸侧风鬟雾鬓的发丝,抵在揽月身后的槐树上,将揽月拦在了他的胸口臂弯里。 这一抵一靠,那垂挂在树上积坠的簇簇白雪终于无法受力,摇晃着脑袋依依袅袅、纷纷扬扬飘洒而下,晶莹闪烁,沉浸在花香的滋润里,朦胧了他二人的眼帘,冻结了时间。 夜风掀起秦寰宇的凝雪般的发丝,一双盈满星河的琉璃双瞳无限柔情地望着揽月。 此刻的秦寰宇仿佛回到了清露霏微那片桂海飞雪当中,只是沉睡在树下盈盈而卧、不染纤尘的韶颜女子,此刻正鲜活的出落在自己的面前,娉婷迎风而立。 揽月的星眸中有楚楚之光闪动,无法将自己的眼睛从面前这个男人的俊美脸上移开。 秦寰宇此刻的眼神既不似往日的淡然冷漠,又不似之前看向自己的那般温情,而是更温柔、更温柔一般的存在,自己恍若被夜空中繁星包围的月亮,绚烂月光心甘情愿融化在其中。 说来也是奇怪,自己与秦寰宇相见尚未足两日,而他此刻的温柔却总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令揽月无法抗拒。 秦寰宇用另一只手绕过揽月的腰肢,轻轻牵起一束流纱青丝,放到鼻端轻嗅,是她的清甜之气。 就是这随意垂下的云丝,曾经涟漪一般晕开在那片桂海当中,散落在她的身边。 秦寰宇心中有许多话想要对她说,想问她手腕间的伤口如何,身体可还有不适,梦中可会再有呢喃,还有,想问她是否知道桂海里的他。 也许是因为想说的太多,秦寰宇竟一时之间一句也无法表达,最终全部化成了脉脉深情充盈在双眸中波澜般涌动,殷切的希望她能够读懂。 还是这种熟悉的感觉,揽月看着秦寰宇星河琉璃的眼睛有些晕眩迷离,仿佛是有许多话想要迫切让自己读懂他,就好像他已认识自己许久、知道自己许多事情一样,只是秦寰宇的眼神实在太过温柔,温柔地已把她融化,揽月感觉身体一软,脚下不稳,向后倒去。 一霎间,秦寰宇眼疾手快将揽月拦腰环在臂膀间,接住了她,他们的身体贴合在一起。 脸靠得很近,彼此都能感受道对方呼出的温热气息,揽月感到秦寰宇的身体颤了一下,丰神俊朗的脸上泛起了红潮。 二人感受着彼此的呼吸和心跳,有一种温热在相触身体上流传涌动。 秦寰宇感到浑身有一股热流窜动,渐渐感觉浑身燥热,口舌发干,呼吸灼热,才慌忙将揽月的身体松开。 揽月也早已羞红了脸,她有些感激手里还有一柄扇子可以用来掩面遮羞,虽然秦寰宇一字未吐,但是他传递的心意即便自己再木讷也是明白的。 154二度露扇下月容 寰宇槐下表心迹5 此刻揽月脸上微笑微嗔,茫然无措,也不知该作何反应才得当,还是说应该先找些话题来打破二人的难为情。 就在揽月脑海中设想着话题的时候,忽然听到假山后面有声音“窸窸窣窣”,一怔之下看向秦寰宇。 刚巧,秦寰宇也注意到了,二人眼神相触便立刻会意,揽月跟在秦寰宇身后一同走到假山后面看去。 距离假山越近,声音清楚了起来,从原先的“窸窸窣窣”变成了“哼哼唧唧”的轻吟。 在假山后面的柳影花阴处,恰有一对衣衫不整的青年男女正在调风弄月,拨云撩雨。 秦寰宇和揽月哪里能想到竟能在室外空地处遇到有人幽会叙情、送暖偷寒,都愣在那里。 还是秦寰宇先反应过来,挡住身后的揽月,把她从假山后面拉了回来。 秦寰宇和揽月都还有些发慌,呼吸都有些急促,相互躲避着对方的眼神,红着脸低下头去。 两个人脚下踌躇,低着头踩在洁白如雪地的花瓣上面难以为颜,各自心绪犹豫,终于还是一同抬头开口道:“你方才......” 听到对方开口,反而又一同息了声。秦寰宇毕竟是个男人,终是先开口道:“方才那个男人,对你......” 揽月原本还在期待着赶快随便说点什么来缓解一下气氛,听到秦寰宇开口还是心怀感激的,可是没想到他一开口便是提到了方才那个帏薄不修,男女不分的好色之徒,让揽月又想起他凑上前来的轻薄举动,心中郁闷,怏怏不乐。 “你......”秦寰宇组织着语言,终是犹豫,一时问不出口,只能再次将脸贴近揽月。 秦寰宇笔挺的鼻梁隔着扇面触碰在揽月的鼻端,俊美绝伦的脸逼得那么近,却和之前那个黑影男人带来的感觉完全不同,揽月感觉到心悸目眩,强抑心跳,怕是一松懈便要沦陷下去。 “为何?”秦寰宇清朗的声音忽然压低,听上去有些生气意味的霸道,却仍不失磁性。 听到秦寰宇发问,揽月蝶羽长睫上下挥动,星眸圆睁,不解问道:“什么‘为何’?” “掩春山,为何此刻不肯却扇,方才却为那男人却扇。”秦寰宇眼眸似有薄雾缭绕,浓郁的忧伤环绕在眉宇间,脸色有些冰冷,却掩不去迷人的气息。 “却扇?为哪个男人?”揽月清眸流动,眉峰微聚,一脸认真的双眼向上凝视,忽闪着水灵灵的眼睛,坦率又直白。 揽月忽然抬起头来,眼睛里一道光芒闪烁,明亮了一下,惊讶道:“你说先前那个好色轻薄之徒吗?我何时为他却扇?” 揽月没有想到,这个对万事漠然置之的秦寰宇此时竟是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而拈酸吃醋,一时没能忍住,在扇后“噗嗤”笑出声音来。 她那两汪清泓的眼睛弯起,似柔美的月光一样欢乐,流出少女稚气。 见揽月双眸盈波,笑容甜美,秦寰宇一怔,凝重却深情地问道:“何以笑?” 155二度露扇下月容 寰宇槐下表心迹6 “你是在为这件事情生气吗?你赶来驱走他前,我和那人相向路过此处,皆因匆匆而行致使他将我撞倒,而这柄扇子恰巧掉落在他的脚边,所以并非我为他却扇,你赶到的时候他正将拾起的扇子归还在我的手里。” 揽月解释着,眼里流露出温暖的光芒,继而又假嗔埋怨道:“只是寰宇,你把我想作何等随意之人了,掩春山中的却扇是何意,我又不是不知,怎会轻易却扇。” 这次揽月确信自己是清清楚楚看到了秦寰宇真的在笑,听着揽月的解释,秦寰宇的笑意渐深,他憾人心弦的眼角撩得越发俊朗。 揽月以为终于化解了秦寰宇的误会,皎洁笑道:“那我们走吧,别在这里打搅人家了。” 说着顽皮地轻点一眼假山的方向。 揽月尚在调皮打诨的同时,秦寰宇已经伸出手臂,将揽月拦腰入怀,低着头凝视着她,月光淡淡影射,均匀勾勒出秦寰宇棱角分明的轮廓,举手抬眸,魅惑众生。 秦寰宇修长的手指抚上揽月的脸颊,她顿觉脸上一阵燥热,想要逃开,却被那双明亮得恍如夜空闪烁星辰的眼睛望地脑海里一片空白,秦寰宇的手指又抚上她面前的扇沿,将扇子向着地面缓缓按下,露出了揽月泛着红晕的清霜玉颜。 原本就十分贴近的二人,又除去了那层薄薄的扇面,她微启的绛唇就这样暴露在他的鼻尖下,他只需要轻轻压下。 秦寰宇静静凝视着揽月,她的蝶羽长睫在夜风中颤抖,他的心也随着颤抖,秦寰宇的目光终于还是扫过揽月缠绕在双腕间的织锦丝带和飘扬的薄纱,放开了她,温柔道:“只为我放下扇子,可好?” 秦寰宇可真是太厉害了,揽月心里想着,他的眼睛就像是摄人的黑洞,试问谁人能逃的出去? “没关系,慢慢想,我一直都在。”因为没有得到揽月的回应,秦寰宇接续说道。 “为什么是我?我一直都想要问你,你以前便见过我吗?为何会有一种熟识之感?” “......”秦寰宇不知怎么回答揽月的问题,只是表情凝重的看向她的手腕。 “可是,沛馠不是说,你已有心上之人了吗,嗯,娄嫄?”揽月疑惑。 “不曾。若论心上之人,你不知吗。”秦寰宇双目如星,眉目传情,揽月一时语塞。 “那、那什么思柔、清馨的,还有、还有碧蓉......” “你在意?”秦寰宇的脸上温柔带笑,不乏宠溺的意味,有种引人沉迷的魅力。 “我......”秦寰宇温柔看着揽月碍口识羞、慌张闪躲的可爱模样,眼中却夹杂了着淡淡的忧郁,他下意识地去摸贴身放在怀中的白瓷丹瓶,那是云牙子以揽月腕间鲜血炼化,深邃的眼睛里重现了一丝坚韧冷冽,绝不能再让她为此受伤。 槐夏岛中央传来炸裂的响声,上方的空中流光溢彩,是鉴花会开启的标志。 156五鸣扇毕露狰狞 险涉青楼醉梦中1 烟花绽放,窜出的火星此刻像是多情的流星雨一般淅淅沥沥落下,泛着点点金光又旋即消失,把夜空装点得绚丽夺目。 秦寰宇和殷揽月满眼璀璨和迷离,这美轮美奂的景致竟像仙境一般不那么真实,却将二人的心推向唯美幻境。 秦寰宇和揽月来到槐夏岛正中的鉴花会的时候,已经里里外外围拢了许多人,聿姵罗依然被自己的曳地长裙困扰着,身边追着几个英朗男儿,姵罗的眉眼却显得黯淡无光,愁云惨雾,一脸不耐烦的样子,但是她的眼睛却在密布的人群里不断游移,显然是在寻找什么人。 揽月踮起脚尖、拔高身体,又伸长了柔若无骨的手在人群上方挥动,还好聿姵罗眼睛锐利有神,倒是没花多久,便自喧闹的人海中注意到了揽月。 当然,更确切的说,是聿姵罗如电般的目光首先寻到了秦寰宇,她正兴高采烈地想要呼唤秦寰宇的名字,却转眼又看到秦寰宇的身旁正在向自己挥手的殷揽月,笑容蓦地僵在扇子后面,思绪纷繁,更加焦躁缠绕,捋不开头绪,为何他二人又会在一起,是巧遇吗? “咦......”揽月脸上有些失落,凝脂白皙的手臂缓缓垂落下来。 “怎么?”秦寰宇关切道。 “奇怪,是......我的错觉吗?方才姵罗明明应该是看到了我们啊,为何又将头回转向别处。”揽月惘然若失。 “不必多想,此处人多,错认也是寻常。”秦寰宇口中安抚揽月,眼里划过冰冷幽光,秦寰宇自己心里十分清明,这并非揽月的错觉。 聿姵罗多年以来对自己的喜欢之情连樊桐斋宫的烧火小童也知晓,秦寰宇本人又怎会不知,只是他从未把聿姵罗的这番殷勤看做是她对自己的感情,秦寰宇想恐怕聿姵罗本人从来不曾明白过,真正的钟情是“衷情”的道理。 秦寰宇待聿姵罗与阆风同门并无不同,即便论起四人自小一同长大的情分,如果非说聿姵罗像妹妹一般,在秦寰宇的心里其实也算不上,也不过是相较他人更熟识一些。 秦寰宇素来喜静,居行皆简单,不喜繁琐之事,而聿姵罗性情爽朗却同时被师父和阆风同仁宠溺出些许娇气,往往盛气凌人,好胜心强,易起争执,所以一旦被师父安排下山完成任务,为了不使聿姵罗平添事端,秦寰宇也会适时维护。 聿姵罗却显然有了另一番理解,所以与其说聿姵罗对秦寰宇有情,不如说是聿姵罗一厢情愿陷入了少女思春的幻想中。 聿沛馠平日里也没少数落秦寰宇待人冷淡,拒人千里,搞得却尘宫上上下下的氛围也是落落穆穆,就连童儿们说话做事也皆是待理不理,见了聿沛馠来也毫不热情。 秦寰宇为人已经这般低调冷漠了,反倒颇受女弟子们的钦慕,偏又逢上聿姵罗争风吃醋,凭没少借自己师姐的地位整治她们,这也是聿沛馠瞧不上自己同胞手足的原因之一。 157五鸣扇毕露狰狞 险涉青楼醉梦中2 秦寰宇不是喜欢多虑之人,但自从在清露霏微的桂海里遇见殷揽月开始,便频生出许多牵挂。 以往聿姵罗如何对待走近秦寰宇身边的其他女子,这秦寰宇不管,但如今若是对待揽月,秦寰宇是纵然不许的,也希望聿姵罗想到揽月是师父的女儿、身份不同,而能收敛脾性。 鉴花会那边,展花台上已经款步珊珊的陆续站满一排女子,各个雍容雅步,仪态万千。 聿沛馠站在台下的一角,正热烈地跟一身着撒花翠纹纱裙的女子眉来眼去、目挑心悦。 那女子柳眉秀目,鼻子精巧,樱桃小嘴甜甜的笑着,玫瑰香胸衣下雪白的酥胸几欲不安分地从胸衣的束缚下逃脱而出,甚是粉腻酥融。 瞧这副衣着装扮的尺度与先前揽月所见的碧蓉、何皎皎无异,不猜也知,此女定也来自阆苑琼楼。 揽月正在想着,展花台上的礼官刚巧念到:“廖语梦,廖姑娘。”聿沛馠面前的那个女子便娇媚笑着,将手自聿沛馠的手心依依不舍地脱出,玉腿轻摆,扭动腰肢走上展花台,丰姿尽展,旋即揽月便听到周围遍布男子们热烈地呼喊与喝彩声。 聿沛馠早就于先前揽月对聿姵罗挥手的时候便发现了他二人,现在美人已登台,总算是闲散无趣下来,对着揽月和秦寰宇这边挥手。 揽月不禁替聿沛馠觉得有些出丑狼藉,蓦地身体发寒,疙瘩起了一片,冷汗涔涔,她连忙四下环视一圈,见众人此刻的注意力都聚集在展花台上,并没有人关注到自己,终于松了口气,但还是颇感丢人的将脸往扇下又藏了藏,似乎有些理解姵罗平日里对沛馠的嗤笑。 揽月第一次见此盛大的场面,忽闪着眼睛惊奇的看着,展花台上的女子一个个红飞翠舞,宛转蛾眉,趁自己尚在美好的年华里斗艳争春,肆意绽放。 揽月忽然察觉到了什么,缓缓俯首将脸完全掩在扇下,眼角余光轻瞥向身边的秦寰宇,果然又触到他温柔的眼睛,揽月羞得低眉垂目。 人群里此时又发出一阵热烈喝彩声和着锣鼓喧鸣,揽月注视的目光重新被引回展花台上,只见一副约有一丈宽的巨大卷轴自高处向下滑落着展开,会场再次掌声雷动,啧啧连声。 卷轴的最上端书有“鉴花榜”三个题字,紧挨在鉴花榜下的自然是本届当选的花魁,上面书写着何皎皎的名字。 在一阵男人的口哨声和呐喊声中,展花台正中一位盛装打扮,罗衣飘飘,翩若惊鸿的风韵女子裸足而出。 何皎皎将本就短难避体的裙摆又向上提起一截,露出细腻半透的玉腿,玉腿修长圆润,曲线优美,柔若无骨,会场上男人的呐喊声再接再厉,震耳欲聋。 何皎皎得意地扭摆着腰肢,让她润滑的肌肤在月光下发出迷人的光泽。 揽月见何皎皎比玲珑坊前见到时更添风情月意,又看她毫不避讳的当众搔首弄姿,震惊的钳口挢舌,说不出话来,她完全无法理解同为女子,何皎皎何以要这般取悦台下的男人们而却满不在乎。 158五鸣扇毕露狰狞 险涉青楼醉梦中3 揽月忽然记起白日里聿姵罗曾经叮嘱过自己,说何皎皎不是好人,要揽月离她远一点。 揽月原先并不理解姵罗与何皎皎争执之时为何会以“艳俗女子、风尘之女、人尽可夫”来形容何皎皎,甚至以为姵罗所说“人尽可夫”之词有些过分,而现在一看便知,姵罗对自己的劝告倒不算无稽之谈。 揽月轻叹着气,这山下的世界还真是让她应接不遑。 揽月的目光扫过聿沛馠,只见他早已被何皎皎摄去了魂魄一般沉迷,神摇意夺,不能自持。 揽月心中窃窃叹气,也是拿这位沉湎淫逸,的聿沛馠束手无策,既然是连爹爹手里的掌中芥都敲不醒的恋酒贪色之徒,还是让他听天由命吧。 一阵响彻云霄的爆竹声“噼啪”响起,直透高空,把揽月自思绪中唤回,只见十多位官兵打扮的人军威盛状,在祧庙门前排成两列,手里金鼓喧阗。 礼官不知何时已经从展花台行至了官兵的最前方,声如洪钟大声喊道:“请出五鸣扇。” 届时便见祧庙钉满金灿灿铆钉的红色大门徐徐开启,八位昂藏七尺、高大雄壮的大汉共同抬举着一个白如雪瓷的骨雕轿椅。 轿椅的上端竟然只摆放了一柄白翎羽毛扇,按说一柄扇子并没有什么稀奇,但是这只白翎羽扇通体瓷白,从固定在扇子周身的翎毛,到羊脂玉白般的扇面,再到莹润如玉的扇骨和扇柄,竟无一丝杂色瑕疵。 尤其是那扇面纹理细腻,材质奇特,绝非俗物,月光映射下晶莹剔透,白纸若曦。 在礼官的引领下,八位大汉抬着五鸣扇在展花台前停住,礼官再次走上台去,一字一顿,抑扬顿挫,声调娓娓道:“现便将五鸣扇交予本届鉴花会当选的花魁,来自阆苑琼楼的何皎皎姑娘。按我墉城习俗,明日便会让画师赴阆苑琼楼为何姑娘作持扇画。” 何皎皎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好似这般结果完全是在自己预料之内的既定之事,她心满意足的伸出手来接过五鸣扇,会场里立刻人声鼎沸,喝彩声四起。 何皎皎此时兴致高涨,素玉纤指轻轻展,挥赋五鸣扇,白翎羽毛似仙蝶轻展羽翼,摇开万树千花香,轻轻挽起一片夜空。 美人复加美扇,引人入胜,分外妖娆,人群再次惊赞喧嚣声涌来,心旷神怡。 而与此同时,与之热闹相违的却是殷揽月,就在何皎皎挥动五鸣扇的一瞬间,揽月忽然不受控制地手指冰凉,失去气力,脸色煞白,任由遮面的扇子掉落在地上。 秦寰宇见揽月这般异状当然吓了一跳,连忙将她拦腰抱在怀中,慌唤她道:“月儿!” 可只是眨眼的时间,揽月的额头便渗出冷汗,她用双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双耳,跪倒在地,瞪大了眼睛一脸惊愕地看向展花台上的何皎皎,不,她是看着五鸣扇。 “月儿,怎么回事?”秦寰宇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无措间只能环臂抱住揽月,希望能替她抵御那无形之物的侵袭,可是并没有奏效。 159五鸣扇毕露狰狞 险涉青楼醉梦中4 秦寰宇顺着揽月红红的眼睛看去,惊道:“五鸣扇?你是说五鸣扇?” 揽月呛着眼泪,强忍着抽噎用力点头。 “五鸣扇怎么了?”秦寰宇再问。 五鸣扇怎么了?这也是殷揽月想要问的问题,她也不知道五鸣扇怎么了。 只是在何皎皎挥动它的一瞬间,揽月分明看到了那扇面掀起夜风的一瞬间,它质地奇特的扇面像是人的皮肤在呼吸一般上下起伏。 也就是在那一瞬间,揽月听到了风中有女人的哭声,接着哭声变成了哀嚎,哀嚎又变成了神嚎鬼泣,惨伤里面夹杂着愤怒和悲伤。 揽月百般滋味未能回答秦寰宇,他为自己的无能为力锥心刺骨,手臂松开稍许去看揽月的脸。 只见不过瞬间,揽月已满脸通红,双眸里盈满了一汪泪水,睫毛轻轻一颤,便滴到了齐寰宇的胸口,秦寰宇有种血液凝固、快要窒息的感觉,着急却无处用力,急道:“月儿!” “有个女人在哭,不,她在哀嚎,不。”揽月断断续续、用力坚持着挤出这几个字。 “女人?谁?”秦寰宇关切道。 “不对,那哀嚎声不是喊出来的,更像是、更像是从胸口腹中迸发出来的声音。”揽月捂着耳朵又兀自摇头,否定了自己先前的描述,重新形容道。 “难道是五鸣扇的声音?为何只有你听得到,其他人都没有反应。”秦寰宇果然才思敏捷,反应极快。 秦寰宇一语道破,揽月吃惊地抬起头来,含泪环顾四周,是啊,为何只有自己听得到? 她的眼睛重新向何皎皎手中的五鸣扇看去,五鸣扇?揽月的眼里有光芒划过,对了,为何这白翎羽扇的名字里会有一个“鸣”字,可是跟自己听到的奇怪声音有关? 揽月带着半惑半解的恍惚眼神看向秦寰宇,秦寰宇也心知揽月所想,点头肯定了揽月与自己的猜想一致,二人默契的同时再看五鸣扇,揽月的眼光刚刚触到何皎皎执扇的手指,便已感觉到一阵眩晕袭来,还好再次被秦寰宇接住。 揽月闭着眼睛斜倚在秦寰宇的怀中,眉峰紧皱,十分痛苦的样子,她怕秦寰宇担心,还是强忍着对秦寰宇说出自己从小便与姏婆婆他们异同的一个秘密。 揽月吃力地说道:“其实自小我便对灵魄之物感应敏感,将死之躯、将灭之魂,即使再微弱,我也可以感受到。最初我以为大家和我是一样的,直到问过姏婆婆以后方知,原来用有这种敏感知觉的只有我一人而已。所以,那柄五鸣扇必有异,想来它被祭在祧庙里不轻易世出也必有原因。这扇虽美,戾气却极重,若是放在寻常人手中,我担心必生异端。” 听到揽月所说,秦寰宇的脸色也更加凝重道:“我先送你回客栈,让遥兲暂时看顾你,我去将五鸣扇取回。” “不,我总感觉五鸣扇是要说些什么,万一你孤身犯险,还是让我同去。” 秦寰宇忧心揽月身体的状况,但是面对揽月的央求,自己又说不出拒绝的话,只得点点头,提醒她道:“那你若是哪里不适,要告诉我。” 揽月点头。 160五鸣扇毕露狰狞 险涉青楼醉梦中5 二人这段功夫,展花台上的大红色幕布已被人撤去,裸露出枯燥单调的木质台架,看台下的人群也涌动着开始散去。 “糟糕!”揽月发现持着五鸣扇的何皎皎不见了踪影,懊悔自己怎么错过了最佳时机,足下一顿便强撑着跑进人群中,逆着人流往展花台方向追去。 “月儿!” 散去的人群人山人海,密密麻麻,黑压压一片,槐夏岛上人头攒动看不到边际,涌动的人群将秦寰宇和揽月冲散开,秦寰宇的面色愈发阴沉冰冷,急急在摩肩接踵的人群里寻找她的身影。 揽月凭借体态轻盈,身姿敏捷地避过人群觅缝钻头来到展花台,四下搜寻也皆不见何皎皎的踪影,心中急切。 揽月矗立夜色中临风而立,颔首垂眸凝心地逖听遐视,女人的哀嚎鬼泣声音隐约从一小片绿林里传来,揽月瞪大了眼睛望着那片黑暗之地,又犹豫地回望着自己来时的方向。 没有秦寰宇在自己身边,让她感觉到畏惧,但是想到五鸣扇传递出来的愤怒情绪,一张女人裂眦嚼齿、瞪眼欲裂的脸极其具象的浮现在她的脑海。 揽月顾及不了那么多,咬牙追进了绿林。 绿林里面的何皎皎一边走,一边漫不经心地打量着手里的五鸣扇,这不就是一柄极其普通的白翎羽毛扇吗。 就算它是美的,但是何皎皎怎么瞧也瞧不出有何特别之处,竟然还需计都大人特地吩咐自己来墉城取走它。 而墉城这般无知百姓竟然还煞有其事的在祧庙里供奉了这柄莫名其妙的扇子。 何皎皎喉咙里轻哼一声,将扇柄捏在指缝间隙里来回拨弄,五鸣扇毕竟是羽扇,轻如白色蝴蝶展翅飞舞在夜空。 只要过了今晚,将墉城里的那些邪淫龌龊、下流无耻的好色男人们的精阳之气汇集拢走,在明日作画之人到来阆苑琼楼之前,自己便可带着这把破扇子回去交差了。 何皎皎一脸傲睨得志,斜着眼瞥着被自己摆弄的扇子,突然想起了什么,心道:“对了,差点儿忘了那个小丫头了,白日里埋在她眉间的夜夜春算来也该发作了吧,那就待我去将她掳去阆苑琼楼好好调教一番,今夜用那丫头来引诱那些痴云腻雨的男人们,岂不是精阳之气汇聚得事半功倍,计都大人一定会大加赞赏的。” 这样想着,何皎皎露出邪魅的笑容,她甚至有点佩服自己的才智,看谁还敢小觑美貌女子的智慧。 何皎皎掀指作诀,施动术法搜寻被自己埋下的“夜夜春”,一道玫红色烟雾自她的指尖处一缕缕缭绕上升,凝结成细长柔软的玫红朦胧春丝,春丝随风摇摆飘扬,袅袅蜿蜒凌空而行。 春丝先是窜入上空,在升至某一高度时候忽然调转了方向,向着何皎皎身后游走而去。 春丝的方向让何皎皎很意外,几乎就在同时,何皎皎察觉到身后的林子里有人踏浅草的脚步声朝着自己而来。 161五鸣扇毕露狰狞 险涉青楼醉梦中6 何皎皎猛一转身,便看见春丝盘旋环绕在一个身着月白色衣衫的少女周身,正是那个在玲珑坊前被自己埋下夜夜春的丫头,她竟然把自己送到了何皎皎的跟前。 何皎皎怔了一下,立刻情不自禁地仰天狞笑,她何皎皎到底是怎般的运气,心想事成也不过如此了。 “何姐姐,等一下!” 揽月被突如其来的玫红色丝线缠绕住,一边挣扎着想要脱出,一边着急地喊住何皎皎,她见何皎皎并无离去的意思,稍微松了一口气。 又挣扎了几下,揽月敏锐的察觉了,这丝线的源头竟然在何皎皎的手中,不解道:“何姐姐不要误会,我非是有恶意,只是你手中的这柄扇子它......” “扇子?”何皎皎挑眉嘲弄她道:“扇子是我赢来的,怎的,你若是想要,为何不参加鉴花会?” “不,我不是要你的扇子,我是说你不能碰这柄扇子,这扇子......” “诶呀呀,我还以为你同与你在一起的那个坏脾性的姑娘不同呢,觊觎我何皎皎的东西,你们又有何不同?果然是女子善妒,皆是拈酸吃醋的高手,就算外表瞧起来出尘脱俗,骨子里还是醋海翻波。” 何皎皎微睇绵藐,斜睨揽月,向她走了过去。 揽月心焦急躁,再欲分辩劝说,但这次还未来得及张口,便见何皎皎像玲珑坊前离去时候那般,玉指在揽月的眉心处轻轻一点,一股天旋地转的感觉瞬间袭来。 揽月的双眸迷离,身体松软,仿佛置身云海深处一般舒适瘫软,脚下一柔、无力地倒在了何皎皎手中,失去了意识。 展花台的另一头,聿沛馠注意到鉴花会散去的人群里有个奇特之人正逆行而来,那人掺混在熙来攘往的人流里看得并不真切,独能辨清是一月白色衣衫的姑娘,聿沛馠凝眉苦思,无论是鉴花会还是掩春山,能在年祭盛会上着装清简的,不也就是那个纤尘不染的阆风大小姐了吗。 揽月这是要去哪里?秦寰宇去哪里了,不是刚才还看见他二人同在一处观景吗?聿沛馠带着满腹疑团上前追去,竟然看见揽月孤身一人跑进了绿林。 说来那林子并不深,只是树木高耸,遮挡了部分月光,影影绰绰的瞧不真切。 聿沛馠看见揽月月白色的身影往林子里跑了没多远便站定在一处没有再动,又见一个海棠红色的身影晃动在她的身前,二人好似在说什么。 聿沛馠眯着眼睛挠腮撧耳,也没能窥探到一点儿信息,正要拔腿往林里走近一些,却被人猛地抓住了胳膊,吓了他一跳,惊道:“寰宇?” 看到秦寰宇的时候,聿沛馠再次吓了一跳,今晚到底是何日子啊,这哪里还是他认识的秦寰宇啊。 秦寰宇虽然还是一脸冷冽如霜的表情,但他的淡漠神情已经被焦躁难安取代,此刻秦寰宇心急如焚,抓住聿沛馠开口便道:“她呢?看到她没有?” 162五鸣扇毕露狰狞 险涉青楼醉梦中7 “谁?”面对异样的秦寰宇,聿沛馠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月儿,你看到了没有,她往展花台这里跑来。”秦寰宇如坐针毡,方寸已乱。 “月、月儿?揽月吗?”聿沛馠迟眉钝眼,一同长到这般年纪,聿沛馠还是第一次看到秦寰宇有上心之事。 看着他这般火急火燎,聿沛馠呆滞了一会儿,一阵夜风吹拂到他的脸上,聿沛馠忽而醒过神来,忙指着绿林里面回答道:“那儿呢,林子里呢,我还刚想追进去呢,就被你拦下了。话说揽月去林子里做什么?你们先前不是还在一起吗,怎么她独身一个人进了林子?” “哪儿?”秦寰宇涌动出难以平静的情绪,胸口有一股气团逐渐被注满空气,随时都有可能胀.破。 “那儿啊,就在......”聿沛馠也瞪大了眼睛,那一白一红两个身影此刻已经不在了原处。 聿沛馠也被秦寰宇的情绪影响,急切道:“刚才还在那里呢,怎么说话间就不见了啊?” 秦寰宇无暇废话,快步流星跃入林间寻找,聿沛馠也连忙跟了进去,但无所获。 “你可见她身边还有别人?” 烦躁、焦急,各种情绪一起涌上秦寰宇的心来,虽然是在问着聿沛馠,但是眼睛一直像夜鹰一般在绿林间扫视。 “啊,有,不过我也看不清是谁,那人穿着海棠红色的衣服......”聿沛馠快速回忆。 “海棠红......”秦寰宇低声重复着聿沛馠的话。 “何皎皎!”秦寰宇和聿沛馠抬头对视,同时喊出何皎皎的名字。 “糟了!”秦寰宇握拳,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 “什么糟了?你倒是说清楚啊。”聿沛馠如堕入云雾,不知所云,但是瞧秦寰宇这副神情,便已心知有大事发生,毕竟秦寰宇又不似自己这般喜欢玩笑取乐。 秦寰宇没有理会,只是尽力往枫曲桥方向追去,如果揽月和何皎皎在一起,那么想离开这个湖心岛是必须通过枫曲桥的,只希望她们还未过桥,如果过了桥,那...... “秦寰宇,你好歹说一声你去哪儿吧!”聿沛馠急得追去。 “阆苑琼楼。”秦寰宇头也不回道。 “阆苑琼楼?”要是换做平时的聿沛馠,那是肯定不会放过戏谑秦寰宇的机会的,秦寰宇去青楼的这种事情,估计他聿沛馠能大作文章,最起码也得嘟囔上个五年十年,而眼下这种气氛下,又是有关于揽月,聿沛馠就算是个傻子也能认清形势,不敢玩笑造次。 聿沛馠追在后面对秦寰宇喊道:“你知道阆苑琼楼在哪儿嘛,你就去追?” 秦寰宇一怔,疾冲出的步伐跟着足下一顿,停滞下来,回过头来看向聿沛馠。 聿沛馠也使出一个疾冲超过秦寰宇身前,头也不回喊道:“跟我走!” 聿沛馠见秦寰宇跟上自己,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秦寰宇冷着脸回他道:“先追,路上说。” 聿沛馠点头道“好”,二人共同向前追去。 163何皎皎因妒泄愤 展伤疤撕心抽肠1 阆苑琼楼坐落在墉城最繁华的长樱街,而同时也是全墉城最大的青楼。 夜虽已深,年祭已歇,但阆苑琼楼的夜晚才方开始,灯火辉煌,鲜明耀眼,完全替代了鉴花会上的繁华喧闹,阆苑琼楼门前车水马龙,人流不止,几个穿着妖艳的风尘女子魅惑地甩着手中的丝帕,娇滴滴地招呼着门前的男子们,其中就有先前聿沛馠他们在枫曲桥头碰见的那个叫碧蓉的女子。 就像秦寰宇设想中最坏的结果那样,揽月昏倒后被何皎皎带回了阆苑琼楼,将她重重地摔在了藏香阁的外室接客用的玫瑰椅上。 何皎皎斜瞥着眼睛白了床榻上的殷揽月一眼,傲娇高抬起下巴“啐”了她一口,尖酸刻薄道:“呸,小妖媚子,以为扮得清丽素雅些就真的是那落入凡尘的九天仙女了?你还真当姐姐我瞧得上你不成?我不捉你也就罢了,竟然还主动送上门来,既然你与姐姐我有这种缘分在,那姐姐就成全你,今晚为姐姐我多接些男人们。”说完仰头妖媚大笑,胸前双峰跟着颤动,腰肢肆意扭摆。 “皎皎。”一个女子声音从藏香阁的内室里传出。 何皎皎收敛了笑声斜视声音的方向,冷笑道:“什么时候来的,飘摇。” 话音落,内室相隔的纱帘,飘摇掀起隔纱俯身而出,左侧眼角下的泪痣衬得她比起何皎皎更添妩媚娇柔、占尽风流,秀丽姿容并不输何皎皎半分。 飘摇的打眼便看见被夜夜春的春丝所俘的殷揽月,蛾眉倒蹙,询她道:“何以将这个女子迷醉至此?” “认识?”何皎皎尖言冷语。 “嗯。不光是我认识,大人他也认识。据我对这位姑娘的了解,她是冰魄雪魂,澄沙汰砾的纯善之人,不至于会招惹你的厌弃吧?”飘摇平心而言道。 “哼,我可没说我厌弃这个丫头。这丫头的美貌足以帮我多吸引一众男人,我这也是为了大人考虑,收集的男人精阳之气越多,也是对大人的伤势越有利,不是吗?” 飘摇心知肚明,这不过是何皎皎的强辩之词,索性对她直言道:“就是大人派我过来,要你将这位姑娘的春丝除去,放了她去。” “她和你是什么关系,少拿大人的命令来唬我。计都大人是何等亢厉之人,从不曾听闻大人绕过谁、纵过谁。你以为我会信?” “大人的命令我怎敢乱传,你掳来的这位姑娘正是大人的救命之人。我劝你不要违逆大人之命,免受严惩之苦。”飘摇语调强硬道。 “哈,笑话,大人要我放了她?怎地,是大人瞧上这姑娘了不成?啧啧啧,大人终究也是不过是个寻常男人罢了。” “何皎皎,你别越说越过分了,大人身体什么状况,难道你不知道!”飘摇怒斥道。 正当二人仇眉冷视,相峙不下的时候,藏香阁的房门被人自外推开,阆苑琼楼肥嘟嘟的鸨母满脸堆笑,带来两个女婢模样的姑娘,一脸讨好地走进门里,风骚语气对何皎皎道:“闺女呦,你今儿个晚上可真是给阆苑琼楼长了脸了,外面一众官人们都随了你来了咱们这里,一个个吵嚷着说只见年祭花魁本人,其他姑娘们一概不要,闺女你说说想挑哪个?有玲珑坊那个陶掌柜,西苑长廊那边百福酒家的贺老板,碧落斋的......” 164何皎皎因妒泄愤 展伤疤撕心抽肠2 何皎皎听得厌了,抬起五鸣扇侧了起来比划在唇间,做了一个息声的动作,那鸨母便立刻闭嘴不再讲话,只是一脸婢膝奴颜的奴才相,悬悬而望,静静等着何皎皎发话抉择。 何皎皎轻蔑地打量着鸨母,淡定自若地上前拍了拍鸨母的厚厚的肩膀,一脸安慰的样子,慢条斯理道:“妈妈啊,毋需担心,女儿我也不挑不捡,稍候片刻便让他们全都上楼来吧。” “诶有喂,闺女啊,你可真是妈妈的亲闺女啊。”鸨母听到何皎皎这样说,激动地就差给她跪下了,真是没有想到,自己经营这种丧天良的营生,竟然还能得老天厚爱,怎么就这么巧的来了一颗摇钱树。鸨母假装嗔怒地对身边两个女婢凶道:“醉香,梦蕊,你们可都瞧见了吗,都学着点儿你们皎皎姐,看看什么才是妈妈贴心的闺女。”两个女婢低着头不敢吭气。 鸨母刚要答应着退出门去,又停顿一下,稍显不放心的问道:“闺女啊,这么多男人你这、这、能应付过来吗?” 何皎皎媚笑着用扇子轻点了玫瑰椅上昏厥的殷揽月,还有一旁站着的飘摇,自信道:“妈妈可看见了,我这房内还有这几个姊妹呢,男人多了刚好可以分一分,不打不抢。” “诶呦,是是是,还是我闺女有本事,皆是绝色的姑娘。”鸨母乐开了花,正要关门退下去,又听何皎皎喊她道:“且慢,妈妈把这两个丫头给我留下。”鸨母正在喜庆头上,哪儿会在意两个女婢,推着醉香和梦蕊的腰肢拥进门内,自己离去。 两个女婢一进门便跪在了地上大气不敢出一口,因为她们也听到何皎皎说要一次接待这许多的男人们,于是吓得瑟瑟发抖。 何皎皎鼻子里发出轻笑声,用五鸣扇指着她二人道:“你二人把这丫头给我拖到内室里面去。”女婢二人照做,将揽月平放在内室的床榻之上,何皎皎也跟着进了内室。 “你这是要做什么?”飘摇不解道。 “做什么?你看看便知道了。你、你,你们两个给我把她的衣服尽数剥了去,把床角那件水红色绣裙给她换上,还有旁边那件水红色胸衣。”何皎皎指点道。 “你不要胡闹,大人要你放了她!况且她又与你无冤无仇,何必如此。” “放?无冤无仇?凭什么她就可以清清白白、被人呵护的活着,你、我就活该被侮辱、被践踏?对,我承认她的确是纯善之人,可我何皎皎偏就看不得她这样出落得清丽脱俗、不染纤尘,为何我何皎皎就活该是脏的。我问你飘摇,你落到今日,不也同是遭男人们的糟蹋所致,你就甘心吗?你若非得逼问我为难这丫头的原因,那我告诉你,没有原因,我何皎皎就是看不得她这般的人枕稳衾温,安居乐俗!” “姑娘,姑娘?姑娘你醒了?”女婢蹲在床榻前轻唤着揽月。 何皎皎激愤的声音唤醒了迷醉中的殷揽月,她微睁星眸,浑身无力,勉强看清屋子里的四个女子。 165何皎皎因妒泄愤 展伤疤撕心抽肠3 何皎皎是揽月识得的,而站在何皎皎身边的那位女子......揽月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只是此时自己头晕目眩,困心衡虑、思绪阻塞,一时又难以记起。 “哼,怎么现在就醒了,看来是夜夜春的药份埋得不足量啊。”何皎皎自我挖苦道:“看来还是我对这丫头手下过于留情了,但是现在可绝对不会再手软了。”说完,何皎皎再次示意醉香和梦蕊去扯下揽月的衣裙。 揽月虽说是意识醒来了,但是身体还是不由自己,瘫软无力,目及之处皆是忽东忽西、漂浮不定。她试着瞪大眼睛,但仍是一片云里雾里,不知身在何处。 直到那两个女婢动手撕扯自己的衣衫,想要将它们从她的身体上褪下的时候,揽月才联系起方才两个女人争执之词里的意思,想来何皎皎是要强迫揽月来承受风月之事。 揽月一边抗拒着试图挣脱,一边口中歇斯底里地哭喊,却毫无作用,她的四肢纹丝不动,也无法大喊出声,用尽全力也不过化作喉中嘶吟。 看到揽月如此痛苦,飘摇俯在揽月床前关切地看着她,距离一近,揽月终于清楚地看到了飘摇眼角下的那可绿豆大小的美人痣......揽月瞬时脑中一片空白,她吃惊地睁大了眼睛看着这个女人,这正是自己在弱水庵里相识的“王胭”,揽月无法相信,就在三个时辰前,她和自己还曾同处一室相谈甚欢,甚至......甚至揽月还曾救了阿宁、她的弟弟啊。 祧庙那夜大火,揽月是如何将阿宁硬拖到弱水庵里安置,那份艰难痛苦依然烙印在揽月的身体上,而如今,竟也是她们将自己困于此处,还想要毁了揽月的清白。 眼泪在揽月的眼睛里滚动,一颗颗沿着她的脸颊落下,滴在嘴角、滴在脖颈,也滴进了飘摇的心里。 飘摇嗔怒,重新直立身体欲与何皎皎抗衡,何皎皎只是轻笑一声,满不在乎的摇着扇子,对她嗤之以鼻。 “哎呀!”“啊!”床榻边传来两个女婢的惊呼。 何皎皎的视线未离开面前的飘摇,嘴里嗔骂道:“叫嚷什么!” “皎皎、皎皎姐......”梦蕊胆怯地轻唤何皎皎道。 飘摇和何皎皎一同移开了互视的目光,转向床榻。只见女婢已经将揽月月白色的衣裙褪去,换上了水红色胸衣和绣裙,何皎皎道:“大惊小怪什么!” 梦蕊和醉香跪在地上,二人手里各捧着揽月的一只手臂,梦蕊将缠绕在揽月手腕间的月白色织锦丝带取开,露出了下面割裂复加割裂的殷红皮肉,道道刀痕相互叠加,已深可见骨,可以说是触目惊心。 何皎皎煞白着脸孔扬起下巴,示意醉香取开揽月另外一只手腕上的丝带,皮开肉绽,鲜血暗涌未愈,也是同样的一番瘆人的光景。 等何皎皎抬起脸来的时候,看见飘摇也是同样惊恐的神色,她们无一不被震惊,面前这个清灵如雪般的少女到底经历过什么? 内室忽然一下子安静下来,静到能听到揽月痛苦的呻吟声,她依然挣扎着想要说些什么,目光紧盯在何皎皎手中的五鸣扇上。 166何皎皎因妒泄愤 展伤疤撕心抽肠4 何皎皎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扇子,茫然地问飘摇道:“她......这丫头刚才说什么?” 飘摇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未能听清,只是看揽月她的神色忧虑焦心。 飘摇问何皎皎道:“现在你还坚持要这般对她吗?” 何皎皎斜睨一眼床榻方向,没有回答。 藏香阁门外的走廊里蜩螗羹沸,喧哗吵闹,纷扰不宁。 何皎皎一听便知,定是那些个嫖客们纷纷抢着到她的闺阁里来一亲芳泽,尚在门外相遇便争执开来。 何皎皎挑眉轻蔑地“啐”地,摇摆着柔软腰肢便要掀起隔纱去外室等候,飘摇忽然叫住了她:“皎皎。” “怎么?”何皎皎语气轻佻,满不在乎。 “你......”同为被迫沦落风尘的女子,飘摇此时竟说不出什么来,看着何皎皎将要再次沦为荒淫无耻的酒色之徒们的声色犬马,少不得又要被这些男人们攀枝折草一番,飘摇将心比心,亦有不忍。 何皎皎虽然也不怎么喜欢飘摇,但同为倡条冶叶的神女生涯之人,何皎皎心知飘摇所思,只是口中却仍不肯怯懦,婀娜着身姿,蔑视门外道:“怎的,我不去应对,难不成飘摇仙子你是改了主意想要这累累重伤的丫头去不成?还是说,飘摇仙子你愿意替皎皎我分担几个男人的偎香倚玉?” 何皎皎仰面长笑,妖孽般的眼神忽然变得凝重,恨恨道:“半梦半醒已浮生,无奈岁月终成空。我何皎皎既然已经堕入沉沦,一个两个、一次两次又有什么区别。飘摇你给我瞧好了,这些男人们会在肉.欲满足中引火焚身,我何皎皎会让他们在余生的梦魇中悔恨终生。” 何皎皎走出内室,掩下隔纱,想到身后的微息少女和飘摇,还有那两个瑟瑟发抖的女婢,明明是被世人看做是卑身贱体的狐媚贱人的何皎皎此刻竟有一种舍身取义的感觉,连何皎皎自己也感到戏谑,遮掩在扇下的魅惑红唇划出一道弧线。 她上前几步,干脆地将闺门大敞,嫖客们扑抢而入,一个个如渴骥奔泉,人欲横流。 …… 藏香阁的内室里,揽月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的看着眼前变来化去的转折,一时不知该怕该恨、该喜该忧。 此刻她的耳边除了五鸣扇女人的哀嚎鬼泣之声,又平添了外室男人纵欲之声,半遮半掩的胸口好似巨石坠下,痛苦唏嘘,像有一股力量想要将她的灵魄自身体里面一丝丝抽离出来。 这种痛苦更大于她两腕间的伤痛,让她忘记了流泪,直直愣愣地呆望着内室墙壁上,双眸睁得大大的、圆圆的。 飘摇也缓缓在揽月床榻边坐了下来,闭上了眼睛。 ...... 秦寰宇和聿沛馠那边,聿沛馠惊讶道:“你是说那柄白翎羽毛扇是暴戾恣睢之物?” “是。她是这样说的。”秦寰宇点头。 “我们这么多人都在现场,为何只有揽月她能感知到?” “不知。月儿说自小体质与人有异。”秦寰宇淡淡回答,已恢复几分镇定。 “月儿......”聿沛馠也心忧揽月,而此刻他更想知道,为何秦寰宇对揽月的称呼不同了,但好像也并无不同,秦寰宇也从未向大家一样直呼过揽月的名字。 167何皎皎因妒泄愤 展伤疤撕心抽肠5 二人一路快行,有了聿沛馠引路,果然是行路顺畅,没费多大功夫便已看见那华灯张彩的阆苑琼楼,站在门外揽客的魅惑女子们立刻迎上前来,娇媚地挽住秦寰宇和聿沛馠的手臂,将裸露大半在外的酥胸贴在他们身上,千种风韵、万般诱惑。 秦寰宇冷着脸挥袖甩开,直直便往大门闯去,聿沛馠也连忙推诿了黏着自己的女子,跟了进去。 阆苑琼楼大堂的莺莺燕燕们见有客人进来,一下子全都围拢过来。 今夜客人虽多,但全都是到藏香阁去寻何皎皎那破鞋的,男人们都像是被何皎皎在鉴花会上给下了迷香一般,无论阆苑琼楼的其他姊妹们如何倚门卖俏都没有用,但凡进门的一个、两个皆是指名点姓了何皎皎,还非她不可。 鸨母可不管风尘女们那么多,她只管阆苑琼楼有没有客人,只要客人多、嫖客们给的金银多,那换谁来接客又有什么区别。 这时女子们纷见丰神俊朗、身姿凛凛的秦寰宇和聿沛馠进门来,当然是高兴坏了,群雌粥粥,雀跃澎湃声不断,就算她们已是花月之身,但也更愿意择人而侍。 冲在众姐妹前面的正是碧蓉,看见秦寰宇后的她春心泛滥,恨不得直接跌入他的怀中,却被秦寰宇利落的侧身避过。 秦寰宇无心与这些女子纠缠,冰冷着脸,凌厉的眼神扫视阆苑琼楼的每一处角落,寻找着揽月的身影。 这功夫间,又一个身着撒花翠纹纱裙的女子挤过女人堆,搔首弄姿娓娓而来,她正是廖语梦,她娇声道:“聿公子,你带的这位气宇不凡的公子是?” 聿沛馠今日无心在花柳之中,一脸肃颜,正色问她道:“今日来此是有正事,你们阆苑琼楼的何皎皎此刻在何处?” 又是何皎皎!廖语梦是最厌恨何皎皎的,她未来此之时,阆苑琼楼的头牌姑娘可都是她廖语梦,于是顿时耷拉着脸,鞅鞅不乐,讥笑道:“哼,真是笑话了,墉城内无人不知阆苑琼楼是何地,敢问聿公子,男人来我烟花之地能有什么正事?男人寡情薄幸,喜新厌旧已是寻常,聿公子还不如直白告知语梦,是转而衷情于她人了罢。” 聿沛馠仍旧直言厉色,郑重其事再次重复问廖语梦道:“何皎皎在何处?” 廖语梦估计也是看惯了聿沛馠吊儿郎当、散漫的模样,竟分辩不清轻重,讪讪道:“啧啧啧,瞧你们男人这点儿色心,怎的就这般急切。” 聿沛馠的耐心已被磨尽,脸色已与秦寰宇同样的凛若冰霜,恶言厉色道:“这是我问你的第三遍,何皎皎在何处,回答!” 不光是廖语梦一惊,阆苑琼楼的姑娘们全被聿沛馠的怒吼声一震,各个敛容屏气,不敢再玩笑放肆。 看到聿沛馠正口沸目赤,撑眉努眼瞪着自己,廖语梦因为畏惧而恭顺许多,她伸出手指胆怯谨慎的指了指阆苑琼楼的楼上,私心暗想着,看这两个男人的神色不像是来寻欢的,反而像是来此寻仇,看何皎皎那贱人今日如何收场。 168何皎皎因妒泄愤 展伤疤撕心抽肠6 看到廖语梦给指出了方向,聿沛馠总算回霜收电,收敛了严厉之色,点点头,拍了拍廖语梦的肩膀。秦寰宇和聿沛馠默契的互视一眼,雷厉风行、利落疾行上楼。 阆苑琼楼果然是全墉城最大的青楼,一登上二楼聿沛馠便傻了眼,这二楼虽是较一楼大堂略显小些,但亦密密布置了十好几个房间。 聿沛馠正在怪自己方才应该多问一句廖语梦,却见秦寰宇十分笃定的往走廊最西侧的厢房行去。 聿沛馠刚要喊住秦寰宇,却嗅到一阵清爽香甜之气自秦寰宇行去的方向萦绕飘来,看来秦寰宇一定也闻到了揽月身上特有的异香。 越是靠近西厢,清甜之气愈浓,男女纵情欢娱之声愈烈,聿沛馠心中发虚,冷汗浸透了衣襟。 秦寰宇在走廊最西面的藏香阁前站定,聿沛馠见秦寰宇亦是一脸阴沉,额头有冷汗渗出,紧皱着眉头,青筋毕露,在秦寰宇破门而入之前,破门的手掌在门前略略停顿,一副既担忧又恐惧的神情。 秦寰宇终还是破门闯入,门内却是秦寰宇最不愿意看见的场景,不大的闺房之内硬是挤满了十几个赤身露体的男人,围绕着最中央两腿分开、仰坐在桌面上亵衣大敞、赤条条胴.体隐约可现的女子莺颠燕狂。 秦寰宇惨白着冰冷的脸,无法呼吸,第一时间环顾了四周,当他确认揽月并不在其间,终于暂时松了一口气,心脏剧烈起伏。 何皎皎听见破门声先是一震,见从门外闯入两个风采不凡的翩翩公子,便也不再在意,轻蔑笑看着秦寰宇和聿沛馠,闲若懒影地缓缓推开正在与之交颈狂吮的男子跃下桌子,直立起身体,向他二人徐步而来。 那些被何皎皎推开的男子正待宣泄淫.欲,却被秦寰宇和聿沛馠打断,一个个怒目逼视着他二人,眼神却是空洞无光的,像被何物蛊惑。 何皎皎媚声媚语道:“哼,今日妈妈竟然又一连送来了两个绝世美男,一个俊朗冷逸,一个潇洒清奇,那就让我何皎皎享受一番吧。” 何皎皎慢条斯理掀指作诀,玫红色烟雾自她的指尖处一缕缕缭绕上升,凝结成细长柔软的玫红色春丝,朝着秦寰宇和聿沛馠蜿蜒袅袅游走而去。 聿沛馠虽不知这丝线为何物,但也知定不是什么好物,便伸手拍撒春丝,哪想到这春丝看似有形,实则无相,就像蜘蛛所吐之丝一般,缠缠绕绕、黏黏糊糊,一旦碰触就再难甩开。 被聿沛馠拍散的春丝或是化作玫红色烟雾,或是又重新凝结成丝,总之驱赶不净,煞是烦人。 藏香阁外室里的那十几个男人吸入被聿沛馠拍散的春丝,竟一个个再度活跃起来,又朝着何皎皎的销魂胴.体扑过去,何皎皎伸长脖颈,微合双眸,悠然闲适地轻声呢喃。 等何皎皎迷离着双目张开眼睛的时候,她娇媚地走向秦寰宇身前,伸出柔若无骨的白皙手臂,欲将这个俊朗冷逸的翩翩男儿勾引入怀。 169何皎皎因妒泄愤 展伤疤撕心抽肠7 秦寰宇直接避开何皎皎的触碰,眼光敏锐的看到赤裸男人们身后玫瑰椅上的白翎羽毛扇,秦寰宇目射寒光,逼视何皎皎,冷言道:“她呢?在哪里?” 何皎皎从淫.乱迷醉中醒了三分,她没想到眼前的这个男人竟然没有被自己的春丝所迷,何皎皎怔道:“谁?怎么,你没中我的夜夜春?” 何皎皎窥视着秦寰宇,难以置信的样子,就在此时,又有几个男人没有克制住情欲,再次凑上了何皎皎的胴.体,但都被何皎皎厌烦的推离。 聿沛馠在一边看得眉峰紧锁,痛疾作呕。何皎皎听到聿沛馠的作出一副呕吐样子,转而看向他,何皎皎难以置信道:“怎的?你就不打算对我做点什么吗?” 聿沛馠“啊?”了一声,显然他比何皎皎还要吃惊,但是手上动作一直未歇,不停煽开周遭缭绕的春丝,满脸厌弃道:“对你做什么?你想我对你做点什么,你直接说不就行了,看看本公子有没有这份闲心满足一下你。” “这怎么可能!”何皎皎从来不服男人对自己的玩弄,她十分享受男人臣服于自己的那种尊严,绝不允许有聿沛馠这样的男人来挑战她的骄傲。 “别废话,她在哪儿!”秦寰宇逼视何皎皎。 “哼,你是说那个月白衣衫的丫头吗?我凭什么要回答你。” 秦寰宇已注意到那道通往内室的隔纱,不屑多言,转身便要闯进去,何皎皎窜过去挡在门前,那十几个黏.腻的男子就像甩不掉的尾巴一般,也跟了过去,继续汲取着何皎皎的身体。 何皎皎傲气的扬眉道:“你这男人我何皎皎瞧上了,我就喜欢你冷漠的这股劲儿,还就不信不能让你臣服于我。” 秦寰宇的凛若冰霜反而激起了何皎皎的征服欲望,何皎皎再次掀指作诀,驱动更繁密的春丝向着秦寰宇游走而来。 现在已经可以看出,这些糜烂在情欲里不能自拔的男人们并非单纯沉迷,应该也是中了何皎皎施放的迷情之药,何皎皎紧盯着秦寰宇的双眸,观察着他的变化,可是她看见的却是秦寰宇锁得越来越紧的眉峰,以及越来越冷冽的双瞳。 何皎皎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她连忙看向那另外十几个男人的反应,只见他们的情欲更盛,所以,自己的春丝绝无瑕疵,那么只有一种可能性...... 何皎皎苍白着脸,倔强倨傲,摇着头道:“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聿沛馠厌烦地上前催促她:“喂,你要享受男人爱抚你就去一边享受,我们找我们要的人,谁都不干涉谁,大家相安无事可好。” 何皎皎辞色俱厉,甚是难缠,她道:“是男人皆逃不过我何皎皎的春丝,只有一种男人例外!” 170何皎皎因妒泄愤 展伤疤撕心抽肠8 聿沛馠道:“哎呀,你怎么唠唠叨叨,磨磨唧唧啊。你说你一个姑娘都把自己糟蹋至此、形骸放浪了,怎么还自尊心这么强啊。你不信也不行啊,给你两回机会了吧,你瞅瞅我们迷恋上你了没有?女人多了去了,美女到处都是,凭什么就非得迷恋你。” 何皎皎甩脚踢开跪舔的男人,不服气地“哼”了声,道:“只有一种男人才能逃开夜夜春,那就是心中已有真心所爱之人。” “心中已有真心所爱......”秦寰宇和聿沛馠同时向对方看去,二人四目相对,面面相觑,都怔住了。 何皎皎观察到他二人的神情,阴笑道:“那看来二位公子皆是有真心所爱的姑娘了,那就再让皎皎我大胆一猜好了,该不会都是那位你们所寻的美貌丫头吧。” 看秦寰宇和聿沛馠都没有讲话,何皎皎便知必然是被自己料中了,心中得意到仰天狞笑,她终于扳回了一局。 “少啰嗦。让开!”秦寰宇面色阴沉,伸直手臂,有一道紫色光束隐隐显现宝剑的轮廓。 聿沛馠知秦寰宇心急揽月安危,但是毕竟何皎皎脚下的男人还是凡俗百姓,于是连忙以手按住他,压低声音冷静劝阻道:“我知你心切,但这些男子皆是平凡之躯,就算是淫.乱糜烂些,也不至于去死啊,你若是祭剑一出,怕是祸及他们都没命了。” “怎么,被我说中了便要祭剑杀我灭口不成?”何皎皎挑衅道。 “都住手!”一个女人的声音从何皎皎身后传来,飘摇挽起隔纱探身而出。 虽然相较在弱水庵里初见时,飘摇已将农妇装扮改头换面成占尽风流的风韵佳人,但她眼角下绿豆大的那颗泪痣实在太容易辨认,聿沛馠只一眼便认出她道:“王胭?”秦寰宇鼻息轻哼,面色始终冰冷。 飘摇不作任何应答,权当自己默认了身份。 聿沛馠骂道:“你还有没有良心,这么快就忘记是谁救下了阿宁!” 飘摇仍不搭腔,对何皎皎道:“够了皎皎,就让二位公子将香香姑娘带走照料吧。” 何皎皎脾性倔强,飘摇只得出手推着她的后背让开内室的门,何皎皎本是不肯的,飘摇又伏在耳边低声劝她道:“那姑娘的身体已经这般了,单凭你我无法救治,怕是不能活得长久,况且大人那边......” 何皎皎这才踹开脚下的几个男人,容秦寰宇和聿沛馠进到内室。 秦寰宇和聿沛馠进到内室后双双被眼前的一幕震惊,揽月被她们褪去了衣裙,换上一袭水红色绣裙,说是绣裙,其实是朦朦胧胧、薄薄一层水纱,揽月雪白如玉的纤长美腿隐隐绰绰暴露在其下。 揽月的上身仅裹了一件半遮半掩的胸衣,但其实也不过一张薄布片,布片下隐约兰胸,拥雪成峰,挼香作露,凹凸可现。 除此以外,揽月的双臂横张,平放在床榻之上,被褪去绕腕而缠的织锦丝带,她双腕间的伤痕暴露无遗,触目惊心的展露在秦寰宇和聿沛馠面前。 171何皎皎因妒泄愤 展伤疤撕心抽肠9 这伤痕之深之裂,看到的人都能感受到撕裂彻骨的疼痛,更何况揽月这受伤之人,这伤口甚至比秦寰宇上次见到时候更甚更甚,秦寰宇怒气填胸,发指呲裂,究竟他不在她身边的时候都发生过什么! 聿沛馠第一次见到揽月双腕间的伤痕,脑袋“嗡”的一声被愤怒占据,一股怒火从两肋窜出。 何皎皎她们对揽月这番装扮的用意明显可见,看看外室那群龌龊的男人,再看看揽月出神迷离、欲哭无泪的眼睛,她该是承受了多么大的委屈与羞辱。 聿沛馠真是后悔,先前自己为何要阻止秦寰宇将这些龌龊之躯清理干净,免得祸害众生。聿沛馠袖口用力向下一甩,一道绿色幽光显现,飞景剑祭出在手,转身指向何皎皎,他的脸色涨红,像是马上要爆炸一般,咆哮道:“她这样一个心地纯良之人,你们如何狠心这般伤她!” 何皎皎面对飞景剑依然昂昂不动,十分傲慢。 飘摇跃上前来,连忙解释道:“公子毋急,且听我解释。将姑娘擅掳至此,又作了这番羞辱的确是我们不对,只是最终也未曾让外面那些人碰过香香姑娘分毫。公子若是因姑娘伤势责怪于何皎皎,那何皎皎倒也是冤枉,那伤是香香姑娘先前便有,我等看到后也是触目惊心,替姑娘心痛不已。” 聿沛馠绝非轻信之人,此时怒目切齿,无法抑制住的愤恨,咬着牙一字一顿道:“她先前皆与我等同在一起,又哪里来的伤?” 飘摇知聿沛馠不会再轻信自己,为他分析道:“公子还记得弱水庵里吗,那时王胭曾经无意触碰过香香姑娘的手腕,那时她便面色煞白,吟声喊痛,这你可还能记得?” 见聿沛馠眼珠滑动,飘摇知道他也在回忆,于是继续说道:“因为王胭也通医术,那时便见姑娘气虚血亏,身体大损,为此还问过香香姑娘。姑娘大约也是怕你们担心,只道说是自小顽疾,便不再提及,你想想我所述可有欺瞒?” 见聿沛馠面色微有平缓的迹象,飘摇赶忙再次保证道:“你们放心,我们确有不是,但敢对天启示,并不曾伤害姑娘一丝头发。” “腕间本就带伤......”聿沛馠忧心凝眉,转而再看床榻上的揽月。 守在揽月身前的秦寰宇眼窝深陷、满眼充红,脸上暴起一道道青筋,嘴唇因忍怒而发白,浑身一颤一颤,瑟瑟发抖,紧紧握拳的双手“噼里啪啦”作响。 秦寰宇的身体里像是有一只洪水猛兽,充满愤怒咆哮扑来,撞击在自己身体的每一处,发出惊涛巨响。 “初疑愤怒含雷风,又似呜咽流不通。”此时这句诗反而是秦寰宇愤怒情绪最贴合的诠释,一个愤怒到极致的人,这种情绪更像是无处宣泄被阻塞的洪水,找不到出口。 秦寰宇轻轻将揽月冰冷的手腕拾起,攥在自己的双掌之间,就像他曾在清露霏微桂海中那样,悉心呵护。 172何皎皎因妒泄愤 展伤疤撕心抽肠10 秦寰宇轻唤着揽月,但揽月只是张着眼睛失神的望着墙壁,失魂落魄的停滞不动。 秦寰宇无法控制自己的脑海去想象揽月经历的一幕一幕,他的心里纠结着、疼痛着、愤怒着、痛恨着。 看着揽月的创伤,秦寰宇终于明白丹阳殿里云牙子对自己的提醒,也难怪云牙子会如此厌恨自己,对揽月的伤害,连秦寰宇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 秦寰宇心中知道,揽月的伤势也有自己的分量所致,而此时,他只想找到一个可以宣泄的出口,无论是谁。 秦寰宇垂发下的眼睛变得漆黑浑浊,突然闪烁了一下,掀起不可遏制的怒火,秦寰宇在爆发前对揽月说道:“月儿,是我来晚了。不要怕,我将伤害你的人都杀光。” 秦寰宇两颊惨白,眼睛里冒出的可以焚烧一切的业火,双手愤怒地抽动着,掌心再次祭剑而出,只是这次不是紫光,而是殷红光芒。 看到秦寰宇被彻底激怒的模样,就连聿沛馠也感受到了他暴戾的寒意,他的愤怒像是要肃杀一切,聿沛馠也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 “不......”殷揽月大约也是感受到了强大的戾气,从恍惚中转醒,喉咙里呢喃道。 “醒了!”聿沛馠惊喜道,示意给秦寰宇。 揽月的眼瞳有了稍许光泽,视线缓缓地从墙壁上移开,慢慢地看向秦寰宇,伸出手去够到了秦寰宇冰蓝色的衣摆,轻轻拉动。 秦寰宇身体一震,戾火渐消,眼神慢慢转还,那双盈满星河的琉璃双瞳再次显现,长睫轻轻垂在脸上,俯下身去,无限温柔的望着揽月:“月儿。” 揽月看到秦寰宇,原本已隐忍下的眼泪忽然再次泛起,二人的双眸隔着泪水的濛濛雨雾盈盈互视,他来了,他终于来了,他为何才来。 秦寰宇的到来让揽月觉得心安,他来了,她便安全了。 揽月也不知道为什么,似乎千般委屈和羞辱像钢针一般刺入自己的心中,好像只有投入秦寰宇的怀抱里才能求得温暖与安宁,然而此刻他就在自己的身边,她却像是有东西卡在了喉咙中,不知该如何向他道明。 “不用说话,我会一直在,我带你走。”秦寰宇知她所想,轻声温柔道。 揽月微微点头。 秦寰宇脱下外袍披在揽月身前,将她轻轻抱在怀中,步子尽量放稳,避免揽月会有任何不适,在路过何皎皎和飘摇面前的时候,秦寰宇冷着脸,怒目而视,给了她们一个警告的眼神。 揽月虽然不想再看到何皎皎,但仍是关切地用眼去寻五鸣扇,她尽力让自己发出声音道:“扇子......” 秦寰宇怔了一下,眼角余光扫到玫瑰椅上的五鸣扇,脸色阴沉,犹豫着是否还要管这扇子。 何皎皎看见秦寰宇在五鸣扇前止步,怕他们觊觎,上前一步抢先将扇子重拾手中,得意的把玩道:“怎么,都这样了,还惦记着这柄扇子呢?我告诉你,全墉城的人都知道,这扇子是我何皎皎赢到的,你就别惦记了。” 秦寰宇黑着脸,眼里寒光凛凛,怒视着何皎皎,忽而感觉胸口处揽月像方才那般,用手指轻轻拉动秦寰宇胸口衣襟,用祈求的眼神望着他。 秦寰宇会意,但看着眼前这女人,想到自己怀中的少女就是因为她而遭受的羞辱,真是不杀她已是恩赐,着实不想再管。 173何皎皎因妒泄愤 展伤疤撕心抽肠11 怎奈秦寰宇是拗不过揽月那双清泠双瞳的盈动央求,终于冰冷地开口道:“她是要我转告你,这扇子戾气太重,闻有女人哀嚎鬼泣,担心你自身会被祸及,劝你最好将扇子送还祧庙镇压。话我已转达,要怎么做,取决于你。”说完抱着揽月利落地走出藏香阁。 聿沛馠看着床榻上揽月被扯下的月白色火浣衣衫,将它们一一收起搭在手臂上,又拾起揽月用以缠绕手腕掩饰伤痕的织锦丝带,丝带最中间的部分还透着鲜血,只是平日里瞧不出丝带下的光景而已。 明明是细长丝带拖曳着薄纱,聿沛馠拾起它们的时候却感觉分量如此之重,不轻于背石抗鼎;明明是如此柔软的丝带,为何却像是戒鞭一般,抽进了聿沛馠的五内,烙下印迹。 阆风山的大小姐,师父嫡亲之女,出落凡尘的清泠少女,为何如此伤楚,却从不为人道出,甚至不吭一声,真是令人唏嘘。 秦寰宇抱着揽月走在夜中,将揽月紧紧贴在他的胸口,夜夜春尚未完全散去的揽月有些酒醉后的微醺,无力瘫软,盖在她身上的冰蓝色外袍自脖颈稍稍滑落,露出揽月皓如白雪的肌肤。 她的身子本就纤弱,秦寰宇抱在怀里几乎没有多少重量,就像是抱着一捧香雪浮云,又像是抱着窈窕星河,只是香雪易融、浮云易散、星河易逝,让秦寰宇多生畏惧,只怕自己一个惺忪大意便会从此失了她。 揽月在秦寰宇怀里闻着他特有的甘松味道,随着他的脚步轻轻摇晃,这种安稳的感觉好似进入了甜美的梦里。 揽月醉眼朦胧,疲惫不堪,却不敢闭上眼睛,恍如隔世一般看着秦寰宇,一再的确认真的是他来到自己的身边。 就在几个时辰以前,在那棵飞雪的槐树下,自己还不知所措的听着秦寰宇对自己吐露的心迹,不知该如何回应他,而此刻她已经不再迟疑,因为他在、她便可安心纵情。 揽月的身体开始瑟瑟颤抖,一声声压抑的、痛苦的、羞耻的、委屈的唏嘘再也克制不住了,今夜的、昨日的、前月的、一生的;阆苑琼楼的、弱水庵的、灵台的、清露霏微的;身体的、意识的、双腕间的......积蓄了一生的痛楚牵绊翻涌而来。 秦寰宇察觉到揽月的异样,以为她冷,便加快了步伐,手里抱得她更紧了一些。 揽月贴在秦寰宇的胸口,接收着他身体的温度,这份温热是莫名的熟悉,她的情绪越发无法克制,是让它倾泻而出,还是被自己再次束缚压制,揽月因为心里的矛盾和倔强,身体从颤抖变成了抽动,咬牙强忍着轻声呜咽。 秦寰宇胸口由热变凉,有一丝清凉自他的胸口肌肤滑落,他的步伐渐渐放缓,最终驻足在夜风里,低头看着怀里的她。 他自桂海中见到她时便时刻心系的女子,此刻正攥着秦寰宇的衣襟,紧闭着眼睛将脸埋下他的胸口,眼睑相扣的缝隙间蓄满了泪水,切齿抿唇,绛唇嗫嚅,却倔强要强的不肯屈服。 秦寰宇心痛欲裂,心如刀绞,她越是坚忍强耐,便越是让他心疼,秦寰宇低下头去,轻轻吮吻揽月不停颤抖的蝶羽长睫,那盈满欲溢的眼泪终于一颗挨着一颗夺眶而出,似断了线的露珠一般蓬勃滚落,又似霜打桂花、雪瓣洒落。 揽月紧攥秦寰宇的衣襟将自己埋进更深,秦寰宇将揽月抱在怀中更紧。 174弱水庵内风波恶 激计都怒海翻涛1 黑沉沉的夜色里,三个黑漆漆的人影迅速穿过冷落的街道行至墉城西侧城墙边,黑影一跃登上寂静无声的城墙,朝着西郊草菴而去。 夜深人沉睡,与年祭喧嚣繁荣之景迥异,墉城西郊在漆黑的夜里格外.阴森寂静。 颓垣废址间阴风冷嚎,七扭八歪、摇摇欲坠的残垣断瓦用尽最后的力气、执拗地挂在颓墙之上,发出不肯顺从的“吱呀”声,偶尔可闻一两声犬吠,再就只剩有风吹干枝枯叶的沙沙声。 破败的弱水庵里没有灯光,只有月光透过窗棂照射在草菴的地面上,一个男孩仰面自窗内望着天上的月亮,黑紫色的双瞳霸气却清丽,那神情凝聚了世间万般沧桑,饱经风霜。 三个人影鱼贯窜入弱水庵,打破了弱水庵中的男孩鲜有的避嚣习静,他的黑紫色双瞳里有寒潮袭来,游走着腾腾杀气,从窗前回转过身子,一股凌人的魔威,那三个人齐刷刷地跪在男孩面前,正是何皎皎、飘摇和彭虎。 男孩冷着脸半晌无语,只是将眼神从左至右落在他们每个人的身上,那是一种审视的寒意,三个人皆被男孩看得怯怯发抖。 时间仿佛过去了好久好久,男孩终于冷冷道:“交待你们的事情都如何了?” 何皎皎立刻将五鸣扇双手托在头顶,往男孩面前递了过去,信心满志道:“大人,五鸣扇已到手,皎皎为大人聚集的男子精阳之气也已办妥,现已交予飘摇手中。” 男孩不作声响,也不作举动,甚至没有去接何皎皎手中的扇子。 何皎皎心中奇怪,但也不敢动作,只能继续支撑着扇子,一动不动,睥睨斜视给跪在身边的飘摇使了个眼色。 飘摇会意,赶快从袖中掏出一只蚕豆形状的金色香囊,也像何皎皎一样将金色香囊托在双掌之间,呈送至男孩面前。 又过了片刻,还是未听男孩作何响动,这回换成彭虎着急了,只见他已出了满头冷汗,侧着脸用眼角余光瞪着飘摇,努着嘴往上挑动。 飘摇恭敬禀告道:“大人,这几日锁元囊里又新拢入了六十二人的精阳之气,飘摇回墟棘峰后加以炼化,定能将大人的残余伤势复原,请大人放心。” 飘摇三人能感觉到脑后锐利的目光依旧扫视着他们,就在他们互相斜睨传递目光相互加以揣度男孩心意的时候,男孩终于开口道:“还有呢?” “还有?”飘摇的眼珠在眼眶里迅速滚动,忽然有光闪过,她差点儿忘了此行的目的,立刻低头回答道:“大人,香香姑娘已无碍,何皎皎已收了春丝放其归去。” 飘摇侧身以手肘轻撞了何皎皎一下,给她使了个眼色,何皎皎大惑,狐疑地抬起眼睛,试探地向男孩看去,却撞见了他威严凌厉的黑紫色异瞳。 何皎皎连忙低头俯身分辩道:“皎皎该死,不知那小丫头竟是大人的救命之人。” 男孩冷冷道:“做好你该做之事,别做多余之事。” “遵命!”何皎皎也有惧怕的人。 175弱水庵内风波恶 激计都怒海翻涛2 男孩又由着飘摇三个人继续跪在地上一阵子,终于冷冷撂下三个字道:“起来吧。” 何皎皎瞥了飘摇一眼,心想道,飘摇所言竟是真的,多亏自己对那小丫头也算是心慈手软,最终仍是放过了她,否则恐怕真的会被拉去同葬,想起自己的魂契在计都手中说撕便撕、说烧便烧,真是心有余悸。 飘摇轻声提示着何皎皎,何皎皎这才从自己的思绪里回过神来,抬头便见计都正昂脸用眼下余光直视自己,何皎皎连忙再次恭顺的将五鸣扇递过去。 计都握着扇柄将扇子置于月光处眯起眼睛细细查看,扇面白纸若曦,晶莹剔透,计都以手轻拭,眼里温情脉脉,兀自道:“还是这般娴静清雅......” 因为给揽月埋了夜夜春而招致计都不快,何皎皎便欲找机会讨好,见计都拿到五鸣扇后心情转好,便阿旨顺情、逢迎谄媚道:“是啊,这扇子冰清玉洁,白璧无瑕,那个小丫头还偏偏诟病说它戾气极重,欲骗我将其放回祧庙去。” 计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冷眼看着何皎皎,冷语道:“哪里来的小丫头” 飘摇连插言解释道:“回禀大人,何皎皎所言的‘丫头’就是香香姑娘。” 计都冷脸皱眉,指着何皎皎道:“你,把话说清楚。” 何皎皎道:“回禀大人,皎皎确实错抓了那丫头回阆苑琼楼,也是因为那丫头追在皎皎身后想要这柄五鸣扇,还说什么她听到这扇子传出女人哀嚎鬼泣的声音,甚至还胡言乱语说这扇子戾气极重,我若是拿着怕是会被戾气祸及。” “你说什么?”计都眼里寒光凛冽、深邃,像是要将面前之人吞噬。 何皎皎吓了一跳,心中慌乱,低头俯身,她暗想道,难道自己又说错话了? 计都却没有继续发作,兀自审思明辨,对何皎皎冷言道:“你一口一个‘小丫头’,怎么,飘摇没有告诉你她的名字吗?这扇子确如她所说的,戾气极重,一般女子若持它一整日,便会阴虚气郁,疾病缠身;持扇二日,便会折损女子阳寿;持扇三日,便可直捣女子命门。她特追来救你,你竟不识好意,若真是一命呜呼,也是你自己的选择。” “大人既知此扇噬人,还派皎皎取扇?”何皎皎脸色惨白,心中余悸。 计都视其如敝履,满不在乎的鼻中轻哼,冷笑道:“持扇多久皆取决于你自己,交予你的任务若是完成的快,那你自然无事,若是晚个一日半日,那便是你咎由自取。” 何皎皎死咬着朱唇,压抑着愤怒瑟瑟发抖,只恨自己的魂契在计都手中,不敢轻易造次。 何皎皎的脑海里同时闪现了揽月沁满泪水的盈盈清眸和她憋忍呜咽的委屈羞愤,真是讽刺,能真心关切自己的,竟然是一个仅有一面之缘的丫头,而这个傻丫头在被自己此般折磨,能说出的唯一一句话还是要自己远离这面扇子。 176弱水庵内风波恶 激计都怒海翻涛3 飘摇眼见着何皎皎表情的变化,自己也同何皎皎一样,惊叹于这世间还有这般纯善至极的女子。 飘摇又怕何皎皎的脾性骄傲好强,担心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怨气去冲撞计都,便赶紧寻找着话题将大家的视线转移。 仓促之中,飘摇瞥见了暮时离开草菴前自己递给计都的白瓷丹瓶,此时它还原封不动的摆放在自己放置它的地方,看来计都还未服药。 飘摇快步走到床板前将揽月留下的丹瓶拾起,重新呈到计都面前,说道:“大人,香香姑娘留下的丹药您是否还服用?” 计都瞟了一眼飘摇手里的丹瓶,冷“嗯”一声。 飘摇便取了一只盛满清水的碗,重新来到计都身侧,将丹瓶里的药丸倒在掌中,刚要用磨石研碎它浸水,却忽然停了手。 只见飘摇皱着眉头左右凝视着这枚药丸,又惊疑地捏起来放在鼻下嗅了嗅,仍是拿捏不准,又捧在掌心里靠近窗棂边趁着月光仔细查看。 计都见飘摇这般怪异举动,嗤之以鼻道:“怎么?你不会也要学何皎皎那般,想要告诉我,她在救过我以后,今日还特地拿了药再来毒害于我?” “不,香香姑娘心地纯善,纤尘不染,飘摇绝不敢轻疑。只是,大人,您看这丹丸不同非同一般,飘摇怕自己见识浅薄而误认,还烦请大人一同分辩。”飘摇说着,便将身体移到窗棂的一侧,让出另一侧恭请计都移步。 计都疾首蹙额,于月光下定睛细瞧,鄙夷不屑的脸上骤惊失色,计都拾起这颗黑紫色枣核大的丹丸拨弄在之间,月光辉映之下绽放出五色之彩,计都惊叹道:“伏丹!” 草菴里面的另外二人见计都和飘摇神色惊异,也是好奇,纷纷跟上前来瞧,彭虎开口问道:“大人,何为伏丹?为何令大人如此讶异。” 飘摇善察计都之意,替他说道:“伏丹,即乃八转金丹。丹炼至八转者,服下可以除疾益仙,持之亦可百鬼销灭,虎狼避之。” 彭虎也叹道:“这我倒是知道,修习之人分为内外之分,外丹之术以九转金丹为贵,听闻当今之人无人可以炼出,可炼八转金丹者也少之又少,能炼到六转、七转者便已经是其间翘楚之士,这香香姑娘竟然给了咱们计都大人一颗八转金丹,你是不是认错了啊?” 飘摇对着彭虎挑眉挤眼,急急抛了个眼神,示意彭虎措辞要谨慎些,她急忙插科打诨道:“彭虎你嘴上又没个把门的,怎么会认错啊,我认错,大人也不会认错的。” 彭虎会意,赔笑道:“对对对,瞧我这张嘴。” “确是八转丹。”计都此时的注意力全在这颗丹丸上,对他二人的配合不屑理会。 八转金丹计都是绝对不会错认的,因为他曾经真真切切的看见过八转金丹,并且还吞服过。 八转金丹还是那个叫云牙子的长眉道人给他和姐姐的,后来听说,道人便是曾经炼出九转金丹的丹圣,只是江湖中已再未听闻他的消息。 “那就难怪香香姑娘可以将大人的祧庙之伤及刨丹之伤共同医治大半,再加上大人手上这颗八转丹,那剩下的伤势也定能完全复原。只是......”飘摇迟疑道。 177弱水庵内风波恶 激计都怒海翻涛4 “只是什么?本大人最讨厌吞吞吐吐者,既然有话就快说!”计都不耐烦道。 “是。只是,不知香香姑娘为何会有八转丹,若说是姑娘自己所炼,这般年轻便可炼化八转金丹者,那绝不会是寻常之人,普天之下能炼八转者,听闻也就是?华派的前掌门、也就是现任掌门栾青山的父亲栾首阳。如果按照大人您被烧伤后的记忆来看,香香姑娘在此前已先后两次为您医治过伤势,无论是否出自于她所炼化,这等频繁能得八转丹者......该不会是与?华派有什么关联?”飘摇将自己的揣测道出。 计都慧黠多端,敏锐诡谲的他其实早想到了飘摇所想,仍让飘摇将揣测道出,不过也是想对自己的判断加以确认,同时,也是测试一下飘摇对自己忠诚的程度。 计都黑紫色的双瞳里荡动着火焰,变得更加明亮尖锐,他挑眉示意飘摇接着说下去。 飘摇因为畏惧略又些犹豫,因为伴君如伴虎,即使自己跟随计都已有许久,但计都从来都是喜怒无常、揣摩不透,一旦揣测错了,不知道其后果自己是否能够承担。 飘摇一边小心观测计都的脸色,一边小心组织语言道:“按道理说,香香姑娘大有可能是便是?华之人。” 飘摇话还未落,只是刚提到了“?华”,她便看到计都紫瞳豹眼怒目圆睁,一脸寒光獠牙。 飘摇连忙补充,继续说道:“当然,这只是‘大有可能’而已。‘西山东水’,墉城在阆风派脚下,以地理位置划分来看,无论是阆风、旸谷、翀陵、还是玄霄,皆是修习内丹的门派,?华在东边,据此尚有一段不近的距离。?华之人虽亦有可能御剑而来,只是此届?鼓盟会据说是以?华牵头,盟会日期又已近,应该没有时间分心频频来此,所以香香姑娘应该不是?华之人。” 此时飘摇见计都的脸色已有缓和,心中松了口气。 怎料彭虎不明话中厉害,直言道:“飘摇,你果真是上了年纪,怎的连消息也闭塞了??华掌门栾青山有可能忙着盟会之事,栾青山还有个妹妹叫栾红叶,她可有个女儿,若是依据江湖所闻啊,应该就是那姑娘这般年纪。名字我倒是记不清了,叫什么红红、橙橙、绿绿的,总之就是叠字。” 彭虎真是个憨货!飘摇在心里暗骂道。 此时计都眼中满是铮铮杀气,憎恨道:“哼,不管她是谁,若是果真为?华之人,我必杀之报仇泄愤!” 彭虎被计都突如其来的肃杀之气镇住,惊骇地去瞧飘摇,看见飘摇翻着白眼厌一脸嫌弃,便知应该是自己无意中说了什么不妥之词,赶忙闭嘴退后。 飘摇沉了沉气,又深吸一口气当做是给自己鼓气,屏足勇气小心试探着询问道:“大人,那这颗八转丹大人可还服下?” 计都冷脸斜视一眼,冷言道:“八转丹你带回墟棘峰去给她服下。你等抓紧时日将锁元囊里的精阳之气炼化好,予本大人将养身子,我们还得尽快赶赴九江。” 飘摇三人同时抱拳跪地,应声道:“遵命。” 彭虎又伏在飘摇耳边多事问道:“大人说让你把八转丹给谁服下?” 飘摇瞪他一眼,口中“啐”他:“呸!你可真是个憨货,自己多言送死还差点儿拉上我和何皎皎二人,此时还敢多事多言!” 彭虎纠缠道:“你说说,我好奇死了。” 飘摇无奈,淡淡回他道:“还能有谁,雪窖里那位啊。” 彭虎大惊道:“槐月?大人怎么想的,这么珍贵的八转丹,给一个死尸吃!” 飘摇连忙扯着彭虎的衣袖,瞪大眼睛提醒他,再多话那便是不要命了,彭虎也知计都脾性,息了声音,再不敢多言。 178弱水庵内风波恶 激计都怒海翻涛5 弱水庵里重归凄清,男孩执扇的身影重新掠过窗前,草菴外面的世界寂静可怕。 曾经就在这弱水庵里面,一个叫阿宁的小男孩曾经与姐姐度过了一段罕有的宁静日子,虽然日子仍是辛苦,但是只要他们姐弟两人可以相互陪伴着彼此存活下来已是新生。 他们瑟瑟怯怯拥抱着彼此,蜷缩在弱水庵的柴房里面,也曾捧着窗棂缝隙间洒进的月光傻笑着许下心愿。 阿宁和姐姐倚在柴垛上,互诉着彼此的愿望,阿宁说等自己长大的那一天,要和姐姐一起回去紫泥海,看一看爹娘曾经生活过得地方,看一看自己和姐姐出生的地方。 阿宁又问姐姐的愿望是什么,姐姐喉咙里只是发出呜呜咽咽的闷响声,说不出话来。 她看着阿宁身上单薄破漏勉强避体的破衣烂衫,疼惜地抚摸他的脸,作出一副想要流泪的表情,却终究一滴眼泪都没有流下来。 计都黑紫色眸里的黑暗像是要吞噬一切,他不会忘记当年自己从九子湖水中拼死爬出的时候,姐姐残缺不堪的身体发出最后的哀嚎,从湖心岛上纵身坠入冰冷的湖水里,鲜血浸染了湖面,泛着血色涟漪,滋养了湖里万千草芥,被浮游贪噬。 而如今,如果何皎皎他们的回禀属实,祧庙大火时将自己救下的少女究竟是何人?她竟然能够听到五鸣扇发出的撕心哀嚎声,她描述的声音中的女人,会不会就是自己的姐姐,为何她可以听到,而自己却听不到,还是说那个少女知道五鸣扇的真相? 计都一边猜测,一边又立刻否定了这种肯能性,毕竟但凡知道五鸣扇真相之人皆已被自己杀死,且这又是许多年之前的事情,一个韶龄少女又怎会获知。 计都看了眼手里的五鸣扇,又回视那张木板床,在这浓墨沉沉的夜里,他又想起了那个叫香香的少女。 计都轻笑,祧庙大火那夜,一个身有疮痍的她竟然救下了伤痕累累的他,真是一个傻女孩。 那夜计都意识弥留之际,空气中萦绕着丝丝清新香甜之气,就好像姐姐身上惯有的味道,但也略有分别。 计都用尽最后的力气微微张开眼角缝隙,看见的是一白衣闪动的人影,计都半梦半醒间以为是姐姐的身影,便想要伸手去抓姐姐的裙角,可用尽了气力,最终不过只有指尖动了动。 只是这一动,白衣人影似乎发现了自己尚有喘息,一脸关切的俯下身来望着自己,那正是她。 就是这个傻女孩,她紧咬住自己的下唇发力将自己从火势巨大的祧庙前拖了出来,以至于唇角已被她咬出血来,她却仍不肯卸力,紧闭着眼睛继续发力,脸色苍白几斤透明。 计都看见她两腕间缠绕的丝带下面渐渐渗出血来,用得气力越大,手臂上条条筋络越是暴起,腕间丝带的鲜血渗出越快。 殷红的鲜血像在她腕间绽放的璀璨玫瑰,凄凄美美,而那个傻女孩长长的睫毛垂在脸上,被疼痛打湿的头发汗涔涔贴在她清丽的脸颊,看得出她极端痛楚,却没有想要放手样子。 179弱水庵内风波恶 激计都怒海翻涛6 大火焚烧的烟灰碎屑飘扬在祧庙上空,纷纷扬扬,又飘散而落,恍恍惚惚之间计都似乎又回到了幼时弱水庵的槐树下,槐花似雪轻轻飞舞,同姐姐在树下素洁嬉戏。 难道这次是自己真的要死去了吗,计都心中虽有怨恨不甘,但又有些释然,也好,自己也累了,这样死掉应该也挺好,姐姐不在以后,自己也着实找不到活下去的意义。 计都彻底闭上眼睛,等着死亡的判决,夜风夹杂有被自己杀死的游魂们的嘶哑声,以及他们濒死前狰狞的脸孔,似乎一同咆哮而来,可是计都并不在乎,也丝毫不畏惧,因为他们该死,全都该死,就算计都化成了鬼,还会再抓他们出来、杀剐他们千千万万遍。 若论自己唯一遗憾的,那便是死前没能杀死?华的栾首阳,他才是招致一切祸端的源头。 一想到栾首阳,计都的彻骨憎恨便暴戾而出,不行,他不能死。 计都重新支撑眼睛,缓缓睁开,少女手腕间的鲜血已如断线的殷红珠子一般颗颗滑落,化作一朵朵娇艳的花朵迎面滴在计都的脸上,滴到计都的干涩开裂的唇边。 一滴、两滴,最终融成一道血流,沿着少女的指尖一直滑落下来。 计都吸吮着她的血分,竟是清爽甘甜,醇甘似酒,又似清凉山泉淌过干涸的河道,温润滋养着他,只是委屈了伤骨支离的她,每硬拖着计都艰难前行一步,脚下都踉跄欲坠。 造化弄人,机缘凑巧,少女拖着计都将他安置在了西郊残败的草菴之中,这弱水庵的萧条也是计都一手所致,他杀光了这里所有的生命用以祭奠姐姐,乃至一只臭虫、一条狗,而现今兜兜转转,又被带回了这里。 其实计都早就看透这混沌世间并无什么巧合,不过是“必然”在某种因果下转换了一种形式出现,即便面前救下自己的少女与姐姐的身影都瞬间的重叠,若她果真是?华之人,计都便绝不会手软,必杀之。 怪也只能怪她错投了门派,但可念及她曾救计都一场,或许可以允诺她留一个全尸,又或者给她留一袭栖尸之所! 计都的脸上弥漫着诱人而恐怖的气息,从他的身体里透出血腥的杀气,他曾经在这荼蘼世间迷失过、挣扎过、希冀过,最终都沉沦为绝望,被虚伪和丑恶吞没,炼化成现在的狡诈凉薄的自己,这可怨不得他。 计都嘴角扬起,露出丝丝缕缕讽刺,挖苦着这该死的世界,月光映射在他的耳际,黑色宝石耳钉显现凄厉寒光。 …… 墉城满庭轩的客栈内,聿姵罗气鼓鼓地坐在自己的客房内,她已换下了那袭被聿沛馠戏谑为“凤凰”的装束,将那套华丽丽的曳地盘金石榴娇花裙胡乱地丢在床上,换回了平日里那袭朱红色薄纱锦裙。 原本想要趁着今夜的掩春山对秦寰宇表露爱意,哪想波折不断,其中大部分皆是托了那“凤凰”尾巴的累及,以至于在枫曲桥西的时候眼见着秦寰宇行入人流,自己偏又追赶不上,甚至连秦寰宇和殷揽月何时又凑在了一块儿,自己也不曾瞧见。 直到鉴花会结束,眼见着秦寰宇逆着人流朝着展花台而去,自己这身繁琐行头举步维艰,更别说去追他了,所以只得先行回了客栈等候。 聿姵罗在房内来回踱步、坐立难安,这许久了,不仅秦寰宇没有回到客栈,聿沛馠、甚至殷揽月也不见了踪影,相较他们的安危看来,聿姵罗更担心的是秦寰宇和殷揽月是否又在一起。 看着银月西移,聿姵罗心中焦躁,终于还是敲响了穆遥兲的房门。 穆遥兲很快便将房门敞开,衣衫未乱的出现在聿姵罗的面前,看起来丝毫没有睡下休息过的痕迹。 180弱水庵内风波恶 激计都怒海翻涛7 其实没有人察觉到,穆遥兲自从在浮生寂里吞下那口爇心香时便钳口少言,甚至是不言不语,穆遥兲心中疑惑难解,不知为何自己吞下的爇心香滋味竟会清甘如露,自己何时曾遇情苦而不自知?难道是她? 穆遥兲在浮生寂的方桌前斜睨一眼揽月,心中慌乱,这怎么可以,她可是师父的女儿。 穆遥兲何时生出这般的心思的,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甚至难以确定,心思无处安放的他刚一住进客栈便扮作疲劳状,闭门不出,和衣而卧,但辗转许久仍难安寝,故姵罗方一敲门便将门打开。 穆遥兲听着聿姵罗兀自滔滔不绝,如悬河泻水,说起来没完没了。 半晌过去,遥兲终于听明白了聿姵罗想表达的两层意思,一是秦寰宇和殷揽月可能在一起;二是他们这好半天都没有回客栈。 穆遥兲皱着眉头,不解道:“如果照你所说寰宇与揽月同在一处,那还需我们担心什么,天下能胜过寰宇之人我还未曾见过,揽月和寰宇在一起自然不会有事。” 聿姵罗简直不能理解穆遥兲的思考方式,这跟有没有人能胜过秦寰宇有什么关系,在遥兲眼里,难道从没想过秦寰宇和揽月算是孤男寡女吗? 在姵罗不壹而三的反复央求下,遥兲只能答应陪她出门寻找。 他二人走出客栈大门,投身走进夜阑人静的街道,春日的夜晚还是有些凉意的,加上此时万籁俱寂,空旷的街道上透着阴森之感,聿姵罗毕竟是个姑娘家,全然没有了平日里的强盛之气,有些害怕的跟在穆遥兲身后,还不时怯生生四下张望。 他二人还未走出多远,便闻前方街道有脚步声回响在空寂夜中,脚步的声音沉重却苍劲,显得平稳肃穆,听声音应该是一位修为高深之人,穆遥兲警觉起来,作出一个将欲御敌的姿势。 夜幕洒下点点星光,一个挺拔的身影淡淡而来,顺着风出来的方向轻轻移动。 穆遥兲闻到夜风中夹杂着清甜气息,心中猜道:“难道是揽月?但步履声却似男人。” 璀璨的月光是最好的揭谜者,清清凉凉的铺满那巍巍身影脚下的道路,光明莹洁的光亮下,秦寰宇挺拔凛凛的身姿逐渐显现,他的手里抱着疲惫的揽月,垂下的发丝下隐藏着一丝忧愁和痛楚,却又温柔地让看到之人情愿醉死在他星河般的眼眸里。 穆遥兲迎上前,面色紧张地问道:“你们?揽月她怎么了这是?这、这......” 遥兲看到了揽月露在秦寰宇外袍下带伤的手腕,那深深地伤痕不由地使遥兲倒吸一口凉气。 聿姵罗起先对揽月还暗藏怨怼之气,现在一见她这番样子,也是吓了一跳。 遥兲原本还想继续追问,但秦寰宇淡淡说道:“先带她回客栈。” 遥兲立刻点点头。 秦寰宇身后的街道再次传来脚步声,是聿沛馠带着揽月的衣物沉默地跟在他们身后的不远处,有意拉开一段距离。 从阆苑琼楼追他二人出来以后,聿沛馠看见揽月将自己深埋进秦寰宇怀里,身体颤抖地肆意哭泣,而秦寰宇紧紧抱住揽月的画面。 聿沛馠从来没有这种感觉,那是无声无息的痛楚,颓然苦涩,就像自己第一回尝到的爇心香。 这讨厌的夜风,竟然卷了沙尘,沁入聿沛馠的眼里,惹得揉出泪来,他迷离着双眼,又像是迷离了自己的心,朦胧之下他自己也不能分辨,这种心绞彻骨究竟缘起何处?是因为看到了揽月腕间疮痍吗,还是......聿沛馠的心像是被夜风切开了一道缺口,呼呼的往他的灵魂深处灌着刺骨寒风。 181杳冥冥白衣窟瞳 五鸣扇梦泣悲歌1 秦寰宇、穆遥兲、聿沛馠三个人等候在揽月客房外的走廊上。 聿姵罗打开门走出来,又轻轻将房门阖上,对他三人点了点头,轻声道:“我已经把揽月的衣衫换好了,她腕间的伤口也重新系好了,你们放心吧,我是看她睡下以后才出来的。” 秦寰宇淡淡道:“谢谢。” 聿姵罗恼怒,扬起脸来,眼神忿忿地望着秦寰宇道:“揽月是师父的女儿,我便算是她的姐姐,为她做这丁点儿的事情有何奇怪,反而是你这声谢可道的毫无理由啊,说到底是你将我聿姵罗看作外人了,还是将你秦寰宇看作揽月屋内之人了?” 聿沛馠皱眉怒目道:“够了吧你!你这张嘴可越说越没边际了,什么‘屋内、屋内’的,一个未婚配的姑娘家让你说的这么难听,你这究竟是要骂谁,还不如直接骂。” 聿姵罗道:“那你倒是说说,为何寰宇会抱着她回来,她还穿成那样。” 聿沛馠道:“揽月的姐姐是吧?你怎么不先关心关心你的妹妹为何腕间有伤啊?” “哼,那你倒是问问他们,鉴花会散去后,为何他们二人一同消失那么久。” “聿姵罗,你一个姑娘家脑子里所思所想怎么比一个男的还肮脏,我告诉你,我和寰宇一直在一起,这你满意了吧!” “够了!要吵你们出去吵,别在这里嚷嚷,客栈里还有这么多的人在休息,揽月又是刚睡下。”遥兲压低声音制止他二人后,转向秦寰宇道:“寰宇,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秦寰宇朝着二楼楼梯口扬起脸,淡淡道:“下去说。” 穆遥兲点点头,走下楼梯,聿姵罗虽是不悦,但也跟在后面下了楼,四个人围坐在满庭轩大堂里的方桌前,听秦寰宇将晚上所发生的之事尽数道来。 穆遥兲和聿姵罗也对揽月当晚的经历感到气愤与震惊,谁都没有想到揽月头一日离开阆风,便能发生这样的事情。 聿姵罗恨恨道:“哼,我就知道那个何皎皎不是什么好东西,果然被我言中了。” 穆遥兲叹息道:“唉,揽月腕间这伤究竟如何而来,师父一直将她关在灵台深处看来也是有原因的,可是师父既然知道揽月有伤,又怎么放任不管呢?看来这一路上我们几人更得对她多加照拂才好。” 四个人相谈至后半夜方肯散去,各自回房休息。 秦寰宇回到房内踱步,并无丝毫睡意,心中只记挂着揽月现下如何。 秦寰宇轻轻来到揽月房门前站了许久,手扶在门板上,正犹豫着是否合适进去再看看她,却忽闻满庭轩大堂里窸窸窣窣有桌椅碰撞、瓷碗相磬的声音。 秦寰宇警觉地下楼察看,只见有一个黑影从桌子上翻下一张倒扣的长条凳,一屁股坐在上面,又肆意不羁的屈了一条腿踩在凳面上。 黑影昂起头,托起手中一物高过头顶,稍作倾斜,便有液体浇灌下来。 秦寰宇朝他走来,见黑影毫无点灯的想法,秦寰宇的手掌便拂过桌上的灯盏,替他将灯点亮。 182杳冥冥白衣窟瞳 五鸣扇梦泣悲歌2 火苗在灯芯上左右晃动,挣扎着让自己迅速膨胀起来,很快便照亮了桌子前聿沛馠的面孔,聿沛馠眉峰微聚,眯着眼睛适应了一阵光线,却没有说话,又托起手里的酒坛连灌了几口酒。 “睡不着?”秦寰宇开口道。 “嗯。”聿沛馠的语气有些应付。 聿沛馠的状态与日常迥异,罕有的沉默,秦寰宇本就不善与人攀谈,又见聿沛馠一副不想言语的样子,他的眼睛连忙扫视着四周,希望能帮助自己找到一个话题来化解尴尬。 秦寰宇犹豫片刻,淡淡询问聿沛馠道:“哪里来的酒?” “客栈的,这深更半夜的,酒家也早关了门儿了。”聿沛馠样子有些不耐烦,但是抬眼看见秦寰宇的脸,聿沛馠怕他又得以为自己行为任意,跟着解释道:“你别又这么看着我行吗,我是擅自取了客栈的酒来喝,可我又不是不给钱啊,明儿个跟着房钱再多付几个钱给他,这不就成了。况且这大半夜的,难道你觉得我去将陈二哥从梦里敲醒更为合适不成?” 明眼人都瞧得出聿沛馠的心情不好,其间缘由秦寰宇也猜得出,大抵不过是他二人在藏香阁外室时听何皎皎说出的那句话所致,秦寰宇和聿沛馠虽然都没有再提,但是他二人相视的那一眼,对方心中所想便明了于心。 聿沛馠不愿意面对这个问题,秦寰宇也不愿意面对这个问题,秦寰宇迟疑了一下,还是背过身体上楼离开,没想到反而在这个时候忽然听到聿沛馠开口说到:“她手腕间的伤,你早就知道是不是?” “......”秦寰宇愣在了楼梯下,脚步停滞,但没有作答。 “在藏香阁的内室里面,你我同时见到揽月的伤口,却只有我以为她是被何皎皎和王胭所伤。若按你对她的......总之,你的反应并不似头一回知道,从阆苑琼楼回来客栈的路上,我一直在回忆咱们前日在明霄宫里与她初识的情景,那时我并听不懂你话里的意思,现在想来,你那时便已然知晓。” “......” “你我手足,我也不怪你对我们隐瞒,那你现在是不是可以诚实相告,她的伤是从何而来?”聿沛馠责问道。 “......” “是不知道,还是不想说?她这么重的伤,那夜又如何能救下草菴里的那个男孩!” “是啊,那得何等痛楚才能救下那个男孩。”秦寰宇终于开口,说话间面色已惨白,他凝视着黑暗,眼睛里充满着恐惧和担忧。 秦寰宇继续道:“有些事我不知如何相告,只是我能保证的是,绝不再让她受痛楚。” “姵罗你打算怎么办?”聿沛馠质问他。 “......怎么办?是我曾经做过何种令人误解之事吗?”秦寰宇冷淡道。 聿沛馠被秦寰宇怼得哑口无言,若说秦寰宇性情从来冷漠,冷至不近人情,与人相交甚少,连自己这般死缠烂打缠着他的人,对外也没有自信敢称自己与他交情的深厚,却偏偏生了一副俊逸英姿,加之天资卓绝、声名赫赫,拢得芳心一片。 自己所问的问题,对秦寰宇来说确实有些莫名其妙,毕竟都是怀春少女们的一厢情愿。 183杳冥冥白衣窟瞳 五鸣扇梦泣悲歌3 看聿沛馠没有回答,秦寰宇再道:“你不如直言,你想我怎么打算?” 聿沛馠道:“也许我的表达有问题,我心知你言行并无错处,只是姵罗虽说是娇惯任性些,可毕竟与我同为一母所生,不希望她为情所困。以她那般的好胜脾气来讲,就算知道你心中所爱,也未必会就此作罢,姵罗又素来直接,分寸拿捏失当,我怕将来对揽月也不是一件好事。” 聿沛馠所说句句都是秦寰宇所虑,秦寰宇沉思片刻道:“那你便多加劝言,我也只能护住我想护之人。” 言毕,秦寰宇便再次抬脚上楼。 “且慢!”聿沛馠叫住秦寰宇,道:“我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秦寰宇没有抬头,沉默地凝视着面前的台阶,似乎已经猜到聿沛馠想说什么,语气冷淡,却不容置疑的坚定道:“抱歉,不是你。” 秦寰宇还未听到聿沛馠的问题,便已给出了答案,聿沛馠正是想要问他,到底他们二人谁更先遇见了揽月。 即使听到了秦寰宇的答案,聿沛馠还是倔强的,毕竟还是和聿姵罗的性情略有重叠之处,他还是坚持问道:“你在灵台养伤之时,果然看到了她?” “是,但是月儿她并不知此事。”秦寰宇又瞥了一眼聿沛馠孤单的身影,淡淡说道:“明日还得赶路,喝完便早些睡吧。” 聿沛馠没有抬头,也没有回应,只是朝楼梯方向胡乱甩了甩手。 独留一人在这夜里自嘲道:“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 ...... 月光透过缓慢流动的黑色云团时隐时现,客舍外的风阴冷的嚎叫着,黑色笼罩的房中窗户“桄榔”一声被风撞开,窗外月光朦胧,树影婆娑,投射在殷揽月清丽华美的脸庞。 黑沉沉的夜空里,黑色云团一点点凝聚织就在一起,那沉重密布的样子像是要压下来,夜风也变得狂躁起来,粗鲁地摇晃着窗外的树枝。 霎时“轰隆隆”震人心魄的雷声轰鸣,惊天动地,跟着一道白色闪电像利刃一般直劈下来,像是要将天空撕裂,黑压压的的天空骤然亮起,又颓然逝去,惊起了栖在枝头乌鸦嘶鸣着散去。 几道闪耀的白光闪过,明晃晃似利刃锋芒掠过揽月沉睡中的双眸,将她唤醒。 揽月两眼发直,望着黑洞洞的房里,只觉得浑身冷彻骨髓,有种无以名状的恐惧感。 揽月缓身下床,徐步走近房间中央的桌子前,摸索着去点灯,只见灯芯处金色火星闪烁了几下又重归沉寂,未能点燃。 这本来是常见的情况,而在这寒风呼啸、电闪雷鸣的夜里,却显得那般诡异。 窗外的月亮此时已完全被埋没在天际,连星星的微光也消失了,揽月的心里好像有一口吊钟在空旷的身体里左摇右摆,忐忑难安。 她手上捏着火折子的手指立刻试着再去点灯,灯芯被燃起的时候逐渐散发出些许暖意,但也只不过瞬间,那微弱的火苗突然爆发霹雳点火,又再次熄灭,一缕青烟缭绕升到空中,四散开去。 184杳冥冥白衣窟瞳 五鸣扇梦泣悲歌4 揽月感觉到自己身体的血液一下子全都涌到了头顶,像是要将它胀裂开似的,揽月的身体开始瑟瑟颤抖,手脚冰凉,那种恐惧的感觉又加剧了。 在这昏暗的房间里,好似有一双眼睛隐藏在这片黑暗里面,正冷冷地盯着自己。 揽月丢掉手中的火折子,敛气屏息,本能地放轻脚步小心翼翼地朝着房门方向摸索过去,揽月伸出的手即将可以触碰到门板的时候忽然看到面前白影闪过。 一股凉意立刻顺着她的手心透入身体,刺激着她的皮肤和筋骨,揽月感到自己全身上下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明显感觉到那个白影的用意正是不想让自己离开这个房间。 揽月不知道这个白影是何物又或是何人,更无法猜测它意图的善恶,揽月面色紧绷,深吸一口气用尽浑身的力气快速奔向房门,一种绝望感降临,那门板像是被寒冰冻死一般,任揽月如何推拉也不见一丝缝隙。 揽月的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浑身颤抖地警惕地环顾周围,那感觉总像是不知道会从哪里钻出一个什么诡异的东西。 窗外又传来一阵野兽咆哮般的雷声,再次投下一道道闪电,闪烁之间门前那个白影似乎就出现在房间的另一端,揽月的呼吸开始困难,飞奔跑向床榻,迅速钻进了被子里,身体迅速蜷缩成了一团。 闪电稍歇,空荡荡的屋子里一片漆黑,揽月周边的空气变得冰冷,一阵凉风掠过她的后背,揽月冷得筋骨都在被子下面抽动,像是掉进了凉水湖中,全身都被冷汗浸湿。 有细细的声音怯怯微微,揽月怕得大气也不敢出,甚至不敢凝视那个声音发出的黑暗角落,她干脆闭上眼睛。 可是那声音逐渐大了起来,揽月已能分辨出,那是一个女人的蜿蜒哭泣声,只是那个声音闷闷的,更像是从胸口或是身体的更深处憋闷而出的声音。 此时窗外闪电再次亮起,揽月强行鼓足勇气看去,这次她确认自己看到是一个长发白衣的女人蹲在对面的墙下,与揽月隔着房间正中的那张桌子。 没想到黑暗里竟然真的钻出一个“人”来! 剧烈的恐惧几乎将揽月撕碎,喉咙都被恐惧冻结,脑中翻转昏眩,胸膛急剧起伏。 那个女人不说话,背对着揽月只是闷声“哭泣”,女人越“哭”越伤心,渐渐地“哭泣”又转为“悲泣”,“悲泣”又转为了“哀嚎”,声音神嚎鬼泣,夹杂着愤怒和悲伤。 揽月被这声音激得头痛欲裂,顾不得恐惧,伸出双手紧紧捂住耳朵,脸色已是煞白,那声音却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揽月略略有些生气,嗔斥“她”道:“请姑娘不要再哭了,姑娘你是何人,为何会深夜来我房里?我的朋友皆是伏魔降妖的杰出之人,你若是要加害于我,那我只能大喊将他们唤醒来救我。不然,姑娘你现在自己离开也可以。” 那女人仍是蹲在地上哭,哀怨声纠缠着夜风,散乱的头发沿着身侧垂洒在地面上。 “你既是来找我,总有原因吧。是要吓唬于我?还是有何悲戚之事要诉与人听?” 女人还是先前的样子,只哭不答。 185杳冥冥白衣窟瞳 五鸣扇梦泣悲歌5 “姑娘,你的哭声真的让揽月承受不住,若是姑娘只是为了找揽月来哭上一哭,那就请姑娘将房门打开,放揽月出去。若是姑娘有情待诉,那就更不该只是哭泣了。” 揽月捂着双耳,面色痛苦。 女人似乎是听进了揽月的话,声音渐渐压低下去。 揽月终于放下双手,长出一口气,也由此可知,还是可以同这个女人讲些道理的,并不是趁夜而来伤害揽月的。 揽月虽说还是有一点余悸,但已放心许多,她从被子里出来,起身下床,脚步轻轻地往女人那里走了过去,一边走,一边继续问她道:“姑娘的哭声为何如此熟悉,揽月好像在哪里听到过。揽月久居家中不曾外出,姑娘可是认得揽月吗?” 女人蹲在原地,虽说不再哭泣,但身体因为克制不住地抽泣而颤颤巍巍。 揽月此时已挪步到桌子前,与女人相隔就只四、五步的距离,此时已完全没有了畏惧感,更多地是对面前女人的同情怜悯。 因为感受到了揽月的靠近,反而似乎是女人惊惧起来,见她怯生生挪动着身子往墙边靠了靠。 “我过来了,你别怕。” 揽月的双眸里盈满温柔,见女子怕自己,揽月也学着她的样子慢慢俯下身子,最终蹲在了桌子旁边,一点一点地朝她挪动过去。 光线暗淡,女子啜泣颤抖的白色身影在揽月面前溃动,随着揽月与她之间距离的缩短,一股浓浓的腐臭气混合着血腥味道弥漫在女人身边的空气里。 只剩一步之遥的时候,揽月几乎已经可以看得真切,那个女人一袭白衣,滑腻柔软的黑色长发披散在背后,如青丝一般光润,随着她嘤泣起伏的后背流动着。 头发沿着头顶中缝轻轻分开,隐约可见掩盖其下的后背上的雪白衣衫印着一整片暗红颜色,妖冶而诡异。 揽月再次温柔关切女人道:“姑娘究竟是有何伤心事,揽月能为姑娘你做些什么?” 女人身体一颤,把头埋得更低,她拱起后背、踮起脚尖往墙的方向再次靠去,那模样看起来反而更像是在畏惧揽月。 揽月不解道:“姑娘,你是在怕我吗?你若是一直逃,让我又如何帮......” 揽月的话还未讲完,忽然见白衣女人左手攥拳,她背对着揽月向后伸直手臂作出一副递出东西的模样。 揽月稍作一刻犹豫,便展开手掌试探着去接,女人松开左手将一个什么东西落进了揽月手里,揽月只觉得那股彻骨凉意再次袭来,不知是因为触到了女人的手指,还是手里之物所致。 揽月展开手心凝视,那东西像是一颗黑色宝石,色黑类铁,揽月一脸茫然道:“姑娘,这是?” 女子没有讲话,背对着揽月在地上沾着暗红之物书写了一个“救”字,揽月见她意在求救,心中焦急,伸手去拉女人的后背,想要去看她到底为何人。 没想到的是,揽月的手刚一碰触到她白色衣衫,后背衣襟便“哗啦”声脱落到女人腰际,一股恶臭铺面而来,露出了背后大片暗沉糜烂的血痕斑驳和腐肉,上面踞着万千浮游窸窣蠕动,不时掉落几只,密密麻麻争抢着涌动啃噬着女人的躯体。 186杳冥冥白衣窟瞳 五鸣扇梦泣悲歌6 揽月的手像是受到了炮烙烫伤一般猛地抽回,半张着嘴唇,上下颤抖,头皮发麻。 揽月终于明白那衣襟处暗红色的正是女人渗出的溃烂之血,揽月面色惊恐,是谁人如此狠心,竟然将这个女子背上的皮肤尽数剥去? 窗外电流星散,再次电光闪耀,投射在女人尚完整的皮肤上,看得出她生前应也是一个凝脂腻理,白纸若曦的姣好女子。 等等!揽月目光惊恐,心提到了嗓子眼,揽月嗔怒着自己的反应为何除此之慢,这女人的哀嚎声,以及这白若羊脂的肤质...... “五鸣扇?你是五鸣扇!”揽月如同雷击电掣,惊呼道。 女人停止了颤抖,也止住了哭声,缓缓转过头来正对着揽月。 女人用一双空洞洞、黑漆漆的眼眶望着揽月,深谙的眼底充斥着愤怒,她的眼眶里面并没有眼珠,暗红色的血水替代泪水从眼眶里流淌出来,一滴一滴腐蚀着她惨白的脸。 女人的嘴巴一张一合,但除了含糊不清的“咿呀呜咽”声外再说不出什么来,女人似乎被发不出声音搅的烦躁暴戾,伸出干枯的手指拼命抓挠脖颈,长长的指甲陷入皮肤,留下殷红的抓痕。 正是因为这一举动,揽月看到女人的脖颈处还系这一根已经断掉的麻绳,麻绳已然发霉焦黑。 女人哀嚎鬼泣声音愈演愈烈,嚎啕的脸已扭曲变形,舒张着尖牙利齿冲着揽月扑来! “不要!”揽月一个激灵翻身坐起,额头上冷汗滴落。 “月儿?”揽月枕边一个男人关切的声音传来,是秦寰宇,他守在揽月床前整夜未眠。 原先只是入睡前放不下揽月,心中不安,但是来到揽月床榻时却见她的眉头紧蹙,口中呻吟呢喃,秦寰宇也不知她是身有不适,还是噩梦缠绕,总之不肯舍她离去。 揽月冷汗淋漓,大口喘着气,胸口怦怦直跳,她连忙环视房间四周,天色已初亮,又看见一脸担心的秦寰宇,终于意识到,方才只是自己做的一个梦。 虽说是睡了一夜,身体却感到无比疲累,但还好意识算是清醒,她眼角惊悚的眼泪悄无声息地滑落,心中庆幸着,还好这只是一个梦,可是这梦又是如此真实,真实到梦里那个女鬼的恐惧、怨愤、邪恶、黑暗、仇恨情绪皆是真真切切。 秦寰宇只当是揽月被噩梦惊醒,拭去她的眼泪和汗水,说服她躺下去再多休息一会儿,哪想到揽月一下子扑到了他的怀里,身体因为恐惧而颤抖。 秦寰宇柔声道:“我在这里陪着你,你放心。” 揽月闭着眼睛摇了摇头,掀开被子跃下床榻,胆怯地躲在秦寰宇身侧,推着秦寰宇到梦里被风吹开的那扇窗户前去看,又躲在秦寰宇身后去查看了桌子后面,那里是梦里女鬼曾蹲过的地方。 窗户是关着的,地面也没有血字,一点梦中的痕迹都没有。 秦寰宇虽不知揽月为何突增恐惧,但能猜得出定与她的噩梦有很大关联,为了能让揽月安心,秦寰宇又多余搜寻了房间里其它位置,均无异样。 187杳冥冥白衣窟瞳 五鸣扇梦泣悲歌7 秦寰宇环抱揽月回到床上,又将她安置回被子里面,欲哄揽月歇息。 此时揽月也开始恍惚起来,怀疑是鉴花会时听到五鸣扇的声音,故所思又诱使自己所梦?揽月只能顺从地重新躺回被子里。 就在这时,揽月忽然感觉到一直握拳的手里冷汗涔涔、黏黏糊糊,刚才下地巡视了那一圈,空气顺着手指缝隙将掌中汗水吹凉。 揽月的脑海中一道闪电劈过,重新从床上跃起,对秦寰宇惊讶道:“不是梦,这是真的!” 秦寰宇一怔,就看到揽月将手伸在自己面前,缓缓将掌心舒展,手心中央安静地躺着一颗色黑类铁的宝石。 秦寰宇盯着那枚宝石,眉头逐渐皱紧,脸色沉了下来,对揽月道:“这东西你是从何而来?” “正是梦里女鬼所托付之物,是她亲手递与我的。”揽月回答道,然后又将自己梦中所见对秦寰宇尽数讲来,无一遗漏。 秦寰宇神色凝重,听揽月说完后,问她道:“若是这样说,那五鸣扇的扇面即为白衣女子后背皮肉制成,难怪你会察觉此扇戾气极重,又能听见女子的哀嚎声。不知是何人竟然会以人皮制扇,这般残忍,竟然还将五鸣扇供奉于墉城远祖的庙里。” “这......我在枫曲桥西与你们暂别时,曾遇到一个张姓公子,我向他打听过祧庙大火之事,为的是想知道阿宁一个这么小的孩子为何会夜闯祧庙,招致大火焚身。可是却意外得知,原来祧庙曾经因戾气太重而大火频频,于是也便有了五鸣扇的......” 揽月的话说到一半便停住,脑海中忽然联想到了什么,她颔首低头,垂下蝶羽长睫,兀自思索着。 “五鸣扇的什么?”秦寰宇好奇道。 “张公子曾说五鸣扇是一个叫做槐月的守庙人遗留下扇子,但是这个守庙人据说不眠不休坚守祧庙一十四日便颓然逝去,留下了五鸣扇镇庙,故而将湖心岛命名为槐夏岛,又遍种槐树纪念她。所以我方才是在想......”揽月怕自己思虑尚有遗漏之处,迟疑着要不要将臆断道出。 “所以你是在想,梦中的那个白衣女子与那个叫做槐月的守庙人之间有联系,甚至说,”秦寰宇深邃的眼睛望着揽月,压低声音一字一顿道:“甚至说,你认为白衣女子就是祧庙当年的守庙人槐月。” 揽月喜忧参半,惊喜的是她没有想到秦寰宇竟然这般了解自己,甚至所思所想。 起先揽月还对秦寰宇所表露出对自己的心迹有些顾虑,毕竟揽月不明白秦寰宇为何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认定了衷情于她,不免会有草率之嫌;而忧虑的是,如果秦寰宇和揽月的结论一致的话,女鬼便是槐月,那槐月究竟是经历过怎样的遭遇,竟然落得揽月梦中的那副凄惨之景。 揽月忧心道:“是,你所说的便是我所想,现在细细想来,张公子似乎提到过槐月是一位戾气极重的哑女,而我梦中的女子也咿咿呀呀难发一语,否则也不会只在地面写了一个‘救’字要我意会。只是,她是要我救她的意思吗?” “月儿,你再将她留给你的东西借我一观。”秦寰宇也在思索着什么,他将黑色宝石捏在指尖,皱眉眯眼,再次仔细观察一番,终于道:“这东西我曾见到过。” “在哪里?”揽月惊喜道。 “西郊弱水庵。”秦寰宇语气坚定道。 188杳冥冥白衣窟瞳 五鸣扇梦泣悲歌8 “怎么会?放在哪里?为何我不曾注意过?” “在被你救下的那个男孩身上,阿宁的耳垂上佩戴着一枚一模一样的黑宝石耳钉。” 揽月凝视手里的那枚宝石,将自己脑海中全部的线索逐一串联道:“阿宁和槐月都有这枚宝石,五鸣扇以槐月人皮制成,何皎皎取走了五鸣扇,王胭又和何皎皎相识,王胭还自称是阿宁的姐姐......寰宇,我想去趟西郊草菴,索性问一问阿宁不就可以知晓这枚黑色宝石的意义了吗?” 秦寰宇摇了摇头,淡淡道:“不必去了,你睡下后我曾亲自又去了趟西郊,弱水庵里早已空置无人,他们都已离开。这几个人绝不是凡俗之人,月儿你还是远离些为好。” “这几个人?几个?”揽月疑惑。 秦寰宇本身是不想让揽月触及太多烦心事的,而如今怪事不断,便将暮时揽月、聿沛馠和秦寰宇三人从弱水庵离开之时,自己曾察觉到草菴顶棚藏有一颇有道术的黑衣男人,并将其击伤之事告诉揽月。 揽月愁云密布,哪知道自己只是第一日下山,便遇到了这诸多之事,同时也领教聿沛馠一直耳提面命的“江湖险恶,人心难测”的彻骨含义。 曾经被关在清露霏微的自己心底暗暗怨过父亲,曾经那般期待山下的世界,而现在满怀的希望已化为彻底的失望,揽月既怨恨尘世繁琐纷杂,更怨恨自己内心里灵魂的软弱无力。 揽月的失望遗恨之情明显跃在脸上,秦寰宇安慰她道:“不要想那么多,山下的世界是这样的,人心僅一寸,日夜风波起。人心难解难析,我在世间行走这许多年都未能看清,索性不去理会,只觅得自己心中所寻,一往无前的走下去便好。所幸据我听来,槐月并非有伤你之意,否则也不会将此物托付于你,无论她是请你相救于何人,我想机缘来了自会显现,否则即便你我想破脑袋,也不会得出答案。我也不管别人想要你做什么,我只要你平安。” 秦寰宇将揽月的手轻轻抬起,捂在他的胸口,双眸里涌动着揽月熟悉的脉脉深情。 “再睡一会儿吧,今日还要赶路,会很累。”秦寰宇让揽月躺下,为她掩上被子。 揽月清丽的脸颊添了两晕微红,在秦寰宇身边总会感到安全和幸福,羞怯之感侵袭而来,揽月星眸灵动眨了眨,深吞一口气往被子深处缩去,将涨红的脸隐藏在被子下面,她的眼睛似朝露一般清澈,露在被子外面闪闪发光。 秦寰宇温柔道:“睡吧,我在这里陪着你。” 揽月心知秦寰宇一夜未眠,心中担忧道:“你要不要回房睡一下,此刻天已亮,我也不似方才那般害怕了。” “没事,回去我怕也睡不安稳,不如在这里守着你。往日下山时若遇任务辛苦繁重,也经常夜以继日,不眠不休,早已习惯,在旁边打个盹便足够了。你睡吧。” 揽月乖顺地点点头,被子下的嘴角如玫瑰花瓣绽放一般漾起笑容。 揽月长长的睫毛慢慢垂下,在眼帘前投下一片淡淡的光影,浅浅的呼吸着,看上去无比柔美,秦寰宇看着揽月不由自主地扬起笑容。 189惆怅翻覆小人心 绾丝回眸又相逢1 因前日里折腾到后半夜方入睡,今日穆遥兲、聿沛馠便在房里多歇了阵子。 聿姵罗是第一个起床的,也是因为满庭轩的老板打发了客栈伙计上楼敲门,说是不知他们用过早饭了没有,所以预先给留了一些吃食出来,等他们去吃。 一般说来,像聿姵罗他们这等修习之人,但凡练至一定佳境者便已剔除凡人之躯,是不需再摄入寻常人的饮食的,实在饥渴难耐之时,以松露萃取之原液饮下几滴便可缓解俗世的不适。 可如今客栈既然是给留了饭菜,阆风弟子规文里又明令禁止浪费,其中以糟蹋粮食的罪孽最重,所以聿姵罗只得爬起来喊醒众人下楼吃饭。 聿姵罗最先去的肯定还是秦寰宇的房间,她杵在门前敲了半天门,又侧着脸贴在门板上听了半天,也不见屋内有响动便索性直接推门而入,却见房内空空如也,床榻上的被子堆叠完好,床铺平整无丝毫皱起,没有丝毫秦寰宇夜宿的痕迹。 聿姵罗骤然感觉一股冷意从脚底直窜头顶,她几乎是冲到揽月房门前的,颤抖着双手扶在门框上,做了好几回想要推门而入的准备,终究还是没有做到,气呼呼地独自下到客栈大堂里吃早饭。 过了没多久,聿沛馠和穆遥兲也从房里走出,二人刚巧在走廊相遇。 聿沛馠仍有几分醉意,迷离着双眼跟遥兲打了声招呼,又双手举过头顶、伸展两臂打了个深长的哈欠,秦寰宇听到门外的响动,便自揽月床头起身,轻轻走到房间外,又轻轻闭合了房门。 穆遥兲见到秦寰宇从揽月房里走出看上去很惊讶,但也没多说什么,只是问了秦寰宇揽月的状况,在获知她一切皆好之后,遥兲也只是点点头,对他和聿沛馠说起客栈留了早饭要大家下楼去吃。 聿沛馠见到秦寰宇从揽月房里走出的时候也是一怔,但也没有多言,只是趁秦寰宇尚未阖上房门前往揽月的房间里瞥了一眼,然后又伸展双臂作了个懒腰,看似漫不经心地样子。 等三个人一起来到客栈大堂的时候,聿姵罗正一个人坐在桌子前面揪着手里的一块馒头,手指掐着它撕扯成小块,然后又泄愤般的将它们丢进粥碗里面。 “呦,这是怎么地,一大清早你跟谁置气呢?”聿沛馠阴阳怪气道。 聿姵罗没有吭气,连看都懒得看他,聿姵罗转向秦寰宇质问他道:“寰宇,你昨晚睡在何处?方才我去你房里喊你下楼吃饭,却见你压根不在。” “寰宇睡在我房间了,你若是也能好心喊我起来吃饭,不就能找见他了。”聿沛馠抢在秦寰宇之前替他解围道,穆遥兲抬头看了聿沛馠一眼,没有说话,撕下一块馒头填进嘴里。 “你们二人睡在一起?咱们要了五间客房,结果只睡了四间,那客栈可赚大了,你这是糊弄谁呢?”聿姵罗质疑道。 “怪了,你值得我们糊弄吗?我从客栈搞了点儿酒出来,拉了寰宇在我房里将昨日发生之事一同做了梳理,所以干脆就让寰宇睡在我房间里了。喔,对了!寰宇你等下记得提醒我啊,咱们走的时候把昨天偷拿客栈酒的钱给付了啊。” “嗯。”秦寰宇没有言语,只是淡淡认同了一声。 190惆怅翻覆小人心 绾丝回眸又相逢2 聿沛馠斜睨一眼聿姵罗,见她脸色还是很难看,将信将疑的样子,于是干脆戏演全套,大声唤着满庭轩的老板道:“老板!老板!昨儿晚上我从柜台下面翻了坛子酒来吃,今儿个趁我还没忘,把酒钱先给了你。” 客栈老板弓着身子满脸堆笑地凑上前来,道:“诶呦!爷诶!我说今儿早上起来怎么见柜台下面有被翻动的痕迹呐,还以为夜里遭了贼了,这不刚清点完东西,发现分文未少,只是少了那么一坛子老酒,方才还把守夜的小伙计给骂了一通,还以为是伙计手脚不干净呢。还好您说得及时啊,要不怕真得冤枉了伙计抓去送官了。” “诶呦!着实我的错,我的错。”聿沛馠赔礼,又从怀里多掏出了些银钱递给掌柜,让掌柜也分出些来给那受了冤屈的小伙计,以作安抚之用。 聿沛馠又把脸看向姵罗,挑眉耸肩,作出一副“你看,没骗你吧”的样子出来,然后低头扒拉碗里的粥。 此时再看聿姵罗的脸色已然转晴,不再虐待手里的馒头,转而也有心情奚落沛馠道:“没规矩,多亏人掌柜的不知道你是我们阆风之人,要不还以为阆风皆是些五马六猴的不受管教之徒。” 聿沛馠今日没心情与配料斗嘴,他看见粥盆里还余着些粥,想着再往自己碗里盛上两勺粥。 聿沛馠刚想去拿粥勺,没想到聿姵罗狠狠地给了自己手背一巴掌,聿沛馠疼得连忙将手抽回,对着手背不停哈气试图减低疼痛,嘴里吆喝着:“聿姵罗你疯了啊!你要想吃你就吃啊,你抽我手背干嘛!” 聿沛馠喊得大堂里的伙计、客人都纷纷看向他们这一桌,聿姵罗瞪着他赏了一个白眼,嘴里尖酸道:“你瞎嚷嚷什么,都吵着别人了。要不说你这人只想着你自己,就这点儿粥了,你若都喝尽了,揽月等下吃什么?” 聿姵罗令伙计重新寻了一副干净碗筷,将盆里的粥尽数倒进碗里,展眼舒眉的对秦寰宇三人说道:“我吃好了,将这些带去给揽月,看时辰她也差不多醒来了,你们慢慢吃。” 聿沛馠口呆目瞪,差点儿被姵罗的话呛着,嘴里的馒头差点儿卡在了喉咙里,忙端起粥来猛灌下几口,看粥已见底,索性豪气如饮酒般干了个精光。 聿沛馠仰着头朝通往二楼的台阶上看去,待确认了聿姵罗已上楼,他擦擦嘴巴,压低声音俨乎其然地对秦寰宇和穆遥兲道:“诶呦喂,我是不是听差了啊?这女人的脸还真是说翻就翻,阴晴难定,要想翻回来也就只在瞬间。” 饭桌上并没有人理会聿沛馠穷极无聊的戏谑之词,穆遥兲兴味索然的将碗筷放下,说道:“不知揽月休息了一晚现在身体状况如何,今日能否自墉城动身。我先上楼看看揽月去。” 秦寰宇也放下了碗筷,淡淡道:“去九江不过途经三城,我想也不至于太急。昨夜我看她睡得并不安稳,今晨又被噩梦惊醒,所以让她再多睡一时。” “嗯,你放心,我同你所想一致,下山前师父特地叮嘱说此行不知那些个门派的真实意图,我想与其着急赶路搞得揽月疲惫,即便去到烨城里也未必还有体力应对,所以哪怕路途上慢一些也无妨,就是得劳烦卜游在华卿城里多等咱们两日。我先上楼去了。”穆遥兲从桌前起身。 “我与你同去。”秦寰宇也站起身来。 “啊?啊!等等我啊。”聿沛馠着急忙慌地将剩下的饭菜囫囵吞下,跟着站了起来。 ...... 191惆怅翻覆小人心 绾丝回眸又相逢3 穆遥兲、秦寰宇和聿沛馠三人行至揽月客房外,看见房门大敞着,从房里传出两个姑娘的谈笑声,等他们进了门,看见揽月和姵罗坐在房间正中的桌子面前嬉闹甚欢。 姵罗眉花眼笑,手舞足蹈地正在给揽月讲着什么事,揽月两颊绯红,一边笑一边将粥送进嘴里,不时因笑而被呛到,将脸掩在袖子下轻声咳嗽。 橘色的晨曦放射出柔和的光线,从门外投射进来,暖烘烘的照在聿姵罗和殷揽月的脸上,衬着她们白皙的肌肤分外耀眼,弥漫着和谐舒畅的气氛。 阳光不仅将房间填满,也将大家的内心填满,它消弭了阴影,暗淡了忧愁,仅留下天真与快乐。 阳光映射在揽月的脸上,双眸晶莹剔透,闪烁着光亮,她扬起一抹明媚的微笑,清新而又动人。 看到揽月眉梢间愁容已拭,秦寰宇紧揪的心终于微懈,他希望时间就此停滞,不要让她触及任何恐惧迷惘,光阴罹难。 ...... 在接下来的很长时间里,揽月双眼沉默着,低头咬着下唇一脸委屈的样子,听着聿沛馠洋洋洒洒、滔滔不绝的说教。 什么“两草犹一心,人心不如草,”又什么“楚客莫言山势限,世人心更险于山,”聿沛馠反反复复说了这许多,揽月总结下来最终不过一句:“江湖险恶,人心更加险恶。” 揽月虽说被聿沛馠一本正经地教训一通,心有抗拒,但又心知聿沛馠费这百般口舌全是为了自己好,担心自己被关在清露霏微时间太久,而对世间人太易轻信反受伤害。 揽月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自己离开阆风的第一日竟然就经历了这么多的风波,自己的善良也被王胭他们的诡谲用心击了个粉碎,就在一夜之间,自己对外面世界所有的美好向往被摧毁的片甲不留。 揽月闭上眼睛的时候总有一个画面出现,对人性的信任就好似一朵娇美的花朵,它就这样萎靡枯竭,只留下一具残败的躯壳,硬生生插在揽月心头,留下一个无法磨灭的、深深的伤痕,只要想到便会隐隐作痛。 所以揽月很想告诉聿沛馠,请求他不要再讲下去了,揽月想逃避聿沛馠所谓的真相,哪怕只是短暂的,可是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自己空留苦楚。 揽月求助的眼神看着姵罗,姵罗缄默的垂着头,揽月又看向遥兲,遥兲环抱手臂于胸前,低着头沉思,揽月只得再看向秦寰宇,秦寰宇的凛凛身躯背对着走廊倚在门棱前,头发披散在肩上,好似随风飘荡的晨曦光线一般,美得像奇迹似的令人触目,秦寰宇颔首倾而耳听,亦作出一副袖手旁观的样子。 看来连秦寰宇也认为,聿沛馠对揽月的这番喋喋不休的耳提面命是极有必要的,不但不拦阻,甚至还饶有耐心。 起初的时候揽月见聿沛馠神色正经颜色,道貌岸然的谆谆广论,便还点头应承,哪知聿沛馠越说到后面越是澎湃激昂,絮絮叨叨。 揽月甚至都觉得聿沛馠一定是将父亲对他的惩戒之词全都施展在了揽月身上,于是干脆不再吭声,用质疑的眼神反过来瞪着聿沛馠。 192惆怅翻覆小人心 绾丝回眸又相逢4 聿沛馠词钝意虚起来,吞吞吐吐道:“怎、怎的,难道我说你的不对吗?” 揽月没精打采地回答道:“对,您教训的都对。” “那你直眉棱眼的看我干嘛?这三个人真没教你点儿好,才一日怎么就学会瞪人了。”聿沛馠舌桥不下,讶异不满地将秦寰宇他们三个人挨个看了一眼。 “聿沛馠我告诉你啊,你少在这里装腔作势的,你是把师父训斥你的话用在揽月身上了吧,师父也从没像你这般啰里啰嗦。容你说上个一两句就行了,怎么还拿自己当阆风山的大师兄了不成?人家遥兲还没发话呢。”聿姵罗耸眉瞪眼,继续说道:“本小姐现在就是瞪你了,怎么着吧?” 揽月感激地看着姵罗,两姊妹互换了一下眼神。 “好了沛馠,我想揽月经过昨夜之事已经对‘人心难笃’有了一番认识了。”穆遥兲说着,看见揽月一个劲儿点头称是,语气关切道:“揽月,方才我们也在商议今日是否继续上路,取决于你的身体状况,若是你想再修养几日也无妨。” 揽月从使劲儿点头换成了使劲儿摇头,双眸如清泉盈波,坚定道:“我已无恙,今日启程上路即可,毋需担心。” 穆遥兲点点头,叮嘱四人各自回房修整,半个时辰后于满庭轩大堂中齐集启程。 …… 阳光下的墉城街道重现了昨日多姿多彩的斑斓景象,百姓们纷涌在街头巷尾间川流不息,来往不断。 百姓们或苍迈、或稚嫩、或衣冠楚楚、或寻常布衣,皆是熙熙攘攘神采盎然,为各自的生活奔波着。 客栈旁边的饭馆里已经人满为患,老板娘正扯着嗓子热情地招呼着客人落座,同桌的客人之间或是趴在耳边私语,或是隔着桌子吆喝着对面的人,好像只要这样才能让别人在此起彼伏的喧嚣呼喊声里听到自己的声音。 无论是商贩颇具穿透力的叫卖声,还是珠翠罗绮满目的店铺,还是车马粼粼的长嘶声,都让揽月犹豫置身于一副色彩丰富的画卷当中,感叹墉城的盛世繁华。 阆风五人正往城南行去,却见街道中央聚集了一大群人,他们身着各异,应该都是过路之人,不知是被什么吸引,层层密密地围拢成一个大圈子。 聿沛馠快行两步,立刻赶上前去看,那圈子的中间是一个官差打扮的武生,一脸神秘之色的对那圈路人说道:“就是这么回事儿,那家伙啊就是趁着昨夜年祭,衙门人手稀松之时闯入的,他没想到的是我们官差也许会休息,但那固定在墙角的机关又不需要休息,把那贼人逮了个正着。” 这时候穆遥兲他们也行至跟前,便干脆驻足一听。 那讲故事的武生见围拢的人越来越多,说话更是来劲儿,继续绘声绘色道:“诸位说咱们墉城多么升平安逸的地方啊,什么时候见过鸡鸣狗盗,嘿,偏偏啊,连日发生了这两起!张知府震怒啊,猜测必是与昨日夜盗府衙那小贼有关,果然那些烟花贱质的娼妓一个都不可信,女人啊,太漂亮了就是祸害!” “你这小哥怎么说话呐!”聿姵罗气势汹汹道。 忽然听到有女人的嗔斥声,圈子里的人纷纷向后看去。 193惆怅翻覆小人心 绾丝回眸又相逢5 那武生看见人群后面怒气正盛的聿姵罗和殷揽月,连忙赔笑道:“哦呦!对不住了啊二位姑娘,我也不是那个意思,得罪姑娘了,我没读过什么书,用词失当了啊。这不一时说话说得快了些,急不择言了。” 聿姵罗白了他一眼,没再讲话,反倒是聿沛馠和秦寰宇、穆遥兲之间互换了一个眼神,便由聿沛馠出面问道:“小哥,你方才说两起盗窃,又提到了娼妓,能详细给讲讲是怎么回事儿吗?” “看几位的装扮不俗,是打从墉城过路的吧?既不是墉城人,打听那么多做什么,难不成是那二人的同犯?况且了,我这刚值完夜,已经在这里讲了好半天了,饭和水还都未尽一口......”原来这个武生竟是个笑面虎,话里话外另有所求。 见那武生啰啰嗦嗦的对重点话题缄口不言,聿沛馠笑着从袖子里摸出一锭银子,隔着人群抛了过去,道:“接好了!给小哥你的茶水钱,我们几个若是同伙又何须打听这么多,不过是听个故事取取乐子。” 武生抓了银子在手上掂了掂,聿沛馠不耐烦道:“甭掂了,十足的分量,讲个故事都比你在衙门里当差两个月赚得多多了。” 武生立刻转换了态度,眉开眼笑,明明五大三粗的体型,现在却猥琐得像一只跳进米缸的耗子。 聿姵罗别过脸去不去看他,揽月则一脸佩服地看着聿沛馠,没想到聿沛馠随时随地都能再给自己上一堂“人性”之课。 武生忽然降颜屈膝,一副阿意苟合的屈迎之相,他挥手哄去了周边围拢的人群,谄笑胁肩道:“诸位往这边儿阴凉地里请,这太阳地儿里怕是容易晒伤二位姑娘。” 聿沛馠抬头看了看路边店铺的招牌,这武生竟是要将他们引进茶馆儿里。 武生又麻利地要了一壶茶,自己找张空桌坐下,热情招呼着聿沛馠他们进去坐下说。 武生说道:“前面我讲的你们是不是都没听到啊,那我从头说,从昨夜到今晨一日都不到的时间里居然同时发生了两起盗窃,一起发生在府衙,一起发生在阆苑琼楼。昨夜的鉴花大会诸位都去瞧过热闹没有,盗匪就是那赢得花魁美誉的何皎皎,今晨官府特安排了画师去阆苑琼楼为本届花魁作画,却发现藏香阁里人去阁空,只有十几个赤身裸体的嫖客们四仰八叉昏厥在地上,咦!那场景实在太淫.乱,费某人我当着二位姑娘的面就不详细描述了。” 揽月低下头去,那个场面在昨天晚上自己便已亲临见到过,现在被这个姓费的武生一提又再度忆起,心中作呕。 聿沛馠本不想去动面前那壶茶的,可瞥见揽月的样子,便伸手去取桌上的茶杯,却见有一只手又比自己先一步,已然伸到倒扣的茶杯面前,翻过一只来将茶水倒入,推到了揽月面前,是秦寰宇。 那武生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学着文人那般放在鼻子前嗅了嗅,又砸吧着嘴品了品,然后才继续说道:“后来我们这些官差被派去搜遍了阆苑琼楼也不见何皎皎的人影,其实她在不在并无所谓,只是五鸣扇不见了可不行,现在啊张知府震怒,已经派人将阆苑琼楼封锁起来,直到那老鸨子交出何皎皎和五鸣扇方可作罢。” 194惆怅翻覆小人心 绾丝回眸又相逢6 “那为何说跟昨夜衙门里那起盗窃有联系?”聿沛馠再问。 “时间上有巧合吧。说起来那个夜盗府衙之人身着黑衣,脑子还有些问题,昨天白日里他曾去府衙闹过一阵子,说自己是什么太子爷,嘴里还骂骂咧咧的,一个劲儿骂咱们张知府是什么‘鸟人鸟人’的,也不光是骂张知府,总之他无论见是何人皆是张口便骂,也不知道是谁给他这么大的胆子。张知府还问那脑子有问题的人,问他有何证明之物,他也拿不出来。要我说啊,我都不需问,世上哪儿有这等野调无腔、少条失教的太子爷,完全就是一介粗鄙之辈!” “黑衣?开口便骂?”揽月重复着武生话里的言词,眉头一皱,陷入沉思。 “怎么?”秦寰宇关切问道。揽月抬起头来有些犹豫,但仍是看着秦寰宇的眼睛点了一下头,秦寰宇便不再追问,心中大抵已有数。 “啊?这位姑娘认得不成?”武生惊讶道。 揽月连忙摇了摇头,称自己只是联想到了其他事情,请武生继续讲下去。 “昨天夜里我们不是擒住了他吗,他还什么都没偷着呢,关起来的时候还不停地在骂呢,我们问他来偷何物,他也不说,你们说说,他是不是果然脑子有问题。要不是他们这番闹腾,我这回子早就躺在床榻上歇息安眠了,结果生生被知府派了出来忙活到现在。反正张知府也不可能轻易放过那憨货,少不得用刑逼他说出同党所在,寻回祧庙的五鸣扇。” 那武生这回懒得附庸风雅,仰头倒进一整杯茶水,肚子里开始咕咕噜噜,又一扬手要了盘茶点,毫不客气。 武生道:“喏,你们想听的就这些了,我知道的都说了。” 揽月若有所思道:“我想问下,你可知有关祧庙守庙人之事?” “你说‘槐月’?墉城的人都知道啊,这有什么奇怪的,槐夏岛也是因她而得名的。”武生慢条斯理道。 “不,我是问,你可知槐月之死?”揽月道。穆遥兲、聿沛馠和姵罗他们还是头一回听到槐月的名字,面面相觑,但揽月既是问了,那一定有揽月的理由。 “哟,我说你这么白净漂亮,袅袅婷婷的姑娘家,竟然口味这么重啊。”武生色眯眯的抹了一把嘴角的口水。 秦寰宇手里的茶杯重重落在桌子上面,声音把正浮想联翩的武生吓了一跳,他撇撇嘴,收回了谄笑,假装正经的清了清嗓子,矜情作态道:“这个问题啊,姑娘你可是问对人了。追溯起来,这可是我费某人父母那一辈的事情了,时间这般久远,同辈人知道的人也就不算多,更何况啊,哼哼,这普通城民知道的情况自然不能比我这在衙门当公差的人真实详尽。不过呢,要在回答这个问题呢,一锭银子恐怕......” 聿沛馠也不去看那武生,低着头将武生面前那碟子茶点从他面前挪开,拖到了自己面前。 那武生一瞧,立刻又转换成一幅笑脸,说道:“但是既是咱们大家有一起喝茶的缘分,那便与大家再多说两句也是应该。” 聿沛馠还是没有抬头,不动声色的将茶点又推回到武生面前。 揽月看到这一幕,心中感慨聿沛馠的世故,恨不得立刻就为聿沛馠拍掌喊绝。 195惆怅翻覆小人心 绾丝回眸又相逢7 武生作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故弄玄虚道:“墉城百姓皆以为槐月是成仁取义、殚精竭虑致死,实则不然,那只是当权者们施放出的假消息,目的在于遮掩许多年前龌龊不堪的真相。这真相啊,也是我进了衙门当差时带过我的老衙役趁着酒兴偷摸告诉我的,我倒也不是有意保守这个秘密,只是来问我槐月之死的人,至今为止也就姑娘你一个而已。” 揽月凝眉道:“照你所说,槐月之死果然另有蹊跷。” “何止蹊跷啊,简直是惨绝人寰啊,一个白衣飘飘的瘦弱女子,死的时候据说尸体落在水中,等办事的官差从九水湖里打捞上来的时候,身体血肉模糊、残缺不全,听说啊那背上大片的皮肉已经被万千浮游盘踞在其上啃噬,更可怕的是,槐月没有舌头,两只眼睛空洞洞的没有眼珠,血淋淋的。你们想啊,槐月之死绝对不会像传闻那般简单,如果就是坚守祧庙以戾化戾,何至于死得如此惨不忍睹?后来仵作验尸以后大惊失色,说槐月的那双眼珠是被人活生生剜出来的。” “啊!”聿姵罗脸色煞白,用手捂住了自己惊唤出来的嘴。 穆遥兲和聿沛馠也是惊讶之色,好在他们是男人,方壶山清水洞一战时村民的残肢断节也没少见,还能稳坐在长凳上。 揽月的脸色凝重,她现在已经肯定,梦中的白衣女人应该正是守庙人槐月。 揽月看向秦寰宇,发现秦寰宇也在看着她,给了揽月一个肯定的眼神,她的猜测确已得到了证实。 揽月追问道:“你还知道些什么?槐月的尸体现在何处,又何至于如此对待她?” “怪啊也就怪在这里。老衙役说啊,就这么一具残败的身体竟然还有人争着抢着要呢,就譬如那弱水庵里老道姑,叫什么魏希夷的,她就又哭又闹,说槐月是她从小养大的义女,一定要将她的尸体带回庵里安葬。结果你们说怪不怪,等老道姑去领尸身的时候,槐月的尸身竟然已经不见了。”武生故作神秘之态。 “那老衙役可有说过,槐月可有其他亲人,若说弱水庵在西郊,距离祧庙应该不远,总不至于自己的义女受如此重伤而不知吧,老道姑若是真心关切,又如何会纵容让槐月死去?”揽月急切问道。 “诶呦,姑娘,你这问题也太多了,我也就是听说而已,况且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弱水庵你也见着了,就只剩下断壁残垣了,那老道姑在槐月死后没几年时间也死了,听说死状也可凄惨了,整个西郊村子都被一把火烧了,活口一个没落下,据说连条狗都没能活下来。要我说啊,这绝对是人为,要不什么样的大火竟然没有一个活口逃出去求生,怎么可能啊!老衙役说啊,这搞不好就是槐月的灵魂回来索命,当然也有可能是槐月那个弟弟回来复仇。” “槐月还有个弟弟?”揽月感觉到自己的心脏怦怦直跳,仿佛答案就在眼前了一样。 196惆怅翻覆小人心 绾丝回眸又相逢8 “说是这样,有个弟弟,年龄不大,十一二岁的样子吧,跟着她姐姐一起被人送到弱水庵里养大的,槐月死以后,她弟弟也不见了踪迹,搞不好槐月的尸体也是她这个弟弟带走的也说不定,不过呢,也有可能跟着他姐姐一起死了。”武生猜测道。 “槐月的弟弟叫什么?是不是叫阿宁?”揽月再次确认。 “姑娘诶,真不清楚那么多,我都佩服自己竟然还能记得那个老道姑的名字,都是奇迹了,再多的我真不知道了,就是这位公子再掏出一锭银子来,我也现诌不出来啊。”武生皱着眉头一脸无奈的指了指聿沛馠。 聿沛馠终于抬起头来,他看着揽月点了下头,表达意思是肯定了武生所言为实,他知应该就是这些,再多也问不出来了。 揽月会意,只得作罢,只是心中遗憾,感觉答案就在眼前,但又有些迷糊。 聿沛馠带头起身欲行,武生喊住了他,摧眉折腰的笑道:“公子,您看这些......” 聿沛馠倒也大方,将茶水和茶点钱一并为那武生付了,然后走出茶馆,心中嘟囔着:“这家伙还真是个无赖,拿了钱又抠了我一顿茶喝!” 他们五人又朝南门方向走了一段,秦寰宇问揽月道:“在想什么?你是认为阿宁便是槐月的弟弟?” 揽月低声道:“我确是有这种猜测,阿宁看上去也是十一二岁的样子,而且你也说过,看见他戴着一枚一模一样的黑色宝石。只是......” “只是你在怀疑,如果真是阿宁,槐月都死了那么久了,为何阿宁仍会只有十一二岁?”秦寰宇一语道破揽月所虑。 “按说可以维系童颜之貌倒也不难,咱们修习之人只要修到那种程度自然可以拥有止颜之术,又或者返老还童,只是我曾经给阿宁疗伤,试过阿宁体内并无内、外丹的修习痕迹。我现在还有一种猜测,如果这两起盗窃却有渊源,现在府衙牢中被捉的那位会不会与槐月有什么联系?”揽月分析道。 “那你的意思是想......”秦寰宇正欲询问揽月的想法,引起了旁边一直看二人兀自低声交流的聿姵罗的不满,她怏怏不乐道:“你们小声说些什么呢,不能说出来大家一起听听吗?揽月你方才在那茶馆里面为何询问那个叫做槐月的女子之事?” 揽月长出一口气,心情惆怅道:“之前我不是说那柄五鸣扇的戾气极重吗,昨夜无意中曾得知此扇为槐月守庙时所执之物,故对槐月之事极其好奇上心。只可惜,好像线索也就只有这么多而已。” 说话间墉城南门已经出现在街道的左手边,沿着道路行至下一个路口后转弯便到,却不知从何处传来沸沸扬扬的吵闹声以及惊叫声。 聿沛馠五人纷纷环顾四下,未发觉异常,可是那惊呼声仍在,且越来越大,甚至已经能从中分辩出抓捕声来。 197惆怅翻覆小人心 绾丝回眸又相逢9 前方街边拐角处人声鼎沸,站着十几个墉城百姓在街上指着拐过去的道路七言八语,沸沸扬扬。 只见被房屋遮挡住的那侧街道上空扬起沙尘,粗灰满目,又听见马蹄声与尖利的嘶鸣声,原先那群好事的百姓顿时叫嚷着做鸟兽般自顾自散去。 阆风五人不明所以,正犹豫是是否继续向前行去,还是先派一个人上前打探一下发生了什么,就看见天空中的那股沙尘变幻了一个方向,拐了弯向着他们的方向汹涌而来,那局面大有洪水决堤之势,难怪百姓们一个个机巧贵速的四散避开。 沙尘中是十几骑乘着快马的官差,他们所到之处马踏起厚厚的尘土,砂石枯叶漫天飞舞,迷人双目。 街上的行人纷纷低着头、以袖掩面,艰难的退避道一边,生怕被波及误伤。 也正因此,很多人都没有注意到那四处弥漫的呛人沙尘的最前面有一个隐约可见的黑色身影,他似离弦之箭,正用风一般的速度全力奔逃。 黑色的身影一心逃命,即便听到身后那群官差勒令自己止步的声音,也顾不得回头看,只能靠耳朵来判断他们距离自己的远近程度。 他脚下生风,汗一滴一滴地从额头滑落,他的脸色极其苍白,看起来有些狼狈,偏偏这时有一滴汗水不合时宜的滑进了他的眼睛里,立刻便是一阵火辣辣的杀痛,直叫他睁不开眼睛。 等黑色身影那人又能看见前方时便已经晚了,只能急得冲着面前不远处的五个人大声嚷嚷道:“哪儿来些鸟人儿!快给小爷我让开!” 揽月一怔,听那骂骂咧咧的声音如此耳熟,还没等揽月反应过来避开,那个黑色身影便直直冲撞过来,将揽月撞得一时之间耳鸣目眩,神志昏昏沉沉。 那个身影也揉着自己的肩膀稳住欲倾的身体,火冒三丈,回头开口便骂道:“你是耳朵聋了还是眼睛瞎了!都喊你避开了!” 他凸张眼睛像是眼珠要掉出眼眶的金鱼,张着鼻其,两眼射出闪电一样的光,可是当他看见面前的揽月,忽然大惊道:“怎么是你!” “是你!”揽月也看清了那个人,正是昨夜在槐夏岛的假山前面撞到自己的少年,他仍是昨夜那袭束腰黑衣,衣服虽无装饰纹样,但质地很好。 “小美人儿,咱俩还真是有缘分啊。诶唷,可惜每回小爷我都有正事儿要忙,来不及与你叙叙感情。” 少年的皮肤很白,眼睛看起来聪明又傲气,他朝着揽月嘟起胭脂般红润的双唇隔空抛了个吻过去,转身便要继续奔逃。 “啊!”揽月一声惊呼,少年感觉腰间一紧,重新回过身子低头查看自己腰间蹀躞,竟是自己蹀躞的玉扣和数缕青丝缠绕在一起,那青丝的主人星眸中沁着泪,俨然是被少年扯痛。 “别急、别急啊,小爷我这就给解开。”少年眼中手里皆慌忙,这个貌美不输于女子的绝美少年急出一头汗,腰间的火石袋和佩玉被晃的一阵“嘀哩咣啷”响动。 揽月云雾般的发丝仍像是飘浮在少年腰间,萦绕不散,不但没有被解开,反而被扣住处更加凌乱。 198惆怅翻覆小人心 绾丝回眸又相逢10 阆风四人已将少年围在其间,看着那少年手中笨拙,聿沛馠出手便往他的背后拍了一掌,不耐烦道:“你搞什么呢,怎么越解越紧?你该不是故意的吧。” “画馆里倒垃圾!你没瞅见小爷正在逃命呢嘛!”少年急急抬眼往沉砂快马处看了一眼,手中更加慌乱。 “啊?什么?你说什么?”聿沛馠没听明白,见那少年忙着不理会自己,又看向秦寰宇他们。 “且,整日自诩聪明,这都没明白啊?他骂你呢!”聿姵罗摇晃着脑袋,得意道。 “骂我?我怎么没听出来啊?他骂我什么?”聿沛馠道。 “‘尽废画’啊。”聿姵罗欣然自喜,聿沛馠被人骂了还不自知。 “废画?诶呦喂,你小子骂谁废话呢!诶?诶诶?!你干嘛呢,给我放手!” 聿沛馠反应过来刚要理论争辩,却看见少年索性不再去管那蹀躞扣了,拉起揽月的手腕便扯着她一起奔逃。 少年原本脚下生风,腿脚伶俐过常人,眼下自己正拉着一个孱弱少女,所以心中亦有数,硬跑下去恐怕是逃不掉的,于是拉着揽月钻入巷子。 巷道错综复杂又窄小难行,起码官差们策马是无法追来的。 少年只顾向前逃窜,弯弯曲曲穿行了几条巷子后,果然听见身后的马蹄声消失了,这才放下一点心来,但还是警惕地紧贴在墙壁后面观察着四下的情况。 少年头也没回地对揽月说道:“对不住了小美人儿,只能烦你随我避上一避了。” 揽月并没有说话,少年有些奇怪,自己这身黑衣行头又是被官差追捕,没想到这个被自己强行拉扯进来的姑娘,竟然没有分毫怨言或者怒骂,甚至连害怕求饶之声都没有。 少年这样想着,终于回头去看揽月,却见揽月脸色惨白,冷汗滴落,她用力咬住的一侧下唇已经发白,齿痕处渗出血来。 少年吃惊道:“小美人儿,你、你这是......” 少年见揽月一副痛苦却极力忍耐的样子,本想问她发生了什么事的,却感觉到自己握住揽月腕间的那只手里温热湿滑,似有什么东西滑入自己的指缝中间…… “血?你你你!我我我......”少年的脸色大变,惊恐地张开手掌,不知所措地看着揽月腕间被血染红的丝带。 揽月见他终于松手,便卸了力气,斜靠在墙上支撑住身体,松开了紧咬住的唇,长舒一口气。 少年换上一脸正色问道:“你,这难道是被我所伤?” 少年这副正经的样子忽然让揽月想起了聿沛馠,两个人在这一点上委实相似,好色轻薄的举止下其实皆有分寸可寻。 揽月强忍疼痛,苦笑摇头道:“不是,我原本两腕带伤未愈,只是刚巧被你拉扯到。” 少年上下细细打量揽月,凝眉道:“不该啊,论你的着装打扮虽是素净,但也绝非寻常闺中女子,该是不落凡尘者,又如何会受伤?” 一边说着,少年再次伸手去拉揽月渗血的手腕,一道紫光闪现,少年腰间蹀躞碎裂落地,又一道熟悉的冰蓝色袍摆闪现在揽月身前,将少年的手弹开。 199惆怅翻覆小人心 绾丝回眸又相逢11 少年一时失了牵引,倒退两步,待平稳了重心,一脸疼惜的去拾蹀躞碎片。 揽月、秦寰宇、黑衣少年,三个人此时恰如昨夜相逢时一模一样,少年想起昨夜被面前男人抛出的紫光割裂出的深渠,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秦寰宇冷若冰霜,余光扫过揽月的腕间,眉宇间透出一股凛冽寒意。 他低垂的睫毛下带着拒人千里的震慑之气,光是这气势已经逼得少年连连后退,口中结结巴巴、似是舌头打结道:“不、不是我所伤,误会,实属误会......” 少年身后一道红光闪过,正在后退的身体忽然被人从后背推挡开,穆遥兲断掉了少年后退的道路。 少年本想再逃,却忽然看见穆遥兲垂发下遮挡的血红色异瞳,吓得脚下一踉跄,差点儿跌倒。 但是少年动如脱兔,身影如光,霎时再次改换方向欲逃,一袭朱红薄纱锦裙的聿姵罗闪身而现,她拨弄着发尾,一脸漫不经心地挡住了少年去路,甚至不需抬头看他一眼。 此时已不需多说什么,看这几人的气势和身手便知不是凡俗之人,哪是自己跑得掉的,少年绝望叹气,扮作可怜兮兮的模样以两手抱头蹲在他们的中间,佯装凄惨的呼天抢地,还抽泣着鼻子,涕零如雨。 “诶诶诶?你别装可怜哈,刚才你骂聿沛馠的时候我还想为你的才华鼓个掌呐,如今可怜巴巴的毫无骨气,亏你还是个男人,怎么偏就能抓个姑娘。”聿姵罗斜睨一眼。 “诸位哥哥姐姐,不不,诸位侠客义士,我是个好人啊,放过我吧,我还有正事儿要做,实在赶时间。” 少年做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蹲在地上挪步想去抱求穆遥兲的脚踝,想到穆遥兲那只血红色眼睛就吓怕了,只得作罢,若是去抱秦寰宇吧,明显秦寰宇是一副吃人的样子,自己还是不要去寻死路。 少年眼睛滴溜溜一转,转而去抱求聿姵罗的脚踝。 聿姵罗没想到少年有此举动,先是被吓了一跳,后来嫌弃地踹了少年两脚,后跳两步摆脱了少年的纠缠,道:“好人?你见过好人穿着一袭夜行服,还被官差追着满大街溜达?”聿姵罗挑眉回怼,她还没见过这世上竟然还有比聿沛馠还死皮赖脸、寡廉鲜耻之徒。 “嗯......” 秦寰宇身后的揽月从疼痛中渐缓过来,在少年与姵罗他们纠缠之时,揽月渊思寂虑片刻,正想对那少年发问,忽然听见巷子一端有官差围拢而来的声音,于是众人皆向声音方向看去。 只见是聿沛馠走在最前方引着十数名持刀官差浩荡而来。 此时少年也懒得再佯装可怜了,知道自己已无处遁形,挣扎无望,崩溃绝望之情全部凝结成爆发的力量,使他从地上一跃跳起,气得浑身颤抖,指着聿沛馠开口便骂道:“你哪儿来的鸟人,引得他们来抓小爷!真是和尚们闹分家!” “啊?他又嘀哩咕噜的瞎说些什么呐?”聿沛馠一边朝他们走来,一边歪着头看着聿姵罗,等着她解释给自己听。 “他骂你呢!”跟在聿沛馠身后的一个官差头子道。 “什么?又骂我?他骂我什么,怎么我都听不懂呢。”聿沛馠不解。 “他骂你‘多事’。和尚分家,那定然‘多寺’了嘛。”官差头子叹口气道。 200惆怅翻覆小人心 绾丝回眸又相逢12 “诶呦,瞧不出官爷们多才学之辈啊,连这都懂。”聿沛馠有些佩服,抱拳示意,看来自己平日里确实小瞧了这些武生们的学识。 “也不是,主要是我们从昨夜擒了他以来,已经听他骂了一整夜了,居然都不带重样的。起初我们也是听不懂的,等他骂到后半夜,可能觉得我们听不懂很无聊,每骂一句还特意解释给我们听,所以我们现在也就能听懂了。就为了这家伙,我们值夜的都没能闭闭眼,哪想到等白日里换班之时打了个盹,竟被他趁机逃了出来。同样都是一夜未睡,你瞅瞅他那精神头,我们可不敢再大意了。” 官差头子无奈地朝少年扬扬下巴,示意手下官差上前捉补,聿姵罗和穆遥兲向后退去,让开空间任官差们可以肆意施展身手。 四个彪悍的官差扯着麻绳上前,又将粗麻绳对折成双股,两头用力扯紧,再次确认麻绳的坚固,又有一个官差拿了两块中央嵌洞的木夹板子上前来。 少年哆嗦着大喊大叫道:“且慢!且慢!等等等等!” “还啰嗦什么你,挟持了我家大小姐,没给你加罪已经不错了,赶快跟着官爷们老老实实回去。”聿沛馠道。 “我也没别的意思,这不是方才情急之下拐了小美人儿来,临被官爷们带走前还希望诸位能再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跟小美人儿致个歉、道个别。”少年作出一脸真挚的样子。 “啰嗦什么,你们还愣着干什么,给我捆了先!”官差头子勒令手下道。 “干嘛干嘛!你们别过来啊,如果不让小爷我再跟小美人说上一句话,那我、那我现在就撞墙,不不,小爷咬舌,总之让你们抓个尸体回去复命!”少年见官差不吃自己滑头滑脑那一套,干脆原形毕露,耍起无赖。 “哼,我等奉命抓你,可知府老爷并未曾叮嘱过死活,顶多挨顿骂而已,反正差是能交。你要死便死,我们还省了绳子。”官差头子不屑道。 “朝廷的银两就是用来养你们这等废人的?”少年嘴上骂着,索性躺倒在地上手脚一起乱甩作最后的挣扎,其中两个官差被少年一顿乱踹伤到,气愤地顺势回给了他两脚,几个人“呜哩哇啦”乱做一团。 “那就给他个机会道歉吧。”殷揽月忽然开口,混乱的局面戛然而止,少年拨乱的四肢停顿在空中,众人吃惊地看向揽月。 秦寰宇虽亦感意外,但深知揽月举动必有其因,并不阻拦。 揽月再次开口道:“诸位官爷们请瞧,小女手腕间的伤口便是被这盗人强掳所致,理应由他向我道歉。” “姑娘啊,这家伙揣奸把猾,油头滑面的,怕是没安好心,万一再一纵容,他又溜走了,那让我等还拿什么回去复命。” 见官差不肯,揽月微微一笑,依然温声细语却字字威逼道:“官爷,如果小女子所闻非虚的话,小女子现今所受之伤皆是源于官府衙门看守不利,任由犯人逃匿所致。既然官爷们不许这盗人亲自对小女子道歉,那小女子只好去衙门走一遭,问问知府老爷,该由谁人为小女子的伤势致歉。” 揽月从秦寰宇背后走出,上前几步,将原本已经握住渗血处的手一松便有鲜血继续渗出,沿着她的指尖滴落,揽月再道:“或许在去往衙门的路上,小女子也得沿途让墉城百姓们给评一评理,看看这歉该谁人道。” “这......”官差头子的脸色瞬间变得异常难看。 201惆怅翻覆小人心 绾丝回眸又相逢13 聿沛馠心中惊叹,揽月这丫头看似一直孱弱闺中、貌婉心娴,没想到接触这两日以来发现她却是个骨子里面有主意的,善于鉴貌辨色,言辞进退有度,下山以来也是见经识经,一点即通,这番机巧贵速真不是愧是师父的女儿。 聿沛馠连忙上前帮腔,跟官差头子打哈哈道:“官爷,就让他道个歉呗,还有我们这几个在呢,保证他跑不了。” 官差头子扒拉开手下,上前对着少年猛踹一脚,怒目切齿道:“去!只准说一句!” 少年一个轱辘从地上爬起,揉了揉被踹的大腿根,忍着疼痛在众人的注视下一瘸一拐地走近揽月,然后,作出一个令在场所有人惊呆的举动,只见少年猛地出手抱住揽月,在她的脸颊亲了一口...... “你!”秦寰宇掀起一掌以掌气将其震飞至那群官差身上,少年直挺挺的身躯先是撞倒了四、五个官差,又重重落在了地上,疼得在地上来回打滚。 秦寰宇胸中还是含怒,欲再出手,却被穆遥兲拦住,对他摇头示意。 “你你你!”聿沛馠气得说不出话来。 聿姵罗冲上前去,对着地上的少年又补了两脚,骂道:“色胆包天!瞧你长得人模人样的,竟然跟他一样是个下流痞子!活该抓你去坐牢,别在外面祸害姑娘!” 聿沛馠本来还在生气,见聿姵罗指着自己说“下流”,满心不快,愤愤道:“你指着我说干嘛,我虽风流又不下流!” “吭吭......”官差头子适时咳嗽两声,昂起头对手下人道:“这回好了吧,捆了捆了!”又转头对揽月说道:“姑娘啊,刚才就劝你别跟这种人啰嗦,你看,这你自己吃亏了吧,可怨不得哥哥们啊。不过你也别担心,捉回去哥哥替你出这口气,准保让他把刑全都试上一遍,算哥哥替他道歉了。” 这回子少年已经摔得不敢再挣扎,官差们十分利索的便将他五花大绑,官差头子冲阆风五人挥了挥大手,爽快道了声:“走了。”便率着众人押着少年离去。 揽月直愣愣地望着少年的背影,忽然缓过神来,匆忙喊道:“槐月是你什么人?” 少年被官差压得艰难回过头来,但脚下却未能停,少年一脸疑惑道:“啊?什么月?哪家姑娘啊?你放心,小爷我还没立妃呢......唉,疼疼疼,别压别压,你轻点!”一旁的官差没好气地把少年的头压得更低,让他没办法再说话。 看着黑衣少年被官差们押走后,揽月站在原地再未讲话,秦寰宇关切地查看揽月手腕间复发的伤口,聿沛馠则上前来再次训斥揽月道:“你瞧瞧,又吃亏了是吧,一早上对你说的那些话都白说了,你好心给他说那最后一句话的机会干嘛啊!” 穆遥兲道:“看来他就是昨夜在衙门被擒的人,可看他的样子不似跟五鸣扇或阆苑琼楼有何联系。” 聿姵罗道:“怎么不似,瞧他那股色眯眯的样儿,多半和那烟花之地脱不了干系。揽月,你怎么看?揽月?” 聿姵罗伸展手掌在揽月眼前晃了晃,奇怪道:“你怎么了这是,是在想什么,还是刚才被那人惊着了?” “我......”揽月确确实实是被少年的举动惊到了,但是惊到她的不是少年的一吻,而是少年用这一吻掩饰的真实动作。 “这个......”揽月将另一只手掌展开,一只白玉双蟒耳系玉佩呈在手中,玉佩外圈饰谷纹,内圈饰云纹,两侧出脊,雕刻着一对蟒为耳,蟒尾相合,神态生动,极为精巧。 “这是什么?哪儿来的啊?还挺精致的。”聿姵罗抢先从揽月手里接过,拨弄在头顶,映着阳光来回看。 202惆怅翻覆小人心 绾丝回眸又相逢14 “这是刚才那人给我的,他假意亲我,实则是借此机会将此物予我,且伏在我耳边对我说,要我务必将粮牌和此物一起带给一个人救命用,那个人在城西鸿裕粮店前等候。”揽月道。 “粮牌?哪儿来的粮牌?”聿沛馠问道。 “在这里。”揽月从腰间摸出一枚两指粗细的长条形铜牌,铜牌分反正,正面篆刻“粮牌”二字,反面篆刻“粟三十石”,左下角刻有一枚方形印。 聿姵罗探过脖子,眯起眼睛瞄着那方印,一字一顿道:“墉城府衙?墉城府衙!” “你小点儿声,又不是除了你以外的我们都不认字一样。”聿沛馠揉着耳朵嫌弃道。 “这肯定就是那人两次所盗之物,他什么时候塞给你的啊?也是刚刚?”聿姵罗道。 揽月摇了摇头,解释道:“他是在撞到我时便已将它塞到了我的身上,那时我便发现了,只是揣测于他的身份,所以......” “所以你刚才才会突然问他‘槐月’之事。”聿姵罗眨了眨大大的眼睛。 揽月点了点头。 “那你现在想拿它怎么办?你要知道咱们修习之人是不管民间俗事的,更何况咱们如今还得赶去九州赴会。”穆遥兲指了指揽月手中的粮牌,厉色词严提醒道。 揽月知遥兲善意,心中有些犹豫,试探请示遥兲道:“遥兲,我感觉他不似恶人,更像是另有隐情,万一真如他所言,是有人用于救命的,我又怎好耽搁。你看我们可否再在墉城多待一日,待我去将事情弄清,明日再启程可好?” “不似恶人?昨夜之事你这么快就忘了吗,那个何皎皎、那个王胭就似恶人了吗?”聿沛馠责备揽月道。 “我懂你的意思,可是王胭最终也没有伤我不是吗?那人将粮牌藏于我身上,被捉回去若交不出偷窃之物少不得会遭些磨难,如果这般他都不肯交出粮牌,可见真是有等同于救命之用。”揽月分析道。 “......可是我们只是降魔除噩,不涉足民间纠葛。”穆遥兲犹豫道。 “这......这我可真的不懂了,降魔除噩为的不是民间安乐吗?既然如此,那若是助人救人,岂不也是同等效果,又有何分别呢?我并非是要涉足民间,只是先弄清楚那人用心是否善意,若是盗窃行骗定不饶他,可万一真的牵扯人命呢。”揽月道。 “晚个一日两日倒也不妨事,原本我也担心你的身体状况,只是......”穆遥兲道。 “我与你同去。”秦寰宇淡淡说道。 揽月与秦寰宇相视一眼,颔首微笑。 揽月从不怀疑秦寰宇的态度,就像秦寰宇说的那样,他一定都会在她身旁。 “秦寰宇,你又纵她。”聿沛馠嚷嚷道。 “也罢,那咱们便在墉城多留一日。”穆遥兲道。 “我想只是去寻人送件东西,动用不到咱们这么些人,寰宇与我同去便好,遥兲你们还是先行回去满庭轩歇息,我们去去便回。” 看来揽月心中已有打算,穆遥兲点头道:“好,若遇什么事情,记得不要盲目犯险,先行告知我们。” “诶,那我也得同去!”聿姵罗纵不肯只留秦寰宇和揽月二人一起。 “添什么乱啊你,有秦寰宇在能出什么事儿,就是去送个牌子,还用得上这么多人啊。走走走,咱们回客栈歇歇。”聿沛馠一边阻挠道,一边伸展双臂驱赶着聿姵罗。 203剖丹心尽毁忠骨 取粮草四日为期1 自巷子里与穆遥兲他们分开,揽月和秦寰宇一路往墉城西面行去,秦寰宇担心揽月身弱跟不上,有意放慢脚步,却只行路默默不语。 揽月浑然未觉,忽闪着明眸,两手间各持着一佩一牌,对秦寰宇说道:“看来此人与槐月并无关系,只是也不能排除他与五鸣扇的失踪有关,时间上确实巧合。” “嗯。”秦寰宇只是轻声应了一句,没有说话。 “看这块玉佩做工之精巧却不似寻常百姓之物,不知此人是何身份,既然佩戴如此贵重之物,又何须去衙门里面去盗一枚粮牌?”揽月兀自分析道。 “......”秦寰宇依旧沉默不语。 揽月这时方察觉到秦寰宇的态度有些异样,揽月歪着脑袋,奇怪地唤他道:“寰宇?”秦寰宇将脸转向一边,回避开揽月的目光。 揽月这下确信,秦寰宇果然是有异样,揽月抿着绛唇脑中迅速思索,却仍不得头绪,只能再次唤他道:“你怎么了吗?” “没事。”秦寰宇回应地十分应付,揽月看到他将脸朝向地面,似乎有意让自己两侧的鬓发垂下来遮挡他的侧颜。 “为何突然间就不讲话了?”揽月见秦寰宇行为有意闪避,好奇地绕到秦寰宇的另一侧去看他,秦寰宇却立即将脸别回过去。 看来秦寰宇就是不想让揽月看到他的脸了呗,揽月心里这样想着,一个主意应运而生。 她水汪汪的双瞳眯着笑,香腮微晕,两颊现出一对深深的酒窝,只见揽月忽然止步不前,握着再次受伤那侧的手腕佯装痛苦地轻吟道:“啊!痛痛......” “怎么!”秦寰宇果然立即回身,小心地捧起揽月的手腕悉心查看道:“是伤口又渗血了吗?我先扶你找个地方歇息,用内力给你止血。” 揽月不等秦寰宇说完便将手快速抽回,看着秦寰宇紧皱眉头、一脸忧心之色,揽月娇憨顽皮笑道:“是骗你的,旧伤被扯到难免流点血而已,我早就习惯了。你忽然怪怪的,我只好用这个办法让你讲话。” 揽月神色天真“嘻嘻”笑着,灿若繁星的眼睛流露灵韵之色,一颦一笑间尽显清雅灵动的光芒,她的蝶羽长睫也顽皮地上下颤动着,白皙无暇的脸上透出淡淡红粉,美得让人觉得心悸炫目,秦寰宇看得目不转睛,心中的空寂瞬间被酸甜充满,柔柔绵绵,横阔的胸肌剧烈起伏,脸上跟着泛起红潮,秦寰宇再次避开揽月将脸别向一边。 揽月精灵顽皮之兴尚未尽,见秦寰宇这般怪异,忽然止住了嬉笑,她的神情忧虑,指尖伸过去轻触秦寰宇的脸,果然有些烫手。 揽月认真询他道:“果然是不舒服吗?” 见秦寰宇没有回答,揽月连忙低头翻找腰间的熏袋,口中急急道:“你放心,我带了许多药籽的,还好......” 秦寰宇突然抓住揽月的手指,止住她的动作,压低声音温柔道:“不是,我没事,我、我只是......” 204剖丹心尽毁忠骨 取粮草四日为期2 感觉到揽月对自己如此担心,秦寰宇似浸沐暖流,可是秦寰宇又无法在面对揽月的时候掩饰自己对那个黑衣少年的嫉妒,秦寰宇实则并不想让揽月看到这样的自己。 “他伤在心里,你打算怎么医?”一个声音从二人身后传来。 “沛馠?”揽月回头,看到的竟然是聿沛馠,问道:“你不是跟姵罗他们一起先回客栈了吗,怎么会在这里?” “啧啧啧,我若不在这里,怎么能看到朗朗乾坤日下,有人在大街上柔情蜜意的?” “什么?”揽月没有反应过来聿沛馠的所指,还忽闪着眼睛四下张望,等到感觉到指尖温热,才想起来自己的手指还被秦寰宇攥在手中。 揽月和秦寰宇对视一眼,揽月的脸上也瞬间泛起潮红之色,二人方将手松开。 揽月面红耳热,心中羞怯,却没忘记沛馠方才所说,追问聿沛馠道:“你说‘心里受伤’是怎么回事?”又转向秦寰宇,问道:“寰宇,你有旧疾在身?让我看看,我应该都能医好的。” “噗!哈哈哈!”聿沛馠没忍住,齿牙春色,大笑出声。 “寰宇有伤,你还发笑?”揽月嗔怪聿沛馠道。 “哈哈哈,我笑有两点啊,一是殷大小姐你若是能医伤啊,那你怎么连自己都没照管好;二是寰宇所受之伤名为‘醋海翻波’,殷大小姐就算会医术也不行,得学大禹,那得会治水才行。” 聿沛馠本还要继续大笑,却看见秦寰宇那寒冰一般冷峻的双眸正在直直瞪着他,那感觉犹如大雪铺地、冰河又被覆盖上一层厚厚的积雪。 聿沛馠的笑容立刻止住,他强装镇定,一本正经的清了清嗓子。 醋海翻波?经聿沛馠这么一提醒,揽月终于想起在巷子里时,少年为将玉佩托付给自己,佯装亲吻她的脸颊之事。 揽月差点儿忽视了,当时还是守在秦寰宇的面前,也就难怪秦寰宇的心绪会如此难平。 揽月口中咿呀,想要解释分辩,但看着秦寰宇的脸时偏又说不出话来,只好将所有语言转化成了行动,拼命摇头摆手。 她其实很想告诉秦寰宇,那少年并没有真的亲到自己,只是佯装,佯装而已!只是不知道秦寰宇是否能读懂。 “殷大小姐,你心虚什么?”聿沛馠竟然还不合时宜的戏谑揽月。 揽月真的是后悔没有让聿姵罗与自己同行,姵罗若在,定能与聿沛馠在唇枪舌剑一番。 聿沛馠看到揽月脸上的红晕更加鲜艳,甚至蔓延到她白皙细腻的颈间,盈柔甘美的气息弥漫而来,牵动了世间多少痴情男儿的春思惆困,只是聿沛馠瞧得出,这份柔情绵密的明眸频顾不是对着聿沛馠的,而是他秦寰宇。 揽月对聿沛馠而言就像是夜晚闪耀的流星,湖面纯净的涟漪,怕是一伸手去触碰,便会消逝不见。 这样想着,聿沛馠散漫不羁的外表下,流露出一丝空荡与不甘。 聿沛馠真真假假、虚虚晃晃的表情始终也没有逃过秦寰宇的眼睛,秦寰宇冷漠的眼神里有道光芒看似平静的淡淡的滑过,他淡淡说道:“既然来了,那便一同去吧。” 聿沛馠昂起头来摇晃着云影扇,以白眼相看道:“还用你说,我怕没有我在,只你两人未必尽懂民间人情世故,况且墉城的道路还是我最熟了。” 205剖丹心尽毁忠骨 取粮草四日为期3 就像聿沛馠所说的那样,有他引路,往北穿行过几条街道,又往西转弯,来往忙碌的墉城人渐渐稀少,喧嚣声也越来越小。 “再过了这条街应该就是鸿裕粮店了,那人可有对你说过,到了粮店前将粮牌和玉佩交予何人?”聿沛馠走在最前,后头对揽月说道。 “嗯......他说倒是说了,只是......”揽月抿着嘴唇,欲言又止,双眸看向天空的方向,斑斓的双瞳在眼窝里滴溜溜打转。 “你这是什么表情?既然说了,那他要你转交给谁?”聿沛馠看见揽月口中吞吞吐吐,流露出的少女稚气,被她搅得想笑。 揽月支支吾吾,面露尴尬之色,嘴角似笑非笑,她深知总归是避不过这个问题的,只好如实回答道:“他说要我将东西务必交给一个叫做‘离谱’的男子。” “离谱?这竟然也能被当做人的名字啊?”聿沛馠又好气又好笑,数落揽月道:“他怎么不让你去寻一个叫‘靠谱’的男子啊?这种鬼话你竟然也信,还真的替他来找,唉,我方才就应该早些问你,那定不让你来这里白白跑上这一遭。走走走,咱们回去!” “我先前不说,也是觉得有些无稽离谱,我也有思量过你所说的这个问题,但若他只是单纯戏耍取乐于我,何必要用这么不靠谱的名字,岂不是很矛盾。而且,我总感觉他不似恶人。”揽月道。 “诶?这才下山两日便说不听你了,那让寰宇说!”聿沛馠把手肘搭在秦寰宇的肩膀上,朝着秦寰宇咧嘴扬眉。 秦寰宇斜瞥一眼肩膀,冷淡地将身体抽回,闪了聿沛馠一个趔趄。 秦寰宇仰面看着前方一个四层青檐翘角雕花楼,语气淡然道:“我想那便是鸿裕粮店了。” 三个人拐过一个街口,果然看见了那巍然而立的高耸红砖雕花楼,门上横挂着硕大的牌匾上书着“鸿裕”二字。 门口有谷神、土神两尊石雕分立两侧,虽是粮店却宏伟气派又不乏玲珑俊秀,与周边的其它店铺相较,俨似高楼大厦。 一丈高的红漆栅栏环绕四周,圈起好大一片空地,空地周围密密麻麻堆着了盛满稷谷的包袱和数多辆驮车,只留正门一处豁口任买卖人进出,好不壮观。 可与如此辉宏建筑形成鲜明对比的却是一片萧条之景,粮店门可罗雀,分明是关系民生温饱的营生,院内采买之人零零落落,十分稀疏。 即便有人采买,数量也不足一斗,自行便可拎走,用不上另付银钱雇佣劳力,所以也只有几个粗布打扮的驮夫在门前溜达着等待着生意上门。 聿沛馠皱着眉头,撇着嘴观察了一阵,对揽月道:“你可看见那‘离谱’之人?” 揽月的脸上也尽显委屈无奈,她瞪着灵动的眼睛眨了又眨,毫无头绪的摇了摇头。 “怎么样,都跟你说此事离谱了吧!咱们还是赶紧去衙门把那盗人所窃取的粮牌还了,管他这些闲事呢。你还是被师父关在灵台的时间太久了,论起识人辨物的,还是比我们几个经常涉世的经验浅得多。”聿沛馠闲散地摇着扇子。 揽月抿嘴轻叹口气,她虽然不认同聿沛馠所说,但又确实寻不出那个“离谱”之人来堵住聿沛馠的臆断之词。 206剖丹心尽毁忠骨 取粮草四日为期4 揽月带着歉意看着秦寰宇,难为情的低下头去,毕竟秦寰宇义无反顾相信自己随同而来,没想到却是自己自作聪明之想。 秦寰宇看着揽月双颊有绯红之色若隐若现,指尖缭绕着垂在胸前的流纱青丝、不敢抬头看向自己,这模样反而如花瓣般娇嫩可爱,又如冰雪般清灵透彻,令人心中更生怜惜。 秦寰宇嘴边浅浅勾起一道笑容,温声对揽月说道:“我想,月儿寻的那人就在那里。” “咦?”揽月星眸圆睁,吃惊地看着秦寰宇,发现秦寰宇目光落在向她的身后,于是慌忙转过身去。 只见一位皮肤黝黑又身着黑衣、看起来年龄二十五六的男子,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站在揽月身后的桐树之下,可见身上必是有些功夫在的。 那男子身如玉树,面容棱角分明,英姿剑眉,腰间佩剑,正气裹身,颇具仪表,男子见揽月回过身来,于是快步上前,双手抱拳轻俯身体行礼,问道:“我听姑娘一行一直提到俾人之名,是否是在寻我?” 聿沛馠吃惊地看着黑衣男子,啪地一声合起了云影扇,以扇骨敲打着自己的掌心,上下仔细打量着他,口中发出“啧啧”的审视声音。 聿沛馠高声问道:“离谱?” “正是。”男子礼貌回应。 “天下竟真有人的名字被唤作‘离谱’......”聿沛馠惊讶地长大了嘴巴。 “这位公子恐有误会,俾人乃南蛮黎僚后裔,故以‘黎’字为姓,也经常会被人误解。方才我听诸位几次提到俾人姓名,又恰在此地似寻人之状,故而前来询问,希望没有惊扰诸位。” 男子讲话敦厚有仪,谦恭有礼,说话之时的眼光不停扫视着周边,像是在找什么人。 揽月持白玉双蟒耳系玉佩于手中,递到黎姓男子面前,问道:“黎公子可是在等玉佩的主人?” 男子眼睛扫过玉佩,便立刻屈膝跪地,恭敬礼拜道:“正是。敢问姑娘,此玉佩从何而来,我家主人现在何处?” 揽月又将粮牌出示给男子看,说道:“现在他人已经被衙门官差捉拿回去,他要我来此处将粮牌和玉佩交予你,说是救命之用。” 男子听闻后神色凝重,满怀心事,他起身正想去接过揽月手里的东西,却看见揽月又敏捷的将手抽回。 他一脸不解地看着揽月,惊愕问道:“姑娘?” 聿沛馠展扇窃笑,揽月又岂是寻常无脑之辈,断不会这般乖顺就将东西给那男人。 初见揽月之人皆会被她清丽绝尘的容颜迷惑,加之揽月身体纤柔孱弱,讲话吐语如珠,声音柔和清脆,动听之极,不免给人一种明珠美玉的画中仙女之感,实则她绵里藏针,大有自己的主意。 果然,揽月将长发甩在背后,她一袭白衣粲然生辉,气质清雅高华,让人不敢亵渎。 揽月双眸逼视那男人,冷傲灵动道:“此物乃你的主人由衙门里盗出,我需知你们是何身份,盗来何用,方可给你,否则不但不会将东西给你,连你一起都会被抓去送官。” “这......”男子意外,神色匆忙,却依然有礼有节,简单施了个礼道:“感谢姑娘为我家主人劳动一遭,即便姑娘不将东西给我也无妨,既知主人被抓,黎普便先行去救我主人。告辞!” 207剖丹心尽毁忠骨 取粮草四日为期5 男子说罢便欲疾行离去,一柄平展开的镶金檀香扇被抛出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光束,拦住了男子的去路。 那扇子像有灵性一般,紧贴男子前后腰身来去各划了一个弧线,最后又听话的回到了聿沛馠的手里。 聿沛馠继续漫不经心的摇着云影扇,昂头看着天,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懒懒说道:“兄台既是着急,那我们抓了你去送官,再替你说说情,将你与你家主人关到一起,应该能更快见到他。” 男子眼明心亮,原见这三人的气质不似寻常之辈,又见聿沛馠随意出手便如此不凡,心知对手技艺超群,不可比拟,怕是此刻不交待清楚纵是不会让自己离去的,于是只好站定作罢。 男子对揽月三人说道:“三位侠士切莫担心,这粮牌虽是我家主子由府衙盗出,却事出从急,为了救人而用,并非一己之私。我家主人姓龙名岒和,庆州云阳城里贵胄人家独子,家累千金,堆金叠玉,这区区一点粮,若非是救人性命用,是绝看不进眼中的。” “啧啧啧,那色胆包天的材朽行秽之人竟然出身民间贵胄?这家伙嘴里污秽之言连篇,不通文墨,要说他是高门教养之子,那还不如说成是你,我反而会信一些。”聿沛馠道。 “这位公子切莫如此之说。我家主人毕竟出身金贵,若说是看起来奋矜伐德、目中无人些,倒也是难免,但主子骨子里面胸有浩气,是济世佑民之人。” “当年朝廷下令清缴南蛮异族遗留的乱兵游匪,那时主子年纪尚年幼,便悲心悯人,一番孩童的撒泼哭闹硬是从刀下留下了小人之命。” “那时我也年纪尚浅,本以为自己是被辀张跋扈的官宦之家当做孩童玩物给留下的,万万没敢奢望能活至今日,还有造化修习一袭技艺。” “主子待我极好,那时很多人劝告家中主君应当速速除死我,因怕留有黎僚后裔恐有余患,主子为护我的性命与我整日形影不离,当心防范,读书习武也让我随侍左右,也方便我偷学一二。” “如果诸位还是不信,我的名字便也是主人给起的,所谓‘黎’,是黎民之意,所谓‘普’,是普济之意,故‘黎普’则为普济黎民。若说小人的名字也的确是独具主人的风格,看似离谱实则实心实意,恪守不渝,很值得披心相付。”黎普说道。 “呵,你倒是给你家主人描上了一层神仙金身啊,仅你自家的一席之词,难道以为你等是算命先生啊?起个名儿,解个字,就要把一个鸡鸣狗盗之人塑造得璞玉浑金,是不是也太小觑了我等的明辨之力了,我等瞧上去就这等好骗?”聿沛馠挖苦黎普道。 “黎普何须欺瞒诸位?公子可知单单姑娘手上这块玉佩的价值便足可换半个墉城,兴许诸位乃不世出的仙道之士,对凡间金银俗器并不熟知,但若是肯到墉城内任意一家玉器铺子或是典当所去找人一瞧,便可知黎普所言或实或虚。”黎普神色笃定。 208剖丹心尽毁忠骨 取粮草四日为期6 这黎普长得本就带些异域之相,目光庄重,整整截截,现下义正辞严,说得有理有据,连聿沛馠都被他说得心中松动。 聿沛馠深吸口气,用云影扇指着揽月手中的玉佩,再问道:“那玉佩这么值钱,你家那主人又何必特地去偷一块儿粮牌,还就这么三十石粟。” 黎普道:“今年刚过了冬日,冰雪消融,我家主人听姑母说不过几月将举办一场盛会,提前将消息告于主人,邀他共赴。自入冬后主人在家里闷得紧,便提前两月出了门,绕道先行在民间游历一番。几日前我同主人闲游至伊州长宁城的野鹿岭,那里是我国与西面猗戎国的疆土边界,我们恰遇一股流寇侵扰村子,欲意入村抢杀。好在那村子位靠边陲,从来纷乱不止,村子里的人居安思危早已备好了防事用以抵御外敌,才不至于被轻易攻破,硬是将那股匪人挡在村门外面。后来主人派我擒拿了那群流寇的领头之人,看他佩剑和着装竟是我国官兵将领,主人当即盛怒,训斥他们有愧于国家子民,本该诛暴讨逆,护佑疆土百姓,竟然乖悖违戾,暴内陵外,对村民浮收勒折。” 黎普口中停了一停,看得出他犹豫着要不要事情全盘托出,但依他的性情又不是会说谎之人,还是继续说道:“主人他平素最恨凌弱暴寡之徒,更何况是见到这群从军之人,本想拿他们去进城送官,却见带头那将领理直气壮,宁折不屈,看他那股气焰无论是对朝廷还是对村民百姓皆含切骨之恨,贸首之雠。主人当时便感觉到奇怪,认为此出必有原因,于是便耐了性子盘查审问。其实,这些军机朝事本是不宜对诸位道出的,而且主人认为十分不堪,不许黎普为外人道出的,但是如果诸位也非要搞个善恶明心,我也不得不说,为我家主人辩驳一番,只是希望诸位不要再对他人道出。” “知道了知道了,你赶快说就得了,不是说还要去救你家主人呢吗,竟然还有时间这般啰嗦。”聿沛馠挥了挥扇子道。 “那军中头目本是边疆巡检名叫郑牧,在昭信校尉庞克帐下任职。没想到朝廷之人鸟尽弓藏,硬是声称郑牧等人通敌,断了他们的粮饷,把他们驱离疆界逼入死境。千户张安驻守边陲十年有余,待人宽厚,体恤士卒,有着极高的威信,他试着返还国土向朝廷解释,可是刚去了一夜,第二日日出之时,便见朝廷将其斩杀,心脏被三丈高的竹竿挑起在空中,说是要让日月鉴证,看看张安的心是否如他所言是忠于朝廷的。几千人的队伍在五日内便被逐一扫净,仅剩郑牧集结了散余残部四十几人,重伤者众多,他们靠着不断流亡密林洞穴,或是打劫民众为生,也是迫不得已。” “主人本想劝他们重整军风回归国土,那郑牧等人已是杯弓蛇影、草木皆兵,断不肯再信任任何人,于是主人只得劝说他们各自散去平稳度日,不要再侵扰村民,可是他们也不肯,说就算想要种地谋生,等粟谷长成也得少说一年之久,更何况他们还得逃避追杀,又怎么可能守着一片不能挪动的土地度日,还嘲笑我家主人太过年轻所以只有臆想。” 209剖丹心尽毁忠骨 取粮草四日为期7 “对于这帮人,主人杀也不是,放也不是,郑牧狂言说道,若是主人不杀他,他还是得靠抢掠为生,就算暂不提那些重伤之人气息已微弱难缓,没有吃食也会一样饿死,郑牧之言直白却又是现实的无奈。后来我家主人便与郑牧赌咒,二人约定四日为期,只要粮草具丰,足够四十人维系半年蔬植长成,便不再继续流离骚扰百姓村落,愿意安稳度日。但是这约定也仅以四日为限,郑牧回去说服众人暂且忍耐四日,不作抢夺,这也是他们能等待的极限,到今日算起来已是第三日。” 揽月与秦寰宇相视一眼,又看向聿沛馠,聿沛馠此刻也蹙着眉头,作出沉思之状,见揽月看自己,便知道自己该继续问些什么。 聿沛馠问道:“既然你家主人是京城贵胄,这玉佩又如此值钱,还能缺这点银两购粮?怎能还去行盗。” 黎普神色严肃,心灰意冷说道:“若说主人性情顽劣些倒也不假,出门银两是有一些的,但沿途贪玩也花销不少,余下不多。这块随身玉佩是家中主君嫡传之物,也是主人最看重之物,能将它托付给姑娘你,看来是对姑娘你极为信任。三日前我们从野鹿岭回到长宁城,又途经永安、蒲圻两座城,城内空虚,无处采买,我家主人无可奈何之下也曾闯过府衙,甚至威逼过各类官员,但无论私粮还是官粮都所剩无多,后来打听到各城军备所留粮草皆被崇德亲王以筹战之名调往东南边陲,城内仅余刚刚够民众温饱的数量。之所以来到墉城,也是因为这里是距离长宁城最近的富庶之地。没想到的是,墉城如此富饶繁盛,但储量的情况和伊州几座城里并无异,若民众购粮,斗以上者需持衙门开据的盖官印的字条方可......” “所以你家主人就趁墉城夜祭去偷官粮的粮牌。”聿沛馠接过话说道。 黎普点头道:“是。今晨我趁官差换班松懈之时将主人从牢狱救出,可主人再次返回去盗粮牌,被官差守卫追赶之时我们分道而行,约定于城西鸿裕粮店前汇合,再后来的事情,诸位都已获知。” 揽月低头看着粮牌,递给黎普,轻声说道:“那这粮牌......” “姑娘毋需在意,这粮牌实则已无用处。在等待主人的这段时间里黎普也未闲着,我偷入店内细细打探,看似丰盛之地实则虚空,那看似堆砌如山般的袋袋粟谷,实则以谷杆等杂料磨碎填充,无法食用。”黎普道。 “难怪这粮店前人迹冷落,采买之人寥寥。”聿沛馠道。 黎普再次抱拳施礼道:“诸位如果对俾人所言再无疑虑,那黎普便要先行离去,还要将我家主人救出牢狱。我听闻墉城祧庙的五鸣扇失盗,讹传与昨晚夜盗衙门之人有关联,怕是要祸及我家主人,我需尽快救他才行。告辞!” “等下!”揽月叫住黎普,说道:“今晨你曾去劫他出狱,衙门恐怕会加派人手看管你家主人,先前你二人都未能顺利逃脱,何况现下。” 黎普面色顾虑,看着揽月道:“姑娘所言极是,只是现下只有黎普一人跟在主人身边,无论如何都是要再去闯上一闯的。” “我并非是要劝你不救,只是想说,我们应该可以帮得上忙。”揽月将玉佩和粮牌重新递给黎普。 “啊?怎么帮?你说‘我们’是指谁?该不是指我和寰宇吧,我可提醒你啊,我们是不能出手涉及民间之事的。”聿沛馠吃惊道。 “好啰嗦,没算你,寰宇和我们同去便好。”揽月满不在乎道。 “自然是。”秦寰宇温柔道。 “诶诶,秦寰宇你还有没有原则了,你那超然物外、两袖清风的个性说变就能变啊?”聿沛馠徒呼奈何,哪知揽月和秦寰宇根本没有理会他,二人甩下他而去。 黎普站在一旁脚下踌躇,看着聿沛馠的眼神里有些尴尬不知所措,最终还是对聿沛馠施了个礼,礼貌告别,便快步去追那二人。 210悯正气激浊扬清 绾髻纵马赴伊州1 墉城府衙位于城东南的四方街上,先前从城南折腾到城西,现在又要折返回与之相对的墉城另一头着实花费些时间。 为了不耽误黎普他们的四日之约,揽月咬牙加快步伐同他二人并行。 她的脸色极差,面露霜色,娇.喘微微,却极力不吭一言,不想因为自己而耽误时间。 秦寰宇伸出手,不动声色地握住了揽月的手,温柔地攥在掌心里,揽月立刻感受到一股汹涌强盛的温润之气从指尖吸入,缓缓流淌而来,融入了自己的身体,片刻间便充盈了几分体力。 揽月心中震撼,想着难道这便是秦寰宇的内丹之力吗,难怪爹爹以往经常极为自豪的提起秦寰宇的能力卓绝,不日便可擎天架海,挥斥八荒。 只是这股暖意十分熟悉,揽月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揽月吃惊地看向秦寰宇,而秦寰宇目不斜视看着前方,夷然自若。 暮色低垂之时,三人拐进了四方街,再往前行,街道渐宽,行人渐少,车马渐多,可见能来此地域内的都不是普通平头百姓,皆是高门显贵。 远远一眼便可看见一栋金瓦红墙的宏大建筑巍峨坐落在四方街正中,重檐金脊顶在夕阳下如金龙盘寻游走,峥嵘华贵,气势雄伟。 一旦走近府衙跟前,那些建筑斗拱交错,金瓦似宝顶华盖,更显气派。 看到这般富丽庄严,揽月瞻望咨嗟,清纯美眸轻颤,清丽脸庞上那晶莹剔透的雪肌玉肤被落日余晖映得闪烁着象牙般的光晕。 揽月圆睁着剪水秋瞳赞叹道:“黎大哥,听闻你们民间帝王所居的皇宫金碧楼台,辉煌异常,可也似这般景象?” “这......”黎普嗫嗫嚅嚅,眉头微聚,看得出他心中顾虑,口中打涩。 “你问他有什么用,皇宫又不是他们普通之人便能进去的,况且了,府衙看起来再气派也是白瞎,虚有华表。他们民间不是有句话这么说来着吗,‘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仅听这亦庄亦谐的言辞便知是聿沛馠跟了来。 黎普对他施礼,秦寰宇不发一言,就像没看见聿沛馠一样,揽月也不回头看他,甚至不屑像聿姵罗那般拿言辞去挖苦。 这番冷淡反而让聿沛馠显得尴尬滑稽,他清了清嗓子,作出一本正经之色,俨乎其然道:“还是那句话,怕没有我在,你们几个难成气候。” 见揽月和秦寰宇还是没有搭理他,聿沛馠不住地四下里到处撒嘛,口中开始东拉西扯,说道:“你们就瞅瞅那厚砖垒砌的城墙吧,这怎的也得有五人高吧,没有我你们打算怎么闯进去?难不成从正门敲了门进去啊?” 揽月的玲珑腻鼻轻挑,不屑道:“黎大哥先前便闯进去过了,跟着他便好。” “我......”黎普神色困窘。 “怎么了,黎大哥?你有话直说便好。”揽月见黎普似有话说。 “上回劫狱救主,我便是闯的正门。”黎普道。 “啊?”揽月还没来得及吃惊,便看到一队手执刀枪剑戟巡防官兵齐刷刷的自衙门前列队而行,好不壮观,看来衙门果然加强了戒备,从正门闯入绝对会引发骚乱,绝非良策。 “哈哈哈哈哈哈!”聿沛馠仰首伸眉,已笑得前仰后合。 一番淋漓畅笑,聿沛馠作出一副扼腕兴嗟的样子,说道:“的确有寰宇在,轻轻松松便可将这些守卫除去,可你们毕竟是修习之人,不可明目张胆去管这民间俗事。你们瞅瞅,关键的时候还是需要本公子的智谋吧。” 211悯正气激浊扬清 绾髻纵马赴伊州2 一番淋漓畅笑,聿沛馠作出一副扼腕兴嗟的样子,说道:“的确有寰宇在,轻轻松松便可将这些守卫除去,可你们毕竟是修习之人,不可明目张胆去管这民间俗事。你们瞅瞅,关键的时候还是需要本公子的智谋吧。” 揽月本还被沛馠笑得顿口无言,一个灵光闪过,眼眸中又重现光芒。 揽月目光炯炯,嫣然一笑,自信说道:“我们大可不必劳烦这位公子大驾,揽、香香我已有办法,只需再等待一个时辰便好。” 在静待天黑的这段时间里,四人也未闲着,绕着墉城府衙围墙行视一周,确定了一处守卫较稀的地方,便刚好过了戌时。 揽月在腰间熏袋中纤指翻找了一通,从中拾捡出两颗豆粒大的种籽,丢了其中一颗在墙角下的泥土上,起手作诀。 指尖月白色荧光闪烁,像精灵一般跃向那枚种籽,种籽便自动钻入了土里,拱起一个小土堆,片刻间两株青藤破土而出,沿着墙壁交互攀爬而上,藤蔓柔美纤巧,花朵摇曳生姿。 揽月美颜舒展,神情自若,她收起指诀,看起来煞是轻松。 “凌霄花梯!”聿沛馠惊喜交集,拽着秦寰宇的衣袖使劲摇晃道:“就是这个,就是这个!那夜我在灵台西侧撞见的就是这个,这个小骗子就是靠这个偷溜下山的!” “你嚷什么,我何时骗过你?”揽月心中不悦,一边想制止聿沛馠继续乱嚷,一边急张拘诸,紧张慌乱地去看秦寰宇,已面红耳赤。 “我不管,那夜我好心接住你,你还把我弄晕了,害得我在冷飕飕的地上躺了一整夜,差点儿生病呢。”聿沛馠耍赖放泼的功夫无人能比。 揽月羞颜赧色,又莫措手足地偷瞄秦寰宇一眼,只恨没有多一只手来堵住聿沛馠的嘴。 揽月低声回怼他道:“你还好意思提这事,要不是你吓到我害我踩空,我也不会落下花梯。” “诶诶,我说你我二人间叙旧,你干嘛总看秦寰宇啊。” “谁要跟你叙旧!”揽月也不知为何,心慌缭乱。 “诶诶,你别这么大声,就不怕把守卫引来。”聿沛馠道。 秦寰宇看似冰冷如霜的脸上浅浅扬起一丝笑容,只是不易被人察觉而已。 站在一旁的黎普自揽月掐诀施展法术种花梯起,便惊恐地圆睁眼睛、大张着嘴巴,牵筋缩脉、屏气慑息地看着凌霄花的叶子牢牢吸住墙,茎藤快速生长,趴向一望无际的夜空,橙色伞状花朵妖娆攀附其上,肆意绽放。 黎普自小陪伴主人一起长大,主人出身权重望崇,普天之下也是极具见识的,虽然也知世间有避世修仙的门派大家,但如此法术,此番亲临,还是不免瞠目结舌,竦然起敬。 黎普仓皇,一时不知该说点什么,仰头指着凌霄花梯咂舌道:“这、这......” 揽月回霜收电,不再同聿沛馠无意义的东拉西扯,对黎普低声细语道:“黎大哥莫怕,只是一点简单的术法。” 聿沛馠垫着脚仰头看去,又后退两步打量着凌霄花梯,戏谑揽月道:“诶呦,可以啊,这个法术用得如臂使指,信手拈来啊,看来没少用。” 212悯正气激浊扬清 绾髻纵马赴伊州3 揽月听得出他话中挖苦之意,再懒得搭理,说道:“这墙最多也就四丈高,花梯我能种十丈,所以绰绰有余而已。你这般话多,若是不攀梯而上那便让到一旁去歇着。” “上啊,上上上。”聿沛馠好言赔笑。 说话间,四个人登上围墙端,居高临下打量着墙内的建筑,屋舍层层合抱,道路条条萦行,逶迤曲折,好在一切尽收眼底。 府衙坐北朝南,纵向大致划分为三块区域,黎普指着最西侧一座平顶石壁建筑说道:“那里便是羁押犯人之所,不过只是找到这里还不行,进去里面也还斗折蛇行,如果他们将主人换了羁押的牢房,恐怕还得多点时间找上一找。” “可以啊兄弟,你家主人被关在这么七弯八绕的地方居然都能被你找到,厉害啊!你是有啥经验诀窍,说出来也让我们跟着增长一下见识呗。”聿沛馠由衷称誉道。 “也不是,我也没什么诀窍,运气而已。”黎普碍口羞识,待说又止。 “怎的这般不爽快,小小气气的。我们都帮你来救人了好吧。”聿沛馠数落道。 黎普这才说道:“公子误会。这话说起来难以为情,之所以黎普能准确寻到我家主人被羁押的位置,主要还是主人自己的功劳。我家主人脾气暴躁,性烈如火,遇事常弄性尚气,被人擒了关起来不说,又忧心那四日之限,定然使性傍气,少不得打瓮墩盆。” “诶呀,你怎么罗里吧嗦的,说重点!”聿沛馠听黎普诸多铺垫,不耐烦道。 “就是......我家主人昨晚不眠不休地骂了一整夜。冷冷清清的夜里一声犬吠都如天震地骇,何况一夜摔打怒骂。” “所以你就顺着骂声找到了他。我的天,厉害啊!你家主人这也算是自救了。”聿沛馠翘起一只拇指晃了晃。 “惭愧。黎普本不该说自家主人的负面之词,还请诸位见谅。”黎普再次施礼。 “诶,你家主人怎般德行我们都是见识过的,一张破嘴信口无讳的,所以黎兄弟不要对自己这般刻板,墨守成规不懂变通可就不好了。还是多想想今晚咱们怎么办,咱们可没再听见你家主人的骂声啊。要么就是你家主人虚不受刑倒下了,要么就是衙役们想出办法让他骂不出声。总之可不是太好找啊。”聿沛馠说道。 “嘘。”揽月对聿沛馠比划了一个息声的动作。 聿沛馠警觉地看向身下,墙内外皆有官差列队巡查。 揽月仰头观察月象西移,眉峰微聚,万虑千愁,毕竟与郑牧之约仅余一日,至此已急于星火,不可延缓。 看到揽月云愁海思的样子,秦寰宇手掌轻覆她手背之上,眼神尽显温柔之色,这对揽月而言不但是一种安慰,更是一种鼓励。 二人这番细微举动,聿沛馠纤悉无遗,尽收眼底,心中略存芥蒂,便从嘴上发泄出来,话里带着酸味唉声念道:“望月空长叹,美人隔云端。夜寂索寞,春寒料峭,美人温柔也该与我和黎兄均沾一个,怎的只让寰宇兄独享?” 听着聿沛馠拿腔作调格外刺耳,揽月瞪他一眼,忿道:“你总说无你不成事,那你倒是想个办法,怎还在这里说些风月话。” “大小姐你锦心绣腹,冰雪聪明,哪里用得到我啊。” 213悯正气激浊扬清 绾髻纵马赴伊州4 越是着急,聿沛馠越是多作怪,揽月白了他一眼,忽然间一怔,她双瞳盈盈,嘴边浅笑,似是想到了什么。 “怎么?想到办法啦?这么快。”聿沛馠惊诧道。 “是。不过还需劳动聿公子帮忙才行。”揽月脸上顾盼神飞,融融而笑,甚是甜美,见之忘俗。 聿沛馠瞧得如痴如呆,毫无招架之力,从风而服道:“好、好说啊,自当相助。” “那我便先行替黎大哥谢过你喽。”揽月松爽快意,喜笑颜开。 她扬起脸看向秦寰宇,二人四目交汇,心领神会。 揽月收敛笑意,心平气定地对秦寰宇点了点头,秦寰宇霎时间起指抛袂,隐约数道紫光在聿沛馠背后一闪而逝,封住了他的动作。 揽月见机紧接着以双手利落得用力一推,将聿沛馠自墙头推了下去,刚好跌落在巡夜的官差面前。 墙内顿时一片骚乱,黎普没反应过来,本能还想伸手去救,好在秦寰宇身手更为敏捷,适时按住黎普,墙上的三个人同时匐下身体,未被下面的人发现。 聿沛馠从高处落地自然是疼得龇牙咧嘴,可是又动弹不得,嘴里“嗷嗷”直叫。 下面那群官差本接到上头的告知,严防盗人的同党再次劫狱,没想到这同党竟是个低能之儿,从天而降,生生落入他们的手中。 于是一顿七手八脚,便把聿沛馠捆了一个牢靠,其中的为首者吩咐了几个人将聿沛馠送去先行羁押,自己脚下一顿碎步跑往东边去邀功领赏。 “这!这?姑、姑娘,聿公子他......”黎普形色仓皇,不明所以的看着下面的人将聿沛馠押走。 揽月若无其事般问秦寰宇道:“封了多久?” “半个时辰。”秦寰宇答道。 “那便足够了,我们下去跟上他们。”揽月将另一粒凌霄花种籽丢到墙内,再次掐指施法,凌霄花梯便同先前一样破土而出,攀墙直上。 同揽月预料的一样,墙内官差自以为擒住了劫狱的同党后便卸去了许多守卫,人心也松散许多。 三个人一路尾随聿沛馠,小心隐藏行迹,聿沛馠倒也是争气,一路上骂骂咧咧不曾停口,所以即便夜深路黑,揽月他们跟得也颇为轻松,只是聿沛馠话里多半骂的都是秦寰宇和揽月,听着有些刺耳罢了。 聿沛馠被人押着进了平顶石壁的建筑里,只有檐下一盏灯笼展露一丝闪烁微光,勉强照着被黑暗包裹的道路。 那光亮微弱惨淡,阴风哀嚎,不断听到风吹树叶的沙沙声,生出无数诡秘暗影,好似数多哭魂野鬼缠绕执念着不肯散去,没准其间还掺混着含冤待洗的衔恨蒙枉者,屈打成招的无处说理者,统统迷失在这玄黑不定的夜里。 平顶建筑的石门上凿刻着“岩圄”两个红色大字,殷红色如亡灵火焰,让揽月感到刺骨的恐惧,不由汗毛竖起,掩在秦寰宇身后。 三个人轻蹑手脚正要跟进去,却听到里面传来些动静,于是闪身躲避在门前两尊巨大的狴犴石雕后面,悄声观察。 214悯正气激浊扬清 绾髻纵马赴伊州5 鱼贯而出的是三个衙役,其中个子最高的一人揽月他们今日还曾在城南见到过,便是那个费姓的年轻武生。 只听他说道:“要我说,这家伙绝对和昨夜擒住那盗人是同一伙儿的,这都不需要过堂审讯,保准儿不会有错,听说白日里还来劫过一遭狱。你们瞅瞅那骂骂咧咧的劣行,野调无腔,即便咱们这些没读过书的都不会像他们这般少条失教。” “费哥说得有理啊,昨儿个晚上值夜,被那个行凶撒泼的小子叫骂了一整晚没能偷懒合个眼睛,寻思今儿晚上总能歇歇了吧,结果又招来了一个耍赖放刁的,不住口的骂,还能不能让咱们哥儿几个清净点儿了。”一个瘦小个子的衙役埋怨道。 “凭他叫骂又如何,上头都有办法对付,准保他熬不过明日就再发不出声。昨晚那个泼皮小子今晚不就奄奄没有动静儿了嘛。”另一个衙役说道。 “说的是呢,过了今晚咱们几个可以歇歇了,至于那个青楼娼妓啊、五鸣扇啊,留着当差的去抓,反正我们只管看着犯人。”费姓衙役和那个瘦小个子一起“哈哈”大笑。 黎普怒火中烧,在狴犴石像后面身体剧烈抖动,眼看他剑拔弩张,揽月担心他按耐不下,轻抚黎普的手臂低声劝道:“黎大哥切莫焦躁,既然咱们已然到此,必然是能救出你家主人来的,他们怀疑你的主人与何皎皎是同党,想要逼问五鸣扇的下落,那便定然不会让他死。只要他还活着,我就定能救他的。” 黎普点头,摒气吞声,苍白着脸勉强忍耐。 岩圄的石砖墙严丝合缝,密不透风,以至于隔音效果奇佳,也得亏聿沛馠嗓门大,含怨深,耐力还极强,要不还真是很难闻声辨位。 岩圄分上中下三层隧道,隧道两侧树根般穿插交错着数多牢房,其中一层隧道在地上,另两层皆为地下,没有窗户,所以既无法采光又无法透风,空气稀薄憋闷,充斥屎尿气息,只依仗着隧道两头上的壁灯依稀辨路。 岩圄里像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五分昼夜,隔绝人世,肮脏污秽,无尽的黑暗里充斥着绝望与恐惧,原本揽月还曾劝慰黎普,而现下她自己都开始犹疑动摇,不知道聿沛馠怎样了,揽月希望那半个时辰的封禁赶快度过。 就在揽月忧心忡忡之时,秦寰宇轻触一下她,示意让揽月听,只听见一个声音边吟诗边骂道:“痛填心兮不能语,寸断肠兮诉何处。那姓费的说得无错,天下漂亮的女人皆是骗子,小骗子!诶呦诶呦,我好苦啊,我好冤啊!” 揽月“噗嗤”笑了出来,对秦寰宇说道:“他骂我的这些个说词,我若是官老爷,也得怀疑他跟何皎皎有点关联了,真是自找麻烦。” 揽月一时间哭笑不得,这聿沛馠竟然还想着骂她,看来精神头不错,那些衙役没拿他怎么样,这样想来,揽月悬着的心也便能安放了。 听聿沛馠的声音应是从脚下深处传来,三人便继续耳畔伴着岩圄内羁押囚犯的迷惘呻吟声,向深处摸索去,黑暗里如堕落地狱。 215悯正气激浊扬清 绾髻纵马赴伊州6 岩圄里昏暗,不知哪里便会突然窜出个衙役,不过用不到秦寰宇出手,黎普一人便能统统搞定。 想来黎普在寻常民间也算一个顶尖高手,难怪龙岒和出远门就只带了黎普一人傍身。 “何物等流!对本公子摔摔打打,襟裾马牛,衣冠狗彘!万古知心只老天,英雄堪恨复堪怜啊......” 黎普又接连击昏了四个衙役,在岩圄最底层的深处找到了羁押的聿沛馠的地牢。 聿沛馠正直挺挺躺在地上,面对着岩壁看似漫不经心地念诗,实则意味深长、耐人寻味的骂人。 “看来封禁之术还未解开啊。”揽月调侃聿沛馠道,她被聿沛馠骂得一点也不存内疚之心了。 “小骗子!秦寰宇!赶快给我解开封禁!”聿沛馠瞟见他们来,嚷嚷道。 “单间,很受重视。”秦寰宇淡淡说道。 “你二人少说风凉话,赶快给我解封,从墙头摔下来,又被他们捆了一路摔打,我得起来活动活动。”聿沛馠急道。 “你这不是精神奕奕嘛,我们可是一路听着你酸文假醋的骂词来的。”揽月道。 “诶诶,我不是骂你们啊,我那是配合你们,让你们循声而来嘛,骂一骂不至于暴露咱们目的,总不至于让我给他们唱戏文吧。” 黎普心中焦急,插言打断他们道:“聿公子,你可看到我家主人?” “你没瞧见我被他们封住了行动啊,头都不能转一下,上哪儿给你找人去。” 聿沛馠看见黎普又要急,紧接着道:“你也别急,你瞅瞅对过那间里那个一直呜呜咽咽、嘟嘟囔囔那家伙是不是。” 三个人旋即丢下聿沛馠转向另一侧,只见紧贴墙壁黑漆漆的阴影里面果然蜷缩着一个人,他背对着牢门,身上的衣服几乎已碎烂成布片,牵牵连连挂在一起勉强遮蔽了重要部位,明显可见衣服下道道血痕,看来是受过极重的鞭笞之刑。 “主人!主人!”黎普歇斯底里唤着那人,见他没有动静,便攘袂扼腕,索性持剑劈开了牢锁直奔进去。 揽月和秦寰宇跟随进去,见黎普已将那人身体转正,让他靠在自己身上,果然是主仆相伴长大,黎普没有认错人。 龙岒和听到自己熟悉的声音转醒过来,口中不住地呢喃,黎普将耳朵伏在他的嘴边,皱着眉头听了半天,仍是一脸不惑,着急道:“主人,您说什么?” “鱼质龙文,徒有虚表......”聿沛馠如风过耳,好似置深度外一般说道。 “什么?”揽月诧异回头问道。 “我说,那家伙嘟嘟囔囔说的是‘鱼质龙文,徒有虚表。’” 龙岒和又一阵呢喃,黎普再次伏下脸侧耳仔细听,面露难色询道:“主人,黎普未能听清。” “那家伙说的是:‘恶狗无知终有报,一时得益不知后。’”聿沛馠懒散道。 龙岒和再次呢喃,黎普便也不费力去听了,三个人一同望向对过聿沛馠的方向,息声静等着聿沛馠开口。 聿沛馠清了清嗓子,复述道:“狗彘鼠虫之辈,穷极龌龊之能事。” 216悯正气激浊扬清 绾髻纵马赴伊州7 此时揽月三人已惊讶地面面相觑,揽月率先问聿沛馠道:“你不会是在瞎说吧,隔着那么远你是如何能听得这般清楚的?” “小骗子,我好歹也是被关在这里将近半个时辰了,躺在这里又不能活动,横竖都是闲来无事,不也顺道听听对过儿牢里都在嘀咕些什么。快半个时辰了,那家伙翻过来覆过去,来回就这么三句,我就算不听也知道他念叨的是什么了,只是没想到,他骂人骂得还是有几分水平的。”聿沛馠道。 揽月被岩圄牢笼里的这两个人弄得啼笑皆非,龙岒和这人脾性乖戾,即使受了重伤,处境如此尴尬,这种情况下都还不忘记骂人,令人可怜又令人发笑,再加上聿沛馠的配合,二人一唱一和真是相得益彰。 黎普正小心查看龙岒和周身伤痕,触到他身体滚烫,担心道:“姑娘,我家主人像是因伤致热,身体滚烫。姑娘先前说能救主人,请姑娘给看看吧。” 揽月身弱却玲珑敏捷,星驰电走跃到龙岒和身边,从上至下顺序查看了他的伤势,撑开眼睛,再观舌苔,最后拾起他腕间切脉,整个过程一气呵成,紧凑连贯,十分麻利。 俨似精诚大医,丹青妙手,让秦寰宇想起了丹阳殿里云牙子为自己医治的样子。 “怎么着,你带了药能医他不成?”聿沛馠躺在那里百般心事,好事儿地斜睨对过。 揽月不作声,只顾沉思默想,在心中精研竭虑,她眉头一皱,问黎普道:“你家主人平素里身体素质如何,寻常是否有所进补,都以何物进补?” “姑娘好算,正如先前对诸位所说,我家主人出身贵胄,和一些修仙习道的大家门派还颇有一些渊缘,除了奇花瑶草外,少不得也经常能进补些金丹。”黎普道。 “嗯,你家主人虽为凡躯之质,可方才我探出他有外丹修习痕迹,你这般说来倒也能解释,只是不知他所汲取金丹最高为几品?”揽月问道。 “一般这种事情只有主人同他自家长辈关起门来方知,黎普是下人,身份卑微,只是听闻家中主君提到‘神丹’。”黎普道。 “二转三转均为神丹,只要知你家主人有这底子在,我便不担心他虚不受补。” 话刚落,揽月掐指起诀,驱动内丹凝聚精元,三道月白色光束由她的掌心蹿腾而出。 光芒大绽,牢房被照得通亮,三道轻纱薄幔般的光束又慢慢凝合成镶了金边的光柱,萦绕着揽月的掌心盘旋打转,驱散了四周晦涩之气,蒸腾了狱中阴霾,秦寰宇感觉思绪也跟着轻盈振奋起来。 圆环逐渐缩小,明光烁亮得让人张不开眼睛,等圆环凝聚到掌心大小,三道光柱便连接到了一起,揽月轻轻握住它,金光化成丝线自她的指缝间四溢而出,揽月再次驱力,那纯净耀目之光才逐渐收敛,最终暗淡下去。 等揽月再展开掌心之时,一枚金色丹丸便呈托在其间。 217悯正气激浊扬清 绾髻纵马赴伊州8 秦寰宇动作凝固,惊愕地睁大眼睛,眉峰跃起,半张着嘴,难以置信地看着揽月手中的金丹。 秦寰宇惊讶失措道:“五转饵丹!” 虽然秦寰宇修习的是内丹术,可也识得此物,他曾在?华派栾澈那里见到过的。 秦寰宇知道栾澈作为栾掌门的独子,被誉天资极高,栾掌门视他为至宝,而栾澈用尽其极也仅能将金丹炼化至五转而已。 眼下先不说烧炼金丹需要注重材料和火候,丹品越高,难度越大,耗时越长,并且成功与否皆需看经验和机缘,揽月甚至没有通过丹炉烧制,竟能凭空变化而出一颗五转丹...... “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事儿了这是!五转饵丹?秦寰宇你说什么呢,咱们这里哪儿来的金丹?方才的光是怎么回事,诶呦,我说你们真是得急死我,秦寰宇你赶紧过来给我解封啊!” 听声音,聿沛馠着实是急了,别的都不怕,就怕有新奇事儿偏偏就自己不得见,这可真足以憋死他。 揽月略显疲累,将金丹递给黎普,说道:“给他服下吧,只是此刻无水,要将丹药化开稍费点儿事。” 黎普已被眼前奇景震慑,只觉得全身麻木完全呆愣住了,既说不出话,也使不出力气。 揽月心想黎普毕竟是凡躯肉体,没见过仙法道术也属正常,便亲自俯身至龙岒和的面前将金丹喂下。 秦寰宇也俯下身来,掌心轻轻一推,便见龙岒和脖颈隆起耸动,肉眼可见金丹自喉咙行进至胸腔里。 揽月掌心施法轻触龙岒和腹内金丹正上方的皮肤,摧动金丹回旋融解,等金丹完全被化开的时候,龙岒和的高热便已褪去。 毕竟是五转丹,颇费揽月元神,已嘴唇和脸色皆苍白、掌中微汗水,她刚欲起身便见眼前苍茫一片,向后倒去。 秦寰宇见揽月面色憔悴,眼中无神,瞳孔空洞泛着朦胧之色,便知她身体无法承受,及时接住了她。 怕秦寰宇担心,揽月笑着摇头道:“没事的,起身太着急所致。” 黎普眼中感激又内疚,刚想讲话,却见揽月指向他这边,要黎普低头去看。 “主人!” 不愧是五转金丹,龙岒和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便清醒许多,他用手撑地极力支撑上半身自黎普身前挺起,慢慢转头将身边的环境和人打量了一通,眼光最终落在揽月脸上,虽然吃力,还是极力咧嘴笑笑,气虚无力地说道:“小美人儿......” “主人,正是香香姑娘救了您。”黎普道。 “香香?暗香盈袖,小美人儿,你的名字极衬你......”龙岒和摸索起揽月的裙摆,放在鼻子前轻嗅,揽月吓了一跳慌忙躲开,被秦寰宇揽在身后,目射寒光。 “小美人儿啊,你的这位护花使者总是这副冷冰冰要吃人的模样吗......”龙岒和已经能说些调侃揶揄之词,看来身体已经恢复了不少。 过道对面牢里的聿沛馠气急嚷道:“离她远点儿!你别一句一个‘小美人儿’的乱叫,油腔滑调的,绝对是沾花惹草的登徒浪子。我说秦寰宇,你是聋了还是瞎了,这种不正经的话你还能忍得下去,还不赶快动手把他舌头卸了!” 秦寰宇冷着脸,斜瞥聿沛馠一眼,余光又滑向龙岒和,语气冰冷却沉稳道:“仅余一日。” “一日?什么......”龙岒和终于想起了自己来此的目的,差点儿误了正事。 218悯正气激浊扬清 绾髻纵马赴伊州9 龙岒和一跃而起,身上的鞭痕虽然依然在,也依然疼,但行动已经自如多了。 龙岒和厉颜正色询黎普道:“粮牌呢?粮食可已搞到?” 黎普立刻跪在地上,抱拳施礼道:“属下有愧!主人,墉城存粮也已被崇德亲王调走,仅余不多数量充作门面。” “我就不信这么大的墉城连三十石粟都没有!”龙岒和怒道。 “主人,属下已查过,墉城内凡购斗以上的数量者皆需衙门盖章的文书。” “这些个龌龊鸟人!”龙岒和因为愤怒,周身青筋暴起,扯着他的伤口生疼,发出“嘶嘶”声。 “你们还有何打算?”揽月躲在秦寰宇身后问道。 “打算......”龙岒和陷入沉思,如今仅剩一日期限,按说从墉城运粮去长宁城都尚需一日,按照龙岒和的计划,黎普用盗出的粮牌换出粮食来的话已经在去往长宁城的路上了,最迟明日下午便可依约赶到。 “算上墉城在内,你们应该至少寻了四座城,可见无粮的状况是以普遍。墉城如此繁盛尚且如此,你们就是再多去几座城,想来也不会有奇迹,更何况时间已不足够。”揽月冷静说道。 龙岒和面露愁容,以手攥拳抵在唇前,双眉恨不得拧成麻花。 揽月所言句句刺在他的心上,也正是龙岒和所忧虑的,他阴郁说道:“那我也不能就这样舍弃......” “我这样说也并非是为了让你舍弃谁,只是想告诉你,我有办法,如果你已无路可寻,不如信我一信。”揽月微笑道。 揽月看见秦寰宇猛地看向自己,眼含担忧之色,揽月星眸闪烁,眼神干净清澈,对秦寰宇说道:“如果真是关乎这么多人的性命,是寰宇你也不会忍心放任不管的吧?” 秦寰宇低眉垂目作思索状,他固然不会放任生灵受难,可是也不知揽月道行能力深浅,担心她耗损过度,但是揽月每次施展出的能力又确实让他惊讶。 看秦寰宇并没有出言阻止自己,揽月抿着唇偷眼看他,试探问道:“那你......” “自然与你同去。”秦寰宇温柔相看。 “秦寰宇你又纵她!你那冷若冰霜、不近人情的个性呢!”聿沛馠在令一端喊道。 揽月对聿沛馠吐了个舌头,心里想着:还好秦寰宇将他的行动封禁起来,真是太有先见之明了。 既然如此决定了那便及早离开岩圄,也省得夜长梦多,徒增事端。 秦寰宇扶着揽月,黎普架着龙岒和,四个人沿着过道往回返。 聿沛馠慌张道:“你们这就走了?秦寰宇,快给我解开封禁啊,我要与你们同去!”秦寰宇冷着脸瞥他一眼,脚下不曾驻足。 “别逼我骂人啊,快解开啊,你、你到底封了我多久啊,该不会让我一直在这里躺着吧?” 聿沛馠心急火燎,真的就差骂人了,但又怕得罪了秦寰宇被封禁得更久。 还是揽月于心不忍,安抚聿沛馠道:“你也别嚷了,万一再把衙役们招惹来。等封禁解开你便回客栈等我们便好,我们到野鹿岭去去便回,你先行转告遥兲和姵罗,不要担心我们。” “去去便回?在巷子里分别去粮店前你也是这么说的,小骗子!下了山还这是反了你了,看我将来不跟师父告状去。” 聿沛馠气得急赤白脸,却再未听到回应声,他跟着喊道:“诶诶?人呢!好歹告诉我封禁还有多久能解开吧,秦寰宇!” 四个人已然离开了岩圄,沿着凌霄花梯翻出墙去,沿街就近寻了一家客舍后院的马棚,拉了两匹住店客商的马,连夜奔赴伊州疆域而去。 219悯正气激浊扬清 绾髻纵马赴伊州10 因为揽月身弱,龙岒和伤愈尚需时间,这二人皆不便独行骑马,于是便由秦寰宇和黎普分别护着前行。 黎普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对揽月他们道:“姑娘,只留聿公子一人在岩圄里会不会有事?” 秦寰宇淡淡答道:“不会。只封他半个时辰,想来待咱们离开,也便解封了。” 揽月说道:“黎大哥放心便好,只要时辰到了解封,区区牢狱是困不住他的。” “那便好。这次为救我家主人,牺牲聿公子这般受罪,黎普未能当面致谢便离开,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揽月顽皮的眨着眼,鼻峰略上翘,显露一副淘气的样子,笑着道:“黎大哥你忘记了吗,推沛馠下墙前我已替你致过谢了。不过这次能如此顺利找到你家主人确实还是多亏他的主意,还是他同你说的话提醒了我。我们曾在鸿裕粮店前疑心你的身份,沛馠那时威胁过你,说是将你抓去送官,将你和你家主人关到一起。我便想,若是官差以为你是劫狱同党,那大致就会将你们一同羁押了。” 黎普这才反应过来,恍然大悟,他又问道:“这个主意,姑娘你先前便同秦公子商讨过了吗,这般默契?我一路同你们一起,并未听你们何时说起过。” “啊?”揽月带笑的脸上敛住笑容,拘谨的没有回答,当即,脸颊蓦地红了起来。 也不知道秦寰宇是不是感受到了揽月仓皇局促,他低下头,脸颊几乎贴在揽月耳边,揽月感到温暖从背后包围而来,秦寰宇身上独有的馥郁甘松香气弥漫在他的怀中,揽月耳畔传来他磁性迷人的声音:“累了,我们便停下来。” 秦寰宇明明已有意压低了声音,那浑厚之音却有着说不出来的魅惑,又带着稳重感,给揽月一种安全感,只要秦寰宇在身边就很踏实。 揽月也自我反省了一下,就像聿沛馠说的那样,无论自己做怎样的决定,秦寰宇从不阻拦,甚至可以说是一直陪在身边支持着自己,着实显得自己被秦寰宇纵得有些任性。 虽说救人性命、安抚一方之事是出自于揽月自己的选择,可是连揽月自己也说不好,若是自己心中不能肯定秦寰宇是否会陪着自己同去,她是否还有这份勇气去只身做这件事。 所以聿沛馠用的“纵”这个字确实贴切,只是不知道秦寰宇会不会实则也觉得她太任性。 “别想那么多,我愿意。”耳畔再次传来秦寰宇温柔的声音。 揽月一怔,本是对秦寰宇感到惭愧与抱歉的,偏又被他洞悉了自己所想,反而反过来关切自己,揽月觉得相比之下自己的心绪简直就像一个孩子,就更加脸红了,眼睛里沁满泪水几乎就要流出来。 揽月深吞一口气将眼泪憋回去,低下头去,只轻轻答应一声,腼腆地笑了,脸上浮现的尽是甘美气息。 黎普在马背上不发一声,龙岒和正趴在黎普背上闭眼休息,看似熟睡中的他,眼睛微微张开一条缝隙,偷偷看着旁边马背...... 220悯正气激浊扬清 绾髻纵马赴伊州11 岩圄底牢深处,聿沛馠还在挣扎,不愧是秦寰宇给设下的封禁,冲了半天穴道还是牢牢的,比这牢狱还要牢固,聿沛馠心中恨恨地。 也不知道是谁正在念叨自己,聿沛馠感觉鼻孔发痒,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要说这个喷嚏打得倒是真畅快,头都从地上扬了起来。 扬头?扬头! 聿沛馠“哈哈”大笑起来,封禁术终于解开了。 揽月他们也刚离开不久,那么算起来秦寰宇也就封了自己半个时辰,只是这一来一去的时间卡得刚刚好,看来这秦寰宇可不是只有修为高而已,算计人也绝对有一手。 “不过算你还有点良心!”聿沛馠自言自语道。 聿沛馠迅速站起活动了下身体筋骨,瞟了眼牢门,刚要以掌力劈开,又忽然止住,整理了下衣服和发髻,作出一副文人墨客样,自语道:“勇动多怨!我云影居士可不能像对过儿那些莽汉鲁夫那般,我乃风雅潇洒之士。” 说着从腰后抽出那杆开明首尾笔,那些衙役武夫其实瞧见了聿沛馠随身所携,只是瞧它是一杆笔,便也懒得多管。 聿沛馠沾着舌尖口墨在墙上描了一条带勾的细杆图形,只见那图形闪动着隐隐金光,逐渐变得立体,摇摇晃晃浮动在墙面上,最终从墙上脱出,幻化成一个墨色实体掉落在地上。 聿沛馠拾了起来把玩了两下,捏着它去捅牢门上的锁眼。 聿沛馠闷着头捯饬了片刻,只听见“咔哒”一声,聿沛馠露出得意之色,可是却并没见那锁拴弹出。 聿沛馠啐了一声,将那断裂成两截的钩杆丢在地上,失望道:“且,看来这‘走笔成真’之术还欠点儿火候啊。看来今日还得再做一回莽汉鲁夫。” 说完便侧身发力给了牢门一脚,背着双手大摇大摆禹步而出。 等聿沛馠出了岩圄,揽月四人早已没了踪迹,空气里连她遗留的清香都已被夜风散尽。 聿沛馠只好悻悻往满庭轩行去,正如揽月所言,还是将来龙去脉先告知穆遥兲为好。 ...... 长宁城地处边陲,城小地薄,风沙极大,相较墉城繁华更显荒凉了许多。 揽月问龙岒和道:“虽说城内无储粮,但粮种菜籽总该是有的吧?” 龙岒和不解其意,答道:“那是自然,除了私粮外,各地官府皆是设有常平仓的,朝廷规定粟种藏九年,米种藏三年,由粟内史直接监管,此乃铁律,即便大荒之年也不可挪用,就算崇德亲王亲自启仓都不能挪走的。” 揽月点点头:“如此便好。” 龙岒和紧张地差点儿掉下马背,说道:“小美人儿,你所说的办法该不是要去劫粮种吧?此乃百姓维生之根本,以备干涸、水患、蝗灾之用,决不能动!” 揽月歪着头眨了眨眼睛,一脸清澈出尘之貌,说道:“我并非要挪用,只借一捧,这总能行吧。” “一捧?一捧能管什么用。小美人儿,我知你发心甚善,可你若想着让郑牧他们去种地,那也需要时日,得先填饱了肚子活到收成那日啊。”龙岒和急道。 黎普见自家主人因为着急而多次与揽月争辩,便低声插言劝道:“主人,香香姑娘非寻常之人,应是有分寸的,不妨安心信她,况且咱们亦别无他法。” 龙岒和闻声一怔,犹疑再三,终于还是息了声。 221悯正气激浊扬清 绾髻纵马赴伊州12 揽月四人连夜纵马而行,赶赴长宁也已是翌日午后。 龙岒和毕竟凡人肉躯,看还有些时间便提议说先行进城修整,揽月也说要去城里采买些东西,四人便兵分两路,各行其是,约定申时一刻于长宁城西门前汇合。 两日来不曾进食,龙岒和和黎普一起吃了些东西,洗了通澡,买了身干净衣服换上,又找了药铺给外伤上了点儿创伤药,顺道儿采办了些常用成药。 揽月和秦寰宇那边也一直未闲着,凭秦寰宇的身手进出官方隶下的常平仓简直如牛鼎烹鸡,大材小用,还好秦寰宇并不在意,取了半袋粟种出来。 二人又沿街溜达了一圈儿,在蔬果摊前索取了些菜籽。 那些摊主商贩们见这一对年轻男女相貌不凡,甚是欢喜,自然都非常爽快。 再见到龙岒和的时候,他颀长之躯已换上一袭金色云锦长袍,显露天生高贵不凡的气质和精雕细琢的白皙容颜,水墨线描一般蜿蜒从柔美轮廓,无比清新流畅,桃眼樱唇,柔韧婉转。 龙岒和服用了五转丹伤势已大好,神色精神许多,两腮潋滟含春,若是生为女子定是娇媚韵致之姿,给人一种雌雄莫辨的奇异之美。 揽月心里不免感叹道,还真是人靠衣装,龙岒和如今这副模样,也难怪在槐夏岛的假山前差点将他错认成了女子。 四个人重新纵马出城,沿着山路西行上山,往野鹿岭行去。 想是龙岒和娇生贵养,未曾受过这番苦楚,难为他历经几日敝裘羸马,一日横跨三城,又遭遇了牢困鞭刑,那烈火轰雷的暴躁性子也有所收敛。 一路上鲜少听他再以“小爷”自称,待人接物也谦恭识礼了些许。 只是那爱好美色,又察三访四的八卦嗜好依然未变,多亏是骑在马上,又忌惮秦寰宇,否则见了揽月便恨不得贴上身去。 龙岒和唤揽月道:“嘿,小美人儿,我听黎普说我这伤能好得这般快,都是托你之福,凭空变化出了丹药,听说还是五转丹,是不是真的啊?你们究竟是何人啊,我瞅着你旁边这位秦公子身手了得,也不似凡人,什么来头儿啊?话说真的是五转丹吗,是不是黎普瞧错了啊?” 龙岒和一次问出这么多问题,揽月也不知怎么回答,若说得多了,总觉得对不住聿沛馠的一再耳提面命,于是只能点点头。 龙岒和收敛玩闹之色,惊声叫道:“怎的?真是五转丹?这怎么可能!小美人儿,你怎也会骗人。” 揽月不明白龙岒和之意,歪了头问道:“确是饵丹啊,我又何须骗你,所图为何?” 龙岒和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五转丹世上能炼化之人鲜有,丹有九转之分,五转已是上品。我听说?华派的栾澈能炼五转,几率为七成,七日为期,已算是外丹术里年轻一辈的佼佼之人,可据黎普所言,小美人儿你仅用了一瞬,这让我怎么能相信。更何况炼化外丹需要丹炉烧制,无材无料,又怎会凭空而出!” 222悯正气激浊扬清 绾髻纵马赴伊州13 秦寰宇微微颔首,垂眼温柔看着身前的揽月,龙岒和所问的确有理,秦寰宇也同样惊讶揽月能力修为之所在。 不过却也刚好坐实聿沛馠所言,?华派的确巴结了民间朝廷皇族权贵,以外丹来换取金银钱财。 对于揽月拥有的能力修为,看来得重新审量。 其实进入长宁城与揽月独处的时间里,秦寰宇有很多机会可以问她一二,可秦寰宇并不想问。揽月无论是病体孱弱还是隐藏之力惊人,她就是她,秦寰宇只想守护住她便好。 “这......很难吗?” 揽月疑惑,用探知的眼神回头去看秦寰宇。 她本以为龙岒和不是修习之人所以大惊小怪了一些,但看秦寰宇的神色便知,恐怕龙岒和并未夸张。 揽月离开阆风山的灵台前,云牙子曾叮嘱过不到万不得已不可对外面的人提及他的名号,所以揽月定不能说的。 自己自小跟着云牙子学习炼丹,清露霏微里除了姏婆婆以外并没有第二人,没有对比,揽月哪里知道自己所学艺的精进、优劣程度。 若是真如龙岒和所言,岂不是自己在丹阳术上还是很有造诣的嘛。五转丹而已,揽月儿时便能烧炼出来,也未觉得有何难度,每炼必出。 “这还不难吗?修外丹......你是?华派的人,为何我从未在??山见过你们?还是说你们是洪涯、伊阙的人?”龙岒和再次将一连串的问题抛出,又蹙着眉头自己嘀咕道:“也不该啊,西山东水,此地域内皆是以阆风为首修习内丹术的门派,外丹术之人又怎会在此,此刻不应该都筹备着去九江赴?鼓盟会吗......” 听龙岒和口中提到阆风和其他这么多门派,似是对江湖之事知之甚深。作为事外之人竟连九江的盟会都知道,揽月与秦寰宇对视一眼,凝色问道:“你如何这般了解门派之事,还知道众门派盟会之事?” 龙岒和一脸茫然,戳了戳黎普道:“你没告诉他们啊?” 见黎普摇头,龙岒和继续说道:“?华派的栾掌门是我姑丈,而我姑母则是我父亲嫡亲的姐姐。” “难怪你对栾澈这般熟悉......”揽月道。 “栾澈是我表兄呗!” “黎大哥先前说你外出游历前,你家姑母邀你共赴一场盛会,该不会是......” “?鼓盟会,九江烨城。”龙岒和呵呵一乐,讪笑道:“说是江湖门派的青年一代皆会赴会,今年与往届相较格外盛大,据说阆风派此次破天荒头一遭的参加,殷掌门传说中那位不世出的独生女也会同赴盟会,那我不得去一瞧新鲜。” 突然被人点到了自己的名字,揽月的身体一颤,极不自在地问道:“她、她有什么好瞧的......” “得瞧啊!你们难道没有听说过吗,殷小姐乃是殷掌门与天香夫人之女,天香夫人被誉为天下第一的美人儿,那生出来的女儿定然亦是绝色之人。天香夫人殒身后,殷掌门便将女儿藏了起来,要不是栾长门那一代知道殷掌门有这么个女儿,恐怕这殷掌门还想将女儿藏上个终身,岂不可惜了那美貌。”龙岒和摇着脑袋,垂涎道。 223悯正气激浊扬清 绾髻纵马赴伊州14 “世间是这样传的吗?惭、惭愧......”揽月啼笑两难,不知该作何表情。 “惭愧?小美人儿,你也毋需妄自菲薄,你这般姿容已然是小爷我有生所见最美的女子了,干嘛非得去跟那阆风大小姐去比。放心,小爷我也不是那种只挑女子皮囊的庸俗之徒,若是她没有小美人儿这般纯良之善、襟怀坦白,那说到底不过就是一个华而不实的锦绣皮囊,就是送到小爷床前我也不屑要。” “啊?谁要去你床前......”揽月生气地往秦寰宇身下缩了缩。 “主人!”黎普侧脸给了龙岒和一个提醒的表情。 龙岒和这才注意到秦寰宇本就冰冷的脸色更加阴沉。 龙岒和收了声,低声嘟囔道:“我说的是那阆风殷小姐好吧......” 龙岒和不知又忽然想起了什么,拍着大腿喊道:“怎么话题就被扯远了呢?小美人儿,你还没说你是如何炼出五转丹来的呢。” 揽月歪着头面露愁容,思索说道:“并不难啊。世间修习无非内丹、外丹两种方式,但其实道理同源。外丹术是汇聚能补人精、气、神的奇珍异草,以丹炉为容器,将它们烧炼成不同品阶的金丹来提高修为;内丹术则是以人的身体为丹炉容器,凝聚周身精、气、神为材料,将内丹精元炼化得更加菁纯浑厚。于是我就想到,既然原理相通,那能不能以身体为丹炉,精、气、神或者说是内丹精元作为材料,直接炼化外丹,没想到真的也能够成功。” “你的修为能够在内丹和外丹间相互转化?那岂不是说,你也修习有内丹!你到底是何门派之人,旸谷?翀陵?也不对啊,他们这等内丹门派何时懂得外丹之术的?”龙岒和瞠目结舌,完全摸不出头绪。 秦寰宇虽也吃惊,但心里已有几分这般的猜测。秦寰宇是知道揽月的师父是有丹圣之誉的云牙子,揽月又说过自己是修有内丹的,只是想要真正做到相互间能够转化,那绝不是听起来这么简单的。 殷昊天和栾首阳都未能做到之事,揽月一个孱弱少女想要做到,恐怕要耗费诸多元神,需内丹深厚绝非寻常。 “小美人儿,那你们应该可以直接御剑而来的啊,何必与我们一同跑马遭罪?” “......这我不会。”还是被龙岒和问到让揽月的软肋处,真希望能绕过这个话题。 说话间四人纵马已行至山林,马匹负重攀山而上十分吃力,只得弃马步行,这身体一旦疲累,龙岒和只顾大口喘息,也没有先前那么多闲心好奇。 野鹿岭算是伊州边疆高地,植被虽密,却也耐不住风力强盛。风呼啸地如同野兽咆哮,形成气旋卷起砂石迎面砸向四人身上。 秦寰宇挡在揽月身前,携她指引脚下。 夜幕渐垂,仰头所见天边幽幽浸染血红云团,被风撵着游走过墨色的夜里,遮挡住月亮,又掩盖了星辰,让整片山林陷入无垠的黑暗当中。 稍有风吹草动,便似万物瑟瑟发抖,分外诡异。 224龙岒和明善守约 青魇飨鬼探黎普1 黎普和龙岒和沿着傍山小径走在前方引路,相隔没多远的距离,却被玄黑的夜镀上一身阴森,二人时而重叠身影,讨论回忆着四日前的上山之路。 暗夜中,无论是什么东西,只要触到皮肤,龙岒和便会吓得跳开,激起一阵鸡皮疙瘩。 揽月本还没有那么害怕,被龙岒和的一惊一乍传染,感觉仿佛置身在阴森的海底,不辨方向,看不到岸边,周边树木看上去也诡异起来。 前面不时便会传来黎普劈开枯枝开道的声音,还有龙岒和用以掩盖恐惧的骂人声,突然一阵尖利的叫声,怔得揽月毛骨悚然。 “主人!”黎普是最熟悉这声音的,必是龙岒和极度受到惊吓时才会发出的声音,黎普赶忙回头寻他。 龙岒和如今也顾不得自己的形象了,他指着前方小路上的一团幽幽绿光喊道:“黎、黎、黎普!鬼!鬼啊!” 听到龙岒和的呼救声,揽月紧随秦寰宇身后赶上前来。龙岒和转头扑到揽月身上,把头靠在揽月肩膀上,小女人受屈一般抽泣着含怨撒娇,揽月一时呆住,分辨不出龙岒和到底是真怕还是假怕。 只有黎普正持剑同那团幽绿鬼火纠缠在一起,发出金属与牙齿频繁咬合的刺耳声音。 秦寰宇起手作诀,甩袖抛出一道紫光,黎普剑上的东西被击中,发出一声尖锐嘶鸣声后直挺挺地落到地上,那团鬼火自然也就跟着熄灭了。 听到没了动静,龙岒和才不舍的抬起头来,松开揽月,追了几步重新赶上前去。 秦寰宇掌心朝上,手心里便绽现一团紫色光环。秦寰宇抬起手臂,又用紫色光环引燃了触手可及的周边树木枝叶,周身一带霎时便被亮紫色火焰点亮。 说来神奇,这些紫色火焰说燃却并未燃,属于冷火,只当光源使用。 龙岒和埋怨道:“秦公子既有如此神技,那为何我们摸黑走了那么久也不使出,有它照亮的话,我们也不用走那么多冤枉路了,说不准已经找到他们了。” 秦寰宇神色冷漠,根本不去看龙岒和,冷淡说道:“此岭阴气极重,山中精怪甚多,若是暗中引火,暴露无疑,相当于任为鱼肉置身刀俎之上,无异于以身涉险。” 秦寰宇心思周密、精明老练,实战阅历极深,只这一句就把龙岒和这个养尊处优的贵族公子哥儿怼得说不出话来。 黎普挑剑砍下一截燃了紫色冷火的树梢,拿在手里在地上照亮,去看方才掉落的那团鬼火。 只见草丛里正隐没着一只通体青绿的妖怪尸体,那妖怪一眼独大,整个面部除了眼外便是一只血盆大口,径直咧到蝙蝠般的双耳下。 那妖怪呲着尖利獠牙,头顶长着一只绿色长角,妖怪的胳膊细长,两腿短壮,四肢爪子呈鸡足状,腹大肚圆,红衫避体,甚是丑陋。 龙岒和上前只瞟了一眼,便用手捂着樱唇一脸厌恶地发出“咦咦”声,而后闪身避开老远。 秦寰宇淡淡道:“青魇飨鬼。” 225龙岒和明善守约 青魇飨鬼探黎普2 “什么鸟东西?” 龙岒和皱着眉头,上前用脚尖拨弄了几下那妖怪的尸体,一再确认它已气绝死透。 揽月说道:“青魇飨鬼又被唤作噬怨和尚,专门以吞噬人的怨恨仇视之心为生,所以越是怨恨深、阴气重的地方这种妖怪便也越多,毕竟需以此果腹。之所以叫它们和尚,是因为它们头秃长角,那只角形似僧帽,所着红衫又酷似僧袍,故以此得名。” 揽月解释过后,抬起头来,却发现龙岒和满目敬慕之色的看着她,还滑稽地伸手鼓掌。这反而令揽月有些许尴尬,说道:“我这也是第一次见,所述不过是源自书上记载。只是奇怪......” 龙岒和道:“奇怪什么?” 秦寰宇淡淡道:“青魇飨鬼群居,皆是在人们沉睡时压身其上来取食,轻易不会主动扑人。只有两种情况除外,一是青魇飨鬼被激怒,二是食物丰美、诱惑极大。你也可以这样理解,此处有人心埋的怨恨极深。” “怨恨极深......”龙岒和口中重复道。 他敛容屏气,忽然间神情严肃地低头斜睨黎普。 而黎普则垂着头,不发一言。 待龙岒和再次抬起头的时候,又重新扮上他那副公子爷的傲慢,颐指气使地指使黎普道:“你持剑小心着点儿挥嘛,怎么就激怒这等丑陋妖怪了呢!” 黎普用力地点了下头,不发一言,依然将脸垂向地面,看不清他的表情。 揽月见此情景,抬头看向秦寰宇,二人四目交汇,都没有再多言什么。 前方道路两侧的密林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仿佛有无数双眼睛正潜伏在黑暗当中窥视他们。 龙岒和全身冒着凉气,感觉头皮发麻,蜷缩起身体凑近揽月身边,挽起揽月的胳膊紧贴在自己怀中。 这举动不免让揽月想起了聿姵罗,但聿姵罗可绝不会像龙岒和这般怯懦。 龙岒和瞪着眼睛,眼珠几乎就要暴出,紧张道:“小美人儿,你、你们刚才是不是说过,这鬼怪妖魔属群居者?” 揽月看着这个玉.肌玉骨的颀长男儿,没想到他不过是羊质虎皮,竟如此怕鬼。 见揽月并没有推开自己,龙岒和越发夸张。突脸身体剧烈抖动起来,情绪激动地指着上山方向,怯声怯语道:“鬼、鬼啊!鬼又来了!” 秦寰宇和揽月忙顺势看去,只见林中再次闪现出一道幽绿鬼火,拖着模糊暗影朝着这边飘荡而来。 “糟了。”秦寰宇淡淡说道。跟着挥袖一扫,熄掉了他们周遭的紫色冷火。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鬼火已由远及近,越聚越多。青魇飨鬼逶迤着暗暗长影,露出狡黠狰狞的脸,呲着獠牙鬼魅晃晃。 黎普持剑抵御于前,做好随时激战的准备。 而那些青魇飨鬼果然因为嗅到了食物甘美的气息,两只青魇飨鬼带头,率先张开大嘴扑向黎普,紧跟着便有十数只一同张牙舞爪而来。 “黎普!躲啊!快躲!”龙岒和心急如火冲黎普喊道。 一旁的秦寰宇目注心凝,凌厉地一甩手,一柄周身发散紫光的宝剑便瞬间显现在他冰蓝色的袖袍下。 只见秦寰宇扬手将剑凌空抛出,指尖轻撵作诀,霎时间宝剑一分为十,再分为百,秦寰宇驱动它们刺向下方林中。 226龙岒和明善守约 青魇飨鬼探黎普3 尖锐嘶鸣声四处响起,青魇飨鬼纷纷倒地,扑在黎普身上正在撕咬的青魇飨鬼也没了动作。 黎普站直身体,咬紧牙,苍白着脸查看自己肩膀上的疮口。这青魇飨鬼的獠牙果然厉害,刺穿了肩胛,留下前后两只洞.眼,流淌出血来。 “感谢秦公子再救黎普之恩。”黎普不忘致谢。 “嚯!万剑诀!” 龙岒和看得呆住,吃惊地眼珠子几乎要从眼眶里面蹦出,叫道:“你是阆风之人!你、你,难不成你便是阆风赫赫有名的却尘秦宫主?” “主人?”黎普不明所以,不解地望向龙岒和。 “......”秦寰宇不作回应。 “天啊!竟是我愚钝了,秦宫主这番身手都未曾想到。没想到我和秦宫主能有此等缘分,于此一遇,以前经常听栾澈提及秦宫主来,据说乃当今能力卓绝之人,还曾救过栾澈。”龙岒和啧啧称赞。 龙岒和又转向揽月,眉眼飞笑道:“这么说来,小美人儿,天香夫人。你这相貌、这盈袖异香,又唤自己作香香?殷小姐,还不说出你的真实身份吗?” “殷揽月。”揽月被迫道。 “哈哈哈,小美人儿,你果然是......” “秦宫主!”黎普打断龙岒和,只见黎普凝视的方向,幽绿鬼火再次出现,星星点点隐蔽于林间。 看来是不能再让黎普开路了。 秦寰宇温声问揽月道:“你可以吗?” 揽月点头道:“你放心。” 秦寰宇越过黎普行至三人前方,那些青魇飨鬼已见识过先前天摇地动的叱咤之势,感受到秦寰宇磅礴凛冽的肃杀之气,纷纷蜷缩身体匍匐于草丛间不敢轻易动作。 凡是秦寰宇行经处,青魇飨鬼们便四散逃开。 “嚯,没想到这些鬼怪倒也不是全无头脑,一个个比猴儿还精呢。”龙岒和道。 有名动天下的阆风秦寰宇保驾护航,自然没有什么事是可怕的了,龙岒和也放松许多,还有心情说起了风凉话。 看见青魇飨鬼见到秦寰宇靠近便拔起粗短的腿,似抖败的公鸡一般逃窜,龙岒和厌弃道:“秦宫主,索性施展剑诀将这些狰狞丑陋的伤人蠢物除个干净,免得在山间继续霍乱村民旅人。” 秦寰宇只顾前行,不作理会。 四人顺利前行了一段路,距离秦寰宇脚下不到一丈远的地方生长着一株窜天高的沙蓬树,有一团鬼火正与那凸起盘绕的树根纠缠在一起。 感受到秦寰宇的气息逼近,鬼火不断挣扎着发出尖利嘶鸣。那嘶鸣声裂肺撕心,歇斯底里,似乎用尽了浑身的求生欲望。 秦寰宇行至那株沙蓬树前时驻足稍顿,眼角余光掠过鬼火,鬼火上下窜动,更是剧烈。 龙岒和也是心事多,追过去蹲在秦寰宇脚边瞧去,只见是一只青魇飨鬼因为急于逃开秦寰宇,反而被沙蓬盘根错节的根茎套牢,一只“鸡爪”陷在其间挣扎不出,那只恶煞凶眼急满血丝,正冲着龙岒和龇牙咧嘴、叽叽咕咕。 “呸!活该吧!” 龙岒和兴致大发,欲报黎普被咬之愁,于是拾起一段枯枝用力去戳青魇飨鬼头上的青角。 原来他们所见幽绿色的鬼火是来自于青魇飨鬼头顶的角,是它们燃着诡异之光。 青魇飨鬼被龙岒和拨弄得头上的火苗渐息渐弱,“吱哇”乱叫,为了逃命,干脆用獠牙去啃困住自己的沙蓬树根,想要将其啃断。 227龙岒和明善守约 青魇飨鬼探黎普4 龙岒和见状,伸手将黎普佩剑取过,指向那青魇飨鬼忿忿道:“看你们再伤人!” 青魇飨鬼看起来真的是被逼急了,放弃了去啃树根,索性用獠牙残噬自己的脚。一口下去鲜血直流,疼得它直哀嚎,却又迟迟犹豫不敢再啃第二口。 见龙岒和挥剑欲劈,揽月冲上去挡在青魇飨鬼前面,阻止道:“放了它吧,它又未曾伤人。” “这种龌龊妖怪你救它干嘛,黎普都被它们咬伤了。” “你这想法不对。若它们换作是人,是不是貌丑无颜就该被捉去入狱?伤了黎普的青魇飨鬼都已被寰宇杀死,这只又未曾伤人。若照你的逻辑,人中亦有伤人者,那是不是所有的人就都应被拉去入狱或者处决。” “你这也是强词夺理,它和人如何能比。你们自己不也说过嘛,青魇飨鬼吞噬人的怨恨为食,那自然是祸害之物。”龙岒和道。 “人的情绪皆由精元汇聚凝结而成,吞噬人的怨恨自然也会连同精元一起被吞噬。怨恨越深,形成怨恨的所需的精元便越多,被吞噬的自然也就越多,人们当然会感到体虚气弱。可是我问你,为何人偏要生出怨恨之心招引它们呢?它们自己又未必想来到这个世间,它们是因人的怨恨所生,自然要由人类怨恨所养,好似一场因果。况且青魇飨鬼也非完全害类,以怨恨为食,便可缓解人的怨恨之气。” “嘿,小美人儿!照你这么说它还算是善类不成?那我拿着青魇飨鬼食尽天下怨恨,岂不就能四海升平,再无战事,连牢狱衙门都尽可撤了。” “这倒不能。” “你方才还说得理直气壮,与我争辩得头头是道,怎的又不能了?”龙岒和道。 “青魇飨鬼吞噬怨恨只是一时,若人的心结不解、思维不化,怨恨之心仍会再生,若是积累到一定程度未得宣泄,便不知能作出如何之事了,或是伤人或是伤己皆不一定。” 揽月一席话本是为救青魇飨鬼而说,没想到却触动了身后的黎普,他不动声色却心中一紧。 “小美人儿,我们民间有句话叫做‘女子无才便是德’,你这八窗玲珑之心,胸中通达明澈,修养的确已达境界,可是就缺少了这么点儿小女人雀鸟依人之色。来来来,这边来,别挡着。秦宫主,你快动手。” 龙岒和将揽月从青魇飨鬼前面拉开,露出一道空隙来便于秦寰宇施展。 秦寰宇面无表情地抬起手臂,揽月心切,唤他道:“寰宇!” 可是秦寰宇已然甩手抛出一道紫光,只听见什么东西断裂破碎的声音,揽月忙回头看去,却出乎意料,她看到原先困住青魇飨鬼的根茎已断裂成几段,青魇飨鬼从中脱出,正胆怯地蜷缩在沙蓬树下,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因为青魇飨鬼的脚被自己啃伤所以一时无法逃脱,只能以嗔目呲牙来震慑对方。 揽月长出一口气,龙岒和吃惊地对秦寰宇道:“秦宫主,你怎么也......” 揽月俯下身子想靠近一些查看青魇飨鬼的伤势,青魇飨鬼已是惊恐万分,用未受伤的那只脚胡乱蹬踹,揽月猝不及防地被它那“鸡爪”尖锋利的指甲刮伤了手背,留下三道爪痕。 228龙岒和明善守约 青魇飨鬼探黎普5 “你们瞧瞧,瞧瞧!恩将仇报的东西!劝你们的话都不肯听。这等妖魔鬼怪,你还指望它懂得感恩不成。” 龙岒和见揽月被伤,心里很是疼惜,可一旦变出语言说出口来,就总感觉不是那么好听。 揽月抿着下唇站立起身,甩了甩火辣辣的手背,叹了口气后,又拾起腰间熏袋低头翻找了片刻,最终取出一枚金灿灿的椭圆米粒捏在指尖。 四个人里面,也就只有龙岒和未曾见过揽月施展术法,他一脸狐疑的瞧瞧揽月,又瞧瞧她捏在指尖的奇怪东西,问道:“小美人儿,你这是做什么?” 只见揽月将那金灿灿的米粒丢在地下,指尖轻撵作诀,米粒便自行钻入土里,旋即地面耸动隆起了一个小包。跟着便有茎叶钻出,逐渐伸展枝叶,形成荷叶状的叶子,中央鼓起一轮金色花苞。 揽月收起法诀,指尖在花苞峰尖上轻轻一点,月白色光芒闪瞬而逝,花瓣抖落着金粉一片一片舒展打开,是一只掌心大的葵花。 葵花叶如蒲扇,花若金盘,茁壮挺拔,飘着青葱气息。 “嚯嚯嚯嚯嚯嚯!”龙岒和指着面前这花,已面惊失色,说不出话来,仰身后退两步,差点儿跌倒。 黎普眼疾手快立刻扶住龙岒和,唤道:“主人,你这是?” “这、这是,是蘋葵!”自打遇到揽月一行,令龙岒和吃惊的事情就一桩接着一桩。 “是。”揽月点头,她已习惯龙岒和的一惊一乍,好容易甩下了一个聿沛馠,没想到又遇上一个他,不得不说,这二人的德行实在太像了。 揽月将蘋葵花朵部分折下,蘋葵剩余的枝叶便幻化作月白色粉末细碎洒落,或飘散风中,或融入土里。 “这怎么可能?蘋葵乃水中浮萍之葵,怎么会长在土里,且蘋葵乃仙草圣品,金丹炼化中必备材料,煦伏滋养方能生长一二,你怎这般随意便可种出来?” “你的问题实在太多。”揽月打断龙岒和持续而来的问题,重新俯下身去将蘋葵在青魇飨鬼面前晃了晃,轻声道:“既然你不许我为你医治,我便将蘋葵放在这里,我们走后你便碾碎涂在伤口,很快便能重新行走。我说的你懂了吗?” 青魇飨鬼仍是用一只独眼警惕地看着他们,揽月只能将花留在那里,还得抓紧时间在约定到期前找到郑牧藏身之处。 …… 没有了青魇飨鬼之扰,又得秦寰宇在前护身,终于在亥时二更前寻到了郑牧他们的栖身之所。 那是一处岩穴,隐秘在野鹿岭一处堆砌的岩缝里,周遭被荒草浸没,冷寂的月光洒在其上,有种说不出的荒凉凄清。 每当阴风嗖嗖灌入岩穴,便会激起鬼魅地狱一般的呻吟哀嚎声,如同隔绝人世、被人唾弃遗忘的另一个角落。 岩穴周遭隐约能见几团幽绿鬼火涌动在草木见,正是青魇飨鬼徘徊在那里,只等洞穴.里的人们熟睡,便可进洞取食。 只瞧这些鬼火的数量,便能猜测藏身于岩穴下的人们心中怨恨之强烈。 229方得享三餐温饱 疫毒起瘟神难料1 一个持刀的瘦高人影,在听到响动后探身出洞。看到有人靠近岩穴,又立即回身进洞,片刻后便有一个稍壮些的人影跟在他后面走了出来。 龙岒和对那人影喊道:“郑巡检,我守约而至。” 人影并未回应,依然驻足原地,直到四人行至面前。 月光下,郑巡检年不过三十,却有四十之貌、七十白发,鹑衣鹄面,削瘦落魄,眼神失魂,呓语婆娑。 龙岒和吃惊道:“郑巡检,你这是......怎么方四日未见,你头上已尽染白发。” 郑牧没有说话,他的双目瞠然自失,打量来人以及他们手持之物。 龙岒和立刻会意,招呼黎普将先前于长宁城中采办药材递了过来,说道:“此去四日并没有我所想这般顺利,郑巡检先前提到有兄弟们伤重未愈,所以便携了些药来,还有......这些粟种......” 郑牧沉默了许久,恍然若失,全然没有往日意气风发的英勇迹象。 气氛瞬时冰冷凝重起来。 龙岒和心神不宁,歉疚道:“郑巡检,我知道......” 郑牧抬起头,打断龙岒和道:“无妨,郑牧知道龙公子已经尽力,否则也不会夜半山路而来......” “不是的。” 揽月毕竟世外之人,不便掺和龙岒和与郑牧间的民间之事,所以本想等他二人聊完正事再行解释,可现在看来温饱就是头等正事,连忙打断他们。 “小美人儿?”龙岒和诧异道。 揽月俯身拨开荒草在地上查看一番,用手拔起几颗潦倒枯草丢去一旁,推开几块碎岩,露出脚下一块无物之地。 她站立起身,从粟种袋里捏出数粒,有间隔的抛洒两排在地面,再次以指尖作诀,施展种物速成之术。那粟种便自行钻入土中,等再冒出地面来的时候瞬间长成成粟,似晨露一样新鲜,一株株挂满绿油油、狗尾草般的穗头,沉甸甸地耷拉着脑袋。 揽月收了法诀,以指尖轻点其中最靠近自己面前的一株,一道月白色光芒柔和的依次飘过粟穗,旋即闪耀而逝,粟穗便由青转黄,金灿灿的挂在梢头,乍看之下竟以为正置身天高露浓的秋夜里。 “嚯!小美人儿,这便是你的办法?这不是方才种蘋葵之法吗,没想到你连粟都能种出来。看来真是不敢小觑你啊。”龙岒和大喜道。 揽月一直只说是自己有办法,却又一直不说明,龙岒和还一直在忧心。 揽月点头道:“嗯,种物速成是我所修法术,本以为没什么用处,没想到还能帮到你们,倒也不算白白修习一场。郑巡检明日可指一片荒地,我便可将这半袋粟种尽种了,粟种复生粟种,便可生生不息,连年不绝,安稳度日。只是法术颇耗费内丹精元,揽月只能尽力而为,可保半年无忧。救一时不能救一世,剩下的还需靠人为。” “自然,自然。这已极好,不敢再劳烦阆风派大小姐。祖宗云:‘民生在勤,勤则不匮,’郑巡检定会带领属下耕云播雨,孜孜矻矻,勤勉不懈。你说对不对啊,郑巡检......” 龙岒和满脸堆笑,乐开了花儿,一改公子骄傲姿态,降颜屈体,极尽巧黠谄媚。 230方得享三餐温饱 疫毒起瘟神难料2 听龙岒和提到阆风,揽月连抬眼给了他一个提醒的眼神。 龙岒和乖嘴蜜舌笑道:“知道知道,我这不是一开心便没了顾忌,再不提了。小美人儿,你也毋需这般谨慎,野鹿岭这边域之地,就算知道你的身份,也传不到中原去的。” 龙岒和沉浸在喜悦当中,对郑牧的情绪未曾察觉,等他发现不对的时候,郑牧已然泪流满面。 龙岒和笑道:“郑巡检,你这是怎的了,男儿气概怎可轻易流泪,高兴过头了是吗。” 哪知郑牧不但没有回答,反而以手掩面,蜷缩身躯失声痛哭起来。 跟在郑牧身边的那个瘦高亲卫上前搀扶起他,郑牧的痛哭变成了号啕。 听这哭声里传递出来的没有分毫喜悦,反而充斥的满是崩溃和绝望。 龙岒和看了看揽月,又看了看黎普,看来他们和自己一样,无法理解郑牧为何哭得这么无助。 众人的目光皆聚焦在郑牧身上,一团幽绿鬼火跃动着顺着岩壁下悄声靠近岩穴入口。 是一只胆大的青魇飨鬼正流着口水,一脸狰狞垂涎之相的想要趁人不备溜进岩穴。 秦寰宇抬臂一挥,一道紫色光束电光石火,劈落在青魇飨鬼脚下,“开凿”出一道深渠,切断去了它的去路。 青魇飨鬼受了惊吓,呲着獠牙叽叽咕咕逃窜。 龙岒和脸色一变,这个场景自己实在太熟悉了,也难怪青魇飨鬼鼠撺狼奔。 秦寰宇练达持重,头脑清晰,他音色沉稳,不急不徐淡淡道:“穴内之人如何了?” 被秦寰宇说中痛心处,郑牧终于忍住哭声抬起头来,摇首顿足道:“晚了,来不及了。郑牧感激诸位携粮来救的情谊,只可惜已经太晚了......” 龙岒和诧异,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四日之期,我守约而返啊。” 郑牧痛心疾首,讲道:“在未遇龙公子定下四日之约前,郑牧等人为躲避朝廷清缴,不得不隐没在山中,靠打家劫舍维持生计,龙公子是知道的,我们中间尚有重伤未愈者数人。但是自从龙公子将郑牧放归山中,这四日里我等信守承诺,未再侵扰野鹿岭中村民。” “这不是很好吗。那你哭个什么劲儿啊?”龙岒和因为着急,语气里带着怒气。 郑牧道:“也就是这四日里,我们四十几个兄弟均患上了疫症,身上多发红色疱疹,先是腹泻,跟着不饮不食,接着就是呕吐,一个一个全都倒了下去。熬到今日除我二人外尚能站立于此与几位攀谈,岩穴.里凡是能动之人,只要开口,那呕出来的便是血了。” “怎么会这么严重!四日前不还好好的吗,哪儿来的疫症啊。”龙岒和惊讶道。 提到疫症的源头,郑牧嗔目含恨,两眼充血,忍泪含悲说道:“哼。我郑牧不满二十岁便携着我这班兄弟舍弃父母妻儿,驻守这疆土边界十余年,总以保家卫国甚为诚挚荣耀。却没想到流血牺牲,竟然皆是为了这些狼心狗肺,鸟尽弓藏,不知感恩之人。 朝廷构陷我等不忠,这些村民竟然也麻不不仁,见我等饥肠辘辘、奄奄一息,却紧闭村门,拒之千里。这还不算,竟还是些蛇蝎心肠,阴险毒辣,灭绝人性之徒。真是太可笑了,我们守护多年的竟然是这等龌龊之辈!” 231方得享三餐温饱 疫毒起瘟神难料3 龙岒和正颜厉色道:“什么意思,你说清楚!” 郑牧道:“五日前我们的兄弟外出寻些吃食,正好遇到那村中一对夫妻,携着包袱细软驱车外出,便将其随身所携东西全部劫下,哪知竟中了那村民欲将我等赶尽杀绝之计。自从我们的人吃了从那对夫妻身上劫回的食物,便开始有人出现疫症症状,到龙公子你离去的第二日便有一半的兄弟被感染,这些村民真乃狼子兽心!” “怎么会......”说者悲恸,闻者凄怆。 龙岒和四人面容皆是愁山闷海,极度悲凉,无法排遣。 “龙公子,你和这位姑娘带来粟谷,郑牧感激,起码让我相信,在这世上尚有诚信存在。只可惜恐怕兄弟们没有命吃了,所以也用不到了。药我留下,万一能为兄弟们延续一二,也是好的......” “郑巡检,那你们打算怎么办?”龙岒和担心问道。 “我们?”郑牧指着身边瘦高那人说道:“我和郑勇商量过了,我们这帮兄弟断不会遗弃彼此,他们在哪里,我郑牧、郑勇便在哪里,共赴生死。就算无望,我和郑勇也会照看他们到最后一刻,绝不离舍......” 龙岒和低垂着脸,紧咬着槽牙,两只手呈握拳状,骨骼被他攥地“咯嘞”响。 揽月还是第一次见龙岒和如此沉厚寡言的样子,足以感同身受到他的愁肠百结,痛彻骨髓。 同时也验证了黎普所言:龙岒和实则是一个浩气四塞、济世佑民的血性男儿。 此时,龙岒和语气坚决道:“我要进去看看。”说完拔脚便要冲进岩穴。 郑牧立刻挺身挡在他面前,劝阻道:“龙公子!你的情谊兄弟们都会感觉到的,事已至此,你为郑牧等人皆已尽力,就毋需进去涉险,多一个人感染疫症又有何意义呢。” 龙岒和阴沉着脸,咆哮道:“小爷的子民,一个都不准死!” 这声音似雷震山崩,回荡在山岭中,激起一山栖息鸟雀,乌压压的飞在野鹿岭的上空,当然,更为震惊的是龙岒和话中之词。除了黎普和秦寰宇以外,郑牧和揽月他们皆是吃惊之色。 龙岒和顾不得这么多,一掌推开郑牧再要进岩穴,而那郑牧看来也是多日不食不眠,脆弱不支,差点被推得仰倒过去。 眼见龙岒和马上就要踏足穴内,被黎普手持剑鞘抵挡回去。 “你干什么!”龙岒和被激怒。 “主人!不可!”黎普再次施礼阻拦。 “混账东西!你敢阻我!当年小爷救你之时,你怎的不阻我!”龙岒和似乎失去了理智,直冲上前给了黎普一脚,将其踹倒。 黎普一个轱辘迅速爬起,单膝跪地挡在龙岒和面前,坚定说道:“主人要打要骂都可,属下绝不会让主人入内!” “你疯了是不是!你要做我的主人不成!” 龙岒和又重重连踹黎普几脚,却看见黎普是铁了心任由自己打骂,气得龙岒和咬牙切齿,冲冠眦裂,原地转着圈就是绕不过去,索性转过身子面对揽月走了过去。 龙岒和双手抓住揽月两臂,深咽口水压制填胸怒气,尽量平稳情绪,目不斜视紧盯着揽月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你有办法的对不对。你一定有办法!一定能救他们!” 232方得享三餐温饱 疫毒起瘟神难料4 见揽月一脸惆怅之色,却不回答,龙岒和手上更用力了,摇晃着揽月的身体,大声道:“你都能炼五转丹来救我,那也定然能救他们!对不对,对不对......” “放手!”秦寰宇冰冷着脸上前,冷冷道。 秦寰宇握住龙岒和的手臂,稍加用力,龙岒和便痛得只能松开手。 龙岒和揉搓着手臂,仍然不依不饶,对着揽月疾言怒色道:“你连青魇飨鬼都肯救,这四十多条人命呢,你就眼睁睁放任他们死去?” 揽月面色为难,叹出一口长气。 “你叹气是何意思!要钱吗?对,?华就是要钱!一万金够不够,你救一条人命,小爷就给你一万金!回去我就让人送去你们阆风!” 这龙岒和虽是是情急之言,可确实刺耳难听。想着他也是救人心切,发心明善,揽月便耐着自己的怒气,不去与之计较。 揽月开口道:“我且看你情凄意切,不与你计较,可你也不许再将我等视同那贪恋金银之人。并非我心狠不救,而是他们的情况与你、或青魇飨鬼并不同。” “我是人,他们也是人,有何不同!” 揽月知道此时无法同龙岒和解释清楚,他甚至将揽月认作是大罗神仙一般的存在,这怎么可能。 揽月说道:“跟你无法解释。你也不要吵嚷了,我先进去一瞧,视情况再言救治。” “好!好好好!”龙岒和点头如捣蒜,由忧转喜,只要揽月能出手,说什么都行。 揽月俯身从衣裙内衬扯下一块布条遮住口鼻,对大家说道:“我进去,你们就都不要进去了。” “一起。”秦寰宇已遮掩了口鼻,温声道。 揽月仰面看着秦寰宇,二人清澈的双眸像沉浸在银河里的星星,璀璨耀目,只映照着彼此,流露出温暖的光芒。 揽月甜美一笑,点了点头。 “我也去!”龙岒和也学着揽月的样子,扯了衣服布条做了防范,怕揽月会拦他,补充说道:“我得进去!万一你出来拿谎话搪塞我怎么办。” 救人如救火,揽月不好再同他多啰嗦,无可奈何地点点头,三人俯身进入岩穴。 岩穴阴森幽闭,通风不畅,酸臭糜烂、血腥腐朽的味道弥漫了整个岩洞。 远远可见岩穴深处、郑牧他们的栖身之处有火光影影绰绰,但因尚距入口处尚一段距离,所以眼睛一时还不能适应黑暗。 秦寰宇抛出一道紫光,冷火便沿着脚下岩壁一路向深处引燃,将岩穴照得通亮。深处立刻传来郑牧兄弟们病痛的呻吟与不甘的嘶吼,犹如唤醒了冤魂厉鬼,咆哮着刺痛来人的耳朵。 岩穴上方有数块巨大的岩石垒砌而成,经常有丝丝狡猾之风摩挲岩壁缝隙而来,发出诡异声响。 岩顶倒挂低垂着钟乳,乱石嶙峋,潮乎乎地滴下水来,加速了地面枯枝烂叶的腐败,滋养了岩壁角落的苔藓,使得本就曲曲折折的道路更加难行,也真难为了郑牧他们竟然能寻找到这么一个腐朽败落之地藏身养伤,怎么可能养得好。 233身烂肠穿草木腥 舍身凝丹精元尽1 岩穴外窄内宽,越往里行便越宽敞,那皮肤溃烂的腐败之气也就越令人窒息。 远远看去,几具血肉模糊的身体横七竖八地躺单薄的席子上,扭转挣扎,揽月倒吸一口凉气,面色惨白。 虽然已听闻郑牧的描述心有准备,但所见景象已大大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如郑牧所说,这些人身上遍布红色疱疹,大半以上的人已将疱疹挠破,导致血水溢出,皮肤接触之处又复长出血水泡,难止难息。 揽月小心地走过他们身边,仔细查看,有的人腐烂之处已肠穿肚烂,白骨裸露而出;有的人身上血迹凝结成黑紫一团,黏黏糊糊附着在潮湿的头发上;有的人眼球凸出,无神地凝视着岩顶;还有的人喉咙中像被东西梗塞,为了喘息拼命地伸长了舌头,脸上的肌肉痉挛般剧烈抽搐;甚至还有人喷吐出血来......地狱也不过这般样子了罢! 揽月喘不上气,脑中一片空白,惨白着脸倒在秦寰宇的怀中。 等揽月醒来的时候已身在岩穴外,秦寰宇怎样带自己出来的,她全然没有记忆。 呼吸到新鲜空气,揽月的脑中清晰起来,岩穴内的恐怖景象逐渐清晰,刺痛全身神经,揽月无法控制地颤抖,沁满眼泪。 秦寰宇将揽月拥进怀中,神色凝重。 揽月将脸埋在秦寰宇坚实温暖的浑厚臂膀中嘤嘤而泣,好似只有在这里才是她可以肆意宣泄情绪之所。 月下长袍美发,秦寰宇冰冷的脸庞掩饰不去令人迷醉的温柔,成熟平静的寒星冰眸里,隐隐夹杂着淡淡忧伤。 感受到怀中少女隐忍控制住情绪,颤抖转为镇静,秦寰宇附耳轻声温柔道:“月儿,想好了吗。” 揽月深吸一口气,用力点了点头,整衫起身时已星眸含威,锐利有神。 而坐在一边的龙岒和反而面色似枯槁死灰,一蹶不振。 龙岒和显然也是在岩穴.里受了极大的刺激,意志消沉,口中呢喃道:“你是对的,他们和我是不一样......” “不,我是错的!一定可以找到办法救治他们。”揽月语气坚毅笃定。 龙岒和出乎意料,抬起头来看她,只见揽月长身玉立正视着岩穴,眼放光华,湛湛有神,全然不似寻常那孱弱娇弱的样子,反而气质英气华美,坚毅果敢。 “你这是......”龙岒和诧异道。 “既然是救人,必然会辛苦一些,你可不要抱怨。你去喊郑牧、郑勇、黎大哥一起在岩穴入口处等我们。” 揽月率先垂范,将长发束住挽起,卷起袖口翻至臂间,凡衣裙垂纱皆以云带束缚,通身利落净爽。 “......”龙岒和还未从哀伤悲绝的情绪中脱出,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直愣愣地看着揽月。 “愣着做什么,你不是要救你的子民吗。”揽月两颊融融,目射霞光,看起来气定神闲,意气洋洋。 “救......救!当然!”龙岒和看见揽月踌躇满志的样子,感觉瞬间信心倍增,激动地立即重振起精神拔腿跑去聚集大家。 234身烂肠穿草木腥 舍身凝丹精元尽2 看到龙岒和憧憬满怀,信心重昂的背影,揽月卸下笑容,肃穆而立,千愁万绪,蹙额而伤。 秦寰宇深黯的眼底冷冽锐利,看向揽月的时候却温柔平静,蕴含轻怜重惜。 秦寰宇高峻凛凛的身躯上前,与揽月齐足并驰,轻言温声道:“量力而行,不要勉强。” 揽月转过脸看向秦寰宇,星眸灵动,明媚生光,精灵顽皮地笑道:“好......” 岩穴前众人皆已到齐,揽月说道:“揽月非神人,内丹精元有限,若想救治所有人,那必得措置有方,依照伤重疫症的轻重缓急程度给予施救。这岩穴内潮湿阴冷、空气流通极差,不能再于此间养伤,需挪至外面来医治。黎大哥在岩穴外,负责将外面土地平整,铺以干草隔却湿凉。寰宇、龙岒和,你们四人同我去岩穴内将人视伤势轻重分为四组移至岩穴外,便于我先行抢治濒死者。你们看这般安排可好?” “好好!都听你的!赶快动手吧!” 龙岒和最先俯身欲进洞,方将头拱入,忽然停滞一顿,应该是心中抗拒洞内的可怖,但也仅有一瞬而已,便不再犹豫,钻了进去。 黎普的手脚极快,没花费多少时间便平整出土地,在获取了揽月的认可后,便又立刻去帮龙岒和他们。 揽月环视周边,沉思片刻,从腰间熏袋里摸出几颗树籽,有规律的插入土里。施动法术,便依次生长出碗口粗壮的笔直大树直插云霄。 大树圆顶棚盖,挂满了叶子密密层层,四面伸展开的枝干好似持剑护国的士卒将领,遮挡着树下不受任何寒风雨露侵扰。 龙岒和正抬着人出来,看见绿荫盖地,发出惊叹地声音道:“嚯......” 揽月淡淡一笑道:“空桐木,又叫玄参泡桐,遮风避雨,叶子还有杀菌消炎之效。” “喔......”龙岒和虽然似懂非懂,但觉得揽月真是非常厉害,却丝毫没有察觉到揽月脸上已微现疲倦之相。 自从岩穴内的人被转移到外面开阔的地面上,又多了一件麻烦的事儿,那就是他们的怨恨之意实在太浓,招惹了一片片虎视眈眈的幽绿鬼火徘徊在周围恋恋不舍,不肯散去。 按理说,青魇飨鬼不会与人当面起冲突,都是在睡梦里不知不觉中出现觅食。 可眼前这些怨恨实在太过于鲜美丰盛,好似珍馐美味、饕餮大餐,一旦寻到了丝毫缝隙便要不顾一切扑上去啃噬。 万般无奈之下,大家只能把秦寰宇留在岩穴外驱赶这群青魇飨鬼,岩穴.里就缺少了一个搬搬抬抬的得力之人。 说来也怪,只要秦寰宇在,甚至都不需要秦寰宇出手,那些青魇飨鬼只敢怯怯躲在草丛中垂涎窥视着面前这些回味悠长的美食,反倒是省却了秦寰宇两头出力。 龙岒和累得大汗淋漓,瞧着秦寰宇只需站在那里,心里酸溜溜的,却又没有能力顶替秦寰宇的位置偷懒歇上一歇。 毕力同心之下,岩穴.里的人全部转移到外面的时候,天还尚未亮,郑牧和郑勇二人又收拾了些可用之物带了出来。 揽月让黎普带着郑牧、郑勇烧了热水将伤者们排泄呕吐物、以及伤口血迹擦拭干净,便于清楚查看每个人的状况。 235身烂肠穿草木腥 舍身凝丹精元尽3 秦寰宇和揽月脸色潇肃的对他们一一清点分类,片刻过后,揽月紧皱的眉心略略一松,还好,实际的状况比郑牧形容的要好得多。 除去郑牧和郑勇以外,一共还有四十三人,其中九人气绝已亡,伤重疫重者六人,伤重疫轻者六人,伤轻疫重者十人,无伤有疫者十二人。 揽月凝眉思索...... 龙岒和在一旁见状,忐忑不安地问道:“怎么了吗?” 揽月摇头道:“没有,情况倒是比我想象中好。只是,你要明白,我非大罗神仙,并非万事都能办到。” 龙岒和点点头。 揽月继续说道:“我先前曾同你说过,他们与你的情况不同,你还记得吗?” “你说,有何不同?” “我凝五转丹救你,也仅是以此补你体内精、气、神,你的元神受补以后,外伤自然也会比寻常人好得快些。而眼前这些人,其中有重伤附加疫症之人,我即便凝丹救他们,补的也仅是他们体内的精、气、神,外伤若想恢复完全,也需一些时日,最多是较寻常人能更快些,但是......” 龙岒和接着揽月的话说道:“但是他们的疫症除不掉,你是想说这个吗?” 揽月点点头,又摇摇头,继续解释道:“也不是这样说,疫症方面我可调配药剂、再寻医治之法,未必就不能医,但也未必就能医。疫症渗入他们的血脉,损伤身体自然也是耗损精元,疫症不除,即便我凝丹为他们暂时补了精元,那还是会将他们的精元再次耗尽。也就是说,如果他们疫症不能除,除非以源源不断的精元相补充,才能保他们的精元不会耗尽而亡。” 龙岒和面色恍然,急急问道:“那......那便先医治疫症行不行?” 揽月摇头道:“调配药方是需要时间的,眼前重伤气微者共计十二人,不知熬不熬得到救治他们的伤势......” 龙岒和只觉得脑袋一阵嗡鸣,跟着剧烈头痛起来,他表情扭曲道:“等等,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秦寰宇淡淡说道:“意思是说,你需要在先医伤还是先治疫里做一个选择,没有被选择的那一个,便要面临必要的风险。既是你的子民,那你便做一个取舍。” “这......我......” 这竟然是一道刿心怵目的数字题! 龙岒和如醍醐灌顶,晴天霹雳,真的希望自己压根不要弄明白。 龙岒和一直认为治理天下能有多难,自己将来继承皇位,必是一位杀伐决断,爱护子民,尧鼓舜木的至圣至明之君。 可如今面对着自己一个选择便会决定这么多人的命运之时,才发现自己竟然是如此软弱无能。 所谓的英明君主,实则如父皇教训自己的一样,是极难做到的,他也终于明白为何揽月会那般焦思愁虑。 揽月他们看到,龙岒和的目光不断在躺在地上那些人里来回移动,犹疑取舍不定,看他的神色触目恸心,几近崩溃。 236身烂肠穿草木腥 舍身凝丹精元尽4 黎普在一旁担心道:“主人......”却也始终没有后话,毕竟黎普也不知该怎么办,更无法代替自己的主人拿这种主意。 揽月见哭兴悲,心生恻隐,用同情怜悯的眼神看着龙岒和,长叹一口气。 揽月对秦寰宇微微摇头道:“算了,我来吧。” 秦寰宇扫视一眼地上的人们,没有阻止揽月,但再次叮嘱道:“切不可勉强。” 揽月选择了先医伤,这些人们凡驱肉体,未服用过仙品药草者最多耐受也最多二转神丹,再多怕是虚难受补,反噬其身,故不敢轻易尝试。 她再次确认了重伤者的人数,但即便自己内丹精元能支撑凝丹用,也颇耗费时间,怕在自己凝丹之时人便气绝。 还好揽月灵光一闪,想到了一个办法,她屏气凝神,摧动内丹之力先凝了一枚二转丹交予黎普,嘱咐他以温水化开,分成十二份先给予重伤者灌下,为揽月凝丹争取时间。 这个办法揽月还是第一次尝试,没想到效果很好,暂时性的稳定了濒死几人的气息,但亦有缺点,那便是揽月要多耗费一枚二转神丹的内丹精元之力。 这两日两夜以来,揽月历经了长途跋涉,跨城池攀山岭,又连续两夜未眠,其间耗损精元凝聚五转饵丹,又先后施展术法,已然疲劳至极。 在接续又凝结出四枚二转丹后揽月已经面如纸色,惨白如霜,揽月紧咬嘴唇在心中默默念道:“还需八枚......” “月儿!”秦寰宇关心已极,如刀削心绞,他屏气窒息,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紧盯揽月的脸,心脏剧烈跳动,冷汗顺着他丰神俊朗的脸颊慢慢流下来。 听到秦寰宇的声音,揽月怕他担心,也怕啊秦寰宇会阻止自己,便强做笑颜,以柔软平顺的目光来回应安抚秦寰宇。 揽月再次凝丹,一枚、两枚、三枚...... 秦寰宇半张着嘴,浑身颤抖,每看到揽月凝结一枚金丹,那月白色光芒就像一把利刃般插进秦寰宇的心里,劈开他的胸膛。 秦寰宇急声唤道:“月儿,不可任性!快停住!” 可是揽月已经听不见任何声音了,她的眼前像被浓厚雾气浸染,隐约能看见秦寰宇慌张惊恐地对自己喊着什么。 她想要伸出手去摸一摸秦寰宇的脸,想告诉他不要担心,可是用尽全身力气,也只做到了微微一笑,然后就不省人事昏死过去。 ......空桐木下,秦寰宇将揽月斜倚在自己怀间,轻轻拾起揽月的手握在掌心将丹力渡入她的身体。 龙岒和、黎普他们苍白无力的站在一旁,不发一言,只是愁容满面的看着他二人。秦寰宇渡了好一阵内力,方见揽月憔悴不堪的面色有所转还。 龙岒和默默走过去,躬身蹲在秦寰宇和揽月的身边,神色凝重道:“她怎样了?” 秦寰宇鼻息轻叹,淡淡说道:“没事了。” “都怪我。我太自私了,我的子民,却要强迫她来救。”龙岒和满是愧疚自责。 237身烂肠穿草木腥 舍身凝丹精元尽5 秦寰宇手指轻抚着揽月腕间掩饰伤口用的织锦丝带,愁肠百结,淡淡说道:“你毋需自责。无论是谁她都不会不管,只是这些人恰好是‘你的子民’。” 秦寰宇并没有问责自己,这让龙岒和极为吃惊,再次询问他道:“你......竟然不恨我?我以为你......” 秦寰宇低着头只看着熟睡在他怀里的少女,没有回答这个问题,龙岒和甚至无法猜测他的表情。 恨?他秦寰宇,伤她也是如此之狠,虽然是在他并不知晓的情况下,秦寰宇仍无法原谅自己,如今自己又如何能理直气壮地去问罪于龙岒和呢? 对,他秦寰宇没有这个资格...... 龙岒和自然是无法知晓秦寰宇内心所思的,龙岒和又问道:“你们,我是说,像你们这样修习内丹之人也会死吗?” 秦寰宇淡淡道:“同为精元之躯,较之凡人而言,只是掇菁撷华,去粗取精,故而内丹精元尽时也会死,并无不同。” 听到秦寰宇的回答,龙岒和脸色已白,紧张道:“那岂不是方才很悬,若不是你将她打晕,难不成她还想将自己的内丹耗尽不成!” 秦寰宇点头,脸色也是差极。 龙岒和想了想又问道:“你既然知道她内丹快要耗尽,为何不早点制止她再凝丹?” “内丹之力,除了被表现在外时,能被他人衡量相较,至于丹力精元修习程度、或者剩余程度,皆只有持丹者自己有数,他人只能是揣测。” “我还有一事不明。秦宫主你既能将内丹之力渡给她,那先前她凝丹之时不可以用秦宫主的精元?噢噢,我不是那个意思,并非我贪心,我只是好奇,如此一来,岂不是毋需伤她至这般境地。” 秦寰宇反问他道:“凡人饮食,所吞食之物是否皆能转化为血肉?” “自然不能。”龙岒和答道。 “我的内丹精元若想转化为她的,需以人体作丹炉,将其炼化融合为自身。否则就如同凡人饮食,即便将内丹精元渡给她,也只能解一时饥肠辘辘,为她拖延时间恢复自身精元。以内丹之力直接凝结外丹,这世上从未得见,若不是她自身精元是凝结不了的,恐怕此术连?华之人也不曾习得。” 龙岒和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可算作是一种理解和认同。 秦寰宇再次开口说道:“此术世上罕见,大小由之。若是世人皆知,难免对她难免多加图谋觊觎,怕是今日之状会屡见不鲜,不知还能承受多时?你说呢,嵇含太子。” “啊、啊啊?”被秦寰宇突然道出真身,龙岒和大惊失色,差点向后张倒。 “你,你知道我是谁?”龙岒和道。 “拆字把戏。”秦寰宇语气平缓,淡淡道。 龙岒和叹了口气,说道:“那我便也不藏了,果然瞒不过秦宫主。也请秦宫主你放心,我懂你言中之意,我身为皇子置身朝廷权势阴谋间,比寻常人更知人心险恶贪婪,我也不想有人伤她,自不会到处宣扬。只是,我也有一事想拜托于秦宫主,希望你先暂且不要拆穿我的身份,我......无颜面以太子身份见她。”龙岒和看了看揽月的睡颜。 238身烂肠穿草木腥 舍身凝丹精元尽6 秦寰宇沉默片刻,开口道:“你是指那‘取舍’之事。” 龙岒和点头,说道:“说实话,我一直为自己当时的沉吟不决感到羞愧难言,在那种情况下甚至不如她一个姑娘家英谋决断。这些皆是我的子民,我却这般暗弱无断。” 秦寰宇道:“不,并非是她决断。” “啊?”龙岒和不解秦寰宇话中之意。 秦寰宇依旧淡淡说道:“既然你我今日话说至此,秦寰宇便多言问一句。嵇含太子说自己‘沉吟不决’,那么敢问,所谓‘不决’的到底为何。究竟是医伤治疫的先后次序,还是你一旦抉择后可能承担、面对的那个结果?嵇含太子所说的‘不决’,实则是‘逃避’,而你所逃避承担的结果,却逼她一力揽过。” “......”龙岒和无言以对。秦寰宇果然厉害,鞭辟入里,切中龙岒和的要害。 秦寰宇漠然地看了龙岒和一眼,继续说道:“我只是问,却未必需要你答。嵇含太子能够回答自己便好,无需告与我知。” 龙岒和卑陬失色,惭愧道:“可惜了她乃仙家女儿身,若是治国安民,必是蕙心纨质,昂昂之鹤。论君王之风,我不如她;论对她的了解,我不如你。” 看到秦寰宇摇头,龙岒和再次不解。 秦寰宇道:“不,我也是刚刚知晓......” 正是怀间这个曾经沉睡在桂海深处看似孱弱的娇柔少女,如含霜履雪,带给秦寰宇的惊讶不知还会有多少...... 二人再未言语,都只静静守着面前这个本不需沾染凡尘浊气的少女。 ...... ......睡梦昏沉中的揽月好似进入了一个凄凉荒芜之地,枯草颓枝,在狂风怒吼中战栗,卷着光秃秃的树枝像群魔乱舞一般张牙舞爪。 周边黑漆漆一片,揽月游荡在其间不辨方向,寒风刺骨,她颤抖着身子,捂着双手徘徊其间,凉飕飕的风肆无忌惮地直灌入衣襟,感到透骨奇寒。 除了风声凌冽外,揽月的耳边隐隐传来阵阵嗡鸣。揽月指尖在发髻处摸索,取下那支自小便插在发间的桂枝簪,上面凝结了一层白茫茫、雾蒙蒙的霜,它此刻正一反常态的释放出奇异的信号,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引。 说来奇怪,揽月自小不喜珠钗玉翠满头,却唯独对这支桂树枝做成的簪子有种特别亲切之感。 这是七岁时父亲送给揽月庆生之礼,从那时起便一直戴在揽月的发髻,不曾离身。 直到揽月再长大一些懂事之时,父亲才告诉她,这桂树枝实则是揽月的娘亲留给她之物,定要妥当保管。 父亲罕见主动提及母亲,可是当揽月趁机想要向父亲再多问一些有关生母之事,父亲便会冷垂下脸,钳口不言。 不过从那以后,揽月也终于知道自己为何会对这桂树枝簪子这般亲切偏爱,她也经常栖居桂花树下,因为有母亲怀抱的温暖之感。 经常深夜未眠时,揽月会携了这簪子参详在手,问着姏婆婆:听闻人间赠留遗物皆有涵义,母亲留了一只桂树枝给自己,又会是何种寓意? 239断香零玉入隅谷 情深已驻难违心1 手中的桂树枝再次发出嗡鸣,微微抖动,揽月试着用它探寻周围,桂树枝在揽月朝向一个方位时加剧了嗡鸣与抖动,牵引着揽月往前行进。 寒星悬浮于天幕,寒鸦万点,鸟唳凄厉声划破寂寥,虽是活物却凭添凄清幽凉。 一群乌鸦惊起四散而飞,揽月仰起头时,一座断壁残崖出现在眼前,绝艳峭壁高耸云端,气势磅礴、浩瀚无垠,岩壁环抱处有一小段豁口。 待揽月绕行而入时,一片空旷幽谷展露在她的面前,安宁静谧,仿佛凝固了时间。 正对着峡谷断崖中间的地方,像是有雷霆闪电鬼斧般劈凿出一道通天小路自谷底攀崖而上,一条朽木浮桥出现在揽月脚下,连接着峡谷入口和那小路。 木桥无水自动,像是召唤着揽月行步其上,看得出许多年前这桥下应是河水潺潺、奔流之景,只可惜现今已干涸开裂,草木无生。 若不是揽月身轻盈柔,怕是那桥恐难负重。揽月踩着腐朽败木的桥面,吱呀作响通过,看到通天小路的崖壁上刻有二字,只是年久受风噬,已瞧不太清楚。 揽月以手拭去字中积沙,默默念道:“隅谷......” 揽月顺着小路上行,小路是由石砌台阶层层堆砌而成,精巧齐整,看来许多年前此处不仅有人居住,还是颇受重视之地。 上行一段,一道人工开凿在崖壁见的拱形石门出现在揽月面前,穿过石门是一片豁然开朗的四方空地,揽月心里惊道,这竟然是一处祭坛! 这个巨型坛背依主峰,坐北朝南,由上下两错层组成,每层边缘砌石头护墙,庞大的主坛体上还有用土加筑的四座呈覆斗形小坛,空间上呈中轴对称。 揽月现在所处的位置正是下层大坛,只见中央崖壁上篆刻着“暮云熔金”四个清晰大字,也许是因为祭坛位处山崖环抱间避过了风雨侵蚀,尚能见其原貌。 大坛的南面正中顺坛坡建有一条石砌台阶可通往更上方小坛,而此时,揽月手中的桂树枝抖动更加剧烈,越是靠近上方主坛,越像有一股无形之力在吸引着它。 揽月继续顺着石砌台阶拾级而上,阵阵沁鼻清香迎面而来,那香味清甜甘美仿佛置身桂海中一样,熟悉亲切。 揽月的脚步忽然间停住,顿在原地,她的眼前再次出现了一个拱形石门,只是与先前不同的是,这石门顶端凿刻有字,而令她震惊的是,这四个字竟然是......“清露霏微!”揽月吃惊道。 这里竟然也有个地方叫做“清露霏微”? 此处怪事咄咄,揽月加快步伐,几乎是冲过石门跃过最后的石阶,终于看见了主祭坛的全貌。 祭坛草木萧疏,正中仅有有一株参天的万年古桂,比阆风山巅、清露霏微桂海当中那株还要古老高耸,却可惜看起来早已是枯株朽木、槁木死灰,孤零零、光秃秃的躯壳强撑在那里,睹景伤情。 万年古桂下面,一个月白色衣衫、青丝飘逸的长发女子正背对着揽月盈盈伫立,听到揽月行至身后的脚步声,女子细语呢喃道:“你回来了......” 女子声音气韵悦耳。 240断香零玉入隅谷 情深已驻难违心2 回来? 什么意思? 那女子难道是指回到“清露霏微”吗? 这里的确也叫清露霏微,可是并不是揽月所居的那个地方,这里......揽月完全不认得,更是第一次来。 揽月吃惊异常,自从见到这个万年古桂和月白色衣衫的女子起,手里的桂树枝发簪便越发激动,若不是揽月将它攥拢在手心,怕是要索性飞出去也说不定。 见身后的来人并未应答,那女子再次开头唤道:“瑶儿?” 女子回过头来,将身体正面转向揽月,表情温柔。 揽月却懵然怔住了,她难以置信地惊恐向后倒退去,那个女子有着惊天美貌,携着纤尘不染之质,容貌与揽月竟有八九分相似。 若不是她身着的衣裙样式属边陲异域的特有样式,揽月甚至会将她错认成自己,简直如照镜一般,这怎么可能! 看到揽月的神色,女子也是一怔,她自上而下重新打量着来人,星眼流波,歪头凝眉奇怪地问道:“你......不是瑶儿......” 女子清灵脱俗,一挽青丝梳成华髻,清雅雍容。 “我......”揽月语塞,不知如何回答。 瑶儿?她当然不是女子口中的瑶儿,但是,这个名字是如此亲近熟悉,这么多年来一直深埋在揽月心中,断然不会忘怀。 揽月的心酸被揪起,强忍心口痛楚道:“你......认得我的母亲?” 女子面色吃惊,五官微微抖动,看起来似乎百感交集。她缓缓移步上前,眼睛不曾离开揽月的脸,轻声问道:“母亲?” 揽月被女子的情绪带动,心脏砰砰直跳,说话声音也跟着颤抖起来,点头说道:“那刺瑶,我的母亲。” 女子明媚的脸颊有眼泪滑落,莹亮如雪,女子皮肤柔美如玉,指尖轻轻托起揽月的脸颊,嘤声婉泣道:“你的名字是......” “殷揽月......”揽月的脑袋和情绪瞬间四溢而出,身体已软弱无力,毫无招架。 女子眼睛一闪一闪,浅浅笑道:“的确是她会起的名字。揽月......”女子兀自反复默念着揽月的名字,两颊酒窝若隐若现。 “你认得我的母亲?”揽月激动地问道。 女子眼中含泪,温柔明澈,轻轻点头,道:“真是难以置信,我竟然能够见到你。我死时,你母亲怀着你尚未生产,没想到我竟然还有机缘见到你!” 女子见揽月惊讶疑惑之状,问道:“月儿,难道你的母亲不曾说起过我?” “母亲她因生揽月而死,在诞下揽月后不久便已逝,揽月不曾见过她。”揽月尽现哀伤与自责。 女子垂目潸然,声音哽咽道:“难怪你未辨认出我是谁......我死时,便知她也无法长活,所以在此等她,只是没想到她这么快便也逝去,苦了你未能得享生母疼爱。” “既识得揽月母亲,那便是揽月的前辈,请问前辈为何人,如何识得家母?” 女子温柔笑道:“月儿,你该唤我做‘姨娘’,我叫那刺颜,是你母亲的亲胞姐。” “姨娘?”揽月双眸含泪,盈满眼眶。 241断香零玉入隅谷 情深已驻难违心3 女子点点头,说道:“月儿,你毋需自责,你娘并非因你而亡。” 女子展袖指着那株枯死的万年古桂道:“你娘与我真身乃是这株月影桂枝,是同一树梢上的两根分枝,修行万年幻化人身看守这祭坛,待功德圆满,便可一同飞升上仙。其间我与她二人但有一死,另一人便也不能独活。” 揽月急切问道:“颜姨,那你又为何会死?” 那刺颜柔肠百结,愁容郁结,说道:“一言难尽,说起来......” 那刺颜正欲讲述,忽然惊醒般睁大了眼睛看着揽月,急声问道:“对了,月儿你怎么能来此地?难道说你也......” 那刺颜拾起揽月的手腕,两指轻抚于上,忧心道:“果然,气弱血虚,内丹精元几尽枯竭,是谁伤你?” 揽月慌忙将手抽回,浅笑着摇头道:“并非他人所伤,是我自己......” 揽月思索着那刺颜所说之言,奇怪道:“颜姨,你说在此是在等揽月的母亲,也就是说死去后方能来此?” “正是,所以你是怎么回事!” “颜姨,先不要说我的事,我是想问你,难道你一直等到我母亲吗?如果你一直未见她,那是不是就意味着她其实还未死?”揽月道。 “这......应该是不可能的事啊,我与你母亲异体同根,无法独存。”那刺颜语气肯定道。那刺颜又紧接着道:“你母亲未来,你却如何来了?” 揽月展开另一手,将那根一直不肯安分的桂树枝拿给那刺颜瞧,说道:“是它引我而来,父亲说这是母亲留给我的。” “这......”那刺颜面色苍白,说道:“此物便是瑶儿真身,她果然已死,只是不知灵魄一直迟迟未回归此处......难道是有何物困住了她?” “困住母亲?”揽月惊讶道,此番见到自己亲姨娘,又能得知母亲的消息,令她在悲悲喜喜的情绪里大起大伏,情急之下,身上一软,无力地跌坐在地上。 那刺颜连忙将她揽在怀中,顿感揽月身体冰冷僵直,焦急道:“不行,你不能来此,必须赶快回去!” “颜姨......”揽月脑中混沌,口中已开始呢喃。 就在那刺颜束手无策,只能眼见揽月气息渐微,忽然一股温热之气从揽月的腕间流淌进她的身体,冲破即将冰封冻结的血液。 这股热流之气温润平缓,但持续不停,源源不断。揽月精元之气得以补充,暂得喘息。 正将揽月抱在怀间的那刺颜自然也是感受到了,她难以置信的睁大了眼睛,吃惊地问揽月道:“这温热之气你是从何而来?” 揽月不解其意,想了想说道:“这......应该是寰宇的内丹之力。” “寰宇?是谁?”那刺颜的表情异常严肃。 揽月的脸蓦地红了起来,她不知道该如何向颜姨介绍秦寰宇的身份。 那刺颜看着揽月羞怯甜美的表情,怔住在那里。 许多年以前,那刺瑶也是用同样这般的表情看着那刺颜,告诉她说:“颜姐,我心中已有衷情之人,他也爱护于我。” 如今揽月和她母亲的身影重重叠叠,融合在一起。 242断香零玉入隅谷 情深已驻难违心4 那刺颜神情凝重,轻声说道:“这炙热之气竟如此熟悉......这是......” 揽月红着脸,双瞳中斜辉脉脉,嫣然笑道:“是,我也一直觉得十分熟悉,可总也不记得曾在何时遇到过。” 那刺颜可没有揽月这般少女含春之心。 那刺颜不苟言笑,正襟危坐,口中念动法诀,伸出掌心抚在揽月额前,纤细手指一勾一抛,便见月白色光芒闪烁,化成一片浓烟重雾。 那刺颜再在其上复用掌心一抹,霎时出现了一片桂海的画面,画面里一个清朗俊逸、仪表堂堂的男子正俯身在月桂花瓣中轻轻握着一个少女受伤的手腕,将自己的内丹之力渡气给少女...... “这、这不是寰宇和我吗!”揽月惊唤道,画面里的这片桂海正是在阆风山灵台深处的清露霏微。 揽月没有想到,秦寰宇竟然出现在清露霏微,而且一直守在昏睡过去的揽月身旁。 那刺颜所取出的正是揽月依稀的记忆,那时揽月虽说是在昏迷睡梦中,但接收到秦寰宇温热之气的时候身心安逸,半梦半醒间曾微微睁开过眼睛看到过秦寰宇,只是揽月醒来时已全然忘记,还以为是自己做了一个梦而已。 难怪揽月总觉得秦寰宇身上的味道、内丹之力都如此熟悉,更难怪秦寰宇看着揽月的时候对她如此深情,竟像是旧识之人,毫不陌生。 揽月看着画面中的温柔入微秦寰宇,心怦然而动,甜美绵绵蔓延,嘴边含笑轻轻抿着嘴唇。 若不是遇到颜姨,难道秦寰宇真就不打算告诉自己吗? 那刺颜可没有揽月这般好心情,她举目扬眉,看着揽月纯稚无邪的甜美笑颜,盱衡厉色道:“你怎么会同他在一起!” 揽月的好心绪一下子被截断,大惑不解地看着那刺颜。 那刺颜厉声再道:“看来殷昊天没有告诉过你这个人是谁,对吗!月儿,你绝不可以对他动情,记住了吗?” 揽月呆住了,不知颜姨为何突然转变态度,会如此严肃。 “颜姨,你在说什么?为何......” 揽月还没将疑惑问完,忽然感觉到指缝间有水珠滴落,那刺颜也感觉到了什么,和揽月一起低头查看。 原来因为接收到了秦寰宇内丹的温热之力,揽月身体逐渐温暖,体内寒气消融,连同她手中桂树枝上所凝之霜一起被融化,可与之相反的是,那刺颜的身体却变得冰冷模糊起来,影影绰绰,像是要随那霜雪一同消失。 “颜姨!”揽月喊道。 “来不及了,看来你也是时候该回去了,要记得颜姨的话。月儿,杀了他,把它带回来......”那刺颜用最后的气力叮嘱道,身影和声音都越来越模糊。 “杀了谁?把谁?把什么带回哪里?”揽月焦急,浑身颤抖,她抓紧最后的机会试图问清楚,可是已然来不及了,那刺颜消失了,万年古桂也消失了,甚至连祭坛也消失了。 揽月从昏厥沉睡中转醒过来,睁开了眼睛。 “月儿!”耳畔传来秦寰宇关切的声音。 243断香零玉入隅谷 情深已驻难违心5 这是揽月熟悉的声音,熟悉的甘松清香,熟悉的横阔胸膛。揽月仰面将头抬起,迎着秦寰宇脉脉温情地目光。 秦寰宇感受到揽月的异样,担心地问道:“怎么,是梦魇了吗?” 揽月的眼中盈满眼泪,那刺颜最后的声音还萦绕在她的耳畔,杀了他...... 揽月不懂,颜姨说要自己杀死的,难道是指秦寰宇吗?为何要杀秦寰宇,又为何要揽月去杀秦寰宇?! “月儿?”秦寰宇自然对揽月脑中的纠缠全然不知,一心惦记她的身体状况。 揽月自醒来后便变得有些奇怪,她目不转睛地看着秦寰宇,像受了惊吓一般一动不动,这让秦寰宇更加紧张,难道是还有何处不适是秦寰宇未曾查出的吗? 秦寰宇神色忧虑,揽月一直不肯说话,只能再次为她把脉...... 秦寰宇为自己所做的一幕幕浮现在揽月的脑海,她突然扑在秦寰宇胸前,双手紧紧环住他的脖颈,嘤声而泣。 秦寰宇没有任何准备,不知揽月究竟怎么了。 第一次看到她这个样子,秦寰宇的双手空架在揽月身后,犹疑着不知所措。虽然吃惊却仍温柔地问道:“月儿,告诉我你怎么了?” 揽月没有回答,反而呜咽着将脸埋得更深了,环住秦寰宇的双臂更紧了,俨似一只受了惊吓的小猫。 秦寰宇拿她没有办法,宠溺地笑了笑,双臂轻轻用力,将她揽进怀里...... 抱歉颜姨,已经晚了......揽月在心底念道。 ...... 秦寰宇和揽月旁若无人,尴尬的反而是龙岒和。 龙岒和呆呆看着二人相拥,心里想着应该佯装没有看见而适时离开,脚下却始终挪不开一步。龙岒和胸口隐隐作痛,藏不住眼神里的忧伤,诠释着他内心的寒凉。 龙岒和对自己此时的感受颇感意外,庆州云阳皇宫中美女云集,红飞翠舞,掎裳连袂,一个一个围绕着他,以诸般甘言媚词,博取他的欢心,而他的心却被眼前这个孱弱女子所羁绊折磨。 他突然觉得这辈子自己都不曾这般窝囊过,既不敢承认自己对揽月的感情,又只能眼见她投在其他男子的怀抱间而不知如何阻却。 既然挪不开脚走开,那总能挪开视线不去看吧,龙岒和这样想着,于是上下左右不断游走着视线,逼着自己尽量不要去看他二人。 然而,龙岒和很快发现,此刻内心如此挣扎的人,并非只有他自己。 黎普默默驻足在角落里,忧郁沉闷,寂寞横生...... 黎普,难道他也......龙岒和心中默默道。 龙岒和自然不会忘记之前遇到青魇飨鬼时,那妖怪首当其冲扑向了黎普。 过了这许多年,黎普虽一直从令如流,奉命唯谨,看来屠家灭族的怨恨之心却从未消除,再加之他......龙岒和叹出一口气,如果说他和黎普对揽月的情感是一样的,那么黎普此刻一定是比龙岒和更加痛苦。 244莫道鬼怪无感激 岩穴存者获新生1 龙岒和像是给自己找到了个借口,那就是不希望看见黎普痛苦,于是龙岒和清了清嗓子假装咳嗽,对面前二人说道:“吭,吭吭!我说二位,这些人的疫伤二位这是不管了吗?” 这句话果然管用,揽月蓦地抬起头来,松开手,放开了秦寰宇。 揽月面现惊色,蹙眉努力回忆着自己被晕厥前凝炼出几枚二转丹、尚需几枚。 秦寰宇眼见揽月认真的模样,浅浅一笑,温柔提示道:“加上最先被融开那枚,共凝丹八枚。” 揽月将手抚在自己腹下,眉峰紧蹙,焦虑道:“那至少还需再凝五枚二转丹,我、我再尽力一试......” 话虽这么说,揽月其实也在估算着自己余下的精元之力,怕是远远不够,别说五枚,怕是再凝一枚,都有可能再被送去见颜姨。 先前那回是秦寰宇眼疾手快、丹力强盛,才及时将揽月救回,再来一回可真不好说了。可是揽月却又不肯就这样放弃。 揽月的犹豫尽写在脸上,龙岒和一眼探知,笑着阻止她道:“别别,用不到了,你可别再凝丹了。” “用不到了?什么意思,难道!”揽月惊恐地朝地上的伤员们扫视过去。 “不是,他们没事,好得很呢。你昏倒之后,秦宫主将那七枚二转丹一起融水化开,分别喂他们服下。虽说重伤之人无法将精元之气补足,但维持存续生命还是绰绰有余的。只要再将他们的疫症化解,即便放着他们慢慢将养,也会安稳无夷,再不需担心。”龙岒和道。 揽月对龙岒和的话有些不太放心,于是转看秦寰宇,秦寰宇点头道:“做事无需行极致,退而求其次有时反而是最佳决策。” “怎么我说的你还不尽信?秦宫主说的你总信了吧。要不你自己瞧去,郑牧和郑勇正在照顾他们呢。”龙岒和语气轻松道。 揽月上前又一一仔细查看了一番,终于松了口气,这样就可以为她调配疫症药方争取时间。 时间已至午时,烈日暴晒,龙岒和愈发觉得时间有些难熬,他看着揽月蹲在空桐木的树荫下,捏着些五颜六色、大小各异的药种籽或是排列组合、或是打散了再重新组合。总之是沉着脸情绪低落,看来是在药方的调配上一直未能合她心意。 龙岒和看看身后这些尚徘徊在阴间大门前的原士卒们,心中焦躁,又不想去催促揽月,只能用来回踱步的方式宣泄积蓄的焦虑。 又熬了约有两刻的时间,黎普看见龙岒和终于还是按捺不住,朝着揽月快步走去。 黎普明白,自家主人已经是忍了再忍的,否则以龙岒和那性烈如火的暴躁脾气,早已大发雷霆。 不过黎普还是有些担心揽月,其实大家心底里都是明白的,疫症向来难治,即便皇宫中所有太医共同研讨,出药方也得假以时日,还未必能一次见效,龙岒和若此时逼迫揽月,也只是平白让揽月受屈。 245莫道鬼怪无感激 岩穴存者获新生2 果然,龙岒和气鼓鼓地走到揽月身前,直眉瞪眼,怒目而视,眼见着就要发飙。 揽月低着头看见龙岒和脚停在自己正前方,便仰起头来疑惑地看他。龙岒和却像只泄了气的鱼鳔,偃旗息鼓,一瞬间腌了,没了脾气,反换上一副笑颜,好声言语道:“怎么样,研制出方子了没有?” 揽月愁绪如麻,郁结填胸道:“拟了五、六个方子,但都差那么一点儿。” 龙岒和鼓舞道:“差一点儿?那就是快了,这不是好事儿嘛!跟我说说呗,都差哪一点儿?” 龙岒和这一问,揽月眼光忽然躲躲闪闪,垂头丧气道:“都差了同一味药。” “什么药?我带来的那些草药里面有没有?”龙岒和道。 揽月摇头,低声下气道:“没有。缺的是一味蘋葵。” 龙岒和先是一怔,旋即回喜作嗔,暴跳道:“蘋葵?你就只随身带了那一颗不成?” 揽月点头道:“寻常我可凝丹,故而不似外丹术士那般会经常用到。” 龙岒和脸红筋涨,怒斥揽月的名字道:“殷揽月!殷大小姐!就那么一颗蘋葵,你竟然用在了一个妖怪身上,你是不是疯了!来,来,你看看,看看!” 龙岒和指着躺在地上的人继续说道:“这里还有三十四个人等着蘋葵救命呢,怎么就抵不上那一只青魇飨鬼的一条腿?” “你此话不对,乃君王意气,自以为是,独断专行。你凭何来判定救助之人是否应当,救助之伤是否值得?揽月不是神算,只能做当下能做之事,尽眼下能尽之善,如何能预料未来?况且......” 揽月本想继续与他分辩,但见龙岒和也是视民如子,心中焦急所致,便不再吭声。 龙岒和垂头丧气,恹恹地坐在地上,心烦意乱道:“那现在怎么办,去哪里能弄到蘋葵?难道就没有什么东西是可以代替蘋葵的吗?” “药草种类繁多,药效自然也繁多,若想达到同一救治效果自然是有多种办法,可是我身上所携毕竟有限,所以没有蘋葵,恐怕所缺之药反而更多。” 龙岒和感觉心情大起大落,刚刚才看到希望,又忽然像是被一只大手推进寒潭,心被浇了个透,骤然冰凉迷惘。 所有人的脸色都极其难看,明明是正午的山岭间,心中却似数九寒冬,使人头顶到两脚间冻成冰块,搅得人鼻酸头疼,欲哭无泪。 荒草丛中,揽月斜对面一块半人高的岩石后面,忽然传来枯枝无力地吱吱作响声。 原本背对岩石的龙岒和听到动静戒备地回过头去瞧,只见一道绿色的影子一闪而过,重新埋身在岩石后面。 滑稽的是,这绿色的东西只知道隐藏了自己的身体,却忘了头上僧帽状的犄角,此刻正旗帜一般摇晃在岩石的上方,角端上绿色火焰幽幽跃动,虽说不比夜晚里光亮,但也已经是八分显眼。 龙岒和蓦地跃起,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怒道:“这该不是个傻子吧!” 正愁有气儿没处撒呢,这青魇飨鬼竟然自己送上门儿来了。 246莫道鬼怪无感激 岩穴存者获新生3 龙岒和生平是最怕怪力乱神的,可如今也顾不得了,只亲手想杀上几个泄愤,于是跟黎普伸手要剑,口中骂道:“鸟东西!看小爷我砍了你!” 说着便双手握剑上前。 揽月见状急呼道:“赶走便好,不要伤它!” 龙岒和怎会停手,他生的便是青魇飨鬼浪费一株蘋葵的气,不砍它砍谁。 岩石后的青魇飨鬼哪里知道外面的情况,还以为自己躲藏的很好,露在岩石外面的犄角得意地左右游走。 龙岒和持剑高高扬起,眼见便要劈下,揽月急拦喊道:“不要啊!” 只听一声岩石崩碎的爆裂声,岩石碎裂成小块坍塌下来,露出藏身于后的青魇飨鬼。 青魇飨鬼被吓到了,一脸懵地眨了眨那只独眼,又看了看持剑欲劈的龙岒和,拔起粗短的“鸡爪”撒腿逃窜。 看到青魇飨鬼逃跑,龙岒和方缓过神来,愣愣道:“我这还没劈呢......” 是秦寰宇在关键时刻抛出紫光击碎了岩石,吓走了青魇飨鬼,留了它一命。 揽月这才松了一口气。 龙岒和更生气了,回头对秦寰宇发怒道:“秦宫主,你这是为何!” 秦寰宇没有理会他,转向揽月,低声淡淡道:“青魇飨鬼于夜间出没,鲜少于白日里得见。” 揽月点点头,她也觉得有些奇怪。 却听黎普忽然喊道:“主人,殷姑娘!你们看这是什么!” 黎普指着方才青魇飨鬼藏身的地方惊唤道。 听到黎普的招呼,揽月和秦寰宇立刻起身去过走。龙岒和距离碎岩最近,抢先蹲在一堆碎石中间用手拨拉,只听他也像黎普那般意外惊呼道:“蘋葵!” 龙岒和激动地浑身抖动,手指小心地在地上挑拣,呵护宝贝一般双手捧着一株已经腌萎的橙黄色的蘋葵。因为被摘下的时间已久,蘋葵已经失去了新鲜时的金色光彩,但它独特奇美的样子还是很容易辨认。 蘋葵耷拉着沉重的脑袋,其上的花瓣已被拽掉了半圈,看来是被那是受伤的青魇飨鬼医治自己用掉了。 “真的是蘋葵!”揽月惊喜道:“所以,刚才那只青魇飨鬼实则是为了将未用尽的蘋葵送还给咱们吧。” “这、这怎么可能,那玩意儿可是妖怪啊,你还指望它们能有什么善心。毒魔狠怪,难道你没听说过嘛!” 龙岒和的话刚脱出口,他们又听见不远处的荒草丛间有东西发出“吱哇吱哇”的凄厉嘶鸣,听上去是对龙岒和的话非常不满。 揽月瞪了一眼龙岒和,示意他留口积德,又转向声音来源的方向温声说道:“谢谢你,这可帮了大忙了。” 荒草丛里的青魇飨鬼没有再叫,揽月他们只能听见窸窸窣窣的鬼祟声和颤颤巍巍不断抖动的草木声,猜想是青魇飨鬼仍在躲藏。 有了蘋葵,所有人都心情大好,揽月的心情尤其轻松,重现顽皮淘气的样子,玩笑那青魇飨鬼道:“快出来吧,别躲了,我们都已经看见你了。” 只听“簌”地一声,荒草间忽然安静下来,随即便看到了青魇飨鬼的红色僧袍露出了一角。原本被它自己啃伤的那侧脚,勾起“鸡爪”,紧紧擦着地面,一点一点地往外挪动,看起来它还有些犹豫。 龙岒和被青魇飨鬼滑稽的样子给逗乐了,压低声音对揽月他们说道:“嚯!它竟然连这话都能信啊!” 247莫道鬼怪无感激 岩穴存者获新生4 揽月再次冷着脸瞥了龙岒和一眼,像他这种高傲自大的贵胄公子是理解不了鬼怪妖魔里也是存有单纯良善的,至少它们懂得感恩。 龙岒和收敛笑容,像犯错的孩子一般盯着揽月拿着蘋葵去配药,却看到揽月忽然顿住了。 她背对着众人粲然笑道:“是喔,还真有点好骗。” 揽月将选出的药种籽以法术催种出来,加上蘋葵共同熬煮,治疫汤剂终于顺利制成,再由龙岒和他们一起忙活着为患疫之人一一服下。 揽月所携的那些皆是来自阆风山巅的琪花瑶草,自是不凡于凡间药材,加之揽月师从丹圣云牙子,医术精湛高明,药到病除,绝不是吹嘘之词。 过了不足半个时辰,地上人们的脸上青紫的疫色便已逐渐消退,不再出现腹泻呕血的情况。一个时辰后,血色疱疹便逐渐消融下去,甚至已经有些患疫轻者开始结痂。 尤其原先有十二人身骨底子好,只是沾染了疫症而已,已经有人能够坐起身来说笑,郑牧便用揽月种出的粟谷为他们熬了粥饭灌下。 估计再有二三日这些人都应该能自己吃饭了,龙岒和终于放下心来。 这一旦放下心来,他考虑的当然是更重要的事,譬如为何朝廷会突然清缴郑牧他们,而且这么巧,自己历经这么多座城,城中常平仓里战备储量为何都被崇德亲王以借口调走,龙岒和不过只离开皇宫不足两月,为何从未听父皇提起有此安排,这其中必有蹊跷...... 龙岒和被一阵响动从沉思中拉回现实中,他的目光扫向一旁的空桐木下,是青魇飨鬼打翻了一只粥碗,被碗里粥烫得“吱哇”乱叫,呲着獠牙对着碗发出怒吼,作出一副要与那碗撕咬的架势。 揽月温柔地为它拂去粘在身上的粟粒,又用手帕浸透了凉水敷在它烫伤的地方。青魇飨鬼则像一个孩童那般,虽说丑陋异常,可面对揽月的时候又乖顺的像农家圈养的猫猫狗狗,这景象可真是......“好笑”?不,应该说是“宁静安逸”更贴切。 看着揽月阳光下的笑颜,龙岒和第一次觉得,也许不作太子也挺好,只要有她相伴,即便日日田间地头、务农忙碌也是幸福的,一定比做皇帝的乐趣多得多。 那只青魇飨鬼不知什么时候竟已与揽月他们混熟起来,揽月无论在忙什么,它都会挪动着不是太灵巧的粗短双腿,看似笨拙的尾随身边,好奇的眨着眼睛盯着揽月举动瞧。 能看出来它是想学着帮揽月的忙,可是毕竟是个妖怪,总不得其法。 揽月待它的耐心也是极好,还给这只青魇飨鬼起了个昵称来将它和同类们相区分,每当青魇飨鬼弄巧成拙、适得其反,最多就是用手臂将它推远一些,不许它再上前。 “什么!‘小葵’?”龙岒和大声嚷嚷道:“这不是女孩儿的名字吗,你怎知道这家伙就是一定是女孩儿?” 揽月手中没有停下,她又忙着调配了些可用于外伤之药,迎着阳光仰头看着龙岒和说道:“不然叫什么,那你怎么就知道它不是女孩呢?” 248莫道鬼怪无感激 岩穴存者获新生5 龙岒和噘着嘴,眼睛睥睨一眼像尾巴一样跟在揽月身后的青魇飨鬼,嗔瞪着它,轻蔑不屑地小声嘟囔着:“我当然知道,男人的直觉。” 这话像是说给龙岒和自己听的,又像是说给那青魇飨鬼听的。 “纪念那株救了你的子民们的蘋葵,我觉得蛮好,是不是,小葵?”揽月对那青魇飨鬼嫣然一笑,青魇飨鬼立刻高兴地“吱哇吱哇”跳着脚叫。 揽月笑道:“你瞧,它也很喜欢。” 龙岒和道:“得了罢~要我说‘大眼’、‘独眼’、‘大嘴’、‘大牙’、‘阿角’这些名字才配它,多贴切啊。” 青魇飨鬼虽说不能完全听懂人类的语言,但是它们是会听语气的,龙岒和那副嗤之以鼻的傲慢态度,它一听便知肯定不是什么好话,于是呲着獠牙、勾起“鸡爪”来警告龙岒和。 龙岒和嫌它面目可憎,只得认怂向后退去,嘴里急唤道:“秦宫主,你不管管?” 说来这青魇飨鬼如今就只怕两个人,一是秦寰宇,一是黎普。 只要它们不伤人,秦寰宇是不会出手的,可是就是不知为何,小葵就是不敢靠近他。如果说昨夜见他是恐惧,那今日见他则是敬畏,在秦寰宇面前总是有些拘束的毕恭毕敬,甚至小心翼翼地尽量避过他的面前。 再说黎普,小葵通人性,知道黎普与揽月是同伴,便不会伤他,可怎奈黎普的怨恨之心实在甜美,对小葵而是种难以克制的饕餮本性,所以只能尽量与黎普保持一段安全距离。 好在那些重伤患疫的人们大有好转之色,每个人怨恨之心也随着身体的康复而消除,面对他们所剩寥寥无几的怨恨之气,小葵倒也不怎么贪食,也不往他们中去。 揽月这边腾出人手,龙岒和见有了闲工夫,便打发了黎普下山,打探些龙岒和欲求证的消息,正好同时趁机帮着黎普摆脱小葵虎视眈眈的垂涎。 一日光景忙忙碌碌转瞬而过,黝黑的夜空点缀了点点繁星,如同璀璨宝石散落在融融夜色。 与昨夜阴森氛围迥异,轻轻吸气,杂草闻起来也充斥着青草香,是淡淡的、悠长的,伴着朦胧月色,伴着清凉之风,令人心旷神怡,好似一切都可置之度外。 小葵倚靠在揽月身边,学着她的样子仰头顽皮地眨着眼睛,看着天际边闪烁耀眼的光芒,龙岒和偷偷笑了,心里想着,这妖怪一旦瞧习惯了竟然还有些可爱。 龙岒和耸了耸肩,扭转放松了下身体,像是抖落了一身伤感疲惫,他轻松惬意地朝着揽月走了过去,只要他的目光捕捉到她,就总会种烦恼尽消,不再被世事牵绊的感觉。 龙岒和想挨着揽月坐下,可她一侧是秦寰宇,另一侧是坐着小葵,秦寰宇肯定不会让,小葵自己又打不过,龙岒和心中一盘算,只能挨着小葵坐了下来。 看得出揽月已经疲累至极,似有话要说,正好看到龙岒和过来,还没等他开口,便先说道:“寰宇和我出来已有两日,这些人已经无碍,明日我二人便回墉城了,我们的同伴还等在那里。” 249莫道鬼怪无感激 岩穴存者获新生6 “啊、啊?噢,嗯。” 龙岒和没想到揽月忽然这样说,笑容僵在脸上,紧接着问道:“这就走了啊......那、那你们是要去?鼓盟会的吧?” “是啊,这你不是都知道吗?”揽月觉得龙岒和这话问得有些多余。 “我确认一下不行啊。”龙岒和暗暗长抒一口气,太好了,还可以再相见。 “奇怪,黎大哥去哪里了,从先前便再未看见他。”揽月问道。 “喔,我让他下山打探点事情,不过说起来也该回来了啊......”揽月这一提醒,龙岒和也开始担心起黎普,别是路上又遇上了青魇飨鬼才好。 郑牧站在上下岩穴的路口那里,突然朝着龙岒和这边使劲挥臂招呼,急声呼喊道:“快快,来人啊!秦公子!” 秦寰宇率先起身一个疾冲,闪身在郑牧身边,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往山下看,只见一个黑衣身影正往这边逃窜,身后跟着十余个幽绿鬼火,紧跟而至。 龙岒和和揽月也跑上前来,龙岒和惊声道:“黎普!” 秦寰宇看准时机抛出紫光阻断那些青魇飨鬼的追赶,可它们虽不敢再追黎普,却也不舍得退去,飘飘悠悠徘徊在原地。 秦寰宇脚下忽然又有一道幽绿光芒向下跃出,是小葵。那些鬼火看见小葵相向而来,十几道鬼火聚往同一处,一时间林中绿色光芒大盛,不知这些青魇飨鬼想要做些什么。 龙岒和拉着黎普的手臂将他拽上岩穴,冲着绿光方向骂道:“呸!你瞧我说什么来着,妖怪这东西就是白眼狼,养不熟的!”又转向黎普问道:“怎么才回来,怎么样,让你打听的事情都打听明白了吗?” 黎普大口喘着粗气,心跳难抑,急急点头道:“确如主人所料,崇德亲王恐怕是对主君早有异心,那镇守西疆的宣威将军王显达便是与他暗中勾结,而庞克原是云麾将军黄铤钊手下,自然不能一心。” 龙岒和表情严肃道:“既是不一心,找个借口调走便是,何故会借口绞杀他们?看来......逆反就在眼前了。” 郑牧不解道:“逆反?谁?什么意思?” “若是只调走你们,还不如肃清,因为一旦起兵,那早晚都是要拼杀一场,不如趁你们和朝廷不备,先行屠戮杀尽。”龙岒和道。 “所以,真的不是朝廷要杀我们。”郑牧道。 “真的不是。你把朝廷当做什么,鸟尽弓藏吗?边陲西面猗戎时常来犯,鸟未尽弓怎藏。况且我朝几代君王皆为此烦忧,就算是再昏庸之辈也不可能屠戮自己官兵将领,将西方大门豁然大敞给猗戎,岂不是蒙昧蠢货。再说,如果要杀你们,那小爷我何苦再救你们。”龙岒和说道。 “啊?啊......”郑牧想了想,龙岒和所言的确如此,他其实也已对龙岒和的身份有所猜测,但是又不敢相信。 若龙岒和真是当今太子的身份,又怎会来此艰苦之地风餐露宿?可若他不是太子,郑牧又会很失落,因为龙岒和虽说尚年轻、脾气虽烈,却明辨善恶、嫉恶如仇,已尽显帝王之气。济世救民,不舍一人,龙岒和那胸中浩气,是郑牧情愿以生死相托付的。 250莫道鬼怪无感激 岩穴存者获新生7 “还有!”黎普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说道:“还有,崇德亲王怕是已里勾外连,与猗戎国摄政王万俟烈同欲相趋,二人沆瀣一气。除掉了庞校尉、郑巡检他们,西边大门说开便能开,而且黎普打听到,后日猗戎便会兵刃来袭。” “什么!”龙岒和脸色铁青,这个消息来得实在太过突然,愁困苦思道:“就算现在立刻去别处调兵来防,时间上也是紧张。更何况,肯定比不及王显达更熟悉此处地形。” “地形上......我倒是熟悉。”郑牧声音有些犹豫。 “对啊!郑巡检,有你在就太好了!”看来尚未缝却死路,龙岒和惊喜地拍手道。 “只是......” “郑巡检,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就别拖拖拉拉,有话快说啊!”龙岒和催促。 “野鹿岭北侧地势最低,连接东西两向有一道豁口,西高东低。若是猗戎冲破豁口,那所剩之处便会如江河奔流直下,很容易被他们一鼓作气拿下城池。以我的经验来看,若是猗戎国已然与我朝叛逆勾结,那势必会从此处来袭,所以若想等待援军,最佳的策略便是守住这个豁口,可以拖延时间。只是......”郑牧道。 “这个办法好!又只是什么?”龙岒和最烦他人说话拖沓。 黎普此时突然插言问郑牧道:“郑巡检,你这帮兄弟们五日前所劫的那对夫妻可是出自半山北侧那个岭头村?” “是。”郑牧点头道。 “什么意思?”龙岒和看向黎普。 “主人,郑巡检所说那道豁口,应该便是岭头村。”黎普道。 龙岒和立即用求证的眼神看向郑牧,郑牧无奈地点点头,阴沉着脸说道:“郑牧兄弟们的命是龙公子给的,自然愿意为龙公子赴汤蹈火,但是若是让郑牧去救那些人面兽心的狡诈阴险的村民,那郑牧宁可将命归还给公子,两不相欠。” “你、你!”面对眼前这个倔强执拗的汉子,龙岒和被怼得口中卡顿,斥责道:“都什么时候了,你竟然还计较些私仇旧恨,我瞧你这榆木脑袋,就该让小葵吃个爽快!” 被龙岒和这么一提,黎普又记起一事,立刻禀报道:“公子,还有一事十分奇怪。你还记得方才我回来时尾随身后的那些青魇飨鬼吧,它们是我在岭头村外围探查时候便跟上我的,那岭头村四周皆是鬼火,但是就如郑巡检所说,岭头村从内封得严严实实的,黎普无法进内详查,可既招引了这么多青魇飨鬼,不知是村子里发生了什么事。” 龙岒和神色凝重道:“怎么事儿都赶到一起去了。看来这岭头村无论如何都得去走上一遭儿了。”龙岒和摸索腰间,取出那枚双蟒耳系玉佩递给黎普,说道:“兵分两路,你带着玉佩去搬救兵。” 黎普问道:“距离这里最近的是成州,最快后日日出前应该能赶到。” 龙岒和阴沉着脸,若有所思的摇了摇头,说道:“不可,如今不辨敌我,万一走漏了风声或是虎质羊皮的反叛一党,岂不是雪上加霜,反断了自己后路。宁远毋错,你去岷州找黄将军,也只有他来我才放心。黎普,你告诉他说是我说的,后日日出不管他用什么办法,必须赶到,否则我嵇含做了鬼,也每日夜里去骂他全家!去吧!” 说完将手在黎普背后一推,驱赶他离去。 251莫道鬼怪无感激 岩穴存者获新生8 这下果真坐实了龙岒和的真实身份,正是太子嵇含,郑牧、郑勇立即跪地抱拳于胸,等待嵇含太子发令。 嵇含道:“郑勇你留在岩穴照顾这些人,郑牧现在便随我一同赶去岭头村查明情况、落实地形以备战。” 嵇含头脑清晰,条理清楚,与先前易激易怒的龙岒和相较之下判若两人,展现的帝王霸气令揽月刮目相看,看来他已在极短的时间里得到迅速成长。 嵇含的目光又看向揽月和秦寰宇,心下过意不去道:“感谢的话我也不会说,但是感谢的事我会做,若能渡此危机,必亲登阆风送以谢礼。我知道你们世外之人不便管世内俗世,能相助嵇含于此已是仁至义尽,再劳烦二位便是得寸进尺了。嵇含便与二位于此告辞,望后会有期。” 揽月刚在心里夸奖嵇含颇有些帝王仪风了,这嵇含一开口便是一本正经、老成持重。想想他以前的模样,再看看现在,着实有些好笑,当然揽月也知道,此时若笑出来实在不合时宜,便只能强忍笑意看着秦寰宇。 每当四目相汇,总能默契地获知对方心中所想,秦寰宇凛若冰霜的脸上,嘴角微微扬起一缕笑容。 也刚好在这时候,先前追着黎普的那些青魇飨鬼汇聚在一起的绿光中央,小葵略笨拙的从里面跃出,嘴里“吱吱哇哇”手舞足蹈地朝向揽月方向不停地挥动,像是招呼着他们一同前行。 揽月眼波灵动,扑闪着睫毛微现笑容,精灵顽皮的细语道:“看来现在告别为时尚早,寰宇和我也被邀请与你们同去岭头村了。” “这......” 嵇含垂下头来掩饰自己心中的欢喜,他当然是希望揽月和秦寰宇能留下来的,他知道仅凭自己的力量别说是进岭头村了,怕是光那村口的青魇飨鬼就足能够折腾他的,有秦寰宇在自然安稳无虞;而揽月,嵇含更是有私心的,但是私心的同时又有矛盾之心。揽月本就身体孱弱,连日来的劳顿几乎已达身体极限,还差点为了凝丹而致使精元枯竭,嵇含既不舍又心疼。 “别啰嗦了,时间这么赶。”揽月嫣然一笑。 于是三个人在郑牧的指引下,再次趁夜赶赴岭头村...... ...... 郑牧驻守伊州疆域这些年来,果然熟悉要害,那岭头村坐落在野鹿岭北侧半山处一片好大的平坦之地,联结东西,若是被猗戎军队拿下,不但视同将堤坝掘露,紧接着便会是洪水猛兽。即便不是立刻乘胜来袭,也可以直接以这百户千人的村子来落脚喘息,是养精蓄锐的绝佳之所,进可攻,退亦可守。 岭头村名为村,作为兵家必争之地,局制虽小,但村子四周崇墉百雉,皆以两丈高一臂粗的悬铃木捆绑扎固,只留南北向两道村门。 看来执掌村子之人也是聪明睿智,深谋远虑,这就难怪连郑牧手下兄弟都未能强行入村了。 252岭头村遁名匿迹 现真容赫连遗裔1 黎普先前带回的情报并未夸张,村子四周密密麻麻闪烁着幽绿色的鬼火,青魇飨鬼们已经丝毫不想隐藏自己,绕着村外的悬铃木栅栏疯狂打着转。 村子里就像是有凤髓龙肝般的美食在诱惑着它们,若不是村子防守牢固,怕是早已蜂拥而入。 灰白色的乌云从四面八方似千军万马般翻滚而来,堆垛在一起,密布在岭头村的正上方,憋闷到几乎令人无法呼吸。 秦寰宇冰冷着脸,冷淡道:“是瘴气!” 嵇含和揽月他们互相交换着目光,这岭头村果然有诡异。 要想弄清岭头村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那就必得先进村,揽月四人围着悬铃木栅栏绕行,各自打量着有无方便入村之处。 就在四人各自目注心凝之时,一道幽绿鬼火朝着揽月悄无声息地靠近,等揽月察觉的时候它已行至跟前,揽月闪躲不及,惊呼着向后退去。 那道鬼火像是被揽月的惊恐声音怔住,站在那里未再上前。 秦寰宇本要施法驱退它,刚抬起手来,却忽然被揽月拉住手臂,阻止他道:“等下寰宇!青魇飨鬼轻易不会主动袭击人的,何况我并无怨恨可供它们饮食,所以它会不会是......小葵?” 嵇含道:“这咱们怎么分辨啊?青魇飨鬼都长一个模样,顶多分个胖瘦。” 揽月弯下腰身,试探着与那青魇飨鬼.交流道:“你是小葵吗?” 青魇飨鬼眨了眨那只独眼,口中胡乱吱哇着他们听不懂的声音,看来这妖怪也是挺着急,摩挲着鸡足四下巡视着什么,在地上打着转儿。 青魇飨鬼像是想到了什么,跃进草丛又一跃而出,手里捏着一片翠绿银边的叶子,指了指自己的腿。 揽月一见便明白了,青魇飨鬼在暗示揽月曾经用蘋葵医治过它的腿,果然是小葵。 揽月笑了笑,从缠绕在手腕间的织锦丝带尾端扯下一缕薄纱,系在小葵头顶的犄角上面,说道:“很好看对吧,这样以后就能认出你来了。” 小葵的大眼眨动一下,像是在回应揽月,它又怯怯微微避过秦寰宇脚下绕到揽月的另一侧,伸出“鸡爪”勾住揽月的袖口,拉着她离开秦寰宇身边。 揽月不解,小葵对待秦寰宇和揽月是决然不同的两种态度,嵇含戏谑道:“嚯,一个妖怪还怪能学人吃醋的。” 小葵的样子十分坚决,揽月无可奈何,只能耐心地再对小葵说道:“我们有急事要进村,不能跟你走的,你去找你的朋友们玩儿吧。” 小葵的眼睛又眨了一下,像没听懂一样拉着揽月想往前走,一直挥着爪子指向一处墙角。 郑牧眼尖,躬身匍匐在地,往小葵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只要用小葵的视线高度来看的话,有一处悬铃木的下方被截断,露出两捺宽的一个方形洞口,想来是村子里的人特意留给猫狗进出的地方。 嵇含两手扒着洞口两侧,匐着身子把脑袋放在洞口比划着,说道:“小葵啊,这洞你进去成,可我们也进不去啊。” 253岭头村遁名匿迹 现真容赫连遗裔2 揽月问嵇含道:“村里面什么情况,你可能看到?” “寂寂寥寥啊,没听到任何人活动的声响,就我能看到的情况而言,估摸着这洞是开在村民屋舍的后墙,其他瞧不见什么。”嵇含回答道。 “没人守着,太好了,那就选这里。”揽月语气轻松。 “好?好什么?这洞这么小,咱们又进不去......”嵇含把头从洞口龟缩回来,扭动脖子往揽月身边看去,一下子看愣了。只见月白色光芒闪烁,一架凌霄花梯正向着悬铃木栅栏顶端攀爬而上,开出娇艳的伞状花朵。 嵇含忘记起身,口中惊叹道:“嚯!你还有这招儿......” 四人攀梯登上悬铃木顶端,一字排开,夜风飒飒袭来,吹得人摇摇欲坠。嵇含真是个实在人,想来是有些恐高的,两手紧紧抓在悬铃木上,双腿蹲在那里打颤。 嵇含仅敢用眼角余光往下看去,毕竟两丈高墙,霎时头晕,嵇含.咬着牙说道:“揽月你别急啊,我先跳下去,你再下来,我还能接着点儿你。郑巡检,你下来的时候跟我隔开点儿距离啊,记得就算摔着也忍着点儿,别发声给让人发现了!” 嵇含说完闭着眼睛纵身而下。 “等......等。”揽月伸着手还没来得及阻拦,便见这个急脾气已然跳了下去,发出“噗通”一阵跌落声,在冷寂萧索的村子里显得格外突兀,立即激起了四下狗吠声。 幸而狗洞前的这户人家灯光未亮,看来并未惊醒村民安睡。 明明“别发声”的叮嘱是嵇含自己说的,可听方才他跌落的声音想是摔得不轻,正蜷缩着一条腿抱在怀间,张着嘴,呲牙喘着粗气,身体在地上来回扭动,就是不敢出声。 郑牧见状也毫不犹豫地纵身而下,赶去扶他。 揽月和秦寰宇互视一眼,见对方脸上皆有无可奈何之色。他二人站在高处,正好可以先行通局俯视整个村子的布局情况,做一个初步的判断和行动的方向,这已经是他二人固有的默契。 “奇怪......”揽月居高临下俯视着村子,眉峰蹙起,一脸凝思状。 整个岭头村呈四四方方状,十分规则,揽月和秦寰宇现在所处的位置是岭头村的西南面,站在这里看村里的村舍布局非常奇怪。 村中大致上被分割为五块区域,分别在东南、西南、东北、西北、以及中央。每个区域里面除却最中央的一片扬着三角形旗幡的青砖铺就的中央广场外,都整整齐齐排列着农舍。 农舍分前后两院,前院普遍整洁齐整,后院堆放些农具或是豢养些家禽。揽月虽说刚刚离开阆风,没经历过几座城村,但书上所描述的村子应有常见的样子,她还是知道的。 揽月对秦寰宇说道:“这村子好奇怪,一般来说村子布局大致分为两种,一为依山势顺势而建,一为依村内水道按需而建,但无论是哪一种,都是越靠近村子中央村民越聚集,生活氛围也越浓烈。奇怪的是,这村子不但不以此来布局,反而将众多村舍设立在紧挨在南、北两侧村门口的地方,壁垒森严,就好像是......” “像是特意派人看守入村大门。”秦寰宇道,他也正有此看法。 “是啊,还是我太多虑了?毕竟岭头村所处位置乃军事险要之地,村里的人多加一些防范也是应该的。”揽月道。 “不。”秦寰宇指着村中央的空地道:“那片空地应是一片校场,而这些村舍前院的布局更像是为了便于习武操练,你若细查每户院落中所堆放之物,是不是缺少了些车马柴垛,反而多见些刀枪剑戟。” 揽月星眸微聚,凝眉仔细再看,果然皆如秦寰宇所言,揽月说道:“所以与其称岭头为‘村’,不如称岭头为......” “兵营。”秦寰宇点头肯定道。 254岭头村遁名匿迹 现真容赫连遗裔3 这岭头村竟然是一处兵营,而且还将秘密封锁的如此之好,连郑牧这等守疆十年之人都不曾获知。 揽月清点着村舍数量,也多亏岭头村如此齐整的布局,得利于从军之人往往执着于井然有序,揽月算一得四,只需清点村里一个角落便好。 揽月口里估算道:“这西南角上有七十六户,那全村大约应有三百零四户,若是按每户三人来计,村中至少九百人口。” “现在戌时尚未过,点灯的门户不足一半,若说此刻便皆已睡下,有些牵强。”秦寰宇一边说,眼睛却一直凝视着广场西北角上一座高耸的威严建筑,那建筑有三层之精巧华丽,只是最上方的两层已经埋没在阴云瘴气里,恍惚可见。 “寰宇?”揽月鲜少看到秦寰宇神色如此凝重,于是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岭头村并非密不透风,对凡人也许如此,但绝对拦不住那些饥饿难忍的青魇飨鬼,它们一个一个寻了狗洞偷溜进村,鬼祟地绕进村民家中。 而秦寰宇所凝视的地方,是对青魇飨鬼诱惑最大的,数十只斑驳的绿色鬼火往建筑前涌去。 “就是那里了。”秦寰宇沉稳道。 揽月点点头,即刻从腰间摸出一枚凌霄花种,沿着悬铃木边丢了下去,欲种花梯。 这时地面上的嵇含终于甩甩腿能正常行走了,他看揽月要下来的样子,伸出双臂压低声音小声道:“来,往这里跳,我肯定接得住。” 看来嵇含这脑子有时也不怎么灵光,他完全忽略了下墙也是可以种花梯的。 秦寰宇凌风站立在墙端,身姿凛凛,眼神冷冽地扫过嵇含一眼,射出寒光。 揽月刚要掐指施诀,便感觉自己的身体一轻,整个人倾倒在秦寰宇怀里,侧脸依偎在他的胸口。正是秦寰宇直接将揽月抱起,自高处纵身落地。 嵇含尴尬地撇开脸,嘴里嘟囔着谁也听不清的话,他本想浪漫表现一番,反而被秦寰宇占尽先机,真是煞风景。 嵇含酸道:“忘记秦宫主这般身手了,早知我和郑巡检也何苦挨通摔打,秦宫主一起抱了下来便是......” “......”秦寰宇冷着脸,脸色更难看了。 秦寰宇小心将揽月放到地面,小葵看见揽月进了村子,也从狗洞里钻了进去,摇晃着犄角紧跟在后面,看来是十分喜欢揽月给它系的标记。 沿路上,嵇含问道:“咱们现在是去哪儿?” 揽月便将方才她和秦寰宇在悬铃木端对岭头村所见以及二人得出的结论对嵇含一一讲了。 如揽月所料,嵇含和郑牧表情吃惊,异口同声道:“兵营?” 嵇含再次转向郑牧,问道:“郑巡检,这么多年来你当真不知?” 郑牧不知该如何作答,回答不知道吧,那便是自己巡检工作的失职,放着一个不知身份的兵营在自己管辖内这么多年,竟全然不知;回答知道吧,自己手下的兄弟再饿又怎么敢去抢劫兵营,岂不找死。 255岭头村遁名匿迹 现真容赫连遗裔4 四人横穿过岭头村校场,小葵像其它青魇飨鬼一样,受了前方那栋三层建筑里的怨恨之气诱惑,眼中充血,咂嘴舔唇,做出一副馋涎欲垂的样子。 故而揽月一行人几乎不需在黑夜中辨路,只要跟着小葵便好,倒也是益处。没花费多久,便寻至那栋宏伟建筑前。 那群同样受到引诱而来的青魇飨鬼感受到秦寰宇身上的气息,老远的就四散避开,将大门前的阶梯空地让了出来。 那建筑门前两侧立柱上分别各自挂有一块立匾,上书楹联曰:“永享无疆之庆,长为天地之连。” 嵇含皱着眉,来回反复的念着这两句,自言自语道:“啧......这两句为何如此耳熟,天地之‘连’?‘连’?” 揽月见嵇含这般,劝他道:“别绞尽脑汁了,进去一看便知了不是?” 嵇含称是,于是率先推开了建筑厚重的大门。 大门里面黑洞洞的,月光随着大门的敞开洒了进来,凄清的月白色光亮投在大堂正中的一块硕大匾额上。嵇含瞪大了眼睛看着上面的四个血色大字——“赫连宗祠”。 嵇含像是被这四个字吸引,目定口呆地径直走了进去,揽月和秦寰宇他们自然也跟了进去。 宗祠里面原还有几只青魇飨鬼,看到秦寰宇后纷纷往楼上逃窜。 “嵇含?”见嵇含似有所思,揽月轻唤他道。 “噢,噢噢。”嵇含缓过神来,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解释道:“你们应该不知,赫连氏乃前朝皇帝族姓。算起来我朝开国都已近三百年了,按道理来说,赫连氏三百年前即便不被清缴,也早已逐出我国疆域了。没想到今日竟然在这野鹿岭上给遇见了。” 嵇含目光炯炯,一脸殷羡、兴致勃勃对揽月他们感慨道:“你们知道不,这赫连一族可是传奇一般的人物,据说赫连子孙刚锐如铁,个个能征善战!” 就在嵇含说话的同时,他们身后的大门处传来一声铁棍撞击地面的巨大声响,响彻这空旷壁高的宗祠大堂里面。加之铁棍震颤声不断,一直盈盈绕绕、盘旋在黑暗中。 嵇含被这声音吓了一跳,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大门前一个人影被月光投射在宗祠牌匾正下方的墙面上。 那个人影声音浑厚,幽缓却有力地说道:“谢谢公子的赞誉!” 四人同时转身看去,一个手持铁杖、头发尽白的老人挺拔着身姿站立在门前,十数个身躯魁梧、手持刀戟的年轻人将宗祠外层层围住。 老人厉声呵斥道:“你等是什么人!又如何进的我岭头村!” 嵇含被吓了一跳本就来气,被人这么一呵斥,太子爷的脾气说来就来,竟忘了自己是偷溜进村的不光彩身份,理直气壮地回斥道:“你既然知道小爷是在夸你们赫连氏,怎的还吓我!花甲之年竟好不通人情世故,你就是这般谢人的?” 老人鼻中哼了一声,声如洪钟道:“鼠雀之辈!不管你们是谁,今日既然进了宗祠,那便不会让你们再出来了。来人!给我关门闭祠!” 256岭头村遁名匿迹 现真容赫连遗裔5 “嚯!你才鼠雀之辈呢,你一个老人家怎么比小爷我还能骂人呐,诶?诶诶!你关什么门啊,诶......” 嵇含还妄想着跟那老人再理论个几句,却见旁边几个青年人真的动手封门。他风急火燎地赶上去想要阻止,却已经来不及了,厚重的大门“哐噹”一声被合上,又听见门外“哐啷”一声,像是有东西将门抵住了。 嵇含一边骂,一边使劲推门,那门纹丝不动不说,构造还严丝合缝、甚为精细,一丝空气都透不进来不说,连光线都没有半点,整个宗祠大堂伸手不见五指。 嵇含见对外呼喊无望,转而气鼓鼓地对揽月他们说道:“你们怎么也不同那老家伙分辩一二啊,他关了咱们,你们也不阻拦,这下好了,被锁在里面了吧。” 揽月声音平静道:“关就关吧,难道我们出不去吗......” “嚯嚯!你瞧瞧我这脑子,二位仙家在此,是我多虑了,多虑了。”嵇含立即赔笑道。 嵇含心中正想着,“反正黑暗中瞧不见他那极尽谄媚的婢膝奴颜”的时候,秦寰宇掌心轻挽,一团亮紫色光束便跃动于他的掌间,正正好怼在嵇含那张“小人嘴脸的颜面”上,将他的讨好之相暴露无遗。 嵇含气鼓鼓地瞪着秦寰宇、却又不敢跟他发作的样子滑稽可笑,秦寰宇这家伙肯定是故意的!嵇含只敢在心里暗暗想着。 “嘘......”揽月歪头向上方侧着耳朵,挥手轻比了一个息声的手势,说道:“你们听,楼上有声音。” “还真是有动静,说起来那些青魇飨鬼也是往楼上去的。”嵇含道。 “上去看看。”秦寰宇淡淡道。 秦寰宇走在最前便于照亮,四人依次沿着一侧的阶梯上楼,楼上的声音逐渐清晰起来,是人的呕吐呻吟。这个声音是他们太熟悉不过的,就在昨日夜里,他们还置身岩穴惨不忍睹的人间炼狱里。 二楼阶梯的尽头已被人用木条封了个严严实实,只留了最下方一道一捺高的洞口,方便给门里的人送进饭菜去,一股混合着屎尿的腥臭气也是自这道洞口里散出。 大约是里面的人看到了那亮紫色的光芒,一只凝结血迹,满臂抓痕的枯槁之手猛地从洞口簌出,不辨方向地胡乱抓挠。 四个人的脸色皆是煞白朝后退去,相互间交换了一下眼神,嵇含和郑牧自觉地往阶梯后方又退开一段,给秦寰宇让开一片施展动作的空间。 秦寰宇以臂膀将揽月护在身后,另一只手施动法诀,挥袖划出三道紫色闪电,紧接着三声木板裂开的声响,宗祠二层的景象就这样曝露在他们的面前,几欲作呕。 “这......”恶臭袭来,揽月双手捂着嘴,浑身颤抖,双脚不由自地向后退去。 宗祠二层横七竖八直挺挺躺着四五十个人,气微者痛苦地呻吟,稍还有些力气的,便使劲浑身解数往被破坏开的门口爬来。 这熟悉的炼狱之景,揽月甚至都不需要上前详细查看,也能看得出这群人所患的正是与岩穴.里郑牧那帮兄弟同样的疫症。 打眼看去,宗祠这些患疫之人应比岩穴之人更重更早一些,看来此处便是疫症的源头。 这还只是二层......揽月忽然抬起头望向秦寰宇,秦寰宇会意,急速跃上宗祠三层,再次将封门的木条破坏,而后秦寰宇木然呆滞地看着三层里面的一切,良久未能移开目光。 揽月便知,三层亦尽是...... 257岭头村遁名匿迹 现真容赫连遗裔6 嵇含哗然,目瞪口裂、机械一般走上前来,说道:“这、这......可如何是好?”在揽月听起来,嵇含的这句话像是一个问题,同时更像是一个答案。 “是啊,这可如何是好。”揽月重复着嵇含的话。 揽月脸色煞白,抬头往三层看去,喃喃问道:“那边有多少?” 秦寰宇望着三层里面沉默片刻,淡淡答道:“最少四十。” 四十?揽月只觉得头晕目眩,身后嵇含的感受也是同样,他差点自楼梯上仰倒,多亏被身后的郑牧挡住。 二层五十,三层四十,这么多患疫之人,已几乎是岩穴.里的三倍之多。嵇含终于知道为何方才那老头儿会将他们四人封锁在此了,怕是岭头村将患疫之人全都堆放在宗祠内,唯恐疫毒泄出。 “这村里之人果真狠心,人尚未死,就将他们弃之不顾。不过也难怪,既然他们都能对我等兄弟使出以疫毒毒害之事,这等蛇蝎心肠,还有什么是他们做不出来的!公子,依郑牧所言,这岭头村根本不值得救。”郑牧道。 嵇含道:“难怪青魇飨鬼会往宗祠里面聚集。可是这岭头村既然是赫连后裔,应该不会是贪生怕死、薄情寡义之徒......” 郑牧道:“公子你自己先前不也说了吗,赫连氏先人早已故去三百余年,如今这些后辈,指不准早已将高义薄云的英雄气概消融殆尽。” 嵇含心知郑牧对岭头村的成见已深,为手下兄弟染疫之事耿耿于怀,与他为此争辩毫无意义,便不再理会郑牧所言,转问揽月道:“你怎么看?” 揽月想了想说道:“郑大哥,揽月知你为疫毒之事难免心有芥蒂,但是我想为人还不至于如此狠毒。这些患疫之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幼,想来皆是岭头村民的妻儿子女,若非实在医治无望,又不能放在家中致使他人再度被传染,也断不会狠心集中安置。若真能狠得下心来,我想便会索性用木条将门全部封死,又何必预留洞孔便于传送食水。” 听揽月这么一说,嵇含压抑在胸口的郁结仿似被释放,嵇含真的很怕揣度人性,可偏偏自己就生长于佛口蛇心的看似华美之地。 与其说嵇含是单纯想要倾听揽月的看法,还不如说是嵇含畏惧真相真如郑牧所说,他希望有一个不同于此的看法来说服自己、不去挖掘人性的丑陋。而揽月真的做到了,她满足了嵇含内心的殷切,嵇含知道,这个世间能说服自己重新给予人性希望的迄今为止只有揽月,也只有她说他才会信。 嵇含又道:“那依你看......”话说到一半,嵇含又止住了。 嵇含是想问揽月,眼前这些岭头村民是否还来得及医治,可话刚到嘴边就羞愧难当,心中自责。 岩穴仅那三十几人就险些将揽月精元耗尽,香消玉殒,嵇含又是亲眼所见揽月费劲百般精神,方将他们自炼狱中救回,而眼下若要救治赫连宗祠里这三倍之人,嵇含实在对揽月开不了口。 258岭头村遁名匿迹 现真容赫连遗裔7 揽月见嵇含这左右为难的样子,轻轻一笑道:“怎么?嵇含太子,眼前这些难道不是殿下子民?” “自然是我子民,可是、可是我,我......”嵇含一时语塞。 他结结巴巴还在脑海中组织语言的时候,只见揽月已经提起裙摆,踮着脚尖,小心绕过门口患疫之人,往二层深处走了进去。 “我......”嵇含望着揽月的背影,形容不出是感激还是感动,干脆闭上嘴什么也不说了,紧跟着走了进去。 揽月在患疫的人中仔细查看一圈,额蹙心痛,痛心入骨。 宗祠二层的人里面老人和孩子几乎占据一半人数,也是以这类人疫症反应最为剧烈,怕是再不救治便真的来不及了。 揽月取出腰间熏袋,不发一言、专心致志的在其间埋头翻找了好一阵子,却始终一筹莫展。 “怎样?”嵇含心绪纷乱。 揽月抬起头来,歉疚不安地摇了摇头,答道:“下山随身所携能治疫的药物已不全,更何况再无第二株蘋葵可用了。” “那怎么办?难道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死吗!”嵇含语气悲痛愤慨。 揽月愁眉苦目地看了嵇含一眼,又垂下目光,一言不发。 郑牧连忙拉住嵇含,劝言道:“公子啊,这你怎么怪得着殷姑娘。” “这么多,这么多人......”嵇含创巨痛深,言辞凄厉实则是因为悲不自胜。 揽月重新抬起头来目光深邃,嵇含连忙问道:“怎么,有办法了?” 揽月虽说摇头,却语气坚毅道:“暂时没有。但是若是我们此时放弃了,怕是真的没有人可以救他们了。所以......” 揽月双目紧盯着嵇含的眼睛,以探求他的决心,继续说道:“所以,若是仅有一分机会,你可还愿意竭尽全力去救?” 嵇含笃定道:“自然!我嵇含的子民,我不竭力去救,难道指望猗戎来救?” 揽月嫣然一笑,又转而望向秦寰宇,秦寰宇点点头,来到揽月身边与她一同行至宗祠二层外廊阳台。揽月和秦寰宇居高临下,果然可见宗祠门外一圈设有岭头村的守卫,手持兵械岿然不动。 揽月对守卫喊话道:“楼下诸位请移步让开些许,方便我们下来。” 楼下守卫大惊,纷纷回身仰头看去,其中距离揽月最近的一个守卫喊道:“姑娘既入了宗祠,那便不好沾染了疫症再出来。别说姑娘你压根下不来,我等兄弟也不会让姑娘下来。” “诸位误会了,揽月只是想提醒诸位小心脚下。”揽月双手抚在栏杆上,调皮道。 揽月的话音刚落,楼下众人便见头顶上方有紫色光芒似利刃凌空劈下,随着雷鸣地崩的哄响,揽月正下方的地面被劈开一道深渠,即便楼下守卫皆为英勇赫连后裔,也毕竟是凡人肉躯,受到如此震慑后纷纷丢械顿足而逃,只听为首者大喊着:“快!去告知族长!” 揽月趁机从腰间摸出一枚凌霄花籽,抛向楼下,一架凌霄花梯立即攀爬而起,扶摇直上,将宗祠的二层与三层一同连接至地面。 只是今次的凌霄花梯较之以往更为宽敞坚实,足可见揽月救人之心毅然决然。 见嵇含和郑牧愣愣地站在身后,揽月作出一个邀请的手势,笑道:“请吧,嵇含太子。既然是你自己选的,那么就劳驾太子再辛苦一回了。” 嵇含眼中一道光芒闪耀而过,他即刻会意,迅速整束了衣装,又示意郑牧搭把手,将那患疫之人抗在嵇含的背上,跃上凌霄花梯。 259承祖训不舍一人 玲珑心险行疫方1 揽月心中实则也是没有把握,可是审时度势之下,这些患疫之人能倚靠的也有她一人而已。与其就此萎靡不振,那为何不能背水一试,总好过这些人被封在宗祠里默然等死,有时候“看不到希望”比“垂死挣扎”还要悲哀。而揽月能做的就是,给他们希望。 岭头村的疫民与岩穴之人病情不同,但有了岩穴的经验,嵇含和郑牧也有了七八分的默契,从揽月架起凌霄花梯的那一刻,嵇含便知自己该怎么做。 他们首先要做的便是将疫民们搬离这个通风不畅、脏污狼藉之地,而能安置他们的最佳地方便是岭头村正中央的那片空地——校场。 这回已不需揽月嘱咐,嵇含将这些疫民以老幼,以及疫症深重程度相区分,照前例分置于校场的四个角落,尽量让揽月可以留出心神,专心研究治疫之药。 先前在宗祠外被驱散的守卫们再次聚拢而来,有的围在校场四周,有的尾随在嵇含搬运疫民的身后,但因为畏惧疫毒的传染,皆不敢上前阻挠,只能以出言相击。 有人请来了先前那位持铁杖的白发老头儿,看来他便是赫连的族长。他扭曲着本已褶皱的面目,怒斥着嵇含他们,可是嵇含才不理会这么多,骂人谁不会,又不会少一块儿肉,由他们骂去。 有的时候嵇含被骂得急了眼,实在听不下去了,便将背上的疫民往骂人者身前凑过去,那人便蛇鼠一般逃窜,实在好笑,可嵇含偏又得强忍着笑,担心一笑之下便要卸了力气。 因为岭头村里突如其来的骚乱,村里四角里的屋舍灯光逐一亮起,立刻灿如白昼。 不足两刻的时间,听到响动的村民们纷纷趁夜朝着校场聚拢而来,将校场外圈围得水泄不通,却仍无一人敢上前。 揽月他们怎么也没想到,这些疫民此刻居然成了他们的护身符,隔却了村民的打扰,揽月只需专心关注疫民们的病情。 小葵不知是何时跟了过来,它摇晃着脑袋跟在揽月的身后。 只听村民里便有人骂道:“这丫头果然是个妖怪,我就说嘛,世上怎么可能有这么水灵的姑娘,你们瞧,她还带了个这么丑的妖怪!” 人群里立刻便有人附和道:“就是就是。 郑牧此时刚巧扛着一个疫民来到校场,正欲与那些出言不逊者理论,却被揽月拦了下来,揽月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对他摇了摇头,便又投身去忙。 嵇含一边扛着疫民费力前行,一边被称作族长的老人追在身后嚎啕道:“作孽啊,你们这是在干什么!把他们搬出来,你们这是要害了我们全村性命啊!” 嵇含说道:“老头儿,你一个行将就木之人就不要在这里信口雌黄了,要是有这个劲儿不如过来搭把手。” 族长急道:“你们到底知不知道,这些人皆是患了疫毒,若是将他们自宗祠里放出,怕是要将疫毒扩散给全村之人的啊。” “真是人老了嘴上便啰嗦,你这啰里啰嗦的劲儿快赶上父皇了。现在沾染疫毒的是小爷我,又不是你们,你们都好生活着点儿,别靠近不就行了。” 260承祖训不舍一人 玲珑心险行疫方2 族长追在嵇含身后一路赶到校场前,围观的村民们看到嵇含背上的疫民后,老远便让开一条路来让他们通过。 揽月看见嵇含形劳神悴地擦着额前汗水,嘴里还不忘骂骂咧咧,便问他道:“你这是怎么了?宗祠那边的情况怎样了?” 嵇含弯曲着身子,双手撑在两膝上,朝着地上啐了一口,说道:“瞧见我身后那老头儿了没有,我都这般疲乏了,还一路缠着我斗嘴。不过你放心,宗祠二层之人皆已搬尽,秦宫主那边已经着手三层之人了。” 揽月点点头,往嵇含身后看去,他口中那老头正瞪着眼睛看着他们,老头奋臂大呼道:“胡闹!我岭头村到底与你等有何深仇大恨,竟要如此害我们!” 揽月风致娴雅,长身玉立,英气大方对众人说道:“大家放心,我们只是为了救治他们,宗祠或许有赫连先祖护佑,却密不通风、瘴气环绕,绝非事宜养病之所,故而将疫民们挪至此处。” “你的意思是说,你可以治好他们不成?”族长身边一个壮年问道。 “我愿尽力一试。”揽月诚恳道。 族长咄咄逼人道:“呵呵,你凭何一试。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家,能念得几页医术,难道比得上我族族医?刘大夫世出杏林,乃前朝赫连氏宫中御医,如今都已束手无方,你区区一个丫头竟然顾盼自雄,目空四海。岭头村上下千人,人命贵重,凭何容得你试?” 嵇含哪儿能忍得下这老头儿骂揽月,骂骂自己便不和他计较了,居然还得寸进尺。嵇含正要护着揽月回嘴怼去,却见揽月挺身向前,径直走向老人。 揽月不矜不伐道:“族长既如此珍视生命,何以将疫患封锁不顾。” 族长目指气使,以铁杖击地,怒道:“老夫不是说过了吗,若不弃他们,其他人也活不了,弃百人活千人,也是无奈之举。” 揽月以轻蔑的眼神凝视老人,说道:“喔?也就是说族长您是以人数来抉择生死是吗。我出一题目考考诸位,若有一猛虎于山中食人,山路分左右,左三人,右十人,请问猎户是否为保十人而弃三人,将虎驱赶向左路?那这猎户与行凶之虎又有何异同。” “哼,那依姑娘所见,如何选择?”族长昂首不屑道。 “毋需选择,杀虎即可。每一个生命同等重要,绝不遗弃。”揽月坚定道。 “你说得好听,此时不是杀不了那虎吗!” “我说愿尽力一试,你为何不信?没试过,你又怎知杀不了虎呢。这些若是揽月的族人,但凡有一线希望,揽月也绝不舍弃。” “......”族长语塞。 也许是呼吸到了新鲜空气,也或许是族长与揽月之间的唇齿争辩声,躺在校场地面的疫患中有一呢喃声隐隐响起。 揽月立刻回身向后,循声寻找,只见一只遍布红色血泡的稚嫩小手正擎在身体上方,试图抓着什么。 那是一个小女孩,看上去五六岁大,头发已散乱无章,却依稀能看出她的母亲曾为她扎的是两个羊角辫,小女孩身着粉色袄裙,瞧那细密的针脚便知她母亲该是何等疼爱。 261承祖训不舍一人 玲珑心险行疫方3 揽月连忙过去,躬身伏在小女孩身边想要听清她在说什么。但当揽月真的听清的一瞬间,脸色黯然,睫毛低垂。 嵇含关切问道:“怎么了?她在说什么?” 揽月沉默片刻,抬起脸来,眼睛锐利的在人群中扫视一周,像是在回答嵇含的问题,更像是在宣告给在场的所有村民听。 揽月一字一顿地说道:“她......在唤‘娘亲’。” “娘亲”二字刚出口,人群中立刻传出“嗷嗷”的哭声,一个妇人哭晕在地,一群人转而围向她,又是扇风又是掐人中。待那妇人一转醒,又再次失声痛哭,身体匍匐在地、挣扎着要往校场上小女孩的方向爬去。 妇人身边像是小女孩父亲的男子暂时控制住了她,扯着她的肩膀阻止她继续上前,那妇人立刻像疯了一般,对男人又抓又挠,最终咬住了男人的胳膊,恨恨地直咬得有鲜血从齿缝里流出。 小女孩再次伸手唤着娘亲,揽月冷冷看着校场外妇人的歇斯底里,转过身去轻轻接过小女孩娇嫩的小手,温柔地将她抱起在怀中,往那几近疯癫的妇人方向走去。 校场周围的村民像受过训练的队伍一样,“唰”地同时后撤,还有的村民往两侧散去。 揽月抱着小女孩,眼看就要走到那妇人面前了,那妇人目光呆滞,眼睛里似乎只有揽月怀中的小女孩了,她颤抖着手缓缓伸出,似乎是想要去碰触自己的女儿,却又带着些许犹豫。 妇人身边的男人却是眼明手快的,骤然向后用力一拽,再次将那妇人拉得远离了些。 揽月眼里沁满眼泪盈盈打转,虽说揽月自幼不曾得母亲陪伴,但她坚信舐犊情深,如今却眼见为人母者竟然如此凉薄自私,简直是在辱没揽月心目中的母亲形象。 “既然如此。”揽月强忍怒火,用尽全力将怀中的女孩高举过头顶,作出一副欲将其摔死之势。 嵇含从未见过揽月像此时这般愤怒,可即便再愤怒,又怎能伤害这个可怜的小女孩呢,嵇含急忙阻止道:“揽月住手!” 村民中发出震耳之声,小女孩的母亲撕心裂肺地尖叫着,村民们几乎异口同声地高呼着阻拦。 揽月当然不会真的摔那小女孩,她再次将小女孩轻揽在怀中,目射寒光、冷眼看着那些村民,切齿道:“既然你们已视他们为死人,为何又要阻止我将她摔死?既然她已是将死之人,现在死或是一两个时辰后再死,又有何分别,何故要阻我?” 嵇含恍然大悟,他即刻领会到揽月怪异举动的真实意图,鼻端出火,上前大声呵斥村民们道:“六畜尚知舐犊,你等为人父母,连亲生骨肉都不敢碰触。她一个毫无血缘之亲的外人尚且敢冒着染疫的风险替你等安抚亲眷手足,你们却骂她是妖怪,那你等心肠这般凉薄,岂非是连妖怪都不如!” 嵇含是常见大场面之人,他不喜欢绕弯子,句句至击要点。 262承祖训不舍一人 玲珑心险行疫方4 经他指天画地,一番慷慨激昂的陈词后,人群中果然开始嘈嘈杂杂。渐渐人声宣沸,当中几个年壮气锐者率先议论道:“我觉得他们说得对啊,我赫连一族祖训中,便是将情义看得比生死重要。当年祖上临灭族之灾都不曾舍弃族中一人,如今已不需于战场冲锋陷阵、直面生死,反而失了这护佑人命的气阔。” 此言一出,立刻有人应道:“赫连一族轻身重义,何况患疫之人皆是亲人,我若就此舍弃,无异于偷生蝼蚁,将来必然自轻自贱,何颜见人。我瞧这姑娘身怀异术,同伴之人身手卓绝,刘绍霖愿信上一信。” “我刘绍礼也愿意一信!我这人直肠直肚,先前说话难听了些,请姑娘毋怪,还请姑娘竭力医治。”挨着那个叫刘绍霖的少壮男儿站立的青年将手高举于头上,应呵道。 “对!仰不愧于天,俯不愧于心。” 紧接着,人群里转而笃信的声音越来越多,从窸窸窣窣变得沸反盈天。 嵇含见此良势,立刻对人群中喊道:“既然大家还愿意为自己家人性命拼搏一试,那就不如都来给我们搭把手,宗祠三层里还有一半的患疫者尚未抬出。寻几个年轻力壮、身体健硕者与我们一同搬扛。” 岭头村民立刻有挺身行愿者数十人,嵇含也不贪心,从中择选了事宜者十人,又将其余之人挥手驱离,毕竟没必要让再多之人涉险。 那银发的族长是个顽梗不化的,见阻拦无用,五官扭曲成一团,半嗔半泣扯着嗓子仰天长呼道:“齿少气锐啊!你们这是齿少气锐的无知之举!” 嵇含不屑地轻藐他一眼道:“老头儿,你若帮不上忙就往一边儿挪挪,别在这里挡路。况且了,你若不服,要不你来将这些人再搬扛回宗祠里。” “你!你这騃童钝夫!”老人激动道。论吵架,嵇含还没怕过谁,把族长气得浑身直哆嗦。 有了刘绍霖这些人的协助,宗祠里所有疫民们皆已移至校场中。秦寰宇和嵇含陪在揽月身侧,看着她将大大小小、颜色各异的药籽尽数洒在校场地砖上,埋头在其间来回拨弄调整,看起来心乱如麻,顾虑重重。 小葵瞪着大眼,好似一只乖顺的家宠,忧心忡忡地在揽月身边绕来绕去,却不发声打扰。 嵇含已全然接受了小葵的存在,甚至还莫名感觉亲切,可他现下心烦,坐立难安,于是对小葵说道:“你好不好学学你那些兄弟们,它们见了村里大活人都能藏就藏,怎么就你偏偏爱往人堆儿里面钻。我说你别绕了,别绕了,你这副模样在她身边,还嫌人家不骂她也是妖怪啊。” 小葵听得似懂非懂,即使它是妖怪,也知道能从嵇含嘴里说出来的话定然不是什么好话,不管三七二十一,冲着嵇含呲牙震慑总不会有错。 小葵冲着嵇含尖声嘶鸣,呕哑嘲哳乱叫一通后,便真的不再绕圈,而是凑到揽月脚下轻轻靠在她的身侧,用那只独眼得意的斜睨嵇含一眼。 263承祖训不舍一人 玲珑心险行疫方5 嵇含又好气又好笑,酸道:“这年头连妖怪都会这般使心用腹了。我管不了你了是吧,他总行吧。” 嵇含所指的“他”便是秦寰宇。 说来也是巧,嵇含指向秦寰宇的时候,秦寰宇刚好靠近揽月身边,小葵果然是畏惧他的,眼神怯怯,绕到一旁。 “怎么样?”秦寰宇轻声问道。 揽月摇头道:“不太好,这些药草差得还有些多。” 看见揽月摇头,族长保持安全距离上前几步,疾言厉色斥责道:“你方才那通浩气四塞的仗义之气呢,果然只是顺口开河,唱得好听。” 小葵见来人态度蛮横,即刻鼓睛暴眼,矜牙舞爪,狰狞扑去。 族长受惊,口中大叫着“妖怪”欲向后躲,怎奈老态龙钟,步履倾斜险些摔倒。 “小葵。”揽月连忙何止住小葵,将它拉回。 揽月看着余怒未消的小葵,它还在那里呲张獠牙,脚爪乱挥,声音荡魂摄魄。 小葵?揽月忽然想到了什么,她蹲在小葵身边,一边轻轻摇晃着它的身体,一边唤着它的名字,尽快让小葵冷静下来。 揽月道:“小葵,村外之时为了让我们认出你来,你曾摘了一片银边绿叶,你还记得吗?快想想,你是在哪里找到的。” 小葵一下子怔在那里,身体僵直不动,显然小葵没有听懂揽月在说什么,只是看见揽月神色焦急,它也快速眨着眼睛跟着一起着急。 “银边绿叶?”一旁的刘绍霖思忖片刻,问揽月道:“姑娘,你所指可是一种形似高山积雪、皑皑白雪覆盖绿叶周身的一种植物?” “银边翠。中央花朵繁多,花色洁白?”揽月描述道。 “对。不过我们不叫它银边翠,而是叫它‘末路客’。”刘绍霖道。 “名字是什么无妨,请问大哥,哪里可寻到它们?” “这、这,姑娘你们进村前难道没有注意吗,环绕村外路旁的草丛中比比皆是啊,这花儿多得是,没有人会去采摘的。” “那烦请大哥去采来一篮。”揽月恳请道。 刘绍霖并无二话,健步而去。 待刘绍霖离去,嵇含问道:“怎么,你想到办法了?” 揽月似点头又摇头,犹豫再三,还是说道:“并不成熟。现在手上药草受限,唯一能想到的方子是用毒入药,以毒攻毒。只是这个方子药性还是相当危险的,毒素一旦入体后会与疫毒相抗衡,但凡二者激斗,皆会加倍损耗人体精、气、神。而岭头村的这些人患疫日久,怕是体内精元损耗太甚,本就所剩无多,不知道是否能扛得住。” “若能补其精元是不是即可护他们性命安危。”秦寰宇面色平静,语气平缓道。 “寰宇,难道你是说......”揽月长睫颤动。 “对啊!秦宫主果然颖悟绝伦,既然秦宫主能给你输送内丹之力,那自然也能为这些患疫之人输送丹力,协助他们渡此危难。这个办法好,我怎么没有想到!”嵇含惊喜道。 “这、这......”揽月双瞳如寒星,盈盈怯怯,像只受到惊吓的小猫,嵇含看到她的眸子里分明可见有一抹浮沉的乌云飘渺不定。 “你怎么结巴了?秦宫主的这个办法难道不好吗?”嵇含奇怪道。 264承祖训不舍一人 玲珑心险行疫方6 揽月一双忧郁的、嫣然动人的眸子凝视着秦寰宇,眼眶里似乎有冰凌雪花颤动,闪着凄楚的光。 秦寰宇输送内丹之力当然是解当下疫症的上上之策,可即便秦寰宇内丹之力再强盛,又怎能承受这百人所需,怕是失之毫厘则会面临倾覆之危,舍身成仁。 若是说豁出揽月自己内丹精元自不在话下,可若说将秦寰宇推至深渊薄冰之上,揽月是断然无法做这个抉择的。 “不、不......”揽月频频摇头,目光灰冷,眼神迟滞。 嵇含不解道:“你怎么搞的,什么‘不’?秦宫主自己都说愿意为村民输送精元了啊,你却怎么了?” 揽月的眼睛似湖水涨潮般充盈满晶莹之物,含在眼眶中缓缓波动,只顾兀自摇头。 秦寰宇浅浅一笑,温声安慰揽月道:“我有数,你放心。” 揽月眼圈发红,她曾在岩穴凝丹时险些将精元耗尽,命悬一刻,深知那是一种怎样的体验,而秦寰宇一句话说得这般云淡风轻,实则若想控制好内丹输送的底线,谈何容易。 可是难道这些患疫濒死之人就不救了吗?揽月的目光时而忧愁,时而慌乱,透漏出她内心强烈的矛盾。 秦寰宇低头看着揽月,寒冰般冷冽的眸子里尽显温情,眼睛明亮得恍若灿烂星河,他伸出手臂轻轻一揽,便将她圈进了怀间。 秦寰宇微微侧脸伏在揽月耳边,柔声道:“我说过我会一直都在。相信我,不会有事的。” 揽月再也忍耐不住,一行泪水簌簌溢出她的眼睛,沿着脸颊潸然滑落下来,嘤咽道:“我怕一旦忙中有失......” 嵇含急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犹犹豫豫。秦宫主又不是你,他说有数便定然有数。” 揽月早已是百般忧愁郁结于胸,终于发作道:“救人救人,我定然会救人!你又何必以言辞这般逼迫于我,我可以舍弃生命去救人,可是我也有普通人家的儿女心肠,难道就不允许我有那么一点点的私心吗。” 这连日以来不断出现的事情让揽月感觉到莫名其妙的便被委重投艰,犹如千斤重担紧压在她的身上,使她似如牛负重,无从喘息。 揽月索性也不再佯装坚强,任由眼泪大颗大颗滴下来。 嵇含不再言语,一种混着和惭愧、内疚、敬佩、仰慕、酸楚、嫉妒、疼惜、懊悔的混合之情,如山河摇摆、河流激荡般冲击着他,连他自己也分辩不清楚,他对揽月的逼迫之言里,到底是救世救人之心更为强烈,还是在看到揽月对秦寰宇的关切时嵇含的嫉妒之心更为强烈。 小葵徘徊在揽月脚边,感受到揽月的情绪崩塌,想要用它的方式给予安慰,却因秦寰宇守在揽月身前而踌躇再三,彷徨四顾,只敢小心翼翼地伸出“鸡爪”去承接揽月滴落的眼泪。 小葵绕到嵇含身边的时候,抬起粗壮的脚爪恶狠狠地使劲跺了下去。 嵇含只顾心神专注,潜神默思,毫无防范,乍一疼痛钻心,蓦地腾空跃起,待嵇含站定往脚下一看,恨恨骂道:“丑八怪,狰狞鬼!你干什么啊。” 265承祖训不舍一人 玲珑心险行疫方7 小葵才不会顾及嵇含,它只知道定是嵇含.弄哭了揽月。小葵目呲尽裂,磨牙凿齿地冲着他一通恫吓,又拾起了什么东西冲着嵇含狠狠地丢砸过去。 嵇含被小葵频繁投掷的东西砸得疼痛难忍,怒不可遏正欲发作,却看见揽月伸手阻止住了小葵,她俯下身子在地上寻找了片刻,拾起了一颗荧绿色半透明的椭圆珠子。 嵇含认得,这便是砸痛自己的罪魁祸首。 揽月将那东西轻捏在指尖翻转查看,瞬时展颜而笑,抬头望向秦寰宇,他的眼中亦是豁然开朗,二人异口同声惊喜道:“太好了!” “好?”嵇含砸咂舌,委屈道:“哪里好了?我承认方才对你的脾气是不太好,可这丑八怪也不用这么尽力打我吧,又不是什么弑父杀兄的血海深仇。” 揽月灵动的眼睛里闪烁着熠熠光辉,声调轻松道:“你还记得曾经给你解释过青魇飨鬼为何吞噬人类怨恨为生吗?” “这方过去两日,自然是忘不了的。你说过人的怨恨皆由精元汇聚凝结而成,所以小葵它们在吞噬怨恨的时候自然也会吞噬人类的精元,一旦精元受损,人就会出现精神萎靡,身体疲乏,严重者便会难以维系生命之需,溘然长逝。你放心,你说过的话我绝对不会忘,只是跟这颗绿色‘葡萄’有什么关系?”嵇含道。 葡萄?揽月没忍住,哑然失笑,说道:“那你定也能记得,我那时也说过,青魇飨鬼因人类怨恨所生,自然也要由人的怨恨所养,好似一场因果。” 嵇含点头,揽月继续说道:“青魇飨鬼所吞噬的仅为怨恨,而并非精元,青魇飨鬼如果不能够将精元吸纳为己用的话,你说这些多余的精元会怎样?” “会怎样?”嵇含满脸茫然,等着揽月解答。 可惜揽月并没有继续为他解答,只是抿着唇,以饱含深意的笑靥看着他,意味深长的斜睨一眼,绕开了这个话题。 揽月的样子不尴不尬,看上去有些别扭,她将指尖那颗荧绿色“葡萄”递给嵇含,媚笑道:“不然,你尝一下便可知晓。” 嵇含总觉得揽月这笑容里有些古怪,二丈和尚摸不到头脑,便顺从的将那颗“葡萄”接了过来,仔仔细细、上下打量端详,却未见蹊跷。 嵇含又将“葡萄”放在鼻尖处嗅了嗅,如清水一般并无异味,指尖略略用力一捏,像婴儿肌肤般嫩弹,这不是葡萄还会是什么。 嵇含笃信了这颗葡萄的身份,便再无顾及,直接吞它入口。“葡萄”被他的舌头卷至后方槽牙,上下牙齿一闭合,舌根处便有湿湿潮潮、黏黏.腻腻的浆汁爆出,若说它是葡萄,这口感又不太对。 嵇含歪着脑袋,搅动着舌头砸了砸嘴,一脸认真的品鉴了半天。他完全没有注意到,在揽月脚下的小葵惊恐地瞪着眼睛,颤颤巍巍向后退去。小葵甚至忘记了秦寰宇的存在,似乎嵇含此时是胜过秦寰宇的恐怖。 揽月满目含春,柔声问道:“怎样?什么感觉?” “果肉不滑反腻,不甜反涩。”嵇含将经自己认真品鉴后的结论道出。 266承祖训不舍一人 玲珑心险行疫方8 “不是说这个,是问你身体内的感觉。” “体内?” 嵇含眨了眨眼睛,甩动了下臂膀四肢,又扭动腰肢,最后原地高跳了数下,说道:“噢噢,这个啊。你别说,感觉身体疲乏全然不见,先前在岩圄时因鞭刑所致的肢体行动受限也好了,就是赫连宗祠再出现个四层、五层都不在话下,都能把人给你搬到校场来。” 揽月被嵇含这加叶添枝的夸张形容弄得苦笑不得,说道:“你可别,还嫌患疫之人不够多吗?你搬的来,我还治不过来呢。” 嵇含拘泥地骚了骚后脑,笑道:“也是,的确不好这么说。诶?你还没说这葡萄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揽月媚笑道:“你不是都称它‘葡萄’了嘛,那便叫它‘葡萄’就好。” “你别啊,快说到底什么东西。” 揽月眼角向上方微斜,思索片刻,忸怩不安地“嗯”了半天,见嵇含一直用求知的目光紧盯着自己,只好说道:“嗯......这东西叫、叫......坠屦珠,对,坠屦珠!” “啊?啥玩意儿?坠屦珠?名字听上去真怪。” 嵇含心想到,这修仙习道之人的见识还真是广博啊,寻出些东西来还真是玄而又玄,不可捉摸。 揽月继而又说道:“坠屦珠皆由精元凝结而成,若能给这些患疫之人服下,定能进补精、气、神,毋需再担忧精元耗尽。” “嚯!我说呢,那这么好的东西去哪里多搞来些啊?对对对,那丑八怪、狰狞鬼从哪儿搞来的啊。喂喂,说你呢小葵!”嵇含一边需求着小葵,嘴里还骂着小葵。 只是这次小葵被骂却没有丝毫波澜反应,异常平静不说,明明是只妖怪,却露出些羞涩,垂着眼皮,羞羞答答的躲在揽月裙后,只是它又忘了将头上犄角一同藏好,还晃晃悠悠招摇在外。 “见了鬼了。” 嵇含瞧小葵怪异的举动,骂了句。 自从他吃了揽月说的那颗坠屦珠,就觉得揽月他们的神色有些奇怪,揽月媚笑,小葵羞涩,就连秦寰宇冰冷着脸看向嵇含的时候,都分明有了些笑意。 揽月即使将嵇含的思绪唤回,说道:“你的腿脚麻利,你便跟小葵一起去搜集些坠屦珠回来。” 揽月说完后又俯下身子从地上拾起一颗坠屦珠,温柔地在小葵面前晃了晃,说道:“小葵,这个,你带着嵇含去多搜集些这个回来,越多越好,越快越好,可以吗?” 小葵看看揽月手中之物,又抬头看看嵇含,对着揽月点了点头。 嵇含本想着任务简单却攸关性命,与小葵速去速回,怎奈小葵忽然间变得怪怪地,总是以似笑非笑的可疑眼神看着自己,使得嵇含越发不自在,于是便唤了郑牧与自己同去。 这小葵倒是关键时刻真不掉链子,带着嵇含寻到一片僻远低洼,低洼上覆积水坑,坑下有一细长穴口,穴口处有长草遮掩,若非小葵带路,怕是怎么也不会想到积水坑下竟然别有洞天。 嵇含和郑牧侧着身子勉强通过穴口,艰难行至约五丈远的距离,穴内豁然开朗,一个两倍于岭头村校场大的地块,可惜潮湿泥泞,并不事宜人类居住,不然会是个藏身佳所。 267承祖训不舍一人 玲珑心险行疫方9 穴内的地面上到处闪耀着荧荧绿光,数不胜数。 嵇含如蚂蟥见血,叹道:“嚯!这么多坠屦珠啊,根本取之不尽啊,真是太好了,这等进补精元的仙家丹丸若是带回去,当是非常值钱,估计那钱皇亲贵胄得为它抢破了脑袋!” 说着干脆扑到了地上,如获珍宝的伸展开双臂和郑牧一同将坠屦珠拢进棉袋里面,那“垂涎贪婪”之相不输饕餮。 小葵站在一旁一脸吃惊地看着他们。 …… 半人高的棉袋不消一刻,便被饿狼擒羊的二人尽数塞满。嵇含心里盘算着,这一袋子最起码也得有三四千颗坠屦珠,别说患疫者一人一颗服下,就是每人十颗,再给岩穴那里郑牧的手下兄弟留出些来,也总还能给自己再剩下大半袋子带走换钱的。 这绝对是一笔横财,少不得他又可以在江湖中继续厮混些时日。 聚敛总无厌,嵇含望一得十,看看这不过只是收敛了穴内十分之一不到的一片小角落,满脸不舍,口中啧啧惋惜。眼虽馋但肚已饱,又不肯舍弃的让郑牧兜起衣摆再次塞了两捧,方肯离开。 嵇含和郑牧二人抬着坠屦珠回到岭头村的时候,大老远的便又见正中校场处再次聚拢了全村村民,围得水泄不通,里面雀喧鸠聚,众口嚣嚣。 村民看见走在嵇含和郑牧前面的青魇飨鬼,叽叽喳喳的纷纷向两侧让出一条路来。 嵇含走上校场,看到原来在那里吆吆喝喝,恨不得扬锣捣鼓的还是那个怙顽不悛的倔强老头儿,揽月正被他劈头盖脸骂得口沫横飞。 揽月一个世家少女,即便再能言善辩也只能对那些讲理之人,遇上这个梗顽不化的老头儿算是遇到了克星,而那秦寰宇更是如此,本就不好言辞,又不会骂人,护得了揽月不受伤,可未必护得了揽月不受气。 嵇含叹了口气,摇摇头,看来骂人这活儿除了他以外没人能行。 嵇含将手里的棉袋重重摔在地上,挑衅的抹了把鼻头挺身向前,说道:“老头儿,找吵架的对手是不是,我来!怎么着了,趁小爷我出去办点儿事的功夫,欺负到女孩儿家头上了,有话不敢等小爷回来时再陪你聊吗。” 嵇含不愧是胡搅蛮缠吵架的高手,一开口便已气得族长压着心脏、气息不通。嵇含的原则是先不管吵架的内容,吵架重要的是气焰和气场,别看这老头儿头发尽白,但这年头儿谁横谁才是真爷爷。 嵇含得意的看了眼揽月,那意思是“怎样,离了小爷不行吧。” 见揽月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嵇含不耐烦地挥挥手,把揽月和秦寰宇推将出去,口中道:“去去去,你俩后面呆着去,人家都骂到你俩眼皮下了,都不知道骂回去吗!瞧着点儿,吵架还得靠小爷。” 说完,嵇含又回过身来对族长说道:“老头儿,你就非搞得家翻宅乱、大家都不得安宁不可吗。我们一个劲儿的想方救人,你帮不上忙也就算了,怎的还想方设法寻争寻闹。” 268承祖训不舍一人 玲珑心险行疫方10 “救人?哼!”族长手执铁杖用力撞击地面,听那铁震嗡鸣、地砖碎裂的声响便知他聚集了周身力量,极度愤怒。 族长手指向旁边一男子手中的竹篮,审道:“你管这个叫做‘救人’?” 嵇含探头看去,那个男人是刘绍霖,手中篮子里正是先前揽月嘱咐他去村外采回的东西。 嵇含耸耸肩,说道:“银边翠,这怎么了?难道这玩意儿是长在你家坟头儿上的,刘大哥采摘的时候不小心动了你家坟头土?” “你、你你你......” 族长被噎得差点儿厥过去,一个长得与他颇为相像的年轻后生连忙搀扶住他,他后背上下顺序拍动,急唤道:“爷爷,爷爷您没事吧。” 族长摆了摆手,示意年轻后生松开手,他略一缓住呼吸立刻又说道:“你说怎么了?!岭头村无人不知这东西名唤‘末路客’,含有剧毒,食之即死,所以村里人从不会去碰,这连两岁的孩子都知道。之所以我们还将它们留在村子外围,一来是为了驱除鼠患,而来是边陲流寇盗匪猖獗,但不熟悉西疆草木者皆会因中毒而去,不至于兴风作浪、鸡犬不宁,‘末路客’便是因此得名。那丫头之前还信誓旦旦说是要医治我族人,竟然指使绍霖去采了这篮子毒草回来,方才那丫头又说要以这‘末路客’掺着药草同煎,岂不是要毒害我族人。说!你们是不是猗戎国奸细,假意行善,实则想害我一村性命,为你等打开疆域大门!你们休想!” 这族长老头儿虽说老来糊涂固执,可这护家卫国、义薄云天的义士气魄却是让嵇含肃然起敬。 嵇含心下感慨,生出几分钦佩赞许,语气自然也跟着放低,说道:“族长,您这般谨慎多虑我倒是能理解的,可是您想,我们若要害你们,何须这么费劲,甚至还得冒着被传染的风险。” “哼,这谁知道。没准你们就是猗戎豢养的死士也说不定!”岭头村经年频繁遭受匪患,老人早已如吴牛喘月,多心忌惮,加之骤地一听嵇含语气放缓,便更加坚信嵇含是因为阴谋被自己言中、拆穿而心虚,转而对村民们大声道:“大家都瞧瞧,我就问你们,这丫头若以毒草入药,你们可仍愿意让亲眷服下。” 人群里再次熙熙攘攘,沸沸扬扬,揽月见众人被族长怂恿的态度松动,连忙劝说道:“揽月愿以身启誓,绝无害人之心。择选银边翠乃以毒攻毒之法,必然有效。” “你说得好听,若是无效,这些患疫之人也已死绝,即便要了你的性命也救不回他们。”族长讥讽道。 “那以我身来做担保总行了吧,我乃当朝太子嵇含!”嵇含补言道,人群里立刻涌现小小的沸腾,又很快平息下来。 “你是当朝太子?当朝太子会来西疆边陲之地?凭据为何?”族长审视道。 嵇含连忙去寻腰间,发现从皇宫中一同带出的蹀躞配饰或丢或碎,唯一尚能作为证明的那枚玉佩也交予黎普搬救兵用了。一时还真是寻不出其他,进退维谷,甚是尴尬,只能咧嘴干笑道:“我若对天启示,管用不?” 269承祖训不舍一人 玲珑心险行疫方11 “哼!果然寡廉鲜耻之徒,导心不正,言行肮脏,为了骗取我等信任,讹言谎语,信口雌黄。别说你不是当朝太子了,就算你是当朝太子,又怎可能救前朝赫连氏遗裔,这等撒诈捣虚也不过过脑子!”族长词严义正道。 嵇含一时被他说得发懵,想了想族长的逻辑条理,心中暗想道:“是啊,这老头儿分析的在理啊。”又立刻转念一想:“不对啊,差点儿被这老家伙绕晕了。” 揽月眼见患疫之人痛苦呜咽,这二人竟然还有心情在口舌上争辩,她心中焦急,打断道:“族长若不肯轻信揽月,揽月也是能够理解。不如你我各退一步,择选一人亲验此方,若是疫毒可消,便请族长不再怀疑,立刻为其他人仿效医治。” “你还敢东诓西骗。先前是你等游说生命之贵,现在又要择选人来试药,瞽言妄举,岂不轻率!”族长再次对着岭头村民们说道:“我问你们,有谁愿意以自己亲人之命来冒险试药!” 几乎是与族长话音一同落下,岭头村民人群里鸦默雀静,没有一点声息。 揽月澄澈的眸子迫切的在人群中环视,迫切探求村民脸上能够给予哪怕丝缕的信任,然而并未得到任何希冀的回应。看着他们畏缩抗拒的神情,揽月安耐不住悲伤。 揽月从尴尬中缓缓抬起头来,目光是晶莹的、严厉的、悲悯的、嘲讽的,揽月用哀怨的眼神凝视着众人,她终于意识到自己是错的。她总以为秉承一腔诚挚热情、拼尽全力便可拯救万物生灵,实则是错的,能拯救他们的事实上只有他们自己,如果他们没有竭力自救的意识,即便绞尽脑汁将“善良”凝成金丹喂到嘴上,他们也断然不肯吞下,真是可悲...... 揽月眼眶红红的,深深陷下去,似是将要沉下去,却又蓦地睁大,散发着炯炯顽强光辉,仿佛极夜里用不消弭的星星。她如锋刃般寒光闪闪,咄咄退人,对众道:“揽月还有最后一法,愿以命抵命。若有一人愿意试药,我愿意与这人一同饮下,若是疫毒一刻不得解,那我便同熬一刻,二刻不得解,那我便同熬二刻。” “月儿!”秦寰宇惊恐地唤道。 “你疯了,你又没有患疫毒,这毒进入体内无疫毒想抵,是直接祸及性命的。”嵇含惊道。 揽月眼神冷静光泽,闪耀睿智光辉,坚持道:“我没疯,我对自己的医术自然是有把握的。你们需知道,真正意义上能救你们亲人的并非我,而是你们的选择,如果你们人云亦云、踌躇不前,大罗神仙也无力为之。我最后再问一次,可有人愿意一试?” 村民们个个恭默守静,鸦雀无声。 揽月的目光变得深沉,如同暴雨前的汪洋,不动声色,静观默察。 忽然见人群聚拢中,一只妇人的手哆哆嗦嗦、小心翼翼地缓缓探出头顶,神色战战兢兢,“娇娘!”身侧掺着他的男人大声喝止道。 270承祖训不舍一人 玲珑心险行疫方12 揽月立刻认出了那妇人,正是先前揽月抱过的小女孩的母亲。娇娘怯怯微微、怛然失色。男人再次呵斥娇娘道:“别人都不应承,独你冒失出头,我看你是真的疯了!” 被男人一骂,娇娘冷冷地看了男人一眼,反而冷静下来。 娇娘是一个长相普通的女子,她的眼睛本不大,小而锋利,单眼皮,因为痛哭而鼓肿的金鱼眼忽然圆瞪着男人,迸发出电闪雷劈般的威力,震慑着男人,好像要吃人一样。 娇娘一脸厌恶鄙夷的甩开男人的手,直勾勾瞪着男人说道:“我没疯,我就是愿意!这位姑娘可是做了连我一个生母都做不到的事情,我甚至都不敢在番红唤‘娘亲’时抱一抱她,我枉做人母,你更不配做番红的父亲。” 娇娘扑通一声跪倒在揽月脚下,眼睛在眉毛下炯炯发光,紧紧挤在浮肿的眼皮下,说道:“姑娘,作为母亲我有愧。我家番红愿随姑娘试药,若是番红有事,大不了我便随她同去,纵不会再让她离开母亲了。” 攸关性命,刻不容缓,揽月点头,立刻使人去将混了银边翠的药剂熬煮出来。 ...... 两个村中姑娘前后脚的盛出两碗浓褐色汤剂上前,揽月平静地看了一眼,取出一颗花种平置于地上,先后施动种物速成和催花二术,一株淡紫红色小花瞬间妖娆绽放,节节生细叶,花状如莲,却仅有半边。 揽月指尖稍一用力,将花折下递给娇娘道:“此花乃半边莲,又叫急解索,可应急解毒用。待你女儿疫症得缓,便可用它为我解毒。” 说完,揽月接过一碗汤剂一饮而尽。 嵇含看着揽月饮下毒药的样子,微微张开嘴巴,接着低垂下头来躲避着。他无法正视面前这个临危致命的孱弱少女,却又没有第二个方式说服这些顽固迂民,只能选择相信揽月真的可以在银边翠毒性发作之前可以将小女孩疫毒化解。 他很清楚,揽月再一次为自己扛下了一个本应由君王肩负的职责,这让嵇含感到无地自容。 嵇含看了看秦寰宇,焦躁道:“我不拦这蛮丫头也就罢了,怎么连你也不拦着她。” 秦寰宇的瞳孔微微一缩,一句话也没有,他的眼神冷冽,深如寒潭,旁人根本无法探知其心中所想。秦寰宇半晌无语,浑身散发着萧杀之气,嵇含脑海深处求生自保的本能在隐隐警告着他,此时断然不要靠近秦寰宇。 嵇含被这种异样感觉搞得汗毛竖立,心里发毛,脚底虽是稳妥踩在地面之上,脚尖却不由自主地踮起,摩挲着地面一点点向后挪去,嵇含忽然感觉撞上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竟是小葵。 对了,青魇飨鬼感受人的怨恨之气最为敏感,小葵明显是与嵇含同样感受到秦寰宇身上发出的危险信号。 看见揽月将毒药饮下,族长终是在娇娘祈求的目光下松了口,示意族人给番红照样饮下汤剂。 这时如果有人从高处俯视岭头村的校场,会发现那里出现了一幕怪异的对峙局面,一边是抱着小番红的娇娘,一边是盘坐在地斜靠在秦寰宇身侧的揽月,而族长站在两方正中的位置,俨然一副审判者的肃穆身份,村名们自然纷纷涌向了娇娘身后。 271除疫瘴以身试药 寻症结追根溯源1 揽月术精岐黄,虽对药性掌握有十足把握,还是忘了将她自己的身体情况考虑在内。揽月已近乎精竭元尽,神劳形瘁,一剂毒药下肚,揽月便感觉到银边翠的毒素正一点一点渗入五脏与静脉,顿感摧心剖肝,似乱箭攒心。 毒性医理平常多是由书中所见,如今得此机会让揽月亲试,才发觉竟是以往小觑了这些毒药效果,难怪听闻有人被毒物咬伤后能忍受断臂截肢之苦,总好过毒扩全身在百般折磨中殒命。 作为痛饮含毒药剂的番红,感受却与揽月相悖,汤剂方沿着喉咙流入腹中便有身心同被净化之感,性寒微苦,沉淀在体内吸收着番红身体的温度慢慢扩散,不痛不痒,散发着植物的清香。 嵇含见番红五官逐渐舒展,已有回转之兆,便立刻按照揽月的交代,取了一颗坠屦珠来给番红喂下,又急忙转身回到揽月身边。 嵇含总是难以放心,坐立难安,他索性再次跃起,从棉袋里又摸出一大把坠屦珠,兀自沉思片刻,自觉太过夸张,又尽数丢了回去,最终又攥着三颗坠屦珠上前给番红喂下,这才心底稍安。 揽月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纤细的手指软弱无力,眼神迟滞,眼睛微闭,失去了往日的光彩。 嵇含见状满目忧怀,悄声对秦寰宇说道:“这银边翠果真毒性极强,这刚饮下就有如此反应,这样下去不行。你就不能想想办法,这帮村民又不知道你可以给揽月渡气,你就偷偷渡点精元过去帮她撑一撑啊。” 秦寰宇薄唇紧抿,神情专注,注意力全在揽月身上,眉峰随着揽月不时浮现出的痛苦表情而皱起,冷傲孤清却又盛气犀利,令嵇含不敢逼视。 出乎嵇含意料,秦寰宇竟然开口说话了,他道:“不行,不能渡气。” “啊?难不成你的丹力不足了吗?”嵇含睥睨四下,趁没人注意的时候,从袖口里摸出五颗坠屦珠,偷偷道:“这好说,江湖救急,这是我防身用的私藏,你先用这个补补呗。” 秦寰宇低眉垂目往嵇含手中看去,眉峰攒起较之先前更甚,鄙于不屑地用眼底余光轻瞄一眼后,冷淡道:“不需要。” “别啊,跟我客气什么,那里还有一棉袋呢,足够咱们用的。”嵇含大方道。 秦寰宇淡淡道:“中毒不宜进补精元之气,否则会导致气血脉络运行加快,反而容易加快毒发。” “啊?噢。对对,你说得对。”嵇含又将坠屦珠重新藏回袖口里。 揽月体内毒噬五脏,焦灼似汤烧火热,她时而眉头蹙起,时而重重吐纳呼吸,强忍毒素侵扰折磨,尽量调整自己的情绪平稳下来。 嵇含急躁地转动视线,看看揽月,再看看番红,小声嘀咕道:“怎么回事,吃了四颗坠屦珠了,怎么还不见醒啊。” “再等等。”秦寰宇冰冷道。 嵇含抬头看了他一眼,总觉得秦寰宇的这句话实际是在说服秦寰宇自己的。 就在此时,对面番红那里忽然传来嘈杂声,一群人围着番红吵吵嚷嚷、议论纷纷。嵇含一头雾水的与秦寰宇对视一眼,好奇地起身过去查看到底发生了什么状况。 272除疫瘴以身试药 寻症结追根溯源2 不一会儿功夫,嵇含神色慌张的跑了回来,喘息未定的蹲在揽月身边,用手轻推她道:“我刚过去那边看了一眼,那个番红本已气息平喘、面容平缓,眼见着就要有起色了,可忽然发起了高热,脸上忽青忽紫,眼窝深陷,唇色紫黑。那边的人都说是饮毒所致,啧有烦言,等下番红状态再不恢复怕是要异动。” 揽月微睁眼睛,双眸昏沉,额头坠着汗珠,身旁之人只是眼见便已感觉到撕心绞痛。 揽月强忍道:“无妨,两股毒性相抵相消,针锋相对,自然会对肉身有所刺激,故而发热亦属正常,说明药已发效,可再待一时。” 说完,揽月再次闭合了眼睛,苍白的面庞因痛苦而抽动紧扭,好似每一丝喘息都是巨大的折磨。 “待一时,待一时!” 嵇含重复着揽月最后的话,看着她痛苦的样子,嵇含的心脏像是快要跳出来一般,根本无法按耐住自己像秦寰宇那般平静,嵇含只得以围着揽月徘徊踱步来消除一点点几欲胀满涌出的烦躁情绪。 小葵不知是因为看到揽月的痛苦,还是对嵇含的举动觉得新奇,也学着嵇含的样子跟着他一起打转,活脱脱两只热锅上的蚂蚁。 嵇含憋闷的很,俨似夏日里憋不出雷雨的乌云,徘徊流浪却找不到出口,干脆对着秦寰宇嚷道:“我真不明白你了,你果真是冰霜雕成的人,还能这般冷静......” “啊!红儿啊!”另一头忽然传来娇娘的破喉嘶叫。 嵇含一个激灵,冷汗岑然而下,惊惶道:“不、不会吧,这动静听起来可不是好预兆啊。我去瞧瞧!” 还没等嵇含行至跟前,便见村民们围着番红乌泱泱一片,出着各种主意的人都有,待嵇含拨开人群钻进去,方得见娇娘正将脸埋在怀中的番红身上痛哭流涕。 “怎么......”嵇含懵然无知。 “怎么?你说怎么!”人群里不知是谁的声音道。 “就是啊,你们不是说一定能救活的吗。”又一个声音道。 “半刻之前孩子还在高热,刚才突然气息急促,大口喘息不成,一口气没上来,孩子便成了这般,你自己瞧瞧,脸都憋得紫黑,这回子竟然连气都不得喘了......”又一人叹息道。 “唉......我看着孩子是完了。”还有人道。 嵇含面色如土,舌头僵在口中,说不出话来,他的双眉几乎拧成了疙瘩,脖子上的青筋凸起分明,不知如何是好。 身后揽月那头,又突如其来一阵小葵的厉声尖叫,声音刺耳动魄,传递着焦急与绝望。嵇含连忙回身看去,只见揽月已不敌毒素侵袭,双手死死攥住衣摆,昏死在了秦寰宇怀里。 嵇含头脑已经无法再思考,他看看番红,又看看揽月,感觉自己马上就要崩溃。 一个人影自人群中簌地站起,眼神十分涣散,两眼目光呆滞,木然地蹭着嵇含僵硬的肩膀而过,僵直着行尸走肉般毫无魂魄的躯体,往揽月的方向慢慢靠近。 嵇含认出了那个男人,他正是娇娘的丈夫、番红的父亲。 273除疫瘴以身试药 寻症结追根溯源3 “你要干什么!”嵇含急促道。 男人根本什么也听不进去,眼角上带着些泪痕,平视着前方而去。 “秦寰宇!”嵇含是在对秦寰宇示警。 秦寰宇早已注意到这个逼近揽月的男人,并不作防范,因为小葵在这个男人面前并没有出现青魇飨鬼特有的饕口馋舌之相,说明来人并无怨恨。 男人眼睛充血,死人般停滞不动,他张着口怔怔站在揽月面前,将手伸向了秦寰宇,手心当中是揽月服毒前留给娇娘的那枚半边莲。 秦寰宇身体微微一颤,浑身萧杀之气略隐,冷冽犀利的眼神似有消融。秦寰宇迅速接过半边莲来给揽月喂下,跟着摧动内丹之力将温热之气渡给揽月,让半边莲克毒的药效发挥极致。 见揽月已服下解药,男人失神的眼睛忽然发光,潮湿的眼睛里竟然流露出特别温暖的光芒。他瞪大了眼睛看着揽月,说道:“迫使姑娘将毒药一同饮下不过是装装样子,避免受人阻止,再多话柄。娇娘和我之前便已商量好了,无论这位姑娘能否将番红救活,都断不会要了姑娘的性命。姑娘为番红所竭之力,娇娘与我这生生父母都不曾做到,又怎能做以怨报德之事......” “唔唔......” 受了秦寰宇丹力相助,银边翠毒一除,揽月呢喃着转醒过来,只是身体仍虚,全身无力,咳喘不断。她微张星眸,自尚灰蒙的眼中看见番红的父亲,强撑着轻轻笑道:“半边莲?说明番红疫毒已除了是吗。” 男人叹气,刚要摇头,身后欢声雷动,传来一片沸腾的欢呼声,围在番红那侧的村名们一个个回嗔作喜,眉飞色舞,有人不断扬声喊道:“醒了!活过来了,番红她爹,番红她好了!” 岭头村民们被疫症压抑的沉闷阴郁了太久,一见将死之人疫毒真的得解,大喜过望,有人笑,有人哭,有人泪流满面、泣不成声,有人狂喜致癫、手舞足蹈。 番红的父亲先是毛发皆立,茫然呆滞,而后嚎啕大哭,掩面而泣,他“扑通”一声双膝跪地,匍匐在揽月面前。只听那膝盖砸向校场砖石的脆响声,揽月便觉得自己的膝盖有钻心酸痛。 这还没算完,男人以额叩拜揽月致谢又致歉,泣不成声道:“姑娘,是我负恩昧良,狼心狗肺,差点儿错失了姑娘性命!” 岭头村民们莫不举手相庆,或相拥或欢呼,俨如节日般喜庆,恨不得敲锣打鼓、担酒牵羊。 嵇含愣在那里,张着嘴巴,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现下的心情,这一悲一喜之间的转换来得快、去得也快,就像从不曾发生过一样。自己的情绪就一直在悲伤、忧愁、恐惧、揪心、意外、感动、雀跃中来回转换,迅速地好似缺乏过程。 嵇含以往位居皇宫,只知或怒或喜,大臣们讨好、美女们献媚之时,随他心意了便喜,否则便怒,若不是嵇含游历世间这一遭,还不知道原来世间百态、万事百变、滋味千般、心绪万缕,是相互交织而就的,复杂而多变。 既有捉摸不透地恐惧在,又有奇妙未知的希望在,黑暗与光芒并存,深深吸引着嵇含。 274除疫瘴以身试药 寻症结追根溯源4 嵇含还沉浸在自己的体味当中,无意识的被村民们圈进他们的欢庆当中。不知是谁人先带的头,嵇含还未反应过来,便被一只手抵了他的腰,一只手拉着他的手臂,将他凌空挺起,举过头顶。 很快嵇含便感觉到背后的那只手变成了十数只,欢呼着将他抛举在人海上方,加入到他的子民当中。 嵇含被举到空中的时候,侧眼瞟到人群外一张枯瘦的老脸。族长的表情似喜似愧,嵇含也琢磨不透,老人也正仰头看着他,二人四目刚触,老人便将眼光移开,调转了身子背对着人群默默走开,看起来有些落寞悲凉。 “该!老顽固!”嵇含在心里念道,这老家伙差点儿害得村民们失去转还的希望,还害得揽月服毒。嵇含在心里咒骂完,又莫名觉得老头儿有点儿可怜,果然应了民间那句古话——“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族长离去后,将他身旁的孙子刘宗洋留在了校场,用来提醒众人保持冷静。目前只是将番红治好了而已,还得抓紧时间治疗其他患疫村民。看来若论持重智慧,有远观之见,还是村长思虑周全。 果然在刘宗洋的提醒下大家冷静下来,以千人之力照顾百人,那自然是很快的了。有了番红做样板,甚至都不需要揽月再执手,村民们亦可依样做来,再加上嵇含心情大好,出手也大方很多,给每个疫毒者各分了四颗坠屦珠,以保万全。 这边村民平稳有序,嵇含便放下心来去瞧揽月的状况。见她虽受了秦寰宇渡气,但毕竟遭受剧毒折磨,外表看上去仍是憔悴,便再次从袖口中摸出那五颗用以防身的坠屦珠,递到揽月面前说道:“来几颗,吃下能否恢复更快些?甭客气,我弄了一棉袋回来呢,就算你日日当饭吃也足够你吃上整月,不用给我省。” 揽月看了一眼嵇含手里的坠屦珠,脸色似乎更差了,她摆摆手婉拒了嵇含的盛情。 嵇含诧异道:“怎么了,你嫌它不甜不好吃啊?我觉得还可以啊,虽然没什么味道,但吃惯了也不觉得难吃啊,不信你看。” 嵇含说着,拾起一颗坠屦珠吞进了嘴里,接着说道:“嚯,你瞅瞅,顿感来了精神。” 小葵看到嵇含又吃坠屦珠,又似有羞怯地躲到揽月身后,样子极为怪异。揽月看了看小葵,又看了看秦寰宇,低声问道:“你们......他......是不是,你们是不是还没告诉它这是什么东西?” “吭。”秦寰宇发出了一声不知是“嗯”还是咳嗽的含糊声音。 “什么意思?这是什么东西,我还一直没得空问你们呢,怎么感觉你们都怪怪的啊。这还多亏小葵的功劳,才找到这么多坠屦珠。我嵇含发誓以后再不说小葵是‘狰狞鬼、丑八怪’,以后小葵就是我的小可爱,等我回皇宫便封奖小葵做我御用家宠,安排专人好好伺候,嘿嘿,只要小葵日后还能带我去多寻些坠屦珠回来。你说好不好啊,小葵?” 嵇含挥动着手里的坠屦珠,贪婪注视着小葵,他急于攫取的样子,口水都快流淌下来。 275除疫瘴以身试药 寻症结追根溯源5 小葵以为嵇含突然地温柔,是在向自己索取坠屦珠,它眨了眨眼睛,从身后摸出一颗来递给嵇含。 “嚯!你们瞧,小葵能听懂我说的。” 嵇含兴高采烈地接了过来,歪着头奇怪道:“怎么这颗比之前那些手感要软,而且还是热乎的?” 小葵不解嵇含的意思,还以为他对这颗不满意,于是又从身后摸出一颗来递给他。 “等等,等等......” 嵇含好像发现到了猫腻,他紧盯着小葵的“鸡爪”对它道:“你是从哪儿拿出来的坠屦珠,再摸一颗出来给我瞧瞧。” 小葵倒也顺从,果真又摸出一颗热热乎乎的坠屦珠来,可嵇含面若死灰脸色煞白像受到了什么惊吓,看得眼都直了。他清清楚楚的看到,小葵是从它那红色僧衣下面摸出来的。 “你、你你你,这、这坠屦珠难道是、是......” 嵇含惊愕失色,惊恐万状,顿感胃肠逆向蠕动,胸腹痉挛骤缩,像是有一个棍子在身体里翻搅。他伸出两指探到喉咙深处一顿猛抠,翻肠倒胃,一顿干呕,除了胃液什么也没能吐出来。 揽月看着嵇含这般恨不得吐肝露胆的样子有些不忍,说道:“你别吐了,吐不出来的。此物是经过青魇飨鬼胃液消化过后产出的,又是精元,故而极易吸收,这也就是那些患疫之人的精元为何进补迅速的原因。” “啐,啐。” 嵇含还是倔强的连吐两口口水,喘息道:“我早该想到的,难怪你将它起名为‘坠屦珠’哄骗于我,所谓‘坠’乃‘泄’之意,‘坠屦’乃失而复得之意。你就是个小骗子啊!” 这话听起来还真是耳熟,仿佛是聿沛馠正在此怨怼揽月一般。揽月不服道:“我若不就此说,怕是你等更不会食之了,若不入口,又岂能救命。” “嚯!我还真是得谢谢你了是吧,殷揽月。难怪你和秦宫主都不肯吃。那照此说来,小葵带我和郑牧去到的那个积水潭下洞穴实则是青魇飨鬼们的老窝,难怪会有这么多粪、粪......啊坠屦珠。” 嵇含本来是想说“粪便”的,可是只要往这上面一想,身体便会不受控制的想吐,索性还以坠屦珠相称。 嵇含眼光扫过手里那几颗坠屦珠,“刷”地丢了出去,又用手掌在外袍上一顿猛蹭,心想,难怪小葵会一直用怪异的眼神看着自己,原来在小葵的眼里,它没想到竟然会有人类喜欢吃它们的粪便...... 揽月稍作歇息,又即刻跌撞而起,收敛笑容,凝重道:“还不是放松的时候,岭头村的疫毒十分古怪,不似我国之症,反似外来者,还得弄清楚才好,以免将来再反复。” 嵇含已被坠屦珠的真相弄得呆若木鸡,深陷在懊悔当中无法自拔,听到揽月的话以后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面无表情的跟在揽月和秦寰宇身后,往岭头村民那头行去。 刘宗洋最先注意到揽月他们,便主动迎向他们,郑牧也走了过来。 刘宗洋虽说年纪轻些,却颇具领袖仪风,抱拳低首道:“宗洋代表赫连一族感谢四位恩人相救,先前我等愚昧无知,险些辜负了诸位侠义之情,还请诸位原谅。凡有我赫连一族有能尽心力之处,任由恩人差遣。” 276除疫瘴以身试药 寻症结追根溯源6 揽月刚要说话,嵇含抢先道:“那倒不必,我们可差遣不动那个顽固的不劣方头。” 刘宗洋歉疚道:“诸位恩公也不要怪我爷爷,他这般年纪本应将养,却殚精竭力庇佑赫连一族宗生族攒,毓子孕孙。此疫一生,将那患疫之人摒弃隔绝也非爷爷本心,走投无路之下也不敢轻易用未患疫者的性命相搏。” “爷爷他承担的越多,顾虑也就越多,他心中的痛苦矛盾恐怕除了他自己知道,也就只有我能体会。爷爷他已八十有三,我还从未见他流过眼泪,即便我爹爹为护村而死,爷爷都未泣一声。加之这次疫毒兴盛所起,虽说不是爷爷所致,但也是与爷爷心慈所起,故而爷爷自责,不敢再心活面软、轻信于人。” 揽月说道:“我也是正想问此疫毒是从何而来,缘何而起?” 刘宗洋道:“这算起来应是在大约十日之前,曾经有一群我朝疆域骑兵,自西往东返回,打咱们村口路过。现在细想起来那些人有些怪异,虽说衣着是我朝服饰,可无论语言、长相还是行动,都有猗戎国的味道。” “那些人路过时丢下一个呼吸微弱、形容枯槁的年轻男子,村中之人便将其救回,又去以此事回禀请示了爷爷,在爷爷的同意下将其暂置于村里养病。谁知此人所患的竟然是疫毒,他虽命悬一线,但求生意志却强,所以疫毒在村子里蔓延之今,这家伙偏还活了下来。爷爷自认为是自己一时心软接纳外人所致,也因此抱罪怀瑕,悔恨难当,日日夜夜自愧自省。故而即便姑娘你们明善劝诱,他也不肯再信,实则是将他人之失惩戒到了诸位身上。” 嵇含轻哼一声道:“事出有因倒是可以理解,可这老顽固竟拿他人之过来惩戒我们,实不公允。怎的?一朝被蛇咬,还毕生不下地了?一回救错人,还再不救人了不成!那得何等凉薄,连人都算不得了,即便活下去了又如何。” 刘宗洋叹气道:“是,恩公所言虽是难听,可是在理。经此一遭姑娘以生命挽救于赫连一族,已是切身一回言传身教,使我族获益匪浅。” 秦寰宇道:“你们凭何认定那些人乃猗戎国人。” “噢。这说起来诸位先前可能未注意到,被他们丢在村口那人被我们安置在宗祠三层,眼下正在校场上受医治。此人外貌较之我国人肤色更白腻些,且那人虽是外着我国将士护甲,但内里所着衣物皆与我国纹饰迥异,更似猗戎服饰,可又好像略有些出入,故而有此猜测。” 刘宗洋一边说,一边以手指向那片乌泱泱用以安置疫患病人的地方。 受救治的患疫症者虽多,但秦寰宇他们还是一眼便认出了刘宗洋所说的那个人,因为只有他的衣着独特,在人群中甚为乍眼。 众人行至那男人身边,那男人虽也受到了救治,但因疫久灶深,故而还在昏迷。 见那人护甲早已被村民脱褪,只身着褐色斜襟光板大袖皮袍,外面套着紫色大襟坎肩,下着黑色长裤。腰间系着一条毛织五色横条彩带,左边腰下坠着一枚碧玉玉玦,上嵌珊瑚、贝母、松石点缀,有着西域独有的风情。 277除疫瘴以身试药 寻症结追根溯源7 嵇含一反往日聒聒噪噪的样子,双眉紧锁的蹲在那个男人身边,聚精会神的上下打量研究,又伸出手拨弄着那个男人随身所配的那枚玉玦,心事重重道:“你们所料应该无错,这人所着确为猗戎服饰。且从这材质图案华贵精致来看,应是猗戎富庶之人,瞧他又能着紫色衣物,大胆猜测一下,搞不好你们还救了一个王孙皇族回来也说不定呢。” “啊?怎么可能,猗戎的士卒将领怎么会将皇族之人丢弃于这兵荒马乱的边陲之地呢?况且,恩公又是怎么分辨出他乃皇族之人呢?”刘宗洋道。 这些问题可是正巧问到了嵇含的点上,他相当自信地肯定道:“首先呢,既然这人是随猗戎军队一同来此,又被单独遗弃,可是你们瞧他的肤色白皙纤嫩,就知必不似兵卒那般需日日风吹日晒、辛苦操练,排除了他是寻常士卒的可能性;” “其次,你瞧他那身行头,质料讲究,阔绰华丽,就知道不是凡品,再说你们岭头乃边陲小村,虽能常见猗戎装扮,恐怕却无缘得见他们皇室的装扮,故你们才会只觉得他的衣着似猗戎、而又不能确认;再次,猗戎国人只有居高位者方能着紫色,这个高位至少也得亲王、太子,甚至帝王;”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我曾见过校事司的候正呈递给父皇的一副猗戎国新帝的画像,画像上的人与此人相貌近乎一样,唯有不同的是此人较之更为肌瘦憔悴,不过应是疫毒所致,所以我有九分把握。” 嵇含娓娓分析了这么多,语调轻松,就像在与人顺口谈天闲聊一般,刘宗洋却被吓了一大跳。 刘宗洋好歹是被赫连氏老爷子一手调教出来的亲孙子,耳濡目染了他爷爷的目达耳通,智力过人,心思亦极为敏锐。 刘宗洋从嵇含看似漫不经心地话里提炼出两个关键信息,一是那个被捡回村里男人的身份,一个是嵇含的身份。 刘宗洋瞠目结舌,声音颤抖道:“恩公的意思是说,我们救回来的人是猗戎国君!恩公您的身份果真是我国太子?” 嵇含点头道:“我先前便同你们说了,我乃太子嵇含,是你家老头子自己疑神疑鬼,不肯信罢了。关于那个猗戎国君啊,校事司的谍报人员说他是新主年少,名唤万俟晖,年不过十八便已登基执掌一朝,是摄政王万俟烈的亲侄子,人称他为‘半日皇帝’。只是不知明日猗戎军队来袭之事,是否是由他授意。” “明日猗戎军队来袭?”刘宗洋大惊失色道。 “是,被你们村里这疫毒弄得,差点儿连这头等的大事儿都给误了,宗洋,你家老头子现在在哪儿,赶快带我们去找他,共商对策。”嵇含道。 “爷爷他此时应在宗祠,我带你们去找他。” 秦寰宇忽然开口道:“不必,你留在此,若那男人转醒,你便立刻驱人来宗祠唤我们。”刘宗洋连声诺诺,十分恭顺。 278郑牧险些误良善 施恻隐涣然冰释1 嵇含在四人行往赫连宗祠的路上,心中想着秦寰宇方才交待给刘宗洋的话,好奇秦寰宇是作何考虑,于是问道:“秦宫主,你是觉得哪里有蹊跷,所以想再审一审?” 秦寰宇并不看嵇含,依旧冰冷着脸目视前方,说道:“岭头村里疫症蔓延与猗戎军队来犯的时间实在太巧。” 嵇含偷眼去瞧秦寰宇,虽说他对自己总是冷若冰霜,漠然寡言,如今能主动开口却一语道破其中重点,可见他并非一个袖手旁观,坐视不救的冷血之人。 嵇含心中敬重感谢,说道:“秦宫主的提点极重要,我也正觉得哪点上有些奇怪,看来症结便是这里了。就如秦宫主所言,疫症来的怎么如此巧合?即便救回的那个男人不是万俟晖,那猗戎人为何要假扮我国士卒,会不会故意要岭头村民误将患疫之人捡回村子?疫症一旦蔓延泛滥,猗戎再派军来袭,岂不相当于如履平地,兵不血刃。” “嗯。”秦寰宇态度依然冰冷,但还是很认可嵇含的猜测的。 揽月好奇问道:“方才你说猗戎国君被称为‘半日皇帝’是为何?” “嗨,说起来我倒是和这个猗戎国君还有些同病相怜的感觉,我二人家中都有个不让人省心的叔父,眼瞅着都是对皇位有所觊觎,同欲相趋。之所以叫他‘半日皇帝’,据校事司上报的谍书中所说,猗戎皇宫分东、中、西三侧大殿,猗戎的大臣们日升时于正殿上朝禀事,下午日仄时于东殿重议国事,日升时禀国君,日仄时禀摄政王,日升议事,日仄定事。” “换句话说就是,猗戎国君只有上半日的商议权,而摄政王却有实际的决策权,猗戎国崇拜太阳,太阳东升西落,故而猗戎国君被臣子百姓们戏称作‘半日皇帝’。而且还有更夸张的,万俟晖的名字还被猗戎民间孩童嘲弄作‘玩儿一会儿’(此处谐音同万俟晖),戏谑他上朝跟玩儿一样,不过是孩童扮了个家家酒。” “这么过分啊?若被村民救回的那人真被你言中是那猗戎国君,沦落至此还真是凄惨。”揽月道。 “嚯!你还为他操心呢,还不如操心操心我。”嵇含酸道。 “你?” “昂,我!你和秦宫主也不算外人了,所以让你们知道也无妨。黎普先前不是打探到猗戎摄政王与我叔父崇德亲王有勾结吗,怕是一个不小心,万俟晖今日的惨状便是我的明日。只是我比他要幸运,父皇康健,又有预见。我此番名义受邀去九江赴?鼓盟会,实则目的有二,其一便是假借外出游历玩耍之名打探叔父势力,要不你们真以为我贪玩儿能玩儿到这荒芜惨淡的边陲之地来吗,既没美食又没美人,还得风餐露宿。” 揽月问道:“噢。那目的二呢?” “目的二嘛......”嵇含的脸蓦地红了,支支吾吾,含混闪躲。 “你说的什么啊,听不清啊。” 揽月本欲再问,只见嵇含乍得指向前方,大声道:“赫连宗祠到了,到了到了。” 279郑牧险些误良善 施恻隐涣然冰释2 赫连氏的宗祠大门敞开着,一个银丝满发的老人背对着嵇含他们站立其中,听到门外来人的声响,缓缓转过他瘦瘦巴巴的身架。 嵇含看见族长的眼睛深深陷在眼窝里面,一双已经泛着灰白色的眼眸,有点浑浊,在诉说着岁月的沧桑回忆。 老人的身躯似乎已经难以支撑双肩的分量,朝前弓着身子,脑袋朝前耷拉着,脸上刻满的皱纹像是记载着他为坚守村子,近百年来所付出的千辛万苦。 老人干裂犹如枯木般的手握在铁杖上面,拄着它颤悠悠地朝着大门走了两步,当他看清楚来人是嵇含四人时,缓缓地低下头去,尝试着张了几次口都没能发出声音来。 对这样一位族中尊长而言,对这四个年轻人说出道歉愧疚之词,着实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揽月发现老人慢慢抬起头看着自己嘴张了张,欲言又止,揽月心中一软,根本无法狠心埋怨一个庇护村子心切的花甲老人。 揽月和老人此时都有些尴尬,揽月眨眨眼睛想了片刻,以纤足点地,轻舒两袖,柔身旋转一圈,如羽蝶飞扬在花间,流纱长发随之飞扬,清雅出尘的面庞潋滟笑容,说道:“您瞧,已经完全恢复了。” 老人先是一怔,而后眼中闪烁着慈祥的光芒。 嵇含本就是个冷面热心的豪爽之人,也知道有些事情该让它过去的就不要多番计较,同时也知老人作为一族之长的难处,便也摒弃前嫌,不再纠结。 嵇含便将自己来岭头村的原因对族长如实相告,讲明了自己的太子身份,以及猗戎来犯时岭头村在两国战略上的意义,还有自己的打算。嵇含原先是想着希望黎普携黄将军军队可以于日出前赶到野鹿岭,让岭头村民先入山林中暂避战乱,将村子当做壁垒暂让与黄铤钊军队防守使用,没想到族长却摇头。 嵇含急道:“族长,我知道你们赫连一族被我朝先祖剿灭,又被迫于这边陲藏名隐居,难免会对我朝有恨,可是一旦战事起,岭头村必遭祸及,村民性命难保啊。” 族长淡淡一笑,说道:“非也,我摇头并非是不愿暂借村子与你,我的意思是,我赫连一族愿与太子共敌外患骚扰。善闭无关楗,只是坚守固然不行,但赫连一族愿为太子死守西疆大门,直至援兵到来前,只要还有赫连一人,必不使猗戎军队漏过大门一人。” 嵇含惊喜意外道:“族长,你们赫连氏难道不憎恨我们吗?” “祖辈常言:‘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我等国土上的自家分歧自当关起门来在家争吵,西疆外患自赫连氏统治时便纷扰不断,此时又以如此狡诈之法迫使岭头村毫无抵御之力,害我村民性命,这种外敌定不能容。” “况且,太子殿下,你以为我们赫连一族为何会在此边陲之地生活三百余年,又隐为刘姓?并非是被追缴、无奈落魄而来,我族是为了坚守此地护土卫民。即便已经改朝换代,但如今能见当朝太子殿下爱民如此,珍视生命,护佑百姓苍生,那无论是否赫连氏为帝又有何重要。太子身边的这位姑娘深明大义,含霜履雪,拼死相护,当今太子殿下身边友人尚且如此,我赫连氏一族愿以命相托。” 280郑牧险些误良善 施恻隐涣然冰释3 嵇含道:“那自然是好,天下皆知赫连一族能征善战,皆是勇武之人。我们刚入村时便已发现岭头村与一般村落布局不同,设有校场,形同兵营,没想到竟真的是赫连一族用以习武护国。” 族长道:“是。国破山河在,虽已不是我赫连的天下,但赫连仍愿意护佑身后江山百姓。现除去患疫之人,村中年满十四未愈五十者还有六百余人,赫连族无分男女皆可御敌。” “那可太好了。倒不需村民们去战场厮杀,只要在村内守住,等援军抵达便好。族长,引荐一下,这是我军边疆巡检郑牧,没问题的话便请郑巡检先将村内战力、兵器以及防护情况做一调查汇总。郑巡检?” 嵇含唤郑牧,却见郑牧一脸不快,看来他心中的怨恨尚未消除。 郑牧怨气满腹,恨恨说道:“哼,族长你当然是把赫连氏夸得浩气凛然,高义云天,是不是忘了曾以含有疫毒的食物害我手下兄弟之事。” “害你手下兄弟?这又从何说起?”族长不解道。 郑牧便将六日前手下人如何劫持一对出村夫妻,又如何患上疫毒之事仔细托出。 族长听后摇着头笑道:“喔,原来是这样啊,刘广珩夫妻二人是被郑巡检手下所劫。正巡检所说的这对夫妻老夫是知道的,如今他二人便躺在校场上患疫之人当中。那些日子村里疫症弥漫严重,我便吩咐下去让人封了村门不许外人进,也不许村内人出,就是担心这疫毒再四处蔓延。” “可是总有人会怕,也是求生本性使然的,刘广珩家夫妻二人携了家中之物外逃出村,他们当时已染疫毒在身,只是不自知而已,出村被洗劫一空后觉得出逃无路,只得又返回岭头村来,我等才知此事。本想严惩他二人外逃的不义之举,只是疫毒发作,将他二人折磨得奄奄一息,已是老天给予的最公允的惩处。” “万事皆离不开因果二字,所以郑巡检的兄弟应是恰巧被他夫妻二人感染,绝非我等有意害人,郑巡检若能平心细想,又何尝逃出过因果,若不劫掠,又如何会患疫。” “这......”族长所言将郑牧所谓的“理直气壮”击地粉碎,郑牧哑口无言,若是这般往上追溯起来,岂不是还得怨崇德亲王勾结外敌、铲除异己?郑牧头脑发胀,他们这些从军之人最烦动脑子。 “好了,过去之事莫要再提,先解眼下之危。”嵇含道。 族长道:“还有一事,老夫也认为猗戎的突袭与这疫毒同致绝非巧合。我们赫连氏在西疆大门处安村扎寨已是循了地势兵法所云,已一族之力驻守疆域,猗戎一直视我们为眼中钉,肉中刺,所以这奸同鬼蜮,行若狐鼠的狡诈计谋应是他们刻意而为。只是不知那被村民救回之人的身份,是否真如太子所言乃猗戎国君?” “算起来他也该醒来了......”揽月默默道。 “族长,恩公!”宗祠外一个年轻人气喘吁吁地跑来,还弓着腰大口呼吸,便已急着开口道:“宗洋让我来禀告,说那个猗戎人醒过来了,请诸位过去。” 281郑牧险些误良善 施恻隐涣然冰释4 这个消息来得果真及时,包括族长在内,大家的眉头都紧皱着,看来毋需再猜,谜底就在眼前了。 族长摆摆手,示意年轻人先不要着急离去,又为他介绍了郑牧,让年轻人协助郑牧对岭头村里的情况做一个全面了解,做好抵御的外敌的准备。 一番安排过后,族长便随同嵇含他们一起往往校场,会一会那个险些害死自己和众多村民的猗戎国君。 嵇含他们刚行至校场,便见刘宗洋正站在那个猗戎男子面前。男子说起来应该不过十八,却因是异域之人,较之同龄人看起来更显成熟一些,当然,也很可能是因长期徘徊于动荡不安、骤然变换的朝局势当中日日藏怒宿怨所造就的。 男子不停地环顾四下,眼珠在眼眶里不安地滑动,甚是惊恐的样子。 嵇含在距离他尚有两丈距离的时候,突然停下脚步,隔空喊道:“万俟晖!” 男子听到这三个字,脸猛地转向嵇含所在的方向,脸色更加难看,黑珍珠般的双瞳瞪得老大,眸间皆是警觉。 嵇含鼻中轻哼一声,邪笑道:“瞧见了没,他这副样子是听到自己名字的本能反应,如今他就是想耍赖诓骗于我,也是晚了。他就是猗戎国君!” 果然是知己知彼,百战百胜,知道怎么切入一个国君内心,使他能如实相告、不做隐瞒的必然是另一个国君,至少是预备国君。 当嵇含直截了当的坦白了自己太子的身份后,万俟晖被震惊地两眼发痴。 这也难怪,估计无论谁人都无法相信,相互敌对的两国国君竟然会于这个边陲村落里落魄相遇。 万俟晖对嵇含的身份本是有疑的,可是一见嵇含对猗戎情报知知甚多,又见嵇含将自己身世处境描述地与猗戎谍报所述相吻合,再加之嵇含一直以自己叔父的威胁同万俟晖那恨不得立即篡权称帝的叔父相比较,万俟晖对嵇含的太子身份便再无猜疑,甚至还有同病相怜之感,忘了他正身处敌人帐下,反而有种压抑克制太久,终于寻到知己者得意释放的感觉,自然对嵇含再无保留。 根据万俟晖能回忆起的线索来说,猗戎国境内不知为何突患疫毒,最初之时百姓中每五人便有一人被感染,结果这疫毒毒性猛烈,虽不至于马上致人身死,但传染性极大,没几日便发展为每四人里便有一患疫之人。 演变到最后,民间劳动力近乎殆尽,不仅百姓生计堪忧,连国库粮草也耗损许多。叔父万俟烈联合百官要求向东出兵,说是已经买通了穰邽(ranggui)国驻守西疆的宣威将军王显达,里应外合一举侵入伊州,攻占穰邽国西面城池,以补充粮草供给,维持猗戎百姓生计。 作为猗戎国君,自是知道此乃拆东补西之暂行之计,并不能长久,但亦是无可奈何。 万俟烈说王显达作为投诚之礼,绞杀了追随穰邽国士卒将领,并且以这些死去之人的穰邽护甲相赠,说是可以假扮作穰邽将士对伊州来个里外夹击,定让穰邽猝不及防。 282郑牧险些误良善 施恻隐涣然冰释5 后来万俟烈又以疫症扩散极广,只有皇帝率部亲征方能唤醒将士气势,逼迫万俟晖亲上战场,万俟晖刚刚出兵离开皇宫,便也出现了严重的患疫症状。没想到的是,万俟烈得知万俟晖患疫,不但没有停止出兵的命令,也没有安排万俟晖归宫养病,反而以忧惧疫症在皇宫里蔓延为由,不允许归朝。万俟晖所受疫症症状极重,方三日,便已昏厥失了意识,后面的事情便根本记不得了,他又怎么会被丢在岭头村外,及之后的事,一概不知。 听完万俟晖的叙述,刘宗洋紧张神秘的将嵇含往外围拉了拉,小声说道:“殿下,这个万俟晖会不会是在说谎?他说自己受疫症所害,对后来之事完全不记得了,会不会只是为了将算计岭头村之事从自己身上扒干净,想尽数推到他叔父身上,怕遭我们报复?” 嵇含笑道:“嗯,你考虑的这种可能性的确是有的,只是我有证据证明他所说之言属实,他的叔父是真的要置他于死地。” 说着,嵇含紧挨万俟晖蹲了下来,捏起万俟晖腰间的那枚碧玉玉玦在掌中把玩,问他道:“你身为国君,为何不戴玉佩却戴玉玦,这玩意儿你哪儿来的?” 万俟晖低头看了一眼那枚玉玦,眼神也像是在看一件新鲜玩意,他皱着眉思索半天,说道:“这玉玦是我随身之物?” 嵇含抬头看着刘宗洋,等着他的确认,刘宗洋连忙点头道:“是,这的确是他随身之物,您看这玉玦上的珊瑚和松石便知此物并非穰邽之物,且猗戎害我们一族性命,我们何必以东西相赠于他。” 听到刘宗洋的回答,万俟晖又盯着玉玦半天,似乎在更加努力地在回忆,忽然抬头道:“嘶,我记起来了!我患上疫毒的第一日,军中曾派人回宫去报信,结果去的人报完信回来,说是摄政王担心我会将疫毒带回宫中,不许我折返。报信的人当时拿着这枚玉玦回来,说是摄政王吩咐他带给我的,说可以辟邪护生,只要好生佩戴,必能逢凶化吉。因为当时我已病得昏昏沉沉,所以记得模模糊糊,若不是穰邽太子您提起,怕是都忘了。” 嵇含道:“嗯,那就对了。陛下确实为万俟烈所害,中了他的奸计。” “这怎么说?”万俟晖道。 此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嵇含身上,等着他揭秘。 嵇含不负众望,继续说道:“大约是陛下新帝未久,所以对这些玉璧玉玦这等器物并不了解吧,本太子倒是经常能得见。这类圆状玉器在帝王手中各有寓意,常见的有玉璧、玉瑗、玉环和玉玦,玉璧常见由下者献予帝王;玉瑗则反之,常见于帝王馈赠给下者。而玉环和玉玦在皇宫之内或战事当中,经常被用作暗语来传递讯息,‘环’与‘还’同音,‘玦’与‘绝’同音,故而若在上者赏赐玉环,则暗指为准予其保命。那么若赏赐玉玦,其中的意思你们也能猜出来了吧。” 283郑牧险些误良善 施恻隐涣然冰释6 “殿下的意思是说,猗戎摄政王给了报信之人这枚玉玦,实则是为了通知随同猗戎国君的那些人,可以将陛下杀死。” 刘宗洋果然聪明,一点即通。 嵇含认可地点点头,说道:“正是这样,凭我猜测此乃一石二鸟之计。皇宫之中并无人感染疫毒,为何偏就陛下患上,说明居心叵测,针对性极强。在万俟烈接到报信后确认了陛下患疫严重,便可名正言顺将陛下拒之宫门以外,同时万俟烈又以玉玦示下,告知陛下身侧同党可以趁机除掉陛下。万俟烈手下之人便身着我国叛逆相赠的护甲,伪装成我朝将士,将陛下弃于岭头村前。他们知道在陛下尚有鼻息的情况下,岭头村民断然不会见死不救,只要村民将陛下带回村子,引发一场疫症,西疆大门便如洞开,轻易可破。” “......”万俟晖脸色更差了,他的样子等同于在告诉嵇含,他是认同嵇含的推断。 “......好、好厉害的计谋。”刘宗洋叹道。 族长道:“太子果然明断,那依太子之言,眼下我们该如何做?” “该如何做......”嵇含一边思索着这个问题,一边看着揽月和秦寰宇,三个人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转到了万俟晖身上。 万俟晖立刻打了个寒颤,紧张地向后靠去。 万俟晖紧张地话都说不利索,道:“你、你们这是要......” 揽月浅浅一笑道:“不会杀你的,若要杀你,就不会救你。现在只是要同你......” 秦寰宇接过揽月的话,冷冷说道:“做笔交易。” “交易?”万俟晖纳闷自己如今沦落到敌国手里,哪里还有可用来交易的筹码,故而惊诧道。 嵇含见揽月和秦寰宇也是同样的筹谋,更加自信道:“没错,交易!” “说笑了吧,我现在真是孤家寡人,连条退路都没有。” “所以这笔交易对陛下而言只赚不赔,您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再失去了,还有什么好忌惮呢。我们如今已知明日猗戎大军来犯,却不知具体时辰、战术布局、率军者以及猗戎的粮草、武器情况,我想这些恐怕天下无第二人能比陛下您更为熟悉了吧。” 万俟晖脸上的紧张不安忽然一抹而尽,显现的却是鄙夷不屑,他一昂头愤愤道:“哼,太子殿下,我万俟晖即便被国所弃、沦于你手,也断然不会出卖自己的军情。” “嚯,您倒是条铮铮铁骨的硬汉子。那本太子便要请教陛下,出兵来扰所图为何?你我二人皆有一个对皇位虎视眈眈,心怀不善的叔父,他二人如此联手算计,不过就是想伺机攫取、取而代之,现在你的叔父几乎已经做到了,下一步便轮到本太子了,这难道是您所愿?好,就算陛下您出兵的本意只是为了占领伊州瓜分钱粮解决内需,可您有没有想过,疫毒根源不除,即便有了短暂喘息,很快也会消耗殆尽。到时又会如何,难道我叔父取我和父皇代之后便是任由猗戎随意驱使的吗,不会!” 284岭头村戮力同心 诛奸佞开云见日1 “哈哈哈。” 刘宗洋没忍住笑出声音来,他知道自己笑得不合时宜,立刻捂住了嘴巴,可是已经引起了大家的注意,连万俟晖都奇怪地看向他。 刘宗洋歉意的吐了吐舌头,羞红了脸,扭捏道:“抱歉抱歉。我、我只是听殿下说得太有道理了,若猗戎国君陛下连自己的叔父都不能信了,竟然还想着去信别人家的叔父吗。我想着恐怕连邻家小儿都不会这么傻吧,一时没忍住就、就......” “......”万俟晖沉思着。 嵇含回过头来继续对万俟晖说道:“沧骸浚横流,祸乱滔天。陛下朝内政局如此动荡,猗戎百姓应也难安,陛下如能解明日之危难,嵇含可交换给陛下两个承诺,其一是助陛下返回猗戎重掌朝局;其二是助陛下化解猗戎百姓疫毒。这两个承诺可是崇德亲王做不到的。” “那......太子做此交易,对您有何助益。”万俟晖问道。 “本太子?”嵇含挺直身体,昂首扩胸,俯瞰着脚下的万俟晖,他伸出手臂指着校场上的村民们对万俟晖说道:“瞧见了吗,本太子只要我穰邽百姓可以安居乐业,不受兵戈扰攘。本太子愿与陛下做此交易,换我两国未来万世交好,不使百姓再遭兵燹之祸。” “好!你我便于此击掌为盟,祛蠹除奸,永世修好。”万俟晖应声道。 嵇含与万俟晖在众人的注视下击掌。 ...... 此时郑牧也将岭头村的内部情况摸了个大概,携着些纸质记录来询嵇含,众人立刻转移至一处安静的屋舍内细细研究,此时有了万俟晖的详尽情报,嵇含如虎添翼,更何况这对翅膀还是拜猗戎国君亲赐。 集议其间,秦寰宇见揽月略有些心不在焉,不时的往门外望去,于是关切地问道:“怎么,有何事?” 揽月心神不宁道:“奇怪,从我们进来这里时便总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跟着我。” 秦寰宇即刻凝心屏息扫视了屋内四周并无发现,说道:“并无异常气息。” “难道是青魇飨鬼?不,这也不可能。除了小葵之外,还没见过有青魇飨鬼敢距离你身边这么近。”揽月猜测着,又立刻被她自己否定了。 “不会,也没有青魇飨鬼的气息。” “那大概是我近日疲乏,壁间蛇影,出现错觉,徒自惊扰吧......”说着,揽月又往门的方向犹疑地看了一眼。 独木难成林,百川聚江海。人多智广,群策群力之下,抵御猗戎攻势之法自然而生。 为了确保万俟晖在明日后可以顺利回到宫里保住皇位必须要有他的轻信之人,于是万俟晖挥笔提字一封信,由刘宗洋自愿承担为猗戎国君送信的重任,给万俟晖亲信的将军,令其同时调兵。 给摄政王万俟烈的士卒一个腹背夹击,令其措手不及,趁乱一同剿灭,而两国的谋逆者们并不知阴谋已外泄,若是此战可得,甚至可以革奸铲暴、逆转乾坤。 285岭头村戮力同心 诛奸佞开云见日2 可是嵇含并不是一个刚愎自用的庸碌太子,正因为皇权贵胄当中不乏那些傲世轻物、妄自尊大之人,让嵇含更加能够冷静地审视自己。 何况自己如今切身在世间走了这快两个月的时间,又遇到了秦寰宇和揽月二人,让嵇含了解到自己不过藐兹一身,微不足道,更加不可小觑任何一人。 不管是猗戎国还是穰邽国取胜,这都是揽月和秦寰宇这种避世修仙者不好问津的,毕竟属民间俗事,修仙之人最好的选择便是任其自然。因为没有一个人可以站出来准确的裁夺世间种种对错,既是立场不同,便不能站在每一个生灵的位置上公允论辩,再者亦没有资格来做裁夺。你既不能定其生,又如何定其死。 而且凡事皆不外乎“平衡”二字,修习之人仙法剑术又超于常人许多,若是涉事必将使世间平衡被打破。出于种种考虑,故而各大门派便以“修习者应约束自我,不掺凡俗民间事”合立为规矩,循途守辙。 秦寰宇和揽月自然也是被这规矩束缚着,行事十分谨慎,虽说是偏帮于嵇含,实则以救助生灵为限。 嵇含自然也是明白这一点的,所以即便知道秦寰宇一人便能力敌千钧,也不能开口请求。 若真是去求秦寰宇,那便是在逼迫了,而秦寰宇又哪里是嵇含想逼就逼得了的?难道嵇含拿把刀架在揽月脖子上吗。 嵇含自嘲地摇头笑着......嵇含知道,揽月和秦寰宇凡能尽之力皆已竭尽,而这场战争则应该是嵇含自己去面对的了。 集议结束已至子时,这场集议里有惊喜也有忧心。 万俟晖说,猗戎袭击的时间定为卯时一刻,那便等同是说,距离此时最多不到三个时辰。于是嵇含便赶忙打发了众人去短暂休憩,用以补养精神,抵御敌寇。 嵇含自己却一个人徘徊在村子里,忧心忡忡。一切虽已部署完善,可这也是他这样一个养尊处优的帝王之子第一次亲临战场,同时还要指挥战斗,简直像一场荒谬大梦。 不知何时,还懵懵懂懂的自己,就必须强做一副士饱马腾、信心十足的样子。只是没有人会知道,他在鼓舞别人的时候,心中也是空虚无助的,或许这就是帝王应有的担当吧,悲喜也只有帝王自己方知。 早知道当年黄铤钊将军率军之时,自己就应该听父皇的安排随军汲取些经验,也不至于现在这般毫无底气。 嵇含心里兀自想着,脚下不自觉地已行至岭头村南门,此时村中已静默,没人能看到他这般垂头丧气,欲哭无泪的无助样子了。 他抬起头来,愣愣地看着悬铃木顶端和夜空衔接的地方。嵇含没有注意到,身边一个声音淡淡说道:“欲欺人,先自欺。” “啊?”嵇含回过神来,不知什么时候,秦寰宇已站在自己身边。 嵇含吃惊道:“秦、秦宫主?你怎么在这里。”嵇含又看了看秦寰宇身后,并没有揽月的身影。 286岭头村戮力同心 诛奸佞开云见日3 “月儿,我让她暂且歇息,她实在太累了。”秦寰宇立刻察觉嵇含在找什么。 “噢,对,她是太......”委屈?辛苦?嵇含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只觉得一想起那个重气轻身、奋不顾身的孱弱少女,心里就格外酸楚疼痛。 嵇含平静道:“秦宫主,带她走吧......” “嗯......”秦寰宇淡淡吐出一个字,语调含糊,像是在提问又像是在回应。 嵇含再次道:“我是说,你们为我和我的子民们所做已是极致:我心中深知,揽月她不似你这般剑术高深,明日一战,我担心她会受伤,甚至......甚至我都不知道结果会如何。也许......” 嵇含不知为何自己会对面前这个冷漠的男人吐露出心中真实的怯懦,但是能有一个可以让他说出畏惧、恐惧的人,感觉还是很好的。嵇含一边说,身体跟着颤抖起来,眼泪便溢出眼眶,他又慌忙起袖拭去。 “我说了,若想鼓舞他们的士气,你便要先将自己的心骗过,无论它原先如何恐惧。上天的赋予从来不是单向的,既是馈赠又是攫取。既然馈赠了你权倾天下,那便要攫取你蹈锋饮血、临危不避。至于月儿,她是不会离开的,我既知她不肯能离开,又何必多言劝她。” “所以,这就是你为何不阻止揽月服毒的原因吗?”嵇含问道。 秦寰宇看了嵇含一眼,他的眼神甚为罕见,是一种嵇含说不出的感觉,是愧疚吗? 秦寰宇道:“还没有人知道,月儿双腕之伤实则因我而伤,她身体如此皆是因此所害,我又有什么资格去阻止她救他人。月儿做她所愿之事,我来护她便可。况且......”秦寰宇并没有继续说下去,“况且”二字后面的事情只有秦寰宇自己知道。 在清露霏微的桂海里遇见揽月之前,秦寰宇一直以天下生灵为己任,降魔卫道,高风峻节,胸怀坦荡,而如今他不得不承认自己也有了私心。 可就在揽月服下银边翠毒的时候,秦寰宇心中抑制不住的愤怒,好像在方壶山清水洞里出现的那个他再次出现了。 即使秦寰宇知道何为对错、亦能体恤村民忧惧,却依然不能制止脑海中的那个自己想要将面前那群不识好歹、欺辱揽月的人尽数杀死。 不得不说,这个闯入秦寰宇脑海中的另一个自己所萌生出的萧杀屠戮之意,既让秦寰宇感到恐惧,又让他感到酣畅淋漓。只是幻想到那血流如注的场景,就会感到荡心悦目。 不知道为何,今夜的秦寰宇和以往不同,虽然秦寰宇后面话没有再继续讲下去,嵇含也不再问,因为他知道,秦寰宇这个人不喜言辞,凡是他自己不讲的,或是不便讲,或是不想讲,无论是哪种原因,都是追问也问不出来的。 但是嵇含依然心存感激,说道:“既然是没有人知道的事情,秦宫主竟然愿意对我道出,足见秦宫主对我推心置腹,将嵇含视作朋友。放心,我嘴严着呢。” 嵇含刚说完,又自己“哈哈”干乐了两声,道:“唉,也是,过了今夜不知我还有没有命将秦宫主的秘密对外面的人讲,秦宫主自然不需担心。” 287岭头村戮力同心 诛奸佞开云见日4 秦寰宇脸上再次浮现了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发出一个似轻哼又似笑的声音,说道:“都说了,作战以一鼓作气为佳境,重点则在那个‘气’字上,故而泄气之话毋要再讲,此其一。再而则是我在此处的原因,若如我所观,明日之战你该做准备已近乎完善,只有一处漏洞,尚需提防。” “何处?”嵇含警觉起来。 “万俟晖所知的猗戎战术,是在他被传染疫毒之前,故而更不会预料到他自己会被遗弃在岭头村门前,又将村民传染疫症。你想想,猗戎现在明明已知万俟晖被救入岭头村内,若是你是猗戎人,还会以先前的战术来袭吗,岂不也有着被感染的风险。”秦寰宇依然平静说道。 “所以你的意思说,他们不会轻易进村?可是如果不进村,他们也绕不过岭头村啊。” 秦寰宇的话极其有道理,可是嵇含一时又想不出猗戎还会有什么战术。 “火攻。”秦寰宇眼神锐利,寒光凛凛。 经秦寰宇提醒之下,嵇含脸色都白了,说道:“你的意思是,怕是猗戎会干脆舍弃岭头村,直接以火攻的方式屠村,将疫毒及村民尽数烧成灰烬。” 看见秦寰宇点头,嵇含才恍然大悟,秦寰宇夜里出现在此处并非偶然,而是他已经瞧出了嵇含他们千万般准备当中仍然未能想到的缺口。 嵇含说道:“可是你们世外之人不是不能管民间之事吗,为何你还如此助我?” “秦寰宇只是站在此处听到嵇含太子想到了这处弊病。”秦寰宇不改冰冷之色,辩口利辞,巧妙的避过了“不得参与民间之事”的章法矩条,又能够助益于嵇含和岭头村,着实是厉害。 “不管结果怎样,秦宫主你的这份人情嵇含收下了,希望明日后嵇含能留存性命,余生中有机会答谢秦宫主和揽月。”嵇含铭感五内,可他觉得自己说出的答谢之词却总显得不似那般诚挚。像秦寰宇这等出世之人,又天资卓绝,嵇含所坐拥的不过是财富、权势和美女,哪样又是秦寰宇能瞧得上眼的。 嵇含自觉所言无味,又惭愧起来。 秦寰宇并没有理会嵇含话,仰着头冷面朝天,像是在对着星空说话,又像是在对着嵇含说话,秦寰宇道:“悬铃木虽说如深壁固垒,岿然不动,但火攻之下婴城自守也怕是难抵挡。所以明日黎普的援兵抵达的时刻便是此战的转折,而太子要做的,便是坚持到那个时刻来临。” “伏节死义,金石不渝。”嵇含坚定道。 嵇含在心底默想道,这秦寰宇实在太可怕了,不鸣则已,凡所言之辞无一废话,看似轻描淡写之下却句句切中要害,一针见血。 多亏秦寰宇这人是世外之人,若是他身处凡俗之间,或是生于敌人之间,怕是嵇含从此便无一日敢安枕了。 嵇含看着秦寰宇的侧脸,也学他一般仰起头来望向同一片夜空。繁星包裹当中,一轮蝉翼朦胧的月亮依苍穹而悬,缥缈在薄云里,闪着银色清辉,那美轮美奂的光芒如少女明眸初妆般素雅出尘,引人遐思,缱绻起一缕相思。 这恐怕是大战前最后的闲适了...... 288岭头村戮力同心 诛奸佞开云见日5 按照嵇含的部署,丑时二刻最先一批村民已集结。 赫连一族们听闻猗戎来犯,人人摩拳擦掌,战斗情绪异常高昂,借着星光,环绕悬铃木墙自内搭建箭台。 为了保证战斗力,嵇含原将村中能战人员分为三队集结,距离最晚集结的一队村民尚有一个时辰,而此刻,岭头村的“明灯”一盏一盏已被点亮,反衬着星光熹微,渺小消逝。 赫连将士们人人奋勇,个个争先,自发提前集结,整兵声和调遣声已然响彻夜空,勇武刚强。 揽月不知什么时候也已起身,心中烦乱难安,被秦寰宇强制着休憩片刻,却根本无法睡着。她悄悄地走出门去,星星和月亮像是争破夜幕探出身来,悠远闪耀的星光好似人类战争前为自己命运而鸣泣的细碎泪花,潮湿微凉的空气中浸润着一种忧伤悲戚的氛围。 一间屋舍门外,一位妇人正等在那里,看见揽月走近自己便先行快步迎了上去,将手里一小麻兜沉甸甸的东西交给揽月,说道:“这是姑娘你交代要的东西,村里所有的都在这里了,不知够不够姑娘用。” 揽月将东西接了过来在手中掂了掂分量十足,露出一个笑容,谢道:“谢谢梅婶,这些应该是足够了。” 梅婶道:“可是姑娘啊,您要这岩见愁的种籽是作何用?” 揽月略显疲惫,无力的微微摇头,口中低吟道:“希望用不上它们。” 今日注定是不平凡的一日,岭头村里下至尚在襁褓里的婴孩们都察觉到弥漫的紧张氛围,不安地传出阵阵啼哭,已无人能安睡。 揽月在村中寻了四个十来岁的小孩,他们学着大人门的样子以杆做枪,挺拔而立,神色肃穆,在如此威严紧张的氛围下,反而增添了些滑稽趣味。 他们看见揽月,瞬间红了脸颊,站姿更加夸张地挺起前胸、高昂头颅,揽月笑着招呼他们过去,将梅婶给的东西均分为四份,嘱咐他四人分别沿着护村的悬铃木围挡的四面、每间隔二至三根悬铃木桩便洒下两粒岩见愁种籽。 赫连一族经过疫毒一事,皆已将揽月视作瑶宫仙女降落凡间、庇佑村落,而这四个孩子更是学着族中长辈们的样子对揽月恭而敬之、拜手稽首、唯命不待,接过揽月分给他们的东西后纷纷小心翼翼捧在怀中,洞洞属属、视若珍宝,其中一个领头的孩子一声令下,四个孩子便冲着岭头村的四个角落迅速散去。 时至寅时,郑勇也带着岩穴十几个身体已大好的兄弟们赶到了岭头村,与郑牧、嵇含等人汇合,此时每多增加一分战力,便能为战局的扭转多增加一分胜率。 待岭头村作战之人集结部署完毕,已经天色微明,时辰刚好卯时。村西墙上哨兵发出了信号,月亮落下的地平线后面,果然隐隐出现了一排排涌动的身影,潮水一般翻涌而来。 那正是猗戎,打着旗帜和仪仗,敲着战鼓,呐喊着口号,气势冲冲向着岭头村杀来。 289岭头村戮力同心 诛奸佞开云见日6 猗戎大军果然如万俟晖所提供的情报,他们放弃了岭头村南北二门,直冲西侧悬铃木墙。 木墙之上箭和石炮雨点一样向外的投射出去,猗戎大军鲁莽轻敌,完全没有料到岭头村内竟然还有这么多喘息能战之人,以至于前排被打死打伤的人很多。 肆虐的猗戎士兵立刻从后方换涌上前,头顶着巨盾挡在军队最前方,冒着箭雨石炮,驾着攻城巨锥再次涌来,企图凿破悬铃木墙。 嵇含立即下令,让弓箭手们朝着猗戎大军最密集的地方和攻城器械两处集中攻击,只听远处被石炮箭雨击中者发出哀鸣,烟火腾空而起,猗戎士卒血肉横飞,一片一片倒了下去。 领头村民里立刻传来一阵庆祝的欢呼声,所有人都在为旗开得胜而受到了极大的鼓舞,作战情绪更加高涨。在这欢呼当中只有嵇含一个人面色难看,因为他已看到猗戎的后队人马再次跟了上来,而且猗戎的攻城车已经停滞在了原地未再挪动,替换而出的是两驾巨型投石器。 两颗巨大的石炮已被猗戎以棉绳层层缠绕捆绑,每颗石炮前都各站了一个手执火把的猗戎士卒,还有五、六个士卒围绕在石炮前前后后对它洒着什么东西。 嵇含张大了嘴巴冷汗渗透了外袍,秦寰宇特意提醒过他需当心之事出现了,果真还是被秦寰宇料中了,猗戎是要用火攻!猗戎是要干脆舍弃岭头村,哪怕猗戎不能再以此作为据点落脚。 嵇含回头看向身后东边的一缕金光,那光芒像一条金色的鞭子,驱赶着飞云流雾,从天地交汇的缝隙中光芒熠熠的即将潋滟升起,一定要坚持到日出。 在战前,郑牧曾问过嵇含,如何确定黄铤钊将军一定会带着援兵赶到,甚至如何却定黎普能不计灭族之仇,将玉佩送到黄铤钊的手上。说实话,嵇含无法确定,但是嵇含就是深信不疑,若是一定要问为什么,那嵇含的答案便是“感觉”,他作为穰邽储君的直觉。若要成事,便不可有一分动摇! 太阳啊,快点升起吧...... 嵇含重新直视猗戎大军,坚定了同猗戎周旋到底的决心,嵇含密切地注视猗戎的动作,继续指挥大家固守悬铃木墙,寻找有利时机牵绊住猗戎的步伐。 猗戎的投石车再往前移动了十余丈,已足以达到投射的距离,巨型石炮上缠绕的棉绳被引燃了,两团火焰发疯似的在嵇含双瞳里狂妄的窜动,越变越大,越靠越近。伴随着两声剧烈的撞击声,嵇含身下的悬铃木墙发生剧烈的震动,数十参战村民自墙头落下,毫无防备地直直跌落在地。 万幸的是两枚石炮巨大沉重,并没有越过墙头落入村内,也就避免了村舍直接受损,但伤痛的却是悬铃木墙。 悬铃木墙受此重击,被石炮砸中的地方已出现断裂,甚至已有木桩从地下翘起,加之接触到石炮带来的烈火随风四处乱窜,肆无忌惮地吞噬着整面木墙,用以捆绑固定悬铃木的粗制麻绳已呈现焦黑之色,只怕很快便会断裂而引起墙面坍塌。 290岭头村戮力同心 诛奸佞开云见日7 猗戎大军看见原先驻守墙头的村民们纷纷落地,山崩一般从悬铃木墙上摔垮下来,防守已乱,更加得意。猗戎将领认为消灭岭头村的机会已到,立刻下令发动进攻,迅速向岭头村推进,猗戎的喊杀声汇成一片。 赫连一族能征善战不是狂言,许多初临战场的妇女和青年人亦毫无惧色,十分勇敢。嵇含站在高处,再次回身看向东边日出的方向,地平线上的那道金灿灿的缝隙已经变得越来越宽,光芒也越来越亮。 一弯金黄圆弧冲破晨曦,自地平线上冉冉跃起,染红周边连绵云海,泛起金红色万顷波涛,仿似另一片火海。嵇含一时迷茫,已无法获知自己此刻企盼的到底是快些日出,还是希望天空可以阴暗下来,伴随雷电轰鸣可以来一场轰轰烈烈的大雨倾盆而下,赶快浇灭所有火焰。 在烟火弥漫中,一根悬铃木上的绳索被烧断,悬铃木朝着村子方向回倒下去,又牵着两侧悬铃木一同向后倾倒。眼见着周身缠绕着火蛇的悬铃木便要自上空砸下,村里的老幼惊呼声四起,哭嚎满天。 嵇含时而关注着村外猗戎动向,时而关注着村内,两头受累,却又分身乏术,鲜血的颜色在眼前模糊,嵇含的心脏被恐惧攫紧。 又有两根悬铃木被烧断自空中坠落,像两支通体燃烧的蜡烛,千钧一发之际,嵇含看见数道紫色光芒一闪而过,老人和孩子们在悬铃木砸下前已被秦寰宇御剑救出,安然无恙。 随之坠下的火苗四处飞溅,岭头村硝烟四起,场面惊心动魄。 秦寰宇并没有停留,紫色剑光不断在浓烟滚滚中来回闪现,村民纷纷被救下。 被烧断的悬铃木那头,郑牧不得已带着一队人从墙头撤了下来,眼见嵇含身前的悬铃木墙已然不稳,急着在下面喊叫着,提醒嵇含尽快撤下去。可是嵇含哪里肯,嵇含也是个血气方刚、笃信倔强的储君,与其被敌人斩获威胁父皇而死,那他还不如战到最后一刻,不忤上天令其身肩护国佑民的重责。 猗戎的石炮再次冲击而来,生生砸在嵇含脚下的那片悬铃木上,悬铃木再次松散,又有十数人坠墙而落。嵇含双手丝丝抓在墙头才不至于被这力道甩下,可是也没能撑住多久,手臂已失去了气力,开始随着摇摆不定的悬铃木而不停颤抖。 就在眼见就要坠落,危难之际,嵇含忽然感觉悬铃木墙再次被系得紧紧地,稳固地捆绑在了一起。一道青藤自火蛇逶迤中一同纠缠而起,最终冲出火焰重围,沿着悬铃木的缝隙间窜绕盘旋,再次形成了一面悬铃木墙,这法术......是揽月! 高墙上的嵇含眼前已被翻滚的浓烟遮蔽,虽然看不见揽月,但下方月白色的光亮处一定是揽月正在施展术法。原来揽月和秦寰宇一样,早也看透了一切战术中的缺陷,那便是火攻。所以揽月向村中妇人先索取了些岩见愁的种籽备用,又令孩子们提前洒在悬铃木墙角下,以备不时之需。 291岭头村戮力同心 诛奸佞开云见日8 岩见愁是一种极易生长的青藤植物,凡有一丝缝隙,哪怕如同坚硬岩石中狭小难容的沙砾间隙,岩见愁也可将触手生长入内,其藤蔓的坚韧甚至可生长致岩石被从中劈裂,故名“岩见愁”。 揽月择选这种藤蔓植物的时候,也是考虑到它不需开花、结果,这样便能为揽月的内丹精元节省一些消耗,毕竟凌霄花梯自己也仅能种出十丈,现在若想驱动这么多青藤共同生长,不节省丹力是不行的。 赫连族人看到悬铃木墙重新被扎牢,不需嵇含呼唤便已重新站上箭台,再次发动进攻来阻碍猗戎继续上前。 猗戎大军被眼前着小小村落显示出的大大顽强震撼,全然没有料到竟然如此难攻,竟难以靠近,于是改变了战略,保持着安全距离继续以石炮燃火,意图让毒燎虐焰助他们不攻而破,当然,这也为嵇含达到了拖延时间的作用。 凶残的火焰肆虐,青藤在熊熊大火中也难以支持太久,秦寰宇此时也因疲于救人而被村中老幼的性命牵绊住。等他惊觉,揽月施法种起的青藤再次被烧断、一根悬铃木眼见便要朝着她的身前倒下的时候,已经无法分身,案剑瞋目大声喊道:“月儿!” 秦寰宇从来平稳持重,还是头一回听到他如此焦躁急呼的声音。揽月和嵇含一同循声看去,这一回头,揽月更没能注意到即将坠落的悬铃木。嵇含却看到了,他的头懵住了,一片空白,身体出于本能的朝着那根松动的悬铃木腾空扑了过去。 嵇含已经忘了自己肉体凡驱,当他的手臂触到那根脱落的悬铃木的时候,身体即刻失重坠落。 间不容发,秦寰宇已顾不得其他,气急凝丹,双眸腾红,似燃烧的火球,他聚集周身之力祭出剑来凌空抛出,一道殷殷涨涨的红光冲破火焰浓烟朝着揽月身前的悬铃木直冲过去。 没想到这道红光威力格外强盛,只听雷鸣轰塌的一声剧响,那根坠落的悬铃木连同它周边的悬铃木一起被炸成了粉碎。树皮和烧焦的木块如土木沙尘般,纷纷扬扬脱落而下,原本即将摔落的嵇含被那巨大的爆破冲击地再次抛入高空,于此高度坠下,若是被它砸中怕是不死也是残废。 霎时间,自东方有两道光束冲出,一道橙红渐变流窜涌动,一道绿色光芒。橙红色光芒飞到空中接住了嵇含,绿光携着揽月在碎物落下前移至一旁,紧跟着又有数千红色光束如细针般窜出,将碎物凌空化为灰烬,随风散尽,不至坠落伤人。 还没等嵇含和揽月反应过来,一个熟悉的轻佻傲慢的男声责怪道:“我说秦寰宇,你就是这么照顾咱们阆风大小姐的!” 秦寰宇看到揽月无事,长松一口气,脸上重现冰冷之色,冷淡道:“少废话,聿沛馠。” 转眼间,穆遥兲和聿姵罗落在秦寰宇面前,神色讶异地看着秦寰宇手中,两个正被托起的、身负烧伤的六、七岁孩童,秦寰宇身下还仰卧着一位老人,被他死死护住。 穆遥兲拧着眉头说道:“寰宇,你这是......” 292岭头村戮力同心 诛奸佞开云见日9 秦寰宇看着穆遥兲恳切道:“遥兲,救人。” 穆遥兲知道秦寰宇极少恳求于人,现下他环视一圈烟火硝硝、满目疮痍的村子,薄唇紧抿,眉头紧皱。不再多问,点头示意聿姵罗,二人加入到救人的行列。 另一边,聿沛馠怀间的揽月正欲起身,聿沛馠急道:“唷哟哟,小骗子,你好大的本事啊,刚救了你出来,你这又是要干什么。” 揽月也急道:“快放开我啊。” 刚才情急之下,秦寰宇祭出的剑气洞穿了几乎半面悬铃木墙,此刻西南角落几乎空置暴露在猗戎大军的面前,无遮无挡之下甚是危险。 揽月甩开聿沛馠,走向缺失的那片悬铃木墙。嵇含被救下后也重新站起身来,只身站在豁口面前。 揽月看着嵇含,淡淡问道:“一定到,对吧。” 嵇含眯着眼睛透过浓烟再次望向东边,一轮红日冲破晨曦冒出了地平线,霞光浸染无余,满天红晕,晶莹耀眼,透过浓烟重雾斜斜密密洒落。 嵇含不知揽月想要做什么,但还是给了揽月一个肯定的点头,语气笃定道:“一定到。” 聿沛馠对他二人的对话完全摸不到头脑,问道:“你们两个在说什么呢,什么‘到不到’的?难道是穰邽国的军队。” “你、你看到我们的大军了?你是在哪里看见他们的,是黄将军他们吗。”嵇含激动问道。 “这我哪儿知道啊,我们御剑而来的时候只是看见下面旗幢上写着个‘黄’字,按照你们的习惯,应该是他们了吧。” “是他!就是黄铤钊,我朝四品上的武将再无黄姓之人!你是在哪儿看到他们的?” “我想想啊,应该距离这里很近了,一刻左右便能抵达。” 嵇含激动地看向揽月,似乎是在告诉揽月,他说的“一定到”是一定能做到的。 揽月会心地浅浅一笑,俯下身子双手撑在地面之上,轻轻闭合双眼。她这一举动让嵇含和聿沛馠感到奇怪,嵇含喊道:“快避开那里,没有悬铃木墙遮挡,太危险了!” 说着二人一同上前刚欲将揽月拉开,便见揽月周身释放出一股强盛的月白色光芒,光芒耀眼刺目。 气流冲出,聿沛馠不设防的被逼退几步,凡人肉身的嵇含更是不必说,连眼睛都睁不开。 “好强大的内丹之力......”聿沛馠一脸哗然,难以置信的看着揽月。 随着揽月再次施展法术,远处地面上提前被抛洒的岩见愁纷纷生出枝叶盘旋而起,朝着空缺的木墙洞口出交织而来。 村外的猗戎当然也看见了这处豁开的木墙洞口,他们自远处听到一声炸裂巨响,便见半边墙体坍塌而下,虽不知是如何而成,只觉得是老天相助,已再次将石炮置于投石器上准备再次抛出。 几乎就在同时,那巨型火球即将冲入村子的危急时刻,数十青藤交织纵横、密密麻麻,竟然瞬间织就了一张青色大网,枝枝蔓蔓,连绵不断,弥补了缺失的悬铃木墙,硬生生将石炮挡在村外,咕噜噜地带着火焰回滚向猗戎大军。 293岭头村戮力同心 诛奸佞开云见日10 猗戎先前还面目狰狞,旌旗猎猎,杀生震天,哪想过会有此阵势,一时惊慌失措,乱了阵脚,火球还未滚至阵前便有前排士卒落荒而散。 嵇含头顶上空忽然传来一阵破空而出的呼啸声,只见一道绚丽的光幕划破天际自身后朝着猗戎大军方向而去,又似金色流星般坠落而下,激射出来的火焰迸裂绽放。 嵇含回身看向东方,在那刚刚升起的朝阳之下,一排写满“黄”字的旗帜依稀可见。 正是黄铤钊的人马赶到,大旗之下的士卒已严阵以待,旗号鲜明,愤怒地望向猗戎大军,只等将军下令,便会随时冲杀。 猗戎首领先是以为宣威将军王显达的盟军到了,可以里外夹击,待探子回禀来报时方知来人不对。 一阵山风呼啸而过,猗戎远远望去,恍惚之间漫山遍野皆是穰邽大军,前前后后百里之长,士气强盛。黄铤钊骑马走在最前,一声令下,旌旗蔽野,擂鼓呐喊声传至百里外,士卒将领吼声震天,迎着猗戎大军发动攻势。 这和猗戎与王显达等人的谋划完全不同,猗戎彻底乱了阵脚,一个个丧魂落魄后逃。 如同商量好了一般,猗戎的去路被刘宗洋带着万俟晖亲笔书信去寻的亲信部队截断,两方人马全部抵达,虽未商议便已呈前后夹击之势,一举将猗戎摄政王的大军全部歼灭。 岭头村民中立刻迸发出真真雷鸣般的欢呼声,个个顿足踏地,热闹欢腾地庆祝起来。 嵇含终于卸下了心头大石,激动地扑到揽月身边,轻轻晃动着她的身体,喜极而泣道:“揽月你听到了吗,黄将军赶来了,宗洋也回来了,我们守住了岭头村!” 揽月的身体微微一怔,缓缓发出一个“嗯”字后豁然倒地,再次失去了意识...... ...... 战争虽毕,但战后需要做的事情也很多,譬如救治伤员、修缮屋舍,以及收拾遗患。 嵇含与黄将军汇合相见后,便将连日来在民间所见所谓,所思所判尽数讲来,又为黄将军引荐了猗戎国君万俟晖及他的部下亲信。 几人共商各自返回国土后,如何对付各自那熬人的叔父。崇德亲王自然会将此次叛变尽数推到王显达身上,但既然已知引起了嵇含的怀疑,怕是不久便会找机会再次反叛,不会久待,更何况如今粮草已尽数到了崇德亲王手中,缴逆之战迫在眉睫,此种囧境万俟晖已然,二人决定协同一致。 商讨一结束,嵇含便转向黄将军,问道:“为何一直未见黎普。” 黄将军长吁一口气,感叹道:“黎护卫为了能尽快赶来将消息送抵岷州,一路纵马疾行,不曾停歇,将消息刚一告知于老臣,便昏厥过去至今未醒,老臣已命人将其好生照顾,随军抬来,现已安置在岭头村民家中将养。黎护卫对殿下之忠心,露胆披诚,碧血丹心,真令老臣佩服,这也是殿下识人用人灼见非凡。” 294西疆战事风云休 暂辞别空复离情1 嵇含随着黄铤钊一同去看了黎普,见他无虞便放下心来。黄铤钊顺便同嵇含商讨着尽快返还朝廷之事,认为以近两日里启程最佳。 嵇含却一直心不在焉,不作回应。 就在这时,郑牧和郑勇忽然闯了进来,跪倒在嵇含面前道:“殿下,郑牧可否请殿下借步,与岩穴兄弟商榷我等归编事宜?” 嵇含先是一愣,心想这个问题不是早就已经商定了吗?由郑牧替代昭信校尉庞克之职,继续驻守西疆。可是见郑牧一个劲儿冲着自己使眼色,嵇含便立刻会意道:“喔,噢!对对。黄将军,那我先去去就来。” 嵇含趁着黄铤钊还没有反应过来,便随着郑牧一同窜了出去。 嵇含刚一跃出门去脱离了黄铤钊的视线,立刻脚下生风,几乎是跑了起来,一边跑一边对郑牧喊道:“她在哪儿?” 郑牧立刻赶到嵇含身前一边引路,一边回道:“族长家。” 揽月已被移至赫连祠堂旁边的族长家中安置,秦寰宇等人的脸色都很难看,围坐在族长家大堂当中,安静廖落,各怀心事,无人讲话。族长家大门紧闭着,谢绝一切来访村民,刘宗洋又一次劝走了一波热情送药的村民,自己则无精打采、忧心忡忡的坐在靠近大堂门口的小木凳上。 谁知刘宗洋刚一坐下,大门前又是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刘宗洋略有些不耐烦。这断时间以来,领头村民们当然知道揽月为他们所做之事,大家见揽月力竭昏厥,皆以为她是因疲劳过度,于是一个个送了好些家藏的补品补药来。 热情难当,刘宗洋驱之不竭。这次又闻有人敲门,还以为又是村民,正欲开门谢走,哪知一道金袍人影闪过,径直冲进了大堂,是太子嵇含。 嵇含还没站定,便开口急问道:“如何?醒了吗?” “......”众人只轻瞥一眼,无人开言。 只有族长缓缓起身,将堂中上座位置让了出来,请嵇含于上座落座看茶。 嵇含倒也习以为常,毫不客气,一屁股坐了下去,目光却一直紧盯着在场的每一个人的脸上,希望能从他们的脸上看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嵇含看着秦寰宇再次问道:“她在哪儿,我自己去看。” 秦寰宇漠然无言,不作任何表情回应。 这时刘宗洋刚好端了茶水来递给嵇含,压低声音悄声道:“殿下,揽月姑娘在内室里,还一直未醒......” “未醒?!” 难怪这些人一个个忧愁严肃,愀然不乐。 嵇含再道:“你们既都是修仙习道之人,那自然了解,进补些什么草药可以医她?无论何种琪花瑶草,皇宫之中应有尽有,你们放心报上名来,即便没有,我也能倾尽财力去寻来!?华有吗,有的话我也能尽数搬空。” 原本聿沛馠还一直忍着不想发作,眼见这个堆金积玉,挥金如土的皇族太子不但絮絮叨叨,还大有炫富斥财的嫌疑。 这正好给了聿沛馠泄愤的机会,喝止他道:“闭上嘴吧!我们世外之人振衣濯足,超逸绝尘,不似你们世间之人荣华富贵,被钱财牵累。修习仙法内丹上达百年千年,若是你们这点儿花花草草就能补救,我们还勤勤恳恳修炼个屁啊,回家种地养花儿不就好了。” 295西疆战事风云休 暂辞别空复离情2 嵇含知道自己因为情急想要救醒揽月而失言,错被聿沛馠他们误以为是在炫耀权势富贵,连忙解释道:“聿兄切莫误会,我等齐世庸人,见识短浅,只是心忧揽月心切......” “诶诶诶,你少攀亲戚好吧!我可听说了,你家的亲戚在??山呐,我们阆风山可担当不起你这般皇亲贵胄。我聿沛馠有兄弟,瞅见了没,这个、还有这个,都是!”聿沛馠撇嘴挑眉,指了指秦寰宇和穆遥兲。 嵇含尴尬的看了看秦寰宇,知道大约是秦寰宇已经将前因后果尽数讲与同门知晓,便闭上了嘴巴不再说话。 场面再次陷入了鸦雀无声,刘宗洋动也不敢动,恭默守静在大堂门口,静观默察着大家的举动。然而,并无任何举动,万籁无声,针落有声,刘宗洋又小心放平自己的呼吸,生怕一个急促而打破这份沉寂...... 更阑人静,按照刘宗洋这等庄家人的经验,大雨滂沱前必是平风浪歇,这安静地有些出奇,刘宗洋刚要找个借口起身,便被一声拍案声音惊得差点儿从木凳上坐到地上去。 拍桌子的是聿沛馠,他突然盛怒暴跳道:“这才下山几日,秦寰宇你这浑身卓绝的本事,究竟是如何照看她的?阆苑琼楼之事就先不算了,咱就只算算她这几日的经历,内丹精元耗尽,服毒明心,今日又......” 听着聿沛馠的斥责,族长自责地垂下头去,嵇含也咬着下唇垂着头。秦寰宇更不用说,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揽月到底经历了何种痛苦。 嵇含听聿沛馠那口气,听出揽月还差点儿在阆苑琼楼遇险。嵇含没忍住,关切道:“聿......嗯嗯,阆苑琼楼是怎么回事?” 聿沛馠白了嵇含一眼,愤愤道:“与你何干!我算是知道咱们师父为嘛把自己亲生女儿一关就是这么久,还不许她出清露霏微一步。要我说啊,关的好!若是不关,怕是早没命活到现在了。我看我们也不要去赴什么?鼓盟会了,直接从这里打道回阆风山得了,否则这一路下去可怎么行,看到什么都要搏命相助,一点分寸拿捏都没有,慈航度母转世啊?” 听到聿沛馠责备揽月,嵇含原本还有些愧疚和心虚一扫而散,生气道:“嚯,你责备她干什么,江湖中确实都好奇为何殷掌门会将女儿藏起那么久,还密不透风,但你这话也太狠了吧!若是为了保全性命就一生关起来与世隔绝,一辈子不知道外面的世界、人情的冷暖,那修为再高又有何意义和快乐。你有什么不满都冲着我来,她都是被我累及的。” “冲你来?当然是要冲你来,一切都是因为被你牵连到世俗纷繁当中所致。” 聿沛馠气急,转向穆遥兲道:“遥兲,明日咱们就把那个逞能的丫头带回阆风山,大不了跪在师父面前多挨几下掌中芥。你们若是承受不了,就我聿沛馠一人全挨了,反正我皮糙肉厚早就被打惯了。” “你就跟师父说,还是把这丫头关回清露霏微去,夜夜派人在灵台值守,让这丫头一步也别想离开!若是别人看不住,那就让我来。不对不对,就得让我来把手,这丫头在清露霏微的时候竟然也能弄得两腕重伤,我倒要看看到底为何所伤!” 296西疆战事风云休 暂辞别空复离情3 听到最后这句“两腕重伤”,嵇含眼底余光偷偷瞄向秦寰宇的脸,只见他的脸色阴沉地厉害,周围的空气似乎都被他冷冽的外表所浸透,散发着寒冷气息。 穆遥兲终于开口说道:“好了,知道你关心心切,口中也得掌握分寸。?鼓盟会乃各派掌门指名道姓钦点揽月之名,若是能说不去便不去,揽月身体如此孱弱,师父决然不会令女出山,休再妄言。” 嵇含顾及秦寰宇的心情,有意转移话题,于是回怼聿沛馠道:“穆兄所言极是,达人大观,这才是旷大之度。” “你一个外人少掺言,你懂什么,那些个门派里是非纷扰更多,个顶个的搬唇递舌,拨嘴撩牙!那些招风揽火的技能比之凡俗间并不见少,还不知几人鬼胎几人真心。”聿沛馠道。 嵇含道:“?鼓盟会多结交些仙家道友是好事,况且将来承袭阆风派的难道不就只有揽月一人,难道到时候在江湖中一问三不知便是好的?而且,本太子也是要赴会的,定会偏护于她,自不会让任何人欺辱......” “你?你还记得你是太子啊,你还没替代你家老爷子呢,就在这里显摆什么,护她?她可正因为你而躺在旁边这内室里呐!”聿沛馠说着往揽月所处的内室方向用手一指,忽然怔住了,手举在空中僵直。 众人一同看去,只见揽月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来,扶在内室的门边已走了出来,只是步子不能十分稳健,斜倚在墙边。 秦寰宇和聿姵罗立刻迎上前去扶住她,让揽月慢慢挪动过来。 聿沛馠和嵇含身体一颤,本能要起身迎过去,可是在看见秦寰宇以后,又控制住自己的动作,犹疑不决的站在原地。 若说揽月是顺势自然而醒,不如说是被嵇含和聿沛馠二人的吵声惊醒的。 还以为发生了怎样的大事,故而努力地强睁开眼睛、支撑身体下地,见身处不知何处百姓屋舍当中,又身侧无人可问询,只能自己出门来看,没想到竟然是两个大男人斗嘴。 看见揽月,这二人一下子泄了脾气,只剩下两张忧心的面孔,蔫蔫地呆在一旁。 聿姵罗戏谑道:“唷,聿沛馠,你刚才斗鸡般的那股子劲儿呐。” “且。”聿沛馠瞥了聿姵罗一眼,说道:“外人面前不与你分辩。” 聿沛馠终于看向揽月道:“你怎么样,恢复了几分?” 揽月见他这副模样当真是和嵇含有几分相像,二人那种时而无赖时而正经百八的样子,即使有气也会令人撒不出来,反而搞得苦笑不得。 揽月微微笑道:“好在你们来得及时,可是你们是如何找到这里来的啊。” 穆遥兲道:“这还多亏沛馠,当然还是托了寰宇的福。” “寰宇?为何?”揽月好奇道。 聿沛馠也不说话,故弄玄虚的从身后抽出那杆开明兽尾笔,单脚踩在椅子上,示意刘宗洋伺候笔墨纸砚。 刘宗洋即刻会意,端上了纸和墨,聿沛馠挥袖作画,一只歪歪斜斜瞧不出是狼还是狗的动物跃然纸上,金光闪动,竟然浮出纸面,形成墨色薄薄一片,却是活生生能动。 聿沛馠得意道:“怎么样,这可是我新修的法术,走笔成真术。” 297西疆战事风云休 暂辞别空复离情4 聿沛馠说完,取出一柄用云篆写着“天香”二字的团扇放在那动物鼻前嗅了嗅,那墨色抽象的动物便立刻走到揽月脚下,蹲了下来,快活地摇着尾巴。 “这个......”揽月没想到,那柄自己在鉴花会上不知何时掉落的扇子竟然被聿沛馠拾去了。揽月歪着头看向秦寰宇道:“我们在昨夜战前部署集议上,我曾说感觉有东西在门外跟着一样,应该便是它了。” “哈哈哈,这是我画的灵犬,怎么样,连寰宇都未能察觉到,是不是很厉害啊。”聿沛馠更加得意了,伸出手在墨迹幻化出的灵犬颅顶轻轻一抹,灵犬便瞬间化作黑灰消散在空气中。 “那遥兲为何会说是托了寰宇的福?”揽月不解道。 “喔,这个啊,原因有二啊,一是因为开明兽尾笔乃当世瑰宝,没有它,我的走笔成真术也施展不出;二是因为此物乃墨迹所化,并非妖物,亦非活物,只有墨的气息,所以没有被寰宇兄察觉到,否则他一剑下去将灵犬劈散,那它又怎么回来给我报信,我们自然也无法循着你的香气找到这里,你说是不是托了寰宇的福。” 揽月见聿沛馠满面春风之色,得意洋洋,已然忘却斥责自己之事,便顺势继续将话题扯远开,免得聿沛馠再想起来。于是称赞道:“你这术法练得精妙,如此稀奇有趣,从未在书中见过。” “哈哈,这可是我聿沛馠自创之术,得亏这开明兽尾笔,沾墨却不滴墨,浸墨却不渗墨。以开明兽尾书写之字看似写在纸张之上,却又与纸张并不相融,实则浮游于其上,密密合合,肉眼难分,一抖即散,故而才能成全此术。我练了只有一小段日子,若再多时,应该幻化能更精妙些。” 聿姵罗见他越说越得意,出言打击道:“画得难看就承认自己画得难看,什么‘只练了一小段日子’,你就瞅瞅那所谓‘灵犬’,歪眼斜舍,瞧上去就不是一只多聪明的狗,还差点儿带错了道儿,要不咱们早就赶到这里了。” 揽月一听姵罗所言,后背冷汗涔涔,心想着完了,完了,先前刚把话题绕开,结果又被聿姵罗给绕了回来。 果然经聿姵罗一提醒,聿沛馠本来还要与她一逞口舌的,忽然看了揽月一眼,再次怒道:“小骗子,差点儿忘了这茬了。什么叫做‘去去就回’?还合谋封禁了我,不许我跟着。我倒是信了你俩的邪,真回了客栈去报信,等了一日多还不见你二人回来,遥兲急得就差吃了我了,我才想到还有走笔成真这个法儿可以寻到你们,这才御剑赶来,你们说说及时不及时吧。” 揽月向穆遥兲歉疚道:“抱歉遥兲,让你们担心了。” 遥兲摆摆手道:“这倒没有,其实知道寰宇同你在一起,也并没有过于担心你的安危问题。只是没想到来到这里之后,方知你们竟然经历了这么多。日后切要注意行事分寸,一来你是阆风大小姐,不好落人口舌卷入凡人纷争,二来内丹之力要把握下限,不可这般搏命。” 穆遥兲并没有责怪之意,还关切阆风派和揽月的性命,使得揽月更加愧疚。揽月点点头,保证道:“一定不会了。不过又过去这几日,旸谷卜游那边是不是还等在花卿城?会不会......” “这个你不必担心,离开墉城前我已传信给卜游,告知他咱们可能会晚个几日抵达,卜游那边称说无妨,好像他在花卿城内也遇到些事情尚需解决,所以让咱们慢慢来便可。”穆遥兲道。 就这样,一场看似氛围紧张焦灼的集议,反而在时而无羁、时而张皇中结束。 刘宗洋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糊里糊涂还没搞懂大家各自是何种情绪,便已散了场,各自休憩。 …… 等刘宗洋一觉醒来的时候,发现所有人都聚集到了赫连宗祠门前的空地上,揽月曾经种出的那架凌霄花梯已经消逝不见,地上仅留了一道被秦寰宇剑气劈开的深渠。 聿沛馠正蹲在那道渠前拿着手掌丈量着深度,口中啧啧叹道:“寰宇兄,剑气这么深,劈在人家宗庙前,真没礼貌,何等仇怨啊。” 族长和黄将军已陪同在嵇含两侧,正同万俟晖辞别,嵇含将揽月先前写好的药方赠与万俟晖,又取了盛装坠屦珠那只棉袋,将所余坠屦珠尽数给了万俟晖,让他带回去救治猗戎被疫毒侵扰的百姓。 万俟晖看着棉袋里的东西赞口不绝,诚挚谢道:“请问嵇含太子,此乃何宝贝,竟能如此神奇。” “宝贝?神奇?”聿沛馠立刻敏感的提炼出这两个关键之词,好奇的迎上前来,扒拉着棉袋口,把脑袋凑了进去。 揽月和秦寰宇的脸色一变,来不及拦住聿沛馠,只见他的身子一抖,颤颤巍巍、呆若木鸡的将身体重新挺直,腹中涌动。 肉眼可见一股东西在他体内由下至上游走,几欲喷出,揽月连忙上前,一把捂住了聿沛馠的嘴巴,把他拉开到一旁。 万俟晖一脸茫然地看着聿沛馠,问嵇含道:“殿下,这位兄台是怎的......” 嵇含连忙打哈哈道:“喔,噢!他啊,脑子这里有点问题,人不坏,没事的。陛下您方才不是问这东西乃何宝贝吗,此物乃......乃......” 嵇含脑海里迅速思索着如何解释,他看了一眼揽月,心想着,自己果然也是没有更好的办法可以解释,只能学着揽月当初的样子说道:“乃坠屦珠,坠屦珠!对。” 聿沛馠的嘴仍被揽月捂在掌下,听到“坠屦珠”的名字,按捺不住想笑的冲动,呜呜憋笑。 万俟晖循声转头,看着聿沛馠点了下头,叹出一口气,投给聿沛馠一个同情的眼神,对嵇含说道:“唉,可惜大好一个男儿。” 嵇含强忍着笑,假装哀伤道:“是啊,皆是你我两国子民,受此脑疾确实惋惜,作为国主,必当为其择选名医,绝不舍弃一人。”万俟晖听闻此言后,对嵇含太子更为敬重,二人再次重申两国交好共除奸佞的约定后,万俟晖抱拳施礼离去。 聿沛馠从揽月手中挣脱出来,猛吸两口新鲜空气,拍拍胸口,又干呕出两口朽气。终于拍着大腿一阵狂笑道:“坠屦珠?坠屦珠!是你告诉他们这玩意叫坠屦珠的啊?” 揽月白了聿沛馠一眼,轻扯他的衣袖,压低声音道:“你小点声啊,村民中患疫者也是靠服它获救,你别说漏了嘴。” 聿沛馠笑眼盯着嵇含,嵇含眼神闪躲。 聿沛馠一眼便知嵇含心虚,故意迎上前怼着嵇含的脸嘲笑道:“诶呦,坠屦珠,太子应该没少吃吧?嵇含太子好手段啊,既在猗戎国君面前装了好人,还没有浪费青魇飨鬼的衍化物,毕竟这玩意取自于人,又将它用之于人,真乃因果好循环啊。” 嵇含一脸尴尬,这件事情上实则不想多提,索性继续回避聿沛馠不作搭理。 聿沛馠哪肯放过他,总想着因为嵇含差点儿将揽月害死,就总想着寻衅挑事,挑逗嵇含道:“这玩意沛馠还着实不曾服用过,不知是何味道,不如太子给描述下呗。” 嵇含身侧跟着黄将军等人,一干士卒将领都在旁边看着,作为太子身份自然是不好发作,只能对聿沛馠一忍再忍,否则恨不得跟他扭打一场,绝不相让。 穆遥兲瞧出了嵇含受身份挟制,不好与聿沛馠分辩,于是上前制止了聿沛馠,又行至嵇含面前施礼辞别。嵇含的神情从尴尬变得黯然失神,虽然他心知送别了万俟晖以后,便要紧接着送别揽月等人,但这一刻真的来临之时,竟是如此心酸。 嵇含没有说话,阴郁的眼神望着揽月出神,黄铤钊察觉不妥,立刻提点嵇含道:“殿下,穆公子在同殿下辞别呢。” “噢。”嵇含回过神来,心中自我劝解着,半月后便能在?鼓盟会时再见,方感觉好受一点。于是对穆遥兲施礼道:“此次多谢阆风相助,恩情必当回报,嵇含还有些事情需要先行处理,不能与诸位同行,望诸位路上好行,咱们九江再会。” 辞别后,穆遥兲和秦寰宇等人分别对着嵇含行了个简单的颔首礼,便顺次离去。嵇含的眼光看似送别阆风一行,实则余光从未离开揽月,他不知道自己在希冀什么,难道是揽月能对自己多看一眼,还是能对自己再多说一句分别之词,嵇含不知道...... ...... 揽月一行五人在离开岭头村后便径直往花卿城方向行进,所游所历时松时紧,无所定数,也许是刚下山几日接二连三栉风沐雨,备尝忧患,去往花卿城的沿途就好似休闲郊游般毫无负担,如释重负,可算让揽月得以体味民间抱朴含真,厚道淳正的一面,与墉城和野鹿岭的遭遇相较之下,简直犹如置身闲散天境。 可是人一旦忽然清闲自在下来,便也得了空闲,让烦恼挤身侵扰。 298人诧奇芳入花卿 茶间回廊会卜游1 原先在岩穴和岭头村里虽说备尝艰辛,无暇顾及那刺颜在揽月气息微偃时,梦境中所说的话。如今无拘无束,安静闲逸,颜姨那句“杀了秦寰宇”的话不免又重新回荡在揽月的脑海。 穆遥兲他们并没有察觉揽月的异常,却逃不脱秦寰宇的眼睛,秦寰宇发现揽月时而悠然闲适,春风和煦,时而满怀心事,忧思惆怅。最初以为她是太过疲累一直未能缓息调养过来,可是却总觉得揽月在有意躲避自己的关心,心中疑惑。 …… 花卿城位于墉城东南方向,越是靠近那里,春意愈加盎然,到处绽放着明媚的阳光,沿途的花草树木也多了起来,绿苕嫩芽随风轻柔拂动,夹杂湿润泥土的淡雅芳香飘然而至。 花朵缤纷肆意,炫耀着五彩颜色,香气陶人心脾,吸引着鸟儿和花虫,沉醉其间,鸣唱着清脆悦耳的歌声。 清冽春风翩然而至,拂过揽月的脸颊,掠起她烟纱般的长发,如梦如幻,引得错身过路之人频频驻足回眸。 聿沛馠心中不快,展了云影扇遮于揽月面前,圆瞪着眼睛驱赶围观人群。 秦寰宇斜睨聿沛馠一眼,默不作声,任由他去。 聿沛馠的这一举动反而搞得揽月行走不便,便想方设法绕行开聿沛馠身边自行行走,哪知聿沛馠跟得颇紧,一时还甩脱不掉。 聿沛馠连忙找个话题谄笑着再次凑过去,说道:“小骗子,之前倒是小觑了你的种物速成之术,以为最多开个花儿结个果儿,或是种个凌霄花梯,没想到岭头村一战用处竟然如此之大啊。还有你那医术,是跟哪位仙师学得啊,没想到药到病除,还真有两下。” 揽月下山前,云牙子曾叮嘱过不到万不得已不可透露他的名字,故而揽月只听不答,只顾前行走路。 聿沛馠不罢休,继续问道:“嗨,跟我说说呗,我屡次下山四处任务游历,还没见过有你这般偏门术法之人呢。” 聿姵罗插言道:“你说种物速成术乃偏门,你那走笔成真术又算什么?歪门邪道?” “我又没同你说话,你怎的又来挤兑我。” “我这叫仗义执言,哪有你这么多心事之人。” 聿沛馠和聿姵罗二人又吵了起来,揽月本想劝阻,却忽然想到有问题可以问询一下聿沛馠,于是道:“你说四处游历,那便是去过的地方许多喽?” 聿沛馠点点头,说道:“是啊,寰宇和遥兲也经常被派出阆风执行任务,我们去过的地方都不少,怎么了?” 揽月问道:“那你们可曾听过有一处叫做隅谷的地方?” “隅谷......”聿沛馠一臂横抱胸前,一手抵在下巴上,斜望着天空方向,认真思索了半天,还是摇了摇头说道:“隅谷是哪里,还有点儿其它信息吗?” 揽月神色有些失望,凝眉摇头道:“没有其它信息。对了,那除了阆风灵台,可见过刻有‘清露霏微’或者‘暮云熔金’之处?” “也不曾啊见过啊,既然你没有其他信息,那总该知道是从何处听到隅谷这处地名的吧?”聿沛馠道。 揽月不回答,总不能告诉聿沛馠说是自己是弥留之际在梦中梦到的吧,只好用问询的眼光去看穆遥兲和秦寰宇,二人也是摇头不知。 秦寰宇心知揽月不会无缘无故闻及此处,下山以来自己从未离开揽月身边,并不曾听闻隅谷此地,想来揽月特意隐藏起来的心事,必定与此有关,可是“清露霏微”......世间在哪里还会有第二个“清露霏微”呢? 行至未时三刻,刚过了大中午头,阆风五人便自西门进入了花卿城中,花卿城顾名思义,鲜花遍地,彩霞漫天,花瓣纷飞于空中,香气弥漫。 花卿城有“倾城”之意,又有“客卿”热情相迎之心,故而为名。 城中以芍药花而闻名,花卿城民对芍药的热爱体现在方方面面,以芍药滋补入药,以芍药制作花钿,以芍药熏染衣裙,以芍药酿酒,就连女子出门发髻处都要别上一朵芍药花。花卿城虽不如墉城富饶,但亦有自己的特色,美如人间仙境。 穆遥兲走在最前,沿途询问着城内最大客栈的方向。不知是不是出于错觉,穆遥兲总是感觉今日的花卿城人迹寥寥,沿途酒家惨淡经营,略有些奇怪。花卿城景致优美,在世间以收纳游览旅客闻名在外,许多诗人才子,酒客佳人都愿不远万里来此一睹芍药花丛幽香馥郁,蝶舞满堂的春日盛景。故而往日皆有各地来客聚集于此流连玩耍,甚至来此觅得一段佳期偶遇。 根据路人的指引,穆遥兲等人很快便寻到了花卿城内最大的客栈——“洞庭春色”。 五人只是站在客栈门前,便已被客栈装扮及外围景致看得啧啧称赞。其中以揽月和姵罗二位姑娘家为甚,洞庭春色不仅名字犹如描写仙境,就连门外的装修也格外引人。环绕在客栈门前是密密丛丛一尺多高的淡粉芍药,干粗叶茂,蓓蕾一颗颗绽在枝头好似晨起露珠,一半的花瓣已伸展开来,潋滟微霞,荡漾春心,粉色花瓣透着水色光泽,娇媚却不乏素雅。 客栈大门是敞开式的,也不设围墙,只留了与芍药花等高的木质栅栏作为格挡,上面廊柱镂空,敞开式的大窗,每两根柱子之间便以芍药色的薄纱帷幔挂起,权当是种若隐若现、似遮非遮的窗幔,但凡风过薄纱轻摆,便会有数只彩蝶随着它起舞,站在客栈外向内一望,总会有种美人在其间或舞裙或娴逸休憩的唯美遐想。 聿姵罗看着这般曼妙唯美的洞庭春色,兴奋地挽起揽月的胳膊,二人先行跨了进去,一对中年夫妇立刻迎了上来,看他们身上的装扮格调与这客栈一致,便知必是老板和老板娘了,夫妇二人询问来人有何事。 聿姵罗眨了眨眼睛,奇怪地问道:“进客栈还能有何事,当然是住店咯。” 老板娘头上簪着一只正红色的芍药,先开口道:“抱歉了姑娘,我们这里今日客房皆满,还请诸位另择住处。” 聿姵罗往客栈里面探着脑袋巡视,问道:“客满了?我怎么看着冷冷清清,毫无客人的住宿声啊,再说了,你这客栈上下三层,如此规模怎的也得有三十间客房吧,我们就只要五间来住,还腾不出来吗。” 这次换客栈老板说话,他道:“诸位有所不知,有位客官七日前便已将我客栈包下,给足了银子说是在此等人,我们既收了那位客官的钱财,自然就算有空房也断然不能让旁人再入住了啊。” “啊?出手如此阔绰啊,谁啊?”姵罗道。 “诶呦姑娘,这是客人的私密之事,我们夫妇也不好多言啊。” “这大约是卜游了吧。”穆遥兲说道。 “咦?诸位是......”老板听到卜游的名字有些意外。 “哦,我姓穆,您那位客人可曾提到所等何人?” “姓穆?可是谦冲自牧的‘牧’?”老板身材矮小,心眼却足,试探道。 “非也,穆如清风之‘穆’。”穆遥兲顺和道。 “诶呦,是贵客到了啊,看来五位便是客官等待多日之人。” 老板说着便招呼着客栈伙计引着穆遥兲五人入住上房,被穆遥兲先一步止住了,穆遥兲道:“这个倒是不急,我想问下,这位姓卜的客官人现在何处?” 老板听穆遥兲这么一问,便往店门口走出几步,抬头望着天上的日头,回身道:“卜公子先前几日不太多外出,近来几日经常外出来来回回的,今日不知是一早外出的还是昨晚外出了便一直未归,反正我们早上醒来便没见过他了。不过看这时辰,差不多也该快回来了。” 穆遥兲拧着眉回想起卜游信中提到的说自己近日也有些事情需要处理,心想这应该便是他频繁出入客栈的原因了吧,于是对老板挥挥手,指着大堂一张供客人茶饮休憩的方桌说道:“那我们还是于此等他回来,先不着急入住客房,麻烦老板给沏壶茶水。” 老板立刻应承下来,招呼了伙计尽快去办。 穆遥兲五人于桌前落座,就在几日前,这样的场景出现在墉城浮生寂里,仅仅隔了几日而已,就如隔了数月之久,看来下山以来经历的事情还是太多。 揽月想到马上就要见到以阆风为尊的旸谷派掌门独子,心中颇有些紧张,明明洞庭春色中繁华美景,也无心去看,兀自低头抿着茶杯里的茶水。 “诶呦喂,这婪尾春茶果然如相传的那般芬芳四溢,好茶啊。”聿沛馠惊喜道。 “月儿?”秦寰宇注意到揽月心绪不安,轻唤道。 聿姵罗斜眼偷瞧着秦寰宇。 “啊?”揽月回过神来,手中的茶杯没拿稳,茶水溢洒出来,慌忙擦拭。 聿沛馠也发现了揽月的神色异常,问道:“你这是怎么了,这么好的婪尾春茶都被你浪费掉了,寻常人若是不来花卿城,可赶不上这么好的春茶。” 299人诧奇芳入花卿 茶间回廊会卜游2 听聿沛馠这么夸张的介绍,揽月低头去看手里的茶杯,自语道:“婪尾春?” “昂,你不知道吧,这是花卿城特有的芍药花制成的茶,以春日头茬芍药,加上地黄,绿茶共同调配而成,别处是没有的。因为芍药开花较其它花卉而言较晚,几乎是在春末夏初,故而称其‘婪尾春’,用以指代贪慕春色之意。婪尾春茶养阴清热,柔肝舒肝,花卿城人将此视同药膳。” 聿沛馠总能在淫曲戏文、吃喝方面的涉猎出于旁人许多。 聿沛馠把芍药花茶形容地如此之好,揽月便轻“嗯”了一声,重新饮来细品。 秦寰宇见她仍然无精打采,语气温柔道:“因为卜游?” 揽月一口茶水差点儿没被呛着,秦寰宇果然对她的心思了如指掌。 聿沛馠道:“啊?卜游怎么了啊,你还没见过他呢。” 揽月低声道:“是没见过,这不是你们先前说什么要顾及江湖门派间的局面平衡,我担心自己学艺无长,连御剑和剑诀都不会,会给你们、给阆风和爹爹丢人。” 秦寰宇道:“无妨,毋需多想。” 穆遥兲道:“旸谷算是与阆风多亲近的,卜游虽不与我们四个同生同长在一处,也是算半个手足,将他当做我们一般看待便好。而且你得适应,?鼓盟会上众派皆聚,场面难免大一些,不过能出阆风右者未曾见,放心便好。” 遥兲所说的反而是揽月最不能放心的,正是因为阆风太强,秦寰宇和穆遥兲他们太强,偏有个一无是处的大小姐,岂不更丢脸,如何统领以阆风马首是瞻的各门各派...... “诶呦遥兲,有你这么劝她的嘛。”听聿沛馠这么一说,揽月心中惊喜,还以为总算有人了解自己心中的为难,结果又听聿沛馠紧接着说道:“揽月何须非得会什么仙法绝技,就凭她继承了天香夫人的这张容貌,也定个能震惊那些个门派。” 揽月白了聿沛馠一眼,还是自己太高估了他能说出何等有深度的言辞。 揽月说道:“连嵇含都不得不在黄将军他们在场之时扮作庄重......” 聿沛馠说道:“嗨,他不稂不莠庸碌之辈跟你有什么可比性,不过还真没想到,他一个材朽行秽的人竟然还真是当今太子。” …… 午后的阳光下,一阵微风,芍药花瓣轻盈飘落,阆风五个人侃侃闲谈,一来一往,清茶淡话,好不惬意。 秦寰宇坐在背靠纱幔窗前的位置,听到脚步踩在花瓣纸之上细细碎碎的声响,缓缓将茶杯放在坐上,两手搭在双膝之上,正襟而坐,淡淡道:“来了。” 众人跟着往客栈大门的方向看去,那对老板夫妇二人已经点头哈腰、温顺谦恭的将一个英武男子迎了进来,老板娘正跟男子说着什么,眼神不停地往方桌这边扫来。 男子白衣黑发,软银缂丝外袍上面以白银丝线织就着华美的图案,白色靓丽缎面的打底配合着银线精绣,内敛低调又不过分奢华,总之不显不露,圣洁庄严,看起来此人非富即贵。 一条白色带子将男子额前碎发一同揽起,同余发束起到脑后,给人一种净爽利落、成大器者的领导者风范。 男子大约是听到老板夫妇说所等之人已抵达,忧思微蹙的眉间舒展,双瞳闪耀,柔化开他那深沉愁闷的面容,转而看向大堂里面,优雅的俊容漾起笑意。 聿沛馠回头朝门口的方向看乐一眼,背对着男子挥了挥手,大声爽朗道:“卜游大哥,这里。” 穆遥兲和秦寰宇便立刻起身,面向卜游迎了上去,几乎就在同时,卜游也甩开修长挺拔的身体,快步相迎。 卜游的双眉浓密,生着一双仿佛可以望穿前世今生的耀眼黑眸,鼻梁直立,阳刚气十足,仪表堂堂,风度翩翩,举手投足皆散发着贵族气息。 卜游同穆遥兲相互施礼后,卜游又笑着率性地用手臂揽住秦寰宇的脖颈,说道:“寰宇,好久不见了,剑法又精进到何种程度了,家父少不得又得拿你的道行与我相较,逼得我日夜追赶。” 这卜游简直就是秦寰宇、穆遥兲、聿沛馠三人的结合体,卜游比他们大不了多少,有着秦寰宇的凛冽桀骜、穆遥兲的秉节持重、聿沛馠的心宽意适和开朗豁达。 秦寰宇凌冽冰冷的脸上鲜少的露出一丝笑意,刚要开口便被卜游抢先堵住道:“你可别又说些‘道微德薄’自谦之词,更要显得我材疏志大。” 秦寰宇淡淡道:“人微望轻,资历不足。” 卜游道:“唉,让我们这些世家子弟情何以堪啊,空有微名在外而已,论实力哪个能与你斟酌相争,毫厘千里,判若天渊啊。家父啊经常提及你的姓名,用以督促我与众弟子们修习,让为兄暗地里好个羡慕,要不是深知你与遥兲四人是殷掌门自小拾去阆风山的,怕是还以为你才是旸谷卜掌门的亲生子呐。” 卜游说完又看了看穆遥兲,伸手拨开遥兲遮了半张面孔的垂发,倒吸一口凉气道:“竟然是真的,听闻你二人降了上古四大凶兽之一的梼杌,江湖中震天骇地,荡魂摄魄,说遥兲以一只血色眼瞳换了这凶兽为坐骑,看来是真的咯。听说你二人伤得皆不轻,以寰宇为甚,现如今可都好全了?” 秦寰宇和穆遥兲没有想到卜游会在此提到遥兲眼睛的事情,在方壶山清水洞与梼杌一战后,穆遥兲有意相护秦寰宇,从未对人道出眼睛被伤的真实原因,怕秦寰宇过于在意,二人在之后也有意回避这个话题,故穆遥兲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利落道:“尽已无碍。” 方桌前聿沛馠等人也已起身相迎,聿沛馠走在最前,适时插言道:“诶,卜游大哥,你怎么这么偏心,一见面就先和寰宇亲热叙旧,眼中都瞧不见我们,可不能因为我们道行比不得他,便厚此薄彼了啊。” 卜游松开秦寰宇,走到聿沛馠面前,捏了捏他的肩膀,笑道:“厚实了啊,看来修习上精进勇猛,不日便可霞举飞升了吧?只是不知沛馠你是否有修真养性、清心寡欲?” “你瞧瞧,都说卜游大哥你偏心,明知道我这等潇洒清奇之人若是洗心换骨、超凡入圣,得荒废了多少婀娜少女的一番殷勤春心啊,我聿沛馠此生了不起只能做到断恶修善,不枉生做这副美男皮囊。” 聿姵罗挖苦道:“什么美男皮囊,不阴不阳,不刚不柔,男人女相,堪比妖孽。” “我说聿姵罗,别的方面你骂骂我也就罢了,数落我的美貌可就是你的不对了,岂不是连同你自己一起骂了。”聿沛馠道。 卜游连忙拉开他俩,笑道:“好了好了,还跟从前一样,凑在一起就要吵。当年我父亲说见不得二人总生吵闹,说要抱走一个回旸谷来与我作伴,你二人还都不肯独去。足可见你们吵闹为虚,心怀彼此才为真。” 聿沛馠和聿姵罗抱拳于胸前,背对着彼此转过身去,昂着头谁也不肯搭理对方。 卜游笑道:“说来自从长大成人后,咱们各自忙于修习技艺,偶尔能遇到一个两个的搭个伴下山任务历练,见上一面。像今日这般五人同聚在一起,已是多年没有过了......” 聿沛馠嬉笑道:“卜游大哥,如今可是六人共聚于此繁花蝶羽之间。” “嗯?”卜游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见到秦寰宇他们一时贪慕叙旧,忘了此次下山赴会是要于此等候阆风山大小姐的。 穆遥兲先一步走到揽月面前,为揽月郑重介绍道:“揽月,面前这位便是旸谷派卜掌门独子卜游。”又面向卜游道:“这位便是我们师父的嫡亲独女,殷揽月。” 揽月先前还略有些紧张,而今见卜游与秦寰宇他们果真相熟,不曾见外,也轻松起来,但也时刻不敢忘记身份约束,落落大方的施礼问好,却迟迟没有听见对面卜游的声响动作。 揽月谨慎的抬起头来探究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见卜游张大了嘴,目瞪神呆地望着揽月,失神的眼睛如同木雕泥塑一般,愣在了原地。 揽月本还想着顾及身份不可在旸谷派面前显露少女心性,可当下一见卜游初见自己的相貌之时,竟也和寻常男儿无异,尴尬地哭笑不得。 伸出五指来在卜游面前反复来回轻轻挥动,似乎也没有成效,只得求助地去看秦寰宇和穆遥兲。 聿沛馠已经“嘎嘎”地捂着腹部笑得喘不上气来,道:“揽月,你瞧我说你不必担忧技艺无所长吧,就凭你这张脸,也胜过刀枪剑戟、百般武艺千百倍,我还从每曾见卜游大哥被谁人伤得一动不能动的呢。” 揽月被聿沛馠说得又羞又愤,红了脸,一时间无所适从。 秦寰宇上前半挡在揽月身前,将揽月轻拽,遮掩在了自己身后,面无表情地淡漠看着卜游。 300人诧奇芳入花卿 茶间回廊会卜游3 穆遥兲在一旁有意猛烈咳嗽几声,用以提醒卜游唤回思绪,避免尴尬。“咳嗽”应是繁文缛节中的上上礼节,对这些缓带轻裘儒雅之世,既可以起到提点作用,又可以起到警醒作用,还可以避免彼此言辞尴尬,所以面对卜游这些斯斯文文的高人雅士,一声“咳嗽”要比任何语言都要适宜,更何况是在穆遥兲如此大声的情况下。 卜游双瞳中琉璃光芒闪动,终于醒过神来,蓦地通红了的脸如胭脂般红润,俊美的五官看起来更加鲜明。 卜游回想起方才失态的样子惭愧不已,一边重现彬彬文质之貌拱手作揖行礼,一边不禁忘情轻叹,又带了些自责道:“殷小姐安好,初次见面,见小姐清丽绝尘的容姿芳兰竟体、风采极佳,以至于措置失宜,旸谷卜游有欠妥当,请勿嗔怪。” 揽月仓皇,连连摆手道:“大可不必,卜游大哥就同遥兲他们一样,直称揽月名讳便好,虽是别门修习,感情却胜似同门足亲,若这般礼节可就见外了。” 卜游毕恭毕敬道:“旸谷、翀陵、玄霄众派皆受阆风庇佑极深,卜游不可僭越。” 聿沛馠笑道:“卜游大哥,方才还有人戏谑我应当月明心空,清静寂定,怎的偏偏自己两眼发直,不知所措。” “这......”卜游面色潮红,甚难为情。 “沛馠,太无礼了!”遥兲怒止道。 揽月也怒瞪着聿沛馠。 秦寰宇的锐利眼神几乎能将聿沛馠刺穿。 聿沛馠一哆嗦,知道嘴上不着边际,又将玩笑开大了,立刻改口道:“戏文中常言道:‘纤情不可逃’,人之常情,常情,卜游大哥毋需介怀。我们初一见揽月也都是你这般样子,都是正常男人嘛,怨不得你。非要怪的话,那就还得怪她!” 沛馠突然指着揽月道:“若不是承继了天香夫人之貌美,哪能引得我们堂堂儒雅风流之士失仪。” 揽月继续瞪着聿沛馠,真不知道他从哪儿想到的歪理邪说。 卜游再次歉疚道:“失仪了,江湖中素来传闻殷掌门夫人乃天下第一绝美之人,只是我们这些晚辈从不得见。如今见到天香夫人的女儿便知传闻不假,难怪殷掌门从不以女示人,卜游自小随父出入阆风山也从未得见。” 阆风与旸谷的两位嫡亲承袭人初次相见的开场白后,话题自然被引到了卜游对揽月修习道术仙法的好奇上去了。这是揽月最怕被提及的,总怯惧旁人知晓自己只是徒然继承了母亲的容貌,却丝毫未承袭父亲的本领,哪怕万中之一,岂不是被人笑,自己是中看不中用的不舞之鹤。 穆遥兲他们本就计划着要卜游在?鼓盟会分组任务时多加照拂揽月,故而更不会对揽月一无所长的剑术有所隐瞒。 卜游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眼睛瞪得老大,转而去看揽月,揽月只得惭愧地低眉垂目,躲避卜游的眼神。好在卜游是个识世故,懂分寸的,便立刻扮作不需在意的样子,搪塞过去,转移开了话题。 众人挪了长凳重新坐于方桌前,聿姵罗倒了杯婪尾春给卜游,穆遥兲对他道:“你这是孤身下山而来啊,那等我们的这几日岂不只有一人孤身于此,实在歉疚。” 卜游摆摆手,道:“毋需在意,况且这几日来我也没有闲着。七日前我便与四位师弟一同下山,既然与你们约定于花卿城相会,我想着人数太多,沿途未免太过扎眼,于是便要他们先去九江,待我与你们汇合后与九江再见。我也不知阆风此次派去几人赴会,况且还有阆风殷小姐同行,便索性包下了这整个客栈,免得游春旅人太多,你们来时没得空房。” 聿沛馠道:“还是卜游大哥对我们几个最好,想得如此周全。只是奇怪地很啊,往年到了四、五月份芍药最盛之时,花卿城内人满为患,游人墨客大有人在,今日为何寂寂寥寥,门庭冷淡。” “你们刚到花卿城便已经察觉异样了啊?” 卜游敛容厉色,正襟危坐,严肃道:“七日之前我抵达这里的时候也觉得怪异,与你们定于花卿相会,也是想着盟会前可以先与旧友在似锦繁花的美景中共赏一二,好过盟会时假作正经的老气横秋,与那些负材矜地,矜奇炫博之人同在一处那么多日。实在身心不快,难怪你们阆风从来不肯参与其中。” “入住‘洞庭春色’之后的前两日,我便在城中闲逛着等你们,发现不仅旅人不多,城中民众竟也不多。沿边餐馆茶馆白日里还略有些人,但只要天色几近暗沉,便再难看见人迹,不但是无客来访了,就是店家也封门闭户。我本还想买些花卿城中特有的芍药清醑酒备在客栈里等你们来同饮,没想到落日余晖尚足,街上便已阒其无人,犹如无人之境,故而引起我的好奇,便寻机查探。” 穆遥兲问道:“所以这便是你回信所说的‘有事要办’?” “正是。其实也没花多大气力,花卿府衙门前便贴了四张诰谕,上书四起灭门命案,待百姓提供行凶人的线索。且据门前守卫官差所言,这四起命案里两起靠近城南,两起靠近城东,十日里共计被害一十六人,行凶时间上并无规律可言。但是可以确认皆死于同一人之手,且因为没有任何活口,故而衙门也是一点线索也没有,只能发榜希冀于有路人能见可疑之人行藏。” “这么凶残啊?那又凭什么认定四起命案皆为同一人所为啊?”聿沛馠蹙眉问道。 “沛馠问在了关键点上,这死去的一十六人里,所有的人被发现时皆是面朝下方呈俯卧姿势,身边并无丝毫血液痕迹。当发现之人误以为死者只是昏厥倒地而上前搀扶时,才惊现一张张仅剩面部肌肉的头颅。每个死者的脸都被凶手整片割掉了,而现场只留下白底鞋印的足迹,仵作确认无论是切割手法还是足迹都属于同一人。” 聿姵罗已经不自觉地捂住了两耳,怯微微地往秦寰宇身后躲去,夹杂着哭腔道:“卜游大哥,快不要讲了,太吓人了啊......” 卜游看着还有两个姑娘在场,便没有再继续描述之前的话题,转而说道:“虽说咱们不应掺杂民间俗事,但行凶者实在心狠手辣,绝迹潜踪,不着痕迹。这样下去恐百姓们惶恐难度日,何况这等嗜杀成性,很难说到底是人是鬼,若是后者,我又怎能不出手除去。” 穆遥兲道:“所以老板夫妇说你近几日里频繁进出客栈,实则是为了查清此事线索痕迹?” “是,在我来花卿城之后的七日以来仅于城东发生了一起,是一家五口,不知是因为我夜中巡查阻挠了行凶者,还是行凶者近日疲乏懈怠,反倒寻不到丝毫痕迹了,好坏兼具。” 卜游看上去有些累,长叹一口气,又押下一口茶水,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歪头盯着秦寰宇的脸上瞧,问道:“寰宇,虽说我描述未能详尽,但对于此事你可有想法?” 秦寰宇依旧面无表情,只是淡淡道:“这五起命案分于城东南,地点上并无规律,若是这五家人家境殷实情况或是所处身份等级上皆无联系,那么极有可能会是流窜行凶。也就是说行凶人随机性极强,很小可能会是既定选择性杀人,故而连你都不曾抓到他丝毫痕迹。十日四起,也即是说平均二、三日便会有一起,你来花卿七日只发生一起,故而......” 秦寰宇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淡淡的语气越来越冰冷凌厉,刀锋一般刺刷着在座之人的恻隐之心,大家几乎异口同声地接续惊呼出来,道:“今夜!” 秦寰宇没有做任何回应,冰眸中射出寒光,聿沛馠他们便知,必是他们猜中了。 卜游激动道:“多亏问了寰宇你对此事的想法,看来我是搅在谜团当中,反而忽视了如此简单的周期间隔。这样看来今夜必会有所动作,不管是人是鬼,为了花卿城的百姓,我也得管上一管。” 穆遥兲道:“既是如此,我们四人便与你同去,花卿城地域颇广。你一人分身乏术,我们分散开来趁夜各把手一方,再留一人看管中央,一旦遇到行凶之人,也方便支应。” “那自然是太好了,现在离日歇垂暮尚早,不如去城中游逛一圈,一来是带你们熟悉下花卿城内地形布局,二来这般芍药盛时,怎可辜负,权作游览一番。”卜游道。 阆风众人应承卜游的话,与他一同起身欲走出客栈。 这时老板和老板娘都已不在大堂里候着了,大约是见卜游所等之人已抵达,又反正花卿城凶事四起,牵扯性命,便不再轻易露面,只留了一个年轻伙计侍候着。 六个人环城绕行一周,最后来到花卿城万花簇拥的城中央。 301割面魔绝迹潜踪 弑夫妇初露行藏1 花卿因家家种养芍药,大到街道,小至巷子,目之所及皆是一片花海,以粉色芍药最多,配以白色、红色与紫色,故而极其注重水道的修葺。 与其他城不同,花卿城的正中央是一座名叫“朝暮”的古井,据说已有万年之久。朝暮井是花卿母亲之井,千万年来孕育着这里的百姓,名义上为井,实则井的径口足有两丈宽,说它是塘更为恰当。花卿城内所有的民用水道皆是连接来源于此处,犹如芍药叶脉般纵横交错,细密清晰。 聿沛馠道:“‘朝暮’?这古井的名字真是怪啊。” 卜游道:“我刚来此时也是与你一般觉得好奇,后来听客栈老板说,这古井名为‘朝渊暮井’,因为名字实在太拗口,所以被当地人简称为‘朝暮井’。” 聿沛馠道:“‘朝渊暮井’,这有什么说法是吗?” “是。花卿城里有个传说,千年前这里原本不是古井,而是深不见底的地穴深渊。曾经一对年轻情侣,女子碧鬟红袖,男子头角峥嵘,可谓佳人才子,只因家中长辈不允婚,二人齿少气锐,相约于此深渊处双双跃下,殉情而亡。正所谓‘东西南北,残凉殇愁。渊中孤魂,幽怨满怀。’每当月升则渊中水盈溢,月落则水消退,花卿之人皆传,是二人的月魄花魂趁夜而出,哭泣着倾诉情殇,故而每日入暮时分,朝暮井中便又水盈润而生,次日月落日出时,水便会消退枯竭,重现深渊的样子。” “这千年以来,谁也不知此渊底于何处而止,又通向何处,也没有人知道水是从何而来,消退时又去了何处。可是这对殉情男女的眼泪却滋润了花卿满城的芍药,所以芍药又被唤作‘将离草’,寓意恋人间难舍难分惜别之情。青年男女们纷纷自各地涌往花卿城中结缘,也是由此传说而起,故而有情男子常以芍药赠予心系的女子,用以表达结情之约。” 聿姵罗眼中晶莹,感动道:“所以井水便是那对情人的眼泪幻化,花卿竟然有此唯美传说......若是能与我相爱的男子携手共赴,即便是落入朝暮井中,我也是甘之如饴,无怨无悔的。” 聿姵罗此话一出,众人反而安寂下来,氛围有些尴尬,聿姵罗眼底余光轻瞟向秦寰宇站立的方向。聿沛馠面色一沉,穆遥兲则盯着面前井壁上的“朝暮”二字不做声,揽月和秦寰宇则凝着眉峰,各自心事着那刺颜和云牙子的劝诫之词。 卜游看看聿姵罗,又看看面色冷峻漠然的秦寰宇,及时接住聿姵罗的话道:“姵罗妹妹仙姿曼妙,貌美如花,阆风山众人皆爱如珍宝,自然会有相互爱慕眷恋的男子与你携手共度,如意美满。” 聿姵罗藏羞“嘻嘻”而笑,拍手称赞道:“还是卜游大哥口生莲花,就连讲个简单的故事都是娓娓道来,洋洋盈耳。” 聿沛馠轻蔑道:“一个姑娘家家的,成天情啊爱的,也不嫌羞。” 卜游也是自小熟悉这二人脾性的,及时止道:“姵罗乃女中英杰,性情中人。” 见终于有人肯帮腔,聿姵罗满脸春风得意,对聿沛馠做了个鬼脸。 卜游看了看朝暮井中水位线,又抬头望向落日余晖,说道:“暮色已沉,天黑前我们五人便分头驻守一侧,殷小姐既然不会剑诀术法,那便以安全为上,先行回客栈休憩等候我们便好。” 揽月点头慨然允诺,卜游便分配了由自己和穆遥兲驻守城南、城东两侧命案多发之地,因秦寰宇架海擎天,道行卓绝,故而驻守城正中,便以接应各方角落,聿姵罗和聿沛馠则负责驻守城西、城北。 众人应允后各自而去,因为“洞庭春色”位于城西偏北些的位置,所以揽月便与聿姵罗一路同行,直至客栈前的一个路口处各自分道而去。 …… 花卿城是个风水独特的人间仙境,这里钟灵毓秀,孕育着“携手寻春,满引流霞”的繁花奇景,花卿城的日落也与别处不同,先前还能看到天际的赤朱丹彤,丝毫没有转变的预兆,眨眼的功夫便天色玄黑,广袤大地一片漆黑,惨淡的月光洒满大地,恍如冷气般席卷揽月周身,使得人不自觉地环抱起手臂,警觉地观察着四周。 虽说揽月与聿姵罗分别的路口距离客栈距离并不远,甚至站在路口便能看见客栈牌匾上的字,可此时客栈粉色纱帘宛如与沉寂的黑暗融为一体,阴云密布一般被夜风缕缕掀起,仿佛即将迎来疾风骤雨。 花卿连日来的凶案已经闹得全城惶惶不安,城民一个个亡魂丧胆,惊慌恐惧到了极点,以至于现下街道上空无一人,封门闭户,僻静冷清。 揽月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加快了脚下步伐,明明是几步之遥的地方,却雾暗云深,邈若河山。 揽月饮气吞声,尽力压抑住自己的呼吸,不在这万籁俱静的夜里显得过分突兀。揽月行至“洞庭春色”客栈门,前往里面看去,黑洞洞一片,竟不如沿街那些疏落的灯光,客栈仿佛置身深不见底的朝暮井底,极度幽静,使揽月寒毛耸立,感到一种诡异的直觉侵袭而来。 “请问有人吗......老板?老板娘?” 揽月躬身探头,小心涉足而入,试探着客栈里的情况,忽然感觉到自己身后的裙摆被什么东西用力扯住,阻止了揽月的脚步。 揽月身体一哆嗦,激起一阵小小的鸡皮疙瘩,她诚惶诚恐地缓缓回过头去往被扯住的裙摆处看去,惊唤道:“小葵?”一只头顶系着月白色薄纱的青魇飨鬼正站在揽月的身后,“鸡爪”般的手死死拽住了她的裙摆,口中“吱吱呀呀”急急说着揽月听不懂的语言。 “你是不想让我进去这里是吗?”揽月从小葵的举动中猜测道。小葵嘴里不再发声,静静地瞪着那只独眼有频率地上下眨动,看来是被揽月猜中了。 揽月有些惊喜和意外,自伊州长宁城西的野鹿岭分别以后就没有再看见过任何青魇飨鬼的踪迹,揽月还在遗憾离开前未曾与小葵道别,没想到小葵竟一路尾随在后,跟着揽月一行到了花卿城。只是青魇飨鬼能感应人类怨恨之气,小葵现在阻止揽月进入客栈,可见客栈里的阴森诡异的氛围绝非出自她的臆想。 这个时候,一大片梦魇般的黑影自客栈外面游移而来,是夜空中的月亮也像是受到了惊吓,畏惧地藏进云层后面,“洞庭春色”立即变成了无底的黑暗深渊,召唤着揽月走进客栈深处。 “洞庭春色”是三面包裹的三层客栈建筑,客栈中央有一处自己的庭院,布置有假山、亭台和水榭,供住店的客人们于此休闲赏玩,庭院呈四方状,只有一处围墙将客栈与隔壁城民家的后院隔断开来。庭院里也没有客栈老板夫妻或是伙计的踪影,也没有虫鸣声,只有极度的幽静,还有树木枝叶映在墙上斑驳阴森的稀疏光影。 看到揽月想要继续往客栈深处探去,小葵再次拉住了她的裙摆,口中发出“吱吱”闷哼声,两只“鸡足”频率快速地上下交替直跳。 小葵越是这般表现,揽月心跳越快,看来这客栈之中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可怖之事,而且就存在于这片黑暗里。 对未知的茫然与恐惧透过深邃的黑暗缠绕着揽月,蚕食着她的勇气,她甚至能感觉到后背已被冷汗浸湿。揽月低头对小葵比了一个息声的手势,小葵眨了眨眼睛,虽然一脸担忧,但还是松开了手。 揽月侧着身体尽量贴紧墙面,顺着客栈墙面往深处探去,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客栈里弥漫着飘忽不定的迷雾,仿佛有无数双眼睛隐藏在黑暗中看着揽月。揽月也凝视着黑暗,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会突然窜出什么未知的东西。 一阵夜风吹过,客栈一层走廊尽头的一扇门被吹开,重重甩在走廊墙壁上,发出木板开裂的声音,风里似乎能嗅到一股腥味,是血的味道,一股凉意穿透揽月的身体,她将身体死死贴紧在墙上。等揽月轻声移步到那扇敞开的客房门前,空气中已布满血的味道,揽月伏耳听着里面并无响动,便小心翼翼地先将头微微探过去,只见客房地面上俯面趴着两个人,看衣着正是老板夫妇二人。 揽月踮起脚尖匆忙闯入,一边迅速巡视客房内的情况,一边快步到那二人面前去查看,揽月碰了碰距离自己最近的老板娘的身体,皮肤松软,还有温热。 揽月连忙伏在耳边小声轻唤,老板娘却没有丝毫反应,揽月心急,又不敢大声呼唤,只好又去推了推老板,也没有反应。 这时候,卜游之前的话一下子窜入揽月的脑海:“俯卧姿势、面朝下、整张脸都被割去......”揽月抚在老板娘背上的手指慌忙弹开,仰身瘫坐在地上,惊恐地看着面前这两具尚温热的......尸体? 302割面魔绝迹潜踪 弑夫妇初露行藏2 血腥的气息萦绕鼻腔,揽月双手不停抖动,再次伸向老板娘的身体。犹豫片刻,纤细的手指牢牢扣在老板娘的一侧袖口,咬牙闭眼竭尽全力向后翻起,听到“噗”地一声像是棉被掉落的声音,揽月知道已将老板娘的正面身体成功翻转过来,揽月别转过脸去,用眼角余光微微往老板娘的脸上瞄去。 一霎间,揽月脸色惨白,瞳孔骤然放大,天呐,老板娘没有脸,只剩下鲜红的肌肉粘稠且血腥! 揽月下意识的往后仰倒,这般血腥残酷显得她格外弱小孤独。 混沌的夜穹中刮起肆意的狂风,将客栈庭院里的芍药花瓣和窗纱卷起,花瓣钻进窗棱缝隙洒进客房内。有的芍药花瓣残落在地上两具尚有余热的尸体上面,有的则落在老板娘血肉模糊的面容上,血腥悲凉,像是在以此祭奠种下并呵护自己绽放的老板夫妇二人。 揽月还来不及为老板夫妇的死而怜惜,窗外庭院中便有窸窸窣窣的脚步攀墙声响起,揽月警惕地望向窗外。 因为有纱幔遮挡并没看到什么东西,她心中揪起,夫妇二人尸体的温度像是在告诉揽月,凶手尚未走远,也许......就在这仅一窗之隔的庭院里。揽月立刻起身行至窗口,侧身紧贴墙面,掩身在纱幔后面,自缝隙中窥视庭院中的情况。 揽月所在的客房外面,庭院正是连接隔壁邻居家后院的那堵墙,墙不是太高,大约只到揽月肩膀,依稀站着一个诡异的人影。一个身着黑衣,身材高瘦的短发寸头男人正攀上那堵墙,蹲在墙头观察着隔壁邻居院子。 揽月触电一般重新将身体贴紧在墙边,收敛住自己的呼吸,大气都不敢喘。墙头这个行动诡异的男人想必就是行凶者了,好在以现在的情况来看,他是行完凶后正欲离去,揽月应该没有危险。 乌云掩盖星罗,繁星消逝于漆黑,浓烈的血腥被墨色的夜阑湮没,这种氛围下最适宜掩盖自己,揽月稍稍松了一口气。 听到窗外庭院里传来“扑”一声爽利地落地声,揽月猜想应该是那人已经跳到了隔壁院子,于是大着胆子从纱幔缝隙中往声音方向看去,也许能确定男人逃去的方向,可以有助于白日里捉拿。 等揽月看去的时候,已完全不见了那人的踪影,难道是他已离开,可是怎么可能如此迅速呢?还是说...... 就在揽月探着头思考的时候,墙那边再次传来了窸窣声,像是有人踩在草丛里正站立起身。 果然,透过纱幔的缝隙,月光透过缓慢移动的黑云时隐时现,揽月看到那个黑衣男子逐渐站立起身,逐渐从墙后面露出了头。揽月倒吸一口凉气,心脏因恐惧而剧烈跳动,因为原本背对着墙跳下去的他,此刻却以正脸、面对着墙的方向站在那里,像是在看着揽月所在的窗棱后面。 一个脸色惨白如纸,嘴唇红艳如含丹的清秀男子,眉色浓黑,一侧嘴角微挑,似笑非笑,吐出的舌头邪魅的在唇边上下打了个圈,一脸贪婪垂涎地看着刚才杀死老板夫妇的客房窗棱,宛如嗜血魔鬼。 隔着一扇窗,揽月已能感受到男人身上自然发散出的可怕杀气和残忍的血腥气,这让她腹中翻涌作呕。 揽月大惊,心想不好,难道是被他发现自己了吗,揽月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几乎要跃出身体,只能不断暗自安抚自己道:“不可能,窗前有纱幔围挡,他不可能看见纱幔后的我。可是,那他又在看什么?” 揽月想要后退着离开窗前,尝试了几次却丝毫未动,她已被男子的眼神看得全身僵直发颤,动也不能动,揽月心中暗骂自己“怎的这般胆小无用”。 突然“嘭”的一声响,揽月只觉得眼前月色余晖袭面而来。一阵大风呼啸而来,咆哮着撞击着窗棱,“呜呜”卷起砂石、摇曳树木枝条,以及......掀起了纱帘! 揽月与那嗜血魔鬼之间再无遮挡,四目相对,揽月看到他笑了...... 仿佛禁锢千年的寒意骤然释放,刺进揽月的身体,插进她的骨缝,揽月头皮发麻已无法思考,背后冒着凉气,因为她看到,“魔鬼”又重新翻上墙头,爬了回来! 他鬼魅的视线从没离开过揽月。 “嗜血魔鬼”跳下墙头,面朝揽月径直走到揽月面前。二人隔着窗棱,揽月终于看清男人的眼睛多为红色,充血般布满层层血丝,深红的眸子里充斥着激动,瞳孔如红色漩涡摄人心魄,给揽月窒息般的压抑感。男子五官阴柔,身体颀长,精致的皮肤透着不正常的白,令人不寒而栗,他的脸距离揽月越来越近,唇齿间噙着丝丝血迹,露出魅惑的笑容。 他伸手在怀间衣襟里掏了掏,摸出什么东西握在拳中,朝着揽月伸展过来,当男人手掌摊开在窗棱前揽月终于看清楚了,那是一枚被剥去了蛋壳的熟鸡蛋。 揽月只觉得喉焦唇干,极力压抑住自己颤抖的身体,不想让对方获知自己的恐惧,开口道:“你是谁?这两个人是你......” 男人鬼魅咧嘴笑道:“都是我杀的。” 男子回答的时候神色自然,似乎“杀人”是一件极其稀松平常的事情,就像给花浇了次,或是泡了壶花茶,揽月丝毫看不出他有任何抱罪怀瑕的追悔之意。 揽月镇定呼吸,相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平稳一些,道:“为何杀死他们?” 男人仍是笑,天真烂漫道:“鸡蛋,可好吃了,给你。”说着再次上前一步,距离揽月更近了。明明是一个灭绝人性的杀人凶手,说出的话却像幼.童一般,憨憨痴痴又不着边际。 揽月提醒自己不要被此刻的假象迷惑,她强抑呼吸,侧足而立,准备随时逃跑,此刻真是庆幸这间客房并没有门可以直接通往庭院里,需要从客房外面的走廊绕行出去。也就是说,揽月与这个“嗜血魔鬼”尚有一个窗棱的阻隔,只要揽月逃得迅速得法,是有可能躲开他的追杀的。 揽月一边策想着逃跑的路线,一边用讲话来分散男人的注意,配合着男人孩童般的痴语,说道:“我的肚子不饿,你留着吃吧。” 男人笑容忽然凝固,脸上黯然失色,尽显失望之态,好似一个弄丢了玩具的痴儿呆女,委屈巴巴。若不是已知他是一个杀人如麻、凶狠残忍的魔鬼,还真难以忍心拒绝。 男人悲沮消沉道:“真可惜......小时候他们连一枚鸡蛋都不肯给我吃,我可喜欢吃鸡蛋了。” 揽月没有想到这个魔鬼竟然跟自己谈起心来,于是假意安抚,实则套话,揽月扮作一个腹心相照的姐姐,用诓哄孩子的语气问道:“‘他们’是谁?” “姑姑和姑父啊,我没有爹娘,自小便跟着他们长大,可是他们不给我饭吃,每次都让我蹲在墙角跟狗一起吃他们吃剩的东西,剩什么吃什么,还经常什么都没有剩下。他们每日晨起便会要我去鸡窝里拾鸡蛋,煮了以后给哥哥姐姐们吃,可是唯独没有我的,一次都没有!我闻着鸡蛋的香味,想象着它们是什么味道,我就想着等我长大了、能赚钱了,一定要天天吃鸡蛋,顿顿吃鸡蛋,吃到饱......” 男人沉醉在自己的回忆里,越说越忘情,深情款款地看着自己手里的鸡蛋,宝贝一般小心翼翼地放回怀中衣襟,又用手轻轻拍了拍,像是呵护孩子的母鸡。 男人看见揽月的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眼中夹杂着对他的同情,于是将红唇邪邪地勾起,低低的笑,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齿缝里还有些许新鲜的血迹。 男人将手随意地撑在窗棱前,改腔易调,肆意地逼视着揽月,说道:“现在我长大了,也终于吃到了梦寐以求的鸡蛋,啊......它的味道比我想象中的还要美味,口齿留香,甜津津的,细腻爽口。” “甜、甜的?爽口?” 揽月目睁口呆,难以置信,男人所说的鸡蛋为何是这种味道。 男人双瞳直勾勾,眼睑下勾勒出一笔阴影,宁静专注地看着揽月,修长的手指伸向揽月的脸颊,最终却只摸到了隔在二人之间冰冷的窗棱上。男人垂涎赞叹道:“好美的脸蛋啊,你是我见过最美的脸蛋了,你一定非常好吃。” 脸好吃?! 揽月一阵惊悸,木头板愣愣戳在那里,意懒心灰,意识到站在自己面前的可真不是什么天真烂漫的孩童,依旧是那个剥肤椎髓的残忍凶手。 揽月心慌意乱,气竭声嘶颤抖道:“脸?你杀死这么多人难道就是为了吃掉他们的脸?” 男人言笑晏晏,并未察觉揽月的语气是审慎质疑的,反而像是在对揽月讲述一件由他发现的奥妙有趣的事情一般。 男人神色安闲恬适,柔声道:“是啊,鸡蛋是嘉肴美馔,人的脸蛋形似鸡蛋,我就想着会不会也像鸡蛋一样美味。姑姑的脸蛋如麟肝凤髓,可惜有些肥腻;姑父的脸蛋筋瘦得当,可惜不够鲜嫩;哥哥姐姐们的脸蛋甘脆肥浓,又少了些许嚼劲儿。我游走在世间不停寻找美味的脸蛋,每张脸蛋都有独特的味道,让我欲罢不能,我此生唯愿找到最美味的珍肴异馔,就像......” 303割面魔绝迹潜踪 弑夫妇初露行藏3 男人忽然停顿下来,神情如同陷入爱恋中的男子般痴云腻雨,咂嘴舔唇,痴迷细嗅道:“就像你这张脸蛋,闻着清香味甜,看着甘嫩如饴,便应是我日思夜梦,东寻西觅的。所以,让我吃了你吧,我会很温柔的......” 揽月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这个阴险毒辣、虚幻怪诞的男人,他漾着恶魔狂妄的笑容,眼见马上要再进行一场血腥杀戮。揽月知道,此刻应该是她逃脱的最后机会了,揽月默默在心底给自己鼓了股气,趁男人麻痹大意,迅速回身顿足奔逃,竭尽全力倍道而进。 男人先是一怔,而后嘴角邪魅上扬,泰然自若,只见男人脚跟转动,举步生风,窗外庭院里一道黑影闪过,犹如疾如旋踵,扬起了一片沙土冲天而上,已不见男人踪影。 不知那“嗜血魔鬼”修习的是何种术法,脚底功夫急如闪电,如风驰云走,行动起来无声无影。揽月本埋头一心奔逃躲命,哪知刚逃至客栈走廊,便见与走廊交汇、通往庭院的过道里站着一个人影,他正凫趋雀跃,孩童捉迷藏般欢欣跳跃,开心拍手道:“捉到了。” 揽月只觉口中干燥,硬生生吞咽下一口口水,心脏剧烈跳动,面前这个人神志不清、精神错乱,疯疯癫癫似乎搞不清他自己想要做什么。揽月可不敢跟这个凶残的疯子赌命,被逼地连连向后退去。 男人此刻如同见到老鼠的猫,精神抖擞,神采飞扬,他踮起脚尖高抬着腿,夸张的模仿着猫走路的样子,屏息凝视着揽月,悄然无声不致惊跑了自己的猎物,享受着玩弄猎物于鼓掌的居高临下、掌控全局的畅爽感。 揽月被逼得背抵在墙面上,心中不免悔恨未听小葵的阻拦、擅自逞强进入客栈,眼见“嗜血魔鬼”白纸般的脸贴近过来,碎心裂胆地索性闭上了眼睛,口中不断默念着秦寰宇的名字,虽然她也明白,秦寰宇此刻正在朝暮井那里。 揽月汗流至踵,她感觉到男人纤细冰冷的手指已抚上自己的脸颊,将脸侧捧在手里,揽月已脸无人色,提心在口,用仅有的力气大声喊道:“寰宇!” 只听“扑通”一声,男人的手忽然停滞住了,发出一声尖利刺耳的破喉嘶叫,鬼哭狼嚎,听者毛骨悚然,像是受到了极度惊吓。 揽月被仓皇的叫声惊地睁开双眼,只见男子雉伏鼠窜的背影,一瞬间便没了踪迹。 揽月沿着墙面瘫倒在地,忐上忑下,五色无主,她呆滞在那里只感觉懵懵的,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把男人吓成这个样子,竟然会放弃杀死她。 没等揽月喘息过来,另一侧的走廊里一双金黄色的眼睛游走在贴近地面的高度,往揽月身边靠了过来,待它走近,揽月方看清楚那是一只黄瞳玄猫,通体黑色绒毛,亲昵的在揽月身上来回蹭着,揽月终于放下心来,长舒一口气。 “月儿!”客栈门前传来秦寰宇战栗的呼唤声。 “寰宇,我在这里。”揽月试图从地上起身,怎奈脚底发软,又坐了下去。 原来是在揽月执意进入客栈后,小葵担心揽月有危险,便赶去了朝暮井边给它最为畏惧的秦寰宇报信。秦寰宇惊心悼胆一路奔逸绝尘而至,见到揽月瘫坐在走廊地上,秦寰宇坦然失色。 “难怪没有见到小葵了。”揽月轻盈笑道,秦寰宇在身边,她便能安心了,见秦寰宇一脸忧心地将自己紧紧抱在怀中,劫后余生后的她也总算有心情能说些俏皮话了。 在确认了揽月并未受伤以后,秦寰宇便听揽月将进入客栈后所发生的事情一一详尽道来。 他们不但发现了客栈老板夫妇的尸体,还在客栈一层的灶房里、柴房里各发现了一具客栈伙计的尸体,一共四人被杀害,皆被削去了脸面。秦寰宇立刻施术将仍在外驻守的穆遥兲、卜游四人唤回了客栈,揽月再次向众人将方才遇到“嗜血魔鬼”一事尽数道出。 聿沛馠和卜游洗了手整理着袖口回到客栈大堂中,“洞庭春色”已完全失去了往日花团锦簇、鸟语花香的春和景明,聿沛馠他们已将四具尸体暂时安置在客栈庭院的脚落里,又扯了一块窗前纱幔遮在脸庞上,不至于人死了,却不得个周全。 聿沛馠叹口气对揽月道:“你这胆子也是够大,小葵都这般提醒你了,你还硬往客栈里探,索性你命大,死里逃生。” 揽月茫然道:“我当时只是想,既然是小葵能察觉的怨恨,那定然是人类而非鬼神,不知道客栈里的人如何了,担心他们出事便只得只身而入了,没以为会这般风谲云诡。” 卜游道:“如殷小姐所言,寰宇来时你已脱困,那么嗜面魔鬼又是因为什么会舍弃袭击你的绝佳契机,奉头鼠窜而去?” 揽月凝眉迁思回虑,始终无解道:“完全摸不到头绪,那时候我以为必要命丧于此了,几乎已放弃挣扎,可是那个男人忽然间像是看到了极其恐怖的东西,厉声怪叫,还把我吓了一跳。等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只能看见他逃开的背影一闪而过,其他并无异常。” 穆遥兲谆谆叮嘱道:“揽月,你再仔细想想,若是能找到那人畏惧之物,便可知道他的弱点所在,即便一时间寻不到他的踪迹,也可以告知衙门,照此方式来提防他再行行凶杀人。” 穆遥兲的办法固然是好,于是揽月强忍着内心的不安与焦灼,再次焦思苦虑极力回想着之前每一瞬间的画面,只觉得越回忆浑身越是冰冷战栗,死亡逼近的气息再次袭来,令她气消胆夺。 秦寰宇神色深沉凝重的看着揽月眼角隐隐泛起的泪痕,盈盈欲滴,被那悲楚的眼神刺入心头,他冰冷着脸双眉紧锁困心衡虑,众人还在静等着揽月回忆中能有所发现的时候,秦寰宇冰冷淡漠却急切肯定的声音说道:“猫。” 众人没有想到秦寰宇忽然发声,而且还是一个奇奇怪怪难以理解的“猫”字。看似与整件事情并无联系,可秦寰宇话少而精,若是他能说出的话必是经过繁征博引求证过的,缕缕行之有效,从未有过空口白话。 “猫?”卜游疑惑地看着秦寰宇,又转而看向揽月以求证。 “什么‘猫’啊,你说的什么意思啊,诶呀,你多说几个字会累着啊。”聿沛馠求解心切,心中着急,口里抱怨道。 “猫?”揽月骤然间也未解秦寰宇之意,但看到大家的眼光全都聚集在自己身上,只得眨眨晶亮无辜的眼睛望着秦寰宇。 秦寰宇见状正欲开口替揽月回想,只见揽月忽然瞪大了眼睛,恍然大悟道:“我记起来了,你说的是那只黄瞳玄猫。” 看到大家皆是一副莫名其妙、一头雾水的样子,揽月便将偶遇到黑猫之事道出,之所以原先未说是觉得猫是与那嗜面男人的事情并无关联,结果经秦寰宇一提醒,生死一线之时忽然多出之物便也只有这只黑猫了,不过黑猫应非家养,此刻早已不知又游荡去了哪里。 谁知道当揽月将猫的事情刚一说明,气氛就愈发沉重起来,穆遥兲、卜游、以及聿沛馠三人或皱眉、或垂目深思、或手捏下巴,只有聿姵罗蛾眉曼睩,转动着明亮的双眸不解道:“猫怎么了吗?你们为何皆是这副忧愁深重。” 聿沛馠不说话,只是叹了口气,这反而更加勾起了聿姵罗的好奇心,必要刨根问底。 卜游转向秦寰宇问道:“寰宇,你既是提到了‘猫’,可是认为此人与签下‘魂契’那些人有关联?” “魂、魂契?”揽月和聿姵罗不约而同地问道。她二人越听越懵,从一只黑猫身上竟然能引申出这么多奇奇怪怪的怪诞诡奇的东西,是她们听都未曾听过的。 聿沛馠对聿姵罗道:“少见多怪了吧,蒙昧无知,谁让你平日里偷懒,下山历练不足,又懈怠于远行的任务,自然不知。” 聿姵罗白了聿沛馠一眼,刚要与之争辩,就看到卜游在一旁制止他二人,着急听秦寰宇的意见。 秦寰宇点头道:“是。虽然咱们与签下魂契之人交手不多,偶一为之,但这些人惧猫之性一仍旧贯。” 揽月仍是疑惑,歪头问道:“可以说得再详细些吗?” 穆遥兲接着秦寰宇的话补充说道:“你还记得给你讲过,寰宇曾经救过?华派栾青山掌门独子栾澈之事吧。当年寰宇、卜游与我三人被派去与栾澈一同到观音崖绞杀泛滥成灾山魈,栾澈年轻恃勇轻敌,未待我三人赶到,便已先行率着门下弟子动了手。哪知被突如其来冲出的一群身着黑衣之人将栾澈与同门之人冲散,栾澈落了单,自然独木难支,那些黑衣人还偏偏就像本就瞄准了他一样,只追着栾澈杀去。” “明有山魈暗有刺杀者,刀光剑影,风石火球,栾澈被困其间犹如盲人瞎马,危若朝露。好在有寰宇在,察觉到事情诡诞不经,不合常理,于是率先我和卜游一步抢至观音崖,在崖南面的断壁处寻到了险些被逼坠下崖端的栾澈,而且还擒获了三名黑衣人。” 304道尽途殚定魂契 有形无神磨光阴1 “后来待我和卜游一同赶到,平息了山魈之乱后将那三名黑衣人羁押审问,恫疑虚喝下三人都钳口不言,栾澈叫手下人使了些手段,他们便开始迟疑沉吟,狼狈求饶,只说受命来杀栾澈而已,却始终不肯说自己受谁人指使。栾澈又使人对他三人百般刁难一通、刀锯斧钺各尝一遍,腾时昏死过去两个,剩下一人还是不肯说,可见背后指使者残暴不仁非同一般,栾澈认为更是得逼出才行,否则毒泷恶雾,后患无穷。” “仅剩的那一人再次饱受一番苦楚,就差剥皮抽筋未用身上血肉模糊几乎再无一寸完肤。我们虽欲劝阻,却无奈此乃?华之事,?华与阆风在江湖势力之较中难免敏感,故而我和卜游不好帮腔多事,以免牵连阆风。可是寰宇这人的性子你是知道的,生性漠然从不惯人毛病,又是栾澈的救命恩人,他见不得栾澈和他的同门之人继续悍然不顾,何其毒也。” “寰宇出手阻拦,自然不敢有人再发声,九死一生后的那个黑衣之人磕头如捣蒜,恨不得将额头磕入砖缝当中。据他讲,他是签了‘魂契’之人,关于背后之人他们即使是死也不敢说出,否则死无栖所,神形焚灭,还不如苟活,苟活又不如痛快一死,所以他只求爽利一死。栾澈哪里会让那人什么都没交代出来就去寻死,最终连同昏死过去的二人一起押解回了??山,我们也就未再听到过这三人最终的结果。” 揽月问道:“那何谓‘魂契’呢?” 秦寰宇为揽月解释道:“‘魂契’是指典当自己三魂时所签订的卖魂契。是人皆有三魂七魄,三魂乃天魂、地魂与命魂,人死后三魂各归各处,一魂归天,一魂归地,一魂归入地府。咱们修仙习道之人皆知,真如实相乃此三魂,此乃真身,不断投入轮回依附于七魄之上,但出卖了三魂之人,死去时魂无所依,神形俱灭,混沌造化间再无此人。若说凡人死去尚能轮回,无魂自然不可再度轮回,天愁地惨,故而凄凉。” 聿姵罗插言道:“那都是什么人才会去签这卖魂契啊?难道是跟那些闲花野草卖身青楼一般卖身求荣不成?” 秦寰宇摇头道:“不知。人皆有各自难处,能以三魂相交换的契约,所图之物应是弥足珍贵,于你我或许置深度外,可于他们各人而言或许奉为至宝,譬如久饥后的一粒粟米。” 秦寰宇和揽月盈盈相视,款款而深,这皆源自他二人共同的经历。 聿姵罗注意到揽月和秦寰宇的眼神,即刻打断道:“那你们又如何知道这些定下魂契之人惧猫的呢?” 聿沛馠仰鼻轻哼,不屑道:“这还不简单啊,再后来遇到这类人的次数多了,其间也有偶遇猫的情况,所以总结出的规律呗。我们几个或多或少都曾不同次数的遇到过这类人,而且越是近些年来,这些人的人数越多,遇到的机会也就越大。失了三魂之人犹如行尸走肉,苟活于世却受制于人,所以我们揣测这些典当之人失了灵质,仅余七魄肉身,而猫的灵质颇高,故而一旦靠近他们,肉身难免会被猫的灵质所侵扰,甚至夺魄。” 揽月继续问道:“照你这样说,他们应如冢中枯骨,徒具形骸,可是袭击栾澈的三人又为何会有自己的意识,竟还能挣扎一二?” 秦寰宇道:“这个问题我们也集聚商议过,所以我们猜想让他们签下魂契的‘商贾’之人大约还给他们不同程度的留下一魂,尚未将人人皆逼入死境,或留命魂、或留地魂,大概皆由买卖两方协约而定。当然,我们也曾遇到过三魂尽被夺者,虽存犹死。” 揽月吃惊道:“非三魂不得转世,即便只留下一魂又有何用,七魄肉身一旦今生寿尽而亡,剩下的一魂就只能年复一年徘徊游荡在它所在的地方,化为执念。这买魂的商贾之人竟行如此丧天害理之举......” 秦寰宇安抚揽月说道:“不要这样想。商贾买卖视同交易,卖魂者有卖便有得,签下魂契之人必有所求。” 卜游点头赞成道:“是,寰宇说得是对的。” 聿姵罗问道:“那既然都遇到他们这么多次了,何以还没有查明他们身后之人?” 聿沛馠道:“这个问题我来说吧,估计他们这几个人规行矩步的,就只有我聿沛馠擅长打牙撂嘴、说说别家门派的闲话,颠唇簸嘴的活儿我来干!当初没经过几次相遇,我们便已寻出些共通之处,这些签下魂契者刺杀都是有针对性的,都是外丹方士,像是洪涯派啊、伊阙派啊,袭击最多的便是?华派了,当然啦,应该也是?华派弟子众多的原因吧。” “我们几个要么就是下山之时正好巧遇到了,又或者协同任务时候碰到,要我分析的话啊,这些人其实就是瞄着?华派去的,其他的外丹门派都是跟着?华‘沾了点儿光’,哈哈哈。谁知道?华这般树大招风、又攀炎附热的势力门派,在江湖中招惹了些什么人呢,师父教导过我们‘人情世态,倏忽万端。坚守本心,勿惹是非。’既是?华造的孽,我们干嘛操心管那么多呢。不是民间有句俗话这么说的嘛,‘饱知世事慵开口,看破人情但点头。’” 揽月犹豫道:“这、这样好吗......万一他们伤人可如何是好,就像现在这样?” 聿沛馠道:“嗨!这不是还未曾遇见他们杀过外丹门派以外之人吗。若是像今日这嗜面魔鬼这般,咱们定然出手缉拿啊,管它百鬼众魅,定然不会纵容。” 卜游问道:“那咱们现在怎么办?” 穆遥兲道:“天亮将客栈之事告与花卿城府衙,让他们先将四具尸体带走。” 聿姵罗道:“对对,可以让官府再贴个告示,就说每家备上猫一只,不在乎毛色。” 聿沛馠道:“你傻了啊?这事儿咱们自己说说也就罢了,先不说你让家家养猫,官府衙门之人会当做无稽笑谈,就说说一时之间让花卿百姓去哪里找这么多猫来。” 聿姵罗道:“那又怎么了,就问问他们是要命还是要猫不就行了,想要命的,就去想尽办法弄只猫回家,我就不信没有办法。” 聿沛馠和聿姵罗又争执起来,揽月眼波闪动,眉峰微蹙,踌躇满志道:“我有办法。”众人的目光“唰”地纷纷转向她,只有秦寰宇没给揽月说话的机会,冷峻的脸厉声断然拒绝道:“不行!”众人的目光又都“唰”地转而投向秦寰宇。 这还是秦寰宇第一回拒绝自己的要求,揽月慌忙解释道:“没关系的,我对自己有信心,保证不会再次涉险。” 秦寰宇冷着脸,浩气凛然的样子让人望而生畏,再次斩钉截铁、直言正色道:“我说不行!” 揽月急道:“寰宇,与其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就算花卿百姓家家户户都有猫,不擒住那人,终究不是长久之法,难道我们能期许墉城、烨城的百姓户户亦有猫?那人四处游走,谁也不能保证他只在花卿行凶,如果他杀人为的就是食人脸面果腹,那么杀人便会是他的常态,一日不除去,便又会有人被害。” 秦寰宇的脸上冷峻而不失温柔,有种让人沦陷沉迷的魅力,然而同时却异常强硬。秦寰宇侃然正色道:“我说不行就不行!” 秦寰宇竟然在郑重其辞与人争辩,这样的秦寰宇还是众人从来没有见过的,包括揽月,原本事事漠然的他,现在却如此倔强强硬干涉揽月的样子,看起来有些可爱,又有些威严在,连卜游都没有想到秦寰宇还有如此在意某人的一面,吃惊地目瞪口僵。 几个人里面还是聿沛馠先回过神来,他转身站在揽月身侧,面对秦寰宇扬声道:“诶诶诶,秦寰宇,你那么凶干什么!揽月是你闺女啊还是什么人啊?凭什么做什么还得经过你的应允,况且,她不就是说了句‘有办法’吗,何至于你那么大脾性。” 听到聿沛馠质问秦寰宇说“揽月是秦寰宇的什么人”,揽月的脸颊蓦地红到了脖子根,如映春日芍药。 卜游在一旁用手指拨弄着下巴,看看揽月,又看看秦寰宇,一脸意味深长。 聿沛馠将手肘搭在揽月香肩玉骨处,昂头作出一个挑衅秦寰宇的姿势,努努嘴对揽月道:“揽月,你说说你的办法,大胆地说,有我护着你呐。” 揽月抬头偷眼去瞧秦寰宇,他冰冷明澈的双眸中透着冷酷的柔情,深邃锐利的目光早已看穿了揽月心中所思所想。揽月静静凝视着秦寰宇,蝶羽长睫在风中颤抖,她终于还是躲避开秦寰宇的眼神,低下头去。 穆遥兲见此状,连忙低声提醒秦寰宇道:“寰宇,揽月乃阆风大小姐,现下并非仅我四人,旸谷卜游大哥也在呢。” 穆遥兲的意思很明确,声音的重点尽压在“阆风”和“旸谷”上面,以免有失阆风威严。 秦寰宇哪里管这么多,已然冷着脸,态度坚决。 305寻幽探微除邪魅 枝节横生落井渊1 好在卜游是个经世事、识大局的,巧言委婉道:“寰宇,殷小姐的话还未说完呢,行不行的、能不能照办的,也得先让大家都听一听再做决断也好。没准儿我们和你一样,也觉得不可行也说不定呢,当然啦,没准儿咱们也可以在殷小姐的办法之上,再想出个更周全的办法。你如果一句话就否定了这个办法,难道咱们还真的得在民间举国养猫不成?你说是不是。” 聿沛馠帮腔道:“就是!你什么时候如此专横霸道了啊。揽月,说,甭怕他。” 揽月见秦寰宇再未说话,犹豫片刻终是说道:“可以我为诱饵将其骗出。” 聿沛馠的大吃一惊,原先还搭在揽月肩膀上的手肘触电般弹开,瞪大眼睛恍然看着揽月说道:“不行!” “为何不行?”揽月没想到聿沛馠竟然也跟秦寰宇一样的反应。 “不行就是不行!”聿沛馠此刻的回答与秦寰宇先前的一模一样,如情景再现。 揽月此刻又好气又好笑,哭笑不得,付之一叹。 聿姵罗肃穆着脸,将视线从秦寰宇脸上拉回,无名孽火灼燃而生,愤愤道:“怎么就不行了,我觉得揽月的这个办法好,那个嗜面人既然对揽月的面容染指垂涎,必定急欲攫取,难以忍耐。揽月这一袭清香在身,本也难以掩身,就算你们不应允她做引诱,怕也难逃嗜面人的闻香而来。再说了,揽月身边有咱们几个在,断然不会让她再次涉险了。” 说着聿姵罗做了一个捋袖揎拳的动作,好似立刻就要与嗜面人冲冲动武的样子。 “是,姵罗所言正是揽月所虑,与其坐等再有百姓受害,不如引诱其出。”揽月道。 卜游深思道:“我也说句逾举之言,殷小姐的安危的确重要,即便咱们以保守之态夜夜于花卿严防,但花卿之大也如同海中捞针,更何况?鼓会盟之期将至,没有时间与那嗜面人长久纠缠于此。” “诶呀,卜游大哥,你是不知道这丫头身体孱弱、若不胜衣,加之下山以来又徒遭栉风沐雨,荣辱沉浮,还没有丝毫功夫剑术在身......” 聿沛馠絮絮叨叨,滔滔不绝道。 “好了沛馠。”穆遥兲打断道:“我也觉得此法可行。” “遥兲,你疯了啊,揽月可是说了,那嗜面人行动速度极快,你有信心应付得及?”聿沛馠道。 聿姵罗立刻昂首自得道:“怎么,再快还能比我的流采虹快吗,连你们都比不及它的速度呢。” 一番商榷过后,天边也渐渐亮了起来,东方泛起的金光像是在淡青的田畔描上一缕锦绣光辉,驱散了夜晚花卿城里惶惶不安、胆魄心寒,众人终于在朝阳升起前确定施行揽月的办法。 白日里阳光穿透阴郁挥洒而下,舒倘漫长,依然三三两两、寥寥几人的花卿城街道上充盈着芍药幽香,春风摇摆着花儿,比昨日所见时更显孤冷凄清。 温暖的风蔓延开来,解冻了寂寥的鸟声虫鸣,多少也算有了些许生机。 聿沛馠被众人打发到官府衙门去报案,很快“洞庭春色”里里外外便围满了好事之人,对着那些进进出出搬抬尸体的官差、仵作们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不一会儿功夫,官衙之人便将现场勘查完毕,因为尸体缺失面部的特征实在太过诡异雷同,即便三岁孩童也能知这与先前几起凶案的行凶人为同一人。为首的官差又与穆遥兲、卜游等人则站在一处人少安静之处商讨共议着什么,揽月索性闲来无事,便沿街踱步,看似漫步在芍药花间,又似瞻顾端量寻找着什么,最终揽月从一处草药铺子里步伐轻盈的走了出来,满意的拍了拍腰间鼓鼓被填满的熏袋。 安置完客栈之人的尸体,阆风众人和卜游一连昼夜的劳碌,终于得以短暂喘息,又于“洞庭春色”的干净客房里稍作歇息,为夜晚擒拿那嗜面人储备些体力,下午酉时四刻暮色渐垂时齐聚于客栈大堂。 聿沛馠出现在大堂的时候,怀里抱了一只包袱,包袱里传来“喵喵”猫的尖利嘶叫,包袱被猫的四爪踢腾扑棱地胡乱鼓动,聿沛馠的两只手背上明显多了数道鲜红细长的挠痕。 卜游见他这狼狈状,惊奇道:“沛馠,你没在房里歇歇啊?” 聿姵罗白了聿沛馠一眼,道:“上哪儿抱了只蠢物来。” 聿沛馠没有管聿姵罗的挖苦,径直走到揽月面前,把包袱塞到揽月怀里,说道:“给你抱着今夜防身用,等下让寰宇给它来个封禁术,让它叫唤动弹不得。我就不亲自动手了,我一解开这袋子,它就扑上来又挠又咬,激动地不得了。” 揽月看着聿沛馠的手背,觉得滑稽又可怜,笑道:“你的好意我领受了,可是我若带着它,嗜面人还会靠近我吗?” 聿沛馠先是一怔,而后可怜兮兮的看着自己被猫挠伤的手背,只感觉冤天屈地,又将裹着猫的袋子接了回来,行至客栈门前将猫放走。 揽月走到秦寰宇身边,见他仍一脸阴郁忧心,便自熏袋里摸出几枚椭圆状青色种籽,摊开掌心给秦寰宇瞧,浅笑安抚他道:“寰宇你瞧,我已备下了这个。”说着捧着手心递向秦寰宇鼻端。 秦寰宇凝着眉头颔首轻嗅,低声轻语道:“这是......” 揽月含笑点头,说道:“我是做了准备的,这样你是不是可以放心些了。” “万一事发仓促,你可来得及?”秦寰宇还是忧心,确认道。 “嗯,我此生仅习得这两种术法,自然是有信心的,你可以放心。” “务必小心。”秦寰宇再次叮嘱。 聿沛馠放了猫,重新走回客栈大堂,问道:“什么跟什么啊这是,你俩又在打什么哑谜。” 卜游一把将聿沛馠拽到身边,压低声音说道:“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大家都没明白他二人在打什么哑谜,怎么就偏你多话去问,没看见他二人处处目窕心与、眼意心期吗?” “有吗?我怎么瞧不出来。”聿沛馠如鲠在喉,瞄了一眼秦寰宇和揽月方向,心中不快道。 “你们日日在一起,这还瞧不出来啊,自小便认识寰宇,你什么时候见他有此局促忧心过谁人?反正我是没有见过。不过这也难怪,殷小姐果然美貌非同凡响,清丽出尘,妆似临池出,人疑月下来。” 卜游想了想,又斜瞥聿姵罗一眼,再次低声对聿沛馠说道:“可你那孪生妹子怎办?她可对寰宇情有独钟,自小就爱跟在寰宇身后,寸步不离,但凡一个女弟子靠近秦寰宇身边半步都不成,连我带去阆风的女婢也因为多看了寰宇一眼而被姵罗骂哭过。如今也就得亏殷小姐是阆风山的大小姐,故而姵罗方能压抑一二,但终究不是长远之计啊,男欢女爱的,切不好迷离失路才好。” 聿沛馠知道,卜游并不是擅长八卦之人,也就因沛馠性情洒脱顽劣些,故而才能以此话题来同他说道说道。话虽俗,又似逗趣玩笑,但却洞彻事理,要说最了解聿姵罗性格的当属他聿沛馠,姵罗怼秦寰宇的感情迷陷至深,占有欲又强,如今能隐忍到这般程度已是不易。 关于聿姵罗的事,聿沛馠在墉城之时便已提醒过秦寰宇,只是琴心相挑乃情爱中人难以自抑的,纵使收敛,情谊也总会不自觉地流露,极难掩盖。这些桃花流水、春日美景是戏文中常写到的,聿沛馠自然心中明了,可是如今竟然不出一日,连卜游都能洞悉了。 又过两刻,夜空彻底放下帷幕,黑暗肆意蔓延天际,深掩埋了每个人囚困于心的愁绪郁结。 揽月独立在客栈庭院当中,水榭自假山上潺潺流淌而下,清泉飞溅在石壁上,又跌入潭水中,发出滴答声响,萦绕在夜中。半个时辰后,仍不见嗜面人出现,揽月警惕之心渐渐松懈,蹲在庭院水潭旁百无聊赖的以指尖微潋起玲珑水花,凝视着芍药粉瓣飘落清流石隙间,悠悠泛着花潮,在水间打着旋转,缠绵娇嫩。 卜游此刻正与聿沛馠一同隐藏在客栈三层一侧,聿沛馠低声道:“该不会那嗜面人今夜不来了吧,按理说他每隔四、五日便要进食人面,会不会昨日已饱腹了......” 哪知过了片刻,卜游还没有任何回应。 “卜游,卜游大哥?”聿沛馠转头看向卜游,才发现卜游已然望着庭院方向出神,庭院里面微风吹过揽月的发梢,如纱长发拂过她清丽的脸颊,揽月伫立静水一方,夜风吹皱她飘逸悠长的倒影,如梦似幻。 卜游叹道:“碧水清幽,淡烟如梦......” 聿沛馠看着卜游眼神迷离,瞳孔中浮现醉里秋波,伤脑筋地挠了挠头,怎么连卜游也陷入少男春夜的联翩浮想,揽月该不是生了副容姿天然却占尽风流、魅惑众生的脸。 这让聿沛馠更加坚定了一件事,那就是待?鼓盟会结束后,定要将这让人操心的“小骗子”关回清露霏微。 306寻幽探微除邪魅 枝节横生落井渊2 揽月仰头望月,估摸快过了戌时,便也心中焦急,于是脚下不停绕行在庭院中,轻声唤着什么。只见一团幽幽绿光闪动,一只角系月白色薄纱的青魇飨鬼跃入庭院之间,是小葵。 卜游顿时回过神来,口中惊唤道:“青魇飨鬼!”说着便欲起身祭剑。 聿沛馠一看卜游要对小葵出手,赶忙按住他,急急解释道:“别别!自己鬼!” “什么?”卜游收敛术法,惊诧道。 “我说它自己鬼。这青魇飨鬼和它的同类不同,小葵是揽月的小迷鬼,是不会伤害揽月的,你瞧它头上系着揽月腕间的薄纱就是记号。” “什么!”卜游难以置信的睁大了眼睛,说道:“你的意思是,殷小姐竟然将这青魇飨鬼驯服成了家犬?这还真是闻所未闻之事,驯化鬼。” “谁知道呢,算是驯化,又像是朋友吧,这鬼怪有了情也与常人无异。”聿沛馠道。 “你们阆风派这个不世出的大小姐还真是与人迥异,欹嵚历落,自成一格啊。” 卜游和聿沛馠二人还隐藏在暗处感叹的时候,却见庭院里那团绿光朝着庭院外游走,揽月回身举步跟着追撵出去。 “我的天啊,她这是想干嘛!”聿沛馠其实已知答案,惊忿道。 卜游摇摇头,叹道:“青魇飨鬼捕食人之怨恨,藏怒宿怨久难消者,则会吸引着它们。看来这位殷小姐不但卓诡不伦,高明独特,还胆量过人。咱们快追吧!”二人立即拔足追着揽月而去,前面看到紫光一闪而过,想来秦寰宇早已跟上。 小葵引着揽月来到一方空旷之地,此处地面水渠如叶脉般交织在一起,汩汩流淌,银波泛泛,这里揽月是认得的,正是花卿城正中被称为母亲之井的朝暮井。几近深夜,此刻井水满溢,蓬勃大作,翻腾起水花泡沫,玉花飞溅,如瀑悬空中。 烟雾缭绕一簇簇炊丝麻屑缠卷着水花腾空笔直升起,灰蒙蒙如迷雾喷涌,与夜色交融在一起,熏得揽月张不开眼睛,反呛着泪,气氛煞是诡异。 小葵停了脚步不再前行,而是同昨夜一样绕行到揽月身后,再次拉扯住揽月的裙摆,像是在引起揽月的注意,提醒她小心。 镜花水月,水何澹澹,揽月屏息凝视小心的沿着朝暮井檐绕行,一个鬼魅的声音响起道:“来得刚好,我烤了美味给你吃。” 听到这个声音,揽月想起那张白如蜡纸、毫无生气的脸来,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呼吸停滞。 只听那个鬼魅声音再次幽幽说道:“特意给你烤的,只给你。” 揽月顿时感觉脑中空白,眼前迷惘一片,她深深吸入一口气再缓缓吐出,以此来平稳心虚。揽月穿过袅袅灰烟,终于依稀可见嗜面人仍一身黑衣蹲坐在地,面前以干柴架起一堆碳火,此刻干柴烈火趁着夜风炽烈燃烧,火星闪现,噼啪乱窜,灰烬随着风憔悴凋落。 揽月将两指悄悄伸入腰间熏囊中,将青色种籽夹在指缝间取出,乍一眼看不出手中异样。 嗜面人一副慵懒悠闲的惬意之态,手持两根长树枝,尖利的枝梢上各穿了一块肉架在碳火上烧烤,其实这么大的烟雾揽月也只能依稀辨认,之所以确定是肉,是因为夜风卷来一阵阵幽幽肉香。 揽月不知道秦寰宇他们是否跟在了身后,却又不敢擅自回头张望,生怕引起嗜面人的怀疑,只能以一掌在空中扇动,意图驱散缭绕周身的浓烟重雾,以免秦寰宇他们在乌烟瘴气间难以辨认那人的方位,又或者揽月能将嗜面之人引诱至空气清爽处,也是一个上佳的办法。 嗜面人手中的烤肉浸出油脂滴落在碳火里,发出“吱吱啦啦”的灼燃声,火势瞬间熊熊腾起,一股浓烟再次溢出,嗜面人对着揽月鬼魅一笑,问道:“你喜欢火候如何?酥脆香口,还是肉汁四溢?”嗜面人俨然一位顾及客人口味的膳夫家厨。 揽月壮着胆子靠近一些,问道:“你知道我会来?” 嗜面人挑眉吃惊道:“你会来吗?我不知道。” 揽月奇怪道:“那你为何说为我烤制。” 嗜面人微勾唇角轻“喔”一声,闲散说道:“我烤好了会送去寻你的,你这一袭香气,跑不出我的掌心。” 揽月看着那凶残之人妖冶的眸子中滑过一丝玩味,轻挑眉目,浅笑吟吟,尽显自信得意之色。揽月执着地逞强撑着颤抖的双腿,挤出一丝浅笑作为回应,伪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 这时反而是嗜面人突然“啊呀”一声,自责道:“啊呀呀,该翻面了,再烤可就焦糊难食了,为你,我可是悉心烹制的。”一边说着,嗜面人将手中两根烤棍翻转,已烤至金黄的一面呈然火上,滋滋作响。 揽月顺着嗜面人手中的动作不经意的扫了一眼,只一眼,揽月便感觉腹中绞痛,胃肠抽搐,内里酸液翻江倒海,干呕而出,揽月看见的竟然是两张烤至焦黄的人脸! 吐胆倾心,目眩头晕之下,揽月奔向朝暮井边,不顾一切地捧起井水一连猛吞了几口,方略压制了搜肠刮肚、几乎要将她身体掏空的绝望感觉。 嗜面人看见揽月如此痛苦抗拒,惊讶地站起身来,仿似真的关切一般朝着她走近,说道:“怎么,身体不舒服吗?这样可不好,能被我食入融为一体的,可得活跃健朗。来,让我给你瞧瞧病。” 揽月转念一动,趁着这绝佳的时机朝着朝暮井的另一侧退绕,一边不动声色的松开指缝,让青色种籽落在地上,又挽手遮掩在身后掐指施诀,种籽便自行钻入土中,而后迅速隆起一个个土包,一株株绿植破土而出,绽放开紫白色夹杂的小花。 嗜面人此时的眼中只有揽月的存在,更何况花小细微,夜色下并不起眼,嗜面人脚底踏着它们而过,毫无觉察。就在揽月引诱嗜面人踏出蒸腾烟海的一瞬间,一道紫光凌空劈射而下,瞄准嗜面人的胸口要害直插而入,揽月欢欣鼓舞,心知身后秦寰宇已到,适时出手。 嗜面人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尽是这道绝美的紫色光芒,任他脚下功夫飞快,此刻亦难以逃遁,只能惊恐万状的犹如困兽临死,挣扎不能。 就在危若朝露之际,一道朱红色涌动流窜的光芒自揽月身后的方向窜出,在紫光即将插入嗜面人胸膛的一瞬前、先一步自侧面与紫光碰撞在一起,迸发出碎裂的电光,这正是聿姵罗的流采虹,流采虹是剑速极快的宝剑,迅如流光,聿姵罗虽说追不及秦寰宇的速度,却先祭出了流采虹,自远处抛出。 紫光剑气极重,虽是流采虹无法击溃的存在,但也在流采虹的力道下改变了剑气方向,紫光改道朝向嗜面人右侧胸膛、右肩交汇处刺去,一股鲜血喷发,刺穿了嗜面人的身体,嗜面人受了重伤,却不至死,他草草抹了一把自己喷涌血液的伤口,酣畅淋漓的吸吮着掌心和指尖里的粘稠,很是享受。 嗜面人鬼魅笑道:“甘甜腥香,我还一直在想,我的血该是什么味道。” 揽月身后又有数道光芒闪动,是穆遥兲他们也已赶来,只可惜没能一举杀死嗜面人,这是揽月和秦寰宇没有料到的,猝不及防地,揽月被嗜面人裹挟在了手肘血泊之间,嗜面人细瘦枯枝般的手臂死死抵在揽月脖颈间,威逼众人向后退去。 面对秦寰宇,嗜面人还是心中有数的,自己对逃遁功夫十拿九稳,可若是拳拳相击,面前这个男人绝非凡物,无法硬来。 “月儿!”秦寰宇看着揽月被勒起泛白的脸,他的冰眸被烈火引燃,瞳孔绽开可怕的抽搐缩胀,愤怒之火如闪电欲撕裂乌云一般,火焰腾腾地抑制不住。 嗜面人见秦寰宇欲怒还休、受制于人的样子很是得意,鼻孔撩天,轻嘴薄舌将殷红血唇紧贴揽月脸颊说道:“看来面前这位便是你的小情人了是吧?我对你这般衷情,你们竟然当着我的面卿卿我我,眉目传情,竟然还伙同外人相杀于我,看来你也是个暮翠朝红,情爱不专的女子啊。” 嗜面人发怒的怪脸整个贴上揽月脖颈,作出一个吸吮的动作,揽月的身体不住颤抖,却无力逃跑。 “找死!”秦寰宇怒气喷张,血液在太阳穴.里疯狂悸动,额上青筋暴胀而起不断抽动,紧紧握住手中宝剑,宝剑周身原本紫色光芒中迸裂出些许暗红色光斑,随风四处乱窜,如同燃烧不熄的火焰。 “寰宇,切勿受激莽动!”穆遥兲看到秦寰宇剑气中冒出的红光,脸色大变,立刻忆起方壶山清水洞内的情景,应声阻道。 卜游见秦寰宇的愤怒已极,他全身绷硬挺直如岩石,好似一头被激怒的猛虎要扑上去撕碎猎物,怕是难以听进遥兲劝说。卜游便近身探出手去想要将秦寰宇的身体拉回,没想到这一伸手却在无意中碰到了秦寰宇迸裂出的怪异光斑,卜游迅速将手抽回,手之所触如灼伤一般火烧火燎,好似握碳。 307寻幽探微除邪魅 枝节横生落井渊3 对面的嗜面人可没有留给卜游等人惊奇探究的时间,只见他对秦寰宇轻蔑讥笑道:“嗯,真香啊,还是她的脖颈下香气最浓。怎么?你没有闻过吗,你该不会还没有碰过她吧。” 穆遥兲一听便知,对方这是想激怒秦寰宇,可是揽月还在对方手中,真担心秦寰宇会遏制不住。 嗜面人看见秦寰宇的身体一震,却昂昂未动,嗜面人心知被他说中,白眼相看,傲睨斜视,再次激他道:“这么干净美丽的身体,真是绝世之物,那我便笑纳受用了。”嗜面人冲着秦寰宇邪魅轻笑,伸出舌尖来舔在揽月白皙秀颀的脖颈间,故作一副沉浸享受的样子。 穆遥兲和卜游二人此刻两头受难,不仅顾虑揽月的性命危险,还顾虑着秦寰宇此刻的异样,因为秦寰宇身上的红色光斑愈发涨开,火焰跃动。 “寰宇!”揽月在生死攸关之际,也察觉到秦寰宇的异样,他身上盛出的萧杀戾气愈加之重,相较自己而言更加间不容发。 听到揽月呼唤自己的声音,秦寰宇的双眸闪动,转而看向揽月,揽月吞吐闪烁、竭力说道:“种籽,记得种籽吗......”说完一阵费力干咳,是嗜面人的手臂将她勒得更紧了些。揽月只能将手伸至腰间拍了拍熏囊,眼光斜睨至朝暮井边地面的角落,给予秦寰宇示意...... 秦寰宇立刻会意,盛怒之下差点忘了揽月做下的准备,他不动声色的扫过朝暮井壁边一眼,果然密密层层生长出四棱杆蒿,是香荆荠。荆芥叶呈黄绿色,茎方形微带紫色,又恰是种在井水盈溢处,格外繁茂。 嗜面人完全猜不到揽月的安排,他脸上浮着鄙夷不屑的笑意,指使秦寰宇说道:“我听说花卿这口朝暮井有段鉴证男女之爱的传说,你若是想让她此刻能活着,那便跳下井去证明给我瞧瞧,否则就是虚言寡套,哼哼,故作姿态而已。”嗜面人冷笑两声。 正是机会。 秦寰宇收敛剑气轻“嗯”一声,举步靠近朝暮井边,身后穆遥兲等人不解其意,还以为秦寰宇真的要舍身投井,纷纷齐声制止。聿姵罗毅然跑上前去,从背后环腰抱住秦寰宇,俯面埋在秦寰宇挺拔凛凛、宽厚坚实的背上,表白衷肠,忘情恳求道:“不要!寰宇不要!我不准你死,你不能死,我不能没有你......” “什、什么......”揽月星眸圆瞪,吃惊地望着半空,看着飞溅到眼帘的水花,水珠挂在她的长睫上,晶莹发光,此刻揽月已忘记了恐惧,身体僵直伫立在嗜面人身前。 嗜面人先是一愣,而后身体开始颤抖,随着抖动越来越剧烈,一声震耳欲聋的“喋喋喋喋”的诡异笑声划破夜空,嗜面人笑得前仰后合,丑陋狰狞之态令人作呕。 嗜面人笑道:“竟还有这等好戏能看,你瞧瞧眼前这个多情男儿,云心水性!怎样,我都说了,全天下只有我会对你最好,还是跟我走吧,与我的身体融为一体,永生永世不再分离。” 秦寰宇举手抬眸,冷冷扒开聿姵罗的双手,从环抱中脱出,不羁的青丝飘荡在风中,秦寰宇快步行至井边,深沉冷峻,伸展双臂。就在众人皆以为他欲跳下井中时,秦寰宇驱动内丹之力,展起一阵猛烈飓风,顷刻间焦烟残絮席卷在一起犹如长蛇蜿蜒匍匐,遮天黑地,混混沌沌,滚滚向前。 嗜面人不安道:“让你殒身,你这是干什么!” 秦寰宇并不做声,一双深沉敏锐的眼睛目不转睛注视着嗜面人,浑身上下散发着王者霸气。 这给了狂傲的嗜面人一种莫名压力,他开始紧张起来,分散开精力,开始窥视身后枝摇叶撼的芍药花丛。片刻功夫,众人便听花丛中响起一片轻微的簌簌声,有什么东西踩着花丛枯枝靠近过来,发出断落声,紧跟着四下里传来声声猫叫。 “厉害啊!”卜游惊叹道:“他二人竟能想出此法!香荆荠香气浓郁乃猫中‘五食散’,猫对香荆荠的味道没有丝毫抵御力,闻之陶醉,殷小姐适时种出,寰宇又起风散香诱猫,彼倡此和,相得益彰。” 猫们果然在嗅到了香荆荠的味道后,一只只神摇意夺、不能自持,不断围绕靠近而来,因为嗜面人脚底还踩有香荆荠的草木味道,两只猫摇晃着身体,慵懒地蹭向他的脚踝。 嗜面人面目扭曲,痛苦地摇着头,发出呜呜哀鸣,勒住揽月脖颈的手肘一松,秦寰宇立刻祭剑而出,嗜面人畏惧逃命,只得将揽月放开,揽月跌坐于地面。 众人瞅准机会共同围剿嗜面人于其间,眼见嗜面人已无所遁逃,只能束手就擒之时,聿姵罗忽然逞强跃出,手持流采虹刺了过去。哪想到困兽犹斗,垂死挣扎之际反而激起嗜面人孤注一掷的抵抗,小觑了他的身手速度,即便身负重伤,依旧一个灵巧回身避过了流采虹的攻击,反将聿姵罗擒揽在怀,再次呈胁迫之势。 “寰宇......”聿姵罗玉软花柔,呜咽啜泣道。 众人只得收了法术,再次呈僵持掣肘之势。 形势来回逆转迅速,始料难及,嗜面人“呵呵”仰天笑道:“都说风云诡谲,变幻莫测,你们怎么也没想到吧,挣扎一番仍是这番景象。这丫头虽不及她,但也算得上妍姿俏丽,瑰姿艳逸,应该香甜软糯,口味儿不错。” 秦寰宇立身肃穆,目射寒光,冷冷盯着嗜面人。 嗜面人经过方才的大意周旋已有防备,不似方才那般容易懈怠,想要取巧偷袭已错过最佳时机。嗜面人为了躲避猫,携着聿姵罗一同站到了朝暮井隆起的井檐,井铸成已有千年之久,垒砌起的砖石非残即缺,坑坑洼洼,凹凸不平,聿姵罗站立其上极难自持,履薄临深,摇摇欲坠。 聿姵罗嘤嘤娇泣道:“寰宇,救我......” 嗜面人皮笑肉不笑,尖刻辛辣地讥讽道:“当然啦,我可以许你做个选择,这两个丫头中你可以选走一个,剩下一个留给我享用,要想换回我手中这个,便将她给我。”嗜面人指向身后的揽月,众人皆惊。 “来吧!说说你的选择!”嗜面人长啸道。 “寰宇......”聿姵罗已骨软筋酥,站在井檐端趔趔趄趄。 “寰宇?”聿沛馠盯着秦寰宇的后背,懵然道。 所有人此刻的目光全都聚焦在秦寰宇紧绷的脸上,秦寰宇眉峰抖动,如同骨鳗在喉。 趁着嗜面人狂妄不备,揽月已悄然施展种物速成之术,植出一丛香荆荠,揽月将其拔地而出,诱惑着猫群自背后逐渐靠近嗜面人所站立的朝暮井边。说时迟那时快,揽月迅雷不及掩耳的将香荆荠塞到嗜面人的背后,两只花猫立即凫趋雀跃,呲着白色胡须,瞪着圆溜溜、闪闪发光的眼睛,后腿用力一蹬,朝着嗜面人扑了过去。 嗜面人没有想到揽月还能有此举,被猫冲撞后,仓皇无措,狼狈周章,脚下失去了平衡,勒着聿姵罗一同往朝暮井中凌空栽倒下去。 聿姵罗发出撕心惊叫,揽月眼疾手快早有打算,风驰电掣拉住聿姵罗的袖口用力朝后拉回,秦寰宇和聿沛馠见势各自一个疾冲,聿沛馠接住了聿姵罗,秦寰宇自然而然护向揽月,却仅差一瞬,与揽月失之交臂。原来,眼见嗜面人就要坠入朝暮井中,揽月和他再次如此接近,四目相交,揽月看到嗜面人明明濒临溺入井中,却露出一个自信鬼魅的笑容,没等揽月思索他的用意,一只瘦骨梭棱的手臂朝着揽月伸出,牢牢拽住了揽月的手臂,将她一同拉入了朝渊暮井之中。 只见井水被激起,腾空一丈高,飞花碎玉般乱溅,同时喷溅着雪白的泡沫,井底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吸引着坠井之人,汹涌奔泻,鼓噪着,呐喊着,似离弦之箭般迅速下沉着,很快便没有了揽月的身影。 “月儿!” 秦寰宇眼睛空洞无神的望着井面,他的眼睛闪烁一下,随即变得漆黑,失去了颜色,冷汗沿着他的前额滑落,脸色骤然惨白,秦寰宇无法思考,本能驱动着他的身体跃上朝暮井,纵身跟着跳了下去。 “寰宇!” 两道光束闪现在朝暮井前,卜游和穆遥兲二人在秦寰宇落入井水前将其一左一右拉了出来,穆遥兲道:“不可冲动!” 秦寰宇冰冷着脸不发一言,犹如没听见般再次冲向了朝暮井,卜游和穆遥兲见势不妙,连忙再次控制住他。 卜游一边用力拉扯,一边喊道:“寰宇,你冷静一点!” 秦寰宇的眼里只有朝暮井,口中冷冷说道:“我很冷静。” “寰宇,寰宇......”聿姵罗跌坐在地,娇泣道。 “放手。”秦寰宇筋脉奋张,心绪狂乱的在皮肤下来回涌动,随时可能胀裂爆发。 越是看他这样,穆遥兲和卜游越是抓得更紧,卜游急切道:“殷小姐常常遇难成祥,吉人天相,你冷静下来,我们一起想想办法!” 308朝暮井化险为夷 避水珠钩玄猎秘1 秦寰宇已经被忿怒和绝望占据,身不由己,只不断地喘气,依然冰冷道:“办法你们想,我下去寻她。” 见卜游他们仍不肯放手,秦寰宇终于戟指怒目,狞髯暴吼道:“我说,放开我!” 秦寰宇御出炙热真气,周身红彤彤的燃起熊熊火光,大火疯狂一般张牙舞爪,肆无忌惮地吞噬着靠近他的一切,譬如卜游和穆遥兲,他二人迅敏的及时松手抽回,才免于烧灼之危。 卜游大惊道:“这是什么!是寰宇的精元真气吗,为何从未见过?” 穆遥兲来不及解释,因为他看见秦寰宇再次你疾冲到了井边,于是急忙再拦,却无法近身,只能眼见秦寰宇投身入井。 间不容发,就在此刻,只见朝暮井中井水汩汩作响,发出压抑沉闷的声音,井底银光戳戳,暗流涌动。 秦寰宇伫足井边定睛细查,众人也一齐围拢到朝暮井边,只见一团银光如鱼一般穿梭在井底,挥洒着斑斑星屑穿流游弋,宛若点缀在夜空的繁星,随着银光的游动,井面不安分的涌动,井水缕缕溢出。 又听“咕噜咕噜”水底向上冒着水泡,跟着一声巨响,朝暮井水聚作一根水柱喷涌而出,水花如一朵七彩锦簇盛开的巨大花朵,那个银色之物如薄纱般半虚半实,蜷缩柔顺的身躯将一位月白色少女的护在其间一跃而出,好似轻盈的银龙一般轻轻落在清澈迸发的水花之上,银色流光丝绸般的鱼尾巴不时拍动着水花。 “月儿......” “揽月?” 众人目瞪口呆,喜如天降。 那银色犹鱼似龙之物,身上的鳞片在月衬射水映下闪闪发亮,烟波浩渺,吹拂着月白色衣衫少女的头发和面颊,带着潮湿井水清爽甜淡的味道,少女凝眉闭目,轻纱袅袅,平静飘浮在空中。 “月儿......”秦寰宇步虚禹步,腾空迎向被龙鱼庇护的少女。 龙鱼圆鼓鼓、水晶般灵动的眼睛滑动,眨也不眨的看着秦寰宇,口中一张一合,吐着水泡,看起来柔和温驯。 秦寰宇铭感五内,对着龙鱼点了点头,说来也奇怪,龙鱼竟是通人性的,知道秦寰宇对揽月的感情抱诚守真,龙鱼轻轻抖动身躯,安心落意,将少女交还给了这个男人。秦寰宇两手牢牢抱着冰姿柔骨的少女,将脸贴在揽月脸颊上,深井冰冷,缀少女眼角的水花泪珠凝结起的冰尚未融化,凄入肝脾。 少女口中絮语呢喃,足见创巨痛深,在迷离间呛出几口水来,秦寰宇心绞撕裂,仅仅将她裹在怀里,驱动内丹之力将温热之气尽数灌入少女身体。 龙鱼的眼睛再次滑动,鱼鳃一鼓,银鳞灿灿腾空跃起,瞬间化作了泡沫,消逝在朝暮井上方的夜空里。 …… 揽月被嗜面人拖入深井,井水果然如卜游在华卿城内所闻一般深不见底,她只觉得除了嗜面人以外,身下还有一股莫名气旋拉扯着她往更深处坠去。最初揽月还能拍打着井水挣扎,但很快大脑中便被汹涌的水淹没,水从鼻腔、喉咙里钻进身体,呛得生痛,揽月只得蜷缩起来掐住喉咙,窒息感令她脑中只剩一片空白,透支着她的意识。 揽月感觉死亡之手正紧紧勒住她的脖子,随着水流吸力迅速下沉,很快便再也看不到井面的光亮,揽月身边静谧一片,被黑暗完全包裹,越来越冷,她在仅剩的意识之下放弃了挣扎,缓缓闭上眼睛...... 几乎就在同时,揽月挂在腰间的熏袋耸动,发出隐隐银色光芒,光芒瞬间大绽,在黑暗里光亮得刺眼,耀得人眼睛昏花,等揽月适应了这耀眼光芒后,看到一条似鱼似龙周身银光的东西虚无浮动在身边,摆动着丝绸般的银尾,翻弄起银色水泡。水泡有生有裂,水泡破裂开的地方挤入丝丝新鲜空气,似乎能让人闻到一股香甜的味道,无比舒爽,心旷神怡,看来此物对自己并无加害之意。 揽月吸入的每丝空气都感觉犹如身受洗涤,她忘却了时间,忘却了记忆,沉沉昏睡过去...... …… 揽月被那莫名之物救出朝暮井后,便被秦寰宇先行抱回了“洞庭春色”客房中安置休憩。聿姵罗受了些擦伤,倒也不碍事,也被聿沛馠搀扶回了客栈里。 卜游和穆遥兲留在朝暮井前又多守了一段时间,在确认了嗜面人没有像揽月那般被银色龙鱼送出井面,方安心回去客栈。 沿途中卜游少不得与穆遥兲私下询问一番秦寰宇周身炙热真气、红光护体之事,穆遥兲犹豫再三,仍未将方壶山清水洞一事道出,但覆前戒后,这红光越来越容易出现在秦寰宇的周身,看来?鼓盟会以后必要防微杜渐,将此异常告知师父才行。 …… 秦寰宇沉郁冷峻,守在揽月床侧寸步不离,与先前周身红光的秦寰宇不同,此刻他的身边寒峭刺骨,莫名有种透骨奇寒。 客房里没有点灯,秦寰宇静默在晦暗的房间里,没有人能看清他此刻的表情,森冷冰寒的氛围下,也没有人敢靠近。 聿沛馠在揽月门前站了许久,深思吟味,迟疑顾望,终于还是没有进门去,如果在朝暮井前,聿沛馠接住聿姵罗的时候能再及时多拉揽月一把,也不至于将她置于险境。 聿沛馠身后的走廊一头,由远及近传来屐齿足音,步伐踉跄,聿沛馠一听便知是聿姵罗的声音。 聿沛馠冷面寒铁,咬牙冷冷道:“你来做什么。” “寰宇呢?寰宇在这里吧,寰宇?” 聿姵罗径直穿过聿沛馠身侧,欲伸头往揽月房中窥探,却被聿沛馠一把抓住手臂,将她朝外摔出。 聿姵罗重重摔在墙壁上,聿姵罗毛发倒竖,怒目而视着聿沛馠道:“你疯了!” 聿沛馠待理不理,不管聿姵罗如何挣扎,强拉着她拖到了客栈庭院一处僻静角落里,将她推倒在地,冷眼静看着她在地上折腾怒骂。 聿沛馠冷语冷言道:“够了吧。” 聿姵罗扶着假山叠石从地上爬起来,阴阳怪气道:“空一缕馀香,心如飞絮,患得相思。怎么,痰迷心窍了吧?你所衷情之人魄散魂飘,就来拿我出气。有这本事的话,你还不如替别人去她床前守着。” 聿沛馠横眉冷目直视着聿姵罗,共同成长至今,聿姵罗还是第一回看到聿沛馠这般样子,顿时心虚起来,回避目光道:“你、你看我干什么。” 聿沛馠压抑怒过极力平心定气道:“你做了什么事,难道以为所有人都看不出来?” “知、知道什么?我做了什么事!”聿姵罗胆颤却狡辩道,试探着聿沛馠。 “寰宇的剑是你有意挡开的。”聿沛馠死死盯着聿姵罗的眼睛,前所未有的压力。 “你胡说什么,我是拭敌心切,隔着距离尚远便急于出手,哪想到会导致了方向偏差,才给了嗜面之人逃遁反擒的机会。” 聿姵罗气急败坏,矢口否认,可是她钉嘴铁舌,却目光闪烁,聿沛馠一眼便知她在说谎。 聿沛馠铁青着脸道:“先不说她救你有恩,就说说师父拾我们四人于阆风山养育多年,又悉心教导道法仙术。春晖寸草,煦伏之恩,即便说无以为报,但照拂师父的女儿也是举手应当,慈乌尚知返哺,你竟得鱼忘筌,恩将仇报,将揽月逼入生死绝境。” “你别血口喷人,我何时要害死她!”聿姵罗发指眦裂,恼羞成怒,嚷道:“我不过只是想小小惩戒一下她而已。” “惩戒?”聿沛馠玄辞冷语,嘲讽道:“下山以来她视你为姊妹,身份虽尊却持盈守虚,与你软谈丽语,从不骄矜,可你呢?她究竟做错了什么,许得你惩戒?” “她就是错了,尽态极妍,勾魂夺魄,惹得寰宇眼里时时只有她,同胞共气,现在连你的心里也只有她而没有我,一心偏帮着她讲话,就是她的错!我才是与你同胞而生的亲人啊,我才是!” 聿姵罗忿然作色,暴跳如雷。 “同胞共气?若不是你与我乃至亲手足,我岂会携你于此私谈,任你无理诡辩,混淆是非。早就揭穿你这等图谋不轨,祸及同门之举了,现在我替你隐瞒,无异于阿党相为,偏袒包庇。但别怪我警告你一句,若是再有此居心叵测之举,即便是骨肉至亲,我也大义灭亲,到时与你一同面缚衔璧,跪死于师父面前。” “那你让寰宇回到我身边来。”聿姵罗弄性尚气。 “聿姵罗,我劝你不要继续自欺欺人了,秦寰宇到底对你有否心意,你难道会不自知?寰宇从来清风峻节,黜邪崇正,自有一套洁清自矢的修心之法,揽月能深入其心绝非容色使然,她的冰魄雪魂,白水鉴心,才是引男人沉迷流连的,你若真心爱慕寰宇,不应该问责于揽月,而应该澡身浴德,束身自好,修身养性,否则,任谁也帮不了你!你好自为之吧......” 聿沛馠言尽至此,拂袖而去。 309朝暮井化险为夷 避水珠钩玄猎秘2 聿姵罗骄傲倔强又羞又愤,两眼充红,看着聿沛馠离去的背影,不肯服输道:“不可能,寰宇一定是对我有情的,明明那嗜面之人裹挟我,令他在揽月之间择选其一之时,他是犹豫的......” 聿沛馠离开庭院的时候,正逢上卜游与穆遥兲二人回来。三人对视后,聿沛馠无力地摇了摇头,他们便明白揽月还没有醒来,三个人于是在客栈空荡的大堂里坐定,仍是那张方桌,四壁萧然,阒然无声。 穆遥兲率先开口,打破了平静,道:“怪我,不该许她这个主意的。” 卜游道:“这怎么能怪你呢,这都怪我,寰宇和沛馠阻止之时我就不该再掺言。” 聿沛馠深知错在何人身上,心中惭愧愧疚,垂头不语。 翌日卯时揽月方醒来,睁开眼睛所看到的便是秦寰宇,晨光熹微,映在他烦琐憔悴的脸上,揽月手间温热,依然是秦寰宇的温度。 揽月的手轻轻向后抽出,这细微的举动立刻便被秦寰宇察觉,他抬起头来,豁然惊喜,关切唤道:“月儿。” 揽月的脑袋里还是昏昏沉沉,她细瞧着身边的环境,知道正身在“洞庭春色”的客房之中,只是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如何从朝暮井中到了这里,难道是秦寰宇救出了自己? 揽月甩了甩脑袋,极力回忆着自己昏厥前的最后一幕,是一条半隐半现的银色龙鱼。秦寰宇待揽月又缓了片刻,便将揽月坠井后的事情尽数讲来,揽月这才确认了井中之事并非她濒死的幻觉,而是真有其事。 经二人将自己所见如此对照相较,百思不得其故,若说井底有神兽,又为何只救揽月而未救那嗜面之人。揽月细究之下,目光落在了腰间熏袋上,她纤细的指尖在熏袋里拨弄翻找片刻,拾出一枚黑色的宝石来托在掌中,对秦寰宇说道:“应该是它。” “这不是槐月阴魂所托之物吗。”秦寰宇蹙眉思索道:“在弱水庵里阿宁所戴时,我便已觉此非凡物,没想到竟会救了你。” 秦寰宇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颔首低声念道:“避水浮银龙,溟渤唯紫泥......避水珠?” “什么?”揽月奇怪道。 “‘避水浮银龙,溟渤唯紫泥。’这是一段关于避水珠的传说,据说避水珠乃龙鱼内丹,可遁海避水,如履旱地,而龙鱼乃罕见神兽,修习人身已含内丹,仅存在于东方紫泥海中,极难寻得。近百年来已很难听闻有关龙鱼族的传说,江湖中亦有言传,说龙鱼已绝灭。”秦寰宇道。 “所以,你是说此物正是‘避水珠’?”揽月难以置信的瞪大了眼睛,避水珠揽月曾在灵台的天库里看到过父亲的藏书,里面曾有提及,只是不知样貌而已,据书上所述避水珠世上罕有,如和璧隋珠,弥足珍贵。 “据此来看,应该必是了。只是不知为何槐月会将避水珠托付于你,阿宁又如何会有避水珠,此等绝世之物,世间竟一下出现两颗,必遭霍乱。据说百年前为了避水珠,江湖中还曾以?华为首,掀起过一阵血雨腥风的疯狂杀戮,紫泥海上血流漂杵,遍布浮尸。” 秦寰宇辞色俱厉,慎重凛然的样子,已经足以让揽月感觉到那场避水珠之争的残酷,不免与自己梦中槐月白衣窟瞳的惨状联想到了一起,不知槐月究竟是遭受过怎样的无间地狱般的巨创,又隐忍了多少冤屈,以至于申诉无门,才能令五鸣扇的戾气如此之重,甚至含悲茹痛托梦来寻自己,想到这里揽月回肠九转,蹙额心痛。 秦寰宇温柔唤着揽月的名字,他看到揽月双拳攥紧,面若刀锯般痛苦攒心,猜到揽月所思。 “月儿,槐月既寻到你,必有机缘,若想为她查明真相先要持盈保泰才行,临深薄履,小心谨慎。” 秦寰宇轻轻合起揽月呈着避水珠的手掌,稍稍用力,示意她不可再轻易示人,揽月会意伶俐的点点头,迅速将避水珠小心收藏回熏袋内。 秦寰宇仍不放心,再次提醒道:“百年传说虚虚实实虽难尽信,但槐月与这避水珠扯上联系是真,如此看来确存暗礁险滩、厝火积薪,潜藏下的风险不可小觑。在我们弄清真相替槐月完成愿望前绝不可再以避水珠示人,否则真如当风秉烛,招致危险,我可不想再让你再临不测之渊。” “你说‘我们’?”揽月有些吃惊,确认道:“可是寰宇,你不是素来不喜理睬旁人琐事的吗?” 秦寰宇眸中若流星划过,缀着繁星点点,隐隐跃动,揽月在秦寰宇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秦寰宇道:“无论槐月寻你的用意为何,总是槐月给的避水珠救下了你,那便不是‘旁人’,而是恩人。加之此事与你牵扯,我岂会旁观。” 秦寰宇伸出手臂,轻托起揽月的脸颊于掌心,温柔的表情见者陶醉,揽月顿时想起鉴花会那晚在槐夏岛的槐树下,秦寰宇的无限温情,只觉云飘雾缠,光华迷人,揽月的蓦地红了起来。此时秦寰宇的手指沿着她白皙秀颀滑下,轻抚她清晰细腻的肌肤,一阵羞惭侵袭而来,揽月娇柔楚楚,低眉垂目,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 秦寰宇的指尖在揽月脖颈上一处淡淡粉红印记前停住了,在此处反复轻拨,看似波澜不兴的深邃眼中寒芒闪烁,杀气凌冽。 揽月目光流盼时身体一颤,敏锐察觉到那里正是嗜面人曾经吸吮过的地方,揽月完全没有想到会留下印记,此刻被秦寰宇看到不知会怎么想。 揽月连忙躲开秦寰宇的手指,身体向后靠去,谁知秦寰宇的动作更快,他的两手扣住了揽月的两腕,将揽月的身体贴在了身后床榻靠背上面。揽月和秦寰宇的脸几乎贴在了一起,二人鼻峰相对,只见秦寰宇微微将脸稍侧,越过揽月娇俏精致的鼻子,温热的唇已覆压上来,蔓延绵绵的温柔,面对这猝不及防的感情,揽月还没来得及用理智思考,脑中已一片空白,只能闻到秦寰宇身上甘松馥郁的香气,身体绵软,顺从的闭上了眼睛。 秦寰宇的吻从轻柔逐渐变得炽热,揽月的身体被束缚进他横阔坚实的胸膛,脸上已是燥热,心脏狂跳。秦寰宇将她圈在怀中越来越紧,揽月的唇间有柔软甜腻之物缠绵而入,辗转吸吮,花香般芳香迷人,怦然而动...... “我不能没有你!”不知怎的,揽月的脑海里忽然跳出一个画面,是聿姵罗在朝暮井前抱着秦寰宇后背的泣诉情长。 “不......”揽月的全身都在微颤,身体抗拒的挣扎向后,试图挣脱秦寰宇的怀抱。 秦寰宇先是一怔,瞳孔剧烈收缩,浓烈的眼神变得狐疑而谨慎,惊讶地看着揽月,满眼探寻之意。 “不要,寰宇放开我。”揽月再次恳求道。 秦寰宇凝目向揽月看去,四目交汇的刹那,秦寰宇看到她惶恐无措的表情,情绪复杂交织,眼角湿润,眼睛不安地移开,转向远处,看起来楚楚无助。 揽月这副样子,秦寰宇松开了手。 “怎么了,是我弄疼你了。”秦寰宇自信揽月对自己绝非无情,知道揽月腕间的伤,也极为小心的避开,但仍低头去寻揽月两腕之间,并无异样。秦寰宇洞察秋毫的目光凝视着揽月,却见她目光飘忽,荫掩双瞳,失神沉思。 秦寰宇的眸色暗淡下来,淡到让人捉摸不透,似在熟思。 片刻,秦寰宇抬起头来,忧郁的眼神静静看着揽月,眼神相碰,锐利却温柔,给揽月一种秦寰宇正在辨着她的心事、读着她的想法的样子。之后,秦寰宇语气柔和淡然,却严厉不容抗拒道:“是你自己说出来,还是要我来猜?” 揽月忧伤迷惘的眼睛顿时放大,眼波盈盈,溜溜打转,就是不敢正视秦寰宇。 秦寰宇见她这般退拒又倔强的样子,反而十分动人可爱,拿她总是没有脾气的,秦寰宇解颜微笑,不无宠溺的对揽月道:“那就让我猜猜,你是因为......” “不是!”揽月慌忙阻止秦寰宇说下去,一双闪烁回避的眼神嫣然动人。 秦寰宇的眼光敏锐细致,闪耀着睿智冷静的光泽,襟怀磊落的看着揽月,已然将其看穿,揽月像一只在猎人的竹笼里无谓挣扎的受惊兔子,还不如来个痛快。 揽月索性说道:“我、我不知道姵罗和你,你们......” “那你现在知道了,我们情若手足,金兰契友。”秦寰宇一字一顿,生怕揽月听不明白一般,眼神炯炯笃定,不容置疑。 不待揽月开口,秦寰宇又紧接道:“翀陵娄嫄,异苔同岑,清交素友。记住了吗,还有谁是你想知道的?”揽月面红耳热,紧闭嘴唇,微微抿着,兀自摇了摇头。 “可是......” “没有可是。”秦寰宇斩钉截铁,毫不犹豫。 310面亲心疏神渐离 宿枭阳愁霾暂休1 揽月鼻子一酸,眼眶呛着一池盈盈欲滴的清澈眼泪,忽然想到了那刺颜曾经从她的朦胧记忆中拉出的那个清露霏微桂海中的画面,是秦寰宇默默守在昏厥过去的她的身边。 感动之余,揽月也终于有机会问道:“寰宇,有件事情我记起来了,灵台清露霏微的桂海中,很早前我曾见到过你对吗?” 秦寰宇的表情看上去有些意外,但仍点头说道:“是,每月的朔日,我都会去看你。只是你每次失血昏厥,我以为你不曾记得。” “难怪下山前一日我们在明霄宫中相见,你会问我腕间伤势,从你第一次为我输送内丹之力时,我便觉得这温热之感似曾相识。只是,父亲将我关在清露霏微这么久,从来只见过姏婆婆和......嗯......”秦寰宇知道揽月是在将要提及云牙子的名字时犹豫了,便也没有追问她。 只听揽月跳过这个话题又说道:“嗯,我从未在清露霏微见到过外面之人,也从未见父亲允许外面的人进来此处,为何寰宇你会出现在那里呢?” “这,我......”秦寰宇脸色郁结沉寂,也有他含混闪烁之时。揽月星光水眸,纯真的看着自己,秦寰宇无法开口说出朔日里的真相。 就在秦寰宇想着如何解释自己会出现在清露霏微之时,他看到揽月的笑容忽然凝固,身体僵直拘束的望向秦寰宇的身后。 秦寰宇转身回眸看去,是聿姵罗不知何时已站在敞开的门前,默不作声地呆立在那里,眼神空洞木然的看向他们。 揽月下意识的将手欲从秦寰宇掌中抽回,反而被秦寰宇更加牢牢抓住。 “姵罗?你......”揽月惊诧又略带愧疚道,气氛甚是尴尬。 聿姵罗没有说话,眸色暗如蒙灰,冷得能摄人魂魄。 这时,一个身影出现在聿姵罗身后,代替她说道:“揽月,姵罗是来向你道谢的,谢你自嗜面人手中将她救下。”说话的是聿沛馠,他在大堂时斜睨到聿姵罗穿过走廊,便猜想难免又是为去寻找秦寰宇,连忙跟了过来。 聿沛馠说话的时候趁机在聿姵罗身后推了一把,将她推进揽月房内,顺势给了她一个劝谏的眼神。 聿姵罗即便百般倔强骄傲,也知分寸要害,目光灰冷却佯装和顺道:“是,多谢你不顾安危救下了我,你现在可有感觉好些?真是神乎其神啊,果然像卜游大哥所说揽月可以遇难成祥,竟然被一条银色龙鱼救起,否则我可没脸再回阆风山了,更愧对师父。果不愧为阆风山的大小姐,运旺时盛,吉人天相,劫入青楼悠然无拘,精元耗尽亦然能活,连喝个毒药都似仙露一般轻巧无碍,所以不过是坠个无底井渊而已,何至于躺到此刻才醒。” 聿姵罗开口的最初几句还比较自然耐听,越说越难听,口轻舌薄,尖酸刺耳。 聿沛馠鄙夷侧视着聿姵罗,好似在看什么肮脏的东西,聿姵罗犹如一块极度危险随时引爆的硝石,聿沛馠只觉得陌生。 聿姵罗完全无视聿沛馠的眼光,不依不饶的还想要说些什么,却看见秦寰宇倏地站了起来,背对着自己挺直背脊,脸微侧,连正眼都不肯看向聿姵罗,周身散发着隐而不发的凌厉锐气。 这气势蓬勃浩荡,朝着门口侵袭而出,周围的空气都瞬间凝结,令聿姵罗感到窒息,充满恶意与疯狂的眼神瞬间收敛——这是来自秦寰宇无声的警告。 揽月没想到这些话能出自聿姵罗之口,锥心刺痛蔓延,她的眼睛略略动了一下,嘴角微微蠕动,用力牵动嘴角,最终却没能发出一声。 毕竟并蒂孪生,想要聿沛馠完全做到无偏无袒,也是绝无可能。 看到秦寰宇盛怒的警告,聿沛馠还是出手拉回聿姵罗,将她护在身后,做刚做柔劝和道:“姵罗被那嗜面之人裹挟,受了些伤,也受了惊吓,又见揽月为救她而坠井,险些害命,心中愧疚,难免心劳意攘,思绪混乱,这回子应是精神不安,方才还意乱心慌的与我瞎嗤一通有的没的,我以为这回子都好了,没想到还是不行,你们切勿见怪,我先带她回房间休息片刻应该就能好了。” 说着将一脸不甘不愿却唯诺惊惧的聿姵罗拉出门去,与听到吵嚷声后自大堂行来的卜游和穆遥兲迎面错身而过。 穆遥兲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刚想问聿姵罗,便见聿沛馠举手比了一个“且止”的手势,于是便收了声,任他们通过。 一旁的卜游则含畜深远的看着聿姵罗的背影,眼神耐人寻味。 ...... 自从坠下朝暮井后,嗜面人便自花卿城中失去了踪影,穆遥兲等人又在花卿之中多守了两日,一方面是为了确认嗜面人未能自井中逃脱,一方面也是为了待揽月和姵罗两个受伤的姑娘家稍作修养喘息。 穆遥兲等人虽说好奇托揽月出井的那条银色龙鱼从何而来,见揽月摇头不知,一脸懵懂,纯一不杂,又因朝暮井本就古老有凄美传说在,故而只能当做那对情深意笃殉情而亡的男女冥冥之中护佑,否则别无解释。 听闻嗜面人坠下了朝暮井,花卿百姓欢声雷动纷纷涌上街头,以他们久居于此的经验来看,坠井无异于身死,从未见有谁能自井中生还,连花卿的小儿们也知不可靠近井边嬉戏玩闹。 花卿的知府亲自组织了一支百人队伍,载歌且舞,敲锣打鼓,把通向“洞庭春色”的两侧道路堵了个水泄不通,一阵鞭炮齐鸣。 穆遥兲率先走出客栈,卜游等人跟着而出,当差人立刻恭敬的合力抬上一块半人高、二人躺平宽的青龙木牌匾,上书“除魔佑民,替天行道”八个金灿灿的大字,聊表感激。 聿沛馠看了一眼,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低声对遥兲嘟囔道:“这么大块儿没用的玩意儿,咱们又带不走,还不如给咱们送些芍药清醑酒,来的实在。” 穆遥兲也暗暗吸了一口凉气,心中犯难,暗自嘀咕着该如何处理这“盛情难却”之物。 知府是个极热心快肠之人,百姓又是满腔热忱,见穆遥兲他们道骨仙风凌立在客栈门前无所举动,以为他们勤慎肃恭,处事过分谦逊淡泊,于是授意众人,立刻掌声雷动洋溢,较之先前更加热烈。 穆遥兲乍一眼看去面露些许尴尬,又立刻掩去,作出一副不矜不伐的虚怀若谷之态,示意卜游和聿沛馠帮着把青龙木牌匾抬进了客栈大堂暂行搁置。 这还不算完,花卿百姓的热忱犹如春末盛开的芍药般花蕾满枝,吐香喷艳,流水一般的美酒美食不断送往“洞庭春色”,原本花卿最大的客栈,此刻门庭若市,挤满接踵而来的繁密人群,显得颇为狭小。 美酒还好,起码满足了聿沛馠的口腹之欲,可他们修习之人不摄寻常饮食,岂不浪费。那知府老爷又是个极大方的,还遣人送了好些珠宝钱财以示答谢,送来之人像是提前便得了叮嘱,方方往客栈深处一丢,便撒腿就跑,生怕穆遥兲他们回拒。 穆遥兲他们虽无奈,但想着聿姵罗今日情绪不佳,便令其择选一两件喜欢的,聿姵罗得了随心惬意的钗环美饰,心情也转还了不少。 穆遥兲自不能厚此薄彼,也照样遣了揽月来选,可揽月只喜欢现在发端那根颇为平淡无奇的桂树枝,其它什么也不肯再簪。 此乃个人喜好,强求不来,遥兲倒也不勉强,缛礼烦仪上做足了便罢。 剩下珠宝仍林林总总,琳琅满目,几个大男人又派不上用场,穆遥兲便打发了聿沛馠送还给了花卿知府,并谢过好意。 聿姵罗窝在房里两日早已生厌,得了两件繁华炫目、精美绝伦的美饰后自然戴着出门风光一番,路过客栈大堂时,看见揽月正坐在桌前拨弄整理着熏囊里的各种植籽。 聿姵罗浅浅扫了揽月的发髻一眼,发现仍是那根枯槁桂枝,心中暗暗得意:“别以为出身好、相貌好便能得人心,终究难抵自幼一起长大的情分,穆遥兲他们还是偏疼于自己的。” 这样想着,聿姵罗不免昂着头晃着脑袋,一直镶金点翠的蝶恋芍药步摇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和聿姵罗此时的笑容一样绚烂无比。 按道理来说,两日来令穆遥兲等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的感恩热忱已该消退,可现实却是相反,“洞庭春色”门前依旧人声鼎沸,上门的百姓络绎不绝,甚至不乏携子拜赐求师者,还有携女说媒求亲者,那人数之盛,看看聿沛馠的反应便好。 往日素来喜与女子眉来眼去、拨雨撩云的聿沛馠亦是躲避不及。 “他们倒是金睛火眼,慧眼灼见啊,知道咱们鸾翔凤集于‘洞庭春色’,机会难得,真是良工苦心。”聿沛馠躲在廊柱后面搔耳捶胸的烦闷道。 卜游也自门外一跃,紧挨过来,说道:“你往那边儿挪挪,腾个地方让我暂避下。” 311面亲心疏神渐离 宿枭阳愁霾暂休2 秦寰宇那边按说追求者应该更多,只是这家伙深居浅出,几乎只会在揽月身边露面,外人罕能得见,加之他凛若霜雪,寒冰一块儿,散发出的气息拒人于千里。 花卿百姓是凡人俗躯,却非蠢钝无脑,见到秦寰宇和一个如仙女落凡尘的韶颜美人时时在一起,自然猜到了二人心中所向,故而极少打扰,倒也耳目清净。 穆遥兲有着一只殷红色异瞳,虽说略带些凌厉之色,追求之人较聿沛馠和卜游能少些,但也被扰地难以心正气和,于是三人一合计,还是得尽快离开花卿城才行。于是在暮色垂落,百姓归去忙于厨头灶脑时,将众人齐集,商议之下决定当晚趁夜离去,免得路上再因事端延误了盟会之期。 “别的都好说,这东西怎么办?”待要离去时,卜游指着大堂里的青龙木匾说道。 “发愁。带又不能带,丢又不能丢。”聿沛馠啼笑皆非。 “带是肯定带不得的。”穆遥兲皱眉道。 揽月眼睛灵动,如星辰划过,俏皮道:“我倒有一妥当之法,只是要恳请云影居士的墨宝一副。” 聿沛馠笑道:“云影居士慷慨乐施,场面的很,小丫头尽管道来。” 揽月轻转星眸,思索道:“就回一个这个......可好?” 揽月示意聿沛馠伸出掌心,伶俐的在其间比划着。聿沛馠冁然一乐,拍腿赞道:“好!就这么写!” 穆遥兲和卜游好奇地探头瞧去,聿沛馠故作神秘兮兮的将手抽回,自身后抽出开明兽尾笔来说道:“诶,急什么,待云影居士写出来不就能看到了吗。” 夜近亥时,花卿城的街道上空萦绕着二更敲锣人巡夜的报时声,六个仙姿不群的身影鱼贯走出了洞庭春色,客栈大堂里仅余那块青龙木匾斜倚在方桌之上,牌匾上多了八个云篆书成的金色游龙藏云的蜿蜒大字——“理固当然不足齿数”。 …… 按照穆遥兲和卜游二人的规划,下个日落前便可抵达枭阳城内安身歇息,待再过了枭阳城便可进入九江境域,稍作歇息便可惬意游至烨城与旸谷其他弟子汇合共赴盟会,还可以捎带着修整一番。 只是自打在花卿城中除去了嗜面人后,大家相处的氛围就有了极大转变,大致就可划分为秦寰宇和揽月、聿姵罗和聿沛馠各行一边。 最让穆遥兲和卜游感觉怪异的是这素来不睦的一对双生子,此刻却像藏着二人独有的秘密一样,与众隔绝,看来在洞庭春色揽月的客舍内,确实发生了什么,是他二人不得知也不好去问的。不过好在大家都明确此次下山的目的,皆矫心饰貌,遮掩眼目,表面上毫无表露,但穆遥兲是能察觉这不过是虚有其表的平静。 聿沛馠的话也少了很多,与聿姵罗之间争执渐少,甚至说不仅不再争执,话也寥寥没几句。和他素来豪放率性、滑稽风趣的样子截然不同,说起话来反添了几分沉郁顿挫,持重多思,穆遥兲一时也分不清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卜游洞若观火,体察细微,碍于此乃阆风内部之事,自己一个外人身份不便掺言,只能协同穆遥兲从中调剂气氛而已。 在花卿,从客栈庭院追去朝暮井的那夜,卜游刚好就在聿姵罗的身侧眼见着她祭出流采虹瞄准何处掷出,也清楚看清了她脸上妒火中烧的扭曲表情。卜游不得不承认,看到聿姵罗的那个瞬间自己惊呆了,卜游眼前看到的是一个指爪张扬的狰狞鬼魅。没有想到女人的妒忌可以使一个风姿绰约、婉风俏丽的灵魂变得晦暗堕落,这几乎击溃了卜游对未来择选娇妻美眷的所有纯洁遐想。 卜游素来立身质直,正直无私,秉承“邪不胜正,直必胜曲,穷不失义,达不离道”的信念,自然是无法见之不理。无奈临下山前父亲三令五申旸谷依附阆风势力的要害关系,切勿招揽是非,那句“莫管闲事,无事早归”还萦绕在心,尚未散去,他看了看秦寰宇,心想有寰宇在,揽月大抵也不会有事的。 对于揽月,卜游还是深感意外的,揽月犹如她母亲天香夫人美貌的传闻一般神秘,父亲那辈固然是有幸得见天香夫人容颜的,据说如九天仙女坠入凡尘,纤尘不染,如今得以一睹揽月花容,便知传闻不假。 只是后来得知殷掌门除了内丹术外并未独传女儿什么超凡入圣的登峰绝技后,卜游深感意外,原以为这位承袭阆风威名的殷大小姐除了貌美外再无长物,这几日几番相处下来却发现,此人锦心绣肠,七窍玲珑,虽不涉世事,却别具慧心,不同凡响。较之男儿更具远见卓识,难怪会使千年冰融,触动寰宇之心,就连卜游都对这个看似孱弱的丫头心生敬佩。 至于聿姵罗对揽月所做的手脚,卜游决定先观望徘徊一下,也算是给聿姵罗一次改过迁善的机会,毕竟总也是卜游当做妹妹一般自小一起长大的情谊,若真至于变本加厉之时自己定会出手禁止。 …… 穆遥兲顾及揽月的身体,但没想揽月外柔内刚,颇是坚韧耐受,完全不似世家小姐那般娇风怯雨、暮气沉沉,脚程比原计的时间还快了近两个时辰,午时刚过便抵达枭阳城西。 枭阳城地势独特,北高南低,耸立了一座面阳奇山,城中百姓皆依山势修房筑屋,于此向阳而居,故因此山得名。 揽月曾在天库书中读到过,据说万年前枭阳山中茂林修竹,物华天宝,郁郁葱葱的琼林玉树引来一只唤作“枭”的巨大恶鸟。枭鸟啼时众鸟不鸣,蚕食树木粮食不说,还驱逐飞鸟,导致虫灾泛滥,土地荒芜,大大为祸一方百姓,后来幸得两位鸿衣羽裳打扮的仙侣偶然游经此地,为百姓除邪去害降服了凶鸟。 城中百姓感恩图报,为了表达对二位仙侣的怀德不尽,将此城改名“枭阳”,没想到这么一改,竟延续了万年之久。 天库中典籍的撰写者一定未能见到如今的枭阳城,因为他的文字只描绘到万年前那片遭受灾难的贫瘠之地,若他能今日一见,便可以在书中继续记录说,枭阳城历久弥新、生机盎然。 一座城有一座城的特色,就像花卿城繁花似锦一般,枭阳城则高山密林、浓翠蔽日,远看之下密密层层如茫茫林海,各种燕雀羽翼丰满,飞腾翱翔在枭阳上空,时而迎着行人盘旋游弋,时而钻入成荫绿林里“唧唧啾啾”鸣唱,胜似天籁,好不欢娱。 这般氛围下纵使愁山闷海也会尽数释然,只留下开阔的心境,心旷神怡。 穆遥兲本想为揽月多讲些典故,帮她熟悉山下世界,巧妙风趣些也可以愉悦氛围,却没想到揽月被殷昊天关在清露霏微的日子里尽是靠着书中文字通晓外面的世界,竟然博览群籍,博古通今。 几番问询下来,揽月皆是对答如流,生平涉猎竟比他们几人相加都高出许多,卜游更加对这阆风的小姐首肯心折,点头赞许着。 穆遥兲笑笑,看来只能讲点儿书上未曾写的,说道:“进了枭阳城便是进入了翀陵派管辖地域,书上可曾记载翀陵的来历?” 揽月摇头道:“这道没有。” “阆风之侧是旸谷,阆风南渊是翀陵,虽说咱们与旸谷的地位重于翀陵,但翀陵方是江湖现存门派中最为年深岁久的,‘千秋万代’一词独独用在翀陵派身上最为贴切。你方才所说关于枭阳城的由来的确不错,却不知万年前那对降了枭鸟的大义薄云的仙侣正是开创翀陵派的先祖,若你有机会到南渊翀陵派的九旋谷鸾羽洞,便能一睹万年前这一对仙侣的鸾姿凤态。”穆遥兲道。 “万年尚存?”揽月瞪大了眼睛,天真道。 “娄氏先祖早已仙去,却被翀陵后人凿成石雕,坐镇鸾羽洞内护佑族人长盛不衰,绵延至今。当年翀陵掌门娄鸷为谢阆风共除枭阳城内开明兽的相助之情,又为了答谢寰宇相济娄嫄之恩,故而设宴款待,我和寰宇也是有幸随师父一同赴九旋谷受宴,方得此一见。” 发觉自己无意中提到了娄嫄,穆遥兲看了揽月一眼,又补充道:“娄掌门设宴实则也是循了女儿心意,借此良机与阆风联姻,不过多亏当年寰宇宴上淡淡的一句‘扶危拯溺而已’,便冷了场,娄掌门见此也不再多言,转了话题才引了我们去瞧翀陵派的祖庭道场,否则怕也是无机缘能见。” 穆遥兲瞥见身边聿沛馠罕不作声、兴致不高,于是故作神秘对揽月道:“翀陵门派十分有趣,大致与娄氏先祖降了枭鸟有关联,翀陵有一种希罕奇特的术法,我讲起来太刻板,还是让沛馠讲给你听更有趣味。沛馠,沛馠?” 聿沛馠心不在焉,自打包庇了聿姵罗以后,让他对揽月暗怀愧疚,无法面对。 312百鸟声鸣空人心 山光悦鸟遇翀陵1 此刻听到穆遥兲唤自己,便整理情绪,勉强抖擞精神接着遥兲的话头说道:“翀陵之术怪诞诡奇,名唤‘驭禽术’,翀陵之人每人皆豢养一鸟,从鸟蛋时便日日孵养,同食同宿,自此便相伴一生、再不分离,直至禽鸟的主人死亡。” 揽月闻之一怔,蹙眉问道:“为何是‘主人死亡’,鸟儿的寿命不过二、三年,罕见者亦不过百年,而修仙习道者能活数千年者不乏少数,岂不毫无道理?” 聿沛馠道:“翀陵派的驭禽术,要在修习之人年满八岁开始凝结内丹之时,到九旋谷中择选一枚枭鸟蛋。枭鸟无精能孕百鸟,在孵化成雏鸟前谁也不知蛋中为何类仙鸟。禽鸟出壳后便于主人以祈合术联结身心,人死鸟死,鸟死人亡。” 揽月道:“那驭禽术岂不是刀刃的两端,能伤人亦能伤己,若是御敌不慎,岂不人鸟两伤?” “话道不是这样说,翀陵派能将驭禽术延续万年之久还是有自己的道理的,在修习练法之时,人和鸟共同结丹。人的内丹精元愈强,则所驭之鸟战力更强,依此两两叠加,若是修习得法,则胜过寻常修习之人两倍。” 揽月忽然着星眸,凝思着点点头。 聿沛馠看着她巧思灵动的样子终于展颜微笑,说道:“你啊,等下进了枭阳城内便知是何种新奇样子了。” “枭阳城?驭禽术不是翀陵独有的术法吗,枭阳城里也有吗?” 看着揽月蒙昧懵懂的样子,聿沛馠眉飞眼笑道:“翀陵所辖地域覆盖四城六驿七站九铺,其中以枭阳城距离翀陵最近。傍人篱壁者自然会范山模水,枭阳城民尊仰翀陵,一趋一步间莫不手追心慕,效仿翀陵至极,生活上几乎事事件件难离禽鸟。赶紧歇歇你的眼睛,等下可有你新奇的呢。” ...... 六人向前又行了大约一里路,终于自枭阳城的西门进入城内。 枭阳城青山连绵,巍峨挺拔,绿树成荫,参天古柏自岩石缝隙中生出,雄伟苍劲,碧蓝如洗的晴空之下缭绕氤氲着湿湿润润露气,清新舒爽的泥土芬芳扑面而来,顿感荡心悦目。 风水树影婆娑,阳光将斑驳树影投射在城内街道上,好似一副浓淡相宜的剪纸画,精剪细修,韵味十足。街道两侧绿荫如盖,偶能听闻街巷深处传来轻抚琴弦之音,枭阳是一个极为清幽可静心尘的世界,行走其间仿佛荡尽繁华红尘,陶情适性,疲劳尽消,有那么一瞬间,揽月入坠酣然梦中。 枭阳城民在街道上买卖穿行,每个人皆是舒眉展眼,泰然自得的闲适神色,可见这万年来的悠游岁月长河间,翀陵派将此地照拂地人人枕稳衾温,安逸乐俗。 只一眼望去,揽月不自觉的发出惊叹之音,她终于明白聿沛馠所言中的“奇特”并非夸张,枭阳城中的人们几乎人人肩头都落着一只体态大小不一、品类各异、颜色多变的鸟儿,它们的爪子稳稳站在各自主人肩头,抓力牢固却不至于弄疼它们的主人。 有的鸟儿昂头挺立就像它的主人那般孤傲之姿,有的鸟儿歪着脑袋瞪着瓜子似的眼珠像它的主人那般东瞧西看。 枭阳的鸟儿们就像另类的长住居民,与人类浑然一体,雀鸟鸽子随意的落在草坪或路砖之上,一双或棕或红的爪子一摇一摆傲慢的走着,悠然自得的闪动着蓬松的翅膀,整理着厚厚毛羽。 揽月的目光落在路边一处菜摊处,一位肩头落了只褐翅黄喙、喉橘腹黑的斑翅山鹑的买菜妇人,正捏着一片芥菜叶子俨乎其然询问着自己肩头的鸟儿是否今晚以芥菜下厨,而那斑翅山鹑竟然真的耸毛抖动地点了点头,妇人便将芥菜买下。 妇人将几枚铜钱递给了菜摊老板,老板自己没有去接,而是耸了肩膀一下,一只白眉绿爪的鹧鸪便立刻探出头去,将妇人手中的铜板衔在嘴里又吐到了菜摊老板脚下的钱篓里。 这一通操作下来,揽月目瞪口呆,若不是今日亲见,怕是任谁说自己也难以置信。 鸟儿们不仅在天上飞林间唱,还已经成为了花卿城里的东道主人,饭馆酒铺门口宾朋成市,尽是雁鹅伸长了脖子满地溜达,穿房入户,有白鹅、狮头鹅、豁眼鹅,但凡有行人途经门前,便昂首挺胸挥动着双翅“呱呱”直叫,犹如迎来送往招呼客人的店内跑堂儿,也着实为主人家提供了方便,省钱省力不说,还极尽所能、绝无懈怠。 穆遥兲一行人顺着林荫往城南行去,来到枭阳城南一处门前老藤攀结、布满绿萝藤蔓的客栈前,两只红冠黑豆眼的大白鹅立刻扇动洁白而密的翅膀一摇一摆迎了上来,先前揽月远处乍得一瞧,还以为是白白两簇棉花云朵。 白鹅显然看惯诸多客人,通了人性一般,一眼便洞悉人群里谁是腰缠万贯、一掷千金者,它们嗅着钱财的味道往卜游脚下踱了过去,一只大白鹅伸长了脖子猛地往卜游身上蹿起,一只则“嘎嘎”叫着,又用嘴叼住卜游的袍摆往客栈里拖去,任聿沛馠在一旁怎么驱赶都不肯放松。 卜游本也是个心中善软的,被大白鹅缠得烦琐不堪,无奈的跟穆遥兲和揽月商量道:“‘喧鸟春巢’,这个客栈名字倒是不俗,要不咱们也不饶路行远了,就择这个客栈休憩一晚可好?我瞧着门头装扮倒也清静幽雅,古色古香,虽不及‘洞庭春色’富丽堂皇,但应该也是干净的,不知道殷小姐可会喜欢。” 穆遥兲没有回应,而是以眼神寻求着揽月的意见,下山经历这么多事,揽月也无形间逐渐在众人心目中增加分量权重,而不再仅仅是殷昊天和天香夫人女儿的符号。 这样的转变让揽月有些不适应,尴尬无措,连忙道:“我、我非娇躯贵体,不拘于何处皆可。” 见揽月春风和气,霎是随和,卜游便卸了力,任大白鹅拖着自己穿过客栈门廊往里行去。 穆遥兲等人正要跟上,只听身后一个热情地声音咋呼而起,喊道:“秦大哥!” 穆遥兲等人立刻停步驻足,纷纷循声回头看去,可最前面的卜游已停脚不能,被大白鹅拖进了客栈里面。 揽月回过头去的时候却并没有看到什么人,只看到聿沛馠一脸惊异的表情,聿沛馠的腰间多了两只细嫩的小手,紧紧扣在他的腰间。 聿沛馠反应过来,把那双手扒拉开,闪身跃到一旁,惶恐看到那竟是一个刚刚高过他腰身一头的小男孩儿。 聿沛馠瞥了瞥嘴,昂头俯视道:“谁是你秦大哥,我可没有弟弟,你可别乱叫啊。” 小男孩乍看之下大约十一二岁的样子,揽月看着大约跟弱水庵里的阿宁一般大,只是小男孩较阿宁来看更加率性任意、快人快性。小男孩长着一双异域碧瞳,扑闪之间足可媲美星辰,他的睫毛修长上卷,蓄着一头短发,身着一身绿色银钿暗底锦服,腰间系着一条银色长穗绦,大片欀木棠叶在锦服之上若隐若现。 小男孩倔强笃定道:“你就是秦大哥,绝不会错!” 穆遥兲看到娄氏一族独有的碧色眼瞳彬彬一笑,挺身并步,拱手揖礼道:“翀陵小公子有礼。” 小男孩睁圆了眼睛,歪头自穆遥兲垂掩面部的青丝下往上看去,看到了一只殷红色异瞳,立刻收敛了玩性,学着穆遥兲的样子正经作态,煞有其事的施礼道:“翀陵娄皋崇见阆风穆大哥。” “哟,眼力不错啊,小子。”聿沛馠调侃娄皋道。 “秦大哥,早自父亲、姐姐处听闻秦大哥超群绝伦,举世无双,今日终得一见了。我多为崇敬,此次赴?鼓盟会也是为了一睹秦大哥的飒爽英姿,没想到竟然有缘于枭阳相见。”娄皋眼神真挚,激动地神情毫无掩饰,尽显憧憬向往。 “刚夸你眼力好,怎的就认错人了呢,我这般潇洒清奇、侠骨柔肠,哪里像那冰块疙瘩、凛若寒冰。”聿沛馠戏谑道。 “我怎可能认错,你若不是秦大哥的话又怎么可能有这个,这可是我姐姐只单单赠予秦大哥的。”娄皋指着聿沛馠身后腰间别着的那杆开明兽尾笔说道。 聿沛馠抽出笔来在指尖摆弄,挑眉不屑道:“怎的,这东西又不是长在秦寰宇的屁股上,既然你姐能赠他,还不许他再转赠于物尽其用之人了?” “早说啊......” 娄皋人小鬼大,立刻对聿沛馠转变了一副冷冷态度,又转而扫视其他三人,目光在掠过揽月脸上时一愣,脸色腾红,又立刻转移视线,看向揽月身旁身着冰蓝色外袍、身姿凛凛、漠然冷淡的男子。 看来此人便是聿沛馠所描述的秦寰宇了,果然气宇不凡,秦寰宇一言未发,便足以让娄皋感受到一股威严王者之气。 与先前看到聿沛馠不同,娄皋顿时紧张起来,仰视着秦寰宇的深邃目光,娄皋是既想与之攀谈,又紧张怯畏,支支吾吾不知如何开口,毕竟还是个孩子啊。 313百鸟声鸣空人心 山光悦鸟遇翀陵2 就在这个时候,半空中一只流苏鹬穿过街道鸟革翚飞,振翅而来。 鹬鸟双翅平展挥翱足有两臂之宽,耳竖羽簇,双翼灰褐色黑斑,胸前白毛如流苏般顺滑垂下,暗褐色虹膜警觉地巡视着街道人群。在看到娄皋之后,流苏鹬双翅后展一个俯冲,好似扑向猎物的老鹰,锋利的双爪利落的抓在娄皋瘦小的肩膀上。 娄皋皱着眉头“哎呦”一声,看来的确是有点痛的,揽月感同身受,露出怜惜之色。 在街道那头、流苏鹬飞来的方向,一个身着石青色锦服的中年男子面色凌厉,神色凝重地朝着喧鸟春巢客栈门前疾步冲来。 “鹬叔......” 娄皋面生忌惮之色,身体无意识的向后躲去,怎奈肩膀已被流苏鹬牢牢扣住。 娄鹬轻捷迅敏,疾驰如梭,没几步便已至娄皋面前。方待发怒,却猛一瞥见客栈门前禹身而立、仙姿不凡的几个人,立即回电收光,态度缓和,正襟客气道:“蓬荜生辉,竟是秦宫主、穆宫主来我翀陵势涉之地,我等地主之谊应当盛情款待。” 穆遥兲带领众人与娄鹬互相尽了礼数,说道:“论辈分我们应当同娄小公子一般尊称您一句鹬叔,故而再客气也就见外了。我们奉师父之命去往九江烨城,途经枭阳一日,所以就没想多劳烦叨扰。” 娄鹬怔了一下,口中“啧啧”,看着眸含春水、清波流盼的月白色衣衫的少女,赞道:“鹬某听闻此次盟会殷掌门独女也将赴会,这位仙姿佚貌的姑娘,想来便是殷小姐吧。” 揽月连忙上前,以阆风承袭者的身份再次互荐一番。 一番斯抬斯敬,寒暄客气后,娄鹬这时也方得了空子斥责娄皋,娄皋一脸委屈,往秦寰宇身后躲去,本以为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没想到他的鹬叔记性甚好。 娄皋垂头耷拉脸,偷瞧揽月一眼,对娄鹬悄声道:“鹬叔啊,我好歹也是翀陵承袭人,还代表着翀陵派上下呢,外人面前您就不能省两句,等我继任了翀陵,将来在阆风掌门面前还有何颜面......” “去了盟会我还真会给你留颜面,那也是为了给翀陵留颜面,不过阆风算不得外人,屁大点儿孩子,还学会要脸面了,修习道法的时候你怎么不要强点儿,多努努力,你瞧瞧你那只四年来毫无开化的雏鸡。” 娄鹬也是个率性顺遂之人,直言不讳。 提到“雏鸡”,众人好奇的目光往娄皋肩膀上瞧去,此刻流苏鹬已跳回了自己主人娄鹬的肩头,娄皋两肩上皆空无一物。 聿沛馠奇怪道:“诶,你小子的鸟儿呢,翀陵派人人祈合驭禽,怎么没见你的。” 娄皋面红耳热,脚步向后微挪,口中对聿沛馠急躁道:“你看什么看,哪有人直勾勾盯着别人看的,太无礼了。” “诶,你小子,忘了刚才还抱着我一口一个‘亲大哥’的叫了,转眼就不认人了。” 娄皋想起方才误将聿沛馠认作了秦寰宇,又羞又愤,原本腾红的脸顿时变得铁青,口中分辩道:“什么‘亲’,我说的是‘秦’!你可别乱攀亲附友啊。” “我可不管,反正都是同一个音,我方才还寻思着自己怎么突然多了个亲弟弟,心中埋怨师父怎么从未告诉过我。反正我的便宜尽被你占了,我还没说自己委屈呢,你反来曲解于我。唉,真是‘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周公恐流言,我聿沛馠平白被你认了哥哥,清白名谕已毁,你现在才想赖账,那可不行。” 娄皋仍是个孩子,哪里是聿沛馠的对手,被聿沛馠说得脸上青一阵红一阵,何况别说是娄皋了,就连天命之年学富五车的夫子都比不过聿沛馠的嘴上功夫。 揽月暗叹口气,一个半大点儿的孩子,聿沛馠竟然还煞有其事的与之乱贫。 娄鹬见娄皋被说得语塞,正是借此长教训的机会,于是趁机语重心长道:“瞧瞧吧,平时总谆谆告诫你在外切勿莽撞,言辞需谨慎,如今是不是领受教训了?好在聿宫主论年纪论资历皆在你之上,又师出阆风殷掌门,声明赫扬在外,你叫声哥哥也是本分,虚心领受不亏。” “哦。”娄皋憋了脸,不情不愿。 娄皋闷不吭声,以为方才要看自己的祈合鸟的话题已过,庆幸有失有得,不全是坏事。一个孩子的烦恼就是这么简单,一个孩子的快乐也是同样简单。 娄鹬一眼洞悉,戳穿道:“方才说道让阆风诸位宫主见一见你的祈合之鸟,你便示出一览吧,在阆风的哥哥姐姐面前算不得丢人,反正到了九江烨城的?鼓盟会之时总是要驭禽的,早看晚看都是要看的。正好你一直崇拜的秦宫主也在,诸位都是江湖赫赫威名的杰出之士,没准还能协助你一二,找出修习得法之门窍,让你尽快提升。” 娄鹬没提到秦寰宇之前,娄皋还只是有些抗拒,一听到鹬叔要自己在崇仰多年、时望所归的钦佩对象面前展示祈合鸟儿,娄皋的脸倏地绽白,扭捏起来。 聿沛馠一瞧他这副样子,便心想看来娄皋这小子的鸟儿应是弱小、拿不出手,索性蹲在地上平视着娄皋缓缓摇头,口中“啧啧”发出唏嘘的声音,逼得娄皋露出一副欲哭之相。 秦寰宇适时淡淡道:“人有天分资质高低之分,起点自然不一,只要修习得法,终点亦会不同。” “真的吗?”听到偶像的鼓励,娄皋眼神殷切地看着秦寰宇,仿佛看到未来能像秦寰宇一般擎天架海、挥斥八荒的自己。 秦寰宇对娄皋的话题并不作答,只是继续淡淡说道:“男人胸怀坦荡,自不会遮遮掩掩,况且,翀陵祈合之鸟对娄氏一族而言绝非武刃兵器,而是相携一生的知己挚友,既是肝胆之交、形影不离,异体同心,又为何会嫌弃彼此出丑狼藉,岂不辱没‘祈合相通’四个字。” “这......”娄皋幡然悔悟,闷声不响。 聿沛馠戏谑道:“诶呦,真难得秦宫主开口替你讲话,世上能得他赐教一句的人罕有,如今你竟得了二、三、四......足足五句话呢,看来你是你的‘哥哥’叫得亲昵,秦宫主很受用呢,哈哈哈。” 真是只要有聿沛馠的地方,气氛就能够得到调剂,松松紧紧、肃穆松散两相宜。 “好吧......给你们看看......” 娄皋仿照大人的模样,满怀心事的长叹一口粗气,下定了决心。 娄皋微微颔首,躲在脖颈后面的一团浅黄色毛茸茸的东西蠕动一下,冒出头来,盘坐在娄皋头顶的短发里,果然像是草丛里一只刚刚破壳而出的雏鸡。鸡毛杂乱,毛色夹杂黑棕之色,和鹬叔肩头的流苏鹬一对比,显得格外毛糙邋遢。 雏鸡眼睛半睁半闭,说不出是刚睡醒,还是将要睡去,总之看起来萎靡不振,无精打采。 聿沛馠蹲在娄皋面前,用一根手指在雏鸡面前晃了晃,小家伙被他吸引,晃动了一下身体想用喙去试探,结果却差点不稳、从娄皋头顶跌落下去。 “这......” 聿沛馠惊异的抿了抿嘴唇,脑中不断合计着接下来的话该怎么说,如何既能表达自己的质疑,还能不伤面前这个孩子的自尊心,好歹也是万年翀陵派的承袭人啊...... “你不用说了,总之就是这样。我也不想去参与盟会,只是父亲说此次各派掌门联名请求阆风殷掌门嫡亲之女赴会,所以作为翀陵掌门之子,我自然不能不去。若不是能在盟会之时看见秦大哥,我是一点兴致都没有,去了一定出糗,还不知会被那些外丹门派如何取笑呢。” “哟,小小年纪,心中倒是有谱门儿清啊。”聿沛馠由衷赞道。 穆遥兲皱着眉头,忍不住伸手在聿沛馠头上拍了一巴掌,示意他说话注意分寸。 聿沛馠被拍得生疼,揉着脑袋道:“干嘛啊,难道我不说话,这小子就能有自尊了?自尊心不是我给的,说到底终是他自己得变强才行啊。” 娄鹬道:“聿宫主所言极是,皋儿今年十二,就算不去九江赴会,我翀陵掌门也有打算,让我带着皋儿到阆风山拜请殷掌门指点一二。不知为何,这孩子修习这么多年却仍旧不开化,若说他不努力吧,我和他爹爹日日夜夜轮流看着他,他倒也懈怠不得,可就是冥顽愚昧,比他晚取枭鸟蛋的弟子们都已驭禽振翅了,可你们瞧瞧这只......唉......” 娄鹬的语气里听得出他的焦急无奈,只有对娄皋打心底的疼惜,才会比任何人都忿其不成才,希望这份苦心娄皋可以体会的到。 聿沛馠作思考之态,眼瞳上翻,回忆道:“等等,鹬叔,你我若没记错的话,你方才曾说这雏鸡已破壳四年未曾开化,是吗?” “唉。”娄鹬深深叹了口气,看来这个问题压抑在他心头太久。 314百鸟声鸣空人心 山光悦鸟遇翀陵3 娄鹬说道:“翀陵之人一般修习至八岁开始凝结内丹,同时便会下至九旋谷鸾羽洞中择选一枚枭鸟蛋孵化哺育,施祈合之法联结身心,这些诸位应当都是清楚的。可是说来奇怪,皋儿所选之蛋竟然孵化了整整两年尚未破壳,有很多嘴碎之人私下议论皋儿所选之蛋无精,可是翀陵万年,枭鸟蛋从未有过这种情况出现。” “祖上有遗言道,枭鸟蛋凤毛麟角,绝无仅有,故而无论是谁人,修习驭禽术之人仅可取蛋一枚,无论为禽鸟优劣,都不得妄弃、埋三怨四。翀陵能延续万年,皆因翀陵之人秉承祖训,即便娄掌门是皋儿亲爹也不得带头违逆。所以无论如何,皋儿只能守着一枚‘死蛋’日夜期盼,别说皋儿还是个孩子了,就连我的心境都似大旱望雨,望眼欲穿。” “寸阴若岁,皋儿又努力了一整年,择蛋的第三年底,枭鸟蛋终于有了响动。那夜风起云涌,云浪翻腾,娄掌门和我同皋儿一起戴目倾耳,守着枭鸟蛋破壳,三人翘首企足,唉,哪里想到出来的竟是这么个雏鸡。别人孵化二十天的蛋,皋儿用了整整三年,太是诡异。为了这个啊,皋儿背地里没少遭人嘟嘟囔囔,都说此乃不吉之相。” 聿沛馠道:“那不就是说,这只雏、雏鸡已经哺育足有一年之久了啊,怎的还是这般......”聿沛馠的话还没说完,穆遥兲咳嗽一声佯装清嗓,聿沛馠接到信号,立刻话语扭转道:“嗯......我是说怎的还是这般毛茸茸的可爱。” “无妨,你照实说就行,我早已习惯了。”娄皋抱臂胸前,仰首望天,一副云淡风轻的老成姿态。 “你也别自暴自弃啊,一般这种光怪陆离的今古奇怪发生的原因有二,一是真乃时运不济者,此生命运蹇涩;二是卓诡不伦的旷世奇才,只待机缘。若你属前者,那应该命途多舛,又哪有这份好命生于万年翀陵门下;若你属后者,那可就厉害了,说不准何日便能厚积薄发。” “何时?”娄皋看着聿沛馠迫切问道。 “这......”聿沛馠为难道,本就是安抚娄皋的措辞,谁知这小子这么较真。 秦寰宇问娄鹬道:“娄掌门可曾想过是内丹精元之力欠缺所致?祈合后身心相通,此物停滞生长,或许因主人的内丹不足强盛。” “这个问题自然是想过的,或许皋儿所择之蛋非同寻常。娄掌门与我曾尝试以自身内丹之力注入皋儿身体,可你们也是知道的,皋儿年幼,自身修习尚浅,即便洪流涌入,若无足够的容器装盛,亦是无用的,终不能化为自身所需,不过形似乞食者食用饭菜暂缓饥肠而已。” “既是内丹术不适宜,那可否尝试过外丹?”揽月认同秦寰宇的看法,接着娄鹬的话问继续问道。 “殷小姐可能不知,我们翀陵的大小姐娄嫄便是嫁去了外丹洪涯派,是现今洪涯掌门江淮之妻,所以摄取外丹倒也不像其他内丹门派这么不便,娄嫄虽远嫁在外,但也相当挂念这个弟弟,各种高品外丹没少往九旋谷送,每回省亲绝不空手,可也未见效果。” 揽月问道:“鹬叔所说的‘高品外丹’为几转呢,娄皋弟弟每次又服用几枚?” “这......以四转丹居多,五转寥寥,六转珍稀,五转丹以下者皆为娄嫄小姐托人送来,五转丹及以上者太为贵重,故而都是娄嫄小姐回九旋谷之时亲自带回,不敢假以他人之手,以防偷换或丢失。”娄鹬道。 听到这里,揽月和秦寰宇互换了一个眼神,看来他二人又想到了一起,但还是由揽月再次问道:“那会不会是外丹品阶不足所致?故而未见成效。” 娄鹬神色大变,吃惊道:“殷小姐切勿说笑,六转丹皋儿虽只服用过一次,却已是内丹门派不可多得之事了。修习内外丹者虽可殊途同归,但各有优劣势,且共同之处是皆需花费时间修炼或炼化,故而想要两者兼修是不可能的。” “外丹炼化到五转以上,就相当于内丹修炼了一个小周天,炼化八转则是一个大周天,不可多得,外丹术士也许以此提升自我修为,肯分享给他人那必得是算得上三亲六眷者,若肯将辛苦炼制的五转丹送予他人的,必是骨肉至亲,洪涯与翀陵说起来不过是儿女亲家,江掌门情谊至此已是难得啊。” “再说了,殷小姐啊,这外丹术又岂是容易炼制的,外丹术以?华派最为炉火纯青,前掌门栾首阳终其一生登峰造极不过仅至八转丹,现任掌门栾青山也仅至七转,几率九成,栾澈五转七成,以此来看洪涯派舍得将六转丹送予皋儿,已是托了江掌门看中娄嫄小姐的福气了。” “哼!”娄皋听到江淮的名字嗤之以鼻。 “啧!”娄鹬瞪了娄皋一眼,斥责道:“‘哼’什么‘哼’!你一个孩子,小小年纪的整天弄性尚气。” “我可没觉得江淮对我姐有多看重,虚情假意,佯装殷勤。”娄皋道。 “你这孩子,你懂什么啊,这是你姐姐姐夫的闺房之事儿。”娄鹬道。 “我怎么就不懂了,姐姐每次回来,我都看见她在娘亲房中偷偷哭,足可见姐夫对姐姐并非真好,不过人前敷衍应付而已。还不如当初嫁予秦大哥的好!”娄皋理正词直,年龄小却颇有他自己的道理在。 娄鹬斜瞥秦寰宇一眼,看到他面色冷冷却目光回避,连忙捂住娄皋的嘴说道:“瞎说什么呢,你姐姐都已经嫁人了,你再乱讲诬了两家清白,懂不懂。” “鹬叔,你捂我嘴干什么,都喘不上气来了。要我说,如果是因为要给我讨外丹而致使姐姐含冤受屈,那我绝不再服用了,我靠自己努力修习,就像秦大哥说得那样,起点虽不同,又岂止我的终点差过旁人。”娄皋言之凿凿,衡情酌、理,倒是个一生硬气的强骨头。 说话间,日已西斜,穆遥兲他们只顾着同娄皋他们说话,已经将卜游忘在了脑后。 卜游的声音自“喧鸟春巢”走廊深处传来,道:“这半天了,怎么不见你们进来,喂,还在客栈门口吗你们?” 声音刚歇,便见卜游俯身走出客栈,脚下仍拖着那两只大白鹅,蹒跚而出,没想到第一眼看到的却是碧瞳的娄皋和娄鹬,“翀陵?”卜游惊讶道。 一见有其他门派在,卜游狠狠心甩腿跺脚,吓退了两只大白鹅,修整外袍、缕齐长发,改换正经八百之貌,俊雅有加。 揽月看着卜游的样子都觉得累,想起了黄将军面前的太子嵇含,最后又想起了自己。这些高门巨族的承袭人们看似养尊处优,实则在外时时佯装作态,装腔作势,搞得他们劳形苦心,疲惫不堪。 ...... 娄鹬看见卜游,又听穆遥兲介绍说这是旸谷派卜掌门独子,也是对卜游的秉节持重、圣洁庄严另眼相看,赞道:“卜掌门教子有方,生子若如卜公子这般,应是天下父母之所愿了。” 娄皋听娄鹬这么一说,心中敏感,不免伤感,站在一旁努着嘴,不去看卜游。 卜游举手投足尽显大家仪风,举止翩翩道:“没想到能先与?鼓盟会前便于翀陵相见,看来阆风聚气,德高望重,自然众派归心。” 聿沛馠不由地佩服卜游,论吵架斗嘴,卜游不如他,可论舌灿莲花,卜游可是第一人,他什么时候讲话都是娓娓动听,既能拍着所有人的马屁,还让人听不出他是在拍马屁,以免显得太刻意。 卜游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一边追捧了阆风的显赫地位,一边又拉进了翀陵与旸谷的距离,真乃绝妙。 “娄公子也是欲赴九江,于此处下榻住宿?”卜游这么精于世故之人,怎么可能没察觉娄皋的不满,于是立刻抛出个话题,以此来套个近乎。 娄皋出乎意料,没想到卜游会向自己发问,一时没有准备,结结巴巴道:“啊,我、我是......” “我来说吧。”娄鹬道:“我们一周前便已离开九旋谷赶赴九江,大家都知道我们翀陵人鸟祈合,故而所需粟谷分量颇多,翀陵自顾不暇。因枭阳城距九旋谷最近,所以常年供给翀陵,买卖往来。可是你们说奇怪吧,去年底开始枭阳城的供给便停了。我们派人来询,得到的答案是无论私粮还是官粮皆被皇城亲王调走,连民间备战或防荒的常平仓也皆空。” “后来我们就跟枭阳城的粮户商议,在城南新开一片土地种粟谷,专门供给翀陵用,若有余粮则可任他们自行处理。我们同皋儿这不途经枭阳,卜掌门便遣我们正好顺道来看看粮户们的开垦种粮情况,结果没想到这一看啊,发现粮户们被开凿新井之事困扰,一直未能寻得合适井眼,故而寻求我等协助,就将赴会之事耽搁了七日。不过也好,还有机缘于此与诸君一会。” 315奇才异能寻水脉 同源共流赴九江1 说起“粮”的问题,娄鹬显得心事重重,愁容满面。 穰邽举国上下溃粮的情况各地屡见不鲜,其中缘由除了太子嵇含外,大约便数揽月和秦寰宇心中清楚。 虽说道凡两界各不相干,对世外修习的江湖门派并没做什么影响,但是独独翀陵派是不同的。 九旋谷百鸟众多,即便人不需谷物,也不能任鸟饿死。 可能是提到了“粟谷”的字眼,娄皋头顶的黄色杂毛雏鸡垂头耷脑的打了个嗝,再次引起了众人关注的目光。 聿沛馠笑着调侃道:“这毛茸茸的小家伙,看上去昏昏沉沉,气息奄奄的,没想到打个饱嗝声音这么脆响,赶得上一个成人了。” 娄皋刚平复的脸色又重现羞赧,羞人答答,嘴里咕哝道:“不是饱嗝......是它饿了。” 聿沛馠道:“娄小公子,你该不是开玩笑吧,谁不知道九旋谷乃铜山金穴,翀陵万年来皆是陶猗之家。况且了,就算是贫困潦倒的草民,也不至于会喂不饱一只这么小的毛茸雏鸡,翀陵再缺粮,也不缺它这一口。” “谁、谁说我是喂不起啾啾,是啾啾吃东西口味独特,在九旋谷的时候就不太喜欢吃东西。无论我精心拣选了何种粟谷给它,都咽不下几口。如今离开九旋谷了,啾啾大概是水土不服,勉强吃下去的东西尽都吐了出来,所以饿得直返酸水,故而会打嗝。” 聿沛馠皱了下眉头,道:“‘啾啾’?这杂毛雏鸡竟然还有名字啊,你也不起个飒爽霸气的名字,以后御敌相交手的时候,你喊一声‘啾啾’,还不得让对方笑破了肚子,还是说这就是你的战术之一,笑死敌人。你瞧瞧鹬叔的流苏鹬,既唯美又轩昂,学着点儿吧。还有啊,‘啾啾’明显就是个随了你的娇生惯养,挑三拣四就说‘挑剔’呗,还说什么‘水土不服’,你跟小杂毛黄鸡说,再这么挑食不吃饭,这辈子都长不大身体。” 娄皋被说得冤枉,委屈道:“什么啊,你别总拿啾啾取乐,为老不尊!我只是暂时叫它‘啾啾’,鹬叔唤鸟的名字也是因为流苏鹬长成了成鸟,啾啾这么小,又瞧不出它到底是何种鸟,你让我怎么起名。我若叫它鸺鹠,可万一它长大后是只鹤,那才会让旁人笑掉大牙。” “哦,你若这么说,那还是有点儿道理的。”聿沛馠紧接着对啾啾道:“可你得好好吃东西啊,否则你这辈子想有个像样的名字都难喽。” 啾啾大约是听懂了,垂头塌翅,抖了抖稀松的绒毛。 揽月冰雪聪明,慧心巧思片刻,眼波流动,上前一步半蹲在娄皋面前,说道:“可否让我一试?” 娄皋耸了耸肩膀,两手摊开,作出一副“无所谓,你想试便试,但任谁都不会有什么作用”的样子。 揽月得到了啾啾主人的应允,于是立刻拾起腰间被装得鼓鼓囊囊的熏袋,在其间巧捷翻找,最后取出一小捧金灿灿散发着隐隐光芒的细小种籽,递到了啾啾面前。 啾啾得了主人授意,看到鹬叔和流苏鹬对揽月也是百般尊敬客气,便知揽月绝无恶意,于是顺从的探出喙在揽月掌间触了触,见没有危险,就大起胆子衔了一小粒在口中。 原本不大的种籽,因啾啾的身形娇小而显得格外圆润饱满,一粒吞下肚,种籽依旧散发着金灿灿的光芒,落在啾啾几近透明的瘪瘦食囊中。 啾啾立即瞪圆了小眼睛,滴溜溜的打转,像是在回味,又像是感到惊喜意外。 不论是上述哪种可能,啾啾饶有兴致的探出头去,又吞下了第二粒。 娄鹬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惊道:“吃了吃了,而且没有吐出来。” “吃了?鹬叔,啾啾真的吃了吗?”娄皋喜出望外,明知道鹬叔是不会骗他的,却仍想听到他再确认一次。 娄皋抬起头来想亲眼看看啾啾吃食,竟忘了啾啾趴在自己头顶,反而将再次探头取食的啾啾从揽月掌中掀得后仰。 “皋儿你别动,别动。”娄鹬急忙阻止道。 娄皋忙重新调整姿势站正,双瞳上移到头顶方向,勉强能看见揽月的手背,但这也足以让他眉眼飞笑。 啾啾尝到了揽月手中种籽的味道,食欲顿开,早已饥火烧肠的它逐渐加快了衔食的速度,尖尖细细的喙频频灵巧取食,发展到后面已狼吞虎咽。 不到一会儿,揽月手中的种籽见底,啾啾脖颈食囊在众人的注视下被一点点的填满。 啾啾腹中涌动,再次打出一个嗝来,这次真的是饱嗝。 “吐没吐?”娄皋惊喜交集。 “皋儿啊,没吐没吐啊。殷小姐,您喂的这是何粟谷啊,以后我们翀陵便照此种来。”娄鹬大喜过望,激动地浑身抖动。 揽月道:“您要种啊?这恐怕翀陵谷地水土并不适宜。” “诶,殷小姐您尽管说,能助我家小公子祈合修习,翀陵就是挪土造地,也定为种此粟谷撘出一片适宜之地。” 揽月说道:“此乃洞冥草的种籽,洞冥草是喜水性的草,多生于的水域之地。” “洞冥草?我听闻洞冥草乃东南方水域之地方能生长,的确不适宜翀陵。可是殷小姐为何会有此神草之籽,外丹门派将洞冥草视作仙草,一株值万金,且不外予,乃炼制九转金丹必须之物,虽然自云牙子之后再无能炼化者,但依旧珍奇难得。” “鹬叔,你瞧你,殷姐姐的爹爹可是阆风殷掌门啊。”娄皋见到啾啾进食,心花怒放,对揽月的亲近之感油然而生,恨不得犹如亲姐。 “对对对,我真是高兴糊涂了。诸位莫怪我老不中用,稍上点儿年纪就忘事儿。阆风山本就琪花瑶草遍地,殷掌门万人敬仰,?华都要相敬有仪,什么希世之珍在阆风都算不得什么。”娄鹬拍着脑门自嘲道。 揽月难为情的笑笑,心想着爹爹哪会知道阆风山上还有一片洞冥草地。 揽月因为自己炼化金丹时从丹炉里面跃出的白瞳兔子喜欢吃,故而取了些洞冥草籽带于身上,若遇到兔子们,便可随时种了洞冥草给它们吃。 据揽月猜测,娄皋的啾啾一直未得成长的原因大概率上是因为啾啾乃非常之灵禽,怕是所需吞噬大量精元方能有效,故而寻常粟谷难入其口,入腹则引发排斥。 娄鹬声称娄皋服用外丹最高品阶为六转,实际并非全无作用,而是品阶太低,若是能以八转丹或九转丹服食,应该会有非比寻常之效。 按照娄鹬的语气来看,五转丹以上皆为仙品,炼化者甚少,更何况会将自己的成果大方送予外人的天大善人,可是八转丹很难炼吗? 揽月没觉得有什么啊,九转金丹难以练得才是真的,云牙子耳传心授多年,揽月也从未烧炼出九转金丹。 揽月本来是想将自己的想法道出的,可娄鹬刚听揽月说六转丹丹力效果低,便误以为揽月是在质疑洪涯江淮、娄嫄夫妇二人对娄皋这个弟弟的真心。 揽月只好收声闭嘴,心想着与其说出来毫无证明,空口无凭,怕被人当做信口开河的无知晚辈,还不如待到了九江后,若有时间和丹炉,再整理些丹药材料后烧炼一枚八转丹来给娄皋服下。 这对揽月而言不过举手之劳,不过费点时间。 之所以想到用洞冥草籽喂啾啾,也是揽月为了证实自己猜测的举动,洞冥草能被用作九转金丹的必要材料,正是因为洞冥草所蕴含天地精元,极为难得。 只是洞冥草在被炼化成丹以前是无用的,纵有千般精元也难以被吸收,用来果腹自然不是问题。 啾啾在吞下洞冥草籽后果然被它巨大的精元之力所诱惑,食指大动,津津有味,足可见啾啾自身并无问题,只是承载它、与它祈合的娄皋内丹不足。 其实娄皋也算不得内丹不足,只是啾啾正如聿沛馠所言,并非凡鸟,对主人的内丹之力要求更高。 穆遥兲见相谈之间太阳西斜,可八个人竟是一直站在街道上,便盛情相邀道:“鹬叔,我们今日便于此处夜宿,若是二位不嫌弃咱们便寻一处茶楼座谈。” 娄皋抬头看了一眼客栈牌匾,念道:“喧鸟春巢?不好不好,秦大哥、殷姐姐来我翀陵地域,怎可住此茅屋采椽,传出去便是我翀陵慢待了。你们跟着我们住吧,那里,金顶那个,能看见吗。” 娄皋大方的指着丛丛古树后面露出一个金色塔尖的精致建筑,盛情相邀。 “御苑”堪比皇帝的御花园,其间金碧辉煌,雕梁绣柱,是枭阳城特地留给翀陵人来此时专用的休憩之所。 卜游没曾想翀陵财势并不逊色于旸谷,笑着解释道:“也不会啊,我方才进去瞧过,里面桃李周庭,别有洞天啊。我们只宿一晚,何须麻烦。” “那可不行,你们旸谷怎样我管不着,可我们翀陵绝不慢待贵客。” 娄皋昂着头,估计是在报复先前鹬叔对卜游的赞谕,加之年少气盛,难免喜欢攀比一番,倒无伤大雅。 316奇才异能寻水脉 同源共流赴九江2 卜游摇头笑着,怎能真的与一个孩子较真,便不再多言。 穆遥兲见状立刻出声说道:“是,我们明早便会离开枭阳,一晚而已,不便叨扰。” “鹬叔......”娄皋撅着嘴,转而央求娄鹬。本想着让鹬叔再次劝说,没想到娄鹬反劝娄皋道:“你又来了,切勿强求于人。阆风和旸谷都不是外人,客气多了反显得生分,是你自己觉得‘御苑’好而已,人家阆风和旸谷处处贝阙珠宫,丹楹刻桷,哪像你这般没见识。” “那我今晚也不住‘御苑’了,我也要这这里,跟秦大哥他们住在一起。” 娄皋倒是倔强,真的对秦寰宇格外亲近。 “胡闹,人家明日就得赶路了呢。”娄鹬道。 “那明日我和阆风一起上路。” “咱们寻井眼之事尚未完成,你想自己往哪儿走。” “我不管,我不能跟秦大哥他们分开。况且啾啾也只吃殷姐姐的洞冥草籽,殷姐姐若不在,啾啾饿死怎么办,它死我也活不了了。 “你、你你,气死我了,你胡说什么呢!”娄鹬气急。 “......” 众人看着这一老一少二人拌嘴,还偏有些滑稽,揽月见他们争执不下,便打断道:“那翀陵一同上路可好?” “殷小姐不知啊,这井眼可不好找,七天来我们帮着粮户门打了不下三十口井,勉强能用的井不过两口,还不知要再寻个几日方能上路。不过啊,我们这回倒是累积了经验,应该能再寻个几口。” “嗯......”揽月思忖道:“您看我若现在随您去寻井,可还能赶在天黑之前打出两口?” “殷小姐您要寻井?”娄鹬惊讶道,音色里夹杂质疑。他其实是根本不信揽月年纪轻轻能寻到水脉走向的,不过碍于揽月的身份,不好直言反驳,只好勉强同意由其一试,若是寻不着便寻不着吧,不至于为了口井而忤了阆风颜面。 揽月随着娄鹬往城南门外的方向走去,秦寰宇自然是要跟去的,娄皋兴高采烈地紧紧跟在秦寰宇身边。 卜游和穆遥兲各自作为门派此行的代表,揽月都去了,他们自然不可推脱。 聿沛馠原本就对万事万物充满好奇,还是头一回见人寻脉打井,觉得新奇有趣,更是必得跟去的。只有聿姵罗一个人称累,先进了“喧鸟春巢”客栈歇息。 娄鹬脸上并不抱何希望的表情显而易见,毕竟揽月一个韶颜姑娘家,打眼一瞧便知气虚血亏的孱弱病态。娄鹬和几个枭阳城里经验丰富的种粮大户尚且窒碍难行,更何况从未世出过、不问世事的娇养小姐。 揽月目达耳通若,善察人心,自然也是知道娄鹬所想,却也不作理会,毕竟自己这副弱不禁风的样子,也难怪外人会有所误解。与其同鹬叔费时间解释分辩,还不如将结果摆在眼前更有说服力,这也是揽月在野鹿岭的岭头村里领悟出的道理。 揽月到底有何方法能寻到地下水脉? 若是换作刚相识时,卜游和穆遥兲必定得对揽月先行穷根究底一番。可相处之下已知揽月言能践行,凡能出口的必已经深思熟虑,只是揽月到底会怎样做,卜游和穆遥兲也充满好奇,这个纤尘不染的少女总能翻空出奇,匠心独出。 “喧鸟春巢”本就位于枭阳城南,距离娄鹬所说那片新开垦的田地不远,没几句话的功夫便到了。 不愧是翀陵扶持开垦的新地,一眼望去广袤无垠,春天本就是耕耘播种的大好时候,田地里弓着十数个庄户打扮的庄户,还有四个豆青色锦服的年轻人,肩头各伏一鸟跟着自己的主人一同低头巡视,一眼便能分辨那是翀陵弟子。 他们皆猫着腰,埋头在地上用一根尖头的长棍不停的插入拔出,试探着棍子尖端处附着着泥土的潮湿程度。 距离揽月他们最近的那个络腮长须的庄户,戴着宽檐草帽却依旧被日头晒得黝黑,两手龟裂,指甲里塞满了黑泥,看来于此寻找水脉打井已有多日。 庄户眯着眼睛看到是娄鹬走来,挺直身子,拾起脖子上早被汗水浸透的毛巾抹了把汗。 “老黄,怎样了?”娄鹬问道。 被唤作老黄的庄户神情沮丧,摇头道:“不成啊,您回城后我们又探到一口湿泥地,往下挖了约一丈,穴内土地反而愈发干燥,不见丝毫积水,又被我们填了回去。” 地下水的来源是雨水落到地面后,一部分渗入地下积蓄在土层和岩石的裂隙中,就成地下水。地下水量的大小与岩性构造、地形地貌条件和补给来源有关,庄户们大多都会选用这种探针的方式寻水脉。 可是地面毕竟浅显,经常给人以错觉,误以为此下有水,但等到真的挖开之后才发现,不过是多费力而已。所以井的位置并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寻到的,既需要经验,又需要运气,还需要耐心。现在能见到的水井那都是枭阳城民们的祖祖辈辈为后代遗留下的真正瑰宝。 娄鹬算是真的心灰落意了,看来还得在枭阳城里再多留几日。 “鹬叔,让大家都停下歇一歇吧,若是精疲力倦,怕是等下没有体力挖井了。”揽月认认真真说道。 等下挖井?殷掌门的这个丫头该不是真这么自信以为能寻到水脉位置吧,真是被囚山巅的棚中之花,少不更事。不过既然来都来了,她想试便由着她试试,娄鹬看着揽月郑重其事的样子,这样想着,便将其他庄户和翀陵弟子们唤回。 揽月从容自若的走到田地正中,熟练的在腰间熏囊中拣选了一番,最终在两指间捏出一粒绿豆大的卵状黄褐色种籽,俯身将它埋入土中。 娄鹬一脸茫然的看着穆遥兲,问道:“嘶,殷小姐这是要做什么?” 穆遥兲只是盯着揽月摇了摇头,没有回答,按照他们对揽月的了解,揽月所习得的不过催花与种物速成二术,既然看见她取出种籽,那必然是要使用种物速成之术。可这到底对寻找水脉有何帮助,他们也不知道,只能静观其变。 一道月白色光芒自揽月指尖涌现,种籽自行钻入土地深处,不多时便有化作绿色带刺的灌木钻出地面。圆卵形短柄叶片交互而生,坚韧利刺穿插其间,一眨眼的功夫半高的灌木便生出了紫红色花苞,花瓣展开,露出钟状花萼。 “是骆驼刺。”卜游辨认出了这丛低矮灌木。 大家的目光一齐从揽月身上拉回,同时看向卜游。 卜游感受到众人的目光,连忙解说道:“此物我和父亲赴西北边域大漠之事曾经见过,那里风沙漫天缺乏水源,几乎寸草无生,却独独长有这种植物。西北砂石细软难行,当地人便以骆驼出行,可大漠偏偏又干涸少食,故而这种植物被当地人用作喂养骆驼,而且这植物周身利刺,晦涩难食,也只有骆驼能食咽,顾名思义‘骆驼刺’。” 卜游说完,看见众人仍是一脸求解的殷切样子,苦笑道:“但是我也不知殷小姐种此物来所用为何。” 揽月种物速成,聿沛馠见了已不下五回。一般来说揽月施术之后便不需再管,但这次,聿沛馠看见揽月不仅没有收了术法,反而俯身于地面,掌心覆盖在骆驼刺根部上方的土面,继续将精元灌入。 众人只能看见揽月施术,却看不见骆驼刺再发生任何变化,人群中只有一个漠然的身影脱颖而出,朝向揽月的位置缓步径直行去,那人正是秦寰宇。 “秦大哥?” 娄皋虽不知秦寰宇欲意为何,总之跟着他日夜崇拜之人总不会有错的,于是碎步匆忙跟上。 秦寰宇余光扫视一眼身后的娄皋,也不作劝阻,任由他像个小尾巴一样跟着。 秦寰宇对揽月实在了解,像是已经算好了耗时一般,揽月掌中方收敛了法术,秦寰宇和娄皋便刚好行至了跟前。 秦寰宇轻轻将揽月身体搀起,看了那丛骆驼刺一眼,温声询她道:“我来。” 揽月嫣然一笑,点点头退身到一旁,为秦寰宇施展身手留出一片空间,毕竟接下来的事情还真得委屈秦寰宇牛鼎烹鸡,大材小用。可若换成旁人的话,揽月还得费番唇舌解释一通,行事起来还不能尽让揽月放心。 秦寰宇像揽月一样也俯下身去,掌心紧按在骆驼刺根部上方的土面上,正欲驱力施法,娄皋一张懵懂求知的脸孔便凑了上来,仔细好奇的打量着骆驼刺。 秦寰宇深邃凛冽的眼睛冷冷看着娄皋,娄皋顿时感到背后寒毛耸立,怯怯抬头看到秦寰宇面无表情、漠然的看着自己,心头一颤,仓促退遁。秦寰宇就这样一直看着他,直到娄皋退到揽月身边方收敛的目光,不再看他。 揽月只觉得娄皋这孩子飞扬跳脱又好奇贪玩的心性十分纯真有趣,便顺手将娄皋往自己的身后拉了拉,护在了身后。 317奇才异能寻水脉 同源共流赴九江3 只听一声炸雷般的轰鸣,是秦寰宇施法将骆驼刺下方土地炸开,露出骆驼刺密密麻麻、纵横交错的根须。根须牢牢扎在泥土里,纵使经受方才的爆破也毫不动摇。 “太聪明了,原来是这样啊!”人群那头听到卜游惊喜过甚,大声赞道。 “卜公子,殷小姐和秦宫主到底是欲意何为啊?您既然看出来了,那就快说来听听吧,真是急死大家了。”娄鹬道。 卜游笑道:“鹬叔您就放心好了,殷小姐真乃女中奇才,超群拔萃,系我堂堂男子都自愧弗如的。这骆驼刺之所以灌木矮小,就是为了能在沙漠干旱之地减少水源消耗,减少水分蒸腾,骆驼刺为了适应干旱,将庞大的根系深深扎入地下寻找水脉、吸收水分。” “骆驼刺的根蘖、不定根和侧根极多,根深入土中可达数十丈,就是为了能从不同方位探得稀有水脉。方才殷小姐所施术法看上去骆驼刺并无变化,实则殷小姐是将自己的精元之力注入根部,帮助骆驼刺根须生长得更密更深,现在秦宫主又将骆驼刺根部破土,也就是说......” 聿沛馠豁然开朗,接着卜游的话惊喜说道:“也就是说,只要看骆驼刺根须生长最粗壮的那条,便是水脉最充裕的地方。只要沿着根须生长方向寻找,那便是水脉方向。这丫头果然聪明啊!” 众人对话间又听秦寰宇那边以骆驼刺为中心的位置传出道道鞭炮般的炸裂声,有数道紫色光芒沿着地面向周边发散而出,露出了骆驼刺四通八达穿梭于地下的根须。 有一根极为粗壮饱满、乍看之下便知吸吮足了水分的根须恰好随着泥土的炸裂露了出来,直抵娄鹬脚下。娄鹬身手敏捷的跳开,大喜若狂的俯身看着它叹道:“看来此条根须沿线必有充盈水脉。” 娄鹬激动地抓着老黄的手,说道:“老黄啊,快,快让大家沿着粗壮的根须寻去,往下深挖必能成井。” 庄户们立刻一阵欢天喜地,可是很快大家又冷静了下来,老黄蹲在地上发愁,皱着眉头说道:“这位姑娘确是楚楚不凡,绝非等闲,这骆驼刺的根须虽有寻水源的用处,可凡是利弊相随,现在问题也出在了它的根须绵延过长,虽说是比先前有了方向,可仍是不易啊。” 聿沛馠揶揄老黄道:“老黄啊,你也真是猴急,都寻了这多日了,多一时的耐心怎么也没有,你没瞧着他二人还没回来吗。”以他对揽月的了解,她要么就会直接解决问题,要么不会做多余的徒劳之举,揽月和秦寰宇仍在田间未返回人群这里便足可猜测,他们还有后续举措。 这点上聿沛馠对揽月还是了解的,从揽月的行动上来看,聿沛馠总结出一个揽月做事的原则,那就是“不能从根源上解决的问题,便从一开始就不会尝试去改变。”也就是说,揽月如果能出手,那必然是对从根源上解决问题成竹在胸。 果然,揽月和秦寰宇又退到更远的田里,依样施法,又种了一株骆驼刺,再由秦寰宇照先例那般将根须上方覆盖的泥土炸裂豁开一道道小渠。 只见新种出那株骆驼刺的一根粗壮根须也是向着人群所站发现伸展过来的,在遇见娄鹬脚下的那根粗须的时候相交而过。 众人这下已经一目了然了,揽月在以根须交汇取点的方式确认适合深挖的井眼位置。娄鹬和老黄已经恨不得以五体投地,尤其是原先小觑了揽月的娄鹬,此刻心悦诚服。 “殷姑娘七窍玲珑,锦心妙思啊,这术看似平平无奇,但架不住施术之心思奇特,理趣不凡,竟能施展的它有千万种妙用。娄鹬佩服啊!” 此时别说娄鹬对揽月心生敬佩,穆遥兲和卜游他们也是这种感觉,原本一个虽不常见却看上去毫无用处的术法,却在揽月手中被运用的淋漓尽致,侔色揣称,恰到好处。好像什么都不能做,又好像什么都能做,看来修习术法并不在术法本身,而是看习得它的人如何运用。 为了能让枭阳城的粮户和庄户们免于徒劳无功,揽月又施法多种了几株骆驼刺,剩下的工作则是又老黄带着手下庄户去选取几处多条根须交汇之点,向下深挖,这样则可保证下面必然水脉丰沛。 揽月暗自庆幸,花卿城里多休息的那两日还是有了作用。揽月体内内丹之气恢复已满,方能一气呵成,将骆驼刺的根须培育得深根固柢,犹如盘虬卧龙。 枭阳城南取井开垦新田之事这下终于有了着落,翌日清晨,阆风、旸谷便要启程上路。 前日夜里自城南回了“喧鸟春巢”客栈以后,娄皋就真的不肯再随娄鹬回“御苑”了,闹起了孩子才有的技能——“撒泼耍滑”。 就连平日里娇弱萎靡的啾啾都遂着主人的意愿一同,抖擞着稀稀疏疏、毛杂不一的瘦小双翅,极力瞪大了眼睛欲与鹬叔肩膀上的流苏鹬对峙。 遇到这种情形,流苏鹬比鹬叔的境地还要难办,娄鹬尚能怒斥敲打娄皋两下,可面对不堪一击的啾啾,流苏鹬既不敢啼鸣恫吓,又不敢真的动爪挥翅。 流苏鹬既与娄鹬行了祈合之术,自然知道主人的心意是极为爱惜眼前这个半大的孩子的,故而更怕自己轻轻一触碰,真的会伤了弱不禁风的杂毛雏鸡。 啾啾哪里知道流苏鹬的谦让隐忍,啾啾这回子总算是破壳后头一遭吃饱了饭,得了洞冥草籽的精元充斥,身体里难得的有了些气力,便以为自己活龙鲜健,已非同昨日,昂首挺喙,伸长了脖子去啄那流苏鹬。 流苏鹬被纠缠得无奈,左躲右闪,就是不敢真的还嘴。所以与其说是娄鹬拗不过娄皋,不如说是娄鹬给足了啾啾颜面,想着这只不成器的雏鸡难得有了些鼓气和战斗意愿,此时若是打压,万一再浇灭了它的自尊,怕是日后会影响与之祈合的娄皋修习。 一番杂耍般的哄闹下来,娄鹬无奈,只得同意让娄皋与阆风共宿一晚,翌日早上来接,自己便带了四个年轻弟子先行回了“御苑”。 娄鹬刚一走,穆遥兲他们便发现一处尴尬,因为天色垂暮,聿姵罗在“喧鸟春巢”所定的客房数量是按照人头数量来的,并没有事先想到娄皋也会夜宿于此,而此时客栈客房已满,再无闲置。 娄皋留在这里其实就是冲着秦寰宇来的,可是众人皆知秦寰宇性情冷淡漠然,自然不会应允娄皋与自己同宿。 若换作以往,揽月还可以同聿姵罗共挤一处,而如今二人间多看一眼都是尴尬,不知再如何沟通方能重回过去,看来还需要一些时间去消逝花卿城发生的事。 不过秦寰宇也不是全然不通人情的,他倒是表示乐意守着揽月一晚,大方将自己的客舍腾出。 卜游只觉得客栈大堂中忽然安静下来,空气凝结,卜游乍一听后咽了咽口水,面颊发烫,鼻尖冒出汗珠。卜游赶紧低下头去,不再参与这个话题,由他们阆风自己商榷。 卜游毕竟年长秦寰宇些,世家子弟,人情世故也比秦寰宇接触的多了许多。只是他一时竟无法分辩,这个秦寰宇作出上述提议,到底是知不知道他自己在说些什么。雪月风花、楚云湘雨的男女情事,旸谷弟子里倒是也能常常被好事之人传出,更何况戏文或书中也多有提及形输色授的情韵之事。 只是卜游知道这些东西秦寰宇是从来不打听也不关心的,故而若说秦寰宇故意这样说,道也不太可能,看来他对男女之间的界限到底拿捏不准。 卜游、穆遥兲和聿沛馠三人皆被秦寰宇所言惊到说不出话来,倒是揽月看起来不推不拒,似乎稀松平常,应该是在她看来有秦寰宇在身边真的感到很安全吧。揽月甚至还以为自己和娄皋皆瘦弱,倒是可以挤一挤也无妨。 “不行!”聿沛馠终于忍不住喊了出来,说道:“都别说了,这小子跟着我住!” 这下换作娄皋一脸不情愿了,就算不能跟他秦大哥或殷姐姐住在一起,娄皋最不情愿同住的也是聿沛馠,他倒宁愿跟旸谷卜游凑合一晚。 但娄皋自知自己是突然插进来的,总比被鹬叔带回“御苑”来得好,除了“御苑”起居家具奢华舒适一些,倒真没什么趣味。自己还经常要被同行的四位师兄暗地里凑在一起嘲讽,娄皋只是假装不知而已,况且即便自己冲出来与他们四个互怼,吃亏的也是娄皋自己,谁让啾啾就是打不过人家呐。 如今天意让娄皋和啾啾遇到了闻名江湖的阆风秦寰宇,又遇到了殷揽月,一定能让啾啾的身体重新喂养起来,也一定能跟着秦大哥修习精进,娄皋是断然不肯再离开他二人的。 娄皋是娄鹬一手看大的,一个小屁孩心里能想些什么自然瞒不过他,不过就连娄鹬也觉得阆风山这秦殷二位非同寻常,皋儿若能跟随他们定能有所收获。 故而第二日见穆遥兲一行辞别,娄鹬便半实半虚的托故说城南打井之事自己不放心,还想再多留两日看看,确定没有问题了再御剑去九江,应该比他们徒步晚不了多少。 318诡秘莫测玄霄派 神眉鬼道摘星术1 娄皋自不必说,是闹着今日定要与阆风一同上路。 娄鹬佯装不许,只等着阆风或是旸谷有人为这个半大孩子求情,自己再顺势无奈将皋儿暂时托付,也不至于丢了万年翀陵派的颜面。 说实话,聿沛馠和揽月他们倒是对娄皋并不反感。只是阆风和旸谷怎么会出庸人,自然没有一个蠢笨之人,只有娄皋毫无心机、不知娄鹬心中的合计。要他们带着娄皋无妨,只是几个人皆年轻气盛,不喜被鹬叔做戏戏耍,所以都不出声搭话,任由娄鹬自导自演,想看他如何收场。 娄鹬终究是个老滑头,对他而言做人能屈能伸,为了皋儿自然不算什么。见演不下去了,穆遥兲和卜游率先告别,娄鹬开始自责演得太过,立马朝着娄皋背后拍了一把,这力度差点儿把娄皋头顶的啾啾给震了下来。 娄皋没防备,被推得朝前一连跑了几步才站稳。 没等娄皋自己反应过来,便听鹬叔在身后喊道:“真是白照顾你一场,连你鹬叔都不要了,要去便去吧,可别给你这些哥哥姐姐们添麻烦啊!殷小姐啊,皋儿摆脱你们了,翀陵盟会后定亲自去阆风拜谢!” 揽月哭笑不得,继太子嵇含以外,又多了一个要去阆风拜谢的人。这事如果让父亲和师父知道了,还不一定以为她在下山的这短短数日里,到底掺和了世间多少杂事。明明下山之前在灵台时,父亲和云牙子一再叮咛切勿滋事的,这回盟会回了清露霏微,怕是不再被禁足起来就有鬼了。 ...... 阆风一行从下山时的五人到今天的七人,已是气势浩荡。 穆遥兲总算松了口气,他倒不是说不想与翀陵同行,只是翀陵派此行赴会加上鹬叔算得上六人,若是真的一起同行,那可真是太过醒目,待去了九江很容易被外丹之士视作伙同一气。虽然本来就有修习内外丹之别的势力之分,但落了人话柄终归不好。 殷昊天总让穆遥兲来带队实则是有考虑的,在大局方面,他总是拎得清形势。 娄皋紧紧跟在秦寰宇身后,甚至模仿着秦寰宇行路的身形步调,小孩子纵是藏不得心事的,他时儿迟疑观望着秦寰宇,又时而看向殷揽月,彷徨四顾,犹疑不定。 娄皋像下了很大的决心一样,忽然向正在赶路的众人们问道:“我瞧着秦大哥和殷姐姐二人间风情月意,是不是在一起了?” 众人没防备,哪里想到一个孩子竟然情啊爱的口无避讳,娄皋不知道这个话题是绝不能被提起的,还愣愣地看着大家的反应为何这么奇怪。 聿沛馠本能先去看向聿姵罗,只见她的脸色铁青,阴郁沉闷地像拨不散的积雨云。 揽月也没有想到一个孩子竟能看出点儿什么,又当着大家问了出来,其中还包括姵罗,心中亏虚,脚下自然不稳,幸好差点儿跌倒之时被秦寰宇及时搀起。 “你们怎么这么奇怪啊,到底是不是啊?”娄皋不舍弃道。 聿沛馠伸手给了娄皋后背一下,厉声怼道:“一个小孩子家的,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啊,莺莺燕燕的,这么小就不正经。” 娄皋很是委屈,说道:“我没有啊,我就是想着秦大哥为什么不和我姐姐在一起,若是他们在一起的话,我姐姐就不会嫁到洪涯去受罪了。” 聿沛馠道:“那怎么着,你秦大哥若是有喜欢的人,你便得替娄嫄怨恨了呗?” “原本是的,我觉得天下女子除了娘亲以外,哪还有好过我嫄姐的,我就奇怪了,为何没有同秦大哥在一起。听说当年我爹还特地请了殷掌门和秦大哥他们来我九旋谷作客,也是为了相谈结亲之事,只是后来不知怎的,爹爹好像又没有再提,这事就不了了之了。我想着该不是秦大哥心中另有女子了吧,那我可定要看看是谁还能比我娄嫄姐姐好,不过......” 娄皋抿着嘴看着揽月,又说道:“不过若是殷姐姐,那我也没什么话说了。” 没有人回答娄皋的问题,也同时算是一种无声的默认,只待这个孩子自己去理解吧。众人想的只有一处,那就是切勿破坏修葺尚未完全的气氛,尽快结束这个话题。 揽月远眺前面的城市,问出自己好奇已久的一个问题,道:“遥兲,你们先前说‘西山东水’,内丹术门派中还有一个与咱们交好的是哪个?下一座城中可会有可能亦提前遇到?” 穆遥兲心中暗自想道,那可千万不要再遇到了,要不这支去往九江的内丹门派就真的过分乍眼了,若是对外解释说都是没经商量仅靠着缘分遇到的,怕是那些个外丹门派根本不会相信,反而以为内丹门派以阆风为首云集叫嚣势力,势焰熏天。 穆遥兲回答道:“你所说的大约是‘玄霄派’了,去九江的途中咱们应该是不会遇到他们的。咱们阆风、旸谷和翀陵抵达九江算是南下,玄霄靠近最南端的缙元城,东边紧邻鲸香堂,他们去到九江属于北上,故而与我们相向而行,只会在九江相逢。” “喔,是这样啊。玄霄会不会也像翀陵一样,也有自己的门派特色。”看揽月的样子带着些好奇的期待。 聿沛馠道:“你可别把他们想得太好相处喽。” 穆遥兲听聿沛馠嘴上又没有把门的,安静老实了没几天,又要鼓唇弄舌,连忙喝止住他道:“沛馠,切勿说长道短。” 穆遥兲以眼神提示着聿沛馠,当着卜游的面说说也就罢了,现在还多了一个翀陵派小公子同行,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谁知道一个不小心传了出去,还以为阆风山对依附于自己的众门派们厚此薄彼、轻视怠慢了玄霄。 往小处说有损阆风威名,往大处说就好比将朋友赶去敌人那边,岂不助长了对方气焰,所以嘴上之快无论何时都逞不得。 娄皋抬眼瞧去的时候,正赶上穆遥兲以眼神示意聿沛馠,虽说娄皋经常与聿沛馠二人不分长幼的争执拌嘴,但毕竟二人同处过一室,又睡过同一张床,娄皋倒也与聿沛馠亲近起来。 说起来这也归功于聿沛馠童心未泯的玩性,以往在阆风山的时候,也乐意和娄皋这么大小的师弟师妹们玩儿在一起,竟看不出话题中有何隔阂。 聿沛馠从来不会因为对方年纪小而轻视了他们的所言所行,坏处是,聿沛馠也不会因为对方年纪小而口下留情、谦让半分。 不过好在,这也正是娄皋喜欢和聿沛馠玩儿的原因。 娄皋学着大人的语调,鼻中轻蔑一哼,说道:“放心,我口风严着呢,绝不会将朋友所言外传。况且了,我本也不怎么喜欢同玄霄之人相处。” 见娄皋支持自己,聿沛馠一下子便得势起来,对穆遥兲说道:“遥兲,瞧着了没,又一个不喜欢玄霄的。” “玄霄他们怎么了吗?不是与阆风交好的吗。”揽月越听越是好奇。 穆遥兲对揽月道:“别听沛馠的,他看谁都觉得有些问题。玄霄的确与咱们交好无疑,只是玄霄之人乍相处起来比较孤傲,不似其他门派之人那般热情亲近而已。” 聿沛馠神秘兮兮的抢言道:“偷着告诉你啊,你若是遇到玄霄之人问你要生辰星盘,你可得切记不能给他们啊。” 看着聿沛馠故作诡异的样子,揽月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 聿沛馠拖过娄皋来,继续对揽月说道:“我说的你若不信,你问问这小子呗。从距离上来看,还是翀陵派距离玄霄最近,应该来往也较之他派更紧密一些。” 大约是想起了玄霄派之人,娄皋也打了个哆嗦,手指在鼻息处来回搓揉。 片刻后,娄皋说道:“翀陵距离玄霄也不算近吧,戎丘和鲸香堂紧邻玄霄的西、东两侧,哪比得上他们近。我们虽说是比阆风山距离玄霄近一些,但也没你说得那么来往紧密。只是我爹不知有什么事情,曾经请过几次玄霄陈掌门来过九旋谷,大约是为了请他为我们占星盘吧,具体为何事我也不知道,我爹也不准我听。咦......”娄皋说完话,又发出一声颤抖呻吟。 揽月更加好奇了,到底玄霄之人怎么了,让聿沛馠和娄皋都这么抵触回想的样子,揽月小心翼翼地提问道:“他们......到底怎么了?” 卜游说道:“倒也没怎么,玄霄之人性格冷淡孤僻,鲜少与外人来往,大约也和玄霄所修的独有术法有关联,他们不喜与人交涉,外面之人也颇畏惧于他们,恨不得离得他们远些,玄霄倒也乐得清静,免于内外丹的势力争端或是门派间的挟制。殷小姐也不需担心,据我所接触的玄霄之人对阆风极为敬重,克恭克顺,为人处世泰而不骄。” 听到卜游说玄霄之人“冷淡”,揽月本能的去看秦寰宇,聿沛馠捧腹哈哈大笑,说道:“玄霄和寰宇的冷淡还是不同的,你瞧寰宇这般漠然不近人情,可江湖当中口碑反而还挺好,无论男女都喜欢被派下山时能同寰宇分到一队共同任务。就连卜游大哥在我们四个人里面也是偏疼寰宇一些的。” 319诡秘莫测玄霄派 神眉鬼道摘星术2 卜游连忙道:“你可别听沛馠打牙犯嘴的乱开玩笑,自小我可对你们四人一视同仁啊,哪回子旸谷有了好东西,我还缺了你木樨宫里的那份了。好吃好喝好玩乐的,总是比明霄、却尘宫里的多上一份留给你,还在这里数落我偏心,看来我那些宝贝都是白白献了殷勤,以后再不需多费心思了。” 实则是卜游深知穆遥兲和秦寰宇二人素来餐风吸露,生活禅寂隐逸,不喜些俗世黄白之物或游蜂浪蝶的戏文,便将这些东西尽数送去了清蔚宫和木樨宫,既能物尽其用,又能投其所好。 聿沛馠回忆了下,卜游所说倒是不假,竟是自己理亏,于是立刻扭转言辞,指着娄皋道:“那、那你们看这小子,不也是特别喜欢寰宇吗,也不嫌弃他那张冰块冷脸。” 娄皋斜瞥了聿沛馠一眼,说道:“我就是崇敬秦大哥,这又怎样,从第一日见到你们我便是这样说得。以前我总不理解父亲和鹬叔为何总批评我嗑牙料嘴、话多无味,要我谨言慎行,现在见了你和秦大哥,我才终于能理解了。爹爹他们说得对,与其饶舌调唇却空洞无物,不如寥寥数语却字字珠玑。” “你你你你,你这小子!”聿沛馠捂着胸口气得憋红了脸,说道:“是不是你秦大哥教你这么说的。” 秦寰宇面无表情,不易察觉的叹了口气。这个去往九江的队伍还真是越来越热闹,喋喋不休甚是吵闹,还偏偏不知道为何,话题总围绕着不掺和旁人琐事的自己,于是转而开口对揽月说道:“还是我来给你讲一讲玄霄之事,助你先有所了解。” 听到秦寰宇难得开口,娄皋立刻安静下来,乖乖的瞧着秦寰宇,比他鹬叔管他一百句都好用。 秦寰宇说道:“玄霄乃陈氏一族,所修习的独特之术名唤‘摘星术’。若你能见玄霄之时便可发现,玄霄之人的面容分为三类,一类同我们一样、是寻常人类的眼睛;二类白瞳眼盲,双目空洞无神;三类无眼无瞳,眼眶消弭。后两类玄霄之人皆是因修习摘星术而患得眼疾,面容受毁,故而在旁人看来冷漠拒生,落落穆穆。” 揽月正想仔细询问“摘星”到底为何术,又为何会有损身体,秦寰宇便已开口为她答疑道:“习得‘摘星’一术者有两处妙用,众所周知,眼睛被视作星河,那眼瞳便是星河中的璀璨星宿,摘星术故以此而得名,修习‘摘星’术者需先将自己的双瞳摘除。” “摘除双瞳?岂不有眼无珠,失明煎熬。”揽月闻此脸色大变,难以想象摘除双瞳的痛楚。 “并非如此。修习摘星术之人没有双瞳却能见万物,在玄霄看来,双瞳不过是银河里万颗星斗之一二,将其拔除后则能见万点银星布满天际。玄霄之人一旦使用摘星术,则可通过他人之眼来看众生万物,眼睛不受束缚,眼界反而更加宽广。” “诶诶诶,寰宇,你这么说揽月未必能理解,还是我给你打两个比方吧。譬如说我使用了摘星术,将揽月你的眼睛拢为我所用,那么你此刻目之所及处,便是我此刻的视线范围,甚至通过你的眼睛可以看到我自己,如果说你担心我看不见路,那就大可不必了,你如果能看到我的脚下,我则会通过你的所见,知道此时我是该迈步越过沟坎、还是绕过围墙。再打个譬方给你,若是有两个漂亮大姑娘在里屋洗澡,我若在墙外使用了摘星术,那么这两个姑娘其中之一目之所见便统统会映入墙外摘星之人的眼帘,此时此刻,她的双瞳便是我的双瞳。现在你明白了吧?你还替玄霄心痛,还是多想想你们这些姑娘家怎么避开他们吧......”聿沛馠咋舌道。 “怎、怎么会这样......”揽月大惊失色,她从没想到摘星术竟然还有这种用法。 “胡说八道!”听聿沛馠说到这里,忍了许久的聿姵罗终于说话了,怒怼他道:“你以为玄霄派之人就跟你一样下流无耻啊,堂堂一个举世无双的门派,被你说的尽做些偷鸡摸狗的风流韵事,怎的,难道玄霄出糗,阆风脸上还能好看了不成。谢天谢地当年是师父收留了你,若是将你放在了玄霄,恐怕真是能作出这等败坏门风之事。” “且......” 聿沛馠给了聿姵罗一个白眼,也不同她争执,不知怎的,从花卿城朝暮井前与嗜面人一战后,聿沛馠就不再跟聿姵罗争吵了,话也说得少了。 经聿沛馠举了两个例子说明,揽月就对摘星术明了许多,摘星术用处极大极多。若用得好几乎说是没有任何视觉死角,难怪玄霄会不受江湖众人喜爱,大抵是因为玄霄的摘星术侵犯了大家的隐私,使得众人在他们面前无异于赤裸裸的暴露,毫无秘密所言。 虽说揽月也不相信一个偌大门派会做偷瞧姑娘家洗澡这种下流事情,但心中还是难免戒备,所以问秦寰宇道:“那......难道就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抵御摘星术吗?” 秦寰宇知道揽月的担心,但仍摇头道:“暂时还未听说有什么办法可以抵御摘星术。但是摘星之术也有约束,根据玄霄之人每个人的修习程度不同,可摘星的距离范围不同,摘星术使用的时长不同,同时能摘星的人数亦不同,距今我们所见,玄霄发动摘星术大多仅能以一对一,也就是这种原因在,外派之人皆会与玄霄保持一定的距离,毕竟谁都不想被随意摘星。” “那么被摘星之人可会知道自己的双瞳被玄霄拢获了呢?” 看来在听了聿沛馠的无稽之言后,揽月还是被触动,有早做防范的打算,毕竟和玄霄派相互间又没什么了解。 “两草犹一心,人心不如草”,这句教导之言还是聿沛馠不断对揽月耳提面命的,至今还萦绕于耳。 “关于这点我也不知道。我还从未与玄霄交过手,也或许曾被玄霄摘过星而不自知,只是江湖中从未听过谁被摘星后有何异常感觉能用来感知。”秦寰宇道。 “既是无知无觉,那怎么会有人知道玄霄使用了摘星术呢?” “所谓‘摘星’,修习术法者要先摘除自己的双瞳,当施展术法的时候,施法者相当于摘取对方的双瞳拢为己用,相传玄霄人一旦使用了摘星术,原本空缺的眼睛里便会重现两颗银色星辰,可以以此辨别。” 聿沛馠道:“总之啊,玄霄这帮人给人的感觉毛毛的、怪怪的,你见了离他们远点儿总不会错,难道你想夜半更衣的时候被人窥视啊。” 揽月猛地摇头,天真慌乱似拨浪鼓一般,完全被聿沛馠唬住了,这纯真懵懂的样子逗得卜游和穆遥兲他们暗暗别过头去展颜而笑。 揽月回忆着秦寰宇先前所述,眼睛忽闪忽闪,探知的神色问道:“寰宇,我记得你先前说玄霄之人还有一类面容是无眼无瞳,眼眶消弭者,这又是为何?” “咦,咦,咦......”聿沛馠夸张的蜷缩身体,双臂环抱于胸前,不停地摇头,嘴上发出怪声,显得对这个问题甚是排斥。 秦寰宇道:“据说玄霄派最顶尖之术也叫‘摘星’,这个摘星术和先前那个摘星术毫无相关。每个人都有生辰八字,故而对应天上星辰中皆有一个独特的星盘,由各种星辰组成,也便形成了我们此生的命数,此为定数无从改变,但也有例外,那就是玄霄的摘星术。我所说的玄霄的第三类人不但没有双瞳,连眼睛都没有,玄霄之人可以取下自己的两颗眼睛来替代天上的星斗,被叫做‘摘星’,又叫做‘逆天改命’。当然了,这也只是道听途说,迄今为止谁也没有见过玄霄替人逆天改命,只见过有玄霄的长辈仅有一只无瞳独眼在脸上,另一只早已日久尘封,眼眶消弭。” 聿沛馠道:“寰宇说得这些都太刻板,还是云影居士为你讲讲江湖戏文吧。据说玄霄逆天改命之术是要遭受天谴的,所以凡使用者皆会耗损一只眼睛。逆天改命之时可以一次替换修改星盘中的两颗星位,亦可替换修改一颗星位,根据施术者自己的需要而定,不过据说一般只会修改一颗星位,两颗者自然也有,但若没有了双眼,那便没法再使用摘星术去拢获任何人的眼睛收为己用了,那便真真成了瞎子,所以没有一个玄霄人傻到会这么做。” “还有一种传说,那便是说啊,玄霄之人此生最多只能施展两次逆天改命的摘星术,一次可替换修改星盘中的一颗星辰,第二次的时候则会形神俱灭,不入轮回,再不附于世间。所以啊,无论是哪种说法,老天爷都是公平的,既然能给了玄霄这种天赋异禀,自然也会给他很多约束,不可让他们任意造次。不过就像寰宇说得,毕竟都是传闻,又没有一个人亲自得见,我们还是该提防便提防着点儿,谁能保证玄霄不会出一个自己活腻了,硬要拖着别人一起寻死的。揽月你就记好了,玄霄如果问你要八字星盘,那定没有什么好意,搞不好哪天夜里他就在你的星盘上给你偷换一颗星辰呢,反正我肯定是不会给的。” 320问繁华九江黎城 市列珠玑户罗绮1 聿沛馠话音刚落,又像猛然想到了什么,指着秦寰宇和穆遥兲他们说道:“你们也不许给啊,师父说过,咱们四人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时降生,你们的星盘应该与我相同。暴露了我就相当于暴露了你们自己!” “唉,你这都从哪儿听的啊,也只有你尽信戏文了。”穆遥兲无奈摇头道。 “这都是我七年前和咱们师父一同去缙元城时听到的,这回可不是我偏听偏信啊,你们难道都瞧不出众门派都对玄霄表面上客客气气,实际上拒之千里吗,说到底不就是这个摘星术是大家惹不起只有躲得起。”聿沛馠道。 “我还是觉得他们听上去孤独得有些可怜。”揽月脑中还在想着聿沛馠所说的玄霄逆天改命会招致神形俱灭、不入轮回的天谴,不免联想到了那些签了魂契之人。 聿沛馠道:“你看你又来了,悲天悯人,你还是多想想盟会之时如何应付那些外丹之士吧,哪个门派都不是省油的灯,真不爱与他们吃喝同宿在一起,而且还得那么久。” 听聿沛馠这么说,卜游和娄皋不约而同地长叹一口气,二人互视一眼,眼神纾解了许多,这份不谋而合的对外丹门派的抵触情绪迅速将他二人的距离拉近,甚至逾越了年龄、门派的界限。 ...... 越向南走天气越热,本也时近四月春日下旬,热起来倒是也不稀奇。南方城市的地貌也与阆风迥异,水系逐渐多了起来。 众人又途径了两座城,终于到了九江境内。城内几乎家家临水,户户枕河,沿城中青石板铺就的街道而行,伴随着身侧悠悠环城的水流,河水夹道,石桥处处。 石拱高处有几个撑着油纸伞遮阳的娇柔女子身着淡雅裙衫彼此打着招呼,攀着家常,甚是柔美。 穆遥兲打点了两艘客船,一前一后驶离码头,沿着水巷游进。鸟声啼鸣,薄雾轻笼水面,岸上客舍商铺若隐若现,在穿过了大约三、四座石桥后,水面逐渐开阔起来,来往的客船渐多,川流不息。还有些商船飘在水面上,将货物直接丢给岸边街道上招手的客人们,极为熟练。 聿沛馠叹道:“九江黎城不愧是商贸往来之都啊,这般热闹繁华,金银钱财养人,氤氲水气亦能养人,黎城的姑娘们也一个个被滋润得如花似玉,肌若凝脂。” 穆遥兲道:“过了黎城再往东走便是烨城了,距离本月二十六日尚有几日,我们便于二十四日抵达烨城最佳,还可以在烨城熟悉下周边环境。至于黎城,我们可以边游便行,不急于离开,揽月第一次下山,也带着她逛逛玩玩,也许得沛馠贪饮两杯。” “哇,太好了,这回可是托了你福气了,难得遥兲主动开了金口。”聿沛馠对揽月开心说道。 卜游笑道:“殷小姐,姵罗,你们尽管在黎城逛铺子,黎城地域虽不比墉城广阔,但寸土寸金,又是各地商贸往来的交汇之处,举国上下但凡能有的东西,黎城皆是应有尽有,女子们佩戴的、抹的用的、吃的穿的,什么锦罗玉衣、钗环美饰,凡是你们喜欢的便记到旸谷卜游账上,旸谷之人也常常于黎城采购日用,每个月底有专门的弟子来此结账,故而跟每家铺子都熟络得很,你们纵情择选就好,报上我的名字,掌柜定将铺子里最好的东西奉上。你们打扮得鲜艳夺目、光彩照人才更好,去了烨城必能艳压群芳,先声夺人。” 卜游有意以女孩家的闲逛来重新恢复聿姵罗与揽月间的金兰情谊。 “太豪爽了,卜游大哥!还是你最疼姵罗。” 在聿姵罗的心里,揽月定是跟着自己沾了便宜,卜游一定是想大方的买给自己,又碍于揽月也在这里,出于面子对她客气而已。 “卜游大哥,那我们呢......你可不能厚此薄彼啊。”聿沛馠学着姑娘家的样子噘着嘴,摇晃着卜游的袖口。 “怎会,遥兲都许你饮酒了,那我自然负责付账。九江舞笔弄文的诗客特别多,善喜书画题字,故而黎城的金壶墨汁也都是最珍贵罕见的,还有很多名家字画,你不是素日里就喜欢这些,由着你尽情择选,一并记到我的账下。” 卜游不愧是大方场面之人。 “还是卜游大哥最为豪爽,此行能与旸谷同行,果然是师父他老人家明智。”聿沛馠乐道。 “沛馠,注意言辞,师父只是觉得咱们与旸谷熟识,一路上作伴而已,若你这般表达,竟好似师父他是在俗物上贪慕旸谷便宜一般,实为不妥。”穆遥兲制止道。 “无妨无妨,遥兲。殷掌门本就不看重这些东西,但凡阆风略重视些,那旸谷这些黄白俗物不过是阆风的九牛一毛,阆风随意一件宝物出手,便足够旸谷拿去江湖中炫耀一番了。遥兲、寰宇,你们也切勿同大哥客气,既然你们都称我一声大哥了,喜欢什么尽管择选。” “这怎么好,一路之上皆由旸谷破费,已是不安。”穆遥兲婉拒道。 “有什么不好的,我在旸谷无兄无弟,就喜欢同你们在一起时有手足情分,你们若都像沛馠这般随意方能显得与我亲近,再客套我可得失望了。好了,不知道你们都对黎城熟不熟悉,我先将自己所知大致介绍一下,据旸谷采购的经验,姑娘家的钗环衣裙翠萼堂的最佳,花钿螺黛的就选娇颜阁,若是挑选香囊这等小物件那就去麓仙楼,无论香薰样式皆是当下最新且香味最独特的,准保你们喜欢。”卜游介绍道。 “卜游大哥,你怎么对姑娘家的玩意儿这么了解啊,快说,是不是已经给我们寻到嫂子了啊?让我们都听听,是哪家名门淑女,能虏获你的春心。”聿沛馠玩笑道。 “沛馠莫开玩笑,我们这等世家子弟比不得你们自在,你看看各门各派的婚事哪个是由得自己做主的,皆是父母所定,说到底还不是因为江湖势力的平衡挟制而屈从,门派间瓜葛相连,或是世亲联姻,或是巴高望上,我们总归身难由己......” 卜游这句“我们”,不仅是指自己,也是指娄皋,更是指揽月。卜游是在警醒自己,同时也是在提醒着秦寰宇,希望阆风殷掌门与其他掌门不同,能成全女儿的幸福。 聿姵罗听到卜游的话,暗暗将笑容忍住,佯装同情卜游道:“就是说啊,没准此次盟会后不久又会有几家门派使人烧了灵道符来阆风山给咱们报喜,我可听闻?华那边老早就有人去找栾掌门提亲,皆被栾掌门以栾澈尚需专心修习突破六转丹为名义给挡了回去,人家都说是小门小户的?华派根本瞧不上,若是换作阆风去......那可不会是这种态度了。” 聿姵罗欲言还休,该让人联想的还一点都不会少,这点最让人讨厌,聿沛馠上翻眼白瞟了她一眼。 关于栾澈未娶亲的这个话题,聿姵罗已经前后说过两回,第一回的时候揽月并未在意,只视作玩笑,第二回再次提起,看到卜游面对婚姻的被动,揽月不由自主地看向秦寰宇。 揽月衷情的是秦寰宇,虽说没有想过有婚姻嫁娶一说,但如今若让她嫁给别人是断然不肯的。都说父亲与其他门派的掌门人的行事风格不同,不喜参与门派间的各抱地势,钩心斗角,大抵应该不会像卜游这般。 卜游应该是看到揽月和秦寰宇之间的眼神交流,又安抚道:“阆风应该不会,阆风已是天下极致之门派,何须倚门窥户、攀附夤缘以求进。” “谁说没有可能,阆风同旸谷素来交好,没准师父和卜掌门已商量过结亲之事也说不准呢,要不为何安排了卜游大哥在花卿城里等我们一路同行,岂不刻意?”聿姵罗道。 “......”众人声毕,皆大梦初醒一般的看向卜游。 秦寰宇更是冰冷着脸逼视卜游,像是在等待他给出一个肯定的答案。 大约除了揽月和娄皋以外,明眼人都能听出这是聿姵罗因妒挑唆,之所以没有人说话,是因为大家都还觉得聿姵罗所说的还是有些道理,甚至可能性还不小。 卜游被秦寰宇逼视的冷汗涔涔,张皇失措的连连挥手解释道:“不可能啊,没这种可能性吧。我离开旸谷前并未曾听父亲提起过这种打算。” “唉。”娄皋小小的孩子忽而长吁短叹道:“上回?鼓盟会后,我爹爹也不动声色的背着我们跟洪涯派结了姻,等我娘亲和我知道这事的时候,是姐姐还有一个月便要出嫁的时候了......” 卜游摸错手足,不知该怎么摆弄了,罕见的慌张道:“哎呀,不是,娄小公子你所说的那次是洪涯派江老掌门突然薨逝,洪涯上下群龙无首,江淮掌门刚刚继任急需稳定内外人心,故而与贵派联姻,来稳定局势。旸谷与当年的洪涯局势不同啊,我父亲大人体力康健,旸谷上下四平八稳,又有阆风庇佑,如何会有如此迫在眉睫的局面。何况父亲大人也不是一个独断专行的家长做派,我的婚姻大事虽说不能尽如自己做主,但也定会与我从长计议,必不会如此突然。” 321问繁华九江黎城 市列珠玑户罗绮2 “卜游大哥,鲜少见你这般匆忙解释,外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看不上我们阆风的大小姐呐。”聿姵罗此言真是狠,无论卜游怎么回答,都不合适。 卜游心中惊讶,这个姑娘怎么被骄纵成了这个样子,只要能引得秦寰宇或揽月不快,她甚至不惜拖所有人涉水,哪怕一直对她好、从未伤害过她的人。继朝暮井前掷出流采虹之事后,看来聿姵罗心中的妒火依然不熄,实在危险。 正在卜游想着如何作答的时候,娄皋漫不经心道:“那我可不同意......” “噗!”聿沛馠笑喷出声。 聿沛馠先前还在为聿姵罗的胡搅蛮缠而忿然作色,聿姵罗话语中的锋芒所向皆是冲着揽月去的,还自作聪明的以为别人听不出她的意图。聿沛馠已是忍无可忍,正要喷发之时却听到娄皋这孩子的不设城府、直抒己见的坦率之词,和聿姵罗的相较下显得童言童语,却襟怀洒落,心口如一。 娄皋看着聿沛馠夸张的样子,以为他又是在取笑自己,说道:“你笑什么啊,我也不是说卜游大哥不好的意思,只是觉得世间能配得上我秦大哥的就只有我娄嫄姐姐和殷姐姐了,可是现在嫄姐已经嫁人了,那就也就仅有殷姐姐能配得上秦大哥了,殷姐姐若是同旸谷联姻,那我秦大哥怎么办,世上再无什么女子可及了。” 娄皋对自己无心之言却歪打正着、破了聿姵罗话中摆的迷魂阵一事丝毫没有察觉,一本正经的说着,反倒无意间奚落了聿姵罗,令她如鲠在喉,哑口无言。 娄皋是个孩子,说起话来也有他的好处,因为无论说些什么都可视作“童言无忌”,无伤门派间的大雅,这也大概是娄鹬放心让他与阆风和旸谷独赴九江的原因之一吧。 卜游听见娄皋之言,犹如绝渡逢舟、雪中送炭,立刻顺流下坡,转换话题道:“娄小公子请放心,我自小便视你秦大哥为手足至亲,相视莫逆,又相知有素,如此情深潭水自不会夺他所爱,这才谓之真正的心腹之交。” 卜游虽是回答娄皋的,实则却是说给秦寰宇听的,秦寰宇默默地垂下长睫、收回视线,看向别处。 娄皋看起来对卜游的回答颇为满意,抱拳拱墅作揖,谢道:“卜游大哥果然慷慨仗义,高义薄云,是娄皋多思多虑了。” “噗嗤!”又是聿沛馠笑喷出来,前仰后合道:“你一个小屁孩儿的,搞得还以为是你自己个儿挑媳妇呢,你懂什么啊。” 卜游见好就收,担心再围绕这个话题又要牵出什么话头儿,赶忙插言道:“沛馠,城南有水墨一条街,尽是兜售笔墨纸砚的铺子,以漱芳阁的笔墨最好,浣花牋的纸好,世砚堂的砚台最是石头质坚实,润滑细腻,研磨不滞,凡来黎城这里的读书之人皆得带一块儿回去才不遗憾,你定会喜欢。” 聿沛馠道:“那自然是太好了,世砚堂我定是要去的,至于笔我就用不着了,什么笔也比不上这杆开明兽尾笔。” “那可是,翀陵还有八尾呢,待我回去也请父亲舍一尾来给我也制一杆金笔,那我定然用来好好习字书写云篆。”娄皋自豪的昂着头,就好像聿沛馠嘴里夸的是他一般。 “你小子能不能有点儿创意,怎么净跟人学啊。世上一杆开明兽尾笔就够了,再多可就不稀罕了。”聿沛馠撇嘴道。 “怎么地,只许你独有,还不许他人喜好了。再说了,这本也不是你的创意,是我秦大哥的巧思。”娄皋不服道。 现在罕见聿家双生子的拌嘴,倒多了一大一小两个人忘龄的吵闹,竟不能让大家歇歇耳朵。 卜游赶忙又打断他们,插言道:“遥兲和寰宇若不喜欢这些,这九江中戏园子和茶楼酒馆也是很多的,临雨听枫山馆是湖心一座戏园,里面挂头牌的伶人自号水仙庵主,曲尽其妙,动人心弦,她的‘玉桥风月’全九江闻名,咱们可同去一听。而后再可到霜溪小筑品茗小憩,或至玉.浆楼小酌,要知道黎城的溪水晶莹碧透,集水木精华,无论是泡茶还是酿酒都是一绝。” “怎的没有我的份儿啊?”聿沛馠急道。 “听者皆有份儿。况且即便不邀你,难道你自给儿就不去了吗。”卜游笑道。 “那我怎么办......”娄皋耷拉着脸,女儿家的东西们他又不喜欢,穆遥兲安排给秦寰宇的他一个孩子又参与不得,父亲千叮万嘱不许他这个年龄染指成年人的不雅之事,就如听戏饮酒,再说了,他本也不感兴趣。 卜游和穆遥兲思量了半天,能适合孩子的还是高雅一点、陶冶情操的事情比较好,就譬如逛一逛古籍书坊或名家画馆,那跟着聿沛馠是最合适不过的。 聿沛馠紧抿着嘴一脸不情愿,又无奈自己拿人手短,卜游都说无论自己喜欢什么都由他来付账了,聿沛馠自然不能得了便宜还连乖都不肯卖,只得答应看孩子。 聿沛馠心明眼亮地很,卜游和穆遥兲主要是担心带着娄皋一顿乱逛,待娄皋回了九旋谷时没准就会跟娄掌门他们说出这些名门弟子看似持重,实则玩心难纠,万一败坏了各家名声可不好。 所以干脆将这个隐患抛给了自己,反正自己顽劣不羁的臭名昭著,一贯被殷昊天训斥,掌中芥的板子没少挨,即便娄皋回去说什么不适言辞,尽可推塞在聿沛馠一个人的身上,让他背黑锅。 这两个闷骚的家伙可真是全天下最大的滑头,还偏凑在了一起,一拍即合! 卜游心思如尘,已将众人今日于黎城的行程安排妥当,唯一仅剩的问题便是揽月和聿姵罗二人同行的问题,戏文中总提到“天下为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 这如今看来戏文所言皆来自于现实,同聿姵罗这类女子相处远近皆不好把握,没想到聿姵罗翻脸比翻书还快,喜怒无常。 但是好处是,想把翻过去的那页书再翻回来也很快,聿姵罗大约是瞧出了卜游和穆遥兲他们的顾虑,忽然主动向揽月示好,两手挎着揽月的手臂对众人笑道:“放心吧,有我带着揽月逛,自不会把咱们阆风的宝贝弄丢的。” 揽月没有想到聿姵罗会如此主动,还以为她真的已经开解冰释,本是意外惊喜的,但是揽月分明感受到聿姵罗挽住自己胳膊的双手是僵硬冰凉的。 卜游仍是寄希望于聿姵罗切不要表里不一、阳奉阴违才好,看见秦寰宇眼中的担忧,便将一手轻揽秦寰宇肩侧,给了他一个劝和的目光。毕竟姑娘家之间的感情还是得由她们自己调解,旁人只能为她们制造机会,从中斡旋。 卜游一把揽过秦寰宇说道:“今日姑娘家逛姑娘家的那些玩意儿,咱们大男人自有咱们的去处。” “诶?那我和这小子算什么?”聿沛馠心中不平,负气叫屈道。 哪知卜游一手撘在秦寰宇肩膀,另一手撘在穆遥兲肩膀上,三人头也不回的先行离去,只留下一句道:“各自散了,散了。酉时一刻咱们黎城东面‘澜溪畔’客栈前汇合,若是找不见,便打听打听城里人,沿着溪水往东行......” ...... 黎城建筑风格皆为青砖黑瓦,白墙乌廊,颜色上甚至淡雅别致,城中人的穿着也极为淡雅,但被这非青即白的建筑底色一衬,反显得百紫千红分外鲜艳抢眼。 一个个绿鬓红颜的娇俏女子匀红点翠,涂脂画眉,快步在街道中尽兴嬉戏,好似一只只红飞翠舞的花蝶,飘来飘去,荡漾着春天般清丽秀雅的笑容,热闹非凡。 聿姵罗的心情也被感染,立刻加入道这群女子当中,拉着揽月在每一个商铺当中进进出出,不厌其烦的试穿试戴着当下最受欢迎的钗环珠翠,不时还征询着揽月的意见。 有这么几个瞬间,揽月想起了在墉城梨花堂、玲珑坊前与聿姵罗一同挑选花钿螺黛时的样子,仿佛不曾有过嫌隙,不过揽月亦清楚,这不过是自欺欺人。 正如卜游所述,翠萼堂和娇颜阁前女子最多,里里外外挤满了人。 揽月不免惊讶,因为除却那些正逢韶华青春的姑娘们以外,还有些许个白发红颜的老妇在其间一同簪花抹粉。 上次见到这么多姑娘家疯抢这些罗裙绣袍的时候,还是恰逢墉城当晚有鉴花会,眼下并不曾听闻黎城有何节庆,却依然这般热情,足可见黎城女子爱美已如吃饭喝水般习以为常,不足为奇。 翠萼堂专卖轻纱罗裙,颜色干净,款式新颖,皆是用的当下最好的布料,堂内分上中下三层。 一层以织锦制成的宫绦华服为主,还有些披风斗篷;二层以罗绸制成的绣衣礼裙为主,还搭配着些银鼠白狐的大氅,更显贵重;三层则是滚雪细纱,纱如水雾轻烟,缀着珍珠点翠,光艳如流霞,一见便知价值不菲。 322翠萼堂鲜衣争俏 蕴珍舫暗室秘影1 有了卜游慷慨解囊,聿姵罗毫不犹豫的直奔翠萼堂的三层。 一分价钱一分货,毕竟一层的随意一件宫绦便价值百金,所以即便姑娘们衷情于靓妆炫服,也只能望眼欲穿。二层的顾客明显比一层要少了许多,三层自然只寥寥几人,且皆是悬悬而望者,因价格贵重而只能饱饱眼福。 揽月跟在聿姵罗身后登上三层,满屋的滚雪细纱,水蓝色、月白色、烟罗紫、藕荷色,浮翠流丹,绚丽多彩,犹如霓裳羽衣,宛若瑶宫。 翠萼堂的老板是个五十岁上下的胖妇人,小腹赘肉足够一家常井口粗,实打实的珠圆玉润,可见这些美衣仙裙为她赚取了不少钱财。只可惜老板自己并没有曼妙婀娜曲线,故而将一袭莲青色水纱竟穿出些艳俗气来。 大抵是因为翠萼堂的生意好,所以老板素日里吃饭也香,一个大脸盘犹如直接空过脖颈长在了两肩之间,两腮的赘肉耷拉下来,丝毫看不出长有脖颈的迹象。 老板的眼睛不大,但小眼聚光,一眼就瞧出这径直上楼来的一朱红、一月白的二位姑娘仙姿佚貌绝非凡类,便知财神爷降临,立刻舍了其他客人,带着两个鹅蛋脸、面相讨喜的丫头笑脸迎了上来。 烟纱除了做裙衫,还经常会被拿来做罩衫,着于身上宛若坠入凡间的九天仙子,轻盈婉转,流仙披霞,娇肤玉.肌在烟纱下面若隐若现,是最为勾人眼眸的。有种其它衣料都无法传递出的隐约娇媚之感,梦幻迷离,勾魂摄魄,也是男子们的最爱。 聿姵罗挑了一条朱红色芊花纱裙在一面落地铜镜前贴身比较,碎珠流苏衬得她光彩夺目。 胖老板娘立即刻意拉高了嗓门,挥手惊称道:“我的天啊,这是哪里来的天仙美人儿啊!明艳耀眼!都来帮我瞧瞧,是不是我们翠萼堂的屋顶上开了天窗,竟有仙女降临。” 聿姵罗被夸得洋溢着骄傲之色,虽心知老板那是为了兜售纱裙而略微夸张谄媚,不过听起来就是舒心。 聿姵罗素喜朱红色,刚想让胖老板娘使人将这件纱裙包起来,便一眼看到脚底曳地的长长裙摆。回忆起墉城鉴花会那晚正是因为那身盘金石榴娇花裙下面绽开的裙摆,致使自己行动不便,只能眼见着揽月占尽先机,整晚都同秦寰宇在一处。 聿姵罗对此事一直缠绵幽怨,心存芥蒂,将所有的妒火都视作了那件娇花裙裙摆的过错,故而突然怒气滋生,变换了脸色,将手里的纱裙愤然丢回给了胖老板。 胖老板娘自十几岁便随着母亲经营这家铺子,看了三十多年了数万客人,聿姵罗先前的表情一定是心合意满的,眼见着钱财马上就要收入囊中了,却突然变了脸,这还是遇上的头一遭。 虽是意外,胖老板娘脸上又立刻重堆笑,小心翼翼地问道:“姑娘本就蛾眉曼睩,穿上更是美艳绝伦,只是不知姑娘是觉得哪里不甚满意?” 聿姵罗亢心憍气道:“不要裙摆逶迤的。拿你们铺子里最好的来,姑娘我不差钱。” “噢噢,都听着了,姑娘不喜欢长摆款式,你们去给姑娘挑件好的来。” 胖老板娘见钱眼开,对身板两个鹅蛋脸的丫头昂了下堆叠在一起的双下巴,又是另一番颐指气使的态度。 两个丫头人手一件炫美夺目的纱裙,很快便回到聿姵罗和老板娘的面前。左边一个丫头手里是一件云雁春锦纱裙,春花云雁栩栩如生,身着纱裙轻转身体,则又一种几欲跃出的视觉错觉。两臂位置还挽迤着丈许石榴红薄纱,梦幻迷离,聿姵罗惊喜地不断上手轻抚,胖老板娘也喜笑眉开,看到客人满意她便更是满意。 右边丫头手里取来的则是一件水蓝色梨花透雾纱裙,聿姵罗只是看了一眼颜色,便痛快决定亦将它一共买下,与秦寰宇冰蓝色外袍的颜色意外接近。 胖老板娘已是乐不可支,笑开了花儿,今天看来是个黄道吉日,有这么既爽快又有钱的客人上门,一次性便买了两套价值万金的细纱裙。 胖老板娘立刻热情地嘱咐两个丫头好生伺候聿姵罗去里屋试穿新裙,自己的目光却落在了跟在一旁的揽月身上,心中盘算着怎么让眼前这个姑娘也带走两套。 胖老板见过这么多客人,一眼便可洞悉客人们的家室究竟是朱门绣户,还是富比王侯,可是眼前这个容颜清丽、衣着淡雅的韶颜女子着实让她摸不着头绪,瞧她的朴素程度,难不成是方才那个朱红衣裙姑娘的婢女? 可是谁家婢女会生的如此清雅又不失华贵,生于世间又纤尘不染,额前青丝随意飘散,身后的长发轻盈飘忽,可以说是美到了极致,以老板娘对姑娘家暗自媲美的心思看来,绝不会有哪个大户人家的小姐肯用这样貌美的婢女,岂不抢了自己的风头。 若是说面前这个少女出身贵胄,可是她偏只以一根桂花枝来簪发,虽眉间气韵清雅胜仙,却又实在太过朴素,就算是打眼瞧瞧翠萼堂一层那些蜂拥抢购的姑娘们,哪户姑娘家不是云鬟成翠,簪环成对。 老板娘最后把目光移到了揽月那袭月白色衣裙上面,做了这么多年的衣铺生意,还是头一回见到如此光泽柔和,织工细腻的。乍看之下仿佛平平无奇,但沾染半分光晕则流光溢彩,光华流动,能织就此衣物者真乃巧夺天工。 老板娘看得入神,情不自禁的探手一摸,果不其然丝滑如牛乳,光洁不占灰,只是触手沁凉,若是夏日里穿着必透着丝丝清凉。 胖老板娘舍不得移开目光,不觉称赞道:“哎呀,恕老生眼拙,做了这么多年的衣铺买卖,竟不知姑娘身着为何料子?” 揽月被老板娘盯得有些不自在,自从聿姵罗去里间试新裙起,她发现老板娘的目光一会儿落在自己的脸上,一会儿落在自己的发间,现在又上下打量着自己的衣裙。 既然不知老板娘的意图,揽月谦虚谨慎答道:“我也不知是何布料,是家父托人将亡母的衣服拿来按照我的身材改了改,便一直穿着。” 揽月倒是没有说假话,只是特意隐去了“火浣布”的真相而已,毕竟她也知火浣布世上罕有,揽月总觉得在外逞奇眩异难免多惹是非。 “姑娘亡母的衣服改制的?”胖老板娘更是脑中混乱,彻底混乱了。这个姑娘的身世背景还真是难以分辨啊,按理说能捡着母亲的衣服穿,家中应该不是平庸便是窘困,可这衣料还吉光片羽,珍异难得。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一阵快步上楼的脚步声,又一个翠萼堂的丫头从楼梯上探出头来,气喘吁吁着急道:“金妈妈,楼下、楼下......” 丫头口中的“金妈妈”便是胖老板娘,她朝向楼梯口厌弃的啐了那丫头一口,骂道:“疯丫头,说你这是第几回了,贵客们皆在楼上,岂容你毛毛躁躁、咋咋呼呼!” 丫头委屈却不敢分辩,可怜巴巴道:“不、不是,是前日里那二位出手阔绰的姑娘来取裙子了。” “前日?”金老板小眼睛里,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两圈,忽然惊醒道:“噢!我记起来了,她二人各选了两件烟纱说腋下尺寸要改,快快,请她们来三层,跟她们说已经请了衣娘给连夜改好了!” “嗳!”丫头应了一声,又立刻转身跑下楼去,听那脚步声,仍是毛躁。 “疯丫头,去给姑娘们沏上一壶新茶送来,记得啊,要最好的浮云绿!” 金老板伸长了本就看不出几分的脖子,却已经连那丫头的背影都瞧不见了,只能大声喊道,也不知道丫头听见了没有。 不一会儿地功夫便听到有人再次上楼的脚步声,听脚步纷杂,应该不止一人。 尚未见到人,揽月便闻有香气袭来,香气中夹杂百花香,还有些龙脑香及沉香的味道,芬芳馥郁,浓郁四溢。 上楼的来人里也有人对香味极为敏感,一个姑娘声如莺啼,娇俏昂声道:“姐姐,我怎么闻到一股木樨香气,甜甜的,还怪清泠沁人的,没想到这家铺子不但衣裙好看,老板用香的格调也颇有些韵致。” “还真是,桂子飘香,袭人心怀。” 这个声音听起来稳重大方,透漏出自信。 金老板听到声音,立刻丢下揽月迎向了楼梯口,谄笑献媚道:“姑娘们来啦,哟,今儿个还是这么美。” “金老板,你铺子里面今日点的什么香啊,竟不见一丝香烟,还能嗅得清甜自然。”声音娇俏的那个姑娘问道。 “嗨!老身哪儿懂得什么香,铺子里面素来不点香,毕竟都是些千金万金的金贵料子,铺子里那几个疯丫头又总毛手毛脚的,若是给烟纱上烧上一星半点的,老生可就亏了半年的盈收。” 金老板如今只能嗅到钱财的味道了。 323翠萼堂鲜衣争俏 蕴珍舫暗室秘影2 “那是哪里的香气......”说话间,行至最前的姑娘已从楼梯上露头。 她一边说话一边环顾四下,像是在寻找这独特香气的来源。 女子的目光和揽月恰好交汇,出于陌生路人的客气,对揽月微微颔首点了下头。 揽月也立刻颔首点头算是还过礼了。 听这个姑娘的说话声音应该便是被唤作“姐姐”的那位,女子亭亭玉立,身高要比揽月还高出半个头,胸前饱满,国色天姿,雍容华贵。 “姐姐,瞧见是哪儿来的香气了吗?” 说话的是先前那个娇俏声音的主人,踏着最后一截阶梯跃上楼来。 看到一袭月白色衣衫清丽出尘的揽月站在那里,先是怔了一下,她的眼神突然变得似有锋芒,一脸鄙夷疑惑的上下扫视着揽月。 这大约便是金老板经常能见到的美人之间的妒恨心,来自于爱美的本能。 揽月看到这是个与自己一般高的女子,明珠生韵,美玉莹光,身着一袭碧色与桃粉色辉映渐变的流彩百褶纱裙,身材细长窈窕,虽稍逊色于她的姐姐,但也是倾城之貌,一双明媚动人的双瞳审视着揽月。 女子一边直视着揽月,一边改换出怪声怪调道:“哟,金老板,贵店今日生意看来兴胜得很啊。” “姑娘耶,这还不是托姑娘的福气嘛,自从前日里二位姑娘一次选去了四件价值不菲的烟纱,可给三层这些珍品们带来了不少福分,这不今日又有姑娘挑去了两件。”金老板道。 “哟,姐姐你可听到了,没想到这黎城里还有跟咱们一样阔绰的名门大户呢。” 女子阴阳怪气的斜眼扫视揽月,误以为揽月不但美貌上占了上峰去,还家底深厚,更不开心了。 “好了碧桃,都是来逛铺子买东西的,人家又没招惹你,平白的怎的就挑事。” 碧桃的姐姐训斥过她,又转向揽月抱歉道:“家妹不懂事,家中长辈惯得略骄蛮些,但无恶意,还请姑娘见谅。” 本就是过路而已,再难听的话揽月也听过,况且一个外人的生事之言揽月也不在意,能伤人的从来都不是外面人,而是自己身边、被视同姊妹之人。 揽月摇头淡淡道:“无妨。” 碧桃吃了憋,妒恨之心无处宣泄,冲着楼梯下面喊道:“你怎么还没上来,磨磨蹭蹭的干什么呢!” “二姐,我马上就来。” 揽月又听到一阵杂乱的沉重脚步声自楼下传来,最终登上了三层。 那是一个身着素雪罗裙的女子,她半猫着腰提着裙摆笨拙上楼。 当她挺直身体的时候连揽月都觉得惊讶,因为这姑娘的身材纤细颀长,竟比碧桃的姐姐还高出半头,看来翠萼堂的楼梯着实是委屈了她的高挑身材。 女子刚一看到碧桃就缩起了双肩,弓着背不断道歉道:“对不起二姐,我以为你和大姐是要我在一层等候,所以就没有跟上来打扰。” 揽月有些意外,她乍一眼看去,这个身材高挑的姑娘所着衣裙的质地用料要次之前两位姑娘许多,还以为碧桃对楼下呼唤的是自己婢女,没想到这个姑娘竟然称呼她们“大姐”、“二姐”。 金老板也是机灵,洞察到女子与前两位的关系,立刻笑迎向前道:“啊呀,这是三小姐吧,前日你二位姐姐来挑衣服,三小姐怎的没一起来啊。今日既来了那正好,方才那位姑娘择了一件朱红色芊花纱裙,甚是好看,只可惜觉得裙摆逶迤便没有选,三小姐的身材这般高挑,穿来定然好看。来,等下待那位姑娘试完衣服,三小姐便进里面试一试。” 金老板将那件朱红色芊花纱裙硬塞到女子手中。 女子像是受到惊吓,脚下小碎步一直向后退去,两手哆哆嗦嗦,既要接又不敢接,犹豫胆怯的看看大姐,又看看二姐。 “她?”碧桃斜睨一眼高挑女子,轻蔑道:“也配?” 说着一把将高挑女子推开,将那件朱红色裙子拽到了自己手中,高挑女子被她用力一推失了平衡,差点就要仰倒的时候,一个人影快速闪了过去将她接住,站立扶好。 是揽月,高挑女子感激地看着揽月。 碧桃嗔恨骂道:“空长了这般筋信骨强,连站都站不稳,干什么什么不行,还骼得我手疼。” 碧桃打眼一瞟手中的纱裙,质问金老板道:“这件裙子碎珠流苏倒是明艳耀眼,朱红色不俗且抢眼,倒是与我挺配,老板,怎么有好东西你不先拿来给我和姐姐,反而先供她人挑选。” 金老板一见三小姐不受待见,早已溜回到碧桃身边,笑道:“哪儿呀,前日里姑娘来的时候便有这件,只是姑娘当时没有中意而已。” “噢!别人不中意的,金老板你就选来糊弄我啊?怎的,我是给得钱财不够,瞧不上我是不是!” 说话的人是聿姵罗,她“唰啦”一把将内室的遮帘拉开,挺胸昂首走了出来,气势不输碧桃。 先前聿姵罗在里间试新裙,将外面的话听得清清楚楚,碧桃揶揄挖苦揽月的时候她还觉得挺顺心舒畅的,可一听这件朱红纱裙是人家拣剩下的,骄纵之气盛起。 金老板委屈巴巴却又不敢得罪任何一方财神爷,说道:“姑娘啊,这件朱红色芊花纱裙方才是姑娘您自己一眼看中的,老身怎能给姑娘您别人挑剩下的,姑娘月貌花容自然是要配最好的。” “金老板,她若配最好的,那我们姐妹二人难道就只配次之的吗!” 碧桃上前一步呛着金老板的话道,眼睛却逼视着聿姵罗。 “啊呀呀呀,好了好了姑娘们。” 金老板心脏发慌,生怕一个言辞不小心而断了自己的财路,连忙对碧桃说道:“二位姑娘前日里选的衣服尺寸已改好,我这就让人取出来带走。” 金老板赶忙连连挥手,打发了方才帮聿姵罗换衣服的两个丫头进里屋去取衣服出来。 一个丫头看金老板火急火燎的样子,便小跑了进屋,又快速小跑出来,双手小心翼翼地摊开,呈了一袭清烟色细纱出来。 金老板跳脚急道:“错了错了!这是‘朝岚衣’,你们这些憨丫头,平日里不是疯癫毛躁,便是脑袋不清,赶快好生放回去!” “且慢!”聿姵罗和碧桃同时开口喝止住那丫头。 碧桃抢先道:“这件我怎么没有见过,你可别告诉我说前日里是我自己没瞧见这件啊。” 金老板赔笑道:“二小姐,这件是有贵人出了重金定来赶制的,我是集结了黎城精工绣娘百余人,赶制了七天七夜方完工,暂存于内室里是因客人尚未取走而已。” “你方才说这叫什么名字?” 碧桃的目光再也没有离开过丫头的手里,上前扯过抻展开,立刻便有清晨时青烟缭绕山谷间烟波千里的梦幻之景,如春雨沐浴后的诗般朦胧,又如露水荷花般的清莹。 碧桃将这一抹尘烟蜿绕在指尖,竟似云雾缭绕在五指山峰之中,有种漫天虚无的缥缈之美,清奇玄妙。 “此裙名为‘朝岚衣’,意为晨起山间清雾。二小姐,二小姐请仔细,切莫勾碰,为了能使此裙轻薄如烟,皆是以初生雪鹭鸟儿的绒羽撵入天蚕丝织就,后期为了加固又掺入了纯银丝线,甚为金贵。” 金老板紧盯着碧桃手中的朝岚衣,生怕有一丝丝不妥。 碧桃道:“金老板你怕什么,若是弄坏了,本小姐便收了它,你再给客人另制。” “哎哟哟,二小姐啊,这可不成,客人这两天就约定好要来取了,可没这世间赶制了,再说了,我们这些普通人家就是做些小本买卖,制作此裙的材料都是客人自己带来的,我们就是赚取个成衣费而已。绣红,你这丫头还傻愣着干什么,赶紧将朝岚衣好生放回去啊!” 听金老板的语气真是急了,拼命给身边的丫头挤眉弄眼,不停催促道。 碧桃憋着嘴嘟囔道:“急什么急啊,我比量下看看总行的吧。” 说着碧桃便携了朝岚衣行至铜镜前,这朝岚衣果然精妙灵韵,正面看来如“岚云清流”,云气缭绕山涧小溪,清澈流淌;背面看来似“浮岚暖翠”,山林青翠,雾气飘浮。 聿姵罗看得两眼发直,殷羡道:“烟岚云岫,令人目酣神醉......” 碧桃这一比量,就再也不肯由着丫头将朝岚衣放回,而是昂首斜睨金老板道:“这朝岚衣本小姐要了,你絮絮叨叨这般,不就是想多图几个钱财嘛。” 金老板急得汗水涔涔,沿着丰硕的下巴滴落下来,说道:“哎呦喂,真不是我金三娘敛财,这朝岚衣真是贵客所定,不能卖的,卖不得!” “多贵的贵客?还能比本小姐尊贵,我能买你铺子里的衣裙,那是瞧得起你金老板。说吧,到底几个钱肯卖!几万金,还是十几万金?” 这朝岚衣在碧桃手里,金老板夺也夺不得,只能干着急。 忽然她眼中光芒流动,一念生发,改换一脸笑容说道:“如果二小姐非得买它,那我也只好替您跟贵客商讨一番,只是那贵客只是成衣的工费用便付了翠萼堂足足十万金,这还没算上客人自带的材料。” 324翠萼堂鲜衣争俏 蕴珍舫暗室秘影3 “十万金?”碧桃惊讶道:“前日里我和姐姐择了四件上好的细纱裙,统共才不过五万金而已呐。” 碧桃忽然觉得自己手中那件轻若无物的朝岚衣莫名变得沉重烫手。 聿姵罗见机立刻将朝岚衣扯到自己手中,极尽傲慢斜视碧桃一眼,对金老板说道:“这位姑娘既买不起,那就由我带走,说吧,多少钱。” 金老板作出一副一本正经算账的样子,说道:“也没多贵,我们翠萼堂从来都是按照规矩收钱,客人自带材料要我们代做裙衫的皆以材料的十分之一要价,也就是说......” “一百万金!”聿姵罗也难以置信的睁大了眼睛。 金老板讪笑道:“错了,错了,姑娘您算错了。加上绣娘们的手工,共计一百一十万金才对。” 这一招果然起了作用,聿姵罗的表情从傲慢变得吃惊,又变得尴尬,最后变得轻蔑。 聿姵罗不屑地将朝岚衣丢回给丫头,说道:“真可笑,看来黎城财大气粗之人颇多,可也不至于这般挥霍无度。” 金老板道:“姑娘说得是啊,不过咱们黎城地靠庆州云阳皇城,皇亲贵胄的本就不少,倒也算不得稀奇。那这件朝岚衣......二位姑娘......” 金老板狡黠的歪头去看聿姵罗和碧桃,二人皆抱臂昂首,不做言辞。 金老板得意的笑笑,并不拆穿,挥手示意丫头赶紧将朝岚衣带回内室,不但护住了这件珍贵的朝岚衣,还终结了两个姑娘间的口舌之战,瞧她二人的针锋相对,便知皆不是省油的灯。 揽月身边那个身材高挑的女子怵惕恻隐的偷瞧揽月一眼,大约是看到聿姵罗的强势蛮横并不输碧桃,以为揽月的日子相较自己也好过不了几分罢,揽月接收到她爱莫能助的目光,只嫣然淡淡一笑。 这时两个丫头重新呈了纱裙递了过来,碧桃已恃物无睹,不屑一顾地对高挑女子道:“还愣着干什么,是等着我拿,还是等着大姐拿,许你同来是干什么使的,还不赶紧接过去!” 高挑女子手忙脚乱的将改好的纱裙接到手中,神色怯怯微微,揽月虽说是同情她的,但又不好多言什么,只能伸出手去轻轻抚了抚高挑女子的后背,权当劝慰了。 揽月这个善意的小动作被碧桃收入眼底,她睥睨厌恶的白了揽月一眼,又高昂着头瞪了一眼聿姵罗,趾高气昂地对聿姵罗道:“我还当哪来的大户人家的小姐能堆金积玉呐,还不是买不起嘛。” 说着鼻中鄙夷轻哼,率先走下楼去。 碧桃的大姐貌似是个懂规矩的,对着金老板和揽月、姵罗微微示意,也走下楼去。 最后只剩下高挑女子和揽月交换下眼神,就算是告别了,揽月看见她弓着身子赶上自己的姐姐们。 聿姵罗也算是在对嘴对舌方面棋逢对手,算不得输,也没占到什么便宜,但听着那个叫碧桃的黄毛丫头敢小觑自己,自然丢不得颜面,便要金老板使唤丫头将朱红色那件芊花纱裙一共包了买下,这样就可比那碧桃多挑出一件,方能解气。 金老板又遣人先行送去了聿姵罗晚上将会落宿的“澜溪畔”客栈,聿姵罗这才同揽月一起离开了翠萼堂,说是要再去卜游所说的麓仙楼再去选几枚香囊。 好巧不巧,揽月和聿姵罗走到麓仙楼所在的那条街上,刚看见麓仙楼的招牌,便看到一个素雪罗裙的高挑女子手中抱着一堆包裹正站在门前向内张望。 碧桃和她的姐姐二人恰好也在麓仙楼择选随身小物,将自己的妹妹就这样丢在门口,竟如女婢。 聿姵罗远远望了一眼,便驻足调转了方向,拉着揽月离开,口中嘟囔着:“走,我们不去了。都是些剩馥残膏的破烂玩意儿,艳俗之人才喜欢调朱傅粉,庸不可耐!” 揽月也不知聿姵罗说的到底是物还是人,只能跟着她离开。 男子们那边,秦寰宇和穆遥兲跟着卜游去听了一曲“玉桥风月”,只觉得字正腔圆,算是有声有色,却并不觉得有多么绝妙,这大概也是因为自己一无所好的缘故,换成沛馠来大约会称赏不置,乐而不厌吧。 卜游又带着秦寰宇和穆遥兲去了趟玉.浆楼,点了壶黎城有名的茴香酒小酌,秦寰宇的心不在此,故而饮之无味,便起身欲独自离开闲游。 卜游和穆遥兲也知秦寰宇不喜这些,并不勉强,秦寰宇便询了卜游黎城里最好的铁匠铺子在哪里? 卜游好奇地问他这是要打磨宝剑还是要制何利刃?秦寰宇只说闲去瞧瞧,卜游便指了城北一个叫做“淬百金”的百年铁匠铺子给他。 聿沛馠则带着娄皋尽进出一些看似风雅之地,不是选纸择墨,便是查砚品画,娄皋和啾啾一路上无精打采,毫无兴致。 聿沛馠他们沿着河边一路行去,忽然看到杨柳岸边的码头一角人头攒动,许多文人雅士装扮的人济济一堂,热闹非凡。 有新奇之事,连娄皋的眼睛都瞬间绽放光芒,跟着聿沛馠一起朝着人群深处挤了进去。 碧波荡漾的江面上停靠着一艘画舫船,船顶飞檐翘角、漆着黄漆,船柱雕梁画栋、玲珑精致,浮着盘龙祥云,层层相扣,错落有致,让整条船的气质看起来富贵华丽,在众多船中分外抢眼。 聿沛馠问一个手扬水墨纸扇秀才模样的人问道:“为何这么多人,是乘船游江呢,还是品词赋诗啊?” 那人被问得一愣,而后合起纸扇指向船舫下檐一处牌匾说道:“公子是外乡客吧,这艘不是游船,乃画铺,这两日掌柜的新到了一批古董字画,流畅洒脱,刻画入微,是亘古未有极为罕见的,我等皆是来此凑凑热闹,一饱眼福。” 聿沛馠顺着那人扇端方向看去,果不其然船舫上书“蕴珍舫”三个笔酣墨饱的大字,骨气洞达,苍劲有力。 聿沛馠心想,足可见这蕴珍舫的掌柜是个会做买卖的,识货之人皆能看出书写牌匾之人笔力不凡,颜筋柳骨,一气呵成,更是可想而知画铺里的字画作品锦囊玉轴,绝非凡品,值得文人大家珍藏密敛,聿沛馠自然也不会错过。 不过可想而知,画舫里的作品一定也价值斐然,不过今日聿沛馠既然得了卜游豪爽的馈赠承诺,即便千金万金也不担心。 聿沛馠挤进船舱,只是打眼瞟了距离门口最近的那副《荷月烟霏露结图》便被惊到了,先不说画工如何玄妙,就是这载画之物便已不凡,这鹅溪绢乃丝绸中的上品,以丝绢的柔滑富丽闻名于世,以它作画,既可笔痕清晰如刀刻,又可效果含蓄朦胧,随着晕染次数越多、越厚重,则呈现出的效果越微妙。 忽然,船舱最深处传来一阵啧声称叹,聿沛馠听到里面有人说道:“这落日余晖下的山河风光刻画的真是雄伟壮观,笔致精细,色彩绚丽,墨色微妙啊。” 又有人赞道:“这桂树枝用焦墨劲力绘出,远山以淡墨勾出,逐渐隐没于铅墨色的天际与落日暮霭之中,古香古色,境界悠远啊。” 聿沛馠好奇心作祟,立刻朝着声音方向看去,只见蕴珍舫深处正中的位置里外围了至少三圈人,沸沸扬扬讨论着中间的古画,后面的人纷纷伸长了脖子、垫着脚尖往其间瞧去,都想一探究竟。 做买卖的就是这样,终究是买画的人少,赏画的人多,虽说称赞的声音沸沸扬扬,可并未听闻有谁人询价。 聿沛馠与那画遥遥相望,终是不得靠近,于是索性大喊道:“掌柜的在哪儿,我要买画,就这最里头这副!” 这句话一出,人群像扒了皮的洋葱一样,层层让出一条道来,方便买画的人径直通过,聿沛馠便拉过娄皋,大模大样的走了过去,掌柜的也立马迎了上来,阿谀讪笑。 说是要买画,聿沛馠倒也不心虚,若是此画真的好,买来也无妨,反正旸谷有的是钱,卜游付账。 这回聿沛馠可算是终于见到这副画的真颜了,这算得上一张山水画作,描绘的是山巅桂下的落日余晖,赤朱丹彤。 幽谷间鸟栖虫鸣,河水湍急奔流涌进,河正中有一座浮桥,通向幽谷中的一道通天阶梯攀岩而上,草草一眼,聿沛馠突然愣在那里,目光停留在那画中左下方岩壁上的两个字——“隅谷”。 这不正是揽月上回问起的地方吗? 聿沛馠伸手拽过掌柜问道:“画上何处?” 掌柜茫然无措,张口结舌道:“这、这,这不是写着呢吗,隅谷啊。” “我是问你隅谷在何处!” “这、这不过是一幅画而已,有没有此处很难说啊,我反正是没有听说过啊。” “那这画为何人所绘?”聿沛馠再问。 “此画没有落款,也不知出自何人手笔啊。”掌柜道。 “那此画从何得来?” “这......前日里有个穷秀才找到我这里来,说要卖画凑钱救病母,便将压箱底的古画一同带了来,就是这副了。” 325翠萼堂鲜衣争俏 蕴珍舫暗室秘影4 “那人现在何处?” “这我怎么能知道啊,我是收画的,又不是药师大夫能为他母亲问诊,哪儿会跟去瞧他家在哪儿。” 这回子轮到掌柜主动发问聿沛馠了,掌柜抢先道:“客人您也别问了,卖画的人姓甚名谁我也没问,他卖画我收画,一来一往两不相亏,这也不犯王法吧。您还能见大街上娃娃买个糖、大姐大婶买棵菜都要报上姓名和住处的吧。倒是客人您,方才您说‘买画’,可是说的这副?” 聿沛馠此时已听不进掌柜所言,转身冲向蕴珍舫外。娄皋一见虽不知发生何事竟这般突然,但也快步跟上。 仅剩下掌柜的声音在身后喊道:“唉?唉?客人,这画您要还是不要啊......” 聿沛馠并没有发现,那个聿沛馠在蕴珍舫外遇到的手执水墨纸扇、秀才模样的年轻人跟在他身后钻进了船舱。又在聿沛馠冲出蕴珍舫后便跟了出来,看着聿沛馠远去的背影露出耐人寻味的笑意。 那人紧跟着钻进了紧挨着蕴珍舫的另一艘商船,没有人发现,这艘商船船舱的最里面竟藏了一间暗室。 年轻人执扇在暗室门板上连敲三下,停顿片刻又敲了一下,又空了一拍后敲了两下门板。 门板后面的暗室里面立刻传来一阵咳嗽声,年轻人立刻将耳朵贴在门板上面,旋即一个沙哑低沉却含混尖利的声音响起道:“瞧见了?” 从声音上听来,说话的是一个身子骨已衰的老人,说话的声音难听至极,仿佛铁勺刮锅底般“吱吱呀呀”。 年轻人没有回答,而是继续以扇柄敲击了两下门板作为回应。 “好,好好。”暗室里的那个声音连声说了三个“好”,听起来应是相当满意。 那声音又说道:“做得好。那依你所见,殷昊天有没有告诉过他们有关‘隅谷’之事?” 门外的年轻人思索片刻,以扇柄在暗室门板上敲出一个响声。 里面那听上去年迈体衰的声音再次传来道:“你也不确定......跟好他们,好生观察,再来报我。” 门外传来三声门板敲击声,年轻人转身离开商船,顺着聿沛馠先前离开的方向追去。 ...... 澜溪畔客栈是位于黎城东边依傍夜澜溪畔的一幢宏伟二层独栋建筑,顾名思义,夜晚月下由客栈窗前俯观溪水如凝芸冰澜,光洁纯净。 卜游和穆遥兲二人已经先众人一步到了客栈,订好客房。 客栈的伙计听到卜游的名字立刻从柜台下取出十数件大大小小的包裹,称皆是各家铺子遣人送到这里来的。 瞧那用来包裹内物的纸张的精致考究程度,便能猜到里面的东西价值极高,卜游只是笑笑,而后便遣伙计将它们尽数送去姵罗房中,自己和穆遥兲行至客栈外的夜澜溪前吹风观景。 穆遥兲无奈地微笑,对卜游说道:“这个姵罗,当真是没跟你客气。不过姵罗和揽月同去逛铺子,大哥怎知这里面有没有揽月择选之物。” 卜游笑道:“你们阆风山这位殷小姐也当真自成一格,花卿城知府所赠的琳琅美饰看都不曾看上一眼,民间这一二件俗物又怎入得了她眼,估计是真心不喜好这些罢。如果她喜好这些玩意,天下又有什么是你们殷掌门弄不来的,就这么一个嫡亲独女。” 穆遥兲长叹道:“是啊,这般不落凡尘的性子,大抵也是因为师父一直将她禁足灵台之故。” 卜游问道:“这我也丝毫想不通,我听家父说过殷掌门有个女儿,我没见过也就罢了,竟然连你们几个也不曾见过。我瞧着殷小姐只是身子骨看起来孱弱些,但也不至于藏起来这么多年吧,此次若不是众门派掌门联名邀请殷小姐赴会,我还真当此乃虚构传闻而已。” 穆遥兲道:“这,我也一直未曾想通。此次下山,师父和我都对盟会之邀感到过于突如其来,故而提醒我必要谨言慎行,小心提防。” 卜游惊醒道:“你是说......” 穆遥兲点点头,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说道:“有一部分是出自于我个人的感觉,总觉得?华教唆众门派让揽月出山是另有用意,我阆风素来不走世家流派,师父又不曾传授揽月剑术仙法,我猜想并无意将阆风派承袭于她,若是有意于她,师父又怎会这多年来将她藏起。” 卜游点头道:“是,这点我也想过,殷掌门竟不传授自己女儿一招半式,即便能傍身也好啊。” 穆遥兲道:“我总感觉师父将揽月藏起与此次?华遣揽月现身赴会之事,二者应有关联。” 卜游道:“唉,?鼓盟会早就半伪半真,有名无实,你们阆风往届不曾参与,苦我一人惺惺作态与他们那些个讦以为直的门派间纠缠,说得尽是些言不由衷的场面之词。本以为此次有你们阆风作伴能愉悦些,可今日听你这么一说,看来此番盟会更是陈仓暗度,熬心费力啊......” 卜游又重重拍了拍穆遥兲的肩膀,正色道:“遥兲,看来此行身兼重担,压力繁重啊。” 穆遥兲道:“唉,好在卜掌门与师父明鉴在先,让你与我们一路同行。一是大哥有赴盟会的经验,二是可借助大哥之力,相协于揽月。” 卜游笑道:“阆风对旸谷素来缓急相济,多加援手,我定亦然。放心。” 二人谈话间,便见聿姵罗和揽月沿溪行来,隔着尚有些距离,聿姵罗便挥手对着卜游和穆遥兲的方向呼喊,看来心情极佳。 聿姵罗丢下揽月在身后,自己兴高采烈、雀跃上前来。 卜游没等她开口,便先指了客栈方向对姵罗道:“东西都送到了,已遣伙计送到了你房中,去瞧瞧吧。” 聿姵罗娇俏地摇着身体,忽闪着一双大眼,目光楚楚看着卜游道:“你都看到了啊。卜游大哥不会怪人家买得太多了吧......” 卜游笑了一下,说道:“不会,钱财而已,不过身外之物,千金难换姵罗的笑容。只一点,往后的路上可得约束一下你那脾气,不许动不动便撒娇使性。” “哼,人家何时有过。”聿姵罗噘嘴耸鼻,对卜游做了一个鬼脸。心中惦记着客房里的那些东西,便不多分辩,只顾往客栈门前行去。 聿姵罗跑开后,卜游对穆遥兲重新道:“以往咱们对姵罗娇宠纵容过多,对她不是好事,适时该令其收敛些了。说句不该说的,这份公主脾性,已是比你们阆风的大小姐更似大小姐。” 穆遥兲低声“嗯”了一声,这也是他一直担心的。 揽月这时也已走了过来,对他二人打了声招呼,二人立刻收声,不再继续前面的话题。 卜游笑着寒暄道:“没给自己挑点儿东西?”看见揽月笑着摇头,卜游又明知故问道:“是没有中意入眼的?” 揽月道:“不是,琳琅满目差点看花了眼睛,一时无从下手。”揽月不说东西不好,只说自己选择不能,卜游便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 揽月看了看卜游和穆遥兲周围,卜游笑道:“找寰宇吗?他还未来。” 揽月问道:“寰宇不是与你们同在一处吗?” 卜游道:“原是在一处的,从戏园里出来后寰宇打听了一处铁匠铺子,便先行离去,估计应在‘淬百金’铺子里。” “铁匠铺子?”揽月歪着头,看来对秦寰宇这一举动甚为好奇。 卜游忽然转头问穆遥兲道:“说起这个,寰宇还未给剑起名吗?” 穆遥兲一脸无奈的表情,摇头道:“你快是别盼了,沛馠和我早就放弃这个话题了。” “这是......什么意思啊?”揽月茫然。 卜游笑道:“我们说的是寰宇的剑名,咱们素来将剑看作身体的一部分,不用之时便以身做鞘,将剑隐于身体当中,需要时便可随时祭出,故而皆会给剑起名。遥兲剑唤‘华铤’,沛馠剑唤‘飞景’,姵罗剑唤‘流采虹’,我的剑则唤作‘棠溪’。” 揽月点头道:“剑有名,则有灵,这个我是知道的。” 卜游接着道:“一般来说大家皆会根据剑的式样、纹样、用途、材质或是剑气幻化色彩形状而为剑起名,可偏唯独寰宇这么久了从未给他的剑起过名字,问他时他总以‘麻烦’二字为托词,他的剑至今都还没有名字。” “咦?”揽月闻之亦感意外。 穆遥兲动了下下巴,眼光穿过揽月身后,望向不远处,说道:“这二人也来了。” 卜游和揽月一同转身望去,是聿沛馠和娄皋一前一后穿过一片柳叶纷披的树林,气喘吁吁朝着他们跑来。 卜游笑着隔空喊话道:“别急啊,客栈是不会跑的。” 穆遥兲也喊道:“沛馠你慢点,别带着娄小公子乱窜......” 穆遥兲的话音未落,便瞪大了眼睛直视着聿沛馠和娄皋身后的半空中。 凌空一个冰蓝色人影劈空而立,禹步疾冲迎向聿沛馠跑来的方向,与他们错身而行。 “寰宇?”聿沛馠眼见上方空中冰蓝色人影闪过,立刻驻足原地,也回身望去。 326冷面霜姿愤初生 澜溪畔各敛锋芒1 正是秦寰宇,他在进入那片柳林前忽然凌空驻足,大约是发现林中尚有民众穿行,袖袍下已经被祭出的宝剑周身涌动的紫色光束隐隐褪去。 秦寰宇面色冰冷的振臂一挥,旋即一道绚丽光幕冲向林间,瞬间飞沙走石,垂柳婆娑。 只见一个人影立刻侧身躲在树后,终见狂风骤虐难以抵挡,便趁乱夹在人群中向后退去。 秦寰宇冷冷瞧那人影一眼,没有再追,而是凌空旋身一跃,落在聿沛馠身边,淡淡道:“被人跟踪,没有察觉吗。” 聿沛馠长大了嘴巴,眨巴着眼睛缓了片刻,结巴道:“没、没有,还真没有。” 只有娄皋一人兴高采烈地拍手称赞道:“秦大哥真是太棒了啊!” 这是卜游三人也迎了上来,穆遥兲问道:“寰宇,怎么回事?” 秦寰宇眉峰微聚,神色淡然道:“不知,只是恰遇有人尾随沛馠身后,便将其驱之。” 穆遥兲责怪聿沛馠道:“沛馠你怎么回事,慌慌张张跑什么啊,身后跟了人竟然不曾察觉,还将人一路引致我等夜宿之所。” 聿沛馠委屈道:“是、是我大意了,我是脑中想着赶快来寻揽月,才没注意身后。” “寻我?为何?”揽月不解道。 “隅谷,我看到隅谷了!”聿沛馠前言不搭后语道。 “在哪里?”揽月惊讶问道。 “画上......”聿沛馠仍是喘息未定。 “隅谷?什么意思啊。”卜游完全不知他们说的是什么。 聿沛馠吞咽几口口水,让自己的心跳尽快平息下来,将方才自己蕴珍舫上看到的那副古画上所绘,一处刻有“隅谷”二字的岩壁之事尽数道出。 按照聿沛馠的描述,画上的地方虽不似揽月弥留之际在梦中看到的那般凄惨荒凉,但也有极多相近之处。 看来聿沛馠所说的那副画上所绘,真的是隅谷无疑,看来那刺颜所言为真,真的有隅谷这处地方,揽月心中想道。那么秦寰宇呢?若颜姨所言属实,难道真的是要自己将秦寰宇杀死并带回隅谷吗,揽月半喜半忧。 “画在哪儿?”揽月急切道。 “诶呀,我这光想着赶快来告诉你隅谷之事,竟忘了不如将画直接买回来了,真是傻了。”聿沛馠懊恼道。 “没关系,我只要知道世上真有一处名唤‘隅谷’的地方便好。” “隅谷?这是何处,为何殷姑娘要寻这里。”卜游问道。 “这......我、我只是听说这里是我娘亲出生之地,故而好奇。卜游大哥可曾听过这里?”揽月编了一个说假又不算假,说真又不尽真的理由。 卜游摇头道:“并不曾听闻。” 穆遥兲说道:“现在还是想想,方才躲在柳林中一直跟着沛馠的会是何人吧。沛馠,你们今日是去到哪里,遇见过何人吗,还是说与谁人有过争执纠缠,我可一再嘱咐过你,此处已至九江境内,不再只是内丹门派势力,切勿外出随意生事。” 聿沛馠不耐烦道:“诶呀,知道知道!能不能不要总说教我啊,我这身后不还有娄小公子呢嘛,你们怎就知道那人是跟着我来的,还是跟着他来的。再说了,我生没生事的口说无凭,那你们总该问问这小子吧,我俩今日共行一天,这小子的话你们总该信吧。” 娄皋是一个孩子,和揽月一样,他也是头一遭离开九旋谷,自然不会在外生事。 据娄皋所说,今日他和聿沛馠还真是老老实实的游荡在书香墨韵之地,真的丝毫未曾惹事。 穆遥兲的脸色越来越差,神情肃穆,就连卜游也变得正容亢色,聿沛馠未曾对外生事,这对他们而言可不是一个好消息。 聿沛馠看着他二人的样子,也不敢再嬉皮笑脸,言笑不苟起来,气氛一下子变得凝重。 娄皋看看他们三个,又看了看秦寰宇和揽月,说道:“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吗?我真没替他打掩护,我们真就是看看纸墨书画而已。” 穆遥兲正色危言道:“看来咱们刚入九江便已经被人盯上了。” 卜游鼻中轻哼,亦庄亦谐道:“看来此次盟会真如你我所料暗藏玄机,十分微妙啊。” 秦寰宇依然是那副冰冷的表情,淡然吐出四个字道:“且行且看。” 聿沛馠敛容屏气,小心翼翼道:“我说你们几个的表情能不能不要这般严肃啊,搞得我怎么有点儿紧张。” 穆遥兲道:“卜游大哥和我猜想,此次盟会的目的也许真的是冲着揽月来的,否则何须大动干戈,从我们的行迹被人追踪来看,几乎可以说是做实了猜测,只是不知背后几人,所图为何。赴会之事绝非玩笑,看来我们不可再观山览水,这般散漫。” 娄皋昂声道:“是不是那些个外丹门派,我就说吧,皆是些道貌岸然的虚假之徒!” 众人知道娄皋是指他那担任洪涯派掌门的姐夫,所以没有人接话。 揽月星眸流转,思索再三,不解道:“我并不曾与外界相通,亦无名声在外,又身无长物,冲着我来总要有目的吧?” 穆遥兲询卜游道:“你怎么看?” 卜游道:“看来我们不宜在黎城多留了,明日一早必要赶赴烨城,先与旸谷师兄弟们汇合更加安全。众门派云集烨城,对方在暗处即便想动什么手脚要谨慎。” 娄皋附和道:“就是就是,鹬叔他们应该也已自枭阳启程,只要咱们一汇合,翀陵派绝对不会让人害我殷姐姐的。” 穆遥兲再询秦寰宇道:“寰宇,你怎么看?” 秦寰宇道:“可行。我们一行人想要避开眼目本就不可能,无论身在何处皆是显眼,那不如去一个格外显眼的地方会更为安全。” 卜游立刻赞道:“聪明!” 聿沛馠道:“我明白了,就是说我们到了烨城后必然会得到更多的关注,各个门派皆会瞩目这个阆风不世出的、传闻中的大小姐的一举一动,有了这么多紧盯的眼线时时刻刻关注,那些人反而不敢有任何动作。” 穆遥兲道:“从今往后切记各自更要小心。” 众人应声作答后,这场无意间形成的会议暂且散场,大家一同回到客栈中歇息。 揽月的客房在二层走廊西侧,刚登上二层台阶,迎面便闻到一股龙脑夹杂百花的香韵,这馥郁的香气揽月只觉得熟悉,一时又想不起在何处闻到过。 “蕉香居......”揽月抬头核对着自己房间的名字,正欲推门进入,只听身后走廊对面的一间房门豁然被撞开,一个素雪罗裙的女子背对着地面从门里跌倒在走廊上。 盛满热水的铜盆砸在她的身上,热水洒了她一身,长发浸了水,胡乱的贴在脸上,女子闭着眼睛手指在脸上胡乱扒开乱发,极力想要看清眼前发生的一切。 揽月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去扶那女子,便听屋内传来一个嗔忿昂扬的声音呵道:“让你打盆子洗脚水都不会,这么烫,你是想要烫死我不成!你放一万个心,就算是我不在了,家业也由不得你承袭,还有春螺姐姐呐。小贱人,真不知道母亲和姨娘为何许你同来,唤你还不如使唤个婢女顺心呐!去去去去,滚出去。” 这个声音和那股香气一样令揽月感到熟悉,这不就是白日里在翠萼堂时遇到的那位唤作碧桃的女子吗,那么地上这位自然就是...... 揽月蹲下身子,为女子将散乱的发丝从脸上悉心揭开,又将她自地上搀扶起来,正是那位身材高挑的女子。 女子仓皇正欲对相助之人道谢,刚张了张口便愣在了那里,完全没有想到自己遇见的人又是揽月。 高挑女子一身是水,簌簌往下流淌,脖颈间的水流进她的衣服,揽月抿嘴皱眉看着对面那间豁开的房门一眼,想了想,将女子拉进了自己的蕉香居。 高挑女子浑身尽湿,鞋面已被水浸透,走近揽月房内的时候还踩着水声,女子进屋后也不乱走,生怕给揽月把地面弄湿,怯怯地贴在门边,低垂着脸,额前的几缕头发荡在眉前。 揽月见她这般样子,反而心中更加不忍,她急切在房中来回寻找,最后扯下了铺在床榻上的棉毯递给女子,见她并没有动,便自己帮她擦起长发。 女子身体颀长,还好女子是垂着脸低着头的,揽月垫起脚尖只能勉强够到她的头顶处湿漉漉的发丝。 那张棉毯很快便被打湿,揽月将它翻了个面,又为女子擦拭着后背前胸,女子很乖,悄无声息的站在那里任由揽月动作。但当揽月正要去擦女子下身衣裙的时候,女子却忽然撤脚躲到一旁,神色惊恐警惕的看着揽月。 揽月以为自己吓到了她,解释道:“抱、抱歉,我......” 揽月看着手里的棉毯,歉意道:“抱歉,我随身什么都没有带,只有身上这袭衣裙,还是娘亲留给我的,否则便与你换上一身干爽的。” 327冷面霜姿愤初生 澜溪畔各敛锋芒2 女子回电收光,眼神变得温柔愧疚,怯怯问道:“姑娘你用这个为我擦拭,今夜如何睡觉。” 揽月知道女子指的是那张棉毯,逗她笑道:“当然还是睡床榻啊,难道睡地上吗。” 女子被揽月逗笑,面舒颜冁。 揽月看着女子被浸湿的罗裙紧紧贴在她的身上,虽天已渐暖,女子仍是瑟瑟发抖,凄凉萧瑟,看起来让人揪心怜悯。 揽月迟疑了一下,神色游移,说道:“要不,要不我去找人暂借、借一套干衣来......” 揽月说话的声音听上去沉吟未决,连揽月自己也不自信姵罗肯不肯将她的纱裙外借。 高挑女子知道揽月口中的“找人”,指的便是在翠萼堂里,骄横不输自己二姐的那位朱红衣裙的女子。猜想揽月的处境没准也跟自己差不了多少,便摇头温柔阻止道:“不必了。黎城这个天气,不肖一个时辰便能干个半透,大家皆出门在外,少添一些麻烦。” 揽月听她这么说,心中既愧疚又舒展一口气。如果女子真如自己的建议,揽月还真没有能借出新衣的自信,岂不言而无信,女子此刻的体恤,让揽月避免了闭门羹的尴尬。 大约是两个遭遇相同、互怜互悯的灵魂相逢,蕉香居内语歇,两个人想到碧桃和姵罗,皆是无语,一时安静地出奇。 就在这时,一阵突如其来的饥肠辘辘声“咕噜噜”响起,揽月抬头寻找声音来源,却见女子捂着腹部羞涩地别过身去,大约是女子白日里跟着她的两个姐姐四处游逛、搬搬拿拿尽是些体力活儿,此刻又受了凉寒,腹中易饿。 “是饿了吗......” 揽月扫视房中,桌台上亦未有吃食,大约是卜游怕浪费,便已经嘱咐过客栈老板,说他们几人的房中不需这些东西。 揽月失落地对女子挤出一个尴尬苦笑,女子离开摆手道:“不妨事的姑娘,我早已习惯了,她们......”女子没有将话尽数说完,不过剩余的部分揽月大约能猜出,怕是她的两个姐姐经常会扣罚女子吃食。 女子的大姐看上去雍容华贵、文雅端庄,并不似二姐碧桃,可是当碧桃欺负她小妹妹之事却从未听其劝阻,足可见是有意纵容。有时作壁上观之人的内心阴暗,真的要比那些执剑伤人者更为可怖难度。 揽月想了下说道:“这个时辰了,不知客栈中可还留饭,不然去街上给你买些吃食。” 女子刚开口再欲拒绝,便听肚内空虚,五脏庙再次梵钟密鼓,女子苦笑。 揽月星眸光芒涌动,一念生发,忽然击掌笑道:“梨子你可喜欢吃?” 女子不知揽月何意,只是顺应她的话点头。 “那可太巧,我看见客栈门前各有两颗酥梨树梨花皎白似雪,如牧云天际,若结出梨子必然汁甜肉脆,清爽可口,我下楼去为你摘几颗来果腹。” 说着揽月便要跃出房门,却被女子一把拉住。 女子慌忙道:“姑娘,门前酥梨树我也看到了,可是梨树结果尚待夏末秋初,如今才四月沐春是没有梨子的。” 揽月顽皮“嘻嘻”一笑,双瞳清雅灵动,灿若繁星的眼睛流露灵韵之色,上下轻展着她的蝶羽长睫,自信道:“有的,有的,你信我。” 女子眼睛直直看着揽月,被揽月无暇美貌惊得心悸炫目,一时出神竟然松开了手,揽月便转身轻跃至走廊。 女子冰凉的两颊微微透出淡淡红粉,一个激灵回过神来,便随着揽月追下楼去。 女子追出客栈大门的时候,顿见夜风袭花,霜雪漫天的奇景,梨花枝头压枝欲低、白清如雪比白日里开得似乎更盛了些。 那个月白色衣衫雪肤冰骨的女子正矗立梨树下仰面而望,素洁淡雅的样子有种不被世俗玷污的出尘气质。 揽月掌心中正托了一捧薄如蝉翼、晶莹透露的梨花花瓣,娇俏顽皮的轻吹一口气,花瓣立即随风拂去卷入梨花雪中,高挑女子站在门前看得发呆,好像那些花瓣在不经意间落进了人的心绪。 揽月回过身来,面对着女子盈盈而笑,招呼她道:“是不是很美,快到这里来呀,犹如置身雪中。” 女子被揽月招呼上前,揽月摘下一枚淡黄色纤巧花蕊的洁白梨花递到女子鼻峰下,女子轻嗅,芬芳甜香。 揽月又垫着脚尖拨开女子湿发将那枚梨花簪在女子发间,笑道:“你看,这可真如书中所写‘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 两个姑娘相视而笑,揽月这一个举动,驱散了今夜女子的所有不快,这一盆洗脚水被她描绘的如同“梨花春雨”。 女子对揽月道:“姑娘,快回去吧,梨花未谢,不会有梨子的。” 揽月笑而不答,仰面对梨花满簇簇的树梢说道:“要对不住你们了。” 说着纤指施法掐诀,一道月白色光芒在她的指尖涌现,瞬间又被抛向酥梨树的花间,只见梨花开得更盛,花苞尽数绽放,又瞬间化成素雪洒落,凌空转为素烟白雾。 酥梨树枝梢有许多青圆之物逐渐冒出,且越来越大,酥梨树枝亦被压得越来越低,是梨子! 女子吃惊地瞪大了眼睛,长大了嘴巴眼看就要惊叫出声,揽月赶忙比了一指在唇前,示意她轻声保密。 女子会意,两手一同捂在张大的嘴上,方掩饰住自己的声音。 揽月看着面前这棵满树硕果的酥梨满意的笑颜莹莹,月光投在她的脸颊,被点缀得莹润朦胧。揽月探手托住一只黄橙橙的酥梨轻轻一转,酥梨便落入她的手中,揽月又将它递到还在瞠目结舌中的女子面前。 揽月轻柔声道:“吃吧,足够你吃的。” 女子难以置信的看着手中的酥梨,尝试着咬了一小口。 酥梨不愧为“百果之宗”,皮薄肉翠,鲜嫩多.汁,只是咬了这一小口,女子便感觉如饮蜜糖,清凉爽口,于是不再担心,大口大口的吃了起来。 这棵酥梨树所产的梨子是从来不曾吃过的,刚刚摘下来便入口的酥梨肉白多.汁,清香在嘴里四散开来,水淋淋的口感极佳。揽月就这么陪着女子,一直待她吃下了第四个酥梨,方停了嘴。 揽月此时也有些惊讶,这么大的酥梨,女子到底是多久未能进食,一次性竟能吃下这么多。 女子目光落在酥梨树上,眼中显露不舍之色,说道:“还有这么多呢......” 揽月被她的食量惊得发笑,又觉不妥,只好强忍着笑意说道:“若是你喜欢,再多拿几个回房去吃,万一夜里再饿了呢。”揽月怕女子难为情,便自己动手又摘了四颗酥梨塞到她怀中。 揽月又说道:“这酥梨一日两日是不落的,明日想吃再来现摘便好。” 女子接过酥梨捧在怀中,点了点头。 女子吃了酥梨,身上的衣裙略干,身上渐暖,便开始惊奇的打量揽月,问道:“姑娘,你会仙术道法?” 揽月口中支支吾吾,正想着如何回答,忽然听见一声凄厉惊恐的尖叫声从客栈里传来。 女子惊道:“这声音......是我二姐!” 两个人立刻转身往客栈里快步而去。 揽月和女子刚进门,便又听到一道振聋发聩的巨大声响,那声音使得客栈大堂的地板颤动,楼上隔板缝隙里有细碎砂石洒落下来。 客栈一层皆为男宾,二层多是女客,受到了极大惊扰,二层几个姑娘惊声尖叫,高呼着跑下楼来,客栈里人仰马翻,乱做一团。 揽月凝着眉头,在这众多纷纷拥拥、没颠没倒的手脚缝隙中窥见了一团幽绿鬼火和鬼魅晃晃的獠牙,“小葵?!” 揽月紧拧眉头,跑上前两步,试图看得更清楚些。 咧到蝙蝠般的双耳下的血盆大口,呲着尖利獠牙,鸡足状的四爪,腹大肚圆,红衫避体,头顶长着一只绿色长角,还系着一根月白色薄纱结,正是小葵。 “小葵!”揽月大声喊道。 青魇飨鬼辨认出是揽月的声音,穿过乌飞雀乱的人们径直朝着揽月跑了过来。 女客们的尖叫声更甚,茫无头绪朝向客栈大堂两侧墙壁各呈鸟兽散去。 小葵狰狞的脸上显露惊恐,像是再被什么东西追赶。揽月听到一声清脆凄厉的铁鞭用力劈下的破空声,小葵身后有一条长鞭卷起一把竹椅朝着小葵身后甩来。 揽月脸色骤变,迎向小葵大喊道:“快跑啊小葵。” 小葵听出了揽月声音里的惊惧,便知危险将至,粗壮的短腿用力蹬地,跃向揽月怀间方向。 情急之下揽月将小葵护在怀中,知道自己躲闪已来不及,只能扭转身体以背部与那飞来的竹椅相击。 揽月身边那个高挑女子看到此景已不知所措,她惊慌的闭紧了眼睛不敢看去,抱在怀中的酥梨纷纷掉落在地。 只听客栈内一声穿云裂石的巨响,七捞八攘的熙攘声骤歇,所有人驻足原地呆望着眼前发生的事情。 揽月听到巨响,却并未感觉到有被竹椅砸中的痛感,缓缓回过头来想弄清发生了什么事,只见那袭冰蓝色外袍的主人正挡在自己身前,先前那竹椅已化作了木屑清灰,散落在地板之上。 “寰宇......”揽月顿时松了口气。 328冷面霜姿愤初生 澜溪畔各敛锋芒3 高挑女子也回过神来,上前搀扶揽月,关切道:“姑娘,你还好吧。” 当揽月直立起身后,女子看到揽月怀里的青魇飨鬼,还是吓得惊唤着将手抽回,神色怯怯不敢再上前。 “是谁人这么大胆,胆敢坏了本小姐斩妖除魔!”碧桃莺声高傲的声音喊道。 秦寰宇冰冷着脸并不作答。 碧桃声音来源处,碧色与桃粉色辉映渐变的流彩百褶纱裙裙摆露了出来。 是碧桃下楼而来,手中执着一柄七节鞭。节与节之间各以三环相扣,使用的时候只需借助身体或手臂的各部位带动,鞭子便可顺应惯性轻巧的改变方向。能击可缚,能软可硬,外人不易抵御,单手便可祭出,可以说是最适宜娇俏女儿家最适宜顺手的兵器之一。 碧桃身后又一个声音响起,说道:“碧桃,盟会前韬光养晦才好,不至与人大动干戈。” 这个声音揽月也熟悉,是那碧桃的大姐。 揽月怀里的小葵“哼哧”一声,揽月低头才发现,小葵不知何时已被人所伤,瞧伤痕的形状可辨,正是鞭痕。 “小葵......”揽月心疼道。 听到揽月的声音,秦寰宇眼底余光微转,又立刻回看向来人,目射寒光。 “竟然能将我的青髓鞭挡回,我倒要看看是何等本事之人......”碧桃还没下至一层大堂,便已骄纵脱口道。 碧桃高昂着头,看也没看堂中之人,杀气冷眸,侧身将铁鞭顺势一挥,再次向着门口方向劈头抽来,速度之快、攻势之猛,好似潜行在暗夜中猎食的毒蛇。 猝然之间,一道紫色光束凌空劈下,好似一支刺穿毒蛇下颚的利刃,穿过第一节青髓鞭的扣环,将它牢牢钉在地板上不得动弹。 青髓鞭的主人手执鞭柄,立刻感应到鞭子的异样,宛转手腕驱力,青髓鞭晃动着逶迤长身耸动打挺,原先被钉在地上的那节打头的鞭子迅速抽动,似要挣脱。 只见又接连几道迅捷紫光劈落,青髓鞭所有链节皆被钉住,凌厉柔韧的鞭身迅速瘫软下去,犹如暴晒于烈日下的蚯蚓般干瘪。 碧桃怒目圆睁,惊诧的看着如此轻易便束缚住青髓鞭动作的那人。 碧桃这一眼看去,碧桃的眼睛睁得更大了,这次不是嗔忿的眼神,而是换作了喜悦和柔情,碧桃惊喜道:“你是阆风秦寰宇!” 秦寰宇仍冷着脸,不应不答。 此时一层客房里的客人亦听到这般轰鸣响动,纷纷而出。一个男声自碧桃身后传来道:“收收手吧姑娘,秦寰宇没有将你的青髓鞭尽数劈断已是手下留情了。” 碧桃和她的大姐循声看去,一观发高绾、潇洒清奇的男子手持折扇禹步自房中而出,跨入大堂。男子头顶靖冠处系有淡绿色轻纱带,发丝如流水般散落在身后,垂在白袍之上,清雅至极却含有几分散漫之姿,剑眉桃眼,是一绝世美男。 碧桃认得这人,立刻便道出他的名字道:“你是阆风聿沛馠。” “姚姑娘慧眼。”聿沛馠合扇拘礼。 “姚姑娘?”揽月从秦寰宇身后探出头来,“姚”姓?鲸香堂! “沛馠,切莫胡闹。”穆遥兲声阻道。 聿姵罗跟在一群看光景的女客中下了楼。 卜游也走上前来,打量着面前的两位姚姓姑娘,施了个礼后却并没有收回目光,反而像是仍在寻找着什么。 碧桃的大姐问碧桃道:“碧桃,你何时竟然识得阆风之人?” 碧桃面红道:“倒也不是,曾经从几个商人手里各买过几幅江湖中声名显赫、头角峥嵘之人的画像,其中便有阆风派这几人。没想到今日得见,竟然比画像还......” 碧桃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低,面色越来越红。 “天啊,那些画像竟能流到你们石筏山香山湖那边去!”聿沛馠惊叹道。 秦寰宇的眼睛斜瞥聿沛馠一眼,聿沛馠立刻心虚的将脸遮掩在折扇后面,压低声音小声解释道:“我也没干别的,不过就是画画美男画像,卖几个酒钱......” 旸谷与鲸香堂好歹有层姻亲关系,卜游便为阆风、鲸香二派相互引荐,阆风众人方知,原来这两姐妹中姚碧桃为鲸香姚堂主之嫡女,大姐姚春螺乃堂主亲妹之女。 既然皆是将赴会九江的门派,卜游便好言劝说秦寰宇收了钉住姚碧桃青髓鞭的紫剑,毕竟姚碧桃并非真的想伤害揽月,而是冲着青魇飨鬼去的。 说起揽月,作为阆风派的大小姐自是要介绍的,先前揽月只顾着低头照顾受伤的小葵,这时看小葵已无大碍,便掩起了忿意,由得卜游介绍。 同揽月一样,先前姚碧桃注视的目光一直都在秦寰宇身上,此时乍一相见,姚碧桃惊讶道:“竟然是你!你竟然就是阆风派的大小姐!” 揽月的身份不但惊讶了姚家两个姊妹,一直畏缩怯怯躲在揽月身后的那个高挑女子对揽月的身份也显得极为震惊,惶恐道:“姑、姑娘,你竟然是......我还以为你、你是......” 女子怯微微,看看揽月,又看看穆遥兲身边的聿姵罗。看来揽月的处境还是与她有些不同的...... “你这死丫头,这么长时间死哪里去了!”姚碧桃嗔骂道。 高挑女子听到姚碧桃的声音,身体应激地抖动,往揽月身后藏去。 “雒棠!”卜游音调惊喜道:“你是雒棠妹妹吧。” 揽月感觉身后女子的身体一怔,对这个名字反应极大,女子缓缓露出头来看着卜游。辨认了片刻后,声音因激动而颤抖道:“兄长......” 原来卜游先前一直在寻找的便是姚雒棠,揽月此时才想起刚下山时聿沛馠曾跟自己说过的,旸谷现任掌门卜脩的亲弟弟卜候就是入赘到了鲸香堂,想来这个高挑女子便是卜候的女儿、卜游不同姓的堂妹了。 姚雒棠,雒棠?揽月心中暗暗回味着女子的名字,总觉得哪里不妥...... 看来此时不仅仅是揽月回忆起了姚雒棠的身份,姚碧桃在卜游的“提醒”下,记起了鲸香与旸谷之间还靠姚雒棠一家人维系的一层浅薄的姻亲关系,便立刻转变了态度。 卜游看到姚雒棠一袭朴素罗裙,与她那二位姐姐所着天壤地别,便知她过得不是太好,又见她唯唯否否躲在揽月身后犹如惊弓之鸟,脸上罕见的难掩怜惜之色。 姚雒棠头发衣裙尚未干透,仍紧贴着她高瘦透骨的颀长身体,卜游紧拧眉头关切道:“你这身水是如何而来......” “雒棠啊,我和大姐找你半天了。卜游大哥不知,雒棠方才打水不稳弄湿了自己,又不知去了何处,让我大姐好一顿找,怕夜色微凉易着凉,遣她回房换一袭干净的。今日才刚刚在黎城最好的铺子里为她选了一身纱裙,喏,还碰巧遇到了殷小姐和聿姐姐。”姚碧桃俐齿伶牙道。 真是太不要脸了!揽月气得脸色煞白,冷面霜姿逼视着姚碧桃,只恨自己不会剑术,否则不需秦寰宇,也管不得他人在场,什么门派势力,什么大家姿态,揽月统统不想再顾及,只想剑指面前这个假仁假义的虚伪女子。 卜游见姚雒棠含污忍垢,心中亦被激怒,只肖看揽月和雒棠的神情便能猜度真相为何,卜游又何曾不想直接动手教训这些苛待雒棠的人,但是卜游是个聪明人,聪明人的最大特点就是无论何时都能控制自己的大脑理性思维。 无论是揽月怀中的小葵,还是揽月身后的姚雒棠,皆是因面前这个面柔心毒的女人忍受煎熬,揽月身体僵直,因愤怒而抖动。 众人皆是第一次看到揽月这番样子,揽月释放出巨大的霜冷之气,四月底的客栈大堂忽然似冰天雪窖,客栈门前的梨花瓣如暴风雪一般自发涌入大堂,盘旋围绕在揽月周身,雪虐风饕。 众人皆惊,按道理说揽月并不会其他术法,那这又是什么呢...... 此刻最害怕的还是姚碧桃,她虽不知阆风山大小姐身怀何种技艺,但阆风派和殷掌门威名远播,想来这个不世出的大小姐也应该是受过殷掌门亲传。 姚碧桃慌忙为自己开脱道:“殷、殷小姐大概以为那青魇飨鬼为我所伤吧,是、是我所伤,但、但也事出有因。是它自己跑来了我的房间,头顶还系着女子家的物件,一个鬼怪妖魔而已,何必这么认真!” 揽月明白了,大约是小葵趁夜来寻揽月,循香而至,没想到揽月并不在客房中,于是又错入了姚碧桃的客房。 “鬼怪妖魔......”揽月狠咬着牙齿将姚碧桃说出的这四个字重复一遍,门外的梨花瓣势头更猛,奔涌盖地而来,秦寰宇都能感受到寒峭刺骨。 “月儿。”秦寰宇忧心地朝向揽月伸出手去,刚靠近她,便被一片回转盘旋的娇柔花瓣瞬间穿透指尖,鲜血瞬间滴落下来。 姚碧桃大惊失色,脚步后挪,向后退去。 329冷面霜姿愤初生 澜溪畔各敛锋芒4 看到连秦寰宇都被伤及,卜游和姚雒棠动也不敢轻易再动。 姚碧桃身后的聿姵罗惊叫道:“寰宇,你流血了。” 还好有聿姵罗这一嗓子的提醒,揽月眼光立刻挪向秦寰宇。恰见鲜血滴落,脸色大惊,她也不知道为何门外这些黎花会飞入客栈围拢身旁,也没想到如此轻薄娇柔的花瓣竟能伤人,伤的竟然还是秦寰宇。 愤怒之火一下子被惓惓关切之意替代,梨花瓣像泄了力的蝴蝶,纷纷散落在地上,犹如是四月春雪。 “不妨事。”秦寰宇明显不想让揽月担心,指尖被穿透的伤口处已凝上了一层薄霜。 卜游趁机压低声音伏耳对揽月道:“殷小姐,卜游知你不忍雒棠蒙冤受屈,但她仍是鲸香之人。你为她争辩这一时,眼下即便论了公道,可雒棠终究是要回到石筏山去的,怕是到时姚家姊妹会将今日屈辱加倍于雒棠。你救她一时却毁她一世,故需谋长计远才对雒棠是真的好啊。” 卜游所言是对的,秦寰宇眼神温柔的对揽月点头。揽月亦知今夜自己的行事不妥,垂眉低目,微微转头看着姚雒棠,很是歉疚。 聿沛馠手中的云影扇停在面前,他远观着揽月隐忍的样子,将自己的怒意藏在扇后。 穆遥兲并没有在这种时候站出来主持大局、调息场面,而是冷着脸,在跟自己的内心做一番挣扎。他知道此时应该如何息事宁人,周全各派颜面,但他同时认为,如果姚家姊妹惹得殷揽月如此不快,即便违逆师父之意,痛责一番又何妨。 穆遥兲为自己的后一个念头的萌生而感到惊讶。 客栈大堂中旁观之人也分不清接下来的局面会有何变化,一时竟也鸦雀无声。 忽然一阵开门声,一个半高人影搓着眼睛打开房门,是娄皋,这孩子尚在长身体期间,睡眠早、程度深,故而才被门外嘈杂响动弄醒。他乍一睁开眼睛便见客栈大堂例外围了这么多人,而他的秦大哥、殷姐姐正呈与自己这边僵持对峙的样子面对着自己。 娄皋被吓了一跳,茫然走上前去,说道:“秦大哥,你们,你们这是?” “翀陵!”姚碧桃辨认出娄氏之人独有的碧瞳。 三个以阆风为首的内丹门派竟然都在此客栈中落宿,姚春螺顿觉形式不好,便将姚碧桃从前拉了回来,稍敛姿态,开口对众人道:“阆风、旸谷和翀陵?盟会之前竟然于黎城小会,此时难道是要以多欺少,欺负我们鲸香之人吗?何况碧桃都已解释过了,此乃误会。” “欺负?”娄皋摸不到头脑,问道:“欺负谁啊?你们又是何人啊?” 卜游与穆遥兲互换了下眼神,穆遥兲赶快将自己那个方枘圆凿、不合时宜的念头驱散,持重相调。 揽月惦记着小葵的鞭伤,也不再与鲸香多纠葛,冷着脸不言不语退去一旁。秦寰宇守在揽月和小葵身旁,娄皋也自然也跟了过去。 姚碧桃自以为穆遥兲和卜游还是有几分忌惮鲸香堂的,又重现骄纵之气,霸道对姚雒棠喊道:“还不快过来,难道你以为自己是旸谷之人吗,你也不回去问问三姨夫,旸谷派要你们吗。” 这句话一出直戳姚雒棠和卜游心底痛楚,虽说是姚碧桃搬口弄舌、挑拨是非之言,却又是事实。卜游如今对这个异姓堂妹的好,莫不是因卜掌门对他胞弟这般残忍的亏欠。 卜游先前刚理性的劝解了揽月,如今听着如此刺耳的话,憋气窝火,胸中不快,却只能暗吟不言,眼睁睁看着雒棠怯微微地走了过去。 “快一点儿,让我和姐姐站在这里等你不成。你做出那副楚楚可怜的样子给谁看啊,外人还以为是我们苛待了你呢。”姚碧桃嗔忿道。 正如卜游劝揽月的那般,姚碧桃正将先前丢失的颜面从姚雒棠身上找补回来。 卜游心底萌生一丝悔意,先前自己为何要拦住揽月,也用不到阆风动手,两个姚姓丫头而已,卜游一人尽可收拾了。卜游不动声色暗叹一口气,又时候这旸谷派承袭人的身份真是一道枷锁,否则他也可以像揽月那般,直接表达自己的愤恨不满。 姚雒棠走到两位姐姐面前,一把被姚碧桃拽过便往楼上拖去,姚雒棠发出一声轻呼,揽月和卜游一同望去,两个人面色凝重,情绪复杂,终是没有再说什么。 聿沛馠则忙着驱散围观的众人,客栈老板和伙计们则忙着打扫大堂散落的花瓣和劈落竹椅的碎屑。 老板一脸心疼的蹲在地上抚摸着被青髓鞭和紫剑刺穿的地板,发出“唉哟唉哟”地呻吟,好像青髓鞭是抽在了自己身上一般。 客栈大堂中重归寂静,又听楼上一阵猛烈摔门的声音,紧接着便是不断有东西被摔在地板上的打砸声,还夹杂着女子的呵斥责骂声、以及嘤泣声,只是分辩不出具体所骂为何。 “苍天啊,天下竟有这般飞扬跋扈的女子。”聿姵罗以眼白睥睨二层方向,桀骜不屑道。 “毋呈口舌之快。”穆遥兲低声叮嘱聿姵罗道。 穆遥兲和聿沛馠一起来到揽月身边,只见娄皋正半掩半藏的躲在秦寰宇身后,只露出一只眼睛偷瞧着揽月怀中的小葵,一脸嫌弃道:“这是什么东西啊,为何会如此丑陋......该不会是什么妖怪吧。” 娄皋阅历浅,还不曾见过青魇飨鬼,此刻只是觉得小葵相貌奇丑无比,小孩子对人对物的喜好有时就是这么简单浅薄。 聿沛馠耻笑道:“即便是妖是怪是魔是鬼又怎么了?它是伤你了,还是骂你了?” 娄皋似懂非懂,但是能听出聿沛馠话里的语气,拧眉说道:“这倒都没有。诶?我又不曾得罪你,干嘛拿我撒气。话说你们方才怎么了啊?那几个是什么人啊,我怎么听见什么‘鲸香’,难不成她们是鲸香堂的啊?” 聿沛馠道:“你小子哪儿这么多心事,难不成你瞧上谁了,娶回翀陵做婆娘。” 娄皋连忙道:“你可别乱讲,我们翀陵才不要这么刁蛮凶悍的女人。” 聿沛馠戏弄娄皋道:“凶悍才好啊,管着你回去修习读书,定能成才,不知能省却你鹬叔和娄掌门多少心事。” “沛馠!又胡言乱语。”穆遥兲制止沛馠后又为娄皋正经解释道:“方才那几个女子正是鲸香堂的,娄小公子日后相见时以礼相待便好。” 娄皋听后一撇嘴,说道:“咦,看那副目中无人、高高在上的气焰,我就猜出来了,且,和我那姐夫同一股味道。” “诶,不可这般说。娄小公子需谨记自己的身份,所言所行皆代表翀陵上下,在外切不可为娄掌门和翀陵无端招惹是非。”穆遥兲义正辞严道。 “可她们惹我殷姐姐不高兴,殷姐姐不高兴那就是秦大哥不高兴,秦大哥不高兴那便是我娄皋不高兴。” “你不高兴又怎么了?怎么地,是娄小公子修为看涨,还是啾啾展翅欲飞了?”聿沛馠一通冷嘲热讽,怼的娄皋说不出话来,自己的确是力有未逮的新学小生。 众人齐聚,先问过揽月小葵的伤势后,自然是要好奇发生了什么事会致使揽月大动干戈,为何揽月会和鲸香的姚雒棠在一处。 聿姵罗很乐于加入这个话题,先由她声情并茂的将白日里在翠萼堂遇到姚氏姊妹三人的事声情并茂、添油加醋的描述一番,尤其特意凸出了姚碧桃的趾高气昂、不可一世,以及姚碧桃是如何苛待那个妹妹的。 卜游的脸色随着聿姵罗略夸张却形象的描述越来越差,好像姚雒棠被当做丫鬟女婢侍奉在两个姐姐身后的画面就在他的眼前,卜游脸上表情更加复杂了。 聿姵罗也察觉到了卜游的异样,反而越描述越来劲。 至于众人回到客栈后的事情,便只有揽月知道,揽月看到卜游的样子于心不忍,便尽量讲述的轻描淡写,但是傻子也能猜出,如果真的像揽月描述地这般潦草轻易,揽月自己也不至于赫然而怒。 待揽月将姚雒棠的事情讲完,卜游出神的望着客栈大堂地上掉落的酥梨发愣。 穆遥兲上前拍了拍卜游的肩膀,劝道:“你无需自责,这是上一辈的决定,与你无关。且旸谷派素来如此规定,又不是卜掌门自己定下的规矩。” 聿沛馠道:“遥兲说得对。还不知道你那叔叔入赘鲸香堂后发生了些什么事才使得你那堂妹不受待见,又或许是她自己不讨人喜也说不定啊。你看看那个姚春螺,他们的父亲皆为入赘,处境按说应与你堂妹相同,为何姚碧桃不欺负姚春螺啊,说明必有内因。卜游大哥,你就是太过人正心善,姚雒棠的遭遇里里外外、前前后后都怪不得你啊。” 卜游叹气道:“我上回见雒棠时还是七岁时候,那时她便已比如今的娄小公子要高几分,如今一见更是高了许多,只是衬得更骨瘦形销了些。” 330冷面霜姿愤初生 澜溪畔各敛锋芒5 揽月知道卜游是在担心姚雒棠食不能饱的事,揽月有些后悔将雒棠一口气吃了四个酥梨的事情说了出来,是她低估了卜游对堂妹的那份责任与关心。 争端已歇,众人亦该去歇息,翌日好直接赶赴烨城。 揽月决定今夜便将受伤的小葵留在自己客房中方便照料,秦寰宇不允,说是小葵可与自己同宿。 这回是小葵和娄皋皆不答应,小葵素来莫名畏惧秦寰宇,娄皋则是因为秦寰宇都不允许娄皋宿在他的房中,此时竟然应允一只青魇飨鬼,娄皋不服,凭何小葵就行。 于是众人一番商议下,决定还是将小葵留给了聿沛馠照料一夜,意外的是小葵自己也不拒绝。 说来也怪,小葵按说与聿沛馠并无几分交集,但却与聿沛馠莫名亲近,揽月猜想这大约是因为聿沛馠从某些地方看来与太子嵇含的感觉有些相近,譬如那风流不羁、嘻皮涎脸的轻佻性子,但骨子里又透着几分正义与担当。 小葵已被安排好,聿姵罗和揽月便登上楼梯欲回房歇息,卜游忽然避开众人喊住揽月,揽月便随卜游行至一旁角落中私谈。 卜游请揽月暂待片刻,自己回房中取了两只不足一掌高的青瓷瓶来,递给揽月道:“雒棠的父亲乃我叔叔,入赘鲸香受那孀嫠香残身之苦,我想遥兲他们都应与你讲过。” 揽月担心卜游多虑,刚想张口佯装自己不知。 卜游便又笑道:“没关系,阆风有个聿沛馠在,殷小姐即便留情面与我旸谷,佯装不知,我也不会相信。” 揽月抿唇苦笑一下,是啊,谁不知道聿沛馠是个闲言长语的大嘴巴,凡聿沛馠知道的事情,只要他不写成戏文四处传颂就已经算是严于律己了。 卜游又道:“你我与他们不同,世家子弟往往为了攘权夺利做些败德辱行之事,有些少廉寡耻的事情我想你已略有耳闻,我便不再说了。可一边是我的父亲,一边是我叔叔,将来我若承袭了旸谷掌门,绝不会让旸谷这样遁天倍情的荒唐规矩继续延续,昧己瞒心之事绝不会做。” 揽月点头轻声道:“我明白。” 卜游诚挚道:“我......今日特别感谢你。” 揽月有些吃惊,回忆自己并未为卜游做过什么事情。 卜游接着道:“谢你是因你两次护了雒棠,又给她吃食。我碍于身份常常矫心饰貌,言与心违,谢你做了我这个堂兄应当做的事情。” “这......”揽月更加意外了,说道:“我以为你和遥兲都会觉得我轻虑浅谋,不通时宜呐。” “确实不达时务,却不昧己瞒心,真实无妄。”卜游笑道。 “卜游大哥,你这是夸我还是责备我啊。”揽月面露难色。 卜游又道:“今日叫住殷小姐主要有两件事,一是答谢,二是帮忙。” 卜游指着那两只青瓷瓶说道:“这是两瓶松露,卜游想请殷小姐帮忙带给雒棠,你也知道,一来男女有别,我送去不便,二来不想雒棠自尊受损,我这......” 揽月知道卜游是担心他们明日离开黎城后,姚雒棠还会遇到没有饭食、饿肚子的窘困。 “好。”揽月打断卜游,爽快应下,不需他再费脑子想着如何措辞。 “你看,我这......我的谢意是不是太潦草了,还是殷小姐喜欢些什么,卜游弄来相谢。”卜游的心思被捕捉,有些难为情,言既出口,又想起揽月并不是姵罗,亦并不喜好什么身外俗物。 此刻的卜游并不是那个旸谷派的公子,已足以让揽月卸下一直强撑的阆风大小姐的姿态,展露原形,逗趣他道:“卜游大哥,揽月可是一直像寰宇、沛馠那般称你作‘大哥’,既是哥哥吩咐妹妹作件举手之事,还要拿什么条件来交换吗,岂不生分。” 卜游会心一笑,此时对话的只是卜游与殷揽月,而并非旸谷与阆风。 ...... 翌日晨起,黎城微雨,细细绵绵,朦胧清净。卜游驻足在客栈门前,望着一颗已满树不合时节的酥梨默默发呆。 一个月白色身影自楼上走下阶梯,踏着潮湿的地板和溅落的梨花径直行至卜游身边,只见卜游微闭着眼,迎着如酥细雨仰面朝上,倍添愁绪。 揽月怕惊扰了酥梨树下陶醉之人,声如细丝,轻轻道:“昨夜稍晚些便已将东西交予了她,以我的名义,未提大哥之名。” 卜游缓缓张开眼睛,含笑看向揽月,带这些淡淡的忧郁,也带着些淡淡的愁闷。 揽月安抚道:“没事的,还有这一树酥梨。” 二人身后聿沛馠伸展着拦腰,一脸疲惫倦色地从房中走出,边打哈欠边说道:“真服了,你们知道不?小葵睡觉打呼噜。这一夜啊,可折腾死我了。我就不明白了,你们怎么总苛待于我,孩子我带,伤鬼我看,这些‘好事儿’能不能不要总落我一个人身上,你们都匀一匀成不成?” “小葵怎样了?”揽月回头问道。 “还睡着呢,我瞧着它好得不能再好了。你怎么不关心关心我睡得怎样?” 聿沛馠埋怨起来连青魇飨鬼的醋都吃,揽月无奈地笑了,看来小葵的鞭伤用药以后恢复得很好。 这时聿沛馠也走到了客栈门前,看着卜游身临雨中,垂发沾露,晶莹迷蒙,便学着他的样子仰面看去,惊呼道:“我的天呐,昨晚没往门外瞧,这一树丰硕饱满的酥梨,我说你这个小骗子,你就算是济人于温饱,是不是也用不到这么夸张啊。难道你那术法不能就只变出个五、六、七颗果子,也省一省你的丹力?” 揽月倒也认真,皱眉道:“这我还真掌握不好。” 聿沛馠道:“你这也太乍眼了,七八月份的果子,你硬让它现在便结了。” 穆遥兲和秦寰宇不知何时也离开客房行至酥梨树下,穆遥兲道:“沛馠言之有理,今日咱们便要赶赴烨城,到了烨城境内切忌让人摸索到你会何种术法、又不会何种术法,暗地里那些人应该与咱们一样,对你身肩所长并不了解,故而不管他们所图为何,皆不敢轻易举动。所以于你而言暴露越少,就越安全。” 揽月点头回应,穆遥兲便要聿沛馠去叫姵罗和娄皋起床,准备启程去往烨城。 小葵也被聿沛馠唤醒,半睁半闭着那只独眼跟在揽月身后,聿沛馠问揽月道:“这家伙怎么办,你不会还想一路带着它去烨城吧。” 聿沛馠的提醒是对的,烨城在本月二十六日前遍布江湖各门派中的翘楚,一只青魇飨鬼跟在他们身边,对小葵而言时时便有被击杀的危险,毕竟在大家眼中,很难接受一只鬼怪作为同伴或盟友,即便它毫无恶意。 揽月俯身在小葵面前善意劝说道:“小葵,烨城真是你去不得的地方,若是你愿意跟着我们,待我们办完事情后依然原路返回,于黎城寻你一同回阆风山。” 也不知小葵到底有没有听懂揽月的话,但是小葵眼神变得失落,喉咙肿发出“吱吱唔唔”的呜咽声。 聿沛馠听说揽月竟然打算日后带小葵回阆风山,吃惊道:“你疯啦?阆风乃仙山,你竟要把一直鬼怪放养在清净之地,先不说小葵吃不到怨恨难以生存,就是师父布下的那些符篆也足以要了这家伙的命。” 揽月为难道:“这两点我都没有想过,看来小葵,我们只能于此分别了。” 小葵不能尽数听懂人话,却是能分辨语气的,误以为是聿沛馠在阻拦自己跟随揽月,愤怒地对他龇牙咧嘴,发出“嘶嘶”恫吓声。 聿沛馠两手掐腰,不满道:“嘿!我说你这家伙真有意思,说你听不懂人话吧,你好像还能听懂点儿,说你听得懂吧,那你就应该知道并不是我拦着你跟着她,冲着我发脾气做什么,要埋怨就埋怨你是只青魇飨鬼。这辈子好好修德,没准下辈子许你化个人身,想去哪里去哪里。” 穆遥兲预计于当日申时前抵达烨城落脚,便急于上路。揽月将小葵留在澜溪畔客栈外面那棵酥梨树下,不再许它跟着。 小葵落寞的站在梨花微雨下,先是兀自“呜呜咽咽”,而后又沿着自西流向东方的夜澜溪水向前追了一几步,终是在揽月频频回首的叮嘱下停住了脚步。 和揽月一样也对那客栈有着牵挂的还有卜游,只见他放慢了前行的脚步迟迟吾行,目光一直投向客栈二层的方向,逐渐地,细细雨丝仿似织起一张硕大的纱网,罩住了他身后的世界,朦朦胧胧看不清楚。 直到这时,一袭素雪罗裙的人影方靠近二层客房窗前,用指尖抹去凝结在窗油纸上的雨珠,透过窗棱缝隙望着那群人即将消失在青山柳絮间的背影。 她的眼光先是落在揽月身上,轻柔和善却不乏悲楚,而后又落在卜游身上,像是猛然间触发了心绪,双瞳蓦地放大,她直勾勾地盯着卜游,冷漠而枯涩。窗外的雨丝仿佛化作了一根根钢钉铁线,尖锐地从空中刺向了卜游。 不过姚雒棠知道,此刻不过只是自己的假想,但终有一日她会让这一幕变成现实,以报旸谷派、卜脩、卜游他们导致自己父亲和自己所受的所有煎熬苦楚。 不对,是要他们加倍偿还! 331风靡云涌涉迷境 卧虎盘龙集烨城1 姚雒棠的仇恨犹如一柄钢锥,钉住自己因恨跃动的心脏,她不断提醒着自己,要忍!一定要忍!姚雒棠的眼光从窗前收回,移动到客房墙壁上,墙壁的那一头便是她的二位姐姐,姚雒棠乌灼灼的眼睛中迸射出杀气。 姚雒棠落座榻上,默默看着枕边一朵腌萎的梨花,那是揽月昨夜簪在雒棠发间的。 昨夜落英飘摇,轻盈如雪,花瓣落地无声,好似流年轻转,仁心如水,温婉悠长,随风一吹便扫去尽了幽怨伤痕,差点儿竟让自己忘记了身肩父亲所望的重任。 姚雒棠自诩是风中凄骨,有仇待报,是没有资格享受美好的,她将那朵梨花攥在掌中用力碾碎,嘴角扬起丝丝自嘲。 夜澜溪水像是舍不得客人一般,又送出穆遥兲一行人五里路,方到溪水的尽头。 细雨在水面上泛起圈圈涟漪,揽月驻足停顿稍许,遥望着远去连绵无尽山峰模糊的轮廓,青烟拢雾,隐隐约约,迷迷茫茫,不知其间到底蕴藏的都会是些什么。 卜游行至揽月身侧,像是看出她的心事,说道:“既来之,则安之。我们都会在你身边,定不会有事。” 揽月回卜游以信任的眼神。 聿沛馠看着卜游言语间再未以往日的敬语相称,和揽月像是一夜之间突然拉近了距离,惊奇地嚷嚷道:“不对,这不对啊。你们这是怎么了,卜游大哥不是一向对阆风山的大小姐轻身恭敬的嘛。说,你们俩人瞒着我们发生什么事情了,为何卜游大哥的态度转变如此快。” 卜游笑道:“还不是你经常嘴上说,想要做到‘情礼兼到’而不生分很难吗。礼多了情谊难免就显得浅薄,如今我收起点礼节,难道不好吗?” 聿沛馠道:“我道不是说不好,只是卜游大哥你为何突然有此转变,定有原因。” 卜游戏谑聿沛馠道:“沛馠你这人真爱拈酸食醋,大哥多一个妹妹,又不会亏待了你这个弟弟,敬爱既同,不分轩轾。”卜游说这话的时候又多看了一眼秦寰宇,未免引他误会。 聿沛馠见自己辩不过卜游,果真去寻秦寰宇帮助,说道:“寰宇,你就不好奇。” “未觉不妥。”秦寰宇冷冷道。这四个字真真把聿沛馠噎得不行。 “我也觉得没有不妥,我都一直喊殷姐姐作姐姐呐。”娄皋立刻应和着秦寰宇的话道。 “你你你!你秦大哥说什么都是对的,放个屁都香是吧?”聿沛馠道。 “自然是。”娄皋一脸自豪。 此刻并没有人注意到聿姵罗拉长的脸色,这个殷揽月不知是做了什么,竟然一夜之间将和姵罗四人一起长大的卜游也拉拢到她的身边! 穆遥兲也驻足于前和卜游二人说着什么,不多一会儿,卜游回过身来招呼揽月,指着远处群山连亘,白云弥漫,云雾缭绕的地方说道:“揽月,那处金顶所在便是烨城的?鼓学宫,盟会地点。” 揽月凌风翘足,在烟波浩渺的云海间寻找着卜游所指的那里。说来也巧,揽月举目顾盼时刚好风吹云逐,露出一座苍翠掩映着的雕檐玲珑的金顶建筑,那金顶直耸穿云,势如苍龙昂首,气势非凡。 穆遥兲望着金顶目光庄重,神情肃穆道:“都准备好了吗?” 众人毅然应声,大家都知穆遥兲的意思,一入烨城必是麋沸蚁聚,四方云扰,而他们要准备的便是要在万绪千端之中整纷剔蠹,清除弊害,海不波溢,无恙而归。 正如穆遥兲的估算得差不多,众人于申时二刻入了烨城。 如果说墉城物阜民丰,繁荣昌盛;花卿城粉妆玉砌,繁花似锦;枭阳城万木争荣,清音韵雅;黎城冰澜凝芸、软红香土;那么烨城便是桂殿兰宫,飞檐斗拱,金碧荧煌。 街道纷华靡丽,路上宝马香车,穿行之人,男子们气宇不凡,锦衣华服,缓带轻裘,风度从容儒雅;女子们则靓妆炫服,披罗戴翠。 聿姵罗暗自庆幸,还好自己聪敏,在黎城时候择选了三件上好的烟纱丽裙带来,否则怕是真得在别家门派的姑娘面前被比较的一塌糊涂。 烨城距离黎城并不太远,故而气象相近,亦是黑云翻墨,白雨跳珠,细雨催衣湿,浅塘飘落花。 前面一条巷子里,四、五个华冠丽服的青年男子赳赳昂昂谈笑而过,看起来雄壮勇武,不似寻常。 穆遥兲道:“看来也是来赴盟会者,只是辨不出是哪家子弟。” 卜游眯起眼睛扫视一眼,随意道:“我瞧着也眼生,上回盟会不曾见过,否则也至少能有个印象,大约不知又是江湖上新起的门派吧,或者是哪家青年一代,你也是知道的,这些世家的晚辈后生的从来层出不穷,代代更新。” 聿姵罗担心在外时间一长,即便是濛濛细雨也难免会将包裹里的新纱裙们浸透,忙问卜游和遥兲道:“那我们现在怎么走,直接去?鼓学宫吗?” 卜游道:“不急。先前我的师兄弟们已先来烨城等候,他们之前已捎来信说已置办好客房等咱们来,咱们先去与他们汇合,而后在烨城大张旗鼓游走一番,有阆风山不世出的大小姐在,何愁造不出声势来。” 据卜游说,他的旸谷同门们已将客栈订于“小苍兰居”,聿沛馠歪着脸质疑卜游道:“诶呀?咱们自从花卿城一路行来,旸谷一直解囊慷慨,吃喝用度皆被卜游大哥照顾得极好,就差馔玉炊珠了,怎么如今入了烨城,旸谷反而低调起来了,‘小苍兰居’?” 卜游被惯来爱一惊一乍的聿沛馠逗得发笑,说道:“换作以往来赴盟会,我们旸谷的确都爱低调些,此次知道阆风赴盟,又有揽月同在,家父特地叮嘱不可薄待阆风,必要重视,所以我让卜澎师兄他们先一步来烨城准备,否则怕是还订不上房,再委屈了你们。” “啊?还能订不上?烨城客栈少吗?”聿沛馠吃惊道。 “不是烨城客栈少,而是赴盟门派多、弟子多,大门大派为了彰显门面可不似咱们这般轻装简行,大都随行人数众多,又还非飞阁流丹、鸿图华构的客栈不宿,经常使得烨城略富丽堂皇些的大型客栈人满为患。” “这也太夸张了吧,这么重视盟会啊,我还当就是小辈之间聚一聚,露露各家本事呐。”聿沛馠道。 “当然了,不过你说的这些目的自然也是有的......” 卜游的话还没有说完,便听到烨城正上方的空中一声“啁啾”鸟啼,一只白头红瞳,翼黑羽白的白尾鸢振翅破空而出。 这回换作娄皋兴奋起来,跳着高声喊道:“是我姐姐!是我嫄姐姐也到了烨城!” 穆遥兲道:“看来洪涯派也已抵达烨城。” 聿沛馠对娄皋不屑道:“那可太好了,让你娄嫄姐姐赶快把你领回去,天天跟着我们算怎么回事,又不能逛酒楼,又不能逛戏园子。” 这是聿沛馠的真心话,为了替翀陵派看孩子,他可在黎城错过了大好的机会,如今到了烨城,可再也不想错过了。 娄皋忽然瘪了脸,说道:“我才不和嫄姐姐去呢,那我得去和洪涯同宿一处,我不要。” 这时,空中的白尾鸢再次发出一声啼鸣,挥动着劲俊轻快双翼盘旋在空中,绕着烨城盘旋一周,横扫着低沉的积雨云,极伶极俐。 又听到一声熟悉的“簌簌”鸣叫,一只流苏鹬似箭般从烨城中心的位置冲上云端,双拢翅膀,迅若流星。 娄皋道:“是我鹬叔。” 聿沛馠道:“看来你鹬叔他们也已到了烨城,瞧这样子,估计是你鹬叔和娄嫄互认了彼此的位置。诶?遥兲,我们要不要先把这小子送还给翀陵再寻客栈啊?” 卜游先遥兲一步开口,说道:“不耽误咱们找客栈,我看流苏鹬冲出的位置,大约鹬叔所在的位置应该距离小苍兰居并不多远。” “啊?小苍兰居竟然坐落在烨城最繁华的中心位置啊?”聿沛馠吃惊道。 卜游笑了笑没有作答,他知道,聿沛馠大约是听到客栈名字里带了个“小”字,便真以为客栈“小”而朴素无奇,还是让他自己亲眼看看吧。 于是众人跟着卜游一路走向烨城的花锦世界,据聿沛馠的观察,明明是越走越繁华,烨城的店铺招牌上却偏偏越是喜欢多加一个“小”字或是一个“一”字,像什么“小琅嬛馆”、“小天音苑”、“一草堂”...... 最后当他们跟着卜游行至一座碧瓦朱甍,层楼叠榭的宏大建筑前的时候,竟然被主人谦逊的挂了块写着“小苍兰居”的巨大匾额。 聿沛馠看着建筑四周玉砌雕阑的汉白玉石柱,以及走鸾飞凤的精致墙面,无一不透着磅礴奢华,能入住者皆富贵骄人,位望通显。 聿沛馠大张着嘴巴,惊讶道:“这里的老板管这么琼楼金阙的地方叫做‘小’苍兰居?这也太不贴切了吧。” 332风靡云涌涉迷境 卧虎盘龙集烨城2 一个声音上前说道:“聿宫主怕是不知吧,烨城人崇尚‘卑己自牧,盛德若愚,修身养性。’越是富贵荣华,越是要扮作谦逊朴实,故而在烨城‘小’即‘大’,‘一’即‘繁’。” “鹬叔!”聿沛馠和娄皋一同唤出口。 穆遥兲这等后生晚辈一同行礼,穆遥兲问道:“鹬叔怎知我们会在此处落宿。” 娄鹬道:“这还不简单吗,卜公子乃八面见光,面面俱到的周全之人,阆风山乃众派之尊,订下全烨城里最高格尊贵之处落宿是自然。只要往小苍兰居来寻定然不会错,更何况我们已与卜澎、卜涵等旸谷之人碰过面了,据他们说卜公子今日应会到,我便于此等候,好接回皋儿。” 娄皋问道:“鹬叔,你要接我去哪儿啊?” “自然是去你娄嫄姐姐那边,方才白尾鸢送来信说,你姐姐那边已为翀陵安排好了客栈,要我们一共过去。” 娄皋躲到秦寰宇身后,不悦道:“我不去,我可不同洪涯派同宿一处!” “你这孩子,胡闹什么!都纵容你这么多天了,过两日?鼓盟会时还是能和你这些哥哥姐姐们在一处的。”娄鹬道。 大约是听到了小苍兰居门外的喧闹,从客栈里迎出四个白衣男子,长身玉立,气宇轩昂,一眼便知那是旸谷的装束,与卜游所着同出一辙。他们出门看到卜游后,立刻加快脚步,瞬间已至众人身边。 四人中为首的便是卜游的师兄,名唤卜澎,风采尤其高雅,气度不凡。 一群人相互见了礼,有的是旧相识,有的是新脸孔,旸谷派总是不乏一番礼数。 穆遥兲和卜游也算松了口气,与旸谷的师兄弟们一汇合,底气就更足起来。 寒暄过后,娄鹬又要拉着娄皋离开,娄皋仍是不情愿,挣扎着。 卜澎默默点了下人数,为难道:“我们来烨城后便已订好了小苍兰居的客房,之前并不知翀陵派会与阆风、旸谷同宿,以此看来客房数刚好,其它的客房皆有他人已定,怕是再腾不出多余房间了。” 娄鹬顺势对娄皋道:“听到了吗,没有你的房间。快跟我回去!” 娄皋道:“什么?是谁人还于此处订房,讨厌!” 卜澎做了一个提醒娄皋勿要妄言的手势,回答道:“此处非九旋谷,娄小公子需谨言。据我等所知,鲸香堂也于此落宿,包下了剩余所有客房。” “鲸香堂?”此刻换作揽月和聿姵罗异口同声惊讶道。 “真是冤家路窄。”聿姵罗说出了揽月心中所想。 穆遥兲问道:“奇怪,既然此处为烨城最高格的宿地,我以为会是?华在此。” 娄鹬说道:“穆宫主可是忘了,此次盟会是由?华派牵头举办,故而?华栾掌门、栾公子他们头一个月前便已入住了?鼓学宫里筹备去了。” “噢,是这样啊。”穆遥兲点点头。 娄鹬道:“好了,我也带着皋儿走了,这几日来给阆风、旸谷添麻烦了,咱们几日后?鼓盟会时再聚,到时也请诸位多多照拂皋儿。” 言毕,娄鹬不再纵容挥臂反抗的娄皋,娄鹬提着娄皋脖颈后的衣领,流苏鹬衔着啾啾一同离去,这情景着实滑稽。 ...... 鲸香堂皆为女子,占据了小苍兰居大多数的客房,一个个颦笑生媚,举步含香,使得客栈走廊中尽是鲜衣袂影,香气四溢。几个为美色垂涎的客栈伙计们已无心干活,探头探脑的尾随在鲸香堂下姑娘们的身后,望得两眼出神。 姚氏三个姊妹大约还在黎城未回,姚春螺和姚碧桃的房间还是空置的,倒是不招惹揽月生厌。 阆风下榻小苍兰居的消息散的极快,鲸香堂的姑娘们当然是最先得知的,春心颤动,便再也不能安分的呆在房内。各自寻了机会往阆风客房处游弋,只希望何时得了机会能与传闻中的秦寰宇、穆遥兲、聿沛馠等人姻缘相会。 小苍兰居里也有一个属于客栈的庭院,环水抱山,廊壁花窗,一湾池水自西向东蜿蜒,翠竹摇影在其间。 临池还盖有一道观景凉亭,亭榭脚下与长廊相接,不使孤单,廊两侧以百余幅图案各异的漏窗装饰,可供客人随时向两面观景。藤蔓垂挂于其上,别有一番清雅野趣,总之是山水相怡,宏丽轩敞。 卜澎给阆风和旸谷订的房间皆是靠近庭院的,一来明静清幽,二来方便闲时来此漫步凌波。 卜澎的款曲周至说起来比卜游更胜几分,阆风五人虽是头一回来此,却被旸谷照料的臻臻至至,宾入如归。 其中以聿沛馠最为受用,卜澎为聿沛馠订下的客房窗口正对着一池盈盈碧水,清澈雅柔,吸引了一众鲸香堂的姑娘们正在池边一湖石堆叠处洒水嬉戏,莺声燕语,水花四溅。 看得聿沛馠眼花缭乱,直抹垂涎,连卜游何时进到他屋里来的都不曾察觉。 卜游顺着聿沛馠的眼光朝庭院里看去,应该是石筏山香山湖上风水养人,鲸香堂的姑娘们生的身量苗条,体格风骚,柔光若腻,娇艳若滴,挥展双臂挑拨水面起花的同时,也撩拨动了男人春心,漾起涟漪。 卜游随口笑道:“怎么,瞧上哪个姑娘了?” 聿沛馠这才发现卜游已站在身边,将脑袋与自己同凑在窗前往外瞧着,聿沛馠不答反吟诗道:“真乃‘香雪兰花似有情,幽香阵阵绕前庭。’” “看上了便挑一个回去做你木樨宫的女主人呗。” 聿沛馠知道卜游是在玩笑他,撇嘴道:“那可算了,谁知道什么时候会趁我醉酒,下了孀嫠香予我,我云影居士可不想英年早衰。” 卜游笑出声来,看着庭院里的女子说道:“师兄弟们可与我说了,鲸香堂到此落宿已有五日,从不见这些姑娘们如此绮罗珠履的精心粉饰自己,偏你们阆风来了,她们眼中方灿然生光,摇曳生姿。” “唉!那媚态也大抵是作给咱们秦宫主看的,这些姑娘们真是可怜啊,孰不知阆风那些师弟们对寰宇有个评价,叫做‘一见寰宇误终生’。可真是浪费了这些芳气胜兰、秀色可餐的红粉青蛾们了!”聿沛馠摊手作出一副惋惜的样子。 “这如何说?我怎么没听过这句话呢。”卜游好奇道。 “师弟们私下里说的,你怎么也是旸谷之人,这种话怎么能守着你的面说呢。之所以说是‘一见寰宇误终生’,是因为寰宇恬淡寡欲如冰雕泥塑,丝毫不解风情,还偏生了张风神俊朗的脸孔,也不知道这些姑娘家的眼光都是怎么了,还偏就衷情于这种性子冷漠落穆之人。包括阆风那些师妹们在内,凡是姑娘家看到了他便再也不肯接纳旁人,害得阆风那些男弟子们到如今还形单影只,说好听点是孑然一身、专心修习,说白了就是被他秦寰宇一人给害得都成了孤鸿寡鹄,明明一个个本都是相貌堂堂的俊逸之才。” “这么多可人的芳卿他秦寰宇肯择一个相爱慕也好,可人家还偏不,自己倒是衾影独对,搞得那些师妹们、姑娘们皆是心中仍有幻想,不肯死心去接纳他人,还使得自己玉减香消。你就想想聿姵罗吧,还有翀陵的娄嫄,若不是娄掌门指婚强加给娄嫄,怕是现在还憋在深闺待君郎呐,你说算不算是‘一见寰宇误终生’?” 卜游听后笑道:“你这一说好像还真是,多亏我没有个妹妹,否则怕是也得头痛了。不过现在好在,寰宇亦有倾心之人了。” 聿沛馠不快道:“揽月的婚事有师父定夺,寰宇本事再大,终也不是世家子弟。” 卜游笑道:“我怎么听你这话里夹着些酸味。” 聿沛馠被卜游点破,两颊瞬间通红,立刻转移话题指着窗外道:“唉,傻姑娘们,我劝你们啊还不如不要想着见秦寰宇,否则这后半辈子重帏深下,清宵细长,方知相思了无益,不过是神女空梦而已。” 卜游忽然敛容正色道:“说到这里,我忽然想起咱们在澜溪畔客栈大堂的那晚,我可看那姚家二小姐似是对你们有意,且对寰宇尤甚啊,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聿沛馠竭力回忆着黎城那晚的情景,说道:“不会吧......” 卜游分析道:“姚碧桃乃姚香主之女,将来定是由她承袭鲸香堂,那就必择男子入赘。凡世家子弟皆不会入赘,旸谷派此代又唯有我一人,自不会像我叔叔那般被送去联姻。而除却世家子弟外的各派弟子里面又是以你们阆风为佼佼者,你们三个又声明显赫在外,故而我猜可能性更大一些。同你说这些,也是不想将来你们的境遇会像我卜候叔叔那边,更不想你们的子嗣会如雒棠。” “......”聿沛馠知道卜游的担心并非多余,心情沉重起来,说道:“我聿沛馠堂堂男儿凭何要入赘鲸香堂,即便全天下的姑娘们尽已嫁人,我也不娶她家的女儿!何况我师父素来不喜参与世家门户之内的事,又视我们如亲子,阆风亦不需拉拢何门何派的,不至于拿我们的姻缘做交换。” 卜游道:“那便是最好。” 333掎裳连袂转秋波 秦寰宇夜会娄嫄1 聿沛馠和卜游说话之间,庭院里的姑娘们又换了一波新面孔来。大约是前面的一波人见极尽了千般风情也不见阆风之人前来搭讪,汲汲顾影,失落而返,于是腾出的地方便由另几个姑娘循机顶上。 聿姵罗闻声探头往庭院里瞟了一眼,口中嗔骂道:“抛声衒俏,恬不知耻!” 此时还有一个人也趴在窗口往庭院里窥瞧,是殷揽月,换作以往她倒不会觉得有何不妥,反而会觉得那些女子们红飞翠舞,尽兴嬉戏,酣嬉淋漓。 可现如今不同,揽月心中生出的只有酸涩,庭院里的这番景象,透过秦寰宇的窗户应该也是能尽收眼底的吧,不知他会作何感想。 揽月的心情变得有些糟糕,这漫天阴雨令空气闷燥,将缕不顺的情丝混成一团,而她刚好被困顿其中,不能自拔。 揽月的目光移至一处雾阁云窗,窗棱镂花饰珠、分外华贵,那里应是秦寰宇的客房窗子,冰蓝色衣影自窗前掠过,揽月匆忙惊慌的躲避逃开,只觉房中异常空旷寂寞。 夜终于寂静下来,庭院里已没有了鲸香堂那些千娇百媚、娉婷万种女子们的身影,凉飕飕的小风席卷起带着夜晚雨后的潮气。穿过揽月的窗棱缝隙,仍嗅到女子们粉妆玉琢的玉体肌香的味道,幽韵撩人,却令揽月反复辗转难以入眠。 四月的夜本该是融合和煦的,此刻的夜里却如此清泠,外界发出的一丁点细微的声响都如同一块巨石般被投入揽月的温柔似湖水般的心底,迸溅出水花,扩散出涟漪。 揽月索性翻身从床榻上起来,托腮静坐在窗口,凝望着斜侧方秦寰宇烛光未泯的窗口,脑海里猜想着他正在做什么。 庭院里的苍兰花鉴雪霜姿,幽香典雅,纯白的花瓣散发出清香悠远的味道,盖过了脂粉浓香,惬意且舒适。 当小风再次钻入揽月房中之时,吹拂在她逐渐垂落的蝶羽长睫上时,她已轻伏在手臂上慢慢闭上了眼睛...... 不知睡了多久,揽月被庭院里的响动惊醒,揽月抬起头迎着窗口朝声音响起的地方瞧去,却见庭院里树木萧然默立,阴影重重浓重,只有一潭池水泛着光阑,清泠水雾袅袅蒸腾,飘浮在水面上。 庭院里黑漆漆的并未察觉到什么,揽月再看向秦寰宇的窗口,窗户里的蜡烛已熄,寰宇应该早已就寝,客栈面对庭院一侧的窗口再无灯光。 就在揽月以为响动只是自己的错觉之时,庭院回廊藤架顶端有一只大鸟昂首振翅,仰望苍穹,俯视万物,那对眼瞳犀利,万物俱寒,有种高傲尊贵,凌驾山巅的气势。 大鸟振翅,几片零星绒羽飘落而下,其中一片正被夜风送到了揽月床边,揽月眼见这片羽毛喃喃念道:“白尾鸢......” 没错,正是白尾鸢! 白尾鸢此刻出现在小苍兰居客栈,就是说娄嫄也在这里。 揽月立刻回眸再次看向秦寰宇的房间,一片昏暗,依然没有任何反应。 揽月心中犹豫,她不喜欢眼下这个舒头探脑、神经过敏的自己,但身体里像有一只利爪在试图抠开一处结痂,促使她不得不去在意,那便是秦寰宇和娄嫄之间的故事。揽月起身离开客房,悄声寻觅着娄嫄的身影...... 揽月先是追着空中那只白尾鸢到了客栈外,又见它落在了一棵高冠梧桐树端用鹰勾铁嘴悠闲整理着翎羽。揽月便以其为导向,寻至距离客栈不远处的一片梧桐林中,然而尚隔一段距离,便看见林中一个熟悉的身影,那身影身着冰蓝色的外袍,正是秦寰宇。 揽月瞬身避至一株挺秀的树干后面,也没有想过这树干的粗细程度能否足够隐藏自己,揽月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躲,但是她的心脏剧烈跳动,翻江倒海,酸涩揪心。 星眸呛泪,委屈横生,鼻腔里似有小虫爬过,羞忿气恼,转身欲回客栈,却又心中不甘,最终把心一横,仍是追着秦寰宇身后跟了过去。 浓墨重重涂抹在林间,蜿蜒浓密,梧桐叶沙沙作响,吵得揽月心绪烦乱,她的脑中此刻已有秦寰宇与娄嫄过往中百般情景的想象,恍若幽灵般缠绕着她。 揽月看到秦寰宇穿行于绿茵古道逐渐放慢了步伐,最终驻足在一棵翡翠玉臂、躯干笔直的梧桐树前不再行进,白尾鸢正是落足于其上,昂首挺胸,傲然而立。 一个女子温声细语的声音飘来道:“你来了。” 秦寰宇淡淡道:“你不该来此。” 女子听到秦寰宇的话后似有失落,停顿一下,仍温声说道:“可是你还是来了。” 揽月知道说话的女子便是娄嫄,虽知不妥,但还是忍不住自正前方秦寰宇的背后挪开一些,看清娄嫄的模样。 只是远远一望,娄嫄一袭蓼青水绿缎素雪绢长裙与娄氏一族碧绿色双瞳交相辉映,华彩流溢,神清骨秀,墨玉色青丝挽在脑后,斜插两支翡翠竹青簪,清爽简洁,额发整齐严谨,端庄优雅,光华尽显。 娄嫄薄施粉黛,峨眉似画非画,说话间微含笑意,漾起令人迷醉的风情神韵,如夜下临仙。 揽月不免被娄嫄的美貌典雅震惊,若是自己生为男儿,怕是逃不脱这殷切送上的柔情绰态,揽月心中自惭形秽,若论这女子们应有的仪态端庄,鹄峙鸾停,与娄嫄一较,自己竟算不得分毫,看来娄皋对姐姐的颂词赞美并非溢美之语。 娄嫄和秦寰宇那边忽然静默无声,娄嫄见秦寰宇没有搭话,以为他是认同了自己所言,情凄意切道:“依此看来,你对我并非无情,那为何当年你随殷掌门来我九旋谷时,不接我父亲联姻的话茬。” 娄嫄这句话深深刺痛了隐没在林间树后的揽月,“并非无情?”不对,不对,秦寰宇难道是说谎吗...... 揽月目不转睛地看着秦寰宇的后背,期待着他能给一个答案。 秦寰宇终于开口,仍是淡淡的语调说道:“你误会了。我来此处,是不想洪涯派掌门夫人再遣白尾鸢做逾举之事。” 秦寰宇在提到“掌门夫人”四字的时候,似有刻意拉长音韵,以作强调。 娄嫄长睫乍地扬起,而后转为微微轻颤,明澈的眸色也跟着暗淡下去,说道:“你何须特意提醒,我没有忘记身份。” 秦寰宇淡淡道:“那便最好。” 娄嫄道:“你难道就不想问问我如今过得如何?” 秦寰宇云淡风轻道:“各择之路,必承其重。” 娄嫄忽然含泪盈眶地激动道:“这非我所择选的道路,你知我心之所往。这是我父亲他,他......” 娄嫄收住声音,口中呜咽,再无法继续说下去,她心中明了,一切都已是既定事实,即便不是尽出于她自己的本意,不管是为了父亲还是翀陵派,她都已嫁去洪涯派。 秦寰宇面无表情,气息凉薄,不再搭话。 娄嫄心绪惘然道:“你还是这个样子,不闻不问,漠然置之。” 娄嫄见秦寰宇面色冰冷,丝毫没有与旧识故人倾心吐胆的叙旧之意,便平定心绪,敛起泪容,强作出一副门派间世家姿态,高雅慧质道:“我让白尾鸢寻你来此不为别的,就是特意来谢你一路照拂皋儿。我听鹬叔说皋儿定要跟随你一路同行,且翀陵在枭阳城外开垦的新地之井还是托福于你才能这么快的挖好。” 秦寰宇淡淡道:“掌门夫人谢错人了,照拂令弟的非我秦寰宇,而是阆风派;摸索水脉定井源的也非我秦寰宇,而是我阆风派的大小姐。如果非要致谢也非洪涯派的掌门夫人致谢,而应是翀陵派。且非夜半而致,只需白日里大方相见便好。” 揽月躲在树后听到秦寰宇当着娄嫄面前提到自己,身体一怔,僵直不知所措。 娄嫄只觉透心凉意,碧瞳中仅余的光芒尽消,秦寰宇话里话外皆是将他同娄嫄之间划分清楚,娄嫄知道,自己嫁去洪涯派后的这些年里,不甘之心皆不过是自己独茧抽丝的单相思而已,娄嫄气断声吞道:“你何须句句脉络分明,历历可辨。你到底是想将我与翀陵派划分清楚,还是想将我与你划分清楚。” 娄嫄含泪未绝,秦寰宇凝起眉峰,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口气,瞥转过头,不再看她。 娄嫄亦知自己情绪失控,行为欠妥,于是抹去泪痕,调整气息,嫣然笑道:“将来不知何种女子才能走进你这此疆尔界如此清晰的冰封之心......” 揽月看到娄嫄眼波盈盈,水汪汪的眼睛似乎又要滴下泪来,心中愧责,一方面是愧疚自己对寰宇的猜度,一方面是对娄嫄这般羞颜屈尊之态的偷窥。 秦寰宇听出娄嫄这句话显然既是询问,也是一种试探,娄皋既已回到娄嫄和娄鹬的身边,那娄嫄必然也知道秦寰宇衷情揽月的事情。 秦寰宇本也无意相瞒,淡淡道:“我已寻到她。” 334掎裳连袂转秋波 秦寰宇夜会娄嫄2 娄嫄眼睛微颤,揽月看到娄嫄的嘴角僵硬,似笑非笑,却全然掩饰不住她的失落。 娄嫄没有想到秦寰宇会如此爽快的脱出口,若是他肯掩掩藏藏,娄嫄可能还会感觉舒心一些,而此刻,她最后的一丝希冀都化为烟尘。 娄嫄说道:“我一直以为会是姵罗......” 秦寰宇下巴微抬,眼中星河璀璨,大约是想起了殷揽月,露出娄嫄从未见过的温柔笑容。 秦寰宇身躯凛凛,衣袂飘逸,身影宛若降世神明,万种情思,悉堆眼角,秦寰宇道:“清露霏微,翛翛桂香。” 娄嫄被秦寰宇突如其来吟诵的诗句恍得一头雾水,但此刻她的心已被羡慕充斥,无法思考。 躲在树后的揽月差点儿被一口气呛到,娄嫄纵然是没听出来秦寰宇话里的意思,但揽月竟然忘了自己一袭自带的清甜异香,秦寰宇是在提醒着自己,他已知道揽月就跟在身后偷听。 娄嫄问道:“我听皋儿说,你心慕之人乃贵派殷掌门之女......” 秦寰宇神色宁静安详,嘴角弯成微笑弧度,语气肯定道:“是。” 娄嫄此刻的心彻底凉透了,百念俱灰,声音略带轻颤道:“听闻殷小姐乃天下第一美人天香夫人之女,想来定然美艳不可方物,清丽可涤尘世。” 秦寰宇忘情轻叹道:“与此无干。” 揽月心中一暖,酸涩之味早已驱尽,面色蓦地红了,唇间漾着嫣然浅笑,一边羞涩轻怨秦寰宇干嘛不对娄嫄承认揽月美貌,一边又为他说并非因为貌美而衷情于自己而窃喜。 “是吗,天香夫人绝世美貌,瘗玉埋香,据说当年可是十人九慕。如今她的女儿出世,娄嫄久怀慕蔺,期待一见。”娄嫄不失涵养。 见我?我也只是个寻常之人。揽月拘谨羞涩的暗自想道。 娄嫄本还想说点儿什么,却听秦寰宇忽然话锋一转,发问娄嫄道:“你现既居洪涯,可知此次盟会为何众掌门力邀月儿赴会?” 月儿......他二人已这般亲近了吗? 娄嫄虽心中梗塞受堵,但仍开诚布公的坦率答道:“这点上我也非常奇怪,但若不是众掌门此次力邀,我也不敢相信原来殷掌门与天香夫人真遗有一女。你要知道,江淮是在百死一生间方接任了洪涯派掌门,与翀陵联姻也是迫于形式无奈,故而江淮为人狼顾狐疑,长存畏惧犹疑之心,即便对我也时有提防。只是你为何会这般问?” 秦寰宇道:“直觉而已。这番盟会由?华派发起,又指名月儿,总觉得必有所因,不甚单纯。” 娄嫄担心秦寰宇焦虑忧思,便说道:“你这一说倒也是,此次筹划盟会前后,我瞧见伊阙綦掌门和好几个外丹门派进出洪涯派极为频繁,而且江淮也经常往返于??山,不知所为何事。难道......你是觉得这与此次盟会有关?” 秦寰宇道:“此次盟会各派掌门亲笔联名请阆风赴会,既是联名,一众门派相互走动是必然,但是若过分频繁那就有异了,且走动的皆是以?华为首的外丹门派。实不相瞒,我们刚入九江便已察觉被人暗中跟踪,未动干戈是因不知对方何人及所图。” 娄嫄惊讶道:“竟然有人敢盯梢阆风?我可听说阆风和旸谷是一同下山的,这都有人敢盯?那么跟踪之人肯定不是旸谷,亦非我翀陵,玄霄又素来不与外派往来,那确实有极大的可能性会是外丹门派。所以你是担心此次有人借盟会之口引殷小姐下山,只是不知有何所图?” 见秦寰宇点头,娄嫄又问道:“此事你可再对旁人说过?” 秦寰宇摇头。娄嫄接收到这份信任,英气凌人,说道:“你放心,繁鸟萃棘,人做天看,翀陵的鸟儿们也是能看到的,若是暗藏丑事必能败露。我人在洪涯派正好方便行事,为你们暗地里探一探洪涯是否与此事相干,即便是与洪涯没有关系,也能助你们排除。” 秦寰宇道:“感谢。” 娄嫄笑道:“这两个字听起来终于有点儿人情味儿了。” 秦寰宇复以浅浅一笑。 …… 娄嫄走后,秦寰宇转身回走,忍俊不禁,含笑问道:“可有所察?” 揽月自知心虚有愧,从树后走出,两颊若隐若现的绯红娇嫩可爱,轻抿着薄唇漾着浅笑,冰雪般清灵透彻,两袖间薄纱轻舞,青丝流光飞泻,整个人散发着淡淡灵气。 秦寰宇靠近过来,琉璃星河、魅惑众生的双瞳深情望着揽月,敛了笑容再次问道:“可还有所疑?” 揽月以为秦寰宇是真的生气了,慌乱地摇头,青鬓云丝顺着她清晰细腻的脖颈两侧洒落,洁若冰雪,灵动喜人。 秦寰宇静静地凝视着揽月,默默地向她靠近,再近,再近......揽月仓皇无措道:“我、我不是故意要偷听的,我、我......你是生气了吗?” 揽月毫无底气,红着脸低下头去,躲避秦寰宇的眼神,她分明就是好奇跟着白尾鸢而来的,只是没想到秦寰宇会来见娄嫄。 秦寰宇看上去沉静如水,面容冷峻,双眸深邃不可测,流露出威严凛然的气势,淡淡说道:“我若生气,你欲如何?” 揽月的心怦然而动,长睫在夜风中微微颤抖,他的心也随着颤动。 秦寰宇修长的手指抚上揽月脸颊,无视她细微的挣扎,将她束进自己横阔有力的怀抱,秦寰宇温柔轻声道:“棱隙透风,不宜于窗前眠卧。” 揽月吃惊地仰面看着秦寰宇,他竟然已察觉自己在窗前兀自酸涩的那些小心思,揽月羞涩正欲逃躲,秦寰宇温润炙热的唇便已压了过来,温暖蔓延,辗转反复,揽月已渐渐忘却了一切。 清风微雨,温暖细腻,二人延续着“洞庭春色”客栈里未尽的甜腻缠绵。 ...... 烨城进了四月以后气候便会连绵阴雨,揽月一觉醒来后房内仍是沉沉闷闷,窗外灰蒙蒙的一片,侧耳聆听,雨水仍淅淅沥沥地下着,不过已不似昨日听起来那般嘈杂烦乱。 揽月推开窗子,庭院里的藤萝、苍兰受到清泠雨水的洗涤后更显鲜艳明亮,叶片绿得更显光泽,香雪兰花一尘不染,晶莹含珠。 揽月望向秦寰宇窗前一眼,柔情便于此时雨中的朦胧迷离融合在了一起,雨水洗去了烦恼,让她的心情澄澈透明,烟雨迷蒙,回想昨夜犹如梦境一般。 雨滴丝链成一串,自窗棱端滴落,声音清脆,揽月凝听了一会儿,忽然想起那刺颜在揽月弥留时的梦中提及之事,不禁愁容愀然,雨天总是容易追溯往昔或勾起惆怅心事。 揽月每次都想找到一个合适的独处机会能与秦寰宇谈谈,万一能探出一二个头绪,让自己搞明白颜姨为何会要揽月杀死秦寰宇,会不会是颜姨搞错了,如果颜姨是同揽月的娘亲前后一同去世的,那她又不认得秦寰宇,何故杀他。 可是没回只要揽月与秦寰宇独处,便会发展似昨夜那般,揽月脑中仅余空白,忘却了彼此以外所有的事情。 晦暗的天色中如丝飘落,愁绪重新弥漫了心扉,揽月想着,这次一定要找机会问问寰宇。 …… 晨起后,穆遥兲和卜游已顶着潭潭细雨在庭院里闲散漫步。 大约是雨势较昨日渐盛,鲸香堂的姑娘们怕打湿了罗裙便没走出房门,不过后来听卜涵说是鲸香堂素来晚起,故而整个庭院现在被空了出来,暂属于阆风和旸谷。 不多久,聿沛馠也醒来,到卜游房中去寻,发现房间空置,便寻到了庭院里,果然看到他二人漫步雨中,情趣别样,便也学着样子跃进庭院加入其中。 屋檐下一滴雨水刚巧落进他的颈后衣领,凉得他打了个哆嗦,等他嗔骂仰头去瞧的时候,却见一根翎羽夹在瓦隙夹缝中摇摇晃晃,一副被雨打湿的皱巴萎靡作一团的可怜模样。 聿沛馠展袖一挥,两指间便已捏着那根翎羽在眼前翻转打量,而后沉沉叹出一口长气,生怕人不知的模样。 穆遥兲和卜游听聿沛馠那怪里怪气的叹息声,便知他定又有何发现,便同时驻足回望,聿沛馠捋顺了那根翎羽在二人眼前晃了晃,说道:“瞧见了没,我说什么来着,‘一见寰宇误终身’。又一个长情的女子啊......” 卜游和穆遥兲相视一眼,各自摇了摇头,看来娄嫄果真还是来过了。 …… 阆风下榻小苍兰居才方一晚,消息便已遍布整个烨城。辰时未过,已经抵达烨城等待盟会的许多门派便已遣门中弟子携了拜帖到小苍兰居门前等待,饱练世故,争先一步来交相结同。 这倒是省了阆风盟会前在烨城先行造势之举,不过此等场面之事自然是由穆遥兲来应对,几轮反复下来穆遥兲亦烦,但还不可失了礼数。 卜游便想出一法,干脆大家都别在客栈里面拘着了,一同去大街上遛遛吧。 这些门派寻消问息,耳目灵通,知道阆风去了大街上,纵不会傻傻守在小苍兰居这里空等,穆遥兲等人也可以到烨城四下熟悉一下环境,盟会分组任务之时皆能用得到。 335密雨斜侵伞遮眼 惊风乱飐遇故人1 穆遥兲望着天际泼墨般的积云,想也不想,一口答应,就算是洪水欲来,他也只想赶紧离开客栈。 卜澎等旸谷之人已不是头一遭赴盟会,对烨城极为熟悉,自不必再冒雨劳动,于是还是由卜游陪同阆风游逛一番。 聿沛馠和聿姵罗只要是逮着玩乐花银子的机会是定然不会错过,自然也是积极跟去的。 于是众人各自撑了一柄油纸伞浸入烨城的雨中...... 烨城之人熟悉当地气候,知道山雨欲来,都加快了行进的脚步,但凡还有人似穆遥兲他们这般不紧不慢漫步雨水的,那大多都是外乡之人,一眼可辨。 雨水尚不算大,但积蓄下来,水淋淋的街道已似闪闪发光的河,几乎就要趟水而过。 聿姵罗不厌其烦在沿街商铺中进进出出,纤腰慢拧,搜罗些明珠耳坠,而揽月则是还惦记着埋坐在娄皋头顶尚不能振翅的啾啾。 以揽月自己修习的内丹之力尚不足以直接化为八转外丹,还需借助些琪花瑶草所具的精元之力。本就想着到了烨城后看看能否有机会寻处有丹炉的地方烧炼八转伏丹给啾啾,昨夜又随着秦寰宇听到娄嫄的谈话,心中对娄嫄莫名有些歉疚,故而对相助娄皋之事更加在意。 揽月记得昨日在去到小苍兰居的路上曾听聿沛馠念到过“一草堂”的名字,大约应是一处包罗万象、无所不有的药草铺子吧,毕竟鹬叔说过,在烨城“一”便是“繁”的意思。 雨水愈大,路上的行人愈少,但撑伞之人愈多,宛若街道青石板砖隙中窜出的各色“打碗花”在阴雨中争艳,红的、绿的、花的、黄的,相继而来,硬是将街道填满。 伴着雨水溅落地面的声音和雨打伞面的嘈杂声音,街上又喧闹起来,油纸伞遮住了人们的视线,雨水呈珠帘般顺着伞边落下,令一切看起来半掩半遮,眇眇忽忽,迷离倘恍。 混混沌沌间揽月似乎瞧见了那处写有“一草堂”的铺子招牌,雨水是挡不住人们急于祛病延年的迫切之心的。 几个淹黄潦倒、形貌枯槁的人正围在药铺里焦急等待,揽月撑伞虽难以看清他们的脸,但可见他们双足如踏针毡,被雨水浸湿的鞋面在原地促促难安。 揽月对穆遥兲远远告知了一声,指了药铺方向,穆遥兲会意后点头应允,同意揽月过去“一草堂”那边。 揽月垫着脚尖一连快跑出几步,轻盈跃至“一草堂”门前台阶下,正欲抬足循阶而上,便见迎面一人迎向自己扭摆着细软腰身走下石阶。 揽月本能的侧身让行,却自伞下看到走下那人双脚裸足,脚背光洁粉嫩,脚趾玲珑细致,细步纤纤,裙摆处纤指正提了海棠红色丝裙裙摆娆姿而下。揽月一怔,这一幕为何如此熟悉...... 待那女子走下最后一级石阶,揽月看到伞下女子鸳鸯交颈胸衣下半露在外的饱满馥郁的酥胸。 何皎皎......?! 揽月终于想起此为何人,待她反应过来,女子已携了药草包走出两丈远,混入了众多伞中再难辨认。 揽月顾不得街道积水拔足追去,却忽然被一只有力的手敛入怀中。秦寰宇凝眉关切道:“月儿,怎么了?” 揽月急道:“寰宇,我方才看到何皎皎了。” 秦寰宇看向揽月所指的方向一眼,思索片刻并没有追去,而是将揽月拉到街边屋檐下,正色道:“先别管何皎皎了,你没有注意到脚下吧。” “脚下?”揽月低头往脚下看去,并未察觉有何异常。 秦寰宇指着自己的鞋面对揽月道:“你的鞋面未曾被水打湿,先前我将你自‘一草堂’前面拉回,正是因你踏入了积水而不自知。” “我踏入了积水?” 揽月看着干爽依旧的鞋面思索半天,终于恍然大悟道:“你是说避水珠又起作用了?” 揽月瞥见街边一处狭窄的巷口处有一处水湾,便拉了秦寰宇过去,查看四周行人避雨匆匆无人注意,揽月试探着将脚踏入了水湾中,只见足底所踏之处立刻浮现一道银色光晕,就如在朝暮井水中看到的那般。 光晕升起一道银色屏障将揽月的足底与水分割开来,既分明又显眼。 难怪秦寰宇会拦住自己涉水去追何皎皎,否则若真如穆遥兲所言众门派的视线此刻皆盯于阆风和自己的身上,那揽月拥有避水珠的秘密岂不很快便会不胫而走。 还好秦寰宇观察细微,反应及时。 揽月又试着将手探出伞外,果不其然那道银色屏障再次出现。原来昨日雨水细微,故而避水珠的作用并不明显,此时雨水渐盛,便再也难以隐藏。 揽月看着秦寰宇,无奈叹了口气,既然槐月将避水珠托付给自己,那自己定是要妥当保管的,只是自己身在烨城,辗转无定所,不两日还得转赴?鼓学宫与众门派同修同宿,还真不方便将它偷藏在哪里,只能随身携带。 如今雨水成了揽月的天敌,只能当心地不沾不碰。 想起了槐月,揽月的心思便尽数转向了何皎皎,何皎皎竟然会出现在烨城,那么五鸣扇和王胭会不会也在烨城?王胭如果在这里,阿宁是不是也会在这里?阿宁......阿宁真的会是槐月的弟弟吗,槐月让自己救的真的会是他吗? 揽月感到头大,同样是在梦中,一个颜姨,一个槐月,一个要自己杀人,一个又要自己救人,还偏偏都不能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清楚告知自己,揽月真是欲哭无泪。 既已知自己不能沾水,那便更不能等着风雨更盛了,揽月和秦寰宇回到穆遥兲和卜游身边的时候就谎称疲累不适,要先回小苍兰居休息。 穆遥兲望着空中乌云密布,风起云涌,如烈马崩腾咆哮,大约暴雨将至,便使众人一齐回客栈,想来那些个门派也不会冒此暴风骤雨前来。 几人正要返回客栈,墨云已遮黑了半边天,凉风夹杂着雨水四处乱撞,房檐喀嚓作响,树叶七零八落,街上行人们的油纸伞被风吹得东倒西歪。 好多人的身上都被淋湿,纷纷在雨中奔跑起来,或是不顾一切往屋檐下躲避,或是冒雨往家的方向狂奔。 街上一时之间胶胶扰扰,混乱不清,揽月与穆遥兲他们被纷纷攘攘、凌乱的人群冲散,揽月担心自己避之不及触到雨水,便暂藏身到一处巷子的夹缝中,待风雨暂休。 就在揽月百无聊赖望着外面嘈杂的街景时,一个手执苍黄色油纸伞的女子引起了她的注意,那女子裙衫千彩多变流溢,浮翠流丹,这么考究特别的霞彩制衣揽月过目难忘。 揽月立刻转而去看那女子的脸,女子手中的伞遮挡住了双眼上方的半张脸孔,但左眼角下方那颗绿豆大的泪痣让揽月确认,那一定是她,她果然也在烨城! 这次揽月绝不能再错过找到阿宁的机会,她敏捷的自巷隙中重新跃到街上,尾随女子身后。 不知是不是女子察觉身后有人尾随,步子越来越快,在一条直直的街道上,女子忽然一个闪身拐进了一条巷子,揽月也立刻转身跟了进去。 揽月还没来得及看清巷子里的情况,只觉得自己颈间一凉,一把寒光锐气的匕首便已抵在了肩颈之间,女子的声音低沉狠辣道:“说!你是谁人,尾随我为何!” 揽月微仰面容,后倾伞柄,看到面前女子唇厚微启,占尽风流的脸,就是她,王胭。 王胭惊讶道:“香香?” 揽月并没有急于说话,而是冷着脸用眼底余光斜视女子手中的匕首,女子会意,立刻将匕首收回。又迅速扫视了揽月两腕之间已被重新用烟纱遮掩好的伤口,看到已全无血迹渗出,便抬起头来重新问道:“你怎么会在烨城?” 王胭忽然想起计都在弱水庵时的分析猜测,以及那枚世上罕有的八转伏丹,紧接着道:“难道你是来烨城赴?鼓盟会的?” 揽月吃了一惊,问道:“你知道?鼓盟会?” 王胭知道自己差点口快暴露,但听揽月话中的意思,她是来赴会的无疑。 揽月和王胭在雨中各自执伞凝望着对方,片刻后异口同声问出自己最想知道的同一个问题,道:“你到底是何人?” 看似是一个问题,实则是一个交易。 交易的双方都要肯说出实话,那么答案才能值得被交换。 不过照目前的情况看来,揽月和王胭都不想让对方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尤其是经过了墉城阆苑琼楼那一夜之后。 一阵尴尬后,王胭忽然笑道:“我说我是王胭,你还会信吗?” 揽月没有说话,王胭看着揽月的表情便知,她自然是不会再信。 王胭轻叹口气,又笑道:“看来我们彼此都没有再回答的必要,无论回答是真是假,我们彼此都不会再轻信。不过有一事我还是要谢谢你,谢谢你的八转伏丹。” 揽月愣了一下,离开阆风山之前她并不以八转丹当回事儿,那是因为她竟不知外面的世界中八转丹竟是这般难得之物,还整日因为烧炼九转丹失败而被云牙子责骂,看来终究是她大意了,太容易暴露自己的身份不凡。 336密雨斜侵伞遮眼 惊风乱飐遇故人2 王胭有意拖长音调问道:“八转伏丹......该不会是出于你手炼化出的吧?” 揽月知道,王胭此话是一种试探,王胭还将揽月当做那个刚下山后无知纯真的懵懂少女呢,可是揽月已不是她可以任意试探的了。 王胭见揽月不答话,笑道:“看来几日不见,你是有些成长的。你不回答也不要紧,八转伏丹如此难得,即便不是你所炼化,那也说明你不是一般人,至少也是外丹门派里的世家女子。我想想,八转丹也只有?华派能炼化?听说?华派栾青山之妹栾红叶有个女儿,大抵也就你这般韶龄,叫什么来着......总之不叫‘香香’。” 揽月冷着脸道:“你别猜了,我不是?华之人。” 王胭吃了一惊,这天下除了?华派之外,难道还有第二个能烧炼八转伏丹之人吗。不过听到揽月说自己并非?华之人,王胭似笑非笑,心中长舒一口气,放下心来。 王胭心中自我嘲弄着,自己每回遇到眼前这个丫头,总会变得奇奇怪怪,狠不起心来。 王胭忽然收敛了戏谑之笑,作出一副正经之态,凝望着揽月竭诚肺腑道:“洪涯?鲸香还是伊阙?算了,反正你是不会说的。你既是来烨城赴盟会的,那我好心提醒你一句,离?华派远一点,也不要与?华之人有何纠葛,就算我还你馈赠花钿之情了,信与不信皆在你。” 揽月一怔,没想到王胭还记得揽月送她的那枚梅花花钿,问道:“为何?” 王胭道:“?华之人徒有虚表,雕心雁爪,人面兽心,?华历来造孽甚多,免不得会有人激起报复,你离得越远越好,免受牵连。” 揽月道:“我是问你为何提醒我这些。” 王胭手中的油纸伞倾斜得更低了些,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能看见她迟疑紧抿起的朱唇,片刻后,王胭声音低沉道:“我没想到何皎皎会将你抓去阆苑琼楼......” 揽月沉默着,说起来王胭虽说是骗了自己,但阆苑琼楼那晚却不曾真的伤害过自己,王胭反而一直在阻拦何皎皎对自己下手,想来一切也怨不得她。 揽月不愿再去回忆自己下山后所经历的第一个夜晚,于是趁王胭尚且算得上赤心相待的机会,揽月想要问她有关阿宁之事,可是刚一开口,又忽然发现自己已不知怎样称呼面前的女子,一切真真假假、虚虚实实。 揽月口中囫囵呜咽,女子笑道:“不知如何称呼我了是吗?往后再见我,便叫我‘飘摇’吧。不对,你还是不要再遇见我,这才对你是最好的。” 揽月犹豫了一下,问道:“飘摇姐姐,阿宁到底是何人,阿宁不是你的弟弟对吗?” 飘摇脸色大变,厉声道:“你为何有此问?谢谢你救下阿宁,但阿宁之事到底为止,你不要再打探与他相关之事。” 看到飘摇如此剧烈的反应,揽月便又多了几分把握,看来阿宁的身份另有玄机。 揽月把握这个机会继续追问道:“飘摇姐姐,阿宁在哪里,我今日在烨城也看到了何皎皎,那么阿宁是不是也同你们一样都在烨城?飘摇姐姐,请你带我见见他,我有见非常重要的事情要问他。” 飘摇怒声喝止揽月道:“我都说了,你勿要再管阿宁之事。你快走吧,关于阿宁的事情我是不会告诉你的。” 揽月急切道:“那你告诉我,阿宁是不是有个姐姐叫槐月?” 飘摇手中的油纸伞剧烈晃动,差点儿没能撑住,伞下的飘摇长大了嘴巴,吃惊道:“谁告诉你的?” 看来有戏,揽月紧接着说道:“是槐月告诉我的,是槐月让我找到她的弟弟。所以,阿宁是不是槐月的弟弟?” 飘摇一瞬间勃然失色,不过很快她便平复了心情,脸上浮现冷笑,说道:“烨城真是纳污藏垢之地,方几日不见而已,冰魄雪魂也能沾染上讹言谎语的恶习。墉城之内谁人不知,槐月早已为守祧庙而死。” 揽月道:“是槐月的魂魄前来告知与我的。” 飘摇斜睨不屑道:“丫头,你想学人欺天罔人也总该靠谱一些。”飘摇不想与揽月再多唇舌,转身欲走。 揽月急道:“槐月是不是哑口无瞳。” 飘摇身体一颤,脚步暂停,又忽然恢复道:“槐月尸身如何官衙仵作皆知,又何奇怪。” “等一等!”揽月看到飘摇仍不信,只能道出最后一线希望来,揽月说道:“避水珠!阿宁是不是有避水珠?” 飘摇骤然回身,两眼圆睁,直勾勾地瞪着揽月,说道:“你知道避水珠?” “看你这般反应,阿宁果然是有避水珠,阿宁就是槐月的弟弟,对不对,否则你们又为何会伙同何皎皎盗走祧庙的五鸣扇,那是槐月守庙用的扇子。”揽月迎着飘摇的眼睛回望着她,星眸含威。 飘摇神色明显动摇,目光闪烁,转身欲逃。揽月刚欲前追,便见飘摇忽然停在了巷口,僵直着身体仰身向后退了回来。 冰蓝色的外袍出现在巷口,秦寰宇早已守在了那里,以防飘摇逃遁。 秦寰宇目射寒光,冷冷道:“话尚未尽,不急离开。” “你们......”飘摇神色慌张,被秦寰宇步步逼近,只能重新退回到揽月身边。 飘摇对揽月说道:“我方才可不曾伤过你。” 揽月道:“我只是受槐月之托救人,也非要为难你。” 飘摇道:“有些事情我是不能跟你们说的,否则我死无葬身之地。不让你探知阿宁之事也是为你好,你怎么不懂我这般好心。” 揽月依然坚持道:“我受托于人,你只让我见阿宁一面询问清楚便好。如果了却了槐月遗憾,我纠缠于你们又有何益。” “你这丫头,怎么这般倔强呐。我明白告诉你,阿宁既不是什么孩子,也不是什么好人,离他远些尚来不及,你为何上赶着要见他。”飘摇也真是急了。 揽月倔强,飘摇亦是倔强,揽月见想要说服飘摇是不成了,于是看向秦寰宇。 二人意味深长互视片刻,只听飘摇再说道:“你们就算将我擒住也无用,与游魂野鬼永无超脱之日相较,即便赴死也无妨。” 揽月见秦寰宇并没有阻拦自己,于是对飘摇说道:“飘摇姐姐,你仔细看看......” 说完,揽月将手中的伞放下,让身体完全曝露在大雨之中,然而雨水并没有将她打湿,而是绕过了揽月周身升起的银色屏障,乖顺的流淌到地面上。 飘摇浑身颤抖,声音也颤抖起来,说道:“你、你这是......” 揽月点点头,肯定了飘摇的猜测。 “现在可以带我去见阿宁了吗?”揽月重新将伞撑起,以免被他人窥见。 飘摇陷入长长的沉思中,揽月和秦寰宇就这么静静地等着飘摇给出答案。 当飘摇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说道:“好吧,我让你见他,不过不是现在,我不能带你们去。如果你们想见他,那便于今夜子时到烨城外西北处的乱葬岗来吧,只能你们二人,多一人他都是会察觉到的,那么他也绝对不会现身。而且你们即便现在跟着我也没有用,若是随意透露了他的位置,他若知道了我必生不如死,我已连死都不惧,亦不惧你们胁迫。你们若同意,那此刻便放我离去。” 揽月点头应允,不过趁着飘摇还未离开,揽月又问道:“还有一事,我想知道你们为何盗了五鸣扇走?那扇子戾气极重,损身伤神,对女子损伤尤甚,盗它为何。”揽月有意隐去了五鸣扇与槐月身体的关系。 飘摇想起计都曾经说过,女子执五鸣扇三日,则会直捣命门,不免不寒而栗,跼蹐不安道:“我们只是奉命而行,亦不知这柄扇子有何用途。” “奉命?奉何人之命?阿宁?” “不要再问了,我一概都不能回答,若你真好奇,不如今夜子时去乱葬岗上当面问他。”飘摇道。 揽月发现自己每次提到阿宁的名字,飘摇都显得极为畏惧紧张,甚至在飘摇的话语里都不愿意多提及阿宁的名字,以至于到了后来都只以一个“他”字替代。 揽月原也与飘摇并无牵扯深仇大怨,一切不过都是源于槐月白衣窟瞳夜泣、梦中的托付而已,可飘摇的话中之词皆透露着诡秘,像是背后另有惊天的难伸之隐,反而让揽月感觉身履暗礁险滩。 见飘摇似有难言之隐,已将己所能言,空臆尽言,再多也问不出些什么了,秦寰宇便侧了身,放飘摇离去。 飘摇瞬身逃出巷口,正欲离去,又转而回首对揽月说道:“今夜之约我会为你送达,但我希望你们不要去......”言毕,飘摇匿迹潜形,隐于烨城大雨中。 ...... 烨城这场大雨倾泻淋漓,丝毫没有想要停歇的迹象,揽月呆坐在客房窗前看着天边撕裂夜空的闪电,天河便像断裂决堤,暴雨滂沱。 自从白日里见过飘摇以后,揽月就再也无心他事,直觉告诉她,今夜乱葬岗之行诡秘莫测。 337参星商辰各天涯 隔世姐弟故情殇1 飘摇对揽月的态度反复莫测,虚假多变,不过揽月能感觉到,飘摇对自己的两次劝诫是出于善意真心,一是提醒自己地方?华派,一是提醒自己远离阿宁。 今夜问过阿宁后,揽月应该便可将槐月之托放下,但是“远离?华”暂时是无可能的,毕竟?鼓盟会已近在眼前,阆风和揽月都避不过去。 亥时刚过,揽月看到秦寰宇房内的烛光被熄灭,便知寰宇已准备动身,于是也慌忙起身准备,待揽月疾步小苍兰居门外时秦寰宇已等在那里。 入夜后的烨城郊外更加昏暗难行,没有月光,只有天际甩过的雷鸣闪电迸裂刹那的电光霹雳为他们照亮地面。风雨交加,单薄的油纸伞已经难以避体,秦寰宇索性展开外袍将揽月护在怀里。 出了烨城后北行一阵后,秦寰宇方在掌间祭出紫色冷火照路,不过这突兀的光亮反衬着夜路更加清冷恐怖。 揽月开始后悔,为何答应飘摇将会面之地定于乱葬岗,还是在这风雨交加之夜,直令人骨寒毛竖。 揽月和秦寰宇按照飘摇所说,往郊外西北处行了约有一个时辰,仍不见任何似坟场之地。就在揽月开始怀疑飘摇所言会不会只是为了借口让自己脱身之时,突然嗅到泥泞土气夹着什么东西腐败后的刺鼻酸臭气味,这味道激得揽月身体战栗,往秦寰宇怀间更深的埋去。 脚下泥泞当中已经混同着残破、几乎脱了色的黄色纸钱,前方却依然黑洞洞的,没有一丝光亮。 逐渐地,黄纸越来越多,开始有锥形土堆出现在路的两侧,正是土坟。 土坟越来越多,却都荫蔽在几株枯败萧索的树木下,朴素无华,甚至连一块石碑都未曾享有,想来已是经久未再有人来此打理,尽已被亲人忘却,连名字都未能留下。 雷声伴雨冲刷于坟头之上,有些老坟已被风沙磨平了尖端,彻底与土地融回一体,归于尘土,只余夜风凄凉,宛若游魂哀叹,茫然低语,揽月不免为长眠于此处的逝者悲哀。 秦寰宇忽然灭了掌中的紫色冷火不再前行,且驻足原地将揽月反挡在了身后,不待揽月反应,前方传来一个雄浑压抑的声音低沉道:“你要见我。” 揽月猛地抬头瞧去,趁着凌空劈下的电光石火,一个半高孩童的人影映射在一处高隆的坟头上面,人影巍然而立。 瞧不出是以正面还是背面对着揽月和秦寰宇,但是他周身和揽月一样,涌动着银色光晕,有道屏障将人影与雨水隔开。 揽月试探的问道:“阿宁?” 对面声音没有再响起,算是默认了这个身份。揽月有些恍惚,她无法将弱水庵里那个重伤的男孩形象与此刻的这个与他年龄相悖的声音联系在一起。 不过揽月还是抓紧机会问道:“槐月是你的姐姐吗?” 阿宁沉默着,他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问道:“飘摇说你有避水珠?” 揽月道:“是。” 阿宁啸声穿云,厉声质问道:“从何而来?” 揽月与秦寰宇对视一眼,心想,难道飘摇没有将白日里对话的详情告知过阿宁吗?看来飘摇和阿宁之间的关系扑朔迷离,虽曾与重伤的阿宁同在一处,自称为阿宁的姐姐,但又对阿宁畏惧忌惮,常怀戒备,三缄其口。 “是槐月托付与我的。” “胡说!槐月已死,如何能托付于你。不要以为救过我,就可以在此造次。” 阿宁和飘摇乍一听到揽月手中避水珠的来源时的反应相同。 面前的阿宁已和弱水庵里的那个男孩判若两人。 “我救下你那夜祧庙大火果真是因你而起的吧,你是要去祧庙取五鸣扇对吗?何皎皎和飘摇也皆是你的人,所以何皎皎赢了鉴花会,趁胜盗走了五鸣扇,这也都是受你驱使。” 阿宁冷哼一声,冷冷道:“即便你说得都对,又能如何。” “不会如何,我只是想证明我的避水珠是槐月她亲手所予。” 阿宁骇声道:“住口!槐月尸身是我亲手冰封于雪窖的,她如何亲手予你!” 揽月道:“看来槐月的尸身果真是被你盗走的。” 阿宁冷笑两声,嘲讽道:“盗?槐月乃我的亲姐姐,我亦是她唯一的家人,我带她走是理应自然,何以谓之‘盗’?反倒是那些自诩为正义之士,满嘴瞎话的谮人,才是豺狼野心,残害生灵无辜,杀死我姐姐、父母及族人,盗取不义之物。” “什么意思?”揽月忽然记起秦寰宇曾经说过,避水浮银龙,溟渤唯紫泥,于是问道:“你们与百年前紫泥海的避水珠之争有何关联?” “你不需知道这么多,只要把避水珠交给我就好!念你救过我,今夜我可以放你们离去,否则,便让你们陈尸于乱葬岗,也省得掩埋祭奠。” 秦寰宇听到阿宁恫吓胁迫之词,低声冷哼,不过他却并未祭出剑来防范阿宁。 揽月不屑道:“避水珠本就是槐月与我的,我取来并无用处,不过是受她所托而已。现如今确定你便是槐月的弟弟,那么避水珠理应归还于你,也了却了我的心事。” 揽月话毕,便从腰间熏袋里面取出避水珠递给了秦寰宇。 秦寰宇面无表情轻睨一眼,挥手将避水珠朝着阿宁所站的位置径直抛出,一道黑紫色纠缠回旋的光束闪过,避水珠力道得宜的落进了阿宁掌中。 阿宁对毫不费力的便取到手中避水珠感到意外,惊异之色隐藏在夜雨当中。 百年前可就是为了一颗避水珠,父母族人皆被外人所杀害,剖丹割腹,而自己的姐姐也因此备受凌辱,惨遭折磨,直至死去亦未留全尸。 阿宁见揽月和秦寰宇对避水珠似乎真的并不在乎,将避水珠抛还给阿宁后二人便转身欲走。阿宁厉声喝止住他二人道:“就这么给我了?你们可知这是什么!” 揽月乍然见被问得感到奇怪,说道:“避水珠啊,不是一直都在说它吗。” “我是问你们,可知道世人都在不惜代价夺取它,它意味着什么!” “世人认为它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是对我而言,它意味的是承诺,是我对槐月的托付的兑现。既然你不信,我也多说无益,于此告辞......” 揽月正欲与秦寰宇离开,话还未尽,突然愣住了,视线紧盯在阿宁手中涌动着隐隐光泽的避水珠上面。 秦寰宇看到揽月的样子,也将目光转回,看向阿宁。 阿宁此时也察觉到了异样,两颗避水珠凑到了一起,一颗在阿宁耳垂下,一颗在他的掌心中,两颗珠子像是相互感应到了彼此一般,同时绽放出了微光,发出嗡鸣声。 揽月看到两颗避水珠各自发射出一道银色光芒,两股光芒交相呼应、纠缠在一起,忽然银色星光大绽,幻化出一个白衣人形。 揽月星眸圆睁,张大了嘴巴唤道:“槐月......” 阿宁和秦寰宇一同将视线转移道揽月脸庞,阿宁尤其惊诧道:“你说什么......” 揽月手指着阿宁身后上空的槐月说道:“是槐月,你姐姐......” 秦寰宇看向揽月手指的方向,又转向揽月,吃惊道:“月儿,你看到了什么?” “我?”揽月更加吃惊了,问道:“你们看不到吗?是槐月啊。” 阿宁震惊的看着揽月,而后迅速回身四顾,周边上下左右丝毫没有放过,仔仔细细查了几遍,仍没有看到揽月所说的槐月,咬牙急切道:“在哪里!你说清楚!不要想着装神弄鬼!” 揽月再次看向秦寰宇,从他惊讶的眼神里,揽月可以确定,除了自己他们二人都看不到槐月。 槐月还是如揽月梦中那般白衣窟瞳,后背被剥落的皮肤处腐肉糜烂,万千浮游蠕动其上,窸窣啃噬,极为痛苦的样子,脖颈处还系着那根发霉焦黑的麻绳。 槐月依然用那双空洞漆黑的眼眶望着揽月,她似感受到了阿宁的存在,没有眼珠的眼眶转而看向自己的弟弟。 揽月看到暗红色的血水从槐月眼眶又一次流淌出来,槐月应该是极为激动,嘴巴一张一合,上下颤抖。 阿宁咆哮道:“我问你话呢,她在哪儿?” 揽月没有说话,无限垂怜的眼神哀婉的望着槐月,只见槐月朝着阿宁伸出干枯细长的手指,长长的指甲小心的拂过阿宁的狰狞焦躁的面庞,生怕触痛了他一般,而后极为爱惜的将阿宁的脸埋进自己的怀中...... “月儿,你看到了什么?”秦寰宇轻声问道。 “那里,槐月抱着阿宁。”揽月看着槐月的样子,便知姐弟之情极深,偏受阴阳两隔,心中酸涩,胸腔排山倒海。 阿宁心燥火焚,急不可耐道:“戏耍我是吧!” 虽说阿宁看起来狂躁暴戾,冷血无情,可此刻看上去寒酸落魄,绝望可怜,有着透骨酸心。 揽月无法对着这样的阿宁生气,纵使阿宁恶言恶语,恐吓威胁,揽月仍是用悲悯的眼神静静望着他。 直至阿宁看上去有些疲累徒劳,逐渐精疲力消、冷静下来,揽月方缓缓说道:“槐月曾对我写下一个‘救’字,然后还给了我这颗避水珠。我不知道她是想要我救谁人,曾猜测过她或者是你,可如今见你并无需人救助之状,也不解其意。既然避水珠已交给了你,我想我能做的事情也到此为止了。” 338参星商辰各天涯 隔世姐弟故情殇2 阿宁强忍怒火,憋住声音低沉道:“她真的在这里吗?” 揽月点头道:“你姐姐她正抱着你,即便你看不见她,难道一丁点也不曾感觉到吗?” 阿宁一怔,身体僵直在雨中,看表情是在试图信任揽月的话,尝试感知槐月的存在。 揽月于心不忍,又说道:“我知道你盗五鸣扇是因五鸣扇的扇面乃槐月后背人皮所制。” 阿宁震惊,马上重现凶狠之相,说道:“你是怎么知道的!知道五鸣扇秘密之人,当年都应已被我杀尽。” “看到的啊。令姐伤势极重,想来生前受尽折磨,虽不知是如何导致的,你不愿讲,我们也不多问。只是看令姐对你的疼惜恋爱尤甚,大约也不想你日日为她嗔忿悬心。” “你真的看得到她?”阿宁再问。 “言尽至此,随你信不信皆可。我们要离开了......”揽月无奈地叹息道。 “等等!”阿宁道。 但是揽月和秦寰宇再没停留,径直离开了乱葬岗,仅留阿宁一人在那里呆望着掌心的避水珠发出一声歇斯底里地哀嚎。 …… 今夜九江烨城虽风雨大作,但阆风山上却是惠风和畅,星河璀璨,殷昊天独自置身在清露霏微的桂海中,静静仰视夜空。 一个顶圆额广,耳厚眉长,目深鼻赤,唇脸如丹的道人疾步跌撞而来,喘息未定便急急问道:“我听姏老婆子说那几个孩子捎信儿回来了,怎样,丫头下山这些日子以来怎样了?” 殷昊天缓缓回过头来,递出一张灵道符给云牙子,笑道:“喏,都写在这里了。” 云牙子迅速抽过那张灵道符,埋头瞧去,只见灵道符上共有四行简单的文字,书曰:“已抵烨城,不日赴会。如料暗中藏疑,弟子必加小心。” 云牙子张口骂道:“这都写得些什么玩意,丫头的事情一件未提。我说你平日里能不能少教点儿道术剑法,多让这些孩子们学学写信,盼了这么多天,怎的就传了这么寥寥几个字回来!” 殷昊天背身仰天而笑,一脸轻松之状。 云牙子急道:“我说你这人怎的没心没肺,丫头她头一遭离开灵台下山,你就一点儿不担心吗,还是不是亲爹了?” 殷昊天笑道:“伯阳兄,我的女儿,你的徒儿,论内外丹术,世上再无超越你我之人,你我一同悉心教导多年,她身怀何种技艺,难道还需担心吗。” 云牙子道:“是!这丫头内外丹力皆具,可是自小身体孱弱修习不得剑术,架不住不得防身啊,这还不是你非得弄回来的那四个娃娃给害的。” 殷昊天道:“那也是无奈之举啊,伯阳兄以为我与瑶儿心中不痛吗。难道就由得血珠霍乱人间而不顾吗,何况看管血珠本乃瑶儿职责,若不是当年求着陈兄改了瑶儿的星盘,瑶儿也不能随我离开隅谷祭坛在人世间恩爱逍遥多年,正因只留那刺颜一人承担祭坛重责,才被人钻了空子,故而祭坛被炸,那刺颜死,瑶儿自责哀婉不已,一直认为是自己的失责。” 云牙子道:“话是这么说,但你们这辈只顾得自己逍遥,凭什么让丫头替你们偿债。听说过‘父债子偿’,如今却见了‘母债女偿’,哼,丫头生出来难道就是为了弥补你们的失责的吗?” 殷昊天道:“唉,伯阳兄,你训斥的对。我知你是心疼月儿,但如今寻不到玉铃下落,能抑制血珠的也只有月儿,不然为何寻你这位丹圣替月儿做师父。” 云牙子鼻中轻哼一声,骂道:“老滑头。既然现在已知血珠投入了那四个娃娃之中谁人的身上,你想如何处理?难道还得继续每月耗损我丫头的身体,取她腕间之血?你这做父亲的可以狠心,我这做师父的还不答应呐!” 殷昊天道:“不然伯阳兄有何高见,杀了他?”殷昊天故作诡秘的抬手作刀,比划了一个砍劈下的手势。 云牙子喉咙肿发出呜咽呢喃的犹豫声,轻咳两声,耸眉说道:“我、我可没这样说啊......那孩子看着也不是那么讨厌......”云牙子仍是口硬心软。 殷昊天看着云牙子眯着眼睛舒展笑容,说道:“有丹圣在此,那孩子也未必只有走上一条死路。” “怎的,不忍心了?不过也是,毕竟是你自小带回来养大的,又有这般盖世之才,难怪你会舍不得。想来那孩子即便没有血珠在身,应该也是卓绝之辈,真是可惜了。”云牙子由衷感慨道。 殷昊天道:“伯阳兄若亦如此惜才,又何须惋惜,救他一救便是。” 云牙子吃惊地扬头看向殷昊天,说道:“老滑头,你这是什么意思?” 殷昊天神采奕奕,乐滋滋道:“我记得大约百年前于紫泥海时,伯阳兄心生不忍,曾在令弟栾仲阳手下抢出龙鱼族一对姐弟性命,虽后来所托非人,但曾经为那个男孩子......” “你是说剖丹?”云牙子脸色都绿了,立刻摇头拒绝道:“不可不可!我耗尽一声精研医术,炼化九转金丹,可你们修习内丹术之人若想剖丹哪有这么简单,紫泥海那个小男孩之所以能在剖丹后存活下来,不仅仅是倚靠我的医术和金丹,大多靠得都是他新仇旧恨叠加起的血海深仇,他那一份刻骨崩心的切骨之仇支撑着意志,就是这份执念反而成就了他的性命。而你这徒儿可不一样啊,自小跟着你这师父无忧无虑生长修习在阆风仙境,哪里来的这份执念能够化作意志,可以足够让他在剖丹后维持性命,而且据我观察,你这徒儿性情冰冷孤傲,对事物极为漠然,想来对这世间也不会有多少牵绊。所以如果你想令他将血珠剖出,那还不如一刀杀了他来得痛快,反正据我观察他若每月朔日这样持续下去,丫头的血液也未必能够继续压制了,迟早都是被血珠夺了身体、失了意识。” 殷昊天笑道:“诶,伯阳兄,世事瞬息万变,不可端倪,没准这孩子能另有一番命数也不定啊。” 云牙子瞥了眼殷昊天,无奈地叹息一声,草草应付道:“但愿吧。” 云牙子忽然想起秦寰宇他们下山的前一日,秦寰宇在丹阳殿里还固执的对云牙子说过“定要以己之力压制炙热真气”,那毅然决然的样子云牙子尚历历在目,只是秦寰宇根本不清楚,这是绝无可能做到的。 云牙子只是暗自想着并没有说出来,毕竟秦寰宇对揽月的感情深浅如何,能否足以令他克制血珠的魔性,云牙子都不能肯定。 若说秦寰宇命数里能有什么变化,那殷昊天一定没有想到,会是源于他唯一的女儿,那个一直被殷昊天藏在清露霏微的女儿。 云牙子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殷昊天道:“看灵道符上所说,丫头他们果真是被人跟踪了,你不会还能继续坐视不理吧?你说会不会是江湖中有人知道了这四个孩子的秘密,你好好想一想,当年你自三花庄里换了四个娃娃回阆风的时候,可有人知道他们的秘密?” 殷昊天终于不再笑,深思片刻后,郑重答道:“并不曾有人知晓,那村里的人避世隐居多年,封闭了村子唯爱求仙问道,并无人通晓外面之事,更何况是血珠与玉铃。” 云牙子道:“那会不会是三花庄里的人对外讲过四个娃娃降生时的异象,被有心之人探知?” 殷昊天气定神闲,笑道:“伯阳兄,你放心便好,三花庄的村民是出不了环村那道界河的。” 云牙子道:“哼!真是服了你了,丫头冰清玉露出凡尘,如今却逼得身涉江湖,你竟还能笑得出来,想来你这做父亲的还没有我这一做师父的殚精竭虑。” 殷昊天戏谑云牙子道:“是是是,伯阳兄所言皆是。怪我还得在外打理阆风事宜,比不得伯阳兄日日教导月儿,我这个做父亲的都自愧弗如。不过人心悬反覆,天道暂虚盈,世间盛衰消长兴亡本就无常多变,我倒是试过了想将月儿藏起在清露霏微永不世出,但躲过了一次、两次,终不能护她永生。伯阳兄这么疼爱小女,也不见你自己生一女来,都知道姏婆与你二人有意,不如就做个伴。” “哼!” 云牙子知道殷昊天在拿自己开涮,这个老滑头总是不知道躲在哪个角落里,就窥得自己与姏老婆子之间的情谊。 云牙子道:“你少戏谑于我俩,我和姏老婆子都这把年纪了,也指望不上似年轻人那般情爱,不过是躲开世事纷乱在灵台相互做个伴儿而已,我二人早就视丫头如同自己家的闺女,论起疼爱还真不输于你。” 云牙子说完,把那道灵道符重新塞回到殷昊天的手里,转身离开。 “诶?伯阳兄哪儿去啊?”殷昊天知道听到姏婆之事后云牙子害羞欲逃,在身后假痴戏笑道。 云牙子甩甩手,将一侧垂眉抛在身后,头也不回道:“回我丹阳殿。” 339避水珠干戈乱离 隔山岳世事渺茫1 “急什么,月儿今日不在,虽无需修习授课,不过还有姏婆人在清露霏微啊。”殷昊天笑道。 “你可真是越上年纪越没个正行,我还得回丹阳殿喂你闺女烧炼出的那些个白瞳兔子,是你家丫头临下山前吩咐给我这个做师父的活儿。跟你一样,老滑头生下的就是个小滑头,撒娇耍赖第一名!” 殷昊天笑笑,慢慢将视线从云牙子身后转回到千年古桂下,清露霏微的桂海当中依然花浮幽香,漫天飞扬,不由引人忧伤。 “还有,叫姏老婆子来丹阳殿给那刺瑶掸掸浮尘,我动手岂不不尊......”?琈玉台阶上,云牙子回身对殷昊天淡淡道。 殷昊天没有回答,只是漠然地点了点头。 ...... 揽月和秦寰宇离开乱葬岗以后皆陷入了沉默,大约是受到了阿宁那声哀嚎的触动,二人相拥在伞下,静听雨水拍打伞面的沉闷声,不知回程的路上行了多久。 揽月感觉那怆地呼天的声音犹在,混在风雷雨电的轰鸣声中分不清楚。 都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揽月却觉得可恨之人亦有可怜之处,虽说阿宁扮作孩童人畜无害的样子,墉城时难以瞧出他隐藏下的暴戾恣睢,不过看得出来阿宁对姐姐槐月的感情至臻,情深义重。 待揽月和秦寰宇回到小苍兰居客栈,揽月才开始后悔,沿路只去感慨槐月之事去了,竟又一次错过了与秦寰宇聊一下颜姨之事的机会。 翌日清晨,烨城的天气终于放晴,旸谷卜澎打早上便先行去了?鼓学宫打听消息。 据悉江湖大半门派皆已入住?鼓学宫,穆遥兲便与卜游商量再于小苍兰居歇息一日,熟悉下烨城地况后便也转战?鼓学宫之中,亦是最安全的选择。 揽月听说第二日便要身在?鼓学宫之中,一旦入了学宫的别苑便不可再随意进出,直至?鼓盟会结束。不免心中更是紧张,马上自己便要以阆风山承袭者的名义出现在众人的视野,时时被人关注,一行一举皆需谨慎得体,还要顾全门派势力间的平衡周全,想想便已头大。 不过趁着还能自行活动的最后一日,便想起昨天只顾着躲雨,还未到“一草堂”购置些用得上的药草种籽,揽月又想起了何皎皎,不知她为何会出现在药铺当中。 算了,管那么多做什么,就像飘摇昨日所言的那般,再也不要遇到她们对揽月而言才是最好的。 现在槐月托付的避水珠也已归还给了阿宁,自己再无心事,只等熬过了?鼓盟会后回去阆风山,这回不需要爹爹将她拘在清露霏微了,揽月本人应该也不会再好奇山下之事了。 揽月修习术法为偏门,且若众门派切磋比试不是毫无胜算,而是根本没有比较的必要,所以多备些疗伤之药定不会错。 这样想着,揽月便撇开众人,以轻纱掩了面一人独自往“一草堂”行去。 晴日里的烨城揽月还是第一次见,这里的日头破云而出,比黎城更温热上几分。 街道上珠翠罗绮溢目,车马塞途,许多气质高雅、仙姿佚貌的男男女女身着华冠美服穿梭于其间,不知是何门何派的子弟,想来也是来烨城赴盟会的。 卜游和穆遥兲曾说的那句“众门派耳目灵通”实则成了揽月的忌惮,尽想着如何默然避及,不引注目。 药铺是个独特的营生,不需看天吃饭,无论日夜阴晴皆是门庭若市,揽月便趁机蒙混其间择选自己所需。 揽月聚精会神,身心专注在柜台格子上所写的药材名字上面,并没有注意到一个身着霞彩千色百花锦裙女子已凑至身侧,女子一头乌黑的发丝翩然垂落在纤细腰间,一支碧玉箜篌簪插在云髻,眼角下一颗绿豆大的泪痣。 女子低声唤道:“香香姑娘。” 香香原就是聿沛馠胡乱为揽月起的名字,令她在凡俗世间使用,不至于泄露揽月的身份已招致不便,所以揽月对这个名字当然不会有什么反应。 女子嘴角轻笑自己的轻信鲁莽,大家皆用的都是假名字,倒是公平。 女子以掌轻压揽月手臂,再次低声道:“姑娘。” 揽月这才转眼看去,吃惊道:“飘摇姐姐?” 揽月又摸了摸自己复面的轻纱尚在,飘摇如何会认出自己。 飘摇低声为揽月解答道:“姑娘一袭香气在身,只要识得姑娘之人皆能辨出,这轻纱如何遮掩的住,不过是一叶障目,自欺欺人。” 飘摇话语中并非揶揄笑弄,而是掺着些许无奈的教导,面前这个丫头时而颖悟绝伦时而又乖萌迂拙。 揽月索性扯下轻纱塞回腰间,又想起昨日来此买药的何皎皎,于是往柜台旁边挤去,让出一片空地来方便飘摇拣选所需。 飘摇低声道:“姑娘,我非来买药,而是来传话的,他要见你。” “谁?见我?” “昨夜乱葬岗之人。”飘摇低声道。 “昨夜不是都见过了吗?”揽月不解。 “姑娘,我只是来传话,他请姑娘现在过去乱葬岗,只姑娘你一人。” “避水珠我都已经给他了啊,该说的话也已言尽,还有何事要说?我今日还有事,脱不开身,抱歉不能如你们所愿。”揽月直接拒绝道。 “姑娘,他遣我来为姑娘传话,那定不会伤害姑娘,否则令人将姑娘强捉去也是可以的。姑娘不妨再拔戎一见,占用不了姑娘多少时间。”飘摇道。 “昨日我是我要见他,故而听姐姐之言去了乱葬岗,今日既然是他想见我,直接来此当面直言便好,为何还让姐姐来捎话。我不去还要捉了我去?真是好大的阵势,我也不想问你们到底是何人,为何如此畏惧于他,但恕我不能从命。”揽月低头继续择选药材。 “姑娘如果执意不肯,那飘摇只得再次无理了,勿怪。” 揽月吃惊道:“怎么,飘摇姐姐还想将我强掳去不成?” “姑娘若不肯去,飘摇左右是无法回去复命的,定然备受惩处,强加给姑娘亦是为了保命的无奈之举。”瞧飘摇的样子如惊弓之鸟,怛然失色。 揽月丢下手中的草药,难以置信的瞧着飘摇问道:“我不过是路遇祧庙大火而救下了他,又受槐月遗魂所托付,我本也不图任何回报,怎的如今还招惹至身,甩脱不掉了?” 听揽月提到祧庙大火那夜救下了阿宁之事,飘摇面色铁青,鼻酸寒心,变换语调反而嗔怪揽月道:“既然姑娘今日如此绝情,那不如当日不救,姑娘自以为善心救人,实不知救下一人又将害死多少人的性命。更何况有的时候,死亡和苟活于世之间哪个更痛苦,不是凭姑娘自以为的善行而定夺的。” “你的意思是我既然在那夜救下了他,就该为他的未来负全部责任?” “不!我飘摇可没有姑娘你这么伟大,飘摇只能想到自己的将来,正因为姑娘救下了他,导致飘摇此命不能自他的手掌中脱出,故而今日若姑娘不肯赴约,飘摇将魂无所依,神形俱灭,这一切皆由姑娘一手造成。有道是‘善以为宝’,看来姑娘的乐善好施不过表象而已。” “你......”揽月竟无言以对。 飘摇眼底斜睨揽月一眼,语气决然道:“飘摇徒废唇舌亦无用,今日飘摇之命尽由姑娘抉择,话已至此,飘摇告辞!” 飘摇这招以退为进用得无懈可击,一招避实就虚,焚舟破斧,置自己的处境为死地,而将全部责任丢给了揽月,自道义上逼迫她的选择。 虽心知如此,揽月仍是深沉呼吸一口气,丢下了药籽走出“一草堂”,往烨城北郊行去。 通往乱葬岗的路上依旧泥泞难行,烨城大雨后虽绽放春光,但积水难干。 野外荒草萧萧,坟冢垒垒,一个挨着一个,有种小山连绵重叠的无边无际之感。 有些坟头上插着的招魂幡还摇曳在空中簌簌发颤,坟头皆已生出野草,任鸦雀啄食,除此之外再无生迹可循。 没有秦寰宇在身边,虽是光天白日之下,揽月还是觉得栗栗危惧,如陨深渊。空气中隐隐飘来烟火的余味,不知是何人白日里想起故人于此祭拜。 揽月又继续前行了一段,燃着火苗尚未燃烬的黄纸冥币被风卷起在空中,如蝴蝶一般起起落落,犹如鬼魂游走徘徊,大抵是冥魂对世间毫无意义的留恋与执念。 “来了。”阿宁的声音落寞淡然。 还是在昨夜同一个地方,此刻阿宁背对着揽月蹲在地上,浓烟自他身前的瓦盆里腾腾扬起,灰烬盘旋若扇着黑翅的蝴蝶。 阿宁此刻已全然没有昨夜的暴厉恣睢、恶声恶气,从背后看来,就似一个失去了姐姐的孤苦伶仃的孩子,无依无靠,纤弱无援。 揽月兀自站在阿宁身后,一动未动,本是一脸嗔忿不悦而来,而现下忽然像心肠被绳索所系,每一片乍起腾空的纸灰都扯动着绳索抽肠剖心,阵阵作痛。 340避水珠干戈乱离 隔山岳世事渺茫2 见揽月没有搭话,阿宁起身回眸,那双深邃的紫瞳笼罩在轻烟之中,威严凌人的眼神里流闪过点点星光。 阿宁平静道:“给她烧点纸钱。” 揽月面前的这个有着和娄皋一般十一二岁身体的男孩却拥有着不属于这个年龄的眼神。 阿宁的眼神充满犀利魔威,凶狠冰冷又多疑诡邪。 揽月很快的收回了自己廉价的怜悯之心,冷冷说道:“叫我来此有何事?” “我想问问你,她还在这里吗?”阿宁死死盯着揽月的眼睛,似乎想要确认她话中的真假。 “昨夜你不是不信吗,为何还要再问。” 揽月忿然作色,斜瞥阿宁一眼,转看向别处,又恰好瞥见一张未燃的冥币被风刮到空中,心头触动,又有些不忍,于是吐出一个字道:“在。” 听到揽月的回答,阿宁死死紧盯的眼神随着他的呼吸皆泄了力,像是松了一口气,僵硬冰冷的面色也稍有回转。 略缓和后继续问道:“那这些她可有收到?” 阿宁指的是那盆烧过纸钱的瓦盆。 揽月抬眼扫见在阿宁身体上方半空中飘浮着的槐月,依然是白衣窟瞳跟在阿宁身边,叹口气道:“没有。” “是吗......”阿宁紫眸骤然暗淡下去,怅然若失。 “叫我来就是要问这个吗?”揽月仍是一脸不情不愿的抗拒之色。 “我同你道歉。”阿宁昂首望天,眼神锐利,复杂又沉重。 “大可不必。”揽月心中暗暗冷笑嘲讽道,这世上竟有人以这种桀骜的态度道歉。 “你于祧庙救我,我还未道谢。”阿宁傲气腾腾,紫眸圆睁,但话有和解之意。 “也不必。没有其他事情,我便回了。”揽月冷冷道,毫无和解之意。 “你等等!”揽月身后传来破空震慑之声。 “又有何事?你一个百岁之人就不要再佯装孩童讲话那般不明不白、东掩西遮,要说就一次性讲话讲完,若是下回再让谁人以自己性命相要挟、胁迫我来相见,我也绝不会再心软。飘摇也许是你掌控之人,可我又不是,无义务凭你差遣。” 揽月对阿宁的乖戾态度已隐忍至极,语气也是毫无耐性。 “你后悔救我了?” 阿宁残酷的眼神松动,瞳孔微微一缩,眸色暗淡如蒙尘。 “现、现在还没有,希望你日后也不要让我有后悔之举。” 揽月的目光似泉水般清澈闪动,光彩凝聚,清灵又庄严,出尘的气质不容侵犯。 “喔。”阿宁竟然轻应一声。 他深不可测的吃人眼神中,突然流露出一丝放松释然。 阿宁再开口的时候,对揽月说话的语气也舒缓了些,阿宁说道:“我使人请你来,是想听你说说我姐姐是如何寻到你的,又为何会将避水珠托付于你。” 揽月原想以“你不是不信吗”这句话作为回应来答复阿宁,可当揽月瞥见疮痍满目、皮破肉烂的槐月鬼魂之时,便将这惩口舌之快的无羁之言又吞回肚里。 虽说不想再回想墉城鉴花会上和阆苑琼楼里发生的不堪经历,但为了让阿宁了解五鸣扇和槐月梦中托付的前因后果,仍是强耐着心绪将事情逐一道出。 阿宁则低头仔细聆听着揽月所述,在听到槐月写下那个“救”字之时,眼神变得柔顺,仿似隐藏了无穷心事。 待揽月尽数道出后,阿宁方抬起头来,脸上重现成年人才有的冷静光泽,他目光凛凛的看着揽月,眯缝着眼睛,锐利有神,如鹰一般明亮。 阿宁道:“何皎皎总是做些多余之事,我竟没有听她回禀过曾这般折辱过你。不过你放心,我会让她生不如死,加倍偿还,为你讨回公道!” 何皎皎和飘摇果然都是阿宁手下之人,虽说揽月嗔恨何皎皎所为,可何皎皎毕竟没有真的对自己做过什么。 揽月急忙阻止道:“不需,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了,追究亦无益,若不是今日你问起令姐之事,我也便不再提及了。” “愚蠢!那怎么可以!” 阿宁忽然目眦尽裂,圆瞪的眼睛里闪烁着火焰威力,使人为之震慑。 阿宁闪烁着猛禽般的眼神,对着远处一个看不见的目标咆哮道:“欺负折辱我们的人,一个也不可放过!” 阿宁野兽般的样子将揽月吓了一跳,刚刚才觉得阿宁似乎看上去平静正常了些许,怎么一句话的功夫又再次变得暴戾难驯。 揽月此刻就像一只受了惊的兔子,不自觉地向后退去。 “最终什么也不曾发生,我也不想报复谁。”揽月急忙道。 “不想报复?”阿宁咬牙切齿,瞳孔扩充含血道:“那只能说明你的伤痛还不够深,或者你的运气好未被得逞。但是这都不能代表伤害你的人不应当受到惩处!这些敲骨吸髓的恶人加害你的心是真的,视人命危浅,只是最终未能得逞而已,你自以为的善良宽容会纵容他们继续炼化出伤害他人的利刃,他们毫无顾忌伤人的刀刃里面亦有你的功劳,那你又与凶手何异?不过是同恶相济,为虎傅翼!” “这......” 揽月头脑发懵,这是她一日之内听到的第二个“良善有罪论”,一个出自飘摇,一个出自阿宁。 虽说皆有强词夺理之嫌,均非正论,但又不乏有理,让揽月觉得自己的善良与宽容显得异常幼稚廉价。 “你该不会天真的认为,人心是能够感化的吧?‘感化’的前提是他要知道自己做错了,如果世人皆如你一样尽是原谅,那他又怎会知道自己是错的。”阿宁看透了揽月内心,冷嘲道。 阿宁的话如电闪雷劈,击溃了揽月自书中所学到的观点,让单纯的善良这件事情变得滑稽可笑,阿宁咄咄逼人的眼神挑剔的审视着揽月,犹如审视一个无知蠢顿之人。 阿宁阴寒森森的锐利眼神忽然又深陷下去,如深不见底的紫色潭水,深邃凄清,忧郁迟滞。 阿宁语气再次放缓道:“你和她在这点上还真是像啊,若是她生前能明白‘善良其实是一把剑锋朝向自己的单刃剑’,也不至于落得受这般摧残。” 阿宁忽然朝向揽月招手,目光如火焰般炙烤着揽月说道:“我知道你此刻在想什么,不过不着急,来,我来给你讲一个故事,而后你再答复我,欺辱你的人到底该不该受到惩治。” “避水浮银龙,溟渤唯紫泥。你既知道避水珠,那这句话该也听过吧?”阿宁问道。 揽月点点头,看来秦寰宇说得没错,阿宁果然是与此有些关联。 ...... 阿宁用悲楚的眼神凝望揽月,又转而望向碧空如洗的天空,雨后清澈如明镜一丝浮絮都没有,仿似湛蓝的海洋。 而揽月和阿宁此时就如浸没海底的鱼儿,一同卷入阿宁记忆的洪流当中。 阿宁说道:“你既然知道避水珠,那定然亦知百年前东方紫泥海的那场龙鱼的浩劫,世间皆传避水珠乃龙鱼内丹,可遁海避水,如履旱地,弥足珍贵。故而围绕避水珠之争曾掀起过一阵血雨腥风的疯狂杀戮,紫泥海上血流漂杵,遍布浮尸。有一群衣冠禽兽擒获龙鱼,尽数开膛破肚取出内丹,龙鱼一族族灭于当日,但幸而有一对姐弟在族中长辈的护佑之下逃出生天,得一道人救下,方幸免于难。那时这对姐弟中的姐姐也就我如今这般外形的年纪,弟弟则更小了,尚记不得几分事。” “老道将这对姐弟救下后,便将他二人送去了远离东海之地,另寻一处避世富庶之地令姐弟重新立命安身,那是群山间物阜民丰城落西郊一处草菴,老道将姐弟二人托付给了草菴的主人、亦是他的旧友,一个名叫魏希夷的老道姑。可是那老道太过自信,有眼无珠,目大不睹,只因他识人不慎,再次将这对姐弟置身险境,老道姑瞧出姐弟二人的紫色异瞳,便询问老道姐弟的来历,自然也就知晓他二人乃世上仅存的龙鱼遗裔,魏希夷在江湖中听闻那群霍乱紫泥海之人并未寻找到避水珠的下落,便暗自打起了避水珠的主意。” “老道在草菴之时,魏希夷表现得对那对姐弟慈稚如子,知疼着热,爱护有加,老道便真的放下心来独自离去。那对姐弟还没来得及为自己遭遇灭族之灾后偷生而侥幸,哪知那魏希夷便已耐不住性子怀诈暴憎,曝露了鬼蜮心肠,姐弟二人虽跳出龙潭却又坠入虎窟,魏希夷也盯住了龙鱼族所独拥的避水珠,强迫着姐姐将其交出。” “姐弟尚幼,当然不会知道避水珠为何物,更还未修习凝结内丹。魏希夷那老道姑面善心恶,噬人不见齿,老道走后不久便将龙鱼族姐弟赶去了柴房豢养起来,每日驱使二人做活,还要抽笞打鞭,毒燎虐焰只为让姐姐交出避水珠来。世间有言道‘罢马不畏鞭箠’,姐姐想着自己本就该与父母族人一同葬身于紫泥海中的,故而对能在草菴柴房中与弟弟苟活之事颇为感激,整日以‘福无双至,祸中有福’之说自安慰弟弟,最初一段日子,姐姐受痛难忍,不免夜中哭嚎,魏希夷恐村中之人识破她龌龊丑陋的嘴脸,便干脆割掉了姐姐的舌头,令她呼救不能。” 341百年罹难忆旧容 欲诉幽怀苦恨阻1 听到这里,揽月倒抽一口凉气,脸色煞白的看向阿宁身后的槐月,揽月知道,阿宁虽像是在讲一段外人的故事,实则他和槐月便是故事里的那对龙鱼族的姐弟。 揽月一直以为槐月是哑女故而不能发声,没想到竟是被人割去了舌头。难怪槐月的哭声与哀嚎皆像是由腹腔当中歇斯底里迸发而出,而且行凶者竟然还是一个本该无欲无求、超然物外的修行之人。 揽月蹙眉看向槐月,心中说不出的滋味在腹内翻腾,想说些安抚劝慰的话,又知槐月已死,言语轻薄毫无分量,于是这话刚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空留苦涩。 揽月目光神色的变化,阿宁尽收眼底,从她的目光中阿宁能够确定,她真的能看到槐月,而槐月的鬼魂也应该真的就在阿宁身边。 阿宁的心如同被锉刀割裂,伤口被残忍的暴露出来。当然刽子手正是阿宁自己,阿宁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了,自己应该早已麻木,没想到为揽月讲述的时候,疮痍弥目依旧脓肿难消,悲恸流出,洒落一地哀伤。 阿宁泥塑木雕般僵直的望向揽月看向的地方,那里应该就是槐月鬼魂飘荡的空中,而阿宁却看不到她。 阿宁感觉视线犹如蒙尘,似有乌云遮目,有种入坠黑洞的感觉。鼻腔酸楚欲喷,眼泪想要不受控制的夺眶而出,阿宁紧攥着双拳抽搐着仰天咧嘴狂笑,不停地大笑、笑......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掩饰他即将喷发的眼泪。 阿宁不知道为何自己会在这个月白色衣衫的少女面前暴露出自己脆弱的一面,难道是她能看到槐月鬼魂的缘故吗? 阿宁止住狂啸声,平息住情绪,接着讲着那对姐弟的故事道:“故事如果只是截止至此,似乎也不是太过糟糕。就是因为姐姐的一味善良隐忍,魏希夷反而愈加变本加厉,几乎每日入夜都要到姐弟二人的柴房里笞杖备至一番,剑树刀山的地狱之刑也不过如此了罢。发展到后来,魏希夷已几乎不再提供给那对姐弟任何吃穿用度,白日里使唤姐姐做工,姐姐尚是豆蔻年华便已手足重茧,深夜里又百般折磨,只为了知道避水珠的下落。不过姐姐从来都不哭,无论如何神劳形瘁,负屈衔冤,弟弟也从未见过姐姐流泪,那时龙鱼灭族之灾带来的冤屈仇恨尚未散去,又平添了老道姑的折磨,眼下弟弟尚年幼,离开草菴也许就是死,姐姐叩阍无计只得继续负屈保全。魏希夷丧心病狂发下誓言,只要一日不得避水珠,就会夜夜鞭笞姐姐直至死。” 揽月垂眸,流纱长发飞泻下来遮住她的额前面容,如阴云遮住了她盈溢眼泪的双瞳,几乎就要落下雨来。为人者终究一死,修仙习道者亦会仙逝,只是比凡人来得晚一些或再晚一些而已,死亡是每个人此生的结局,可是每个人通往死亡的过程又是不同的,虽然阿宁故事里姐姐的结局揽月已知,但过程实在伤心惨目,不忍想象。 阿宁语歇片刻,待揽月情绪暂缓后,继续讲道:“直到有那么一日,天空中传来雷鸣轰响,如耸立的山峰瞬间坍塌、天玄地动,遍布红霞,一道殷红的光束自北往南划破天际而去,卷起天上红霞似血浪一般涌向南方,然后怪事开始频增,其中关系到姐弟二人的,便是城中祖庙的频频大火。” 揽月想起自己在墉城的听闻,问道:“听闻槐月去做了祧庙的守庙人,因守祧庙殚精竭虑而死。” 阿宁冷哼一声,悲楚的眼神针尖一样刺向揽月,阿宁说道:“守祧庙不假,你不是能看见她吗,若是只是守祧庙而已,又何至于残尸败蜕,支离破碎。” 揽月将眼光投向槐月飘浮的鬼魂,白色的浮游蝇蛆在尸体上揉动。 槐月的嘴巴张的很大,自从阿宁说过后,揽月发现槐月果然是没有舌头的,两只缺少了眼瞳的黑洞阴森森的看着阿宁,异常凄凉,似乎死前受过巨大的痛苦。 阿宁道:“自打老道将姐弟送进草菴里避世躲藏已有数年,魏希夷碍于外人眼光虽说是夜夜对姐姐雪压霜欺,但终究不敢太过分,毕竟白日里还得遮掩面目、佯装慈眉善目的得道之人,而多年以来不曾从姐姐那里得道避水珠的下落,早就失去了耐性,魏希夷早已想再使些更加狠毒招数却寻不得机会,如今机会终于到了。后来大火不止,殃及百姓,百姓衙门皆到草菴里去请老道姑做法祈福,消除灾祸。老道姑心怀不善,转念便将姐弟二人送进了祖庙里看守香火,日日夜夜不得休憩,实则是她变本加厉的折磨。” “魏希夷将姐弟二人关进了祖庙,将一根长麻绳抛过庙梁撘在梁上,麻绳的两端各系在姐弟二人的脖颈处,这是魏希夷想到的新主意,她见以鞭笞姐姐的办法逼问避水珠的下落不成,便想以弟弟的命来胁迫姐姐。姐姐跪地呜咽哀求魏希夷,没想到膝盖刚落地,麻绳那头的弟弟便被悬空吊起在祖庙梁上,也就是说,姐姐一旦松懈,以姐姐身躯的重量就足以如撬杠一般将弟弟吊死于庙梁。” 揽月惊呼出来,惊恐地看着阿宁和槐月,天呐,这姐弟二人竟然有此遭遇。揽月瞬间思索,惊呼道:“所以!所以墉城所传说中的守庙人不眠不休坚守的那十四个昼夜实则是......” “没错!实则是姐姐不敢合眼,站立庙中整整十四个昼夜,姐姐但有分毫松懈便会令弟弟脖颈分离挂死梁上。” “那你呢,槐月不能呼救,你也不能呼救吗?” 阿宁孤独绝望的瞟了揽月一眼,无尽的落寞悲伤,记忆中祧庙里的那个画面原本已埋藏在心灵深处,如今浮现回来,阿宁知道,其实它永远不可能被抹去。 阿宁压抑自己道:“你怕是已经忘了祖庙所处九水湖环抱当中了吧,只有一道枫曲桥能通往岛上,任弟弟如何呼救哭嚎也不会有人察觉,况且城民皆知庙中常遭莫名大火,也不会有谁人愿意靠近,索性将桥封死,魏希夷安心到连封嘴之物都省却了。弟弟整整哭嚎了两日,不见有任何人来施救,有时站累了,姐姐便踮起脚尖方能让弟弟蹲下一点、歇息片刻,若是再累了,姐姐便只能昂着脖颈窒息憋气,方能让弟弟再躯身歇息一分。弟弟哪里懂得那么多,受不住折磨便开始哀求姐姐将魏希夷所图之物交出来,这也正是魏希夷希望达到的效果,可姐姐说不出话来只是哀嚎,憋忍难耐的时候,呜呜咽咽却落不下泪来。弟弟不明白,避水珠到底是怎样的东西,姐姐竟然哪怕眼见弟弟一同受此折磨也不肯交出,但是现在他明白了,姐姐不是不肯交出避水珠来,而是连姐姐也不知道何为避水珠,它又在何处。” “就这样吃喝屎尿皆在一处,还不得屈膝舒缓的日子又过了七日,弟弟已体力衰竭不支瘫软下去,姐姐只能强忍着脖颈撕裂之痛翘首以让弟弟得以喘息,自己却气咽声丝、窒碍难喘。到底第十四日那一晚,弟弟已气息奄奄,游丝一缕。眼见道尽途殚,姐姐趁魏希夷不在祖庙之时用尽最后之力终于用牙齿将吊住脖颈的麻绳磨断,待她将弟弟救下,弟弟已如釜底游鱼,濒死在即。祖庙四周皆是湖水,能通道路者竟无一处,姐弟犹如困兽,姐姐仰天发出最后的哀嚎,想将憋闷于胸口的怒气哀怨通通迸发而出,痛痛快快哭上一场,可最终仍是哭不出来,姐姐忽然意识到......” 说到这里,阿宁突然停顿住,两眼失神的望向揽月,问道:“你这么聪明,可知道她意识到何事?” 揽月嘴巴张了张,喉咙里却发不出声音来,好像魏希夷也将揽月害哑了一般。 揽月的眼神从期待变得惊恐,又变得哀伤,而后是愤怒,最终流出的却是眼泪...... 阿宁似乎得到了“感同身受”的安慰,扬嘴苦笑一下,说道:“对,谁都没有想到,招致龙鱼灭族之灾的避水珠根本不是龙鱼的内丹,而是成年龙鱼的双瞳。那对姐弟尚未成长至族中长辈将龙鱼族的秘密告知他们的年纪,便已横遭不测,流落在外。姐姐之所以一直流不出眼泪,症结正是在此。” 阿宁说到这里,揽月看见槐月两只窟瞳中又有血泪流淌下来,没有了避水珠的槐月终于可以放纵哭泣,却已无人能听到她多年来的屈辱。 “那......后来呢?”揽月这次主动问道,声音因为悲愤而颤抖。 “后来姐姐将仅余之力尽数给了弟弟,姐姐知道自己是根本无力离开祖庙了,于是她亲手将自己的一只眼珠剜出,让弟弟持着避水珠跃入环岛的湖水当中逃遁,自己则殒命在此。后来姐姐的尸体据说是被自湖水中打捞起的,魏希夷并未寻到姐姐的另一只眼珠,等弟弟将姐姐的尸体带走封存于雪窖时,姐姐尸身双瞳皆无,应该是姐姐临死之前也不想老道姑得到避水珠,便将另一只眼睛也剜去了,只是不知被藏于何处,直到......” 阿宁看着揽月道:“直到你持了另一只避水珠来此......” 342百年罹难忆旧容 欲诉幽怀苦恨阻2 揽月星眸圆睁,泪光晶莹泛着光,这自朝暮井中救下自己的避水珠竟然会是一个女子的眼睛。 揽月起初不明白阿宁明明是讲着他与槐月的故事,却为何偏要以一种讲述他人故事的语气。现在终于明白了,大约只有这样,阿宁才会觉得好过一些,否则将深掩的伤痛揭开,无异于让他再死去一次。 阿宁问揽月道:“后来弟弟学会凝结内丹,勤修术法,为的就是能够杀回草菴将当年欺辱姐姐之徒尽数杀光,替姐姐讨回公道。不过如今只完成了一半,尚有一半还需完成。如今你还认为应该以德报怨吗,若不惩戒草菴那老道姑,还不知世上有多少人受其仁慈外表的蛊惑,实则身陷囹圄,生不如死。” “你说完成了一半?是什么意思?”揽月问道。 “你不是也已看到了吗。”阿宁轻蔑笑道。 “你、你是说,弱水庵?” “不错,弱水庵便是我亲手所屠,西郊村落也尽是被我所灭。魏希夷那个老道姑就曾经被吊挂在弱水庵门前房梁之下,剥皮揎草,剖尽蛇蝎五内喂狗,剥下人皮作袋,填充稻草制成草人,任由风雨雷电屠戮。” “墉城西郊村子里的人又没有做什么,你为何连村子都不放过。”揽月厉声道。 “他们错就错在‘没错什么’,他们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是一种‘默许’,而‘默许’就是‘纵容’,弱水庵柴房里每一个鞭挞凌虐的夜晚,每一声哀嚎呻吟,我就不信他们真的不曾察觉。株连蔓引,难道他们就不曾有罪?” 阿宁凶相毕露,双目充血,咆哮道。 身后槐月的鬼魂身受弟弟情绪的束缚,一同与之仰天长啸,发出刺耳哀嚎,如同鬼嚎神泣,正是与五鸣扇一样的声音。 揽月受不住这种声音,不受控制的失去了气力,苍白着脸,以双手捂住耳朵跌坐在地,事发突然,阿宁看到揽月额头渗出冷汗,亦现担忧惊愕之色,询道:“怎么?” 揽月喘息未平,指向槐月方向道:“不知道,第一次见到五鸣扇的时候亦是这种声音,看来便是槐月的哀嚎声,你方才情绪爆发不受控制,你姐姐的情绪亦如此,看来她受你的情绪影响极大。” 揽月知道阿宁是看不见、听不见槐月的,过多解释也无意义。 没想到阿宁却道:“我知道,她们回禀过说你能听见五鸣扇的声音。” “她们?”揽月迟疑一下又立刻反应过来,应是说何皎皎和飘摇,揽月点头道:“是,当晚我见到它时便感知扇子戾气极重,如今终于知道缘由。” 阿宁摇头道:“你知道五鸣扇缘何的得名?” 揽月自然是不知的,阿宁说道:“五鸣扇不仅是魏希夷剥下姐姐人皮所制,扇子的戾气还缘自‘五鸣’。‘五鸣’实则‘五不鸣’,这就好比兔子不会叫、乌龟不能鸣,但若危若朝露或生死攸关、迫于无奈之时仍是能够发声,所以你可以想想,又是如何的痛苦折辱方能令一个哑巴发声?将原本不能发声的事物逼迫到不得不发声的攸关之境,方是五鸣扇戾气来源的真相。” 揽月呆坐在地上,眼眸中光芒尽失,无声地闭上了眼睛,不忍再想,亦不忍再看。 天道轮回真是滑稽无常,揽月在祧庙救下了阿宁,却误将阿宁带回到了西郊那个有着痛苦回忆的地方。 “我还有一事相求。” “嗯?”揽月睁开眼睛,失神的转向阿宁。 “你的医术高明,这些年里除了一人外再未见你这般妙手回春者,能将我的伤势尽已医好,所以我想请你同我回墟棘峰走一趟救人。” “救何人,所患何症?”揽月问道。 “她。”阿宁手中是那颗避水珠。 揽月还以为是自己理解有误,吃惊道:“你该不是在说槐月吧?槐月都已经死去那么久了,况且她的尸体还......”揽月本是想提醒阿宁,槐月姐姐的身体残缺,受蝇蚁浮游啃噬,又怕阿宁心痛,故而没有将话言尽。 阿宁道:“我知道你的顾虑,无妨,我亦将她的身体尽数寻回。” “所以你去祧庙盗五鸣扇,其实也只是为了拿回槐月后背之皮?”揽月仍是摇头道:“那也不可能,她都已经死去那么久了,即便你将她冰封于雪窖当中,尸身亦只是腐坏慢些而已,这么多年过去了,怎可能还能救活。” 揽月心想,如果能救得活,以爹爹对娘亲的感情,定然会想尽办法将娘亲救活的,揽月也就能得娘亲疼爱,不至于如连娘亲都没有见过,如此可见想要救活死去之人难于登天。 “她身体之事你不需操心,我确保尸体完整并无腐坏衰败的痕迹。” 见揽月仍不肯信,阿宁提醒揽月道:“你可记得我说过,水遁逃离祖庙后,曾经修习凝结内丹?” 揽月点头,又忽然扬眉,惊醒道:“可是我自祧庙大火中救你去弱水庵中安置,为你医治时分明是没有内丹的,难道说......这不可能啊!” 阿宁道:“无论是内丹还是外丹,最终修仙习道都终将达成四个小乘,一乘长生不死;二乘驻颜;三乘返老还童;四乘起死回生。我凝结的内丹已达二乘,便使人剖出置于她的尸身之上,以此为她驻颜,故而绝不会毁坏。” “剖丹?所以你虽近百岁之身却是孩童之躯的原因就在于此?这怎么可能,天下怎有剖丹不死人,我不信天下还有如此医术者。再说了,就算你真的以自己的内丹定住槐月尸身,想要达到四乘起死回生也是不可能的,尽观天下无一人能做到,就连、连阆风山的殷掌门也做不到啊。” 阿宁毅然道:“你方才还说剖丹是不可能做到的,但我不是也做到了吗?所以你又如何知晓我们救不活她。” “我非不救令姐,也非怕劳顿而不肯与你同去一遭。只是我对自己所修习的医法极为了解,我是救不了她的,如果你非认为天下有人能做到,那人也得是......” 揽月所说那人便是自己的师父云牙子,但转念想到下山前师父对自己的提点,非到万不得已不可透露自己是从何人,所以改言道:“那人也得是丹圣栾伯阳啊。” “哼。”听到云牙子的名字,阿宁双手缚于身后,仰面冷笑道:“你既听闻过紫泥海龙鱼灭族之灾,难道不知当年率领众派的为首者便是?华派栾氏一族??华派栾佘当年拟定下的掌门承袭者便是这传闻中的丹圣。” “?华派虽是祸首,但师父他,不,我是说听闻栾伯阳与栾佘、栾首阳不同,只专注于执着于精研丹阳术,专心烧炼外丹,并不喜些金银珍宝,也不闻江湖纷繁之事,我想他是不会去屠戮龙鱼一族,就为了颗避水珠的。” “幼稚!你该不会真是出落于天上,不识叵测人心吧,为何会像栾伯阳一样天真!” “听你所言,难道是识得栾伯阳吗?”揽月问道。 “当年紫泥海屠戮中栾伯阳也在其中,栾伯阳便是我故事中所说救下姐弟二人的老道,那个有眼无珠、识人不透、稚拙天真的老道,那个把姐弟又送入魏希夷草菴中的老道。” 揽月倒吸一口凉气,冷汗滋生。今日听到的所有故事都令她震惊不已,同时又为这个世间竟然如此之大又如此之小,是何种机缘竟然安排云牙子在百年前遇到阿宁和槐月,又让百年后的揽月与他们同在一处讲述起师父的往事。 揽月自然是要替自己的师父分辩的,说道:“既然是栾伯阳救下了你们,说明屠戮龙鱼族一事并非他的本心啊......” 阿宁并不给揽月替栾伯阳说话的机会,残酷藐视,喝止道:“够了!你到底懂不懂,我方才都说过了,‘默许即是纵容’,株连蔓引,他亦有罪!他救走姐弟不过是为了让自己心安而已,而且也正是因他所托非人,识人不透,才导致了姐弟饱受折磨,他亦同罪,且罪不可赦!” “可是若要救令姐,栾伯阳才是最有可能的人。” “你不懂,且不说栾伯阳被逐出??山后世间再无他的痕迹,就说当年剖丹后,他与我之间的债孽已清,再无瓜葛。” “你剖出内丹是源自栾伯阳之手?”揽月早该猜到的,这世间若非要推举出一个能剖丹的医者,也该是师父云牙子,只是揽月没有想到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阿宁既然提及栾伯阳之事,索性便将后来的事情一同道出。 这下揽月终于能将事情的始末完整串联起来了,原来救下姐弟二人的云牙子,后来阿宁盗走了槐月的尸身封存于墟棘峰的雪窖,又再次遇到了云牙子。云牙子本是不肯为阿宁剖丹驻颜的,但阿宁将姐弟二人多年的遭遇痛斥而出,执意要云牙子为槐月之死负责,而负责的方式便是为阿宁剖丹。 剖丹成功之后,阿宁便再也没有见过云牙子了,江湖中也再也没有人见过云牙子,后来流出传闻才知,云牙子被逐出??山、除去了名籍。 343百年罹难忆旧容 欲诉幽怀苦恨阻3 揽月摇头道:“我去亦是徒劳,栾伯阳之所以名唤‘丹圣’是因他能凝炼九转金丹,如果他能救槐月,当年直接救她便好,又何须为你剖丹犯险。丹圣都做不到的事情,我更做不到。” 阿宁道:“不!栾伯阳做不到,说明九转金丹丹力不足,威力不够而已,若我能取得更胜于九转金丹丹力之物,再借助你的医术,定能救活她。” “更胜于九转金丹之物?”揽月不解,世上有这种东西吗。 “这你不需要管,我定能弄到,你只需尽力一试,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不会怨你。” 揽月叹口气,阿宁对救活槐月的意愿之执着虽说无羁,却也尤感肺腑,让人为之动容,看来不撞南墙誓死不会回头,揽月说道:“好吧,那我便随你走一趟,但不是现在。我此次来烨城还有重要的事情,需约一月左右,你可能等?” “能等,弄到此物,我也尚需一月时间。”阿宁又道:“飘摇说你是来烨城赴?鼓盟会的。” 揽月点头,这个时候能到烨城来的定然都是赴会之人,想瞒也瞒不住啊,还不如诚实回答。 揽月本以为阿宁会追问自己的身份,没想到阿宁却像飘摇那般说道:“你不需要紧张,我也不想知道你何门何派、真名为何,只要知道你不是?华门人便好,不过我还是有些意外,没想到这些徒负虚名外丹门派下竟然有你这般头角峥嵘的韶颜之辈,八转伏丹......真乃后生可畏,怕是连?华都想不到吧。” 阿宁说话的语气如同老练通达、资历颇深的前辈,和他十二岁男孩的容颜完全不能匹配,揽月始终无法适应。 揽月抬头看向太阳,日当正中,此时返回烨城怕是要过午时。想不被穆遥兲他们发现自己独自外出也是不可能了,少不得聿沛馠要又要学着爹爹的语气训斥自己,不过揽月还是更怕秦寰宇会担心。 揽月便对阿宁说道:“那便这样,一月后我们仍于此相见,我随你走一趟,今日我要赶回烨城了。” 阿宁点头,已全然不见狡黠猜忌之色,语气淡淡道:“我送你。” “那倒不必......” 阿宁执意道:“送一段。” 阿宁将揽月送出乱葬岗,二人一路再无话,各自沉默,槐月的鬼魂依然飘浮在阿宁身后,只有揽月能够看得到。 走过乱葬岗外的最后一个坟头,揽月再次劝阿宁留步,阿宁垂目思索片刻,忽然问道:“他......今日怎么没有跟你在一起?” 揽月感到莫名其妙,反问道:“谁?” “我看到他一直同你在一起......” “喔!”揽月终于弄明白了,阿宁指的应该是秦寰宇,揽月不知阿宁何意,无奈的笑道:“不是你让飘摇姐姐传话说只许我一人前来的吗?” “我的意思是......算了!”阿宁作罢,转换话题道:“?鼓盟会你可否不去?” “我也不想去啊......”揽月刚说出这句真心之言,立刻察觉所言不妥,双手捂嘴,样子憨萌可拘。 都怪此处乃荒郊坟地,皆是沉默的黄土白骨,死人面前总是容易心中松懈,说出自己真心之言,会不会也恰是出于这个原因,阿宁才似刚才那般对自己道出多年前的露骨真相。 揽月以为阿宁是救姐心切,故而说道:“你放心,令姐百年已等,何差这区区月余。” 况且,揽月终也是救不了槐月的,之所以答应阿宁走一趟,也是为了让他彻底死心,免行无谓之举。 阿宁看着揽月的样子,黑紫色眼瞳中有光闪烁,却转瞬即逝,难以捕捉。阿宁的面色柔和许多,说道:“我就送到这里,你走吧......” 于此同时,烨城北郊一处梧桐密林里,一个黑衣大汉啐了口痰,粗俗道:“飘摇,今儿你怎的没在乱葬岗陪着大人啊。” 飘摇白眼相看彭虎一眼,嗤笑道:“还不是你办事素来不牢靠,大人遣我巡视一番,你手下之人可尽已齐集。” 彭虎野调无腔,昂首阔步道:“哼,用得着你来瞧,你让大人放心就好。” “放心?如何放心?”飘摇道:“雉卵男去哪儿,我听下面的人说,雉卵男昨日还未抵烨城。” “谁!哪个少条失教之人说的?”彭虎骂道,转而眯起眼睛挑眉逼视飘摇道:“在大人面前整日说风说水,撺掇怂勇大人误会于我彭虎的该不会就是飘摇仙子你吧。” “呸!”飘摇最烦与这等倨傲无礼的莽夫壮汉舌战,说道:“不然我回去回禀大人,让大人亲自与你说说。” “你别整日拿大人来压我彭虎,难道就只我彭虎的魂契在大人手中,受制不能?我告诉你,你最好别整日无事在大人面前编排我,我若死无葬身之所,定也拉你飘摇贱人同游世间缝隙,同不超生!” “你有这贫嘴闲话的功夫,不如寻寻雉卵男的下落,别误了大人的大事。” “你飘摇的消息不过如此而已,也不见得有多灵通嘛。雉卵男昨日未到烨城,可今晨已抵,回去回禀大人去吧,众人齐备,让大人放心。” “那我可好心提醒你一句,管好了你这下属,可别放纵他似平常那般嗜杀成性,收起他那狼顾鸢视、饿虎逢羊的饕餮之相,这里可是烨城,不是那些个周边城镇可任他猎食,江湖中所有门派的门生翘楚皆云集此处,别再让他引出乱子,打草惊蛇。” “废话真多!雉卵男受了些水溺之伤,不知如何造成的,不过妨碍不了大人之事,只是近几日会消停养伤,必然不会去烨城染指垂涎。你若是担心他伤重误事,还不如赶去医治一番助他复原快些,好过在此废话。”彭虎抱臂胸前傲慢藐视道。 “临阵负伤?兵家大忌,果真不堪大用!”飘摇低声怒斥道。 彭虎不是个护短的,但是对彭虎而言,敌人的敌人就是友军,只要是飘摇骂的,他定要护,于是嗔怒道:“你飘摇难道就堪当大用?你是跟着大人身边最久之人,你怎么不好生劝言大人不要总往坟堆儿里面钻,在墟棘峰时就非钻那青乌垄,到了烨城又钻进乱葬岗。” “坟堆怎么了,你难道不记得当年濒死之时是从哪里被大人寻到的?”飘摇提醒道。 “那又怎样,正是因此,我才格外厌恨坟堆,可大人偏要呆在这里,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怪胎!”彭虎说完,又啐地一口,顿足甩着一身混肉而去。 是的,无论是飘摇还是彭虎,或者是何皎皎,他们都是被计都在垄冢的坟墓之中救起的。用仅悬之命签下了魂契,交换了残存世间的生还机会。 他们都曾是半截身体入过土的半死之人,靠着出卖天、地、命魂苟活于世,于是谁都不愿意再踏入这个痛心入骨之地,所以彭虎的心情飘摇有切肤之痛。 只有计都是个例外,他似乎认为只有在一众死人面前才是最安全的,白骨累累之处方是世上最洁净无瑕之所,令他得以安心平静。 计都的心情飘摇也是能够理解的,计都是见过地狱之人,飘摇记得自己自乱坟当中被计都挖出的时候,计都鬼魅一笑望着飘摇说道:“给你一个机会,是要选择就此死去,还是选择在地狱里苟活?” 飘摇呼吸着坟土腐席外清新的空气,如枯草缝甘霖,她想也没想便伸手在魂契上烙下手印,那时的她并不知魂契意味着什么,不过今日她即便已知魂契的真相,应该也仍会在上面画押。 那时的飘摇还叫做王胭,这个女孩带着对活下去的殷切向往以及对将她埋入坟土之人的强烈仇恨,获得了一个新的身份——飘摇,成为了计都手下的鹰犬爪牙。 飘摇无论如何也忘不掉自己签下魂契的那个瞬间,计都狡黠笑道:“欢迎你回到地狱,地狱在人间......” 揽月回到烨城后想起未尽之事,犹豫了一下仍是先去往了“一草堂”,等她采买完所需药籽刚踏出药铺大门,便见秦寰宇身躯凛凛背对门前,周身散发冷冽之气。 待揽月快步迎上前去之时见他冰冷着脸极力克制情绪的样子,知道自己贸然外出那么久果然是令他担忧了,心生愧疚。 碍于烨城人多眼杂,揽月还不敢当街使出私下里撒娇耍赖的少女气,免得给阆风和父亲丢人,只能跟着一脸阴郁的秦寰宇往客栈行去。 有了墉城的经验,揽月知道化解秦寰宇生气的最好的办法就是引起他的担忧,于是揽月提及飘摇为阿宁再次捎话之事。 秦寰宇果真心神不定,追问后来之事,揽月便将再次去了乱葬岗,阿宁对她所述有关槐月与避水珠之事一并道出,对秦寰宇,揽月无需隐瞒。 秦寰宇的反应几乎与揽月所料相同,唯一不同的是,秦寰宇坚决反对揽月与阿宁的一月之约,但好在秦寰宇是尊重揽月自己的意愿的,唯一的要求是揽月绝不可随阿宁独去墟棘峰,秦寰宇是一定要同去的。 毕竟阿宁这群人的身份存疑,不能尽听信他一人片面言辞,且阿宁性格乖僻邪谬,诡谲怪诞,难以捉摸。 344桓桓道气汇英雄 百派争鸣霸图成1 秦寰宇这边揽月总算是化解了,可是回到小苍兰居客栈时依然没有躲过聿沛馠的一通训斥。 穆遥兲此次也没有揽他,有了聿沛馠在,穆遥兲也省得口舌。看来穆遥兲亦觉揽月擅自外出许久实有不妥,又有旸谷派和鲸香堂在场,不好当面发作。 对他们,揽月只说自己是去了“一草堂”择选些药籽,隐瞒了阿宁之事。 翌日,阆风和旸谷众人便一同离开了小苍兰居客栈,进入了烨城正中、此次众派盟会的?鼓学宫,一场风谲云诡,复杂变幻的风云之会终于正式揭开了序幕。 ...... ?鼓学宫位于烨城中轴线上,远处可见阳光下一高耸的金顶塔尖熠熠生辉,层台耸翠,上出重霄,正是揽月在离开黎城的细雨里看到的那直耸穿云,势如苍龙昂首的?鼓学宫最北边的藏书楼。 藏书楼不仅是学宫里最高的建筑,亦是整个烨城里最高的建筑,寓意“读书知流,至高至上”。 卜游指着面前三丈高的千仞宫墙对众人说这便是?鼓学宫,按照卜游的介绍能知,学宫一共三处可供进出之门,正南烨城中轴线上的大门、西北角上的后门、以及学宫西面薜萝林中还隐有一个侧门,但鲜有人通行,且处处都会有人把手。 自打卜游指了学宫西南角楼给众人看后又一连沿着南侧宫墙向东走出好一阵,仍是未见大门,眼前只有无尽的千仞砖壁。 揽月心中不免唏嘘感叹学宫之巍峨壮丽、幅员辽阔,不过想想也对,毕竟是能同时容得下江湖众多门派同时赴会盛举之地,又代表着天地间所有修仙道场,怎可疏疏落落、稍逊宏规。 千仞宫墙自外看来绝尘不饰却巨石磊磊,量合乾坤,舒眼旷立于天地之间,如胸怀千壑的大义大观之仕,荫庇其间百派子弟。 难怪卜游和穆遥兲会一大早便离开了客栈去往学宫,?鼓学宫该被称作一个城中城更为合适,又往东走出好一阵子,众人终于看到一处倚天仗地的铁梁石柱。 待绕行至其前方见全貌,乃一六楹四柱、天将石像屹立其上的石门,亦是这?鼓学宫正前的大门——“受诏门”。寓意各门派弟子受诏于天地,降魔卫道,石柱两侧各刻有“惊雷震九宵”与“飞佩振鸣珂”楹联,气势恢宏,柱下一人高的石鼓抱夹,威势浩大。 揽月本以为终于寻到了?鼓学宫的入口,没想到踏门而入,映入眼帘的竟然是东西各一块白玉下马碑,揽月正在惊讶下马碑竟然会安置在门内的时候,卜游却笑道:“切勿心急,过了‘受诏门’还算不得进入学宫地域。” 于是自南入北更进一段,又看到一势伟矗立、庄严肃穆的汉白玉牌坊,坊檐两端各盘踞一条金龙游弋云端,西边一条盘绕升腾、腾云驾雾,东边一条鳞爪张舞,口吐火焰,双须撩动,牌坊正中上书四字“通微显化”。 跨过牌坊,地面上出现大块四方整条的汉白玉石砖御道,一块块直直铺到三间金晃晃的铆钉拱门正中,门檐飞檐斗拱,游龙翻江倒海,喷云吐雾,气势不凡,蟠龙金柱,鲜艳悦目。 仰望门顶,翡翠琉璃瓦璀璨夺目,一共三块大小、长短、材质不一的匾额上下次序摆放,最上面一块巨大鎏金铜匾上写着“?鼓学宫”,铜匾下方还有一块鎏金木匾,木匾镶嵌珠玉,极尽华丽,书道“乾元门”。之下稍显古朴却庄重的一块长匾书曰“异派同源,乾坤正气”,显示着无尽权威,这种气势下,让所到之人游心尽散,只能带着余下的肃穆敬仰之心而入。 直到这时,卜游方说道:“过了这‘乾元门’,方算得上入了学宫。?鼓学宫分为三进,此乃一进,尚有二进。” 仅?鼓金铆宫门便足有一丈厚,有坚实赤足之意,众人方入门,便立刻有一干身长八尺,风姿特秀的男子迎上前来,各个萧萧肃肃,面目爽朗,浑身装束皆绮罗,腰间绅带处皆绣有一赤色盛莲,可见峥嵘不凡,英气十足,瞧这样子必然是奉命于此坚守学宫。 卜游和穆遥兲立刻会意,各自取出拜帖来展出。卜游引路在最前,顺利通行,待对方发现穆遥兲一行乃阆风派之时,先是一震,而后立刻回头招呼门里的人,便有一姿容既好,神情亦佳的男子含笑相迎而出,他的装束与其他守宫门之人并无不同,之是身上赤色盛莲的颜色更胜。 男子自我介绍说是?华栾成雪,特奉栾掌门之命在此等待阆风下榻已有多日,今日终于得见。 栾成雪说完又往穆遥兲身后张望,眼光扫在殷揽月脸上后又移开,而后像是想起什么一样一怔,又将眼光划了回来,在此看着揽月,礼貌翩翩问道:“敢问这位难道便是......” “阆风殷揽月。”揽月大方颔首微礼,强作气势,佯装持重道。 栾成雪立刻躬身揖礼,身子比先前埋得更深了些,道:“今日得见,实乃大幸。” 这入了学宫头一遭遇见其他门派之人,便已奠定了揽月需佯装秉节持重的阆风大小姐的基调,揽月想到未来至少一月需于此千仞宫墙内墙端着身份拿腔持调,就觉得心情沉重,只希望这回子盟会大家见过殷掌门传说中女儿以后不再好奇,下回子再举办盟会就不要再联名要求揽月出世赴会了。 聿沛馠扫了一眼揽月高雅稳重的样子,抿着想要大笑的嘴发出闷声憋笑声,卜涵跟在卜游和卜澎的身后是距离聿沛馠最近的,伸出手来轻拽他的袖口提点着。 栾成雪说以栾掌门的意思是阆风乃天下大派,又是首次赴会,所以特地吩咐栾成雪亲自相迎,并亲自招待阆风、将?鼓学宫环境布局等一一介绍详尽周到。 卜游冲穆遥兲抛了个眼色,那意思是说:“瞧吧,不愧是你们阆风,旸谷也是大派,也比不得阆风这么受?华重视待见。” 穆遥兲不动声色地回瞧卜游一眼,那意思是:“名高引谤,树大招风。你可别在一旁干看光景、说些风凉话了。” 能齐聚?鼓学宫的哪里有蠢笨之人,一颦一动哪怕一个眼神便立刻会意。 穆遥兲揖礼道:“谢过栾掌门盛情,此次盟会听闻以?华牵头承办,定是戎马倥偬,不辞辛劳,已然这般劳苦功高了,又怎好劳烦栾师兄,加之阆风与旸谷一路作伴同行,如今抵达学宫后反而各分一头显得生分、礼数不合,卜公子对学宫环境已然熟悉,不然便由卜公子带我们熟悉一番,也省却?华人手辛劳。” 栾成雪礼笑道:“你们瞧瞧我这眼力不济,不然成雪就烦请卜公子为成雪走上一遭。” 卜游揖礼道:“哪有烦请一说,不过举手顺足,是师兄客气了。” 栾成雪礼笑道:“那我便先行回禀掌门阆风已抵此的消息,晚一点于西寝殿等待诸位,为诸位安排寝室。”说罢众人再次施礼,方各自行去。 聿沛馠长舒一口气对卜游道:“以往光听你说起盟会之事,只说压抑,没想到如此繁礼多仪,这才刚进门儿呢,是不是一直都要这么拘束着。” 揽月抿唇怪他道:“那你方才还笑我。” 聿沛馠瞧着眼下没有外人,想起揽月方才的样子终是没忍住,笑喷出来,又赶忙捂住自己的嘴尽快镇静下来,说道:“那你装也要装个全套啊,你这般相貌自然无人可比,但若想学那帮人充装舂容大雅,好歹不要穿得如此清丽出尘,也珠钗环翠的扮上一些,俗了便能雅了,贵了便能雍了,哪个大家大派的小姐不这样穿,你没瞧见鲸香那些个姑娘吗,上到姚家二位小姐,下到门下弟子,皆是靓妆艳服。” 卜游摇头道:“哎,沛馠你这审美......揽月,别听他的,你这样就很好。”说完重新引着大家继续往学宫里面走。 穆遥兲低声问道:“那个栾成雪是什么人,看起来颇受栾掌门的重用,怎么以往不曾见过?且那些个弟子们对他的态度也颇为恭顺相待。” “这个......”卜游似乎犹豫词顿。 聿沛馠道:“卜游大哥,你这么吞吞吐吐不敢直言,我本不好奇,也好奇了。” 卜游道:“我也不是不能直言,只是我与他并不熟悉,上回盟会时曾打过照面而已,最近见面也是得两、三个月前了,他奉栾掌门之命来旸谷送了些?华雪松萃来,照我看就是为了寻我父亲联名请揽月赴会。” “呦吼,这么重要的事情栾青山竟然遣他去旸谷啊?那看来对他的青睐不浅啊。‘成’字辈小啊,你们却喊他师兄。”聿沛馠道。 穆遥兲道:“我称他‘师兄’,那是出于礼貌,毕竟此次盟会?华派算是主家。” 卜游道:“我称他‘师兄’,也是跟着云霁师兄喊的。” “栾云霁?‘云’字辈里的大师兄,入门最早,竟然喊一个‘成’字辈的做‘师兄’??华怎么乱乱糟糟的,一塌糊涂。”聿沛馠道。 345桓桓道气汇英雄 百派争鸣霸图成2 卜游道:“也不是,听云霁师兄说啊,栾成雪其实比所有人早便在??山了,只是不在?华派而已。后来等栾成雪入了?华派的名籍后,云字辈早已满,名籍已定便不能改只能删,所以栾成雪便随着‘成’字派的弟子入了名籍,但是若论资历,他比所与人都老。” “这等怪事儿怎么还有我聿沛馠没听闻过的?既然人早就在??山,为何迟迟未入派,这不可常理啊。”聿沛馠道。 卜游道:“接下来的就是闲话了,都是猜测,不得信的。” 聿沛馠一下来了精神,说道:“什么闲话?我最爱听闲话了!快说说。” 卜游环顾四下,确认并无外人在场,但仍是小心地压低声音说道:“哎呀,都在学宫里面了,有些事情就不要再说了,闲言碎语不合时宜,被他人听去了更是要骂咱们狂妄粗俗、少条失教的。” 聿沛馠急道:“说话说一半,你这是得急死我啊,你不说的话我可要自己猜了啊。” 卜游知道如果聿沛馠自己猜,少不得胡思乱想,恣意发挥,何种淫.艳亵狎的不堪入耳之词他都是能说的出的,到时更难堪,于是忙阻道:“好了好了,你别自己给儿在那翻空出奇了。这不有传闻说这栾成雪是栾红叶的儿子。” “那也不该啊,栾......”聿沛馠突然瞪圆了眼睛,喊道:“那他是不是也是......唔唔!”不等聿沛馠喊出来,卜游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巴,就知道聿沛馠免不了一惊一乍,还好卜游已有准备,才不至于失仪。 众人皆不吭声,像是也已猜出这栾成雪的身份,只有揽月忽闪着星眸大眼,求知的看向卜游,问道:“他也是什么?” 聿沛馠用力挣脱卜游,终于有个完全没听懂的揽月可以容他“戏文演绎”一番的,聿沛馠也学着卜游,压低声音故作神秘道:“记不记得刚下山那日,我曾跟你讲过,江湖有传闻说栾青山跟他那妹妹栾红叶之间,那个那个......” 揽月更疑惑了,但是也知此应是个秘密,于是凝眉小声问道:“哪个那个?” “那个啊,栾成雪应该也是栾......”聿沛馠说到一半,被一只冰冷之手一把拽到身后,冰冷色外袍的横阔身躯挡在聿沛馠的身前,让他不得靠前。秦寰宇面色冷冷地瞪了聿沛馠一眼,寒光逼得他不敢再言辞,秦寰宇淡淡对揽月道:“无稽之谈,无需理会。”揽月便收起好奇心不再追问,但是还是看到聿沛馠躲在秦寰宇身后一直冲自己挤眉努嘴,仍难解其意。 众人进门后一直沿着通衢大道向正北行进,道路宽敞,两侧古木参天,树百棵苍柏郁郁苍苍,脚下汉白玉地砖白如瓷、明如镜,一尘不染,一望望去杳不可知际。 聿沛馠遥望着最前方那金顶塔尖、嘟囔着这要还要走到何时的时候,路边一块镶金墨玉路引引起了众人注意,之间上面刻着三个金字曰“千步径”。 整条道路皆是墨玉般光滑的方砖铺就,以桐油浸泡光泽异常,踏之不滑不涩,脚下生凉,敲之有声,断之无孔,浑然天成。 据卜游所述,铺就此条道路的乃是九千瓦甓,每块墨玉瓦甓皆是经过七百余日的层层工序烧制而成,因耗费巨大、产成极低,故而又称金砖,价比金高,有“一块黄金一块砖”之说,寻常人是一生都不可得此一的,“千步径”耗费已近万。 刚好行至近千步,一座雁翅琉璃影壁墙阻在墨玉砖路的正中央,汉白玉须弥壁座上的墙面雕刻着“朝元仙杖图”,浮雕中的帝君华服盛装,神态庄严;神将威武仗剑披甲,气象雄伟;仙官娴淑恬淡,俊美动人,于影壁墙上队仗行列朝谒天上,浩浩荡荡,云雾缥缈,那栩栩如生之姿,仿佛能听到一众神仙衣衫窸窣、环佩相碰之声。 聿沛馠不觉称赞道:“这雕刻技法不得了啊,线条简练严谨还长垂流畅,飘飘欲举,纤柔曼妙,犹如风吹游丝,队列如同行进,眉眼尤其传神。诶诶,遥兲,等咱们回去,也跟师父建议在阆风山也搞这么一块儿。” 穆遥兲点头道:“此作如此惊绝,将庄严华丽的神仙境界描绘如真,怕是影壁易得,技艺却难以企及。” 卜游笑道:“此人你们应该听说过,而且应该很快亦能见到,只是可能沛馠不会太喜欢他。” 聿沛馠道:“太好了!将近百位神仙一同列队而出的繁复画面处理得如此协调而不杂乱,反而生动有序,又不乏随心所欲,这等技艺卓绝之人,是我云影居士最为佩服的,怎可能会不喜欢。说吧,究竟谁人所作?” 卜游道:“含光子薛师古。” “啊!”听到这个名字,聿沛馠惊呼出来,差点儿咬到舌头,说道:“别闹了,就是那个身长五尺五寸,性情乖戾怪异,刻板顽固,以抱令守律闻名天下的死脑瓜骨?” “嘘!聿师弟!”卜澎立刻比划了一个息声的手势,提醒道:“这可是?鼓学宫。” “哦哦,对。”聿沛馠警惕地环顾四下,庆幸无外人听到。 揽月不解道:“怎么了,此乃何人,你为什么竟要骂人家?” 聿沛馠道:“我也不是要骂他,就是嘴太快,说顺口了。薛师古人称含光子,是?鼓学宫的宫掌,据说年高德劭、龟鹤遐龄,不过却无人知道他具体寿命,反正别说是栾青山了,就是栾青山的亲爹栾首阳在此都得尊称他一声先生,搞不好栾佘那一代这耄耋老头便已经在此了。传闻含光子身长方如七岁小儿,矮小却精悍,无门无派却修得上乘丹阳之术,据说烧炼八转丹的成率早在栾首阳之上,只是不愿管江湖之事,也从不收徒,一辈子就守着这么一个学宫,除此外书画造诣颇深,不然你想想,这么辉宏的?鼓学宫为何多年来只由他担任一宫之掌。” 卜游道:“是,传闻不假,先生身材五短却矮矮实实,潘江陆海,学识渊博,才华横溢,你们马上也就能亲眼一见了。” “咦咦。”听卜游说到马上能亲眼一见,聿沛馠的身体应激地打了个哆嗦,发出一个怯怯怪声,环抱双臂于胸前,表情抗拒的说道:“还是不要了吧,都说他老人家端方严肃,循规蹈矩,退不谋私,动不动便会言辞惩戒,美其名曰‘鞭策愚顽,磨砺迟钝’。” 卜游彻底被聿沛馠逗乐了,笑道:“你倒是不像是头一回赴盟会,江湖上的消息传言你竟分毫不差,竟像是?鼓学宫的熟客。”卜游这么一说,把众人也全都逗笑了,揽月端起的持重架势终于得意暂缓稍逝。 “诶呀,我的亲大哥啊,你快别逗乐了。我现在终于想明白了,为什么当时阆风收到灵道符的时候,师父他想也没想就遣我下山赴会,定是想着能得薛师古亲自鞭笞,省得他自己给儿动手了。” 穆遥兲笑道:“策顽磨钝,看来你此行必能有所收获。” 众人再次被逗笑,只有一人没有,经聿沛馠这么一提醒,秦寰宇也想起当日殷昊天在安排赴会人员时,看向秦寰宇时那迟疑犹豫的眼神,秦寰宇一直也未能揣测出这其间的顾虑到底是什么。 “这里该没有什么思过堂之类的地方吧?”聿沛馠的话打断了秦寰宇的沉思。 卜游道:“听说是有的,你想,你自己都说了薛师古师父可不是什么和蔼的先生。” 聿沛馠还想开口问些什么,立刻被卜游及时打断道:“你可别问我在哪里,都有何种惩罚,我又没去过,没被罚过,怕是给不了你答案。” 众人齐笑,聿沛馠被噎得腹中有气,不断打嗝嗳气。 行至此时已可见前方佳木茏葱间崇阁巍峨林立,飞楼插空,看来终于走到了靠近?鼓学宫中央地带,只见面前一名曰“蹑云”之台在青松翠柏间擎檐耸立,石砌台基,居高开阔,玉栏绕砌,其上龙蟠魑护,玲珑凿就,魁伟庄严。 众人尚在呆望,人人心驰神往,恨不得即时登高远眺。 卜游适时笑道:“此乃学宫第一进。” ?鼓学宫除了千仞墙前的大门“受诏门”外,学宫内共有三重门,分别为“乾元门”、“大成门”和“栖真门”,将学宫根据用途划分为“祭祀”、“修习”、“休憩”三大区域。 众人过了“乾元门”后此时抵达的方为祭祀除魔开山的祖辈们之地,蹑云台又分东西两侧,西侧为砺剑阁与西厢房,东侧为神库与东厢房,砺剑阁乃厉兵秣马之所,神库顾名思义乃学宫内储存用度之所,众门派随行所带的东西也尽可送去其间安置,至于东、西厢房所住皆是学宫之人以及众门派随行婢人、或是不直接参与盟会的低阶弟子,阆风众人方一途经此处,便立刻有人围观左右,惊喜议论纷纷。 346桓桓道气汇英雄 百派争鸣霸图成3 过了蹑云台便是泮池,呈半月形的水池,池水澄碧,上有三座三洞拱桥连通前方的“献殿”红墙,桥上石栏以青石琢成,兽面衔吐。 献殿位于此祭祀区域的正中心,重檐九脊,黄瓦飞彩,深檐翘角,廊围四边,殿前“献殿”牌匾虽是木质,却以赤金贴塑,光彩熠熠。殿内细节精美无比,神龛阑额、普拍枋一应俱全,丝毫不马虎,墙面以碑刻为记,颇具风骨。 献殿东西两侧还各安置一配殿,除此以外还有“筑阳”、“青囊”等殿,虽无时间一一尽览,但遥遥望去双昂五彩斗拱交错,雕梁画栋,铜胎鎏金宝顶金光晃眼,足可知其雄伟。 眼前另一道石狮雄踞的汉白玉大门,上书三个金色大字“大成门”,下又一行略金字“学达性天”,过了这道门便是?鼓学宫的第二进,也便是众派弟子修习之所。 大成门前有一“除奸柏”粗壮挺拔,身躯屹立,郁郁葱葱的绿冠高达七丈,主干向前微倾,盘曲苍虬向两侧伸展的枝干犹如持刀拔剑的英雄,苍劲有力,护佑在门前不容奸佞通行。 揽月等人绕行过那棵万年古柏,通过大成门,是一杏坛,接下来映入眼底的是整个?鼓学宫的正中央——辟雍。 辟雍门前悬挂九龙斗匾,坐北朝南,横阔皆深,分上下二层,上圆下方,一层四堂十二室,二层又五室,四角以攒尖重檐顶,又以金色琉璃瓦覆盖,上有鎏金宝珠,四周以回廊水池环绕,气度恢弘,包纳天地,规格至高,无可比拟。 辟雍东西各设一斋,名为“尊文”与“尊义”,卜游说尊文斋是书文之所,尊义斋则是崇武尚斗之处,故而尊义斋的又东面还设有一个名叫“荼鏖台”的比武场。 提到比武场,揽月心虚不已,赶忙移开了目光看向西侧,卜游又介绍说,最西面是一林子,叫做薜萝林。 走了这半天,众人终于来到?鼓学宫的第三重门前——“栖真门”,属于众派世家子弟及佼佼赴会者休憩之所。 过了栖真门是一片开阔露台,三面环以石栏,紫霞青烟缭绕,四角设有紫铜燎炉,燃桐油火炬,深锁丹气,穿行其间之人鹤衣散影,想来若在夜间点燃必定光如白昼。 正面相对的是“栖蟾殿”,殿檐写云篆书有“如蟾化鹤”四字,是众派掌门及尊长休憩之所,围绕露台东西两侧的是东、西寝殿,依“西山东水”之分将内、外丹门派安置于两侧寝殿。 东、西寝殿的皆紧邻水系,西寝殿后临“鹅湖”,东寝殿后临“浴仙池”。 在接连不断的层台累榭、丹楹刻桷的正后方,便是那描以“寻源知流”的藏书楼,藏书楼的东边还有一丹桓宫楹的金阙明堂,那是“万寿宫”,众派掌门齐集议事之所,寻常之人不得靠近。 众人刚转身欲自西侧寝殿而入,立刻便有一位?华派的弟子迎了上来,揖礼相引,身边还跟了两个青年弟子,衣着迥异。 穆遥兲颔首低声对揽月介绍说道:“左边天水碧色外袍的是洪涯派子弟,右边竹月色外袍的则是龙溪派的弟子。” 卜游低声补充道:“洪涯和龙溪皆是外丹门派,以?华为尊,共为唇齿,?华派办此盛会,定然是要出力相辅的。” 揽月心到神知,以微微颔首点头的方式表示自己明白了,于是众人纷纷退到揽月身后,将尊位让与揽月,揽月矩步方行,端方合度。 卜游则率旸谷师兄弟跟随阆风五人身后得仪而入。 身后露台突然传来一个男子晴朗响亮的声音道:“阆风派的大小姐前来赴会,怎可让下面弟子相迎,栾成雪怎可如此失度失仪,不成体统。” 众人一齐回身,看向声音来源,只见一身长八尺,浓眉大眼,阔面重颐,威风凛凛的非凡身影自紫霞青雾缭绕间鹤立而出,男子秀雅高挑,金丝绸缎贵胄不凡,头戴赤莲金冠,俨然一位艳丽贵公子。 男子微扬下巴,笑容里颇有些风流少年的佻达。 在揽月前方引路的弟子们立刻停步对男子恭敬行礼,已不需人来为揽月介绍了,这位必就是传闻中那位恃勇而战的栾掌门之子、?华派下一代的承袭人栾澈。 揽月和穆遥兲对望一眼,由穆遥兲相佐上前与栾澈施礼互识,先前露台烟雾缥缈,丝缕交融,朦胧遮眼,现在揽月举步近前,犹如轻雾薄纱被卷起一角,栾澈闻到一股清新香甜之气,只觉得眼前雾渐溶、烟渐稀,仙姿玉貌得现真容,就如九天仙子飘落凡尘,金光乍眼,如临幻境。 栾澈看得呆直了眼睛,不闻身后已有一光彩照人的女子上前,女子双目晶晶,两颊融融,好似出水芙蓉。见栾澈沉迷的样子,温柔轻唤道:“哥哥。” 栾澈依然没有反应,女子一双雪白玉手轻轻推在栾澈上臂,温润如玉。 揽月又一次被人瞧得难以为情,尴尬却不好言明,穆遥兲再次想起自己第一次在韶华宫中见到揽月时样子,立刻假装清理嗓子,大声咳嗽。 这一推一咳,栾澈终于自白日梦境中醒来,瞬时竟失去了先前的仪仗威势,反显得手足慌乱。 身后女子见状似有担心之意,隐露微愁,轻唤道:“哥哥。” 栾澈这才彻底醒过神来,介绍身后女子给众人。原来这恰似明珠美玉般纯净无暇的芙蓉女子名唤程绯绯,是栾澈的表妹,一同生长于??山,是?华派栾掌门之妹栾红叶之女。 栾澈将引路的弟子换下,由自己亲自为揽月一行引路至西寝殿歇息,眼光就再也没有离开过揽月的面庞,以至于安排妥当欲离开时方想起跟自己昔日的救命恩人秦寰宇招呼叙旧。哪知秦寰宇一脸阴沉冰冷更胜过从前,栾澈将穆遥兲拉到一边悄声问秦寰宇为何今日心情不佳,对自己这般冷淡,不仅生疏更似怨仇。 穆遥兲只说秦寰宇待人一向如此,大约是栾澈多时未见过秦寰宇了,一时不能习惯秦寰宇漠然冷淡的态度了。 阆风派的寝殿被安排在戎丘派与朝峋派二派寝殿的中间,将旸谷派遥遥隔开,与卜游他们往来自是多了些许不便,但亦不好多言调整。 戎丘派小、朝峋派新,按穆遥兲的话来说,这些门派皆依仗阆风,所以阆风首先自己就得无党无偏,等量齐观,私下里的关系是私下里的,但是表面上得一视同仁,不分轩轾方为制衡众派之道。 戎丘派与朝峋派里赴会的年轻女子占了一半,得了先天距离之利,频频往阆风派寝殿门廊前绕。 这些新小门派的带队者或是师兄尊长们亦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默许着,他们盘算明白了,与其指望自己门下之人都能修行到秦寰宇、穆遥兲那等能降服梼杌的程度,还不如嫁女结亲,讨个有修为且名声显赫的女婿更为直接长远。 女子中几个有心计的,见阆风的男儿已被众多容色绝美的女子盯上,怕是争夺不过,转而跑去旸谷派寝殿那头,扰得卜游甚为头痛。 西寝殿这边的厅堂垂廊上挤满了风姿各异,水裙风带的女子,衣袂飘飘犹如一朵朵含苞花蕾幽香绽放,迷人眼帘。 见过小苍兰居庭院里鲸香堂那些姑娘们的搔首弄姿,眼前这些揽月心中倒是也已有准备,只是一来站在阆风大小姐的立场上不好发作,二来她自己也被人给缠住了。自打栾澈在露台见过揽月,时不时的就要来西寝殿这边问一问揽月的需要,本来阆风较其他门派的规格就高,栾澈还不是送这个,便是捎那个,殷勤至极,大有主人家的风范。 若只是栾澈忙进忙出阆风的寝殿也就罢了,可是程绯绯一直跟在栾澈身边,与之形影不离。程绯绯娇柔粉嫩,让揽月更生不忍,只能对外谎称自己一路劳顿,已先行睡下,栾澈那边方暂时消停。 揽月对外闭门不出,直到娄皋带着啾啾没头没脑闯进阆风的寝殿,原来翀陵派一入烨城便被洪涯派江掌门安排进了?鼓学宫。 见到揽月,娄皋径直扑了上来,带着哭腔指着快饿晕的啾啾给揽月看。 原来自打啾啾吃过洞冥草籽以后,尝到了精元的味道,更是对其它粟谷过眼不食,方隔了几日不见啾啾就更瘦了一些,细长的脖颈难以承担稍显负重的鸟头,无精打采地埋在娄皋发间。 揽月立刻掏了一小撮洞冥草籽给啾啾吃下,对娄皋说道:“剩下这些洞冥草籽还不能喂给啾啾吃。” 娄皋眨了眨眼,乖顺的点头道:“我明白,鹬叔说洞冥草乃珍世仙草,金丹必须之物。” 揽月笑道:“不是此因,此乃寝殿之内,若是稍晚一点我倒是可以寻片肥地再种些洞冥草来给啾啾,只是眼下出不去门。” 娄皋道:“为何?喔,你是说门前那些个堵了阆风门廊的姐姐是吧,我也烦她们,就因为她们在,我先前去寻秦大哥,他都不肯给我开门。” 娄皋人小鬼大,揽月没法给他解释原因,揽月留下些洞冥草籽其实是想寻一个有丹炉之所为啾啾炼化金丹,若是啾啾可以冲破娄皋丹力低微的束缚成长为成鸟,那便再不需挨饿受屈,自根源上解决娄皋和啾啾的困扰。 347香山湖浮光魅影 吹香亭噩梦惊悸1 娄皋拉着揽月的手,将她强拉到寝殿外的门廊之上。那些原本叽叽喳喳相互媲美争艳的女子们看到揽月的瞬间全部息声纳气,似有所悟,纷纷静静退了出去。 娄皋见目的达到,得意说道:“殷姐姐,你不让这些姐姐们看看殷姐姐的容貌,她们还觉得自己算是美人呢。” 揽月惊讶,竟然还有这种办法。 ...... 阆风进入?鼓学宫的当日下午,东寝殿那边传来消息说鲸香堂的三位姚姓小姐也已抵达。 原来姚春螺和姚碧桃她们早半个月便已抵达九江烨城,使人去小苍兰居订了房间,将随行人员安置下,自己却先行跑去了黎城,购置些女子用品。 阆风一行离开黎城澜溪畔客栈后,姚碧桃老大不高兴。想着错过了能与阆风秦寰宇相处的机会,便拿着姚雒棠打骂一番,算是出了一口气。 大姐姚春螺为了安抚这个任性无拘的妹妹,又哄得她在黎城游玩几日,待姚氏三姊妹回到烨城时才发现,阆风众人竟然也居于小苍兰居,且于一大早刚离开客栈去往了?鼓学宫。竟是姚碧桃自己只顾玩儿,又与秦寰宇错过了,姚碧桃少不得又拿姚雒棠折磨一番,而后赶着鲸香堂众人收拾包袱,追在阆风身后匆匆赶往?鼓学宫。 只是姚碧桃忘了,外丹门派居于东寝殿。 鲸香堂住下后,姚碧桃的第一件事情便是穿过露台往西寝殿走,结果却看到众门派家的女弟子们早已将廊前团团围住,竟不得缝隙而入,姚碧桃悻悻折返,再次将无辜的姚雒棠一顿痛斥。 鲸香堂抵达学宫的消息,卜游应该是西寝殿这边最先得知的。姚雒棠的动向是卜游在这个学宫当中最为关切的,在黎城客栈的时候卜游亲眼所见姚雒棠的境遇糟糕,目不忍睹,他本想去东寝殿那边探望,但一是碍于自己是男儿身,进出只有女儿家的鲸香堂寝殿极为不适;二是自己门前也堵了个把女子,不易脱身。左右无法,只得再次去寻揽月想办法。 揽月心中本还有些抱怨是谁人安排戎丘、朝峋二派紧挨着阆风的,如今一听卜游提起鲸香堂来,又忽然觉得安排寝殿之人真乃苦心智慧,能将自己与鲸香安排离得远远地。只是有些为卜游大哥遗憾,不便探望堂妹。 说起姚雒棠来,揽月也是替她忧心的,想来?鼓学宫一应食宿皆是由学宫及主办者来负责,定然齐备,只是姚碧桃肯不肯分给姚雒棠份例就不好说了,于是揽月答应随卜游一起往东寝殿那边走一遭。 栖真门后的露台上紫铜燎炉烟波浩渺,藏影匿踪,却蒙不住众派门人的眼睛;东、西寝殿相隔一方,却格挡不住人们清晰的耳目,道路相告。 身处?鼓学宫中的人们,仿佛身怀绝技异能,人人长目飞耳,视听阔达,无所不知,那些个曾一睹过阆风山大小姐殷揽月芳容的男男女女,立刻把死去多年的天香夫人的容貌描绘得惊为天人,似在眼前。于是尚未能一睹美目之人皆心事重重,伺机来瞧。 这就导致了揽月随着卜游刚穿过露台到了东寝殿一侧,便有人得到了消息,虽身份有别不敢近前,但仍躲在暗处叹为观止。 二人方才来到安置鲸香堂众人的寝殿廊前,便已察觉有人尾随暗观,卜游心想别再因此一行又为姚雒棠招致不便,只能和揽月商量着先行回去。 揽月瞧着卜游神情沮丧,黯然失落的样子于心不忍,又见鲸香堂寝殿廊外有数颗装饰庭院用的丹柰林檎树,小枝粗壮,正是花季。便停下了步子,叮嘱卜游看守四下,确认无人察觉,迅速掐指施诀,催长出满树卵形丹红果实。 揽月俏皮笑看着满院丹果的林檎树,这回任那姚碧桃多么桀逆放恣,总不至于将这院子果实尽数剥落,更何况东寝殿又不止她一家独居。 卜游看着一院丹果,终于展颜一笑。卜游深知,即便他来探望雒棠,终是只是探望而已,并不能为雒棠的境遇改变什么,但是揽月此举不同,远比探望来得实在。 揽月得意的看着卜游,像一个做了坏事却愈发肆意的淘气孩子,让卜游有种宠溺自家妹妹的感觉。 二人像是得逞的孩子,笑着逃离现场。 但一个阆风派的大小姐、一个旸谷派的公子,一个清丽出尘、一个王者风范,男才女貌同在一处实在乍眼。风声很快不胫而走,在二人刚欲登上露台之时被栾澈和程绯绯堵在了东寝殿大门前。 揽月撞见栾澈口中吱唔,毕竟不多时前自己还在寝殿里装睡,现在出现在东寝殿实在说不过去,不过好在栾澈现在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一件事上,那就是为何揽月会和卜游同在一处,栾澈颇有敌意的审视着卜游。 揽月灵机一闪,正色庄容声称自己身体不适,故而卜游便带她来此想询一外丹术者看看有没有医药可解。揽月本就孱弱体瘦,气虚亏虚,面容少血色,此时又特意佯装娇弱之姿,更添淡淡灵韵,美丽不可方物,栾澈心乱神迷,再不生疑,揽月竟然就这样跟卜游一起蒙混过去。 有因必有果,说谎亦是要付出代价的,揽月称病,栾澈便说可亲自为她烧炼调理丹药,将揽月硬拉去筑阳殿中,在两列金顶丹炉中择了其一用来烧炼,又想撵了卜游与程绯绯离开。 程绯绯自然是不肯离去的,卜游当然也不肯,名义上称揽月是自己带出西寝殿的,怎么也得由自己带回去,否则对穆遥兲等阆风众人没法交待。于是死赖在筑阳殿里不肯走,实则卜游是想起了秦寰宇那张阴沉冰冷的不悦之脸。 栾澈炼丹药着实费劲,原先揽月不知外丹门派炼丹都是何种进度,如今一见,也难怪秦寰宇和太子嵇含见自己以内丹之力凝结外丹时的惊讶表情了。江湖上传栾澈的丹阳术天资极高,可在揽月眼中是如此的费力,心中暗急。 揽月等待在一旁的时候百无聊赖,打量着筑阳殿。筑阳殿里东西各设九列丹炉,足可容纳千百余人于此同时炼化外丹,若是揽月能偷偷来此一晚,大约啾啾的问题便能得到解决。 守在筑阳殿嗅着丹炉里熟悉的硫火味道,玄玄清境间恍如回到了清露霏微,仿似正坐在云牙子身边,偎着丹炉打盹,揽月不觉升起困意。 不知又过了多久,栾澈炼药方毕,待他们走出筑阳殿的时候已暮色西沉,待揽月和卜游回到西寝殿的时候,刚好天色已尽。 穆遥兲等人一脸不悦,多亏道听途说,流言飞起,他们知道揽月是和卜游在一处,才没有大作动静寻找。 不过到了翌日,阆风派和旸谷派有意联姻的传言便已满天飞,旸谷派寝殿廊前一时间便再无女子凑前。卜游倒是乐得清闲,秦寰宇可就更麻烦了,女子们尽凑到他的廊前,秦寰宇看着卜游的眼神寒气逼人,卜游有点理解聿沛馠的处境了。 除了揽月和卜游的传言以外,还有一个消息铺天盖地,自东寝殿那边传来,穆遥兲立马召集了旸谷一同来阆风寝殿批判一番。 这个消息便是,七、八月份方能成熟的丹果竟然一夜之间结满院子,外丹门派那边纷纷传言,不知是寓意了此次?鼓盟会的兆头如何,是吉是凶。 只有阆风、旸谷和翀陵心中明亮,这是出自何人“杰作”,只是大家都不做声。 穆遥兲气道:“不是提醒过,进到?鼓学宫再不可锋芒外露嘛,怎的如今连卜游大哥你都......唉!” 揽月怯声道:“没有人看到的。” 穆遥兲道:“你能保证姚雒棠不说?” 揽月道:“她应该不会说吧,这些丹果就是为了免她受饿。你们也都看见了,在黎城客栈的时候......” 卜游道:“遥兲,这事怨我,是我托揽月同去的。” 穆遥兲瞥向卜游一眼,叹口气,卜游什么都好,也秉承持重有原则,就是每每遇到他这堂妹之事,就会没那么些原则可守。 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了敲门声,穆遥兲立刻警惕地对众人做了个谨慎的眼神。 将门打开后,啾啾首先探到房里,紧接着看到的是娄皋环顾的头。 看到众人都在,娄皋跃进门里,又小心翼翼地将门关严,眨着眼睛对揽月道:“殷姐姐,那些丹果是你变化的吧?” 揽月面露尴尬之色,小心的偷眼瞥了遥兲一眼。 娄皋立马会意说道:“你放心,我不会往外说的,鹬叔今天一大早便提醒过我了。洪涯派那边说,东寝殿为了这事儿都已经炸锅了,大家都议论纷纷的,说是等玄霄派的人来了,找他们为此次盟会卜个吉凶。” 揽月干涩苦笑两声,本以为就是让树提前结个果子,怎么还至于掀起如此大波。 东寝殿那边自晨起后便熙熙攘攘,鲸香堂寝殿外的廊外庭院里挨山塞海,人声鼎沸,外丹派的弟子们纷纷挤在林檎树下议论着怪诞诡奇的异景。 348香山湖浮光魅影 吹香亭噩梦惊悸2 连一贯懒怠拖沓的姚碧桃都被喧闹声吵了起来,揉搓着双眼悠悠忽忽走到寝殿外面,却只见一片攒动的人头。 看到鲸香堂的姚二小姐现身,众人纷纷自动让开一条过道,不等姚碧桃走近,便已看到直冲着的不合时宜结了丹果的林檎树,立马面色大变,又立刻佯装出同众派弟子一样恍惚惊讶的表情,实际上姚碧桃的眼睛不停地在人群中寻找那个素雪罗裙的高挑身影。 黎城澜溪畔客栈外的酥梨,以及眼下东寝殿庭院里的林檎树,怎么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一定是她作的妖,这个净给鲸香堂丢人抹黑,招致风言风语的妖孽! 因为东寝殿这边的外丹门派弟子不下百人,尽数围拢在庭院里,并没有人注意到人群里姚雒棠的存在。姚雒棠隐没在人中,万般情绪难以言明,愣愣地望着一树丹果,这群人中恐怕没有一个人比她更了解这不合时宜果子的来源。 有些弟子嘟囔着等玄霄派那帮瞎子抵达学宫时让他们占卜吉凶,有些弟子则不干脆不敢近前,怕是丹果含毒不净,甚至不敢伸手去触碰。 姚雒棠面无表情,不发一言的伸出手去,摘下距离自己手边最近的一颗丹果,让它送入口中,缓缓咀嚼,这果子的滋味只有她自己知道。 等住在东寝殿的弟子们新奇欣赏够了,已近午时,鲸香堂廊外的人才渐渐散去,但传言不散,各种揣测纷纷扬扬。 姚碧桃冷着脸使人将姚雒棠带入了寝殿深处,一番私自鞭笞审问,姚碧桃垂着头不发一言,有种慷慨赴义之势,又有种破釜沉舟之势,抽打间竟然还冒出些硬气。 姚碧桃还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不哭不求的姚雒棠,手上的青髓鞭抽的慢慢失去了滋味,寻不到乐趣不说,还冉升了毛毛慑惧之感,面前这个从来哀哭求饶的人此刻安静地让姚碧桃惶恐不安。 姚碧桃想要停手,却没审出个所以然来,脸面上下不来,只想等着谁人实在不忍心看下去能来劝自己罢手,自己那时便可顺坡而下,可是鞭笞得姚碧桃自己的手都麻了,姚春螺竟然站立身后不发一言。 连姚春螺都不肯劝言,下面的女弟子们更是不敢吭声,姚碧桃只能心孤意怯,强撑着颜面继续鞭打。 又打了半天,姚雒棠已皮开肉绽,却仍不发一声,目空一切的望着前方一次次挥来的青髓鞭,如此桀骜的样子令姚碧桃的脸色看上去比姚雒棠还惨白七分,执鞭的手因战栗而瑟瑟抖动,只是昏暗的房内不易被人察觉。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一个女弟子凑上门前低声对来人低声言语几句,便回到房内对姚碧桃说道寝殿外面栾成雪礼见,请姚氏小姐出门相见。 姚碧桃表面上嗔怪?华之人来得不是时机,心底却长舒一口轻松之气,看来往后对付姚雒棠已不能仅用鞭笞之法,这家伙方头不劣,一旦倔强起来只能陷自己于僵局之中,又不能像寻常弟子或女婢那般直接杀了了事。 姚碧桃这么想着,伸手一挥,七节青髓鞭便已自行堆叠好,规置于她的手中,随着青光一闪,鞭子消失于仙袂之下。 栾成雪的来意其实很简单,也就是询问一番庭院中结不缝时的丹果之事,毕竟此事发生在鲸香堂寝殿之外,来询一询原因,或是看看有没有目击异象之人。 在确定了亦非鲸香堂刻意所为后,栾成雪便欲转身离去,说是还要去万寿宫中回禀各位掌门、尊长以及宫掌。 姚碧桃和姚春螺亦听过江湖中有关他栾成雪的传闻,知其身份非凡,姊妹二人便恭敬送出一段,栾成雪临拜别离开前,又意味深长的留下一句话,看似漫不经心,却让姚碧桃心惊肉跳。 栾成雪君子谦谦,温文儒雅道:“成雪听闻鲸香堂姚氏姊妹尚有第三人,柔心弱骨,软香如玉,此届盟会既是由?华牵头,便不想在盟会之时见到血光之躯,传出去还以为是我?华礼遇不周。” 栾成雪说话不紧不徐,温声细语,却字字锋芒,话里话外都在提醒着姚碧桃隐忍性子,切勿在?华跟前恣意妄为,也就是说方才鲸香堂封门闭户惩戒屋内之人的事依然没有逃过?华的眼睛,姚碧桃能不胆怯心寒吗,她连那只盯着自己一举一动的眼睛在哪里都不知道。 栾成雪是个礼仪极为周全之人,笑着施礼离去,姚碧桃还沉浸在栾成雪先前的话里,便听栾成雪头也不回,似有似无说道:“若仍负气,也无需憋屈,荼鏖台时岂不名正言顺,技艺不精,死生怨不得人。” 姚碧桃身子一颤,这个栾成雪到底是何狠人,竟能看透姚碧桃所思,栾成雪外表看起来庄严正大,竟然在提醒着姚碧桃可以想办法让姚雒棠死在众派群聚比武之时,既能除掉姚雒棠,还能回石筏山去给姚氏一个交代,只是不知那个将要手刃姚雒棠、成为鲸香堂仇人的是何人何派。 姚碧桃望着栾成雪翩翩离去的背影,瘦雪霜姿...... 杀了姚雒棠? 不能说姚碧桃没有过这样的想法,但当有人为她除掉那个碍眼的妖孽找到了办法的时候,姚碧桃还是有些胆怯的。不过很快这种怯怯感便被驱赶而尽,因为姚碧桃又想起了方才姚雒棠对她桀骜不逊,难驯不恭的阴冷眼神,必须除掉她!姚碧桃恨恨想着。 姚碧桃憎恶姚雒棠并不是没有理由的,之所以她会视姚雒棠为妖孽并非没有原因,就在姚碧桃及笄之年的一个夜晚,石筏山的香山湖上的一幕成为了姚碧桃的噩梦,以至于时至今日,那个画面依然能让她自梦中惊悸而醒。 姚雒棠虽称呼她为二姐,但论起年龄,二人同年,只是姚姚碧桃略长姚雒棠二月。那个夜晚香山湖面倒映着繁星月光,粼粼波光犹如织绣在湖面上的星河,鱼儿也已睡去,湖面好似一面巨大的镜子,香山湖静谧一片。 吹香亭是探入湖中的一座精巧的六角琉璃凉亭,顶尖赭红深沉,亭柱墨绿淳厚,亭旁浮萍掩映,清风拂过,水雾似的青烟般自湖面蒸腾而起,朦朦胧胧。 姚碧桃记得那夜湖水盈盈,几乎与通向吹香亭的浮桥齐平,姚碧桃和母亲闹了点儿脾气,在房中恼羞成怒吃了一肚子气却又找不到地方发泄,更是难以入眠,索性便跳窗而出,独自绕着香山湖散心。 香山湖边绿草如茵,招引了一群群流萤闪烁着银光飞舞在草丛中,姚碧桃就这么被吸引,鬼使神差的朝着吹香亭方向走去。 姚碧桃刚踏上浮桥,便发现亭中有一个白影摇晃,香山湖乃鲸香堂的驻地,掌门明令众弟子夜晚亥时以后不得私离寝室外出,姚碧桃刚想喊话那白影、质问是何人除此大胆,却被眼前的景象吓得怔在原地。 那个白影身材姣好,正人背对着浮桥方向,背靠亭柱面依湖水而坐,身上素雪色外袍尽褪,只留了一件贴身亵衣半遮半褪的挂在皓如凝脂的身上,那人的皮肤太过光滑细腻,以至于脖颈后的系绳萎靡的搭在香肩之上,仿佛风稍一吹便会滑落。 那人两只修长皎白的双腿完全曝露在外,毫不遮掩的探在湖水中,两脚拨弄,泛起水波像是褶皱的缎带。 按说这原本应是很唯美的画面,却因接下来的事情,成为了姚碧桃的噩梦。 姚碧桃听着那人的声音渐颤,好像醉酒一般变得癫狂起来,不由地也跟着咽了下口水。好奇地又向前近两步,虽没有看见那人的脸,却看到了那人映在水中的倒影,竟然是姚雒棠! 姚雒棠对着水中镜像映出的自己魂梦沉迷,因太过专注,并不闻身后人声。那湖面中的玉腿颤春光,摇晃地水中倒影变得扭曲变形,在姚碧桃的眼中看来如狰狞鬼魅,指爪张扬,龇牙咧嘴。 面前之人如妖怪孽障,姚碧桃顿时觉得腹中翻江倒海几欲作呕。 姚碧桃万万没有想到姚雒棠不仅纵欲乱为,而且还是面对着水镜中的自己合情撩拨,无限荒淫又荒唐! 349香山湖浮光魅影 吹香亭噩梦惊悸3 姚碧桃此时只想逃跑,姚碧桃似乎感觉倒影中的姚雒棠的春.情鬼魅的眼神转向了自己。姚碧桃颤抖着身体后自浮桥后退出去,这时姚雒棠狂魂更甚,春神已乱,颜娇带直喘。 姚碧桃再也看不下去了,顾不得脚踏桥面的声音,转身拔腿逃去。 姚雒棠她就是怪胎,没错,她就是个怪胎,从小就是! 姚雒棠从小就与鲸香堂的姊妹们合不来,就算姚碧桃不是特意欺辱孤立她,以她怪异孤僻的性格也不会有人喜欢她的。 姚雒棠对鲸香堂之术修为极差,差到似乎连她的亲娘姚靖荷也已放弃了对她的敦促教导,鞭术不行,连丹阳术也分毫不会,真是个给鲸香堂丢脸。 姚碧桃能和姚春螺玩到一处,恭顺喊上一声“大姐”,那也完全秉承了“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之念。姚碧桃在欺负姚雒棠的时候,姚春螺虽不帮衬同动手脚,但是却时时为姚碧桃放哨打掩护、躲避堂中长辈们的眼目,这让姚碧桃可以放心放手、更加称心肆意,姚碧桃岂有不与这个“帮凶”大姐交好的道理。 自从姚碧桃那夜去过香山湖后,回到自己寝室以后便足有三日不出。香主姚琼玉以为自己女儿这是反省知错而痛定思痛,欣慰又心疼,于是遣人好言将女儿劝出,生怕憋闷坏了身体。 姚碧桃走出房门的时候,脸色铁青,眼袋深重,一副多日未能合眼的样子。 姚香主后悔自己先前言语态度过激、怕是伤了宝贝女儿的心,便又立刻遣人到石筏山外的城里买了好些缭姿镶银的鲜衣美饰给姚碧桃,这才见姚碧桃微微有了些笑脸。只是笑虽是笑了,姚碧桃却提出要求说晚上要与姚琼玉同睡才可。 姚琼玉以为女儿心性仍是依赖这个母亲,是个长不大的孩子,便宠溺的由她所愿。哪知这一同睡便是足足两个月,姚碧桃才被万般无奈的姚香主撵回了自己的寝室独睡。 姚碧桃也是自那时起,睡眠变得极浅还多梦,经常就会梦中回到香山湖上,或是吹香亭中,看见姚雒棠在梦中夺魂骚.情的朝着自己伸出手来,一把扯下姚碧桃的亵衣胸兜,然后用她纤细妖媚的指尖拂上姚碧桃的身体,那妖孽的表情沉醉飞翔。 姚碧桃就在这样的梦中一夜一夜的被惊醒,愈发憔悴下去,脾气自然也变得较以往更加桀逆放恣,而这一切的源头都怪姚雒棠,姚碧桃越来越容不下这个怪胎,越来越愈加暴戾的加倍折磨她,这都是姚雒棠她自己活该! 杀了她!只要能杀死姚雒棠,噩梦就彻底结束了...... 栾成雪在离开东寝殿后便往万寿宫方向行去。万寿宫是一座重檐九脊顶的辉宏建筑,建在一座汉白玉砌成的丈高台基之上,远远望去犹如琼楼玉宇,两侧各有一座石台。 栾成雪登上九重石阶对驻守万寿宫外的众弟子们微微谦恭颔首,展露腰牌躬身进入宫内,栾成雪的身体浸没在万寿宫内一片昏暗当中,眼神变得似乎傲睨万物,禹步踏着金砖而过,最终顿足停步在最里面的一个房间门前。 门是厚铜镶金门板,应是最隔音不过的了,此时却能听见门内传来一阵猛烈的咳嗽声。听那声音撕心裂肺,难以自抑。 栾成雪不急于敲门而入,而是静等着那咳声息止,好一阵子过去,栾成雪才将手背靠在了门板上轻轻扣了扣。随着屋内有人应声,栾成雪变换了温和谦卑的神情屈背弓身而入,看起来温婉谦逊极了。 整个房间皆是由沥粉金漆刷成,装饰得金碧辉煌,一个紫芙蓉冠,飞青羽裙,丹得绿袖,交泰霓裳的道人正襟端坐于须弥御座上,威厉肃穆望向门的方向,两只仙鹤造型的炉鼎分立在御座两侧,仙鹤长喙昂向天空方向,正冉冉冒出青烟。 只听一个苍劲浑厚的声音缓缓开口道:“如何。” 栾成雪尚未开口,先躬身行礼,而后毕恭毕敬道:“回禀掌门,成雪已去问明,异象却非东寝殿内弟子所为。” “鲸香那边呢。” 栾成雪答道:“异象出现于鲸香寝殿外,但瞧鲸香一众的样子亦是惊讶不已,不似有假。” “嗯。”苍劲浑厚的声音满意的点点头,说道:“成雪,此次盟会由咱们?华牵头举办,这些日子里亏得你内外操心筹办,还能做的面面俱到委实辛苦。” 栾成雪揖礼道:“掌门谬赞,成雪生为?华门下实乃人生大幸,门派之事便是成雪之事,必当竭力以赴。” “嗯。”栾青山惬意满怀,似乎等的就是栾成雪的这句话,栾青山又道:“赴会百派,又都是些齿少心锐、胆粗气壮的年轻一辈,怕是难免胆大气盛,无所畏惧,如今凑在一起了不易安分管束,还需你多费心调和。” 栾成雪谦恭道:“自当如是。” 这时先前那阵咳嗽声再次响起,是栾青山右侧一个紫檀雕螭座椅上艾发衰容的垂髫老人,拱肩缩背将身子埋向座椅深处,本就颜皱齿豁的脸此刻因咳嗽而扭曲的更加百拙千丑。 栾成雪斜睨那臼头深目的衰败老人一眼,真怕老人的咳嗽过于剧烈而震断自己枯樵瘦削的身体,栾成雪转而又迅速挪开了目光,实在不堪入目。 咳声稍歇,垂髫老人清了清嗓子,呕出一口老痰涂在手里帕中,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栾成雪似乎能闻到空气中立马就有一股炎腥气压过檀香气飘来。 栾成雪的眉峰微颤,又立刻克制住自己的厌恶,微微颔首将表情掩饰在昏暗当中。 栾青山似乎对这个垂髫老人格外有耐心,也不做声,像是习惯了他的长咳一般,静等着他平缓下来。 这时这个垂髫老人才长吸入一口空气,听他吸气的声音像是吸到腹底,而后露出心满意足,爽快的笑容,用沙哑低沉却含混尖利的声音缓缓道:“俗语云:‘强将手下无弱兵’,名师高徒,栾掌门亲手带出的弟子,就是与当今门派下那些浮躁莽撞之徒不同。” “诶,君山兄谬赞了,年轻人器小易盈,矜功自伐,可不好纵谕。” 由栾青山的话里可见,那个说话呕哑嘲哳,朽株枯木的老人便是君山派的掌门褚君山。 褚君山一昧夸奖栾成雪,却让栾成雪感到每一个字都是一种惩罚,因为褚君山声音确实难听,甚至比他的容貌更加不堪,如铁勺刮锅底般难以入耳。 好在栾青山并没有由着褚君山多言,打算他的溢美之词后,转而又问了栾成雪一些有关于各门派抵达学宫的情况。 栾成雪回禀说,外丹门派这边尚有伊阙未到,内丹门派那边则是玄霄派还未到。 栾青山又询问了些关于盟会物料的准备情况,便命栾成雪退下,栾成雪深躬揖礼,栾青山又突然嘱咐道:“去把褚氏‘桑’、‘荣’兄弟二人唤来。” 栾成雪应声而去。 栾青山此时方对褚君山说道:“种物速成,看来殷掌门的这个丫头不仅承袭了她娘亲的美貌,也承袭了天香夫人的术法。君山兄,你可能确认那四个孩子确在其中?” 褚君山未语先咳,边喘边点头道:“就是这四个孩子,血珠陨落之时同时降生,只是不知到底血珠投入了哪个的身上。” 栾青山道:“你可让褚桑他们打探了有关于女真山隅谷祭坛之事,殷昊天是否曾向他们提及过?” 又是一阵剧烈咳嗽后,褚君山摇头道:“不好确定。阆风秦寰宇功夫了得,褚桑虽引了聿家男娃去看了隅谷画作,瞧那娃的确是对隅谷有反应的,只是褚荣欲随其后窥其谈话,却被秦寰宇察觉阻断,不丢性命已是幸事。” 栾青山若有所思道:“血珠之事自打那刺颜炸毁了祭坛那日江湖便在无人提及,若是殷昊天也不曾对下面弟子提及,那真是方便咱们动手。” 咳声停,褚君山道:“放心吧,这么多年过去了,殷昊天根本不会想到三花庄中能有人能出那条环村河,定以为四个孩子的秘密就此被藏匿。” 栾青山眯起眼睛,眼角幽光闪动,而后意味深长对褚君山说道:“君山既然知道血珠的去向以及这四个孩子的秘密,为何不早些告知与我,也不至于身体到底亏虚难支的地步,将养起来也困难许多。” 褚君山又是一阵更加猛烈的急咳,只是这次是他故意咳嗽,想以此来掩饰栾青山这问题的尴尬。 血珠乃天下门派的向往,血珠精元之力远过内丹九守、外丹九转,得血珠者不但能起死回生,得大乘修为,更是能声震整个江湖,唯我独尊,他褚君山又如何会不想独享。 若不是他的身体亏虚,瘦骨穷骸到如此地步,也不会去以血珠和四个孩子的秘密去换取?华派的八转伏丹来疗养。 不过褚君山当然不能这样回答,褚君山只能遮掩道:“哎!有道是剑老无芒,人老无刚,我是昏眊重膇,精神不济,本不想再参与江湖纷争,可是转念想想,别让血珠流落而再使得鬼王出世祸乱人间。” 栾青山眼神鄙薄,远离君山掌门的那侧嘴角微微翘起,这狡猾谲诈之人竟然还敢在自己面前演绎正杰之士,这般惟妙惟肖,差点儿连自己都信了。 350同源异宗伊阙派 碌碌寡合玄霄派1 栾成雪刚自万寿宫中走出,便有?华弟子上前通报说就在方才伊阙派众人也已抵达?鼓学宫,且綦浩然与綦焕二位公子已入住东寝殿。 栾成雪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便抬步往东寝殿方向行去。綦焕,等你好久了,你可终于来了。我们算不算同舟共命?那就让我们共同挣扎一番,可好?栾成雪眼中重现傲睨之色。 伊阙作为外丹术大派抵达?鼓学宫的消息本是在意料之中,但是这次却引起了轩然大波。 “凑热闹心”与“好奇心”从来没有派别之人,东西寝殿皆有好事者外出偷窥,因为听闻伊阙此次盟会不但宗家子弟来了,连分家子弟也一同来了,浩浩荡荡。 揽月看到连聿沛馠都跑出去看光景,想起似曾听聿沛馠和穆遥兲都提到过伊阙派的名字,除了伊阙派是一个外丹门派之外,再无其他多余了解,不免也跟着好奇起来。 待聿沛馠回到阆风寝殿的时候,只见聿沛馠抿着嘴嘬着唇边意味深长的摇头,口中一个劲儿发出“啧啧啧”的声音,搞得揽月更好奇了。 聿沛馠道:“得嘞,这回盟会的声势真是浩大啊,不仅应是把咱们阆风派拉了来,伊阙派竟然还携了分宗子弟们一同赴会,真是给足了?华派的面子。” 揽月不解道:“什么分宗?” 聿沛馠“唰啦”扬手展开云影扇,一脸得意洋洋的神秘之色,冲着揽月挑逗似的挤眉弄眼,说道:“怎么样,这时还是得靠我云影居士来为小姐你解疑释惑吧。” 揽月这回子已经不像刚下山时那般生疏,对聿沛馠的德行已经太了解了,她叹了一口气,转身便走,说道:“不说你便好好憋住了吧。” 揽月才懒得像聿姵罗那般同聿沛馠绕舌根子。 聿沛馠急了,他哪里能憋得住,要是戏院茶楼馆子里需要,他都可以日日免费去为客人们说书的。 聿沛馠急忙拦住揽月,说道:“这位小姐怎么性子如此着急,我说还不行吗。” 聿沛馠又道:“话说许多许多许多年以前,伊阙派还是两位綦掌门共主门派事宜,其中一位綦掌门崇尚筑基固本为主,侧重于丹阳术的修习,另一位綦掌门则崇尚仙剑道术,认为只有此可以凌驾江湖之上,力挽狂澜,可注重丹阳术的那位则认为基础的稳固方能带领伊阙行得更加长远,注重剑法道术那位则认为丹阳术大多利己却无法利益他人,还是剑法可以拯救苍生,于是二位綦掌门之间产生了极大的分歧。” 揽月吃惊道:“这......也算分歧吗?无异于一枚鸡蛋从哪头剥开吃的无羁问题。” 聿沛馠立刻给了她一个警告的侧脸,提醒道:“殷大小姐,小点儿声行吗,让那些好事之徒听了去,还以为阆风的大小姐数落伊阙派曾曾曾掌门思想无羁,行为幼稚呢。” 揽月白了聿沛馠一眼,心想着那“好事之人”不是你聿沛馠就行。 聿沛馠继续说道:“后来二位綦掌门谁都不能说服对方,就想了个办法,干脆用事实说明谁引领伊阙派绵延发展的道路是更加正确的,于是便立下一个百年赌注,将伊阙弟子自愿划分为两宗来修习,以百年后修习的成果比武相较。至于那场百年赌注的结果全天下尽知,伊阙派从那时起便根据结果划分为‘本宗’与‘分宗’,赢了赌注的綦掌门便独自承袭伊阙派,为了不再使任何人产生对自己的分歧,綦掌门便将输了赌注的綦掌门撵出了伊阙派,綦掌门被赶走后并不服气,于是重整弟子建立了伊阙派的分宗,希望有一天能与本宗再次相较,至少能分庭抗礼。可是赌注就是赌注,输了就是输了,本宗这边拿走了所有伊阙资源,分毫不留给分宗,以免他们真的有一天要拿回颜面,就连名字都要压过分宗一头。” 揽月问道:“名字又怎能压过分宗一头?是要分宗之人另改姓氏吗?” “那倒不是,不过也挺狠的。等盟会之时你听到伊阙派弟子的名字便知所述何宗,是本是分。本宗弟子名字中皆含水,分宗弟子名字中皆有火,取‘水能灭火’之意,永永远远让分宗谨记那个百年赌注的耻辱,世世代代谨记恭顺臣服于本宗,不得造次。据说这回本宗的綦浩然与分宗的綦焕已同宿入东寝殿,是一件极其稀罕的事情,往年的?鼓盟会伊阙是从不让分宗同行的,因为伊阙认为能代表本派的就只有本宗,看来今年盟会还真有热闹可瞧了。” 揽月道:“盟会不是各门派之间的比拼与融合吗,就算有本宗分宗之分,但伊阙总海还是同一个门派啊。” 聿沛馠道:“那可不一定,虽说‘水能灭火’,但亦有话说是‘水火难容’,我若是分宗也会如此,憋屈了那么多年了,连个伊阙派的身份都不给我,我定是要趁此一展身手来证明自己的,否则还不如不来。” 揽月垂目叹息道:“原来这天下竟还有这么多使心憋气之事,难怪当年旸谷派卜脩掌门会将卜候入赘给鲸香堂,大约也是怕门内自相分歧,招致矛盾引起内耗。” 聿沛馠也跟着叹口气,二人都是想到了姚雒棠,聿沛馠道:“谁说不是呢,先不说卜候要损阳补阴,耗竭生命以成全妻女,想不到女儿还被鲸香香主之女欺凌至此,还是有多心痛啊。要是换做我的女儿啊,我就是用尽最后一口气,也得跟那欺负我闺女的小贱人拼上老命,怎的卜候竟如此好说话,难道是不知道姚雒棠的处境不成?” 揽月默默摇头道:“不知道。按说厌恶一个人总是有原因的,姚碧桃虽说脾气乖戾,可她同姚春螺相处得似是不错,却不知为何苛待雒棠。” 聿沛馠道:“好了好了,说着说着你又替他人杞人忧天了,还不如多想想咱们如何混过?鼓盟会。姚雒棠那姑娘不是还有一个堂哥照料,偏你多操心,难道你也有一个堂哥在次能顾你周全的吗。” 揽月笑道:“还真没有。不过不是还有你们吗。” “知道就好,那还不对我们好一点。”聿沛馠昂头道。 二人的谈话在笑声中结束,伊阙派在盟会的前一日抵达学宫,那么众派里就仅差玄霄派未到,弟子中不断有人非议着玄霄一派,有人说玄霄这帮瞎子还真是愿意故弄玄虚;有人说玄霄派虽不大却气焰不小,非要赶着最后一日压轴到;也有人说,玄霄是不是不来赴盟了,反正这个门派诡异怪诞,避世离尘,少与外人交往;还有人说,玄霄派不来了才好呢,你们想想他们那天煞的摘星术,逆天改命啊,活该他们一个个都是眼缺体残的瞎子,这是老天对他们逆天而行的惩罚。 总之玄霄派的摘星术还没有引起揽月多大的抵触不适,反而是大家众口一词对玄霄派的陌生、抗拒更让揽月奇怪,外丹门派暗暗贬斥一般也就罢了,连许多内丹门派的子弟也皆是说些闲言冷语,竟无一句好话。 依灵道符上所述,?鼓盟会定于本月二十八日,要求众门派于二十六日前抵达学宫,在时间将尽的二十五日酉时暮沉前终于听到有?华的弟子传来消息说玄霄派一众人已路过学宫献殿。 当夜空中第一颗星星亮起的时候,玄霄众人在?华弟子的指引下步入西寝殿安置下来。 玄霄派的寝殿被安排在阆风派的正对面,中间隔着三道回廊和两处庭院,看上去有些远,但若走去寝殿自空荡处对望,倒是一眼便能看得清楚。 都说玄霄派门人沉默不群,此时夜黑昏沉远远一望,传言倒不算虚,玄霄众人步履轻盈从容,悄然无声,冥行擿埴,全无传言中瞎子那般需执杖摸索门径,反到将黑夜视同白昼,行步如风。 玄霄派人走在最前的是个身着碧玉石色外袍的男子,身后三人则是同色系略浅的缥色外袍,自外袍颜色上足可见,最前面的男子算是玄霄派来赴盟会的弟子之首。 揽月看见玄霄派门人的打扮都极为简单,衣着单调素雅,不着装饰,烟栗色长发不扎不束,垂在身后,清清淡淡如浮云过径。 打眼扫过,碧玉石色外袍的男子和紧跟在他身后的一个弟子皆是白瞳眼盲、空洞无神,和秦寰宇的描述完全一致,最后面两个弟子的眼睛倒是与常人无异,只是并没有看见“无眼无瞳,眼眶消弭”之人。 揽月专注在对玄霄派眼睛的观察上面,却见为首那位碧玉石色外袍男子宛若感知到了揽月的视线,忽然将头转向阆风寝殿这边。 大概是因为男子双目无瞳、无法分辩他聚焦所看处的原因,揽月一时竟以为他是在看自己,立刻转身躲到窗棱后面,男子有着一张清秀俊雅的尖削面容,身材修长高大,冷傲孤清却又盛气逼人。 351同源异宗伊阙派 碌碌寡合玄霄派2 揽月的心脏紧张地砰砰直跳,都说玄霄派的眼睛犹如神话般的存在,摘星术可以取双目而得星河万千。如果说寻常人的后背乃目光难及的死角,但对玄霄派的摘星术而言,可以通过别人的眼睛来看到自己,相当于没有死角可言,实在恐怖。 只是不知道为首的那个男子是不是看到了自己正躲在窗后好奇的偷瞧,那自己可真是太莽撞卑劣了。身为内丹门派之首殷昊天的女儿,竟然像不懂人事,犹如孩童行此窥探之举。 他应该不是在看我吧?毕竟还相隔回廊与庭院树木呢,揽月自我安慰着。 又想起那神秘莫测的摘星术,揽月低头看了下胸前衣襟,立刻手忙脚乱的裹紧了些,这都怪聿沛馠的无羁之言,说什么“用摘星术偷瞧姑娘家沐浴更衣”。 不过揽月方才并未看到碧玉石色外袍的男子双瞳中有银色星辰浮现,那是不是就说明他并未施展摘星术? 揽月仍是不安心,又取了块毯子将房内梳妆台前的铜镜遮掩好,这样只要自己不瞧自己,屋内没有第二人,就算发动摘星术也是什么也瞧不见的。这么想着揽月便早早躺下,紧闭上了眼睛。 翌日清晨天色微蒙时,栾成雪便携了?华弟子来西寝殿这边来宣读此次盟会的流程,仙衣美饰,骨风朗朗的众派子弟们在寝殿正中最大的空地上禹身站得满满当当,其中以阆风与旸谷众人于最前。 二十八日的盟会之前,今日二十六日是众派弟子相互融合、识别之日,也助大家熟悉环境,毕竟时过境迁,历届盟会皆有新生面孔而来。 二十七日为“洗尘日”,众派子弟区别男女,皆要到?鼓学宫东北侧,东寝殿后面的浴仙池中沐浴。一洗“风尘劳顿,身轻心恬”,二洗“洗心涤虑,消除邪妄”,三洗“濯缨洗耳,避世守志”,四洗“洗心换骨,超凡入圣”,五洗“洗濯磨淬,修习磨炼”,六洗...... 栾成雪仍在念着,聿沛馠口中嘟囔道:“六洗?还洗啊,在洗就要脱层皮了。” 人群里旋即传来一阵低声喧笑,几个年轻弟子没忍住,甚至“噗嗤”笑喷出来,栾成雪倒也不在意,就似没听见一样,继续念下去。 聿沛馠用手肘戳了一下卜游,低声询道:“往年你们也得这么个洗法?难怪卜游大哥的皮肤看来白白嫩嫩年年更胜以往。” 卜游还没回答,栾成雪从手中卷谕后面抬起头来,谦和躬亲对众道:“与往年不同,本届盟会众派弟子们在洗尘日后统一着装,不分彼此。” 此话一处,人群中女弟子们的声音腾起,沸沸扬扬,聿姵罗也是一脸失落之色。 为了来此盟会上能够在百花争艳当中脱颖而出,女弟子们皆是提前好久便下了苦心的,耗费千万金采买霓裳羽衣的大有人在,此时栾成雪却说统一着装,岂不用心皆白费了,女弟子们皆是蹙额心痛,泪珠偷弹。 揽月也是一脸愁容,她的苦闷与其他女子们不同,揽月愁的是自己身着的这身月白色衣衫乃娘亲所留下的火浣裙改制而成,除了发间那支桂树枝簪子以外,也便只有这身衣服能让揽月感觉到似有亡母的遗香及余温。 穿在身上寒暑尽消,安心无比,加之父亲殷昊天一直告诫自己,切不可将这身火浣裙换下,所以揽月还真的不曾尝试过其他衣裙。多年养成的习惯要揽月说改就改,总觉得心悸不安,惶恐莫名。 女弟子们的抗拒声栾成雪心中已有准备,比西寝殿还要略早一些,栾成雪也在东寝殿那边传达过同样的谕令。东寝殿那边的反应与西寝殿这边差别不大,甚至鲸香堂门下的几个自恃娇好的姑娘们在姚碧桃的带领下,更是昂着头质疑,不过最终不过也就是抱怨两句,违逆宫长及栾掌门之意的事情并不敢真做。 栾成雪在议论声中不紧不慢地笑道:“还请诸位师兄妹们理解,此次盟会声势浩大,集结百派,多年来独此一会,且此次连内丹翘楚阆风亦一同会盟,门派间难免会有差距悬殊,为了承袭?鼓盟会的宗旨,让众门派弟子加速交融,统一思想,故而统一着装,打破门派间的约束,方不生芥蒂,公平公允。加之?鼓盟会鼓励众派子弟相互间切磋剑法道术或是青词技艺,又或是内外丹法,并不需在外表上争奇斗艳,所以诸位师兄妹们以为如何?” 人群依然熙攘纷乱,穆遥兲看着似有心事的揽月,她的思绪已早飘天外,穆遥兲轻轻喉咙提醒着揽月。 揽月惊醒,立刻率先回应栾成雪道:“理解。” 身后人群立刻安静下来,毕竟阆风派的大小姐都没有异议了,她们又怎可再多言。 栾成雪对着揽月微微颔首,点头致以感激之意,眼神礼貌温婉。 揽月微微欠身回了个礼,眼睛余光却不住趁机往身后轻扫。自己不过就是说了两个字而已,为何身后一下子就没有声音了,难道阆风派大小姐的身份说话真的如此有分量? 栾成雪见议论声已消,继续说道:“诸位中不乏有第一次盟会者,不熟悉学宫归置不妨事,今日可以四处多多走动,亦可先行去浴仙池一瞧。浴仙池以寿山石将池子划分阴阳两极,西阳东阴,女子们皆于东边沐浴,切勿做错了场地。凡洗尘过后,皆到浴仙池南侧濯缨水阁领取道服、法衣、宫服、甲胄各一套,鞋袜两套。” 人群再次涌动起来,大家议论纷纷,这回不禁是女弟子们言三语四,连男弟子们也一同七言八语,人言籍籍起来。 揽月不解身后众弟子们原何鼎沸声起,先是看向栾成雪,只见栾成雪似早有所料,不急不徐地满脸堆笑,表情柔和的放下双臂,静静看着人群等待着人群自己议论够了,然后能静下来。 揽月再看秦寰宇,只见他冰冷着脸,眼神流露履霜之戒,警惕戒慎。 揽月求助秦寰宇,秦寰宇低声提醒道:“你不觉得很奇怪吗,东寝殿那边修习丹阳术者方需道服,西寝殿这边皆是内丹门派,为何也需要道服。” 穆遥兲闻秦寰宇所言,立刻转而去看卜游,他也面露不解之色,正跟卜澎二人俯身小声议论着什么。 穆遥兲还是问卜游道:“往年?鼓盟会都是怎样的过程?内丹派弟子还需要烧炼外丹吗?” 卜游摇头道:“并不曾啊。内丹派本就不修习外丹派的丹阳术,即便门派间切磋,也只是道法剑术和诸子百家文籍,因为内外丹门派异派同源,方式方法不同,各有千秋优劣,故而没有可比性。” 聿沛馠把头凑上前来说道:“那这回怎么地啊,是要和咱们内丹门派比烧炼外丹不成?怎么不比比谁家内丹足够大啊。” 穆遥兲本还要开口再问些什么,只听身后人群里有个缃绮丝绸外袍的弟子对栾成雪喊话道:“请问这位传谕的师兄,是不是搞错了啊,我们西寝殿都系内丹门派,炼不得外丹,何需道服?” 栾成雪笑道:“这位是戎丘派的师兄吧。师兄所言极是,成雪却只是一个传谕之人,此乃宫掌及一众掌门所定,成雪一字不敢多加,亦一字不敢缺少,如是而已。” 栾成雪说罢,便挥手示意随行而来的?华弟子们离去,临去前又单独同阆风众人再次施礼示意,看来是分外重视之感。 揽月静默看着栾成雪离去的背影,这个人身上散发出来的尽是谦卑和善,但言辞铿锵有力,让人质疑不得,进退过分有度,持重的令人生畏。 栾成雪离开后,庭院里众门派忽然陷入了尴尬,沐浴洗尘这个环节多数女子都不会拒绝,只是如今有了玄霄派在,女弟子们也都是听闻过“摘星术”的厉害的,可防又防不得。 没有人知道施展摘星术之人的有效距离。即便不让玄霄派同去浴仙池中洗尘,万一留他们在西寝殿里,若他们还是能看得见浴仙池之景可怎办,可见大家对玄霄派四人的诡秘之术颇有芥蒂。 女弟子们所谓的“小声”议论,却连站在最前面的揽月都能听见。 都说视觉缺失之人听觉会格外灵敏,想必玄霄派四人定然已闻,只是不动声色。 四人在众人的注目下衣袂、长发飘飘逸逸,缓缓走出庭院,仪风堂堂。 人群立刻自行让开一条道路,像传闻中的一样,没有人愿意靠近他们的身边。 一个女弟子说道:“我瞧着玄霄派也不尽是瞎子啊,而且就算是瞎子,也没见过如此好看的瞎子啊,我瞧着如此清爽风仪也不逊色阆风几分。” 另一个女弟子先是掐了同伴手臂一下,说道:“想夫君想到疯了吧你,嫁到玄霄去,怎的,将来也让你的儿子抠瞎了眼珠子当瞎子啊。” 先前说话那个女弟子双眼向天空方向瞟着,似乎实在畅想嫁入玄霄派的育子生活,大约是真的想到自己儿子练就摘星术的场景,不自觉打了个哆嗦,而后甩头如筛糠,连连摆手道:“算了算了,那还是不要了。” 352同源异宗伊阙派 碌碌寡合玄霄派3 揽月落寞的看着玄霄四人离开,行孤影寡的样子犹若野鹤孤云,对,就是“鹤”。 揽月从昨晚第一次见到玄霄派那碧玉石色外袍的男子之时,就总感觉他清高孤悬的感觉像什么,现在终于想到了,正是像仙鹤流云,无拘无束,来去自如,没有表情,亦不会有心事的样子。 揽月还在望着玄霄四人的身影出神,一面写有“云影”云篆的扇子“唰啦”一声展开,挡住了揽月的视线。 聿沛馠说道:“四个眼盲之人,有啥好看的,可别说你又在此惜孤念寡,心生怜悯。怎么样,是不是像我所说的那般,就是这么不合群,群也不适合他们,脾气孤高自许地很呐。” 卜游说道:“玄霄为首那位应该是玄霄派现任掌门之侄陈朞,身后那位练就摘星术之人应是陈朞亲弟陈胥,随后那两位我瞧着像是修为一般,也就没让卜涵他们多费力打听。” 聿沛馠道:“厉害啊,不愧是卜游大哥,玄霄昨晚才抵学宫,你们如何就探明了。” 反而是卜游惊奇道:“怎么,你们都不打听这些事情的吗,这可是盟会啊,知己知彼方可啊。” 揽月有些尴尬,自己还确实不关心这些细微繁琐的讯息,连忙转移话题道:“世家门派们给历代弟子起名还真是特别,就像旸谷派,到卜游大哥和卜涵等人都是名中含水,玄霄派则皆为‘月’字。” 卜游道:“嗯,玄霄派素来善于夜观天象,又习得摘星之术,皆是与天上星河日月相关,整个门派得益于此,故而名字中向来包含‘日月星辰’。就像玄霄派的现掌门陈膡,以及前掌门陈腸,恨不得名中‘日月同辉’。” 聿沛馠忽然憋笑道:“陈膡?‘膡’乃美目之意,用在玄霄派掌门身上岂不讽刺。” 揽月歪头怪道:“一般世家门派的承袭人皆是由掌门嫡长为任,为何玄霄派的陈掌门却是陈朞的叔父?陈掌门的嫡子却不来此赴会。” 卜游道:“陈掌门孑然一身并无妻眷,更无子嗣。而且陈掌门已多年未再出世,近些年来玄霄上下内外皆是由陈朞在打理,所以说陈朞更像是玄霄派如今的掌门,少年老成,是内外兼顾的百里之才,实乃我们这等世家子弟不可比拟。只是可惜了,玄霄上下弟子性子皆落落寡合,陈朞此人尤其沉默不群,按说论年龄还要长我几岁,早也该成婚了才是。” 聿沛馠道:“总之离玄霄远一点总没错,从陈膡孤身不娶来看,性情冷僻怪异,陈朞的淡漠可和寰宇的漠然不同,寰宇像是‘珠玑不御’,态度严正,不可接近,是性格使然;而陈朞像是‘铅华尽洗’,看透众生相而刻意避之。走走走,不管玄霄了。天朗气清,碧空万里,还不趁机去后边水系游玩一番,怕是接下来可没这种惬意日子了。” 说着聿沛馠便推了揽月往寝殿后面的鹅湖边走去,娄皋趁鹬叔与其他门派的掌门、尊长一同宿在栖蟾殿内不便管束于他的机会,也甩开翀陵几个一同赴会的弟子,自己给儿跟了上来,和啾啾一起缠闹在揽月和聿沛馠身边。 卜游摇了摇头笑着跟了过去,穆遥兲叹口气,挥手和秦寰宇也跟了过去,这一群人真是格外喧闹惹眼。 ...... ?鼓盟会日期将近,学宫之中已被装点的处处火树星桥,灯火辉煌。 月白风清,寝殿早早地便幽静下来,弟子们像是有默契一般,纷纷归去寝室休憩,为盟会的正式到来保留精力。 揽月站在窗前,仰望着庭院外月明如水,皎洁柔和,闪烁着光芒好似缓缓流动,心中不免有些惋惜,若是这般美景,是不是应该同秦寰宇一起欣赏方算不得浪费。 只是自黎城离家以后,秦寰宇总是不知在忙些什么,俾夜作昼,有时能看到他的窗前烛光剪影,揽月又不好打扰,揽月不乏遗憾的望向融融天幕。 春末夏初,清凉之风轻轻拂去西寝殿白昼里的玄霄与浮躁,空气中弥漫着沁人花香。 揽月不经意间抬起头来,一颗颗星星悬挂于夜幕之上,眨着眼睛在云端若隐若现,令人遐想万千。 时不时的会有一两枚格外顽皮、活力充沛的流星“嗖”地落入人间,迸发出绚丽光彩,蓝澈澈、绿幽幽,像是缀满宝石的兔子跃来跃去......窗外一阵凉风飒飒,流入心底,揽月差点惊得跳了起来,绿幽幽?星星怎么可能绿幽幽! 夜晚,这个时候?不会吧,不会吧......揽月急忙跑出寝室,冲出阆风寝殿的大门来到回廊上四下张望寻找。 小葵?是小葵吗?揽月心中祈祷着,可千万不要是小葵啊,一只青魇飨鬼出现在专门降妖除魔的百派弟子们的面前,岂不是万死无生。 但揽月有期待是小葵,毕竟谁发现了小葵都不如揽月尽快发现它,然后将它妥善藏起来才行。 揽月心切焦急,沿着回廊寻找,回廊沿侧的众派寝殿中大多已经熄灯,房间中亮灯之人也已寥寥无几,小葵该不是寻不见揽月吧,揽月身上的气味难道不够明显吗? 揽月不敢开口呼唤小葵,只能趁着月色星光寻找。 也许是心焦,也许是太专注了,揽月并不曾察觉身后有人,忽然一句喘息男声急唤道:“殷小姐。” 揽月被声音吓得脸色骤变,身子一颤心虚的转过身来,只见两个?华派的弟子行色匆匆,一前一后往她的方向追来。 揽月掩饰慌张问道:“二位师兄褰裳躩步,夜半提剑到西寝殿是为何事?” ?华弟子整襟站立,恭敬向揽月施了个礼,眼睛却不停在揽月身后的方向环顾着,揽月背脊冷汗渗出,难道他们是追着小葵而来的吗? 揽月最前的弟子说道:“夜晚沉静,不该冒犯诸派师兄妹们休憩,只是有魑魅魍魉遁入学宫,乃我等夜巡监察失职,追着它于此西寝殿中,不想冒犯了阆风大小姐,还望勿怪。” “魑魅魍魉?可知是何物。”揽月故作惊奇疑惑的样子问道,实则已肯定是小葵。 “看起来那幽绿冷火应属青魇飨鬼,说来也是怪,?鼓学宫素来正气凛然,浩气四塞,一般鬼魅妖魔皆不敢靠近,今日不知怎的,竟然还有魑魅魍魉自投罗网,前来赴死,只是没想到它逃遁到此处,怕是惊扰了殷小姐,我等马上将其找出屠灭。” ?华弟子恭顺有加,礼仪周全,但当提到“屠灭”而非“绞杀”或“驱逐”的字眼时,揽月蓦地打了个寒颤,不自觉联想到了百年前紫泥海上屠灭龙鱼一族的场景,姐姐带着年幼的弟弟孤立无助的样子。 揽月慌乱甩了甩头,将这些陈年的江山灭族旧恨自脑海扫除,已是百年前的事情了,屠戮槐月和阿宁一族的又不是如今的这些?华弟子们。 揽月看到那两个弟子行礼欲继续去追小葵,连忙谎称自己入夜后便一直在西寝殿庭院中赏月吹风,并不曾见有幽绿鬼火的迹象,想要引导着?华弟子去别处寻找。 可是另一个?华弟子却迟疑道:“不对啊,我们两个都瞧见的确是进了西寝殿这边啊。” 为首的?华弟子说道:“这样,殷小姐先行回寝室里休息,外边这里交给我们。” 揽月急忙再道:“?鼓学宫占地庞大,诸位师兄夜以继日,日理万机,也难以周全所有之事,青魇飨鬼倒也不伤人,且西寝殿这边皆是青年有为的当世之杰,轻松便可将其除去,定然不会有事,师兄们倒不如放任之,轻松小憩一下。” “这......”?华弟子面露难色,依然不肯道:“不好吧,若是被其他门派发现了青魇飨鬼,还不知要怎么数落?华弟子疏忽职守。” 真是两个死脑筋!揽月暗暗赌气,可不能让他们真的抓到小葵。 “为了一小只魑魅魍魉便擅离职守,玉毁椟中,因小失大才更是不可逆转之疏忽!” 揽月身后的回廊深处,一个清冷的声音说道,黑暗中,碧玉石色的袍摆随风轻扬。 揽月听不出那人的声音,也辨不出面容,但碧玉石色的素雅外袍也只有玄霄派才有了。 陈朞言简理尽,站在幽幽回廊深处安如磐石,岿然不动,传递给人的感觉就像是要想通过此条回廊继续前行那必要经过他,而他立于廊前高峻独立,看上去又是绝对不可动摇。 世人皆知远离玄霄派的这条法则,更何况两个未经世事的青年弟子。 何苦为了一只青魇飨鬼触怒于陈朞,二人慌乱地给陈朞躬身施礼,说了句:“若是遇到那青魇飨鬼还劳烦陈公子动手屠之。”便栖栖遑遑,匆忙返回。 夜虫齐鸣,空灵曼妙,此刻只有揽月和远处的陈朞置身回廊下,静听着流泉拨清韵,古槐弄清风,说是一种享受也可,说是一种尴尬也行。 353寥落恨不生同时 天香早逝诺无期1 自打玄霄派抵达学宫以后,揽月还不曾同他们门下弟子有过接触,更别说是讲话了,都说玄霄上下如孤舟独桨,但是方才陈朞突然出言,算不算得上在相助于自己。 如果是巧合,那么揽月现在应该怎么办,绕过回廊,直接去寻小葵吗?可如果不是巧合,那揽月是否要开口谢过陈朞的救难解危,总好过过河拆桥,岂不无理。 揽月发愁自己真是见不得大世面,若是换作卜游大哥或穆遥兲在此,定然进退得宜,拿捏得当。 虽说自己师承丹圣云牙子,可云牙子从来没教过如何在外处事,况且若是师父他老人家懂人情世故的话,也不至于被?华除了名籍吧。 揽月往陈朞所在的回廊深处再次确认,揽月庆幸陈朞是个眼盲之人,面部方向并未有银色星辰,看来是没有施展摘星术。 揽月伸手拍了脑后一下,提醒自己哪里还能耗费时间在此多思多虑,找到小葵比较重要,于是长身玉立,落落大方上前感谢陈朞道:“阆风派殷......” “殷揽月。”陈朞并未等揽月介绍自己,便唤出她的名讳。 揽月大吃一惊,星眸圆睁,空灵的眼睛如星斗闪耀,望向陈朞的眼睛。 陈朞眼神空洞,本应有瞳孔的地方如今一片空白,陈朞说道:“无需确认,我看不到,是你身上的木樨清香。” 被陈朞主动提及他眼盲之事,揽月脸颊微红,疚心疾首,过意不去,总觉得揭人伤疤实在不妥当,虽说自己并非有意,连忙解释道:“啊......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揽月搜肠刮肚,却依旧不知说些什么才能弥补方才的莽撞。 “无妨。”陈朞自己却早已不在意。 揽月苦笑两声,尴尬欲行,于是道:“那揽月便不耽误陈公子夜月赏游......” 话一出口,揽月立即发现在玄霄派门人面前真是不要说话为好,一言出口必有失,什么“赏游”,陈朞又看不见。 揽月从不知自己竟这般笨嘴拙舌,聿沛馠要是知道今夜与陈朞的偶遇之事,肯定会笑掉大牙的,完了完了,如果穆遥兲知道此时,定会怪自己将阆风与玄霄两派间的关系弄僵的。 如果抽自己两个嘴巴能把说已经说出口的话重新吞回来的话,揽月宁可挨上两百个嘴巴。 可是从来覆水难收,揽月干脆率性自责道:“揽月有眼如盲,胡言乱语,陈公子当揽月是眢井瞽人,无见无识的庸人,切勿放在心上。揽月还有事,告辞。” 言罢,揽月侧身将要绕行过陈朞,却听陈朞再次开口道:“等一下。” 陈朞面对揽月退后一步,甩开碧玉石色的后袍摆,露出一个青面獠牙,头顶冷火幽绿的东西。 “小葵!”揽月几乎要惊呼出来,怎么也没想到小葵竟然会和陈朞在一起。 揽月旋即俯身蹲在小葵身边,可小葵的身体僵硬,一动不动,揽月急道:“小葵?怎么了。” 陈朞像想起了什么,亦微俯身躯以掌轻推小葵后背,秘色光芒一闪而逝,小葵僵硬的身体忽然松软下来,扑到揽月怀中。 “封禁术。”揽月低声兀自道。 陈朞道:“抱歉,差点忘记我施了封禁术。这只青魇飨鬼还有名字?” 揽月抱起小葵直立身体道:“是,我们曾有一支‘蘋葵’的渊源,以此为念,便唤它做‘小葵’了。我们同小葵在黎城是分别,只是没想到它会跟进了?鼓学宫,感谢你方才未将它交给那两个?华弟子。” 陈朞浅浅一笑,说道:“这句谢词倒是诚挚。” 被陈朞看穿了先前多思多想的顾虑,揽月的脸颊更红了,也随之一笑,说话反而自然多了。 揽月说道:“是,我不该假以辞色的。” 陈朞也不再这个话题上多追究,而是问道:“家宠?很特别。” 揽月先是一愣,而后反应过来,立刻纠正陈朞,说道:“小葵是生死挚友。” 而后又对着小葵说道:“你说对不对,小葵?” 青魇飨鬼咧着丑陋的大嘴,狰狞怪异的样子似乎在笑。 揽月不免又担心啰嗦道:“小葵,不是告诉过你在黎城等着我们吗,?鼓学宫这里皆是降魔卫道的弟子,他们又不知你与其他妖怪并不相同,实在太危险了。” 小葵似懂非懂的眨了眨眼睛,水汪汪的看着揽月,谁也不知道它到底是听懂了没有。 揽月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说道:“如今我也出不去,看来只能将你先藏回寝殿了。” 说起“藏”,别人不知方为藏,可眼下......揽月一脸祈求色的望向陈朞,可是“美人央求”这招对待别人兴许管用,陈朞眼盲,完全不吃这一套。 不过陈朞的感知异常敏锐,浅浅一笑道:“看来陈朞不但眼盲,今夜昏聩,听觉也欠佳。” 揽月嫣然一笑,看来传言总是传言,陈朞并非不通人情之人,玄霄派应该也不会太玄乎其玄。 陈朞说道:“你与小葵结下生死挚友必有一段扣人心弦的故事,希望陈朞能有机会一闻。” “啊?”揽月一惊,说道:“倒不是不能讲,只是故事好像有点长。” 陈朞说道:“盟会一月为期,尚不能讲完?” 揽月笑道:“自然能。” 揽月没有想到,夜里寻小葵的同时,竟然就这样跟玄霄派的陈朞有此偶遇,还成了朋友。 揽月如今最好奇的是,陈朞竟然在见到青魇飨鬼的时候并没像其他人一样第一时间挥剑绞杀,反而是将小葵封禁起来藏好。 陈朞指着小葵犄角上的月白色烟纱说道:“这是你腕间缠绕之物吧。” 揽月一怔,点点头,可是陈朞不是看不见的吗?喔,揽月恍然大悟,应该是那两个?华弟子在追赶小葵的时候,被陈朞施下了摘星术,从他们的眼睛里看到的。 等一下,那为何陈朞现在可以准确无误的指向小葵犄角上的烟纱呢?揽月低声惊唤道:“摘星术。所以你现在正以我的眼睛来看小葵是吗。” 陈朞点头道:“是。我遇到小葵的时候,也好奇为何青魇飨鬼会闯进学宫里来,于是便施术拢获了小葵的双瞳,后来发现它循香而至,眼睛频频所观的方向正是阆风派的寝殿,你寝室的窗前。无论青魇飨鬼欲意何为,总是与你相干的,所以便先将它擒下。” 揽月道:“那是不是说你现在也看得到我?可是你的眼睛并没有......” “并没有银色星辰。”陈朞笑道,像哄孩童般的温柔语气耐心解释道:“玄霄派的寻常弟子修习摘星之术,施术时的确有星辰闪现,但若修习到一定程度,便不会有此现象,毕竟上乘的法术是不会让外敌知晓我们正在施术的,岂不太易于防范。” 揽月点头道:“这倒是,是我管窥蠡测,孤陋寡闻了。” “非也。”陈朞浅浅笑道:“只是摘星术乃我一派秘法,其中玄妙乃龙之逆鳞,从不为外界道言,以免被图谋不轨恶意之人寻去、知我门人软肋,防芽遏萌。” 揽月想起聿沛馠也经常提醒自己人心险恶,不可推测,于是若有所思的点头认可道:“人心本无疑,理与势所侵。” 陈朞笑道:“没想到揽月你红炉点雪,神领意得。” “啊?”揽月平白的就得了陈朞的夸赞,一时反应不过来。 这陈朞不但不似聿沛馠他们描述的那般清高孤悬、碌碌寡合,反而亦庄亦谐,隽言妙语,言谈慧心妙舌不逊于卜游大哥。 揽月与陈朞相谈间湛湛有神,一时忘了夜已入深,反而星眼流波,颜若朝华,清灵之气横生。 揽月兴起笑问道:“那也就是说摘星之术并非同时只能拢获一双眼睛来为己所用?陈公子能拢获几人,又有何距离限制?” 陈朞笑道:“直呼我名‘陈朞’便好,你瞧,我不是一直都在直呼你作‘揽月’吗。” 经陈朞这么一提醒,揽月回想了一下,竟然还真是,自己一直未能察觉,从一开始陈朞就如熟识旧友般直唤自己的名讳,揽月肤光如雪,微现腼腆。 陈朞这时不假思索地回答道:“玄霄的摘星术皆要视修习者各人的程度而定,一般来说这属于每个玄霄弟子自己的秘密,不会外泄,所以我也只能告诉你我的。我同时可拢获的人数为六人,距离限制......” “不要,不要说!”揽月忽然丢下小葵,兀自用两只手堵住耳朵拼命摇头,闭着双眼,柔软修长的睫毛被挤压在一起,灵慧可爱。 陈朞不解道:“怎么?” 揽月放下双手,正色斥责道:“既然是断然不可对外人说的秘密,你就不要说啊。” 陈朞略带吃惊之色,解释道:“可是你问了啊。” 揽月被陈朞一脸郑重其事的样子逗得哭笑不得,半嗔半笑道:“我问是因为我没意识到自己不该问,但你明知不可说却还要说。” 陈朞笑看着面前这个精灵顽皮、纤尘不染的韶颜女子,只是笑,不再言语。 354寥落恨不生同时 天香早逝诺无期2 揽月的目光莹亮如雪,纯稚无邪,又问道:“陈朞你既然口谐辞给,风趣横生,应当佳友颇多,胜友如云,可为何玄霄派却遭旁人诸多谤议,孤悬客寄,被众门派貎敬而拒之。” 揽月原还顾虑这个问题对陈朞而言会不会有些直白不礼貌,没想到陈朞笑容不变,仍不在意,说道:“有没有听说过‘心达眼表’,也就是说人心叵测皆于腹中不易察觉,但通过眼睛可以表露出来,披露腹心,是遮掩不住的。与其说我们玄霄门人不与外界交往,不如说是我们‘不想’,摘星术给予我们的并非只有无死角的视野、或是颠覆命运的斗转星移,还给予我们洞悉人真心的能力,被摘星术们拢获的一双双眼睛,他们的眼神里面能传递的很多,而憎恶怨恨尤甚。” “那我......” 揽月想到自己也被陈朞施过摘星术,而且说不定此刻仍在双眼被摘星术拢获控制当中,如果陈朞肯跟自己说这么多,甚至推心置腹到丝毫不防范,连自己摘星术的战力秘密都坦露无疑,那该是对自己有多么大的放心啊。难不成在陈朞的眼中,自己是一个不需防范的无心无脑之徒? 揽月本想基于这个问题问问陈朞的,后来想想算了,不至于自寻难堪吧。 揽月只好说道:“是出于这个原因啊,我本还以为众派避忌玄霄是出于对摘星术逆天改命的忌惮呐。” “也有一点这方面原因在吧。”陈朞道,仍不改笑意。 陈朞的脾气可真是好啊,揽月心中暗自想道。 陈朞俯身地上,连根拔起一根碧草,笑问揽月道:“这草的命运将要如何?” 揽月的眼睛忽闪着,想了一瞬,回答道:“若是持续放于你的手中,那不日便将枯死;若是此刻你将它种回,那便还能生长到入秋。” 陈朞再次笑问道:“若让你选,想要如何?” 揽月不解其意,但依然配合陈朞的提问回答道:“要它生。” 陈朞笑了笑,又俯身将碧草重新插回了原处,将根须埋好。待陈朞重新直起身子,掸去指尖泥土后,笑道:“摘星术的确能够逆天改命,但并不是玄霄派独有的绝技,实则人人可操尔。生死皆在一念之间,你方才便决定了碧草的命运,同理万物亦然。若说‘逆天改命’,人间有医者,仙家有方士,路遇濒死垂危者时,要不要救死扶伤?” “当然要救。”揽月本能说道。 “濒死者不能赴死,算不算得上‘逆天改命’。你若不救,才是顺天意行之,不是吗?”陈朞道:“世间有猛虎将要饿死,只能捕食活兔以充饥,你又如何选择?你看似正义的每一个选择,都是改变他们命运的选择,又何异于逆天改命。” 揽月吃惊地望着陈朞,飘摇曾经问过自己类似的问题,阿宁也是,如今第三次听到。 揽月喃喃道:“是啊,谁又不是在更改自己和他人的命运,众人皆是能逆天改命之人。” 陈朞说道:“在我小时候,也曾经不仅一次的被同邻家的孩子视作畸形怪胎,只因我身怀摘星异能。我自己也十分厌弃自己,感觉孑然无依,一度自闭,直到后来有一个人告诉我这个道理,我方知我其实与常人并无异同。现如今我不愿同人多往来,也只是出于自我选择的意愿而已。” 揽月听出陈朞在讲述的时候,特地强调了“有一个人”这四个字,于是问道:“此番道理不落窠臼,是出自何人?” 陈朞似乎一直等的便是揽月的这个问题,只听陈朞一字一顿清晰说道:“天香夫人。” 陈朞的视线忽然模糊了,蒙上水雾,陈朞知道那是揽月的眼泪。揽月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微颤,强忍说道:“你......见过......我的母亲......” 陈朞点头道:“八岁那年,天香夫人曾和殷掌门一同来过玄霄的天枢台。” 这是揽月离开阆风山以后第一个说曾见过自己母亲“天香夫人”的人,揽月的嘴巴张了张,却始终发不出声音来。 她似乎有很多关于生母的问题想问陈朞,然而问题实在太多了,话到嘴边的时候方觉得尚未理顺,不知该先问些什么,而且嘴巴稍一微张,眼泪便已滑落,泣难成声。 很难想象自己正在一个相见不足两日、相识别不足一个时辰的外派公子面前流泪,揽月以深深吸气的方式竭力平缓着情绪,而后说道:“夜色已深,明日洗尘怕是还有一番忙碌,你我还是回去休憩,加之小葵在此逗留太久怕被他人见到,我先行带回寝殿去了。” 揽月说罢,抱起小葵便沿廊下返回。 她不知陈朞摘星术的拢获距离,只想快些离开,不想自己此刻的心情被人探知。 陈朞并没有阻拦揽月,而是在身后低声叮嘱道:“你要注意小葵头顶的幽火,它大约为了寻你已经多日没有捕食人类仇怨,幽火已微弱渐消,熹微之时便会有性命之忧。” 听到陈朞的话,揽月旋即看向小葵,正如陈朞所言一样,这个小葵,真是个傻瓜。揽月将小葵紧紧抱在怀中...... 陈朞看到揽月已经返回寝室,缓缓合上双眼,再睁开之时已关闭了摘星术,他不忍心去看揽月青灯归梦的霜露之思。 ?鼓盟会陈朞从来不屑于赴会,最多也是打发门下几个弟子到烨城象征性地走上一遭。自己要兼顾玄霄内外事物分身乏术,故而当天枢台上闪现灵道符的时候陈朞并不在意,因为玄霄繁事恨不能一日万机,根本无暇顾及。后来偶然听叔父陈膡提起,说是?华派栾青山联名众派掌门同邀阆风派赴此届盟会,其中还提及务必请殷掌门之女同赴烨城,于是陈朞便立刻调整了当下安排,刺促不休地急赶着完成公务,有时直忙得气喘流汗也不肯懈怠,只为了为此次盟会腾出时间。 陈朞这般忙上加忙,废寝忘食,陈膡很是心疼,陈朞自小便是一个焚膏继晷的勤奋之人,如今这般不辞辛苦所图为何,陈膡不是不知,可又苦口婆心劝说不来,不然早几年陈朞别说是成家了,估计孩子都该到可凝结内丹的年龄了。 陈朞自小便没了爹娘,这个孩子是由叔父陈膡一手带大的。陈朞什么都好,悟性极高,天资不错,可以说是玄霄派千年方出的八斗之才。 陈朞人也孝顺,待陈膡视同生父一般,全心全意地日夜照料双目已残废全瞎的陈膡,还一力挑起了整个玄霄派,经常事烦食少,故而身体清瘦。若非得鸡蛋里挑骨头,择出一条陈朞的缺点的话,那就是这孩子打小一根筋,死板固执,他一旦认定的诺言必是要履行至底。 很多年之前陈膡就想将玄霄掌门之位传予陈朞,只等陈朞大婚成家,名正言顺承袭。 可是陈朞总是以自己尚年轻、江湖中威望不足充当借口,推脱辞让。陈膡碰上陈朞这个软钉子也是逼不得怒不得,只能次次提及、次次作罢,不了了之。 陈膡还能不知道陈朞这点心思吗,他这般固执不化,就是为了八岁时候与那天香夫人的一句孩童稚言,大概天香夫人只是逗孩子的一句话,却被八岁的陈朞牢记在心,认真了。 这次陈朞主动要去九江赴会,定是听闻阆风派殷小姐亦会去,故而才起了同去之心。 孽缘啊...... 陈膡经常在屋内独自望月叹息,殷昊天和天香夫人,他陈膡和那刺颜,如今换作是陈朞和殷小姐,千万不要造化再次弄人。 当年她不惜以自焚炸毁了女真山的隅谷祭坛,殒命的当日陈膡便亦要焚身随她同去的,只是因为大哥与嫂嫂溘然长往,留下陈朞、陈胥二子年幼,玄霄派亦不可一日无主,故而偷存于世,只盼望陈朞成人后便可将玄霄派掌门之位接掌过去,陈膡便可放心离尘,了却一段对故去的心爱之人鲽离鹣背的思念与亏欠。 所以遇见小葵和揽月并非是一场巧合,而是源于陈朞的刻意,终于见到了八岁起便日夜思念的未曾蒙面之妻,陈朞是激动的,而如今阆风派的寝殿与玄霄派只隔了三道回廊、两方庭院,揽月和陈朞却对面不识。 揽月不知道的是,玄霄入住到西寝殿的当天晚上,陈朞便耗尽丹元之力将对面寝殿之人摘星数遍,只为了马上看一看自己朝思暮想之人,只可惜并未寻到,陈朞没有想到揽月早早便闭上了眼睛睡下,并且遮盖上了所有反光之物,包括梳妆台上的铜镜,已至于令陈朞毫无痕迹可循,直到今日清晨在西寝殿的空地前看到长身玉立在人群之首的殷揽月。 陈朞根本无心在意栾成雪究竟说了些什么,陈朞施展摘星术在人群之中,通过人群的眼睛看着那个指腹为亲的妻子,也施展摘星术通过揽月的双瞳来看外界,想观她所见、思她所想。 就如陈朞所期盼的一样,揽月的眼睛酷似当年的天香夫人,清灵又纯净。 355寥落恨不生同时 天香早逝诺无期3 陈朞能看到阆风的几个弟子同揽月极为亲近,连旸谷派与翀陵派亦是,陈朞不禁为这个不染纤尘的妻子多操上七分心。 还好,通过卜游和娄皋等人的眼神里传递的尽是善意。当然,除此之外,陈朞在众多的双瞳当中还捕捉到数多迷离爱慕之色。不得不说,既是在陈朞的意料当中,又是在陈朞的期待之外。 忽然地,陈朞在一双眼睛里看到了自己,那双眼睛深邃如星河璀璨,寒光冷冽地在审视着陈朞,那是阆风秦寰宇。 是巧合吗? 秦寰宇并未参与阆风与旸谷间的谈话,而是极为敏锐的看向陈朞,有一种威逼之感。不愧是当世显赫卓绝之人,竟然能够察觉到陈朞如此隐蔽的摘星之术。 陈朞并不想与这个冠绝当世之人起冲突,显然秦寰宇也并不想,秦寰宇只是以目光在告知陈朞他的摘星术已被察觉,于是陈朞带着门下弟子最先离开了西寝殿空地。 曾经深处天枢台上多少个日夜,陈朞对阆风山的遥望如天涯咫尺,而如今她就站在自己的面前,却咫尺天涯。自己究竟该如何将身份对她道出,还不会吓到她呢...... 当今夜夜幕低垂,陈朞在寝室内踽踽独行,与阆风寝殿的方向隔廊相望,不觉已灯火阑珊,揽月的窗前烛光映影,引得回廊对面的那个男子心旌摇曳,情思起伏,不能自持。 陈朞正想着如何寻个机会与揽月正式相识,却远远看到揽月站在窗前惊慌失措的张望。 陈朞本是不想再施用摘星术去探知她的心意的,因为总感觉有鬼祟偷摸之嫌,可偏偏又见揽月焦急的样子,很是担忧,便仍是以摘星术看到了揽月所见——一道幽绿色鬼火。 陈朞看到揽月明显是在追着鬼火而寻,索性冲出玄霄寝殿,先一步追向幽绿色鬼火,竟然是一只青魇飨鬼。陈朞封禁住青魇飨鬼的动作,将之藏于身后,又在回廊上听到揽月与那两个?华弟子的对话,便知揽月所图,顺势前来帮腔助言,自此便终于有了相识的机会,而且两人相谈融洽甚欢。 见时机正好,自己言谈间又做了许多铺垫,只等着能引出天香夫人在陈朞八岁时候在天枢台时对小陈朞的承诺来让揽月知道。可惜的是揽月对亡母的思念情深至诚,殷切悲恸,即刻霜打芦花,泪湿衣衫,遁逃而去,反而让陈朞错过了这次说出口的机会。 西寝殿上空月色溶溶,廊下阒然无声,只余陈朞茕茕孑立,思绪百转,记忆飘远,陈朞沉浸到八岁那年的回忆里,天香夫人清丽出尘的样子。 那时的天香夫人小腹微微隆起,躬身半蹲在小陈朞的面前,满脸春风拂面,荡漾着绵绵柔情,以一泓清目望着他,倩影阑珊,发间一支月白色桂树枝簪子,自枝头攒出月白色桂花瓣,晶莹似雪,翩然而落,衣襟之间一袭清香。 小陈朞的手小心翼翼地抚在天香夫人微隆的小腹上,歪着头,一脸认真地问道:“婶婶,这里面是婶婶的娃娃吗?” 天香夫人盈盈含笑道:“是啊。朞儿希望是弟弟还是妹妹呢?” 小陈朞率真的眨眨眼睛,认真伶俐道:“陈朞希望是妹妹,陈朞已经有弟弟了,所以希望婶婶生一个像婶婶一样好看的妹妹出来,我和陈胥定会保护妹妹的。” 天香夫人笑道:“朞儿喜欢妹妹,你殷伯父也说希望是个女孩。若是女儿,婶婶希望她亦能嫁与一个像她爹爹这般纵横九霄,砥柱中流的翩翩男儿。” 小陈朞拍着胸脯,一字一板道:“陈朞便是。” 天香夫人先是一怔,转而嫣然一笑,柔声道:“说得是呢,最好的夫君不就正在此处吗。那么朞儿从今更要不屈不挠,修身养德,婶婶便将妹妹嫁给朞儿做妻子可好。” 小陈朞坚定地点了下头,说道:“甚好。”小陈朞像是想到了什么,挠挠头问道:“婶婶可是在以稚言诓哄朞儿逗趣?” 天香夫人吃了一惊,没想到这年仅八岁的孩子竟然会出此言,但旋即转而认真道:“言不苟出,行不苟为。” “言不苟出,行不苟为......”这回反换作小陈朞反复念叨着天香夫人的这句话,几次之后,他终于悟懂道理,笑道:“懂了!我们一诺千金。”然后“嘿嘿”地望着天香夫人傻笑着。 天香夫人面露宠溺之色,笑眼盈盈望着小陈朞,若真有择婿之日,面前这个兢兢业业,一丝不苟的孩子还真是极佳的选择。 ...... 记忆遥远,延伸了美丽,陈朞似从梦中醒来,回归到现实。 一个承诺化作一世等待,陈朞没有想到红尘多变幻,造化戏弄人,自八岁时与天香夫人一见而别,便是瞬间永恒。 没过几个月,小陈朞便听闻外界天河变幻,局势诡谲,一日天上一道红光自北向南略空而过,巨响声穿云裂石,而后几日便听闻玄霄弟子间互传说天香夫人产后体虚而逝的消息,香碎泪垂。 小陈朞躲起来兀自偷哭了很久,本想去寻叔父问一问天香夫人诞下的是弟弟还是妹妹,没想到叔父陈膡也一连数日不见踪迹。 后来小陈朞还是看见玄霄弟子们在落影壁前寻到了酒醉瘫死过去的掌门大人,陈膡的脸上泪痕未尽,魂醉无声。 再后来,陈膡郁郁寡欢,一夜白头,原本消弭的眼眶被他源源不竭的泪水浸润的更加腐朽败坏,看得出陈膡如剜心抽肠般心痛欲裂,恨不得就此了却残生。 每日弟子们都会在落影壁前寻到瘫死过去的掌门,并将他抬回卧房,可第二日再去卧房早已人去屋空,仍是在落影壁前寻到陈膡,再将他抬回。 这样萎靡颓丧的日子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小陈朞鼓气勇气站在叔父陈膡的卧房前面,堵住了正欲出门买醉的陈膡后,慢慢地,玄霄派上下才渐渐恢复了以往的日常。 落影壁前多了一株开满月白色霜花的桂花树,而小陈朞也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女孩,天香夫人诞下的是一个女婴,他陈朞未来的妻子。 经过几番自我折磨,叔父陈膡虽不再买醉,但仍灰心槁形,萎靡不振,慢慢地,打理玄霄派的一并事务便落到了小陈朞的身上。 当年红光闪现、天香夫人玉碎香消、陈膡形销骨立,到底发生了什么,其间又有没有何种关联,是一个八岁孩子完全思考不到的问题。 随着陈朞长大成人能够独当一面之时,却已错过了按迹循踪当年事情的最佳时机,自此往后真相更是被人避影敛迹,藏匿起来。 以往陈膡同殷昊天可是不尚虚华的莫逆之交,后来殷伯父在阆风山创立了阆风派,叔父陈膡却避世不再出,殷昊天几次主动上门来,陈膡皆称病不出,再不肯相见。 陈朞见到陈膡对外界以及殷昊天的态度多有回避,甚是奇怪,叔父连昔日挚友殷昊天的面都不肯再见,未来还会不会为陈朞去阆风山提及婚约之事? 后来陈朞发现,他似乎多虑了,因为殷伯父似乎也未有过此意,殷昊天将爱妻天香夫人遗下的女儿索性藏了起来,没有人知道那女孩名唤为何,现今又在何处。 有时候陈朞在落影壁前望着那株桂花树的时候,觉得桂花清甜的香气像极了天香夫人身上的味道,为她哀悼的同时,也哀婉叹息着随着天香夫人之死,而被众人遗忘的那个诺言,好像也只有陈朞记得。 “言不苟出,行不苟为。”陈朞低声念道。 ...... 在这个夜里独处月下的还有一人,正娉婷玉立在东寝殿袅袅袭来的夜风之中,弱骨纤形,素雪罗裙衣袂飘飘。 她闭起双目面颊迎空,削肌玉肤醉向春风,嗅着丹柰林檎树林里鲜美甘甜的果香气,仿佛只有这般才能让她沉重的灵魂安宁。 风声簌簌,万物沉睡,却唯自己独醒,“醒”吗?又似乎不是,多少个夜晚蝉声蛙鸣耗尽,也无法闭上眼睛,她独坐在铜镜前兀自观察着镜中的自己,扪心问着自己,这镜子里的女子是自己吗? ...... “我是谁?你又是谁?我是姚雒棠,不不,你才是姚雒棠。那你为何又在这里,你在这里做什么,你如果在这里,那我又在这里做什么?” 姚雒棠看见镜子里的女子百般凄清对空寥叹,眉间蹙起的愁丝,让她在镜子外也感到心碎疼惜不已,如同跌入荆棘密布的深渊。 姚雒棠的手指轻轻抚摸在自己的一侧脸颊,如此细润柔美,铜镜里的那个女子也做着同样的动作,娇羞妩媚,楚楚动人,极尽风情勾引着铜镜外面的姚雒棠。 “你可真美啊,世上若有女子如你一般娴静得宜,洞彻事理,知我心意,我必与她情天万里,永浴爱河......” 姚雒棠一脸痴迷陶醉的喃喃道,铜镜中女子的眼神变得更加妖媚,撒娇一般扭转腰身,吐出舌尖舔湿漉朱唇,而后灵巧地勾舌卷边,无尽挑逗。 356易弁而钗做女身 衔悲蓄恨堪自伤1 镜子外面的姚雒棠手背上青筋隆结,心跳加速,两颊涨得通红,只觉得通身有种酥麻火焚之感无法按捺,急需要一股清泉将它浇灭,否则将会把自己燃烧殆尽。 姚雒棠不顾一切冲出房门,趁夜跑到香山湖边的吹香亭里,躬身捧起了清凉湖水朝着脸上一顿猛浇。 等姚雒棠心绪稍安,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入镜般的湖面上倒映着那个流纱美发被浇湿的女子的脸,水珠顺着白皙秀颀滑落到衣襟内,姚雒棠感觉到一点点微凉。 湖水倒影里的那个女子不但不是想象中的狼狈,反而美目如盼,更加玉颈撩人。 姚雒棠自小便生长在一个女尊男卑之地,鲸香堂的男人身残体虚、病入膏肓,能苟且活着已是不易。就像是姚碧桃的父亲、姚香主之夫也不过是在姚碧桃尚未出世时便死了,而姚春螺的父亲、也就是姚雒棠的大姨夫,虽是活着但缠绵病榻已有四十余载,连句话都难以说完整。 对姚雒棠和男子们而言,鲸香堂就像是另一个沉闷魔啸地狱,一个专门羁押折磨男子的地狱,而女子们就是沾染血水的狱吏牢头,用一个叫做“孀嫠香”的东西来填喂家宠,使男人们成为繁衍后代的工具。 而后便视同敝履,丢之弃之,任由他们阴虚而死,鲸香堂的女人们就是鬼蜮魔祟。 不,世上的女子皆如此! 姚雒棠厌弃女人,痛恨女人。当然只除了两个女子,一个是姚雒棠的娘亲姚靖荷,一个便是铜镜中映照出的那个白衣素雪的她。 姚雒棠爱她,每个夜晚只有面对铜镜中的她的时候,姚雒棠方能感到自己是一个堂堂男儿。 及笄之年的那天夜晚,石筏山香山湖的吹香亭里,姚雒棠对着自己水中的倒影撩拨挑逗,虽说快感异常,险些失了意识,但仍是清楚听到了身后浮桥上的脚步声,以及脚踏木板的微颤感。 还有那鲸香堂姚氏女子独有的多摩罗香,百花香气如此浓郁,姚雒棠又怎可能完全不曾察觉。 水中倒影中,姚雒棠看到了一张惊恐厌弃的脸孔。水面映射出的姚碧桃越是惊恐,姚雒棠的满足感、征服感就越发强烈,有一种几欲膨胀爆裂之感。 姚雒棠甚至幻想着已经将姚碧桃这个傲慢无礼、寡恩薄义的女人压在身下,让姚碧桃这个小贱人为她的桀逆放恣付出代价! 什么青髓鞭,不过就是一个笑话! 姚雒棠昂首斜睨着姚碧桃逃躲的背影,挑起嘴角露出得意邪魅的轻蔑之笑。逃吧,快逃吧,趁我还没有能力动手之前逃的越远越好,否则有朝一日落到我姚雒棠的手里,有你们的好日子受。 鲸香堂上下皆如此,旸谷派也不例外,我姚雒棠恩怨分明,但凡欺辱我父亲之人,没齿之恨,你们一个都别想洒脱过活。 ...... ?鼓学宫东寝殿庭院里的姚雒棠,面如苍凉冰山,胸似燥狂岩浆,外像碧玉女儿,身实昂藏男躯,只为了等待时机报那辱父大恨。 “没有想到吧......”姚雒棠双手背在身后,朗姿殇影,魂步涉春沼而无声。 没有想到吧? 姚雒棠实则是个男儿身。 当年卜候被旸谷派的卜脩逼着入赘鲸香堂,与姚靖荷成婚,卜脩虽是被门规所迫,但姚靖荷对他的感情却是真的。 姚靖荷并非不想像鲸香堂门下的其他同门那般诞下女儿,只是她爱夫心切,无法作出伤害卜脩的事情,譬如说给卜候服下那“孀嫠香”。 姚靖荷太知道服用孀嫠香以后男子身体的变化了,她情愿与卜候长长久久厮守在一起,鸾凤和鸣,夫唱妇随。所以便瞒着鲸香堂上下一众,未给卜候服用孀嫠香,心想着碰碰运气亦是好的,没准仍是生出个女儿来呢。 卜候便也配合着,学着鲸香堂下入赘的其他男子们残躯病体的样子,佯装病态,一瘸一拐,举步维艰。 姚靖荷的运气极好,她发现自己有孕的时候,刚好也是香主姚琼玉怀上姚碧桃的那一年,所以鲸香堂上下皆以此事为重,众人皆为此忙碌纷纷,没有人注意姚靖荷腹中幼儿。 姚碧桃出生比姚雒棠早二月,亦是哭哭啼啼、嗷嗷待哺的最繁闹的时期,姚靖荷趁机诞下了姚雒棠,却惊恐地发现竟然是个男孩儿。 可母子连心,既然生下来了,就不可能狠心由他嚎啕哭闹而不哺育。 姚靖荷也只好认命,将姚雒棠是个男孩儿的秘密隐藏起来,自己则在日夜恐慌惊悚见仓惶度日。 小心翼翼,谨小慎微,生怕被鲸香堂门下弟子发现,更怕姐姐姚琼玉发现,定不会容下姚雒棠,甚至也许会将他杀掉。 当然,有一个人为姚雒棠的出生格外高兴,甚至高兴地几近疯狂,时时抱着这个男婴不肯撒手,生怕谁人会在闲隙间将男婴夺走,这个人便是姚雒棠的父亲卜候。 卜脩当年将自己入赘到鲸香堂不就是为了断了卜候之后,要卜候再无争夺旸谷派掌门的可能性。甚至,有可能在鲸香堂的孀嫠香下还能让卜候英年早逝,早入黄泉。 对,这个规矩并不是卜脩立下的,而是旸谷派几代前便绵延下来的,可是规矩是规矩,规矩里又没有说一定要双生之子入赘到鲸香堂去或绝后或殒命! 卜候兴致勃勃地将男婴的名字起作“雒棠”,卜候发誓,定将全身修习术法交予这个孩子,待有到一日,让这个孩子替自己杀回旸谷派,夺得旸谷掌门之位。 卜候幻想着那一天卜脩该是何等惊讶的表情,不过卜候那时候会微笑着傲睨俯视卜脩,告诉他一切的真相。 最初一段日子还好,没到半年时间,姚靖荷神经兮兮的样子愈发加剧,精神涣散不立,时而惊惊乍乍,时而浑浑噩噩,时常说些颠倒疯癫之言,时常又似酒醉昏酲,总之嬉笑怒骂不定。 下面的弟子见状,便将此时禀告了香主姚琼玉,姚琼玉起初几次探访自己这个妹妹,但慢慢地也就知道无法转还了,去的频率也就逐渐拉长,到后来索性不再探望姚靖荷了,只遣弟子转告卜候,要他对妻女好生照顾。 在外人眼里,卜候和姚靖荷一个残躯病体,一个疯癫无状,就此淡出了鲸香堂和江湖众人的视野,反而为卜候关起门来加紧训练姚雒棠凝丹习剑创造了极佳条件。 姚雒棠被卜候扮作女孩外形养大,当他年满八岁时被姚琼玉遣人带去鲸香堂,使人将姚雒棠和一众门人一同教化。 修习丹阳术及鞭法,可是鲸香堂乃外丹门派,又是致阴之法,而卜候传授给姚雒棠的却是旸谷派内丹之术,还是纯阳剑术,二人阴阳不同,相互违逆,修习其一而背离另一。 姚雒棠在鲸香堂师长们的教授下皮毛不通,乍看起来百无一用,无论师长们如何用心都是枉费心机,甚至有人直接撂挑子推脱不干。 姚雒棠的师缘不好,弟子间的缘分更不佳,大家在姚碧桃的带领下对姚雒棠冷讥热讽,到后来愈演愈烈,干脆上手打骂。 卜候并不知道自己这个儿子比他还有傲骨,卜候想的不过是将来一日杀回旸谷,让自己的儿子夺下掌门之位。 而姚雒棠想的却是不但要夺得旸谷派的掌门,还要拿下鲸香堂的香主之位,让这帮束之高阁、隔岸观火的虚伪小人通通臣服于自己。 卜候和姚靖荷一个残躯病体,一个疯癫无状,不过卜候是假病,姚靖荷却是真疯。 姚雒棠将母疯之责一并归咎于鲸香堂,无论旸谷还是鲸香,姚雒棠皆是恨得咬牙切齿,恨驱逐伤害姚雒棠一家的人,更恨这两个门派荒谬无稽的陈规陋习。 这种毫无人性可言的不经之谈,如果老天不能秉持公道,推亡固存,那么就让他姚雒棠来代替老天来行使这行道之烈举,折而族之,弑而代之。 冠云峰上,卜候曾经带着尚年幼的姚雒棠回去过旸谷派。 父亲曾指着云影清松之间山岚浓深的最顶端给姚雒棠瞧,那里有一尊大殿,气魄恢宏、庄严肃穆的高踞于孤峰之上,巍峨的门楼高悬的金匾之上三个赤金大字赫然醒目,写着“凌虚殿”。 旸谷派正是在那冠云峰之上,而凌虚殿则是旸谷派掌门主事之所。 姚雒棠记得父亲对自己一遍遍说着,像是怕姚雒棠年幼易忘一般,只听卜候一字一顿道:“棠儿,记得为父的话,将来那里尽是你的。” 姚雒棠乖顺的点点头,那是的他甚至连男女孩的区别都搞不清楚,又如何能真的了解父亲对他的亲切期待,只是父亲既然说那个犹如云端仙境之地会是姚雒棠的,自己能去到那里玩耍又有什么不好。 姚雒棠记得那时父亲说自己有事前往凌虚殿同卜掌门议事,便放了小雒棠在寝殿外的庭院里自行玩耍。 那冠云峰上有一座七色幻彩锁虹桥,桥面以七彩琉璃铺就,阳光下粲然生辉,变幻着七彩之色,小雒棠早已被这鲜艳耀目的虹彩之桥吸引,趁着父亲不在身边,自然朝着锁虹桥而去。 357易弁而钗做女身 衔悲蓄恨堪自伤2 锁虹桥的另一端可通往一处宿云台,穿过宿云台便可见一处园子,园前有碑曰“千丈雪”。 园子里遍种流苏木,每年四至六月间便满树白花,清丽怡人,就像夏日里的一场暴雪。 园子里的流苏木树龄皆达千年之久,有言道“千年流苏木,花开渐成雪,冠覆一寸雪,香飘十里村”,自冠云峰顶往下望去,犹见积雪千丈,花香漫野。 也正是在这美得令人窒息的地方,小雒棠第一次见到了自己的堂兄卜游。 卜游正手执读本卷握在手中,端身立于流苏树下,那专注的神情好似身边蝶舞蝉鸣皆与他无关。 姚雒棠记得卜游自小起便是一袭洁白净爽的着装,白色缎面以银线精绣,额前一条白色的带子将碎发一同束起,绑在脑后,看起来圣洁又庄严。 但当小雒棠踏着积雪般深厚的花瓣淌来时,小卜游还是自书面文字间抬起头来。 黑眸耀眼,鼻梁直立,动作极为优雅的对面前姑娘家打扮小雒棠的莞尔一笑,问道:“你是何人?” 小雒棠吓了一跳,懦懦说不出话来,流苏花瓣的厚度足能没到小雒棠的腰间,于是小雒棠站在“雪”堆里弓着身体。 这一躬身,恨不得只露了脑门在外面,似乎想要将自己埋进雪里躲避。 大概是自己吓到了她吧?小卜游放下执书的手,将另一只手像着小雒棠递出,双瞳闪耀,漾起阳光般灿烂的笑容,温声说道:“别怕,要我拉你起来吗?” 小雒棠口中发出呢喃之声,小卜游完全听不清楚,但看小雒棠的样子并不拒绝,于是小卜游主动上前,举手投足已是风度翩翩,不愧是世家贵子。 小雒棠的稚嫩小手搭在卜游掌间被他搀扶站起,卜游打量着小雒棠的素雪罗裙,由衷赞道:“这位妹妹衣饰虽亦是白色,却不是我旸谷装扮,这身素雪罗裙在这流苏雪中倒是比旸谷装扮少了些贵胄奢华的庸俗之气,更显得洁白如玉,清美如雪。” 小雒棠还是第一次听到如此直白、不加掩饰的赞美之词,小雒棠终于仰起脸来看向卜游,怯懦的神色舒展开,粲齿开颜而笑。 这一笑似流苏花缤纷而落,正照应着卜游手中书卷上所描述的“淡香入心脾,细雪落玉枝。” 这一笑柔化了他心扉,如杨柳千丝,绊惹春风。 ...... 待小雒棠再长大一点,终于弄懂一点父亲话里的意思。 原来那个名唤卜游的男孩便是小雒棠的堂兄,也正是旸谷派卜掌门的独子,那个将自己的父亲卜候陷害至深,导致他们一家冥昭瞢暗,如坠渊狱。 姚雒棠恨恨想着,果然除了生身父母以外,外面的人都是会做戏的,堂兄卜游的巧言令色不过是惺惺作态而已。 是出于他对姚雒棠一家遭遇虚情假意的怜悯,是出于他对姚雒棠一家堕入暗无天日生活的愧疚。 至于那个阆风山的殷揽月,姚雒棠内中一顿......有道是“趋利之人,常为朋比,同其私也。”想来朋比为奸,亦是道貌岸然也说不定。 这世上能“只给予而不索取,不溯既往,不讨恩情”之人还闻所未闻,不知阆风派的这个殷小姐心里又能盘算些什么。 算了......姚雒棠收敛心神,将注意力转移到另一件事情上——明日浴仙池沐浴该要如何蒙混过去。 ...... 月色灰蒙下,伊阙派寝殿的大门被推开,一个衣冠整齐,魁梧健硕的人影跨步而出,而后又转身轻轻将门合上。 人影警惕地查看四下声息,确认无人察觉,便转身往南面走去。 人影刚离开后不久,伊阙派寝殿的大门再次被推开,又有一个略显臃肿的人影先自门缝中探眼观察了门外一阵子,再将耳朵贴在门缝上倾听片刻。 既不见人又未闻响动的情形下方豁然将大门敞开,以便容自己宽厚的身躯挤出。 好在先前那个离开的人影尚未走远,人影虽显臃肿笨拙,实则柔软灵活,动如脱兔,掩身在暗影当中,随行而去。 白日里伊阙派众人刚刚入住东寝殿的时候,?华派的那个栾成雪就特意来照过面,在与綦浩然做了一番寒暄之后,她却没有见到栾成雪离开,反而见他驱散了随行的?华弟子,只身一人进入了伊阙派的侧殿,和哥哥綦焕一同侧耳嘀咕了些什么,方才离去。 綦灿灿分明看到那个在綦浩然及伊阙派一众人前表现得温文儒雅、如谦谦君子的栾成雪和哥哥綦焕之间交换了一个冷酷狡黠的眼神。 那个眼神冰冷地不怀好意,让綦灿灿生出更多忧心。 綦灿灿跟着哥哥他们抵达?鼓学宫之时,就听那些个早已入住东寝殿的门派弟子们在背后流言蜚语、议论纷纷。 说什么伊阙派果然是派大面子大,此次赴会声势浩大,本宗分宗一同起来,前所未见,纵是要最后几日压轴抵达方显派头十足; 还有人说得更难听,说连人家对面西寝殿的阆风派都早到了,也不像伊阙这般装腔作势。 綦灿灿觉得真委屈,听说玄霄派也还没抵学宫呢,伊阙派又不是最后一个到的,干嘛伊阙就要成为众矢之的。 外人大多并不清楚伊阙派内部之事,只知舐皮论骨,其中包括本、分二宗间的恩怨纠葛。 綦灿灿此次有机会同哥哥綦焕一共前来赴?鼓盟会亦是极其不易,是这么多年来綦灿灿从未曾奢望过的。 没想到此次?华派牵头举办盟会,栾掌门又亲笔书信让栾成雪送去给伊阙本宗的綦掌门,劝说綦掌门应允分宗门下弟子一同赴会。 綦灿灿听说栾掌门在信中既提及了此次盟会的阵容之浩大,又强调了连阆风派都会一齐赴会,百派皆聚。不但是众弟子相互结识融合的机会,也是一次门派间青年一辈修习程度的相较。 綦掌门也考虑了半天,伊阙派本宗发展延伸至今,不知是不是老天薄待不公,到綦浩然这一代,本宗门下的杰出弟子无出几人,若真是只让本宗赴会,怕是相较之下容易失了伊阙门派势焰。 若说伊阙次届暂不赴会吧,亦然不可,这个?华的栾掌门早些日子便索要了綦掌门的签字,众派联名请了阆风派及殷掌门之女一同赴会。 自己若现在说伊阙派不去赴会了,岂不言信轻佻,糊弄了阆风派,万一再招致未知问题又怎的好。 所以綦掌门反复思量之下,便应允了分宗一同赴会的邀请。 栾青山这诡诈之人,表面看来此次是令栾成雪来送“劝说”之信,不如说他是已经将棋局设好,逼着綦掌门骑虎难下,只能同意分宗弟子同行。 綦灿灿得知被綦掌门应允伊阙分宗一同赴会之时都快高兴坏了,一开心便胃口大开,多吃了两盘松子百合酥和蜜.汁蜂巢糕,又吞饮了一整碗紫苏柰香甜汤。 綦灿灿高兴的是,既能够出门长长见识,与众派门下杰出卓绝者相较高下,又能够与綦浩然同在一处修习食宿整整月余,真是一件美好之事。 綦灿灿看得出,有了这次剑会天下翘楚的机会,哥哥綦焕也是极为高兴的。 从接到本宗传来的一同赴盟的消息以后,哥哥就整日嘴上尽提着一些当今誉满天下,名声赫赫之人,譬如秦寰宇啦,譬如听闻穆遥兲是降服上古四大凶兽梼杌之杰。 綦灿灿经常听到綦焕兴奋地踱着步子,然后絮絮叨叨说什么:“不行,我得趁盟会前再加修习,旸谷卜游的剑术也是天下一绝,此次盟会定要将伊阙分宗的名声打响,让江湖众派皆知我分宗势力不虚,更是在本宗之上。” 綦灿灿最初也很替綦焕开心,终于有机会施展拳脚,与当世名杰相结交,也替伊阙派分宗上下而开心,终于有机会能得到江湖百派的认可,登上雅座高堂。 只是这种喜悦很快就变味了,自从有一日?华派栾成雪来过分宗、见过綦焕以后,綦灿灿就发觉哥哥脸上时泛愁容。 跟着栾成雪半月后又接连两次上门来,綦焕的神色更加忧虑不安,而且焚膏继晷,更是勤修苦练。 綦灿灿经常在深夜还能听到哥哥在院外练剑的声音,哥哥的徽烈剑劈断长空的风啸声不绝于夜,经常让綦灿灿怀疑哥哥整夜未眠,心思沉重。 綦灿灿素来开阔达观,廓然无累,不是都说“心宽者体胖”吗,所以看看她这副臃肿身材便可知,綦灿灿是一个宽宏开通,乐观洒脱的姑娘,最多是对美食糕点又那么点儿小小的私念与追求。 可是綦灿灿不喜欢这个栾成雪,即使瞧不出一个整日满脸堆笑、翩翩有礼的栾成雪哪里有所不妥,可就是无法言明的讨厌。 就在伊阙派本、分二宗准备共同启程赴会之时,綦掌门又突然犹豫了。 綦掌门大约又是考虑到若允许分宗一同赴会,万一让分宗有了机会在江湖百派面前占尽风头、反压制了本宗,尤其是分宗的綦焕綦掌门有些担忧他抓尖要强,会跨山压海,反噬本宗的势力。 358比居同势结朋党 以规为瑱拒善言1 临启程了又废然而返,这让綦焕和綦灿灿大失所望,不过綦焕的神色反而时而悲观失望,时而又似如释重负,当然,綦焕的失望更多,半筹莫展。 最近一段时间,綦灿灿对这个亲哥哥的心思越来越摸不透了。 古人云:“求而不得,寤寐思之。” 越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越是就此一念之间与之擦肩,越是对此次机会更加渴望和珍惜,綦灿灿如此,綦焕亦然。 于是很快他们便又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去往了伊阙派本宗綦掌门之处,那个人便是栾成雪。 当栾成雪自伊阙派御剑而去后的第三日,綦掌门终于松了口,确定让分宗一同赴会,綦焕这才又一次浩气长舒,重现逸致豪情。 綦灿灿猜测綦掌门突然又改变了决定,八成是跟栾成雪的出现有关系。 綦灿灿虽说对他并无好感,但是栾成雪眼看起来长不了自己几岁,却能有这番能耐去说服一个盛世门派的掌门,真是八面玲珑,綦灿灿本能地对这种处事圆滑、目达耳通之人有种遥不可及的生疏距离感。 也正因为此,伊阙派要比原计划的行程晚了那么几日,入住?鼓学宫已是二十四日,在其他门派弟子们的眼中就被传成了趾高气昂,妄自尊大的门派,实则不然。 诚实地说,綦灿灿对此次盟会是相当期盼欣喜的,不过当她冷静下来想想,又感觉蹊跷莫名。 哥哥什么时候跟?华派的栾成雪这么熟识了?哥哥到底是同?华派混在了一起,还是独独同那栾成雪混在一起? 栾成雪的身份江湖中是有许多传闻的,有人说栾成雪并非普通弟子身份,而是现今掌门栾青山与其妹栾红叶不伦之子。 栾青山兄妹二人钻隙逾墙偷情诞子,栾首阳为掩罪饰非,退位掌门之时便将这孩子带于自己身边,隐居避世在??山中亲自传授仙术道法,待这孩子长大成人之后再随了一众弟子拜入?华派门下,理所当然的随了栾姓,又授了“成”字辈,名唤“成雪”,外面之人自然无可厚非。 这种江湖传言綦灿灿也知道不可尽信,但是眼见这个栾成雪颇受栾掌门的重用,视同心腹。 如今抵达?鼓学宫之后又听?华派门下弟子们皆管一个“成”字辈的弟子口口声声尊称为“师兄”,故而可见传闻亦并非空穴来风,只是为何哥哥綦焕会跟他混在一起。 ...... 话说綦灿灿趁月色跟在哥哥綦焕被夜拉长的身影后面,追踪觅影,钻头觅缝飞蹑而行,眼见綦焕的身影直直南去,那是前往荼鏖台的路。 很明显,綦焕趁夜外出定是要去见什么人,但百派当中与綦焕、綦灿灿相识者甚少,不是因为綦焕的能力不足而被小觑。只是门派之间多讲究“名正言顺”,故而众派皆与伊阙派本宗那边交好,而分宗这边被打压的厉害,数多年来许多材优精锐之士皆被困于分宗之中,不能被外界知晓。 如果綦灿灿猜的没错的话,哥哥綦焕去见的应是那栾成雪,而且应该也不是能够敞明之事,否则又何须这般隐蔽行事,而非白日里正大光明。 ?鼓学宫之中条条复道萦行,玉栏绕砌,綦灿灿尾随在綦焕身后,穿过曲折游廊和雨花甬路,看到高处一座露台,那里正是荼鏖台。 荼鏖台乃一轩峻壮丽、玉石垒砌的高台,形状四方规整,自上俯视酷似一面巨大的玉石棋盘,整整截截。 綦灿灿记得白日里路过此地时,在前引路的那个?华派弟子介绍说,这将来便是盟会之时众派门下弟子于此比试的地方。 荼鏖台如今凌风开阔,夜风飒飒,似乎是在用它自己的方式为这个庞大的玉石棋盘扫清尘垢。 綦焕等阶而上,綦灿灿看见哥哥在登上最后一级玉石台阶时,脸转向四周张望,然后身体一怔,看向了荼鏖台的东南角落里,而后便径直往那边行去。 綦灿灿便也跟着上前,躬身匍匐玉石台阶之上,只露出眼睛以上,往綦焕行去的方向望去,只见荼鏖台的东南角落里已然凌风站立着一个男人,那瘦雪霜姿,不是栾成雪还能是何人。 “怎么才来。”栾成雪背对着綦焕不曾回头,綦灿灿看不到他的表情,亦听不出喜怒。 “你也知道的,西寝殿所宿弟子们众多,我得等一切皆安,方能出来。”这是綦焕的声音。 “我是问你,怎么伊阙派今日才抵?鼓学宫。”栾成雪道。 “哼。”綦焕鼻中轻哼,说道:“差点便来不了了,这老东西思虑多得很,生怕养虎为患,反噬自己。你离去三日,他方下了决心,这还多亏你再次劝言。” 綦灿灿知道哥哥口中的“老东西”是指綦掌门,他们分宗跟本宗虽常年不和,但总是顾全面子多有尊敬,綦灿灿还是头一次听哥哥直呼綦掌门为“老东西”这般不敬。 “我早知不容易,但亦没料到这般不易,害得我还几次打着我家老头子的名义相说服,学宫之事已经忙得我焦头烂额、席不瑕暖了,还得抽出时间抽身几次前往伊阙本宗。” 听到栾成雪抱怨,綦焕以手抱拳推礼到胸前,对栾成雪感谢道:“成雪兄所付出的辛劳,綦焕必当施以回报。” 栾成雪态度忽然转变,笑意盈满两颊,回过身来立刻将綦焕的双手按下,风度翩翩道:“诶,綦焕兄见外了,将伊阙派扶于正途,坐令綦焕兄匡复大正,能使伊阙无遗贤,方是我们大家共同的愿望。有道是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即便民间天子之位亦是传贤而不传子。” 传贤而不传子? 伏身在阶梯上面的綦灿灿心中惊悸,脸色大变,他们二人这是要做什么。 应该是晚上吃得有些多,加之惊恐作祟,綦灿灿觉得有股气欲从喉咙涌出,打嗝?天啊,她现在可不能嗳气。 綦灿灿一手堵住自己的嘴巴,腾出一手在胸前不断往腹下舒捋,欲使这股不合时宜的气能够化开。 “成雪兄所言极是,有志未能往,是个人的遗憾,也是整个门派的遗憾。” 栾成雪此次却没有说话,而是望着綦灿灿所伏的阶梯方向凝望。 栾成雪微合眼睑,眯着眼睛聚精会神,似在品味思索着什么,而后转过头来面对綦焕笑道:“能在此荼鏖台上与綦焕兄高雅闲谈实乃幸事美事,綦焕兄对听风赏月的见解高傲玄妙,境界高雅,成雪佩服。” 听栾成雪忽然转换了话题,提及些有的无的,綦焕和綦灿灿同时一惊,綦灿灿不敢起身,而是将身体转了个方向,背躺在台阶上,试图慢慢滑下阶梯先行逃离。 綦焕看见栾成雪给自己一个犀利的眼神,又将眼神挑向自己先前来时踏过的阶梯。 綦焕的神色从不解瞬间转变成惊讶,而后又有恍然大悟之色,綦焕垂下眼皮,面色凝重地对着栾成雪点了点头。 栾成雪知其会意,便继续笑着说道:“今夜美景已赏,旧友已聚,我便歇息去了。” 綦焕立刻施礼道:“成雪兄好走。” 栾成雪依样回礼,躬身之时借机伏在綦焕耳边小声道:“既然是綦焕兄你的妹妹,那我便不出手了,但是消息外泄的话,可不仅关乎我而已,你要思量好了。” “明白,谢了。”綦焕道。 栾成雪装模作样的打了个哈欠,伸展着双臂高举于头两侧,好似睡意来袭,松散着身躯离去。 綦灿灿躲在阶梯下不敢动作,听着像是栾成雪脚步走远的声音,她才慢慢放下心来,刚想遁逃回寝殿,却听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道:“灿灿!” 方才听栾成雪的话锋忽转便知自己大概率上已被发现,现在听到哥哥叫自己,綦灿灿也知躲无可躲,反正她这肉墩墩的身躯被冰冷刃利的玉石台阶隔得生疼,索性站起身来回看向綦焕。 “你怎么在这里。”綦焕道。 “我......晚上吃太多了,腹中胀气难眠,出来溜达溜达。” 綦灿灿说完,便将方才憋了许久的那个嗝淋漓尽致、畅快的打了出来,又看着綦焕摊了摊手,意思是,看吧,没骗你。 “什么时候来的,听到了些什么。”綦焕根本不关心她是不是真的吃多了,只关心綦灿灿听到了什么。 “那你和栾成雪在这里都说些什么?”綦灿灿不正面回答问题,而是反问綦焕。 “我......”綦焕刚要开口,却被綦灿灿打断了。 “你如果说你们于此赏风赏月赏星星,那我为何就不是?”綦灿灿抢言道。 “不要贫嘴。我可是你哥哥,怎么跟你哥哥讲话的。好好回答问题,你都听到了些什么?”綦焕有些生气。 綦灿灿此刻也憋红了脸,仰面朝天,不服气道:“自然是你们说了什么,我就听了什么。那么敢问哥哥,你们都说了些什么!” “你!”綦焕被妹妹激地抬手欲挥,但见綦灿灿一脸“无所谓”的倔强样子,马上要贴上綦灿灿胖嘟嘟的圆脸上的手,掠过她的脸边滑过,终是只作了个打她的样子。 359比居同势结朋党 以规为瑱拒善言2 綦灿灿不躲不避,白了綦焕一眼,倔强道:“你们若是说了不该说之言,那我就是听了不该听之言;你们若是说了该说之言,那我听听又有何妨?” “你你你......”綦焕被气得胸口生疼,别看这个妹妹身材臃肿,外表看起来似是憨厚笨拙,实则慧心巧思,亦不属凡类。 这个綦灿灿,论学识剑术皆高于其他女弟子之上,只是那张贪吃之嘴害了她,否则也是个媒人踏破门槛前来求亲的上佳女子。 綦焕最终还是泄下一口气来,自己就这么一个亲妹子,又不能真的拿她怎么样。 綦焕说道:“算了,没闲心与你在此胡搅蛮缠,无论你听了些什么,都不要外道。” 綦灿灿曲眉丰颊,扬着下巴,直视着綦焕说道:“哥哥方才之言若是说说便算了,那么灿灿所闻之言便亦是听听便忘了。” “灿灿!你,你一定要用这种态度跟自己亲哥哥说话吗。”綦焕竭力压制自己的怒气,压低声音道。 “哥哥,你确是灿灿的哥哥,浩然哥哥亦是灿灿的哥哥,而?华那个栾成雪他不是!什么‘天下为公’、什么‘传贤不传子’,我看栾成雪说的不是哥哥,而是他自己罢。” “灿灿!”綦焕终于还是大声喝止住了妹妹,警惕地环顾四下,而后再次低声提醒她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是你能够胡言乱语的地方吗。” 綦灿灿瞥眼偷瞄周遭,也知自己言之不慎便会殃及哥哥綦焕,知错般的垂下头去不再说话,肉墩墩的脖颈上堆叠起了层浪。 綦焕看到綦灿灿两臂上的皮肤紧绷,滚实的腰间气鼓鼓的上下起伏,便知这个妹妹并非真的知错改过,只是为了綦焕而隐忍不发,倒是让綦焕完全生不起气来。 片刻后,綦灿灿低着头说道:“总之,我不喜欢那个人。” “栾成雪?”綦焕感到有些惊讶。 “嗯。书上说‘虚妄小人’大抵如此。” “呵。那依你所见,何谓‘虚妄小人’?”綦焕侧身将双手背于身后,冷漠的问道。 “栾成雪那般只一力撺掇他人,自己却一副随和厚道的老好人面孔,实则从中怂恿作祟之人。” “老好人面孔又如何?奸佞之人谁又会把獠牙利爪曝露在外,警示外人?这些年来你我看得还少吗,还是说咱们伊阙分宗经历的还少?” “哥哥,灿灿是不想你被栾成雪挑唆着,由他借刀杀人,难道你没想过吗,万一栾成雪的目的是‘以夷制夷’,看似助分宗扶正身份,实则巩固自己的势力,以此为要挟,要咱们为他获取?华派承袭人的身份。” “那又怎样。有道是‘行要发伴,居要好邻。’?华紧邻伊阙西北,又是江湖顶尖大派,与之交好对伊阙派的延绵只有好事,若是栾成雪有朝一日真能承袭?华掌门,我们便是扶其上位的肱骨之派。” “那本宗呢?”綦灿灿问道。 “本宗?待我承袭伊阙派的掌门之位后,伊阙再不会有‘本’、‘分’之分。” 原来哥哥綦焕是真的有掌门之图,綦灿灿不免悬心,她怯声问道:“那......浩然呢?” 綦焕听妹妹提及綦浩然的名字,眼皮垂下,一道光自眼底划过,纵是不语,这番冰冷的态度反而让綦灿灿更加不安。 綦灿灿再次逼问道:“浩然呢,哥哥。你们打算要如何对待浩然?” “灿灿!你清醒一点行不行,綦浩然是不会衷情于你的。”綦焕呵斥道。 綦焕的意思很明白,綦灿灿单是这身材就难以被普通男子们接受,更何况綦浩然的心气眼光都极高,又是伊阙本宗的世家公子,多少美女铆足了心迹都不曾入綦浩然之眼。綦灿灿与其对一个对她丝毫不上心男子动情在意,还不如趁感情不至于不可收拾之前及早打住,免得春心错付,应当同綦焕一起为分宗图一番震古烁今的大事。 “我知道。”綦灿灿佯毫不在意道。綦焕一针见血道出綦灿灿的痛楚,但又是事实。 “不是哥哥有意让你难过,只是希望你能认清现实,天下男儿这么多,此次盟会间有有这么多门派下青年杰出的弟子,如何就不能求一个如意的,难道非得是他。哥哥也一直为你操心着终身大事,定会为你寻一个乘龙快婿,能娶我綦焕妹妹的,必得首先对你关怀备至,体贴入微才行,懂不懂啊灿灿。” “好了哥哥,你这也扯得太远了,我只是希望哥哥不要随那栾成雪去做些大逆不道之事,至于我的婚事我也不在意,如今这般自得其乐,想吃便吃,日日陪在哥哥身旁的日子我觉得也很好。”綦灿灿道。 其实綦灿灿心中当然不是这样想的,綦灿灿抱朴含真,纯真天然,自小起便喜欢綦浩然之事早已不是秘密,心无旁骛,任谁都能瞧得出来。 要说綦灿灿对自己身材完全不在意那也是诓骗人的话,自打入住学宫见到的第一个外派女弟子开始,綦灿灿便已经欣喜之兴渐消。綦灿灿眼见着那个女弟子千秋绝色,蛇妖扭动,全身如绵,偷眼对着綦浩然羞颜掩面一笑,那番样子连綦灿灿免不得都一见魂销,更何况他綦浩然又非铁石心肠。 哥哥綦焕说得对,?鼓盟会的确聚集了全天下青年卓绝之人,可亦聚集了全天下亭亭玉立,楚楚动人的窈窕淑女,相形之下,綦灿灿简直就是一个笑话。 綦灿灿刚抵达东寝殿落宿后,便听门外有几个鲸香堂打扮的女子凑在一起叽叽喳喳,说什么“丰肉微骨”,又什么“面如满月”。 綦灿灿因自己的身材问题一直对此类议论之词颇为敏感,如今到了学宫之内,怕是自己又多心了,故而憋忍了一阵,结果殿外声音嬉笑更甚,不是笑话自己还会是何人。 躲着回避并不是綦灿灿的性格,綦灿灿三步并做两步走到寝殿门前,“哐啷”一脚踹开大门,还没来得及发作什么,便见那几个女子做鸟兽散去,嬉闹而逃。 要知道一般来说众门派下招收的弟子多来源自两种形式,一种是世家子弟,出于氏族;一种则是对外招收,招收来的弟子多要从打杂清扫的小童开始做起。 对外招收弟子的时候也是要经过层层考核的,一者敷蘂观貌,二者洞幽审心,三者守庚申。 其中的“敷蘂观貌”指的就是要择选那些个外表看起来俊秀美貌、身材潇洒挺拔、气质风致风度、闲雅超逸,所以民间那些个想要修仙习道的,都要讲究个先天资质要好。 只是从“敷蘂观貌”这一条要求上来看,十之有九的人将零落,若再通过“洞幽审心”和“守庚申”的选拔考验,能留下来的只寥寥几个。 但是同样的,能被收入门下的弟子无论男女皆是风韵美好,柳亸花娇,闲雅超逸。 如果綦灿灿不是有幸生于綦氏门下,虽说系出旁支,但也总算是个世家子弟,否则就凭她这珠圆玉润的身材恐怕此生便与修仙无关,没准正在那片山林野地里精研五味,厨头灶脑。 所以綦灿灿从来没有奢望过綦浩然会多看自己一眼,但是理智是理智,心又是心,綦灿灿无法控制自己不去喜欢綦浩然,从小时候綦浩然笑着喊綦灿灿为“淼淼”时便开始爱慕于他。 ......“你觉得名字不好?不喜欢火,而喜欢水?名字仅是名帖而已,朗朗上口方为上乘,你如果这么不喜欢叫‘灿灿’,那我以后私下里便喊你‘淼淼’可好。” 那时候伊阙的本宗与分宗间的水火难容如井下暗水,表面看来无波无澜,实则暗潮汹涌,忧愁暗恨生,綦灿灿每次报出自己的名讳之时,便免不了被本宗弟子一番嘲笑戏弄。 綦灿灿有时便会藏起来偷着哭,连哥哥綦焕名字里不过只含一个“火”字,怎么偏自己的名字里还比哥哥又多出一个去,没准自己被嘲弄,就是因为这个。 綦灿灿躲在庭院假山后面,但她着实低估了自己打出生便丰腴腻脂的双.臀,綦灿灿的哭声很快便将路过此处的綦浩然吸引过来,看着秦灿灿那藏头露尾,笨硕腰.臀的样子,綦浩然不免一乐,刚巧无事,便上前询问,也便有了綦灿灿这个“淼淼”的雅号昵称。 綦灿灿记得綦浩然当时还笑着说道:“你这么能哭,淼淼这个名字恐怕还是嫌‘水’少了点儿,不然就喊你‘淼淼淼’。” 每每回忆这个瞬间,綦灿灿的脸上就会不自觉地漾起笑容,两颗深深的梨涡泛起在她圆润饱满的脸上。 ...... “灿灿,灿灿。” 哥哥綦焕的声音响起,把綦灿灿的思绪又拉回到荼鏖台的现实当中,綦焕不知道綦灿灿是想到了什么,只是见她忽然间思绪似曾飘远,嘴角带笑。 綦焕双手搭在綦灿灿略微粗壮肥厚的两肩之上,俯身压低声音一字一顿地真切道:“放心吧灿灿,哥哥心知其意,定不会受人驱使,受制于人的。” 綦灿灿仍是担忧,但綦焕既然都作此承诺了,她又能怎么办?除了日常多盯着点那个栾成雪的动向,让他少与哥哥往来之外,綦灿灿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于是只能先看似顺从的点了点头。 360千仞墙难阻蝇鼠 栖蟾殿异梦同床1 ?鼓学宫千仞宫墙外侧,耸立着几个黑影徘徊游走于三丈高的宫墙外,脚步时急时徐,时散时碎。 黑影频繁的抬起头仰望着月亮,为首一个身材魁梧的黑影骂道:“我啐!飘摇这小贱人怎么这般墨迹,说到底还是个娘们,行迈靡靡的,做不了爽利大事。” “彭虎,你少在手下人面前颠唇簸舌的中伤于我!”一个女子身影自月下而来。 “谁让你慢慢吞吞,自误误人。大人交代我等今夜来测水域同流之向,偏你来得如此迟,若是耽搁了大人的吩咐,可别累及了我等兄弟们。”彭虎尽是怨气。 “呸!这话当是我来审你,我倒还真想寻一处衙门与你对薄公堂,倒要看看你我究竟谁人才是那个累缀。” “你什么意思!”彭虎昂着头,双手抱臂胸前,一脸傲睨之色。 “什么意思?我倒要问问你,大人要我们今夜做甚?”飘摇恨不得用眼睛就能杀了眼前这个鄙俚浅陋,只有血气之勇的粗暴之人。 “做甚?你难道不知道做甚就来了吗。方才不是说了,要我们测一测自城南八音涧的水域下面能否通向?鼓学宫的浴仙池中。”彭虎龙睁虎眼,白眼轻蔑瞟了飘摇仙子一眼,蛮横霸道道。 “你若逞性妄为我倒也习惯了,只是做事能不能多加考虑,切莫草率鲁莽,只知恶言泼语,扭是为非。我在城南八音涧等了你们近乎半个时辰,见你们迟迟未来,猜想你们也许来了此处,果然被我找见,你反而理直气壮。”飘摇仙子对着彭虎这个桀骜自恃之人恨恨道。 “你敢骂......” 彭虎刚要还口,转念一思,突然反应过来了,想要测试水域相同,起点应是在八音涧那里,难怪久等不见飘摇来。 彭虎旋即回嗔作喜,回电收光,堆上满脸横肉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试图将自己的失策之举蒙混过去。 飘摇仙子真是耻与哙伍,不愿与这个粗鄙庸碌的翻脸小人多纠缠,疾言厉色道:“别来这一套,将来别是揪住什么又反眼不识便好。赶紧的吧,大人还让回去复命呢。别让你一人之失,却令池鱼遭殃。” 彭虎白了飘摇仙子一眼,嘴里骂骂咧咧,嘟嘟囔囔,虽听不清骂的是什么,但从脸上神色来看颇为不服,彭虎撇嘴甩脸道:“东西呢,带来了?” 飘摇仙子摊开一掌于彭虎面前,其间一枚色黑类铁的宝石,在月光映射下熠熠生辉,璀璨闪耀。 彭虎道:“避水珠。”说着伸出手去便要去拿,被飘摇仙子闪身躲开,将避水珠重新紧握在掌中。飘摇仙子道:“我还得将避水珠带回去,你粗枝大叶可别给弄丢了,那我便成了那以身试法的可怜人。” 彭虎放刁道:“不碰就不碰,我只是瞧着这避水珠怎的不是原先那一只,奇怪而已。你切莫草率,若是弄丢了,可莫怨他人!” “别废话了,快走吧!”飘摇仙子说着又往人群里扫了一眼,而后蹙着眉头问道:“雉卵男呢,没来吗。” “水溺伤,伤好意难平。”彭虎面冷言横。 “‘意’?雉卵男何来的‘意’?总之不行,不就是溺了次水吗,行动之时可必须来。”飘摇仙子不满道。 “自然自然,我也是这么说的,缓两日便好了。赶紧的吧,八音涧据此可还有点儿距离。” 彭虎赖骨顽皮,指手顿脚,一掌推在飘摇仙子后背之上,强迫她不要再叨念,赶快离去...... ...... 栖蟾殿一处寝室里,娄嫄一袭蓼青色淡雅睡裙,头发倾泻,倚靠在北面窗前看着后院青松拂檐。 通往藏书楼的甬路两侧绿柳周垂,假山怪石点缀其间,这个夜晚静谧而孤独,不对,不仅是这个夜晚形影相吊,而是自从嫁去洪涯派与江淮为妻后,便夜夜如此。 翀陵派的寝殿明明就在距离栖蟾殿西侧不远处,娄嫄却有种离群索居、孤独恓惶的感觉。 娄嫄有些怀恋上次赴?鼓学宫盟会的情形,那时自己还是代表翀陵一派前来,住在如今弟弟娄皋所宿的西侧寝殿当中。 如今自己的身份却不同了,是洪涯派的掌门夫人,不但无法和同门们在一起,还要住进这掌门、尊长方能休憩之所。 娄嫄身后传来一阵频次均匀的鼾声,娄嫄徐徐转过头去,望着床榻上熟睡的江淮,那个自己托付终身的夫君。那个本应与之鸾凤和鸣,相濡以沫的仙侣,此刻的睡颜却比白日里见他还要陌生。 当年娄嫄嫁与江淮,那完全是听从父命,为顾全大局,只得舍己从人,加之秦寰宇对她并无心意,在九旋谷之宴上未留丝毫情分,娄嫄伤心至极,也便做了这等决定。 可是娄嫄这些年来的苦楚是无法为人道出的,就在娄嫄嫁去洪涯派的头一晚,江淮便喝了个醉醺醺,最后是一手一个洪涯派女婢,与她们嬉嬉闹闹同入洞房。 娄嫄本头顶红头巾遮面,端坐于床榻前,听到这番声音不由地惊栗自榻前跃起,先自一把扯去头巾,果然眼前荒诞一景,江淮醉得腰身瘫软、脚底轻飘无力,完全需要紧紧贴在两个女婢身上方能行走,即便这样,江淮的两只手也不曾闲着,在女婢身上胡乱摸索,不时戏地女婢们莺声嬉笑不能自已。 娄嫄羞愤难当,以往父亲和母亲培养自己,都是大家风范,温柔卑顺,令懿范长存。 可如今娄嫄看着被女婢们笑着丢在床榻上癫狂轻佻的江淮,想着这便是今后要同自己相守一生的夫君,娄嫄无法不为自己心痛。 要知道凡俗之人的“一生”虽是不过百的,但像娄嫄这等修仙习道者,百千年都不算难事,岂不痛苦更长。 娄嫄是个刚柔兼济的女子,能娴雅周顺,也肝胆如冰雪,清高桀骜,面对酩酊烂醉却不忘淫逸的江淮,娄嫄睥睨而视,昂首天外。 可江淮毕竟是一派掌门,又是一男子,醉酒后的江淮气力大到惊人。 面对娄嫄的不驯服,更是激起了江淮的饥渴极欲,血液沸腾,兽性大发,硬是在洞房当夜强要了娄嫄。 娄嫄即便百般厌弃也挣扎不能,任自己如何相同外界求助说理都没有人理会,因为这里不是翀陵而是洪涯,试问新婚之夜,例行房事不正是理之应然吗。 如果上天对娄嫄的折磨到此为止也便罢了,实则尚有更加切骨伤臆之痛在等着她,经过几次同房下来,娄嫄发现江淮患有“罄折”之症。 新婚最初的一段时间里,江淮若遇“罄折”之时便以丹丸服下。 毕竟江淮身下躺着的可是娄嫄,一个神清骨秀令男人迷醉的大美人,江淮怎肯放着这般流线般光滑的娇肌而不享用,岂不浪费。 不过男人满足欲望的方式有许多,而江淮的方式更多。 成婚一个月后,送婚的翀陵人士便统统告辞而返,江淮便更没了顾忌,娄嫄的苦日子也便到了。 每到夜里,江淮甚至连丹丸都不屑服用了,而是展出些五花八门的器具来用以替代自己的下身,摧兰折玉,毒手尊指,雪压霜欺。 江淮一脸垂涎满足的看着在床榻上娄嫄如案板之鱼般挣扎扭动的样子,这是他最为享受的画面。 娄嫄原本整齐严谨的额发被汗水与泪水沁湿,胡乱地贴在脸庞上呼救的样子,还有那个白日里端庄优雅、尽显光滑的傲骨女子,如今在自己的蹂躏之下依服求饶。 这可真是太痛快了...... 娄嫄本以为江淮这份热血激情是因为新婚的缘故,忍忍便能熬过去,哪想到江淮此人欲壑难填,娄嫄痛苦到极致的时候只能勉强将面前这个男人猥亵荒淫的男人幻想作秦寰宇的面孔,这样尚且能让娄嫄的心底起码有一丝安慰,方能萌生一丝心甘情愿。 娄嫄有时候会想,与其像现在这样将自己的身体呈给一个丧心病狂且自己不爱的男人,真的不如给秦寰宇,哪怕只有一次,娄嫄此生便无憾了。 不过等痛苦过去,娄嫄一个人重新捡起衣裙裹上身子,躲进被子里的时候,娄嫄又为自己先前的想法感到可怖而羞耻,父母教养她如此,难道就是为了让她做一个轻佻露水的风尘女子吗,“将身体给秦寰宇”这个下流的想法,那自己岂不是同江淮一样龌龊猥琐了吗。 不,这绝不行,娄嫄尝试着要自己禁情割欲,若此法仍行不通,娄嫄甚至都想过结束自己的生命。 娄嫄心灰意冷之时,老天终于给了转机。 娄嫄发现只要将自己想象成一尊泥塑木雕,心如铁石,身如朽木,任江淮摆弄皆不吭一声,无动于衷。江淮很快就会自觉无趣,从娄嫄身上悻悻走下床榻,将那些别具炉锤的特殊器具丢至一旁,毫无兴致可言,毕竟谁都不会喜欢一具呆若木鸡、漠然不应的玩物。 361千仞墙难阻蝇鼠 栖蟾殿异梦同床2 江淮对女人视同玩物,所以无论娄嫄有多么惊为天人般的美貌,只要黯然魂销,那便无异于一具尸体皮肉。 江淮很快便玩儿得乏了,索然无味。入了夜后自然也就极少再回寝室,而是厮混在女婢房间或是女子弟们的房内,纵欲发泄一番。 用娄嫄的话来说,江淮还不如一只寄豭之猪。种猪狗走狐淫一番尚能留下个子嗣,而江淮的“罄折”之症弄得满园娇花腻柳,却都受不得精。 有花无果遭人笑话,真是对男女婚配绵延后代的天定法则的亵渎。 江淮接任洪涯派的掌门之位不过几年,洪涯派内风已乱,导欲宣.淫之词多有耳闻,坏了修习者名声。 娄嫄趁着江淮对自己失了兴致,又看准江淮沉溺蝶意莺情之间的机会恫吓了他几次。江淮便对娄嫄更起嫌弃厌恶,由着娄嫄自行搬离了寝殿,与江淮分居别院。 娄嫄这下子也终于算是为自己谋得了一丝清净。 夜深寝不安席,辗转反侧之时,娄嫄都会临窗望向窗外。 就如此刻一样,望着清泠至纯的月色问着自己,当初顺从父亲之意嫁到洪涯派到底有何意义,既报复不了秦寰宇自己的无情,又制衡不了派系间的势力。因为以娄嫄所见,就江淮这般淫废光阴,身溺酒色的德行,洪涯一派纵使往日盛世中天,亦会一朝拜尽。 遥夜沉沉,娄嫄在洪涯的日子过得以日为年,漫长煎熬,就在娄嫄下定决心要彻底摆脱这该死的生死长夜,执笔写下“放妻书”,欲要各还本道之时,却意外接到了来自九旋谷母亲的书信。 依母亲信上所言,弟弟娄皋已至择选枭鸟蛋之时,偏偏跷蹊作怪,一整年都快过去了,还未见枭鸟蛋有破壳而出的迹象。 母亲说为了此时父亲与娄鹬竭尽心力,自己亦是忧心过慎,以至于体不安席,食不甘味。后来听父亲与娄鹬商量,说是问题大约出在弟弟娄皋本身的精元之力不足,所凝内丹担负不起这枚蛋孵化所需的精元,故而母亲便想着让娄嫄给想想办法。身在内丹门派,又是洪涯派的掌门之妻,能否为娄皋谪取几颗九转金丹用以辅助。 当然啦,娄嫄的母亲也知金丹之珍贵犹如和璧隋珠,倒也不多奢望,三转丹乃至四转丹已是满足。 没有人知道,接到母亲来信的娄嫄是卸了力、又泄了气,万念俱灰地仰面躺倒在床榻之上,看着房梁上那根丹楹刻桷的红漆方柱,多少个目不交睫的夜晚,娄嫄都想将自己悬吊于它之上,甚至幻想着自己在其间脚不挨地,荡荡悠悠,自在飘摇的样子。 看来如今连死亦成奢望,娄嫄更感自己根孤伎薄,势单力微,但是为了弟弟,娄嫄仍是得面对。 娄嫄垂泪望着那张自己手写的“放妻书”上的文字,“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抬手将母亲的书信随着这张“放妻书”一共撕了个粉碎,咬牙啮齿道:“解冤释结,看来我同你的夫妻情缘尚不能了。” 江淮能坐上掌门之位,说明独赋异禀,除了衣冠禽兽、败柳羞花外,江淮还是有一番本事的,至少场面之事拿捏得度,看起来雍容大方,慷慨相助。 一听闻自己的亲家小舅子犹受倒悬困顿之急,江淮心急火燎看起来颇为关心,迫不及待令人将自己烧炼的四转丹便送去了翀陵九旋谷。 时不时还对着娄嫄仰屋窃叹道:“内弟如受枯鱼涸辙之困,若不能顺利孵化枭鸟蛋,那将来承袭翀陵一派掌门者岂不要系出旁支了吗,那可怎么好。” 娄嫄起初觉得江淮对娄皋的用心不过是表面上佯装而已,不过依江淮话里所见,江淮他是真的用心。 江淮娶的可不止是娄嫄,而是更加看中娄嫄这个翀陵派大小姐的身份,如今岳丈娄掌门在世,那么娄嫄就是翀陵派掌门的女儿;如果将来娄皋接任了掌门,那么娄嫄就是翀陵派掌门的亲姐;如果将来承袭掌门者出自旁支,那么娄嫄就什么都不是,只能是前任掌门之女。 那他江淮娶来做甚,娄嫄再美,也不过是一个女人而已,也总会看腻。可以说是娄嫄与江淮两相厌弃...... 分房别居的夫妻生活娄嫄记不起已有多久,若不是此次虽着江淮一起同赴盟会,?华门下子弟不知内情,自然会将洪涯派的掌门与掌门夫人安排在一处同宿。 娄嫄心绪难安,不知是因为好久没与这变态荒淫之人睡得如此之近的原因,还是因为前几日见过秦寰宇的原因。 娄嫄兀自猜想着,能让秦寰宇衷情动心的女子,殷揽月该是何番样子?还有,秦寰宇对自己提及的忧心之事,自己又该如何为其探明? 寝室北窗外的垂柳被风吹起,临风起舞,柳影摇曳,千丝万缕如同翩翩舞动的少女裙摆,那优哉游哉的样子,免不得让人泛起绵绵相思。 风稍一放大,袅袅柳丝便飘荡着纷纷向着屋内飘了进来,拂面而过之时,有种少女垂发掠过面颊的美妙之感。 但不是所有的夜风都能顺人心意的,也有些调皮天真的夜风,卷着柳条漫天飞舞,“啪哒”一声抽在窗棱上,激起一声清脆响动,一掠睡梦人的耳旁。 娄嫄身后原本鼻息如雷的鼾声戛然而止,不觉让娄嫄的身体一怔,而后瑟瑟颤抖,因为江淮的熟睡声意味着这个夜晚娄嫄亦可以平顺度过,而不再受其折辱。 娄嫄长舒一口气,床榻上的江淮呈“大”字状躺平,半张着嘴巴均匀喘息,他并未醒。 不过娄嫄又着实有些多虑了,这里不是在洪涯派,而是在?鼓学宫的栖蟾殿里,众派掌门及尊长的休憩之所,江淮是不会鲁莽造次的。 月渐西移,娄嫄方才还觉得夜不成寐,毫无睡意,此刻忽然昏昏欲睡,倦意来袭,不自觉中已伏倒在窗棱便袭风而卧。 只要江淮在侧,娄嫄总是不能安眠,如今却进入了一个迷迷糊糊、半梦半醒的状态,娄嫄强撑着想要再睁开眼睛抵抗这突如其来的困意,却听到身后突然听到一阵门开合的窸窣响动。 “白尾鸢......” 娄嫄在心底运用驭禽之术呼唤着窗外的另一个自己,只听远方上空“啁啾”鸟啼,一只白头红瞳,翼黑羽白的白尾鸢振翅破空而来径直迎向娄嫄伏身的窗前。 白尾鸢振翅,卷起冷冰冷寒风,冷冽刺骨,将娄嫄的倦意驱走一半,娄嫄这才能强撑着身体站稳起来。 娄嫄身体瘫软,脚下微颤,不受控制,但娄嫄的脑中还留有清醒,这种感觉绝不是普通的倦意。 娄嫄转身回望室内,昏暗当中并无异样,只是细嗅空气中带着点甜丝丝的甘味,而娄嫄却并未曾焚过香料。 娄嫄的眼光在扫过床榻时瞳孔忽然绽开,定睛凝视,床榻上空空如也,只留一张翻衾,胡乱被掀起在一旁。 原先被子下面所覆盖的那个人已全无踪迹——江淮,不见了...... 江淮方才明明就在这里卧榻鼾睡,酣睡如泥,怎么娄嫄只是打了个盹的片刻间便没有了踪影,这难道是娄嫄的幻觉吗。 白尾鸢最知主人心意,眼神犀利在室内环顾,而后一个跃起落到床榻一侧,将鸟首探向床榻下面,而后警觉地低声哼鸣,像是在提醒娄嫄的注意。 白尾鸢的嗅觉最是敏锐,而它所示意位置的正上方正是方才江淮躺过的地方。 娄嫄竭力快步走到白尾鸢身边跪地而探,只见一根已燃烬的香灰断裂成三截,静静躺在床榻之下,看起来脆弱又无辜。 娄嫄将手捏起一小撮撵开后放在鼻下小心翼翼地嗅了嗅,正是先前那股莫名甘甜。 “难道这是......” 娄嫄看着白尾鸢,脸色差极,既像是在同白尾鸢讲话的样子,又似是自言自语道:“梦糜香?” 娄嫄早有听闻鲸香堂有一香,名唤“梦糜”,梦殇梦糜,一念痴狂,青烟迷离,浮云千幻,引燃此香便可令闻之之人甘堕糜梦。 江淮去了哪里,为何会在寝室之内焚此香?此香若真是“梦糜”,那江淮为何又会有鲸香堂之香? 诸多问题由心底滋生,让娄嫄不能不再次想起秦寰宇的话,江淮的举动分明有所异样,否则为何趁夜而出,还要迷晕娄嫄以保万全。 江淮定有蹊跷,娄嫄重新直立身体欲追出门去,可香力尚未消散,娄嫄立盹行眠,惺忪睡眼,昏昏沉沉。 娄嫄是何等倔强的女子,只见手中青光闪烁,“白乌剑”赫然显现。 剑身隐隐似甘露,剑刃锐锐如秋霜,玄铁铸就,薄而纤细轻巧,透着淡淡寒光。 娄嫄一手将长袖抖起,一手执剑掠过手臂上方,只见青白色光芒交汇而过,娄嫄的手肘上方已在瞬间同时出现三道深浅一致血痕。 娄嫄口中轻“唔”一声,看来很痛,但是娄嫄清楚,若是下手轻了根本不足以抵制这梦糜香的催睡之效,那还不如不割伤自己。 362千仞墙难阻蝇鼠 栖蟾殿异梦同床3 白乌剑锋凌空抽回,嗡鸣声尚在,白乌剑像是知道自己完成了此次祭出的任务,又瞬间在娄嫄手中消失。 娄嫄此时果然清醒了几分,她驱走了白尾鸢去巡视栖蟾殿四周,自己则抹去手臂上溢出的鲜血,麻利地将头发束好,尽数绑于脑后,行动间又是那个英气神武的翀陵派大小姐。 濯缨水阁上,两侧楹柱上撰书两块纵匾云:“高洁迈俗,濯缨沧浪。” 可讽刺的却是,如今却有两个人影正隐藏在水阁的昏暗当中,低声商谈着什么。 虽瞧不出人形,但听声音可辨是两个男人的声音,背对水阁北门的男人声音清晰有力,应当是一青年力健之人,另一个男人的声音苍劲浑厚,听来应有些年纪在。 “抓阆风五人?”年轻男人的声音异常惊讶,甚至带着些恐惧。 男人自觉声音有些拔高,又立刻冷静下来,竭力低声又清晰地表达道:“您说的是阆风派的秦寰宇、穆遥兲等人?” 声音苍劲雄厚那人并未出声,以此算作确认,年轻男人的声音又因惊恐而未能控制住,驳斥道:“您是在开玩笑吧,这可是阆风啊!” 另一个男人用冰冷轻蔑的眼光瞪了年轻男人一眼,年轻男人的态度立刻怂了下来,解释道:“不是,我不是说您做不到,只是担心抓了阆风弟子和殷小姐,殷昊天定会大动干戈。到时候你们?华倒是能抵挡一二,若是寻到我们洪涯头上,那可怎么是好......” 苍劲雄厚的声音终于响起,说道:“赴此?鼓盟会的门派有百数之多,他殷昊天又如何确认这五人的失踪会与你我有关。江掌门何须担心,若是殷昊天的女儿在我们手中,便是有了护身甲胄,况且......” 男人傲视江淮一眼,喜容可掬说道:“洪涯相助于我,与我休戚与共,我又怎会任由洪涯派雷霆倾泻,赴之沙砾。” 看得出来江淮在男人面前显得谨慎畏惧,格外恭顺,见男人笑,江淮也跟着洽意般的咧嘴“嘿嘿”一笑,实则敷衍。 江淮心想,你这老奸巨猾之人,?华这多年来的行事风格从未改换,历来只换掌门不换遗风,尔虞我诈,虚有其表还有谁人不知,真当我江淮是个傻子啊。 世伪知贤,道远知骥。若是将来鸟尽弓藏,让我洪涯来背锅,也不是不可能。 不过江淮是不敢当面顶撞栾青山的,谁还不能是个心不应口、资深望重的“戏子”。 栾青山眼角余光轻扫江淮脸面,这个年轻人的所思所想逃不出栾青山的眼睛,但是无所谓,栾青山才不管江淮是惺惺作态、假装顺从,还是巧伪趋利、唯势是从,栾青山只要他足够听话就好。 栾青山挑起嘴角,一脸慈霭之相,用既像是关切又像是警醒的声调说道:“混元丸江掌门是否还在服食?” 话锋乍地一转,江淮还没有转过神来,一时间懵住。 栾青山看着江淮的样子又笑道:“混元丸固精强阳,最是令男子可以交接不倦,其间??山的雄蚕蛾最是气热行.淫,还需女子经血相调和,衣胞为引,以金银为器、罗帛盛之,龙盐、山獭骨及阳起、秋石、琅牙皆是壮阳回春之灵药,混元丸以此烧炼而成,一颗便可抵十万金......” 江淮闻此,立马躬身揖礼,说道:“洪涯一派但凭栾掌门吩咐。” 栾青山满意地点点头,说道:“是了,是了。洪涯偌大个门派,虽不及翀陵万年,好歹也有近千年之传,只可惜道江掌门这代尚无一个传人,岂不可惜。老夫能为洪涯派尽一点微薄绵力,总也算对得起逝去的江老掌门啊。” 栾青山兀自仰首有声有色的演绎一番,而后迟迟方作出一副像是刚发现江淮对自己恭顺揖礼一般,将江淮搀起,而后道:“老夫算着上回送去给江掌门的混元丸大抵也该用尽了,待我明日叫成雪再送一季用量给江掌门,准保让江掌门‘夜夜不空过’。” 江淮立马谢过。这时又听栾青山叮嘱道:“无需言谢,只等江掌门有后,请我等一同赴洪涯吃酒。不过老夫多言一句,此乃学宫之内,江掌门服用需慎,行为需谨。” 江淮含垢忍辱,垂着脸掩饰着青红反复转变的脸色。栾青山这个老匹夫,他要一手遮天,仗势欺人也就罢了,竟然羞辱江淮都羞辱到江淮的床帷之下、床榻之上,江淮羞愤难当。 纵使江淮善于“面结口头交,肚里生荆棘”,也难以承受这般折辱,真是奇耻大辱。 江淮窝火憋气必须要回顶撞栾青山一番,方能稍缓恨意,于是江淮仍卑躬屈节却将话锋转回从前,低声下气问道:“那么敢问栾掌门,阆风五人只那秦寰宇和穆遥兲便已是后生可畏,技超前人之辈,且方壶山降服梼杌的听闻便是他二人同心通力,且说那殷小姐乃殷昊天独女,怕是殷昊天独宠之,会以最上乘的术法加以传授,像我这等门派,虽以掌门自居,但亦不敢与之匹敌,何况现在要一同抓住五人,要如何行动,同时还能掩人耳目。” 栾青山不屑地瞥了江淮一眼,缚手身后,缓缓说道:“我自有计划将五人打散,而后逐一擒之,这些不劳你操心,做好我让你做的事情便好。” “那......”江淮心想,我降志辱身与你同流合污,是不是也得让我知道你抓阆风这五个人的目的是什么。 江淮拿捏着用词,胁肩谄笑,小心问道:“岂非是阆风派那五人体性狂疎,繆戾栾掌门心意,故而擒之以驯之?不过阆风派的殷小姐听闻被殷昊天禁足起来,从不世出,有如何有机会慢待亵渎?华您老人家?” 栾青山自眼底泛起寒光,知道江淮是在试探,于是敛容正色道:“素来听闻言多而阳气泄,江掌门罄折不举,有没有想过是因此之故。” “......”江淮被堵得胸肺欲炸,又不敢发作,转而择了一个?华派弟子的不是之处,说道:“既然栾掌门对洪涯派有此打算,门下弟子又如何会安排我与那娄嫄同宿一室,岂不多了一条内丹门派的眼线,碍上碍下,行动不便。” 栾青山褎如充耳,只说道:“那也难敌江掌门足智多谋,纵有美妻形影不离,亦可脱身而出,在此与老夫相谈。?华那些弟子不明江掌门家事,将掌门之妻与江掌门安排到一处,亦属理所自然。” 江淮心中唾弃,想道,若不是我江淮牺牲男色,调教的鲸香堂那媚眼含羞的小贱人粉黛弛落,发乱钗脱,于幽房之中骋情颠倒、解衣舒爱,怎么能哄得她乖乖交出辛苦凝炼的“梦糜香”来。不过江淮也是以“辛苦”易“辛苦”,倒也没让那小贱人亏本。 想到这里,江淮不自觉口干舌燥,想起那日小贱人匍匐身下的样子,实在夺人心魄。 二人商榷未尽,濯缨水阁外遥遥一声“啁啾”鸟啼,江淮的脸色一白,率先冲到水阁外面仰面朝夜空望去,黑色的垂暮上一只翼黑羽白的大鸟围绕着栖蟾殿上空盘旋飞转。 江淮低骂一声道:“是那贱人的白尾鸢。” 栾青山侧身水阁门板后,眉头紧蹙,语调质问道:“你没避开她?” “避开了啊,我先将那贱人熏昏了方前来的。” “那这白尾鸢。”栾青山横眉冷眼,怫然而怒。 江淮看着栾青山的样子,似乎是想即刻将自己屠为残渣。 “别急,那可是鲸香堂的‘梦糜香’,那贱人应该没醒,白尾鸢而已,平素贱人也是将它放飞于室外。”江淮道。 实则他自己也没有底气,娄嫄一般是与白尾鸢形影不离的,同修同宿,只是在娄嫄与江淮同宿之时例外,娄嫄才会将白尾鸢撵去寝室之外,由其自由飞翔。 栾青山听到“梦糜香”后终于舒展眉头,这“梦糜香”的威力江湖人尽闻,应该不会有差错。 栾青山也无心与江淮多言了,于是道:“好了,你赶回去看看以确认无事。老夫可不想出师未捷,先栽在细枝末节之上,要知道洪涯和?华如今同气连枝,除了?华派以外,外丹门派里江掌门难道还有可依托者?” “不敢,亦不会。”江淮听闻后立刻表明心迹道。 “去吧......” 栾青山才不屑去听江淮阿谀谄媚的奉承之词,以手背摆了摆,示意他速速离去。 就好像谁愿意来听你这个老头子越俎代庖,以为能替我这个洪涯派掌门人执掌一派事物一样,我呸!江淮心中愤恨想道,只是脸上依旧谦逊恭顺,含笑退去。 江淮将身体竭力隐藏在回廊檐影下,口中小声嘟囔道:“老东西,你越是不想让我知道抓阆风五人的原因,我江淮越是要探查个清清楚楚。‘无利不起早’,?华从不作亏本的买卖,能拿这么多一颗便价值十万金的混元丹来换得洪涯相助,下次血本,可见所图更丰,这又怎么能少了我江淮。” 江淮头顶上空,白尾鸢绕行徘徊,像是发现了江淮所在,江淮恶狠狠地瞪了它一眼,而后加快步伐返回寝殿。 363憔悴容华受掣肘 细腻多思夜夜愁1 江淮回到栖蟾殿寝室,轻手轻脚的将门打开,当然,江淮并不是怕将室内伏在北窗窗棱边酣睡女子的美梦打断,而是怕自己趁夜外出的事情败露。 江淮先是将门推开一条缝隙,探入半个头向内张望。 在那张自内向外洞开的窗前,看到那个廖青色恬淡的娇躯仍在,江淮松了一口气。栾青山真是能胡乱紧张,白尾鸢不过就是一只鸟儿而已。 江淮又嗅了嗅,梦糜香的甘甜之气尚未散尽,仍有余香,更是安下心来,垫着脚尖窜入室内,转身关闭了门。 就在门闩被重新扣上的时候,江淮身后那个女子的声音淡淡道:“你去哪儿了?” 这是娄嫄的声音,在外人面前娄嫄还能佯装一下,只有她与江淮二人的时候,娄嫄便恢复了她一贯清高不凡的大派仪风。不过江淮也从没有忘了娄嫄曾在自己身下一丝不挂、依服求饶的样子。 江淮本就心虚,语气上便有缓和,说道:“睡得憋闷,出去走了一圈。” 娄嫄冷冷道:“所见何人?” “什么何人?”江淮想,娄嫄这贱人难不成是以为自己外出与女弟子私会不成。 于是说道:“想什么呢,这里是学宫,又不是在洪涯。况且以往在洪涯,你也从不拈酸吃醋,束手旁观,今夜怎么忽然纠缠起来了。” 娄嫄仍是同样的话,再次冷冷道:“所见何人?” 江淮脾气跟着被激起,压低声音道:“哪里有人,你别以为娘家人也在?鼓学宫之中,借势无理取闹。就你那个弟弟,还只配带着只杂毛雏鸡,瞧那力不从心的萎靡样子,难道还能替你撑腰不成。” 娄嫄忍着气,再次冷冷问道:“濯缨水阁里的是何人?” “濯、濯缨水阁......”江淮期期艾艾,语塞结巴,完全没有料到娄嫄会发此问。 难道娄嫄看到了?怎么可能!江淮快步行至床榻前,俯身下去查看...... “‘梦糜香’?那你不用看了。”娄嫄昂着脖颈,英气逼人。 江淮对着梦糜香燃烬的香灰“啐”了一口,抬起一脚揣在床榻檐边,坚实磐固的紫檀木床被挪出一丈,重重卡在了墙边同样材质的架几案之上,立生纹裂。 江淮也不作声,兀自又行至桌边,执起桌上一壶凉茶,对着壶嘴一饮而尽,而后又将空壶重重摔在茶桌上,一甩袍摆,自己坐在靠背椅上。 娄嫄听到响声,终于回眸冷冷而往,二人面面相视,各自逼视着彼此。 终于还是娄嫄先开口了,说道:“抓阆风......” 听到这三个字,江淮气欲炸裂,娄嫄这个臊娘们果然还是跟在后面听到了。江淮离开寝室的时候娄嫄还在沉睡,怎么可能这么快就醒来,还能跟到濯缨水阁去?一定是那只白尾鸢,那只破鸟,江淮早晚要将它的两翼折断! “江淮,我平素诈哑佯聋,对你的荒淫劣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你竟伙同他人要抓阆风五人,这绝对不可能!”娄嫄一字一顿,含恨低声道。 “臊娘们......”静谧的夜里,能听到江淮牙齿被咬得“咯咯”直响,看来娄嫄是什么都听见了,而且还看见了外人对自己夫君的肆意羞辱。 想到这里,江淮脑中空白,怒火冲天,猛地自椅子上一跃而起,不待娄嫄反应,扬手便是一巴掌。 娄嫄惊呆在了窗前,夫妻多年虽说不和,但江淮出手打娄嫄,这还是第一回。 娄嫄和江淮都极清楚各自的身份,互不干涉,亦互持底线,只是娄嫄没有想到江淮这一出手,便如洪水决堤,再也不可收拾。 江淮甩在娄嫄脸上的耳光声余音未消,下手之重,打得娄嫄耳鸣昏聩,江淮的手便又上来挦毛捣鬓,撕扯着娄嫄的头发。 江淮似发疯了一样,把方才在栾青山面前受到的憋屈之气尽数发泄在娄嫄身上。 娄嫄被打得极为突然,有些发懵,等她缓过神来,袖下青光闪烁,白乌剑隐隐展现。 这黑夜里的青白之光实在不能不让人注意到,江淮亦是惧怕的,忽然之间松了手朝后退去。 娄嫄一头乱发,阴沉着脸,嘴角还有被江淮“赏”掴而流出的鲜血。 白乌剑响应着主人的仇恨发出阵阵嗡鸣,迫不及待嗜饮面前这导心不正,言行肮脏的腌臜之人。 与此同时的还有窗外的白尾鸢,它挥张着双翅,如电穿云而来,玄金爪擘张,似欲撕裂猎物而来。 白尾鸢与娄嫄祈合同心,足可见娄嫄萧杀江淮的心意。 以往无论江淮怎样蹂躏这个女人,她都不曾有此恨意,最多就是分房而眠,互不相干,现在这么强烈的杀意下,江淮彻底怕了,他急急叫嚷道:“贱人,你要谋杀亲夫!” 白乌剑绽放着寒光朝向江淮刺来,难道江淮要成为此届?鼓盟会死在卧房床榻之下的胆怂掌门,被人贻笑大方?不行,我江淮必是能屈能伸之人。 于是江淮“噗通”一声双膝跪地,诚挚哀求娄嫄道:“嫄儿,你想想皋儿,没有我在的话,这些外丹门派谁人能给皋儿烧炼外丹?难道你想皋儿今生就如此萎靡不振,那万年翀陵岂不于此而终,岂不万古罪人。” 白乌剑已直逼江淮胸膛,江淮哭泣哀求道:“皋儿,外丹,嫄儿你想想啊!”江淮已经接近疯癫,口难成句。 江淮的胸前一阵刺骨凉意,疼痛感滋生,鲜血溢出,浸湿了他胸前衣襟,不过疼归疼,令江淮惊喜的是自己还活着,白乌剑只是刺破了他的皮肉,并没有刺到要害。 此时白尾鸢也回电收光,收起了戾气,此刻正停落在娄嫄肩头之上,傲睨俯视着江淮,高傲尊贵,凌驾山巅。 江淮终于意识到,这才是娄嫄,原先的娄嫄只是一味隐忍不发,不能小觑。 不过江淮也意识到,娄嫄关键之时并未杀死自己,那就说明自己急中生智的言语当中必然也刺痛了娄嫄的要害,让她掣肘。 聪明如江淮,那个娄嫄所最关切的定然就是她的那个无能弱小、不成气候的弟弟——娄皋。 江淮又得意起来,他小心翼翼地以手指将白乌剑身自胸前微微挡开,看见娄嫄的白乌剑并未有抵抗之力,江淮邪笑着从地上爬了起来,说道:“对嘛,这样才对嘛。哪有这么对夫君的。” 江淮见娄嫄的脸上没有表情,于是自她的正前方跳开,谄笑着绕到娄嫄身侧,娄嫄肩头的白尾鸢眼瞳犀利,直勾勾地紧盯着面前的男人,目射万物俱寒之光,像是随时警惕他会再对自己的主人出手。 白尾鸢见江淮靠近娄嫄身侧,便立刻展开双翼,忽闪着将他驱离。 江淮悻悻,又不能去跟一只鸟置气,一切还不都是看娄嫄的态度。 娄嫄依然面无表情的望向前方,手执白乌剑一动不动,伸展向前,白乌剑寒森森的剑锋仍抵在原先江淮所跪下的地方。 江淮继续谄笑,不知从哪儿择了一只束脖扁腹越窑青瓷花囊,将满罐水尽数倒空,而后自己执着花囊口,以囊身试探着抵在白乌剑上方,将白乌剑缓缓按了下去,娄嫄的手臂便也随着白乌剑一同放了下去。 江淮说道:“你看,内弟的枭鸟蛋已然孵化,虽不及同门,但亦总算是有了成长,一切还不都是倚靠我这个姐夫,六转丹呐,当今外丹门派里能烧炼者本就不多,如此金贵丹药又有谁舍得予人,还不是因为你我为比翼连枝的父妻。” 江淮说话看似轻松随意,其实视线从未离开过娄嫄,拿捏着用词,观察着娄嫄眼神的变化。 江淮发现每每提及娄皋之时,娄嫄冰冷空洞的眼睛里便会有光涌动,江淮更加确信,娄皋便是能攥住娄嫄最好的心腹要害,江淮最善于持人长短,加以攻之。 江淮见娄嫄虽不说话,但面色稍缓,便拉着她寻了自己方才坐过的那张靠背椅坐了下来,江淮能感受到娄嫄的身子僵硬,仍是抵触,但最终仍是顺从的被江淮拉坐下去。 江淮趁势说道:“话说回来,既是父妻,那必得同心,为夫我呢对你的要求也不多,不求你能夫唱妇随,但是不是好歹也要为为夫我的安危着想、为洪涯和翀陵二派着想。你今夜所闻之言必要守口如瓶,严守秘密,知道之人越少,方能保证万无一失。” 娄嫄此刻已平静下来,双瞳里涌动着火灼般的光芒,令人为之震慑,娄嫄侧目审视着江淮,冷静得似乎要吃人。 江淮被瞪得本能往后退去,脑子里飞转,想着该再说些什么来说服这个贱人,江淮道:“你想想当年老丈人在九旋谷宴请阆风等人,秦寰宇当年何等轻贱于你,当众便将老丈人他为女求亲之词堵了回去,让老丈人他失光落彩,体面扫地,为此老丈人还赋气了好久。” 江淮有意提及娄嫄难堪之事,悄悄观察,在提及秦寰宇的时候娄嫄的眼眶边微微泛红,双眸中凝结万千哀怨。 364憔悴容华受掣肘 细腻多思夜夜愁2 江淮也料到娄嫄还是不会说话的,江淮有独自继续说道:“江湖中看热闹之人多不胜数,最终替你解围的还不是为夫我。天下除了阆风派以外又不是别无强派了,咱们依附?华派不也是很好吗?栾青山要抓的是阆风五人,又和咱们翀陵、洪涯都没有什么干系,外人、家人你得分得清楚才好啊。” 江淮想了想,又补充说道:“这样!明日一早我便打发江潭到翀陵寝殿,各送一颗六转丹、一颗五转丹给内弟,助内弟的禽鸟早日羽化成鸟,锋芒毕露。” 听到江淮承诺六转丹,娄嫄的身体动了动,双瞳中顽强的光辉消弭下去。 江淮趁热打铁,跟上一句道:“你想想,就连?华派的栾澈不过也只能烧炼五转丹,我一次性给皋儿两颗高品丹丸,说不准皋儿此次盟会中便可突破精元极限,冲云破雾。” 娄嫄的眼光垂了下去,长睫耷在眼睑下,手中青白色光束交相闪烁,白乌剑消失了...... 江淮狡黠的眼睛深嵌在眼窝中,眯缝着眼睛像是要将娄嫄看个透,江淮面露得意之色,想要控制一个人,首先需知道她究竟要什么…… ……………… 这个夜晚尚未入睡的还有一人,程绯绯逶迤着身影徘徊在东寝殿自己的寝室内,眼角泛着银光,恍如幽灵一般绝望又焦灼。 她时而走向窗边,望向窗外广阔寂静的夜,又时而行至门边,伏身侧耳在门板之上倾听外面的响动。 程绯绯因怀少女心事长夜未眠,半个时辰之前,程绯绯便听到?华派寝殿大门开启的响动。响动虽细微,但对于心细如发又生性敏感的程绯绯而言,还是很轻易的便察觉到了。 怀春少女免不得多疑多思,“难道是表哥外出去寻阆风殷小姐了不成?” 程绯绯心中其实也明白,?华与阆风派若是联姻实属门当户对。瞧着白日里表哥栾澈看着殷小姐的痴迷目光,便知栾澈心意,那是对程绯绯从未有过的衷情之感,程绯绯也从不敢奢望,可是程绯绯又无法控制自己不去乱猜乱想。 心思混乱,程绯绯揭开门缝朝外瞧去,没想到这一眼瞧去,程绯绯的心被提得更高,几乎吊到嗓子眼里,趁夜外出的不是栾澈,而是栾成雪! 程绯绯知道舅舅栾青山重用栾成雪,此次盟会交托给栾成雪的任务繁多,可也不至于趁夜而出,又许久未归。程绯绯真恨自己心细如尘,一点小事便会多生些猜疑,这种细腻多思的性格致使自己也很累。 此次?鼓盟会母亲栾红叶将程绯绯一同带了来,按理说程绯绯不属?华,但是程绯绯的父亲在她很小的时候便去世了,母亲栾红叶便自行带着程绯绯回了??山。 程绯绯自此便以?华派二小姐的名义同表哥栾澈一起长大,所以二人感情极好。 舅舅栾青山待程绯绯这个小外甥女还是很好的,只是可惜舅舅日理万机,日不暇给,能陪伴程绯绯的时间极少。 而舅娘乃当世民间穰邽国的“暄煦公主”,脾气跋扈些也是自然,可是据程绯绯的观察,舅娘的这种烈火轰雷的偏“恨”性情似乎只是对程绯绯和母亲栾红叶而已,其中缘由程绯绯也是稍长大一些方自?华弟子之间听到些闲杂之言。 ??山云山雾罩,可是程绯绯却感觉到自己所处的地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更加错综复杂,千丝万缕的令人摸不到头绪。 这种关系就好比母亲栾红叶同舅舅栾青山、舅娘暄煦公主之间,又好比表哥栾澈与自小便由外祖栾首阳养大的栾成雪之间,再好比栾红叶与栾成雪、以及程绯绯自己之间......总之风谲云诡,变幻不定,程绯绯自己亦是一言难尽。 尤其看到母亲栾红叶与舅娘暄煦公主间彼此如方枘圆凿,格格不入,而栾澈同栾成雪间彼此关系亦僵,水火相悖,这使得程绯绯不得不去在意那些听起来谣诼诬谤、格外刺耳的传言。 若是过耳之言属实,那么栾成雪岂不就与是程绯绯同母异父的兄长,而栾成雪和栾澈岂不就是同父异母的兄弟,程绯绯真是不敢去想。不过栾成雪一个?华弟子的身份如果都敢与栾澈比肩而立,总是会需要点底气的罢。 按说程绯绯的身份是参加不了?鼓盟会的,但架不住母亲栾红叶态度强硬的要求,说是程绯绯亦到了适宜婚龄,要舅舅带来?鼓学宫在众多头角峥嵘,风华正茂的青年一代中择取个品貌身世皆上乘的乘龙佳婿。 栾红叶在?华派可以说是称心快意,凡她所需,舅舅栾青山几乎都会满足,于是程绯绯便随栾澈一同来到?鼓学宫,且母亲栾红叶也跟了来,说是对舅娘暄煦公主的眼光无法放心。 程绯绯真想坦白告知母亲,自己已有衷情的男儿,便是栾澈。 但是程绯绯一是知道自己的身份与表哥栾澈不相配,二是若是说出口,就没有这番机会能时时陪在栾澈身旁,三是自打?华落宿至此,栾成雪趁夜进出寝殿愈发频繁,总留给程绯绯一种不好的感觉,出此三点,程绯绯只得三缄其口。 现如今,原本就心细多思的程绯绯更加心事重重,寝不安席,原因便是她发现栾澈自从见过阆风派的殷小姐,眼睛里便只有她一人了,口中声声所道的也皆与殷小姐相关。 程绯绯亦会开解自己,自己不是早就做好了栾澈会有衷情之人的内心准备的吗,又为何会像如今般愁肠百结。 越是到夜里,越是夜深处,程绯绯便越是会沉沦在忧伤哀怨之中情愫难解,恍若扁舟难靠岸,孤叶难归山...... ……………… 夜风飒飒,时有微凉,夜深烛灭,寂静人声,然而在这看似静谧安逸的窗棱回廊之下,灯灭心未泯之人大有人在,蕴藏着无数心事与秘密...... 卯时第二遍钟声敲响,揽月撑起身体离开床榻,小葵还熟睡在床榻一角,白日的光线之下反而很难辨别青魇飨鬼头顶的幽绿冷火,揽月凝神定睛细瞧了半天,也很难分辩小葵的冷火式微到何种程度。 青魇飨鬼头顶犄角上冒出的冷火强弱则代表了它们生命的强度,吞食饱满人类怨恨之情的青魇飨鬼的冷火似绿火烛天,火焰旺盛,一旦犄角之火覆灭,则会一命呜呼。 昨夜陈朞的提醒是对的,小葵若继续跟在揽月身边,即便此刻绿火尚存,连日下来早晚难以支撑。 ?鼓学宫里各派弟子众多,其中含愁带怨者不是没有,只是一来谁会愿意承认自己的怨恨任由一只青魇飨鬼吞食怨恨及精元;二来揽月也不会放任青魇飨鬼左寻右觅,岂不自招杀机;三来才是最重要的,修仙习道之人皆会使用“偃闭术”来封闭自我思维,以防被敌人探知,更哪里是一只小小的青魇飨鬼便可探得的。 所以比起那些凡俗百姓,有时这些仙姿佚貌的修习之人的心思反而更令人心生畏惧。 揽月倒是没有施用“偃闭术”,可是自己偏又心无旁骛,更无怨恨能让小葵吞食。 若是定要揽月说上一个令自己心生厌恶之人,那便是东寝殿那边鲸香堂的姚碧桃了,但是偏揽月又是个心思简单,性格宽宏之人,好容易萌生那一瞬间的怨怼之气,早已在离开黎城后便烟消云散了。 揽月自知自己性格中有缺陷在,这缺陷的名字叫做“不长记性”,好似一些不开心、不痛快之烦心事,隔不几日便会从记忆中封存掉,这种“封存”不是说全然忘记,而是被自觉开心、有趣的事情所顶替。 揽月认为,若是时时记起,岂不是以此“不痛快”日日烦扰自己而已,又何苦,更何况下山以来发现世间有趣新奇的事物还真不少,钻研其间还忙不迭呢。 “实在不行,那就只有......”揽月兀自低声咕哝。 揽月想,实在不行便只能主动去招惹姚碧桃一番,没准这样自己能累积些怨恨之气,让小葵暂缓饥肠,否则就要想办法将小葵送到学宫外面。 揽月自知自己的想法很幼稚,身在?鼓学宫代表阆风一派,却有招惹鲸香堂的草率之嫌,揽月摇了摇头,驱散天真稚气之思,还是先找寰宇看看他是否能有主意。 揽月这样想着,安顿了小葵,将寝室的门锁好后,便去敲秦寰宇的门,一阵开门声后,敞开的却不是揽月面前那扇门,而是隔壁聿沛馠的房门。 只见聿沛馠睡眼惺忪,哈欠满天道:“大清早的,吵醒我第二次了。” 揽月自知有些早,抱歉道:“可我不是敲你寝室之门,只是......” “得得得,算我有幸,挨着秦寰宇寝室这么近,怎么都是大清早找秦寰宇的。”聿沛馠抹着眼角的困倦之泪道。 “都是找寰宇的?这么早?”揽月也非常吃惊,竟然有人比自己还早。 365浴仙池仗言解围 揽月巧识綦灿灿1 “诶呦,我说小骗子,你也知道‘这么早’啊,还让不让人睡觉。”聿沛馠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空气里立刻弥漫着浓郁酒臭气。 揽月凝着眉峰,后倾身体,用手扇了扇面前的异臭,表情惊诧道:“你喝酒了?” 聿沛馠连忙用手堵住嘴,而后又隆起手背罩在唇边,兀自呼出一口气来,又将鼻子顶在手心里嗅了嗅,果然昨夜酒气未消,聿沛馠两指间比量出一指宽的距离,而后耍赖般对揽月笑道:“就这么一点点。” 揽月嗔视道:“你都这样了,还说‘一点点’?” “嘘嘘!”聿沛馠竖起一指比在唇前,发出呵止的声音。 揽月看了看周边,好在没有惊动其他人,揽月低声问聿沛馠道:“这里可是?鼓学宫啊,我们如今代表的可是阆风一派呢,你什么时候竟然带了酒进来?” “哎呀,这酒不是我带来的,是隔壁朝峋派禹兄带来冰醪,甜酒中的佳品,不尝可真是可惜了。明日才是二十八日的正式盟会,我保证今日之后绝对安分守常,方领矩步。” 揽月吃惊道:“我们才来学宫几日,你都和朝峋派混得这么熟了,还一起宿醉。” 说到“交友”,聿沛馠忽然站直身子理直气壮道:“诶,你不提我都忘了,昨儿个?华那个栾成雪不也说了吗,要咱们提前两日抵学宫,为的就是相互之间先混个脸熟,何况?鼓盟会的目的不正是江湖百派‘同类相从,同声相应’吗,我聿沛馠多结交些朋友,不就正是为了众擎易举,也算不得不守规矩罢。” 揽月白了他一眼,说道:“你这般能言善辩,等下若是被遥兲发现,自己同他分辩吧。” “小骗子,我又不傻,晚点儿酒气尽消了我再出门。” “随你吧。”揽月无奈地叹口气,而后问道:“今日寰宇出门甚早,可知谁人清早唤他?”其实哪只是今日不见秦寰宇,近几日以来,揽月除了在公众必须列席的场合下见到过秦寰宇,私下里便总也寻不见他,竟是有些刻意躲避之嫌,可是揽月又不知道为什么。 聿沛馠虽仍半醒半醉,但瞥见揽月的表情便知她心中失落,聿沛馠心酸一紧,借着酒劲儿醋意生,怪声怪气说道:“秦宫主大人是不近女色的,又不是我等这般醇酒美人,闭门酣歌之浪子,哪儿需要你担心。” 揽月被说中心事,脸蓦地红了,语无伦次做着无谓的解释道:“我、我可不是这个意思,没、没说你就是恋酒贪花之徒。” “得了吧,满天下都知道我聿沛馠征逐酒色,沉湎戏文歌舞,整日写些淫词艳文,连师父都为此没少惩戒我。”聿沛馠挑眉不屑道。 “也没有罢。”忽然听聿沛馠自我嘲讽,音调似假又真,揽月心中有些为他不平。 “算了算了,不同你说。”聿沛馠一手赶开揽月,说着便欲将寝室门关上。 揽月似乎是想安慰一下聿沛馠,急忙拦门说道:“何苦自我冷嘲,你又不是这样的人。” 聿沛馠拉住门板的手僵硬停滞在那里,面露惊异之色的看向揽月。 揽月话既出口,看着聿沛馠眼神里的惊讶与期待,不得不继续说道:“酒香夺志,色满销魂。父亲惩戒于你只是担心你会一味追欢买笑,消磨风月,而并非否定你行事作风。下山以来相处如此之久,沛馠你乐而不荒,乐而不淫,从未极情纵欲,不过是性情怡然,乐于逍遥而已。” 聿沛馠愣在了门后,揽月此言让他有种如沐春风之意,眼眶殷红,跟着潮湿起来。 聿沛馠鼻腔酸楚,深吸一口气,没有做声,他庆幸此时能有一块门板用以遮面。 还是门板外面的揽月一声惊呼将聿沛馠唤醒过来,聿沛馠沉浸在揽月的言辞当中没有注意,门板的缝隙缩小,将揽月拦门的手夹在其中,一阵钻心疼痛。 聿沛馠慌忙将寝室门敞开,怒道:“你怎么回事,偏要跟这门板过去不,你这把柔筋弱骨的还想跟它比?” 揽月握着被挤红的手一阵钻心痛,眉头紧蹙,口中呜咽道:“没注意啊,谁知道你关门这么快。” 聿沛馠心中的酸楚已尽化作疼惜,伸手查看,但是仍不松口,嘴硬道:“我关门,那是将酒气挡在门口,难道熏着你不成?是你先嫌难闻的。” 揽月将手抽回来,在身侧甩了甩,说道:“没事,等下就好了。你再休憩下吧,我走了。”说完转身欲离去。 “诶!”聿沛馠喊住揽月,看着她那张纯一不杂的容颜,聿沛馠终是不忍,叹了口气道:“一早是卜游大哥敲门将他唤走的,应该是赶早便去了浴仙池。” “这么早?这才卯时啊。”揽月吃惊道。 “今儿个什么日子啊?今儿个可是百派弟子下浴堂的大日子,去得晚了,难道洗别人的泡澡水、洗脚水不成?秦寰宇爱干净,又喜清净,不早去的话,难道裸身同旁人面面相觑不成,他才不会干这种事呢。” “可是寰宇他怎么没有叫醒我呢......” 聿沛馠见不得揽月脸上出现失落之色,假嗔道:“叫你?想什么呢小骗子!浴仙池上男女分浴,一个男儿家如何叫你同去。你若是怕落单,我聿沛馠现在叫你同去,你去不去啊?” 揽月胡乱地摇着脑袋,一脸抗拒之相,聿沛馠又好气又好笑。 聿沛馠说得有道理,难道秦寰宇近来躲着自己竟是一种错觉不成? 揽月于是又回头看向寝殿里聿姵罗的寝室方向,聿沛馠此时又道:“别看了,那家伙一早也便出去了,应该亦是先去了浴仙池,这些门派里她也是有些相熟之人的,估计同约了去。” 聿姵罗果然是没有等自己,揽月脸上再现失落之色,不过亦在揽月的预料之中。 揽月长叹一口气,低声兀自说道:“那今日岂不是只我一人了......” 聿沛馠眨了眨眼睛,思索道:“要不你等我和遥兲同去?不过就算同去,在浴仙池那里还是要分开的。” 揽月垂着长睫,紧抿着唇,没有说话。 聿沛馠压抑着心疼,问道:“不安吗?” 揽月诚实地点了点头。 聿沛馠心痛交集,为了缓解胸中郁结只能四下分散着自己的目光,以免被揽月探知。 他神色肃穆的到处看着,最终将目光落在了揽月双腕之间,严肃的问道:“腕间之伤浸水无碍?” 揽月将手腕抬起,刹那红了眼眶,这个问题连聿沛馠都能问及,为何寰宇不闻不问,不见踪影。 聿沛馠垂眉一闪,重新扬起脸来的时候,一脸讪讪之笑,一把将揽月拽进自己寝室里,故作无赖的笑道:“既然是不想去,那便不去了呗,醒来这么早肯定睡意未尽,进来进来,来我床榻上再回笼一觉。” 揽月猝不及防被聿沛馠拽进房内,还以为聿沛馠是真的要拉自己同睡,吓得挣脱开逃到寝室外面,看了看并没有惊动穆遥兲,松了一口气后嗔斥道:“你还胡闹!” “诶,你不是刚夸我不受拘束,逍遥自在的吗。”聿沛馠看着揽月此时已被吓得全然忘记了不快情绪,继续哄她道。 “规矩绳墨,必然是要遵守,哪有盟会还没开始,便先孤雁出群,拿腔拿调。你也快些起来吧,行去浸泡过浴仙池的水亦能除净些酒臭气。”揽月跃出阆风寝殿。 聿沛馠在后面低声喊道:“自己去不怕了?” 揽月回首给了聿沛馠一个鬼脸,快步离去。 …… 沿着雕花木栏的曲折回廊穿过栖蟾殿,便能看见一处酷似影壁墙的石墙,只是墙檐呈波浪状高低起伏,墙身要高出许多。 碧瓦飞甍,正中位置有一扇月洞红漆的大门,大门虚掩着,左右各由?华男女弟子看侍一侧,不时有几个衣着颜色相近的弟子结伴进入。 石墙上水雾濛濛,檐角处不时有水雾凝成的水滴滑落,犹如水晶珠帘脱线洒落,不正是浴仙池上的水雾蒸腾而成吗。 要不是聿沛馠提醒,揽月差点儿就忘记腕间之伤了,自上回朔日云牙子一日连割两回取血之后,这些日子已将养的不错,已不会再有血水渗出。 按照云牙子的话来说,揽月下个朔日也无需被取血,应该能让腕间伤势稍缓,身子稍复。 伤势一恢复,揽月的身体也跟着略好,自然也就跟寻常女儿一样活泼起来,不过仍有苦恼的是,腕间丝带缠绕之下的伤口经多次割裂,旧伤覆加旧伤,伤口早已深可见骨,触目惊心,难以当众世人。 如果有聿姵罗在,兴许还能为自己打个掩护,遮掩过去,如今只有自己一人,身份还如此乍眼...... 揽月犹豫徘徊在通往浴仙池的大门前,看守门前的?华女弟子们面面相觑,在墙檐下贴着石壁交头接耳,最终为首一个女子弟主动上前,对揽月揖礼道:“殷小姐可是有顾虑?” 366浴仙池仗言解围 揽月巧识綦灿灿2 “啊?”揽月被突如其来的关心吓了一跳,还没有想好如何解释,便又听那女弟子说道:“殷小姐毋需担心,昨日栾成雪师兄方去西寝殿传了告谕,玄霄派那边便遣人来通报说,玄霄一派众人在众派弟子沐浴净心后再来。” “啊?”揽月听闻一怔,原来这个女子是以为揽月顾虑玄霄派。 其实在昨夜与陈朞相谈一夜后,便对他没有那么陌生和顾虑。 尤其是听陈朞说曾遇到过天香夫人且受过天香夫人的开解,既然是揽月生母认可,且会潜心纾解的男孩,揽月相信其人品定不会错。 女弟子大约是以为揽月没能理解,于是再次伏耳小声说道:“先前亦有些女子们似殷小姐你一样,也是对玄霄一派的摘星术略有顾虑,所以成露亦是如此告知,方卸了大家防备,成露一早便与同门在此,确确实实没有看到玄霄之人入内,放心便好。” “啊,好的。”揽月感激的对这个叫栾成露的女弟子笑了笑,栾成露友善至此,揽月亦不好再在门外徘徊,只能进入月洞红漆的大门内。 门内由一道石壁将两侧间隔开,又各设门帘,揽月尚未真正进入,便已闻到一股丹砂硫石的天然清新之气。 耳边一侧传来男子朗朗的谈笑声,另一侧则传来女子嬉戏笑闹、时而撩动水面的声音。 揽月拨起门帘而入,掠起眼前一汪澄碧,浴仙池上白水飞虹,水汽濯濯,雾气氤氲,水中女子们分别簇拥作一团,一个个浸泡的骨软筋酥,闭着双目怡然自得,飘飘欲仙。 浴仙池是北侧背靠碧墀山的一处暖水汤泉,碧墀山是一处由碧墀美玉堆叠而成的假山。 碧墀美玉以其质地细腻,温润光泽而闻名天下,民间若能得此巴掌大小,便足可保一家老少锦衣玉食直至终年,而浴仙池竟用它堆砌成假山石阶梯、汤泉石壁,可见繁华却又不失高雅。 碧墀山正中探出一排青色玉墙将东西两侧的汤泉分割开,各自形成一个“蚌”的形状,那些娇肤如玉,肌若凝脂的女子们浸身其间,犹如美玉明珠,正可谓是“水共翩跹,清绝不污。” 浴仙池中女子有自信者一丝不挂,任前胸雪腻香酥的伏在水面上,随着流水微颤;亦有含蓄者着了一件挂颈布兜入水,粉香汗湿,晕晕两颊;当然亦不乏保守者,着了一件简单亵衣,但是刚一入水,亵衣立刻变得清透、贴服,身形在衣裙下显露无遗,妖娆艳冶。 揽月的目光注意到一处碧墀玉阶处,聿姵罗芳髻盘起,衣裙尽褪,两手撑在身后,昂首仰脖,正同四个同样娇美的窈窕女子谈笑风生。 几双绣腿亦同样赤露着,莲足不时拨弄着水面,渐起一片珠花。 看样子聿姵罗与她们应是旧相识,只是揽月一人也不识得,如今沐浴褪尽外衣,连何门何派亦辨别不出。 看着浴仙池中碧玉石池,灵液涟漪,女子们含笑含俏,吹喣嬉闹,春逗酥融。 揽月竟更觉得与之格格不入,脚下步子一沉,一时进退两难。 揽月庆幸浴仙池中轻烟蒸腾,滔滔不绝自池面升起,浮在半空间犹如雾海,如堕入云层之中,暂时不会有人注意到自己。 揽月瞥见浴仙池东南一角有一扇一丈高的独立碧墀假山环墙而建,体态大小都不比得正中那座,但用来避体还是绰绰有余,于是揽月摸索着向碧墀山后褪去。 地面略有些湿滑,揽月的注意力尽在脚下,手轻轻扶在温润的碧墀青玉上,忽然摸到了一个热乎柔软的东西。 揽月一怔,她能感觉到那个“东西”亦是一怔,而后同时惊唤着向后跃开。 一阵手脚慌乱的惊悸过后,揽月缓过神来,方才那“东西”分明就是一只丰腴宽大的手。 揽月面露尴尬,转身对着碧墀青玉另一头的那人低声说道:“抱歉,只留意脚下了,吓到你了吧。” 水雾朦胧遮眼,一个微现粗实的身体亦躬身摸索而回,同样压低声音说道:“没事儿,我就是没想到这假山后面还会有别人,所以吓了一跳。” “那你......”两个声音异口同声问道。 “我......”两个声音又异口同声答道。 终于还是被这同呼同应的默契和遥相躲避而致的巧合给逗乐了,二人同时破颜轻笑,这一笑反而打破了先前的尴尬,意外变得莫名亲近起来。 “伊阙分宗綦灿灿。”对面女孩自报家门。 “阆风殷揽月。”揽月自然礼尚往来,实言相告。 对面忽然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听声音呛得厉害。 揽月探头关切道:“你没事吧?” 对面咳声渐歇,女孩清了清嗓子,喉咙肿呜咽,又仰头朝天咳了两声方毕。 女孩强压着胸中不适,含泪说道:“吭,没事。一激动呛到自己口水了。” 揽月被女孩的坦率直白给逗笑了,说道:“没事就好,当心脚下湿滑。” 綦灿灿语歇片刻,而后侧目问道:“不对啊,你说你是殷揽月,殷掌门的女儿?” 揽月不知她言语何意,顺从答道:“是啊。” “骗人的吧,阆风派的大小姐躲这里来?”綦灿灿心直口快,不过揽月还蛮喜欢她这心口如一的性格。 “我是......”揽月想了一下说道:“我是想等下人略少点再去。” 对面綦灿灿忽然发出一声附和的轻叹,直言不讳道:“我也是。” 綦灿灿的语气里显露出无奈与无力,情绪不高且颓废,听上去愁肠百结,难于排解。 揽月想了想,说道:“我瞧着人还挺多,尚需点时间,嗯......我们要不要先坐下来聊聊?” 綦灿灿想也没想,主动凑上前来,说道:“来,坐这里聊会儿。” 秦灿灿自己择了一块略平整的石块垫在地面上,又择了一块平整舒服些的摆在旁边,悉心的用手拍去尘土。 揽月躬身穿过假山青玉,感激的笑着坐了下来,正想辨认这个刚结识的新友,对方忽然惊呼一声,两只肉乎乎的双手瞬时堵上綦灿灿大张的嘴,腕白肌红,粗圆无节。 秦灿灿的眼睛睁得老圆,直勾勾地盯着揽月的脸上扫视。 揽月被綦灿灿的样子搅得不知所措,以为发生了什么意外之事,跟着綦灿灿的目光回头张望,最终发现綦灿灿的目光一直只是追着自己的面容。 揽月叹了口气,只能等綦灿灿自己慢慢平复情绪。 揽月也趁此机会打量着面前这个女孩,第一次遇到伊阙派的弟子,还是分宗之人。 秦灿灿身形略胖,丰肉微骨,珠圆玉润,肌如凝蜜,脸上因惊诧而变得绯红,却并不会给人笨拙痴蠢的感觉,而是辉似朝日,饱满富态。 綦灿灿的脸上长眉连娟,月眉星眼,明眸善睐,唇间朱樱一点,尽见天真。 片刻后,綦灿灿的心绪方有所转还,她的两颊笑窝深陷,笑靥如花,难以置信道:“天啊,你真的是阆风派的殷小姐,我还从未见过像你这般好看的人儿。果真如传闻中一样,不愧是天香夫人之女。” 揽月在面对相貌这个问题之时,往往都是付诸一笑,不作回应。 綦灿灿忽然清辉侧目,收敛笑容,正容亢色道:“你该不是有意拿我取乐吧?” 揽月双眸似一泓清水看向綦灿灿,自有一股清灵之气,柔声问道:“为何如此讲?” 揽月言谈间清雅高华,神态悠闲,谈吐大方自然,丝毫没有矫揉造作之感。 这令綦灿灿自惭形秽起来,低声喃喃道:“我的意思是,我这身材躲在此处不想同那些女子们一同下水沐浴也就罢了,你已出落成如此美人,像自画中走出,何故也要逃躲此处。” 揽月紧抿着唇,细望綦灿灿几眼,眼神冷傲灵动,说道:“那你身康体健,芳华韶龄,不也一样逃躲此处吗。” 綦灿灿有些急了,说道:“你我这能一样吗,你没瞧见我身材这般肉颤颤,肥颠颠,难登大雅吗,我若此刻出去,不是当众自找难堪吗。” 揽月也随着綦灿灿的语调一同急道:“如何不一样,大家各有为难之处不想示人。” “你为难?”綦灿灿有些不悦,揪起手臂下一坨松散赘肉,率直锋利,不留情面地说道:“瞧见了吗,这才叫做‘难处’,你这绝尘美貌又哪里来的难处。” 綦灿灿因为心中的不痛快,讲话声音越来越大,揽月担心的来回张望两侧空隙,真怕被人察觉。 一旦被人发现,颜面就更挂不住了,一个阆风派堂堂的大小姐,进了浴仙池不下水沐浴,反而躲进一处假山后面,岂不成了笑话。 看来只能用这个办法来让綦灿灿安静下来,揽月思索再三后说道:“好吧,我给你看样东西,可是你别喊。” 綦灿灿豪爽痛快的点点头,以慷慨之势允诺道:“放心,我綦灿灿亦见过世面。” 367浴仙池仗言解围 揽月巧识綦灿灿3 揽月不放心地多看了綦灿灿几眼,綦灿灿急道:“放心吧。” 揽月这才将缠绕在腕间伤口上的月白色织锦丝带取了下来,露出触目惊心的伤痕,一番瘆人光景。 “啊......唔唔。” 綦灿灿刚要大喊出声,揽月另一只手顺势捂住了她胖嘟嘟的嘴上,制止她的发声。 綦灿灿的反应亦很快,两腮鼓鼓憋住及时,两只丰腴宽大的手掌一上一下复压在揽月手背之上,而后瞪大了眼睛,对着揽月点头示意,揽月这才放下心来,将手抽回。 綦灿灿捂着嘴静看着揽月将伤口重新绑好,而后方将双手松开,呼吸着新鲜空气。假山外面的浴仙池上依然语笑喧阗,没有人发现綦灿灿的喊声。 綦灿灿面露疼惜之色,似乎伤在自己身上,綦灿灿紧锁眉头问道:“你可是阆风派的大小姐啊,有谁人竟将你伤得如此之重。” 揽月强颜陪笑道:“一言难尽。我现在是不是有资格逃躲于此处了?” 綦灿灿胡乱地狂点着头,感慨万端道:“你太有资格了。既然你都如此开诚布公待我了,我綦灿灿也不是幸灾乐祸之人。老实跟你讲吧,昨日伊阙刚落宿在东寝殿时,便有一群鲸香堂的弟子围观我的笑话,笑我身材油腻,脑满肠肥,我方才本欲下水的,结果打眼一扫就瞥见了其中几个对我中伤之人,索性暂避起来,待她们走后再说。” “难怪......”提起鲸香堂之人,揽月亦不喜欢,娇惯桀骜之性情早已深入心间。 “那些个女弟子们自视甚高,要我说啊,她们连你十中之一分的美貌都及不上,哪儿来些娇生溺养的傲气,一个个都以为是鲸香堂正牌的小姐。”綦灿灿说话坦率,毫无顾忌。 说完,綦灿灿忽然捂着嘴兀自“嗤嗤”笑了起来,揽月一脸疑惑的看着綦灿灿,目光中皆是询问。 綦灿灿含辞未吐,又是一阵窃笑,直笑得眼角泪光点点,方开口说道:“真难以置信,我现在竟然是与阆风派的殷小姐同处一处,而且我们正在娓娓而谈。” 揽月看着自我沉浸的綦灿灿啼笑皆非,哑然失笑,一笑之间灿如春华,粲然生光,愈加绝尘不可逼视。 綦灿灿看得眼睛发直,由衷赞叹道:“我要回去告诉哥哥去,他定会羡慕于我的。” “哥哥?”揽月连连摆手摇头,可千万别让人知道自己躲避藏匿,怯场回避。 綦灿灿热情道:“我哥哥乃是綦焕,伊阙分宗宗主。” 綦焕?伊阙派分宗门下的弟子名讳中果然都含有“火”字。 綦灿灿似是想到什么,神采飞扬道:“我介绍哥哥给你认识吧,我哥哥剑法道术精深,仪表堂堂,身材魁梧,古道热肠,而且还未曾娶妻......” 说到“娶妻”,綦灿灿的眼眸忽然耷拉下去,小声嘀咕道:“对了,你可是阆风派,我们虽属伊阙一派,却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分宗,应该也瞧不上我们。” “怎会?自古英雄不问出处。”揽月嫣然一笑安抚她道。 “那你是愿意见一见哥哥了。”綦灿灿顿时又提起了精神。 “这,不......”揽月话还没出口,只听假山外的浴仙池上传来一阵凄厉骂声,吓了揽月和綦灿灿一跳,二人一同挪步至假山空隙,朝着声音方向窥望。 揽月只听一个熟悉厌恶的声音劈空喊道:“滚出去!谁让你进来的!” “我......栾师兄昨日传谕说今日弟子皆需沐浴洁身,我便来了......” 说话的是姚雒棠,她着了一件单衣,身上黑黢黢的不知沾了些什么东西,酷似污泥浊水,脏污狼藉。 浴仙池里一个鲸香堂的女弟子游近姚碧桃,低声提醒她道:“二师姐,她确是咱们鲸香之人,赴会之人皆要在此洁身,的确有此上谕。” 姚碧桃手肘奋力甩开那个劝言的女弟子,抢上前一步,指着姚雒棠骂道:“我管什么上谕,总之她不准在这里,脏兮兮的沾染仙家净水,快给我把她拖出去!” 几个鲸香堂的女弟子听到姚碧桃的喝令,一个个自池中站起身来,犹如藕花朵朵,又似芙蓉出浴,冰姿媚态,傲骨张扬,朝着身单影只的姚雒棠围了过去。 “欺人太甚......”揽月和綦灿灿再次彼唱此和,异口同声地默契道,两个人的拳头此刻都因愤怒而握紧,转头互视相看一眼,彼此皆是怒目横眉。 那还等什么,二人一共自假山后面跃出,在那些鲸香堂的弟子们拉住怯怯后躲的姚雒棠之前,先一步将姚雒棠拉到一旁,挡在了自己身后。 众人皆是一惊,姚碧桃更是瞪大了眼珠子,几乎就要掉了出来,惊讶道:“又是你!” “又是?”綦灿灿转过头来看着揽月,蹙眉问道:“早有过节?” 揽月不去看綦灿灿,而是目不斜视直逼向姚碧桃淡淡说道:“算是吧。” 碧墀玉阶处,一个娇美女子以纤纤细指戳了戳聿姵罗低声问道:“这不是你们阆风殷小姐吗,她跑出来替鲸香堂的三小姐出头,你不去劝言两句吗。” 聿姵罗只冷冷盯着风波正中的方向,不作言语,更无动作。 娇美女子便也将玉指收回,眼中轻藐聿姵罗的神情,嘴角微微上挑,隐忍笑意。 鲸香堂的女弟子们一眼便认出挡在姚雒棠身前的是阆风派的殷揽月,一时间面面相觑,手足无措的看向站在姚碧桃身旁的大师姐。 姚春螺回避开师妹们的眼神,好似没有看见一般直直望向刚刚毫无征兆冒出的这两个人。 姚碧桃见众人停了动作,怒骂道:“耳朵聋了吗,还不动手把她给我拖出去!” 其中一个女子怯怯提醒姚碧桃道:“师姐,那是殷小姐。” “用你提醒吗,是你们耳朵聋了,又不是我眼睛瞎了。谁若挡你们,一同给我拖出去!”姚碧桃盛气凌人道。 “这......”女弟子没有再反驳,亦没有应承,仍是站在原处犹豫不决。 姚雒棠见此情形,在揽月身后轻声道:“殷小姐,算了吧,是我身上太脏,我出去便是了。” 姚碧桃掩鼻厌恶道:“淹荠燎菜一般,如此肮脏污秽,谁愿意与她同流合污。” 綦灿灿听不下去了,说道:“正是身有脏污狼藉方需沐浴,她顶多算是污手垢面而已,你却心存不善,整整好了,她洁身,你净心。” 姚碧桃将视线转而投向綦灿灿的身上,一脸鄙夷不屑地上下打量,而后阴阳怪调对揽月说道:“怎么的?今日没有你那帮同门护着你了,又打哪儿拾来这么一个‘半体肉’,活脱脱一个瓠肥闷墩儿!” 浴仙池里顿起一阵哄笑声,笑得最急的则是鲸香堂的几个女弟子。 綦灿灿认得,正是昨日于伊阙寝殿外面嘲笑她的人,綦灿灿气得身上肌肉紧绷,两颊一颤一颤的,周身瑟瑟发抖,手指关节处发出“咯咯”响动,恨不得现在便出拳击倒面前这个张牙舞爪、狂妄自傲的女人。 众人哗然间,一个清冷声音破笑而来,殷揽月长身玉立行至綦灿灿身旁,按住綦灿灿几乎就要挥出去的手,正色庄容,威仪道:“富润屋,德润身,心广体胖,自不能比你姚二小姐,人心仅一寸,日夜风波起。” 綦灿灿投向揽月一个感激的目光,浴仙池里顿时又是一阵笑声,揽月寥寥几句便将姚碧桃的脸气得铁青,蛾眉倒蹙。 姚碧桃此刻七窍生烟,暴跳起来,一声怒唤,一柄三环相扣的七节鞭变幻在手,揽月不会忘记那打伤过小葵的东西——青髓鞭。 众人都被吓傻了,纷纷向后退去,以免自己会被青髓鞭伤及。 綦灿灿忿然作色,怒道:“怎么着,还要动手了!” 揽月身后的姚雒棠亦本意只是不想与众人同浴,以免暴露了自己男儿的身份,没想到却引来一番波澜。 见姚碧桃祭出青髓鞭欲教训揽月,姚雒棠单衣下的掌中金光闪烁,不过也只是一瞬,理智又重回姚雒棠的脑中,收起了金光。 姚碧桃气势汹汹扬鞭,劈头抽向揽月,口中怒道:“我倒瞧瞧今日还有谁人敢护你!” 綦灿灿没有想到姚碧桃真的动手,连忙回头看向揽月,急声喊道:“赶快祭剑抵挡啊!” 揽月此刻也呆住了,才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惩恶扬善、仗义执言的底气竟然都是来自身边的秦寰宇,如今寰宇不在身边,她也不知该怎么办。听到綦灿灿拼命唤她祭剑,揽月无可奈可的将视线投向自己双腕之间。 “哎呀!” 綦灿灿顺着揽月的眼神急急看向她的双腕,像是猛然间想到了什么。 此刻青髓鞭已如毒蛇潜行,迅捷无比地冲到了揽月面前。 姚雒棠脸色一变,手中用力拉住揽月的手臂欲逃向一旁,可是已经来不及了,空中一阵尖利嘶啸,青髓鞭的青光已几乎映在揽月和姚雒棠的脸上,耀得揽月睁不开眼睛。 368綦灿灿力敌暴戾女程绯绯慧心化僵局1 一声剧烈撞击发出的轰鸣声响起,映眼的青光忽然间不见了,揽月微微睁眼,面前是一宽厚的人影背墙。 揽月正在分辨,只听綦灿灿咬着牙说道:“发什么呆啊,还不让开!” 原来那影墙正是綦灿灿的后背,姚雒棠趁势将揽月一把拉开。 揽月这才看清楚,綦灿灿的手中亦祭出一柄周身缭绕金光的利刃,发出绚烂光芒。 剑身如它的主人身形一般宽厚坚实,让人觉得心安,这柄剑此刻正与青髓鞭纠缠在一处。 持鞭人正竭尽全力驱力,青髓鞭如龙蛇盘绕剑身,颤动着鞭身欲挤碎剑身。 而綦灿灿手中的剑似有力敌千钧之气,綦灿灿腕中一收,两件神兵利器摩擦出金色火花四绽,盘踞其上的青髓鞭反被锁住,丝毫动弹不得。 綦灿灿和姚碧桃二人呈僵持之势,接下来看得便是谁的耐性佳、谁的体力好。 比体力谁人亦不会是綦灿灿的对手,局势一稳,綦灿灿原本持剑抵御的双手便换作单手,劲气每催逼一次,对面姚碧桃的脸色就更白一分,额头上渗出汗珠。 綦灿灿的表情逐渐轻松下来,还有闲心头也不回跟身后的揽月闲聊道:“方才听你妙语连珠,伶牙俐齿,还以为你多么厉害呢,没想到连剑也不会使。” 揽月侥幸逃过一劫,哭笑不得,答道:“你还有心情说这个。” 姚碧桃手中气力渐衰,当众之下颜面挂不住,厉声喊身边弟子道:“你们还干站着做什么,还不帮忙!” 鲸香堂的女弟子们这才醒过神来,手中各祭兵器。 綦灿灿柳眉倒竖,急眼道:“真不要脸,怎么还能以众欺寡呢......” 见自己所言并无无意义,綦灿灿对揽月说道:“二位,愣神干嘛,跑吧,你们俩不都还穿着衣服呢吗,这暴戾娘们我控制着,这些个没穿衣服的又追不出门去。” 揽月本还在紧张之中,听綦灿灿这么一说“噗嗤”笑出声来。 綦灿灿一挑眉,苦笑道:“我是让你跑,不是让你笑。” 揽月说道:“我可不作薄情寡义之举。” “傻了吧你。”綦灿灿说道:“这叫谋略。” 姚碧桃激忿填膺道:“别在这里演绎患难与共。动手!” 见揽月不肯独走,綦灿灿叹气道:“那如今只有一个办法了。” 揽月还没来得及问綦灿灿所谓的“办法”,只见綦灿灿已仰着头,深吸一口气,高呼道:“哥哥!救命啊!”那声音声振屋瓦。 浴仙池的门帘忽然被人扯起,一个人快步入内,见到这般大动干戈的光景先是娇躯一阵,而后继续走上前来。 綦灿灿有些失望,来人不是綦焕,而是一个她不喜欢的人——程绯绯。 程绯绯双目晶晶,两颊融融,最是温润,此刻她却冲了进来,眼睛在其间轻扫,掠过揽月之时,揽月似乎察觉到程绯绯对自己快速打量一番,见揽月并未受伤,像是松了口气。 程绯绯进来后,众人便停了举动,浴仙池里安安静静,只有池水汩汩冒出的声音。 程绯绯似深吸一口气,仰面昂声道:“都停手!” 姚碧桃斜睨一眼,不屑道:“凭何你说停手便要停手。” 程绯绯似已有此准备,昂声道:“凭我身为?华之人,此届盟会由我派承办,不容私下争斗。” 姚碧桃低声嘟囔道:“什么时候程氏也算得?华之人。” 程绯绯心孤意怯,但神色自若,故作镇定道:“那红叶夫人可算?华之人?方才之事门外弟子已禀告尊长们知悉,红叶夫人正在来此的路上,她的烈火如性你们如果敢于承受,那我也无需阻拦。” 姚春螺此时终于讲话了,上前对姚碧桃附耳说了些什么,姚碧桃神色略有缓和,但仍是扬起下巴示意綦灿灿道:“你让她先收手。” 綦灿灿实则大巧若拙,外愚内智,挑眉侧目白了对面一眼,对程绯绯道:“我不,凭什么我先收手,谁先出的手,就该谁先收手!” 二人再现僵局。程绯绯道:“这样,我唤‘收手’时你二人一同收手!” 綦灿灿见对面点头应允,于是自己也点了下头。 程绯绯仙姿立于交锋相抵的正中,厉声唤道:“收手!” 却只见神兵两侧的主人身体各自只是一怔而已,其他毫无变化,仍是谁都没有真正收手的意思,互相提防着对方。 綦灿灿口中冷笑两声,尽显一脸“早就识破你这阴毒小人”的得意之色。 程绯绯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知道静待她们自己收手是绝无可能了,可若是再磨叽下去,红叶夫人来此驯教一事必会败露,倒是还不知闹到何种地步。 没办法了,程绯绯掐指施诀,一束粉红色轻烟缭绕而生,随即似湖水般凌空蔓延而开,一朵粉红色娇艳的芙蕖生出在粉红湖水之间,亭亭净植,香远益清。 众人不明所以,尚在感叹这朵芙蕖的清景无限,程绯绯纤手弄清泉,撩起粉红湖水浇灌芙蕖花蕊,芙蕖开花,风裙随意,花映池光。 还未待赏花人的欣赏,“嘭”地一声,片片花瓣绽放,舞衣香乱,擘碎红妆四散的空中,芙蕖花瓣乱中有序,化作一片片飞刃,刃薄如纸,电光石火、密密麻麻朝向二人纠缠在一起的神兵利器掷了过去。 此时青髓鞭还同綦灿灿的剑不依不饶,不得开交,只见程绯绯施术祭出的芙蕖花瓣们同时被掷到青髓鞭和剑身之上,凡与花瓣相交者,顿时便变得再无踪影,綦灿灿的剑身之上立刻就出现了花瓣状的坑洞,而青髓鞭亦然。 青髓鞭因为缚在剑身之上,受损格外严重,很快就发出“咯咯棱棱”难以受力的声响,又一片花瓣被掷在其上,切断了缠绕在剑上的青髓鞭与后面鞭身最后的链节。 “桄榔”一声,青髓鞭挣断,剩下的鞭身犹豫抖败的泥鳅,一个激灵灰溜溜的缩回到主人手中。 綦灿灿脸色煞白的看着手中千疮百孔的剑,姚碧桃则疼惜地看着手里分崩离析仅剩三节的青髓鞭,脸红筋暴,嗔目切齿道:“你这是做什么!还我青髓鞭来!” 程绯绯早料到众人的态度,并不意外,依然柔声解释道:“鎏绯芙蕖只伤兵器之神,而并不会损兵器之形,我只是将二位的兵器暂时熔掉了,并未伤及它们。如若不信,二位可重新祭剑试一试。” 听程绯绯这么说,綦灿灿手中金光一闪,残剑顿时消失在手中,綦灿灿重新施术祭剑,宝剑果然毫发无损的重新出现在手中。 浴仙池里登时一片唏嘘哗然,众人纷纷低声啧啧称奇。 揽月亦是一脸惊讶地望向程绯绯,?鼓学宫之内果然是能人异士众多。 姚碧桃半信半疑的也收起了青髓鞭后重新祭出,果然无碍,姚碧桃当众损了颜面,又想着程绯绯说红叶夫人马上就要来此,便悻悻道:“沐浴洁身,我鲸香之人可不与脑满肠肥,一身油腻之人一同清洗,想来洗亦不净。” 姚碧桃对姚春螺道:“大姐,咱们走,等池子清净了再来!”说完姚碧桃又瞪了姚雒棠一眼,骂道:“臭不可闻,别在这里给鲸香堂丢脸,还不快滚!” 揽月正要去护姚雒棠,却见姚雒棠对她摇了摇头,想来从浴仙池回去少不了又得被姚碧桃拿来出气,不过没有关系,至少姚雒棠的目的达到了。 程绯绯亦快步上前拉住揽月,微微对她使了个眼神,揽月不好辜负程绯绯一番好意,只得作罢。 鲸香堂的众人一离开,浴仙池腾出好大位置,围观的众人亦自觉散去。 程绯绯牵起揽月的手将其带到一片安静的池水边,綦灿灿想了想也跟了过去,然而等了半天,却并未见红叶夫人的身影。 揽月对程绯绯道谢道:“方才感谢你相助。” “谢她做什么!”綦灿灿忿忿道:“还不是她去暗告,喊了红叶夫人来。小人谗慝!” 揽月安抚綦灿灿道:“程小姐应该只是拿此作幌子,并未真的告知红叶夫人。”而后转向程绯绯问道:“对不对,程小姐?” 程绯绯羞涩一笑,柔声道:“是,并没有。方才情急,我怕僵持时间一长便会被人识破,故而没有办法方祭出鎏绯芙蕖的。” “鎏绯芙蕖?这是你的法宝吗,这么厉害。”揽月由衷赞道。一边的綦灿灿双手抱胸,不服气道:“殷小姐,你是不是忘了感谢一下救命恩人了?” 揽月破颜而笑道:“是,感激我的恩人。德重恩弘,恩同再生。” 綦灿灿撇嘴道:“你这用词一夸张,反倒失了诚意。” 程绯绯没忍住,扑哧笑出声来。綦灿灿因为栾成雪的缘故,所以对程绯绯先入为主,心怀偏见,如今见她会心发笑,倒也觉得好像没有栾成雪那么令人讨厌。 揽月逗趣綦灿灿道:“不要叫我殷小姐了,恩公叫我揽月便好。” 綦灿灿开口笑道:“行,那你也喊我灿灿。咱们是不是也算得上莫逆刎颈之交了?” 369綦灿灿力敌暴戾女程绯绯慧心化僵局2 揽月笑着反问道:“披心肝胆,还能不是吗。” 綦灿灿和揽月倾盖如故,一如旧友,侃侃而谈间方知原来二人还是同龄,互认为冥冥中缘分颇深,綦灿灿率先自报生辰道:“五月十三。” 揽月道:“八月十七。” 綦灿灿冁然而笑道:“那我大你三月,我是姐姐!” 此言一出,綦灿灿的神情立马变得拘泥起来,羞赧害臊道:“瞧我,哥哥就总说我心直口快的,我哪儿能自称阆风派大小姐的姐姐......” 揽月美目流盼,星眸温柔望向洞无城府的綦灿灿,问道:“灿灿,你没有姊妹吗?” 綦灿灿坦言道:“没有,我就这么一个哥哥,整日勤修苦练,还得打理分宗上下事宜,虽说疼我,但腾不出多少时间来陪我,倒是希望能有个姊妹陪我一起玩。” “门下交好的师姐妹呢?” 綦灿灿摇头,说道:“你瞧我这身材,她们不当面讥讽已是碍于我是綦焕的妹妹,难道还会与我交好。况且我綦灿灿亦不喜欢那些娇气难缠,惺惺作态的小女人脾性,就好像方才那个暴戾女一样。有话不是说嘛,众星朗朗,不如孤月独明,那我綦灿灿宁愿做一轮十五又大又圆的明月。” 说到“又大又圆”,二人身边传来一阵憋忍的嬉笑,二人这才双双想起这里还有一个程绯绯在。 程绯绯忍住笑,慌忙躬身致歉道:“对不住,对不住了,我不该如此无礼,我向天起誓绝无轻视嗤笑之意。” 綦灿灿没有说话,脸上亦没有表情,直呆呆地盯着程绯绯的脸上看,程绯绯怕她不信,已急得笑意尽散,一脸殷切,目光盈盈,似沁出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揽月眼中此刻的程绯绯心香一瓣,虔诚使然,揽月刚想伸手去摇綦灿灿,却听綦灿灿终于开口道:“你......” 听到綦灿灿开口,程绯绯似乎紧张起来,如临听判,起誓的手指局促的缩在一起,衔哀致诚。 “你......”綦灿灿继续说道:“方才那芙蕖是什么个玩意儿?还挺神奇。” 还以为綦灿灿这严肃的神情会要说些什么呢。揽月和程绯绯一同松了口气,揽月和程绯绯相视而笑。 程绯绯谦恭细语道:“不过我凝炼的一玩物而已,方能在场面上糊弄一时。” 揽月问道:“我与程小姐不过相识两面,没想到程小姐不惜谩言相助。” 程绯绯巧笑嫣然,温柔道:“那二位相识已久?” 这一问,綦灿灿和揽月一怔,相顾而笑。程绯绯说道:“清交素友,披露腹心,其间哪条都未对相识时间论长论短,不是吗。前几日我也的确是跟着表哥方与殷小姐有所见面之缘,方才我来此沐浴,正巧碰上栾成霜急匆匆欲将浴仙池里的混乱上禀,相询之下,听成霜说是殷小姐与鲸香堂起了争执,我便先拦住了成霜,自己先行查看。在门前听里面形势危急,便寻了个幌子入内相骗,骗得过骗不过我其实心中亦无底,但是方才情势亦来不及多思。我想栾澈哥哥定不会希望殷小姐受伤,可如今明白了事情起因,对你二人萌生诸多钦敬之忱,又听你二人言谈倾心袒腹,实心可爱,更觉得自己方才行而走险是对的。” 程绯绯交疏吐诚,听得出这一席话实心实意,情礼兼到。 綦灿灿不仅惭愧之前因为栾成雪而差点误会了这个姑娘,结果人家程绯绯话里话外的都还在赞许着綦灿灿。 綦灿灿心虚难以为情,低声嘟囔道:“嗨,我那也算不得什么。谁能想到声震天下的阆风派,他们的大小姐竟然不能,嗯,不会使剑,我不冲出去也不行啊。” 綦灿灿的目光落在揽月腕间,揽月道:“正是得幸于灿灿当时反应敏锐。” 綦灿灿嗔怪揽月道:“我当你古道热肠,该是剑法卓绝,怎的竟丝毫不能应对。就这你都敢来?鼓赴盟会啊?你瞧瞧这里还有谁人不会一样兵刃啊。” 揽月知道綦灿灿是好意提醒,可是自己本意又是不想赴会的,其间缘由又不好对綦灿灿说明。 “我......”一个柔柔怯怯的声音说道,一只娇娇柔柔的手举起在脸侧。 “哈?程绯绯你......”綦灿灿惊讶道:“你方才不是还祭出法宝来了吗?” 程绯绯道:“那是鎏绯芙蕖,只能熔化兵器而已,不能作战。” 綦灿灿一脸无法相信的神色,惊呼道:“你二人寻我逗乐是不是,你,阆风,殷掌门之女;你,?华,红叶夫人之女。谁不知道这两人皆是当今剑法超群之人,但凡传授给你们个一招半式都能占尽半个江湖了。” 綦灿灿指着揽月道:“你,你的原因我知道了。”又指向程绯绯道:“那你呢?” 程绯绯被质疑的面露难色,还没来得及分辩,又听綦灿灿直言道:“我可跟你说,我綦灿灿可是与朋友赤心相待,面朋口友的话,那你就不要说了。” 程绯绯早察觉綦灿灿对自己有一偏之见,只是不知缘何而起,面对揽月和綦灿灿这样冰壶秋水之人,程绯绯已无芥蒂,自然胸怀坦白道:“綦小姐你误会了,红叶夫人确是绯绯生母,在父亲离逝后便带着绯绯回到??山,但是绯绯乃外姓之人,在?华门下弟子之中亦不受......” 说道这里,程绯绯停顿一下,而后跳过了这个揽月猜都能猜到的敏感字眼。 “母亲剑术虽高,却嫌我随了父亲钝学心拙,大愚不灵,几番砺世磨钝仍不争气,便任由我去了。” 綦灿灿眨着眼睛,若有所思道:“我说呐,你那法宝怎么看上去跟?华派一点儿联系都没有。” 程绯绯道:“是,鎏绯芙蕖是随了亡父遗留下的《神器考》、《百炼志》、《干戈记》中所载,加以能熔金化气的青石子凝炼而成,我一一详读过,父亲著书实则智慧睿达,见识卓越。” “那程伯父是?”揽月问道。 “我也是听母亲说的,家父程曳,原本是一铸剑炼兵的游方羽人,平时无情无趣,独独喜爱切磋琢磨神兵利器,加以凝炼,除此以外不闻窗外之事,整个人蚩蚩蠢蠢。人家炼丹,亡父锻剑,家母回忆亡父之时,常以‘腐木不可以为柱’判之,如今视我亦然。”程绯绯尽显失望落寞之色。 綦灿灿最见不得人含冤抱屈,受人暗中倾轧,因为她自己的经历本就如此,故而积郁不平,可红叶夫人是程绯绯的生母,綦灿灿又怒骂不得。 綦灿灿说道:“这么说来程伯父亦是久孤于世的非凡之人,那书中应当亦记载过如何良工锻造一柄千秋宝剑吧。” 程绯绯秉实点头道:“写了。” “那你......这我可就不理解了......”綦灿灿搓着下巴,一脸审视之色。 “我也不知是何故,难道是因为我锻炼鎏绯芙蕖的缘故,其间的青石子柔以克刚,已深入我骨血精元,每当钢铁百炼之时,触铜铁则锈蚀,触栋梁则朽烂,无法凝聚于形。当然,亦有另一种可能存在......”程绯绯蹙额,眼神暗淡。 “锻炼与烧炼相冲突,无法同步而行,故而精元之力不足?”揽月猜测道。 程绯绯一脸意外的看向揽月,惊诧道:“殷小姐乃内丹门派,竟知外丹门派之事?正是如此,大约是父亲著书中神兵利器武力强盛,我精元之力不足,故而难以成全。看来我还是应当多修习丹阳之术,不该整日沉迷于锻造之中,还引得母亲不悦。” 揽月理解道:“外丹与内丹,锻炼与烧炼,其间道理皆是相通,自然明白一二。” “唉。”綦灿灿长叹一口气,无精打采道:“我亦有此苦恼。” “你?”程绯绯更加意外。 綦灿灿垂眉丧气道:“没想到你也是个心中不藏事情的人,我綦灿灿只见过那些顾盼自雄,饰垢掩疵的,还没见过卑以自牧,自暴瑕弊的。那我也不占你们的便宜,既然大家各有短长,我綦灿灿也不必掩瑕藏疾,我的缺点就是贪吃一些,丹阳术一窍不通。” “啊?”程绯绯和揽月一同惊唤出口。 揽月看着程绯绯问道:“你们外丹门派不都是必修丹阳术的吗?” 程绯绯点头称是。 揽月道:“不炼外丹你又如何有精元,没有精元如何能祭出方才的宝剑?” “允光,我的剑叫‘允光’,我哥哥的剑叫‘奎光’,我们兄妹二人乃一对双剑。” 揽月道:“合璧双剑啊,那灿灿你如何祭出的允光剑?” “勤则不匮不是?全靠我哥哥烧炼外丹,再分与我,不过我綦灿灿对哥哥也很好,晨炊星饭,我负责精研五味,照顾哥哥饮食。哥哥烧丹,我烧菜,各有所职。” 程绯绯怯声细雨,小心翼翼问道:“不过,咱们修仙习道之人不是不需要凡俗民间饮食的吗......雪松萃不好吗......” 綦灿灿被人揭了短,急着想再分辩,结果再次被口水呛到,一阵猛咳。 程绯绯被綦灿灿看得一脸狐疑,躲避着綦灿灿的眼神,怯怯垂下头去。 370肝胆轮囷汇英雄 惆怅惜花人不见1 綦灿灿挣扎分辩道:“我们是伊阙分宗好不好,哪儿像你们?华派这般堆金积玉,还雪松呢。” 揽月和程绯绯对视一眼,彼此眼底皆有笑意,心中皆知雪松虽属松中极品,但白松、黑松、油松、仙鹤松,松中寻常者比比皆是。说到底还是綦灿灿贪嘴爱吃而已,不过此事由着她吧,揽月和程绯绯也不戳穿。 反倒是綦灿灿见二人低头偷乐,知道是瞒不住的,自己索性先一步破罐子破摔,说道:“憋笑伤身!我承认自己更喜欢研究些珍馐美食行了吧。” 揽月和程绯绯二人也索性嘻嘻哈哈笑出声来。 綦灿灿被她二人的笑声感染,忍不住也跟着笑了出来。 浴仙池上忽然一片安静,众人皆回身转向笑声发出的角落看去,三人这才捂着嘴,强忍笑声。 綦灿灿笑得前仰后合,眼角呛出眼泪,此刻正手捂着赘肉的小腹狂笑不已,只是不好再发出笑声,憋忍得直喘粗气。 綦灿灿道:“你们两个也别笑我綦灿灿,若遇今日这般,还不是得我綦灿灿和允光出鞘护着你们。” “护着我们......”程绯绯忽然收敛起笑容,抹去眼角笑出的眼泪,目光中仍盈盈发亮,程绯绯怯声怯气,低声问道:“我们吗?” “是啊,你们啊。你不是也不会剑法吗。”綦灿灿重复道。 “我们......”程绯绯反复喃喃默念着,仿佛这两个字是一道能令人豁然开朗的符咒。 綦灿灿性子急,对程绯绯的细腻蕴藉百思莫解,直言道:“你这絮絮叨叨,翻来覆去,我这话若有不适处,你不如直接讲出来便好。” 程绯绯被吓了一跳,连忙摆手道:“不是的,没有不适处。我,我只是从未听有人对我说过会护着我。” “哦,这样啊。”綦灿灿释然,表示理解道:“无姊妹,无挚友,离鸿失伴,同命相连。” “我听闻......”揽月星眸晶莹雪亮,纯稚无邪道:“民间有一文契,名唤‘金兰契’。” 程绯绯本还悠然静默着,听说“金兰契”,宁淡中飘过一丝期待,目光温婉柔软而又明澈,宛若泓水清泉熠熠闪动,附和道:“我也听说过。” 綦灿灿慧黠一笑,两颊酒窝深陷,爽利道:“就是说结义缔结金兰之契了呗?那成,你俩不嫌弃我就行,我也听说过民间是要交换‘谱贴’的,那程小姐你生辰几何?” “十一月初七。”程绯绯委屈道:“......为何还以敬语相称。” 綦灿灿眼珠灵动,笑道:“错了。”而后又道:“那正好,我是大姐。” 程绯绯悦耳柔声道:“不不,我才是大姐,早你们两年。” 就这样,三人契约金兰,互认了姊妹次序。 方才綦灿灿挺身而出力敌青髓鞭之时,聿姵罗就在浴仙池中,然而却并未动作分毫,揽月虽知这是自己为了姚雒棠而招引的争端、与聿姵罗毫无干系,但危机之时聿姵罗事不关己的样子仍是难免会让揽月沁生凉意,冰彻心髓。 没想到浴仙池里的不悦竟然因祸得福,反而认下了两个惠心妍状,异苔同岑的姊妹,让揽月原本无助不安的心绪变得温暖充盈,好像?鼓学宫亦变得不再那么冰冷陌生。 未来像是春光一样明媚,柳暗花明,似有更多趣事会发生一般。 ...... 面对着两个姐姐,揽月自然不需再回避双腕之伤,沐浴也变得如释重负,安安逸逸。 和綦灿灿第一次看到揽月腕间伤口的表情一样,只是细腻多思的程绯绯更加蹙眉心痛,扼腕叹息,一时不住便呜咽哭啼,落下几滴眼泪。 三人相见恨晚,自然是口若悬河,侃侃而谈,难舍难分。 浴仙池里泡的时间一久,揽月体虚血亏,先神志昏蒙起来,只感觉天旋地转,炫目失觉,仿佛置身云海深处。 綦灿灿赶忙将她从浴仙池中捞起抱出,这才打住了三人依依不舍的相聚。 三个人离开浴仙池欲一同到濯缨水阁去取新宫服,三人依然眉飞色舞,喜笑颜开地走出浴仙池的月洞红漆大门,口中津津乐道。 綦灿灿却忽然怔在原地,瞪大了眼睛,顿口无言。 揽月和程绯绯看到綦灿灿困窘惊慌的样子,一同转而往前,只见面前矗立了一排丰神俊朗,英姿俊逸的凛凛男子。在他们身边还围拢着许多面红耳赤的女弟子们,一个个羞人答答,烟视媚行,朱颜酒色,半羞半喜。 不用看都知道,说明这几个男子中必有秦寰宇。 揽月定睛细瞧,果然正中一个便是秦寰宇,沐浴过后的秦寰宇更是清新不凡,只是脸色愈发冰冷漠然,揽月心中怦然,脸上便泛若桃花。 秦寰宇看见揽月已抽身上前,神色紧张关切的悉心查看,尤其将揽月双腕轻托在手,见揽月并无丝毫损伤,方放下心来。 此时卜游和穆遥兲、聿沛馠也走上前来,还有一个身材魁梧、陵厉雄健的男子与他们站在一起,是揽月并不认识的,只是看起来有有些脸熟。 那男子脸色亦是铁青肃穆,举目庄重,不发一言。 “哥、哥哥......”綦灿灿怯声打了个招呼。 揽月和程绯绯一同惊讶地望向綦灿灿,綦灿灿噤若寒蝉,声音畏怯,全然不似先前与姚碧桃相抗之时绽放出的气势。 綦灿灿尴尬一笑,转而立刻调和氛围,对揽月和程绯绯强颜介绍道:“这位便是我哥哥,綦焕。” 揽月和程绯绯礼貌施礼,綦焕正容亢色,威严得当,甚合时宜。 揽月同时亦将阆风一并介绍给綦灿灿和程绯绯,正欲介绍给綦焕之时,聿沛馠斜挑着眉毛,急赤白脸的撇嘴道:“别麻烦了,托了你们二位女侠的福气,我们都已经认识了。听说你们两个方才在浴仙池里打抱不平,跟鲸香堂大动干戈。赫赫声威此刻已名扬百派之间,怎的,是打算在这学宫之中留名青史啊。” 原来秦寰宇和卜游听到隔壁浴仙池中的动静,便知是青髓鞭,尤其秦寰宇还曾在黎城客栈与青髓鞭交过手,卜游心忧姚雒棠,故而格外注意响动,就怕是雒棠再次受屈,又怕揽月与鲸香堂再起干戈,势单力微。 秦寰宇与卜游冲出浴仙池的时候,恰好自女浴场中躲出几个女弟子来,在栾成霜的确认之下,卜游他们方知果然是揽月与姚碧桃为了姚雒棠之事再起争执,争执不下姚碧桃已驱使鲸香堂众人伤人。 卜游急,秦寰宇更急,碍于女浴不得入内,栾成霜便使人拦了他二人在门外,自己说是去回禀掌门尊长来处置,结果栾成霜走出不远便碰上了程绯绯,二人不知言语了些什么,就见程绯绯将栾成霜留在浴仙池的大门外,自己冲了进去。 再后来不多时,就见姚碧桃率着鲸香众人气鼓鼓的而出,看神情便知姚碧桃应该没有占到便宜,秦寰宇和卜游这才放下心来。而后又看到一身污泥浊水的姚雒棠,便也能猜想干戈的源头。 不过不见到揽月,秦寰宇仍是不会放心的,于是和卜游一同在门外等待,没有等到揽月出来,等到的却是闻风赶来的穆遥兲和聿沛馠。 而綦灿灿在浴仙池里的那一句声振屋瓦的“哥哥,救命啊!”在片刻间也招来了綦焕,五个大男人交换一下心切担忧的面容,马上便知为的是同一事而来,自然相互介绍,立刻熟络起来。 綦焕虽然一直都非常想结识阆风的秦寰宇和穆遥兲、聿沛馠等人,以及旸谷的卜游,可在这种场合下结识,是全然出乎綦焕意料的。 真是不尴不尬,唯一的好事便是綦灿灿她没事。 綦焕疾声厉色对綦灿灿道:“灿灿,你怎么回事,不是叮嘱过你不要撩是生非!” 揽月和程绯绯刚想上前替綦灿灿解释,便见身后栾成霜上前一步打断道:“绯绯,红叶夫人让你去找她一趟。” 程绯绯一惊,怛然失色,想来东窗事发,消息大约还是传到了母亲那里。 不过以母亲一通责骂来换取两个姊妹金兰,程绯绯仍是觉得不虚此行,流露出无畏之色,对着众人暂辞后便独自朝着万寿宫方向行去,只留身后的揽月和綦灿灿二人望着她离开的背影相顾失色。 瞧得出,这三个丫头相识不久,感情却深,想来方才浴仙池里之乱也应该是在程绯绯的帮助下方得化解,如今揽月和秦灿灿眼神里的忧心之色足以猜到,程绯绯此去应不是面对什么好事。 綦焕叹了口气,自己的妹妹自己也是了解的,全无坏心,柔情侠骨,定是遇到了不平之事,綦焕也不忍多加斥责。 聿沛馠清了清嗓子,说道:“二位女侠,你们还有闲心忧心她人啊,还是先担心一下自己给儿吧,好不好。” “担心什么?”揽月憋着嘴,一脸不情愿道。 “阆风山殷大小姐不会使剑......”聿沛馠以两指捏着颈间喉结,佯装女子模样尖声嘶利道。 371肝胆轮囷汇英雄 惆怅惜花人不见2 揽月皱了皱眉头,嫌弃道:“什么啊,这么难听。” 聿沛馠调侃她道:“殷大小姐,您是说声音难听呢,还是内容难听呢?如果是内容的话,那还有更难听的呢,您要不要一听。” 綦灿灿一样皱着眉头插言道:“不就是不会使剑吗,有什么大不了的。是不是鲸香堂那帮子无德的撅竖小人所传,要是让我綦灿灿听到,见一次我抽一次。” “綦灿灿!”綦焕厉声喝止。 綦灿灿身体颤栗,紧抿双唇不敢再言。綦灿灿是最怕綦焕唤她全名的,一唤之下必无好事,那是綦灿灿彻底惹怒綦焕前的征兆。 聿沛馠戏谑道:“诶呦,我的老天啊,我们殷大小姐身边倒是有了个尽心相护之人,倒是省了我们几个大男人相护不得,替我们劳心劳力了。” “殷姐姐!殷姐姐你没事吧!”众人侧目,往声音来源看去,称呼揽月“姐姐”的还能是何人,必然是娄皋。 娄皋几乎是冲过来的,啾啾在他乱发之间上下颠簸,脖颈杂毛跟着上下颤抖。 娄皋尚未站定,气喘吁吁问道:“殷姐姐,我都听说了,又是鲸香堂的那个姚碧桃是不是,恶女人!” 穆遥兲低声制止道:“娄小公子,切莫妄言,此处乃?鼓学宫。” 娄皋血气方刚,人少无畏道:“我管在哪儿,惹我殷姐姐就定是她不对!” 綦灿灿抿着嘴,目光灼灼地对娄皋点点头,给予他一个肯定的目光。 “綦......灿灿......”这是来自綦焕最后的警告。 就在此时,众人所站立的廊檐之上,一阵鸟啼。抬头一看,流苏鹬平展灰褐色双翼落在其上,耳竖羽簇,胸前白毛如流苏般顺滑垂下,暗褐色虹膜瞪着娄皋,发出暴躁训诫的啼鸣声。 娄皋立马息声闭嘴,整个人怂了下来。 “我的天啊......”聿沛馠看着流苏鹬摇头叹道:“你瞧瞧你这小牛犊子是多么不让你鹬叔省心。” “扑哧!”綦灿灿憋忍不住,笑出声来,众人借此氛围终于开颜而乐。 綦焕催促着綦灿灿赶往濯缨水阁去取宫服衣物,见綦灿灿仍是恋恋不舍的跟殷揽月津津乐道着什么,便一把将重甸甸她揪到身边。 綦灿灿颇有分量的身体就像一颗成熟的酥梨,被綦焕轻松地摘下。 綦焕辞别了阆风众人与卜游、娄皋,拖了綦灿灿而去。 綦灿灿双脚拖曳在地,犹如一只被捕捞上岸的胖鱼,鱼尾在地上拼命扑棱,还不忘了对揽月喊道:“你字写得好不好,我反正是百拙千丑,绯绯该是受训去了,不然谱贴你来执笔。” 綦焕蹙着眉头道:“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谱贴......那胖姑娘跟你说些什么呢?”聿沛馠费解道。 “月儿?”秦寰宇亦关切轻声询道。 揽月的蝶羽长睫柔然的扑闪着,湉湉笑着反问聿沛馠道:“民间的戏文里可有提及契约金兰时互换的谱贴应如何撰书?” 聿沛馠大张着嘴,惊呼道:“什么意思,不会吧?” “沛馠,怎么了?”穆遥兲道。 聿沛馠告状道:“这丫头学民间拜把子、结兄弟!” 穆遥兲和秦寰宇等人的目光纷纷投向揽月,只见她精灵顽皮莞尔一笑,在浴仙池水汽的映衬下明媚生光。 当然大家也能理解揽月,她一直被殷昊天关在灵台深处的清露霏微,并不比穆遥兲和秦寰宇等人,有师兄弟们的相互陪伴长大,而是一个人孤零零,闲居清冷。下山后本还有个聿姵罗相互结伴,如今聿姵罗早已是爱答不理,宁肯是跟相识不过两日的外丹小派弟子玩儿在一起。 方才浴仙池中生事端,众人皆被困于女浴之外焦急,却见聿姵罗挽着一个君山派女弟子的手臂悠闲地走了出来。穆遥兲问及门内之事,聿姵罗只一味装聋作哑,只当不知,里面綦灿灿那声呼叫连綦焕都能引来,聿姵罗又怎会不知。 秦寰宇冷着脸面无表情,他比穆遥兲可睿智多了,纵然是千般担心,亦不多做无谓之举,不屑理会聿姵罗的睁眼瞎话。 对于揽月和相识不久的异派弟子契约金兰之举,众人中褒贬不一。有认为此举略为唐突鲁莽,也有人觉得还不错,多两个谈得来的朋友,揽月在?鼓学宫这近月余的日子还能轻松愉悦些。 当然了解揽月的人自然知道,无论别人的意见如何,揽月心中已然笃定,这个外表孱弱的身体之下,自出机杼,独成风骨。 众人又一同到濯缨水阁上分领了宫服新装,待要同回西寝殿之时,娄皋便与众人分别,说是要去栖蟾殿探望姐姐娄嫄,便与众人背道而行。 今日扑地掀天闹得熙熙攘攘,又将揽月不会用剑、百无一是的“劣迹”聒噪得纷纷扬扬,众人尽知,人性果真是蔽美扬恶的! 揽月也懒得搭理那些试图让自己颜面尽扫的传言,毕竟这又不会是永远的秘密,盟会之时大家早晚也都会知道。 所以揽月仍是开心的,先得了两个姐姐,又在走出浴仙池的时候看到了寒心销志、心神不定的秦寰宇,见他对自己的关切之色不减半分,揽月心中甜腻。 只是不过一夜长短,秦寰宇又消瘦了许多,不知是否揽月多想,秦寰宇看起来有些黯然憔悴。 方回到西寝殿,卜游也携着衣物先回旸谷派的寝殿,秦寰宇一头扎回寝室中,揽月竟连一丝与他多说两句话的机会都没有。 那冰蓝色外衣便自眼前消失,没了踪影,揽月站在庭院廊下一脸迷惑地望着空洞洞的阆风寝殿大门,明澈的眼睛汲汲顾影,望眼欲穿。 “小骗子,你这是和寰宇怎么了?闹别扭了?”聿沛馠歪着身子,妖声怪气斜倚在揽月身侧问道。 揽月抿着嘴角没有讲话,刚沐浴过池水,她的流纱长发还有些湿,柔柔垂在身后,庭下有风吹过,稍显衣裙单薄。 见揽月静默而立,眼波淡泊失落,聿沛馠隐忍心疼,心想这个秦寰宇这几日是怎么了,确实有些怪异。 聿沛馠故作揶揄语气逗她道:“哟哟哟,这是要哭了不成......” 揽月本还没想哭,经聿沛馠这么一提醒,揽月的双眸里泛起涟漪,嘴角勾起浅浅苦笑,似哭又似笑。 聿沛馠道:“还真要哭不成?方才你那与人打抱不平的威仪气势呢。” 揽月眸含春水,流光脉脉,眼见就要滴下泪来。 看来揽月当真是伤心了,任聿沛馠如何戏谑逗趣都开心不起来。 聿沛馠也是当真急了,慌乱道:“小骗子,你可别骗我啊,你这当真要哭啊?秦寰宇惹的是吧,你别哭,我去把他给你揪出来!” 说完话,聿沛馠真的卷起袖口,气势汹汹便要冲进寝殿去,被拼命摇头的揽月一把扯住,二人呈拉锯之势。 聿沛馠说道:“我这给你出气呢,你拉我干什么,松手啊。” 聿沛馠心中顾及揽月腕间有伤,并不敢真的用力,一时被揽月困住,僵持难前。 就在这时,身后.庭院直窜来一个人影,横跃庭院回廊,瞬身而来。 只听那人轻唤揽月名字,而后以冷冽声对聿沛馠道:“放手。” 聿沛馠觉得声音陌生,还没来得及分辩何人,便见银光乍起,矫若飞龙。只觉得肌肤相触,脖颈间一凉,明晃晃如镜面般洁净明澈的剑锋抵了上来,光芒凝结着寒气如河水般不断涌动,似滇河雪莲随波荡漾。 聿沛馠和揽月的脸色都惊成了白色,同时松了手僵在原地。 那人伸出一只手来将揽月护在身后,揽月吃惊道:“陈朞?” 聿沛馠昂着脖子,小心地挑起眉毛,用眼底余光朝下看去,怯声问道:“这柄应该就是传说中的‘滇河剑’了吧?误会,误会啊。” 揽月连忙解释道:“他是我们阆风的聿沛馠,不是外人。” 陈朞面冷如铁,说道:“知道。” “知道你就赶快将剑收了吧,我又不会对自家大小姐做什么。再说了,我们自家同门玩笑呢,玄霄插什么手。”聿沛馠暗中生切。 此时的陈朞不比昨夜相遇中那般好脾气,陈朞背对着揽月问道:“是他令你哭?” “啊?”揽月这才明白过来,陈朞是看到揽月流泪,误以为是聿沛馠所为,故而出手。 “不是!不是我啊,兄台!”聿沛馠无奈已极。 “陈朞,真的不是沛馠。眼泪,我该是迎风眼中不适。”揽月还是编了个谎话。 说话的时候与聿沛馠相顾而视,聿沛馠本想夸揽月真会说谎诓骗,不愧是个小骗子,但想到脖颈间的寒凉之气逼人,便附和道:“对,对啊,庭院风大。” 陈朞并没有尽信,他眼中所见的委屈和伤心又不会作假,只是既然揽月倔强要强不想被人看穿,陈朞自然就不会戳穿,于是陈朞还是收回了手中的滇河剑。 聿沛馠抹了抹并未伤分毫的脖颈,暗自庆幸,都说滇河剑刃似严霜,斩百流,断千渠,剑气不落,飒沓如流星,如今看来果不其然。 只是为何碌碌寡合的陈朞竟然会为了揽月祭出滇河剑来,真是匪夷所思。 372肝胆轮囷汇英雄 惆怅惜花人不见3 聿沛馠回身看着陈朞问道:“这位兄台......” “陈朞。”揽月提醒聿沛馠道。 “昂,陈朞兄。你该不会也是这丫头何时拜了把子的大哥吧。”聿沛馠道。 “胡说什么呢。我见人就认兄弟不成?”揽月低声道。 “不对啊,他是怎么看见你掉眼泪的呢,摘星术吗?”聿沛馠把脸凑近陈朞面前细细打量,说道:“也不对啊,双眼之中未见星辰啊。” 揽月急着拉开聿沛馠道:“你这多不礼貌啊。” 聿沛馠也低声问道:“怎么,你和他很熟吗?什么时候的事儿,寰宇是最近有点古怪,你也不能去撩拨他人啊。他陈朞是什么人啊,玄霄啊,跟你叮嘱一万遍了,少去招惹!” 与其是他人,聿沛馠情愿揽月选的是秦寰宇。 “没有,传言皆是迂阔之论,加枝添叶的,大言耸听。”揽月分辩道。 “帮着他人讲话,亲疏不分了你。我不同你分辩,晚点让遥兲跟你讲。” 揽月本还想为陈朞这个新朋友辩解两句,可是陈朞本身看起来并不在意。 陈朞静默等待着揽月和聿沛馠二人把话说尽后,方缓缓开口,蔼然对揽月道:“方才听闻浴仙池中起争执,故特来看看你是否安然无恙。” 聿沛馠拽了揽月一把,小声道:“还说你没撩拨他人,陈朞怎的就对你这般关心,说话语气都与旁人两样,这般和善。” 揽月急了,说道:“哪有的事。都跟你说过了,是你们误解玄霄一派了啊。” 陈朞的眼中心中似乎只有揽月而已,对聿沛馠旁若无人,叮嘱道:“容容多后福。揽月,你若不通剑术,像今日这般孤身于人前之事,切莫再有,以免吃亏。” 聿沛馠低声道:“你还说你没有,他为何直唤你名讳?” 揽月无奈,一边应承下陈朞善意的提醒,一边应对聿沛馠道:“哎呀,跟你说不通。” 陈朞本还想再跟揽月说些什么,三人忽闻一阵低声抽泣,一吸一顿。 揽月惊诧道:“娄皋?” 娄皋抬头看了声音方向一样,然后迅速垂下头去,迅速抹去一把鼻涕。 揽月担忧道:“这是怎么了?你不是去找姐姐了吗。” 聿沛馠挖苦道:“新鲜了,一转头功夫竟见了两个掉眼泪的人儿。” 揽月白了聿沛馠一眼,不让他再开口。可聿沛馠还是调侃娄皋道:“怎么,不想说?不说的话,那我们可走了。” 娄皋虽是个孩子,但亦是要颜面的,只见他微微抬头,余光扫过一旁的陈朞,而后又重新垂下头去,呜咽着不肯做声。 陈朞倒也识趣,自称玄霄派弟子们亦到了去浴仙池沐浴的时间,便先行离去,这下子娄皋方肯开口。 据娄皋所说,自打住进了?鼓学宫,每日午时便会到栖蟾殿里与娄嫄相聚上半个时辰,可今日再去之时,洪涯派的女婢便称掌门夫人身体不适,将娄皋挡在门外。 结果没想到越是以此辞令遮掩,娄皋反而愈加担心姐姐,因为姐姐素来身体康健,乃当世女中英杰,乍一生病岂不甚为严重。 于是娄皋便瞧瞧绕到栖蟾殿的北面,通往藏书楼的那侧甬道,娄皋知道在那里是能够看到姐姐寝室北侧窗户的。 那只娄皋刚绕到栖蟾殿北侧,一眼便看到了栖落在树冠上目瞵毛挚的白尾鸢。 它的目光闪闪,睃顾着娄嫄寝室前洞开的窗口,挥张着两翼,作出一副几欲飞扬噬咬之状。 娄皋被吓了一跳,白尾鸢随了主人的飒爽风姿,可这副凶狠的攻击之势从来只会在敌对之时出现,如今在?鼓学宫之内,安常履顺,哪里会有敌人。 窗户里面阒然无声,娄皋攀上那扇熟悉的窗棱,轻唤着姐姐,娄嫄果然欠身于床榻之上,看起来形槁心灰,毫无生气。 娄嫄听到娄皋足音跫然,自床榻上一跃而起走到窗边,娄嫄不但没有见到弟弟的惊喜之情,反而怒目圆嗔,对娄皋一通责问。 娄皋本是委屈的,他只是关心姐姐过甚,娄皋的目光却触及到了姐姐脸上红肿的掌印,娄皋便质问娄嫄是否是被江淮施暴所致。 姐姐只是一味回避闪躲,只托词说是自己意外所伤,娄皋带着哭腔对揽月说道:“那么长的几道指痕,怎可能是姐姐她自己碰伤,定是那个江淮打的,再后来姐姐见我不肯信,便将我自窗口赶了下去,而后闭起了窗子,我就只能回来了。” 听完娄皋的叙述,揽月和聿沛馠相顾无言。 按娄皋所言,在?鼓学宫如此汇集了豪杰英雄,能在此打伤娄嫄的除了江淮再无第二人,况且如果娄嫄受了如此明显之伤,江掌门与她日夜相处,昭然在目,又怎么会看不见。 既然江掌门看见了,却又没有刨根究底,反而由着娄嫄闭门不出,那就只有一个可能性了,那就是真的是江淮动的手。 至于为何动手,揽月和聿沛馠既不好猜测,又不好掺言,论理,此乃外派之事;论情,此又乃夫妻间床帷之事。 故而除了安慰娄皋以外,揽月和聿沛馠什么都做不了。 “这都怪我。”娄皋抿着双唇,极力忍住不哭。 “人家夫妻之间的事情,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姐早就是洪涯派的人了,银灯春宵,锦帐下龙蛟鸾舞,磕磕碰碰难免的事,你一个小孩子就少操心了。”聿沛馠劝慰道。 “你懂什么啊。”娄皋撅起嘴,嗔视聿沛馠的双瞳里泪花不停打转,说道:“以前姐姐回九旋谷的时候我听她在母亲房里哭,姐姐就是为了我和啾啾才不能离开洪涯派那个鬼地方。” “诶,我说你,我好心劝你,你反来奚落我。”聿沛馠高声道。 “沛馠。”揽月语气亦有些嗔怪,聿沛馠终于不再做声。 揽月回忆起那夜在小苍兰居外的梧桐林里,娄嫄和寰宇言语中无不透漏出对当下近况的不满与失落,以及对江淮的陌生与轻蔑。 娄皋道:“我听姐姐跟母亲提到过什么‘放妻书’,大约只要签了那个东西,姐姐便自由了,可以回我们翀陵来了,可是母亲却说不许。如果非要靠江淮给我的外丹来助啾啾长成,那我情愿啾啾一辈子这样,只要姐姐过得好。” “没骨气的。”聿沛馠昂着头轻瞥娄皋一眼,说道:“人言可畏,你以为娄嫄只要跟着你回了翀陵派,未来的日子就会好过不成?你殷姐姐不会用剑的消息这便已然沸沸扬扬,人尽皆知,暗地里冷嘲热讽的。娄嫄要是被夫家休了,不但丢你家万年翀陵的颜面,免不得遭人非议,余生这般漫长,你和你那杂毛雏鸡这般萎靡恹恹的样子,又能护她多久?人无刚骨,安身不牢。你若是真心为娄嫄好,就该争口气,炼化铮铮铁骨,这方能护她长久。” 娄皋呜咽声止,抽泣着身体瑟瑟发颤,似是在理解聿沛馠话里的道理。 聿沛馠嘴硬心软,听上去总不会多么顺耳,道理却通。 揽月蹲在娄皋面前,温柔说道:“你沛馠哥哥说得有理,你若能承接下翀陵一派的大任,那无论娄嫄身在哪里,她都是翀陵派掌门的亲姐姐,即便是江掌门也得忌惮九分,自是不会含冤负屈。否则连你自己亦知道,你那随行几个师兄们亦对你多有不服,少不得背后嘀咕,娄嫄又如何倚靠于你呢,故而即便她随你回了九旋谷,依然不会顺遂。你说对不对?” 娄皋用力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可是我......可是我也不知道如何让啾啾长大,我真的是十分努力的,从来都比他人更要勤修苦练,就是没有起色。” 啾啾似乎也是委屈,在娄皋头发丛中发出怏怏不服的叫声。 揽月笑着伸出指尖戳了戳啾啾额头上的杂毛,对啾啾说道:“这还真是怪不得你,是你太饿了,精元不够你吃,对不对?” 啾啾眯着眼睛,一脸享受模样的在揽月手上亲昵地蹭着。 揽月心想,看来还是得赶快找机会去一趟筑阳殿才好,只要给揽月一晚的时间烧炼八转丹,定然能助啾啾有所起色。 娄皋又同揽月、聿沛馠呆了一会儿,直到被鹬叔找到后带回了翀陵派的寝殿。 ...... 相比对秦寰宇这两日的形容憔悴,行迹难寻,眼下最令揽月心焦情切的还是被她藏在寝室内的小葵。 揽月回到寝室的时候小葵还像早上离开时的那样,躲在被子下面卧榻鼾睡,小葵嗅到揽月身上清甜香气,睡眼惺忪的微微睁开眼睛,而后又像是眼皮沉重一般,迅速地重新合上,昏昏恹恹。 揽月不免心悬,小葵这都睡了近乎有八个时辰,足有平素寝眠的两倍之多。 揽月担心地细查小葵头顶的幽绿冷火,似乎又式微了许多。 “糟糕。”揽月兀自念道。再这样下去,小葵怕是撑不了两日便会腹中空虚,将生命消耗殆尽。 怨恨,怨恨,小葵需要吞噬怨恨才行,可是哪里有怨恨?揽月彷徨四顾,游荡无定,揽月被逼无奈,看来只能靠自己才行。 373谁谓含愁无人见 悠思默守摘星人1 揽月掐诀施法,收敛起封固自己意识的偃闭术,闭上眼睛,开始回想白日之事在浴仙池里与姚碧桃的争执,意图要自己衍生些许怨恨出来,哪怕能让小葵充肠延息半分也好。 可揽月面前出现的却都是綦灿灿和程绯绯喜悦舒畅、喜笑盈腮的笑靥,原来生出怨恨竟是如此艰难之事。 揽月再次将小葵唤醒,试图让小葵理解自己的意思是要它吞噬怨恨。 小葵勉强睁开那只独眼,目光柔和地看着揽月,翘在大嘴两侧的獠牙稍稍动了动,嘴却比先前更加死死闭紧。 饥火烧肠,小葵仍是受到了揽月凝生出的那丁点怨恨之意的诱惑,急欲攫取地身体,从被子里弹起,独眼狰狞圆瞪,眼白尽是血丝,露出馋涎欲滴之相。 涎水从它紧闭的口角处汩汩溢出,滴落下来。 显然小葵是明白揽月的用意的,否则小葵也不会有意将嘴巴闭得更加紧。 在揽月耐心地示意之下,竟然有血水混同涎水滴落下来。 小葵的身体因为竭力隐忍而瑟瑟发抖,畏惧地缩回被子下面,团成一个绿色肉球。 为了不吞噬揽月的精元之力,小葵宁愿咬牙束肚,不惜将自己的獠牙咬裂,以此将自己对吞噬怨恨的饕餮本能压制下去。 揽月焦急对小葵解释道:“吃吧小葵,连带这一点点精元之力而已,很快还是可以恢复的。” 小葵口中呜咽着将身体蜷缩地更紧了,对青魇飨鬼而言,它是理解不了人类精元吃了还能再增长的道理。 青魇飨鬼思维极为简单,只有“吃”和“不吃”的分别,以及“能吃”和“不能吃”的分别。 在小葵的眼中,揽月便是它绝不能“吃”的人。 看着床榻上萎靡不振的小葵,揽月打心底着急,如今之计,看起来似乎只能想办法将小葵送出?鼓学宫去,既然小葵能进到此处来,那定也有出去之法。 可是小葵到底是从哪里进来的呢? 揽月行至窗前朝外张望,真希望自己可以听懂青魇飨鬼的语言,也就不必像现在这般毫无方向可循。 视线穿过庭院与回廊,揽月看到那个身着碧玉石色外袍的身影。 不知何时陈朞已回到西寝殿,正禹身站在玄霄寝殿前方,面对着揽月窗前。因他双眼无瞳,所以瞧上去似看非看,无法辨别他的视线。 难道陈朞是在看我不成?揽月心中起疑。 揽月星眸流转,想到了什么。她转身回到寝室内,找出纸笔铺在桌案之上,写下两个字:有事? 写完之后,揽月重新回到窗前望向陈朞,只见陈朞兀自点了点头。 看来没错了,陈朞果然施用了摘星术,通过揽月的眼睛看到了纸上的文字。 揽月忧心忡忡地又看了一眼小葵,心想着还是速去速回,便快步走了出去。 揽月心底嘀咕着玄霄派这奇异之术,确实如聿沛馠所说,的确令人不尴不尬、无所适从。陈朞此人揽月并不讨厌,反而意外觉得极为亲近,只是自己居于寝室之内,莫名其妙的就被摘星术窥视了而难以察觉,总还是会觉得怪怪的。 别别扭扭,难怪众人都不愿多与玄霄一派亲近。 看到陈朞,揽月快步跑了过去,急切询问道:“寻我何事?” 陈朞未开口,而是先行自袖口下摸出一物来递向揽月,揽月双眸流波,看着陈朞手中之物,乃是一黑茶色水囊状带封嘴的袋状容器。 “这是......”揽月正要接过,却见水囊里似有涌动,立刻顿住,两手停滞半空。 “锁妖囊。”陈朞柔和道。 “你是要将它给我吗?”揽月眼珠灵动,却难解陈朞之意图。 “此次赶赴?鼓盟会,途经缙元城之时顺手擒获了一只独足缢鬼,还有一只作乱的牛鼻虚耗,因为时间较紧,便未在路上耽搁,暂以锁妖囊一同装了过来,尚未处置。” “顺手?”揽月吃惊得星眸圆睁。 缢鬼也便罢了,牛鼻虚耗可是民间恶鬼,极恶穷凶,兴妖作怪,乃邪魔外祟,听闻极难降服,而陈朞却说自己是“顺手”擒来。 揽月此刻只有两个解释,一个是陈朞担心揽月顾虑不肯收下锁妖囊而故作轻易,另一个则是对陈朞而言确属“轻易顺手”,他的剑风凌厉,成风尽垩,只是不显露人前而已,没准又是另一个秦寰宇。 陈朞又说道:“虽此二鬼比不及人类仇怨,但我想,小葵应该用得上,暂缓眼下之急应该没问题,既然你的生死挚友总也不肯吞噬你的怨恨。” “果然是摘星术啊。”揽月百感交集,接过锁妖囊,看来陈朞果然是施展了摘星术将方才在揽月寝室内所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 “你......”陈朞察觉到揽月的语气异样,问道:“是不是我的摘星术让你感觉被冒犯?” 揽月想了想,冒犯倒也算不上,最多感觉有点冒昧,其实要不是陈朞的摘星术,怕是也看不到躲在寝室里的揽月独自一人为小葵着急的窘迫样子。 可揽月就是感觉有些拘谨,如果摘星术可以任意窥探人的秘密或心事,那还要房门窗幔做什么。 陈朞解释道:“自从双瞳被摘除后,摘星术已是我日常所需,为了能看见东西、分辩方位,不自觉地便会施展摘星术,且已习惯成自然,一时安于故习,故而并非有意冒犯。” 揽月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陈朞所举。 陈朞怕揽月真的将自己误会成窥人私密的龌龊小人,再次解释道:“不然,我保证不会再对你使用摘星术,你可信我?” 揽月笑道:“若是不用摘星术,此刻又只有我在你的面前,你岂不无法辨别方向,亦看不到事物。” “无妨。”陈朞的语气笃定。 揽月笑道:“那倒不必,还要多亏你的摘星术,否则怕是我都不知道该拿小葵怎么才好。你的这个办法倒是极佳。” 揽月摇了摇鼓鼓囊囊的锁妖囊,听里面抵抗袋身的声音,便知两只鬼怪的怨恨之心极重,恨不得冲破锁妖囊而出来复仇。 陈朞道:“只是我需提醒你一点,依我先前所见,小葵身体极为虚弱。你若将锁妖囊封口取开后定需小心,我担心锁妖囊的灵力会将小葵也一同吸收进去,那便再无办法了。再有,封口一开,小葵吸噬这两鬼怨恨之时定要小心,切勿让那两鬼逃出锁妖囊。我听闻你......” 揽月知道陈朞未吐之言,陈朞是担心揽月不会剑术,抵挡不能,但若将此话脱出口,又顾及揽月颜面上挂不住。 好在揽月自己倒不在意,反正已经人尽皆知,正好省得自己偷摸掩藏了,揽月点头道:“嗯,我明白。” 虽说这样应承着,揽月将锁妖囊带回寝室后,心里总还是有些不安。 在唤醒小葵之前,揽月刚欲打开锁妖囊用以封口的木塞子,手忽然顿住了,先前与陈朞相谈之时未曾发觉,这封口的木塞竟是以雷击枣木制成的法印。 这锁妖囊乍看之下平平无奇,抑制鬼怪邪魔的尽是靠这雷击枣木,塞子上一道黑色的雷击痕迹,便是天地阴阳之电结合交泰的精华,具备神灵之气运,乃驱鬼辟邪、呼风运雷的法器之王,是至高无上的神木。 修仙习道之人皆将其视之为贵重珍藏之物,随身携带抵御邪祟。 雷击枣木的木塞非玉非铜,却光泽平整,裹满包浆,看得出锁妖囊的主人经常将它携带身上,长期摩挲所致,纹理中层层积淀,就像它的主人那般幽光沉静,显露一种温存之韵。 眼下这枚木塞已呈现琉璃之色,恐怕不是一代人便能润养出来的,应该是已经过玄霄派几代家主所持之物,陈朞竟然会将如此珍贵之物就这样交给自己,揽月实感意外。 不过此刻又哪里是纠结于此的时机,气若游丝的小葵才是最危及的。 揽月将雷击枣木木塞用力拔开,这囊口严丝合缝,被塞子堵得极为严实,可见陈朞是一个做事极为谨慎严密之人。 木塞被拔开的时候,锁妖囊中一阵水势汹呶,泫沄涌涛,里面二鬼被这摇晃震得踊腾跃浪,齐齐抓着锁妖囊内壁往头顶囊口光线涌入处仰头看来,只见一只星眸美目凑到囊口向内窥探。 正如陈朞所说,锁妖囊里有二鬼,那只牛鼻虚耗看见囊口洞开,一阵龇牙咧嘴,连蹬带踹,鬼头怒裂,森寒乱啸,果然恶鬼一只; 而另一只独足缢鬼脸颊消瘦,眼眶深陷,暗哑无光,肩膀上已被撕咬地白骨裸露,鲜血喷涌而出,一只独足颤颤巍巍,倚靠在囊壁之上。 独足缢鬼与牛鼻虚耗不同,看上去既畏惧锁妖囊外的来人,更畏惧同样被关进锁妖囊里的牛鼻虚耗,想是牛鼻虚耗以强凌弱。 牛鼻虚耗为了活下去,不惜生吞同为恶鬼的缢鬼,而且被关在锁妖囊内少说也得三日之久,如今一见却仍是牙齿尖利,顶足窜起,伸展两臂欲朝外扑出。 揽月不禁被惊得收回目光,连忙唤醒小葵,趁牛鼻虚耗尚未暴起破囊而出,及时吞噬它们的怨恨之气。 374筑阳殿炉内乾坤 炼丹药善心长在1 就像陈朞先前提醒揽月的那两点情况一样,小葵已力不能支,只是靠近锁妖囊口,便蒙头转脑,魄散魂飘。 而囊里那恶鬼又乘隙捣虚,虽身被囚禁锁妖囊内,却余威犹在,嗔目相骇,恫吓囊外之人。 小葵栗栗危惧,吓得直往后缩,又哪里敢下嘴。 也别说是小葵了,瞧着那牛鼻虚耗杀气腾腾的盛势劲儿,揽月亦跟着它的上下窜动而肉跳神惊。 锁妖囊里的牛鼻虚耗突然间磨牙凿齿,怒吼起来,震得囊壁直颤,凶相毕露,牛鼻虚耗竭尽周身之力,刁天厥地地朝着囊口直扑过来。 眼见牛鼻虚耗就要自囊中脱出,揽月眼疾手快,及时以雷击枣木木塞重新封印了锁妖囊。 揽月能感觉到,牛鼻虚耗的戾气立刻被雷击枣木化去,被她攥在手中的囊身瘪了下去,但那凶鬼仍是猖獗,毒手尊拳,蹂躏囊身凹凸涌动。 唉,竟然全都让陈朞料中了。 揽月无奈地泄了气,自己相形之下还真是微不足道,连两只已被封印的恶鬼都应对不了。 揽月一筹莫展地看着一蹶不振的小葵满面愁容,不知此刻谁还能够来帮助自己...... 揽月星眸闪烁,一念生出。 她起身走到铜镜前打量着镜中的自己,水眼横波,灿若繁星,揽月想自双瞳中寻找到那对看不见的银色星辰。 不知道陈朞是否会正看着自己?揽月再次抽出纸笔,笔势轻捷,落纸如飞,片刻间纸面上已出现四个字“可否相助”,字体变幻灵动,飘若浮云。 揽月而后垂露收笔,戛然而止,似快刀斫削,重回窗前朝着对面看去。 只见对面玄霄寝殿的大门自内向外豁然推开,陈朞爽朗清举,萧萧肃肃,已如孤松独立,等在了门前。 看来揽月所料没错,陈朞因为忐忑锁妖囊里的牛鼻虚耗,故而一直以摘星术默默相守,挂肚牵心。 揽月不知道的是,陈朞通过揽月双眸所见,那只牛鼻虚耗如此躁动不安,蠢蠢欲动,早欲出手相助却又碍于这里是阆风派的寝殿,不好随意闯入,空有余裕之力而迟迟不得动手,坐立难安,徒乱人意。 ...... 揽月一转念间,已豁然开朗,若是能将这锁妖囊内二鬼的怨恨烧炼成丹,便可让小葵直接吞下,还可以刨除掉不必要的阴戾之气。 只是这二鬼毕竟不是自己擒获,还需征得锁妖囊主人的同意。 陈朞在听到揽月的想法后规虑揣度,沉吟不语。 因为陈朞目无双瞳,揽月也无法从他的眼神里探知他的想法。 难怪众人会对玄霄派有这么大的误解,因为摘星术不但擅长长辔远驭,让人心生畏惧,而且还关闭了那两扇用以沟通的心灵之窗,让人难以捉摸。 如今揽月与陈朞比肩而立,却有天涯咫尺之感,只要陈朞不说话,气氛便如身涉深山幽谷。 揽月以为陈朞是有后顾之虑,又不好当面拒绝,故而如此犹豫不决,这种事情陈朞已然竭力相助了。 揽月不好再得陇望蜀,得寸进尺,于是苦笑道:“若是为难,我和小葵另寻他法。” 哪知陈朞终于开口说道:“并不为难。伊阙派的綦浩然,龙溪派的乔柯,皆与我相识,我在想寻何人来相助炼丹,更为稳妥。” “所以,你愿意将此二鬼用来炼丹?” 陈朞重现笑容,说道:“自然。区区二鬼,又如何会不舍。这二鬼为祸世间,无以塞责,本就死有余辜,如今能换种形式救过补阙,匡救弥缝,也算是它们三生有幸。” “那可太好了。”揽月嫣然而笑,又说道:“那可否烦请你随我到筑阳殿同走一遭?” 陈朞颔首应允,说道:“无需客气。” 当陈朞再问揽月是否需要寻人来炼丹,却被揽月笑着拒绝了,毕竟炼丹这种小事,揽月轻而易举,自信不疑。 陈朞虽不知揽月心中作何打算,但对揽月所求尽数应允,不假思索。 这反而让揽月对陈朞这般莫名而生的千依百顺感到迷惑不解,难道因为自己是阆风山殷昊天的女儿吗? 不管怎么说,有陈朞在身边终还是万无一失的,锁妖囊中的二鬼是他所擒,揽月再不用担心揭开雷击枣木塞子时,会让二鬼趁机逃跑。 更重要的是,有了陈朞的摘星术在,可以说是百举百捷,万无一失。 ?鼓盟会尚未开始,揽月只想低调从事,不露圭角,而有摘星术在,陈朞带着她在去往筑阳殿的路上格外顺畅。 陈朞总是能够知道何处有何人,只领揽月拣选人迹罕至之路来行,畅通无阻,不多时便避过了众人的视线抵达了筑阳殿,揽月不免惊叹于摘星术的神奇。 揽月伏在筑阳殿的门板上向内窥望,阒其无人,正是烧炼丹丸的上好时机。 陈朞将锁妖囊里的二鬼倒入靠门最近的一尊丹炉之中,二鬼晕头转向,乍从弹丸大小的容膝之地换到豁然开阔处,还以为就此逃脱,在丹炉之中上下摸索。刚欲冲着炉鼎出跃出,便被陈朞驱力将其重新按入了炉底,摔得惨痛,二鬼来不及翻身跃起,炉鼎已被重新扣紧。 揽月行至丹炉面前,指尖作诀,手腕轻挽,缓慢旋转,一缕月白色光束出现在她纤细指尖,流光涌动。 揽月朝着炉鼎轻轻一抛,光束闪着盈盈尾际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 陈朞有些意外,难不成揽月是要自己炼丹? 借助丹炉里二鬼的双瞳,陈朞看到光束穿过炉鼎,一涌而入,将炉身周壁耀眼锃光,二鬼眼花缭乱,手脚相错,胡乱地交互攀在一起。 炉身里的光束气势恢宏,灿烂炳焕,犹如流星划破黑夜,神采飘逸,洒下亮晶晶细碎的星屑。 二鬼里面的牛鼻虚耗算是个胆大的,枯槁之手好奇地正欲去接那些光洁闪烁的星屑,却见光束忽然急驰起来,电卷星飞,星奔川骛。 二鬼在身体碰触到星屑的那个瞬间,突然之间窜出一簇火焰,惊得二鬼甩身乱窜,却不知从何处方能逃出丹炉,火焰燃烧不熄。 陈朞又见揽月再次掐诀施法,一股风流涌入,风旋卷曲着火舌四处乱窜,肆无忌惮地吞噬着丹炉内的一切,炉壁颤抖着,摇晃着,盛开出纯净红艳的火焰之花,花团锦簇。 陈朞看到二鬼眼中的惊恐,被翩跹起舞的三昧之火包围,这是二鬼双瞳中最后的景象,华丽而缤纷。 陈朞适时收回二鬼身上的摘星术,面前这个女孩丹术竟如此不凡。 陈朞又微微一笑,自己怎么忘了,她可是天香夫人之女啊。 丹炉内熯天炽地,刮刮杂杂,好不猛烈,炉边二人脸颊皆映上一酡嫣红,丹丸炼得极为顺利。 揽月的双眸中尽显惊喜之色,她转头看了下被炉火炙烤得脸上绯红的陈朞,惊疑之光变得甜美烂漫。 陈朞虽然看不到揽月的表情,却能感受到她的双眸在长睫下粲然生辉,仰头浅笑。 而陈朞只能自揽月星眸中看到她眼中的他,此刻的陈朞胸口一阵刺痛。 摘星术固然有其术法的精妙之处,一直以来可以说在御敌以及隐藏自己方面甲冠天下,无与伦比,可陈朞如今却心怀忧郁难遣,他多想亲眼看看揽月那灼灼绽放的欢颜。 摘星术......这或许是承袭玄霄一脉的悲哀,永远无法与衷情之人四目相交。 揽月又哪里知道陈朞所想,她还沉浸在开雾睹天救治小葵的欢欣之中,炉鼎一被揭开,火星随着蒸腾之气四溅,一枚幽绿色、藏云涌动的丹丸便凝结在手。 揽月瞧了瞧筑阳殿外的天色,轻纱蒙蒙,弦月如钩,悬于天际,看来是不够时间烧炼八转丹了,但是娄皋今日所泣之言,仍萦绕在耳。 揽月想到娄嫄夜约秦寰宇之时的柔情绰态,以及脸上曾露出的声咽愁肠之貌,娄嫄对秦寰宇的流连深情,犹如寻不到栖息落脚之地的彷徨孤燕,令揽月亦触目伤怀。 揽月一边感觉心如刀绞,一边又对娄嫄的境遇叹惋不已。 若是如娄皋所言,娄嫄那张神清骨秀,尽显光华的脸颊上掌痕深陷,泛起红云,对娄嫄这等高风伟节的英锐女子,该是何等丧气失节,靦颜于世。 揽月心底不免凄风苦雨,平添几多愁绪,颔首在腰间熏囊之中翻找一通,寻出几粒光润亮泽的种籽,挥手丢进丹炉残屑之中。 炉身内灰烟瘴气,种籽安静地躺在残屑当中,而残屑甘居于底,刀耕火种,就地成肥,成为滋养药籽萌生最上乘的养料,这应该也算是二鬼将功折罪最好的办法了吧。 希望以此横草之功能够换得这二鬼下一生的荡荡之勋,助二鬼脱胎换骨。 揽月掐指施诀,月白色光束再次自她指尖绽放,随后便如利箭离弦投入炉身。 陈朞看到丹炉内春潮烂漫,那月白色夺人心魄的光束如春风化雨一般灌溉着盎然待育的种籽,清澄之光盘旋其间,游蝶翩跹,荡涤去残屑枯败气息。 375遭反噬血瞳流丹 醒然毛骨托孤心1 穆如清风,化养万物。 一瞬间,药籽们像是活了起来,自行钻入残屑当中。 只一刹那便又重新破土而出,春芽发枝,傲然舒展,异草奇花在丹炉中逞妍斗色,争相盛放。 “天造草昧,种物速成之术......”陈朞低声道。 “你知此术?”揽月颇为意外。 “是,种物速成乃天香夫人所创之术。” “我娘?”揽月一怔。 每次陈朞提及天香夫人,揽月总会心生酸楚醋意,为何只有陈朞见过她。 揽月又是意外,她原以为种物速成术乃师父云牙子所授的术法,没想到竟源自自己的母亲。 此时还不是揽月多想的时候,揽月手腕轻转,指尖调换,转换了法诀。 不待陈朞再多一分欣赏炉内瑶草琪葩,百卉含英,炉鼎再次闭合,只听里面烈火熊熊,隐隐可见炉壁外火光烛天。 重启炉鼎之时,水汽氤氲,热气蒸腾难耐。 陈朞大步流星,在揽月之前抢身取出一枚雪青色丹丸,丹丸周身还泛着熹微碎光,炙手可热,犹如握碳。 陈朞驱动法术,掌中清辉闪耀,星汉灿烂,仿似将丹丸浸没在清澈梦幻的银河水中以霜雪冷却。 待最后一丝星星之火也已寂灭,陈朞方将丹丸递与揽月,自己掌心则留下一片殷红胀肿。 很显然,陈朞是担心揽月会被新丹余焰灼伤,所以先行以身化温。 揽月本是想以火浣裙摆将丹裹着取出,看见陈朞掌心的灼烧之痕,感同身受,打了个哆嗦,想来该是火烧火燎,痍伤切骨,可是陈朞却一脸云淡风轻,等闲自若。 陈朞再次自揽月的双眸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能感受到揽月眼中的惊讶骇然,揽月半晌无声,目瞪口呆地望着陈朞。 揽月百虑攒心,情怀恍惚,像陈朞这般对揽月知疼着热,体贴备至,却又无声无息,不知为何会跟秦寰宇的身影莫名有所重叠。 想起秦寰宇白日里漠然无声,憔悴残颜,疾走如飞,自回寝室的汲汲背影,带着风僝雨僽之态,似是有意退藏于密,避开揽月身边,还偏偏缄口如瓶。 揽月心中揪起,眸色暗淡,当然,揽月心事的变化是逃不过摘星术的,陈朞虽不知这对澄澈双瞳为何突然泛起波澜,却能感受到其间被悲伤沉寂牵动而出的泪光。 一股酸楚溪流自陈朞心房穿流而过,在胸腔中哀转久绝,苦苦煎熬。 二人离开筑阳殿时薄雾叆叇,月晕而风,各有所思,静默不语。 揽月被秦寰宇的蓦然离奇所困扰,愁颜不展,心事重重,陈朞亦不讲话,默然陪着揽月一同往西寝殿方向走去。 沉吟了许久,揽月方想起陈朞还在自己身边,自己大有疏亲慢友之嫌,怠慢了陈朞这位一直给予帮助的朋友。 遇到陈朞就如暗室逢灯,绝渡逢舟,陈朞清风高谊,与揽月之间交浅却言深,几次出手相助下来,揽月已确定他是一个值得推心置腹之人。 揽月想要出言相谢,可又总觉得词难达意,无以言表。 回到西寝殿,漏尽更阑,长夜静悄,灯烛已熄,只有寥寥可数的几扇窗前灯火微阑。 陈朞将揽月送至阆风寝殿前,揽月仰面瞧了一眼如钩残月散发出的清泠光晕,夜风袭来,云纱缥缈,不知为何,看着冷若寒霜、日渐消瘦的月亮,揽月又想起了白日里秦寰宇一夜憔悴的容颜。 揽月脚下放缓,星眸望向身侧的陈朞,欲言还休。 目光是无法掩藏在摘星术下的,月光清辉皎洁的洒落在陈朞身上,陈朞依旧温柔淡然,气质空濛,微笑道:“春风风人,夏雨雨人,相呴以湿,举手之劳而已。” 揽月双颊蓦地绯红,犹疑地看向秦寰宇那尚未熄灭灯光的窗口,游移不定。 陈朞停下脚步,观望不前,而后开口问道:“那扇窗户......怎么?” 摘星术明察秋毫,洞悉人心,有利有弊,揽月喜忧参半,哭笑不能。 反正是瞒不过陈朞的,揽月索性将自己所求脱口而出道:“不知可否再帮我一忙?” 陈朞蔼然应允道:“自然。你只说便可。” “我......可否请你用摘星术为我一窥那扇窗后面,寝室之景?”揽月羞愧窘迫,难以为情。 陈朞感受到揽月心绪中的娇羞悸动,身体一怔,面色僵持,浊云晦暗。 揽月以为是自己的请求冒里冒失,过为已甚,深感歉意,又立即摆手冲口而出道:“无妨,不看亦无妨。” 陈朞潜神默思了片刻,而后低声曼语道:“那该是阆风秦宫主的寝室吧。” “是......”揽月垂眉低目,难以为颜。 陈朞思虑恂达,心开目明,从玄霄第一日入住?鼓学宫之时,他便已摘星术在对面寝殿之内四处搜寻过揽月的身影,虽然没有见到揽月,却对其他几人所宿寝殿了然于心。 陈朞心细如尘,胸口隐隐作痛,有种不详征兆,秦寰宇擎天架海的赫赫威名天下尽知,陈朞已料想对他感慕缠怀、心情神驰的女子应是众多,可陈朞最怕是揽月会与秦寰宇缱绻羡爱。 揽月纤尘不染,心事易度,而那秦寰宇......陈朞在第一次与秦寰宇正面对视的时候就感受到了他那磅礴之气。秦寰宇那双深邃如星河璀璨的眼睛,寒光冷冽、审视威逼陈朞的样子,荡魂摄魄,震撼心神,陈朞镌骨铭心。 不过既然是揽月的心愿,陈朞必然竭力虔心,应允下来。 幸运的是,那扇窗子里面的人并未睡下,摘星术游刃有余地拢获住窗内人的双瞳。 陈朞重新睁开眼睛,却撞上了一双正与自己怒目相视的猩红双瞳,瞋目裂眦,几乎要将眼眶撑破,凶神恶煞地直勾勾望向自己...... 陈朞所见,秦寰宇的寝室内幽暗迷濛,暧曃昏明,双瞳的主人此刻双掌撑在一面铜镜前,狠狠望着铜镜中的自己,喘息难平。 一对猩红双瞳光焰万丈,电闪星辉,迸出红光,冷峻得如同利刃直逼心脏。 陈朞在这双眼睛里感受到痛彻心髓的折磨,这痛苦看上去不堪忍受,镜子里秦寰宇那张风神俊朗的容颜已变得挣扎扭曲,青筋凸起,冷汗直流,秦寰宇如鲠在喉,却强迫自己竭力不发出声音。 陈朞看到铜镜里映出的那个人影忽然抽出一手捂在脐下小腹,将皮肉紧紧攥起,而后扭转撕扯,好似几欲撕裂一块抹布般摧心剖肝。 陈朞怵心刿目,已无法冷眼相看,秦寰宇究竟是受了何等重伤,竟然创巨痛深,苦不堪言。 镜子里的那个秦寰宇正以嗜血之瞳与陈朞面面相睹,磨牙凿齿,直勾勾地噩视着镜子外面的人,又像是在鹰瞵虎视着陈朞。 难道是秦寰宇再次察觉了摘星术不成? 陈朞变颜变色,汗流浃肤。 揽月看到陈朞目睁口呆,便知他所见景象定然诡异谲怪,其间定有蹊跷,忧心如薰。 她心急如焚地推了陈朞手臂,询问他究竟看到了什么。 揽月在陈朞空洞的眼眶里寻不到答案,陈朞又一味只是瞠目站在原地,脸色已变得铁青,颈间喉结似干渴般摩挲涌动,索性不再问他,干脆自己闯进秦寰宇寝室里一见便知。 然而就在揽月正欲拔腿而行的同时,陈朞看到铜镜里的秦寰宇横眉立眼,杀气腾腾地朝着“他”逼近过来,而后陈朞那双无瞳之眼感受到一股锥心刺骨之痛,如同芒刺钉扎,“啊啊啊......” 陈朞浑身颤抖抽搐,捂着双眼强撑身体单膝跪地,全身冰凉,迸沁着冷汗。 揽月被陈朞痛不堪忍的样子吓了一跳,看了看秦寰宇寝室窗口,又看了看拧作一团的陈朞,进退维谷,顾此失彼,去住两难。 素来有“眼中钉,肉中刺”之说,意为眼中疔疮根深坚硬,邪热蕴结,如今双目受火毒乘隙侵袭,陈朞茹痛含辛却始终保持镇定冷静,咬紧牙关阻止揽月鲁莽闯去。 揽月心如刀绞,虽不知陈朞双目为何忽然疼痛,但亦猜想到应该是因为自己请求他施用摘星术窥探秦寰宇之故。 揽月泪眼愁眉,自责不已,搀扶起陈朞,将他带到回廊下一处隐蔽角落。 缓歇片刻,陈朞疼痛渐逝,捂在双眼前的手逐渐松开,放了下来。 那对无瞳白眼已变得猩红如血,红色泪痕自眼睑流淌下来。 揽月屏气敛息,大惊失色,为陈朞擦拭去血泪泪痕后细细查看,并未见外伤,揽月蹀躞不下,又一番查看,方安心落意。 这还是陈朞有生以来第一次被摘星术的宿主反噬,玄霄派历代以来也不曾有此听闻,被施术之人想要察觉摘星术都不易,又谈何又力反噬。 陈朞由衷惊叹,这个秦寰宇究竟能有多么强大,竟驱使犀利幽邃的燥烈之气硬生生将摘星术逼出。 揽月仍对秦寰宇悬悬在念,陈朞喘息片刻,便将方才双眸所见尽数描述给她听。 376遭反噬血瞳流丹 醒然毛骨托孤心2 乍听之下,揽月已汗毛竖起,脊骨发凉,魂慑色沮,再欲留下陈朞在此,自己闯去秦寰宇身边一探究竟,却被陈朞伸手拉住。 陈朞摇了摇头说道:“不可急躁冒进,贸然从事。以我所见,此时秦宫主的暴戾之气与白日里所见判若两人,丧心丧志,怕是会逞凶肆虐,伤及性命。” “那......”揽月已六神无主。 看来这应该就是秦寰宇这两日闭门不出,逃躲自己的原因了吧。 揽月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去叫醒穆遥兲和卜游,与他们商议,但转念一想,秦寰宇宁肯圈禁自己默默承受不断零敲碎受的痛苦,亦要独自隐忍不发,定是有他自己的考虑与苦衷。 摘星术虽然对秦寰宇无用,但是揽月的心事还是自星眸中流露出来。 陈朞说道:“是秦宫主身体一直有此异样,还是说秦宫主身负重伤?既然是你突然希望以摘星术一探,可见是早有疑惑,加之今夜特意到筑阳殿里烧制丹丸......” 揽月焦思苦虑地摇了摇头道:“我确实察觉寰宇这两日来有违常态,却并未曾听闻他身患有疾。烧炼那丹丸是另有用处。” 陈朞潜神默思片刻,提醒揽月道:“听闻秦、穆二位宫主在方壶山与梼杌一战中皆身负重伤而归,不知伤势可已痊愈?” 方壶山清水洞里与梼杌的一战骇人视听,震慑八荒,那只被降服的凶兽梼杌至今还被关在阆风后山上加以驯化,此等逖听远闻,揽月又怎会不知。 只是阆风山上可藏有术精岐黄的云牙子,据说他二人的伤势早已无碍。否则爹爹又怎会放心秦寰宇下山赴会,难道寰宇真的是有旧疾未愈复发所致? 可是白日里见他并无身体异常啊,揽月亦不敢肯定,不然自己多观察几日再下定论,只是对陈朞内疚神明,面有愧色。 揽月颔首自腰间熏囊中掏出那枚为娄嫄所烧炼的丹丸来递给陈朞,说道:“此丹丸有化瘀败毒之效,我......” 揽月愧悔无地,不知该如何表达对陈朞的抱歉。 陈朞微微一笑,抚掌将递来丹丸的柔荑素手推回,说道:“不妨事,今夜歇息好了应无大碍。我想这枚丹丸如此败毒对症,应是你特意为谁人烧制,怎好违误了医治他人。” 揽月思忖片刻,问陈朞是否还能施动摘星术,陈朞疑惑不解,却点头肯定道:“可以。” 揽月下定决心一般,退到了回廊下更隐蔽的角落。在得到陈朞确认了此间再无他人之后,揽月驱动内丹凝聚精元。 三道轻纱薄幔般的月白色光束由她掌心蹿腾而出,又慢慢凝合成镶了金边的光柱,萦绕着揽月的掌心盘旋打转。 陈朞顿感目澈清爽,明瑟舒畅。 光晕逐渐缩小,待到仅有掌心大小,三道光柱便连接到了一起。 揽月轻轻握住它,金光化成丝线自她的指缝间四溢而出。 揽月再次驱力,那纯净耀目之光才逐渐收敛,最终暗淡下去。 等揽月再展开掌心之时,一枚金色丹丸便呈托在其间。 “五转饵丹......”陈朞惊愕。 不用丹炉仙草便可凭空凝炼外丹,而且一出手便是五转丹。 揽月重新将五转丹递给陈朞,说道:“这个给你,应该能助你拔除火毒。” “你竟然能......”陈朞腾沸激扬,莫知所为,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揽月请陈朞为当晚之事严守不宣,心中还惦念着小葵,又怕陈朞会再次拒绝,将五转丹硬塞到陈朞手中。细细叮嘱他以温水化开后服下,定可百治百效。 揽月和陈朞就此暂别,带着秘密各回寝殿,毕竟明日乃?鼓盟会的启盟大典...... ...... 秦寰宇自铜镜前挣扎起身移步窗前,窒息梗阻感渐消,双瞳中的猩红略褪,重现清泠深邃。 秦寰宇仰头看向天上的银镰钩月,还是似平日那般恬淡如水,月偏西方,终于熬过了子时。 清夜悠悠,风声嘹唳,绊惹情愁。 这个月秦寰宇体内的炙热真气竟不再遵守往日的规律,反而遁天妄行,恣意而出,愈发不受控制。 月亮一点点消瘦下去,下一个朔日近在眼前,炙热真气愈发强烈。 秦寰宇自觉胸中如烈火轰雷,暴躁邪僻,喜怒无常,仿佛有另一个自己正欲破体而出,取代他的意识。 方壶山清水洞里的那种难以被满足的万斛之渴再次袭来,令他喉焦唇干,腹空如洗,腔内凌冽。 临自阆风下山以前,秦寰宇曾经在丹阳殿里对云牙子言之凿凿的承诺过,自己定会凭自己之力压制炙热真气。 时隔不足一月,秦寰宇怎会忘记。 云牙子以揽月腕间之血烧制的丹药,就这么静静贴身躺在秦寰宇的胸膛,秦寰宇却暗自告诫自己,必要摈欲绝缘,克制自己。绝不能让揽月再受伤害,尤其是来自于自己的伤害。 只是秦寰宇低估这股炙热真气,不知是何故,尚未到朔日,便已有萌发之相,蠢蠢欲动。 这几日以来,秦寰宇发现只要靠近揽月身边,便能闻到一股清香甘甜的沁人之气,但这气韵并非来自揽月那股馨香四溢、与生俱来的桂香,而是来自揽月的腕间甘露般的血香。 虽说下山以来,她的伤口已有稍许愈合迹象,可秦寰宇近日以来听聪视明,嗅觉尤其敏锐,相隔两层寝室之门,都能嗅到聿沛馠那隔了一夜未消的熏熏酒气。 秦寰宇不敢靠近揽月身侧,一方面担心自己耽耽逐逐,按捺不住对那幽雅细腻、余韵无穷之血的馋涎之心,犹如蚂蟥见血; 一方面顾虑自己曾因失去意识而重伤了穆遥兲,此次这股炙热真气来得气势汹汹,如封豕长蛇。 前车可鉴、殷鉴不远,重蹈覆辙之事绝不可再生。 所以秦寰宇特意寻了各种借口,以此来回避揽月。 若真是逞凶肆虐的时候,秦寰宇认为以卜游的剑诀术法应是一个能除残祛暴,加以压制的不二选择。 故而时常会与卜游相邀一起,亦是为了防患未然。 世间万物,瑕瑜互见,利弊错陈,这股炙热真气带给秦寰宇的并非只有害无利。 炙热真气萌发之时,秦寰宇感觉内丹之力骤增,无感皆被阐扬光大,敏感异常,区区一个视线皆能被自己捕捉,而那玄霄派的摘星术更是不在话下。 陈朞......? 秦寰宇记得,自己已经以眼色给予过他警告之意,今晚他自镜中双瞳里又捕捉到了摘星术的存在,还是陈朞所为吗? 陈朞为何不依不饶频繁盯着自己? 他又自双瞳间看见了什么呢? 秦寰宇不得而知,看来摘星之术不愧为奇术,却又黏吝缴绕,秦寰宇可不想与它缠夹不清。 ...... 二十八日晨起,临近巳时,阆风派与旸谷派众人在阆风寝殿外的庭院里不期而会。 大家皆换上的崭新宫服,轩昂伟岸在庭院里谈笑风生。 前波未灭后波生,揽月因为昨夜的经历多了番心事,目不交睫,寝难安榻。 辗转到天色微蒙方浅浅而眠,故而起的略晚了些,无精打采,但仍首先自人群里去搜寻秦寰宇的身影。 秦寰宇并不难寻,引人瞩目之处必是他所在。 揽月看到秦寰宇明目朗星,翩翩风雅,一如平常,夹在穆遥兲与卜游中间,三人比肩而立正谈着什么。 秦寰宇明明是最早便以眼光看向揽月的,二人对视之后,秦寰宇却最先移开了目光。 揽月脚下一顿,心中五味杂陈,不是滋味。 这一切被时刻关注秦寰宇的聿姵罗尽收眼底,聿姵罗嘴角轻扬,不动声色地轻哼一声,心中暗自得意:男儿轻薄,美貌不如新,?鼓学宫里美艳如云,群芳争艳,遍结兰襟,如今也让你尝尝喜新厌旧、薄幸情迁之苦。 拨草瞻风,善于观貌察色的还有一个聿沛馠。 他两手抖着外袍领口,整襟而出。 看到揽月止步不前,一动不动,便用手肘轻撞她的香脊玉背,小声问道:“怎么,那块寒冰还不理你呢?” 揽月扭头看了聿沛馠一眼,并不答话。 揽月总感觉秦寰宇的有意疏远,定与昨夜陈朞所见的悚然之象有关联。只是秦寰宇究竟受何痛楚,如此凄入肝脾,却还不肯让揽月知晓? 巳时一刻,众派弟子们皆换了宫服,群贤穿过栖真门,少长咸集于大成门后的献殿门前。 宫服皎白素净,廓形流畅修身,虽不似前日各派弟子们穿红着绿的华丽锦绣,但却是庄重大方,雅致从容。 多了些质朴,少了些奢华,添了些干练刚毅,简洁严谨。 就连弄气使性的姚碧桃穿着起来,都显得优雅知性,聿姵罗看上去亦气质温婉随和。 众人里面恐怕唯一对宫服裁剪有异议的便是綦灿灿了,宫服的修身设计将她丰满圆润的身材暴露无遗。 揽月看见綦灿灿的时候,她正混在人群之间用力系紧束腰,试图能以暴力勒出一个婀娜身形。 377献殿前英才荟萃 揽月置辩含光子1 綦灿灿看到揽月,五指大张,朝着揽月腰间推开一掌,自己的身体则向后退去。 綦灿灿惊呼道:“站在那里,不要靠近过来。” 揽月吃了一惊,连忙驻足,投去茫然不解的目光。 綦灿灿怏怏不平道:“你瞧瞧,人人穿这宫服都楚腰蛴领,鹤势螂形,腰肢纤袅,就偏偏我瞧起来肥头大面,彪形体阔。尤其你出落得这般神采飘逸,若再往我身边一站,岂不更显得我拱肩缩背,腰大十围。” 揽月见到綦灿灿前,心境本如浊夜逢光,渌水涤心,此刻却如柳暗花明一般心花怒放。 綦灿灿给人一种一见便会莫名开心的魅力,令人悦目娱心。 可此时,綦灿灿却将揽月拒之千里。 揽月又想起躲避自己的秦寰宇来,不免忧郁难耐,内心怆怆,悲从中来...... “诶?诶诶?我不是那意思!” 綦灿灿眼见揽月眼眶里呛出泪来,手足无措,连忙丢下手中束腰,主动上前拉过揽月。 揽月当然知道綦灿灿的意思,只不过是自己借故发作而已。 正因为綦灿灿已是揽月的姐姐,揽月安于一隅,神定落意之下才敢宣泄压抑的凄惘之情。 揽月抱住綦灿灿,臻首玉颈耷在綦灿灿厚实的肩膀上,声咽凝噎。 綦灿灿一怔,巧捷万端的她立刻猜想到,揽月定是心中藏事,忧戚难捺。 綦灿灿忧心殷殷,任由揽月撒痴撒娇。 不过揽月亦知此时场合庄严,能者齐集于此,济济一堂,故而也是隐忍不发。 綦灿灿能感觉到她的异样,以宽厚手掌轻拍后背,给予无声安抚。 不得不说,有姊妹的感觉真的很好,有种莫名的依赖与支撑,这对施予者和受予者都是。 “你这冤天屈地的,昨天分别是还好好的不是。你若是打算涕泗滂沱一番,那求求你念及我这体格宫衣难制,别难为那些个成衣的裁缝,我这还拿到新宫衣不足一日呢。”綦灿灿逗趣她道。 随后,綦灿灿便感觉到攀在身上的揽月身子微微颤抖,逐渐笑出声来。 綦灿灿笑道:“是嘛,我綦灿灿人微望轻,来赴盟会就是为了扬名天下,却从来没想过以弄哭了阆风山大小姐作为闻名遐迩的手段。” 揽月破愁为笑,香靥凝羞,香腮映霞。 綦灿灿转身弯腰拾起方才一时心急而丢下的束腰,随意地甩给揽月,说道:“别看我笑话了,赶快帮我系上吧,这东西真是引人不便,那制衣裁缝也不知怎么想的,能将衣服尺寸加大,这束腰难道就想不到加长些吗。” 綦灿灿牢骚满腹。 那边?华之人亦抵达献殿面前,打老远,程绯绯便在人群当中认出了綦灿灿那个颇引人注意的身形,而后又看见揽月与她二人抱在一起,颇有委屈之色,便匆忙借口独自寻了过来。 程绯绯柔声问道:“这一大清早的,出什么事了?” 綦灿灿没有回答程绯绯的问题,而是问道:“昨儿个你没事吧?栾红叶她,喔,红叶夫人她没训诫于你吧?” 程绯绯浅浅摇了摇头,说道:“我毕竟是她女儿,不会拿我怎样的。” 程绯绯抬头看了揽月一眼,眼眶还有些微红,两眼鳏鳏,像是一整晚因忧愁而张目不眠的样子。 程绯绯有些担心,柔声道:“宫服清淡素雅,配你的纤尘不染美是美的,只是更显单薄,弱不胜衣。” 程绯绯又提醒揽月道:“你可是内丹派之首,不可意气用事,必得率先垂范,不可为人小觑。” 程绯绯看似不声不响一个人,却细腻多思,利析秋毫,是个明见万里,见微知著之人。 在这一点上,揽月和綦灿灿皆对她戴目倾耳,首肯心折,赞许不已。 程绯绯指着揽月身后问道:“穆宫主在唤你呐,快过去那边吧,晚点启盟仪式毕了,咱们再聊。” 揽月连忙回首,的确是穆遥兲在喊自己。 一边的聿沛馠对着揽月拼命挥手,示意催促揽月赶快回去。 揽月这才想起,自己所在的位置在外丹诸派之中。连忙正色庄容,回到西侧内丹门派之首站定。 原本还在人头攒动、热火朝天的内丹弟子们立即紧随其后,井然有序,整齐而立。 …… 启盟仪式之前,是献殿的祭祀仪式。 吉时一到,礼炮声起,振聋发聩,响彻云霄。 风吹幡动,旌旗万千,旗布星峙,庄严隆重,蔚为壮观。 击鼓鸣金,鼓声隆隆,如春雷滚滚。 一声鼓响红幡尽开,浸染一片青天白日,挂虹霓晕,两条金龙自泮池中一跃而出,游弋在空中,以日戏珠; 二声鼓响,万剑齐飞,影如霜刃; 三声鼓响,岳撼山崩,有祭祀道人打扮之人打鼓作舞,呼啸而来,姿态峨峨,庄严肃穆。 道人们衣袖舞动,铃声繁响,轻云慢移,时而闲婉柔靡,时而拔山举鼎,总之妙态绝伦。 为首一位领舞道人忽然顿足不前,叱咤喑呜,怒声呼喝,犹如潮鸣电掣,摧枯拉朽。 道人声势赫奕,张口开始喷云吐雾。 刹那之间献殿前云屯席卷,雾涌云蒸,如沐沧海,那波涛沸荡,变幻无穷。 水天极目之处犹如泼墨丹青,风韵奇艳。 晴辉卷幔,献殿隐隐泛中流,犹如朦胧梦中,缥缈仙境之上。 一列人影次序腾身禹步而来,有种乘云而归之感。 为首逶迤而来的是一芙蓉紫冠,飞青羽裙,霓裳交泰的道人,他正是此次?鼓盟会的举办者、?华派掌门栾青山。 与栾青山并肩禹步而来的,还有一身长五尺五寸的老人。 揽月记得聿沛馠曾经说起过他,应该便是学宫之掌的薛师古,人称含光子。 正如聿沛馠所描述的,含光子五短身材,质似薄柳,形如侏儒,目语额瞬,小眼聚光。 三眨两转之间已将百派诸多弟子扫视一遍,便知他洞若观火,目光敏锐,是何其精明强悍之人。 揽月正想着,含光子的目光在掠过她的时候有一瞬的停留,雷动风行。虽不易察觉,揽月仍是身体战栗,感受到了那严厉的审视之光。 同时,聿沛馠也是被来自含光子的目光震慑地打了个寒颤。 仿佛预兆了注定含光子的精明狡黠会是聿沛馠的浮头滑脑的克星,从面相上便瞧得出含光子如同传闻那般苛刻薄情,抱令守律。 在栾青山和含光子之后的则是此次赴会的门派掌门或是尊长,有红叶夫人,洪涯派的掌门江淮,以及掌门夫人娄嫄,翀陵派的娄鹬。 这些都是揽月一眼便可识别的,后面还跟着一些门派的掌门,卜游小声在身后一一为揽月介绍。 因为听过娄皋的哭诉,揽月有意看向娄嫄,她一侧脸上果然红肿未消。 揽月恰好碰上了娄嫄的目光,两个心系秦寰宇的女子如今乍一相见,百感交集,说不上来的滋味。 娄嫄的眼神先是绽开,而后闪躲,别过一侧脸去,试图将自己脸上之伤掩没在云气中。 揽月爱莫能助,又生恻怛,也有意避开目光,希望娄嫄不会感觉有失颜面。 另外一些无关紧要的小门小派,卜游也不认得,也便草草一略而过。 玉石台阶之上,一个艾发衰容的垂髫、不停捂嘴咳嗽的老人引起了揽月的注意。 只见老人身形枯樵瘦削,拱肩缩背,老人大约是适应不了雾气缭绕,引起一阵阵剧烈干咳。 揽月有些为他心忧,不知他的身体如此衰败枯槁,五劳七伤之人为何还要强撑至此,共赴盟会。 老人像是感受到了揽月质疑不解的目光,一阵猛咳之后抬起头来,鹰头雀脑,用直勾勾的眼神望向揽月。 揽月被这突如其来的视线一惊,目不斜视,后倾微仰问卜游那老人是何人。 卜游瞄了一眼,微微摇头称不知,这个老人自己也不曾见过,更别提所属门派了。 老人仍是意味深长的看着揽月,臼头深目,颜皱齿豁,丑不堪言。 揽月觉得自己一直盯着老人看,有不礼貌之嫌,刚欲移转视线,便见那老人对着自己笑了,贼眉溜眼弯成一线,百拙千丑,使得揽月惊愕失色,险些站立不稳。 亏得秦寰宇一把将她搀扶住,低声轻询她是否身体不适。 揽月无法形容那老人对自己一笑时的那种诡异感觉,好似晴天霹雳,凭空当头一击,令揽月周身汗毛悚然竖起,麻木失音,瞬间被夺去了所有力量。 揽月听说过,想要遁入道门,首先要敷蘂观貌,其次洞幽审心。 老人相貌丑陋,神情卑劣,又是如何跻身修仙之列的呢? 揽月立刻又打住自己这种粗鄙卑劣的念头,自己何时是以貌取人、狗眼看人之人了。 揽月莫名紧张,只是有一股强烈的直觉在告诫着她,不要靠近这个老人。 秦寰宇凝眉盯着揽月面庞看着,见她惶惶不安,身体耸然跼蹐,便顺着她的视线追随而去,看到了揽月眼中那个动心怵目的老人。 秦寰宇的眼神何其犀利冷冽,凉意刺骨。 老人感受到寒意,眼睛轻瞟,在接触到那目光的主人之时迅速移开,好似什么事情也不曾发生过一般。 378献殿前英才荟萃 揽月置辩含光子2 揽月身边之人都察觉到两人的异样,聿沛馠率先开口,小声道:“这老头儿什么来头,龋挛秽形的,哪儿有点修道者的气质神采,为何还会冲着你笑啊?” 揽月也想知道,但又不想知道,有种恨不得不要与那老人牵扯一丁点瓜葛的感觉。 “喔,我知道了......”聿沛馠说道:“定是被你继承到的天香夫人的容颜所折服,这个老不正经,年华垂暮了还沉湎淫逸,难怪一身朽肤,不成道!” 聿沛馠的话音未落,只听雷声轰鸣,献殿前被映得光耀刺目,台阶下的百派弟子们一片哗然,唏嘘疾呼,纷纷仰头手指上方空中,惊惶尖叫。 揽月和聿沛馠等人连忙抬头朝着众人手指处看去,只见头顶被什么东西映得豁亮,有形似利剑的东西如流星般光耀熠熠,电掣风驰划破长空,电似金箭,劈空而来,至于方向...... 竟是有的放矢,冲着聿沛馠雷轰电闪而来。 所有弟子们的目光紧随着这东西,统统看向阆风派站立的方向。 聿沛馠看看天上直逼自己的那东西,又迅速环视了众人的目光,发现真的都集中于他一人身上,不禁失声尖叫,惶恐抱头不知所措。 神抶笞击,投下万顷琉璃,一晃之间那东西自云间一路奔下,风激电骇。 众人间有人厉声尖叫,亦有人连喊带叫,只有聿沛馠杀猪般嗷嗷直叫。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手迅速伸出,秦寰宇将聿沛馠一把拽到身后,几乎就在同时,那东西闪耀着刺眼闪光插入聿沛馠先前站立之处。 紧跟着一声巨响,将他脚下的地砖劈得四分五裂。 聿沛馠破喉嘶叫道:“我的老天爷啊,光天化日之下,这是要杀死我啊!” 聿沛馠一脸委屈,看着地下碎砖残片哇哇直叫。 周边之人立刻围拢上前查看,一见之下有人从先前突如其来的惊悸之中醒过神来,变惊惶为戏谑,纷纷切切嬉笑,捂嘴小声嘲弄起聿沛馠来。 聿沛馠定睛一看,惊呼道:“掌中芥!” 这时又听台上一个低沉浑厚的声音厉声缓缓道:“阆!风!”台下弟子们顿时鸦雀无声,噤若寒蝉。 “阆风怎么了?”聿沛馠当众颜面尽扫,不服气地回嘴道。 可就在他执拗转身回望台上之时,目光对上了五短身材的含光子。 含光子手执掌中芥尺正端方严肃盯着聿沛馠横眉怒眼,正容亢色,聿沛馠一见之下便已没了脾气,回电收光,悄然无声。 含光子禹步上前,目沸口赤,辞色俱厉道:“掌中芥专门用以鞭策愚顽,磨砺迟钝。师严然后道尊,道尊然后民知敬学。如今师长皆在台上主持祭祀大殿,怎容得私下怯怯耳语。此次念及初犯,且学宫宫规尚未诵读,暂不怨你,只是给予警戒,下回再犯必严惩不贷,自行至谪戒室去领罚!老朽所言众弟子们可已真切了然?” 台下众人即刻奉命唯谨,铺胸纳地,拜首揖礼。 含光子乃学宫宫掌,循规蹈矩,顽固刻板,所出之言如同纶音佛语,不由得人不服从。 阆风几人环顾四周,也只得从令如流。 即便聿沛馠盟会的第一天伊始便当中丢人现眼,以儆效尤,一千万个负屈衔冤,还是被硬拉着跪拜下来,俯首帖耳。 穆遥兲冷汗浃背,盟会第一日就因没管束好门下弟子,让阆风名誉蒙受耻辱,若让师父知道,真不知该如何交代。 台上一阵假意轻咳,栾青山清了清嗓子,有意化解当下不苟言笑,惊骇紧张的严肃氛围。 栾青山先是出言给予含光子所言的肯定,而后示意含光子道:“懵懂小辈,先生无需动怒。” 含光子果然刻板顽固,并不领栾青山的情,而是再对众弟子们说道:“昨日要求你等皆到浴仙池中沐浴净身,可知为何如此?” ......台下之人皆是金舌蔽口,沉吟不语。 含光子早已料到众人已有忌惮,故而闭口藏舌,不声不响,反正含光子也没指望着这群新学小生能有所高深体悟。 聿沛馠白了一眼,低头小声嘟囔道:“一会儿不让人说话,一会儿又非让人说话,我看谁还敢开口。要我说这个含光子就是偏三向四,有心偏袒外丹门派,重此抑彼。” 听到聿沛馠这么说,揽月心中负气。 一来聿沛馠是因担心自己而多言,当众受了责备,揽月卑陬自责; 二来从含光子口中道出“阆风”二字,如此刺耳,确实有有意偏废之嫌。 含光子小眼聚精转动一周,睥睨众弟子冷哼一声,再要开口之时,却见台下有人长身玉立而起,这完全出乎含光子预料,一时顿口无言。 众弟子们听到含光子忽然间息了音,皆感好奇,纷纷偷偷抬头朝着台上看去,紧接着便是低声惊异之声,熙熙攘攘,窸窸窣窣。 “阆风?你是殷昊天的女儿?” 当今天下能直呼阆风掌门名讳的人屈指可数,而含光子却以等闲视之。 含光子眯起本就不大的眼睛,审度着面前纤尘不染,清丽灵慧的少女。 人群里立刻沸腾起来,穆遥兲和聿沛馠几人原先低眉颔首不曾注意,只觉得前方揽月的裙摆处有所拉动,并未在意,如今偷瞧之下,人人瞠目结舌。 揽月竟然顶风屹立,傲雪凌霜,与台上那个龟鹤遐龄的耄耋老头当头对面,目目相觑,神色弥坚。 此时已不仅仅是台下骚动,台上之人亦是相互间窃窃耳语。 穆遥兲脸色煞白,想要唤回揽月,但揽月非但充耳不闻,反而向前一步迈出,更为醒目。 聿沛馠伏身在地,想要探手抓住揽月裙摆将其拉回,可面前那堆被含光子掷出的掌中芥击碎的残片余烬还凄厉可见,想了想,不敢再做大的举动。 “怎么?看你踌躇满志,是要回答方才的问题?希望不是你果于自信,刚戾自用才好。”含光子已重换气定神闲之态,轻蔑嘲讽道。 揽月力持镇静,让自己看起来泰然自若,回应道:“先生潘江陆海,学识渊博,揽月自愧弗如。先生依教奉行,长者问询,晚辈理应有所回应,但至于对错与否,还得由先生评判,只请先生持论公允,扪心无愧,令人信服。” 好厉害的少女,软谈丽语,却字字针锋而来,真不愧是殷昊天的闺女,言辞流利,脾气却和她爹一样冲! 含光子盯着揽月,不动声色,脸色却是铁青。 揽月语惊四座,聿沛馠早已瞪眼咋舌。 揽月竟然还真的去与含光子争论,而且还断了含光子的后路,若是她回答了含光子的问题却不被认可,那含光子的偏袒之嫌便会暴露人前。 “有趣。小丫头,巧舌如簧不如辞顺理正,说得再好听,也不如持之有故,言之成理。你既如此自信,那就让大家听一听你的高见,浴仙池沐浴净身所为何故。” 含光子毕竟年高德劭,见识广博,才辩无双,与揽月之间互不相让。 在场众人一下子轰动起来,这场?鼓盟会不但是迄今为止最为盛大的,连启盟开场竟然也如此别开生面,内丹派阆风山的大小姐与?鼓学宫之掌间的辩驳。 台上娄嫄的眼睛久久盯在揽月身上,无法挪开视线。那夜秦寰宇曾说过,他衷情于揽月并非因为她承袭了天香夫人的天颜美貌,娄嫄似乎是有点点理解了,亏得自己整日以女中英杰豪爽自居,不过都是表象,却比不及一个少女大勇大智,这个阆风的殷揽月,还真是有点意思,难怪连皋儿也整日缠在她的周围。 众人息声静听,脸上皆写满了期待,都想要看看这个殷揽月能给出怎样的答案,只有秦寰宇一人灿若星河的眼中浅含笑意,看起来安心定志,对那个看起来孱弱不禁风雨的少女深信不疑。 娄嫄不得不承认,秦寰宇看向揽月的那种眼神,令她不由得心生嫉妒。 揽月星眸流波,双目晶晶,从容不迫地答道:“浴仙池沐浴净身,迹浑尘泥,不洗垢腻,实则荡涤虚役迷心,蕴洁固心,尽获超升。” 含光子不期而然,出乎意料,再问道:“那所谓‘超升’又是何等境界?”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自含光子脸上转向揽月。 又见揽月方寸不乱,雍容不迫答道:“心田无草秽,性地绝尘飞。” 人群中立刻一片鼓掌叫好声。 聿沛馠和穆遥兲对视一眼,二人恍然,聿沛馠惊讶道:“这小丫头,还真可以啊......” 含光子乃顽石一块,怎肯就此点头,只听含光子质问道:“晚生后学,如今精进几何?” 揽月实则内紧外松,提心在口,表面不露声色,答道:“一念清净,旷达闲适。” 含光子冷嘲道:“我当小丫头已达超升之境了呢,你既如此说,看来尚需策顽磨钝。” 弟子群中又有议论声起,怕是揽月要就此认输了,却忽然又听揽月泰然处之,说道:“石以砥焉,化钝为利,不正是此次赴会之目的。” 379栾红叶虚意藏针 含光子应答如注1 “妙哉!”聿沛馠激动地打了个响指,再次被穆遥兲压制住了他的亢奋。 含光子道:“玉经打磨方成器,若是块顽石,不过是枉费心机。” 揽月知道此乃含光子有意问难于自己,灵机一动,再答道:“冬日积雪埋青松,若知青松高洁与否,还待来年雪融之时。” “答得好!”聿沛馠不顾穆遥兲的阻止,率先拍手称快。 聿沛馠这一举动,带动众人一同交口称誉,啧啧赞叹。 甚至弟子认为揽月所言为他们这些年青后辈们争取回几分尊严,免得被众人就此小觑。 眼见弟子们对揽月誉不绝口,骚动起来扰乱祭祀大典,含光子也不好继续与这个颖悟绝伦的小丫头继续辩驳,而是冷笑两声,啧有烦言道:“‘化钝为利’?希望你能真切做到,在此次盟会间一展道法剑诀的修为。” 人群议论声忽然一顿,再次涌起地则是另一番议论之声,大意有关于揽月不会使剑之事。 揽月不尴不尬,措颜无地。 她心知这是含光子有意戳自己软肋,昨日学宫之中所有人已尽知她不会用剑之事,早已不是秘密,含光子作为宫掌肯定不会一点都没有听闻。 栾青山立刻打着哈哈上前,终止了这场唇枪舌剑。 众人又重整衣襟,随着台上尊长,祭拜天地,孕育万物,生长五谷。 待祭祀仪式毕,栾青山宣布令众人次序移步至辟雍殿前,正式开启启盟仪式,听取宫规教诲,以及此届盟会安排。 众弟子齐声允诺,驻足目送尊长们先行离去,而后熙熙攘攘,热闹跟上。 ...... 台上众掌门尊长方一散去,确定了含光子也已离开献殿前,聿沛馠立刻重整精神,拉过揽月来,少不得一边赞誉一边训责。 他侈侈不休着揽月不该招风揽火,更不该盟会伊始便与含光子针锋相对,惹人眼目,未来日子尚需受其教化,与其共处,岂不难免受人怀恨,压制报复。 穆遥兲瞪了聿沛馠一眼,训诫道:“你这牙清口白,能够明白晓畅,心如明镜,为何偏偏就管束不住自己,非得惹是生非。先是你多话惹了先生盛怒,又是你以徇私偏向之名,语激揽月替你不平。你先别好为人师,先需自省才好。” 聿沛馠一听穆遥兲将要训诫自己,即刻换上了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这是他的杀手锏,百试百灵。 聿沛馠模仿女子倚姣作媚,摇晃着穆遥兲手臂说道:“是那七岁孩童身的老顽固他公允失当,对内外丹派厚此薄彼,有意对咱们阆风怠慢轻视,你瞧方才揽月与他二人置辩之时那么多弟子们唏嘘私语,他也不曾追究。不是有意针对还能是什么,下手还如此狠辣,就那块破碎的地砖,足够民间之人吃上一年精粮的了。” 穆遥兲道:“我瞧你五马六猴的,离了师父下山以来愈发不受管束,跅幪不羁。” 聿沛馠急眼道:“为何说我‘跅幪’?我这是旷达,揽月不刚说了吗,‘旷达闲适’。我说你穆遥兲也别得了便宜还凶人,那老头儿有意徇私偏向,令我当众出丑,不过咱们揽月不是也已力挽颓势,扳回一局来了吗。” 穆遥兲无奈道:“我不同你瞎贫,既然已知自己和阆风已如此乍眼,就求你循理守分,刚换了身新宫服,就不要与那些个外派弟子们龙吸虎吞,猜拳行令,闭门酣歌,沾染些酒气回来,真当别人不知啊。” 原来聿沛馠宿醉并没逃过穆遥兲的眼睛,只是碍于牵扯外派弟子,穆遥兲有意留了情面,装聋作哑而已。 聿沛馠被人揭了老底,眼见包藏无用,耸耸肩膀,瞒哄道:“低唱浅酌而已嘛......” “浅酌?什么浅酌......” 听到言语中含带“吃喝”,挑动了綦灿灿敏感的神经,凑了上来,肉墩墩、紧绷绷的身体差点将聿沛馠撞飞出去。 聿沛馠揉着肩膀回看一眼,而后扬头对前方揽月喊道:“揽月,你姐姐找你来了!” “姐姐?”揽月还没完全适应这个称谓,星眸回转,撞上满面春风的秦灿灿。 綦灿灿的思绪已被聿沛馠那句“浅酌”占据,满脑子想的都是珍馐佳酿,差点儿都忘了自己特意从外丹派人群中跑至内丹派这里所为何事。 綦灿灿张口结舌,吞吐支吾半天,才终于记起正事来,一手攥起,拇指翘起,喜笑颜开道:“太妙了!你方才与那老头儿置辩之词实在太为精彩,我们那边除了鲸香堂那些个小娘们之外,都在为你拍手称赞。” 揽月星眸圆睁,蝶羽长睫上下挥动着,似是难以置信。 綦灿灿又说道:“真的,不骗你!那宫掌老头儿一开口语气就不容置喙,还总论资排辈,自恃资历而小觑咱们这些弟子,口尚乳臭。我们那边的弟子们早就听不下去了,多亏你冒头,让那老家伙知道后生可畏。” 揽月本意只是想替聿沛馠和阆风派争回口气,以免从盟会开始便被人给了下马威,日后岂不更任由他肆意折辱,既然来者不善,更得以备不虞。 綦灿灿见揽月并未因为自己的由衷夸赞而展颜,反是眼波沉寂,幽潭一般陷入深思,有些奇怪。 但这并不耽误襟怀洒落,恢廓洒脱的綦灿灿提问题,綦灿灿又问道:“我听你先前回答说‘虚役迷心,蕴洁固心’,我觉得这两句最妙,你是如何想出来的?” “咦?”揽月仰面惊奇道:“你不知道这两句吗?” “我?”綦灿灿赧颜汗下,满面羞愧道:“我平素也不爱念书,文绉绉的词句听起来躁耳。不过你念起来就不一样,风风韵韵的,若是你来伊阙分宗教授于我,没准儿我如今也能是个博闻强识之人了。” 揽月说道:“这两句并非书中记载,难道你当真不记得了?昨日你与我在浴仙池碧墀假山背后相遇,这两句便是刻在那青玉之上的。” “碧墀山......后?”綦灿灿竭力回想,直觉脑中阻塞,毫无头绪。 假山后光线晦暗,浴仙池上又轻烟蒸腾,如坠雾海,綦灿灿只隐隐约约有印象好像的确写有什么,当时只觉得笔法流转腾挪,舞鹤游天,神妙无比,却毫不在意其间含义,没想到揽月拨草瞻风,观察入微。 揽月亦是自觉幸运,若不是偶瞥见这两句,又哪得今日这般能与含光子置辩,还能先声夺人。 綦灿灿与揽月二姐妹相聊起来便滔滔不绝,直到聿沛馠拍了綦灿灿的肩膀好意提醒她道:“胖姑娘,你哥可在东头儿唤你许久了,你是当真不想回去了?” 被聿沛馠戏谑自己“胖”,綦灿灿本想发作,却一转头看见了綦焕锐利警醒的星眉剑目,立刻没了脾气,两只敦实的肩膀像两只泄了气的皮球一般垂瘪下去,耷拉着脑袋,蔫蔫巴巴与揽月再次暂别。 ...... 含光子由栾青山携伴身侧,一同禹步绕过除奸柏往大成门行去。 栾青山不露声色地对身后一个极红一身、出落不俗的美娇娥使了个眼神,那女子即刻会意,纤腰扭摆追赶上来,与他二人并肩而行。 这名美娇娥便是栾红叶,乃栾青山之妹,程绯绯之母。 栾红叶与女儿的娇柔纤弱截然不同,栾红叶人如其名,秀腴圆润,丰韵娉婷,不仅爱着一身抢眼艳红罗裙,碧鬟红袖,螓首蛾眉,柳亸花娇,就连性情亦甚为大胆泼辣,快人快性,雷厉风行。 只是可惜了这番沉鱼落雁之容,红颜薄命,早早的便丧了夫君,守了寡。 栾红叶脸颊浅酡,轻挽红袖,好似不经意道:“瞧见了吗,这一届赴盟会的弟子们可不比从前乖顺受教化,紊乱纲纪,礼废乐崩,师长教训两句就埋天怨地,有伤风化。” 含光子小眼聚精,明眸辉闪,却默不作声。 栾红叶察言观色,挖空心思想要寻找替阆风派讨是寻非的可乘之隙,可此招数却在含光子不苟言笑的脸上,觅不到半分端倪。 这个城府难窥的老家伙!栾红叶暗自骂道。 栾红叶这点耐心还是有的,就不信你含光子渊停山立,圭角不露。 栾红叶又有意提高声调说道:“你们瞧,昨日我说什么来着,殷掌门也不知如何教化的门下之弟子,前日夜里那个聿沛馠与朝峋派禹桀等弟子喝得酩酊大醉,朝峋弟子们都是亲眼所见,禹桀也尽数交待了,只是先生仁慈,说是阆风初来乍到,自是不解?鼓宫规的,方只惩罚了朝峋派,而未追究阆风。昨日那阆风派的大小姐又拉帮结派,伙同了伊阙分宗的綦焕之妹一同于浴仙池里与鲸香堂动起手来,更是骄横放肆,有违?鼓盟会‘同力协契,和衷共济’之宗旨,先生亦不曾责罚。今日还竟然目中无人,当众顶撞先生......” 栾红叶话还未尽,便听这个老谋深算的老头儿终于开口,慢条斯理,但声音浑厚。 含光子用足以盖过栾红叶的声音说道:“老夫听闻,昨日浴仙池之乱,骄横放肆的小姐里面还有第三人在,名唤程绯绯,听闻是红叶夫人之女?” 380启盟会誉满九州 脊檩骄子是旧容1 栾红叶一时语塞,眼睛瞪得老大,心里想着,程曳这个浑俗和光的无用之人,连生下来的女儿也随她爹这般吃里扒外,碌碌无能,还拖人后腿。 含光子双眼微闭,双手缚于背后,泰然自若道:“听宫婢回禀说,昨日程小姐是奉了红叶夫人之命前去浴仙池劝说,方化解了这宗七颠八倒,杂乱无序的公案。老夫还以为是红叶夫人心如太虚真境,风光月霁,有意以智化解小辈骚乱,宽宏开通,有容人之量,故而便由得夫人之意,一笑泯之,不予追究。怎的?难道此举并非夫人之意......”含光子作出一副难以置信,犹疑地神色,蹙眉再问道:“难不成说......是程小姐擅自......” “不!的确是我让绯绯传话的......”栾红叶立刻应承下来,不好再与这个辩口利辞的耄耋老头喋喋不休。 “那就好。老夫想嘛,夫人教养之女又怎会忤逆尊长。假传夫人之言,那便应视同大逆不道,亦需受惩处。既是红叶夫人休休有容,宽以待人的美意,老夫是不是理应玉成其美,何必伤神费力。”含光子装疯卖傻,明知故问。 栾红叶自觉下不来台,但含光子又似给自己搭了一个纸糊的台阶,尴尬得很,自己下也不是,不下也不是,毕竟听及方才对话之人皆是心知肚明。 众位掌门尊长们原先还一脸“洗耳恭听”之态,甚至还有几人在红叶夫人言说之时给予附和。可仅一瞬间,又皆变得蔽聪塞明,置若罔闻,一个个装聋作哑,只顾行道。 众人都知道,?华不好惹,含光子亦不能惹。 好在辟雍殿并没有太远,说这几句话的功夫也便走到殿前,众人转身回望,等待着身后弟子们跟随而来。 只有娄鹬一人不发一言,拭目倾耳,一边倾耳细听着栾红叶话中说辞,分析着未知厉害,一边过目端详,审视打量着娄嫄有意遮掩的面庞掴伤。 娄鹬亦是个见多识广,老于世故之人,今日含光子所为与栾红叶所言句句针对阆风而来,怕是别有用心。 更令娄鹬糟心的还是娄嫄之伤,如今娄嫄嫁到洪涯派,又身处?鼓学宫之中,能掌掴、敢掌掴娄嫄之人一目了然。 可娄嫄今日魂不守舍,六神无主。 娄鹬知道她绝不会只因掴伤所致,毕竟娄嫄和娄皋都是娄鹬亲看着长大了,他们的心思娄鹬还是一清二楚的,所以娄嫄一定背负了极为深重之心事,还是得寻机同她聊聊,或许能有所开解。 还有一个人也引起了娄鹬的注意,虽说每届?鼓盟会都会有些江湖中新兴门派赴会,总会有些陌生面孔在,可像君山派掌门褚君山这般修仙习道,竟能将自己的身体养至残败丑陋、惨不忍睹的,确实极为罕见,甚至说闻所未闻。 看褚君山的样子像是与?华派极为相熟,栾青山也甚是待见其人,不知有何无可比拟的高明之处。 ...... 辟雍殿气度恢弘,包纳天地,门前悬挂九龙斗匾,四角以攒尖重檐顶,又以金色琉璃瓦覆盖,上有鎏金宝珠。 恰逢?鼓盟会之际,已被宫婢们擦拭得一尘不染,焕然如新,完全看不出时间留下的痕迹。 众弟子们像先前献殿前那般次序站立,静待启盟仪式的开始,可是却见水池玉桥之上,栾青山不时举首前眺,像是等待着什么。 众弟子们虽有好奇不解,但有了聿沛馠的教训,都忌惮着含光子怀中的掌中芥,谁也不敢含混嘟囔。 日近午时,烈日金波,喷薄而出,地砖被炙烤得滚烫,环绕辟雍殿前的池水都似沸腾起来,蒸得人皮肤发烫,汗流如注。 眼见太阳越来越毒辣,不时便有几个身体纤弱的女弟子们头晕目眩,站立不稳。 弟子中不时传来嘟嘟囔囔的抱怨,有的弟子即便先前隐忍不发,过后少不得亦啧有烦言。 聿沛馠抬头忘了一眼掌门尊长们所站立的廊下阴影下,哪知烈日高悬,一时眼神涣散,眼前发花只能看到白茫茫一片。 聿沛馠一烦躁必出怨词詈语,只听他心烦意乱道:“究竟等什么啊,祭祀看吉时也就罢了,怎的一个启盟受教的仪式还这么繁琐。那些个掌门尊长倒是站在荫庇下阴凉惬意,放任咱们这些晚辈后生受此炼狱。” 聿沛馠的话音刚落,下巴有汗珠滴落在砖石上,发出“滋啦滋啦”的声响。 聿沛馠气急败坏道:“你们瞧瞧,这也太夸张了吧,我不管,再过一刻若是还是眼前这般,我便御剑回阆风山了。你们都走不走?” 说着,聿沛馠微微斜视身侧同门,穆遥兲亦是满头大汗,却是仪风不减。 穆遥兲蹙着眉头嗔责聿沛馠道:“能忍自安!” 聿沛馠默叹一声:“你可真能委曲求全。” 聿沛馠再看秦寰宇,反被秦寰宇的样子吓了一跳。 秦寰宇风恬浪静,海波不惊,好似头顶这一轮滚烫的火球跟他一点关系头没有。 秦寰宇一脸漠然的模样,连一滴汗都未渗出,岿然而立。 聿沛馠低声惊讶道:“寰宇,你这修习的什么功法啊,竟如此耐热,这么大的太阳竟然都烤不化你这万年寒冰一滴汗水来。” 秦寰宇目光凛冽,直视前方,全然不理会聿沛馠的妄口巴舌。 这点炙热而已,哪里比得上朔日里那股炙烤灼热的真气,但凡与秦寰宇有过相同经历之人,皆会感觉这点赫赫炎炎哪里能跟那焦金烁石的炽盛真气相比较。 不过聿沛馠的话还是提醒了人群最前方的揽月,她悄眼偷瞧秦寰宇,果然玉骨冰肌,冰清霜洁,瞧不出丝毫畏热之相,望之已觉烦暑尽消,轻寒微透。 揽月说不上来的投杼致惑,自从昨夜陈朞描述了秦寰宇独自时的诡状异形,揽月总会不期而然的搜根剔齿,将秦寰宇的任何细微异常都与陈朞所言联系到一起。 对了,陈朞? 揽月只顾对秦寰宇焦心劳思,而忘记看一下陈朞双目是否已平复如旧,自己果然寡恩薄义,太过自私。 然而当前之状,亦不允许揽月明目张胆向身后回望。 正在这时,忽然听到栾青山的声音响起道:“来了。” 众人顶着暑热熏蒸,将视线齐刷刷投至辟雍殿方向,却见栾青山、含光子等众人纷纷走出荫庇,上前一步,正襟望向众弟子们身后方向。 只见烈日燔空下,黄旗紫盖,一驾三辕蟒首金辇被一群人拥护而来,车辇两翼金丝络网,夹幔锦帷。 端坐金辇之人蟒衣玉带,冠冕堂皇,金光炫目威光赫斯,光辉灿烂。 金辇左辅右弼,周边拥护之人垂衣拱手,深深扣下头去,揽月等人仅是遥遥一望便觉冷峻威压。 聿沛馠倒抽一口热浪道:“咱们这么多人在此受火轮蒸腾,就是为了等待此人?” 金辇浩浩荡荡穿过大成门,推行至杏坛,栾青山抛袂一展,作了个令众弟子们退让的手势,内、外丹派的弟子们便心领神会纷纷向两侧退避,将中间让出一条通路来。 三辕蟒首金辇一侧,有一身如玉树的男子捧毂推轮,引领而来。 那男子皮肤黝黑,腰佩长剑,其上以明珠文犀饰首,嵌玉错金,高深华美,川渟岳峙,正气裹身。 相隔尚有段距离,揽月也瞧不仔细,只觉来人面善,刚正之气似曾相识。 还是聿沛馠先嚷了起来道:“金辇上那家伙是不是那个什么、什么的太子?就是咱们在墉城岩圄里救出来的那个倒霉蛋,岭头村那个野调无腔、少条失教的太子爷!” 揽月差点儿就忘了个干净,嵇含的确曾经提到过,说自己也是要赴?鼓盟会的,如今能有如此恢宏气势,威武张扬的,除了当今皇帝之外不就是太子了吗。 经聿沛馠这么一提醒,揽月重新凝眸端详,聿沛馠说得没错,金辇上帝王尊严的正是那龙血凤髓的脊檩骄子——嵇含。 嵇含如今已一改往日的骂骂咧咧、耍赖放刁,换作天潢贵胄、正经八板之姿,庄严肃穆,尊严若神。 揽月兴奋起来,如果金辇上的是嵇含太子,那么一旁捧毂推轮、颇具仪表的男子不就是黎普了吗。 看来小葵在?鼓学宫当中不愁裹腹了! 聿沛馠揉了揉眼睛,冷嘲热讽道:“诶?我是不是眼睛瞎了,你们快帮我看看,金辇上还是那个恶叉白赖吗。” 穆遥兲示意聿沛馠不要再多言生是非,只听栾青山雄浑的声音,铿锵再起道:“肃静......”声如洪钟,高亢洪亮,庄严肃穆。 弟子们工工整整,巍然屹立,目视着金辇穿过中间通路,在抵达辟雍殿前停了下来。 随行之人俯首跪地,嵇含由黎普伴随,众目睽睽下径直来到栾青山和含光子的面前,各自施了礼法。 看得出嵇含势位至尊,掌门尊长们对嵇含敬为上宾,尤其是以栾青山为首的外丹派掌门。 381启盟会誉满九州 脊檩骄子是旧容2 聿沛馠鄙夷不屑,低声“啐”道:“什么东西啊,咱们阆风又不需夤缘攀附,接贵求进,为何连同咱们内丹门派也得跟着他们一起如蚁附膻,如蝇逐臭。” 卜游劝言道:“沛馠,你可切勿倨傲无礼。这?鼓学宫神霄绛阙,金匾闹龙,翡翠玉罄,凡明颜色鲜者皆是受皇族鼎力相助,一顾千金。无论是‘千步径’的黑玉金砖,还是浴仙池的碧墀青玉,你当都是自何处堆砌而成,单靠学宫积玉累金?” 聿沛馠本就因嵇含将揽月拐去岭头村参与民间战争纷乱而心有不满,见之即来气。再加之单为这个唯我独尊的花花太岁久站于烈日之下,肋下火窜,怒目嗔眉。 嵇含如今居高而立,不可一世,庄严殊绝,势盛光艳,已全然没有揽月与他初见时娇艳俊美的女儿气息。 嵇含眉头微皱,昂首挺胸,眼中精芒闪烁,在弟子裙中从左至右一一扫视,看起来漫不经心,十分随意,但黎普却了然于心,他正同自己的主人嵇含太子一样,在人群中疯狂寻找着那个身影。 弟子们改换新宫服,一眼望去皆是若出一辙。 没有月白色衣衫为指引,但嵇含还是很快寻到了那个为了穰邽国子民不惜以身试药、竭尽精元险些送命的少女,她果然来了! 嵇举眉转眼,含屏气凝神,暗自调整呼吸,平复心中的窃喜,碍于前来观礼的太子身份,亦不好明白表露。 看到揽月的同时,嵇含还看到了她身侧的秦寰宇。 嵇含微微颔首示意,虽不易察觉,但能感觉到秦寰宇同样轻微点头,算作是给嵇含的回礼。 嵇含又对上了一双怨怼的双目,且正与它的主人怒目相视。嵇含心寒齿冷,欷歔叹息,聿沛馠这个家伙还对岭头村一事耿耿于怀,真是个挟冤记仇、难搞的家伙。 嵇含索性束之高阁,暂不予理睬,他清了清嗓子,面怀歉意对含光子拜手稽首道:“嵇含路上被琐事纠缠,迁延羁留,是为疏忽懈怠,还望先生同诸位掌门原宥海涵!” 说完双方斯抬斯敬,仪风得当,矩周规值。 栾青山道:“穰邽太子戎马倥偬,日理万机,惠然肯来已是学宫万幸!” “呸!”聿沛馠骂道:“卑躬屈节!”只是这声音,栾青山和嵇含定然是听不到的。 揽月对嵇含今非昔比的变化感慨万千,虽然嵇含在黄铤钊将军面前也是一脸郑重其事,可相比上次见他,今日之相更加严严翼翼,风仪严峻,不矜而庄。 嵇含八面见光,饱谙世故,应付周到,挥手示意随行之人抬了十数口精雕细琢的大箱子上前,恭敬道:“匣囊中物乃是一些金丹材料,以及一些入贡的蜀箋端砚,玉龙笔架,还有些百花乳露,都是些当日初绽的花露,知道修仙习道之人多以此果腹,便一同带了来,希望能弥补嵇含姗姗来迟、令大家久待之失。” 聿沛馠瘪脸撇嘴,缓缓摇头,不得不说,嵇含这招用得妙啊。 揽月先前与含光子的置辩算是说得漂亮,而嵇含不但说得漂亮,做起事来亦无可挑剔,可以说是活脱脱活成了一个人精。 沛馠差点儿就得为嵇含鼓掌致敬了,嵇含不但将希世之珍恭敬奉上,还借自己之失,让对方收得担风袖月,毫无负担。 嵇含又令人单独抬了一口箱子上前,对含光子恭敬道:“听闻先生笔底春风,笔精墨妙,父皇特命我为先生带来民间当世之杰几幅画作,里面有《瑶宫春景图》和《朝元仙杖图》,特送予先生赏玩一通,不成敬意,望先生笑纳。” 弟子们又发出啧啧仰慕之声,这等醉墨淋漓的神工妙笔可是极为难得。 聿沛馠“且”了一声,鄙夷道:“还不是传圭袭组,生得好,摊上家大业大。” 此时但凡见过嵇含太子还是“龙岒和”化名之时样子的人皆是暗暗瞠目结舌,对他的字字珠玑大出所料。 这还是那个恶言泼语、放荡不羁之人吗,简直是脱胎换骨,改头换面啊! 这个嵇含不但能骂人,还能出口锦绣、舌粲莲花! 含光子本还想要婉辞,栾青山立刻助言道:“太子乃不宾之士,犹如一家,算不得客人,先生收下便好。” 含光子想了想,皇宫之内物华天宝,数不胜数,偌大一个?鼓学宫都是嵇含皇族鼎力筑造的,这点东西相形之下确实如沧海一粟,微不足道,没有必要费口舌来推诿。 嵇含目不斜视,眼底却瞄过揽月,烈日暴晒之下劳形苦心,香汗粉融,鬓边生珠,更显孱弱身虚。 嵇含眼波闪瞬即逝,有意催促道:“父皇总说?鼓盟会磨昬抉聩,四海承风,特让我来此伏阁受读,观化听风。不然启盟仪式就此开始,令众目俱瞻。” 含光子点点头,对众宣布道:“今日见诸弟子,浩气清英,仙材卓荦,老夫甚为欣慰。此刻微风不燥,阳光正好,启盟仪式正式开始。那么便先由老夫为你等诵读宫规,诸位需遵道秉义,恪守不渝,若有逾越逋慢,鞭扑作教,决不轻饶!” 聿沛馠只觉得身上发毛,全身迸凉,冷汗涔涔,将暑热一扫而尽,聿沛馠嘟囔道:“这宫规又不是只针对我聿沛馠的,这老家伙的眼睛为何非得盯着我说!” 含光子又道:“?鼓宫规统共分为首、中、尾篇,首篇七章九节十一条二十一款四十三项,中篇五章八节十二条三十三款五十七项,尾篇......” “啊?” “这么多?” “大罗金仙啊......” “这得念到何时啊?” 首次赴会的弟子们惊声纷然,怨声满道。 嵇含听闻后亦是眼张失落,若待这老家伙这么一一念完,岂不是零敲碎受,折磨死人。 含光子早已习惯了弟子们的凄怨之声,哪一届都有头一回赴盟会的弟子牢骚不满,长吁短叹,可也同样哪一届也不敢有弟子真的逆命不尊。 含光子充耳不闻诉苦之声,继续念道:“因宫规长卷一一诵来消损白日,虚掷年华,故而老夫掇菁撷华,择选其中重要之处于此强调,希望诸弟子取精用弘。” “嚯......” “哎呀,差点吓死我......” 众弟子们又是一阵长长舒气声,大有劫后余生的重生之感。 含光子喜怒不行于色,内敛于胸,他曾带过不知多少届的弟子,连殷昊天和陈膡这等聪敏顽劣、弄鬼掉猴、踢天弄井的捣蛋鬼都能被他教化,又怎会不洞悉弟子们怠惰因循的那点儿小算盘。 “希望以下内容,诸弟子们能够安世默识,过目成诵。” 在弟子们又一阵仰屋窃叹声中,含光子继续念道:“......名不可以虚求,贵不可以伪得。不得杀生屠害,不得违戾父母师长。不得阴贼潜谋,害物利己。不得饮酒食肉,犯律违禁......” 渐渐地,众弟子们从扼腕长叹变得逐渐没了声音,目光涣散,麻木听讲而已。 就在众弟子们万念俱灰之时,含光子适时打住,说道:“好了,今日先作此大致了解,窥见一斑即可,暂不要求洞彻事理,相信经过日后的学习,大家皆会睹影知竿,穷神观化。” 栾青山带头对含光子鼓掌致敬,诸弟子们尚听得云山雾海,乍一反应过来,立刻传来一阵如潮掌声。 在众弟子们人困行乏,颤颤巍巍之时,终于盼到了含光子讲话结束,着实不易。 栾青山禹步上前,声音苍劲,响遏行云道:“日无暇晷,稍纵即逝,万事蹉跎。故而由诸位掌门尊长一起拟定了此次盟会流程次第,还请诸位弟子谨守安排,本末相顺。” 弟子们顿时精神抖擞,亢奋起来,一个个伸颈探头,眼中光彩四射。 栾青山凝重庄严道:“盟会共含五个部分,分别为:‘讲座听学’,‘甄审百草’,‘丹阳术’,‘荼鏖比武’,‘和衷共济’。且每一部分完结后,便会由在场的掌门尊长们为诸位评定优劣。依照历届盟会的惯例,个人胜,则门派胜,故而希望诸弟子腾蛟起凤,各显其能,载誉而归!” 栾青山话音刚落,弟子中间便传来叫好声,尽是东边外丹门派兴高采烈之声,配合着他们喜笑颜开的洋洋之色。 西边内丹门派弟子们一个个目瞪口呆,犹如晴天霹雳。 昨日随着新宫服一同领到道服的时候,大家心中亦感不详,内丹门派素来不需修习丹阳之术,给他们发道服还不如发一片蒲团禅垫。 “这不明摆着偏袒外丹门派吗......”内丹弟子们已有人发出质疑之声。 “就是说啊,一共五个部分,甄审百草和丹阳术又独是外丹派所长,岂不如泰山压顶般打压咱们内丹门派......”又有声音道。 “这就是徇私偏向,此次盟会既然是由?华牵头举办,定是栾掌门有意畸轻畸重,想要?华夺首耀威......” 382双朔日倒悬之危 惜卜游错付真心1 聿沛馠瞥了身后这些个发声之人一眼,他们皆是一清二楚,却亦只敢窃窃私语,声若蚊蝇,一味只知怨天尤人,满腹牢骚。 都是些外强中干、虚有其表的纸老虎。 聿沛馠回忆着,当初好像有谁曾骂过这种的人来着,骂他们是“羊质虎皮”,可这个人是谁来着......? 聿沛馠瞥见栾青山身边金钮珠冠的太子一眼,一瞬间想起了什么——嵇含骂人这点还是极有水平的。 聿沛馠转念又一想,身后这些羊质虎皮低声抱怨者也总好过一味隐忍不发者,即便逆来顺受、吃了哑巴亏,也宁肯委曲求全,不敢得罪?华派。 聿沛馠可不想做这般听凭别人操纵而暗吟不言的傻瓜,聿沛馠挺身对峙道:“栾掌门有偏倚!” 众人目光齐刷刷地看向聿沛馠,穆遥兲虽心中亦对盟会安排极为质疑,但穆遥兲了解,以聿沛馠的脾气必然会有现下的反应。 穆遥兲若是当众质疑,则代表的是整个阆风派。 而聿沛馠是个江湖中出了名的放诞不羁,放浪形骸,不爱受世俗礼节束缚之人,由他代言,最为适宜。 破罐子破摔,聿沛馠反正也打算豁出去了,原本他还想靠着?鼓盟会改一改众派弟子们对自己的印象,从“游手好闲,沉湎淫逸,不惜貂裘换酒”的传闻中洗脱出来。可方才含光子当众赏了他一计掌中芥,反而落井下石,令聿沛馠再无可置辩。 栾青山同含光子一样,心中亦有所料。只是与含光子的不容置辩相反,面对聿沛馠的质疑问难,栾青山和容悦色,不急不徐故作疑惑道:“喔?” 聿沛馠拧着眉头,忿忿不平道:“丹阳术是你们外丹子弟独具之术,我等凝结内丹者,如何能与你们分庭伉礼。再说甄审百草也是外丹弟子所长,毕竟烧炼金丹之时需要琪花瑶草众多,分辩起来自然得心应手,我等又如何与你们平分秋色。” “年轻人好问决疑是好事,直抒己见亦不算坏事,正是应当张本继末说个明白,达地知根,方能冰释理顺,让大家皆能够安心落意。首先要澄清一下,此届盟会确实多增加了两处比试部分,但并非我栾某人一人独见,而是各位掌门尊长、以及宫掌先生共同商榷的结果。目的是想让弟子们以百艺防身,毕竟大千世界,林林总总,深不可测。” 说得还真是好听! 聿沛馠心底嗔忿着,但是嘴上尚知分寸,隐忍说道:“道术剑诀亦能防身,为何非要我们内丹派弟子们学外丹派烧炼丹药,辨认百草。论防身,四大凶兽被我阆风降服之事无人不知,天下难道还有更猖狂的凶物?” 聿沛馠此时还不知自己着了栾青山的道儿,栾青山正等着他主动提及梼杌之战。 只见栾青山稳如泰山,语调带着忧虑揪心道:“呀,方壶山一战惊心动魄,阆风秦寰宇与穆遥兲二人皆是年轻弟子中首屈一指之人,只是听闻虽是降服了梼杌,二人亦皆百孔千疮,危如朝露,险些命丧方壶山。像这等卓绝弟子尚且受此重伤,敢问此间内丹门下弟子们可有出其二人之右者?” 弟子中间一片哑然,这问了跟没问一样嘛,谁敢在阆风派秦寰宇面前班门弄斧,供人贻笑大方。 一切尽如栾青山所料,弟子们一片鸦默雀静,栾青山又说道:“既然连他二人都不能保证自己安然无虞,内丹门派的弟子们即便烧炼不得金丹,但最基本的草药丹方已是应该知晓的。比试这两部分之时必然不会像要求外丹派弟子那般过高要求,不切实际,而是会对内丹弟子们适当放低要求,以求公允。” “说到底你们还不就是想要赢过......”聿沛馠还要据理力争,便听栾青山的声音再次盖压过来。 “但凡能赴盟会的弟子,个个皆是灵蛇之珠,怀玉之才。古有圣人云:‘炼丹者,磨而不磷,涅而不缁,精白一心。’精纯洁白,最是出尘离染,乃修习之上上法门。” 栾青山凡所欲掩饰的皆已讲完,自不会再给聿沛馠留下任何掺言的机会。 只听他忽然正色敛容,肃穆道:“接下来一段日子,大家皆需以此安分守常,不可懈怠。” 随后栾青山转身唤来了栾成雪,让他为众人宣读具体的时日安排。 栾青山便于一行掌门、尊长以及含光子一起,陪同嵇含太子去万寿宫休憩饮茶,观赏嵇含送来的珍宝字画。 ...... 栾青山等人离去后,转由栾成雪宣读流程时日,栾成雪郑重虔敬道:“明日起往后八日为讲座听学,第九日考核比试;再三日为甄审百草,第四日考核比试;复七日为烧炼丹阳之术,第八日考核比试;再复九日为荼鏖比武;最后三日为和衷共济......” 秦寰宇冰冷着脸,仔细听着栾成雪所宣读,一边快速在脑中算数,忐忑难安,心如悬旌。 此次?鼓盟会多增加了两个部分,导致原本一月之内便能赶回阆风山将自己藏起来的,可如今平白超出了十几日,刚巧跨到第二个朔日,而当初下山以前,云牙子交给自己的丹药只此一丸。 还有一日便到了第一个朔日之夜,可此次这股炙热真气来得气势汹汹,犹如奔腾叫嚣的热炕,当真让秦寰宇感到心乔意怯,真怕如此演化下去会就此一发不可收拾。 那个笃定了绝不会再让揽月受伤的自己,不知能否真的依靠自己之力,将炙热真气抑制下去,秦寰宇心坚石穿的意志已不可避免地动摇起来。 秦寰宇如芒刺在背,心烦意恼地将手探向怀间,白瓷丹瓶正安安稳稳地躺在怀间,但秦寰宇仍旧翻肠搅肚,动荡不安。 就只有这一枚丹丸了,秦寰宇亦不允许再有多的! ...... 秦寰宇故作镇定却心事重重的样子,揽月尽收眼底,只是知道秦寰宇不告诉自己是怕她担心,所以暂且在未查明之前不动声色而已。 揽月今晨一早便已寻了个机会,问过卜游大哥关于秦寰宇是否受伤一事。 卜游想了想给予了否定的答案,说是自己与秦寰宇一同在浴仙池中沐浴之时,并未看到他的身上有外伤痕迹。 由此看来寰宇所受的多半是内伤,亦或是别的什么原因。 揽月心想,看来等下真得还得去找陈朞。 一来关心一下陈朞双眼的火毒是否已清,二来厚着脸皮再次求助与他,如果可以的话请陈朞再帮忙自己一探秦寰宇所掩藏起的是什么。 ...... “乖乖,老天爷啊,光讲座听学就得整整九日啊?何其无聊,还得考试!遥兲、寰宇,咱们还是回阆风山去吧,不和他们在这里虚度光阴。” 揽月和秦寰宇的注意力重新被正在叽里哇啦大嚷大叫的聿沛馠唤了回来。 掌门、尊长们这一离去,只留下个栾成雪在,弟子们便失去了先前的拘束,一个个松散懒怠起来,舒展腰肢,绕动双肩,甚至崇论宏议起来。 人多嘴杂,言三语四说什么的都有,聿沛馠以冷眼相看,嗤之以鼻道:“如今都敢在人背后指指戳戳,颠唇簸舌了?先前怎么都不讲话呢!果真是阳奉阴违,表里不一,难怪师父以往都不愿令咱们阆风弟子同赴盟会。” 这话虽然听起来不堪入耳,道理却通,卜游感慨是最深的,推己及人嘛。 几人说话间,娄皋也丢下同门挤过人群而来,他哪里还能顾及门派间比拼的荣誉,只顾着担心姐姐脸上的掌掴肿伤了。 娄皋昨日还曾去找了鹬叔,将姐姐所受的委屈告知了他。 可是鹬叔却漠然不应,一个人站在那里沉默了许久,还是在娄皋的催促声中方缓缓抬起头来。 所说之言又大出娄皋意料,说是人家夫妻之间、又是异派之事,要娄皋一个小孩子不要掺言。 娄皋不明白,姐姐不过就是嫁了个人,怎么就是属于异派的人了?鹬叔原该是除了父母以外最疼爱娄皋娄嫄姐弟的了,如今竟会对姐姐全然不顾! 揽月也恰好想找娄皋,将昨日为娄嫄脸颊之伤而特意烧炼的丹丸给他,若是自己去送不但逾举,且会让娄嫄和自己都处于尴尬。 娄皋则不同,他送去给娄嫄则是顺理成章。 “是不是只要姐姐将它服下去,立刻就能无碍了?”娄皋接过雪青色丹丸捏在手中端详,郑重其事又天真地问道。 “倒不至于立竿见影,但若是现下就能服下,日落时保证还你一个神清骨秀,美貌依旧的姐姐。”揽月笑道,又特意叮嘱娄皋切勿对娄嫄说出丹丸的来源。 本是为了让娄皋安心,没想到娄皋护姐心切,携了丹丸拔腿便往?鼓学宫东北方向跑去。 那里正是万寿宫所在,现下可不止有娄嫄一人在那里,而是众多掌门、尊长,还有太子及随行官员。 383双朔日倒悬之危 惜卜游错付真心2 揽月出手欲拦住娄皋,却被一只坚实有力却流畅温柔的手臂轻松阻断了行动,来人正是陈朞。 陈朞微微扬头,朝向娄皋跑走的方向说道:“由着他去吧。修仙习道之人游目骋怀,纵目四海,是不会跟一个孩子计较虚文浮礼的。” “陈朞?我正想找你呢。”揽月吃惊道。 陈朞微微笑道:“我知道,于是便来了。还有,你不要以为功成不居,暗中相助,真的会不为人所知。娄嫄成婚前亦是眼界深广、饱练世故之人,曾身经百战,望尘知敌,你以为她明知娄小公子不经世故,还会贸然服用无源之药吗?” “这、这......”伶俐如揽月,在陈朞面前还是显得木讷迟钝。 “想要娄嫄服药,除非娄小公子道出丹药来自何人。加之,你认为以娄小公子心无城府,又能抵得住娄嫄几番问询?” 陈朞分析得合情合理,揽月听得头懵懵地,像娄皋一般不更世事的孩童,只是娄皋年龄尚小,还说得过去,自己这般就显得傻了许多。 说真的,揽月觉得这个陈朞,跟秦寰宇给她的感觉上实在太相近了。 揽月也说不上是为什么,两个人对自己都有一种宠溺纵容在其中,且时时洞悉自己所想所需。 寰宇的心迹揽月自是了解,可这刚刚相识不久的陈朞又是为了什么? 算了,现在重要的又不是探知这些有的没的。揽月问道:“五转丹服用了吗?可对你的双眼有助?” 陈朞点头道:“五转丹果然不同凡响,双眼已无碍,秦宫主大概也只是想给我一个警告而已,伤得也不重。” “那......能不能请你今晚......”难以启齿,揽月衡量着自己该怎么对陈朞开口才好。 正犹豫着,却被聿沛馠一把拽到身边,聿沛馠看到陈朞夸张囔道:“喂喂喂,怎么又是你啊?” “沛馠......”揽月连忙去拦聿沛馠。 聿沛馠扭头对揽月道:“小骗子,你疯了啊,就算寰宇这两日不理你,你也不能和其他男子黏黏.腻腻啊,何况他还是玄霄派啊!” “不是你想的那样,是你误会了。我知道他是玄霄派,但我是......” 揽月知道一句话两句话是无法跟聿沛馠说明白的,更何况此时穆遥兲和卜游也已围了过来。 陈朞不躲不避,不急不争,凛凛如前,泰然处之,言笑自如。 陈朞对揽月说道:“我知道,没有问题,一切如旧。” “他说是什么‘没问题’?”聿沛馠斜睨揽月问道。 一切如旧......揽月颖悟绝伦,即刻会意,陈朞所言“一切如旧”的意思就是:老时间,老地点。 揽月于是对陈朞微微点头,陈朞亦微微颔首施礼,谦谦离去。 在聿沛馠的眼里,陈朞这人果然是怪,连说气话来也神秘莫测,不知所云。 聿沛馠追问揽月方才陈朞所言到底为何意? 揽月被聿沛馠缠得实在没有办法了,只得应付道:“是你让我不要找人家的,陈朞当然应承说‘没问题’了。” 聿沛馠挑高着双眉一脸不肯相信之色,但这解释听起来似乎又合情合理,只得作罢。 揽月回身在人群里扫视着,问聿沛馠道:“寰宇呢?” “不知道啊,我们几个正说着话呢,几句话的功夫就没了他的踪影,想必是先行回西寝殿去了吧。也没跟我们几个打声招呼,看来不止是躲你一个,连我们都不搭理了。”聿沛馠撇嘴道。 揽月听到聿沛馠的话心心中透凉,与辟雍殿前众弟子们门庭若市、盛况空前的样子呈现鲜明对比,秦寰宇一个人的漠然离去,独自承担万斤之负,更显孤独凄凉,汲汲顾影。 虽说揽月自己也是一夜辗转不成眠,但此刻先前的倦意已过,心事重重的她也无法合眼。 穆遥兲此时已和卜游来到揽月、聿沛馠的身边,看上去他二人的眼光各自在人群中寻找着什么。 穆遥兲有意无意地随意问道:“沛馠,你可看见姵罗了?我和卜游大哥说话的功夫,怎么也找不见姵罗了?” 聿沛馠也在周边弟子中环视了一周,挑着眉头说道:“没瞧见啊。谁知道又跑哪儿去了。” 穆遥兲:“自打到了学宫之内,这一个两个的都怎么了?寰宇他近来有些意懒情疏,姵罗则动不动便没了人影。沛馠,姵罗与你同气连根,你好歹也应多关心一下。” 聿沛馠恬不为意,冷嘲道:“她有手有脚,我哪儿管得了她,何况就凭她那副桀骜不驯的态度,我若不管还好,否则非激着她更加对着干。” 穆遥兲责怪道:“这几日只有一早、一晚方能看见姵罗的踪影,也不知日日同谁人玩在一处。” “哎呀,我说遥兲,你就别总是自僝自僽,杞人忧天了,姵罗又不是个初见世面的闺中女儿,况且了,就算她是个不世出的大小姐,不也与相识不久的外派弟子互称姊妹了吗。” 听着聿沛馠的话,穆遥兲看了揽月一眼。 揽月知道聿沛馠有意将矛头转向自己,一方面是为转移遥兲对他的絮叨,一方面是想让遥兲来面命耳训揽月一番,免得她总是对人推诚相见,毫无防范。 “我听卜澎和卜涵说,好几回撞见姵罗跟外丹派的几个女弟子们玩儿在一起,至于哪个门派嘛,好像说是......”卜游想了想,说道:“哦,好像说是一个新兴不久的门派,叫......叫什么来着?君......君山!”卜游一边漫不经心地同阆风几人撘着话,一边仍瞻顾着对面人群之中。 揽月三人顺着卜游的目光看了过去,对面人群之中靓女如云处,有一个高挑身影玉立其间,却并无人愿意搭理,犹如孤雁出群,落落难合,平澹无奇,却又与众不同,另有一番竹清松瘦的雅韵。 卜游的注意力已然被姚雒棠吸引,心潮起伏。 揽月和穆遥兲、聿沛馠三个人一脸会心,忍俊不禁,相视而笑。 聿沛馠笑得前仰后合,憋忍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就连卜游大哥亦会心向往之。” “嗯......”卜游完全没有听进去聿沛馠的话,只是漫不经心地回应着聿沛馠而已。 聿沛馠笑道:“得嘞,心已不在此处了。” 揽月伸手拍了聿沛馠手臂,示意他不要拿与姚雒棠有关的事情与卜游打趣。 这一抬手,又正好看到对面正朝自己挥手的綦灿灿。 此时程绯绯亦在綦灿灿身边对着揽月笑容温婉,便有意对卜游说道:“绯绯和灿灿唤我去对面,卜游大哥可要一同前往?” “嗯......”卜游仍是漫不加意,随意应对着问话,忽然间像是反应过来什么,看向揽月的时候脸蓦地红了起来,卜游立刻改口道:“不了,本也没什么要紧之事,就不过去了。” 揽月知道卜游有顾虑,亦不勉强,嫣然笑道:“那好,我若是遇到了,代大哥问好,有机会了再一探今日饱暖,让大哥心安。” 卜游点了点头,心底对揽月感戴莫名。 揽月快步跑向綦灿灿那边,没想到又听卜游突然在身后唤她。 原先惊才风逸、秉节持重的堂堂男儿如今羞赧拘谨,见他犹疑再三,还是决定随揽月一同亲自到对面去。 ...... 卜游在鲸香堂的人群前与揽月分道而行,事实上一切托人代问的安好,都比不及卜游亲眼一观更能安心落意。 只是不知道卜游的这份殷切关怀,姚雒棠是否能够感知的到。 揽月看得出来,卜游对姚雒棠的嘘寒问暖,绝不仅单单出于对父亲卜脩将叔叔卜候入赘鲸香堂的愧疚与亏欠。 卜游对姚雒棠的知疼着热更像是守着一件心倾神驰的至宝,望穿秋水,柔肠百结。 有卜游这样一位翩翩男儿时时惦念,揽月既为孤立无依的姚雒棠感到庆幸,又为他二人接下去的发展感到忐忑。 若是他二人能缔结连理,倒真是能弥补一下旸谷派食古不化,拘泥陈法的旧规制所留下的遗憾。 可是揽月总是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感觉,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可越是着急偏就更加想不起来。 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油然而生,平白无故让揽月陷入迷离恍惚的境地,这种感觉无法描述,就像是在黎城澜溪畔客栈里,卜游第一次喊出姚雒棠名字时候,给揽月的那种诡雅异俗。 揽月摇了摇头,试图驱散这种不通时宜的胡思乱想,一定是自己昨夜没能休息好,才引得当下疑神见鬼。 ...... 揽月、綦灿灿、程绯绯三姊妹凑在一起时时都会觉得相见恨晚,随着亲昵的加深,是越来越欣赏彼此。 浴仙池里相遇起,三个本无联系之人自此牵绊在一起,一个内丹派、一个外丹派、还有一个同为外丹派却只知修习剑法剑诀的赳赳武夫。 384三姊妹互道芳心 黎普春光解天意1 揽月的一举一动已经足够受人瞩目了,这三个看似风马牛不相及、了不相干之人又时时凑在一起,众人皆是大惑不解。 成为了继林檎树春日结丹果、浴仙池拔刀相向两件烜赫一时之事后,又一件受人倍加青睐之事。 三姊妹管不了别人的议论,索性目不旁视,飘风过耳。 出于对自己妹妹的关心,两个做姐姐的定是要询问揽月失魂落魄的缘由的。 揽月倒也无意隐瞒,只是秦寰宇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自己也没弄清楚,迷离着眼睛想了片刻,神色黯淡呆滞。 綦灿灿目光紧盯着揽月的脸,似是在试图读取她的表情。 綦灿灿忽然似是憬然有悟,一拍大腿,以手指着揽月说道:“我知道了,你......” 听綦灿灿如此自信的声调,程绯绯一脸期待地看着她,却听綦灿灿挑眉笑着继续说道:“騃女痴儿,昼思夜想,茶饭不思,对不对?” “是真的吗?”程绯绯依旧温声细语,却将明珠美玉般的双瞳长得老大,忽闪忽闪,犹如纯净见底的清泉。 揽月星眸圆睁,香腮红透,不知如何作答,綦灿灿虽是胡行乱闹,总也算得蒙对了一半。 綦灿灿看着揽月张口结舌、欲言又止的样子,更以为揽月是碍口羞识,爽利笑道:“我都说了我哥哥相貌堂堂,有拔山举鼎之威,力敌万夫!昨日你与哥哥一见,是不是晴风破冻,春水心融了?” “不、不......”原来綦灿灿竟然误会了自己衷情上了綦焕,揽月正欲解释,却又听綦灿灿摆手说道:“‘不’什么啊?郎才女貌,流水桃花,风情月意,乃春日美景,岂可辜负。只是......你若同哥哥花成蜜就,咱们在称呼上就要斟酌一番了。” “不是,不......”揽月匆忙摆手。 却见程绯绯心灰意冷道:“那......我哥哥又该当如何......” “啊?啥意思?你哪个哥哥啊?”綦灿灿心直口快,毫无顾忌。 此问一出,方想起这是程绯绯极度避忌的话题,綦灿灿知道自己口误,已然嗟悔无及。 程绯绯心目当中自然只有栾澈一人,母亲栾红叶对栾成雪另眼相待,却将亲生女儿偏废一旁,委弃泥涂。 只听綦灿灿口中含糊发出呢喃之音,说道:“嗯,噢噢,你说的栾澈吧。他也看上咱妹子啦?” 其实明眼人都瞧得出来程绯绯对栾澈百般依赖,芳心已许,只是程绯绯心知栾澈对自己无意,且此次盟会,舅舅栾青山也是希望栾澈来此寻一个门当户对的绝世佳人,更好的巩固?华派的势力。 所以程绯绯即便望极春愁也绝无可能,只能顺应自然,多陪伴在栾澈身边亦是幸运,多少女子望眼欲穿。 能与?华派衡宇相望的,当今天下也只有阆风派。 栾澈没有让人失望,程绯绯瞧得出,自打栾澈见到揽月的第一面起,便如获至珍,无法自拔,对待揽月的那股款曲周至的殷勤,是程绯绯从未得到过的。 程绯绯心凉,可是陪着栾澈一同往阆风寝殿那头跑得勤了,程绯绯也逐渐喜欢上了纯一不杂的揽月。 那日程绯绯和栾澈在露台一起撞见了刚从东寝殿离开的卜游与揽月,翌日立刻便传出林檎树一夜之间花蕊尽落,丹果映红。 程绯绯心细如尘,立刻想到了头一日撞见的揽月,总感觉此异象与她有关,只是不知她是如何做到的。 林檎丹果前,东寝殿众弟子议论纷错之时,程绯绯注意到人群里一个踽踽独行的高挑身影,正是鲸香堂的姚雒棠。 自古没有不透风的墙,姚碧桃对她这个妹妹的深恶痛疾,只一日功夫,东寝殿那边的外丹派弟子们便已皆知。 大家一边同情姚雒棠的日子煎熬难度,日夜凄风冷雨,嗷嗷无告,一边闭目塞听,充耳不闻,佯装不知。 都是远远地给予姚雒棠一点无谓的同情而已,又根本改变不了什么。 程绯绯站在人群后方远远关注着姚雒棠,只见她泰然而定,与众人的惊愕全然不同,程绯绯甚至看到姚雒棠极为自然的信手摘下丹果填入口中。 那份安心落意之色,似乎早已知道丹果早熟的原因,毫无顾虑。 程绯绯是何等七窍玲珑之心,经她几次的观察,这一庭院的丹果应该就是特意用来让姚雒棠果腹的。 程绯绯自此更对西寝殿的殷揽月倾慕有加,栾澈若能娶到揽月回?华,程绯绯真心愿意成顺其美,巧断鸳鸯。 直到浴仙池沐浴那日,程绯绯撞见了揽月与鲸香堂的冲突,方会坚决果断挺身相护。 在看见揽月身后的姚雒棠之后,程绯绯更加确定了东寝殿庭院里的一树树丹果,只是没想到有机会与揽月和綦灿灿三人缔结金兰...... 揽月不想綦灿灿和程绯绯再有何误会,自己主动承认,其实心中已有衷情之人。 綦灿灿惊讶地问道:“难道传言是真的,你和旸谷派的卜游?” 揽月摇头,这还是她第一回主动对人提及自己魂梦所思,腼腆起来,双眸盈盈脉脉。 程绯绯轻声试问道:“是秦宫主吗?” 听到秦寰宇的名字,揽月两靥生绯,羞涩牵伴。 綦灿灿对程绯绯道:“看来是被你说中了,秦宫主擎天架海,这学宫之中怕是亦寻不出几个女子会不爱这英奇之人了吧。” 程绯绯温婉地点了点头,却见揽月抬起头来,惊惶地看着綦灿灿,问道:“那你,你不会也是......” 綦灿灿被揽月的天真烂漫逗得一阵捧腹大笑,綦灿灿说道:“瞧你给吓得,又不是天下姑娘皆得爱英雄,再者说了,你姐姐我都这幅身材了,你有什么好担忧。” 綦灿灿说的是实话,和程绯绯一样,她也只心系那个名义上称之为哥哥本宗正梁之子——綦浩然。 每一想到綦浩然,綦灿灿大大咧咧的脸上便会展现出软玉温香,柔情蜜意之态,亦有楚楚动人的一刻。 揽月和程绯绯同是女子,綦灿灿这份心思是逃不过她们的眼睛的,在二姐妹的逼问之下,綦灿灿亦毫无保留地将自己恋慕上綦浩然的经过讲了出来。 三个姊妹相视而笑,原来都已情窦初开,各有衷情男儿,缥缈如梦,轻纱薄雾般的情义含蓄而美好。 ...... 于此同时,万寿宫那边,嵇含太子跟栾掌门和含光子一同高座于堂室贵座之上,品饮着自皇宫带来的“珠兰蟠毫”。 茶盏中茸毫显露,银白隐翠,汤色碧绿,品味起来浓厚回甘,芬芳鲜爽犹如口含珠兰花,含光子一直赞不绝口。 当然是好茶,只不过这茶并非是嵇含太子自皇宫带来的。 此次随身所携之物大多都是他在岭头村一战以后,和黄铤钊将军一同又抄了宣威将军王显达的家。 王显达吃里扒外意图谋反,收了对面猗戎国摄政王万俟烈的不少好处,加之嵇含叔父崇德亲王的赏赐,家中瑰宝奇珍堪比皇宫半座库房。 亏得下面这些个官员整日里于朝堂之上自称一腔忠赤! 自从同揽月他们自岭头村一别,嵇含刺促不休,方能赶在?鼓盟会前处理完这些戎马之事,索性令黎普择选了几箱合适的礼物一同带了过来,就当王显达死后救过补阙,还珠返璧。 嵇含身为太子而不敢斯须自逸,时时谨守威仪,与黄将军一同处理朝政之事,时时勤勉敬慎,晨兢夕厉,一边不动声色清缴着与叔父崇德亲王亲近的势力,一边又要低调谨慎,避免打草惊蛇。 加上连日来的鞍马劳顿,嵇含早已头昏脑胀。 不过这一切都在辟雍殿前看到她的一瞬间烟消云散,褪换去一袭月白色素雅之衣,揽月仍是一副霁月清风,纤尘不染的清丽之姿。 与揽月衣香鬓影的清甜香气相较,入口的这盏珠兰蟠毫茶的干鲜醇和突然变得索然无味,汤翠之色看上亦粗如糙米。 嵇含的魂魄已然顺着在茶盏中打转的茶叶溜走,仿佛回到了弟子之间,幻想正与揽月攀谈...... 宫婢们进来又添了一圈茶水,杯樽上方白雾腾空,终化作一缕热气飘散开来,堂室内再次被幽雅清香充满。 众人沉浸在品茗论道之中,没有人注意到嵇含太子的思绪早已外飘。 堂室里的掌门、尊长之间,除却江淮和娄嫄算得上与嵇含同龄之人外,皆是饱经世故的老成达练之人,年岁上略轻一点儿的,都得似娄鹬这般,所言之词皆是“茶以养德,清茶滤心尘,慢品愉情解燥......” 嵇含不懂品茶,他懂的是,自己再在这里坐下去,便真是要焦躁了。 这时掌门之间又有人附和道:“听闻凡茶韵持久者,七泡有余香......” 七泡?嵇含记得那些宫婢们方进来添了两回水而已,这还要跟这群老头老妇们喝茶道什么时候啊! 嵇含说不出的懊悔,不由得又怨恨起那个死不足惜的王显达,他都收藏了些什么破茶叶啊,竟然能经得起七泡! 385三姊妹互道芳心 黎普春光解天意2 黎普是最知嵇含心思的,嵇含一个眼神,黎普便躬身垂手立于嵇含身侧。 嵇含对黎普甩了一个手势,看似随意,黎普立即明白了嵇含的意思。 他是希望黎普能够代替自己先行探望揽月,并将亲自为她挑选的礼物送去。 ...... 黎普会意离去,携着一只金漆木匣穿过濯缨水阁,往露台方向行去。 盟会的第一日,总是兴致盎然的。 许多弟子们在听过栾成雪宣读的流程后,都没有即刻各自散去,而是饶有兴致地聚在一团大发议论。 黎普只是略略扫了一眼,便知自己所寻之人,并不在这些矫言伪行的等闲之人中。 黎普又去西寝殿那边寻了一遍,听宫婢们说阆风派的殷小姐尚未回去,黎普便穿过大成门再次寻找,终于在除奸柏下找到了揽月。 数日不见,她仍是安闲恬淡,纤尘不染。 当初岭头村一役,黎普连日驰马赶赴岷州令黄铤钊将军出兵,筋疲力敝,一直昏厥,以至于直到揽月和秦寰宇离开岭头村几日后,方清醒过来。 不曾告别,亦不曾再见上一面,成为了黎普的遗憾...... 好在此刻,那个引日成岁,眠思梦想的少女就在自己的面前。 揽月的笑靥犹如一抹春风,正与綦灿灿、程绯绯二人融融开怀。 黎普站在大成门下耳熏目染,不由自主地扬起了嘴角,这是自从南蛮黎僚被灭族后,黎普难得由衷的笑容。 黎普望着揽月依旧清澈晶莹的眼睛,阳光下流露出梦幻的光彩。 黎普的双目中只有揽月的身影,想要将她深深嵌入道眼眶当中,再不遗忘。 綦灿灿乌溜溜的眼睛闪动,两颊酒窝深陷,在一阵前仰后合中微微侧头,看着大成门下的男人低声说道:“唉?那个男人不是今日于太子的三辕蟒首金辇旁捧毂推轮之人吗?” 闻此,揽月回身仰面看向大成门下,看到黎普的她,星眸瞬间明亮起来,炯炯发光。 揽月烂漫欣喜唤他道:“黎大哥!” 俏丽的目光像一汪清水,担风袖月,镜面一般映射着黎普枯株朽木的晦暗之心,令黎普更加鄙弃自己。 “黎大哥?”见黎普怔在原地没有回应,揽月忽闪着轻纱帷幕般的长睫,像是躲在树后探头窥探的一只小猫。 黎普目眩魂摇,这才回过神来,慌乱上前,恭敬道:“姑娘,许久未见。” 揽月也前迎几步,綦灿灿和程绯绯二人面面相觑,眼睛都瞪得大大的,吃惊地跟在揽月身后。 綦灿灿是最耐不住好奇性子的,低声问道:“揽月,这可是太子身边之人,你们这是认识?” 揽月两颊绽起酒窝,淘气灵巧道:“是,患难之交。” 揽月又对黎普笑道:“黎大哥,岭头村一别后听闻你身心交瘁,一直在昏睡,临别也没有机会打声招呼,没想到你和嵇含真的来烨城了。怎样了?嵇含叔父之事可已功成行满?” 没待黎普回答,綦灿灿抢先拉过揽月,急急提醒她道:“天啊,你别那么大声啊,怎么直接唤太子名讳啊?” 黎普必恭必敬出言阻拦綦灿灿道:“不妨事,揽月姑娘如何称谓皆可。” “哇哇!”綦灿灿和程绯绯咧着嘴似笑似惊,惊讶地捂着嘴,乌灼灼的双眸中如烟花绽放。 黎普将手中的金漆木匣递给揽月,揽月颇感意外,出于礼貌仍是接了过来。 “这是......”揽月将木匣打开,翠羽明垱,红翡滴翠,碧玉玲珑,剔透灵韵。 “哇啊啊!”这惊叹之声是綦灿灿发出来的,她正拉了程绯绯一起,二人几乎趴在了木匣边缘,失了魂魄,尤其綦灿灿那张圆润胖脸,几乎就要填塞进去。 揽月堕云雾中,迷惑不解道:“黎大哥,这是?” “太子亲自择选了这些件女子饰物,供姑娘妆点玩乐。” “玩乐?这位公子该不是在说笑吧。” 綦灿灿小心翼翼地捏起匣子里的一只翡翠镯子,镯子冰清玉润,浑然天成,阳光下流光溢彩,灵气逼人。 綦灿灿倒吸一口冷气,缓缓摇着头说道:“好家伙,这东西我们伊阙分宗上上下下都别想搜罗出一件来,且就算是有,打烂个一件,我哥哥就能把我的皮扒了,少说三年不给我炼丹吃。” “这么贵重?!”揽月瞠目结舌,端着木匣的手顿时发软,几乎就要拿不稳木匣,将其间珍宝洒落。 多亏了程绯绯眼明手快,心思慧巧,及时将木匣稳住。 程绯绯和揽月相视一眼,二人长舒一口气。 未免綦灿灿言语夸张,揽月探知似的求助于程绯绯。 程绯绯轻抿薄唇,目光盈盈,泛着光,温柔却肯定地点了点头。 揽月立刻将金漆木匣重新推还给黎普,说道:“这么贵重之物,我可不能收。烦请黎大哥收回去吧,跟嵇含说,好意揽月心受了,让他好生看待穰邽国子民便好。” 黎普侧身避开了揽月递来之手,说道:“黎普奉命行事,若是姑娘不收,黎普是要受责罚的。” 揽月忽闪着星眸茫然不解,山下的世界为何是这般的,为何大家都以“遭受惩处”来相要挟?当初飘摇仙子为了让揽月去乱葬岗见阿宁时是这样,现下黎普又是这样。 綦灿灿凝着眉头将眼光自匣内珍宝上移开,看着黎普说道:“她有衷情的男子了,太子大人就别费心了。” 黎普不以为意,说道:“秦宫主,太子知道的。只是一份见面之礼,并无他意。” “噢哦......”綦灿灿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而后对揽月说道:“既是见面之礼,你便收下吧,保不齐这些东西只是咱们眼里贵重,在太子眼里真的就是个玩物而已。含光子不也有吗,连那老头不都收下了,你又何必推辞。” 揽月想了想,暂且收下,待有机会见到嵇含再当面返还也好。 这时綦灿灿又探了脑袋在木匣里拨弄着什么,最后捏出一支十翼鱼玉簪。 玉簪鸟喙鱼身,似鹊似鲤,游扬逐浪,跃化神龙,实在太过精妙。 “鳛鳛鱼!”三姊妹一同惊呼道。 黎普不明她们之意,点头称是,说道:“鳛鳛鱼玉簪,鱼眼的珍珠来自紫泥海御蚌孕育之珠,圆润多彩,乃东珠之王。如今紫泥海干涸枯竭,青螺缥渺,涸辙穷鱼,已是孕育不出这般大又光洁的珍珠了。” 黎普无意中提及的“紫泥海”,不由地让揽月多看鳛鳛鱼玉簪上用以装点鱼目的珠子,想起龙鱼一族正是被屠灭于紫泥海中,眼前的玉簪美饰变得“罪大恶极”起来。 鱼目上的白色珠子令她想起了白衣窟瞳的槐月,以及对屠戮之人嚼穿龈血的阿宁。 一时间,玉簪似乎变得炙手,揽月向后倒退着跃开。 “揽月?”綦灿灿和程绯绯自玉簪面前抬起头来,关切道。 揽月不想两个姐姐担心,佯装站立不稳,蒙混过去。 黎普又自袖间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金累丝花囊递给揽月,说道:“太子亦猜姑娘你皓腕霜雪,不爱装扮,故而还准备了这个,姑娘一定满意。” 揽月将花囊束口揭开,的确惊喜,“是蘋葵!” 原来嵇含还记得,当初之所以令揽月以身试毒就是因为缺少蘋葵所致。和揽月分别以后,嵇含一边处理叔父伙同外敌篡位之乱,一边不忘命黎普重金筹取外丹门派烧炼金丹所需的琪花瑶草之籽。 “这个好!谢谢黎大哥!”揽月满心欢喜。 “什么东西这么好?”綦灿灿探过头来,最烦烧炼金丹的她,一见药籽便顿时感觉头昏脑涨,眼冒金星。 綦灿灿完全不能理解,这些密密匝匝、一团乱麻、丑兮兮的药籽能有什么好,綦灿灿每见都觉得百爪挠心,心烦意冗。 程绯绯亦瞥了药籽一眼,立刻移开了目光,亦觉头重脚轻,昏昏糊糊,天旋地转,仿佛母亲地斥责之声无端萦绕,不得喘息。 这二人皆自觉投错了门派,外丹派的丹阳术实在不适宜她们...... 黎普的任务完成,亦不好在外久留,心系万寿宫中的太子,便先行与揽月三人告别,回去复命。 揽月本想再求黎普救助小葵,转念想到今夜已与陈朞有约,便暂缓开口。 黎普离去后,金漆木匣成了千钧重负,揽月瞧着它坐愁行叹。 揽月看着兴高采烈的綦灿灿,索性也不将东西归还嵇含了,不如投闲置散,物尽其用。 揽月将木匣里的翠羽明垱均分为两份,连同綦灿灿最初择选出的那只翡翠镯子一起给了她,又将另一份给了程绯绯,还包含着紫泥海的鳛鳛鱼玉簪。 綦灿灿和程绯绯先是都不肯收的,怎奈揽月指着自己发间的桂树枝告诉她们,这是亡母所留,非它不簪,而那些个女子饰物又实在太过华美,与这根枯木枝子实为不搭,留下亦是无用。 程绯绯还是不安心,认为若揽月将东西拿去给聿姵罗是不是更适宜。 哪想到此话一出反而刺激到了綦灿灿,綦灿灿一把将程绯绯那份东西塞到了程绯绯怀中,生气道:“不给她!凭何给她,我瞧着她和鲸香那些个惺惺作态之人并无二致,浴仙池之事她就在一边坐视不理,那个暴力女的鞭子都快扬到揽月脸上了,她亦袖手旁观。” 386枵骨符敛骨吹魂 藏祸心处心积虑1 程绯绯回想了下那日的景象,的确是綦灿灿所言的那样,冷雨浇花端。 想来揽月也应该十分心寒吧,程绯绯缄默不语。 时间不早了,三个人起身回返,一同行至栖真门下时方不舍地分开。 程绯绯心细多思,百虑攒心,临别还是拉住揽月说道:“这支鳛鳛鱼玉簪实在太为贵重,那得何等鹓动鸾飞之人方配其簪发,我怎好妄自尊崇。” 揽月笑道:“我也非天潢贵胄,高门巨族。既是给了咱们姊妹,想怎样便由得咱们自己做主。” 綦灿灿数落程绯绯道:“你就是爱杞人忧天,庸人自扰。自古只知女子择选首饰的,可不曾听过首饰择选主人的。要我说啊,你与这珍珠极配,定衬得玉颜光润,灼若芙蕖。” 程绯绯还是展转推托,纳受有虑,只听揽月道:“绯绯若是以此装扮,定能使见者神摇目夺,怦然心动。” 程绯绯忽然想起了栾澈,玉腮泛红,柳眉流目,娇靥欲滴。 最是一刹那的羞涩,沉浸在明媚的春光之中,宛若一朵矜持又脆弱的绯红芙蕖,含苞欲放。 ...... 薄暮冥冥,晚霞西挂,万寿宫堂室众人渐已散去。 含光子吩咐了宫婢为嵇含太子在栖蟾殿里安置了上房落宿,江淮等人又主动要求引太子前去休憩。 嵇含太子亦不推却,毕竟在这一群精神矍铄但白发婆娑的掌门尊长之中,难得寻到一个与自己年纪相仿、能说到一起的人。 这倒是省却了栾青山的事,既然腾出空来,也该过问一下这两日来手下之人对阆风派暗中窥视的结果了。 栾青山回身睥睨正咳得撕心裂肺的褚君山一眼,又对搀扶在他一旁的褚荣使了个眼色。 褚荣便立刻俯身于身边那个看似苟延残喘的老人耳侧,说了几句什么,老人点了点头,三人心照不宣,并未往万寿宫门方向走去,而是走去了万寿宫更深处的一处厚铜镶金大门前。 栾成雪早已等候在门前,见栾青山走来,恭敬推开大门将三人迎了进去。 四壁沥粉金漆,苍烟缭绕,还是那个熟悉的地方。 栾青山飞青羽裙的背影穿过两只长喙昂首仙鹤造型的炉鼎之间,正襟威坐于房间正中的须弥御座上。 褚君山佝偻着身躯,两腿颤颤巍巍,即便已得褚荣的入微照料,还是脚下不稳,几乎是摔躺在栾青山右侧的紫檀雕螭座椅里的,旋即又是一阵翻肠倒肚的剧烈咳嗽声...... 栾青山和栾成雪同时瞥了一眼座椅里面那个艾发衰容的老人,颜皱齿豁的脸上已咳得涕泗横流,实在遭人厌弃。 栾青山看不下去眼去,任由老人自行平缓,栾青山将眼光转向栾成雪,询问他是否已将流程之事宣告完成。 在得到栾成雪肯定的答案后,栾青山将话题转回正题,问道:“褚桑可到了?” 正在此时,厚铜镶金门板外侧传来三声清脆的敲击,击玉敲金,音韵铿锵,节奏匀称。 敲击声停顿一下,转而又跟起两声,这是君山派之间特有的暗号。 栾青山肃穆望向褚荣,褚荣笃定地点头,于是栾青山对着栾成雪扬起下巴,栾成雪再次走回门旁将大门展开一条缝隙,确认来人的长相与褚荣一模一样,将他让进门来,重新将门闭紧。 褚桑手中执了一把竹框水墨扇,正是在黎城蕴珍舫的画船之上,遇见聿沛馠时的那一把。 只是换了一身新宫服的褚桑如今已不是一袭方巾阔服的文烂秀才模样,而是灵动俊俏,贯微动密,却似狐丘之相。 褚桑先是双手施礼敬见堂上二位掌门,未语嘴角已扬笑,一双小眼敏锐游动,算盘珠子一般上下乱窜,打眼之间已将屋内情况扫视了个清楚。 “这几日如何?西寝殿那边可有动静?”栾青山不待褚君山咳嗽声歇,便急不可耐地问道。 “一如既往,安常故我。除了阆风聿氏双生子之外,阆风秦寰宇和穆遥兲二人交往走动甚少,只白日里得见,辨不出什么。” “这么多日了,枵骨符是否行之有效?”栾青山转头,言语威厉,问向褚君山。 褚君山此时已咳得面色煞白,听到栾青山对自己的质疑,褚君山自座椅里挺直身体,接过褚荣递过来的茶盏囫囵吞下两口,暂时压制住咳喘,蜂目豺声,说道:“栾掌门尽可放心,枵骨符是我命门下弟子特意去女真山上掘回的冢中枯骨,都是女真一族的陨身糜骨,又亲自将它们敲骨沥髓,炊骨煎膏,才熬出这一小罐的符箓墨膏,掇菁撷华,乃骨髓精粹,引诱血珠必有卓然之效。” “那问题出在何处?褚兄当真确定,血珠就在这四个孩子之中?” “栾掌门啊,老朽如今几乎已因病将命废,迫于眉睫,比栾掌门更想早一日寻到血珠下落,又怎么荒废时日与栾掌门在此玩乐打趣。”褚君山被无端质疑,激动地又咳喘不停。 褚君山扼腕叹息颤抖着身体,栾成雪看着他的骨骼都在打颤,真怕他如此枯槁立刻便会散了架。 褚君山的脸由白憋到红,双眉几乎拧成了疙瘩,嘴唇抖动着说道:“当年殷昊天抱了那四个孩子离开三花庄的时候,我曾特意取了腾蛇胆汁在每个孩子的身后都点了一颗砂痣作为记号,那腾蛇胆汁遇热方显,浴仙池之中你我都已派弟子各自查验过了,即便他们四人的姓氏能够改换,腾蛇砂痣是绝对错不了的。” 这老刁滑奸诈的鬼东西......栾青山和栾成雪心里皆暗自想着。 别看褚君山身体已变成人厌鬼弃的肮脏模样,很多人便误以为他已如尘垢粃糠。 但是栾青山却知道,他的揣奸把猾和安忍残贼绝对是一般人无法企及的,只要栾青山利用得当,这蛇蝎为心的褚君山便会是一把劲道奇强的毒蒺暗器。 至于这个褚君山到底能卑劣龌龊到何种地步呢? 连死去多年,女真族人糜腐的尸骨都能让褚君山给挖了出来,竟然还像熬药一般,将骨头研碎成粉,骨髓抽出化油,油浇火燎成膏,以此勾画枵骨符,可见褚君山真不是一般狠人。 怎么也没想到,三花庄那老鸹窝里竟然也能飞出一只鹫鸟来! 栾青山闻此立刻解颜而笑,好声安抚储君山道:“君山兄,只是确认一下,并非对你质疑,君山兄从事向来谋无遗策,周密稳妥。” 栾青山转而去审栾成雪道:“既然枵骨符没有问题,又确认了是那四个孩子,那是不是你藏匿枵骨符之处被他们发现了?” 栾成雪即刻回禀道:“无可能。阆风落宿前许久,成雪便将枵骨符埋于阆风寝殿各个寝室墙壁之中,又重新平整如新,绝无可能被发现。” “嗯。”栾青山点了点头,似乎是对栾成雪的安排非常满意,栾成雪暗自松了口气。 “成雪,朝峋派那几个弟子可有从那个聿沛馠口中打探出点儿什么?” 栾成雪满面羞愧,垂首低声道:“不曾。朝峋那几个同他饮酒的弟子们说是聿沛馠此人也不知是真不知,还是口风紧,逢酒必醉,逢醉便话多,但所言所吟唱的皆是些民间的淫词艳曲,要么便是插科打诨,戏耍一通,秉要执本之事一件也没能触及。” “哼!”栾青山听毕嗤之以鼻,说道:“这就是殷昊天教出的徒弟,竟然还让他分守要津,独占一宫首位。今日见他如此行径不着边际,这阆风当真是材朽行秽,不堪造就。” “不过......”栾成雪思量着,是否要将一事道出,因为听起来无关紧要。 “什么?” “据朝峋派的禹桀说,听聿沛馠的意思是说,阆风四子在此次下山之前亦同外派众人一样,不曾见过殷小姐。” “噢?”栾青山洞隐烛微,目光犀利。 栾青山沉思片刻,转而面向褚君山,问道:“君山兄,你门下女弟子不是已借故去与阆风四子里那个女弟子亲近了吗?她那边又有何动静?” 褚君山方一开口,又是憋忍不住的咳嗽,便甩给褚桑一个眼神,由他来代言。 褚桑道:“锦心师妹回报所说与成雪师兄所言一致,聿姵罗亦是方见殷揽月不久,说是并算不得熟识,而且......” “什么?切莫多虑,一应照实道来便好!”栾青山催促道。 “而且,浴仙池那日殷揽月与鲸香堂姚碧桃干戈冲突之时聿姵罗就在一旁,锦心还曾提醒过聿姵罗是否要上前相帮,聿姵罗却并不为所动,上前为殷揽月相抵挡的反而是伊阙之人。” “伊阙?伊阙派怎么也掺和其中了?这又是什么联系?”栾青山心思敏锐,谨慎小心。 “是伊阙分宗之人,綦灿灿。” “分宗?嗯,那毋需管她。”一听是伊阙分宗之人,栾青山放下心来。 区区伊阙一个分宗,能让他们来赴此次盟会已是给足了面子,若不是栾成雪一而再、再而三的请求,栾青山也不肯松这个口。 387遇水显形断残谋 谁承望危机四伏1 “还有一事。据褚锦心所言,聿姵罗多是对阆风这位殷小姐不是太喜欢,多次相见绕行而去,对其嗤之以鼻,多有疏嫌支持。” “哼。”栾青山轻哼出声来,似笑非笑。栾青山目语额瞬,重复着褚桑方才所言道:“不是太喜欢......你们确定吗?” 褚桑贼眉溜眼颔首道:“确定。” 栾青山笑道:“天助我们也!” 栾青山转看向褚君山道:“君山兄,乘间投隙乃你的绝技,煽惑调唇你亦是好手,不如便劳烦你让那姑娘知晓一下当年的真相......” 褚君山谄笑胁肩,谄词令色应承道:“栾掌门真是闲扯说笑,戏虐于我了,君山就当栾掌门是出言相夸。这纸里本就包不住火,姑娘家愚妄无知,明昭昏蒙,错投入阆风门下,无异于认仇作父啊,当真是可怜......老朽定当竭智尽力,令当年殷昊天遮人耳目的不义之举昭然若揭,总不至于让村民们白白枉死。” 言毕,褚君山与栾青山相视颔首而笑。 笑声从低沉逐渐放大开来,而后变得纵情肆意开来,以至于褚君山扛不住胸口气息,再次大口喘息猛咳起来。 褚荣在一旁忙着为褚君山敲肩捋背,褚桑则与栾成雪相顾一眼,二人皆未搞懂这两位掌门最后所言的“真相”到底为何事何意...... 栾成雪小心询问道:“掌门,还有一事。禹桀那边问酒还需继续喝吗,宫掌含光子那边还刚惩斥过朝峋一派恶醉强酒,今日启盟后先生又特意叮嘱了宫规,禹桀那几个弟子皆不敢再明知故犯,故而望我替他们请示于掌门。” 栾青山双手缚于身后,目使颐令道:“喝!继续喝!成雪,你稍后再送十坛冰醪给朝峋。你记得,让褚桑给融些枵骨膏进去,女真遗髓烧炼出的枵骨膏敛骨吹魂,最是能辄作激发血珠,触机即发。若聿沛馠喝下这么多都无任何反应,那便可排除血珠在他身上的可能。” “是!”栾成雪和褚桑同时拱手应答。 “都去吧。”栾青山摆摆手,那二人奉命一同退了出去。 ...... 不知是否夕阳渐垂的缘故,天昏沉沉的,层层积云隐没了落日霞光。 风忽烈,转瞬阴。 揽月正往西寝殿方向行去,抬头看了看不远处一片漂浮不定的乌云,黑幕重重,像要坍塌下来,似乎在酝酿着一场狂霖暴雨。 阆风寝殿外帘帏飒飒,寝殿内愁云惨淡,稠乎乎的空气凝结在一起,像一只闷罐般弥漫着压抑之感。 寝室之内,炙热真气带给秦寰宇的灼烧感再次袭来。 铜镜中的自己,双眼再次被血丝布满,眼眶殷红,喘息也变得急促起来。 秦寰宇一边支撑着自己的身子半倚在墙上,一边用还余有的理智试图让自己沉着镇定。 秦寰宇的目光再次落在铜镜里自己的怀间,云牙子用揽月腕间鲜血凝炼的丹丸,就这么平静地躺在那里。 秦寰宇颤抖的手几次鬼使神差地想要将它取出来服下,可一想到白日里自己曾算过,?鼓盟会是要经历两次朔日倒悬之危的,此时连第一次朔日都不是,怎可轻易服用。 彤云密布,朔风渐起,窗外轻烟笼罩,刺眼的闪电犹如被祭出的宝剑,划破乌青色的天空,迸发出奇异的火树银花。 云压轻雷,霍然声轰鸣,稀稀落落的雨点车轮般洒下,抽打在秦寰宇寝室的窗棱上面,散乱如丝,乱人心扉。 这个朔日前为何会较之以往如此迥殊? 秦寰宇强忍着削骨剥筋的痛楚,在头脑被冲婚前,力求渊思寂虑,深入而冷静地思考。 迁思回虑,这样的异常是从他们来到?鼓学宫起才出现的。 按照以往的朔日,炙热真气总是会在朔日子时达到鼎盛,那时也是最折磨自己的,所以齐寰宇这几日以来的夜晚都将自己反锁在寝室里面。 奇怪的是,白日里一切如常,无论是浴仙池沐浴,还是献殿祭祀,身体并无任何不适之感。 秦寰宇总是会在炙热真气到来之前将自己关回寝室,以防被人洞悉。说来也巧,每次回到寝殿之后,这股炙热真气总会恰好萌生出来...... 秦寰宇困心衡虑......等等?! 秦寰宇眉头一皱,脑海掠过一个大胆的猜测:如果说这几日炙热真气的异常,会不会恰是因这寝室里有何物而诱发?! 此念一生,秦寰宇头脑反而振奋起来,用殷红的双瞳环顾寝室四下,静默观察。 一直以来自己总是被这股莫名而来的炙热真气缠扰,导致自己有入为主的思维作祟,其实只要自己肯逆向思量一下便该想到,会不会正是因为自己躲避到了这间寝室里面,反而致使了真气不到朔日便已萌生。 铜镜?床榻?玉枕?不对,都不对...... 窗外又是一阵雷惊电绕,风驱急雨,变得雨泽下注,如银河倾倒。 听声音,将会是一场暴雨。 雨点摔打瓦檐发出“咣当咣当”的声响,几乎要将瓦檐击碎。 ?鼓学宫即便是铜山铁壁,雄伟辉煌,也毕竟已是千年建筑,挡不住潮气来袭,寝殿墙壁上微微蒙上一层水汽。 灼烧感再次涌来,秦寰宇的胸口随着喘息而局促地上下浮动,额头青筋暴起,秦寰宇闭上眼睛重新调息,让自己再次平静下来。 到底会是哪里的问题呢? 秦寰宇执掌于地面,仔细地拂过每一块砖面,砖面被烧制得晶莹碧透,被清扫地一尘不染,地砖之间缝隙牢固贴合,精心细密,寻不出半点异样。 窗外黑云如龙爪,雷电似金龙游蛇,自天际疾驰而过,猛烈耀眼的白光切断了秦寰宇的视线。 当秦寰宇重新抬起头来的时候,看到了床榻旁的墙面之上有一块一尺见方的潮湿阴影。 秦寰宇顾不得身体疼痛,探手摸去,此处潮乎乎、湿津津,以指稍用力一按,较其它墙面还有些松软,甚至能挤压出些水来。 秦寰宇冰冷着脸冷哼一声,手掌伸平,以掌为刀,削墙如泥,只见墙面潮湿处瞬间被削掉一角,露出深埋墙面下青藤纸的一角,隐约可见被墙粉复压的青藤纸接缝处有朱红字迹。 云篆?符箓! 秦寰宇智察秋毫,明见万里。 劈空附加一掌,那出潮湿的墙面彻底被削开,露出了一张完整的朱字符箓。 其上笔画遒劲,飘逸屈曲,咫尺之间,八方徘徊,可见书篆之人乃此术中的行家,必是刻意而为之。 看着墙面定是新砌不久、尚未干透,又恰遇大雨潮湿方显露出来,既是有人刻意,必有其目的,那么也定会有人会时时于此关注着他们的反应。 此处被安置为阆风派的寝殿虽是既定的,但寝室却是阆风五人各随喜好即时而选的,那么以此符箓相迫于阆风的人只会有两个可能:如果符箓不是独独针对秦寰宇而设,那么极有可能阆风五人中,所有的房间里都被提前设下了此符篆,当然,亦或者不仅针对阆风一派而已...... 可为何又只有自己有这强烈的反应? 秦寰宇脑海中不断索罗着自他们五人于此落宿后周遭之人的反应,试图找出心存不良者的一点头绪,然而彻心彻骨再次来袭,令他的难以目注心凝。 符箓被雨水打湿的地方,朱色墨迹被晕染化开,秦寰宇手背之上沾蹭了分毫,顿觉剧烈灼烧之感,犹如握碳。 秦寰宇连忙寻了帕子将它擦拭干净,却挥散不开,仍留有灼伤后的胀麻感。 好厉害阴毒的东西,不知为何物...... 阆风寝殿外风声翻海涛,雨来如决堤,但无论如何,秦寰宇清醒的明白,如今他已不能再呆在寝室之内,要么毁了符篆,要么尽快离开! 迁思回虑,秦寰宇还是决定暂且留下这张符篆,绞心疼痛一阵又一阵地袭来。 “月儿......”秦寰宇首先想到的是揽月寝室中已被设下此符篆,不知会有何种危害,秦寰宇强撑身体走出寝室,往揽月寝室方向行去...... ...... 庭院廊下,廊檐上被溅起层层水花,最终沿着廊檐流淌下来,连成涔涔珠帘。 陈朞娴雅从容,气度温润,正驻足于廊下,仰面看向雨水垂落之处,薄暮朦胧间俨然清贵疏离的大家公子之风。 揽月知道陈朞看不见,只是在倾听雨落之声,心中悯惜,快跑几步上前,也学着陈朞的样子仰面看向那些四下流离之水,雨花纷扬。 陈朞微微一笑。揽月知道,借助她的眼睛,他看到了它们涓滴成河;可揽月不知道的是,陈朞并不稀罕这样的雨露白纱,陈朞珍惜的是通过她的双瞳看见的万物,那才真的是纯净清透的世界。 “还烦请你再为我冒险一瞧。”揽月襟怀坦白,毫无顾忌。 陈朞没有答话,而是平视着揽月身后的方向。 混同着雨声,揽月不曾察觉跟在身后的脚步,如今回过头去,方惊讶地唤道:“沛馠?你怎么在这里?” 388遇水显形断残谋 谁承望危机四伏2 聿沛馠扬了云影扇,挑眉冷嘲道:“小骗子,你不是说和他并无瓜葛吗,为何会于此迎风待月?暗约私期!我若是不来,难道真由得你们肆意幽会。” “聿沛馠!都跟你说不是你想的那样......”揽月急道。 “你先过来!”聿沛馠“唰”地一声收起云影扇,将揽月拽过背后用身体护住,威势赫赫地对陈朞道:“诓骗瞒哄良家女儿!还以为你玄霄之人恬淡寡欲、清净淡泊,没想到竟也败德辱行,伤风败俗,真是无耻之尤!” 见聿沛馠痛诬丑诋,咄咄逼人,揽月甩开聿沛馠的手,重新挡在陈朞身前解释道:“是我请陈朞趁夜相帮的,与他了不相关。” “小骗子,又骗我是吧?寰宇和我,还有遥兲,哪个本事逊色于他,你若有事何须求助外人!” “哎呀,寰宇!我是请陈朞以摘星术为我一窥寰宇身负何事。”揽月只好如实道出。 “寰宇?他这两日的确是有些奇怪,可你直接问他不就好了?” 聿沛馠看见揽月歪着头抿着唇,一脸无可奈何地看着他,聿沛馠挠头讪讪自语道:“是呵,他有意躲你,那块千年寒冰固执起来,什么也问不出来。” 聿沛馠忽然又重新惊醒道:“离题万里!你别穿凿附会,这两件事情毫不相干,崩想糊弄我。” “没有骗你!”揽月叹了口气,问道:“既然你来了,我便问问你,听闻当初寰宇与遥兲同梼杌一战后皆身负重伤,可真真切切已复原?或者说寰宇历练,曾有旧疾未愈?” “什么意思......”聿沛馠被问得一头雾水。 揽月只好将前一日夜里,陈朞以摘星术拢获秦寰宇双瞳之时看到的情景详尽讲给聿沛馠听。 “红瞳......”聿沛馠以扇柄抵在下巴上,凝眉思索。 事往日迁,方壶山清水洞坍塌的一刹那间,在砂石颓岩、乌瘴漫天、混沌一片之时,秦寰宇飞身自洞里脱身而出,被罟兽锁牢牢锁住,那个时候的秦寰宇双瞳亦是陈朞描述中的猩红布血。 方壶山与梼杌一战,阆风众弟子们损伤惨重,以秦寰宇和穆遥兲更为甚。 将他二人带回阆风山以后便各自被安置了疗伤,且这一将养疗创便是上月之久,故而也没有人去再多关注那日后续之事。 穆遥兲醒了以后,也对那日聿沛馠将众弟子们带出清水洞以后发生的事情闭口不谈。 聿沛馠虽是对罟兽锁中秦寰宇的红瞳异貌有所怀疑,却也没做多想,如今竟然由陈朞和揽月提了出来...... “可是想到了什么?”揽月见聿沛馠眼神深沉,眉头紧皱,猜测道。 “嗯......你们若是这样说......还真是......”聿沛馠深思苦索,扇柄在下巴处缓缓敲动。 “什么?快说啊。”揽月催促道。 “啧......”聿沛馠罕见地全神贯注,专心思考着什么,又似怀有顾虑。 聿沛馠面色一丝不苟,凝视着揽月,说道:“若依你们所说,寰宇这红瞳之症我倒是还真见到过一回,那便是降服梼杌之时。可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有遥兲一人知晓。” “遥兲?”揽月意外,已经迫不及待想要找穆遥兲一探清楚。 却听聿沛馠突然对陈朞草草道:“不管寰宇是怎么了,那也不关外人什么事,不劳陈公子焦心劳思。” 陈朞威仪凛凛,诟如不闻,无动于衷,没有瞳孔的眼眶里面,声色不动,聿沛馠瞧不出他任何的情绪和态度,十分烦闷。 聿沛馠刚想将揽月拉走,却听陈朞说道:“没有眼睛,秦宫主并不在寝室之内。” “什么?那他会去哪里?” “什么意思,什么意思?他这是又施用摘星术了?” 聿沛馠转头对陈朞急怒道:“你这般窥伺我们阆风,是在觊利着些什么!” 陈朞对聿沛馠的话置若罔闻,敛气凝神,专心致志在寝殿之中搜寻着渺无踪影的秦寰宇,陈朞的双眼忽然张大,口中淡淡道:“有了。” “寰宇吗?”揽月焦急询问。 “青魇飨鬼......小葵?秦宫主在揽月你的寝室......墙?”陈朞描述着秦寰宇双瞳所见,忽然身子一震,脸色大变,惊声道:“枵骨符?!” “枵骨符?!”揽月和聿沛馠异口同声地重复道。 揽月和聿沛馠虽不知枵骨符为何物,但听陈朞言语变调,脸色乌青,便知定不是什么好物。 三人相视一下,不再迟疑,一同往阆风寝殿内疾行而去。 ...... “寰宇!”“秦寰宇!”揽月三人一同疾步冲入揽月的寝室,唤着秦寰宇。 “不要进来!”秦寰宇厉声喝止道。 只见秦寰宇侧身蹲伏在揽月床榻前,前额青筋暴起,双眉之下一双赤瞳炯炯燃烧,一手紧抓着脐下,一副疼痛难忍的样子。 小葵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蜷缩在床榻的另一个角落,将头埋在床被里面,瑟瑟发抖。 “这家伙怎么又跟过来了,它是怎么进来?鼓学宫的?你把小葵藏在寝室里多久了,我们怎么都不知道?”聿沛馠嗔斥道。 “哎呀......”揽月担心秦寰宇,哪里有心情跟聿沛馠解释这些有的没的。 陈朞将揽月和聿沛馠各朝两侧挡开,自己径直走上前来。 他微微侧身,面对着秦寰宇身后的墙壁蹲了下来,倒吸一口冷气,厉色道:“果然是枵骨符。” “枵骨符?墙上有符篆,我为何不知?”揽月伸长脖颈试图看清陈朞所说的枵骨符到底是什么东西,却听秦寰宇和陈朞辞色俱厉,异口同声对她道:“切勿上前!” 揽月被二人的正色危言一震,还没等反应过来,已被聿沛馠拉到门外堂中。 秦寰宇和陈朞皆是行峻言厉,二人互视一眼,揽月寝室里的氛围霎时间冷如冰窖,尴尬地连门外的聿沛馠都觉得全身汗毛耸立起来。 秦寰宇率先开口,看向门外道:“沛馠,去喊遥兲过来!” “啊,噢噢!”聿沛馠应声而去。 ...... 秦寰宇和陈朞之间不尴不尬,二人都是果决能断、沉机观变之人,揆情度理,审时度势。陈朞问道:“如何发现的?” 秦寰宇迟疑一瞬,回答道:“枵骨符应是埋入墙壁不久,雨天湿潮,新砌墙泥疏松显现。” 陈朞道:“秦宫主寝室亦有?” “是。”秦寰宇清楚,此事若想瞒过陈朞的摘星术已是不可能,不如坦率告之。 “难怪......”陈朞若有所思。 “难怪什么?”揽月焦急心切。 陈朞提示揽月道:“难怪那夜你取回寝室的锁妖囊,里面的牛鼻虚耗会如此刁天厥地,盛势猖獗,应该便是因它所驱。” 锁妖囊? 秦寰宇忍着绞痛痛看向揽月,这几日来秦寰宇只顾反锁自己、逃躲开揽月,避免她会被自己体内的炙热真气所伤,却不曾知道揽月何时与陈朞走在一处,又经历过什么。 揽月看到秦寰宇痛苦失落的眼神,急忙摇头摆手,只觉得自己百喙难辞,囫囵辩白道:“不不不是的......” 陈朞看见揽月手足无措、急于解释的样子,心知肚明,自不待言,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在墙上那张令人毛森骨立的枵骨符上。 “怎么回事!寰宇!”穆遥兲的声音自身后门外响起,穿过揽月身侧,快步来到秦寰宇身边,在看到陈朞的时候略显意外,但仍客气颔首打了个招呼。 猝不及防,穆遥兲看了一眼墙上的枵骨符,心惊肉跳。 阆风寝室内竟然会有这种东西,看来临下山前师父所料不虚,此次?鼓盟会的确有人觊觎阆风,有所图谋。 “尚需确认。”秦寰宇洞悉穆遥兲所想,拍了拍他的肩膀。秦寰宇此刻身体已疼痛难支,示意穆遥兲起身,先至屋外再相探讨。 ...... 正如秦寰宇所料,一旦远离枵骨符,腹下的炙热真气流窜起来变得舒缓许多,秦寰宇眼眶中的赤红色逐渐有所消退。 揽月问道:“你们所说的枵骨符到底是什么?” 陈朞道:“枵骨符召会群灵,颠倒日月,最能摧动恶灵戾气。篆书枵骨符所用的朱墨多是曝骨履肠,以油浇火燎凝结成的膏化而为墨。先要开棺取尸,骸骨肉败愈是糜烂,所炼朱墨的符篆力愈加强盛。” “啊......”揽月不免联想到残尸败蜕的画面,不由地一边惊呼,一边倒退两步。秦寰宇一把将她扶住,陈朞默然不语。 秦寰宇将自己发现枵骨符的经过原原本本道出,条分缕析,言甚详明,大家都陷入了沉谋重虑之中。 穆遥兲澄思寂虑,抬头说道:“大家切莫急躁冒进,正如寰宇所分析的,先确认一下枵骨符是否只针对咱们阆风五人而设。沛馠,你去寝室内查看一番,是否亦有枵骨符。寰宇,你我走一趟旸谷寝殿。” 卜游是穆遥兲他们唯一还能信任之人了。 穆遥兲转而面向陈朞,说道:“陈朞兄,你看......” 陈朞点头会意,说道:“我知道,等下去旸谷寝殿与你们汇合,将结果告知。” 穆遥兲点点头,于是大家分头行动。 ...... 389云迷雾锁伏杀机 弢迹匿光装痴迷1 今夜风来沙旋,暴雨如注,注定不是一个祥瑞之兆。 聿沛馠不但在自己床榻边的墙面里挖出了枵骨符,还在穆遥兲寝室里的同一个位置的墙面里也挖出了枵骨符。 聿沛馠最后来到聿姵罗的寝室门前一通急促的“梆梆”猛敲,里面之人竟毫无反应。 聿姵罗什么时候睡眠如此沉熟了?聿沛馠心中起疑。 说不上为什么,自从聿沛馠发现在花卿城的朝暮井前,聿姵罗为了让揽月临危涉险,而击偏秦寰宇刺向噬面恶魔的那一剑的真相起,对聿姵罗总有狐疑不定之感。 暴雨之夜,轰雷掣电,犹如擂鼓,聿姵罗却能雷打不醒,酣然入梦? 聿沛馠一边自责疑神见鬼,神经过敏,一边仍是将侧脸贴在门板之上留意而听。 实在是太过安静...... 今夜诸多疑团莫释,聿沛馠已没有耐心去猜,索性一把将门自外推开。 寝室内寂静无声,床榻之上空无一人,聿姵罗竟然不在房内! 这么大的雨,她又会去哪里...... 素来疑心生暗鬼,聿沛馠不愿多想,在确认过聿姵罗床榻边边的墙面里也有枵骨符后,便阖门而去,先去旸谷寝殿与寰宇他们汇合。 ...... 大雨之夜利弊相间,滂沱大雨遮人眼帘,并没有人会注意到在深夜之中阆风几人前去旸谷寝殿。 卜游被秦寰宇和穆遥兲、揽月的到来而惊醒,剔抽禿刷,上下打量这三人。 见他们这般火烧火燎,卜游毫不啰嗦,将他们迎了进来,又令卜澎和卜涵等人去寝殿门口把守。 “怎么?!”卜游看着三人同样乌青的脸,又不说话,急得顿足搓手。 秦寰宇冷冷道:“借寝室一观!” “寝室?我的吗?”卜游对这恢诡谲怪的要求感到莫名其妙。 即便如此卜游还是将三人引入自己寝室之内,任由他们查看。 ...... “没有......”穆遥兲冷着脸,这既是一个好事,又是一个坏事。 “什么有没有,你们在找什么?”卜游匪夷所思,早已睡意全无。 “卜游大哥,其他弟子的寝室还请你同意我们一观。”揽月央求道。 美人含俏带雨,一脸殷盼,那鲜妍悦目的样子,卜游又哪抵挡得住,自然答应下来。 于是三个人又分头将其他寝室一一查看,只留卜游一人站在堂中一头雾水。 “没有!” “我这里也没有。” “嗯。” 片刻功夫,三人重新聚集于一处,互换着结果。 卜游看他三人的举动玄之又玄,百思莫解,如堕云雾,急切道:“这深更半夜的,你们之中有谁倒是给解释一下。” 穆遥兲刚想开口为他解释,便听旸谷寝殿大门口方向传来卜澎和卜涵拦阻什么人的声音:“公子留步,夜色已深,陈公子有事还请明日来访。” “我找秦宫主。” “阆风派秦宫主吗?那公子来错地方了,此处乃我们旸谷寝殿,请回吧......” “我知道秦、穆二位宫主正与卜公子同在堂中,请为我通传。” 卜澎和卜涵竭智尽忠,依旧将陈朞拒之门外...... 陈朞为何会找到旸谷寝殿里来?卜游瞪圆了眼睛看着秦寰宇三人,卜游可是跟玄霄派之间不曾有过什么交情。 卜游颇感意外地看着穆遥兲,只见穆遥兲点了点头,当下会意,对着门外的卜澎和卜涵喊道:“请陈公子进来吧,你等在外好生把守。” 堂中四人听见寝殿大门被开启的声音,有人抖履踏水,跨门而入。 果然是玄霄派代掌门的陈朞,卜游已经晕头转向,但仍不忘身份,同陈朞相互打恭作揖。 陈朞站定,穆遥兲问道:“陈朞兄,如何?” 陈朞摇头道:“没有。看来这些枵骨符独是为了阆风而设。” “什么?枵骨符!”卜游大惊道:“枵骨符这东西都是民间刁钻道人用来插圈弄套、残民害理的卑劣手段,?鼓学宫里怎么会有?” 这时旸谷寝殿的大门再次被推开,聿沛馠一跃跳了进来,甩着身上的雨水,还未站稳便疾言遽色道:“看了,每一间寝室都有,且都在同一个位置。” “究竟怎么回事,谁能跟我先说个明白?寰宇?遥兲?”卜游急切道。 穆遥兲沉默片刻,面对陈朞说道:“陈朞兄,今晚之事多谢你相助,既是确认此事专门针对我阆风而来,便由我们自己应对吧。” 秦寰宇冷若冰霜,亦不去看陈朞,以沉默来附和着穆遥兲的想法。 陈朞知道穆遥兲的意思是想撵自己走,可枵骨符针对阆风,那就是在针对揽月,陈朞是不可能放任不管的。 陈朞回绝道:“阆风派乃内丹门派之首,内丹门派依仗阆风一派照拂已久,获益良多,此时有人以鬼蜮伎俩发难于阆风,玄霄与阆风一损俱损,通忧共患,陈朞怎可放任不顾,或许摘星之术还能帮得上一点点忙。” “说得好听,你别不是......”聿沛馠白眼相看,不屑一顾,卜游适时用手肘捅了他的肋下,顿时歇言闭嘴。 卜游和穆遥兲知道陈朞说得是对的,摘星术的确玄微幽奥,鬼神莫测,有陈朞在确能事半功倍。 更何况,如今陈朞已经置身参与其中了,与其丢他出去由着摘星术窥探阆风,还不如善加利用。 于是穆遥兲同意陈朞参与此事之中,便不再避忌,当着陈朞的面,将在阆风寝室内发现枵骨符的事情谨慎讲与卜游知道。 “先是有人跟踪,后是枵骨符,看来来者不善啊。”卜游紧皱眉头,审思明辨,说道:“你们想想,能提前知道阆风落宿何处的会是何人?” 穆遥兲也已有此猜测,答道:“自然此次盟会的筹划者。” 卜游点头道:“托阆风之福,此次盟会还当真与以往不同,有点儿意思,宿蠹藏奸,危机四伏。你们打算怎么做?” “深扃固钥,韬光隐迹。”秦寰宇和陈朞几乎又是异口同声,场面再陷尴尬。 穆遥兲接续道:“对,不要打草惊蛇,倒要瞧瞧是谁人,究竟何所图谋!” ...... 众人商议对策,只有聿沛馠一人寂然凝望着窗外夜雨,六神无主,这样清愁诡异的大雨中,聿姵罗究竟去了哪里...... …… 窗外风阴冷嚎,雨如决堤,树枝被风雨砸地咔嚓咔嚓作响,迭影诡秘,寒光飘闪,好似藏匿黑暗中矜牙舞爪的妖魔。 穆遥兲知道,当下亟需解决的是现在还埋在阆风寝殿中的枵骨符,事不宜迟,与秦寰宇四人先行回去,趁天亮前将枵骨符暂行处置,以免招惹怀疑。卜游寒心销志,要求同去,却被陈朞以“人多找人眼目为由”拦了下来,本就是处理几张符篆,还未到刀兵相见的时刻,尚用不到这么多人,卜游亦只得作罢。 卜游将众人送出旸谷寝殿后,凝望他们离去的背影顾虑重重,仰头看向天空乌云翻滚,倾动四起,压城而来,犹如拨散不开的顽云...... ...... 众人回途一路冒雨疾行,在接近阆风寝殿前陈朞忽然上前两步,展臂拦住了四人去路。 陈朞低声喝止道:“寝殿东北方向有来人。”陈朞说罢,五人一同将迈出的步子撤回,迅速侧身回转,将身体隐藏在廊下阴影里,紧贴墙面以待不备。 陈朞常备不懈,摘星术探幽穷赜,玄妙无穷,无论对隐藏自己还是防范他人,皆能先声夺人,抢占先机,当真是无人能及。 陈朞低声描述着摘星术所见:“两个人......低着头......一人东去,一人西往......朝着西寝殿这边而来......” 众人心头一紧,暴风骤雨,谁又会无端夜半相会,确实蹊跷。 穆遥兲低声问道:“可能看清何人?” “无法,二人目光不曾对视,我便不能分辨。” “衣着呢?可有特点?” 陈朞迟疑了一下,摇头道:“二人皆是盟会弟子,只是如今身换宫服,辨认不出何门何派。” “可能辨认出男女?” 陈朞紧皱眉头,微微眯合双眼,似是正在竭力看清那二人的视线所及。片刻功夫,陈朞视线中,西行那人低头走路,避水绕渠,终于显露一丝端倪,陈朞说道:“往西寝殿行来之人,看其脚下鞋样与尺寸,应该是一女子。” “东去那人可有头绪?” 陈朞遗憾道:“瞧不出,那人东去,已离开摘星术的施展范围。” 穆遥兲倒吸一口凉气,寒意滋生,当然这并非因为那两个被陈朞摘星术察觉到的鬼祟之人,而是因为陈朞。 穆遥兲心想,还好方才在卜游的示意之下,与陈朞成为道义之交,否则反之,若陈朞与那居心叵测暗害阆风之人为伍,该是穆遥兲和秦寰宇几人多么棘手难缠的对手! 诡谲交加的气氛下,素来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聿沛馠却销声避影,一言不发,焦虑难安。 陈朞所说被摘星术看到的那个女子,令聿沛馠如芒刺在背。 聿沛馠不敢再猜测下去,真怕被自己的乌鸦嘴说中,那人会是聿姵罗...... 聿沛馠试图说服自己,一切都是徒乱人意,杞人忧天。 390引猜忌深怀隔阂 双生子反颜相向1 陈朞突然挺直身体将揽月护在身后,朝墙面贴得更紧了些,神色严肃道:“来了!” 秦寰宇紧绷着脸冷冷看着陈朞的后背,眸底有道凌厉光芒闪过,寒光刺人,犹如钢锥,但是眼下并非情韵相夺的时候,秦寰宇暂敛铮铮忿意。 ...... 五人藏形匿影,张机设阱,只待陈朞双眼所见中的女子堕其术中。 果然,未过多久,西寝殿最东侧有人影幢幢,疏影横斜,蹑手蹑脚、弯腰潜行而来。 这般鬼鬼祟祟,不得不怀疑此人心术邪僻,举动不端。 黑影擦过窗头,轻车熟路,一路摸索到阆风寝殿大门前,先驻足片刻举目环顾,未见异状,便欲启门进入。 穆遥兲勃然变色,起身上前道:“竟然明目张胆夜闯阆风寝殿!” 聿沛馠悬心吊胆,感觉呼吸几乎都要停滞了,横发逆起,上前一把拽住了穆遥兲的手臂,阻拦他道:“遥兲等等!” 穆遥兲显然感到意外,正欲祭剑的手臂停滞在胸口,目瞪口噤,等待着聿沛馠给出原因解释。 可聿沛馠却苍白着脸没有说话,转而看着陈朞,这令穆遥兲一头雾水。 陈朞坦然自若,一览了然,如见肺肝。 陈朞知道,现在是他该离去的时候了,于是对穆遥兲说道:“古有人云:‘言不逾阈’,既是阆风自家门前雪、瓦上霜,陈朞不便再过问,先行告辞。至于插圈弄套阆风之人,陈朞必会为阆风勤加注意,穆宫主放心便好。” 言不逾阈? 穆遥兲一时没能弄懂陈朞话中的意思,但见夜已深,陈朞欲回玄霄去,也不便留他,于是就此告辞。 陈朞前脚一离开,聿沛馠便告诉穆遥兲,方才步履匆匆进了阆风寝殿的女子正是聿姵罗。 “姵罗?方才你去确认枵骨符的时候,她不在房里吗?!” “嗯......”聿沛馠音调含混道。 揽月和秦寰宇互换了下眼神,明知道聿沛馠是在袒护聿姵罗,但也说明连聿沛馠自己对聿姵罗今夜寝室空置的行为亦怀有疑虑。 进入?鼓学宫以来,聿姵罗内疏外亲,与四人渐渐疏离,却多与外派弟子履足差肩、亲近于一处,只是穆遥兲、揽月四人都不愿意挑明。 ...... 四人回到阆风寝殿的时候,聿姵罗早已躲回寝室之内。 聿姵罗完全没有意识到脚下承载践踏的雨水在寝殿大堂之中留下了斑驳痕迹,脚印清晰,直达她的寝室门前。 在堂中残烛闪烁的光线下,泛着一层淡淡银光,凝成一小汪水渍。 聿沛馠踩在聿姵罗留下的脚印之上,鞋底与地砖间发出蜩螗羹沸的咕哝声响,蝉噪水滚,让人心感纷扰不宁。 聿沛馠好像还听到微弱嘈杂之声,那是他的希冀破碎的声音。 四人皆沉默,半晌,聿沛馠率先抬起头来,说道:“我想单独同她谈一谈......” 聿沛馠的语气低缓却强硬,听起来冷静异常。 秦寰宇表情漠然,冰冷着脸,瞧不出他的任何态度。 揽月清眸流波,湉如泉水,目光晶晶望着聿沛馠,欲言又止。 穆遥兲回避开聿沛馠投来的眼神,垂下头去清了清嗓子,最终只艰难吐出两个字:“去吧。”自己则同秦寰宇和揽月一切,处理埋入墙壁的枵骨符,将大堂留给了聿沛馠。 聿沛馠垂头沉思片刻,用脚尖轻撵着地砖上留下的涟涟水痕,心乱如麻。 最终聿沛馠仰起头来深吸一口气,朝着脚印引导的方向,径直走向聿姵罗的寝室。 ...... 寝室门内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有衣衫摩擦的细微声响,聿沛馠甚至可以想到,是寝室的主人正在试图将宫服筛干,不想明日上身湿潮。 聿沛馠起手将门一掌推开,寝室内之人一惊非小,变貌失色,像受到雷轰电掣的木头一般愣愣地戳在那里。 待她看清来人是聿沛馠,泄出一口气来,而后怒目圆睁,切齿道:“深更半夜不睡觉,凤狂龙躁,你又癫狂什么!” 见聿沛馠没有说话,聿姵罗继续骂道:“瞧你浑身水淋淋的狼狈相,邋遢死了,怎么跟个粗鄙凡人一样!” 此话一出口,聿姵罗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心孤意怯地望向聿沛馠,词钝意虚地试探道:“你、你这一身被雨打湿,你是,你是出去过了?” 聿沛馠鼻中冷哼一声,逼视聿姵罗道:“那你呢......” 聿沛馠径直上前,几乎将脸贴到了聿姵罗的脸上。 聿姵罗连退两步,佯装强硬,说道:“神志失常了吧,是去外面偷酒喝了吧!” “那你呢......”聿沛馠重复着同一个问题,他遏制着怒气,沉雷一般低吼。 “我?我不就在这里吗!”聿姵罗外厉内荏,心脏突突直跳。 聿沛馠没有说话,而是将视线投向聿姵罗手中被雨水打湿的宫服,聿姵罗倏然明白,聿沛馠是因故而来,早已有分寸。 但聿姵罗仍是要赌一赌,聿沛馠并不知道自己去了何处,又见了何人。 聿姵罗气急败坏道:“怎么??鼓宫规难道说过不许赏雨?” “与何人赏雨......” “我自己!这深更半夜的,谁还能跟你一样,不但不就寝,还跑去别人寝室里使酒仗气,发疯撒泼!” 聿姵罗矢口否认,倒打一耙。 “自己?”聿沛馠的太阳穴处不停地抽动,脑中一阵轰鸣,聿姵罗在说谎。 “爱信不信!再说了,我有什么必要解释给一个刁徒泼皮听!” 聿姵罗实则虚心冷气,但此刻定须佯装理直气壮。 聿沛馠的身体紧绷的像一块儿石头,竭力抑制着翻腾欲出的怒意。 自从花卿城的洞庭春色之后,聿姵罗再也没有见过如此愤焰腾腾的聿沛馠,荡魂摄魄,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 聿姵罗满脸腾红,一直蔓延到耳根,双瞳怯怯躲闪,嘴巴却硬,咬牙道:“还看着我作甚,给我出去!别到我这里惊嚎狂吠!” 聿姵罗一贯钉嘴铁舌,但此次聿沛馠可不能再次纵容。 有人以枵骨符来暗害阆风,五人安危与共,讨逆除患固然重要,而此时最怕的是无背无侧,不能辨清背叛倾仄之人。 “聿姵罗。”聿沛馠竭力让自己讲话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下来,“背恩忘义,伤化薄俗,乃你我修仙习道之人的大忌。” “你、你胡言乱语些什么呢,我不过就是出门赏了个夜雨,你何至于罗织罪状,陷我于罪!” 聿沛馠手指猛然而下,指向聿姵罗身后床榻边的墙面,眼睛瞪得浑圆,狠狠地审道:“这又是什么?” “什么?”聿姵罗吃惊地转身后瞧,床榻边昏暗的角落里,有一块因潮湿而凸起显现的墙面,呈现长形深灰之色,边缘太过整齐,看起来极为刻意。 “这是什么?”聿姵罗俯下身去,好奇地拨弄着被渗透的雨水浸湿的墙面,一块墙粉掉落,露出枵骨符的青藤纸一角。 聿姵罗的脸色骤然大变,嘴唇都白了,对聿沛馠说道:“符篆?!什么时候在这里的?” 聿沛馠仔细审视着聿姵罗的神情变化,紧紧拧起的眉头忽然一松,瞧得出聿姵罗地吃惊程度不亚于聿沛馠几个人,应该是对枵骨符的存在全然不知。 见聿姵罗好奇地想要继续将符篆将墙面里面完全扒出,聿沛馠急忙喝止住她,不让她触碰其上的朱墨。 此时已换作聿姵罗质问聿沛馠了:“这符篆是怎么回事,为何会在我寝室内!” “你当真不知?” 聿姵罗张着鼻其,一张一翕,噘着嘴,神情变得狂乱:“聿沛馠,你是个呆童钝夫罢!我若是知道还问你作甚,算了,我去叫遥兲来!” “枵骨符。”聿沛馠纹丝不动,怒气稍歇,但仍冷冷道。 “枵骨符......是什么?” “敛骨吹魂,戕身伐命。阆风寝室之中皆被人设有一张......” “啊!”聿姵罗双手捂在唇边,惊恐尖叫,身体颤抖。 忽然,聿姵罗的身体一怔,停止了抖动,蛾眉倒蹙,瞪着眼睛望着聿沛馠,杏眼放射出闪电般的光,一股无法遏止的怒火而生,瞋目切齿道:“所以!你是认为这符篆是我所设置,你认为我串通外敌,自相戕贼!我总不至于傻到连自己都要害吧!” 聿姵罗积羞成怒,脸红筋暴的样子,反而让聿沛馠感觉到如释重负。 谢天谢地,不是她...... 虽然心知聿姵罗还有所隐瞒,但聿沛馠认为,无论她是谩天昧地,只要不作构陷同门手足的不义之举便好。 聿沛馠凝重之色退却,涣若冰消,悬着的心终于疏散瓦解,即便是面对聿姵罗的不依不饶,胀满怒气,聿沛馠也可以不疾不徐地耐心对待。 聿沛馠将秦寰宇发现枵骨符的过程,以及对照过玄霄、旸谷二派寝室后的结论,彻头彻尾给聿姵罗讲述一通,只见聿姵罗忧心如捣地问道:“这枵骨符这么厉害,那寰宇有没有事?” “你管好自己已万事大吉,秦寰宇那边才能兼备,不需要你操心。” “你什么意思。”聿姵罗昂首傲睨,余光藐视道。 391秦寰宇讳疾忌医 揽月二辩含光子1 “何时起,你我连讲话都如此费力了?秦寰宇身边有她在,你该赏分酌度,适可而止。” “这话你为何不对她说,是我先认识寰宇的!” “遐思遥爱,不过是感慕缠怀了你自己而已,皆是徒劳!忠言逆耳,你自行考量。” “哼!”聿姵罗眼底斜视聿沛馠道:“天香夫人的容颜果然蛊惑人心,就连我的手足兄弟都弃甲投戈,轻易拱手而降。” “愚钝狂恣!”徒劳无益,聿沛馠不再多言。 “我要去找寰宇。” 聿沛馠伸手拦住了聿姵罗:“秦寰宇和穆遥兲正在处理寝室里的枵骨符,卒卒鲜暇,没有闲暇。” “既然忙碌,你还杵在我这里做什么。”聿姵罗撵着聿沛馠。 聿沛馠不同她废话,俯身便要去揭下聿姵罗墙上的枵骨符,却被聿姵罗挡了下来,给了聿沛馠一个嫌弃地表情,警觉道:“我自己来!” 聿沛馠被聿姵罗撵出门去以后,聿姵罗面对着枵骨符重新俯下身来,凝目注视,细细打量,潜神默思了许久,缓缓将手伸了过去...... ...... 阆风寝殿之内,穆遥兲和秦寰宇已将枵骨符全部揭下,放置堂中一角。 看见聿沛馠从聿姵罗房中走了出来,灰心败意地摇了摇头,便已心照不宣,也再不多问一句。 墙面被豁开的地方已被穆遥兲以新粉涂抹遮掩,好在位置本就在床榻后面,倒是便于遁迹匿影,墙面上的凹陷已荡然无存。 穆遥兲吩咐聿沛馠寻了器皿盛装来烧,又问了句:“姵罗寝室里那张枵骨符呢?” 聿沛馠挥挥手,悻悻随口道:“甭管她,她说自己处理,我已经提醒过不要触碰朱墨字迹了,应该无妨。” 穆遥兲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枵骨符一除,秦寰宇体内的炙热真气也平稳逝去,恢复如常。 揽月只当是秦寰宇的异样皆因枵骨符所致,在秦寰宇的安抚之下,稍稍心安神定。 同时也印证了揽月的猜测,正是因为秦寰宇连日来创巨痛深,摧胸破肝,才将自己封闭起来,以免揽月担心。 揽月亦知利用摘星术私探秦寰宇隐私不妥,羞惭满面。 好在秦寰宇并未责怪分毫,卸下枵骨符带来的五内俱崩之感,秦寰宇一如往常般温情脉脉。 揽月心中还是有说不上来的不安,忧心如熏,既然阆风五人的寝室之内皆被设下枵骨符,为何独独寰宇一人苦不堪言。 可当揽月再想问时,秦寰宇那双盈满星河的琉璃双瞳便会柔情无限地抵向她的面庞,温情楚楚,含情脉脉,波澜涌动,似要将眸中的女孩融化在眼波之间。 每每此时,揽月总会心悸目眩,热流窜动,呼吸慌乱,脑海中只有他丰神俊朗的明眸,以及他身上独有的馥郁萦绕地甘松味道。 等揽月再回过神来的时候,方想起想问的事情都被秦寰宇糊弄了过去...... 太诈了,怎么又是这招!揽月又急又忿,更气自己意夺神摇,无法自持。 ...... 处理完枵骨符,聿沛馠将小葵从揽月寝室内拎了出来。 小葵一阵挣扎扑楞,慌手慌脚,还是被聿沛馠一把丢进了他的寝室,说道:“男女有别,亦应慎重守礼。纵容你好几日了,容你睡在本公子床侧已是河汉无极,恩泽广大。再若挣扎不满,就将你丢出寝殿去自谋生路。” 小葵对着聿沛馠一顿龇牙咧嘴,撧耳挠腮,急怒叫跳,甚是不满的样子。 聿沛馠挥挥手,不屑一顾道:“得了吧,你有什么不满的,我还没嫌你鼾声如雷,彻夜盘旋在耳呢!” ...... 经过这一夜枵骨符的突然出现,令阆风几人更加吊胆提心,如履春冰,就连全无心肝,似傻如狂的聿沛馠也变得寅忧夕惕起来。 几人折腾到夜近四更,天色微蒙,方各回寝室稍作养息,卧榻浅睡。 揽月倒是心中舒适多了,相比较那张枵骨符而言,秦寰宇的身体才是更让她担心的。 如今秦寰宇看似已安然无虞,揽月终于能酣然入梦,只可惜窗间过马,睡眼一张一翕间旭日始旦,朝阳喷彩,霞光万斛。 讲座听学的头一日,百派子弟们皆不敢姗姗行迟,只怕被含光子用来以儆效尤,背上轻慢亵渎的罪名。 揽月此时方体会何谓“起床不易”,自己还是被穆遥兲敲醒的,惺忪着睡眼穿过栖真门往尊文斋行去的一路上,都感觉立盹行眠,昏昏欲睡。 待阆风五人抵达尊文斋的时候,百派弟子们早已奉令唯谨,禹身而立,一个个精神奕奕,目光炯炯望着他们无精打采、不疾不徐而来。 尊文斋东侧依然是外丹派弟子们所立之处,揽月路过之时,传来循环短促的“呲呲”呼唤声。 揽月循声回眸,看到綦焕高大魁伟的身躯后面、綦灿灿难以遮掩的胖鼓鼓的身体。 綦灿灿低声窃窃道:“怎么回事儿,来这么晚啊......” 揽月挤出一个苦笑,表示一言难尽。 綦焕庄重肃穆,拧紧眉头,瞪了綦灿灿一眼,伸出手掌来将她憨态可掬的肥头大面按了回去。 綦焕身前的一个白皙清秀的男子转头看了綦灿灿一眼,微微一笑,眼神平静,看起来温和尔雅,甚是斯文。 揽月心中暗想,这位大概就是綦灿灿心仪之人,那个綦浩然了罢。 尊文斋西侧最前端靠近讲坛的地方已被预留了出来,那是内丹派弟子们特意留给阆风五人的,匪匪翼翼,尊卑有序。 五人鱼贯而入,按部就班,省却了找寻空位的时间。 聿沛馠落在五人的最后方,呵欠连天,纵情肆意的张着大口吸气,毫无形象。 他自己亦是一副满不在乎之相,双臂伸展朝天,涎皮涎脸,毫无顾忌。 聿沛馠一脚跨入尊文斋门槛内,另一脚底方离地面,尚未抬起,便听外面悠扬深远的钟声响起,雄浑肃穆,澄净空灵,响彻整个?鼓学宫。 讲坛一侧的门帘掀起,众弟子们即刻敛气屏息,整截而立,目光齐刷刷地看向含光子,将其迎出。 含光子庄严殊绝,肃穆而出,身后还跟了一个华冠丽服、金头银面之人,正是昨日所见、穰邽国的太子嵇含。 本以为含光子会先请太子落座,没成想含光子面若死灰,眼凝寒光,怀中的掌中芥直直朝向门口,棒喝一声:“你!” 众人再次循像含光子所指,齐刷刷地回头,聿沛馠亦闻声而滞,原本悠悠忽忽,游荡懒散的四肢停滞在了原处,一时不知是该动或是不该动,滑动着眼珠,滴溜溜来回乱转。 “你,迟到。”含光子板着脸,正颜厉色,道:“悬为厉禁,昨日启盟时已当众揭示,严禁迟到。白驹过隙,惜时当如金!” 聿沛馠委屈道:“先生,我这都跨进门来了,算不得迟到吧。” 说着,聿沛馠连忙将尚在门外的那只脚也麻利跨进门内,可脚还未落地,又见一道金光劈落,严霜象剑,气势如风。 众人大惊,只见聿沛馠逃躲跳跃,险而避开,斜倚在门板上捶着前胸气喘吁吁,气竭声嘶道:“老天爷啊,杀人啊这是,怎么比我师父还专断蛮横,蛮不讲理。” “江河大溃从蚁穴,山以小陁而大崩;涓涓不壅,终为江河。你自认为错小而不纠正,日积月累终会倾塌,酿成大祸!” “先生,您这不是危言耸听吗,何况我这都进门来了,也没迟到。” “哼!钟鸣声响,分毫不可差,你尚有一足在外,视同迟到,需受惩戒。劝善戒恶,惩一警百!”含光子气势逼人。 “我我我,我......怎么又是我!沛馠到底何处得罪过先生,总是针对与我,不公不法!”聿沛馠年壮气锐,怏怏不服。 “忤逆师长......罪加一等。”含光子鹰扬虎视,直眉瞪眼。在场众弟子们发出低声惊呼,私声怯怯...... 含光子目不斜视,仍逼视着聿沛馠,只是微微侧了脸去问嵇含太子道:“太子殿下,在民间,忤逆犯上为何罪?” 嵇含没有想到含光子会以此问题来问自己,被宠若惊,一时间牵筋缩脉,热汗涔涔。 嵇含看了门口正对自己的聿沛馠一眼,对方也正看着他,聿沛馠同样也是汗出如渖,眼张失落。 尊文斋里忽然之间鸦雀无声。 “太子殿下?”含光子再次发问。 “这......忤逆为第一重罪......”嵇含吞吐遮掩,拿捏着措辞,为聿沛馠捏了把汗。 “听到了吗。”含光子神情晏然自若,气氛却是势如劲弩,触而即发。 含光子处处针对于聿沛馠,聿沛馠毛发为竖,血脉喷张,心想着:还不知道昨夜查出那些个枵骨符,是否还跟面前这老头儿有关联,作为一宫之掌,没准就是与人狼狈为奸,串通一气!要不是枵骨符闹得,阆风五人又何至于姗姗来迟。 聿沛馠正欲当场发作之时,却听一个女声疾言呵斥他道:“聿沛馠!” 在场所有人皆为一震,包括含光子在内,纷纷转向女声看去,是揽月。 392秦寰宇讳疾忌医 揽月二辩含光子2 揽月转身迈步,向后返回聿沛馠的方向,面对他呵斥道:“有错该罚,你有何不服!”众人哗然,一座皆惊。 聿沛馠瞪眼咋舌,眼珠子就差从眼眶中脱出,愣愣道:“怎、怎么连你也......” 揽月正容亢色道:“你该相信先生他公正严明,恪守尺度,不差分毫。” 听到这里,含光子有些意外地挑了一侧眉毛,以眼底余光看向揽月,双手缚于背后,不声不吭,傲睨凛然。 “揽月?”穆遥兲见揽月这般,亦感意外,难道她还真要眼见聿沛馠受罚? 揽月向含光子颔首施礼,恭敬道:“先生抱令守律,天公地道。” 含光子极为受用,轩轩甚得。 揽月嫣然笑道:“该奖该罚,先生亦定会策无遗算,兢兢业业。” 含光子本还在对揽月所言深以为然,展颜舒眉微微点头,忽而敛容正色,警惕道:“丫头,弦外有音啊。” “先生高明,自不会令一人负屈衔冤。既是要惩戒,定然只惩戒犯错之足,就譬如......” 揽月作出一副寻觅的样子,指着聿沛馠右侧的脚道:“譬如它!” 聿沛馠一愣,也看向自己的右脚,只听揽月继续说道:“只是不知先生用何妙法,只惩戒它,而不累及无错之躯?” 含光子撑眉努眼,不吭不言,目光如炬直盯着揽月,片刻后仰面大笑,说道:“我当你真知灼见,远见卓识,没想到竟是拐弯抹角,在这里等着老夫。” 含光子鼻中冷哼一声,又说道:“脉络贯通,根株牵连,定会累及无辜,故而老夫便罚它不得。你是想说这个吧......”真不愧是殷昊天的女儿,跟他爹当年求学之时一样,巧言如簧,颜之厚矣。 揽月有意谦卑道:“揽月听闻智慧丰饶者,心量广大。存平等心,行方便事,则天下无事。” “呵呵。依你之言,我若是责罚与他,便是心量狭小、智慧低,不配教导于你们?!” “揽月小辈怎敢质疑先生,只是希望天下无事,以求心中太平。” “哼。”含光子吐出一个似笑非笑的气息,看了揽月片刻,氛围煞是冷清,无人敢插言问津。沉思默虑片刻,含光子转看看向聿沛馠道:“怎么着,还等着我请你去落座不成,难道不知众人为你已耽搁弥久,虚耗时间吗!” 含光子又看向揽月,道:“所言文理俱惬,现下可称心遂意?” 揽月美目流盼,精灵顽皮拱手道:“先生爽心豁目,骋怀游目,乃大智大慧。” 含光子哼了一声,背过身去,提醒道:“好行小慧,不过是弄巧呈乖,耍些小聪明,不成大器。” 揽月敛容正色,敢布腹心,至诚道:“感恩先生庙堂之量,休休有容。” “哼。心口不一。”含光子回到讲坛,娓声授讲。 此事方毕。 ...... 含光子正式授课前将太子嵇含安顿落座,既然是打着奉皇帝之命来?鼓学宫听学受教的旗号而来,嵇含自然也逃躲不掉伏阁受读,承教于遗训德泽的命运。 皇帝和姑母暄煦公主还特地叮嘱令嵇含必当温恭自虚,恭敬受教。 嵇含于场面之上仪容严肃,举目庄重,甚合时宜,可是真若提到修习也像聿沛馠一般头疼的主儿,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含光子讲授只一刻功夫,便已觉浑浑噩噩,身体虚软乏力。 可碍于自己的身份贵胄,座位被安置于众弟子最前方,即使如坐针毡也得冥然兀坐,同众弟子们一同偃仰啸歌,犹如老僧入定,其中苦闷只有嵇含自己知道。 一日课程诵读下来,嵇含恹恹欲睡,好容易当日课毕,嵇含啧有烦言而不能说,揉着坐得几乎麻木的大腿缓缓站立起身。 刚想回身去寻阆风人的踪影,却被另一头的栾澈唤住,上前与其搭腔叙旧。 栾澈是姑母暄煦公主之子,也就是嵇含的表兄,在朝需估计尊卑有伦,可现在是在?鼓学宫,兄弟二人倒是罕有的机会亲近起来。 俗话说亲不敌贵,可对栾澈而言,嵇含既是“亲”也是“贵”,取悦起来更是一举两得,更何况嵇含身为太子,嬉戏取乐,玩娱消遣无一不通。栾澈本就喜欢同他玩儿在一处,花样最多。 尤其是自打?华派牵头筹办此次?鼓盟会,让栾成雪这个本就威望素著家伙抓住了机会囊锥露颖、崭露头角。 栾澈本就怏怏不服,不甘其后,如今嵇含来此,贵戚权门,正好为栾澈撑撑门面,自栾成雪这等败化伤风之子手中抢回些颜面与人心。 嵇含自然是心知肚明,哪有不帮自家兄弟的道理,可嵇含当下惦记的还是去寻揽月,连黎普昨日都已见过她了,自己还没来得及说上一句话呢。 嵇含应对栾澈倾心吐胆的娓娓而谈,毫无心思,只可惜一拉一扯之间,转身的功夫阆风五人便已不在了原处。 嵇含“诶呀”一声,搔首顿足,顾不得栾澈,将其丢在尊文斋里追了出去。 憋忍拘束了一整日的弟子们一旦下学,尊文斋门外撺哄鸟乱,比肩叠踵,人稠如市。 嵇含还是在人群中认出了他熟悉的那个背影,揽月正和一个胖墩墩的女孩一起,乐乐陶陶地往大成门方向行去。 “那姑娘是什么人啊?”嵇含脱口而出,问道。 栾澈亦跨出尊文斋大门,问道:“太子这是瞧上哪家姑娘了?学宫内花林粉阵的,惊鸿艳影比比皆是,我哪儿知道太子所问何人啊?” “就是那个丰腴富态的,臃肿壮实那位姑娘。” “壮实?”栾澈并没顺着嵇含所指的方向看,学宫之内身材能称得上壮实的女子,他只见过一人:“你说的是伊阙分宗那个綦灿灿?” “不知道才问你啊。” 栾澈眼神异样的看着嵇含,摇头仰慕道:“太子后宫八百姻娇,各个丽质天成。怎的如今已觉索然无味,改换了喜好,衷情丰乳肥.臀,珠圆玉润之女?” “哪儿的话,不过随口一问。” “也是,修仙习道之人,这种肥硕身材极为罕见,倒是猝然突兀。” 栾澈忽然换上一脸讪笑,靠近嵇含耳侧低语道:“我可听我娘说了,皇帝舅舅此次要你同来赴盟,就是为了让你在百派众家弟子中择选一衡宇相望、门当户对的女子为妃。太子可算是来对了,无论是知书达理或是秀外慧中,再或是长娇美人,堪比天上瑶宫,任意择之,皆是尤物。只是......” 栾澈拍了拍嵇含的肩膀,笑着说道:“只是,为兄此行亦有此愿,父亲母亲也是要我择选一家姑娘为妻。 未免将来争夺冲突,先与太子说下,那胖姑娘身边那位,便是为兄所想,太子可要谦让与为兄。” 栾澈感觉到嵇含身子一怔,一脸恍然地看向自己,栾澈奇怪地问道:“怎么了?” “你是说阆风山那位殷小姐?” 栾澈半羞半喜,浅浅而笑,低眼佯行,敛言收声羞不语,似有深意难轻诉。 嵇含紧步上前,于栾澈耳侧提醒道:“据我所知,阆风秦宫主与殷小姐乃情投意合,缱绻羡爱。” “什么?”栾澈双瞳射出惊疑的光,双眼瞪大眨了眨。 他思索片刻,而后深深吞下一口气,似是心情又平复下来,羞腼道:“嗨,这学宫之中人人皆善于飞短流长,可谓是三人成虎。太子大约也是听了些弟子们散播的谣言罢,前几日里还传闻阆风欲与旸谷结姻,现在想想怎么可能,旸谷与我?华相较卑不足道,卜游纵是再优秀,也是才秀人微。故而传闻异辞,捕风捉影,不足为信。” “再说了,秦宫主我识得他早,冷若冰霜,严正漠然而不可接近,疏远淡漠与常俗相违,他会动情,我是决然不信的。” 嵇含蹙额锁眼,换了种措辞切入话题:“怎么不见从前常跟在你身后的那个小女孩了?” “小女孩?”栾澈一脸茫然。 “据说是令妹,红叶夫人之女。” “噢噢,太子殿下说的是绯绯吧。怕是太子近些年来?华走动得少了,绯绯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唯唯诺诺的小女孩了。喏,你瞧殷小姐身边另一侧那位。” 栾澈指了一个柔枝嫩条,婉婉有仪,正纤步而去的背影给嵇含看。 “那个便是绯绯了,此次栾红叶带了她同来,算是来得对了。绯绯也能觅得情同手足之友,这几日连我都罕少见她,这俩姑娘倒是常常同殷小姐在一处,害我都有些羡慕。”栾澈笑着戏言道。 私下里,栾澈从来都是直呼栾红叶的名讳,母亲厌恶之人他亦厌恶,栾红叶与父亲栾青山之间黏黏糊糊不明不白的关系令他恶心。 栾澈之所以能接受程绯绯自小玩在自己身侧,也是多因程绯绯的身世凄苦,且同样不受栾红叶的待见。只要栾红叶讨厌的,栾澈和母亲都喜欢。 “瞧得出,你那表妹自小就很黏你,寸步不离。姑父姑母一直未提及你的婚事,我以为你二人早已......” 393除奸柏空臆尽言 星盘命数欠穹冥1 “我可只当她是小妹来看待。”栾澈立即解释道。 “不过幸好绯绯不随她那牛心古怪、性烈如火的娘亲,否则还真没人敢娶。话说这等性情蕴藉又聪颖过人的多情姑娘,不如太子迎娶回去,即便不作妃子,做个妾室也是好的,起码能让绯绯脱离栾红叶的束缚。有那等恬不知耻的母亲,又能将终身安排出个什么好儿来!” “既是如此秀外慧中,你近水楼台自己受用了便好,又怎舍得让我收回宫中,同那些个妃妾相争风吃醋。” “我?想起栾红叶那张使性掼气的丧气模样就厌烦,我娘也见不得她日日在眼前晃。况且太子多照拂些绯绯不就好了,绯绯温婉闲适,素日也只喜欢读书、烧炼些小玩意儿,平易逊顺得很。” 嵇含仰头而笑,亦庄亦谐道:“谢表兄好意,但嵇含不敢掠美。能做我穰邽太子妃之人必得心坚石穿,坚韧不拔,还得顺天恤民,与我患难相恤。” “哦?当今天下还有这等女子吗?” “美貌女子并不是?鼓学宫里专有,我太子嵇含要的女人,比得有帝王的视野,将来待我称帝之时能与我比肩而立,可展望同一片天地,共济天下。” “嘶......”栾澈闻之一怔,说道:“太子殿下凌霄之志,固然是好。可女子多温柔,太子所言乃英杰中的英杰,男儿都难以企及,女子中怕是更加难觅。不过栾澈还是希望太子求仁得仁。” 嵇含没有再说话,他原本同栾澈一样,也认为这样的女人不过是自己浮想联翩,虚无缥缈,仅是美好幻想而已。 可冥冥之中让他遇到了她,只可惜,她并不属于自己。 ...... 好容易熬过一整日的训教,綦灿灿的心早已飞扬浮躁,飘出九里之外。 程绯绯好心嘱咐道:“先生说过神短气浮,心性浅薄,所学安能坚固。须得沉沉稳稳......” 程绯绯性子是极好的,连责备人都温声细语,不会让听者感觉有丝毫不快。 当然了,这也是缺点,起不到任何惊醒训诫的作用。 “我还不够沉稳?学宫上下属我綦灿灿最沉最稳了。” 綦灿灿拿着自己体型缺陷来自嘲取乐,逗得揽月和程绯绯掩面而笑。 “走走走,带你们吃点儿好的去!”綦灿灿涎眉邓眼,附耳小声嬉皮道。 “吃??鼓学宫内竟然还有吃食?”揽月和程绯绯愣眼相看。 “宫婢们多不是修仙之人,自然还是得吃喝的。我自神库那里弄了些食材来,只待天色一黑便摸入筑阳殿里去,我綦灿灿啊虽然炼丹不行,烧饭可是一流,准保你们不曾吃过。”綦灿灿眉飞眼笑,想到晚上能够打牙祭,自己肚子先叫了。 綦灿灿一番盛情,揽月和程绯绯实在难以推却,于是三人避开人群,趁着冥冥暮色往筑阳殿行去。 揽月亦单纯地以为,经过昨晚一夜惊梦,除却了枵骨符以后秦寰宇便再无痛苦,故而适宜疏朗了许多,想想与两个姐姐同聚一晚也未妨不可。 还是筑阳殿,来的次数一多,便也轻车熟道起来。 綦灿灿最先跃进门内,偌大一个殿堂空置在学宫里,的确是有些浪费。 綦灿灿看着丹炉,眼皮微微合拢,笑眯眯,乐淘淘,有种如鱼得水的肆意之感。 “这,才是我綦灿灿的天地!如今也便是揽月和绯绯你们二人的天地,綦灿灿自当将世上珍馐美味共同分享。” 綦灿灿兴高采烈,盎然之情较尊文斋里不知高出多少,只见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最前排的丹炉,伸出手指认认真真向外悉数,而后目光分别落在第五及第八顶丹炉上。 綦灿灿快步上前,脚步轻盈雀跃,神采飞扬,炉鼎被揭开,綦灿灿小心翼翼掏出两只包袱。 “这是?”程绯绯十分好奇。“这都是你要举炊的食料?” “正是,可全都是我的宝贝。” “这么两大棉袋,你竟然能弄来这么多。” 綦灿灿神采奕奕道:“是啊,我也没想到能换来这么多好东西。说起来还得感谢那个什么太子,他托人送给揽月的那些东西里面,我就随便择了一小件盈翠碧透的玉指环,神库里当值的那些个宫婢小厮的,人人争先都欲换东西给我。反正百派和那个太子随行所带的精美肴馔,八珍玉食多的是,那些个凡夫俗子不会料理,也是糟蹋好东西。” “你们瞧瞧,我都换来些什么。”綦灿灿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快瞧啊,羬羊尾,鹣鲽翅,姜公鱼,娑罗果......蟠龙爪,潜牛蹄......” “等等,灿灿,你是说这些珍禽奇兽只用了一枚指环便换来了?看来太子殿下派人送予揽月的镶金木匣里的物件果真价值无法估量。”程绯绯忧心满目,愁眉蹙额。 “唉,你又来了,日日寅忧夕惕下去,还不得单忧极瘁,让身体受苦。”綦灿灿道。 “是啊,绯绯。”揽月也劝她道:“该适性忘虑。无论那些东西有多贵重,若是换来的不是快乐而是思虑,那便是金枷玉锁,累赘负担。” “妹妹所说乃金石之言......”程绯绯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认可了揽月的劝词,又说道:“太子殿下赠与你这许多,看来对你极为看重,你就这么将东西草草转赠他人了,如今灿灿又换了举炊之物。” 程绯绯怕是改不了这远愁近虑的毛病,真是怕她有一日被无妄之忧扰得积虑成疾。 綦灿灿劝不了了,摇了摇头,索性将程绯绯丢给揽月,自己寻了一隐蔽处烧炼吃食。 揽月亦想到若是不将嵇含与自己的联系解释清楚,怕是程绯绯还是会对分走了匣中之物而疚心疾首,便趁着綦灿灿厨头灶脑的功夫,将墉城岩圄中救出嵇含、以及连夜赶赴野鹿岭救下岩穴郑牧等人、岭头村与猗戎国一役的经过大致讲给了程绯绯听。 “没想到你初下山,竟然有此惊险遭遇。救焚拯溺,成仁取义,看来我和灿灿同你结义金兰实属大幸。生命弥足珍贵,乃金银无法估量,如此算来,嵇含太子赠你这些物件倒也合情合理,并无不妥,那我也就放心了。” “都说让你不要庸人自扰了,伤己伤身的。咱俩这个妹妹颖悟绝伦,与先生置辩两回都不落下风,哪还需要你我二人操心。” 綦灿灿一边说着,一边抽手抹了一把脸上被烘烤出的汗水。 綦灿灿的宫衣袖口难免沾了点灶灰,蹭得脸上阴晴各半,花猫一般,引得揽月同程绯绯捧腹而笑。 “别笑了好不好。”綦灿灿一边添柴掌火,一边认真道:“尝尝我的炙烤羬羊尾,绝对是外焦里嫩,软香清淡,香而不腻。趁热,来来......” 綦灿灿的笑靥忽然冷住了,她摸着方才自己放置羬羊尾的地方,肥厚的手掌将地砖拍得“砰砰”响。 “奇、奇怪......” 綦灿灿放下手中的火具,匍匐身躯,几乎是要将圆脸贴在地砖之上,仔仔细细探查道:“怪了啊,你们瞧见我放在这里的炙烤羬羊尾了吗?” 最初,揽月和程绯绯还以为綦灿灿在以此玩笑,并未在意,眼下看到綦灿灿都焦炙地心燎意急,瞧不出半分风趣戏谑之玩意,故而也立刻认真起来,同綦灿灿一起俯身寻找,三双手在地上摸索。 “你确定放在这里了吗?” “是啊!我最先炊烤的便是它了,怎么会平白不见了呢?” 綦灿灿儿长摸不到头脑,思索片刻,狐疑地转向揽月和程绯绯,佯装嗔怪道:“筑阳殿里就咱们三人,说吧!是不是你俩将羬羊尾偷藏起来,又想逗趣哂笑于我。” 揽月和程绯绯面面相觑,说道:“没有啊,我二人一直在讲下山之事,你也是听见的,并未注意到羬羊尾。” “啊?刚炙烤成熟的时候担心烫伤你们,故而在一旁放置待它稍凉,怎么一回身的功夫便不见了?” 程绯绯笑道:“我们不同你抢,也从不好吃,清汤寡水亦能下咽,灿灿你便不要再藏了。” 綦灿灿一听急眼了:“我若是怕你们享用,何必又喊了你们同来,自己烧了吃不就好了。为的就是让你们品味我的手艺,何至于藏?” “那......”三人傻了眼。 綦灿灿道:“算了,潜牛蹄亦快烧好了,你们先吃那娑罗果子果果腹......” 綦灿灿“腹”字一出口,便拖成了长腔,一脸不可思议地惊呼道:“果子呢?娑罗果呢!” 三人一瞧身边,果然不见了果子的踪迹。 “该不是有耗子吧......”程绯绯怯怯道出自己的猜测,开始下意识的担心脚下,生怕会有蛇鼠突然窜出。 “耗子能吃得果核都不剩一枚?我可不信。”綦灿灿道。 “殿里太昏暗了,有耗子也难分辨。会不会是闻到肉香循味而来......” “若是真有耗子,那既然偷吃了咱们的羬羊尾,那便将它们抓来烤了。” 綦灿灿是个胆量过人的主儿,伊阙分宗之人皆像她这般无所畏惧,仗着一身武艺剑术在身,有恃无恐。 394除奸柏空臆尽言 星盘命数欠穹冥2 “我、我怕......”程绯绯想到昏暗的脚落里盘踞着一双绿豆小眼,通身黑褐色毛的尖耳耗子,顿时毛骨悚然。 “怕耗子?修仙习道之人除魔卫道,山魈、傒囊、翁怪、枭蛇鬼怪何等灰容土貌都曾斩杀过,还会怕区区一个暗昧见不得光的蠢物!”綦灿灿忍不住撇着嘴数落程绯绯一番。 “不一样啊,凡是长了毛的东西,我总是会怕的,自小便如此。”程绯绯委委屈屈。 “唉,真是麻烦。”綦灿灿抱怨了一声,转而问揽月道:“你也害怕不成,怎么连句话都不说了?” “嗯......”揽月口中呢喃,听上去像是在回答綦灿灿。 揽月倒是不怕耗子,只是突然感到一股赫赫炎炎的灼热感,炙热灼烤得犹如置身火海之中,令她头重脚轻,脚下瘫软,摇摇晃晃,精神恍惚起来,但仍是迎合着綦灿灿的话,即使她已无法思考。 “唉,女人们啊,果然还是纤躯弱体。”綦灿灿误以为揽月是在回答自己,说道:“有我在呐。瞧我用栗烧潜牛蹄堡将它引诱出来,偷了咱们的羬羊尾和娑罗果,让它拿命来一还一报。” 说完綦灿灿手执火具,将炉鼎开启,钳出一口红泥火炉,火炉里汤汁沸腾翻滚,潜牛蹄在热油的交融下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酱香四溢,肉烂胶粘。 碳火和热油喷溅着,綦灿灿娴熟地取了竹签,轻轻翻转,挑起一块焦黄澄透的筋骨肉来,得意洋洋地递给程绯绯道:“来,尝一尝我的手艺如何!绝不是吹得!” 程绯绯微微一笑,转身回让给揽月道:“揽月先尝,小心油烫......咦?!” “揽月?!” 只见揽月昏昏默默地晕倒在地,她紧闭着双眼,双颊通红,热汗涔涔。 程绯绯和綦灿灿吓得魄散魂飘,丢下手中之物上前搀扶,触到揽月皮肤之处滚烫炙手。 “这是怎么搞的,刚才不是还好,怎的一下就似晒干了的腌菜?”綦灿灿手足无措。 程绯绯心细,发现揽月挣扎着看向綦灿灿身后的丹炉,丹炉里灼烧的碳火升腾出的热浪扭曲了空气,像风一样扭动。 “是炉中热气吗?”程绯绯急切问道,顾不得揽月能否回答,先指着炉鼎对秦灿灿道:“灿灿,快将炉鼎合上!” “炉、炉鼎?这个吗?”綦灿灿变貌失色,目瞠口哆。 “快啊!”程绯绯催促道。 “啊,昂!昂!” 炉鼎的刚一被綦灿灿给合上,热浪便也被止住了,那股直逼揽月火烧火燎的窒息感便消失很多。 揽月微倚在程绯绯肩上大口喘息,依旧打蔫,揽月也在努力回忆着到底发生了什么。 越是接近丹炉炽热的炉壁,越是会让揽月感觉到空气沉闷,焦躁难忍。 丹炉该是揽月最熟悉的,日日随着云牙子烧炼丹药,可如今却令她有种毒辣煎烤受罪之感,仿佛綦灿灿炉里烧制的并非珍馐美味,而是揽月肉躯一般。 先前当綦灿灿将炉鼎揭开的那一瞬间,所散发出的那股炎腾腾、焦辣辣的热浪,让她真如釜中游鱼,喘息须臾,身躯燔燎焚灼,瞬时蒙头转向,跌倒在地。 程绯绯掐指施诀,祭出鎏绯芙蕖,一株亭亭净植的粉红芙蕖绽放在粉波荡漾的清泉之上,波光艳影。 程绯绯纤手撩起清泠泉水喂入揽月口中,清爽宜人,沁人肺腑,揽月很快便觉明彻清醒。 “怎样?”綦灿灿寒心消志,殚忧极瘁。 “没事了。”揽月摇摇头,一脸内疚道:“对不住了灿灿,如此败兴煞风景。” “嘿嘿嘿嘿......”忽然自綦灿灿身后方向传来一阵突兀地干笑声,笑声干哑枯涩,那声音如引锥刺股,令揽月瞬间乍醒。 三人不寒而栗,洞洞惺惺,纷纷定睛凝视着声音方向。 “是谁!”綦灿灿起身护在揽月和程绯绯身前,厉声吆喝道。 那笑声反而又停滞了,偌大的空间里仅余又綦灿灿的声音回荡在大殿上空。 三人面面相觑,以眼神互换来确认自己方才听到的那浑浑沌沌的笑声并非虚幻,一股凉意穿透身体,綦灿灿睁圆了眼睛警惕地环顾四下。 “喀嚓喀嚓......”诡异的声音再次响起,听上去像是牙齿咬合,但那股又猛又急的频率,又像是虎咽狼飡,声音嘈嘈切切,在撕咬啃噬着什么东西。 “是人还是鬼兽?再不说话我便不客气了!”綦灿灿手中金光闪烁,允光剑被她祭出在手,一瞬间筑阳殿里腾焰飞芒,金光万道。 大殿被照亮,随即也显现出许多影子,光影斑驳。 其中最靠近綦灿灿的那顶丹炉,炉身阴影正和另一个竖长黑影重叠在一起,影影绰绰,微微摇晃。 揽月三人悬心吊胆,头皮发麻,立刻感到周围的空气似乎都被冻结了。 丹炉背后黑洞洞的,綦灿灿的心怦怦直跳,似乎能感觉到又阴风阵阵。 綦灿灿却不能怯场,身后可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两个姊妹。 綦灿灿壮着胆子上前,眼睛凝视着黑暗,一眨也不敢眨,周身冒着凉气,綦灿灿厉声道:“何处来的牛鬼蛇神,?鼓学宫也胆敢擅闯!” “喀嚓喀嚓......”还是这个响动,也算是黑影给予的回复。 “灿灿!”揽月和程绯绯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加速,身体挨近在一起,抓紧对方的手心皆沁满汗水,她们担心地唤着綦灿灿。 綦灿灿没有停步,只是腾出一手来,回给她们一个不要出声的手势,自己慢慢靠上前去。 大约是听到綦灿灿脚底与地面砂石摩擦的细碎声音,那黑影警觉地一怔,“喀嚓”声一顿,而后又开始继续了它的饕餮啃噬。 “弄神弄鬼的,我倒要瞧瞧你搞什么花样!”綦灿灿一咬牙,挥动余光便要刺向炉后黑影,却听身后一声女子凄厉的尖叫。 “灿、灿灿,快回、回来啊......”程绯绯的声音由于惊恐而抖动。 “手、手......”揽月抱着蜷缩成一团的程绯绯,指着綦灿灿身下的方向,那里正是綦灿灿先前放置了栗烧潜牛蹄堡地方。 在揽月的提醒之下,綦灿灿余光下移,只见一只枯槁卷曲的手正探向她身下那口红泥火炉。 那手骨瘦枯黄,指甲修长,应是许久不曾修剪,前端的指甲都已内卷扭曲,指爪张扬,想来必是狰狞饿兽,不可不除。 綦灿灿挥剑欲劈,却见那如柴枯爪在四处摸摸索索,最后摸到了红泥火炉外壁之上。 炉壁保温性极佳,此时熇蒸残热未散,熇熇暍暍炽热极盛,枯爪触碰其上被烫了个焦辣辣,颤抖着手迅速抽回到丹炉后面。 从地上的影子上能看出它在不断甩着爪子,嘈嘈吹气。 徒手去抓刚出锅的牛蹄堡,无异于火中取栗,竟然有这么蠢笨的鬼魅。 秦灿灿一时想笑,惧意渐消,干脆大喝一声,以掌峰之力将黑影掩身的丹炉纵然推了出去。 黑影没了掩身处,赫然显现真身,庞眉皓发,身架瘦瘦巴巴,在允光剑的万顷光芒下被耀得银海生花,张不开眼睛,只能用那被烫伤的手来遮挡。 不待綦灿灿落剑,那黑影先一步“诶唷诶唷”痛苦哀嚎起来,噪音低沉,沙哑不清。 “是个老头儿!”綦灿灿看清那人,惊呼道。 “呼......”揽月和程绯绯也终于舒展眉头,长出一口气。 二人相互搀起,一共上前去查看。 老头儿断断续续道:“你们这些个毛丫头,一点不知道敬老慈幼,尊养老者。快把这光芒收敛了,照得老朽头昏眼花。” “还真是个人啊......”听到老人开口,程绯绯放下心来。 綦灿灿将允光垂放身侧,依然警惕地质问他道:“您这也为老不尊啊,这把年纪了偷小辈东西吃,要我们还得如何敬重?” 老头儿揉了眼睛骂道:“照瞎了我这双眼睛了,你们得赔!” “赔?偷了我们的东西吃,还吓坏了我两个姊妹,你又如何赔!” 老头儿抖着手指指着綦灿灿说道:“你等小儿,待你们长上个千年万年也就懂了,上了年纪之人本就视力模糊,历乱不明,比不得你们春秋鼎盛。” 綦灿灿自老头手指之下挪开,由他指了个空。 老头儿倒也倔强,又将手指挪了挪,重新指着綦灿灿,这一老一少玩儿开了指指藏藏,竟瞧不出这是一个风烛残年的沧浪老人。 綦灿灿看着面前这个干巴瘦的老头高高翘起下巴颏傲视着自己,用没剩下几颗牙齿的干瘪嘴唇嘟嘟囔囔着自己的不是。 綦灿灿躲来躲去的自觉无趣,看来这老头儿大抵是个昏花固执的顽童,于是说道:“老头子,我们不同您掰扯,您留着些残年余力,赶紧回家去吧。” 老头儿撇过满脸深纹的脸,不再搭理綦灿灿,而是转看向那炉栗烧潜牛蹄堡,颤颤巍巍转向红泥火炉而去,顿足搓手,着急惋惜道:“臭丫头,差点儿把它也打翻喽。” 395除奸柏空臆尽言 星盘命数欠穹冥3 “哎呀?用不着你惋惜,这是我给我们仨烧的,又不是给您的。”说着,綦灿灿伸出手去拦他道:“您干嘛,都说了这可不是您的。” 老头儿闭上眼睛,张大了鼻孔,一脸享受地嗅着空气里的肉香,说道:“嗯嗯......肥而不腻,瘦而不柴,千里莼羹,是当年我路过东海时的那种味道,鲜美啊。” 老头儿情不自禁地咂着嘴。 老头儿推开綦灿灿,试图用衣摆包裹着红泥炉子将牛蹄堡端走,那口水几乎都要流淌到炉中去。 綦灿灿急道:“先前的羬羊尾和娑罗果都是你偷吃的吧,这个可再不许你端走了!” 綦灿灿出手欲抢,却见老人探手一挥,气侠刚劲。 一柄虬枝盘曲的长杖闪现在掌中,正中老干粗壮,周边一簇簇柔条如龙蛇一般盘绕回斜,蜿蜒曲折、交错而上,杖端绿叶如盖,随着老头儿的呼吸而浮动,一派仙人风度。 綦灿灿自卫心切,允光与老头儿手中长杖相抵在一处,允光剑刃锋利,只一剑挥过,便在长杖上烙下个切口。且以綦灿灿拔地参天之力,允光很快便深深陷入长杖中。 那老头儿看上去颤颤巍巍,身躯精瘦,皮肤粗糙得像张老松树皮,掌上许多厚厚老茧,却力大无穷,与綦灿灿相较不但不输分毫,还鳌掷鲸吞,大有倒海移山之势头。 眼看綦灿灿已显疲累,老头儿还岿然不动,程绯绯便有心劝和,可綦灿灿气急不肯,硬与老头儿相持抵抗。 老头儿乐滋滋的仰头打了个哈欠,眯着深陷的眼睛咧嘴笑了笑,露出了一口零零星星、摇摇欲坠的大黄牙。 看这形式,綦灿灿沾不得丝毫便宜,揽月担心再这也下去受伤的会是綦灿灿,于是也上前劝和,哪知这一老一少皆是倔头倔脑,深闭固拒。 “绯绯!” 揽月和程绯绯对视一眼,程绯绯会意的点头,一株鎏绯芙蕖莹然而生,花瓣“嘭”地绽放,舞衣香乱,擘碎红妆四散的空中。 芙蕖花瓣乱中有序,化作一片片飞刃,刃薄如纸,电光石火、密密麻麻朝向二人纠缠在一起的神兵利器掷了过去。 老头儿见状以杖顿地,口中叱咤喑呜,旋即刮起一阵绿色旋风,将粉色的芙蕖花瓣卷入其中,令其徘徊于周遭而不得近身。 程绯绯和揽月皆傻了眼,看来这世上果真一物降一物。 芙蕖花瓣云涌风飞,跟着绿色旋风迅猛盘旋,圈圈打转,没多少功夫便化作了游丝落絮,最终消弭在旋风之中。 老头儿“咯咯”大笑,一边抵抗着綦灿灿的允光,一边还腾出功夫斜睨程绯绯一眼,说道:“程家人?” 程绯绯面露意外之色,虽没回答,但答案已在脸上。 “程家乃铸剑炼兵的大家,听闻家族不兴,近几代人皆沦为游方羽人,为人铸造神兵。丫头,程晏你可识得?” 程绯绯脸上吃惊之色较方才更甚,两眼瞪得大大的,目瞪口呆。 “老头儿,你少在这里套近乎!专心过招,回头别说我欺负老人家。” 老头儿不紧不慢,又仰面想了个名字道:“那程冈呢?” 程绯绯拍了拍綦灿灿正在发力的手臂,眼神直愣愣地看着綦灿灿说道:“算了吧灿灿......” “怕什么,这老头儿又没说对你爹的名讳,一看就是妄口巴舌,瞎编乱说!”綦灿灿仍不服输。 “不是啊灿灿......他、他说的程晏是我太爷爷,那程冈乃家谱上所记载,程家之首祖......” “哈?!”綦灿灿一惊,说道:“这老头儿究竟是活了多久了?” 老头儿忽然仰天大笑,厉声怒喝,盘旋在长杖周边的旋风加速旋转,气流被从四面八方吸入螺旋底部,扶摇而上,冲天而起,将綦灿灿连同允光一同弹了出去。 綦灿灿被抛入空中,难把持方向,眼见便要撞到墙面之时,又一股绿风追击而去,在墙面和綦灿灿的身躯之间形成一道屏障,软绵绵将她反弹落地,毫发未损。 揽月和程绯绯虚惊一场,各自行礼感谢道:“谢谢前辈手下留情。” “哼,我倒是留情了,那胖丫头可没对我的风狸杖留情,瞧瞧多么大一道口子!”老头儿嘴上不饶人,怨怼道。 揽月看了一眼允光剑在风狸杖上留下的坑陷,浅浅一笑,说道:“这个好说,我能修补。” 揽月将手抚过风狸杖的伤口,月白色光束在掌下一闪而过,风狸杖端千枝万叶,蔓引株求,交织错落,待揽月将手取开后,风狸杖的坑陷已被修葺一新。 这回换作老头儿目瞪口呆道:“种物速成之术!你乃何人?” 老头儿抓过揽月的手臂,凑近她的脸前细瞧。 綦灿灿上前护道:“都是一个老头儿了,怎的还对姑娘家札手舞脚,逾闲荡检!不懂规矩,不守礼法!” 老头儿凑得近了,从上至下仔细端详,终于看清揽月的容颜,他像是看到了何等雄奇伟观一般,嘴角微张,难以置信地摇着头道:“不可能啊,不可能......” 老头儿拄着风狸杖围绕着揽月来回地踱,双眼定定,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这老头儿该不是诈痴佯呆罢......”綦灿灿看着程绯绯说道。 “该不会吧,他连程氏首祖之名都记忆犹新,说话条理分明......” “前辈?是我有何不妥吗?”揽月问道。 老头儿突然停下脚步,纵情大笑道:“你是姐姐,还是妹妹?万年未见,竟丝毫不曾变化,反而韶颜稚齿,更年轻了。” “万年未见?!前辈认错人了罢。”揽月吃惊地摆手道。 “这容貌,我怎会记错,月影桂树,你们姊妹二人不该在隅谷看守祭坛吗,怎会出现在此处?” “隅谷?前辈您说隅谷?!”揽月欣喜雀跃,茫茫人海,竟然真的有被称作隅谷之地。 “诶......怎么喊我前辈,同是万年树龄,年轮穹密,雕琢岁月,为何偏你青葱灵气高,显得我苍老许多。” 綦灿灿挥手示意揽月远离那老头儿一些,低声道:“揽月,快过来这边。这老头儿大约是神志失常了吧,说话颠三倒四的。” 老头儿嗔视綦灿灿一眼,急眼道:“目无尊长,野调无腔,不肖子孙!老朽同万年未见的老友叙旧,哪儿容得你等小儿薄唇轻言!” 綦灿灿也急道:“修仙习道虽能长命不死,但尚未见过能活至万年者,凡能存续万年早已白昼飞升,天界成仙,飞遁离俗,怎的还会来此处做鼠窃狗盗、探囊胠箧之事。再说了,谁是你的子孙,姓甚名谁都还不知道呢......” “哼,黄毛丫头。你们祖父,曾曾曾祖父,见了老朽都得恭敬孝顺、磕头喊声始祖。亘古通今,老朽孤孤单单、不日不月的守护这世间已有万年,年深岁久,河清难俟,漫长煎熬,如今吃你们点儿东西又怎么了?!” “前辈,难道您是......”揽月脑中灵光闪现,记忆中浮现出濒死之时看到那刺颜身后的那株枯死的万年古桂花,若如颜姨所说,那刺颜、那刺瑶姊妹二人真身乃万年桂花树,那么面前这老人岂不是...... 老头儿看起来有些激动,说道:“你可终于忆起来了,万年前咱们可是同于九重天圜黄卷青灯、潜心修行,终获霞举飞升。” “你知道这疯老头儿是谁啊?”綦灿灿和程绯绯期纷纷转看揽月,期待她解开谜团。 揽月上前一步,沉几观变,轻声试探问道:“前辈,您该不会便是大成门外那株除奸柏罢......” “啊?!”綦灿灿和程绯绯的脸庞齐刷刷转向那个古怪老头儿。 经揽月这么一说,二人再细瞧那老头儿,果然有股万年老树枯茎朽骨之貌。 老头儿癫笑,乾瘦的身躯颤颤巍巍,真怕他会将梭棱瘦骨抖落散架,说道:“我就说你记忆起来了罢。” 綦灿灿仍是难以置信,惊呼道:“这么一个糟老头儿会是除奸柏?!” “哼!老朽乃柏仙,伫立世间万年,祛蠹除奸,为人攘凶革弊的时候你爹娘都还不知道在哪儿呢,如今还胆敢出言不敬。” 綦灿灿别过脸去,眼角余光白了柏仙一眼,低声嘟囔道:“也不曾见哪个仙人如此贪嘴的......” 柏仙正要跟綦灿灿谔谔争论,却见揽月上前将二人分开。揽月现下心情急迫,最急于想知道柏仙口中所说的隅谷是何地、在何处,可柏仙却总像个孩童一般,与綦灿灿哓哓不休。 揽月无奈,只得夹在其中大声道:“那刺瑶!” 一瞬间,筑阳殿里万籁寂静,三人的目光转向揽月,直视着她,等待她说出接下来的话:“......是我母亲。” 柏仙一怔,而后对揽月又是一番细致谛视审度,口中喃喃道:“这不可能!这许多年不见,你们姊妹俩仍是这般玩闹淘气,拿我取乐呢是吧。” 396除奸柏空臆尽言 星盘命数欠穹冥4 揽月见口说无凭,这个万年老人像是认定了死理,纵不肯信,于是取下发端的桂枝簪递了过去,道:“前辈您瞧,此桂枝便是您说的月影桂,亦是亡母真身。” “亡母......”柏仙像是怕自己耳背听错了,睁大了眼睛问询一般的看着揽月。 揽月对他点头确认道:“是,母亲诞下我后不久便已离世。” 柏仙拄着风狸杖,佝偻着脊背上前,苍老粗糙的手指轻轻抚摸过月影桂枝,触目伤怀,犹如抚过珍宝,像是在回忆往昔长卷,深陷在纷飞的思绪里,感慨万千。 柏仙一改顽童之相,庄庄其士道:“确实是月影桂,那刺姊妹异体同根,二人果然已谢世身故。万年岁月,浑如一梦,不觉已过春秋。” 程绯绯吃惊地看向揽月,问道:“天香夫人真身乃是桂花树?!难怪天香夫人谥号为‘天香’,是谓桂花之意,亦难怪揽月你身怀清甜桂香,原是承袭了天香夫人桂树之身。” “这绝不可能!”柏仙厉声道。 “怎么就不可能,难道人人都跟您一样,乱认一番亲戚不成。”綦灿灿回怼道。 “哼!无论是除奸柏还是月影桂,或是雄常木、帝休杨,凡以躯化仙者命中皆无姻缘,更不可能有子嗣。” 綦灿灿道:“揽月又无需诓骗于你,这副容颜承袭自天香夫人,不是连你都错认了吗,这又如何作假。” 柏仙道:“天命有定端,守分绝所欲。人之星盘,命数已定,我等树中仙身,化朽木为神奇,星盘之中虽与常人一般亦有镇星、启明、悬玉、绛河、清汉等星屑,却独独缺了掌管姻缘的穹冥星,故而绝不可能陷入凡俗情爱。” 綦灿灿道:“您这红口黄牙、东零西落的,可不好胡说八道啊。天香夫人之女可就在你面前站着呢。” “逆道违天,亦不是不可达成,但命中无有的东西,若是强求而来,必遭因果反噬。就譬如说,逆天改命!” “前辈,您的意思是说......我母亲曾经改过自身星盘之中的穹冥星?” 綦灿灿和程绯绯忽视一眼,异口同声道:“这怎么可能?” 柏仙生气道:“既是质疑于我,又何苦讨问!悉数万年之间,追求逆天改命者大有人在,就像......” “摘星术......”揽月星眸微张,恍然看着柏仙。 闻之,綦灿灿和程绯绯恍然惊醒,道:“难道这事还与玄霄派有关系?” 揽月没有回答,她在脑中搜寻着陈朞第一次与自己廊下相遇那晚的谈话,陈朞曾说起他幼年时见过揽月母亲天香夫人之事,难道母亲为了能跟父亲殷昊天游弋人间、成就佳偶姻缘,真的以摘星术更改过星盘命数?如果是这样,母亲之死难道亦如柏仙所言,遭受到了逆天反噬? 不过揽月还有一个更大的疑问:“前辈,那您所言的隅谷是何处,为何母亲与颜姨会在那里?” “我等于九重天圜霞举飞升,各具使命,各保一方水土,各护一众子民。隅谷位于极北女真山,月影桂被安置于此,没想到一别便成永远,再与旧时友人不得相见。朝荣夕悴,看来老朽亦该解甲休士,据梧而瞑了。” “你这老头儿,见过骂天扯地的,没见过出言咒怨自己死的。你放心好了,就你这等大快朵颐、狼吞虎咽的劲儿,且死不了呢。”綦灿灿撇嘴道。 “命不可忽,天不可违。该到老朽死之时,凭人力乞可回天。”柏仙像是在闲谈他人生死,早已看淡。 “揽月还有一问请教前辈。若母亲为月影桂树的仙身,那揽月之星盘命数中是否也缺了那掌管姻缘的穹冥星?” 綦灿灿和程绯绯倒一时没有想到这个问题,还是揽月自己在意到了,明知道揽月心中情寄秦寰宇,若是没有那颗穹冥星,岂不是情深缘浅,相思惘然。 二人心焦情切,一同上前逼问柏仙。 柏仙被三人众口嚣嚣纠缠地心烦意乱,大声疾呼道:“哎呀,哎呀呀,吵得老朽头耳朵都乱套了,让老朽喘口气不成吗。” 綦灿灿最烦柏仙动作迟缓、慢慢悠悠了,但柏仙还偏就施施而行,不紧不慢地理了理胸前衣襟,才缓缓开口道:“这......” 听到柏仙终于开口,三人皆是瞪大了眼睛,竖耳聆听。 “这......老朽也不知道。” 綦灿灿差点儿没被柏仙这没滋没味的话气得厥倒过去。 又听柏仙继续说道:“毕竟仙人孽缘,逆天诞子之事从未有过先例。” 揽月心凉半截,长睫垂下,缀满心事。 柏仙斜睨一眼,讪讪笑道:“尘缘化闲愁,徘徊流年渡口。不管星盘命数里有没有那颗穹冥星,老朽都奉劝于你:彩云易散,何必自寻哀愁。” 綦灿灿拉过揽月安慰道:“甭听这老头儿乱编瞎说,想是他被囚于?鼓学宫之中这许多年,不解男女风情,不懂绵绵情思。” 柏仙被綦灿灿这话一激,怏怏不服道:“孽海情天本就乃仙者大忌。” “可是,母亲即便已是仙身,不也没有逃出一番痴恋,不惜逆天改命......” 揽月忧心殷殷,黯然伤怀,又是万年前故友之遗女,令柏仙视之亦然。 柏仙于心难忍,悲秋倍增,叹了口气说道:“苦口逆耳,老朽亦是真心规劝于你。你与你母亲是极像的,不仅是这副容貌,还有......所以极可能亦......” “还有?还有什么......”揽月带着忧戚问道。 “老朽方才在炉后,偶见你畏火而晕眩,那便是承袭了月影桂的木质之身。” “畏火?平素里我并不畏火,我还能烧炼......”揽月忽然言语卡顿,想到了什么,惊唤道:“是火浣裙!” “这跟火浣裙有什么关系?”綦灿灿按捺不住好奇,问道。 “难怪父亲会将母亲的衣裙为我改制,还叮嘱我一直穿在身上,竟是因为知道我乃木质之躯,畏火畏热。如今改换这身新宫服,故而不能耐热,才会焦灼难喘。” “所以,”柏仙凝视揽月,说道:“你未经逆天改命,你认为自己拥有穹冥星命数的几率有多大?” “我......”揽月哑然,这还用说下去吗,其中答案连綦灿灿和程绯绯都听得出来。 綦灿灿和程绯绯满目忧心,尤其程绯绯心事易重,已是愁眉泪眼,为揽月承袭而来的命数凄怆流涕。 綦灿灿素不爱女子哭,自己哽咽难鸣,还埋怨程绯绯道:“哎呀,不要哭了。老智昏庸之言,怎可认真!” “黄口小儿,无知妄言。老朽话已至此,你等好自为之。” 柏仙低头指着地上那炉栗烧潜牛蹄堡,馋涎欲滴,说道:“潜牛蹄放凉了肉质会硬的,该不好吃了。老朽瞧你们无情无绪,大概今晚亦不会有胃口了,怕是可惜了这些珍奇食料,暴殄天物啊......” “喏喏喏!是您的了。” 綦灿灿会意,勾起脚尖,轻蔑不屑地将面前的红泥火炉往柏仙身下挑了一脚,有意羞辱。 有了珍馐美味,柏仙倒不在意綦灿灿的态度了,“喀嚓喀嚓”在一旁徒手啃嚼起来,津津有味,大快朵颐。 柏仙满意道:“炖煮酥烂,汤汁浓郁,远胜麟肝凤髓,不枉老朽累月经年现身一回,过瘾!” 綦灿灿斜藐一眼,只见柏仙用他摇摇欲坠的几颗大黄牙,却吃得风卷残云,弄得杯盘狼藉,对程绯绯蹙眉厌弃道:“咱们仨人食不遑味,他倒狼餐虎噬,陶醉其中。你瞧他那夸张的吃相,同民间那些沿门托钵乞丐又有何异,你说他是道体仙躯,我怎的也不能信。” 程绯绯一脸苦笑,温柔和顺如她这般,也不免觉得面前这位傍观冷眼的仙长,铁石心肠,扎扎实实让她感悟到了人情似纸般凉薄。 那柏仙吃得极快,不上一刻工夫,一炉三人份的潜牛蹄便被他打扫了个精光。 柏仙又恋恋不舍地将红泥火炉里残剩的几枚栗子捡拾进口中,嚼也不嚼的囫囵吞下。 柏仙像是仍不尽兴,徘徊着脑袋东寻西觅,綦灿灿一见啧有烦言,厌弃道:“这还不饱?饥肠辘鬼投胎来的罢......” 柏仙感受到身侧的怨念,回首道:“都瞧着老朽作甚?水深则流缓,万事万物,动静相克,越是棘手烦乱,越应平静祥和。你们年轻人就是心浮气盛,食不甘味除了委屈你们自己的这副皮囊,又解决不了事情。” 柏仙又道:“况且,老朽认为命中没有穹冥星亦未尝不好。人生在世,自相逢起便已踏上了离别之路,徒耗时间而已。有道是:缘聚缘散缘如水,万丈尘寰在荏苒岁月中,终作云烟散;虚幻大千两茫茫,满眼春风百事非,不过梦碎一场。” 綦灿灿听得蒙然坐雾,问揽月道:“这老头儿文绉绉的,嘀咕的是何意?” “......”揽月从沉默中喃喃道:“前辈之意是说,人是为了离别而相逢,恋慕之情不过是幻觉,抵不过最终的分别。” 397秦寰宇危极求助 唏嘘于药中真相1 綦灿灿云里雾里,挠头道:“还能再说得简单点儿吗?” 揽月轻吟道:“离别是每个人的宿命,无论命中有没有穹冥星......” 柏仙慈笑着点头道:“嗯,不愧是故友遗女,道头知尾,一闻千悟。相思了无益,你等还是潜心涤虑,专心修习。” 柏仙说完,用嶙峋露骨的枯瘦手指指着那顶尚燃着灶火的丹炉,问道:“里面可还烹了珍馐美味?” “嘶!”綦灿灿撸袖上前,被程绯绯一把抱住,劝言道:“灿灿,算了。你又打不过他......” 綦灿灿暴脾气上来,道:“吃吃吃!生了一副馋鬼的皮囊,只知骗吃混喝。却是绝情冷漠,不通庶务,毫无同情之心!” “灿灿!”揽月淡淡说道:“前辈并非冷漠,只是世间百态,摆渡红尘之中,看透了而已。” 柏仙闻之,鼻息哼笑道:“放下羁绊执着,方得解脱超升。” “灿灿,既是前辈喜欢,便将吃食送予他罢。”揽月说道。 程绯绯同时也点了点头,赞同道:“如今我二人已无食欲,也是浪费了如此珍稀的食料和灿灿你的心意,便赠予他罢。” 綦灿灿心中怒想的是,宁肯将炉中之物拿来喂狗,但又拗不过两个姊妹,悻悻走到炉鼎前,在确认了揽月已退避远处以后,再次将炉顶揭开。 热浪裹挟着肉香喷涌而出,柏仙闭目深吸一口,为浓浓香气所陶醉。 “喏!香芹鹣鲽翅羹,青盐蟠龙爪......”綦灿灿用火具将菜取出,一脸不耐烦地对柏仙道:“老头儿往一边儿站站,靠这么近烫着你,我可不管!” 綦灿灿仍是个口硬心软的,明明骨子里是担心烫伤老人的。 “让开点!”綦灿灿最后衔出的是一炉碧涧姜公鱼,汤汁白花浮光,点缀的葱叶翡翠一般扬沸其中,就好像姜公鱼还活生生游弋于炉底吐着水泡。 姜公鱼鲜美之味立刻充斥满整个筑阳殿,嗅上一嗅,喷香沁入五脏六腑。 “好!好啊!味浓香醇......”柏仙忍不住舔了舔嘴唇,敛住了几欲流出的口水。 綦灿灿拍了拍身上的炉灰,自炉鼎跃下,柏仙立刻迎了上来,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炉姜公鱼。 “等一下。”揽月突然拦阻道:“前辈,这一炉便由晚辈带走可好?” “为何?”柏仙皱眉蹙眼,面露不满。 “前辈,这一炉揽月想留给一位朋友,她来自香山湖上,应喜食鱼。” “你是说那个被孤立的雒棠吧?”綦灿灿道。 “怎么,这个雒棠便是令你动情的公子?”柏仙牢骚问道。 “雒棠是个姑娘家,哪儿来那么多问题。您老人家还真是聚敛无厌,您可不要得寸进尺啊,这炉姜公鱼我们抱走,另两炉留给您足够受用了。”綦灿灿心存芥蒂,不平则鸣,回呛柏仙道。 没想到柏仙此次的注意力竟然完全不在嘉肴美馔之上,而是眯起眼睛,缌地斟酌,反复念着“雒棠”二字。 綦灿灿怕柏仙抢夺,干脆先行将那炉余温尚沸的姜公鱼裹进了怀中,对揽月道:“放心吧,等下回去东寝殿里,我就想办法给她送了去。” 柏仙本还深陷思虑之中,却被綦灿灿这般认真的样子给逗乐了。 柏仙展袖一挥,风狸杖便消失在了他的手中,同时出现在他掌心上方的是另外两炉珍馐。 柏仙昂昂而立,鼻子轻蔑地吭气,一脸轻视傲睨,道:“罢了,本仙不与你等乳臭未干的小儿计较,这两炉我便带走了。” 说着,柏仙脚下浮光跃金,如踏碧波,绿光如火山般喷薄而出,万顷碧波,飞云流雾,柏仙说话间便消失在尘陌微隙当中,不见了踪影。 “真没礼貌,连吃带拿了别人的东西,连声谢都不道。”綦灿灿火气蹭蹭,口中发泄道。 “老朽尚未走远,小儿便在背后乱嚼舌根......”淡淡、圆圆的碧绿色光晕星星点点,轻轻摇曳在綦灿灿三人身边,昂声傲慢道。 綦灿灿吓了一跳,抿嘴息声,警觉地凝视着飘飘忽忽替柏仙传声的绿色光斑,只听柏仙的声音再次传来:“胖丫头,你虽厌烦于老朽,老朽倒还颇欣赏你的厨艺与脾性。世人朝真暮伪,你三个丫头却和衷共济,罕有的白水鉴心,纯一不杂,实实乃清交素友,必要互为珍惜。” “这还用得着您多言......”綦灿灿给了绿色光晕一个白眼。 “胖丫头,有福善人之相,自天祐之,吉无不利。乃你三人中遮风挡雨,广厦之荫。” “啰里啰嗦,您到底走还是不走?”綦灿灿妩然被夸,脸红无措。 “走喽走喽。下回再有吃食,喊老朽再来啊,记得啊......”这回连绿色光晕也消失了,柏仙真的离去。 “喊您来?这回子没喊,您不一样找来了吗。”綦灿灿嘟嘟囔囔。 ...... 喧闹过后是落寞,三人在偌大的筑阳殿里收拾着举炊过后留下的烟渍残局。 柏仙一番空臆尽言,毫无隐藏,把知道的东西全都道了出来。 最初,揽月对能寻到颜姨所言的隅谷而欣慰,又为能够多了解母亲一分而欣喜,此刻却全部被那颗命中缺了的穹冥星而魂销。 程绯绯一边帮綦灿灿打扫这炉鼎余烬,一边关注着揽月的神色,见她魂不守舍,思绪外飘,心中凄怆悲酸。 綦灿灿也注意到揽月心绪郁结,埋怨道:“都怨那个万年老树精,咱们本该开开心心在此举炊,偏他出来掺和作乱,风言影语。” 揽月手中干活未停,低头道:“也怨不得前辈。命中缺一星,即便他不说出来,星盘中也是缺了的,蕉鹿自欺,亦是无可奈何。” “你还真信了他招摇撞骗之言。” “我倒觉得他并非虚言,前辈这身修为在身,亦不必以虚誉欺人。且他所言凿凿有据,与我所知完全吻合。” 程绯绯也开口问道:“揽月,既是命定如此,你欲与秦宫主如何?” 揽月露出一个浅浅苦笑,无力的说道:“又能如何。我娘她都已是修习万年之仙身,不也不惜遭受反噬亦要逆天改命。前辈所言道理我懂,我娘她又如何不懂,不也一样摒弃不了俗世情爱。所以......” “所以?难道你也想要逆天改命?!”綦灿灿厉声道。 揽月脑海中突然掠过那刺颜的声音:“月儿,你绝不可以对他动情,记住了吗?” 颜姨到底为何会这么说,难道是不希望自己也步入母亲后尘,遭到逆天改命的反噬吗...... 还是另有因由在...... “你怎么会同他在一起!看来殷昊天没有告诉过你这个人是谁,对吗!”脑海中还是那刺颜的声音。 他?寰宇不就是寰宇吗,难道还会是其他什么身份吗? 揽月兀自摇了摇头,驱散了自己的如麻愁绪,今夜好累,她什么都不愿再多想。 ...... 同夜,更长梦短,心烦意冗的大有人在。秦寰宇仰首望着悬悬坠在夜空中的似弓残月,银钩渐小,无限清泠。 月光似她的明眸一般缱绻旖旎,这样的月亮令他又爱又憎。 虽说没有了枵骨符的纠缠,明夜即将到来的朔日依然让秦寰宇悬心。 从来毫无牵挂,不知畏惧为何物,可每回眼光划过揽月腕间之时,秦寰宇便有锥心刺骨的疼痛。 朔日里的身痛,和她腕间伤口的心痛,二者相较,秦寰宇不知哪个更痛。 双朔日倒悬之危......秦寰宇百虑攒心,自怀中摸出云牙子给自己的丹瓶,殚精毕思,终于还是下定决心,他必须要求助于他们。 ...... 一个时辰后,?鼓学宫西寝殿西北侧的薜萝林里,两个威武颀长的身影一前一后禹禹而来,穿过峥嵘密林行至秦寰宇跟前落定。 两个身影趁着月色相互对视,“遥兲?”“卜游大哥!”二人一同转看向秦寰宇。 穆遥兲问道:“寰宇,何事需这般谨慎,不在寝殿当中说?” 秦寰宇神情严肃,正颜厉色道:“我......有事相求。” 穆遥兲和卜游相视一眼,自小同秦寰宇一起长大,他可从未开口求过任何人,且凭他一身修为,无人企及,更无须求人。 穆遥兲和卜游虽感意外,但知道秦寰宇行事稳重妥帖,若不是遇到棘地荆天之难事,绝不会同时约他二人与此处相见。 当然,来此处还有另一个原因,那就是避开摘星术的拢获范围。 “你说。”穆遥兲利落道。 跟聪明人讲话最惬意的感受便是,不需要浪费时间在无关的解释上面,亦不需无谓的废话。 秦寰宇并没有立刻开口,而是将一只葫芦状的白瓷丹瓶递给了穆遥兲。 穆遥兲将丹瓶封盖揭开,抖出一粒殷红色丹丸于掌中细看,不解道:“这是......” “抱歉。”秦寰宇敛容正色,凛然冰冷之姿一如往常。 穆遥兲茫无头绪,问道:“何以道歉。” 398秦寰宇危极求助 唏嘘于药中真相2 “清水洞重伤你一事,还有你的眼睛。早该致歉。”秦寰宇郑重道。 “眼睛?遥兲的红瞳难道是......”卜游大惊,所有人都以为穆遥兲的眼睛是被梼杌所伤,没想到竟是秦寰宇所为。 但卜游深知口中分寸,没有把话继续说下去,有些事情心知肚明便好,点到即止,得休便休。 听秦寰宇突然当着卜游的面提及当初清水洞一战,穆遥兲有些恼火,瞪着秦寰宇抑声怒斥道:“好了,寰宇。无端提及此事作甚,都已经过去了。” “......”秦寰宇无言。 卜游不尴不尬,夹在二人之间进退两难,受窘道:“若有不便,不然我便先离开。” “不,你需得留下。”秦寰宇冷冷道,语气不容置疑。 卜游重新站定,双唇紧抿,有些手足无措,下意识的将视线投向地面。 穆遥兲叹了口气道:“红瞳之事我并未怪你......” “我知道。”秦寰宇冷冷打断了穆遥兲。 “那你这是......” 秦寰宇的双眸深邃而悲楚,深沉而坚定,咄咄逼视着穆遥兲和卜游,冷冷道:“没有结束,它尚在。” 穆遥兲听得有些懵,狐疑道:“谁尚在?” “清水洞里重伤你的炙热真气。”秦寰宇目光如炬,透着一丝痛苦。 “什么!”穆遥兲瞳孔因为震惊而骤然紧锁,又重新放大,秦寰宇凌厉的眼神看得他心中发毛,身体僵直而动弹不得。 卜游感受到穆遥兲的惊骇紧张,一双乌亮明眸在秦寰宇和穆遥兲脸上快速来回划动,像是想从他二人脸上快些探寻到答案。 “你在灵台养伤多月,师父难道不曾医好你吗?清水洞中,那束红色灼烧的火焰究竟为何物?你的内丹精元之气不是应该为菫紫色吗?” 穆遥兲这么一提醒,卜游忽然回忆起揽月落下朝暮井时,秦寰宇救人心切,曾经也御出过赤红色炙热真气,周身红彤彤的燃起熊熊火光,张牙舞爪将想要近身之人烧灼吞噬。 卜游问道:“所以寰宇你是想说,这股炙热真气在你体内却不能受你控制?” 秦寰宇微微颔首,肯定了卜游所想,而后冷冷开口,将自己发现炙热真气起,以及每月朔日里不受控的真气折磨尽数道与他二人知道...... 二人闻之以后半晌无声。 沉默舒缓了许久,穆遥兲才抬头问道:“以你所见,清水洞里欲杀我的另有其人,而那人便在你的体内,或者说,便是那股炙热真气。” “嗯。”秦寰宇认可穆遥兲的说法。 “师父治愈你之时就没有说过这股炙热真气到底为何吗?” “师父只说让我将伤养好,其他再未曾言语。” “朔日......”卜游趁二人说话的功夫,兀自心算道:“按栾成雪所说的安排,因增加了考核项目而拉长了时日,此次盟会是要经过两次朔日的。” 秦寰宇冷冷道:“是,双朔日倒悬之危。” “可是这丹瓶之中只有一粒折冲炙热真气之药!可明晚便是第一个朔日了......”穆遥兲马上领会了秦寰宇今夜将他和卜游一同唤来的用意。 穆遥兲道:“你是希望我和卜游助你将真气抑制住,哪怕只有一次。” “不。”秦寰宇冷冷道,似乎讨论之事无关自身。 秦寰宇道:“将它永远抹除。”揽月绝不能再因自己而损其身体,消磨寿命。 “寰宇,你这是何意,不如讲清楚些。”卜游担心自己理解有误,秦寰宇总不至于为了一个不受控制的真气,便要走极端罢。 秦寰宇道:“正如大哥所想那般。若拔除不成,寰宇希望领受华铤或棠溪一剑。” “一派胡言!”穆遥兲怒斥道:“怎么连你也学聿沛馠口无遮拦,不就是一股炙热真气么,除了朔日以外,你都并无异常,同我们是一样的。即便真气无法拔除,也不至于寻死!” “是啊,寰宇。你何时这般沉不住气了,急躁冒进,太轻率了!”卜游亦训斥他道。 “......”秦寰宇虽不言语,但心意已决。 关于他与这炙热真气多年来的纠缠,他清楚明了,如果不能及时拔除,它会愈来愈盛,更难去除。 甚至也许很快就会将秦寰宇的意识吞噬,将秦寰宇的身体占有,他将变得不再是他,正是此次寝室中埋下的枵骨符给了秦寰宇这般启示。 穆遥兲和卜游太了解这个方头不劣,笃定泰山之人,怕是他心中已有定数,改变不了。 穆遥兲问道:“揽月知道此事吗?” 听到揽月的名字,秦寰宇冷若冰霜的脸上忽然有了变化,语调中带着些许急切,道:“不要告诉她。” “你都预备寻死了,还不告诉她吗?!你是希望以棠溪剑还是华铤剑?直接决定了将来她会恨我卜游,还是会恨他穆遥兲!”卜游忿声道。 “......”秦寰宇默然,转过身去背对薜萝林离去,只冷冷丢给穆遥兲和卜游二人最后一句话:“明晚戌时,薜萝林,此处等。” 薜萝林里,微风清凉,残月微朗,夜风穿过层层叠叠的薜萝叶,沙沙声久久回荡。 望着秦寰宇清泠的背影消失在薄雾缭绕的林间,辨不清前路,朔日前夜仅余的那一丁点月光显得那么颓然无力。 穆遥兲眼光涣散,原先的浩然正气尽消,秦寰宇第一回对他们袒露压抑多年的秘密,向他们伸出手来寻求帮助,便是以死来作为赌注。 穆遥兲与卜游一时无话,无声在夜中蔓延,卜游板着脸,凝视着穆遥兲问道:“寰宇说得方壶山清水洞一战时究竟发生了什么,至于危及生死吗?” 穆遥兲陷入清水洞那日的回忆之中,他该是迄今为止唯一直面过秦寰宇所说的、体内那股炙热真气之人了罢。 那双带着强烈杀意的赤红双瞳似乎重新迎上了穆遥兲的面前,秦寰宇手中那柄缠绕火龙的剑锋刺来,火焰脱出,冲向穆遥兲的眼睛燎原灼烧起来...... 这个画面不断在穆遥兲眼前晃动着,穆遥兲两眼发直,双眉拧成了疙瘩,回忆起那日的痛苦,穆遥兲两手握拳,手臂之上青筋暴起。 看来?鼓盟帖的灵道符出现在阆风山祈谷坛上方那日,师父犹豫着是否让秦寰宇一同下山赴盟是有原因的,大概师父也是为此而犹豫的罢...... ......穆遥兲看向卜游,难怪秦寰宇会将卜游也一同叫来此处,怕是已料到穆遥兲一人难以应对,毕竟明日可不似当日那般幸运,可不会刚巧布有罟兽锁了。 穆遥兲的表情已经给了卜游答案,事情之严峻已不需卜游再多问。 卜游又道:“我不明白,既然有药能抑制折冲炙热真气,为何殷掌门不多给予寰宇几丸来备用,而是按月方予一丸而已。还是说此药珍稀难寻?” 经卜游这么一提醒,穆遥兲转而再次将药丸倒出在掌心,仔细端详。 卜游又兀自答道:“亦不对啊,无论天下多么珍奇药草,阆风山又岂有求而不得的?” 穆遥兲小心地在掌间拨弄着那枚殷红色丹丸,它与寻常所见的丹丸并无不同,瞧不出丝毫特别之处。 穆遥兲紧绷着脸,将掌心靠近鼻下微嗅,百草焚化的药香之中夹杂着一股不可言宣的清甜气味,且是莫名熟悉之气。 穆遥兲怕是自己嗅觉出错,再次细嗅,这香气...... 穆遥兲的脸突然阴沉下来,双眉倒竖,脖颈上青筋炸起,似乎连头发都要跟着一起竖起,手上战栗颤抖。 “如何,有何不妥?”卜游见穆遥兲这般样子,更加急切道。 听穆遥兲鼻息渐粗,似呼吸难喘,犹如乌云压境,弥漫着沉重压抑的气息。 “到底怎么了?!唉,算了!” 卜游索性将穆遥兲托着丹丸的手掌一把抓到鼻下细嗅,抓到穆遥兲之时卜游甚至都能感觉到他的脉搏突突直跳,掌心已渗出一把汗来。 一嗅之下,卜游的动作也停滞了,双眸倏的亮了:“这......这气味......” 卜游紧张地张大了嘴巴,呆立着,声音颤抖道:“不会吧......” “难怪他要......唉......” 二人相看之下心照不宣,虽然都不愿意相信这丹丸的真相,但除此以外也不会有第二个理由能让秦寰宇不惜以性命相搏了。 ...... “隅谷,女真山......星盘命数独却穹冥星,注定无情无爱,情缘薄,终离索......” 阆风寝殿内,衾寒枕冷,长夜难眠,角声寒,夜阑珊。 心事无法可解,揽月彻体生寒,倦意却在。 几次在朦朦胧胧,半梦半醒之中睁开眼睛,每次醒来都是一番怅惘。 反反复复,恍惚如梦,或时置身梦中,或时身处现实,揽月也分辨不清。 迷迷糊糊之间闻到一股清甜桂花香气,纯净似雪的月白色桂花瓣悄然入梦,纷飞在揽月卧榻之上,轻轻拂过她清丽出尘的脸颊。 399念故母思忆成梦 沛馠一语破反常1 窗外残月熹微,光华流溢,沿着窗棱缝隙洒落下来,朦胧温柔,似是想将床榻上女子脸上流下的泪痕拭去、创伤抚平。 “月儿......”一个温柔清泠的声音浅浅唤道。 揽月梦中带泪,细微声响都能将她惊醒。 她乍得睁开眼睛,翻身下床,低着头揉净湿润模糊的眼帘,沿着地面缓缓抬头朝前看去。 最先看到的是一双玉笋纤纤的春妍之足,飘忽轻云,微微沾地,如悬浮空中。 再抬眼看去,是一月白色的女子裙摆,簌簌轻裙,无风而展,犹如花凝玉立,月出浮云...... “颜姨!”揽月声飞芳霭中,眼眶盈盈,惊喜唤道。 抬头一见,果真是那副熟悉的面孔,盈盈笑靥,也正凝望着揽月,似笑还哭。 “颜姨......颜姨......” 揽月积绪难消,一声声愁涩哭腔,轻唤着来人,冰凝幽咽。 来人明珠玉体,顾盼光彩,双眸含泪而笑,一脸疼惜的将手指抚上揽月面颊,颦笑间曳袖回春雪,倾城独立。 只听她哽哽咽咽,如泣如诉道:“月儿,是我,我是娘亲啊......” 揽月一怔,难以置信的站立起身,细细打量着自称揽月母亲之人。 她匀泪痕婉,玉体微颤,不胜清怨,容貌与那刺颜一模一样,果然是月影桂树的同一株桂枝。 与那刺颜和揽月一样,身着月白色火浣裙,只是样式不同而已,更似揽月一袭。 揽月的眼泪再难抑制,滚滚落下,絮泣道:“真的是我娘吗,真的是你吗?” 那刺瑶掩面歔泣,不断点头,已不成声。 “这是不是梦?!”揽月回头看向床榻,分明自己没有躺在那里。 “你是娘亲,真的是娘亲!”揽月破啼成笑。 那刺瑶触目恸心,啜泣呜咽道:“我的月儿,娘亲对不起你,对不起......” 那刺瑶似有千言万语要对女儿诉说,可到嘴边吐露出来的却全都是三个字“对不起”,满是伤怀与无尽的歉疚。 “对不起,对不起,我的月儿......这一切都是为娘我的错,我的死乃咎由自取,却累及了姐姐和你,还让世间之人受祸乱袭扰......” “娘......您这是什么意思,颜姨的死是因你所致?” 那刺瑶忍恨含悲呜咽道:“你颜姨虽非我所害,却是因我任性而为,强改命数导致了身死。” “娘是说逆天改命吗?” “是,天命难违,违者必遭反噬,这是我的恶果,却让你们为我承受......” “穹冥星......”揽月呻吟道。 那刺瑶默默点了点头,依旧哭泣。 “我与你父亲实在太相爱了,至死靡它,强将星盘中重设穹冥星,这也才有了你,只是可怜了你,要替为娘受天谴之责,代母受过,克尽厥职......” “克尽厥职......”揽月想起柏仙所言,万年树仙们各守一方水土,各护一方黎民,揽月问道:“娘说的是隅谷祭坛吗?” 提及隅谷,揽月问道:“娘亲,为何颜姨说一直在月影桂前等您,却一直未见您去,还是说您......” “月儿为何会见到你颜姨......”那刺瑶忧心如熏,关情脉脉。 “我......” 揽月尚来不及答话,便被一阵“咣咣”的急促拍门声惊到,转身回眸看向寝室门板,有人在门外唤着她的名字,听声音像是聿沛馠。 “娘您稍等一下,门外那是......” 揽月将视线转回,刚要对那刺瑶讲话,却见眼前空空,影沈香歇,渺无踪影。 揽月四下寻找而不得,急唤道:“娘亲,娘!娘!” 揽月身体一怔,自床榻之上扑空而起,眼角挂泪,香汗淋漓,恍然望着一间空荡荡的屋子。 “竟然是梦......” 不过梦幻泡影,如露如电,消逝一尽。 咣咣咣咣咣咣! 拍门声仍在,聿沛馠的声音自门外传来:“小骗子!你要睡到几时?再若迟到去晚了,那苛刻薄情,抱令守律的老头儿又得与我过不去。” 呼......揽月坐在床榻边沿长吐一口气,无尽失落。 大约是因为昨夜见到柏仙,又从他的口中打听到有关母亲之事的缘故,竟然做了有关母亲之梦,但一切又是那么得真实。 “隅谷......祭坛......”这个地方莫名得在召唤着揽月,似乎退藏于密,能够揭开一切茫然神秘的答案都能在那里寻觅到。 “小骗子!别睡了!我要放小葵进去揪你了啊。”聿沛馠的声音犹在。 揽月定了定心神,扬眉转袖跃下床榻,前去开门。 ...... 大约是因为昨日阆风五人差点迟到,今日旸谷一行已早早等在了阆风殿前,像是担心阆风众人再次因迟到而受惩,卜澎和卜涵二人声声催促着。 揽月因为梦见那刺瑶而哭肿了眼睛,星眸中血丝游弋,红得像一只兔子。 而怪异的是,昨夜又没能睡好的像是不单单只有她一人,穆遥兲也耷拉着脑袋,情绪不高。 有人同他讲话之时总是心不在焉,还时不时将手探向怀间衣襟处,像是在摸着什么珍稀宝物,生怕丢落,当穆遥兲确认怀中那东西仍在,方又深深舒出一口气来。 等在阆风寝殿外面的卜游也是一样心事重重,胸中压抑难消,卜游和穆遥兲打了个照面,没有了平素里日常的热闹寒暄。 二人皆冷着脸,象征性的微微颔首,就算是打过招呼了。 二人看见秦寰宇走了出来,二人皆是一左一右撇过脸去,不想正面对视。 秦寰宇鼻息轻叹一声,冷若冰霜的脸上反而露出罕见的浅浅微笑,看来昨夜他离开薜萝林以后,穆遥兲和卜游已弄清了丹丸里的秘密。 秦寰宇已做好了准备...... 如果他今夜不能抑制炙热真气的话,穆遥兲必须要在秦寰宇与揽月之中做一个抉择,而那个抉择,秦寰宇已经为他确定好了。 穆遥兲同卜游一起走在众人最前方,一言不发,不是唉声,便是叹气,氛围极为压抑。 聿沛馠走在揽月身侧,左盯盯,右看看,前瞪瞪,小声窃窃对揽月说道:“这三个人怎么了?今日为何如此反常。” “反常吗?”揽月也看了过去。 “不反常吗?这俩人一早上的便开始长吁短叹。这还不算,寰宇更加反常。” 听到事关秦寰宇,揽月悬心起来,立刻将目光投射过去。秦寰宇本就话不多,行路之下难以辨别到底有何不同,只能问道:“寰宇怎么了?” “他早上见到我的时候,对着我笑了。你说是不是极为反常?!” “吓我一跳。”揽月放下心来,说道:“寰宇不过就是对你笑了,这有何反常。对你冷的时候,你又埋怨寰宇似寒冰一块。” “秦寰宇那是独独对你才温柔,你何时见过他曾对别人笑过。” 揽月星眸涌动,回忆了一下,似乎还真如聿沛馠所说的那样。 聿沛馠附耳低声道:“我跟你说,事出反常必有妖,言不由衷定有鬼!这仨人定藏着什么秘密不让咱们知道,今天定要寻了机会根究着实、打听消息,决不允许他们对我聿沛馠隐隐藏藏。” “是吗......”会是像聿沛馠所言那般,这三人另有隐瞒吗? 难道继枵骨符之后,他们还有其他发现,为了不让自己担心而有意隐瞒吗? 还有,秦寰宇赤红色的眼睛真是因枵骨符而导致的吗,那他如今身体是不是已真真切切安稳无虞了呢? 还有,依聿沛馠所言,秦寰宇于清水洞与梼杌一战之时也曾经有过猩红布血的赤瞳,跟这有关联吗...... 看来近期定要找机会与遥兲聊一聊,清水洞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 受了聿沛馠点破穆遥兲、卜游和秦寰宇三人今日一反常态、状态迥异的影响,揽月也跟着多心起来,心不在焉的频频将视线投向秦寰宇身上。 不过秦寰宇每每都能察觉到,而后回以揽月温情脉脉、撩拨心弦的充盈双眸,丰神俊朗的脸上温柔得勾起浅浅一笑,似是要将揽月融化在他的无限温情里,尽是深情,流连不舍。 到底是为什么呢,为何揽月也会受了聿沛馠的影响,就是觉得今日的秦寰宇真的哪里不同。 明明还是那双星河琉璃般晕眩迷离的深邃眼睛,却总有种无穷伤感,揽月望着望着就不自觉地想要潸然泪下。 究竟哪里不对...... “殷小姐。”揽月的思虑被一个女声打断,是姚雒棠,她正等在尊文斋门外。 今日阆风不但没有迟到,还提前到了,尊文斋内乌泱泱乱做一团,众弟子们趁着含光子没到,聚在一起嬉笑打闹,与凡俗人间的私塾学堂并无两样。 “雒棠。”揽月勉勉强强挤出一个笑容。 “怎么,殷小姐有心事吗,眼睛这里......”姚雒棠忧心的指着揽月红肿双眼道。 400幸柏仙点拨要害 混淆阴阳城府深1 “噢,大约是想念故母,故而思忆成梦所致。没事。” “原来是故人入梦。” 揽月面露无奈,苦笑道:“梦魂纵有也成虚,不在了,那便是不在了。” 姚雒棠低下头,长睫垂落在脸上,似乎将情绪融入到了揽月的话中,人世沧桑,感慨深切。 揽月急忙佯装笑容,以免引来更多回忆。 揽月转而问道:“雒棠,你于此处是在等我?” 姚雒棠抬起头来,说道:“是,我是特地来感谢殷小姐的。昨晚伊阙分宗的綦小姐已将碧涧姜公鱼带回给我,说是殷小姐特意留给雒棠的。” “我不过是说了一嘴,真正炮凤烹龙、掌厨举炊之人还是灿灿,没必要谢我的。” “綦小姐昨晚我已谢过,连同那日浴仙池解围之义举。” 揽月微微一笑,无力道:“灿灿她慷慨仗义,那日我亦不过动动嘴而已,剑都不会用,也是多亏灿灿庇护。” 看来还真让柏仙说对了,綦灿灿果然是揽月的广厦之庇。 柏仙......揽月乍地抬头看向姚雒棠,上下审视道:“雒棠你......” “殷小姐,怎么了?”姚雒棠呆愣一下,好奇问道。 揽月望着姚雒棠的脸,似乎从不曾认认真真审视过姚雒棠一样,眼神陌生又惊异。 “雒棠怎么了吗?”姚雒棠忧心忡忡,略显慌张。 “哦,没有。是我想问你,昨日先生所讲内容你是否都已熟记,有何背诵技巧没有,我好效仿来,以备将来考试。”揽月找了个理由搪塞过去。 “有的,有的。二姐好胜,已同大姐不知从何处搜罗了些重点断落,已将核心内容分捡,要我们背诵,以防给鲸香堂丢人。我去为你也誊抄一份。”姚雒棠笑道。 揽月佯笑道:“那就劳烦你了。” “嗨,这算些什么,算不得事的。我这就去为你誊抄......”姚雒棠先行一步,并未发现揽月的异常,笑着跃入尊文斋门内,朝着鲸香堂座位方向行去。 雒棠......雒棠......揽月心中默念着这两个字,这么久以来回回遇见姚雒棠,缕缕觉得哪里有地方不对,又说不上来,如今终于有了答案,还是昨晚在筑阳殿里,柏仙不经意的一句话提醒了揽月。 昨晚柏仙曾说过:“无论是除奸柏还是月影桂,或是雄常木、帝休杨,凡以躯化仙者命中皆无姻缘,更不可能有子嗣。” 雒棠......雄常木...... 揽月曾在阆风山天库的古书当中看到过,记载上说,雄常木乃神木,所生木皮可制衣,但雄常木极为难得,因为此木似万灵般有性别,且只有雄木,故而又被称作“常雄木”。 雄常木还有另外一个名字,便是唤作“雒棠”。 这就难怪昨晚柏仙在听到“雒棠”这个名字的时候,第一反应是将“雒棠”当做了男儿名字。 柏仙乃树仙,又存世万年之久,自然知道雄常乃雒棠,雒棠为常雄。 卜游的叔叔卜候为何会给女儿起了一个意为男儿的名字,除非是因为...... 回忆在揽月脑海飞速旋转,就在不久之前,阆风与鲸香堂在黎城澜溪畔客栈相遇,姚雒棠曾经被姚碧桃欺负,用洗脚水打湿了姚雒棠的全身,揽月曾想以客房内的绵毯为姚雒棠擦干浸透的发丝与衣裙,但当揽月正要去擦女子下身衣裙的时候,姚雒棠却忽然撤脚躲到一旁,神色惊恐警惕的看着揽月。 那时揽月只当她是受惊畏惧,现在想一想,不也可能是因为怕不小心暴露自己的男儿之躯吗。 加之姚雒棠这高挑出众,不同于寻常女子的身高......揽月简直不敢再继续想下去。 旁引曲证之下,揽月犹如伤弓之鸟,汗毛倒竖,如果姚雒棠真为男儿之身,那么浴仙池里那场骚乱,又安知不是姚雒棠的刻意所为,目的就是不想在浴仙池里与众人共浴,从而暴露了真实身份。 真是太可怕了...... 所有的巧合拼凑在一起,便不是凭空捏造,而是信而有证,令揽月神魂失据难以再自欺下去,只是不知卜候和姚雒棠这样做的目的何在。 在鲸香堂的孀嫠香下卜候竟然还硬保存了姚雒棠的男儿之身,足可见卜候是城府深阻,不漏锋芒,姚雒棠亦是一个能屈能伸之人,性情沉密,难于窥测。 这一父一子这般隐忍,用尽心机,怕是早已怀邪抱佞,另有企图...... 揽月震惊,连日以来,先是枵骨符,再是穹冥星,现在又是男扮女装、韬光养护的姚雒棠,这山下世间果真等闲平地起波澜。 揽月感到似有无形之敌,剑戟森森,直逼而来。 ...... 慢易生忧,果然?鼓学宫之中诡变多端,蒿棘深掩,一旦疏忽轻易不知又会成为谁人案板之炊。 揽月深知日坐愁城也是无益,及时止住了自己的焦灼忧虑,跨步迈入尊文斋。 一入门便迎上了一群女弟子们围拢着其间一个金钮珠冠,丽服璨璨的金装男子,追风引蝶,嬉笑而闹。 綦灿灿看见揽月进门,迎上前来打了个招呼,对着那一团献媚取悦着太子嵇含的女子方向挑眉弄眼,鄙夷不屑道:“瞧见了吗,掇臀捧屁,苟合取容,相比民间青楼那些女子又有何不同,白白浪费了多年修行。” 揽月连忙制止了綦灿灿继续说下去:“这学宫之中风潇雨晦,一朝密疏倾天下,切需谨言慎行。” “怎么,你也这样觉得?”綦灿灿想起了那个貌状温恭,啖以甘言蛊惑哥哥綦焕的栾成雪,圆盘般肥嘟嘟的脸面骤然拉长,绷得老紧。 “还有,”揽月低声提醒道:“姚雒棠,还是不要走得太近。” “她?为何?昨晚你不是还给她留了吃食。” “一言半语难与你说明,你若信我,避开点总不会错。” “我当然信你。放心,本也与她没什么交情。”綦灿灿拍着胸脯说道。 可即使綦灿灿如此保证,揽月依然牵肠萦心,悬悬在念,今日不知到底是怎么了...... 綦灿灿又斜眼瞥了一眼太子嵇含,低声说道:“昨晚听闻了你与那嵇含太子相识相交的经过,这该是位誓救黎民困苦,天资昭明之人,怎的也迷醉温柔乡中。我瞧着迄今为止,太子除了让人送了东西与你,还不曾同你搭话吧。” 揽月笑道:“太子正是意气风华,今非昔比,已不是初相识时那个故作鄙俚浅陋的龙岒和了。天潢贵胄,那些姑娘们想要接贵攀高,与其跨凤乘鸾,不是很正常的吗。” 綦灿灿咧嘴笑道:“你倒是想得开,我可受不得她们那阿尊事贵的巴结劲儿。” “哎,又不是你的浩然哥哥,你何苦自找没趣。” “凡桃俗梨,浩然哥哥才瞧不上那种花哨又轻浮的庸俗女子。浩然哥哥即便娶亲,所觅之爱也定然蕙心纨质。” 揽月眨着星眸忽闪忽闪,歪头问道:“綦公子将来迎娶的不是你吗?” 綦灿灿自惭形秽,红了脸,踌躇道:“你别拿我打趣,我这臃肿身材远逊于人,他定瞧不上的。” 揽月掩口而笑,逗她道:“妄自菲薄,什么时候这般不自信了。” 綦灿灿听出揽月逗哄自己,便矫装怒容,指着另一团女子们围聚之处,正在抛声炫俏,綦灿灿说道:“喏!你倒是自信,秦宫主身边承欢献媚者更多,亏得你自信能提防住这么多暗送来的秋波。” 揽月往阆风座位处看去,女子们将那一带围得水泄不通,已从外面瞧不见秦寰宇他们的身影。 綦灿灿本是讪牙闲嗑,磨嘴以笑乐,没想到却看到揽月的笑容收敛,忧思重重。 綦灿灿急忙改言道:“哟哟,这是怎么了。不过是句玩笑话,瞧你素日里神闲气定的,我还真当你视而不见,不走心呢。你放一万个心,除了你以外,我还没见过秦宫主善待过何人,待人总是冷冰冰的。” “没有,不是......”揽月魂不守舍,她无法向綦灿灿说明自己对秦寰宇的担心,今日的眼神格外深邃而悠长。 ...... 嵇含太子在女人堆里不停自缝隙中朝外张望,看到阆风人就座,那揽月也定然到了,却又迟迟不见她进门来。 自嵇含抵达?鼓学宫已是第三日了,还不曾有机会与揽月说上一句话,表面上泰然自若,内心里火烧火燎难受得很。 眼下终于看到揽月与綦灿灿在一处说话,嵇含终于有了照面的机会,却偏偏被这群女子们围着,近身不能。 岭头村一别后,令嵇含念念不忘的她相隔眼前,却偏如断雨残云,犹似水远山长,何尝不是另一种折磨。 嵇含就纳闷了,为何女子们看起来玉叶金柯,娇嫩柔弱,却耐力极佳?一早上了,黏.腻身旁竟也不知疲倦,使得嵇含难于脱身。 嵇含也不想徒废唇舌,回身对随侍身边的黎普施了个眼神。 黎普即刻会意,快步走进讲坛一侧的门帘后,再次走出来的时候手中呈着一只镶金红木漆制成的船形盏托。 401揽月置气秦寰宇 青魇飨鬼引迷津1 盏托里皆是纷华靡丽的七宝凤凰绣帕和五色翠珠花穗香囊,珠光宝气,玲珑精巧。 众女子们惊声绝绝,誉不绝口,有人竞相争抢,亦有人相互择选难较,纷纷抟心揖志,将注意力投向黎普手中的盏托上面。 一众姑娘们纤腰盈盈,扭挤作一团,眼中放光,自然给了嵇含脱身的机会。 她们不知道的是,这是太子嵇含对付后宫八百姻娇的惯用手法,跟黎普这般搭档配合早已成自然。 话说嵇含兴会淋漓,刚欲脱身而去,便听到了那雄浑肃穆的开课钟声。 只见尊文斋霎时间安安静静,众人皆回到自己的位置,沉声屏气,恭默守静。 嵇含亦只好作罢,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 ...... 接下来的一整日,又是众弟子们承受含光子遥遥无尽教导的一日,索然无味,却又逃躲无方。 也许内、外丹派间会有隔阂暗斗,门派间亦存在明争暗斗,弟子间还有相互排挤、虎掷龙拿,但此时尊文斋内几乎所有人的状态皆是一派暮气沉。 有呆若木鸡、托腮而望的,有望洋兴叹、思绪外飘的,还有木雕泥塑、睡眼迷离的,总之长日灰暗而瞑寂。 众弟子们能做的只有煎熬与无奈,算来这样沉闷乏味的日子还得有六日。 揽月悄声回眸而视,聿沛馠钝劣发痴,蔫不唧唧地一手托起垂着涎水的腮帮子,一手木然转着那杆开明兽尾。 聿沛馠的斜后方不远处,娄皋亦趴在对他身高而言略显高格的桌案上,伸展了两只胳膊,紧盯前方,两眼直勾勾愣神儿,犹如没有灵魂的躯壳。 看来对一个孩子而言,对含光子所述更加茫然费解,更是苦不堪言。 聿沛馠吊儿郎当惯了,故而散漫敷衍并不稀奇,可揽月窥见卜游和穆遥兲二人也似心怀旁骛,躁动不安,眼光时不时便往秦寰宇身上扫去。 聿沛馠说得对,他二人今日尤为反常,而且一定与寰宇有关联。 揽月最为关注的当然还是秦寰宇,秦寰宇从容淡然,安坐如山,不炫不亢,冰姿清雅,高挂一脸秋霜。 秦寰宇抟心揖志的听着讲坛上含光子的教谕,潜精研思,这副安稳笃定之态反而令揽月心中起疑。 秦寰宇是多么分丝析缕、明察入微,怎么会没有感受到穆遥兲和卜游投入的目光呢? 而他却是一脸置若罔闻,除非......秦寰宇明知他二人为何而窥看。 揽月盯着秦寰宇的面庞心中微微叹息,心正则笔直,秦寰宇一袭浩然正气扫除琦糜,心尘坦然且不浅俗,沛然君子风韵。 可是为何揽月偏就忧心如酲,恍惑恐惧...... 秦寰宇感受到揽月的目光,转而温柔回望,嘴角勾起的笑容缀满深情,和如春风。 到底是为什么呢,揽月会有患得患失之感。 揽月眸似清泉,澄澈凝望着秦寰宇的眼睛,这次她没有像以往那般被秦寰宇的柔情融化而敷衍过去,她的思绪明彻清醒,秦寰宇眉弯之间分明汉霄苍茫、勾勒哀伤。 说啊,到底怎么了?揽月试图用眼神询问秦寰宇,可是却见秦寰宇身体一怔,将目光移开了。 他在有意回避! 下山以来,揽月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心绪无法形容的烦乱,多如星辰,乱如麻缕。 ...... 好容易熬到下学,弟子们抖着腿,伸展筋骨纷纷站立起身,有的人早已迫不及待冲出门去,追日逐风,高声喊着:“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尊文斋的门槛就如阻挡了一整个雨季蓄满了洪水的闸门,顺势而开,弟子们澎湃泛滥,滔滔拥挤而出,东冲西决,势不可挡,转眼间尊文斋便空荡寂静下来。 讲坛上,含光子精明狡黠的小眼紧眯,目似剑光,锐利如电,光华含威,远远凝视着弟子们把臂疾去的背影,鼻中刻薄轻哼,而后转身离去。 似乎司空见惯,对这群不经世事的黄口孺子的无知早已看淡。 聿沛馠一下学便突感精神焕发,开闸泄洪一般随着人潮逃遁而去。 聿姵罗亦然,已同相交好的异派弟子相携离去。 既然有人心粗气浮,当然也总会有人安之若素,不慌不忙。 就像穆遥兲和卜游,二人慢慢悠悠地收拾着书本纸张,却并非因为心情闲适,看起来坐立不安,几乎已算是忧形于色。 揽月发现,这二人也在莫名逃躲着她的目光。 最为闲适的要数秦寰宇了,他今日反常的优游不迫,从容闲适,也反常的没有顾及揽月的感受,以及她投去的质疑目光。 软硬兼施对秦寰宇一点作用都没有,他深沉不露,内蕴极刚,犹若金城汤池,秦寰宇一旦主意笃定,即便揽月也攻克不得,他还偏偏浓意温存,让人无计可施。 揽月星眸浅怪,似嗔似怨,这样的秦寰宇真是令揽月生气,却丝毫拿捏不得。 揽月索性亦拉长了脸有意不理不睬,一味只盯着手中的书卷笔记反复整理收拾,眼底余光扫见秦寰宇已整装敛容,起身静默地看着她。 揽月有意冷媒冷眼,态度落落穆穆,佯装无视于他。 嵇含太子在黎普的协助下,终于甩脱了那几个黏.腻难休的女弟子们,目视揽月而来。 嵇含又瞥见揽月身后正默默注视着她的秦寰宇,秦寰宇双目神动,眼带淡淡温情又落寞笑意,惘然若失,给人一种神秘深沉之感。 嵇含的脚步停在揽月正前方,他并没有立即作声,揽月瞥见绣着华美金云游蟒、光焰夺目的衣摆,缓缓抬起头来,发现嵇含的眼光正凝视着她的身后,揽月知道,那是在看着秦寰宇。 揽月没有回头,她在气,佯装并不在意,却看到嵇含对着揽月身后微微颔首,以眼神打了个招呼,而后嵇含看着揽月微微一笑,侧身暂退一旁,将时间让给了秦寰宇。 揽月尚未搞懂这两个男人之间过于相通的默契,便见身后一双白皙修长且骨节分明的手自身后环上她的颈间,两手之间一递一接,揽月便觉有什么温润坠物落在两襟中间,贴在她的肌肤上闪耀着冰屑般绚丽光芒。 揽月很疑惑,却强撑着好奇心不低头探寻,任由两手的主人将牵绊坠物的挂绳系紧在她的身后。 这是秦寰宇第一次送揽月礼物,揽月两颊微红,打从心底里欢喜,但想到秦寰宇的隐瞒,仍是紧咬着牙齿不肯回眸。 两双手完成了它们的任务,重新自揽月背后环绕身前,温柔地环住了她,秦寰宇对揽月的感情没有一丝一毫的修饰,慢慢将脸垂下,轻轻伏在揽月肩颈之间。 揽月闻到秦寰宇身上传来的淡淡香气,感受着秦寰宇温热潮湿的喘息,身体情不自禁地一颤,脸上红潮更甚。 秦寰宇旁若无人,微微闭上眼睛,似是想要就这般沉溺在温情之间,相守不离。 嵇含将身体朝向一旁倾侧更甚,漫无目的地游移着视线,敦促自己不去看这二人,而穆遥兲和卜游静默而立,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秦寰宇的鼻峰抵在她的肌肤上,吸吮着清甜香气,会不会今夜以后他便再也闻不到了呢? 秦寰宇舍不得将手松开,但他知道,如果再这样下去,他可能更加控制不住自己。 尤其是揽月腕间那丝丝隐约的鲜血香气,秦寰宇下定决心,纠结的臂膀最后一次用力环紧,松开前伏在揽月耳边温声细语道:“戴着它,护着你。” 揽月脑中一片空白,这是什么意思? 不待揽月细究,便感觉到那双臂膀松开,身后脚步声离去。 揽月猛地回首,秦寰宇已走出了尊文殿,穆遥兲和卜游也跟了出去,揽月看着他们渐隐于黄昏的苍茫暮色中,为何有种告别之感。 嵇含这是方走上前,问道:“怎么,和秦宫主吵架了吗?” 揽月摇头:“不知道。” “不知道?” 揽月沉默着点头,她真的不知道这算不算吵架,毕竟二人连一句重话都不曾说过。脖颈下有一道菫紫色光晕划过,将揽月和嵇含的注意力吸引过去。 揽月这才想起低头去瞧秦寰宇戴在她身上的东西,摸出那东西是一枚月白色桂花形状的金属扣,桂花的四片花瓣被雕得精美绝伦,最中央还嵌着一颗晶莹剔透的珠子。 珠子里面有紫气混同着光影一起流动,灿若星河。 揽月突然忆起,阆风五人在九江黎城中闲逛那日,卜游曾说过,秦寰宇找他打听了城北一个叫做“淬百金”的百年铁匠铺子,大约便是那时找匠人打制的,只是不知嵌在其中那枚菫紫色是何物。 揽月想了想,将水晶盘莹的珠子贴身放好。 嵇含静望着揽月长长的睫毛垂落脸上,形成了柔美的卷翘弧线,极为诱惑的微微颤动。 揽月重新抬起头来,对着嵇含并不见外的浅浅一笑,还是那张清丽出尘的容颜,让嵇含的呼吸一紧。 揽月的星眸中映射着淡淡菫紫色,倒映出另一个清澈世界,嵇含深望着那双眼睛,里面有某种东西始终让他抓不住却仍忍不住窥视...... 402揽月置气秦寰宇 青魇飨鬼引迷津2 嵇含陪着揽月往西寝殿行去,原本望眼欲穿的想念与罗列的叙旧之言,此刻却化作了沉默。 嵇含走在揽月身侧平波缓进,觉得,其实这样也很好,所谓岁月静好描述的便是这般了罢。 黎普低垂着眼脸默默跟在嵇含身后,有意拉开一段距离,却并未听到二人交谈的声音,有些意外的抬头看着他们。 穿过栖真门,西寝殿已近在眼前,嵇含千言万语还没能道出一句,心中焦急起来,侧脸偷眼瞧着揽月。 只见她玉纤香动,脸上春愁黯黯,还在缠绵幽怨,嵇含心中一酸,抿着嘴,还是没能发出声音。 西寝殿那边一盏盏灯光被点亮,嵇含凄然望着阆风寝殿的大门,其间黑天墨地,光光荡荡,嵇含的心也变得空荡起来。 揽月往秦寰宇床前偷瞄一眼,黑咕隆咚,看来秦寰宇并没有回来,不知去了哪里。 揽月叹了口气,回身欲与嵇含道别,又想起黎普之前送来东西还未道谢,刚欲开口,却听阆风寝殿内传来一阵聒噪嚷唧声,扑扑棱棱,如家翻宅乱。 揽月和嵇含对视一眼,二人一同疾行至寝殿内,吵闹声更加清晰,唧唧啾啾,鸡争鹅斗,其间夹杂着聿沛馠的尖呵声。 “这、这该不是小葵的声音吧,它竟然跟着你们到了?鼓学宫?!”嵇含惊讶道。 不过听到小葵的声音,嵇含还是颇感亲切的,毕竟他和小葵之间还有点不尴不尬的联系。 小葵的坠屦珠虽然是一段足以令他胃中翻江倒海的记忆,但也是救过穰邽国和猗戎国成百上千子民的。 “小葵?怎么了?沛馠?” 阆风寝殿里只有聿沛馠寝室里灯光闪烁,寝室门半开着不大不小一条缝隙,里面叮铃咣当,人影不时闪过。 “小葵?”揽月唤道。 听到揽月的声音,寝室里的声音顿时平息下来,只一瞬间,又重新恢复了吵闹,小葵的叫声更大,似在对揽月呼救。 揽月心急,别是外人发现了青魇飨鬼欲斩杀罢? 想到这里,揽月瞬身推门而入,却傻了眼,只见小葵和聿沛馠各自抢抱着被褥一角正在夺抢。 小葵蜷缩在床榻之上,将身边能抓之物统统用“鸡爪”勾了起来,朝着聿沛馠的身上砸过去。 聿沛馠一边躲避,一边继续用力抢着被褥,那被面被扯得崩紧,被扯大的接缝处几乎能看到里面的棉絮,估计不出片刻,定能将被子扯破。 揽月茫然道:“你们这是作什么......” 嵇含也探头进来,聿沛馠刚想解释,瞥见嵇含后一脸不悦,没好气道:“这个瘟神怎么来了?!” 嵇含心知聿沛馠因为岭头村让揽月遇险之事对自己多有不满,没成想都过了这么久,还记着愁呢。 于岭头村之时确实是嵇含理亏,而阆风等人又对自己有救命之恩,故而一直隐忍不发,降心下气。 但凡事有节制,嵇含好歹也是一个至高无上、要面子的太子。 嵇含碍于脸面,没好气道:“国画馆里倒垃圾,尽废话(画)!学宫之内每一块砖石瓦砾皆乃我穰邽皇族解囊而建,本太子如何来不得!” “唷。”聿沛馠吵架倒是遇上了对手,说道:“瞧你前日里于那金辇之上正经八板,还以为你已改头换面,截然不同了呢,还不是那股少教失条的样子,说话还是这么尖刻!你......” 见嵇含回嘴,聿沛馠愈加生气,嘴上更不能输,但床榻那头儿还与他争夺被褥的小葵可不会给他时机打嘴架。 聿沛馠的话还没说完,便怔住了,他看见小葵抄起了旁边桌案上的一杆笔,笔锋金丝流转,细滑光洁。 聿沛馠颤声道:“我的开明兽尾笔!别别!这个别,小葵......乖,听话......” 小葵仿佛魔怔一般,昏乱佯狂,用力将开明兽尾笔朝着聿沛馠掷出。 聿沛馠怕笔受损,慌乱之中不得不松开正与小葵对扯的被褥一角,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大张开双手朝着开明兽尾笔扑去。 小葵得了整张被褥,立刻把身体埋了进去,被褥下面圆鼓鼓地还在不停打着颤,看那形状,小葵应该是将身体蜷缩作一团用以躲避,不知是什么令小葵如此恐惧。 开明兽尾笔锋正对着聿沛馠,其上的开明兽尾毛正散发着暖晕柔和的金光,光滑.润泽,刚一接触聿沛馠的掌心便又重新滑了出去,还是跌在了地砖之上,发出“咔哒”一声清脆的响声。 聿沛馠感觉自己的心都要跟着碎了,灵魂翻滚。 好在开明兽尾笔虽然经过了一摔,但跌落前经过聿沛馠的掌心中途一垫,力道消了一多半,故而并无任何闪失。 “瘈狗噬人!你这是突然发什么狂,果然是养不熟的白眼狼,亏我这几日容你睡在我这里!” 聿沛馠一向最为珍惜那杆开明兽尾笔,心下气愤交加,口不择言起来。 “小葵本就是青魇飨鬼,它哪懂你这笔!”嵇含一来为报复聿沛馠对自己言语不敬之罪责,二来听不得聿沛馠这般呵斥小葵。 他立刻亢心憍气,呛言道:“不就是一杆笔,我赔给你就是了,无论是银管霜毫、玉管栗尾,还是翠管退锋郎,我都遣人送来与你。” 嵇含又想了一下,说道:“再赠你些墨,最好的玄圭和乌云玦!”嵇含完全不知那杆开明兽尾笔的价值,令聿沛馠更为恼怒。 聿沛馠最讨厌的便是嵇含卖弄身世显赫,一掷千金,满不在乎,还偏偏嵇含就上赶着往锋刃上撞。 聿沛馠横眉怒对,正要发作,却见揽月上前将二人分开,问道:“沛馠,小葵这是怎么了,为何如此魂惊魄落,还是说哪里不舒服?” 聿沛馠的注意力重新回到小葵身上,恼怒道:“你看,早跟你说了,它不过是个青魇飨鬼,都说千百遍了,‘蛇暖不热,狼喂不熟。’这种鬼怪就是这样,纵然对它千万般好,也终难驯服它的暴虐乖戾!” “聿宫主,不能就凭小葵摔了你这杆子笔,你便要抹杀小葵的所有罢。据嵇含所知,小葵虽是青魇飨鬼,但也知恩图报、赤胆忠心,是寻常人心都难比及的。”嵇含维护小葵道。 “那嵇含太子不如便收了它去皇宫里面做官,看看以青魇飨鬼的贤德,是能任得太师、太傅、还是太保?” “你!” “你二人你不要吵了!依我看小葵像是受到了惊吓。”揽月一边说着,一边往小葵身边靠近。 聿沛馠提醒揽月道:“你小心着点儿啊,别让它给抓着,今儿也不知它犯了什么癫狂,我一进门就见它对我以狗吠相骇,张牙舞爪地恫吓与我。” 这回小葵似是惊吓得紧,连它头顶的犄角也不曾放过,不留一丝在被褥外面,恨不得掩藏身体,钻进床榻夹板之间。 揽月慢慢将手抚在被褥之上,感觉到其下剧烈地抖动,能够感觉到小葵十足的惊悸,战战兢兢。 受到小葵状态的影响,揽月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心也跟着悬在嗓子边,怦怦直跳,耳朵里呼呼隆隆,不好的预感再次出现。 隔着一床被褥,揽月依然能摸到小葵惊悸有力的脉搏,感觉小葵全身筋骨都在搐动。 “小葵,是我啊,不用怕的。你看,嵇含也来了。”揽月试图安抚小葵。 嵇含也快步径直蹭着聿沛馠的肩膀穿到小葵面前,说道:“小葵,还记得我吗。” 小葵没有反应,被褥下面传来獠牙之间相互摩擦碰撞的声响,传递出惶惶不安的氛围。 揽月和嵇含相视一眼,二人紧锁眉头,皆是茫然。 嵇含率先回身对聿沛馠责怪道:“聿宫主,小葵只是一只青魇飨鬼,何至于你如此摧山搅海,恫吓它!” “唉?你少在我面前拿腔拿调,我可什么都没做。你无凭无据的,别在这里讹言惑众!” “沛馠,到底怎么回事?小葵为何这般,总要有个始末缘由罢。”揽月问道。 “你们可别三人成虎来冤枉我啊,我真什么都没做。不过就是约了外派几个子弟们饮酒,想回来取些酒肴,一推门进来,这忘恩负义的家伙便是对我口呿目瞪,我还觉得莫名其故呐!” 揽月知道聿沛馠所言皆实,沿途以来小葵皆是与聿沛馠同房而睡,聿沛馠其实对小葵的关照颇多,也是很偏爱这个傻乎乎又没心机的小鬼怪的,没理由去伤害它的。 再说以聿沛馠的修为,别说欺负,就是杀掉一只青魇飨鬼,也是易如反掌,何至于与它纠缠僵持那么久,还险些摔坏了聿沛馠最珍惜的开明兽尾笔。 揽月回过脸去,对小葵道:“小葵,小葵。我要将被褥拉开喽,你可不要怕。” 揽月说完,感觉自己拉住被角的手上,原先先僵持的力量消失,小葵没有再抵抗,被褥被轻易的慢慢揭开。 “小葵?” 小葵的额头冰凉,屏声静气,魂不附体,俨然被无名的恐惧死死揪住。 403揽月置气秦寰宇 青魇飨鬼引迷津3 聿沛馠焦急烦躁,大声问道:“你这反脸无情的,到底有何畏惧?阆风可皆是擎天架海的贤扇之人,有什么可怕。” 说到这里,聿沛馠忽然一顿,而后与揽月交汇一眼,脸色一变,道:“除非......难道说寝室里面还有......” 嵇含在场,聿沛馠没有将自己的揣测说出,他心想,该不是还有枵骨符之类的东西在吧。 聿沛馠立刻周身戒备,环视四下墙壁,不敢再有丝毫麻痹懈怠。 嵇含见聿沛馠神情忽然严肃起来,又是趴在地砖之上,又是敲击按压着每一寸墙面,对聿沛馠的行为甚是估量不透。 嵇含满腹狐疑道:“你这是做甚?” “东捱西问的!不该打听的别打听!”聿沛馠呛着嵇含,没好气道。 聿沛馠瞧瞅瞄盯,全神贯注的将寝室查了个遍,仍不放心地将鼻子伏在墙面上细嗅,或是倾耳细听。 这一系列探查检视下来,揽月问道:“怎样?” 聿沛馠凝眉道:“并无异常。” “那便奇怪了,小葵怎会......” “吭吭、吭吭......”嵇含假意轻咳,打断这只有他们二人间方能听懂的对话,一脸窘迫道:“本太子虽不知你是在找什么,但是我们民间有句话叫做‘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依我所见,自打与小葵结识以来,看起来能让这些青魇飨鬼畏惧的只有一样......” 聿沛馠急赤白脸,厌烦道:“你卖什么关子,话说到关键便打住,是有意逼我同你急是罢。我聿沛馠可不管你是哪门子来的太子!” 揽月长出一口气,这二人真是上辈子的冤家,凑到一起就吵架。 揽月催促道:“嵇含,你是知道小葵所惧为何?” 嵇含不再理睬聿沛馠,转向揽月道:“是一个人。” 揽月眼中灵光涌动,说道:“你是说......寰宇?” “你们仔细想想,别说那些青魇飨鬼了,就连与你们最熟识的小葵,也不敢凑近秦宫主身旁。秦宫主明明擎天架海,但只要鬼怪不作恶,从不累及无辜。” “我一直以为,会不会是因为寰宇修为高、剑气盛所致......” “这我便不无从猜测了,我也只是将目之所见的告知你们。” “寰宇......寰宇他今日的确有些奇怪......不对,寰宇自抵达学宫以来,一直都有些异样。”揽月脑中翻转昏眩,心在胸膛里不安分的四处乱撞。 揽月茫然的恐惧,似有一只大鼓,在脑中“咚咚咚”地猛瞧,警醒着自己。 揽月直视聿沛馠,问道:“下学后你可曾又见过寰宇?” “不曾啊......”聿沛馠也感觉事情不是太妙。 “遥兲呢?” “我回到阆风寝殿之时里面黑洞洞的,没看见其他人在,都没回来。” “卜游大哥不知在不在旸谷寝殿......” “晨起时我便同你说过,这仨人今日皆为反常,我猜卜游大哥应也不在。”聿沛馠此时心中无底,亦如揽月般心似吊桶七上八下。 嵇含垂着头沉吟不语,目光落在地面上,思量着什么,而后疾步走出寝殿外,对守候在门外黎普说了几句,黎普便匆匆往旸谷派寝殿方向行去。 黎普的脚步亦是极快,很快就重新回到了阆风寝殿,告知的答案也与揽月和聿沛馠先前已预料的一样,卜澎那边说卜游一直不曾回去过,不但如此,在下学离开遵文斋之前还跟卜澎叮嘱过,说是今夜可能会晚一些赶回旸谷寝殿,甚至,可能不回。 而且据卜澎讲,卜游昨夜很晚方回到寝殿,不知他去了哪里。 卜澎为他开了寝殿大门,却见他闷着头一言不发,漫不经心地与卜澎招呼了一声,便一头扎回了自己寝室。 今晨见到卜游,也是鲜有的罕言寡语,不苟言笑。 通过黎普转达回来的卜游的反常,与聿沛馠和揽月所见完全吻合,聿沛馠也不再胡言,敛然正色起来,说道:“这三人壁垒森严,定是对咱们有隐瞒。为何我会有种不好的预感呢?” “我也是。”揽月正容亢色,冷若冰霜,三千青丝冷然竖起。 她的手指不自觉地抚上颈下衣襟之间,菫紫色的珠子微微发散出温润的莹光。 “戴着它,护着你。”这是秦寰宇最后跟揽月说的话,在这种场景下回想起来,该不会是一种告别? 此念一生,揽月顿感凉意穿透身体,直刺骨髓,仿佛全身都被冻结了,禁锢着她无法呼吸。 揽月的大脑已无法思考,周身一阵阵冒着凉气,揽月失神的望向小葵,强抑惊恐道:“小葵,你究竟是不是在怕寰宇?” 小葵的独眼里细细溃动,微微转看向揽月,萎靡呆板。 揽月越想越觉惊惶,两颊已是苍白,身体也跟着小葵一起颤栗起来,见小葵一味惊悸不为所动,揽月双手抓住它不断摇晃,力持镇静,恳求道:“小葵,既然你能感受到寰宇带来的危惧感,那定然也知道寰宇现在何处,对不对!” 反复听到秦寰宇的名字,小葵的身体颤抖加剧,更是噤若寒蝉,一声不敢吭。 “小葵。”揽月寒心酸鼻,脊骨透寒,不断恳求变成了乞求。 “揽月......”嵇含心中升起无法形容的感觉,说不出的凄凄惶惶,心里像被一块巨型大石压住。 “小葵,他在哪里,寰宇在哪里?”揽月眼中已点滴含泪,柔美清澈,双肩不住地颤动。 小葵收回涣散的眼神,愣愣凝视着揽月,不知所厝,爪子动了动,像是想为她拭去眼泪。 “揽月,小葵再怎么说也不过是一只噬怨的鬼怪,半解一知已是神奇,胆颤面前恐怕顾及不了你的求助。”嵇含劝道。 聿沛馠雷嗔电怒,上前一步扯开嵇含,说道:“你给我上一边儿去,事不关己,你便置身事外,不但缩手袖间,还说些风凉话!” 嵇含被聿沛馠的拔山手劲儿扯得向后一个趔趄,在跌撞在墙面前被黎普护住。 主人受辱,黎普怎能坐视不理,铁青着脸一个疾步踏出,欲要动手。 “黎大哥!”揽月立刻喝止住了黎普,眼泛涟漪地摇了摇头。 “黎普,你去外面等。”嵇含也适时将黎普遣去寝殿外面。 聿沛馠心急,拿着黎普撒气,冷语冰人,道:“区区一个南蛮黎僚后裔,竟然狂妄自大,也敢与我动手!” “不要吵了!”揽月无法安宁,胸膛收紧,憋闷得满脸绯红,眼泪簌簌而下。 找不见秦寰宇,这二人还在此处火上浇油,烦上添乱...... 寝室里面骤然安静,聿沛馠和嵇含不再说话,垂着脸以眼角静观默察。 只见揽月突然兀自起身,冷冷道:“算了,我自己去找,反正他们左右也是离不开?鼓学宫的。” “你可别鲁莽冒失,?鼓学宫廓落无边,大如一座城池,除非你能确定他们三人呆立一处不会四下行走,否则直到盟会结束你都未必能寻见他们。” “管不得了,我也不能在此撧耳顿足,与你等面面相觑。”揽月提了裙摆便欲冲出。 嵇含和聿沛馠一同出手去拦,却听揽月身后一声闷响。 原来,三人相谈的功夫,没人留神小葵,小葵壮着胆子、攥着劲儿跳下床来,一步一犹豫地走向揽月。 聿沛馠惊讶道:“什么意思,你这是要带我们去找秦寰宇了吗?” 小葵地独眼忽闪两下,目光倒是笃定,好似磐石,坚定不动。 小葵鼓足勇气纵身跃到揽月身前,率先一步跃出寝室,而后又跃出寝殿,朝着西寝殿更西侧方向窜去。 揽月和聿沛馠疾走如飞,快步流星追赶过去,顾不得嵇含,将他甩在身后。 ...... 今夜是朔日,既没有星星,亦不见月亮,昏天黑地,万物黯淡无光。 亦不知追着小葵疾行多久,隐隐约约能看见前方晦冥处似有浓荫匝地,古木森然。 “那里是......”揽月星眸微合,眯着眼睛似是想要分辨。 “是薜萝林。”聿沛馠正色道。 ...... 朔日夜里所隐去的不仅是月光,还有薜萝林里那一碧连天。 黑暗降临,罹难了光阴,无论穆遥兲和卜游如何抗拒,仍是抵不住日落时刻。 二人不需等待戌时,便已尾随秦寰宇来到昨晚的薜萝林深处。 三个人皆无言,面色冷峻,心绷得紧紧的,空气里弥漫着沉重压抑的气息。 穆遥兲甚至不敢正眼去看秦寰宇,他弓着身子,从身后取出一捆薡蕫叶编制的绳子,捏了一头在自己手里,另一头丢给卜游,薡蕫绳中间的部分像一条冬眠的病蛇一般颓丧地落在地上。 卜游扯了一段薡蕫绳用力在两手间绷了绷,扎扎实实,一牢永固的样子。 卜游迟疑一下,眼神中流露出关切道:“遥兲,这会不会有点太......我是说......” 卜游终究还是没说出“过分”二字,穆遥兲如此准备,必然有他的道理。 404风吹焰作腾烟柱 穆遥兲险陷幻术1 穆遥兲垂着脸,摇了摇头,目光依旧停留在薡蕫绳上。 薡蕫绳算是如今能在学宫之中寻到的最为结实的绳索,虽比不及罟兽锁,但薡蕫叶柔韧精密,揉搓成绳后的捆扎力也是不容小觑的。 秦寰宇见后浅浅一笑,并不在意,而是寻了一株伸腰立枝、冠高入云的粗壮油桐,平静地走了过去。 秦寰宇素来不露神色,瞧不出他有任何情绪起伏。 穆遥兲扯着薡蕫绳脚下生根,分明用足了力气,脚底却像黏在地面上动弹不得。 穆遥兲看着秦寰宇再次确认道:“几成把握?” 秦寰宇仰首伸眉,似是在认真考虑穆遥兲的这个问题,片刻后似笑非笑地回答道:“近一半。” 穆遥兲和卜游的心跳咯噔一下,色若死灰。 秦寰宇只有一半的把握,也就是说他只给自己留下了一半生还的机会,而且还是“近”,连秦寰宇都无法把控的事情,还是第一次遇到。 穆遥兲心里说不出的惨然凄楚,除了连连叹出无可奈何的气来,如今也别无他法,穆遥兲失张失智,心慌意乱再次确认道:“真的不让揽月知道?” 秦寰宇褪去宫服堆叠在一起递交卜游手上,心平气和道:“你们不也认为她不知道为好吗,否则你们是有机会让她知道的。” 说完,秦寰宇展颜舒眉,后背紧贴在油桐树上,两手反缚,淡淡道:“来吧。” 秦寰宇坚如磐石,笃定而不容驳斥,穆遥兲和卜游一同上前,将他三环五扣。 一番绳捆索绑,只有秦寰宇自己称心遂意。 朔日的夜晚真是神憎鬼厌,连个时辰都不好辨别,只能一味静默等待着秦寰宇所说的那个时刻的到来。 连一个并计合谋的机会都不给他们,只能束手待毙?! 穆遥兲这样想着,脑海中划过“毙”这个字的时候,觉得甚是不吉利,拼命摇了摇头,将这个念头抹去。 “寰宇,现在腹下可有感觉?”不知过了多久,穆遥兲听到卜游的问话,一同抬头看去。 秦寰宇没有说话,他紧闭着双眼,咬牙抿唇,冷峻的脸上已是煞白,冷汗沿着额头涔涔渗出。 “不好!看来已经来了!”穆遥兲和卜游相视一眼,起身疾步上前,看到的是秦寰宇撕心抽肠却竭力隐忍的扭曲容颜,二人偏有心无力,爱莫能助。 “这么快便已经子时了吗?”穆遥兲问道。 卜游本能望天,终是失望地摇了摇头,道:“瞧不出来,算起来大约亥时过半。” 双手被薡蕫绳缚住的秦寰宇不似以往可以以外力去抗击腹下冉起的炙热之气,他只能挺直了背脊,倔强的将身体紧紧埋入油桐,做着隐而不发的挣扎。 “寰宇?”卜游唤着秦寰宇的名字,试探着他的意识是否还在。 秦寰宇没有说话,表面上看起来仍是那副冷若冰霜的脸,骨血里却奔涌沸腾,剧烈地灼烧与绞痛袭击着秦寰宇的小腹,那炙热真气来得越来越早,亦越发汹涌澎湃。 果然,那枵骨符虽除,却还是在秦寰宇身上留下了沉疴宿疾,诱使着炙热真气沸乎暴怒,不可阻挡。 炙热真气的灼烧由内而外,秦寰宇的身躯发烫,犹如万根灼热的锋刃刺着,一波又一波,令秦寰宇感觉自己仿佛正置身于地狱的油锅之中翻滚煎熬。 穆遥兲和卜游看到薡蕫绳在扭曲挣扎的秦寰宇身上留下的深深勾痕,磨损血肉,淤血分明。 不多时的功夫,秦寰宇身上已满布刮垢磨痕,血迹斑驳,这番残喘挣扎刺痛着穆遥兲的双眼,穆遥兲不自觉地已将手探向衣襟间的白瓷丹瓶。 卜游拧紧眉头,额头上的冷汗并不比秦寰宇少,他看着穆遥兲张了张口,终于还是一言不发的背过身去,不忍再看,但耳边秦寰宇呜呜咽咽地发出撕心裂肺的疼痛声仍像潮水一般翻涌而来,卜游的心脾如同被钢刃猛戳。 穆遥兲的心情自然比卜游更甚,即使自己也很想像他一样不闻不看,但又不得不时刻观察警惕着秦寰宇的变化,清水洞里的教训不断警醒着穆遥兲的思绪。 穆遥兲也知道卜游方才看自己的意思,卜游是想问他:真的有必要这般牢固严实吗。 卜游也明白,不该低估了穆遥兲与秦寰宇只见的手足之情,穆遥兲对秦寰宇的担忧绝对不会比卜游少,非到万不得已,也绝不会除此下策。 很快,秦寰宇的呻吟呜咽变成了低沉哀鸣,青筋自肌肤可见处暴出。 夜风悄然溜过,穆遥兲和卜游闻到空气中有一股焦糊气息,二人一同转看秦寰宇,只见无论是薡蕫绳还是油桐树都已冒出了浓浓黑烟,一颗颗火星正在蹭蹭的跃上绳间。 夜风不疾不徐,对于助燃而言可以说是刚刚好,火星方一跃上薡蕫绳便借着风势迅速蔓延,风助火势,火助风威,眨眼间秦寰宇已被浓烟环绕。 穆遥兲和卜游疾步上前,二人掌心光芒闪烁,灿烂炳焕,交相辉映。 几乎是同时,二人掌心各自抛出数不胜数的斑斓光束,密密匝匝冲向薡蕫绳,能听到“嘶嘶”火苗熄灭的声音,但火焰熄灭引起的乌烟更盛。 乌烟暗火,二人仅能靠着不断祭出的密密麻麻的仙术道法将其驱灭,可那薡蕫绳经过火焰炙烤,也变得焦脆起来,较之先前更易于断裂挣脱,这是穆遥兲和卜游不曾料到的。 可是眼下最棘手的并不是薡蕫绳,暗火顺着躁动叛逆的夜风跃上油桐树,油桐树上附着的树油一触及燃,无异于把薪助火,肆意地舔噬着能触及的一切。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烟炎张天中传来秦寰宇撕心裂肺的喊声,悲号衷肠,旋转在静谧交融的夜空。 那凄厉的声音如同要将苍穹撕裂,刺激着穆遥兲与卜游的每一丝神经。 这样下去,即便秦寰宇不被炙热真气灼烧折磨而亡,也会被霍霍燃烧着的火焰吞噬。 穆遥兲和卜游再次施法悬河泻火,不得不将捆绑住秦寰宇的薡蕫绳冒着翻滚的浓雾切断,只听见重物落地的沉闷声,秦寰宇遍体鳞伤,全身酥软,蔫蔫地跌落沉没在烟海里。 火焰尽灭后,喷云泄雾,烟柱盘旋上升,穆遥兲和卜游却被茫茫乌烟熏得气逆呛咳,喉中燥涩。 二人顾不得鼻塞口干,浑身滚烫,急急在烟海里呼唤寻找着秦寰宇。 “寰宇!秦寰宇!没事吧......咳咳咳......” 黑暗深坠,茫然与恐惧缠绕着二人,卜游禹身祭出棠溪剑来明明赫赫,通映在手,流淌窜向夜空,幻化出数多棠溪分身,剑身奇光异彩,凌空直直插向地面来,化作光芒取亮。 此时飒飒夜风也助他们吹散了些许烟雾,穆遥兲迷蒙的视线里逐渐透出一个笔挺的身躯。 “寰宇!”穆遥兲惊喜唤道。 秦寰宇漠然不应,只是无动于衷地站着。 “遥兲,找到寰宇了?他没事吧?”卜游一边挥去阻隔自己的烟雾,一边顺着穆遥兲的声音循上前来。 “寰宇?你没事就好了,真是吓死我们了!”卜游也看到那面那个绷硬挺直的凛凛身躯,不正是秦寰宇吗,只是他看起来有些奇怪,明明受了这么重的伤,全身却硬如岩石,岿然不动。 卜游正要再唤,却见在自己与秦寰宇之间有红色星星点点的火光闪烁,足以燎原。 卜游以为尚余了星火未烬,于是不假思索地挥刃斩灭。 然而那火光余烬刺而不灭,斩而不断,不但没有消失,反而愈来愈多,而且只是围绕在秦寰宇的周身,自脚下向上浸渍,自内向外覆盖,循序扩大。 卜游只觉得曾在何时见过这些红色光斑,他眯着眼睛,析微察异,分辨着那物,终于让他发现了这流萤光火的端倪。 卜游忆起自己曾经在朝暮井前见过它们,秦寰宇当初以为揽月坠落朝暮井之时愤怒已极,也曾迸裂出这等怪异光斑,那光斑的灼热炙手如同握碳,卜游依然难忘这毒燎虐焰带来的彻心彻骨之痛。 乌烟之中,卜游看到了秦寰宇另一侧穆遥兲靠近的影子,穆遥兲一边持续问询着秦寰宇的状况,一边伸手想去探看秦寰宇身上的内外灼伤。 “遥兲!不要碰他!”卜游急急阻止道。 却已经晚了,穆遥兲触碰到了一团光斑,光斑涨大化为流萤,蓦地沿着穆遥兲的指尖跃上手背,火龙炽盛。 穆遥兲眼疾手快,闪电般将手抽回,迅速俯身将手在地面砂石上磨蹭,方将虐火熄灭。 再起身的时候,穆遥兲已不敢再莽动,和卜游二人一左一右绕到秦寰宇的前方。 动荡的乌烟隐去,终于能看清楚秦寰宇的脸,只一眼,穆遥兲的心突然重重的跳了一下,脑袋蒙住了,全身骤然冰凉,迸沁着冷汗浸透全身,麻木呆滞,如同被缚束般难以动弹。 “寰宇?遥兲?”卜游不明所以,穆遥兲怎么发起怔来?卜游的视线在穆遥兲好秦寰宇的脸上迅速游移。 405秦寰宇光弥焚身 叹灵犬忠心护主1 仰观俯察,卜游发现秦寰宇的双瞳正反复不断转换着两种色彩,暧曃幽暗下,猩红色的眼瞳在眼眶里时隐时现,电闪星辉。 “这是......”卜游深锁眉头,将眉对蹙,喃喃沉吟。 一股热辣辣的焦炙感自脚底疾窜到头顶,穆遥兲紧紧咬着嘴唇,脸色已是煞白,双手握拳,关节处发出“咯楞咯楞”的骨节碰撞声。 秦寰宇的这个状态......诱发了穆遥兲封藏已久的痛苦记忆。 “快离开他!”穆遥兲瞋目裂眦,声音惊恐。 虽然穆遥兲对卜游这样喊着,自己却动弹不得。 穆遥兲仿佛回到了清水洞那日的幻觉之中,眼帘前,似乎秦寰宇重新持剑,一道火光沿着剑柄处喷发出来,火龙缠着着剑锋盘旋而上,杀气凛冽,擦过鼻端朝着穆遥兲的右眼径直刺了过来,焮天铄地...... 卜游一怔,寂若死灰的薜萝林里忽然传来穆遥兲的钻心彻骨的绝望哀嚎。 穆遥兲死死捂住右眼,剧烈颤抖,感受到烈火眼中燎原灼烧起来,似乎有鲜血涌出,疼得几乎窒息。 卜游心下一声:“不好!” 看来穆遥兲不知何时竟中了幻术,卜游一个瞬步,先疾行至穆遥兲身侧,一把拉起他一起往薜萝林外先行御剑撤出。 薜萝林的深处,暂留秦寰宇一人在与体内的炙热真气,或者说是另一个人,相持相峙,争天抗衡。 ...... 薜萝林浅处,揽月和聿沛馠追着小葵寻隙而入,隐约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悲号之声。 揽月一下便辨出是秦寰宇的声音,二人心知果然有异,更加不敢耽搁,急如星火,举步生风。 小葵亦通人性,知缓急。即便小葵自己早已幽恐难耐,但依然不负揽月所托,奋力疾行。 二人一鬼又往薜萝林深入一段,空旷寂静的密林里再次传来一阵绝望哀嚎,这次分明是穆遥兲的声音,听上去秦寰宇、穆遥兲与卜游三个人履薄临深,危如累卵。 揽月和聿沛馠无暇多想,全力以赴奔逸绝尘,倍道而进。 揽月和聿沛馠压抑着不安,实则连脊髓都随着先前的两阵撕喊声抽搐痉挛,他们真怕再有呼声传来,下一个会不会又会是卜游...... 也是机缘凑巧,刚想到这里,就见薜萝林深处的上方空中电光一亮,似箭如梭,划过天幕恢宏而来,留给天际一道凄厉裂痕。 聿沛馠机警敏锐,辨认出棠溪剑的气息,仰面疾声喊道:“卜游大哥!” 那霜白色的电光本要冲出薜萝林的,听到下方林中呼声后凌空一顿,而后调转方向划出一道凄冷的弧线朝着聿沛馠和揽月急急回旋而下。窸窣风鸣,拖曳着霜白色绚烂璀璨的光辉,转瞬降落在他们面前。 落地后,棠溪剑霜白色光芒消逝,果然是卜游和穆遥兲。 穆遥兲颓废茫然,喘息不稳,要不是被卜游搀扶着几乎难以站定。 “遥兲,你们,你这是怎么了?”揽月和聿沛馠一同扑上前去,从卜游手中接过穆遥兲,上下打量审视,却未见丝毫伤痕,可穆遥兲看起来仍是痛苦绝望,惨戚凋伤。 卜游面呈天霜之色,说道:“他没事,只是一时大意中了幻术,我御剑之时已为他解了,应该歇息片刻便能好。” “幻术?从何而来的幻术?谁人胆敢在?鼓学宫里对我阆风之人施加幻术?”聿沛馠气急道。 “你们为何会在薜萝林中?!”揽月和卜游异口同声道。 卜游看着穆遥兲的表情,不知自己该不该将秦寰宇的事情告知揽月,心下无措,只能以眼神暂避,可是揽月才不会给他这种机会,接着问道:“寰宇呢?他在哪里。” “他......”卜游真的不是特别善于说谎。 “卜游大哥,我知道你们来薜萝林必是与寰宇有关,你若不说,我便自己去找!” 说着揽月将穆遥兲完全托付给聿沛馠,低头对小葵说了句:“小葵,拜托你了,我们走!” 小葵会意,口中吱哇乱叫一通,便再欲往薜萝林深处引去。 卜游立刻出手拽住揽月的上臂,厉声道:“你别急,待遥兲稍缓,咱们一同进去。” 穆遥兲挣扎着脱开聿沛馠的支撑,站直身体,愧疚道:“是我大意了,没想到寰宇的炙热真气还有致幻的能力,果真不可小觑。” “炙热真气?”揽月深深叹出一口气,说道:“果然与寰宇的身体异样有关,究竟怎么回事,难道你们还要瞒我。” 穆遥兲眼中寒芒闪烁,定了定心神,对卜游说道:“我没事了,寰宇还留在那里,不能不管,咱们便走便说!” 既然有了穆遥兲和卜游引路,便不需小葵再犯险继续行进。揽月将小葵留在原地,四个人则风驰电掣,朝着薜萝林深处躩步赶去。 ...... 途中,听穆遥兲和卜游描述先前之事,聿沛馠惊呼道:“所以清水洞与梼杌一战,你的眼睛其实是被寰宇所伤?!” 聿沛馠说话的时候,眼珠子几乎要从眼窝里夺眶而出,回想起当日冲入罟兽锁内被拘禁捆绑的秦寰宇,由不得汗洽股栗。 聿沛馠又道:“难怪你当日所受致命之伤皆是剑伤,你和寰宇各自昏迷养伤期间我们也曾议论过,还以为那凶兽梼杌还会其它本事。我说为何你同我和姵罗一起到却尘宫探望寰宇之时,总感觉你俩怪怪的,竟是你为他隐瞒了此事......等等,那师父他知道此时吗?” 穆遥兲没有搭话,只是给了聿沛馠一个眼神。 聿沛馠从旁推究,神领意得道:“师父肯定是知道的,否则又怎么会单单将寰宇带回灵台疗伤那么久,且对寰宇同赴?鼓盟会一事颇有犹豫。” 揽月亦默默无声,她仔细倾听斟酌着穆遥兲与聿沛馠之间的对话,力求将一丝丝凌乱的线索,重新捋顺编织拼凑起完成具象的画面,想要更加真切地知晓秦寰宇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 揽月知道穆遥兲端人正士,可穆遥兲此时“欲言不尽”的态度明显是有所保留,另有隐情尚未托出。 揽月又见穆遥兲的手不时不安地往衣襟间摸去,而卜游也频频沉默转看向穆遥兲的怀间,似乎是穆遥兲的怀间正揣了什么金石至宝,这二人瞧起来皆是悬心吊胆,格外小心翼翼,不敢疏忽。 揽月不是矫情之人,但也不是痴愚之人,知道此时与其转喉触讳、再被穆遥兲和卜游二人搪塞糊弄,还不如暂且将问题存而不议,不作讨论,毕竟秦寰宇才是最重要的。 薜萝林仿佛变得遥远而无尽头,四颗心提到嗓子眼,堵得窒息难喘,却寻不到一丝秦寰宇的踪迹。 夜风阴冷嚎叫,窸窸窣窣,空林无人,鬼群乱啸,像是随时都能从某处窜出一个伺机攫取的妖魔。 燋悚气息弥漫,四人的眼光狐疑而警惕地四处环顾,锐利闪烁。 聿沛馠道:“是这里吗?为何没人。” 卜游答道:“的确是这里,你们瞧,那株被寰宇的炙热真气引燃的油桐烬就在那里。” 揽月和聿沛馠一同微眯眼睛在黑暗中辨识,卜游所指的地方果然有一片焦土,正中有半株焚毁残树,树冠上端早已付之一炬,炸裂纹深。 聿沛馠先一步走上前去,穆遥兲提醒道:“小心!” 聿沛馠探手出去摸着油桐树枯焦的残烬,还有焖热之感,应该是燃烬后不久。 油桐残烬已焦化,上面结了一层厚厚的白霜,焦脆异常,“嘎嘣”一声,一触即酥。 想必是方才烈焰吞吐红舌,刮刮杂杂,极其猛烈。 聿沛馠又在一旁发现了秦寰宇提前褪下的宫服,点头道:“没错,的确是这里。” 揽月急切道:“那寰宇又能去哪里?” 聿沛馠拧眉犹豫道:“寰宇应该也没走远,我倒是有一招,至少可以打草惊蛇。” 聿沛馠自身后抽出开明兽尾笔,笔锋在舌尖轻沾,踌躇道:“不过不知道有没有用,我还不曾在纸以外的地方绘画过。” 聿沛馠在身周林里寻了一周,眼神有些失落丧意,倏然转向揽月,道:“能行吗?” 揽月会意,以种物速成之术催长出一株大叶竹芋,叶片宽大形同鹅掌,郁郁葱葱肆意伸展。 聿沛馠摘了一整张在手中比量摸索,新叶绿油油的,顺着主柄延伸至叶尖,脉络流畅细密,摸起来像婴儿的肌肤般细腻柔化,绵软坚韧,吃墨而均匀,最是理想不过的。 聿沛馠点头:“可以。” 不再啰嗦。聿沛馠低眉舒雪袖,提笔落腕,口涎化作墨香流泻指尖,翰墨在叶面蜿蜒。 虽是歪歪斜斜,金光闪动后,揽月曾在岭头村见到过的那只“灵犬”再次浮出“纸面”,活灵活现。 “这是......”卜游还是第一回见。 “走笔成真术。”聿沛馠头也不抬,边为卜游解答,边再次接过揽月递来的竹芋叶,龙伸蠖屈,笔势飞动,照样画来。 406秦寰宇光弥焚身 叹灵犬忠心护主2 瞬间功夫便已足有六只墨色抽象的灵犬端坐在聿沛馠脚下,四肢灵活舒展,身躯遒劲雄健,就如聿沛馠的笔锋一样刚健奔放。 聿沛馠将开明兽尾笔别回腰后,对着它们道:“去,嗅上一嗅,把他给我找出来!” 灵犬们灵敏的圆眼转转悠悠,迫切地等待着主人授命,快活地摇着尾巴,而后如渴骥奔泉一般朝着主人所指的那株被焚毁的油桐灰烬奔去。 灵犬拔足飞举,迅速消失在浮云遮眼的薜萝林里...... 四人在等待的每一刻时间里,心皆犹如被冰封,如堕地狱煎熬,只能秉住呼吸,望眼欲穿那些个灵犬能快一些寻到秦寰宇的踪迹。 灵犬虽为聿沛馠以开明兽尾笔所绘的虚体,但也曾让穆遥兲见识过它们寻人的本事,哪怕横跨两州、间隔三城,灵犬们也能自墉城一路追寻到伊州长宁城西的野鹿岭,并在岭头村里准确的寻到揽月。 静谧的薜萝林此刻看上去刀山剑树,磨捱难耐,四人脚下皆如履炽碳,踉踉跄跄,心中煎熬焦脆,难以平稳站立。 卜游头一遭见这走笔成真之术,心中没谱,不安道:“此术可牢靠?眼见子时已近,怕是寰宇难以抵御炙热真气,不然还是我们分头去寻。” 卜游这么一说,穆遥兲也看向聿沛馠。聿沛馠本是对自己还是有十分把握的,否则也不敢浪费寻找秦寰宇的时机、轻易提议。 可是眼下六条灵犬入薜萝林中已将近两刻时间,竟没有一丝回应,聿沛馠心下不定,不免对走笔成真之术亦产生些许疑虑。 聿沛馠道:“不该啊,大约是薜萝林太大,寻觅起来略花些时间。这样,我先唤一只灵犬回来问问。” 言毕,聿沛馠抛袖起诀,指尖绿光方方涌动,便听闻薜萝林深处一阵响遏行云,像是有什么东西被击中。 穆遥兲和卜游反应迅速,一同瞬身腾空,步虚于半空看去,林子最深处暗崩腾云,砂浪滚滚。 “这是怎么回事?!”聿沛馠在他们身下方惊呼道。 只见开明兽尾笔尖端汩汩冒出一股氤氲淡墨,墨痕淋漓化开,形成墨烟袅袅而去,梦魂一般消弭风中。 “是我的灵犬被毁!”显然是有人破除了灵犬身上的法术。 “一定是寰宇!”揽月急道。 没待穆遥兲和卜游说话,就听林子深处再次传来三声闷鸣,且听上去声音距离他们越来越近。 开明兽尾笔端再次冉冉而起三缕墨烟,不用问,又有三只灵犬依次被毁。 “沛馠,你陪揽月留在这里,我和遥兲去寻他!”卜游厉声道。 “我看不用你们去寻了......”聿沛馠指着薜萝林一黑云翻墨处,原本深锁寂无哗的树丛中忽然沙沙作响,直叫人毛骨悚然,猛地一道黑影窜出,朝着聿沛馠扑了过来。 “沛馠小心!”穆遥兲凌空而落,手持华铤剑欲护聿沛馠。 就在同一刹那,聿沛馠掌中飞景剑精芒闪现,烈如惊雷,朝着黑影垂宇而下。 眼见飞景剑和华铤剑马上就要一同刺中那物之时,飞景剑忽然一顿,调转方向侧身抵挡住旁边的华铤剑,将穆遥兲的剑阻止在了半空。 “遥兲等下!是灵犬!”聿沛馠看清了来物,是他绘出的其中一只灵犬。 灵犬见到主人,顺从伏地,眼里却是无尽恐怖,灵犬的四条腿不住地发抖,肤栗股栗,力不从心的蜷缩在主人脚下,以惊惧的瞳孔对聿沛馠郁郁而望。 灵犬毕竟是绘画而出,不似真犬能够叫唤,所以无法用声音表达它的破胆寒心,反而让人格外心疼不忍。 “好了,辛苦你们了。”聿沛馠伸出手在灵犬颅顶轻轻一抹,灵犬便瞬间化作黑灰消散在空气中。 聿沛馠此时皱着眉,低声自语道:“一共六只灵犬,尚余一只。” 看来灵犬定是遇到了极为畏惧之象,想到方才灵犬恇怯可怜的样子,聿沛馠指尖有一道绿色流萤重新迸发,盘旋升入空中,而后四散向薜萝林里蜿蜒游去,想将最后一只灵犬也唤回。 这次很快便有了回应,就在四人正前方的树丛间有瑟瑟声越来越近,好似千鸟穿林。 最后一只灵犬竭力奔逃而来,灵犬浑身打着哆嗦,那瑟瑟之声竟然源自于此。 “来这里!”虽说是墨迹化作的灵犬,聿沛馠看到它没事,还是极为欣喜的,温声呼唤着灵犬。 灵犬亦认主,死里偷生后虽说余悸尤在,但看到主人后仍是欢喜地摇着尾巴奔来,有意拱起闹顶天灵处想要主人予以嘉奖的抚摸。 眼见还有几步便要回到聿沛馠身边,灵犬却忽然放慢了步伐。 灵犬停下了脚步,警觉地回望身后林子,抖擞着耳朵回听身后声响。 “来啊,回来吧!”聿沛馠瞧了一眼灵犬凝望处,一片诡秘漆黑,被风沉重地吹动。 灵犬站在原地没有动,看看聿沛馠,又看看身后那片薜萝林,四脚微微踏动,根部肌肉收缩紧绷,下腹剧烈起伏。 看得出它对身后毁灭伙伴之物极为恐惧,却又十分犹豫。 聿沛馠立刻领会了这灵犬的意思,鬼烂神焦,急切道:“别看了,其他的不用你管了,快回来!” 听到主人的再次招呼,灵犬痴痴盼主,不舍地望了聿沛馠一眼,而后掉转回身子朝向来时的方向。 “听到没有,快回来!”聿沛馠一边看着灵犬,一边不住瞟向薜萝林里,好像林子深处正有一个妖魔巨兽正在默默向着他们逼近,虎视眈眈地望着他们。 灵犬的异样举动让氛围更加凝重,有种窒息之感逼近,遮笼四野,蔽塞五方。 这时四人皆能清楚看到那灵犬四腿发软,样子惶恐不安。 揽月心想,若是灵犬能发声,那么此刻的声音一定犹如受伤的小兽一般哼哼唧唧,急需要主人的安抚。 可那灵犬却将眼球瞪得凸出老大,深吐着舌头,猛蹬后腿朝着林深处奋力跃去! “别去!不要去!”聿沛馠的呼喊声盘旋在灵犬身后冰冷的空气中,绝望地撕破夜色,灵犬却没有停下脚步。 就在这一刹那,有一股诡异的热浪迎面扑来,一道红色闪电如刃斜劈,自林间横扫而出,朝向灵犬轰然坠落,宛若天雷。 开明兽尾笔的墨迹被瞬间炸裂成碎片,向四周飞射出去,随着滚滚浓烟消弭在空气中,墨腥味扑鼻,却再也不见灵犬一丝痕迹。 原来,灵犬发现被毁灭四只同类的魔物尾随,怕他追着自己寻到主人,作为一只护主忠犬宁肯牺牲自己,即便自己再恐惧也不肯暴露主人行踪。 墨绘的灵犬虽然算不得生灵,却亦有情。 “不!!!”聿沛馠怒吼着,双眸溃动,透骨酸心。 会是秦寰宇吗?秦寰宇明明知道灵犬来自聿沛馠的开明兽尾笔,为何要屠灭它们。 聿沛馠禹身而立,摇晃着身体上前两步,紧咬着牙齿对林中沉闷低吼道:“宰畜屠生......秦寰宇,是你干的吗?!” “沛馠!”揽月亦目不忍视,她上前拉住聿沛馠,以防他被林中之物伤及。 “作什么?是不是无论秦寰宇做了什么,你都要护着他?!”聿沛馠看着揽月怒目切齿冷冷道。 “不是。现在不知林中之物是何,不要轻易犯险。”揽月虽然知道聿沛馠正在气头,恐怕难以听得进去,仍尽力解释道。 “沛馠!”卜游也瞬身落在聿沛馠身前,横以棠溪剑抵住聿沛馠上前之路,勒令其冷静下来。 “是啊沛馠。若是那炙热真气得势,寰宇便不再是寰宇,亦非他本愿。”遥兲道。 “你不是说得到子时方为发作最鼎盛之时吗?!”聿沛馠厉声质疑。 “不好说。寰宇应还是受了枵骨符的影响,否则他也不会求助于我与卜游。” “我不管,我倒要看看毁了灵犬的是何人何物!”聿沛馠情绪上来也是个难以克制的。 聿沛馠双袖交扬,寸劲激发,只见青荧之光绽起,飞景剑运剑如风,朝着林子里破空飞旋而去。 “万一是寰宇,别伤了他!”揽月急道,可也无力追回那呼啸而去的飞景剑。 “我有数!”聿沛馠目不转睛,直勾勾盯着黑暗的林中,寻找那飘闪不定的踪影。 “唔唔啊!!!!”沉闷魔啸充斥天地间,自薜萝林深处传了过来,森然恐怖。 “是寰宇!”四人都侧耳聆听,分辨着声音及来源。 穆遥兲眉头紧锁,责备道:“糟了,看来寰宇有异。沛馠,你可真是添乱!” 卜游腾空遥望,不远处的林间有青荧之光飘闪不定,是飞景剑正与殷红血光疾绕纠缠,一青一殷如云狂舞,煞气觅漫百野。 不多时,飞景剑便似败下阵来,发出如噎嗡鸣。 飞景之剑乃铜铸,身青而利,削铁无声,锋芒逼人,凌厉越万里。 虽说聿沛馠的修为术法比不及秦寰宇,但所飞景剑是刚强之性,宁肯寸寸折断,亦从不肯像现下这般服软觞吟,如今这是怎么了? 407朔日真气绝中肠 摩苍杀气朔四方1 穆遥兲见势不好,对聿沛馠喊道:“赶紧将飞景剑收回,何至于弦断剑折!” 聿沛馠愁疾咬牙,手中作法诀,吃力道:“不是我不收,是被那殷光缠得紧,收不回来啊!” “唉!要你不要冒进!”穆遥兲心焦跺脚,手中华铤赤金之剑,色如烈火般急急掷出,星流霆击,破空飞旋。 只见华铤剑也加入缠斗,首尾横扫,凌若风雷,切断了那一青一殷之间的纠缠。 说时迟那时快,飞景剑看准机会顺势摆脱周旋,形影如风般飞回主人手中。 穆遥兲斜瞥聿沛馠手中的飞景一眼,看它已返回,便也同时卸了力,将华铤剑唤回。 然而这次并没有那么顺利,林中那物见飞景剑脱逃,被骤然触怒,再不轻易纵走华铤,即便华铤剑浮迹浪踪,亦凭借强大之力追随而来。 一瞬间,薜萝林里烈火如日,四人只觉有战尘郁郁,杀气腾腾而来! ...... 泛浩摩苍,火海凝红光,目极之处皆被火焰倾覆,炙浪愁天。 爧如炽兽,震颤摇摆着身姿向四周伸展,凶猛难测,薜萝林中草木也跟着一起摆动。 火焰炽烈的包裹正中,有一个尖锐颀长的身影侵袭而来,犹如一个疯狂肆虐的火魔吞吐着火舌咆哮而来,吞噬着周遭所能触及的一切生灵,冲破黑暗,向着生命示威。 天光云影,那通体烈焰的身影逐渐拉近,明明赫赫间可辨出是一男子。他一拢红衣,玄纹云袖,尊严若神,睥睨万物傲视而来。 男子面孔映着火光,现出一张翩若惊鸿的俊美面容。 分明是平波缓进,却在周遭掀起睹目天光,修长而优美的手指间拨弄着一枝已成乌金色的焦炭,其上尚有星火通红,生灭变幻,“噼噼啪啪”冒着炸裂声,如有嗔怒不平。 “寰、寰宇......”男子下方的揽月四人皆瞠目而望,口舌涩涩,难以置信。 可秦寰宇却像没有听到一般,兀然沉浸在他自己“打造”的这片千焚万炼的世界里一样,长长的睫毛垂落在那完美的脸上,偶尔转过头去微微颔首,行云流水地以指尖抛出一团烈焰,而后看着它曙灭着他想焚烬的一切,嘴角勾起诱惑的弧度,欣赏着他所创造出的湛湛盈华,并与它们一同沉醉。 身下四人呼吸一紧,虚心冷气,赫然不知所措。 这还是他们熟识的秦寰宇吗? 与乱山残照形成对比,秦寰宇衣卷天霜,烈焰红斑好似秋日里的红枫,片片残屑徘徊在他的周身,将他层层环绕,隙隙包裹,毒燎虐焰在绽放过后又枯竭,生生不息,没有烬头。 揽月悄然凝盼,仰望着秦寰宇,在他的脸上寻觅不到一丝“人”的味道,他只是漫不经心地挥焰意懒,一脸享受地瞧着脚下万物生灵的贫弱无力,奄奄等毙。 揽月的嘴张了又张,她想唤醒秦寰宇,又怕这根本不是他,故而终究是没能发出声音。 “寰宇,你疯了吗?!”聿沛馠先众人一步厉声喊道。 揽月看到秦寰宇的微颔红瞳自眼底流转而来,高高在上鄙弃窥视着身下四人,傲睨撩天的神色如同在看什么藐小微物,履下微尘。 一声雷霆乍震,激焰飞速,横溃直下。阵卷寒风,秦寰宇携着赤色蛟虬般逶迤而来,径直落在四人正对面,同他们禹身竦峙,卷袖间扬火喷焰,这番浩大的气势直逼得四人屏气慑息。 “寰宇!”穆遥兲和卜游各自将宝剑抵在自己身前,以剑气来抵挡辉辉烈焰。 “秦寰宇!你还有意识吗!”卜游试探着。 穆遥兲看见秦寰宇眉心颤动,似乎困心衡虑,心有挣扎,但又闪瞬即逝,再看向他二人的是那双穆遥兲熟悉的殷红赤眼,杀气汩汩凌穹苍。 “你......你不是秦寰宇!”穆遥兲与之对视,当初于清水洞里受伤的那只红瞳撕疼大作,眼底似有毒虫肆虐,蠢蠢欲动,逐渐蔓延不能自支。 穆遥兲用力地眨着眼睛想要抵御疼痛,有血泪在垂发的遮掩下流淌出来,模糊了视线,穆遥兲忍痛咬牙对身后的聿沛馠吼道:“你快带揽月离开,这里有我和卜游就行!” 秦寰宇高视阔步,倨傲自盛地直勾勾盯着穆遥兲,不紧不慢地上下打量一番,而后昂头天外纵声大笑。 待他笑得痛快了,以挑衅诡异之调一字一顿散漫道:“我们,见过。” 面前这人果然不是秦寰宇,穆遥兲知道他口中所谓的“见过”,便是指那日清水洞里秦寰宇与梼杌一战后失了意识,体内那“人”顶替出来曾与遥兲交过手...... “何来的妖物!胆敢占人体魄,胡作非为,横行不法!”穆遥兲厉声斥吼。 秦寰宇昂昂不动,自持刚悍,视面前之人如无物。 他只循着自己开心,先是对穆遥兲的斥吼做了一个委屈无辜的表情,而后又像戏园子里唱戏的优伶青衣那般,甩着两袖上下比划在自己身前,一脸无奈地凄凉叹气,那意思是在说:你说的是这副躯体吗? 一袭烈焰染尽红衣,此时犹如戏服浓妆被装扮在秦寰宇身上,任由这他体内之“人”操纵着身体肆意自娱,这绝对不是秦寰宇会做的举动。 这时,只见秦寰宇举袖比了个兰花指,婉转摆动,身段古雅,在一擎天架海的男儿身上显得无比阴柔鬼魅,这令穆遥兲和卜游皆生出一股白毛汗。 穆遥兲二人没有防备,秦寰宇猛然抬头,转变回那目无下尘、威冲绝幕的脸庞,随之而来的是穿云裂帛的一声长啸,周身火焰焚烧更盛。 秦寰宇激情如狂,暴戾高声道:“能为本尊成为盛体,该是这身躯的无上荣耀!” “你果然便是寰宇体内的炙热真气,说!你为何会在寰宇体内,你又是何魔物!”穆遥兲大发雷霆,勃然变色,好似要将周身精元汇集一处,要与其殊死一搏。 “遥兲,冷静!这是寰宇的身体!”卜游两难,只能提醒道。 “哼......”秦寰宇闷声轻哼,似笑似嘲,鄙夷不屑道:“大言不惭!说起来这身躯本尊亦驭得习惯了,很合本尊心意。你们若能伤得了他再说!” 言罢,秦寰宇舒展双臂,又是一阵仰面朝天的肆意纵情大笑,瞬时间烈风驾焰,火焰炽盛。 秦寰宇本就是旷世无匹之才,如今驾驭了这副身躯的魔物更是恨不得拔天倚地,来势汹汹,好在此刻还未到子时,否则按照先前秦寰宇所说,子时便会成为这狂暴魔物的最鼎盛之时,更难以对付。 这也难怪秦寰宇会以死相托付,毕竟秦寰宇月月皆要与这如此盛世之魔物抗衡,这魔物何等魔威他早已心知肚明,否则也不至于出此绝命之策...... “怎么办?”卜游一面剑拔弩张,作出随时备战之势,一面低声问穆遥兲。 穆遥兲知道卜游问的是到底要不要按照秦寰宇的嘱托,将他连同体内魔物杀死,可是眼见想要控制魔物就必会伤及秦寰宇,穆遥兲也拿不定主意,他颤抖的手不自觉地摸向怀中丹药。 卜游眼光触到穆遥兲怀间,睫毛一垂,短叹一气,重新扬起头来的时候淡淡道:“算了,我先探探这魔物的实力再说!” 说着,棠溪剑像是领会到主人的意图,通体发着明澈白光,明光锃亮。 “顽铁生光,小儿游弋!”秦寰宇傲世轻物,盛世凌人,丝毫不放在眼里。 利剑秋霜,棠溪剑锋刃端凝结着流萤寒光不断涌动,如镜般的刀身冷意森森,映出卜游正气浩然的面孔。 只闻卜游一声大呵:“云堤溃!” 棠溪剑身缭绕着澹澹寒波,激起地籁风急,云浪万顷,滔滔扑向秦寰宇。 秦寰宇那边却是仰首伸眉,心平气定,丝毫不为所动,只见他指尖轻撵,周遭红斑火焰便似飞蛾一般聚拢到身前,形成森严壁垒,抵挡棠溪剑劈空而来啸起的云浪。 然而棠溪剑并不以此作罢,还是将扑火的“飞蛾”们斩尽,在秦寰宇身前豁开一个洞口。 有隙可乘! 卜游见势立刻再次施法,呵道:“云狨!去!” 声音方落,云气凝结,随后其间划出几道银光反复盘旋,伴随着沈沈云雪飞。 忽闻百马齐鸣,萧萧马鸣夹杂着马蹄声破云而出,一匹匹云气凝成的骏马仰天长啸,长鬃飞扬,翻腾四蹄,朝着秦寰宇身前空隙勃然奋飞,势不可挡。 卜游所在的旸谷派位处冠云峰端,云影清松,山岚浓深,而驭云之术乃旸谷派特殊的地理位置所成就,“流云沧波”乃旸谷派仙术的最高造诣,此时穆遥兲终于能从那魔物安闲镇定的眼里窥测到些许张皇。 一骑云狨引颈甩鬃,高扬着骄傲的头颅,四蹄腾空,云狨们一个重叠着另一个,气吞万里,势必要将前方阻遏与敌人踏平粉碎。 魔物目光棱棱,显露出凶狠之相,他驱使着秦寰宇的身体拓跋流云火拳轰击,施展着狂暴而神奇的残暴力量将云狨击碎,僵直而冷漠。 408朔日真气绝中肠 摩苍杀气朔四方2 千蹄如骤雨,气吞八荒,声震薜萝林,千军拥沓而来,一匹一匹腾焰飞芒。 而那魔物竟然在不断的抵挡之中越来越亢奋,手掌拨弄间腾蛟起凤,一双殷红火瞳睁得老大,嘴角浮现狰狞笑意,闪烁着火样威慑。 十匹、二十匹、四十匹、八十匹......穆遥兲在卜游身侧默数着被那魔物击得支离破碎的云狨,只觉所剩云狨越来越少,而那魔物之力却丝毫不曾削弱。 “不好,云狨即将被尽数屠灭!”穆遥兲提醒卜游道。 卜游嘴角划过一丝不易察觉地自信之笑,因为外人很难获知这“流云沧波”之术最大的奥秘,那就是......卜游睫毛晖映着黑眸,掠过沉着锐利的光芒,掌间再次掐指作诀。 这回只听百骏最后方传来一阵虎啸狮吼,一匹巨型云狨撩着踝骨粗大的腱蹄,夹着雪流风暴威武狂烈地冲刷而去,百骏的海洋被它从中间划开,雪虐风饕,卷天盖地。 刹那间,魔物释放的熊熊火焰便被冰封,化作了碎琼乱玉,被压制下去。 这回秦寰宇的身躯再无防护,只待巨型云狨给予他克制一击。 “太好了!”似乎战局已定,穆遥兲已略微放下心来,语气也轻快起来。 巨型云狨摧朽拉枯,叱咤喑呜,渲泄它疯狂的力量,欲与强敌共同倾覆! “卜游,旸谷此术果真克敌玄妙,再来我们只需唤醒寰宇的意识便好!”穆遥兲再次由衷喜悦道。 然而穆遥兲却看到卜游一脸诧异警觉的愁容,两只双瞳忽闪忽闪,在巨型云狨与那魔物撞击后扬起的回雪烟尘之间犹疑寻觅着什么。 卜游感知到了云狨给自己的反馈,云狨扑了个空,并没有撞到任何阻挠之人。 穆遥兲也朝那里看去:“怎么回事?!” 一声凄厉哀鸣,巨型云狨在空中瓦解云散,而乱烟残屑中的秦寰宇已失去了踪影。 “当心背后!”穆遥兲余光捕获到那火焰跃动的殷红色身影,秦寰宇的身体瞬身闪现在卜游身后。 卜游感觉身后炙热一片,好似后背被烈火引燃,却无端渗出一身冷汗来,还不待他在穆遥兲的提醒下作出反应,秦寰宇的脸已经贴伏在耳侧,啮齿咬牙,凶狠道:“有两下,你成功激怒了我......” 秦寰宇跟着掀起一掌,卜游感到一阵无法抵御的剧烈冲击将他抛向空中,背后无以言表的撕裂痛楚,鲜血如鹅毛般飞溅,见者亦觉痛心透骨。 卜游痛得龇牙咧嘴,强忍攒心之痛,试图凌空旋身跃起,重新与操控着秦寰宇身躯的魔物对峙,夺回主动。 可是在这销烟袅袅的战地之上,魔物是绝对不会给他这个机会的。 只见原本还在卜游身后的红光先一步跃起,一道光柱直窜向上空,狂风恶浪,是那魔物腾身卜游上方。 情形万分危及,卜游力孤势危,若是正面再受秦寰宇的身躯一击必然力尽神危,性命已岌岌可危。 发引千钧,穆遥兲权时救急,手中的华铤剑赤影翻飞,挥出一片绚烂的光幕切断魔物再次抛出的、冲击卜游下腹内丹处的烈焰,化解了卜游面前的杀身之噩。 华铤剑刃与魔物驱动的炎掌大力相抵,霹雳一般迸裂出电光火屑,穆遥兲与秦寰宇的身躯人经此猛烈一震,各自受了极大的冲击,有股力量反弹而来,生生将他二人同时震飞。 穆遥兲方才救人心切,不顾玉石俱焚,这几乎是拼尽了毕生修为的一击虽说救下了卜游,自己同时也被魔物的魔威反伤,自损精元。 穆遥兲掠影神步,仍然是在将华铤剑深深插入地下的帮助下,方止住被抛离的身躯,可是手腕却因与魔物交手时剧烈的颤动而扭伤,再持剑已是勉强。 卜游亦被双方积蓄相搏而出的气焰波及,原本仍想要挣扎的身躯反而受到四溢杀气的冲击,直挺挺地跌落地面,被撕裂的后背再次鲜血四溅。 卜游蓦地眼前一花,只觉似有薄雾轻漫,金星乱窜,眼前赤色殷红两团红光交错,却已辨不清人影。 “轻尘弱草,微不足道,也敢在本尊面前夸口弄舌。” 秦寰宇威严凶狠,泽吻磨牙,掌心再次攥起,毒手尊拳,像一个烈焰攒成的熊熊火球。 穆遥兲眼见那火球越燃越大,炽焰高涨,他心中明了自己马上要迎击的将是焚天横暴一击,可是眼下穆遥兲的右腕受伤,将华铤剑自地下拔出已是勉强。 面前的秦寰宇如同人面罗刹,奡桀横行,穷凶极悖,眼下已不是穆遥兲考虑秦寰宇生死的问题了,而是要立刻控制住他,以防他嗜杀成性祸及他人。 再者,若是放任这样的秦寰宇离开薜萝林,被栖居于?鼓学宫中的众派掌门尊长发现,联手之下怕是必会被斩,如今的?鼓学宫之内可不缺法力高深之辈。 穆遥兲屏息,将华铤剑换至左手,臂上青筋凸起,白袍舞动长发飞扬,临风而立,墨发半遮赤瞳,生出一种令人颤粟的坚毅。 “蚩蚩贱躯,自寻死路!” 秦寰宇扬开袖袍,劲风升起,周身烈火盛而猛烈,熯天炽地。 重伤的卜游感觉背后伤处更撩更辣,不好的预感森然笼罩而来,他忍着巨创朝着穆遥兲的方向失声大喊:“遥兲,快避开,切勿勉力相抗!” 对面火球刮刮杂杂,焮天铄地,穆遥兲是根本避不开的,更何况他也没有打算避开。 穆遥兲此时已危如累卵,急如星火,一直远观的聿沛馠再也憋忍不住,青影迅移。 飞景剑再次闪现在手,青荧穿云,朝着秦寰宇正欲飞掷的火球斜劈而去。 穆遥兲厉声阻止道:“没有用的,切勿前去犯险!” “谁说无用,瞧我的!” 秦寰宇斜睨蔑视一眼,看着正朝着自己长驱直入之物,这不正是先前被击溃逃遁的飞景剑吗? “手下败将......”秦寰宇旋踵回身,干净利索地轻易闪过。 哪知这并非聿沛馠的真正意图,只见聿沛馠另一手在宫服袖口的遮掩下神速作法诀,口中口诀唤道:“阎殿锁!” 聿沛馠绕转身子扬起袖袍,一股劲道抛出青荧光束,光束交错环绕,闪瞬之间竟然赫然耸现出一个“人形”! 来“人”头戴方冠长旒,皱眉瞪眼,双目如电,连耳长鬃,身穿荷叶边翻领宽袖绿袍,双足着靴,双手捧笏,一副刚直不阿,大义凛然的样子,胜似神明。 聿沛馠对其呵道:“阎罗,锁了他!”原来是聿沛馠以仙术驭出的阎罗王。 听到聿沛馠的声音,阎罗王双手于胸前对聿沛馠拱了个揖,而后束腰勒带,转向秦寰宇威扑而去。 阎罗王手中所持的笏也在乍眼之间变幻成了一长串缚魔锁链,怒目圆睁,凶神恶煞,将面前之人绑缚。 “做得好!”聿沛馠满意地赞扬道。 穆遥兲暂松一口气,由衷赞道:“许久不见你施展此术了,没想到今日已修习到如此极深研几的深妙程度!既有此术,何故此时方现?” 聿沛馠抿着嘴,耸起眉头,他也不知道该如何跟穆遥兲说起这其中缘故:“那是因为此术一旦施展,实属烦躁,故而我才少用它。” 这时阎罗王已绕到了秦寰宇身后,手中的缚魔锁链已锁住了秦寰宇的双臂与脖颈,虚虚实实穿穴入骨,控制住了其间精元沿着筋络运行之途。 穆遥兲拧着眉头一边注视着阎罗王克敌,一边目不斜视的随口问道:“这话如何说?” 聿沛馠眼下得了空,叹口气道:“哎呀,民间戏文中不也常说么: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说话间,束缚住秦寰宇的阎罗王脚下又一道青荧之光闪现。 聿沛馠见之后愁眉深锁,焦躁道:“完了,来了。” “什么来了?”穆遥兲不解,指着来物问道:“这也是此术所幻化?” 说话间那青荧之光也幻化做了一个人形,绿袍乌帽吉莫靴,左手执生死薄,右手拿勾魂笔,一番书生打扮。 他先是抬头看了看正在缚敌的阎罗王,又看了看秦寰宇,而后口中发出“啧啧啧”的惋惜之声,兀自摇了摇头。 聿沛馠脸上厌烦之色更盛,深深倒吸一口气。 “书生”挥笔流星,奋笔疾书,在书薄上肆意挥洒。 “这是什么?”穆遥兲疑惑询道。 听到穆遥兲的声音,“书生”蓦地抬起头来看向声音方向,在发现了聿沛馠以后,脸上显露出无比喜悦,伏腰屈膝,毕恭毕敬,细小碎步朝着聿沛馠快步走来。 “哎呀,烦死了,他怎么又来了!”聿沛馠不耐烦道。 “看他的样子对你很是恭敬,不似邪祟噩物,你为何看起来如此厌弃。” “我也没说他不好,就是太过兢兢业业。”聿沛馠摊开两手,无奈道。 那“书生”很快便来到聿沛馠身前,束带蹑履,小心翼翼地打躬作揖,丝毫不敢疏忽懈怠。 “大人,崔钰见过大人......” “昂,来了啊。”聿沛馠随口应付道,语气听上去像是才方方看见“书生”一样。 409炎焰星火斩阎罗 滇河流影风云姿1 崔钰直立起身子,不紧不慢地又对聿沛馠身边的穆遥兲照样打躬作揖,很是恭顺。 穆遥兲点头“嗯”了一声,算是打过招呼了。 那崔钰垂手恭立,屈身守分道:“崔钰冒昧了,敢问大人,此次驭出阎罗王所敌之人为何人?姓谁名何,祖籍何处,现居住于何处?犯了何等罪孽?” “崔判官,你不要每次一来就问东问西,这么多问题嘛。”聿沛馠试图让自己耐住性子。 崔钰依然慎重其事道:“不成啊大人,此乃崔钰职责所在,崔钰需克尽厥职,将每回阎罗王大人现世之事记录在案,以备后续查询。” 聿沛馠挥挥手,说道:“记什么记,等会儿就让阎罗回去了,占用不了多少时间。” 崔钰是个划一不二的老刻板,态度素来温良允恭,但是不依不饶,这才是让聿沛馠最拿其无可奈何的,捏不团团拽又不圆圆。 崔钰屈膝下拜道:“不成啊大人,还请大人按照规矩来,不要令崔某难做。还有啊大人,方才阎罗王大人要我来问大人你,那被阎罗王大人缚住之人是要杀还是要剐?” 聿沛馠大惊道:“锁住他就行,谁让你们杀剐?!” “噢噢噢......”崔钰拱手低眉,掏出勾魂笔边记录,边默念着所书文字:“宽......饶......性......命......” 聿沛馠厉声道:“哎呀!别记了你!还不赶紧去告诉阎罗,勿伤及性命!” 崔钰面露为难道:“可是大人,还未告知崔钰那人是何出身,犯及何罪,罪孽几许......” “你再啰嗦人都死了!”聿沛馠回身朝着崔钰屁股上猛踹一脚。 崔钰一把年纪,被聿沛馠踹出老远,口中“哎呦呦”地颤声求饶,拾起掉落在地的簿、笔来夹在腋下,灰溜溜往阎罗王那边小碎步跑去。 穆遥兲望着捂着屁股一步一晃的崔钰,终于明白了聿沛馠所烦。 穆遥兲忽然想起了什么,急问聿沛馠道:“对了沛馠,你为何还在这里,先前不是要你带着揽月先走吗?” 穆遥兲这么一提醒,聿沛馠“嗷嗷”大叫道:“糟了糟了!揽月她、她......” “她怎么了?!” “她她她她......”聿沛馠支支吾吾。 “寰宇?!”二人身后响起揽月的惊呼。 “你怎么又回来了?!身体没事了吗?”聿沛馠一边询问,一边转身看着追着揽月而来的嵇含呵责道:“不是要你看好她吗,果然所托非人,这般不牢靠!” 嵇含和黎普毕竟是凡人肉躯,被阎罗王和秦寰宇抗衡所产生的冲击之力顶得无法继续上前,只能与他们遥遥而望,口中亦分辩不能,干干着急。 ...... 话说回秦寰宇和卜游欲同被魔物驱使的秦寰宇对峙作战之前,勒令聿沛馠带走揽月,可是大家又都不确定,揽月是否会顺从地离开。 就在聿沛馠想要动用强硬之力将揽月扛出薜萝林的时候,揽月的身体却突然出现了异样。 只见揽月昏昏默默地晕倒在地,紧闭着双眼,双颊通红,热汗涔涔,似乎正在经受毒辣煎烤。 看着揽月痛苦,嘴上却只说是“没事”,聿沛馠一下子慌张焦心,干瞪着眼睛又不知揽月发生了什么事,又该如何帮助她。 可是这个时候聿沛馠又见后方不远处的穆遥兲与卜游,他二人已与秦寰宇陷入激烈缠斗,浮云阵没,烈火连天。 眼见卜游倒戈卸甲,槊血满袖,血染宫袍,穆遥兲勉力挡格,聿沛馠心急如焚,一时乱了阵脚,不知该去该留。 “揽月!聿宫主!” 恰在此时,聿沛馠听到喊声后猛地抬头,看到在小葵的引路之下寻觅到此的嵇含太子和黎普二人。 聿沛馠还是头一回对这个惯会“咒天骂地、耍刁放赖”的太子感到莫名亲切,嵇含的到来犹如及时大雨...... 别人不知,但揽月自己知道缘何如此痛苦不堪,定是因为秦寰宇释放出的腾腾烈焰所致,如今揽月身着宫服,不似母亲留下的火浣裙那般对烈焰有抵御作用,那焦辣辣的热浪自然会令她燔燎焚灼,瞬时蒙头转向。 揽月知道,只要自己不靠近火焰所在便能得到缓解,又见穆遥兲又难,便催促聿沛馠前去相助。 聿沛馠一番纠结之下,只得将揽月暂且托付给自己一向深恶痛诋的嵇含,回身流星飞电般返回同伴们身边。 ...... 再说揽月这边,她催促走聿沛馠亦是另有打算在,一来辅佐穆遥兲与卜游,二来没有聿沛馠的阻拦,自己还是有可能返回秦寰宇身边的。 一边是伤重未卜的同伴,一边又是被炙热真气驱使操控的秦寰宇,对待同门手足亦如割草收麦下手毒虐残暴。 揽月两边为难,就像鱼骨卡在喉咙,沉闷躁郁,焦心难忍。 到底寰宇是怎么回事,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揽月必须要弄明白。 不顾嵇含和黎普的阻止,揽月在聿沛馠离去不久后也追了过去,幸好不知是不是因为多了聿沛馠的一份力量,秦寰宇掀起的撩辣烈火似有式微,已经是揽月能够忍受的范围。 当揽月返回之时,卜游满身血污斜倚一旁休憩喘息,穆遥兲和聿沛馠则同在一处。 揽月看见,与他们呈对峙之势的另一头,是一尊耳下苍髯如戟、金刚怒目般的地狱使者,威严雄武,举手托天,怒裂手擘缚魔锁链,摄缚束固住秦寰宇。 密密麻麻纵横交错的锁链在秦寰宇横阔的胸前悉悉索索穿行,手脚皆被锁链紧紧锁住,磨出道道血痕。 锁链刺破身体深入骨髓,秦寰宇身躯虽是强健,面容已笼上霜白之色,青筋暴起竭力相抗。 看似阎罗王已占据主动,法气耀天,可秦寰宇体内的魔物怎肯引颈受戮,力量短暂的被削减后,凶悍桀骜之气再次涌起,谲狂怒张双臂欲将锁链硬生生扯断,周身烈焰再次引燃,火光飞处尽飞灰。 “糟了。阎罗王,不可让他脱逃!”聿沛馠见势惊吼。 阎罗王脚下的崔判官怯微微地躬身躲出数丈远,唯唯缩缩,先顾着自己苟且偷安。 “且!你们瞧瞧这家伙!”聿沛馠冷齿轻蔑道。 穆遥兲才没有心情与聿沛馠一起指责崔钰,反催促聿沛馠道:“你还有没有别的办法,如今那炙热真气还未到最盛之时,若真拖到子时,怕是咱们真的不是他的敌手!” 聿沛馠眉头一紧,应道:“知道。” 聿沛馠卸掉飞景剑,正容亢色,浩气尽显,这回他以两手作法诀,口中法号喃喃,青荧之光再次涌现,掀气凛烈威风冲击而去。 那阎罗王受到了聿沛馠的再次驱使,当即鼻息冲开万焰,须眉如戟叱,再次发力。 绿襦倔然腾起,猎猎作响,回风阴火幽盛,阎罗王手擎的锒铛锁链增锢一周,梐捆如笼,将秦寰宇的身躯三环五扣,不得丝毫动弹。 初遇敌手,秦寰宇凶相毕露,再不似先前般平波缓进、傲睨一世,而是狰狞着猩红的双瞳观衅伺隙,怒声汹汹势滔滔,犀利的双眸之间似在搜寻着什么。 “寰宇!”揽月急道:“沛馠,不要令阎罗伤他!” 秦寰宇循声窥看,目光射透挡在最前方的穆遥兲与聿沛馠,直抵他二人身后的女子身上,最终落在那女子的脖颈间。 四人看到秦寰宇原本怒意的双眸里,瞳孔不经意地微微一缩,眸底一道凌厉寒光闪过,秦寰宇露出一个邪魅满意的笑容,狞獝得令人发毛。 聿沛馠一边平展手臂将揽月又向后遮挡,一边紧盯着前方秦寰宇的变化,对穆遥兲说道:“怎么回事?难道寰宇认出了揽月?意识回来了吗......” 穆遥兲也不敢轻易挪开视线,他目不斜视地摇头,说道:“不好说,再观察一下,小心为上。” “怕是观察不得了,我的精元之力消逝将尽,怕是阎罗撑不得多久了。” 穆遥兲惊醒,聿沛馠所言为实,阎殿锁固然坚实难破,但驾术驱使着阎罗的时间长短还是得依仗施展法术者自身的丹元之力。 几番缠斗下来,穆遥兲已经切身体会到了秦寰宇身体里那魔物的威力,是凭卜游与聿沛馠三人联手也无法除却之物。 难道说如今之计,真的只能趁着秦寰宇被阎罗锁住的机会,将他杀死?! 穆遥兲的呼吸局促起来,执剑的手不住颤抖,抬起失神的眼睛,呆滞地望向秦寰宇。 “怎么了遥兲,快,赶紧想办法啊!”聿沛馠见穆遥兲竟然还有时间发呆,惊疑地看着他,急急催促道。 一旁休憩的卜游已运功暂将止住了伤口流血,听见他二人的对话后转而回望,见穆遥兲怔怔站立,握紧了华铤剑的剑柄。 难道遥兲已经决定了吗...... 穆遥兲还是松开了剑柄,重新将手探入怀间,取出了白瓷丹瓶。 穆遥兲咬牙对聿沛馠道:“不管了!先度过今夜再言后话!沛馠,让你的阎罗锁紧了他!” 410炎焰星火斩阎罗 滇河流影风云姿2 穆遥兲心里清楚,即便度过了今夜,下一个朔日里秦寰宇的炙热真气恐怕会比今夜更加难以对付。 的确就如秦寰宇清醒时所言,若是他的意识被魔物侵占,今夜便是杀死他的最佳时机。 可情感有时候真的难以战胜理性,在关系阆风派、关系手足同门的问题上,穆遥兲难以秉持理性。 “好嘞!”聿沛馠在后方砥砺相助,关键之时丝毫不含糊。 阎罗王衣袍鼓动,雷厉风飞,雄力诛锁,气势冲天。青荧之光啸聚叱咤,对主人的命令回以实质响应。 穆遥兲探查破绽,适时冲着秦寰宇疾冲过去,欲寻机会将折冲这炙热真气的丹丸给秦寰宇吞服下。 也就在同一个时候,秦寰宇凝望着揽月脖颈间,如饿虎逢羊般瞪大了眼睛狼贪虎视,咆哮道:“该死之躯,竟然将本尊的力量分与他人!” 愤怒间,火焰弥漫,烟雾汩汩,冷峻逼人。 “什、什么......”揽月面对秦寰宇的怒吼,微微颤栗,一瞬间慌乱起来。 她向自己颈间摸去,难道自己有什么特殊之处? 然而一丝温热自冰冷的指尖传来,揽月摸到的却是秦寰宇先前亲手为自己系在颈间的那枚堇紫色珠子,珠子正隐隐发出嗡鸣,像是在回应魔物的召唤。 那魔物所言的是这枚珠子不成? 难道这枚幻若流云星河的珠子竟是秦寰宇倾注入一半的丹力所凝铸?! 聿沛馠也发现了那枚堇紫色珠子,看揽月的惊讶之色,聿沛馠大概也能猜出八九,。 聿沛馠难以置信地张着嘴巴,上下唇都难以合笼,惊叹一口,说道:“我的个天呐,那魔物的意思难不成是在说,他的力量有一部分还封禁在这珠子之中?!那还得了,现在之力都难以敌对了,可万不能让他将力量取回!” 二人说话间疾风骤起,阴风峭峭,朔风凛冽起来,一声暴怒恣肆的低吼吸引了众人目光。 众人看去,秦寰宇极尽毕身之力,上身后仰,双袖翻飞,广穹浩宇之间皆被炎焰充斥,掀起无形火啸戾气,断山平野,风行草靡般轰然将周身之物尽数清除。 一时间赤红、青荧、殷红之色纵横交错,晃得人无法分辩。 在这悬殊之力下,青荧之光泯灭,阎罗王失去了踪迹。 秦寰宇的身躯自然也从缚魔锁链下挣脱出来,腾出双手,在掀天浊浪中将穆遥兲一掌击开,而后双足蹬地,风行电照,来到揽月面前,与她只有中间聿沛馠的一人之隔。 “揽月,快逃!”聿沛馠心知拼不过秦寰宇,但如今只求能拖延住他片刻也好。 那秦寰宇看到聿沛馠大义凛然的样子,鼻中再次发出轻哼,蔑视不理,只直勾勾地扫视揽月的面容,以及揽月脖颈衣襟之间堇紫色珠子。 有股熟悉的清甜之气飘来,魔物一怔,而后仰起头来微眯着眼睛分辩着,最终说道:“是你......我说怎会有人能将我困于这具躯体如此之久,原来是你!哼,我们是不是亦有些年头未见了。” 揽月本想携着菫紫珠子先逃,听到这话的一瞬又忽然驻足,重新回过身来惊异道:“你究竟是谁?我何曾见过你?!” “隅谷祭坛一别,这么快便将我忘了?”魔物以秦寰宇的声音说道。 隅谷?怎么又是隅谷!这个隅谷祭坛到底有什么来历,竟然如此神秘诡谲。 隅谷此地若有似无,总是无意之中听人提及,又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将隅谷之事完完全全说与揽月听,这反而让神秘之色蒙上一层阴森寒意。 “别听他啰嗦,你快逃!”聿沛馠催促道。 揽月猜测,这魔物大概也如柏仙一样将自己错认成了旧人,而那旧人不是颜姨便是自己的母亲。 可是聿沛馠说得对,眼下不是追究隅谷真相的时候,若想那魔物之力不再增强,先要带着珠子逃开才行。 魔物狞笑道:“看来这许多年来你困顿我之仇便要于此得报了。让我想想,该用何方式将你折磨致死,已解我长眠于囚狱之痛苦!” 魔物作出一副思量考究之态,继续说道:“本尊必会明罚敕法,让你知道对我不尊不敬该是何下场!笞杖徒流?无以解恨。炮硌之刑或是青铜烹煮?” “何等邪魅,竟想遁天行刑!先过我聿沛馠一关!” 聿沛馠长剑贯云,剑闪如电,只是可惜先前他施展了太久的“阎殿锁”之术,丹元之力尚未恢复,在秦寰宇面前也只能逞作形式,剑风四面散开。 揽月不想丢下聿沛馠,可眼下自己和紫珠留在这里,对他们而言才是更加危险的。 揽月不再迟疑,在远处嵇含的催促招呼之下,她并没有选择往那里逃,而是转向了没有嵇含的另一侧。 “飞蓬随风,你如今竟如此天真幼稚!”秦寰宇冷笑道,手中威风凛烈,攒起一团毒辣焰阳,明光烁亮,威力至盛,朝向揽月破风掷去。 “糟了!快躲开!” “躲开啊揽月!” 此时众人皆失了战力,自顾不暇,只能眼见揽月命悬一线。 揽月身后生风,一边逃脱,耳后一边传来火焰呼啸的声音,炎气炽空。 恰在这时,另一个声音响起...... “滇河剑,千里澄江!”来人衣袂飘然。 滇河剑?!是陈朞!陈朞怎么会在这里?!众人惊愕。 不过此等危及之时,无论陈朞为何会出现在此处,都不算一个坏消息。 陈朞使出一招“千里澄江”,剑气幻化出浪淘风簸,万重千叠,裂拆断火,斜斩毒辣焰阳为两截,火球随之消弭焚灭。 秦寰宇脸上阴气惨淡,眼中如熔炉一般冒出火焰,狠狠道:“一个瞎子竟然跑来找死!” 秦寰宇驭使炙浪,烬合星罗,百攒新火,待炽气积蓄至顶峰,擎掌曲爪,旋转用力一拧,流焰飞遁而去。 陈朞有摘星术在身,对面前的一切早有防备,秦寰宇在施术的同时,摘星术便已拢获住了秦寰宇的意图,皆是徒劳。 当下在场之人无一不可用作陈朞的双瞳,前前后后将秦寰宇包围,可以说是所有视线所极之处皆无死角。 陈朞与被炙热真气侵噬意思的秦寰宇之间,虽在丹元武力修为上有差距,但秦寰宇想要伤陈朞亦很困难,局势在僵持间稍见扭转。 “陈朞兄,切勿拖至子时!”穆遥兲大声提醒道。 “好。”陈朞亦极爽利,点头应承。这通过这两日来对秦寰宇异样的观察,陈朞心中也已大抵有数,约摸着子时时怕是戾气更盛。 陈朞见揽月已逃至略远些,暂不会被术法波及,稍一安心,于是微合双目,执剑纵立于双眉前,屏气凝息,口中默念法诀。 滇河剑剑如其名,剑身骤然间变得清莹秀澈,光芒凝结,皎如星月。 “银河流影!” 此四字自陈朞口中一念出,剑走游龙,滇河剑锋宛若一条璀璨交织起的银河,奔泻而下,翻搅云水,闪耀着龙鳞波光朝向秦寰宇倏然飞腾,蜿蜒缠绕而去。 在触及秦寰宇身躯的一霎,游龙迸放银色星光,星河鹭起,幻化做无数只拖曳着银色长尾的祥鹤飞燕,贯若惊鸿般纷纷围绕着秦寰宇的身体将他紧紧缠绕,再次将他束缚住,暂不得动弹。 那魔物彻底被激怒了,火焰腾腾的眼微藐过来,满是肃杀和冷酷,魔物用秦寰宇的声音嘲讽道:“尔等渺小蝼蚁,胆敢冒犯本尊。” 紧接着众人再次看到秦寰宇威戾之气盛气,袍摆受到一股强烈气旋自下而上,与秦寰宇的发丝一起朝天扬起,周身迅速被炎焰充斥,掀起无形火啸戾气。 “不好!小心他要挣脱!”穆遥兲大喝一声。 “我去,又是这招!”聿沛馠见过这招,先前秦寰宇便是以这断山平野的招式摆脱了阎罗王的缚魔锁链之困。 聿沛馠也对陈朞大喊道:“瞎子,你多卖点儿力气,方才就是被他如此逃脱的。” “沛馠!”穆遥兲喝道。 “口误,口误,是陈朞兄,不是瞎子。”聿沛馠慌忙更改措辞。 “不是同你计较这个,是让你助陈朞兄一把,若是再让魔物逃脱,怕是再难囚困!” “我?!”聿沛馠还怕自己听错了,委屈巴巴地喊道:“我精元耗尽了啊,不然阎罗王也不至于消失了,先前就跟你说过了啊。” “别抱怨了,快去!”穆遥兲催促道。 “要不这样吧,陈朞兄,我把双瞳借给你施展摘星术,你想看哪里我就替你看哪里,保管视线里无死角!”聿沛馠投机取巧。 那边陈朞手执滇河剑寒气凝结,星辰荡越,鲸波怒浪,一边仗剑施法,一边冷言道:“用不着。” “用不着?听你这语气瞧不起谁呢?” “别啰嗦了沛馠,快帮忙控制住寰宇啊!”穆遥兲的声音再起。 “得嘞,陈朞你给我瞧好了!” 聿沛馠扬起袖袍,憋红了脸,大喊一声:“阎殿锁!” 一股劲道再次抛出青荧光束,虽比不及前次威力鼎盛,但光束交错环绕间还是有东西耸动闪现出来。 “太好了!”穆遥兲称赞道。 411炎焰星火斩阎罗 滇河流影风云姿3 这回聿沛馠驭出的青荧光束在落地之前分成了六团,六团光束又在涌动间迅速化作了侏儒般身材细矮的身形。 只见六只小脸红肩、红发獠牙的夜叉模样的鬼卒裸露着上身,狰狞凶恶,游荡巡行而来。 “这、这是......”穆遥兲还没来得及高兴,一见此状,喉咙梗塞,面露尴尬。 “这是我唤来的夜游神。” “阎罗王呢?!” “诶呀,我都说精元耗尽了,唤不出阎罗来,你还不信。最多就是它们了,你用是不用吧!” “......”穆遥兲没再吭声,这危及时刻不宜跟聿沛馠为此争辩,且看他欲为何。 在聿沛馠的驱使下,夜游神们手挽着手连在一起,朝着秦寰宇扑了过去。 有的跳到秦寰宇背后反剪他的两臂,有的交叉臂弯勾住他的脖颈,有的用双足箍紧他的大腿。 最后夜游神们又用手将身体连在了一起,形成一道鬼绳,这积极劲头儿堪比群魔乱舞。 先是陈朞施展的银河流影,又是夜游神的鬼卒绳索,算是将秦寰宇三环五扣,五花大绑起来。 秦寰宇的身体因此而绷紧,骨骼“咯棱咯棱”摩擦作响。 那魔物被擒拿得捏紧了拳头,动弹不得,紧咬的牙齿恨不得将面前之人杀净以泄愤。 秦寰宇的身体一颤一颤,全身因为愤怒而抖动,凛冽双眼如匕首一般闪烁着寒光。 “怎么样,别小瞧了鬼卒们!”聿沛馠得意道,心想现下有了双重保障,应该是安稳无虞了。 秦寰宇猩红鎏金的双瞳中眼波流转,忽然扬起嘴角,划出一道嘲讽慵懒的冰冷弧线。 众人一惊,不解其意图,但有莫名寒意油然而生,战栗不安,纷纷在脑中迅速思索,难道说是哪里有所疏漏? “他、他什么意思?!”聿沛馠敏锐地察觉到了异样,飞景剑已备战,横在胸前。 秦寰宇的笑意渐深,猛然间骤然皱眉,脸上暴起了数道青筋,脖颈涨开,似要爆裂一般,声音由低到高,发出振聋发聩的咆哮,犹如积压的火山势不可挡地奔泻而出。 那声音如沉雷一般滚动,震得人头皮发麻,那六只夜游神更是抵御不了这般戾气,仓皇狼狈,一只只从秦寰宇身上掉了下去,抱头鼠窜,落荒而逃,最终化为青烟而去。 “唉,不牢靠!”穆遥兲低怨一句,闪瞬飞身而来。 陈朞脸色也已泛白,满头大汗淋漓,看来也再支撑不了多久。 “穆宫主,我怕再难支撑,趁我困住他,你们带着揽月快离开!”陈朞大声提醒道。 穆遥兲见势不妙,回道:“陈朞兄,多谢你相帮,这是我阆风私事,不该令你涉险,若是无法支撑你定要以保全自己为先!” 穆遥兲其实心中也感到奇怪,都说玄霄派的代掌门陈朞为人沉默孤僻难交心,此时为何会不惜拼尽全力,哪怕以命相搏。 见穆遥兲不肯离开,陈朞咬牙吃力道:“此非阆风私事,危及揽月,便是我陈朞之事。天香夫人之女乃我陈朞指腹为婚,尚未过门之妻。” “什、什么?!” “啊?啊啊?!” “你说谁?!” “我、我?!” 四人被这突如其来的话惊得不亚于承受那魔物的滔天戾气,一时目瞪口僵,惊愕失色,差点儿忘了还身处险境,临危一战。可看那陈朞庄重的表情,丝毫没有胡言乱语的搪塞痕迹。 陈朞突如其来的话如同一雷惊蛰,一座皆惊。穆遥兲看见秦寰宇的身体一震,身体也跟着僵硬起来,似乎也被陈朞的话惊到,错遻发愣。 难道说寰宇的意识尚存?!希望不是错觉...... “必须抓住时机!”穆遥兲孤注一掷趁机冲到秦寰宇面前,那枚药丸就在秦寰宇的愕然下被塞入口中。 为保万全,穆遥兲又侧身掀起一掌,以精元之力将丹丸催入秦寰宇腹中,让他再无吐出的肯能。 “这是?!鄙陋之辈!”魔物横眉怒目,猩红的双眼火冒三丈,加剧了周身的挣扎。 “遥兲,你给寰宇服下的是什么?”揽月忧心不已,先前她便注意到了穆遥兲怀间的异样,因为他的手总往衣襟之间探去,像是宝贝着什么东西,现下看来应该便是方才给秦寰宇服下的丹丸。 陈朞不知穆遥兲的用意,只觉得吃力难捱,厉声提醒道:“穆宫主,银河流影怕是支撑不能了。若是被他挣脱,陈朞便不得不以滇河剑与其搏杀,难免伤及性命,可毋怪责!” 说着,滇河剑似是懂得主人心意,剑身明晃晃如镜面般洁净明澈,似雪莲随波荡漾,流云谭影,畏怖滋生。 “等等陈朞,不要伤他!”揽月急声阻拦陈朞,又转而喊着秦寰宇的名字,试图能将他的意识唤回。 “秦寰宇,快啊!快清醒过来!”穆遥兲大声吼斥道,神情严肃而紧张。 “腌臜泼才!狗彘卑劣!”魔物在秦寰宇身体内激愤难泯,焮天铄地,浊焰掀天。 “少废话!”穆遥兲上前一掌直冲秦寰宇胸前,催度精元之力将丹丸华开,以助药效尽快发作。 “啊!!!!”那魔物发出烈火轰雷的巨吼,胸膛犹如被撕裂般痛苦,丹药很快流转入下腹,令他如焦灼火燎,奔腾翻卷难以自抑。 虽说丹丸针对的是那魔物,可忍受痛苦折磨的却是秦寰宇的身体,在场众人都是头一回看到秦寰宇受如此折磨,各自心绪混乱,愁绪如麻。 “遥兲,你给寰宇吃的什么啊,咱们同门手足一场,你该不是要毒死寰宇吧?”看到秦寰宇在银河流影的束缚下痛苦腾跃,聿沛馠再不忍赌。 “沛馠稍安毋躁!遥兲是要救寰宇!”卜游强撑身体对聿沛馠喊道。 秦寰宇面目扭曲,内有炙热真气烈火烹油,外有银河流影严霜刺人,此时可见勒痕入骨,皮肤血肉撕裂,鲜血涔涔。 除了秦寰宇痛苦地呻吟,还有他筋骨寸断地“噼啪”,清脆却逆耳。 “寰宇?!遥兲,你确定那丹药能救他?”揽月痛心拔脑,不忍再任由他这么下去。 “是啊,遥兲,那丹丸是什么,哪儿来的?!”聿沛馠紧拧着眉头,伤心惨目,不忍再看。 “......”穆遥兲疾首痛心,没有答话,看到秦寰宇的状况,他也不得不怀疑丹药的作用,穆遥兲略带无措地看向卜游。 “不会的,这丹丸是寰宇亲手给你的,定然不会有差!既然以往都靠它度过了朔日,此次一定也能行,我们要对寰宇他有信心!”卜游言辞坚定,似乎也是在给自己鼓气。 “寰宇!听得到吗!” “秦寰宇!秦寰宇!” 穆遥兲和卜游心知,这恐怕他们最后能帮助秦寰宇的办法了,若是秦寰宇的意识不能寻回,那么即便再下不了手,也得出手,否则霍乱于世,后患无穷,所以眼下只能看秦寰宇他自己的定力了...... “寰宇......”揽月泪干肠断,漠然无助地看着秦寰宇痛苦而不得近身,耳边仿佛有那刺颜的声音再次飘来,盘旋道:“杀了他,月儿杀了他......” 揽月感觉到头痛撕裂,悼心疾首,像是要炸开一般,她在恍惚之中仿佛看到秦寰宇身后的烈焰当中浮现出一片森然白骨,数百具尸体堆积成山,鲜血汇聚成湖泊。 揽月呆滞,耳边那刺颜的低喃声左盘右旋,嗡鸣声不绝于耳,仿佛有焦雷炸响后的余音。揽月大声哭喊道:“不!!!!!!” 这一声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大家将群集于秦寰宇身上的注意力转移道揽月身上。 看见她双手捂着耳朵骤然倒地,双膝死死砸在地面,深深陷入土中,弯曲着身体以前额着地,似乎是想要用头凿向地面。 “揽月?!”陈朞心劳意穰,忧心心切,心神被揽月的哭泣声牵绊而去,稍不留神间银河流影被烈焰冲破,化烟尘而去。 “遭了!” 穆遥兲焦急,但是秦寰宇却并没有因为束缚被冲破而卷土再战,仍是痛苦卷曲,看得出是秦寰宇正在与那炙热真气之间争夺残留的意识。 现在一边是揽月,一边是秦寰宇,二人同时陷入各自的挣扎,看起来还都是作为外人无法参与相帮的。 陈朞管不了那么多,见秦寰宇已无缠斗之力,陈朞便瞬身转去揽月身边,试图将她搀扶起来。 哪想到揽月像是受到了什么邪云物外的刺激,口中反复呜咽着:“颜姨,不要杀他......寰宇,寰宇!” 陈朞一怔,颜姨?那刺颜? 陈朞听过这个名字,叔父陈膡酒醉之时也曾一再念过这个名字。 不待陈朞追其究竟,揽月悲泣一声,眼前渐渐模糊,身体晃晃荡荡向后倒去,晕了过去。 “揽月!”聿沛馠急呼道:“陈朞怎么回事?!” 嵇含和黎普也赶上前来查看揽月的状况。 陈朞慌忙凑近揽月,感受到她鼻息尚存,陈朞长舒一口气,对着聿沛馠摇了摇头,示意揽月只是晕了过去,其他无碍。 但揽月突然晕厥必是有因,陈朞放心不下,轻拾起揽月手臂探脉。 412炎焰星火斩阎罗 滇河流影风云姿4 “诶!别!”嵇含和聿沛馠同时发声欲要阻拦。 可是陈朞已利落地褪掉缠绕在揽月腕间的月白色织锦丝带,其下刀痕叠加、皮肉割裂、深可见骨的伤痕再无遮掩,赫然显现,触目惊心。 “这!”陈朞无瞳的眼眶深陷,呼吸几乎停滞,骇然失色。 嵇含知道揽月双腕有伤,但从不曾见过,竟然伤深至骨,皮开肉绽,如此瘆人,也倒吸一口冷气。 陈朞解开另一侧手腕间的丝带,伤重亦然。 陈朞的脸色由震惊转而愤怒,瞋目扼腕,雷嗔电怒道:“是谁!是谁伤她!” “这、这跟你说不清!”聿沛馠也想知道揽月腕间之伤是如何来的,但也轮不到一个外派人来过问。 穆遥兲和卜游相视一眼,卜游会意,示意穆遥兲盯紧秦寰宇的变化、暂不要分心,自己则对陈朞开解道:“陈朞兄,现下还不是议论此时的时机......” “堂堂阆风派,你等又赫赫威名于世,却连一个女子都保护不了,既然如此,盟会一旦结束我便带她回玄霄!” “臭瞎子!想什么好事儿呢!我们阆风之人,你说带走就带走啊!”聿沛馠暴怒,执剑欲上前理论,将揽月夺回。 “沛馠!快来!寰宇他......”穆遥兲恰在此时急声唤道。 “寰宇怎么了?!”算来日子还长,有的是时间给陈朞教训,聿沛馠暂且作罢,顾全正事为上。 秦寰宇仰面朝天躺在地上,面色青灰,犹如困兽般竭力抵御着体内的炙热真气,引燃了周遭空气。 他的身体时而蜷缩、时而僵直无助,因为痉挛而难以抑制的颤抖,仿佛正被看不见的野兽撕咬着。 秦寰宇口中嗫喏,禁不住痛楚而发出凄厉的呻吟,仿佛四肢百骸都在承受着极重的折磨,原本温雅俊逸的面庞扭曲像暴怒的狮虎,脖颈和额头的青筋涨得大得马上要爆裂一般。 秦寰宇的手指呲张,指尖深深抓入土中,已将身边地面刨出道道凹痕。 “秦寰宇!男儿壮怀激烈,岂是长泥蟠。这点困厄你便承受不住了吗!”聿沛馠大声呼喊着秦寰宇的名字。 “沛馠!”穆遥兲本想拦他,却看到一边的卜游对着自己摇了摇头,示意让聿沛馠继续。 “都说我聿沛馠千古风流,我看你秦寰宇才是不著一字,尽得风流。尽得女儿心,却如此不负责,既知迟早浅深聚散,悠悠空尘,当初为何撩拨她人!你若是不醒,揽月就要被那玄霄派的臭瞎子带走了,他还自称未婚夫君,这你还能忍得了?!” “啊!!!”秦寰宇像是听懂了一般,强撑身体煎熬地翻了个身,鼻翼扇动,局促呼吸,发出一阵不可遏制的怒火。 “我阆风弟子,力挽北斗,气吞日月,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千磨万击都熬过来了,难道你偏就熬不过今夜了吗!” “啊!!!”秦寰宇声音嘶哑,撕心裂肺,鬓边青筋悸动,紧绷面容上烙着一排齐崭崭的齿痕,鲜血自牙齿缝隙中流淌下来。 “时无重至,华不再阳。世上鳌里夺尊的上好男子又不止你秦寰宇一人,你若是下定决心放任揽月于不顾,那就别怪好男儿将她接管过来!” 秦寰宇那张垂危者的怪脸抽动,喉咙深处发出凄厉鬼吒声,似是耗尽了最后的气力,濒临崩溃的边缘。 “还有!记得那夜灵台西侧的凌霄花梯吗?!你若是不在了,我便是第一个遇到她的人!再不会交予他人!” “啊!!!!!” 在场众人的眼光随着聿沛馠的呵斥和秦寰宇的哀吼之间来回游弋,眼见着聿沛馠以话锋,一句句将秦寰宇的意识逼入绝境,渐有转还的迹象。 可是前面几句大家还能理解其间用意,聿沛馠这突然蹦出的最后一句,既像一种挑衅又似一种宣誓,倒像是出自聿沛馠的真心,而且莫名其妙,难以理解话中含义。 不过聿沛馠这最后一句明显起到了作用,秦寰宇受到了极大触动,口中呜咽,像是有什么话要说却卡在了喉咙里面,酸涩无声流淌。 躯壳带来得疼痛远不及这绞心煎熬,如被万根灼热的利剑刺穿着。 秦寰宇最后挣扎起,与那炙热真气争夺意识,一阵钻心彻骨的疼痛后,齐寰宇的灵魂几乎就要被抽离出身体。 他的脑中白茫茫一片,心脏重重跌落下去,像被人拾起后用力摔到地上砸碎。 “月儿......”这是秦寰宇昏厥前吐出的最后两个字。 “寰宇说了什么?是在叫揽月的名字,对吗?”穆遥兲的目光扫过聿沛馠和卜游,悬心吊胆,担心自己听错,希望得到他二人的确认。 “没错。是叫揽月呢。”聿沛馠脸上表情错落,阴晴难辨。 卜游如释重负,点头道:“看来是寰宇夺回了意识。” 穆遥兲这才撤下了攒紧的心神,长长舒出一口气,放下心来。 薜萝林间骤然安静下来,经过一场隐蔽的浩战,仅留下一片赤地硝云,血迹已被烈火烤得焦黑,几只飞鸟十分奇妙的穿过这残败肃穆的夜,树梢摆动,发出沙沙声响。 时间似乎凝固了一般,穆遥兲、卜游和聿沛馠三人就如雕塑般静默站着,谛听着鸟雀的欢噪,气氛沉闷而伤痛,仍然在承受着惊心动魄后的余悸。 秦寰宇身体里的炙热真气到底为何物? 这还只是用了秦寰宇一半的修为之力,且尚未到子时那魔物最鼎盛之时,便已如此难以降服,未来可该如何是好...... 陈朞傍观冷眼扫了一下他们三人,冷淡道:“我要带揽月先回去了。”说着,陈朞将揽月环抱呈托在手臂间,就要离去。 聿沛馠顿时反应过来,阻止道:“臭瞎子!给我放下,当我们几个都死了吗,轮得到你来照顾!” “沛馠,不得无礼,还得感谢陈朞兄出手相助。”穆遥兲礼貌拱手谢过。 “不必,我也并非为你阆风,只是为我未婚妻子而来。”陈朞一如往常的落落穆穆,冷淡如初。 “你还敢乱言!少自视甚高,占我阆风派的便宜!”飞景剑寒光相逼。 陈朞待答不理,冷眉冷眼藐视道:“与你说不着,若是想以剑术道法相理论,那倒也无妨!” 说罢,改换一手挽住揽月,让她轻倚在自己肩膀,一手祭出滇河剑斜劈而下,眼中闪过冷光。 “都住手!”穆遥兲呵止二人。 “遥兲你别拦我,早就瞧这瞎子不顺眼了。咱们四个自小便跟在师父身边,连咱们都不曾见过揽月,她又怎么可能和玄霄派结有婚约!再说了,师父怎么可能将女儿许给一个瞎子,难不成将来也生上一堆小瞎子!” “这与你无干,我亦无需向你解释。” “如此矜夸倨傲,看我不收拾你!” “沛馠!我看你精元之力皆已恢复了是吧!”穆遥兲再次呵止。 “可是他、他......” “沛馠。”卜游掺着秦寰宇昏厥的身体对聿沛馠示意,聿沛馠眼神迟疑了片刻,便暂且收了飞景剑,先一步去帮卜游扶好秦寰宇。 卜游适时低声劝道:“这陈朞的修为深不可测,又有摘星术在身,咱们几人联手都未必敌得过他,你还想与他动手。” “时穷节乃见!摘星术又怎么了,输人不输势!” “好了,先把寰宇搀扶回寝殿,这伤势怕是一两日的难以愈合。”卜游道,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聿沛馠见卜游血流肉烂,伤势亦不轻,焦眉愁眼道:“卜游大哥,你的伤势这也......过些日子还得荼鏖比武呢。” 卜游佯装轻快,含笑道:“不妨事,到时候也便能好了。再说旸谷派又不是只有我一人,还有卜澎他们在呢,他们也是弟子中出类拔萃的。” 另一边,穆遥兲上前对陈朞说道:“无论如何,今日都要感谢陈朞兄出手相助。但揽月乃我阆风派大小姐,必当由我们带回去照顾。陈朞兄方才所言我们从未听师父说起,不管陈朞兄所言虚实,这无媒无证的,若是旁人听见怕是要坏了揽月清誉,更何况是让陈朞兄带回玄霄派寝殿了。揽月初次下山,在百派面前路面,本就引人瞩目,这?鼓学宫之中勾心斗角,诟谇谣诼,怕是难免遭人恶语中伤,这可是你愿意看到的?” 陈朞沉默片刻,答道:“自然不愿。” “那就......” 穆遥兲正欲再说话,却被陈朞打断道:“那你告诉我,她腕间之伤从何而来!你等又为何维护不利!” “这......”穆遥兲一怔,他垂眼扫过秦寰宇,不知该如何作答,他怎么可能告诉陈朞一个外人,揽月的伤是为了以鲜血给秦寰宇炼药所致,如果能取揽月鲜血的,那当今世上只有一人,便是他们的师父殷昊天了。 如果穆遥兲就这样诚实告知陈朞的话,那么陈朞究竟会找秦寰宇复仇,还是他们的师父复仇呢? 何况穆遥兲也说不出口,他连面对着聿沛馠都无法诚实以告。 413薜萝林轩然大波 栾青山扰神乱智1 “有何难处?”陈朞到底年长他们许多,又老成练达,自惟至熟,穆遥兲的心思逃不过陈朞的摘星术。 穆遥兲也深知陈朞的厉害,与其敷衍,不如坦诚。 穆遥兲说道:“是,我很为难,恳请陈朞兄不要为难穆某。” “大丈夫言不苟出,行不苟为。穆宫主能否保证再不令她受伤?” “这......”穆遥兲为难,站在他的角度来说是和陈朞一样的,也不希望揽月受伤,可是穆遥兲却不能作此保证。 从今夜的情况看来,若想抑制住秦寰宇体内那魔物,看来还只能依靠揽月腕间之血凝炼的丹丸,这又让穆遥兲如何保证啊...... “莫可理喻!穆宫主的意思是,她仍会受伤?!”陈朞赫然而怒,仍保持着与阆风派之间的敬重,竭力让自己看起来中肯明理。 “遥兲代揽月感谢陈朞兄的关怀庇护,但抱歉,我阆风内事不宜告知。” “哼!”陈朞冷哼一声,正容厉色道:“那就别怪我盟会以后将她带回玄霄!” “陈朞兄,揽月是我阆风之人,怎会让你玄霄带走。” “无妨,盟会后我自会请叔父携同聘礼,到阆风山对殷掌门求亲,名正言顺将她带回玄霄悉心照料。不劳穆宫主费心。” “你!”穆遥兲也失去了耐心,粗声道:“你难道瞧不出揽月与寰宇已互有相思意,你将来乃堂堂玄霄之掌,何苦做那横插一脚、断人风月情浓之举!” 陈朞忿然作色,回道:“话既已至此,我便不妨直说。我本确实不想做那坏人情谊之事,所以当我察觉揽月衷情之人是秦宫主之时,便想过不再提及当年婚事,所以来到?鼓学宫这么久,从未说出过指腹为婚之事。可今日依我所观,秦宫主体内那魔物非同一般,虽不知穆宫主最后给他喂下何物方平息了暴戾之气,但据我多日来摘星术的观察,这绝不是一次偶然,若说将揽月交予秦宫主,那我还是决定将她带回玄霄!” “不行!”穆遥兲断然拒绝道。 “行不行的也不是穆宫主你能决定的,殷掌门说了才算。”陈朞意已决。 “......”穆遥兲竟是一时无言以对,他看了一眼陈朞,厉声说道:“你说得对,我师父说了才算,可陈朞大约是忘了,他老人家还未同意呢!” 言罢,穆遥兲出手强行接过陈朞怀中的揽月,转身跨步而去。 陈朞望着穆遥兲离开的背影,和他怀中憔悴支离的女子沉默了良久,这许多年来丝丝缕缕堆砌的思念氤氲蔓延,多年情牵,梦中徘徊。 陈朞寂寥的心在隐隐作痛,真怕如今与她的邂逅,最终只能化作他一腔一厢情愿的眷眷风情。 薜萝林前方,人随风过,揽月的裙摆在其间半隐半没,清清淡淡逐渐朦胧,几缕尘缘化作沉思,陈朞依然舍不得移开目光。 陈朞默默想着,今夜也并非一无所获,至少他得到了一份坚定的决心,定要将揽月带回玄霄。 没想到今夜竟不慎泼洒了幽幽心事,陈朞波澜不惊的脸上露出一丝柔婉的笑,然后依风顺势,昂首拂袖而去,踽踽凉凉,无比孤傲...... “殿下。”融融夜色里,似乎所有人都已忘记还有两个身影在。 “唉......柔肠一寸愁千缕......”嵇含长叹道。 “殿下此言何意,黎普不解。” 嵇含抿着唇,看了黎普一眼,而后道:“罢了罢了,世事短如春梦,你我终究是凡人肉躯,眼馋而已,配之不得。” “殿下乃当今太子,未来天子,龙血凤髓,乃不赀之躯。” “好了黎普,你何时也学那些个大臣掇臀捧屁。我的意思你应该懂,何必佯装不懂。” “......”黎普沉默不语,依旧恭敬垂首而立。 “这些年来让你跟在我身边也是委屈你了,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我知道你的心思,在觅爱追欢上确实亏欠于你,被迫断雨残云,但当年我年纪尚幼,也......” “殿下!”黎普头一回打断了嵇含的话,黎普诚心敬意地说道:“当年殿下为救黎普性命也是不得已之举,这些年来黎普能一直跟随殿下身边已是幸事,更何况殿下一直以赤心相待。黎普眼明心亮,能辨是非,必当酌水知源,效忠于殿下。” “那倒不需你这般起誓。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一个太子活得也未必如意,和你也没两样。有道是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嵇含一番肺腑抒发,转而看着黎普问道:“你可知最后两句为何?” 见黎普若有所思,嵇含仰首兴叹道:“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 阳光穿过薄雾,投射到窗棱空隙间,纯净的令人心旷神怡,新一日的晨曦就此到来,?鼓学宫里迎来了既寻常却又不宁静的一日。 百派弟子们齐集尊文斋的等候,却迟迟未见?鼓学宫宫掌含光子的到来。世人皆知含光子执心守时,断然不会无端的空耗别人的时间,故而使众人匪夷所思。 有些长目飞耳、消息灵通的弟子已从万寿宫那边得到消息,说是昨夜不知何故,薜萝林深处被大火焚毁作焦土一片,数十株百年油桐也殆尽,含光子已协同众派掌门尊长赶去薜萝林里查看,一时无法赶到尊文斋来。 除此以外,咄咄怪事还有一桩,那便是阆风派和旸谷派皆遣人来尊文斋告了病假书,说是春夏交替,夜里受了些凉意,为防将风寒之症感染给其他弟子、影响讲座听学的进度,故而暂行告假两日,且为不能聆听含光子的教诲而深表遗憾惋惜。 戎丘派与朝峋派首先起了嘀咕,阆风一派患风寒串了窝也就罢了,即便要感染也应是紧邻阆风寝殿的戎丘、朝峋二派,怎么反而是间隔尚远的旸谷。 这一定是阆风和旸谷为了逃躲味同嚼蜡、枯燥学业的一种手段! 可是嘀咕归嘀咕,任谁也没有胆量与阆风正面叫嚣,只能心谤腹非,暗地里使劲儿,讨个嘴上畅快。 更令人感到奇怪的是,玄霄一派虽说并未全体告假,但一向身居隐逸的陈朞竟然也没来尊文斋。 不仅如此,陈朞甚至连一个托词都不屑想,无理无由凭空消失,那份孑然孤傲,丝毫不将任何人放在眼中,纵观百派弟子,怕是也只有陈朞敢这么干。 最最为怪异的则是嵇含太子,雕墙峻宇、鼎铛玉石,百官侍从无时无刻不是侯服玉食的伺候,竟然也遣人来告假,说是太子微恙,精神萎靡,休憩一日。 要知道的是,太子嵇含可是与掌门尊长一同尊奉于栖蟾殿的,供暖夏凉最是枕稳衾温,舒适恬逸,如果住在这里都能身体不适,那才有蹊跷呢。 这些告假之人昨日还稳当妥帖,今日竟不约而同声称抱病,这几番的巧合可就不能只被看做是巧合了。 尊文斋里说长道短,众说纷纭,人言籍籍。 含光子是接近午时方到尊文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薜萝林深处火灾太大,还是因为告假缺席之人太多,含光子的脸色不是很好,看起来神情不属,只草草教授了几章内容,便有一个青衣童儿走进尊文斋内,诚惶诚恐,对着含光子附耳低语了两句,众人便见含光子的脸色骤然阴沉下来,双眸暗淡。 含光子严令在场弟子们悉心自修,自己则同那童儿一道疾步离去,又引起了尊文斋里一阵不小的议论,大家各执言辞,揣测着定是有什么天摇地动的大事发生。 很快大家也便在含光子再次出现在尊文斋里的时候得到了答案,?鼓学宫之中的确出事了。 经过一众掌门尊长的勘查,昨夜不是雷雨天,薜萝林中的火焰并非无故而生,掌门尊长们在林子深处发现了火源的正中位置,一株被焚毁的油桐便是火灾的源头,朝着四面蔓延而去。 除此以外,掌门尊长们还在被焚毁的薜萝林中发现了打斗拼杀的术法剑痕,从威慑范围及力道上可见,施展术法之人修为深厚,略有大成,凶戾之气登峰造极,深不可测。 只是有一丝诡异的是,大家还在薜萝林中发现了几滩泼墨痕迹,有的墨迹和血迹、灰烬相交相混,不知是谁人在白刃相接之余还有闲心笔酣墨饱,雄奇辗转。 只是薜萝林中留落下的气息中暴戾恣睢,杀气邪气极重,故而不可不察! 若是外来者,必当断怪除妖,替天行行道; 若是?鼓学宫内的百派弟子所为,修习邪术,那必当劝善归正,扭送正途。 含光子本就壁垒森严的肃穆面容如今更加盱衡厉色,对尊文斋中的弟子们辞严义正地说道:“善则迁,有过则改。过而不改,是谓过矣。如今只要肯承认是谁昨夜焚毁了薜萝林,虽说不能轻饶素放、免不得惩戒,但只要幡然悔悟,将修行引回正途,也便可逐事不谏,既往不咎。” 414薜萝林轩然大波 栾青山扰神乱智2 含光子此言一出,语惊四座。 众弟子们怛然失色,纷纷惶恐不安地在人群中左顾右看,忧怖畏惧之心油然而生,悼慑提防着身边之人,生怕是薜萝林中那虎狼之士。 “怎么?无人承认?” 含光子洞若观火,小眼聚光,三眨两转之间已将百派弟子们尽数扫视一遍,与他目光相触者立生畏怖,身体不自觉地战栗起来。 “既是不肯自认,那便相互间擿伏发隐,知情者大可无避刺举,大胆揭发!?鼓学宫之内绝不会令严于鈇钺者受人怀恨抱怨!但若是知情不举,那便与犯人同罪,一同惩处,绝不姑息!” 含光子声色俱厉,撑眉努眼。 一边说着,含光子威严震慑的目光一边再次掠过尊文斋的每一位弟子。 尊文斋内之人一个个敛容屏气,鸦雀无声。 “先生且慢。” 尊文斋大门外,夕阳映照下,一个紫芙蓉冠,飞青羽裙,交泰霓裳的道人禹身而立,威厉肃穆款款而来。 含光子小眼微眯,双手缚于背后,挺直五短身材,昂首道:“栾掌门有何建言。” 栾青山先是眼底斜扫一眼阆风派五人的空位,而后绿袖轻展,正襟而立,拱手对含光子微微施礼,而后说道:“先生您立身既质直,出语无谄谀。只是青山以为,赏善罚恶,恩威并行,会不会更好。” “怎么,栾掌门是认为老朽专恃羁縻?” “青山不敢。只是觉得此事随时制宜,会事半功倍。” “喔?栾掌门又有何法?” 栾青山气定神闲,举手于身侧轻轻一挥,身后的栾成雪手执赤莲盏托恭敬上前。 盏托内是一玲珑剔透的莲花形瓷盏,瓷盏正中流光溢彩,状如虹霓,斑斓夺目。 尊文斋有人已经认出了瓷盏众所盛装之物,受宠若惊地拍案而起,震惊唤道:“七转柔丹!” 此言一出,顿时群情鼎沸,引起众弟子们的喃喃细语,大家七言八语议论起来: “什么?!这便是外丹派中九转金丹中的七转柔丹吗?!” “天啊,听闻丹之五转以上者便如龙育珠,使精元之气勃然机发,玄关一窍大开,虚灵空朗,酥绵畅快。” “这哪儿是听闻,我们外丹门派之中,除却?华派前掌门栾首阳以外,还无人能烧炼八转丹以上之人。这七转柔丹已是现今丹中极品,也只有栾掌门能烧炼得出啦!” “得七转丹者能激发精元潜能,补足后天破漏亏损,提升一整年的修为!” “栾掌门这是何意?” “难不成这七转柔丹是要给咱们的吗?竟还有这等好事儿?” “若是得了这七转柔丹,那么此届盟会荼鏖比武之时,岂不又可提升道法一乘,更有胜算!” 栾青山恃若无睹般,只是在殿前默默听着众弟子们的议论,嘴角带着傲睨之笑,双眸闪耀着犀利的光芒。 待栾青山听着弟子间的惊喜雀跃声越来越激烈,便知时机已到,方缓缓开口继续说道:“好了,安静......” 尊文斋内顿时安静下来,一张张青涩的面容之上眉飞色舞,心头犹如鹿撞。 “正如某些弟子慧眼,此确乃七转柔丹。丹仅此一枚,用以奖赏擿伏发隐、揭发检举之人。无论昨夜薜萝林是由外人或是学宫内人作乱,只要揭发一应属实,便以七转柔丹嘉奖!” 栾青山话音刚落,尊文斋内再次沸腾起来。 面对此等贵重珍奇之物的诱掖奖劝,大多人是毫无抵抗之力的,已经有人心潮澎湃,欢欣鼓舞,红脸赤颈地在人群中扫视审查,仔细察看有否异样,眼神中都带着些许置疑,看样子踌躇满志。 栾青山对众人的反应嚣满意得,他轩轩甚得地转看向含光子。 而含光子什么都没再多说,只是淡然以对,声色不动。 又听众弟子间摩拳擦掌,慷慨激昂地攘臂大议了一阵子,含光子方正颜厉色道:“明日课前,望焚烧薜萝林之人自行坦言罪责,若还是查而不出,那在座之人便共同受罚,杀鸡哧猴!” “什么!太不公平了吧......” “只听闻杀一儆百,没听过罚百惩一,为何我等要为此受过......” 众人依旧只有胆交头接耳,窃窃私议。 含光子讲话不蔓不枝,干脆利落,而后拂袖离去。 ...... 这一日迎来的消息令百派弟子们的心绪大起大伏,跌宕难安。 说不上好,但细细想到栾青山奉献出那枚极为珍稀的七品柔丹,又好像也不坏,故而对揭发薜萝林之事望风响应。 以至于已到当日的课毕之时,众弟子们依然指手点脚,互生嫌隙,唯恐七品柔丹被他人取走。 栾青山称心遂意地看着这一切,道貌岸然地春山如笑。 程绯绯和綦灿灿二人在人群中显得格格不入,眼见着不过为了一枚七转丹,便有同门之间相互猜忌,着实令人齿冷。 二人一个眼神相触之下便达成了共识,趁着尊文斋内人声鼎沸,无人察觉之时结伴默默退出大殿。 加之她二人得知揽月患病身体虚弱,便在栖真门前调转方向朝着西边阆风寝殿行去,预备探望一番。 程绯绯和綦灿灿来到阆风寝殿前,只见殿门紧闭,内里无声无息。 二人正欲敲门,却听见内里门闩被拉开的声音,而后殿门“吱呀”一声向内打开,开门那人便是阆风派的聿姵罗。 聿姵罗神色匆忙,似是满腹心事,她明显是没有料到此时竟然有人前来阆风寝殿。 在看到程绯绯和綦灿灿的一瞬间,表情变得有些惊恐仓惶。 但聿姵罗是何人,她反应敏捷,百样玲珑,立刻便又恢复作平常骄横傲睨之貌,傲然挺立着前胸,高昂着脸,以鼻孔相对。 綦灿灿本就对聿姵罗不怎么待见,见她以轻蔑眼神藐视,火气顿时上扬。 程绯绯眼见忿忿不平的綦灿灿就要发作,立刻拉住她,小声劝道:“灿灿,算了,这里毕竟是阆风寝殿。” 綦灿灿怏怏不满道:“阆风寝殿又怎么了,咱们三妹还是阆风派的大小姐呐。她区区一个阆风弟子,哪儿来得娇生纵容的小姐脾气,我看她才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呢,揽月乃殷掌门嫡女,都不似她这般目空一切!” 聿姵罗冷哼一声,眼神写尽“瞧不上”,她上下打量着綦灿灿的身段,而后嘲讽道:“我也瞧着殷揽月遇人不淑,看来她果真是灵台里面关得久了,目光如豆,井蛙醯鸡,连结交个朋友都如此肠肥脑满、俗不可耐!” “我呸!我瞧你跟鲸香堂那帮怙恩恃宠的小娘们儿很是投契,一样跋扈妄为!” “好了好了,灿灿!别跟她纠缠了,咱们进去探望揽月吧。”程绯绯那玉软花柔的身子骨已经快要拉不住綦灿灿了,连声催促道。 “进去?进哪儿去?!”聿姵罗言辞挑衅,将身后寝殿大门“咣铛”一声甩合。 “你!”这回程绯绯也被聿姵罗给激怒了,柔肤弱体被气得发颤。 聿姵罗一脸嚣张之气,昂首挑眉道:“阆风不欢迎你们!识趣的赶紧离开,否则别怪阆风与你们反眼不识!本小姐也没空陪你们拌嘴斗舌,起开,别堵道路!”说着,聿姵罗扒拉开程绯绯,冲撞而去。 “混蛋!”看到程绯绯受聿姵罗欺负,綦灿灿便要追上前去与之动手。 程绯绯手中依然死死拉住綦灿灿的衣袖,拼命摇头道:“算了,她再不是,毕竟也是阆风派门下之人,别让揽月夹在咱们中间为难。” “哼!我知道!要不是看她出自阆风,我早给她点儿颜色瞧了,竟然对你出手,柔筋脆骨的,她可真回挑软柿子拿捏!” “行了行了。” 綦灿灿越想越气,转身对着聿姵罗的背影喊道:“既然有这本事,浴仙池揽月与那鲸香堂争执遇险,你又干了点儿什么!冷眼旁观?!” “好了灿灿,说点正事,你不觉得奇怪吗?”程绯绯道。 “我当然觉得奇怪!威名赫赫的殷掌门怎么能捡回阆风一个白眼狼呢?!她那趾高气扬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才是阆风派的大小姐呐!” “不是!我不是指这个,我的意思是说,今日阆风派告假的缘由不是说......” “噢!”不等程绯绯把话说完,綦灿灿反应过来:“是哈,的确是奇怪,我瞧着那聿姵罗目指气使、红光满面,气色好得很呐!那阆风这是......” 二人的话还没说完,便又听到一阵“吱吱啦啦”的开门声,阆风寝殿的大门又一次被自内敞开,一张与聿姵罗一模一样的脸孔出现在她们面前。 开门之人拧着眉头一脸不悦,还没等看清门外之人,便不耐烦地抱怨道:“聿姵罗你又躲着人想到哪儿去?!寝殿里还有养伤之人呢,你别拿门摔摔打打的,的......怎么是你们?!” 聿沛馠一脸吃惊,口中语塞。 “养伤?是谁受伤了?”綦灿灿洞中肯綮,心思敏锐。 “伤?没有啊,没人受伤啊,你听错了吧。”聿沛馠意图含混过去。 415薜萝林轩然大波 栾青山扰神乱智3 程绯绯见状,先綦灿灿一步上前施礼,礼貌道:“我二人是来探望揽月的,还请放我们进去。” “那不成,今儿我们感染风寒,不宜见客。请回吧,回吧。”聿沛馠急匆匆就想关门。 綦灿灿眼疾手快,加之身材壮实,一把抓住门柄用力一推,聿沛馠没有防备,随着门板被推开而踉跄倒退,差点儿被这擎天撼地的力道震倒。 綦灿灿不忘回望程绯绯一眼,说道:“跟他说不着!都说相由心生,他和聿姵罗长了同一张脸,脾性又能好到哪儿去!” “嘿!我说你你你!”聿沛馠重新走上前来欲跟綦灿灿理论:“我告诉你啊,你可别拿我跟聿姵罗比啊!” 一提及聿姵罗,聿沛馠的注意力已不在面前二人要进门探病上面,而是在说他和聿姵罗相像上面。 “我我我,我怎么了?!”綦灿灿毫不示弱,挺起浑壮的前胸作出欲与聿沛馠相拼相撞的架势。 綦灿灿说道:“我瞧着你二人哪像感染风寒的样子,一个个神气活现得很!” “我二人?”聿沛馠闻之愣了一下,问道:“你们方才见过聿姵罗了?” “不然呢?!” “她果真是出门去了?”聿沛馠忽然神情严肃起来,语气整截认真。 聿沛馠这突然间的变化太大了,綦灿灿和程绯绯二人反而一时不知如何应对了,綦灿灿结结巴巴道:“出、出去了啊。” “那她......唉,算了,问你们也没用。”聿沛馠紧拧眉头,陷入沉思。 “唉哟,我们管她去哪儿!你让开,我们进去看一眼揽月,见她没事儿我们便回。” 綦灿灿推开聿沛馠,拉着程绯绯就要硬闯进去。 聿沛馠想要再拦,但这次却轮到程绯绯说话了,说是若是不准她们探望,她二人便要去找宫掌禀明阆风派装病告假。 聿沛馠一时无法,只得让她们进门,一脸不乐意,嘴上还嘟囔着:“好好一个娇花照水,弱柳扶风的温柔美人儿,怎的说气话来恫疑虚喝,还威胁人儿呢......看来那小骗子结交之人还确实都深沉不露,内蕴刚强。” 程绯绯和綦灿灿毕竟也是头一回到阆风寝殿,一时也闹不清哪间房是揽月的寝室,正在犹豫着,却见其中一扇寝室门被推开,穆遥兲走了出来。 穆遥兲看到二人,脸上既惊又忧,似有顾及,他看到聿沛馠跟在那二人身后,对聿沛馠厉声道:“你怎么回事!不是说咱们阆风患了寒症,为了不传染他人,闭门两日,你怎么放人进来!” “我......她们是来探望揽月的,我实在是没拦住啊。”聿沛馠此次确实委屈。 “穆宫主,我们二人既已与揽月结为金兰,自然担心她的安危,方才聿宫主说有人受伤,可是揽月?”綦灿灿素来坦率,直言不讳。 “受伤?!”穆遥兲脸色大变,冷着脸呵斥道:“聿沛馠!素日里管不住你那张嘴也就罢了,怎么如今不权衡轻重!” 聿沛馠一脸委屈之相,当着两个外派姑娘家的面被穆遥兲训斥地灰头土脑,一筹莫展,还硬是说不出一句分辩之词。 而见到穆遥兲和聿沛馠二人的态度,程绯绯和綦灿灿更加认定揽月必然是受了伤,自然更加是难以阻拦,硬是要探看一番。 看着揽月新结交的两个姊妹是真真切切的牵挂忧心,今日若不让她们一看怕是难以令她们回去。 穆遥兲伤神,万般无奈之下只得对聿沛馠挥了挥手,示意他引程绯绯和綦灿灿去揽月寝室。 寝室门内静悄悄的,姊妹俩猜测大约是揽月还在睡,又或者说她伤得太重而不能行动,总之不是好的征兆,二人皆是忧心忡忡。 临要推门而入之时,聿沛馠忽然又伸出一手来挡在她二人身前。 “啧!又怎么了!”綦灿灿心神不安,已无一丝耐心。 聿沛馠表情神秘道:“我可丑话说在前面,等下无论你们看到什么都不要大叫大嚷惹人注目啊。” “什、什、什么意思......”綦灿灿脸色煞白。 “难道说揽月她......”程绯绯忧心楚楚地望向聿沛馠,肉筋弱骨已瘫软无力地斜倚在綦灿灿结实的肩头。 “哎呀,我不是那个意思,算了算了,你们自己瞧吧!” 聿沛馠见一句半句解释不明,索性一把将寝室门推开,又侧了侧身子让开门口过道,方便綦灿灿的身体能挤进门内。 门一被打开,程绯绯和綦灿灿因为过度担心,人还未进去,目光便已投射进去,一通扫视。 只见床榻之上揽月正紧闭星眸,一脸悲苦地睡在那里,脸色白得已不成样子。 她紧聚的眉峰微微蹙起,蝶羽长睫瑟瑟抖动,口中呢喃自语,看起来正在作着一个不算快乐的梦,不过好在,打眼一瞧并没有明显外伤。 到底聿沛馠所言的“无论看到什么都大叫大嚷”是指什么? 看揽月的样子虽说不是太好,但也不至于被聿沛馠形容地如此惊心动魄啊,难道说是揽月还有何异样是她们二人尚未发现的吗?程绯绯和綦灿灿相视一眼,恍然不解。 她们没有注意到,揽月床榻一侧,背对着门口方向坐了一个蟒衣玉带之人,通身衣物金光炫目,威光赫斯。 那人听到门板被突然推开的响动,被激地跳转过身来,压低声音满脸不快地斥责道:“粗鲁莽撞!你总是这样横冲直撞,再惊扰了她!就不能学着穆宫主点儿,沉沉、稳、稳......” 那人发现进门来的并非聿沛馠,而是程绯绯和綦灿灿,话还未说完,便已语僵起来。 “太、太子殿下!”程绯绯和綦灿灿认出了那人正是太子嵇含,惊呼出声,立刻俯首施礼。 “嘘!好了好了,都起来吧。”嵇含随意地挥了挥手,又转过头去继续关注着昏睡的揽月。 程绯绯和綦灿灿还是第一次与嵇含太子面对面相见,毕竟是如此尊贵一人,连?华派的栾掌门、?鼓宫掌含光子都对他礼待有嘉,优待周到。 虽说嵇含太子与启盟仪式那日在辟雍殿前所见时的冷峻威压相较,此时更显得亲和了一些。 但毕竟地位庄严殊绝,程绯绯和綦灿灿也不敢轻慢无礼,一时失了主意,不知是否该收了礼数。 “干嘛呢你二人,进门前不都嘱咐过你们了吗,不要大叫大嚷。”聿沛馠责难道,他终于借着太子之威势,扳回一局。 “你也没说是太子殿下在此啊......” 綦灿灿依然俯身埋头,侧着脸狠狠白了聿沛馠一眼,咬着牙,自牙齿缝隙中低声怼道。 嵇含听闻,又回过头来招呼她二人道:“你是綦灿灿吧,我听说过你,浴仙池里为了揽月曾不惧众寡悬殊与鲸香堂对峙,是个女中豪杰。” “嘿嘿,殿下谬赞了。谁知道我这个妹子她不会使剑呢。”綦灿灿果真是个实诚人,也不居功。 嵇含微微一笑,转而又对程绯绯道:“程绯绯。” 程绯绯没以为太子会唤出自己的名字,脸一红,头埋得更深了些,只听嵇含说道:“以前常听栾澈提起你,印象中你一直是栾澈的小尾巴,出落得软谈丽语,柔心弱骨,没想到竟然也假承尊长之名,惹得你母亲红叶夫人勃然而怒。看来温柔沉默并非你真性情。” “我,这......”程绯绯没想到嵇含太子连自己假借母亲之名,诓骗鲸香堂的姚碧桃一事都了如指掌,以为这是嵇含太子对她“表里不一”个性的尖刻嘲讽,羞愧难当。 嵇含大约是察觉了程绯绯的想法,又说道:“本太子没有别的意思,揽月与我算是故交,有过命的交情,你二人一武一智,刚柔相济护她周全,本太子感激你们,那便也是我嵇含的朋友,都快起身吧。” “且,真能拿腔作调!”聿沛馠最受不了嵇含捉班做势地摆太子架子。 聿沛馠竟然都敢出口讥讽太子殿下? 綦灿灿本还怀疑嵇含太子是看在揽月的情面上对自己和程绯绯客气客气而已,没想到连聿沛馠都敢当面出言不逊,足可见阆风一派的确与这太子渊源不浅。 这样想着,綦灿灿仓惶的心也逐渐归为本位,慢慢抬起头来,綦灿灿看见程绯绯依然埋着头一动不动,便轻轻拉过了她。 程绯绯慧心巧思,口中诺诺,因为心怯声小,嵇含一时没能听清楚,他拧着眉头转望綦灿灿,问道:“她说什么?” 綦灿灿骨子里毕竟是个爽快的,也不避不遮,复述程绯绯的话道:“殿下今日不是也遣人去尊文斋里告了病假,为何会在此处?看来是无病呻吟,欺罔视听。” “噗!”聿沛馠认不出笑喷出声,借着綦灿灿的话对嵇含冷嘲道:“都说我们照顾揽月就行了,你一个肉体凡胎,偏来这里添乱!阆风都已经告了病假了,你偏也去告了假,同样的理由到时候引人耳目,难道还怕全学宫上下不知道揽月昏厥吗!” 416薜萝林轩然大波 栾青山扰神乱智4 嵇含争辩道:“我怎么知道你们寻的理由是风寒之症,况且了,偶尔一个巧合,谁会多想?!” “等等!” 綦灿灿打断了他二人的争论,表情严肃地盯着他二人说道:“怕是阆风已经引人注目了,今日未去尊文斋的除了阆风和旸谷以外还有一人,不会也......” 綦灿灿的眼睛在寝室里又细细扫视一周,而后长舒出一口气,说道:“吓我一跳,我以为玄霄派那个陈朞也在这......” 綦灿灿话音未落,便听到一阵开门声,陈朞手中端了汤药走了进来,脚下还跟着一只通体青绿色,腹大肚圆,红衫避体,尖利獠牙,头顶长着绿色长角的青魇飨鬼。 綦灿灿目瞪口呆地望着进门之人,她和程绯绯二人的眼睛一时看向陈朞,一时又看向青魇飨鬼,已经不知道她们的惊讶到底来自于哪个? 无论是陈朞还是青魇飨鬼,似乎都本无可能出现在此处的,尤其是那青魇飨鬼,怎么会出现在?鼓学宫之内,此刻到底要不要祭剑将它杀掉呢?綦灿灿茫然无措。 綦灿灿迟疑观望,心绪游移不定,最后指着青魇飨鬼说道:“这鬼......你们不杀吗?为何还由着它进出寝室之内,尤其揽月她还这般睡着......” 程绯绯心细如发,先于綦灿灿看到青魇飨鬼犄角上系的烟纱,连忙拽了拽綦灿灿的衣角对她示意。 陈朞一脸淡然,平静地看着脚下的小葵,对綦灿灿说道:“无妨,小葵是揽月的朋友,不会伤害她的。” 陈朞因为需要熬药,缺少眼睛,便一直让小葵跟在身边。 小葵?!这青魇飨鬼竟然还有名字,且无论是陈朞还是聿沛馠,就连嵇含太子看它都一如平常,司空见惯,并无任何震惊。 看来程绯绯和綦灿灿义结金兰的这个妹妹,还真是一个翻空出奇,交友眼光“别具一格”之人...... 不过她们眼下最感奇怪的还不是小葵,而是堂堂玄霄一派之掌的陈朞为何也会出现在揽月寝室里。 程绯绯和綦灿灿不仅感叹,自己果真是小门小户,井中视星,比不得阆风派大小姐的身份,结交之人皆是炳炳麟麟的光明显赫之人,又或是处尊居显的太子高流。 綦灿灿忽闪着大眼,鼓足勇气终于问出心中困惑:“所以,陈朞今日未到尊文斋去听学,也是因为在这里?” 陈朞平静地望了綦灿灿一眼,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走到揽月床榻前,以余光斜睨嵇含一眼,淡淡说道:“药得趁热才好。” 嵇含立刻“喔”了一声,身体却仍坐在原处,只是伸出手来欲接过陈朞手中的汤药,没想到陈朞却将手臂微微一挪,令嵇含扑了个空。 “我来。你让开这里。”这个陈朞还是继聿沛馠以外,第二个全然不把嵇含太子放在眼里的修习之人。 聿沛馠本来见多了一个人同他一起排斥嵇含的存在,心中还有些窃喜,没想到陈朞也是个难甩掉的主儿,聿沛馠压低声音反对道:“你来也不合适!” 明显地,揽月寝室之内不分身份贵贱、以及地位尊卑,管你是带金佩紫或是权尊势重,又没人非得让你留在这里。 陈朞是笃定了自己未婚夫婿的地位,虽然聿沛馠和嵇含都认为陈朞是悖言乱辞,一厢情愿而已。 寝室里逐渐传来三个男人间低声却毫不输势的激烈争辩,而程绯绯和綦灿灿二人只觉得头脑发懵,不过只是一夜未见而已,揽月好端端地如何又生出了一个未婚夫婿?! 看来今日阆风寝殿她二人是来对了,竟然被强制输入了这么多不可思议的消息,条条听起来都神乎其神。 “还是我来吧。”程绯绯上前一步,也不等陈朞同意,便慧心灵性地接过了汤药。 綦灿灿也说道:“是啊,这种事还是我们姑娘家手脚灵便。” 这下三个男人便也息了声,不再说话。綦灿灿扫了三人一眼,蹙眉道:“看来今日你们都是谎称告病,你们若真是为了揽月好,便听我一句。趁着众派弟子下学回寝殿看到你们好端端的窝在阆风这里,到时候拆穿谎言告到万寿宫那边,还不如趁现在速速散去。” “诶?”聿沛馠警醒道:“我说怎么西寝殿这边为何这般安静,都已这般功夫了,为何还不见弟子们下学?既然没下学,那你二人为何会来?” “看来你们还不知道啊,听闻昨夜薜萝林深处出了大事,众位掌门尊长正在纠察此事呢!含光子和栾掌门一刚一柔,恩威并济,含光子勒令查处严惩,栾掌门则以一枚七转柔丹利益诱之,使得弟子间互纠,所以那些弟子们还都在尊文斋里内斗呢,我和绯绯就先溜了。”綦灿灿答道。 “什么?!”聿沛馠、陈朞、嵇含三人骤然大惊,荡魂摄魄。 三人这齐声惊吼,震颤得正在给揽月喂药的程绯绯的手中汤匙不觉一抖,一勺汤药洒了大半,程绯绯慌忙擦拭。 “怎、怎么了?”綦灿灿瞪大了眼睛,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话。 果然纸包不住火,但就算包不住也要包!聿沛馠冷着脸催促綦灿灿道:“到底怎么回事,你快详尽道来!” 綦灿灿只当是聿沛馠好奇心泛滥,于是便将今日发生在尊文斋之事一一道出,却见越说三人脸色越是难看。 綦灿灿还以为他们也是觉得含光子和栾青山的处事不公,也就没有多想,又继续说道:“总之,含光子说了,认罪就到明日课前,若到时一无所查,那便所有人一同领罪。那个栾掌门就更绝了,一枚七转柔丹而已,就使得人心散乱,搅海翻天,大家纷纷互咬。我溜出来前竟然还听有人告发是我们伊阙派之人所为,我哥已经和浩然哥被喊去万寿宫去回话了,就因为我们伊阙一派的术法中善于驭火。怎么可能是我哥呢!” 聿沛馠心事重重,随口应了一声:“你又怎么知道不是綦焕呢?” “绝对不可能!”綦灿灿声色俱厉,语气笃定道:“自打来到学宫,我夜晚可都一直关注着伊阙派寝殿的举动呢,别说是我哥了,昨夜伊阙无一人走出寝殿去。况且?鼓学宫这么大,又为何非得从最东边特意跑到最西边,大老远的焚毁薜萝林呢!” 嵇含想把话题扯开,以免被关注到阆风身上,于是点头迎合道:“你说得有道理,可是你为何会有意关注自己门派的举动呢?” 嵇含本是随口一问,他其实对伊阙派并无多大兴趣,没想到却无意提及了綦灿灿最不愿涉及的话题。 綦灿灿也不安寝,洞悉关切伊阙之事,当然是为了看住哥哥綦焕,以免他与程绯绯那个揣奸把的哥哥栾成雪私下槃互勾结。 只是綦灿灿对栾成雪的切齿腐心难免会触痛程绯绯,故而綦灿灿从来都闭口不提,或是小心为之。 此时綦灿灿面露尴尬,大约是知道自己言辞忘过头脑,说了敏感之词,她抿着嘴偷瞄程绯绯一眼,只见程绯绯没有回头,似乎毫不关心一般,自顾自给揽月喂着药。 正在綦灿灿为程绯绯没有听到自己所言及之事而心中窃喜之时,却听到程绯绯慢声细语道:“昨夜我哥哥也不曾离开寝殿。” 看来程绯绯果然还是听到了,綦灿灿不善辞令,也不知该如何接话,这时三个男人也静默下来,毕竟?华乃大派大宗,栾青山和栾红叶之间的孽缘早就传得江湖中人尽皆知,只是得不到证实,也无人敢提。 沉默了片刻,聿沛馠首先打破了沉默,勉强吞吐问道:“你说的,你说的是你哪个哥哥?” 程绯绯的身子微微一怔,她并没有回头,而是用低到不能再低的声音,喃喃轻声低语道:“栾成雪......” 寝室里鸦默雀静,一点声音都没有,程绯绯还是第一次在外人面前承认了栾成雪的身份。 自打?华一派入驻?鼓学宫起,程绯绯便察觉到了栾成雪对栾澈的明显恶意,别说是綦灿灿了,程绯绯也一直在窥探推测,贯微动密,真的不想栾澈因此而受到任何伤害。 綦灿灿知道程绯绯此话大多也是说给自己听的,两个姑娘有缘有幸成为了金兰姐妹,却无奈各自有个令人操心的兄长,亦非她们所愿。 “呵,呵呵。”嵇含尴尬地干笑两声,试图让氛围缓和一些。 “是你们吧?”程绯绯心思细腻,轻柔说道。 “什么?”聿沛馠以为自己听错了,重复道:“是我们?什么是我们?” “昨夜焚毁薜萝林的是你们吧?我猜揽月也是因此而昏厥。”程绯绯淡淡道。 “啊?!是他们干得?!绯绯你没弄错吧?”綦灿灿大喊道。 “嘘嘘嘘!”聿沛馠连忙捂住綦灿灿的嘴,阻止道:“不是都说好了吗,无论如何都不要大叫大嚷,你生怕别人不知?!” 綦灿灿口中“唔唔唔”地发不出声,只得一连串地点头,聿沛馠这才放开她。 417程绯绯通达如镜 聿姵罗背恩弃德1 綦灿灿这回低声道:“怎么,果真是你们阆风干的?” 而后又扫了嵇含太子和陈朞一眼,看他们的神情,綦灿灿恍然大悟道:“难怪了,看来你们也参与其中喽。可是我就不明白了,好端端的,你们烧了薜萝林作甚?听闻林中有打斗痕迹,是你们自相内斗比拼不成?可是又为何比拼,将来不是有荼鏖比武吗?” “还是说......”綦灿灿巧捷万端,思维发散,问道:“听闻林中有极具戾气的术法,还是说有魔物入侵薜萝林?” “哎呀,你就先别问了。”聿沛馠被綦灿灿问得心烦,尊文斋之事已经足够烦心了。 程绯绯此时又说道:“无论你们经历了不想令外人知道的事情,但绯绯斗胆劝太子殿下和陈朞师兄一句,还是尽快离开阆风寝殿为好。尤其是殿下与阆风,今日佯装告病,等下栾......栾成雪一定会来将今日含光子和栾掌门的训话亲来传达,若是看见寝殿里无人,又或是寝殿里多了人,岂不反而引人怀疑。” “诶!”嵇含长叹一口,无可奈可地站立起身,整理了下衣摆后说道:“所言有理,那本太子便先行回栖蟾殿养病,明日再来探望。” “大可不必!我照顾得好着呢!”聿沛馠斜眼白楞嵇含,昂着头双手抱臂,一脸不领情的模样。 嵇含无奈,也不跟他理论,毕竟两个性情骨子里都素来耍刁放赖的人无法争吵,谁也辩不过谁,徒生气愤,伤身费神。 嵇含颔首与程绯绯和綦灿灿简单作别,便要出门而去,临到门口,又把头探了回来,对陈朞说道:“你呢!还不走?” 陈朞一直以来没有说过话,聿沛馠差点忘了他还在揽月身边杵着,阴阳怪气道:“不送!” 陈朞忧虑重重地看了昏迷的揽月一眼后,只得跟在嵇含身后,一起离开了阆风寝殿。 ...... 程绯绯果然沉机观变,七窍玲珑,正如她所料,嵇含和陈朞刚离开后不久,栾成雪便找上阆风门来。 穆遥兲佯装倦怠之态一番应对,可栾成雪传达了尊文斋内含光子与栾掌门的告令以后却迟迟不肯离开,嘘寒问暖,以探病为由,声称是希望再一探阆风感染风寒的其他人。 穆遥兲斯抬斯敬婉拒栾成雪的好意,可栾成雪看似诚信敬意,却似块膏药般推却揉甩不掉,实在难缠。 “遥兲跟这厮客气什么,这家伙就是狗皮膏药一块儿,不知道非得进来看些什么!”聿沛馠听着门外二人的对话,心中急躁,一不留心便又忘了程绯绯还在身边听着呢。 程绯绯眉眼一垂,终究是没有说什么。 只听外面穆遥兲似是拦不住栾成雪去推秦寰宇寝室的门,聿沛馠紧张起来,汗水不知从哪里就涌溢出来,沿着前额滑落下来。 “我来吧。”程绯绯推开门口的聿沛馠,快步走出揽月房门。 “栾师兄......”栾成雪正要推门而入,没想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忽然唤住了自己,他转眸看去,竟然是程绯绯。 “绯绯?噢,程小姐你怎么也在这里?”栾成雪吃了一惊,差点喊错称谓,好在又及时改口。 “阆风上下感染风寒,我也是跟栾师兄一样,关切地很。”程绯绯轻声细语,声调中毫无波澜。 “噢?是这样啊,成雪此行主要还是为掌门和先生传承告谕,同为相见恨晚的同窗友人,成雪自该多加关切。”栾成雪露出一贯和霭舒畅的微笑,风雅翩翩。 躲在揽月寝室内听到栾成雪此言的聿沛馠和綦灿灿,不觉反胃,二人一同暗暗“呸”了一声,又听聿沛馠说道:“嘴上春风!” 这时又听程绯绯笑言道:“栾师兄无微不至,惓惓之意绯绯深感认同,真是赶巧了,绯绯也刚替师兄探望过大家,只是阆风派的大家喝过药现又睡下,再唤起来怕是反而不妥了。” 程绯绯在众人面前的印象一向乖顺,栾成雪虽不尽相信,但既然程绯绯已是他为数不多尚能信任的人了。 再者说,程绯绯既然已先行探望过大家了,栾成雪自然也寻不到理由再次叨扰,便只好含笑作罢,傲雪霜姿拂袖离去,这方解了阆风眼下之急。 聿沛馠和綦灿灿听到栾成雪离去,便从寝室里走了出来。 穆遥兲情礼兼到,竭诚感激程绯绯道:“多谢程小姐解围,否则着实怕扰了同门将养身体。” “穆宫主就不要瞒我们了,是不是秦宫主负伤在身?”程绯绯开门见山。 “这......”穆遥兲仍试图隐瞒。 “以秦宫主对揽月的情谊,若是秦宫主能够行动,守在她身边的又怎会是旁人。所以,你们也隐瞒不了。” “唉。”穆遥兲长叹一口气,也算是回答了程绯绯的问题。 “所以,旸谷派那边应该也是同样的问题吧。” 程绯绯见微知著,条理清晰,俨然又是一个殷揽月。 穆遥兲眼见遮掩不住,生气地转看聿沛馠,狠狠瞪了他一眼。 聿沛馠立刻委屈道:“冤枉啊,不是我说的,真是她自己猜出来的。” 程绯绯又说道:“穆宫主可以放心,虽然我和灿灿不知昨夜薜萝林中究竟发生了何事,但揽月是我们的妹妹,如果揽月不同意,我们定然也不会说出去。只是你们眼下要好好想一想,尊文斋那边要如果应对过去才好。” 綦灿灿也拼命点头,认可着程绯绯所言。 这一点还的确是穆遥兲现下最头疼的,若按照现下的局面,恐怕即便已像含光子告假两日闭门不出,明日也不得不强振声势,去尊文斋走上一趟。 可是该到底如何解释昨夜薜萝林的事,又能为秦寰宇遮掩过去,着实不好分辩。 聿沛馠难得安静地看着穆遥兲而不发出声音,眼神中萌生出坚毅不渝神情,似乎有一个念头已经形成,而且不可动摇。 ...... 就在栾成雪离开阆风寝殿后不多久,便一路径直行至了?鼓学宫的最东北角,那座丹桓宫楹的金阙明堂——万寿宫。 约摸着这个时候,栾掌门应该也已从尊文斋回到了那座重檐九脊顶的辉宏建筑,怕栾青山久待着急,栾成雪加快了脚步。 还是昏暗的厅堂,还是那扇厚铜镶金门板,门内传来一阵熟悉的咳嗽声,只是听来,栾成雪便能想象出门内褚君山翻肠倒肚,涕泗横流的龌龊样子,栾成雪不由地感觉似乎肚里生荆棘般令人作呕。 想要成为栾青山的心腹,在?华派内握有一定权势,那就免不了面对褚君山那个兴不起大风浪的幺麽小丑,栾成雪深知这一点,于是深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后,方叩响了门板,是褚桑为他开了门。 “成雪,你来得正好,你君山派的锦心师妹那边刚好托褚桑带回了消息,你听听与你所窥见的是否一致。” 栾成雪还未进门站定,栾青山已迫不及待的落石栾成雪在阆风所见。 得了栾青山的授意,褚桑对栾成雪说道:“锦心师妹从聿姵罗口中得知,今日阆风一派的确是佯装夜染风寒,实际是为了遮掩殷揽月昏厥一事。聿姵罗说具体殷揽月昏厥的原因无人知晓,但是昨夜阆风四人的确不在寝殿安心休憩,直到子时方回去,至于去了哪里,聿姵罗也不知道。” 栾成雪心中一怔,若是褚锦心和聿姵罗所言属实,那么程绯绯果然是在围护阆风而有意欺骗于自己,这个程绯绯果然跟母亲栾红叶所言一样,随了程曳那股子浑俗和光的无用之劲,伙同他派吃里扒外!对阆风是这样,对栾澈也是这样! 栾成雪对程绯绯咬牙切齿,但说到底毕竟一母所生,迟疑了一下,暂未将方才在阆风寝殿撞见程绯绯一事尽数道出,只说道:“阆风几人以病态示人,神色遮掩推脱,成雪无法一一辨别。” “那依你所见,这几人是否是因枵骨符的作用催生了异状,故而有意称病遮掩?”栾青山问道。 栾成雪摇头道:“除了病态瞧不出来其他。若是照褚桑兄先前所言,那么极有可能昨夜阆风几人自寝殿失踪后便去了薜萝林深处。” 栾青山“嗯”了一声,认可道:“你来之前我们也是如此结论,薜萝林中戾气极重,是那东西的气息,看来枵骨符果然起到了作用。只是到底还是无法分辨,那东西在何人身上......” “咳咳咳,咳咳咳咳......”褚君山一阵猛咳,看来是他有话要说,众人纷纷将视线投向了褚君山,静等着他把浓痰咳尽,开口说话。 褚君山道:“虽说是如此,但事情已往好的方向发展。殷昊天之女是不可能拥有那东西的,聿姵罗昨夜也没同他们在一起,那么至少说明范围缩小了,那东西就在秦、穆、聿三人身上。咳咳咳咳!” 褚君山这么一分析,栾青山的脸上微微有了些笑意。 418聿沛馠重义顶罪 陈朞心计备厚礼1 栾青山说道:“君山兄言之有理,盟会尚有时日,总能查到阆风三人里的线索,更何况如今我们安插了一个得力内应,内查外调,就不信这三人不漏行藏。” “咳咳咳咳......是呵,试问世上怎会有人听闻生身父母死于自己师父之手而不动容?!殷老道大约无论如何都料想不到,有人会将三花庄当年暗室欺心、诓骗村民之事说与这四个孩子知道吧。” “哼!亏得这殷昊天自诩持正不阿,若不是君山兄你将当年三花庄之事揭露出来,栾某还被他蒙在鼓里,这等谲而不正、放辟邪侈、无不为己之人断不能容!”栾青山作出一副正正气气,拘介之士的样子。 “咳咳咳咳......听闻栾掌门今日还慷慨解囊,为找出薜萝林中真相,不惜贻赠七转柔丹一枚,果真是大手笔。听闻,已引得百派弟子间捕风系影,相互猜忌。” “呵呵呵呵。”栾青山眼神威厉,爽朗笑道:“就得是群疑满腹,方能乘疑离间,寻找机会令他们自相残杀,将来咱们方易于动手!” “掌门英明!” “掌门英明!” 栾成雪和褚桑齐齐俯首揖礼称赞。 ...... 近来之事一桩接着一桩,令穆遥兲烦天恼地,心境烦乱。 按说连上古凶兽之一的梼杌都被他和秦寰宇降服了,这经年累月以来大风大浪皆经历过,就从来没有遇到过?鼓盟会这么糟心的。 穆遥兲站在阆风寝殿大堂之中,看看重伤的秦寰宇,又看看昏厥的揽月,再想想门外尚需应对的掌门尊长,还有一个捉摸不透、心思已不在阆风的聿姵罗...... 穆遥兲倒吸一口冷气,凉意滋生,感觉到千斤重担集于一身,如牛负重。 但是逃避纵然是不行的,与其连累了为了秦寰宇而重伤的卜游,还不如自己出面承担了薜萝林一事。 穆遥兲已经接连两日不曾合眼,经过了薜萝林与那魔物一战,虽说并未伤筋动骨,但精元之力也消耗殆尽,尚需恢复。 再加上穆遥兲不眠不休的看顾遍体鳞伤的秦寰宇,心绪又乱,早已力不可支。 庆幸的是聿沛馠这次颇为靠谱,行事起来稳稳妥妥许多,倒是为穆遥兲分担了很多。 于是在聿沛馠的督促之下,穆遥兲勉强同意回去寝室休息一晚,由聿沛馠和小葵分别看顾秦寰宇和揽月。 穆遥兲临睡之前还是有些不放心,担心错过了明日尊文斋的听学讲座,故而对聿沛馠又是细细叮嘱一番。 穆遥兲几乎是被聿沛馠强压回床榻上的,否则他这个也担心,那个也操心。 终于躺在床榻上之时,穆遥兲顿时感觉到全身松软,精疲力倦。 唉,还是阆风山清净,悠游自在......这是困意袭来前穆遥兲的最后一个念头,而后便陷入沉沉的酣睡。 ...... 穆遥兲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但足已让身体感觉到惬意轻松很多,朦胧之中穆遥兲似乎感觉到晨光照射进寝室,又听到一阵开门的声音。 穆遥兲想着,大约是聿沛馠来叫自己起床了,于是舒眉展眼,果不其然是聿沛馠正站在床榻边对着他笑。 聿沛馠虽是替穆遥兲看顾了一整夜,但此时已衣冠整齐,飘逸潇洒,依然是风度翩翩的美男子一个,瞧不出半分倦态。 “沛馠,卯时了是吗?” 穆遥兲一边问道,一边想要扶榻起身,哪知惊诧发现自己竟然一动也不能动。 穆遥兲惊诧道:“沛馠!你为何对我用封禁术?哎呀,别胡闹,我还要赶着去尊文斋!快给我解开!” 聿沛馠重现玩乐之相,昂首头,掂着脚,嬉皮笑脸道:“知道你要去,所以用了封禁术,半日之后就会解开。” “你不懂,我若不去承担下来,阆风如此惹人注目,又有铺设枵骨符的恶人暗中作祟,一旦含光子和栾掌门搜宫,寰宇根本遮掩不住!我若是认了,顶多是惩戒我焚毁薜萝林,修习不正邪术!” 聿沛馠道:“你去?阆风的声名、师父的颜面你都不要了?!” “唉,我也是事出无奈,师父他老人家应该会原谅的。” “旸谷、翀陵、玄霄那些个以阆风为尊的内丹门派,你也不管不顾了?” “唉......” “再说,你明知有图谋不轨之人隐匿于暗处,寰宇如今又重伤,你若是再被责罚了,将来谁来撑起大局,持重应对?” “......”穆遥兲无语,只能望着聿沛馠。 “你可别指望我啊,我可最是烂泥扶不上墙。”聿沛馠一句话,令穆遥兲彻底死了这条心。 “唉......那你也先把封禁术给我解开。” “不解!尊文斋,我去!”聿沛馠斩钉截铁道。 看见穆遥兲想要出言阻止,聿沛馠抢先说道:“你也别拦我。不就是扛个错儿嘛,我聿沛馠最在行了,整个学宫无人不知我聿沛馠轻薄无行,品行不端,最多这次再让他们抓我一个顽皮贼骨,败坏风气!” “别胡说!”穆遥兲听不下去了,竭力挣扎。 “别挣扎了,封禁术又不是剑术剑法,我是不输于你的。有这个气力,你留起来恢复一下内丹精元好了。我去喽......” 聿沛馠最后留给穆遥兲一个“无所谓”的表情,转身淡然而去。 “沛馠......”穆遥兲手不应心,动弹不得,同时他也深知聿沛馠所言从大局上看是对的。 聿沛馠一脸大义凛然又漫不经心地走到阆风寝殿门外,倒也不急于奔赴尊文斋,而是站定后凝望着对面玄霄寝殿方向,懒懒散散地喊道:“瞎子!臭瞎子!” 卯时尚早,朝阳初升,庭院之中还没有其他弟子在,静谧一片,只有晨鸟附和着聿沛馠吱吱喳喳。 聿沛馠正要再喊,便听一个声音从旁边廊下响起,那声音说道:“怎么,要去尊文斋了?” 来人正是陈朞。 “瞎子,我就知道你全都看见了。” 聿沛馠反正是要去尊文斋领罚的,所以现下天不怕地不怕,说起话来也不留分毫情面,为所欲为。 “嗯,看见了,是个好办法。”陈朞淡漠道。 “我说你那摘星术能不能不要总窥探别派隐私?一点秘密都没有了!” “我总得知道我未婚妻子是否受到了周全照料。” “你怎么又提那没谱之事?!”聿沛馠一听就烦,但是眼下还确实有事相求,于是忍气说道:“那个什么,阆风寝殿里你给照料下呗。” “可以。”陈朞答应得极为痛快。 “那行,谢了!那我走了。”聿沛馠没想到陈朞竟然如此爽快,出乎意料之下竟然还不知该如何跟他相处了,索性快些离开。 这时,却听陈朞在他身后忽然开口说道:“我知道你素来心浮气躁,智穷愚钝,怕是你一人应对不重细节,不能令人信服。” “那又怎样,他们爱信不信。要惩戒那就惩戒我聿沛馠一人,否则我聿沛馠也决不出卖同门手足!” “虽你平日弄鬼掉猴,但惜你义薄云天,我也送你一份大礼。”陈朞道。 “你?这么好心?你能有什么大礼?金疮药不成......”聿沛馠不屑道。 “你自然会知道。现在说出来怕就没有用了,只是你要记得,那礼送到之时切要接好。”陈朞言毕,再不多说,走进了阆风寝殿。 聿沛馠回头用余光瞥了一眼,心中抱怨道:“这个陈朞,难怪寂寂寥寥无人愿意与他交往,除了摘星术外,怎么说起话来也神神叨叨......” ...... 百派弟子们应该不会想到,这届?鼓盟会不但规模宏大,连日来所发生的事情也一日比一日怪诞诡奇。 几个瞧不出何派的弟子饶有兴致地延续讨论着昨日薜萝林的话题,倾耳注目,目不斜视,哪想到刚一迈进尊文斋里,便看到了跪在讲坛正中过道里的聿沛馠。 弟子们纷纷发出一阵惊呼,而后像是躲避鬼魅一般,跃至尊文斋一旁,绕殿贴墙而行。 聿沛馠听到呼声,一反常态地漠然不理,沉得住气,只全神贯注地跪在原处看着讲坛之上,一脸肃穆,身体纹丝不动。 “他这大清早的是在作甚呢?难不成他是来领罪的不成?” “领罪?你瞧他那一脸稳如泰山之色,傲头傲脑,哪个犯了错的人有他这么桀骜的?!” “难不成是预备告发谁,然后领取七转柔丹不成?” “也不可能啊,告发别人他自己给儿下跪干嘛!” 众弟子们七言八语,说短论长,各种猜测都有。 起初聿沛馠听得心里挺气,但后来越听越是觉得他们搬弄是非,无脑可笑。 随着开课时间越来越接近,尊文斋里聚集的弟子们也越多,在聿沛馠身后指指戳戳地人越来越多。 以至于到后来,大家也毫不避讳起来,呢喃细语变得长谈阔论,甚至有人大发谬论,几乎已将聿沛馠盖棺定论。 419卑躬屈膝损傲骨 降跽谢过为同门1 跟在一大群弟子后面走进来的是伊阙派。 綦浩然和綦焕的脸色都不太好,想来昨日被别派弟子恶意中伤后忿忿难平,又被唤去万寿宫经由众派掌门尊长问话审讯。 经历了一番折腾,故而藏怒宿怨,对构陷之人怀有切骨之恨。 綦浩然和綦焕在看到跪在地上的聿沛馠时同时一怔,两人约莫此事大抵与阆风一派脱不了干系,否则为何昨日阆风和旸谷二派告病得如此突然。 虽说有过几面之缘,也敬重阆风派之人,但免不得将所受屈辱之气发泄到聿沛馠身上。 綦灿灿自然是跟在綦焕身后的,当她看到聿沛馠的时候自然也是吃了一大惊,而后又立刻理解了聿沛馠的意图,想来这便是聿沛馠想出来的办法吧。 这个顽皮赖骨倒是比那些个道貌岸然之人,不知强过了多少!綦灿灿心中暗想,生出几分佩服。 最后跨入尊文斋的是一脸睡意未散的娄皋,看到聿沛馠跪在那里,觉得实在有趣。 于是娄皋故作大人语气,上前揶揄他道:“云影居士,你这是怎的了?你可真有本事啊,这一大清早就犯了过失吗?” 聿沛馠一言不发,目不斜视。 他这一反常态的样子令娄皋心生好奇,立刻激起了娄皋的兴致,困倦之意也驱走大半。 娄皋蹲在聿沛馠身边问道:“嗨嗨,你怎么回事,惹了谁了?是先生让你跪的?” 聿沛馠依然聚精会神看着前方,纹丝不动。 娄皋突然感觉到不对,渐渐失去了玩闹戏谑之笑,也跟着屏息凝神认真起来。 娄皋并不讨厌聿沛馠,甚至可以说还是很喜欢聿沛馠的,聿沛馠不但不把自己当做孩子和无用之人,还经常同娄皋玩儿在一起,甚至还曾经一起同榻而眠。 如今看聿沛馠似涉窘境,娄皋心中焦急,催促问道:“哎呀,你快说啊。是你果真闯祸了?你们阆风昨日不是告病了吗,殷姐姐身体如何了?” 见聿沛馠今日就似吃了定心丹一样,怎么问都不肯开口,娄皋急道:“你是不是假装受罚,拿我们逗趣呢?” 翀陵派另几个弟子看不下去了,他们就没见过似娄皋这么天真的承袭者。 其中一人上前拉着娄皋的胳膊将他拖开,对娄皋说道:“这你还瞧不出来吗,定是与薜萝林一事相关,没准就是他干得好事!” “薜萝林?!”娄皋快人快性,一时嘴快竟惊呼了出来。 娄皋扑闪着那双足可媲美星辰的异域碧瞳,挣脱开同门的约束,手慌脚忙地重新趴回到聿沛馠身边,摇晃着他的身子急声道:“他说的是不是真的?!薜萝林之事是你所为?不可能,这种事情你可不能乱认啊!” 聿沛馠终于微微转头,看了娄皋一眼,只见娄皋已失张失智,挠腮撧耳,慌乱焦急,满脸写满了对聿沛馠的担心。 聿沛馠忽然咧嘴一笑,温煦柔和,身影沐浴在朝阳的光芒里...... “笑?你还笑!你倒是说句话啊,究竟是不是你焚毁了薜萝林啊?!” 娄皋毕竟年幼,觉得聿沛馠大抵是疯了,这种时候,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还能笑得如此灿烂。 就在娄皋大喊的同时,尊文斋里骤然安静下来,众弟子们鸦雀无声。 娄皋被这突如其来的异状吓了一跳,身体先是一怔,而后发觉大家的眼光都落在了自己身后方向。 娄皋循着目光后移,顿时呆若木鸡,是含光子和栾青山等一众掌门尊长已然站在尊文斋门口,其中还有娄鹬和娄嫄。 “皋儿,你怎么回事!”娄嫄首先缓解了尴尬,伸出手去欲将弟弟唤到身边。 “姐姐,我......”娄皋不知所措,探头所脑。 娄皋正要去娄嫄身边,却听一直不曾开口的聿沛馠唤他道:“娄小公子。” “啊?”娄皋回头,聿沛馠忽然一把将他拽住,让他哪儿也去不得。 “你这是作什么?!”娄嫄呵责道。 聿沛馠一动不动,目光炯炯道:“领罪!薜萝林一事是我聿沛馠所为!” “那你拉皋儿作甚?!难不成要拉皋儿一同下水?皋儿还这么小,怎么可能与你一同胡作非为?!”娄嫄气愤道。 娄皋似乎没有听到娄嫄的话,只是呆滞的凝视着聿沛馠,问道:“是你......” “没错!娄小公子明察秋毫,心思缜密,确实是我聿沛馠所为!” “我......”娄皋满脸疑惑,不知道聿沛馠是在说些什么。 “对,多亏娄小公子对聿沛馠我晓之以情理,明知以大义,规劝聿某来堂前认错领罪。” “没......”娄皋本想说哪有这回事,就觉得自己手臂被掐得生疼,这是聿沛馠给自己的暗示,娄皋只得暂且闭了嘴。 “皋儿?”娄嫄和娄鹬都一脸惊诧地看着娄皋,以眼神确认聿沛馠所言是否属实。 娄皋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便顺从地点了点头,他想着,也许这样做是不是能对聿沛馠好一点。 “沛馠听闻,整个?鼓学宫中都在传,说是栾掌门出手阔绰,以一枚七转柔丹为嘉奖,只为了唤醒那恶逆之人。如今揭发规劝沛馠的都是翀陵一派的娄小公子,希望栾掌门不要像沛馠这般离信背道才好。”聿沛馠不慌不忙,有条有理。 栾青山轻笑一声,声音雄浑道:“你放心,本道自然言信行直。” 栾青山说完,手一挥,对着身后叫道:“成雪!” 众人仰慕之下,栾成雪双手托着盛放着七转柔丹的赤莲盏托出现在娄皋面前,尊文斋内顿时一片赞叹声,所有弟子都为此啧啧称羡。 “这家伙运气也太好了吧......” “就这么简单?平白得了一枚如此珍稀之丹?!”人多嘴杂,自然也少不了嫉妒的声音。 “这、这......”娄皋看着这枚流光溢彩,状如虹霓七转柔丹,已经吃惊地嘴巴都合不上了。 “皋儿,这真是太好了!”娄嫄一激动,眼中竟然呛出泪花,没想到竟然在这种形式之下,令弟弟获取了一枚七转柔丹,这可是她舍身嫁入洪涯派一直求而不得的,这个聿沛馠可比江淮靠谱多了。 “给、给我的......”娄皋觉得这局面反转得有些难以置信,聿沛馠跪在这里认罪,难不成就是为了给自己骗取一枚七转柔丹?那娄皋可不能让聿沛馠这么牺牲自己。 娄皋脸上写满了期待和犹豫,他转而望着聿沛馠想要摇头,以此告诉聿沛馠自己不希望他这么做,可是却见聿沛馠远远扫过娄鹬一眼,娄鹬立刻会意,将娄皋裹到怀中,阻止这孩子再说话。 栾青山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但也不发作,只是昂着头慢条斯理说道:“七转柔丹我定当兑现,可是你必得向我证明,薜萝林之事的的确确是你所为。否则说,为了一枚金丹而冒领此罪,我想也未尝不可。” “什么意思?”聿沛馠忽然抬起头来,眼神警惕地看着栾青山,说道:“你的意思是我为了给外派之人领取一枚金丹,而不惜自己领罪受罚?” “是啊。阆风派的聿沛馠花天酒地,寻花问柳已是江湖尽知,哪样又不需金银财物,以此敛财,饱其私囊又有何不可能呢。”栾青山的表情可真让聿沛馠厌恶。 “你!”聿沛馠怒气填胸。 “栾掌门!”娄鹬脸拉得老长,疾言怒色叫停了栾青山。娄鹬质问道:“栾掌门这是何意?难不成是说我们万年翀陵派就为了觊觎一枚金丹,便要以银钱买通他人假意领罪?!” 栾青山听娄鹬的语气,立刻话锋一转,赔笑道:“鹬兄,只是猜测而已,以防有人事后以此讹诈翀陵派,所以必得问得清楚。” “哼!”娄鹬别过脸去,将翀陵派的态度甩给了栾青山。 “好了!”一直没有说话的含光子忽然叫停了娄鹬和栾青山的怒目相向,说道:“既然如此,咱们便听听这弟子如何解释薜萝林之事。” 说罢,首先带头走进尊文斋,于讲坛正中位置落定,刚正威严之气无可侵犯。 ...... 聿沛馠是薜萝林那夜的亲历者,讲述起来自然娓娓道来,自信无疑,每一道法术、每一处炎焰、剑痕都历历在目,清晰逼真。 聿沛馠一边讲,一边觉得想笑,古往今来怕是没有一个人会像他一样,舌敝唇焦地在此枉费口水,竟是为了向所有人证明自己有罪。 聿沛馠滔滔不绝之时,还不忘了以眼角余光偷瞄讲坛之上五短身材却雷动风行的含光子,心中暗自提防着含光子对自己发难,他可一贯是看聿沛馠不顺眼的。 可是含光子今日很是反常,素来苛刻薄情的含光子只是面无表情地直视着聿沛馠,目光里却似乎少了之前的鄙夷轻蔑。 含光子这又是要闹哪儿出啊,我可是烧了学宫薜萝林之人,他为何还不发作? 别是他乖僻邪谬,现下正在积蓄怒气,等下一气儿发作个猛烈的吧? 聿沛馠心中怯怯,心虚不已。 420棋布错峙落陷阱 聿沛馠剑拔弩张1 聿沛馠谈吐麻利,本就喜欢厮混在戏院茶馆听取戏文的他,自然应付自如,硬是把一场炎焰之灾描述得颇有妙趣,众弟子们不时发出一两声惊呼。 栾青山听得尤为仔细,环抱双臂于胸前,以狐疑之光审视聿沛馠,时而从话语中揪出一两处不解之处让聿沛馠解释清楚。 聿沛馠在心里暗骂着栾青山,怎么偏他话多事也多,一副生怕聿沛馠骗取那枚七转柔丹的样子。 这时又听栾青山问道:“言辞生动,横逸而出,不愧是阆风殷掌门教导出的风流才子。” 这话听起来嘲讽意味十足,是聿沛馠断不可忍的,故而反唇相讥:“栾掌门,薜萝林乃我一人之过,我也没想到施术不得控制,以至于火烧薜萝林。为何栾掌门却句句不离阆风派和我师父。?华一派也是当今大派,如何这般尖酸辛辣,不觉令人揣测,栾掌门是觊觎我阆风威名,还是容不得我阆风?!” 此言一出,尊文斋里又是一片哗然,窃窃私语声四下涌来。 栾青山冷哼一声,目光震慑地环顾一周,尊文斋里又立刻安静下来。 栾青山道:“大胆聿沛馠!你犯过在先,诋毁在后,怎的?以为改转话题便能掩饰薜萝林之过?” “我聿沛馠知错能改,跪殿请罪,绝不躲灾避难。” “现如今要先弄明白,薜萝林之事究竟是你所为,还是有意替人受过,遮掩罪责!” “您喋喋不休这许久,累不累啊?认罪您还不信,那您还想怎样!不然您告诉沛馠,您想让沛馠揭发是替谁人顶罪,当着百派弟子、掌门尊长之面,沛馠配合栾掌门就是......” 聿沛馠敏锐地觉察出,这栾青山来意不善。 “忤逆尊长!”栾青山震怒道:“你说是你因偷炼功法为日后荼鏖比武做准备,故而法术不受控制而焚毁了薜萝林,那我问你,据我所知阆风五人中只有穆遥兲修习的是火系术法,你又如何焚火?!” 论无赖,聿沛馠对自己有信心,索性放刁撒泼道:“哎呀栾掌门,我就是因为不会,故而才想躲起来偷着修习的嘛......” “那打斗痕迹又如何而来,足以见得薜萝林里不止你一人!”栾青山老谋深算。 “我聿沛馠的术法幻化出来的啊,名唤阎殿锁。”聿沛馠早有准备,舔着脸作出一副殷勤之笑,说道:“栾掌门若是不信,沛馠愿意当众施展一二,只是怕会有点聒噪,还望诸位掌门尊长、师兄弟们多多海涵。” 栾青山闻之,用力一甩袖口,示意聿沛馠施法证明。 聿沛馠作出一副无可奈何之状,一声“阎殿锁”配合着指尖法诀,抛出青荧光束,尊文斋里赫然耸现出一尊胜似神明、方冠长旒、双目如电的阎罗王。 众弟子们大开眼界,阆风不愧为百派翘首,别看这个聿沛馠平时里看似华而不实,但也不是寻常修为。 尊文斋里惊叹声四起,聿沛馠得意地昂起头来,对阎罗王说道:“缚魔锁链带了吗?” 阎罗王受命,圆睁怒目,将手中之笏变化做缚魔锁链,凶神恶煞作出一副急切地吃人之相,等待聿沛馠下令。 “不急,不急,咱们今儿个不打架。”聿沛馠安抚阎罗王道。 “大人,两日不曾相见,崔钰见过大人。”是判官崔钰的声音。 他已随着阎罗王行至聿沛馠身边,还是那身绿袍乌帽吉莫靴,一番书生打扮,看到聿沛馠无比欣喜,伏腰屈膝,毕恭毕敬。 “崔判官,你今日来得正好,我问你答,其他勿要多言......”聿沛馠有意拉长了最后一句话的强调,以自己的方式提点着崔钰。 崔钰这家伙,平时被聿沛馠呵斥甩脸子惯了,如今见聿沛馠似乎是有事儿要求自己了,忽然变了脸,有种小人得势的洋洋之态。 崔钰翻着手里的生死簿,执着笔作出一副书写的模样,说道:“大人啊,那您是不是先把上回唤出阎罗王世之事补录一下,以备后续查询。否则崔钰记性不好,大人若还想像今日这般让崔钰回忆点儿什么,崔钰只靠脑子怕是记不住啊......” “我去你的......”聿沛馠瞪了崔钰一眼,拳头恨不得抡到崔钰脸上。 崔钰瞥见讲坛之上皆是一群佩金带紫的贤身贵体,便猜到聿沛馠大约是受制于人了,更觉得有人撑腰,继而得寸进尺道:“大人,还有这回的,唤阎罗王大人来现世现身,崔钰亦得恪尽本职,兢兢业业才好。” “你再啰嗦给我试试!”聿沛馠这一生气,阎罗王也跟着怒目奋戟,手中的缚魔锁链被扯得“格楞”响,朝着崔钰拉直伸展,威慑之势。 崔钰顿时唯唯诺诺起来,加之他八面驶风,无论面对什么窘境只要肯适时服软,灵活办事,没有绕不过的坎儿。 聿沛馠这一胁迫管了大用,崔钰又毕恭毕敬起来,低头哈腰道:“但是好在崔钰做鬼前曾也是人间读书人,天资高妙,过目成诵!敢问大人是想问崔钰些什么?” “前夜晚上,我是不是在薜萝林?”聿沛馠懒得跟崔钰啰嗦。 “是。”崔钰肯定道。 “那夜我是不是施术唤出了阎罗王与比拼剑术,打斗一番!”聿沛馠紧紧盯着崔钰的眼睛,目不斜视。 崔钰被他瞧得有些威逼之感,生怕自己答错,犹豫之下索性暴跳而起,当众大条大嚷发飙道:“大人你在薜萝林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看哪些个丑类恶物胆敢多管闲事!” “放肆!邪魔妖术!”栾青山无意中被崔钰骂中,盛怒之下法耀大殿,挥袖间驱雷掣电,朝着崔钰雷霆而去。 聿沛馠见崔钰躲闪不能,指尖法诀急速转换。 几乎就在栾青山的法术就要击中崔钰的同时,聿沛馠收起了阎殿锁,阎罗王和崔钰一同化作青荧之光消逝不见。 聿沛馠这才松了一口气,而后星眼圆睁,嗔目切齿地望向栾青山道:“崔钰又不知前因后果,所言并非有意所指,栾掌门何故伤他!” “聿沛馠,你于阆风山中修行,竟然修习如此劣等术法!” “我修习的法术连我师父都不干涉,栾掌门您只管管好您分内之事,至于我阆风内事,不劳您操心!沛馠就算修习方面一无是处、是个狗屁,也只有我师父管教得着。” “那薜萝林里的墨迹你又如何解释?!” 聿沛馠从腰后摸出开明兽尾笔,笔杆在指尖灵巧地来回转动,眼神里带着些许挑衅,说道:“练字写青词呗,薜萝林里草木苍翠,沛馠我诗兴大发。” 此时人群里一双碧色异瞳凝望着聿沛馠手里的开明兽尾笔,空洞失神。 那双眼睛来自娄嫄,看到秦寰宇将当年自己相赠之物转赠他人,娄嫄说不出的落寞哀怨。 “哼!”栾青山可不是聿沛馠这种稚齿少年,靠着东支西吾便想含糊敷衍过去的。 栾青山道:“冥顽不灵!你以为施法祭出只游魂野鬼来,又托它之口替你说话便可信而有征了?!休想在此讹言惑众!你当这一众掌门尊长皆如你这般蚩蚩蠢蠢、愚昧蠢顿,能轻信于你?” “那我也没辙啊,事是我做得,我也承认了,信与不信我可决定不了。” 聿沛馠一副要杀要剐随你来的傲然之态,更加惹怒了栾青山。 栾青山怒喝道:“你若能解释薜萝林中暴戾恣睢之气从何而来,我便信你!否则,不止你聿沛馠一人,只要是素日以来与你同处之人,便都要被细细审问一番,绝不能姑息一人,穷他极恶,流毒世间。” “你!你堂堂?华掌门,竟然想借此薜萝林之事,囚禁我阆风同门!怎么,还想屈打成招不成?” 聿沛馠心中敞亮,弄不好这栾青山就是想寻个借口囚禁阆风五人,也怪自己,正好让他在话中寻到了机会。 如今想一想,此届?鼓盟会乃?华一派牵头举办,?华弟子又在百派入驻学宫之前便先行来此安置一切,其中也包括寝殿的分配,阆风寝殿中的枵骨符极大可能便是?华派所设,也只有?华派之人有此机会! 想着秦寰宇满身伤痕,揽月仍在昏厥,卜游重伤,穆遥兲倾尽精力。聿沛馠护友之心心切,发指眦裂,头脑里那股悍然不顾一切的热劲儿上来,想着索性与这栾青山撕破脸面! 聿沛馠正欲捰袖揎拳,一个声音自尊文斋大门方向传来,那声音大声道:“等一等!本太子可证明他所言为真!” ...... 嵇含太子的出现短暂化解了尊文斋里焦灼的对峙,此时在尊文斋里的人情绪多样,有人为嵇含打断了一场好戏而可惜,有人则为冰消气缓而庆幸,担心自己会受此波及,有不测之忧。 嵇含太子似是从天而降,手执一只黑茶色水囊状带封嘴的袋状容器,风采洒脱,春衫飘举,缓步上前,不急不徐地朝着宫掌含光子和戟指怒目的栾青山依次揖礼。 421回船转舵智破僵局嵇含太子临危救急 栾青山脸色稍显意外,但又很快遮掩过去。 而聿沛馠则不同,狞髯张目之下又多出一个素来便讨厌之人,等同于火上浇油,怒上加怒。 难不成嵇含是来拆穿我的?! 聿沛馠戟指嚼舌,把对栾青山的暴怒之气转移到了嵇含身上,咆哮道:“你来作甚!” “本太子来当然是将薜萝林之事当众掰扯个白黑分明。” 嵇含一脸云淡风轻,嘴角一勾,戏谑轻笑。 看嵇含这副样子,定是要落井下石了,果然这种天家子弟最是忘恩负义! 聿沛馠手中青荧光束隐隐跃动,想着不然就昧死先将嵇含拿下,至少让他开不了口。 可是讲坛上皆是当今江湖赫赫威名之杰,只是一个栾青山便足以让聿沛馠合心合意。 栾青山目光锐利,洞幽烛微,在聿沛馠动作之前便抢先一步将嵇含拉了过去,护在自己与含光子之间,让聿沛馠再寻不得半点机会。 “太子殿下有何凿凿之证,尽可当众说来。”栾青山转而看向嵇含,言语态度皆温良谦恭许多。 对栾青山而言,嵇含太子的出现实在是称他心意,毕竟栾青山的夫人暄煦公主是嵇含的亲姑母,自己便是嵇含的姑丈,这层骨肉血脉之亲,?华派又与穰邽国朝廷休戚与共,利益相关,嵇含太子自然没有不偏袒自家人之理。 聿沛馠出手不得,心焦咬牙道:“嵇含太子可是忘了,当初香香可是对龙岒和有过舍身忘死之恩......” “聿沛馠你胡言乱语些什么,你且闭嘴,不要于此胡搅蛮缠,现下轮不到你说话。”栾青山呵责道。 “栾掌门,请等一下。”嵇含一手平展,示意栾青山稍歇怒火,自己则走上前去,微微俯身,紧紧盯着聿沛馠的双眼,心平气顺地说道:“香香乃何人,龙岒和又是何人?本太子一概不知,也不想打听。” “你......”聿沛馠气得发抖。 “但是!本太子的确是忘了一事......” 嵇含有意将手里的黑茶色水囊拿在聿沛馠面前晃了晃,而后一字一顿似是有意提醒他道:“忘了归还玄霄派陈朞兄的锁妖囊,只是锁妖囊里锁住的那两只邪魔外祟怕是归还不了了,毕竟那只独足缢鬼和牛鼻虚耗都死在了薜萝林里,聿宫主的飞景剑下......” 嵇含有意将余音拖长,用意是给聿沛馠提醒的同时,为他争取在脑海中作出反应的时间。 聿沛馠最先感觉蒙头转向,嵇含这突如其来的反转,搅得聿沛馠如呆童钝夫般从话中寻不到逻辑。 “太子,你这是何意?” 栾青山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嵇含为何会偏帮袒护一个阆风弟子瞒天过海。 聿沛馠脑子里飞速思考,嵇含话中之意明显是想替自己分辩,聿沛馠一时摸不着头绪,但嵇含提到的那个名字是聿沛馠再熟悉不过的——陈朞! 这时陈朞晨起时,在阆风寝殿门口对聿沛馠说过的话,再次飘过聿沛馠的脑海:“我也送你一份大礼,只是你要记得,那礼送到之时切要接好......” 一道凌厉之光不易察觉地自聿沛馠双眸间闪瞬而过,聿沛馠猛地抬起头来道:“陈朞......” 聿沛馠欲从嵇含眼中获取答案。 嵇含点头道:“陈朞兄。” “哈哈!”聿沛馠乍然起身,禹身挺挺而立,结果嵇含的话说道:“栾掌门不是问薜萝林中的戾气从何而来吗,便是源自太子殿下手中的锁妖囊。” “一派胡言!”栾青山道。 “栾掌门,各位掌门尊长,看来薜萝林一事嵇含不得不承认自己在此事上有失,亦应承担责任。”嵇含言罢,作出一副愁眉不展的认错之态。 闻此言,尊文斋里如同炸雷一般引起轩然大波,众人怎么也没有想到,薜萝林一事竟然还会跟太子嵇含扯上关系,难不成掌门尊长们还能拿一国太子奉辞罚罪?! 栾青山铁青着脸,对嵇含说道:“太子殿下可不要枉法徇私,养痈成患!” 嵇含说道:“众人皆知,本太子与阆风派无交无情,何须袒护,何况还要搭上本太子共担罪责。而且大家细想一下,嵇含也是好意,想将薜萝林那夜的真相公之于众,以免再牵连像伊阙派綦公子、分宗綦焕兄等无辜之人。嵇含于心不忍,现下亡羊补牢希望为时不晚。” “哼,我看太子也苟合取容于......” 栾青山还欲说些什么,却被含光子挥手打断。 含光子依然面无表情道:“诶,栾掌门且慢,既然嵇含太子亲来请罪,态度诚挚,不妨听上一听。”含光子又对嵇含道:“太子请吧。” 根据嵇含太子的描述,便有了以下完整的故事: 据说,是前日里聿沛馠与嵇含太子以道术剑法为赌注,嵇含太子因自己是凡人肉躯心中虽对仙术道法崇敬却有不服。 后来嵇含太子又巧遇陈朞,陈朞自述说玄霄一派自古传承有锁妖囊一只,而且囊中恰好收服了二鬼尚未处置。 嵇含听陈朞说起,锁妖囊里的缢鬼和牛鼻虚耗乃民间恶鬼极恶穷凶,兴妖作怪,乃邪魔外祟,戾气极重,极难降服,于是便起了以二鬼测试考验聿沛馠修为的想法。 此时又恰好听聿沛馠说起当日夜里欲去薜萝林中精进修为,嵇含便去玄霄寝殿找到陈朞将这锁妖囊讨要了出来,趁聿沛馠在薜萝林里施练法术时将二鬼放出。 没想到作耍为真,二鬼不知受了何物蛊惑,磨牙凿齿,杀气腾腾,硬是自锁妖囊中逃脱窜出,在薜萝林中纵起烈火,完全不受控制。 还好聿沛馠并非传闻中那般弄文轻武,而是出乎意料的成风尽垩,技艺高超,将那二鬼尽数斩杀,除患宁乱,这才平息了一场危乱。 只是那薜萝林深处多是油桐树,一触即燃,毒燎虐焰,故而惹下大祸。 …… 嵇含按照陈朞所教,头头是道的将故事讲完,虑周藻密,无一漏洞。 为了证实薜萝林间戾气来源,嵇含又按陈朞将锁妖囊恭敬呈上,由掌门尊长们一一查看。 嵇含说道:“栾掌门亦请一探囊内二鬼戾气,如此稠密浓重的戾气是否与那薜萝林中一样炽盛。” 栾青山毫不客气地探头往囊口凑去,果然如嵇含所言,锁妖囊里水势汹呶,泫沄涌涛,鬼气鼎盛难抑,又连忙将锁妖囊封口用的木塞堵住囊口,以免戾气溢出。 栾青山有种被嵇含背叛的感觉,包羞忍耻,按捺不下,栾青山头也不回的一甩手,将锁妖囊递给了含光子,道:“那便请先生评断罢。” 含光子今日反常,依旧面无表情,接过锁妖囊时,以眼底余光扫了一眼封口处琉璃之色的雷击枣木法印。 木塞非玉非铜,却光泽平整,裹满包浆,果真是成年累月养护传承之珍宝。 含光子脸上露出一丝旁人难以察觉的洞若观火自信之笑。 含光子清了清嗓子,当众宣布道:“经过查验,嵇含太子与聿沛馠所言为真,既如此,虽知罪,但罚不可免。薜萝林中奇葩异卉,百草丰茂,此次焚毁了珍品数多,是千百年未必得其一的,故而对你二人须得重罚,方能避及将来有他人效仿!” “先生责罚就是,嵇含领罪。” “聿沛馠领罪。”二人不避其罪,恭恭顺顺应承下来。 众弟子间立刻有涌动起来:“怎么,连太子也要一同受罚?” “这怎么罚啊,那可是为了天子啊......” “安!静!”含光子声音浑厚道,讲坛下方方安静下来,众人不动声色地静观默察。 含光子五指张开,掌心向上轻展摊平,之间掌心金光一闪,一杆掌中芥草端方地出现在含光子掌中。 含光子正容亢色,容颜肃穆,另一手在掌中芥上拂过,芥草笔杆般僵硬挺立,不扶自直。 “是掌中芥尺......”弟子间发出一阵唏嘘哗然声,看来聿沛馠和嵇含将要受得皮肉之罪,劳筋苦骨,苦难深重。 含光子的目光依然落在掌中,另一只手再次轻拂而过,金光跃动之下,掌中芥尺伸长足有五尺,状如高竹耸立,圆体疏节,坚劲不挠且质直如钢。 “天啊,这是掌中芥杖啊......一旦挨上怕是得皮开肉绽了罢,真真是苦不堪言......这惩处也太重了吧。”弟子间又连同惊呼声一起,发出一片议论。 可含光子的目光还是落在掌中,尊文斋里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的掌心里,含光子还要做什么吗? 尊文斋里忽然被一股莫名的惶恐氛围搅得大家不寒而栗,充满了惴惴不安。 弟子间有人低声私语道:“不会吧,应该不可能吧......” “什么意思,师兄说的是什么不可能?” 年轻弟子们感受到师兄们战战兢兢地情绪,好奇地偷声发问。 “你入门不久,阅历不多,自然是不知道的。这掌中芥草自有玄妙,一拂为尺,二拂为杖,三拂它、它......” 这位师兄说着说着,自己想着掌中芥被三拂时的模样,率先打起了哆嗦,十分恐惧。 422重义轻身聿沛馠 芥鞭之下护嵇含1 “三拂为什么啊?师兄......”年轻弟子们的好奇心总是无比浓重。 难不成含光子要三拂掌中芥?! 聿沛馠和嵇含不由自主地交换了一下目光,想到掌中芥被三拂的模样,二人皆是脊梁骨发冷,汗毛直竖,心中战栗,不觉寒心酸鼻起来。 “三拂了,快看,先生三拂掌中芥了!”弟子中有人惊恐万状,指着前方讲坛正中含光子所站之处大喊道。 这一喊,聿沛馠和嵇含原本七上八下的心脏几乎骤停,除了胆战心惊以外,大脑中几乎一片空白。 二人纷纷深深吸入一口凉气,同时扭转过头去,看向含光子。 没料想,只这一眼,两人几乎倒抽过气去,含光子掌中之物足以令他二人“魂飞魄散”...... “掌中芥鞭!!!”聿沛馠和嵇含同时大呼出声,悲痛而绝望。 这时,含光子方满意地收起另一手,抬起头来,眼中流露出沉静幽光,气定神闲,稳如泰山道:“掌中芥鞭!你二人共罚鞭二十,从今日起除却讲座听学不可不到外,其余时间便去大成门外谪戒室去跪省,抚躬自问,闭阁思过。此等判处,你二人可服?” 聿沛馠和嵇含二人迟疑,这到谪戒室去跪省倒是无妨,可这掌中芥鞭不是闹着玩儿的,别说二十鞭子,一鞭子下来便得皮开肉绽了。 即便是二人心中认服,觉得这是当下最好的结局,但也无法真的应承下来...... “可服?!”含光子威厉的声音再次逼迫而来。 这股气势风云变色,声威雄浑,由不得他们多想,跪地膜拜,恭顺道:“奉令承教,我等信服,甘愿受惩。” “嗯。”含光子称心惬怀地随口应了一声,转而问栾青山道:“栾掌门对老夫如此判处,是否满意?” 栾青山阴沉着脸没有立刻答话,看样子仍不甘心就此罢休,还想发威动怒。 嵇含精明剔透,这时他想起昨日与陈朞在玄霄派寝殿前分别时,陈朞曾特别叮嘱过嵇含的一句话,而且陈朞还让嵇含切记,需得遇到诛求不已、循环无端时方可说出,定可化解无尽纠缠。 嵇含想,看来陈朞运筹帷幄,早已料到栾青山会对此事不依不饶,那么嵇含说出那具话的时机应该就在现在了。 嵇含忽而抬头,面对栾青山问道:“栾掌门,陈朞兄在将锁妖囊交予我的时候,想让我去万寿宫时顺便请教栾掌门一句。” “什么?”嵇含突然发问,栾青山始料未及,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这二人方向。 嵇含道:“玄霄派的锁妖囊驱鬼辟邪、呼风运雷的法器之王,可自打入驻学宫后,锁妖囊中颠倒日月,召会群灵似是受何物摧动一般,恶灵戾气,敛骨吹魂,就如同被什么、什么符箓撺掇......嵇含并非修习之人,这符篆的名字还真......”说到这里,嵇含佯装记忆模糊,双眸迷离。 嵇含在说话的时候,聿沛馠死死盯着栾青山的面容,眼见着栾青山的脸色由青转黑,看来阆风寝殿的枵骨符必与他有关联,竟然还道貌岸然的在此舐皮论骨,惺惺作态。 聿沛馠深恶痛绝,与嵇含此呼彼应,接着嵇含的话说道:“枵!骨!符!” “啊!对对,枵骨符!陈朞兄说得就是此符。”嵇含与聿沛馠彼倡此和。 听闻枵骨符的名字,一众掌门尊长不再淡定,魂惊魄惕,异常震惊,含光子目光锐利的落在栾青山脸上。 栾青山身子微微一颤,内心惊心骇神,难不成是阆风派已经发现了寝殿里枵骨符的秘密?布设如此隐秘,这怎么可能! 然而此时,聿沛馠正死死地盯着栾青山的眼睛,栾青山必得不乱方寸,神色不惊,栾青山镇定说道:“枵骨符乃十恶不赦之符咒,?鼓学宫之中怎会有此煞戾之物!若是陈朞有疑虑,为何教太子殿下来问老夫。” 嵇含一脸恍惚懵懂状道:“栾掌门说得是呐。陈朞兄说,此届?鼓盟会皆由栾掌门遣人驻守,百派弟子一应食宿、寝殿衣物皆是?华派弟子亲力亲为精心准备的,应该也不会有什么人能在?华派眼皮子底下铺设如此毒辣的符咒。” “嗯。让陈朞放心,若是他心有疑虑,老夫便多遣几个得利弟子给玄霄派,杜渐防萌,转告他安枕便好。” 栾青山现在只想赶紧结束这个枵骨符的话题,看来今日只能暂放阆风派一把,反正来日方长,总好过在枵骨符上露出行藏。 栾青山转而拱手对含光子道:“先生最是惟明克允,令人信服,青山岂会有异言,依先生所言办便好。” “嗯。”含光子又对尊文斋内的掌门尊长问道:“那可还有人有异言,皆可提出,否则判处一定,日后再莫要心生疑异,旧事再提。” 掌门尊长间立刻传来“先生惟明克允,深孚众望”的言辞。 嵇含虽不知枵骨符到底是什么,但看到陈朞最后这招杀手锏果然起了作用,心中对这个人的高才捷足钦佩赞许之至,这?鼓学宫之中果然人才济济,且不外露。 聿沛馠则从方才栾青山听到枵骨符的反应里看出点儿什么,栾青山分明是色厉内荏,词钝意虚,休想逃脱他聿沛馠的眼睛。 不过也好,至少寻到了枵骨符的源头,总比蒙在鼓里人人刀俎得好,如今至少知道该防备何人,只是......对手是?华派,树大根深又势焰熏天,还真是棘手。 尤其是看到栾青山诡谲多变的眼神,聿沛馠的耳边似乎已然听到栾青山霍霍磨刀的声音了...... ...... 焚毁薜萝林一案算是有了定论,聿沛馠和嵇含接受掌中芥的鞭刑,翀陵派的娄皋得了一枚七转柔丹,既护住了重伤的秦寰宇、为阆风同门打了掩护,又为娄皋和啾啾白搂来一枚无上珍稀金丹,以此结果算起来,聿沛馠已是赚大了。 在阆风山时聿沛馠也经常因为触犯门规、飞扬跳脱而遭过师父殷昊天的不少教训,但殷昊天却只为警醒,敦促他改过,而从未与聿沛馠动过真格。 殷昊天最动怒的一次,也不过就是二拂掌中芥用芥杖责戒过一番,那次还是因为聿沛馠趁夜酒醉后溜进了天库,用天库中存放的珍稀古籍书卷垫脚,还欲从天库后窗攀上灵台。 这数条罪名混同一处,实打实惹恼了殷昊天,才舍得让爱徒遭一番真真切切的皮肉之痛。 而那掌中芥杖火辣辣的滋味,聿沛馠的屁股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以至于如今一瞧见棍棒,聿沛馠的屁股就会本能的惊栗抽搐。 就那一回,聿沛馠整整在木樨宫里趴了一个月,一动不敢动,这回眼见要挨上掌中芥鞭了,怕是小命难保了吧。 聿沛馠不禁为自己的屁股惋惜,这么细皮嫩肉又年纪轻轻的,怕是再不能坐。 不过眼下还有人比聿沛馠更跼蹐不安,当然就是嵇含太子了,现在可不像先前替聿沛馠和阆风解围时那么气派使然。 嵇含望着含光子手中蛟龙蜿蜒般的掌中芥鞭,顿时气消胆夺,敛容屏气,侧足而立,两腿一软几乎就要站立不住,还好黎普及时上前搀扶住了嵇含。 聿沛馠白眼相看,嗤之以鼻道:“方才不还装腔作态的唬鬼瞒神吗?刚要对你有点儿改观,敬你有情有义,高义薄云。怎的,这就吓到腿软啦?” 嵇含已顾不得与聿沛馠贫嘴,手足发麻,冷汗涔涔。 嵇含一个当朝堂堂太子爷,自然没吃过什么苦头,唯一受过的罪还是在墉城时化名龙岒和,混入府衙行窃粮牌时被阴暗龌龊的官差捉拿,受了几番鞭笞之苦,以至于烙下了深重阴影难以摆脱,一见鞭子便魂不附体,几乎要心胆俱裂。 黎普见状,请求道:“先生,殿下,掌中芥鞭之刑可否让黎普代太子承受,黎普心甘情愿,绝无一句哀嚎。” “?鼓学宫并非世俗民间,这里有这里的规矩,规矩绳墨乃金科玉律,是以雷打不动。遵道秉义,恪守不渝。若都能任由替罪,那岂不是养痈贻患,纵曲枉直!” 含光子抱律守令,不容通融。 “好了黎普,你退下吧。”嵇含甩开黎普的手,将他撵走:“与其在这里看本太子受罪,不如去寻些上好的金疮药来,快去快去。” 聿沛馠冷眉冷眼斜睨嵇含一眼,而后昂昂自若,傲睨道:“瞧你那副乔模乔样,怕就说,不就是二十鞭子嘛,我一人尽数受了就是了。” “什么?你什么意思?”嵇含没反应过来。 “你没听先生说嘛,你我二人统共罚鞭二十,可是先生并不曾说必须你我将这鞭数如何分配。” 说着,聿沛馠看向含光子确认道:“弟子这般理解,不知对是不对?” 含光子扬着脸,面向半空方向,作出一副思索状,而后道:“看来老夫用词不够准确,被你这刁滑小辈寻到话中瑕疵,既然老夫倡行金口玉言,言出必行,那这二十鞭子便允许你二人自行分配。” 423重义轻身聿沛馠 芥鞭之下护嵇含2 聿沛馠嘴角微扬,露出刁钻耍滑时候特有的嗤嗤嬉皮之笑。 聿沛馠道:“那我便来分配了。我聿沛馠一人愿将二十掌中芥鞭尽数承担!” “什么?!不行!你别瞧不起我!”嵇含急了。 聿沛馠斜睨道:“就是瞧不上你,你瞧瞧你这副贤身贵体,又不像我们道法高深的修习之士,别说一鞭子下去了,就是鞭子蹭过你那脚皮嫩肉的身子,万一一瞑不视,丢了命去,还叫别人如何攀高结贵。” “你......” “你什么你!罗里吧嗦的,别跟个小娘子似的,就这么定了!二十鞭子,全由我扛,先生动手吧!” 含光子倒也不客气,像是早已料定一样,不给嵇含太子任何固执逞强的机会。 手中金光绽放,挥臂一振,掌中芥鞭便如蛟龙腾跃,凌空扭动,又快速劈撩下来鞭笞在聿沛馠背上。 只听“撕拉”一声,不知是宫服还是皮肉被崩裂的声响,鲜血顿时自他后背渗出,湿哒哒殷染了一整片。 霎时间掌中芥的鞭影上下翻飞,金光缭乱,鞭子与皮肉相击作响,血肉横飞。 尊文斋里不时传来女弟子们的惊呼尖叫,有些不忍再见的,早已将脸背转过去,或是深埋在友人、同门肩头,紧紧闭上了眼睛。 打头儿两鞭子聿沛馠还能发出些隐忍不住地呻吟,十鞭开外就完全没有了响动,嵇含心口一沉,胸中一片死寂。 聿沛馠分明是知道嵇含无力承担掌中芥鞭之痛,故而一应承担,看着聿沛馠体无完肤的后背,想着若是鞭子甩在自己身上的模样,嵇含深感切肤之痛,椎心泣血。 人群中的程绯绯和綦灿灿早已是泣下沾襟,碍于异派之故,又不好替聿沛馠发声,只能眼见着他的伤势落泪。 她二人又岂会不知,聿沛馠如今出来领罪,是为阆风派和揽月遮掩薜萝林风波最好的办法。 若不是出于无奈,穆遥兲大抵也不会由着他这样摧残损毁自己的身体与节誉。 含光子手中最后一道金光劈下的时候,嵇含痛心疾首,哽咽难言,连忙挥手招呼黎普,喊人一起将聿沛馠小心翻身搀扶起来。 可是聿沛馠的伤口密如鱼鳞,血肉已与衣服碎片黏着混合在一起,肉泥一般难以取出分开,无论多么小心,还是会将他弄痛。 痛得昏厥过去的聿沛馠被这么一搬动,还是皱着眉头发出“啧啧”呻吟,清雅细致的面容没有丝毫血色,不过这反而让嵇含松了一口气,至少说明聿沛馠尚不危及性命。 嵇含太子当即命令黎普率手下之人将聿沛馠小心送回阆风寝殿养伤,没想到这一举动却被含光子再次拦下,勒令人将聿沛馠直接送去谪戒室去继续跪省,闭阁思过。 嵇含忧心忡忡道:“先生,他都如此伤骨支离、命若悬丝,还如何跪省。还请先生开恩,让他先将伤势将养些,再去谪戒室悔过自忏。” 含光子庄严可畏道:“学宫律法谨本详始,凡事自开始便要谨慎严格,只有严师畏友方能教化出有素高徒,不可有违。” “这,可是他都已经......”嵇含仍不死心,希望为聿沛馠先将伤口止血,争取一点时间。 “太子殿下。”含光子打断道:“原本太子殿下若是不来佐以证据,还不至于被祸及同罚,但太子殿下直爽明快,刚肠嫉恶,乃性情君子。老夫好意提醒殿下一句,殿下虽免了剥肤之苦,但亦得去谪戒室自省,请殿下必得束身自重,正己守道,勿要使老夫难做。” “嵇含一定领罚,可是聿......” 含光子已失了耐性,抛袖一挥,草草说了句“去吧”,便转身离去。 栾青山贴着脸斜睨这个不辨亲疏关系的愚眉肉眼的太子,心里暗骂一句:“肉体凡胎,蒙昧鲁钝之愚货,若不是看在将来他会承袭当朝大统,便将他这种绊脚石随着阆风一同踢除!” 而后,栾青山也随着含光子疾步离去,反正今日也并非毫无收获,至少又除去了阆风四子里又一战力殒失,看来生擒阆风五人的计划定可稳操胜券。 ...... 聿沛馠重伤昏厥,最终还是被含光子派人直接抬去了谪戒室,嵇含自然也得去,一来自省,二来可以照顾一下聿沛馠。 可是含光子真的如传言中那般朝督暮责,督查严格,只允许黎普等人将太子送至谪戒室门口,便驱赶着速速离去。又遣人传话,说是“言出法随,自律自省需严,进入谪戒室者与他二人同罪受惩。” 平日里跟聿沛馠交好饮酒的那些个外派弟子,如今纷纷不见了踪影,生怕被累及遭祸,恨不得避之千里。 而程绯绯和綦灿灿更是碍于内外丹派的门第之分,不好凑近细瞧聿沛馠的伤势,只能各自跟随着兄长先回寝殿。 还好黎普当着学?鼓学宫弟子的面,上演了一通主仆情深的耍赖戏码,方在嵇含被关进谪戒室前偷着将疗伤止血用的金疮药塞到了嵇含袖袍下面。 ...... 谪戒室是?鼓学宫之中一处隐蔽神秘的存在,与其他金銮朱壁、绚丽悦目的建筑不同,被设立在大成门外,献殿西配殿仍需西行一段路途的山坳树杪之间,四周石墙隐没于藤萝翠竹之间。 谪戒室整个是由白石砌成,门前正中有一塘遮满浮萍的废井,僻静而死寂。 落日缕照下,丝丝余晖显得它古朴严肃而又沉重的坐落在那里,令人的心情也跟着悲戚憋闷起来,果真是符合戒室的风格。 室内四壁徒空,正对大门墙壁上只写了四个大字——“大明大净”,而聿沛馠重伤的身体便是被学宫弟子抬在四字之下,四只大宣炉被安置在戒室四角,恍恍惚惚弥漫着浓荫。 嵇含身后的大门自外锁起,门缝中最后一线光亮消失,眼前仅剩的光源便是案台上一盏小油灯了。 嵇含头一回感觉到凄凄惨惨,寥寥穆穆,他看了直挺挺趴在地上如死尸般的聿沛馠一眼,深叹一口气,挥袖扇开袅袅烟香,持了油灯上前细瞧。 聿沛馠的背上如今已可以用衣不蔽体来形容,无论是宫服还是亵衣碎成了渣滓,黏在血肉里混成一团,而嵇含如果现在便要为他涂抹金疮药来止血,怕是伤口一旦结痂,布片就再也不好取下来了。 “真麻烦。”嵇含蹙眉抱怨了一句。 这戒室里又是浓烟又是昏暗,还要取出这鱼鳞般杂密的千万片碎布片,可真是难为死他堂堂一个穰邽国的太子了,什么时候做过如此平庸无为的细碎琐事。 嵇含真是无比想念一贯代为手脚的黎普。 抱怨归抱怨,谁叫他嵇含太子重情重义,对当日岭头村一事知恩报德呐,再说这个阆风派的聿沛馠也挺有意思,是个重气轻身、令人钦佩的。 嵇含扫了一眼手里一灯如豆的微弱光亮,暗淡幽幽,恨不得将两眼贴在聿沛馠背上方能辨别哪块是布片、哪块是肉片。 说实话,嵇含太子的耐性着实是差了些,这精细的活儿没做多久,嵇含便心浮毛躁起来,聚精会神的双眼在这昏昏暗暗的光下晃得渗出眼泪来。 “什么劳什子!”嵇含万般小心,还是错拾起一片连肉的皮肤,扯得聿沛馠生疼,昏厥中呜咽,额头渗出汗来。 嵇含暴虐浮躁,愤气填胸,口中骂着,安奈不住将手里的油灯朝着墙角大宣炉掷了出去。 灯油洒了一地,隐约还冒着火星。 油灯这等物件可是不认嵇含是何贵胄身份,既然被人摔了出去,灯芯油枯衰弱,灯火失明,惨惨幽幽。 嵇含一见,也顾不得撒气了,又低首下气地趁灯火熄灭前将它拾捡回来,一手护住灯芯,不住对着火苗呵气,唯惧它真的就此熄灭。 “竟然害我一个太子屈尊纡贵。”嵇含心中怒气无处宣泄,走回聿沛馠身边的时候不忘伸出脚背提了他身侧一脚。 却听一个嗓音略微沙哑的声音缓缓说道:“本云影居士乃郢中白雪,才望高雅,太子也算不得屈尊降驾......” “你你你、你醒了?醒了?!”嵇含一高兴,索性扑倒在聿沛馠身边。 只见聿沛馠把头歪向嵇含一侧道:“能不醒吗,梦中挨了驴蹄子一脚。” “你如今还敢骂本太子?你才是驴,瘦驴拉硬屎!” 嵇含仿佛又变回了当初刚相识时的龙岒和。 “什么意思,你嘴里吐出来的肯定不是好话......”聿沛馠忍痛,嘴上却不肯服输。 “瞎逞能呗!” “哼,果然就算穿了蟒袍充太子,骨子里面还是那个少教失条的粗野之辈。” 聿沛馠嘴角一勾,这细微的动作却将背后之伤再次扯痛。 听聿沛馠这么一说,嵇含索性也懒得拿太子的架子,改换了一脸散漫之貌,说道:“我有什么办法,自小爷记事起身边便乌泱泱围了一大群人,齐刷刷地给我磕头,告诉小爷说我乃龙御寰宇,统廓海内的九五之躯,也从未有人问过小爷我是否乐意承载这大厦栋梁的重任。” 424谪戒室偷光疗伤 两对头尽释前嫌1 “嗯,这样讲话才像你的风格。” “负衡据鼎,你当小爷我乐意装。” 嵇含和聿沛馠二人就在这样的机缘下竟然披露腹心,诚信相待,二人一番你来我往互不相让的拌嘴斗舌中纷纷解颜而笑。 没想到谪戒室里又是皮破血流,又是与外隔绝,人鬼不应,嵇含和与聿沛馠还能在此笑傲风月,调侃一番。 可是笑过以后戒室重归安静,气氛又变得不尴不尬起来,毕竟二人在此之前还是不相往来,抉瑕摘衅,互相挑剔。 “嗯......”嵇含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神情僵硬,眼神四下寻摸着什么,流转不停。 因缘际会真的很奇妙,上回同样的情景也曾出现过,那时候还是在墉城府衙的岩圄之中,被用刑而重伤的嵇含被关在聿沛馠对过的牢里,还用着化名为龙岒和的身份。 只是嵇含当时已昏迷失了意识,与被秦寰宇施了封禁术的聿沛馠对面不识而已。 此时聿沛馠也觉得有些窘迫,尴尬地干咳两声,这一动弹,又是一阵疼痛袭来。 “我得赶紧给你把背上的衣服碎片挑出来,否则和着血凝固在皮肉里怕是有你受的。” 有了正经事做,嵇含反而自在很多,没有先前对昏暗灯光的抱怨,很快投入到其中。 “呃,谢了啊。” 聿沛馠有意漫不经心地甩出一道致谢的话。 嵇含鼻哼一声,戏谑道:“稀罕啊,听你聿沛馠道一句谢,没想到竟是为了这种小事。” “哼,你以为挑个碎布还能担得起我聿沛馠的谢吗,我是谢你尊文斋讲坛前之举。” “那倒用不着,本太子爷不是为了帮你脱罪。”嵇含手里专心挑着碎肉和碎布,嘴里随意答着。 “说起这个,你怎么会想到锁妖囊的这个借口,又在那个栾青山还欲为难之时以枵骨符来相挟制?你竟然也知道枵骨符之事,是陈朞告诉你的?” 聿沛馠问道,枵骨符之事,若不是有心设置它的人知晓,就只有陈朞和阆风自己才知晓了。 “这个啊?记得昨日我和陈朞离开你们阆风寝殿以后吗,我本想质问陈朞为何以揽月未婚夫的身份自称。没想到陈朞不但不答,反而反问我道,愿不愿意助阆风度过此关。如果我要助你们,便闭上嘴,跟他走。” 嵇含说完停下手中动作,摊开两手耸了耸肩膀,作出一副摸门不着的样子。 “后来我就跟着陈朞去了玄霄寝殿,他将锁妖囊交给我,说你明日一定会引咎自责,以此来解阆风派此次关口。还说你忠肝义胆,惜你义气十足,心思缜密,唯独有一个缺点......” “我有缺点?!瞎子眼盲心也盲了吗,一个玄霄外派之人,怎的也敢对阆风门下指指点点的。啧啧,啧啧,痛痛痛......” 聿沛馠一激动,又扯裂了边缘伤口,结实的肌肉在皮肤下抽搐紧缩在一起。 嵇含听着聿沛馠的呻吟声,皱着眉头憋着嘴把脸瞥到一边,不去看他,否则聿沛馠那痛苦地表情,感染的嵇含心里也觉得后背上跟着火辣辣疼。 嵇含劝抚道:“你老实点行不行,赶快挑完碎布片,也好早些给你上药,若是化脓了可不好。再者说了,陈朞也非颠唇簸舌之徒,只是说你过分自信,容易大意陷入有心人谗佞的瓦瓮之中。” “且。”聿沛馠口硬不服。 “公里公道说,陈朞此人还真是未卜先知,断事如神。今日之言我全是依他所教转述而已,没想到果真句句要害,掷地有声,将局面力挽回来。” “......” 这点上聿沛馠不得不承认陈朞明见万里,睹始知终,是个极为可怕的人,若是成为敌人,怕是阆风上下都够呛是他的敌手。 陈朞甚至也料到了聿沛馠手中证据不足以证明戾气的来源,便特意取了锁妖囊令嵇含带去,真真是识见高明。 见聿沛馠没有讲话,嵇含歪头去瞧他,说道:“怎的不讲话了,还以为你又晕过去了。” “......” 聿沛馠痛得长了记性,再不敢轻易发作。 “诶?我问你,陈朞和揽月那事是真的吗?你们师父究竟有几个女儿啊,确定是与揽月有婚约吗?天香夫人仙逝这么多年,殷掌门会不会另娶生女。” 聿沛馠白了嵇含一眼,不悦道:“别跟我提此事,一听陈朞就来气。我师父将揽月藏了这么多年,连我们四人都不知道师父和天香夫人还遗有一女,上哪儿还能变出第二个闺女来。” “那你怎么不看好了揽月,身边平白的又出来一个陈朞!” 嵇含责怪聿沛馠道,手上也跟着心绪一起使劲儿,力道一大,聿沛馠龇牙咧嘴。 “嘶嘶!轻着点!疼!” 聿沛馠的眼泪飙了出来,忿忿道:“唉唉?你小子打着我阆风山的大小姐什么歪心眼,别以为我瞧不出来,就算没有陈朞你也别惦记着了,揽月的心只在寰宇那里。” “那你又如何呢?” “我?我怎么了,哎呀,干卿底事?!你别越俎代庖,要管就管好你手下之人。” “我手下之人?你指谁啊?” 嵇含一边要专注于聿沛馠的伤口,有些应接不暇,一时没反应过来聿沛馠话中所指。 “还能有谁,那个不靠谱的南蛮黎僚之后啊!日日跟在你身后,瞧揽月时候那心倾神驰的眼神,你难道瞧不出端倪?” 聿沛馠以为嵇含是在有意装傻。 “你是在说黎普?!不可能,你放一万个心,黎普他绝不可能。” “嘿?你这护犊子的毛病也不好,当心凡尘蒙心。” “别人都有可能,只黎普一人我嵇含敢拿皇位担保,绝无可能。” “揽月可承袭了天香夫人之貌,又是冰魂素魄,出尘不染,是个男人怕都没有不动心的吧,除非黎普他不是男人。” 聿沛馠最后一句本是戏谑玩笑,没想到嵇含的脸瞬间拉得老长,失了笑意,手中的动作也僵在了原处,整个人如同冰雕泥塑。 聿沛馠观形察色,见嵇含的反应异常奇怪,在有关于黎普的话题上极为紧张,面如死灰,都说“情见于色”,难不成是自己巧合之下触及了龙之逆鳞?黎普的死穴? 聿沛馠忍痛挪动了下身子,勉强让脸可以向身后扭转地更深些。 看到嵇含双眉紧锁,心事重重的样子,聿沛馠连忙解释道:“闲着无趣发科打诨,课嘴撩牙而已,你不是寻常也善于打牙犯嘴的,现下怎么玩闹不起了?” 嵇含胸口一阵撕心裂骨之痛翻涌上来,他强忍着哽咽了一下脖颈,喉结涌动,憋红了一片,硬生生将这多年以来耿耿于怀又要佯装不在意的秘密吞了下去。 嵇含垂着头,没有讲话,昏暗缭绕间分辨不清他的表情,聿沛馠有点无措的静静看着他。 嵇含将自己外袍袍摆掀开,又拽起亵衣衣摆在齿尖咬了条缝隙,两只手稍稍用力撕扯,随着一声清脆的拉扯声,一条光泽极佳、柔软丝滑的丝光棉布条便被扯在了嵇含手中。 嵇含又依样连续扯了十数条下来,谪戒室里颇有频率地传来布条被扯碎的声音,突兀而诡异,聿沛馠觉得,似乎被撕碎的并不是嵇含袍服的内衬,更像是嵇含的心裂开的声音。 直到嵇含亵衣的袍摆撕无可撕之时,戒室里才重归安静,静到针落有声。 一番撕衣发泄的嵇含此时沉声静气,根据聿沛馠的静默观察,嵇含此时方态度平和下来。 这时嵇含终于开口说话了,鲜有的平易逊顺道:“瞧,别管外袍如何鲜艳华贵,真到要用的时候,还得是丝光棉这般细密透气方平整舒适,用来上药包扎伤口是最好不过。” 这分明是答非所问嘛! 嵇含明明就是搪塞打岔,顾左右而言他! 聿沛馠更是好奇了,黎普身上究竟藏着什么样的秘密呢? 我方才到底是哪一句刺激了嵇含,致使他躲躲闪闪,避而不谈? 聿沛馠左思右想,趁着嵇含自袖袍里摸索出金疮药的时机,试探着问道:“难不成黎普他真的不是个男人吧?” 只听“咣当”一声,嵇含手上不稳,金疮药盒颓然落地,盒盖与盒身被摔得分了开,各自咕噜向两侧墙角。 这一声也重重摔进了聿沛馠胸口,这也太出人意料了吧,聿沛馠趁热打铁追问道:“难不成黎普是个姑娘家,女扮男装?!” “唉......”嵇含黯然魂销,以这聿沛馠旺盛的好奇心,怕是将来打这谪戒室出去,免不了要去当面找黎普验证一番,与其那时候令黎普难堪,还不如先真实告与他知道。 于是嵇含说道:“此乃秘密,你必得保证日后退藏于密,缄口不言,我才能告诉你。” 聿沛馠用眼睛斜楞嵇含,不悦道:“你还真是罗里吧嗦,难不成你也是个姑娘,女扮男装的?我都替你挨了十芥鞭了,人品如何还瞧不出来嘛。真是过河抽板,没良心啦。” 425为藻玉黎僚灭族 惜黎普嗛而未发1 “好吧!” 嵇含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但仍惧怕隔墙有耳,恐泄天机,声音压得极低,用聿沛馠看来几乎谨慎夸张过头的微弱声音伏耳说道:“黎普他确是男人,只是他身体残缺,支离不全。” “什么?!不全,哪里不全?!” 聿沛馠还以为是嵇含声音太小,自己听得有差。 “聿沛馠,你能不能小声一点,你我不是说好要严守秘密的吗!”嵇含忙堵住聿沛馠的嘴,责怪道。 “哎呀,我当是什么天大的秘密呢,铁骨铮铮一男子,也没见黎普缺胳膊少腿啊,难不成是双耳失聪?”聿沛馠认真分析道。 “那里,那里啊。”嵇含拧着眉头憋红了脸,又不好指明。 “什么,哪里?”聿沛馠顺着嵇含的手势比量的位置,目光依次下移,而后惊觉地差点就要负伤自地上跳起来,聿沛馠大叫道:“阳、阳峰?!” “嘘!墙风壁耳!你这人究竟怎么回事,守不得一点秘密!” 嵇含情急之下,狠狠在聿沛馠的伤口处推了一把,让聿沛馠的震惊转化为抽肠剖心的疼痛,火辣辣地将他制服在地面上,乖乖闭了嘴。 “你们这些个王孙贵族也太狠毒了吧......” 聿沛馠五官扭曲成一团,额头青筋不断抽搐。 “说了让你别外扬,你反倒还喊起来了!我也只好这般。” “不是说这个,我的意思是说,你们对黎普也太狠了吧!竟然安忍残贼,毁了黎僚宗族,还毁了他、他他,唉,如此凌辱,黎普竟然还能日日跟在仇人身侧忍辱负重,难怪青魇飨鬼见他便染指垂涎,急欲攫取,竟是因他巨大仇怨所诱惑。” 聿沛馠想起黎普对嵇含那副忠心耿耿的模样,气从中来,为黎普打抱不平道:“你们这些个高居庙堂、手握民间重权之人,不用以庇护生灵,竟然行此暴虐无道之举,还要日日带在身边羞辱,何其毒也!” “你可休要涎言涎语的胡乱构陷于我,当年从我叔父刀下救出黎普的时候,我自己也尚幼不知事。当年叔父只告诉我说,若想留下黎普性命,便必须断根绝种,以绝后患,我哪懂得会是这个意思。” “你们这些人还真是噬人不露齿啊,真是难为了黎普这么多年以来一直怀恨隐忍,嗛而未发。”聿沛馠对黎普又有了新的认识,不免对他的暗吟不言、屈己待人有些佩服。 “你别一口一个‘你们’,跟你说了那时我根本不懂什么叫做‘以绝后患’,只以为能保留黎普一命。有道是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啊,将来南蛮黎僚一脉,没准还能延续。” “哼,你现在说什么都成。”聿沛馠心中愤慨,对嵇含当年没能保全黎普极度失望,责怪道:“我们与黎普在墉城城西的鸿裕粮店第一次相遇时,还听他说起,黎僚灭族是因朝廷说他们是南蛮边陲的乱兵游匪。可我瞧着这黎普一股子秉公任直之正气,就因这个而遭灭族,实在惨无人道。” “唉,谁说不是呐。黎僚灭族的真正原因,我也是等到成人以后才听朝中元老提及,还一直没寻到机会说与黎普听,也不知究竟该不该让他知道。”这是一直令嵇含寝馈难安的事,只是不知为何,自己会对聿沛馠坦露忧愁。 聿沛馠也有些意外,问道:“听你这意思,南蛮黎僚被灭族是另有原因?” 嵇含双眉不展,回他道:“你有否听闻过‘藻玉’?” “藻玉?你说的难道是铜山铁壁、盘石之固的碧玉岩矿?黎僚灭族与藻玉有何关联?” 听到藻玉的名字聿沛馠显然有些出乎意料。 “南蛮黎僚人野蛮强大,身壮如铜打铁铸,牢靠稳固,十分团结。在黎僚人中流传有一段传说,藻玉乃碧色,是黎僚人战死后血液凝固而形成了碧玉,又被当地人叫做藻玉。因为藻玉是黎僚人血脉中的正义而凝铸,冲坚毁锐,无比强大,同时也极为稀有,所以世间想要得到藻玉、以此铸造神兵利器之人多有人在。” “我以为这都只是传说而已......”聿沛馠吃惊道。 “以藻玉铸造甲胄,则深壁固垒,岿然不动;以藻玉铸造利刃,则无坚不陷,无往不利。而藻玉岩矿却被深掩在黎僚一族所群居之所,那里云崖巉峻,险峰巨石林立纵横,极为难寻,加上黎僚一族有意匿影藏形,藻玉岩矿的位置变得更加隐秘难测。” “你们即便想以藻玉岩矿铸造兵刃,也没有必要将黎僚人灭族这般残忍吧!” “藻玉稀缺又金贵,对我叔父而言藻玉有更大的用途。你们阆风派修习内丹之法,故而不知藻玉的妙用。当朝贵胄素来是以金银来换取外丹门派的丹药,即便我为穰邽太子,自小所服丹药也从不会超出三转丹,而一颗掌心大的藻玉则足以换取一枚五转饵丹。” “我不明白,这些个外丹门派要藻玉有何用?” “就拿?华派来说,我姑父栾掌门已能烧炼七转柔丹,栾掌门之父栾首阳能烧炼八转伏丹,但丹的品阶越高,对丹鼎的要求也越高,需以不烬木日日夜夜焚烧而炉壁不焦不熔,方能对烧炼高品阶金丹起到事半功倍之效,所以藻玉是外丹派几乎人人都梦寐以求,却又难企及的。” “所以,你叔父为了独吞藻玉岩矿,不让藻玉的位置被其他人摸索到,便杀人灭口,将黎僚族这块绊脚石就此踢开除去?!” “是。诚如你们在岭头村所见,我叔父对外通敌,藻玉一来可以让他无往不利,窃取穰邽皇位;二来又可以此与外丹门派交易,换取延年利寿的高品金丹。”嵇含道。 “那我劝你一句,还是不要将此真相告知黎普了。否则别说是他了,我都恨不得在你们这群惟利是逐的利益小人脖子上抹上一剑!”聿沛馠冷着脸。 “所以,我是一定要承袭帝王之位的。我嵇含有信心,只有我上位,才能改变这种灭绝人性、天理难容的卑劣行径!”嵇含起誓道。 聿沛馠瞧他一眼,没有说话,也没有挖苦讽刺。 嵇含又说道:“所以,你以为我就只爱江山不爱美人儿吗,我又如何不想真的做一个龙岒和,像他一样四海遨游、浮泛江海的逍遥之人。你总骂我骨子里少教失条,表面善于伪装,是个色厉内苒的草包太子,可我也不想矫情饰诈、诓骗众生,甚至连我自己都几乎要被自己骗了。想要了身脱命很容易,我也想犹言摆脱尘世羁绊,自由自在,可如果再有一个黎普出现,谁又能护国佑民,维护于他?” 嵇含越说越激动,手中紧捏的棉布条蛇一般抖动,已是哽咽难鸣...... “懂了!”聿沛馠掀拳裸袖,攘袂切齿道:“待这?鼓盟会结束,我便随你去收拾了你那蛇蝎为心的叔父后再回阆风!” 嵇含被他逗得啼笑两难分,调侃他道:“就凭你如今这自身难保之状?可算了吧,我堂堂一龙血凤髓的太子,还能处置不了一个叛逆,我自有妙法。你还是管好眼下之事,我此生怕是有缘无分,不得与自己所爱女子之死靡它了,若是秦宫主我便也死心认下了,可我不想看着她平白落入陈朞手里。” “且,这还用你说!陈朞他想得倒美!”这怕是聿沛馠此时最后的倔强。 “等等!你听是什么动静?!”嵇含突然以手示意聿沛馠暂不要出声。 二人屏息侧耳细听,谪戒室屋顶上传来窸窸窣窣瓦片间碰撞的声音,配合上戒室里微弱昏暗的灯光,分外怪诞诡奇。嵇含胆战心慌,不由地打了个激灵,手中抓紧了聿沛馠的胳膊。 “哎呦,别拽别拽!疼!”聿沛馠反抗道:“准是夜里野猫觅食,瞧你这点鼠胆,懦弱安分。亏我还刚夸你有了点太子的威武雄风......” “咯噔!”“滋啦啦......” 聿沛馠的话还没说完,头顶声音再次响起,格外刺耳,分明不是鸟兽路过无意中踩踏的声响。 嵇含倾听头顶的动静,眼睛警觉地紧盯着声音方向,一双透亮的眼睛来回扫视,掐着聿沛馠的手捏出了冷汗。 “这大晚上的,会不会是什么鬼怪妖魔于此狐潜鼠伏?”嵇含心惊肉跳,已陷入各种想象。 “太子殿下!你的脑子被耗子叼走了?这里可是?鼓学宫,怎么会有这种东西敢出现在此处。再说了,眼下还有个横扫千军的我呢!” “狗屁啊!你还胡吹乱嗙,先站一个起来瞧瞧再狼烟大话!”嵇含二人竟然在此时又争吵起来。 头顶又一个瓦片被挪动的声音传来,一道微弱月光透过缝隙倾泻下来,宛若一道光柱般恰好只穿二人身体之间。 二人一怔,一同仰面朝着光源方向看去。 在昏暗的戒室呆得久了,月光有些晃眼。 嵇含延颈举踵而望,也一时辨不清屋顶上是人是妖,有种莫可名状的恐惧。 426为藻玉黎僚灭族 惜黎普嗛而未发2 就在这时,嵇含和聿沛馠似乎听到有人在说话。 二人肃肃谛听,那是一女子的声音,不知是在对谁说道:“下面戒室里似是有人争执,只是黯淡无光又薄烟冥冥,瞧不真切。” “这声音为何如此熟悉......” 嵇含和聿沛馠相视一眼,自彼此的眼中确定了答案,二人异口同声,惊呼道:“是揽月?!她怎么到这儿来了,看来她醒来了啊!” 聿沛馠轩轩甚得,眉飞色舞道:“瞧见了吗,她还是担心我而来的!” 嵇含正想泼凉水,却见一颗豆粒大的东西自头顶豁开的“天窗”坠下,落在嵇含面前的地面之上。 “这不是......”嵇含伸出一指正欲拨弄,却见头顶方向抛下一束白色荧光。 那东西自行摇晃了两下,便像活了的精灵一般迅速钻入地面砖缝之间。 “我的妈啊,该不又是凌霄花梯吧?!” 聿沛馠一把推开嵇含,一边自己忍着疼往戒室墙面方向挪动身体。 聿沛馠喊道:“愣着干什么,快让开地方啊,难不成你想做人肉花架啊?” “噢!”嵇含狼狈趴了两步,刚腾出一片空间,便见凌霄花籽钻入的地方拱起一个小土堆,片刻间两株青藤破土而出,沿着墙壁交互攀爬而上,藤蔓柔美纤巧,花朵摇曳生姿。 “果然是这小骗子。” 聿沛馠忻忻得意,心情也跟着舒畅许多。 凌霄花的茎藤快速生长,攀向谪戒室高耸的屋脊,橙色伞状花朵妖娆攀附其上,肆意绽放。 几乎就在同时,一股桂花清甜香气袭来,充斥着孤寂凄凉的戒室,熟悉的身影自花梯上方顺藤而下。 “揽月!”嵇含心花怒放,满面春风。 揽月一边注意脚下,一边问道:“沛馠伤势如何,灿灿带话来,说是受了掌中芥鞭之刑,神志昏沉,不省人事。可是方才听你二人还有心情拌嘴斗舌,我便能放心些了。” 最后两阶花藤,揽月索性一跃而下。 聿沛馠立刻埋着头,呜呼哀嚎,凄惨得令人不忍听闻。 揽月连忙上前俯身查看聿沛馠的伤势,果然是伤心惨目,目不忍视,揽月眉峰微聚,轻怜痛惜。 嵇含见聿沛馠刁钻促狭,狡猾地骗取揽月怜惜,心中无辜又无奈,转而向聿沛馠说道:“聿兄,你不好如此罢。我对你如此伺候照料一番,面面周到,纵使无功也有力罢,你如今这一嚷嚷,就好像我冷眼旁观,对你不管不顾一般。” 聿沛馠并不搭理嵇含所言,继续作出一副哭腔,似骂似怨道:“严弄峻制,惨无人理啊......呜呜呜......疼死我了......” “哭哭啼啼,不堪造就。” 一个冷冷的男人声音自屋顶方向传来,紧跟着一道星月之光洒落,陈朞纵身落下,站立在揽月和聿沛馠中间,将二人分割开来。 看到陈朞,聿沛馠呜咽声顿时而止,皱眉蹙眼,怏怏不平道:“你怎么在这里?!” 陈朞不揪不采,微仰面庞,漠然视之。 聿沛馠自讨无趣,又转而质问揽月:“这家伙怎么会在这里,你二人怎么会在一处?!” “不是你去尊文斋前将我们大家托付给陈朞的吗?”揽月茫然不解。 “也对啊。”聿沛馠搔头,想了想问道:“那遥兲呢,他身上的封禁该解开了吧。” “我又给封住了。”陈朞淡然道。 “你你你为何封我阆风同门!”聿沛馠疾言厉色,指责道。 陈朞冷眼相看,嗤之以鼻道:“只你用地那点法力,穆宫主申时刚过便已将封禁术冲破,我以摘星术瞧过,那时聿宫主还在尊文斋里挨鞭子呐。猜想聿宫主那时并不想遭人半途惊扰,便又替你封禁了穆宫主四个时辰,现在算来,再有半个时辰穆宫主的封禁便该真的解了。” “什么?你的意思是,我还该谢谢你喽?”聿沛馠话中有刺。 揽月拦他道:“正经说来,此次阆风脱困还确实需感谢陈朞神机妙算。” 嵇含也说道:“是啊,说起来陈朞的确棋高一着,耳目通达......” “你你你,嵇含你方才可不是和我这么说的啊......”聿沛馠没想到嵇含此时临敌卖阵,刚才还对陈朞同仇敌忾呢。 “那倒不必,聿宫主贵人多忘事,陈朞有言在先过,这乃是陈朞送的一份大礼而已,不值一哂,故而聿宫主没必要致谢。” “你既如此料事如神,该不是连我会受芥鞭之罚也料到了罢!” “非也,还是有一处拿捏不准。我知聿宫主大约会挺身而出,一力担责,但没料到聿宫主患难相恤,竟然一人将二十鞭尽数承担。” 聿沛馠正欲生气,却突然愣住了,只觉得陈朞的话难以理解、匪夷所思。 聿沛馠歪头对嵇含不可思议地问道:“你听懂了吗,他是什么意思?是在夸我呢,还是在贬损我?” 见嵇含也茫然摇头,聿沛馠焦躁道:“哎呀,总之,你没事儿就快回玄霄寝殿去吧,别来这里看我笑话!” “清风明月,我还没有如此清闲。来此我只是为了取回玄霄一派代代相传的宝物。” “糟了!”嵇含最先反应过来,手足无措地在身上腰脚快速摸索,空无一物。 嵇含急道:“我、我把锁妖囊给忘在尊文斋了,那时候聿宫主人事不省,我蒙头转向只顾着随人一同将他抬来此处安置,竟忘了锁妖囊了!” “那要不我趁夜去趟尊文斋,此刻阒其无人,去将锁妖囊取回。” 揽月着急道,她深知此乃玄霄贵重珍藏之物,若不是为了相助阆风,陈朞也不会轻易出借。 “等一等。” 陈朞出手拦住正欲攀上凌霄花梯的揽月。 “唉唉,臭瞎子,别动手动脚的啊,男女有别,不要捞捞搭搭的将来说不清楚啊!” 聿沛馠身随动弹不得,嘴上却绝不落下风的。 陈朞对聿沛馠的调侃之词置若罔闻,而是侧着脸面对着写有“大明大净”四字的墙壁,甄心动惧,敬慎而警惕。 “怎么了?” 嵇含有所畏忌,轻手轻脚走到陈朞身旁,学着陈朞的样子侧耳倾听。 “难不成是摘星术看到什么了吗?”揽月果真是剔透玲珑,颖悟绝伦。 “有人自北边朝着谪戒室方向而来,只有一人,没有第二双眼睛我也无法辨别来着何人,但以目光所及的视野高度来推测,此人身高似五短孩童,但亦有可能是......” 陈朞刚说到这里,便听另外三人异口同声猜测道:“含光子?!” 陈朞正欲点头,三人却见他忽然以手护于双眼两侧,无瞳眼眶圆睁,似乎是在努力搜寻着什么。 只听陈朞说了句:“不好,来人已到戒室北墙,与咱们只有一墙之隔。” 四人犹如处堂燕雀,一时麻痹忘危,此时方感履霜之戒,立刻警惕防范起来。 聿沛馠一丝不苟,戒慎道:“看来风波不断,来者不善啊。这么一个小破戒室,竟然也有人趁着我重伤之际讨是寻非。” 陈朞将揽月拉至自己身后,冷冷对聿沛馠说道:“那看来你平素树敌不少,惹祸招愆。” “胡说!我也是自打来了?鼓学宫这个鬼地方,才总有人暗地里纠缠不清。” “好了,不要吵了。” 揽月出言阻拦,几乎就在同时,聿沛馠北边的墙壁发出轰然响动,在众目睽睽之下,四字墙壁竟然开始旋转。 随着一面墙体向北移动,另一面墙体朝内绕行而来,在墙壁的正中一个形如侏儒,质似薄柳,目语额瞬之人。 来人双手缚后,正襟威立其间,说不出的正色庄严。 四人目瞪口呆,口中犹如吃瘪。 多亏陈朞的摘星术早有提醒,但仍然事出不意,含光子的出现如同天外飞来,猝不及防,所有人一时间皆陷入尴尬,不知如何开口,难不成打个招呼、问个安?! ...... 含光子先是仰着脸,沿着扶摇生长的凌霄花梯看向头顶被洞开的房顶,又不紧不慢扫视了一通戒室里的四人,从容自若,水波不兴。 四人心中已做了准备,等待着含光子大发雷霆,可出乎意料的是,含光子似乎今晚心情极佳,浪恬波静,并无动荡的迹象。 含光子反而心平气舒对四人说道:“怎么着?尊师重道乃学规第一条,难不成你们还欲逾规越矩,等着我先与你们招呼问好?” 含光子的突然出现本就足够事出不意了,他这番心同止水,言谈自若的样子更是始料未及。 四人这才醒过神来,慌慌忙忙恭敬揖礼道:“虔请先生崇安。” “嗯。”含光子的态度融洽无间,满意地点头道:“这还有点弟子蹈矩循规的样子。” 含光子巡查似的绕着凌霄花梯踱步一周,意味深长地审视着凭空生长到屋顶的藤蔓。 揽月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也在跟着含光子徘徊不定的脚步而剧烈跳动,急得不知所措,却又无可奈何,目光探索又恐惧地落在含光子脸上。 427谪戒室抚今悼昔 含光子解误休怨1 含光子终于停下了脚步,头一歪,看向揽月。 二人四目相对时,揽月只觉羞愧难当,低下头去噤若寒蝉,哑然失声。 “种物速成术之术,娴熟利落,不愧是殷昊天的闺女。” 含光子话里有话,揽月听不出褒贬来。 “你,陈朞!”含光子又转向陈朞。 陈朞毕恭毕敬,作出一副伏阁受读的谦逊之态,但身体仍护在揽月身前。 “好久没见你叔父了,陈膡如今窝在玄霄做些什么?连门派之事都不管不顾了,只交由你这个侄儿打理。嗯,犀颅玉颊,相貌确实不凡......” 陈朞平易逊顺,躬身致谢道:“谢先生谬赞。” “不矜不伐,倒是个懂规矩的。可是既然懂规矩,你又如何解释自己会出现在此处?!” 含光子突然厉声厉色,虎目圆睁。 “......” 四人刹时被震地脸都变成了灰色,像是从头到脚被人浇了一盆冰水般惊悍而麻木,木头一般直愣愣地戳在原地,半痴半傻。 含光子终究是含光子,还是那个抱律守令,行峻言厉的顽固之人,他的威严是刻进了骨子里的。 含光子一手自背后抽出,指着揽月和陈朞说道:“你二人今天未在尊文斋,那就让太子殿下转述一下,老夫今日如何令行禁止,不可任人来此谪戒室。” “先生!”嵇含想为揽月出言分辩,却被揽月先一步打断。 揽月说道:“揽月想请教先生,不知是不知者犯错更甚,还是知之者犯错更甚?” 含光子双眼聚精,审视警惕着揽月的提问,答道:“自然是后者,一误再误,陷入穷途!” 揽月道:“先生法令严正,纲纪严明,令揽月信服。那先生就请吧。” “什么意思?”含光子莫名其妙。 揽月道:“先生令则行,禁则止,可先生如今不也正在此处吗?自定规矩,却自食其言,言行相诡,知错犯错,反复无常。” “哼!你这丫头,简直跟你那恶叉白赖、胡搅蛮缠的父亲一模一样!” 含光子含威带怒,却并未真的发作。 “老家伙,不许你亵渎我师父名誉!否则我就算此刻趴不起来,也定要替我师父教训你的出言不逊!” 聿沛馠怒道,也顾不得眼前之人的道行修为是自己难以企及的。 含光子戏谑挖苦道:“瞧你这样子,倒是有些孝心,不枉殷昊天的教导养育。” “不许你直呼我师父名讳!” 含光子轻蔑道:“笑话!为何你师父的名讳我唤不得?别说是栾青山了,就是他栾首阳、栾佘的名讳我都随意唤得。” 聿沛馠想起嵇含方才提及的南蛮黎僚灭族真相,不免气从中来,嗔怒道:“臭老头,别拿我师父跟那些个横赋暴敛、招权纳贿之人混为一谈。” “呵呵,看来在尊文斋里,老夫手中的掌中芥鞭还是下手轻了些,未能令你心悦诚服啊。” 含光子作出一副后悔的模样,这反而引得聿沛馠更加气愤,背上伤口又渗出血来。 含光子见状便不再以言辞引他争论,而是甩手朝着嵇含丢出一只小罐,说道:“喏!掌中芥鞭之伤不同于一般创伤,还是用这个吧,药到病除,效如桴鼓!” “啊、啊。”嵇含连忙接好药罐,应声道:“少在这里虚情假意了,你还不是跟?华那帮人成群打伙,一个鼻孔儿出气,早就商量着要寻摸个借口拿我们阆风兴师见罪了吧,假公济私!你拿来的药我可不敢用!” “你爱用不用!反正当年殷昊天挨了掌中芥鞭,便是用了此药以后方补天柱地,回春病除。当年殷昊天也曾经如你这般钉嘴铁舌,不肯认错服输,直到后来皮馁肉败、槁骨腐肉......咦......” 含光子作出恶心厌恶之状,回忆起来,一手不断在鼻前扇动。 “......”聿沛馠见含光子那副样子,不免有了画面之感,肉颤心惊,又不想失了傲骨。 嵇含适时插言劝解道:“哎呀,你纵是风骨峭峻,也得先保存好风骨啊。别嘴硬了,来,我先给你把药擦上。” 嵇含亦怕聿沛馠那句话再触怒了含光子,万一含光子再把药收回去,那可怎好,还不如赶紧给聿沛馠擦上药,让含光子绝无反悔的可能。 含光子拿来的药果然灵光,聿沛馠方才渗着学,背上火辣辣地又疼又紧绷,不得动弹,这药一擦上血液立刻凝固成鲜红宝石,鲜艳奇目,还流转着淡淡光晕,似一丝暖流,让人舒爽轻松,髀肉复生。 看来含光子还真的并非是来看聿沛馠笑话的...... 活天冤枉了含光子,四个人心里都有些内疚。 尤其嘴上一直不依不饶的聿沛馠最是羞惭满面,他的心如锅中沸水一般上下翻滚,想了想终于寻了含光子话中一个由头,想要化解丁点愧疚。 聿沛馠吱唔道:“......那什么,您方才说我师父他老人家也曾挨过掌中芥鞭的惩处?胡诌乱傍吧,我师父最是正经八板、端方严肃了。” “殷昊天那竖子后生也曾有年少轻狂之时嘛。”含光子嘴角微勾,似是回忆起什么而略微笑道:“别看他如今老成持重,想当年在这?鼓学宫里也是标新立异,恣意而为。” 听含光子说起年少时的殷昊天,四个人难以置信地面面相觑,揽月问道:“先生难道也曾做过我爹爹的老师?” “喔?看来你们各自的尊长都没有提过当年于?鼓学宫求学之事?” “我们?”陈朞心思敏锐,智力过人,一下便捕捉到含光子话中之意。 “你们。”含光子眼明心亮,给予陈朞一个肯定的答案。 含光子继续说道:“还真是缘分匪浅啊,没想到如今的盟会,阆风派和玄霄派还是走到一处去了。说起来阆风的殷昊天与陈膡曾一同拜入?鼓学宫求学,一见如故,同门共业多年,同窗情谊深厚。” 聿沛馠瞠目结舌道:“什么?!照您这么说,我师父还真的与玄霄派情深潭水?为何从未听师父他提及?这多年也未曾见玄霄与阆风多有走动?” 是啊,究竟是为什么呢?这也是困扰陈朞许多年的问题。 当年自从天香夫人仙逝以后,叔父杯酒解怨、日日杯酌,只肯守着落影壁前的那株开满月白色霜花的桂花树过活,其他事情一概不闻不问,就连往日的莫逆挚友殷昊天也渐渐断了来往,疏离避世。 陈朞茫然退立,若有所思。 含光子的声音再次打断了陈朞的思绪,只听含光子讲道:“?鼓三患的鼎鼎大名名扬江湖,看来你们这些年青后生还短见薄识,寡见鲜闻。不过也对,殷昊天和陈膡又怎会将自己年青时出乖露丑的劣迹讲给你们听。说起来如今他们自己给儿也桃李满门,对门下顽劣弟子循循善诱,耳提面命,终于也是懂得了当年为师我的苦心不易了。” 说完,含光子扫了聿沛馠一眼,兀自仰面大笑。 聿沛馠知道含光子口中的那个“顽劣弟子”说的便是自己,脸面一红,出丑狼藉,却无处遁形。 好在聿沛馠身虽伤,脑子却灵光,立刻将话题转移,发问道:“?鼓三患?那除了是师父和臭瞎子的叔父以外,应该还有一人啊。” “自然是。”含光子明明嘴上是在揭短调侃,神貌却亢心憍气,带着些自豪。 “当年的?鼓三患,一患殷昊天,二患陈膡,三患栾伯阳。当年这三人可不止是弄鬼掉猴而已,可以说是踢天弄井,搅得学宫上下躁动不安,众多弟子们见之避走,闻之生疾。” “您是说还有丹圣云牙子吗?” 揽月大吃一惊,师父云牙子在揽月心中可是一个整日揉眵抹泪,心软意活的顽皮老头。 “栾伯阳被唤作云牙子的道号都是老夫我起的。只是自打伯阳被?华派除去了名籍,就再未听闻他的下落,但若是让老夫我猜,他能投靠的去处若不是玄霄、那便是阆风,否则谁有那本事、又有那交情,能将伯阳匿影藏形,一点消息都不曾透漏。” 含光子说这话的时候,双眸闪烁地紧盯着揽月的眼睛,洞幽烛远,似是早已心开目明。 揽月心亏意虚,连忙吞吞吐吐遮掩道:“这、这倒不曾听爹爹提及过过往。” “那定是在玄霄了。臭瞎子,难怪你们玄霄派一直高翔远引,避世绝俗。” 聿沛馠这点上甚是坦荡,毕竟他的的确确未曾在阆风山见过云牙子的踪迹。 陈朞和嵇含二人则纷纷以眼底余光看向揽月,揽月可以内丹徒手凝结外丹,即便她出世超凡,此等术法也必有高人梯愚入圣,诱掖利导,指引以秘要诀窍才可,而身为内丹派翘首的殷昊天是绝不通悉外丹派法门的。 看来含光子才是真正的策无遗算,断事如神,丹圣云牙子必是躲藏于阆风山的某处,只是揽月她并不想说出云牙子的下落,那么陈朞即便心中确定,表面上也不动声色。 428两代人承嬗离合 修暗道古为今用1 含光子笑道:“你们也想不到吧,当年?鼓学宫被这三患搅得乌烟瘴气,礼崩乐坏。弟子们一怕殷昊天诗兴大发,二怕陈膡窥人沐浴,三怕栾伯阳多愁善感。殷昊天一旦诗兴大发,奇谲奔放,气结果千里,不分时间场合,醉墨淋漓,肆意挥毫弄墨,毁坏了?鼓学宫许多千金难求的金题玉躞、锦囊玉轴;陈膡则以摘星术偷窥女弟子罗裘薄纱、玉影朦胧为乐,以此恶搞;栾伯阳则是涕泗滂沱,擂天倒地,稍经殷昊天和陈膡一逗,便要触目恸心,嚎天动地一番,整个学宫中人夜不成寐。” “......这、这,......” 四个人听得哑口无言,含光子口中所说的真的是如今气贯虹霓、资深望重的三位泰斗巨擘吗...... 含光子瞧出他四人的震撼,突然转头对揽月说道:“小丫头,还记得启盟仪式那日,你曾当众与我置辨之事吗?” 揽月被问得心头一紧,难不成含光子现下旧事重提,是要雪恨报复不成?不过揽月仍是谨慎地点了点头。 含光子爽利地再问道:“你当日所答为:虚役迷心,蕴洁固心。说实话,这两句是你自己心悟神解而来的吗?” “并非。是揽月当日守护同门心切,拾人牙慧,袭取剽窃而来......”揽月敢作敢为,引咎自责道:“揽月知道,惟古于词必己出,降而不能乃剽贼。当日不但拾人涕唾,还顶撞先生,揽月愿意认错赔罪,同时还要谢过先生当日不曾当众揭穿。” “哼哼,你这刁滑灵活、履机乘变的性子还真是紧随了你父亲,不过倒也算不得你有错。”含光子的语气里并无责怪,反而故作玄虚道:“那你说说,此句是从何处抄来?” “此句......”揽月忽闪着星眸,浴仙池碧墀青玉假山后轻烟蒸腾,如坠雾海的样子浮现在眼帘。 揽月不敢隐瞒,乖顺答道:“这两句是揽月在浴仙池碧墀假山后面看到的,不知是何人誊写在如此隐蔽之处的,只因笔法流转腾挪,舞鹤游天,神妙无比,故而揽月便有心记下了。” “嗯......”含光子对此付之一叹,又问道:“所以我说过,你这尚算不得抄袭,最多算是承袭了。” “承袭?”揽月恍然大悟道:“先生是说,浴仙池碧墀假山后的字是爹爹篆刻其上的?!” “认不出殷昊天的字了吗?”含光子反问道。 “那里可是女浴啊!” “呵呵呵,否则老夫为何会说他三人乃‘三患’呐,在此求学之时破璧毁珪,将老夫心爱收藏之物打了个稀里哗啦。” “......”四人已不知是第几回陷入沉默,心情不知如何表达。 半晌,聿沛馠先开口道:“呃.....所以说您对我们挟细拿粗,百般挑剔,实则是早有偏见,那我岂不是在替师受过?” “哼,真是个愣头青。你不要不识好歹,老夫何时对你们有过刁难。” “眼见为实,如今我便在您面前负伤趴着呢。”聿沛馠哓哓不休。 含光子没有直接回应聿沛馠的抱怨,而是将另一只缚在身后的手自身后抽出,将一物抛掷给陈朞,说道:“喏!想必你在找它罢。” “锁妖囊!”嵇含和陈朞同时认出那物。 锁妖囊失而复得,嵇含如释重负,高兴道:“真是太好了!害我虚惊一场,没想到竟是被先生拾去了。” 含光子对陈朞说道:“没想到你为了助阆风脱难,竟然不惜出借这玄霄世代相传的锁妖囊。太子殿下带去尊文斋时,老夫一眼便认出了封印囊身的雷击枣木,乃天地阴阳之电结合交泰的精华,是至高无上的神木。当年你叔父可是视之为珍宝,跬步不离啊。” 听到此言,揽月星眸微移,悄悄看向陈朞。 她心知此物贵重,可若含光子不说,她却不知竟然如此贵重,揽月不觉得联想起陈朞上回便为了帮助小葵,而主动出借锁妖囊给自己的样子。 含光子又转而看着聿沛馠道:“愣头青,你可得铭记恩情。” 聿沛馠人前受窘,不想就此领陈朞情,逞嘴道:“我凭何要谢他!他若是真心助我,那自己为何不亲自来,偏让太子取了锁妖囊来,定是怕与我同罪,受惩挨鞭子!” “喊你愣头青果然不冤枉你。”含光子道:“玄霄派本就属于内丹一派,依附于阆风,若是陈朞上殿替你作证,定会被认为阿党相为,偏私包庇。而太子上殿自是不同,一来太子与阆风并无交情,反而与?华派是高朋故戚;二来栾青山与朝廷还有利益往来,自不会因此与太子殿下毁冠裂裳,方能退让。” “啊?!”经含光子一分析,聿沛馠和嵇含方惊醒过来,原来陈朞的运筹帷幄早已超出他们等闲的认知。 “考虑周全,指挥若定,不愧是陈膡教导出来的人。”含光子赞许道。 “承蒙先生抬爱。”陈朞依旧温恭自虚。 “老夫今夜来此并非是为夸你而来,而是有一事要询你们问明。太子殿下于殿前逼问栾青山之时曾提到过枵骨符,这是怎么回事?” 含光子重现风仪严峻之态。 嵇含连连摆手道:“先生误会,当时情急,嵇含也只是照陈朞兄的嘱托而复述,何为枵骨符嵇含实则也不知。” 含光子正容亢色转看陈朞,待他作出解释。 聿沛馠不耐烦道:“我说先生,您就不要再次贼喊抓贼了,您可是?鼓学宫之掌,外人怎能随随便便带了如此阴邪之物进入学宫暗害于我们阆风。依我看,这哪里是什么盟会,分明就是一场鸿门宴,就是把我们骗来这里!” 含光子愀然变色,威仪孔时,训斥道:“休要涎眉邓眼!不可打牙配嘴,全无忌惮!看来你们真的遇到枵骨符了,你等赶紧细细予我道来!” 揽月和陈朞互换着眼神,聿沛馠虽是唧唧嘎嘎、浑说浑闹,但对含光子的猜疑并非毫无道理。 学宫之中如暗礁险滩,阆风已如抱虎枕蛟、处境危险,二人都在心中犹豫着要不要对含光子尽数坦诚,毕竟一言之失也许便会陷阆风五人于不测之渊。 见揽月迟疑,聿沛馠率先质问含光子道:“枵骨符便是冲着我们阆风而来,我等已如兵已在颈,又怎知你是否降志辱身,朋比为奸!” 含光子急叹一声,郑重其辞道:“我若想构陷于你们,先前于尊文斋便已揭穿你与嵇含太子的诓骗附和之词了,何须与你等在此闲话牢骚。你们以为只以一只锁妖囊便可蒙混过关?真是痴儿呆女,稚嫩儿童!锁妖囊的戾气乃鬼戾之气,薜萝林中遗留乃暴戾之气,二者怎可混为一谈。你们该庆幸的是,这锁妖囊经过玄霄一派代代掌门传承,积年累月下来,捉拿的鬼怪妖魔数以万计,如此众毛攒裘、聚沙成塔,方使得锁妖囊里戾气至盛,得以偷天换日。但凡我如你们所言,真有一丝丝徇私偏袒之心,阆风都不会轻易度过此关。” “......”含光子言之凿凿,凝炼有力,连聿沛馠都难以再开口质疑。 揽月心存目想,沉思熟虑,还是决定暂将秦寰宇体内炙热真气之事暂时隐去,先将在阆风寝室发现枵骨符一事原原本本道出,听一听含光子对这枵骨符的发现有何见解,又对阆风浮寄孤悬的处境有何保全之法...... ...... 听完揽月的讲述后,含光子深思苦索,眼神深沉,如深潭般莫测。含光子钳口不言,沿着戒室四壁默默踱步。 揽月等人则敛容屏气,静默躬守在一旁,眼光随着含光子的脚步挪动,氛围凛然肃穆。 许久之后,含光子终于从渊思寂虑中抬起头来,慎重其事道:“如你等剖玄析微,能在阆风寝殿设置枵骨符之人的确只有?华,只可惜枵骨符已被你们毁去,否则也许老夫能丝析发解,自其中剖析一二。” “这等阴柔害物谁敢留它啊,噬不见齿。” 聿沛馠以为含光子是因为他们拿不出枵骨符来,故而无征不信,情急之下辩白道。 “老夫并非是怪你们销毁了枵骨符,眼下凭你一张嘴信口游说,不足凭信。雄辩也需强据,老夫纵使要彻查此事也需师出有名,有真赃实证。” “那先生您是相信我们所言?”揽月问道。 “此次?鼓盟会百派掌门在?华派的牵头下,一力邀约阆风派赴会,老夫就一直感到蹊跷,只是一直无法揣摩这栾青山的用意。”含光子双眉紧皱,细细思索道。 “还是师父先知先觉,难怪从来不令阆风弟子下山赴此盟会,竟是早知这里履险蹈危。待我此次回阆风山定是要回禀师父,谁喊也不来了。”聿沛馠嘟嘟囔囔,念念有词。 这栾青山如此重视此次盟会,分明便是冲着阆风派去的。 可是殷昊天近些年来在江湖上显少亲自冒头,低调而不露圭角,按说栾青山争强斗胜,应该不愿意阆风派来此招摇夺势、占尽锋芒才是......含光子这样想着。 429两代人承嬗离合 修暗道古为今用2 含光子这样想着,将眼光投向揽月身上,心想:难不成与这丫头的身世血脉有关?可这也不应该啊,若无那东西在,纵使捉去了这丫头,对?华派也毫无作用,殷昊天应该也是作此估料,故而方放心令女儿离开阆风赴此盟会...... 揽月被含光子审视逼人的目光看得忐忑不定,心慌意乱道:“先生为何如此看我?” 含光子欲语还休,情绪反映到表情上颇为复杂,像是有什么事却难以表达。 聿沛馠看看揽月又望望含光子,腹热肠慌,再次确认道:“老头儿,您敢起誓真的不是?华朋党?” “人心悬反覆,天道暂虚盈。起誓乃幌人听闻的无稽之举,你这愣头青竟肯轻信。”含光子道。 陈朞插言阻拦聿沛馠道:“休要再质疑先生了,先生将你与嵇含太子囚禁于此处闭阁思过,无庸置辩,定是在事情尚未查明之前,以此借口将你二人保护起来。” “嗯,终于有个开窍之人。”含光子朗若列眉,谈笑自若,不该常态。 “......”聿沛馠闻之在理,没再言语。 “如今?鼓学宫周遭皆被安置了?华弟子围守,即便老夫现下想纵你们先行归去,怕是外丹门派诸多掌门尊长不会就此放行,反而容易打草惊蛇。你等切勿再将枵骨符之事张扬,沉几观变,再做打算。老夫作为一宫之掌也自然不允许插圈弄套、罗志构陷之事发生,必会护你等安危。好了,今夜到此,你二人也速速离去。” 含光子令揽月和陈朞离开,又仰面瞧了屋顶被掀起的瓦砾一眼,说道:“离开之前把那洞口给老夫弥补回去,旁人看了算怎么回事儿!” 说完,含光子抬手,在戒室墙壁正中“大明大净”四字里的“日”字正中按下,只见一块不显眼的黑色砖石深陷下去,机关被再次触动,墙壁旋转起来。 含光子抬脚正欲迈出,又回过头来说道:“若是再来,便走这里,休要毁坏老夫的朱甍碧瓦,千金难买。” “呃......”四人群疑满腹,不知是谁发出困惑之声。 含光子又探头将身子抽回,说道:“是不是还想问老夫,此处为何会另设机关进出。” 众人然然可可,乖觉地点头如捣蒜,也没打算将自己的疑惑瞒过含光子。 “呵呵呵。”含光子第一次在弟子面前破颜大笑,痛快欢畅。 待他笑了个满足后才指着聿沛馠正趴的位置说道:“当年啊,殷昊天和陈膡挨了鞭子便也是趴在此处,因为受惩戒过于频繁,这二人便偷偷于戒室内设置了此通道,以便于栾伯阳趁夜来为他二人送食递药,日子过得优哉游哉,聊以卒岁。老夫早已发现,只是不拆穿而已,没想到现如今,他们的后人又被罚于此,这机关又派上了用处。” 言毕,含光子这回真的眉飞色舞走出墙去,挺胸凸肚,一边走远,一边还能听到他轩轩甚得的声音调笑道:“都说上行下效,这回子殷昊天和陈膡上房揭瓦的捣蛋之举,如今自家闺女侄儿也效仿照做,这帮子弟子们人小鬼大,也够他们折腾地喽!呵呵呵......” “大明大净”机关的门重新合起,含光子的声音彻底消失在戒室里。 揽月听得难以为情,好像自己果真如含光子所说,精灵调皮完全不似一个规规矩矩的大家闺秀,还亏得自己进入学宫以来一直在人前佯装秉节持重,却早已被含光子识破。 聿沛馠还是怏怏不服道:“照老头儿这么说,我倒觉得师父的顽固不化倒是像极了他的方头不劣,说不准也是上行下效传下的,持着掌中芥打人都这么得心应手,既准又狠。” 陈朞道:“这样看来,今晚还是有收获的,至少明确了含光子并非他方之人。” 聿沛馠道:“喂喂,臭瞎子,我还没与你算账呢!你既有此绸缪布画,为何不想想怎么让我逃脱这挨打的惩戒?” 陈朞道:“陈朞一直以为,聿宫主古道热肠,深明大义,不忍见他人受过,故而主动要求代人受过。现下反而质问于陈朞,可见是陈朞多思多虑了。” “我我我、我......”聿沛馠谔谔争辩不过,终于反应过来,嚷道:“好你个陈朞,你是连同我一起算计进去了对吧?你早料到我会替太子挨下掌中芥鞭。” 陈朞优雅一笑,说道:“嵇含太子拔刀相助,缓急相济,我想聿宫主必不忍心见他替阆风受过,何况嵇含太子凡驱肉体,无仙术道法护身。” “你你你、你!我记得你了!”自己竟然一直在陈朞的布局当中,聿沛馠深感羞辱,气急败坏。 “既是无碍,我们便离去了,否则穆宫主也该接了封禁术往这边来了。”陈朞拉着揽月便欲离去。 揽月匆忙行至嵇含身边,将一物塞到嵇含手中,交代道:“这个,喂他服下。” 嵇含只觉香肌柔软,低头看了一眼,点头道:“放心吧。” 淡月微云,揽月方施术收敛了戒室里的凌霄花梯,随着陈朞自四字墙机关处离去。 嵇含又将手缓缓抬起,将手背凑到鼻尖细嗅,那股熟悉的桂花清甜香气遗留在指尖,幽花疏淡,熏风解愠,袅袅醉人。 聿沛馠看了嵇含一眼,语重心长劝解道:“倾城娇韵,翠盖风流,终不过是醉梦一场,你又何必零敲碎受,空把自己给儿折磨。” 嵇含闻之诙谐轻笑,应道:“闲愁满肚皮的又不止我一人,都道是旁观者清,你啊,这份苦口婆心还是留给自己给儿吧。来,张嘴,把这个吞下去......” “啊?”聿沛馠还没反应过来,张嘴的功夫,一枚丹状物便被嵇含迅速送进了嘴里。 聿沛馠穷于应付,那物顺滑似绸缎,味醇入心,呼吸间便已流入喉咙。 聿沛馠吐是来不及了,只能砸了咂舌头,想品出点儿那物的滋味。 “啐!你给我吃的是什么蛇头蝎尾的玩意?!”聿沛馠皱眉蹙眼,满腹牢骚。 嵇含骂道:“你可别腹诽心谤、好坏不识,你服下的可是五转饵丹。” “......”聿沛馠目瞪口僵,惊愕缩舌,怕是自己听错了,又重复一次:“你是说我方才服下的是五转丹?你哪儿来的五转丹啊?!” 嵇含耸耸肩膀,不作回答。 “揽月?是小骗子方才给你的?这怎么可能啊,她哪儿来的五转丹啊......” 聿沛馠自问自答,陷入兀自的思索,如今揽月这个丫头,还真是越来越秘而不露,究竟还藏匿了多少秘密不为他们知道。 ...... 夜色弥漫下是最适宜衔枚疾走、隐蔽而行的,加上摘星术的万无一失,揽月和陈朞很顺利的回到了西寝殿。 月白风清无限美好的幽静夜晚,揽月丝毫没有欣赏良宵好景的心情,她最是担心仍昏厥不醒的秦寰宇。 要不怎么说陈朞指挥若定,筹谋千里,连封禁穆遥兲的时辰都把握得刚刚好。 揽月方一踏入阆风寝殿,便看到穆遥兲切中时机迎面而出,匆忙中撞了个满怀。 一见揽月,穆遥兲汲汲忙忙、焦灼的神情便缓和了一半,还有一半自然是出于对聿沛馠的担心,这让穆遥兲腹热心煎。 揽月便言简意赅地将聿沛馠受惩后的情况、以及在谪戒室内遇到含光子之事一并说与他听,暂缓他忧虑之情。 穆遥兲也没有想到含光子竟会与师父殷昊天另有一番师生情分,不过能从揽月口中得知含光子志如尺衡、正直如绳、立身无愧,那便是近日来最好的消息了。 有了含光子庇护相助,自然如虎添翼,即便算不得一个朋友,至少也算排除了一个陵劲淬砺的敌人。 揽月几乎说得焦唇干舌了,才令穆遥兲相信聿沛馠所受惩戒真的已无大碍,打消了夜探谪戒室的主意,以免别生枝节。 揽月本想趁机再劝言穆遥兲反劳为逸、多做休养,但穆遥兲毫无睏意,皆以白日里被封禁术困在床榻上太久为由而拒绝。 遥夜沉沉,更长漏永,两个辗转难眠、思绪烦乱的人儿就这样默然不语地并肩而立在秦寰宇的床榻前,目不交睫地守在那个行深荆棘林莽中却独自隐忍、嗷嗷无告的固执不化之人。 他秉轴持钧如此大的压力,宁肯舍身殉难、销声灭影,此刻正魄散魂飘,深陷昏厥。 浮云遮眼,逆旅行人,秦寰宇竟然隐藏了这么大的秘密和痛苦,沐雨经霜,却只肯独自承受,甚至对揽月也不曾道出。 揽月此刻对秦寰宇的心情真是云愁雨恨,千般情愫交织爱恨,百端交集。 揽月心知缠绵悱恻也是徒劳,一切还是要等秦寰宇醒来再与他盘根究底。 万籁无声的夜里本应悄然无声,阆风寝殿的大门却传来突然开启又闭合的响动,揽月和穆遥兲在寂然中同时一惊,抖擞起精神来倾耳细听。 430变生肘腋苦堪忧 气娄皋小儿傲骨1 一个轻柔的脚步声穿过寝殿大堂,轻捷飞快,朝着秦寰宇对面的寝室行去,悄悄冥冥,软手软脚...... 很快又传来寝室屋门被推开的响动,那人走及奔马,快速闪进寝室,重新将门板关紧。 揽月和穆遥兲对视一眼,便已了然于胸,阆风如今尚能自在进出的除了他二人以外,只有一个聿姵罗了。 聿姵罗的态度早已于未入学宫前截然大异,按说以穆遥兲对聿姵罗的了解,她并非得风便转的随势之人,可究竟是什么让她随风倒舵、反眼不识?难道只因为秦寰宇的心不在她处吗? 穆遥兲现下倒也顾及不了聿姵罗,只求聿姵罗这股骄横的个性不要在此意乱如麻的时候添乱。 穆遥兲甚至觉得,这?鼓学宫与阆风就像有巫蛊诅咒一般,只这几日以来,阆风五人有人重伤,有人昏迷,还有人改弦易调、叛逆无章法。 “姵罗她......” 穆遥兲思索片刻,还是决定替聿姵罗近来的反常寻个适合的理由。 “我明白的。不需缕析多言,连日以来你已足够辛苦了。” 揽月不假思索,已将穆遥兲的话堵塞回去。 大家都很累了,还要提防暗中有人存心不良,生死牢关面前真的没有必要再去纠结鸡零狗碎的小事。 “你......” 揽月和穆遥兲同时开口,又同时打住,噤若寒蝉,终究是没有问出自己心中的疑惑。 揽月总感觉穆遥兲在秦寰宇之事上还有什么东西在代为隐瞒,而穆遥兲对揽月也是同样的感觉。 二人心里的确都各自藏有难以启齿的秘密,同时又都惧怕被对方问及,所以言至此处也不敢再轻易探究彼此,只能各自将疑云吞下。 但是揽月望着床榻上,烛光残照里风僝雨僽的秦寰宇,不觉黯生春愁。 揽月无法忘记在谪戒室时含光子欲言又止、望着自己的眼神,难不成?华派针对阆风,真的是冲着她而来吗? 含光子熟识青年时的父亲和师父,会不会也对揽月的身世、包括娘亲有所了解呢?揽月决心定要寻机问个清楚。 ...... 翌日的?鼓学宫再次平静下来,聿沛馠挨了芥鞭的殷鉴不远、就在昨日,算是给学宫上下做了一个杀鸡吓猴的错误典范。 连身份贵重的嵇含太子都受了累及,众弟子们以此为戒,都安稳踏实了不少。 除了秦寰宇和卜游依旧告假未到,其他人等一应齐集,再不敢散漫造次。 就连聿沛馠也由嵇含和黎普一侧一人,给架了过来,趴在讲坛西侧的角落里,虽说仍黑着脸,不情不愿,但亦安时处顺,耷拉着脑袋,枯体灰心。 卜澎见到揽月后,连忙致谢,将卜游现状转好的消息告知他们。 原来昨日揽月一共凝炼了两枚五转饵丹,一枚带去了谪戒室给聿沛馠,一枚则在回到西寝殿时,交托给陈朞,由他趁夜送去旸谷寝殿,尽快给卜游服下。 至于秦寰宇,揽月并非不想为他凝丹治伤,只是秦寰宇的伤势实在太重,仅凭一枚五转饵丹的作用不大,已超出了揽月精元之力可以凭空凝炼金丹的程度。 若是八转伏丹,还需要揽月以琪花瑶草去到筑阳殿里亲自烧炼方能成。 尊文斋内的东头,人群里的綦灿灿和程绯绯不时朝向阆风方向送来目光,看到揽月醒来,二人皆安心落意,脸上露出欣喜之色。 可终究是碍于引人注目,只能对空遥望而不好凑前。 端坐于外丹众弟子之前的栾澈亦探头探脑,不时往揽月那边看去,绵绵情怀,脉脉关切。 整个学宫弟子当中,唯一从面容上一眼便能瞧出怏怏不乐的,便属鲸香堂一派了。 姚碧桃领着一帮子娇柔弟子,撒痴撒娇,捏捏扭扭混做一团,她们傲睨斜眼瞟过揽月,闲言冷语些什么。 揽月以眼光同綦灿灿和程绯绯打招呼的时候,刚巧余光掠过姚碧桃骄横跋扈的面容,姚碧桃鄙夷憎恶地狠狠白了她一眼。 若是放在往常,揽月定是反感厌恶她的。 可不知怎地,如今揽月却对姚碧桃此人多了些容忍,与那面谀背毁、当面人背面鬼的两面人物相较,姚碧桃毒辣得真实不虚伪。 揽月与姚碧桃正以目光对峙,一双异域碧瞳悄咪咪靠近过来,修长上卷的睫毛下,扑闪着一双足可媲美星辰的眼睛,半含泪水,泫然欲泣。 “娄皋?你这是怎么了?” 揽月收回目光,将娄皋往身前揽了过来。 “殷姐姐,我......”娄皋低着头,小声抽泣。 聿沛馠最见不得人哭,更见不得男人哭,一回头不悦道:“哎呀,一个男孩子整日抽抽涕涕像什么样子,真是晦气!本大爷还没断气呐!” “昨日都怪我,我不该那薜萝林之事与你玩笑的,瞽言妄举,害得你有口难辩,不但挨了惩戒,还陷身戒室。”娄皋呜咽哽噎。 “嘶......你这孩子是不是傻?”娄皋把聿沛馠搅得匪夷所思。 要不说孩子就是孩子,明明是聿沛馠借故领罪的事,不知道娄皋怎么理解的,还以为是他害得聿沛馠分说不能。 “我、我竟然还,还没心没肺地收了你挨打换来的七转柔丹......”娄皋开始啜泣。 聿沛馠感觉头都被搞得懵了,急道:“喂喂喂,你可别当着我的面哭天抹泪啊,我可最烦男人阴阳怪气的女流之相了。” 聿沛馠此言是真的,要不是他此刻重伤动弹不得,早就被娄皋哭眼擦泪的样子给吓跑了。 “那我、那我......” 娄皋左右不是,慌忙挥袖摸了一把鼻涕。 “没事的娄皋,沛馠修为深厚,不出几日便能好的。”揽月安慰道。 “殷姐姐,我信你。你的医术那么厉害,我姐姐脸面之伤也是服了你给的药后,没几个时辰便褪去了,姐姐还要我代她谢谢你,你看,我差点儿又给搞忘了。” 娄皋破涕为笑,还带着些腼腆。 “你这小子,怎么厚此薄彼呢,跟她说起话来就满面春风,一见我便是哭丧。” 聿沛馠话中醋味儿渐浓。 娄皋正跟揽月、聿沛馠一起畅言着,忽闻头顶“嗝”了一声。 聿沛馠双肘撑地,吃力地抬头往娄皋头顶的一堆蓬乱头发里瞧去,只见啾啾坐卧其中,垂头塌翅,翼伏爪缩,无精打采地抖了抖稀松的绒毛。 聿沛馠吃惊道:“昨儿个不是给了你七转柔丹了吗,怎的啾啾还是这般枯槁萎靡?寰宇不是说过吗,若是有高品阶的金丹,应该是可以助它成长的。” 娄皋目光炯炯,神情突然肃穆起来,凛然正色道:“父亲常教导我说:志毋虚邪,行必正直;宁为直伐,不为曲全。以你生死换来的金丹,就算是九转金丹,我娄皋也不稀罕,更别说是七转丹而已。” “......” 揽月和聿沛馠直勾勾地看着面前这个刚正又固执的男孩,张口结舌。 聿沛馠尤为急切无奈,先是爬耳搔腮,后是仰屋窃叹。 娄皋瞪着圆溜溜的眼睛,还期冀着揽月和聿沛馠里有人会夸赞他的气节傲骨,没想到等来的却是聿沛馠的喟然长叹。 “你们,这是怎么了?”娄皋感觉到二人气氛不对。 聿沛馠深吸一口气,胸膛鼓气,咬牙坚持着朝向娄皋探出一手,又狠狠地朝着他的脑门拍了下去,啾啾差点儿被这力量从娄皋的乱发间震落下去。 聿沛馠低怒道:“顽梗不化!驽钝之子!败家孩子!知不知道这七转柔丹多么难得,是这一众弟子们寤寐思服的,你竟然还不知珍惜!” “你、你怎么骂人啊......”娄皋委屈巴巴。 “骂你?等我伤好了,我还要打你呢!真是气煞我了......” 聿沛馠背后伤口撕裂,疼痛令他鼓衰气竭,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揽月赶忙拦住聿沛馠动气,替他把后面的话说完,问娄皋道:“那七转丹可还在你手中?不会退回给栾掌门了吧?” “我的确是想退还来着,但是姐姐和鹬叔都拦着我。现在七转丹在鹬叔手中保管,反正谁爱吃谁吃,我是不吃!” 娄皋鼓唇咋舌,对聿沛馠做了一个耍赖的鬼脸。 “气煞我也!揽月,你瞧瞧他,万年翀陵砸在一个猴头小子手里!” 聿沛馠算是继嵇含之后,在撒泼耍皮方面再遇敌手。 揽月本要好言再劝,哪知刚好殿外响起雄浑肃穆的讲学钟声,只好暂且放娄皋回去翀陵派的位置前坐好,蹈规循矩,以免翀陵派也遭人颠唇簸嘴、搬弄是非。 ...... 自从谪戒室那一夜与含光子“交心”过后,揽月几人觉得日子似乎好过多了。 原来竟是相互间先入为主的偏见,导致了各怀嫌隙,如今看来这含光子除了刻板教条、墨守成规以外,似乎赏信罚明,并没有刻意刁难。 不过含光子毕竟是含光子,在教学上朝督暮责,食古不化,并不曾因薜萝林和枵骨符的躁乱而产生丝毫影响,仍旧博众以文,面命耳训。 431酒酣醉信马由缰 沛馠师从含光子1 聿沛馠虽说带着伤势,白日里听学,下堂后自省。 但在谪戒室的日子实则过得不错,含光子的外敷之药加上揽月的内用之丹,背上肌肤没几日功夫便平复如旧。 有了戒室北面的暗门,嵇含遣了黎普,好食好喝一应供奉着,还没有外人打扰,聿沛馠鼓腹含和,混吃混喝,倒是觉得因祸得福了。 几杯酒下肚,趁着微醺,聿沛馠便与嵇含从不相往来变成打得火热,促膝谈心,抵足而眠。 嵇含也不分亲疏地位,与嵇含称兄道弟,二人团头聚面,醉倒烂泥一团。 把酒言欢,闭门酣歌,酒意最盛之时聿沛馠索性摸出了开明首尾笔,为嵇含一展青词技艺。 左右墙壁之上一笔而下流转腾挪,似脱缰野马,舞鹤游天。 嵇含倒也是个肯捧场的,即便仅有一人两手,掌声依旧经久不息,为聿沛馠助长声势。 聿沛馠被捧得得意忘形,便欲为嵇含一展他独有的技艺——走笔成真术。 可是眼下窘困之境,究竟画个什么好呢? 聿沛馠眼珠提溜一转,心绪便来。 只见他扶着墙、猫着腰,双腿屈膝,驱动腕力在墙面一半高度处蜿蜒飞腾,顷刻之间,墙面上便绘出一个四肢脖颈皆短小的五短老头,怒目睁眉,盱衡厉色。 嵇含此时也已半痴半醉,指着墙上之画嘻嘻哈哈道:“这不是含光子吗......” 聿沛馠醉眼迷蒙,两颊醉颜酡色,嘴里嗤嗤怪笑。 他一连后退两步欣赏着自己笔下大作,似乎满意地点点头,流光眉目斜睨嵇含一眼,洋洋得意道:“瞧好了,给你变化个有趣的。” 说罢,目若流光,眉起波澜,聿沛馠挑眉戏谑,挥袖逸飞,墙面上金光闪动,墨色薄薄一片跃然墙面之上。 墨迹像是活了一样,被绘出的含光子先是从墙面上挣脱开两手,又扭动着墨色身躯,弯下身子分别将两指脚拽了出来,跳下墙面,那单薄扭曲的样子格外滑稽。 嵇含被逗得前仰后合,指着墨色含光子讪笑道:“这模样真像是我们民间的皮影戏!此刻若能配上隽言妙语,那才生动有趣呐。” “活神活现是吧,你瞧这样如何?” 聿沛馠再一挥手,墨色的含光子忽然开始像个姑娘一般翩翩起舞,五短三粗、霜气横秋的老头儿学着戏院女子丰韵娉婷的身姿扭动起来。 肩宽腰圆硬是舞出纤纤弱质的效果,云泥之别的夸张对比格外滑稽可笑。 嵇含捧腹大笑,被逗乐到直不起身来,指着墨色的含光子道:“为老不尊之态,怕是含光子这类整整截截的高人雅士今生都做不出的。” “那可是!”聿沛馠更加得意:“平日里正经八板,我偏要他学女子簪花,搔首弄姿一番。” 说着,聿沛馠将开明兽尾笔挥过墙面,一朵墨色水仙瓣如巴掌大。 聿沛馠夸张地两手撑在墙上,侧脸贴着墙壁,鼓着腮帮对它一吹,水仙浮光跃金,自墙面上吹拂而落,轻薄如纸片蝉翼。 水仙飘飘悠悠在落地前被墨色含光子两手捧住,娉婷万种地听着偏偏大腹,无尽风流妖娆地将水仙别在头顶。 但因水仙花被聿沛馠画得比例失调,此刻却像是一只白色三角酒器,帽子一般倒扣在含光子头顶。 看到墨色含光子两指作女子兰花状,妖媚多情地看着嵇含,嵇含忽感肚生荆棘,胃逆想吐。 不等聿沛馠上前堵住嵇含的嘴,嵇含便“呕”地一声,秽.物喷吐一地,一股酸涩立刻充斥了整个谪戒室,不堪忍耐。 聿沛馠本是要责备嵇含无用的,结果只是眼角瞥了嵇含一眼,便被嵇含灰头土脸、一袭污垢却又傻眉愣眼、不知所措的样子搞得癫狂抚掌大笑。 “堂堂太子如今活脱脱就是一个騃童钝夫!哈哈哈哈哈!” 酒后的聿沛馠更加肆意妄言,没了分寸。 “呸!呸呸!” 嵇含顾不得与他怄气,扯着袍摆干净的一角擦拭这嘴边残垢。 聿沛馠眉语目笑,手执开明兽尾笔对着墨色含光子一通乱挥乱舞,墨海飞浪,赋芧戏狙。 墨色含光子便随着笔锋飞燕游龙,婀娜妩媚。 聿沛馠放歌纵酒,一仰脖灌下整整一壶“王母九霞觞”。 不愧是朝廷御浆,醇馥幽郁,浓烈刺激,却窖香回甘,直叫人消魂梦断。 聿沛馠脚下踉跄,全然不顾正形,大声嚷嚷道:“尊中有美酒,胸次无尘事。就算此刻他薛师古真的站在我聿沛馠眼前,小爷我也......” “你也?” 一个低沉雄壮的声音不合时宜的出现在聿沛馠身后。 “小爷我也......嗯?” 聿沛馠半痴半醉中发现不对,踉跄转身后瞧。 那低沉凌厉的声音再说道:“薛师古?哎呀,说起来还真是已有百年不曾有人唤过我俗世之名讳了,倒还真是有些怀念啊......” “先、先先先、先生!” 嵇含大惊失色,最先一骨碌自地上跃起,慌忙整理着外袍。 “先生?这深更半夜的,哪儿来的先生。太子殿下烂醉得厉害,耳花眼热,双眸不辨五色了?这个薛师古他可是墨画......” 聿沛馠一边数落嵇含,一边喃喃转身,话到这里,突然僵住了,背后之人可不是别人,还真的是鲜活有肉的含光子啊。 含光子双手缚后,昂昂问道:“说啊,怎么不说了?” 聿沛馠气消胆夺,大惊之下酒醒了大半,含光子两眸清炯炯,散发着耀眼锃光正逼视着自己。 聿沛馠顾不得多想,立刻将空置的酒器一股脑地划拉到身后,又胡乱八糟地整了整衣襟和巢发,仍是一派杂乱无序。 “哼!”含光子赫然施威,嗔目怒斥道:“酒乃腐肠之药,要你们于此闭门思过,你们竟然于此恋酒贪杯,仍然我行我素,真是积习难改!” 聿沛馠和嵇含并肩垂头躬身而立,敛声屏气,不敢有丝毫分辩,难得的钦敬服帖。 含光子正欲再发作,却看见烟雾尘天的酒气糟糠间有黑影晃动,还恰好被聿沛馠用身体挡住。 含光子五短身材,身高不够自然隐约瞧不真切,便以手用力拨弄开嵇含和聿沛馠身体遮挡的中间缝隙。 嵇含心知不妙,眼尾给聿沛馠递了个眼神。 聿沛馠狠狠白了嵇含一眼,他只是酒喝多了,又不是脑子坏了,自己亲手所绘的含光子,他怎么可能这就给忘了,只不过自己一直在找机会施术将它抹消。 聿沛馠背着身子无法辨别墨色含光子的位置,故而藏头缩脑,试图遮掩,可是墨色含光子可不为所动,依旧是抃风舞润,韵味十足。 聿沛馠眼见面前这个鲜活的含光子努目撑眉,裂眦嚼齿,几乎咆哮着吼道:“秽德垢行!秽德垢行啊......真是屡教不改!” 聿沛馠只觉迎面吹来一股冷冽之风,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含光子大发雷霆,怒目戟指,大张着嘴巴紧跟着又是一阵怒吼,聿沛馠几乎都能看到含光子颤抖地喉咙深处,似乎要将聿沛馠吃下去一样。 雷雨稍歇,含光子双眉攒峰,怒道:“怎么着?等着我收拾吗?还不赶紧给我施法驱散了去!” 聿沛馠反应过来,低首垂眉,连连点头应和,只要含光子不是再要以掌中芥鞭给予惩治,让聿沛馠做什么都行。 聿沛馠赶紧补偏救弊,以掌心轻撵过墨色含光子的头顶,它便随着墨色水仙花一同化作了淋漓烟墨消弭而去,清幽淡远,谪戒时里突然显得格外空寂超旷...... 聿沛馠这时方敢怯眯眯偷瞄含光子一眼,悄声道:“先、先生,好、好了......” 含光子直眉睖眼,冷冷瞟了一眼,口中冷哼一声。 嵇含已与聿配合有了些默契在,试图含混调和,委声问道:“先生,您、您这是何时来的戒室?是如何隐介藏形,丝毫不为我二人所知,果然是深藏不露。” “哼。殿下如今亦被沾染得一同醉玉颓山,颠倒梦中,怎会听到响动。” 含光子语气虽轻,措辞却重,禹身而立,背对着嵇含别过脸去。 含光子软硬不吃,嵇含说话都被蹴了回来,聿沛馠更没必要硬往上撞,索性挺直身子,一脸捐身徇义,从容赴死的神色。 嵇含见经识经,不动声色地自身后狠狠拽了聿沛馠一把,嬉嬉谄笑道:“先生休要恼怒,气息不顺有损身体,有话好说。” 聿沛馠负气含灵,怨声载道,嘀嘀咕咕道:“刚刚才酒酣耳热,尚未淋漓尽致呢,方打算吟诗引兴便被打断了......” “你说什么?!”含光子大声斥责。 “先生、先生,他是说对先生责令我二人于此自省的苦心神领意得,对先生您感佩交并!”嵇含恭而有礼。 聿沛馠斜睨嵇含一眼,小声嘟囔着:“刚觉得你平易近民,放下了太子架子,现下又拿腔作调的......” 若不是含光子就在面前,嵇含气得肝胆欲碎,真想一巴掌呼醒醉生梦死尚昏沉的聿沛馠,这家伙果然还像是在睡梦当中,无思无虑,仗气使酒,借此发疯。 432酒酣醉信马由缰 沛馠师从含光子2 含光子听了嵇含所言,息怒停瞋,胸中愤慨暂压,问聿沛馠道:“太子殿下所言可属实?你确有所悟的话便说来听听。” 聿沛馠虽醺,但心中敞亮,暗骂嵇含这等出口成章之事他若能作他便自己作,何苦擅作主张强拉着自己敷衍! 聿沛馠信手一些游蜂浪蝶的戏文还算勉强,若是让他眼下编出什么刻肌刻骨的意境深远之词,那还不如让他挨上两鞭子掌中芥呐。 不过抱怨归抱怨,想起掌中芥鞭的滋味,聿沛馠现在背上还火辣辣地疼呢,所以无论如何还是得编两句出来震震含光子,含混过去。 聿沛馠紧锁眉头一番搜肠刮肚,砸了咂舌,只觉得口内生烟,屁灵感都都没。 聿沛馠怯微微瞥了含光子催促的双眸一眼,浑身打了个冷颤,连忙放声吟道: “百年人生莫较真,心平气和修行高。 恶言秽语混酒吞,抛开是非领风骚。 三杯酒里乾坤大,进退得失尽看透。 醍醐一盏诗一篇,暮醉朝吟不记年。” “......”聿沛馠一口气将嵇含所谓的“感悟”吟完,戒室里寂然无声,悄悄冥冥,让聿沛馠格外心虚不已。 聿沛馠看向嵇含,嵇含的双眼正凝视着他,夹着惊疑的光,呆若木鸡;再看向含光子,见他拧眉目视空中,出神似的凝想着什么,不辨悲喜。 “怎、怎的了?只说让我说所悟,又没说一定要悟得如先生所愿.....” 含光子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月光,直射在聿沛馠脸上,聿沛馠的戏谑笑容顿时消失,张皇不敢造次。 含光子两颗瞳仁像锥子,锐刺刺的,聿沛馠觉得有些怕人,只听说道:“你师父殷昊天当年可是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如今竟教授了你这么一个出口神魂震惊的劣徒,想必他如今也终于尝试到为师不易的苦楚了。” “您、您怎么又含沙射影,揭人短呢......”聿沛馠双瞳盈盈,神色委屈。 “行吧!”含光子抬起头来,目光火焰一般凌厉,说道:“舍悟迷离,六尘不改。你若身无瑕疵,也便不需修行了。一日兮一合眼,美梦兮仍未圆,幻世当空,你还当修真养性才可。” “那、那今夜,我们......”聿沛馠来回指着嵇含和自己。 “算你十分悟得三分,倒也是这害人蠢物的功德造化!”含光子指着酒壶说道。 “谢过先生不责之恩,沛馠铭佩感怀。” 聿沛馠怕含光子反悔一般,接着含光子的话后立刻出言道谢,断了他的后路,以免事后提及再要责罚。 嵇含揪着的心稍稍松懈,但是脑袋还在时刻警醒,这含光子如何夜半来此? 嵇含拱手问道:“先生夜阑秉烛巡游,不知为何会来此。” “哼。老夫以为你等于此宵分废寝,勤勉学习,还想着说要提前解禁谪戒室,放殿下与这愣头青各回寝殿。没想到你们是人闲兮心不闲,夜静兮人未眠。” 含光子庄严肃穆,看起来余怒未消。 聿沛馠闻之,一反常态,忽然间调转了态度,“扑通”一声毫不犹豫地双膝跪地,直挺挺地跪在含光子的面前,与含光子的深邃双眸同高。 扮作真挚无辜的样子,双眸盈盈含泪,鼻峰酸蹙,诎膝请和,央求道:“先生圣明!这谪戒室到了夜里风寒暑湿四气皆具,久居于此必是会感染恶疾的,若是白日里再带去尊文斋,湿霉之气不胫而走,传染了旁人也是有的。” 嵇含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抿着嘴心中暗骂:“这家伙改弦易辙可真快......” 含光子没有立刻应声,而是在他灰白而粗长的眉毛下,以深不可测眼睛盯着聿沛馠瞧。 聿沛馠不敢正面与含光子对视,眼睛左躲右闪回避他的目光,秀眉下的眼珠葡萄似的滴溜溜乱转,求生欲望复燃,心跳加快,犹如擂鼓。 含光子终于说道:“老夫自有评说,依老夫所观,太子殿下无私普照,善行周全,是乃圆明顿悟,足可离开谪戒室了。” “嵇含谢过先生麈尾之诲。”嵇含拜谢。 “啊?那那、那我呢......”聿沛馠疑声道。 “你半心半意缺乏诚心,敷衍应付,自是不能离开的。”含光子道。 “先生,聿沛馠他......” 含光子打断嵇含道:“怎么?殿下念旧怜才,不忍离去,还想一同留下?” “不不不,自然不。” “太子殿下那就请吧。”含光子微微颔首,让出面前通路给嵇含。 嵇含斜睨聿沛馠一眼,而后就要爽利离开。 聿沛馠在后叽叽歪歪,那意思是嵇含背弃了方方才建立起的相知有素的友谊,枉费自己将嵇含视作了心照神合的兄弟。 嵇含心知现下跟这个逢酒固成醉的痴儿说不清楚,于是装聋卖傻的想着先离开这里再说后话。 嵇含习惯性的又要去按“大明大净”墙上的机关,被含光子再次拦住,说道:“诶,殿下由正门进,必得由正门出才对,正所谓补过拾遗,矫邪归正,诚意正心。” “对对,先生所言极是。” 嵇含畏首缩尾,狼狈不堪,脸一红,灰溜溜推门而出。 门口看守的学宫弟子已经被含光子驱走,黎普已等在了门外。 “......”看着嵇含逃走般麻溜的动作,聿沛馠心中负气,语气带着些恼怒道:“先生为何戏耍沛馠,分明是我道出了领悟,为何先生只放太子离去。得亏先生自夸直道而行、办事公允,沛馠怎么瞧着先生分明是和?华派的栾青山一样,偏袒权势!” “休得妄言。在谪戒室里这几夜,实则一点长进都没有。” “如何长进,先生的掌中芥鞭下手如此狠,沛馠此刻尚能站在此处就已经是大幸了。”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得了吧您,自打来了这学宫,我就没遇到过什么福事。” 含光子话中似乎意有所指,但聿沛馠可没有心情体悟,昂脸撅嘴,一脸不痛快。 含光子见状,沉声说道:“你这顽徒,还不赶快伏地深谢真师垂顾。” “啊?真师?”聿沛馠环顾戒室四下,这戒室并没有多大,两眼便能瞧得过来,聿沛馠疑惑道:“您这是什么意思啊?我师父他并不在此啊。” “哼!愣头青。便是跪拜真师薛师古。”含光子道。 “跪拜您?您不是从不收徒弟的吗,再说了,我也有师父。您该不是忘了吧,您还曾经教导过我师父呢,要按此论起来,岂不差了辈分!”聿沛馠大吃一惊。 含光子昂首道:“你方才所施展的术法可是走笔成真术?可知此术从何而来?” “我自己研精出来的。” “嗯?再说!”含光子立眉竖眼。 聿沛馠见瞒不过,老实说道:“好吧,最先是我自阆风山天库中无意所见,是师父的藏书,我曾拿出来垫脚,没想到里面竟然记载了这种术法,我本就喜爱青词水墨,觉得此术有趣便学了来。但也的确经过了我的刮摩淬励,苦心钻研,否则也变化不得,真的!” “那为何此术只学了个形似,却无神韵精髓在,还只是个薄薄墨色纸片人。” 含光子所指的便是方才聿沛馠用开明兽尾笔所绘的“墨色含光子”。 说起走笔成真术的渊.源,聿沛馠像只泄了气的球,耷拉着脑袋,泄劲败兴道:“这说起来......当年我想偷溜上阆风山的灵台去玩,知道天库的顶层有扇北窗可通灵台,但碍于年幼时候质似薄柳,身高便如您一般,便顺手寻了天库最顶层之书,哪想到会是师父的私藏,被师父发现之时被师父撕去了书中关键处,被夺去的部分我就只能自己揣摩推演。” “那你如今推算估量到何种程度?” “卡在虚空甯宓,浑然无物那处......”聿沛馠凝眉苦思。 “虚空甯宓,浑然无物,一心不赘物,寂定万象生。” “对对对!”聿沛馠一边应和,一边觉得哪里蹊跷,歪头道:“您怎么会知道书中所述?难不成您也去过阆风山的天库,瞧见过那本书?” “那书名为《徽真录》。” 含光子神色自若,五短身材却看上去仪态俊伟。 “对对!您怎么知道,果然是见过此书,那先生您可知道缺失的内容,刚好可以为沛馠弥补遗憾,将走笔成真之术练化圆满,也不至于令此玄妙之术就此荒废缺失啊。” 聿沛馠越说越激动,情不自禁已面红耳赤。 “好了,不卖关子了。阶前万里,没想到老夫做著之作竟然是被殷昊天给拾捡封存起来了。” “什么?!”聿沛馠长大了嘴巴,身体颤抖。 “海角天隅,万物机缘不可揆度,没想到老夫撰写的术法竟会被你这个愣头青习了去,且破具点模样。” 含光子脸上挂着慈蔼和善的笑容,面色红润宛如一个孩童。 “我,我我我。” 聿沛馠激动昂扬,呜呜啦啦也未见说出点什么,此时已是百感交集,起伏的胸膛满怀欢欣。 433乱丝无头入地网 莫展动念七转丹1 没想到自己一直悄悄修为之术竟然出自鼎鼎大名的薛师古所创,那可是聿沛馠一直仰望不可及的。 聿沛馠面前五短身材的含光子变得更加弥高,聿沛馠不禁后仰着身体瞻仰着他日日憧憬崇拜之人,口中连连兴叹,伏地叩首道:“聿沛馠拜服,久仰山斗!” “嗯。老夫瞧你薜萝林里的术法半半拉拉,虽不知你此术从何学来,但也猜到大约是时间太久书卷散佚残缺,所以末学陋识,秀而不实,只是皮毛。” “先生,您难道早已察觉沛馠通晓走笔成真之术?”聿沛馠更加震惊。 “不然呢,只你那点残书漏卷里的肤浅之学,真当能糊弄过创造此术的本尊?打眼一瞧薜萝林里遗漏的墨迹,便知是有人释放此术,又见你一杆开明兽尾笔从不离身,可见你爱不忍释,也称得上爱惜刻苦。” 聿沛馠此时诚意正心,披沥赤忱,拱手揖礼道:“请先生宽恕沛馠往日顽劣,沛馠最初的确是对此术法好奇尚异才悄悄修习的,但如今真的爱如珍宝、十分喜欢,若是能得先生真传,沛馠必当好学不倦,将先生精研所创之术阐扬光大。” “你以为我为何会将你关进这谪戒室里来?” “这,难道先生您是有意当众责罚?” “薜萝林中之过必然要罚,但将你禁足自省于此处,也是为了一探你对修习术法的决心是否铁心铁意,再者也需确认你的人品是否光明磊落,堂堂正正。” “我聿沛馠对天启示,虽是性中顽劣,但千仞无枝,乐而不荒,乐而不淫,从未极情纵欲,不过是性情怡然,乐于逍遥而已;至于决心,则堪比填海移山,必当发奋为雄。” 前面半句对他自己的评价是聿沛馠复述了揽月那日的品评,不得不说揽月目知眼见,要比聿沛馠更加了解聿沛馠。 含光子含笑欣慰的点头道:“你这秉性我已经掌中芥验过,义重恩深,对你的同门手足有情有义。虽说你们不愿将薜萝林中之事尽数道于我知,但这份分甘共苦,患难与共,牢不可破的情谊还是难能可贵,不愧是阆风派殷昊天的门下。” “这......并非弟子们有意隐瞒,只是我等情逾骨肉,实有难言之隐,但能为先生保证,绝无包藏祸心之举,赤心无害。先生若不信,沛馠愿降跽谢过,直至先生气消。” 含光子眼光扫过聿沛馠端端正正的脸上,叹了一口气,说道:“算了,不说也罢,起来吧。你资质碌碌,但算庸中佼佼,喜爱青词作墨,笔精墨妙,倒是投了老夫所好,便将收你作我薛师古唯一真传弟子,将走笔成真之术尽数传授于你。” 聿沛馠再度跪谢:“聿沛馠拜见真师!” “只一条,老夫算是你师父的老师,一来怕乱了辈分,二来不想世间之人与你偏分这份师徒情分,或为你招致妒恨,故而你认老夫为真师之事不可为外人道,全始全终,悄声学艺便好。”含光子浑厚而严正道。 “尊真师之命!”聿沛馠诚挚拜服。 “切不可张大其事,敷张扬厉,亦不可怠惰因循,偎慵堕懒。这谪戒室‘大明大净’的机关你既知晓,便每双日的夜里亥时来此修习学法,切勿亵渎了你我这份师徒缘分。” “真师放心,弟子定当爱日惜力,寸阴无弃。” 含光子会心一笑,伸出手去,说道:“笔拿来,为师让你见见何谓真真正正的走笔成真之术!” ...... 连日以来平澹无奇,再无什么新鲜事,尊文斋里的讲学是一如既往的沉闷乏味。 学堂里面能遇到程绯绯和綦灿灿,算是揽月最快乐的时光。 三个姊妹间问暖问寒,但守着百派弟子,也不好畅所欲言、过分亲昵,只能眼约心期,多以目光交流,心意相通。 而下了堂后,揽月心忧秦寰宇,也没有时间与她们多逗留,又得匆匆离去。 日光倾城而下,渐次消退,淡淡月色光点斑驳,洒在寝室里依旧昏厥沉睡的秦寰宇的脸上,长长的睫毛闭合在一处,沾染着寒星点点,播撒着无尽忧愁和悲伤。 揽月夜复一夜守在榻前,隔着月色静静凝望着秦寰宇憔悴却依旧俊美的容颜,追忆着记忆深处他历久弥新的温柔与深情,在这匆匆流逝的岁月里,不知他何时才能转醒。 秦寰宇如今睡在揽月眼前,就如同当初秦寰宇默默伴着睡在灵台桂海里的揽月一般。 不知道那时秦寰宇看着她,是不是同样的感觉,风轻花落定,情愫暗生,沉淀一颗不惊不扰的真心。 难道是一番美梦、箜篌引歌不忍醒来?若再不醒来,我怕是要忘记你星河璀璨的眼睛了......揽月冰心凝眸,眼泪似流纱般不经意间悄然滑落。 按穆遥兲所言,秦寰宇上一回在清水洞内被体内魔物占据身心后所擒,也如同现在这般重伤,道道血痕赤肿深陷,经师父亲手照料在灵台将养上月方捡回性命,故而眼下秦寰宇何时转醒实在难料。 在这学宫之中这么久不曾露面也着实说不过去,连卜游都已经能佯装若无其事重归尊文斋中听戒训,若寰宇再不露面,那么薜萝林中重伤之事难免不会面临再次曝露的危险。 揽月倒顾不得穆遥兲所忧心的那么多,这岁月如逮,沧海桑田,回眸之间草木成灰。 难不成还真的会如柏仙在筑阳殿中所言,缘聚缘散,终不过是匆匆过客,相忘于尘历经百转千回也耐不住岁月长河,只是一厢痴情而已。 穹冥星?! 揽月突然间忆起柏仙曾经说过,自己命中随母,是没有掌管姻缘的穹冥星的,那么秦寰宇现下神志昏沉,会不会便是因此遐思遥爱所致?! 揽月已不能克制地陷入游思妄想、胡思乱量,脑海中一会儿出现柏仙的声音,一会儿又出现那刺颜勒令自己杀死秦寰宇的音容相貌。 这样循环往复的思绪冲击萦绕在脑海,挥之不去,像一团缕不平整的线团成了麻球,令她无法继续思考究竟什么才是整个诡谲事情的源头,又或者哪个是因、导致了现下的果? 尽管秦寰宇就在自己伸手可及处,但却有种咫尺天涯的孤寂感,为何他不能将心事道出? 揽月焦躁烦闷,几乎难以呼吸,她慌乱站起身来到窗边,透过窗棱几近大口地呼吸着新鲜又潮湿的空气,却依旧憋堵,找不到出口。 未防思绪乱飞,她将目光投入幽蓝苍穹,星光飘渺,流银泻辉,月光像编织起一张朦胧的网,将万物笼罩其间,轻轻柔柔,魅力无穷。 窗外东南角落里,一处光辉交映、月光粼粼的船形屋脊闪入眼中,犹如一弯渡船波荡在星斗辉映间,随着夜风波摇石动,天波初开,流水回旋。 揽月心头和鼻头同时一酸,又欲落泪,那洪波浩渺、渺漫云霞间之物便是筑阳殿的屋顶房脊。 为了施救秦寰宇,这几日以来揽月时刻寻机会想要靠近筑阳殿去烧炼八转伏丹,但都靠近不得。 自薜萝林遭受大火以后,栾青山便以畏火为名,加派了弟子更夫巡夜值守,学宫之中每一处建筑皆恨不得重重闭锁,门禁森严。 最为可笑的是,栾青山还以“筑阳殿硫磺火石堆垛众多”、“青囊殿三千青木易碾成灰”为由,说是需覆前戒后,将筑阳、青囊二殿重门击柝,刁斗森严,盛水不漏,别说是进入炼丹了,就是一只飞蛾都无隙可乘。 不得不怀疑,栾青山这番重垣叠锁是有意为之,所图为何便不好说了。 若揽月所料不错,栾青山昼警暮巡,明摆着就是为了防患受伤者被医治,而那受伤者是何人,大约就是等着阆风及伙同之人鸟入樊笼。 但若是阆风不肯自投罗网,那便只能坐以待毙,无药可用。 就如聿沛馠所说,?华派和这个栾青山,算是要当众与阆风派撕破脸了。 此次?鼓盟会就是冲着阆风而来,只是栾青山道貌岸然惯了,百派面前还想立个牌坊,来一个顺美匡恶,既想满足自己熏心的目的,又想捞取清白正义之名。 揽月真的很想同那栾青山一辨真伪,撕下他淆乱惑人的假面,但转念冷静一想,含光子所言有理,眼下学宫内外皆是?华派之人,阆风一行已入地无门,插翅难飞,若是此刻再撕破伪装,反会打草惊蛇,令他们再无顾及牵绊。 刚下山的时候,穆遥兲和聿沛馠给揽月讲过“西山东水”的派系分布,若是依附于?华一派的外丹门派朋比为奸,串通一气,那么就相当于将阆风派置于孤立无援、暗牖空梁之境。 看来眼下最好的办法还是诈痴不颠,配合着栾青山一同惺惺作态,相持纠缠一阵子,视其事态再做打算。 时态沧桑,看似平静的阆风寝殿内实则凋敝萧然,连日来揽月除了时常能够见到穆遥兲以外,聿氏双生子完全没了踪迹。 尤其是聿沛馠,含光子已经将他和嵇含放出了谪戒室,却浮踪浪迹,神出鬼行,也不知是在忙碌些什么。 434白尾鸢夜赴鹅湖 风雩亭襟心相会1 内外多重压力之下,揽月不得不承认,自己甚至萌生了觊觎翀陵派现在手中的那枚七转柔丹的愿望。 虽知此念卑劣,但揽月当下无法烧炼八转伏丹,而娄鹬手中的七转柔丹却是现现成成的,即便效果比不及八转丹,可总聊胜于无。 揽月很清楚,娄嫄和娄鹬视这枚七转丹极为重要,即便是娄嫄嫁去了洪涯派也未必可以弄到的。 如果能用在娄皋和啾啾身上,定能助他们修为花熟蒂落,不负翀陵派的百年基业与传承。 揽月赧颜汗下,自己竟是连娄皋一个孩子的惇信明义都不如。 娄皋尚且知道这七转丹是以聿沛馠的体肤之痛、坚忍沥血换来的,纵使姐姐娄嫄和鹬叔苦口婆心、费尽口舌也不肯亡人自存,而揽月却想...... 不行!怎可有这种狼贪鼠窃的念头,岂不是撅竖小人...... 揽月满面羞愧,无地自厝,她拼命摇头,将这种无稽卑劣的思绪在深陷其中前驱散一空。 夜色加浓,揽月走出阆风寝殿,单孑独立于丝丝凉凉的夜风之中,让自己的心沉静下来。 她禹身庭院正中,往丹桓宫楹的万寿宫方向遥望一眼,不知含光子是否尚在那金阙明堂之中...... 揽月决心于今晚向含光子将当年父亲与母亲之事一探清楚,毕竟这学宫之中都是百派头角峥嵘的年轻子弟,若说是对过往之事的了解,怕是没人久得过含光子了。 ...... 学宫里云月弄花影,脚步碾处溪涧淼漫,虫鸣幽暮。 夜气清凉袭衣襟,万千心事难寄。 揽月思愁黯然,觉得这种天气实在恼人,于是加快了步伐。 离开西寝殿来到露台,揽月思索片刻,转身往栖蟾殿西侧、途经殿后藏书楼一路东去。 穿过漫漫轻云,夜露清冷,前方突然传来一阵萧萧细碎。 揽月警觉地抬头看去,只见幽木密林间一道玄霜流星一般坠落夜空,泛着银白光阑。 “白尾鸢?!” 揽月识得此鸟,正是娄嫄的白尾鸢,可是它为何会在此处? 聿沛馠和娄鹬都曾说过,翀陵派的驭禽术系一人一鸟同食同宿,祈合相通,形影不离直至其中一者亡故。 如果白尾鸢出现在这里,那岂不是说明...... 揽月萧然默立,仔细辨别四下光景,落花成琢,雾透轻纱,目光所及之处空空荡荡,并无一人。 白尾鸢昂首振翅,鸢鸣簌簌,面对揽月发出尖利的叫声,鳶飞杳杳戾天,却只盘旋在揽月头顶上空。 揽月会意,问道:“你是在唤我随你同去何处?” 白尾鸢挥动着劲俊轻快双翼盘旋在空中,极伶极俐地晃动着白首红瞳,双拢翅膀,迅若流星地冲上云端,掀起袅袅清泠水雾,似是在答复着揽月的问题。 “好,你慢些飞,我尽量跟上你。”揽月仰头对白尾鸢道。 白尾鸢发出一声绝空长鸣,英姿雄风,振翅天陲,竦身入云。 ...... 揽月对白尾鸢的出现深感意外,既是娄嫄有意遣了白尾鸢来寻她,那么定是有极重要的话要说,且异常隐秘。 揽月急张拘诸,心脏跳得极快,一边追着白尾鸢往学宫西北方向行去,一边在脑海中思索着娄嫄找自己的用意。 说实话,这还是揽月第一次私下里与娄嫄见面,且是独自,应该说算得上是正式结识。 两个女子对秦寰宇的情谊各自皆已知晓,既拥有同样的情感,又拥有不同的立场。 如果说洪涯派依附于?华派,那么不知娄嫄她又是择选了何种立场。 此时多想亦无益,等下见到娄嫄便知...... 白尾鸢凌空飞去,卷起凄风淅沥,草木皆摇,揽月辨别着方向,若再往前去便只有一个地方可走,那就是鹅湖。 又跟在白尾鸢身下追出一段路,揽月面前出现了一湾汪.洋水镜,澄净如练。 夜风劲吹,微波粼粼,斜月沉沉藏薄雾,几叶轻舟自横压星河,这里果然是鹅湖。 白尾鸢穿过水气湖波,朝着鹅湖正中一翡翠色的湖心亭飞去,那亭碧如翠,犹如在银色圆盘镜面正中镶嵌的一枚碧玉宝石。 揽月方到?鼓学宫之时便随着秦寰宇、穆遥兲他们来游访过此处,那便是风雩亭。 风雩亭在湖心正中,被腾起的风霜露气包围其间,亭中蓼青色人影徘徊,行叹复坐,神清骨秀的面容不胜忧愁。 人影看到白尾鸢飞了回来,便急切地伏向亭栏朝着揽月这边张望,那双翀陵派娄氏独有的碧绿色双瞳与湖光交相辉映,华彩流溢。 娄嫄大约也是没有想过会以这种方式与揽月相见,她心知礼数上不妥,可如今阆风和学宫之内形势岌岌可危,得知秦寰宇已高假多日不曾露面,娄嫄心忙意急,便顾不得这么多了。 但是当娄嫄看到白尾鸢真的领着揽月来到这里,还是紧张到心绪七上八下,难于呼吸,不住理顺着水绿缎素雪绢长裙的下摆。 一青一白两个出尘的身影相立于前,远远一望便是千般言语涌溢胸膛,偏偏又噎在喉间道不出来。 二人都有些不知所措,进退两难,双唇紧抿,相顾无言,脑子里一片空白,任由微风簇波,迤逦幻美...... 娄嫄欲言无绪,揽月踯躅吞声,一切皆由情愁起,两位红颜相顾,却凄迷语塞,欲语还休,不尴不尬。 揽月神情僵硬,微晕红潮,心中乱做一团,而娄嫄则恍躲目光,伸手将被夜风吹乱的墨玉色青丝挽在脑后,端庄优雅。 本就都是千朝回盼,万载流芳的俏颜女儿,相见却不敢对视,铅华销尽顿显天真。 既是衷情爱慕同一个男子,揽月和娄嫄自也有心意相通之处,也知此次相见必是紧要,不好将时辰耽搁。 二人终是整整齐齐正面相视,清波婉转,百媚一笑。 “你......”二人默契地同时开口。 听到对方的声音,又同时停滞,紧跟着又是一番相视微笑,桃腮微熏,红霞荡漾。 这一开口,娄嫄的身体一怔,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食指在唇前比了一个息声的手势,而后挥臂在风雩亭里朝着湖面抛出一道缤纷斑斓的七彩之光。 揽月看到这道光并未立刻落进湖面,反而轻飘飘地摇晃着缓缓上升,在月光的辉映下变幻着梦幻的华美色彩。 碧水清幽,淡烟如梦,那绚丽多彩之光随着短促夜风在风雩亭上蹦蹦跳跳,而后越涨越大,大到足以将整个风雩亭包裹在其中——它竟然是一颗皂荚泡。 待皂荚泡的下端平稳地落在鹅湖水面之时,揽月便听娄嫄说道:“壁曦术,是我嫁到洪涯派方学到的,可避影匿形,任意漂泊敛迹,不过每次施展也只能支持半个时辰的时间。” “嗯......喔噢。” 揽月乍一反应过来,忽闪着清澈的眸子,迎合着点头。 娄嫄将额发抹匀,露出清爽光洁的前额,说话间漾起令人迷醉笑意:“你......我一直听皋儿提起你。我......我还一直不曾谢你......” “噢,娄小公子也经常在我们面前提起你来,说是姐姐风情神韵,如夜下临仙,英姿飒爽,是女儿家的英杰翘楚。而且娄小公子活泼乖巧,我们一路走来相互照顾,不需言谢。” 揽月有意避过了娄嫄脸上淤伤之事,以免她难堪。 娄嫄猜出揽月的心意,微微颔首低头避过了揽月的眼神,略略酸涩笑叹道:“那我就更得谢你了,未防我尴尬难堪,有意避及。” “只要娄嫄姐不怪揽月医术有限,能治表而不能疗心。”揽月拘谨羞涩,淡淡浅笑。 “各择之路,必承其重。自己择选的路,又有何好抱怨的呢。”娄嫄酸涩一笑。 揽月听过这句话,是在小苍兰居客栈外的梧桐林中,秦寰宇对娄嫄说过的,没想到娄嫄深深记在脑海,如今又当着揽月的面复述了一遍。 “早已听闻天香夫人遗有一女,清丽可涤尘世,美艳不可方物,娄嫄久怀慕蔺,今夜终于有幸当面一叙。” “啊?太过誉了,没有的事。”揽月匆忙回复。 “......”看见揽月慌乱推脱,天真烂漫,尽显无邪纯真的本性,娄嫄不失涵养的嫣然而笑,揽月的脸蓦地更加红了。 “也对,如殷小姐这般清清浅浅,洁若冰雪,灵动喜人,又有谁人会不爱呢。” 揽月一怔,星眸微张,她从娄嫄的话中听得出,这是对她对寰宇心意的一种试探。 自从与娄嫄见面起,娄嫄便一直同揽月保持着避及秦寰宇的辞令寒暄,所以揽月根本没想到娄嫄会主动提及。 “......” “......” 二人将言谈再次逼入了尴尬难以启齿的窘境,压抑如噎,愁死黯然,使得鹅湖之上更显寂静。 情脉意忡,风雩亭中帘帏飒飒,吹遍半世思绪的漫天忧伤。 夜风飘摇,落在娄嫄身后的白尾鸢抖动着羽毛“簌簌”鸣叫,娄嫄双眸微颤,匆忙将心事敛起。 435白尾鸢夜赴鹅湖 风雩亭襟心相会2 “今日让白尾鸢请殷小姐前来,是有一事想一问究竟,还请殷小姐如实相告。”娄嫄抓紧时间道出正事。 “娄嫄姐直唤揽月名讳便好,娄嫄姐请问。”揽月也十分想知道,娄嫄找自己来此的目的。 娄嫄忽然转换了态度,凝眉蹙目,晏然问道:“秦宫主他是不是有何不测。” 揽月诧异,吃惊地望着娄嫄,不知该如何作答。 “你不要瞒我,他可是遭遇性命之忧?”看得出娄嫄忧心如熏。 “......”面对一个深深爱慕秦寰宇的女子,对秦寰宇愁肠九回,揽月实在说不出隐瞒之言,挖空心思也不知如何应对。 娄嫄愁眉蹙额道:“你不说话,那便是我猜对了是吗。” “......”揽月再次躲避着娄嫄雨泣云愁的双眸,不想道些欺人之谈。 鹄峙鸾停,秀美端庄的娄嫄突然之间潸然含泪,临风一拂,夺眶而下。 揽月默默凝视着心比天高的娄嫄在自己面前痛泣而丝毫不加遮掩,眼眶也跟着潮湿。 揽月何尝不想恸哭流涕一场,只是连日以来,早已泪水枯竭。 “薜萝林之事果然与阆风有关,我只问一句,他会死吗?”娄嫄语气带着哀求。 “......”提到揽月痛入骨髓之处,揽月更加目断魂销,哽咽难言,最终只能微微摇了摇头。 “他是如何负伤?你们可是阆风一脉啊,难道就没有仙丹灵药在身?”娄嫄透骨酸心。 “栾掌门封了筑阳殿和青囊殿,只等有人去炼丹取药,捉拿现形者,我们靠近不得。”揽月实言相告。 “果然是......”娄嫄口中喃喃,自言自语。 揽月心明眼亮,伶俐过人,立刻反应道:“你说‘果然’?你可是知道些什么?!” 娄嫄深思吟味,沉吟不决。 揽月瞧出她有顾惮,心焦道:“下山以来,寰宇和沛馠他们都说娄嫄姐性子严敏英断,缘何此刻如此犹豫。” “有些事情你不懂,你独生于阆风山巅,清闲避世,又有殷掌门德化宽广,庇护天下,自然是不了解这世间有许多万般无奈之事的。” “娄嫄姐是指娄皋和啾啾谋取高品阶金丹之事?” “皋儿告诉你的?看来他是真的同你亲近,连我这个亲姐姐都要羡煞嫉妒了。” 娄嫄借用娄皋之事,将秦寰宇之事上对揽月的殷羡之情道了出来。 “怎会,各有一番情义在。” “是吗......”娄嫄眸色暗淡。 “所以我想,没有人愿意看见亲人挚友画地而趋,困顿自我,陷入泥沼。” “你不懂,你孤身一人没有弟弟,怎会知我为人亲姐的不得已。翀陵万年基业只等皋儿可以承袭,若修为毫无长进,别说是皋儿和翀陵一脉的将来,就是我父亲母亲也整日劳身焦思。” 揽月心中波澜大躁,难以理解道:“所以就算是挨打受骂、遭人折辱,你也要忍?!” “有道是能忍自安。我不像你,能同自己日夜慕蔺男儿相守一起。嫁给江淮,我早已心如死灰,即便打谩评跋也无所谓,更何况江淮他尚对翀陵派有几分忌惮,只要皋儿顺利接掌翀陵掌门,江淮便不敢对掌门亲姐任意妄为。” “呵。”揽月难以置信的轻笑一声,这难道真是秦寰宇他们形容下那个果敢笃行的娄嫄吗,此刻竟这般隐忍克制,不免令揽月轻视。 娄嫄意外,望向揽月道:“缘何发笑?” “娄嫄姐以往对人说及此话时,难道不曾听人发笑?”揽月星眸明澈严峻,反问道。 娄嫄被激,有些生气,凝视着揽月,碧透的眼睛里射出青芒之光:“从不曾。这番洞见肺腑的由衷之言,我怎会轻易对外人透漏,你还是第一人。” “那娄嫄姐请赎揽月无礼直言,娄嫄姐你只是为自己如今的困境寻了一处看似崇高的道德出口,在揽月看来实为不屑!” “你不是我,怎懂我的......” 娄嫄正欲分辩,揽月决然打断她的话,抢言继续说道:“揽月第一次见到娄嫄姐时一直在想,娄嫄姐如此一位端庄持重、光华尽显的佳人,寰宇他又非木人石心,为何会不为情动?现下揽月想是终于明了了,娄嫄姐你的确比不及揽月。” “你!”娄嫄碧瞳中蕴藏着一团火焰。 “娄嫄姐莫急,揽月并非自视甚高,只是揽月从不为分明可以抉择的事情去寻一个借口,将过失和悲剧的源头转嫁给他人,以图心安!”揽月的言语锋芒逼人。 “你这是何意?!”娄嫄双瞳急闪犹如电光。 “一则,这世上多情却被无情恼者又非你娄嫄一人,但却偏偏只有你嫁去了洪涯派,即便当初寰宇对你无意,可是又非绝途,而是你自己选择了江淮,何故怪责寰宇。” “......”娄嫄无言,望着揽月深邃冷淡的双眸,就像看到了秦寰宇那双灿若星河的眼睛一样。 “二则,外丹门派并非只有洪涯派,且论烧炼九转金丹的丹阳术,江淮也只达六转金丹,尚无法顾及到娄皋和啾啾的需要。若说江淮一载烧炼不出七转或八转金丹,你便要容忍一载,十载烧炼不出,你便要容忍十载,那若是百年千年,你是否仍要容忍?!为了一个虚幻渺茫的目的,最终虚度煎熬的只有你自己而已。” “......”娄嫄杏口大张,面容尽是忿然和绝望。 “三则,论姐弟亲情,你只顾及自己所想,铁心认定了这种自认为对娄皋最好的方式,但你却忘了娄皋对你的挚真亲情。娄皋明知你在洪涯煎熬度日,却要被迫吞下亲姐姐以屈辱换来的外丹,他又该是何种心情!” “......”娄嫄双眸半闭,天旋地转般,脚下踉跄。 揽月本是为秦寰宇负屈衔冤、为娄皋抱怨执言、为娄嫄饱经霜雪不抗争而感到愤怒遗憾,本意是想以此一番言语将她思绪里的一滩死水激醒,可是当揽月看到娄嫄茹痛含辛、苦不堪言的样子,又痛惜不已。 揽月的语气缓和下来,目光温柔和煦的望着娄嫄,蔼然平静道:“抱歉娄媛姐,我并非有意戳心灌髓、刺你痛楚,只是我们谁人也不知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事,也许娄皋即便没有洪涯派的金丹,也会有其他更好的机缘,这谁都说不定。他人的人生我们谁都把控不了,唯一可以抉择的便是当下自己的人生。” “......”娄嫄的碧瞳已如两潭森森死水。 “以实实在在的当下,去换虚无缥缈的未知,娄嫄姐,值得吗......”揽月寸心如割,上前以手轻轻拂去娄嫄脸颊滑落的泪水。 娄嫄痛贯心膂,揽月一番痛斥,反而令她得以痛快宣泄淋漓。 待娄嫄拭去余泪,浑浊的眼中闪着凄清冷落的光,娄嫄摇头道:“你说得是对的,寰宇说得也是对的,确实是我鱼质龙文、虚有华美,是我将亲手将人生扼杀得满目疮痍。” 揽月心生怜惜,柔声道:“娄嫄姐,你仍能重做抉择,一切都尚来得及。更何况......” 揽月停顿一下,深吸一口气将对七转丹的私念吞回肚内,继续说道:“更何况,如今翀陵派已得了一枚七转柔丹,揽月相信娄皋必能吸取精华,善加利用。” 说到七转柔丹,娄嫄猛然间清醒过来,目光闪闪回向揽月,锐利有神。 娄嫄说道:“说到七转丹,差点忘了今夜邀你来此的真正用意。” 说完,娄嫄自水绿缎素雪绢的袍袖下摸出一只掌心大小的木匣,木匣四四方方,紫檀金屑,雅集古今。 “这是......”揽月眼中掠过一丝惊疑。 娄嫄此时已安神定魄,情绪平复如初,直截了当道:“这木匣里装的便是七转丹,寰宇此刻应该用得上。我先前问你寰宇的状况,就是为了将它给你,让寰宇服下。” “这......这是栾青山给翀陵派的那枚?”揽月问道。 “没错,我从鹬叔那里索要了来。你大可放心,鹬叔他什么也没问,也并无阻拦。” “可是,若是我带走它,娄皋怎么办,娄嫄姐你又怎么......” “哎呀,如今为何你反而啰嗦起来。你放心,云过天空,我再不会将自己涉入柔懦寡断之中。去他的洪涯和江淮!我早已狠毒了这等怀诈暴憎的奸诈之人!”娄嫄重现刚决果悍。 揽月闻之,既为娄嫄应机立断的转醒而展颜释怀,又为娄嫄眼下在洪涯派的处境而颇感担忧。 揽月提醒她道:“实不相瞒,此届盟会蹊跷诡谲之事颇盛,正如你所见,我阆风已陷入纳履踵决的困境。洪涯派一向与?华派枝附叶从,现在连旸谷派都因阆风而被累及,我担心你若此刻便与江淮决裂......” 娄嫄会意点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据我在洪涯所见,此届?鼓盟会力邀阆风前来的确并不简单,江淮此人素来傍人门户,尽是狗马之心。若此时有我伏于外丹门派里暗中监视,随时有消息,便可通知你们即可沉机观变,方保万全。” 436白尾鸢夜赴鹅湖 风雩亭襟心相会3 揽月仍放心不下道:“可是连寰宇都堕其术中,你一人可必要当心。” 娄嫄笑道:“翀陵派的人都还在这里呢,除了白尾鸢以外,鹬叔和流苏鹬也落宿在栖蟾殿内,山鸣谷应,呼喊一声便能照应。” “那就好。”揽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娄嫄凝望着揽月晶莹光洁的面容,露出柔顺的笑容,她似乎已经完全理解秦寰宇为何会对这个少女开启冰封之心。 娄嫄突然伸手抓住揽月的手臂,将她的身体靠近自己的脸侧,窃窃道:“有一事我需要你知道,有一夜我尾随江淮去到濯缨水阁,听到他与栾青山商议,此次盟会结束前要活捉你等阆风五人。” “什么?!”揽月惊愕失色,心沉坠得像灌满了冷铅。 虽然早料到栾青山暗地里为鬼为蜮,一直在幕后操纵着什么,但听到娄嫄确定此事的真实性,仍是洞心骇耳,异常震惊。 “不知他们为何要活捉你们,但有一点暂可放心,那便是他们要的是活人,故而目前不会危及你等性命。” 娄嫄毕竟是娄嫄,头脑敏锐又清晰。 虽说娄嫄所说的确算是一个不坏的消息,揽月脊背之上还是瞬间渗出一袭冷汗。 看来距离栾青山目的的达成已近在眼前,秦寰宇重伤昏迷、聿沛馠受惩、聿姵罗心神不属,连一向与他们交好的卜游亦负伤未能痊愈,只剩下穆遥兲和一个毫无战力的殷揽月,岂不是很容易便落入?华囊中。 “揽月,揽月?”娄嫄轻声唤她。 看到揽月焦思苦虑,面颊惨白,愣着双眼呆滞着望着前方空气,整个人陷入半痴半呆状态,娄嫄不免担心。 揽月紧抿嘴唇轻轻点了点头,而后说道:“我知道了,娄嫄姐。” 娄嫄碧艳艳的眼睛晶亮晶亮,语重心沉道:“你哪里知道?我看你根本就不知道!” “啊?”揽月蓦地看向娄嫄。 娄嫄故作神秘地问道:“我问你,你可知道你们阆风那个聿姵罗近来都出入何处。” “姵罗?”揽月不知娄嫄为何突然间提起她来。 “你这姑娘,我还当你所有事情都眼明心光呢,敢情儿你压根就是胸中无数啊。”娄嫄拍了拍揽月胸口,叹气道:“不过也对,近来阆风先后遭遇这么多事,你怕是也知悉不过来。” 听娄嫄的语气,牵扯上聿姵罗的不似是什么好事,揽月问道:“姵罗近日以来的确一言半语,除了日常道尊文斋去听学,在阆风寝殿内见她的次数寥寥可数。可是这又有哪里不对吗......” “唉,我便同你直言吧。你有精白之心固然是好,可并非每个人都胸怀坦白,我可是在万寿宫旁的寂林里窥见过几回聿姵罗的身影。” “万寿宫......不是只有众派的掌门及尊长方能踏入的议事之所吗,为何姵罗会在那里出现?” 揽月澄净的眼睛伶俐动人,娄嫄从中窥测不出她有一丝对聿姵罗的犹疑。 “看来这个恶人还是得我来做啊。”娄嫄道:“聿姵罗近来多与外派弟子亲近,这你可知?只我遇见的,便不止三五日了。” “姵罗他们往年下山历练任务,各派之内结交些故友并不稀奇,就算是沛馠和遥兲他们也会有些别派的竹马或肺腑之交。” “唉。在这学宫之中如同一个缩微的江湖,就算你千伶百俐,想要残喘偷安也必须目达耳通,兼闻窗外之事,不是单单只顾及好各自门派内的那点儿事便可以的。先前寰宇便为你此行担忧,早已托我查清?华这等外丹门派的用意,是否另有图谋,没想到一语成谶,寰宇自己已危若朝露。” 鹅湖上夜风凄凉袭来,渗透皮肤,听到娄嫄提及秦寰宇的现况,揽月痛彻心扉,外在和心中的两股寒意产生共鸣,迸发出落泪的冲动。 真希望可以回到灵台清露霏微的那片桂花林里,与秦寰宇安静地避世花下,蹉跎余生。 浓密长睫如阴云一般遮住了揽月悠悠失神的双眸,娄嫄心中一紧,以为是自己哪里话说得不妥,聪明解释道:“你不要误会了,寰宇托付于我只是出于我们相交有年,除此以外并无私下逾轨之举,寰宇他也不是轻薄无行之人,而且我也已是他人之妻......” 揽月竭力让自己的情绪安复如常道:“娄嫄姐无需多虑,人之相知,贵相知心,你和寰宇皆是襟怀磊落,揽月又怎会杞人忧天。” “不对!这可不对!”娄嫄此言如同雷轰电掣,面色也变得铁灰,碧绿色双瞳突然大睁,霹雳般的目光看着揽月,严厉道:“你必须要知道‘德高毁来’这个道理,人性多狭窄,实则妒能害贤,更何况你树高招风。尤其那女子间的拈酸吃醋,怀恨在心,可着实不得了,绝不容你小觑。” “你是担心姵罗她......” “聿姵罗这个姑娘是同寰宇一起长大,你下灵台以前,我也是偶尔见到寰宇之时在他身侧遥遥一望,并无深交。见貌辨色,依她那骄宠惯纵的性子可是对阆风门下其他想要靠近寰宇的师妹们极尽刁难,如今若是知道寰宇衷情于你,怕是早已心生妒恨又碍于你是殷掌门的独女而不敢造作。” 揽月躲闪这娄嫄的目光,将视线移向烟水空蒙的湖面,不知是不是夜风太大,吹皱湖水淙淙,波澜滔天。 娄嫄余光瞥见揽月的表情,言辞恳切,微言大义道:“看你的样子,怕是心中早有分寸。现下并非是你庇护门下、姊妹情伤、豁达大度的时候,而是要顾及阆风和所有依附阆风的内丹门派。我不得不提醒你,聿姵罗自打抵达学宫后便与褚锦心同在一处,你务必得提高警惕。” “褚锦心是何人,我还是第一回听到这个名字,褚?褚氏归属何门何派?” “褚氏乃君山派一脉,掌门便唤作褚君山。不知你在上月二十八献殿前的祭祀仪式时有否注意到众派掌门人里有一位朽株枯木的老人,身形猥琐跼蹐那个。” 揽月星眸流转,应声道:“记得,该人枯樵瘦削,艾发衰容,似是久病难医的膏肓之疾,肺虚秉赋不足,又或积劳内伤,咳喘不断。” 揽月回忆起那日,褚君山自人群之中看向自己、微笑时那周身汗毛悚然竖起的诡异之感,再次打了个寒颤。 “对,他便是君山派褚君山,亦是依附于?华派的外丹门派。” “可是听闻凡是遁入道门,首先便要敷蘂观貌,可是这褚掌门......”揽月犹豫了一下,叹息道:“虽不该背后议人,但这褚掌门之貌看起来颜皱齿豁,臼头深目......” “百拙千丑是吧?没关系,自此以后你我二人相谈推诚相见便可,无需顾及太多。”娄嫄直言道:“那褚君山究竟什么来历我倒尚未打听清楚,只是听闻他前生一直为俗人凡躯,直到将死之年方跻身修仙之列,但据江淮的口吻看来,褚君山开宗立派算不得久远,却与栾青山交往甚密。栾青山如此一个废耳任目、多疑多虑一人,却偏偏对这个褚君山谋听计行。聿姵罗如今竟与褚锦心如此走近,即便不是背恩忘义、伤化薄俗,那也难保不会被褚锦心利用,窥取秘密。” “......”揽月没有搭话,而是深深吸气又长长舒出。 鹅湖上的缕缕冷风灌入胸腹,冰彻心髓,磨尽了她仅存的一点点温暖。 这一夜在与娄嫄的谈话之中,攫取的消息如车载斗量,不可胜言。 揽月得承认,今夜随白尾鸢应邀而来,的确对阆风在学宫之中的存续大有裨益。 娄嫄带来的每一条信息和告诫都如苦口良药般,虽是逆耳忠言,却有利无弊。 只是揽月脑中一时承载不了,她惘然地站在黑夜中,心神恍惚,眼睛已分辨不出走进?鼓学宫之时的来路。 短短数日而已,却已日异月殊,四下黑暗之中随时都有鬼出电入,一个不当心便有天翻地覆之险。 娄嫄能理解揽月的心情,转而仰面凝视长空,悉数璀璨繁星。 曾几何时,风信年华,她也是翀陵派走出的一个壮怀激烈、意气风发的女子,如今那一襟旧时情怀早已模糊不清,尘世纷乱之间错乱了年华。 脑海之中空旷无物,仅余下“不胜愁”、“空悲切”和“怅寥廓”。 ......二人蓦然无声,各自盈盈伫立在风雩亭中,比肩远望,身影超凡飘逸,企图在这繁剧纷扰的喧嚣尘世里,觅得一尘不缁。 ...... 欢娱不觉时光逝。更深露重,薄雾冥冥,人一旦钟期既遇,意气相投,时间总是不易察觉地流失,恍逝如梦。 娄嫄微笑收回远眺的目光,清辉流盼,对揽月说道:“今夜此景,真可谓是鹅湖蒹葭夜有霜,月寒山色共苍苍。不知为何,与你相谈融洽,有种相见恨晚的遗憾,但能有幸同你共赏亭露馡馡,湖上舟影,倒算是救过补阙了。” 437寄衷肠言近旨远 藏室内癫狂酥迷1 此时的娄嫄不尚浮华,亦不矫作,是另一种历经风霜雨雪的成熟的风韵和沧桑的特别之美。 娄嫄又道:“好了,今夜该说该叙皆已言毕,你我也该归去了。你不要怪我喋喋不休,殊败人意,煞了这月下美景才好。” 揽月手中握着盛装七转丹的木匣用力摇头,不知用和言语方能表达对娄嫄的感铭心切。 面前这个少女有些乖巧伶俐,也有些率真烂漫,给人的感觉还有些憨萌,娄嫄发自内心的怜爱她,更何况是秦寰宇那般的翩翩男儿。 娄嫄嬉笑道:“小傻瓜。记得我说的话,履霜坚冰至,要见微知著,防微杜渐,既已见其苗头,那便必有警戒,谨记前车覆辙之鉴。” 揽月由摇头又改换为用力点头,痴痴懵懵磕脑的样子惹得娄嫄又是一阵宠溺绵绵的嬉笑。 “好了,我真得走了,以免江淮夜半醒来生疑。你也快些回寝殿去罢,快些让寰宇将丹服下,希望他能快些平复如故,亦助阆风避免罹难之祸。” 娄嫄言毕,蓼青水绿缎素雪绢袖帘甩手轻扬,白尾鸢闻信而动。 一声“啁啾”鸟啼,平展翼黑羽白的双翅自风雩亭上腾空而起,以迅若流星之速冲上云端,追随在娄嫄身后劲俊轻快地盘旋而去。 娄嫄发髻间斜插的两支翡翠竹青簪灵韵剔透,仪静体闲漫步而去,月光下清辉叆叇,朦朦胧胧,可怜孤影憔悴,寝室内玉枕凉透,犹似心事泬寥待依依倾诉。 空落半生,棱角磨尽,揽月目断伤怀久久难消,对着那盈盈寒湖孤影竭力喊道:“娄嫄姐,你放心,揽月定以八转伏丹相归还,以成全娄皋修为之上冲云破雾。” 娄嫄足下一顿,并没有停下,也没有回头,湖上的香雾空蒙,月迷行途,揽月也辨不真切娄嫄是否听到了这句话,只是揽月永矢弗谖,言必践行。 ...... 残更漏声,星稀斗横,红烛摇羞,就在揽月和娄嫄交叙于学宫西北鹅湖风雩亭中的同时,学宫对过浴仙池南侧的濯缨水阁紧邻通廊一间藏室里,方寸之地,正是一片春光大好。 其中那女子玉容仙颜,神乱眼迷道:“故人心易变,你这薄幸锦衣郎,若是你那家妻睹目如此癫狂酥迷之状,不知会作何感想。” 男子抬身宛转,春逗酥融道:“尽兴之时休要提那个贱人,枯枝败叶,自诩清高。”说着环臂到女子身后,顿觉香风。 女子色变声颤,吃力地扬起头来继续说道:“亏你竟寻得这学宫中的一处藏室,你这夜半不归栖蟾殿的寝室,当真不怕你那悍妻寻了来?” “哼。”男子颠倒沉醉道:“她自己给儿不也是个荡妇,一个阆风秦寰宇都不要的娼妇。嫁来洪涯派却仍想着红杏出墙,一见到那秦寰宇便同他眉来眼去,卖弄风骚。” 男子环抱女子道:“好了,休要提那二人。这处藏室乃我白日里随那?华弟子储纳宫服才寻觅到的,切莫辜负了春宵帐暖。” 片刻后,男子摊垂四肢,神劳形瘁,双眼昏昏弥茫地望着藏室上方的墙壁。 女子汗光珠点,诱惑道:“还说你不惦记着娄嫄,这般火急火燎,怕是归心似箭。” 女子的样子让男人再次心摇神动,他朦胧微睨着醉眼,邪魅挑逗道:“你这小蹄子,又提那破烂货。你放心,我出门之前她便已不在寝室之内,早不知趁夜背着我这夫君同谁拨云撩雨呢。娄嫄那点心事从来全心全意皆放在秦寰宇身上,这点之死靡它的爱情,我倒真有点儿替秦寰宇感动了。” 说着,男人揽过女子丢眉弄色道:“小蹄子,将来你不会也学那破烂货一般不安于室吧?” “啐!没良心的江淮!” 女子漫眼横波,斜楞他道:“你还来疑我?只你那些风情月债怕是数不胜数,我不疑你已经足够体恤了!” “唷哟哟,你瞧瞧这量小心眼儿窄,不过是同你戏闹两句,怎地还使性子了。瞧你往那里逃!” 女子婉转娇躯跳脱出江淮的掌心,半媚半嗔道:“哼,戏闹两句吗?那是不是你堂堂洪涯派的江淮掌门先前对我一届女儿家的许诺也皆是敷衍,戏哄于我。那我姚春螺可不能保证对你江掌门一心无二。” 姚春螺抓过洒落在角落的单纱,一双修长雪白的玉腿苗条而结实,别有一番情致。 “我才不担心呢。你姚春螺眼光这么高,若不是一派之掌,你定是不会入眼。纵使他秦寰宇擎天架海万般能耐,终究也不是那阆风一脉的承袭人,且秦寰宇为人冷漠,怎必我江淮怜香惜玉。更何况栾青山他已作盘算,能否活着走出这?鼓学宫还待为人知呢!”江淮调笑道。 “咦?”姚春螺瞳孔微绽,择其话中精华,好奇道:“你这是何意,?华是要对阆风做什么打算吗?” 江淮宠魅挑逗的笑颜突然僵止,反应过来自己一时只顾沉醉温柔乡而言多语失,敛容正色道:“我等掌门之间议论的事,你一个蒙昧女儿家不要掺言打听。” “那正好,索性我与江掌门就此一刀两断,你自此也不要找我索取那梦糜香。” 姚春螺也不示弱,白玉雕成的纤足朝着江淮脸颊发力一蹬,踹了江淮一个踉跄。 “你......”江淮盛怒,正要发作,又突然缓和下来,迅速调转了态度,乖嘴蜜舌道:“美人儿休要生气啊,你若与我断离,将来谁又能助你夺取鲸香堂的香主之位,你也再不需在那个姚碧桃手下忍气吞声?再者说了,你们鲸香堂不是一向同阆风殷揽月过节,有?华派助你们雪恨,有何不好?何必亲自刨根问底。” 姚春螺春色撩人,眼眸慧黠一瞥,道:“你这话说得可笑,我若是能替代姚碧桃承袭鲸香堂,难道就没有你们洪涯派什么好处了?你这冠冕堂堂说得好听,你若真是为我,那么何时换我来做这洪涯派的掌门夫人?” 江淮谄媚笑道:“你瞧你,又冤枉于我。正如我先前所言,?华派的栾青山邀我联手将阆风五人擒拿,阆风一旦失去往日赫赫威望,那么依附于阆风的内丹门派必会自乱阵脚,西山联盟必会坍塌瓦解,到时候即便是万年基业的翀陵派也便不足为惧,还怕那个破烂货窝在洪涯派不走吗,掌门夫人之位必然妥妥是你姚春螺的。” “哼。这还差不多。” 姚春螺娥眉含春,指尖轻挽着长发横扫媚眼娇嗔,那妖妖艳艳的样子实在勾人魂魄,平添诱人风情。 江淮只觉口焦舌燥,兴风作浪一番。 灯梢宵尽,不知又过了多久,姚春螺袅娜身段便紧贴在江淮身上沉睡过去。 “真乃愚昧蠢货,殊不知路柳墙花都要比你使本掌门尽兴。” 烛已燃烬,藏室里的黑暗之中,江淮神情冷漠地苍白呼吸,轻瞥一眼怀中这个下贱的女人。 江淮嘴角勾起一抹贪婪笑容,心道:“天香夫人之女,待栾青山将阆风五人擒住,倒是可以一尝殷揽月清泠出尘之鲜。” 江淮脑海中突然浮现出殷揽月和姚春螺这两个身影,对比之下,总感觉姚春螺正紧贴江淮身体的如同两坨赘肉,犹如俗世间菜市间,屠夫案板上的猪肉一般肥硕油腻,令人反胃。 “浊骨凡胎......”江淮看着熟睡中的姚春螺嗤之以鼻,无比厌弃,无意中吐出这四个字,发出声来。 “什么......”姚春螺听到江淮讲话,半梦半醒,分辨不能。 “没事。我在跟你说,下回给我的梦糜香分量再加大一些,最好有之前的三倍之多。”江淮道。 “唔......两倍已是极致......再多,怕是会睡死于梦中......”姚春螺梦中迷迷瞪瞪。 “那就两倍。乖,睡吧。” “唔......” 438钟离筹盘有来由 英才齐聚争鳌头1 揽月携着七转柔丹回到阆风寝殿,虽说今夜因受娄嫄之邀相谈而错过了寻访含光子的机会,但有了这枚高品阶的金丹,还是很有收获的,而且加上娄嫄难能可贵的金玉之言,情谊深长。 揽月将七转丹喂给秦寰宇服下,又守了一整夜,秦寰宇依旧高峻僵挺的躺在那里,安如磐石坚冰,纹丝不动。 果然这七转金丹的品阶尚比不及八转、九转,别看只有一品阶的差距,却判若天渊,天壤悬隔! 揽月汲汲顾影,悲愧交集,既愁肠千结,却又在预料之中。 还有些腼颜之感,有愧于娄嫄不惜绝情狠心将原本准备给弟弟的金丹转托给自己。 若是将来娄嫄问及秦寰宇的状况,揽月真不知如何说出口,才能不让娄嫄惘然若失。 只有一点,算是连日噩耗里的一点梦寐之光,那便是金丹一枚吞归腹,侵扰秦寰宇身心浑化,遍体邪炙余气上下腾转,剥尽驱离,气慧神清许多。 深月孤影,彻夜情绕心揪,胡思乱想天色渐晓,随同娄嫄的言语欣赏这学宫之中各自的沉浮俯仰,心事沉重无法可消。 揽月身心疲惫,不知何时竟沉沉睡去,直到翌日穆遥兲入门轻唤,揽月方舒展星眸,朦胧着睡眼依依不舍起身。 在穆遥兲低声催促下,揽月转看床榻方向一眼,秦寰宇依旧沉默安静地躺在原处。 揽月愁眉锁眼,触目伤怀,强抑着欲溢而出的眼泪疾步离开了寝殿,随穆遥兲一同去往尊文斋。 正如娄嫄所说,聿姵罗与揽月、甚至说是阆风派其他人之间,像是一夜功夫矗立了一道无法逾越的天险屏障,任你履险蹈难都无法冲破。 聿姵罗已变得越来越生疏,除了夜里会回阆风寝殿休憩以外,她杜门晦迹,也是闭门不出,只是独自窝在寝室里一言不发,就如同不是阆风门下一般。 这阵子整个阆风寝殿都戚戚冷冷,聿沛馠每日下学便行色匆匆赶往谪戒室去,而嵇含被含光子放出谪戒室以后又因戒室阴冷潮湿而患上了风寒,近来便绝门闭户,除了尊文斋外便极少出门。 陈朞倒是经常到阆风寝殿来探望,揽月和穆遥兲二人只目不交睫地看护秦寰宇,陈朞也只是修寂沉默地静静陪伴,犹似滇河碧波微澜,静水流深。 说实在的,揽月心中对陈朞既又感激又有抱歉,多日下来与陈朞的交往,足可见陈朞为人星光清冷、芒寒色正,而且他一直庇护相帮在揽月身侧,温文儒雅,能刚能柔。 以陈朞的修为和斗重山齐的赫赫之光,大可不必拿姻缘来戏闹,更何况他洁清自矢,也绝不空谈快意。 看来还是要尽快择个机会,跟陈朞将此时话别清楚,以免两相耽搁...... “你我今日的脚程还需再快些。”穆遥兲不知揽月若有所思,出言提醒道:“今日乃讲座听学的考核比试,故而较往日需略早些去预备笔墨。” “啊!”揽月闻之低头拨指悉数,惊觉听学讲座已进入第九日。 “怎样?对此次考核比试可有准备?” 穆遥兲轻轻一笑,既是询问,也是调侃。 “并无特别准备,全指望堂上先生那点教导,临渴掘井也不是办法,马马虎虎勉强应对罢。” 晨光熹微,清风不躁,拂过揽月脸颊云鬓之时带起了几缕青丝,如纱幔般如绢柔滑,为她又凭添几分清丽出尘的风情。 揽月的眼眸灵动慧黠的流转向穆遥兲,几分调皮,几分淘气,香腮似雪,清辉玉臂,美得纯净无暇。 她的嘴角微微上扬,梨涡隐现,回眸“噗嗤”一声与穆遥兲相视而笑,流露着明净灵韵。 揽月和穆遥兲好久都不曾这般会心笑过了,这盈然一笑,如同黑暗里的天光,绚烂成花,互增勇气。 二人间神会心契,彼此都能理解对方此刻的感受,阆风派如今能够指望的也就只有揽月和穆遥兲,二人秉轴持钧。 尤其是揽月,在这锦瑟年华里单纯不胜其任,却必须要负任蒙劳,迫不得已堪载重担。 “这大概也是应天授命吧。我在清露霏微避世太久,如今必要令我将萧萧乱世、纷繁乱象一口气找补回来。” 揽月似哭又笑,眉眼弯弯,精灵顽皮的神气里面还透着三分英气、三分豪气、三分高贵之气。 “虽说来者不善,但只要我等五人患难与共,又有旸谷、玄霄等派的协助,必会柳暗花明。”穆遥兲打气道。 “所以喽,今日的比试不知是否也能得其相助。” 揽月有意说说笑笑,令气氛轻松活跃些,也免得穆遥兲千斤重担,任重道远。 春光万象,晓色风劲潜香,空气甜润如洗。 揽月和穆遥兲途经之处千百蝴蝶惊梦,穿林觅花,款款轻飞曼舞,这般美好如同浮翔尘埃之外,翩然于水淡云闲之乡,真是令人钦羡。 穆遥兲也被眼前美景感染,心情清朗大好,便也同揽月玩笑道:“今日考核倒是格外羡煞玄霄派的摘星之术,想必陈朞兄定然风轻云淡,游刃有余。” ...... 说起今日对讲座听学的考核,羡慕玄霄派的又何止穆遥兲一人,当揽月和穆遥兲来到尊文斋的时候,里面挨肩并足、已早早挤满了百派弟子。 与以往熙熙攘攘、说笑打闹的堂前乱景不同,弟子们或是手执书卷磕头撞脑、口诵心维,或是砚旋研墨,一番孜孜不倦的勤勉之状。 聿沛馠看到揽月和遥兲走进殿内,高扬起手来挥动,待二人挤挤插插穿过弟子间来到阆风座位的时候,发现笔酣墨饱,东西皆已齐备。 穆遥兲笑道:“几日不曾在寝殿见你,也不知你都在忙些什么。现下如此勤快,竟有恍然隔世之感。” “哟,我鸡鸣而起,勤劳任力为二位备好这细碎繁缛之物,怎地不但不千恩万谢,还得嘲讽挖苦于我。”聿沛馠委屈巴巴,作酸楚之态。 “你也休要混说白道,切莫怪遥兲说,还不是你多年来自酿苦果。一向只见你怠惰懈废,闲云懒汉,每逢听学讲座你便一袭兵疲意阻的低落沮丧,最是涣散惯了的,谁能料到几日不见竟然转了性子。” 揽月嬉闹一笑,出言帮腔护着穆遥兲,两颊晕红,顾盼嫣然。 聿沛馠只觉揽月身上的清甜桂香阵阵袭来,嘴角微微一扬,魂不守舍地出神道:“小骗子,你说什么我都爱听。” 揽月斜睨聿沛馠一眼,叹息道:“唉,又开始油腔滑调,漫无边际的海说神聊了。” 聿沛馠本还看着揽月魂颠梦倒,冁然而笑,突然眼睛不知瞄到何处,笑容一僵,敛容幽怨道:“我说小骗子,这几日你是不是熬得太过疲累,怎么香消玉减,瘦得厉害?” 揽月正欲闪躲,聿沛馠又一把拉住她道:“诶呦,你瞧瞧这双眼睛,血丝纵横错布,定是夜里通宵凄凄恻恻、难以入眠,你这样可不成,就算寰宇尚未转醒,也不可枉度华年。” “好了,沛馠。”穆遥兲拦住聿沛馠道:“你若担心揽月辛苦,夜里便不要杳无黄鹤,踪迹全无。我们倒也不干涉你私己之事,只是你也知道阆风如今受人暗害,希望你不可再如以往那般风风火火,鲁莽从事。” 聿沛馠正色道:“这你们放心,马不卸鞍,人不解甲,我自会多加警惕。况且......” 聿沛馠故作神秘,压低声音道:“况且敌暗我明,阆风本就不处上峰,我才千方百计另寻办法扫除学宫内的妖魔神鬼。” 与聿沛馠以往的一粒吹嘘不同,今日聿沛馠安心定志的双目之中显露出胸有成竹的自信光辉,泰然而恬荡。 揽月和穆遥兲心中备预不虞,皆有枯木逢春之感,被宠若惊,都十分想要开口问问聿沛馠突然之间变化的真相,但看着聿沛馠一番慷慨热忱,慎重其事,二人又将好奇心生生吞了回去。 也就在同时,尊文斋里的琅琅背书声止歇,先前摇头晃脑、临阵磨枪、读书吟诵的弟子们皆一一正襟危坐,拘谨而严肃。 揽月往尊文斋大门方向看去,果然见含光子和栾青山正携着一众掌门尊长自殿前而入,堂哉皇哉,济济跄跄,整齐庄严,矜持不苟。 师道尊严,含光子手执掌中芥斜抱在肩,整整截截率众禹步而来,雅而逸,五短身材却慈威凛凛。 路过阆风位置的时候,含光子眼神不易察觉地轻扫而过,聿沛馠立刻平头正脸,端端正正,瞧上去眉目如画,端方秀丽。 “撞了邪了。” 好久没有同三人说过话的聿姵罗白眼相看聿沛馠,开口唾弃道。 随聿姵罗怎么说去罢,聿沛馠只端正不苟地肃然危坐,目不流视。 揽月和穆遥兲见了亦殊感意外,二人互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间都不知聿沛馠的截然突变是缘何而来。 讲坛之上,含光子阳煦山立,语健雄浑地琅声宣读道:“......如上所述,今日考核比试由我等众掌门尊长共同督查监考,评审阅卷则由龙溪派的乔掌门、朝峋派的禹掌门、戎丘派的隋掌门、六壬谷的周掌门协同学宫师长们共同完成,整个流程的谨本详始、清晰透明,皆由?华派的栾掌门以及翀陵派的娄尊长严格督促,恪守不渝。众弟子们大可放心,成绩开诚布公,苛察为明。” 439钟离筹盘有来由 英才齐聚争鳌头2 “......接下来再宣读计分方式。” 含光子袖口微扬,探手招呼一旁,四个头束丫髻、额头短而宽大、蒜头鼻的童子立刻会意,各自抬了一尊四方筹盘玉墩,吃力地挪动肥裤小脚直至讲坛正中放定。 筹盘之上格子纵横交错,形同棋盘,星罗棋布,数不胜数的筹石错峙其间,犹如星辰罗列。 讲坛之下头一回参与盟会的弟子中间立刻传来一阵喃喃细语,不知道含光子使人抬来的是何用处。 “童儿。” 含光子沉声静气,轻轻唤了童子一声。 听到含光子下令,四个童子又各自发力,应声将厚重千钧的筹盘玉墩抬上的讲坛正中的案台之上。 没想到的是,四块筹盘方一凑到一处,便绽放出荧荧青光,炫目四溢,而这四块筹盘竟然相互吸引,在这万顷碧波之下竟然汇聚到了一起,似一面成人高的玉墙。 筹盘正中霎时间出现了一个漩涡,翻滚湍急,碧波漪澜。 顷刻间,星辰般的筹子们突然像是活了起来,围绕着中央漩涡,层层打着盘旋,沿着筹盘纵横狂涌。 “去吧。”含光子挥挥手,童子们便静默退下讲坛。 “这是何宝物?”弟子群中已有新人发问。 “嘘,休要大声,此乃灵宝钟离筹盘,当年风传一时。” 弟子间有问有答,拉三扯四,口语籍籍。 “师兄,你说的钟离筹盘是传闻中的逍遥游仙钟离子吗?” “唉唉?那钟离子跟这筹盘有何联系?”弟子里嘁嘁喳喳,窃窃私议。 “对啊,师兄给我们讲讲......” 弟子间七嘴八舌,年轻人的好奇心总是旺盛,声声复加声声,尊文斋里便如同街谈市语。 “安静。”含光子声音浑厚,威严不可侵犯,力压弟子们的枯竹空言、高谈阔论。 含光子厉色威严扫视一圈,而后凛然说道:“你等皆是脱胎换股拥有修为道行之人,本该闳言崇议,怎可学浊骨凡胎那般鼓舌摇唇!这东西为何物,又与今日考核比试有何关联,我自会说与你们听,休再放言高论。” 含光子肃穆庄严,手指指向坛下一弟子,气势逼人道:“你,方才可是你道出此物之名。” 众人顺着含光子指锋所指,目光齐刷刷地汇聚到人群正中一个蓄着一头黑玉短发、高挑俊雅的男子身上。 男子鼻若悬梁,唇若涂丹,黑瞳似乌黑玛瑙,肤细似美瓷,骨健筋强。 方才与人高睨大谈之时还心胸胆大,气度不凡,而现下面对含光子的问训却只剩下脸红耳热,扭捏不安,不敢放肆。 男子敛色屏气,轻抿着削薄的唇,羞惭腼腆地挠挠后脑,踧踖不安道:“江潭冒失,口无遮拦,还请先生和众位掌门尊长原谅。日后必当规言矩步,合乎宫规法度。” 含光子并不接话,而是继续问道:“既然你博闻强志,见多识广,便由你向众位同窗师兄弟讲一下这尊天宝钟离筹盘的由来与用处罢。若是真实无妄则免你之过,若是凭空臆造,便是擅加伪做,耸人听闻。” 这个唤作江潭的弟子立刻小心翼翼拱手揖礼道:“承蒙先生不弃江潭一孔之见,孤陋寡闻,江潭愿将功补过。” 江潭说完,便以清楚明晰的声音,讲述道:“修习之人皆知钟离子,乃是?鼓学宫最初开创人之一。钟离子须髯飘洒,勇猛魁梧,喜穿碧玉青色道袍,坐卧常携酒一壶,手摇芭蕉扇,逍遥自在。机缘之下落难成仙,识性留心,清静希夷。钟离子从此骖鸾乘凤,跨虎骑龙,遨游江湖岩谷,博见洽闻,洞贯学艺。有一日,钟离子途经数百里来到了一个村庄,见有棋艺精湛者设坛弈局,钟离子酒后棋瘾难耐,便欲切磋,可那村中之人却因他风尘仆仆、蓬头垢面,而下眼相看。” “钟离子反而不急不气,同村中人说自己可以以一敌四,若是自己赢了,便将面前这四尊石刻的棋盘带走。村中人一笑钟离子狼烟大话,二笑钟离子短见薄识,素来只见乞丐沿门托钵乞食,从未见过有人乞怜摇尾,就是为了四张石头刻的棋盘。” “钟离子也不同人分辩,一味承受嘲笑。钟离子让对局的四人将棋盘联合成一整张,自己则挥手将鹑衣百结破履烂衫铺在棋盘上,散发披襟,神闲气定坐镇正中。令人吃惊地是,钟离子的棋艺卓绝,神乎其技,登峰造极,村中四位顶尖棋者败下阵来。村中之人心悦诚服,首肯心折,啧啧钦佩赞许。只是大家极为好奇,为何钟离子偏要四尊石头棋盘。” “钟离子便对村人道:‘这四尊棋盘乃璞石所刻,各有名曰楸枰、忘忧、烂柯、以及乌鹭,石盘外表貌不惊人,内里实则蕴藏璞玉,不经开凿打磨不能通晓它的价等连城,正如你等肉眼愚眉,只知以貌取人。’说罢,钟离子长啜大嚼一口壶中烈酒,喷吐在棋盘之上,又以手一一拂过,棋盘褪去了嵯峨糙劣的石皮,现出美玉真身。以上便是江潭所知,有关于这灵宝钟离筹盘的由来。再后来也是江潭承蒙有幸?鼓赴盟会,看到了筹盘的真身,方知原来典故不假,且钟离子竟然放置于学宫之中,将黑白乌鹭的棋子变幻为筹子,用以百派间考核计分。” 江潭一呵而就,娓娓而谈,谨慎洞察着讲坛之上含光子的神色。 众弟子们聚精会神,听得入迷,尚有意犹未尽之色,于是又将目光齐刷刷地投回到含光子身上。 此时含光子的脸上终于展颜三分,不像先前那么疾言厉色,似乎是对江潭的回答称心遂意,含光子说道:“嗯,明若指掌,表述酌量适度,字正腔亦圆,不错。” 江潭这才如释重负,虚惊一场。 弟子中间顿时响起了不绝赞赏之声,毕竟能从含光子掌中芥下侥幸逃脱且获得认可的人尠少,堪作榜样。 含光子道:“钟离子将棋盘化作筹盘,棋子化作筹子,为的就是提醒每一位参与盟会的后起之秀一个道理:休嫌貌不扬,玉璧璞中藏。能来赴此盟会的都是各派中的高足弟子,务必赤诚相待。” 含光子此言一毕,挥手拂过筹盘之上碧波泛泛的漩涡,正围绕中央回旋打转的筹子们锃光碧透,融熠星芒,铄铄焕耀。 弟子之中一片惊叹哗然之声,有眼尖手溜之人惊喜大叫,指着筹盘之上喊道:“快瞧啊!筹子上有字!” 众人闻声立刻注目端详,只见那些筹子之上果然浮现出先前没有的文字,又有前排弟子最先发现其中玄妙,惊喜道:“是百派之名,筹子之上浮现出的是咱们门派的名字。” 含光子道:“既是百派盟会,故共分五个比试项目,以门派的总分排序显示罗列于筹盘之上,总分值最高的门派,它的筹子便会最接近漩涡中心,其它排序依次如树轮般自内向外排列,成绩为零或无效成绩的门派的筹子则不会再显示于筹盘之上。” 人群中有胆大好奇的弟子将手高举过头顶,示意道:“先生,那么单场比试又如何计分?” 含光子道:“单场比试分两组计分,第一组为门派会盟弟子的综合水准评分,综合水准位列第一者计四分,位列第二者计三分,位列第三者计二分,凡完成且合格者计一分,其余不合格或成绩无效者不得分,作弊者为门派倒扣一分。第二组为单人得分,比试众第一名者为门派增计三分,第二名者增计二分,第三名者增计一分。而筹子上显示的是第一组和第二组得分的总值。” 弟子中再次有人举手问道:“先生,也就是说弟子此场比试若是众弟子中第一名,而我门派弟子综合成绩也是第一,那筹子之上便会显示七分,且筹子会游动到筹盘树轮漩涡的正中是吗?” “没错。”含光子点头道。 “那么敢问先生,如何能确保筹子不被人偷换或挪取?尊文斋之内又不会时时有人,况且就算有童儿日夜把守,又怎能确定不被人苞苴贿赂。” 坛下弟子这么一问,含光子还没有说什么,讲坛之上掌门尊长之中已有人忍俊不禁,啼笑皆非,看起来像是对这位弟子的提问感到不屑又无奈。 含光子又转向坛下,指着人群里那个叫江潭的弟子,泰然道:“你既然曾赴过?鼓盟会,那自然能回答方才这个问题。” “谁,谁?”江潭闻宠若惊,没想到含光子再次问及自己,意外又不安,显得有些慌乱。 “师兄,先生就是在问你呢,快些说啊,大家都等着呢。”江潭身边一个师弟用手肘暗戳戳提示着他。 “喔,噢噢!”江潭终于醒过神来,毕恭毕敬道:“这筹盘经钟离子前辈设法施术,纵然是万无一失,绝不会有差池的。” 周围弟子间顿时又掀起了窃窃私议,大家悄声议论的不过就是一条:“你说是钟离子施过法术便百无一失了?空口白话,谁又知道是不是随意阔谈。” 440钟离筹盘有来由 英才齐聚争鳌头3 江潭耳听八方,明目达聪,他自己本身也是弟子,上次赴会之时也同这些新入门的弟子一般顾虑重重,难以置信。 故而江潭索性上前一步,纳头顿首,对含光子拜礼道:“先生,口说无凭,以免大家误以为会陷人坑井,可否给江潭一个机会令我在众弟子前以身涉法演示一番。” “可以,但必要谨慎小心。” 说罢,含光子往东挪了两步,让出了灵宝钟离筹盘正前方的位置。 不过是钟离子带来?鼓学宫的四块棋盘,为何含光子会提示江潭要“小心”?揽月和穆遥兲也是满头雾水,百思不解。 江潭在千人焦点,万众瞩目下走上讲坛来到筹盘面前,只见他并无立刻举动,而是倒吸一口冷气,脖颈间喉结涌动,狠狠地咽下口水,似是在做一番心里挣扎,众人皆能瞧得出江潭突生的闹心与纠结。 前排弟子催促道:“江师兄,即便再宝贵,也不过就是一尊筹盘,何苦铺眉苫眼,拿班做势的。若是不行,跟先生道一声歉,退下就是。” 江潭回头瞪了那冷言调侃的弟子一眼,语言上却不揪不採。 他又立刻重新看着筹盘,专心致志的看着繁若银河星斗的筹子们,手指窃窃拣选靠近它们,似碰又并未碰到。 看江潭那副举手不定、怯生生的样子,就像是筹子随时会从筹盘之上跳脱出来咬人一般。 自告奋勇说要演示给大家看的是江潭,此刻畏而屏息不前、畏刀避箭的也是江潭,终究也不好评判江潭究竟是傲雪凌霜,真是模棱两可,无法下断言。 不过能够肯定的是,众弟子们的耐心可远没有那么持之以恒。 揽月和穆遥兲也饶有兴致的微微侧过头去,纷纷看向卜游。 卜游可是?鼓盟会的熟客,以他的博见洽闻,广知事物,定然知道其中蹊跷。 卜游接受到盘根问底的求知目光,叹了一口气,倾首尽量贴近他二人耳侧,低声说道:“莫怪江潭徘徊不前,实在是那筹子触碰不得,否则变化出的栗栗危惧足能够教人胆裂魂飞,骨寒毛竖......” 大约是已经在脑中描绘出了那个画面,卜游骨寒毛竖,僵直挺身,汗洽股栗,原位打了一个哆嗦。 揽月星眸流转,眼光不停地在桌案上来回扫视,最终落在聿沛馠面前的松花御砚上。 聿沛馠歪头看见揽月的目光,低声好奇道:“怎的了?有何不对吗。” 揽月没有说话,而是顺势拾起架在砚台沿侧研墨用的墨锭,轻唤一声:“江师兄。” 在江潭循声回眸的同时,已见一方两指粗细的长条墨锭朝向自己被丢了过来。 江潭一把接住,感铭心切的微微颔首谢过,便聚精会神地凝眸紧盯着碧波漪澜的筹盘。 筹子们正顺着漩涡江潮起伏,江潭瞅准一个机会,当机立断,毫不犹豫地将刚拿到手的墨锭朝向筹子间的空隙投掷出去。 只见墨锭落入筹盘之间,同千万碧玉星斗的筹子们一同打着转。 唯一迥异的是,众人眼见那方墨锭一圈圈向着漩涡正中移动,在接近正中的同时,漩涡里似有一股莫名神秘的吸纳力量,“咻”的一声,顷刻之间将墨锭吸纳其中,渺无踪影。 墨锭不见行迹,聿沛馠痛惜地失声大喊道:“诶!我的墨锭啊!哎呀!” 聿沛馠此时也顾不得什么谙熟礼仪,谦和修养,摇晃着揽月冰肌弱骨的香肩,嗔怪道:“小骗子,你瞧你,这可是太子殿下赠与我的稀罕物,松烟乌黑,油黝透亮,世上怕是再也难得。你就这么把它丢出去予人便罢了,他还暴殄天物,就这么给丢筹盘里了?!” 揽月方才心急,现下看聿沛馠的难过劲儿,多少心生内疚,好言悄声安抚他道:“一方墨锭,下堂以后请嵇含太子再赠你一方更好的。” 聿沛馠搓手顿足,惋惜道:“哎呀,你说得容易,这墨锭均匀密实,发墨如油,一点如漆,哪里是轻易能得的......” 聿沛馠痛心疾首,不依不饶,揽月被他纠缠个没完,心中有些后悔,心想以后再也不敢轻易挪取他的心头之物了。 正琢磨着,岂料大殿里传来弟子们的惊呼声,其间有人大声疾呼道:“快看啊!那筹盘正中的漩涡里有什么东西!” 闻声的同时,聿沛馠和揽月争执的动作戛然而止,随同众人一同往筹盘那边瞧去。 此时江潭已转身行至筹盘另一侧的后方,似是又意回避,又似是未免遮挡讲坛之下弟子们的视线。 也正因此,筹盘上发生的诡异莫测变幻,便被一览无遗的展示在众人面前...... 骤然之间,筹盘之上物换星移,屡变星霜。 漩涡正中潭影悠悠,乌沉沉,黑压压。 正如先前弟子所喊,漩涡里的确像是有什么东西,气氛一时间急张拘诸,惊心吊魄。 前排正中的几个弟子已坐立难安,神色张皇,汗流满面。 有弟子口中喃喃,急不择言道:“这,这不是钟离子留下的灵宝吗,为何阴冷透骨?” 江潭没有说话,他屏声息气,恭敬垂首立于筹盘一侧,而只有立于筹盘另一侧的含光子从容无惧,稳若泰山。 揽月虽有畏惧,但见含光子镇定自若的样子,心中有七分把握,含光子必定早已计出万全,不会令弟子们陷入深渊薄冰。 思索之间,那漩涡已开始起了变化,渊黑玄英,其内鼎沸,乌压压地厚重而来,潭沸江翻。 众弟子们尚来不及惊愕疾呼,便听一道炸雷,轰天震地,筹盘摇摇晃晃似有坍塌崩折之状。 这时漩涡中央开裂,龟裂之痕向两边蔓延,漩涡之水竟然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撕扯开一道口子,而后一只骨瘦如柴的枯槁鬼手自内里探了出来,皮紧贴着骨头,褶皱粗糙,如同老树苍根。 鬼手随着豁垫轰雷持续向漩涡外伸出,逐渐很快便露出枯木朽株的手臂,手臂上红毛战栗,青筋凸暴,大有分山劈海、力能扛鼎之势。 鬼手撕裂筹盘蠕蠕探出,弟子们这才看清楚了,鬼手尖利可削铁的枯黄指甲下面,竟然攥着一个墨色的东西。 聿沛馠最先认出了那物,失声叫道:“墨锭,那是我的墨锭!” 就在聿沛馠大喊大叫的功夫,另一只鬼手也探出了漩涡扒在了筹盘壁沿之上。 只见鬼手稍一用力,一张鼻凹寒森,眼眶深陷,青面獠牙的鬼首冒头而出,蛮横凶狠地瞪视着殿内之人,目光棱棱,威猛狰狞。 那道漩涡如今已被厉鬼撕扯得犹如无波古井,任由着厉鬼轻巧利落的攀沿而出。 霎时之间,女弟子们凄厉惊恐的尖叫声乱作一片,纷纷急切道:“先生,防芽遏萌,再不制止那厉鬼,怕是要不受拘束,放纵脱逃,想会是自留祸根,贻患无穷!” “是啊是啊,先生不可适情率性啊!”有人应和道。 江潭憋忍不住,对那些个怕风怯雨,娇气十足的女弟子使了个眼色,沉声道:“坛上这一众掌门尊长,你们怕个屁啊,遇事如此柔筋脆骨,若是把自己当做玉叶金柯,那修什么仙,习什么道,都回家去做娇小姐罢。” 江潭这一出言,倒是让女弟子们瞬间安静下来,一个个顿口无言,心中却不肯依服,柳眉剔竖,横眉冷眼,好在江潭并不在乎。 不过江潭这一袭言无粉饰话倒是令揽月几人肃然起敬,当众之下,言人所不言,倒是有些许掌门风仪。 只可惜仅凭“江潭”这二字便可辨认他乃是洪涯派江淮门下,真是可惜了一个肯耿直谏言且直而不肆的弟子错投了门派。 “吼!!!!!” 筹盘里爬出的厉鬼发出凄厉吼声,龇牙咧嘴,口涎喷溅乱飞。 厉鬼憎恨的眼神气势汹汹,攫戾执猛,矜牙舞爪,凶猛猖獗,两只手臂蓄满力量,又听“噼啪”一声砖石清脆的碎裂声,厉鬼手中紧攥的墨锭化作了粉末尘埃。 “哎呀!我的墨锭啊!” 聿沛馠捶胸顿足,抚髀长叹,一脸抱憾痛惜。 那厉鬼手执墨锭刚自那筹盘中出现的时候,聿沛馠内心里还有些侥幸窃喜,现在好了,情形瞬息万变,彻底没了念想。 厉鬼并不算完,尊文斋内一时杀气腾腾,战尘郁郁。 厉鬼娴熟地将一条皮包瘦骨的腿蹴足踏上筹盘,正欲发力将全身脱出,指爪张扬,磨牙吮血,扑向坛下众人,大有燎发摧枯的架势,众弟子气消胆夺,再次传来战栗尖叫。 这时候,方见含光子不慌不忙上前一步,横身挡在厉鬼与弟子们之间,而后金光大绽于讲堂之上,耀眼灼目,逼得人目不可直视。 这光芒温暖和煦,似乎能将所有黑暗刺穿、所有阴霾破除。 灰烟瘴气,尘粉渐稀,揽月也瞧不出含光子究竟做了什么,待她敢看去之时,筹盘之上只余留下墨色和绿色混同的浓烟重雾,还夹带着一丝腐浊腥臭。 441阴违阳奉胸怀险 乱鸣鼍鼓竞龙舟1 众弟子们皆心解意舒,松了一口气,只有聿沛馠一人一个劲儿地摇首顿足,望着地下零散破碎、形同尘垢粃糠的墨锭粉屑引以为憾。 “先生。” 江潭垂手侍立于含光子身侧,恭敬地准备随时听从吩咐。 “去吧。” 含光子拱挹指麾,平静怡然的令江潭退去,而后重新调转五短身躯,面对众人说道:“你等都已亲眼所见,这筹盘之中已被钟离子设了法术,那狞目龇齿之鬼,便是传闻中的冥狱役鬼。也许有弟子的修为与之旗鼓相当、足以相持抗衡,亦或者有人修为足以摧坚陷敌、置之于死地,这些老夫都不曾怀疑。但众弟子们需知,冥狱役鬼源源不断,排而推进,即便你等修为精元耗尽,也无有尽头,故而想要改动、或者扭转筹子计分者,无异于争天抗俗,皆是愚昧渺茫。” 众弟子们一个一个齰舌缄唇,噤若寒蝉,在不敢妄加猜疑和议论。 含光子澹然继续说道:“你们中若是有弟子拥有弄招捣鬼、改判筹子计分和位置的谬想,老夫劝你即刻放弃,否则若是修为不及而被冥狱役鬼伤及殒命,那可便是咎由自取,无处伸冤。” 众弟子们纷纷站立起身,济济彬彬,恭而有礼答道:“弟子承教于先生,敢布腹心,必当谨记,绝不触犯。” 含光子缓缓道:“若还有疑惑不解便于此当众提出,否则此论一毕,再不得私下里聚讼纷纭。” “先生!弟子有一问,请先生指破迷团。”外丹弟子那一头中果然有人尚怀谜团。 “讲。” “请问先生,若是筹子上的计分里包含有门派所有参与考核弟子的综合成绩,那是否就是说,若此场考核非我专长,弟子便可告假缺席漏考,那便算不得弟子的成绩了,对吗?” 揽月一听便知,那个外丹派的弟子意有所指,自入?鼓学宫以来,称病告假的除了太子嵇含以外,便只有阆风派和旸谷派了。 而现下未能到场参与此场考核比试的也就只有秦寰宇一人,这分明是有的放矢,有意夹枪带棒,暗藏讽刺。 揽月的直觉果然没错,那弟子此问一出,尊文斋东侧、外丹门派的弟子中,便频频有人将目光投射到西侧阆风派的座位上来,且嘁嘁喳喳,低声议论不断。 含光子缓缓道:“休要妄议!老夫说过,峭论鲠议可视为严正刚直,但若是指手点脚,则与蛙鸣蝉噪无异。” 这点小心思对含光子而言几乎历年历届盟会都会遇到,早已应付裕如。 含光子睿智沉稳的眼神看向提问的弟子,指顾从容,为其辨惑道:“你这个问题提得极好,谈言微中却恰中要害,言中在理。?鼓盟会自开创以来已有经年累月,砺山带河,直道而行,守正不阿的宗旨从未改变。你等凡能入驻东西寝殿的门中翘楚之人早已登记在策,即便告假缺考也只能算作此人没有成绩,但也许计纳入门派均摊的综合成绩里,并不会因人偷奸耍滑而任其恣行无忌。故而你的顾虑全无发生的可能,对此回答,你可还满意?” 那弟子闻之,谄笑胁肩,潦草敷衍道:“先生素来持论公允,不徇私情,弟子绝无猜忌不满的意思。”脸上却毫无愧疚之色。 含光子身体虽残短矮小,身为一宫之掌,必有庙堂、乘船之宏大广量,目光雍容自若的在人群中环视,沉几观变。 见众人沉寂,含光子便再次问道:“还有何人有问?” 众弟子们面面相觑,咋舌畏缩,沉吟不语,只是一味的摇头。 “好了。那老夫就此宣布,今日的考核比试就此开始!” 含光子声如洪钟,嘹亮鼎沸,殿堂震颤。 ...... 考试极为顺利,这是连揽月自己也未能想到的。 她凭借着耳闻则诵,过目不忘的与生俱来的小聪明,竟然手执笔杆在这卷面之上兔走鹘落,迅捷流畅,能将卷面上的考题迎刃而解,思路无阻,如同悬河泻水,言从字顺。 开考片刻之间,揽月便已洋洋洒洒,笔底烟花,书写了大半,甚至还腾出闲暇顾及一下周边情况。 未免引人注目,揽月也只敢微微侧首,稍作窥视,因为余光视野受限,顶多也只是能看见穆遥兲和聿沛馠。 穆遥兲的勤恳刻苦自是不需质疑,即便劳累辛苦也从未耽搁过自己恒心勤勉,依旧夙夜匪懈,故而此时笔走龙蛇,气势洒脱。 揽月反而有些心酸,穆遥兲在阆风四子之中从来严于律己,恪尽职守,以门派和师父殷昊天的声誉为重,也使得他时望所归,但看起来总是负任蒙劳,苛待了真实的自己。 揽月尚陷在茫茫愁思中,思绪突然被大殿进门右边角落的一声厉呵打断。 声音自揽月的右后方传来,跟着传来的便是书卷被撕毁的哧哧声和不知哪位掌门尊长的训诫声:“东抄西袭不说,竟敢私自掖藏书卷暗中作弊。方才见你左顾右盼时本尊已给你眼神警告,你不但不知收敛,还敢投机取巧!行不贰过!说!你姓甚名谁,何门何派!” 接下来便传来桌案和背椅拖动的声音,还有“扑通”一声爽利地双膝落,一个弟子怯怯哭诉道:“叶尊长,弟子再不敢了,弟子只是求知心切。” “求知?大把的时光荒废,考核比试时候反记得用功了?休再胡言瞒骗师长,否则罪加一等!来人,千丈渊此场考试成绩作废,筹子之上惩扣一分。” 那姓叶的尊长疾声厉言,果断且不容置喙,挥手遣人将千丈渊的六个弟子自尊文斋里撵了出去。 再看讲坛正中的筹盘之上,一枚写有千丈渊的筹子上出现了一个“一”字标记。 只是筹子的颜色从碧玉色变成了绛紫色,筹子四周泛着赫红光晕,游走在筹盘里距离漩涡中心最远的位置,逶迤着斑驳光阑沿着筹盘外圈打着旋儿。 经此一事,足可见盟会的考核比试皆是严苛谨慎,必当认真踏实,一丝不苟。 揽月心中一紧,不免对先前的心思外飘而心乔意怯,立刻将五心六意飘忽不定的心思收回,小心翼翼专注于考卷之上。 当然,有了千丈渊弟子舞弊罔上、人赃俱获的前车之鉴,尊文斋里更加空气沉沉,压抑难申,众弟子们鉴前毖后,桌案下掩耳盗铃的手脚收敛不少。 只见那位叶尊长禹步穿过殿内过道,环顾两侧,缓缓上前,在与另一位龙威燕颔相向错身而过的时候,忽然停下脚步,微微颔首,俨乎其然道:“方才得罪了,谭掌门。叶某并非有意令千丈渊当众狼狈窘迫,实在是见不得弟子昧天谩地,叶某人需惟明克允,方能对得起其他弟子苦心造诣,以令众信服。” 谭掌门迟疑片刻,慨然应允道:“谭某门下弟子通同作弊,还多亏叶掌门煞费苦心替谭某管教,且又能预防其他弟子覆车继轨,何言得罪只说。” 谭、叶二位掌门尊长貌合神离,互相彼此标榜称颂,实则明推按就,背地里使劲儿。 树老根多,人老识多。 都是诡诈油滑的成年老姜,表面上谦虚敦厚,实则器小易盈,各有一本账簿,算计得锱铢必较。 自己门下弟子尽数被逐出殿外,谭掌门挟冤记仇,更是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鹰瞵鹗视目不转睛地紧盯在大殿西侧靠后位置的几个弟子的身上,横眉厉目,寒气逼人。 很快,揽月便听到身后位置传来谭掌门的厉声呵责,跟着又是几个弟子的央求恳乞,终究还是被谭掌门冷酷无情的驱赶出殿去。 随后筹盘之上一声玄音,揽月微微抬头轻瞄一眼,一枚刻有“苍骆峰”的筹子由碧转为绛紫色,其上显示出“一”的字样,逐渐盘旋到先前千丈渊的筹子旁边,二子一同打着旋儿。 那叶尊长如今恰好巡至筹盘前方,看见那枚筹子后脸色乌青,两手攥拳,腕间青筋暴起,憋气窝火却仍要竭力克制着,身上已气得不住颤抖。 谭掌门的声音再次响起,矫情饰诈道:“诶呦,对不住了叶兄,谭某人只是克尽厥职,没想到这四人竟是叶兄门下之徒。唉,真是遗憾啊。” 这个睚眦必报的老东西! 叶尊长心中暗骂,嘴上却佯装惋惜嗔恨道:“这四个逆徒,竟作不齿之举,真是在众掌门前给我叶某人丢脸!谭掌门此举稳当妥当,理应责先利后!” 谭掌门扳回一局,却还不畅快,又带水带浆的嘲讽道:“诶呦,叶兄切莫生气,不愧是叶兄教导出的弟子,虽说举动不轨,可他们精诚团结、群策群力。不必我那千丈渊的劣徒,一人坏了一锅粥,另几人被累及,可惜的很啊。” “你!”叶尊长被揶揄地说不出话来。 “果然是众人拾柴火焰高啊,你瞧这卷面之上,沟满壕平,洋洋洒洒答得真是不错。” 谭掌门乃睚眦必报之人,此时叶尊长都已气得双目冷光四射,谭掌门还不嫌事大,继续火上添油。 442阴违阳奉胸怀险 乱鸣鼍鼓竞龙舟2 谭掌门神气十足的抓起桌上四张考卷,眯起老眼来细品其上文字,念道:“虚怀若谷,神怡气静,天塌不惊,心若冰清。答得好啊,答得妙!只是这四人所誊写的一字不差,可见皆是师从于叶兄教诲。” 谭掌门不说是那四个弟子拾人牙慧,东抄西袭,反而说是他们的师父叶尊长教导有方,加之这一句“神怡气静”,一方面令叶言下不来台,一方面又把叶言的胸襟气魄抬得高高的,纵是有气也只能憋忍回去。 叶言端详着明明谑浪笑敖、假模假样的谭正康,不免人前受囧,只能勉为其难挤出一个笑容,佯装潇洒大度,比量齐观总不好再落了下风。 众弟子们手上笔墨不停,但耳听八方,心中皆燎若观火,其中门派间的较量已清楚明晰,只能暂作视而不见对待。 揽月埋首写字,凭轼旁观,她长呼一口气,悄声吐了下舌头,还好当下坐山观虎,置身事外。 考试到了后半程,又陆陆续续抓出几个上下其手,串通作弊的弟子,寥若星河的筹盘之上又多了三枚绛紫色的筹子。 待申时一刻,艳阳倾斜,乌金西坠,含光子以雄浑的声音朗生道:“时辰已到,众弟子们辍毫栖牍!” 说罢,含光子挥手示意童子们将弟子们誊写的考卷一一收起,而后又宣告道:“今日的成绩会由掌门尊长一应核查评分,?鼓盟会第一场考核比试的结果会显示在明日的筹盘之上,凡事需劳逸均匀,你等且回去小憩,将养精神,明日的课程乃是甄审百草,地点在辟雍殿东的尊义斋内,切勿迟到。” 见含光子一挥手,众弟子们立刻腾身跃起,一阵歌吟笑呼。 毕竟一门最为头痛的背诵默写考核结束,大家再也不必窝在寝室里夜以继日、埋头苦学,昼乾夕惕,只怕因自己懈怠之过给门派蒙黑,未来再遭掌门训斥。 这下好了,成绩尚待明日揭晓,是好是坏也并非现下能决定的,终归今日是有闲情逸致可以逍遥一番。 大殿东边,已经有鲸香堂的女弟子们凑成一团,乐呵着筹划者今夜要去浴仙池沐浴舒心,或要去鹅湖之上赏月畅游。 揽月看见大殿另一头,一个胖墩墩的胳膊朝向自己挥动,是綦灿灿和程绯绯已聚在了一起,二人一同笑着招呼揽月过去,那意思大抵不过色香美食。 揽月颔首笑应,眼光却落回到含光子身上,昨夜错过了万寿宫之行,不知此刻稍晚些,含光子是否能有闲暇。 讲坛之上,含光子正同不蔓不枝同身旁之人在考卷前商议着什么,揽月再想邀含光子私下相谈,也不会这般轻率莽撞,不识进退。 身后尊文斋大门前捬操踊跃,数多弟子们欢声雷动纷纷飞速一般涌出门去,雀跃之极。 几个掌门尊长无如奈何的看着挨山塞海的弟子们一股脑儿的涌出学堂,不以为然的摇着头,汲汲顾影。 揽月的眼光始终追随在含光子身旁,直到穆遥兲和聿沛馠唤她离去,揽月依旧迟迟吾行,寻找着能与含光子对话的时机。 “小骗子!你都不累的吗?考卷都被收走了,是悔之不及的,就别瞧了。”聿沛馠上前拉她道。 “稍等,我是想......”揽月话还未说完,她发现含光子的眼睛突然看向自己这边。 揽月一时语塞,不知这种纷攘杂乱的环境下,如何将自己所想传递给先生听。 含光子聪慧明辨,不动声色的仰头看了一眼尊文斋的屋顶藻井,又转腕竖起一指,指向屋脊方向,揽月便立刻茅塞顿开,展颜而笑。 “小骗子,你这是朝谁笑呢?”聿沛馠茫然道。 揽月没有应答,而是对着含光子心领神会地点了下头,而后展眼舒眉,换她拉着聿沛馠便往外走。 聿沛馠更如坠迷雾,问道:“你这也是有趣,方才还同逛灯会般留连不舍,这突然就开心地随潮而涌了。” 天从人愿,揽月心满意足,自然也不会听聿沛馠的戏谑挖苦。 人群比肩叠迹,攒动而出,一只结实厚大的手掌拍在揽月松软单薄的香肩上,又意压低声音附耳道:“这位小姐,雪沫乳花,蓼茸蒿笋,你更垂涎哪个?” “灿灿。”揽月不需回头,嫣然笑着道出綦灿灿的名字,看来今日顺心遂意的事情不止一件,各自春光满面。 都道是“心广体胖”,一日不曾细瞧,綦灿灿似乎又丰腴了一圈。 綦灿灿眉飞色舞道:“庆祝今日考毕,咱们姊妹仨大快朵颐一通去。” 看着綦灿灿欢天喜地的样子,揽月不忍拒绝。 可又抬眼向尊文斋深处瞧去,含光下孩童般的五短身材还忙碌其中,能拔冗应邀,已是尤为不易,只能极为抱歉的拒绝了乐乐陶陶的綦灿灿。 尊文斋门外分别,揽月突然想到了什么,问道:“灿灿,你说有八珍玉食?这意思是说能进入筑阳殿了吗。” “那倒不能。栾青山把这整个?鼓学宫派人把守的刁斗森严,铁狱铜笼一般,知道的是学宫,不知道的还以为身处囹圄呢,怎么还进得去。” 綦灿灿语挟风霜,不情不愿地贬斥道。 “好在幸运的是,托你的福,太子殿下遣人送了好些珍馐茶点,我怎好少了你的那份。” 綦灿灿言和心顺,顺耳悦目,和她在一起是最为轻松快乐的,只是现下不行,揽月只得忍痛拒绝道:“灿灿,可是今日不成,我还有些事。” “秦宫主还没转醒呢?”綦灿灿以为与秦寰宇忧关,安慰道:“你也不要灰心短气,没准明儿个一睁眼,秦宫主便久梦初醒。” 揽月正欲离去,綦灿灿忽然叫住她道:“对了,你可发现你们阆风那个聿姵罗有什么举止蹊跷行怪吗?” “姵罗……”揽月以惊诧询问的眼神,猛地看向綦灿灿。 “得嘞,看来你并非毫无觉察。你们阆风派近日来风波不断,她置身事外不说,现在还跑去外丹派的东寝殿一通搅和浑说。全学宫之人都知道咱们仨姊妹与那鲸香堂在浴仙池有些过节,她却偏偏同那些个傲睨跋扈的女子混成一片,风言风语,乱相狂误,瞧那德行恨不得推波助澜,纵风燎火。” “......”继娄嫄之后,綦灿灿是第二个提醒自己关注聿姵罗举动之人了。 “你别愣神啊,你是阆风派的大小姐,时刻得警醒着点儿,我和绯绯都商量过此事,怕是此届盟会来者不善,皆是冲你阆风而来。不过你放心,东寝殿这边儿有我跟绯绯给你看着。待盟会结束,你索性回了殷掌门,放这吃里扒外的二心东西离去吧,鲸香堂、君山派,爱去哪儿去哪儿!” “君山派?”揽月对这个名字十分敏感。 “是啊。怎的了?” “可是有一个名唤褚锦心的弟子?”揽月记得娄嫄说起过她。 “你可别是有面容失辨之症罢?褚锦心你是见过的,浴仙池那日你我同姚碧桃对峙之时,携着聿姵罗窝在碧墀玉阶处吹煦嬉闹、隔岸观火的那个女弟子。” “......”揽月语塞,无话可接,原来自打阆风派来到学宫,聿姵罗便已有迹象,自己竟然这般愚笨,后知后觉。 “行嘞!只是要你当心,你这立刻便云愁雾惨,这不是还有两个姐姐吗。”綦灿灿见揽月眉头不伸,有意安慰。 揽月神思恍惚地点头,眼角余光斜睨到尊文斋殿内,与綦灿灿说了几句话的功夫人竟然皆已散去,四下空荡,阒其无人,自然也不见了含光子的踪影。 先生?!揽月猛然清醒过来,连声匆忙道别道:“灿灿,我有事必须先走了,抱歉抱歉......”而后慌里慌张,卒卒离去。 綦灿灿见她行色匆匆,足下不稳,连声提醒道:“去吧。诶,慢点儿啊你!” 而后兀自摇头,自言自语道:“唉,平素里哥哥总说我粗心浮气,稚拙而不成熟,如今相形之下,倒是觉得自己也还不错啊。” 自从浴仙池义结金兰之后,綦灿灿愈发有做人二姐的风仪了。 ...... “先生。”揽月行步如风,来到谪戒室“大明大净”墙壁后的院子里,在长松落落,绿荫幽草之间寻到了含光子的身影。 暮色苍茫,疏林斜晖,含光子背对霞光万道,昂首威扬,像是身披一袭金色的赤光霞衣,燕颔虎颈,大有赫斯之威。 看到揽月朝着自己这边径直而来,含光子傲然道:“小丫头,跟你那顽劣的爹举止行径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般懈怠疏忽。明明是你邀老夫有事相问,老夫马不停蹄赶来,你却本末倒置,让老夫于此等候,知不知道万寿宫里现有上千份考卷尚需审阅,老夫席不暇暧,十分繁忙。” “揽月临期失误,是揽月的过错,不该姗姗来迟。” “你应知道,老夫最不喜蹉跎自误、虚度光阴了。好了,休要啰嗦攀缠了,直接说罢,找老夫有何要紧之事?” 443含光子隐约其辞 艰深晦涩意难解1 含光子的脾气开口见胆,直爽利落,揽月便不需再绕弯子,单刀直入道:“先生既然曾任父亲之师,又消息广博,不知是否听闻过我母亲之事?” 含光子突然敛颜正色,直勾勾地盯着揽月瞧了片刻,而后答道:“万丈红尘,大千世界,老夫只是博关经典,怎去管那些凡尘俗事。你母亲的事,问你父亲便好,如何来问老夫。” “父亲他对母亲之事只字不提,自小以来,揽月只当是母亲因生产揽月体虚而逝世,可如今看来,母亲之死好像另有蹊跷。” “唉,老夫的确算你父亲的老师,但却不是红娘月老,更不是长目飞耳,在这学宫之中繁杂事物已波波碌碌,不可开交,哪管后生晚辈间情情爱爱。” 含光子明显跟父亲一样,不愿提及母亲之死的原因。 揽月语塞,感觉心中像是有一道湍急的河流,自己却无法泅渡而过,似乎最后一丝希望都就此寂灭。 含光子见揽月惘然若失的样子,于心不忍,劝慰道:“老夫劝你也莫再探究了,当年你降生前正逢千百年来未遇一次的多事之秋,江湖掀风播浪,山河破碎飘摇,最是动荡。时过境迁,现如今一切已归于平常,你等晚辈更无必要追索过往,只需珍惜当下安然无恙,兢兢业业修习便好。” “那么敢问先生,您所指的安然无恙,能维持多久?海不溢波就意味着没有澎湃覆灭之险吗?”揽月追问道。 “你这小丫头,伶牙俐齿不输你那父亲。你这小小年纪怎懂得太平来之不易,老夫也不与你胡搅蛮缠,快些回寝殿去罢,还有阆风门人需你等照料呢。” “您知道寰宇之事?” “妄图一叶障目,你们也太天真了罢,这许久不现身人前,定是薜萝林中受了重伤。” 揽月怅怅不乐,深叹一口气,无奈地问道:“先生既不想回答揽月关于生母之事,那揽月也不勉强,但揽月最后尚有一问,希望先生能给予回答。” “你说罢。” “先生通才达识,见识高明,可听说过星盘命数中缺少穹冥星?” “......”含光子那双金刚锐利的眼睛,目光如炬,闪电一般看向揽月,炳若观火,似乎已洞悉她要问什么。 揽月有种小心思被高人看破的心虚怯怯,但既已问出,那定要逼着含光子作出回答:“先生,揽月既入?鼓学宫便也算是先生的学生,徒弟有问,先生理应有以教我,为何反而避口不答。” “唉,你这小丫头,逼老夫是罢?你虽是换了个问题,但翻来覆去,不都是想问有关那刺瑶之事?你不就是想知道,命中若没有穹冥星,为何可以同你父亲在一起,还诞下了你。” “先生睿智,揽月这点把戏不敢在先生面前卖弄。” “关于你和你母亲命中缺了穹冥星一事,老夫记得那个贪嘴的犟老头儿已经告知过你了。” “......”揽月星眸圆睁,微张着绛唇,一脸惊愕。 “不用那么惊讶,你以为你同那綦灿灿、程绯绯二人躲去筑阳殿里拿历代炼丹的金鼎铜炉烧炼些俗世伙食之事能瞒得过老夫的眼睛?老夫自?鼓学宫开创起,便教化过数以万计的顽劣弟子,桀骜难驯大有人在,早已练就火眼金睛,只是见你三人难得的披沥赤忱,由着你们罢了。况且......” 含光子故作昂扬得意,看透一切的样子道:“况且,你们当那个万年老柏树是谁烧得饭菜都肯吃的?这除奸柏识人的眼睛可独具只眼,洞见症结,只是那倔头强脑万年来无人可赶超。” “洞见症结......”揽月没想到,那柏仙竟然并非是为贪嘴而来,更像是有意警醒着揽月什么,而且也正是除奸柏看似无意中的一言,提醒了揽月姚雒棠男儿真身的可能性,现在含光子提及,看来也是柏仙善意鉴诫。 含光子看着揽月大惑得解的样子,慈蔼可掬,冁颜而笑,欣然自得道:“怎样,此刻听来,是否觉得你们这些个毛头小辈,不过是整日自诩颖悟绝伦而已。还是稚嫩的狠呢!” 含光子说得对,一切不过都是他们自认为窜端匿迹,掩饰得很好而已,揽月沮丧道:“......先生教训的是,那揽月便不耽搁先生时间了。” 揽月废然思返之时,却听身后的含光子说道:“小丫头,你要相信,你父亲不将你母亲之事讲与你听,也定是为你考虑。” 揽月停下脚步,失落道:“所以,您也不讲与我听,也是为我考虑?” “老夫既是为你考虑,也是为天下人考虑,你现在方初出茅庐,羽翼未丰,让你一个韶颜柔弱的姑娘家负重致远,眼下尚不胜之任,而且那件东西还没有出现于世......” “哪件东西?”从含光子的口气中,似乎有一个极为天大且慎重的秘密牵连着自己,能道破它之人明明就在眼前,她却从他口中套取不到一个字的回答。 “算了,你若是想知道点什么,虽说老夫不讲与你听,但也从未阻拦过你获知,就像除奸柏。其实往往有时候答案就在那里,只是你没有寻到它而已,譬如说......一个敏而好学的弟子,应当笃志不倦,为何就没有人去藏书楼去藏修游息一番。” “藏书楼?可是先生,如今?华弟子已将各处殿宇会所封锁的严严实实,揽月如何进得去?” “噢......听你此言便知,定是从未曾去过?鼓学宫的藏书楼吧?” 揽月蓦地羞红了脸,她心知含光子是在斥责自己恃才不学,在学宫之中不是学习,而是心猿意马,浅尝辄止。 “那就去瞧瞧吧,学宫藏书楼里的典籍可不比你们阆风山天库里的差,除此之外,还有神工意匠的古画万千,匀红点翠,活色生香。” 含光子有意将最后一句语调拉长,似有深意。 “还有,”含光子一手指向谪戒室写着大明大净的那面墙,说道:“殷昊天、陈膡、栾伯阳留下的机关旋墙可不止这么一面啊。好了,老夫万寿宫里还有事,也该赶去了。” 言毕,含光子短小的步伐反而疾行如风云闪电,竟是超越揽月,先一步消失在谪戒室北面,穿过大成门继续向北而去。 揽月看见含光子路过除奸柏树身边的时候,还有意放缓步伐,抬手挥给那除奸柏树干上一拳,徒增些老友之间问好的独道形式,足可见二人已是长年累月的知己挚友,尚存续着孩童间的顽皮。 “藏书楼......”揽月仰面凝视着位于学宫中轴线上,最远方那座高耸穿云的金顶建筑,层台耸翠中上出云霄,势如苍龙昂首,气贯虹霓。 ...... 既然有了含光子的指引,急于接近真相的揽月一刻都按捺不住,几乎立刻便想要奔向含光子口中的藏书楼。 只可惜清风醉晚霞,墨色度芳华,眼见着远处暮色浴群山,一轮残阳斜晖脉脉,可偏似凝愁含恨的妇人望夫盼归一般,高高的翘首希冀,就是不肯落下。 好容易盼到寒鸦万点,灯火黄昏,揽月又嫌头顶那一弯月亮光芒太过澄莹皎洁,将?鼓学宫里通往藏书楼的道路照得鲜亮通明,实在不好遮掩行藏。 朔日里薜萝林大火之后,月亮渐圆,毫不吝啬的洒下万里清辉,在揽月空灵落寞的身躯之上,镀了一层朦胧薄纱,一行一动间恍若仙子流落人间。 今夜的?鼓学宫有几分热闹,正如尊文斋里弟子们商议的那般纷繁活跃,三三两两结伴秉烛夜游。 揽月有意潜藏行迹,万般小心,却也时不时总能撞见两三个相聊甚欢、笑语盈盈之人,又或是有女弟子们簪上玲珑美饰,换上羽缎纱裙,明珠玉体在月光下顾影弄姿,光彩顾盼,长啸若兰。 揽月一边小心地避过人多纷杂处,一边心中嘀咕着。 若按含光子所言,父亲当年从教于此时,为了便于出没捣蛋,留下的机关应当并不仅有谪戒室里一处,甚至无处不在亦有可能,那么进出藏书楼的机关又会咋哪里呢,怎样才能避过?华弟子的看守...... 穿过栖蟾殿继续往北走便是今夜的目的地。 自从过了栖蟾殿,弟子们便稀稀拉拉少了很多,大家都知道这里是掌门尊长们休养生息之所,故而根本不会有人傻到自送家门,找不痛快。 栖蟾殿北侧后院青松拂檐,通往藏书楼的甬路相衔,两侧绿柳周垂,沿着青苔芜石路走了不多久功夫便已abc小说网镶金紫檀龙凤大门。 门扉靠近开合处左右各一金铺冶兽狮首衔环,镇凶辟邪,气势磅礴庄严。 藏书楼地势高敞,一连登上几级玉阶便将自己置身于这如春笋般姿态挺拔,一柱擎天的八角琉瓦镶金建筑之下。 444生前事渐露端倪 揽月夜探藏书楼1 揽月临身这巍峨庞然的藏书楼塔脚,举目仰望,只能隐隐瞧见金灿灿的塔尖隐没在重重云雾里。 认真悉数片刻,揽月不由地倒吸一口冷气,这藏书楼一共二十三层,每层高有三丈余,光是从一层爬到顶层,不停不休,少说也得一个时辰。 藏书阁的大门并未上锁,看来为了方便那些孜孜不倦的勤勉弟子来此修习。 环顾四下,不但没有楼管把守,甚至除了揽月之外,连一只飞鸟都不从此过,鸟兽不来,夏虫不鸣。 揽月终于明白,含光子最后问及自己的那句“你定是从未曾去过?鼓学宫的藏书楼吧?”是何意思。 因为纵是含光子倾尽所能,竭力为学宫弟子打造了集合了天下典籍的修习精进场所,却几乎鲜有弟子前来此畅读,而是任由此处荒芜凋敝,是为惋惜。 此处不仅人迹罕至,就连一向行监坐守的栾青山都没将此处算在把守控制的范围内,想必是极有信心,此处根本不会有弟子出没。 看来关于母亲事情的真相并非是能轻易得来的,今夜怕是要静心沉入这藏书楼,耐住性子翻找一通。 推门而入前,揽月取出随身携带的一根白色石蜡引燃,烛光幽幽在风中摇曳,虽说微小似辰星,却足以照亮面前之物。 准备就绪,揽月拔足推门而入,可没想到,门扉只是被推开了一个缝隙,藏书楼却发出一阵刺耳嗡鸣。 这是怎么回事?! 揽月手中紧攥着蜡烛,脸色被映得煞白,她警觉地环顾四下,手足无措的将门扉重新合紧成原状,可那嗡鸣声仍未停止。 难道这是一个陷阱,目的就是为了引诱她来此?! 慌乱之中揽月乱了心绪,脑海中各种可能性涌来,莫知所措。 “是藏书楼!快来人啊!” 栖蟾殿和万寿宫方向分别传来学宫弟子的呼唤声。 “这声音的确是藏书楼,定是有谁人乱闯!” 这声音听上去越靠越近,揽月几乎已经能听到他们追赶自己而来的脚步声。 正在揽月想着往哪里先行躲藏之时,一个声音轻声叫住了她。 揽月一怔,简直就要立刻窒息昏厥过去,而后身体本能地不顾一切朝向西边鹅湖方向即欲逃遁,没想到却一把被那人拽了过去,背对着那人被裹在怀间。 “放开我!” 揽月急中生怒,也顾不得害怕了,玉软花柔的身体挣扎着妄图挣脱,却被那人的另一手捂住了嘴巴,发不出声来。 揽月依旧“唔唔”挣扎,直到那人附耳轻声唤她道:“是我。” 这声音极为熟悉,揽月的身体一怔,星眸垂下,看向正捂住自己唇便的手。 白色的宫袍下隐约可见碧玉石色中衣袖口,且以暗线精细绣有紫薇星斗图。 这是玄霄一派特有的纹饰,揽月长舒一口气,僵直的身躯一柔,瘫软在陈朞怀中。 而陈朞感受到怀中少女莹润香甜的呼吸轻吐在掌心的温热感,完全猝不及防,身体抖擞颤栗,似被闪电穿透一般酥麻难耐,反倒换他心跳难以自抑,感觉头脑思绪瞬间被完全放空,险些忘却了思考。 可陈朞不愧是陈朞,即便此刻他是多么贪婪的想将这个少女就这样束缚在自己臂膀中,恣意攫取着属于她的气息,也依旧冷静地小心翼翼放开了她。 陈朞自己也有些意外,一向沉稳自制的自己,竟然在这一瞬间变得随时有可能就此失控。 “去那边看看!” “你去藏书楼西侧!” ?鼓学宫的弟子已行至藏书楼前,发布号令遣人查探,而那藏书楼的嗡鸣声尤在。 “我们怎么办?”揽月已经来不及多想陈朞为何会突然出现在此处,只能想着不要让他们发现自己,而导致了今夜对藏书楼的探查。 陈朞微微低头,看着揽月眼中那恍然星辰闪烁的蜡烛,拂手其上轻轻一抹,烛光“嘶”地一声灭掉,冒出一缕缕倔强不屈的黑烟,滕转在二人之间。 几乎就在烛光熄灭的同时,藏书楼的嗡鸣声亦停滞下来。 揽月吃惊地看着手中那截尚燃分毫的蜡烛,惊诧道:“这藏书楼的嗡鸣竟是因它所致?” “那边看了没有?!”揽月和陈朞用以掩身的墙壁前,有弟子的声音掠过,依脚步声测算,就在不足两丈远的地方。 陈朞转身将揽月护在身前,二人紧贴着墙面,避免外面的人窥见。 “我去里面瞧瞧!”那弟子朝着他二人躲藏的方向走近几步,同时又有另一个弟子沿着藏书楼的东侧墙面朝着楼后走近,翘首窥视着里面。 要是换了其他人在,那是绝对逃躲不过的,但陈朞有摘星术在,想同时避过这二人的左右巡视便是轻而易举的。 他护着揽月更贴紧地贴着墙面,轻挪着脚步,变幻位置。 那两个弟子大约都将过多的希望寄托在对方身上,最终皆没有向藏书楼后面探查地很深,便草草而去。 用他们自己的话说:“藏书楼里又无金银,无甚可盗,况且大约是藏书楼的感应有误,如今这嗡鸣声自己停了,也没什么问题。” 那群弟子们流程性的来藏书楼前走上一遭,便潦草散去。 藏书楼后面的两个人方松懈释然,这时候二人才发觉为了躲避搜索而贴得过紧。 陈朞护妻心切,至于那心焦的程度,揽月从他那股强劲地几乎要将她揉进他胸膛的力道中,便能感知得出来。 “他们走了。”揽月轻声提醒道。 陈朞的青丝轻轻拂过她的脸庞,柔柔淡淡的薄荷香气温柔又清凉,却惹得揽月脸上一片燥热,不由地想起薜萝林中陈朞说过的话——她是他未过门的妻子。 陈朞感受到胸前有一双手意图将自己推开逃脱,他却不想放开,稍稍用力,将她再次牢牢束缚在自己怀中,让那绵绵的肌肤融入他的温暖。 揽月惊讶地看着陈朞,不知他这是要做什么,于是再次尝试挣脱,可除了凭添二人之间肌肤的摩挲以外,没有任何作用,反而令她陷入更甚的尴尬。 待揽月发现即便使尽了毕生力气也是挣脱无望,有些慌乱,紧抿着绛唇,微冷的目光淡淡扫过陈朞的面容,无名怒火起。 陈朞静静地凝视着揽月,那双空洞无瞳的眼睛映不出揽月纤尘不染的星眸,也没有月色辉映的光阑,只有一潭寂静死水的、摇曳不出波澜深邃空井。 陈朞的脸庞慢慢贴近揽月,柔情似水,带着清凉气息的呼吸暖暖的、温润的喷在她的脸上,陈朞的长睫在夜风中微颤,面向揽月缓缓压了下去。 揽月倔强不肯,骤然转头躲避过去,只听“咚”地一声,陈朞的额头因为错过了揽月而直直撞在了她揽月身后的墙面之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揽月心下本能一急,慌忙中抽出手来拂去陈朞额头的砂石碎屑,担心道:“疼不疼?你不是有摘星术吗,怎么还会撞到头呢。” 撞了一下头的陈朞也自觉出丑好笑,又见揽月关切自己,不由自主地笑了出来。 这一阵冰凉的疼痛感倒是让他不能自抑的情感有所收敛,笑着回答道:“呵呵,我......没用摘星术。” “为、为什么?”这回答出乎揽月的意料。 “我想要用自己的眼睛,亲眼看看你,想知道若是一番对望会是什么感觉。” 陈朞坦率直言,反而让揽月感到难以为情,又于心不忍。 揽月心生内疚,低声问道:“修习之人不该执着,况且无论通过谁的眼睛看我,我都是我,不会有一丝不同,故而并无什么区别。” 陈朞摇头道:“不,不一样。你应该不会相信,你在我的眼里会是完全不同的。” 揽月道:“摘星术乃玄霄秘术,且又是江湖技艺中的中流砥柱,所向披靡,你该用的。” “摘星术的确战胜取攻,无往不胜,陈朞在与你相遇之前也曾引以为豪,但现如今我竟失去了用自己的双瞳看见你的机会,没有比这更令我懊悔修习了摘星之术的。” 陈朞一双剑眉微微蹙起,真挚动容,浑身酥麻,血液逆流。 “陈朞,我必须......” 揽月认为是必须跟陈朞说清楚的时候了,可是刚一出口,又被陈朞打断道:“好了。你先前是要去藏书楼吧?” “是。可是不知为何,藏书楼分明不曾上锁,亦非不许人入内,为何我方一推开门扉便嗡鸣声大作。”揽月懊恼道。 其实后面一句揽月没有说出来,那就是,难道含光子有意戏弄她不成,用以父债女偿。 陈朞笑道:“那你一定是没有细读门前廊柱上的撰书。” “柱子上?有字吗......” 揽月绕行回藏书楼正前方,果真在两侧廊柱之上皆写有四个巴掌大的字——“明火禁入”! 揽月“扑哧”一声解颜而笑,真是被自己的愚笨急躁搅得哭笑不得。 这一番需惊竟是因为自己马虎大意,心不在焉所致,非但险些错怨了含光子,还让赶来的陈朞目睹了笑话。 445徒悲叹卷帙浩繁 海中觅针难上难1 揽月腼腆羞涩问道:“所以你早知这里有字?” “这藏书楼内皆是笔墨字画、典籍古卷,自然是遇不得明火的,即便我看不到,也算是个常识啊。”陈朞宠溺笑道。 “唔......也就是说先前那些弟子防范的实际上并非入楼之人,而是我这种草率将事,明火执仗之人。唉......” 揽月被自己的冲动而懊悔,还巧合之下成就了与陈朞的一番尴尬。 既然含光子都提示过秘密的线索就在藏书楼中,这藏书楼又不会突然长腿跑掉,自己何须差这旦夕时间。 陷入自责与懊悔的揽月显得更加可爱,即便揽月试图掩饰自我尴尬。 但陈朞的摘星术从她的星眸里面便能读取她的情绪,反而令陈朞对她偶尔显露出的呆萌灵怪,更加惹其喜爱。 “走吧。” “啊?你也要去藏书楼?”揽月吃惊地忽闪着长睫。 “怎么,只需你然荻读书,不许陈朞勤学效仿?”陈朞有意逗她说笑。 揽月嫣然一笑,点头道:“先生说这?鼓学宫的藏书楼为所有乐于汲取学识之人而备,只怕你嫌枯燥,辜负了先生敦促读书的愿望。那便请吧......” 言毕,二人一共登上玉阶,这回由陈朞推开大门,没有了明火在手,果真再未有嗡鸣响动。 ...... 二人进入藏书楼,楼内伸手不见五指,黑漆漆一片,揽月很快便会意识到,让陈朞陪伴而来是多么明智的决定。 黑灯瞎火之下揽月才恍然记起,没有了明火又该如何采光,难道要凭借术法吗,可是揽月并不会啊。 揽月只得求助陈朞,可是见陈朞他在黑暗之中亦能如履平地,又不知如何开口。 陈朞淡淡道:“别急。” 而后从袖袍下取出一枚通透晶亮的三棱锥形物件,映着洒进门内的月光水晶晶的闪闪发亮,挥洒着夺目色泽。 “这是?” “冰晶。” 陈朞说着,凌空将冰晶抛出,那冰晶在黑暗之中流光一般横向沿着藏书楼八棱墙壁游走,凡是冰晶途经之处皆隐隐发出淡淡朦胧光点。 当冰晶游走一圈后,又乖顺的回到主人掌心。 此时墙壁周遭被冰晶引燃的光点们逐渐绽放成圆环,圆环又上下膨胀,各自形成了珠圆玉润的水晶灯笼。 不到片刻功夫,辉宏阔大的藏书楼一层正堂便在揽月眼前豁然开朗。 揽月稍一侧身,走到距离自己最近的一只水晶“灯笼”前,忽闪着长睫,惊奇凝视正散发出雪一般皎白光芒的灯笼,问道:“这该不会就是雪萤石吧?” 陈朞微笑着上前,取下揽月眼前一块雪萤石,一方六个棱角的雪色微头的朦胧石块里,冰封着一只小小的萤躯。 陈朞回答道:“没错,的确是雪萤石。囊萤映雪,过去之人在地窖冰窟中发现,以冰雪辉映萤虫的光芒可以使其光亮更甚,足可用于昏暗中采光。但可惜萤虫夏日方有,冰雪冬日方有,二者即便绝配,却毫无交集的可能,十分惋惜。后有高人便想出了以同雪一般皎洁的雪玉将夏日里的萤虫冰封,制成这雪萤石。冰晶和雪玉本就是同生于一个环境下的两种不同形态,相呴相济,辅车相依,故而想要引亮雪萤石的光芒,只需一枚冰晶即可。” 揽月笑着自我解嘲道:“真是个奇思妙想。如此说来,果然是既可防火,又轻便的随身常备之物,的确是比有人随随意意携了火种入内安全适宜的多。” 有了光源,揽月发现除了令人啧啧称奇的雪萤石以外,还有这浩如烟海的藏书典籍。 先别说藏书楼上层另外的二十二楼里有什么了,只单单面前就已浩如沧海,郁如邓|林。 揽月惊得瞠目结舌,这卷帙浩繁下,该如何去寻含光子说提到的有关于自己母亲过去的故事呢...... “可有目的?” 陈朞此刻已朝着不可胜数的书山卷海走近几步,正站在一处写有“正法宏深,妙理难寻”的八字挂画之下。 揽月呆立着看这痛刺心扉的八个字,俨如看见了含光子正在手执掌中芥对自己的谆谆鞭叱,似乎是在让揽月明白一个道理——适时而止,知难而退。 揽月望着陈朞身后简牍盈积,深叹一口气,丧气摇头道:“没有目的。” “喔?”陈朞发出惊奇之音,而后又忽然笑着说道:“果然迥然不群,与众不同。” 揽月苦笑了一下,心中暗想:这男子若陷入情爱之中,还真是失迷蒙心,即便是陈朞这般落落寡合之人,也会一反常态。 见揽月不说话,陈朞提示她道:“一层这里左图右史,你想选哪侧?” 揽月木然地看向林立的落地木槅,立地书橱,回想着谪戒室后面含光子对自己说过的话。 只觉希望渺茫,但真心又不舍就此放弃,于是答道:“画吧......” “山水,花鸟,还是......人物?” 揽月茫然地望着陈朞:“......是,人物吧?” “或男或女,或老或幼,装扮如何,有何独特处?” “......应该会是女子罢。” 看得出揽月自己也不确定,但听回答,她果然还是抱着目的来此的,那么只要是她的愿望,陈朞就情愿为她完成。 陈朞翩翩微笑,温润似玉:“好。” 揽月抬头先将藏书楼的一层纵览一番,正如陈朞所说,一层被一条狭长的过道分为左右两块区域。 两块区域上方各搁置有一块硕大匾额,左书“寻源知流”,右书“清源正本”。 陈朞指向藏书楼左侧的“寻源知流”处说道:“去那边。” ...... 看似画作要比书卷易于翻找,其实不然,书卷尚且有分类书名在卷首,可画作们为了封存保管,皆被卷成了卷轴,套着锦缎丝绸的外罩,一个一个剥开,是个极为精细的体力活儿。 尤其是这里堆积了含光子多年以来的收藏,历任历代百派掌门尊长的供奉,以及朝廷国君的赏赐,以至于画卷堆积如山,卷盈四壁,波涛重叠。 尘烟障目,二人和着尘土飞扬忙活了好一阵,才不过冰山一角,寥若星辰。 揽月泄气地倚靠木槅仰面垂目,俯瞰着尚未寻找的那片汪|洋画卷,沉浸在沮丧中,惘然若失。 陈朞本不想勉强揽月道出她究竟来此寻找什么,但看揽月这般灰心落意,终是忍不住开口道:“你若是不介意,不如说说究竟找的是什么,没准能寻到更好的办法。” 揽月看着被自己拖累,在浮灰落尘间也搞得灰头土面的翩翩公子,终于还是破颜而笑。 觉得若不对陈朞如实相告,反倒是对不住他的倾力相帮,于是便将自己与含光子的谈话尽数说与陈朞听。 “正因听闻,这里能寻到有关于我母亲过往的线索,所以我猜测,大约便是有关于她的画作了罢。你八岁时尚且见过我母亲的容颜,我却只在梦中见过......你都不知道当我那夜在庭院廊下听你提及时,是有多么的羡慕,甚至嫉妒。” 揽月头一回对陈朞披心相付,坦露真情,陈朞总算得了几分慰藉。 “竟是这样的,我说为何不想理我。”陈朞想逗她开心些。 揽月会心意洽,莫逆于心,流转星眸看着陈朞,二人相视而笑,疲惫尽舒。 眼见着长夜过半,这样细致的翻找下去,怕是此夜徒劳虚度。 在陈朞的建议之下,揽月也同意先将整个藏书楼上上下下通览一番,以便对这里的布局和藏书情况作个大致了解。 这样即便今晚寻不到含光子口中的线索,那也可以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做一个相对合理的规划,应当能在?鼓盟会结束前找完所有画卷。 当然,很快二人便知道自己所想有多么蒙昧天真,二人费力将藏书楼的另外二十二曾做了一番通览,发现整个藏书楼的布局实际上非常简单。 另外二十二层楼面除了在面积上较之一层逐渐缩小以外,皆是左图右史,书画与典籍对半存放。 这若细寻起来,怕还真需成年累月,只靠二人之力想要在二十几日里寻到线索,堪比大海捞针。 此时,藏书楼外鸡鸣声喔喔报晓,可见寅时已过半。 在?鼓学宫住了小半月,学宫里的每一位弟子都知道,这学宫崇尚早起勤勉,就连学宫中豢养的鸡都比宫墙外面百姓家的清醒勤勉,朝夕不倦,实在讨厌。 陈朞担心揽月疲累,劝她在甄选百草的课程前先回寝殿休息一个时辰。 可揽月的执念一生,骨子里的倔强便显露出来,直觉告诉她,只要知道母亲的过去,便也能够知道颜姨和隅谷祭坛,以及颜姨让自己杀死秦寰宇的原因。 总有一种莫名的感觉在牵引着她,仿佛阆风五人被?华派的栾青山盯上的原因,也与之有关联。 总之,越快查清真相,总不会是一件坏事。 446徒悲叹卷帙浩繁 海中觅针难上难2 卯时四刻,?鼓学宫的晨钟声彻响,悠扬回荡在藏书楼外,辉宏绵长。 眼见自藏书楼赶去尊义斋的路途尚有些距离,二人不得已只得暂时离去。 大约是适应了雪萤石均匀柔和的光亮,乍一走出藏书楼的时候,揽月竟一时不适应绚丽的晨光,反伸五指,遮护着双眸。 破晓的晨光似乎有着唤醒沉睡生灵的神奇力量,还是透过揽月的指缝散落下来,泛着蓬勃之气。 待揽月适应了光线,正欲同陈朞走下藏书楼前的玉阶,却听她二人左手边传来一个雄浑的声音。 那声音朗声称颂道:“磅礴烁烁,晨景扬辉。自然变幻果真是无比妙微啊!” “先生?!”揽月和陈朞异口同声。 累了一夜的揽月此时心中积累了些许脾气,带着嗔斥道:“先生,既有心指引,为何又不直接道明。先生明知藏书楼中书海泛舟,浩瀚无边,还晨起来此看一番笑话。” “小丫头,你这能言善道真不愧是殷昊天的闺女。老夫只是有堂前晨起散步的习惯,刚好途经此处,怎能说有意瞧你笑话。” 陈朞亦上前帮言道:“先生,陈朞父母过世亦早,是能体悟到少年失母,泣语涟涟、心灰黯然的牵绊之情,还望先生体恤,不如直接相告。” 含光子看了陈朞一眼,又看了揽月一眼,而后眼光不住地在这二人之间反复游移。 陈朞被看得有些莫名其妙,恭敬问道:“先生,是陈朞有何不妥?” “你二人如何又同在一处?还真是有趣。” 陈朞道:“先生是指何处有趣?” “人生尘露,天道邈悠悠。老夫自诩精研术法,呼风喝雨,随手可改天象。你瞧那藏书楼中古籍经典,老夫博览其极,可却独独参不透命运机缘。” “什么意思?先生是说陈朞和揽月命中本就注定相聚?” “什么?这不可能啊。” 揽月心属秦寰宇,且自知命中没有穹冥星。 含光子道:“莫慌莫慌,急什么。老夫说的是天命玄机,又不是月老红娘,这老夫怎么会知道。” 听含光子这么说,陈朞反生失落。 “怎么,你师父陈膡不曾与你说起过?” “唉,先生。您越说,陈朞越糊涂了,请先生可否直言明教。” 含光子抠门的后仰身体,连连摆手道:“嚯哟。那可不成!天命可行不可道。” 含光子又转向揽月说道:“丫头!并非老夫不对你言明,而是机缘未到。老夫虽为你指引线索一条,但也是得看你自身机缘悟性,若是寻而不得,只能说明是天意要你暂待,你便不要再去执着。” 揽月笃定道:“先生放心,揽月必能寻到。”揽月两鬓青丝迤肩,衬着忙碌了一整夜的她脸色更加湛白,倔强的面容上勾起一抹自信的笑容,柔光浅浅,缥缈出尘,皎洁灵动的如同晨起花间的露珠。 含光子沉思凝视片刻,而后叹息道:“行吧,你若要倔强那便倔强罢,毕竟你爹你娘若是不倔强,也不会有你此刻站在这里了。” “啊......”揽月忽闪着灵动求知的星眸。 含光子却挥挥袖袍,双手缚于背后转身就走,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寻归寻,切莫耽搁了老夫的课,若是上学迟了,或是胆敢堂上走神打盹,老夫的掌中芥可不轻会饶......” ...... 含光子离去以后,揽月和陈朞便也脚不点地的快步往南边赶去。 虽是连明连夜不曾合眼,陈朞依旧神采奕奕,追风逐电,健步如飞,足可见其内丹修为之高,揽月自愧弗如。 二人穿过栖蟾殿以后,揽月突然与陈朞分别,称要先回阆风寝殿一遭。 一夜未归,一是怕穆遥兲寻人不着而担心,二是担心顾此失彼,不知秦寰宇状况如何,无论如何放心不下,都必须在去往尊义斋前再探视一眼。 陈朞通情达理并没有多说什么,凭借这段时日陪伴在揽月身边而磨炼出的默契。 二人心照神交,陈朞对揽月的用意心领神会,便又叮嘱了揽月不要太过劳累,行路切莫着急,谨慎当心,而后便独自南行穿过栖真门往尊义斋而去。 揽月强逼自己狠下心来,一股脑地往西寝殿疾行一段,方又放缓了步伐回眸望向栖真门方向,陈朞孑然落寞的身影孤独地渐行渐远。 揽月垂眉低头,几颗泪珠盈盈欲滴,挂在她蝶羽长睫的末端,怆然欲坠。 虽说太过残忍,可揽月知道只有束身自重,对陈朞而言才是最好的,若是注定不会有结局,那便不如倒逼他断此念想。 陈朞堂堂玄霄一派之首,良禽择木,只要他肯通时达变,又何愁没有白头相守的娇妻美眷。 揽月焦思苦虑,深陷自责与愧疚,没有注意到身旁树梢上何时落有一只棕羽黑斑的短喙雀鸟,花椒状的溜圆双瞳正深情款款的凝望着她。 见她双眸泣泪,雀鸟忽闪着双翼昂首,雀声呖呖,抻着脖子短促疾鸣,用人类听不懂的声音极尽所能的安抚。 头顶曦阳金轮似乎自东向西又挪动了一点方位,再于此慢慢腾腾怕是真要赶不及。 揽月连忙深深吸气憋忍住了情绪,一把拭去眼角泪痕,朝向阆风寝殿方向顿足而去。 待揽月疾行而去,那个孑然落寞的身影却幽幽放缓了步伐,背对着栖真门并没有回头。 真是个既笨拙又徒惹人愁肠白结的女孩啊,她甚至以为只要佯装狠心断义便可让陈朞知难而退...... 陈朞收回雀鸟身上的摘星术,低声自语道:“我陈朞并非泥古不化之人,也并非为自己画地而趋。只是你并不知晓,这份感情自我八岁起便已深种心底,始终如一,怎是说淡情薄爱便能做到的。你大概还不知道我是如何顽梗不化,我可以等,亦可以争,只是不会退......” ...... 揽月回到阆风寝殿之时,穆遥兲已等在门外,焦头烂额的四处张望,紧拧的眉头在看见揽月的时候释然松解。 “去哪里了?你这是一夜未归寝殿啊?”穆遥兲的声音里带着少有的责怪,看得出他其实很生气,只是竭力克制。 “遥兲,对不起,下次离开一定与你先道明。寰宇怎么,可已转醒?” 提及秦寰宇的状况,穆遥兲的眉头又锁成一团,微微颔首,摇头道:“尚未。” 揽月看着穆遥兲身后,而后问道:“姵罗和沛馠他们......” “唉。走吧,先往尊义斋去,边走边说。”穆遥兲催促着。 尊文斋在辟雍殿的西侧,尊义斋在辟雍殿的东侧,所以对落宿在西寝殿的弟子们而言,相较前些天在尊文斋里听学讲座的日子,如今要起得更早些方能保证不迟到受惩处。 揽月和穆遥兲加快脚步一路前行,同时为穆遥兲讲述了夜里未归的原因,没想到穆遥兲并没有劝阻揽月,反而说道:“如果是有关于师娘生前的线索,那你便去吧。只是多要注意安全,若是有陈朞兄伴你身旁倒是好事,除却寰宇以外,他的修为是我见过弟子之中最高的,尤其他的摘星术最是有备无患,我便也不需担心。至于寰宇这边有我照顾,且一切平稳只等他醒来,你就放心好了。” “......”揽月没有立即应声,反是叹息。 关于陈朞的这个问题她也着实苦恼,虽只既无此意就不该沾染撩骚,但理智又告诉她,眼下阆风之困,又好像也只有他有能力帮扶一把。 “你是在顾虑陈朞兄所说的婚约之事罢?” 穆遥兲一语中的,不知是穆遥兲太过洞察人心,还是揽月的心事浮于表面,丝毫不善遮掩。 “那绝不可能......” 揽月矢口否认,如果父亲母亲知道穹冥星的事,又怎会仍为揽月约定姻缘。 二人似乎都不太善于这个话题,进退维谷,气氛略显无措,穆遥兲顾而言他,有意搪塞过去。 在穆遥兲接下来的话中可见,昨夜连聿沛馠和聿姵罗也没有回过寝殿,聿姵罗是赶在揽月回来前不久匆匆回来扎了一头,便说有朋友唤她同去尊义斋,便又匆匆离开。 而聿沛馠则是昨夜回过寝殿一遭,看了一眼床榻上的秦寰宇,见他虽无转醒却无恶化,便同穆遥兲打了声招呼后转身离去。 揽月听着穆遥兲难得的负气抱怨一通,那大致的意思便是:阆风五人究竟流年不利不成?一个一个的,越离越远,越走越散! 揽月理解穆遥兲的想法,他一贯最是为了螫手解腕、顾全大局而不惜折节屈己。 穆遥兲最大的好,便是恨不能周全所有人的,最大的不好便是他的初心是好,但连如今的揽月都知道,这是绝无可能做到的,即便他舍身迁就。 待揽月和秦寰宇来到尊义斋前的时候,里面熙熙攘攘早已挤满了人群。 尊义斋在格局上和尊文斋无异,只是讲堂中除了桌案之外,另设置有黄钟瓦釜烧制而成的药罐子,以及清水杯和一小瓶应急用的解毒剂,还有一块洁净的白色抹布。 447分落谷底枝节生 嘲讽不成反自毙1 只是尊义斋里虽是热闹喧腾,座位之上却空空荡荡,只有玄霄一派尚在座位前落定,正襟危坐,不惊亦不喜,瞧不出任何情绪。 其余之人皆围做一团,密密麻麻,翘首垫脚的抻长了脖子往讲坛正中瞧去。 聿沛馠手中摇着自己桌案上的那块抹布,正气鼓鼓地扇着不知名的小风。 看到穆遥兲和揽月入门来,聿沛馠朝着人堆儿方向扬了一下下巴,白眼一番,一股邪火朝着他二人发道:“你们怎么这般迟才来!” 莫名挨了聿沛馠的训斥,揽月吃惊道:“大清早的谁就惹了你了,我瞧着这尊义斋里之多多是龙腾虎跃,一番兴致,怎么骗你一人在这里生闷气。” 穆遥兲也道:“是啊,昨晚上你离开寝殿之时不好好端端的吗,一夜不见发生什么事了吗?对了,前面这群弟子们蜂拥做一团,是有什么稀奇之事?” 这话可刚好问到了聿沛馠的痛处,索性将手中抹布甩在桌案上,忿忿道:“干什么,笑话咱们呗!” 揽月还第一见聿沛馠如此发作,一边好奇地向讲坛看去,一边迟疑问道:“笑话咱们?” 大约是感受到了揽月和穆遥兲投来的目光,人群最外围的几个弟子回首之时,恰好与他二人目光相触,立刻一脸激动地拍着前面弟子后背,大声嚷嚷道:“嘿!来了来了!阆风派的来了!” 紧跟着人群中大半弟子频频回头,还不时捂嘴窃笑,言三语四。 人群里一同嬉笑发声,搞得揽月和穆遥兲更是惊疑不定。 听到揽月到来,人群正中被两只厚墩墩的大手推开,綦灿灿扒拉开两侧弟子吃力地钻了出来,还护着身后程绯绯。 从她二人的脸上倒瞧不出喜悦,二人的脸已被人群挤得通红,乍一脱缰出来,都拍着胸口大口喘着闷气。 “灿灿,绯绯?” 揽月迎上前去,为两位姐姐扇揽着清新之风。 綦灿灿白了身后人群一眼,而后一手拉着程绯绯,一手拉着揽月背对着讲坛人群远离几步,说道:“甭理他们!一帮幸灾乐祸的小人!” “幸灾乐祸?何处的灾祸,谁人灾祸?” 揽月深陷疑惑,转身对聿沛馠说道:“哎呀,你们今日是怎么了,这般古怪。” 聿沛馠撇嘴,指着人群有气无力道:“唉,你们俩自己给儿去那筹盘上瞧瞧便知。胖子,你也别拦她,敢情儿你现在拦了她,等下她便瞧不见了一般。” 听见聿沛馠喊自己“胖子”,綦灿灿拳头一攥便要同他理论,却见揽月和穆遥兲自她身前疾行而过,朝着人群而去。 筹盘?!筹盘已被童子挪至了尊义斋。 揽月都忘记了,今日筹盘之上会展示百派弟子昨日考卷的成绩,可是即便阆风派因为秦寰宇缺考而成绩不能进入前三,也应该是聿沛馠早已知晓的啊,不至于会如此心气难平。 “他们来了,朝这边过来了。” 有弟子仰着脖子喜眉笑眼,提醒着身边同门。 “让让,赶紧的,给阆风腾个地儿啊。” 有人阴阳怪气,冷嘲热讽,唯恐天下不乱。 看见揽月和穆遥兲上前,众弟子们如同潮水一般向两侧退去,转眼间便留出一条长形过道,由着他二人顺畅通过。 顿时揽月便明白了怎么回事,那明晃晃,筹子银河星辰般盘旋其间的筹盘正赫赫然出现在揽月和穆遥兲面前。 他二人对视一眼,共同默契赴前,在不计其数,星罗棋布的筹子之中,寻找属于阆风派的那一枚。 筹盘漩涡的正中央,叠放着三枚炫色融熠的筹子,作作生芒,日月齐光,不断上下变幻着叠放的位置。 筹子之上分别刻有?华、玄霄和龙溪派的字样,除此之外,这三枚筹子还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便是筹面之上皆显示了一个数字“七”。 “并列第一者竟然有三个门派。” 揽月吃惊回眸看向陈朞,难怪他连同玄霄门下的弟子们皆闲逸自定,方寸不乱的坐在原处。 陈朞正襟不乱,迎向揽月的目光微微颔首,以此遥遥地算是打了个招呼,气定神闲。 揽月转过头去,将视线重新凝注在筹盘之上,围绕着正中三枚筹子的次圈打转的筹子有两枚,筹面分值写着“五”,分别是旸谷派和伊阙派; 在这两枚筹子的外圈,则是一枚显示数字“二”的筹子,属于洪涯派; 余下数不胜数的筹子都显示着数字“一”,密密麻麻围绕在三圈开外的“繁星”中周而复始的盘旋。 可是揽月和穆遥兲无论悉数几遍,里面都没有见到属于阆风派的那枚筹子...... 揽月眉峰微蹙,心道:这是怎么回事,没有阆风的筹子,这事岂不蹊跷。 这时人群中一个熟悉的狂傲声音说道:“诶呦,笑死人了,阆风派的大小姐不会是在这片筹子星海里找着自己那枚筹子吧?” 揽月正烦躁着,被这声音一激,蓄满寒芒冰晶的双眸朝着那人直扫过去——果然是姚碧桃。 姚碧桃得意地摇首摆脑,双臂抱胸,志满气骄地昂头道:“素来说起阆风派都是百派翘楚楷模,谁承想了,一场考核比试下来,暂不说答卷誊写的内容是否正确,单单只要将考卷书写完成便能积得一分,你阆风之人竟能觅得零分,也真是历届盟会都不曾见过的稀罕事。” 零分?! 揽月和穆遥兲的视线慌乱地在筹盘最外圈迅速扫视,终于在那五枚因通同作弊被抓而变幻作绛紫色、且泛着赫红光晕的筹子前一圈的位置,看见了属于阆风派那枚显示着数字“零”的筹子,形单影只、孤零零地独自围绕着筹盘外围打着旋转,异常显眼刺目。 揽月和穆遥兲几乎同时被震惊的半张着嘴巴,却依然要佯装镇定,不可被他派低估小觑,以保阆风派、内丹诸派的势力和颜面。 二人这下明白了,先前那蜂拥在一处嗤笑他们的弟子是何缘由而乐; 也明白了最初一眼之时为何没能立即洞悉,多是因为他们压根没有想到还会有这种成绩显示在人前。 “啧啧啧,内丹众派依附的阆风派,自身尚不得整躬率物,言传身教,又如何令下属者示以典范。” 姚碧桃仰面朝天,恨不得以两只黑洞洞的鼻孔作眼相视,怪腔怪掉,辛辣嘲讽。 “闭嘴吧你!又想寻隙滋事是吧,看来上回我的允光剑还没有教会你谦虚谨慎!” 綦灿灿上前一把推开正得意眄视揽月的姚碧桃。 “你竟敢对鲸香堂本小姐动手!” 姚碧桃当众被推,一个趔趄,下不来台,盛气骄横道。 綦灿灿一手掐腰,一手指点了一圈周边看热闹的弟子,戏谑道:“我就说你这点儿榆木脑子,还有脸在此笑话别人。你问问学宫这些人,哪个人不知道我綦灿灿到底敢不敢对你动手!当日浴仙池里,贵派光着身子的时候我綦灿灿能动手,如今穿上人模人样的衣服了,更是不在话下!” 尊义斋里立刻响起好大一阵哄笑声。 “你你你!看我的青髓鞭!” 姚碧桃气急败坏,瞪大了眼睛急闪如电,脸上红晕鲜艳,蔓延到身后颈间。 “住手!”綦焕上前一把拉住綦灿灿,嘴上呵斥道:“灿灿,大庭广众之下一个女孩子家怎么如此没有规矩,这种私密之言怎可不知腼颜,随意出口,还动不动便要动手!”动作上却是将妹妹牢牢护在了身后。 姚碧桃又不是个傻子,这綦焕明面上嗔斥的是自家妹子,实则指桑骂槐姚碧桃狼狈遮羞。 姚碧桃大声道:“好你个綦焕,你们兄妹二人合起伙来一唱一和,拐弯抹角地骂我姚碧桃不知羞耻,耀武扬威!” 綦灿灿躲在哥哥身后对着姚碧桃一通嘻皮涎脸,笑道:“有趣了哥哥,我就说她冬烘头脑,这下你可信了吧。愚腐浅陋,不明事理,哥哥分明替她说话,她却飞扬跋扈,不识好人心,非要自己给儿找骂!” 綦灿灿此言一出,弟子们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好一个兄妹俩,你们是不是忘了自己是外丹门派?!竟然袒护内丹外派!” 綦灿灿道:“先生和栾掌门都说过,进了这?鼓学宫,众弟子们便要和衷共济!” 姚碧桃嗔恨得咬牙切齿:“你们兄妹不过是伊阙分宗之人,身微命贱,往年按说你们这等蝼蚁之身是来不得?鼓盟会的,伊阙本宗的公子綦浩然都不曾开口,你等尘垢粃糠的卑微之物,不但不知伏低做小,还胆敢与我堂堂鲸香堂的二小姐当面叫嚣!” “尘垢粃糠......” 姚碧桃说出的这四个字深深刺痛了綦焕,这多年来正是因为被本宗压制,分宗备受江湖人士的诟病,綦焕阴冷着脸,悚然可怖。 哥哥什么心思,綦灿灿是最清楚的,她只觉得靠近哥哥身侧的袖袍下面有丝丝灼烧迸裂之感,眼底余光斜睨,綦焕的奎光剑隐隐成形。 448分落谷底枝节生 嘲讽不成反自毙2 不好!綦灿灿连忙上前一步,将綦焕的手臂夹在自己肥厚的腋下,又用他的袖袍裹紧,遮掩了起来。 哪知这个姚碧桃是个嘴贱不饶人的,仍旧喋喋不休,贻笑于人。 姚碧桃在人群中搜罗一周,对着綦浩然说道:“綦公子,都说本宗与分宗如同水火,互不相逮,不得并盛。现如今分宗之人在此僭越,綦公子难道就不管管?” “看来本公子的确是该管管了。” 綦焕兄妹身后一个清朗的人声干脆道。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綦灿灿脑海犹如被一道闪电击中,她感觉到被她死死夹在手肘下的綦焕的手臂也为之一怔。 面前的弟子依次让开,綦浩然自人群里翩然走出,禹步凛凛上前。 揽月打量着面前这个能令綦灿灿心驰神往的彬彬男子,修养气质俱佳,雅人深致。 “......”綦灿灿一边拉住綦焕,一边惴惴不安朝向綦浩然看去。 綦浩然淡淡然望了綦灿灿一眼,经身而过,又对揽月和穆遥兲二人颔首打了个招呼,最终看向姚碧桃道:“还要感谢姚二小姐的提醒,我的确该管管了,否则无异于把薪助火,文奸济恶。” “哼,那綦公子还不快请,百派子弟都瞧着呢。”姚碧桃微睇绵藐,轩轩甚得道。 揽月心头揪起,不由地开口道:“綦公子,灿灿她......” 刚一开口,穆遥兲便以手势挡于揽月身前,示意她暂不要参与其中。 綦浩然谦恭有礼地递给揽月一个婉婉有仪的眼神,而后猛然厉声呵斥道:“出位僭言!还挑唆我伊阙宗派内事,此乃等夷之志,你鲸香堂的野心不小啊!” 众人皆被綦浩然猛然间转换的态度而震惊,纷纷挑着青眉,瞪大了眼睛,倒吸凉气。 揽月星眸圆睁,也几乎被綦浩然一改故辙的谦谦君子风度给呛到。 这綦浩然的性格脾气果然有趣,一体两面,动静皆宜,谦和里又含有霸气,教养中还不乏刚强,着实让人另眼相待。 揽月突然感觉到,这?鼓盟会似乎也颇有意义和益处。 昨日是江潭,今日是綦浩然,果然百派之中群英云集,虽说秉性参差不齐,但亦有值得深交之人,綦灿灿的眼光果然不错。 姚雒棠那边刚刚洋洋得意的脸上,此刻已吃瘪,铁青难看不说,还落下个下不来台,有些后悔綦焕给自己台阶下的时候,自己就该不该再继续逞能。 这个綦灿灿尚且有两个哥哥护着,可姚雒棠自己呢,鲸香堂这一大一小两个姊妹,可靠不太住。 那个姚雒棠最是龌龊没有出息,而大姐姚春螺虽是有几分技艺在身的,但却是逃灾避难的一把好手,最擅长避之若浼,生怕沾染被累及,算是指望不上了。 姚碧桃正想着如何化解尴尬,又听綦浩然说道:“我綦家门下异体同心,轮不到鲸香堂来挑拨教唆。不客气的说来,那便是干卿底事!客气的说,那便是姚二小姐若是有庸人自扰的时间多加背诵先生的讲义,鲸香堂也不至于连前三筹轨都未涉及。” 綦浩然的轻言慢语又逗笑了一众弟子,姚碧桃骑虎难下,眼底却流光涌动,迅速思索。 只见大家笑声未落,姚碧桃便回身扯过一名身高纤长的女弟子,扬手朝着她的右侧脸挥了过去,只听“啪”地一声清脆响声,原本还在哄笑的大家笑声停滞,笑容还僵在嘴角。 “雒棠?!”人群间厉声挤出一个英武男子,眉间忧思微蹙,双瞳闪耀。 姚碧桃摄威擅势,一股脑儿将视线转移到姚雒棠的身上,这就是姚碧桃为自己准备的台阶。 姚碧桃专横跋扈道:“都怨你!若不是你贪吃饱食,课业上偎慵堕懒,故而拉低了鲸香堂的成绩,否则为何会连前三圈儿的筹轨都进入不了!” “呜呜......” 姚雒棠捂着右侧脸颊,纤长的身躯低着头哽咽。 揽月冷冷地看着姚碧桃于此狐鸣枭噪,亦冷冷地看着姚雒棠于此隐忍暗吟,说是姚雒棠委屈不假,但这个遮蔽真身的姚雒棠也焉知不是包藏祸心。 “哭什么哭,丧门星!真不知母亲为何会同意你来赴盟会!” 姚碧桃抬手再要打,高高抬起扬在半空的手腕却突然被人抓住,动弹不得。 “你干什么?!我教训自家门下,也由得着你们旸谷来管?!” 卜游的温和儒雅逐渐自他的眉宇间流失,换上的是锐利双眸,他铮铮怒气,掌中蓄力。 姚碧桃的手腕登时又红又紫,皮肤自卜游的掌隙中肿凸起来。 “卜游!我鲸香堂与你无冤无仇,方才綦浩然不也说了吗,各派各管好门下之事,你何苦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姚碧桃被拿捏得生疼,脸颊蓦地通红,眼角呛出泪来,口中却仍不示弱。 卜游将手朝外狠狠甩开,姚碧桃方握着青紫的手腕踉跄退到姚春螺身侧,像是在寻求同门的保护。 卜游这时方开口说道:“按说外门别派事物,卜游确实不该插手,但众派皆知旸谷与鲸香堂层有姻亲关系在,姚二小姐尚且懂得寻得姊妹庇护,綦焕兄都能护着亲妹,卜游为何互不得雒棠?岂不荒谬,让众派师兄弟笑我卜游熟视无睹,无情无义!” 姚雒棠气急败坏,恼羞成怒道:“好啊你们,你们一个一个有意孤立刁难我鲸香堂是吧!” “你不要......”卜游再要理论,话到一半时却被揽月及时拉住,拖至一旁。 揽月看见姚雒棠佯哭的同时,余光却扫向自己和卜游方向。 姚雒棠似乎有些意外,按说揽月此时应当会为她挺身而出的,今日为何会只漠然旁观,不为姚雒棠劝言一句。 看见卜游和揽月站立一处,姚碧桃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灰容土貌,丑态毕露道:“我当是卜公子为了堂妹仗义执言啊,闹了半天,还不是为阆风山的小姐出头!果然是傍人篱壁就得仰人鼻息!” 正在姚碧桃狂言谬论,大放厥词的时候,尊义斋外一个温婉和顺的声音道:“诸位师弟师妹好兴致啊......” 众人迎着曙光初照看去,栾成雪率着一众学宫童子,手中各自捧了托盘器皿、奇花异卉,一路傲雪凌霜走上殿来。 栾成雪一边微笑一边柔和道:“这么热闹,可是成雪错过了什么?” “栾,栾师兄......” 世上果真是一物降一物,见到慈眉善目、万般和气的栾成雪,姚碧桃突然安静下来,似是有些畏惧,安安分分退到一旁。 栾成雪依旧笑语盈盈,扫了一眼嘤声咽泣的姚雒棠,一脸惊疑地问道:“哎呀,雒棠师妹如何于此哭泣,可是因为成雪或是?华门下弟子照顾疏忽,款待不周?” “岂敢岂敢。”姚春螺被姚碧桃推于人前,不得已而答道:“是我家三妹昨日的考核差之千里,正因累及了我派而一蹶不振。” “喔?一场考核比试而已,雒棠师妹当朝前看,接下来的四场尽力便是。” 栾成雪本也不想费心思在这道边苦李、一无是处的姚雒棠身上,潦草安抚两句作罢。 栾成雪看似是与鲸香堂门下交谈,实则眼光投落在綦焕身上。 綦焕也会意的将眼神挪向栾成雪,微微像他点了下头,似乎是在对栾成雪道出自己不再迟疑的决心。 栾成雪的嘴角微微勾起一个不易察觉的笑容,眼底余光却瞥见了满脸谨慎警惕正怒瞪自己的綦灿灿,那无比厌弃的眼神分明是在告诉栾成雪,离她哥哥远一点。 真是一个肥硕臃肿的绊脚石啊,看来不得已之下,只能先将她除去......栾成雪道貌岸然的回以真挚微笑。 “你来这里做什么!”一个凌厉的声音饱含不满与嫌弃。 “少主。”栾成雪尚未看清那声音之人的位置,便已本能的毕恭毕敬屈身行礼,不敢有丝毫懈怠。 “本少主问你话呢!”栾澈不屑一顾,白了栾成雪一眼,丝毫不留情面,逼问道。 尊义斋的气氛再次冷却下来,众人屏气凝息,皆不敢发出一点动作,生怕惊动了无声对峙的?华派二位公子,毕竟栾成雪的身份实则也算不得秘密,故而敢惹栾成雪的人也只有栾澈。 若是换作别人在众人面前受气负屈,定是出丑狼藉的,可栾成雪不一样,他如果不是早已适应了栾澈对自己呼风唤雨般的敌意,那就是乐天达观,脾性温良。 但很明显,这两种可能栾成雪都不属于,否则又如何会得栾青山的重用,甚至......更胜过栾澈。 栾成雪在栾澈面前永远是一副和颜悦色的模样,不温不火道:“回禀少主,掌门和先生令成雪带着这些宫人童儿提前准备些今日课上所需甄别的药圃仙草送来此处。” “行了,既已送到了,你等便速速退去,以免搅扰先生授课。”栾澈有意想要快些撵走这个口蜜腹剑,表里不一之人。 “是。”栾成雪低眉顺眼,奉命退去。 449搠枪使棒弄是非 霓光阁挑拨煽惑1 栾成雪听令俯首退下,嘱咐宫人和童儿将药圃仙草罗列整齐,一应摆放归位,便率众而出。 那一连串的动作干脆利落,娴熟应手,那号令手下之人的气势,活脱脱便焕发着掌门之姿,众弟子间不时有人暗暗发出几句赞赏。 只有栾澈在人群中脸色凝重,微抿薄唇,用像是在看什么肮脏之物的灰冷眼神侧视着栾成雪,眼底深处却是嘲讽和冷酷。 ...... 栾成雪此人不但八面玲珑,面面俱到,就连时辰的把握上亦分毫不差,从不虚掷精力。 他几乎是踏着讲堂晨钟的声响迈出了尊义斋,待大家目送栾成雪离去,讲坛后方便传出一阵低咳清嗓的声音,含光子便到了。 众人一改方才鸡争鹅斗之势,一哄而散,回到各自位置端正坐定。 含光子站定后先是往筹盘之上扫了一眼,视线又在整个尊义斋里环顾一周,睿智的双瞳没有放过任何一个弟子此刻的面容。 含光子炯灼的眼睛深嵌在眼窝里,投放出无限智慧,只听他轻笑一声,而后说道:“今日乃新课程的第一日,又挪了新殿,竟然没有一人迟到,值得夸赞一番。” 含光子侧身让开位置给一直不停在翥凤翔鸾盘旋的筹盘,眯着眼睛调侃道:“看来昨日的卷试结果大家都已目睹了,既然成绩已定,优劣暂别,那么就不需老夫再此多言了,众弟子们若想改变筹盘上的结果,还需依仗后面四门比试。” “先生!”一个弟子手高举过头顶,生怕含光子看不见自己的样子,拼命挥动。 “讲。”含光子手中的掌中芥指向那个弟子。 “弟子不明,为何会同时有三个门派并列第一?当然,并不只有弟子一人有此疑问,大家......大家也都......” 说到后面,弟子含糊其辞,多时忌惮招惹了众人。 含光子慧黠多端的老人特有的灰褐色眸子环视讲坛下一眼,洋溢着仙人般泰然的风仪,缓缓问道:“众弟子皆有此问?那好,老夫便与你们解答一番,省却你等再多怀顾望,难于专心修业。” “按计分方式,?华、玄霄以及龙溪三派的综合得分一致,各计四分,其中?华栾澈、玄霄陈朞、龙溪乔柯三人皆为满分,卷面完满,无一错误,单人成绩并列第一,故而分别再计三分。三派总分皆为七分,筹子位于筹盘正中的筹轨之上,并无错漏。老夫如此解释,你等可听得明白?” “先生,弟子汪翰不服!” 一个方脸阔额,双眉吊睛的弟子索性勃然起身,触目而立,吸引了一众人的目光。 含光子轻眯一眼,掌中芥随手斜斜一挥,示意汪翰继续说下去。 那汪翰见状倒也分毫不客气,振振有词道:“?华派从来首屈一指,栾澈公子又出类拔萃,汪翰自然对?华的排名绝无异议。但是......” “吼哟,掇臀捧屁啊。” 尊义斋里顿时响起一片沉闷的嘘声,众弟子们在躬身掩饰下窃窃私语,多有烦言。 “且,霓光阁竟有如此奴颜婢色者。” “快歇歇吧,这马屁拍的,不惜吮痈舐痔......” “还当他真能胸有丘壑,见地深刻呢......” 汪翰早知众人会有此反应,却亦毫不在意,汪翰继续说道:“汪翰有异议的是玄霄一派,众人皆知玄霄有摘星术的绝艺在身,施术时无声无息,不为人所察觉,随意可拢获在场任意弟子的双瞳,所有人的卷面在摘星术的眼中展露无疑,怎知第一名的位置是否名实相副?!” “你!你这是狂言瞽说!”陈朞的弟弟陈胥愤然跃起,大声喝止道。 此话头一起,顿时引来尊义斋内一顿议论声,先前正骂不绝口的弟子们也纷纷被此言牵引着,东怨西怒地纷纷掉转矛头朝着玄霄派指责而来。 哪知汪翰的狂论并未宣告完,周边弟子的冷语冰言助长了他的气焰,又将矛头指向旸谷派道:“还有旸谷派!汪翰认为,旸谷的成绩算不得数。” 卜涵一听,也蓦地跳了起来,与其对峙道:“放屁!忍你很久了,我们旸谷是何处对不住贵派?你竟以恶语相加,血口喷人!” “卜涵,先坐下,先生自会持正论公。” 卜澎拉着卜涵的袍摆,勒令他冷静坐下,而卜游冷着脸身体僵直,垂落在双膝上的手掌青筋暴起,已将袍摆攥皱,强忍着愤怒一言不发。 汪翰看见对面卜澎对卜涵东拦西阻,卜涵一时喧闹却也扑不过来,于是继续说道:“旸谷派的卜游公子垂范百世,是弟子中的楷模。卜游师兄曾多次赴盟会,自然是对修习内容早已了熟于心,答卷超于我等头一回参与盟会之人是必然,岂不有失公允。” “你还敢撒骚放屁!看我不......” 卜涵是个年轻气勇的,此刻张脉偾兴,手中剑光隐隐,已闪现利刃的轮廓。 陈胥也是个意气用事的,卜涵所骂恰巧契中他的心意,应声道:“卜涵兄,我瞧着他霓光阁分明有意冲着咱们内丹门派来的,百派之中第二、三次来赴盟会的弟子大有人在,为何只择了你们旸谷说事儿!” 汪翰一瞧对面二人同时急眼,往后其他弟子身后遮掩逃躲道:“宫规里云:不可恃其意气,发狠而为。昨日方考完的内容,你们便抛诸脑后了吗?” 陈胥和卜涵四目相视,金刚怒目,二人默契地当堂一跃而出,正欲穿过过道却听“倏、倏”两声,被两道白色身影风行电照地挥臂挡在身前,是陈朞和卜游。 “兄长?!”“公子?!” 陈胥和卜涵驱出的力量差点收不回来,比肩迭踵,各自跌撞在陈朞和卜游肌腱丰实的背后。 “兄长,你别拦我,那家伙谗口嗷嗷,诋毁咱们!哥,哥!”陈胥气急,仍尝试着自陈朞身后脱出。 “就是,就是,就......” 卜涵循声附和,桴鼓相应,却被卜游厉色瞪了一眼,立刻息声敛气,泄下阵势。 陈朞沉稳道:“恶言不入于耳,休要负气斗狠。先生一言未发,你便札手舞脚,才是失了我玄霄一脉清正在德的风貌。” 卜游亦对卜涵说道:“陈师兄的话你可有听进去?正所谓身有正气,不言自威,你且回去座位坐好,先生自会平心持正,无所偏倚。” 言毕,陈朞和卜游二人微微颔首打了个招呼,各自携着门下那个负气仗义的愣头小子回去落座,同时也不忘了对讲坛之上未动气问责的含光子行礼致歉。 待喧闹一休,含光子转身招呼来一位倚墙侍奉的童儿,附耳低声几句,那童儿便碎步频频往讲坛东边侧室里跑去。 在坛下众人的注目之下,不多时功夫侧室前的门帘便再次被掀起,那个童儿手持着什么东西,面色悠闲轻快,几乎是蹦跳到含光子面前的,虽承教于含光子身边,心性仍是一个孩童。 含光子轻展手背,童儿便乖顺退回到墙边垂手恭立,还不忘了冲着汪翰挤出一个戏谑厌恶的鬼脸。 前排弟子里自然有人注意到,憋忍着笑,发出“噗噗”嗤笑声。 这使得汪翰独立在大殿之中神色慌乱,有种出乖卖丑的尴尬,却又骑虎难下的感觉,反正左右自己已然得罪玄霄派了,尤其是那陈朞。 含光子将童儿送来的那物平展示人,而后说道:“此乃玄霄一派的考卷,好在老夫有备而来,亦没多准备,只携了玄霄派陈朞誊写的卷面而来。既是大家心中有疑,那便传阅一观,以免枉口嚼舌。” 说着,含光子将陈朞的考卷递给了最前面的弟子,令其一一传阅。 都说字如其人,陈朞的字迹端端正正,正如他的为人堂堂正正。 前排弟子立刻发出一声赞叹:“这笔势遒劲生动,力透纸背,柔中带刚,真乃好字!” 周围弟子闻及,便再也等不及考卷传阅到自己面前,先伸长脖颈翘首一观,随即亦赞叹道:“这,这真是瞎子能写出的字?” 此言一出口,方觉口误,赶忙吐了吐舌头,埋首偷窥四下,是否被人听了去。 “诶?!!!”一个弟子惊呼道。 “怎么了?!”勾起了弟子们的好奇,纷纷探首望去。 含光子缚手而笑,缓缓道:“看来你们已发现这份考卷的不同之处。” “这并非昨日咱们昨日的考卷啊?!而且这考题下方密密麻麻的星辰分布又是什么?”弟子看出端倪。 含光子道:“陈朞这份考卷内容的确与你们的不同,但同时也的确是昨日的考卷。因玄霄派有摘星术在,故而玄霄一派所有人的考题不但与你等的不同,且玄霄几人的考题亦不同,想要以施术抄写是绝无可能的。” 汪翰不服道:“可是先生,玄霄派修习摘星术之人皆有眼无瞳,若非使用摘星术,又如何能看见考卷上的题目,以作答?” 450搠枪使棒弄是非 霓光阁挑拨煽惑2 含光子道:“星脉阵。星脉阵是玄霄一脉特有的文字,玄霄派的创立者早已想过这个问题,故而在占星之时以夜空中的星辰脉络,走势变幻而创立了这种文字。你们瞧那卷面之上的星辰起伏,只需以指摸索便可读取其中含义。” 几个弟子闻此后立刻上手便摸,而后惊喜道:“果然,真的能摸出脉络走势,纵横起伏,如同叶脉清晰细密,只是可惜不知道其中之意。” “这,这......”汪翰钳口结舌,一时语塞,下不来台。 又亲自走上前去验证一番,果真正如含光子所言,千真万确。 含光子又道:“而且,传闻陈朞自幼便已负衡据鼎,接替叔父陈膡实际执掌玄霄一派的一应事物了,堪比架海金梁。故而我等掌门尊长在出题之前,有意多加刁难于他,挖空心思令其考题最为刁钻,陈朞皆应答如流,无一遗漏。如今眼见为实,你等可信服。” 汪翰灰头土脸,本想为难下玄霄和旸谷二派,没想到是自己自讨没趣,反让陈朞飞龙腾云,占尽风光。 汪翰乔舌不下,只能老着脸皮嘻皮涎脸,拱手作揖道:“对不住陈朞兄,汪翰我也是口直心快,藏不住事的,误会,误会!” 陈朞并不为所动,依然不搭不理,仿佛一切骚乱都只是汪翰一个人在违离道本,哗众取宠,搞得汪翰更是灰不溜秋,难以为人。 “好了,都安静罢。”含光子雄浑的声音说道,亦是一副置之弗论的样子。 “昨日一场的成绩筹盘之上已见分晓,若再有疑惑处,可在堂后去万寿宫拜请为你等评卷的掌门、尊长。今日乃甄选百草的第一日,明日还有一日,后日还会有第二轮考核比试,那时的成绩会与此刻的成绩叠加,若不想门派输得丢人,就将心思用在该尽之处!” 含光子训教过以后,甄审百草方正式开课。 揽月心不在焉的兀自望着先前栾成雪令宫人们摆放的草叶、树茎、白秆们发呆。 零分?阆风为何会是零分呢? 揽月微微侧面,目光斜睨在聿姵罗身上,聿姵罗正一般搅拌着自己面前的汤药锅子,一边按照含光子所讲,又加了几味药材进去,表面上看来瞧不出她有丝毫异样,只是......揽月心中其实亦有数,也只有这种可能了。 “嘶嘶......嘶嘶嘶嘶嘶......” 不知何处发出怪异沉闷之声,聿沛馠和穆遥兲纷纷对着揽月高挑眉毛,使着眼色。 揽月思绪飞离,疑惑不解,又见聿沛馠指着面前的汤药锅子对自己示意,揽月才嗅到空气中一股焦灼干糊味道。 急忙回过头去,却发现自己桌案上那口锅子正汩汩着焦黄沸沫,且黑烟滚滚,翻腾得顶起锅盖,纷扰不宁。 别看是两掌大的一口锅子,真到焦糊之时也能搅得大殿之内乌烟瘴气。 揽月一时焦头烂额,索性以指直接去取盖子,却被烫得瞬间抽离。 含光子见之着急:“快,速速釜底抽薪!” 穆遥兲刚要帮手,却听那锅子“砰”地一声巨响,噼啪裂成了两半,里面残余的干沫飞溅。 好在穆遥兲眼疾手快,展袖挡在揽月面前,方避过破相之灾,只是汤药锅子里的草药早已化作一片焦土...... 聿沛馠从惊骇中缓过神来,责怪道:“小骗子,你走什么神呢,方才多玄啊!” “啊,抱歉,我马上将其洁净一新。”揽月惊慌失措,无地可容。 尊文斋东侧的外丹门派里即刻有人发出嗤笑声,听那熟悉的骄矜之音,即便不用特意去瞧,揽月也能想到是姚碧桃一众人正傲睨得志的耻笑自己。 “呵哼!!!” 紧跟着便是綦灿灿有意克制的咳嗽声,饱含恫吓之意。 鲸香堂一众女弟子们瞬间失张失致,噤若寒蝉。 聿沛馠白了一眼鲸香堂方向,一边将自己的抹布递给揽月,一边低声道:“甭理她们。” ?鼓学宫无论是宫婢或是童儿都是极有眼力的,这边揽月方将桌案上汤药锅子的残片收拾净,一个童儿便已将一盏新的送至面前,还轻声叮嘱了揽月一句,汤沸之前火不要太大。 揽月的脸蓦地红成一片,炼丹配药本是自己最擅长之事,没想到一走神竟然如此拙劣。 难怪师父云牙子在自己下山之前一再提及说,非紧要关头不可透露他的讯息,多半是因为早料到揽月会粗心大意,失其颜面罢。 甄选百草的课程对揽月而言轻而易举,还不费力,只要稍加注意,便可万无一失,揽月甚至还能堂中偷闲,趁机打上个盹。 含光子大约是估计内丹门派弟子们大多是头一遭接触草药汤剂,故而有意放慢了速度和课程的深度,先是教授草药的分辨方式及各自的功效,又简单讲解了几组外伤、补血、疗气调息的方子,要众弟子们一一仿效。 这对揽月而言实在太过简单,揽月七岁之时便已在师父云牙子的敦促之下识遍百草,九岁之时便通晓各家医方药理。 那时揽月成年累月只能关在清露霏微,所以无论是汤剂还是药方,都是她最好的陪伴。 闻着熟悉的药香,锅子里蒸腾出的温热之气铺面而来,揽月不免倦极思睡,睡意袭来。 水汽迷蒙之间揽月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无忧无虑的清露霏微,恍惚觉得讲坛上敦促教导弟子们的不是含光子,而是自己的师父云牙子,那个除了姏婆以外最疼惜自己的人...... 没有想到,下山方月余,离开清露霏微的日子竟然漫长艰难地如隔三秋。 “师父,月儿好想你和姏婆婆啊......”揽月一手强撑着脑袋,一边挣扎着惺忪睡眼,不自觉地脱口而出。 “你说什么?师父?”穆遥兲闻声问道,却见揽月困倦,袖袍轻掩清丽面颊,难止呵气连天,心中一阵柔软。 “师父?遥兲,她喊谁师父呢?”聿沛馠自身后探头过来。 穆遥兲忌惮揽月瞌睡打盹被含光子发现,先是看了讲坛上的含光子一眼,又对聿沛馠挑眉摆了摆手,提醒他暂不要出声招人注目。 聿沛馠看着揽月,见她意识早已盹眠,眼皮却依旧在挣扎。 她长长的睫毛上下抖动,分分合合,不住地点头,身体微倾摇晃,似乎仍在竭力抵御倦意。 聿沛馠不免心生疼惜,嘴上却硬道:“这个小骗子,如今又变成了瞌睡虫!照她这个睡法,怕是这场考核比试咱们阆风的分数也要玄乎喽。” 穆遥兲心知聿沛馠所言基本属实,却是无法忍心唤醒揽月,只得暗自叹气道:“算了,由她罢,近来大家都很疲倦不堪。” 聿沛馠看似钉嘴铁舌,却是嘴硬心软,还不忘提醒着穆遥兲道:“诶,你给她盯着点儿那汤药锅子,别等下又焦糊炸裂,或是汤沸四溅,再伤了皮肉。” “嗯。”穆遥兲应允。 在这水汽氤氲,药香弥漫之中,没有人注意到含光子早已注意到揽月的状况。 含光子暗自摇了摇头,却并未拆穿揽月当堂打盹之事,只是扫过阆风一眼,而后兀自转向大殿东侧,去往外丹门派弟子之中协以辅助。 ...... 清香萦鼻间,揽月沉浸在药香气息中酣然入梦,舒畅且惬意,身体一放松,就如同回到了清露霏微桂海里,降雪亭旁的那株千年古桂下,飞花落舞,流风回雪。 揽月一如往常倚靠在桂树纤巧碧绿的枝干中间,夜风攒动着桂叶层层叠叠,就如波摇碧舟在月白色海洋里起起伏伏。 “揽月,揽月......” “瞌睡虫,赶紧醒醒,下学散堂了......” 不是碧舟起伏?是谁在唤我? 是寰宇吗,是寰宇来到桂海了吗? 梦中的揽月感受到身体的摇晃,吃力地微睁星眸,看到的却是聿沛馠和穆遥兲。 “瞌睡虫,睡了一个多时辰,还不赶紧醒来。”聿沛馠讪笑道。 揽月这才意识到自己尚身处尊义斋内,桌案上的汤药锅已被清倒干净,只留有几片未来得及投入锅中的草药。 揽月在其间拨弄了几下,降香、白芷和排草香,都是极为寻常的药材。 揽月细嗅着尊文斋内余留的药香,细微能嗅到柏崖木的沉净味道,若有弟子中有人在汤药里加上柏崖木,那便是安神助眠最好的良药了,加之自己连夜未睡,自然极难抵御睡意。 不管怎么说,偷睡了一个时辰的揽月顿觉精神舒爽,自在劲情,身体轻松许多。 此时突然听东侧一个声音道:“殷小姐切莫介怀,甄审百草本就是我外丹门派所长,草药类目五花八门,名目繁多,相互之间的功效既可相克又可相生,变幻无穷。” 众人一齐回身,看向声音来源,只见是?华派栾掌门之子栾澈,程绯绯正跟在他的身后,二人一同前来。 人多眼杂,正式场合相见,免不得相互之间的礼度,即便揽月和程绯绯实已结义金兰,如今也要周全礼仪。 451栾澈倾心关怀至 程绯绯痛掩柔情1 栾澈八尺的非凡之躯威风凛凛,发髻正中的赤莲金冠依旧贵胄不凡,一双浓眉大眼微扬起下巴,风流佻达道:“想要炼就时间丹药妙手绝非易事,正所谓欲速则不达,作为内丹门派只要铭记常用几张止血补气的方子便足以,故而殷小姐循序渐进,稳扎稳打便可,无需心急。” “啊?栾公子所言极是,但为何突然说及此事?” 揽月不知道是自己睡得朦胧未醒,还是理解有误,一时没能理解栾澈此言的用意。 程绯绯双目晶晶,两颊融融,温声解释道:“兄长见揽月因不熟悉配药煎熬的流程,又被鲸香堂之人嘲弄,担心揽月心中发急,故而前来安慰。” “他来好心安慰?” 聿沛馠双臂环抱在胸前,侧身昂首而立,看都不愿多瞧栾澈一眼。 栾澈的浓眉大眼转看向聿沛馠,骤然不解道:“你这是何意?栾澈善言相抚,如何要以辞害意,曲解我意!” “哼,笑话,你们?华派在这?鼓学宫之中蒙着什么心思,别当我们阆风就是傻子欺辱!”聿沛馠憋忍已久,毫不客气。 穆遥兲担心聿沛馠多言生事,打草惊蛇,出言阻止道:“好了沛馠,说话要讲分寸,该说不该说的要过过脑子。” 栾澈扬眉瞬目,又惊又怒,说道:“你这话我就更听不懂了,你、我、还有寰宇兄皆有出生入死、患难与共的情谊,更何况寰宇兄救过栾澈恩情一直犹如昨日。栾澈一直将你等视同刎颈之交,如何有了生分,半吐半露,说话还要拿捏个‘该说’或是‘不该说’?!” “兄长,二位宫主应是有口无心。”程绯绯见栾澈动气,轻声安抚。 揽月看向程绯绯,二人目光相触,又各自有口难言。 姊妹情深为真,但立场不同亦为真。 尤其程绯绯当真是左右为难,道不出内情的程绯绯只能以眼神传递着她对栾澈在此时上的信任。 揽月会意,上前劝言缓和道:“栾公子所言极是,阆风自一入学宫便得了?华的一应照顾,无不周全,揽月又多次得了栾公子相助,莫不感激。兄弟间尚且有个不虞之隙,开云见日说开了便好。还没恭喜栾公子和贵派昨日的考核比试分值第一,果真出类拔萃,天下无双。” 栾澈此人最是听惯了赞誉,也最是听不得赞誉,栾澈的耳根子连着肠子,赞誉夸奖一旦入耳,就像融了蜜的热糖,甜化了耳根和肠子,立刻自视不凡,顾盼自雄起来。 尤其经自己心仪的女子一番夸奖,栾澈春风得意,重颐阔面显露自功之色,欣然自得道:“哪里,没想到能得殷小姐的赞许,栾澈三生有幸。” “哪里,是揽月有幸下山赴此百派盟会,方能结识一方挚友,又能一睹像栾公子这般领袖英姿,大家风范。” 栾澈本就风流自赏,揽月这一夸言便已沾沾自足,飘飘然道:“没想到栾澈在殷小姐心中竟是如此豪迈英勇的形象,那不知殷小姐可愿与栾澈一同秉烛夜游,共赏鹅湖罗浮夜色。” “嘶?!”聿沛馠瞪着两只恶狠狠的大眼就要卷袖爆粗口,被穆遥兲及时一把拉住,遮挡到身后。 “秉烛夜游?!” 揽月亦没想到栾澈突然间的邀约,她此刻的心思完全放在大姐程绯绯的身上,口中期期艾艾,凝望着程绯绯惘然若失的面容,自己也跟着一同恍惚起来。 面对程绯绯的失意的样子,揽月心乱如麻,同时又在生气,这个栾澈的眼睛是长在头顶上了吗,为何身边这么温柔体贴、蕙质兰心的程绯绯,他偏就没有注意到呢? 揽月直愣愣地望着程绯绯,心神不定,耳边却不断传来栾澈的催问,揽月只能佯装无限惋惜,已今夜已与聿沛馠和穆遥兲相约在寝殿内找补功课为由而推脱掉。 栾澈原还想即刻便改约一日,揽月才不给他开口的机会,匆匆礼貌道别后,便拉着聿沛馠和穆遥兲自尊义斋内脱门而出。 那匆忙的样子如同仓皇出逃一般,使得栾澈懵头转向,一脸茫然。 栾澈甚至转过头去指着揽月的背影,问程绯绯道:“嘶,这是何意?方才她不是还对我倾心袒露,一吐衷肠呢吗?怎么一回神的功夫,便像是有意夭夭落逃,难不成视我如同狂啸猛虎。” 程绯绯忍泪低面,柔声细语,强作笑靥道:“怎么会,哥哥多虑了。哥哥一贯受众星捧月,舅舅舅娘皆视你如宝,尤其在这百派弟子之中虔敬奉行之人比比皆是,是多少名门闺秀都盼着能一亲哥哥的飒爽英姿,嫁入?华派。” 言毕,程绯绯回身遮掩着水波盈盈的双眸,玉容澜干,如雨中芙蓉,露洗玉盘,渺渺生愁。 只可惜身边的男子心不在焉,满心满眼都在刚刚离去的衣香鬓影间。 栾澈并没有注意到程绯绯眼中已碧水淋漓,还只是翘首遥盼着心中人的背影,口中孤芳自赏道:“你说得对,又不全对。那些个门派里的姑娘一个个皆材薄质衰,浓妆艳质,俗不可耐,我才瞧不上呢。自那日阆风五人入驻学宫,咱们与殷小姐巧遇,见她琼林玉质,神清气茂,我便知道多年等待是值得的。绯绯,你说是不是?” 程绯绯掩泣而笑,亮晶晶的泪珠在眼眶中滚动,她竭力忽闪着上下睫毛,不使它们滑落下来。 程绯绯忍住抽咽,佯装欢快地用一贯温柔的语调迎合道:“是。揽月她称得上是精金美玉一块,又洁身累行,不以门派贵胄而轻贱于他人,实属难得。” “你也这么觉得啊,不愧是我妹妹,太知哥哥我的心意了。”栾澈眉欢眼笑,乐乐陶陶道:“今日瞧你们走得挺近,记得多为哥哥美言,若是将来她成了你的嫂嫂,你们姊妹二人岂不快哉。” “这......”想起令揽月割肚牵肠、拳拳在念的一直都是秦寰宇,更何况柏仙曾经说过,揽月星盘命数之中,没有那枚掌管姻缘的穹冥星,可这些都该如何跟栾澈说明呢?程绯绯语气迟疑,不免怅然。 “怎么,你不愿意吗?”栾澈心急火燎,方寸已乱。 “不是,没有。”程绯绯连连摇头,欲言又止。 “唉!奇怪了。”栾澈突然愁颜不展,忧心忡忡道:“说起这个来,你和父亲的反应为何都是这样?” “你说舅舅?”程绯绯颇感意外,提及栾青山,程绯绯极为敏感反应道:“舅舅是何反应?” 栾澈紧锁眉头回忆道:“前几日我陪伴父亲夜游湖上,父亲问及课业修习的情况,我皆一一应答,成绩斐然,父亲一高兴便说及修身齐家之事,要我趁此盟会百派争鸣,从中择一门当户对、宜室宜家,又可助长?华之威的大家小姐为妻。” “舅舅是在说揽月吗?”程绯绯虽说心底酸楚难言,但她亦认为若是论及匹配,揽月也该是鸡群中的凤凰。 “你也这么认为对吧?!我也是这样想的!” 栾澈乐以忘忧,神采飞扬的抓住程绯绯的双臂,激动地凝望着她,目光里迸发出星火,企图得到她的认同。 程绯绯先是一怔,而后温柔的眸子似充盈的湖水一般缓缓波动,浅浅一笑,眼睛便弯成了甜甜的新月模样,似乎想要将自己所有的温柔都流淌进面前这个风风火火、急切焦躁的男儿身体里。 栾澈的笑容却突然间消逝了,松开程绯绯,灰心丧意道:“唉,所以我也是这么同父亲说的,我说阆风的殷小姐便是最佳人选,我已心仪于她,请父亲在?鼓盟会之后,代我去阆风山向殷掌门提亲。” 程绯绯身体僵硬,入坠寒潭,却勉强支撑着自己的声音,竭力不要显得颤抖道:“男才女貌,?华与阆风二派相得益彰,舅舅定是慨然应允。” “唉。”栾澈一声仰天长叹,无奈望天道:“若是如此,我还同你在此抱怨什么。” “啊?怎么?”程绯绯心绪混乱,也不知自己该喜该悲了。 她必须得承认,在替栾澈惋惜的同时也有几分暗暗窃喜,虽明知自己不该如此,却亦无法按捺潜滋暗长的私心醋意。 栾澈怅怅不乐道:“正如你所说,咱们?华派和阆风派在江湖中各据半边天下,多年以来僵持不下,内外丹派多有争斗。本来若是咱们能同阆风联姻,那便是一家人了,何论彼此,更不需再争短长高下,岂不是一举两得之效。也不知是为何,父亲似乎铁了心一样,就是在此事上不应允,反倒说我这个年纪应当仰屋著书,专心致志增广阙略,尚不该去痴情于儿女风月之事。” “啊?舅舅前后的语气为何分别如此之大。” 程绯绯为人细致周密,此刻她的目光晶莹闪烁,已察觉到栾澈话中的栾青山态度怪异,前后不一,似乎有意含混,实则在遮掩着什么。 452陈朞善言巧提醒 陈胥为兄鸣不平1 “你瞧瞧,连你都听出来了,父亲先是要我娶妻,如今听我想娶之人是殷小姐,便又以男儿当志存四海为由而拒。常言道,不恋红颜枉君子,父亲这般东掩西遮的,难不成他想着的不是我这个儿子,想将殷小姐嫁与他人?!” 栾澈越说越气,脸色铁青,浑身发颤。 程绯绯的心也紧跟着揪起,不仅是因为栾澈的脾气,而是栾澈话中提到的那个“他人”,便是栾成雪。 果不其然,栾澈难免又想起了程绯绯和栾成雪的关系,脸色阴冷冷的,瞳光明澈严峻,锐利得似要将什么刺穿。 程绯绯心头垂泪,花容堪断肠,一边是栾澈,一边是栾成雪,进退两难。 程绯绯知道,栾成雪便是横在栾澈和自己中间的一道坎,只要有栾成雪的存在,栾澈便永远不可能做到对她尽无戒备。 正所谓手足、爱慕皆是情,程绯绯顾此失彼两难圆,即便有一日能同栾澈相知相融又能奈何,从程绯绯降生起其实已注定了栾澈永远不会将她视为山盟海誓的对象。 程绯绯实则恨极了自己,这一切因果缘由自己皆心知肚明,泾渭了然,可偏偏就是无法将对栾澈的感情抽离。 思悠悠,恨悠悠,不知何时方始休...... ...... 揽月为了逃躲栾澈,拉着聿沛馠和穆遥兲离开遵义斋后,长舒一口气。 聿沛馠却仍沉浸在先前与栾澈的冲突里,骂不绝口。 那怒气冲冲的架势足可叱咤风云,恨不得立刻便于五洋捉鳖、移山填海一般,袒臂挥拳道:“要不是你二人拦着我,我聿沛馠定是要给那姓栾的点儿教训尝尝,竟敢明目张胆跑到咱们阆风面前扬己露才,沾沾自衒?!不就是第一场比试得了个第一嘛,还不是靠着他爹,在咱们面前显摆浮躁个屁!” 揽月道:“你也别这么说,毕竟评审阅卷之人都是众派掌门,自会谨本详始,苛察为明,所以这样说来栾澈应当还是有些真才实学的。” 聿沛馠昂昂不服道:“小骗子,瞌睡虫。姓栾的方才对你乖嘴蜜舌的讨好几句,你就偏心他说话了?那评审阅卷的龙溪派和六壬谷,试问有哪个不是投靠在?华胯下,都是些溜须拍马,极尽巴结之徒,谁知道栾澈的第一是如何而来。再说了......” 聿沛馠话锋一转,拍着穆遥兲的肩膀说道:“再说了,那个汪翰一看便是为了阿谀谄媚于?华,便偏帮?华派有意中伤玄霄和旸谷二派,否则龙溪派并列第一的成绩也未必磊落。不信你便问问遥兲,龙溪派的那点儿猢狲小把戏,遥兲总不会诓你罢。” 揽月既气又无奈,也不想同聿沛馠无谓的拌嘴斗舌,索性面北眉南,不揪不睬。 “嘿!”聿沛馠见揽月妆聋做哑,对自己的态度漠然,聿沛馠怏怏不服,推着穆遥兲的肩膀催促道:“遥兲,你跟她说,别整日觉得我的话便是胡诌乱说。” “啧!”穆遥兲被推得不耐烦,将脸瞥向一边,毕竟这种背地里数黑论白,肆意评论他人之事并不是人人都乐意做的。 “诶?连你都这样,倒是为我引证一下啊,免得小骗子总觉得我是空口白话,捕风捉影。” 聿沛馠搔首摸耳,急不可耐。 “不然,让我来说。” 三人身后一个温润纯净的声音传来。 揽月回眸道:“陈朞?!” “臭瞎子,怎么又是你啊?!真是阴魂不散,怎么着?你也是同那栾澈一般,来我等面前逞工炫巧、耀武扬威的?” 聿沛馠一见陈朞便蹙眉,嘴上毫不留情。 “你怎么说话呢!” 陈朞身后另一个朗朗的声音高亢道。 聿沛馠探头往陈朞身后望去,陈胥义愤填膺,胸膛剧烈起伏,为哥哥打抱不平道:“你才是瞎子,牛目识草不识珠,有眼无珠腹内空!狗坐筲箕,不识好歹!” “嘿!”聿沛馠昂首挺胸,逼视上前,恫吓道:“你小子骂人倒是一套一套,这水平倒真不输给那人模人样的太子。瞧你长相骏雅,怎么一出口便是学那灌夫酒后坐骂?” 陈胥刚直敢言,斗鸡一般伸长脖子,丝毫不肯示弱道:“是你赤口白舌,对我哥出言不逊,恶言恶语在先!” “陈胥,不得出言无状。”陈朞霁月清风,淡然疏阔,微微侧脸,对弟弟淡淡说道。 而那陈胥,在陈朞面前宛若一只听话的兔子,方才还在与聿沛馠横眉怒视,立刻变得温顺乖巧起来。 陈朞礼度委蛇,庄重从容地对揽月抱歉道:“见笑了,舍弟毛头毛脑,做事粗鲁莽撞,请你见谅。” 揽月慌忙摆手,斜睨了同样莽莽广广的聿沛馠一眼,苦笑道:“哪里,令弟直而不肆,倒是一副嶙峋傲骨。沛馠轻言肆口,亦有不当之处。” “嘶,我......” 聿沛馠赌气欲辩解,忽然又松软下来,退去一旁。 因为众目睽睽之下,阆风和玄霄两派的承袭人间斯抬斯敬、礼貌相谈,并不比以往的私下往来那般任意,此刻意味这两派之间捭阖纵横,道义之交。 一旦各自以门派承袭人的身份相交,那便如同临军对阵,隔江对垒。 故而无论私下里交情如何,聿沛馠和穆遥兲也得认清场合,识时达变,就像此时此刻,聿沛馠和穆遥兲的身份便是阆风山门下的高足弟子而已。 揽月没有想到聿沛馠和穆遥兲突然如此郑重,对自己竦然起敬,随侍身侧,奉令俨然。 这感觉尊而不亲,揽月有种生分之感,却又无可奈何。 陈朞翩翩白衣,皎如玉树,神闲气静对陈胥道:“和气致祥。”语调柔和,却浩气四塞。 陈朞的谦谦君子之风,温和其如玉,如琢如磨,是一种别样殊异之美,若单单以“英俊”二字来衡量,那便庸俗了。 飘飘公子,爽气横秋,此等白皙少年只应画中有,定非尘土间人,敢问丰标不凡的茂才公子,怎能不乱人心曲。 揽月回望着无瞳却依旧眼凝秋水的陈朞,感受着他默默传递来的情真意切,千丝万绪混作一团,一时眼不回睛、目不转视,竟看得出神。 “吭吭。”聿沛馠在身后听上去漫不经心地一通轻咳,方将揽月的思绪唤回。 揽月转眄流精,仓皇遮掩着先前的失态,随口拾起一个话头说道:“你先前说要为沛馠他引证什么?” 陈朞这才楚楚谡谡,以清雅纯净的声音说道:“方才聿宫主所言的确不假,陈朞并非小人腹心,只是希望你知晓后能有备无患。” “你是说龙溪派吗?” “嗯,之前我曾对你提及过,我与龙溪派的乔柯相熟。你如今大约也明白,江湖百派之所以能在世间立足,多是各有些独出手眼,不同凡响之处,而这龙溪派则擅长点水化镜。” “点水化镜是何用处?” “此术名唤‘潭镜术’,众所周知,龙溪派因依仗龙溪水域而创派得名,龙溪一代多有深潭浅洼,行走传递消息皆不便利,龙溪派的开创者便修炼了潭镜术,施术之时可在一定范围内将潭水变化作镜面,以此来互通信息,故以此得名。” “也就是说,龙溪弟子施术之时,便相当于获取了千里之眼、顺风之耳?”揽月比喻道。 “对,至于范围,则因人而异,正如我派的摘星术一般,要视修为高低而定。” 揽月突然间想起了什么,若有所思,喃喃自语道:“难怪......” “难怪什么?”陈朞问道。 “噢,没什么。难怪沛馠会说龙溪派善用猢狲把戏。” 揽月搪塞敷衍着,实则她是突然回忆起自己与娄嫄那夜于鹅湖上相见之时的场景。 那晚在风雩亭中,二人谈话前,娄嫄曾十分谨慎始终的施展洪涯派的壁曦术,变幻出一道萦溢着七彩之光的皂荚泡将风雩亭与湖面间隔开,原来竟是做这个用处的。 那时娄嫄只说是壁曦术可避影匿形,揽月还觉得娄嫄大有如临深渊之感,会不会过于谨小慎微,今日经陈朞和聿沛馠这么一提及,却是自己无知无畏之错。 自己涉世未深,雾里看花,对百派术法不知就里,的确比不及娄嫄和陈朞他们身经百战,望尘知敌。 揽月心中感叹,相形之下自己浅见寡识,尚是一个初出茅庐的新人,必得更加警惕小心。 陈朞见揽月兀自沉思默虑,说道:“你也无需多虑,?鼓盟会并非仅此一届,含光子既已考虑到玄霄派的摘星术,那便定然也通晓龙溪派的潭镜术,倘若龙溪派有所鬼祟动作,先生必然不会容其逞心如意。” 揽月问道:“所以,有如此翻空出奇术法的并非只有玄霄的摘星术。那么汪翰在尊义斋内果然是有意针对玄霄派而来?还是说单单与你针锋相对?” 陈朞守正持重,为揽月有条不紊分析道:“汪翰应当不是冲玄霄来的,亦不是冲着旸谷来的,而是冲着你们阆风来的。” 453陈朞善言巧提醒 陈胥为兄鸣不平2 “这又怎么说?” “摘星术虽卓诡不伦,但多少年来玄霄万事由心,一向少于插手派系争斗,寡淡于俗世尘缘。汪翰却单单指向了旸谷与玄霄,这不外乎是因为所有人皆知卜游与你们交好,旸谷又与阆风视同唇齿之邦,脉脉相通。而玄霄派......” 言至此处,陈朞的声音停顿下来。 揽月茫然道:“旸谷派的确与我派辅车相依,可是你们玄霄一贯淡看浮华,清雅高迈,从不与世道纷扰。” “......”陈朞素态语滞,淡淡挤出一个苦涩之笑,庭风拂面而过,青丝混同愁绪扬起千万缕。 落日余晖下,烟霞起伏,自然流溢出霜重月华般沉静清泠的气质。 陈胥着实替哥哥捉急,索性破口而出:“唉!哥,你真是急死我了!殷小姐,你怎的就看不出来呢!我哥素来淡泊守志,情节长存,可那都是在遇见你之前,现如今这学宫之中大约除了你瞧不出以外,再没人瞧不出我哥对你体恤入微,悉心维护,生怕你有丝毫闪失,就差解衣推食了。” “陈胥住口!”陈朞眸似空潭冷水,厉声喝止道。 陈胥委屈道:“怎么了,我偏要说。阆风山的小姐又如何,叔父给你说了多少亲事,哪家姑娘不是钟灵毓秀,娉婷绝代,可你偏偏要守啊等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为了她!是!殷小姐的确是神仙玉骨,可是你瞧你,哪日不是为她焦心劳思、牵肠挂肚,这才离开缙元城几日啊,越发清泠消瘦。” “......”揽月静静听着陈胥坦率直白的指责,蝶羽长睫沉沉垂落,星眸缓缓暗淡下去,沉默无言,无颜分辩。 陈朞一阵酸楚心疼,再次喝止陈胥道:“你什么都不懂,不要胡说!” 陈胥依然说道:“我怎么就胡说了,哥你接掌玄霄已有多年,叔父说按玄霄的规矩,只要你成家立室,便可名正言顺堪当掌门重任。你就为了她,玄霄掌门都不要了!” “......”揽月玉颜凝霜雪,如果照陈胥所言,那么陈朞果然许多年前便已真真切切知晓揽月的存在,那么婚约之事...... 聿沛馠忍不下去,挺身对质道:“笑话,谁又逼他苦心守候了。你哥那是盲目执着,自己一厢情愿,凭何埋怨她人!况且,我们阆风又不是没有能人了,各个超尘拔俗、卓绝群伦,阆风山的大小姐我们自会保护,用不着他陈朞!” 聿沛馠前一句话还吼得理直气壮,后一句话便有些底气不足,心亏情虚,闪烁其词。 毕竟薜萝林与秦寰宇体内那炙热魔物一战中,若不是陈朞的及时出现,怕是如今又是另一个凄惨结局了。 但是好在陈朞根本没有在听聿沛馠说的是什么,他一心只在揽月身上,因她的心寒齿冷而心如刀绞。 陈胥接着聿沛馠的话道:“那正好,索性今日掰扯个清楚,若是殷小姐并不属意我哥,便说个清楚,也好让我哥死了这条心,娇妻美眷还不任由他挑嘛。” 陈胥冷言快语,句句都深深刺痛着陈朞和揽月。 可有些事情是争辩论理都纠缠不清的,就像是男女情爱,无对无错,明明知道她也许永远不会转看向他,偏就是放弃不了。 “陈胥你够了!阆风山殷小姐面前怎么放肆无理,再多言休怪我惩戒于你!” 陈朞不知是因为对揽月的心痛,还是对陈胥的气愤,空洞无瞳的眼眶里绽放出银色星辰,只可惜一闪而逝。 陈朞温恭自虚,对揽月抱歉道:“舍弟口无遮拦,多嘴献浅,回去我定会狠狠责罚。方才舍弟所言,请殷小姐便当做小儿瞽言妄举,不要走心。陈朞这就将他带走。” 言毕,陈朞不矜不伐微微颔首,对揽月和穆遥兲一一施礼,便携了不依不饶、仍想替哥哥辩驳的陈胥疾步离去。 剩下三人一时无话,静默无音,针落有声。 聿沛馠静观默察,待陈朞和陈胥的背影完全消失在视野里,才低声说道:“他们走了。” 揽月缓缓抬起头来,星眸遥望着陈朞离去的那条小径,已空无人影,只有几只倦鸟欲归巢,翅梢轻盈地划过树梢,鸟鸣嘤嘤。 陈胥说得对,陈朞适合天清月白,伊人相伴的平静生活,阆风和自己之事不该将他牵扯其中。 穆遥兲默默转看着揽月,一再欲言又止,终还是说道:“关于陈朞,你......” “我没有!” 揽月只是听到陈朞的名字便作出了反驳,穆遥兲只能将话咽了回去。 揽月自己大概并没有发现,她的反应实在太过于强烈。 ...... 黄昏日落,晚霞余辉,静穆且辉宏。夕阳自红若枫叶般的火烧云缝隙间洒落下来,四周的碧瓦朱檐、棂花槅窗都被镀上一层薄薄的蔷薇色红晕。 柔软又斑斓的晚霞梦幻般照映在尊义斋外揽月三人朱红色的脸颊,恬静而深沉,似乎是想迸尽今日最后一缕金红之光,为他们驱除烦恼,温暖愁绪之心。 暮鸟归巢,天边皎月泛起了乳白色光亮,同暮霭交融在一起金光璀璨,吞天沃日,如梦似幻,好不真实。 三人就这样静静地遥望着玄妙壮阔的浩瀚画作,豪迈而辽远,顿觉心胸通融,似乎永远都看不厌烦。 真想就这样任思绪飘然游离,只是可惜,日出日落皆在须臾之间,万事万物皆留而不住。 夕阳耗尽余晖,慢慢朝向地面坠去,终究散尽精力后是要沉入无尽的黑暗中去的。 金光逐渐暗淡,朦胧飘虚,栖息在身边树梢上的暮鸦似在提醒着揽月三人,亦该及时离去。 说起来三人心中各有安排,离开遵义斋走了没多久,聿沛馠便率先告别,声称自己自此穿过大成本往南边谪戒室去,而揽月和穆遥兲则要穿过栖真门往北行。 这阵子聿沛馠的确古里古怪,似乎是跟谪戒室较上真了,堂后连寝殿都不回了,一头便扎进了谪戒室里。 揽月和穆遥兲虽说是奇怪,但见聿沛馠近来郑重其事、勤学苦修的模样,好像应当也不会是什么坏事。 聿沛馠离去之前,还不忘叮嘱揽月道:“瞌睡虫,夜里风凉,不可劳形苦心,必得善自珍重啊。” 揽月苦笑应道:“嗯。又不是东劳西燕自此再不想见,你何苦说得如同生死离情别绪一般。” 聿沛馠半是玩笑半认真道:“万物总有福厚泽,事于人为诚至臻。所以寰宇会没事的,加上还有我聿沛馠在,咱们五人必能平安顺遂地回到阆风山去。” 听到聿沛馠的鼓励,揽月亦半嗔半喜,调笑他道:“那你在谪戒室里是不是也该多些用功,如此天资高妙的人儿,如何会连考卷都未能誊写完全。” 聿沛馠一怔,问道:“怎么?你们以为是我拉了阆风后腿,才导致筹盘上的成绩折戟沉沙,大败亏输?” 穆遥兲道:“不然呢?揽月过目成诵,博学强记,以她先后两次直言置辩含光子的才智,这点考题不足为虑。” 聿沛馠惊诧道:“我以为近些日子以来你二人不解衣带的日夜照顾寰宇而有所荒废敷衍,故而对待考核比试得过且过......” 穆遥兲亦吃惊道:“怎么?也不是你吗?” “怎么可能是我,若是我,何须这般埋怨指责于你二人?!”聿沛馠大声嚷嚷道:“何况我可是云影居士,举笔成文,文辞流利,恨不得洋洋洒洒随笔一书,便斐然成章。再说了,退一万步说,即便誊写不对,可总不至于誊写不满吧!” “那咱们筹子上的分数......” 揽月小声兀自嘟哝着,一瞬间,揽月的身体猛地一抽,一个冷透骨髓的念头如闪电霹雳一般窜入脑海。 几乎是在同时,三个人扬起头来,张大了眼睛面面相觑:“难道是......” 三个人差点搞忘了,阆风还有一人,那便是聿姵罗。 这几日她几乎不怎么在寝殿现身,大家又各自波波碌碌,已几乎将她抛诸在了脑后。 聿沛馠的心猛然绷紧,半张着嘴巴两眼发直,胸口仿佛被什么人浇筑了铅水一般,沉甸甸地推入海水,越坠越深。 他的瞳孔不自觉地放大,觉得空气又干又燥,手心沁满了汗水,聿沛馠说道:“该不会真的是她吧?她究竟是想要做什么?这些日子以来她都同谁混迹一处?” “......”听见聿沛馠的连连自语,揽月和穆遥兲都沉默着。 “不然,还是我同她谈一谈?” 穆遥兲为人至纤至悉,大有长兄之风,犹豫着说道。 聿沛馠已如冷水浇身,血凉骨僵,神色黯然道:“你就算了吧。她那脾气早已被你们惯得弄性尚气,志满气骄,是根本听不进善言的。” “那......咱们接下来还有另外四场考核比试,若再纵容她如此下去,咱们阆风派和师父的威名如何保全。” 454君山派来路不明 聿沛馠同胞相护1 聿沛馠道:“我和她打从一个腹中托生,故而她这深闭固拒,不听劝言的臭毛病我是最了解的,所以以往我时常对她翻眼相看、翻眼相看,就是不想看着她愈发骄横跋扈,你们却不解我的苦心,偏帮于她。” 揽月的脑海翻转昏旋,有些话也不知说出来是否妥当,紧抿着绛唇,喉咙焦灼干结,蠕蠕又止。 穆遥兲道:“现下你说这个也无济于事,师父对咱们四人恩重丘山,粉身难报,对她一个女孩家更是格外溺爱,她不该不知道如此行为无异于给师父抹黑,令阆风出丑狼藉。” 揽月胸口憋堵得慌,探知心像一只活泼矫健的兔子,在胸膛里跳来跳去,终于还是脱口问道:“你们可了解那个君山派?” “君山派,怎么这般耳熟?”聿沛馠竭力在脑海中搜索着相关线索。 “看来你也发现了。”穆遥兲看向揽月道。 “你们都发现什么了?怎么话里藏阄,同我打哑谜呢?”聿沛馠急于追问。 穆遥兲道:“你可注意到姵罗近来多与何人亲近?” 聿沛馠皱着眉头仰面望天回忆道:“当然,她同一个吊眉三角眼、乌发如漆的女弟子交往甚密,这有何不妥?嘶,我听姵罗好像唤她作什么锦心......哎呀,隔得有些远,姓甚听不太清楚。” 揽月补充道:“褚锦心。” “对对对!褚,褚锦心!”聿沛馠清澈锐利的眼神里夹着惊疑。 他敏锐的感觉到,他二人口中所提及的君山派应当与这个褚锦心之间有什么联系。 聿沛馠紧接着问道:“这褚锦心什么来头?” 穆遥兲说道:“她隶属君山派门下,修习外丹派的丹阳术,与那褚桑、褚荣同属一脉。” 聿沛馠道:“啧,这?鼓学宫里有百派弟子,多半只能认个脸熟,名字都叫不上来。又是些江湖中名不见经传的小门小派,我也从来不喜与那些个外丹门派相处,话不投机。可你们单单提及这个君山派是为何?” 揽月说道:“你还记得上月二十八启蒙仪式前,咱们在献殿祭祀时曾经看见过站在栾青山身旁的那个老人吗?” “嘶......”聿沛馠眯眼皱眉,睫毛上下忽闪,似乎是在拼命回忆。 “那时你还曾问过我,他为何会盯着我笑。” 聿沛馠突然一拍大腿,嚷嚷道:“我记起来了!是不是那个颜皱齿豁,丑不堪言的枯骨老头儿?当初我还说他老不正经儿,自己都龋挛秽形,一般年纪了,还惦记着你的韶颜美貌!” “别嚷嚷啊,你又背地厮说,乱侃一通!”揽月埋怨聿沛馠道。 聿沛馠立刻收了声,警觉地环顾四下里,好在没有旁人。聿沛馠压低声音道:“我只是陈述一个事实而已。按说广结胜友并非坏事,关键时候可以疏通关节,守望相助,只是这姵罗究竟怎么想的,竟去结交那个恢恑憰怪外丹门派。” 穆遥兲摇头道:“不止如此,据我私下听闻,这个君山派的掌门和?华派的交情不浅。传闻中君山派乃新门小派,按说这类门派修为低、资历浅,断然入不得?华派的眼,而如今却能在栾青山力邀之下参与?鼓盟会,还能日日出入辅佐于栾青山身侧。” “什么?!”聿沛馠惊诧道:“就那么一个病榻嘴歪的仄仄老头儿,怎么瞧都觉得诡状殊形,一副蹊跷作怪的样子。若说他也是个修习道法之人我都难以置信,一见便反胃作呕,栾青山留他在身边做什么?!” 穆遥兲道:“至于做什么,栾青山也不会告诉咱们,但他必定有何过人之处,才会得栾青山如此青睐。如今你更该关心的是,为何姵罗会同褚锦心如此亲近,若是单纯只是言语投机也就罢了,否则我担心......” 聿沛馠抢先说道:“你担心姵罗会被褚锦心利用?或者说,褚锦心是带有目的,有意靠近姵罗来索取咱们五人的情况?” 穆遥兲垂面游移着目光,似乎不太想正视这个问题,但也同时给了聿沛馠一个答案,那就是穆遥兲并不排除这种可能性,甚至...... “你是觉得姵罗也许已经将咱们的情况吐露出去?!” 聿沛馠的声音里夹带着怒气,严厉的眼光上下打量审视着穆遥兲,好像在看一个言语冲撞的陌生人。 “沛馠,你是知道的。既然师父吩咐我照拂你们四人,现下敌暗我明,我不得不将所有可能性皆考量到,方能防微杜渐。正所谓,人莫不忽于微细,以致其大。” “不可能!姵罗她的确任性恣情了一些,但若说她会背恩忘义,我绝不相信!” 聿沛馠两穴的青筋暴起,像要胀裂开似的,浑身气得发颤。 穆遥兲道:“你不要这般激动,没人说姵罗有何问题,现下只是一种揣测,防患未然而已。” 聿沛馠紧绷着脸,目光棱棱,逼问道:“既是可能性,你为何不怀疑我?!分明还是心怀芥蒂,已有定论。” “......”穆遥兲眼中闪烁着无限急切,想要对聿沛馠解释清楚,可刚欲张嘴,便看到聿沛馠充耳不闻、坚执不从的样子。 穆遥兲紧锁的眉头间微微挣扎,终于还是泄了力,化作一声叹息。 “我不与你争执。”穆遥兲将头转向一边,索性不去看他。 别看聿沛馠时常与聿姵罗斗嘴,但在这个问题上,聿沛馠对她的固执坚持是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 聿沛馠言辞锋利,转而逼视揽月,谔谔直言道:“所以,你也和他同样的看法,是吗?!” 聿沛馠此时已像一只愤怒发狂的老虎,在以他的张牙舞爪来掩饰内心的不安与忐忑。 揽月和穆遥兲一样,不想同他做无谓的争辩,只是淡淡说道:“我想,阆风筹子上的分数是不会作假的。” “筹子?那也不能说她是有意为之!” 聿沛馠怒张着双眸,扼腕抵掌,双脚来来回回,停歇不住,在穆遥兲和揽月中间反复疾速踱步,煞是不安。 聿沛馠并非黑白不分之人,揽月知道他与姵罗间的同胞感情并不一般,必当比穆遥兲更甚,只是不愿承认而已。 此时聿沛馠的情绪贤否不明,不如由得他自己独处冷静一下,揽月便拉上穆遥兲先行离去。 “等一下!”身后的聿沛馠忽然唤住揽月和穆遥兲。 时光清浅,微星点缀下,是聿沛馠那张阴云密布的脸,双手紧紧攥拳,发出“咯吱”的声响,似要将骨头捏碎。 凉飕飕的夜风卷起聿沛馠的袍袂在余晖下翻飞,那即将谢幕的微芒将他映在地面之上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形影相吊,孑然清冷。 穆遥兲凝望一眼,面无表情,微微摇头道:“你先冷静一下,待你豁然贯通,能够心平气和、理智看待时,咱们再谈。” 言毕,便要再次转身离去。 聿沛馠急忙再唤道:“不是这个意思!” 揽月和穆遥兲同时以茫然探知的眼神看向聿沛馠,这眼神里夹带着怜悯与恻隐,令聿沛馠十分不自在。 聿沛馠只觉得窒息,似有什么东西堵在胸口,好在暮色微朦,叆叇不明。 他有意垂下头去避过目光,双唇哆嗦着说道:“关于姵罗的事,我想亲自去问她。” 揽月和穆遥兲相顾一眼,而后穆遥兲说道:“好。我也认为你去问明此事反而比我二人去问更为适宜。” “那你们......” “我们暂且什么都不会提。” “谢了。” 天地交界处,最后一缕霞光落尽,骤然间暗淡无光。 聿沛馠庆幸着,这样他们亦瞧不出自己飞絮濛濛、惴虑不安的表情。 ...... 夜色苍茫,玄黑之色渐渐布满天空,犹如拉开的暮帘。 点缀着澄净星辰忽闪忽闪,好似一双双窥视着整片大地的眼睛,用明亮锐利的瞳孔洞悉着每个人掩藏心底,秘而不漏的那点秘密。 月明千里,情如流水的银辉洒落在敞阔洁净的砖石路上,照亮着揽月和穆遥兲回寝殿的归途。 二人各自无声无息的行路,不远处隐隐约约传来弟子们的嬉闹声,以及被激起鸟儿的振翅声。 揽月和穆遥兲看似沉默,却又都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穆遥兲率先开口道:“姵罗的事情你如何看?” “......”揽月深深吐息,难于言语,毕竟无论是娄嫄还是綦灿灿都已提醒过自己,若说她不对聿姵罗有疑,那是自欺欺人。 都说皎月潜人心,揽月所思所想尽数写在脸上,穆遥兲见她不语,便知答案。 穆遥兲渐渐放缓步伐,最终停了下来。 揽月蓦地感受到落在身后的穆遥兲,也便停了下来,转过身去默然回望着他。 二人禹身凌立于微风爽人的夜中,朦朦胧胧,只能看清彼此的轮廓,但似乎只有这样,反而更可以敞开胸怀,开诚相见。 穆遥兲缓缓道:“姵罗自小便衷情于寰宇,此事你可已知?” 455穆遥兲央浼求情 藏书楼缱婘深情1 揽月淡淡“嗯”了一声,算是应答。 “我知她沿途一直对你多有怨妒,但我也知你一直宽容避让。” 揽月对此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又淡淡“嗯”了一声。 “可我想,以姵罗对寰宇的感情,应当不足以作出悖逆弃义之事,伤害于他。可......” 揽月直爽道:“我知你们情深厚谊堪比潭水,有话不如直讲。” 茫茫夜气,空气潮湿地浸润着二人的身体发皮,泛起侵肌砭骨的寒意,孤孑清寥。 穆遥兲周身弥漫着缕缕轻愁,淡淡道:“我们四人得幸于师父收留,一同长大,故而我知姵罗她本性不坏,只是脾性张扬,容易沾染耳软的劣习,为人傀儡。” 揽月道:“你是说难免有人会在暗地里摆布?” “唉。”穆遥兲叹息道:“只是猜测,尚无定论,一切还要看沛馠同姵罗相谈的结果而定。我的意思是,若是姵罗她能够......将来回到阆风山,师父那边......” “你是希望为姵罗求情,还是为姵罗守秘......也就是说,你心中已有论断,姵罗已受他人蛊惑?” “这......”穆遥兲罕有的语塞,难以言传的感受尽在这不言之中。 揽月报以惬意宁静的微笑,说道:“既是没有确凿之证,那何须无端忐忑。” 对面穆遥兲听闻此言,也轻笑出声:“是呵,我怎的也女子般矫情。” 同样是心力交瘁,揽月这个有着孱弱身子的韶颜女子,竟然显得比穆遥兲一个堂堂男儿更有汲取力量的勇气,以及梳理纷乱的思绪,这令穆遥兲感到自愧弗如。 揽月俏皮揶揄他道:“我们女子怎的就矫情?这我可不服。” 穆遥兲随着揽月一同展颜而笑,神志清爽。 揽月却慢慢敛起笑容,低声正色道:“但这个君山派的来头还是必得率先掌握的,知己知彼,方能万全。” 穆遥兲点头道:“你放心,今晚我便看看能否自栾澈那里打听出个虚实来。” “你一人出现在东寝殿那边会不会过于乍眼?” “有卜游,你放心。” 事情就是这样,无论多么纷繁杂乱,一旦缕出头绪,便可循序渐进,逐步深入。 人的胸中有数,便也井然有条,从容无畏。 现下阆风三人要做的分别是,由聿沛馠确认聿姵罗的立场,揽月查询暗藏在藏书楼的文山书海里有关生母的线索,而穆遥兲则暗中探查君山派的信息。 一番沉谋研虑之后,揽月和穆遥兲各自分头各司其事,二人仍照旧先回去一趟阆风寝室。 在确认过秦寰宇安然无恙之后,揽月先行离去,奔赴书盈四壁的藏书楼。 ...... 月明星淡,这回揽月流利纯熟地便摸到了藏书楼前,摸出陈朞赠与的那枚冰晶,准备点亮藏书楼的雪萤石。 哪知刚推门而入,发现藏书楼内已然明明晃晃,灯火璀璨。 揽月吃了一惊,没想到藏书楼内竟然已有别人在,于是睁大了星眸,惊惶地环顾四下,寻踪觅迹。 “没吓到你罢。” 一个声音自藏书楼左侧的落地木槅后传来。 那声音温柔舒缓,在空旷开阔的藏书楼里萦绕着回声,空灵而悠远,但还是令揽月的身体本能地一怔,警惕地遥望过去。 只见在过道左侧那块写着“寻源知流”的硕大匾额下,一个萧萧肃肃、飘然出世的身影自画卷堆积处抬起头来,爽朗清举,嘴角含春。 揽月的心脏突然怦然乱撞,如鲠在喉,纠结试探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陈朞眉梢眼角无限温柔,情思盈盈道:“因为你会来这里。” “......”揽月沉默,心酸苦辣,深深咽下,暗暗提醒着自己更长梦短,尚有正事未尽,不可同陈朞再纠缠于尘缘中。 揽月面容之上浮过浅浅微凉,心事零落,有意冷淡说道:“你不需再来此处,我一人亦可以。” 陈朞清明婉扬的声音坚定道:“不可。尤其在已知学宫之中有人对阆风用心险恶,为防暗锤打人,我纵不会放你一人于此。” “我必会当心,况且也无人知我来此,那些鬼蜮伎俩之人也不敢明目张胆,应该无碍。你回去吧。”揽月决绝无情,驱赶陈朞。 陈朞不气不急,濯濯春柳,轩轩如霞,踽踽移步径直迎向揽月面前,破颜微笑。 陈朞的笑容有种神秘的力量,既是心领神会,又是心照不宣,还是非凡一般的包容气度。 明月入怀,能将揽月所有的任性耍赖统统收纳,俱收并蓄。 陈朞用他一贯的温而和畅,化解着揽月有意的排斥疏远。 揽月虚心冷意,连连后退,词钝意虚,口中吞吐闪烁道:“孤男寡女易损名誉,你若不放心,我便去唤灿灿来此陪我。” 陈朞坚定刚柔,笃定道:“我八岁时曾见过天香夫人的容颜,若说能为按迹循踪添一把力,我应是最好的选择。你说藏书楼人迹罕至,那便更无须担心被人窥见。再者说,若真是被何人窥见宣扬出去,陈朞便对众宣告你我二人早已有婚约在身,定不会坏你名声。” 陈朞的缱婘深情,溢出透骨。 “不要说了!”揽月喝止道:“你这与强人所难、逼迫于我无异!今日陈胥所言你当好好品鉴听劝,不该怙顽不悛,顽梗不化!” 陈朞依旧平易逊顺,以清泉深沁般的水润|之音,缓缓道:“那看来阆风度过盟会之危后,你还需腾出些时日来对我多一番了解。体悟一下何为不通时宜,何又为情之所钟,甘心疾首。” “......”面对陈朞无瞳却有情的眼睛,这绕指柔情,犹如流水击石。 虽无轰轰烈烈,却不惧岁月,缭绕不断,细水长流,揽月无言以对。 陈朞不忍见揽月心灵负疚,不由地略略迟疑,幽幽恬淡道:“当然,我这么说并非想令你于心不安,只是想表明自己心中所想,你无需在意。” “......”揽月星眸圆睁,忽闪着灵动的眼睛,责问一般不满嗔看着陈朞。 听他一番剖心肺腑,要么就干脆不要说,既然说出来了,揽月又如何能铁石心肠将它置若罔闻。 陈朞感受到揽月嗔忿委屈的小脾气,淘气而精怪,只觉得俏皮有趣,不由自主地会心而乐,笑道:“那么这样罢,先生不是说过吗,你父亲殷掌门同我叔父陈膡曾为同心共济的挚友吗?既有此番深情厚谊在先,如今你我也算是承袭他们那代人的莫逆友情,你且暂时这样看待,可好?” 揽月赌气地点了点头,揽月明白这是陈朞怕她不安而找的托词,反正也暂无别的办法,沉默似乎是此时最合时宜的诉说。 若是按照陈朞所言,自己还尚能看似理直气壮的接受陈朞的帮助,而于心无愧。 但若说拍着良心反躬自问,这坦坦荡荡、全然无思无虑,那可不过是瞒心昧己,自欺欺人而已。 陈朞笑道:“那我们还要干站于此吗?天波易谢,寸阴难留。海能填,山能挪,可有关天香夫人的线索却绝不会自发送到你我手上。” 揽月巧笑嫣然道:“你若偎慵堕懒、偷闲躲静,我可不饶。” 言毕,二人重新投入浩如烟海的卷帙之中,直到东方云海间释放出橙红金光,二人方匆匆离开藏书楼。 这一夜仍无任何收获,只是好在有了前一夜的经验,一心埋头苦寻,效率倍道而进,不但将一层画卷尽数寻遍,连同藏书楼的二层也寻找过半。 藏书楼的面积层层递减,若照这个速度,再有半月便能上下二十三层囊括一通。 可是这样真的能够找到含光子口中所言,有关于母亲的线索吗? 对母亲的探知深切强烈,对那刺颜勒令揽月杀死秦寰宇的惊疑事不容缓,揽月恨不得现在就能得知答案。 眼见甄选百草开堂在即,揽月迟迟吾行,眷眷之心全然沉浸在这片有着母亲一丝联系的隐秘之所。 在陈朞的劝谏下,揽月方心游物外的走出藏书楼,当金锁重门再次被阖紧,仿佛再次将一丝渺茫希冀就此切断。 ...... 甄选百草的第二日,含光子照例带领大家辨识药草,以及治病略例,立于讲坛之上,禹声娓娓道着:“百夫病者,皆起于虚。先成其精,禀承天地融合之气,五脏六腑星律......人有四支五脏,一觉一寝,呼吸吐纳,精气往来......竭而为燋枯......” 对揽月而言,含光子谆谆有词、滔滔不绝的如同助眠弦音,倦意袭来,不多会儿功夫她便趴在桌案之上逐渐失去了意识,沉沉睡去。 这一觉酣畅安稳,直至揽月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以极快的速度地不断频繁拍打自己,方惺忪着睡眼自手臂间抬起头来。 睡意尚浓,是进入?鼓学宫以后罕有的踏实安心。 揽月没想到的是,一睁星眸,扑面而来的竟是一张洁白坚致的精良笺纸。 其上以标准小楷规整布局着密密麻麻的题目,空白间隔,井然有序。 456不同凡响如神助 投井下石险被误1 这是,考卷?! 揽月一怔,立刻清醒七分,一把将遮挡了视线的笺纸取下,随之映入眼帘的是学宫童儿贻然憋笑的样子。 “嘶嘶,瞌睡虫,快醒醒......”身后传来聿沛馠的轻唤。 “揽月,可算是将你唤醒了。”这是穆遥兲的声音,除此以外,尊义斋里还充斥着百派弟子们唏嘘哄乱的低声摒弃,嘈嘈杂杂,沸反盈天。 “这是......”揽月一边翻弄着手中的考卷,星眸忽闪忽闪地,只觉大脑昏昏沉沉,蒙头转向。 递发考卷的童儿瞧着揽月神志懵憕的样子,掩面偷笑。 揽月茫然不知所措地朝讲坛上的含光子看去。 含光子威严仰首,俯瞰在座弟子,斜睨的眼光分明是看到了瞌睡未褪的揽月,却未发一言。 看来含光子果然还是口硬心软,知她夜里疲累而不忍苛责。 “这是要作甚?”揽月还没有完全清醒,只能求助于穆遥兲。 “考核比试。”穆遥兲答。 “考核比试不应该是在明日吗?天啊,我是在尊义斋里睡了一整日不成?!”揽月差点惊呼出来。 “莫慌,莫慌。”聿沛馠慢条斯理,不紧不慢道:“我们也还没弄清先生是何主意呢。” 恰在此时,讲坛之上含光子说道:“众弟子都拿到考卷了是吗?那就由老夫宣告第二场甄选百草考核比试的形式。本场开始同第一场的计分方式一样,以门下综合分值与个人分值相叠加。因内丹门派较外丹门派在甄选百草、配置汤剂方面略有短缺,只有半解之悟,为保公允,故而将考核分为两部分,今日以考卷方式答题,成绩计入综合分值。取个人成绩前十二名者,晋入明日甄选百草的比试,决胜出一、二、三名计入个人得分。” 含光子此言一毕,尊义斋内一片怨声载道。 众人皆为要连续两日的考试而烦天恼地,苦闷至极,其中以内丹门派的弟子们尤甚。 内丹弟子们本就不擅长外丹派的炼丹配药之术,早就对?鼓盟会的考核里不加商议便自作主张增加这么一项比试而躁动不满。 原还想着憋忍一番,横竖一次比试,混过便算完,没想到还偏偏分了两日连考,真是憋气窝火。 有人便开始满腹牢骚,抑郁不平地拨弄着他人。 群口啾唧中,朝峋派的禹桀探头探脑,怂恿聿沛馠道:“沛馠兄,这先生果然偏私外丹门派,甄选百草一场考核比试已经足够难为咱们内丹弟子了,竟然还分两日连考,定是要咱们内丹门派出乖露丑到极致。” 穆遥兲闻之,心中清楚这些个旁门左派又开始搬弄是非,煽风点火,挑唆直肠子的聿沛馠替他们出头。 穆遥兲耻听小人之恶,遂即刻回身想要阻拦,没想到看见的却是一脸威严正色,漠然置之的聿沛馠,竟无分毫动容。 真是见了鬼了!这光景不但令穆遥兲一怔,感到难以置信,就连朝峋派那伙儿弟子们也感到虚诞离奇,匪夷所思——这素来畅叫扬疾、翻江倒海的聿沛馠竟然安安分分坐立禀直。 带头饶舌的禹桀茫乎所以道:“沛馠兄?沛馠兄难不成是没有听到先生所言?” 聿沛馠头都没回一下,不动声色道:“听到了啊,我又没聋。” “你就不觉得先生畸轻畸重,不公不法?” “不觉得啊。”聿沛馠置若罔闻,满不在乎。 “嘿......邪了门儿了,怪事咄咄啊!” 这聿沛馠今日如同中邪一般木然,就像一块任禹桀怎样推拉都纹丝不动的大石头。 聿沛馠淡然道:“我认为先生此举安排甚妙啊。若是甄选百草只比明日一场,试问又有哪个内丹门派能够得分?今日以考卷形式比拼,内丹门派仅需将试卷誊写完全,尚不需顾及对错,起码筹子之上都能再争取个一分。” 聿沛馠所言有理,看来聿沛馠已然今非昔比。 不但不再俯仰于人,还能够指顾从容,心平气和,分析应对眼前的事情,穆遥兲悬起的心落回原处,长舒一口气。 禹桀唆摆不动聿沛馠,败兴地将脖颈缩了回去。 揽月的注意力一直在面前的考卷上,题中书有“火毒内蕴”、“寒邪内阻”、“砒石解毒”等字样,乍一眼扫看下来,该都是些常用丹方配药之题。 揽月自信满满,作为丹圣云牙子的徒弟,这点都不过是小菜一碟,实在易如反掌。 身后聿沛馠低声提醒道:“瞌睡虫,你这一连在堂上连睡两日,不曾听先生讲学,若是实在不会,便混乱填写一通,好歹保全阆风一分。” 揽月快心遂意,解颜而笑,本想要告诉聿沛馠和穆遥兲这些题目对她而言不需费任何吹灰之力,便能答出,可揽月方吐出一个“我”字,便看到聿沛馠转向聿姵罗,有意点拨提醒她道:“无论会答与否,定要将考卷誊写完成。” 揽月看到聿姵罗高挑眉峰,自顾自地摆弄着考卷一角,对聿沛馠所言充耳不闻,冷漠无睹。 也不知道聿沛馠是否已经同聿姵罗私下谈过,但看聿姵罗一副置身事外,毫不关己的散漫态度,怕是阆风这一场的分数又会是零。 算了,面对桀骜叛逆的聿姵罗,左右都是无计可施,还不如踏实安心地将精力用在考卷之上。 揽月收回目光提笔作答,“伤者血行逐瘀,厥逆脉濡......”这方子简单! 当其他弟子尚在搜肠刮肚,绞尽脑汁之时,揽月已轻巧写下“丹雀涎、人木、大椿、历荚四者混合,以白水煎沸,再加玉红草粉末、月桂子调和......” 文气连贯,一气呵成,仅用了不足旁人一半的时间,揽月便已将整张卷面誊写完成,无一空处。 走笔疾书,几乎是一挥而就,揽月停笔抬起头来的时候,发现所有人都还在埋头冥思苦索,时而抓耳挠腮,一幅幅心劳计绌的焦虑模样。 揽月手执考卷环顾四下,若是此刻将考卷交予含光子,那今夜便有充裕的时间可以在藏书楼内搜寻一番,可偏又怕属人耳目,显眼招摇。 就在揽月尚在迟疑的时候,目光却与讲坛之上含光子相触。 含光子正以审视的目光盯着她瞧,眯起的眼睑微微抖动,似乎当下便要将揽月手中的考卷审阅一通。 正巡视在阆风过道一侧的谭正康瞥见揽月一眼,看到她将考卷攥在手中,彷徨四顾,索性一把抽取过来,横目打量道:“怎的?左顾右盼,休要妄图东抄西袭,拾人唾涕!” 谭掌门这一声厉呵,旋即引来了尊义斋内所有人的侧目,齐刷刷地看向揽月。 揽月连声辩白道:“谭掌门,揽月并无营私作弊之举。” 谭掌门不屑地瞟了一眼,鼻中轻哼道:“每个因通弊而被驱赶出大殿的弟子,最初也都是你这般说辞。” 大殿东侧的弟子之中,响起嗤笑声,姚碧桃傲睨得志地发出怪笑。 含光子已走下讲坛,行至面前,电眼端详一番,而后问道:“怎么回事?” 谭掌门面对含光子则换上一副恭而敬之的模样,将揽月的考卷呈递于含光子面前,回答道:“先生请看,这是阆风派心虚舞弊的证据。” 聿沛馠顿时拍案而起,维护道:“你混说什么呢!身为一派掌门,纵不可无中生有,一言陷人啊!” 争执间,穆遥兲也禹身站起,挡在谭掌门与揽月之间,冷静持重,沉几观变。 含光子一掌朝下,对着聿沛馠微微上下挥动,示意他虚一而静,聿沛馠虽说无法做到心平气静,但总算是闷声不言。 含光子指了揽月问道:“你说,为何谭掌门见你左眄右盼,三心两意?” 揽月无奈,只得在众目睽睽之下解释道:“先生,揽月的考卷尽已答完,正思量着是否呈递于先生,没想谭掌门已先行一步将其抽走。” 谭掌门突然想起被自己攥入手中,已然残花皱褶的考卷,嗔斥道:“休得妄言!考核比试尚不足一半时间,你怎能完成告罄。” 揽月坚决道:“揽月所言是否属实,只需先生一览考卷即可验证。” 含光子展平考卷,紧蹙地眉心一颤,目光直瞪瞪地停留在卷面上,整个人如同被钉在那里,一动不动。 谭掌门见状,一边以手指点着揽月,一边凑到含光子跟前,探头尖酸刻薄道:“虚词诡说,谲而不正,是以罪加一等!” 可谭掌门这一探头,眼珠子瞬间瞪得溜圆,几乎就要自眼眶里脱落出来,好似受了雷电击穿的木雕一般,一味只吞咽着口涎。 周围的弟子们见谭掌门这番五雷击顶的模样,纷纷伸长了脖颈想要探知他究竟看到了什么。 谭掌门脸已涨得通红,双唇痉挛地抖动道:“这怎么可能......” “什么怎么可能?” 聿沛馠和穆遥兲被谭掌门的样子吓了一跳,索性越过他自己探身去瞧揽月的考卷。 这一瞧,剑眉高扬,神色惊异。 457丹雀涎误露玄机 含光子豁然确斯1 “怎么回事儿......”弟子中窃窃猜测之声四起。 含光子挥手制止弟子们指指戳戳的议论声,而后折起揽月的考卷,举目庄重地对谭掌门说道:“谭掌门,看来其中却有误会,这位弟子却无通弊的可能。文墨淋漓,已通卷作答完成。” “嚯!”弟子间有人发出赞叹声。 “这么快的吗?” “我这方才写到四中之一......” “该不是乱誊一气吧,否则为何如此之快......”亦有各种揣测声。 姚碧桃白眼相看,怏怏不服道:“写完算什么本事,写对才是能耐!” 这时又听含光子再道:“此事上你也休怪谭掌门拘碍误会,是你自己左右环顾才招人质疑。” “是。”揽月面色宽绰坦然,心不负人,面无惭色。 含光子说罢一扬手,襟怀洒落道:“既然考卷已在老夫手上,你于此亦徒劳无益,就权当上交考卷,便先行离去罢。” “啊。”揽月没想到竟然事随人愿,喜出望外地冁然而笑,还有些难以置信的伫足原地,不知该去该留。 没想到含光子声色不动,又补上一句:“还不快走,该做什么便做什么去罢。” 揽月星眸闪烁,这更像是含光子在提醒着自己,抓紧时间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揽月略感激地拱手揖礼,而后携着一番欢忻鼓舞,跃门而去...... ...... 待揽月将藏书楼二层的画卷寻觅一遍,登阶而上三层的时候,藏书楼的大门才再一次被从外开敞。 陈朞有摘星术在身,十分容易便寻到了揽月所在的楼层。 揽月也逐渐习惯了陈朞的陪伴,安心踏实。 见他默默不语地在自己身边忙碌着,揽月嫣然一笑,反正陈朞无时无地的缓急相济,早已是只言片语难以感谢的,索性不同他见外。 “没想到你日日于堂上瞌睡,还能精进学业。” 大约是觉得鸦默雀静、太过清冷,陈朞手上一边翻箱倒箧,口中一边亦庄亦谐道。 “什么?”揽月停下手中正在展开的画卷,对陈朞突如其来的发问诧异回应着。 “一炷香不到便已然交卷,你可算是?鼓学宫里开天辟地的一道传奇。玄妙入神,不可揣度。” “呵呵。”揽月自眼花缭乱的画卷中抬起头来,苦笑道:“你就不要揶揄我了,本就不想惹人注目,还偏事与愿违。” 二人就这样一边东搜西罗,一边漫无目的、有一搭无一搭的闲谈着,时而津津兴起,便会跟着一阵笑语生风。 揽月亦没想到,传闻中一贯孑然一身,煎熬绝俗的玄霄之掌,竟然也能隽言妙语,风趣横生。 比起与陈朞在这藏书楼里相顾不语,揽月更喜欢此刻的娓娓而谈,至少这笑声能稍稍驱散揽月因寻不到线索,而焦躁低落的情绪。 ...... 藏书楼闭境自守,一旦大门关闭便犹如铁狱铜笼一般与世隔绝。 应当是来此兢兢业业,刻骨苦读的弟子不多,宁静宽敞的空间里硬是布满了落尘,浮动飘忽。 指顷一弹间,天已骤亮,揽月和陈朞二人已轻尘满面,面容灰斑岑岑,二人相视而乐,笑不可支。 揽月一边含笑含俏地擦拭着自己脸颊尘垢,一边探出手去,想顺便帮陈朞清理干净,美玉莹光,散发着淡淡关爱与温馨。 手至脸庞,方觉不对。 揽月嘴角微微扬起的弧度突然僵持,明珠生晕的两颊透着惊惶,揽月的白皙素手就这样停滞在陈朞脸侧,僵硬而无措,进退皆是尴尬。 揽月汗颜,不由地“呵呵”干笑两声,用以掩饰内心的慌乱无措,脑中胡乱搜寻着话头,想化解这不尴不尬的窘境。 陈朞默不作声,温雅一笑。 揽月自己已啼笑皆非,结舌无措道:“曙日庄严,怎的今日你不催促我早些离去?” 陈朞仍是一副亦庄亦谐的态度,微笑淡言道:“因为越来越不想离开这里。” 陈朞所言,坦率直白,襟怀洒落,没有丝毫闪躲遮掩。这番直吐胸怀令揽月更加尴尬,恨不得寻一处地洞就那么钻拱进去。 揽月隐约闪避,可在这摘星术下,所有的东闪西挪、遮遮蔽蔽都不过是藏头露尾,终是暴露无遗,试问任谁又能一味抵御住陈朞绵绵无期的情深厚谊。 揽月胡乱寻了个托词,仓皇将陈朞推出藏书楼去,待她跟在陈朞身后迈出门去之时,却一眼瞥见早已禹身立足于檐下的含光子。 “先生?!”揽月受此一惊,对陈朞的腼腆羞愧便尽扫一空。 陈朞文质兼备,彬彬有礼,面向含光子不深不浅地拱手相拜。 “嗯,是个懂事的,比你那叔父强。”含光子挽袖扬手,示意陈朞平身。 “先生为何会在此处?”揽月换上一脸淘气戏谑之貌,斜睨一眼含光子,诙谐挖苦道:“难不成先生又是堂前晨起散步,刚巧途经此处,再次偶遇不成?” 含光子傲岸嶙嶙,双手束于身后,挺胸昂首,傲视道:“小丫头,课堂之上容你偷偷瞌睡,原是老夫对你骄宠过甚,还不知感恩。” 揽月解颜而笑,诚心敬意施礼道:“揽月谢过先生爱护。是揽月小人之心,揣度先生宰相之腹,仁慈豁达,误以为先生又是来此戏谑嘲弄揽月寻不到生母线索,实为不该。” 含光子高视阔步,迎着揽月行至面前,忽然正色逼视道:“今日的确不是老夫途经路过,而是有意于此等你。” 揽月和陈朞茫然不解,相视一眼,懵然无知。 “先生请问,揽月懵昧浅陋,但会尽心竭力为先生解答。” “好!”含光子不苟言笑,一派凛然道:“栾伯阳与你是何关系?” “栾伯阳?先生是问早些年便淡迹江湖,销声匿迹的丹圣云牙子吗?”陈朞一怔。 虽然已从含光子口中得知早些年前,叔父陈膡与殷昊天、栾伯阳的交情斐然,但却无论如何都想不出,这世上唯一一位烧炼出九转金丹的栾伯阳能和揽月牵扯上什么联系。 “......”揽月半晌未能言语,紧抿着下唇,满面迟疑。 陈朞面向含光子,却从含光子的双瞳里看见揽月百般犹豫的为难模样。 离开阆风山以前,师父云牙子交代过揽月不能吐露身份的话还言犹在耳,可此刻揽月亦不想对含光子说谎,真是进退维谷。 “怎么?方才不还信誓旦旦,说是尽心竭力,如何又变化无常!”含光子足低却气强,锋芒逼人。 “......”揽月闲愁万种,踌躇不决。 别说是师父交代过不能对外提及有关于他之事,只说下山以来,揽月听闻到的有关师父曾被?华派除却名籍、逐出??的屈辱之事,便猜测到云牙子必有令他入於骨髓,负恨吞声的极大委屈,故而刻骨崩心,不想再受人烦扰。 见揽月愁情满怀,含光子不疾不徐道:“究竟是不想说,还是不能说?” “......”揽月暗吟不言,她也不想因为庇护师父而瞒哄含光子。 陈朞看见揽月为难不已,犹若被猎手困于悬崖之上,履薄临深的稚鹿,不知该进该退。 陈朞迈步跨上前来,将揽月挡在身后,却依旧对含光子恭敬道:“不知先生为何突然提及栾伯阳之事?” 揽月也抬起头来看向含光子,试图从含光子口中得知他的目的。 含光子嗤之以鼻的轻笑一声,昂首道:“怎么,老夫曾经的学生,老夫问及一声都有过?” 而后转看揽月,一派心长智深、洞彻在心的模样,沉声说道:“你这丫头,不说也无妨,栾伯阳必然正深藏远遁在阆风山之巅。” 什么?!揽月心中“咯噔”一下,犹如一块铅石落入无底的井渊之中,摇摇荡荡却难把控去向,不知含光子为何突然如此笃定,更不知含光子问及师父下落的用意是善是恶。揽月受惊,星眸圆睁,难掩悸动与震惊,不安地呆立在原地。 含光子笑道:“行吧,大约你已听闻栾伯阳为何会浮踪浪迹,流离颠顿,所以你不愿说,也是自以为便能保护住他。” 揽月闪烁遮掩道:“先生......先生亦是教养不凡之人,无凭无据,如何胡思乱量。” “不能凭信,自然难以料定。所以老夫能来此问你,必有十足把握。” 揽月长吁一口气,牵肠萦心、悬悬在念的情绪稍稍缓释。 含光子怎么可能有证据,知道师父云牙子避世于阆风山巅灵台的除了父亲和姏婆婆以外,就只有揽月自己。 而自己从未对外人提及过云牙子之事,含光子必然只是诈哄,怎会有证据。 含光子洞悉揽月所想,微微一笑,兀自昂首念道:“伤者血行逐瘀,厥逆脉濡,如何医治?” “......”陈朞和揽月更加茫然不解,揽月惊疑道:“先生所念不正是昨日考题吗?” 含光子并不解释,只是问揽月道:“你如何作答?” 458褚君山初揭面纱 感局势波谲云诡1 “丹雀涎、人木、大椿、历荚四者混合,以白水煎沸,再加玉红草粉末、月桂子调和......揽月的考卷之上不已写明呈递于先生了吗,先生何故再要考问一遍?” 含光子转问陈朞:“若是你,又会如何作答?” 陈朞先是愣了一下,而后说道:“陈朞愚钝,甄选百草,研制汤剂非我玄霄派所长,但经过先生两日教导,方能略通一二,不敢卖弄。” “婆婆妈妈,让你说你便说。你既认真听过老夫授课,自然当知此题如何作答。” 陈朞转望揽月一眼,揽月心中惊愕,不知为何陈朞言语中似有顾及。 含光子一再逼问,陈朞只好作答:“揽月所拟的药方条分缕晰,精细入微,对症下药,与先生所教授的并无偏差,只是......” “只是什么?”揽月忽闪着星眸,急如风火。 陈朞道:“只是陈朞学疏才浅,不知揽月药方中的丹雀涎为何物,并未听先生教授过此等药草。” 含光子再问揽月:“你可有解释?” “丹雀涎,有玲珑五脏,平毒寒温,去瘀化阻的功效,这又有何不妥?” 含光子边踱步伐,边说道:“丹雀涎又名九穗禾,源自《太平御览》一书。炎帝之时有一丹雀之鸟,以喙衔来一粟,落地成禾,一日解十毒,利惠于民而就此得名丹雀涎。但经万古流传后,典籍记载中早已将药的古名去除,根据其生长形态另起名曰九穗禾。别说是你们这些青年小辈,即便是栾青山、栾首阳都只知九穗禾而不知丹雀涎,但亦有二人除外,一者是正站在你们面前的老夫我,另一者便是埋声晦迹、杳无音信的栾伯阳。” “......”揽月怎么也没料到,如此谨言慎行,却还是被含光子将她瞒隐之事一眼看破。 含光子道:“丹雀涎之名是老夫的老师口传与我,我又口传于栾伯阳。所以小丫头,若不是自栾伯阳口中得知丹雀涎,你又从何得知?” “......” 含光子见揽月闭口无言,挥袖道:“罢了,不说也罢。如今这学宫之中虎视鹰瞵,窥觎睥睨之人众多,老夫是为提醒你一点,你若真想为栾伯阳隐匿行藏,那需更加谨慎始终。” “......” 含光子不愧为含光子,心细如发,利析秋毫。含光子断然转身离去,浅浅抛下一句:“今日考核比试,你二人莫要误了时辰。” ...... 含光子离去后,揽月与陈朞亦不好多耽搁,照例步履如飞往回赶路,在通往栖真门前的露台分别。 揽月绕道阆风寝殿前时,穆遥兲远远便迎了上来,二人省却了问候,同时开口问道:“如何?” 揽月微微摇首,失落道:“尚未有收获。你这边呢?” 穆遥兲道:“昨晚我同卜游寻了个借口同往?华寝殿,邀了栾澈同游,他因对你有意,故而对我二人亦颇为客气,倒是套出些君山派的消息,咱们沿途说。” 揽月点头,又问道:“寰宇怎样?” “还是老样子,不过服下七转丹以后气恤调良稳泛许多,丹元之力温润澄澈,想来应该就快能够转醒过来。” 算是一个好征兆,揽月如释重负,回身遥望了一眼秦寰宇寝室的窗口,而后追随穆遥兲往尊义斋方向行去。 “栾澈可有说君山派是如何立派开宗?” “说了。听栾澈的语气,对那君山派和掌门褚君山都有些鄙夷不屑。” “栾澈身为?华公子,龙血凤髓,地位显赫,对小门小派视若敝履也是能理解的。” 穆遥兲道:“没错,更何况咱们修习之人里极少有褚君山这种囚首垢面,气若游丝的枯竭老人。说得好听便是龙钟之态,说得不好听便是风烛残年,秋叶飘零,这种人若是修仙若至此等地步,那么修仙又有何用。” “正是,我也同样有此疑问。若说褚君山半边身子已入土,也不为夸张,这样的人栾青山为何会留在身边,还予以重用。” 穆遥兲道:“据栾澈所言,这个君山派出现的极为蹊跷,当初是褚君山以并入膏肓之躯亲自爬上了??山门,在表明了身份以后,说是想要亲自求见掌门栾青山。栾青山可没闲心搭理这种蓬户柴门,别说是栾青山瞧不上这种摧枯折腐的‘烂木头’,单凭褚君山的靡靡之音、暮气沉沉,巡山驻守的?华弟子甚至担心他就此死在?华大门前。” “嗯,我初见储君山之时亦有此感,很难相信一个修仙炼丹的外丹门派掌门,竟然会有如此不堪之躯。先不说他苟延残喘,就凭他自身尚且无法自保,又如何能丰盈门派,收纳像褚荣、褚桑、褚锦心这等弟子,甘心投入君山派门下。” “正是了。”穆遥兲道:“大家的疑虑都是一样的,却皆摸不透其中缘由。栾澈说,这个褚君山本事的很,栾青山不肯见他,他便死赖在山前不肯离去,守门弟子怕他死在山前而不敢上手驱赶,一时呈僵持之态。那褚君山后又自怀间摸出一只木匣交予守门弟子,说请那弟子给栾青山捎一句话,只说他是师父的故交旧友便好,而那匣子里的便是证据。若是栾青山不肯见他,他便立刻下山去寻洪涯派或是伊阙派,终会是栾青山和?华派的损失。” “师父?我爹吗?他是我爹的故交旧友?为何我从未听父亲提及过?” 穆遥兲摇头道:“我也从未听师父提及过此人,就连君山这个门派也是来此后第一次听闻,实在名不见经传,碌碌无奇。” “那然后呢?栾青山就见了他对吗?” “是,栾青山在看见木匣之物后便立刻让人将褚君山礼遇隆重的请进了山门,声势烜赫,悬榻留宾。” 揽月吃惊道:“栾青山这前后的态度转换也太大了,犹如云泥之别。” “栾澈也是这么说的,不知这老头儿给栾青山施了什么妖法,自打栾青山见了他以后,就令?华上下弟子皆要对他崇敬协恭,相待如宾,就连在山中清扫的小童见了褚君山也得拥彗迎门。” “呵。”揽月浅笑一声,说道:“皆云?华一脉重赂轻贤,贵壮贱弱,舍人芸己,若是没有利益可图,必定不会如此善待褚君山的。可有从栾澈那里问出其中缘由?” 穆遥兲道:“具体缘由栾澈也不知道,栾澈说但凡褚君山来访?华时,栾青山便会将褚君山引至栾青山的暗室之中相谈,还派人层层严防,不允许任何人靠近。” 揽月长睫垂落,若有所思道:“那看来连栾澈也不知道了,那么无异于这条线索就此而断,毕竟不会有人比他还有可能触及这类隐蔽之事......” “亦不尽然。”穆遥兲道:“从栾澈这里还是打听到一些至关重要的线索的。因为栾澈本就负才傲物,正所谓贵人眼高,栾澈对褚君山的出身下眼相看,冷言冷语对我和卜游说到过,这个褚君山原是出自东南方向兰河水系一处偏远隔绝的村庄,据说那村子四荒八极,荒凉且人迹罕至,村中人皆以田圃农耕为生。” “你的意思是说,褚君山并非修仙世家,而是出身凡人之躯?” “没错,栾澈也不知褚君山出身村子的详尽消息,只是听栾青山提过,褚君山待过的那个村子是一个百姓之村,常鳞凡介。大家都是为躲避战乱而隐居避世在那里,偏巧的是,大家都有共同的嗜好,那便是修仙习道,崇敬长命百岁之仙躯。但苦于无高人指点,只靠村里人一味地砥志研思也一无所成,以至于褚君山苦心孤诣,直至自修到白首穷经,身体俱残,才有所小成。小有成就的褚君山为了不故步自封,追求更高的极深研幾,故而便离开了村子,在兰河水系上游的君山开宗立派。” “什么?君山?”揽月连忙追问道:“所以褚君山的名字并非他本名,而是立派后以山峦地域之名,改换了行头?!” “恐怕是这样。像阆风和?华一样,许多门派之名大多不是取自地水系、山脉,便是以开宗创派者姓名为念,倒也算不上稀奇。” “的确不稀奇,可这样一来,到底还是不能知道这褚君山出身的根由。那如今看来,只能寄希望于褚君山与栾青山在针对阆风一事上并非朋比为奸,勾结共融了。” 穆遥兲沉思远虑,神色严肃道:“只怕是你过于乐观,?华根基深厚,勾结紧密,同欲相趋,怕是同恶相助,早已互为羽翼。而且还有极为重要的一点。” “快讲来啊。”揽月凝眉催促。 “若按栾澈的说法,栾青山前阵子正在忙碌于修习炼丹之事,除了白日里日理万机门派种种事物以外,日落后便通宵达旦,一直闭关绝世,意图学栾首阳的样子,突破八转金丹的烧炼。可就在见过几回褚君山以后,似乎栾青山的心思便有转移,心猿意马,竟起了筹办?鼓盟会之心。” 459姚碧桃寻隙煽惑 殷揽月初露头角1 ...... “怎么才来。”聿沛馠双手抱臂与前胸,一边昂首望天,斜倚靠在尊义斋门廊前的立柱之上,一边慵懒散慢的对他二人招呼着。 “怎么不进去?”穆遥兲远远问道。 “唉,进不去,没脸。”聿沛馠忽忽悠悠,双眸涣散,无精打采的面容上夹带着挫败感。 “大清早的,你又悖言乱辞些什么。”穆遥兲责问道。 聿沛馠挑了下巴朝向尊文斋殿内扬了一下,挑眉道:“你俩自己去瞧吧。” 揽月和穆遥兲|朝内一瞧,讲坛正中的位置又乌乌鸦鸦挤满了层层弟子,万头攒动,熙熙攘攘议论纷纭。 第二次见这场景,揽月和穆遥兲倒也不稀奇了,二人走上前去,大抵已猜测到结果。 揽月斜睨阆风派的座位一眼,聿姵罗并不在那里,人群蜂拥哄闹之中,聿姵罗正挽着褚锦心的手臂亲亲热热的嬉笑着什么。 看见揽月走上前来,姚碧桃第一个自人群中跃到她的面前,有意拿腔作调,高声道:“呦!昨儿个头一个誊写完了考卷,我当是何等高才大学呢,不一样拿不到分数嘛。” 綦灿灿上前一把将姚碧桃推开,挺胸昂首道:“你该不是肾虚髓减,患了健忘之症罢。姑奶奶我也当你长了记性,怎么方隔一日,你便好了伤疤忘了疼!” “啐!”姚碧桃不想再次将自己陷入下不来台的窘困之境,悻悻退去一旁,鼻孔朝天,白眼相看綦灿灿。 綦灿灿上前挽住揽月的手臂,安抚道:“甭理那亢心憍气的傲小姐。” 揽月感激地对綦灿灿笑了笑,而后转向穆遥兲,跟在他身后凑上前去。 果不其然,正如揽月所料,阆风独独的那枚零分筹子已游移在筹盘外围,沿着最外侧的筹轨飘忽打转。 那枚筹子已不再是孤孤零零,先前那场比试时因通弊而被扣减一分的六个门派皆因昨日顺利完成了考卷,而各增添了一分。 负正相抵,故而与阆风一样皆为零分,盘旋在同一筹轨。 穆遥兲面无表情,但揽月还是自他眼角看到了他窥扫到聿姵罗身上的质疑的眼神。 没错,阆风绝对是因聿姵罗未能完成考卷而一分未得,一次为巧合,二次便是存心为之。 ...... 师道尊严,每每含光子一现身,大殿之内便会在骤然之间变得笙磬同音,和谐一片。 百派弟子难得的步调一致,同心同德,纷纷疾如雷电一般各自回到座位端正坐定。 含光子慈威凛凛,扫视一周,笑道:“喔?看来众弟子们敬业乐群,相得甚欢。完全体悟到了六合时邕,天下融融的其间之乐。老夫深感欣慰啊。” 含光子挪移脚步到筹盘前,清和平允道:“瞧着众弟子们大多眉舒眼展,可见对自己门派昨日的成绩颇为满意。若无人有异议,那么今日便进入甄选百草比试的个人次序考评。” 讲坛之下,只有阆风聿沛馠的脸上忽忽不悦,其余弟子该是对此成绩颇为满意,纷纷摇头。 含光子于是接着宣告道:“既如此,那老夫便来宣布昨日考卷中择选出的翘楚者一十二人,参与今日的考核比试。凡是被老夫唤到名字者,便站于坛前来。” “鲸香堂姚碧桃......” 含光子第一个念出的是姚碧桃的名字,鲸香堂的姑娘们一阵欢呼雀跃,推举簇拥着眼笑眉飞的姚碧桃走上坛前。 “伊阙綦浩然......” 换作伊阙派一阵欣喜若狂,綦浩然喜溢眉梢,却竭力让自己看起来克恭克顺,不露圭角。 “?华栾澈......”虽是第三个方念到栾澈的名字,可呼声却是最高的,栾澈满面春风走上坛前,与父亲栾青山四目相看,面容呈自功之色。 栾青山应该也是对儿子的成绩十分满意,横眉吐气,喜逐颜开。 再接下来的分别是鲸香堂的姚春螺,洪涯派的江潭,龙溪派的乔柯......等人,甚至连那个有意针对阆风派的霓光阁汪翰也在十二人之内。 大殿东边一派精神抖擞,喜气洋洋,只差把酒临风庆贺一番。 因为含光子念到此处,尚未出现一个内丹派的弟子,着实让那些外丹门派扬眉吐气了一把。 与大殿东边的热情高涨呈现鲜明对比的自然是西边这些内丹派弟子,一个个愁眉不展,郁郁寡欢。 卜涵低声骂道:“啐!真是晦气极了!甄选百草本就不是咱们所长,非得硬生生增加此项考核比试,这不是有意拿咱们的短板去硬碰对面的长处,岂不有失公允!” 陈胥闻之亦怒,忿忿道:“就是!内外丹派本各有短长,故应博采众长,实在是故意偏袒,那还比个什么劲儿啊,不如索性直接宣告他?华这些外丹门派取胜就是了。” 卜涵和陈胥自从上回共同出言护上以后,便视同对方如知己好友,脾气相投,相见恨晚,二人自此一唱一和,互相呼应。 卜游制止道:“卜涵,休要骚动不宁,紊乱纲纪。常言道,不遗寸长,若是对方有闪光过人之处,你该隐恶扬美,虚心称赞才对。” 陈朞威严可畏,庄严肃穆的低声唤了一声:“陈胥!” 陈胥便蓦地萎靡消沉下来,屏气敛息仔细听着含光子宣念之人。 含光子已顺序念完了十一人的名字,仍然全部都是外丹门派弟子,栾青山趾高气昂,微勾嘴角,却难掩自大。 姚碧桃更是神采飞扬,陷入无限的自我陶醉之中。 念至此时,含光子忽然口中一顿,放下手中名单,露出两只锋芒锐利的智慧双瞳,嘴角微微扬起,一副故作神秘戏谑之态。 “第十二人,阆风派殷揽月。”含光子字正腔圆,一字一顿。 讲坛之下突然之间爆发出猛烈的欢呼声,大约是方才隐忍太久,过于憋屈,故而现下几乎是所有的内丹派弟子起身鼓掌,亦不区别门派之分,弹冠相庆。 一时间声势大造,尊义斋内充斥着震耳欲聋的庆贺之声。 讲坛前,姚碧桃傍观冷眼,尖言尖语道:“第十二个念到名字的而已,还搞得如此轩然郑重,又不是头一名,这也值得轩轩得意?!” 姚碧桃的尖酸刻薄,坐在前排的阆风派自然是听了个一清二楚,揽月并不在意,一心只想着必要在比试之时给这个志骄意满的暴戾女一个教训。 聿沛馠和穆遥兲皆是喜不自禁,神采奕奕,皆在眉宇。 聿沛馠夸张地拍着揽月肩膀,喜滋滋道:“瞌睡虫,没想到啊,你这堂上瞌睡的梦中竟然也没落下先生的教授啊!果真是给咱们阆风和内丹门派争气!” 聿沛馠一边说着,一边乐乐陶陶,手舞足蹈的将揽月推将上了讲坛。 看见一脸轻蔑不屑的姚碧桃,聿沛馠像见了扫把星一样厌弃地挥了挥手道:“起开点儿,你一人儿能站这么大地儿啊,贪猥无厌!”一边嗔斥着,还不忘推将姚碧桃一把,令她吃了个趔趄。 姚碧桃当众掉了面子,哪堪就此忍受,她怒形于色正欲发作,却听身后的含光子突然说道:“好了,在座弟子安静,接下来进入正选百草的正式考核比试。” 说罢,含光子一挥袖,一十二位宫婢小童们便呈两排,沿着中央过道次序入殿,每个人手上各呈盏托,托盘之上又各自倒扣了一只磁碗。 含光子道:“接下来便由这一十二弟子自行抽取一只磁碗,碗下所扣乃稀世罕见的琪花瑶草,抽中且辨认出者,则可顺利进入下一轮。” 揽月心中暗喜,甄选百草方面她已成竹在胸,太过轻易。 揽月随近逐便,就近拾取了面前一个小童手中的磁碗,正欲揭开倒扣的碗底,却被一只凝脂素手挥挡开去。 聿沛馠在座位上看到这一幕,怒气填胸,按捺不住,对着坛上喊道:“喂!姚碧桃,你这是什么意思?!” 姚碧桃斜睨一眼,倨傲凌下到:“怎的,第十二个念到名字,凭什么由她先选,别说是得等到本小姐择选完,就是等到大家都选完,也毫不为过。” 本来揽月还对姚碧桃冒犯的举动反感而忿忿切齿,但听姚碧桃一番言辞后反而觉得她愚蠢可笑,既然都不知碗下之物,谁先择选又有何区别。 这姚碧桃真是个恃势骄陵,实则蚩蚩蠢蠢,豆渣脑筋的任性拙人。 揽月心中冷哼,有道是“器小易盈,盈满则覆”,倒要通过这场比试反骄破满,令姚碧桃再不可目空一切。 于是揽月给了讲坛下的聿沛馠一个安堵如常的眼神,示意他放任姚碧桃尽情肆意,而后自己则作出一副安心定志的样子,坦然坐观成败。 聿沛馠回电收光,暂息怒气,泄了周身之力颓然向后倒向座椅靠背,任由双肩耷拉着,瞧上去苶然沮丧,神情败兴。 穆遥兲见他突然作出一副置若罔闻的状态,讪笑问他:“你可真算是翻脸无情啊,怎么突然如此消沉颓废。” 460囊锥露颖展身手 争赌胜败斗百草1 聿沛馠目光依然凝视在揽月身上,目不斜视地反问穆遥兲道:“嘶......你觉不觉得这小骗子看上去成竹在胸,自信满满啊?” 穆遥兲循声望向揽月,笑道:“的确是踌躇满志,似已胜券在握。怎么,这不是好事吗?” 聿沛馠皱着眉反复端详,似是点头,又似摇头道:“嘶。的确是个好事,可我总觉得这小骗子还有什么事情对你我尚有隐瞒。譬如说她的确说过自己会些医术,你我却从不知她对配制外丹派的医治之方这般深稽博考,钻坚研微。否则百派弟子中为何偏她一人能挤进十二人内?” 穆遥兲循着聿沛馠的话潜神默思,若是这样说起来,穆遥兲时常也有跟聿沛馠一样的感觉,穆遥兲说道:“不过也不奇怪,毕竟揽月是咱们师父的女儿,颖悟绝伦方面随了师父也是应当。” 聿沛馠可不像穆遥兲想的那么简单,他又想起了谪戒室里揽月交给嵇含太子、并嘱咐嵇含给他服下的那枚高品阶的五转金丹。 这五转金丹的来历至今聿沛馠还未寻到头绪,令他时常百思莫解。 聿沛馠静坐沉思,心中却心潮起伏,对穆遥兲所言反对道:“不对,我觉得这小骗子另有隐情。你难道就不觉得吗,正是因为你我整日同她在一处,交往甚密,反而如坠雾中,看不清楚。” 聿沛馠只顾与穆遥兲之间说长话短,却无人能够察觉到身后玄霄派为首的位置上,陈朞的摘星术正拢获在揽月的星眸之上。 陈朞的嘴角不易察觉地微微上扬,从揽月的眼神中,陈朞读到的是果敢自信,浩气凌云,想来揽月对此场比试志在必得。 想起今晨走出藏书楼遇到含光子的情形,陈朞亦不免在心底揣测,若真如含光子所言,揽月同被称作丹圣的云牙子有所关联,那么恐怕在场所有之人,囊括讲坛之上的掌门尊长,都未必会是这个韶颜少女的敌手...... 陈朞的摘星术又扫向讲坛正中的含光子,果不其然,含光子的目光亦似鹰觑鹘望,正悄悄落在揽月身上,慧眼而敏锐,默默洞悉着一切。 ...... 甄选百草的比试正式开始,姚碧桃抢过揽月面前的那盏磁碗,率先将其揭开,看到碗下之物是一片霜色流丹、红霞瑰艳、形似枫叶之物,一触空气后花香百里。 姚碧桃蓦地心花怒放,满面皆是掩饰不住的傲睨得意,拾起那物对众说道:“太简单了!此物可伐其根心于玉釜中煮沸后蒸腾取萃取之汁,煎熬至黑膏状,便可以其凝丸攒香,凡人俗躯闻之者不死。刚巧是我鲸香堂惊精香必备之材,名为返魂木!” 坛下鲸香堂的女弟子们立刻响起一阵欢呼雷动之声,姚碧桃更是喜不自胜,斜睨着眼睛瞟向揽月,却见揽月不温不火,不为所动。 含光子抚掌令呼声暂歇,挥手令下一人上前择选。 栾澈自然当仁不让,雄心满满,上前将一磁碗揭开,其间是一金色似麦的禾穗正平躺于内,光泽灿灿,颗粒圆润荧煌。 栾澈嘴角扬笑,夺口而出道:“九景山中有一草,名唤‘吉云’。二千岁一花,又二千岁结谷,谷味甘甜,凡人之躯若能得起谷者可由老转少,疾病皆愈,此乃吉云草。” 栾澈言方毕,尊义斋内掌声混同着喝彩声四起,经久不断,弟子间交口称誉。 栾青山称心满意望向儿子,无限赞誉地点了点头。 含光子挥手,示意下一人上前择选。 綦浩然和姚春螺同时身体一怔,方要挪步上前,又不约而同停滞原处,相看对方。 綦浩然谙熟礼仪,气度潇洒而温和,他稍稍探手欠身,对姚春螺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姚春螺心领神受,雍容高雅地欠身回了个礼,便毫不客气的先一步上前择选。 稍时功夫,姚春螺手中执起一枝杆修长、风骨青翠的竹叶模样的药草说道:“此乃蛇衔草,又名蛇含草,可解蛇毒,疗化脓疮。” “好样的!”坛下弟子额手称庆,赞不绝口。 姚春螺返回讲坛前方时,正与綦浩然擦身而过,綦浩然有着蓬勃之气,信心满满。 揽月听到坛下綦灿灿的声音对綦浩然呼喊打气,綦灿灿的脸上满怀憧憬。 綦浩然抽中的是一伞状叶络,叶小而薄,边缘带刺,绒毛扎手的药草。 綦浩然持之不得,只能将其静置于盏托之上细细观察。 含光子缓缓道:“此草木略有些难度,你可仔细分辨了再说。” “是,先生。”綦浩然秉命而行,聚精会神端详查看,以至于坛下弟子们的情绪也被调动地紧张起来,綦灿灿尤其忐忑,坐立难安,只觉得自己呼吸都像要停滞了。 片刻过后,綦浩然自盏托跟前抬起头来,重盏自信的笑颜,语气坚定道:“此物乃是冥灵草,草龄以二千年为一岁,五百年为春、五百年为夏、五百年为秋、五百年为冬。冥灵草初生为春夏时含有剧毒,随着秋冬转换,毒气渐消,故而可以入药。” 含光子满意地点了点头,又问道:“既你说中了此草之名,那定然应能辨别面前这株冥灵草是否含毒,能否入药?” 綦浩然此次不假思索,应接如响道:“眼下这株冥灵草乃冬季无毒之草,已可安心入药。” 含光子眼神锐利,轻眯着綦浩然再问:“如何作此论断?” 綦浩然道:“冥灵草春夏季初生含毒,是为了避过天敌采食,待它逐渐长成,愈发强盛之时,便也能够抵御外界风寒与鸟兽,毒素便慢慢退减。秋冬之时,冥灵草没有了毒素便有了外界危机之忧,为了适应生存,便长出通体寒毛冷刺,用以自保。这株冥灵草绒刺坚硬,想来定已转秋为冬,无毒可入药。” 含光子快心满意地点了点头,破天荒地赞许綦浩然道:“所答无一错处,无暇可击。冥灵草算是题中较难者,老夫本未寄予希望,没想到伊阙派能有像你这般修习涉猎皆扎实者的后来之秀,着实不错。” “浩然哥,你果真是最卓越出色的!”綦灿灿激动地几乎都要自座位上跳起来,欢欣地犹如綦浩然已夺取了此场比试的第一。 身旁弟子听綦灿灿对綦浩然的大加吹捧,瘪着嘴怏怏不服,仰躲着身子一脸嫌弃的缩去一边,一个劲儿的白眼相瞟。 綦浩然的视线也被綦灿灿的大张其事的欢呼声吸引过去,对着綦灿灿笑着点头示意,绚烂且爽朗。 綦焕则不苟言笑,看起来五官僵硬,麻木地将不安分的綦灿灿用力按回了座位。 接下来的十二人中,又由揽月已识得的江潭、汪翰等七人上前抽选,但都很遗憾的败下阵来。 毕竟此场考核名为“甄选百草”,可天下草木百品千条,万草千花浩如烟海,想要辨别通览一遍都是难事,更何况还要记忆住特点,靠肉眼识别。 这场比试在一种先扬后抑的氛围下进行,除了最先择选磁碗的那四人以外,纷纷败兴而归,以至于等到只剩揽月尚未甄别碗下之物的时候,大殿的气氛如朽枿枯株,死气沉沉。 含光子抚袖对揽月示意道:“你已没得择选,这最后一只磁碗,你便直接揭开罢。” “是。”揽月应答着走上前去。 大殿内顿时悄无声息,揽月毕竟是唯一一个来自内丹派的弟子,又是最后一个被念到名字的,定然引起了所有人的注目。 当然,百派弟子中定然丘壑纵横、峰峦起伏,性各自得,褒贬之声皆有。 坛下聿沛馠对着揽月一扬眉,卷起袖口挽至上臂,曲臂做了一个打气的手势,穆遥兲如炬的目光坚定的遥望着她。 另一侧不时传来綦灿灿和程绯绯的声音道:“揽月,莫要紧张,定然能行!” 揽月憋忍着笑,听綦灿灿因心怯焦灼而略带颤抖的声音,似乎她比揽月更加忐忑难安,好像正要揭开磁碗的是自己一般。 这时站在一旁的栾澈也低声给揽月鼓气道:“殷小姐,勉哉,勉之,定能成的!” 揽月循声回眸,正缝上秦浩然也正盯着自己,便颔首而笑。 看来众人都对自己最后揭开磁碗后的甄别结果颇有兴趣。 揽月不想扫大家兴致,便不迟疑,举手揭开磁碗,而后...... 整个尊义斋里,所有人屏气敛息,极尽所能的抻长了脖颈望向此碗下的东西,盏托之上却空空荡荡,并无一物! 顷刻之间,悄然无声,所有人瞠目结舌,不发一言,偶尔有人揉搓着眼睛,定睛再瞧,依然瞧不见盏托上有任何东西。 栾澈和綦浩然见状,一同探身上前,各自来到揽月左右细瞧一番。 栾澈问道:“先生,该不是童儿们疏忽,忘记将药草放置进去了罢。” 含光子道:“碗下考题一一皆由众派掌门尊长查阅过后亲手放置,考题无误,弟子请甄别。当然,若甄别不能,亦可放弃。” 461囊锥露颖展身手 争赌胜败斗百草2 众人一片哗然之声,在大家眼中,这分明什么都没有,又要人如何甄别? “先生,这是不是也太不公允了啊?!”聿沛馠出言不平道。 含光子道:“碗下之物乃这一十二人自由择选,总有人会抽到此题,既然阆风殷揽月抽到了,即便说是运气不足,也无法更改比试结果。” 穆遥兲帮腔道:“先生,好歹放上一物,若辨认不出,我等也甘心拜于下风。” 含光子道:“老夫承认此题乃十二题中最难,但绝无诓哄,若是你等瞧不出碗下之物,那便是你等寒腹短识,尚需博览群籍。” 说罢,含光子也便不啰嗦,转问揽月道:“殷揽月,你是要甄审,还是要放弃?” “甄审。”揽月双颊嵌着梨涡,笑靥美好。 含光子摊开手掌指向那空荡的盏托,示意揽月说出答案。 揽月轻声笃定道:“此乃玉红草。” 玉红草?! 揽月身后,姚碧桃和姚春螺惊诧地交换着目光。 这玉红草的名字她们还是头一回听到,而后二人又有些庆幸,多亏没有让自己择选道这盏磁碗。 含光子眯着眼睛,双瞳锐利的打量着揽月自信的面容,说道:“你确定了吗?” “是,先生。” 栾澈恍惚着双眼,一脸迫切地问道:“先生,殷小姐所答可对?” 含光子神秘一笑,并未回答栾澈的问题,而是禹步重回讲坛正中,展开双臂宣布道:“此一轮七人溃败,五人胜出,共赴下一轮比试。” 含光子一言如空谷传声,坛下弟子立刻有了回音反应,纷纷惊讶地交头接耳道:“先生是什么意思?阆风答对了?” “什么?!” “这就答对了吗,可咱们什么都没瞧见啊?” 含光子早知弟子们会有此反应,他对揽月说道:“你既知此乃玉红草,那便亲自为众人证实一番,你所言为真罢。” “是。” 揽月领命上前,面对空荡的盏托正中轻轻呼出一阵温润甘甜之气,接触到潮暖的气息,中央有一道红光隐隐闪现。 揽月微微侧脸,对准红光正中再呼出一口气,红光蔓延,逐渐形成一片桃核形状的叶面,苔纹深碧,榴靥红妆。 弟子中立刻有人指着玉红草惊呼道:“瞧啊,真的出现了!” “呵,怎么会这样?天下还有这种隐身之草?” 揽月抬起头来,嫣然一笑。 没有了揽月呼出的温热之气,那株玉红草的颜色又迅速褪去,逐渐变回了透明之状,不见了形体。 含光子昂首对揽月道:“你说说罢,大家都等着听呢。” 揽月为众人阐述道:“玉红草生于尸积之地,被尸血尸油滋养生发,故而外形上有此鲜艳夺目之色,似凝结的血块一般幂翠凝红。因玉红草喜潮湿温润的环境,乍一离开尸积之地便会为了保存养分而隐匿自己。方才揽月以呼出之气将其唤醒现形也正是这个原因,令玉红草误以为回到了尸积环境,先回显现真身,但又因呼气逸散消融,玉红草又会重新隐匿。” 含光子满意道:“嗯。很好。那老夫再问你,可有办法令玉红草一直显现本形?” 揽月应答如注道:“可以尸血将其催干。” 含光子淡淡道:“很好。”又重新凝视着揽月,一字一顿着重夸赞道:“看来你师父把你教导得珪璋特达,格外优异啊!” 在别人听来,含光子此言是在赞许阆风派的殷掌门,可揽月心里清楚,含光子是在向揽月指明:他知道栾伯阳定是她殷揽月的师父! 唉......揽月心中叹气,看来无论如何也逃不过含光子洞悉万物的眼睛。 聿沛馠又一次仰倒在椅背上,手指不断揉捏着眉心,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 穆遥兲见他这游荡懒散的样子,哭笑不得道:“你怎么回事儿,揽月赢了比试还不高兴?” “我当然高兴......”聿沛馠仰面瘫软,忽忽悠悠道:“高兴归高兴,可却越来越觉得古怪。遥兲你就不奇怪吗,咱们这些人不识得那玉红草也就罢了,可就连外丹派都无一人认得之物,偏就只有她知道。” 穆遥兲道:“你别多想了,揽月身居阆风灵台这么多年,博览天库里的藏书,是书中记载亦不为怪。” “唉,但愿罢......”聿沛馠伸了个拦腰,双臂枕于头后,一脸浑浑噩噩道:“我啊,更相信自己的直觉,这小骗子定有古怪。” 穆遥兲|朝聿沛馠的手臂轻抽一把,又使了个眼色给他,提醒道:“正经点儿,坐直了,那边儿的比试又开始了。” 聿沛馠连忙正襟危坐,同穆遥兲一齐往讲坛前看去。 含光子已重新命了宫婢童儿们将数十只磁碗一同端上殿前,而后宣告了新一轮的比试规则,便是要一一辨认碗下之物,且优胜劣败。 这回子聿沛馠倒是面无表情,一副悠悠然然的样子,穆遥兲奇怪道:“怎的,瞧你的样子似乎又不担心揽月她比试的结果了?” 聿沛馠朝讲坛上努努嘴,说道:“不担心,我甚至有种感觉,她能取胜。” 聿沛馠此时一副民间招摇撞骗卜算子的模样,穆遥兲被逗得发笑,转过身去不去理他。 ...... 讲坛前,姚碧桃正站在揽月身侧,对她一番冷嘲热讽道:“倒是小觑了你,方才的玉红草算你运气,不知打哪儿瞧来的,能让你碰对了。但是本小姐好意提醒你一句,人不会一直靠运气取胜,吉星亦不会一直看顾于你的。” 揽月星眸含威,冷冷回绝道:“若照姚二小姐所言,揽月的确在姚二小姐面前不敢自称运气好。毕竟若论运气,谁有姚二小姐你这般顺风顺水的好运,连闭目择选都能抽中鲸香堂常用的药草返魂木。” 姚碧桃和殷揽月早已剑拔弩张,摆开对阵之势。 此处虽非金鼓齐鸣的屠戮战场,却也杀气腾腾,锋芒逼人,二人之间的纷争似乎一触即发。 距离姚碧桃和揽月身边最近的便是姚春螺、栾澈和綦浩然三人,比其他弟子更能感受到这两个女子间的劲气相逼,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寒意。 栾澈和綦浩然相看一眼,二人抿嘴挑眉,不动声色,却暗中各有揣测。 没想到这女子之间一旦都狠起来,更是令人栗栗危惧,骇然心惊。 ...... 听到含光子下令新一轮的比试开始,姚碧桃生怕揽月占得先机,先一把将她推去一旁,而后自己抢先而上。 磁碗揭开,姚碧桃骄矜自傲地喊出:“此乃车马芝。” 姚春螺也眼疾手快,抢上前去,而后说道:“我碗下的乃是风声木。” 栾澈和綦浩然倒没有急着动手,而是先将揽月搀扶起身,谦让由她先行择选。 揽月微微致谢后,也揭开一磁碗,沉稳道:“四味木。” 接下来是栾澈和綦浩然,二人亦很顺利道:“涕竹”,“屈佚草”。 因五人中无人失误,故而这样的比试有接二连三循环了几轮。 坛下弟子不断发出啧啧称奇,为这五人的通才硕学拍案叫绝。 几轮下来究竟也分不出个伯仲,含光子上前道:“看来此届盟会鸾翔凤集,英才济济,必得增加一番难度方可。” 含光子令宫婢新换了数十尊新磁碗上前,又几轮下来,方汰劣留良,令姚春螺唾败而下。 再几轮后,栾澈和綦浩然便以并居第三的成绩败落下坛。 如今只剩下了姚碧桃和殷揽月,二人傲然屹立,无人有丝毫动摇。 这场比试越来越有看透,坛下弟子不断声势躁动,甚至有人怯声拉开赌注,押宝两方胜负。 姚碧桃几次抓破脸皮、挖空心思的对揽月冷嘲热讽,再经浴仙池一事,?鼓学宫之中无人不知姚碧桃和殷揽月之间怨恨已深。 故而这场比试已不单单是内、外丹派之间争夺谁更精盛,而是姚碧桃和揽月结怨已深,借此抱怨雪耻。 二人难分难解,从姚碧桃的脸上已瞧不出先前的宣威耀武、顾盼自得。 姚碧桃红润的嘴唇已憋得铁青,眼中投射出憎恶的寒光。 见此僵局,含光子再次制止了接下去徒劳的比试,回身与栾青山等掌门尊长一番商议,最终制定下来新的比试方式。 含光子打发了一个宫婢跟随栾青山到讲坛侧面的门帘后去取东西,待那宫婢跟随在栾青山身后再次出现的时候,呈托在手中盏托上的是两朵粉嫩如蝶,水红浅妆,娇和烂漫,丹彩春融,实在美丽可人。 众弟子们不解含光子之意,纷纷投以探知的眼神。 含光子对栾青山道:“既是来自??山之物,那便有劳栾掌门为众弟子们讲解一下比试规则罢。” 栾青山于是上前说道:“此花来自我?华一派栽培,世上罕有,名唤‘枉思佞’。枉思佞的花生并蒂,一门双秀,外形上如出一辙,但却质里不一。此花一生便是两朵连枝,一温一寒,温者可入药,寒者可制毒,除却我?华派内围弟子方能辨认此花花性以外,再无外人知晓。如今将它们置于你二人面前,就是要以甄别此花温寒之性,来角逐你等一二之名。” 462相对垒剑拔弩张 鬼蜮伎俩行险招1 “这......”这对姚碧桃而言,等同于二中选一的猜测,全凭运气,看来自己还得真的祈求头顶能有吉星高照了。 揽月春风含笑,恬静释然。 虽说她也是头一回见到云牙子曾提及过的,?华派独有的枉思佞双生花,但云牙子也曾教授过她,如何甄别其中具有寒毒的那朵。 枉思佞双生花,花开正盛,浓香气暖,正中一根橙黄色的蕊柱,乳香镀金。 揽月双眸落在那根添粒满荚的蜜蕊之上,云牙子说过,韵蝶蜜蜂喜食双生花的花蜜,但亦能甄别是否含毒。 若是含毒者,它们便避之不及,更不会触及蕊端之蜜粉,以此最易区分。 换言之,另一朵柱光洁平滑的那朵枉思佞,便是温润无毒的,揽月的目光游移上去,悠然闲适,志在必得。 坛下一直关注这场最终比试的陈朞眉峰逐渐攒起,摘星术之下,他不仅透过揽月的双瞳看见了那朵她想要择选的枉思佞,同时还透过一旁姚碧桃的双瞳看见了一股强烈的恶意。 除此之外,姚碧桃的双眸中突然充盈着意气自得之感,看起来志盈心满。 陈朞发现揽月的目光落在那朵无毒的枉思佞上,而姚碧桃的目光则一直紧紧盯着揽月,摸索着她的目光,循迹也瞄准了揽月的选择。 含光子催促道:“怎样?你二人可已作出选择?” 揽月神闲气定,毫无戒备之心,伸出手去便欲取盏托上那朵无毒的枉思佞,而姚碧桃则眉飞色悦,袖袍下青冷之光绽动。 “住手!”陈朞一声怒喝,自坐席上腾身跃上讲坛前。 还未待众人反应过来,讲坛前发出一声剑锋相抵的金属碰撞声。 只见一道星辰熠熠的银河流光和一条蜿蜒柔韧如蟒的七节鞭缠绕在了一起,竟是陈朞的滇河剑和姚碧桃的青髓鞭。 “放肆!你二人这是作何!” 不待含光子说话,栾青山先一步喝止道。 青髓鞭被滇河剑牢牢控制住,姚碧桃急得骄横道:“陈朞,干卿底事!你少出手僭越!” 含光子皱眉道:“陈朞,众目睽睽之下,众弟子当埙篪相和,你如何突然祭出滇河剑。” 姚碧桃一边扭转着手中鞭柄,一边转向揽月挖苦挑唆道:“不愧是天香夫人之女,一副狐媚模样,如今没有秦寰宇在身侧,你倒总也不缺为你倾心护花之人,该不是避世于阆风山为的是修行狐媚蛊惑之术罢!” 陈朞多么一个才德兼备,沉稳持重之人,在听过这番话后都想直接收拾掉面前这个满嘴胡言的蛮横悍妇。 “都把兵器给我收回去,想什么样子!”含光子威厉相逼,陈朞却头一遭当众违逆尊长之言。 “陈朞?怎么回事?”揽月知道陈朞若能突然出手,那必是自己遇到了何种威胁,可揽月又纳闷,含光子以及众多掌门尊长皆在此处,又有何人会傻到当众行凶不轨。 陈朞目不需斜视,依旧正面逼向姚碧桃,尽量平稳和气的对揽月说道:“你看看盏托中的枉思佞。” 众人和揽月一齐循声看去,盏托之中双生花孤零零只余一朵,而另一朵竟已不知去向。 若是方才自己出手再快上分毫,那青髓鞭必是会先行击穿揽月的手心,再跃向目的中的枉思佞。 揽月立刻惊醒过来,看向被滇河剑控制而动弹不得的青髓鞭,另一朵枉思佞果然正是被青髓鞭的尖端勾卷在其间。 “姚碧桃,是你!我以为你只是刁钻刻薄,如此看来你更是阴险狡诈!” 姚碧桃作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泼赖样子,怪声怪气道:“唷~你可别信口雌黄,活天冤枉了我。在座之人都能为我姚碧桃证明,先生宣告比试的规则时只说是择选一朵你我认为无毒的枉思佞,却不曾说过不能借外物之力取之在手。” 含光子亲自上前将滇河剑与那青髓鞭分别开来,刚欲开口,却听栾青山接着姚碧桃的话说道:“嗯,此言倒是有些道理。” 聿沛馠义愤填膺,气恨而起,大声嚷道:“狗屁道理!不是号称?鼓盟会是一循途守辙之会吗,敢情儿这一通清规戒律都是专门为我们阆风而定的?!” “狂口小辈!殷掌门就是如此教导你们的?!”栾青山疾言怒色,喑噁叱咤。 “安静~休要沉不住气。”含光子泰然自若。 聿沛馠迫于含光子开口制止,只能息怒停瞋。 栾青山转而面向含光子恭敬有仪道:“先生,既然此轮考题乃我?华所出,不如就卖个机缘给青山,由青山来做此轮的胜负论断。” 含光子板着脸斜睨栾青山一眼,再欲开口之时,身后一个病态苍白、咳得翻肠倒肚之人立刻迎合栾青山道:“先生,栾掌门所言在理啊,既是?华门下之物,由栾掌门下此论断正是允理惬情,合情合理啊。” 聿沛馠、穆遥兲和揽月三人的目光同时聚焦在这个龌龊丑陋的褚君山身上。 以现下之状看来,已不需穆遥兲再去找栾澈等人探寻,这个君山派定然早已与?华派连群结党,暗室私心,如出一辙。 江淮也闻风响应,上前一步,鼎力助言道:“先生,由出题人来判题,江淮也认为理所应当,天公地道。” 这番声势一起,便有更多的外丹门派掌门望风响应,八方支持。 逐队成群,含光子亦不好招架,他沉默地凝视着揽月,二人默然相视,含光子的眼神里依然刚正威严,却也夹杂些许无奈。 含光子看着揽月,讳莫如深,饱含深意地说道:“那此轮的判定便交由栾掌门亲自来罢,你等定要相信,栾掌门亦会同样持论公允。” 揽月心知含光子定也有他的无可奈何,于是微微颔首会意,但其实心中各自有数,对栾青山的偏私心知肚明。 尚未待栾青山的论断,姚碧桃的脸上已有大获全胜的喜悦,满面飞霞,两颊已泛着红光,仿佛荡漾在春水里。 果不出意料,栾青山对众宣告道:“正如姚碧桃所言,规则中并未言明不需借外物之力取之,故而这朵枉思佞便归最先择选它的姚碧桃所有。” 姚碧桃趾高气昂,对陈朞不屑道:“瞎子,怎么样,即便你要英雄助美,也得识时达变。该像栾掌门学着点儿,何为同施仁爱,比量齐观。” 陈朞触怒惊人,在摘星术的眼里,对姚碧桃的心机炳若观火,了如指掌。 “陈朞。”揽月拉住陈朞,浅浅摇了摇头,示意他先退回坛下。 陈朞反拉住揽月问道:“摘星术看得清清楚楚,是她心机深沉,出手狡诈阴狠。难道你要甘心就此服输不成?” 如今揽月索性撕破了脸面,一边像是回答着陈朞之言,一边更像是对众公开说道:“摘星术瞧见了无法算术,即便大家的双眼都瞧见了也无法算术。有道是,眼亮心蒙,故而若有人有心瞧不见,那谁瞧见了都不作数。” 姚碧桃傲睨道:“输了就是输了,便任你吐胆倾心,总不过只是嘴上图个畅快罢了!” 揽月突然唤作一副春风和煦的笑貌,捏起盏托中剩下的那朵枉思佞,捏转在指尖旋转把玩,一脸轻松惬意地对陈朞说道:“你不用担心,我不会输的。” 揽月此言一出,陈朞心中没了底,不知道揽月接下来想要怎么做。 尊义斋的大殿众,无论坛下弟子或是坛上掌门尊长皆是吃一大惊,因为即便从栾青山的面容上也能瞧得出,分明姚碧桃手中那朵枉思佞才是无毒的。 栾青山不由自主地勾起嘴角冷笑,姚碧桃则轻蔑地瞧着揽月锤死挣扎,姚碧桃道:“你不过是延口残喘而已,还真能给自己找个台阶下!” 含光子的眼光审视着揽月,心中猜度着这个小丫头分明已输,但为何瞧她的表情似有成算? 看来这个殷昊天的女儿同他爹一样,思前算后,不知心中盘算的是什么。 栾青山道貌岸然,以关爱晚辈的语气,语重心长道:“瞧着殷掌门之女意气满满是件好事,但若过于自信,那便是刚愎自用。本掌门虽与你阆风一向交好,与你父亲又是谈禅密友,但出于对比试的公正不阿,亦不得不铁面无私的辜负于你,此场比试确为鲸香堂的姚碧桃获胜。但你亦不需气馁,百派弟子中排名第二,也是相当不错的佳绩。” 揽月上前一步清爽笑道:“栾掌门此言差矣,揽月不服!揽月手中这朵枉思佞才是无毒的!” 栾青山仰首大笑道:“黄口小儿!狂悖无道!枉思佞为我?华独有,有毒无毒难道我作为一届掌门竟会看得有偏差?!你输便是输了,不要再此泼皮无赖,丢了你爹爹的颜面。” 揽月不羞不恼,不卑不亢地回绝道:“敢问栾掌门,若是揽月能证明自己手中这朵枉思佞是无毒的,是不是栾掌门便要自省一番,连自家门下培植之物都辨认不得?!丢了?华派的颜面!” 463殷揽月百计千谋 碧桃怒弃枉思佞1 “你!”栾青山气得怒发冲冠,火冒三丈道:“好!本掌门就给你个机会,瞧你如何证明这朵枉思佞无毒!” 揽月昂首侧脸问道:“那么敢问栾掌门,枉思佞中毒时,人会有何症状?” 栾青山不以为然道:“自然是即刻毒发,若无解毒之药,便会深入骨髓,七孔流血,周身抽搐,无法救疗。” “那正好。”揽月说完,笑着将手中的那朵枉思佞投入口中,当众咀嚼吞咽,动作连贯,一气呵成。 “揽月!”“小骗子!”“揽月?!” “快!快吐出来啊!” “胡闹!赶紧吐出来!” 尊义斋中惊呼声一片,讲坛之上也乱作一团。 掌门尊长之中,当以含光子、娄鹬、以及娄嫄等人最为紧张。 刚走下讲坛回去玄霄坐席的陈朞,闪身抢在聿沛馠和穆遥兲之前,又跃回了讲坛前。 “吐出来!”陈朞昏乱发狂的表情前所未见,已全然没有翩翩公子孤傲清雅之风。 陈朞强行按住揽月,以内丹之力灌入后背穴位,沿着经络驱使,欲将枉思佞逼出她的体内。 揽月吞咽下枉思佞自然有她的目的,自然是不肯任陈朞达成此目的。 揽月百样玲珑,动若脱兔般灵巧敏捷的自陈朞臂膀之下避开,远远望着陈朞怒火和担忧搅混在一起无法遏止的惊惧面容。 陈朞如失去理智一般,魂惊魄惕,似嗔怒又似哀求道:“快,听话,吐出来。” 陈胥呆呆愣愣地望着哥哥的难以自控的样子,从小到大,陈胥可从未见过哥哥何时乱过方寸。 揽月看到陈朞勃然变色的神情,心中莫名有些愧疚于他,后悔没有对他先行解释分明。 揽月方要上前安抚解释,却被一只手扼制住了手腕,腕间旧伤作痛,揽月无力地被那只手拉扯过去。 含光子满面铁青,赫斯威光,凛若冰霜地为揽月把着脉,亦是无比严肃。 陈朞等人见状,只能屏气敛息,默待含光子把脉后的结果。 片刻之后,只见含光子紧拧起的眉心渐渐舒展,反而是两侧眉尾逐渐上挑,作出一副出乎意料的表情...... “先生,怎样?”陈朞和聿沛馠、穆遥兲等人一起围上前去。 含光子侧脸瞧着揽月,问道:“你没中毒......” 揽月恬静而笑,点头道:“正是,揽月说过,我手中的枉思佞才是无毒那朵。故而应是阆风取胜!” “......”含光子瞪圆了眼睛直勾勾瞧着揽月,他心知肚明,分明揽月手中的枉思佞才有毒,可是揽月究竟为何没有中毒,的的确确诡异。 揽月忽闪着星眸,清爽烂漫道:“先生,可否宣告结果。” “哼!”含光子冷哼,生气地甩开揽月的手腕,心知这个小丫头定是搞了什么鬼,令人担心不说,还忽闪着看似无辜天真的眼睛蒙蔽、催促含光子,真是跟她爹一样可恶! 含光子禹步走回栾青山身边,对他缓缓点了点头。 姚碧桃暴躁道:“她没中毒?!这不可能!她方才想取那朵枉思佞分明就是我手中这朵!” 栾青山亦木睁口呆,心中啧啧道:“不可能,绝不可能,为何她会没有中毒......” 含光子见栾青山不说话,于是近身逼视道:“栾掌门,你既主动要求判定此轮比试的输赢,那么便请对众宣告罢。” 栾青山而后青筋暴起,一脸愤恨推拒之色。 娄鹬傲睨着头,斜眼瞧了栾青山一眼,晃晃悠悠上前插科打诨道:“有趣了,栾掌门迟迟不肯宣告比试的结果,难不成是说对阆风殷揽月没有中毒一事另有说法?啧啧,那依娄鹬看来,只有一种可能,难不成栾掌门在准备考题的时候错拿成了两朵无毒的枉思佞?” 栾青山转而瞪着娄鹬。 娄鹬却若无其事,自说自话道:“啧啧,也不可能。毕竟枉思佞的双生花是栾掌门你亲手所备,怎可能出错?栾掌门您说是与不是?” “哼!”栾青山听出娄鹬是有意挖苦,心中愤慨,却又说不出一二。 当下大势所迫,栾青山只能上前郑重宣告道:“甄选百草,阆风派殷揽月取胜,鲸香堂姚碧桃排名第二。” 尊义斋里顿时想起震耳欲聋的欢庆声,外丹派那侧,綦灿灿和程绯绯兴奋地抱在了一起,程绯绯心中由忧转安,喜极而泣。 讲坛正中的筹盘之上忽然传来阵阵玄音,众人齐刷刷定睛瞧去,阆风绛紫色泛着赫红光晕的筹子已转变回碧玉色,上书数字“四”,盘旋在距离漩涡正中外的第四道筹轨之上。 而那漩涡的正中唯一的那枚筹子仍是?华派的,上书数字“十”,玄霄与龙溪、伊阙并居第二,盘旋在第一筹轨,上书数字“八”...... ...... 聿沛馠和一众内丹派的弟子们一起簇拥着揽月,欢天喜地道:“小骗子,你可真是吓坏我了,没想到竟能赢了!” 卜涵自卜游身后抻出头,眉飞眼笑道:“方才我们和公子都为你捏了把冷汗,没想到竟就这么赢了。” 说完扭转过头去,朝着蜂蛹的人群中挑眉问道:“诶,是不是啊陈胥?” 陈胥面红耳热,羞怯扭捏地随口应了一声:“嗯。” 听卜涵念及陈胥的名字,揽月便朝向那边多看了一眼,那陈胥大约是因为前日里为了自己哥哥而当面质疑冲撞了揽月,心中羞腼难为情,陈胥低眉垂眼,东扭西捏。 揽月见他这副羞人答答的模样,嫣然一笑,便也不去揭穿。 讲坛之上,含光子交代了一声,要弟子们注意,自明日起便是接连七日丹阳术的烧炼,说完后便率着众位掌门尊长离去。 讲坛前方只剩姚碧桃一个人柳眉倒竖,恼羞成怒地瞪着殷揽月。 姚春螺见状,心知若要此时触及姚碧桃身侧,少不得就会被她的怒气波及,但若放任她就此不顾,事毕后回到寝殿,也少不得被她一番折磨。 心中万般不情愿,姚春螺还是佯装关心,满面殷切地上前拉她,开解道:“碧桃,不要自掉身价,同那浅识之人一般见识。” 姚春螺不全便罢,这一劝解姚碧桃反而气焰嚣张,熏天怒气冲向揽月,破口大骂道:“呵!是你!一定是你故意诓骗于我!” 众弟子们愣了一下,瞬间安静下来,纷纷看着姚碧桃猖獗狂吠,揽月只冷冷地凝视着她,不发一言。 “怎么着?不说话就了事了?你若不说话,那就是默认了!”姚碧桃手指着揽月,张狂佞行。 揽月依旧不躲不避,只冷冷逼视着她,不发一言。 聿沛馠早就对这个狂傲不逊的姚碧桃忍不下去了,挡开她的手臂,对空啐了一口,嗔斥道:“输了就是输了!别在我们面前撒泼放赖!阆风可不是你们外丹那些个新门小派,由着你们鲸香堂来欺负!” “你敢啐我!”姚碧桃已被怒气冲昏头脑,甩开正拉着自己的姚春螺,再次上前骂揽月道:“都传阆风殷小姐冰魄雪魂,毫无城府,如今我倒要揭下你这张魅惑人的慈容假面!你说!是你先前故意只盯着那朵有毒的枉思佞瞧的对不对?!目的就是为了骗我去拿它!” 揽月亦昂首上前,其气势丝毫不落下风,冷冷逼视着姚碧桃道:“是你自己枉用心机,图谋不轨,与人何干?!眼睛是我的,青髓鞭却在你手,若不是你居心叵测,偶变投隙,也不会徒劳无功!” “哼!殷揽月你别得意!明日起便是修习丹阳之术,我瞧你们这些个内丹派如何应对!” “既来之,则安之。姚二小姐能顾好自家门楣已是万幸,没想到还如此好像,替我等内丹门派们操心。” “殷揽月你!你!”姚碧桃恨得牙根痒痒,几欲动手,但殷揽月毕竟不是孤立无援的姚雒棠,纵不会任由她姚碧桃欺凌。 姚碧桃再次陷入令自己窘困的境地,憋得脖颈通红,又寻不到离去的契机。 正在这时,她扫到自己指向揽月的掌中还攒着那朵害她丢尽颜面的枉思佞,怒道:“这有毒的枉思佞就此还你!” 说着,姚碧桃索性将它当做揽月一般,狠狠地丢在地下,而后用脚使劲撵踏。 好好一朵娇美的枉思佞,现下花瓣散乱,东零西落,就这样被姚碧桃蹂躏遗弃,而后姚碧桃愤恨离去。 经过姚碧桃这么一闹,大家原本欢忻踊跃的热烈氛围消散一空,也便纷纷悻悻离去,尊义斋的大殿之内,弟子们很快便只剩地稀稀拉拉。 待身边只剩下聿沛馠、穆遥兲和陈朞三人的时候,揽月方弯下身子,一点一点精心捡起被姚碧桃摧残零散的枉思佞,开眉展眼,异常欢欣。 聿沛馠撇嘴不解道:“嗨,你捡它作甚?都着么个残缺样子了,更何况还有剧毒。” 穆遥兲也劝道:“沛馠说得也是,别沾染了毒性才好。” 揽月精灵淘气的耸肩吐舌巧笑,对他二人做了一个顽皮的鬼脸。 464殷揽月百计千谋 碧桃怒弃枉思佞2 聿沛馠和穆遥兲皆摸不透揽月是何意,只有陈朞淡淡说道:“这朵才是真正无毒的枉思佞吧?” 揽月星眸灵动,嬉嬉笑着,若春梅绽雪,旖旎如画道:“正是。没想到你竟瞧出来了?这无毒的枉思佞可是?华派培育出来的千金难寻的药材,怎能由着姚碧桃将它浪费。” 聿沛馠和穆遥兲此时方反应过来,惊呼道:“换句话说,你是真的服了有毒的枉思佞?!” 揽月急忙遮掩住他二人的嘴,嘘声道:“小声点儿,若是被人听了去,我输掉的事情不就被曝露了吗!好容易阆风的筹子上升到了第四筹轨,你还珍惜这个成绩吗,我那有毒的枉思佞不就白服了吗。” 聿沛馠和穆遥兲纷纷在揽月的掌心下频频点头,揽月见状这才放开了他们。 聿沛馠拉着揽月上下仔细打量,眉头揪起,细细问道:“小骗子!你果然是个小骗子!老实说,你有没有何处不舒服?” 揽月摇头笑道:“别担心,枉思佞的毒早已解了。” 穆遥兲问道:“按栾青山所言,这枉思佞毒发极快。你服下有毒的枉思佞时为何会没有中毒迹象,且何时在无人察觉的情况下又服用了解毒草药?” 聿沛馠道:“对啊,你可别混说。小骗子,你连我们都骗,你可真是个骗子祖宗。你骗我们也就罢了,竟然连陈朞也同你一同做戏,方才瞧陈朞那个反应,可吓死我们了。” 揽月道:“陈朞并未配合我做戏,他是真的知道我服下的是有毒的枉思佞。” “......”三人看见陈朞默默不语,微微别过身子,似乎不愿意让人瞧见自己此刻的样子。 揽月好奇地歪过头去窥看,却发现陈朞双颊泛红,赧颜汗下,竟是想起了方才自己真的以为揽月服毒,而惊惧失措的样子。 揽月一见,连同自己也一起红了脸。 聿沛馠瞧见二人神色古古怪怪,口中怏怏嘟囔着:“你二人背着我们瞧什么呢?小骗子,你解释一下是如何将枉思佞的毒性除去的。” 揽月慌忙直立身子,端庄正色道:“还记得在第一轮时我抽中的药草是什么吗?” 聿沛馠道:“不是玉红草吗?” “嘿嘿”,揽月吐着舌头坏笑,摊开手掌给三人查看。 玉红草遇温热之气方能显现本形,聿沛馠便在揽月掌心吹气一口,果不其然,那苔纹深碧,榴靥红妆的玉红草便真的在看似空无一物的掌心显现出来,只是原本桃核形状的叶面之上缺了拇指大小一块。 聿沛馠竭力压低声音,惊诧道:“小骗子,你何时竟然偷了玉红草?!” “哎呀,你不要总是‘骗子’、‘骗子’的喊。”揽月心虚的左顾右看。 “那......‘小贼’?” 揽月真相给聿沛馠一巴掌,平日里不是戏谑自己便是挖苦。 揽月说道:“玉红草有解毒功效,刚巧与这枉思佞的毒性相克。而且这玉红草本就不在空气中显形,又是极品药草,我借着答题之便,顺手择来了。和着枉思佞一起吞服,只是玉红草别人瞧不见而已。只是......” 揽月眉峰蹙起,回忆起那吸收了尸血、尸油孕育而成的玉红草的味道,说道:“只是这玉红草的滋味着实难以言喻,再也不想吞服哪怕一次了。” “嚯!”聿沛馠恍然大悟,但还是皱着眉问道:“还有一事我不明白,这枉思佞既然是只有?华派独有之物,你又如何会了解它的毒性如何,甚至还能以玉红草化解?” “啊?”揽月星眸流转,上下闪避着聿沛馠的目光,意识到差点说漏了嘴。 “你果然是有事瞒着我们对不对?”聿沛馠一眼道破,揽月的心思太好探查。 “我自天库里的典籍中学来的......” “再编!小骗子,你不去民间戏园子里写戏文,可真是屈才了啊。师父又不是丹药方式,亦不像外丹派般烧炼丹药,天库之中怎会放此类典籍?还有,谪戒室里,你给嵇含太子那枚五转丹从何而来?” “五转丹?!”穆遥兲惊诧道:“你是说九转金丹中的五转饵丹?” 揽月急得汗出浃背,只得继续谩辞哗说道:“什么五转丹?我何时给过嵇含太子五转丹?” “装!瞧你能装到何时!”聿沛馠作出一副不打不敌不罢休的架势。 揽月心中暗暗叫苦,急急求助,真希望谁能来帮自己一把。 揽月忽然想到了身旁的陈朞,莫名希望他用摘星术拢获自己的双瞳,知道自己心中所想。 瞬息之间,陈朞似乎真的获知了揽月所想,打断聿沛馠对揽月的逼问,淡淡说道:“书中云: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已过去的事情,莫要拔树寻根。有道是‘极往知来’,通过今日?华和鲸香、洪涯、君山等派对待揽月和阆风派的态度来看,下一场考核比试,或者说未来在?鼓学宫的局面会更加焦灼难分,防不及防。” 听陈朞将话题引回正事上,聿沛馠和穆遥兲重新严肃下来,凝眉苦思。 穆遥兲对陈朞的顾虑格外认同,说道:“没想到今日?华派会如此明目张胆的展露派系势力,划清界限,壁垒分明。” 聿沛馠道:“遥兲,你就是总说得那么考究含蓄,要我说啊,那栾青山今日简直就差直接同咱们撕破脸了。怎的?我赫赫阆风的掌门不在此处,他便恣意不拘起来,欺负我们这些小辈算什么本事!” 陈朞道:“现下阆风风操严峻,圭角岸然,怕是日夜闭门墐户都未必能保完全,你等切要小心。我也会叮嘱陈胥他们,替阆风多长一双眼睛惊醒起来。” “遥兲在此先行谢过了。”穆遥兲对陈朞拱手道。 “不必。阆风有难,玄霄自然也受颠沛之苦,大家皆在一条船上,荣辱共济。除我玄霄以外还有旸谷,凝合三派之力,怎么也可与对方抵挡一二。” 聿沛馠道:“可是对方人多势众。” 揽月道:“但是我们同心毕力,成城断金。” ...... 揽月与聿沛馠、穆遥兲在辟雍殿前分别,由陈朞陪同揽月再探藏书楼。 聿沛馠虽说千百个不乐意,但事到如今,陈朞的陪伴是对揽月执意探知生母线索的最好方式。 如今眼下聿沛馠另有极要紧的事情要做,他必须立刻找到聿姵罗问问是什么令她的变化如此之巨,不顾阆风和师父的颜面,与往常判若两人! 从今日筹盘上的成绩来看,即便他再想替聿姵罗分辩些什么,也是难以启齿。 虽然揽月和穆遥兲讳莫如深,都未对此事再有言语,也未逼问过聿沛馠欲何时寻聿姵罗相谈,可这反而让聿沛馠更感压力与负疚。 分别之前,聿沛馠神色凝重道:“遥兲,要不咱们给师父寄去一封灵道符吧?把咱们在?鼓学宫内的处境跟他老人家阐述一二,由他老人家定夺我们下一步该如何,又或者他老人家拔戎下山来此救咱们出去,也是好的。” 穆遥兲叹息道:“唉,哪有这么容易,但凡你我能想到的,栾青山自然也能料及。?华派遣弟子严防死守学宫各个出入口,寸步不移,且这学宫又似铜墙铁壁,我不止一次试过传送灵道符回阆风山,可是灵道符根本送不出这?鼓学宫。” 聿沛馠道:“可我记得你之前还给师父以灵道符传过信啊?” 穆遥兲道:“那还是咱们在烨城下榻小苍兰居的时候,曾给师父报过平安,那时未进?鼓学宫,自然也自由些,毕竟?华派不至于将整个烨城都封锁了。” “哼!真晦气,当初咱们在黎城发现被人跟踪时就该喊师父来的!区区一个?华派,他围?鼓学宫,就让师父带着咱们阆风山上上下下一众师兄弟们,去剿灭了他??山上的老巢!” 穆遥兲止住聿沛馠毫无意义的发泄之词,当下之际,还是各自做好眼下之事。 同聿沛馠他们分别以后,揽月照例同陈朞一起道藏书楼寻觅线索,分宵达曙,自三层又寻到了四层,却依旧毫无斩获。 揽月仰望着沿着楼壁盘旋而上、遥遥无尽的旋梯,有种百念皆灰的绝望和无力感。 即便揽月一时寻不到母亲的线索,若是能寻到一点点头绪,也算对得起连日来陈朞一直不辞劳苦的陪着自己,差堪自|慰,可是现实却是...... “别急,先生一向徙木为信,言能践行。既是指引了方向,应当寻到它只是时日的问题。”陈朞明明也已力倦神疲,却仍在鼓励着揽月。 “抱歉......”面对一直义无反顾、无怨无悔相随相伴的陈朞,揽月不知说些什么,最终只化为一句道歉。 揽月这句道歉,陈朞心知,既是揽月对他疲惫力尽的歉意,同时也是无法接纳陈朞深情的歉意。 陈朞早已无所介怀,担心揽月神劳形猝,身心交病,便温柔笑着问道:“你好好回忆一下,先生那日在谪戒室墙后对你说及过的话里,是否能寻出些头绪,是你一直未能在意的?” 465二人再探藏书楼 破蒙蔽豁然贯通1 陈朞的本意是希望揽月能够停下来稍作歇息,没想到反而提醒了她。 头绪? 揽月凝眉回忆着先前含光子说过的话,陈朞说得对,磨刀不误砍柴之工,如果一味这般苦寻下去也不是办法。 除去现有的四层藏书楼以外,还有足足十九层,况且她同陈朞通宵达旦,眼花历乱,若说其中有些疏漏也更难免。 揽月一边冥思苦想,一边对陈朞说道:“那日先生只提醒我有关于娘亲的线索便存于这藏书楼中,还有意指点我说,这藏书楼里神工意匠的古画万千,匀红点翠,活色生香......除此以外再无相关于此的言语。” 陈朞也陷入沉思默想:“依次看来,你我所寻的方向并无错漏,可先生明知藏书楼文山书海,想要真的寻到如同大海捞针。虽说先生是说为了考验你得知真相的机缘是否来到,但既然指点了,应该还是有意曝露给你的。故而我想,应该还有什么玄机是咱们尚未参透的。” “你说得对。”揽月认同道:“先生如果笃定我寻而不得,又或是诓骗于我,便没有必要亲自在藏书楼外等待,就只为了确认我是否已经寻到。” “那你再好生回忆一下,那日先生还曾说过什么?哪怕是听上去与此毫不相干的。” “嗯......”揽月星眸微合,聚精会神的盯着某处,绞尽脑汁,穷思竭想。 那日含光子脚步如风云闪电,离开谪戒室庭院北去前的一幕,如幕布画卷一般重新展露在揽月的脑海中。 忽然间,陈朞看到揽月双眸中有惊栗之光闪现,便听揽月立刻说道:“那日先生在离去之前的确还说过一句话,只是与藏书楼的线索无关,我便一直没有在意。” “说来听听。” “先生说,我父亲、你叔父,还有栾伯阳留下的机关旋墙可不止谪戒室里‘大明大净’这么一面......” 陈朞陷入研精覃思,反复口诵心惟着揽月的话道:“机关旋墙......不止那一面......” 揽月见状追问道:“怎么,这句可有什么不妥?” 陈朞困心衡虑,剖析入微道:“仅从字面来看,并无不妥,也的确听不出与天香夫人的线索有何关联。可是奇怪得很,先生素来最厌恶逾闲荡检,不守礼法之人,为何会有意告知你学宫之中还藏有其它机关旋墙?” 揽月思虑阻塞,满面愁苦道:“这个问题我也曾想过,我以为先生是担心学宫大殿皆已被?华弟子严密把守,怕我无法进到这藏书楼之内,方给予了指点。可是待我真的来此,发现根本空无一人,别说是?华弟子了,就连宫人都没有,唯一见到人的,还是第一日我不小心携带了明火入门。” “如此说来先生之言的确奇怪,听那话中意思,的确像是怕你寻不到进入藏书楼的办法。”陈朞沉思默虑。 “所以说......所以说......”揽月突然想到了什么,口中反复重复着这三个字。 “怎么?所以什么?你是想到什么了吗?”陈朞见揽月口中期期艾艾,星眸恍然,像是想到了惊异之事。 揽月难以置信地望向陈朞,反躬自责道:“我怎么会这么愚笨呢!我早该察觉先生话中的意思的!都怨我木头木脑,才短思涩,先生都说得那么明白了,我竟然还反怪他的话语隐瞒,晦涩不明。是我自己自讨苦吃,却还累及你在此寝不遑安,殚精竭虑。” 陈朞道:“你先不要自责。听你的意思,你是说先生话中另含深意?” “对!”揽月直立起身,开始仰面打量着藏书楼四层墙壁的各个角落。 陈朞静立于揽月身侧,以摘星术随着揽月的双瞳举目环顾,但揽月的长睫微垂,看上去略带失望。 “不在这里。”揽月双眸淡漠,有些丧气,但语气笃定。 “为何如此确定?” 揽月没有立刻回答陈朞,而是问道:“咱们自藏书楼的一层一直寻到四层,但你可曾注意过何处有过似‘大明大净’四字一般的挂字或匾额?” 陈朞垂首回忆道:“除了藏书楼的一层场域开阔,雅浩冠阁,适宜悬挂匾额以外,另三层还真为得见。” “所以我想,即便我们依阶而上,五层、六层也未必会。” 陈朞的才思敏捷,犹如红炉点雪,一点即透,立刻领会了揽月话中之意:“你是说,先生在有意提醒你,有关天香夫人的线索被殷掌门安置在藏书楼的机关后面?所以是在......” 二人皆已了然于心,不再多言,一同快步冲下旋梯,重新回到藏书楼的一层。 不多时功夫,二人便已站在那个日日都要经过的一层过道。 过道狭长,被左右两边堆砌成山的充盈书海一衬托,更加避影敛迹,至于过道除了通向两侧图史区域以外,它的尽头究竟是哪里,揽月和陈朞还真是从未好奇探知过。 揽月记得,第一日来此的时候,陈朞就成禹身站立在过道正中同揽月对话,而如今,陈朞依然站立在原处,同揽月一起仰面看着过道两侧头顶上方,各自悬挂着的两块硕大匾额,左书“寻源知流”,右书“清源正本”。 “一定是它们。”揽月肯定道。 “你认为是左面,还是右面?”陈朞冷静沉稳问道。 揽月的星眸在两块匾额上来回游移,目光最终停在了“寻源知流”四字上面。 “寻源知流......”揽月重复着匾额上的文字,说道:“难怪先生会说是我机缘未到,毕竟他都已经提点我到如此地步,却是我自己雾眼朦胧,轻重倒置,误错了意。这牌匾之上都已写得如此清楚了......” 陈朞挥袖上前,揽月只听耳边几道“簌簌”风声掠过,银白色星霜便闪现在“寻源知流”的匾额之上,同时击中了几处常见的机关部位,而那匾额却纹丝不动,并未见任何反应。 揽月想起谪戒室墙上的“大明大净”,而后说道:“试试‘源’字里的‘日’字正中。” 银白星霜应声闪击而去,那匾额却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揽月吃惊道:“这怎么可能?应该就是此处了!” 陈朞突然比了一个息声静听的手势,示意揽月道:“你听,有响动。” 揽月连忙侧耳细听,果然正如陈朞所言,画卷堆积间,有重物与地面摩擦而生出的细微窸窣声。 难不成果然是有机关被触发了? “去看看。” ...... 穿过藏书楼内林立的木槅,揽月和陈朞循声来到一扇枫树般红艳的书架前,那书架还散发着陈年古木的清香气。 这书架充盈在密密层层的木槅当中并不起眼,甚至可以说被遮掩地十分隐蔽。 书架四方,高过陈朞足有半个身子,而书架顶层的木槅刚好直冲着“寻源知流”的牌匾之下,其上卷帙浩繁,无处插足。 先前的声音正是它发出的,揽月和陈朞行至跟前的时候,那声音未停,书架正摩挲着地面细碎砂石,沿着墙壁缓缓挪动,匾额下面硬是平移出一个两臂宽窄的方正洞口。 洞内黑压压一片,不见五指,阴风嗖嗖散发着霉腐之气,幽幽迎面拍上人的脸,吹得揽月只觉得脸上白一阵、红一阵,瞠目呆望着豁然开朗的洞口,因激动而两手颤抖,竟分毫不觉得森然可畏。 黑暗之中似有一个声音在呼唤着揽月一般,对母亲亡故前的时候的好奇驱使着她,探幽寻胜,急不可耐地拔足便要入内。 “等一下。”陈朞抛出冰晶石,沿着洞内右侧墙面挥洒着夺目色泽游移而出,没想到冰晶凌空盘旋了一周,墙面之上却没有见到有雪萤石发出的朦胧光晕。 “这里面竟然没有安置雪萤石。”陈朞一面说着,一面将揽月拉到自己身后,令她紧跟在自己身后。 这洞内似乎是另一个世界,与光亮萱堂的藏书楼判若两个世界,黑洞洞的空间里仿似有一只虎视眈眈的眼睛,正等待着二人钻头就锁,落入樊笼。 陈朞抚掌朝上,像秦寰宇那般驱展丹元之力,一团冷火便斑斑闪耀在陈朞掌心,银白色流辉星屑浮空。 陈朞展臂抛出,那团冷火便冰沙玄烛一般流水而去,照亮了洞内半壁。 二人这才看清,原来一入洞内所站之处是一处延伸而出的四方露台,用来连接藏书楼和下方石梯,若是方才揽月莽撞多走出一步,都有意外踏空坠落石梯的危险,好在被陈朞及时拉住。 石阶狭窄,只容一人通过,一旦进入便再无回身之地,只能鱼贯向下。 冷火虽说已被陈朞抛出老远,却一直瞧不见这石阶的尽头,深处总隐隐有一团黑暗尚未被照亮,下临无地,堪比悬崖峭壁。 黑暗和未知中暗流涌动,难免滋生恐惧,为保万全,陈朞一手缚于身后紧紧拉住揽月,一手在前祭出了滇河剑。  466不烬木蛊惑人心 思亡母隐秘漏泄1 二人一路向下,不但面前的石阶无底,二人心中亦是无底,只觉得自己像是等待黑暗审判的过路者,等待着他们的不知会是什么。 又向下通行大约一刻,洞内天寒地坼。 方入洞时感觉到的那阴冷嗖嗖的小风已变得冷冽刺骨,肌肤触在洞壁之上犹如严霜象剑,将人的皮肤刺得生疼。 宫衣单薄,揽月的两脚已冰冷地像两块石雕,生硬地摸索在石阶边缘,鼻峰和两颊挂着霜雾,不由自主地往陈朞后背靠近取暖。 揽月感觉到陈朞的身体一怔,而后一股温热暖流自陈朞握住揽月的手中缓缓传递过来,煦煦融融,平缓温煦。 这令揽月再次想起也这般给自己度过丹元之力的秦寰宇,心中一阵酸楚,百转柔肠。 揽月将手自陈朞手中挣脱出来,转而扶着流水成冰的洞壁摸索向下。 陈朞不便回头,索性也没有说话,万般情愫无声流淌,空有相怜之意,却苦无相怜之计。 二人一时无话,揽月尤其嗔怪自己,不知何时竟也适应了陈朞的安暖惬意,缱绻难舍...... 一边是亡母,一边是秦寰宇,一边还有陈朞,揽月被困顿在思绪中,纷乱如麻,失魂荡魄。 也恰好就在此时,突然听到陈朞说道:“到了。” 揽月慌忙收回心神,在陈朞的搀扶下跃下最后一级石阶,发现二人正身处一块方方正正的长形石室内。 揽月环顾四周,石室之内几乎没有任何装饰,也未见一应书柜器皿,毫无生人活动的痕迹,甚至一眼便能望尽。 揽月说道:“没想到藏书楼竟然还有一处地下石头室。” 陈朞说道:“还有更出人意料的,你瞧东北角落里那是什么。” 揽月循声定睛看去,远远之见东北角落里竟然有一处红光摇曳,铄铄星芒时亮时灭,残光欲灭还著。 揽月吃惊道:“明火?藏书楼地下竟然还有明火,却不会发出嗡鸣示警声。” 陈朞起袖再次抛出银河星光,气逾霄汉,冷火朝向那明火光亮处昂扬而去,沿着石室两壁各划出一道横跨繁星的白色鹊桥,星云密布,将前方照得通明。 陈朞方开口道:“上前看看。” 出于对母亲的爱慕尊重,揽月并未跟在陈朞身后,而是同他并肩而行。 越是接近那光亮,揽月的心中越是忐忑,不知道有关于母亲的线索真的会在这个渺无人踪的地下石室里吗? ...... 二人行至那明火前方看清,在一石砌的供桌正中摆放了一口巴掌大的、乌银玉质的石盆,而先前他们看到的那烛色明火正被呈托在石盆中,忽作爆竹“噼啪”炸鸣的金石声,冉冉发着红星紫烟。 “不烬木?!”揽月和陈朞异口同声。 不烬木形如松柏,其身黄褐多油脂,一点即燃,燃之不灭,故而被唤作此明。 陈朞盯着不烬木玄青胜墨的样子,说道:“依此不烬木的颜色看来,怕是已在此燃过百年也说不定。” “百年......”揽月凝眉苦思,究竟是什么线索,能被埋在藏书楼的地下密室里,一藏便是百年? “你来看!”陈朞一声惊唤,自前方墙壁前让开一步。 在滇河剑银河流光的映照下,墙面上一副装裱古朴简单的画展露在揽月面前,画上一张韶颜女子的面容与揽月八九分的相似,清丽出尘。 “娘亲......”揽月双眸沁泪,恍恍惚惚地朝着画像木然走去。 那副画像既没有锦囊玉轴,也没有金装玉裹,却生动传神,栩栩如生,足以猜测作此画作之人对画上之人用情至深至真。 在眼泪的盈盈催化下,画上女子的容颜笑貌隐隐浮动,活灵活现,竟似真人一般对着看画之人嫣然而笑。 揽月茫然如痴,积蓄了多年的委屈难以自抑,骤然倾泻而出,以欲嘤欲泣的哭腔道:“娘亲,为何这多年来您却只肯来月儿梦中唯此一面?月儿还有许多话想对娘亲说。” 陈朞见揽月动情至深,已不辨画上之人的虚实,连忙收敛了滇河剑的光芒,上前搀扶住揽月轻摇道:“揽月,你怎么了?墙上不过一副画,并非是天香夫人本人。” 揽月星眸垂泪,却依旧听不进去,只顾挣脱开陈朞的双臂朝着画作木然行去,口中嘤泣道:“娘亲,您和颜姨究竟为何而死?为何您梦中会说是遭受逆天改命的反噬?” 逆天改命?!陈朞正环住揽月阻拦她继续上前的臂膀突然一僵,心中大惊。 这时又听揽月对那画中女子追问道:“娘亲,你知不知道寰宇现在如何了?月儿究竟该如何救他?为何颜姨会要月儿杀了寰宇?难道这与寰宇体内的炙热真气有关吗......” 面对揽月这一连串的问题,画中女子自始至终无动于衷,真正为之骇然惊心的却是陈朞。 陈朞心中暗暗惊诧:“揽月言中何意?杀秦寰宇?为何要杀秦寰宇?揽月口中频频提及的颜姨又是何人......” 陈朞来不及多想,揽月似被蛊惑一般,频频挣脱上前,以女儿面对母亲时的倚姣作媚,对画中人说道:“还有隅谷,为何你和颜姨都要我回去那尊祭坛?即便月儿情愿替母受过,但娘亲能不能明白告知,需要月儿克尽厥职的究竟何事?” “......”陈朞震惊不已,揽月所言,每一句他都从未听闻,看来是她独自憋忍已久,隐而不发,如今误以为见到了日日思念的生母,故而意识中不再防备,方能一吐而尽。 尽?不烬木?! 供桌之上的石盆里,不烬木正紫烟袅袅,烟气散发,轻盈纤美,飘曳在揽月周身,难怪揽月的举止如此反常。 陈朞鼻中冷哼道:“竟是你这邪肆多作怪,燃灯祭星,在此惑世诬民!” 陈朞一边嚯嚯自语着,一边祭起滇河剑将那段不烬木从石盆里挑到地上,又以剑锋捣碎,熄灭了冉冉不烬之火。 不烬木黯淡无光,陈朞轻唤着揽月的名字,随着最后一丝紫烟消弭殆尽,揽月终于清醒过来。 只是揽月还留存着方才的记忆,深知在不烬木的催化下,将画中的娘亲当做了真实,故而当着陈朞之面脱口而出了自己隐忍已久的秘密。 “抱歉,是我大意了,竟然忘记了不烬木催情化性的功效。”揽月歉疚又尴尬道。 “不打紧。以你的修为,寻常的不烬木断然不会蛊惑得逞,只是石室里这根不烬木燃烧百年,迷魂精深,加之你对亡母的思念之情过甚,睹画思人,故而催逼之下才着了道。” 还好,陈朞对先前揽月受蛊惑中的胡言之词闭口不提。 揽月长叹一口气,转而借了滇河剑的光芒凑近画作,细细察言观色。 画上女子,凌风而立在一处繁花胜雪压枝头的万年古桂前,古桂缀满月白色银花,如雪落璀璀,缱绻着素衣风带,轻轻飘拂。 女子螓首微侧,粉面丹唇,星眼流波,双瞳中斜辉脉脉,清灵脱俗,携着不染纤尘之质,只是相较揽月梦中曾出现过的母亲,竟是少了一分清怨...... “她不是我娘亲,不是。”揽月的神色由无限期许转而变得沮丧。 “这话如何说?八岁那年,我曾在玄霄派的天枢台亲眼见过天香夫人,的确是这副样貌,并无区别。为何你会说不是她呢?” 反正先前受不烬木紫烟的蛊惑,该说、不该说的也皆对陈朞说了个差不离,索性不再对他保留,说道:“这画上之人不是我娘亲那刺瑶,而是娘亲的胞姐,名唤那刺颜。” 那刺颜?!又是这个名字! 陈朞许早之前便在玄霄派落影壁前,频频听烂醉如泥的叔父陈膡提及过这个名字,且每每提及必然剜心抽肠,痛苦不堪,只是没想到这个名字今日有机会在这地下石室揭开。 “所以你唤的‘颜姨’便是那刺颜?”陈朞连忙追问。 “是。”揽月有些意外,陈朞一向平稳持重,没想到对这个名字格外敏锐。 “双生胎?”陈朞心绪凄迷,仔细打量辨别着画上之人,试图找出她与当年腹中孕育揽月时的天香夫人之间的区别。 “太像了是吗,我也时常错认了。”揽月猜出陈朞所想。 “那刺颜,是我叔父陈膡酒醉后心心念念唤着的名字,千般遗恨,魂牵梦萦之人......所以,她是否也已玉骨瘴雾,登仙西去?” 陈朞将自己多年来的猜测道出,如果真是如此,那就难怪叔父陈膡会万般折磨他自己,时常问罪于苟且偷生于世的自己。 “是。同我母亲前后一同而去。只是,不知为何你叔父会识得我颜姨呢?” 揽月察觉到不仅自己话中有着保留,陈朞也似隐埋了些许心事,是与那刺颜有关的。 不过她此刻更关心的是,此行而来的目的。 揽月依着滇河剑的光芒仔仔细细在石室里勘查一番,除了这副画作之外,再无他物。 467引申之红光异象 双生子腹心相照1 揽月灰心落意道:“既然连你都错认了颜姨和我娘亲,那么怕是先生也没能辨认清楚,误以为画上之人是我娘亲罢。故而错当线索,指引于我。” “......”陈朞拧着眉头,没有立刻回话,而是沉默了片刻后,突然问道:“你不觉得奇怪吗?殷掌门与天香夫人,我师父陈膡和那刺颜,这四个人之间会有何种联系?” 揽月道:“固然奇怪,但似乎又算不上蹊跷。若按含光子所言,我父亲同你叔父素来交好,故而由我母亲引荐,识得颜姨,也说得过去......等一下!”揽月想到了什么,再次凑回画前仔细查看,星眸上上下下,似乎是在画上寻找着什么。 陈朞忽然听揽月唤他一同上前,只见揽月手指比在画上女子身后的那株清秀挺拔万年古桂的树干之上,说道:“你瞧这里。” 陈朞应声瞧去,只见盘曲多姿的树干之间,有人以不易被常人察觉地云篆字体,书有三个字——“陈明眸”。 揽月说道:“方才我还在想,究竟是何人竟然绘制了颜姨的画像,又将画像搁置深藏于藏书楼的地下石室中,于是便有意寻觅一番,果然见此落款。” “是我叔父......” “应当是罢,若按含光子所说,旋墙密室是我父亲三人设置,那能来此之人,大约也只有这三人了。” “我师父名唤陈膡,膡乃美目之意,故而叔父便以明眸为字,玄霄派现存的许多字画之中,也皆以这三字落款。” “你叔父,我颜姨?这不可能啊......” “为何你认为不可能?殷掌门不也和天香夫人连枝并头,是乃江湖间的一段美传,令世人殷羡不已。” 在陈朞心里,揽月简单的一句“不可能”像是断掉了叔父陈膡和那刺颜的姻缘,又同时像是断掉了陈朞与揽月的姻缘。 “因为,因为......”揽月欲说还休,眼神闪躲。 “因为?!”陈朞罕有的语气生硬,带着些质问之气。 迫于无奈,揽月只能坦诚以告,索性也断了陈朞一往情深、枉付真心的荒唐念头。 揽月说道:“因为穹冥星,颜姨同我和娘亲一样,我们三人命中没有穹冥星,故而是不可能桃花流水与人欢爱,最终皆是徒劳无益。” “这绝不可能!” 陈朞脸色如同遭受雷击电掣般,因痉挛而苍白,揽月的星盘命中竟然缺了掌管姻缘的穹冥星?! 陈朞心胆皆碎,痛之入骨,对揽月生出些许怨气,说道:“即便你不想承认天香夫人将你指腹为婚给我之事,也不需编排这等自伤自损的谎话搪塞与我!” “陈朞,入这学宫以来,你对我施恩甚多,故而我对你所言句句为真,自不会诓骗于你。” “那你为何又对秦宫主他......”陈朞言至深处,适时而休,侧过身去,不想将负气之相展露在揽月面前。 “我和寰宇应该也不会有结果的,他如今这般样子,焉知不是因我命中缺少穹冥星所致。” “什么?!”陈朞自揽月的双瞳中看到无限凄迷与惆怅,倒是有了几分分可信。 陈朞再发问道:“可若你这般说,殷掌门又如何会同天香夫人姻缘相牵,恩爱有加,甚至也诞下了你?” 揽月知道陈朞耳聪目明,断然不会轻易相信,只能如实说道:“能啊。就譬如说逆天改命......” 说到此处,陈朞也已反应过来,抢在揽月之前骇然道:“你是说摘星术?!” “是。” “我玄霄一派的摘星术分为两种,一是可以拢获外敌的双瞳,归为己用;另一则是摘改人的命定星盘,逆天改命。但暂不说修习此法难于登天,荆棘载途,即便习得此术也不得施展,一旦破坏命定因果会遭反噬。施术者溃败荼蘼双眼,重者殒命,被施术者则会自损命数,气运竭尽,得不偿失。” “没错,这与娘亲对我说的一模一样。” “天香夫人?!天香夫人不早已殒身仙逝了吗?” “你莫急,且听我慢慢与你说来......” ....... 揽月在石室里那刺颜的画像前,将自己所经历过有关于母亲和那刺颜的事情尽数详尽对陈朞一一道出。 包括在野鹿岭耗尽丹元之时魂游隅谷祭坛,遇见那株万年古桂和那刺颜之事;以及和綦灿灿、程绯绯一同,在筑阳殿偷吃那晚见到除奸柏之事;还有当日梦寐之中,见到娘亲那刺瑶之事。 陈朞屏气凝神,听得格外专心认真,不想错过一处遗漏。 陈朞眉头紧皱,闭口不言,一边听一边在脑海中组织着线索,越来越觉得揽月说得有理,为何那刺颜会勒令揽月杀死秦寰宇,眼下看起来的确像与秦寰宇体内的炙热真气有所关联。 别说揽月对那刺瑶的死因持疑了,现下就连陈朞也觉得这些事情错综复杂,疑窦丛生。 从陈朞往日在玄霄派对叔父陈膡的颓靡之态观察可见,若是陈膡是因挚爱之人那刺颜的死而一蹶不振倒也合情合理,可是为何陈朞总觉得陈膡更多的却是自责与悔恨?这里面是否也有什么联系...... 看来尚不是谈情说爱的时候,待揽月讲来龙去脉以及自己的困惑尽数说完,陈朞便也将自己对叔父陈膡的所见所察对她道出,以便二人将其间相关可以之处接续串联起来。 没想到这一串联,竟意外有些拨云见雾的感觉,从盘根错节中捡拾出几缕线索。 揽月凝眉问道:“所以依你所言,在你八岁那年曾见天上红光乍现,自南向北划破天际,雷鸣轰响,大地震颤,犹如万丈高的山峰瞬间坍塌。而出现此异象以后,你叔父便如换了一个人一样,目断魂销,痛不欲生。” “正是。” “那我们可否这样认定,我颜姨便是那日殒身仙逝的,那日的红光必定与此有何联系。” “极有可能。且自那日以后,便再未见过天香夫人来我玄霄,即便殷掌门亲自到访,叔父也是一改往日旧友的热心快肠,闭门不见,自此便生疏断了联系。”  468 引申之红光异象 双生子腹心相照2 揽月细细回忆道:“颜姨说过,是因自己仙身故去,导致娘亲也不能长活。可娘亲也曾在梦中说过,是因她逆天改命遭到了反噬,故而累及了颜姨。以至于到如今,我也无法分辨,何为整个事情的源头,故而一直执着于查实娘亲的死因。” 陈朞仰面朝向墙上叔父陈膡的画作,感叹道:“看来含光子并未说错,那刺颜的这副画作的确也能算作天香夫人的线索,毕竟若能获知她的死因,便也能揭开天香夫人之死。” 揽月对此颇为沮丧道:“是啊,按说爹爹也该知道缘由的,却这么多年不曾吐露半分,更加不对我提及娘亲之事。” 陈朞百思不解道:“若真是无半分可疑,殷掌门何故不能说明,这反令此事扑朔迷离。” 揽月长虑顾后,星眸流转,歪头问道:“你说后来曾问过你叔父有关于那日红光之事,但他却闭口不提,亦蹊跷作怪。” 陈朞应声道:“不仅如此,成年掌势后我也曾在江湖中打听过那日红光异象之事,年轻之辈中无一人知,略有些年纪之人皆闭口不提,刻意回避。我因当年并不觉红光有何影响,故而也未多再追究,不过当做闲话打趣。” “可陈掌门的眼睛却是在红光之前便已双双消弭?” “在我八岁前有记忆起,叔父便只有一只眼睛尚能施展摘星之术。我玄霄一脉的眼睛,一只只能更改星盘中的一颗星运,派中长老曾对我说过,叔父那只消弭之眼便是因为施用了摘星术逆天改命所毁。可在我刚满八岁那年,叔父的另一只眼睛也突然消弭,双目尽毁,如同残缺之身,无法再施展任何摘星之术。故而叔父他很早便将执掌玄霄的重任交托于我,竭力尽心栽培。” 揽月问道:“那我能不能作如此猜测,我娘亲的穹冥星便是爹爹托付挚友陈膡,做了逆天改命。” 陈朞道:“极有可能。若如你所言,天香夫人与那刺颜同为万年古桂的两支花枝,那么若是叔父已为天香夫人逆天改命,也便知道那刺颜的生辰八字。叔父对那刺颜用情至深,若是说他为了能同那刺颜姻缘结合,会舍身为她逆天改命,也是可能的。” 听闻陈朞如此道来,揽月对陈膡的一番令人难以置信的深情感到铭肌镂骨。 若是陈膡不惜自毁双目也要弥补上那刺颜星盘中原本缺少的穹冥星,那这份感念至深,实属刳心雕肾,太为震撼。 揽月这样想着,目光不自觉地扫过陈朞空洞的双目之间,突然感到翻肠搅肚起来。 如果玄霄派真的出了一个镌心铭骨,对挚爱之人追思悼念,永忆不忘的陈膡,那作为陈膡一手养育长大的陈朞,可万万不要随了他叔父陈膡至死的执着。 揽月不免忧虑不安起来,但她也明白,自己的心事很难逃躲开摘星术。 就在此时,陈朞果然开口说道:“以往我不知叔父为何会突然醉生梦死,苶然沮丧,可如今不仅理解叔父为何会纲纪废弛,甚至反而对叔父感佩交并。我想若不是为了我和陈胥尚年幼、玄霄一脉尚需延续,叔父早就随着那刺颜一同赴死。” 揽月试图挣扎逃躲道:“你不要多想,陈掌门与我颜姨之间究竟为何种关系尚无定论,只是你我的猜测而已。” 陈朞言辞恳切道:“不,我对叔父所想了然于心,如今也理解他伤悼悬念的痛苦。燃尽风华,甘化彼岸之花,若是换作陈朞,也情愿做同样的选择。” 唉,陈朞终究还是说出了这句话......穹冥星......星盘命定,若无此星,揽月和秦寰宇的姻缘则是无疾而终,但若穹冥星需用陈朞的眼睛来换,这得对陈朞对玄霄一脉多么残忍!断然不可! 揽月自知惭负,无言以对,只能将话题转回到先前。 揽月说道:“咱们三智五猜之下,起码此事已初露雏形,看来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导致颜姨之死,还得在?鼓盟会之后亲自找到陈掌门一问。” “那自然是好,玄霄的天枢台敬候殷小姐。” ...... 月上中天,在这同一个夜里,东寝殿一处僻静林中,柳暗花遮。 聿姵罗仰着脸,冷眼看着被聿沛馠驱离开的褚锦心的背影,怨气满腹地对聿沛馠斥道:“你竟如此倨傲无礼!锦心是我的朋友,你凭何要对她出言无状,将她驱离?!” “朋友?!聿姵罗你脑子坏了罢,你知不知道她君山一派同那?华派连群结党,与我阆风针锋相对!这么多年竹马之交的手足情谊你都不顾,反认一个外派之人为朋友!” 聿姵罗没有躲避,反同聿沛馠面庞相照,同样逼视着他,说道:“知道又怎样??华与阆风各据头角,势同水火,又不是我与谁人结交便能改变的!” 聿姵罗总是知道如何轻易的将聿沛馠激怒,此时的聿沛馠严峻的眼神里蕴藏着一团火焰。 但他仍极力克制着怒气,对聿姵罗说道:“你究竟明不明白咱们阆风五人在这?鼓学宫之中犹如困兽,敌暗我明,岌岌可危。再说那?华派都是些何等利欲熏心之人,各个瘠人肥己,嗜血成性,你如何能与这等门派之人相交。” 聿姵罗发出一阵尖利的笑声,乌灼灼的双瞳露出刁钻的神奇,傲睨昂首道:“笑话!你这话是不是该对着阆风的大小姐说道说道,她为何就能与?华派的程绯绯义结金兰,我只是同君山一个新门小派下的女弟子交好,就让你们疑心大重?!” 聿沛馠没想到聿姵罗对此早备有说辞,好言规劝道:“程绯绯究竟说来性情随了她爹,不似红叶夫人那般城府深沉,难以揣测。” “你休要着了殷揽月的道儿,你凭何相信她识人结人便准确,我就偏偏眼内无珠,不识好坏?!你分明是受了她殷揽月的蛊惑,枉下臆断!” 提及殷揽月,聿姵罗目光似钢锥般寒光刺人心脾,闪着仇恨的暗光。聿沛馠窥测着聿姵罗双瞳,神情不定地试探道:“聿姵罗,你近来为何如此躁郁仇视,是不是有人趁间投隙,对你调三斡四,挑拨是非......” 聿姵罗被激怒,目光棱棱,透出凶狠之气道:“你少在这里说教,佯装好人!你才是受了她殷揽月和阆风派的邪说谬论,蒙了心智!你说?华居心不正,表里为奸,但阆风派又如何?阆风就立身质直了吗?我看可未必!” 聿沛馠紧接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师父可一直待你我不薄,以父母恩勤将咱们四人抚育长大,又倾囊相授武艺道行,让你我皆能摒弃凡驱肉身,托生为仙骨,你如何在此造谣中伤师父他老人家!我瞧着你是疯得厉害!” “哼!”聿姵罗嗤之以鼻,轻蔑地吭气,说道:“什么师父!他殷昊天也配做我聿姵罗的师父!我告诉你聿沛馠,你若还能念着咱们爹娘怀胎十月、扇枕温席的恩情,纵不该认贼为师!” 听聿姵罗骂及殷昊天,聿沛馠忍无可忍正欲发作,却又听见聿姵罗提及了生身父母,本已燃烧着荡动火焰的双瞳突然间沉寂下来,像是一湾和煦平缓的流水。 这多年来,阆风四子从不提及生身父母之事,只是从殷昊天口中听闻,自己的身世来自一个叫做“三花”的村子。 自诞生时起,便被师父抱回阆风山将养照看起来,其他一概不知,殷昊天也从不多言半分。  469 引申之红光异象 双生子腹心相照3 可你若说世上有哪个为人子女的不思念生身父母,也大多是绝无可能的。 聿沛馠更是瞻怅久之,望断白云,悉数着尘世间究竟在何处藏存着这个名唤“三花庄”的村子。 “爹娘......”提及爹娘,聿沛馠黑色的眸子里盈盈凝结着哀怨与思念,但转念一想,语气又硬了起来:“这与爹娘有何关系,你辱骂师父,是为大逆不道!” “师父?怎么,你要认这道貌岸然的弑父杀母的凶手为师父?!” 聿姵罗原本按照褚锦心之言,谨慎不将三花庄的秘密吐露给聿沛馠,但依照聿姵罗这桀骜霍烈的性子,终究在爹娘死因的事情上难以自持。 聿沛馠眼神游移,一脸恍然迫切地追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咱们的爹娘都不在这世上了?!都死了......” 聿姵罗瞪大了乌亮炯炯的眼睛,死死盯着聿沛馠,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道:“死了,他们都死了!你是聋了吗,我说爹娘都死了,都是被殷昊天害死的!” “怎么会!这不可能!那可是你我的爹娘啊,你出言诅咒是为不孝!” 聿沛馠的眼睛干瘪失神,身体颤抖起来,脚下发软,后挪着身躯,抗拒着聿姵罗所言。 “呵呵!”聿姵罗目光挑剔地审视着聿沛馠,咄咄逼人道:“为何我说的话你从来不信,偏偏那些与我敌对之人所言,你确信不疑!” “我无法相信!你说师父害死了爹娘,可爹娘皆是三花庄里的白丁俗客,这等粗野庸俗之人对师父有何厉害关系,师父何故会害死他们。今日你若不将事情始末尽数道来,即便你我同胞,我也不会容你!” 大是大非面前,聿沛馠还是思路清晰,明白晓畅的。 “我就知道你断不会相信,索性跟你说个明白。我就问你,遥瞻当年你、我、寰宇、遥兲四人出生于三花庄中,自有爹娘疼养,殷昊天为何偏要将咱们四人带回阆风将养起来?” “或许师父认为我等四人与修仙习道有缘,天资斐然。” “聿沛馠,我怎不知你竟还如此天真烂漫。这全天下群山连绵,千沟万壑,为何殷昊天偏偏寻去了羊肠鸟道间一个不起眼的村子里。” “你也无需冷嘲于我,若是你知道,便索性一气道出,也免得我猜来踱去!” “好!”聿姵罗应声道:“多年前我等四人降生,正逢殷昊天之妻天香夫人血虚难产,急需新生胎儿心头之血,以生灵之气来温补血气。但殷昊天碍于自己闻名遐迩的凛然正气,不好留下滥杀无辜、涂炭生灵的恶名,于是便有意寻了一处僻静避世之所,那便是三花庄。” 聿沛馠道:“这你可说不通,师父若要以我等四人的血肉入药,又何必悉心栽培我们至今。” 聿姵罗道:“只是殷昊天他未能想到,带咱们四人回到阆风山后不久,天香夫人便已亡故,只诞下一个女婴,气虚血亏,将养难活,虚不受补,故而才会将女儿圈禁藏起在阆风灵台,不容世出。” 聿沛馠嗤笑道:“纯属无稽之谈,这种编排出来的鬼话,究竟是谁告诉你的?!你竟也能尽信!即便揽月虚不受补,用不到了咱们的心头之血,那师父也无需呕心沥血培养你我,索性将四个孩子再送还三花庄便是了。而且师父也无需杀死我等的爹娘!” 聿姵罗道:“殷昊天这等道貌俨然的虚伪之人自然没有亲自动手杀害他们,但爹娘却的确因他而死。当年殷昊天打着互利交换的幌子,去三花庄里骗走了爹娘怀中刚出世的咱们,说是可以以长生不死之术作为交换。” “那结果呢?” “结果便是,三花庄里的人的确获得了长生不死之术,却偏偏活得生不如死。殷昊天为防村子里的人将自己的丑事张扬出去,便施展了术法,以一条环村之河将村子围绕起来,实为圈禁。但凡想要越过那条环村河离开村子之人,便会憋气咳喘而死,永远别想将村子里的秘密带到外面去。” 聿沛馠道:“你还是未言明,为何说爹娘是被师父杀死。” 聿姵罗凶狠愤怒的眼神霍霍在聿沛馠的脸上打转,以尖利着声调,说道:“殷昊天为人谨慎缜密,为了不泄密,不仅设置了那条环村河阻挡村民出村,还施展了狠毒的咒法,令村民们断子绝孙。而你我的爹娘聿氏夫妇,便是因你我离去而悲恸不已,为了能再孕育子嗣才冒险闯出那条环村河才,最终导致了咱们的爹窒息难行而死,咱们的娘怆地呼天,绝望自缢而亡......” 聿沛馠一直紧盯着聿姵罗的眼睛,怒火炙热,射着凶猛的光,好似现下便要吃了殷昊天一样。 聿沛馠了解聿姵罗,以她此刻的状态看来,聿姵罗并未说谎,必是将何人告知于她的来龙去脉照样一应道出。 聿沛馠听着聿姵罗所讲,眼中不免也有冰棱之花闪烁。 若爹娘死的如此孤寂凄冷,换作自己,也定然无法原谅杀人元凶,尤其那人若是他们一直崇仰的师父,爱恨之间反而更加扭曲凶暴。 聿沛馠又问道:“这不过是你的道听途说的空心架子,谩辞哗说谁人不会,我也能够面不改色的自圆其说。所以你这些言辞皆是从何人口中听来,那人又可有凭证?” 聿姵罗道:“我又不是懵懂无知之人,自也有分辨之力。你不是问我为何一直同褚锦心交往甚密吗?若不是巧遇锦心,又通过她拜识了君山派的褚掌门,你我怕是要中了殷昊天的奸计,一辈子困顿迷中,为他所用却不知爹娘亡故的真相。” 聿沛馠恨道:“我就知道这个君山派来路不正!竟为了拉拢你而东诳西骗,撒下弥天大谎!除非他能拿出铁证来!” 说着,袖袍下青荧之光跃动,飞景剑被聿沛馠祭出在手。 聿姵罗眼中如闪电雷劈,道:“褚掌门本人便是活生生的铁证!” 聿沛馠鄙视道:“这等龌龊脏人竟为了对?华派狐媚猿攀,不择生冷的构陷师父,瞧我亲去与他对质!” 聿沛馠握在飞景剑柄上的手指已绷地紧紧的,暴涨的紫青色血管清晰可见,一鼓一鼓地似要一触即发。 聿姵罗闻此言后,身体骚动不宁,尖利着声音力阻道:“你休想,除非我死了,否则你别想伤及褚掌门!” “他究竟是给你施了什么蛊惑邪佞之术,竟然令你倒行逆施,泾渭不分!” “你还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我索性与你直说了罢,褚君山便是那三花庄的村长!是他被殷昊天欺骗,而以全村人接绍香烟、繁衍后人的未来做了交换!如今一身病骨垂危,咳喘不断,也便是因勉强走出环村那条被殷昊天施下术法的河所致,自此后留下的旧疾!” “什么?!什么......” “而且你绝对不能伤他!正因我和褚锦心一见如故,情同姐妹,锦心才将我引荐给了褚掌门。还是褚锦心无惜齿牙,不断在褚掌门面前为我多番美言,褚掌门终于答应我,在?鼓盟会之后亲自带我一同回趟三花庄,去看看爹娘生活的地方,以及祭拜一下爹娘的坟冢。” “爹娘的......坟冢......” 提及生身父母,聿沛馠眼里锐利警惕的光芒消散,变得深沉怅惘起来,目光盈盈,如同陷入梦境,沉浸在远方深深的汪|洋大海。 “褚掌门还说了,究竟他口中所言是否属实,只需到那三花庄里一瞧便知,定然是无法招摇撞骗的!” “......”聿姵罗振振有词,聿沛馠疑信参半,真假难辨,但袖袍下的青荧之光已然不见,飞景剑消逝无踪......  470 聿沛馠翻脸不识 受煎熬函矢相攻1 朝阳初升,黎明的曙光揭去暗夜的面纱。 ?鼓学宫中的景致在晨曦的映照之下逐渐清晰明朗,同时以满地朝晖一洗尘俗,令发蒙困惑的心豁然开朗。 晴空浮云,揽月的心情转好了些许,对于当年娘亲与颜姨亡故的缘由,似乎已经过昨夜与陈朞的推衍,点胸洗眼,已有了大致轮廓。 起码像是在万径丛中择选出了一条可通之路,只需按图索骥,必能抵达路的尽头,拨云见雾。 令揽月心情更好的还是今日?鼓学宫开启的新课程——丹阳术。 盼望了多日却靠近不能的筑阳殿,如今正以考试比拼的学塾名义,可以由着揽月顺理成章的畅通出入,而不再受?光派的管制。 她早已迫不及待的想要烧炼八转金丹,用以救治秦寰宇,并且归还娄嫄仗义相助的那枚本属于娄皋的七转金丹。 百花气暖,丽日喧风。燕舞莺啼环绕下,唯独陈朞一人游丝寂寂。 有时人就是这样矛盾,既想成全深恋之人心中所求,又为寻到线索后再无需去到藏书楼而废然沮丧,此刻的心情真如急杵捣心,徒乱人意。 在去往筑阳殿前,揽月照例同陈朞分别,先行与穆遥兲汇合后同去,顺道将昨夜获知的线索,从穆遥兲口中打听一二。 “撼天动地的红光?” 穆遥兲仰天凝眉,微合双眸,努力回忆着。 “可有记忆,又或是在江湖事件,可有听人议论起过?” “若是你说那红光是陈朞八岁时所见,如此算来,那年我也方将将降生,根本毫无记忆。可你若是说及江湖传闻里可有听及......那你不如问问沛馠,长目飞耳,辗转传述,还得属他钩深致远。” “嗯,你说得对。” “只是不知道沛馠是否已与姵罗相谈过......” 揽月和穆遥兲正在说话的功夫,已穿过大成门,正欲往东拐去筑阳殿时,却打眼看到聿沛馠自谪戒室方向往东而来。 揽月和穆遥兲没想到聿沛馠出现地安安合适,正说着他呢,这便遇上了。 只是聿沛馠看上去与往日截然不同,一副失魂落魄的行尸走肉之气,恍惚失聪一般。 任由揽月和穆遥兲如何唤他,都不为所动。 不知道聿沛馠为何突然这般消沉颓靡,揽月的神色也跟着由欣喜变作了担忧,看来聿沛馠是遇到了什么糟心之事,难不成是同聿姵罗有关吗? 二人疾步迎上前去,穆遥兲先一步挡住了聿沛馠的去路。 聿沛馠垂头耷脑地径直撞在了穆遥兲的胸膛,这才腾腾兀兀地仰面朝前,看向二人。 “沛馠,为何瞧上去魂不守舍......” 揽月一改往日与聿沛馠的嬉闹,忧心忡忡地关切道。 聿沛馠循声,恍然若失地看向揽月,目光中不皦不昧,闪烁着难以捉摸的神色。 穆遥兲亦关切道:“你怎么把自己搞得魂梦颠倒。怎的?难不成是昨夜同姵罗谈过了?” 听穆遥兲提及聿姵罗,聿沛馠的身体一怔,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 揽月瞧着聿沛馠魂惭色褫的模样,便伸出手去想要拉住聿沛馠颤抖的手臂,给予他些许安抚。 却没想到聿沛馠反而像是被吓到了一样,疾风暴雨地将身体自揽月手下抽出,退到了穆遥兲的另一侧。 “沛馠?” 揽月惊愕地看着聿沛馠,手不知所措地悬在空气中。 “沛馠,你怎么回事!同你讲话呢,你爱答不理不说,揽月好心安抚你,你怎的还要有意避开!何故令人受窘!”穆遥兲低声斥责道。 “没事的,遥兲。” 比起现场的尴尬,揽月更奇怪聿沛馠的强烈反应,身体分明显示着对揽月的抵触排斥。 揽月对聿沛馠发问道:“沛馠,你这是昨夜没休憩好?还是又遇到了谁人暗中倾轧,居心叵测。” “居心叵测......” 聿沛馠终于开口讲话了,但只是喃喃重复着这四个字,木雕泥塑一般,眼神发愣。 “沛馠,你兀自嘟哝些什么呢?”穆遥兲离他最近,却也听不清聿沛馠口中所言。 穆遥兲毫无头绪,仰面转看向揽月,二人相顾一眼,皆是满头雾水,且被聿沛馠呆滞的样子吓了一跳。 “两面三刀......假仁假义......”聿沛馠还在兀自嘟哝,声音低微难辨,看起来似乎心神慌乱。 揽月惊疑道:“他究竟在说些什么?” 穆遥兲摇头道:“不知道啊,像是在骂什么人道貌岸然。” “沛馠?” “别碰我——!” 揽月再次深处手去,试图安抚他,却被聿沛馠一声震耳欲聋的大喝,怔在了原地。 “......”揽月的心中骤然一空,呆滞无措地不敢轻易举动。 “聿沛馠——!有事说事!你在这里同谁耍态度呢!揽月是关心你,你为何不知好歹,还要呵斥于她!” 穆遥兲又气又急,再无耐性,以同样的震怒声,喑噁叱咤。 “......”聿沛馠嗒焉自丧,任凭穆遥兲正色厉声。 “说吧!究竟为何事令你大清晨的便在此信口乱骂?!”穆遥兲责问道。 “......”聿沛馠依旧扞格不入,龃龉不言。 穆遥兲只好压抑着怒火,微微放低语调,试探着问道:“可是因为你昨夜与姵罗相谈过了?” 提到聿姵罗,无异于抵瑕陷厄,攻到了聿沛馠的软肋,聿沛馠的身体再度难以抑制的抽搐,面部表情痉挛扭曲。 穆遥兲和揽月再一次对视,看来聿姵罗的确是症结所在。 穆遥兲连忙紧接着试探问道:“难不成是姵罗她......” 穆遥兲正说着,又停了下来,紧抿着下唇,脑中思索、拿捏着措辞:“难不成那君山派的褚锦心接近姵罗真的是另有企图?” 遭到聿沛馠两次摒弃排斥,揽月不敢再轻易上前,亦不知再如何开口。 毕竟揽月既不痴也不傻,从聿沛馠先前的一举一动中皆能感觉得到,他对自己的深恶痛嫉,厌恶至深。 聿沛馠低垂着头,黯然魂销,只是瞧不真切他此刻的面容。 究竟事关同胞而生的聿姵罗,聿沛馠低声窸窣,声若蚊蝇地回答穆遥兲道:“昨夜我已与姵罗谈过了,她......考核比试的成绩为何会为零,她也觉得很蹊跷,所以应该是众派掌门重此抑彼,评审不公罢。” 穆遥兲闻此,眼露微光,眉头皱起,又在瞬间颓然而逝,舒展面容。 穆遥兲接着问道:“那么褚锦心呢?” “褚锦心......”聿沛馠百端交集,心神混乱辗转,多半是恼怒怨恨。 这个褚锦心果真拏云握雾,手段非凡,不但将聿姵罗拿捏在手,现下连聿沛馠也如同行走于矮檐之下,受人掣肘。 聿沛馠反倒是对那个从未接触过的褚君山生出极度好奇,褚锦心区区一个君山派的女弟子尚且只凭聿姵罗传递出的几句话,便能令聿沛馠跌脚拌手,看来褚君山本人应当更是神机莫测,难怪能被栾青山留在身边。 但眼下,聿沛馠还是决定暂不将褚锦心卖出,于是咬牙嘴硬,庇护遮掩道:“那个褚锦心与姵罗只是一见如故,每日相聊些女儿家的钗环首饰这等空口闲话,又或是学宫中的红男绿女,左不过说咸道淡些流言飞文,总之,你们毋需在此事上担心了。”  471 姚碧桃暗中撒气 雒棠幽怨招恻隐1 穆遥兲目不转睛,仔仔细细地将聿沛馠的话听完,而后无声凝视着他许久,最终颔首应声道:“噢,如果是这样,那我们便可安心了。” 聿沛馠连声“嗯嗯”,指着筑阳殿门外一个正欲跨门而入的弟子喊道:“诶?许良兄!我找你好久了!”而后匆匆与穆遥兲话别,先行追着那个叫做许良的弟子进到殿里去。 揽月不发一言望着聿沛馠的背影,直到穆遥兲转头回来唤她继续走。 揽月轻声问道:“是我的错觉吗,为何会觉得一夜之差,沛馠会判若两人,对我如同有大恨深仇。” “我想,沛馠昨夜应该是真的同姵罗相谈过了,而他们谈话的内容,大概是涉及到你罢,故而怒形于色。” “涉及于我?所以,姵罗和沛馠果真是因我和寰宇而含怒憋气?” “应该没有那么简单,沛馠绝不是为了些情情爱爱、般配与否而怨愤气极之人,今日犹如涨满河槽的洪水之势,怕是另有因由。” “另有因由?”揽月叹息道:“感觉这学宫如同被施了咒法一般盘根错节,疑团乱麻不断,以为刚解开一丝头绪,又发现多了一团绳结。所以,遥兲你是不相信沛馠方才的解释,对吗?” 穆遥兲淡淡道:“不信。若他不替姵罗和褚锦心遮掩也就罢了,现在不惜编扯谎言袒护,那看来,背后之人是一个极擅长搬弄人心的高手。” 揽月认可道:“嗯,你说得对。先是寰宇,再是姵罗,今日又是沛馠,我总觉得有一只无形之手在我们之间摧山搅海,目的是将咱们离心而散。” “自然是,要真是要以活捉咱们阆风五人为目的,分化瓦解后再逐个击破,不但十拿九稳,更能事半功倍。” 揽月忧心忡忡的看向穆遥兲道:“那......有一日你也会这样吗?” 穆遥兲浅浅一笑,安抚她道:“不会。永远不会。” ...... 揽月和穆遥兲正往筑阳殿里走去,前面一个体态丰盈,腰大十围的身躯晃晃悠悠地径直撞在殿前的门板之上。 “灿灿?”揽月唤住了她。 綦灿灿脚下踉跄着转过身来,宽厚的手掌抚在瞬间已肿起的额头上反复揉搓,瘪着嘴,一脸委委屈屈。 穆遥兲看见姊妹二人似有话聊,以免自己于此不便,给揽月使了个眼色,自己先进殿里去。 “怎么如此神思迷糊,昨夜没睡好吗?” 揽月看着綦灿灿依旧朦胧惺忪的睡眼,里面布满蛛网般的血丝。 “天煞的!”綦灿灿刚张嘴欲抱怨,又停住,先打了呵欠后方怨怼道:“我昨儿个足足坐至四更后方睡!隔壁一时驺鼓角鸣,一时哭天抢地,哽咽秋风,总叫人不得安生!” “伊阙派的隔壁不是鲸香堂吗?” “可不就是她们那帮勾三搭四、天生媚骨的骚娘们吗。”綦灿灿突然瞪圆了眼睛,不平而鸣。 “这入了夜不睡觉,鲸香堂都在闹腾些什么啊?”揽月察觉迅速,敏锐地问道。 揽月顶厌恶当下的自己,也变成了杯弓蛇影,整日疑神疑鬼的讨厌模样。 没有办法,在这?鼓学宫之中草木皆兵,只得谨慎周密小心应对方可暂保无虞。 綦灿灿并没有揽月这般周密的心思,瞥了揽月一眼,没好气道:“唉!说起来还不是因为你在昨日的甄选百草中胜过了姚碧桃那个暴戾女。” 揽月皱眉蹙眼,心存芥蒂道:“凭她输了便要放泼撒豪,打街骂巷不成!无理取闹,果真可恨。” 綦灿灿道:“她骂你那是肯定的,在这?鼓学宫里,大约她最看不顺眼的就是你我了。可是苦就苦了我和那个姚雒棠,伊阙派与鲸香堂的寝殿比邻而居,且伊阙女弟子的寝殿偏偏又紧挨着鲸香堂,只有一墙之隔,我就亲耳听着墙对过的暴戾女恶叉白赖,骂了你我一整晚,几次都差点儿没忍住去找她理论。” 听綦灿灿提及姚雒棠,揽月的心更加阴沉,毕竟这个姚雒棠也未必是个省油之灯,怕只怕一个男儿扮作女儿之身隐匿在弟子之中,企图斐然。 揽月问道:“你方才说也苦了姚雒棠?” 綦灿灿瘪着嘴,附耳低声道:“是啊。那个暴戾女气焰极盛,哪里是骂两句便能解恨的,自然是要找个泄气之桶行凶撒泼一番的。昨夜听墙对面鞭声嗖嗖地,还有鬼哭神泣的凄惨之声,估计是没少挨打。” 揽月又不知该替姚雒棠不平,还是活该看他受辱,因为姚雒棠若为男子之身的话,怕是本就不该屈居于一群只知争相夺媚、哗众取宠的女子之下。 綦灿灿见揽月突然之间沉默不语,问道:“你想什么呢?” “我在想姚雒棠之事,你没有再为他出头吧?” 綦灿灿爽利道:“没有!忍到今晨四更天不是,要不是你之前提醒我莫再接近姚雒棠,估计我便真的要出手了。对了,你还未告诉我,为何要我同她冷淡距离呢?” 揽月环顾四周一眼,谨慎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待......” “揽月,灿灿!” 二人相谈未尽,一个温声细语的声音自身后唤道。 二人同时回眸瞧去,照见了言笑晏晏的程绯绯:“如何站在殿前而不入内去?迟了时辰,可是要受罚的。” 说着,程绯绯丢下原本同行的几个?华派女弟子,自己往二人身前快赶两步,亲昵的凑到二人身前,一边忽闪着眼睛使着眼色,一边轻声道:“脚步快些,先生和众掌门尊长可就在后面不远处了。” 綦灿灿不放心地侧脸以余光扫视了一下身后,皱眉道:“哎呀,真烦!最讨厌烧炼什么破金丹了。” 程绯绯挽着揽月的手臂一同跨门而入,绵言轻语道:“昨日都没机会当面恭贺你取得了第一之名,没想到你竟然术精岐黄,通晓百草。” 揽月不露声色地感谢道:“哪里的事,不过是儿时被爹爹关在灵台,只能靠着天库中的书来打发时光,没想到竟能派上用处。” “没想到你竟能辨得枉思佞,那花可是?华派独有,极难栽培,??山上也不过只有一方之地能用以种植,即便是我都难得一见。揽月?” 程绯绯发现揽月说话间似乎思绪外飘,便循着她的眼光瞧去。 只见丹鼎丛立的一处角落里,一个净爽利落、英武俊雅的男子正在同一个若不拉耷、拘拘儒儒的女弟子,避开人群,说着什么。 说到动情之处,男子顿足踏地,愤恨不已,似已全然不顾堂堂公子之风;而对面身材高挑的女子则梨花带雨,抽抽搭搭。 程绯绯偷声细语道:“那边角落里不正是旸谷派的卜公子和鲸香堂的姚雒棠吗。” 綦灿灿闻声也往角落里偷扫一眼,有意阴阳怪气道:“人家好歹是异派同宗的堂兄妹,受了委屈同堂兄喊冤叫屈一番,倒也合情合理。也不知道这个姚碧桃得有多跋扈,在鲸香堂关起门来波声浪气也就罢了,到了学宫中,明知人家有着自己的爹家之人,还这么不知收敛。” 472 含光子巧施手段 窾要图诱引争端1 程绯绯问道:“这话如何说啊?” 綦灿灿道:“你昨夜竟睡得这般安稳,难不成一点儿凄惨啼嚎声都未听及?” 程绯绯摇头道:“倒没有睡得特别好,但也没听到什么声响。” 程绯绯其实已经许久没能安稳入睡了,即便躺在床榻之上,也时刻警醒着耳朵,注意着栾成雪夜里的活动出入。 綦灿灿朝天哀叹了一声,凄惨道:“怎么偏我一人命苦......” 程绯绯捂住嘴轻笑道:“要我瞧着,卜公子对这个堂妹可以说是关怀备至,若是不知他二人原是兄妹,倒像是出双入对、闹了架的小夫妻。” 揽月身上颤栗,寒毛直竖,背后生出一股冷汗。揽月绛唇颤巍巍的问道:“绯绯,你方才说什么......” 程绯绯哪知揽月心中所忌,毫无避讳道:“我说啊,瞧卜公子日日对姚姑娘嘘寒问暖的样子,这般体恤入微,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二人乃恩爱不疑的一对才子佳人。” 才子佳人......揽月凛若冰霜,面色惨白...... “吭!吭!” 殿门口响起含光子清嗓的声音,足以判断含光子及掌门尊长已行至门前。 紧接着便传来含光子威严凛凛的声音:“开堂在即,一个个都堵在筑阳殿门口作甚!” 綦灿灿连头都不敢回一下,缩着脖子对程绯绯和揽月吐了吐舌头,低声催促道:“咱们堂后再聊,赶紧去寻自给儿的丹炉去。” 说着便推了揽月往殿西边去,自己则拉了程绯绯的手赶忙奔向殿东。 待揽月寻至给阆风派预留的丹炉前坐下,顿感一丝凉飕飕的寒光扫射在自己身上,冰冷寒意袭遍全身,骨头都在打颤。 揽月的心跳砰砰,七上八下,于是抬头往对面外丹派的弟子间望去,果然循上了那双令她战栗的刁天厥地的眼睛。 那眼睛的主人露出一抹妖冶而诡异的笑,挑衅似的几乎想将揽月撕裂,拉入深渊地狱一般。 仿佛是在告诉揽月:“休要得意猖狂,好戏还在后面!” ...... 含光子端庄威严凌立于筑阳殿的讲坛之上,对众弟子们说道:“丹阳之术,有道是:一丸因与红颜驻,九转能烧白发痕。学此丹阳术说来不难,皆在人为,所以老夫认为?华派栾掌门提议在本届?鼓盟会中增添此项,的确通元识微,入情入理。也是为了令诸弟子炼驻形神,虚寂玄妙,得造希夷。” “同时亦令内丹派弟子们躬行实践一番外丹门派的修炼法门,望通过此堂课程亦能烧炼简单的丹药,助尔等日后内外修习,相辅相成,没准反能修得事半功倍之法。” 经含光子这么一语,内丹门派这边再无议论怨怼之音。 好在为了表面看起来能够再公允一些,含光子更改了对丹阳术考核比拼的计分方式。 鉴于内丹派弟子对丹阳术一无所知,故而内丹派弟子只需能烧炼一转金丹者便可增加二分,二转金丹者三分,再高者四分,若是门派之下全员在考核比试结束前尽能烧炼成丹,那么则再计一分。 而外丹弟子可烧炼五转丹者二分,六转丹者三分,再高者四分,门派之下全员烧炼成丹者可再计一分。 计分规则宣告于众,内丹弟子这边不声不气,反倒是外丹派弟子那边喧闹鼎沸,嘈杂声音不断,听上去颇有异议。 其间就有人率先发声道:“先生,这会不会太过严苛了些。” “嗯?”含光子整襟威立,眼底微睨。 外丹派弟子里有人隔空喊话道:“?华派栾澈乃栾掌门亲自传道受业,又被视作我辈中的横溢之才,也不过只烧炼至五转金丹而已,且以七日为期,几率七成。相形之下,我等小派弟子,即便是掌门本人也不敢说已得丹阳术的精妙之处,更何况我等新生小辈了。” “是啊,先生,可否请先生同诸位掌门尊长将金丹品阶降下些许,也好让我等为门派挣得些许荣耀。” 含光子庄严严谨,矜持不苟道:“此规则既定便不容更改。且说连同丝毫不懂丹阳之术的内丹弟子们皆无异议,你等外丹弟子烧炼法门多年,若与内丹弟子间没有些许差距,岂不是对自己修行的否定,令人嗤笑。” 含光子此言一毕,内丹派这边弟子里,陈胥便立刻鼓掌应声喝答道:“先生说得极对!凭何我等修习内丹的也得陪着你们烧炼外丹,我们两眼漆黑都未嫌陌生,怎的偏你们吹毛求疵,毛病如此多!” “陈胥说得对!”老规矩,陈胥话音刚落,卜涵也响答影随道:“我早就觉得不公了,既是说内外丹相辅相成,那为何不增加一项凝炼内丹的考核比试。外丹派有九转之分,我们内丹也有九守之别,单单是在腹中凝结一枚内丹,便依天资有快有慢,有人甚至几年、十几年、几十年凝炼不成。你们既然对丹阳术如此没有自信,那么不妨便考核比试凝炼内丹罢!” 陈胥白眼相看,紧接道:“就是!吃肥丢瘦,专想冲着便宜捡,不如将分数直接加在筹子上就是了,还费劲比试个什么!” 筑阳殿西侧立刻传来一阵哄笑声,有人捧腹,有人抿嘴,有人前仰后合笑得弯了腰,总之皆是无尽讥笑嘲讽。 对面先前说话的外丹弟子已然憋得铁青了脸,垂头青面,捻着鼻子再不吱声。 而今日,陈朞和卜游不动如山,面无表情地直视前方,对陈胥和卜涵的言辞并未做任何阻拦,想来是对那些个专擅跋扈的门派隐忍已极。 凡事有度,虽说礼让三分,但若一味忍耐,便是懦弱。 含光子这回静静望着东西两侧的弟子们自相争执,又渐渐安静下来,方若无其事,幽缓从容道:“都不说话了是罢,那老夫便视作万口一词,再无异议了。尔等皆可放心,既然你们来我?鼓学宫赴盟走此一遭,老夫定令你等有所收获。来人啊!把《丹阳窾要图》呈递上来!” “《丹阳窾要图》?这又是何物?” “从未听说过啊,难不成同那灵宝钟离筹盘一样,也是学宫中的宝贝?” 坛下弟子们交头接耳,窃窃议论也就罢了,自打含光子唤了童儿去取《丹阳窾要图》,讲坛上的掌门尊长也是一个个低声密语,表情惊喜若狂,似乎回到了当年自己做弟子的时候那般,神采飞扬,翘首以盼。 栾青山扬眉奋髯,血脉贲张,最是难掩心中激动。 待取图的小童方一回来,便已跃下讲坛迎了上去,攘臂而起,将《丹阳窾要图》夺了过来,放在掌中细细窥看,似乎给予急欲攫取卷轴中之内容。 能令?华掌门如此兴奋雀跃,看来果真是个宝贝。 众弟子们纷纷翘首遥望,等待着含光子或是栾青山尽快将卷轴揭开,以满足心中好奇。 含光子眼光有意扫过坛下的殷揽月,只见她神色淡然,有着与众不同的沉静和沉稳,似乎对这《丹阳窾要图》并未产生什么兴致。 含光子心中默想,还说你同栾伯阳并无关联?除非你已对图中内容早已知悉......  473 含光子巧施手段 窾要图诱引争端2 栾青山足下因激动而振奋不已,左右踱步,将手中之图视同珍宝。 栾青山慷慨激昂地问含光子道:“先生,难道这便是当年栾伯阳绘制的《丹阳窾要图》?!” “没错,正是它。”含光子慧黠生光。 江淮也按捺不住,扼腕兴嗟地上前道:“这便是相传中,丹圣云牙子深藏远匿前曾亲手撰写下的九转金丹的纲提领挈?!” 江淮急不可耐地伸手去摸,却被栾青山有意无意地将卷轴抽将离去,江淮摸了个空,脸上仅余下一通难堪。 外丹派的弟子群中闻之,群情激昂,各个掀拳裸袖振奋起来:“听到了吗,栾掌门和江掌门都说,那便是当年丹圣云牙子留下的丹阳术中精髓,云牙子可是古往今来唯一烧炼出九转丹之人啊!” 内丹弟子们则是一脸鄙夷摒弃之态,也不知为何对面的弟子红脸赤颈,这般激动。 这时含光子方点头道:“没错,这《丹阳窾要图》的确是栾伯阳遁世绝迹前亲手绘制,丹方火候皆在其中,定可助在场弟子日就月将,精进不止。” 栾青山欣喜若狂,耽耽逐逐的紧紧盯着《丹阳窾要图》,如同饿虎逢羊。 栾青山脑中飞转生智,一道贪婪的主意应运而生,只见他突然收敛了笑意,换上一副百结愁肠的样子,惙怛伤悴道:“云牙子的《丹阳窾要图》失落已久,自打他销声匿迹后便一举两失,此图亦跟着就此澌灭无闻。来?鼓盟会前家父栾首阳还对青山提及此事,真怕就此丢失,弄丢了这研精阐微、炉火纯青之技,那便是我?华的损失、外丹派的不赀之损,不可估量。没想到《丹阳窾要图》竟然被保管于先生的学宫之中,且完好无损,实乃幸事。” 含光子微微一笑,胸中已拿定栾青山的心思。 眼见他当中装模作样,含光子也不揭穿,漠然直视道:“栾掌门果然天资高妙,记忆超群。那么就烦请借栾掌门之手将卷轴展开,以便于众弟子们一览其中精要。” “先生且慢,此事还当商榷方可。”栾青山开始推三挡四。 几个外丹派的掌门见状,首先不乐意了,警觉道:“栾掌门,你这是何意,何故不将这《丹阳窾要图》示众。” 栾青山本还焦眉愁眼,立刻又变得春风讨好,他谄词令色道:“众位应当知晓,这《丹阳窾要图》是我?华之人所绘,故而其中秘法应当属于?华私密之术,怎好就此公开与众。” 另几位掌门一听便知这栾青山的打算,是想独吞私藏,也顾不得什么同舟共济、鸡黍深盟,作出一副欲要理论抢夺之势,道:“先生都说了,这是丹圣云牙子交予先生,目的便是用于甘露洒心,教导后生晚辈金篦刮目,利于彻悟,你怎能把持不放,毁坏丹圣云牙子循循善诱的初心!” “许掌门所言极是!丹圣云牙子独辟蹊径所绘,论属已属学宫之物,论初心,是为启发弟子开蒙为善。难不成栾掌门是想独擅其美,将《丹阳窾要图》据为己有?!” 那个姓许的掌门转而面向含光子,拱手请示道:“请先生速来评个理罢,?华派的前掌门栾首阳已然烧炼得九转金丹里的第八品阶,而栾掌门也已烧炼得七转丹,已经是外丹门派中首屈一指,独占鳌头,却仍想要独吃自屙。看来?华派是只想独善其身,而不想与众门派分羹一杯!” 含光子不露声色地默默看着这一切,稳如泰山,只待时机成熟,方肯挺身而出,止歇住外丹派掌门间的盎盂相击。 含光子精明老练,表面之上安然若素,对栾青山说道:“老夫方才刚赞许过栾掌门记忆超伦,栾掌门如何不经夸赞。” 栾青山迟疑道:“先生这是此言何意。” “唉。”含光子佯装叹息,泰然自若地摇头道:“当着百派弟子和掌门尊长之面,老夫本不想提及往事,以免栾掌门面上难堪。但说为了弟子们镞砺括羽,在学宫中修习能有所精进,那老夫便又不得不说,不当处还请栾掌门见谅。” 都说大辩之人无言,众人的目光此时都落在五短身材的含光子身上,皆想看引起此番争夺,又偏置身事外,不发一词的他如何同那栾青山当头对面。 含光子微眯慧眼,作出一副谦躬下士之态,不缓不急道:“栾掌门大约是忘了,多年之前贵派前掌门、也就是栾掌门之父栾首阳,已将栾伯阳的名籍从?华派中除了去,还撵出了??山。故而这样说起来栾伯阳早已不是?华之人,那么此《丹阳窾要图》又怎能算得你?华之物呢......” 含光子身侧的许掌门憋忍不住,发出一声轻蔑之笑,引得掌门尊长里亦有嗤笑声频频不断。 坛下弟子里当然亦有发笑者,碍于?华派和栾青山的权势威严,极力隐忍。 栾青山人前当众受窘,握着卷轴的手攥得更紧,脸上俨然铁青,面容绷得极紧,两耳赤红向着头顶提起,锐利的双眸如同荆棘从中被点燃的熊熊之火。 栾青山被人贻笑大方可是百年来从未有过的事,必要自寻一处台阶下来,否则无地自容。 栾青山回电收光,转嗔作喜道:“先生这么一提醒,青山倒也不曾忘记。丹圣云牙子虽已不属我?华门下,可自血脉上来说,好歹也是青山的叔父。叔父他无妻亦无子,薪尽火传,他所留下的东西自该由我这个做侄子的承袭。” 但含光子似乎并不想就此作罢,对栾青山出丑狼藉的样子熟视无睹,反而一脸劳神苦思的样子,对栾青山苦口婆心道:“哎呀,栾掌门切勿说此话,怕是忤逆了栾掌门之父,视为大逆不道!” 栾青山惊愕道:“先生此言又是如何说起!” “哎呀......”含光子面露难色,恳切道:“怕是栾掌门案牍劳形,公事繁忙,故而思绪颠倒错乱了。江湖中百派之人怕是无人不知,令尊栾首阳原名栾仲阳,令尊为了不承认栾伯阳是自己的兄长,怕世人嗤笑令尊为了争权夺势获取?华掌门之位不惜驱赶兄长,弃如敝履,方将名中‘仲’字改换做了如今的‘首’字,意在与栾伯阳齐轨连辔,不分高下。栾掌门今日偏唤栾伯阳作自己叔父,岂不有违?华派老掌门的初衷相背离。” 素来是物不平则鸣,众怒难犯,又有几个早有怨言的掌门尊长立刻附和道:“先生所言极是,当年?华派除去丹圣云牙子名籍之时,还有意大肆宣扬,如今怎的还有脸面说这《丹阳窾要图》归属于自己。” “说得是啊,记得当年?华派老掌门对外宣称丹圣云牙子叛道离经,以‘顺道者昌,逆德者亡’之名,已然昭告天下,?华再无栾伯阳此人,宗谱之上亦是断绝了一切联系。” “这!”栾青山理屈词穷,被含光子说得哑口无言。 江淮见隙上前,伸出手来对着栾青山说道:“栾掌门,云牙子既是已将亲绘的手稿交予先生安置,那先生要将它示人,开蒙弟子,也是了却了云牙子之愿。栾掌门便将其展示了罢......” 聚讼纷纷,面对众多看似是善劝的指责,栾青山仍想挣扎,哓哓较劲道:“即便此卷轴不属我?华派,但你等又怎知,?鼓学宫有权将其揽为己用!”  474 含光子巧施手段 窾要图诱引争端3 众人再度哗然,目光纷纷集结在含光子的身上,期待着他会如何作答。 含光子慢条斯理道:“你们瞧瞧,究竟是老夫年岁已足,言帚忘笤,实为健忘。先前竟忘了同栾掌门说了,当年栾伯阳将此转轴托付给老夫之时,老夫也有栾掌门今日的顾虑。只是好在,当年的老夫较今日年轻些,脑子尚活,便令栾伯阳在卷轴中落笔为证。” “什么?!”栾青山目瞪口哆,说道:“若非丹书铁契,青山可不会做信。” 含光子笑道:“栾掌门放心,浮泛无根之谈老夫可不会去做。只是......” 含光子眯着眼睛,指着栾青山怀中的卷轴,喜眉笑眼道:“只是那凭据此刻正在栾掌门怀中,还需借栾掌门之手对众展示,看看老夫是否凭空臆造。” “这......” 栾青山凝视着卷轴,展也不是,不展更不是。 竟是被含光子伙同几位掌门联手以言语相迫,将他逼得毫无余地,只能泄下气焰,顺从地将卷轴展开。 众人目光期待下,卷轴终于被展开,骤然之间筑阳殿里发出一阵阵唏嘘仰慕的声音,人人注目其上,口中啧啧称奇。 不愧是当今唯一烧炼出九转金丹的丹圣,云牙子手绘《丹阳窾要图》里,图文并茂的撰写了丹阳术的重中之重。 提炼精髓,举要删芜了部分无用错漏之处,句句切中要害,措辞洞中恳綮。 图中云篆飘若浮云,行书遒劲自然,正书势巧形密,草书浓纤折中。 只是方寸画卷之中,便汇聚了四类字体,相互交叠,将丹阳术中常见的采药、调药、封固、炼丹、采丹、乃至火候次序、启鼎时机的诀窍皆解析明了。 江淮立于最前,亦看得最清,仅粗略浏览一番便已难抑心中激动,感慨道:“果然名不虚传,看来丹圣之称受之无愧。丹阳术如此繁琐难行,云牙子也能做到正道浅说,可见其的技艺运斤成风,高超娴熟。” 当然,江淮亦知,这烧丹的要诀并非是卷轴中的唯一要点,想要有机会能将《丹阳窾要图》的每一玄邈处品味吃透,还需依仗这卷轴,绝不能让栾青山一人将它独吞了去。 江淮在密密匝匝的字画之间迅速循视,果然看见了一处以云篆书成的“云牙子”名号的落款。 视线上移,江淮指着一纵朴拙方刚的字迹当众大声念道:“学生毕生精研,托于先生薛师古善存,望能惠泽后人。” 众掌门仰面向天,拱手礼拜,展颜笑道:“丹圣不计私利,弘扬所学,真乃大圣大贤啊!今日有幸得见玄妙,实乃毕生有幸!” 另有人道:“你们瞧瞧,这图上所绘详实,连《风火》、《心注》二经都有,精细入微,条分缕析,实实乃为大作!” 殷揽月听到众位掌门尊长竟然对自己的师父一番大肆褒奖,倒是有替师父横眉吐气之感。 不过同时也多了几分吃惊,难道那个整日里情绪充沛丰富、动不动便动情哭啼的师父,竟然真的如他们口中这般卓绝于众人之巅吗...... 揽月斜睨栾青山一眼,脑海中试想着师父当年就是被栾青山和栾首阳撵出了?华派,就觉得现下他的处境全是咎由自取,恨不得能令栾青山陷得更丢颜落魄一些。 栾青山如枯鱼涸辙,就为了一只丹圣的卷轴,便彻底被孤立之境,连往日一向阿谀讨好的储君山都不曾替自己言语一句,还有那个卑躬屈膝的江淮,竟也为了一睹卷中精要,胆敢与自己对立相持! 最可恶的还是那个薛师古......栾青山恶狠狠地瞪着含光子,心中暗想着:这个老匹夫该不会有意为之罢,利用众派对九转金丹的觊觎,而刻意将外丹门派四分五剖,散阵投巢! 栾青山转念一想:这也不对啊,前些日子自己还伺候得这老家伙从风而服,还次次发落斥责阆风之人,为何今日的转变会如此之快,竟然将矛头直指?华?难不成是被他发现什么了吗...... 看来想要达成自己的目的,这学宫之中尚有些阻碍不得不除,以免枝节横生。 ...... 好端端的一堂课,却演变成了众派掌门与栾青山之间的孤立与对峙,只差抓破脸皮,生吞活夺。 虽说氛围僵固,几乎断恩绝义,还费了一番周折,但说到底获益之人甚多。 别说是坛下的弟子们喜气洋洋,坛上的掌门尊长亦引首以望,像当年自己学塾一般,想要将《丹阳窾要图》上的内容先睹为快,默入心底。 栾青山眼穿心死,所望落空,恨恨退去讲坛后方,冷眼见着弟子们翘首企足,延颈举踵,将《丹阳窾要图》上的内容尽数誊抄,各个眼中殷切,如饥似渴。 栾青山冷言问道:“先生该不是有意当众戏弄与我罢!” “哦?嘶——”含光子面露不解之色,语气破感意外:“栾掌门何故会有此猜疑?老夫一贯被传抱律守令,严苛死板,直来直去,一把年纪了腿脚僵直都不知如何打弯儿,腹中就更没有一条弯弯绕绕的肠子,如何戏耍于人。” 栾青山傲头傲脑,犹疑地打量着含光子,心中暗道:也对,这老家伙一向顽固耿直,没有必要有意令?华难堪。 但栾青山还是问道:“既然先生早有云牙子亲绘的窾要图,为何往届的?鼓盟会时不曾当众示出?” 含光子早知他会发此问,游刃有余道:“原因有二。一则,往届盟会皆不比此次盟会盛大,江湖百派集结不齐,老夫若是将《丹阳窾要图》轻易示人,那必然会有未至的门派要骂老夫偏袒不公。二则,往届盟会,也没有掌门带头提议多增加一项考核比拼。此次栾掌门既然提议增加丹阳术,老夫想着大约是栾掌门对内丹门下弟子们的一种关爱,老夫定然得博采众议,纳善如流,以成全栾掌门的一番美意。” “此话当真?”栾青山半信半疑,神色迟疑,尽显试探之色。 含光子凝眉侧目,相视失色,略略惊惶道:“难不成是老夫会错了栾掌门之意?” 栾青山察言观色,仔细揣摩着含光子的每一分表情,微妙却又瞧不出半分有意刁难生非的样子,便解颜笑道:“怎会。先生洞察秋毫,仁心仁闻。” ......  475 呼天不闻求娄鹬 缩头脚避之不谈1 筑阳殿内,派有百派,弟子有千人,而丹圣云牙子的《丹阳窾要图》却仅有一幅,被悬挂于大殿过道正中,便于四方角落的弟子们抄录精要。 殿东侧,坐在距离《丹阳窾要图》最近位置的弟子抄录些许,抄本便会被身后弟子争相抢夺,生怕落于人后。 有的后排弟子因瞧不真切而搓手顿足,索性心急火燎地跃位上前,躬身屈膝半跪于图前,一边虔心抄写,一边斟字酌句,连连点头,似有开悟或品味。 殿西侧相较东侧弟子略显平缓,弟子们的手上虽也执笔疾书,但也不需抄录全篇,人人之盯着一转丹的烧炼窾要专心体悟。 反正丹阳术对他们而言不过是为了应对考核比拼而已,仿似炊沙成饭,费力且无用,所以众人窃窃相商一番,不如集中精力将一转丹烧炼精美。 故而皆无精打采,应付了事,好比烈阳下洒了盐水而蔫巴的萝卜。 待众弟子皆抄录完毕,含光子又单独为内丹派的弟子们讲解了丹中要领,方安排弟子们各自择取品阶烧炼。 以七日为期,第八日时开鼎取丹,比拼烧丹成果与成丹品阶。 揽月发现含光子授课之时,眼光总会不经意地扫过自己这边,心知果然因为丹雀涎之事引起了含光子的怀疑,毕然会多加注意自己,以探得揽月与云牙子之间的联系。 揽月暗暗提醒自己,即便自己十分想烧炼八转金丹,看来也得小心各种眼目,以免将师父的行踪曝露人前。 只是她眼下还多了一层心事,那便是陈朞说起的八岁那年震天撼地的红光。 既然穆遥兲不知道,而依聿沛馠如今的态度,揽月亦不好再询他,所以这?鼓学宫之中,还有谁会知晓红光之事呢? 揽月的目光不断扫视在弟子中间...... 揽月很快又收回了目光,她暗暗自我解嘲道:“怎么可能,皆是风华正茂的青年弟子。” 看来但凡能知道红光之事的,此刻应该都在那讲坛之上了...... 这样想着,揽月的目光投落在一众掌门尊长身上,一张又一张面容的扫视过去,最终停在了一袭石青色锦服的中年身躯之上。 那人有着深邃碧瞳,正与身旁之人斯抬斯敬,相谈甚欢。 一只耳竖羽簇,双翼灰褐色黑斑,胸前白毛如流苏般顺滑垂下的流苏鹬正端坐在中年男人肩头,眨动着暗褐色虹膜的眼睛警觉巡视。 对,娄鹬! 揽月像是看到了希望一般,掌门尊长虽多,但揽月能识得的也就只有娄嫄和娄鹬了。 而娄鹬所属的翀陵派又是与阆风相呴相济,辅车相依的内丹门派,若算起交情,也算是在枭阳城里攥下过一点,应当是眼下最可靠的。 流苏鹬似乎察觉到了揽月的眼光,面向揽月的方向展翅挥翱,啁啾啼鸣两声,似乎是在引起主人的注意。 中年男子停住口中言语,展眸回睛,远远与揽月对视一眼,便若无其事地转回身子,同身侧之人继续谈古论今。 揽月的心跳地厉害,方才流苏鹬突然啼鸣,真的令她惊慌失措,好在并未引起旁人的注意。 在长出一口气的同时,揽月不免记起了陈朞的提醒,说这百派各具天赋,身怀异禀,方能立足。 这回揽月彻底信服,原先只觉得玄霄派的摘星术万无一失,经过方才一遭,又让她见识到了翀陵派驭禽术的厉害。 揽月一边忙着手中择选烧丹的药草,一边择选种籽投入炉中,不动声色地施展催花种物之术。 当然也不忘了模仿着其他弟子的模样,对誊抄自《丹阳窾要图》上的文字佯装百思莫解,愁眉苦目。 含光子与掌门尊长们沿着过道缓缓巡视,不知何时,含光子的眼光便会微微扫过揽月青烟飘飘袅袅的丹炉前。 ...... 烧丹不是一日之事,欲速反不达。加上晌午的《丹阳窾要图》之争,一日时光转瞬即逝。 酉时下堂以前,含光子便令弟子们将丹炉里火势调缓,文火热煨,若是有需要的弟子便可留守筑阳殿,其他弟子则可带翌日上堂前继续烧炼金丹。 为防有人趁筑阳殿无人之时通同作弊,含光子在殿内安排了童儿坚守,再由众派的掌门、尊长们分批次轮流巡视,以保烧丹过程明晰公允。 丹阳术对揽月而言轻而易举,为了不将师父云牙子的行藏曝露于众,揽月决心只烧炼一转丹示人,既不引人注目,亦不丧阆风派的颜面,筹子之上还能加得二分。 故而自然不需就留于殿内看守,下堂以后,揽月便尾随在散去的掌门尊长身后而去。 掌门尊长的去处大多不是栖蟾殿,便是万寿宫,一路皆是对今日有幸窥见丹圣云牙子手札的高谈宏论。 娄鹬自然也同在其中侃侃而谈,揽月始终寻不到机会上前同他私话两句,只好一直服服帖帖远远追随。 眼见娄鹬行至辟雍殿后即将穿过栖真门,再往前怕是要当面错过此次机会,揽月心中发急,六神不安。 可也就在同时,头顶上空一声啁啾鸟啼驱散了揽月的焦思苦虑,流苏鹬鸟革翚飞,振翅高翔而来。 是呵,流苏鹬可是认得揽月的,娄鹬纵了流苏鹬而来定有用意。 就像娄嫄的白尾鸢一样,流苏鹬昂首振翅,啁啾啼鸣地只盘旋在揽月头顶上空,想来这是翀陵一族的枭鸟特有的唤人方式。 揽月追着流苏鹬穿过栖真门北去,正是去往藏书楼的方向。 流苏鹬在半途中飞向了西侧浓荫遮日的林间,揽月便也埋身而入,渐闻流水潺潺,淡雅幽香。 沿着曲径再往前追出一段,流苏鹬收敛双翅,落在了头顶一处假山顶端。 假山由叠石堆砌,下方被密密层层的草木包裹,俨同一尊绿塔,危峰突兀,怪石嶙峋。 揽月循径绕过翠竹水杉来到假山的西面,轻悠悠地水声清晰起来,犹如在耳,侧眼望去,一弯遍布碧绿荷叶的池塘潺潺涂涂泛着层层涟漪。 一个声音骤然响起:“百年怕也难遇一回,娄鹬这把年岁,竟然还有韶颜姑娘家私下相邀。实乃欢喜之事,娄鹬是否当喜泪纵横一番方能应景。” 揽月循声而望,声音来自假山之下的中空洞下,娄鹬喜笑颜开的也正看着自己。“鹬叔。”揽月恭敬行礼。 娄鹬忙连声道:“欧呦,这可使不得,阆风山殷掌门的嫡亲闺女,怎好对娄鹬一届散人游仙施礼。” 娄鹬收敛起玩笑之貌,禹步迎上前去,正色问道:“娄鹬先前在筑阳殿内几次触及你凝神相望,故而猜想你多半是有什么话想要同娄鹬讲,便使了流苏鹬引你来此。娄鹬猜度可有误?” “鹬叔,揽月的确有事想要请教。”揽月端庄有貌,毕恭毕敬。 “喔?不知娄鹬有何事能助力相帮?定当竭力而为。” “揽月想问鹬叔你,可知道数多年前有关于那撼天震地的红光之事?” “红光?!”娄鹬骤然瞠目结舌,顿时敏锐警惕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见娄鹬方才还温润而泽的态度转瞬而逝,变得高度警觉。 揽月心中亦跟着大惊,茫然吞吐地试探道:“所以,当年那道红光是真真切切出现过,是吗?” 娄鹬大约也是察觉自己的反应过激,立刻缓和了面容,竭力平静道:“什么红光?若是说有人施展御剑之术,那还不是经常能够见到。” 这分明是娄鹬有意调转话题,若果真是何种法术在天空显现,娄鹬有何必有方才惊惶失措的态度。 揽月于是再问道:“陈朞同我说起过,在他八岁那年天空中出现红光异象,且在此之后,那刺颜便与我母亲那刺瑶相继而死,故而揽月希望弄清真相。事关揽月亡母之死,还请鹬叔如实相告。” 娄鹬目语额瞬,急扯白脸道:“不知道,你都说这是多年前之事了,娄鹬多少也上了年纪,这许多事情都记不得了。” “不可能!”揽月意识到娄鹬必然知道红光之事,否则也不必这般火烧火燎地急于推脱,索性直言道:“看来鹬叔您是有意不想相告,否则翀陵派的九旋谷距离玄霄派的天枢台如此之近,不可能连陈朞都见到的异象,鹬叔您会毫无记忆。” “哎呀。”娄鹬被揽月当面拆穿,气急拂袖道:“你就不要再逼问我了嘛!树静风止,世事境迁,一去不返!况且,若是殷掌门认定此时应当令你知晓,又何必待你来此逼问我呢?” “所以!当年红光那日,果然是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我不知道,不知道!帮不得你!”娄鹬连连摆手,拔足欲走。 揽月急急展臂上前拦道:“鹬叔,您也看到了,我阆风五人深陷在学宫中之中,腹背受敌,朝不虑夕,难道您作为翀陵派颇具威严的尊长,要对我等困境置若罔闻,袖手旁观不成!”  476 炸丹炉当众露丑 綦灿灿红颜秋心1 娄鹬急道:“可这也同那红光并无丝毫联系啊!殷小姐你在枭阳城内为百姓开井引渠之举,娄鹬铭感于内,加之翀陵与阆风二派的关系,定然也不会瞧着你们遇困,否则也不会由着嫄儿将七转柔丹取走,难道我会不知道嫄儿的那点心思吗?” “可是鹬叔,揽月如果告知你,据我所察至今,学宫中觊觎逼视我等之人的意图,大抵便是同当年的红光有所联系。那么鹬叔可愿相告?” 娄鹬急欲匆忙离去的脚步突然间一顿,整个身子僵硬在原地,只怔怔地抬起头来,愣愣问道:“你说什么?” 看来有希望! 揽月连忙说道:“揽月之所以想弄清红光之事,并非只为追寻母亲之死,也是因为我等五人皆是因此而遭人逐逐眈眈的觊觎。” “嘶——”娄鹬两眼望向天空,凝眉作出一副苦思之状,而后犹疑道:“应该不可能啊,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那东西都不曾被人找到,故而就算觊觎于你,亦毫无意义啊......” “觊觎我?东西?什么东西?鹬叔,请说详尽一些。” “......”娄鹬被揽月晃得头昏昏沉沉,连忙闭紧嘴死命摇头,慌乱道:“你莫要胡乱想!也莫要多问!木已成舟,时光不负,多向前看,莫再追究过往,对谁都不好。” 娄鹬言罢,朝向身后挥动袖口,落在假山顶端的流苏鹬便腾跃而下,飞落娄鹬肩膀之上,随着娄鹬疾行离去...... ...... 娄鹬离去以后,揽月独自守着一塘池水发愣。 正直春末夏初,一朵朵洁白如玉、乳瓣包裹的荷苞,自丛丛碧绿滚圆的荷叶缝隙间探出水面,含笑伫立,娇羞欲语。 正如多年前那道震天撼地的红光一般,真相似已初露端倪。 从娄鹬咬牙铁心亦不肯说的态度看来,当年之事绝不单纯,以至于看似旷日经久已无人提及,却从未有人忘记,时时如杵捣心。 可是娄鹬不肯说,再有何人可以探知?揽月再度失去了方向。 ...... 满腹心事,又无倾诉之人,揽月悻悻离开荷塘,往西寝殿行去。 这连日以来都埋身在藏书楼中,倒是许久没有好好陪伴一下尚在昏迷的秦寰宇,揽月心中歉疚。 “揽月?!”方穿过栖蟾殿经过露台时,一个温柔的声音自栖真门前唤她。 “绯绯,灿灿?”揽月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三人迎向一处。 程绯绯正挽着苶然沮丧的綦灿灿一同上前,揽月吃惊道:“灿灿这是怎么了?” 她还是头一回看见,素来活泼开朗的綦灿灿如此萎靡不振,不免担忧。 程绯绯抿嘴憋笑,对揽月悄悄使个了颜色道:“也没什么,灿灿她......”程绯绯的话还没有说完,便忍不出笑了出来。 “你......还......笑......”綦灿灿垂头耷脸,有气无力道。 既然程绯绯尚能笑,那定然不是什么大事。 揽月略松一口气,跟着问道:“究竟怎么了?” “呵呵呵——”程绯绯笑得如银铃一般。 程绯绯这一笑,綦灿灿的脸托得更长了些,珠圆玉润的脸上竟然能瞧得出下巴来了。 “哎呀——你还是不是姊妹了啊,怎的也笑话与我......” 綦灿灿无精打采,还要挣扎着挽回些颜面。 虽不知道究竟何事,但揽月的糟糕心情竟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两个姊妹驱散,不由自主地也跟着程绯绯笑了起来。 “哎呀——”綦灿灿颓废嚷道:“你怎么也跟着她笑我,你还不知是何事呢!” 程绯绯笑着对揽月说道:“今日下堂你离开筑阳殿以后,灿灿和我、还有一众弟子们又在殿里逗留了一阵,摸索了会儿烧丹窾要。结果......”程绯绯憋忍不住,掩面而笑。 “哎呀,你莫再笑了!还是我自己说罢,反正就凭鲸香堂那些长舌女,不待今夜月亮当空,便能将丑事传遍整个学宫。” 綦灿灿一想到,便恨怒愁苦。 “丑事?我走后你究竟怎么了?” “炸了......” 綦灿灿方才提及鲸香堂时还煞气腾腾,此时却悄如蚊声飞过。 揽月只能屈身附耳,仔细分辨道:“你说什么?什么‘了’......” 程绯绯又是一阵抿嘴偷笑,两颊粉若芙蕖绽放。 “炸了!我把丹炉烧炸了,丹顶飞去了殿脊之上,现下还插在那里拔不下来呢。我哥说,大抵是得将殿脊拆了重盖,否则一旦拔出,怕是要将整个筑阳殿搞个粉碎崩塌。” 揽月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程绯绯再也憋忍不住,两姊妹嘻嘻哈哈。 揽月笑得前仰后合,也不忘了关心綦灿灿,星眸扫视道:“那你可有自伤自损?” 程绯绯笑道:“没有,我已检查过了。灿灿体壮康健,安稳无虞,可比那丹炉和屋脊稳固得多。” 綦灿灿羞愤道:“笑笑笑!你们就知道笑话我,守殿的童儿已赶去万寿宫禀报含光子了,明日还不知要怎么惩罚与我呢。还有呢!筑阳殿上的翡翠琉璃瓦和鎏金蟠龙顶还不知价值几何呢,我哥也发愁呢,说是估算赔偿下来,大约也得是伊阙分宗三年的消耗。” 揽月闻之一惊,笑容立僵,呆愣道:“这、这么严重吗......” 綦灿灿丧气道:“要不我能这般绝望吗,严不严重的,明日你到了筑阳殿抬头一瞧便知,估计即便要将丹阳殿的屋脊重修一番也得待?鼓盟会以后,我那炉顶还要在上面插上半月呢。” 綦灿灿这事的确既伤颜面,又损钱财,按说揽月不该幸灾乐祸,可不知为何偏就觉得令人发笑,憋忍不能,肩膀簌簌抖动。 綦灿灿一脸不悦地斜睨揽月一眼,嗔斥道:“得了,别憋着了,要笑便笑罢,反正已经被绯绯笑了一路了。” 揽月亦觉朋友患难,怎可如此凉薄,安慰道:“没事的,丹炉坏了,明日换口新的,重新烧炼便好。” 綦灿灿叹息道:“唉,你也无需虚言相慰,我这相当于白费一日,明日又要重头开始烧炼。” “不妨事,明日你便不要烧炼高品阶的金丹了,不求尽善尽美,但求平稳求进,亦能为伊阙争光的......” 揽月的话音未落,身旁的程绯绯憋忍不住,又是一阵捧腹之笑。 程绯绯一边拭去眼角笑出的眼泪,一边诚心道歉道:“对不住,对不住,是我不该在此时笑的。” 綦灿灿面目黧黑,魆魆如焦炭。 揽月一头雾水,问道:“是不是我说了什么不适宜的言辞?” 有道是哀矜勿喜,程绯绯恨不得掐着自己,以限制自己发笑。 綦灿灿黑着脸对程绯绯摆手道:“算了,算了,你告诉她罢。” 程绯绯这才羞羞怯怯,对揽月低声道:“灿灿今日炉中烧炼的已是一转丹,再低......怕就没得再低了......” 揽月乍一听下,笑出泪来,为了憋忍住,两颊、鼻峰皆是通红,恨不得上手抽自己两巴掌来止住笑意。 “啊——”綦灿灿两手抓着乱发,仰天长啸。  477 炸丹炉当众露丑 綦灿灿红颜秋心2 这时揽月终于屏气敛息,认真道:“丹阳术什么的你便交予你哥哥和綦公子算了,只保自己在此项考核比试中不负伤便好。” “啊——”綦灿灿又是一声绝望地长啸,颓堕委靡道:“怎可不能不负伤啊,你们瞧不见这里吗!” 说着,綦灿灿以拳重锤向自己的心头,生无可恋道:“浩然哥就在那里,岂不是已在他面前出丑狼藉,还不如让我死了算了......” 揽月和程绯绯相视一眼,笑意尽除。 綦灿灿将綦浩然看得极重,几乎每一个陷入深情中的少女都会极为看重恋慕之人对自己的目光。 揽月对秦寰宇是这样,程绯绯对栾澈亦是这样,她们怎么会不知道綦灿灿此刻的心境多么绝望。 綦灿灿百念皆灰道:“丹阳之术,溃败不可收,浩然哥怕是从此便要小觑我了......” 将心比心,更何况綦灿灿一直对揽月处处维护有加。揽月问道:“你要几转金丹?” “啊——啊?”綦灿灿呛了一下,差点儿没咬到舌头,惊愕道:“你、你说什么?” 揽月神态自若道:“你希望烧炼一颗几转金丹?” 綦灿灿呆若木鸡,一时没反过乏来,愣愣指着揽月问程绯绯道:“她这是什么意思?究竟是她对咱们外丹派的金丹了解不深,还是我被筑阳殿里那尊丹炉顶崩坏了脑子,这金丹还是想要几转便要几转的吗?” 程绯绯也满目讶异地摇了摇头,说道:“是啊揽月,知道你是在替灿灿心急,可这九转金丹中的每一品阶都不是轻易便可烧炼的。” 綦灿灿紧跟着说道:“是啊,虽说我素来贪吃躲懒,好歹也算是日日在伊阙分宗里对丹阳术耳濡目染,即便如此,也不能确保成丹几率。哎呀,这回怕是必得遭姚碧桃那个暴戾女耻笑了。” 揽月宽绰坦然道:“无妨。你只说希望烧炼一颗几转金丹便好。” 綦灿灿圆眼滴溜,爬耳挠腮思忖片刻,万般无奈道:“我倒也不是贪心之人,若非说我想烧炼出金丹的品阶,那当然还是九转丹咯,这样我綦灿灿便能与传闻中彪炳千古的丹圣云牙子不相上下,震古烁今。” 此刻换作揽月微微蹙眉,喟然长叹道:“同你说正经之事呢。” 綦灿灿忽闪着圆眼道:“我是说正经的啊。今日得见丹圣的《丹阳窾要图》果真受益匪浅,正所谓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看得我都误认为自己也能够烧炼九转金丹了,可是真正一动手,还是连一转丹都烧炼不好,还毁了筑阳殿的金顶。” 揽月唏嘘叹息道:“若是九转丹,那我可帮不到你了。” “啊?什么意思?你说帮我?如何帮我啊?!”綦灿灿意外地活跃起来,似乎瞧见希望一般拽着揽月宫袍的袖口。 程绯绯忧心忡忡,先插言道:“揽月,你可不要妄来啊,偷携金丹入筑阳殿内是会被查出来的,弟子入内时,皆会被检查是否有私藏,以防有人舞弊。” “唔?不不不——”綦灿灿一听,顿时拨浪鼓一般迅速摇头。綦灿灿对揽月叮嘱道:“那你可不要帮我了,先不说你去哪里搞一颗金丹来,就算你弄来了,带去筑阳殿时若被发现,是要累及你阆风一派的声誉的。相形之下,我倒也没什么,顶多就是被浩然哥厌弃我无能而已......” 綦灿灿提及綦浩然,声音里重带哭腔,大约说是脑海中联想到了綦浩然视如敝履的看着自己,綦灿灿的眼眶里又盈满了泪水。 “......”揽月和程绯绯心生恻怛,却爱莫能助。 綦灿灿低声幽怨道:“我綦灿灿也不是眼馋肚饱之人,就求个五转丹罢,既不垫底,也不出位,还能助我浩然哥为伊阙派赢得二分。可是这不是痴人说梦呢嘛,?华派的栾澈不也顶多只能烧炼五转饵丹呢嘛。” “五转丹?”揽月星眸闪耀,长睫温柔地扑闪着道:“那我倒是能帮得上忙。” 程绯绯灵慧的眼眸湛湛有神,环顾四下无人,低声拉了揽月说道:“你可莫要莽撞,窃取金丹可是大逆不道的重罪。你阆风如今乃众矢之的,我师父他、他......还有鲸香堂的姚碧桃,巴不得罗织罪名,对你深文巧诋,你可万不能自入虎穴。” 揽月星眸灵动,明媚生光,对着无比关心自己的程绯绯嫣然一笑,这是长久以来再未体会过的、来自亲近者的温暖。 揽月反拉过程绯绯的手,诚挚认真道:“姐姐,你放心,揽月不做那苟且偷盗之事,况且不过是五转饵丹,也不值得违法败纪。而你言中的卑劣小人,他们凿空投隙、以大恶细,恨不得捏造污名嫁祸阆风。有道是故入人罪,何患无辞,这与帮不帮二姐并无关系。” “啊——”綦灿灿听着二人对话,懵懵懂懂,她听话的重点一直都落在揽月最开头的那句“不过是五转饵丹”七个字上面,为何话里话外听着揽月的意思,都未将五转丹当作一回事儿呐。 “二姐。”揽月见程绯绯不再拦她,便转向綦灿灿。 “啊?啊啊啊——”綦灿灿对这个称谓尚未习惯,木头木脑的左顾右看,方忆起自己便是揽月的二姐,连忙应声。 揽月微现腼腆,精灵问道:“二姐,若我将五转丹在筑阳殿里偷交于你,你可能佯装烧丹之状,只待时机成熟,开炉验丹时再将五转丹示于人前?” 綦灿灿闻之,脸颊边梨涡蓦地深陷,秀美无伦,眼睛晶亮明澈,厚重手掌拍着胸脯道:“演戏而已嘛,这绝对没有问题!若是五转丹在手,我便寻了丹炉一隐蔽处,将它私藏起来。” 揽月目光温婉柔软的看着綦灿灿,示意她附耳过来,三姊妹低声嘟哝了些什么以后,綦灿灿的双瞳莹亮如雪,朱润绛唇痴痴笑着。 ...... 人有心烦伤旧梦,风无意乱起新愁。 揽月长身玉立在露台正中,宫服裙摆和她束起的长发一同随风轻扬,轻盈而柔美。 揽月流盼美目,容颜泛着清淡的光,仿佛被月光蒙上一层烟雾般的薄纱,说不出的清韵出尘,却也平添凄美。 欢喜之后,总是离愁。 望着程绯绯和綦灿灿告别后往东而去的身影,渐行渐远,迷离倘恍,只留下揽月一人独自茕茕在露台。 一股从未有过的伶仃孤独由心底而生,只觉得自己似乎突然置身在一个四壁萧然的世界,周遭阒然无声,而自己便是被困于其间,饱受惨雨愁云,却找不到出口。 揽月回身举步,默默走回阆风寝殿。只是寝殿里面空落落的,再无往昔的嬉闹斗嘴、逞强斗胜之声。 秦寰宇的寝室大门紧阖,看起来连穆遥兲亦尚未回来,大约仍被那丹阳之术困留在筑阳殿里闷头精研,他可是素来不肯在外为阆风丢脸的。  478 殷揽月束蕴乞火 幸娄嫄仗义分忧1 也好。 揽月想着,自己也好久没有与秦寰宇安静地呆在一起,聊聊心事了。 于是她在深深吸入一口空气后又憋住,轻轻推动面前寝室的门板,移步而入。 揽月点亮屋内的烛光,又缓缓将方才进门前憋住的气吐了出来。 烛光映着她的满目失落,因为秦寰宇依旧与几日前一样,静静地躺在床榻之上,不曾醒来。 一近春夏,就偶有夜风不断,乱雨潇潇,窗影烛火摇,房中二人相离魂销。 揽月轻轻拂去秦寰宇额前一丝松松碎发,玉面清幽,骨象奇旷,秦寰宇虽在昏迷,那气宇非常的独特气质仍散发着无限魅力。 揽月宁淡的星眸里泛着一丝若隐若现的忧伤,浅浅埋怨道:“尘世繁杂,偏你如此悠闲,在此躲清净。” 秦寰宇平静安详,英气的面孔白净剔透,清爽俊朗。 揽月挤出一丝苦笑,干笑道:“你是最知我所想的。你若是醒来,定能分忧代劳,我便逃去你身后一味躲懒,再不想过这百虑攒心的日子,独独一人殚精毕思,真的太累了......” 橙红的烛光突然发出一阵清脆的“噼啪”声,微亮的烛光蓦地四射涨大,又逐渐式微恢复常态。 几乎就在同时,浮光掠影间,揽月隐约看到秦寰宇的睫毛似有抖动,只可惜影影绰绰,并不真切。 “寰宇?寰宇......”揽月似拨云睹日、望眼希冀一般扑上榻前,轻唤着秦寰宇,然而终是大失所望,秦寰宇依旧安如磐石,岿然未动。 “哎。”揽月重新站立起身,伫足床前,对秦寰宇半娇半嗔道:“你昏睡如此之久,是不是梦中游历太虚仙境,云堦月地,香雾空蒙,其间仙女颜如琬琰,故而使你不舍离去?” 烛影微朦中,秦寰宇嘴角似乎微微勾起,露出浅浅的微笑,只是揽月再不也会被骗了,心知这不过是心中投射出的梦幻浮影。 这样自说自话,揽月也自觉无趣,自嘲道:“人是得多么穷极无聊,方能作此枯燥乏味之事。” 而后重新在秦寰宇身边默默坐了下来,玉惨花愁的拨弄着发间青丝,忧心如捣地问秦寰宇道:“你说......鹬叔分明是对当年红光异象之事目知眼见过的,究竟有何顾虑而不肯吐露半分?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含光子不肯说,鹬叔也不肯说,就连陈掌门和江湖中饱经世故之人也不肯再提及......” 揽月的目光轻轻落在秦寰宇脸上,她抿着蹙眉浅笑,秦寰宇当然不会开口说话。 “这学宫之中,究竟还有谁人能问......又或是还有什么办法能从鹬叔口中问出一二......” 桌案上的红烛再次迸发出“噼啪”脆响,像是在替昏睡中的秦寰宇回复着揽月的疑问。 窗外寂寂然传来雨丝飘落的沙沙声,揽月禹身而立,径直来到窗前仰视着天边细雨如愁,对了!娄嫄!如果是娄嫄姐的话,应该是能够说服鹬叔的。 此心已下,揽月顾不得雨夜沉寂,带着幽深思绪冒着微雨再次闯入弥漫着孤清气息的夜里。 清风荡漾,雨夜迷离,揽月踏在积水的砖石上,激起层层涟漪。 揽月穿过栖蟾殿西侧绕行至殿后,在氤氲阑珊的萧萧古木间寻找着白尾鸢的行迹。 揽月从娄皋处先已得知,因娄嫄与江淮同宿一处,白尾鸢入室内同宿多有不便,故而被娄嫄多安置于栖蟾殿外的庭院里栖息。 娄嫄好歹也是洪涯派掌门之妻,落宿的地方并非弟子一辈可以轻易入内,那么若想找到娄嫄又不被他人察觉,通过白尾鸢则是最好的办法。 只是这恰逢雨夜,白尾鸢不知去了何处避雨,揽月各种循迹觅踪却不得见。 揽月专心致志的将视线投向半空,设想着白尾鸢会栖落在何处,不及防备,一只纤指悠悠的葱郁之手自她身后环至面前,而后以迅捷之速将她的口鼻捂在掌下,紧紧箍住。 揽月蓦地发出“唔唔”挣扎声,用力抓住那手,意图挣脱,却听那人附耳“嘘”了一声。 揽月先是一怔,而后松了一口气,也便卸了力气不再挣扎,任由那人拉着自己,拖去了栖蟾殿一处昏暗幽深,又可避雨的廊下。 郁郁苍苍的林木与幽廊交汇处,竟然有着人寰隔绝的一个幽僻角落,在确认过安全之后,拉着揽月的那只手方松将开来。 “没吓到你罢?”女子依旧雍容娴雅,独具林下风范。 “娄嫄姐,你怎么会在这里?” 揽月既惊又喜,没想到自己竟这般好运,正不知如何传信给娄嫄,却就这么容易地便遇上了。 “趁夜而出,又是雨天,这般急急是为何?寰宇他怎样了,七转丹可有效?”娄嫄始终是关心秦寰宇的。 “服了固然是比不服要好些,寰宇现在伤势已无大碍,只是转醒不知何日。” “是吗......”娄嫄芳兰竟体,惘然若失,但亦不忘给揽月鼓气道:“寰宇意志坚韧,有着不拔之志,石赤不夺,他定是也在想方设法冲破阻力转醒过来。万事皆由人造,我相信精诚所至,只是辛苦了你。” “谢谢你,嫄姐。”揽月谢过娄嫄,又忙问道:“可是嫄姐,你为何会在这里?” 娄嫄被这话逗笑了,反问道:“这里是栖蟾殿啊,我为何不会在这里?该是我问你罢,你为何会在这里?” 揽月双颊一红,亦觉所言有失,跟着一同不尴不尬地笑道:“是呵。我的意思是,娄嫄姐此时不是该在寝室里歇息吗,为何会冒雨出现在庭院中。” “等你啊。”娄嫄笑道。 “你怎么知道我今夜会来?” “离开筑阳殿以后,我瞧见了鹬叔的流苏鹬引了你往林西荷塘而去,不多功夫,又见鹬叔慌张匆忙的回到寝室,闭门不出,便猜想多半会有你有关,想着你兴许也会来寻我,便再次等候。” “啊?是吗。”揽月垂眉低目,无比消沉。 娄嫄看见揽月对自己的话深信不疑,莞尔笑道:“傻姑娘,逗你的。我只是看见白尾鸢飞去林西,故而与你说笑呢,我哪儿有这么高明的成算,只是今夜下雨,我担心白尾鸢淋雨受冻,才出来安置于它,没想到竟遇到了你。瞧你方才的模样刚好也像是在寻白尾鸢,才猜想你是为了寻我而来。” 揽月抿唇笑道:“是,确实为了寻姐姐而来。可是我竟不知鸟儿畏雨,若不是好运遇上了姐姐,还要在此傻傻寻觅。” 娄嫄摇头道:“白尾鸢与人相通,遇到雨水会自行躲避,我之所以出来是因为白尾鸢这两日略有些伤寒之貌,担心它遇水生凉,演化了病情。” 揽月忧心道:“严重吗?听闻翀陵之人与鸟儿需行祈合之术,白尾鸢若患病,那娄嫄姐你可有不适?” 娄嫄凝眉思索片刻,说道:“我倒并未察觉有何不适,最多也就这两日贪睡一点,大约日天气渐暖,乏意渐生。” “那便好。” “所以,你来寻我究竟何事?” “娄嫄姐,我想问你......” “等一下!” 揽月正欲说话,再次被娄嫄的手指抵住绛唇,作了一个令其息声的手势。 娄嫄朝着廊檐外积满雨水的砖石上扫了一眼,微微扬起下巴,对揽月使了个眼色,揽月立刻会意,乖顺的点了点头。 娄嫄松开揽月,而后挥臂施展壁曦术,在二人身体外围抛出一道缤纷斑斓的七彩之光,将她们包裹其中,华美梦幻。 娄嫄和揽月相视浅笑,不知何时,她们都已在这沉冗繁杂的世间,变得越来越谨慎悬心。 “可以了。”娄嫄微微颔首道。 “娄嫄姐,不知你可听说过数多年前世间曾出现过一次撼天震地的红光异象?”揽月直言不讳道。  479 五转丹拿捏在手 筑阳殿含垢忍辱1 “红光?所以今日你与鹬叔所谈便是此事?可否对我细说。” 揽月对娄嫄已是交洽无嫌,既然需要娄嫄的协助,自然没有什么可保留。 揽月便将陈朞描述中的红光,以及自己今日在荷塘边与娄鹬的谈话内容尽数道出,当然,亦包括娄鹬对当年红光之事的抵触反应。 娄嫄全神贯注地侧耳倾听,待揽月说完,娄嫄又沉默了片刻,方凝眉疑惑的抬起头来,看着揽月说道:“照你如此说来,鹬叔的反应的确一反常态,有悖往日常理。算起来陈朞确实年长我们几岁,他八岁时我还尚未记事,对当年红光异象没有丝毫印象,后来亦从来不曾听人提及。” “娄嫄姐,这便是最可疑可怕之处。” “怎么说?” 揽月神色凝重道:“都说江湖百派党同妒异,貌合神离,实为一盘散沙,可偏偏只在红光异象这件事上众虎同心,钳口不言。你就不觉得奇怪吗?” 娄嫄兀自点头道:“是,的确怪异。天香夫人的美貌清丽脱俗,美憾凡尘,可惜香消玉殒,只是从未想过天香夫人的死因另有蹊跷。现在细想一下,殷掌门当年便已有回天转日之势,天下神丹灵药、仙术妙法应有尽有,怎会令爱妻因区区诞子而逝。” 揽月道:“我总觉得栾青山逼迫我下山赴盟,溪翁之意不在酒。” “唉。”娄嫄叹息道:“说得也是,?华派素来明里暗里同阆风派较劲抗衡,是极为重视江湖排位与颜面的。若是阆风派如往届一样不参与?鼓盟会,按说对?华派是一件好事,可以独占鳌头。” “娄嫄姐,所以鹬叔那里你看可否......” 娄嫄爽快答应道:“好,我为你恳求一下鹬叔,他素来疼爱我和皋儿,应当不会拒绝。” “谢谢你,娄嫄姐。”揽月说不出的感激。 “这有什么可谢的。慈母之恩,寸草春晖,难报万一。即便只是为了帮你找出天香夫人的死因,我也是愿意为你助上一分力的。”娄嫄又拉着揽月低声说道:“明晚巳时三刻,鹅湖风雩亭。” 揽月会意,感激地点点头。 ...... “希望”两个字无论是听上去,还是写出来,乍看起来皆是熬清守淡,平乏无味,但在连绵阴霾叆叇、河涸海干的困境里,“希望”就如同晨曦微露,滋养着柔枝嫩叶存活下去。 在揽月见过娄嫄以后,就是同样的感觉...... 回到阆风寝殿以后,揽月终于暂时安稳踏实地睡上一个尚算闲适的觉。 此次下山揽月的醒悟颇多,世间迷离,烟火红尘,皆比不过清露霏微里的平凡至雅,岁月静好。 而自己眼下能做的,便是删繁留简,在纷芜中静养心性,守住真淳。 揽月在一片静谧中昏昏沉沉睡去,又在同样的寂静无声中醒来,阆风寝殿依旧空空荡荡,踽踽凉凉。 揽月想起昨日与綦灿灿的约定,来不及锥心伤感,便与穆遥兲草草打了个招呼,一人匆匆赶去筑阳殿。 五转饵丹对揽月来说易如反掌,甚至不需要烧炼便可凝结内丹之力幻化出来,而难就难在,如何避开众人的视线,悄无声息的凝丹,故而需在晨光大亮、众人齐聚前赶去筑阳殿。 东方欲晓,浮云方开,揽月便踏着清冷晨风回到了筑阳殿前,又经坚守在门外的童儿们一番搜身,确认了并无夹带以后,一旁轮值的掌门、尊长方点头应允将她放入殿内。 揽月方迈入殿内,就被眼前的惊醒怔住了。筑阳殿东侧内丹派弟子竟然已坐满了大半,或者说,昨夜就有部分弟子压根就没有离开过筑阳殿。 由此可见,百派弟子们的争强好胜之心十分明显,年轻气盛,各个皆想加人一等。 只不过经过一夜通宵达旦,便已煎熬不过,看起来昏头樟脑,在丹炉前摇晃着身姿沉沉欲睡。 揽月蹑起手脚趁人不察,乘隙入内,纤细窈窕的身姿灵巧地跃上讲坛,悄声摸入侧面的内室之中,将门帘重新放下,遮掩密实。 蓦地,幕帘下方的缝隙出月白色光华隐隐闪现,待揽月自内而出的时候,掌中已攥着一枚五转饵丹。 綦灿灿如约而至,已等待了讲坛上放置的筹盘之后。 二姊妹正如昨日在露台上商议的那般,若无其事地将佯装在筹盘前研究各门派筹子的分值,而后手掌互抵,五转丹便被换到了綦灿灿的手中。 綦灿灿俏丽的容颜梨涡含笑,笑靥如醉,更添几分甜美。 ...... 第二日丹阳术,氛围较前日里多了些许轻松愉快,当然,这一切皆是托了綦灿灿的福。 偌大的筑阳殿内,金顶屋脊赫赫然插着一尊丹炉炉顶,风趣横生。 有些昨日离去较早,翌日方见此滑稽之事的弟子,频频仰着头对那出人意料的炉顶指指点点,发科打诨。 姚碧桃自然不会放过这等冷寂热潮綦灿灿的机会,正与几个弟子在綦灿灿身后添油加醋的谑笑讽谏。 姚碧桃绘声绘色嘲弄一番还不爽快,还特意怪里怪气的有意对綦灿灿说道:“真是滑了天下之大稽!你如今可算是学宫中的花边人物了,若是像哗众取宠这倒是个好办法。只求你也教教这帮姊妹们,如何博人眼球。” 綦灿灿冷了脸,斜睨道:“警告你,别来惹我!” 姚碧桃仰面尖酸笑道:“笑话!昨夜屋漏偏缝连绵雨,这稀稀拉拉一整夜,搞得本小姐上漏下湿,若是在场师兄弟们惹了风寒便都是被你这倒霉鬼给害得!” 綦灿灿忿怒填胸,掌心里的五转丹被攥得紧紧的,但碍于尚未将五转丹收藏好,暂且不宜与姚碧桃动手理论,发一味憋忍,胖嘟嘟的两颊涨得更加隆起。 姚碧桃之言尖酸刻薄,綦焕整衣危坐,目不斜视地对姚碧桃说道:“姚二小姐好歹出身大家,亦应秉守大家闺范,何必次次出言挖苦。” “哼!怎的,她綦灿灿做了错事还不许人说了?你作为她的兄长,竟然还纵曲枉直,有违正义。” 綦焕道:“灿灿首先并非有意为之,再次,待先生估了屋脊价码,我们伊阙分宗悉数赔偿修缮便是,你何必出口伤人!” “哟~”姚碧桃口轻舌薄,阴阳怪调道:“究竟是伊阙派的分宗,多半是见识短薄的。这琉璃金顶叠翠流金,柔波影翳,其上皆是夜光壁,又嵌有明月珠、骇鸡犀、珊瑚、虎魄等金银奇宝,贵重异常。” “......”綦焕和綦灿灿瞠目结舌,尤其綦灿灿,攥着五转丹的掌心沁出冷汗。 姚碧桃怕綦氏兄妹不信,便拉了栾澈共同鉴证,说道:“?华派乃大方之派,栾公子广见洽闻,你们若是不信,便让栾公子说与你们听,总可信了罢。” 栾澈突然被姚碧桃卷入鲸香堂和伊阙分宗的争执里,有些无措,但既然是让他佐证,倒也不是什么难为之事。 栾澈便点头道:“是,别说是筑阳殿了,学宫中所有宫宇皆以朱丹、青碧为之,琉璃为甓,错以金银,再嵌七宝妆成。” “......”綦氏兄妹口呆目钝,失神发愣,他们想到定然贵重,可是却没有想过会如此价值连城,眼前一抹黑,入堕深渊。 “还有我们伊阙本宗呢,怎么,姚二小姐的意思是,即便掏空我们伊阙派上上下下,也赔不得区区一扇屋顶?”綦浩然的声音犹如神降,恰逢其时。 姚碧桃吃了一惊,傲睨一眼,嗔道:“怎么哪里都有綦公子你!” “灿灿的兄长又不止綦焕一位,綦某见连姚二小姐都对灿灿之事如此关切上心,浩然作为灿灿的兄长更不好袖手旁观了,岂不为外人耻笑。” 姚碧桃昂头天外,气道:“綦浩然,你们本宗与分宗本就视同水火难容,你今日护着他兄妹,将来若是养痈自祸,你可毋要后悔。”  480 五转丹拿捏在手 筑阳殿含垢忍辱2 綦浩然欺霜傲雪,不卑不亢道:“姚二小姐,真论起嘴皮子功夫咱们谁也不比谁差,若真是想赢,终是要看谁比谁更倔强倨傲,或更厚颜无耻,更蒙面丧心。你若总想着嘴上逞快,那便算我綦浩然认输。” “你!你竟骂我!” 綦浩然一摆手,示意让姚碧桃将自己把话说完:“但是认输不意味服输,只是因为胡搅蛮缠着实荒废时辰而已,有违先生教导。” “哈哈哈......”憋忍了许久的綦灿灿终于还是解颜一乐,笑出声来。 “你,还有你,你们!”姚碧桃羞愤难捱,直眉瞪眼,寻衅发作。 洪涯派的江潭将几人先后的对话尽听于耳,只是不好发声,如今瞄了一眼势如斗鸡的姚碧桃,真怕她气急败坏之下再祸及了这边弟子们好不容易正在烧丹的丹炉。 于是江潭好言劝道:“姚二小姐息怒啊,这烧丹需淡定心弦,波澜不起。若是姚二小姐想要令人心悦诚服,不如就在丹阳术上大显神通。” 姚碧桃正不知如何收场,江潭这么一说,反而替她解了围。 姚碧桃嗤之以鼻道:“哼!正是呢,本小姐矜智负能,昨日经丹圣《丹阳窾要图》的点拨,丹阳之术已启蒙发慧,你悉心毕力想休想企及。”说罢,忿忿丢下一句“等着瞧”,便甩身而去。 江潭挑着眉头抿了抿嘴,綦灿灿则对着姚碧桃骄横的背影吐舌做了个鬼脸。 这边纷吵刚散,含光子与栾青山等掌门尊长便回到了筑阳殿里,綦灿灿心中畅快了没一时功夫,便神色凝重,怯怯不安的等待着讲坛之上含光子的发落。 出人意料的是,含光子进殿以后,只是朝殿顶草草扫视一眼,毕竟那因为丹炉爆炸而直插入殿脊的炉顶实在滑稽乍眼。 綦灿灿本是等待被宣告弃家荡产用以赔偿修缮的,没想到含光子却说道:“烧丹之法,最重火候。所谓‘炉火纯青’四字,便是指我等方士炼丹以炉中发出纯青色的火焰为上品。掌握火候需因料而异,火力灵活,将炉中仙草经过热源渗透、焦熔、凝固、蒸发、凝结等步骤最终烧炼成丹。” “有需武火者,火弱则物疲矣;有须文火者,火猛则物枯矣。性急则皮焦气胀,散而不凝,不相胶粘,故而火候需谨慎伺之,最、最、最忌讳掀顶揭盖!” 綦灿灿缩着脖子垂脸不发一言,生怕被含光子当众示于人前,以儆效尤。 当然,即使含光子始终都未指名点姓,众人的目光仍是齐刷刷地落在綦灿灿身上,早已不人不知綦灿灿的“壮举”。 含光子仍动怒教训道:“外丹派的弟子们修习烧丹,你等究竟知不知道日日勤修苦练的窾要之重是什么?!你们以为就只是让你们照着丹圣总结出的丹阳术的精髓,把那些个琪花瑶草照方碾碎填进丹炉中,这么简单吗?炼的就是火候!” 含光子怒气震天,綦灿灿缩着脖子跟着他的训斥一颤一颤。 “你们何时能将火候掌握到纯属完美,游刃有余,那九转金丹各个品阶都不会在话下!老夫今日说的你等都听清楚了吗?” 众弟子们齐声道:“承教于先生。” “嗯。”含光子方才回嗔息怒,转而看向綦灿灿这边,语气已略略收缓说道:“这筑阳殿的琉璃金顶先暂且这样罢,瞧着昨夜微雨,倒也漏水不重,只是你等祈愿这剩下半月的天气勿要遇上暴风骤雨,也应无虞。至于日后修缮嘛......” 綦灿灿和綦焕一同屏气敛息,不自觉地战栗。 “至于修缮嘛,待?鼓盟会后再动工,应当会是一个不小的工程。”含光子竟然只字未提金银赔偿之事。 綦氏兄妹满脸讶异,与其日日悬心吊胆,不如死个明白痛快。 綦焕出言问道:“先生,既然此时出于伊阙分宗门下,綦焕自是应当为修缮出一份......”綦焕迟疑一下,继续说道:“出一份修缮费用。” “喔。”含光子毫不在意的摆了摆手,说道:“不必了。嵇含太子昨夜已到万寿宫找老夫说了,朝廷积财积谷,不如积德,故而愿成人之善,财力尽出,用以修缮筑阳殿的琉璃金顶。” “啊?”綦焕没想到竟然有美事天降,神色恍然。 綦灿灿也是一脸惊愕,大清早被姚碧桃一番冷嘲热讽的坏心情一扫而散,忻悦兴奋,恨不得一跃跳起来庆贺。 含光子看着这一惊一咋的兄妹二人,嘴角微微勾起,幽缓道:“但若伊阙分宗自愿为修缮出上一份苦力,老夫也是不会拒绝的。” 綦焕夷愉和乐,拱手垂面,连声道:“自然愿意。” 綦浩然亦起身站立,毕恭毕敬施礼道:“伊阙派上下皆愿为学宫修缮尽心竭力。” 含光子满意地微微点头,示意大家各自安坐。 姚碧桃白眼相看了綦灿灿一眼,刻薄道:“啐!这肥胖子还真是命好!” 见炉顶炸裂直插屋脊之事就这样了结了,揽月也为綦灿灿高兴。 只要綦灿灿时机把握得好,适时开炉取丹,那么那枚五转饵丹定然能让綦灿灿成绩卓著,在綦浩然心目中重塑形象。 既然綦灿灿已高枕无事,揽月的目光重新移至讲坛之上的掌门尊长之中,想来但凡有些年纪阅历者都应该知道当年红光异象之事,但却独独只有娄鹬一人是揽月暂可放心的。 可那娄鹬的反应显而易见,讳莫如深的不断躲避着揽月投来的目光。 娄嫄姐,看来只能靠你了...... ...... 巳时二刻,鹅湖风雩亭,壁曦术的七彩皂荚泡包裹之间。 娄鹬问道:“嫄儿,这么晚让白尾鸢唤我来此有何要事,栖蟾殿里不能说吗?我瞧着你的白尾鸢这两日来无精打采,该让它好好休息才对。” “鹬叔,还是为了先前与你提及之事。” “红光异象?!” 娄嫄也发现,每每提及此事,娄鹬便魂惊魄惕,目瞪口哆,不得不发人生疑。 娄嫄挪转步伐,佯作若无其事的绕着风雩亭悠哉漫步,实则调转方位将娄鹬逼入风雩亭正中,自己禹身挡在了唯一能连接风雩亭与岸边的石桥口。 娄鹬满目诧异,质问道:“嫄儿,你这是何意?难不成今夜非要强按牛头,逼迫不成?”  481 追旧事嗟悔不及 讦百派惺惺作态1 “鹬叔,您越是不肯松口,我们越是疑三惑四,心下不安。” “我们?什么意思?”娄鹬一边分析着娄嫄话中之意,肩头的流苏鹬高昂着鸟首越过娄嫄的身体往连接岸边的石桥上看去,口中啁啾发出鸣叫。 娄鹬惊愕失色,面露怒色道:“嫄儿,你,你们!” “娄嫄姐,鹬叔。”巳时三刻揽月准时出现在风雩亭上,只是没有想到,娄嫄竟然已把娄鹬困在了亭内。 娄鹬恼火道:“你们两个这是什么意思!咄咄相逼?” 揽月即刻会意,明白大约连娄嫄都没能从娄鹬口中套取出什么,故而索性将娄鹬骗来风雩亭上,由二人一起恳请逼问。 “抱歉了鹬叔,嫄儿只好出此不恭之策。” 娄鹬火冒三丈,大声斥责道:“怎么就同你二人说不通了呢?对!红光之事我的确知道!可不将那异象成因告予你们,也是为了你们好,休要不识好恶。” 揽月道:“鹬叔,您只需将您知道的说出来就好,我自然不会令自己深陷泥沼。” “哼。”娄鹬轻哼道:“陷不陷入泥沼从来都是身不由己,你们以为哪个深陷危境之人是自己愿意被掣肘的?既然如今天下太平,就不要追溯过往了。” “鹬叔!”娄嫄想要再劝,却被揽月拦了下来。 揽月面无表情,既瞧不出沮丧,也瞧不出忧愁,只是淡淡说道:“算了娄嫄姐,看来鹬叔的确是有难言之隐。世态炎凉,人情亦淡泊,如今阆风在学宫中处处受?华派牵制阻挠,鹬叔若是为了翀陵派和自己考量,也是应当的。” “你这女娃!伶牙利嘴,还用上激将法了!”娄鹬恼羞成怒道:“凡事知止而不殆!若是不想遭遇风险,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试图去刨根究底,这是在保护你!” 揽月不为所动,只淡淡回了娄鹬一句:“索性我直接去问?华派栾掌门,刚好也问清楚他逼着我们阆风一同会盟,究竟是筹划着什么图谋。” 娄嫄厉声拦道:“不可!揽月,不要做傻事,眼下一切混乱不清,切勿与栾青山撕了脸面,逼他就范!” 揽月作出不管不顾之势,丢下一句感谢,便调转回途,背身离去。 “鹬叔!可不能让揽月去找栾青山啊,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眼见揽月即将迈下石桥,流苏鹬迅雷烈风般疾冲了过去,先她一步拦在了桥头。 娄鹬已顾不得门派之间的礼仪门面,厉声喝止道:“你这女娃怎得如此倔强!” 揽月柳愁眉淡,星眸暗淡,长睫低垂,说道:“鹬叔您都如此强嘴拗舌,也不肯吐露半分,揽月亦是走投无路之举。与其不明不白的落人陷阱,我倒不如死个明白,也不辱没阆风气节。” 娄鹬急扯白脸道:“你们这些个年轻小辈怎的如此不惜命,整日动不动就是要死要活。有道是,大道有青天,少年负壮气,奋烈自有时。可瞧你这傲头傲脑负气而去,岂不是虚耗生命!” 娄嫄此时在一旁帮腔助言,道:“鹬叔!你说起揽月来道理倒是通,可为何自己偏要固执,往事可忆却不可追,又转还不了什么,你何必东遮西掩。” 娄鹬无关痛苦扭曲作一团,看起来内心焦灼挣扎。 揽月亦说道:“鹬叔,揽月诚挚恳请您了。” 娄鹬摇首顿足,神色是无尽地懊恼与惋惜,娄鹬指着洪涯派壁曦术的幻彩水泡低声对揽月说道:“唉......你先随我进去!” “什么?” 见揽月不明所以,娄鹬叹息着说道:“你不是想听红光之事吗?还不赶紧随我回到壁曦术庇护之下,若是被人另偷听了去,怕是要横生枝节的。” 揽月一边随着娄鹬回到风雩亭中,一边欣喜道:“鹬叔,实在感激您了!” 娄鹬却板着脸,不苟言笑,怅怅不乐道:“你先莫要谢我,再听过当年发生之事以后,若你不加以冷眼嗤笑,鄙夷相待,娄鹬便要感激于你了。” “这是......什么意思......”揽月和娄嫄相顾而望,娄鹬话中似乎暗藏隐秘,凉意滋生。 娄鹬蹙着眉,卑陬失色到汗出沾背的程度,悲愧交集道:“唉,当年那红光,那红光......”话方一到嘴边,娄鹬又吞咽回去,好像短暂的延口残喘也可以让他在死中求生,如同溺水前抓住的最后一棵稻草。 揽月和娄嫄两双迫切的眼神,盈盈逼望着娄鹬,娄鹬赧颜汗下,只能讲述道:“唉,风尘肮脏,当年红光之事是我娄鹬一生愧辱。” 娄鹬一脸痛苦的回忆道:“你所说的当年那道震天撼地的红光属实存在,乃当年女真族的女祭祀那刺颜炸毁了女真山上的祭坛所致。” “你是说颜姨吗?”揽月的直觉没有错,那道红光果真与那刺颜的死有关联。 娄鹬除了说话便是叹息,此刻点头道:“看来殷掌门对你说起过天香夫人的身世。” “......”揽月对娄鹬的这句话不置可否,虽然父亲从未提及过娘亲丝毫的过去之事,但揽月并不想承认,以免娄鹬见她茫然不知而有所隐瞒。 揽月问道:“鹬叔,您说的女真山上是不是还有一唤作隅谷之处?” 娄鹬一怔,对揽月已知过去之事更加没有怀疑,说道:“没错。女真山叠岭层峦,绵绵缗缗,在峰峦起伏见的确有一低谷名唤隅谷,因为自隅谷能够登阶上至女真山的祭坛,故又被唤作隅谷祭坛。” 此时换作娄嫄苦心思索道:“隅谷......女真山?鹬叔,为何我从未听过世间有此种地方?” 娄鹬道:“你等小辈,自是不曾听闻。当年那刺颜炸毁了隅谷祭坛,只留残垣断壁,而女真人惨遭灭族,自此烟断火绝。隅谷祭坛已经只剩坚硬瘠薄的石块尘埃,一个不毛之地,世间之人怎还会提起它。” 揽月听着娄鹬的描绘,回想起当初梦境中那个枯草颓枝,凄凉荒芜之地的种种景象,光秃秃的树枝像群魔乱舞一般张牙舞爪,惊起一群群乌鸦在狂风怒吼中四散而飞。 “那刺颜既然作为女真族看守祭坛的女祭祀,好端端的为何要将祭坛炸毁?不过炸毁了一个祭坛,女真族人为何又会惨遭灭族?”娄嫄替揽月问出了她想问的问题。 娄鹬道:“当年女真族手中有两件玄门法器,一是缚魂摄魄铃,一是血珠。据说能获得血珠者可敕召鬼神,纵生出灭世鬼王,执掌九天三界,招致灭世之灾。” 娄嫄惊愕道:“所以女祭祀看管祭坛实际就是为了看管这个这两件东西吗?那么缚魂摄魄铃又有何用?” 娄鹬道:“相传缚魂摄魄铃乃舍利之身铸就,驱动宝铃之时,能拢获残存的魂魄,可暂使三魂附体,七魄归位。而缚魂摄魄铃也是世间唯一能克制住血珠魔戾之性的东西,所以一并被封存在隅谷祭坛中,由两位女祭祀共同看管,一位便是那刺颜,一位便是那刺瑶,也就是......” “天香夫人。”娄嫄转看揽月,她神色凝重,一言不发。 “对,没错,天香夫人。”娄鹬继续说道:“当年殷掌门还未创立阆风派,算是个游仙散人,遍布在山川河岳四处游历,以天下为家。不知为何会遇到了还是女祭祀的那刺瑶,二人互诉衷情后,那刺瑶便随着殷掌门一同离开了隅谷祭坛,在阆风山安家落业。天下人这才有幸一睹隅谷祭坛女祭祀惊为天人的容颜,又因那刺瑶生来带有木樨桂香,也便有了后来的天香夫人之称誉。” “原本看守隅谷祭坛的女祭祀有两人,天香夫人离开后便只剩那刺颜一人,相当于缺少了一半看护之力。这等消息在那些觊觎血珠的妖魔之中泄露极快,根本无法避人眼目,一时之间大乱,群妖骤起,纷纷遁入人间抢夺血珠。” 娄嫄急切道:“如果是这样,那么江湖中的志士仁人,以及刚正无私的百派弟子难道就眼睁睁的看着血珠被抢夺吗?咱们万年翀陵派难道也放任不管?”  482 追旧事嗟悔不及 讦百派惺惺作态2 “唉。” 娄鹬还是叹息,说道:“若是放任不管,也便好了。数多年前殷掌门尚未创立阆风派,内丹门派在江湖中的地位,可与现下同外丹门派各据一半江山的局势无法相较,在当年,即便是咱们万年翀陵派也得在?华派面前屈尊就卑。当年?华派还是老掌门栾首阳在任,他打着成仁取义的名号纠结了江湖百派,共同赶赴女真山驰援女真族人。” “所以,女真族实际上是被?华派、以及江湖百派灭族了,对不对?!驰援女真不过是个名正言顺的幌子,你们也在觊觎血珠!” 一直沉默着悉心聆听的揽月突然开口说话,一字一顿,能感受她吐出每一个字时牙齿间的咬合力度,却从她脸上瞧不出丝毫喜怒。 揽月这么猜是有根源的,在进入学宫之前,计都和飘摇仙子都不止一次的提醒着揽月,必须当心?华派的桀贪骜诈。 看来紫泥海龙鱼一族被?华率人屠灭这种事情,并不止计都一人在苦苦承受。 “揽月?!”娄嫄没想到揽月会这么说,急躁又气忿地拦道:“你怎么会有如此悚人危惧的想法!即便其他门派会受?华派教唆,我们翀陵派也断然不会趁火打劫!” 娄鹬如穷鸟触笼般,面容窘困挣扎,他沉默了片刻,方低声幽缓道:“没错,女真一族的确是被我们亲手屠灭的......” “什、什么......”娄嫄难以置信的长大了嘴,惊恐万分道:“鹬叔,您这是在胡乱说些什么!咱们翀陵派素来持心如衡,以理为平,怎可能作此肮脏之事!” “......做了便是做了,你信与不信皆是既定之事。我知你很难接受此事,当年我和你父亲为何会受?华派唆使,共谋血珠?如今想来,我也十分茫然不通,但大事已然,覆水难收。追溯当年之事,百派皆以此视作终身之丑,为了不使败坏名誉让后辈一同蒙羞,百派在那之后约定再不提及当年屠灭女真族之事。” “怎么会......”娄嫄失魂荡魄,万万没有想到一直秉持正义引以为豪的翀陵派,竟然也做过灭绝人性,残忍屠戮的行径。 “那么那刺颜呢,也是你们杀死了她?”揽月低垂着睫毛,凛若冰霜。 “不!那刺颜绝非我们杀的!”娄鹬断然回绝道:“?华率领百派屠戮尽奋死抵御的女真部族、抵达隅谷上端祭坛的时候,那刺颜被妖魔围困,已经力难抵众,在危难之际女祭司那刺颜孤注一掷,炸毁祭坛与妖魔同归于尽。” “这究竟有何区别。”揽月冷冷道:“即便那刺颜并非你们亲手所杀,待你们攻上隅谷祭坛,仍然会为了抢夺血珠和缚魂摄魄铃而与她拼夺,那刺颜还是会死。所以那刺颜究竟是自毁精元,还是被妖魔所杀,又或是被百派所杀,这三者又有何不同。” 娄鹬顾影惭形,感愧无地。 娄嫄如坠烟雾,惘然所措地问道:“可是鹬叔,既然那刺颜宁肯炸毁祭坛与妖魔同归于尽,也不肯交出女真族的两件法器,那么那刺颜死后,血珠和缚魂摄魄铃又去了哪里?” 娄鹬道:“当初我等攻上隅谷祭坛的时候,那刺颜已死,这两件玄门法器也已然不见行踪,第一个抵达祭坛的五位白苗族的老司,却成为了令众人最怀疑的人。?华率领的百派寻不到宝物,自然不会就此作罢,但五位老司众口一词,说那刺颜炸毁祭坛与妖魔同归于尽的时候,血珠和缚魂摄魄铃被一同腾空炸飞,而我等在女真山里看到的那道飞跃天际的红光,便是证据。” 揽月问道:“?华派如此多疑,难道就这么相信了?” 娄鹬说道:“自然不会轻信,百派皆是些诡谲多变之人,怎会轻易被一句话糊弄过去。只是如果你们知晓这两件玄门法器的来历,大抵也不会怀疑白苗老司的话。” 娄嫄催促道:“鹬叔,你说明白些。” “血珠怨毒之气凝重,因它是以上千女子心头之血凝结而成;而缚魂摄魄铃则是经由人骨成灰后,再铸造而成的。” “什么?!”娄嫄大惊道:“这两件东西如此阴毒,为何还能将其视作法器供奉在祭坛?!” “这话若说起来,还得追溯到很久以前。相传女真族王的母亲去世,王听信国师谗言,用千名年轻女子的心头血炼成血珠,以祭奠母亲。很快族中的少女就被杀光,却还缺一名,国师又怂恿王杀掉他的爱妃‘玥’,最终炼成血珠。可是珠子怨气极重,放在哪里,哪里就会战乱纷纷,血流成河。” “王自知轻信邪人而招致祸端,悔恨不已,郁郁而终。但又觉得死后无颜再去见玥,所以临终前王把儿子喊到床前交代说:‘我取她血,自该被她挫骨扬灰。待我死后,你将我的骨灰铸成玉铃,置于珠上,让她时刻听到我的声音,若她还能念及我们的夫妻恩情,自可消除灾难。’于是王的儿子按照父亲的吩咐铸就了玉铃,放置于血珠上方,竟真的再无祸事。” 揽月问道:“所以隅谷祭坛就是特意为了看守这两件玄门法器而设置?” “没错。” 揽月心中暗自思忖着:母亲和颜姨作为隅谷祭坛的两位祭祀,看来她们的使命就是看管这两件法器,以确保血珠不会祸乱人间。 那么秦寰宇究竟与血珠或是隅谷祭坛之间,又能有什么关系呢?颜姨为何会让自己杀了寰宇,又让自己带什么回隅谷祭坛? 揽月紧接着问道:“所以你们怀疑,两件玄门法器落入了最先抵达隅谷祭坛的白苗族手中?” 娄鹬道:“这也怨不得我们怀疑,言传得血珠者可执掌九天三界,又有谁能够抵御如此之大的权势诱惑?白苗族五位老司所言真假参半,不过怀疑归怀疑,两件玄门法器的法力无边,流光四溢,并非是随意便能掩藏的。故而百派的掌门尊长,以及?华派,都不得不相信五位老司所言。” 真是太好了......揽月心下一松,默默长舒一口气。 如果血珠和缚魂摄魄铃这么难以隐藏,那么断然不可能与秦寰宇有关系。 秦寰宇如果拥有这两件法器的话,不可能藏在阆风山而不被父亲殷昊天发现。 娄嫄趁隙问道:“鹬叔,那么现今可已将这两件玄门法器寻回?” “并未。按说血珠一旦投入世间,必该又会引发人间的战乱祸端才对,可是这么多年已逝,人间虽说仍有邻国战乱纷扰,但也不至于生灵涂炭。” 娄嫄琉璃碧眼流转,猜测道:“那会不会因为缚魂摄魄铃和血珠被那刺颜炸往了同一处,故而血珠仍在由铃克制着戾气魔性。” 娄鹬忧心忡忡地缓缓摇头,说道:“这种可能性太小了。所以这么多年以来,我等其实从未停止过寻找它们。” “鹬叔,这嫄儿又不明白了。既然还是要将法器寻回,那为何不告知我们这等晚辈后生,责令我们一同寻觅,岂不更快?” “唉。”娄鹬叹息道:“所以说你们还是一群孩子,想法依旧单纯。当年众门派假借正义之师,却屠灭了女真一族,若传出去岂不败坏了正义形象,又如何在世间立足,如何收纳人间弟子入门。” 揽月适时冷冷道:“是呵,难怪父亲他从不令阆风门下弟子参与?鼓盟会,原因应该就是不屑与你等这些道貌凛然的山中之狼为伍。” “......”娄鹬无言亦无颜。 娄嫄劝言安抚道:“揽月,你先莫要下此断言。我父亲和鹬叔应当也是受了?华派的邪言蛊惑,否则为何旸谷等派也会在其中,那可都是秉正无私的大门大派啊。” 揽月板着脸低声默念道:“呵,旸谷......”她不由地想起了旸谷卜脩为了掌门之位,而设计将弟弟卜候入赘鲸香堂,断其子嗣烟火,损其性命的不齿勾当。 不知为何,揽月的脑海里突然冒出了藏书楼地下密室里,那刺颜的那副画像,继而问道:“玄霄派呢?”  483 追旧事嗟悔不及 讦百派惺惺作态3 “什么?”娄鹬乍一听,没能反应过来揽月突如其来的问题。 “当年屠戮女真,攻上隅谷祭坛的时候,玄霄派是否也参与其中?” “噢——”娄鹬答道:“那倒没有,玄霄派素来禹禹独行,不喜与别派往来,故而也没有参与女真山屠戮。只不过陈膡掌门自那以后,更加乖僻不群,时至今日已将玄霄一派交由侄子陈朞打理,再不理外界之事。” “嗯。”揽月垂目低吟一声。 看来当年陈膡的确对颜姨有情,至少没有让玄霄派参与到当年女真山的屠戮。 而娄鹬口中陈膡后来的古怪孤僻,也应该是因为隅谷祭坛被炸毁,那刺颜罹难。 娄鹬看了正在沉思中的揽月一眼,说道:“好了,这就是你们想要知道的,我都已经尽数告诉你们了。” “还不够!”揽月冷冷道。 娄鹬和娄嫄同时吃惊地转看向揽月,娄鹬惊惶道:“不够?翀陵万年青史里的尘涤垢泥都不惜揭示给你们看了,这还不够?!” “单凭说出过往真相,便想自此洗垢匿瑕了吗?我想鹬叔你大约心底有数,栾青山为何要活捉我阆风五人吧。” “你!你要我重申几遍,我不知道。翀陵派如今有了阆风协同荫庇,再也不用听凭?华派的操纵,更不会同流合污。” “那我呢??华逼父亲放揽月下山,我就不信鹬叔您心中没有半点揣测。” “揽月,你冷静一点。”娄嫄眼见二人情绪都已不稳,两边劝阻,又对娄鹬说道:“鹬叔,既然已说道这种地步,不妨就都说出来吧。” 娄鹬挥手道:“罢了罢了。若说?华派的目的我并非没有揣测,只不过无凭无据,怎好信口开河。栾青山想要活捉你,大约就是因为你体内绵延下来的祭祀之血可以短暂控制血珠之力。” “我的血?” “什么!竟有此事?!”娄嫄语气稍许责备道:“鹬叔,这么重要之事你怎么才说出来的。” “不是我不说。只是这一切的前提,都必须是?华派已得到或者已知晓血珠的下落了,否则即便捉走了殷小姐,也没有任何可利用的价值。否则你们以为,为何江湖里的老一辈明知殷小姐乃当年女祭祀那刺瑶之女,?华等派却从未有过任何动作。” 娄嫄问道:“?华众派没有动作,难道不是因为畏惧殷掌门吗?难怪殷掌门会将亲生女儿关起来这么多年,原来竟是一种保护。” “不会的。”娄鹬立刻否定了这个可能,说道:“?华派忌惮着殷掌门的威慑固然是原因之一,但最重要的还是因为血珠遁入人间后尚未出世,不见踪迹。无利不起早,?华没有必要为了不知道何时才能找到的东西而动无谓的干戈。” “嗯,说的也是。”娄嫄陷入沉思。 揽月顿时明白了娄鹬话中的意思,分析现况后说道:“那会不会说明,?华派已经找到了血珠,又或者说,他们至少已经知道了血珠的下落。” “不得不承认,你说得这两种可能性虽然微小,但的确存在。” 娄嫄因惊愕而结舌道:“那岂不是、岂不是血珠的魔戾之气会被人操纵,尤其是落入?华......” “嘘——嫄儿!”娄鹬提醒揽月和娄嫄道:“这话仅是猜测而已,何况这多年来百派掌门尊长嘴上不再提及女真山之事,暗地里从未放弃过寻找两件玄门法器,却从未有过任何线索,所以血珠哪是这么容易就被找到的。” “可眼下我从江淮和栾青山那里听来的,的的确确是要活捉阆风五人啊。”娄嫄说道。 “没关系的娄嫄姐。”揽月已恢复了平静,淡然道:“如果?华派想要的是我的血,反而是一件好事儿。既然除了缚魂摄魄铃以外,能克制血珠的仅有我的血,那么反倒是一柄双刃剑。” 娄鹬惊道:“难不成你打算以自己的性命相要挟?你可莫要傻啊。” “放心吧,非到万不得已我也不会走这一步。而且?华派是何等雕心雁爪的手段狠辣之徒,紫泥海龙鱼族的教训还不够吗?纵使?华派已经得到了血珠,我也绝不会将自己的血流给他来驱使,助纣为虐!” “揽月,你可别做傻事啊!”娄嫄上前拉住揽月的双手,肤柔骨刚。 “我明白的娄嫄姐。”揽月轻点下颌,回以娄嫄一个安抚的眼神,示意她安心,而后又望向娄鹬道:“无论曾经女真山发生过什么,但今夜揽月还是要感谢鹬叔你的坦诚相告,让揽月了解到母亲生前的故事,以及明了下一步应当做些什么。” “我告诉你真相,可不是想看见你冒险范进的。” 揽月点头和缓道:“血珠和缚魂摄魄铃既然本属母亲和颜姨看管之物,那揽月必当替母辈克尽厥职,寻回两件失落的法器,定不使人间受难。” 娄鹬道:“据我所知,殷掌门并未教授你半点玄门剑术和道法,虽说殷小姐你的用意是好,但想要独自与百派相争,可不是易事。我想,殷掌门将你常年护在阆风山里,应当也是不希望殷小姐承袭母命,参与到尘世的纷乱里去。” 看到揽月沉默着,娄鹬对娄嫄使了个眼色后,自己先行侧身离去。 他想,或许在这种时候,两个同龄的女孩间反倒能够获取些理解与慰藉。 ...... 揽月在突然之间明白了含光子那句“时机未到”。 娄鹬说得对,即便自己从那刺颜、那刺瑶姊妹二人那里继承来了女祭祀的血液,也未能习得一身能够抵御群雄外敌的技艺。 连娘亲和颜姨都没能守住祭坛,更何况是弱小的自己,难怪爹爹和含光子都对当年女真山上之事闭口不提。 将寻觅来的丝缕讯息串联起来,一直恍若隔山的真相逐渐显露出来。 揽月也终于想明白了浴仙池沐浴前夜,娘亲托梦所言。 娘亲为何连连对着自己道歉,同时又一再自嗔自怪。 前因后果已大致有了雏形,娘亲自惭自愧的是,正是因为她爱上了揽月的父亲殷昊天,随他一同舍弃祭坛神职,游历人间,才祸使那刺颜一人独自面对众敌,最终独臂难支,只能殒身将祭坛一同炸毁,还迫使血珠出世重现人间。 揽月只感觉到两耳边传来阵阵嗡鸣声,以及娘亲忍恨含悲的呜咽声。 那声音反复不断地萦绕着:“对不起,对不起,我的月儿......我与你父亲实在太相爱了,至死靡它,强将星盘中重设穹冥星,这也才有了你,只是可怜了你,要替为娘受天谴之责,代母受过,克尽厥职......” “代母受过,克尽厥职......” 揽月目光呆滞,口中喃喃重复着这两句话。 一旁的娄嫄担忧道:“揽月,你没事吧?” 揽月暗淡的星眸游移到娄嫄忧心忡忡的面容上,脑海中却仍然在回想着隅谷祭坛的梦境中,颜姨最后交待给自己的话——把它带回来。 一切皆已明了,颜姨口中的“它”,无疑应当就是血珠了。  484 尸积女真血流川 忧娄嫄心力衰微1 只有把血珠带回隅谷祭坛,重新以缚魂摄魄铃镇守住,方能确保人间万全无忧。 可这又跟杀死秦寰宇之间有何联系?揽月还是毫无头绪。 娄嫄以为揽月受到了极大刺激,搂着她的双臂,移步风雩亭中坐了下来。 希望飒尔凉风,翠镜湛清的湖面,能够让这两颗惊悸震撼心冷静下来。 两个女子漠然凝视着波光闪烁的湖面,几条游鱼大概是累了,侧身紧贴在风雩亭底部,一动不动,似乎是湖水为它们隔绝了外界的一切纷扰,是那么的无忧无虑。 娄嫄能理解揽月此刻的感受,娄鹬今夜所述内容震天撼地,娄嫄的惊悸并不亚于揽月,只是事关揽月生母与姨娘,所以对她而言应当更加得荡魂摄魄。 娄嫄一边轻抚着揽月冰凉的后背,一边望着湖面,妄图能从轻盈温柔的涟漪间寻求一丝宽慰。 这多年来,娄嫄对翀陵一脉秉承万年“持心如衡,以理为平”的理念在一瞬间土崩瓦解,如同大厦倾颓。 那可是娄嫄一直以来的信仰和骄傲啊! 娄嫄不禁问着自己,若不是为了万年翀陵派的这份自豪在,为何要委身下嫁给江淮,又究竟是什么意志支持着她,在江淮身边如此屈辱的活着。 娄鹬今夜揭开了所谓名门百派穷凶极恶的本来面目,就好像有一只巨大的手掌将娄嫄的头死死按在地上,强硬的撑开她的双眼,让她认清这些整襟巍然的道袍下,衣冠禽兽的凶残面目,其中也包含了她自小便引以为傲的翀陵派。 骤然之间,娄嫄觉得糟糕透了,如果说她强撑在江淮身边维系着一个来自翀陵派女中英豪的形象,是因为背后还有一个强盛的家族门派,那么现在呢...... 娄嫄不知道自己活下去的意义在哪里。 当初负气同意父亲联姻,嫁去了远在东方的洪涯派,似乎又是她自己把人生亲手毁掉的。 想至此时,娄嫄只觉腹下酸楚游弋,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里急剧膨胀,顶着胸口向着口鼻溢出。 娄嫄慌忙撤手捂住口鼻,几乎同时,只听“呕”的一声,一口猩红液体喷涌而出,沿着娄嫄手指缝隙滴落下来。 “娄嫄姐!” 揽月惊叫,几乎是跳了起来,反过来搀扶娄嫄。 娄嫄怕揽月担心,腾出一只手掌来轻轻摇晃,说道:“没事。” 可她不知道的是,那只手掌早已被她吐出的鲜血覆盖,淋淋鲜血,触目惊心。 “怪我,都怪我之顾及到自己的感受,忽略了娄嫄姐你其实也......” “说什么傻话呢,这怎么能怨你。”娄嫄打断了揽月的自责,说道:“原也是我们对天香夫人和那刺颜有愧,更有愧女真一族。” 揽月垂眸道:“不,也怨不得你。那时你也尚幼,江湖中的贪婪也并未有你的一份。” “话也不是这么说,毕竟作为翀陵派的晚辈后生,若真是得到了血珠,将来对我等也是助益。况且......” 娄嫄刚至此处,又呕出一口鲜血来。 “娄嫄姐,先什么都不要说了,我给你把脉看看,怎么竟会这样。” 揽月说着便挽起娄嫄的手腕,正要为她切脉,娄嫄却突然将手抽回,缓缓摇头道:“无妨,大概是急火攻心所致,无碍的。” “可是......” “自己的身子还能不了解吗,你放心吧。你看,其实听到当年红光的真相,并非只有你一人痛心。鹬叔一直不肯讲,大约也是觉得愧对于你罢,还请你不要怪他。” “......”屠戮族人,弑杀姨母之仇,哪里是说原谅就能原谅呢的?! 但是看娄嫄此刻身心俱损的样子,揽月也无法苛责,只能沉默不应。 娄嫄也知自己强人所难,退之问道:“那你现下什么想法,有何打算?” 揽月失神地摇头,说道:“不知道。只是感觉这两面三刀,面和心违的?鼓盟会,一刻也不想多呆下去。” “难不成你想要报复?”娄嫄拭去嘴角余血,担忧地看她。 揽月鼻中发出轻声嗤笑,垂眸看向湖底睡鱼,喃喃道:“如何复仇?杀尽这?鼓学宫中百派弟子吗?年轻小辈连当年红光之事都不知道,何其无辜。况且,阆风此刻自身难保,连寰宇都昏睡不醒。” “你能明白这点就好,我只担心你愁情难自抑,作出冲动之举。”娄嫄悬着的心稍稍一松,愁眉又重蹙上额头,问道:“我上回跟你说过的聿姵罗和君山派褚锦心之事,你后来可曾探查?” “嗯。你说得没错,的确联系过密,内有蹊跷。” “可为何今日在筑阳殿里,聿沛馠对你的态度看起来也有转变,还是说我多心了?” 揽月深深长长的叹息一场,紧抿下唇,点了点头,默认了娄嫄的猜测。 “果然是这样?!看来?华和君山两派的手段不可小觑,分化人心之术拿捏得轻而易举。” “娄嫄姐......” 娄嫄微笑道:“你放心,我是不会被怂恿到倒戈相向的,一直会站在你这边。同时也希望,能对当年翀陵派的不轨行径弥补万一。” “......”揽月本想对娄嫄道谢,但听她提及女真山屠灭一事,又闭口无言。 弥补? 如何弥补? 对于灭族之祸带来的痛楚,大约只有同为被灭族的计都或是黎普方能感同身受。 眼下娄嫄吐血不适,夜色又渐深,揽月亦不好再鹅湖之上多逗留。 娄嫄所言“弥补长辈之失”,揽月心道,一条条鲜活性命如何追偿? 揽月明白,揪着当年女真山之事同娄嫄纠缠并无益处,更缕不明晰,所以搀扶着娄嫄一起走向岸边归途。 “揽月......”娄嫄吐血后身体衰微,只能任由揽月单薄的身体搀扶着自己,随着她的步伐回行,但揽月的沉默还是带给娄嫄些许不安。 “......”揽月吃力地架起娄嫄,目不斜视地紧盯着脚下道路,瞧不出丝毫悲喜怒怨。 娄嫄困惑不安,还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听揽月开口问道:“娄嫄姐,你的身体当真无碍吗?” 娄嫄的手抚上胸口,轻轻尝试着吞咽着口涎,腹腔内似乎再未出现方才汹涌澎湃之感。 娄嫄又以掌心捂在嘴上轻咳两下,再将手揭开的时候,掌心也未见血渍。 揽月见此,暗暗松了一口气。 娄嫄说道:“看来只是情急攻心,已经没事了。” “你确定吗?我曾学过些许医术,也许能给你瞧上一瞧。” 娄嫄嘴角微微上扬,浅浅笑道:“没想到你还通晓医理,都说学医之人慈悲为本,普度众生,看来一点不假,恻隐起来连仇人之后都要出手相救。” “娄嫄姐......” “好了,你放心。洪涯派好歹也是个内丹大派,一派上下皆是炼丹术士,我若是有个伤痛,江淮即便看在面子上,也定然不会不管的。你还是留下气力想想如何寻回血珠,抵御?华阴谋。” 揽月蹙着眉头,挤出一丝苦笑。 曙月澄莹,却带着些清寒凄冷,照射在二人身前的石子路上。 夏日已近,虫鸣螽跃,在夜晚里尤其无尽无休,窸窣吵闹。 “好了,就送我到这里吧。” 娄嫄突如起来的一句话,打断了揽月一路恍惚地愁绪,她抬起头来,发现前方不远处满布的紫霞青烟里已能看见一座飞檐斗拱的威严建筑。 香烟腾隆的紫铜燎炉上方,殿檐下的匾额上悬挂着云篆撰写的“如蟾化鹤”四字,面前不远处正是栖蟾殿,再往前行果然是不合适了。 揽月站定,感觉驾着娄嫄的手臂正从自己肩膀上轻缓脱出,娄嫄慢慢直立身体,维持着脚下平衡。 娄嫄的状态看起来比先前有缓和,嘴角残余下来未擦除的血迹衬得双唇煞白,说气话来也没有往常的底气,声音带着些虚弱感。 “你快回去吧。千万不要被人瞧见,打草惊蛇。我这边若是能从江淮口中探到消息,便第一时间驱了白尾鸢去告知你。” “......” 看到揽月脚下迟缓,不安地频频回顾,娄嫄只好抛下她,自己率先加快脚步往栖蟾殿行去。 揽月看到她脚下的步履踉跄,频率、跨幅不一,想来果真身体异样,不过是在强撑而已。 揽月心神不宁,星眸在栖蟾殿北边的庭院上方四处环顾,一直跟着娄嫄、素来形影不离的白尾鸢竟然不见了踪迹。 联想起前夜里,娄嫄说过白尾鸢近两日有伤寒之貌,而今夜娄嫄自己便呕血痉挛,揽月不自觉地联想起翀陵派的“祈合之术”。 “希望是我多思多虑,杞人忧天了......”揽月望着娄嫄消失在黑暗中的背影,喃喃自语。 希望一切只是巧合而已吧。  485 姚碧桃陡然成丹 ?华骄子破六转1 烧炼金丹的日子,说来乏味枯燥,但也过得飞快。 得了丹圣云牙子的手迹,如沐甘霖的外丹弟子们热情渐消。 这《丹阳窾要图》里记载的虽是无上妙法,弟子们颇受提点,可想要做到融会贯通,再加以实用,也非一朝一夕可以做到的。 相较之下,内丹派的弟子们紧张不安的情绪反倒是缓解下来,考核比试固然皆想要拔得头筹,在百派面前一展头角,又可为身后门派添光。 但丹阳术又不是一蹴而就的,有的人烧炼了几日不见成效,也便没了压力,破罐子破摔,反正内丹弟子不会丹阳术本属理所当然。 于是筑阳殿里出现了滑稽的一幕,殿西侧的弟子们日出而坐,日落拂袖而去,绝不费时逗留,人人谈笑风生,好不惬意。 惹来了殿东侧弟子们的一片片冷眼,纷纷心底暗骂对面作风散漫,有失体统,实则不过就是嫉妒。 外丹弟子中,汪翰伙同周遭几个弟子低声埋怨道:“真是服了!?鼓盟会平白增添了丹阳术一项,究竟是为了难为对面儿的,还是为了难为咱们自己?!” “嘘——小点儿声,栾掌门正瞧着咱们呢。” 汪翰以为自己私下里的怨怼被栾青山听了去,吓得脸色一紧,侧脸偷眼往讲坛上看去,而后松了一口气,说道:“吓死我了你,他那哪儿是瞧咱们,他那是瞧他那宝贝儿子。” “听闻栾澈可是能烧炼五转金丹的,不知有了丹圣的窾要,能否更加进益?” 汪翰白了说话那弟子一眼,挖苦道:“《丹阳窾要图》你我也看过了,可有进益?” 弟子汗颜,回头瞧了自己面前正烈焰腾腾的炉火一眼,搔着后脑勺说道:“不知道你丹炉里的情况,可就我的来说,好像没有什么精进。不过兴许汪翰兄同栾公子的修为不凡,目达耳通。” 汪翰对那弟子的奉承不屑一顾,阴阳怪气道:“哼,你这话私下里说说也就罢了,若是让栾澈听了去,发现你将我与他放在一起同较,保不定以为你在嘲讽于他。” “这、这......” 那弟子听闻后脸面颜色变化无常,时赤时白,眼角余光不是头扫筑阳殿前方的栾澈,看起来十分畏惧栾澈真的听到了自己刚才的话。 见栾澈专心致志的凝视着丹炉火候,不曾分心,那弟子才恍然惊醒,原来是汪翰不仅对他的奉承毫不领情,还揶揄吓唬自己。 那弟子尴尬难持,正要发作一番,却见汪翰突然转变了笑脸,安抚道:“唉?刘兄莫气。汪某愚钝,怕是要辜负了刘兄的吉言美意,但保不齐百派之中能冲出黑马,颖悟绝伦,习得金丹之术......” 汪翰的话音尚未落,只听右手边一阵哗彩沸腾之声。 一群人纷纷朝着声音正中涌了过去,夹杂着欢呼声和殷羡声。 汪翰身后一弟子道:“该不是有人已经启鼎开炉了吧?” 另有过路弟子推了汪翰一把,催促道:“汪师兄,愣神呢?不赶紧过去瞧瞧,指不定是谁人已经烧炼好了金丹。” 汪翰瞪大了眼睛望着人群,口中喃喃道:“不会吧......这么快?!这才第几日?” 先前那个糟了汪翰嘲讽奚落的弟子趁机言语回击,调侃道:“汪翰兄,看来我刘炎所言的确有些准头,只可惜汪翰兄自己不屑受用,让这吉言便宜了别人。” 汪翰这下被噎得够呛,但此时不是互相诋毁的时候,好奇心驱使着他的双脚,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随着人流一同挤了过去。 人群正中的上空,青烟缭绕,一道柱形光束自下而上,灿烂炳焕,直冲殿脊,如同冲破黑夜的流星,神采飘逸。 一股沁脾药香汩汩而出,飘散在周围空气中。 “五转丹!” “饵丹?!真的是饵丹?!” “天啊!果真了不得!” 听到人群中传来阵阵唏嘘声,汪翰焦急心切,更加使劲儿地往中央钻去。 带他终于凭借身高优势,将头从两只同样坚实的臂膀中间缝隙探了进去,发现众星捧月一般被夹在正中的竟然是那个桀骜骄横的身躯——姚碧桃。 怎么是她? 汪翰心中暗暗嘀咕,没想到鲸香堂这个一贯骄纵,傲睨万物的跋扈小姐,着实还是有点修为在身的,只是五转饵丹对于她而言,会不会太过夸张。 难不成是丹圣的《丹阳窾要图》起了作用? 带着这种疑问,汪翰和众人一样,将眼光投向姚碧桃五指大张的掌心。 只见流光在姚碧桃纤细的手指间旋转涌动,霞光异彩。 一枚金色丹丸尚冒着热腾腾的蒸汽,平和地静静躺在姚碧桃掌心,丹心纯净耀目,足可见是刚刚烧就的。 姚碧桃一脸得意地将掌心高举过头顶,像是怕人群后面的人欣赏不到自己的杰作一样,难得的贴心一回。 “五转饵丹......” 汪翰难以置信的揉着眼睛,再次睁开时,姚碧桃掌心里呈托的那枚金丹,果真是五转饵丹。 汪翰身后不断传来惊异之声,誉不绝口道:“了不得啊,鲸香堂的姚二小姐竟然也能烧炼出五转丹了,这才用了几日?” “六日。”姚碧桃高昂着头,笃定而得意。 “六日!对对,算起来这才不满六日呢!” 有弟子惊呼道:“才六日啊!听闻?华派栾公子天纵奇才,烧炼五转丹尚且需要七日为期呢!” 姚碧桃更胜栾澈的消息一经传出,便再次在筑阳殿里引起了轰动,众人齐刷刷地又将视线投去了殿前方栾澈坐在的位置。 只见栾澈动也不动的坐定在自己的炉鼎前,双目凝视炉身,神色凝重。 “......”几个弟子自觉出言有失,慌忙转过头来,堵住自己的嘴,不敢再言语。 姚碧桃率先烧炼出五转饵丹固然值得称誉,但也不可驳了栾澈的颜面。 那几个先前对姚碧桃大声赞赏的弟子想着能在言语上挽回,于是说道:“姚二小姐这一出手便是不凡,看来丹圣云牙子的《丹阳窾要图》果然对咱们大有进益。” 听到这话,栾澈面容上僵硬的表情稍有缓和,但姚碧桃一下子手了掌中金丹,两手掐腰,双目冒火暴跳道:“这与那被?华除了名籍的老头儿有何关联,本小姐承教于我母亲姚香主,一个传闻里漂泊无依的弃人怎配指导本小姐。” 咣啷啷——! 姚碧桃此言一出,对面西殿那边传来一阵金属坠地的声响,游响停云,一下子吸引了一众弟子的视线。 “怎么着?”刚还享受着众人瞩目的姚碧桃发觉众人的目光被那莫名的响声带走,气不打一处来,倒要看看对过究竟是谁人这么不逢时、不长眼。 姚碧桃侧身推开人群,率先挤到人群前,同那声音的制造者四目相看,姚碧桃吊着嗓子喊道:“殷——揽——月!”  486 姚碧桃陡然成丹 ?华骄子破六转2 揽月面色木然,也不回避姚碧桃骄横的眼光,正色同她眼神对峙。 一只通红的火钳横躺在揽月脚下,与冰凉地砖接触的地方正滋滋啦啦冒出青烟来。 这姚碧桃平素里交横跋扈也就算了,如今分明受了云牙子窾要图的助益,还要诋毁云牙子,这是揽月绝对无法忍受的。 “又是你!” 姚碧桃本还阴阳怪调,却被揽月的眼神怔住。 同样的眼神,姚碧桃曾经在黎城澜溪畔客栈的大堂里见过。 那时揽月身后释放出巨大的霜冷之气,四月底的客栈大堂忽然似冰天雪窖,客栈门前的梨花瓣如暴风雪一般自发涌入大堂,盘旋围绕在揽月周身,雪虐风饕,如刀似箭。 此刻在筑阳殿里固然没有梨花,但那寒峭刺骨的杀意仍历历在目,搞得姚碧桃心下一虚,慌张道:“怎么,连你也嫉妒我烧炼出了五转金丹对吧。” 揽月对姚碧桃手中的金丹嗤之以鼻,正要开口为师父云牙子讨回被辱的名声公道,却被穆遥兲一臂阻拦在前。 姚碧桃高昂着头,鼻孔轻哼一声,说道:“这就对了嘛,还是穆宫主深明大义。你们内丹派烧不出金丹,也不会有人笑你们,何必眼馋。” “哼......”人群后方有人声轻哼。 “是谁不服?!”姚碧桃率众循声张望。 仰慕声中竟然出现了如此不合群声音,姚碧桃怎能放任。 人群也纷纷四下张望,寻找着声音来源,终于众人的身体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让开一条通道,姚碧桃的目光毫无阻隔地落在一个厚厚实实的身体上。 “綦灿灿!又是你!” 姚碧桃厉声尖叫着綦灿灿的名字。 綦灿灿身子动也不动,好像没有听到一样,继续为自己的丹炉添着碳,看起来专心致志。 “我同你说话呢,休要装作听不到!”姚碧桃更加气急。 綦灿灿仍是专注于手上的活计,充耳不闻,目不斜视。 “綦灿灿!” 姚碧桃气急败坏地冲到綦灿灿身边,恨不得把她面前的丹炉推倒。 这时綦灿灿才搓了搓鼻子,一脸漫不经心地仰起头来看着盛气凌人的姚碧桃,佯装茫然不解的样子问道:“姚二小姐寻我何事?” “你少装蒜了,你方才冷嘲于我!” “哟——我可多冤枉啊,不过是面前碳火呛人,轻咳了一声,不想就冲撞到了姚二小姐了?” 姚碧桃一手直指殷揽月,又转而指向綦灿灿,跳脚道:“你,还有你!你们别以为我瞧不出来,你们伙同起来想奚落我。” “哟——没见过自己找难堪的。敢情儿这偌大的?鼓学宫里,人人都要围着你姚二小姐转,打嗝放屁都是为了针对你?” “你、你......” 就在姚碧桃和綦灿灿二人斗嘴的时候,讲坛之上的栾青山一脸肃穆地紧紧盯着儿子栾澈。 栾青山没有想到,区区鲸香堂的姚碧桃看起来刁钻骄横,但丹阳术的修为却不低,竟然烧炼出五转金丹,速度还比栾澈快了近一日。 栾青山虽然有意拉拢鲸香堂,但却更爱惜颜面,纵不能使其他门派之人的修为天分高于?华派。 讲坛下外丹派弟子们对姚碧桃的赞许声频频,讲坛上诸多掌门尊长也悄声称赞,这哪里是栾青山能够容忍的。 他表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急躁难安。 投射在儿子栾澈身上的目光更似砂纸利刃,试图以眼光探求儿子炉鼎里烧炼的情形。 这么锐利的目光,栾澈再专心也感知得到。栾澈双眸微斜,看向栾青山,而后笃定地点了下头。 栾青山眉头稍稍舒展了几分,看来儿子对炉鼎中烧炼之物已成竹在胸,只待开炉启鼎的时机了。 于是就在姚碧桃还缠着綦灿灿吵闹不休的空档里,没有人注意到栾澈面前的炉壁颤抖摇晃。 紧跟着筑阳殿东前方一声爆破,轻烟蒸腾向上涌出,炉身里火束急驰,火星随着蒸腾之气四溅,盛开出金色的火焰之花,在炉鼎上空翩跹起舞。 “天啊,这该不是......”筑阳殿里被这情景震地哗然一片,大家纷纷仰面朝天,看着这缤纷华丽的景象。 “这、这......”讲坛上几个外丹派的掌门也不淡定了,纷纷上前几步,探着头想要透过蒸汽看像炉身之内。 江淮心明眼亮,面色从惊异转变回谄媚,率先走到栾青山面前,拱手笑道:“栾掌门,恭喜恭喜了!” 栾青山早已解颜而笑,双手缚于身后,挺胸抬头更过于往常。 栾青山眉弯言笑,说不出的洋洋得意,却偏要佯装谦虚,看似不懂江淮的意思,问道:“江掌门所言为何?我栾某有何喜事。” 江淮巴结了栾青山这么多年,早就对栾青山假意的谦卑了然于心,他不过就是相让江淮当众奉承一番而已。 江淮顺水人情,对那几个探头探脑的掌门尊长大声说道:“诸位还不知?华栾公子的修为吧,这栾澈公子想是烧炼出了六转金丹。” “什么?六转?!” “六转炼丹?这、这......” 趁那几个没见识的小门小派唏嘘惊诧的时候,江淮心中也暗暗得意,普天之下能烧炼出六转丹的人屈指可数,不过江淮自己就算一个。 所以也难怪这些边角小派会如此吃惊,毕竟连他们掌门自己也未必能达到六转金丹的修为。 此时,栾青山高亢的声音出现在筑阳殿里,对儿子栾澈说道:“澈儿,还不赶紧消了炉火,散了腾烟,取出金丹。” 这时哪里还会有人注意姚碧桃烧炼出的五转金丹,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循声落在栾澈身上。 栾澈应了父亲一声,即刻掐指作诀。 只见栾澈两指伸长并拢一处,微微颔首,口中念诀。 再抬起头来看向丹炉的时候,两指缝隙处涌现一道红莲色光束,栾澈轻转手腕,手臂伸长一指,光束流光涌动,朝着炉身内投射进去。 不过眨眼功夫,炉火烬灭,腾烟弥散。 栾澈手掌向下,放置炉鼎开口处轻轻一探,掌心中金光一闪,有什么东西被他紧紧攥在掌心,星屑随着指缝飘摇散落,万般华美。 “澈儿,还不送上讲坛来,让先生验一验。” “是。” 栾澈恭敬受命,在众人瞩目下禹步坛前,然后摊平掌心,一枚六转金丹呈现在他的手中。 含光子微微颔首一瞧,满意地不住点头,对众宣布道:“没错,?华派栾澈烧炼出了六转金丹,名为炼丹。” “哗——!太厉害了吧!”讲坛之下喝彩声、仰慕声不断。 江淮连忙再次拱手奉承道:“不愧是栾掌门的爱子,素来听闻栾公子对丹阳术的颖悟绝伦,没想到早已突破五转丹的程度。” “诶——”栾青山笑着推拒道:“江掌门可别谬赞了小儿。小儿年轻,可莫要纵了他骄傲之心。” 栾青山转而不忘装模作样地提点教育儿子一番,说道:“澈儿切莫骄傲自诩,区区六转金丹而已,还需突破七转、八转,乃至......” 说到这里,栾青山略一停顿,他本是想说“乃至九转金丹”的,但转念一想,连自己的父亲栾首阳也不曾烧炼出九转金丹,还是不要自打脸面的好。 “父亲教训的是。”栾澈表面受教,实则异常欣喜,喜悦之情难以掩盖。 栾澈手执六转丹,转头看向筑阳殿西侧内丹派弟子那边,真希望阆风派的殷小姐能好好看一看栾澈现下烧炼出的辉煌成绩。 人群后方,姚碧桃拉长着脸,低沉失落。 这人生境遇还真是大起大落,方才还众星捧月一般成为众人目光聚焦的中心,转眼之间五转丹竟然都不算什么了,嘴里说不出的酸意。 綦灿灿冷冷白了姚碧桃一眼,心道:“活该。” ......  487 綦灿灿吐气扬眉 护爱妹辩口利词1 都知道丹圣云牙子的《丹阳窾要图》助益良多,但没想到众弟子们的进步会这么巨大。 丹阳术的烧炼进入第六日的时候,就有鲸香堂的姚碧桃和?华派的栾澈分别烧炼出了五转、六转金丹,转而到第七日的时候,又有四人烧炼出了五转金丹。 这四人分别是洪涯派的江潭,伊阙派的綦浩然,鲸香堂的姚春螺,龙溪派的乔柯。 而綦灿灿的双手一直不停地抓挠,如火灼心。已经是第七日将尽了,袖口下的那枚五转金丹,究竟要不要取出示人? 綦灿灿陷入矛盾纠结之中,看到綦浩然烧炼出了五转金丹,綦灿灿固然开心,可毕竟綦浩然天资极好,平素又尤为刻苦。 如果綦灿灿不拿出五转金丹来,会不会让綦浩然瞧不起自己? 可毕竟烧炼出五转金丹的弟子极少,自己取出金丹,会不会惹人疑惑? 綦灿灿袖下那枚五转金丹如今示人也不是,不示人也不是。 綦灿灿正在心烦,那个不长眼睛的姚碧桃又自己撞了上来。 姚碧桃索性是超常烧炼成了金丹,剩下的两日正无所事事,看见綦灿灿对着丹炉抓耳挠腮,心绪不定,就难免打起了歪主意,意图骚扰戏弄一番。 姚碧桃蹲坐在綦灿灿身边,阴阳怪调道:“烧炼不出来便也罢了,可别再把丹炉顶端给炸飞喽,这屋脊可再经不起二次断裂了。” 綦灿灿默不作声,只用眼角斜挖了姚碧桃一眼,跟这种跋扈的暴力女有何可辩。 姚碧桃出了名的尖酸刻薄,睚眦必报,昨日綦灿灿漠视自己的仇还没报,怎可就此算完,不住地在綦灿灿身边冷言讪语,极尽讥讽。 按说姚碧桃对付綦灿灿也就只有这点把戏了,若真是执剑论战,青髓鞭压根不是允光剑的敌手。 綦灿灿心中也做好准备,姚碧桃必然会出言攻击,只要自己不理会便好。 可是直到姚碧桃提及綦浩然的时候,綦灿灿脑中的筋像在骤然间抽紧。 姚碧桃说道:“瞧着那綦浩然还挺护着你的,你该不是也喜欢他吧?啧啧啧,劝你莫要自取其辱,綦掌门哪里瞧得上连五转丹都烧炼不出来的女子,给他宝贝儿子做媳妇......” “你闭嘴!” 綦灿灿恨得咬牙切齿,她配不上綦浩然的这件事,不用找姚碧桃来提醒。 綦灿灿一手探入袖下,暗暗摸着那枚揽月给她的五转饵丹。 决定了!綦灿灿要拿出这枚五转丹! 在姚碧桃的一再挑衅之下,綦灿灿终于下定了决心。 太阳西斜,一日光景飞逝,含光子不断催促着众弟子们掌握丹炉里烧炼的火候与时机,但可惜,除了先前烧炼出五转金丹以上的六人以外,再无弟子能够超越。 眼见烧炼丹阳术比拼结束的时间已近眼前,綦焕似乎已有放弃之意,他当然也不会忘了关心一下自己的妹妹。 綦焕可是最了解自己这个妹妹的,平日里素来不爱丹阳术,之喜欢趁丹阳术烧炼之便,蒸烧几品珍馐美味解馋。 故而綦焕从来没在这项考核上面,对妹妹有什么期待。 不过綦灿灿还是有很强的自尊心在的,綦焕自然是要多加安慰。 綦焕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火钳,权作放弃,转而去看妹妹。 果然綦灿灿的两颊憋得通红,直勾勾地紧紧盯着自己的炉火,一言不发。 “灿灿,没事的,烧炼不出来便作罢,外丹派这么多弟子,几乎没有......” 綦焕还在拿捏着安抚妹妹的说辞,却听“砰”地一声,黑灰色烟屑弥漫眼前,乌压压一通,将綦灿灿的身体埋入其间,什么也瞧不清楚。 “灿灿?灿灿!” 綦焕有些着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能伸长了两只手臂,在乌烟瘴气里摸索。 “咳咳咳,咳咳咳咳......”黑灰色的烟雾里传来綦灿灿的咳嗽声。 “灿灿?你没事吧!” 綦焕慌乱,两手乱抓,终于抓住了一只胖嘟嘟的手背,綦焕手臂稍一用力,将她从弥漫的烟屑间拉了出来。 綦灿灿满面乌黑,紧闭着眼睛,两只眼角还挂着被呛出的眼泪,一边咳喘,一边用另一只手掌扇开面前的乌烟余烬。 “怎么回事?是你的丹炉又炸了吗?!没伤着哪里吧?” 由于担心,綦焕抛出一连串的问题,见綦灿灿喘息难定,急性子的綦焕干脆自己拉着妹妹一通仔仔细细的上下打量。 “咳咳,没、没事啊哥哥。” 綦灿灿挣扎着用手揉尽两眼烟灰,第一时间向哥哥报平安。 这一声突兀的爆破,惹来了一众视线,大家纷纷探着头吃惊地看向綦灿灿,还有些烧炼不出金丹的弟子索性放弃,围上前来看热闹。 “灿灿,没伤着哪里吧?” 綦灿灿身侧多了一个清朗关切的声音,即便綦灿灿闭着眼睛也能分辩出来,这是綦浩然。 “浩、浩然哥。” 綦灿灿看着自己满手的灰烬,猜测着大约自己脸上也是这般,尴尬地挤出一个笑容。 “灿灿!” “灿灿!” 这两个声音则来自殷揽月和程绯绯,二人闻声赶上前来。 面对姊妹,綦灿灿又变回了往常爽朗开豁的性格,厚墩墩的手掌五指大张,对着揽月和程绯绯摆了摆,爽利笑道:“没事儿,小事。” 綦灿灿偷偷给揽月递了一个眼神,揽月这才注意到,綦灿灿面前的炉鼎被开启。 揽月立刻意识到,这大约是綦灿灿想要展示五转丹的时机到了吧,于是便不再多言,以免露出端倪。 突然,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又出现了。姚碧桃环抱双臂上前,用尖利的声调嘲讽道:“唉哟,我说什么来着。你虽没有再将屋脊乍毁,但也无需自伤自损啊。真是丢人!” “闭嘴吧你!”綦灿灿毫不客气。 “肥头大耳,膀大腰圆,看来脑子都长在腰|臀上面了!但凡你有点脑子,经过这么多年的修习,即便烧炼不出金丹来,也不至于闹出这么大的笑话。乌烟瘴气,乱草飞屑,你是食堂伙夫吗?!” 姚碧桃尖酸刻薄,不是一般。 “姚碧桃,你们鲸香堂别得寸进尺!”綦焕把妹妹护在身后,同那姚碧桃剑拔弩张。 “哥哥。”綦灿灿拉住綦焕,摇头说道:“哥哥,换我来让她闭嘴。” “灿灿?”綦焕颇为意外,不知道妹妹有何打算。  488 綦灿灿吐气扬眉 护爱妹辩口利词2 綦灿灿上前两步,同姚碧桃针锋相对。四目相触,二人没有丝毫退让之意。 姚碧桃鼻中轻哼道:“谁给你这胖子这么大的自信?” 綦灿灿也用同样的音调回敬姚碧桃道:“你不就是烧炼出了五转丹而已吗,有什么好洋洋自得的。” “‘不就是?’既然你说得这般轻巧,你又烧炼出了什么?” “这个。”綦灿灿眼神犀利,毫不避让。 一手在身侧轻轻一抖,藏在袖口中的五转丹便悄悄落入她的掌心。 綦灿灿将攥拳的手直直伸到姚碧桃的眼前,缓缓张开五指。 “五、五......骗人!这怎么可能!” 姚碧桃高声叫了出来。 “五?五什么?”綦焕在綦灿灿身后,被她厚实的身材遮挡了部分视线,听到姚碧桃的高呼,连忙凑上前去。 只见一枚金色澄澈的丹丸安安静静地躺在綦灿灿掌心,綦焕脑中一片空白,瞪大了眼睛重复着姚碧桃的话,道:“五、五......” 綦浩然见綦焕这般,亦感费解,也连连凑前几步,而后惊喜欲呼道:“五、五转丹!灿灿,你真是太棒了啊!” 听到綦浩然的夸奖,綦灿灿两颊一红。 “什么?又有人烧炼出五转丹来了?” “谁?綦灿灿吗?” “伊阙分宗的人,烧炼出五转丹来了啊!” “走走,瞧瞧去!” 一时间,綦灿灿被里三层外三层的弟子们团团围住,每个人都翘首垫脚,试图往正中央窥探,那阵势又更胜栾澈烧炼六转丹几分。 綦浩然轻拍着綦灿灿的肩膀,由衷赞许道:“看来近几个月以来你的修为突飞猛进不少,已是同辈之中皎皎之人。 此次父亲同意伊阙分宗一同赴会的决定真是太好了,果然是为伊阙派长了脸面。” “嘿嘿。”听到綦浩然的认同,綦灿灿只一味痴痴傻笑,已然忘却自己正身处万众瞩目之中,她满眼满心皆是綦浩然。 比起在众弟子间博得一个卓绝的空衔,还不如綦浩然的一句赞赏来得实际。 綦浩然又道:“回去我便将此好消息禀告父亲,必会令父亲他对你刮目相看。” 提及綦掌门,綦灿灿一个激灵回过身来,慌忙谦逊道:“不要,不要。” “怎么?光耀分宗门楣之事,多让父亲听一些,难道不好?” “不好。不不,也不是不好。”綦灿灿一时词不达意,心中慌乱道:“我的意思是,我这也是受了丹圣云牙子《丹阳窾要图》里提点,方偶然成丹。这都是丹圣的功劳,灿灿不敢居功自傲。” 綦浩然笑道:“唉?何必妄自菲薄,筑阳殿里的弟子哪个没有看过丹圣的手札,为何偏灿灿你一点即通。” “这......嘿嘿,这......”綦灿灿尴尬难解,思量着如何应答。 綦灿灿可不想五转丹的事儿传到綦掌门耳朵里面,她心知手上这枚五转丹的来历,若是将来回到伊阙派时,綦掌门令她再烧炼一枚,那可是要露馅的。 对面的姚碧桃可受不了他人对綦灿灿的夸许,她手掐着腰,暴跳道:“不可能!这等榆木憨货连炉顶都能炸裂上天,怎么可能烧炼出五转金丹!说!你这枚五转丹从何而来!” 綦灿灿突然被姚碧桃的质疑声一击,心下暗自有些慌乱。 就在綦灿灿思索着如何应答的时候,人群里一个清楚明晰的声音不急不躁地善劝道:“还请姚二小姐口中留情才好。我等弟子无论进出筑阳殿时,都是要由掌门尊长或学宫宫婢、童儿搜身检查的,绝不可能私藏五转丹入内。” 此言一落,众人的目光纷纷转向人群里一个蓄着一头黑玉短发、高挑俊雅的男子身上——是洪涯派的江潭。 经过“灵宝钟离筹盘”一事之后,包括殷揽月在内的许多内丹派弟子也对这个轻身下气,温恭直谅的江潭师兄改观许多,没想到洪涯江淮手底下也能出来这么一个谦逊识大体的弟子。 江潭说话还是有几分分量的,连姚碧桃都不好全然不顾及。 姚碧桃眼中厉火微收,回头看着江潭,说道:“江潭师兄难不成是要偏袒伊阙派不成?” “诶——姚二小姐的话可不好这么说。”江潭虚怀若谷,不疾不徐。 江潭挤过众人上前说道:“江潭在江湖中无足轻重,一己之言又能偏袒得了谁?若非说偏袒,也是为了姚二小姐思量谏言。” 姚碧桃眼中寒波一斜,问道:“这话怎么说?” 江潭有意压低声调道:“姚二小姐方才所言即便再有理,难免让人听起来有质疑众位掌门尊长之意,岂不是在怀疑掌门们的公允与监察有瑕疵。即使一句误言,往往会将他人推向对手的立场,那样可就不划算了。”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句话姚碧桃自然了解。 她目光稍缓,嘴角微微上挑,对江潭讪笑道:“江师兄此言倒也不差,那我反要谢过江师兄善言了。” 姚碧桃颔首弯腰,江潭躬身回礼。 可事情并未就此消停,姚碧桃依旧紧咬着綦灿灿手中五转丹的来历不放。 就在僵持不休的时候,引来了含光子和栾青山。 看着一众弟子都挤在筑阳殿东侧喧喧嚷嚷,二人率众走下讲坛,直直而来。 “怎么回事——”这是来自含光子睿智沉稳的问询。 人群一颤,立刻让开一道空隙,任含光子等人方便通过。 栾青山冷着脸跟在含光子身后走了进去,侧脸斜视着两边弟子,厉声呵斥道:“怎么回事儿?都挤在此处作何?自己丹炉里的金丹可都炼成了?!” “没、没......” “没有......”几个临近栾青山的弟子立刻变得怯怯微微。 “那还不赶紧烧炼,还有功夫在此东顾西盼!” “是、是是。”弟子们纷纷四散开去,但视线却频频回顾綦灿灿和姚碧桃那边,好奇着接下来的事态演变。 含光子和栾青山的到来驱散了人群,但见綦灿灿、綦焕、綦浩然还有姚碧桃四人矗立对峙,空气里还弥漫着焦烟气味与灰屑,还有些呛鼻。 栾青山在四人脸上各扫了一眼,而后说道:“姚碧桃?綦浩然?你二人烧炼出金丹后就闲来无事找事了是吗?” 姚碧桃骄横之势顿收,双眼耷拉,略带不爽道:“栾掌门,您和先生来得正好,是她,綦灿灿。” “喔?巧在何处啊?”栾青山顺着姚碧桃所指,将目光转向綦灿灿,只见她满面尘灰。 栾青山像是反应过来什么一样,立刻抬头去看筑阳殿的屋脊,原先被炸裂直插到上面的炉顶还在,也没有再多出一个。 栾青山稍松了口气,指着綦灿灿说道:“还好并未再炸一口丹炉,可你是怎么弄成这样的?” 綦浩然先綦灿灿一步上前,拱手施礼道:“回禀先生和栾掌门,灿灿她烧炼出了五转饵丹。” “什么?!”包括栾青山在内,一同过来的掌门尊长皆露出惊讶之色。 姚碧桃立刻道:“先生,栾掌门,刚好你们来看看,綦灿灿她烧炼出的的确是五转饵丹吗?!” “来,拿给我来瞧瞧。”  489 綦灿灿吐气扬眉 护爱妹辩口利词3 栾青山伸出手掌,綦灿灿只好乖顺地递了过去。 栾青山捏起金丹在指尖揉|转往复,又眯起眼睛来仔细打量片刻,终于开口说道:“没错,的确是五转饵丹。” 像是要显得更加公允持正一般,栾青山又将金丹呈递给含光子审视,说道:“先生,您请看。” 含光子亦点头确认道:“没错,的确是五转饵丹。” “这、这怎么可能!”姚碧桃瞠目结舌。 含光子手执金丹面向落日下墙角余晖,金丹晶莹透彻,丹身隐隐涌动着七彩流光。 含光子微微点头,满意道:“这不仅是五转饵丹,而且是一枚澄澈无杂、几乎没有任何杂质的金丹,可见烧炼者对丹阳术里添加药材的数量,以及火候的掌握非同一般。” 江淮也凑上前来,对着綦灿灿烧炼出的那枚五转丹一番揣摩端详,说道:“先生所言极是,这枚金丹虽为五转,但从外观上瞧来温润澄净,通体光影如幻,算得上丹中上上品。” “嗯,没错。”栾青山附和道:“修习天下但凡修习丹阳术之人皆知,外丹派烧炼的金丹分为九转,以九转为最上。外丹派弟子以服用金丹来提升修为,但金丹的品阶固然重要,它的澄净无杂的程度也同样重要,因为它决定了服用者能够吸收汲取多少。” 姚碧桃不解道:“这又是什么意思?” 含光子缓缓道:“意思是,金丹的品阶虽越高越对修为有助益,但即便是此生有幸能够服得九转金丹,若你自身无法吸收九转金丹巨大之能,也是枉费。而越是澄净的金丹,服用者越易于吸收,化为己用。” 姚碧桃紧跟又问道:“既然如此,为何从前我们皆未听过有关金丹澄净与否之说?” 含光子道:“那是因为但凡金丹需要烧炼,那么在烧炼的过程中必然会掺杂草木灰烬的杂质在其间,已是寻常之事,故而教授者亦就没有必要提及。” 姚碧桃急道:“那先生的意思是说,綦灿灿这枚五转丹没有杂质喽?” “嗯。看来此届?鼓盟会,伊阙派出了一位技艺运斤成风、高超绝伦的年轻弟子,这番颖悟可视同天才,实在了不起。” 含光子对綦灿灿称赏不已,身旁一众掌门尊长亦交口称赞,频频点头。 “啊......啊?”没有人注意到,綦灿灿心虚,背后早已汗流如注。 她大概怎么也没有想到,大家都是五转丹而已,为何偏偏自己这枚如此不同凡响。 筑阳殿另一侧的揽月也被含光子一番赞誉给吓住了,她用自身内丹之力施法凝炼的五转丹自然和烧炼的不同,丹力直接转化为金丹,不需要通过草药烧炼,怎么可能会有杂质。 可也正是因此,差点让自己把偷偷送给綦灿灿的五转丹的事情就此败露。都怪自己,压根没有想到金丹澄澈程度这一层。 被含光子这么一解释,綦浩然瞠目结舌,问道:“灿灿,你如今修为进步这么大了吗,竟然这么厉害了......” “我......我......”綦灿灿骑虎难下,不知该如何作答。 “很好,不错。”含光子将五转丹归还到綦灿灿手中,不住赞许道:“后浪推前浪,如今青年之才辈出。” 姚碧桃咬着下唇,桀骜不服,打断道:“先生,姚碧桃不服!” 含光子略微转身,嘴角微笑道:“喔?年轻小辈有股不服输之势,是一件好事。” 姚碧桃凤眼圆睁,脸红筋暴,大声道:“先生,我认为其中有古怪。为何就在几日之前,綦灿灿还拙劣到将炉顶炸飞的程度,短短几日而已,就能烧炼出如此完美的五转丹。我姚碧桃反正不信!” “喔?”含光子和栾青山等人颇感意外。 姚碧桃一手伸直,直指綦焕,直眉怒目道:“綦焕,你一直在你妹妹身边,你来说!那五转丹可是你妹妹亲手烧炼?!” “我?!”綦焕没想到姚碧桃会突然间点到自己的名字。 众人这才发现,一贯护妹心切的綦焕竟然一直在旁边一言不发,好像满腹心事,从綦焕的神色上看来,似乎确实有什么难以言明之处。 “我?你要我说什么?”綦焕措辞含糊,意图蒙混。 綦焕不是一个擅长说谎的人,更何况是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说谎。 自己妹妹那点丹阳术的水平,綦焕怎会不知呢?他之所以一直未曾开口维护,那是因为还深陷在对綦灿灿烧炼出五转金丹的惊诧当中。 虽然綦焕是最希望妹妹能够烧炼成丹的人,但是当綦灿灿真的拿出五转金丹示于众人面前的时候,綦焕心中的疑惑并不比姚碧桃要少。 含光子见綦焕闷不吭声,于是说道:“綦焕,既然弟子中有人对五转丹的来历有疑,你不如出面证实一下。” 綦焕张口想要应声,却觉得喉咙间干涩,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姚碧桃瞋目切齿道:“怎么着,心虚了吧?” 綦焕斜眼低看姚碧桃一眼,心想着,现下綦灿灿那枚五转丹究竟从何而来并不重要,眼下重要的还是如何护住妹妹,让面前这个咄咄逼人的暴戾女闭上嘴巴。 綦焕一连吞咽了两口口水,润滑了唇角,说道:“姚二小姐想让綦焕说些什么?证明舍妹的五转丹的确出于她亲手烧炼?綦灿灿乃綦焕之妹,无论綦焕说什么,姚二小姐都会怨綦焕有意偏帮庇护。正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你!”姚碧桃忿然作色,骂道:“你们兄妹就是蛇鼠一窝!” “住口!休得谩骂,成何体统!”栾青山喝止道:“学宫第一课的宫规你们转眼便忘光了吗?!” “我......哼!” 看着姚碧桃窝火憋气,綦焕心头稍爽快了些。綦焕作出一副谦恭诚挚之势,对含光子拜道:“先生,綦焕我自不敢一昧包庇妹妹,但也请容綦焕替舍妹说上一句公道话。” “你说。”含光子轻嗯一声。 “江湖中皆传,?华派栾澈公子乃同辈丹阳术中佼佼者,栾公子在此之前便能烧炼五转,几率为七成,七日为期,已是非凡。我家妹妹身形饱满敦实些,却并不影响她的聪颖心细。丹阳术的修习确实不比旁人,可但凡炼丹总有成丹概率,栾公子这般天资尚有三成不成,那么敢问大家,綦灿灿即便再愚钝,一成成丹的机会总是会有的吧?!” “嗯。”含光子略微点头道:“此番言论倒也有些道理。” 綦焕又言:“即便是鲸香堂家的姚二小姐再与吾妹不合,但作为考核比试,运气成分总是有的。灿灿她烧炼出五转丹,事实已然摆在众人面前,何必非要针锋相对,字字质疑。” 听綦焕这么一说,綦灿灿提到喉咙处的悬心终于有处可落。 经过哥哥替自己一分辩,听起来好像的确是这么个道理,即便自己对丹阳术再不在行,也总有几率能撞上大运,成个金丹。 綦灿灿想哭的心都有,本来正愁着如何应对姚碧桃的多重刁难质疑呢,没想到被哥哥一应化解。 姚碧桃咬牙扬眉道:“还说你不是偏袒,分明替妹狡辩......” 话还未尽,便见栾青山禹步站立于二人中间,将其分隔开。 栾青山道:“好了,先生在此,自有公论。都不要由着性子胡乱质疑揣测,这可不是?鼓盟会戮力一心的宗旨。” 栾青山驱散了四人,令其各自坐定,而后跟随着含光子回到讲坛之上。 又一场争执终于再次落下帷幕,栾青山摇了摇头,鼻中轻哼,对含光子无奈道:“此届?鼓盟会可真是热闹,三日一小闹,七日一大吵,还真是畅叫扬疾,翻江倒海。” “呵呵。”含光子轻笑两声,叹息道:“本届赴会的弟子们的确大多活力充沛,激情旺盛,年轻人嘛,倒也是一件好事。只是啊,不要一味只是扒高踩低、沾染世俗之气就好。” 栾青山脑中被触动,身体不由地怔了一下,心道:含光子这个老家伙别是话中有话,针对我而言的吧? 但从含光子春风和气的脸上却又瞧不出任何端倪。  490 憾姜黄惹祸招愆 虚荣作祟食苦果1 綦灿灿被质疑五转丹来历的风波暂息,还无意中让姚碧桃陷入窘境,一举两得,实在快意。 綦灿灿终于安心落意,重新在位置上坐定,打扫着面前丹炉里的灰烬残屑,只待含光子正式对众宣告自己五转丹的成绩。 自讨无趣了一番,姚碧桃从未如此狼狈,如同吃了瘪一般,势穷力屈。 她人虽被勒令返回座位前落定,目光却一直死死紧盯在綦灿灿身上。 无论綦焕把理由编排得多么无懈可击,姚碧桃也敢确信,就凭綦灿灿那个饕口馋舌的“馋痨”之人,即便给她十成几率也休想烧炼出金丹,更何况是五转丹。 姚碧桃死盯着綦灿灿的一颦一动,只待有机会找出那枚五转丹蹊跷的来历。 姚碧桃心中暗自道:等着吧綦灿灿,即便你瞒过所有人,也休想瞒过我的眼睛。 姚碧桃正想着,筑阳殿东侧上方突然传来一阵清脆的撕裂之声,随之细细碎碎散落下无数尘泥,洋洋洒洒,引得一众弟子一同仰头张望。 这是怎么回事儿? 带着疑惑,姚碧桃也循声而望。 不知是否前些个夜晚更深露重,白日里又经春夏之交的烈日暴晒,筑阳殿的屋脊由潮湿转干燥,如此来回往复,竟使得头顶那处被綦灿灿的炉顶直插的屋脊有了更大的开裂。 殿高,视线远,那缝隙远远看来虽算得上细小,但殿内冷风鼓鼓,卷起弟子们炉鼎冒出的烟香。 姚碧桃心中暗骂:哼!还不都都怨那个痴肥蠢胖的綦灿灿! 这时候,头顶窜进一缕不安分的风,刚巧吹到綦灿灿面前的丹炉旁。 那风触底地面的同时,又淘气地打了个挺,顽皮地一跃而起,形成了一道气旋,龙卷一般吹得綦灿灿发间青丝散乱张扬。 綦灿灿被吹得迷了双眼,手中正掏着炉中灰烬的火铲稍倾,残余的药草屑洒落一地。 綦灿灿一边慌乱地将乱发拨回脑后,一边试图用火铲将尚未落地的脏污接住。 可世上哪有两全之法,还是被綦灿灿搞得一团散乱,周遭瘴气乌烟。 姚碧桃见状,正想骂出一句“活该”! 却没想,那风在卷起残渣碎屑后竟似活了一样,潇潇飒飒,竟神气活现地朝着姚碧桃的方向吹来。 “真是邋遢死了!” 姚碧桃一脸厌恶的举袖阻挡,侧身躲过了一团黑灰色的烟渣。 顽劣之风在扑过姚碧桃之后,又朝向筑阳殿南门绝尘逃逸而去,之留下数粒草木残渣。 姚碧桃狠狠甩臂,抖落了黏粘在袖口外侧那碍眼的黑灰色污垢,任它们脱力一般摇摇晃晃落在她脚外侧的砖石地面上。 “肮脏玩意儿!” 姚碧桃并不解气,将方才所受之辱又狠狠发泄在它们身上,抬起脚底用力跺了下去,又碾了再碾,无辜的砖面上几道黑灰色痕迹格外乍眼。 姚碧桃低声厌弃道:“堪比朽木粪土,有碍观瞻!” 姚碧桃这话,身边人皆听见了,大家心明眼亮,皆知姚碧桃大抵是在指桑骂槐,但都不好插言,以免无谓纷争,甚至上升到门派之间。 这下子好了,经过姚碧桃脚底碾过的灰烬连一点余形都没有留下,化作了砖面上的道道伤疤。 姚碧桃傲睨之间,眼光扫过脚底边缘,似乎有一个突兀的颜色夹杂在黑灰色中间,极为不和谐。 姚碧桃皱起眉头,指尖朝着那东西伸了过去,轻轻一抹便挑上指尖,又小心凑近鼻尖嗅了嗅,喃喃道:“这气味如此特异......难不成是姜黄?” 一股好奇的冲动摧使着姚碧桃壮大了胆子,低头以舌尖轻舔指尖,尝起来温苦辛辣,绝对是姜黄无疑。 姚碧桃嘴角挑起一丝诡异讪笑,眼角瞟向綦灿灿,心道:綦灿灿你得意地太早了吧?我倒是要看看,你的谎话还如何编得下去! 与此同时,含光子正禹身立于讲坛之上,正待对众宣告伊阙分宗綦灿灿烧炼出五转丹之事,以兹激励其他弟子。 筑阳殿里鸦雀无声,大家皆静默地将注意力聚焦于坛上,秦灿灿也暂时收了手中活计,笑着给对面的揽月施了一个得意的颜色,姊妹二人神采奕奕。 姚碧桃却蓦地腾身站起,满目傲慢神色。 栾青山呵斥道:“大胆鲸香堂!先生正在讲话,你怎可如此目中无人!” 姚碧桃歪着头,骄横道:“先生,栾掌门,姚碧桃不服!” “这事儿方才不是已经过去了吗!为何再提!” “方才是方才!栾掌门,先生,我寻到一件东西可以证明綦灿灿的那枚五转金丹并非她亲手烧炼!” 栾青山先是一怔,而后将眼眯成了一条缝隙,傲视着姚碧桃问道:“怎么?为了相较出个输赢,难不成还要学泥涂曳尾对同学之人栽赃构陷吗?” 姚碧桃仍旧不依不饶,倔强道:“栾掌门,我所言虚实,只要对綦灿灿丹炉里的余烬残灰一验便知!” “喔?”栾青山看向綦灿灿。 綦灿灿烧炼出如此澄澈的金丹,这是栾青山打随父修习以来从未见过的,所以他对这枚金丹的来历心中也多有疑惑,可同时栾青山心里另有盘算。 以姚碧桃为首来学宫赴会的鲸香堂弟子们,自打进入学宫以来所有针对阆风派、以及殷揽月的行为和态度,都十分让栾青山满意,看起来姚碧桃接下去还对?华派有继续利用的价值。 可是伊阙派呢? 栾青山暗暗盘算,伊阙派一直以?华马首是瞻,交情甚好。 若算起外丹门派里的大门大派,除却?华派以外,便是伊阙派宏伟壮大,弟子众多。 明明百派争鸣,为何鲸香堂偏偏就和伊阙派起了冲突,这让面面俱圆的栾青山如何抉择? 一番沉谋虑重,栾青山还是选择了鲸香堂,当然,也并非摒弃了伊阙派。 在栾青山的心思里,姚碧桃无非就是对那个同殷揽月交好的綦灿灿怨气冲天,而那綦灿灿细说起来不过是伊阙分宗之人,是綦掌门执掌的伊阙派本宗一贯瞧不上的,故而无关紧要。 这样想定,栾青山便对坛下的姚碧桃说道:“口说可无凭,本掌门可不允许有弟子在此枉赖他人。你既如此说,那便当众一同验上一验。” “验、验什么?!”綦灿灿瞪大了眼睛,不知所措。 见栾青山率一众掌门尊长一同朝着自己走来,綦灿灿悬心吊胆,额前冷汗滴落,余光不停地扫视着炉中余灰,似乎已料到了接下来会出现的结果。 姚碧桃八面玲珑,几步跃到綦灿灿身前,面容傲睨笃定地迎向栾青山,跟随在其身后一同来到炉身洞开处,向炉内窥探。 栾青山指着残烬问道:“你方才说要验什么?” 姚碧桃已顾不得余烬残灰肮脏,弯腰探臂,迅速自炉身里挖出一捧焦黑如碳的草木屑,呈递到掌门尊长面前,方便他们一一过目。  491 憾姜黄惹祸招愆 虚荣作祟食苦果2 栾青山蹙着眉头草草扫了一眼,不耐烦道:“有话便直言,莫要浪费众人时间。你究竟是要我们看什么?” 虽遭催促,姚碧桃确实一反往常的焦躁,耐着性子在掌中灰屑里拨弄,指着夹杂在其中星星点点的姜黄,说道:“诸位掌门尊长们请看,既然是烧炼金丹,为何綦灿灿丹炉残屑里会有这味药材?” 栾青山微微抬了一下下巴,江淮即刻会意,率先上前在姚碧桃掌中查看,先嗅后尝,面色骤然暗淡下去,严肃道:“姜黄?” “姜黄”二字方一出口,筑阳殿内立刻变得沸腾起来,众人纷纷交头接耳,面色跟江淮一样冰冷惊诧。 分别坐在綦灿灿两侧的綦焕和綦浩然一同侧目相视,二人神色异常严肃。 怎......怎么了吗?綦灿灿本就心虚,现在被众人的表现惊出一身冷汗,差点开口就要问出这句话。 綦焕是最了解妹妹的,綦焕回首侧着脸,低声问綦灿灿道:“你为何会放姜黄?” 姜黄怎么了? 綦灿灿一脸茫然,就差脱口问出这句话来。 綦灿灿发愣,她不理解为什么就不能放姜黄,众人何必这么吃惊?搅得她的心七上八下,坐立难安。 “姜——黄——!”栾青山正颜厉色道:“綦灿灿,你来解释一下,为何会在烧炼金丹的炉里添加姜黄。” “这、这......”綦灿灿怎么会知道,添了就是添了,还有什么为什么。 不过綦灿灿也知道,自己断不能如此回答,无异于忤逆尊长。 既然自己不知道,还不如先发制人,或许能蒙混过去。 于是綦灿灿反问道:“为何就不能添加姜黄。” 此言一出,筑阳殿内又是一片哗然声,大家七言八语,指指戳戳,使得綦灿灿更加心虚起来。 綦浩然也是一脸讶异,他轻轻拽了拽綦灿灿的袖口,低声关切道:“灿灿,你知不知道姜黄作何之用?” 綦灿灿当然不知道了,她只是知道姜黄经常可以搭配着天仙藤、白术、羌活、白芷梢等物一同入药。 在伊阙分宗的药房里,消痈肿和散瘀血的丹药中都经常能见到它,所以綦灿灿认为姜黄必有妙用,在头一日择选药草的时候毫不犹豫拿上了它,就是这么简单。 见綦灿灿抿着下唇一言不发,綦浩然又急道:“难道你就没看看先前丹圣的《丹阳窾要图》吗?上面有写五转丹择选药草的配方啊。” 綦灿灿眉心颤动,心中不安。她当然没看了,反正瞧了也是瞧不懂,加之揽月已经送了一枚现成的五转丹给她,她才不多操那份心呢......可是现在后悔已然来不及了。 “呵——”姚碧桃冷笑一声,说道:“我的天啊!让大家都听听,你该不会是连姜黄的功效都弄不清吧?” 姚碧桃冷嘲热讽,綦灿灿直勾勾瞪着姚碧桃,心中暗道:死就死吧,但是总得死个明白吧?于是綦灿灿说道:“你既然那么聪明,你倒是说说为何就不能放姜黄!” 姚碧桃得意到就差用两只鼻孔喷向綦灿灿了,姚碧桃说道:“你可听仔细了!姜黄虽可治积气作膨,但亦破血行气。也就是说,入药没有问题,却不可用于烧炼金丹。凡金丹中添加姜黄者,金丹无法凝结,更别说成丹了!” “啊——?”綦灿灿没有想到,这姜黄竟然还有这般弊病。 姚碧桃紧跟着逼迫道:“说吧!你这枚五转丹究竟从何处而来?!你若说不出来,那就只可能是你为了伊阙分宗得胜出风头,不择手段偷窃来的!” 面对姚碧桃的挑衅,愤怒驱散了綦灿灿所有心虚感,綦灿灿冷眼直逼着姚碧桃道:“五转丹是我的,跟伊阙分宗有何关系!你休要殃及伊阙分宗!” “唷——你这时候倒是作出一副刚正之貌。江湖之人皆知伊阙分宗素来重剑术,轻丹法,是绝对烧炼不出五转丹的。要我说,伊阙分宗之所以在江湖中这般受人轻贱,就是因为出了你綦灿灿这等累赘。” 綦焕再也听不下去,腾身跳起,直指姚碧桃道:“姚碧桃你闭嘴!否则我可不客气了!” 姚碧桃白眼相看,嗤之以鼻道:“怎么着,你还......” “都——住——口——” 争执中,一个威严雄厚的声音响起,栾青山侧身让开一条通道,含光子禹步而出。 含光子即便不说话,也已自具威严,姚碧桃只得将未吵完的话重新吞咽回腹内,负气忍性。 含光子转看着綦灿灿说道:“说吧,五转丹从何而来,是否偷窃。” “......”綦灿灿强忍不语。 含光子又道:“你若不说,那便是做实了偷窃这种可能。老夫只能将伊阙派本场考核比试的成绩清除,再将伊阙派请出?鼓学宫,撵回伊阙去。” “什么?!”綦焕和綦浩然异口同声,惊愕道。 “灿灿?说啊,五转丹从何而来?”綦焕催促妹妹道。 “哥......对不起,我......”綦灿灿陷入两难,眼下她已经根本不为自己丢进颜面的事情而苦恼,而是既不想出卖揽月,又不想害綦浩然此行落空。 綦焕急道:“对不起什么?错了就是错了,说出真相,认个错就是了。” “灿灿......”面对为难且倔强的綦灿灿,綦浩然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綦浩然是了解綦灿灿的,綦灿灿重情义,她不肯说,一定是为了维护着什么人。 可綦浩然也不想就此被撵出?鼓学宫、打道回府,更不想强逼綦灿灿。 綦灿灿看着綦浩然,权衡两难,眼底泛泪道:“浩然哥......” 綦浩然还是头一次看见綦灿灿这般艰难选择,心中说不出是责怪还是担忧更多一些。 綦浩然最后再次想要确认一次,说道:“不能......不能说吗?” “......”綦灿灿默不作声地垂下头去,躲避开綦浩然殷切的眼神。 她肥嘟嘟的双手紧握成一团,指尖几乎就要透过皮肤掐进骨头里,足可见是下了一股狠心。 见綦灿灿一股宁肯负屈而去的样子,含光子叹了口气,说道:“既你不说,那便是默许五转丹来路不明,就得在原先欺哄的罪责之上多加一条偷窃,今日便撵出?鼓学宫,伊阙派盟会成绩尽数清除。” “这么说......”綦焕道:“这么说伊阙派半月来的心血全作废了?” “自然是。”栾青山厉颜正色道。 含光子和栾青山的话,换来的是伊阙派上下弟子们的一片沉默。 突然间,人群里一个轻柔地声音喏喏说道:“五转丹若真是偷窃所得,那么施主为何人,为何不曾见有人报失?” 这声音引起了栾青山的不悦,声音有些耳熟,他在人群里寻找着说话之人。 栾青山刚要对那声音呵斥,却见红叶夫人先一步责备道:“绯绯,伊阙派之事与你何干,休要掺言!” 原本在众人面前还有些柔弱怯懦的程绯绯经此一训,反倒像是干脆豁了出去,她深吸一口气撞了撞胆子,大声回驳母亲道:“母亲和舅舅素来教导女儿说:‘单文孤证,不足为据。’姜黄仅能说明五转丹非綦灿灿所烧炼,却不能说她偷窃。常言道,信而有征,无征不信。好端端一个姑娘家,大家怎好给她冠上一个偷盗之名!” 啪——!!! 程绯绯话还未尽,一道清脆爽利的耳光声响彻整个大殿。 栾红叶掌掴在女儿脸上印记立刻渗出隐隐殷红,犹如一片映在程绯绯脸上的秋日里的枫叶。 “绯绯——”綦灿灿大张着嘴巴,吃惊又心疼地看着那个为自己辩解的结拜姐姐。  492 憾姜黄惹祸招愆 虚荣作祟食苦果3 栾红叶却毫不心软,在她眼里,女儿不知何时竟被这些歪门小派之人带得乖悖违戾,竟然胆敢驳斥忤逆自己,这绝对不可原谅。 栾红叶对女儿怒目戟指道:“你瞧瞧你,有你这般同母亲、尊长讲话的吗?!不知你从那些个闲神野鬼身上都沾染了些什么歪风邪气!” “唔......”程绯绯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亲娘掌掴,无地自容,柔软敏感的神经如同被红碳烙上了深深伤痕。 眼泪一下子便盈满了眼眶,程绯绯却咬牙憋忍着,不肯任它们滴落。 栾红叶从来没有见过乖顺的女儿还有这般倔强的时候,眼神里掠过丝缕意外和慌乱。 但栾红叶立刻又变回一贯的亢心憍气,骂道:“你这是什么态度?没用的东西,退去一边反省去,休要在此给为娘丢人现眼!” 程绯绯像没有听见一样,双眸眨也不眨,用自己的方式回应着对母亲的不满。 是呵,我程绯绯的确是母亲口中“没用的东西”,就像父亲程曳一样,被母亲弃若敝履,我自然比不及那个栾成雪...... 不知何时开始,筑阳殿东侧的事态发展好像越来越严重,已超乎了原先追究五转丹来历的范畴。 筑阳殿东发生的事情,西侧这边也并非一无所知。 揽月看到綦灿灿两头受难,心底波涛涌动,表面还要强做镇定,好几次都克制住了想要冲过去维护綦灿灿的心。 揽月还记得离开阆风山前师父对自己的一再叮嘱,非到万不得已,绝不能对外告知他的下落、以及他的事情,揽月从不敢忘。 可是如果自己走上前去承认五转丹是自己所凝炼,那么必然会诱使百派怀疑到她所学丹阳术的来历,那就并非是解释区区一枚五转丹来历可相较而论的了,更何况含光子早已对揽月和云牙子之间的师徒关系有所怀疑。 若只是含光子起疑也便罢了,可若是栾青山他......揽月真不敢想,?华派又会对师父作出何等卑劣之事。 故而,綦灿灿陷入两难挣扎的同时,其实揽月也同样陷入了两难的情境。 揽月在西侧翘足遥望,脚下不安地四下徘徊,直到......直到筑阳殿东侧的人群里,传出一声清爽干脆的掌掴声。 这一声,打在了程菲菲的脸上,却抽进了殷揽月的脑海中,打醒了她。 师父云牙子叮嘱中的那句:“不到万不得已不可对外人提及......” “不到万不得已......”揽月口中呢喃,反复轻念着这句话。 是啊,那么眼下揽月的大姐二姐受难,算不算得上是“万不得已”的困境? 想到这里,揽月再也无法袖手旁观,一个箭步冲向殿东。 穆遥兲适时抓住她的手臂,急急劝道:“揽月,我知道你担心她们,但此事上你我皆帮不上忙,且易招致不虞之隙,引得口舌是非。” “不,遥兲!”揽月回头道:“此事因我而起,灿灿不肯辩解也是为了我。” “什么?丹阳术乃外丹门派之术,与你能有何干?” 穆遥兲闻之一惊,抓着揽月的手气力松懈,被揽月趁机抽出,转身而去。 穆遥兲见拦她不住,脸色一白,分析回忆着揽月话中线索,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不知何时也站在了自己身旁,呆呆地望着揽月跑去殿东的身影。 “沛馠?”穆遥兲有些意外。 自从聿沛馠不知为何对揽月和阆风的态度扭转起,就很少见他的身影,就连本轮丹阳术的考核比试,他也慵慵懒懒,漫不经心,像是放弃了阆风派的成绩,更像是有意回避着揽月。 不知为何,今日却突然出现在穆遥兲身旁。 “五转丹......”聿沛馠仿佛没有听到穆遥兲叫他。 听揽月称綦灿灿那枚五转丹同她有关,勾起了聿沛馠的回忆。 殷揽月曾在谪戒室里,托付太子嵇含给聿沛馠服下的那枚五转丹一直是个谜。 聿沛馠一直想要问问揽月,却总也寻机而不得,更何况他觉得揽月也在刻意隐瞒。 看着揽月想要冲过去维护綦灿灿,聿沛馠已算到,揽月定然少不得沾染祸端,被一同刁难。 本想像穆遥兲一样伸手将她拦下,可想到自己父母的死因,他犹豫了,刚刚伸出的手又缩了回来。 穆遥兲见聿沛馠此状,万般无奈,对他说道:“既然担心她,便随我一同过去看看。” 聿沛馠冷冰冰道:“谁说我担心?” “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使得你有了这般冷淡的转变,对揽月她也傍观冷眼。” 聿沛馠漠然道:“万法皆空,因果不空。种其因者,须食其果。她都说了事情是由她所起,那由她去化解,我为何要拦。” 穆遥兲敏锐察觉到聿沛馠似乎话外有音,问道:“此言何意?” “你最好不要知道。”聿沛馠已百念灰冷。 即便如此,聿沛馠还是认为,暂且不要将阆风四子的身世告诉穆遥兲。 万一殷昊天害死四人父母亲眷之事是真的,那么恐怕连穆遥兲也难以平息心绪,继续守护在揽月身旁了。 到那时,揽月可就真的陷入无人可护的危局了,这是聿沛馠无法狠下心看到的。 “你不说就算了。”穆遥兲来不及同聿沛馠多啰嗦,追着揽月疾追而去。 ...... 揽月赶去筑阳殿东侧的时候,人群包裹中的紧张氛围已近乎鼎盛。 红叶夫人正恼羞成怒,对女儿指谪责骂。 一边的姚碧桃还不短的煽风点火,泼油助威,生怕事态不大。 綦灿灿僵在原地申斥无门,五转丹的来路不明,既然说谎在先,即便不是自己偷盗所得,恐怕也不会有人再信。 看热闹的人群挨山塞海,堵了个水泄不通,揽月光是挤进最外层就废了一番力气。 就在此时,揽月听到含光子威严充满敬畏的声音缓缓道:“既如此,那么就请伊阙一派的弟子们离开筑阳殿,回去寝殿收拾行囊,今日日落前离开学宫。” 494 投隙知错挺身出 息事宁乱许重诺2 现下自尊心并不是最要紧的,揽月会意,收敛憎恶之意,平息怒气,换上一副恭顺谦卑之态,对栾青山毕恭毕敬道:“栾掌门请息怒,揽月绝非尊己卑人之徒,并非有意害外丹派的师兄妹们误解。只要栾掌门肯谅解,揽月愿意在证明金丹来历以后,任由栾掌门责罚。” “喔?是吗。别不是想着事后翻脸,暗地里骂我栾青山气量狭小,欺负小辈。”。 揽月赶紧伏首恭敬道:“怎会,江湖百派皆仰仗?华栾掌门的照拂,若栾掌门气量狭小,百派这么多年又怎能得您光芒庇护。” “那好,本掌门便给你这个证明自己的机会。”栾青山横眉直指揽月说道:“你不是目中无人吗,只要你烧炼金丹的品阶能够胜过本掌门,本掌门便承认你并非自恃其才,亢心憍气。” “什么?!这、这怎么可能。”穆遥兲脱口而出。 筑阳殿的弟子中间,又隐约透出几声怪笑,栾青山此言分明是在给殷揽月下一份战书,想要借此给阆风派一个覆舟之戒。 此时在弟子群中,江潭终于瞧不下去了,开口帮腔道:“天下尽知丹阳术以栾掌门为最大成者,唯独栾掌门可烧炼七转金丹,若再往上数,便是前掌门栾首阳可烧炼八转金丹了,其他门派里再无出其右者。若要以胜过栾掌门方能证明自己,那么江潭认为,殷小姐不应也就罢了吧。” 穆遥兲也道:“是啊,若如此,还有何证明的必要。” 姚碧桃等人之待看揽月笑话,几个人昂首斜睨着她,双手环臂,鼻孔朝天,一幅幅奚落之态。 “好。揽月愿按栾掌门所想而为。”揽月毅然果决道,她星眸凝视,目含剑光。 “哼,看来你还挺有自信。”栾青山侧目斜视。 “揽月,你......”穆遥兲侧身拉住揽月,压低声音,附耳问道:“你这是疯了吗,跟栾青山叫什么劲儿啊?即便你当真修习过丹阳术,也不可能超越他啊。” 揽月星眸凌厉,炯炯回看着穆遥兲,亦同样放低声音回应道:“遥兲,你放心,我真的可以的。” “揽月,你当真要同栾掌门......都怨我,不该在丹炉里放姜黄的,否则也不会被姚碧桃揭穿。”綦灿灿忧虑自责道。 揽月嘴角勾起一抹微笑,安慰綦灿灿道:“此事怨不得你,这大概是对咱们徇私舞弊、意图蒙混的教训吧。不过你放心,我可以的。” 揽月抬头遥遥看了一眼殿外,晚霞浓艳,碎金斑斓。来不及多说,揽月拍了拍綦灿灿,说道:“好了,时间不多了,我得抓紧。” 綦灿灿点了点头,松开了她。揽月连忙转身,欲赶回自己那鼎丹炉前。 这时栾青山雄浑不屑的声音再次自揽月身后响起,说道:“莫怪本掌门没有提醒你,明天便是第八日,若烧炼不成,可莫继续耽搁百派弟子们的时间。” 紧跟着,殿东侧传来一片嘲弄的笑声。 就让你们笑去吧...... 揽月一边在心中暗想着,一边脚步不停的殿西行去,举目抬头的转瞬之间,似乎撞上了聿沛馠忧心忡忡遥望这边的眼睛,只是又见他极为迅速地移开了。 当下也不是纠结聿沛馠态度大变的时候,揽月还需集中精力烧炼金丹才是。 揽月在炉前坐定,身后几个不知何门何派的弟子亦不阴不阳的白眼相看,嘀嘀咕咕道:“你们说这算什么事儿啊?阆风派分明是修习内丹的门派,怎么殷掌门的女儿却修习了丹阳术?敢情儿将来也得攀附在?华派的门下?” “唉?那你们说,有没有可能阆风派转而改习外丹了?那咱们将来是以阆风还是?华为尊呢?” “这话说得是啊,除却阆风派以外,还有哪个门派能作为内丹各派依附的首选?” “翀陵?!对,万年翀陵!还可以转而依附翀陵派......” “放屁——!”一个稚嫩却凌厉的声音打断了那几个弟子的非议。娄皋大声道:“我们翀陵派才容不得你们这等见风使舵、只会如蚁附膻的墙头草!” “你——!”一个弟子自座位上一跃而起,足足高过娄皋两个头,他凭借身高优势骂道:“你一个长不大的毛孩子,连个鸟儿都养不活,翀陵将来能否交到你手上还难说呢,你在这里叫嚣个屁。” 一见娄皋半大高,身边也没有同门跟随,那几个弟子便知他在翀陵派颇受排挤,于是纷纷站立起身,将娄皋左右围住,想要给他一点教训。 这揽月可不能不管了,她正欲重新起身去护,却见陈朞来到身侧,温柔道:“你忙你的,那边我来。” 既然有陈朞代为处理,揽月放心地坐了回去,打算专心应对金丹。 这学宫之中怕是没有人比陈朞能够应对得当了,他不仅有着穆遥兲的沉稳持重,又有着嵇含太子和聿沛馠的经多见广,除却一双摘星术的眼睛外,还有着不输于秦寰宇的擎天架海之能。 这般年轻便相当于接掌了玄霄派一应事物,处理事情实在妥帖。 有陈朞出手,身后的凌乱声很快散尽,无人再敢逾举生事,连一句多余的废话都再也听不到。 处理完围住娄皋的麻烦,娄皋跟随在陈朞身后,二人一同来到揽月身侧默默地坐了下来,静静看着揽月手中拣选着琪花瑶草。 揽月有些惊奇,手中的活儿却未曾停滞,她目不斜视地分神问道:“你们的丹药都烧炼好了?” 陈朞淡淡答道:“没有。” 娄皋搔着后脑勺说道:“那种破玩意谁烧炼的来啊,真不懂了,咱们内丹派学那玩意作甚。” 揽月叹气道:“人家陈公子的确是用不着,可你呢,为了啾啾是不是也该学着烧炼一番?起码学个一转丹。” 娄皋顶不乐意揽月拿他跟玄霄派陈朞做对比的,娄皋一直都玄霄派有种诡异的疏离感,但方才又的确是陈朞为他解得困,所以不好说什么,只是噘着嘴,还有些不服气。 揽月视线都在手里和炉中,自然是发现不了,转而又问陈朞道:“你就这么坐在这里,金丹不炼了吗?” “不炼了。” 揽月吃惊道:“他派不炼也就算了,可是玄霄派岂不惋惜?两场比试以来,玄霄派的成绩位列百派第二,本场若是放弃,怕是名次不保。” “无所谓,无论是玄霄派还是陈朞我,都不在乎这些虚名。” “不在乎?”娄皋因为好奇,也插言道:“不在乎的话,你为何来赴?鼓盟会?” 陈朞看了娄皋一眼,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揽月的脸却蓦然间红了个透,慌乱中加快了往炉中添加药草的速度。 娄皋这下更加好奇了,紧跟着又问道:“你们......你和殷姐姐这是怎么了,为何都不说话。殷姐姐,你的脸为何这么红,哪里不舒服吗?” “啊、啊啊,没有,是炉火太盛。”揽月以袖遮面,仓皇掩饰。 陈朞见后,嘴角微微扬起一丝笑意,这让娄皋看得愈发蹊跷。 娄皋歪着头看了一会儿揽月忙碌,轻声嘟囔道:“殷姐姐,我只知道你的本领殊绝,可是你的丹阳术真的能够胜过栾掌门吗?” 娄皋涉世未深,所以言语里透漏着天真无邪,纯净到足以勾起揽月心底的温柔。 不待揽月回答,陈朞已代替揽月坦然道:“放心吧,你殷姐姐必在他之上。” 娄皋似乎还是接受不了陈朞,撇着嘴老大不高兴,埋怨道:“我问殷姐姐,又没问你,况且你又怎么知道?” 揽月接着娄皋的话笑问陈朞道:“是啊,你又怎么知道?” 陈朞亦笑道:“言不苟出,行不苟为。你既说出口,相信必能做到。” 娄皋问道:“言不苟出,行不苟为......这话也是殷姐姐说的?” 陈朞笑答道:“是天香夫人说的。” 提及生母,揽月手中一顿,缓缓回过头来看着陈朞,摘星术借着他人的目光,使二人目光相触,盈生出朦胧奇妙之感,如电如露。 揽月含羞赧然,淡淡笑问道:“若揽月未能依母亲所说,言出未果,被撵出学宫又如何?” 陈朞道:“那玄霄派也会离开?鼓学宫,不再盟会。” 揽月低眉垂眼,试图回避开摘星术,说道:“为何?” 陈朞道:“你明知答案。” 揽月心里一动,将头扭转回正,凝视着丹炉,手中继续忙碌着烧炼金丹,不再言语。 娄皋夹在二人正中一脸茫然,陈朞和揽月的对话就像是在打着哑谜,堪比高深不已的书文,还不是一个为开蒙的孩子能理解的。 娄皋只能看看陈朞,再瞧瞧揽月,只觉得气氛好像有些暧昧不明,混沌不清。 若说是男女之间眉目传情吧,似乎也不准确,毕竟那陈朞没有眼瞳,又哪里会有秋波可送。  495 神劳形瘁苦炼丹 笑娄皋人小鬼大1 临近丹阳术考核比试的最后一日,筑阳殿里的弟子渐渐稀少起来。 并非是因为大家都已有了烧炼成果,而是因为烧炼不出来的那些弟子就是烧炼不出,死靠在筑阳殿里也是煎熬,没有任何意义。 索性离去休憩,补充精力,待明日再来看阆风派的热闹。 当玄黑肆意漫延天空的时候,筑阳殿里除却四、五个依然倔强的烧丹弟子以外,就只剩下揽月和陈朞。 穆遥兲因担心寝殿里昏厥中的秦寰宇而不便陪伴,只好暂将揽月托付给陈朞。 眼下除陈朞以外,再无人可托。 陈朞静静地陪伴在揽月身旁,直到夜深寂静之时,陈朞担心揽月疲累,才调剂氛围开口问道:“近些日子不见聿宫主。” “嗯。”揽月淡淡应道。 她心知陈朞好意,却又实在不想深入这个话题。 “不想提。”陈朞一语道破。 揽月抿着绛唇,勉勉强强挤出一个浅笑。 陈朞道:“你切莫误会,我并非越俎代庖的好事之徒。只是希望你明白,有些触及底线之事,你不该逃避。” 心事被戳破,揽月星眸闪烁,抬头看着陈朞,说道:“所以,我的懦弱是要被你小看了对吗?” 陈朞笑道:“谁说你懦弱了?我瞧着整个?鼓学宫里胆子最大就是你了。浴仙池里赤手空拳力敌鲸香堂的是你,献殿前置辩含光子的也是你,筑阳殿里宣战栾青山的还是你。所以请你告诉我,你怯弱在何处?” “扑哧——”揽月被陈朞的话逗笑,这一笑,全身紧绷的经络似乎都得到了舒展,异常轻松。 陈朞的面容也随着徐徐绽放,平和且宠溺,陈朞舒展眉宇,笑道:“这样就对了,希望你无忧无虑。” “所以,你是变相责怪我胆大冒进喽。” “我只是苦恼,你这般胆大如斗,勇冠百派,处处惹人妒忌,我该如何提升修为方能护你万无一失,不给他人觊觎的机会。” 揽月的笑颜忽然僵硬,不断移送着目光,手足无措地靠眨着眼睛来驱散氛围里的尴尬,窘得不敢抬头。 “看来不能同你多开玩笑,否则眼睛都要被你眨坏了。” 陈朞适时打住,一句话再次恢复成平常气氛。 揽月心道:这个陈朞的摘星术实在太厉害了,用它来捕获内心,实在游刃有余,进退皆可。 同时揽月又在心中嘀咕道:这还是众人口中的那个陈朞吗?分明诙谐幽默,亦正亦谐,十分温柔。 “但是,”陈朞又说道:“护你周全,替你分忧一事绝非玩笑。” “咦?” “聿沛馠在聿姵罗之后态度大变,其中必有缘由,不查不行。如果?华派和君山派找到了什么办法挑唆你们五人不合,那么就是说,这里面的缘由必然会成为击溃阆风的死穴。” “你,连你都看出来了?是摘星术吗?” “这么明显的态度转变,还用不到摘星术。” “是吗......”愁容重新堆上揽月的眉心,一时感觉没了气力,无精打采道:“我也不知道问题究竟出在哪里,沛馠他好像对我和阆风、乃至父亲都有微词,仿似深仇积恨。” “所以,的确是栾青山通过谁人向他们传递了什么消息,且内容与你、殷掌门皆有关联。你若就此逃避而不追究,那么下一个得知这个消息的,也许就是穆宫主了。难道你能确保穆宫主到时的反应不会和聿沛馠相同吗?” “遥兲一向对父亲尊崇敬仰......” “那聿沛馠就不是吗?” “......” “揽月,我知道面对很痛苦,但若逃避,你还会继续失去身边的同伴战友。” “是,你说得是对的。”揽月终于放弃挣扎,颔首认可。“可是怎么办呢,我对栾青山宣了战,把自己困在筑阳殿里分身乏术。” 陈朞说道:“这点你放心,我已经让陈胥暗中盯住聿氏兄妹还有褚锦心了。” “你早就想到了?”揽月惊讶于陈朞的高|瞻远瞩,纵揽大局,同时又忧心道:“可是你安排陈胥去做如此危险之事,我担心他羽毛未丰,落入沼泥之中。” “这你不需担心,陈胥的摘星术也已纯属,我也叮嘱过他要量力而行。另外栾青山和褚君山那边我会亲自经手,不会令他涉险。” “那不是一样吗,你还是要涉险!”揽月情急道。 陈朞身体一颤,被揽月的一句关怀化作了春水,陈朞反倒有些欣喜闲悦,温柔问道:“你在担心我。” 揽月被他搅得哭笑不得,满脸无奈道:“这还用说吗!” 陈朞轻轻抓过揽月的手,传递着他独有的温柔,就在这一瞬间,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 揽月这才意识到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该不会是又令陈朞误会了吧? 意识到自己犯下弥天大错的同时,一股热浪“唰”地自脖颈窜上耳根,揽月感觉到自己两颊烫得胜过炉火,不知该如何应对眼下的状况。 这时却听陈朞慢慢说道:“没关系,我说过,慢慢来就好。” 揽月心跳局促,两颊绯红,她缓缓垂下长睫,只能故作淡然,以此来跟自己心底的羞惭感相对抗。 这算不算是在利用陈朞呢? 还是说她要再次推拒陈朞的感情,同时拒绝掉一份全心全意的帮助。 揽月觉得自己有些卑鄙,可眼下混乱的局势下,又好像只有陈朞的协助,才能给予她稍许胜算和安全感。 一个念头窜入揽月脑海,真希望今夜过后秦寰宇可以从昏厥中醒来,寰宇,你究竟何事才能醒来?我现在多么希望是你陪在身边啊...... 此念一生,加之先前心底的矛盾,眼泪立刻溢满眼眶。 陈朞看出揽月心中所思,胸口如坠,心痛隐隐,但陈朞也不去责备,再次开口逗她道:“我说让你慢慢来,可丹炉里的金丹可慢不来啊,火势式微,你要不要添薪助火?” “啊?!”揽月方回过神来,平复如常,专心调整着火候。 揽月和陈朞私聊这几句,吸引了两个原本在外围绕殿监察的?华弟子注意。 他们喊着另外两个宫人一同上前来查看,见并无舞弊等异常举止后,又提醒了两句“不许交头接耳”,方离去继续绕殿。 原来,栾青山见揽月当众下了战书,要彻夜留在筑阳殿里烧炼金丹,于是又加派了更多人手,以免揽月施行偷梁换柱之举。 故而巡殿的人的注意力大多都在揽月身上,而且他们本身也对阆风派这个大小姐许下的大话抱着看热闹的心态,认为她是在痴人说梦。 “小人之心。”揽月低声嘀咕着,她也不是全无脾气的。  496 神劳形瘁苦炼丹 笑娄皋人小鬼大2 说起来,想要烧炼超过栾青山品阶的金丹,一日一夜的功夫还是很紧张的,尤其还要确保金丹必成,那么炉火药量哪一项都不能有稍许差池。 人一旦有了压力,一夜时间也流转的只像一炷香的功夫。 待揽月再次抬起头望向筑阳殿门外的时候,蛋白色的云朵已聚集在天边,像一把绵软的刷子,将天空擦洗得微微泛白。 “天色这就亮了吗?好快啊。”一夜劳碌,揽月星眸暗淡,有气无力道。 “卯时了。”陈朞温柔道。 看到揽月挥袖扫去额前碎发,力倦神疲,陈朞关切道:“我来看着炉火,你歇一下吧,若炉内有异,我喊你。” 揽月苦笑着摇头,婉拒道:“丹炉里事关灿灿的清白,还是谨慎一些为好。倒是你在此不眠不休护我一整夜,不如趁堂前先睡一阵子。” 陈朞没说话,温而淡然地咧嘴一笑,反使得揽月摸不着头绪。 揽月紧跟着问道:“你,为何发笑?” 陈朞笑道:“我一个大男人,只是陪你在此坐上一夜而已,哪里用得着找补睡眠。平素我等在外游历任务时,连续几天几夜不合眼都是常有之事。所以早就已经习惯了,不需为我身体担心的。” 揽月闻之一怔,这句话虽是从陈朞口中说出,揽月却仿佛在恍惚间听到了秦寰宇的声音。 在那野鹿岭的岩穴之时,秦寰宇也曾对揽月说过一模一样的话,现在勾起了揽月对秦寰宇音容笑貌的回忆,难道是因为她太想念他了吗...... “揽月?”陈朞轻唤揽月,不知她为何突然之间走了神。 陈朞这声轻唤并不足以唤醒揽月,但筑阳殿外清朗嘹亮的一声绝对足以令揽月回过神来。 “殷姐姐——!” 是娄皋,他跟在穆遥兲身边,用跑才能跟得上穆遥兲的步伐。 “你们怎么来了,还这么早。”揽月问道。 经过掌门尊长还有几个宫人的几轮搜身,穆遥兲和娄皋终于通过殿门。 娄皋一路连跑带喘,跃进筑阳殿的时候已弓着腰,上气不接下气道:“当然是担心你啊。” 揽月笑道:“不是有陈公子在这里吗,有何好担心。” 娄皋昂着头瞟了陈朞一眼,看起来牢骚满腹,嘀咕道:“就是因为他在这里,我才觉得格外不安全的。” 陈朞眼中无瞳,可听力极佳,能轻易捕捉常人听起来细微的声响,故而将娄皋的嘀咕被完全听了去。 不过依陈朞的性情,又怎会同一个半大孩子计较,被逗得苦笑不得,只好付之一笑。 揽月转而问穆遥兲道:“你怎么也来这么早?寰宇他怎样了?” “寰宇他......”穆遥兲眼光掠过一旁的陈朞,刚要脱口而出的话又咽了回去。 穆遥兲明白,对陈朞而言,秦寰宇是一个敏感的名字,无论从薜萝林里陈朞的帮助,还是眼下陈朞对揽月的看护来说,陈朞都是对阆风派有功的,否则穆遥兲也得分身乏术。 念及此些协助,穆遥兲都觉得在陈朞面前多多少少避及些有关秦寰宇的话题,以免直戳人心。 “你怎么不说话了?难不成是寰宇他出了什么事吗?!”关心则乱,揽月完全理会错了穆遥兲的意思,急切起来。 陈朞心如刀搅,别转过头去,佯作若无其事地转向别处。 穆遥兲看看揽月,又看看陈朞,一时无法脱口,气氛陷入尴尬。 娄皋虽是孩子,但人小鬼大,自有主意。娄皋走到陈朞面前,打破沉默道:“你来,跟我来,我同你说些几句话。” “娄小公子是说,要找陈朞说话?”陈朞十分意外,他还不曾跟娄皋有过什么交集,不知道他会有什么话要说。 “是啊,不行吗?我好歹也是翀陵派下一代的承袭人,还是配得上跟你说几句话的吧。” 娄皋故作成熟,意图能让对方视自己为同龄,这样子有些可笑,又有些可爱。 陈朞再次被戏谑得哑然失笑,冁然轻叹一声,起身说道:“你说罢。” “你跟我走,去那边说。”娄皋故作老成练达,压低声调,竭力让它听起来有沉稳持重。 少年老成,陈朞不由地轻笑出声,便顺从着娄皋,客气道:“好,娄小公子请指去处。” “哎呀,你随我来就是了!”娄皋一把抓住陈朞的手臂,不耐烦地用力扯着他往殿外走去。 陈朞回首望了一眼揽月,心道:算了,反正有穆遥兲在她身边。 于是便放开步子随着娄皋而去。 娄皋一路上不提正事儿,只一味地催促陈朞走快一些。 直到二人来到筑阳殿外,娄皋才看起来松了一口气,满脸得意的抱臂望天。 陈朞困惑道:“娄小公子究竟有什么话要讲?” 娄皋轩轩自得道:“你瞧不出来吗,你在里面耽误了殷姐姐和穆大哥讲话。我拉你出来,是想你不要碍事。” 陈朞忍俊不禁,顺着娄皋之意,诓哄他道:“那看来陈朞之能尚不能得到娄小公子的认可,故而认为陈朞多余。” “我可不是这个意思。”娄皋分辩道:“你非得让我说明白了是吧,我说你‘碍事’,意思是你妨碍他们谈及秦大哥了。” “秦宫主?”陈朞眉心微蹙。 娄皋挺着胸堂质问道:“你别看我个头小,就也像别人一样把我当孩子。告诉你,我可瞧得清楚,你可莫要趁秦大哥不在的时候来接近殷姐姐。殷姐姐是秦大哥的!” “喔?”陈朞的眉心又紧了一紧,说道:“那我问你,他二人可有媒定?” “这......听说殷姐姐也是第一次离开阆风灵台,应该没有。” “那我再问你,殷掌门可下婚贴许配?” “这......”娄皋碧绿灵动的眼珠子在眼眶里来回划动,寻思片刻说道:“秦大哥虽无殷掌门下的婚贴,可是你也没有啊。近些年来,你们玄霄派和阆风派间的走动都少了许多,还比不过我们翀陵呢。” “既无媒无聘,又无父母之言,你凭何认定你殷姐姐的归宿。” 陈朞也没有想到,自己会同一个孩子这般较真,只不过是娄皋触及了陈朞最抵触的话题,男人间特有的占有欲使他引燃了愤怒。 娄皋也蛮横道:“我不管,只要有我在,我就是要替秦大哥看住你。只有秦大哥才适合殷姐姐,秦大哥他擎天架海,挥斥八荒,修为不知比你高出多少。” 孩子就是孩子,思维简单,在娄皋心里还是只会以修为的高低来评判男男女女是否相配。 可是娄皋不提及修为也便罢了,一提起来,让陈朞回忆起那夜薜萝林里,从秦寰宇的火拳烈焰下救下揽月时的情景,更加气愤。 陈朞也惊讶着自己为何对待一个孩子挑起的问题这么认真,自己分明很少被情绪左右行为的,但陈朞的的确确就是克制不住,冷冷质问娄皋道:“我倒要问问你,既然秦寰宇这么好,甄选百草那日是谁为揽月挡下了青髓鞭?我再问你,昨夜在筑阳殿里陪伴揽月的,又是谁?” “这......秦大哥,秦大哥他......”娄皋语塞,也不知如何作答,只能耍赖道:“秦大哥他伤寒未愈,在将养身体而已。” 将养身体?哼!孩子就是天真。 “若揽月真是他心头所爱,这前前后后逢难遇困,他还能稳居寝殿一味躲懒?” “我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听。”娄皋再怎么佯装成熟,争执到此刻,孩子的心性也已暴露无遗。 陈朞拂袖转身,嗔斥道:“以后你休要以此事再与我争论!” 娄皋以为陈朞这就要走进殿门、回到揽月身旁,却没想陈朞脚面朝北,背对筑阳殿而去。 娄皋唤道:“你要去哪儿?” “天清气朗,走一走。”陈朞头也不回。 娄皋窃喜,还以为是自己说动了陈朞,没想到这时陈朞的声音又起,道:“你放心,我不会趁秦寰宇不在而抢走你殷姐姐。无论秦寰宇他在与不在,我都要让你殷姐姐真心愿意选择我。” “你!”娄皋对着陈朞的背影“啐”了一声,也不再纠缠,返回殿内。 497 栾青山放刁把滥 殷揽月遇水迭桥1 说来新奇,今日?鼓学宫的鸡鸣似乎特别早,以至于刚进入辰时,筑阳殿的弟子们便多了起来。 穆遥兲斜睨一眼,叹息道:“还真是业精于勤啊。” 娄皋也学着穆遥兲的样子,瞥了对面弟子一眼,撅着嘴不悦道:“哪儿的事儿啊,他们的嘴巴可比手脚勤快多了。瞧他们一直往咱们这边儿看,分明是早点儿来此看热闹的。” 穆遥兲被娄皋逗笑,揉了一把他的后脑勺,笑道:“没想到你倒是慧眼如炬。” “已经辰时了吗?”揽月停下手里的活儿,看了一眼殿外,果然晨光逐群星,天空中一片湛蓝澄净。 穆遥兲道:“刚入辰时。” 揽月额前香汗滴落,浸染颈间衣襟,泛起薄薄透明的汗晕,原本因被炉火余热烘烤而涨红的脸颊,此刻却苍白如纸,毫无血气,她实在是有些神劳形瘁。 感受到对面频繁投来的眼光,揽月遥看殿东侧一眼,果然弟子们一个个磕头碰脑,指着她俯首交耳,窃窃念念。 揽月已不是刚入学宫的她了,早已习惯被人面谀背毁,她苦笑道:“还真是辛苦他们宵寝晨兴,为了瞧我的笑话披星戴月早起。” “揽月!”“揽月——!”两个女声异口同声响起,是秦灿灿和程绯绯并肩行来。 揽月笑着招呼道:“你们也这么早?” 程绯绯道:“留你一人在此熬夜,灿灿和我又怎能安枕。所以天刚亮,灿灿便喊了我一起来陪你。” 在与穆遥兲、娄皋颔首打过招呼后,娄皋自觉地将揽月身边的位置让了出来,由着綦灿灿和程绯绯坐下。 “你们聊吧。”娄皋俨若大人,彬彬有礼。 程绯绯温柔似水,手指将揽月额前被香汗黏住的碎发拨开,又悉心地为揽月把青丝缕顺,疼惜道:“太辛苦了对不对?” 揽月看到程绯绯脸上被掌掴的掌印经过一夜,已褪去了红枫色,变得青紫,更为乍眼。 揽月嫣然一笑,这笑容之下深藏落寞与痛惜。 “都怨我,对丹阳术一窍不通,竟然愚蠢到用了姜黄。”綦灿灿自责。 程绯绯道:“这也不能怨你,没想到姚碧桃这般器小易盈,睚眦必报。” 揽月叹息道:“说到底这还是老天在教育你我,金玉其外,秀而不实之举断不可为,浑水摸鱼总是会败露的。” 程绯绯道:“在五转丹一事上投机取巧的确咱们不对,可投井下石陷害灿灿之事,姚碧桃脱不了干系。” “提起那个暴戾女我就来气,若是伊阙派能进入荼鏖比武,我定是要以允光好好治治青髓鞭。只是......”綦灿灿自义愤填膺又变得低头丧气道:“只是不知道还能否有这个机会了,也许还会把浩然哥和你一同累及了。” 揽月说道:“伊阙派定然能进入荼鏖比武的,难道你还不信我吗?” “自然信你!”綦灿灿双眼圆睁,顾盼生辉。 程绯绯道:“我们定然是信你的,只是眼下舅舅逼你烧炼的可不仅仅是五转丹啊,若想过舅舅这一关,起码要烧炼到七转丹以上的品阶,这......天下除了我外公之外,还未有人可及。” “此言差矣。”揽月打断程绯绯的话,说道:“天下之大,人外有人。不是还有人烧炼出过九转金丹吗?” “那是丹圣,而且江湖中早已没有了他的行迹。” 揽月笑道:“别管有没有丹圣的行迹,只要丹圣能胜过?华派,那么必然也有其他人能够胜过?华。” “那你也要量力,切莫勉强。”程绯绯细腻多思,在叮嘱完揽月后,又转而叮嘱綦灿灿道:“烧丹也就罢了,揽月能凭空凝炼五转丹之事可切莫再被他人知晓,我总怕......” 綦灿灿拍着肉墩墩的胸脯说道:“哎呀,哎呀。绯绯你就是爱百虑攒心,这种事我知道轻重的。” 三姊妹说话间,筑阳殿里人更多了起来,只不过所有人都的目光都聚焦在一点上,那便是揽月这里。 看见负责巡殿的那几个?华弟子总围着这边打转,负责留守的掌门尊长的视线也频频盯着她们几个。 程绯绯提醒綦灿灿道:“人多眼杂,咱们再呆在这里怕是难免给揽月招惹口舌,得赶紧回对面去了。” 綦灿灿回头瞧了一眼,果然连哥哥和綦浩然也到了,綦焕昂首屹立,正瞧着这边。 “好吧。”綦灿灿知道再不好惹事,否则即便是亲哥哥也难容忍自己。 离开前程绯绯问揽月道:“你烧炼的丹今日能完成吗?” “嗯,没问题,再需三个时辰定能炼成。” 既然揽月如此有把握,程绯绯和綦灿灿也就能放心离开。 隔岸观火之心实则人人皆有,不光年轻弟子们喜欢炫奇争胜,众门派的掌门尊长也乐于凑个热闹。 阆风派殷昊天的女儿要同?华派栾掌门相较高下,这是难道不是滑天下之大稽,百年难遇的一次大热闹,谁有肯错过? 筑阳殿里辰时未过就已座无虚席,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殷揽月和她面前的丹炉上面。 栾青山也似乎起得极早,晨曦初露,便已同含光子一起抵达筑阳殿里。 路过揽月身边时,栾青山还有意讥讽打趣道:“听昨夜负责巡殿监察的弟子说你彻夜炼丹,做戏能如你这般惟妙惟肖,也算是尽心竭力了。” 揽月头也不抬,不理不睬,只关注着丹炉里的状况。 “哼。”栾青山讪笑道:“自不量力,逞能而为,不过就是个草莽英雄。抛声炫俏也得衡量一下自己是否有这个本事!你如此费劲演戏,也顶多不过帮伊阙派多延续一日而已,终还是要被驱赶出学宫。” 揽月仍旧沉声静气,充耳不闻。 栾青山自讨没趣,心中生恨,没想到这个小丫头还真能沉得住心性,如此讥讽调侃,她都继续装聋作哑,舒气平心,反而引起了栾青山强烈的不适感,对她更加厌弃。 揶揄嘲讽就是这样的,即便你骂得再畅快,对方都像是没听到一样,最终生气的都是自己,犹如吃了瘪一样。 这也是栾青山的感觉,不怕她骄横,就怕她目中无人,昂昂不动,使栾青山寻不到机会可以挑毛剔刺。 揽月早已洞悉栾青山这点寻隙挑事伎俩,才不会让他披毛索靥。 栾青山既然这么爱惜颜面,那揽月不如借此将当年?华派驱逐师父之辱一同报了,让他们也尝一尝被欺凌的奇耻大辱。 栾青山昂首阔步,故作从容地走上讲坛,筑阳殿里顿时鸦雀无声,只待看栾青山与殷揽月之间会如何角力周旋。 栾青山眼光在殿内环顾纵览一周,道貌俨然道:“甚好。盟会至今,众弟子们已养成了勤勤恳恳,夙兴夜寐之风,本掌门甚为欣喜,望将此风阐扬光大。” “是,受教于栾掌门。”众弟子们恭敬领训。 栾青山满意地点了点头,而后佯装对小辈的照拂之态,问揽月道:“你的金丹可已炼就?” 揽月看也不看栾青山,视线穿过他直直看向含光子,起身禀告道:“先生,揽月再占用三个尘世,便可启鼎开炉。” 这算什么态度?! 竟然胆敢当众无视本掌门的问话?! 栾青山骤如冷水浇背,原本挂在嘴角的讪笑一抽一抽,不知作何表情方能使自己看起来不算尴尬。 含光子微微点头,正欲开口,却见栾青山先一步迈步上前,厉声道:“怎么?还需要三个时辰?!你瞧瞧这筑阳殿里有多少人,难不成让众人都陪你靠到未时以后?更何况你这金丹究竟炼不炼地出来,还是未知呢。”  498 栾青山放刁把滥 殷揽月遇水迭桥2 揽月心道,栾青山果然外君子而中小人! 揽月横眉冷目,目光鄙于不屑,难怪师父会杜门绝迹,不肯再出,想必云牙子也早就厌恶死?华派等撅竖小人。 估计当年名义上是?华派除去了师父名籍,实则是师父自己不想在猪卑狗险的环境下苟存。 第一次有人胆敢如此蔑视自己,向来予智予雄、唯我独尊的栾青山极度不适,顿觉发踊冲冠,却强忍怒火道:“本掌门同你说话呢,怎可目空一切。昨日可是你对众宣称可以在三个时辰内烧炼成丹,现在一整夜已过,你却说还需三个时辰。” “舅舅,揽月昨日说的那是五转丹,可您要求说......” “程绯绯——” 红叶夫人直眉怒目,就差冲下讲坛来挥手在给女儿一巴掌了。 红叶夫人呵斥道:“没规矩!在??山的称谓怎可拿到大殿百派面前?砥节奉公,不得违误。” “是,红叶夫人。”程绯绯只得重新对栾青山恭敬道:“栾掌门,我是说......” “嗯——?!”栾青山怒容满面,不容她再分辩。 “绯绯,别说了。”栾澈低声暗示。 栾澈也是第一回见父亲如此刁难一个弟子,而且竟然还是阆风派的殷揽月。 明明前几日栾澈还想找机会私下里同父亲聊一聊,希望盟会后能请父亲为自己到阆风山向殷掌门说亲,怎么这画风一转,竟是这二人针锋相对。 殷揽月......这个女孩为何如此出人意料。 栾澈不禁回忆起阆风五人刚入驻?鼓学宫之时,曾在露台与揽月、卜游不期而遇。 那时揽月自称身体不适到东寝殿看能否求医寻药,栾澈还热心快肠在筑阳殿里献了一番殷勤。 可现在看来,揽月所言有谎,她自己分明就已是一个超群绝伦的方士了,何须求人。 只是栾澈想不通,阆风一个内丹门派,殷揽月为何不但不懂剑术仙法,反而会有外丹之能,甚至有勇气挑战?华一派之掌。 任栾澈绞尽脑汁也白费,都不如在炉鼎被开启时亲眼所见说服人心。 这时,栾青山浑厚低沉的声音响彻大殿,打断了栾澈的思绪。 栾青山对揽月戟指怒目道:“只等你道辰时,辰时一过,若再不启鼎开炉,那便算你烧炼无果,胡吹乱嗙。即刻便将伊阙派三项比试的成绩清除,就此请出?鼓学宫。” 这明摆着就是?华派仗势蛮横,栾澈烧炼六转丹尚用了六日呢,揽月想要胜过栾青山,这怎么可能?! 但綦灿灿犯错在先,綦焕和綦浩然纵使想要理论分辩,也理屈词穷,难以令人信服。 “算了!与其这么受人掣肘,反复弊病,不如此刻就离开!”綦焕窝火憋气。 綦浩然不动声色道:“咱们再等一等,通过上回甄选百草的比试,我总觉得那个殷揽月绵裹秤锤,深藏若虚,不可小觑。” 綦焕愁眉不展道:“她就是再身怀异禀,也不可能超越栾青山的。” 綦灿灿说道:“不,哥哥。揽月说过她定然可以做到的,言信行果,我信她。” “我说你们怎么都......唉,算了。”綦焕付之一叹,将视线转回到揽月身上。 揽月盈盈伫立,孱弱单薄的身姿此刻却显得尤为英迈出群,炉火柔光浅浅,映射在她清丽出尘的容颜之上,清冷淡泊,即便是与?华派的掌门对峙,气魄上也丝毫不见怯懦。 面对栾青山有意刁难,揽月星眸盈动,灵动的眼底透着不肯服输的倔强光芒,与栾青山轻然的凝视恨不得将一众弟子的魂魄给吸了去,迷人炫目。 栾青山被揽月凝视得羞怒,气急败丧道:“有话便说!难不成你是不服,此刻便要服输认错?” 揽月的嘴角轻轻勾勒出一道柔美的弧度,漾起柔魅神秘的微笑。 栾青山一惊,断然没想到她会有这种表情,一时间闹不清揽月心中究竟在盘算些什么,这个小丫头如烟亦如沙,着实让人捉摸不透。 揽月微微低睑下头,面色凛重,慨然领诺地简单应了一个字道:“好。” “......”大殿沉寂,鸦雀无声,静谧到弟子们几乎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之声。 就连急等着看揽月潦倒落魄之相的姚碧桃,也被揽月直截了当的回答吓了一跳,为何她的回答里听不出丝毫心虚畏缩。 穆遥兲低声提醒揽月道:“你可莫要同他呈口舌之快,现在距离卯时已经不足两刻了。” “我知道。”揽月面不改色。 揽月心中清明,栾青山故意放刁把滥,就是再给自己留出二十日来,也休想令自己如愿,与其拖拖拉拉,不如破釜沉舟,逼一逼自己。 时间紧迫,不可再同栾青山剑拔弩张,消磨时光。 揽月立地而坐,手腕轻挽,掐指起诀,数道白色光束一并由她的掌心蹿腾而出,光芒大绽,西殿照得通亮。 顿时人声济济,众议纷纭。 “她这是要做什么?难不成是想要驱动内丹凝聚精元来烧炼外丹?” “内丹还能这么用吗?!” “有道是人急烧香,狗急蓦墙。大约是走投无路,想要孤注一掷吧。” 人言籍籍,少不得各种訾短谤毁,几乎没有几句能入耳的好话。 眨眼间,揽月纤细的指尖流光涌动,缓慢旋转,轻纱薄幔般的光束又慢慢凝合成镶了金边的光柱,揽月朝着炉鼎轻轻一抛,光束闪着盈盈尾际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轻盈振奋。 “这、这是?!” 光芒映照在筑阳殿里上千双瞳孔里,明光烁亮,灿烂炳焕,弟子们纷纷大张着五指遮挡在面前,只留缝隙朝外观望。 眼前的一幕如同春雷炸响,栾青山惊奇得犹如五雷击顶,大张着嘴倒吸一口冷气,半痴半呆地驻足在那里,像一个木雕泥塑。 栾青山直愣愣地看着揽月,心中暗道:怎么可能?难不成这丫头能将内丹精元转化增进外丹?普天之下,还从未听闻有任何人能达此境界。 一霎间,被投入炉鼎的光束将炉身周壁耀眼锃光,炉身里的光束气势恢宏,灿烂炳焕,犹如流星划破黑夜,神采飘逸,洒下亮晶晶细碎的星屑。 太不可思议了! 栾青山的眼珠简直就要不受控制的跃出眼眶,心道:难不成这丫头没有说谎,是真的能够烧炼出更高品阶的金丹不成? 若真是这样,?华一派以及栾青山的地位、颜面将付之一炬,化为烟土。 这绝不行!必须尽快找出一个办法阻止她。 栾青山遮掩着视线,余光四下环视,想着办法,目光刚好扫过身边的含光子。 含光子虽同自己一样对揽月的术法颇感意外,但那神情里更多的是惊喜夷愉,那股兴奋劲儿难以自持地显露在脸上。 栾青山心神恍惚,周身都像被灌注了冷铅,沉沉坠落,难道含光子这老家伙早就知道殷揽月有此异能? 果真是世事浮沉,变幻莫测。 怀疑归怀疑,栾青山思路清晰,很快从木然多疑拉回到现实,此时炉鼎内火焰燃烧不熄,三昧之火华丽缤纷。 再不想办法阻拦,怕真要来不及了! 揽月再次掐诀施法,一股风流涌入,风旋卷曲着火舌四处乱窜,肆无忌惮地吞噬着丹炉内的琪花瑶草。 炉壁颤抖着,摇晃着,盛开出簇簇纯净红艳的火焰之花。 终是我太过大意了!怎能再许她烧丹两刻?!栾青山无比懊悔。 眼见炉内金丹已有轮廓,栾青山想尽所有披毛索靥的方法,几度搜肠刮肚竟也寻不出半分差错。 499 栾青山放刁把滥 殷揽月遇水迭桥3 丹炉内熯天炽地,刮刮杂杂,好不猛烈,正如同栾青山此刻的心情,火急火燎,好不焦躁。 回念间,光束忽然急驰起来,电卷星飞,星奔川骛。 栾青山心道:不好!再也顾不得什么道貌凛然的形象,丑态毕露地喝止道:“好了,辰时已过,休要继续浪费时间。” “什么?!”人群里纷纷发出不解的惊讶声:“这就两刻时间过去了吗,不对吧......” 当然不对,但已经不重要了,都过去了。 栾青山穷形尽相,挤出一股邪笑道:“殷揽月,你收手吧。现在你只有两个选择,一来认输,也或者对众展示炉内金丹。” “你——”揽月知道栾青山卑鄙无耻,却没想到可以这般没有下线。 “真是老不要脸!” 揽月身后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那声音咬牙切齿,疾之如仇。 是聿沛馠?揽月不需回头,亦可分辨。 她心中一暖,没想到在这种焦灼的情形下,聿沛馠还是愿意替她仗义执言的。 聿沛馠终于还是看不下去栾青山这么挟势弄权,直指栾青山,义正辞严道:“引起了这场比试的是你,先前定好的规矩说变就变,堂堂?华掌门,怎么如此轻诺寡信,独断专行,如何服众。” 聿沛馠突然出言顶撞栾青山的举动让聿姵罗也大吃一惊,她的表情一冷,低沉着声音提醒道:“你可莫要忘了盟会结束后的三花庄之事,休要多管闲事!” 聿沛馠闻之收声,任由聿姵罗把自己拉到一旁,不再做声。 是呵,砍一枝,则损百枝,既然君山派与?华派同气连枝,自己何苦为了弑杀生父母之人的女儿声讨公道,不如明哲保身。 三花庄?说着有意,听者也有意。 揽月心中嘀咕着,为何聿姵罗一提及“三花庄”,聿沛馠就又一反常态的置身事外,冷漠旁观? 难不成聿沛馠近来态度大变与三花庄有什么关联? 见聿沛馠声势退去,栾青山再次对揽月道:“说罢,你要选择哪个?” 殷揽月的星眸冷若冰霜的看着栾青山,那凛冽如匕首的视线,似乎想要硬生生刺破栾青山貌状温恭的虚伪脸面。 现下该怎么办? 揽月的视线转向含光子,这偌大的筑阳殿里,大约也只有含光子说话才有可能帮得上她。 栾青山老谋深算,年轻后辈里这点心思怎能躲过他精明的眼睛。 栾青山先一步封死揽月的退路,说道:“你休要去看先生,此乃你我之约定,即便是先生也无法替你求情。你若再不说话,那本掌门就以你认输论断。” “等一下!我选择启鼎开炉。”揽月傲雪凌霜,倔强不肯示弱。 栾青山暗中倾轧,攻心为上,本以为揽月会就跌而不振,折锐摧矜,却没想到反而适得其反,偏激起了她踔厉奋发的斗志,破釜沉舟一搏。 空气里弥漫着沉重压抑的气息。 “好——”栾青山反眉一皱,锋利不留情面。 揽月轻握手掌,将一股金色光柱凝聚到掌心,轻念法诀,光柱化作金丝,自她的指缝间四溢而出。 眼见揽月正要开启炉顶,穆遥兲的手臂突然伸到揽月身前,将她护在自己身后,低声说道:“让我来。蒸汽炙手,你退后。” 穆遥兲面色冷峻,侃然正色,由不得揽月一点推让。 揽月思索片刻,收了掌中法术退去一旁,也不忘叮嘱穆遥兲道:“气焰极盛,热势绝伦,务必当心。” 穆遥兲愀然肃穆,眼底余光回视后方,小声问道:“几成把握?” 揽月紧抿着下唇,星眸忐忑地左右闪动,只字未说,只是挤出一丝苦笑。 穆遥兲心里大抵便已有了数。 筑阳殿里前所未有的全神贯注,屏气凝神,紧盯着穆遥兲每一个细微的动作。 随着一声低沉的轰鸣,炉顶被揭开,热浪冲天。 播土扬尘之间,有光洁闪烁的星屑缤纷洒落,宛若星河,熠熠生辉。 揽月心底实则也没有把握,毕竟时间不足,速而不达。 余温稍散,穆遥兲以掌心祭出冷火,伸手探头在炉身内寻找,却丝毫未见金丹。 “没有......”穆遥兲屏气慑息,眼张失落。 “没有?不可能啊......” 揽月毛发皆竖,忐忑地心越跳越快,连连自语。 她虽无十足把握,但炉身内纵不可能什么都没有啊。 筑阳殿里的人逐渐轻松起来,尤其鲸香堂那边的姚碧桃等人已乐得筛糠一般乱颤,前仰后合,对着这边冷冷嗤笑。 姚碧桃眉宇间尽是敌视与嘲讽,明媚动人的双瞳里却闪烁着最凶狠嫉恶的表情。 千般风凉话在众弟子间迅速游走,落井下石,东殿那侧几乎只有伊阙派落寞冷清,唉声叹气。 綦焕大失所望,说道:“方才咱们就该自己离去,也免得灰头土脸被人驱逐。” “......”綦灿灿忧心忡忡地咬着嘴角,不知如何回应哥哥。 反而是綦浩然神情如常,匆匆瞧了一眼綦灿灿苦闷神伤的面容,口吻异常平静道:“说到底也怨不得殷小姐,是栾青山有意吹毛求疵,别具肺肠。这么短的时间里任谁也成不了丹。” 綦灿灿感激地看着綦浩然道:“对,他就是有意作梗,为难阆风。” 綦焕万念俱灰,本以为能在此次盟会的百派面前大展身手,为伊阙分宗扬威立万,没想到竟在盟会中途便以偷窃之名被撵出去。 这祸是由綦灿灿而起,等消息传到綦掌门耳朵里,还不知道又会拿分宗怎么指谪踩踏。 綦焕垂头踱着方步,催促二人道:“咱们走吧,还在学宫里靠着作甚,难不成真等?华派遣人来撵?” 三人还在低声合议,就听讲坛之上,栾青山带水带浆的讥讽道:“是啊,炉鼎内怎么可能会什么都没有?即便烧丹不成,起码也有残草灰屑,好好找找,寻觅仔细了。” 所有人都听出栾青山有意嘲弄,穆遥兲又怎会听不出话里用意。 穆遥兲冷着脸凝眸检视着丹炉内壁,生怕有任何遗失错漏,让揽月的努力付诸一炬。 栾青山此刻已卸下防范之心,兴趣极佳,再次说道:“怕是炉底太深瞧不真切,要不要找个弟子帮帮你?” 栾青山话音未落,东殿子弟里已经有人将柔荑嫩手抻过头顶,摇晃着纤纤五指,高声应和道:“栾掌门,鲸香堂姚碧桃自愿爱人以德,协力相助。” “同袍同泽,甚好!”栾青山虚情假意地夸赞这姚碧桃,首肯道:“那便去吧,需持论公允。” “是。”姚碧桃瞬身跃出人群,笑里藏刀,直逼揽月而来。 500 栾青山放刁把滥 殷揽月遇水迭桥4 “是。” 姚碧桃瞬身跃出人群,笑里藏刀,直逼揽月而来。 有道是:防芽遏萌。 姚碧桃缕缕为难揽月已是公论,栾青山竟然由着她前来,无异于兔死狐悲,落井下石,必不会是什么好事儿。 陈朞见势,袖口下乍起隐隐银光,凉寒之气俨若严霜,随时准备好祭剑防备。 就连陈胥也再看不下去,嘟囔着:“让这个暴戾女过来干嘛,让她帮忙能有什么助益,还不如直接宣告阆风输了。” 卜澎立刻附和道:“她还真能惺惺作态啊,腹中那点小九九还当别人瞧不分明。” 片刻间,姚碧桃已推开穆遥兲,自己跃上炉顶朝内窥探,还没拨弄几下,她便昂首宣告道:“炉内空空荡荡,不曾见金丹。” “这不可能。”揽月难以置信。 “不信你自己来瞧。” 姚碧桃一足高踏,环抱双臂,神气十足。 揽月当然得亲自瞧个分明,虽无十足把握,但也不可能什么都烧炼不出。 揽月正欲上前,丹炉里却突然传出一阵异样声响,吸引了一众目光。 姚碧桃背对着丹炉,身体被声响吓得一晃,惶恐地转身正对丹炉。 “怎么搞的?里面有声响?!”姚碧桃的脸色蓦地土灰。 “难道又是......”揽月忽闪着星眸,已猜到了炉内是何物。 “你什么意思?!” 姚碧桃洞察秋毫,立刻捕捉到揽月话中嘀咕的意思,想必是她早知道炉内会有什么东西。 姚碧桃立刻变得盛气凌人,指着揽月大声道:“你说!炉内为何会有声响,你究竟修习的是何方奸邪之术?” 姚碧桃的声音尖利刺耳似乎惊动了炉内之物,那东西极为不满的撞着炉壁,铮然作声。 栾青山也吃了一惊,他禹步上前,一边以眼神斜睨质疑揽月,一边探首向内窥探。 “砰砰砰——” 声音暂歇片刻,又再次有节奏地响起,沉闷粗壮,别有韵律,搞得阳气极盛的筑阳殿内平添了几分阴森诡异的气氛。 姚碧桃早已让去一旁,胆裂魂飞。 “大胆邪物!瞧我如何收了它!” 栾青山眸色阴狠,眼微眯成缝,全神贯注在炉内定睛细视。 果然,在那昏暗不明的炉身内,有一团漆黑的东西东窜西跳,撞着四壁。 “螭魅罔两?!” 栾青山龙威燕颔,杀气腾腾,他掌中祭出一轮烨火红莲,红焰光转,烈火精芒,炎气炽空。 众弟子们大多是头一回亲眼见栾青山的法术,顾不得炉内之物带来的阴森诡异,纷纷两眼崇拜的想要一观这登峰造极之功。 “莫要动手!”揽月一声惊呼,纵身跃上前去,以身阻拦。 “不好,别冲动!”穆遥兲瞬身急追,却来不及阻拦。 说时迟,那时快,陈朞已手持滇河剑,似飒沓流星,在栾青山的炎焰星火触及揽月之前,斜斩红莲,裂拆断火。 “玄霄派的千里澄江?”栾青山掌心的火虽灭,眼眶里却燃起了火焰,他横眉竖眼地打量着来人:“陈朞?你疯了是吗,筑阳殿上胆敢祭出滇河剑,你想做什么?” 陈朞从容自若道:“陈朞只是以防栾掌门误伤弟子。更何况,栾掌门不也一样在筑阳殿上祭出了烨火红莲,也未曾见栾掌门顾及弟子们的安危。” “你!”栾青山没想到陈朞不但祭剑相抗,令栾青山失了颜面,还反唇相讥,使他下不来台面。 栾青山多么锱铢必较的一个人,竟然让陈朞占了上风,如今玄霄派年轻一辈里头角峥嵘者甚多,看来未来不可小觑。 “谢谢。”揽月在陈朞身后轻声道谢,而后径直跑到丹炉前,对立面之物说道:“来,快出来吧。” “什么?你在搞什么鬼魅之术?”栾青山怒发冲冠。 揽月也不理睬他,只是一心招呼那东西。 丹炉里发出“砰砰”撞击声,像是在回应着揽月的呼唤,只是那声音断断续续,杂乱无序。 揽月又轻唤两声,“砰砰”声逐渐加快起来,围绕着炉身内壁,节奏越来越快,几乎是有东西疾如雷电,欲循声而出。 一道沉闷撞击声响起,那团黑漆漆的东西潮鸣电掣一般,自炉内一跃而出,腾空回环,鸾回旋踵,而后又翩翩跹跹轻盈落地。 筑阳殿里发出不小一阵惊呼,在看清那东西以前,临近前排之人纷纷向后退了两步,谨慎提防。 那东西有着管状长耳,簇状短尾,平稳落地,轻巧自如。 四脚前短后长,三瓣嘴巴一努一努,闭着双眼将脸紧贴在地砖上面咂摸着什么,连身体都跟着不住抖动。 “这......”前排有人已辨认出个雏形,低声对身边人揣测道:“这该不会是一只焦黑毛色的兔子吧?” “像,还真像。”身边立刻有人应和。 揽月双手摊平,欠身屈膝落地,口中轻唤着它。 那东西耸身抖动着滚圆的身子,直立着两耳,寻找着声音来源,而后用力蹬了下后腿,果断朝着揽月的方向蹦跳奔走而去。 那毛绒绒的身子一跳一晃颇招人爱,原本拘在身上的黑灰色渐渐随着跳动而抖落在地,一身通体白毛显露出来。 这还有什么好怀疑的呢?立刻有弟子喊道:“是兔子,的确是兔子,还是只白毛兔子。” 听到另有声响,兔子的耳朵机警地动了动,但并没有影响它找到揽月的所在。 兔子露脚斜飞,四条短腿却朝着揽月疾步跳去,裹在身上的草木灰烬也加快了抖落的速度,很快露出了它白色缎子一样的绒毛,顺滑无杂。 在揽月面前,兔子格外乖顺,像一只被人类驯养的家宠般亲近着自己的主人。 微翘起前腿站立,讨好地伏在揽月膝前,最一张一合间,鼻头两端翘翘的胡须便会轻微摆动,样子十分可爱。 姚碧桃从愣神中惊醒过来,冲着揽月大声道:“殷揽月你这算是在干什么,是你说要炼丹,竟然以一只红毛霜耳兔子戏耍于我们!” 兔子被姚碧桃刺耳的声音恫吓住了,朦胧着眼睛,耷拉着红耳又往揽月怀中缩了缩,宛如一个蠕动的雪球。 揽月抱着兔子站直身体,摩挲爱抚,兔子似乎很享受的重新舒展开身体,眼睛半张半合地任由脑袋倚靠在揽月温柔的臂弯里。 姚碧桃被揽月的多次忽略激怒,嗔斥道:“同你讲话呢,你聋了?!既然没有烧炼出金丹,便是你输了,速速收拾细软跟伊阙派一同滚出学宫吧!” 栾青山故而是要整治阆风派和这个嚣张丫头的,但也绝不是像姚碧桃说的那样,让揽月离开学宫,岂不相当于逃脱了?华派的控制。 栾青山用眼神狠狠给了姚碧桃一个警告,驱使她闭嘴,而后栾青山才开口说道:“认输了吧。本掌门念及你初出茅庐,懵懂无知,可以对阆风网开一面,加以小惩,只令伊阙一众弟子离开。” 没想到揽月却平静道:“揽月并没有输,只是栾掌门你出尔反尔,约定好的时间却言而无信。” “哼!”栾青山仰面拂袖道:“自己道行不够就在此大胆海口,本掌门只是不想你浪费百派时间。休要在此事上再纠缠不休,伊阙派呢?綦氏兄妹在何处?!” 栾青山的目光在殿东侧的弟子间搜寻,犀利且敏锐,一下子便将目光投射在一个身材魁梧、陵厉雄健的男弟子身上,没错,那正是綦焕。  501 栾青山放刁把滥 殷揽月遇水迭桥5 綦焕目光暗淡,平视正前方,并不去看栾青山。 他拉着妹妹站立起身,冰冷着脸,面色已然空洞漠然。 “灿灿,走。” 綦焕只是平静地说了这三个字,早就注定的事情,不过是多挣扎了一夜而已。 “哥哥。”綦灿灿咬着下唇,泪眼朦胧。 綦浩然深叹一口气,正欲起身率众辞别,却听讲坛之上的含光子徐徐说道:“等一等。” 三人怔住,不解含光子之意,愣愣站在一处静待含光子发话。 却没想到含光子只是唤停了他们而已,目光却转向揽月说道:“殷揽月,你怀中的兔子双眼尚未开蒙,可否拿到坛前,让老夫仔细一观。” 揽月亦吃了一惊,听含光子那语气,似是知道兔子的来历,但这是唯一能帮助綦灿灿开脱偷盗罪名的机会了,她才不甘心错过。 揽月依含光子吩咐,将兔子递了过去。 兔子倒也不排斥含光子,在他臂弯里闲适地蜷曲四肢,恨不得将自己窝成一个雪球,还嘟嘟着小嘴在含光子袖口外袍上细嗅着有无吃食。 “先生,你要这蹊跷邪物作甚?” 栾青山皱着眉头,已十分不耐烦,既然定论已下,灭了阆风威风,他就不想再在此事上费心耽搁。 含光子并不搭话,只是以手指挑开兔子的眼前繁密的绒毛,“这......白瞳?” “什么意思,白瞳?” 含光子的举动引来了一众掌门尊长的好奇,娄鹬等人早已对这来自丹炉的莫名之物感到不解,纷纷围拢上前端详窥视。 那兔子一直微眯的眼睛就这么在含光子指下坦露出来,晶莹通透,皎洁无暇,好比两颗魄呈冰雪的珠子,寒光幻彩,流转着极为梦幻的银色光辉。 “啧,这!” 含光子深深吸气,胸前隆起,发出一道惊惧之声,高耸的前胸却迟迟未见落下,说明含光子受了极大的震撼,以至于忘却了呼吸。 能令含光子惊骇窒息的必然不是凡俗之物,一时间惊惶地氛围席卷了整个筑阳殿,连江淮都感觉舌尖发硬,喉咙麻痒,像是有数万小虫在爬。 江淮佯作泰然自若,把惊惧混着唾液一同咽下,而后问道:“一只白瞳兔子而已,先生为何这般惶恐?难不成还真如栾掌门所言,此乃妖邪?” “妖邪?”栾青山斜睨揽月道:“那便要好好审一审了,阆风一个正义门派,为何殷昊天的女儿能烧炼妖邪之物。” “这......”聿沛馠直勾勾地盯着含光子臂弯里的白瞳兔子,说道:“这东西我见过啊。” “你见过?什么时候,在哪里?”穆遥兲忙问道。 揽月微微侧脸看着聿沛馠,眼带笑意地点头道:“你见过,就是我自凌霄花梯偷下灵台的那晚。” “对。”聿沛馠不会忘记第一次偶遇揽月时的情景,人若仙子飘落凡间,悠悠然然临妆而出,那时揽月怀里抱的就是这种白瞳兔子,只不过他一直不曾打听过兔子是从何而来。 栾青山急躁道:“你既见过,就赶紧说吧,这是什么!” “问题是我也不知道啊。” 聿沛馠回忆起,他在阆风山西边的寿木林里也曾见过这种兔子,那兔子还引着他找到了隐没在洞冥草地里那口神奇的壁挂天井。 可是这些聿沛馠可不会告诉栾青山,纵使栾青山是一把能够揭开聿沛馠父母生死之谜的钥匙,聿沛馠也不屑与他为伍。 “还是听老夫说罢。”含光子一臂托着白瞳兔子,禹身上前。 众弟子们提心在口,瞪大了眼睛等待含光子揭开丹炉里烧炼出活物的谜团,没想到含光子却指着栾青山说道:“栾掌门,看来后生可畏啊,是你输了。” “哗——什么?!为什么会是栾掌门输了?”弟子们惊愕之余,议论纷纷。 是啊,为什么说是我输了?! 栾青山也想问,为什么! 栾青山脑中“嗡”地一声,怎么也没料到含光子一开口竟是这句毫无根据的话。 “你?华派在丹阳术上独领江湖数百年,但江山代有才人出,该拜服之时也该低头。” “先生,您该不是被怀里那物蛊惑了心神了吧!” 栾青山矢口狡赖,心中暗想,该不是这老家伙真的已经与阆风伙同一气,在此卑谄讨好! 含光子知其不信,难以服众,于是耐心解释道:“殷揽月所烧炼出的,乃九转金丹。” “——!!!!!!” 今日的丹阳殿可太痛快了,犹若滔天巨浪,大起大落,折伏往返。 眼见尘埃落定,事情发展又发生惊天逆转,没有丝毫定数。 那心情也跟着悲喜难定,时而高昂蹿上九天云霄,时而又骤然跌落黄泉谷底,把众人搅得蒙头转向,如堕云雾。 含光子知道,自己这番结论一出,定会令所有人震惊不已,甚至难以接受,于是他停顿了片刻,给众人充足的时间来缓解“九转金丹”四字带来的震天撼地。 过了不知多久,大殿里传来几声不合时宜的笑声,听起来像是对含光子给众人们开了个玩笑而作出的反应。 那笑声虽小,却回荡在空旷无声的大殿里,显得格外突兀,于是笑声又立刻变得干涩,最终回归悄然。 栾青山回过神来,高傲威逼道:“先生可莫要以这严肃之事开玩笑,这白瞳兔子怎么可能是九转金丹。” 含光子对栾青山的态度漠然不受,他正色庄严道:“老夫何曾同人说效过。老夫是该说栾掌门的运气是衰是佳呢?” “此话怎讲!” “若老夫说,栾掌门的运气还是极好的,时辰拿捏微妙精准。否则只要再给那丫头一刻时间,现在在老夫掌中的可就不是这白瞳只兔子了,而是一枚真真切切的九转金丹。” “您这是何意!” 含光子指着兔子的双瞳,示意给众人瞧,说道:“你们皆知金丹分九转,可知是哪九转?” 谁会连九转金丹各品阶的金丹是何名都不知道?! 这种冥顽智昏的问题栾青山可不会回答,若是答出来,才真是在百派面前失了颜面。 栾青山艴然不悦,甩袖背对含光子道:“此等愚蠢问题,先生不如去问小儿!” 见栾青山强压怒火同含光子置气,将氛围拉入僵局,少不得时候又得迁怒于人,于是江淮上前缓和道:“九转金丹嘛,连刚入门的弟子亦尽知,一转者名丹华,二转三转者名神丹,四转还丹,五转饵丹,六转炼丹,七转柔丹,八转伏丹,九转......” 说道此处,江淮口舌突然一顿,停了下来。 他沉思片刻,惊恐的将视线投向含光子掌中,一脸不可抑制的难以置信。 含光子斜睨威视,问道:“江掌门如何不继续说下去了?九转者丹名为何?” 江淮受命作答,嘴唇颤动,使了使劲儿却发不出声来,只一味的盯着白瞳兔子,挪不开心神。 坛下弟子里,江潭当然看不得自己掌门受窘,耐不住性子替江淮回答道:“九转名为寒丹。” 江淮惊疑震动,久久地瞪眼舌彊,张着嘴巴却发不出声音,简直失了掌门气魄。 栾青山厌烦道:“江掌门,你好歹也是洪涯的一派之掌,瞧你现在惊悚的样子,成何体统!如何给小辈们垂范百世!” 嘿——?栾青山一句讥讽,反而真的将江淮从惊愕的思绪里拉了回来。 江淮心道,好你一个不知感恩的老东西,瞧不出本掌门那是在为你解嘲? 江淮懊悔,明明早知栾青山得鱼而忘荃,不知感恩,还偏要出言调和,自己可真是下贱。 此念一生,江淮还真是想借着那只白瞳兔子,让这个自认为可以一手遮天的家伙出一出丑。 江淮恢复了常态,对含光子说道:“先生,如果江淮的理解无错,先生想要表达的是,九转金丹里第九转的丹名为‘寒’,是因为它与前八转的金色不同,实则是银寒之色。” “什么?!金丹是银色的?!”栾青山无法接受这种说法。 502 放泼撒豪舍颜面 靡坚不摧显绝艺1 含光子泰然自若道:“没错。老夫问一下在座的百派尊长,都可曾亲眼见过九转金丹?” “这......” 一众掌门尊长们纷纷摇头,回答道:“还真不曾亲眼所见,这许多年来除了丹圣烧炼出过九转金丹,且皆是传闻,后来者再也五人能企及。” “是呵。丹圣销声匿迹这多年来,都没有人能烧炼出九转金丹,更何况能够亲眼所见了。” 含光子道:“老夫见过。栾伯阳烧炼出九转金丹之时,老夫就在身边,亲眼为证。除此以外......”含光子突然一指栾青山,说道:“除老夫以外,还有一人亦亲眼见过九转金丹,那便是栾掌门之祖公,栾佘。” 栾青山正要开口,含光子又比了个手势,抢先道:“栾掌门莫急,至于九转金丹之貌究竟是不是银寒色的,老夫想前掌门栾首阳定也知晓,栾掌门若有疑虑,回去问一问便可。” 栾青山不服道:“这不可能,为何九转金丹之貌我从不听家父说起过?” “呵呵呵。” 含光子突然发出一阵霍然大笑,说道:“当着众人之面,老夫本无意这么说,只不过既然栾掌门你一定想要追根究底,那就请恕老夫直言了。栾掌门丹阳术习至七转,距离寒丹尚有八转品阶的鸿沟尚未跨越,即便此时同你讲明,不但没有意义反为压力,故而你父亲才有保留。栾掌门要体量你家长辈的良苦用心啊。” 这老家伙! 含光子说出的这话,反而把过错推到了栾青山技艺不足上面,还直称栾青山祖公名讳。 那语气听上去就是在唤晚生后辈,妥妥拉开了他与栾青山之间的资历辈分,提醒着栾青山尚不足以在含光子面前论资排辈。 栾青山知道再在这个话题上议论下去必然讨不到好处,于是转回寒丹上面,问道:“好,就算寒丹的确是银寒之色,那又凭何证明这只兔子便是九转金丹,难不成就凭它那一对银寒色白瞳?太荒谬了。” 含光子稳若泰山道:“丹砂烧之成水银,积变又还成丹砂,经过九烧九还,故而金丹呈银寒之色。丹到九转便有了心魂,而殷揽月本是能够烧炼出寒丹的,只因栾掌门给予的时辰不足,寒丹心魂凝聚便也不足,散乱无法凝结,才会以此活物的形态暂现于世。待时日长久,捕获天地灵气将不足的心魂补足,自可凝结成丹。” 栾青山道:“那也不能证明这兔子就是寒丹,这全是先生的一家之言,难以服众。青山我第一个就不能信服,除非这白瞳兔子现在就能化成九转金丹。” “喔?”含光子眼光从栾青山身上移开,看向揽月道:“解铃尚需系铃人。那看来我们得问问这兔子的主人,可有办法?” “殷揽月,栾掌门不信,若是你证明不来此乃寒丹,那老夫恐怕老夫也只能为你辩解到此处了。” 揽月暗叹一口气,心中惋惜道,这世间之人真是可悲,若是遇上自己翘脚也无法企及的境界,他们便宁肯相信没有,也不肯承认自己的修为不足。 但揽月依然耐心道:“先生,揽月想再借学宫里的洞冥草一用,之前洞冥草的皆在炼丹时投入了炉中。” 含光子闻之点头首肯,赞许道:“嗯,甚妙。洞冥草蕴含天地精元,倒的确是个办法。” 洞冥草?穆遥兲、聿沛馠、娄鹬以及娄皋心里为之一动。 揽月在他们面前曾经使用过洞冥草籽来喂啾啾,还记得当时她说过,随身携带草籽是因为自己的兔子喜欢吃,难不成就是面前这只白瞳兔子? 四人心中大约知道揽月的用意,可是不知是否能够达成她想要的结果,只能静默立守在人群里,静观其变。 这时又听含光子说道:“学宫之中自然是亏不了你这一把洞冥草的,只不过栾掌门现在心疑老夫故意偏袒你,若是再由老夫来提供洞冥草,怕是栾掌门免不得猜疑洞冥草里掺诈。你若真想要洞冥草,不如问一问?华派是否有带来,栾掌门又是否肯慷慨解囊。” 揽月即刻会意,她毕恭毕敬,无限谦卑地对栾青山揖礼,星眸腾辉,柔声下气道:“天下皆知?华派的奇珍异宝寥若星辰,揽月素来听闻栾掌门素来扶危济困,恢廓大度,不知可否愿意?” “哼!本掌门可高攀不起!”栾青山斜睨揽月一眼,仰鼻轻蔑道:“你现在知道有求本掌门了?方才面对本掌门的问话不还置若罔闻,爱理不理。” 揽月早知栾青山会这么说,但含光子已经把话说到这个地步了,如果揽月使用了?华派以外的洞冥草,怕是即便九转寒丹化成真身栾青山仍会借口不认账,所以不如暂且隐忍。 于是揽月屈膝跪地,低腰敛手,有意唯唯连声,作出一副粥粥无能的样子,恭顺应付。 栾青山见此,不但没觉得舒展一口气,反而更是气从中来,他脱口而出道:“前倨后卑!休要在此惺惺做戏了!” 此言一出,栾青山又恐旁人觉得他气量狭窄,自觉人前受窘,索性一展他的宏大宽广。 于是态度转还,应允道:“你该庆幸,本掌门不会与你等这般乳臭未干的丫头计较。” “栾掌门舂容大雅,有着高世之度,着实令晚辈佩服。”揽月屈身乖顺道。 “呵,你就别再此灌米汤了。都跟谁学的?明里抱拳,暗里踢脚。”栾青山才不吃这一套。 栾青山愣眉横眼,白眼轻瞟她一眼,又说道:“?华乃江湖盛派,自然不缺一捧洞冥草。不过本掌门好心提醒你一句,洞冥草常做为烧炼九转金丹的材料,但洞冥草外皮顽梗难透,在被炼化成丹以前取之无用,纵有千般精元也难以被吸收。” 这就不劳你操心了!揽月心底暗道。 不过她说出来的却是:“揽月谢过栾掌门麈尾之诲。” “哼!言者谆谆,听者藐藐!”栾青山道:“既然你怙顽不悛,本掌门也不屑教诲。成雪?成雪在何处?” “成雪在此。”栾成雪小心翼翼地垂手恭立,静待吩咐。 “你去蹑云台的神库,自那里取两捧洞冥草来,休要他人笑我?华派葛屦履霜,吝啬小气。” “尊师命。”栾成雪双拳打拱作揖,说完转身离去。 栾青山看着栾成雪的背影,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又大声唤道:“速去速回。本掌门要让这丫头彻底死了心!” 栾成雪脚下一顿,既没有回头,也没有应声,但在跃出筑阳殿大门后,转而加快了脚步,一路击电奔星,不见了踪迹。  503 放泼撒豪舍颜面 靡坚不摧显绝艺2 人心如镜,众人察察。在白瞳兔子尚是一只兔子的时候,一切争执都是徒废唇舌,这个道理明白易晓。 所以,在栾成雪去取洞冥草的时候,筑阳殿里静影沉璧,悄然无声,虽然大家不痴不聋,却只敢静观默察,不发一言。 大殿正中,揽月安闲自得地抚摸着怀里的兔子;含光子气定神闲,闭目养神;栾青山沉静不言,缚手而立,威严悚然;掌门尊长们纷纷买静求安,偷闲躲静;众弟子恭默守静,针落有声。 看似风平浪静,诡秘氛围实则鼓风弄潮。 众人都在心中测算着栾成雪往返筑阳殿和神库之间的距离与时间。 “看!回来了!”靠近殿门东侧的弟子率先看见一个自南向北的身影,筑阳殿里立刻生机勃然,靠门的弟子纷纷伸长了脖子往门外瞧。 那的确是栾成雪,当下学宫之中也再没有其他什么事,值得人汲汲巴巴。 栾成雪秉承栾青山的叮嘱,足下似箭如梭,一溜烟的功夫便已站在筑阳殿里,手中果然捧来两大捆洞冥草,恭敬呈递在栾青山面前。 哪知栾青山看也不看,更不去接,而是借着栾成雪的手,挥袖将洞冥草直接打落在地。 两捆被拦腰扎得溜圆的洞冥草就这样滚到揽月脚下,而后捆扎的绳子终于“砰”地被撑断,洞冥草东横西倒,散落一地。 栾成雪被栾青山突如其来的动作一惊,而后将腰身躬得更低了些,低首拜服,后退而去。 栾青山才管不了栾成雪什么感受,他厌弃地指着地下散乱的洞冥草,对揽月不耐烦道:“你要的东西尽已拿来,若是无法证明这兔子便是九转寒丹,便休怪本掌门没有给你机会。” “好。”揽月不慌不忙,拎起兔子一侧的耳朵,伏在上面轻声耳语道:“去吃吧。”说完,便将兔子轻轻放在脚边。 那兔子倒是灵动默契,银寒色双瞳瞪得睁圆。受到洞冥草里巨大精元之力的诱惑,食指大动,三瓣嘴一动一动,蜷伏着整个身子趴了上去,津津有味的大口咀嚼。 “就这?”栾青山嗤之以鼻。 姚碧桃也颇为不屑,白眼相看,鼻孔朝天道:“我当你还有什么高深卓绝的法术呢。” 揽月又变得漠然,对恶语劣态不理不睬,只温柔专注的看着兔子进食。 “哼,瞧你还洋相到即时几时。”姚碧桃暂且藏怒宿怨,只等看揽月出丑。 兔子性情温和,可吃起食物却像一只贪婪鬼,腮帮子鼓鼓,里面满了洞冥草,嘴巴还在不停运作。 胖胖的身体随着咀嚼的节拍有韵律的耸动,时而满足的摇晃耳朵。 眼见一捧洞冥草在瞬息之间被如此娇小的兔子一啃而尽,兔子本身却没有丝毫变化的迹象。 栾青山再也按捺不住耐性,盛怒道:“殷揽月,你搞什么鬼!你是想要这么多人在此,看着你养兔子不成?!” 揽月俯身捧起兔子,只见兔子的白瞳里剔透如璃,好似冰凌高挂,川凝冻霭。看来差不多了...... 含光子稳重低沉地问道:“行了?” “可以了,先生。”揽月将兔子重新呈递在含光子掌中。 栾青山的心情从焦灼难忍骤然变成了提心吊胆,因为他看着揽月安心定志的样子,看起来似乎胜券在握。 栾青山强忍不安,心急如麻道:“你们这是在打什么哑谜?!” 含光子腾出一手,比在嘴前,做出一个令他息声的手势,而后对着兔子挑了挑眉,轻声说道:“栾掌门,你瞧它。” 众人赶忙将实现聚焦在含光子掌心,乍地被换回另一个环境,兔子树立着耳朵,警惕着聆听四周响动,小小的双瞳却闪烁着机敏的光芒。 兔子的鼻子在含光子掌中扫嗅,不断试探着自己是否身在安全环境之中。 仿佛确认过含光子的掌心宽厚温暖,饱食后的兔子鼓腹含和地蜷缩起身体,卧倒在掌心正中。 慵懒袭来,兔子四肢抱团,半眯着眼睛,耷拉着耳朵,丝毫没有防范地寻了一个舒适的姿势趴了下来,通体发散着银寒光芒。 “这是?”江淮等人面面相觑,按捺不住心中悸动,再次凑上前来细细查看。 片刻功夫,那兔子便睡了过去,它闲适地闭着双瞳,身体随着呼吸起伏。 栾青山可没有这份闲心,他刚欲发作,却见含光子的掌心蓦地有了变化。 睡梦中的兔子突然像是做了噩梦一般,身体瑟瑟缩缩,抖动不停,通体银寒光亮像流光一般反复流转,身体逐渐变得通透起来,原本埋在皮毛之下那银寒色筋络清晰可见。 “什么!怎么可能!”栾青山担忧的事情终于还是出现了。 兔子如雪白毛好似飞雪带春风般脱离它的身体,四散扬起,徘徊绕空,就犹如夏日里的蒲公英,随风洒落,翩跹起舞。 此时,没有了毛皮覆盖的兔子宛若一只光洁如镜的冰雕,玲珑剔透,闪闪发光。 但,还未等众人欣赏它的琼姿霜颜,兔子紧贴在含光子掌心的身体下竟然渐渐渗出水来,没错,兔子开始融化。 没多时功夫,水越漫越多,兔子的半个身子已消融,浸没在冰水之中,看来距离彻底的崩溃消融已不远。 看到兔子很快就要消逝无踪,江淮心急,神差鬼使地脱口问道:“先生,这兔子眼见就要化成水了,再这样下去,怎么还能凝结成丹。” 含光子安若泰山地“呵呵”笑了两声,不疾不徐地说道:“天地之道,先死后生。先得冰解雪融,方得万物复苏。” 江淮心道,不知道含光子又在打什么哑谜,却又见兔子完全消融成雪水银浆,只剩两只银寒双瞳一左一右,如同阴阳两极,在银浆水涡里往返盘旋。 兔子的双瞳轻灵圆活,逐渐向着水涡正中萦绕集中而去,慢慢变得松柔慢匀,动缓得宜,终于在正中相遇相触,而后相融为一,阴阳相济。 两只白瞳融合为一只冰雕玉钕的冰珠,晶莹无暇。 冰珠含露欲滴,冰凌冷艳,在含光子掌心翻滚摩擦,又反过来吸收兔子身体化成的雪水银浆。 冰珠像是有了灵性,如同一个童心不泯的孩童,伸展着玉臂琼枝,极尽所能吸收着含光子掌心里的一切。 冰珠愈滚愈快,如虬龙一般在掌中咆哮奔腾,冰珠突然一个腾跃,停在掌心上空,一动不动。 就在众人还在诧异之时,冰珠作作生光,银焰生芒。 一阵强烈的银寒色流光瞬息间充斥满大殿,那流景扬辉之盛如同日月重光,光彩溢目,耀得人张不开眼睛,众人纷纷别过头去以袖遮面。 耿晶晶,银苍苍的寒灼光芒维持了须臾,又在顷刻间逐渐由盛转衰,眼帘里只留下眩晃照眼的苍茫重影,恍惚不清。 “好了。”含光子的声音如同古老的罄钟,低沉却雄浑,不容置疑。 “什么?好了?” “九转金丹好了?真的好了?” “先生亲口所言,那还能假得了?” “哎呀,我这眼睛,真是,被方才那光晃得面前一片白茫茫。” ......弟子们纷纷揉搓着眼睛,试图尽快恢复视觉,毕竟这可是九转金丹啊,就算自己烧炼不出,今生能见上一见,也是别有机缘,故而谁都不想错过。 虽然弟子们万般殷切地极言盼望,但现实却是,讲坛上的掌门尊长们比他们可更为眼穿肠断,毕竟梦寐以求了大半生,一多半的生命都耗损在丹阳术上,却连九转丹长什么样子都没见过,岂不笑掉大牙。 所以,当弟子们能看清事物的时候,含光子面前已经被众多掌门尊长们围了个水泄不通,各个企予望之,看来都想要先睹为快。 含光子原本就矮小的五短身材被包裹其间,风丝不透,更是连一根发丝、一片衣角都别想瞧见。  504 放泼撒豪舍颜面 靡坚不摧显绝艺3 “你们这是干什么!” 栾青山被遗落在人群最外,不免怒火中烧,丝毫不给掌门尊长们留点颜面,当着他们自家弟子后生的面,就呵斥道:“你等都是门派翘首,又非驹齿未落的小儿,如果做那蜀犬吠日,少见多怪之举?” 栾青山骂得这么难听,最外面正在翘足引领的几位掌门实在听不下去了,回怼栾青山道:“我等外丹门派修习丹阳术这许多年,都不及这丫头有造诣。现下能求得九转寒丹一观,真如寸阴若岁,大旱望云,怎能不求得一观。” 同辈当中早有人对栾青山的高高在上、颐指气使看不顺眼了,借机嘲讽,立刻附和道:“黄掌门所言极是,咱们跟随了?华这许多年,也不曾见过九转丹啊,今日若不好好过过眼睛,怕是将来后会难期喽。” “说得是啊,就请栾掌门恕我等燕雀短见,孤陋寡闻吧。” 又有一人立刻佯装嗔怪之状,说道:“诶?黄掌门怎好这般失言,你我若算是燕雀短见倒不打紧,可是岂不连带累及了栾掌门,毕竟他也不曾见过九转丹的真貌啊。” “哎呀,果真是言多语失,栾掌门海纳百川,还望勿怪。” 黄掌门嘴上娓娓动听,手上动作却拱手草草了事,丝毫瞧不出半分诚意。 栾青山听出来他们在有意奚落自己,心中窝火,看来自己这阵子只顾操办盟会和密谋剥裂生擒阆风五人之事了,以至于疏于整顿这些只懂枝附影从的小人了。 阴谋秘计有谁敌得过他栾青山,盟会结束后,看他如何整顿乾坤! 这样想着,栾青山阴沉着脸硬是将羞辱怒气生吞回肚内。 他昂着头,鼻孔撩天地直撞横冲过去,举手揪起说话那几人的衣领朝两边大力丢开,那蛮不讲理的气势,丝毫不顾他们踉跄趔趄,仰面跌倒。 “都让开!我倒要看看是什么在弄喧捣鬼!” 栾青山低沉暗哑的声音里明显带这些焦躁和颤抖,藏匿着一股不安。 加之他超乎寻常的修为,手上力量极大,粗鲁地在面前豁开一条通路,挤到人群包裹的含光子面前。 含光子安然若素,不慌不乱,有意将掌心往栾青山眼前凑近了些,帮他瞧个清楚。 只见含光子掌中的兔子已全然无踪,只有一枚明光锃亮的丹丸静置其间,丹丸银光璀璨,如同簪星曳月,灿然一新。 “这......”栾青山目瞪口哆,失神失声。 目眐心骇之余,脚下竟然还有些不稳,险些后仰倒去,幸好被江淮及时搀扶住,才免于丢丑。 含光子不动声色,一脸可掬的浅笑,说道:“栾掌门可瞧得清楚?” 栾青山一瞧之下魂惊胆落,与人群里一个修筑枯木般不起眼的老人相视失色,没有想到继当年丹圣之后,这世上还有能烧炼出九转金丹之人。 九转金丹素来对修习者助益甚高,若是殷揽月烧炼出九转金丹并非偶然,那么留着她除了收服血珠以外,还能有余外的用处。 栾青山和褚君山的计划略有变化,但带来更多是惊喜和收获。 栾青山对阆风派的这个丫头充满了复杂的情绪,一方面是她对自己忤逆顶撞的冒犯,还有烧炼九转丹致使栾青山颜面扫地而老羞成怒; 但另一方面,栾青山只要想到,马上就会将她收入?华派的天罗地网,插翅难逃,又觉得舒心惬意,分外解恨。 想到此处,栾青山自认不如暂以小忍而图大谋,既然九转丹已明晃晃地怼在了自己面前,想不认也不可能。 于是栾青山的怒气废然而返,面容转瞬间安顺如常,将方才盛怒之下撕下的虚伪外皮重新穿回身上,作出一副冰消雪融的笑貌,舒展美目开颜称赞道:“没想到殷小姐竟有如此卓绝只能,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世上新人敢旧人!不愧是殷掌门之女,是我浅见寡识了,差点冤枉了殷小姐。” 殷小姐? 方才不还喊着她是黄毛丫头吗? 栾青山口中的称谓随着形式变幻真快啊,当真是八面驶风、顺水推舟的老手,揽月才不吃他这一套。 栾青山嘴甜心苦,还想着如何挽回一分颜面,他虎目灼灼,嘴角勾笑道:“殷掌门素来以修习内丹术名誉天下,敢问殷小姐的丹阳术如此登峰造极,又是出自何人教导?” 揽月双眸凛凛,一眼看透栾青山的意图,倒也不躲不避,她长身玉立于人前,直言不讳道:“栾掌门既已心中有数,何故拐弯抹角。” 栾青山深邃犀利的瞳仁在眼眶里转来转去,嘴角勾起一抹难看的狞笑,说道:“难怪我叔父这么多年以来能够潜踪蹑迹,江湖中人无人知道他的死活,原来是被你阆风藏了起来。看来你这身技艺,终归还是源自我?华派。” 听栾青山那口吻,倒像是阆风将她师父束缚在阆风藏为私有,还将揽月烧炼九转金丹之能,归功于?华。 殷揽月早就因含光子被驱逐出?星目含威,气场丝毫不落栾青山下风,语气却竭力冷静道:“师父他老人家来时鳏寡孤独,无倚无靠,多年来孑然一身。岁暮短景,天涯寒宵,师父曾说在来到阆风山以前,日子就是如履霜雪般煎熬难行,故而他老人家说自己情缘尚浅,从未有过什么家人,更不曾有过兄长和侄儿。栾掌门一句‘叔父’,我师父恐怕担当不起。” “你!”栾青山双目焰焰,恨不得喷出火来。 这个丫头还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能许你入?华之门,那可是莫大的抬举! 栾青山一时被憋得无言可对,深不可测的眼睛凹陷下去,隐隐透漏从对揽月的憎恶! 真是强横的父亲教出刁钻的女儿,怪癖的师父教出无礼的徒弟! 栾青山身后隐约传来阵阵冷齿嗤笑,听上去不咸不淡,却声声直戳他的脊梁骨。 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 压抑太久,那些常年受掣肘于?华的门派,终于寻得机会冷嘲为快,又怎么错过拍手叫好的机会。 不过眼下奚落栾青山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事了,丹圣云牙子的下落以及九转金丹才是他们最关心的。 既然如今丹圣和九转金丹皆依附于阆风派,是不是就意味着?华独断专行,号令东方水域门派的日子即将行至尽头? 众派掌门激动地耳热眼花,脸色赤红如同宿醉。 他们差点忘记控制好面部表情,险些沉不住气喜形于色,暴露出早有多时的逆反之心。 坛下弟子虽还没能得幸一观九转丹的真容,但听连栾青山都已确认殷揽月烧炼出的真乃寒丹,皆已震撼不已。 姚碧桃所率的鲸香一党惊愕僵硬着身体定格在原地,纹丝不动,但鼻尖上缀着的点滴汗珠,足以显示出她们的嫉妒错愕。 还有两人终于读懂了刚下阆风山时揽月话中的意思,这二人便是穆遥兲和聿沛馠。 聿沛馠曾经在去往墉城的路上试探过揽月所学的法术技艺,却没想到揽月说不曾师从于殷昊天,故而算不得他们四人的同门。 现下回想起来,方如拨云见雾,揽月她果然另有师父,且师父是传闻中的丹圣云牙子,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这也难怪师父殷昊天从来不许弟子们踏入灵台深处半步,原来灵台里藏有的秘密不止有揽月这一人,还有一位丹圣。 这同时也解释了为何揽月精研医术,识得百草,而且轻轻易易便可拿出一枚五转饵丹递给谪戒室里的聿沛馠将养伤势。 聿沛馠恍然大悟,终于将先前的不解处重新梳理明白,只不过他还有一点不明白,那就是为何殷昊天非要揽月跟着丹圣修习丹阳术? 殷昊天素来成事有因,他能作此安排,不知究竟有何盘算。 在聿沛馠思考的同时,穆遥兲也在思考,回想起秦寰宇说起揽月双腕伤势的来历,穆遥兲大抵能够明白师父对女儿的一片苦心。 毕竟嫡亲之女,遭人月月取血炼丹,哪儿会有为人父母不心疼的,如果能够拜在丹圣门下,精研方术,调理身体,的确是个延续性命的完全之法。 想至此处,穆遥兲不免想起依然昏迷的秦寰宇,还有他们一同在薜萝林里经历的九死一生之事,一股不安油然而生。 看来师父必定是知道秦寰宇身体里的异样,否则也不会在数多年前便早早做了这般准备。 只是......连师父都要枕戈达旦、未雨绸缪的东西,看来秦寰宇体内那炙热魔物非比寻常,究竟会是什么呢?  505 放泼撒豪舍颜面 靡坚不摧显绝艺4 筑阳殿里的这场风波波属云委,层出不断,其间走向跌宕起伏,沉浮难判。 先是以瀚浪惊涛之势而起,后是反以四海波静之声而息。 阆风殷揽月竟然烧炼出的九转金丹震惊四座,众人殷羡的同时,更多的是心底的嫉妒酸楚。 人人垂涎慕久的仙丹就在咫尺的距离,甚至伸手可触,服之便可使修为一日千里,突飞再造。 惦记归惦记,众掌门们又心知,暗中觊觎这枚九转丹的又不会只有自己,无论是论资排辈还是动手硬抢,都是人上有人,更何况还有个龙争虎眼的栾青山在,好事终究落不到自己头上,只能默默兴叹。 人心复杂,思谋不一。 亦有人认为“钓胜于鱼”,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 九转金丹固然金贵,但眼下只有一枚,即便收为己用,亦非长远之计。 独独有一臼头深目之人,将枯槁的身躯隐没在人群里悄然而笑,他心中暗道:白云苍狗,世事瞬息万变。栾青山,既然有能烧炼九转金丹的人出现,丹阳术远胜于你,那么你我先前铺定的计划看来也要有所变动了。 当然了,人在得意之时往往疏漏了自己神色的管理,越是高自期许、自以为是,越是容易大意错漏,这个规律几乎万试万灵,即便是深猷远计的储君山,也是如此。 正所谓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褚君山自以为把自己伪装得极好,可就在他偷心琢磨着如何再想一计,留着宽备窄用的时候,江淮也隐没在人群中,自数只厚实坚实臂膀的缝隙当中窥看着褚君山。 一直围绕着的那个问题再次陷入江淮脑海,他似乎一下子明白了为何栾青山拉拢自己要一同生擒阆风这五人,大约就是因为为了获取九转金丹? 不对!江淮又立刻否定了这个猜测。 如果栾青山早已料定丹圣云牙子藏身阆风山,又成了殷揽月的师父,传授了九转金丹的精要秘法,那也不会自找无趣,众目睽睽之下与之较量,更无必要嘱咐江淮连同阆风四子一同生擒。 所以,有关栾青山的最终目的是什么,江淮又重新变得模糊起来。 褚君山......江淮的直觉敏锐地察觉到,此事定与这个半截身子将入土的肮脏老头有关,否则一个如此好面子的栾青山,为何非要留褚君山一个丑腔饿态之人在身旁。 难不成就凭褚君山会花言巧语? 不!绝不是!论奉承,谁人能比及他江淮巧言如簧。 江淮脑中突然似有一道闪电划过,都知道这些掌门尊长能得此尊位,必都是些偷奸耍滑的诡诈之人,诡诈之人又素来无利不起早。 栾青山不可能会跟褚君山志趣相投,只可能是二人做了什么交易,而这个交易...... 江淮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容,心道:交易这种东西,如果褚君山要的东西栾青山能给得起,那么又焉知他江淮给不起? 不如谈上一谈,总不能便宜都让?华赚了去,那么洪涯的未来还得做?华的一条追随之犬,仍无翻身之日。 千人前面,百人百性。筑阳殿里看似规整,却又各怀心思。 栾青山终也不在栾伯阳身上纠缠,同时也认可下了揽月烧炼出的九转金丹。 綦灿灿身上偷盗的罪名虽除,但伊阙派本项考核比试的成绩却做弃,即便綦浩然烧炼出了五转饵丹,也只能以遗憾告终。 綦氏兄妹送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有些顾虑在,不过没想到綦浩然是个宽宏大度之人,不但不加以责怪,还吩咐伊阙派的弟子们,今日五转丹作假之事在回到伊阙派綦掌门面前时,都不许提及。 綦浩然的善解人意却使得綦灿灿更加自责,而綦焕则冷着脸,在此事上一言不发,没有人瞧得出他的心里究竟在想着什么。 而至于阆风派,虽说殷揽月炼就了九转金丹,丹阳术已达登峰造极之境,但因她欺上瞒下的引足救经之举,适得其反,没有帮助到綦灿灿,还违逆了考核比试的规则。 含光子将揽月和綦灿灿之间偷天换日之举定性为乘伪行诈,徇私作弊,也除去了阆风派此场考核的分数。 揽月在这一点上倒也甘心受罚,毕竟错了就是错了,含光子赏善罚恶亦是应当。 至于阆风派本场的成绩,揽月本来就没有觊觎多大的期待,毕竟从聿氏兄妹俩枯木死灰般的消极态度上来看,只有穆遥兲的努力也是对阆风派的分值无义,索性揽月自己也不挣扎了。 于是此场喧闹就以含光子站在天宝钟离筹盘前,郑重宣告丹阳术考核比试的最终成绩而告终。 随着含光子念出每一门派的分值,筹盘之上翻滚湍急,碧波漪澜,融熠星芒的筹子们再次活跃了起来,锃光碧透,铄铄焕耀。 筹盘之上,星辰罗列。 因为筹子分值的变化而重新调整了在筹轨上对应的位置,随即传来阵阵玄音。 百派弟子里,真正达到比试要求烧炼出对应品阶金丹的只有六人,而且皆来自于外丹门派。 在六人中,除了伊阙派綦浩然的成绩因綦灿灿的过失而被清零以外,栾澈的六转丹为?华派赢得三分,以总分十三的成绩独占鳌头。 ?华派的筹子依然停留在筹盘漩涡正中,稳居佼佼者的位置。 乔柯为龙溪派再赢得二分,以短?华三分的总成绩,紧追?华之后,势均力敌。 姚碧桃和姚春螺姊妹在本项考核比试中,各为鲸香堂争取到了二分,以九分的总成绩,筹子逶迤着斑驳光阑朝向筹盘正中移动,沿着第三筹轨打着旋儿。 以此类推,玄霄此场虽无收获,但也无过,以八分的成绩维持在第四筹轨;旸谷派以六分的成绩徘徊在第六筹轨;江潭在此场比试里再未洪涯派争取到二分,洪涯派以五分的总成绩徘徊在第七筹轨。 伊阙和阆风二派因为此场比试中犯错受惩,每派各自扣去一分,伊阙以七分的成绩位居第五;阆风以三分的成绩位居第八,筹子又向漩涡外后退了一个筹轨。 看到阆风好容易追赶上的成绩,如今又退后了一个名词,揽月长叹了一口气。 卜游见状,还上前出言鼓励道:“没关系的,后面还有两项考核比试呢,还有机会。” 揽月心知卜游这话是出于好意,她苦笑着想了想后面两项考核比试的内容,一场“荼鏖比武”,还有一场“和衷共济”,似乎哪项都没有丝毫胜算。 其实卜游劝慰的话刚一出口就已经后悔了,只是先前看到揽月面色失落而于心难忍,说话便罕见的没过脑子,脱口而出。 如今阆风的局面连没有双瞳的玄霄派都瞧得真切明白,更何况卜游这等同阆风五人熟识,又历经生死的伙伴了。 自从薜萝林里受了伤,卜游在旸谷寝殿里养了一阵伤,所以近来除却白日里听学授课,卜游极少问询穆遥兲阆风之事。 只不过聿沛馠这两日来冷淡疏离的态度太过明显,卜游猜测着,应当是阆风受了不小的打击,还是得找个机会询问一番才好。 506 姚碧桃包藏杀心 计中计一石二鸟1 含光子那边宣布完百派成绩后,便驱散了众弟子们各回寝殿修养心神,以备明日开始,持续九日的荼鏖比武。 荼鏖比武划分为男女两组,出赛者每派至少两人,至多四人,出赛的次序由明日巳时一刻于荼鏖台前探筹抓阄而定,且一经抓定,不可更改。 每派至少两人?揽月垂眉低目,眼尾偷偷扫视斜后方聿沛馠所在的方向。 穆遥兲瞧了一眼揽月,亦顺着她的目光回视一眼,只见聿沛馠仰首望天,漫不加意,想来他丝毫没有应战的意思。 聿姵罗阴冷着脸,微抿嘴角,弯起一抹刀锋般凌厉的弧线,眸色里满是暗淡冰冷,丝毫不加任何虚伪的掩饰。 大概是感受到穆遥兲和揽月一齐投来的目光,聿姵罗的垂目长睫动了动,双眸微微斜睨过来,眼底深处传递过来的却是冷酷与嘲讽,两抹青山远黛般的柳叶眉眼之间透着凌人傲气。 这目光哪里像是在看轻如手足的同门伙伴,更像是在看深雠大恨的仇人! 穆遥兲叹了口气,将目光收回,心中已有数,聿沛馠和聿姵罗明日是不会代表阆风出战荼鏖台的。 穆遥兲对聿沛馠的态度上思前想后,身边的弟子们已散去多半,他逆着人流,任由他们挤过自己身侧,曾着他的肩膀错身而过。 见聿沛馠也准备台步离去,穆遥兲匆忙唤道:“沛馠,你等一下!” 聿沛馠的身体一怔,他分明是听到了穆遥兲在叫他,然而他却没有停下,头也不回地汇入人群,朝着丹阳殿外快步行去。 只有聿姵罗以余光扫过穆遥兲一眼,但也什么都没有说,依样闪身而去。 “算了遥兲。”揽月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现下寰宇还在昏迷,你又不会剑术,如何能......” 穆遥兲说道此处又忙打住,他的眼光不由自主地扫过揽月双腕上裹着素纱用以遮掩的伤口。 “不是需要二人就足以吗?加上我不就刚好。”揽月若无其事,云淡风轻。 “莫要乱来。大不了咱们阆风荼鏖比武作弃,你也不可勉强自己涉险。要知道此项比试可与前面三项不同,皆是神兵利刃,吉凶难料。” 穆遥兲知她强为欢笑,穆遥兲的身体里翻肠搅肚,为她说不出的牵肠揪心。 “可是,荼鏖比武群集了天下英萃,人人文武兼资,皆为当世间雄烈过人之士,即便是可以不要阆风的排名,但遥兲你难道就不想同他们并驱争先,一较高下?” “......”穆遥兲怎么会不想,难得百派齐集,修习之人皆跃跃欲试,千帆竞发,互争雄长。 尤其他这种自幼便一丝不苟,经千锤百炼的绝伦逸群之人,更会期待日月争光。 穆遥兲的心思虽被揽月戳中,但理智更胜,穆遥兲仍坚定摇头道:“不行,那我也不能令你涉险。” “我不会涉险的,比武素来优胜劣败,既然打不过,我便寻隙服输落下荼鏖台。我不会让自己有事的。” “......”穆遥兲沉思默虑,清眉朗目下似有一瞬间的松动。 就在揽月以为穆遥兲即将被说动的时候,另一个声音笃定而起,说道:“我也认为此举尚有不妥。” “陈朞?” “陈朞兄。” 受过陈朞多番帮助,揽月和穆遥兲似乎也慢慢习惯了陈朞会出现在他们身边。 说真的,陈朞给他们的感觉越来越不像异姓陌路,目知眼见,已在岁月无形当中变得熟悉起来。 穆遥兲对他最初的戒心也慢慢放了下来,虽不能比及秦寰宇、聿沛馠那般足够能抵足谈心,也已与卜游间的兄弟友谊相量一二。 当然了,这份距离上的拉进,大多还是归功于陈朞他自己。 陈朞此人知识大体,敏锐进退,乾坤融结,一柱托天,已然将揽月之事看作自己之责,撑门拄户,实为担当大器。 要不是众人皆知陈朞已继任玄霄一派之掌,弄不好还会误以为他也已兼济阆风五人之首,受命危难之间,大有领袖之风,也更像是已将自己摆在揽月夫婿之位。 揽月并不讨厌陈朞,老实说,在秦寰宇无法陪伴的日子里,她似乎有些养成了过分依赖陈朞的坏习惯。 只不过陈朞现在当着穆遥兲之面关心善阻自己,揽月还是感到寄颜无所,慌张逃躲。 看到陈朞近身靠前,揽月意急心忙,反而拔足往含光子所在的讲坛一角跑去,边跑边道:“你们聊吧,我,我去将九转丹取回来。” “揽月当心!”穆遥兲脸色一变,连声提醒。 “呀啊——” 揽月手脚无措,险些撞上了逆向而出的几个外派弟子,那莽撞冒失的样子格外使人怜爱,丝毫不见先前烧炼九转金丹之时与?华掌门栾青山心高气硬,天骄不群。 “风仪——注意风仪啊!”穆遥兲见她失张冒势之状,穆遥兲闭了一眼,以手掩面,实不忍心瞧下去。 他不尴不尬地瞧了一眼陈朞,啼笑皆非替揽月打马虎眼道:“唉,大大咧咧,不拘小节,让陈朞兄见笑了。” 陈朞嘴角勾起一道极好看的弧度,像是万千星河里绽放出一朵睡莲,静谧温柔,似朗月入怀。 陈朞面向揽月行去的方向,温声说道:“不妨事。豪爽洒脱,动静皆宜,实属难得。” 穆遥兲看到陈朞眉宇舒畅,顾盼多情尽在眉梢,明明无瞳的眼眶里居然透着柔光,周身如阳光温柔了空气。 同为男子,穆遥兲可以感受到陈朞的粘缀相思,意切情真。 穆遥兲暗叹着:寰宇,你可得快些醒来才好,否则任天下哪个女子能抵御陈朞这般殷勤痴情。 ...... 离开筑阳殿后的弟子们各自归去寝殿休憩,养精蓄锐,只待明日的荼鏖比武。 天边彩云悄然退去,露出红霞色的幕布,庭院树影拉长,沐浴华光。 本该清新养志之地,此时却弥漫着沉沉死气,郁结难舒。 姚碧桃挥臂甩出一只浅墨古雅的彝器,将它狠狠的摔出鲸香寝殿。 彝器穿过殿门直抵庭院廊柱,只闻清脆一声,便再也没有器皿原先古香可爱的样子,而是稀稀拉拉碎成鱼鳞状,又噼噼啪啪落到地上。 这般手力,可把在外侍候的几个女弟子们吓得花容失色。 见此状,大家已知姚碧桃极端愤怒,纷纷低了头,踮起脚尖,闭口藏舌,侧身绕过那段回廊悄声离去,生怕一个擦蹭声会惊动寝室里的姚碧桃,再牵连到自己身上招惹祸端。  507 姚碧桃包藏杀心 计中计一石二鸟2 外面之人靠着铲迹销声,或许能幸运得避过此劫,但总有人是避坑落井,横竖逃躲不过的。 姚碧桃突睛火眼地在寝室里扫视一周,发现手边再没有可丢可摔的东西时,干脆摊开手掌,祭出了青髓鞭。 “碧桃!”姚春螺终于出手按下了姚碧桃正要扬起的手臂。 姚春螺扬了下巴对身边弟子们吩咐道:“你们都下去吧,好自休息。” “是。”那几个弟子立刻应声允诺,声音里轻快喜悦,听起来如获大赦。 她们对姚碧桃和姚春螺分别屈膝行了个礼,便迅速转身欲离去,那动作之速,就像是担心姚春螺随时会反悔一样。 “等一下!”姚春螺还真的再次开口唤住了她们。 女弟子们浑身一哆嗦,差点转身就要跪到地上。 姚春螺见状,叹了一口无可奈何之气,心累道:“瞧你们一个个,都怕什么。唤住你们只是提醒你们出门以后管好了嘴巴,三思而后言。” “是,我等奉命唯谨,不敢有违。” “嗯。”姚春螺朝着门外摆摆手,说道:“下去吧。记得把门外地面上的尘垢秕糠清扫干净。” 这回子女弟子们方落荒而出,犹如丢甲曳兵之将,败仗而逃。 姚碧桃看着慌慌忙忙,逃之夭夭的女弟子们,恶眉恶眼目送她们的背影离开,骂道:“一个个贱人蹄子,除了狗颠屁股、承欢献媚还会些什么?百无一成!” 说着,姚碧桃将恨意又集中回跪在自己面前的姚雒棠身上,立眉竖眼,手上再次蓄力扬鞭。 没想到手腕纹丝不动,牢牢被姚春螺的手控制在头顶斜上方。 “大姐,你这是干什么!”姚碧桃直眉怒目,那双眸火孜火燎,像是如果姚春螺再要阻拦,不惜连同她一起焚毁。 姚春螺被这眼神的威吓,身体自我保护似的打了个寒颤。 姚碧桃口中的这一声“大姐”可并非所有人都能承受的,即便姚春螺本人也心中敞亮通透,这声“大姐”只是源于二人母亲间的一半血脉。 姚春螺还是迅速恢复了常态,面容缓和,温柔提醒道:“碧桃,?鼓盟会可非咱们香山湖,你这青髓鞭抽了这粗鄙之人本是无妨,但明日便要荼鏖比武了......” 姚碧桃紧锁眉心,毫无耐性,怒形于色道:“荼鏖比武又能怎的?我教训自家弟子,难不成先生还不许我等上台比试。” 姚春螺做歉做好,煞费口舌,却忍怒佯装笑脸,劝言道:“青髓鞭法力无尽,一鞭下去少说也得皮破肉烂,明日便是荼鏖比武,你若是今天抽伤了她,百派面前说不过去。” 姚春螺所言有理,虽然明知如此,姚碧桃就是克制不了自己填胸的怒气,殷揽月一次一次在众目睽睽之下带给姚碧桃的屈辱,让姚碧桃一刻都忍不下去,只能尽数发泄的姚雒棠的身上。 可这姚雒棠也是绝了,以往她都苦苦哀求,可只要她知道是替殷揽月受愤泄恨,就只一味咬牙承受,不吭不求,昏昏默默,倔强得像一头驴子。 姚碧桃看着她这傲头傲脑的样子,就不断想起执拗傲慢、瞧不起自己的殷揽月,恨不得剥皮剔骨。 她不得不怀疑姚雒棠是有意为之,和外人夥同一气! 看着姚雒棠眼睛里直视自己的叛逆不驯顺,姚碧桃哪里还能估计姚春螺的良言,骂道:“大姐的意思难道在笑咱们鲸香堂无人吗,四人为限,哪里用得着她这披毛带角的牲畜上场。” “来,听大姐一句。”姚春螺趁着姚碧桃尚没被怒气完全占据理智之前,将她劝和到一旁,附耳低声提醒道:“你明儿个决定谁人上场比武?” “定有你我,其他再选二人,无关紧要......”姚碧桃不知道姚春螺话里隐晦不清究竟是想要表达何意,她不耐烦道。 “那......也就是说你不打算让雒棠赴赛?” “你究竟要说什么?这家伙事事无成,与你我二人的鞭法天壤悬隔,怎能替鲸香赴赛?除了丢人现眼,还能做什么?” 姚春螺对姚碧桃使了一个告诫的眼神,又低眼瞥了跪在地上已僵固如木偶的那尊倔强躯壳,然后又附耳低声道:“还记得栾成雪吗?” “栾成雪?栾......”姚碧桃刚想说,这跟栾成雪有什么关联,却突然间想明白了姚春螺话里的意思。 栾成雪庄严正大,瘦雪霜姿的背影仿佛就摇晃在姚碧桃的眼前...... 姚碧桃忽然想起了栾成雪上回来鲸香堂寝殿之时,也正缝上姚碧桃教训姚雒棠,一番轩然大波,惊天动地。 那时栾成雪笑着施礼离去,曾经跟姚碧桃说过什么来着...... 姚碧桃竭力回想着栾成雪有意无意,似有似无的声音...... “......若仍负气,也无需憋屈,荼鏖台时岂不名正言顺,技艺不精,死生怨不得人。” 对啊!姚碧桃身子一颤,茅塞顿开。 这回子她终于明白大姐的用意,正好借着荼鏖比武将姚雒棠铲除。 就凭姚雒棠那丁点修为,百无一能,连鞭子都祭不出半截,若是碰上敌手身负奇才异能,再能多点心狠手辣,必可趁此要了她的命。 再者说,如果荼鏖比武时,姚雒棠有幸撞上了姚碧桃,姚碧桃也可如此了解她的性命,还可以以刀剑无眼的合理借口,在回到石筏山香山湖时应对母亲姚琼玉。 这计划简直太完美了! 这回用不到姚春螺再劝,青髓鞭已然化作一缕青光消失在姚碧桃掌心。 姚碧桃斜睨姚春螺一眼,讪笑道:“多谢大姐提醒。只是......” 姚碧桃直勾勾地逼视着姚春螺的柳眉春眼,弯起一抹诡秘难辨的笑容,意味深长道:“只是我素来不知,原来大姐也这么想让她死。” 姚春螺被瞧得眼张失落,敛容息气。 姚碧桃就像要通过她的眼睛洞穿内心一般,仓皇闪躲,而后努力舒展开因紧张抽搐的面容,强作一副盈腮喜笑,如同笑面夜叉。 不知道姚春螺的反应是否真的挑起了姚碧桃的怀疑,但姚碧桃却没有在此事上多费心思,而是立刻又将视线挪开,解颜而笑。 她若无其事地把手指抵在姚雒棠的下巴上,轻蔑地将它向上缓缓抬起,满面堆着诡诈之笑道:“好了,起来吧,别跪坏了膝盖,明天还得指着你登台比武呢。” 姚雒棠不吭一声,瞠目而视。 “怎么?不服?” 姚碧桃喜欢她挑衅的看着自己,看来姚雒棠已然明白她将要面临的局面。 “......”姚雒棠双手攥拳,指甲深陷进肉里,以疼痛感来镇压此刻就像折磨死这恶毒跋扈的姊妹二人。 但她仍是一遍一遍提醒着自己,忍一忍,还不是时候。 “你放心,待盟会散去我和大姐回到鲸香堂,自然会好言劝说你那坡子爹、疯子娘。” 忍,一定要忍。 自姚雒棠的手指缝隙处,已经有鲜血缓缓滴落下来。 姚雒棠缓缓闭上眼睛,不去看那双噙着阴狠恶毒的眼睛,竭力默想着什么能够清心静气的画面,令暴躁能尽快化为心悦神怡。 姚雒棠暗暗在脑中幻想着月朗风清,风韵清爽,于是眼帘下白茫茫的世界里出现了一派夜风袭花,霜雪漫天的奇景。 梨花?这里不是......黎城的澜溪畔客栈外吗? 姚雒棠还记得落宿在澜溪畔客栈的日子,那里梨花白清如雪,枝头压枝欲低,却不知为什么,画面里出现了一个身着月白色衣衫的少女。 女子正矗立梨树下仰面而望,雪肤冰骨,素洁淡雅,看起来有些眼熟,有种不被世俗玷污的出尘气质。  508 姚碧桃包藏杀心 计中计一石二鸟3 姚雒棠已经全然听不见现实中姚碧桃对自己的肆言詈辱,任由着她欺凌羞辱,而她的身心逐渐变得清爽神怡。 还是脑海环境里的那个少女,她正以掌心轻托了一捧薄如蝉翼、晶莹透露的梨花花瓣,娇俏顽皮的轻吹一口气,花瓣立即随风拂去卷入梨花雪中。 她是?姚雒棠只觉得这个画面似曾相识,于是更加努力的回忆着。 环境里的少女终于回过身来,面对着姚雒棠盈盈而笑,摘下一枚淡黄色纤巧花蕊的洁白梨花递了过来......殷揽月。 竟然是她......怎么又是她? 姚雒棠立刻抗拒地睁开了眼睛,冷目灼灼,撞上了无休无止的姚碧桃。 姚碧桃大概是没有料想到姚雒棠会突然间睁开眼睛,倒是被吓了一跳,眼瞪如球,突然怔住不动。 倒是姚春螺看准时机,趁势将姚碧桃拉开,而后卖了个人情给姚雒棠道:“还跪在此处碍眼干嘛,还不赶紧下去,准备明日荼鏖台的比武!” 这才哄得姚碧桃方方有些许冰消瓦解。 姚雒棠匍匐身子跪着倒退出寝殿,回廊之上,分明姚碧桃再也伤害不到她了,她却仍旧双膝跪地挪步而行。 她的眼神看起来有些呆滞,口中呢喃细语,靠近者大约能勉强分辨出这样两句: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 打此过路的女弟子们纷纷投来奇异不解的眼神,如同在看一个疯子,还不时议论着: “她这般出神,嘀咕什么呢?” “好像是什么‘梨花春雨’。” “唉,她该不是被姚碧桃打疯了吧,神神叨叨。” 姚雒棠毫不在意,颜面是什么她早就不在意了,就从她丢去男儿真身,簪上女子珠钗的那日开始...... ...... 万寿宫东北方一处静谧角落里,黑天摸地,云迷雾罩。 两个身影浸没在云迷雾锁中,搁远处一望,无法分辨。 只能凭轮廓依稀能见,一人佝偻腰身,卑躬屈膝,颤颤巍巍,似一行走不便的龙钟老人; 另一人秾纤得衷,修短合度,延颈秀项,身段笔直,应当是一年轻男子。 二人尚未开口|交谈,那年轻男子已先行挥臂,在二人外围两丈处径直抛出一道缤纷斑斓的七彩之光。 那束光飘曳着徐徐上升半空,在距离男子头顶一丈处停了下来,逐渐膨胀,形成一只皂荚泡般的琉璃罩,辉映着月光变幻着华美色彩,将他二人扣在其间,自此与外界再无声响联系。 佝偻老人鹰头雀脑,眨着他贼眉溜眼的眼睛,浅见寡识地四下打量着皂荚泡,刚想要说些什么,哪想到方一开口,只字未吐,胸口就先是一阵积痰憋闷。 紧跟着一阵猛烈的咳嗽声,老人气喘吁吁,咳唾成珠。 声音大,频率急促,这种咳嗽声本最容易暴露二人位置的,此刻外界听来却静悄悄,都是这皂荚泡的功劳。 江淮虽厌烦,却不好表现出来,只好佯装关心,照顾那老人道:“夜里凉寒,褚掌门弱体扶病,江淮本不该勉强褚掌门来此,但江淮着实有一事困扰,想得褚掌门指点迷津。” “咳咳咳......”褚君山又是一阵咳嗽,江淮真担心他会不当心,连同五脏一齐喷发出体外。 咳嗽暂歇,诸君山捂着前胸缓息片刻,没有立刻回答江淮的话,而是少见多怪地探着头,一脸惊奇地打量着皂荚泡,将他枯槁粗糙手轻触在上面,反复摩挲。 江淮又不免厌弃地瞥了他一眼,真怕褚君山那双爬满树皮般沟渠深陷手背,一个不当心刮裂了那莹润光洁的皂荚泡,破了江淮的法术。 “好,咳咳咳,好好好啊。”褚君山用他呕哑嘲哳的声音,连连点头赞赏道:“这便是洪涯派的壁曦术吧,果真神妙不凡。” 褚君山不但残躯病体,面貌丑陋,就连说话的声音都如铁勺刮锅底般难以入耳。 如果不是眼下这老头儿还有利用的价值,江淮真想再施展次壁曦术,将他一同隔离在外。 江淮皱了皱眉,又赶忙舒展开,都是胸中甲兵、表面却八面圆滑之人,只怕一个表情错漏,就会被对方察觉异样。 江淮立敛嫌弃,赔笑道:“褚掌门谬赞了,百派各有派中秘术,洪涯雕虫小技,怎能劳褚掌门如此盛赞。” 江淮一边说,一边在心里想着,也行,也算是一个友善和睦的开场方式,这样一番寒暄,也好赶紧进入正题了。 此处虽是隐蔽,但若是被?华手下巡夜的弟子瞧见,回头儿让栾青山得知他与褚君山私下里相见相谈,还指不准要生出几多猜忌,虽然......他栾青山原本也没有多信任江淮。 江淮的盘算是好,只是那也得对方肯配合江淮设想下的剧本。 哪知这褚君山是个不通达事理的,且有些赖赖呼呼,只一个劲儿地把视线集中在壁曦术上面,一味用手摩挲在一个破皂荚泡上面,至纤至悉,连声恭维。 这老家伙明显就是在装痴卖傻啊!江淮心中暗气。 “咳咳咳......江掌门,老朽一直以为壁曦术只能在水域之处施展,没想到平地深林也可,真乃玄妙。” 江淮瞧着褚君山那一派毫无见识、寡见鲜闻的俗人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 无论从褚君山的风骨,还是从褚君山的言谈见识,都瞧不出是一个修仙习道之人,反而俗不可耐,如同凡人庸才。 江淮真是不明白,这样的人,栾青山怎么肯让他跟在自己身边! 此时的江淮真想收了壁曦术,劝褚君山赶紧回君山寝殿将养身体,以免在他面前草草咽下最后一口气。 但江淮又转念一想,不对呵!褚君山越是看着一无是处,越是有用,栾青山能留着他,必然是他掌握了什么别人不知的重要消息。 那么......江淮看着褚君山鼠目寸光、鸢肩羔膝的样子,心中暗道,难不成他也是在试探?否则他又为何会应邀而来? 很快,江淮便证实了自己的猜测。 毕竟姜还是老的辣。褚君山一味的伏低做小,看起来卑卑不足道,顾左右而言他,正是在试探江淮。 这二人虽都依仗?华派苟延残喘,但二人心中皆对栾青山的自私冷漠、多疑善变早有不满,他们非常明白,自己和栾青山之间的依附不过是短暂的利用关系。 一旦栾青山的目的达成,自己就会被他弃如敝履,故而无论是江淮还是褚君山,都要给自己找一条出路,又或是退路。 自古而来,敌人的敌人便是盟友。 所以,即便今夜江淮不来主动找褚君山,褚君山也会找个机会同江淮碰上一碰。 只不过从前江淮自视盛门大派,从不将褚君山放入眼中而已。 同时,褚君山亦不知江淮此人的牢靠程度,轻易透漏险要秘密,怕会弄巧成拙,于是不如静待时机。 褚君山就知道,总有一天江淮是会来找自己的。 褚君山倒不是因为对江淮有信心,而是他对栾青山有信心。 以栾青山的专权跋扈,摄威擅势,早晚会将身边人越撵越远,貌合神离,更何况云集在栾青山身边的,本来也没有什么德厚流光之人。 只不过江淮的到来比褚君山料想的更快了一些。 来得刚好,天助我也。 褚君山按捺住残躯的振奋,抑制颤抖,有意避开主题。 长恨人心不如水。 许多年来的饱谙世故,靡衣偷食的经验让褚君山深深懂得,有的事,谁先开口,谁就会被动,反令对方居于高位,占据主动。 越是这种时候,褚君山越是要沉得住气......  509 姚碧桃包藏杀心 计中计一石二鸟4 在江淮面前,他褚君山才是巨奸大猾。 江淮就算再揣奸把猾,终归年轻气盛,方寸先乱。 终于还是先开口道:“今夜邀褚掌门来此,江淮是想,褚掌门一定也已接到栾掌门之令,要在?鼓盟会结束前生擒阆风五人。” “咳咳咳,咳咳咳。” 褚君山的这招太狠,只咳不答,又好似已经出声回应了,但分辨起来还模棱两可。 江淮心说,还真是跟这老匹夫学了一招。 不过既然此言已开,江淮自然是要接着说下去的,江淮又说道:“说实话,江淮本觉得此事难成,但据这几日观察可见,阆风秦寰宇大约已重伤难行,另有二人已离心相背,殷揽月不懂剑术,唯只剩穆遥兲一人,独木难支。” “咳咳咳咳。”褚君山的咳嗽总是适时出现,江淮早已心中有数。 咳声毕,褚君山一边用袖口擦拭着嘴角涎水,一边摆手抱歉道:“人老体衰,就是这么不中用。打断江掌门的话了,切莫见怪才好。” “诶?”江淮作出一副谦恭惜才的样子,心里嫌恶心,手上却去为褚君山拂去被余痰黏在嘴边的乱发,爱才怜若,说道:“褚掌门为何如此谦逊,江淮心知阆风五人分崩离析之状,仅凭一个栾青山的脑筋如何能达到?还不得亏褚掌门你独手出眼,出奇制胜。” “呃——咳——” 见褚君山又要以咳嗽来达到装聋作哑的目的,江淮不顾恶心,一把抓住褚君山苍老龟裂如树皮的手,双眼紧盯着他,把脸贴近他面前,低声道:“褚掌门,九转金丹已经出世,远远胜过?华派的七转、八转丹,?华能做到的事情,只要抓住了殷揽月,咱们也能做到,又何故受制于人,为他人作嫁衣裳。” 说了,说了!江淮终于把心底之话毫无掩饰的说了出来! 褚君山终于不再咳嗽,说出了一句虽然难听,但是正统的人话,道:“江掌门所言甚是。他人之衣裳,只能为他人遮风挡雨,光耀门楣。” 好嘛,终于让这老匹夫开了口!江淮嘴角勾笑,点头认可。 “若以褚掌门之才,大可不比屈居于栾青山之下。只不过是君山派立派尚早,弟子绵延尚青涩,若是能加上洪涯派和九转金丹的助益,何愁不能带金佩紫,在江湖中拔得头筹。” 江淮一边小心拿捏措辞,一边紧盯着褚君山的面容,小心窥看着他每一个细微的变化。 听着讲话所言,褚君山遍布皱纹,纵横交错的脸上,眉心处最深的几道沟壑向两边微微拉扯,似有舒展。 看来褚君山对江淮的此番描述心满意舒,很是惬意,江淮连忙趁热打铁道:“如今?华只是烧炼得七、八转丹,便依仗朝廷之势,攀附联姻,霸道行事。他栾青山说一,江湖百派无人敢说二。这情形大有独断专横之嫌,若是再让他得了九转金丹去,那怕是鸟尽弓藏,你我再难有立锥之地。” 月光透过头顶林子缝隙,投射在褚君山鸡皮般褐黄的脸上。 他颤悠悠地抬起头来,兴趣浓厚地回看江淮,问道:“那江掌门是已经做好打算喽?” 褚君山这一开口,一双深陷在眼眶里的眼睛下面,露出嘴里几乎都要脱光的黄牙,牙齿上残渍斑斑,甚是恶心。 江淮只扫了一眼,便草草将视线挪开,否则自己真得难掩腹中酸楚,倒海翻江。 江淮依旧赔笑道:“打算是有,只是要看褚掌门你是否愿意濡沫涸辙,扶善惩恶。” 扶善惩恶? 诸君山颧骨一耸,差点笑了出来。 褚君山自己都没把自己看作是个好人,江淮竟然还能昧着良心说出这般看似正义之词,真是人外有人,论不要脸,褚君山之外还有一个江淮。 江淮自然不知褚君山所想,看到储君山似有笑意,赶忙催促道:“怎么?” 褚君山敛起笑意,故作沉思地低着头,又拱起身子一阵猛烈的咳嗽。 他娘的,老滑头,又来这一招。 就在江淮思索着如何应对诸君山接下来的装聋作哑时,褚君山却突然兀自抬起头来,义正辞严地对江淮说道:“方才反复思索了江掌门之言,确不该帮虎谋食。正所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江掌门扶危拯溺,有如此英雄风范,褚某愿与洪涯派攻守同盟。” “好!那可太好了!” 褚君山拱手道:“那么,江掌门有何运筹,尽可道来。” 江淮喜笑颜开,上前握住褚君山的手,激动道:“诶——褚掌门何故这么客气,你我二人结盟可不比那栾青山,你我等礼相亢。” 二人心知肚明,讳莫如深,两人的结盟无非是各取所需而已。 江淮觉得时机已到,是可以同褚君山进入开诚布公的时候了,千载难逢。 江淮的眼瞳乌溜溜,骨溜溜地在眼眶里滑动,嘴角勾笑道:“那么,褚掌门是否可诚实相告江某,究竟是同栾青山做了何种交易?栾青山要抓殷揽月也就罢了,为何连同阆风四子也要生擒?” 褚君山坦然自若,并未因江淮的提问而有半分惊讶,反而似早有预料。 褚君山贼眉溜眼,回以同样狡黠的笑容,说道:“江掌门可曾听说过血珠?” “血珠?” 褚君山火眼金睛,从江淮的反应上来看,他是没有听说过的。 褚君山故弄玄虚,卖关子道:“那又可曾听说过缚魂摄魄铃?” “什么铃?”江淮一头雾水,眼巴巴的看着褚君山戏耍着自己。 褚君山笑道:“那看来江掌门也定然没有听过女真灭族之事、隅谷祭坛被炸、红光异象之事,以及女祭祀那刺颜、那刺瑶姊妹喽?” “等等,褚掌门你等一等。” 江淮差点被褚君山给绕晕了,江湖中竟然还有这么多自己不曾知晓之事? 不过江淮还是从这一堆不解之事里,梳理出一个相对熟悉的名字来——那刺瑶。 江淮说道:“旁的江淮确实孤陋寡闻,可这那刺瑶,不就是传闻中的天下第一美人、阆风派殷昊天的夫人,天香夫人吗?难道这些事情皆与天香夫人有关?” 江淮感觉到,自己此刻就像一个饥饿已久的乞食乞丐,而一块珍馐美食就被褚君山拿捏在手,像戏够一样挑逗着自己,还不肯就此甘心地爽利喂给江淮吃,就偏要看着江淮求而不得的可怜样子。 没错,褚君山的确就是这么想的,但是江淮不知的是,褚君山更大的用意是想要提醒这个年轻气盛的洪涯派掌门,他还年轻的狠,想要掏走?华派的墙角,非要有褚君山的帮助才可。 不过,江淮的饥肠辘辘,褚君山终归还是会将他喂饱至满意的,否则事尚未成,他先丢了兴致,那可怎么成。 吊钩胃口,褚君山说道:“没错。那刺瑶本是看守女真山隅谷祭坛的女祭祀,也就是殷揽月的母亲。看来江掌门对当年红光之事一无所知,待由老朽细细道于你听......” ......  510 姚碧桃包藏杀心 计中计一石二鸟5 良宵好景,风烛草霜。 壁曦术的庇护下,褚君山和江淮二人却无意美景,烟云过眼。 他们只一心追溯当年红光之事的因由结果,还有那无影无踪的玉铃,以及投入三花庄里的血珠和那四个孩子。 江淮聚精会神,目不窥园,褚君山细致入微,滴水不漏。 待褚君山讲完,江淮还沉浸在当年女真山屠戮之中,如入其境。 江淮呆愣了半晌,像个泥塑之人。他张着嘴吸入一口冷气,茫然无措道:“屠戮女真全族,?华派还真是个狠人啊。多亏......” “多亏”二字后面的话,江淮没有继续说完,但用脚指头想也能猜到,江淮是在庆幸自己早一步有了摆脱栾青山的打算,否则真怕他自己和洪涯派也会沦落如女真。 毕竟就算没有女真山屠戮一说,但?华派为了避水珠而对紫泥海里的龙鱼一族痛下的杀手,也足够令人胆战心惊。 “这么说来,血珠就在三花庄里降生的那四个孩子身上,后来又被殷昊天抱回阆风山将养起来?” “没错。” 江淮眼球上翻,眼波来回划动,似是盘算着什么。听他又问道:“这么说来,栾青山本不知殷揽月能烧炼九转丹,所以抓她的本意是想以她隅谷女祭祀的血脉,来将血珠之力融合到自己的身体,化成修为。” “没错。” “那这下可坏了。现在殷揽月能烧炼九转丹,如果让栾青山得手,岂不是一举两得,将来你我更是屈居于下,难以翻盘。” “没错。” 褚君山在果断回答出第三个“没错”的同时,江淮突然间意识到什么,他突然抬头,看着褚君山咧嘴讪笑。 这个老滑头,看来他早就意识到如果不与我联手,将来会遇怎样的困境,也就是说,即便今夜我不来找他,他迟早也会寻个机会来试探我...... 竟然是江淮被他褚君山戏耍了,不行!江淮定要扳回一局来,方能作罢。 江淮坏笑着,瞧着褚君山道:“褚掌门,如果说三花庄的人皆不能离开那条环村之河,那么殷昊天抱走四个孩子之事,又是被何人透漏出来的?”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褚君山又开始咳得上气不接下气,连连摆手,示意江淮让他先歇息片刻。 且,你可真能做戏! 江淮心中嗤之以鼻,心想,大概连褚君山他自己都不曾意识到,只要他想偷奸取巧、浑水摸鱼之时,就会本能地咳嗽,已成自然。 既然如此,江淮点到即止,毕竟他还不想破坏二人刚刚达成的联手协作关系,便绕过了这个话题,转而问道:“那你可确保,血珠在阆风四子身上之事再无别人知晓?” “咳咳咳,错不了。三花庄交易之事只有殷昊天和我知晓,本想信守承诺,严守当年的秘密。但后来老朽百死一生离开三花庄,便病骨支离,米水难进。为了苟全性命,老朽不得已才去了??山上,以此秘密同栾青山交换了七转丹,用以维生,绵延生命。” 江淮心中暗暗冷笑,这老匹夫说得天花乱坠,还真能把他自己本就是一个刁民恶棍的真身摘得一干二净。 不知道的人,还真当他无辜受累,被栾青山拉下水。 实则,他才是一个善弄权术的野心家。 要不为何书上说:道远知骥,世伪知贤。 江淮越瞧越觉得褚君山神情鄙陋,面目可憎,再要看下去,怕是自己都要忍不住出手捏碎剁烂了他,真是佩服栾青山有如此定力,能容他随侍身侧。 密谋了这回子,江淮一直隐在暗处低腰敛手,洞洞属属,这般屈尊一来是为了配合褚君山的身高,二来更是为了防范被巡夜弟子发现,诚惶诚恐。 现在目的尽已达到,江淮不免感觉到腰酸背痛,腿脚抽筋,于是决定,今晚趁幸速归。 二人不是一齐来的,自然也不好一齐离去,既然都是要回栖蟾殿,方向道路都是一致,更是乍眼。 江淮便退让褚君山先行返回,自己避上一阵子再回,二人将时间错开。 褚君山倒也不推让,依势而行。 只是没多久,江淮就开始后悔了,褚君山这个老祸害瘸腿跛足,脚如灌铅,江淮盯着他踉踉跄跄走了那么久,都还没能离开江淮的视线。 照褚君山那个速度,江淮真担心他尿急时能被自己的腿脚憋到失禁。 江淮在树下躬身缩背,好不酸麻,他心中那个气,真想阔步上前,飞给那老祸害一脚。 但想归想,江淮蔫头耷脑,默然忍受。 乌飞兔走,日迈月征。 江淮不知又憋屈自己靠了多久,才再也瞧不见褚君山一瘸一拐的背影。 江淮这才朝着褚君山方才站立的地面“啐”了一口,又想起方才自己曾握住他的手,心下恶心,在下袍大腿前铆足劲儿蹭了蹭,这方有点安心落意,悻悻跋足往回走。 暗牖空梁,月落深沉,愈是接近日夜交替时分,道路就愈加叆叇不明。 小路自草丛间穿过,江淮窸窸窣窣侧身而过,昏暗难行,夜色重得像是浓稠的墨砚,深沉得化不开,身边只有风吹过草木的沙沙瑟瑟。 突然间,江淮不经意地一瞥,视线划过了黑暗里一个白色突兀之物,十分乍眼。 江淮停下脚步,转身倒了回去,而后俯下身子在草丛间将它拾起,拨弄在指尖细细查看。 那是一根柔软光洁的绒羽,清白无暇,皎如日星,羽管不屈不挠地挺立在夜风中,那份骄傲倔强真是像极了它的主人——娄嫄。 江淮一双眼睛死死盯在绒羽之上,脸色乍变,磨牙凿齿道:“贱人!又跟踪我!” 江淮又惊又恨,阴冷之气凝结上他的额前,虎视鹰瞵地窥伺着周遭,寻找着那个贱人,还有她的那只破鸟!江淮牙根紧阖,咬地嘎吱作响。 江淮不懂,自己明明都已经给娄嫄的茶饮当中下了分量不轻的梦糜香粉末,骗她日日饮下。 毒入骨髓,娄嫄和白尾鸢的身体皆在不知不觉中受损。 按说梦糜香的粉末的确有效,听侍奉的婢女说,娄嫄这几日皆有呕血之状,而白尾鸢也萎靡不振,昏沉疲惫,连床榻都难下。 记得江淮趁夜出门前,还特地去寝殿里偷瞄一眼,娄嫄当真是一副病体残躯,垂危死态,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算了,管不了这么多了! 江淮心道,不管是谁,但凡挡我江淮之路,误我江淮之事者,皆不可留之。 娄嫄,你几多背夫忘义,挖空心思跟踪于我,那就别怪为夫我要不顾夫妻情分,痛下杀手了。 想罢,江淮凶相毕露,将白尾鸢的绒羽攥在掌心,用力握拳。 再展开掌心的时候,掌心已空无一物,只有白色烟尘一样的东西被夜风吹起,飘散进夜色里,再无踪影。  511 暗中人互为鬼蜮 道衷肠赤忱相望1 钟声浦微,夜深人稀。 同一个夜里,西寝殿玄霄派,陈朞的寝室里。 陈朞屈膝盘坐于床榻正中闭目修身,恬淡寡欲,一尘不到。 陈胥从外面回来,站在陈朞寝室门口,将手背轻方在门板之上,犹犹豫豫,徘徊观望。 陈胥知道大哥的习惯,此时应该正在寂定禅心,香灺下静修。 陈胥受陈朞的吩咐,暗中跟踪褚锦心和聿姵罗动向,探查褚君山和栾青山暗害阆风派的因由,不想今夜却遇到了更为蹊跷诡谲之事。 陈胥不想去搅扰大哥,可看起来事态千回百折,并不像最初了解的那么简单,以陈胥的经验看来,此事还是应当第一时间告知大哥才行。 陈胥年壮气锐,并非犹豫的性子,只是偏偏对陈朞不同。 陈朞既是玄霄派掌门的接任者,又是与陈胥血脉相连的兄弟,所以陈胥对这个大哥有着三分恭敬,又有着七分钦慕,手足怡怡,故而才有了此刻的徘徊不前。 “门没关。” 陈朞的声音自门里传出,低声舒缓,空灵悠远。 “哥、哥。” 陈胥一惊,他早该想到,区区一道门板的阻隔,怎能逃过大哥的摘星术。 陈胥应声入门,寝室里叆叇昏朦,一只短小的蜡烛插在烛台,火尖轻颤,摇曳着柔和微弱的光亮。 灺烛炜煌,蔌蔌飘然,陈朞风姿仙貌,巍然静坐在床榻之上,萧萧肃肃,眉目间爽朗清举。 正所谓是肃肃如松下风,岩岩若孤松之独立。 陈胥从来都认为,自己的大哥郎艳独绝,世无其二,所以陈胥怎么也想不明白,天下女子那么多,为何大哥偏要死心塌地一心系在那个殷揽月身上,执而不化。 “怎么不说话?不是有事才来寻我的吗。”陈朞见陈胥进到门里那么久,除了低唤了一声“哥”,就再未开口,奇怪地问道。 陈胥原本是想开口的,但是一看见大哥在窗前点的那只蜡烛,他就气不打一处来,心里头替大哥叫委屈。 “若无事,便回房静坐修身去吧。”陈朞倒也来去随缘,从来不逼人,只是在揽月的事情上例外而已。 现下只有兄弟二人,再无外人。陈胥像小时候一样,噘着嘴,撒娇不满道:“哥——” 一听这依赖撒娇的口吻,陈朞破了庄严肃穆的面容,卸下轩昂之气,无奈地笑道:“好好说话,你如今都多大了。” “多大了你也是我大哥。” 陈胥很享受和哥哥兄弟相处的时刻,毕竟自打陈朞替叔父陈膡接管玄霄一应事物,就变得或是直言正色,或是深沉寡言,少了分亲切。 陈朞舒展眉宇,解颜而笑道:“说罢,又有何求?” 陈朞似乎今夜心情还不错,他这一笑,陈胥反而把瞧得脸红了。 陈胥突然变得扭扭捏捏,口中嗫嚅起来,说道:“我哪儿有什么所求,不过是希望大哥能多关心我一点。” 陈朞哭笑不得,说道:“你还是孩子吗?都是来?鼓学宫赴百派荼鏖比武之人了。何况,我又何时不曾关心你了。” 陈胥一闻,立刻跳脚指着窗前残烛,说道:“这,这个。你就是没有从前关心我了,自打入驻学宫,你就夜夜点蜡烛。” 陈朞敛气笑容,淡淡道:“一根蜡烛而已。” 陈胥怏怏不乐道:“谁不知道咱们玄霄派里多半是些修炼摘星术的瞎子,夜里还会需要点蜡烛照亮吗?你无非是要点给对面寝殿的人看的,一点还就是一整夜。” “......”陈朞不语。 “哥——你何苦这般自苦?那阆风的殷小姐没心没肺,可我瞧得清楚啊。你这蜡烛不就是点给她看的吗?” “小孩子家,你能明白什么。” 陈胥昂昂不服道:“你方才还说我已长大了,现下又说我是孩子。我就是明白,你无非就是希望她遇困有难之时,一抬头便能瞧见你,想起你来吗。” “......”陈朞面布阴云,愁眉双锁,默不吭声。 “......”见大哥冷面霜眉,陈胥自知所言尤过,立刻息了声,垂头耷面,不吭不响。 眼见气氛阴郁,陈朞又恢复了平素之态,对陈胥说道:“好了,明日还要荼鏖比武,快些回去歇息吧。” “噢。”陈胥萎靡不振,沮丧地转身向门口走去,却突然间想起了什么,骤然回头道:“坏了,忘了正事儿了!” “怎么?说!”陈胥惊悸地语调,引起了陈朞警觉。 “大哥你不是要我以摘星术去跟着君山派那个褚锦心吗?因为不知道那褚锦心和聿姵罗的修为几何,为了谨慎保险一些,我暂多保持些距离,以待日后逐渐拉近距离。” “嗯,做得好。” “但是,你知道吗?摘星术看到的可绝不只有褚锦心和聿姵罗两双眼睛,在她二人身后,还有另外三双眼睛。” “什么!”陈朞已经明白陈胥想说什么了。 “哥,我想事情似乎并没有看起来的那么简单,除了我以外,还有一波人也在盯着她二人。” “你可看清另外三人的容貌?” “看了,他们身着夜行衣,又以黑色面罩缚面,瞧不见面容。但看身形皆虎体熊腰,不似?鼓学宫之人。” “可还有何特点!”陈朞眉心蹙起愈来愈深,触目警心。 “嗯......”陈胥似是很努力地回忆了片刻,而后说道:“那三人里,最当中一人的额心间烙着一团弯曲的黑色火焰。” “黑色火焰......”陈朞渊思寂虑,以此线索迅速地在脑海中回忆着,是否有过与此相关的传闻。 陈胥歪着脑袋,好奇猜测道:“哥,你说会不会是她二人也被别的门派给盯上了?” “不会。”陈朞头脑沉静清晰道:“本次盟会规模盛大,江湖百派无一遗漏,皆已齐集在此,还有谁会费力从千仞宫墙外潜入,不如从盟会伊始便带人光明正大由正门入学宫。” “那,会不会是?华巡殿守卫的?华弟子,?华派弟子那么多,咱们又不可能每一个都见过。” “不会。栾青山即便要掌握褚锦心的动向,也没必要一次派三人盯着,太容易打草惊蛇。” “那......” “对了,你可有听清那三人的口音,说过些什么?” “哥......”陈胥瘪着嘴,一脸委屈道:“咱们修习的是摘星术,又不是长耳之术。千里眼还算得上,顺风耳可没那功力。何况他们一个遮掩着嘴,我又没有大哥你这本事,能瞧出他们的口型。” 陈朞叹了口气,陈胥说得没错,确实是陈朞对他要求太高。 看来那三人的确是有备而来,不得不提防,难不成是?华派的计策泄露,被人黄雀在后? 不行!看来此次盟会还真是刀山火海,危若朝露。 “陈胥,自此往后你需更加小心,君山派之人跟踪归跟踪,切要谨记像今夜一样保持距离,不可使自己涉险。” “哦,知道了。哥你放心好了,我有摘星术呢,他们看不到我的。” “那你也得当心,切不可粗心浮气。玄霄派将来还需指望你呢。” 陈朞的语气温煦,笃定泰山,反而让陈胥心中惶惶,七上八下,总觉得陈朞的话里似乎另有深意。 陈胥是个耐不住性子的,尤其事关亲哥,他也不饶弯子,直接问道:“哥,你这话是何意?什么叫做玄霄派将来还指望我啊?不是有大哥你在吗。” 陈朞安适如常,从面容上瞧不出任何变化,他对弟弟说道:“只因你还年轻,资历不足,故而玄霄派的掌门我只是暂时接任,将来还是要由你接管的。” “哥你胡说些什么啊!玄霄派上上下下,乃至叔父他,都已将你视作掌门。叔父还说只等你成亲安家后,便要正是举行承袭大典。” 陈胥如芒在背,心慌意乱,他越来越肯定,大哥陈朞定是受了什么影响,而改变了正式接任玄霄派掌门的想法。 陈胥虽然猜不出其中缘由,然而,能让陈朞改变初衷的人,自始至终只有一个,便是她阆风派殷揽月。 “哥,是不是又是为了那个阆风派殷小姐!你就算是为了她,也不必丢下玄霄一个门派啊,连叔父和我你都不要了吗?”陈胥心乱如麻,心里添了几分对殷揽月的埋怨。 “与她无关,只是我认为,你接任玄霄派,会是一个比我更加适合的人选。”陈朞字斟句酌,煞为慎重。 512 暗中人互为鬼蜮 道衷肠赤忱相望2 “我不管!玄霄派的掌门只能是你!这个掌门为何如此炙手,明明别人望穿秋水、魂牵梦萦的美事,可是叔父不当,现在连你也不想当。” “叔父他......” 自从在藏书楼地窖里看见了叔父陈膡画的那刺颜的画像,虽尚未得到叔父的确认,但陈朞也几乎能够确认,叔父的两只眼眶彻底消弭到连摘星术都施展不了,彻底沦为瞎子究竟是为了什么。 小时候的陈朞也和现在的陈胥一样,理解不了叔父为何会一夜白头,在落影壁前日日买醉,连玄霄派的掌门身份都不管不顾。 可是现在陈朞明白了,皆是因为叔父陈膡所爱之人命中缺失的那颗掌管姻缘的穹冥星,断情绝爱。 就像陈朞在藏书楼地窖里对揽月说的一样,若是换作是陈朞,他也愿意付出同样的代价,来换取所爱之人缺失的那颗穹冥星,而后避世绝尘,相守一生。 当然了,这样做的代价是,失去拥有摘星术的双瞳,终生与黑暗为伴。 试问,一个瞎子又如何继续担当玄霄派掌门?故而陈朞不得不为玄霄早做打算。 “哥!我不反对你衷情殷小姐了,你也不要丢下玄霄不顾啊。” 一旁陈胥的声音无尽无止,还以为是因为自己抵触揽月的缘由,大哥竟然连掌门都不做了。 真是一个傻弟弟...... 陈朞抬臂,挥手在陈胥头上用力按了一下,就像小时候二人嬉闹时那样,宠溺地说道:“你呀,别整日瞎想,把心都用在修习上,这样叔父和我便知足了。” “我修,我修!我努力修习还不行吗!这样你是不是就同意,不会不做玄霄派的掌门了?” 看着弟弟单纯又坦率的样子,陈朞心软,喜嗔参半地挤出一抹笑容,逗他道:“看看吧,若是勤勉戒慎,兴许便不改初衷了。” “真的!那说定了!我肯定勤勉不懈。”陈胥作出一副痛下决心之势。 陈朞被他逗笑,无奈地摇了摇头,而后道:“那还杵在这里作甚?” 陈胥“喔”了一声,正要走出门去,却看陈朞整衣敛容,衣冠济济。 陈胥又停了下来,回头问道:“都这么晚了,哥你还要出去啊?” “嗯。”陈朞简简单单应了一声。 “去阆风寝殿?”陈胥皱了眉,又立刻意识到自己方才还说同意陈朞对殷揽月的感情,赶忙舒展开,免得被陈朞看到。 “嗯。”陈朞不是个喜欢解释的人,但当他看到陈胥一副鬼哭神愁的样子,怕他担心,只好多言解释道:“你看见另三个黑衣人之事我需告知于他们,本届?鼓盟会看似是百派和衷共济,实则就是冲着阆风五人而来。必得以此提点他们才好。” “喔,说得也是。” 陈胥心知哥哥说得对,虽不想大哥因此涉险其中,但陈胥也深知,以大哥对殷揽月的感情,早已拦他不住。 陈胥呆似木鸡,愣愣瞧着陈朞往寝殿外走去,他实在不想看着将来一日哥哥会为一个女子心中烙伤,最后一次含住了陈朞,说道:“大哥!” “嗯?”陈朞头也不回地应道,足可见他对庭院那边之人的牵心挂肚。 “哥哥,我知道不该如此说,但还是忍不住提醒大哥一句,阆风还有一个秦宫主,他......” “我知道。你赶紧回房歇息去吧。” 陈朞浩气英风,消失在黑夜里...... 明知道也许会有遗憾,你仍然要一厢情愿,孤勇前去吗? 陈胥遥看着大哥的背影,不知为何,觉得在这喧嚣的红尘里,大哥的身影却莫名显得萧瑟飘零。 陈朞阴服微行,穿过庭院心向知己红颜,终于在阆风寝殿门前站定。 寝殿南边一扇窗棱后面闪烁着烛光,像当晚头顶的星空一样,璀璨跳跃。 陈朞怔了一下,停住脚步,沉默地看着那扇隔窗。 那是秦寰宇寝室的窗户,此刻夜已深沉,却烛火通明。 陈朞不用猜也能想到,大约是窗棱那边的那个少女尚未休憩,正在秦寰宇床榻边寄托眷恋,流淌深情,泣血祈祷着秦寰宇能够快些转醒过来。 这种时候,陈朞显然不适合去打扰,或者说,这一切并非陈朞由衷所愿。 看来真如陈胥所言,今夜不是个方便造访的日子啊...... 陈朞望窗棱,意踌躇。 他甚至不敢施用摘星术,来看清窗棱后面少女因恻隐与凄然而落下的泪,只会徒让自己目断魂销,愁肠寸断。 陈朞蹙额心痛,但陈胥今夜所回报的事情又刻不容缓,陈朞罕有的沉吟不觉,想要离去,又迟回观望。 吱嘎—— 一道开门声打破了陈朞的思断,穆遥兲自内启门而出,轻声迈步出门,兀自朝向陈朞走了过来。 “陈朞兄?”穆遥兲简单施了个礼,不解陈朞的来意。 穆遥兲的出现如同暗室逢灯,实在及时。 穆遥兲同情识礼,顺着陈朞面朝的方向打眼一扫,便瞧出几分陈朞所想,便抢在陈朞开口之前,先一步问道:“陈朞兄是有事来寻她的吧?随我进去便好。” 穆遥兲口中的“她”,自然就是指殷揽月了,现在阆风寝殿空空荡荡,聿沛馠和聿姵罗早已不回这里来了。 “......”陈朞迟疑,此刻究竟要不要叫她?会不会还是不要得好...... 见陈朞没有否认,却也没有动身,穆遥兲客气道:“那,要不我将她喊来这里?” “嗯。”陈朞反应过来,又立刻改口道:“噢,不必!” “那你这是?” 陈朞道:“我是来找穆宫主的。” “找我?”穆遥兲很意外,但以他的敏捷才思立刻意识到,必定有异样之事,穆遥兲立刻收敛笑意,屏气凝息道:“可是有攸关生死之事?” “嗯。” 陈朞和穆遥兲寻了寝殿门口一隐蔽处,方对他道出陈胥今夜所见三个黑衣夜行之人跟踪褚锦心和聿姵罗之事。 “怎会这样!岂不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穆遥兲的反应跟陈朞听说此事一模一样。 “不知那三个人是否冲阆风而来,为免你们四面楚歌,陈朞只能趁夜先来告知。” “你的消息实在太及时了,如今正是朝不谋夕之时,若有消息,的确不能过夜。”穆遥兲转念感激道:“陈朞兄,多谢你了。若阆风能度此关,尽是仰仗玄霄上下的助力。” 陈朞道:“如今除了君山派那边,又多了一番麻烦。我等还需弄清那三人的来意,还有那三人的身份。” “嗯。”穆遥兲认可道:“不仅如此,还需弄清?鼓学宫之内按说无法进出,这三人从何而来,又是否只有他三人潜了进来,还是说还有更多人。” “没错。”陈朞略舒展眉头。 看来穆遥兲至纤至悉,也是一个思虑周全之人,那么阆风寝殿这边即便交由穆遥兲一人护佑,应该也无碍,那么陈朞便可专心替揽月去盯着褚君山和栾青山了。 “除此之外,还有一事,是陈朞想与穆宫主相商的。” 穆遥兲笑道:“陈朞兄何须客气,不如直接唤我姓名。你几次出手相帮,不畏被阆风牵连之祸,履险蹈难,我等早视你非外人,情谊堪比战友伙伴。” 陈朞亦笑道:“好,遥兲。我只是想问,阆风明日的荼鏖比武,你们可有打算?” 穆遥兲亦不相瞒,深深长叹一口气,而后直言道:“长夜未眠,我也正是因此发愁。不瞒你说,揽月她双腕有伤,无缚鸡之力,而在学宫当众已是众矢之的。虽然我乃修剑之人,百派鏖战正酣,定是不想错过刀枪剑戟比拼的机会,但却不想她上场受难。” 陈朞眉峰深锁,深思冥想,却久久钳口不言。 穆遥兲见状,忙追问道:“你既能过问此事,定有原因。你的智略和胆识我等皆已见识,据水断桥,摇山振岳,远过于常人,如果有何顾虑,不妨直言。” “好。”陈朞快人快语,爽利道:“我希望你明日不要参与荼鏖比武。” “好。” 穆遥兲回应起来也毫不拖泥带水,反而让陈朞有些意外。 “你,就不问问我原因吗。” 穆遥兲笑道:“不问,你自有理由,且定是为揽月和阆风好。” 陈朞亦被穆遥兲的随意逗笑,问道:“难道你就不担心,是我玄霄想要在荼鏖比武中独占鳌头,故而设计将你驱离。” 穆遥兲以掌心在陈朞左肩上用力拍了拍,信任之心便神奇的顺着他掌心的力度与温度传递了过来。 穆遥兲说道:“把你当兄弟,自然不言而信。” “呵呵。”穆遥兲还是第一次听见陈朞的笑声,那声音虽然浅,却充斥着信任与赞赏,如同一杯好茶,淡而不涩,缓缓飘来,香韵悠长。 男人之间相互钦佩赞许,纰漏腹心总会莫名觉得有些难以为情,气氛难免尴尬,令人啼笑皆非。 穆遥兲便寻了一个由头,调侃转缓道:“实则薜萝林那一夜,我早已见识过滇河剑的千里澄江和银河流影,你若是荼鏖比武时拿出招式,单打独斗我怕是捉襟见肘也敌对不了,还不如现下放弃,以免给师父丢丑。”  513 封门闭户疑窦生 摘星术缓急相济1 陈朞突然敛气笑容,微微皱着眉,严肃道:“至于缘由,该解释还是要同你解释的。从现下局势看来,不管敌人有几波,他们已然达到了分化阆风的目的。再经荼鏖比武,你虽雄姿英发,但刀剑无眼,难免会......” 陈朞话尚未尽,穆遥兲便已了然,接着他的话说道:“你是认为栾青山会以荼鏖比武为由,令我负伤,而后以小博大。” “是。”和聪明人讲话就是一蹴而就,一点即通。 “好,我知道了,你放心就好。”穆遥兲点头应允。 话既至此,陈朞也再无其他,便欲转身告别。 临离开前,陈朞不由自主地扫过秦寰宇寝室方向,恋恋难舍。 但因陈朞有眼无瞳,故而穆遥兲也不好确定,他目光所在。 不过穆遥兲还是在送陈朞离开前,再一次问道:“要去同她打个招呼吗?” 陈朞矜平躁释,压抑着内心的冲动与酸楚,微微摇了摇头,苦笑道:“不了。” “那......”穆遥兲瞧着陈朞吊形吊影,冷峻的外表下有种说不出的孤单落寞,穆遥兲心中亦不落忍,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反而是陈朞雍容雅度,贻笑大方,说道:“眼下有了九转金丹的助益,秦寰宇应当能很快转醒,若得了他之力,阆风此行的胜算便更大了。” “是啊,但愿是这样。”穆遥兲喜忧参半,抬头忘了一眼天上的银月,心中惴惴难安。 陈朞他不知道的是,秦寰宇能醒来是一件好事,可眼下的时机未必最佳,若再缝初一朔日,炙热真气作乱,不知还有没有上回薜萝林里的运气来降服他了。 “陈朞。”在陈朞彻底融入厚重黑暗前,穆遥兲突然叫住他。 “怎么?” 穆遥兲赤忱相望,感佩肺腑道:“你知道吗,如果没有寰宇,我认为,也许你真的会是她最好的归宿。” 陈朞强颜欢笑,扬了扬手,报以回应。 穆遥兲刚要垂首离去,却听那边陈朞轻吟清谈道:“人知结交易,交友诚独难。结交在相知,骨肉何必亲。” ...... 更阑人静,送走了陈朞,穆遥兲穿过大堂回到秦寰宇的寝室。 揽月端正静坐在床榻前,温情脉脉,默默端详着秦寰宇的睡颜。 穆遥兲轻声问道:“给寰宇服下九转丹了?” 揽月点头道:“服下了。” “那他还需几日可以转醒?” “应该就在这几日了,侵蚀寰宇身体的炙热魔物实在威厉不可小觑。但你放心,在岐黄之术上,我还是很有信心的。” 穆遥兲闻之笑道:“自然是信你的。如今你已不是刚下阆风山时那个寂寂无名的人了,可以烧炼出九转金丹的能人,就连栾青山和栾首阳的丹阳术都屈居于你,还会有何人不拜服。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已经无需仰仗师父他老人家的声名了。” 揽月一泓清目抬起头来,自带一股轻灵之气,对穆遥兲赞许之词稍作揣摩,忧心道:“你,该不是怪我藏掖保留,不曾将实话全盘托出吧。” 穆遥兲笑道:“不漏锋芒,韬光养晦是对的,我又怎会怪你呢。何况你不说出九转丹之事应该自有你的缘故,我猜想,大约是丹圣云牙子不想曝露自己的行藏,毕竟?华派虽将他除去名籍,但未必不想将云牙子的九转丹收为己用。” 揽月眉心淡蹙,忧虑浅出,她很感激穆遥兲的默契神会,惭愧道:“正如你所说。是下山之前,师父特地叮嘱过我,非到万不得已,不可透露他的行藏。那时我并不领会师父所图,也是下山以后才听说了当年他含污忍垢,降志屈身之事。” 穆遥兲点了点头,表示对此事上的理解。 “对了。” “嗯?”烛光映照下,揽月的面容柔光若腻,忽闪着一双星眸,清雅灵秀地瞧着穆遥兲。 穆遥兲一怔,又看了床榻上的秦寰宇一眼,踌躇道:“方才陈朞来过了。” “这样啊。”揽月晶晶星眸,突然间暗淡消融下去。 穆遥兲见她这般推拒闪躲,也不好在男女感情上多说些什么,于是把话题转回到正事上面。 把陈朞转述给自己有关陈胥发现三个黑衣夜行之人的事情,告知了揽月,又将陈朞对于明日荼鏖比武给阆风派的建议,也一一道明。 揽月听后,亦频频点头道:“玄霄派的摘星术果然了不起。” 穆遥兲道:“是呵,陈朞的思虑也实在周全。” 揽月沉默了片刻,突然问道:“遥兲,你会不会笑我卑鄙,连何皎皎那等青楼花月之身都不如。” “你怎么会这么想。”穆遥兲叹息道:“陈朞不是个沉湎酒色之人,以他的智谋,洞幽烛微,绝不是任凭别人利用的。对他而言,只有值或不值,甘心情愿。” 穆遥兲本着安抚劝慰之意,没想到揽月却更加负疚。 这一夜,二人再无多言。 ...... 这?鼓学宫之内,乍看起来离尘避世,空旷幽深,清幽诫命,实则已是八方风雨,学宫局势动荡不安。 天下汹汹,众人身处其中,有人雾里看花,瞧不真切;有人装痴卖傻,凑数其间;亦有人后知后觉,如梦方醒。 娄皋便是这其中之一。 接连几日以来事事飘摇,延展不定,学宫鼎沸,群情喧扰,麋沸蚁聚。 别看娄皋是初生之犊,涉事不深,但生而为万年翀陵派的承袭人,娄皋还是有着异于常人的敏锐感知的。 不过眼下娄皋最关注的还不是这些,他一心只挂念着姐姐娄嫄。 这几日里,众人的视线频频集中在阆风派和?华派丹阳术的较量之上,大多忽视了掌门尊长中娄嫄的存在,然后娄皋是绝对不会忽略的。 他几次频频看向讲坛,在密布的袍摆缝隙里寻找着那个熟悉的蓼青色身影。 期待着姐姐身着着她最爱的蓼青水绿缎素雪绢长裙,以她贯有的柔情侠骨之态,用手指背骨敲打着娄皋的脑门,笑着嗔怪他的修习又停滞不前。 然而,日复一日,娄皋都没能见到娄嫄的身影,再追问鹬叔,娄鹬亦同样好几日不曾见过娄嫄,只说是上次见娄嫄时,见她大约是这几日受了些风寒,留在栖蟾殿里将养。 一种不好的预感爬上心头,娄皋想,该不是姐姐又是被江淮打了吧? 姐姐上次被打得红肿的样子,娄皋尚不能忘,此刻怒火中烧,只恨自己不能立刻就将江淮的肉身撕烂。 娄皋人虽小,但亦知事情当以凭据为证。他趁夜独自绕到栖蟾殿北侧,想像上回一样,希望能从后窗瞧一瞧姐姐。 可是这次,娄皋既寻不见娄嫄,又找不到白尾鸢。 娄嫄寝室的北窗紧闭,严丝合缝,密不透针。 娄皋伏低身子在廊下多窥探了一阵,发现原先留在姐姐寝室里侍候左右的几个洪涯女婢,尽数被遣到了寝殿外面。 这样看来,娄嫄倒像是被人深藏远遁,刻意囚禁了起来。 娄皋拼命按捺住想要直接冲进栖蟾殿的悸动,说服自己暂先返回,只是他沿途时烦躁迷惑,浑浊不清,两耳嗡鸣,脑海里充斥着姐姐各种被欺凌的可能性。 娄皋自知量小力微,独木难支,却又不知该去何处求援,他心神恍惚,脚下颠颠倒倒往西边寝殿行去。 要不要去找殷姐姐商量?娄皋喃喃自语,脚步徐徐,略带迟缓。 不行,上回殷姐姐已经替嫄姐炼了一枚丹药了,这两日又为了九转丹的事情筋疲力倦......娄皋自问自答,脚下便随着心中所想,调转了方向。 此刻还有谁人能助我呢? 娄皋初出茅庐,识人不多,更何况连翀陵派随着自己一起赴盟的几位师兄都对自己不搭不理,还有谁会讲信修睦,推诚相助? 越想越是低落,娄皋一蹶不振,垂头耷脑地在蜿蜒似蛇般的小路上胡乱晃着,月光下,鲜嫩的苔藓被映得绿绿茸茸,深绿色里又不时夹杂着青白相间的斑点, 直到脚踩在一块凸起的畸形石头上被绊倒,娄皋才中恍惚中回过神来,他无神的打量了地下那物,竟是一光洁如镜的青石。 呵——人在丧气之时,连一块石头都能欺你一脚,让你摔跤挨栽。 娄皋鬼使神差地挥手给了地上那块大青石一巴掌,一阵冰凉刺骨,掌心反而被石头真得又红又肿,痛心透骨。 “真倒霉!” 娄皋痛得龇牙咧嘴,庆幸在这黑夜里,没有人看见他这番窘境。 然而有道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还有令娄皋更觉晦气的,掌心传来的疼痛利如刀刃,一阵又一阵的刺激着他的神经,令他清醒起来。 娄皋终于静下心来观察四下的环境,略显陌生,他的确是在西寝殿的庭院里不假,但是此处葱郁幽篁,松风水月,这般清朗与别处不同。 “这、这不是玄霄派的寝殿吗?” 娄皋惊讶,自己的惆怅惘然的时候,竟然会不自觉地走到陈朞下榻之处,娄皋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分明是那么厌恶陈朞的才对。  514 封门闭户疑窦生 摘星术缓急相济2 娄皋从地上一股脑地爬起,亦不顾身上沾染的泥垢,回身便走,心中愤愤然道:“是我娄皋所托无人了吗,来找那个瞎子干嘛!他们玄霄派傲然不群,不与俗流,又怎么会管我一个黄口孺子的愁事。” 这腿脚刚一从玄霄寝殿门前挪开,娄皋又突然停步站住了,心道:若是能托玄霄派的摘星术往姐姐寝室里面瞧瞧一窥,姐姐现下的状况不就一目了然了吗?岂不比任何人的帮助都有效。 此念一生,娄皋喜上眉梢,再要转身回去敲开玄霄之门时,他又再次犹豫了,毕竟白日里自己还刚因为殷姐姐和秦大哥之间的事情,给过他陈朞告诫。 那时自己还气势汹汹,盛气凌人,现下难不成要一反既往,改去求他? 怪不得父亲和叔父常教训娄皋“嚣满则覆”,凡事口上当留一线,日后方可相见,看来就映照了此时此景了吧。 娄皋梦梦查查,陷入内心矛盾的挣扎,站在玄霄派门前迟疑不决。 而世上之事多半自有机缘,有道是“无巧不成书”。 众星朗朗,就在娄皋磨磨唧唧,瞻前顾后,欲去欲留纠结的时候, 一个萧萧肃肃的身影刚好从庭院对过的阆风寝殿里走出,穿过院落,破月踏星而来。 在这静谧深夜,四下无声,庭院里突然多出了一双碧瞳,游荡在玄霄寝殿门前,怎能不引起陈朞的注意。 碧瞳乃翀陵派所独有,只是以那双碧瞳的视线高度看来,玄霄门前之人身高五短,比不及成人,以陈朞的颖悟,料定他必是娄皋。 陈朞倒也不急着上前打扰,远远抱臂而望,静看他欲意何为? 于是娄皋所见所谓,所思所想,皆没有逃出过摘星术。 只是陈朞站了许久,娄皋都迟迟未能拿定主意,着实是彻底将陈朞的耐性消磨殆尽,陈朞索性不去管他,兀自举步上前。 黑夜里易于隐藏身形,但也同样易于提升警惕。 窝居在娄皋头顶上的啾啾察觉庭院里的脚步声,对娄皋发出啁啾警告。 “是谁?!”娄皋动惧敬慎,迅速转身,一双碧瞳枭视狼顾。 对面之人并未搭话,庭院里只有沙沙脚步声,且听起来沉着稳健,来人似乎没有打算蹑足潜踪,隐藏自己。 这反而让娄皋更加慌张起来,这等深夜,他还是头一遭自己独身在外,心下不好,可想要拔足逃跑,脚下却似灌铅,脚高步低,歪歪倒倒。 “你究竟何人?!我告诉你啊,你要是再靠近,我可要喊人了!我乃万年翀陵的小公子,伤了我的话,我爹娘叔姐皆不会饶过你!” 孩子就是孩子,只会借势唬人而已。 这般幼稚哄得陈朞想笑,但近来他也身体力竭,早已疲惫地丧失了笑的力气。 陈朞淡淡说道:“娄小公子要叫人便叫,待人齐集了,我倒要让众人评评理,为何陈朞回自家寝殿,还需娄小公子阻拦。” 蓦地听那来人开口,还自称是玄霄陈朞,娄皋吓了一跳,却还不敢轻易相信,怯声问道:“你,你说你是谁?” “陈朞。” “陈朞?!”娄皋惊喜交集,一时不知面上该作何表情,惶恐中词不达意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回寝殿,有何不妥。” 陈朞踽踽独行,渐行渐近,娄皋终于瞧得真切,果然是他。 娄皋抿着下唇,适度拿捏着自己该有的态度,试图放下身段来同他好言好语一番。 哪知陈朞压根就是一个不解风情的,瞧也不瞧娄皋一眼,径直行至门前,冷淡道:“娄小公子是要进去吗?” “我......” 娄皋刚要答话,陈朞却并没有给他留说话的空档,紧跟说道:“若不是,便请让一让,挡住我的路了。” “喂,怎么给你台阶你都不肯下啊?” 娄皋一着急,便沉不住气,这一点真的跟聿沛馠很像,大约是从枭阳城到九江烨城的路上,多少受了些聿沛馠的影响。 “台阶?”陈朞实在觉得可笑,漠然道:“陈朞乃一届眼盲之人,瞧不见有这种东西,实在抱歉。” “这,这可不是我说的啊,是你自己说的。” 娄皋心虚,实则他方才的确赤口白舌,将陈朞骂作“瞎子”。 陈朞倒也不理他,不过就是个孩子,怎能较真,陈朞稍一侧身,敏捷地绕过娄皋直抵寝殿大门。 说时迟那时快,如此厚重的寝殿大门被陈朞驱掌轻轻一推,便像打开一张书页一般轻易,打开了一道缝隙。 眼见陈朞真的不想同自己多纠缠,娄皋急了,语无伦次道:“等一下!” 陈朞手上未停,大门敞开足有一人臂膀距离,娄皋又见陈朞抬足迈过门槛,即将而去,急急喊道:“我错了,是我错了行不行!” “晚间趁夜而来,你是来道歉的?”陈朞只顾从容,极为岑静。 “是啊,不然呢。鹬叔教导我说,不可东怨西怨,出口伤人。” 娄皋真恨自己这张鸡烂嘴巴,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明知陈朞是在给自己机会,自己却偏偏嘴硬不驯,明知理亏,还要强辩。 “好,歉意收到了。” 陈朞平静地点了点头,另一只脚也迈入门内,而后转身关门,一气呵成。 两侧门板越来越近,眼见就要变成一道缝隙,娄皋方才开悟,放下他那不落人后的自尊,急急喊道:“我想求你帮个忙。” 说完似乎又觉得语气不够诚恳,又补充道:“行,行吗......” 娄皋的目光紧盯在那道希望的缝隙上,期待着它能重新开启,然而,心随所愿,没想到陈朞真的将闭合的寝殿门重启,只是声音依旧冷淡,听不出半分情绪。 “何事?” 娄皋欢喜若狂,说实在的,他着实没想到陈朞会这般干脆。 其实娄皋没有想到的事情还多着呢。 像娄皋这种尚未经过世事磨炼的孩子,那点心思是掩埋不住的,更何况是在陈朞的摘星术之下,一抹心事,一览无余。 只是陈朞猜想到自己如果就这么问他,以他傲骨磷磷的性子,定是别别扭扭,拐弯抹角不肯直言,倒不如逼一逼他来得爽利。 一切正如陈朞所料,娄皋好容易逮住求陈朞的机会,便不再啰嗦,爽利求他道:“我想求你跟我去栖蟾殿走一遭。” “现在?”陈朞料事如神,善察人心,但娄皋的这个请求,的确是他没想到的。 “就是现在,行吗?” “栖蟾殿乃百派掌门尊长落宿之处,宫规又写明弟子在亥时以后不得外出寝殿,你明知不行。”陈朞纲举目张,条理清楚。 “果然是不行是吗......” 娄皋早该想到,陈朞一个玄霄派的掌门,怎么可能应着一个孩子的请求而一同胡闹。 娄皋心如槁木,废然思返,垂着头道:“没关系,那就算了......” 只听陈朞又说道:“你为何从不待我将话讲完整?” “什么意思?” “我是说,你明知不行,却要连夜赶来求我,可见定有非同一般之事,不得不为。那我便同你去走上一遭。” “你是说——”娄皋瞪大了眼睛,对自己的听觉产生了怀疑。 陈朞是个爽利之人,不待娄皋客套道谢,他便已然跃出寝殿,先娄皋一步迎向栖蟾殿方向,淡淡说道:“还不走?有摘星术在,定不会让你被巡夜弟子发现。” “嗯!”娄皋惊喜欲狂,下定决心一般跳下门前石阶,紧紧跟在陈朞身侧,追随而去。 ...... 这一夜,娄皋可算是亲身见识了传闻里摘星术的神奇,这摘星术出圣入神,鬼神不测。 娄皋只需要紧紧跟在陈朞身边,便可在巡夜弟子们的眼皮下畅行无阻,一如白昼。 在即将临近栖蟾殿娄嫄寝室北窗的时候,陈朞却停了下来,探臂将娄皋一同揽入旁边深林。 “还不到呢,在前面。”娄皋指了娄嫄的窗棱,给陈朞瞧。 陈朞从容淡定道:“在这里就足够了,无需近前犯险。” “在这里?!”娄皋看了一眼脚下,又遥望一眼姐姐寝室的窗子,瞧起来倒像是一拇指盖大的黑褐色小方块。 娄皋实则想说,站得这么远能瞧分明点儿什么,但转念想到是自己有求于人,便只好任由陈朞做主安排。 “所以,说一说你的目的吧,是想我帮你看些什么。”陈朞突然发问,一语切中正题。 “看看我姐。不瞒你说,我好几日不曾看见她了,那个洪涯的江淮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上回出手打过我姐,我担心他又欺负嫄姐了。” “你连夜来此就为这事?”陈朞有些后悔。 “你不是也有个弟弟吗,难道体会不了手足连心之痛嘛。” 这回娄皋倒是平头正脸,说了回像样子的话。 陈朞面露难色,说道:“倒不是我不帮你,只是娄嫄和江淮同居于此,夫妻风月乃寻常之事,若是我以摘星术偷窥,岂不不妥。” “不妥?哪里不妥?” 娄皋还是个孩子,哪懂得夫妻房事。  515 陈朞善意掩真相 哀娄嫄失林之鸟1 陈朞无奈,又不好同一个孩子解释明白,只能点拨道:“你想想,哪对夫妻不是云朝雨暮,干柴烈火?你却要我帮你去看。” “喔——”娄皋似乎弄懂点什么,他倒是爽利道:“就是书上说的‘男欢女爱’吧?聿沛馠给我讲过的,我懂。” 陈朞皱了眉,天知道聿沛馠给一个孩子看过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书。 娄皋学着成人的模样,潇洒的摆了摆手,大气道:“无妨,我姐姐闺中的模样,我特许你看上一眼,你休要有顾虑。” 陈朞冷了脸,果然跟一个屁大的孩子是说不明白的。 娄皋见陈朞依旧没有动作,催促道:“准你瞧,你就瞧呗。况且了,浴仙池那日众人沐浴洗尘,你们玄霄之人也没少偷看吧,就莫要在我面前逞君子之风了。” 陈朞铁青着脸,质问道:“哪儿听来的谬言!” 娄皋怕陈朞气急离去,委屈拦道:“这真不是我传的,我也是听他们传的,都这么说。” 陈朞是个动心忍心,对外界褒贬聒噪素来付之一哂,不加理睬,可是现在不同了,任他人如何讹传皆可,就是不能让揽月听到,以免惹她误解。 “哎呀,好了。你就当是我说的,我错了,任你惩处行吗。” 娄皋担心娄嫄,真的急了,甚至将他人之恶往自己身上拦,只要陈朞消气。 “陈朞,陈朞大哥,就一眼,只要帮我看一眼娄嫄姐她安然无恙就好。” 陈朞叹了口气,既然来都来了,不如好人做到底,他勉为其难的点了点头,而后立定静默,缓缓闭目,施用摘星之术。 娄皋则屏气凝息,小心地不加以打扰。 ...... 摘星术的这一眼,耗去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亦不短。 陈朞口中的那“一眼”,娄皋却觉得他已许久未动,沉默不语。 一种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娄皋低声问道:“看到我姐姐了吗?” 陈朞没有说话,悦容褪去,敛皱眉山。 娄皋见状,心中惊惧,提心在口,不断催促道:“说话啊,我姐姐她还好吗?” 陈朞还是没有说话,眉心似乎锁得跟紧了一些,外袍下汗流浃肤。 “你倒是说话啊!是不是我姐姐她怎么了?!我就知道,我去跟那个江淮拼了!” 听声音,娄皋真的心殒胆落,他顿足欲出,大有拼命之心,决命争首。 陈朞收了摘星术,一把拽回疯了似的娄皋,平心易气道:“她没事。” “没事吗?”娄皋疑惑,方才陈朞的样子,可不像是没事。 “没事,我确定她没事。应当是真的受了风寒,故而江掌门将门窗封锁,以免她再受寒凉,而白尾鸢也与令姐同宿一床,安枕而眠。” “当真?” 娄皋听得将信将疑,可陈朞描述得如此细致,好像又寻不出不信的理由。 “当真。” 陈朞竭力让自己看上去心平气和,言谈自若。 “那你方才为何看了那么久才回答?”在娄嫄的问题上,娄皋还是谨慎小心为上。 陈朞沉静道:“你既这般不放心,何故请我帮忙。” 听得出,陈朞的语气里带着些许生硬和责怪,娄皋思索了片刻,觉得陈朞说得对,的确当用人不疑。 “那好吧,算我错了,你莫在意。” 娄皋佯装同龄的模样,像模像样地踮起脚尖,伸长了胳膊,才勉强够到陈朞的肩膀,在上面拍了拍,以示自己聊表歉意的真诚。 陈朞不为所动,淡漠道:“走吧,既已看完,多留无益。” “唔。”娄皋瞧着陈朞面容阴沉,以为他还因自己的质疑而生气,便认错哄他道:“哎呀,你就莫要生气了嘛,你就当我是个孩子,一个孩子的话,你怎么就这么较真呢。” 娄皋安抚人的方式还真是特别,有些滑稽可笑,却又别有一番真挚诚恳,不藏虚假。 面对娄皋的赤诚相待,陈朞心头一揪,却依旧面不改色,催促道:“快些,明日荼鏖比武,需得早些休憩,养精蓄锐。” “好吧。” 娄皋随着陈朞往回走出几步,却还连连回眸看向那扇被紧闭的窗户,切切在心。 他突然抱住陈朞的手臂,死死拖住他问道:“我就再多问一句,真的就这一句。我姐姐她真的没事吗?为何,究竟为何,你看了那么久的时间?” 陈朞心中暗叹一口气,亲姐弟毕竟是亲姐弟,即便你出于好意隐瞒于他,但血脉里融合的浓浓手足之情,总会有一种莫名的默契和直觉存在。 陈朞也是有弟弟的人,自然是能够了解这份弥足珍贵的手足情深的,只是,如果换作陈朞是洪涯派寝殿里此刻的娄嫄,大约也不会让弟弟知晓真相,涉险冒进的。 陈朞虽与娄嫄并无什么交情,但亦有道义之心,此刻他能为娄嫄做的,就是把娄皋尽快带离江淮所及的势力范围内。 陈朞咬牙谩辞哗说道:“你方才不也说过了吗,为了隐匿你我身影,施展摘星术之事距离娄嫄的寝室尚有不短一段距离,自然多耗费了我些内丹之力。” “是这样吗?” 娄皋死死紧箍着陈朞的手略略松开了些,仰着头瞧着他,两只绿瞳里渟膏湛碧,漾着澄澈碧波,纯净无邪。 “休要再啰嗦。”陈朞逼迫自己狠了狠心,逼迫他道:“你若再不走,我就再要施用摘星术了。” “再用?” 娄皋不解其意,刚要接口说好,想着这样还能再进一步确认姐姐无事,结果却又听陈朞说道:“依照方才那一眼看来,令姐喜爱蓼青色,睡袍乃轻纱罗衣,薄如蝉翼,窈窈身躯在其下隐约可见,不妨许我多看上一眼。” “那可不行!”娄皋又喜转惊,一个暴跳松开手来,一双碧瞳警惕地上下打量陈朞,威吓道:“你果真如他们所传,是个色胆迷天之徒。你快些走,我才不要你瞧我嫄姐!你如果敢再看,明日我就去把你纵欲美色之事告诉殷姐姐,让她疏离你。” “......”陈朞心里暗自叫苦,为了能让娄皋对娄嫄的安危彻底放心,自己付出的代价可真是太大了。 娄皋见陈朞不再出声,还以为他真的又在施用摘星术了,慌忙扯住他的手臂铆足了劲儿地往前拖,脚下竟比陈朞还要积极,生怕自己姐姐真的在摘星术下吃了亏。 这倒是让陈朞掌握了驱动娄皋的要领,陈朞越是显得木然不想离开,娄皋就越是主动积极离去。 一番折腾,待回到了西寝殿,都已接近四更。 陈朞几乎是被娄皋推进玄霄寝殿的,按孩子的思维来看,只有亲手把陈朞塞进寝殿门内,才意味着自己姐姐闺中隐私没有了被偷窥的风险。 门内的陈朞并没有真的离去,而是以摘星术目送着娄皋离开。 大概是因为听到娄嫄没事,娄皋心中犹如云过天空,卸下紧张之感,脚步也跟着轻快了许多,啾啾便也随着他的步伐在娄皋发丛间一摇一晃,一人一鸟,走在月下,好不惬意。 陈朞皱着眉,目不忍视。 他默自回忆着方才在栖蟾殿北窗看到的真实的那一幕,娄嫄和白尾鸢被层层天蚕丝所牢牢拘缠,三环五扣如同蚕茧,动弹不得,就这么被江淮任意的丢弃的床榻之上。 娄嫄被缠萦的嘴角处,还渗着殷红血渍尚未凝结,看起来就像绛唇轻抿的一朵绽放之花。 娄嫄体表打眼看来并无外伤,那估计是她体内有伤,锥心呕血而成。 娄嫄的呼吸微弱,闭合着双目,睫毛微微颤动,俨如风中秉烛。 白尾鸢也气息奄奄地躺在娄嫄身旁,垂头耷脑,似初生羽翼般柔弱,命在朝夕。 试问,娄嫄和白尾鸢此刻一如失林之鸟,无地可容。 此情此景,陈朞怎能对娄皋一个孩子如实相告。 陈朞也不是不能出手去救娄嫄,区区一个江淮,哪怕是整个洪涯派,又怎是他陈朞的敌手。 但陈朞绝不是冒进之人,他必须要考虑,他若出手,敌手真的只有江淮和洪涯派而已吗? 娄嫄在?鼓盟会期间被拘定有缘由,如果只是江淮同娄嫄夫妻纠纷,大可在洪涯派时闭锁房门独自解决。 凭借广博的阅历,陈朞的直觉告诉他,此时绝不简单,定是与此次?华派暗自图谋之事相关。 若是此时陈朞贸然出手,打草惊蛇,引得针对阆风的敌人们索性破罐破摔,群起攻之也说不定。 秦寰宇现下尚未转醒,百派里敌友难辨,绝不是撕烂脸面的好机会。 明晰利弊,陈朞只好暂时委屈娄嫄,隐瞒娄皋。 但,这并不意味着陈朞他会寒心绝情,袖手旁观。 陈朞实则腹热心煎,忧心如捣,却要先不动声色地把娄皋这个孩子先遣回翀陵寝殿,以免他急中生乱。 于是待他确认过娄皋已然安心走远,方又自玄霄寝殿里跃了出来,再次循着月色,往栖蟾殿方向行去,这次必要看得清楚些,亦要确认娄嫄的安危...... 陈朞猜想着,会不会是娄嫄她发现了有关江淮的什么不可告人之事,才会遭此对待?陈朞加快了脚步...... 陈朞注定又是劳心苦身,一夜不眠。一身疲惫,但若是能换她一夜安寝,又有何不可。 ......  516 陈朞善意掩真相 哀娄嫄失林之鸟2 如陈朞所愿,在给秦寰宇服下九转丹以后,揽月一直悬悬在念的心终于得到一点点安慰。 秦寰宇转醒在即,这份信念如同一袭萌生的希望之光,驱散浓雾,摆脱阴霾,令她真的稍稍安心落意,安枕卧榻睡了一个舒适之觉。 果然,酣然一觉,直达天明。 虽然秦寰宇依旧未醒,但揽月知道,距离他醒来那日,应当已经很快了,故而心情较之往常大有好转。 今日的荼鏖比武在穆遥兲的建议下,阆风派呈递给含光子的是弃权书,揽月便也不需如牛负重,进而卸除压力,只需安心观战,这下子更是若释重负,欢颜不少。 揽月随着穆遥兲来到荼鏖台的时候,比武场上早已挤满了弟子们,摩拳擦掌,伸筋拉骨,小试身手。 看来能跟同辈翘楚一争高下,真的是一件令习武之人雀跃期待之事,虽然揽月理解不了,但被众人们这持戈试剑的热烈氛围感染,翘首企足,拭目以俟。 人群后方,几个萧萧肃肃,清雅挺秀的男子列队迎面而来,当首那位肃肃如松、傀俄若山的男子正是陈朞。 陈朞穿过一边穿行过人群,一边微微颔首,与过路的外派弟子周全礼仪,他一如寻常般风姿神貌,皎如弦月,只是眉宇之间依稀沾缀了些憔悴之感。 看到玄霄一行径直来到自己面前,揽月担心的问道:“你昨夜未曾歇息好吗,看上去有些疲累?” 陈朞微微一笑,云淡风轻道:“不妨事。” 陈胥这时不满道:“怎么不妨事了?你累不累难道瞧不出来吗,明知故问。” “陈胥你又来了!昨夜刚说过的话,转瞬便忘吗。同你说过几次了?祸从口出,言出伤行。”陈朞冷冷喝止道。 “哎呀,知道了啊,哥。别在这么多外人面前凶我啊。”陈胥委屈巴巴。 陈朞没去理睬他,而是对揽月致歉道:“莫要管他。” 揽月连忙佯作轻松之貌,摇头道:“无妨。” 穆遥兲亦上前关切陈朞道:“你瞧上去的确疲累,今日的荼鏖比武该如何是好。” “喔。”陈朞无关痛痒的应了一声,轻巧解释道:“我不参加了,由着他们去就好。” “你也不参与了?” 穆遥兲有些意外,看来陈朞为了揽月和阆风能顺利度过此劫,放弃的东西也极多。 穆遥兲不免为陈朞惋惜道:“岂不可惜了你这般修为身手,若不是寰宇此刻未醒,怕是荼鏖台上角力争雄到最后的,应当便是你二人之一了。” 陈朞笑道:“百派聚首,虎超龙骧,还是多把斩蛇逐鹿的机会让给年轻人吧,陈胥他们代替玄霄派出战,一样胜券在握。” 几人说话间,娄皋不知从何处钻了过来。 大约是方才陈胥对揽月出言不逊的话语被他远远听了去,娄皋怏怏不服地上前护道:“你哥昨夜没休憩好原是因为我,干嘛什么埋怨都要往殷姐姐身上推。” “你?我哥与你素无交情,你翀陵派和我玄霄派也素无往来,我哥才不会为你浪费心神呢。” 陈胥自己心性上虽也算个长不大的孩子,但亦同样瞧不上娄皋这个真孩子。 “陈朞,娄皋说得是真的吗?昨夜又发生过什么事吗。”揽月也有些惊讶。 她记得陈朞昨夜离开阆风寝室时本就时辰已晚,看来在那之后又与娄皋一起经历过什么,难怪陈朞看起来这般憔悴。 陈朞平静道:“也没什么,庭院里恰好遇到。” 揽月凝眉问娄皋道:“深夜里,你又为何会出现在庭院里?” 娄皋忿忿不平地瞧了一眼陈胥,又看了一眼陈朞,而后拉着揽月走去一边,说道:“殷姐姐来这边,我只跟你讲。” “嘿——”陈胥没想到娄皋一个孩子,还偏这么瞧不上自己,说道:“这有什么,谁稀罕听你说话一样。” 陈朞可不像陈胥这么潇洒,能够直肠直肚。 他倒并不担心娄皋会将昨夜之事告知揽月,他只是担心娄皋会像揽月说上一些有碍印象之事,譬如什么“窈窈身躯,隐约可现。” 那些都是陈朞为了诓哄娄皋的无奈之言,此刻他却是多么的懊悔啊。 陈朞以摘星术在人群里草草环视一遍,时辰尚有些早,掌门尊长们尚未到,算是个说私密话的好时候。 陈朞有意走近穆遥兲身边,穆遥兲心领神会,亦侧身凑上前来。 陈朞低声问道:“学宫之中,你可还有可信之人?” 穆遥兲低头思索片刻,眼光越过人群看向旸谷派所站之地,落在了卜游身上。 摘星术立刻捕捉到了穆遥兲的目光,陈朞点了点头,低声道:“有要事,借一步说话。” “知道了。” “荼鏖台东南角落,鸵山后。” “好。你先去,我随后到。” 二人间协作一久,已经默契地心照不宣,亦能步调一致。 未免乍眼,陈朞令玄霄众人留在荼鏖台前,自己先穆遥兲一步隐身在喧闹的人群之中,独自往东南角行去。 穆遥兲心知,陈朞大约是在昨夜离开阆风寝殿后又遇到了什么重要之事,否则也不会急着邀自己相商,且还有意令穆遥兲带上能托付性命的伙伴——卜游。 穆遥兲风行雷厉,不足半炷香的时间便如约同陈朞汇合。 卜游还有些蒙头转向,对这二人之间突飞猛进地配合与信任,感到茫然不解。 穆遥兲却已经敏锐地察觉到,陈朞想要说的事情,似乎危惙程度比以往不同,否则也没有必要有意避开了揽月。 时间紧迫,陈朞来不及多余解释,直截了当对二人吐露了昨夜自己撞见娄皋,又随他一同夜窥洪涯寝室之事尽数道出。 不出所料,穆遥兲和卜游的意外程度与昨晚的陈朞同出一辙。 卜游惊愕道:“为何会这样,娄嫄可是江淮之妻,又是翀陵掌门之女,江淮竟敢如此对待。” 穆遥兲亦说道:“依你昨夜的处理是对的,娄小公子涉事未深,不知其中厉害,定不能将他掺和进来。若按摘星术所见,缠缚住娄嫄和白尾鸢的是天蚕丝,天蚕丝刚柔兼济,束缚无痕,江淮以此物来约束住娄嫄行动,大约也是担心会在娄嫄身上留下痕迹,招致翀陵派的仇恨。” 这样的分析,陈朞和卜游皆认可,只不过穆遥兲还是在话中略有保留。 如果江淮已经对娄嫄下次毒手,也就是说,江淮就没有想过让娄嫄活着走出那间寝室,所以,天蚕丝真正的作用是避免在将来娄嫄的尸体上留下痕迹,以免江淮落下杀妻噩名。 娄嫄的命运,三人沉默,心照不宣。 片刻,卜游说道:“你们发现了没有,天蚕丝乃长喙蜂鸟蛾幼虫时所吐之丝,长喙蜂鸟蛾又名天蛾,天下唯石筏山香山湖才有。” “嗯。”穆遥兲道:“你的意思是,此事鲸香堂也参与了其中。” 卜游谨慎道:“以此来看,未必就是鲸香堂,但也同它脱不开干系。” 穆遥兲终于明白陈朞可以将此事避开揽月的原因,对此穆遥兲十分理解,说道:“你是对的,此事不宜声张,也暂不可让揽月知道。只是要委屈娄嫄了,不知以她能修为,能否再多撑一撑。” “撑?”卜游瞪大了眼睛,正气浩然,质疑道:“你们的意思难不成是任她受人凌辱,至死而不顾?!娄嫄从前便衷情于寰宇,现下受困又安知不是为了寰宇而背弃夫门。我想若是寰宇在此,定然不会眼见娄嫄命若悬丝而不顾。亏你二人都属名门正派,难不成要见死不救吗?” 陈朞被卜游的话激怒,驳斥道:“秦寰宇这不是不在吗?我倒是想让他醒来助揽月渡此危难,他倒是醒来啊!只会令凄入肝脾,彻夜忧思苦叹!” 看来陈朞终于还是将对秦寰宇的昏睡富有怨气,这也难怪,陈朞虽是一派之掌,但终归也是一个不想让自己心爱之人心中苦楚的寻常男子。 穆遥兲连忙拉开二人,夹在中间缓和道:“卜游,你先莫要生气,我二人自始至终也没有想过不救娄嫄啊。” 穆遥兲又对陈朞说道:“你也莫要情急,自乱阵脚。” 陈朞别过脸去,冷冷道:“让他来是多一人帮忙的,可不是来添乱的,否则我们为何瞒着揽月,不就是怕情急之下打草惊蛇。” 卜游也别过脸去背对陈朞,冷言道:“那我就不明白了,即便我等不便出手,难道也不能通知翀陵和娄鹬。” 陈朞道:“给你十个娄鹬,够不够地方?华治下的百派?” “......”卜游无语可对,对方的势力的确不可估量,寡难敌众。 “好了!你们冷静一下,平素你二人最是渊思寂虑、方寸不乱,今日怎么这般沉不住气。” 见陈朞和卜游都不在说话,穆遥兲方对陈朞说道:“你先前说昨夜往返栖蟾殿北侧两回,那么第二回可有其它发现。” 穆遥兲这句话可算是问道了要点,陈朞冷眼相看,强压怒气,沉静道:“还真有。”  517 陈朞善意掩真相 哀娄嫄失林之鸟3 于是陈朞昨夜再次返回栖蟾殿外的所见,对二人道出。 在摘星术下,洪涯派掌门寝室里面有三双眼睛,分属于娄嫄、白尾鸢、江淮。 自江淮的眼中凌厉充血,怒目而视,两只眼睑下的肌肉因为愤怒而剧烈地上下抖动,像是瞧着眼中钉一般死死盯着床榻上的娄嫄,似乎与之有着切骨仇恨。 娄嫄气喘虽虚,却并没有死,以她那清高桀骜、肝胆冰雪的女杰性格,本就不是个轻易能周顺驯服的,怎会任凭江淮欺凌而萎靡屈从。 于是,摘星术在江淮的眼睛里就看到了这样一幕:娄嫄虽已被折磨得犹如案板之鱼,凭借着一身傲骨,娄嫄眼眉撩起,瞪大了碧瞳,回以江淮无法扼制的怒火与耻笑,口中嘲弄着什么。 而后江淮额前青筋暴起,愤怒更烈。 他暴跳地自袖口下抽出一根弯曲似虫蛇盘绕的线香,捏在手中抵在娄嫄一双碧瞳下来回旋转,那线香蓦地就像活了,如蛇一般灵活俏魅地扭动着身姿,给予正看着自己的人挑逗与挑衅。 听到这里,卜游和穆遥兲异口同声打断陈朞道:“是梦糜香!” 没错,摘星术看到的的确是梦糜香,陈朞继续回忆。 众人皆知鲸香堂善于制香,而香中有名“梦糜”者,焚之可致人梦殇梦糜,一念痴狂,青烟迷离,浮云千幻,最终引人甘堕糜梦,是乃香中至胜之物。 如果说江淮想要以此香来让娄嫄沉睡昏糜,安安静静地放弃挣扎,倒也合情理。 不过昨夜的江淮并没有简单的引燃梦糜香,反而是取了一张黄麻纸将线香包裹起来。 就在陈朞奇怪江淮异样举动的时候,江淮嘴角挑起一抹阴狠之笑,眼里泛起寒光。 只见他又将黄麻纸平置于桌案,用掌底微微用力,由头自尾一一碾压,待他再将黄麻纸平展之时,沿着香芯蛇状缠绕的毒香便化作了粉末。 梦糜香粉骨糜身化作的香末,浓而不浑,淡而不灰,齑粉碎屑尸骨一样静躺在黄麻纸上,阴森瘆人。 黄麻制纸,纸张粗厚,江淮捡起它来,指尖沿着纸张边缘轻轻弹,周边残余的香屑便跳跃震颤着往中央聚拢,一点也不肯浪费。 而后江淮谄笑着绕到娄嫄身边,将黄纸仔细地沿着中缝对折,那般小心翼翼,仿佛手里的不是毒香,而是一件经由自己亲手锻造的工艺。 娄嫄的脸上没有表情,只是和与之祈合相通的白尾鸢一样,用犀利傲睨的双瞳直勾勾地盯着江淮的举动,半分也挣扎不得。 江淮腾出一手在妻子的下颌轻抚,而后又骤然发力捏紧,娄嫄紧紧闭合的绛唇便只能失去防御的打开,眼睁睁地看着满纸香末倒入自己口中。 梦糜香末稀薄呛人,娄嫄被呛得咳喘欲吐,嘴巴却被江淮的手死死堵住,隐忍难发。 可娄嫄不愧为万年翀陵派的大小姐,即便受此折辱,娄嫄的神色里依旧高傲尊贵,凌驾山巅。 只是没过多久时间,梦糜香粉末便起了作用,娄嫄和白尾鸢双瞳里顽强的光辉就消弭下去,不再动弹。 陈朞讲述至此,卜游和穆遥兲甚为震撼,眼睛里皆涌动着火灼般的光芒。 “禽兽!”卜游和穆遥兲异口同声。 卜游闻之气急,恨不得揪住陈朞的前襟质问他:“娄嫄深陷孤立临危,不知是死是活,你为何冷眼旁观而见溺不救。你们玄霄派当真如传闻般薄情冷酷!” 陈朞反问道:“如何救?若娄嫄已死,即便出手也无转还的余地,还只可能打草惊蛇。若娄嫄未死,也就说明江淮顾及江湖名声和万年翀陵的势力,不敢明目张胆的将她杀死,那我贸贸然出手,反而会诱使江淮败露,杀人灭口。” “是啊卜游,陈朞言之在理,你冷静一下。”穆遥兲极力劝和。 “......” “你想,若是陈朞真的不顾娄嫄安危,又何必将此时告知你我,想来必定是已有对策。”穆遥兲转而又对陈朞问道:“是不是啊陈朞?你快解释一下啊。” 陈朞还是对卜游的激烈反应有着一丝抗拒,陈朞之所以将此事刻意避开揽月,就是因为男女在思索问题上注重不同,男子多以大局观和事情的结果为导向,女子却多因情感束缚,当下不管不顾。 所以,陈朞也高估了卜游对当下时局的判断。 不过这也当真不能全怪卜游,他知阆风此次陷入不易中,但也没有对此间细节了解得多么透彻。 在穆遥兲的不断化解下,陈朞还是反唇相讥道:“我瞧着卜游公子应当是比我陈朞更为高风亮节,那么既然已知此讯,为何不赶到栖蟾殿去救人,反在此枉费口舌指责陈朞。” “我——”卜游顿口无言,他明知陈朞所言如是。听起来卜游是在责怪陈朞,又安知不是他对自己举手无奈的怨愤难安。 “好了,你俩休要纠缠此事,解决才是正道。赶紧聊正题,等下荼鏖比武时众人齐集,三派之掌皆不在场内,岂不乍眼。”穆遥兲劝止道。 这话果然起了作用,男子本就能谋善断,不纠结于杂事。 陈朞缓和压制语气道:“我也并是非草木无情之徒,只是依我判断,江淮虽将娄嫄囚禁,但她应当暂无性命之忧,否则何须费劲拔草寻蛇,以梦糜香碾灰来喂娄嫄吃下,还以天茧束缚。” 穆遥兲应道:“你说得没错。这两样东西皆来自石筏山,但如果江淮真的想致娄嫄于死地,那么千百种方法里,不必要费劲心思择选一条搜奇抉怪的办法。” 这三人的分析皆对。 没错,江淮还没想将娄嫄就这么杀死,如果娄嫄死了,那江淮依仗翀陵派的筹码也便没了。 只是在他发现白尾鸢留下的那根绒羽时,江淮便知娄嫄定然偷听了他和褚君山的对话,逼得江淮只能就范,将娄嫄囚禁起来,以免被她坏事。 实则从上回娄嫄趁夜跟踪江淮到濯缨水阁,偷听江淮和栾青山的对话起,江淮已然动了杀念,故而在娄嫄和白尾鸢的茶饮里开始慢慢投毒,用不易被人察觉的方式让娄嫄的身体败落下来。 最好,是能将娄嫄置于痴迷之地,一息残喘,又魂梦不清,任由江淮左右。 这也就是为何揽月前些日子会见白尾鸢萎靡,娄嫄呕血的原因了。 为了达到让娄嫄魂死命由在的效果,江淮甚至还想过找鲸香堂那个叫姚春螺的小贱人索取些孀嫠香,可惜这寡妇香顾名思义,调养男子精血令其灭阳生阴,只对男人方有作用。 江淮想了想,无端对姚春螺索取孀嫠香还是太过危险,以免反倒提醒了姚春螺那小贱人,万一暗中给江淮自己下了孀嫠香该怎么办。 越是害人之人,越是担心受外界所害,故而江淮想想也就算了。 本来一切都在江淮的掌控之中,没想到昨夜他与褚君山勾连之时还是被娄嫄派出的白尾鸢偷听了去。 可叹老天对他江淮的厚爱,没想到在老天爷帮过江淮夺去洪涯派掌门一战后,还是如此宠溺他江淮。 昨夜,就在江淮发快步赶回栖蟾殿寝室时,刚好堵住了强撑身体想要外出报信的娄嫄。 江淮蛮来生作,驱赶走洪涯女婢,将娄嫄和白尾鸢强压回了寝室门内,束缚起来。 接下来的一幕幕,便都在摘星术的视线下了。 江淮自认为万全无失,却都没能逃过陈朞的眼睛。 江淮估计这辈子都不会料想到,自己还能跟陈朞的摘星术有着这一缘分。 正是所谓,欲人勿闻,莫若勿言;欲人勿知,莫若勿为。 ...... 鸵碑北方鼓声隆隆,好似春雷滚滚,雄浑之气震天撼地,响彻上空。 穆遥兲和卜游仰面往北方天际出遥望一眼,想必是荼鏖台那边比武已开场,看来三人私谈得避繁就简,当机立断,果断从之。 卜游率先问陈朞道:“那由此判断,娄嫄性命无碍?” “无碍。而且我也会以摘星术时时窥探,若有异状,绝不会袖手旁观。” 卜游终于洗眉刷目,对陈朞的打算豁然确斯,卜游如释重负,抱歉道:“抱歉了陈朞,是我一时气躁,惩忿窒欲却迁怒于你。” 穆遥兲亦道:“你莫往心中去,卜游之所以言语有失,也是因为待你不设城府。” 陈朞叹了口气,无奈道:“这么说,陈朞还得为卜兄的襟怀洒落而开心喽。” “好了,浮泛无根之词说来有何意义。还是想一想,如今该如何是好。”穆遥兲道:“无论是梦糜香还是天蚕茧,江淮能一举得此两物,皆不是巧合。” “嗯。”陈朞道:“看来鲸香堂也被卷入其中,沆瀣一气。但从娄嫄的境遇上来看,翀陵派是可以信任的。” 卜游叹息道:“信任也不能说明翀陵在决裂之时就定会选择倾向你我,且我瞧着虽着娄小公子同行而来的那四个弟子,技艺算不上精深,真若陷入缠斗,怕是自保都难。”  518 画策设谋救娄嫄 綦灿灿一战成名1 陈朞突然问他二人道:“你们说,如果栾青山想要生擒你们五人,会在何时动手?” “怎么?”“咦?” 卜游和穆遥兲不解其意,但穆遥兲还是深思熟虑,回答道:“若我是栾青山,现在已然成功离间了姵罗和沛馠,若是寰宇一直不能醒来,就只剩下我能庇护揽月。且若是我参加了荼鏖比武,即便没有受伤,一旦进入决战,定然也会耗费大半内里修为,短时间内未必可以尽数恢复。那么在盟会第五项‘和衷共济’分组任务时,便是下手的绝佳机会。” 不愧是穆遥兲,慎思明辨,虑无不周。 “没错。”陈朞道:“我也是如此考虑。显然娄嫄应当掌握了他们的秘中要脉,我们必须在对方动手前从她口中探知,又或是直接将她救出。” “那依你所见,我们该如何切入?既能救出娄嫄,亦可不打草惊蛇?”卜游凝眉问道。 “这就是为何请你相助的原因了。” 陈朞整整截截,异常严肃。 穆遥兲问道:“看来你是已经有了办法。” 陈朞道:“也算不上办法,只是秉承一个字——‘乱’!” “乱?”穆遥兲和卜游相视一眼,而后又看向陈朞,等待他接下来的解释。 “没错,就是乱。”陈朞直言正色道:“江淮应当认为没有人知晓娄嫄的遭遇,他只需对外谎称娄嫄风寒便可。如果我们能趁学宫七颠八倒、杂乱无章时将娄嫄救出,让江淮摸不出娄嫄去了何处。” 穆遥兲道:“说得容易,这百派掌门皆在栖蟾殿中落宿,任谁又敢靠近作乱?” “等一等。”卜游灵光一闪,突然间明白了陈朞的用意,他一字一板地问道:“陈朞,你的意思该不是要用......” “火!”陈朞和卜游不谋而合。 “纵火?!”穆遥兲先是被这个大胆的主意惊得口眼大张,但很快他便沉静了下来,像是下定决心一般,言笑不苟道:“就这么办,咱们何时动手?” 陈朞道:“那就如栾青山之愿,赶在在‘和衷共济’分组任务之前,在荼鏖比武众人皆力倦神疲、麻痹大意之时。” “好——”另二人当即应和。 ...... 待陈朞、穆遥兲、卜游三人回到荼鏖台的时候,台上台下人声腾跃,热闹非凡。 “你们三人这是去哪儿了?”娄皋站在揽月身前,远远地对他们喊道。 陈朞冰炭不言,自然不语。 卜游志高行洁,想起娄嫄的遭遇,被内心的矛盾与焦灼压得喘息不能,只能别看脸佯装若无其事,看向荼鏖台中央涌动的人群。 穆遥兲心中纠结,忧愁暗生,他眼见娄皋问话,陈朞不答,卜游也不肯答,那独剩下自己再不可不应声。 穆遥兲不是个善于扯谎的人,此刻慌乱焦灼,搓手顿足,最终只能忍痛强言道:“我们三人情投意洽,乐趣相通,故而约在僻静处聊了一阵男人间的话题。” 话刚说完,穆遥兲又像怕娄皋不信一样,连忙又加了一句:“此处太闹太吵。” 娄皋皱了眉打量了那三人一遍,小脑瓜里不知琢磨了些什么,突发奇想,歪了脑袋说道:“嘶——我也是男人啊,为何你们不喊上我一起?” “嘶——”穆遥兲脑中一遍迅速打转,一边张嘴倒吸一口冷气,一副欲说还休之状。 穆遥兲心中懊悔,回来之时沿路千思百虑,怎么偏偏就忘了编点谎话骗这孩子了。 卜游连忙接上穆遥兲的话道:“我们在聊成人喜好之事,你尚未成人,未必以此为乐趣,故而便未相邀。” 娄皋是最不喜他人将自己标上“男孩”标签的了,蓦地拉长了脸,老大不乐意的样子。 口中嘟囔着:“我都是能赴?鼓盟会之人了,就证明咱们都一样好吧。” 就在三人刚以为已然将娄皋搪塞过的的时候,却听娄皋猛然抬头,突然醒悟道:“噢——我知道了!” 陈朞后背冷汗涔涔,无所适从,他的身体似乎已经比大脑更先预感到“不妙”,真不知道这个孩子会胡乱想起些什么来。 不知该说娄皋果然不负陈朞呢,还是陈朞料事如神。 娄皋茅塞顿开,明明面前站了三个身躯凛然的男子,他偏指着陈朞对揽月说道:“殷姐姐,就是他!” “什么?陈朞怎么了吗?”揽月素心茫然。 卜游和穆遥兲也纷纷看向陈朞,如坠烟雾。 陈朞面色窘危,不知此刻该说些什么方可扭转话锋,只希望娄皋不要妄言轻动。 一时间,陈朞的身体僵硬,扎手脚舞,罔知所措。 别说是揽月了,就连玄霄门下弟子也不曾见过一向炼达世事、方寸不乱的掌门如此心绪慌乱,拙劣遮掩的样子,纷纷从荼鏖台中央投来异样的目光。 令陈朞庆幸的是,娄皋尚能顾及娄嫄闺名,再开口之时有意压低了声音,但也足够能让揽月听得清楚。 娄皋嫌弃指责道:“就是他,昨晚窥探我姐姐闺房,一眼还不算,还要多瞧几眼。” “啊?”揽月忽然着星眸,目瞪口呆地望着陈朞。 陈朞无以为辩,仓皇摆手道:“没有,不是。” 穆遥兲和卜游愣着两眼骇然道:“陈朞兄,竟然还有此事?” 有没有此事,别人不知道,你二人还在此装什么傻啊?! 陈朞心明眼亮,这穆、卜二人分明是明知故问,有意作出大惊小怪之状,乐得瞧陈朞的热闹。 瞧着穆、卜二人故作失惊打怪的样子,陈朞恨不得就将昨夜真实的缘由脱口倒出,以正清白。 反正是一个娄嫄的生死,自己凭何多事一举,反摸黑了自己在倾慕之人心里的印象。 可想是这么想,一旦陈朞的摘星术触及到娄皋的碧瞳,便立刻和昨夜栖蟾殿里娄嫄的碧瞳联系在一起。 那番哀怨断肠、失林之鸟的跌落之景重映脑海,使得陈朞着实对娄皋发不出任何脾气。 没想到娄皋这家伙竟然面折人过,丝毫不给陈朞留余地,仍旧带着指佞触邪之势,对揽月说道:“殷姐姐可切勿上当,我懂的,三个把男人凑在一起若是有何共同癖好,也定然是色胆迷天之事。” “喔?这样啊。”揽月星眸转盼流光,倒没有多说什么。 她的眼光先是落在穆遥兲脸上,而后又一一掠过卜游和陈朞,有种那人寻味的探索与审视,似乎在找寻着什么破绽。 娄皋还一本正经,悄声道:“真的,我那四个同门,也皆是这么传的。说是,摘星术若用来窥探浴仙池,必然大饱艳福。” 陈朞负诟忍尤不再挣扎,由着娄皋对自己评头论足。 奇怪的是,揽月竟好像表现得对此事毫不关心,只是随着娄皋点头应和几声,便绕过这个话题,看向荼鏖台正中的方向,好像她更热衷于比武探筹抓阄的结果。 陈朞心中忐忑,上不上来是松了口气还是失落,不过准确的说来,应当是吊胆提心更为准确,还不如揽月她跟着娄皋一起嗔斥自己更让人舒畅,这样自己还能分辩几分。 结果揽月却是不发一言,陈朞反而是百喙莫辩,否则只会使自己越描越黑。 见陈朞窘境,卜游垂着脸哑然失笑,穆遥兲倒是颇有兄弟间体恤之心,走上前来拍了拍陈朞的肩膀,却也忍俊不禁。 陈朞只能咽泪佯欢,暗自感叹好人难为啊。 荼鏖台上鼓声再起,众人运气齐声而和,响彻云霄,振奋激昂。 卜游说道:“看来是出赛的次序已定,我先去瞧一瞧卜澎他们探筹抓阄的结果。” “快去吧。”此场阆风弃权作罢,穆遥兲倒是轻松不少。 见陈朞纹丝未动,穆遥兲提醒他道:“你身为玄霄之掌,难道不去瞧一下令弟和门下弟子探筹抓阄的结果?” 陈朞嘴角微挑,只淡淡道:“皆已明了。” 穆遥兲拍了脑袋,恍然大悟道:“啧,瞧我,忘了你有摘星术在身了。” 穆遥兲实则记得,只不过没想到陈朞摘星术的目光所及竟然如此深广,足可见其修为非同一般,庆幸玄霄一派是友非敌。 百派探筹抓阄已毕,揽月这才想起来陈朞还站在自己和穆遥兲这里,她吃惊道:“陈朞你也不参加荼鏖比武吗?为何还同我们在一处?” “无妨,玄霄本也不在乎些虚名。就让陈胥他们历练一番就好,见识百派之能,免得仗着摘星术在身,便雄心万丈。” 即便陈朞语气云淡风轻,但揽月明白,多半是陈朞担心在荼鏖比武环节耗费太多内丹精元,若是后面栾青山再有举动,怕会力不从心。 有些事情,心知肚明,却不能戳破,只能沉默。 揽月面对陈朞时便是如此,并非她无心释然,而是只有这样才能佯装坦然的接受陈朞的付出。 娄皋夹在两人之间,忽闪着圆碌碌的碧瞳,灵气四射。 他静默听着模棱两可的对话,感受到有些云遮雾罩的两可氛围,身上蓦地有些不自在,浑身拘束地耸了耸肩,仿佛自己站立的位置不是特别合适。  519 画策设谋救娄嫄 綦灿灿一战成名2 就在这时,荼鏖台中央方向行来两个人影,一臃肿一娇瘦,胖者活龙鲜健,瘦者细柳纤肢,正是綦灿灿和程绯绯。 二人掌心各自攒撵一团纸条,一脸悻悻而来,垂首丧气。 陈朞遥遥忘了一眼,便低头对娄皋道:“走吧。轮到女孩家说闺房之话了。” 娄皋瞧了一眼,也只好随着陈朞避开些距离,由着那三姊妹们畅抒己意。 还隔着老远,揽月便瞧出綦灿灿情绪不高,还不待她凑前,便迎上去问道:“如何?是探筹抓阄的手运不佳吗?第一场是同何门派的弟子比武?是对手太过强劲吗?” “唉,还的确是手运不好。” 綦灿灿焦眉苦脸的摊开掌心里攥着的纸条,只见上面赫然写了六个殷红大字——“君山派褚锦心。” 揽月凝眉,小心地问道:“褚锦心的修为这般不可企及吗?” “那谁知道。”綦灿灿有气无力道:“我也是头一回听闻江湖中还有这么一个门派的存在,对他们一无所知,无法评判,只能等交手过后方知短长。” “既是尚未交手,你的情绪何苦低落无神?” 程绯绯在一旁替綦灿灿答道:“你还想不透灿灿吗,她肚子里素来不藏掖东西,最恨那些口大唇薄、于人背后暗中手段之人,尤其还是对你和阆风下手,故而觉得肮脏。” 揽月笑道:“肮脏也得上台较量啊,难不成你对允光没有信心?” 被揽月一激,綦灿灿立刻抖擞精神,昂首奋起道:“这怎么可能!我的允光剑擒尽妖邪,铲除奸宄,无往不胜,怕她不成?不过就是觉得君山派门下弟子一个个行踪鬼祟,藏头露尾,不是名门之举。” 揽月笑劝道:“可谁让你偏抽中了呢?” 程绯绯亦道:“是呵,那你便休要手下留情,一轮将褚锦心击败,便再也不需见她了。” 綦灿灿成竹在胸,自信笃定道:“那是必然。丹阳术我綦灿灿虽与你天壤悬隔,但论剑术,我哥綦焕算是登峰造极,那我綦灿灿就是炉火纯青,绝不会给你们还有伊阙分宗丢脸。” 揽月诚挚鼓励道:“这话我信,允光剑力敌千钧,渊深难测,在浴仙池上便已见识过,相信此次比武定可勇冠荼鏖台,神鬼无双。” 綦灿灿在自家姊妹面前倒也不伪作谦虚,她笑道:“那倒不必,还是得给我哥留出一袭之位的。允光虽锋芒逼人,但你们还没瞧过哥哥的奎光剑呢,那才当真是来如雷霆收震怒,剑气一挥动四方。” “那灿灿,你浩然哥的剑术又该位列几何?”这是揽月见綦灿灿踌躇满志,故友逗她。 綦灿灿立刻面红耳热,低目垂眉,扭捏起来,羞赧道:“浩然哥当然人如其名,英风浩气,荡涤污秽,铲除奸邪。上山可刺虎,入水可斩蛟,拯危济难,乃侠义之士。” 程绯绯亦故意逗她道:“那比起你綦焕大哥,谁更具雄慨之气?” “这......”綦灿灿左右两难,脸上红晕更加鲜艳,一直蔓延到了颈间,甜甜圆圆的脸上酒窝深陷,美目流盼,别有一番韵味。 难得见綦灿灿这等豪侠尚气,不拘绳墨性格的女子,坦露自己冶容多姿、羞人答答的一面,揽月和程绯绯一同嬉笑出声来。 “好啊!你们竟然伙同起来取笑我,可恶可恨。” 綦灿灿扬手做势,佯装一副因羞愤而欲惩戒两人的样子,三个姊妹嬉笑逃躲,酣嬉淋漓,不免又引来众人的一番侧目。 “甭管她们!”綦灿灿白了对面鲸香堂一眼,正巧碰上姚碧桃对着三人恶狠狠地邪目而视,冷眼相对。 开怀过后,三人眼展眉舒,心情皆好了起来。揽月心中依旧惦记着程绯绯方才愁眉泪眼的样子,便问道:“灿灿是因比武首战便缝上了褚锦心而不快,那么你呢?” 程绯绯蓦地被提及心事,眼泪说来便来,一眨巴眼地功夫,眼眶里已然晶莹润泽,泪水几欲夺眶而出,那副委屈的样子,别提多让人心疼。 “哎呀,我替她说吧。”綦灿灿舌尖口快,利落道:“还不是她那个娘亲,非逼着绯绯荼鏖比武。” “绯绯也要比武?”揽月直眉楞眼,万分诧异。 程绯绯心如寒灰,惘然若失地默默点了点头。 “可是绯绯你不是和我一样不会用剑的吗,这要如何比试?” “是,修习的那一丁点剑术聊胜于无。可是母亲骂我蚩蚩蠢蠢,随了我父亲那般腐木不可以为柱,是个浑俗和光的无用之人。故而特地去求了舅舅,许我代表?华派比武,加以磨砺,否则便不肯认我做她女儿。” “什么?这,这真是红叶夫人说的?” 揽月是个自小缺失母亲疼爱的,她的想象里,为人母者该是晏晏温情,咽苦吐甘。 “嗯。母亲她还说,要我在女弟子中至少跻身前四人之内,否则便休要再唤她母亲,速速寻了人外嫁,不要回??山去给她丢脸。” 程绯绯千愁万斛,越说越委屈,朱唇微微颤动。 “嗯——”揽月和綦灿灿面面相觑,还真不知该如何安慰程绯绯。 揽月和綦灿灿都是没有母亲的人,时而会有羁旅漂泊、彷徨无依之感,曾经还皆很羡慕程绯绯承欢慈母前,拥有一个温暖祥和的避风港湾。 “或者——嗯——”见揽月吱唔半天也没能寻觅出宽慰的语言,綦灿灿也尝试着搜肠刮肚,择选措辞。 “或许红叶夫人只是看似凌厉,咄咄逼人,只是希望你能由此精进,一瞬千里。但众人皆知,红叶夫人快人快性,一时口不择言,你莫要放在心上。” 揽月这番说辞,连自己都说服不了,无论是她或是綦灿灿都明白地很,栾红叶和栾青山皆是一丘之貉,都是打一个娘亲肚子里生出来的,那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的性子真是像极了。 女弟子中跻身前四? 揽月粗略算了下,百派弟子千余人,即便女弟子占比一成,程绯绯想要跻身前四也几乎如煎水作冰,痴心妄想。 “那——”揽月想了想,小心翼翼地问道:“方才你探筹抓阄的结果是什么?第一场比试对手是何门何派?” 这一问,程绯绯更想哭了,她索性展开手中纸条给揽月和綦灿灿瞧,上面朱字鲜红明艳,赫然写着“霓光阁汪紫涵”。 “霓光阁?”揽月竭力回想着,这门派的名字总觉得哪里听过。 “嗨,你这么快就忘了啊?”綦灿灿提醒道:“汪翰此人你还有印象吧,尊义斋里对栾澈掇臀捧屁,不惜吮痈舐痔的那个。” 说及栾澈,程绯绯抬起秋水盈盈的眼睛,脉脉失色地回看綦灿灿一眼。 綦灿灿即刻闭嘴,不好再说下去,讨好认错道:“错了错了,我不是在说栾澈,这不是在说汪翰呢嘛。” “汪翰?”揽月重复着这个名字,一个方脸阔额,双眉吊睛的男子形象映入脑海。 “可是当众质疑玄霄、旸谷二派讲座听学成绩的那人?” 綦灿灿道:“没错。那副对?华派奴颜婢色的样子,也亏你能给忘了。” 程绯绯又抬头看了綦灿灿一眼,水汪汪的眼睛,波光潋滟。 綦灿灿扒耳搔腮,无奈道:“哎呀,?华是?华,你是你。你自己也分明不乐意,还非得把自己和?华派混为一谈。” 揽月把话题拉正,认真问道:“霓光阁的法术修为可有何特别之处?我的意思是,可有破绽可击。” 程绯绯心中如噎,扑朔迷离的双睫上下跳动,绝望道:“我平日只喜欢窝在房内铸剑炼兵,对?华派的剑术几乎一窍不通,更何况是霓光阁了。” “灿灿!綦灿灿——” 三人窃窃私议的时候,荼鏖台那边有人音吐鸿畅,洪亮地喊着綦灿灿的名字。 “綦灿灿在此!”綦灿灿翘足企首,挥舞着五指,越过众人回应着那个生硬。 “本场比试,伊阙派綦灿灿对君山派褚锦心。”那人朗声宣布的声音格外高亢,给比试者的精神增添了分抖擞振奋。 “这就开始了?”揽月还有点回不过神来。 綦灿灿临上场前还不忘回头问道:“绯绯,你和汪紫涵的比试在今日?” “不,明日。”程绯绯神色暗淡,满目幽怨。 綦灿灿的眼睛明亮而笃定道:“慌什么,这不还有一夜时间,足够咱们想出办法来的。” 远处綦焕高声催促道:“灿灿,还不赶紧过来,磨蹭什么呢!” “来了,哥!”綦灿灿匆忙挪步,飞扬跳脱。转身前还率性任意地对揽月和程绯绯吐了吐舌头,一副轻松旷达的架势。 程绯绯被逗地哑然失笑,叮嘱道:“赶紧去吧,那边催呢,否则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躲在此处畏战。” 綦灿灿右手握拳,掌心中光影流动,金芒熠熠,积气豪放道:“你们在此等我回来商量,我去一去便回。” 那满不在乎地英勇之气,仿佛面对的不是百派英杰逐鹿的鏖战,而似平日练剑习武一般寻常。  520 画策设谋救娄嫄 綦灿灿一战成名3 “当心啊灿灿,切莫轻敌。”揽月再三叮咛。 綦灿灿头也不回道:“安心吧,胜她易于反掌。区区君山派门下,瞧我小试身手。” 说着,綦灿灿便轻轻快快跃入人群包裹之中,立刻被挨山塞海攒动的观赛者们淹没其中。 千呼万唤里綦灿灿鹰眼虎视凛凛而出,手中云光剑已然祭出在手,威武凌厉,雄姿英发,比武尚未开始,已惹得一阵人声沸腾,金鼓喧阗。 “灿灿,谨慎不可松懈,提防后方,下盘要稳。”綦焕忧心妹妹,不住提醒。 “知道了哥!”秦灿灿的眼睛明澈通明,透着灵慧的光泽。 “灿灿,你定行的!”这是綦浩然的声音,他也特意跑来女弟子的比试场地,鼓舞助威。 綦灿灿的目光在眉梢下微微挑看向綦浩然,脸上顿觉滚热,一对乌亮的大眼睛里流光溢彩,心底好不甜腻。 与之对峙的褚锦心可没有綦灿灿这般的好心情,她的眼眼睛细细长长,俏媚诱人,褚锦心手执宝剑云隙在手。 褚锦心轻藐綦灿灿,嘴角微微上挑,隐忍笑意道:“柔情氤氲,綦灿灿,你是来比武的,还是来眉目传情的?想要打情骂俏的话,不如直接认输,免得思恋煎熬。” “你有胆再说一遍试试?!”綦灿灿手中允光蓄力待发,如黄金浇铸一般,通体闪耀着绚烂金光。 “哼,有话便等你败下阵去,同你情郎夜雨私聊罢。” 褚锦心神秘一笑,眼睛眯成一道缝隙,算盘似的眼珠子滴溜溜乱转,寻找着綦灿灿的破绽。 “嚯——这下有戏瞧了,有趣,有趣啊!” 观战弟子中当即传来唏嘘戏谑之声,这还没有兵刃相接呢,两个女子言语间便已唇枪舌剑,疾风骤雨。 揽月在人群后方听到前方针锋相对,不由地担心綦灿灿,于是挽着程绯绯的手一同挤身上前围观。 “双方准备。”施令者手臂高举,令旗猎猎,战鼓雷鸣。 对峙双方皆目光凌凌,警觉地洞察着对方眼神里每一分细微的变化,敏锐冷静地好似要将对手吞噬。 “比试开始!” 施令者话刚出口,令旗尚未落下,便见自褚锦心所在的方位窜出一道朱红色剑影,拓跋流云,朝向綦灿灿直刺而出,引来綦灿灿身后一片沸腾尖叫。 揽月和程绯绯刚好挤到人群最前,看到这一幕,纷纷失色大叫道:“灿灿当心!” 揽月七窍生烟,忿填填膺到几乎变了声,朝向褚锦心喊道:“不守信约!卑鄙无耻!” “哼!还有闲心管别人,好好瞧着云隙剑如何戳漏你姊妹的身体吧。” 褚锦心目光挑剔,阴冷诡秘,像两团引燃的鬼火,寒森森地闪着猛禽独有的阴狠,严酷地过分。 褚锦心还没得意多久,便听“咣当”一声金属剧烈撞击的声音,再抬眼时,云隙剑竟然被抵挡回来,剑锋直指褚锦心自己。 刹那间,剑影翻飞,剑气寒光四散,云隙剑晃着森森然的寒光,朝向自己主人的胸膛疾飞而来,带着玉石俱焚之气。 “什么!” 褚锦心没想到率先出剑竟没能得手,眨眼功夫云隙剑竟然倒戈向主。 褚锦心一怔,又立刻作出反应。 她的速度极快,行动凌厉柔韧,一个跨步腾身跃起,避过了云隙剑,紧接一个空中转身,顺势跃到宝剑后方抓住了剑柄,化解了杀身之噩。 揽月和程绯绯见此长舒一口气,看来綦灿灿无事。 褚锦心被此一惊,额前冷汗涔涔,不敢再大意,但她依旧钉嘴铁舌,不饶人道:“肥姑娘,看来臃肿之人也并不都是脑满肠肥的迟钝无能之辈啊。” “管好你自己吧!” 上当学乖,綦灿灿才不会给褚锦心再偷袭第二次的机会。 綦灿灿不愧是伊阙分宗门下弟子,就像哥哥綦焕一样,剑术了得。 她身形臃肿,行动却轻捷,抓住褚锦心此刻松懈迟疑的机会,袍袖一拂,斜步上前。 手腕轻卷,允光剑风中霹雳一般朝向对面刺出,划破空气挥出一片绚烂光幕。 “啊!”褚锦心猝不及防,脸上布满错愕惊惧,失声尖叫。 但好在褚锦心奸猾似豺狐,驱动内力急倾而出,注入云隙剑内,而后孤注一掷用力前送,以云隙剑身抵挡允光剑锋。 允光剑飓风般狂卷而至,两柄宝剑锋刃相抵,潮鸣电掣,发出震耳轰鸣。 一时间,周遭迸发出刺目光屑,电火纷纷,乱落如雨。 綦灿灿双眸锐利,双臂威猛有力,云光剑受了她的感染,通体蓄满了力量,气势汹汹,锋不可挡。 随着云隙剑身进道若退,开始颤颤巍巍,褚锦心笑意尽褪,双眉上挑,瞳仁肆怒,冷傲的眼睛里流露出惊惧之色。 綦灿灿目光如炬,炯炯透着犀利光芒,在捕捉察觉到褚锦心深谙的怯懦的一霎,綦灿灿眸底一缩,嘴角勾起一抹自信明朗的笑容,英风凛凛,如同一只玩弄耗子于鼓掌的猫儿。 眼见云隙剑身难抵允光剑锋之力,在百炼成钢的剑身上刺破一处裂隙,褚锦心原本的冷傲之气尽已溃散,现下必须要立刻想办法躲开允光剑才行。 褚锦心如鼠般警惕的眼睛,在柳叶眉下转来转去,精明锐利的四下窥望,寻找着能让自己转还的空隙。 看来老天还是不想让綦灿灿赢得太过轻易,褚锦心一双尖细的眼睛钢锥一般刺人,俨如钻土刮泥般直勾勾地将綦灿灿上下寻隙一通,终于在她的下盘处寻到了转机。 褚锦心双手攥紧剑柄,朝着斜上方托起,有意以假动作引得綦灿灿误以为她要蛮力相抗,实则褚锦心见机极快,躯身后仰,双腿探出,踢踹向对手下盘。 “灿灿当心!” 看到褚锦心为了胜出如此不择手段,綦焕心血上冲,眼睛鼓起,瞳仁里一团团火星迸发。 褚锦心的伸手疾如雷电,綦灿灿再不敢有丝毫大意,将视线从云光剑上挪开。 趁着綦灿灿视线下移之际,褚锦心运足了内劲以双腿撑地向后一蹬,身体和剑一同向后跃出,先行脱离了两剑对峙。 原来这才是褚锦心真正的意图。 “卑鄙。”綦灿灿阴沉着脸,眼中寒芒闪烁。 褚锦心一边轻抚着云隙剑上被云光剑戳裂的痕迹,一边故作慵懒,眉梢后扬,口中嘲讽道:“何谓卑鄙?荼鏖比武从来只有输赢,是你自己头脑迟钝,有什么好抱怨的。” 綦灿灿再也不想给褚锦心这个鄙陋小人任何说话的机会,铆足了内劲重新扭转剑锋,缕缕金丝自剑底部攀着剑身萦绕而上,似旭日初升,光芒倾泻,浮游中天。 四周观战的弟子们纷纷发出惊叹之声,没想到这个来自伊阙分宗的胖姑娘,竟然有不输男子的十足霸气,直冲霄汉。 “上啊!灿灿——别输她!” 程绯绯薄妆浅黛,不顾门第之分,一改往日静影沉璧的柔情绰态形象,蓬勃雀跃地呐喊起来。 四目相窥,英勇者胜。方才输了綦灿灿一招,褚锦心当下有些慌乱,嘴角微张,暗运真气。 綦灿灿眼疾手快,提剑而走,刃透缕缕锐锋,劲力十足地再朝对手而去,看似平淡无奇的一招,实则千变万化玄奥出神,飞云泻电。 褚锦心也不肯俯首认输,云隙剑在真气的驱动下剑身寒光如罩,疾似闪电流星,在褚锦心身前划出一道光柱。 光柱冲天拔地,晶莹坚白,刚硬似铜墙铁壁,即便是无坚不摧的允光剑气,也未能伤它分毫。 双方剑锋相指,金龙衔烛斗转其中,剑影光晕下刺眼夺目,晃得周遭之人张不开眼睛,只能在森然翻飞的婆娑剑气间,勉强分辨着一胖一瘦、两个迅捷如风的身影。 如此惊心动魄的场面,人群里不时爆发出一阵喧闹的呐喊声,甚至吸引了一众原先还在观看男弟子那边比武之人的注意,纷纷改换到了这一头,奋臂大呼,声振屋瓦。 褚锦心本就不是秦灿灿的敌手,再论修为内里更不可及,两剑相拼很快便招架不住落了下风,被綦灿灿瞧出破绽,朝着褚锦心胸口要害扬手一挥。 褚锦心脸色煞白,心跳欲出,连忙回剑招架,横剑格挡,却已然来不及了,无所措手,只能眼见允光剑萦绕着死亡气息咄咄逼来。 然而綦灿灿还是心软,眼见自己就要取胜,反而不想伤及褚锦心太深,于是急泻内力,收束剑招。 只见允光在疾刺的中途陡然转向,随着一道清脆的“嗤嗤”撕裂声,允光剑锋在褚锦心胸膛前微微倾斜,只是贴着她的身体穿破了左臂前的袖袍,留下一道一尺长的口子,裸露出凝脂玉臂。 “好!灿灿你太厉害了!” 綦灿灿和她的允光剑顿时迎来了一片喝彩。 云隙剑百炼成钢,寒气侵人,在允光剑威之下却显得势单力薄,微不足道。 綦灿灿威武凌厉,微扬下巴斜睨褚锦心道:“众不暴寡,强不凌弱,你若认输,我便暂且绕过你的妄自尊大。”  521 画策设谋救娄嫄 綦灿灿一战成名4 “我认输......”褚锦心忧悒悲郁,嗫嗫喏喏,唧唧哝哝。 “噢喔——嗷!” 场外欢呼腾跃声刚要起,綦灿灿却见眼前一道金属光泽迎面而来,冷冽射目。 “什么?!”众人皆惊,视线重新投回到荼鏖台上。 只见褚锦心手握云隙剑腾跃而起,剑端裹着一团黑烟,殒星一般破云而出,朝着綦灿灿的脸盘笔直直劈而下。 紧跟着的是人群里又一次发出的惊声尖叫,黑烟和金光缠绕在一起,荼鏖台上空瞬时笼罩上了一层光怪陆离的颜色。 一瞬间,天地沉静,万籁无声,所有人瞠目结舌地看着正中,紧张分辨着这一剑的结果。 “灿灿,灿灿!” 揽月和程绯绯双手攥在一处,紧张地几乎就要跳上台去。 这时,几小点点碎金色的星星,一跳一跃升离在黑烟上方,像是冲破黑暗解脱出来的骄阳。 碎金色星星所到之处一片光洁,净化驱散着暗沉沉的黑烟,逐渐露出了綦灿灿的整张面容。 此刻允光和云隙锋刃相抵,綦灿灿和褚锦心的脸也抵在剑前,因为愤怒蓄力,鼻峰几乎侧贴在一起,能够清楚感受到彼此传递过来的冰凉冷冽。 四目灼热炙人,瞳孔里倒映着剑身闪耀出的森森寒光,二人双目怒张,像是要从瞳孔中射出剑来刺穿对方。 綦灿灿目光如冰,寒彻肌骨,咬牙啮齿道:“你不是已然认输,还要偷袭!” 褚锦心不落下风,阴冷狡黠道:“我方才话只讲了一半,是你自己没有耐心听完。我要说的是,要我认输,那不可能!” 綦灿灿懊悔道:“我方才就不应该收束剑锋,应当直接任它刺穿你的前胸。” 褚锦心眼神挑剔地在綦灿灿圆润的脸上轻瞥一眼,轻蔑道:“区区伊阙分宗的一介糙人,就别学人家大门大户家的小姐多愁善感了。后悔有用的话,咱们外丹派还烧炼什么金丹,烧炼后悔丹就行了。” “无耻!” 綦灿灿红润的嘴唇气得青紫,綦灿灿发誓,对她褚锦心绝不会再有恻隐之心。 战势焦灼,围拢观战的人越来越多,几个男弟子纷纷感叹,没想到女弟子间的比试也如八方风雨来袭,飞箭如蝗,惊心动魄。 面对两剑合刃之急,将勇兵强,双方皆分毫不让。 綦灿灿剑法奇幻,臂力强劲,只见她蓄劲涵势手腕用力,允光剑身向上缓缓弓起。 褚锦心和众人一样,还没来得及弄清綦灿灿的用意,心神微分之际,便见綦灿灿借力用力,抵剑腾空跃起,顺势将剑撤回,这连贯的身法宛若金鲤化游龙。 褚锦心尚未来得及惊讶,綦灿灿身在半空,但剑招繁复奇幻已至眼前,八虚一实,万花齐落,重重直挞下来。 褚锦心横剑阻挡,双剑再相交时,云隙毫无招架之力,寒光一掣,兵刃已被震飞,只剩下血肉俗躯能与允光剑赤膊相接。 允光剑已直直抵在褚锦心的眉心,褚锦心身子僵直,无法避让,双脚像是被人牢牢钉在了地砖上,腾挪不动。 綦灿灿再不给褚锦心偷袭翻盘的机会,允光剑锋由眉心处笔直下移,已及咽喉,遒劲有力,一剑便可索命。 褚锦心骨寒毛竖,冷汗浃背,已是狼狈至极,她色若死灰的目光紧盯在允光剑上,小心地吞咽着口水,胆裂魂飞。 “这回总知道怕了吧!” 綦灿灿侧目斜睨,锐气压人。 “......”褚锦心惊惧失色,浑身瘫软,无力地侧摔在地。 “又想装!” 綦灿灿再也不会手下留情,允光剑气赫赫,凌若寒霜。 “都停手——!”关键时刻,施令者挥手高举令旗,阻止了允光剑的动作,同时洪声嘹亮道:“荼鏖比武,点到即止,行为不可逾举,伤人性命。” 剑端金光凌凌,笔直硬气,綦灿灿怏怏不服道:“此等号令不公不法,为何她方才使奸耍滑偷袭与人,丑态毕露,也不曾有人阻止。” 施令者说道:“荼鏖比武一看身手剑术,二看四|清六活,巧捷万端。且常兵书有云,纵横捭阖,兵不厌诈,偷袭在实战之时本就是寻常之事,怎能说本尊重此抑彼,畸重畸轻呢?” 这施令者不愧为饱经世变之人,说起话来有理有据,对付綦灿灿游刃有余,竟然听起来挑不出任何漏洞。 綦灿灿只能自认晦气,只能抽回允光剑,暂时放过褚锦心。 褚锦心骨软|肉酥,半身不摄,眼见允光剑锋远离自己脖颈处,方哀弱无力地长长吐出一口气来。 这时,两个男弟子一同跃上台来,这二人的举止步调整整齐齐,毫无二致,两人一左一右搀起褚锦心的两臂图环挂在后脖,伸手行动整整截截,如出一辙。 直到他们架着头重脚轻的褚锦心,把她带下台去,这一抬头的功夫众人吃了一惊,没想到这二人的相貌竟然一模一样,正是君山派一门双秀的孪生兄弟——褚荣和褚桑。 众人惊讶,是因为还从未见过两兄弟同时出现在同一处,没有同时对比过面容,自然无法想象二人究竟有多相似,这一机会下一见,果然惟妙惟肖。 褚锦心除了手臂之外,实则并没有受什么外伤,只因她太过轻敌,没想到允光剑有着摧枯拉朽之威,毫不逊色于男弟子,故而被剑威逼得鼓馁旗靡。 綦灿灿瞧着嗤之以鼻,心想这褚锦心还真像个戏子,做戏还做一整套的。 揽月后来回想起来,大概是连那时的綦灿灿本人也未曾察觉,她的允光剑威力早已出群拔萃,超越寻常弟子太多。 此时,仅余綦灿灿一人轩轩气扬地禹身伫立台上,施令人扬旗对众郑重宣布道:“本场比试,伊阙分宗綦灿灿获胜——” “太好了灿灿!” “恭喜你开弓得胜!”揽月和程绯绯相拥跃上前去,三姊妹环抱相庆。 “太好了,不愧是我綦焕的妹妹!当真给咱们伊阙分宗长脸了。” 綦焕抚掌而庆,扬眉吐气。 綦灿灿神采飞扬,在鼓舞欢忻的同时,也不忘眉欢眼笑的看向欢腾人群里的綦浩然。 只见綦浩然眼开眉展也刚好在看着綦灿灿,喜悦之情尽在面容之上,綦浩然虽然没有说话,但他攥起双拳在胸前,为綦灿灿比了一个胜利的手势。 綦灿灿大喜过望,眼似水杏,低眉垂眼,半羞半喜。 ...... 不管怎么说,綦灿灿旗开得胜,一战成名。 真正是大鹏一日乘,扶摇直上九万里,綦灿灿率先在哥哥綦焕之前,为一贯籍籍无名的伊阙分宗打响了名号,所到之处铮铮有声,名扬整个学宫。 在綦灿灿初露锋芒以后,綦焕亦同样在男弟子间崭露头角,兄妹二人在初战告捷以后,便势如破竹一般,一路畅行无阻,捷报连连。 伊阙派连同下面分宗,一共四人参与荼鏖比武,四人连连晋级下一轮的比试,旗开马到,使得伊阙派本宗、分宗声名大噪。 凡与伊阙派敌对之人,心如泰山压顶,难以负重,尚未动手出剑,便已张皇失措,终是力不自胜,败下阵来。 瞧着綦焕和綦浩然战无不胜,横扫千军,綦灿灿心中仿似裹蜜,面泛红光,眉眼藏不住地笑,时而便听她不由自主地笑出声音来。 揽月和程绯绯瞧着她对着綦浩然的身影痴迷上身,有意揶揄逗她,说道:“你们伊阙派至今攻无不克,但依我们所见,好像有些赖皮,成绩不能作数。” 綦灿灿不知其意,一板一眼,认真道:“你们何出此言?我们伊阙派一向强大严整,光明磊落,才不会像那个君山派使奸放赖,尽耍些小动作呢。” “还说没有?”揽月和程绯绯有意鼓眼努睛,互相交换着眼色。 綦灿灿有些着急,眼瞪得溜圆,疑惑地瞅着揽月和程绯绯说道:“我哥和浩然哥一向砥砺名行,从不行惑世盗名之举。这有关伊阙的名誉,你们可莫要同我玩笑,否则就算是姊妹,我也是会生气的。” 看到綦灿灿当真是有些生气之貌,揽月和程绯绯眸含春水,妍姿巧笑。 程绯绯恬静和媚,笑吟吟道:“好啦,还真是不敢拿綦公子同你开玩笑。” 而后回眸对揽月柔静笑道:“咱们别逗她了,怕是真要和咱们急眼了。” “你们究竟在说什么啊?”綦灿灿稀里糊涂,不知所云。 揽月眉目清亮,巧笑嫣然道:“我们在笑,你瞧着心仪之人的背影目不转视,双眸似剑。綦浩然在台上比武,你在台下双瞳利如芒,凛凛寒光令对手芒刺在背,五色无主,难道不算是暗箭伤人吗?” 綦灿灿这方明白过来,这两姊妹是在打趣自己心慕向往綦浩然,连忙收回了自己延颈跂踵的目光。 綦灿灿低下头,蓦地红了脸,拘谨道:“好啊你俩,竟拿自家姊妹哈哈取乐。” “不敢不敢,我们可不敢。”揽月和程绯绯手挽着手退避到綦灿灿身后,二人缩在一处,佯装畏惧道:“我们二人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可不敢招惹允光剑的主人。”  522 奉母命杀敌取胜 任嵇含囹圄空虚1 “哎呀,你们好烦呀。” 綦灿灿满脸通红,恨不得转身立刻离开,由着这俩姊妹笑去。 “气了,气了。”程绯绯一笑起来,嘴瓣宛如恬静的弯月,她指着綦灿灿笑道:“可不敢再说下去了,灿灿她果真要老羞成怒了。” 揽月水汪汪的星眸溜溜转动,一股机灵淘气的劲儿便油然而生,她憋忍住笑,忽闪着无辜的眼睛说道:“认错了好不好,可别真的生气了。” 綦灿灿害羞得像一个孩子,她双手环抱在胸,红着脸昂起头,说道:“亏我还在一直为绯绯明日的荼鏖比武劳心苦思的想办法,你二人却拿着我消愁破闷,瞧上去倒不像有愁事儿的样子。” “诶——”提及明日的比武,程绯绯张嘴惊骇,只觉得脑袋发晕,口中发出一声丧气。 程绯绯敛住笑容,垂着眼帘耸起鼻峰,作出一副不情不愿地鬼脸,微微噘嘴道:“你若不提这事,我起码还能畅快一日。” 綦灿灿佯装埋怨程绯绯道:“唉哟,你怎么也学我一样自欺欺人起来,敢情儿这话头我不提起,你明日就不需上台比武一样。” “唔——”程绯绯微嘟着嘴,惹人怜爱,令綦灿灿不忍再说教下去。 綦灿灿摆手道:“好了好了,也不说你了,你也休要自僝自僽,早晚得把身子憋闷坏。” 揽月问道:“照你如此成竹在胸,想必是已有定见?” 程绯绯一闻即刻容光焕发,摇着綦灿灿的手臂神采奕奕道:“灿灿,好灿灿,你定是有办法了是吧?快说来我听。” 綦灿灿啼笑皆非,也趁机调侃程绯绯道:“有啊,办法倒是的确有一个现成的。” “什么?快讲啊。”程绯绯小鸟依人,依傍在綦灿灿厚实的手臂上,甜美撒娇。 “办法就是——”綦灿灿故弄玄虚,口齿伶俐道:“就是索性换一个娘。” “什么——”程绯绯一时愣住,懵在原处。 綦灿灿重复道:“不就是比武吗,你若是赢不了,红叶夫人便不认你了,那你还怕什么?她不认你,你换一个娘亲不就好了。” 揽月最先反应过来綦灿灿话中之意,她憋忍着笑涨红了脸,攥成拳头的手做势锤打着綦灿灿的后背,半嗔半怪道:“瞧你这馊主意。” “哎呀!你这是说得什么话啊!” 程绯绯也终于反应过来,和揽月一起,二人追着綦灿灿嬉闹一通。 姊妹三人这一通嬉闹虽然没有解决程绯绯的难题,却好歹舒展了心中郁结,神清气朗。 闹了好一阵子,待三人面容皆已舒眉展眼,才消停下来。 綦灿灿站在三人最中,左右双肘懒散随意地搭在揽月和程绯绯的肩上,一边平歇着喘息,一边笑道:“不同你们说闹了,我是真的想不到办法啊。绯绯的鎏绯芙蕖只能熔化兵器而已,不能作战,这是众人皆知的。即便有鎏绯芙蕖在,汪紫涵想要伤你也很难,但终究无剑在手,你想取胜也很难啊。” 程绯绯蹙额,眼神暗淡,低声道:“这,我也苦恼。鎏绯芙蕖以青石子百炼而成,青石子柔以克刚,已深入我骨血精元,触铜铁则锈蚀,触栋梁则朽烂,无法凝聚于形。” “不然这样吧,你娘不要你,你便随我回伊阙分宗去。包你自此脱离了红叶夫人的掌控,了身脱命,日后生活逞心如意,无论是想要铸剑炼兵,还是想做什么,自由自在。” “......” 綦灿灿一番豪爽邀请,换来的却是程绯绯长久的吟默。 綦灿灿不解地问道:“怎么了?这你还要犹豫啊?我哥綦焕是伊阙分宗之掌,有我兄妹二人作保,不会有人欺负你的。要不,要不你也可以随揽月回阆风山的,那里的奇珍异宝更多,天库里古籍也多,便于你研读。” 揽月苦笑一下,提点綦灿灿道:“这你还瞧不出来吗,绯绯是不愿意离开??山。” “??山有啥好的,不是悬崖就是绝壁,难道阆风山万壑千岩,还比不及一个??山吗?” 綦灿灿果然还是不开窍,揽月旁敲侧击道:“那我阆风山青山碧水,福地洞天,诚邀你来长住,你可愿意?” 綦灿灿脸骤然一红,抿嘴笑道:“那倒不是不愿意,只不过浩然哥他在伊阙派,如果去了阆风山,还怎能时常相见。” “喏——”听綦灿灿说到此处,揽月微微挑眉,示意给綦灿灿看。 这一番旁征博引,綦灿灿一拍脑门,恍然大悟道:“噢——我懂了,懂了。栾澈!??山上有个栾澈。” “......”程绯绯的赧然无措,羞人答答地把头垂得更深了些。 綦灿灿双掌一摊,叹息着道:“这可难办了啊,娘是可以不要,爱人不能丢啊。” 程绯绯突然间半羞半嗔地抬起头来,带着些忿意埋怨道:“谁说可以不要娘了,我也要娘的啊。” 綦灿灿扭捏怯生,立刻安抚道:“你别急别气啊,咱们要娘,要娘。” 程绯绯虽生气,却又最是温柔娴雅,不会似旁人般赤口白舌的相骂,她是个负气也不会撒泼的,只能委屈地躲到揽月身后,两眼呛泪道:“你瞧灿灿,人家都道尽途穷了,她还拿我寻乐。” “灿灿,这的确是你的不是了。”揽月郑重其事道。 綦灿灿也急眼了,说道:“你俩怎么可以这般不公允,方才许你们拿浩然哥和我取乐,怎么我回个嘴就是不对了。” 綦灿灿话刚说完,又瞥见程绯绯红着眼睛,抽抽噎噎猫在揽月身后,便立刻又心下有悔,反嘴道:“罢了罢了,是我错了,行了吧。” 程绯绯依旧啜泣,瑟缩在揽月身后,像一只受了伤的小猫。 “哎呀!”綦灿灿余光在荼鏖台周遭的灌木丛里扫了一眼,豁然开朗,突然大声道:“对了,对了!我怎么把这一遭给忘了!” 揽月疑惑道:“哪一遭?你是想到办法了吗?” “办法我没想到,但有一个人一定会有办法的!”綦灿灿开心的拍手叫道。 “谁啊?”程绯绯泪眼模糊的问道。 “方才还一筹莫展,怎么现下又有了灵光?”揽月亦问道。 哪知綦灿灿并不回答,而是按捺不下激动,反问揽月和程绯绯道:“你二人还要在此观战吗?” 经此一问,揽月和程绯绯一起将视线投向荼鏖台正中,人群包裹中沸反盈天,气氛焦灼高涨。 揽月不解其意,却仍顺从答道:“旸谷和阆风一同赴会,好歹也得看一看卜澎他们如何吧?” “我也是还得再瞧一阵子,等下表哥会出战的。”程绯绯拭去眼角亮闪闪的泪珠,宛若挂满朝露的芙蓉一般清丽。 “那行。”綦灿灿点点头,匆匆说道:“那你们留在这里,我先行一步。待戊时二刻天黑以后,咱们在栖真门南面的辟雍殿后相见。” 说罢,便拔足欲走。 揽月急急拉住綦灿灿的袖口,问道:“这般猴急,你是要去哪儿?” 綦灿灿心燎意急,说道:“晚上见了面再告诉你们,现在来不及解释了,我得先回寝殿去准备东西,你好生看顾绯绯,叫她莫要哭了。” 揽月愈发急道:“你这匆匆忙忙,又什么都不吐露,搞得我们蒙头转向。” “是啊,真的有办法吗?”程绯绯不安问道。 “咱们是金兰姊妹,我怎么会糊弄你们。我说放心便放心!”綦灿灿另一手拍着高昂的胸脯,说道:“我綦灿灿坦率真诚,心口如一。” “好吧。”揽月松开了綦灿灿,和程绯绯一起眼见着她丰腴富态的身影如脱兔一般,大步流星消失在人群后方,往东寝殿方向而去。 究竟綦灿灿想到找谁人帮忙呢? 按说现下学宫中所有的人都齐集在这荼鏖台上,哪里还会有世外高人藏在东寝殿呢? 揽月和程绯绯虽说不解,但心知綦灿灿看上去粗犷,却是粗中有细,断然不会在程绯绯关键之事上不识进退,莽撞蛮干。 正所谓:人之相识,贵在相知;人之相知,贵在知心。 ...... 诚如揽月和程绯绯所言,?鼓学宫之人此时皆齐集于荼鏖台上,满腔热忱,以武会友,轰轰烈烈。 所有人都被热火朝天的比武氛围吸引,都忽视了被困在栖蟾殿里的还有一人,已多日不见身影。 那人坐立不安,双手缚于身后,而听着远处荼鏖台上传来的欢呼呐喊声,他急得直跳脚。 太子嵇含再次尝试着后退两步,蓄力一鼓作气冲向寝室门板,一脚怒踹上去,寝室门板厚实稳固,仍旧纹丝不动,反而震得嵇含脚底板酸痛麻胀。 嵇含气急,破口咒骂道:“什么破烂玩意儿,胆敢挡小爷的道儿,不瞧瞧当初是谁出的钱财修建的你们,你们此生才有福气在这?鼓学宫里当值!要不是小爷我,你们还在穷乡僻壤的林子里面当朽木劣材,供人砍伐暖灶呢!” 嵇含一边痛骂,一边抬起另一只脚再次踹上门板,只闻“咣”地一声贯耳闷响,还是没有任何开启的可能。 523 奉母命杀敌取胜 任嵇含囹圄空虚2 嵇含被门板的反作力一震,身体不受控制地踉跄后退,脚下不稳向后倒去,幸好身后的黎普眼疾手快,及时架住嵇含的手臂,缠稳了他。 黎普低声劝言道:“殿下,算了吧,这门乃苍劲古木所制,千年葳蕤,万年长青,遒劲得很。可不比皇宫里的门板,能踢能踹。” “嘶——”嵇含发出一声厌弃,扭动着身子摆脱开黎普,对着那门板捋袖揎拳道:“本太子亲眼看着父皇礼单上的名录,能不知道吗?!还用你说!” “是。”黎普屈身恭敬。 “不过,就算它古木号风,或是蟠龙雕柱,只要胆敢阻碍本太子出门,它就是块朽木疙瘩,槃木朽株!” “是。”黎普垂首恭立。 “我说黎普你能不能不要也跟这块木头一样,你的身手这么好,你来试一试,能不能把本太子放出门去。” “黎普不敢。”黎普俯首跪地。 “本太子要你放我出去!”嵇含对黎普的“唯命是听”又爱又恨,此刻已被他气得七窍生烟。 “公主之令,黎普不敢相违。” “好啊——你个黎普!”嵇含戟指怒目,指在黎普头顶的手指气得哆嗦,赫然怒道:“你竟然对公主这般垂耳下首,你是不是忘了,当初叔父灭你全族之时,是谁人挺身相互,才留了你的性命到如今?” “黎普不敢忘恩,是殿下。”黎普平静答道,声音里听不出丝毫畏惧。 见黎普不急不怕,嵇含更加来气,暴跳道:“怎的,你如今成人了,也学了一身功夫,就不把本太子放在眼里了是吗?觉得本太子离不开你,舍不得杀了你?” “殿下再造之恩,黎普不敢妄属。” 黎普伏得更低了些,额头紧扣在寝室冰冷的砖面上,听声响,像是要将砖面磕出一个洞来。 “还、还还还说不敢!本太子瞧着你胆子大得很,你倒说说,公主对你有何好处,你对她如此垂首帖耳,连本太子的命令都敢枉顾!”嵇含瞋目切齿,气到极致,话都说不利索。 “公主毕竟是殿下的姑母,此次离开皇城前,陛下曾一再叮嘱黎普,要协助太子殿下您的言行,清俭自律,谨遵暄煦公主管教。” 嵇含怒气呼啸,大声道:“我告诉你啊黎普,你少同我姑母一样,甭拿‘父严子孝’那套来压我。就算父皇要姑母鞭管于我,却定也从未说过,要将我羁押在寝室里,如犯人一般封闭起来!” “殿下,黎普之命卑卑不足道,人微言轻之徒,不可逾越。” “榆木!狼心狗肺的东西!” 嵇含发指眦裂,扬足朝着黎普踹去,恨不得将这块木头疙瘩当做那铁石心肠的门板,一同踹裂。 然而黎普依旧匍匐在地,不闪不避。 眼见自己的脚底就要踹上黎普的残缺之身,嵇含又即刻心软,停滞下来,把脚落回了原地。 嵇含拿黎普这块愚腐腾腾,不通世故的榆木疙瘩完全没有办法,脚步急急绕着寝室四壁团团打转,最后在一方桌案前站定,手脚并用,摊臂一扫,将案上茶壶茶杯尽数揽到地上,摔了个稀巴烂碎,脚下也没闲着,桌椅统统踹倒。 黎普也不抬头,任由茶渍、瓷器碎片稀稀拉拉洒溅一身,承担着嵇含太子积蓄的狂怒。 嵇含闹了一阵却还不解气,又拾起一方檀木椅,以椅背朝着那由外面紧闭密封起的窗棱狠狠砸了过去。 哪晓得那些窗棱亦宛若金城汤池,密不透风,无懈可击。 这时,怕嵇含震伤了自己的手臂,黎普方淡淡说道:“殿下,你我不会仙术道法,自然破不了公主施下的法术。兀自突破,徒劳无益。” “你你你!”嵇含无名孽火从心底燃起,不由脱口骂道:“她都已经嫁入?华了,凭何身份囚禁本太子,是想要伙同栾青山造反朝廷吗?!好好一个公主,嫁去?华派学了几日道法,便要无法无天了吗——” “咣当——!” 一道响亮震耳的启门声传来,嵇含寝室的大门自外向内破门而开,在门棱下洞开的地方赫然站着一位头盘华髻,上簪玉龙凤钗,面目巍峨庄严的妇人。 妇人发髻上系着两条缎带,任由它们自在垂落在脑后,气质高贵之中还添了几分道人仙气,此刻正傲睨昂首,目视前方,寒光直逼嵇含。 嵇含话还未尽,气却已尽消,赶紧清了清嗓子,慌忙问候道:“姑、姑母,姑母何、何时来的......” 黎普赶忙伏着首,调转了身子,面向门口妇人方向匍匐跪地道:“黎普见过暄煦公主。” 暄煦公主一身紫金仙衣,上以金线绣着七彩祥云,颈间静静躺着一只金丝包裹起的碧玉凤凰,高贵无比。 公主纤腰微步径直而入,视线微微自嵇含脸上移开,斜睨黎普和地上的残景一眼,反眉一皱,却并不说话。 这不说话可比说话的恐怖多了...... 嵇含不由地提气到胸口,一口冷气骤然流遍周身,血液似乎都被冷冻住了,减缓流速来应对面前到来的危机。 “姑、姑母、母......” 嵇含垫着脚,以肉眼难以察觉的细微动作,向后挪动着脚步,同时又继续说话,试图打断自己和姑母之间不尴不尬的僵局。 锦衣绣袄逶迤在妇人身后,绫罗珠翠随着曼妙身姿微动,凤眼天成,华丽雍容,却又凛然生威。 “姑母,我,我只是想出门去看荼鏖比武。”嵇含磕磕巴巴,言语试探着妇人的反应。 “喔——” 妇人终于应了一声,可这声音似沉又似扬,似答又似问,总之,令嵇含琢磨不定,反添惊惶。 这,方不愧是一国公主,凤威燕颔,威严不输天王下界。 嵇含心怯,暗暗嘀咕着,有这么威严霸气的母亲,真不知栾澈是如何煎熬长大的,难怪栾澈年纪轻轻便已成就五转金丹的才能。 不过在这点上,嵇含一点也不羡慕栾澈,反倒有些同情栾澈的童年,如果才能需要严母来帮助成就,嵇含还是更留恋皇宫里那个时时叮咛牵挂自己的母后。 嵇含还记得自己幼年时曾见未出嫁前的姑母,相处起来并没有此时的淡漠生疏,不免暗自叹息起来。 要不怎么总说,修仙习道之人亲情疏薄,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如此想来果然不假。 方才嵇含对着黎普一通声色俱厉,言辞畅快,嘴上生花。 现在真待暄煦公主近在眼前了,却又钳口结舌,大气不敢喘一下,生怕惊动了这雄武英风的妇人。 “说啊——”妇人神情威严淡漠地抛出两个字。 嵇含没想到姑母会突然说话,一时走神,连忙恭敬谨慎地问道:“姑母,您说什么?” 暄煦公主停步在嵇含正前,她的鬓若刀裁,眉间唇畔光洁利落,一双茶色眸子如往常一样平淡如水,却又凛若冰霜。 只听她开口道:“让你把方才未说完的话说完,妇人我学了两日道术,怎的了。” 在暄煦公主的威厉之下,嵇含先前的威风尽扫,早已怛然失色。想到妇人将方才自己在寝室里的癫狂之言全听了去,嵇含两脚一软,恨不得就此跪了下去。 好歹自己也是一国太子,跪天跪地跪父皇母后,纵是不能跪一个外嫁的姑母吧! 嵇含装傻,强撑着赔笑道:“嗨,姑母怕是赶巧听了什么混账话,起了误会了罢。方才侄儿是在跟黎侍卫说及外面的闲言碎语,外面有些个偏门小派,常常嫉妒姑母你超尘拔俗、蜕去凡人肉躯的机缘。” “喔?”暄煦公主略微侧目,深不可测的眸子里,射出森森寒光,足以使人为之震慑。 这回嵇含听出来语气了,也瞧出些情绪,虽透漏着火样威力,却令嵇含心中安稳了许多。 这人啊,一旦有了情绪上的触动,那就有转还的余地。 “你不信啊姑母?要不你问黎普,他是决计不会拿言语诓人的。” 说着,嵇含作出一副坦然、急于澄清证明自己的架势,拼命摇着黎普,问道:“黎普,你说,是不是有这样对姑母的谬解?” 黎普冷汗都流淌了一背,几乎就要渗出外衫被暄煦公主瞧了去。 “愣什么神啊?赶紧的,说啊。”嵇含攥着拳,捏着黎普胳膊的手心里尽是冷汗,生怕黎普真的说了实话,出卖了自己。 其实,正如嵇含所说,黎普他是不说谎话的。 黎普此刻也在琢磨着嵇含的话,心里想着,那个诟病自己姑母的人,不就是他嵇含太子吗? 不过好在,嵇含问话有方,问的是“是不是有此类缪解”的传言,而非讹传这缪解的人。 于是黎普思索了片刻,终于还是点头附和道:“禀告公主,太子所言属实。” 桄榔—— 这是嵇含心里一颗巨岩坠地的声音,终于等到了黎普满意的回答,舒了一口气。 嵇含两手一摊,做出一副袒露腹心的模样,小心翼翼道:“姑母您瞧。” 524 奉母命杀敌取胜 任嵇含囹圄空虚3 暄煦公主的下颌微微抬起,眉头微蹙,冰冷着脸咬牙切齿道:“定是栾红叶那个贱人在百派面前诟病谩骂于本宫!” “啊——”嵇含的嘴微微在动,喉咙里发出一个近似咳嗽的惊讶声。 他怎么也没料到,姑母不但相信了他的谎话,还将矛头直指栾红叶。 嵇含心里半喜半愧,喜是因为姑母不会因为方才自己的谬言迁怒,愧疚的是,一个谎话却累及了栾红叶。 嵇含素知姑母和栾红叶之间的憎恶仇视,他虽然也因为姑母和世间传闻的原因,不怎么待见这位红叶夫人,但平白令人替己受过,多少还是有些内疚感在。 “这个腌臜贱人还说了本宫些什么!” “啊?”嵇含额头上汩汩冒着细细汗珠,两手无措的抓在蟒袍两侧,似乎想要说话,偏又吐不出一个字来。 既然都知道姑母与栾红叶二人早就衔悲蓄恨已久,怨入骨髓,嵇含又怎敢轻言挑拨,那还不得在?鼓学宫之中闹翻了天。 嵇含急急低头求助着黎普,黎普的身体微微一动,面容痛苦扭曲,和嵇含一样挣扎不知所措。 “说啊!腌臜贱人还诋毁些什么!” 嵇含和黎普的身子皆被惊得一颤。 暄煦公主威厉的眼角扫了二人一眼,发现嵇含正瞧着黎普,便误会了嵇含的用意,她略一拂袖,对黎普冷冷道:“你先下去,将门关紧。” “是。”黎普如获大赦,即刻俯首抱拳,自地上一跃而起,躬身退出门去。 黎!普!没良心啊你—— 嵇含心中暗暗道苦。 暄煦公主沉静道:“好了,没有外人在了,这回可以说了是吧。” “啊?”嵇含没想到,黎普这一离开后,姑母的态度反而缓和了些许。 “啊什么啊?没想到你这孩子还知言语拿捏酌度,外人面前维护皇族尊誉,倒是比澈儿多了分心眼。有长进。” 姑母竟然出言赞赏,这可完全出乎嵇含预料,不过“有心眼”什么时候变成夸赞之词了?那不是卑污小人才独具的品格吗...... 姑母的话里有两个字,在嵇含听上去格外刺耳,他壮着胆子沉声道:“黎普他也算不上外人。” “哼——”暄煦公主鼻孔轻哼,惹得嵇含周身汗毛便随之而竖。 “不是外人是什么?你和澈儿一个是皇位的承袭人,一个是?华派的承袭人,背地里的觊觎者有多多,难道没点儿数吗?只有你兄弟二人方为亲人,其他人皆需提防,记住了吗!” “记住了,姑母。”嵇含沮丧的同时还不忘鼓足勇气争辩道:“那姑丈算是外人还是亲人?” 暄煦公主紧皱眉头,方才刚有稍许缓和的神色又立刻凌冽起来,那冰冷的眼光落在嵇含脸上,如同刀刃在脸上刮得生疼。 嵇含慌了神,头皮发麻,浑身哆嗦。 暄煦公主见状后眉心稍松,伸出一指在嵇含额头正中用力一点,而后说道:“为人处世有些事情该泾渭分明,有些事情难得糊涂。你只当记好了,姑母乃你血脉至亲,其他的何必非得弄个澈底澄清。” “侄儿谢过姑母教诲。” 嵇含心知姑母定是因栾红叶之事与栾青山搞得夫妻关系不睦,但在姑母眼里,这都不是最重要的,只要能让栾澈顺利接任?华派掌门之位,栾青山兄妹间那点苟且之事,她也便可得过且过。 在鲜有几个不知情的人眼里,暄煦公主和红叶夫人之间的不合算是姑嫂嫌隙,但大多人尽知,这完全是正妻与姬妾之间的明争暗斗。 更有知内情、观大局者炳若观火,实则是双方击搏挽裂,皆为了自己的儿子争夺?华派下任掌门之位。 按说一般姬妾纵然不会是暄煦公主的敌手,只是栾红叶又是栾青山的亲妹妹,自然不同于一般,既不可痛下狠手,又不可视而不见,上面还有暄煦公主的公爹栾首阳装傻压着护着,着实难缠。 不过栾红叶同暄煦公主斗了这许多年,实则也没有讨到什么好处,栾青山毕竟还得依仗朝廷的金银权势,一样也得对夫人巧言令色,乖嘴蜜舌的迎合着。 “想什么呢!” 暄煦公主一道雷厉之声唤回了嵇含的思绪,嵇含才发现自己开了小差,急忙解释道:“侄儿是想,姑母您贤身贵体,鹓动鸾飞,何必同一戚戚小人一般计较。” “谁同那个孤鸿寡鹄的毒妇一般计较!简直是羞辱本宫屈尊降贵!依本宫看来,她夫婿程曳之死也是蹊跷,没准就是她亲手毒害的也不一定。”暄煦公主勃然而怒。 凡是提及有关于栾红叶的话题,暄煦公主总会憋气窝火,一触即发。 嵇含连忙劝抚道:“姑母,您就算对她负气,但这话可不能信口开合。” “起开!”暄煦公主甩开嵇含的手,惩忿窒欲道:“你究竟偏帮着谁?” “冤枉啊姑母,我是担心外面被人听了墙角去,再给外人留了话柄,再寻姑母您的不是。” 经嵇含这么一点,暄煦公主回电收光,强抑怒气道:“此话倒也不假。” 见嵇含“嘿嘿”赔着谄媚之笑,暄煦公主长叹一口气,而后冷冷道:“算了,你若不愿吐露那贱人背后是如何诋毁的,本宫便也不逼问你。反正狗嘴里生不出象牙,她栾红叶横竖都是个贱人,腌臜无耻。” 暄煦公主渐有冰消气化之势,嵇含趁此赶忙转移话题,反问道:“姑母不是不来赶赴?鼓盟会了吗?如今怎么突然又来了?” 暄煦公主扬眉侧目,眼神直勾勾瞪着嵇含上下扫视,狐疑道:“这我倒是要问问你了。” “我?我怎么了嘛,您一来就吩咐人把我关在了寝室,我多冤枉啊。” “哼——”暄煦公主忿然甩袖道:“你当本宫愿意来啊?你们都是知内情的,知道本宫与那贱人素来不会出现在同一处,以免恶心。那贱人硬缠着你姑丈,带着女儿前来赴盟,她们母女盘算些什么本宫清清楚楚,自然离她远远的,以免招惹骚气。” “就是说嘛,难怪栾澈也说您要留在??山照理内务。”嵇含恭而敬之,不敢有丝毫放肆。 “还不是因为你!害本宫亲来一趟!” “您这么说可就折煞侄儿了,侄儿自打抵达学宫后,便一直邈处欿视,谦虚谨慎,最是平易逊顺不过的,如何劳驾姑母走此一遭?” 暄煦公主横眉审视着嵇含的表情,狐疑道:“你当真不知道原因?” 嵇含急了,跺着脚道:“您就别绕弯了。” “本宫问你,入驻学宫以来,你都同谁人日日搅在一处?” “同谁人?”嵇含挑眉翻眼,目光一边在额前方游移,一边回忆。 不知怎的,嵇含脑海里尽是那些在万寿宫里,陪着堂室里一群上了年纪的掌门尊长们品茗饮茶,索然无味的枯燥画面。 于是嵇含诚实答道:“基本日日都得往万寿宫里扎一头,陪着那些个老道、老道姑们探讨茶韵,养德滤心。” “姑母面前你还敢装傻!”暄煦公主这回伸指狠狠在嵇含额头上戳了一回,说道:“若你真是如此乖觉,你姑丈还会遣人御剑回??山上送信,邀我速速前来?” “天地良心,我嵇含寸心不昧!”嵇含伸掌起誓。 “本宫为何听闻,你同阆风派走得格外亲近。” “姑母,这话可就不对了,阆风乃江湖中与?华齐名的大派,我同阆风多亲近些,不也是爱惜英雄,广纳天下贤士。就这也能劳烦您老跑来九江烨城一遭?还把我关了这许多日?这不就是牛刀杀鸡,小题大做嘛!” “嵇含,姑母还听闻,你还为了那阆风门下弟子挨罚受过。” 嵇含抬头瞧了暄煦公主一眼,又立刻低下头去回避着暄煦公主洞彻犀利的眼神,潦草答了一句:“昂。” “甚至不惜忤逆不从你姑丈,讹言谎语相欺骗?” 嵇含皱着眉头口中发出“嘶”的一声,不耐烦道:“懂了,姑母。是姑丈遣人去??山给您告状来着吧!” “你这孩子,口无遮拦!”暄煦公主瞳孔骤缩,眼底透出一股慑人的寒光。 待嵇含重新垂下头去,悻悻摇着脑袋不再吭声,暄煦公主换作一副语重心长之态,又说道:“你姑丈也是为了你好,休要活天曲解了你姑丈的好意。” “且——”嵇含垂着头,虽不言语,但嘴里嘀嘀咕咕道:“方才还教人分辨亲疏呢,我知道血浓为亲,姑母自己却搞不清楚。” 这话声音微小,在这层层密闭的房间里却清晰地很。 暄煦公主也是自知前后矛盾,心底理亏,于是白了嵇含一眼,转换问法,重新说道:“你是不是同阆风派那个殷揽月走得极近?本宫听下面人说及,你私下遣了黎普去,给她送了好些翠羽明垱,玲珑碧玉。” 嵇含没想到姑母竟然会将话头引到揽月身上,心不由己地火气上扬。 他蓦地抬起头来直视着暄煦公主,正色道:“的确是送了,可那又怎样,不过是些金银俗物,阆风山上稀世珍宝多的是,揽月才不是贪慕虚荣的女子。” 525 奉母命杀敌取胜 任嵇含囹圄空虚4 暄煦公主一怔,没想到在自己面前一贯忐忐忑忑的侄子,为了一个殷揽月竟然暴跳而起,作出一副戒备对峙的架势。 看来这个女子又是一个像栾红叶一样棘手难缠的妖精祸水! 此刻情形正如“乌龟碰石板”,看嵇含这副奋裾首倡的架势,硬碰硬看来是不行的,正所谓“极则必反”。 暄煦公主头脑转得极快,不再拿腔拿调,而是语气略略舒缓道:“你且莫急,瞧你那副暴跳如雷的性子!怎么招?把姑母我视同仇敌?姑母还什么都没说呢。” 暄煦公主一软,嵇含倒也不再恃直戒备,态度也跟着略微缓和,重新把头耷拉下来,卸了力气斜靠在窗棱前,漫不经心地抠着手间的指甲。 “瞧瞧,多大的人了,还跟幼时一般抠手指。” 嵇含心明眼亮,知道姑母这是见硬的不行,试图拿幼年亲情说事儿了。 他不动声色,静待这一对姑丈姑母究竟在盘算些什么。 父皇说得没有错,这嫁出去的女儿就如泼出去的水,就算再回首,那也终究是娘家的客人了。 “嵇含啊,你是不是忘记了,当初姑母同你父皇商议着令你赴此盟会的目的?就是为了让你来此择娶良妃,将来母仪天下,便是立国稳固的根本。” “没忘。” 嵇含头也不抬地从容作答,继续抠着指甲,看起来无心散漫。 暄煦公主憋忍怒火,威仪道:“依姑母的眼光,龙溪派乔柯之姐,那个乔慧就很好。仪态端庄,姿容秀美,将来乔柯一旦承袭了龙溪派,朝廷也就多了这么一家姻亲。到那时,西北有?华,东南有龙溪,必保山河锦绣,江山稳固!” “喔——”嵇含漫不经心道:“原来姑母这般语目心计,思前算后做得是这番盘算啊?若与龙溪联姻,不但江山稳固,就连?华派亦可权倾天下,一手遮天,不愧是姑母,果然一石二鸟。” 被嵇含揭穿了心中真实的盘算,暄煦公主恼羞成怒,只觉得胸口一团烈火灼烧,喉咙被热浪熏得发干,七窍生烟。 她微眯双眸,颤栗着身子厉色道:“莫要不知好歹。当年若不是姑母我屈身下嫁去?华派,你和你父皇哪儿来的金丹妙药延养生息,这回子便要得鱼而忘荃?” 嵇含嘲讽的对暄煦公主微微一笑,说道:“姑母莫要生气嘛,侄儿就是随口一说,亲人面前不曾避讳。这些年来若是不念着姑母的牺牲,父皇又怎会将一车一车的金银钱财,毫不吝啬的统统送往??山呢。年年复年年,只多不少,不然如何会有姑母你炊金馔玉、夫妇相亲相爱的生活?” “你——”暄煦公主眼睛瞪得出奇的大。 嵇含一旦说起话来,真是能活生生气死个人,句句直戳人的要害,使人怒火翻腾,几欲爆炸。 “诶——”嵇含主动去搀暄煦公主震颤抖动的手臂,作出一副关切之状,压低声音,学着先前暄煦公主的模样,巧言道:“姑母莫急啊。嵇含是想呢,既然乔姑娘这么合姑母的眼缘,不如迎娶回??山给栾澈做媳妇,嵇含再另择贤妃。” “本宫不管你娶不娶乔慧,但是绝对不可再去找那个殷揽月——” 暄煦公主的语气坚决,不容置喙,这反而引起了嵇含的惊疑。 “姑母这是何意?难道阆风派还不如区区一个龙溪?就不能助我平定天下,举国太平?” “你莫管旁的,只需听话。” 暄煦公主睁大了眼珠,冷面直盯着嵇含,令他脊骨透寒,一种不好的预感随之而生。 知道姑母不会直言,嵇含灵光一闪,有意出言试探道:“喔——大约是姑母想将殷揽月留给栾澈联姻吧,到时?华和阆风合为一家,自然不必再均分江湖势力。果然是嫡亲的儿子,难怪姑母会有此私心偏帮一些。” “浑说什么!澈儿是袭大统者,才不会稀罕什么阆风派的大小姐。何况澈儿的姻缘,本宫已为其拿定。” 栾澈的姻缘已定? 不对啊——先前嵇含同栾澈闲谈时,栾澈还直言不讳过他对殷揽月的爱慕,这一眨眼的功夫说变就变了吗?不对,嵇含所熟识的栾澈虽也是一豪门公子做派,骨子里也不是随意滥情之人。 想到此处,嵇含再次试探道:“哦,那也说得通,毕竟程绯绯是和栾澈一同长大,青梅竹马,知根知底。程绯绯温柔敦厚,又会照顾于人,姑母眼光甚好。” “哼——”暄煦公主不屑道:“凭她?她栾红叶本就是个弑夫乱|伦的腌臜货,教出的女儿也随了那贱人,勾引表兄,凭她也配?!” 嵇含想,那就说明也不是程绯绯喽—— 姑母的样子实在古怪,嵇含再次试探道:“既然姑母瞧不上阆风派,那就应允侄儿我捡个便宜呗——” “本宫说不行便是不行,你休要一再忤逆!”暄煦公主气急败坏地大声喊道:“她阆风派马上便会被一朝毁之,到时上无片瓦遮身,下无立锥之地,你娶一具淋漓残尸做什么用!” 什么————!!! 嵇含震惊,姑母横拦竖挡,分明是知道什么内情,有意隐瞒不发。 暄煦公主严酷的目光倏忽扫过嵇含的面孔,重现了以往高贵却冷漠的公主风范,孤傲苛刻道:“如果你还是执而不化,违逆姑母之言一意孤行,那便只能继续呆在这寝室里,直到?鼓盟会结束,又或是你姑丈大任图成那一日了。” “姑母,父皇是不会应允你囚禁我的!”嵇含脸红筋暴,义愤填膺。 “此等安排于朝廷和?华派皆有大益,皇兄定会理解,也不会苛责。” 言毕,暄煦公主丢下正发踊冲冠的嵇含,拂袖转身走向寝室大门。 “姑母,姑丈所谓的大任是指什么?先前你曾提及阆风派百年累之,将会亟亟毁灭又是何意?”眼见姑母要走,又要把自己独自锁在寝室里,嵇含死死抓住暄煦公主的手臂拼命摇着,语气从愤怒转而变得不解,又变成哀婉祈求。 堂堂一位太子,如今低眉顺眼,乞哀告怜道:“姑母,即便你将我囚于此事,但世缘一念,等闲而过,好歹要让我了解个透彻明白吧。” 毕竟是一脉同源的血脉之亲,见嵇含此状,即便威厉冷漠如暄煦公主也无法完全不为之动容。 嵇含一边苦苦恳求,一边以余光窥探,发现姑母双唇颤动,眉心耸动,思绪杂乱。 嵇含心知有迹可循,于是索性一鼓作气,更加哀咽哽噎。 “姑母——求您疼疼侄儿我吧——您要是不说明白,那就是要把侄儿我憋死在寝室里啊——” 嵇含之声撕肝裂胆,何其悲怆,那哀嚎恨不得声震百里,震人心扉! 终于,暄煦公主的目光开始飘忽,不安地转动,宛若无痕的流水,泛起淡淡沉思之色。 她审视着面前这个从小看到大的侄子,目光里闪现出些许心疼和无措,只得将目光暂时转看向别处。 嵇含小心翼翼地瞟向暄煦公主,浓烈殷切的目光期盼的探询着她的意思,用无比悲凉滞涩的声音唤道:“姑母——姑母——你是知道含儿的,打小就猎奇心思重,姑母您偏又话到舌头流半寸,吊着侄儿胃口,是能活活把侄儿焦炙死的!姑母——” “好了!” 暄煦公主一声呵止,终于让嵇含暂时收了声,但喉咙里的抽泣声犹在,沙沙哑哑,听上去嘶哑低沉如鲠在喉。 嵇含一边表现得声嘶力竭,一边心想:快了快了,应该就快成了。 “你都是个成人了,如何还会跟幼|童一般撒泼使浑!” “姑母——” “说与你听可以,但未防你知道此事全貌后有碍你姑丈的大事,必须留在寝室内不得外出。且,本宫会将黎普调走,一日三餐皆会另外安排?华弟子送来予你。” 暄煦公主语气低缓峻厉,一字一板,煞是郑重,声音中传递给嵇含的感觉惊悚难安。 嵇含眼神茫然地凝视着暄煦公主,试图理解她话语里的弦外之音,嵇含心神不定道:“姑母,您的意思是如果我要弄清楚其间之事,在姑丈事成之前就要一直禁足在寝室里,不得离开是吗。” “没错。” 嵇含仰面兴叹,听天由命道:“就算我此刻不弄清楚其间之事,想来也是走不出这间寝室的吧。那还有何纠结?” “那好,本宫说与你听。” 暄煦公主这块俨如寒九隆冬的坚冰终于开融! 四目相对,暄煦公主转眼落向被嵇含紧抓住的手臂,嵇含赶忙松开,歉疚道:“情急之下侄儿下手过重,姑母勿怪。” “无妨。” 暄煦公主随口应了一声,而后环顾寝室四下,寻找着能够落脚之处。 看来话说起来会有些长,需要些时间...... 原本几张檀木椅都被嵇含气急砸坏,此刻七零八落,杂乱不堪。 嵇含匆匆从狼藉中拾起一把尚能支撑的檀木椅,拂袖将上面的茶垢瓷屑擦拭一净,躬身赔笑,迎着暄煦公主暂且坐了下来。 526 奉母命杀敌取胜 任嵇含囹圄空虚5 “姑母且将就一下,若是不行,我遣黎普去外面寻把新椅过来。” 暄煦公主攒眉蹙额瞟了一眼门口方向,大约是担心嵇含趁隙偷溜,思索了一下说道:“不必,暂且这样罢。” 其实嵇含才不会跑,即便走出这寝室,外面也尽是?华派门下之人,栾青山能想到将暄煦公主邀来?鼓盟会,就自有周密筹划不使嵇含坏事。 何况现在嵇含即便成功溜走也没有意义,栾青山如此费心地运计铺谋,所图必然浩大。 嵇含又不傻,如果不弄清其中因由,即便出去透漏给揽月令其当心,也只怕会打草惊蛇,反而让姑丈加快下手的动作,害阆风派上下猝不及防。 待弄清因由谋划,嵇含自会再想办法。 想罢,嵇含自残椅中又给自己捡拾起一把椅腿残缺的,好在尚能侧面靠地放平,坐在上面虽说有些膈腚,总好过蜷膝屈身蹲在地上。 “姑母,讲吧。侄儿洗耳恭听,愿闻其详。” 嵇含语气虔诚,探查求解的眼神重新聚焦在暄煦公主的脸上,灼灼有神。 “一定要听?” “一定要听!” 暄煦公主一再确认着嵇含的心意,嵇含斩钉截铁,气充志定。 “好吧——”暄煦公主眉心微皱,闭合的眼睛缓缓张开,她的语气里虽仍有些不情不愿,但终于开口讲道:“你可听说过血珠?” “血珠——?” 嵇含满面惊疑地重复着这两个字,身子不自觉地朝向暄煦公主倾斜得更近了些,眼神幽潭一般深沉,八面莹澈,洞幽烛远。 “想当年女真一族尚存于世,在女真山上隅谷祭坛......”暄煦公主娓娓道来...... ...... 诗文有云:日长似岁闲方觉,事大如天醉亦休。 听着暄煦公主口中道出的真相,嵇含头脑眩晕,惊恐震动,他还是头一遭感受到什么叫做“日长似岁,度日如年”。 虽然已经过暄煦公主的撮要删繁,明白易晓,但整件事情的因由起缘,仍旧纵横交贯,错综复杂。 嵇含只有侧耳细听,全神贯注,方能确保豁然确斯,脉络清晰。 在这跨越千百年前的漫长因由中,嵇含听到的却皆是残暴贪婪,虚伪奸诈,嵇含不禁暗暗攥紧了拳头,打断姑母的话,咬牙啮齿道:“又是灭族......” “嵇含——”暄煦公主金刚眼睛眈逐如炬,沉声嗔斥道:“身为帝王驾驭天下须有权术,为了巩固统治,安定天下,亦需耍弄“权术”极尽欺骗、愚弄民众,瓦解乃至镇压手段必不可少。为国君者的倾轧之险,难道还得本宫提醒于你吗?否则一旦崩殂,举国堪危。” “这乃帝王权术,跟他?华栾首阳以及百派之人有何关联?!” “这你不懂吗?!”暄煦公主面色涨红,进而转青,怒气暴涨却竭力隐忍,她低声怒道:“倾国皇权,风云天下,江湖百派也同样如此。各门各派为了各自势力明争暗斗,尔虞我诈。朝堂、江湖,何处不是黄沙火场?” “姑母这是在替?华派切词狡辩,百派争夺的确是有,可女真一族从未涉及中原纷争,就因一枚血珠,便招惹屠戮之祸!” “侄儿啊,头脑清醒一些吧!你想做尧天舜日那般流芳千古之君,那只是你的虚荣心作祟,使你一厢情愿而已。你的确怪不得你姑丈,这血珠如果?华不取,若落去旁人之手,你认为旁人就不会作出更残忍出格之举吗?若到时?华不保现有的地位,皇族朝廷也有受及影响,故而不如由?华取之安之。” “姑母莫要再解释了!明明是?华派豺狼之心,饱其私囊,何必冠冕堂皇!” “你————” 二人怒目横眉互瞪着对方,像是要将对方刺穿,寝室内一片尴尬地沉默,犹如雪窖冰天。 就在暄煦公主和嵇含二人僵持不下之时,寝室外传来轻扣门板的声响,黎普的声音自外面飘进门内,轻语低言:“禀告公主、太子殿下,今晚的飧食已备好,是否此刻遣人呈递上来?” 暄煦公主眼底余光微微瞥了一眼寝室门口方向,面容依旧凝重紧绷,呈对峙之势。 屋内长久无声,门外黎普的声音停了片刻后再次响起:“请示公主,是否将公主的飧食送来殿下寝室,一同用餐?” 一栖不两雄。 这两个同是出身皇族贵胄之人连脾气亦皆雷同,烈火雷轰,刚硬倔强,即便辈分上跨越一个辈分,也互不相让,谁也镇不住谁。 黎普的声音再次幽幽而来:“有海清攒馅蒸糕,荔枝鲟鳇,锦丝糕子汤,玉丝灵芝天鹅......” “好了好了!”暄煦公主窝火憋气,情绪繁冗,她率先移开对峙的目光,朝着门外大发雷霆道:“休要絮叨!本宫不在此处用飧,你且遣人将太子的送进来便可!” “是——”门外应了一声。 暄煦公主气冲冲地扭头欲走,临出门前又突然回首直眉瞪眼地瞧了嵇含一眼,气鼓鼓道:“本宫今日所言皆是为皇族万代延绵昌隆着想,你可休要瓦玉集糅,玉石不分,不知好赖!” 此言一毕,暄煦公主不再多言,摔门而出。 门外黎普并没有离去,他躬身伏地,叩首以待,恭敬候在一边。 暄煦公主气焰汹汹,伸手一指吼道:“你!黎普——自今日起到盟会结束,太子回宫前随侍于本宫身边!” 黎普身子一阵,微微抬首,眼睛惶恐无措的窥探向寝室里嵇含的方向。 “瞧什么?跟着你家主子,练就铁骨铮铮,脾气也硬气了不少,本宫指使不动了是吧!” “黎普不敢。” 嵇含知道,这是姑母先前同自己事先说过的,要将黎普调离嵇含身边,以防消息吐露外传,只不过要委屈黎普替嵇含受过了,姑母对嵇含所有的怒气都发泄在黎普的身上。 为了少让黎普受罪,嵇含于是对他说道:“去吧黎普,姑母觉得有你侍候左右行事牢靠妥当,你便去当几日差。” “是。”嵇含发话,黎普再无犹疑。 “哼——”暄煦公主厉色道:“方头不劣的执拗东西!果真有什么样子的主人,便有什么样的奴才。” 奴才?嵇含最恨他人将黎普视同奴才,黎普只能由自己欺负,他人可招呼不得。 嵇含也毫不客气道:“民间有言道:外甥随舅,侄儿随姑。想来侄儿这番刁钻倔强的德行,也是托了姑母执拗刚固的影子。” “冥顽不灵!”暄煦公主气得直哆嗦,再不想与嵇含分说,低头踹了跪在地上的黎普一脚,骂道:“推波助澜的东西,墨迹什么!还不快滚!” 暄煦公主如今道骨仙风,怒气脚力却极盛,黎普忍着疼痛自地上翻身跃起,看了嵇含一眼,而后追随身后离去。 暄煦公主方一离去,四个?华弟子便立刻上前,将嵇含推回门内,重新自外面将寝室封闭好,与外隔绝。 ...... 太子嵇含的寝室里重归沉寂,没有暄煦公主,亦没有黎普,只有地下一摊七零八落的赃秽狼藉陪伴着他,俨如他此刻心烦意冗、失魂荡魄的心绪。 在听过姑母的讲述以后,嵇含坐卧不宁,昏暗的寝室里弥漫着压抑、窒息的感觉,气息诡异。 嵇含口中喃喃念道:“难怪姑丈会应允褚君山这等囚首垢面的猥琐之徒跟随在身侧,原来竟是源于这个因由......” 嵇含独自凝视着灰暗叆叇的房中一角,淹没在空洞且深邃的昏暗中。 他的胸口很闷,像是有一只无形之手,紧紧抓住他的胸口,囚禁桎梏着他的呼吸,无法挣脱。 “照此说来,当年被那刺颜施法炸入天际的红光便是血珠,坠入三花庄后又经殷掌门收养回阆风山......阆风四子里有一人便是那血珠出世,鬼王转生!” 被嵇含砸碎的茶水此刻蒸腾挥发在空气中,令空气更加潮湿沉闷,嵇含只能依靠大口的呼吸,来倾吐烦闷。 当年的血珠究竟投到了哪个孩子的身体里呢?是穆家、聿家、还是...... 其实只要亲历过薜萝林大火那夜的人,大都不难猜出灭世鬼王会是何人。 尤其像太子嵇含这般通幽|洞微之人,更是轻而易举。 胸有悬镜那个答案早已徘徊在嵇含脑中,他胸有悬镜,只是不肯说服自己相信,拥有这个该死命运的人,竟会落在秦寰宇身上。 如果秦寰宇就是灭世鬼王,那么揽月呢?殷揽月该要怎么办? 老天爷啊......这实在太疯狂,太残忍了...... 嵇含蜷缩着身体,把头贴着胸口垂了下去,两手抱在脑后,试图搂着自己的脑袋将它埋得更深一些,似乎只有这样方能助他摆脱这难以置信的思绪。 殷揽月,天香夫人那刺瑶之女,背负着娘亲留下的隅谷女祭祀的血脉,如此说来,寻回缚魂摄魄铃以镇压血珠,是她天命所归。 527 助绯绯不遗余力 灿灿膳诱柏树仙1 而这天命,是必须通过杀死灭世鬼王方能完成的...... 也就是说,殷揽月和秦寰宇两个有情人之间终有一战,且这一战必当生死相搏,唯有你死我亡,再无二法。 “褚君山——混蛋——!”嵇含重复着这个名字,切齿咬牙,恨不得现在就将其撕碎以泄愤。 可是,如果没有褚君山的出现,殷揽月和秦寰宇就能誓海盟山,相慕白头了吗? 不,还是不能。 嵇含从对褚君山的憎恶当中转醒过来,他抬起头来,察觉到事中似有何处不对。 在嵇含感今思昔之时,突然想到,既然殷昊天早已知晓此事,为何又会忍心让自己的女儿面对独战灭世鬼王的死境? 嘶——难道不该在当年血珠尚未成形之时,便该手刃了那孩子,已免后世祸端吗? 难道说,是殷昊天另有私心不成?哪怕要付出嫡亲女儿性命的代价? “啪——!” 孤寂静谧的寝室里骤然传来清脆一声,是嵇含甩在自己脸上的掌掴声。 他为自己冉升了这样龌龊卑劣的想法而感到愧疚恶心! 虎豹不食子,鸱枭不乘雄。 难道人心之恶更胜鸟兽? 殷昊天仙术道法的修为早已穷极天下,神通广大,又何须多此一举,将血珠攫为己有。 “皇儿啊——” 形影相吊的黑暗里,一个熟悉的声音硬语盘空,遒劲有力。 “父皇!” 嵇含兀然抬起头来,嘴角轻扬,眼中闪烁着晶莹光辉,四下寻找着声音来源,然而并无所获。 一定是我离开皇城太久,想念父皇了吧。 嵇含叹着气,有气无力地任由身体坐落回去,自嘲道:“父皇怎么可能会在这里——” 什么时候连自己也变得这般患得患失? 嵇含之父自然不会真的出现,只是在嵇含苦闷无助之时,父皇曾经苦口婆心教导于自己的那些残忍话语,历历在耳。 “皇儿啊——你得记得,你要记得。虎毒岂如人心毒,杀尽亲情尤不足;光鲜锦缎身上披,雕心鹰爪暗中藏。这话听上去逆天悖理,但成大事者,尤其君王,必得安忍无亲。” 自己怎么会突然回忆起父皇的这句告诫?! 嵇含在黑暗里疯狂摇晃着脑袋,试图驱散着疯狂毫无人性的揣度。 原本轻披于肩的黑发散开,纷攘凌乱,整个人显得慌乱且狼狈。 “现在可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啊。”嵇含伸手拍着两侧脸颊,试图让自己清醒起来。 他的瞳眸里闪着忧郁浑沌的光,屏息凝视在自外封起的门板上面,心道:“我得出去啊,必须要告知阆风他们,防范栾青山插圈弄套的企图,还有那个褚君山的身份才行。” ...... 日薄西山,第一日的荼鏖比武繁华落幕,豪情逸致,亢奋洒落了一整日的弟子们春慵倦起,不消叮嘱,便已自觉回往寝殿内休憩。 殷揽月望着天上银月悬空,时辰刚好,便踏着溶溶洒洒的清辉应约而去。 在她抵达辟雍殿北侧时,远远便见轻纱朦胧的月光下,程绯绯早已徘徊在那里,目光游移,心事重重。 “绯绯——” 揽月轻唤一声,程绯绯徙倚仿徉,循声四顾。 揽月快步迎了过去,柔声低语道:“何时到的,比我还早。” 程绯绯娇靥清扬,妍美容颜映着银月,柔光浅浅,温婉如玉。 看到揽月,程绯绯长叹一口气,楚楚愁容道:“被明日的比武烦扰得坐立难安,纵是呆在?华寝室里也是肠慌腹热,索性早些来这里等你和灿灿了。” 都说善言暖于布帛,可终不过是望梅消渴,聊以慰藉的欺人之词罢了。 嘴上春风压根解决不了程绯绯明日的问题,揽月不说也罢。 但揽月还是希望能抚循安慰一番的,明日之战自己虽爱莫能助,起码尽上一番心力。 揽月轻轻握住程绯绯的手,春夏相交的夜晚微风暖煦,程绯绯的手指却冷峭如冰,触手声凉。 程绯绯一个劲儿地探首往栖真门方向看去,忧心如捣道:“灿灿怎么还未来啊?揽月,你说灿灿果真有法子吗?这大晚上的究竟还有谁人能够助我呢。” 程绯绯眼中清波流盼,温软晶莹,见之者皆得生出些怜弱之心。 “灿灿约在戊时二刻,还有一刻未到,我们再耐心些。白日里时,灿灿语气确切不移,定不会辜负信任的。” “我当然不是不信她,可是......” 二人谈话中,忽视了一个臃肿却灵活的身影穿过栖真门朝着这边而来。 “诶——?说我什么呢——” “灿灿!”程绯绯和揽月转身回眸,异口同声。 对面尚隔着一段距离,打老远便听她压低声音唤道:“唷,你俩怎么来的这么早?” 揽月一边迎向綦灿灿,一边说道:“你白日里说话到一半便跑了,搅扰得人心下不安。” 这略一近其跟前,揽月突然“呀”了一声,这才刚看出来綦灿灿胸前正抱了一只硕大的红梅形膳盒。膳盒虽乃竹笼编织,但上嵌百宝装饰,又绘有吉祥鸟兽,庄重典雅,滴水不漏。 程绯绯也吃了一惊,流露惊疑之光。 “嗨,还愣着作甚,帮忙搭把手抬一下。” “啊,啊啊啊——”揽月回过神来,举手帮忙。 “等一下,你的双腕不便,还是我来吧。”程绯绯心细,记得揽月双腕有伤,及时将她拦了下来。 “呼——真是累死我了,这时间紧迫,忙活死我了。”綦灿灿腾出一只手臂,在额前擦抹去热汗。 别看程绯绯手腕无伤,但那红梅膳盒分量不轻,程绯绯一袭肉身弱骨也是勉强支撑,脚下步子跌撞不稳。 綦灿灿隔着膳盒瞧了一眼,不放心地叮嘱程绯绯道:“可当心着你那纤细蛮腰,别可伤着扭着,明日还得比武呢。” 程绯绯欲言又止,紧抿着下唇略有不悦,思索片刻后声音却依旧柔和道:“我还当你忘记明日荼鏖比武之事了呢。” 綦灿灿大大咧咧,丝毫没有察觉到程绯绯失落的情绪:“这怎么会呢!今夜来此不正是为了助你解难的吗。” 程绯绯这一分心,膳盒歪斜不正,里面的东西发出搪瓷碰撞的七零八落之声。 綦灿灿急道:“唉哟,我的雪碗冰瓯喔——可不敢摔了这里面的东西。” 綦灿灿一心关注着膳盒里的东西,必然也就注意不到程绯绯更加消沉低落的情绪。 揽月将程绯绯的神色看在眼中,急在心里,索性明打明敲,坦率直言道:“灿灿,眼下绯绯在为明日比试而苦恼,今夜可不是咱们姊妹三人聚首赏食的时候啊。” 綦灿灿一怔,眼眸慧黠地转动,平添几分调皮道:“你们怎么这般不信我啊,我綦灿灿垂涎贪嘴也是审时度势而定的,在大事面前可绝不糊涂。” “那你这是......”揽月和程绯绯的目光皆落在膳盒之上。 “噢,这个啊。”綦灿灿恍然大悟道:“难怪你们会误会。” 既然綦灿灿都这么说了,程绯绯放心许多,她问道:“那,我们这是要将膳盒抬去找何人?” 綦灿灿没有回答,而是一指辟雍殿方向,反问程绯绯道:“还有力气吗?能撑住的话,咱们一鼓作气直接抬过大成门?” “还得这么远啊?”揽月担心程绯绯绵力不支,于是一同上前搭手帮忙。 三姊妹就这样抬着一只足足有四层的硕大膳盒,往前走去。 揽月打量着膳盒盒身上精致的象牙镂雕,还有盒顶上的鎏金盖钮,皆不属一般器物,好奇道:“学宫里尽是修仙习道摒弃凡驱之身,你从哪儿寻来这么大一只膳盒?” “嗨——”綦灿灿抬着膳盒呼哧呼哧喘息道:“你们还记得我之前同你们说过,托了揽月的福气,嵇含太子遣人往伊阙寝殿送了好些珍馐美味。” 程绯绯肌如白雪的脸上已累出两团桃红,也好奇地看着綦灿灿问道:“所以,你不但收下了吃食,还把人家盛装饭菜的膳盒给留下了?” 綦灿灿微一皱眉,委屈道:“我在你们眼里就这么贪猥无厌啊?皇家的膳盒这么显眼,留在伊阙派寝室里岂不落人笑柄,尤其若是被鲸香堂瞧了去,还指不准得怎么笑我呢。” “那这?” 綦灿灿爽直道:“太子殿下遣人连送几日,晚上送珍馐美食,白日里又遣人来将空膳盒取回。这不,不知道是何缘故,这已有好几日了,太子殿下都没再遣人来取膳盒,便一直被我搁置在寝室里。” 程绯绯道:“难不成是太子殿下已离开?鼓学宫?觉得膳盒碍事,索性留与你用。” “诶?”綦灿灿双眉猛然一松,看向揽月道:“嵇含太子就算要走,也该会跟你打声招呼的吧?” “这......”揽月沉思着摇了摇头,说道:“太子御驾的三辕蟒首金辇尚停靠在栖蟾殿外,故而按说他尚未离开。只是......” 听揽月语气迟疑,綦灿灿应声追问道:“只是什么?” 528 助绯绯不遗余力 灿灿膳诱柏树仙2 “只是,若是算起来,自打太子和沛馠一起在谪戒室里受罚以后,我也许久不曾见过他了。只听人谪戒室到了夜里风寒暑湿,太子感染了风寒之疾,在栖蟾殿里修养。” “又是风寒——!”綦灿灿面若中秋的脸上挂着两颗瞪得硕大的眼睛。 揽月被綦灿灿突然发出的尖厉一声,吓了一跳,问道:“有何不妥?” “那可太不妥了!你想想,自打进了这学宫之中,人人都以风寒为借口,实则背后各有因有。春夏交替的确日夜无常,但总也算得上风娇日暖罢,怎会这么轻易风寒不起。况且了——” 綦灿灿面向程绯绯的方向挑了一下下巴,示意道:“他们?华派这么多仙丹灵药地供奉给皇家朝廷,用以聚气增元,修髓养身,难道都是白白服用的吗。” 程绯绯沉思默虑片刻,也说道:“听你这般说来,栾澈哥哥前几日也说及过此事,说是有段时间不曾见过嵇含太子。我只当栾澈哥哥指的是?华派与朝廷来往不及以往频繁,故而那时并未再意。” 揽月星眸暗淡,不免自责疏忽,被接踵而来的七事八事烦扰得目不暇给,惭愧道:“无论他是否真的患上风寒,我都该早些探望的。” 俗话说,拿人手短,食人嘴软。 綦灿灿不仅算是收过嵇含太子送给揽月的华贵首饰,也吃过嵇含太子送来的八珍肴馔,自然少不得要替太子鸣个不平。 于是作出一副为人姐的长辈之姿,语重心长地教诲道:“别怪二姐说你,民间常言投桃报李,礼尚往来。人家嵇含太子好歹情深义重,知恩图报,你也早该有此醒悟,去瞧上一瞧。” “你说的对,不过......” “得,你不就是担心蛮短流长吗。”綦灿灿思虑恂达,一语中的。 “我也......”众议成林,揽月固然不希望受人指指点点,但更多的还是不希望将嵇含这种凡驱等闲之人也牵扯进暗礁险滩之中,陷入危境。 綦灿灿倒是快人快性,拍着胸脯说道:“听二姐的准保没错,绯绯比武的事情一解决,我便陪你一同去栖蟾殿走一遭,好歹也得谢谢人家。” 实则綦灿灿嘴软,吃了人家太多东西,总觉得问心有愧。 揽月心知如此,便也不再推诿,点头同意。 程绯绯默默听着二人商议,只觉得手上劳苦力倦,轻声问道:“二姐说话没错,那么大姐的话是不是也能听一听?” 揽月和綦灿灿将目光收回,同时看向程绯绯,又听她继续问道:“我们究竟要抬着膳盒去何处?” 綦灿灿这方反应过来,环顾四下,拍腿大叫一声:“唉哟!过了,走过了!” 原来,三姊妹在相谈之时没留神,竟然腿下生风,一口气走出了好远,难怪程绯绯这般气喘吁吁。 现在听说走过头了,程绯绯和揽月相视一眼,眼泪都差点委屈出来,但总不能将膳盒就这么丢在半道上,三人又只能不情愿地折返回去。 “这里,就在这儿了。” 綦灿灿指着一颗身躯屹立,粗壮挺拔的参天古树,对揽月和程绯绯说道。 “这——” 程绯绯欲语又休,抬头仰望着古树盘曲苍虬直插入夜天的枝干,目瞪口呆。 揽月则替程绯绯说出了未说出的话,道:“这不是除奸柏吗。” “没错啊。”綦灿灿挤眉溜眼,夷然自若。 程绯绯想哭的心都有,灰心丧气道:“所以,你的意思是来求柏树仙吗。” “别急啊。”一见程绯绯忧悒悲切,綦灿灿手忙脚乱,解释道:“你们别当我在胡闹,能帮绯绯的人的确还就得靠它了。你们还记得吗,就是咱们仨偷溜进筑阳殿里烧肴馔的那夜,老树妖说过些什么吗?” “是仙——”揽月皱着眉,严肃纠正道。 綦灿灿耸了耸眉毛,抹了一把鼻子,佯装若无其事的清了清嗓子,而后说道:“仙,老树仙,行了吧。” “是柏树仙——”揽月长叹一口气,这綦灿灿也没跟聿沛馠有多少接触啊,何时染上了聿沛馠弄鬼掉猴的毛病。 “诶唷!”綦灿灿一通急怒叫跳,说道:“你们究竟还听不听我往下继续说了啊,一直打断我的话。” 程绯绯心里空荡荡地跌坐在地,颓丧无力地含泪抬起头来,委屈巴巴地说道:“我也觉得这样称谓又失恭敬,好歹除奸柏也是万年之躯,更何况咱们趁夜来求人家想办法。” 既然揽月和程绯绯都这么说,綦灿灿自然不好完全不听,她仰面朝着除奸柏七丈高的葱郁绿冠遥望一眼,认服道:“好嘛,是我的错。柏树仙——” 一边说着,还一边躬身,朝着除奸柏苍劲的树干拱手作揖,说道:“这样总行了吧。” 见程绯绯温婉轻柔地点了点头,綦灿灿这方继续说道:“还记得那夜,柏树仙曾提到过程晏和程冈?” 程绯绯托腮凝眸,若有所思道:“这我记得。那夜我在筑阳殿里祭出鎏绯芙蕖时,柏树仙的确认出了我是程家人,而且他还曾说过认得我太爷爷程晏,甚至还认得首祖程冈。” 二人此时方对綦灿灿的想法恍然大悟,揽月亦赞赏道:“灿灿你可太机智了,若是绯绯凭借己力凝铸不出宝剑,但若有程家几代祖先的智慧,应当会有化解之法。” “没错,我就是这个意思。”綦灿灿悠悠一笑,双眸通透明亮。 程绯绯刚舒展开的容颜又重现忧虑,她不放心道:“可是,柏树仙会肯帮忙吗?” 綦灿灿拍了拍地上那只硕大的膳盒,信心百倍道:“你尽管安心定志就好!打蛇打七寸,拿人捉软肋。要不我准备这东西作甚,这可是一下午都窝在伊阙派寝室里忙活出的成果呐,准保老树妖大快朵颐,有求必应。” “太好了,灿灿你可太好了。”程绯绯泪光莹莹,扑在綦灿灿的手臂上,笑胜星华。 綦灿灿瞳目炯炯,燃起一团温柔的火焰,两只酒窝像是两朵绽放的桃花,她轻轻拍着程绯绯的后背说道:“好了好了,赶紧先把这老树妖唤出来再说。” “好。”程绯绯连忙拭了一把清泪,又哭又笑,还不忘提醒綦灿灿道:“你又来了,是柏树仙。” 星月交辉下,苍翠古柏耸入云天,主干伸腰立枝犹如一尊巍昂宝塔直插云霄,又如一位顶天立地的将士手执利剑,威武耸立,气势擎天。 夜风阵阵,略略一吹,除奸柏的枝盖便一同摇曳,那潇潇飒飒的声音如同战场上哨兵吹响的号角,鼓角齐鸣,阵势雄壮。 而除奸柏枝叶茂密,浑身苍绿,就这么昂然屹立于天地之间,俨若森严警戒的战士,时刻备战不懈。 三姊妹驻足在树前,抬头仰望,目不转睛,竟然生出些敬畏神妙的感觉,精妙入神。 三个人里还是綦灿灿最先回过神来,她上前两步对那除奸柏压低声音唤道:“柏树仙——柏树仙——请您现现身——” 除奸柏粗壮的根茎像巨大的鹰爪般紧紧箍住大地,高峻独立,纹丝未动。 綦灿灿眼中微波流转,转头对一旁的揽月和程绯绯说道:“可能老树妖年纪大了耳背,你们等等,我略大点声。” 说完,綦灿灿又照先前的样子又连唤除奸柏五遍,除奸柏依旧寂然不动。 程绯绯忧心忡忡猜度道:“是不是柏树仙不想理会咱们?” 綦灿灿愁眉不展地白了除奸柏一眼,闷闷不乐道:“肯定不能,难不成这万年老柏树心思缜密成精,知道咱们仨无事不登三宝殿,故而偷闲躲静,不肯吭声。” 揽月心烦意乱道:“那咱们怎么办?” 綦灿灿眼珠在眼眶里略一滑动,办法便生,她语气笃定道:“利诱!你们想一想筑阳殿里他咂嘴咋舌,馋涎欲滴的那股子贪馋劲儿,我就不信这株万年老馋虫能抵挡得住我綦灿灿的厨艺。” 綦灿灿将地上的膳盒拖了过来,端端正正直对着除奸柏放好,那膳盒上下统共四层,隔着竹编缝隙都能闻到膳盒里鲜香至极,妙不可言。 正所谓是:眼未见其物而闻其香,香嫩|爽意犹未尽。 膳盒设有机关,一触即开,将最上面一层里盛装的八宝玉食展露无遗。 綦灿灿最先托出一只盘子,其上盛有两只肉香四溢的荷包小囊,宛若金黄锦缎精绣而成。 綦灿灿洋洋得意道:“瞧瞧,此乃金丝绣线荷包里脊,可是皇宫里的名馔,外皮晶莹如玉,内里肉汁软嫩滑酥,准保这老树妖大饱口福。” 荷包小囊润泽饱满,透过蒸得透亮的粉皮,将里面填充的鼓鼓囊囊汤汁肉馅看了个尽透,如同两只白嫩圆润的小胖子。 揽月和程绯绯只是用眼睛瞧,已觉陶醉诱人,不自觉地口中生津,悄悄吞咽着口涎。 綦灿灿端着荷包小囊围着除奸柏慢条斯理,闲庭信步,一连几圈下来,除了风吹柏叶飘摇而落,枝干一动也懒得动。 529 助绯绯不遗余力 灿灿膳诱柏树仙3 綦灿灿自讨了一阵没去,脸上挂不住,手一叉腰羞愤道:“诶,你们悄悄,这老树妖一把老骨头了还这般懒怠,当心老胳膊老腿儿的常年不用早晚得推枯折腐,残遭虫蛀。” “灿灿——此话太过了啊。”揽月耷着眉,哭笑不得,劝她道:“咱们就是再急,也得口中择言啊。发乎情,止乎礼。” 程绯绯亦说道:“说得是啊,心底存善,口中积德啊。” 綦灿灿无精打采道:“发乎情,止乎礼,这道理我懂。可就算这老树妖能帮上忙,也得先肯现身才行啊。” 程绯绯指着膳盒问道:“这里面还盛着什么?或许是荷包小囊不合柏树仙的口味,也说不定呢。” 程绯绯说这话的时候,自己心中亦虚,上回筑阳殿里柏树仙馋涎欲垂的贪吃样子三个人都是亲眼领教过的。 一把万年老枯骨,见了好吃好食满眼冒着绿光,巴不得将眼珠子直接粘在上面。 而现在,连程绯绯和揽月闻着款款而起的香味都陶醉其中,如果柏树仙仍不为所动,只可能是他真的高举深藏,不想现身帮忙。 揽月看了一眼程绯绯,对綦灿灿说道:“再试一试。” 綦灿灿弯腰托起又一碟菜,说道:“我就不行了,再让这老树妖瞧一瞧本小姐的这道‘红梅珠香’,是以赤羽鸽和龙胆烹制而成,上屉蒸熟后再以鸡汤煨入滋味,最后勾上灵丝芡汁和香油。鲜香适口,最有补益功效。” 这道菜色泽明亮,看起来就很好吃,加之闻之诱人,妙不可言。 程绯绯和揽月眼巴巴地注视着它被递到除奸柏的面前,能只窘迫地砸了砸舌头,看向别处。 程绯绯和揽月二人屏气凝息,静静分立于綦灿灿两侧,目光紧盯在除奸柏的变化上面。 然而又一番酝酿轻唤,缀满星星的夜空下,只有綦灿灿的声音萦绕在空旷的大成门前,不时惊起几只困倦的睡鸟。 此时綦灿灿脸已窘得发烫,皱着眉头在除奸柏前跺着脚底团团转圈,鼻中哼气道:“嘿——你这老树妖定力不一般啊,倒是我綦灿灿小觑了你。有本事,你就一直坐怀不乱下去。” “姑奶奶还就不信了。” 綦灿灿打开膳盒的第二层,取出两只盅来,盖子揭开后扑鼻香气迎面而来,浓郁香醇,直教人欲罢不能。 綦灿灿左右两手各擎一盅,昂着头,目不转睛地盯着除奸柏,说道:“左边乃是金盅灵鹤煨鹿筋,右边乃是蝴蝶玉笋卷兔丁。” 说完,綦灿灿还故意将鼻子贴在两只盅沿前嗅了嗅,微眯着眼睛,一脸享受的样子。 此时再看那除奸柏,不知是夜风过境,还是终于心痒难挠,一直岿然不动的万年古柏突然抖动了一下。 那动作虽微小,可除奸柏的影子一旦被月光投射在地面之上,看得却清清楚楚。 綦灿灿激动道:“你们都瞧见了吗?” 揽月应道:“这古柏方才的确是有了反应。” 綦灿灿昂昂得意道:“我这厨艺不信你不馋!宫廷秘菜天厨八珍,色艳|肉香,就不信诱使不动你。” 可是只有一瞬,黑夜深邃依旧,草丛里几只青蛙趁夜遁逃,除奸柏又恢复了静默,一动不动地安适如常。 “我綦灿灿真是信了你的邪!你这老树妖狡猾得很啊,拈轻怕重的,为了不肯出力帮忙,宁肯强忍着一言不发。” 程绯绯拉住綦灿灿,说道:“算了灿灿,柏树仙如果不想从俗浮沉、当世取舍,也属理所当然,我等也不好多做勉强。” “你等等!我再一试,还就不信了。”綦灿灿退回道膳盒前面,打开了膳盒第三层。 綦灿灿现在的心里极为复杂,她已经不是单纯的在为程绯绯寻求办法了,而是又增添了一分好胜之心。 难以置信,自己天厨的手艺,竟然还诱惑不了一个贪馋无赖的老头子,这可是綦灿灿自尊心绝不能接受的,远比输了荼鏖比武还令她耿耿于怀。 “这还有糖醋荷藕鲤尾炙,以及蜜饯乳瓜甜合锦。” 又是两道宫廷御用菜肴,烧烤焖煮精研五味。装盘饱满平整,松散浑圆,甚是讲究,一看便知綦灿灿下了一番心思细细琢磨。 鲤尾炙浓汤厚味,甜合锦软糯清雅,綦灿灿自信满满道:“就这,你还能死撑不成?” 这回子,除奸柏的确没有动,而是由枝头探出的柏叶尖端渗出些点点露水,水润悠闲地挂在叶梢,在月光下闪闪发亮,微微颤动。 “这大半夜的就有露水了?”綦灿灿仰面朝天,一脸茫然。 “这——”程绯绯扬着眉,略带惊惶的猜测道:“该不会是?” “会是什么?”綦灿灿一时思涩迟钝。 说话间,露水很快便凝结成大豆一颗,夜风轻抚,摇摇欲坠,似落非落。 揽月皱着眉头一脸惊惧和嫌弃,和程绯绯一起连连退后几步。 綦灿灿见她们这副奇怪的样子,问道:“说啊,你们是怎么了?” 又一丝夜风拂过,露珠水灵灵地滴落下来,不偏不倚砸在綦灿灿的眉心,沿着她的眼角鼻梁中央滑落下去,直至嘴角。 “灿灿,别——” 揽月话还未说完,已见綦灿灿砸吧着嘴,抿了下唇,反皱眉心仰面瞧道:“这露珠怎么是股子酸涩味道?” 揽月话到一半,和程绯绯窘迫对视,二人将后半句又生生吞回了肚子,想着还是不要让綦灿灿知道真相的好。 綦灿灿口中责怪道:“露水而已,又不是蜘蛛毒虫,你俩躲这么远干嘛?” 程绯绯忐忐忑忑,样子退缩,她对綦灿灿挥手唤道:“灿灿,往这边儿站一点。” 綦灿灿自然是不肯的,站那么远,她还如何能用美食的香味来诱使除奸柏心荡神摇,现身人前。 也正因于此,綦灿灿头顶上的露珠便哩哩啦啦串联起来,如雨一般滴落下来,颤悠悠,娇滴滴,清凉沁心。 露珠轻轻浅浅地渍湿了綦灿灿的面庞和衣裳,綦灿灿放下珍馐美食,糙糙拿手胡乱抹了一把,却看见站在一头的程绯绯满眼惊惶,两手失措地捂住绛唇,捻神捻鬼,战战兢兢。 虽然觉得她二人的样子有些古怪,但綦灿灿现在更关心的是自己同除奸柏之间的较量角逐,没想到这一道道的香鲜至极佳肴都诱不出一个老树疙瘩。 “真不愧是修炼了万年皮骨的老妖怪。”綦灿灿竟然拿他没招。 “算了,咱们回去吧。”程绯绯已做泄气状。 “你这牛心古怪的臭老头子,今晚铁了心认死扣儿了是吗?告诉你,我綦灿灿也是一个扞格不通的,不达目的绝不返还。” 綦灿灿蛮横劲儿涌上头,卷袖挥臂,掌心金光一耀,允光剑顿现在手,作出拔剑斗殴之势。 “天啊,灿灿,你可莫要冲动啊。”揽月和程绯绯赶忙去拦,二人焦头烂额。 “你们别拦我,反正这树负恩昧良,冷血无情。”綦灿灿铁拳猛挥,挣扎开她们,持剑砍去。 眼见綦灿灿力量强大,靡坚不摧,揽月和程绯绯压根拦她不动。 千钧一发之际,除奸柏前方旋即刮起一阵绿色旋风,风声叱咤喑呜,徘徊在古柏周遭迅猛盘旋,圈圈打转,游丝落絮,令人不得近身。 一个庞眉皓发,身架瘦瘦巴巴,手执风狸杖的老头儿赫然出现在三人面前,高高翘起下巴颏带着怒气傲视着她们,以杖顿地,哆哆嗦嗦扬声骂道:“胖丫头,没人教导过你该如何对待迟暮老者吗。” “呵呵,老树妖,你终于肯现身了。”綦灿灿停瞋息怒,收起了允光剑。 程绯绯和揽月恭敬唤道:“前辈。” “又是你们三个丫头。难道不知对待像本仙这般年岁的老者应乐其心,不违其志吗,如何要对本仙大呼小叫,执剑劈砍,这是欲断了本仙的仙根,要了本仙的老命不成。” 柏树仙用用没剩下几颗牙齿的干瘪嘴唇,不断嘟囔着三个姑娘的不是,但眼光却落在膳盒里的珍馐之上,扇动鼻翼,咂嘴舔唇。 綦灿灿斜睨柏仙一眼,鼻中不屑地轻哼道:“早知允光剑能将你的真身唤出,我又何苦忙忙碌碌辛苦一整个下午,折腾这一膳盒的宫廷美肴。” “诶——这话可不对。”柏树仙染指垂涎,贪馋已久,却还不想就此失去长者风范,于是拿腔作势道:“慈孝之心,人皆有之。这份心意当然是不可或缺的。” “别装模作样了,方才好声好气的唤你出来,为何无动于衷。” “啧——”柏树仙撇过满脸深纹的脸,不悦道:“天下没有白食的珍馐,越是持梁齿肥,所求越是如饥似渴,眼穿肠断。难不成你们仨会如此好心,突然想起本仙这一孤寡长者?” 不愧是万年古柏成了精,胸有城府,老奸巨猾。 不过綦灿灿才不会上当,才不信这老馋鬼能够矢志不移。 綦灿灿唉声叹气,有意拉上程绯绯一起嗒焉自丧道:“对不住了绯绯,看来是帮不上你了。怪只怪我没想到这老头子还真是一个守文持正,坚奉原则的。” 530 助绯绯不遗余力 灿灿膳诱柏树仙4 “没关系的灿灿。即便我娘将我撵出??山,待她过些日子气消了,没准还是能应允我回去的,毕竟怎么说起来栾首阳也是我的外公,他连栾成雪都容得下,没准也能容得下我。” 程绯绯并不知綦灿灿的心思,心里凄楚,语气却依旧饱含温和,脉脉含笑。 揽月自然不似程绯绯这般懵懂天真,早已洞穿綦灿灿的心思,于是配合她道:“人各有志,何可思量。既然柏仙前辈不肯相助,我们也不好强人所难。” 一边愁眉不展佯装失落,一边鼓睛努眼不忘给綦灿灿使了个眼色。 綦灿灿立刻跃回到膳盒旁边,躬身猫腰摸索着食碟瓷盅,将它们又尽数小心地放了回去。 眼见綦灿灿抱起膳盒就要走,柏树仙张目瞪眼,苍苍惊惶道:“你这是要作甚去?” “自然是回寝殿去啊。”綦灿灿佯装若无其事。 “那这膳盒里的菜你预备如何处置啊?” “菜?”綦灿灿警惕地瞧着柏树仙,环抱着膳盒的手臂往胸膛里箍得更紧了一些,她眼神戒备道:“这就不干你的事了吧。” “方才在树下,听你说是这乃是宫廷御膳,美饮珍馔。” “是啊,我可忙活了很久,都是自嵇含太子送来的饭菜里仿制的精髓。” 柏树仙枯槁卷曲的手指不断在风狸杖上来回摩挲,口中试探道:“那这饭菜不就浪费了嘛。” 这老树妖果然早已馋獠生涎,别管是人还是仙,但凡有一丝私念存在,就要好拿捏得多。 綦灿灿心中暗自激动,表面泰若自如,讪讪笑道:“怎么会浪费了呢,我们姊妹三人不还可以享用一顿,图个嘴瘾。” 柏树仙这一听,突然“诶唷诶唷”痛苦哀嚎起来,如柴枯爪拍着大腿,声音沙哑低沉,无限惋惜道:“你们这三个丫头,竟然把如此的珍馐美味当做区区穿肠过嘴之物,真是暴殄天物啊。” 綦灿灿暗笑,瞧这个老树妖对珍馐美食这般痴迷,距离上道儿就不远了,就不信他能秉言无私,坚定到底。 綦灿灿长吁短叹,懊恼道:“不然怎么着。反正我们三个也罕见凡人吃食,更何况来自皇宫御用。” 柏树仙仰起满面深痕的老脸,微闭上眼睛,鼻翼扇动,细细嗅着空气里款款飘散来的菜香,欲罢不能。 他一连享受地说道:“老朽我早就听闻皇宫筵席场面宏大,美馔纷呈,今夜有幸一嗅,果然如是。” “那行,我们这就离开。有道是合则留,不合则去,不叨扰您老人家闲天休偃。” 綦灿灿性情爽利,转身便走,程绯绯和揽月亦一同施礼道别。 今夜程绯绯之求,是成是败,皆看这一走老树妖的反应了。 綦灿灿和揽月走在程绯绯前面,二人的心皆提到了嗓子眼,砰砰直跳,两个人低着头不时暗换着眼神,多少还有些揪心柏树仙真的矢志不移。 “等一等,三个丫头啊,等一等。” 柏树仙这一喊,二人终于夙心得愿,綦灿灿和揽月别忍着得意之容,一脸茫然地回过头去。 柏树仙拄着风狸杖颤颤巍巍朝三人身后追了几步,顿足搓手,着急道:“你等这般年轻弟子倒是手脚极快,聚散匆匆。” 三姊妹停下脚步,綦灿灿淡然一瞥,却不讲话。 柏树仙被三个姑娘看得浑身不自在,有种被人看穿软肋的心虚,可此时四双眼睛在空旷的夜里对视总也不是办法,终是要打破僵局的。 “咳嗽”是一个化解尴尬极其好用的办法,柏树仙虚意咳嗽,清了清嗓子。 再抬起头来的时候,老头儿乐滋滋的仰头打了个哈欠,眯着深陷的眼睛咧嘴笑了笑,欠身打着哈哈,指着綦灿灿怀里的膳盒说道:“这么多珍馐美食,你们三个姑娘家眼大肚小也吃不完,不如给老朽留上两道,有福同享。” 綦灿灿眈眈回视,目不转睛,仍是沉默不言。 饭菜的香气如此诱人,柏树仙的肚子里如同有千万只馋虫在挠,他唯恐綦灿灿气性上来,随时会如火山爆发。 只好又伸出一根手指比划在身前,好言央求道:“不然,就留下一道菜也是好的。” 担心綦灿灿会拒绝,一个活了万年的老树仙此时曲意逢迎,露出了一口零零星星、摇摇欲坠的大黄牙,丑陋地笑着。 綦灿灿终于装痴卖傻,开口道:“您老人家在说什么啊?您若是喜欢吃,这一整个膳盒里的珍馐美馔就都留给您好了。” “噢——噢噢噢!那太好了,还是你们三个丫头懂得孝敬长者。” 柏树仙早就心痒难挠,所以毫不客气,上手便要去接綦灿灿怀里的膳盒。 “诶——”綦灿灿略一撤手,柏树仙乾瘦的手指跟膳盒擦指而过。 柏树仙枯茎朽骨的脸上尽显不悦,气哄哄道:“言而无信。” 跟这个万年树精相谈,还需开诚布公,直接挑明,否则难保他会一直装傻充愣下去,不言正题。 綦灿灿说道:“灯不拨不亮,话不说不明。您自称为仙,就该博施济众,挺身而出。” 柏树仙一怔,撑着他的梭棱瘦骨盯着面前的綦灿灿,一番谛视审度,癫笑道:“唉,原来在这儿等着老朽呢。” 綦灿灿煞有介事,一板一眼道:“无功不受禄,来而不往亦非礼。您都活了万年之久,又惇信明义,怎么可能连这道理都不通?” “哼!你们这是威迫利诱!青口白舌不知忌讳,胆敢胁迫本仙。”柏树仙被激,跌脚捶胸,七窍冒火。 綦灿灿道:“有道是民不畏威,我们既然已被逼如此了,便也顾不得忌讳不忌讳。您不妨直言好了,是否乐意出手一助。” “哼——”柏树仙高昂着头,鼻孔撩天,手中的风狸杖狠狠砸在地上。 “那行,本就是投桃报李,两相情愿之事,也不强求。” 柏树仙横眉冷眼,见綦灿灿又要转身走,不情不愿道:“又要往哪儿去?究竟有何时相求,说来本仙听一听再决定是否相帮。” 三姊妹解颜而笑,相视一眼,程绯绯即刻谢道:“谢前辈缓急相济。” 柏树仙鼻中不屑地哼笑道:“先莫言谢,要不要帮你们,还得先听过你们所求。背信弃义,残民害理之事,休要开口。” 綦灿灿爽利道:“放心好了,蔑伦悖理之事就算您要我们做,我们也不屑去做。” 柏树仙面似不满,但视线却一直落在嘉肴美馔之上,他眯起眼睛,缌地斟酌道:“那老朽是不是一边听你们道来,一边品鉴美馔。嘶——你们也是明白地,残羹冷炙的口感味同嚼蜡,就可惜了细腻之感。” “识‘食物’者为俊杰!您老人家早如此开悟,何苦苦了腹中馋虫,受罪的还是您自己。” 綦灿灿边说,边迎上前去,将膳盒里的菜肴取出,一字排开在柏树仙的面前,如同上供。 柏树仙心里忿忿不平,万年傲骨本还想同綦灿灿再分辩几句,没想到刚一开口,口涎便从残缺的牙空里滴淌下来。 好歹是个万年树仙,通天达地的形象不可失,柏树仙赶忙敛住了口水,砸了砸嘴唇试图在三个小辈面前蒙混过去。 但这一幕还是没能逃脱程绯绯和揽月的视线,二人不由地想起了先前柏树叶端滴落到綦灿灿脸上的“露珠”,再斜睨一眼柏树仙口中洞开的大黄牙,二人反眉一皱,腹中感觉有酸楚游弋到喉咙,恨不得呕吐而出。 柏树仙目不转睛地盯着地上,骨瘦枯黄的手指一一拂过,口中激动道:“好——好——太好了——” 饥火烧肠,柏树仙不及不了太多,夺过一碟美味便开始大嚼大咽。 八珍玉食入口即溶,酥脆香口,唇齿留香,诱得旁观的三人也跟着一同食指大动,肚空眼馋,另有一番苦楚。 正事要紧,綦灿灿狠狠咽下口水,将程绯绯无法凝铸兵器的事情细细说与柏树仙听。 柏树仙头也不抬,沉思默虑地听着,口中从容咀嚼。 风卷残云,说话之间两道菜已见底,盘底的油汁柏树仙倒也不肯浪费,一仰脖子,饮酒一般豪饮下肚,又伸出舌头在盘底恋恋不舍地舔舐一周,才肯作罢。 这副饥鹰饿虎爱食如命的样子,说完全不厌弃是决然不可能的。 三姊妹想吐未吐,极力憋忍的样子引来了柏树仙的不快,他扬声道:“瞧什么瞧,俭可养廉。这亦是一种修习,你们懂吗!” 綦灿灿别过脸去,挤出一丝苦笑,敷衍点头道:“我们懂不懂的不重要,只要您能懂如何将青石子熔万兵之力化解,怎么说都行。” “嗝——”柏树仙草草抹了一把油乎乎的嘴巴,打出一个飘着刺鼻酸臭的饱嗝,蹭着隆起的肚子一脸享受道:“诶呦,好久没有吃到过如此酥脆香口的美味了,今夜真是畅快,齿颊留香。” 说罢,柏树仙将他那许久不曾修剪过的修长指甲,抵在寥寥几颗黄牙之间深挖细抠,自牙缝里挑出几根绿叶菜丝,手指轻弹,落入夜风之中。 531 助绯绯不遗余力 灿灿膳诱柏树仙5 姊妹三人脸色蓦地绿了,难看得面如土色。 正是塑佛塑形难塑骨,即便修炼了万年、百万年、千万年,他也是一株不要树皮、不顾仙身的老柏树。 程绯绯和揽月看向綦灿灿,那眼神似乎是在肯定綦灿灿先前对柏树仙的称呼,难不成他真的不是树仙而是树妖? 原以为柏树仙已吃得心满意足,没想到他张扬的指爪又摸向了下一道菜。 綦灿灿急了,怫然不悦道:“也没您这样的吧,都四道菜了,无论能否相助你都该出个声啊?怎么一味闭口藏舌。” “哼,你懂什么。吃自己的要省,吃别人的要狠。” 见三姊妹脸色都不甚难看,柏树仙方收回了伸出的手,作出一副偎慵堕懒、高情逸态之相,懒懒散散道:“我当是多大的事儿呢,不值一顾!唤老朽出来岂不如牛刀割鸡,大受小知。” 綦灿灿白眼相看,冷齿道:“那好言好语唤了您这半天,您却一味躲懒,避之不及。” 柏树仙老脸有些挂不住,言辞挣扎道:“老朽那是避君三舍,不与相争。你们三个丫头如此大张旗鼓有备而来,这奢靡阵仗唬得老夫心里发虚,还以为你们要逼老朽行些败德辱行之事。” 揽月洞中肯綮,问道:“照您此言,绯绯之事您能相助。” “这有何难。”柏树仙仰面朝天,眯着眼睛审视着半空。 这活了万年的老头儿不仅脾气古怪,行为也分外诡异,搅得姊妹三人蒙头转向,不知其意,只好学着柏树仙的模样一同仰首,过目端详。 綦灿灿直言道:“赶紧的,就不能一口气说完整吗。您该不是又要顾而言他,搪塞过去吧。” “胖丫头你懂什么。”柏树仙倔劲儿上来,指着程绯绯,顽童一般气鼓鼓地梗着脖子对綦灿灿说道:“遥想当年我与这丫头的始祖程冈相逢,是在九江东南的蔚川之上。当年蔚川之上尚无桥梁,程冈横渡蔚水时险堕水中,刚巧被老朽救起。他为了答谢于老朽,便将他云游世间多年所悉心整理缔结的铸造之书相赠,说是本想着将书中归纳传给子嗣后代,积厚流光,恩德深广。那书叫什么名字来着?” “啧——”柏树仙微眯着眼睛歪着头,眼珠子在眼眶里来回划动,懊恼道:“年深岁久,老朽这脑子里七事八事装了太多,一时还真难想起。那书还挺厚,叫什么工、什么通鉴。” 程绯绯瞠目结舌,难以置信的看着正拍着脑袋苦思冥想的柏树仙,程绯绯的身体有些颤抖,眉头紧促,泪水一瞬间已溢满了眼眶。 程绯绯心不由主地莲步上前,红脸赤颈,心如撞鹿,激动地问道:“前辈,那书名可是《工布通鉴》?” 柏树仙先是一怔,而后扼腕抵掌,大声道:“对对!没错!《工布通鉴》!” “绯绯,你知道此书?”揽月和綦灿灿头一遭看到程绯绯如此激动, 程绯绯想要开口回答,但因心潮澎湃、翻腾不定实在太过激动,情不口禁,几次想要说话,都哽咽难言。 既然发不出声音来,程绯绯只好连连点头,回应着姊妹们的好奇。 程绯绯不能口己,綦灿灿和揽月又将视线投回到柏树仙的身上,綦灿灿问道:“那书中内容您可瞧过?真有化解青石子隔阂割裂之法。” “《工布通鉴》长篇累牍,老朽又不喜读书,何况这双昏花老眼看字如同隔雾看花,瞧不真切。只是草草翻了几章,扫了几眼,刚巧翻到过有一章是程冈专门撰写青石子的。” 綦灿灿有些失望,沉着脸埋怨道:“那您先前说得那般笃定,我当您已胸中有数,没想到是一簧两舌在此骗吃骗喝。” “不,前辈说得没错。”程绯绯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语调激昂。 “绯绯?” 缓了好一阵,程绯绯仍是热泪盈眶,但比先前平静许多,起码已能开口讲话。 程绯绯说道:“《工布通鉴》的确乃程氏始祖程冈所撰,家父曾说及过,此书乃始祖揭日月而行千载所作,其博大精深之旨,非晚世追随者所能及。” 綦灿灿问道:“这么说书中并没有化解青石子焦金流石之性的办法喽?” 程绯绯摇头道:“不,我并未看过始祖所撰的《工布通鉴》。我们程氏一族,自古以来都是喜爱铸剑炼兵的游方羽人,素爱别寻方外,漫步当车,游历四方。但路途万里多羁束,栉风沐雨,履险蹈危,所携之物极易丢失损毁。就像这部《工布通鉴》,程氏后人皆以为始祖在游历途中将其丢失,故而惋惜不已,没想到这书竟然会在前辈手中。” 綦灿灿听得瞪大了眼睛,口中啧啧道:“机缘到真际,沧海多神奇。几经周转,程氏这本《工布通鉴》终于在久历风尘之后,兜兜转转又呈现在程氏后人的面前。这算不算是程氏祖先保佑,让绯绯你承袭前人事业,将铸剑练兵踵事增华,发扬光大。” 綦灿灿这一说,程绯绯反而更想哭了,程绯绯叹息道:“可惜我娘素不喜我琢磨锻剑之术,骂我随了父亲的蚩蚩蠢蠢,浑俗无用。” 綦灿灿气到道:“你听她那浑话作甚,你姓程,又不姓栾。” 揽月适时阻止了二人的谈话,转回正题上来,对柏树仙道:“前辈,敢问程冈赠您的书现在何处?” “嗯——”柏树仙再次仰面看向半空,眼珠子四下划拉。 綦灿灿挑眉道:“喂喂,老树妖,你该不是又要装痴作傻瞒哄过去吧。” “嘘——先别吵。”揽月拉过綦灿灿,捂住她的嘴,在她耳边轻声说道:“前辈像是在找什么东西,先莫急,咱们耐心以待。” 綦灿灿这才静下心来观察着柏树仙的动作,只见他的目光不断穿梭在头顶密密层层的柏树叶间寻踪觅迹。果然是在寻摸着什么东西。 “有了——”柏树仙忽然站直身子,激动道:“老朽就说嘛,程冈割爱相赠的手撰,必是被老朽深藏密敛,封存起来了。” 綦灿灿皱眉疑惑道:“您说什么呢,头顶尽是郁郁葱葱的柏树叶子,哪里来得书啊?” 柏树仙没有理会綦灿灿的质问,而是手执风狸杖朝向头顶略略一挥,杖顶生出一股绿色气旋,交织旋转着朝着层层叠叠的柏树叶间飞去,在夜空里划出一道璀璨星轨。 绿色气旋升到半空,万年古柏的繁密柏叶们骤然亮起,宛若葱郁无垠的浩瀚星海。 万绿丛中一片通体荧绿碧透的叶子十分醒目,叶子脱颖而落,好似一颗逶迤着长长尾巴的绿色流星,划出一道奇异磷光,飘飘摇摇坠入柏树仙的掌中。 叶子触掌即大,幻化出千枝万叶,交织错落,蔓引株求的包裹之间竟然凭空生出一本皱皱巴巴的古籍来。 书封之上,水渍被晒干后的斑驳痕迹清晰可见,“工布通鉴”四个遒劲大字赫然其上,墨迹有些浸染,但仍旧能瞧得出当年书写之人笔力饱满,挥洒之时淋漓雄厚。 “是它,真的是始祖跋履山川,探本穷源所撰的《工布通鉴》!” 程绯绯无限珍惜地轻抚这封面,眸中呛泪,欲语泪先流。 綦灿灿仰面瞧着那叶子掉落之处,哗然道:“您这还真是变化如神啊。” 柏树仙漠然不屑道:“这算什么,不过是老朽万年收藏之一。” 程绯绯不住拭泪,一股惋惜油然而生,凝噎道:“若是父亲他还活着,知道我寻回了程氏始祖这本书,定然了却一桩生前大愿。” 綦灿灿扭头对柏树仙埋怨道:“还说一直深藏密敛,封存的甚是仔细?一本沧海遗珠,怎么被您搞得这般埋汰。” 柏树仙道:“莫冤枉老朽,当年老朽将程冈自蔚川里捞上岸来,这书就已经被水浸了个透。真延护至今,程氏后人亦该感恩戴德。” “多谢前辈,请受程氏后人绯绯一拜。” 柏树仙不屑一顾道:“免了吧,这一膳盒的饭菜就当你们的谢礼了。” “那这书——”程绯绯心中踌躇。 柏树仙豁达痛快道:“取回去吧。物尽其用总好过配老朽风吹雨淋做一片柏树叶子强。” 程绯绯闻之又是一阵感动,还要揖首拜礼再谢,这时綦灿灿拉住了她,摇头道:“既然老树妖心雄万夫,胸襟恢弘开明,你就不要如此客套。” 柏树仙对綦灿灿的称呼略有不满,但綦灿灿这番对他脾性的如指诸掌,柏树仙还是颇为意外,于是赞赏道:“你这胖丫头倒是颇合老朽心意,虽说脾气急来如火山,却气概旷达,豪侠尚义。” 揽月关情脉脉提醒程绯绯道:“是不是该赶紧翻一翻,看看书里青石子焦金流石之性的化解之法。” 綦灿灿也催促道:“对对对,赶紧的。” “好——” 柏树仙手中的风狸杖略一顿地,风狸杖顶端的枝虬便骤然生出些繁密绿叶,通体发出赫赫之光,将程绯绯手中之书照得明亮清晰。 532 助绯绯不遗余力 灿灿膳诱柏树仙6 借着风狸杖之光,四个人凑近程绯绯身边。程绯绯翻开程冈之书的内页,虽经水浸,字迹历历可辨。 “果然有——在这里。”程绯绯捧着书的手不住颤抖。 书中条理分明,赫然记载着: 【青石子之效柔以克刚,触铜铁则锈蚀,触栋梁则朽烂,无法凝聚于形。采用之时需七平八稳,均衡稳定,切忌虚实失度,否则必当其果。】 程绯绯长叹一声,自书前抬起头来,无限哀婉道:“若是我早能看到由始祖呕心滴血所撰的书,大抵也不会将青石子熔炼到极致,以致于融入骨血之中,再难清除。” 揽月道:“先莫急,看看下一章中可有破解之法。你们看这里——” 揽月手指抵在书页左下角,隐约写有“除非”二字。 程绯绯赶忙翻页,程冈所撰果然还有后话,上面写着: 【除非遇藻玉可化解。藻玉乃碧玉岩矿,有盘石之固,冲坚毁锐,强大无比。现存于南蛮黎僚之地的铜山铁壁之中,产之甚少,乃矿中瑰宝。】 【以藻玉铸造甲胄,则深壁固垒,岿然不动;以藻玉铸造利刃,则无坚不陷,无往不利。】 除此之外,程冈似乎对藻玉青眼相看,另以朱红墨迹写有备注曰: 【吾乾坤四海,遍历天下方有幸于黎僚一族匿影藏形之所得此一见。此处云崖巉峻险峰巨石林立纵横,极为难寻。藻玉乃碧色岩矿,相传乃是以黎僚人战死后血液凝固而形成,铜打铁铸,不焦不熔,无坚不摧。】 “藻玉?” 綦灿灿重复着书中之物。 “黎僚?” 揽月的思绪却徘徊在这个隐居避世却惨遭灭族之灾的族群之上。 黎僚这个南蛮之族,揽月怎么可能忘却,同是被屠戮灭族,一副画面出现在揽月的脑海,那是年幼的黎普跪在父母族人血泊之中鬼哭天愁,哀婉祈求。 这时,綦灿灿的声音斩断了揽月的思绪,綦灿灿问道:“这里面写得,说了不是等于白说吗,都这个时辰了,上哪儿去寻藻玉啊?” 程绯绯叹息道:“看来真是回天乏术了,都怪我,自视读了些先辈铸造之术,就头脑发胀,烂用青石子。父亲程曳尚在世之时就曾说过,藻玉铸造出的丹炉炉壁不焦不熔,对烧制高品阶的金丹能起到事半功倍之效,是连我外祖栾首阳都梦寐以求之物。为了能烧炼出别派难以企及的金丹,外祖这才情愿将我母亲下嫁给区区羽人的父亲。” 綦灿灿道:“那也就是说,伯父他曾经以藻玉铸造过丹炉?” “不,并没有。”程绯绯继续说道:“父亲在他的偶记中写到过,当年?华为得此藻玉,的确联合朝廷兵力以清缴乱兵游匪之名残杀黎僚一族。可黎僚一族傲骨磷磷,任其震慑折辱也不曾透露出藻玉所在。?华和朝廷得不到藻玉,那父亲自然对?华和我母亲而言就分文不值,被视同粪土,只得再度重归世间,寄情樵牧直至身死魂消。” 提及亡父,程绯绯愁眉泪眼,长睫轻颤,惹人怜惜。 綦灿灿黯然失落道:“那现在怎么办,明日岂不仍是手无寸铁。即便汪紫涵也休想越过鎏绯芙蕖伤到你,可你亦同样无法取胜。” “算了。”程绯绯苦笑,笑意里带着些哀愁,说道:“托了柏仙前辈的福,能让绯绯得此古书。若是明日之后被娘亲厌弃而逐出??山,我便跟随程氏先辈意志遍访天涯寻找藻玉,偶影独游,以影为伴。” 揽月急忙道:“其实藻玉它......” “不过区区荼鏖比武而已,老朽认为尚有办法。” 揽月本想告知程绯绯南蛮黎僚一族其实并未尽灭,黎普便是黎僚遗腹之子,程绯绯完全不必漫无目的地到处寻找。 可话尚未出口,却被柏树仙低沉沙哑的声音打断,只听他说道:“老朽当有何难处,把你们三个丫头愁成这样。老朽虽拿不出藻玉,也铸造不出宝剑,但若只是兵刃,老朽可提供一法。” “前辈请讲。”喜从天降,姊妹三人甚是欢欣。 柏树仙探手凌空,手腕一转,数十片柏树叶子便如电一般乖顺地攥入他的掌中。 三双清澈惊疑的眼睛凝视着柏树仙攥拳之手,微感诧异:“这是?” 柏树仙微挑下巴对程绯绯道:“丫头,你那鎏绯芙蕖呢?” “噢噢,是。” 程绯绯眉目灵动,立刻理会了柏树仙之意。 程绯绯掐指施诀,身法轻盈的祭出法宝,顷刻之间一束粉红色轻烟缭绕而生,随即似湖水般凌空蔓延而开,一朵粉红色娇艳的芙蕖生出在粉红湖水之间,亭亭净植,香远益清。 柏树仙又道:“花瓣呢?” “啊——”这回的确令程绯绯费解。 柏树仙不耐烦道:“老朽是问你,你这芙蕖的花瓣呢?上回筑阳殿里那个。” 程绯绯这才想起来,柏树仙口中所指的是在筑阳殿里头一回相遇之时,曾与綦灿灿、程绯绯大打出手的场景。 “哦,好。”程绯绯会意的点头,鎏绯芙蕖的花瓣“嘭”地绽放,舞衣香乱,擘碎红妆四散的空中,芙蕖花瓣乱中有序,刃薄如纸,俨如一片片飞刃,却又压根毫无攻击之力。 除奸柏不屑地轻哼道:“程家丫头看上去娇娇柔柔,所凝炼的法宝果然也少了一分肃萧杀气。还好是你程氏祖上积德存善,遇到本仙相助。看着点儿——” 言毕,除奸柏展掌挥拳,数十道绿光同时朝向程绯绯的鎏绯芙蕖抛去,荧绿之光与红粉柔光碰撞,绽放出琉璃异彩,如同云蔚霞起,灿烂绚丽。 更为奇异景象还在后面,那柏树叶子与芙蕖花瓣纠缠后竟渐渐相融,金晃晃,银灿灿。 须臾之间幻化出银翅流彩的蝴蝶,触须闪着熠熠金光,纤细如云锦,尾翼长如丝带,临风飘动,轻盈飞逐。 “这也太美了吧。”揽月和綦灿灿皆已看得呆滞,口中啧啧称奇。 柏树仙笑道:“这是老朽万年柏树叶所制,万年留存下的就这九十九片,本想闲暇之时用以泡茶,既然你们眼下着急,就便宜这丫头吧。” “这,万年——”程绯绯泪目道:“这该让绯绯如何感激。” 柏树仙霍然露齿一笑,轻松道:“愣着作甚,还不赶紧施法一试?” “是。”程绯绯一时腼腆,双颊晕红,抿着嘴角气韵动人,只见她轻转手腕微捻法诀,激起一道红粉光晕,光晕渐渐外扩,所及之处那九十九只蝴蝶和鎏绯芙蕖连同一潭粉红湖水一起凝结成了冰晶。 而后粉色光晕又自内积蓄,骤然爆发,九十九只蝴蝶便如凌波仙子破冰而出,羽翼高展,冰凌高挂,锋芒逼人。 柏树仙漫不经心道:“管他甲坚兵利,都可力透如削泥。这回满意了吧?” “这——”九十九只蝴蝶绽放着光芒萦绕在程绯绯身边,像是忠心赤胆保护着主人,程绯绯在容光映照之下更加姿形秀丽,笑靥如花,惊喜至极。 “诶——又要道谢是吧。”柏树仙摆手道:“不如就让老朽为你这兵刃赐个名字吧,就叫‘九十九柏蝶’。” “谢前辈赐名。” 柏树仙伸展一个懒腰,忽忽悠悠道:“好了,莫要耽误本仙享用八珍美馔,都各回寝殿去吧。” 说着,又自膳盒里摸出两道菜来,咂嘴品评起来。 ...... 程绯绯明日荼鏖比武的困境已解,心中感激不尽。 为不耽搁柏树仙品鉴美味,二人在反复拜谢之后先欲离去。 不想此时綦灿灿却笑着令二人先行,说道:“你们先回去,我待前辈饱食品味之后,方便将膳盒一道取回寝室,以免今夜之事外露。” 綦灿灿细心慎重亦是对的,揽月和程绯绯便先行依言而去。 揽月一路微含笑容,精灵俏皮。 程绯绯心情甚好,亦跟着一同莫名地笑,她歪着脑袋奇怪道:“你这无声无息地,默自在笑什么?” “一笑沧海神奇,机缘真际,令你替亡父寻回《工布通鉴》,程氏先祖不枉心血;二笑二姐。” 程绯绯嫣笑腼腆,温柔可喜道:“你也瞧出来了?” 揽月俏丽掩笑道:“是呵,大姐可听你我临行之前,二姐是如何称呼柏树仙前辈的?” “哈哈哈——前辈!”程绯绯两颊融融,笑声空灵轻逸。 不愧是义结金兰的三姊妹,彼此脾性一清二楚,心意相通。 穿过栖真门在露台前分别前,程绯绯不忘叮嘱揽月道:“你我莫要拆穿,免得灿灿害羞难堪。” “好。” 姊妹二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 ...... 在那株万年古柏荫庇之下,綦灿灿静坐在一旁,默默盯着柏树仙把最后一道菜囫囵而尽。 “唉——”柏树仙长吁短叹,听起来甚是苦闷。 “怎么了?不好吃吗?”綦灿灿匆忙问道。 “你不要总这样直勾勾地盯着老朽进食啊,搞得老朽我好像一个风餐露宿的饭囊酒瓮一般落魄。” 533 拜仙师得偿所愿 叹世事余岁缥缈1 綦灿灿凑近他道:“好吃吗?” 柏树仙眯起眼睛凝望着綦灿灿中秋圆月般的肉脸,反眉一皱,提防道:“作甚?胖丫头,你们所求之事老朽已经为你们解决,还多余附赠了一本程氏始祖手撰之书,可不亏欠你们什么。” “知道,知道。您瞧您怕什么,就是问问好吃与否。” 綦灿灿满脸堆笑,态度好得丝毫不似从前。 “干什么?老朽我可不曾救下过綦氏始祖。” “您瞧您,我綦灿灿贤良方正,怎会同自己姊妹攀比。” “老朽亦再无收藏,万年柏树叶仅那么九十九片,多一片也没有。” “我也不要那叶子。只是瞧您欣赏我的厨艺,想着日后多做一些给您尝尝。” 綦灿灿的心情像是很好,一改故辙,对柏树仙另眼相待,照顾有加。 常言道:事出反常必有妖,邪乎到家必有诈。 “物之反常啊——” 柏树仙将风狸杖紧紧箍在怀中,回避着身体逃躲着綦灿灿,像是生怕被她将风狸杖给夺了去。 綦灿灿被柏树仙枭视狼顾过分提防的样子给逗乐了,笑道:“谁会要你那根破棍子啊,我有我的允光剑。” 柏树仙畏忌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不妨直说,究竟又有何求。” 柏树仙如此爽利,綦灿灿也便不再同他磨叽,面向柏树仙“扑通”跪地,俯首拜礼道:“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柏树仙被这突如其来的一跪吓得腿脚飞跳,跌撞在身后的万年古柏上,冤苦道:“你可莫要赖上本仙,本仙何曾受过徒弟。” “正是当下啊。拜师宴席您都吃了,怎好推脱。” “胡说,老朽只吃了六道菜。” 綦灿灿拍了拍膳盒,讪笑道:“这膳盒公分上下四层,第四层里还有一菜,乃其中精髓,还本归真,不加五味相调,却酥脆香口回味悠长。” 前面六道菜已将柏树仙的肠胃填饱,此时已不为所动。 綦灿灿耳聪目明,有意作出一副心驰神往之态,隔着膳盒嗅着其中的味道,说道:“就算您已有万年之寿,准保是您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 “莫在老朽面前偷奸把滑,难道老朽修了万年,还瞧不出你这胖丫头使的乃激将之法。” 綦灿灿口齿伶俐道:“嗨。您若是怕被人诟病孤陋寡闻,畏惧露怯,那徒儿也不强逼于您。” 柏树仙果然被激,兴致浓厚,于是傲头傲脑道:“会有什么珍馐会是本仙不知的,拿来一试便知。” 綦灿灿闻声,麻利地将膳盒最后一道菜取出呈递在柏树仙面前。 那是一道像是荷花花苞状的小食糕点,外表清新如荷,观之形美动人,食之酥松香甜。 说是糕点,却有着肉脂独有的焦香,脆而不坚,一口下去发出“嘎嘣”脆响。 “师父,怎样?” 綦灿灿面凝鹅脂,颜若朝华,双目晶晶,眸子里尽显期待。这道菜的滋味正如綦灿灿描述的一样,朴实却不乏独特,不加佐料的调味竟然别有醇香,愈嚼愈有味。 “这——”柏树仙绞尽脑汁,苦思冥想终不得解,只得认服道:“还真是不可捉摸。” 綦灿灿鼻子微翘,难掩得意,说道:“这道菜名唤‘荷逗蝉音酥’,夏夜送馨香,牵惹叙衷肠。外皮以翠玉豆糕包裹煎炸,内里填充雨后啾啾刨出土面的幼蝉,食之下口时牙齿与豆糕、蝉壳磨合出的声音,正如同夏日蝉鸣。” “什么——!”柏树仙佝偻着身体朝着地面一通干呕,面容痛苦扭曲道:“你这胖丫头,老朽同你无冤无仇,如何以此毒辣凶虫暗害与老朽。” “师父,您方才还赞其味美呢。” 柏树仙疾首蹙额,作呕道:“鸣蝉聒噪,喜饮青汁,乃我草木之身的大忌大讳。葱茏之身被其长喙穿透,时常需断枝自救,加之夏日肆意欢叫,吵得老朽睡不安枕,着实深恶痛诋!” “您说得我都知道,正因噪蝉与您无益,灿灿方想着,这天下万物中师父定然不曾吃过它,故而要以煎炸噪蝉之身为师父您解恨。此乃徒弟一番孝心。” “得嘞。”柏树仙胃中翻江倒海,腻烦得紧,摆手道:“孝心大可不必。莫再玩人使怪,老朽便谢谢你了。” “徒儿我是真心拜师。您神工鬼力,区区九十九片柏树叶子便能助鎏绯芙蕖修为大进,如此变化如神,定有更高修为不曾展露。灿灿素来仰慕武艺盖世之人,希望师父赐教,助灿灿精进修为。” “莫再求了——” 柏树仙怒目挺腰,嗔视面前綦灿灿一眼,清着嗓子避开她的诚恳跪拜。 綦灿灿诚挚道:“师父收我亦不白收,灿灿愿每日为师父供奉百川美馔,精心炮制。” “吭吭——” 柏树仙撑肠拄肚,再次避开綦灿灿的跪拜。 綦灿灿锲而不舍,双膝继续追着柏树仙,跪道:“民间诗词有云: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鲈肥菰脆调羹美,荞熟油新作饼香。难道师父就不想都尝一尝?灿灿准保师父日日透心沁齿,如甘露洒心。” 听到御膳美食,柏树仙心痒如万蚁爬过,慧黠的眼睛里蓦地明亮有神,心动道:“啧——本仙万年道行衣钵相承,传你一二技艺倒也足以受用。只不过拜本仙为师实属多余,本仙批算五行,袖中乾坤,此生师徒缘分确有一例,但缘分浅薄。” 綦灿灿道:“既然命中有师徒缘,您又何必逆天而行。” “哼哼——”柏树仙苦笑道:“你这胖丫头怎懂这掌中日月,冥冥之力。” 綦灿灿忽然开悟,茅塞顿开道:“师父您是担心?鼓盟会不日结束,徒儿便要随同门回去伊阙派,故而师徒殊途?” 柏树仙缄默不言,抽烟不展。 綦灿灿又道:“师父莫要担心,我可以去求綦焕哥和含光子应允我留在学宫里进修。再不然,我时常御剑回来探望您。” “唉——” 一向佯风诈冒,疯疯癫癫的万岁老头儿竟然会叹气,正经得一反常态,面容浮现出鲜有的忧愁苦闷。 默然神圣,肃穆万分。 “师父——” 风在夜空中咝咝作响,月转星移,苍莽无尽,平添了几分沉寂诡秘。 柏树仙若有所思道:“你还记得筑阳殿里老朽曾经对你们说过,我与月影桂各具使命,各保一方水土,各护一众子民吗?” “记得。”綦灿灿被柏树仙的幽冷静寂所感染,亦一字一顿认真作答。 “那刺颜、瑶姊妹已死,一别永远。老朽说过,我等朝荣夕悴,老朽久历沧桑,亦该解甲休士,据梧而暝了。” 綦灿灿不知为何,鼻头一酸道:“好端端您如何又说这等丧气话,酒足饭饱,肚撑闲的。即便吝啬收教授功法,亦不必自损自伤来推脱。” 柏树仙淡然笑道:“哼——你这胖丫头,嘴利心肠好,倒是有几分像为师。” “您这是答应收灿灿为徒了?!”綦灿灿惊喜,俯首磕头道。 “也罢。本仙伫立世间万年之久,祛蠹除奸,一生无亏。万象生灭,已具定数。只要你答应为师,周身技艺皆用以攘凶革弊,安定苍生,且不嫌弃为师同你的师徒缘分浅薄,无法传授你几日道法。” 綦灿灿稽首礼拜道:“一日为师,敬同於父。” 柏树仙额前纹皱,一手捻须,凝天长望,思绪莫测。 又沉吟暗思了片刻,柏树仙终于像是打定主意,铁心铁意道:“薪尽火传,仰畏天命而用之。也罢,本仙就认了你这徒儿。” 柏树仙手执风狸杖在綦灿灿额头敲了一下,说道:“本仙一身绝艺还不曾外露于人前,这万载难逢的机会你可莫要浪费。打明日起,每夜亥时便到此来见为师。” “是。”綦灿灿乐不可支。 “莫要带东西来了。”风狸杖敲击在膳盒盒顶。 “咦?孝敬师父理所应当。” 柏树仙面露闲暇之态,笑道:“为师仙身,超然物外。珍馐美馔亦不过烟云过眼,过耳秋风。你若想成事业,应当专心于此,惜时如金,不该被旁的所累。” “是。”綦灿灿一丝不苟地应道。 “夜已晦暝,时辰太晚。你当先回寝殿休憩,明日再来。去吧——” 说着,风狸杖略一顿地,卷起一阵绿色气流扶摇而上,冲天而起,将綦灿灿抛入空中,往大成门方向送出一段路去。 风狸杖的风来得突然,令人毫无防范,去的却轻柔和煦,软绵绵地将綦灿灿安放于地面。 柏树仙的孤高自许果真不是吹嘘,这一出手便是不凡。 只是綦灿灿揣摩不透,为何这两次相见,柏树仙总会以漏尽钟鸣之词赌咒他自己。 若是一位自九重天圜霞举飞升的仙人好端端的会死,任綦灿灿如何也不能相信。 不过白日里又是比武,又是下厨,折腾了整整一日,綦灿灿还真是有些疲累,也便不再回首遥顾身后的除奸柏,顺势往寝殿行去。 534 拜仙师得偿所愿 叹世事余岁缥缈2 一直待綦灿灿迈入东寝殿大门之后,方想起膳盒未取回来,再欲转头之时,却发现那只膳盒早已紧紧躺在伊阙寝殿门外,不由感叹柏树仙的法术果真神奇莫测。 ...... 在风狸杖送走了綦灿灿以后,柏树仙鹤发松姿伫立在万年古柏之下,仰望苍穹浩瀚,星辰罗列,地阔天长。 身后一个声音鼻腔冷哼道:“老头子——夜半不睡,呆望这茫茫苦海,愁思茫茫,这般俨乎其然可不似你的做派。” “哼。”柏树仙头也不回,嗤之以鼻回以冷嘲道:“你不同样蟠天际地,不眠不休,无处不加以防范。别怪老朽不曾提醒你,暮景残光之年,你这七老八倒的一把朽骨,可扛不起这般辛劳。” 身后那个声音昂昂不服,犟道:“你还是先为自己担心吧。这夜里风凉,你一个鹤骨霜髯即将化灰之躯,形同风中之烛,当心一吹之下浸微浸灭。” 柏树仙回过身去,两道柳眉竖起,傲头傲脑道:“本仙乃万年仙躯,老骥伏枥,尚有余力。” “啧啧啧——”身后那个声音反唇相讥道:“休要摆老资格。你都已颈项没齿,老迈龙钟,还焦心劳思些什么。万年了,也该歇一歇了。” “哼——!” 柏树仙鼻翼微鼓,嘴唇紧抿,回过头去斜视着身后来人,目光愤愤不平,怏怏不服。 来人五短身材,质似薄柳,形如侏儒,目语额瞬,小眼聚光。 柏树仙面孔黄里带白,瘦得教人担心,可他的眼里却闪着智慧的光芒,不甘示弱道:“薛师古老儿,本仙可为你卜算过命局,流年冲克,有危亡之虑。所以瞧瞧有什么好交待的,不如早早详细说与宫人们安排。” “呵呵。”含光子也不肯认输,讪笑嘲弄道:“正巧,老夫也为你这老头儿占了一卦,卦象曰:习坎入坎,失道凶也。你的大限将至,规避无门。” 柏树仙道:“你身亡命殒不过本年。” 含光子回道:“你杀身成仁,死于非命,不过本月。” 一阵激烈的对峙之后,换来的是骤然的冷寂...... 两个早已洞悉了自己命运的人,哀慕相知地肃穆对视,彼此间竦然起敬,只是氛围偏有些悲悲切切,忧悒凄凉。 柏树仙默然叹息道:“你我斗了这许多年,看来终是老朽输了,要死在你前面了。” 含光子胸口一酸,忍声吞泪却难掩悲咽,心中怏怏道:“你放心,待这株万年古柏成为朽株枯木时,老夫定会叮嘱宫中弟子,不可挪动,原样留存在此。你虽无无尽之寿,但起码还你永恒之躯。” “哼——笑话。”柏树仙不屑一顾道:“这世上有何物能留存万世而不消弭,你岂可拿哄娃娃的话来诓哄本仙。再者说了,你也仅区区几月余寿,你身死后哪儿还管得着后世他人之手。” 试想起这样的画面,二人皆触景生悲,惨恒于心。 含光子笑道:“呵呵,你倒通透。” 柏树仙道:“罢了罢了。待老朽身死后,准许你将这株古柏焚烧,免去你触目伤情,想起本仙时悼心疾首。” 含光子哽噎难言,却佯装漠然,说道:“老夫不会为你伤心。你是背负使命而来,终又剑指苍穹而去。生荣殁哀,死得其所。” 柏树仙凝视含光子一眼,挖苦道:“哭个屁啊,老朽还没死呐。” “到时栖遑,怕是分身乏术无法为你一哭。现下哭一哭,也好让你亲眼瞧上一瞧,以免将来落下一个不仁不义的埋怨。” “将来?呵呵呵——”柏树仙仰天长笑,望着皎月无不悲怆道:“天地生生不息,周流不虚,运化循环。本轮月尽之时便是老朽神行俱灭之大劫,一魂一魄皆留不下,还能拿什么骂你。” “也是。呵呵呵!”含光子隐泪大笑,实则肠断撕心。笑了片刻后,含光子转而悲戚道:“你神目如电,看穿世间,祛蠹除奸万年。最后落下个上不得飞升,下不得堕狱的结果,不后悔吗?” “万年来攘凶革弊已成习惯,飞升与否,老朽早已不在乎了。但若说及后悔,今夜之前可能还有一点,不过现在已无憾事。江山代有才人出,保山河无恙、民众安愉的重任,还是交予这帮凌云壮志的小辈们罢。” 提及“小辈”,含光子缚手于身后,昂首鼻哼,佯装嗔怒道:“如今这帮后生小辈可越来越不服管教,言高语低,毫无分寸。宫规分明严令亥时以后不得外出寝殿,现在不但游走私会,还把?鼓学宫当民间饭厨,仙家丹炉当火灶,称薪而爨。太无章法!” 柏树仙咧嘴一乐,以手指着含光子癫笑道:“外界都知你薛师古迭矩重规,严丝不苟,却不知你也有荡检逾闲,不拘法度的时候。别以为老朽老眼昏花,瞧不出你于谪戒室里兢兢业业,递薪传火。” 含光子回敬道:“那你呢?不也刚刚新收了徒弟,真是罕见的顽柏生花,愚昧顿开。” 柏树仙笑道:“哼哼,这学宫之中有什么是能逃得过你薛师古的眼睛。” 含光子叹息道:“亦有。一不知阆风寝室里的枵骨符何时安置,二不知薜萝林里摩苍杀气从何而起,三不知褚君山和栾青山阴谋秘计,四不知——” “四不知这接连几夜混入?鼓学宫的那些人是从何而来,有何图谋。”柏树仙接过含光子的话。 “看来你一个将死之躯,火眼金睛不输从前。” “哼。老朽不日便魂魄无归,这麋沸蚁聚,四方云扰的狼藉局面,怕是无法替你扛多久了。” “明白。你放心去,自会有老夫倾尽全力整纷剔蠹。” “万绪千端,你可有头?” 含光子摇头道:“胶胶扰扰,茫无端绪。除非——”含光子停顿一下,说道:“上回这般滔滔不宁,令?华派大费周章还是为了血珠的下落,故而老夫猜想,这回——” 柏树仙喟然道:“际运起伏,见机行事。积谷防饥是对的,但过度寅忧夕惕也是无益。” “看来你这老头儿已做了万全准备,煞费苦心安排。” “这如何说?雄常木、帝休杨、月影桂姊妹和老朽一同于九重天圜霞举飞升,万年岁月,浑如一梦,不觉已过春秋。那刺瑶逆天改命早招致人间祸端,她的错误当由女儿承其重。” 含光子笑道:“你还真当老夫沧浪古稀,脑不灵光吗?你虽没亲自传授殷揽月神功技法,却在她身侧安置了两位可鼎力相助的飞鸿羽翼。一位传授了九十九万年柏叶,一位怕是想将它——” 含光子的目光凝视着柏树仙手中的风狸杖,并没有将最后的答案倒出,大约不想将挚友的丧亡殂落说得太直接。 柏树仙倒像是并不在意,他神色如常,豁达道:“老朽为殷揽月这丫头卜过星命,不管血珠何时会再度现世,若寻不到缚魂摄魄铃的话,都不是她以一世之力便能将血珠降服的,起码需要二世。故而,即便老朽将周身本领尽数相授,在这第一世里亦是徒劳无益。” 含光子点头道:“没错,不如托付给她的金兰之交,待有一日能够和衷共济,助月影桂之女降服血珠。” “呵呵。正是,哪个成大事者没有几个腹心肱股;又有哪个野心豺狼没有几个爪牙耳目,狐唱枭和。” “是呵,活了万年,果然不是一般老奸巨猾。” “你又何尝不是刁钻古怪。” “白沙在涅,与之俱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哈哈哈哈哈——!!!” 万年古柏之下,一高一矮两个单薄老人冁然而笑,声嘶爽朗,一如当年头角崭然,意气风发。 天高云淡,随着笑声,夜风瑟瑟地吹过,卷起柏树叶飘飘洒洒零落下来,恍然之间已枯黄卷缩,难免有些悲凉。 叶落如歌,宛若哀伤的弦音,终是要落入冥冥世界结束它的一生,化为泥土,归为沉寂。 ...... 程绯绯和霓光阁汪紫涵的比试的,被安排在荼鏖比武第二日的第三十五场。 虽说要排到巳时以后,程绯绯还是一早便候在荼鏖台旁来回踱步,坐立不安。 綦灿灿瞥了程绯绯一眼,不解道:“你的鎏绯芙蕖都有了九十九柏蝶了,干嘛还这么慌张。” 程绯绯忐忑道:“这不是还不曾用过,心中无底。” 綦灿灿拍着胸脯自信道:“你得相信我师父才好,一定不同凡响,让你母亲再也不敢小觑你。” “怎么?真的成了?”程绯绯和揽月相视一眼,异口同声地问道。 “什么成了?”綦灿灿眉头一拧,迟疑不定。 “我们面前你还要遮掩,惩罚你。” 揽月以手肘淘气地顶着綦灿灿肋下嬉痒,搔到痒处,綦灿灿笑着逃躲,认服道:“错了错了,我说。” 綦灿灿便将昨夜拜师的经过一一道出,坦露无遗。 “好事啊。”揽月和程绯绯披心相付,为綦灿灿开心。 本想问得再细些,却听荼鏖台上正宣读着程绯绯的名字。 535 冰凌蝴蝶显神威 汪紫涵残剑癫狂1 “?华派程绯绯,霓光阁汪紫涵——” “?华程绯绯在——!” 程绯绯连忙将手臂高举过头,匆忙挤过人群,朝向中央空地而去。 揽月双手十指相扣在胸口,默默祈念道:“娘亲,请您保佑绯绯。” 时间若一直定格在此时,怕是没有一个人能够预料到,继昨日綦灿灿一战成名之后,又一匹黑马会在这场比试中脱颖而出。 而那,就是程绯绯。 本因在浴仙池那日,程绯绯为皆揽月和綦灿灿之威而祭出鎏绯芙蕖。 鎏绯芙蕖能化解神兵利器之形,便已人尽皆知,虽然神奇玄妙,却并不具备攻击之效,故而没有人将与程绯绯的比试放在眼中,包括汪紫涵。 汪紫涵最先认为,即便鎏绯芙蕖可以熔化兵刃,但只要自己的丹元之力精深,还是可以再次将宝剑祭出,总能寻到芙蕖花瓣疲惫的间隙趁其不备,避实就虚,发起奇袭一击。 可令众人皆没想到的是,鎏绯芙蕖的花瓣竟然在程绯绯的法术之下妙手生花,幻化成一只只冰凌高挂蝴蝶,高展着羽翼,如同破冰而出的凌波仙子,锋芒逼人。 “这算什么,蝴蝶也能当做兵器吗?!”汪紫涵虽感意外,却鼻孔撩天,不以为然。 一旁汪翰提醒道:“紫涵,切忌掉以轻心。” “知道。”汪紫涵白眼相看,嗤之以鼻。 九十九只银翅流彩的蝴蝶围绕在鎏绯芙蕖和程绯绯的身边,姿态奇丽,轻盈自若,画面唯美到几乎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却忽视了它们飘然腾起的肃杀之气。 程绯绯葱白色的纤长细指轻捻细拨,法诀一起,九十九柏蝶双翼高张,边缘凝结的冰凌寒光流动,俨若两扇冰刃剃刀,如镜般冷气森森,反射着锋利凉意。 “呸!我当是什么鬼东西,不过是闺阁女儿肉眼愚眉喜欢的那些花花蝶蝶,果真是短见薄识,这也能拿出来当兵器不成。” 程绯绯并不理睬汪紫涵的揶揄挖苦,她专心在法诀之上,目光不离。 程绯绯反手拨指,平举当胸,鎏绯芙蕖“嘭”地绽放,花瓣舞衣香乱,擘碎红妆四散的空中。 一时之间花瓣与蝴蝶布满这方天地之间,充斥着凄杀之意。 汪紫涵脸色蓦地发白,因为她刚巧瞄见一片花瓣只是略略如流纱般飘过一只蝴蝶面前,微微触碰到纤细如云锦般的触须,便被切成两瓣,透如削泥,足可见蝴蝶来者不善。 荼鏖台旁,栾青山烧犀观火,八面澄澈,一见之下便知程绯绯那九十九只蝴蝶仙风道格,仙风道格,卓荦不凡。 他低声对栾红叶耳语道:“绯绯何时有了如此法术和修为?” 栾红叶亦对女儿在荼鏖台上的表现洞悉无遗,面容惊喜参半,她恍然摇头道:“这——我也不知跟着程曳那个樗栎庸材学了些什么。但由此看来,逼一逼她倒是对的。” 栾青山又拉过栾澈问道:“澈儿,你二人整日出入在一处,你可知你表妹何时凝炼出如此出世超凡的法器?” 栾澈也一脸恍然,摇头道:“回禀父亲,儿子也不曾见过绯绯有此法术,感觉一夜千里。” 汪紫涵佯装镇定,嘴硬逞强道:“哼!别以为施展些诡状殊形的术法就能震慑于我,什么花儿啊蝶儿啊,斗色争妍,终不过是些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 说罢,汪紫涵手指宝剑双臂一震,剑气飞虹,长啸着朝向程绯绯直刺过去。 程绯绯面不改色,镇静自若,她身在花影冰蝶之间,宛若轻云出岫。 轻转手腕,催得鎏绯芙蕖花瓣更盛,花瓣凌空旋转化作无数红粉光影,朝向宝剑迎了上去。 只听见一阵阵“叮叮”脆响,剑与花瓣相抵,火星四溅,漫天剑气消失无影。 汪紫涵看着手掌里仅余一只残断的剑柄,满目惊疑,但心中不甘道:“这算什么,再来!” 说着掌心里光芒大作,一柄崭新的宝剑再次祭出在手,迎风挥出,朝向程绯绯直刺过去。 汪紫涵身轻如飞燕,宝剑似光华,如同游蛇穿梭在乱花丛中,试图躲避开所有的鎏绯芙蕖花瓣,嘶嘶破风而来。 程绯绯指顾从容,轻转手间法诀,鎏绯芙蕖再次绽放,花瓣似大雪一般喷涌,海水一般汹涌,漫天纷飞,似要吞没一切。 汪紫涵甚至还没拨开纷繁的花瓣看清程绯绯的脸,手上的宝剑已经再一次被花瓣吞没,消失一踪。 汪紫涵的面孔定格在惊恐上,两次祭出的剑都被鎏绯芙蕖轻易化解,自己别说碰到程绯绯,甚至连个脸面都不曾见到。 汪紫涵羞愤至极,朝着花丛蝶海间骂道:“上不得台面的雕虫小技,不登大雅,有本事祭剑来战!” 汪紫涵此言一出,汪翰立刻率领霓光阁的一众弟子,在一旁撺掇起哄。 程绯绯还是头一回在众人面前抛头露面,本就有些紧张,现下更是有些慌乱,鎏绯芙蕖感受到主人此刻的心绪,花瓣和蝴蝶凌乱在半空,纠缠在成一团。 揽月忙在一旁喊道:“绯绯,莫听她播弄是非,煽惑人心!” 綦灿灿站在程绯绯身后,以手攥拳挥向前方,怒怼道:“仙兵利器各凭本事,及时丹元精力所凝铸,你管人家用的是什么形态?!在此调三惑四拖延时间,该不是精元之力殆尽,祭不出剑来了吧。” 一激之下,汪紫涵暴跳如雷,骂道:“你放屁!瞧本姑娘不撕烂了你的嘴巴。” 綦灿灿傲睨一眼,两手抱臂,昂昂不屑道:“想撕烂姑奶奶我的嘴,怕是你先得应了这场比试,否则你可没这福气同姑奶奶我对局。” 綦灿灿本是想替程绯绯出一口恶气,没想到这一骂反倒推涛作浪,令汪紫涵气急败坏。 汪紫涵又一次祭出宝剑,且剑招更狠,只见她腾跃而起,锋芒逼人,试图自程绯绯头顶上空寻个间隙破其功法。 一通点刺撩崩,汪紫涵有了前两回的教训,出剑更加快捷凶猛,剑随身动,刚柔相济,如同春蚕吐司连绵不尽,看得观战之人口中啧啧,潇洒称奇。即便如此,汪紫涵的宝剑依然第三次消失在她的掌中。 “什么——!” 汪紫涵难以置信的看着空荡荡的手掌,青丝蓬乱,面色憔悴。 她自己心中有数,前后祭了三次宝剑,体内精元之力消耗大半,所剩无几。 “怎么?有本事再祭剑啊。”綦灿灿讥讽道。 “哼——!”汪紫涵亦是个不肯服输的。 汪翰喊道:“紫涵,不可受那挑嘴弄舌之人的教唆,绝不可逞能,若是精元之力耗尽可是会殒命的。” 綦灿灿亦道:“是呵,可千万别听我的,赶紧服个输就可以了。” 说及丹元之力耗费殆尽一事,揽月是有过经验的,那种抓心挠肝的濒死体验是她无法忘怀的。 越是揽月拦住綦灿灿,摇头道:“你可莫要以此激她,万一不慎,精元耗尽真的是会死人的啊。” 綦灿灿嘟着嘴不服道:“那也是她咎由自取,你干嘛担心她啊。” 揽月道:“我担心她作甚,我是担心你啊。怕你事后内疚神明,于心不安。” “那倒也是。”綦灿灿的确是个口硬心软的古道热肠。 于是綦灿灿转而对程绯绯说道:“要不你也莫要拖着她了,再真像揽月所说把她拖死了,咱们还得懊悔上一阵子。” “好。”程绯绯慈悲心肠,一直没有施法驱动九十九柏蝶实则也是不想伤及对方,既然綦灿灿都这么说了,果然一味只守不攻怕是不成。 “比试之时还有空暇嘀嘀咕咕,休要瞧不起我——”汪紫涵也是个烈火脾气。 綦灿灿道:“得了,怕你了还不行?知足不辱,知止不殆。一场比试而已,何至于拼上性命。” “可身死也不可受羞辱。” 汪紫涵尊严凛然不可侵犯,手中浮光跃金,宝剑第四次被她祭出在手,星芒眩眼。 “紫涵!莫要乱来——” 汪翰是最了解汪紫涵的,精元之力消耗至极,即便祭剑在手,怕是也挥使不出任何剑诀,只能以身躯余力硬拼。 汪紫涵已完全没了理智,手中宝剑作作生芒,腾焰扬辉朝着程绯绯直扑过去。 九十九柏蝶看见敌人腾焰而来,挥动着冰凌银翅波澜躁动,怦然跃动。 程绯绯心软,唯怕九十九柏蝶真的伤及汪紫涵,故而明知木不敌火,却还是暂以芙蕖花瓣抵挡。 一时间,荼鏖台上焰势熏天,摧枯燎发,鎏绯芙蕖和花瓣一起蒸腾缭绕。 逐渐的,流景遁光,尘烟斗乱,犹如沉甸甸地乌云将汪紫涵和程绯绯包裹在其间,辨不清楚。 “绯绯?!” 揽月和綦灿灿一边拨开缭绕的烟雾,一边急急唤着自己的姊妹。 “紫涵,你怎么样?!”对面同时传来汪翰的声音。 “比试暂时歇止——!” 漫天蒙蒙,负责裁决施令的尊长适时阻止了这场比试,同时抬手掀起一股掌风,荼鏖台上顿时风驰云走,众人的视野逐渐清晰起来。 536 冰凌蝴蝶显神威 汪紫涵残剑癫狂2 “绯绯——?” 烟雾迷蒙,一个纤细清丽的身形禹身而立,影影绰绰。 还有一个身影首低尻高,铩羽跪地,一败涂地。 在场众人揪心的注视着浓烟弥漫之间,人人翻肠搅肚地揣测着其间胜败高低。 待台上尘埃散尽,胜败结果终于千呼万唤始出来。 程绯绯整整截截,毫发未损,她亭亭立于台上,娴雅超逸。 而汪紫涵萎靡落魄地垂着头含恨落泪,双掌撑在地面砖石之上,望着一节节的断剑残刃,珠零玉落,满目疮痍。 原来,程绯绯鎏绯芙蕖的花瓣虽被剑火焚烧,九十九柏蝶可不是任人鱼肉的,早已按捺不住,想要与那杀气腾腾的利剑一较高低。 令程绯绯没想到的是,九十九柏蝶的冰凌双翅斩金截玉,刃如秋霜,两三下的功夫便将汪紫涵的宝剑断了个七零八落,支离破碎。 鎏绯芙蕖的花瓣只伤兵器之神,并不会损兵器之形,这次可和前三次不同,九十九柏蝶将汪紫涵的宝剑形神具毁,先前的威风已荡然无存。 施令的尊长者手臂高举,令旗猎猎,高声郑重宣布道:“此场比试,?华派程绯绯获胜。” “绯绯,太好了!方才都快吓死我们了。”揽月眼饧耳热,和綦灿灿一同上前挽住程绯绯的手臂。 綦灿灿道:“就是啊,何必跟霓光阁的那么客气,上来直接施展令九十九柏蝶就是了。” “我——”程绯绯刚要开口,对面传来汪翰的大吼声。 “紫涵!你怎么了!”汪翰蹲在汪紫涵身边,汪紫涵蜷缩着身体宛若一只收了恫吓的小猫,失神落魄的瑟瑟抖动,往汪翰腋下钻去。 “呜呜呜呜——”汪紫涵死死拽住汪翰的袖袍,抽抽噎噎地哭丧起来。 汪翰安抚道:“紫涵,走,师兄带你回寝殿休息。” “唔唔哇——” 见有人强拉着自己走,汪紫涵突然抗拒地搔头抓耳,如痴如狂。 她试图摆脱开汪翰,徒手便要去抓地上支离破碎的残剑。 “紫涵你疯了!”汪翰眼见汪紫涵的手指手掌被锋利的碎刃划破,鲜血滴滴拉拉挥洒一地,心中焦急,怒不可遏。 情急之下,汪翰忿忿投袂而起,命霓光阁另外两名弟子一左一右驾住汪紫涵,他自己则麻利的解下腰间绅带,把汪紫涵的双手紧紧捆扎在一起,不容她挣扎自伤。 “这——”程绯绯心下不忍,玉骨冰肌当即失色,惊恐无措。 程绯绯善良谦恭,正当她想着要不要上前聊以安抚,以尽携手并肩的同窗之谊,却听汪翰呵斥道:“不要过来!” “啊?”程绯绯去意彷徨,停步顿足,站在原地不尴不尬。 “你过来作甚!扬己露才,你满意了?”汪翰怒吼。 “我——”程绯绯紧咬着下唇,心里锥刺一般难受。 揽月拉过程绯绯来护住,綦灿灿冲上前去对着汪翰怒道:“你凶什么凶!比武本来就是芳兰竟体各展风采,是你师妹自己一意孤行,执意祭剑拼杀,为何输了还要东怨西怨。” 汪翰指着綦灿灿道:“你一个外人,我同你说不着!”言毕,汪翰又转向程绯绯威逼道:“你若稍有良心,就该反躬自责!你想一想,紫涵消耗了大半精元之力方凝铸的宝剑,你说毁便毁了,相当于消弭了紫涵一多半道行,她能不崩溃绝望吗!” 程绯绯面有愧色,冤苦在心,说道:“抱歉,绯绯也只是一技薄艺在身而已,并无意毁人兵器,将人逼入绝路。” 汪翰掺着汪紫涵,怒目相视道:“你心毒手狠,为了取胜穷尽手段。要知道紫涵她是用了多年修习,方能以精元之力凝炼一剑,你就将她所有努力毁之一旦。” “我本无意——”程绯绯百喙难辞。 “绯绯——!”一道喑噁叱咤声在人群后方响起,围观的弟子们被这凌厉的声音一惊,各自挤往两侧,让出中间一条通路来。 “娘?”程绯绯面容惊惧,轻唤一声,而后垂下头去,亦同寻常弟子们一般退避一侧,等待红叶夫人发号布令。 红叶夫人身着一袭抢眼的艳红罗裙,丰韵娉婷,施施而行,正襟巍然。 栾红叶脸颊浅酡,轻挽红袖,傲睨不屑地朝着程绯绯身前之人说道:“输了比试,为何不反思自己的平庸无能。依本尊看,只有志大才疏之人才会呈口舌之快,恨不得将愚拙无能尽数推脱到他人身上。” “你——”霓光阁门下一个弟子恼羞成怒,若不是肩膀上正担着汪紫涵的半侧身体,恨不得立刻冲上台去同栾红叶争衡一番。 汪翰呵责那弟子道:“闭嘴!你们先扶着紫涵退下。” “可是师兄——!”那弟子不通世故,倔头倔脑。 “没长耳朵吗!”汪翰触目而立,气冲斗牛。 见汪翰是真的上火生气了,那弟子立刻便怂了下去,瑟缩着和同伴一起将汪紫涵担下台去。 汪翰秀伟标姿,对红叶夫人毕恭毕敬道:“这个霓光阁门下弟子是个认死扣儿的,言行素来一板三眼,扞格不通,冲撞红叶夫人之处还请您大人大量,莫要同他计较。” “怎么?本尊在你们区区霓光阁眼中,竟是个挟冤记仇的?” 红叶夫人撑眉努眼,声调高亢,两侧弟子垂足而立,侧目而视,战战兢兢。 汪翰敛声屏气,拱手抱拳道:“师弟拘挛之见,谢过夫人海涵。” 红叶夫人不再搭理汪翰,也便由着汪翰躬身俯首,一动不动地僵化在原处。 不多时,汪翰额前便汗如雨注,汩汩而下,抱拳施礼的双臂不住打颤,双膝似立似屈,颤颤巍巍。 如此氛围下,围观弟子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程绯绯心尤不忍,怯怯微微轻唤道:“娘,娘——” 红叶夫人眼角余光扫向自己的女儿,在那一瞬间,红叶夫人眼底迸发出的冰冷和厌弃,让程绯绯如堕绝望深渊,旋即闭上了嘴。 眼见前方汪翰脚下已趔趄不稳,红叶夫人眼中毫无征兆的变幻着,当众指着汪翰,冰冷不屑地对程绯绯训斥道:“胜了便是胜了,你同这等愚腐腾腾的手下败将有何好理论!寸阴是竞,真是平白蹉跎了时光!” “娘——”程绯绯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对面瑟瑟抖动、勉强站立的汪翰,却再不敢开口求情。 红叶夫人淡漠无情,蔑视道:“霓光阁的弟子听着。” “是,是。”汪翰脸已憋得又红又胀,身下的地面已被他的汗水浸湿了一片。 “败鳞残甲之兵,在此怨天尤人又有何用!一味归咎对手,愤懑不平,归罪与人,是乃借词卸责,推避求全之举!”红叶夫人的声音听似慵懒,实则狠厉。 汪翰心里咬牙切齿,口上隐忍道:“误会。是弟子们硁硁浅陋,刚褊自用,多亏红叶夫人善言赐教。” ?华一派权倾天下,霓光阁上下卑躬屈节素有讨好,没想到今日汪紫涵同程绯绯一战,险令多年巴结功亏一篑、 好在这时,一旁负责扬旗施令的尊长走上前来对红叶夫人一番低语,内容大抵是还有下一场比试在即,担心时辰上会有耽搁。 红叶夫人这才方肯罢战息兵,放了汪翰一马。 “汪翰谢过夫人廓达之度。” 汪翰的身体已晃晃悠悠,强撑着将栾红叶送走,这才被几个弟子磕磕绊绊地掺着下了荼鏖台。 程绯绯被母亲拎走,不时负疚自责的回望荼鏖台那边的情形,再次被红叶夫人训斥道:“为娘同你讲了多少次了,休要对敌手心软意活、寄予同情。这世上可怜之人甚多,你怜贫恤苦得过来吗!” “娘,我只是——” “还有!”栾红叶根本不给程绯绯开口分辩的机会,立刻打断她道:“你那群翼挂冰凌的蝴蝶自何而来?” “女儿——”程绯绯沉吟着,字斟句酌,搪塞道:“女儿夜里无眠之时,拿出父亲所撰的书来心摹手追,没想到铸就意外之喜。” “是么,那他还不算是一无可取。” 提及程绯绯的生父程曳,红叶夫人的脸色“刷”地阴沉下来,仿佛墨色的浓云挤压着天空,压抑了周遭的空气。 显然栾红叶并不喜欢这个话题,程绯绯也庆幸母亲不喜欢提及亡父,否则母亲若是细问下去,程绯绯还真不知找到什么合适的回答来搪塞过去九十九柏蝶的由来。 栾红叶果然将话题转换过去,语气淡漠道:“绯绯,为娘不是叮嘱过你,莫要同那些微不足道的偏门小派来往。你乃贤身贵体,怎能屈高就下。” “绯绯不解,娘亲您所说的‘下’,是指何人?” 栾红叶突然行下步伐,瞧着这个一向乖顺的女儿,狐疑凌厉道:“你竟要同为娘打马虎眼吗。浴仙池你假传为娘之意,去给那两个没娘少教的丫头帮腔解围,为娘有没有劝说过你,莫要同她们掺和在一处。” 程绯绯身体一怔,头沉沉地垂着,仿佛要坠落下来。 程绯绯沉默片刻,心情骤然下沉,轻声低吟道:“娘,灿灿和揽月是我的姊妹。” 537 神憎鬼厌初交锋 暄煦公主始遭辱1 “什么姊妹?你哪儿来的姊妹!程绯绯你是疯了吗!”栾红叶骤然而怒,满眼猩红。 见程绯绯低头不语,栾红叶揪起程绯绯的衣襟将她提至面前,不依不饶道:“她们有娘生没娘教,故而嫉妒你于春风中坐,嘉言懿行,故而巴结于你,你可不能受其蛊惑啊。” 程绯绯神色漠然地别过脸去,口中用仅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喃喃嘀咕道:“若是如此,我反倒羡慕她们,情愿没有娘......” 程绯绯声如细丝,却还是被红叶夫人听了去,栾红叶脸色变得加阴沉,黑压压的如同乌云压境,胸口剧烈起伏道:“胜了一场比试,你便自以为翅膀硬了是吧。你倒是说说,你都嘀咕些什么!” 周围一片死寂,气氛跌入冰点,程绯绯依旧神色漠然,面容毫无血色,只听她木然重复着先前之词,只是声音略大了一些,显得格外笃定。 程绯绯道:“有道是,身教重于言传,十年生聚,十年栽培。别人的娘亲对待亲子皆循循善诱,蒙以养正。若是每个娘亲都像您一般,对女儿生拖死拽,惠子善譬,强媒硬保,那绯绯情愿如她们一样,没有娘亲。” 啪——! 一记耳掴重重甩到程绯绯白净的脸上,传来一阵刺骨疼痛。 栾红叶被气得颧骨突出,双眼上翻:“没大没小!你懂什么,为娘乃恩威并行。” 程绯绯任由栾红叶掌掴自己出气,不挡不避,脸上的巴掌印迹很快由白转红,好像在顷刻之间,周身所有的血液都聚集到了她的脸上,红艳艳,热辣辣,看起来便感觉到灼热烫手。 程绯绯的双眸清清亮亮,嘴角微微一笑,宛若恬静的弯月。 不过她说出的话却严酷刺耳:“绯绯既然和父亲如出一辙,稂不稂莠不莠,被您视同敝履。那不如恩谢过母亲,待盟会之后,便许绯绯追随程氏先祖的脚步,外出登界游方。” “你!孤恩负德——我栾红叶竟然生养了一只白眼狼!”栾红叶越听越气,浑身颤抖,脸色已憋得由红转青,怒火翻腾。 “古语有言:未生而养,百世难还;生而养之,断头可还;生而未养,断指可还。不然,绯绯便将十指留给母亲。” 母女争执,程绯绯压抑了许久的情绪喷涌异动,难免话赶着话,言语过激。 栾红叶全身冰凉,身体随之一颤,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的看着程绯绯,似乎是从未想过一向温顺可人的女儿也会有乖悖违戾的一日。 怵目惊心过后,栾红叶缓过心神,恶狠狠地将程绯绯一把推了出去。 程绯绯脑袋“嗡”地一下,整个人重重跌倒在地,顿时膝盖处便传来火辣辣地疼痛,痛心彻骨。 程绯绯迸沁着冷汗,双肘顶在地面之上撑起身体,眼眶里泪花打转,却紧咬着端,一声不吭。 栾红叶甚至都不曾低头看她,斜睨着眼睛以余光轻扫一眼,无比嫌弃地短刀直入道:“无论你想去想留,即便散漫天外也好,都先给本尊杀入荼鏖比武的前四名。否则,若在百派掌门尊长面前丢我栾红叶教女无方之名,本尊可出不起这个丑!” 言毕,栾红叶干脆利落地拂袖绝裙而去,毅然决然,冷酷无情。 程绯绯独自匍匐在硬邦邦的地砖之上,双膝传递来的绞痛不止,但,似乎心更痛。 ...... 程绯绯经此荼鏖台上一战以后,声名大噪,甚至不输綦灿灿。 程绯绯被红叶夫人唤走以后,綦灿灿便暮气沉沉,了无生气,甚至开始盼着日落,好赶紧求师于柏树仙,精湛技艺。 看见揽月舒头探脑,视线还追随在程绯绯的身后,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綦灿灿不咸不淡,笑她道:“你就莫要操心了。绯绯一战封神,红叶夫人定会对她另眼相看,估计此时正是赞口不绝。” “可我总觉得——” 綦灿灿斜倚在一块造型奇特的山石之上,慵懒涣散地伸展腰身,打了个呵欠道:“总觉得什么?你和绯绯啊,就是喜欢杞人忧天。好歹也是亲娘,血脉相通。” 揽月轻言逗她道:“是呵,应当学你,无忧无虑,烦恼尽除。” “诶?”綦灿灿腰部用力,一个挺身而起,说道:“谁说我就没有心事了,现在心事还徒增了一条。” “何事?” “绯绯的鎏绯芙蕖和九十九柏蝶呗,这一守一攻,配合得宜,简直无懈可击。照这么下去,我若想为伊阙派拔得头筹,还得能过绯绯那一关。” 揽月思索道:“这的确有些难,绯绯之能简直无懈可击。” “可不就是吗。即便精元之力可以支撑对战之人不断祭剑而战,可投鼠忌器,谁都怕绯绯祭出冰凌蝴蝶。输了比试惋惜一时,毁了宝剑可要懊悔多年乃至毕生,免不得都得畏首畏尾。” 揽月长舒一口气,诚挚深切道:“幸好我没有参加荼鏖比武。” 綦灿灿深吸一口气,收紧浑身肌肉伸了个大大的拦腰,说道:“我要先回寝室准备晚上给师父的东西,你是要同行,还是继续于此观战?” 揽月瞧了荼鏖台上一眼,摇了摇头,又回忆起昨夜三人曾经提及好久未见嵇含之事,想了想,便邀綦灿灿陪着自己同去,以免众议成林,对自己和太子皆无益处。 二人一路穿过栖真门继续北行,打老远便看见栖蟾殿前一列列人高马大,负坚执锐人来回徘徊巡视,神色谨慎肃穆。 揽月说道:“这可不像?华门下弟子或是学宫宫人。” 綦灿灿悄声道:“你忘了啊,启盟仪式那日,跟随在嵇含太子金撵之后进驻学宫的不正是这些侍卫吗。” 揽月微蹙眉峰,回忆道:“?华之人昼警暮巡,简直无隙可乘,难道这?鼓学宫之中的守卫还不够严密吗?为何还需朝廷之人自行警戒。” 綦灿灿亦奇怪道:“是呵,前几日还不曾发现,似乎是刚刚才戒备的。”面前的侍卫各安队伍,盔甲鲜明,待时而动。 不待揽月和綦灿灿近前,其中一个头顶红缨钢盔的侍卫长身份的人便主动迎了上来。 来人腰系兽面束带,胸前一面金辉闪耀护心镜用以掩心,弓刀铠甲增明,好不威武。 那侍卫伸长手臂五指在前,另一手中,手执宝剑锋芒纯利,将揽月和綦灿灿挡在原地,不准近前。 揽月不解道:“敢问这位大人,不知为何在此布守?” “照宫规所定,非掌门尊长者本就不可靠近栖蟾殿。”侍卫正正经经,不苟言笑。 “如果我们是太子殿下的故友,可否肯定大哥拔戎通报一声,由我们探望一下。” “说了不可,休要啰嗦。” 侍卫执剑向前,将揽月推撵向后。 揽月跌跌撞撞后退而去,那侍卫直冲横装,毫无顾忌。 綦灿灿扶好揽月,火冒三丈,怒斥道:“?鼓学宫可非你们朝廷皇宫,怎由得你们浊骨凡胎在此盛气凌人。你自以为手执兵器就能一言专横了?信不信你这剑还没刺出,我便让你——” “你要让他怎么着?!” 綦灿灿的火气被一道威厉女声打断,她和揽月一齐看向声音来处。 只见说话的是一身着紫金仙衣,上锈七彩祥云,头盘华髻,道姑打扮的女子凤威燕颔逶迤而来,雍容华贵,却又凛然生威。 綦灿灿没好气地白了一眼,对揽月说道:“这打扮得不伦不类,究竟想要别人称她贵气呢,还是仙气呢?” 女人傲睨昂首,反眉一皱,眼里闪烁的寒光顿时直逼而来,只听她语气冰冷轻慢道:“是本宫安排他们驻守在此,以防那些个不逞之徒妨碍太子休憩将养身子。以防那些个图谋不正,意图攀高结贵之人来此叨扰,有何不妥。” 綦灿灿以手肘轻戳揽月一下,附耳提醒道:“这女人可是来者不善啊。可是奇怪,瞧起来眼生得很,百派掌门尊长里可不能见过此人。” 的确,揽月也从未见过此人。 从面容和言谈上估算,女子应当同红叶夫人所属一辈,出于礼貌,揽月以屈尊敬贤之礼相待,温和恭敬道:“阆风殷揽月和伊阙綦灿灿给这位尊长问安。不知尊长出自何门何派,但我二人只是关心太子殿下风寒后是否平复如故,故而来此探视,望能放行。” “唷——”听到揽月自报家门,女子发出不屑之声,冷言嘲弄道:“你便是那殷昊天和天香夫人之女?比起旁边那个胖丫头,你倒勉强算是个通书达礼的。” 綦灿灿斜睨女人一眼,低声提醒道:“当心啊,听这语气可是来者不善。” 呼——其实不用綦灿灿提醒,揽月亦知对方挟细拿粗,有意挑剔,自己当真是在这学宫之中备受“瞩目”。 看来今日想要探望嵇含是不可能了,但究竟是出于什么人、什么原因,才能调动这么多太子手下之人,在此防卫森严呢? 538 神憎鬼厌初交锋 暄煦公主始遭辱2 揽月的余光穿过女人,窥视着太子寝室方向,萌生出一个诡异的念头——难不成嵇含陷身囹圄? 不,不可能吧,那可是当今穰邽国的太子啊,栾青山和含光子也不会袖手旁观的。 那么黎大哥呢?黎普此时又在何处? 揽月暗叹,此时若是有陈朞的摘星术在,定不需如此麻烦。 面前的女人目光锐利,立刻洞悉了揽月的想法,一双茶色眸子如往常一样平淡如水,却又凛若冰霜,依旧淡漠道:“黎普已经被本宫调去身边办差,你休想觅缝钻头,巧投后门。” 綦灿灿扯了扯揽月的袖口,低声道:“这女人看来来头非凡,不像是个善茬,倒像是个有意在此等你我前来,寻衅打压的。” 綦灿灿聪颖伶俐,她的感受和揽月不谋而合。 兵法有云:避其锐气,击其惰归。 按此情形看起来,女人毒手樽前,揽月二人不宜推天抢地,争闹冲撞,不如先行折返,事后再乘间击瑕。 于是揽月略微颔首施礼道:“多有叨扰,不胜惶恐。既然太子怡神静养,清心拂尘,那我们便回去了。” 说罢,揽月拉上綦灿灿便走。 “且慢!” 女人停步在二人正后方,不需回头都能感觉到她凌厉似刃的眼神,在二人身上鄙夷地来回审视。 揽月回首,果然撞上女人一双深不可测的茶色眸子,凌冽地谛视自己。 女人眉间唇畔,光洁利落,语气亦爽快干脆,夹带着些许嘲讽意味道:“你们可知太子殿下来此?鼓盟会的目的为何?” “?鼓盟会还能干嘛?萧萧肃肃一个学宫,难不成是公子哥儿们用来酣歌醉舞,嬉戏取乐的啊。” 綦灿灿忍这女人已久,要不是瞧这女子富贵骄人,不想为伊阙派再惹是非,早就回怼她了,故而现下已是嘴下留情。 揽月寂然凝望,回忆着当初与尚以“龙岒和”为名的嵇含相识的时候,嵇含的确曾经说及过他赶赴盟会的目的,其一便是借外出游历玩耍之名打探崇德亲王的势力,其二......好像嵇含还真没有说。 女人傲睨昂首,扬眉侧目,眼神直勾勾瞪着揽月和綦灿灿,说道:“太子殿下来此,一为一秉大公,安邦定国;二为终身大事,寻觅文雅端庄之女,将来母仪天下。” 闻女人此言,揽月和綦灿灿相互上下打量着彼此,“文雅”?“端庄”?好像这两个词都跟彼此相距甚远,着实汗颜。 只是二人互换着迷惑的眼神,既然是太子的私事,这女人为何偏要有意说给她二人听。 笑脸迎人总不会有错,揽月贺道:“太子殿下身份贵胄,理应天赐大福。殷揽月先行道贺,愿华堂仙耦,鸿案相庄;白首成约,永绾同心。” 綦灿灿亦忙学着揽月的样子,贺道:“是是,没错。金屋笙歌偕彩凤,洞房花烛喜乘龙。” 女人紧蹙的眉峰稍松,鼻孔轻哼道:“目短于自见,不过算你二人尚有自知之明。”綦灿灿闻之顿火,怒火填胸道:“你什么意思,什么自知之明?你那意思是,我们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痴心妄想呗?” 綦灿灿骤然暴跳,暄煦公主瞳孔骤缩,眼底透出一股慑人的寒光。 “灿灿,算了。”揽月拉住撩袖挥拳的綦灿灿,安抚道。 “怎么能算了,这女人把咱们当什么,鲸香堂里那帮倚门窥户的浪荡女人吗?!” “哼——”女人微眯双眸,厉色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自取其辱,可怨不得本宫。” 揽月委曲求全忍耐已极,听到女人不依不饶讥讽綦灿灿,她再不肯克制,护住綦灿灿驳斥道:“先生教导我等屈己待人,却不是一味忍气吞声。若是论及攀龙附骥,又有谁人比得上穰邽国的暄煦公主您。以女子之躯令?华归附朝廷交换万金之力,若论瓜葛相连,夤缘求进,怕是公主您方是天下女子的典范。” “吓——!”綦灿灿吃惊得差点没背过气去,她指着面前自尊自大的女人问道:“你说这女人是谁?什么公主?哪里来的公主?” 揽月草草答道:“暄煦公主,即是嵇含太子的姑母。” “吓——”綦灿灿捂住了嘴,这女子这般狂妄自大,的确是?华掌门之妻的做派。 难怪程绯绯曾说过,暄煦公主同红叶夫人素来不睦,甚至殃及小辈。 今日一见这般做派,两个女人又都是火烈性格,说一不二,凑在一处能不打吗。 綦灿灿暗自同情?华派门下的弟子们,在这样两个专横跋扈的女人之间周旋自保,一定非常辛苦。 暄煦公主是个刁天厥地,辛辣手狠的。 蓦地被殷揽月识破身份,又听她变着法的砌词谩骂自己,倏地横眉怒视向揽月,与之对峙道:“你知道本宫身份。” 揽月亦同样横眉冷对,对暄煦公主的问话置若罔闻,拉上綦灿灿转身便走。 只留身后的暄煦公主勃然而怒道:“竟对本宫的话不揪不採,当真是目无尊长,少教失条!” 揽月足下一顿,略一侧脸,眼底轻睨一眼,用凛然不可侵犯的语气冷冷说道:“先生教诲说,君子交绝,不出恶声。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不过揽月猜想,暄煦公主您来自俗世浊骨凡胎,故而尚不知世外之人的礼节,如今既然与?鼓学宫有此机缘,不如借此良机笃志学习一番。” 暄煦公主头身份非同一般,联合朝廷与?华,故而势倾天下,从未受过这般奇耻大辱,还是来自一个初出茅庐的黄毛丫头。 “你——!不可饶恕!”暄煦公主怒容满面,两只茶色瞳仁战栗抽|缩,鼻翼因气愤而喷张,一张一翕间牵扯着额头两侧青筋抽动,暴躁至极。 暄煦公主无关抖动抽搐得厉害,愤怒失态。 正想号令手下将领持械将冲撞冒犯天颜之人擒拿回来,却听揽月头也不回地说道:“先生还教导过,知足不辱,知止不殆。揽月本不想招致祸患,但若是公主执意扯破脸面,明火执仗与我阆风为敌,殷揽月亦定临难不避。” 揽月此言一抛出,暄煦公主的身子不由地一震,心道:难不成阆风这丫头感知到了些什么吗? 身后侍卫俯首抱拳,躬身上前请示道:“殿下,可要将对殿下不恭顺那二人缉拿羁押?” 暄煦公主的脸色更加难看,恨得牙龈紧咬发麻,手指骨节摩挲作响,未能发泄出来的痛恨如同潮水在胸口汹涌翻腾,周身血液都如发疯一般在身体里悸动。 她反眉一皱,挥了挥手示意手下侍卫作罢,望着殷揽月远去的背影咬牙啮齿道:“莫要坏了栾掌门的大事。先由着她去,本宫倒要瞧瞧,这不识抬举的黄毛丫头还能嚣张到几时!” “遵命。” 于是侍卫垂首帖耳,顺从退去。 ...... 话说揽月拉着綦灿灿快步离开,恨不得步履如飞。 直到穿过露台,又穿过栖真门,綦灿灿一边疾步前行,一边回头看去,已经瞧不见那袭无比贵胄的紫金仙衣的踪迹。 “行了,人已不在那处,莫要逃遁了。” 揽月闻声停下脚步,回望一眼,暄煦公主果然已不在原处。 揽月静思默想着,按说暄煦公主素来与红叶夫人水火不容,绝不会同时出现在一处才是,可为何暄煦公主会突然之间抵达?鼓学宫? 栾青山不惜自设窘境,也要安排这种一引即燃的窘局,定然有他的理由吧?只是不知道对阆风而言,是利还是弊。 ...... 荼鏖台那边,陈朞刚刚旁观过弟弟陈胥同朝峋派禹桀的一战。 陈胥和他的聚星剑在场上行云流水,轻捷如飞腾,剑招上变幻莫测,出手时纯熟完美,简直无往不利。 加之摘星术的优势,一招河汉星幻,神幻莫测,对手禹桀已只能勉强抵挡;再一招星垂平野,杀得禹桀只有招架之功,却已无还手之力。 陈胥并未因此泄力大意,而是紧跟着再出一招天卷愁云,专功对手中部,灵活多变,沉稳有力,不消一刻功夫便已决出胜负,轻轻松松拿下了此场比试。 此刻,陈胥正龙腾虎跃欢呼庆贺在哥哥身旁,身姿矫健有力,丝毫瞧不出刚刚才经历过一场激战。 陈胥上蹿下跳,牛气哄哄道:“哥,我刚刚表现如何?是不是勇冠天下。” 陈朞浅浅一笑,说道:“剑法的确精进了不少,但是......” 陈胥抢先道:“但是人外有人,不许我骄傲自满,顾盼自雄。哎呀,哥!就不能夸夸我嘛。” 陈朞略叹一口气,无奈笑道:“虚受益,满招损。想听赞赏,方才施令的尊长和一众围观弟子,不都已经夸过你了吗。” 陈胥伸长脖子,理直气壮道:“那怎么能一样啊,我只在乎哥你夸我。” 陈朞笑道:“你若非听实话,那就莫怪为兄我说道几句。禹桀那一招云鹤飞天最是凌厉骇人,剑锋缠颈而来,由上转下,反手抽刺,你可是凭借摘星术侥幸避开的。” 539 陈朞情深犹如故 薜萝林添油积薪1 “好,夸你。如今你已竿头直上,令兄长我刮目相看。” 陈朞眉宇舒畅,无瞳的双眼安静的弯起,清朗的面容之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微微一侧头,发丝间闪过凝水的光,耀眼而美好。 陈胥看得有些呆滞,口中嘀咕着:“真好。” “什么真好?”陈朞不解其意。 陈胥说道:“哥,虽然我还是生气阆风派那个殷小姐对你无动于衷,但看到你会笑了,且笑得多了,我还是开心的。” “哼,傻瓜。” 陈朞伸拳在陈胥头上轻敲一下,兄弟二人言笑自如,心意相合。 说话间,陈朞和陈胥离开了荼鏖台,穿过筑阳殿一路北去。 陈胥飞扬跳脱,仍像一个嬉皮笑脸的孩子,悉数着手指算给陈朞看,如此顺利晋级到第几场大概率会跟旸谷派的卜涵碰上。 在二人转过一处栽种着几棵高大清秀的美人蕉花坛时,陈胥却突然哑然失声,呆望着一片翠袖随风翻飞的叶片,凝然不动。 忽闻一股暗暗清香随之潜来,飘散在空气里,萦绕在惜花之人的心间。 陈朞爽朗清举的面容之上,羞色渐爬泛起红润,浩气英风已被窘迫驱散,只能略微颔首,红着脸咳嗽两声。 陈胥还是头一回见哥哥也会害羞,隔着那坛正舒展着宽大俊俏叶片的美人蕉,依稀可辨对面倩影婆娑,一个清丽出尘的轮廓若隐若现,独自踱步在廊下彷徨四顾,似在寻找什么。 陈胥佯嗔道:“哥,你的摘星术早就看到了吧。还你夸我是真的认可我剑术上突飞猛进,原来只是见了某人心情大好。” “好了。身为昂藏七尺的男儿,你也休要学女儿家矫装怒容。夸你便是夸你,你的剑术的确瞬息千里。” 陈胥故作失落道:“唉,既然是嫂子来寻你,我虽无瞳却也没有这般无眼色,走喽,我去寻卜涵玩儿去。” “胡言些什么呢。” 听到陈胥唤揽月作“嫂子”,陈朞颜忾心喜,这回用力在陈胥后背拍了一掌,把他朝前送出几步。 陈胥满脸堆笑着踉跄站稳,回头对着哥哥陈朞做了个鬼脸,然后蓦地蹿过花坛一跃而出,把正在东寻西觅的揽月给吓了一跳。 “嫂子,在找我哥吧?” 陈胥心情大好,神采飞扬,头一遭对揽月如此好声好气,反倒叫揽月缓不过神来,不知该用什么表情或语言来回答陈胥,只觉如同恍入梦境,惊魂待定。 陈胥春风满面,似乎也不在意,不待揽月回答便又指着身后说道:“我哥在后面呢。” “我其实——”揽月的确是来找陈朞的,只不过?鼓学宫占地广阔,没有摘星术在身,想要寻找一个人着实费力。 陈胥活泼开朗,谈笑间带着一丝陈朞惯有的温柔,不愧是亲兄弟。只是陈胥脾气风风火火,在同揽月打了声招呼后便又瞬间跑出老远,还不忘了回头招呼道:“那不,我哥来了。嫂子,那我先走了啊。” “我?嫂、嫂子?”揽月惊疑地顺着陈胥所指回首望去,陈朞萧萧肃肃的英挺之姿,欣长儒雅的出现花坛前方,加之被美人蕉碧绿之叶一衬,轩轩气度十分惹眼。 揽月和陈朞四目相视,二人面颊蓦地绯红,一股温柔甘美的气息不知从何处而来,软惜娇羞之情油然而生,竟难以形容。 陈朞面容上的神情由惊喜转而怜惜,嘴角泛起柔柔的涟漪,带着温暖笑意,轻柔道:“是在找我吗。” 陈朞迎着阳光走来,如同拨云见日,长发随在身后轻轻飞扬着,有种柔和清雅的魅力使揽月不觉沉迷其中,星眸呆滞。 别看陈胥信口胡闹道出那两句“嫂子”,叫的两个人心中皆掀起一股莫名的感觉难以抚平。 看得出,陈朞是高兴的,否则他冷峻寒星的脸上纵不会轻易漾起红霞,唇色绯然,格外潇洒清逸。 这回反而是揽月赧然生怯,垂眉低眼别过头去极力避开陈朞的摘星术,像是怕心思被他偷窥了去,腼腆张惶地恨不得寻一处地缝遁地而逃。 可是这点心思早已在摘星术之下一览无遗。 陈朞神采流逸,悠然微笑道:“你莫听陈胥那浑小子多言多语,都怨我平时管教疏漏,太过纵容他信口胡言。” 揽月原本微蹙的眉头渐渐松开,一双澄澈星眸眨了眨,深吞一口气使自己镇定下来,羞怯腼腆地露出一个微笑,点头道:“令弟只是单纯顽皮而已。” 陈朞微笑道:“在玄霄时,陈胥总喊着冰清水冷,死气沉沉,故而这回带他同来,也好让他结识些有趣之士,谈吐风声。要我说,玄霄的天枢台和落影壁都是夜观星河的极佳之处,盟会之后你若愿来玄霄,我便带你尽数游览一观。” 揽月涨红了脸,低下头去,只轻轻答应了一声。 “对了。”一向漠然淡定的陈朞突然有些慌张,听他道:“那日翀陵派娄小公子所言并不真切,我陈朞绝非梁上君子,做那苟且偷窥之举,你可莫要——” 对了,正事要紧! 揽月再顾不上羞怯,慌忙抬起头来,对陈朞说道:“刚好我有事需你相帮。” 接下来,揽月简明扼要地今日偶遇暄煦公主,又同暄煦公主冲撞一番之事的来龙去脉道出。 陈朞凝眉沉思道:“正如你的猜测,暄煦公主定然不会无故而来。栾红叶既然来了,栾青山纵然不会再将夫人唤来,没有哪个男子会愿意受此夹板罪,两头讨好以求和气。” 两人一边商榷着,一边往前行去,揽月心忧嵇含被囚禁的原因。 陈朞却突然说道:“我想,栖蟾殿那边已不需再去了。” “为何如此说?” “学宫上下无人不知摘星术的裨益,暄煦公主又怎会例外。” 揽月深思片刻,陈朞所言的确在理。 “无妨,若是对方疏忽大意,没准还有隙可循。” 陈朞并未直接拒绝前往栖蟾殿,但揽月心知陈朞目达耳通,结局定然不会出乎他所料之外,只是仍是不肯就此死心,怀揣一丝希望。然而希望终究只是希望,一个能嫁进?华派、还和栾红叶击搏挽裂争斗多年而不输势的女人,果真材优干济,谨慎周密。 甚至不必借用陈朞的摘星术,打老远便看见先前那帮侍卫驻守在栖蟾殿前,范围比先前又外拓了一大圈,妥妥早有准备。 揽月焦眉苦脸,问道:“怎么样?” 陈朞摇头道:“瞧不到。距离太远,已超出了摘星术能拢获的范围。” 如此看来,暄煦公主是特意以此办法地方玄霄派的摘星术插手介入。 “这就更可疑了。” 揽月百思不解,陈朞反而笑了。 在陈朞想来,摘星术是否看得见嵇含太子根本已经不再重要,而重要的是,这种做法已然暴露出?华上下的图谋不轨。 被这栖蟾殿深扃固钥,被它锁住的人和秘密已经足够多了,再多嵇含一人也不为奇。 陈朞反而是希望它越乱越好,有些时候只有够乱,方能瞒天过海,浑水摸鱼。 ...... 接下来的几日里,倒是相安无事,众人的心思都在荼鏖比武之上,龙腾虎跃,给肃穆的?鼓学宫平添了几分蓬勃朝气。 百派弟子斗志昂扬,意气风发,多年修习只为一招显露身手,谁都不想错过?鼓盟会时一战名扬天下的机会。 经过最先几轮筛选,尚能留在场上的人数消减,但各个身负绝学,修为高深。 綦灿灿在同君山派褚锦心一战时便已誉满学宫,成为了女弟子中最受瞩目的夺锦之才。 只是苦了她的是,白日里如火如荼倾力相搏,黑夜里秉烛不懈,跟着柏树仙苦修不倦。 程绯绯那边七窍玲珑,加上柏树仙所赠的九十九柏蝶如同锦上添花,自此无往不利,所向披靡。 程绯绯兰心蕙质,施用冰凌蝴蝶之时都格外谨慎当心。 即便如此,但凡与之交手之人,都难免忌惮剑骸满地的疮痍之景,毕竟霓光阁汪紫涵的遭遇仍历历在目,给众人上了刻骨铭心的一课。 本届荼鏖比武丝毫不亚于民间征战,群雄逐鹿,烽烟再起。 鏖战最酣之际,揽月却坐立不安,直觉告诉她,层层鳞浪随风而起,湖面之上越是看上去宛若明镜,越是暴雨侵袭之兆。 揽月的心绪摇摆不定,如同迷失在苍穹之下、苍茫海上无法返航的孤舟一般彷徨歧路。 所以有些时候,对手在暗处一直观望不动,也是很令人焦灼痛苦的一件事。 深陷暗夜,穆遥兲连夜以来也有些反常,经常在夜里出入阆风寝殿,传来细微的门板响动。 虽然他的行径有些古怪异样,揽月却不想直接去问,因为穆遥兲既然有意避开揽月,问也不会坦言。 料定如此,揽月还不如亲自一看。 白日里天色便阴沉沉的,满是灰黄色的浊云,季节恰逢春末夏初,以至于到了夜里难免滴落几颗玉珠。 水雾濛濛,雨滴清脆地撞击在窗棱上又被溅起,迷潆一片。 540 陈朞情深犹如故 薜萝林添油积薪2 随着寝殿门板传来一阵细微地开合声,穆遥兲的身影便漫入蝉翼白纱般的雨丝之中,雨很细,也很绵,如同白日里浮空的柳絮。 像是被雨水驱赶,穆遥兲的脚步从轻唤踟蹰变得迅疾,看起来目标明确,径直往西边行去。 在途经旸谷派寝殿门前时,暂一站定,寝殿大门自内而开,又一个英武的身影跃出门来同穆遥兲略一颔首示意,两个身影便立汇成一道,共同向西边疾步行去。 揽月跟随在二人身后将这一切尽收眼底,若是换了和煦之夜也许自己的尾随早就被穆遥兲和卜游察觉了,但是今夜淅淅沥沥银色万绦,反而为她遮掩了行藏 揽月倒不是不信任穆遥兲,只是在这等雨僝云愁的天气里亦硬要出门去,实在由不得揽月不能不多关注一些。 尤其又见那二人所去的方向是宫北的薜萝林,秦寰宇光弥焚身那夜的场景便又一次浮现在揽月眼眸。 滴滴细雨浸入眼帘,回忆起那一夜秦寰宇身体里腾耀的摩苍杀气,以及颜姨的言辞勒令,揽月心酸难忍,不觉皱起了眉头。 薜萝林里林海浩瀚,葱葱茏茏,严密遮目,穆遥兲和卜游却熟路轻辙穿梭于琼林玉树之间,足以说明他们经常往返这里。 很快的,揽月追着那二人寻至一路绝林稀处,此处枯枝败叶,碎石瓦砾,一片焦土,四周空气里弥漫着燋悚气息。 揽月狐疑且警惕地环顾四下:“这里不是——” 难怪揽月觉得眼熟,此处不正是朔日那夜被秦寰宇体内魔物焚毁的那片薜萝林吗,穆遥兲和卜游为何又折返于此? 满目疮痍之中耸立着半株被焚毁的残树,树身炸裂纹深,树冠上端付之一炬,正是当初那株用以束缚秦寰宇的油桐。 只见穆遥兲和卜游的身影迎向那半株油桐,不对——是迎向了油桐后方的另一个英挺的身影。 陈朞?! 揽月吃惊,这三个人为何会凑在此处? 这时就听卜游朝着陈朞喊道:“今夜有雨,那些焦炭可莫要被浸湿了,到时怕是不好引燃。” 陈朞淡淡道:“放心,我已放置妥当。” 穆遥兲感慨满腹地望着眼前残烬焦化的油桐,伸手上去摸着上面厚厚的白霜,却没想那油桐焦皮“嘎嘣”一声,一触即酥,焦脆异常。 穆遥兲意味深长道:“没想到那夜烈焰吞蛇,焮天铄地,让寰宇受了如此煎熬,却留下了这些焦炭修旧利废。希望能够救娄嫄于危难,也算不枉娄嫄对寰宇的一番痴情。” 娄嫄?! 揽月暗自揪心道:娄嫄她怎么了?不是说只是寻常身体不适吗。 只听卜游又问陈朞道:“前几夜咱们割破油桐取的桐树油如何了?可已装满?” 陈朞道:“我已瞧过,足有一十六壶,够用。” 穆遥兲点头道:“那就好。还好陈朞你来此及时,没有使雨水浸入油壶。” 这三人深更半夜冒着细雨,又是添油,又是积薪,其中缘由更是蹊跷鬼状。 此时又听卜游跟着道:“接下来的问题,就是如何将焦木和桐树油送入栖蟾殿了。只是今日我瞧着殿前多了些皇宫侍卫驻守,壁垒森严,怕是即便有你的摘星术也不好突破。” “是。今日我亦同揽月去过一次栖蟾殿,怕是此次纵火之计要有旁支斜生。除了要救出娄嫄和白尾鸢,还不能殃及太子嵇含,除此以外的其他掌门尊长都有修为傍身,自然能保安然无恙。” 穆遥兲犹豫道:“栾青山乃嵇含太子之家亲,不知他是否会阿党相为。” “应当不会。薜萝林焚毁的第二日,还是嵇含太子不惜违背栾青山之意,出面替聿宫主解围,方能圆过此事。加之他如今被困在栖蟾殿里,寸步难行,若不是知道些什么怕他走漏风声,那就是栾青山忌惮他倒持戈矛,反颜相向。” 穆遥兲沉思品琢着陈朞的话,而后说道:“若如你所言那便最好。尤其揽月和寰宇在野鹿岭的岭头村里,为了相助嵇含太子还几乎豁上性命,我想念在这一点上,太子也不应负恩昧良。” 卜游问道:“荼鏖比武的决赛已近在眼前,我们行动之前要不要将此事告知揽月?” 穆遥兲缄口不言,若有所思。 还是陈朞斩钉截铁道:“要!不但需要让她知悉此时,此时还必须她来帮忙,从中调剂,否则无论咱们如何添油积薪,也送不进栖蟾殿里。” “这怎么说?” 陈朞说道:“只有掌门尊长能进入栖蟾殿,那么能救娄嫄的人选只有一个——” “娄鹬!”穆遥兲和卜游异口同声。 “没错。娄小公子对揽月格外亲近,陈朞还听闻阆风下山途经枭阳城时,还以巧法化解了翀陵派寻井之困。故而猜想,只有揽月去说服娄鹬,他才会信。” 穆遥兲点头称是,凝眉问道:“那我要不要等下回寝殿去将她唤醒。” 陈朞嘴角微扬,神秘一笑,别有深意地对着林外方向的黑暗中喊道:“既然已循踪而来,就莫要隐藏了。” “什么?!” 穆遥兲和卜游一同回身望去,植被成林之处,揽月轻移款步而来,神色凝重且庄严。 穆遥兲惊愕道:“你何时追来此处的?” 揽月并未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阴沉着脸,头眉不伸,隐忧道:“所以,也就是说嫄姐她果真出事了是吗。” 穆遥兲和卜游面面相觑,不知该怎样开口将陈朞看见的那个惨烈景象描述给揽月知晓。 二人窘迫,难以启齿,只有陈朞一人处之怡然,平静从容。 自陈朞的反应上来看,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揽月的存在,只是事已至此,不需也不必再对揽月隐藏而已。 揽月不喜欢陈朞事事头脑冷静,应付裕如的样子,会让自己感觉像一个被蒙在鼓里的傻瓜。 她愀然不乐,嗔怨道:“什么时候的事?嫄姐她怎么了?” “揽月——”穆遥兲见揽月对陈朞使心别气,出手劝拦道。 揽月不知哪来的力气,挣脱开穆遥兲,继续忿忿质问陈朞道:“是荼鏖比武的第一日是吗,那时你便知道了,只是有意瞒着娄皋和我而已。” “揽月!”穆遥兲呵斥道:“你休要活天冤枉了陈朞,他哪次所思所为皆是为了你好,你要如此说他,岂不辜负了他的好意。” “是啊揽月。卜大哥也可以为陈朞作保,若是从一开始便让你知晓,就怕你如现在这般安奈不住,率性而行。” “你们——”揽月脑中纷乱如麻,不知为何就偏偏钻了牛角尖,执意质疑道:“你们三个全都知道,为何只瞒着我。是因我不会剑术,怕我会忙中添乱,害得你们束手束脚。” 说完,揽月孤独地坠落在地,掩面嘤泣道:“怨我,怨我不会剑术!怨我,不该求嫄姐帮我窥探褚君山的来历和栾青山的密谋!够怨我——” 四个人的身影没入这片雨水里,任由冰冰冷冷的水珠拍打在脸上。 陈朞沉默着蹲下身去,胸膛贴在揽月身后,轻轻将她揽入怀间,又低垂下头,将下颌轻轻抵在揽月发间,他发丝已被雨水浸湿,温柔服帖地垂落下来。 大约是感受到陈朞身体传递来的温暖,眼泪再也忍耐不住,呜咽终于变成泪珠滴落下来。 离开阆风下山以来所有委屈痛苦的一幕一幕犹如画卷般重现在脑海,直抵灵魂深处。 这条漫长的路究竟还有多少泥泞? 陈朞环抱着揽月的手臂又紧了紧,轻声说道:“你已经很勇敢很乐观了,是摘星术拢获过的最澄澈干净的眼睛。你不孤单,有我们陪着你,有我在。” 穆遥兲和卜游亦沉默着,任雨水飘打身体,心痛如刀尖刺在心口。 看着陈朞抱着揽月,二人视线略一对视,心情复杂,五味杂陈。 薜萝林深处传来一声一声悲鸣鸟啼,而后腾起双翼掠天而去。 大家静静等待着揽月发泄了一阵子,她的身体抖动方慢慢减缓,哭声渐消。 揽月低垂着面容,喃喃问道:“所以,嫄姐她究竟怎么了?” “娄嫄她——”陈朞心有顾虑,思量着如何回答,毕竟真相惊心惨目,作为男子都目不忍见,又怎能毫不讳言地说给揽月听。 “陈朞——”揽月轻声唤着他的名字。 “我在这里。”陈朞手臂微微颤抖,动作虽然细微,却足以被揽月察觉到他的不安,想必娄嫄的境况惨不忍言。 “我要听实话。”揽月咬着牙,尽量平静的吐出这五个字。 “好。”陈朞心疼地紧了紧双臂,恨不得将怀中的少女埋入自己的身体保护起来,不令她再受一点伤害。 那带着微薄暖意的泪水,再一次不可抑制的涌了出来...... 头顶几声闷雷响过,雨幕茫茫。 在这凄冷的气氛下,揽月湿红的眼眶里尽是忧怆,一言不发地听着陈朞的讲述,吞气绝声,牙齿恨恨地紧咬在唇角,殷殷有鲜血渗出。 541 陈朞情深犹如故 薜萝林添油积薪3 穆遥兲说道:“你即便自伤自损,对娄嫄的境况也是无益。” “我明白。”揽月终于调整好情绪站立起身,与陈朞三人比肩而立,重现万方仪态,英迈出群,说话间又是以往那个坚贞顽强的少女。 陈朞问道:“那我们拟定的这个计策,你怎么想?” “我相信你。”揽月傲然屹立,坚定道:“娄鹬那边由我去说,定要将嫄姐救出。” 卜游道:“好,若你明日能说服娄鹬将焦木和桐油送入栖蟾殿,后日亥时便可趁众人酣睡时动手。里应外合,趁火打劫。” 穆遥兲忙插言道:“陈朞善断神谋,算无遗策,只是有一处疏漏,那便是我们讲娄嫄救出后又无法离开?鼓学宫,究竟先将她暂藏去哪里?” 穆遥兲的这个问题问得极佳,偌大的学宫却都在?华派的掌控之下,如今夫唱妇随,还多了暄煦公主的朝廷侍卫,更是人多眼杂,耳目众多。 想要顺利将娄嫄和白尾鸢藏起,藏身之址是一件尤为重要的抉择。 首先,那处地方不能距离栖蟾殿太远,到时闻讯救火而来的人会极多,带着娄嫄和白尾鸢根本无法逃出太远的距离,否则行藏必然败露; 其次,那处地方还得僻静荒凉,最好人迹罕至,否则不便于日后探询娄嫄,以及为她和白尾鸢医治伤势; 再次,那处地方需要隐蔽,这百派之中能人异士颇多,若是论及“千里之眼”,除了玄霄派的摘星术以外,还有像龙溪派乔柯这样的潭镜术在,亦不可不防。 四人各自低着头拧眉苦思,突然间,揽月和陈朞一同抬起头来,相视一眼,顿时彼此会意,异口同声道:“藏书楼的地窖!” 没错,地窖。 那是一个只有含光子,殷揽月,还有陈朞三人才知道的地方,还偏刚刚好契合了藏起娄嫄和白尾鸢所有的条件。 ...... 于是,又是一个银月流转,万籁俱寂的夜晚。 娄鹬懊悔不已的拳头狠狠砸在油桐树干上,一拳紧跟着一拳,痛心疾首。 揽月和陈朞措手不及,凡是被娄鹬拳头攒过的树干之上便留下了殷红赫然的血迹。 娄鹬是日复一日眼看着娄嫄姐弟慢慢长大直至出嫁的,对娄嫄更是爱如己出,娄鹬此时如同丧失理智一般,时而仰面大笑全身充斥着狂喜,时而歇斯底里顿首恸哭。 只听娄鹬肆言如狂,声嘶力竭道:“都怪我自行其是,固不可彻!皋儿同我讲了不止一次嫄儿的境况,我竟泥古不化的认为那是嫄儿同那畜生的私房内事,还妄想着一旦等到嫄儿有孕,那畜生能善待于她。是我人老糊涂啊!” 断线的鲜红色血珠子自娄鹬手上的伤口簌簌滑落,大大小小,逐渐融合成了一道鲜红的溪流,顺着娄鹬的手臂蜿蜒流淌。 血是热的,心却一点一点变得冰冷,乃至刺骨。 眼见着娄鹬捶在树上的手上伤口越裂越深,血也越流越多,娄鹬却毫不在意,额头渗出汩汩冷汗,但他却笑了,笑得那样凄凉。 任谁人旁观,恐怕皆目不忍视,耳不忍闻。 揽月于心不忍,想要上前劝慰,没想到却被陈朞拉住,对她摇了摇头道:“由着他去吧。” 娄鹬大放悲声,伤心惨目。 又过了片刻,陈朞兀自走上前去,漠然冷淡地问娄鹬道:“您是预备继续在此自怨自艾,坦然放手,还是预备怜心救人,救焚拯溺?” 娄鹬停下了捶树的拳头,哼然无声,低埋着头,只能看见他的双肩不断地颤动,不知是因为愤恨,还是因为疼痛。 揽月和陈朞看不到娄鹬的表情,只能看见娄鹬手指关节因为用力握紧而变得惨白如骨,自鲜血间隐隐透出。 娄鹬一字一顿狠狠说道:“陈朞,你不需要出言激我,更不需要长顾后虑试探我的决心。无论付出什么,我娄鹬都要把娄嫄和白尾鸢救出那畜生的修罗炼狱。” 陈朞漠然说道:“那便请您听我们将救人之计细细道来。” 娄鹬面色难看,紧紧咬着自己的嘴唇,竭力克制道:“好。” 早晚要让江淮那个畜生为此付出代价,也不枉嫄儿屈尊委身一场...... 猩红的血水在娄鹬掌心汇流成河,阵阵腥风萦绕在夜气之中,背后又是一段不可言明的波涛诡谲。 夜,太过沉重。 栖蟾殿上方的天空如同失重的天平,娄鹬驻足凝望着它,喉中梗咽。 同是落宿在此,娄鹬着实大意了娄嫄的遭遇,恨不得现在就一鼓作气闯进洪涯江淮的寝室,痛斥这畜生将娄嫄和白尾鸢交出来。 可陈朞说得对,依照娄嫄现在的身体状况,即便娄鹬乃至翀陵派将她救出,江淮依然可以砌词推诿,搪塞过去,甚至还可能索性杀人灭口,不给翀陵和天下留一丁点口舌。 想到此处,娄鹬心如刀绞,死死攥紧了盛满油桐树油的铜壶,心中暗道:嫄儿,等着鹬叔。再熬一夜,只此一夜...... ...... 在揽月和陈朞说服娄鹬参与到营救娄嫄的计划之后,娄鹬果然当仁不让,一举将捎带焦木和油桐树油之事把持包办,将这引火的最重要的环节揽在自己身上。 此番后,陈朞之策再无遗算,只待明晚夜深人寂,众人疲扰,疏忽大意。 第二日,难得风平波息了好几日的?鼓学宫里,突然之间群情鼎沸,波澜再兴。 苍溧池的范楚云将与之敌手的女弟子刺成了重伤,皮开肉绽,七窍流血,昏厥在荼鏖台上气息冥冥,生命垂危。 范楚云跪坐在那被自己重伤的女弟子身边,哭嚎得梨花带雨,她的眼睛红红的,身体不停地抽噎着,豆大的眼泪簌簌而下,好像受了极大的惊吓。 几个女弟子分为两堆,有几个半蹲在范楚云身后,轻拍着她的肩膀,温声安抚;另有几个则围在地上伤痕累累的女弟子身旁,试探脉搏和鼻息。 被伤的女弟子脸上已无半点血色,一袭白色宫衣已被鲜血染红,如同枯败的槁木,凋零的花蕾,毫无生机。 一个女弟子惊呼道:“她好像没有气了,这可如何是好!” “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范楚云抽泣声更盛,眼眶里汇聚满两汪眼泪,扑闪着滴落下来,那嚎啕之声撕裂人心,如同一个迷路的孩子,彷徨无措。 “起来——!都让开——!” 负责本场施令的人,正是苍溧池的现任掌门范媱,她挥手将围观的弟子们驱散,自己将重伤者两手抱起,对众喊道:“都愣着作甚!让路啊!” 弟子们纷纷碎步向后倒退,“哗”地让开一条通路。 含光子此时也问询赶来。 范媱问道:“先生,这等伤势该送去何处医治?” 含光子紧蹙着眉头略为重伤弟子一把脉,脸色铁青地给范媱指了南边一处道:“青囊殿。” 范媱一边应声道“好”,一边不忘回头对那范楚云呵斥道:“你还有脸哭,对同辈弟子下手如此狠毒,待我回来再重重责惩于你!” 范楚云啜泣瑟缩着,似是畏惧范媱的掌门之威,环抱着双膝将头深深埋下,只留肩膀在外上下抽搐。 身旁弟子继续安慰道:“莫再哭了,好好跟鲸香堂那边解释一下。比武嘛,难免会有失手的时候。” “呜呜,呜呜呜呜......”范楚云将脸抵在双膝之间,呜咽着点头,但在那幽暗之处,范楚云的嘴角泛起一丝狡黠的笑。 于此同时,在荼鏖台的另一个角落里,揽月和穆遥兲还有陈朞三人正聚在一处,一边佯装观看着男弟子这边的比试,一边窃窃商议着夜晚火袭栖蟾殿一事,故而并不闻荼鏖台的另一侧掀起的滔天波澜。 直待三个人发现迟迟不见卜游来此汇合时,方察觉到荼鏖台另一边纷扰骚乱,潮汐般的人头往青囊殿方向涌去,黑压压如乌云翻涌。 穆遥兲生疑道:“该不是发生什么异动了吧?” 陈朞略一蹙眉,以摘星术遥遥扫视一周,摇头道:“那些弟子的确是往青囊殿去的,具体为何,距离太远看不真切。” 揽月明锐察觉道:“青囊殿是学宫存放药草之地,难不成是有谁人受伤了?” 经过揽月的提示,陈朞的摘星术又收回到荼鏖台的另一侧,只片刻,陈朞肯定了揽月的猜测,神色僵硬道:“有血且如泊,如此看来受伤之人血流如注,大约得有性命之忧。” 揽月低呼道:“这么严重?!不是仅仅比武切磋而已,点到即止的吗。” 陈朞并没有回答,而是微眯起眼睛,像是在寻找什么。 又过了片刻,方听他再次开口说道:“先莫慌,看来已经有人带着答案过来了。” 陈朞话音刚落不久,便有人逆着人流自南而来,疾走如飞,面若死灰。 尚存一段距离,穆遥兲便惊诧道:“卜游?怎么回事?” 卜游快步流星疾冲到揽月面前时,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喘息的功夫便已拉住揽月,作出一副欲带她走之势。 542 姚碧桃借刀杀人 姚雒棠残喘偷生1 陈朞自然不会就这么简单应允,制止道:“你先道明何事。” 揽月亦惊诧地瞪着卜游,忽闪着星眸,不解其意。 卜游喘息未定,惨白着脸强撑着开口便问:“揽月,大哥待你如何?” 揽月三人面面相觑,疑惑道:“大哥素来对揽月披心相付,你我亦情同手足。” “那大哥再求你一件事可好?” 卜游的眼神涣散,看起来心神不定,以至于言辞行动皆有些失张失智。 揽月受卜游影响,亦心神不定,心旌摇摇,却试图安抚他道:“卜游大哥,你我之间何苦用‘求’这般见外。” 卜游躬身俯首恳求道:“大哥求你,救救她吧,她不能死!” 三人瞠目相对,异口同声问道:“谁?谁人要死了?” 一个原本温顺谦恭,圣洁庄严的堂堂英武男儿,此刻神魂恍惚,泪水潸然。 他无力地埋下头去,哭断衷肠,眼泪沿着揽月的手臂一路滴落,呜咽不语。 直觉告诉揽月,卜游这番激动异常定然与荼鏖台上那一摊血泊有关。 “大哥,纵使我能相帮,也得你先说个明白啊。” 俯面而泣,以袖擦拭后缓缓抬起头来。 他紧闭着眼睛,咬紧牙关,竭力抑制着自己的崩溃绝望。 “是雒棠。雒棠与苍溧池的范楚云荼鏖比武,没想却被范楚云的剑气误伤。现下已被移送到青囊殿里抢治,命悬一线。” 卜游对姚雒棠的感情纠缠纷扰,有源自上父辈的歉疚,亦有男女间情愫暗生。 素来便见卜游对这个堂妹尤为关照,背地里多番照拂,在这一点上,同为男儿的穆遥兲和陈朞都瞧得出他对姚雒棠的倾心之情。 尤其是陈朞,若是此刻躺在青囊殿里的人是揽月,自己大约连卜游此刻的克制都难做到吧。 令陈朞和穆遥兲出乎意料的是,揽月却坚定地摇了摇头,淡漠道:“若是姚雒棠,我便不插手了。” “揽月?”穆遥兲惊疑震动,忙问道:“你为何作此决定,袖手旁观?” 揽月长睫低垂,淡淡道:“也许你们会觉得我冷漠无情,那也无妨。只是卜游大哥,揽月希望你也不要再为姚雒棠的事徒费心思了。” 卜游惊愕失色,言辞激进道:“旸谷同阆风休戚与共,阆风如今深陷诡谲之中,我卜游从来同你们和衷共济,推心置腹。为何唯独有这个请求,你却不肯相帮?” 揽月亦恳切道:“卜游大哥,我不插手救姚雒棠,正是在帮你,帮旸谷。” “我不懂,你究竟在说什么。之前你不是一直在替大哥维护着雒棠,为何此刻见她身死在即,却漠然置之。” 都说男子任苦涩酸咸皆不落泪,卜游此刻所言句句入骨,苦苦恳求。 穆遥兲亦不忍道:“是啊揽月,难不成姚雒棠何时曾与你有何误解?” “没有误解。” 揽月冷冷道,语气甚是笃定执着。 “你!”穆遥兲亦有些生气,忿忿甩袖道:“你怎可自行其是!难道就不能考虑一下姚雒棠对卜游意味着什么吗。” 揽月心中冤枉,正是因为知道,她才不希望卜游情天孽海,堕坑落堑。 可是揽月又该如何对他们解释呢,解释说卜游衷情爱慕的那个女孩,实际上昂藏男人之躯?! 这还叫卜游如何面对,如何留存颜面呢! 揽月只能负屈吞声,目光涣散游移地看向别处,恰巧落在一旁静默而立的陈朞脸上。 揽月负气宣泄道:“有话莫要憋着,要骂便骂,刚好让你也知道,我就是石心木肠之人。” 陈朞微微蹙起眉峰,却始终什么也没有说。 “揽月,殷揽月——”穆遥兲替卜游急得,连揽月的全名都唤了出来。 揽月瞥了一眼卜游苍白无力晃悠悠的身体,心中亦是痛楚,于是说道:“我不去也没关系,青囊殿那边还有含光子呢。先生医术了得,百治百效,上回聿沛馠所受的芥鞭伤,先生都能使枯骨生肉。” “可是——”卜游面对着揽月,木雕泥塑一般直挺挺地蹲坐在地上,恸哭道:“可是雒棠她伤得太重,先生说只有丹圣云牙子的医术方有可能救治。先生在青囊殿里只能以仙草吊起她的一口气,令她暂时不死,但若撑不过今晚,怕是真的——揽月,我是说真的,若是雒棠不在了,那我也......” 卜游无语凝噎,虽然他没能将话讲完,但在场之人皆能感受到撕心裂肺之痛,怕是姚雒棠若是死了,卜游亦会痛不欲生。 陈朞默然,他不想逼迫揽月,但卜游此刻的样子,他曾经在玄霄派落影壁下见过,叔父陈膡亦是如此,故而感同身受。 卜游又道:“揽月,你是不仅能烧就九转金丹,还是丹圣云牙子的徒弟,若是你肯出手,雒棠她就有转还的可能。我求你——” “唉——”揽月云愁雾惨,一声长叹。将卜游搀扶起来后,轻声问道:“卜游大哥,若你要我去救姚雒棠,揽月倒要反问一句,是不是将来无论是枯鱼涸辙或是入地无门之境,你都不会后悔。” 卜游不知揽月为何会问出这般不着边际之言,但性命攸关,卜游坚定道:“只要你肯救难解危,雒棠她能活着便好。” “好吧。我同你去救。” ...... 青囊殿被设置在荼鏖台的正南边,紧邻筑阳殿的东侧,一是便于学宫子弟烧炼金丹之时方便取材,二是便于荼鏖比武时若有弟子被误伤,便于抢治,但像姚雒棠这般受了如此重伤的,几届盟会以来,这还是头一遭。 揽月三人跟在卜游后面一边匆匆朝南行去,一边了解着缘由经过,以及姚雒棠的伤势。 揽月问卜游道:“所以你是怀疑,这是范楚云刻意所为?” “没错。苍溧池一派自地理位置上来讲,南临鲸香堂。她们亦是以女性为尊的门派,尤其现任掌门范媱同鲸香堂香主姚琼玉关系甚好。” “要照此说来,的确存在姚碧桃借刀杀人之嫌。” 卜游道:“否则即便范楚云出剑误伤了雒棠,一旁掌局施令的范媱为何也刚好疏忽。再者说,雒棠手无缚鸡之力,多么娇弱楚楚的一个女子,为何鲸香堂偏要由她荼鏖比武。” 揽月不语,她若有所思的抬起头来,青囊殿前乌泱泱聚集了一众弟子,巴头探脑地向殿内窥牖张望,不时地还帘窥壁听,好奇着殿内的动静。 揽月奇怪道:“这是怎么了?” 众弟子们瞧见揽月到来,纷纷自觉让路,由着她通过。 只见青囊殿的大门豁然洞开,含光子和范媱站在门槛之外,禹身而立,迟疑地望着殿内。 “先生!”卜游上前草草拜过,拉着揽月上前。 含光子斜睨揽月一眼,缓缓道:“你也来了。” 揽月略一施礼,询问道:“先生为何站在殿外?姚雒棠现在如何?” 含光子唉声叹气道:“不好。老夫方才已用精元之力吊住她的一口气,但她转醒之后,无论如何也不肯让老夫为她查看身体所受剑伤。若再耽搁下去,怕是不需等到今夜,不消一个时辰,便回天乏术。” “......”揽月黯然无语。 卜游痛彻心扉,怜惜道:“雒棠好歹是一女子,古有九烈三贞只说。所谓松筠之节,乃玉洁冰清,高尚其志。若让她将身体袒露人前,难怪她宁死而不从。” “嗯——”含光子对卜游所言略有相左,沉思道:“最初老夫也是这样认为的,于是便取了药给范掌门,由她进去为姚雒棠查看伤处,却没想姚雒棠依然不肯。” 揽月心道:姚雒棠当然不肯,任谁进去,都会让他男儿之身的秘密曝露大庭广众之下。 当然,卜游却不是这样想的,在卜游眼里,姚雒棠当然会避及范媱这个鲸香堂的帮凶再次靠近自己,是乃自保之法。 一旁的范媱突然扼腕长叹,自责道:“都怨我监督疏忽,兵戈抢攘间七慌八乱,纵得门下弟子下手如此阴狠。回去范媱必当严惩不贷,也好给鲸香堂一个交代。” 范媱装模作样的伪善之词,卜游听得直恶心,但此刻不是口诛笔伐争一时是非的时候,于是卜游施礼对含光子说道:“先生,既然如此,可否让揽月进去相救。” “噢?”含光子意味深长地瞧了揽月一眼,目光探寻道:“你要去?” 揽月喟然而叹,反问含光子道:“可以吗?” 含光子没说说话,只是侧了侧身子,让出青囊殿门口的位置,略一伸手做了一个“请便”的手势。 抬脚跨进门槛前,揽月回眸又瞥了卜游一眼,只见他亦在翘首企足看向自己,满眼皆是殷切恳求,揽月实在拒绝不了。 哪知揽月一只脚刚一落地,半个身子尚未探进殿去,便听“砰”地一声,不知何物被迎面掷到揽月的身上,吓了她一跳。 低头一瞧,一只已被鲜血浸湿的女子宫鞋掉落在地,掷中揽月身上的地方,纤尘不染的霜雪色宫袍上面赫然留下了醒目的殷红之色,在皎白素净的宫服之上缀上一朵殷红的花,如同绽放在冬日里的红梅。 543 姚碧桃借刀杀人 姚雒棠残喘偷生2 青囊殿深处的幽暗之中,有一个悲恨的声音咬牙切齿地吃力道:“出......去......” 揽月没有理会,将另一脚也踏入门内。 “出去——不许碰我的身体——” 那个声音嘶哑低沉,却比方才更加充满仇视和敌意。 揽月又向前一步,又一件瞧不清是何物的东西被从殿里向外掷出,气力明显比之前小得多,揽月稍一侧身便躲了过去。 “滚——”说话之人声嘶力竭,听得出,他将靠近自己的人都视作不共戴天之敌。 门外范媱不知是何意图,佯装关切对殿内喊道:“姚三姑娘,你莫要害怕,咱们都是来医治你的,绝无不善之心。” 她这一声不喊还好,听到范媱的声音,姚雒棠恨入骨髓,双肘顶着地砖勉强撑起上半身,对着昏昏明明的殿门方向切骨低吼道:“滚——” 姚雒棠胸中郁结已久的深仇重怨,此刻全部积蓄在了这个字里,而后迸发出去,闻之之人不免刻骨崩心。 在此之后,姚雒棠又重重地跌仰下去,后脑勺和砖面发出沉闷的碰撞声,牵动着前胸喷涌出一口血来。 范媱在门外异常惋惜的频频摇头,很是悲切地对含光子说道:“看来是方才的比试害她留下了恐惧,故而风声鹤唳,总以为会有人伤害她。真是可怜啊!” 揽月在站在原处不免心中唏嘘,心道:范媱这个空头人情卖得可真精彩啊! 一个虚假之人被另一个虚假之人所伤害,揽月也不知道究竟该不该得到怜悯。 当真是花说柳说,皆是虚幻不实,春梦秋屁。 揽月又向殿内迈进两步,空气间缭绕的血腥之气愈发浓郁,闻之令人欲呕。 “滚——”姚雒棠试图再次挣扎,腰身之挺了一挺,便又无力地重重跌回地上。 揽月身后的卜游对姚雒棠喊道:“雒棠,揽月是来给你医治的。是阆风殷小姐,你可以放心。” 听到揽月的名字,姚雒棠像是松了一口气,任由身体瘫软在地,雒棠微微侧目,态度稍缓道:“是你吗......” 揽月淡淡回答道:“是我。” 姚雒棠的喉咙因发干而沙哑,全身轻微地颤抖,眼泪混着鲜血不可遏制地流了下来,自胸腔深处发出一声低沉哀戚道:“你不要过来......你也出去......出去......” 卜游寒心销志,竭力温声劝说道:“雒棠听话,她是揽月啊,是你最信赖的人啊,不会伤害你的。” 看见揽月又靠近了一些,姚雒棠显得格外诚惶诚恐,垂危的身体沉重到抬不起来,眼前昏昏濛濛被凝固的血水遮挡,浑浊不辨方向,却依旧挣扎着趴在冰凉刺骨的砖面之上,挣扎着四肢向后退去。 凡姚雒棠挣扎拖曳过的砖面之上,皆留下一摊殷红血迹,可见伤口仍在喷血不止。 卜游怛然失色,急忙道:“雒棠你不要动,不要动。揽月她先不过去。” 姚雒棠的脸因为痛苦而扭曲,犹如一只受了重伤的狼歪歪斜斜蹒跚在地,拖曳着垂死的躯壳警惕着周遭每一个细微的动静,张开戒备的架势,眼睛里发出幽幽凶光。 姚雒棠低嗥道:“出去......任何人都不许过来......” 面对油盐不进,固执执拗的姚雒棠,门外之人束手无策,再无计可施。 就在卜游一筹莫展之时,只听殿内的揽月突然开口说话了,听她说道:“你血流不止,不出一刻,便只能化作一躯枯壳。抬尸之时,怕是想不被他人碰触亦不可能,总架不住要给你换一袭干净衣服,清清爽爽上路。不过到那时你死都死了,也不必顾及你的爹娘在石筏山该如何自处。” 听完揽月的话,姚雒棠的身体一怔,布满血丝的瞳仁直愣愣地瞪着上空,喉管里发出沉闷的“唔唔”声,哀怨凄婉,又好像在倾诉衷肠,极为悲切。 除了姚雒棠以外,没有人能听出揽月的弦外之音。 卜游凄入肝脾,心如刀割,在门外随着姚雒棠的痛楚一同捶胸顿足,恳求揽月道:“揽月,莫要激她。雒棠一向孝顺,我担心她......” 话未尽,卜游看到揽月横展手臂做了一个令他莫要讲话的手势。 卜游本想再说些什么,陈朞见势上前将他向后拉了拉,拍了拍卜游的手臂说道:“相信她。” 卜游略一点头沉默下来,将头掩去另一侧无人之处,涕泗横流。 殿内,姚雒棠回过心神,缓缓侧目而视,用仅余的气力闪射着阴冷犀利的死亡之光,难以置信地试探道:“此言......何意......” 揽月神色依旧淡漠,冷冷说道:“我知一木,可救治你命。” 姚雒棠惊疑地瞪大了眼睛,目光骇魂夺魄。 揽月淡然自若,兀自说道:“天地之间有一神木名唤‘雄常木’。” 姚雒棠的心重重沉了沉,而后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一头向上猛然蹿起,龇牙咧嘴露出白森森尖锐的牙齿,疯狂地纵身扑向揽月。 揽月未闪未避,一脸漠然地凝视着面前这个诡谲的可怜之人,眼见他只是无谓的挣扎,凄厉惨绝,而后喷鼓着鼻孔砸落在地上,苟延残喘。 门外之人一直紧盯着青囊殿里的动静,一时不解地议论道:“雄常木?什么雄常木?” 卜游亦惊疑不解,不知揽月为何会突然说及旁的。 又听殿内揽月的声音响起:“若再挣扎,你的命便仅剩半刻便可消弭。” 姚雒棠这回没有再动弹,揽月微微躬身,俯低身子有意低声说道:“那你的秘密也便仅剩半刻便会曝露人前,你可考虑清楚。” 姚雒棠终于精疲力竭,绝望涣散地不再挣扎,骄傲与野心统统化为乌有。 揽月这时方回头对着殿外之人喊道:“好了,关闭殿门吧,我要为替姚雒棠脱衣医伤。” 没想到揽月寥寥几句古怪之言,便已说服姚雒棠,殿外之人虽说好奇,却亦知姚雒棠性命岌岌可危,不可耽搁。 于是,青囊殿的大门被速速合上,风语不透。 ...... 殿门一关,其间叆叇昏明,幽暗无光。 揽月待视线稍一恢复,便立刻俯身下来,蹲在姚雒棠身前细细查看着他的伤势。 姚雒棠失血已极,覆盖着血水的身体冰冷且粘稠,就这样一直在凄惨绝望中颤抖。 揽月悉心细致地为姚雒棠褪下黏着在身体上的宫服,宫服被刺得支离破碎,混合着血浆紧贴在姚雒棠的身上,甚至被剑锋抵入骨肉,故而细碎难取。 姚雒棠四肢周身几乎全部陷落,战栗着发出撕肝裂胆的哀鸣。 揽月紧蹙着眉峰,眉心随着姚雒棠呕心抽肠的哀鸣声上下跳动,眼眶里盈满泪水,看起来很是为他痛心。 待姚雒棠渐渐痛得麻木,他微微睁开眼睛看着面前全心照顾自己的女子,他的眼泪一滴一滴掉落下来,浑浊的眼睛里带着某种黑暗的嘲讽气息,冲着浅浅笑道:“你......早知道我是男儿之躯......” 此时的姚雒棠已不需再伪装,声音里完全是一个男人的沙哑低沉。 揽月手中忙碌未停,草草自嘲道:“我也不知道算不算早。” 姚雒棠半昏半痴的状态下,突然发出咆哮似的笑声,低沉的如同山谷里的哭声,却因血脉中突如其来的兴奋,而引发了一阵眩晕,伤口血涌得更快了些。 揽月神色凝重,厉声勒令道:“你先不要讲话。” 说完立刻起手捻诀,指尖光芒大绽,金光腾蹿而起,几番蜿蜒流转之后,一枚澄净耀目的金丹呈托在手,紧接着便喂到姚雒棠的嘴边,催促道:“来,快服下。” 姚雒棠眉峰跃起,惊愕地睁大眼睛,半张着嘴呢喃道:“五转饵丹......你能徒手凝丹......” 揽月淡淡道:“我修为不高,精元之力只够凝炼五转丹,你命在旦夕,就莫要挑剔了。” 说着便将五转丹硬塞进姚雒棠的口中,轻抚着他的前胸给他服下,又以掌力温热摧动药效尽快发挥。 见姚雒棠果然吸气平缓了许多,伤口很快有了凝血的迹象,揽月方拭去额前汗水,长出一口气道:“你可得感谢含光子,多亏他以精元之力为你吊气继命。” 姚雒棠一边大口喘息,呼吸着生命带来的血腥味道,碎发遮挡在眉间眼帘,自下方透出凛冽不羁的眼神,两瓣薄唇噙着诡异的轻笑道:“看来你还另有绝艺在身......若是被门外那些人知晓此秘密,呵呵......” 揽月鼻中轻哼,不屑敷衍道:“你若是想将秘密宣扬得众所周知亦无妨,不过先得能残喘偷生下来才可。” 姚雒棠本是丧气失节,难以为颜,故而挑拣到一处揽月的软肋用以挟制,意图博回一丝尊严,却没想到揽月镇定自若,置若罔闻。 姚雒棠恶言厉色道:“哼......门外之人里多为心术不端,贪婪叵测之人......我不信你不惧怕此事被宣扬出去......必定能陷你如众矢之的。” 544 姚碧桃借刀杀人 姚雒棠残喘偷生1 “唉。”揽月突然长叹一声,语气里无尽消沉。 姚雒棠萌生了一丝快意,愤恨道:“怎么......怕了吧......” 揽月的指尖捏着眉心一通轻柔,不露辞色道:“光线太过昏暗,瞧起伤口来着实费眼。我的眼睛已经很累了,你可否少说两句,由着我歇一歇耳朵。” “你......” 姚雒棠没想到揽月充耳不闻的技能绝佳,竟是言语拿捏不住的。 “我得给你把宫服全部揭开才行。” 揽月一边说着,一边上手去揭姚雒棠下半身遮体的碎布。 “干什么——” 姚雒棠突然青黄无主,响震失色。 揽月神气自若道:“不该啊,五转丹按说已经生效,你的耳朵不该听不真切。” “别——”这大约是姚雒棠最后的尊严了。 可是话还未尽,揽月已趁自己和姚雒棠对话间隙,把握他恰好惊恐分神之时,将下体亵衣一撕而下。 姚雒棠甚至顾不及男子颜面尽扫之羞惭,便被布片和血肉撕扯的剧痛折磨得呲牙扭动着身体,待那疼痛过去,下体便无片物遮身,无一遗漏地曝露在揽月面前,煞是狼狈不堪。 揽月神色不挠地替他擦拭伤口,谨慎入微,尽量不使姚雒棠的伤口拉扯道。 姚雒棠羞惭难堪到极致,只能颓丧地别过头去缓缓闭上眼睛,羞面见人,任由揽月她医治上药。 “好了。”忙碌了好半天,揽月才直立起身,自高处俯看姚雒棠。 姚雒棠咬着牙关,变色易容道:“女儿家......全无心肝,竟不知羞耻......” “呵。不知羞?”揽月嗤之以鼻道:“你以为我为何让殿外之人将殿门关好?更何况,你一个男扮女装之人都不引以为耻,我只是救死扶伤,心地光明,慎守善德,故而无愧于心。” 羞恶之心,人皆有之,姚雒棠亦不例外。 随着最后一层心里面的遮羞布被一起揭开,姚雒棠无地自容,依旧嘴硬不下,恶声恶气道:“总有那么一日......我会让你为今日之事而后悔......” 揽月笑之以鼻,冷嘲道:“不用那么一日,从救你起,我已经在后悔了。雄常木似万灵般有性别,故而又被称作常雄木,而雄常木还有另外一个名字,便是唤作雒棠。” “你的确足够聪明......” “论聪明,我确实比不及你。无论是在九江烨城的澜溪畔客栈里,还是在浴仙池里,一切都是你设计好的,为了以此博取我的同情和卜游对你的爱惜怜悯,且替你掩盖男儿之躯。” “......”姚雒棠冷眼相待,不发一言。 揽月轻视道:“我知你小忍大谋,必有所图。” “喔......”姚雒棠不置可否的应了一声,蔑视一眼,静待揽月如何给他设罪定责。 然而揽月并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下去,而是转而提及卜游道:“此次我来救你完全是出于卜游之托,但凡你良心未泯,就不要将上一辈的恩怨报复在他身上。” “哼......”姚雒棠冷哼道:“难道就任由他卜脩将父亲和我打入鲸香堂,这个专门羁押折磨男子的魔啸地狱,被女人们当做家宠来填喂孀嫠香吗?你可知鲸香堂的那些女子,各个如鬼蜮魔祟,丧心病狂,豢养男人直至阴虚而死,又如敝履丢之弃之。是这些人雕心雁爪做错在先!” “那卜游错在何处?!”揽月厉声打断道。 “他错在......投胎错生于为追名逐利,而不择手段的那些狗苟蝇营之人之腹......” “不!”揽月斩钉截铁道:“卜游错在爱上了他以为的那个姚雒棠!那个姚雒棠清美如雪,洁白如玉,兰质薰心,纤柔善良。” “那是他自以为是,是他咎由自取......堂堂男儿为情所惑,终究不成大事......这等只懂春树暮云、儿女情长的男儿,如有有资格承袭旸谷派的掌门之位......” 揽月哗然,心中唏嘘不已,看来姚雒棠此人果然胸有鳞甲,存心险恶,野心勃勃,不得不防。 揽月心道:姚雒棠对卜游并无一丝愧疚,甚至还将其踞炉炭上,卜游若是继续痴情于他自己一厢情愿的幻觉之中,俨然如同抱火卧薪,而不自知。 还不如......现在就将他杀了算了,以免为祸将来。 揽月在心里兀自思索,重新蹲了下去,蔑视着这具无耻之身,二人之间的气温骤然下降,阴寒瘆人。可一旦视线触及到姚雒棠肚破肠流、被剑锋撕裂的身体,又下不去手。 姚雒棠眼眶深陷,讥笑道:“对......没错......你若头脑清明,就当现在动手杀了我......等下只需对门外之人说我重伤不治......我也不会怨你......” 揽月落落穆穆,待理不理,探手到腰间摩挲着什么。 姚雒棠见状,身子一颤,冷笑着闭上了眼睛,口中喃喃道:“澜溪畔的酥梨真是好吃,肉白多|汁水,如饮蜜糖......希望来生还能吃到......” “乱说些什么呢?你当人人都如你这般丧心病狂。” 姚雒棠闻声重新张开了眼睛,只见揽月解下束腰放置在一旁。 “作甚......” 揽月尖酸揶揄他道:“还能作甚,你伤势已无碍,总不能一直关门闭锁窝在殿内,若是不通风,对你的伤势恢复亦不好。来吧,这个给你穿上,可得忍着点痛。” 揽月褪下最外层的宫袍,小心翼翼地一点点给姚雒棠穿上,又以束腰系好,方安心道:“这样便瞧不出来了。” “你不杀我......” “不是不想杀,只是不想看卜游大哥伤心。” “......”姚雒棠别看目光,似有落寞之色。 “但是我真挚的恳求你。”揽月屈膝在他身旁,央告道:“答应我,无论将来事情会如何演变,你都不要伤害他,行吗?” “......” 姚雒棠始终不置可否,但揽月也不想青囊殿里耽搁下去,毕竟要留存体力,入夜还有一件同样危及之事尚需料理。 “好好歇养,切莫动气运血,只要你不自寻坟墓,酥梨还是能吃的。”揽月最终漠然丢下这最后一句,便开启青囊殿门,禹身而去。 一束束亮闪闪的金线洒进青囊殿,耀得人眼睛一阵晕眩,照在揽月的身上,亦照在姚雒棠的身上。 沐浴在同一片阳光之下,姚雒棠不免在心中自问,这份舒倘的温暖,我——配吗? 阳光烘烤着殿里门棱,散发出幽幽紫檀香气,弥漫在门里,将血腥残秽驱散。 见门开,卜游立刻焦急迎了上去,一边望着殿深处,一边急切地向揽月询问着姚雒棠的状况。 在得到揽月“无恙”的答复后,卜游突然脚下一软,周身泄力虚脱,得亏陈朞眼疾手快,才不至于由着他跌落在地。 “只是——”揽月看着卜游,再一次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卜游如今最怕听的就是“只是”两个字,他再也承受不了任何一点姚雒棠伤势的消息。 若不是这次姚雒棠命悬一线,卜游大概也不会看明白自己对雒棠的心意。 揽月缓缓抬起眼睛,直视着卜游的双眸,他的眼窝深陷,折射出一种令人颤栗的忧伤和关切。 揽月心口一酸,差点没能控制住心绪,她竭力遏制住眼泪让自己看起来平静无澜,僵直的嘴角拼命挤出一丝微笑,说道:“但是,我想雒棠尚不适宜挪动,就莫要送回鲸香堂的寝殿了,不如求先生开恩,同意雒棠在青囊殿里养伤。这里药草应有尽有,亦方便照拂。你说呢?” 卜游忧郁悲伤的眼神里立刻有慧光闪过,立刻读懂了揽月的言外之意,拼命点头道:“明白,我明白。” 的确不能再将姚雒棠送回鲸香堂的寝殿去了,那里如同龙潭虎穴,随时可以搪塞理由来宣告姚雒棠的重伤不治、意外突发。 “我能去看看她了吗?”卜游幽邃的双瞳闪烁着令人心碎的幽创。 “去吧。”揽月垂眸淡淡答道。 门外围观之人纷纷啧啧感叹着,殷揽月果然不愧是丹圣云牙子的徒弟,不禁烧得九转金丹,医术也不寻常,含光子都束手无策之事,她竟然可以轻易化之,着手成春。 揽月却无心在这虚无的赞许声上,方才凝炼了五转丹,又一番劳碌,加之衣衫单薄只留一件中衣,无法保暖。 她麻木的走下青囊殿前的石阶,星眸里尽是无奈和幽怨。 陈朞立刻快步追赶上去,把自己的宫袍脱给揽月披上,没想到揽月却突然迎着阳光,仰面伸展开双臂。 阳光下,是一道纤绝的尘陌,此时沐浴在阳光下真舒服。 陈朞默然地跟在揽月身后,任由她漫无目的的向前走着,好久好久,陈朞方开口说道:“你做得没有错。” 545 栖蟾殿火光烛天 千钧际临危救急1 揽月苦笑道:“我知道,你的摘星术都看到了。” “嗯。”陈朞若有若无地轻应了一声。 揽月很想哭,却不知为何偏又哭不出来,只能淡淡说道:“十分抱歉,我一直瞒着你们大家,我不知道该如何对卜游说出真相。” 陈朞淡淡道:“确实不好开口。你在殿内为他治伤之时,我已在殿外旁敲侧击试探过近似的问题。” “他怎么说?” “相思已入骨,纵然万劫不复。” 揽月抬首仰面忧望着天空下繁枝叶茂的枝条,在春风吹拂下正摇头晃脑,摇曳着抖落明媚阳光,散发出阳光若有若无的香气。 陈朞陪伴在她的身边,揽月微微闭上眼睛,感受这得来不易的舒畅之光。 二人斜影微步,暂将心绪倒空,于是岁月渐渐模糊,徜徉了时光。 至于卜游和姚雒棠—— 正如后世之辈有人提笔写到过: 心之何如,有似万丈迷津,遥亘千里,其中并无舟子可渡人,除了自渡,他人爱莫能助。 也只能愿你,眉眼如初,风华如故。 ...... 傍晚的夕阳恬静幽美得格外韵味深长,余晖映着点点归鸦,薄暮冥冥。 一阵阵凉风吹散了白日里的余热,没有刀撞剑击的铿锵声,没有嘈杂喧闹的喝彩声,也没有撕心裂肺的凄婉哀嚎。 一切都静谧地诡异可怕,不知是不是老天爷也在为娄嫄和白尾鸢的命运觅得一线生机。 青囊殿那边,卜游正色厉言地请求含光子同意他留下照顾姚雒棠,卜游既已认定祸起萧墙,就绝不能让那些个意图暗害姚雒棠的人在此趁隙下手,绝不。 对原定于今夜携力营救娄嫄之事,卜游感到万分歉疚。 穆遥兲拍了拍卜游的肩膀,安抚了几句,劝说他去做自己认为更重要的事。 毕竟每一个人,都都对他而言,更为重要的事、更为重要的人。 轻尘栖弱草,朝露溘至。 行侠仗义,断蛟刺虎,不以事之大小而为,但心中在意之人却有轻重之别,得失荣枯自在人心,但求心安理得。 在陈朞的筹谋里,由娄鹬负责在栖蟾殿里依次焚火,将被火势引来的掌门尊长、以及宫人们引开;穆遥兲负责护住太子嵇含,令其免收烈焰殃及;卜游和陈朞则负责前去洪涯派寝室,救出娄嫄和白尾鸢。 现在卜游的确是顺心而为了,只是这计划当中一下子缺了卜游,还真是有些兵微将寡,分身乏术。 “我来。” “你?!” 在陈朞正欲从长计议之时,揽月已从寝室换上了那袭火浣服后,又回到此处同他们汇合。 “不可。”陈朞并不容分说,一口拒绝了她的提议。 穆遥兲亦道:“我也不同意,你体质奇特,本就惧火。” 揽月不甘心道:“今夜微风翩然,适宜引火助燃,最是不可多得。而且,你的摘星术已经好几日不曾探到过嫄姐和白尾鸢的情况,若是继续耽搁下去,怕是真要山穷水断。” 陈朞道面露犹疑,进退维谷。 揽月催促道:“好了,休要再磨蹭了。即便你们不许,可鹬叔那边还能沉得住气吗?” 揽月说的也对,娄鹬将娄嫄视如己出、待如亲女,试问哪一个为人父母者还能沉得住气。 若是今夜不将娄嫄救出,怕是娄鹬必会阵脚大乱,那还不如索性一拼。 于是,计划照旧。 戊时刚过,栖蟾殿的上空盘旋着一只耳竖羽簇、双翼灰褐色黑斑的大鸟,大鸟振翅翚飞,胸前白毛如流苏般顺滑垂下,暗褐色虹膜警觉地巡视着身下的状况,以待见机而作。 忽然大鸟挥展双翅昂首冲天而起,紧跟着发出一声啼鸣。 穆遥兲神色肃穆地对陈朞和揽月说道:“流苏鹬啼鸣,看来是娄鹬那边已经准备万全了。” 在这漫漫长夜里,揽月三人深暗幽秘于栖蟾殿西侧浓荫遮月的一处林子里。 就在几日之前,揽月还曾在这怪石堆砌俨同绿色宝塔的假山之下邀见过娄鹬,询问他有关多年以前那撼天震地的红光之事。 三人此刻就埋身在其间,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栖蟾殿方向,那个被江淮自外封闭得如铁狱铜笼的窗子,等待娄鹬给出行动的信号。 随着栖蟾殿里最后一盏油灯被熄灭,整个夜骤然寂静,针落有声。 鸦默雀静,揽月几乎能够听到自己的心跳,既是为今夜计划能否成功而忧心,又是为不知娄嫄生死而担心。 三人又在焦急中捱了一阵,终于见到流苏鹬疾驰如梭一个俯冲,沿着栖蟾殿殿脊轻捷跃上上空,发出又一声啼鸣。 啼鸣声盘旋未落,第一缕浓烟便自琉璃瓦间滚滚腾空,蹿上广袤苍穹,最终汇入夜空。 烟气不断自重檐瓦砾间钻出,倔强地升起,不多会儿功夫,灰色的浓烟弥漫在栖蟾殿上方,又如瀑布流水一般沉沉地流淌下来,掩盖住眼前的一切。 “什么味道——!” 在外围驻守的侍卫们张惶地四下环顾,探头细嗅着这呛人口鼻气味的来源。 终于有人抬头遥望一眼,而后大喊道:“火!火——!” “起火了——起火了——” 旋即传来一阵阵惊呼,侍卫们混乱不安,有的四处奔走喊人,引吭大叫,有的寻觅水囊木桶,一派辙乱旗靡。 沸反盈天里,栖蟾殿里鳞次栉比的窗子次序被火光点亮,随着熊熊燃烧的火焰,窗前摇晃着一个个忙乱的影子,梭天摸地,慌慌张张朝向殿外逃去。 今夜果然适合纵火,不多会儿栖蟾殿四周弥漫的烟气便浩如烟海,遮云敝月。 揽月心里暗暗对含光子抱歉,毁了他悉心照管多年的栖蟾殿。 看到栖蟾殿里混乱地一塌糊涂,陈朞沉声道:“时机已到,分头行动。” 揽月和穆遥兲共同应了一声,穆遥兲便旋即,转身往栖蟾殿的另一侧潜身疾行,揽月则紧跟陈朞身后,衔尾相随。 栖蟾殿里尽是蛮烟瘴雾,方一迈进寝殿门廊,便有浓烟汩汩扑面而来,恨不得再将揽月顶撞出去。 揽月被烟熏得眼泪汪汪,在浓烟缭绕间不辨方向,这乌烟虽说方便了他们隐藏身形,但更多的还是带来了麻烦。 揽月还在蒙头转向,手蓦地不知被何人攥住,揽月一惊刚欲甩脱,却听陈朞的声音传来:“跟紧我。” 揽月一边忍住咳嗽,一边亦趋亦步跟在他的身后,感觉到陈朞手心的温暖传递过来,似乎握得更紧了些。 寝殿过道上吞吐着滚滚白烟,如同在淌着滔滔巨浪逆向前行,步履维艰。 一切皆靠着陈朞挡在自己身前,以摘星术开辟出一条通路,直抵洪涯寝室前。 幸运的是,摘星术在寝室里拢获一番,并没有搜寻到任何人的眼睛,说明江淮不在里面。 可这同时也不是一个好的信号,如果娄嫄和白尾鸢都被关在这里,又怎么会拢获不到任何一双眼瞳呢。 陈朞出手迅速,利落地抬起一脚,只听“桄榔”一声,厚重的门板便已横倒在地,浓烟随之涌入寝室,仿佛置身云海深处。 “嫄姐!娄嫄——” 趁着浓烟尚未积满寝室,揽月迅速环顾四下,寻找着娄嫄的踪迹。 陈朞厉声道:“东北角。” “东北角,东北——嫄姐!” 揽月真的在东北角落找见了娄嫄,只见她双目闭合,就这么静静地躺在角落里,若不是周身都被丝状的东西捆绑着,娄嫄安详地就像是沉浸在香甜的睡梦之中。 “嫄姐,嫄姐!” 揽月含泪奔泣,顾不得脚下那沉没在烟海里凌乱的桌椅残屑,跌跌撞撞地冲了过去。 寝室大门因蓦地被踹开,一瞬间涌入了太多空气,招致了火焰紧跟着窜入进来,沿着每一道墙体缝隙“呼呼啦啦”挤了进来,剥夺了室内大半的呼吸。 揽月刚扑到娄嫄身边,一股天旋地转般的眩晕蓦地涌来,只觉得头脑里面嗡嗡作响,双脚一软,便不受控制地瘫软在地。 “揽月!”陈朞脸色煞白地疾步将她搀起,揽月只觉得眼前白茫茫一片,不知是乌烟遮挡了视线,还是眩晕导致的冥眗亡见。 “陈朞,嫄姐她怎样?!”揽月被烟呛得睁不开眼睛,一切看上去都眇眇忽忽,她摇摇晃晃地摸索起身,双手试探地伸向娄嫄所在的方向。 陈朞抓住揽月的手臂,强拉她道:“我得先送你出去,这里马上就没有空气了,你会窒息的!” “不——求你。”揽月央求道:“嫄姐她如何了?” 揽月的胸口奇闷,一起一伏,只能依靠大口呼吸来缓解呼吸带来的身体疼痛。 陈朞蹙额心痛,他将揽月的手臂提起,拉着她轻轻朝前伸了出去。 乍地,在这赫赫炎炎的火海里,人人汗流浃背,揽月却竟然摸到了一个冰冰凉凉的僵硬之物,还略带些许弹性。 揽月提心在口,脑子里彻底一片空白,手悬在那东西的上空,不知所措地颤抖着。 她双唇紧抿,眼泪一直流,感觉似乎有一只手紧紧卡住她的脖子,发不出一句声音。 546 栖蟾殿火光烛天 千钧际临危救急2 “抱歉揽月,看来我们还是来晚一步......” 揽月呆滞地握住娄嫄冰冷的手臂,身体沉得像是再也站不起来。 陈朞厉色催逼道:“不行,我必须带你出去!马上!” 揽月头埋得低低的,略微摇了摇道:“我不信,老天连姚雒棠这等矫情饰诈的人都肯留他一命,娄嫄姐温柔平善,怎么肯能不得到老天的善待!” 人极计生,揽月倏地猛然站起,手腕轻挽,急速旋转,顷刻之间流光涌动,灿烂炳焕,把烟焰迷漫的寝室里映得明光烁亮。 陈朞即刻反应过来她是在做什么,厉声阻拦道:“在青囊殿里已耗费太多精元,不可再凝丹!” 然而揽月心同止水,指尖不断变幻着法诀,倾注全部精元之力凝炼五转饵丹。 烟霏露结,空气越来越稀薄,揽月鼻翼撑得难受,喘息再次凌乱起来,依旧咬牙不肯松懈。 电卷星飞,星奔川骛,随着一道辉宏的光束落入揽月掌心,一枚五转丹终于被她凝炼在手。 面前影影绰绰,揽月摸索着把五转丹强行喂入娄嫄口中,却再无力气像对姚雒棠那般帮娄嫄将丹化开。 陈朞见状疾步上前,一手掀起娄嫄的身体扛在肩膀上,一手环住揽月的腰搀扶住她,口中急道:“走——!” 揽月却再次挣脱道:“不行,还有白尾鸢!” 翀陵派的祈合之术同时制约着白尾鸢和娄嫄的命运相连,一人一鸟祈合相通,生死与共。 “不要再找了,我只能带出你和娄嫄!”陈朞心切,方寸已乱。 “你先带嫄姐出去,在藏书楼等我,我来带白尾鸢出去!咳咳咳——”又是一阵烟扑口鼻。 白尾鸢的毛色掺混在这烟雾尘天里着实难以分辨,揽月在其间疯狂地摸索,终于在东北角落的一处紧贴墙面的地方,摸到一个蓬松细密的东西——白尾鸢。 还未来得及庆幸,只听头顶上方一声清脆断裂声,紧跟着响起“稀里哗啦”地声音,似有东西不断倾颓下来。 “殿脊被烧穿了!跑——快跑——!”陈朞声哑力竭,声振屋瓦,含带着绝望发出肝胆俱催的声音。 形势危急,揽月却伸手将白尾鸢紧紧抱进怀里,埋下头去死死护住。 栋榱崩折,已经有碎瓦零零散散砸落下来,眼见那压顶的横梁就要坍塌下来,陈朞扛着娄嫄,发狂地欲冲上去护住揽月。 然而烟炎张天,火势炙盛,一团炽浪随着被烧裂的墙缝窜入,刹那功夫便在揽月和陈朞之间汇成了一道火沟,刮刮杂杂,将陈朞挡在了外面。 “揽月——!” 听到陈朞的呼喊,揽月抱着白尾鸢踉跄地站起身体,明明呼吸困难到浑身疲累,已经抬不起头来,却感觉脚下轻飘飘、软绵绵的。 揽月思绪已经混乱,心里对自己愤懑着:是呵,我随娘亲本就是一株生在凄凉之地的桂花树,何必以卵击石,自取灭亡。 无力到了极致,就凝结成了绝望。 揽月只觉得很累,很想闭上眼睛好好睡上一觉,在仅余的意识消弭以前,她的耳边只有两个声音,一个是陈朞情急而变的惊吼,另一个则是如同山崩地裂的巨响。 烟尘斗乱,洪涯寝室上方的屋脊真的塌了,火光烛天,焮天铄地。 我......死了吗......揽月微合着眼睛感受着身体的变化。 手脚都还能动,怀里的白尾鸢也在,触觉也在。除了没有气力张开眼睛以外,好像知觉感官一切如旧。 揽月感觉到自己似乎正被什么东西遮罩住,将那撩辣毒焰隔绝在外,留给气咽声丝的她贪婪喘息的空间。 魂梦游离间,揽月在那不知何物的遮蔽之下,嗅到一股馥郁甘松香气。 这......这香气...... 揽月心头大震,身体蓦地僵直,心脏停跳,血液凝固,泪水在她眼眶里滚动。 眼前混乱模糊,揽月的柔唇却不住地微微颤动,憔悴的脸上涔涔落下豆大的泪珠,她再也不敢去想那甘松香气的主人,蜷缩起身体瑟瑟啜泣着。 “你来了......” 她不想在这种相逢的时刻哭,可抑制不住的眼泪沿着她的脸颊滑落,浸透了那来人的心,难以言喻的生疼。 “你......怎么才来......” 揽月全身都在颤抖,两行清泪里蕴含着嗔怪和悲伤,好像用尽浑身之力也不足以倾诉完她对他的愤懑。 尖锐的隐痛煎熬着他初愈的身体,胸膛起伏,焦灼地喘息。 他将揽月搂紧在怀,肩膀一同颤抖,好像有一把利刃刺进他的胸膛,苦涩难言。 “你怎么才来,才来!” 揽月哭了,忍不住地纵声大哭,想要将他昏厥以后所受尽的委屈全部让他知道。 那哭声的穿透力极强,痛彻心扉,直到她哭到几乎无法呼吸,又改用前额撞着他的胸膛。 “月儿,抱歉......抱歉......” 陈朞漠然地看着这一切,肝心若裂。 但岌岌可危之时总得有人保持头脑清醒才行,陈朞以摘星术环警戒着周围的情况,当务之急还是要先带着娄嫄和白尾鸢撤离栖蟾殿,以免节外生枝。 “秦寰宇。”陈朞直率地喊出了那个揽月心心念念的名字,端方严肃道:“此地不宜久留,待火势一被消减,很快就会有人来的。” “好。去哪里,我们跟在你身后。” “藏书楼。” 秦寰宇和陈朞二人雷动风行,各自挟住娄嫄和揽月疾冲出门去,一路奔逸绝尘。 ...... 陈朞果真是一策无遗算的奇人,对时机的把握分毫不差。 三人救出娄嫄和白尾鸢以后,方方离开栖蟾殿北去藏书楼,原本熯天炽地的火势便被压制下去。 待他们沿路潜行至那尊一柱擎天的八角琉瓦镶金建筑之下时,南边已经烟消火灭,盈天嘈杂之声歇止。 趁着四下无人,陈朞将藏书楼大门开启了一道缝隙,足够几人侧身进入。 藏书楼里漆黑一片,秦寰宇挟着揽月走在最前,突然脖颈间一阵刺骨冰凉,黑暗里竟有一道红光闪瞬而来。 “何人!”那声音铿锵有力,浑厚却低沉,可见说话之人修为不低。 秦寰宇微微一笑:“遥兲。” 持剑的人先是一怔,而后难以置信地低呼道:“寰宇?!寰宇是你吗?” “是。”秦寰宇的语气一如薜萝林昏厥之前,漠然却亲切。 “你醒了!太好了!” 穆遥兲百感交集,掀拳裸袖,卸了手中之剑,勾住寰宇的脖颈把臂相庆。 陈朞轻咳一声,似在提醒着穆遥兲尚有正事要为。 陈朞问道:“为何不点灯?” “点了。方才听到门外有响动,不知敌友,故而熄灭了雪萤石。” “的确妥当。” 言毕,陈朞略一挥袖,凌空抛出一枚冰晶沿着八棱墙壁游走一周,几人面前豁然开朗。 这一瞧之下穆遥兲怛然失色,笑容顿消。 只见揽月面色苍白斜倚在秦寰宇身前,微微翕动的柔唇甘青无血,要紧牙关费劲的喘息,手里却紧紧抱住白尾鸢不肯松手。 “揽月?这是怎么搞的?!” 揽月当然无法说话,栖蟾殿里又是烟熏火燎,又是喜极大泣,喉咙暗哑发不出声音。 穆遥兲不自觉地怒张双眼,慌乱道:“陈朞!你怎么搞得,为何使她伤成这样。” 陈朞没有说话,论起对揽月负伤的愧疚和无力,陈朞不比任何人要少。 揽月的视力稍有恢复,面前闪烁着荧弱微光,听见穆遥兲错怨了陈朞,喉咙深处焦急地发出喑哑之声。 陈朞倒也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只是耸了耸肩膀前僵直垂危的娄嫄,示意先将娄嫄藏身起来,再说后话。 于是由陈朞在藏书楼中引路,来到那块写着“寻源知流”四字的牌匾下站定。 秦寰宇和穆遥兲惊疑地打量着周边,想不出在这卷帙浩繁,书山卷海里面,会有何处便于隐匿行藏。 陈朞蓦地挥袖,一道银白色星霜疾风般掠过秦寰宇和穆遥兲中间,闪烁在牌匾正中,不知碰触到了什么,书海深处传来重物与地面摩擦的窸窣声。 “这边。”陈朞淡然道。 秦寰宇和穆遥兲二人骇然,任谁人能想到藏书阁林立的木槅后面,竟然还藏有一个两臂宽窄的方正洞口。 里面腐霉气重,洞深且阔,别有一番天地,是藏匿起娄嫄和白尾鸢的绝佳处所。 穆遥兲稍一动脑便能想到,这洞定然是前些日子揽月和陈朞在此探本穷源细细搜索的成果之一,只是现在秦寰宇转醒了,这三人要如何同处...... 穆遥兲稍瞥一眼秦寰宇,只见他依旧凛若冰霜,罕言少语,并未去探究陈朞为何会发现此处。 洞内幽暗,三个男子各自祭出冷火用于照亮,沿着狭窄的石阶一路下行。 出乎秦寰宇和穆遥兲的预料,这神秘地窖的尽头竟然会是一副韶颜女子的画像。 画像上的女子清丽出尘,凌风而立在一株缀满月白色银花的古桂前,雪落璀璀,素衣缱绻,栩栩如生,竟与揽月八九分的相似。 547 藏书楼断雨残云 一栖两雄情丝乱1 穆遥兲暗自赞叹着:难不成这便是师母天香夫人的画像? 穆遥兲的目光扫过画上女子脚下,那株盘曲多姿的树干之上笔势清峻地写着“陈明眸”三个字。 穆遥兲不禁眉头一紧,心中纳闷道:此处三字不应当是“殷昊天”吗,这陈明眸又会是何人? 穆遥兲带着狐疑略一歪头,恰好撞上黯然无语的陈朞,“明眸”?“陈明眸”? 好似一道光芒自穆遥兲脑中闪瞬而过,顿开茅塞,明眸不正是对应着陈朞叔父陈膡的“膡”字吗......这就难怪陈朞他能开启这方地窖。 如果连穆遥兲都能注意到的细节,那么秦寰宇会看不见吗? 穆遥兲再一次偷眼去瞧秦寰宇,秦寰宇刚巧和自己一样,凝视着那画上内容面露惊诧,却只一瞬,又转而回过神去照看着揽月。 他的心里在想什么,穆遥兲捉摸不透。 “怪我,不该让她耗费那么多精元。”陈朞反躬自责。 揽月斜倚在秦寰宇胸襟前,缓缓地摇了摇头。 秦寰宇钳口不语,轻轻地拾起揽月的手臂为她渡气,穆遥兲忧心道:“寰宇,你也是刚才转醒,渡气还是换我来。” 秦寰宇神色淡漠,冰眸里瞧不出任何表情,腕间冰肌下的精元之气涌动,温暖之流便似春溪淙淙淌入揽月的身体里,煦煦醇厚。 穆遥兲紧默在旁细细观察着秦寰宇英朗的侧脸,鼻峰高挺,傲骨嶙嶙,同从前一样无可挑剔的容颜,但自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气质却异常复杂,以至于连穆遥兲也区分不出他究竟是温柔还是冷峻,是秉正还是暴戾? 总之,不知道是不是清水洞和薜萝林那夜,秦寰宇体内的炙热魔物给穆遥兲留下了过深的伤痕和烙印,穆遥兲莫名就会以另类的眼神去审视一番现下的秦寰宇,在他的神色举动里面,寻找着那混合着多重性情的气质。 不知道其他人会不会也和自己一样,对秦寰宇拥有着同样阴晴难辨的错觉。 穆遥兲一边想着,渐渐将眼光转向陈朞,如果陈朞的摘星术玄妙至胜,会不会已然发现穆遥兲心里的不安和疑虑? 陈朞单膝半跪在地,锋锐如剑的眉心微微向内聚拢,眼眶微微下陷,略带紫色的面孔仿若刀削,薄唇紧抿,看似山高云淡的沉静中带着一丝阴郁,细看之下不敢逼视。 地窖里本就阴冷,透着些雪窖冰天的感觉,此刻几人避难在此,气氛尴尬僵持,空气里盘旋着森寒之气,穆遥兲不自觉地缩了下脖子。 造化是非,天缘凑合。 将秦寰宇,陈朞,揽月,娄嫄,这四个被情感纠结束缚在一处的男男女女,共集于一室,其中因缘际会真是玄奥微妙。 穆遥兲一连吞咽了几次口水,竭力掩饰自己的尴尬,他自问在此有些多余,但若没有他在,却又好像会使气氛更加窘迫。 一派雅雀无声,只有地窖头顶倒挂的石乳上水汽凝结成珠,闪烁着淋漓光亮,一滴一滴有节奏地滴落在地,宛若珠帘玉锦,倏忽明灭,响声空灵。 静极思动,穆遥兲下意识地开始寻找话题,破除这种不上不下的气氛。 “嗯——” 穆遥兲还在思量着话题,没想到乍一出声,秦寰宇和陈朞齐刷刷地一同抬头朝向自己,顿时令穆遥兲的心绪乱作一团,神情僵硬到无法自容。 此时别说是寻摸话题了,穆遥兲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脑子里一片空白更不知该说些什么。 穆遥兲不免自责,为何开口发声之前不先想好了所言之词,这般莽撞。 大约是为了解决穆遥兲于尴尬之境,陈朞突然开口问道:“太子那边情况如何?没想到你会在我们之前便已抵达藏书楼。” “说起此事来——”穆遥兲像是忽然间想起了重要之事,神色转瞬平缓下来,正色说道:“多亏你的摘星术提前获知了栖蟾殿的布局,要不在那乌烟浓雾之间还真是难找,娄鹬那火纵得焮天铄地,嵇含的寝室自外紧锁不能外逃,若是我晚到一步,他的命真休已。” 穆遥兲此言方落,那边立刻传来揽月的咳喘声,她自秦寰宇身前强撑着上身似要起来。 穆遥兲赶忙继续说道:“没事,他未曾受伤。嵇含目达耳通,乘机应变,待我到的时候,他正躲在榻下最低处,除了被烟呛得喉咙发不出声来,其他安然无恙。” “被反锁?果然其中另有蹊跷。”陈朞说道。 “还有更蹊跷的。我将嵇含自榻下拖出来,正想往外逃,却见嵇含他不仅不着急逃离火海,反而扯着我的外袍赤急白脸地似乎急于有话要讲。当时我亦心急火燎,本想先将他带出栖蟾殿再说,没想到他为了发声竟然连命都不要了,好一顿比手画脚,看他那股焦躁不安的样子,想要表达之意似乎比那炽烈火势更要燃眉。” “写呢?那可有写出来?” “不曾。太子寝殿的位置距离距离配房耳房太近,那些朝廷随侍的脚步声已至眼前,未免我等行踪被发现,我只好先行离开,故而比你们先抵达了藏书楼。” “那......”陈朞神色变幻不定,略一迟疑,而后问道:“你呢?” “我什么?”穆遥兲疑惑地看着陈朞,眉头时舒时紧,摸不到意图。 “我是夜半醒来发现阆风寝殿里空无一人,又见栖蟾殿上方火焰冲天,于是料想他们在此。栖蟾殿里落宿的掌门尊长众多,能熟识的就只娄嫄和嵇含,加之这个......” 秦寰宇一指揽月戴在颈间那枚堇紫色,其间幻若流云星河,炳若星霜。 穆遥兲这才反应过来,原来陈朞询问的是秦寰宇。 对呀,难怪秦寰宇能出其不意的准确找到揽月所在,恰如绝渡逢舟,暗室逢灯。 “那珠子果然被你注入了精元之力。” 陈朞百端交集,心底的感触交织在一处,其中最主要感慨被分为两端,一端是对秦寰宇强盛精元的震撼,若这精元没被他分成两份给了揽月,怕是陈朞和穆遥兲等人的性命那夜便要交待在薜萝林里; 另一端,秦寰宇对待揽月的一往深情,竟然深到愿意倾注这许多年来得来不易的修为来守护她,这情谊百般难得,陈朞自愧弗如。 陈朞心里万千思绪摇摆动荡,却故作心平易气,淡然问道:“有几分?” 秦寰宇沉默了片刻,微微颔首看了怀下的揽月一眼,她的样子看起来心乱如麻也很急于知晓这个答案。 于是秦寰宇的语气变得更加平静,悠然从容道:“五分。” 那漫不经心地声音,如同在说他人之事那般不疾不徐。 “五分——?!”这长吁之音来自穆遥兲,他已面若寒灰,只差问出后面一句:秦寰宇你这是不想活了?! 穆遥兲所忧虑惊惧的问题并不像陈朞,他更多的还是恤念秦寰宇的身体,自小一同长大的肝胆兄弟,穆遥兲无法对秦寰宇的做法熟视无睹。 揽月她不懂剑术,故而并不知秦寰宇拿出毕生修为之五分意味着什么。 无论修习内丹或是外丹,但凡修仙习道之人一旦抵达炉火纯青之境,便可趁精元之力充沛鼎盛而分身凝聚宝剑。 寻常民间之人想要获取一柄宝剑,可以通过“淬百金”这等铁匠铺子铸造,看起来便利,但却嫌忌它碍手碍脚,携带防身不便。 可以精元之力凝铸的宝剑则不同,人剑一提,唤之即来,可视形式随机应变,灵活便利得多。 当然,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由精元之力凝铸出的宝剑亦有它的缺点,那便是剑消则精元消,剑断则精元折。 宝剑与主人本体一荣俱荣,每柄剑所汇聚的精元之力有多少,则直接决定了宝剑的威力。 有人能以一分之力凝剑,有的人则能以二分之力凝剑,三分之人便已属人上之人,不是寻常弟子可以做到的,需要凝剑之人和宝剑融洽无间,不可有丝毫隔阂抵触,方能浑然一体,威力大增。 而凝铸宝剑所耗损主人本体的精元之力究竟有几成,一般只有宝剑的主人自己才知道。 大家心照不宣地避实言虚,毕竟没有谁人会傻到暴露自己手中宝剑具备的精元高低,来给潜藏在暗处的敌手提供趁虚偷袭的机会。 当然,想要凝铸宝剑也有失败的几率,宝剑越是上乘,需要主人分出的精元之力越多,风险性亦越大,一旦不自量力高估自己便会人剑俱毁,修为尽消。 故而若没有十足把握的才能薄弱者,根本没有人会尝试以修为二分以上的精元来凝剑,以免动摇修为的根基。 这也就是程绯绯和霓光阁汪紫涵比武那日,为何汪紫涵剑碎以后精神崩溃,万念俱灰的原因。 宝剑一毁,如逢末路,那凝剑的修为可再也无法补阙拾遗。 万道河,千重山,暑雨祁寒,只能通过再次坚持不懈地磨杵成针,方能重新凝铸一柄宝剑,还有可能错过了最适宜修习的大好年华。 548 藏书楼断雨残云 一栖两雄情丝乱2 穆遥兲自己宝剑华铤剑,便是以他二分的精元之力凝铸的,而秦寰宇的宝剑虽然没有命名,也极少祭出于人前。 穆遥兲曾经猜测过,这家伙没准是祭出了三分之力凝铸的宝剑,只是他秉性虚怀若谷,不露圭角,有意低调而行。 十分减掉三分,再扣除五分......秦寰宇竟然只给自己留下了二分精元! 二分啊,即便是道身仙骨,一旦精元之力不足一半,便有时刻会殒身的风险。 穆遥兲想不通,秦寰宇是对他自己仅剩精元的把控有十足信心?还是薜萝林那一夜,他压根就没想过会活下来。 秦寰宇简简单单的那句“五分”,听起来若无其事,实则字字千金,跫响空谷,令在场之人响震失色。 这等小儿算数,穆遥兲能算,陈朞自然也算得。 陈朞一闻之下自愧弗如,心中犹如被一块自高空坠下的铅石填充着,身体随之一颤,脸侧太阳穴下青筋隐隐跃动,一股冷气顺着脖颈下的衣襟缝隙直往身体里钻。 他一直自诩多年以来坚守着天香夫人当年的承诺,痴心痴梦,终不过幽幽幻影,因为秦寰宇对那少女的深情逾越生死,深至陈朞神思翻腾,自愧弗如,就如一条肆虐的鞭子在抽打着陈朞的心,令他难以启齿再言爱。 原来秦寰宇一直在独自吞噬泪水,舔|吻伤痕,他的感情绵延千里,又沉重无比,坚定决绝,深入骨髓。 揽月眉间愁思方因他的转醒渐消,又另有隐忧缠绕上了心头,都怨自己成为了秦寰宇的羁绊,害他画地自限,不能似从前一般擎天架海,潇洒超逸。 一丝落寞在这地窖里不知不觉地蔓延,每个人的心绪都如那化不开的顽墨,愁肠千缕,恍然如同栖蟾殿里被烈火一同焚烬一般,仅余一地残灰余烬,沉沦在这流年里忧郁难遣。 几人再次陷入寂然地静默,没有人开口,更没有人想说话。 在成年人的世界里,“沉默”是一个极好的办法,它可以用来诠释一切,又可以用来掩盖悲伤,还可以用来缓解伤痛,不如静静地等待着所有愁闷皆能烟消云散。 寒壁珠滚,绿苔被水滴滋长,疏疏朗朗,密密层层,水润葱郁,总算是给这空旷之地赋予了一线盎然之气。 “吭——”旷荡的空间里,响起一道突如其来的沉闷咳喘声音。 几人沉默的思绪被那声音猝不及防的声音打断,警觉地四下环顾着地窖里每一处角落,难不成这地窖里面另有人在? “谁——!”穆遥兲掌心红光一闪,祭出华铤剑戒备在怀,声色俱厉。 穆遥兲的威慑并未换回任何回应,那声音转瞬即逝,地窖里再次归于沉寂。 “陈朞?”穆遥兲利如犀角的目光转而投向陈朞。 陈朞一肘支撑在单膝之上,手指直抵眉间,紧锁眉头,面色冷峻道:“并无发现,这地窖之内并未见他人的眼睛。” 穆遥兲的面孔凝重且严肃,生铁一般僵硬,他用几乎可以洞穿万物的锐利目光不安心地循视。“那这声音......” 穆遥兲沉吟未决之时,目光掠过和地上绿苔几乎融为一体的那个蓼青色身影,喃喃猜测道:“难不成是她......娄嫄还活着?!” 娄嫄还活着?娄嫄她没死?!活了,她活了吗?! 揽月简直惊喜欲狂,宛如一枚自春泥中破土而出的新芽,几乎是从秦寰宇身前一跃而起的。 揽月对娄嫄的钦敬之忱,内外感佩,已将娄嫄视同亲近的姊妹,无论相见相谈间皆不需虚文浮礼,心到则神知,怕是除了娄皋和娄嫄以外,再没有人比揽月更加希望娄嫄能够活下来了。 “嫄......” 揽月的喉咙尚未恢复,发声困难,视线亦模糊,只能匍匐在地以双腿发力,伸长了手臂向着朦胧的人性轮廓那边摸索过去。 摸索不易,少不得磕磕碰碰,秦寰宇深深疼惜,默默守候,忙忙将揽月搀起,温声说道:“莫急,我扶你过去。” 陈朞孤单喑哑,木然地看着秦寰宇和揽月,腹下回肠九转,本以为只要没有眼睛不去看,就不会心痛,可是他控制不住自己去关注那个少女的颦笑举动,更何况此刻她正朝向陈朞这里走来。 失落和沮丧压得陈朞喘不过气来,心里空洞洞的,他竭力提醒着毫无气度的自己,保持清醒,先顾及当务之急。 “陈朞——”这是来自穆遥兲的声音,既是提醒,也是提示。 “明白。”陈朞点头会意轻应一声,立刻去摸娄嫄颈间脉搏,那脉象一丝两气,虽说疲软无力,好歹有了微弱的鼓动。 陈朞允可道:“七损八伤,心气不足,但已有转还之相。” “这太好了!”说罢,穆遥兲也走到白尾鸢身边,屈身探脉,而后惬意开怀道:“脉案细促无力,却起落明显!都说翀陵派的祈合之术人鸟命脉相通,今日果真见识了。” 说话间,揽月已伏身在娄嫄身侧,口中呜咽发声道:“我......” 陈朞会意,揽月想说的是“让我来”,于是将娄嫄的手轻挪至揽月手中,由她来探根诊脉。 揽月三指齐平,倾斜呈弓,疏密适当,在娄嫄脉间沉浮寻取,如同风行水上,流畅自如。 纤柔细指绵软灵活,丝毫没有因先前浴火熏烤而力不从心,只是随着揽月指尖流利来往,推筋靠骨。 她的脸色愈加艴然,冷面霜眉,似是急于有话要说,偏又燥于喉咙发声不能,只能靠紧咬着下唇试图给她的嗔忿之气寻找一个出口。 揽月骤然陷入一寂,气温仿佛降至冰点,引得三人心绪不宁,异口同音问道:“如何?” 穆遥兲顺势将华铤剑递给她,说道:“用这个吧。” 揽月机敏手捷,双手执着剑柄在地面上写道:【真元亏虚,脉散必丧。】 这八字一现,三人皆是吁嗟默默,悚然惊心。 穆遥兲声颤道:“照这么说,娄嫄尚未脱离危险。” “嗯。” “那么,娄嫄可还有得救?” “......”揽月幽寂无声,星眸涣散,吃力地持着华铤剑在地上写道:【十中之一,零星之望。】 “那,那......梦糜香之毒可能化解?” 揽月长睫低垂,默然无语,眼泪决堤似的自眼眶溢出,肃然泪下。 这滚滚落下的泪珠里,蕴藏了多少的绝望,多少的束手无策,才会让她呜咽恸哭。 于是地面之上又多了几个剑锋刻出的文字:【浸润骨髓,人毒共存。】 “也就是说,即便娄嫄能够活下来,那梦糜香之毒也会折磨着她后半生?” “......”揽月惘然僵滞,不胜清怨。 栖蟾殿大火?娄嫄?天蚕丝?梦糜香? 不惜对翀陵派大小姐娄嫄痛下如此狠手的究竟是鲸香堂,还是洪涯派?又或是他们沆瀣一气,朋比为奸! 似梦初觉,秦寰宇虽然刚刚自昏厥中转醒,但通过眼下所闻所见的这些线索,已足以让秦寰宇估摸出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秦寰宇面色冷峻,揣摩臆测道:“娄嫄和白尾鸢为何会落入此存亡未卜之境?鲸香堂和洪涯派蛇蟠蚓结,是何图谋?栖蟾殿的火是你们放的对吗,就是为了能在掩人耳目,不打草惊蛇的情况下将娄嫄救出。” 秦寰宇果然是见经识经,耳聪目明,顷刻之间便将事情的来踪去迹摸了个透彻,几乎分毫不差。 穆遥兲如负重疚,耿耿于心道:“薜萝林之后,这学宫之中又发生了许多事,眼下阆风时局艰难,内患外侮伏于无形。” 秦寰宇动中肯綮,神色漠然不动,却已切中穆遥兲话里的关键,他凝神打量了一周这个地窖,声色不动地问道:“聿沛馠在哪儿?” 这一问,穆遥兲的脸如同被寒风辙过一般惨白,思量着该如何将整件事情无一遗漏的讲给他听。 秦寰宇深锁眉头,冷冷道:“所谓内患,便是指他们了吧。” 穆遥兲惭愧懊恼道:“这都怨我,筹防不慎,反被对手拉拢倒靠,以至于咱们几人离析涣奔。” 秦寰宇平静清泠道:“分化瓦解,自古便以攻心为上。何况人单力微,备多力分,不轨之人隐藏暗处观衅伺隙,总会有防不胜防之时。” 穆遥兲沉沉稳稳略一点头,认可道:“如今你醒来了,便可群威群胆,凝心凝心聚力。有你,有陈朞,再加上卜游大哥和我,只要咱们几人齐心协力,临难不苟,必能让阆风度过此劫。” 听到穆遥兲提及陈朞,秦寰宇冰冷如霜的面容上掠过又一丝寒意,穿透身体,刺入骨中。 穆遥兲一见之下身体一抽,心猛地紧绷,一股不安自眼前闪过,暗道:不好! 幸亏秦寰宇除此之外并未再有动作,穆遥兲周身肌肉方暂得松懈,却还是禁不住打了一个寒噤。 秦寰宇醒来的时机刚好,却又不是特别好。 眼前又是下一个将要来临的朔日,秦寰宇如同一柄石破惊天,能够撼天震地的双刃宝剑,既能伤人,亦可能自伤。 549 秦寰宇死中脱生 苦别离潸然相顾1 穆遥兲怎么也忘却不了薜萝林里猩红绽放的妖火,以及那划破长夜的爆炸声,不知道秦寰宇的醒来将引领着阆风派几人化险为夷,绝处逢生,还是不堪设想...... 穆遥兲额头冰凉,凝视着地窖里黑暗的角落,却听身侧幽幽声响,是陈朞倏地投袂而起,耸然而立,地窖里充满惶恐不安地气氛,似乎拔刃张弩,一触即发。 “陈朞!” 穆遥兲惊呆,脸色在一瞬间苍白,掌心捏出一把汗来。 陈朞巍然挺立,顿默了一下,突然又屈膝半蹲在揽月耳畔,温声问道:“娄鹬在藏书楼外并不知此处,我得先去同他汇合,将娄嫄当下的情况告知,故而需暂时离开一下。将你暂留在这里,可行?” 揽月颔首点头,手里却拽着陈朞的衣摆,口中咿呀出声,似乎心急着提醒着陈朞注意些什么。 陈朞疼惜道:“不着急,你慢慢说。” 揽月摸索过腰间一物放在陈朞掌中,喑哑道:“药......” 这是揽月随身所佩戴的熏囊,陈朞知道里面皆是些草药种籽,立刻会意道:“你放心,我回来时会将熬药的器具一同带来此处。” 揽月握住陈朞的手臂的力气略一紧,喉咙深处发出艰难却坚定的一声“嗯”。 当陈朞再次起身时便再无牵挂,行峻言厉,沉声对穆遥兲说道:“我离开之后,你便不需有所顾及保留,不妨将近来发生所有事情的细枝末节对秦宫主一一说明,切莫因遗漏而留下遗患。” “好。” 陈朞萧肃风雅的身姿从容地没入黑暗,白色的宫袍纠缠着风,如一道白烟逐渐消失在峭壁陡立的石阶尽头,携着缕缕微凉。 ...... 浮生若梦,秦寰宇沉睡的这段日子并不好过,恍如流离半世,流浪在那没有心念之人的茫茫梦境里不知归途,持续着他沉痛的流亡。 那里血光蔽日,是一个阴灿灿的鬼畜之地,弥漫在血色雾气之间,残骨余魂沾染着猩红血水四处飘零,枯骨成山连绵无尽,遥不可攀。 在那漫长磨人的梦里,秦寰宇双腿浸没在残肢断体的尸块的沼泽之中,摇摇欲陷。 沼泽如罂粟般魅惑热烈,下方像是有一群人狂放地拽着他的双腿将他向下拖去,秦寰宇越陷越深,油煎火燎,任他如何挣扎都无法翻渡。 伴随着他的是无尽挣扎带来的疲惫和痛彻骨髓的伤痛,得不到片刻停歇,所谓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只有那隐隐传来的清泠桂香成为他唯一的寄托。 每当秦寰宇颓靡昏濛,痛不欲生之时,那一丝清甜便会乘风而来,幽香远逸,仿佛在指引着秦寰宇回到阆风灵台深处的那片桂海,去见那位沉睡古桂之下清霜玉颜的少女。 旧日成岁,日夜难捱,秦寰宇简直就要被思念情切折磨得翻肠搅肚,梦寐颠倒。 终于千回百转,当栖蟾殿大火坍塌之时,秦寰宇恰时赶到将那魂劳梦断、昼思夜念的少女护在身下,少女绵软娇柔的体感真真切切地传来,秦寰宇方才确定,他目盼心思之人真的就在自己怀中,于是再也不愿放开。 ...... 兄弟孔怀,秦寰宇不善言语,但对穆遥兲一直以来不遗余力地患难相扶的感激溢于言表。 穆遥兲洞达事理,兄弟相知本也不在意这些虚浮之事,反而显得见外,只将秦寰宇昏睡以来自己目知眼见之事悉数道出。 秦寰宇侧耳倾听,目光却始终凝视在揽月身上,星辰炳幻的深眸里流露出特别温暖的光芒,仿佛是正在看着一轮灌输给人柔美振奋力量的明月,饱含温情。 听穆遥兲说到君山派的褚君山之时,秦寰宇朦胧的眸子里流过一股慑人之光,一双洞察秋毫的眼睛里带着警戒审视之色,又立刻不易察觉地收回目光,隐没在昏暗之中。 随着穆遥兲的讲述,揽月看似茫然出神地静坐在娄嫄身边,眼泪悄然无声地夺眶而出,在这?鼓学宫之中烟岚云岫,黑白混淆,天知道她独自一人在这变化诡奇的风云之中承载了多少辛酸委屈。 她每日都满腔哽咽地盼着秦寰宇能快些醒来,力擎青天,驰援千里,成为她的依赖。 秦寰宇痛彻心扉,空气亦变得压抑浑浊起来,潮湿阴冷的小风如同刺骨的鞭子一鞭一鞭抽在人的心上,胸中愤怒不能遏制的上涌,化作铮铮杀意。 “寰宇?”穆遥兲立刻停下话头,轻唤着他的名字作为试探。 秦寰宇并不知道,穆遥兲一直在暗自察言观色,看到秦寰宇闪烁着冷静光泽的眼睛逐渐演变得尖锐棱棱,迸发着火样威力,燔燎焚灼。 “你说。”秦寰宇面色灰冷,稍有迟滞,却蓦地恢复镇定敏锐之色。 “你的眼睛刚才是不是——”穆遥兲揣摩估量着合适的用词。 “寰宇......眼睛......”揽月闻声紧张地回眸,因她自视不明,影影绰绰瞧不真切。 “噢——大概是寒壁浮光映射的幻影。”秦寰宇侧目欲藏,反而欲盖弥彰,这地窖里皆长满绿苔,即便水光折射也该是清寥之色。 “你难道——”穆遥兲锐利的眼光霍霍地在秦寰宇脸上打着圈,浮现一次诧异。 秦寰宇往揽月所在的方向瞟了一眼,立刻对着穆遥兲挥了挥手,阻止穆遥兲就这个问题继续追索下去。 “难......道什......么......”揽月立起耳朵,双手在黑暗里摸索,长睫辉映着星眸,忽闪着凄楚忧郁的光,太怕秦寰宇还会像薜萝林里一样,再次丢下自己而去。 秦寰宇疾步上前拉住她的手,牵引着她确认着他的身体无恙,和柔温声道:“月儿你瞧,我在这里。” “不......不要......” 揽月喉咙喑哑,眼眶里溢满一泓清水,盈盈欲滴时好像星星流动,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好像一只受惊的小兽一般, 扑进秦寰宇的怀里,紧紧攥住他胸前衣襟不敢松手。 骗子——他秦寰宇就是一个骗子! 被那炙热真气折磨了这许久,薜萝林里甚至不惜徇义赴死,也不肯将他的秘密告诉自己....... 揽月不信,她再也不会尽信这个家伙,说好了要相知相惜,可他偏偏骗了自己,害自己夜复一夜衔泪煎心。 揽月殊璃清丽的脸上缀着星光水眸,因怕秦寰宇再次隐瞒自己,而痴痴怯怯不肯松手,嫣然撩人的同时还具有端严之感。 秦寰宇实在不舍得将她自身上拉开,便任由着她去,顺带又回眸给穆遥兲使了一个颜色。 二人以心印心,早有默契,穆遥兲当即应和道:“寰宇他什么事都没有,我刚才只是看错了,以为寰宇因愤落泪,实则是山溜穿石,悬挂在窖顶沿着坑洼处滴落下来。” “嗯......” 揽月略失光彩的星眸一动不动,依旧散发着聪慧的光亮,似乎是想将面前之人看个透彻。 “月儿,我不会再离开你身边了。” 秦寰宇眼如寒星秋波,忧郁深邃,自下而上温情脉脉地看着她,有股湿润的东西在眼眶边缘徘徊。 从来深意难轻诉,揽月也许永远不会知道,在秦寰宇那漫长煎熬、大夜弥天的梦魇之中,她才是自己灵魄苦苦寻觅的归宿。 他对她的思恋是窒息的,是无法磨灭的,是心坚石穿支撑着他活下来的力量之源。 “唔......” 揽月悠悠松了一口气,她的眼眶殷红,星眸凝结着一种哀怨,令人不忍直视。 但好在秦寰宇的一再承诺还是给了她一丝安抚,低垂着头将手松开。 穆遥兲欲语还休,他的目光紧盯在秦寰宇的脸上,闪耀着锐利的光。 见揽月松开了手,穆遥兲故作轻松地上前,将秦寰宇拉到尽量远离揽月的那一侧,低声直言道:“你的眼睛怎么回事?现下还不到朔日,为何会隐隐闪现。” 秦寰宇方要回答,便见穆遥兲一掌平展抵在二人之间,厉色道:“你莫要瞒我,我绝对不会看错。否则我现在便不替你隐瞒,让揽月知晓你所服丹药自何而来。” 秦寰宇反眉一皱,思量一番,而后挤出一丝苦笑,低声道:“我倒并不畏惧月儿会知晓此事,我只是顾及她若知道此事,你觉得她会如何应对下一个朔日?” 穆遥兲变貌失色,怅然长叹道:“唉——你说得是,她定不会允许那股炙热真气对你操纵如意的,怕是不惜再以鲜血为你压制住那魔物。” “既知如此,你还要说吗?” “我可以不说,但朔日一定会到,如果你连现在都已无法克制,到时又该如何自抑?” 秦寰宇深眸流盼,微微一笑,俊朗异常。 这蓦地一笑,笑得穆遥兲凉意滋生,惊愕道:“还是说,你就没想过要平安渡过下一个朔日。” 秦寰宇眉心舒展,淡漠道:“已没有那丹药了,我又如何能渡过。” 550 秦寰宇死中脱生 苦别离潸然相顾2 “你又要赴死不成?难不成就别无他法?” 秦寰宇苦笑道:“若有他法,师父他又怎会出此下策,应允云牙子前辈取月儿的血来入药。” “那,那我们索性在朔日之前杀出?鼓学宫,我和卜游护着揽月走陆路回阆风山,你先行御剑回去回禀师父,再遣弟子沿途接应。” 秦寰宇淡漠倨傲,薄唇凛冽道:“有何分别。你是知道的,即便我回到了阆风山,云牙子前辈想要烧丹救我仍需月儿腕间之血。再者,看得出来,那个陈朞待月儿切切于心,若是果真能逃过?华派的封锁,他又为何不以摘星术携着月儿离开。” “陈朞......寰宇你莫要误会,揽月她可并未......” “我知道,不过是陈朞的自作多情。但我很是羡慕,若是能够守着月儿一生,哪怕她并不衷情于我,我亦甘之如饴。只可惜,这又何尝不是我的一厢情愿。” “那你如何打算?莫怪我提醒你,无论是揽月还是我,都再也承受不住薜萝林里的那一幕了。你将自己生死说得那么轻易,可有想过我们的心情?!” “遥兲,抱歉。既然天意令我在朔日之前转醒过来,那么就让我在炙热真气激发之前护住你们平安,剩下的路,就要交托给你们了。我体内这魔物,也许倘能转化祸为福。” “你是说,兴许可以以这魔物之力抗衡栾青山,以及?华所率的掌门尊长?” “是。敌不仁,我不义。既然这魔物戾气如此鼎盛,连你们联手都难以克制分毫,不如就让它死得其所,以免祸患世间。” 秦寰宇总是说得那么容易,好像压根就不记得,若那魔物死,也就同时意味着他亦身死。 穆遥兲遮面的碎发下神色凌乱,锥心的刺痛在身体里蔓延,他同时被理智和情感左右撕扯,心烦意冗道:“你莫就此擅行不顾,这事容我多些时间考量一下。” “有何——” 秦寰宇铁心铁意,以死济之,刚欲分辨,却被穆遥兲正色厉言打断道:“还记得下山前师父怎么说的吗?师父要我来照拂你等四人,若你刚愎独行,以身赴死,岂不陷我触犯师命,为人所指!” 二人低声争执间隙,地窖石阶最顶端传来一道碎石滚落的声响,骤然引起了二人的警觉,谈话戛然而止。 这地窖所处本系一悬崕峭壁,上方陡直险峻,算得上谷中之谷,下沉之地。 于是修筑之人偷乖取巧,将连通上下的石头阶依照地势而筑。 以石阶将上下分为两个空间,阶下寂静清泠,阶上积声灌耳,哪怕一个指尖大小的石子掉落,都会如雷震耳,好似天崩地裂,同时也便于阶下之人警醒防范。 碎石沉雷一般滚落,震天撼地,随之头顶一阵窸窸窣窣重物与地面摩擦的声响,长百丈的地窖顶裂开一罅,就像是被利斧劈开一样,从中漏进天光一线,星芒融熠,珠光盈耀。 通往地窖入口的石阶便宛若跨空天梯倾斜悬挂在峭壁,雄奇幽险。 有人触动了开启地窖大门的机关——! 秦寰宇和穆遥兲立刻疾步揽月和娄嫄身前,持剑戒备。 “我是陈朞——”陈朞喧袅之音似空谷传声,回响而来。 秦寰宇和穆遥兲举眉扬目仰面望去,洞开之处明暗交错,像是侧身挤出了不止一人。 穆遥兲凛然警觉道:“陈朞,你身后!” 头顶上方一个嗓音浑厚的人声压低喉咙朝下喊道:“翀陵派娄鹬,穆宫主切勿惊惧——” 陈朞竟然带了娄鹬同来?! 穆遥兲和秦寰宇相视一眼,卸去了华铤剑。 地窖的石阶如被危峰兀立,左右石壁宽窄不一,下行有时需侧身而过,犹如悬浮半空,踏足云间。 娄鹬担忧娄嫄的安危,顾及不得脚下步履,急煎煎地健步而下。 穆遥兲和秦寰宇自然迎上前去,略一施礼。 方一见面,娄鹬已惭愧纵泪,抱拳感谢道:“穆宫主,娄鹬携翀陵派上下感激不尽,亦替我家娄长门感激你和陈掌门的恩遇。” 穆遥兲略一还礼,搀起娄鹬说道:“鹬叔莫要说此见外之词,娄嫄同我阆风诸多弟子如兄如弟,胶漆相投,救她是理所当然。” 娄鹬悔恨交加道:“是我固执成见不听人言,总认为皋儿黄口孺子,少不更事。这回真的是谢天谢地,有你们拔刀相助,否则单靠我从翀陵带来的那几个年轻的草木门生,怕是由头无脑,不顶用啊......” 娄鹬心焦地满面通红,肠慌腹热地寻找着娄嫄在何处,刚一将视线自穆遥兲面前移开,又看见了一张丰神俊朗、冷若冰霜的脸。 “你——秦宫主——你,你也醒过来了——” 娄鹬本是忧心如捣,这乍一看见秦寰宇安然无虞的站在面前,顿时百感交集,一时激动,口中结巴。 “是。” 秦寰宇言辞依旧简洁冷淡,一如从前。 “好,好好——嫄儿所愿得偿。你是不知薜萝林被焚之后,嫄儿夜夜寒心销志,我还埋怨她杞人忧天......”娄鹬如泣如诉。 秦寰宇神郁气悴,心事清零地转看向揽月,以防娄鹬无意之言会令她有误解。 “鹬叔......” 穆遥兲悄悄递了一个眼神给娄鹬。 娄鹬恍然道:“你瞧我真是顾虑不周,一把年纪了还能脱口而出如此不恰言辞。对了,媛儿和白尾鸢现在何处?” 穆遥兲若有所思,目光穿过娄鹬看向跟在他身后的陈朞,沉声问道:“娄嫄的情况你还没有对鹬叔说过吗?” “没有,我想有些事情耳闻不如目睹。” 穆遥兲凑身贴近陈朞耳侧,低声质疑道:“你觉得娄嫄此刻气竭形枯之状,鹬叔他如何承受的住。” 陈朞冷面寒铁面朝前方,目不旁视,阚然道:“就是要让他看见娄嫄命若悬丝的样子,否则如何令翀陵派下定决心同洪涯派就此决裂。” “陈朞,你何时也是麻木冷血之人。” 陈朞对穆遥兲的质疑依旧漠然处之,说道:“痛定思痛,方能真有所悟。难道你要学女子柔肠,优柔寡决?如今阆风四面楚歌,朝不谋夕,你却还要在此伤嗟嗔道?我也不妨直言,我就是要翀陵和洪涯彻底反目,再无转还。” “你——我——” 穆遥兲被陈朞怼地顿口无言。 “嫄儿——!嫄儿——!!白尾鸢——!” 揽月那边传来娄鹬发人痛心地凄嚎之声,即便早有过心理准备,亲眼一见下心寒齿冷,五内俱崩。 “混——蛋——!混蛋——!” 娄鹬抱着气数衰微的娄嫄恸哭流涕,直愣着两眼痴痴盯着那具油尽灯干、在生命尽头游走的躯体,衔悲茹恨,唏嘘不能自胜。 揽月凝望着恸泣的娄鹬哽咽,穆遥兲上前将娄鹬从娄嫄身边拉开,劝道:“鹬叔,怒急易攻心,你莫要激动,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来日方长......”娄鹬石雕一般喃喃重复着穆遥兲的话,突然之间抬起头来,像是想到了什么,跌脚捶胸道:“江淮这个衣冠狗人彘的东西!竟然如此待我嫄儿,真是穷极龌龊之能!” “鹬叔——!冷静啊!” 娄鹬张脉偾兴,几乎丧失了理智便要跃上石阶去找江淮替娄嫄报仇,力气大到出奇,勇力过人,竟然连穆遥兲都难以束缚住他的动作,使他冷静下来。 “穆宫主你放开我!江淮这个阴险毒辣的东西,我翀陵珍视嫄儿为宝,他却弃嫄儿为草,纵使千刀万剐也不足赎恨!” 娄鹬使出千钧之力挣脱开穆遥兲,腾身跃上石阶攀沿直上,只听身下穆遥兲急急朝两边喊道:“你们俩人为何不拦着点啊,不能让他去找江淮,百派掌门尊长齐集一堂,怎么可能让娄鹬轻易杀死江淮这个一派掌门!” 陈朞吭声冷笑道:“当年我还曾猜想,堂堂万年翀陵为何会将娄嫄千金之躯嫁去洪涯联姻,原来上上下下皆是有勇无谋,意气用事的无用之徒。” 只听上方石阶的脚步声一顿,娄鹬撑眉努眼回过头来,口沸目赤道:“你竟敢肆言詈辱翀陵一脉,有胆你再说一遍!” “陈朞!”穆遥兲厉声阻拦。 陈朞嘴边挂着冷笑,丝毫没有将娄鹬的警告放在眼里,昂起头漫不经心地继续奚落道:“难道不是吗?栖蟾殿里刚燃过一场大火,江淮大可将娄嫄气息湮灭之状推卸在这场大火上面,试问,倒是即便是翀陵派娄长门亲来质问,又能拿得出什么证据?” “这......” “但凡有脑之人,吃一堑长一智。别怪我不曾提醒过你,若翀陵上下皆如你这般莽撞冒动,不但不能为娄嫄昭雪,还会被江淮反咬一口,蒙受不白之冤。” 陈朞身具拨烦之才,善于以简驭繁,不需大费周章,仅这一番逆耳忠言便已精准地直戳娄鹬内心,使他从目乱迷睛中镇静下来。 娄鹬渊思默虑了片刻,沉吟道:“那你说怎么办?” “如果我是你,就不会做画蛇添足的多余之举。” 551 无尸骨疑团莫释 作假戏哭断衷肠1 娄鹬浑浑噩噩,神情不定,发蛮道:“我此刻留在此处是待你想办法的,可不是在此任由你玄霄派揶揄奚落的!” 穆遥兲趁势劝和道:“陈朞,口下留情,即便门派处事之法不同,但鹬叔怎么也算得江湖中的长辈。” “不,陈朞所言极是。” 几人都没有想到,这回替陈朞发声的竟然会是秦寰宇。 “秦宫主,怎么,怎么你也——”娄鹬没想到秦寰宇竟然会将陈朞所言引为同调,不期而同。 秦寰宇眼神冷冽,指顾从容道:“陈朞所言并非是为奚落于鹬叔,而是想让鹬叔明白‘因事制宜,通达机变’的道理。复仇解恨何时都不嫌晚,但当务之急是医治好娄嫄,只要她醒来,便可将真相大白于天下。” “没错。”陈朞钦佩赞许地接过秦寰宇的话,继续说道:“且你此刻出去打草惊蛇,栾青山也不会应允你杀掉江淮的,倒时候反被江淮察觉到娄嫄的下落,以夫君之名向你讨回,若到那时......” 陈朞说到此处稍一停顿,转而面向娄鹬逼近两步,眉峰微扬,不自觉地给人一种强烈地压迫感,说道:“若到那时,娄嫄可真是落入魔掌,魂归无望。” “吓————” 娄鹬被陈朞身上散发出强大气势一连逼退几步,虽说陈朞因摘星术而没有双瞳,但那空缺的地方却如同两只骇人黑洞,几乎就要将娄鹬吸附进去。 “那,那接下来该如何......”娄鹬原本倔强挺直的脊背骤然松懈下来。 秦寰宇和陈朞相视一眼,不谋而合道:“严阵以待,引而不发。” 秦寰宇又转向娄鹬,补充了一句:“鹬叔,你不该逗留在此,还是得尽快赶回栖蟾殿去。” “怎么?可是嫄儿她......” 陈朞亦应变道:“秦宫主说得对,这里有我们和揽月在,你得立刻赶回去。栖蟾殿那边还有一场戏尚待你看,那唱戏之人大约亦该粉墨登场,到时需要你将计就计,共同把这场戏唱好。” ...... 栖蟾殿里火光燃烬,鬼烂神焦,乍地被冷水浸灭之处发出“滋滋啦啦”的阴戾声,夹杂着浓烟和灼热,如同浮龙游动,久久挥散不去。 寝室四壁皆已被毒燎虐焰烧得仅余一片焦黑,江淮小心翼翼地踏足而入,所涉之处不断发出墨碳破碎的“噼噼啪啪”,听上去焦脆扛不住任何外力。 寝室里的弟子闻声回首,在看见江淮的时候立刻迎了出来,在江淮面前俯首躬身,毕恭毕敬道:“见过掌门。” 江淮阴冷着脸,眼中拂过一丝幽寒,问道:“可已找到掌门夫人?” 那弟子身子伏得更低了些,语气凄惘忧惧道:“回禀掌门,是弟子失职,不曾发现掌门夫人以及......以及......” 江淮知道,那弟子想说的是“以及掌门夫人的尸骨”,却怕因此而触及了江淮的忌讳,毕竟在外面,江淮可一直扮演着一个疼惜妻子、坚贞可靠的丈夫形象。 于是江淮立刻悲郁中来,捂着心口悲悲切切,痛不欲生。 “掌门,您这是怎么了。”那弟子茫然惊惧,手忙将乱地掺着江淮的手臂欲将他带出寝室,以免睹物思人。 江淮却微闭着双目摆了摆手,作出一副痛楚之状,凄怆道:“你先下去吧,容我一个人在此呆一会儿,吊唁一下我那爱妻......” 那弟子当真是求之不得,谁会乐意在这烧死了人的焦土房多逗留,加之这断壁残垣、残石乱瓦说塌便塌,导致一点声响都会使人胆战心惊。 弟子是个知礼节的,即便要走,也不忘恭敬守常一番,对江淮施礼慰唁道:“望掌门您节哀顺变,保重身体。” 江淮以袖掩面,涕泗交颐,已是哽咽难言,晃晃悠悠跌坐在地,俨然一副正在遭受丧妻之痛的可怜男人,苍白伤感得令人揪心且无力。 那弟子不免也被江淮的一往情深所感染,放眼四望,焦壁岑岑,鼻头一酸也有些想哭,索性哑忍着眼泪轻手轻脚自江淮身边倒退着溜出门外。也不对,一片焦土,哪还有门...... 听着身后脚步声渐行渐远,江淮方从袖袍下抬起视线,而那张脸上已然不见哭断衷肠的表情,替代它的是满面狼顾狐疑。 江淮心里尚有疑团莫释,一向谨慎多疑如他,此刻更是一步一鬼寻找着那个痛恨自己入骨的悍妻娄鹬。 “嘿——还真是邪了门了,见鬼了不成?” 江淮祭剑在手,当做烧火棍一般在焦黑色灰烬里反复拨弄。 按照整间寝室的格局看来,这里本该是娄嫄最后趴着的床榻位置,此时已经塌陷,剑锋一挑便化作了灰屑。 不该吧?难不成娄嫄这贱人还真修成了仙身道骨,寂灭之时连骨头渣子也不曾剩下一点,这怎么可能! 江淮若有所思地踱着步子,脚尖挑开一屋脊中颓坍塌处,自上坠下的朱檐被烧得七穿八洞,焦糊得一塌糊涂。 只翻挑了几下而已,就掀起一屋尘污和草木灰沾染了江淮一身,江淮一脸厌弃地以袖捂鼻,向后退了退避开那呛人口鼻的刺鼻气味。 江淮蹙了蹙眉,疑神疑鬼地兀自嘀咕道:“不对啊,我记得那贱人的白尾鸢该是在此处才对,为何也连一根儿鸟毛也不见留下。” 江淮极力回忆着两个时辰之前,栖蟾殿内炎焰张天时的场景。 那时,江淮初见火势熏天,第一反应便是做贼心虚,担心娄嫄和白尾鸢被百般折辱之事在这场漫天大火之下曝露于人前,本想奋不顾身上演一出良夫救妻的好戏。 又转念一想,其实也许让娄嫄和白尾鸢埋身在这片汹涌滚滚的狂洋红浪里,好像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可以帮助自己既不同翀陵派决裂,又可甩脱这个难缠的贱女人,杀人灭口,以绝后患。 娄嫄一死,到时江淮只需在跑去九旋谷,在翀陵派那个老丈人面前号恸崩摧一番,便可一举两全。 再说了,如若自褚君山那里的消息不假,也许此届?鼓盟会结束之时,便是他江淮拥有血珠、一统天下之时,又何惧任何人威呵于自己。 真到那时,别说是什么翀陵那个老而不死的养鸟老头儿,就是?华派的栾首阳再度出山,他江淮也丝毫不畏惧。 江淮所梦寐的一切想要付诸于实现,必有一个先决条件,那就是娄嫄死了。娄嫄必须死,一定要死得透透的! 江淮开始期待这冲天大火愈烧愈烈,如果不是栖蟾殿里里外外这么多双眼睛共同瞧着,江淮恨不得亲自冲进洪涯寝室里,为它积薪添柴。 只不过...... 江淮的眼神飘忽不定,滴溜溜地在脚下的废墟里仔细审视,真的能就此确定娄嫄已经死了吗? 门是被江淮自外锁紧的,娄嫄和白尾鸢的身上还缠绕着天蚕丝,纵使梦糜香的效果消弭式微,按常理来说也无法自火海里脱身。 一定是自己小心过头了,才会这般局促不安,徒惹烦恼。 想到这里,江淮眉毛叛逆肆意地向上扬着,嘴角噙着一抹诡惑的狞笑,笑声由小渐大直到放荡不羁。 江淮不可一世地平展双臂,用狂野猖獗地目光仰望苍穹夜空,仿佛已然看见了自己君临天下那一日的王者风姿。 “嫄儿——!嫄儿你在哪里——!” 废墟外骤然传来有人呼喊娄嫄的声音,紧跟着漏顶的天空里振翅掠过一道黑影,鸟革翚飞,盘旋在洪涯派曾经的寝室上方,发出凄厉啼鸣。 “嫄儿——!” 听那声音促忙促急,距离江淮已近,江淮知道考验自己唱戏之功的时机到了,立刻收敛了嘴边狞笑,换上满面涕泗交流。 “嫄儿——!” 果然,一个身着石青色锦服的中年男子神色凝重,疾驰如梭,急三火四地冲进了那扇早已被烧穿的大门。 头顶的流苏鹬在江淮头顶盘旋了两周,收拢双翅一个俯冲,牢牢扣住了主人的肩膀,用凌厉的眼光巡视着周遭的情况。 “鹬叔......呜呜......你来了......” 江淮泣不成声,抱臂而哭。 娄鹬眉心紧蹙,心底说不出的厌弃和憎恶,却要提醒着自己,切莫露出马脚。 “江掌门为何在此哭得如此悲恸?我瞧着栖蟾殿里的掌门尊长们已尽数挪去殿外,偏人群里未见娄嫄,故而来此寻找。敢问江掌门可否知道我们嫄儿现在何处?” “嫄儿她......”江淮未语声先泣,令听之之人凄入肝脾。 真是好演技,不是掌门之才,倒有戏子之能。 娄鹬虽是对眼前之人深恶痛绝,却配合着江淮急急追问道:“娄嫄她怎么了?!” “她......她......” 江淮别过头去,作出一副惨不忍见之貌,拂袖一指寝室北侧角落,那里乌压压一片残骸灰屑,黑黢黢横七竖八混成一团。 “什么意思?!你是说娄嫄她......” 552 无尸骨疑团莫释 作假戏哭断衷肠2 娄鹬怒目圆瞪,恨不得此时便扑杀江淮此獠! 肩膀上的流苏鹬感受到主人的憎恶之气,暗褐色虹膜里亦扬翅眴目,将江淮视同眼中之钉。 江淮没曾防范,被流苏鹬振翅那劈雾裂虹般的气势所恫吓,吓得一个踉跄仰身向后退去。 “鹬、鹬叔,流苏鹬它......”江淮怯怯微微,惊恐欲逃。 娄鹬赶忙平息心绪,安抚下流苏鹬,说道:“流苏鹬是感受到我寻不到嫄儿的焦灼,故而惶惶不安而已,江掌门无需惧怕。” “是,是......” 江淮心有余悸,也知自己反应过于强烈,是亏心所致,赶忙再以大方悲声来掩饰。 娄鹬将话锋转回,蹲在方才江淮手指之处,忍恨含悲问道:“你是说媛儿在这里?” 江淮突然捶胸顿足,作出一副自责之状,嚎啕道:“鹬叔,这都怪我啊——嫄儿和白尾鸢近日身心萎靡,故而我安排她们在屋内休憩,还封闭了寝室大门不许弟子宫婢打扰,才酿成今日之祸。” 娄鹬阴冷着脸,双肩不住地颤抖,压抑怒火道:“那么你呢,大火之时正逢夜半,江掌门难道不在寝室休憩?” “我——”江淮词钝意虚,略显慌张。 总不能说自己当时正在濯缨水阁通廊旁的藏室里与人癫狂酥迷,腾蛇缭绕,唇舌交攻吧? “嗯——?” 娄鹬耸眉瞪眼逼视着江淮,直叫江淮心孤意怯,口中也跟着结巴起来。 “我......嫄儿她、她.......” 江淮灵光一闪,谎话便来,他湿哭干啼,苦楚道:“鹬叔您不知道,嫄儿近来梦浅易醒,时常抱怨我熟睡时鼾声扰梦,故而不许我留在房内,待她睡熟方能归。” “是吗......” 娄鹬有意将声音放缓,给江淮以信任之感。 江淮果真顺坡下驴,擗踊痛哭道:“怨我啊!明知嫄儿她今日身子不适,就不该留她和白尾鸢单独在此,否则也不会陷入深睡不知火势,白白化为一堆焦炭,连根尸骨都不曾留下,没个念想。” “唉......” 娄鹬叹息着缓缓点了点头,心道,若不是娄嫄被阆风之人趁乱救走,还不知要受这畜生多少折辱。 江淮误以为娄鹬上了自己的道儿,心中昂昂得意,于是更加嚣张起来,直哭至沙哑失声也不见停。 哭得娄鹬心烦意扰,总想直接出手揍他,江淮哪里会知道,这是娄鹬忍了再忍,才能以雅量相待,如此平和的看着他演戏。 娄鹬的碧绿瞳色愈发幽暗冰冷,梳理了一下散乱的思绪,将目光投射在一堆坍塌垢物之下,一缕看似线香一般的灰白色余烬。 他故作惊诧的捏起一撮放在鼻峰下轻撵深嗅,而后突然挺身乍起,喑噁叱咤道:“鲸香堂的梦迷香——!” “什么?!”江淮骤然停下了哭声,满面惊愕地从袖袍下抬起头来,脸色惨白到在一团漆黑里格外凸显。 听到“梦糜香”三个字,江淮虚心冷气,一口凉意自脚底蹿上头顶,神色战战兢兢,疾步跑去娄鹬身边,紧盯着他指尖的灰白色粉末仔细窥看,胆颤心惊。 江淮也用小指研起一小撮凑近唇边,伸出舌尖小心翼翼地勾挑研尝,心中惊疑着:自己何时这般不当心,竟然会将梦糜香洒落在此? 那灰方一入口便如黄檗般苦涩,绝对不是梦糜香的味道,定是那娄鹬有意危言耸听,试探自己的反应。 江淮猛然间抬头看向娄鹬,只见娄鹬果然也在直勾勾的盯着江淮,裂眦嚼齿,好似在震慑江淮。 一刹那,娄鹬那寒冷刺骨的眼神瞬间剥夺了江淮在心里预设好的丧妻哀痛和从容。 江淮被那瘆人的仇视逼退,踉跄慑惧蹲坐在地,大口喘息。 没想到这时,娄鹬却突然舒展眉头,解颜叹息道:“眼花了,不是梦糜香......误会,误会江掌门了......娄鹬关心则切,在此向江掌门道歉,差点误会了此次栖蟾殿的大火是被鲸香堂的梦迷香所致。” “好、好说......嫄儿常说在幼年之时娄长门派内事物繁忙,在九旋谷里都是由鹬叔看护她修习长大,视同养父。鹬叔哀而生疑,也是可以理解的。” 江淮心里悼慑,不禁嘀咕道:娄鹬这家伙面色表情阴晴不定,实在难以捉摸他心里在想些什么,这寝室都已被大火焚毁一旦,应该不会再被他发现出些什么了吧...... 这样想着,江淮偷移目光看向娄鹬肩膀上的流苏鹬,翀陵派的祈合之术将人与鸟祈合相通,同食同宿,心意亦相通,人会隐藏真心、刁滑奸诈,而鸟兽则不然。 只见流苏鹬昂首伸翼,铁翅健壮,甚是替主人提防警觉,江淮不禁斜睛偷眄,转复迟疑着,该不是被娄鹬察觉到了什么吧...... “江掌门——娄尊长————” 恰在此时,栖蟾殿外传来宫婢们的呼声,江淮起身探头朝外,问道:“何事?” 听那宫婢道:“江掌门安好,娄尊长和与您同在一处?先生遣我来问一问江掌门夫人的情况,可已安然无虞。” 江淮略一回首暗中窥瞭娄鹬一眼,决心不动声色地多加观察一番,于是江淮的眼泪说来便来,哽噎道:“我正同娄尊长在一处,你且去回禀先生,以免先生忧心操劳。” 那宫婢倒也乖顺,略一躬身应声后便毫不耽搁地离去,脚步极快,匆匆消失在栖蟾殿外。 外面的响动,娄鹬已尽收耳底,他故作一蹶不振之态,萎靡消沉地同流苏鹬一同往栖蟾殿外行去,步履蹒跚不稳,如同缺乏心神的傀儡木偶般漫步而出。 江淮虽说将信将疑,却也立马追上娄鹬,尾随在娄鹬身后一路凄怆流涕,啜泣不止。 待到了含光子所在之处,百派掌门尊长齐集,娄鹬又少不得冷眉冷眼看着江淮抹泪揉眵,凄风楚雨演戏一通,恨不得所有人都知晓他的丧妻之痛,给予惋惜和悼唁。 人群里那个弱如扶病的褚君山有气无力的强撑上前,自己病病歪歪,咳喘不止,却还佯作慰荐抚循之貌,也跟着江淮一同抹眼拭泪。 还不忘宽解道:“江掌门莫要伤心入怀,只有保全身体康健,方堪以告慰身故的江掌门夫人。” 褚君山言毕,又跟着一阵猛烈咳嗽,翻肠倒肚,涕泗横流。 栾青山在一旁看着卑劣恶心却又不好言说,略一挥袖,示意下面的人暂将这个拙劣丑陋的病体残躯先带下去安歇。 怎奈那个褚君山都被弟子带出老远去了,还一个劲儿抽抽泣泣,鬼哭神嚎,栾青山眉峰攒紧,心道这老头戏瘾可真大,扮相十足。 江淮身边依次上前几个掌门尊长,哀声安抚道:“惊悉噩耗,不胜悲痛。” “是呵,逝者安息,请节哀顺变。” “悲哀至甚,不胜惋惜......” “惜江掌门夫人女中英杰,今夜兰摧玉折,令人扼腕!” 栖蟾殿外庄严肃穆,一袭袭吊死抚伤之词络绎不绝,道得江淮心底暗自得意,差点真的以为失掉了亲近之人而假戏真做,哭得更加卖力,只差嚎天喊地。 娄鹬和流苏鹬在人群后方冷眼旁观,以娄鹬率性顺遂的性格,若不是心知娄嫄一息尚存,真是恨不得此刻便将江淮这畜生就地绞杀。 栖蟾殿大火的消息不胫而走,其实也用不着人特意宣扬,当夜大火之时便已引起落宿在东西寝殿一众弟子们的注意,大家哄抢着外出灭火,却被几位掌门阻拦劝回,不许众弟子外出莽动。 要说娄嫄于火中殒身的消息,怕是最后一个才传到娄皋耳朵里的,这孩子恰是无忧无虑的年纪,故而方能高枕不虞,真是令人又担忧也又妒忌,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安寝无忧,不需丝毫警惕的。 可担风袖月总是易渡,人总得学着在伤痛中尽快成长,娄皋就是这么一个例子。 在得知娄嫄丧生的消息以后,娄皋既不像娄鹬那般悲愤难平,亦不像江淮那般哭断衷肠,娄皋反而异常平静,俨然一个没有感情的人,每日按部就班。 若非得说反常,那便是话少了,能三言两语打发的事情,绝不多开口,虽无日坐愁城之状,却更多地沉浸在他自己的空间,连娄鹬都不肯搭理。 娄鹬心知娄皋对姐姐娄嫄那份挚深之情,绝对不会不悲不痛,这般憋忍,娄鹬真担心娄皋会憋坏了自己。 几次忍不住想要对娄皋道出真相,又怕娄皋这边露出端倪,反而陷娄嫄于不治之地。 娄鹬本是想找揽月来想想办法,可揽月自己被栖蟾殿的大火灼热熏伤,目不明,喉难语,又一味窝在藏书楼的地窖里倾心倾力为救治娄嫄而劳心费力,娄鹬再难启齿。 索性时至荼鏖比武的最后两日,阆风没有参战,揽月便借口躲懒,实则大多时间躲在地窖里精心救治娄嫄。 553 流采虹呼天钥地 聿姵罗藏头护尾1 至于秦寰宇,陈朞和穆遥兲商量过,暂时隐藏起秦寰宇转醒之事。 避及锋芒,掩盖有利之势,方能高出栾青山一筹,在?华诸派动手对付阆风之前搏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而娄鹬和卜游则作为他们在藏书楼外的耳目眼线,由娄鹬负责将掌门尊长那边的消息带回,由卜游将荼鏖台那边有关百派弟子们的响动捎回,顺带还能照顾姚雒棠。 这一分工虽然明晰,各有所职,穆遥兲的脸上却依旧悬心挂肠。 因为栖蟾殿被一把火焚毁了个例外透彻,已完全不适合人居住,故而百派的掌门尊长们被暂时挪置在了大成门外的东、西配殿,也就是说百派掌门像弟子们一样分居于两侧。 娄鹬隶属内丹派,自然被相应地安置在了西配殿,倒是不太利于窥探江淮和褚君山的动静,若是缝上光天化日,流苏鹬为了避嫌也不好平白东飞。 地窖里不辨黑夜白昼,为了竭力挽救娄嫄性命,揽月连朝接夕,奋不顾己,一心衷心祈愿上苍能为娄嫄这只失林之鸟独辟一线生机,多一丝丝眷顾。 一连折腾了许久,揽月不禁真心被鲸香堂的梦糜香所折伏。 这香奇特浓郁,经久不散,若是鼻峰贴在娄嫄皮肤上细嗅,馥郁逼人,是自体内向外透出,可见被江淮强行摄入的分量不浅。 揽月只是略一贴近细嗅,便已醉脸醺醺,不似香中凡品。 也是,好歹鲸香堂也是江湖中的大门大派,女子娇柔不比男儿,若没有这点小巧精悍之物,怎能保鲸香堂摩天碍日,地位丝毫不输洪涯、龙溪等派,甚至可与伊阙派比肩,故而绝不可小觑。 娄嫄体内的梦糜香随着她的吹呴呼吸被吐出又被纳入,想要去芜存菁,除去毒物实在困难,揽月亦急得心如烦乱,忧恼不堪。 好在穆遥兲时常出入藏书楼,将外面的消息传递回来。 据说程绯绯晋升荼鏖比武的前四名,如愿达成了红叶夫人定下的要求。 只不过程绯绯在四晋二时所遇到的敌手刚巧是綦灿灿,姊妹二人并不想敌对,程绯绯便主动认输,拱手将前两名的位置相让给綦灿灿。 程绯绯这一举,引起了极大轰动,鎏绯芙蕖加上九十九柏蝶,无论是从神或形上化解一切神兵利刃,单从这一点上来看,不管对手为何人,都不会乐意付出宝剑被毁的风险去与程绯绯敌对。 一旦心怀忌惮,就难以全力以赴,程绯绯可以说已经是在百派口中荣登榜首,无出其右的第一名。 綦灿灿心中不安,不想程绯绯因为自己而放弃第一的名号,可程绯绯并不这么想,在程绯绯心里,鎏绯芙蕖削铁于无形,用于比武的确有些理屈耍赖之嫌。 故而程绯绯认为,最终的抉择还是该交由綦灿灿这等真真切切以剑术相较高下的弟子们。 在许多人殷羡的目光下,程绯绯可以说是点到即止、淡泊名利的典范,气度非同一般。但在红叶夫人看来,生女碌碌无能,如同不舞之鹤,不取得第一便毫无价值。 于是程绯绯即便又一次战胜了被姚碧桃击溃落败的栾成霜,成为了荼鏖比武的第三名,却还是被红叶夫人一同恶斥,说她就是驽马恋栈豆,只知眼前安逸,胸无远大志向。 这回程绯绯早已做足了准备,等待承接来自母亲的冷嘲热骂,已心无波澜。 而至于荼鏖比武决胜的一局,自然是万众瞩目。 男弟子那边伊阙分宗的綦焕势如破竹,以纯熟的剑术杀入决胜局,与?华派栾澈争夺鳌头,最终以綦焕的锐不可当之势摘下了第一,栾澈位列第二。 女弟子那边则是伊阙分宗綦灿灿对敌鲸香堂的姚碧桃,别看这二人曾在浴仙池里就交过手,那时还旗鼓相当,各不退让。 但如今的綦灿灿暗中承教于柏树仙,加上她天资卓越,灵心慧性,无论剑术还是身法都已不是同日而语。 别看姚碧桃的青髓鞭挥袂生风,允光剑金光乍现,宛若霹雳从空起,挥戈退日,力挽危局。 没用几番缠斗下来,青髓鞭便锐挫气索,气势丧尽,而綦灿灿当之无愧荣获头筹。 在百派众人的钦佩赞叹下,伊阙分宗终于扬眉吐气,綦焕和綦灿灿兄妹不愧被称为合璧双剑,一身绝艺,铸就非凡。 自此以后,再也不会有人胆敢小觑诟病了伊阙派的分宗,终于亦可似伊阙派本宗一般遒劲挺拔,在江湖中赫赫扬扬,拥有立足之地。 ...... 栖蟾殿大火的原因还在调查,据说此火根源上似是自内而燃,燃得颇为诡异。 按说春夏多雨季,栖蟾殿又西临鹅湖,东临浴仙池,云气蒸腾,柱石湿润,是最该不易引燃之所,且又是夜半睡意正浓之时,从何而来的火种。 亏得暄煦公主安排的朝廷侍从将栖蟾殿外围了个团团转,弟子们无法近前,才将落宿在东、西寝殿的百派弟子们纵火的嫌疑洗脱,自然也不会怀疑到阆风和陈朞身上,算是阴差阳错,歪打正着。 抬眼望去,栖蟾殿已是满目疮痍,除了几个宫婢在碎瓦颓垣里清清扫扫,就只有江淮一个人还埋身其中昼吟宵哭,自相惊扰。 最初还有人心生恻隐,见者落泪,上前规劝几句,哪知这江淮的戏瘾极大,到了夜半思情潋滟更胜,着实扰人清梦。 众掌门无奈,只能去了几个人硬将江淮拉回东配殿歇息。 江淮还作出一番依依不舍之势,摊臂搂了几把地上焦黑的灰屑到怀里,当做|爱妻的骨灰留存,说是思念盈怀之时还堪悼念,惹得身边几个掌门又少不得一同抹了几把凄楚之泪。 ?鼓学宫那边的荼鏖比武已结束,筹盘之上星筹重置,?华派的筹子岿然不动,已然处于佼佼之位,筹盘漩涡的正中。 伊阙派的筹子一举替代了龙溪派的筹子,紧追?华派之后,在碧波漪澜筹轨的第一道上,逶迤着斑驳光阑,鲸香堂则仍位列第三。 终于来到了此次盟会最后一个环节——和衷共济。 揽月等人心如悬旌,想必栾青山动手的时机已近在眼前。 穆遥兲将藏书楼外面的情况带回,看来他们已不能再在地窖里呆了。 揽月心牵两地,挂念着地窖里一丝游丝的娄嫄,凝眉问道:“荼鏖比武可以放弃......和衷共济......放弃,不行吗......” 她的喉咙已逐渐能够发声,只是目视不明,尚需恢复。 这个问题穆遥兲他们不是不曾商议过,只怕弟子们被分派了任务后分组外出,栾青山动起手来不需顾及颜面,更加肆无忌惮。 再者,如果能假借和衷共济而逃出?鼓学宫,也是一个不错的办法。 “嫄姐......不能将她留在这里......” “你放心,暂时可将娄嫄交由鹬叔照看。我们一旦脱离?华派的势力,便可御剑去九旋谷和阆风山求援。” “也对......爹爹和师父......” “所以这一切的关键,就要看和衷共济的分组情况和......” 穆遥兲话至一半,忽然蓦地息声静听,而后惊疑地同秦寰宇交换了一个眼神,二人雷动风行,同时迅猛起身。 揽月和陈朞不解地看着他二人,陈朞问道:“怎么了?” 穆遥兲伸掌在面前比了一个“禁声”的手势,自己又屏气凝神侧耳听了好一阵子,方放下手来,面色严肃道:“寰宇,你也听到了吧?” “嗯。”秦寰宇神色冰冷端方。 陈朞蹙眉问道:“你们是听到什么响动了吗?咱们现处地窖底部,寻常声音可是传不进来的。” “寰宇,你来跟陈朞解释吧,我得赶紧上去一探情况。”穆遥兲心急如火,说完沿着石阶拔足而上,身影汲汲忙忙。 看穆遥兲离去时行色匆匆,陈朞赶忙追问道:“上面发生什么事了不成?” 秦寰宇风仪严峻道:“嗯。方才是流采虹求援的信号。” “流采虹?” “姵罗......”揽月发声还有些艰难。 陈朞反应过来:“流采虹是聿姵罗的佩剑?佩剑还能发声,并且传到这里来?” 秦寰宇担心揽月喉咙损伤,于是为陈朞解释道:“佩剑自然不会发声,发声的另有其物。在阆风山祈谷坛的东北角上有一口神钟,名唤‘耕夏’。但凡耕夏钟鸣,便如同有人伏在耳边轻语,以确保尽数阆风弟子皆不错过任何重要的讯息。” “秦宫主的意思是,方才耕夏钟鸣了?这里可是九江烨城,距离阆风山千里之遥。” “并未。只是师父当年于阆风山开宗立派时,请匠人铸造这口神钟,曾遗留下了几块边角碎料,被我们四人偷摸捡拾走。那时年幼,只觉得神物稀奇难得,故而把玩。待成人后我四人被派下山游历任务,甚是危险,于是便将耕夏钟的碎料留给了身为女子的聿姵罗防身,再由她以精元炼化融入流采虹的剑身。” 554 流采虹呼天钥地 聿姵罗藏头护尾2 陈朞恍然悟道:“我明白了。即是说,一旦聿姵罗遇险,祭出流采虹便可向你们阆风派的弟子们呼救。” “是。但也仅限一定范围,毕竟碎料不过两指大小,警鸣声有限。” 陈朞又茫然道:“?鼓学宫里呼救?只有遥兲他一人上去,会不会有危险?你如今尚不方便露面,不如我上去助阆风接应。” “不用。”秦寰宇决然冷淡道。 “可眼下局势风谲云诡......” “我说不用并非是同你客气!” 秦寰宇面色冰冷,威如雷霆,突然间拂然而怒,吓了陈朞和揽月一跳。 连秦寰宇自己也弄不清楚,为何近来愈发容易发威动怒,秦寰宇即刻回电收霜,匆忙看了一眼揽月,发现她正一脸惊愕,慌张地不知所措。 秦寰宇态度转缓道:“我的意思是,眼下栾青山并无动手迹象,既然聿姵罗受人唆摆,尚有利用价值,想来不会有生命之忧,遥兲一人足矣。” 陈朞鉴貌辨色没有再多言,默不作声地面对揽月蹲坐下来。 地窖里的气氛不尴不尬,并不止秦寰宇一人感觉到了自己的异样,陈朞和揽月亦非凡夫肉眼,不过静观默察,沉机观变。 看来薜萝林里的那一夜,给所有人都或多或少在躯体或心理上面,留下了铭肌刻骨、无法磨灭的印记和阴影。 ...... 藏书楼外,穆遥兲循着流采虹发出的声响而去,没想到最终回到的确是阆风寝殿。 里面空无一人,大门却豁然洞开,不知是何人闯入。 穆遥兲脚底生风,轻手轻脚侧身而入,尽量不碰到门框周遭而制造出响动。 流采虹所发出的声响持续传来,穆遥兲侧耳静听,那声音竟然来自秦寰宇的寝室。 穆遥兲心道一声“不好”,当即将门推开,果不其然,只见聿姵罗正目瞪神呆地站在秦寰宇床榻旁边,双眸呛泪,满面绯红。 “姵罗——” 流采虹正漂浮在半空中,宝剑通体环绕着盈盈流光,正以剑身为轴心,灵巧轻缓地盘旋在聿姵罗身前。 聿姵罗双肩不住地战栗,手指着空荡荡的床榻,颤声问道:“他呢?寰宇呢?” “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出什么事了?”穆遥兲既是关心,也是试探,试图将话锋引开。 “你听没听见,我问你话呢,寰宇他人呢!” 聿姵罗任性骄横的脾气一如从前。 “他......”穆遥兲左右为难。 现在分辨不清聿姵罗是敌是友,担心秦寰宇转醒的消息被其走漏,明知聿姵罗在为秦寰宇的状况担忧,却又不敢轻易将真实情况告知。 “他怎么了?寰宇他是不是醒了?!” 聿姵罗的双眸里尽显殷切和期待,她凑近穆遥兲的脸,睁大了眼珠儿兴奋地看着他,晶莹的眼睛流露出特别温暖的光芒。 “姵罗,你让流采虹鸣剑求助,是遇到何事了?” 穆遥兲躲过聿姵罗锐刺刺的视线,再次试图掩盖有关秦寰宇的问题。 “你不肯说,那就是已经视我聿姵罗为外人了不成?”聿姵罗出言相逼,眼神饥渴犹如荡动的火焰,笃定道:“寰宇一定是醒了,快带我去见他!” “姵罗,你冷静一点。” “遥兲,咱们四人自小一同长大,你是知道我对寰宇的感情的,你让我见见他,我想亲眼看一看他还好吗。” “他好,但是现在不可能带你去见他。” “那你带他回来,回到这里来,我便能见到他了。” 聿姵罗越说越激动,眼光射向四处,似乎想从穆遥兲的身上或者身后找到一丝有关于秦寰宇所在的线索。 穆遥兲紧抓住聿姵罗的双臂,试图让她暂且冷静下来对话,沉声问道:“姵罗,既然你还记得咱们四人自小长大的感情,那你诚实回答我,你和沛馠究竟是为何性情大转,君山派那个褚锦心究竟跟你们说过些什么?” 聿姵罗一怔,脸上洋溢的笑容随即而逝,不再俏媚热情,而是用充满机警的目光紧盯在穆遥兲的脸上,好像正在辨认面前的这个人一样。 “姵罗?你和沛馠究竟明不明白,那个褚君山可是栾青山的心腹,可莫要听信了小人谗言,挑唆阆风门下关系。” “呵!” 聿姵罗突然发出一道尖利的笑声,面容阴沉,双眼周围像缀着云雾一般,深不可测。 聿姵罗狠狠抖动双肩,猛地甩开穆遥兲,厉声说道:“怎么,是不是连你也偏帮那个仇人之女,就是不肯让我见寰宇!” 穆遥兲震惊,追问道:“聿姵罗,你疯了吗?!你这口口声声,是将咱们的师父指作仇人吗?!” “师父?他殷昊天配吗?”聿姵罗高昂着头斜挑一眼,眸子里寒光闪闪。 “还敢直呼师父名讳,我瞧你果真是疯了!劝你好好冷静一下吧!” 说罢,穆遥兲也不想多同她纠缠,回身欲走。 “等等!我不许你走!我要你带寰宇来见我——!”聿姵罗索性卸去伪装,目光棱棱,强势逼人。 “休得胡搅蛮缠!” 聿姵罗双指朝上一勾,原本悬浮于身前半空的流采虹便应诀而出,一道橙红色流光闪过,流采虹横挡在穆遥兲和寝室大门中间,截断了穆遥兲的去路。 穆遥兲脸色一变,怒气上涌道:“怎么,如今也要同我动手?” 聿姵罗尖锐的目光在穆遥兲脸上霍霍打圈,扬着眉带着些飘飘欲仙的神气,冷笑道:“你们不是想知道褚锦心和褚君山究竟给我灌输了什么迷魂汤吗?我只会说给秦寰宇听,你叫他来此见我,我定然知无不言。” “你——!我瞧你如今疯得不轻!” “哼——究竟是谁播穅眯目受人蒙蔽还不知道呢!难道你就不想知道,自己生身父母受那殷昊天诓骗于何种境地吗?” “什么?!”穆遥兲目瞪口哆。 聿姵罗心知这句话起了何等作用,就像当初褚君山问她时那样,她也是这般魂惊魄惕,难以置信。 “怎么?你一定没想到吧,也许你的生身父母尚活在人世间。” “你,你胡说什么......我们四人不都是孤儿,才会被师父抱回阆风山养育成人的吗?” “他放屁!”聿姵罗的瞳孔骤然一缩,一脸怒气道:“我和聿沛馠的父母已经被他害死了,你的父母即便尚在,也如行尸走肉,不具生气,都是拜他殷昊天所赐!” 穆遥兲直勾勾地凝视聿姵罗,她的眼神令人不寒而栗,周身蓄满了怒意。 聿姵罗不是江淮,不像江淮那么会演戏,所以她的怒气和愤恨都是真的,穆遥兲心道:大约当初聿沛馠也是在听过这背后的秘密后,方决定与阆风决裂的,那么自己眼下又该不该听呢? 可是,这有关于他的身世之谜啊,又会有谁人不想弄一个清楚...... 穆遥兲转眼凝望向寝室墙面,呆滞地思索了片刻,而后咬牙道:“你在此等着。” 聿姵罗解颜而笑,一拂袖,卸去了拦路的流采虹,由着穆遥兲转身离去。 她知道,她终于可以见到日盼心思、心心念念的那个男人了。 ...... 穆遥兲携了一腹秘密返回藏书楼,站在通往地窖的机关下面,不知究竟该怎么办。 穆遥兲得承认,前些日子他还曾暗怪过聿沛馠,为何让他去说服聿姵罗,反而被反戈一击,调转了矛头怒向揽月。 现在他终于恍然大悟,问题就源自于四人身世之谜。 生恩和养恩,哪个更大? 即便是他们这等已脱去凡胎浊骨的修仙之人,也无法参透其中道理。 果真是:人生如寄,得失荣枯,终是难以做到超然物外,不为所动。 随着地面摩挲的“沙沙”声,地窖的门被开启,人性使然,穆遥兲虽尚不知真相为何,但仅听聿姵罗所言,便足以让他动摇。 走下石阶,地窖深沉得就像穆遥兲此刻的心境,在几人的注视下,穆遥兲将见过聿姵罗的事情大致描述了一下,当然,隐去了其中有关四人身世的部分。 “姵罗很担心你,希望你能去见她一下。”穆遥兲的面容隐晦,艰难地道出聿姵罗的这个要求。 “没必要见面。”果然是秦寰宇一贯的态度。 “不行,你得去!”穆遥兲浓眉之下,双眼炯灼。 “不去。”秦寰宇冰冷淡漠。 穆遥兲一急,不由分说,拉过秦寰宇的手臂便要强行将他推上石阶。 这回不止秦寰宇感到惊讶,就连陈朞亦察觉到穆遥兲的异常。 心思敏锐如陈朞,他不紧不慢地有意调笑道:“你们阆风四子可真是不凡,但凡见单独见过聿姵罗的人,回来后便会不出意外的改弦易辙,一反常态。还真是有趣啊。” “陈朞,你何时也是扇风点火,推涛作浪之人了!”穆遥兲本就心烦意扰,一皱眉,一股怒火便在胸口流窜。 陈朞反而不以为意,应付裕如道:“是你自己不肯开诚布公,为何不将聿姵罗说给你听的话坦然相告。” 555 漏真言乘间投隙 终是悠悠行路心1 “我——” 穆遥兲正欲发威动怒,又听陈朞磊落自若,对秦寰宇说道:“秦宫主你可得考虑好了,前有聿沛馠,后有穆遥兲,这聿姵罗口吐之言可堪比鲸香堂的梦糜香,迷魂淫魄。” 听陈朞一言,秦寰宇缄默冷峻地转看向穆遥兲,像是在用他深邃的目光窥测着穆遥兲的内心深处。 穆遥兲身体不自觉地推拒,焦躁不安道:“姵罗她隐约其辞,只肯以话头引诱,说是必须见到寰宇才肯说。” 陈朞趁势再逼问道:“那话头儿你总该知晓吧。” 穆遥兲脸色一白,自知是瞒不过的,索性道:“说是有关咱们四人的身世之谜。” 陈朞迷惘道:“身世?秦宫主,你们阆风四子难不成还另有何身份?” 身世......这个问题果然戳中了秦寰宇的痛楚。 最想知道自己身世的人莫过于秦寰宇,若是能弄懂自己由何而来,或许也便能弄清楚身体里那炙热魔物的来历。 “月儿。”秦寰宇轻唤揽月一声。 “去......吧......”揽月微微颔首示意。 她不想阻拦秦寰宇去获知真相,哪怕他有可能也会变得同聿沛馠一样对自己冷酷无情。 秦寰宇踏上石阶,头也未回道:“她在何处。” “去吧,她在你的寝室里等你。” ...... 落日微醺,云霞散却,聿姵罗斜卧在秦寰宇髹漆工纯的床榻上,以手心轻抚其上,一遍又一遍温柔地抚过。 细细观之,此榻紫漆为底,阳雕龙纹一气呵成,亦真亦幻,卓尔不凡。 正如曾经睡在这里的那个男子,精气蕴郁,惊才风逸,是所有男子都难比及的。 聿姵罗将侧脸紧贴在秦寰宇睡过的玉枕之上,触目兴怀,试想着秦寰宇正平躺于此,而自己此刻正紧贴着他,呼吸着他吞吐的气息,柔情蜜意,浓浓绵绵。 她埋头于枕下用力一嗅,的确有他身上甘松馥郁的味道,而她马上就要见到他了!聿姵罗身体绵软,顺势闭上了眼睛...... 阆风寝殿的大门被自外敞开,脚步声渐行渐近,聿姵罗蓦地睁开了眼睛,胸口波澜起伏。 她并没有动,依旧佯装平静地侧躺于榻上,想要以她最娇柔妩媚的明珠玉体,柳腰风韵,展示给来人。 那脚步声如空谷足音,沉稳干脆,一步一步都踩在聿姵罗的心口,心跳配合着那声音一同怦然而动。 聿姵罗能感觉到秦寰宇就在身后,正看着自己,聿姵罗嘴角挂笑,竭力按捺住已飘去那男人身上去的思绪,微闭双眸假寐。 “我来了。”秦寰宇冷淡道。 是他,真的是他! 这冷淡舒缓,充斥着魅惑磁音的定是秦寰宇,聿姵罗的眼睛反而闭得更紧,一声不吭地侧卧在榻上,婀娜曼妙。 “遥兲说你知道咱们四人的身世。” 聿姵罗屏息凝神,谨慎着呼吸,睫毛却不受控制地一个劲儿抖动。 秦寰宇深咽一口气,她这份心性还同幼年时一样,有种自作聪明却又自欺欺人之感。 秦寰宇双唇轻启,昂首窗外漠视道:“你若要休憩,大可回你自己的寝室。若是不想说,我便也不在此耽搁你休想。” 说毕,甩身便欲走,干脆利落。 聿姵罗心知秦寰宇可不是穆遥兲,绝非口硬心软的类型,所出之言绝无回转。 聿姵罗心中一急,自榻上一跃下地,朝向秦寰宇的后背便抱了过去。 “寰宇......”聿姵罗娇滴声颤,玉软花柔,用丰润妍姿极尽柔媚地磨蹭在秦寰宇背后,好似慵懒无骨。 “寰宇,你这昏睡了好久未见。方才既知人家装睡,难道就不能哄一哄?” 聿姵罗仙姿玉色,娇嗔满面。 秦寰宇僵直着身体,冷冷将聿姵罗的双手自身上剥离下来,回过身去冷冽道:“休要胡闹,你已不是金钗豆蔻之年,怎能还同那少不更事的幼女般撒痴撒娇。” 聿姵罗并不甘心,倚姣作媚,又一次环臂上前,情思缠绵道:“许久不见,我好想你的,难道你就不曾想到我吗?” 聿姵罗眉眼生香,满是盛情。 “姵罗,你和沛馠究竟自何人之处听到了什么事情,为何会对月儿和师父的态度反面无情。” “月儿——?!”聿姵罗蓦地将手抽回,柳眉剔竖,暴躁道:“你休要在我面前提她的名字!” “为何?月儿可一直视你同姊妹。”秦寰宇的语气很冷,如同千年寒冰。 “为何?难道你不知道吗?我可绝不会将杀父弑母的仇人之女视作姊妹。”聿姵罗杏眼圆睁,似嗔似怨。 聿姵罗怒形于色,显而易见,这份发指眦裂绝非伪装。 “不知道。据我所知,月儿纯良仁善,可不比他人城府深阻,心机沉密。” 秦寰宇瞳孔里充斥着漠然,毫无起伏的声音自他喉咙深处溢出,像是正在同陌生人在对话。 “他人?我在你心里就是一个心机沉密的‘他人’?” 颤抖的声音自聿姵罗口中缓缓流出,一阵彻骨冰凉,酷寒冷峭,冷得叫人措手不及。 “......” 秦寰宇不说话,面庞冷得宛若一尊难以攀越的孤峰,令聿姵罗可望而不可及。 “你说啊,我在你心里就那么卑鄙不堪?!” 聿姵罗惨然不乐,咄咄逼人,一定要刨根问底方肯罢休。 “我本不愿提及,一月前在花卿城朝暮井前之事。” “在花卿城怎么了......” 聿姵罗话尚未尽,突然之间豁然大悟,秦寰宇说的难道是那夜自己祭出流采虹阻挡他出剑去救殷揽月之事? 聿姵罗身体猛地抽搐,似梦初觉。 “看来你还没有忘记。”秦寰宇深黯的眼底冷峻而愤怒,冷酷得可怕。 “我?朝暮井时如何了?当时那噬面魔一番混战不堪,猝不及防,我自己都不记得了。” 聿姵罗矢口抵赖,意图含混过去。 秦寰宇将聿姵罗的胡搅蛮缠看在眼里,言已至此,秦寰宇从不会试图同一个诈痴佯呆的人去争辩一个问题。 秦寰宇沉默不语却心知肚明,比他分辩争执更令聿姵罗感到折磨心神。 正是因为他不吭不声,反而让聿姵罗弄不清楚他知道些什么,知晓到何种程度,又会以何种眼光审度自己。 聿姵罗决定改腔易调,以凄楚之态试图博得秦寰宇一丝转还。 她两靥生愁,泪水在眼中融化,悲伤惆怅表露无遗。 “寰宇,我们青梅竹马一同长大,最该相知相惜。可自从她殷揽月来了,你便待我落落穆穆,漠不关情......” “你清醒一些。我只将你视同手足,和遥兲、沛馠并无二致,即便没有月儿,你我也杳如黄鹤,不会相交。” “这不可能!”秦寰宇的冷漠激化了聿姵罗的怒意,双眸里缓缓流淌下悲哀的泪水,她努力回忆着过去的点滴,似怒还羞道:“若你对我无情,为何在阆风山时被青衣童儿和师弟妹们提及你我的关系,你从不出言分辩。” “清者自清,多说无益。” “不!你说谎,我不明白,你为何不肯正视你对我的感情。” 聿姵罗眼角挂着泪,双臂勾住秦寰宇的脖颈,饥渴惊疑地紧盯着他的眼睛,想要从那双冰冷的眼眸里寻找到一丝丝温柔。 然而,他是那么的萧瑟、寒冷。 “够了吧。” 秦寰宇意味索然,异常厌烦聿姵罗不断纠结的这个话题。 聿姵罗切齿拊心,呼吸几乎就要停滞,胸前衣襟因痛苦被她攒成一团,身体里好像一团枯草被怒气点燃,在剧烈地燃烧。 “好,好......就算是我自作多情,你和她也不可能双宿双栖。” 聿姵罗有意平歇愤懑之气,故作淡定让自己尽力平和下来,以掩盖刺破心房的痛楚。 “你要说便说,休要卖关子。” 秦寰宇声威赫奕,压根不吃聿姵罗故弄玄虚这一套。 “好——” 聿姵罗含辛吞泪,冷傲地扬起头来,怔怔地盯着秦寰宇的双眼。 秦寰宇的言行砭人肌骨,聿姵罗自心而外通体冰凉,喉咙里咀嚼着从心底不断钻出来的寒气,她决心四人身世的秘密立刻说出来。 到那时,她聿姵罗要睁大眼睛好好看一看,秦寰宇对殷揽月的一腔钟情是否还能持续下去! 聿姵罗咬牙啮齿,狠狠说道:“你可还记得三花庄?” 三花庄?师父殷昊天的确曾经提及过,说他们四人便是来自三花庄,但至于三花庄位处何地,又有何特别之处,却从不曾说过。 秦寰宇倒要听上一听,究竟是何秘密,为何会连穆遥兲都闻之变色。 “咱们四人自出生的当日,便被殷昊天从生身父母怀中骗走。殷昊天声称以长生不死之术作为交换,却还三花庄里的人断子绝孙,离村立亡。而咱们的生身父母便是被他圈禁豢养在三花庄里,困顿不堪自缢而亡的!” “自缢——?” 这两个字如同雷击电掣般给了秦寰宇强大的内心一击,他面容大约因为震惊而显得苍白骇人。 556 漏真言乘间投隙 终是悠悠行路心2 看到秦寰宇的反应,聿姵罗有些得意,就不信秦寰宇连自己生身父母的生死也不念及。 “没错,殷昊天当年在三花庄四周施了法术,以环村那条河水为界,但凡欲出村者皆会气竭力枯,窒息而死,死状痛苦不堪。我和沛馠的生父就是因此丧生。母亲眼见无儿无女倚靠却已年华垂暮,白首相知之人也已离去,仅余寒灯孤影万念俱灰,绝望已极之下便跟随在父亲身后自缢而去,据说死状惨不忍睹。” 秦寰宇提心在口,腹下像是猛地被巨石凌空砸下般剧烈疼痛,像是要将他碾断扯碎。 秦寰宇看似沉着淡定,呼吸却明显局促了许多,唇瓣上的血色已褪,声音阴冷问道:“那穆遥兲和我的父母现况如何?” 秦寰宇果然还是有他在意的事的...... “穆老爹据说人还尚在,只是残年余力,煎熬度日而已。” “那秦氏双亲可还健在?” 关心者乱,即便为人深藏若虚如秦寰宇这般,也难逃血脉里与生相连的亲情。 人一旦有欲有求,便留给了对手破绽可循。 聿姵罗突然一跃向前,将脸凑近秦寰宇的面前,睁大了眼珠儿娇媚地逼视道:“吻我,只要你肯吻我,我便告诉你。” 聿姵罗用她一贯的骄慢倨傲,蓓蕾绽放,嫩蕊轻摇,好似一位情窦初开的少女,热情而奔放,毫不遮掩自己的感情。 只是花蕾满枝,太过繁盛,娇艳而张扬,丝毫不顾及赏花之人的感受与喜好,徒增厌烦而已。 秦寰宇正颜厉色,沉步闪身,顺势避开了聿姵罗的热忱奔放。 “寰宇你——”聿姵罗寄颜无所,满面羞恶。 “我认识的聿姵罗绝非轻佻之人,绝对不会自贬身价投怀送抱,俨然倡条冶叶。”秦寰宇冷眼相待。 聿姵罗忿然上手在秦寰宇横阔的胸前推了一把,愤恨道:“你竟然骂我是那风尘里的红粉青楼!” 秦寰宇不失威峻道:“你且自重。” “呵呵呵呵————!”聿姵罗眩晕狂乱,突然仰面谑浪笑傲道:“你这等铁石心肠,真是见所未见。你就为了一个蛊惑人心的骗子的女儿,竟然摧志屈道,不惜将我数落得如此不堪。” “算了,你休要多言,在此冷静一下吧。” “你要去哪儿?去殷揽月身边吗?” “既不同路,与你无干。” “你不是想知道秦氏夫妇现状如何吗?” “已不想知道了。既是小人于暗中造谣惑众之词,听来何益。” “你站住!”聿姵罗神夺心悸,她不想秦寰宇就这么走掉,脱口而出道:“秦氏夫妇里尚有一人怯懦苟活于世,你母亲在前些年患上疯魔之症,痴傻疯癫,整日自言自语,最终逃过了众人眼目,趁人不备时填了深井。” “什么——” 秦寰宇此时宛若青天霹雳,惊心怵目。 “还有秦伯父,在秦伯母死后便沉溺缧绁,自哀自弃,混沌度日。后来一日攀上平顶崖端欲寻死路,多亏坠落之地恰是环村那条河,又被河水送上了岸边。人未死成,却摔了个腿脚残疾,现在一跛一拐仅靠拐杖度日,只是好在村子里的人再也不用担心他会再攀崖自寻死路了。” “——!!!” 一股窒息感骤然传来,使得秦寰宇喘不过气气来。 “寰宇,我知道你会认为,这不过是那些胸有城府,意图瓦解离散阆风的人特意编造的。但是你瞧这个......” 聿姵罗从怀中衣襟下小心摸出了一只由六块布片缝制而成的围涎,递到秦寰宇面前,给他看道:“寰宇你瞧,你还记得这上面的图样吗?” 其上绣着一只圆润的寿桃和一朵清秀靓丽的莲花,线走明快,施针匀细,足可见绣它之人绣工精细,用心良多。 秦寰宇眉峰微蹙,注目凝神,除了绣样巧妙精微以外,却并未参出些许玄机。 “你对此物,大概不会比我和聿沛馠对它更有印象。当年我和沛馠被殷昊天抱回阆风山的时候,用以包裹我们幼体的,便是这样两条布料相同的围兜。一条上绣‘仙光烂漫,童子抱桃’,一条上绣‘祥云铺地,童子采莲’。” 秦寰宇端看着手中之物,目光眈眈,神色凝重。触手在那围涎的莲花之上,手感细密温润,依稀中仿佛看见一个慈母形象的女子,头扎素髻,身着棉布裙,正低眉捻线,浅笑安然。 手中那缕缕丝线交错横生,悠遥清净,婉转深情,皆化作指尖的一缕袅绕,随着手中绣针穿来绕去。 聿姵罗手指那一桃一莲说道:“这布针之法严谨细腻,绣工针法皆与我和沛馠的随身之物吻合,我们已经细细对比过了,的确是来自生母之手。” 秦寰宇半晌无语,隐隐寒光在他眉宇间流窜,沉思许久后终于说道:“那只能说明褚君山到过三花庄,且识得我们四人的生身父母,但他污蔑师父的话,尚不足为信。” “这你还不信?好歹褚君山也是堂堂一派掌门,若不是褚锦心不忍见我受阆风派和殷昊天的利用,特意为我去求褚君山告知我实情,否则我还被殷昊天、殷揽月这对父女蒙在鼓里。” “你求?你为何不认为这是褚君山有意命褚锦心接近于你,引你入瓮?” “不可能。这对褚掌门以及君山派并无好处!” “协同?华派一起扳倒阆风派,还不算好处?” 聿姵罗气急败坏道:“说到底你就是不肯信我,即便我已将证据呈于你面前——!” 秦寰宇沉思寂虑,维系着头脑沉静道:“没说不信你,纵使有证据,但那褚君山的话亦不可尽信。” “你可莫要被殷昊天父女蒙蔽,受美色所挟制。” “什么话。你当虚一而静,方能洞彻是非。”秦寰宇言谈赫然。 “寰宇,褚君山答应我和沛馠,在此次盟会结束以后会带我们回到三花庄去,到那时便会真相大白。若是褚君山屁事凭空捏造,定然不敢如此承诺。” 秦寰宇眉峰微聚,他对褚君山的信誓旦旦生出几分佩服。 秦寰宇并不像聿姵罗那般天真,倘若君山派是真心来赴?鼓盟会,又怎会随身携带围涎这等无用之物? 越是信而有征,反而越是不足为信,必定另有图谋。 如今聿氏兄妹已经被眼下的证据给阆风派和师父定上了铁罪,秦寰宇再多分辩也无济于事,更何况他自己内心也并非全无动摇。 若揽月自娄嫄处得来的消息无误的话,?华派伙同了洪涯、君山二派,此行的目的就是要生擒阆风五人,但...... 这一切信息的来源皆来自于揽月,除了她以外,谁都不曾听娄嫄亲口说过。 不行——! 秦寰宇赶忙将对揽月的无端质疑自思绪里抹去,师父清风高节,已然超凡入圣,有何必要单单去难为一个村庄的等闲之人。 “寰宇,你不要信她,他们父女都只是在利用我们为阆风鞠躬尽力,竭智尽忠而已。只有咱们四人才是真心相待,也只有我才是真心相付......” 秦寰宇的耳边传来聿姵罗的倾心娇|吟,秀挺的瑶鼻和娇艳欲滴的红唇再次凑近他的面前,娇靥玉腮微吐着潮湿温润的气息贴上秦寰宇的颈间,流盼妩媚,尽态极妍。 秦寰宇的脸色微微阴沉,细想着从忆事起的一切,譬如除此修炼腹结金丹之时师父看过来的审视目光,其间夹杂着令人莫测的揣度和估量; 再譬如灵台丹阳殿里,师父和云牙子对他腹内的炙热真气半吐半露,似是有意含糊不明。 秦寰宇心底冉起一丝强烈直觉,这必定与自己体内的魔物有所关联,可是为何只能取揽月腕中之血方能压制? 看来那个三花庄,自己必须去亲走上一遭,探一探其中真相。 聿姵罗显然不知秦寰宇的心思,误将秦寰宇的沉默当做是已被自己的谠言嘉论而说服,眼笑眉飞,怡然自乐。 秦寰宇却再次挣脱开聿姵罗温柔馥郁的怀抱,执一不回,径直离去。 聿姵罗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寰宇,还有——你莫要以为我同褚锦心交好,就真的会对她吐露真心,无所顾忌。我只是想多些亲近君山派,利用褚君山带我去三花庄里祭拜爹娘。只有你和聿沛馠、遥兲才是我聿姵罗一脉同气的亲人,薜萝林那夜之事我从不曾对外人提过一字一句,因为此事攸关于你,我绝不会陷你于危难,冒倾覆消弭之险。” 见秦寰宇突然一怔,顿足不前。 聿姵罗继而又喊道:“寰宇——三花庄你去是不去——?” “去。”这次秦寰宇头也不回,决绝而去。 ...... 藏书楼的地窖里,秦寰宇挟着寥落之心而归,有些话只能烂在心底,秦寰宇不知该如何跟揽月开口。 穆遥兲看着秦寰宇的样子,便知他内心的震撼和自己是一样的,二人沉默地垂着头,刻意回避着被揽月问及。 557 改故辙急转直下 相反颜面折廷争1 任恶浪险滩,冰霜满地都不曾畏惧,可眼下面对的,是善恶莫辨,只有将悲喜自渡。 揽月静静地凝望着他二人模糊的轮廓,凄然无神。 聿姵罗从褚君山那里得知而来的秘密,果然毒害人心非同一般,既然秦寰宇和穆遥兲皆缄默不语,揽月也不想追问。 她微微侧着头,忽闪着一双毫无期待的眼睛,宁静地像是不含尘垢的海水,嘴角微扬起浅浅苦笑,却依旧专心摸索研磨着给娄嫄的药草。 陈朞无瞳的双目在地窖的昏暗里清澈明朗,将三人各自的心绪尽收眼底,开口说道:“看来你二位也并非百折不摧之身。” 穆遥兲喉咙发紧,黯然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休要浑说。” 陈朞骤然一怔,冷嗤道:“怎么,眨眼之间,我陈朞就已被你们视同外人了?” 揽月绛唇紧抿,神色微顿,她知道陈朞此言一语双关,实际实在暗讽穆遥兲对揽月已心生隔阂,那一字一句皆如擗踊拊心,锥心入骨。 穆遥兲眼眸紧缩,刚欲反驳,偏巧目光飘过揽月面庞之上,穆遥兲又立刻嘴角一僵,低眉敛眉沉默下来...... 陈朞悠然一笑,轻嘲道:“都道说‘流言可畏,积非成是’,我陈朞本是不信的。如今一见,果然积毁销骨,无坚不摧。那我等还辛辛苦苦修炼有何益,宝剑再利,也不及言语杀人诛心。” 秦寰宇的眸底沉下一片深沉墨色,气息凛冽,仍不欲言语。 陈朞本一向藏锋卧锐,此刻刚毅的眉峰间蕴藏着深沉和智谋,声色冷然道:“呵,我如今倒果真好奇了,究竟是何等妙法玄音,可以以声夺人、擒纵自如?但凡听过之人无一不被抵背扼喉,受其掣肘。” 穆遥兲和秦寰宇二人神色焦灼,垂首不语。 陈朞剑眉威扬,胸腔愤懑道:“左右你们就是不肯说话了是吧?” 陈朞面色沉郁,摘星术在二人眼瞳里拢获变幻,始终一无所获,心中惊怒不已,冷厉一声:“那便算了!” 话声一落,陈朞款步上前,展臂将揽月环腰揽起在怀里,语调微扬道:“揽月,咱们走!” “啊——!”揽月既不设防备,又不辨方向,削肩细腰只能斜靠在陈朞身上,愣愣然发出无措地惊呼。 殷揽月柔软的身子卓然飘逸,尚未站定,又突然被另一只坚实紧绷的手臂一揽,翻转身姿倒向了身体的另一侧,一股甘松馥郁香气传来,是那熟悉的倜傥气息。 陈朞和秦寰宇一左一右高然立于揽月两侧,各执一侧纤臂柔肩不肯放手,呈僵持焦灼之势。 秦寰宇的神色清冷如昔,唇角轻扯,冷然道:“放手。” 陈朞空寡的双瞳冷眼回视,冷怒道:“你们既已将她视同外人,隐约其辞,那我便将她带走。就算需我陈朞摒弃一切,也会保她安虞。” “我说了,让你放手。” 秦寰宇身挺如板,真气凝聚,手臂之上隐隐透出一股菫紫热气,霍然挥臂裂帛,骈指如刃;陈朞足如铁铸,凝虚成力,单臂挥动当空一划,裂石开山,掌风凌厉,虚实并用。 揽月微抬俏颜,直觉眼前一白一紫两道光芒流转,霭霭紫气发出,潜生回旋,白光被化解得无踪无影;白色光芒收发自如,繁复奇幻,威力丝毫不减,入陨星飞坠,挫其紫气锋棱。 二人拳臂跃前纵后,左窜右闪,蓄力涵势,雄浑险劲。 “都住手!”穆遥兲颦起剑眉,肝气挂火。 陈朞和秦寰宇震力极强,相抵相抗,对穆遥兲的制止之音充耳不闻。 穆遥兲压抑已盛的怒气填胸,大声叱咤道:“本该同仇敌忾之时,你二人却同室操戈,还嫌局势不够乱吗?!” 陈朞面色森然,声色拔高,阴戾道:“遥兲你闪开,我与秦宫主之间早该有此一搏。” 秦寰宇冷眸微眯,幽芒凌厉甚是慑人,听他压低声音,幽幽吐出二字道:“让开。” 这场架在二人心中其实打得颇为晚了一些,二人对同一个女子的情谊皆是缱绻绸缪,披心相付,早已相忍已久,若不是碍于时局不安,怕是早有一战。 “不......不要......” 揽月夹在二人之间干干着急,无语凝噎。 眼见局面不好控制,必会形成两败俱伤,穆遥兲孑然独立于二人之间,纵然出手,左手格挡横举在胸,右手反掌相抵,奋力大呼道:“都停手!你二人自相内斗,只会令诡诈之人欣然舒畅!” 陈朞眉尾高挑,嗤笑道:“笑话,何谈内斗?你二人自打同那聿姵罗相谈之后便心绪大变,遮遮掩掩,瞒三昧四不肯直言,安知你们是否还将揽月视同自己人,又有何资格说是‘内斗’?” 三人皆是修为登峰造极之人,但凡高手厮拼,即便空手相搏,精元之力也半分相差不得,丝毫不敢疏忽,否则便有不分玉石,俱摧同碎之险。 穆遥兲厉声道:“陈朞,你不明白,我和寰宇自由难言之隐!” 陈朞怫然道:“若是正正气气之言,为何嗫嗫嚅嚅?” 说罢一声呼喝,掌风迅捷无伦而起,二人双掌再次相交,陈朞的精元之力浑厚无比,太快太奇,这一掌震得穆遥兲全身气血皆为之一晃。 而穆遥兲另一侧的秦寰宇怒意森然,眼里尽是幽幽冷光,深瞳慑人,掌力里丝毫没有和解之意。 两边受力不住,穆遥兲的情势渐居不利,他沉吟片刻,终于微微一叹,手腕一抖撤出双掌,又疾退两步,紧跟着陡然转身再次双掌齐出,再次阻止了秦寰宇和陈朞直接掌刃交锋。 秦寰宇和陈朞二人张目相接,都在逼视打量着对方,怒气冲霄。 被那透出的隐隐杀气一逼,连穆遥兲都身心一凛,微有惧意,心下骇然。 穆遥兲的脸上略显慌张,厉喝道:“你二人再不停手,休怪我下手无情!” 可那二人并未停手罢斗,鼎盛的精元之力洪水一般源源不断自两侧涌来,一侧清泠悚骨,一侧赫赫炎炎,两股截然不同的力量在穆遥兲手臂里左出右进,纵横逆顺,缠斗不堪。 穆遥兲心力耗损,挣搏凶险,只得一声微啸,在精元之气溃散以前自二人夹击中之间脱缰出去。 这下子,形势骤变,陈朞和秦寰宇之间再无阻隔,二人斗志愈盛,凌厉至极,各自横冲一掌撕裂空气径直朝前,重如霹雷。 “住手————!” 穆遥兲动若飞龙,腾身扑上前去。 然而两人腕力加重,挥袖卷出。 掌心旋若电光,好似两条蹬动有力的苍劲飞龙,急奔相向,撞击而来! “糟、糟了!!!” 穆遥兲倒吸一口冷气,睁眼凝神绝望地喊道,即便他迅捷无匹,也只能无力地眼睁睁看着他二人相残互搏。 在此千钧一发之际,穆遥兲却看见揽月趁他二人不可开交正无防备,猛然之间抽转腰身,摆脱了二人另一手的束缚,轻舒云手,朝向二人正欲相抵的掌心之间机敏地迎抵上前。 “月儿——!” “揽月——!” 陈朞和秦寰宇即刻察觉到了她的意图,可此时再欲将掌抽回已然来不及了,二人只能竭力倒抽回掌心暴涨的摧败之力,“砰”地一声在揽月的前胸后脊一触即收。 雷霆万钧之威虽有大减,但磅礴啸叱之气也足以令人魂散魄飘。 “唔......” 前后两掌击中揽月的那一刹那,有一股耀眼震撼的光芒赫然打在她的身上,像是为她镀上了一层银白与菫紫色交织的光晕。 揽月纤弱的身体受力一击,像一只疾飞高翔的雨燕被抛向地窖半空,裙裾飘飞,整个人犹如隔雾之花,若仙若灵,牵着一缕隔世的清香,朦胧缥缈间,有种遥不可及的虚幻之感,真怕她会如流云轻雾一般就此蓦然消失不见。 “月儿——!” 流光飞舞,白衣少女体轻如风,宛若凌波仙子飘悬于空,微闭着双眸,低垂着头,神色宁静而安详。 那缭绕交错的两股光芒飘飘忽忽,突然之间四散消失,少女的躯体便凌空坠落,纤柔罗裙从风翻飞,闲婉而柔糜,隐隐绰绰中有种任谁也抓不住地感觉。 “揽月——!” 三人面面厮觑,方寸大乱,呼吸皆是一紧,冉起无以名状的惊恐,心中惊乱之声响彻耳际。 三双手臂一同伸到少女身下,意图接住她,没想到少女身体轻到若有似无,在三人手指之间起起浮浮。 时间和空间似乎都已停止了流转,凝固了心跳,绷得紧紧的。 秦寰宇的周身血管都如即将暴胀开一般,身体的每一部分都在与之颤栗,脑海一片混沌,浑身惊惧地如同拉满了弓的弦,势如彍弩,节如发机。 揽月系在双腕的织锦丝带薄纱般缠绕在她的手臂上,跟她的流纱青丝一同萦绕翻飞,像是被晨露木沐浴过一般闪烁着细碎金沙,滑腻而柔软,在她明月般的脸庞前飘浮着。 558 改故辙急转直下 相反颜面折廷争2 “月儿——” 秦寰宇急张拘诸将揽月的身体搂入怀间,局促地唤着她的名字。 陈朞汗出如渖,匆忙将手按在揽月颈间试探脉搏,惴惴的心才得以稍喘。 穆遥兲低眉冷厉问道:“她怎么样?” 陈朞摇头道:“脉象平稳,应当只是被掌波震昏过去了。” 穆遥兲沉吟良久,怔然问道:“你确定无事吗?你二人掌锋淳厚,底蕴菁纯,揽月受你二人各一掌,怎可能无事?” 陈朞心头不禁一坠,正如穆遥兲所言,方才陈朞同秦寰宇的掌锋对决时,激起了彼此出手的欲望。 这二人乍一交手,皆在伺机寻隙破绽摧毁对方,直冲脉门,欲以雷霆之势制约于人,掌下根本不曾有丝毫留情,劲力奇大。 寻常之下,若无穆遥兲这等修为高深之人在其间相调,放任他二人气劲相交气蕴强悍,蓄势一掌击实,其间之物必然会顿时化作齑粉,更别说是揽月这一副绵软纤弱的血肉之躯了。 三人不觉暗暗心惊,再次仔细查看揽月有无受伤。 秦寰宇轻轻拨开揽月挂在额角和颈间的散发,让它们如柳丝般轻柔披垂下来。 揽月脖颈正中一枚金紫色的珠子赫然显现在他们眼前,三人不由地一呆,悬着的心终于松懈下来。 看来多亏了这枚由秦寰宇倾注半生修为所凝铸的珠子,替揽月抵挡下了这要命的一击,助她遇凶化吉。 穆遥兲侃然正色斥责道:“打啊!你二人停手作甚?倒是继续打啊——!我倒是也很期待瞧一瞧,是玄霄派的功夫出神入化,还是我阆风派更加超凡入圣!” 陈朞面如土色,眉心攒成一团,重重叠叠宛若一枚核桃,只见他嘴唇翕动,却言塞不语,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在胸膛里翻腾,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空留一腔苦涩。 秦寰宇两颊微陷,眉宇之间凝固着翻悔和愧疚,自责不已。 他虽然对穆遥兲的斥责亦深感自责,却始终一言不发,犹如坠入苦海、踏入深沼般无法自拔,苦不堪言,只能别过头去将目光专注在揽月面庞之上。 穆遥兲亦知言语上适时而止,话锋一转,态度也略微缓和下来,竭力平心静气道:“你们可想一想,若不是你二人方才收掌及时,怕是要酿下悔之不及的大祸!” 秦寰宇低垂着眼睑,深深凝视着揽月,眉目宛然,修长的手指沿着她绯颜腻理的面颊弧度蜿蜒轻抚,双眸里光泽流动,万种情思视之有情。 地窖光线隐晦,倒是易于遮掩神情,藏匿心事。 揽月一时不醒,三人心中便长存戚戚之感,愧悔无地。 陈朞黯然走开,颓然地屈身坐在地窖一角,似是有意将身体隐没在黑暗之中。 他失意懊丧,低垂着头抑郁不平,沉声问道:“自聿姵罗那里获知的消息,难道就这般难以启齿不成?究竟是何事,竟使你们宁愿舍弃揽月于不顾......” 穆遥兲忿然道:“陈朞,我和寰宇从未丢下揽月。只是此事兹事体大,攸关恩师与阆风一派的德行声誉,在查明真相之前实在不能说。” “真相?也就是说此刻其间尚存谜团,扑朔迷离尚无定论,而且还同贵派殷掌门有关?” 这个陈朞果然洞若观火,仅凭一句言辞便可有所推断,实在不敢在他面前颇多言辞,或多或少便会被他听来参破。 穆遥兲审慎地看向秦寰宇,秦寰宇蓦一抬眼,同时交换了一个警觉的眼神。 摘星术见微知著,眼神这种东西,在摘星术面前如同登山临顶,一览无遗,乃兵家大忌。 陈朞双肘抵膝,垂首冷哼道:“你们休要做掩目捕雀之举,这等小心思在摘星术眼里如同裸裎袒裼,裸臂露体。” 穆遥兲语重心沉,谨严道:“陈朞,我很感激你一直穷力尽心相帮,但有关此事你莫要再问。” 陈朞见微以知萌,见端以知末,精明练达道:“那就说明被我说中了,此事果然事关殷掌门。秦宫主去见聿姵罗以前,是你穆遥兲以阆风四子的身世之谜相引诱,足可见此事的症结便在此处。” “你——” 穆遥兲宽厚挺秀的双肩因惊惶而颤栗,半张着嘴,心在胸膛里乱撞。 “诶?你急什么?”陈朞作出一副老成悠然之态,沉稳道:“方才只是陈朞的耳食之言,我还未曾析缕分条,为你们细细剖析一番呢。” 摘星术惯会试探人心,陈朞一边以言语试探,一边在面前两双眼睛里至细至精地窥看,但凡穆遥兲为应对陈朞而作出任何反应,皆会被摘星术拢获洞悉。 而至于秦寰宇,待人接物冷若冰霜,正颜厉色,深不可测,陈朞着实窥探不出任何情绪的波动,故而不抱任何希冀。 陈朞继续试探道:“据外界所知,殷掌门当年将你们四人抱回阆风山后不久,天香夫人便玉碎花消,于是殷掌门独自将尚在襁褓的你们和揽月。即便殷掌门无法体会十月怀胎的冗苦,但总归是长夜难寐供应你们衣食饱暖,劳猝自苦难怨。只可惜天道幽深玄远,今日之势事渺难算,若是殷掌门得知自己千恩百苦抚养大的孩子竟是一群白眼狼,轻易便受人蛊惑视听,倒持戈矛,不知殷掌门会有多么痛惜懊悔。” 穆遥兲玄机驳斥道:“休要再言!你生在玄霄椿萱并茂,父母恩勤无微不至,怎会体会我们四人衾寒枕冷,漂泊无根之苦。” “笑话!你们这是得陇望蜀,苦不知足。暂不提父母生养之恩,如果殷掌门没有成就你们四人道骨仙身,任由你们在田间地头里承欢父母膝下,长至今日亦脱不过男耕女织蹉跎岁月的生活,你们是否又会怨恨凡人之躯需经凄风苦雨,命途多舛。” 陈朞切中要害一针见血,句句鞭辟入里,穆遥兲无法辩驳。 “我不同你争口舌......” “我也绝非鼓唇摇舌之人,缠来绕去不如一针即瘥。咱们既然话已光明洞彻,不如索性直白通透。你们是预备自己说出来,还是等我说出来。” 穆遥兲心如火灼,脸色青红转换,心绪翻复如潮。 “不说话?没关系,那就听我来说。”陈朞通达谙练,倒也不强逼,昂首兀自分析道:“春晖寸草,殷掌门待你四子不薄。若是这世间存在能抵过养育之恩的,也就只有咽苦吐甘的生育之恩了。故而,应当是有人告诉你们,殷掌门是在弑父杀母以后将你们抢夺而来,对不对?” 穆遥兲电击一般目瞪舌僵,身体因为痉挛而发肤紧收,他的嘴唇闭得死死的,强行抑制住脱口欲出的嘶吼。 陈朞心中已然有数,沉毅道:“看来我又说中了。” 又跟着叹息轻嘲道:“你二人可绝非随波逐流的轻信之人,想来对方已然凿凿有据。这也就难怪你们不肯在揽月面前提及了,若是换了我,恐也说不出口。” 秦寰宇冷眼斜睨一眼,挟嫌衔恨道:“君子当不强人所难,若是你不苦苦相逼,月儿又何至于此。” 陈朞强压怒火,反问道:“你们若是不要东遮西掩,自以为是,又何至于此。何况,为何你不坦率直言,究竟你是怪我强人所难,还是夺人之美?!” 秦寰宇一闻之下骤然投袂而起,雷嗔电怒,大有触而即发再打出手之势。 先前一场白刃相接喘息尚未平定,眼见这判若冰火的二人,不可回避地再次言语冲撞,正如枘凿冰炭,互不相容。 穆遥兲正准备出手劝阻,却见揽月那边有转醒的迹象,似乎是被地窖里三人的争执声惊扰到,半梦半醒间将手背遮在额前,痛苦地搓揉。 穆遥兲嗟悔道:“好了,都莫要折冲口舌了,让她趁此机会好好歇上一歇吧。自打将娄嫄救回到这里,她就日夜看护,一刻都不得闲,自己都还渺茫不辨,发声不畅。” 其实纵使穆遥兲金石良言,忠告善道,都比不及三人面前的这个肉心弱骨的少女更有说服力。 揽月容颜昳丽盈盈而卧,长睫幽然低垂,轻启绛唇浅浅呢喃,略带殇然,时而微蹙眉头,时而喘息细微如丝。 见者心怜,陈朞凝视了好一阵,终于忧心道:“明日就是和衷共济了,张驰须有度,她太累了,今夜带她回阆风寝殿去睡吧。” 陈朞轻怜重惜,语挚情长。 “寰宇?”穆遥兲看向秦寰宇。 “好。”秦寰宇此刻已心平声淡,却依旧冷傲孤清,天质自然。 他容止端详,身姿英挺上前,轻轻地抱起那白若霜雪、星眸惺忪的少女,纵身跃上玉阶,历阶而上。 陈朞面色稍暗,不惬于心,一呼一吸皆是痛楚,他幽幽吞咽了一口气,僵硬地侧身回避,酸涩横生。 陈朞不断说服着自己,当下局面之下尚不是同秦寰宇争夺探看爱人的时机,有道是来日方长,先要渡过?鼓盟会一劫,方能再续前缘,实现当年天香夫人指腹为亲之约。 冷月侵人,对陈朞而言,今晚怕又是长吟难寐的一夜。 559 掣签筒造谋布阱 万斛离愁始托付1 夜雨空濛,倦鸟归巢。 趁着?鼓学宫里的众人尚在南柯梦里,秦寰宇和穆遥兲带着揽月,一路追云逐风,在摘星术的相助之下趁夜蹑足潜行,谨慎地不曝露行藏。 月缺风清,淡淡的色彩静静地洒在大地上,为他们除去归途上的污渍。 几人顺丰驰行,砖石路面上传来有节奏的疾行声,繁音促节,相谐一致。 月色氤氲,穆遥兲仰面掠过天际一眼,一轮玲珑弯月挂在梢头,几朵薄薄的灰云萦绕在它的周围,令月亮看起来颜色浅淡,且明显较前几夜更瘦了些。 沉郁的夜气和人心交织在一起,释放着不安。 穆遥兲身心一震,步子略微放慢了一些,落在后面,听他轻叹道:“看来下一个朔日就在眼前了。” 听到穆遥兲的沉吟,陈朞和秦寰宇的步伐也蓦地放缓,逐渐拖曳,而后站在原地不再挪动。 秦寰宇循声仰天看去,只见月缺阴晴,繁华散去,披着微凉寒光。 霎时间愁肠别绪,难掩隐隐伤痛,打碎了此夜的寂静。 秦寰宇低头看着正安心沉睡在自己手臂间的少女,一如回到清露霏微的那片桂海,满眼相思,回忆阑珊。 秦寰宇不觉怆然道:“日月轮回,此消彼长;月缺月满,梦散缘断。” 向来缘浅,奈何情深,而情到深处,只能将相思一同掩埋。 陈朞本低着头,一言不发,突然听到秦寰宇叹息红尘缘悭分浅,竟然从词句里品味出些许曲终人散的离情苦愁。 陈朞迟疑道:“你此话是何意?谁要同谁缘断?” 秦寰宇没有回答,他霜雪彻骨的冰眸扫了陈朞一眼,而后又看了一眼臂弯里清颜白衫、盈盈素靥的少女,喉咙梗塞。 秦寰宇明白,终有一日自己便不能再守护在她的身旁,而这一日也许就在后日,也许就在明日,也许就出现在下一刻。 将她交给陈朞,会是对她而言最佳的选择。 而且秦寰宇方才在地窖里也曾试过陈朞的身手修为,陈朞掌势回山倒海,锋不可挡,纵使没有摘星术在身,也绝对能够与敌争搏风险,克敌保身。 理智分明,可是心里苦雨潇寒,矛盾重重,明知缘起缘灭聚复散,体内那股炙热魔物每逢朔日作祟,结局始终会是无奈地分离。 不到最后一刻,秦寰宇始终不甘放手,无法将怀里的幸福就这般拱手相让。 陈朞冷然道:“你们是不是还隐瞒了什么事?” 秦寰宇眸光冰冷道:“不关你事。” 陈朞手指揽月道:“那关不关她的事?若是与她有关,那便与我陈朞脱不去干系。” 穆遥兲垂首上前,拍了拍陈朞的肩膀,闷声道:“你放心,寰宇对揽月的感情你总不该质疑吧,哪怕煎心抽肠,也绝不会伤害她的。” 说着,穆遥兲略略扬眉,目光戚戚然落在揽月清泠脖颈间那枚堇紫色珠子上面,似乎在有意引了摘星术去瞧。 陈朞咬咬牙,抿唇不语。 他深知穆遥兲说的对,若不是心中挚爱,试问世上又有何人肯冒着生命之险,将毕生修为的整整一半拿出来为其遮蔽风雨,默默守护。 夜的潮气在空气中席卷浸润而来,扩散出一种伤感悲凉的氛围。 ?鼓学宫内戒备森严,?华派巡夜值守的弟子众多,未免暴露行藏,三人不好在月下多逗留,趁着暗影稀疏回到阆风寝殿里,方堪堪松了一口气。 这边穆遥兲见秦寰宇安置揽月在床榻上睡下,刚要拉上陈朞一同商议明日和衷共济之事,却听阆风寝殿大门那边传来了“笃笃”叩门声。 声音低沉,频率却缓慢,听上去若有似无,又似夜风冲撞在屋檐和门板上。 穆遥兲骤然一愣,和秦寰宇对视一眼,低声说道:“该不是回来途中被什么人撞见了吧?” 陈朞凌厉道:“不会,沿途一路都在摘星术的观测中,我们所择的路线里绝无再一双眼睛。” 说话间,门板上的叩门声愈加急促起来。 穆遥兲脸色一僵,警觉道:“深更半夜,那这声音......” “别急。” 陈朞作了一个息声的手势,空寡的眼眶略微一紧,而后眉头反舒,悠然一笑道:“没事,自己人。” 自己人?卜游吗?可是卜游不应当正在青囊殿里照顾姚雒棠吗? 穆遥兲陪着陈朞前去开门,门方开启了一道缝隙,一只骨节分明男子的手便焦急地探了进来,犹如雨后竹林里的笋芽尖冒土而出。 “哥......哥......”那只手焦急地在门板后面摸索,青筋隆结,修长有力。 “急什么,有话进了门来说。”陈朞语调微扬,捎带训诫。 穆遥兲开门将陈胥让进门内,陈胥一边道谢,一边擦拭着淋淋露露蒙了一身的雨水。 陈朞拂袖给弟弟拍打着正滴答着水汽的后背,忍不住说教道:“前些日子刚夸过你已有了长进,怎的又毛毛躁躁起来,让人见笑。” 穆遥兲递上一条脸帕,浅笑道:“怎会见笑,玄霄派的小公子乃后进之秀,不扶自直。” 听到穆遥兲的赞许,陈胥抬起头来咧嘴“嘿嘿”一笑,眉开眼笑,齿牙春色,抱拳问好道:“玄霄陈胥见过穆宫主,久仰穆宫主大名,只是不得时机正式侃谈。据说穆宫主于方壶山清水洞内降服了梼杌,待盟会结束,可否请穆宫主也带我去见识一下这上古凶兽?” 陈胥面色肃穆,顺势在陈胥脑后推了一把,佯作嗔斥道:“人家穆宫主勤于正式,刺促不休,哪有时间同你这般飞扬跳脱,猎奇心重。何况,你是不是已忘记那日在尊义斋外,还同人家蛮口理论,礼度何在?” 陈胥缩着脖子,吐了吐舌头,怂然道:“哎呀哥——这事都过去多久了,休要再提及,我也是要脸面的啊。” 陈朞哑然失笑,说道:“所谓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这就是要你知道一个道理:切莫薄唇轻言,说话随意;得休便休,三思而行。” 陈胥瘪着嘴,不情不愿地应声道:“知道了。哥,能不能不在外人面前说教啊......” 穆遥兲不禁被陈胥的坦率真诚、心口如一给逗笑,在聿沛馠离开阆风寝殿性情骤变以后,穆遥兲再也没有如此笑过。 见陈胥窘迫,穆遥兲上前解围道:“前几日在荼鏖台上,刚巧看过小公子与朝峋派禹桀一战,聚星剑横若掣帛,旋若星河汇聚,凌厉之极。” “真的吗?哥,你瞧,穆宫主也夸我呢!”陈胥立刻喜形于色,将兄长一番谆谆教导立抛脑后。 陈胥哭笑不得地微微摇头,淡然疏阔地瞧着陈胥将身上的雨水擦干,正欲开口问他,却听陈胥惊喜高呼道:“天啊,秦宫主醒来了!是秦宫主对吧,我看得没错吧,哥?” 陈朞刚欲提醒陈胥莫要一惊一乍,却听陈胥紧跟着又是一声惊呼,脱口而出道:“哥,揽月嫂子怎么了?” 看来陈胥的摘星术看见了寝室里的情况,不过这一声“嫂子”唤得不合时宜,陈朞和穆遥兲面上皆有些不自然,齐刷刷地转看向陈胥。 “喔......”陈胥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不由汗颜地闭紧了嘴巴。 寝殿深处,揽月寝室的门自内而开,大抵是听到了外面的响动,循声而来。 “秦宫主!”陈胥惊喜欲狂,见礼道:“陈胥见过秦宫主,素来仰慕秦穆二位宫主擎天架海之能,一直想找机会切磋讨教,只是可惜薜萝林以后秦宫主多有不便。” “陈胥!”陈朞提醒道:“有关此事,纵不可在外多言多语。” “知道了兄长,这种事我一向守口如瓶。” 陈朞一向待弟弟宽严得体,不失分寸,虽说陈胥心里藏不住事,但若事出要紧,口风也是紧的。 陈胥见哥哥神色稍缓,立刻就来了精神,追问道:“那夜薜萝林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何?华派的栾掌门对此事紧咬不放?” 陈朞侧容凛冽,正色危言道:“你这探本溯源,求知若渴的心性若是能用在学问之上,叔父和我不知该何等欣慰。” 一见陈朞冷怒出言教导,陈胥的脸“唰”地一声直红到耳根,方兴起的兴致便立刻消弭,脚底不断在地面上磨蹭,恨不得蹭出条缝隙来供自己钻进去。 陈胥酸眉醋眼,半吞半吐道:“除了哥你以外,我最拜服的人就在面前呢,哥你这么劈头盖脸的指摘我,让我怎么见人啊。” 陈朞被陈胥委屈巴巴的样子气笑,冁然道:“苦药利病,你当从谏如流。” 这时,陈胥眼巴巴地偷瞧着秦寰宇,不觉景仰道:“秦宫主能醒来实在乃时望所归,陈胥仰同日月,不知何时能领教上一招半式,也好开阔一下眼界。” “陈胥,休要刚一夸你,你便妄自尊大。分明同阆风二位宫主尚有天地之别,却敢大胆海口。” 陈朞急忙将陈胥天真的妄想磨灭在未然之时,正所谓杜渐防萌,陈胥一只出林乳虎,敢作敢为。 560 掣签筒造谋布阱 万斛离愁始托付2 陈胥他从不曾见识过秦寰宇的修为和身手,自然敢立下狂言,又岂知这?鼓学宫之内螭盘虎踞,很多卓绝之人尚不曾在荼鏖台上一露身手。 陈朞与秦寰宇先后有过两次交手,一次是在薜萝林里,一次是方才在地窖之中。 秦寰宇重伤初醒,又只剩下二成精元之力,便足以让陈朞左支右绌,穷于应对。 两次交手中,陈朞即便有摘星术在身,依然不曾占得半分先机。 这在陈朞的修为之路上是从未有过的,且薜萝林里那回,三派之人共同包夹击秦寰宇尚能以寡敌众,区区一个陈胥,无异于以卵击石,螳臂当车。 陈朞断然不会允许自己的亲弟弟以身犯险,天知道秦寰宇的身体和意识何时又会被体内那股炙热真气所占据! 秦寰宇大约也是有着跟陈朞相同的考虑,没有直言拒绝,既给足了胸无宿物、强毅果敢的陈胥十足的面子,也没有给陈胥留下约定的希望。 陈朞见陈胥身上被雨浸透的外袍已半干,想来不会受凉,方郑重问道:“叫你去盯着的事情可已办妥?” 提及正事,穆遥兲的心微然一颤,诧异道:“所以小公子夜半而来受了你兄长委派?” “嗨,穆宫主便随我哥,直唤我名讳便好。”陈胥畅然爽朗。 “时间紧迫,说正事。”陈朞风仪严峻,不苟言笑。 陈胥缩着脖子摊开双手,对穆遥兲和秦寰宇做了一个耸肩苦笑的鬼脸,而后立刻跟着哥哥一同严肃起来。 陈胥整整截截说道:“我今夜是奉了哥哥的安排,要我潜藏在万寿宫周遭盯着窥探情况。” “噢?”穆遥兲素知陈胥是个英明果断的,能让陈胥夜探万寿宫,必然有他的用意。 “我哥说了,明日就是和衷共济的头一日,定然会以类似求签拈阄的方法来决定百派弟子分组的情况,故而要我提前潜伏查明,以做应对。而且我哥还说了,若是栾青山对你们阆风五人志在必得,便不仅会将你们分散开,定还会在组内伙伴的择选上动一番脑筋。” 穆遥兲道:“你们说得对,就算栾青山要在和衷共济之时孤注一掷下狠手,也总得先能确保分组里的弟子?” 秦寰宇道:“既然类同拈阄,必然次序杂乱不可预估,我们忧心无从措手,栾青山自然也同样忧心。栾青山为保计谋完全,定然会在拈阄做手脚。” “对对对,正是如此。”陈胥点头频如捣蒜。 陈朞催促弟弟道:“陈胥,说说这两日你都有何发现。” “好。依摘星术的所见,栾青山似乎想以掣签之法决定明日分组。签首上以各种颜色相标记,抽签者便以颜色互认组内弟子皆是谁。平白瞧来,那签上不像是做过手脚的样子,反倒是装签的金瓶有几分怪异。” 陈朞警觉道:“喔?切莫错过任何一处发现,尽数将来。” “是。”陈胥乖顺地应了一声,微仰脸面朝天,作出一副认真回忆的架势,继续说道:“签筒本该上下匀称笔直,可我瞧那签筒并不似寻常所用的那种,反而更像瓷瓶,上窄下圆,瓶腹活脱脱像一位怀胎十月待产的妇人。” 穆遥兲起疑道:“照此说来,的确怪异。签条细长扁平,两头尖锐,若是用鼓腹的金瓶承装,的确尺寸不合。” 见秦寰宇若有所思,穆遥兲问他道:“寰宇,你怎么看?” 秦寰宇道:“你们可听过前朝皇宫的‘乌筒藏诏案’?” 穆遥兲应声道:“听过。虽说这是朝廷民间之事,但它涉及当年赫连氏皇权天下之争,沸沸扬扬,只是不知这跟明日的掣签能有何关联?” 秦寰宇此人才大心细,断然不会无故冲口而出,其间必有联系。 “乌筒藏诏......乌筒藏诏......”陈朞急急在心里搜罗着有关此案的线索。 在太子嵇含的祖上开立穰邽国之前,是由赫连氏作为一国之主统领这片疆土。 当年皇帝赫连枞被亲弟弟率兵扰京逼宫,寻救援却不得,于是躲在皇宫深处连夜以乌金石打磨了一方乌金笔筒,又派人携着此物出宫,说是赏赐给外甥胡蒙,作为生辰之礼。 驻守门外之人验看了好一阵,见这笔筒笔壁宽而中凹,除却色泽黧黑闪亮、又是皇帝亲手所制外,再无何亮眼之处,便予以放行。 哪知没过多久,胡蒙便统帅大军压境而来,将逼宫反叛之人一举拿下,解了赫连枞之困,方得以将延续皇权大统,不至于旁落。 后来有人问过胡蒙,为何能调动如此庞大的军队,又如何获知皇宫深处的消息。 胡蒙却当朝跪地谢罪,请求舅舅赫连枞宽恕自己打碎了乌金笔筒的罪过。 就在众大臣匪夷不解之时,赫连枞却起身亲手搀扶起了胡蒙,夸他机警敏锐,多亏将那作为生辰礼物的乌金笔筒砸碎,方能寻到夹在笔筒壁上中空里的兵符和血诏,持兵来救。 赫连枞了解自己这个外甥的性子,最是机敏懂得变通,若是换了其他愚钝庸腐之人,怕是绝对不敢砸碎皇帝御赐之物。 问他为何会有此举,胡蒙方答曰:乌金乃混沌初开之物,曾有诗云,凿开混沌得乌金,蓄藏阳和意最深。若是陛下赏赐,可金可银,可琉璃可碧石,绝不会以如此容易碎裂之物相赠,明显就是暗含深意。 胡蒙将乌金笔筒拿到紧贴耳孔之处,以指轻叩听其敲击之声,略有空阔之音,可见内有夹层。 胡蒙试着将笔筒底部逆向扭转,没想到笔筒上壁真的松动可旋转,且只转了半周,就有一物自筒壁中空处掉入筒芯,揭开一看竟是一张搬兵求援的血诏。 想要搬兵谈何容易,胡蒙文弱言轻,哪里能说服得动磅礴大军,正愁该如何是好的时候,胡蒙忽然想到,皇帝舅舅定然早有考量,否则也不会将此重任交托于他。 诗里那句“凿开混沌”给了胡蒙启发,索性一扬臂将皇帝赏赐之物砸了一个稀碎,一枚金灿灿的兵符果然就被藏在笔筒底部。 可典故毕竟是典故,赫连皇朝早已不存于世,被秦寰宇兀然提及,三人头脑都有些转向。 笔筒......签筒......? 陈朞蓦地抬起头来,惊醒道:“我明白了!你是说栾青山架谎凿空,在签筒内壁上做了手脚,只要旋转签筒身上的某处部位,便会在众人看不到的情况下掉出内壁里事先藏好的签条,将签筒里原本的签条取而代之。” 秦寰宇垂眸淡淡道:“正是此意。” 陈胥茅塞顿开,双手猛地一拍大腿,嚷嚷道:“?华偌大一个门派,竟然乘伪行诈、弄虚造假这般无耻。” 穆遥兲怒目如电,恨声道:“果真是瞒天过海的好本事,还好在掣签之前被咱们识破,否则岂不如鱼游沸鼎,轻易落入?华掌心。” 秦寰宇面色阴,冷声道:“即便我们获知其中手脚,却不知签筒内里构造,如此一来无法破解,仍是被动。” 四个人又重新陷入危机四伏的沉默里,不知如何才能熬过黑夜,迎来天曙明光。 千思万虑,陈朞抬起头来正容亢色道:“如果你们信得过我,明日便让我来。只要揽月在掣签之时配合好时机,不要太前,也莫要过后,以折中最佳,我便有自信以摘星术摸得其中微小动作里的规律。” 陈朞此言一出,换来的是秦寰宇和穆遥兲长时间的沉默。 陈胥见状急道:“除了我哥,还有我呢,我们二人的摘星术定能寻到规律。” 陈胥毕竟年轻,不谙世事,秦寰宇和穆遥兲的沉默绝不是对摘星术不信任,而是...... 穆遥兲手臂轻轻推了秦寰宇一把,低声问道:“你怎么想?” 秦寰宇点头会意道:“好,就这么办。” “你放心。”陈朞对秦寰宇的犹豫了了可见,说道:“我陈朞也是一个光明磊落、来去分明之人。你、我、揽月之间的事情放在此后再议,眼下先要戮力一心,护她逃离?鼓学宫。” “嗯。”秦寰宇冷应一声,视同认可陈朞所言。 穆遥兲道:“待陈朞摸清签筒里的套路,便可混入揽月一组,到时由他避实就虚脱离?华派的视线,我们再于一处汇合。” 陈胥问道:“哥,那我呢?” “阆风这边有我们几人便足够了,陈胥你需看顾好咱们玄霄门下弟子,将他们趁?华不备,齐集于一处,先回缙元城里等我消息。” “是!陈胥领命。”陈胥一板一眼,俯首听命。足可见陈朞在玄霄派和陈胥的心里备受认可,正所谓上勤下顺,乃砥柱之中流。 此番议题结束时已达三更开外,夜色最浓。 穆遥兲将陈氏兄弟送出阆风寝殿,门外暗风吹雨,树影幢幢。 “等等。” 陈朞回过身去,这声音竟然来自秦寰宇。 “相聊几句?”秦寰宇面容刚棱冷硬,古井无波,正心气和,气吻里却没有丝毫攻击性。 561 掣签筒造谋布阱 万斛离愁始托付3 天生万物多奇事,秦寰宇这尊万年寒冰竟然融化,主动要同陈朞私下相谈,看来是有真心之论,陈朞自然不可辜负。 陈朞神会心契,悠然道:“好,去何处,你引路。” “哥——”陈胥忧形于色。 “陈胥,你先回玄霄寝殿去,我与秦宫主去去便回。” “可是,哥——” 陈胥躁踱不下,不放心地去瞧穆遥兲,只见他也神安气定地对自己点头,示意陈胥不要担心,想来二人之间应当不会有何冲撞之事。 陈胥乖顺点头道:“那哥,秦、穆二位宫主早些歇息,陈胥暂先告辞。” “去吧。” 陈朞轻抛袖口,目送弟弟离开,又转身面对秦寰宇,高挺颀长的身躯略一侧倾,沉肩展臂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说道:“请吧。” 天幕沉沉,春夜微雨,时下时停,陈朞爽朗清举和秦寰宇走在一处,清寒幽邃不沾半分俗气,雨水淅淅沥沥冲刷开尘蒙已久的心扉, 月光落在秦寰宇那张雕塑般的脸上,显得更加英朗英挺,俯仰之间冷傲孤清,散发着傲视天地的强势之气。 两个深情爱慕着同一个女子的大男人,冒雨于月下漫步闲庭,这样的氛围着实令陈朞自觉怪异,想必秦寰宇也是一样的感觉。 若不是因为揽月只可能属意于他二人之一,以陈朞和秦寰宇的宏阔襟怀,严气正性的品行,定然惺惺相惜,相知相融,没准还会结为挚友。 只是可惜,也许就是这份共同的心性和偏爱,让他们冥冥之中衷情上同一位女子,死心塌地,不改初衷。 天意从来高难问,缘起缘灭,缘浓缘淡,薄唇微微上翘起一丝弧度,嘴角付诸一笑。 陈朞突然感觉到这种缘分剪不断理还乱,滑稽可笑。 春风寂寂,夜寥寥。 陈朞耐不住好奇,率先打破沉默,问道:“你是要问我地窖里那副画像之事,还是我和揽月指腹为婚之事?” 疏星残月,秦寰宇挺直的鼻峰在光线下轮廓分明,透出令人不寒而栗的阴冷。 只听他淡淡道:“都不是。我对单文孤证的捕风捉影之事毫无兴趣,地窖那画上之人虽长相相近,却并非是她,我本就不是一个好管闲事之人。” “哦?” 陈朞霁月风光身姿浩浩,收手缚于身后,仰面自嘲道:“如此说来竟是我自己患得患失,斗筲之器,气量狭小了。” 言罢,陈朞磊落不羁,侃侃而笑。 秦寰宇双眸漆黑流影如潭,深不见底,他并没有随着陈朞而笑,而是转看向陈朞,瞳孔里散发出不可捉摸的寒光。 “我希望你能在将她带出?鼓学宫以后,高飞远遁,暂且带去你天枢台去避险。” “什么——” 陈朞的笑声骤然歇止,惊诧地回望秦寰宇,试图以摘星术探究他的内心。 “你莫要多此一举。” 陈朞的心思一下便被秦寰宇戳破。 “你是在说笑吧,你难道会真心希望我将她带回玄霄派去?” “换作往昔自然不会是真心,然而今时不同往日,月儿的安危为首要。月儿气血亏虚不可御剑,若和衷共济之时,助她逃出?华派的掌控,栾青山必然不会善罢甘休,既然已经同阆风派撕破颜面,他定会沿途追去阆风山。” “我懂你的意思了,阆风位于西北,而玄霄位于西南,任栾青山如何筹谋缜密也断然不会想到揽月竟会南辕北辙,往反方向逃遁。” “当然,这也并非万无一失,我等仅知?华派勾结了洪涯和君山二派,但其他门派是何动向还两说,一切要看你们玄霄是否不畏暗礁险滩。” “哼。” 陈朞似笑非笑,冷嗤一声,说道:“不愧是你秦寰宇,心思缜密。你也休要试探我的决心,我曾说过不惜一切都要护住她,便一定能做到。” 秦寰宇眸光冰冷道:“继陈膡掌门之后,你乃玄霄百世一人的不可多得之才,江湖素来传闻你陈朞抱诚守真,恪守不违,故而我放心。” “难得你秦宫主开口夸赞于我,这才当真是千载难遇。” 秦寰宇并不在意陈朞的揶揄,继续冷然道:“明晨我会告知遥兲,若遇危及时径直向北行,将追兵引开,毋需拼死力敌。” 秦寰宇这番赤诚之言里,总有些什么莫名的东西在,令陈朞悬心不安,究竟是哪里不对呢...... 陈朞眉心微微皱着,反复琢磨着秦寰宇话里的一字一句,猛地抬起头来冷声高然道:“那你呢,为何如此详尽的计划里面没有你?” 秦寰宇眸光微深,自若道:“我断后。” “你方才还说,不知栾青山连横合纵伙同了几多门派,你要断后?!就算你有擎天驾海之能,也不可能以一己之身,鏖战百派。” 秦寰宇眸色幽幽,一丝温情掠过,和缓道:“照顾好她,替我。” 陈朞恼怒,冷厉道:“秦寰宇,你这是何意?!你是没想活着离开这里对吧!我告诉你,就算我陈朞衷情于她,也断不需要你来假意谦让。” 秦寰宇清淡道:“我也未必一定会死。” 陈朞周身一震,心如芒刺在背,秦寰宇话里话外都像是在对自己交托遗言。 陈朞思索片刻,有意试探道:“那你在脱身后也往我玄霄派来,我玄霄又不是蜗舍荆扉,加你一人便容不下了!” “她有你在身边,我便不操心了。若是能顺利摆脱栾青山一应,我还有另一个地方要去,且必须马上。” 陈朞讶然道:“和你们四人的身世相关?” “是。”秦寰宇回应地坚定而冷漠,不容旁人置喙。 “这么重要吗?比她还重要——?” “是。同等重要。我想要回到哪里,并不仅是要弄清楚当年被师父抱养之事,也是为了弄清腹下的炙热真气是何物,缘何而来。” 陈朞悚然大惊道:“什么?!那薜萝林里操控你心神的那炙热魔物,不是因枵骨符所致吗?枵骨符现已清除,为何还要探究。”见秦寰宇沉默着,面色幽深,意味深长。 “沉默”是一种独到的处事方式,人多半信不由衷,遮遮掩掩。 故而当一个人沉默的时候,定然表露的方是肺腑衷肠,只是鲜少有人能够探知。 陈朞才智非凡,蹙眉洞悉道:“难不成......你体内那魔物依然存在?” “......” 陈朞回忆起薜萝林里钳制住秦寰宇的那一刻,穆遥兲似乎是给他服下了什么东西,于是问道:“薜萝林那日,穆遥兲给你服下的是何物?” “......” 回应陈朞的依然是压抑和沉默,空气凝固得令人窒息。 陈朞懂了,今夜的秦寰宇突然间对自己吐露赤诚,实则就是为了交托后续之事,只因秦寰宇唯恐不能再参与其中。 “你这是要寻死?还是说你已有何预感?今夜自藏书楼回阆风寝殿的路上,你和遥兲不断去看月亮,难道是与你体内那魔物有关?” 见秦寰宇沉吟不语,陈朞已司空见惯,反正本也没有期待他肯自己说出来。 于是陈朞审思明辨,推断道:“如果这炙热真气周而复始,循环而现......我记得薜萝林那夜是......” 陈朞太太太过于聪明,闻一而知十,秦寰宇索性直言道:“朔日。” “对——!朔日!” 陈朞转而震惊道:“这魔物在你体内多久了?每个朔日都会如此吗?” 秦寰宇淡漠直言道:“许久。只是愈加难以抑制,直到遇到枵骨符的催化,方被占据了心神,不能自己。” 秦寰宇提及此事心安神泰,外面完全瞧不出丝毫起伏,这反而给人一种压迫感,令陈朞脊一寒,背后面冷汗涔涔。 难怪秦寰宇总是片言只语,原因大概就在此了,朔日里带来的折磨如此巨大,是他有口难言的,索性不说。 难以想象月复一月、年复一年的零敲碎受,秦寰宇是怎么熬过来的。 “揽月她知道吗?” 秦寰宇神色微顿,阴郁地略摇了下头。 陈朞面色僵硬,怔怔问道:“你果然是已抱有寻死之心,包括薜萝林里那夜?!” 秦寰宇仿佛卸下防备般双肩一松,嘴角挤出一丝苦笑,自我嘲讽道:“修仙人已有凡心,若能生,谁愿求死。只要腹内那物尚在,我活着,就如同在她身边安放了一枚动荡摇摆的震天雷,日月变幻不定,危如累卵。若是换作你,可愿如此。” “哼——” 秦寰宇对自己如此直言不讳,陈朞不自在地避开了他的目光,俯首面朝下,发出一声模棱两可的冷嗤。 “所以,你就自以为是,不顾她如何感受,将她硬丢给我吗?” 陈朞因秦寰宇的刻薄寡思而窝火憋气,感觉到自己的指尖都在发颤,这份不平则鸣为的不是陈朞自己,而是替她。 暗牖空梁,秦寰宇垂首不语,似是有意将自己隐藏在幽暗昏濛的廊下阴影里,不想令人捕捉到他的表情。 562 夜深处鼠迹狐踪 黑衣人潜骸窜影1 “江湖人尽知我陈朞廉静寡欲,只在揽月之事上心如匪石,坚不可挪。但绝不是受人施舍相让!” 焉知秦寰宇不是剖心泣血,他的胸腔压抑,复杂难鸣。 秦寰宇伫立神伤,凝眸处冷傲轻寒,言语间冷语冰人,道:“你是不愿被施舍成全,还是自惭形秽,怕你在她心里的分量永生愧不及我?” “什么——都说你乃谦谦君子,这等话你也说得出口!”陈朞青筋隆结,冷眼斜量,说道:“你休要拿此言来激我,我的妻子我定会倾心维护,不需你费心。” 秦寰宇眸色缓释,面色柔和松软下来,气韵中肯而悠长道:“那就拜托你了。” “唉——”陈朞一声深叹道:“到那时你若再回头来想要将她追回,可莫要怪我夺人所爱,不肯奉还。” 岁月长叹,秦寰宇和揽月的缘分怕是只能化作一指流沙,徒惹人唏嘘感慨,沧桑千载万年。 秦寰宇眸色幽芒,嘴角抽搐苦不可言,忍痛道:“那就要看你的夺心之术了。” 幽幽急风起,言辞胜冰寒。最怕潺潺水无心,怜惜红颜空白首。 廊下听雨,痛彻今宵,秦寰宇的孤影摇曳,万般落寞惆怅,无声地飞逝在风中,空余伤感。 陈朞愁意重重,心思亦难宁,恍然淡淡道:“你可不要如此轻易就死了。” “噢?” 陈朞环抱双臂,淡然道:“你活着,我也有自信能让她的心意回转。更何况,此番?鼓盟会群雄汇聚荼鏖比武,却独独没能与你这当世之杰一分胜负,实乃一大憾事,你又岂能甘心瞑目。” 陈朞襟怀洒落,大有笑看乾坤之胸怀,秦寰宇不禁微微一笑,朗声应道:“好。” ...... 英雄惜英雄,比肩遥望夜幕寒。 陈朞和秦寰宇心照神交,秦寰宇赤心置腹,将所要交托之事尽已道完,二人沿着廊下一路走来,又一路走回。 与寝殿长廊一墙之隔处,是另一番风景。众弟子们恰在酣睡,晓梦尚温,墙的这边,秦寰宇和陈朞施施而行,倒像是交心挚友,秉游廊下。 阑月渐垂,忽闻黄莺鸟啼三声,间隔匀称,却短促低沉。 陈朞和秦寰宇停下步伐,侧身贴在廊下暗影处隐藏身形,驻足警愦。 陈朞低声道:“你也听见了?” “嗯。并非鸟啼,是想以此掩人耳目而已。” 二人话音刚落,便见廊外庭院里的树木上方蓦地窜出七八黑影,纵身飞跃在树冠顶端腾身而过。 从身形上看大多强壮健力,却身法轻灵,好似燕子穿纵,飞鸟凌波,却未听见丝毫喘歇,足见这群人的身手不凡 “陈朞——” “我知道——” 陈朞的摘星术立刻拢获住这群人的双瞳,一动不动地跟着那七八个人的视线飞驰在树木尖端。 “怎样?” “还未有合适的角度看到正面,但看身形大多像成年壮汉,并不像学宫里修仙习道之人仙风道骨。” “要去何处?”“要去......已跃上寝殿上方,往这边来了!” 陈朞说话的同时再一次缩紧身子贴向墙面,同时伸出手去,将秦寰宇也往暗影处拉了拉。 几乎就在同时,秦寰宇听到屋脊上的瓦砾传来窸窣细响,清脆却细微,若落又未落,想来轻功绝顶。 秦寰宇警惕道:“这边可是翀陵派寝殿,是冲翀陵派来的?” “别急,他们并未停留,继续往西北方向去了。” “西北那边能有什么?” 陈朞皱了皱眉,跟秦寰宇一样充满了不解,犹疑道:“鹅湖?” “鹅湖......” 看来二人的想法出奇一致,都想不通?华派壁垒森严,这群人从何而来,鹅湖上又能有什么东西只得他们冒险来此一趟。 “等一下!”陈朞打断秦寰宇的思绪,说道:“最前面领头的二人方方回了下头,竟然是一男一女。” “说说,有何特征。” “男人魁梧黧黑,轮廓粗犷,豹头环眼,眉心处有一团黑色火焰印记,你在山下任务时可曾见过?” 秦寰宇面若冰霜,凝心回忆着,而后摇了摇头。 陈朞又道:“那女子休迅飞凫,追云赶月,身手不可小觑。” “可有特征?” 陈朞双眼微合,凝神仔细辨认道:“斜襟黑衣与其他人无异,发髻简单并无装饰,面容算得上上乘,称得上绝色美姝。” 秦寰宇没有言语,而是立刻将目光投向陈朞。 感受到秦寰宇目光里的冷冽和质疑,陈朞如芒在背,不情不愿地匆忙解释道:“我只是描述那女子的长相,并无贪慕之意,你莫要这样看着我——当年天香夫人同我八岁之约,陈朞但凡有二心,何苦在天枢台上卷帷望月,空叹多年。” 秦寰宇移开目光,冷然问道:“再无特征可循了吗?” 陈朞觉得既可气又可乐,就算有特征,谁还敢去再循?三循两循地,反循成了自己见色起意的不是...... 经过这一夜开诚布公的相谈以后,陈朞也没弄明白,自己缘何要向秦寰宇一个情敌解释自己的清白诚挚之心,实在是滑稽。 “没有。这群人鱼贯而行,颇有秩序,故而只能看见背影身形。方才只有为首两人回首,才得以窥见。” “井然有序?看来来者不善,是受过演练的。” “没错。看他们轻车熟路的样子,对?鼓学宫的布局甚为熟悉,加之没有被巡夜的弟子和宫婢们发现,如此有条不紊,可见已不是头一遭蒙混进来。” 秦寰宇不禁深思道:“可这学宫里究竟何处有豁口?若他们能够进出无阻,那咱们亦可。” 陈朞去突然低呼道:“等一等,那女子回头了,似乎是在找什么东西。” 在摘星术的瞳孔里恰好出现了这样的画面:女子脚下敏捷利落,飘忽若神,不知何故,她鬼使神差地伸手到鬓下扶了一把,像是发现少了什么东西的样子,柔荑玉手在耳侧不断地搜摸一通。一番寻而不得,回首将视线投往身后琉璃万片之上,最后悻悻作罢。 而恰在此时,她的一举一动皆被摘星术看在眼里。 陈朞说道:“有了!那女子左侧眼角下挂有一颗泪痣!” “泪痣......”秦寰宇的目光炯然跃动,速速追问道:“泪痣如豆,圆动如珠?” “没错。此人你见过?!” 陈朞其应若响,反应迅捷。 “......” “不能说?你还另有隐情不成?” “搞不好这群人我还真识得,不仅是我,月儿更应识得。” “揽月也识得的人,那究竟是敌是友?” 秦寰宇静默沉思,沉声说道:“是友亦非友,是敌亦非敌。” 陈朞被这模棱两可的答案搅得一脸茫然,正想追问清楚一些,却听秦寰宇低声道了句:“追去看看。” 便见他利落地跃出廊下,疾步腾身跳上殿脊,一路飞檐走壁,提气追去。 秦寰宇的身法如风如电,紫影掠过上空,一晃一闪间便已消失无踪。 陈朞不禁骇然,来不及感叹,也立马疾驰追去,奔走如飞。 追去一阵,眼见前方就是鹅湖,夜风中云汽漫漫,雾透轻纱,湖面上腾起的风霜露气遮挡了大半光景,影影绰绰。 陈朞追上前来,云雾迷蒙,目光所及之处空空荡荡,只有秦寰宇一人禹立于前,手中正捏着一朵嫣红色的美人蕉,面色严肃。 “人追丢了?这花是哪儿来的?”陈朞问道。 秦寰宇冰冷着面孔,一指湖面,说道:“说来恢诡谲怪,恐你不信。你可通水性?” 陈朞忘了一眼碧波万顷的湖面,水深缓流,动影沉沉,拧眉说道:“你休要奚落于我。这湖水深不可测,无论我通不通水性,都对追探那伙人毫无助益。不过如此看来,他们便是陈胥先前发现的、暗自跟随褚锦心她们的那伙人了。” “如果是他们,那?鼓学宫可就有趣了。亏得他们今夜引路,让我们知晓学宫也有缺漏。” “说笑的吧?栾青山闭境自守,难不成你还真认为,这鹅湖便是那伙人出入学宫的豁口?试问这世间谁能拥有这等遁海避水,如履旱地之能。” 秦寰宇凝望着香雾空濛的鹅湖,漠然念道:“避水浮银龙,溟渤唯紫泥。” 陈朞不禁瞠目结舌,骇然道:“难不成你是说......” “避水珠——!”二人异口同声脱口而出。 陈朞难以置信道:“这不可能,龙鱼一族绝迹已近百年,且当年栾首阳率领?华派屠戮紫泥海的时候,龙鱼一族可是宁肯冒灭族之险,也不肯交出避水珠。据说栾佘和栾首阳求而不得,对龙鱼一族憎恶至极,还命人剖开龙鱼尸体取出内丹,使得紫泥海上血流漂杵,遍布浮尸。” 秦寰宇目光冰冷犀利,笃定不疑道:“不,避水珠不但现存于世,而且还有两枚。” “你说什么——?!” “提及避水珠,还得说及另一个人,那是一个貌似十一二岁男童却有百岁之身的紫瞳男人。你若撞见,切莫小觑。” 563 夜深处鼠迹狐踪 黑衣人潜骸窜影2 “这......你倒是说分明一些。” “时辰尚来得及,听我给你将此次自阆风下山后所遇之事说与你听。” ...... 就在秦寰宇从初次在墉城西郊弱水庵里遭遇阿宁的事情开始,一一将后续牵连涉及之事说与陈朞的时候,在一湖相隔的千仞墙外,是另一派鸡争鹅斗,寻争寻闹。 其中领头那个眉心印有一团黑火之人,正指着眼底一枚泪痣的女人破口大骂道:“你一个烟花贱质之身,为何还这般矫情。大人令你来此是有正事交托,可不是任你闲游浪荡的!” 女子也不是一个任人谩骂吃素的,她先将掌心里一枚看似无奇的黑色宝石仔细收好,而后抻腰挺胸,昂昂骂道:“好你一个彭虎,可当真负恩昧良!大人令我来此究竟为何,难道你自己心里没数吗!” 彭虎冷森森,狂野不拘地高声道:“反正我彭虎可没听大人说,让你是来?鼓学宫里拈花摘艳的!偏要学人花枝招颭,靓装艳饰。” 飘摇柳眉倒竖,红唇忿启,魅惑诱人道:“你吼什么!我不就是摘了一朵美人蕉而已么,也碍不得半分正事。就算你去大人面前告状,也不过是虚意捏造些莫须有的罪名,大人才不会在意。” 彭虎气热汹汹,暴躁道:“那是寻常的美人蕉吗?那是?鼓学宫里的美人蕉!我们奉命卧藏学宫里摸清百派底细,若是因为你攀花折柳、任意妄为而招惹旁人注意,当心大人撕了你的魂契,让你魂魄无归!但休要连累了咱这一干兄弟,我们还想活命!” 彭虎说罢,又凶横地指着飘摇身后那另外几人,恶狠狠道:“你们都开口说道说道,大爷我说得可是道理——!” “这......这......” 那几人明显在彭虎面前要懦弱得多,拘板且小心。 几人心中尽知飘摇跟在计都大人身侧的时日最久,算是大人鲜少能信赖的寥寥之人,自不敢招惹。 可彭虎暴戾恣睢,最是嗜杀成性,也是不能招惹,于是只能低声下气,不敢应声。 彭虎满脸横肉,一拳攒紧在腰间,一手指着他们凶悍地道:“拘谨软弱的东西,这般唯唯诺诺留你们何用!回去我便禀明大人,将你们的魂契烧个余烬不存!” “圣使大人——” 那几个身影闻声,齐刷刷地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祈求道。 飘摇见状气性更高,傲慢藐视彭虎一眼,谄笑道:“呵呵呵,你自己寻衅找事,何苦难为他们几个。你们几个大男人也是,膝下就这么软若无骨吗,听他彭虎几句咋呼便畏首畏尾!” “飘、飘摇仙子......” 那几人张口慎之又慎,生怕一个言辞闪失,这二人便会拿自己撒气,惹火遭灾。 “行了吧,都怕什么。如果计都大人这么听他彭虎狂言瞽说,还会这般不放心他独自携了避水珠来?” “你这贱人——!只会在大人面前空谈快意,巧言讨好。” “诶?彭虎,你此话可说得有失偏颇喔——” 彭虎蛮横暴躁,可飘摇却作出一副轻慢不屑之貌,有意戏弄一般娇声娇气道:“我飘摇倒是想要两手一摊,饱食终日。但只怪你彭虎自己不争气,办事不牢,否则大人也不会遣我次次陪你劳动一遭。我还未喊累呢,你却来数黑论黄!” 人啊,在这世间被分为三六九等,就连所谋生的行当也参差有别。 就算是彭虎和飘摇这等签了魂契、出卖了魂魄的贱籍之身,也自有一条逼视铁律。 别看彭虎已足够阴险毒辣,偏偏更加瞧不上飘摇这等欺下媚上,出工不出力却在计都面前占尽风光的。 彭虎凶横道:“你若嫌繁琐,不来也罢。只需将避水珠教与我便好,自然也不会有人将此事在大人面前戳穿出去。”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飘摇仰天妖冶大笑,胸前一段风流跟着她惹火的身材一同颠颠打颤。 她以千娇百媚的眼角狠狠白楞了彭虎一眼,风姿妩然道:“你可真会说笑,真当别人皆不知你打这避水珠什么主意?” 彭虎怒目如火,咬牙切齿道:“你这贱人!” 飘摇媚态一转,噗嗤一笑,冷哼道:“你可休要做天真之举,不过皆是你自诩聪明而已。实则你的一举一动都在大人的监视之下,你该庆幸你对大人还有点价值,否则你的魂契此时便该丢进猪圈溷轩,受那屎尿淋漓之苦。” 飘摇出言娇柔,却话重如雷,令彭虎风风势势的气焰在陡然之间收敛了几分。 飘摇斜睨一眼,展齿一笑,柔滑如脂的手指在彭虎阴垂的脸上掐了一把,说道:“这才对嘛,都是魂契被拿捏在手之人,何苦自相戕害。只要我的日子过得清闲,自然也不会为难你。” 彭虎面色僵硬,勉强涩然挤出一个笑来,但谁都能看出,他这是皮笑肉未笑。 不打紧,飘摇仙子只需这头倔强野虎肯听话就好。 飘摇笑盈盈地摊了摊手,眯着含俏含妖的媚眼,耸肩问道:“好了,明日百派和衷共济就要开始了,你们都各自说一说,这几日将?鼓学宫里百派的情况都摸索好了吗?” 一个手下躬身回禀道:“除了前两日栖蟾殿内大火,栖蟾殿里百派掌门尊长移居去了东、西配殿去落宿以外,百派弟子们所落宿的东、西寝殿的情况差不多都已摸清。” “差不多?” 飘摇玉颈高扬,晶亮的眸子里掠过一丝阴冷,唇角含笑依然,却有种不怒而威的威仪。 “几、几乎尽、尽已摸清。” 那个手下身体躬得更低了些,口中含糊其辞,声音已发颤。 “呵——” 飘摇轻嗤一声,婉转迷离的眼神转看向彭虎,红唇一噘道:“这就是你带出来的手下吗?跟本仙子猜起字谜来了!” 彭虎是个虚伪刁滑的,作出一副不知端倪的无辜之貌,装模作样道:“他们说得没问题啊,这?鼓学宫内的情况几乎皆已摸了个遍,总算是不辱使命了吧。” 飘摇横眉冷目,厉言叱责:“几乎?那就是说并未完全!” 彭虎浓眉张扬上翘,火呼呼闷怒道:“这学宫里可有百派千人,就算一百个飘摇你这等心细之人同去,也未必可以保证百无一漏吧。” 飘摇雌威恶发,厉色道:“你们究竟懂不懂,大人之策必要万无一失,否则大家一起赴死!” “啐——!”彭虎报复般地往飘摇脚下啐了口口水,嗔目切齿道:“用不着你时刻警醒。现在已经是这个时辰了,再返回悉数探访也已来不及,你想怎么着。” 飘摇嫌恶地瞥了他一眼,纵身跃开,避开脚下秽|物,强压怒火道:“那?华那边情况已摸清了吗?” 彭虎赭面躁狂,那几个手下之人畏其蹿火被殃及,立刻上前替彭虎回话道:“启禀仙子,彭虎圣使最初便吩咐过,?华派乃此行里的重中之重,需一命不漏,为计都大人血债血偿。故而我等不敢有丝毫大意,?华那边绝无遗漏。” 飘摇方堪堪稍松一口气,狞笑道:“哼,亏你还知道点轻重。” 彭虎意懒心慵,有意扬起下巴不去看她。 “那洪涯派和龙溪派的情况呢?” “完备详尽,仙子请放心。”回答之人,寒毛卓竖,手心里能捏出一把汗来。 “嗯。那就好,当年屠戮紫泥海时,这些个门派亦曾为帮凶,为虎作伥。大人是绝对不会放过的!” 听语气,飘摇已不似先前那般肝气大动,回禀之人也稍得松快了些。 飘摇又问道:“洪涯派,鲸香堂,旸谷派,翀陵派,玄霄派这等大派情况又如何?” “禀仙子,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很好。回去对大人复命之时,本仙子定会替你等美言。” 飘摇一边问询,一边扭转纤腰踱步,左眼泪痣上方的眸子里已莹然有光,悦色了不少。 “谢仙子——” 几人齐刷刷单膝跪地,拱手而拜。 飘摇嘴角微翘,媚意荡漾,突然足下一顿,像是想到了什么,又问道:“那阆风派呢?据说阆风派可是头一遭赶赴盟会,又是比肩?华的大派,绝对不可有任何疏漏。” “......” 跪地的几人垂首不语,左右微微侧脸,互换着眼神。 飘摇脸色一变,方方蔼然可亲的心绪骤然被翻乱,森然道:“那阆风派殷昊天的女儿可是天香夫人那刺瑶之女,计都大人要找的东西有极大的可能性便在她的身上。而且,你们要我说多少遍,那刺瑶的女儿继承女真族祭祀的血脉,计都大人志在必得。” “禀仙子,阆风......” 那手下察言观色,支支吾吾,似是有话要说。 “说!” 跟在计都身边久了,飘摇也最厌弃男儿吞吞吐吐,拖沓冗长,不禁横眉冷眼,又吓得那人身体抖得厉害,将头深深向地面扎了下去。 “仙、仙子,阆风派一事真怨不得我等。” 飘摇恼羞道:“难道怨我不成?” 564 夜卧不宁生梦魇 摘星术将计就计1 “不、不不。小人的意思是,怨不得任何人。阆风寝殿我等趁夜探查了两回,第一次刚巧逢上栖蟾殿那夜大火熏天,我等趁乱潜去查探,可是那阆风派竟然空空荡荡,一个人影也未见。” 飘摇杏眼微动,思索道:“难不成是闻讯外出救火去了?” 彭虎此时插言道:“这倒也非不可能。就算是计都大人亲自前来,也难以预料栖蟾殿的大火,又怎能怪责我等。” 彭虎这是接此由头敷衍塞责,飘摇只淡淡瞄了他一眼,便不理会。 “你接着说。” “是。” 那人奉命又道:“若是头一夜是因救火而外出也便罢了,第二夜我等又曾去探过,可那阆风寝殿里还是黑灯瞎火。为了确认寝殿内的情况,我等还大着胆子摸黑探进去过,哪知寝殿里竟然藏了一只青魇飨鬼。” “放屁——!” 飘摇还未来得及发作,彭虎先撩起一脚狠狠踹在说话之人的肩膀上,将他踹了一个后仰翻身。 那人正捂着伤口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就听彭虎凶狂道:“放你个狗臭屁!先前老子为何不曾听你提起过!” “小人,小人,您并不曾问过小人啊圣使大人......” “彭虎!你住手!”飘摇阻止彭虎的狰狞暴虐,说道:“待我好好审他一审!” “还有什么好审的?这家伙胡言八语,鬼话连篇!?鼓学宫乃修仙清净之地,又有百派汇聚,怎么可能有青魇飨鬼这等杂碎秽垢!” “大人,大人——仙子——小人绝不感瞒哄二位。” 那人呼天不应,又拉上身边之人为自己作证道:“他,和他,还有他,我们都瞧见了,真的是青魇飨鬼。” “还敢谩辞哗说!”彭虎抬脚又要再踹。 “行了——!” 飘摇不耐烦地将他推开,嘲讽道:“休要在我面前装模作样,我不将此事回禀大人便是!一只青魇飨鬼虽说古怪,但也不是什么大事,应当影响不到大人明日的计划。” 彭虎这才作罢,对着飘摇咧嘴赔笑,献谄献媚,那副模样当真是难看极了。 飘摇谨慎思量道:“看来阆风一派,明日行动时要多分心盯着一点。” “嗨!你就是爱,庸人自扰!敌明我暗,咱们占尽先机。” 飘摇极智穷思,唯恐疏漏,又对那几个手下问道:“还有什么别的没有?” 几个手下立马摆正身姿,归整跪好,意图将功补过一般,回禀道:“仙子,还有一事极为重要,我等在?华派那边发现些刻意行迹。” 彭虎骂道:“你们是闷嘴的葫芦吗,不问就不会自己说!” “小人看见栾青山使人在百派和衷共济前的水酒里面掺了些东西,不知是何物。” 飘摇凝眸问道:“可看清是什么样子?” “是些粉红水嫩的花,形似蝴蝶,一簇簇被浸泡其中,如云似霞。” 飘摇指抵唇边,在脑中一番冥思苦索,骤然间抬起头来,舒眉展眼大喜道:“枉思佞!太好了,天助咱们大人,必能将百派之人一举擒拿。” 见飘摇粉面含春如此快意,彭虎忍不住问道:“啥玩意?什么枉思佞。” 飘摇黛眉舒扬,媚眼流波,解释道:“你这憨汉自然不懂。枉思佞世上罕有,独独?华派可栽培出来。此花花生并蒂却质里不同,一温一寒,温者可入药,寒者可制毒,最是深入骨髓,摧人五脏,狠辣无比。” 彭虎似懂非懂,问道:“那水酒里的枉思佞究竟质温还是质寒?” “彭虎你是傻了吧,这你还有何好问。栾青山会如此好心不成?浸入水酒之中,枉思佞的毒性被冲淡,不会即刻发生效力,不管他栾青山做些什么盘算,都只是徒劳而已。” “这我懂!”彭虎满脸横肉,狞笑道:“他栾青山螳螂捕蝉,怎料咱们计都大人黄雀在后,皆是为咱们做嫁衣裳。” “走——!”飘摇素腰一扭,爽利地转身。 彭虎愕然问道:“都四更天了,还要去哪儿?” 飘摇媚若无骨,娇滴滴道:“还能去哪儿,当然是给咱们大人报喜去咯——” 彭虎虎背熊腰,拍手大笑道:“对!报喜去!” 言毕,率领身后手下疾赶而去,生怕在谀媚讨好计都方面,落了飘摇后方。 ...... 奇径微道,庭院花木幽深处,陈朞的目光正跟秦寰宇的目光重叠在一起,汇聚在秦寰宇手中拈着的那朵嫣红色美人蕉上面。 花蕊似烛,花瓣似红莲映水,红得耀眼。 在陈朞又依次听完秦寰宇讲述过揽月坠入朝暮井后被避水珠救起,以及九江烨城外乱葬岗的经历以后,不觉惊愕道:“如此说来,紫泥海的龙鱼一族尚有后人,就是墉城西郊弱水庵里那个叫做阿宁的孩子。” 秦寰宇漠然提醒道:“他可不是孩子,仅是形似而已。” 陈朞苦笑道:“也对。不过没有想到,这世间竟然真有剖丹一说。内丹可不比外丹可以任意转移倒手,先不说剖丹操刀之人的医术,就是那被剖丹人所承受的痛楚,听听便令人生畏。” 秦寰宇涩然一笑,垂眸说道:“爱有多深,恨就有多切。” 陈朞叹息道:“没错。当年紫泥海血流漂杵,若是我的族人亲眷受此屠戮,我也不会善罢甘休。唉,我懂你的意思了——阿宁应该是趁百派齐集之时,混进学宫来趁机一网打尽,报当年紫泥海和流落弱水庵之仇。那伙人虽算不得光明正大的开阔之人,但也算不得放辟邪侈,至多就是个谲而不正、暗度陈仓的旁门左道。” “嗯。正所谓敌人的敌人便可视同友人。” 陈朞认同道:“难怪你会说那伙人非敌亦非友,是敌又是友。真是多行不义必自毙,栾青山打死也不会想到当年龙鱼一族尚有人幸存,犹如纵虎出柙,击其不意,?华派必食其果。” 正所谓:天道好轮回,因果非小可;禅言真语莫看轻,万物万象终有安排。 如果秦寰宇所料无误的话,?华派就是在养虎自毙。 只要能够将夜探?鼓学宫的那伙人利用得宜,反而能成为钳制住?华等门派的一股力量,令这两方各呈犄角,阆风便可趁机逃脱栾青山的掌控,实乃自天而降的意外之喜。 秦寰宇叮嘱道:“这两股势力不可共存,却也皆不可小觑。即便是要接力打力,还是要提防?华派树大根深,根结盘踞。” 陈朞凛然道:“放心,必会慎重从事。” “月儿她就托付给你了。” “不需你喋喋不休,看顾好自己的性命。” 二人迎风向月,背影笔挺,朗朗而立,有种说不出地孤傲庄严。 天地之气,溥畅而至,青丝长袍披拂摇缀,如丝如缎,宛若一副淡青浅赭的写意画。 陈朞和秦寰宇共同仰视着流纱般的星河,一轮薄月藏在云纱之间穿行,这份难得的轻柔静谧似是在净化着二人纠缠纷杂的心绪,无尘无垢,一些事情渐渐变得淡灭。 命运浮沉,不如好好享受这刀光剑影前最后的空寂。 ...... 在这同一个夜里,殷揽月夜卧梦魇,惊悸不安。 梦中,揽月置身在一片岩浆密布的鬼畜之地,残肢断体的尸块掺混在其中,汇聚成河,暗红的岩浆在滚滚的黑烟的裹挟里喷涌而出,泄洪一般朝向四周层层压去。 血水不断翻涌,梦里的揽月在茫然惊惧之中不辨方位,只能任由无尽的骸骨漂浮过自己身边,小心惶恐地避让。 “寰宇......救救我......”揽月口中不断呢喃央告。 突然之间,一个冰蓝色熟悉的身影果真出现在远处一片岩浆汇聚而成的猩红色沼泽里,沼泽罂粟般魅惑热烈,冰蓝色人影双腿浸没在其间,猛烈而痛苦的摇动着身体。 揽月辨出那人,顾不得自己眼下的境地,对那人急急喊道:“寰宇——!” 无尽地血色雾气缭绕在他们之间,腥风阵阵令人作呕。 揽月看见,沼泽下方像是有一群人狂放地拽着秦寰宇的双腿将他向下拖去,使秦寰宇越陷越深,油煎火燎,任他如何挣扎都无法翻渡。 揽月一边拼命呼唤着秦寰宇的名字,一边死命挣扎,试图能从脚下连绵无尽的枯骨间挣脱出来。 眼前的秦寰宇亦如同遭受极刑一般在痛苦挣扎,揽月的面容惨白失色,强逼着自己两腕用力向上扳起双足挪动脚步,每挪动一步换来的都是彻骨钻心的疼痛,好似要将她碾断拉碎般一丝一丝直往身体钻。 “寰宇——寰宇——” 很快,揽月双腕间同时裂开一道狭长的口子,鲜血迸裂一般自腕间涌出,融入身下熔岩血泊之中,绽开一朵朵殷红色花朵。 神奇的是,花瓣绽放伸展的同时,竟然在黏稠难行的岩浆里开辟出了一条道路,行走起来容易多了。 她连忙把握好得来不易的机会朝着秦寰宇所在的位置淌了过去,想要赶在秦寰宇全身陷入沼泽前将他拉出。 565 夜卧不宁生梦魇 摘星术将计就计2 “寰宇——!是我啊,快些拉住我的手——!” 揽月伸出手臂试图拉住秦寰宇摇摇欲陷的身体,那个冰蓝色的身影闻声骤然回首,但却不是秦寰宇。 “寰......” 揽月身体僵直浑然呆立,面前这张脸孔惨白如纸,嘴唇红艳如含丹,她也认得,正是在花卿城“洞庭春色”客栈里杀害掌柜夫妇二人的噬面魔。 “你......”梦里的揽月声音不觉颤栗道:“你不是已经落下朝暮井里死了吗......为何会在这里......寰、寰宇呢?” 嗜面男嘴角微挑,似笑非笑,吐出的舌头邪魅的在唇边上下打了个圈,一脸贪婪垂涎地看着她,声音尖利道:“美人儿,朝暮井下之时,你为何抛下我一人独自攀上了井?你侬我侬,和我同衾同椁岂不快哉。” “你,你别过来——!”揽月仰身后退。 “美人儿要去何处?” 嗜面男冲着揽月邪魅轻笑。 “不对,这一定是梦,一定是梦,卜游说过坠下朝暮井者必死无疑。” 看到揽月受到如此惊吓,嗜面男很是满意,作出一副十分享受的样子,狡黠笑道:“必死无疑?美人儿你都活着,我怎么舍得丢下你去死呢?” 话音刚落,嗜面男纸一般煞白的脸便贴上了揽月的脖颈,发出“桀桀桀”的尖笑,说道:“来,让我尝一尝你的脸蛋是什么味道......” “不——啊——!!!” 揽月汗流至踵,挥舞着双手胡乱挣扎着,终于在一片淋漓冷汗里兀地睁开了双眼,自榻上挣脱起身,大口喘息平缓着呼吸。 揽月蓦地观察着周遭,这屋子里熟悉的摆设,让她一眼洞悉此刻自己正置身于自己的寝室里,方才的一切皆是梦境。 可是这个梦境实在太过于真实了,她伸出手探向自己的脖颈间,上面涔涔冷汗未消,除此以外,嗜面男的舌尖利齿舔|咬在脖颈间的刺痛感犹在,火辣辣的。 揽月不禁庆幸自己在此危及时刻醒了过来,可是双脚却隐隐有着灼烧焦溃的疼痛感,似乎是因为梦境里被浸没在岩浆炼狱所致。 她不禁开始怀疑,梦里的世界是否真实,发生的一切是否存在,为何秦寰宇会身处在如此阴森鬼啸的地方。 难不成当秦寰宇体内那股炙热真气发作的时候,他就是这么煎熬过来的吗? 难不成在薜萝林后昏厥地这段日子里,秦寰宇就是在遭受着这般摧心剖肝的剥肤之痛,那得是凭借何等意志才能挣脱转醒的呢? 咚咚咚—— 门外传来一阵沉稳有节奏的敲击声。 “进来吧......” 揽月意外的发现,自己被烟熏火燎损伤的喉咙竟然能够简单发声了。 门外之人像是也听出了揽月喉咙已有转好,自外推门而入,正是秦寰宇和穆遥兲。 秦寰宇衣发随着他的身姿微微飘拂在身后,依旧身影非凡。 在面对揽月的时候琉璃星河般的深眸里温柔地光泽流动,和揽月梦中岩浆血池里的受折磨的样子判若两人。 对,没错,一切都是自己思虑过深,只是一个梦境而已......殷揽月在心里安抚着自己。 秦寰宇端坐在揽月身边,为她将被冷汗黏着在额前的碎发拨在而后,温声道:“怎么脸色这么差,做噩梦了吗?” “寰宇......” 揽月蹙额心痛,视线紧紧黏在秦寰宇的脸上、身上,上上下下仔细地寻量,似乎要将他看一个遍,方能确认他在薜萝林里受的外伤真已愈合。 情侣之间总是心有灵犀的,揽月的一个举动,秦寰宇已然心领神会。 他拉过揽月的手,温柔笑道:“你瞧,我安然无虞,枵骨符已除,再也不会有薜萝林那夜的事情发生了。” “绝对......不要骗我......” 揽月一想起梦里的情景就不免含悲茹痛,她真的很想相信秦寰宇再也不会有事,可冥冥之中又有一种错觉,会将秦寰宇和她的梦境联系在一起,于是只能一遍一遍的向他确认。 穆遥兲听着秦寰宇对揽月善意的瞒哄,心若刀锯,他双拳紧攥,不知若是再经历一个朔日,揽月心里会有多痛多伤。 揽月手脚冰冷,身上因为冷汗还微微打着冷颤。 秦寰宇略微侧脸看了穆遥兲一眼,二人目光一触即挪,穆遥兲暗吸一口冷气,忍痛帮忙劝哄道:“都道是女子多好杞人忧天,不比男儿心境开阔,看来是真的。” 揽月闻之眉峰微蹙,半嗔半笑道:“笑我......” 穆遥兲亦笑道:“听你的声音较之日前大有好转。” “是呵......我......” 揽月刚欲开口回应,突然间将双手放在星眸前试探摇晃。 秦寰宇紧张问道:“月儿,怎么了?” “我......我能看见了......” 秦寰宇和穆遥兲一怔,而后也方发现,揽月的视觉在如此紧要关头恢复了过来。 “太好了!太好了!”穆遥兲合掌而笑。 秦寰宇长舒一口气,心绪稍安半分,如此实在太好了,若是陈朞携助揽月逃出?鼓学宫以后一路往玄霄派方向去,能多一双眼睛便能多一分戒备,当然,此话他是不会此刻让揽月知道的。 恰在此时,远处钟声彻响,恢弘绵长。 穆遥兲拧眉说道:“钟鸣了,该来的终归要来。” 秦寰宇将揽月轻轻扶起,温声道:“去吧。趁栾青山动手以前逃出?鼓学宫。” “那你呢......” 揽月星眸熠熠,心绪不安,焦急地确认秦寰宇的安危。 “我留在此处给你们断后,栾青山暂不知我已转醒,必然疏忽大意。” “我......我是说......然后呢......”断后如同当风秉烛,揽月不愿秦寰宇再临不测之渊。 “然后,然后我会去找你,我们还从未一同在灵台清露霏微里欣赏过月下的桂海。”秦寰宇温柔一笑,面容之上光华迷人。 是呵,秦寰宇只有在朔日没有月亮的夜里才能有幸登上灵台,只有睡在千年古桂下的她,替代了那夜缺失了的月亮,悠然静谧,熠熠生辉,驱散他那孤独寂寥的身心痛楚。 “一定......” 揽月眉心颤动,一再向秦寰宇确认着。 “一定。”秦寰宇旷达闲适,淡然一笑。 揽月这才方肯跟着穆遥兲走出阆风寝殿。 门外陈朞早已等在了廊下,眉目清举,风仪仍是一贯的儒雅,他迎光而立,整个身子就这样浸没在溢满清新气息的晨曦里,皎如玉树,倜傥出尘。 一墙之隔,摘星术大约早已将寝殿内的情形窥见无遗,其中包括秦寰宇和揽月的深情对视、恋恋不舍,但从陈朞的面容之上瞧不出半分心酸嫉妒,只有沉稳平静。 庭院里的花儿今日开得特别盛,一朵朵精神饱满,枝条交稠。 “早上好。”陈朞丰神如玉,宛然一笑。 “早上好......”揽月回以一笑,笑靥胜花,眼波盈盈。 “早。”穆遥兲和陈朞相视颔首,目交心通,颇含深意。 陈朞笑道:“今日没准就是与?华派决裂之日,也许就是阆风逃离的时机,可有畏惧?” 揽月沉静道:“迫不及待......” 她清楚,只有脱离栾青山的掌控,才有机会向爹爹或九旋谷的娄掌门求救,将一息尚存的娄嫄和白尾鸢带离险境。 想起娄嫄,揽月担心道:“我们离开,那娄嫄她......” 陈朞道:“放心吧,娄嫄那边我们已经同鹬叔谈过了,咱们离开的这段日子自然会由他留在此处照顾。” 穆遥兲点头道:“如此便好,就再无不妥了。只等今日由陈朞带你脱离。” 揽月不由地好奇道:“分组尚未能知......栾青山如此阴险必然有诈......” 陈朞笑道:“你放心,我自有办法能让你我分到一组。还是托了栾青山的福,若是他不施阴耍诈,我还未必能有这番保证。” “......?”揽月虽说奇怪陈朞信心笃定,但陈朞素来行事相时度力,绝不做言过其实之举,他说行便一定行。 三人越是行近辟雍殿,沿途汇聚的百派弟子们就越多,远远一望,辟雍殿前前后后皆是攒动的人头,济济一堂。 “揽月——!”程绯绯引脖而望,骋目流眄。 “诶?她来了吗?”綦灿灿闻声翘首,纵目四望,一同迎上前去。 程绯绯温雅关切道:“这两日不曾见你,你怎的又憔悴了许多。” 揽月闲适笑道:“放心......我没事......” 不得不说,两位姐姐知疼着热,被人真挚关怀的感觉还是很好的。 “你这喉咙怎么了?嗓音如此......”綦灿灿闻声一皱眉心,最是快人快语,突然拉过揽月低声问道:“栖蟾殿的大火不会也跟你有关联吧?” 566 夜卧不宁生梦魇 摘星术将计就计3 程绯绯一怔,垂眸提醒道:“灿灿,小声些,莫要乱讲才好。” “......”揽月无言以答,既不想欺瞒无微不至的两位姐姐,又不好将娄嫄的遭遇吐露。 程绯绯风清日暖,最是温柔贴心,有意替揽月敷衍搪塞道:“既是喉咙有损,便不需开口,好好将养才是。” 綦灿灿自然听出程绯绯的话外之意,气语委屈道:“我并非是要根究着实,只是这多届的?鼓盟会都不曾听闻有过火烛之失,偏他们阆风来了以后先后两场,场场鬼烂神焦,岂不过分巧合。” “吭——”程绯绯侧眼斜睨綦灿灿身后一眼,清了清嗓子示意有外人经过,綦灿灿赶忙闭嘴。 程绯绯柔心清和对揽月说道:“没关系,你守口如瓶必有你的理由,只要举善正德,不说也罢。只是看你如此憔悴,又无傍身之法,和衷共济时该如何可好?” 綦灿灿不免懊恼道:“前些日子光为我和绯绯荼鏖比武发愁,早知道也该求一求柏树仙,传授你些许傍身的法术。不过没关系,但凡我和绯绯能有一人抽中同你一组,便绝对护你无虞。” 綦灿灿话音落,那边人群便已次序列队,一如?鼓盟会的头一日那般。 看来盟会始于辟雍殿前,也要终于辟雍殿前,倒是一个慎始敬终的好寓意。 待百派弟子鳞次栉比,整截而立,掌门尊长们方禹步而出,依然是以宫掌含光子和?华掌门栾青山为首,没想到的是,紧随其后的竟然是栾成雪。 栾成雪怀抱一只束口大腹的金瓶,外形看上去跟陈胥昨夜所描述的一模一样。 陈朞和穆遥兲隔着人群相视一眼,心领神悟,更添几分把握。 含光子禹立坛上威仪孔时,他修为道法的陵厉雄建是众弟子们早已见识过的,故而怀里的掌中芥略略一挥,坛下弟子便敛容屏息,乖顺而立,不敢率性轻为。 含光子两弯白眉横竖,斜飞入鬓,以道不出的威严凌厉之气,道出“和衷共济”的分组规则和任务。 含光子的掌中芥扬向学宫西侧,声腔如雷,浑厚道:“薜萝林的西侧有一山,名唤‘藏名山’。山中林深雾暗,曲径错综复杂,入山者迷而不返中,故而荒无人烟,被作为此次和衷共济的比试场地。” “栾青山掌门在藏名山中施放了二百七十只山魈,以及三只山魈王。每组设置七人,凡斩获山魈一只,组中每人为各自门派积得一分;凡击溃山魈王者,组中每人为各自门派积得五分;总分位列第一者,每人为各自门派额外加计五分。” 言毕,在含光子的号令之下,同门派下的弟子们先被分离开,而后在场弟子依次上前自葫芦状的金签筒里抽取属于自己的一支签条。 签条尖端朝向签筒底部,各自涂有不同的颜色,有人抽到花青色,有人抽到藤黄色,还有人抽到豆青色,而后在众掌门的确认下将抽到同样颜色的弟子聚集到一处。 “艾绿......靛蓝......” 陈胥目不转睛地紧盯着栾成雪怀里的签筒之上。 依据前面弟子抽到签条的颜色和栾成雪手里每一个细微的动作,探寻着这个异形签筒里的规律和奥秘。 后生可畏,陈胥年少老成,常年跟随在兄长陈朞身侧,又时常以兄长作为榜样,自然有样学样,在关键时刻稳若磐石,可靠不移。 陈胥的摘星术炳若观火,洞察其奸,栾成雪一举一动都被窥见无遗。 栾成雪手报签筒在怀,一手托住签筒底部,一手扶在签筒上颈,微微躬身将签筒开口处侧倾向上前掣签的弟子们。 在签筒隆起的下腹遮掩下,栾成雪托住签筒底部的手掌略做旋转,根据旋转幅度的不同,则会掉出不同颜色的签条。 看似上下无常,实则井然有序,尽在栾成雪的“掌”控之下,肆行不轨。 陈胥看见栾成雪托在签筒底部的手掌八卦相错,以天地定位,天道左旋,地道右旋。 除此以外,又分别另有回旋碾转的角度,以天干地支相组合,若要细分足足可分为六十种排列。 轮到洪涯派的江潭上前掣签,这回,栾成雪的手腕微旋至坤八位。 “松柏绿,一定是松柏绿。”陈胥一个人小声嘀咕。 签条被江潭爽利抽出,一支冬松柏叶的深绿签头蓦地展现在人前,果然是松柏绿。 紧跟在江潭身后的是霓光阁的汪翰,栾成雪的掌底抵住签筒底部,手腕略一驱力,转到了坎六位置。 陈胥心中暗道:“琥珀色,定是琥珀色。” 签条被汪翰抽出,展示在头顶,阳光辉映之下闪烁着蜜一般的剔透之色,正是琥珀色。 陈胥不禁又忧又喜。 忧的是,栾青山果然在签筒上面做了手脚,否则为何会令栾成雪为众弟子们掣签; 喜的是,纵使栾青山这番混淆视听,其中微妙玄机还是被自己一一撞破,只是不知道兄长陈朞是否也像自己这般看破栾青山弄喧捣鬼之计。 其实陈胥的忧虑有些多余,陈朞饱谙世故自然不会陷落计中,他此刻的目光正落在栾成雪和姚碧桃身上,全神贯注。 只见栾成雪的手腕灵活不滞地轻转向签筒底部坎六的位置,一支琥珀色签条被姚碧桃拿捏在手,鄙夷不屑地草草瞄了一眼。 在经过掌门尊长的登录入册以后,姚碧桃手持签条被宫婢引去一旁,与方才抽出同样颜色签条的汪翰站立一处。 汪翰双手抱拳拱首,谄笑道:“得慕姚二小姐环姿艳逸已久,今日能有幸能同姚二小姐精诚团结、断怪除妖,实乃汪翰三生有幸。” 姚碧桃藐视冷嗤一声,便算二人相互见过礼了。 而后聿姵罗抽到了胭脂红色,刚好同程绯绯分到了一组,程绯绯看起来有些失望,看来终是不能在和衷共济之时多一分庇佑揽月了。 聿沛馠则抽到了乌金色,与君山派的褚桑、伊阙派的綦浩然等七人隶属一组。綦灿灿抽到藤黄色签条,耷拉着脸老大不乐意地走去了鲸香堂姚春螺的身边。 綦焕则同卜游皆抽到了石榴红色签条,两个雄姿英发的堂堂男儿走去了?华派栾澈的身边。 弟子群里立刻响起了啧啧唏嘘之声,毕竟乍一眼看来,这一组里仅这三人便皆是举世无双的当世之杰,胜算已超出其他组许多,简直胜败已然分明,令他组还有何可比性。 眼见掣过签的弟子已近一半,穆遥兲已经有些耐不住性子,越过几个外派弟子挤到陈朞身后,附耳低声问道:“怎样?可有规律可循?” 陈朞谨慎地点了点头,回应道:“那签筒底部的确被栾青山安置了机关,栾成雪轻易便可操纵分组情况。” “是啊,瞧得出来。”穆遥兲暗叹道:“栾青山当真给自己儿子铺平了一条开阔平坦的康庄大道,瞧栾澈这组的阵势,完全就是以碫投卵,必胜无疑。” 陈朞沉静道:“休管他胜负,只管将揽月带离?鼓学宫,脱离栾青山的擒拿。只是......” “只是?”穆遥兲心急火燎道:“这等时候,休要卖关子。” 陈朞没有立刻回答穆遥兲,而是微扬了一下下颌,示意他道:“你瞧那边。” 穆遥兲循声看去,只见栾成雪面前,褚锦心正将手探入签筒之中摸索。 穆遥兲脊梁一寒,骇然失色,这么远的距离下虽瞧不真切栾成雪在签筒上搞了什么动作,但褚锦心抽出的那支签条上面赫然显现着琥珀色。 穆遥兲不觉讶然道:“竟然让汪翰、姚碧桃和褚锦心三个对阆风一贯怀有敌意之人,分去了同一组......” 陈朞压低声音,轻嗤道:“哼,所以你也瞧出来了,揽月会抽中何种颜色的签条。” “琥珀色。”穆遥兲咬着牙端,声音颤栗。 紧跟在褚锦心身后的是?华派的栾成霜,自“成”字辈分上足可见其在?华的地位权尊势重,不可小觑。 这个栾成霜在荼鏖比武之时甚至在女弟子中,以超群绝伦的成绩略略屈居于姚碧桃之下,同样不可不防。 很可惜,?华派向来独霸天下,操纵一方,“戏本唱调”皆在他们掣肘之中,栾成霜自栾成雪怀中轻轻松松便抽得了一支琥珀色的签条。 穆遥兲望着栾成霜指尖那碍眼的琥珀色之物,怔怔问道:“此组分明是有意促成,哪儿会有这般敌视阆风的巧合在。众目共视之下,耳目昭彰,栾青山的目的也太显而易见了罢。” 陈朞析毫剖厘,镇定道:“栾青山要的就是避及江湖百派口实,即便你我认为其间蹊跷不言而喻,但经由掣签择选的组别,任谁都抓不到把柄。” 穆遥兲站立难安,目光不时往揽月那边扫视过去,再有十几位弟子便要轮到她掣签了,不由地搓手顿足催促道:“你何时预备出手?可有把握?” “莫慌。即便你我心中十拿九稳,但还需待揽月确实抽中,我也好做打算。” 567 夜卧不宁生梦魇 摘星术将计就计4 穆遥兲虽是焦灼,但知陈朞断事如神,最是料敌制胜,不需置疑。 于是动心忍性,不厌其烦地在心底规劝微谏自己耐下心来等待。 像是掣签这种事的,本就靠得是拼当下时运,任谁也想不到实则受制于人,故而掣签的队伍行进的异常迅速,揽月很快就来到了栾成雪的面前。 栾成雪用他一贯笑容相迎,狡黠又温柔,闲恬又孤傲,令人难以琢磨。 那漂亮的脸孔上勾起的眉梢唇角仿佛在笑,揽月却感受不到丝毫亲切温和,二人之间相聚咫尺,相隔仅一签筒,却如同相聚天堑壁垒,难以跨越。 栾成雪微微俯身恭敬施礼,轻启两片薄唇,嘴角泛起柔柔涟漪,斯文儒雅道:“殷小姐,请掣签吧。” 那态度克恭克顺,一如寻常雅人深致的淑人君子。 揽月瞧了签筒一眼,不禁轻笑出声,反而引起了栾成雪的浓烈的好奇心。 “殷小姐为何发笑?” 揽月人又不傻,早在弟子队列之中,便已观察到姚碧桃那组琥珀色签条巧合得蹊跷。 虽无摘星术能洞悉栾成雪掌下的操纵,但对其中运作心知肚明,不拆穿而已。 既然今日已注定会与?华派翻脸一战,又何必继续装傻充愣,受人玩弄,揽月妍姿巧笑道:“若是揽月所料无误,栾成雪师兄是要将琥珀色签条送予我吧?” 栾成雪双肩一颤,而后依旧冁然笑道:“殷小姐这话说笑了。成雪只挨得这签筒外之事,决定不了签筒里面的变数。至于殷小姐是否能够抽中琥珀色的签条,还要看殷小姐自己的际遇。” 揽月绛唇微笑与栾成雪的美眸朱唇相对而立,将这二人身姿容貌相衬得卓然飘逸,二人对签筒的蹊跷心照不宣,表现得愈加温仪有礼。 左右这签条都是要抽的,揽月看也不看那签筒,清透的眸光直盯在栾成雪细长顺挑的秀眉之间,清冷之气似要将其头脑中的叵测居心剥开。 栾成雪从容自若,嘴唇始终含笑,一副令人厌恶的谦逊温和,揽月甚至恍惚间觉得,栾成雪犹如一只狡猾伶俐的狐狸,披上了人皮伪装。 一支签条被揽月自签筒里抽出,揽月瞧也不瞧便伸手展示过头顶,身后弟子群中立刻闻风而兴,四应而起,甚至还能听到姚碧桃傲睨冷嗤之声。 栾成雪薄唇弯起,俊美清潇的容颜里带着几分栾青山的狂放戏谑,恭而有礼道:“琥珀色。殷小姐果真福至归灵,求仁得仁,颇受上苍眷顾,委实令成雪感佩肺腑。” 殷揽月眉目宛然,星眸间流光隐晦,浅浅一笑道:“栾师兄打诨说笑,这哪儿是揽月心想事成,皆是托了栾师兄你的鸿运才对。” 栾成雪略一敛肩躬身,对着揽月嬉怡微笑,揽月亦略一欠身,恬静淡柔。 外人瞧来,这二人神怿气愉,煞是融洽和睦。 “众目具瞻之下,?华在掣签分组之时竟然如此针锋相向,他们难道就没想着避避嫌吗?!”穆遥兲的拳头已攥得骨骼脆响。 陈朞有着透彻人性的淡然,叹息道:“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栾青山避过学宫的宫婢和童儿,执意令栾成雪执掌掣签的签筒,就没想过避嫌。” 穆遥兲心口惴惴,不安道:“揽月一组已有五人,不知栾青山还盘算了何人在内。” 陈朞不语,空寡无瞳的双眼一眯,森然指着栾成雪的方向说道:“你方才不是说,栾青山狂悖无道到连避人耳目之事都不屑伪装吗?看来还是低估了咱们有头有脸、爱惜颜面的栾掌门......” “什么意思?” 穆遥兲一时不解陈朞话中之意,一边回眸看去,一边说道:“该不是又有人抽到琥珀色签条了吧......这,这......” 穆遥兲骤然一愣,喉咙发紧,指着前方面色焦灼道:“这,这......” “别‘这这这’的了。”陈朞面色森然,却较之坦然许多。 栾成雪面前,娄皋正将一支琥珀色签条高举过头顶,在得到誊录的尊长示意以后,娄皋转身去往揽月所在的那组队伍。 整个?鼓学宫里,年龄最幼、能力最弱的弟子,再无暗弱无断不及娄皋之人了,将他分入揽月这一组实在是身单力薄,自保亦难。 娄皋面无表情地走到揽月身边麻木站好,对周遭人投来的鄙夷目光毫不介怀,自打他得知姐姐娄嫄在栖蟾殿的大火中殒身以后,就一直这般不悲不喜。 姚碧桃傲慢地斜眼扫了娄皋一眼,冷嘲谩语道:“真晦气!又来一个悬疣附赘的害群之马!” “姚碧桃,管好你自己!”揽月怒视姚碧桃一眼,冷眼相对,将娄皋往自己身侧拉了拉,令其不去理会无谓的秽言污语。 姚碧桃素来矫时慢物,今日鲜有的没有再同揽月言语纠缠,而是傲视阔步绕去汪翰的右侧,像是躲避朽木粪土一般,距离殷揽月和娄皋远远的。 穆遥兲将这一切尽数看在眼里,忽然之间想到了什么,于是低声对陈朞说道:“你觉不觉得有些奇怪,栾青山大可以在掣签时安排一个听命于?华派的外丹弟子,岂不更加如虎添翼?没必要以一个弱不禁风的孩子来堵住百派悠悠之口。” 然而穆遥兲的猜测却没有得到陈朞的回应,穆遥兲浑然不觉陈朞已不在自己身旁,他还在兀自低声催促道:“看来那签筒里的琥珀色签条仅余一支了,你若再不动手,怕是要来不及的。” “陈朞?陈朞——”穆遥兲此刻才恍然察觉到身旁空无一人。 陈朞去了哪里? 没错,陈朞已然越过诸多等待掣签的弟子们,率先挥臂挡在了栾成雪的面前。 栾成雪先是一惊,而后立刻矫情饰诈,言笑晏晏道:“幸会了,陈公子。陈公子乃当今济世之才,你我还是在玄霄派刚入学宫的头一日有幸单独照会过一面,还不曾有机会向玄霄派的代掌门切磋请教门派的逆取顺守之法。” 陈朞高然冷淡道:“逆取顺守?整顿门派里外乾坤素来是掌门之事,没想到你会如此有兴致,还是说成雪你有此方面的打算?” “......”栾成雪卷长的睫毛轻轻抖动着,笑意僵在了脸上。 被陈朞颀长身躯挡在身后的弟子们皆不聋不哑,听到这般说辞恨不得魂飞天外,纷纷紧抿着嘴唇,低眉敛目,生怕被迫参与到这番格外刺激的言谈之中。 栾成雪的眸色骤然阴冷深沉,像是慑人的黑夜一般,但依旧扬起唇畔,微勾起嘴角。 “成雪我披怀虚己,真心请教于陈公子,公子为何话中带刺。” 陈朞悠然一笑,说道:“那怕是陈朞误会了你话中之意。见你如此笃学不倦,故而以为成雪你有千里之目,上进之心。” 陈朞之言抑扬顿挫,有意将重音放在“上进”二字之上。 栾澈于人群后方狠狠回身甩袖,愠怒冷哼,周遭气氛骤然降如冬雾弥漫。 栾成雪笑容仍在,目光却冷怒如勾,但凡有脑子的人都听出陈朞话中深意,只不过神魂震惊不敢轻易发声而已。 栾成雪神色微顿,颈间喉头涌动,面色泛青,声音冷厉道:“陈公子上前来,难道就是为了当众给成雪难堪?” 陈朞冷傲仰面,轻笑道:“瞧你说得,我与你难堪作甚?百派皆知我陈朞生性寡淡凉薄,既不交友,亦不树敌。你先前不是说了吗,你我只是一面之缘,你难堪与我有何助益?” “你——那你上前来作甚?”栾成雪的双眸里怒色慢慢,几乎就要表情失控。 陈朞指向栾成雪怀里的签筒,浅笑道:“自然是来掣签的。” 栾成雪顺着陈朞的手指低头看向怀里,那只长颈大腹的异形签筒贴着他的手臂静置在胸前,栾成雪不禁深吸一口气又迅速呼出,被陈朞这么一激,自己差点就忘了站在这里的理由。 “那就请吧。”栾成雪略将签筒瓶口侧倾向陈朞,想要让他早些抽完签条早些滚蛋。 陈朞一本正经地跨步上前,宫袍袖口一抖一挥,看似不经意地扫过那签筒前方,栾成雪扶着瓶口的那只手背立刻感觉到一阵割裂般的疼痛,如刀刮一般,蓦地松开了抓住瓶颈的手。 签筒缺了一手扶平,顿时摇摇欲坠,陈朞手疾如风,趁势先栾成雪一步扶好了签筒,不使它坠地,而后若释重负般笑道:“当心一些,这全学宫里百派弟子们的命运还掌握在这签筒之中呢。” 栾成雪忍痛瞥了陈朞一眼,方才分明是这个瞎子在宫袍的遮掩下暗地里击伤了自己的手背,还在这里佯装好人。 栾成雪目光森然,掩饰住自己的愤怒,敬谢道:“感激陈公子出手。” “好说,举手之劳。” 陈朞面容轻松洒脱,手却握在签筒之上,迟迟不肯松手。 栾成雪挑高眉头,语调微扬道:“陈公子这是何意?” 568 恶意昭彰饮毒浆 笑面虎居心不良1 陈朞有意大声畅然笑道:“成雪伫立此处已久,是众弟子有目共见的,手臂疲劳懈怠、不担斤两也是情有可原,不需自责。不如就让陈朞暂为你分担些许!” 陈朞言罢,抽出另一手扣压在栾成雪托在签筒底部的手腕之上,整个动作迅捷刚猛,凌厉至极。 栾成雪不禁骇然失色,霍然震惊道:“陈朞,你这是要作甚!” 陈朞冷笑道:“掣签啊。” “松手——!” 栾成雪双手死死抓住签筒,双肘平举意图抵挡。 陈朞掌韧似铁,不但不避不让,还将一道又一道的掌力洪涛一般灌入栾成雪手腕,从皮肤直冲入骨,像是要将他碾得粉身碎骨。 “陈朞你——” 栾成雪啮齿咬牙,怒目如火,傲雪霜姿的谦和之风荡然无存。 陈朞风仪依旧,淡淡一笑,平允清逸道:“喊吧,大声地喊。让所有人都听一听,你们?华在这签筒之上掩藏起的神机妙术,何等险恶。” 竟然会被摘星术识破签筒上的伎俩,栾成雪跋前踬后,魂惊魄惕。 低声巴劫道:“陈朞,玄霄派向来心若寒灰,处事淡漠,你为何偏要多管闲事。” 陈朞自外表看来悠然静气,一字一句却尽是威胁:“你既知晓我陈朞凉薄无情,就休要挑战我的耐心。” 陈朞一边说着,一边加重了手中的力道,澎湃汹涌的精元丹力传递过来,栾成雪痛得龇牙咧嘴,就是不敢做声。 被如此凶猛的内力催逼,栾成雪的指尖发颤,丝毫用不上力气去抓签筒。 栾成雪惩忿窒欲,克制怒气以防被其他弟子们窥见,森然低声道:“你什么意思,是想以玄霄一派的命运来抗衡我?华派不成。” 陈朞反颜一笑,讥讽道:“你?华派?栾公子怕是要先名正言顺证明了身份,才好谈及替代栾澈承袭?华掌门一事。到那时,我玄霄自然恭候你率?华一众来战。” “你——” 栾成雪瞋目切齿,没想到陈朞竟然已将自己那点盘算洞悉。 无论如何是留不得此人在世,但凡阻拦他栾成雪承袭?华掌门之人,皆该去死。 “你究竟想做甚!” 栾成雪血液里有寒意流淌。 陈朞笑道:“莫紧张啊,只是借你手一用。” 陈朞掌心向上运气前送,顶在栾成雪托在签筒底部的掌背之上,精元之力急倾而出,栾成雪的手掌便轻易被陈朞掌控着陡然转向。 栾成雪惊怒交集,心神大乱,他似乎已经知晓陈朞的意图。 签筒内壁传来一声清脆的竹签撞壁的声音,陈朞浅笑道:“是了,就是它了。” 说着便松开了栾成雪,将签筒里的竹签抽出,举在栾成雪的双眉之间。 摘星术将陈朞的视线和栾成雪的双瞳重叠在一起,果然是最后那一支琥珀色的签条。 “谢了。” 陈朞谦和雅望,风度翩然,嘲弄似的回身便去。 这个混账......栾成雪吃瘪一般怔在原地,四肢瘫软却仍要强撑而立,手背和袖袍下的手臂上留下了殷红沟痕,那是被陈朞深厚修为伤及的证据,镌心铭骨。 他栾成雪暗暗发誓,一旦登上了?华掌门之位,陈朞今日给自己留下的伤痕和屈辱,必要他玄霄一派上上下下共同偿还! 辟雍殿东侧,负责誊录签条颜色的尊长高呼一声:“玄霄派陈朞——琥珀色签条——” 琥珀色...... 栾成雪强抑嗜欲,心底恨恨着:马到悬崖不收缰,陈朞,这可是你自己偏要自寻死路的,与他人无干...... ...... 辟雍殿上空,阳光透过层层薄雾挥洒下道道金光,犹如条条金鞭驱赶开飞云流雾。 看到陈朞顺利站到揽月身边,穆遥兲终于松了一口气。 揽月是颇感意外的,虽不知陈朞用了什么办法强制栾成雪掺入这一组,但陈朞向来做事妥当,自有肺肠。 姚碧桃气热汹汹,老大的不乐意,少不得秕言谬说一番,却也无人理睬。 而汪翰看似八面圆通,磨盘两面光,可早在前面的比试里便几次三番出言直撞过玄霄派,现在陈朞被分到了跟前,汪翰打从心底还是忌惮的。 褚锦心和栾成霜更不必说,一个君山一个?华,必然沆瀣一气。 这一组,除了揽月以外尚对陈朞心存善感的就只有娄皋。 娄皋乃一钉嘴铁舌,其实自从上回陈朞出手相助起,娄皋对陈朞大有改观,只是这孩子年少气高,表面上不肯服软而已。 这回看到陈朞加入到自己这一组,娄皋只是略微抬头看了一眼,什么话都没有说,这番矜平躁释的态度沉静的像一个成年人,似乎在栖蟾殿大火以后,突然之间便长大了。 揽月和陈朞都能自日常言行间明白娄皋对姐姐娄嫄的爱,看娄皋现下不悲不喜的状态,若不是在隐忍不发,那就是在逃避现实不肯面对。 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娄皋知道娄嫄一息尚存的真相? 陈朞不由地转看向揽月,揽月刚巧也正在看向陈朞,像是已预知了陈朞想要确认什么一样,对他缓缓摇了摇头。 没有......揽月并没有对娄皋说出真相...... 也就是说娄皋此时的状态是真的自惟至熟,少年老成。 陈朞微微一笑,竟然替娄皋的迅速成长而略略开心,不知娄嫄若能能够醒来,看到沉稳练达的弟弟,会不会有几分欣慰。 春风万象间,清风解愠,草香扑面,挚爱在侧。 就在陈朞沉浸在清净美好之中,几乎就要忘却即将摧坚陷敌、背水一战之时,前方栾成雪怀里的签筒已空,最后一个弟子也已掣签完成。 含光子又命童儿们为各组分发了一只形似酒觥的容器,下腹扁圆,上方有盖,雕以兽首,庄严绝俗。 含光子说道:“此器皿乃玄阳觥,专门用以收纳被降的灵魄,每组分发一只,将你们降服的山魈、山魈王的灵魄囚居于内,带回学宫。” 说罢,又安排了每组第一个抽到签条的人为一组之长,负责保管玄阳觥。 恰在此时,一芙蓉紫冠,霓裳交泰的道人适时禹步而出,屈尊敬贤来到含光子的身旁,施礼道:“先生是否还忘了,和衷共济尚有一个仪式未完成。” “喔?”含光子目光灼灼,看向栾青山。 “先生请看。” 栾青山一挥袖袍,便见以栾成雪为首的?华弟子们各自托了一只茶盘行至辟雍殿前列队站好,每只茶盘之上放置有一组茶碗,数目不多不少,刚刚好是七盏茶。 栾青山浑声笑道:“民间但凡节庆、出征、结义,皆有备下醴酒之礼。江湖百派齐集一堂,视同出生入死的手足至亲,若不是得盟会和衷共济之福,百派弟子们皆如浮云游子。故而是不是应当共饮一杯,方不枉怡怡四海之情。” 栾青山将话说完,不给含光子任何掺言的机会,便一声令下,令栾成雪率领手下之人手持茶盏去到各组面前待命。 众弟子们还在对着突然而来的茶盏感到莫名其妙的时候,辟雍殿的另一头的弟子里,悠悠传来聿沛馠奚落嘲讽的声音:“都道是,宴笑朋友多,患难知交寡。兄弟情分从来不是一口水酒便能饮出来的,况且,水友知晓这茶盏里面包藏了些什么。” 聿沛馠的声音清朗洪亮,且恰逢其时。 实话说来,聿沛馠所言,言近旨远,不少内丹派的弟子们不免亦怀有同样的顾虑,故而嗫嗫嚅嚅,迟迟不动。 揽月和陈朞相视而笑,果然是聿沛馠的风格,虽已离心,尚未离德,依旧有智有胆,敢于直言。 被人戳中栾青山冷面霜眉,面色阴沉,恨不得就地擒拿了聿沛馠来刮骨食髓以图痛快。 然而眼下并不能,栾青山必须生擒了阆风四个孩子,方能擢筋剥肤将藏在四人身体里的血珠收为己用。 “咳咳咳咳——咳咳咳——” 掌门尊长之中,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没错,刚好在此时,褚君山拱肩缩背,一通翻肠倒肚。 大多弟子瞧见,都不免侧避开身体以免沾染污秽之气,又或是横流的涕泗,独独聿沛馠一人面色一僵,犹如一只被踩瘪了的鱼鳔那般泄下气来,萎靡息声,全然没有方才的义气。 陈朞对揽月低声冷笑道:“奇哉!看来阆风四子果真是受制于这个枯竹朽木的褚君山了。” “嗯。” 揽月低应一声,将注意力转回到递到面前的茶盏之上。 含光子出言阻拦道:“栾掌门一番好意,众弟子们本该敬受,但栾掌门怕是忘了,学宫宫规不允许饮酒,此番仪式亦可略过。” 栾青山早料到含光子会从中阻挠,继续说道:“先生大可放心,修仙之躯自然不可比拟民间的凡人浊躯,故而这茶盏里的乃我??山驰名天下的雪松萃。” “雪松萃”三个字一从栾青山口里说出,即刻引起了百派弟子们不小的轰动。 众人皆听闻过雪松萃的大名,据说每年积雪初融之时萃取而来,一年方得几瓮,是助益修仙、增气补元的上上良品。 569 恶意昭彰饮毒浆 笑面虎居心不良2 ?华派素来又是势利眼,若不是入得了眼的大门大派,压根是没有机会一尝的。 偏门小派的掌门尊长们都无幸一尝,更何况门下那些个学识浅陋的弟子了,纷纷如矮人看场般翘首咂舌以盼。 “雪松萃?!” 原本迟疑不定的弟子里,立刻有人雀跃了起来。 “真的假的,?华派的雪松萃吗?那可不是凡品啊,怎么说也得一尝。” “没想到今次栾掌门如此大方,这方是当世大家风范嘛!” 栾青山听着弟子群里的话语风向逆转向好,不觉露出快意舒畅的笑容,只是心中甚是不屑,心骂那些个弟子们才蔽识浅,如同井底蛤蟆。 含光子冷脸瞧着一众弟子多嘴献浅,反让栾青山抓住了机会,若是人心所向,还真是无法再拦。 栾青山轩轩甚得,满意道:“先生大可放心就好,雪松萃乃今岁冬末春初是萃取,最是甘滋鲜飙,香气清远。” 看到含光子目光里的狐疑,栾青山挥手自弟子中唤来栾澈,说道:“澈儿,上前来。” 栾澈秀雅高挑的八尺之身,自人群里一眼望去,便是非同凡响、贵不可攀一艳丽公子。 听到父亲唤他,栾澈微扬下巴会心而来,任意拿捏起面前的茶盏一饮而尽,还作出一副意犹未尽之貌,引诱一众弟子们的垂涎。 果如栾青山所料,人群里面陆陆续续有了响应之声,纷纷自发上前动手,一品萃取的仙品之滋味。 不多时功夫,茶盘里面的茶盏便空了一多半。 揽月这一组里,褚锦心和姚碧桃干脆利落地仰颈痛饮,两口便已茶尽盏空,反倒是汪翰摇摆不定,手悬在茶盏上空,拿也不是,缩回去更难堪。 娄皋碧瞳微眯,寒光闪闪,用刨除掉稚气后质疑的眼光,锐利地凝视着剩下的茶盏,纹丝不动。 揽月胸口涌上一股心酸,像娄皋这样的孩子,成长对他来说是一件好事,但让他这么早褪去双瞳里的清澈纯净,揽月不免有些为他担忧和心疼。 “殷小姐,陈公子,娄小公子,三位请吧。” 栾成霜见这三人都滞留在原地迟疑观望,便作出一副诚信敬意的样子,上前催劝。 “你怎么不喝?!” 娄皋一双碧瞳恶狠狠地盯着面前伪善的栾成霜,像是要将她的心肝五脏统统看透。 “娄皋,来这边。” 揽月将娄皋扯拽回身边,担心他会借事雪恨。 栾成霜看见揽月三人百般提防的样子,不疾不徐地悠然一笑,像是一切皆在她的预料之中一般泰然自若。 “雪松萃乃不可多得的仙品,咱们七人掣签抽中了同组,说明冥冥之中自有缘分,若是不喝可辜负了天意,亦辜负了俾派掌门好意。” 栾成霜本就眉清目秀,现下忽闪着水漾大眼望着揽月三人,那股清纯可人又无辜诚挚的劲儿十足。 要不是揽月心里早已对?华派过去、现下所做的事情恶迹昭著,也许真的会相信面前这个亭亭玉立的女人。 “来,让我们共饮此杯。” 栾成霜索性拈起两只茶盏,将其中的一只朝向揽月递了过去。 揽月不禁不接,反而拉着娄皋向后不自觉地退了两步。 “来呀——” 栾成霜向前两步,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逼迫感。 陈朞见势一个侧身斜挡在揽月和娄皋身前,阻碍了栾成霜再逼近的脚步,冷然说道:“君子之交素来远而不疏,你等且留脚步。” 栾成霜突然“啊呀”一声,夸张自嘲道:“陈朞公子所言即是,的确是成霜考虑不周了。成霜只是见殷小姐容颜娇美,故而想多亲近些,没想竟是冒犯了。” 旁边一直未开口的姚碧桃可听不下去了,冷嗤道:“不会剑术仙法,做了一只拖油瓶也就罢了,现下请她喝一盏仙露也拖拖拉拉,生怕有人攀附她一般。也就是你有此般耐心,还能同她如此和气。” 姚碧桃说这话的时候,揽月感受到贴在自己身侧而立的娄皋身体一颤,于是立刻拉了娄皋走到远离姚碧桃的另一侧。 栾成霜倒也不急不气,她秋波一转,娇媚一笑,将手中两只茶盏放回到?华弟子的托盘之中,说道:“也对,自古以来轻信招衅,殷小姐出门在外多小心一些也是对的。但亦同样有故人训诫说,多疑招离,殷小姐总不会在百派和衷共济之时卓尔独行吧?” 栾成霜不愧是?华派教养出来的弟子,口齿伶俐,谈笑风生之间令人无法回绝。 殷揽月终于明白为何栾成霜会被安排在这一组里了,除了剑术高明以外,还有一幅姣好的劝人之功,可以顺非而泽,大约是栾青山早已预料揽月不会顺从的将雪松萃饮下,故而早做了布局。 如今揽月退则有后言,疑神见鬼,必遭非议。 栾成霜示意弟子将一整张托盘呈递在揽月面前,说道:“这样,若是殷小姐尚有疑惑,太过敏感,也不妨事。这托盘里面剩下的四只茶盏不妨便由你们三位先选,成霜则饮用三位择选剩下的那只,这样可好?” 素来疑心生暗鬼,揽月亦不想一步一鬼,如此多疑,但她绝不信栾青山不曾在这茶盏里面动过手脚。 可是栾成霜已言尽于此,怕是这盏雪松萃无论如何是别想逃躲过去,索性不再同她纠缠,爽利地择了靠近自己的一只,一饮而尽。 “姐姐——”娄皋提高了声调,彰徨不定。 娄皋不知从何时起,对揽月就以姐姐相称,的确是更加亲近了些,但揽月明白在娄皋心里自己是娄嫄的替代,生怕失去了姐姐娄嫄,又失去了她。 揽月翻转手腕,将茶盏底部朝上,向栾成霜示意。 栾成霜喜眉笑眼,探手在剩下三只茶盏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陈朞随手捡起两只,又略微倾身将其中一只茶盏递给了身下的娄皋。 娄皋只抬头瞧了陈朞一眼,便毅然决然同饮而下。 此时的栾成霜早已笑靥如花,心满意足地端起最后一只茶盏,颔首相敬一周后引颈尽数闷下,煞是豪爽快意,倒有几分凌厉的男子之风。 远处几组尚有几分脑子、还在迟疑的弟子们本仍在对茶盏仰观俯察,瞟见连阆风、翀陵和玄霄三派的承袭之人皆已饮下,便也不再迟疑,纷纷举起茶盏交错相敬。 栾青山禹立在那辟雍殿前,将一切尽收眼底,而后称心遂意地笑了。 待此项仪式结束,便由栾成雪在前引路,引导着百派弟子们往学宫西侧薜萝林里行去。 ...... 藏名山位于薜萝林的更西边,必须要穿过峥嵘密林方能抵达。 百派弟子们以组区分,一前一后浩浩荡荡禹禹跟随而去,让这片静谧之地增添了沙沙脚步声和锵锵羁履声。 薜萝林里停僮葱翠,蔓蔓日茂,即使是在白日里也缭绕着薄雾,极难辨清前路。 当百派弟子们向前又深入了一段,蜿蜒绵长的队伍突然停滞不前,人人项背相望,汪翰和姚碧桃等走在队列尾部的弟子们纷纷好奇地翘首以待,不知前面发生了什么事情。 汪翰以一组之长自居,此时命姚碧桃等人于原地静待,自己则左右穿梭,挤过如山似海的人群,站在一个相熟的男弟子身旁附耳问道:“前面何事?为何都行出这么远了,突然于此逗留不进?” 汪翰不知,这薜萝林林深开阔,别看走了许久,实则还算是薜萝林的外围。 那个男弟子亦是好奇心作祟,刚从前方探寻而回,说道:“前面就是薜萝林大火被烧毁的那里,啧啧啧,如同魔物巢焚原燎一般,烧得鬼烂神焦,何其惨烈。” 汪翰拧着眉,难以置信道:“这么严重?难怪先生和栾掌门会如此彻查严究。” 男弟子道:“等下你等也会自前面路过,亲眼看上一看不就得了。” “噢噢噢——谢了啊——” 汪翰在那男弟子肩头敲了一下,点点头退回到自己那组队伍中去。 姚碧桃斜楞他一眼:“前面怎么着了?” “前面便是薜萝林被焚之处,估摸着都在前面看光景儿呢。” “哼——”姚碧桃吭声冷笑道:“差点儿都忘了薜萝林这茬儿了。就知道他们阆风山来的都是些丧门星,第一回赴盟,就搅得学宫里不是这儿大火,就是哪儿虐焰。” 姚碧桃的嗓音本就尖利,如今更是有意大声,生怕他人听不清楚一般。 栾成霜和褚锦心跟在姚碧桃的身后,同时发出一阵嗤笑。 “你——!” 娄皋和陈朞怎能听得下去,正欲理论,却被揽月一手一人一把抓住,对他们摇了摇头,示意他们息怒停瞋。 娄皋却仍不肯罢休,冷冷道:“君山派也是第一回赴盟,一个不知从何纵横狼藉出勉强济身于江湖的旁门左派,谁知是不是将腥臭横流的污水带来了?鼓学宫。” “你......” 这回换成褚锦心狼狈不堪,但是对方虽年幼,背后却有一个硕大的万年翀陵派做保,就算褚锦心身后还有?华派的纵容,也不敢轻动。 570 藏名山龙姿凤采 叹啾啾凌云驭空1 褚锦心犹如吃瘪,不好与娄皋动怒,只能作出委屈之状,凄凄楚楚道:“娄小公子何出此言,此番言辞来自姚二小姐,如何会波及到我君山派。” “哼!”娄皋俨然已不是初入?鼓学宫的孩子模样,碧瞳含威,用洞悉一切的目光冷冷打量着那四人,说道:“蛇鼠一窝,你等行径如出一辙,相差无几。” “你!”骂到脸上来了,褚锦心这可不能忍。 “好了好了,好了——都消消气,既是同组,就该齐心协力才对。” 汪翰是个滑头滑脑的搅屎棍,两手按住褚锦心的双肩将其身子朝前方摆正,偷眉转眼挤了挤眼睛示意给褚锦心看,那意思是让她看在娄嫄方死、尸骨无存的份上小事化了,莫与之计较。 这时,似乎是前面被疏通开了一般,队伍又开始陆续行进,济济跄跄,秩序井然。 很快,这组七人也来到了方才队伍停滞的地方,此处碎石瓦砾,一片焦土。 揽月看见,在那里的正是那株因束缚捆绑了秦寰宇,而被焚烧殆尽的那半株油桐,焦黑黑,乌灼灼,弥漫着燋悚气息。 汪翰和姚碧桃四人也各自凝眉侧目,原先还觉得阆风派的聿沛馠是个东游西荡,不依本分的风流浪子,如今当真亲临此处的时候,方觉得这个聿沛馠还是一个佯羞诈鬼的骗子。 尊文斋里,聿沛馠一力担下薜萝林被焚之责,如今亲眼一见,目及之处皆是蛮烟瘴雾,枯枝颓巢,赤地百里,可绝不是区区一人便能折腾出来的。 姚碧桃冷言冷语道:“哼,阆风派果真是捉虎擒蛟之能,运气还这般好,这都能有人兜底脱责。” 殷揽月默不作声,笑骂从汝。 逐渐地,一座巍峨云峰出现在前方的视线里,山势高峻,南北两侧群桩而立,恰如虎牙桀立,只留中间一道豁口方便攀登。 正如“藏名山”的名字一般,正中一条登山石梯悬挂在峭壁之上,在满山苍翠的掩盖下几乎寻不到登山之径,别说是藏“名”了,更是藏行匿迹的好去处。 陈朞的摘星术一直忙着搜罗周遭的环境,藏名山是真的险峻,若想脱离大致只有三个办法,一是自来处折返;二是凌空御剑;三是堕崖而下。 但陈朞同时也明白,栾青山机关用尽,如此穷奢极侈,伤财劳众地张筵设戏,为的不就是今日和衷共济这一遭吗?定然早已沉谋研虑,万无一失。 阳光透过藏名山上空的云层照射下来,整个藏名山的外围隐隐折射出金色光晕,淡淡的,朦胧的,轻轻摇曳。 以此看来,藏名山已被含光子提前设下了结界,以防山魈脱离藏名山跑到民间去遗祸无穷。 当然,栾青山并没有完全信任含光子,他自有一番章法,依仗?华派人多势众,派人在藏名山脚下布下了天罗地网,密不透风,名义上是畏惧山魈们梭天摸地,四下逃窜,实则重重埋伏,设伏围歼。 陈朞将所见悄声告知揽月,逼视道:“真可谓是机关用尽......” 揽月低声“嗯”了一句,凝眉仰望前方如同擎天奇观的藏名山,看来想要逃出这?鼓学宫,也并非如设想中那么容易。 又向前一大段,前方弟子传来宣告声道:“后面的听着,前面便是入山的山门,注意脚下,切莫在入口处拥堵——” 那儿哪里是什么山门入口,分明就是一小小石径的豁口,充其量能有三尺的间距,对想要进入者的身材要求极为不友好,即便是身形挺拔如玉树的陈朞也得侧身而过,更何况是他人。 揽月本就翩跹瘦弱,倒是轻巧,只是不觉会为秦灿灿和綦焕兄妹二人忧心。 峰峦一线通天,十步三转,几乎所有的人都是将背紧贴在山壁之上,侧身缓慢旋绕而上,远比远眺目测的更加陡峭。 藏名山名曰“山”,但当置身其间之时低头看向脚下,同时又是万丈深渊,越往上攀,浮云越重,通山小径便犹如一道云海缝隙。 两侧林子里渐闻有“唧唧”、“吱吱”的嗷呜声,听起来像是猿鹰鸟猴,却更凄厉幽怨一些。 “快看那边——!” 前方峭壁更高处,有一弟子正指着孤峰突兀处一个崖头,一只人面长臂,黑身有毛的山魈正攀坐在翠色暮霭之中,挠着腋下四面环视。 “山魈!是山魈!” 人群立刻熙攘喧闹起来,纷纷祭出剑来准备抢先他组一步御敌降鬼。 那山魈听到人类的声音,目光闪闪转看过来,怒张着血盆大口朝向这边发出“呲呲”低吼,两眼圆睁似要吃人。 前方不知何人的剑光流窜,青光利刃如梭般冲动而去,一时间方寸有失,击中山魈头顶大石,瞬间崩压下来,声如裂竹。 那山魈受激后猛摆长臂,身子一悠,倏忽间迅速蹦上兀立的陡壁,掉头逃窜而去。 “我当降服山魈有何难的呢?不过是些拘拘儒儒,没用的秽|物!丑陋难看!” 那弟子出剑失了手,还意图从口舌上扳回几分颜面,故而对那山魈不屑一顾,大吆小喝。 “哼——休要顾盼自雄才好,那山魈素来成群结队,疲于应付。你现下尚能狂言,若是遇到山魈成群,当心骄兵必败。” 说话的是栾澈,当年他奉命在观音崖绞杀泛滥成灾山魈,就是因为过于自信、独木难支而吃了硬亏,还险些惹来杀身之祸,故而明白安不忘危,不为祸始的道理。 那弟子凭借年壮气锐,本还想回身嗔辩几句,哪儿寻思说话的会是?华派的公子,金刚怒目瞬间化作了鼠鼹,气馁泄劲,那场面可滑稽极了。 后面的弟子里旋即传来应景的嘲笑声,反倒是缓解了些许紧张拘谨的氛围,同时恢复了些许体力。 放眼望去,几乎置身于云海苍茫之间,栾成雪的声音自山端传来:“众位师兄弟们再接再厉,奋勉前行,马上就要到了。” 话是这么说,揽月累得脸色绯红,循声抬头一望,前方山巅绝壁仰面压来,黑塌塌地咄咄逼人,压根瞧不见石径尽头。 索性埋着头跟着前人脚步登阶而上,调匀呼吸,一味只关注脚下。 “到了,唉,终于到了——” “老天爷啊,这藏名山远瞧着不高,攀起来还挺累。” 直到前面传来弟子们的松懈声,揽月方再次抬起头来,只见大家陆陆续续跃上一处四面苍峰翠石围拢的高台,比及那登山的石阶不知豁然旷达多少。 此处山峦的缺点是,触目所及荒烟蔓草,周遭荆榛满目,是最易迷人眼目的。 待众人全部登顶山巅,栾成雪抱拳施礼道:“好了,各位师兄弟们,成雪便送众位到此处了。恭送众位驰骋畋猎,成雪预贺众位出手斐然,猎得佳绩。” 除了栾澈以外,在场弟子皆略略躬身回礼,独独栾澈一人昂然直立岿然不动,面北眉南,对栾成雪不揪不睬。 这样的举动在别人看起来也许是倨傲无礼,可揽月反而对这样的栾澈略有一丝佩服,起码他喜恶皆形于色,不会装模作样,装点门面。 栾成雪下山后,众组人各择山径分散而去。 揽月、陈朞和娄皋三人自然跟随在汪翰身后,一路西南方向行去。 陈朞的摘星术又在此时起了极大的作用,不但可以一边寻找脱离?华叔父的豁口,还可以一边探寻周边山魈的分布。 普通山魈这种东西,形动似猴腾臂矫健,明目达聪,实则鼓吻奋爪,猖狂凶恶。 单一只山魈时,在修仙之人剑下看起来弱不能敌,怕风怯雨一驱即逃,那也是因为它们那丑陋的脑袋里汇聚了敏锐判断,敌众我寡处于劣势的情况下,山魈绝不会贸然犯进。 当年栾澈之所以在观音崖吃了山魈的亏,也是因为恃勇轻敌,低估了山魈数量上的压倒之势,一旦它们群集起来,那是既贪狠卑鄙又狰狞毒辣。 故而含光子要求百派弟子们分组为战,也是为了防止弟子们羸弱吧疲惫之时孤单无伴,堕入险境,可谓是用心良苦。 可惜的是,含光子的这番用心并不是所有人都能领会敬受的。 就像姚碧桃和汪翰这等刚愎自用之人,自峙回山倒海的鞭法剑术而洋洋肆意,一昧莽撞向前,只图一个争强好胜,势要居于他组之上。 纵使山魈们避明就晦,幽隐潜踪,终是逃躲不过陈朞的摘星术。 陈朞沿途避烦斗捷,引着汪翰等人避难趋易,只往数量适宜的山魈方向行进,故而汪翰等人一路无往不利,所向披靡。 同时也将姚碧桃等人傲睨万物的自得之气养得更盛,愈加不知畏惧,急躁冒进。 陈朞时时以摘星术开路,倒也不是为了汪翰四人班师得胜,而是不想他们拖累了揽月和娄皋陷入山魈群的包围之中。 陈朞深知山魈聚拢成灾的后果,一旦被这等余孽重重包围,它们动如脱兔,手疾眼快,陈朞很难确保能将揽月和娄皋同时护出重围。 571 藏名山龙姿凤采 叹啾啾凌云驭空2 揽月窥见一向沉稳的陈朞额前微有汗水渗出,便猜出他心中所急,低声道:“若是遇到山魈群,你便带着娄皋逃走,我来将山魈们引开。” “——!”陈朞眉心拧紧。 “?华派要生擒于我,自然不会由着我被山魈杀死的,我只要往有?华弟子驻守之处逃,定然能换得一线生机。” “休要胡言!”陈朞压低声音冷冽说道:“生死之事上,不许孤行己见。” 娄皋还是头一次听到陈朞对揽月说话如此凌厉,不容置疑。 娄皋并没有像以往一般替揽月仗义出头,而是沉声道:“你们莫要两相为难,若是遇到山魈群还是护着揽月姐姐走。我若命丧在此便是自己学艺不精,不能让啾啾成羽化枭,正好去找我姐姐,再续姐弟之缘。” 听娄皋提及娄嫄这般伤情,揽月咬了咬嘴唇,喉咙发紧,眼见就要隐忍不住想要将娄嫄未死的真相吐露出来。 陈朞冷声高然打断他们道:“你们都休要胡思乱想,难不成这般信不过摘星术和滇河剑吗。” 揽月和娄皋垂首不语,信得过陈朞和毒泷恶雾的现实环境是两码事,即便陈朞想要尽善尽美,终是难以两全且还容易搭上自己性命。 揽月神色凝重道:“陈朞,我们不能丢下娄皋一人在这地棘天荆之处,褚锦心和栾成霜等人奸同鬼蜮,行若狐鼠,断然不会在遍布山魈的山里保护娄皋的。” “......” 陈朞眉心紧锁,面色深沉,眼底下紧绷起的青筋隐约可见。 娄皋也从二人谈话里听出些什么,低声晏然道:“你们要逃?” 揽月和陈朞的身体同时一怔,没想到嘀咕了娄皋一个孩子锋芒不漏的沉密心思。 揽月也不想对娄皋隐瞒,于是说道:“是要逃,逃出?鼓学宫,逃出?华派的封锁。只要我们能寻到结界和驻守弟子的缝隙,你便和我们一同逃去吧。” 娄皋垂首不露辞色,悄声道:“这么说你们还没寻到能逃出去的办法。” “藏名山奇峰绝壁,歧路分支甚多,即便闻道亦犹迷,何况还要避人耳目......” “那你们恐怕是要绕行一下了......姐姐,你莫要抬头,先听我说。” 娄皋语气老成持重,沉沉稳稳。 “陈朞——”娄皋竟然直呼陈朞名讳,神情如常。 “你说。”反倒令陈朞有些不知所措。 “你以摘星术窥看一下西北方向最高处,可有一洞开的天门?” “天门?” 陈朞循机以摘星术拢获住身边一双正仰视西北方向的眼睛,只见在娄皋所指的方位有一山峰姿态变化极为有趣,宛若一位持杖老翁弓着脊梁悬空依石而休憩。 而娄皋所说的“天门”,恰在那石杖和猫腰老翁中间的间隙处,因为巍峨高绝,恰如一道洞开的天门。 语歇片刻,娄皋继续说道:“因此处氤氲蒸腾,紫气腾绕,故而没有被设有结界,你可以带着姐姐自那里离开。” “什么?” 陈朞慎重其事,再次将视线投射过去,只见“天门”洞口处时时有云雾穿梭,吐纳翻涌,将天和山峦巅峰融为一片,偶尔还有飞鸟穿行。 是了,果然——! “怎样?看见什么了?”揽月问道。 陈朞满面愕然,怎么也不会想到这摆脱栾青山束缚的通道,竟然这么容易寻到。 陈朞难以置信的将所见对揽月道出,又转而问娄皋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娄皋发丛里一直未动声色的啾啾突然抻着脖颈,瞪圆了小眼睛,滴溜溜的打转,像是在向陈朞邀功一般。 娄皋举止自若,低声道:“你可瞧见右后方那株歪脖枯松上的落鸟?便是它告诉啾啾的。” 陈朞的摘星术和着揽月的视线一起微微侧目,果然一只雪发青玉嘴的白鹭闲散地落在枝头,忽扇起翅膀朝着三人方便唧唧咕咕。 古有云曰: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以人观之,必有用处。 陈朞不禁感慨几分,不该因为娄皋的年纪和修为而小觑了他。 所幸娄皋并不在意,他对陈朞说道:“我告诉你出路,只为换你两件承诺。一是我要你答应务必将揽月姐姐安全送回阆风山,一是我要你一句实话,我姐姐是不是被江淮害死的?那夜你的摘星术早已看到了真相,栖蟾殿的大火纵不过是江淮为了遮掩我姐姐的尸首而放。” 揽月漠然地抬起头来看着陈朞,看来不能再将娄皋视为毛羽未丰的孩子,不得不将真相告知他了。 陈朞叹息道:“你说得没错,但你只说对了一半。江淮的确是要杀娄嫄,那夜摘星术的确洞悉了真相,只是若是莽动,反而会逼江淮杀人灭口,那么娄嫄就再无转还的可能。” 娄皋碧瞳里立刻盈满泪水,却依旧行若无事,唯恐被前面的汪翰四人探知。 娄皋碧瞳紧缩,冷冷道:“你们逃吧,我不会走的,我也不会死在藏名山的,我一定会活着下山,去手刃江淮替我姐姐报仇。” 陈朞森然厉色道:“刚以为你已脱胎换骨,能够三思而行了,怎又如此义气形式。以你翀陵这几人之力,如何抗衡江淮身后的洪涯派和给他撑腰的?华派!” “是啊,娄皋。报仇何时都不晚,先要有独当一面之能。” “姐姐,你别劝我,我不想看江淮再有一刻逍遥。” 揽月急道:“你听话,你先和我们一同逃出?鼓学宫,待回了九旋谷,方能请娄掌门快些来救你姐姐啊。” “什么?”娄皋忽闪着碧瞳,似懂非懂。 陈朞接过揽月的话,继续说道:“你姐姐娄嫄还没死。方才说你猜对了一半,江淮的确想要娄嫄的性命,为了救她出来,是我们连同娄鹬纵火,烧了栖蟾殿。” “那我姐姐现在何处?为何鹬叔从未提过。” 揽月道:“和衷共济前,我们已将娄嫄托付给娄鹬照顾,现在要做的就是速去速回,单凭咱们几人之力不足以将娄嫄救回。不过你放心,我已用五转丹吊住了娄嫄和白尾鸢的气脉,只是她身上的梦糜香毒不好解,故而需带回阆风山找我师父云牙子好生调养。” “殷姐姐——” 娄皋本是想跪,碍于被旁人察觉,最后只是抱住了揽月的手臂,温热感激的眼泪再也抑制不住,透过袖口涔涔渗入袍下。 “别哭,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 “好。”娄皋爽快地答应。 果然,在阴暗腐朽之地,反而最适宜催生人心性的成长。 人多眼杂,又要时刻提防不知何处突然杀出的山魈,长话不宜长说,娄皋点头会意,不再多问,只要知道姐姐还活着就比一切都重要。 “快来——这边——都跟上——!” 三个人喁喁私语之时,汪翰四人在前方似乎有了大的发现,听那声音俨乎其然,还带着些动魄惊心的凄厉声,不像是装得。 “咦——!” 褚锦心紧跟着也是一道惊呼。 陈朞心道“不好”,蓦地将分散在外的摘星术收回,重新拢获住前面汪翰等人的视线。 在他们的视线下,山间一处藤蔓缠绕的空地上,一只山魈如巨岩一般拔地临空,气势冲天,正凸张着血色圆眼无神地与江淮对峙。 好死不死!竟然在陈朞的摘星术探看向“天门”的时候,被汪翰等人撞见了山魈王! 汪翰顿时面如土色,浑身哆嗦着向后轻挪着脚步,生怕惊动了这只巨型山魈王。 陈朞立刻展臂阻拦揽月和娄皋继续上前,厉色道:“是山魈王!你们在此寻一林密处藏好,切莫上前!” 山魈王头颅之上黏着着猩红色潮湿的长毛,嘴角还有血色口涎流下,看起来是刚进食过何种活物。 乍然看见送上门来的新鲜活人,山魈王先是一怔,而后呲张獠牙振奋身躯,发出惊喜诡异的狂啸。 山魈王胸口剧烈起伏,兴奋地如同擂鼓,嘴角口涎丰溢而出,一滴一滴往下滴落,血液沸腾起来。 褚锦心和栾成霜不由地呼吸倒促,头皮发麻,浑身山下冒起了鸡皮疙瘩。 这种事情反倒是无知者无畏,无畏者无惧。 姚碧桃三人怯懦之状,嘴角轻轻一勾,露出轻蔑不屑的冷笑。 不见她有丝毫胆怯,手执青髓鞭傲立众人身前,以她特有的妄自尊大凌驾于山魈王之上,傲然道:“既然怕了,就都给本小姐让开,要是青髓鞭误伤及你们,可休要怨我。” 陈朞见势连忙阻拦道:“切莫妄动,山魈王不比寻常山魈,一只就足够一组七人应对。” 姚碧桃白眼斜睨,鄙弃道:“七人?咱们组里一个不会使剑的拖油瓶,还有一个胎毛未褪的养鸟孺子,也能算作七人?” 姚碧桃一双冷眸透出王者般的杀气,不顾陈朞的善言,朝向山魈王飞身跃去,手腕一紧青髓鞭狠厉一挥,顺势往山魈王的猴足上鞭甩过去。 山魈王人面猴身,虽为鬼怪却有凡俗喜好,色胆迷天。 572 藏名山龙姿凤采 叹啾啾凌云驭空3 看见一个玉貌花容的人类女子朝向自己扑来,不但不躲,反而欢欣雀跃地上蹿下跳,瞪着血红的眼睛,口涎乱飞。 青髓鞭精准优雅地缠绕在山魈王的猴足上,姚碧桃用力向后一挣,青髓鞭在猴足之上拉破一道血痕,瞬间一道冰冷寒意掺混着疼痛席卷山魈王的全身。 只一刹那,所有欢喜之情自它的人脸之间流失殆尽,掩盖在它浓密绒毛下的瞳孔骤然被激活,双瞳微微一缩,立刻迸发出威猛有力的目光,发出恶鬼般的咆哮。 汪翰大呵着:“姚碧桃,你干嘛激怒它!” 姚碧桃全然不知莽撞,仍孤行己见道:“啰嗦什么,还不赶紧一齐出手!要是让它逃了,可都是你们庸懦无能之过!” 汪翰心存戒惧,目光死死盯着山魈王的举动,它此刻正弯着腰在束缚住自己的青髓鞭上猛地啃咬,眼底充满了愤怒。 “逃?姚二小姐,你是瞎了吗,它哪儿点儿像是要逃的样子!” 褚锦心和栾成霜也头一次遇见被激怒的山魈王,二人脸上已无血色,手持宝剑的掌心开始不住地淌汗。 姚碧桃担心青髓鞭被那怪物啃断,催促道:“赶紧啊!你们赶紧上啊,怎的如此窝囊!” 汪翰三人倒不是不想伤,只是拘儒作祟,双脚仿佛被什么东西抓住一样,死死钉在地上不得动弹。 姚碧桃着急地面目扭曲,矢口大骂道:“废物!庸才!你们都是些沽名钓誉的金漆饭桶!” 骂归骂,姚碧桃终是不能眼睁睁看着青髓鞭受损,既然汪翰等人不争气,自己肯定不会做亏本买卖! 一道青荧之光掠过半空,姚碧桃一个旋身挥动手臂,将青髓鞭收回在手。 陈朞立刻大声告诫道:“糟了!你们快退!” 但是已经晚了,没有青髓鞭的束缚,山魈王犹如了身脱命,翱游自得起来。 它不拘形迹,甩动着长臂,凶猛而来,尖利的牙齿之下如同一个血洞,要将他们几人吞噬。 汪翰全然呆滞,脑子里一团浆糊。 陈朞急道:“愣什么呢!赶紧躲啊!” 面前就是山魈王野兽雷鸣般的咆哮,汪翰吓得魂不附体,就在汪翰几乎听见自己骨头被山魈王的利齿碾碎的时候,一道银色流光闪现在汪翰身前,一柄长剑贯云直插在汪翰和山魈王的面前。 “陈......陈朞......” 汪翰悬着的心稍稍安定了一些。 “快躲开!” 陈朞见汪翰失神的站着,雷厉催促道。 “好......好好......谢了......” 汪翰死里逃生,瘦虾一般跳将起来,潦草道谢后退缩到褚锦心和栾成霜身边,引来了这二人的冷眼厌弃。 这等生死焦灼时刻,谁还会顾及颜面,汪翰把身体死死隐蔽在两个女子身后,全身筋骨都在抽搐。 陈朞手执滇河剑形成一道皎如星月的清莹屏障,坚如铜墙铁壁,害得山魈王一嘴下去却啃了一个空,獠牙被钢打铁铸的剑身硌得硬是断了两颗,被剑气震得眼冒金星。 陈朞牙关紧锁,面色苍白,经过方才和山魈王这一硬碰硬的力敌,虽说帮汪翰逃过一劫,可陈朞自己也并不好过。 山魈王的巨大力量震得陈朞每根骨头都在战栗,那移山拔海的力量压倒过来,几乎就要将陈朞撕裂吞噬,陈朞咬牙强撑,心想着这样的排山倒海的力量,可不能再承受第二回了。 “快帮忙助阵啊——” 陈朞对方方避开的那四人厉声喊道。 褚锦心和栾成霜手持宝剑抵在身前,绷直身体一脸戒备,两腿微屈,就是不前。 姚碧桃方才胆粗气壮独身冒进险些吃亏,此刻低着头整理着衣襟和袍摆,回避着众人的目光。 就算他人都能不管陈朞,揽月和娄皋是断然不会不管的,他们再也藏身不住,拾起地上的碎石朝山魈王拼命丢去。 这举动看似滑稽幼稚,可的确有效,山魈王被突如其来的动作吸引,转而看向揽月和娄皋。 在发现揽月是一个比方才那个暴戾女子更加清丽出尘的女子时,山魈王眼魄慑人,血红色蛛丝罗织的瞳孔细细溃动,贪婪猥琐地上下打量着揽月。 “你出来作甚?!快逃——!” 陈朞屏息凝气,一边催促揽月逃跑,一边在手中迅速变幻法诀。 滇河剑瞬间盈结满秀澈光芒,一剑滇河流影直冲山魈王方向贯出,剑走游龙,宛若璀璨交织的银河,翻搅云水,寒光奔泻而去。 刚要扭转方向去追揽月的山魈王后背被倏然飞腾的滇河剑缠绕,而后只见一只通体银鳞的游龙迸起,星辰荡越,数道剑气共起,威厉刺下,将山魈王铁皮一般坚实的后背洞穿了几道剑伤。 山魈王的后背一时间血肉模糊,皮肤如溃烂一般“噗噗”喷涌出暗红色血液,空气中立刻弥漫开令人窒息的腐烂之气,堪比尸臭。 山魈王重伤,却并未停下脚步,依旧踉跄朝向瞳仁里的美人儿而去,一旁传来姚碧桃冷声嗤笑:“活该你继承了天香夫人的美貌,在世间蛊惑人心,现在好了,自食苦果了罢——呵呵呵呵——!” “姐姐——!” 娄皋突然冲出,横展双臂挡在揽月面前。 再次传来姚碧桃揶揄的笑声:“一个毛头小子带着一只黄毛野鸡,又能成什么事,不过送死而已。” “啾啾——!” 娄皋厉声喊着啾啾的名字,啾啾会意,昂颈高亢而鸣。 姚碧桃刚想继续嘲笑雏鸟娇小无用,却听到四周山林间突然传出了窸窸窣窣的声响,就在她以为又有山魈来袭、准备严谨戒备的时候,却见天空中蓦地腾空而起一片禽鸟,黑压压一片如乌云一般向着啾啾所在的方向聚拢而来。 “什、什么鬼东西......” 姚碧桃瞪大了晶晶双目,出乎意料地望着这群天外来物。 大雁、犀鸟、雨燕、丹顶鹤、乌鸦、白鹭、金雕、红隼、朱鹮......藏名山里群鸟骤起,百鸟啼鸣,像是在回应着啾啾的叫声。 “这是......” 所有人都仰着脖子看向天空,这万鸟投林之势,直叫人叹为观止! 莺啼燕啭鸟鸣不已,啾啾引颈又一声高呼,百鸟们争相振翅而来,密密麻麻如同一张自高空落下的天罗地网。 “啾啾上吧——!别让那些畜生伤害了揽月姐姐!” “什么?哪些畜生?!你把话说清楚!” 姚碧桃骄横愤起,这娄皋分明话里有话,明白就是把姚碧桃骂作同山魈王一般,这姚碧桃可绝不能忍。 姚碧桃正要发作,只见娄皋头顶发丛里的黄毛鸡突然蹬直麻杆似的两条腿,站了起来。 啾啾突然案首振翅,发出一声撕裂天际的啁啾嘶鸣。 百鸟们竟然齐刷刷地响应,而后凌空展翅,高翔而来。 大雁低徊盘旋,黄雀翻飞如箭离弦,雨燕衔泥,燕尾如剪,鹰隼搏击,纷纷直冲向山魈王,用它们的尖爪利喙发起攻击。 此时的啾啾,没有胆怯,没有弱小,没有屈服,它站在娄皋头上傲视百鸟环宇,宛然一位凌云驭空的空中之王! 天下一物降一物,山魈王被密密层层的百鸟包围,再发达的肌肉和硬朗的骨骼都难抵鸟儿们尖锐的喙和锋利的爪。 山魈王很快就败下阵来,身上被啄得体无完肤,黯黑腥臭的血沿着它的眼角和每一寸皮毛流淌下来,血肉横飞,惨不忍睹。 百鸟们飙发电举,前仆后继聚拢而来,山魈王痛苦地蜷缩着身体,根本驱赶不及,千斤重的身躯竟然如纸屑一般翩翩坠落,徐徐闭上了眼睛不再挣扎。 啾啾此时昂首又一声长啼,鸟革翚飞五零四散驾云驭风,飞遁明高而去。 待这一切方休,啾啾精疲力竭,一梗脖子僵直着身体自娄皋乱发丛中遥遥坠下,跌落在娄皋怀里。 “啾啾——”揽月不知所措。 娄皋也略显疲累的摇了摇头,泰然道:“没事,啾啾只是气力消耗已尽,昏睡了过去。” 揽月将信将疑地去瞧娄皋,只见他碧瞳上的睫毛无力地低垂在脸颊之上,看起来无精打采,甚是乏力,但知翀陵派驭禽术能将鸟和主人休憩相通,看娄皋的状态啾啾应该的确无事。 褚锦心和栾成霜目瞪口呆地走上前来,难以置信地绕过山魈王黑黝黝、血腥腥的尸体,细细打量。 汪翰提心吊胆地跟在褚锦心二人身后,在路过山魈王尸体的时候还是不由地周身汗毛发颤。 即便亲眼所见,汪翰仍是心有余悸,又像是确认一般脚底踹了它几脚,方肯心安。 没有了山魈王,汪翰立刻又拿捏了起来,作出一副肝胆轮囷、勇气过人之状。 汪翰撅了撅下巴,问娄皋道:“娄小公子方才所施展的是翀陵派何等仙法?居然能够驾驭百禽,真乃奇观。” 娄皋专注地抚摸着怀里的啾啾,并不想与他搭话。 陈朞收起滇河剑,凝眉问娄皋道:“啾啾竟然能驭百禽?可知是何种鸟?” 573 怀不轨积薪候燎 横罗阵存亡危及1 娄皋漠然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因我丹力不足,一直没能使啾啾它羽化为成鸟,故而不知啾啾所属品类。” 陈朞闻之,转向揽月似乎想要确认什么,只见揽月对着自己点了点头,陈朞便可定了自己心中的揣测,鼓励似的对娄皋说道:“那陈朞便率玄霄派上下弟子恭贺娄小公子了。” 娄皋贴心抱着啾啾试图为它取暖,抬起头来用星斗闪耀的碧瞳望向陈朞,反问道:“啾啾尚不能飞,除了能与百禽通信以外,再无所长,这有何好喜?” 陈朞道:“枭俊禽敌,杀敌制胜。” “这......是什么意思?我没听懂。” 娄皋碧瞳明澈通明,转看向揽月,似在求助。 揽月轻盈来到娄皋身边,屈膝半蹲在他的面前,一边确认啾啾无事,一边为娄皋解释道:“古有人云:得人为枭,并敌一向,杀敌千里。百人百性,百鸟亦然,能将百鸟汇集于一处,乃天下依附的帝王之相。陈朞的意思是,啾啾没能羽化为成鸟的原因并不是因为你,而是因为啾啾是一只枭鸟。” “枭鸟——?!” 娄皋碧绿眼睛瞪得老大,几乎就要自眼眶里脱出。 这人生无常,乱世纷扰,悲悲喜喜大起大伏,就在半日前娄皋还沉浸在丧姐之痛里,烈火焚肠,眼下便一连得到了两个爆喜的消息,只觉如同云中漫步,难辨虚实。 可是揽月颜若朝华,星眸灵动,正面对着娄皋连连点头,娄皋自然不再怀疑,原本没精打采的眼睛突然绽放开光芒,捧着啾啾惊喜地说道:“啾啾是枭鸟?!啾啾竟然会是枭鸟——?!我不是鸠集凤池的无用之人!” 揽月桃腮欲晕,两颊微现梨涡,衷心为娄皋感到开心:“没错,不是你的错,是因为啾啾羽化所需要的精元之力并非你这个年纪的修为便足以供给的,才只能维持现在的模样。” “若是父亲母亲、姐姐、还有鹬叔知道此事,不知得多开心啊!我终于能够实至名归地承袭翀陵一派了!” 娄皋兴高采烈,恨不得立刻奔走相告。 娄皋的朴实真挚感染着揽月,如同流淌过心间的一缕心香。 “会的,待盟会结束,他们......” 揽月气韵悦耳,话到一半突然顿住,灵慧的眸子凝睇过来,转看向陈朞。 陈朞双肩一颤,面容泛着清淡的光彩。 是呵,即便他们一时无法脱身从“天门”处逃脱,但只要啾啾醒来,总可以差使飞鸟们捎带消息回九旋谷去求援。 虽说寻常飞禽不比仙鸟日行千里,终归聊胜无于。 三人惊喜之际,永远有一个姚碧桃是用来败兴的,她意兴阑珊道:“真乃天下趣闻,听过麻雀变凤凰,没想到野鸡还能变枭鸟。不就是巧合之下收拾了一只山魈王吗,有本事让那黄毛鸡醒来,将剩下两只山魈王一同绞杀,那才是本事。” 栾成霜以袖袍覆面,疾首蹙额道:“行了吧,休要呈口舌,赶紧将地下那只蠢物收进玄阳觥里,留在这里可真是臭死了!” “来了,来了。” 汪翰应声上前,解下系在腰间的玄阳觥,玄阳觥里传来“咣当咣当”的灵魄撞壁声,听起来已有几分重量,可见他们这一组成绩斐然。 汪翰正要伸手揭开觥盖,姚碧桃的青髓鞭柄抵在盖上,听她恶狠狠道:“且慢,方才这蠢物险些弄断了我的青髓鞭,怎可便宜了这腌臜货!” 汪翰歪头斜视道:“死都死了,你还欲怎样?” “哼!” 姚碧桃嘴角带着玩味,指尖扭转着鞭身,青髓鞭宛如蛟龙一般蜿蜒扭转在她的手臂上,袅袅娜娜。 突然姚碧桃的手臂向上扬起,一道青光腾跃而起,向着山魈王的尸体飞遁而去。 随着一声清脆凄厉的响声,青髓鞭激扬而出,被狠狠甩在山魈王的浓密裘毛之上,鞭身斜劈下去,将那具血淋淋的身体崩裂开一道口子,顿时鲜血满地,血流如溪。 殷揽月长身玉立,呵斥道:“它都已经死了,你还要作此一举,简直灭绝人性,天理不容!” “容不容也由不得你来决断!” 姚碧桃轻蔑地笑笑,手里的青髓鞭“吱吱嘎嘎”作响,看起来兴奋不已,像它的主人一样充斥着肃杀之意。 殷揽月和姚碧桃再呈对峙之势,青髓鞭绽放出冷酷无情的光华。 “好了好了,都消消火,为了一只腌臜孽畜,何苦逞勇斗狠。咱们还得往藏名山深处继续去绞杀山魈,莫要于此磨蹭。” 汪翰最擅长息事宁人,拔下玄阳觥的盖子正欲将地下那具血尸的灵魄收入其中,却突然僵滞地呆立住了,他的视线自地面缓缓抬高,手里的玄阳觥“啪”地丢在了地上。 ...... 汪翰不住地打着寒噤,四肢抖动地如同筛糠,惹得姚碧桃下眼相看,声调尖酸鄙夷道:“你又怎的了?好端端一个大男人,偏偏言同百舌,胆若鼷鼠。” 汪翰听了这话,虽说胆小怕事,却更忍不了姚碧桃的数落,回怼道:“你若想活命,快些闭嘴吧!” “怎么着,你也想尝尝我的青髓鞭?!” 褚锦心脸色铁青,指着姚碧桃后方说道:“活着,还没死——” “吓——?!” 姚碧桃的身手敏捷矫健,闻声立刻扭转腰身,青髓鞭便如青蛇飞舞一般扭转翻飞,发出“呼呼”风啸。 这时她方瞧见,刚才倒地的山魈王竟然硬挺挺地站了起来,杀气腾腾地盯着自己,姚碧桃不由地倒抽一口凉气。 却仍傲头傲脑骂道:“你一具残尸败蜕,还敢诈尸吓人!” 褚锦心实在厌恶姚碧桃这刚戾自用的性子,刻薄嘲讽道:“它诈尸?它分明就是被青髓鞭给抽醒的,还不是托了姚二小姐你的福气。” “褚锦心你——” 山魈王可不会给面前这些人类对嘴对舌的时间,两把尖刀一般的獠牙伸出嘴外,不顾一切朝向距离它最近的姚碧桃搏杀而去。 这至死方休的杀气,姚碧桃亦不禁胆怵,连连倒退几步,躬身避让,深恐遭其咬上一口,身体就会被撕裂成两半。 “鬼东西滚开——!” 说时迟那时快,青髓鞭逶迤着长身破空劈下,带着尖利嘶啸,闪电惊雷一般抽在山魈王的眼睛上,脓血四溅。 腥风醎雨,血流成渠,山魈王已顾不得疼痛,发狂一般面前只有仇恨和杀戮,如瘈狗噬人朝向姚碧桃猛扑过去。 眼见杀身之僵,姚碧桃左窜右闪,扬起青髓鞭当空一划,鞭子立刻如灵蛇一般缠绕住山魈王的长臂,姚碧桃见状,闪身一跃到揽月和娄皋身后。 两手握固鞭柄,将青髓鞭一扯一送,山魈王就改变了方向,朝着毫无防范的揽月和娄皋虎狼扑食般冲了过来。 “姚碧桃你卑鄙——!” 揽月戟指怒目,急忙拉住娄皋逃躲。 眼见山魈王又一次逼近,揽月和娄皋身后响起了陈朞“银河流影”的剑啸声。 银河奔泻,翻搅云水,将山魈王死死锁在其间动弹不得。 山魈王愤怒至极,气力最盛,单凭陈朞一人想要长时间招架绝无可能,滇河剑已经因为躯力过猛而发出嗤嗤轻颤的声响,再若硬碰硬抵挡下去,怕是滇河剑也难逃断裂的命运。 “陈朞——!” 揽月心中火燎一般却莫可奈何,什么“和衷共济”?!看着袖手旁观的汪翰四人,分明是七支八搭的一盘散沙! 计穷途拙,揽月匆忙扫视着四下有何东西能帮得上陈朞。 蛮烟瘴雾里,目之所及里除了山石以外,便只有些荒烟蔓草和地棘天荆聚而成林。 针针丛棘,刺尖锐利如针,一丛一丛密密匝匝...... 有了! 揽月顾不得千针刺透掌心的撕心疼痛,双手各自抓过一把荆棘尖刺包裹的暗红色豆粒,又立刻旋臂将它们抛在山魈王身下的土里。 随着一道月白色荧光闪烁,种籽们便像有生命的精灵一般钻入了土里。 顷刻间,山魈王脚下的泥土里拱起一个一个小土堆,一丛丛荆棘破土而出,迅速向着同一个中心生长,枝条坚韧,棘刺锋利,织就一尊铁狱铜笼将山魈王困在其中。 荆棘笼软硬兼具,不是蛮力便可冲破的,如同桎梏枷锁牢牢将山魈王的行动囚住,陈朞方松了口气,趁机将滇河剑抽回。 见陈朞安然无虞,揽月方感觉到两手的疼痛砭人肌骨,低头一瞧,血色玉珠滚落了满掌,沿着指尖一点一点滴落。 未等有闲暇包扎伤口,就听山魈王仰天长啸,空山传响,凄异久绝。 汪翰忐忑不安道:“这畜生的性命还真是顽梗,打而不死,不会是还要做什么吧?” 姚碧桃嫌弃地“啐”了他一口,骂道:“你休要乌鸦嘴了好吧!” 但是民间常说:说福不灵,说祸蛮灵! 汪翰的嘴如同开了金光一般,话音方落不久,就听身后林里传来诡异的响动。 那声音更像脚步由远及近,用一声石破天惊地长啸声回应着山魈王的高唤。 574 怀不轨积薪候燎 横罗阵存亡危及2 陈朞脸色一僵,立刻纵身上前护着揽月和娄嫄一同向后退去。 汪翰四人见状,一种不好的预感再次降临,也周身戒备地跟着向后退去。 汪翰手脚冰凉,大气也不敢出,一边退,一边问道:“陈朞,你看见什么了?” 陈朞没有回答,专心致志的凝视着响动传来的方向。 空气里本就有着山魈王的腥臭和枯枝烂泥的腐臭,此刻猛然袭来了一股无比奇臭,如同孤雏腐鼠,再加鱼馁肉败,在场之人皆不住地干呕。 突然间荆棘丛疯狂地耸动,阴风嗖嗖,寒意扑面。 薄暮冥冥,这般阴寒令人窒息。 乍地,浓荫匝地的灌木被毛绒大掌撑裂开来,一颗滚圆的头颅自这裂缝间挤了出来,一只血红凹陷的眼珠滴溜溜地怒目四顾——竟是一只身棕颊白的鬼面魈王! 众人三千发丝根根竖起,额头冰凉,这才恍然间想起山魈们群集出没的习性,即便巨如山魈王,这等习性也未丢,一只山魈王周遭必定会有另外一只。 汪翰双腿发颤,下体一阵寒酸劲儿蹿过,几乎就要吓尿出来,颤声道:“不会这等际遇吧——藏名山上一共三只山魈王,竟被咱们碰上了两只!” 褚锦心缩了缩肩膀,惊惶道:“一只都这么难应付了,两只可如何是好,方才休要啰嗦,爽利收了最先那只就好了。” 姚碧桃依旧昂昂阔首,狠狠挖了褚锦心一眼:“你这是在怨本小姐喽!” 栾成霜心砰砰直跳,厌烦道:“眼下不是追究的时候,是战是逃,赶紧拿个办法出来。” 姚碧桃向来专横跋扈惯了,被褚锦心奚落一激,定要与众人悖逆而行。 不待众人商定主意,姚碧桃便已持鞭纵身一跃,猝不及防地燕子穿纵一般,站在那只身棕颊白的鬼面魈王的面前,扬鞭恫吓道:“脏心烂肺的腌臜东西,送上门来就让本小姐降了你!” 鬼面魈王铜铃大眼打量着来人,目光久久停留在姚碧桃胸口隆起的小峰之上,血嘴勾成了月牙,浑身筛糠一样地乱颤,似乎是在满意地大笑。 一向心比天高的姚碧桃满面通红,有种被脏污之物亵渎的耻辱感。 她那至高无上的尊严绝对无法容忍,旋臂徘徊,青髓鞭呼呼地挥斥在手,宛若天降暴雨一般铺天盖地倾泻而下。 鬼面魈王瞋目呲牙,却并不逃躲,这番疼痛反而激发了它的兽欲,调戏一般对着姚碧桃挤眉弄眼。 “区区一届神怪鬼魅,也敢心思不轨!” 鞭硬翻飞,眼光缭乱,哪知鬼面魈王越是被拒心思越浪,口含涎水肆意地扫视着姚碧桃,邪邪勾笑。 恰在此时,汪翰倒是寻到了揶揄姚碧桃的机会,嘲讽道:“姚二小姐朱唇榴齿,俏丽胜三春之桃,连鬼面魈王也愿同你打情骂俏。” “啐!浑言!待我收拾完它,咱们再算账!” 姚碧桃旋身空中,青髓鞭凌厉柔韧,挥出一片绚烂光幕,眼见就要劈中鬼面魈王时,却被鬼面魈王一把抓住鞭身。 姚碧桃完全没有想到它会突然出手反抗,没等落地站稳,便被鬼面魈王轻松一拽,绸缎般柔软的身姿整个落入了鬼面魈王怀里,学着人的模样一番拨云撩雨。 这般“风光”无限风光旖旎,辣人眼球。 “咦~~~~~”汪翰蹙着鼻峰,一脸嫌恶。 “救——救我——!!!” 姚碧桃惊慌失措,鲸香堂那个贵不可言的姚二小姐终于肯放下身价,向后呼救。 她踢打着鬼面魈王,却只会被鬼面魈王的长臂箍得更紧,几乎要窒息。 危难关头也顾及不得青髓鞭了,长鞭对近作战时百无一用,纵使姚碧桃出浑身解数,在鬼面魈王的铁皮之下如同尘垢粃糠,皆是徒劳。 “这、这如何救啊......” 汪翰看看两只山魈王,又回身看看褚锦心和栾成霜,见二人丝毫没有上前营救之意,汪翰的双脚自觉地向后退。 “救命......救救我......” 姚碧桃百念皆灰,号令般的语气已变成了哀哀央告。 殷揽月目不忍见,恳请陈朞:“你可还有余力?” “可以,只是你要呆在此处,莫上前使我分心。” 揽月想起方才陈朞几次仅凭一己之力力敌山魈王的场面,抿唇不应。 娄皋急忙道:“姐姐,姚碧桃拔草寻蛇,自惹麻烦,何必救她!她方才还想要害你呢!” 揽月叹息道:“你们是男儿之身自然难懂女儿之尊,越是像她这般疙疙瘩瘩的性子,越是不堪羞辱。宁肯战死,不肯短志,何况女子名节一旦一亏,百事涂地。她如今折了锐气,便已受了惩戒。” 陈朞庄严应允道:“好,你们在此守候,我去将她救回来。” “我也——” 揽月话未说完,陈朞已蓄劲涵势,持滇河剑流云一般腾身而出,明晃晃洁净如镜,畏怖滋生。 滇河剑凌空裂帛,在陈朞手中潜生回旋,流云谭影凌厉至极,劈砍旋刺招招直击鬼面魈王的要害。 鬼面魈王腹心受疾,痛得彻心彻骨,只能松开怀中的美人,任她摇摇晃晃跌落下去,瘫软在地。 只这须臾之间,姚碧桃苶然沮丧,颓堕委靡,涣散不可收拾。 见她无力自行撤出险地,陈朞只好一面招架鬼面魈王,一面搀架起憔悴支离的姚碧桃吃力地往后退。 “看那边——!” 汪翰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众人的视线,循着他手中所指,看见被荆棘囚笼锁住的那只山魈王拿出欲与囚笼共存亡的气势,欲徒手将其撕烂踩碎。 殷揽月慌忙施诀,试图让荆棘丛再生牢拔高一些。 只听汪翰又喊道:“坏了,它该不是要出来了吧——!” 殷揽月在心中暗暗道苦,心里急道谁能让汪翰这张屁话篓子赶紧闭嘴收声。 汪翰真不愧是张了一张喷粪的嘴,话音未落,紧跟而来的便是先前那只山魈王破笼而出,激愤狂烈地抖动着身体,捣虚批吭朝向陈朞扑去。 纵使滇河剑裂石开山,无坚不摧,也绝无可能同时招架两只山魈王,何况还被臂膀下的姚碧桃拖累,此时如同涸辙之鲋,鸟入樊笼。 若能合七人之力,起码还能脱困,然而眼下人人自保,只能指望自己。 殷揽月步伐轻快,拔足而出,试图上前吸引两只山魈王的注意。 “回去——!快回去——!”陈朞心如火燎。 鬼面魈王凭空嗅到一股木樨清甜之气,不由地熏香调转过头,见又有一美人儿送上前来,喜不自禁。 它腆着肚皮,长足骤然一蹬,跃出数丈之远,那高高隆起的畸形脚背同揽月近在咫尺,将地面震地“咚咚”巨响,掀起的掌风险些将揽月吹翻。 十万火急,一道堇紫色光束如同一雷惊蛰自天而落,在鬼面魈王满是泥垢的脚背劈开一道血渠,污血瞬间喷雨嘘云,飞溅散逸。 “寰宇......”揽月虎口余生。 “秦大哥?!” 娄皋喜不自禁,今日就同做了美梦一般,接二连三的惊喜到临。 “秦寰宇?!” 秦寰宇高世骇俗,汪翰等人犹如仰望神明,目瞪口僵。 陈朞长长松了一口气,有些埋怨道:“你怎么才跟来!” 秦寰宇将揽月搀起扶好,冷着脸答道:“我非长耳飞目。蚕丛鸟道,路转峰回,你那滇河剑是摆设不成,为何不祭出向冲天释放一个信号,何至于音信杳然。” 陈朞确实没有想到,藏名山重叠环绕,曲折复杂,又同时有百派百组弟子入山,自己的确应该想到给秦寰宇丢一个方位标记才对。 陈朞不胜愧汗,浅浅一笑,顾而言他:“这两个东西交给你,斩杀了它们,算你将攻覆过。” 秦寰宇嘴角轻扬,气场凛冽道:“那还啰嗦作甚,腾地方。” 陈朞夹着容鬓蓬乱的姚碧桃,将揽月从秦寰宇臂下拉了过来,还不忘忧心提醒道:“这两只蠢物毛皮珞珞如石,切勿疏忽小觑了。” 秦寰宇风骨挺立,冷声高然道:“休要磨磨蹭蹭,看顾好月儿。” 陈朞意外同秦寰宇调侃道:“撑着点儿莫受伤,等会儿便来助你。” 秦寰宇挥袖抛出一道紫色气云,风势强劲,生生将陈朞三人送出两丈,远离险境。 揽月担心秦寰宇的安危,却知自己上前怕是反会碍人手脚,便从陈朞手中接过姚碧桃来,为陈朞腾出空暇。 ?鼓学宫里最为卓绝的两雄祭剑并立于前,临危不惧,临乱不惊,力当百万雄兵,凌云之气挥斥方遒。 二人再无顾虑,面对高大粗壮的两只山魈王岿然屹立,傲视苍穹,如同天降临世,凌厉逼人。 霎时间,一紫一银两柄出鞘寒剑联手而动,星流霆击,泛浩摩苍。 滇河剑豪放不羁,幻化作星河鹭起,贯若惊鸿,在两只山魈王间首尾横扫,将其纠缠在凌若风雷的剑气之中,不得脱离。 秦寰宇趁势驱剑而起,剑身紫光熠熠,剑气如同一轮朝日冉冉升起,明亮焕赫。 滔天之力倾泻而出,冲破若有若无的薄雾喷薄四射,向着山魈王们冲击而去。 575 怀不轨积薪候燎 横罗阵存亡危及3 管它是山魈,还是山魈王,在当世两位卓绝之人的联手之下,皆已全无思索抵抗之余地,任由秦寰宇手起剑落,一招毙敌。 明明赫赫的紫色炽焰撕裂吞噬着两具腐臭的躯体,眨眼间,两只山魈王风向草偃般齐刷刷地仰身倒地,再无一丝挣扎。 “就,就这么简单?” 汪翰呆若木鸡,尚未缓过神来。 秦寰宇并不理会,只有陈朞指着地上两具被激起的剑气几乎焚烧殆尽的尸体,冷冷反问汪翰道:“烧成这样了,还要吗?” 汪翰贪婪锐利地眸子一眯,立刻点头应道:“当然要,得要啊。” 这回他可不敢再磨蹭,两只山魈王啊,这可真算是转祸为喜,白捡来的便宜! 汪翰卑膝奴颜,满面谄媚,赶紧躬身哈腰将地上的玄阳觥拾起,把两具焦尸收入觥里,重新系回腰间贴身放好。 褚锦心和栾成霜虽然也想捡拾那两具山魈王的尸体,却并不想像汪翰这般没脸没皮,两人相视一眼,说不出得瞧不上眼。 陈朞索性脸面相悖,选择视而不见。 得了空闲,陈朞好奇问秦寰宇道:“藏名山参差错落,纵横交贯,你是如何寻来这里的?” 秦寰宇冷眼回视,看向娄皋怀里的啾啾,回答道:“方才空中百鸟振翅,引颈高鸣,我猜想大抵会与枭鸟有关。” “不愧是秦宫主,果然神机妙算。不如接下来与我们同路而行,将剩下的一只山魈王一起给降了。” 汪翰爱势贪婪,突然上前打勤献趣,插言意图巴结。 秦寰宇冷冷扫过汪翰一眼,眸色森然,再不屑去看,转向揽月和陈朞问道:“怎样,沿途之上可有发现?” “发现了,发现了,这不寻到了两只山魈王嘛。” 汪翰答非所问,并未参透这几人的话中之意。 他只想着如何巧取胜利,为霓光阁和自己在这江湖百派之中某得赫奕显盛的地位,自此以后迁乔出谷,能够与?华这等大门大派比肩齐名。 陈朞漠然地侧身越过硬挤到几人面前的汪翰,面色冷峻地略一点头,对秦寰宇回以肯定的答复。 “那好,我们走——” 秦寰宇眸色深沉,爽朗干脆。 “走?往哪儿走?” 汪翰还试图跟上两步,又突然间想到了什么,蹙眉回头瞧着地上木然呆滞的姚碧桃,在秦寰宇四人身后喊道:“她怎么办?就丢在这里吗——” 疾步离去的四人置若罔闻,由摘星术在前面带路,一昧向藏名山西北方向的“天门”处行去。 汪翰“青云独步”的梦碎,这时方品过些味来,恫疑虚喝,大声喊道:“你们要弃组而去?违背和衷共济宗旨,究竟有何企图?!若是不说,我可要施放信号告知先生和栾掌门知晓。” 四人步伐不懈,无动于衷。 形势骤变,眼见揽月和秦寰宇穿行如飞就要脱离视线,褚锦心和栾成霜互视一眼,脸色大变。 这二人终于不再伪装,凶相毕露,杀气腾腾。 褚锦心和栾成霜同时气凝丹田,手施法诀,两柄宝剑同时祭出,朝着四人逃去的方便凌空掷出,好似两条火蛇飞舞在空中,迅捷刚猛。 不知是栾青山和褚君山提前在她们剑上布下了何等阵法,两柄宝剑声势煊赫,如鹰隼凌霄,不偏不倚赶在四人身前斜插入地,如同沉雷击地截断了去路。 四人闪避,向后跃出正欲绕行,哪知两柄剑入地后,宝剑以一化十,以十化百,迅速形成了一道酷似枷锁的剑阵,将四人紧紧枷在中间。 秦寰宇冷厉道:“怎么,是要动手?” 褚锦心和栾成霜方才都已见识过秦寰宇之能,自然不敢动手,傲睨道:“我们自知不是你和陈朞的敌手,但既已奉命将阆风之人尽数擒拿,就绝不会纵你们离去。更何况这藏名山内听令于?华的门派弟子如山似海,即便是十围伍攻,你等也休想以寡覆众!” 陈朞面色深沉,手中滇河剑锋寒光耿耿,气若苍龙昂首,锋芒纯利。 只听他毅然道:“既如此,与其唇枪舌剑,不如刀枪剑戟硬闯一番,看看你等留得住否。” 两方各自拔刃张弩,长剑一触即发。 “姐姐,秦大哥,你们瞧!”娄皋厉声喊道。 众人循声低头瞧去,褚锦心和栾成霜的剑身插入之处的地面上,逐渐显现出八卦形的纹理,自四人站立之处向外弥漫扩散,纵横交贯,形同蛛网。 看似纷纷籍籍,错综其数,实则竟然有条,深藏玄机。 秦寰宇冷如冰窖,眼瞳森冷慑人:“横罗阵。” 栾成霜朱唇微勾,款步上前,冷嗤道:“不愧是秦宫主,果然是殚见洽闻,宏览博物。” 陈朞骤然一愣,震喝道:“卑鄙,为达手段无所不用其极。” 娄皋刚想沉声询问何为“横罗阵”,就发现自己的双脚重如磐石,被一股莫名之力死死紧黏在这片“蛛网”上,动弹不得。 “卑鄙?”褚锦心和栾成霜相视一眼,共同发出尖利地冷笑声,道:“这才到哪儿啊?若不是栾掌门和褚掌门勒令我二人,一定要活捉你们,还有更卑鄙的手段可供诸位好好鉴赏一番。” “姐姐......秦大哥......” 娄皋碧瞳似要昏睡般沉沉地闭合,茫然地屈膝顿在地上,眼皮贴着着,无力地撑开一道缝隙,将怀里的啾啾箍地更紧了些,生怕自己睡着会将怀里的啾啾丢落。 “娄皋——娄皋——!” 殷揽月大急,娄嫄已经出事了,绝对不能让娄皋再出事。 褚锦心静静狞笑。 “横罗阵”交织的蛛丝非同寻常,不但向蜘蛛织网一般向外蔓延,其经纬万端的每一条脉络都在不断吸收着被困在阵里之人的精元之力。 娄皋和啾啾身体本幼,先前唤来了万鸟来袭,此刻精元本已亏虚,最先受到横罗阵的影响。 一向休休有容的陈朞怒骂道:“这等鬼蜮伎俩,果真是狗彘不若!” “骂吧,骂吧,只等这横罗阵的网笼织好,我们也就好向掌门交差了。” 秦寰宇急询道:“月儿,你怎样?” “我?”揽月只顾搂过娄皋,不使他因瘫软跌倒,会使身体更多部位与蛛丝接触,精元之力反会失去更多更快,倒是忘记了自己。 秦寰宇这一问,揽月方察觉,不知是何原因,自己虽说也有些体软眩晕,却不至于想娄皋这般严重,只是有一股温热之气自她的脖颈处一路向脚底流窜,好似静水深流,无波却湍急。 这温热之气好熟悉,好像寰宇他...... 没错!揽月突然意识到,那正是秦寰宇系在它颈间的菫紫色珠子,足可见秦寰宇注入其中的修为之盛。 可是娄皋和啾啾异体同心,眼下该怎么办? 秦寰宇冷冷瞥了一眼陈朞,陈朞点头道:“我来盯住她们,你放心。” 秦寰宇甩开袍摆蹲了下去,示意揽月将娄皋的手臂递了过来,像在清露霏微的桂海里给揽月输送精元之力那般给娄皋渡气,维系他的气息。 “秦......大哥......” 娄皋竭力睁开眼睛,为给大家增添麻烦而负疚。 地下的蛛网吸收了四人的精元,变得更广更密,开始自地上攀织向上空,俨然一只蛛丝囚笼。 栾成霜凶狠乖戾地大笑道:“渡吧,渡吧!早听闻阆风四子修为非凡,这横罗阵就是特意为你们备下的,哈哈哈哈——” 没错,横罗阵除了能够将人缧绁羁囚以外,最犀利歹毒之处便是能够吸收入阵之人的精元之气,来助长横罗阵织就蛛笼的速度。 故而越是修为深厚之人,可能越会助长横罗阵的滋长,是修道仙家最无力却又最瞧不上的无耻之阵。 这横罗阵里的龌龊道道很快连娄皋一个孩子也看出了端倪,他挣扎着试图将手从秦寰宇掌心里抽出,吃力道:“秦大哥,留些气力吧,休要为我浪费。” 陈朞严词厉色道:“休要胡说!你这是瞧不起你秦大哥吗?不过这地点精元之力,还不至于亏了你那份。” 陈朞训斥归训斥,摘星术却拢获在敌人身上,时刻不曾放松。 然而,褚锦心和栾成霜却没有丝毫意图发起攻击的动作,任由两柄宝剑将横罗阵凌空织就,轻轻快快,昂然自得。 蛛笼很快便只余下秦寰宇四人头顶的空隙,估计不出半刻便可织就。 栾成霜笑意更甚,像是想要立刻去栾青山面前领功,对褚锦心说道:“差不多了,蛛网织就,他们就再也逃不出去了,赶紧给山下传讯回去。” 剑还在阵中呢,如何传讯号? 褚锦心瞧了一眼下山之径,脸上老大不乐意。 这藏名山里的山路上凌苍天,下临峭壁,十里崎岖半里平,褚锦心费心劳力往返一趟,最后唤了人来,功劳尽是栾成霜的。 她褚锦心才不干这番出力不讨好处的活儿,于是扫了一眼一脸懵地汪翰,指着他道:“你去,下山禀告栾、褚二位掌门,殷揽月和秦寰宇已被我等擒拿,只等掌门派人来收。” 576 栾成霜束手自毙 青魇飨鬼解倒悬1 “我,我我?” 被君山一个小派的女弟子命令,汪翰既懵又耻。 但汪翰是个能参透形势的,心知当下逆风恶浪,熊踞虎跱,自己实在没有必要被牵连其中。 “愣着干什么?拖拖拉拉延误了好事,休怪我两派与你为难——!” 汪翰想起自己腰间的玄阳觥收获已丰,正好趁此脱离,于是维诺地连连点头应声,屁颠屁颠地持剑下山。 于此同时,陈朞和秦寰宇也并未闲着,低声互询着彼此的主意。 “你是说要倾力一击破除此阵?不行,你只余两成修为了,若是在如此消耗下去,怕是危及性命......” “再拖延下去,被擒事小,娄皋精元耗尽事大......” “一定要这么做的话,不如让我来......” “不行。”秦寰宇否定了陈朞的想法,中肯道:“记得你我商议过吗,你是必须要带着月儿离开的,更何况今夜便是朔日,理该由我断后......” “可是两成修为,未必破得开此阵啊......” “我有办法,你只需竭尽全力带月儿和娄皋从天门逃离。” 陈朞突然用力抓住秦寰宇持剑的手臂,声色骇然道:“你有什么办法?该不会是想此刻便逼出体内那魔物不成?” “放开。” 秦寰宇面色僵硬,已拿定主意。 “不放。就算你逼出魔物破了这横罗阵,但百派弟子皆在这藏名山中,你如何控制住魔物不殃及无辜......” 秦寰宇沉默了一瞬,目光扫过头顶即将闭合的蛛网,咬了咬唇道:“管不了这么多了。” 秦寰宇心底合计的是:百派弟子在,但百派掌门尊长们亦在,若真能和衷共济,应当还是能将这魔物剿灭也说不定。 陈朞何等聪明,死死按住秦寰宇不许他自作主张。 二人暗争不下,在手腕间暗自较劲,却听揽月突然喊道:“小葵——?!” 什么——?! 秦寰宇和陈朞一惊,转望揽月所看的方向。 ...... 茸茸山草间有一团绿色幽火放纵驰荡,徘徊游逛。 因是白日曦阳之下,绿色幽火并不似夜晚般清晰,大约是听见了揽月的声音,那团幽火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处,而后突然之间朝向这边急速腾跑起来。 青魇飨鬼素来不在白日里出没,此刻能在山里遇见,除了小葵不会有其它。 揽月担心小葵靠近横罗阵,大喊道:“不要过来!小葵你不许过来——!” 小葵从揽月的声音里听出几分惊悸,兔子一般急蹿如飞,犄角顶端的绿色幽火上上下下猛烈跃动,一溜烟功夫便从劲草长林里钻了出来。 “不准过来!” 草偃倒伏在小葵鸡足状的脚下,一只独眼撑得老大,惊讶地看着面前揽月被困在蛛网阵笼里的样子。 瞧准了形式,小葵明白过来揽月正在受难,龇着尖利獠牙朝向面前的两个恶毒女人发出厌恶恫吓的声音。 栾成霜不禁惊疑道:“青天白日,这藏名山的结界里面竟然混入了青魇飨鬼?!” 褚锦心瞥见小葵鸡足大腹,丑陋可憎,甚是作呕,便奚落栾成霜道:“噬怨和尚??华派处处戒严,竟然容这下等的腌臜玩意儿纵了进来。” 栾成霜狠狠挖了褚锦心一眼,恶声恶气道:“水远天长,此山好歹也非一眼便能望及的,这一星半点的脏东西就如沙尘一般,有何大惊小怪的。杀了便好,不过一甩手的功夫。” 揽月听见栾成霜此言,脸色煞白,但如论怎么叫喊着让小葵远离,小葵却只一昧地向前靠近。 揽月双脚被困在阵中动弹不得,只能眼见栾成霜挥手以指作诀,对准小葵推掌闪劈,开碑裂石,极具威力。 小葵之命岌岌可危,秦寰宇和陈朞同时出剑为其抵挡。 然而小葵大嘴微动,粗壮地鸡足蓄劲极韧,用力蹬地激越而起,灵活地避过了攻击,宛若一只体态巨大的青蛙朝向栾成霜作势扑去。 “哇啊——恶心死了——!” 栾成霜出手时无论多么刚勇雄健,也是一个干净要强的女儿家,完全没有料到区区一只青魇飨鬼不禁避过了自己的法诀,还胆敢直面朝向自己扑来,害得她仙颜尽失,惊惶地逃躲避让,唯恐沾染了脏污晦气。 褚锦心心里还对栾成霜方才对自己的使唤而有不平,此刻逮到机会,以如嘲如笑的声调说道:“传闻?华派的步虚术最是飘忽若神,方才锦心有幸得此一见,果然是断风扫云,举步生风。佩服,当真是佩服。” 栾成霜怎能听不出其中的嘲讽,她以鼻吭气,冷笑道:“这等下三滥的妖怪污手垢面,肮脏不堪,我可不屑被它沾染了仙身。还是把它交给你吧——” “哼。乐意效劳!” 褚锦心倒是个爽利的,见她制心一处,两掌合十又继而拉开,掌心只见出现一团豁亮的光团。 再见褚锦心双掌围绕在光团四周拧旋滚转,光团正中竟然电掣星驰,风云叱咤。 “小葵小心!” 揽月知道,若是小葵受了褚锦心这一招,那必是会当场殒命,只怪自己无力将小葵劝走。 褚锦心的招式一气呵成,眼见就要电劈石击般向着小葵掷出,那只擎在头顶的手突然停顿在了空中。 “干什么呢,杀了它啊!” 栾成霜尚不知所谓,不断催促着。 褚锦心的目光不断在前方来回游移,自左至右,再由右至左,张目凝视。 栾成霜趁势回敬道:“一只妖怪而已,也值得你怕雨怯风,真是娇气十足。” 褚锦心没有回嘴,眼睛里熠熠遍布着幽幽绿色,占据了大半只瞳仁。 “捻神捻鬼的作甚?” 看褚锦心实在钳口挢舌,战战兢兢,栾成霜老大不耐烦的扭头往对面瞧去。 一见之下,骨寒毛竖。 不过瞬息功夫,对面横罗真周围悄无声息地聚集了一大片青魇飨鬼,密密麻麻,此刻正瞪着怒眼直勾勾地盯着这边,拱起后背,蹬着鸡足,作出一副随时便要扑过来撕扯啃噬的架势。 双方对峙,最惧众寡悬殊。 彼众我寡乃兵家大忌,势必会是一场讨不到任何好处的硬仗。 “怎、怎么会......” 栾成霜木怔口呆,汗不敢出。 终于明白褚锦心为何没有将招式放出,就是因为怕一招之下惊动了对面棋布星罗一般的青魇飨鬼,激怒它们一同扑杀过来。 褚锦心面色时赤时白,目光惊惶,急道:“为何会这么多......” 面对蜂屯蚁聚的青魇飨鬼,褚锦心和栾成霜皆明白,以不是单凭仙法近身搏斗便能脱身的。 “剑!剑——!” 栾成霜胆颤心摇,心神恍惚地伸手祭剑,一连试了几次,掌心中空空荡荡,什么东西都不曾被祭出。 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佩剑正和褚锦心的佩剑纠缠在一起,设在横罗阵中。 若无衬手的兵器在手,别说是绞杀青魇飨鬼了,就是想要自保也难。 要么撤了横罗阵,将双剑唤回抵御青魇飨鬼,但若真将双剑唤回了,怕是要抵御的又不止是青魇飨鬼了...... 栾成霜和褚锦心花容失色,面面相觑,彻底没了主意。 不知道是不是这两个毒女的运气极佳,青魇飨鬼的数量一直在聚拢叠加,却不像对她二人感兴趣的模样,只是用眈眈鬼视,作出伺机攫取之貌。 横罗阵发出“嘶嘶”嗡鸣,纷纷籍籍的蛛丝脉络流窜着闪电流星般的光束,共同汇聚在四人头顶,绽放缕缕锐光。 陈朞凌厉道:“糟糕,看来横罗阵已成。” 此言落,横罗阵结丝成网,又化网为罩,坚如铁壁,韧似革墙,即便滇河剑也无法伤它分毫。 栾成霜还临危偷闲,拔冗嘲笑横罗阵里之人:“挣扎吧!这横罗阵皆是靠抽取了你们体内的精元之力所化,你们就是再挣扎,终不过是作法自毙。” 忽然之间,尖锐的嘶鸣声自四下响起,青魇飨鬼们鸡足猛地一蹬,纷纷扑向困住揽月四人的横罗阵。 由小葵率先在前,一张张鬼魅晃晃的狰狞之脸,张开大嘴,龇着獠牙,对着横罗阵开始撕咬啃噬。 “小葵,别靠近这里,快带它们走!”揽月语气高扬,希望引起小葵的注意。 褚锦心和栾成霜不禁喜出望外,方才还在惊惧,这么多的青魇飨鬼该如何应对,没想到它们竟然自寻死路,主动往横罗阵里面撞,果真是最最劣等的鬼魅,愚头愚脑,蠢不可及。 地负海涵,包罗万象;变幻万千,迥异无穷。 令人惊奇的是,青魇飨鬼不但没有被横罗阵给困住,反而凌厉至极,几番獠牙啃磨下来,横罗阵竟然出现了松动。 “胡说的吧......” 栾成霜柳眉下的眼神里写满了惊恐,像是头顶炸了一个响雷般,心里惊怔地如同灌了铅,手脚生根似的站在那里。 栾成霜和褚锦心在横罗阵外惊恐,横罗阵里被囚的四人亦同样直瞪瞪地看着周围发生的一切,完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577 栾成霜束手自毙 青魇飨鬼解倒悬2 青魇飨鬼的獠牙劚玉如泥,堪比刀刃,加之这等野怪鄙俚浅陋,性情粗野,反而成全一股子不驯服的蛮力。 只要那横罗阵不破,青魇飨鬼们就像长在了上面,钩爪锯牙齐齐用上,揎拳挥臂,大有不达目的誓不松口的蛮横。 “为、为什么......为什么这些蠢物没有被横罗阵给困住?!” 横罗阵八只棱角处开始恍恍荡荡,摇摆不定,栾成霜的脸就像霜雪一样寒白,似乎已经预料到了横罗阵的结局,不知所措。 揽月和秦寰宇四目交汇,也在互换着猜度。 万物相生相克,一物一制,从来没有天下莫敌者。 青魇飨鬼是由寻常人类怨念所化的鬼怪,在修仙习道人的眼中固然低等卑微,不屑入眼,但也正因为此,青魇飨鬼有灵魄却无实躯体,这等阵法对它们没有丝毫作用。 当然,横罗阵作为仙家禁术,也有着滔天法力,被青魇飨鬼獠牙磨噬啃断之处立刻被蛛丝从秦寰宇、陈朞四人身上吸附来精元之力迅速修复,回归一新。 青魇飨鬼胆小无智,偏生了一副顽梗的犟骨,看见横罗阵有修复回春之能,不但没有放弃,反而加快了嘴里和手足上的啃噬速度。 在它们看似蠢笨的脑袋里面看来,只有一个一根筋的意识——只要嘴爪够快,能撵得上面前这个“铁狱铜笼”修复的速度,就一定能将其磨断。 “小葵......” 因为不断地将脸贴在横罗阵上磨砺,小葵已经鼻塌唇青,鲜血直流,别说是揽月心疼得如同被揪住了心弦,即便冷若冰霜如秦寰宇、禹禹独行如陈朞,皆如被长杵直捣胸膛,酸涩噎闷。 经过屡次三番不断地尝试,没用多久,横罗阵看似无隙可破的桎梏,便在逐队成群的青魇飨鬼陵劲淬砺的獠牙之下变得半零不落。 小葵所啃噬的那处蛛网最先被磨穿了一道缝隙,只见它挣扎着粗苯的身子自一道不算宽敞的罅隙里钻进了横罗阵,歇也不歇地又开始啃咬揽月脚下的八卦状蛛网。 紧跟着,又有第二只,第三只......第无数只青魇飨鬼钻进了横罗阵内,和小葵一起试图让秦寰宇和陈朞也逃脱禁锢。 “这!这可怎么是好?!” “糟了,掌门他们为何还不来?再不来,怕是想要再捉到他们可就难了!” 横罗阵外不断传来栾成雪和褚锦心栗栗危惧的惊呼声,她们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阵脚下蛛丝的光芒一点一点暗淡消弭。 小葵也算是跟在人类身边最久的青魇飨鬼了,和寻常的同类自然不同,多多少少有了些人类的智慧和头脑。 它矜牙舞爪啃嚼着横罗阵,还不忘窥视着这百端交集蛛网的尽头,当它发现所有一切的源头皆来自于斜插入地的两柄宝剑时,没有丝毫犹豫地扑了上去。 锋利的剑身和钩爪锯牙相抵相磨,乍地迸发出雪亮火花,喷涌四溅。 “我的裁云剑!”栾成霜急扯白脸,手里攥起的拳头恨不得现在就朝小葵挥过去。 看见小葵去啃剑,又一只青魇飨鬼也扑了上去,紧跟着三只、五只......越来越多的青魇飨鬼将两柄剑团团围住,从横罗阵外朝里看,尽是数不胜数、面目可憎的狰狞脸孔。 褚锦心惴惴不安地看着倾注了自己小半生修为的宝剑方向,除了啮齿咬合的声音以外,还传来金石碎裂的声音。 “我的云隙剑......不行!我要将剑召回!” 说着,褚锦心便双指并拢向上一挑,试图施术将视同爱如珍宝的宝剑唤回。 “你干什么?横罗阵不能撤!” 栾成霜及时按住了褚锦心的手。 “干什么?难道就为了一个横罗阵,便要毁了我半生修为不成?!” “你是不是忘了掌门的命令!” “我们褚掌门只是急公好义,助你们?华一臂之力而已,要生擒阆风的是你们,凭何让我打赏半生修为。” “你——” 栾成霜再要制止,却听到一道金石支离破碎的声音,那声音敲冰戛玉,可在栾成霜心里如天崩地坼般震撼。 褚锦心胆裂魂飞,不惜反目也要一把推开栾成霜,勾指唤剑。 云隙剑光芒大绽,一飞冲天,将挂在剑身上的青魇飨鬼们如筛谷一般冲散下来,剑气萎靡,宛若落荒而逃的败军之将。 再看横罗阵,早已在云隙剑重回褚锦心掌心的同时,与那裁云剑断了联系,无影无踪。 栾成霜见状也不再迟疑,赶忙唤回佩剑,然而法诀做了一遍再一遍,裁云剑寂然不动。 “裁云——!回——!回啊——!” 一群青魇飨鬼木头木脑地瞧着栾成霜像一个呆童钝夫,既顽固又笨拙地在空气中兀自比比划划。 其中几只青魇飨鬼眨着独眼,似乎对面前这个人类疯狂挥舞手臂的举动感到费解和好奇,向前凑了几步,没想到露出一地散碎如细砂的剑屑,被山风一吹漫天飞扬,迎着阳光在半空中金辉闪闪,松松散散,浮空流失。 栾成霜肝胆欲碎,腹下五内俱崩,简直要同裁云剑一同瓦解冰泮,风流云散。 如果说荼鏖比武时,汪紫涵被程绯绯毁掉的剑尚有残片可循,那么裁云剑便是齑粉碎屑,细到捡拾不起,碎到无一完形,甚至连一个念想都不给栾成霜留。 栾成霜很清楚裁云剑毁意味着什么,就以她的资历,若是既擒拿不住揽月和秦寰宇,又剑毁行消,怕是对?华派而言自己再无用处...... 不但得不到栾掌门的青眼,还自毁修行,真是援鳖失龟,得不偿失。 视线图突然模糊晃动,一滴一滴地冷汗混同泪水从栾成霜脸颊落下,打在她苍白干涸的唇上。 霎时间,栾成霜眼里一冷,凶光毕露,浑身迸发出深渊般的绝望和强烈的杀意,她幽暗的眸子朝那群青魇飨鬼一瞥,一身杀气地就要与之搏命! 但是她忘了,此时已没有了横罗阵...... 只见一紫一银两道光束闪瞬而过,疾如雷电般出现在了栾成霜和褚锦心的背后,那迅捷之速甚至看不清有何动作,栾成霜和褚锦心便同时被封禁术封住了行动,僵直呆板地站立。 “你将她封了几个时辰?”陈朞是在问秦寰宇。 秦寰宇不屑理睬,冷若冰霜地立起一指,算作回答陈朞的问题。 “才一个时辰?着实便宜了她们!” 陈朞蹙眉道:“她等为非作歹,恶贯满盈,就是杀也杀得。若不是我陈朞向来不杀女子,必不落心慈手软、不成大事之诟病。” 秦寰宇冷声道:“我的意思是,封禁了一岁。若无人来救援,便由她们永生永世站在这里。” 揽月问道:“可若是将她们两个女子封禁在此处,万一咱们走后,遇到山魈可怎么好?” 秦寰宇面无表情,漠然道:“恶稔罪盈,末日已及。若真是遇到旦夕之危,只能说明此乃天命诛之,与人无尤。” 揽月思量一下,的确不是该妇人之仁的时候,再无二话。 两个恶毒人类被封禁住,那群青魇飨鬼们瞪着独眼忽然无事可做,纷纷去瞧小葵,双方一阵“叽哩哇啦”,青魇飨鬼们便纷纷散去,很快消失在了密掩深藏的荆棘丛里。 小葵并没有离去,它跳到揽月脚下,从红色僧袍下摸出一把莹绿色半透明的椭圆珠子来,递到揽月的面前。 “坠屦珠。” 揽月赶忙接了过来,星眸回视身后的娄皋和啾啾,娄皋仰面斜倚在地,紧搂着怀里的啾啾,尽显疲态。 揽月立刻会意,小葵大约是还记得在伊州野鹿岭时,这些绿似葡萄似的东西对岭头村里害了疫毒的人有补益之效,所以想着也许同样适用于娄皋。 青魇飨鬼这类鬼鬼怪怪,偏偏对人类幼子,与生俱来带着些老母亲般的好感与善意。 两命攸关,揽月替娄皋谢过小葵,赶紧将这些“绿色葡萄”给娄皋和啾啾喂下。 坠屦珠皆由精元凝结而成,又是经过青魇飨鬼胃液消化过后产出的,要比起秦寰宇给娄皋输送的精元之力更易于吸收,所以娄皋很快便精醒了起来,行动如常。 独独陈朞一人顿感肠胃逆转蠕动,腹下痉挛,翻肠倒肚,他拧着眉心愕然失色,看着逐渐意气自若起来的娄皋,抿着唇欲言又止。 秦寰宇不动声色地上前,对陈朞低声道:“不要说。” “什么?那坠屦珠可是青魇飨鬼的......” “所以要你不要说。有些事,不知道,反而更加优游自如,不是吗?” 陈朞借机冷嗤他道:“你总是弦外有音,别有深意。” 秦寰宇长睫轻轻垂下,冷眸回视,回给陈朞一个清淡的浅笑:“是你思虑太多。” 二人相谈,亦庄亦谐。 陈朞遥望一眼“天门”所在的方向,心如火焚催促道:“汪翰去送讯了,咱们必须赶紧赶路。” “先等一下。” 秦寰宇的声音凛冽,眉头微皱。 578 山魈洞败骨残骸 栾青山撅坑撅堑1 秦寰宇的宝剑抵上褚锦心的脖颈,剑锋挑起一道紫色光束,解开了褚锦心喉咙上的封禁,沉声问道:“说,三花庄在何处?” “我、我不知道。” 剑又像褚锦心的喉咙正中深入一些,温润的鲜红溪流蜿蜒而下,在褚锦心白皙秀颀的脖颈间绘出一条殷红蛇影。 看来秦寰宇果真不会因她身为女子而手下留情,褚锦心拼命挺直脖颈向后倒去,可这样做的后果是,秦寰宇的剑锋又向前深入一寸。 铮亮的剑身眩精耀目,晃得褚锦心心惊胆寒,惊恐无措道:“是真的不知道,只知道褚掌门来自三花庄,是三花庄的村长。” 鲜血的溪流沿着秦寰宇的剑锋涓涓沾染了剑身,褚锦心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生命正随着这耀眼明艳的液体一同流逝,央求道:“真的,我只知道这么多了......不然,不然你问栾成霜,她跟在栾掌门身边,兴许会比我知道得更清楚些。” 栾成霜面不能动,一双锐利的眼珠子冷冷地滑向褚锦心,透出舐血无比地凶狠和憎恶。 这表情吓坏了褚锦心,力避着栾成霜的视线,心道:即便眼下逃躲过去,日后还是要在?华派脚下讨生活的,切不可将话说尽、将路堵死才好。 “不、不然,你们去抓褚桑和褚荣兄弟二人!他们跟在褚掌门身边最久,是其亲信羽翼,罪恶累累,书罪无穷......不不,是心腹爪牙!爪牙——!” 看得出褚锦心贪生畏死,恨不得掏心剖腹换得一次偷生之机,只是那挑灯拨火、弃信忘义不惜出卖同门的做派,是秦寰宇容不下的,索性紫光一闪翻转剑身,以剑柄将其声音再次封禁。 陈朞问道:“对了,姚碧桃怎么办?看起来已神志不清。” 秦寰宇拂袖转身,冷淡道:“同是亡人自存之人,你我亦不屑动手。天理循环,报应分明,不如一同交由上苍。” 上苍?秦寰宇,殷揽月......你们还真该拜鬼求神,求其庇佑,算来藏在雪松萃里的枉思佞亦该是毒发的时候了...... 栾成霜身僵如木,眼角和嘴角却露出轻狂傲睨之气,那神色细微,却逃不过摘星术的眼睛。 陈朞感到一股莫名凉意传统着他的身体,不知栾成霜已落魄至此,还有什么是她轩轩甚得的。 那边,秦寰宇不欲在此纠缠,长剑如风,负芒披苇,带上揽月和娄皋长驱藏名山深处,斩关飞渡,势不可挡。 陈朞尚存犹疑,不放心地回首又往栾成霜被封禁处望了一眼,栾成霜和褚锦心仍身姿僵直地静静站在那里。 陈朞对栾成霜方才的神情仍有几分猜忌,但时间紧迫,怕汪翰去唤的追兵来袭,便转身纵身去追秦寰宇三人。 小葵也一路蹦跳紧随在揽月身后,不时小心绕行过秦寰宇身边,依旧对他有种莫名的畏惧。 而栾成霜那似乎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容嘴角,却入画面一般不断浮现在陈朞脑海,这诡异表情背后,不知还蕴藏着什么阴谋。 “唧唧吱吱——!!!” 前方小葵突然停住脚步,一只独眼失神一般转看向一处布满荆条蒺藜的山径方向,嘴角馋涎欲滴,看上去像是受到了极大的诱惑。 “小葵——?”揽月畏其掉队,急声催促。 然而小葵像是受了来自那条幽深小径的诱惑,涨红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个方向挪动着脚步,沉湎于其间,根本听不进任何话去。 陈朞拧眉道:“青魇飨鬼能受此诱惑,难不成这荆条蒺藜后面有人类莫大的怨恨?” 揽月茫然道:“不知道啊,上一回见小葵如此,还是遇到......” 秦寰宇接道:“黎普。” 揽月应道:“对,还是遇见黎大哥,还有岭头村祠堂里患了疫毒的村民们。” 陈朞脸色一冷,问道:“你们的意思是,那边山中有凡人?!” “这......”揽月也不敢肯定。 含光子分明是说过的,藏名山里荒无人烟,可是从小葵的反应来看,不但内里应藏有活人,且怨恨极大,否则小葵绝不会像一般青魇飨鬼一般贪食、不堪诱惑。 秦寰宇眸光冰冷,厉声问道:“陈朞,摘星术可能看到?” “看不到,距离尚远,不在摘星术拢获的范围。” “不然......不然,我们去看看,万一真有生人在此,遇上山魈必会遭劫。” 三人再算上娄皋一个孩子,本就皆是碧血丹心的浩然之士,虽说事态紧急,却也无法任百鬼众魅横行、木魅山鬼作乱。 秦寰宇面色冷峻,高然遥望一眼“天门”方向,空气里弥漫着压抑沉重的气息,似乎正在面临一个极难抉择的问题,冷峻刚毅的面容如今看来,更加地棱角分明,朗逸无比。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秦寰宇身上,期待着他作出决断。 秦寰宇知道,即便就此离去,怕是几人心中都难免会有一份愧责难了却,于是点头应道:“陈朞,由你开道,咱们速去速回。” “好,交给我。” 陈朞和秦寰宇不过两日相处,便已有了默契,相辅相成,胜似莫逆。 这样的默契神会,反而是揽月和娄皋看不懂的,不过一夜之隔,谁也瞧不明白秦寰宇和陈朞二人间发生过什么,为何会乾坤扭转,有此大变。 但迫于眉睫,不可延缓,四人转身倒向,朝着小葵昂首嘶鸣之处电掣风驰,快步疾进。 ...... 头顶烈日当空,山中却泛起雾霭,笼上蒙蒙云涛,有着些许疾风横雨之兆。 陈朞步伐矫健,身法凌厉,一袭白衫长足骎骎很快便隐没在山野浓雾间。 九重云霄时消时凝,飘飘悠悠,总有些扑朔迷离的诡异感。 秦寰宇本是顾及着身后揽月和娄皋精元体能不济,故而才令陈朞孑然独自上前探路,但也知在此藏名山中孤军独战,单枪匹马是最冒险的,若不是仗着陈朞有摘星术在身,秦寰宇也不敢轻易作此安排。 好在揽月和娄皋是个比想象中更加耐苦能撑的,二人也明白陈朞孤舟独桨的险处,脚下没有丝毫懈怠,一路直追紧赶,竟然不落秦寰宇几分,实在令人肃然感佩。 在接连穿行过几处峭壁陡岩后,三人蓦地发现陈朞的身影竟然停滞在前方一棵歪脖子松树下,衾影独对,远远望去竟然有些萧然之感。 “陈朞。” 秦寰宇的声音响起,陈朞没有回头,而是背对三人作出一个不要靠近的手势。 三人惊疑不解,秦寰宇便暂将揽月和娄皋留在原地,自己疾步上前迎了过去。 “怎么回事?” “你瞧那边。” 陈朞朝着前面下方一藤蔓遮掩的深沟方向微挑下巴,示意给秦寰宇看。 秦寰宇可没有摘星术,只能侧身挤过一处狭窄的石壁缝隙悄声往下窥视,地势一高一低,却雨雾变幻,阴翳蔽日。 加之藤蔓枝条太多,一时倒也分辨不出什么异样,只是觉得风中夹杂着血腥臭气。 陈朞提醒道:“看脚下。” 秦寰宇这才发现,自己脚下正站立的地方竟然是一处山洞的洞口顶端,难怪脚下阴风嗖嗖,秦寰宇心里即刻有了几分数,低声道:“山魈洞?” “对。” “几只?” “三只。” 陈朞的脸涨得通红,竭力让自己的语言保持平静。 “三只?” 秦寰宇不是在重复陈朞的话,而是觉得吃惊,按说三只普通山魈对陈朞一人并非大的问题,不知他为何站在此处不直接将其击杀。 “小葵——!” 小葵按捺不住对“美食”的渴求,腾跃着跳上前来,被追上前来的揽月一把拉住。 揽月抱歉道:“抱歉,我和娄皋没能拉住小葵。”说着又探身往下瞧了一眼,问道:“怎么?是不是下面有人?” 陈朞白皙的脸上乌云密布,隐隐夹杂着淡淡忧郁。 揽月随之笑容顿消,双眉紧锁道:“出什么事了?” 陈朞紧绷着脸,嘴唇翕动却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是拉了秦寰宇道:“你跟我来,揽月和娄皋留在这里。” 秦寰宇立刻知晓定是陈朞的摘星术看见了什么,毫无犹豫,随陈朞一同纵身跃下洞去,潇洒干练。 一只秃鹰盘旋在头顶苍穹之下,山麓野郊,草木簌簌作响,揽月不由地倾摇懈弛,心绪不宁。 山魈洞并不深,洞口衰草连天皆被血迹浸染,从新鲜程度上看来应是不久,映着苍翠碧草,如同绽放着的殷红花朵,凄静馝馞。 洞口鞫为茂草,杂草塞道,草木和地面上有被重物拖碾压曳过的痕迹,像是同什么东西在此经过了殊死搏斗。 再无他人,秦寰宇直言问道:“你都看见什么了?” “你看这里。” 陈朞用剑拨开一丰草叶茂处,草叶脉络间竟然夹着一根白森森的指骨。 “白骨露野,此处有人!” 陈朞以滇河剑指着洞内道:“不止如此,那几个人怕是已遭不测。” 579 山魈洞败骨残骸 栾青山撅坑撅堑2 秦寰宇的心不禁一沉道:“几人?” “没错。以摘星术至此所见,洞内已有三只头盖骨,皆属人类。” 别看陈朞所言轻松,实则摘胆剜心,凄楚不忍。 摘星术虽说玄妙,但并非所有事物都大有可观之处,就像山魈洞里白骨累累、割肉离骨的景象,就是陈朞目不忍见的。 但事已至此,还是要进洞一探究竟,并且解决了这三只槌骨沥髓的恶毒之物。 秦寰宇和陈朞躬身进洞,各自祭出一团冷火抛入洞内,惊动了正在沉迷于磨牙吮血的三只山魈,纷纷丢下手中败骨残骸,拱起后背溃散而逃。 秦寰宇看着地下淙淙血泊,一颗人头大张着嘴大半浸没在其中,睁大的眼睛好像两窟血洞,里还映着死亡前最后的惊惧与无助,洞内各个角落皆是被啃噬过的人骨,皮腐肉败,满目疮痍。 还等什么——! 两股怒气直冲顶门,二人按剑瞋目,紫光和滇河剑的银光在山魈洞内清驰纵横,灼烁交织,铲除奸邪,荡涤污秽。 双剑一出,如苍龙曳尾,翻搅云水,威力无边。 不足半刻,三只作恶山魈便吐出最后一声嗥叫,口吐血沫,魂归西天。 陈朞无瞳的眼眶愤怒地抽搐着,看着被曝骨履肠的无辜人类尸首,就是将这三只山魈碎尸万段也不足以解气。 秦寰宇理解陈朞的心情,同样因愤慨?痛?,如同骨鳗在喉,却又无法纾解。 “是谁?藏名山分明已被先生施下了结界,山下外围还有?华弟子戒守,怎么会有活人混进山来!” “而且,若一人误闯走失也便罢了,这里起码有三四具尸首,可会有如此巧合?”秦寰宇两颊惨白,青筋抽动。 二人怒目四顾,想来这些寻常百姓是被故意放入山中的,只是不知目的为何。 “小葵——!寰宇——!” 洞外揽月的一声惊呼,二人不敢有耽搁,立刻纵身出洞。 刚巧看见小葵自揽月怀中脱出,跃下陡坡,朝向洞口正对面一雨水积洼的泥坑处腾身跑去。 说来怪,那处水洼说来不算深,上面漂浮着些芦苇莲叶,脏兮兮,湿漉漉,还颇为隐密,唯一乍眼的是一团幢幢黑影在水洼里起起伏伏,不时自洼底鼓起几颗起泡,在水面上“咕噜噜”发出细响。 小葵蓦地冲到水洼处,嘴里流着潺潺口涎,围绕着水洼跳来跳去,看起来既激动又有些束手无策,不断地伸出鸡爪在水洼里捞着什么。 水洼里的黑影被小葵一激,加上水洼里闭气太久难以支撑,此刻像搁浅上鱼的一样打着挺一跃而起,大口咳喘呼吸着新鲜的空气。 四人这才看清,水洼里竟然还藏了一个人。 “何人?!” 滇河剑已抵在了那满是泥垢之人的身上。 “啊啊啊啊——鬼——鬼啊!” 泥人的视线并不在直指自己那把寒光闪闪的剑上,而全部都放在小葵呲张的獠牙之上。 “小葵。” 秦寰宇上前,侧身挡着泥人和小葵之间。 小葵一直都是畏惧秦寰宇的,现在无端将“美食”阻隔在外,小葵摇晃着脑袋,水汪汪的眼睛可怜巴巴地瞧着秦寰宇,蜷缩着身体不情不愿地向后退去。 “说——何人?!” “哇啊——侠士饶命——!侠士饶命啊——!” “泥人”这才意识到自己正被利刃抵住脖子,生死就在这方寸之间,“扑通”跪地,连连磕头告饶。 大概是惊吓过度,又或是在水洼里鼻息太久,精神本就萎靡恍惚,这捣蒜般频繁地动作下来,泥人的身体竟然开始剧烈颤抖,旋即吐出些白色泡沫,随即倒地,蜷缩四肢不停地抽搐。 陈朞叹息一声,收回了滇河剑,急忙屈膝查看:“这应是个寻常人户,只是这症状......” “让我来——!” 揽月和娄皋已纵身跃下,疾步而来。 “发作仆地,吐沫无知,身若僵像,癫痪筋挛,是乃痫症!” “可还有救?” “有,不过时间太紧,我只能解他一时之患。” 揽月探手握拳,轻转手腕,一枚一转丹已捏在掌心,递给秦寰宇先行给泥人喂下,手指又伸进在腰间寻囊里面,仔细一通拨弄。 “凌霄花,甘松,藜芦......有了,石菖蒲!” 各色药籽就地抛下,随着一道月白色光芒闪烁,药籽活了一般钻入土中再破土而出,各自舒展着青藤纤枝摇曳而上,枝叶扶苏,相互间还有些攀比之貌。 揽月也不贪多,各取了一些在手,交由秦寰宇以内里催化成粉末,和着洼里的水继续给那泥人喂下,很快便有了效果。 泥人呼吸停顿了一瞬,喉咙深处发出一阵倒气的嘶喘声,再紧跟着一阵咳嗽声后,泥人可以平缓正常的呼吸了,逐渐张开了眼睛。 这回第一眼瞧见的不是鬼怪,也不是寒刃,而是清丽出尘的殷揽月,如临仙境。 脑袋飘忽中,泥人以为自己或是尚在梦中,或是已经殒身丧命,面容竟然有了些许释然,紧张收缩的手脚瘫软在地,疲倦道:“敢问仙子,肖某现在何处?一定是肖某生前积德行善,方能得此恩泽,在死后能来此神霄绛阙,得见仙子一面。” 污泥遮面,但泥人的声音听起来应当年近不惑,揽月破颜苦笑道:“肖大哥,你并未死,只是痫症发作而已,回家后还得多加注意调养。” “我、我我没死?!” 泥人循声试探着摸向自己的胸膛,温热起伏,正真切切。 他蓦地坐了起来,开始打量四周:“这么说,我是被诸位侠士所救?” 揽月含笑问道:“这里是藏名山,乃仙家历练之所,你为何会闯入此处?” 泥人方以袖擦拭掉面前泥垢,被揽月闻及,脸色一青,开始惊惶四顾。 “没事,没事的。小葵它不会伤人。” 揽月不明所以,以为泥人仍在畏惧青魇飨鬼。 “你是在找那些山魈吧?”陈朞洞幽察微。“山、山魈,都、都都死了......” 一提及山魈二字,泥人亡魂丧胆,浑身抽搐,两只手拼命在脖颈处撕挠,仿佛被无形的绳索套|紧一般窒息,舌根拼命地深处嘴巴。 眼见泥人又要犯起痫症,秦寰宇瞬势起手封住了他的动作,只留给他喘息和说话的机会。 泥人眼眶撑得很开,凸起的眼球惊恐地穿过揽月身侧,望向更深更远的地方,即便被施了封禁术,却止不住他的哆嗦,犹如一只被困的野兽,喉咙里发出哀鸣。 揽月回身看见那处山洞,又看了看脸色不佳的秦寰宇,便知洞内一定发生了毛骨悚然之事,否则绝不会让一个年近不惑的大男人如此彰徨。 “咦?那里有个山洞?我去一探。” 娄皋年少气勇,受了啾啾真身乃枭鸟的鼓舞,不免有些信心振奋,奋武扬起威起来。 “不行,你不要进洞。” 这还是揽月头一遭对娄皋如此厉声喝止。 “为何?” 娄皋难得的兼人之勇,还未有幸施展便被压制下去,还有些委屈不解。 那边泥人就如筛糠一般哆嗦起来,哼唧道:“小侠士,不可进洞啊,断然不可进洞啊......会死的,死无完尸啊......” 泥人的声音幽幽响起,杂着紧张与惊惧,惶惶不安的气氛布满四周,惊起了树梢上的落鸦,“呱呱呱”地扑棱起翅膀,哀怨声纠缠着风,浓重的阴霾涂抹在天际。 娄皋不禁也跟着打了个寒颤,畏缩起双肩抱紧怀里的啾啾。 秦寰宇淡淡道:“洞里的山魈尽已被剿灭,放心吧。” “死,死了?都、都都死了?” 泥人还有些难以置信,眼光无神地望向洞口,视线溃动,眼泪簌簌而下。 “那、那他、他们呢......” 秦寰宇沉默地摇了摇头。 泥人的脸潮湿起来,发出一声嘶哑的惊叫,那痛苦声如同被刀子劈裂开胸膛。 陈朞正色直言道:“大事已然,覆水不收。你还是好好想一想,你们是如何进山来的,除了你以外,还是否有他人逃脱。” “进山?我们不曾进山啊,藏名山回环曲折,迷而不返,烨城连孩童皆知此山不可莽入,我等断不会冒然闯进的。我本是在烨城东边一家布庄给人做账房的,清点布库之时不知被什么人击晕带来了此处,醒来便已身在此处了。” “你们共有几人?可有相熟之人?” “有、有啊。城东猪肉铺的鲁掌柜也被莫名劫来此处,还有他的妻儿。我们醒来之时曾经清点过人数,足足有五十人,本想共寻出山之径,哪想遇到了一波又一波的山魈将我等冲散,死生不知啊......” “这么说......”陈朞指着潮湿阴暗的山魈洞问道:“这么说那里面的是?” “呜呜呜......”泥人以哭声作为默认,确定了洞里的尸骨。 娄皋抱着啾啾的手臂猛地一抽,惊恐地长大了嘴巴向后倒退了两步。 580 山魈洞败骨残骸 栾青山撅坑撅堑3 泥人掠见一眼,颤抖地更加剧烈:“呜呜呜呜......鲁掌柜被托进洞的也是个男孩儿,也就是小侠士这般年纪,身首五裂,肢体崩断,敲骨吸髓啊......” 揽月呆呆地立在一侧,双眸里星光尽失,从秦寰宇和陈朞不让自己进洞时便有猜测,定是里面情状凄惨,但怎么也没料到会这般惨绝人寰。 泥人继续哭诉道:“若不是肖某懂点水里闭息之法,躲在这水洼之中,怕是现已身首异处。” 秦寰宇冷目寒光,冷声问道:“你说你们有五十人?” “是,都被山魈驱散开了,不知现下是死是活。” 陈朞低声咆哮道:“人渣败类——!一定是栾青山,他有意为之!” “是我们输了......” 揽月凄凉地望向藏名山上空,“天门”就在那里,却遥远得似乎永远也无法到达。 秦寰宇和陈朞头压得低低的,胸口处似乎有一股气旋咆哮着“呜呜”刮过,肆虐地奔走,皮肤下的血光暴涨,坚硬如同筋骨,却无语申诉。 娄皋脸色蜡黄,感受到氛围不对,一双碧瞳小心翼翼地从他们三人脸上扫过,他紧咬着唇欲言又止,在薄唇之上留下一排整齐的压印。 大地和天空也跟着沉默起来,本该破云间日的天空,漫天都是厚厚暗黄的浊云,一同隐没在阴霾之中, “我不懂......”众人情凄意切,娄皋终于决定问问清楚,小心试探道:“为何会说我们输了?我们不是已经逃出来了吗,只要再过了那处天门,便可以通知爹娘派门下救援。” 三人将视线轻挪到娄皋身上,真是羡慕这个孩子啊,心境淡然,安心恬荡,但有些事情还是应当让他看清楚,即使有些残忍,但这个坏人总要有人来做。 陈朞决定由自己来做这个狠心之人,他一双空瞳僵视着娄皋,立刻就让娄皋额头冰凉,有种被无尽黑暗吞噬之感。 “我等仙家门派修仙习道所图为何?” “自然是为保民康物阜,一方百姓安居乐业。” 娄皋被陈朞看得周身不自在,碧瞳不自觉地躲闪着陈朞,不知该往哪里看才合适。 “肖兄说山中尚有四十余人生死未卜,你会如何是好?” “当然是将他们一起救出去啊,大家只要过了天门,不就......” 娄皋突然语塞,仿佛被妖魔抓住了舌头。 “那么,藏名山这么大,他们都在何处?” “他们,他们......” 娄皋圆睁的碧瞳里充满了恐惧,咬紧了后槽牙。 娄皋终于醒悟过来,他们的的确确被栾青山给算计了个彻底,即便摆脱了横罗阵,前面还有数十无辜之民。 若是不救,他们必死无疑,一旦尸骨无存,自然也没有证据指摘他栾青山。 若是救,他们就必然没有时间离开这藏名山,真真是断绝了阆风派所有的去路。 娄皋上下牙齿打着颤,无尽的憎恶可对人心的失望随着心跳涌来,使他每一根骨头都在战栗。“人渣......人渣——!!!” 娄皋真想哭,还是翀陵派的九旋谷好,那里草木葱茏,蜂飞蝶舞。 虽然也会有人嘲笑他不配承袭万年翀陵掌门之位,却也皆是些不咸不淡的冷言嘲弄,而非鬼蜮心肠,怀诈暴憎。 陈朞拉了拉衣襟,厉色道:“走吧,既然输了,何必搭上这些无辜之人的性命。” 秦寰宇说道:“按照原定计划来,你带着月儿和娄皋去天门,我带着肖兄去找其余之人。” “什么计划?” 揽月的目光在秦寰宇和陈朞脸上反复游走。 早就觉得他二人一夜之间态度大转,没想到是二人商榷好了什么,不让揽月知晓。 “我不走,寰宇你不走,我也不会走。” “月儿,你必须得走,待藏名山的事情一尽,我便会去追你们的。你若不逃出去,娄嫄的命又该如何救?” 秦寰宇的脉脉温情淋淳尽臻,语气却丝毫不容揽月置疑。 这样的语气,这样的双瞳揽月见过,就同火焚薜萝林的那一夜前夕一模一样。 “你又骗我,你说过你不会再骗我......” 揽月迎风努力硬撑着眼帘不肯眨着,只怕眼泪会不争气的落下。 千百言辞,都难叙那倾世的柔情。 秦寰宇星河琉璃的双眸充盈着的爱意,宛若繁星烘月一般,绚烂静谧,令揽月甘心融化在其间,悠悠情思沿着二人双眸流淌,化为一泓月色清辉,温柔倾泻。 “没有骗你,一定会去找你,一定。” 幽幽心事,浓浓深情,欲言再止。 瞳眸中波澜涌动,这样的温柔着实让人眩晕迷离,甚至无法拒绝。 揽月只觉得身体一软,几乎失去了所有抵抗的力气,无力地松开了秦寰宇的外袍。 何须强求?柏树仙说过,她本不属红尘牵绊之身,命中并无那颗掌管姻缘的穹冥星,终究是躲不过的悲凉...... 即便洗尽铅华,尘世无缘,但揽月只想秦寰宇能够履险如夷,安然无恙。 纵是有纵横牵绊,只能汇成一句:“当心,保重。” 红尘深锁,秦寰宇再一次将揽月环腰揽在怀间,传递着最后的温暖。 “一定。” ...... 两拨人就此分开,秦寰宇带着肖姓的账房北去,陈朞则带着揽月和娄皋西行。 沿途之上再也没有即将脱离?华派的轻松释然,只有双眉紧锁,以及愁云惨雾。 娄皋紧抿着嘴偷眼瞥了下陈朞,几番携手共进,陈朞在娄皋心里早已不是那么孤高自许,不近人情。 想到先前揽月和他的秦大哥一段难舍难分,娄皋反倒挺对陈朞抱有几分同情。 揽月垂眸不语,只淡淡注视着前方空荡荡的道路,一如她空洞洞的心。 娄皋和小葵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却又都无能为力,一个不会说话,一个不懂在成年人的感情间如何开解,诚惶诚恐。 揽月越是表现得沉默坦然,他人眼里就越是惴惴不安,宁肯她此刻宣泄一场,也好过她缄舌闭口,默不作声,真担心她将自己憋坏了。 陈朞黯然心疼,安慰道:“秦寰宇有擎天架海,挥斥八方之能,绝对不会有事的。一旦将烨城城民解救出来,就会来追咱们的。” 娄皋趁陈朞率先开口之势,附和道:“对对,我秦大哥向来言能践行。” “不,他不会来追我的......” 揽月抬头仰望上空,似乎只有这样,眼泪才不会流淌下来。 陈朞一怔,搜肠刮肚努力寻找着怎样安抚这颗忧伤失落的心。 陈朞有意打趣道:“怎么不会,你以为秦寰宇他会放心你跟在我的身边?就不担心我将你掳回天枢台去。” “他不会来寻我的,至少现在不会,他有他的命运要去追寻,就像我亦要奔向我的命运一样......” 明明是青天白日里,陈朞却看到揽月的眼睛里点缀着星光般的光亮,那细细忧伤灌溉着星眸下柔软的草。 “......”陈朞心中一股刺痛,仿佛身体里有一只山魈,正在啃噬他的心脏。 “我想,在一切皆休,离开?鼓学宫以后,寰宇他是会去三花庄的。” 揽月淡然地说出她的猜测,试图用一颗平常心去接受秦寰宇的抉择。 “你......” 陈朞想问揽月是如何猜到的,但若是真问出口,怕是揽月定会戳穿陈朞也是秦寰宇的同谋者。 没想到揽月说道:“我不怨你,我想他定是与你有过交代,而且特地叮嘱你,在我们脱离?华派的势力以后,要你带着我往南去,去往玄霄天枢台。”” 陈朞不觉轻笑出声,苦笑道:“没想到我衷情的女子是一个如此聪颖之人,果真值得我自八岁起苦等一场。只是你既然已看穿了,会跟我去吗?” “去。” 揽月声音平静而坚定,安如磐石,没有丝毫动摇。 陈朞对面前这个少女感到更加新奇,甚至被她再次吸引。 少女总是以她坚韧不拔的意志去坦然直面百转千回的命运,正如一朵荆棘丛立孕育出的花蕾,傲霜斗雪,绽放在逆境里,从不自僝自僽,一蹶不振。 殷揽月在丛生的灌木丛中匆匆穿梭,身影与横山侧岭重叠,愈加松贞玉刚,坚贞刚毅得令人揪心。 “陈朞?” 揽月神色凝重,警觉地环顾四下。 “怎么?” 陈朞警心涤虑,以摘星术循着揽月的视线张望巡视。 此处山势嵯峨高峙,氤氲蒸腾,与那西北方位凌空独尊的“天门”几乎已近在咫尺。 暮色暗淡,藏名山深处鸦雀无声,莫名有种繁华落尽的萧条之感。 陈朞面色紧绷,不敢有丝毫大意,沉声问道:“摘星术目之所及处并无异样,还是说你有何发现?” 揽月白衣委地,清丽出尘的面容之上,星眸散发出冷冷光辉,泠然道:“正是因此,故而古怪。藏名山里应有百派弟子,自从上山以来,为何一人都不曾撞见。” 581 雪松萃蜂虿毒发 勇折返巍然应战1 陈朞刚棱清峻的脸上骤然一惊,是呵,哪怕自己一路以摘星术探路,避开人迹和山魈,也不至于一双他人的瞳孔都不曾捕捉。 殷揽月的脸上冷得一丝血色都没有,从陈朞骤然收紧的呼吸,以及混杂着复杂情绪的面容之上,便可证实她的猜测。 陈朞剑眉斜飞,刀锋般谨慎戒备。 “姐......姐姐......” 娄皋蓦地双膝跪地,拱起脊背,面朝地下“哇”地呕出一口血来! “娄皋——?!” 揽月大惊失色,长大的瞳孔里充斥着恐惧之色。 “娄皋!” 难不成是方才横罗阵吸取了娄皋过多精元之气,又经秦寰宇和小葵的坠屦珠先后渡气、找补精元,一亏一盈间伤了肺腑不成?! 陈朞急忙拉过娄皋,暂且封住了娄皋后背的筋脉,可当陈朞再欲伸手将娄皋扶起时,突然感觉到自己下腹有一隙酸楚游弋。 还没待陈朞弄明白缘由,紧跟着一道彻骨的疼痛,一股阴郁之气回旋缠绕着自腹下向上凸张,猛然顶出直至喉头,一口鲜血喷在掌心,汇流如注,沿着削指缝隙滴落下来。 “陈、陈朞——陈朞——!” 殷揽月变貌失色,驰魂夺魄,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怎么会......你和娄皋怎么了?” 见陈朞仍在不断地呕出血来,揽月神魂震惊,胆战心惊。 陈朞不想令揽月担心,却又说不出话来,只要口一张,便又要吞吐出一口鲜血,流淌不止。 揽月面无人色,面面相觑,只觉太阳穴如同在被重锤猛击,头有些发懵,脑海里翻转昏旋,一时没了主意。 她不断地叮嘱着自己:别慌,别慌啊殷揽月...... 但是第一次看到陈朞如此痛苦,揽月一颗心已提到了喉咙口,手脚也跟着一起颤抖。 陈朞本想运转精元内里抵御身体里突如其来的疼痛,可那疼痛过于剧烈,如同要将他的五脏撕裂一般,只会使周身血脉加剧沸腾,宛如万把刻刀在胸膛里乱剌。 “陈朞!娄皋!” 揽月彻底乱了分寸,束手无策,她紧掐着自己的脖颈感受着窒息般的焦灼,好像比及他们更加痛苦。 忽然之间,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自她玉颈之间滑落,一滴,又一滴,在她白皙秀颀间绽放着艳丽的血红花朵,沿着她的手臂蜿蜒滑落。 陈朞痛苦之余愕然地望着揽月,仿佛在一瞬间落入冰窖之中渗渗慑惧,胆吊提心。 揽月这方察觉到自己不知何时也呕出了鲜血,她强自忍住,急忙站起,却未能抵御这股猛烈地痉挛骤缩,紧跟着喉头微甜,一股鲜血喷出,白衣之上赤血殷然。 “揽月——!” 陈朞五脏俱损,绞痛得简直要将灵魂抽离,他面部肌肉如山丘般凸起,眉头拧成一团,却强撑着身体照看着心爱之人。 “怎么回事......为何......” 揽月鼻翼一张一翕,一边急促地喘息着,一边顿忆周遭之事,究竟是为何三人会一起出现攒心剧痛,好似数万蚂蚁啃噬五内。 不知为何,陈朞脑海会掠过栾成霜扬起阴冷假笑,那似笑非笑的嘴角噙着一抹邪魅诡异。 揽月似乎回忆起了什么,蓦地抬头去看陈朞。 二人异口同声道:“雪松萃!” 是的,雪松萃! 和衷共济之前,被栾青山逼迫喝下的雪松萃! 栾青山果真在茶盏之中动了手脚,纵使揽月和陈朞一再当心谨慎,就怕栾青山在雪松萃里暗下手脚,二人甚至躲灾避难,必要眼见栾澈和栾成霜等人先饮为安,却还是着了?华的道儿。 “你们忍一忍......” 揽月一开口,一股绞痛遍布全身,犹如潮水一般一波又一波地拍打上岸。 揽月的双手紧紧地攥成一团,将指甲嵌入皮肤深处,试图以痛抑痛,让自己的头脑清醒起来。 被冷汗浸湿的手掌伸进熏囊里迅速翻找,终于在痛晕之前拾出了那朵花瓣败落、干枯的花朵。 花朵形似蝴蝶,但被摘下的时间已久,水红色浅妆已褪,变得衰败凋零,焦皱赭黄,丑陋不堪入眼。 “这是......” 陈朞认得它,还曾经为了它执剑同姚碧桃的青髓鞭当堂纠缠过,也曾因为它,险些害得揽月以身试毒,作出亡命之举。 “枉思佞......” 即便它已无往日的娇和烂漫,丹彩春融,陈朞还是一眼道出了它的名字。 枉思佞,那枚被姚碧桃误以为是有毒的那枚枉思佞,那枚被姚碧桃蹂躏遗弃的枉思佞。 现在什么言语都无法替代揽月对姚碧桃的感戴莫名,什么历日之仇,往昔之恨,跟这枚珍贵的枉思佞相较,那就都随它们去罢...... 花瓣虽然东零西落,揽月还是小心地拈起,迅速给陈朞、娄皋和自己服下。 说来神奇,枉思佞槁败颓萎却暗含生机,不愧是千古长春之木,难怪会被?华派雪藏孕育于??山深处。 用以解毒的枉思佞方一入口,顿觉槁苏暍醒,通心透骨,体内五脏万象回春,寒灰更然。 娄皋方方缓过一口气来,业火怒燃,破口骂道:“是那雪松萃对不对?在辟雍殿前时我就知道,栾青山定然不会有此好心!常年里也不曾往九旋谷给父亲母亲送过一两瓮,如今竟然如此大方周至,慷慨款待,若然居心叵测。” 陈朞盘膝安足,调匀呼吸,在枉思佞的作用下通心沁脾,清爽舒畅。 待安稳如常,陈朞方意味深长,颇感庆幸道:“这枉思佞的分量下得颇有技巧,可令中毒之人在毒发以前经久不易察觉,且分量拿捏有度,恰到好处,既能抑制行动,又不至于即刻夺人性命。” 揽月颔首应道:“就算栾青山成算在心,大概也想不到是天不绝人,竟然让这朵被姚雒棠抢走的无毒枉思佞恰好被我拾走。” “人有逆天之时,天却无绝人之路。离乱之恶不可做,栾青山果真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到头来反被误。” 娄皋听得浑浑噩噩,迷茫问道:“可是揽月姐姐,你是如何知晓咱们所中之毒是枉思佞呢?” 揽月长叹一口气,拈着手中所余半朵枉思佞,答道:“学宫上下皆知含光子百治百效,妙手回春,栾青山又知我师出于丹圣云牙子,必然精通药理毒性,断然不会用寻常毒药暗害咱们。青囊殿里皆是天下琪花瑶草,信手拈来,随取随用便可直解百毒,故而我猜想栾青山定然只会用能受他一人驱使之毒,那便是只有??山才栽有的枉思佞了。” “没错。”陈朞冷颜厉色道:“怕是?华派栾成霜等人早已在身上藏有解毒之剂,待百派弟子一行忙于攀山涉谷之时偷饮而下,一切便迎刃而解。” 揽月神色凝重,星眸黯然:“换句话说......” 娄皋见二人皆阴沉惨淡,不觉得跟着除了一袭冷汗,他动也不敢动一下的瞪着碧瞳看着他们,慌得喉咙焦渴,急急吞咽着口涎,再问道:“换句话说什么?” 淡漠的风凌厉地流窜,凄寒地刮过娄皋青涩的面庞,头顶上空乌压压地云团攒聚在一起,阴沉沉地像是随时要砸压下来。 揽月清泠的声音响起:“换句话说,当百派毒发之时,?华弟子可以轻松将其擒拿。” “什么......” 娄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耳朵里嗡地一声,两眼发黑。 “一如笼中之鸟,唯有俯首就擒。” “旸谷派卜游、卜涵、卜澎呢?” 娄皋屏住呼吸,碧瞳瞪得大大的。 “大概已落入?华手中了。” “那陈朞你带来的玄霄弟子们呢?” 娄皋感觉自己脑袋里有什么东西正在膨胀,几乎就要裂开。 这也是陈朞极其不愿面对的真相,他明见万里,心中已知陈胥必然已落入魔掌。 “那么穆大哥,聿大哥,还有我翀陵派的师兄们......” 揽月寒意袭遍全身,她仰望天空,乌云翻滚,重云如盖。 山风掀起狂云笼罩了整座藏名山,仿佛在转瞬之间便已日月扭转,天昏地暗。 黑色的幕布自天际落下,仿似一只贪婪肆虐的魔鬼,咆哮着欲将万物吞噬。 三人禹身凌立于藏名山巅,俯看着山下的?鼓学宫,苍茫云海,风云变色,山岳崩颓。 正是“黑云压城城欲摧,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境。 揽月和娄皋双目里星斗闪耀,戍望下方学宫中宛如战鼓鼙动,怕是要血浸千仞宫墙。 陈朞手中长剑横握,流烁炳幻,叱咤赫然,凛然威光! 纵使他们想要遁世无闷,自此一瞑不视,此刻也不能放任百派无辜之人被栾青山扼住咽喉,更何况其中还有手足至亲。 世事纷纷一局棋,输赢未定两争持。 人生有命,命格如棋,既然栾青山定要相逼揽月同下这一局,揽月便不再辞躲,任他逆风严霜,来吧—— 已经不需要商榷,殷揽月、陈朞、娄皋默契地选择了返回?鼓学宫。 582 雪松萃蜂虿毒发 勇折返巍然应战2 一路巴山越岭,临下山前,三人又回首遥望了藏名山“天门”那处巍峨之巅,陡峻的山峦耸立在云海缥缈之间,忽远忽近,若即若离,像是在对他们诉说着什么。 穿过“天门”,便是海不波溢,安枕而卧; 舍弃“天门”,便是腥风血雨,抱火寝薪。 可他们没有选择,亦不需要选择,三人分别为阆风、玄霄、翀陵之承袭人,本当一柱承天,堪受其重。 将小葵留在岩壁峭石包裹之中,三人踏着紫苍暮色笃定而行,雾霭泛起,逆风拍打在他们坚毅的容颜之上,显得分外壮美。 方至山脚下,便已有了诡异迹象,藏名山的结界仍在,深扎在瘦土岩隙里,但驻守在周围森然戒备的?华弟子们却未见一人。 揽月凝眉冷色道:“难道说?华尽已得手,便将弟子撤了回去?” 陈朞面如寒江,森然道:“未必。还有一种可能性,你忘记前些日子趁夜混入?鼓学宫里的那群藏头露尾的黑衣之徒吗?鬼鬼祟祟,怕是另怀鬼胎。” 揽月目光炯灼,视线秋水寒星般定格在陈朞脸上,敏锐道:“你是说可能局势尚未明晰?很可能他们是冲着?华派来的?” “不好说。但?华派贪猥无厌,欲令智昏,江湖之中屠戮无尽,树敌已深,焉知不会有人寻隙报复。” 陈朞面容淡雅如雾,语气却是萧肃决断,总能入理切情。 “是啊。女真一族,黎僚一族,还有紫泥海的龙鱼一......”揽月自语之音戛然而止,星眸灵动生光,如梦惊醒道:“阿宁......那些黑衣之人难到会是阿宁和飘摇他们?” “秦寰宇昨夜也是同我有此猜测,我们昨夜恰好尾随了这伙人一段直抵鹅湖之上,只是为了不打草惊蛇,并不曾令对方察觉。” 看来秦寰宇和陈朞二人在私下之时,相谈甚多。 揽月手抵在下颌细细思量,星眸光泽灵慧,轻声道:“这就对了,难怪我会在烨城时遇到阿宁和飘摇他们,无端他们为何会自墉城鞭长驾远而来,加之鹅湖......” 殷揽月茅塞顿开,晶晶双目凝视陈朞,说道:“想要避过?华派的看守,又能穿过千仞宫墙的只有一条水路,而鹅湖好似万丈深潭,唯有避水珠方可遁海避水,如履旱地。” “恐怕正是如此了。” 陈朞面如白玉,神色紧绷。 揽月的心脏突突直跳,当年紫泥海屠戮龙鱼一族的又何止?华一派,若是百派落入阿宁手中,不知相较栾青山手中,哪种可能性更加和缓一些? 殷揽月长身玉立,心绪纠缠:“管不了这么多了,必须找到百派弟子们现在何处,先将身上的枉思佞毒解了才好。” “姐姐!看这里——!” 娄皋的声音响起,惊惧短促,言笑不苟。 揽月和陈朞不敢有丝毫怠慢,疾足迅捷,瞬身来到娄皋身侧。 尚未站定,便见娄皋俯身拨开一片蓬松草垛,血腥之气立刻扑面而来。 只一眼,揽月怕是此生便已忘却不掉,渗入眼帘的是几具横尸,像是案板上的肉泥一般被人随意丢弃在这里,阴惨惨,直挺挺地僵硬在地,尸骸陈腐冷僻。 从衣着样貌上来看,生前应当各个清新俊逸,仪表堂堂,浑身装束皆绮罗,腰间绅带处皆绣有一赤色盛莲,由此可见这些晦气殒命之人尽是?华派的弟子。 “姐姐,他们会是被山魈所杀吗?” 陈朞手持滇河剑再进一步扫过草垛,深入几步,更多尸体曝露出来,堆积如垛,充斥着无尽阴森气息。 “应当不是,你们瞧这里。”滇河剑挑开一处歪斜杂乱的草蔓,剑锋指着尸体上贯穿脖颈的刀痕说道:“由此横刀抹颈之痕可见来者不善,出手迅捷狠毒,甚是凶残。” 揽月亦道:“这么针对?华而来,果然是他们?” 恰在此时,刚好一阵山风吹袭过来,掀起层层草浪不断翻涌,原本折伏在草下的具具尸骸如同在浪里漂浮,血芒骇人,宛若炼狱。 三人矗立在这血色炼狱之中,只觉气噎喉堵,心神震撼,身体随着大地一同剧烈地摇动。 “陈胥......” 这是陈朞最担心的事情,不知弟弟现下生死如何。 再逢朔日之夜,天上遗失了月光,沉闷阴晦,大地沉默。 三人加快了脚步,心急如焚地穿过薜萝林往?鼓学宫探去。 ...... ?鼓学宫之中此时寂静无声,连鸟雀都感知到了今夜暗潮汹涌,早早寻好了枝丫重叠处栖身,遁迹潜形,以保安虞;草虫油蛉敛声匿迹,茸茸草间一派萧瑟凄凉。 没有了?华弟子和学宫弟子们巡视驻守,三人凭借摘星术一路畅行无阻,虽然意外地发现了几双不属于?鼓学宫的瞳孔,倒也形不成妨碍。 夜雾袭来,一路蹑足潜踪摸行至西寝殿,依旧空无一人,甚至寝殿里不曾有一盏烛火,全然没有白日里百派争鸣热烈之景,四下里尽是死气沉沉。 ?鼓学宫如此之大,百派千人此刻会在哪里? 殷揽月渊思寂虑,气韵坚定道:“去献殿。” 于是三人调转方向,穿过栖真门向南行去。 揽月说去“献殿”并非仅靠臆断猜测,虽无任何迹象可表明百派汇集于献殿,可揽月试图将自己摆在阿宁心态上去共感共情。 同样身为一族被屠戮尽灭的她,自然能够理解已被切骨深仇囚禁百年的他。 如果能给揽月一次为女真一族报仇雪恨的机会,必会让那些恶贯满盈的刽子手们跪在先祖面前,引颈受戮,浴血当场,方能大快人心,弥补百年罹难之万一。 沉沉暝色的夜幕潮水一般汹涌袭来,一如满江悲壮的积恨,似乎想要吞噬着她的良善和慈悲。 不......揽月兀自摇头,她不能再想下去,否则怕自己也沉浸在深仇宿怨里无法自拔,反颜倒戈亦未可知。 为避人眼目,三人没有直穿辟雍殿和杏坛,而是决定自尊文斋后绕行一段。 只要脚程够快,不出一刻功夫便可通过大成门,再由西配殿后迂回道献殿西侧。 “姐姐,前面有人!” 娄皋碧瞳如炬,有着鹰鸾一般的金刚之目,敏锐犀利。 “什么?怎么可能!” 陈朞一怔,面容冷峻,摘星术聚焦在娄皋所指的方向,盯住不放。 “陈朞?” 揽月吃惊,若是前方有人,为何摘星术没有任何察觉。 三人暂且停下脚步,侧身紧贴在西配殿墙后,屏息凝神以待观望。 陈朞英锐凛然,摘星术又朝可疑之处注目良久,亦未见异状。 “真的,你看那里,桑梓二树之间。” 揽月和陈朞循声望去,只见在通往谪戒室的小径两侧真的各有一颗桑树和梓树,而娄皋所指的那个“人影”正笔直地站在两棵树正中,因为视角之故,“人影”和粗壮的树影重叠,一时难瞧真切。 陈朞面色僵冷,惊疑骤生:“这怎么可能,若是有人于此驻守,总不会不睁双目。为何摘星术不曾拢获到此人的瞳仁......” 事实上,揽月眼下也瞧得真切,分明是个人影:“难道世上还有何术法,是幽深玄妙更胜摘星术者?” “这......” 陈朞亦不好妄下定论,毕竟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即便自己博观经典,也不敢保证兼覆无遗。 无论如何,“人影”是站在了一个至关重要之处,若是想自西配殿的掩护下绕至献殿西侧,此处是必经之地,于是陈朞决定亲自上前探幽索隐,若是情急之下不妨覆手将其击杀。 “我同你去——” 揽月拉住陈朞,多一双眼睛,就能为摘星术添一分把握,以保万无一失。 陈朞此次没有拒绝,他心知殷揽月绝非一个柔茹寡断,缓心无成的女子。 庆幸朔日里缺失了月光,方便二人跻身晦暝黑暗里摸索而行,缓缓接近“人影”身后。 那“人影”始终岿然不动,散发披襟,千绦万缕肆意飞扬。 陈朞和揽月相视一眼,顿觉蹊跷,无论此“人”隶属何门下,总不至于历乱无章,邋遢潦倒。 “啊——” 揽月一声低呼,突然跳起,两手紧紧抓住陈朞的手臂,本能向他身后逃躲。 陈朞连忙展臂将揽月护在身后,却见揽月脚下刚好勾住了一段条状缎带,簌簌飘荡,如旗帜般招展。 “咦?” 揽月将它捡拾在手,趁着微弱之光细细打量,缎带之上赤色盛莲像是在烈焰炽火中绽放,宛若浓妆艳裹的女子,瑰丽妖娆......不对! “陈朞,血......是血......” 揽月手上一个激灵,绣着赤色盛莲的缎带飘飘曳曳地落在地上,又再次被风卷走。 二人意识到,方才那物本该是系在“人影”腰间的绅带,难怪那人站姿诡异,更难怪摘星术不曾拢获“人影”的瞳孔,原来是因为“人影”已为尸首梁木,殒身九泉。 陈朞和揽月不敢松懈,瞬身疾至“人影”身前,欲一窥究竟,没想到这一瞥,毛骨悚然,神鬼震惊——“人影”竟然没!有!脸! 揽月失神地站在原地,寒意席卷了全身,仿佛坠入了冰窖。 花卿城“洞庭春色”里的那股禁锢了千年的寒意再度释放,彻心彻骨。 嗜面魔惨如白纸的面容似乎已经出现在揽月的面前,正在对着她勾卷舌尖,邪魅舔舐|着嘴角,打着圈儿,一步一步朝着她走来。 583 嗜面魔大难未死 忆宿怨狭路相逢1 “是他......是他......” 揽月不寒而栗,有种绝望之感,腹中翻涌作呕,弯曲着腰身,几乎要将五脏吐出腹外。 “揽月——!” 陈朞不知她在说什么,只是看她痛苦地死死抓住胸口,便能想象她正在承受怎样的回忆。 “姐姐——!” 娄皋在远处扒耳搔腮,焦灼不已,忍不出便要上前。 “不许过来——!” 即便碎心裂胆,即便凄入肝脾,揽月还是强撑着喝止住娄皋上前。 这等禽兽一般灭绝人性之举,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一个孩子洞见。 娄皋只能搓手顿足,焦急不安地等在原地。 “陈朞,遭了......” 揽月星眸棱棱,恐惧地畏缩着,牙齿禁不住地打着寒颤,她不自觉地环臂抱紧了自己,如临深渊。 “你识得凶手?” “不仅识得,还同他一起坠下过花卿城的朝暮井。只是巧合之下我被避水珠所救,但没想到他也活了下来。此人畏猫,故而寰宇说过,他应当是与人签了魂契。” 陈朞蹙额道:“这个我亦知晓。江湖之中近百年间出现了一个诡秘莫测的门派,以墟棘峰为巢,素着黑衣。门下之人尽以魂契相挟持,出卖魂魄来留存人间一息,为其主效忠。” “墟棘峰......” 这样一切就都对得上了。 揽月在烨城西北处的乱葬岗见到阿宁时,阿宁曾恳求揽月在?鼓盟会以后同他回墟棘峰的雪窖救治槐月,而飘摇又口口声声尊称阿宁为“大人”,那么阿宁他果然身份不简单...... 看来百派存亡危若朝露,间不容发。 “我们走。” 揽月长身玉立,面容莹亮如雪,宛若黑暗中的一束光芒,刚绝清凉,雪衣曼起。 “去、去哪里?” 娄皋一边追撵上前,一边问道。 “扫穴擒渠。” 殷揽月整衣敛容,将一挽长发束起在脑后,清净干练,威仪无匹。 不能逃,不能躲,如果在墉城祧庙救下阿宁是一个错误,揽月必得前去补阙挂漏。她将剩下半朵枉思佞放入胸口衣襟,小心护好,若想要救众人性命,缺了它可不成。 贴着西配殿冰冷的墙面绕到献殿西侧,果然看见献殿门前灯笼高挂,明光烁亮,高堂肃壁,一派通明。 献殿里什么情况尚未可知,但献殿外面林立着无数黑衣身影,铜铸铁浇,棱力魁伟。 献殿门前纸钱铺路,空地之上秫秸扎架,举火而焚,白幡遍布。 漫天纸钱随风翻飞,既有凄凉悲恸之感,又令人心生惶恐畏怖。 献殿里面一声戾喝:“拖出去——!” 紧跟着便传来凄厉哭嚎和告饶垂危之声,如同鸮啼鬼啸。 “师父,师父救我啊——!救救我啊——!” “求你求求你!我还不想死——哇啊啊啊——” 戾喝声再次响起:“还有这四个!” 旋即又传来,哀告央浼之音,绝望崩溃之声。 六个腰系赤莲图样绅带的弟子被几个黑衣壮汉丢出殿外,揪着他们的发髻就像拎着一直垂死的兔子一样轻易,又如敝履一般被按在地上。 濒死之际,六个弟子尚要垂死挣扎一番,怎奈周身骨软筋酥如同烂泥,终是只能发出最后的恸哭,凄婉响彻四野。 “难听死了,还不赶紧让他们闭嘴!” 一个娇媚傲慢的女子声音响起,纤纤细步自献殿门槛迈出,裸足而来。 这个声音,这极尽妖冶的身姿......何皎皎! 殷揽月身心骤然一颤,真是冤家路窄,这可是下山以来第一个教会揽月何谓“人心不古,世道沦亡”的人,她绝不会忘。 何皎皎一如从前般奸诈刻薄,扭转着极尽妩媚的腰肢,诱惑地勾引着黑衣壮汉们,却说着最阴狠的话:“休要这些将死之身哭哭喊喊污了大人的耳朵。” “是!” 黑衣壮汉们领命,一手揪起那六人的发髻朝向夜空仰起脖颈,一手钢刀利刃顺势一抹,即见鲜血喷溅,涎玉沫珠淌满一地。 “吓——!” 娄皋不曾见过这般残忍景象,躲在暗处,发出一声惊呼。 “嘘——莫出声!” 陈朞赶忙用手将其嘴捂住。 再看那六个弟子的双瞳由惊恐而逐渐变得污浊,继而又变得空洞无神,只有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身体还如筛糠一般抽搐着,直到鲜血停止流淌。 何皎皎眼底斜睨一眼,鼻中娇哼道:“都记着点儿,但凡脱出殿外来的,手脚都要麻利些!休要让这些腌臜皮囊发出不堪入耳之声!” “是!” 众人附和。 “嗯。”何皎皎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满意,乌溜溜地眼睛一骨碌,情眸楚楚,手掩着口鼻,指着地上的尸体娇嗔道:“还不赶紧将这些秽|物给烧了,丢在这里可真是臭死人了......” “是!” 黑衣壮汉们闻令而动,甚至利落地将六具尚有余温的身体丢进了火里。 何皎皎方神色悠闲道:“这就对了嘛,送他们下辈子投个好胎,莫要再入歧途,可悯可叹啊。” 她可悯可叹?!怕是世上没有几人阴狠过她。 逞性妄为,流恶难尽,殷揽月将这一切尽收眼底,肉跳神惊,为献殿里的众人分心挂腹。 待娄皋终于能够冷静下来时,陈朞方敢将手松开,任他说道:“姐姐,这下可怎么办,看来百派真的被囚于献殿之中。” 怎么办?揽月心焦,就是不知道该怎办。 前方血浪凝沸,腥风远飘,又一声戾喝声之后,献殿前黏皮带骨拖出数具尸体来,殷红刺目的血迹在地面上留下赫赫深痕,惨目森然。 献殿里面那个发号施令之人越发辀张暴戾,下面之人莫不从风,无人违逆。 像是掌握了规律一般,每过半刻时辰,便有几具新的尸首自献殿里被拖出来丢进火里,又或者由黑衣壮汉们掌刀,将呻吟呼号的弟子一抹而尽,残喘而终。 无助彷徨的哀鸣声在耳畔回荡,一条条生命就着冷飕飕的风一同流逝,直达天际。 “太过分了......” 殷揽月又恨又悔,若是当初没有救下阿宁,会不会百派就不必遭遇今日大劫。 从此刻的情形看来,阿宁一伙人的确应是冲着?华派来的,因为被丢出殿外杀死的皆是腰间系有赤莲的弟子,故而应是有的放矢,但也难保不会有例外。 陈朞再不能淡定从容,对弟弟性命的担忧令他无法冷静下来,他低声道:“此处距离还是太远,我必须再往东边绕行一段,方能看清殿内情形。” “我跟你去。” 揽月懊悔无及,只能竭力寻找补救之法。 “好。” 陈朞清楚,此刻不是他单枪匹马,逞工炫能的时候。 朔风凄厉,寒彻人心,淋漓鲜血冲刷着殿前的空地,火焰将原本鲜活的生命化为焦炭,生于这片大地,又归于这片大地,见者渲染欲泣。 献殿里逐渐出现了幽咽之声,慢慢地又有人开始抽泣,再有人啼哭,直至最后,一片弟子在为自己遭受的无妄之灾嚎啕,痛泣自己风华正茂的年轻生命。 从抽抽泣泣到涕下沾襟仅仅用了一瞬间的功夫,而让献殿重归于静默,阿宁也不过在俯仰之间,他只命人将哭得最烈的两个姑娘拖将出大殿,众人便再不敢发声,如此手段,冷酷决绝,干净利落。 “等一下。” 一张面如纸白,身材削瘦的清秀男人叫停了殿门外的正欲落刀的刽子手,带着一脸贪婪垂涎地瞧着地上两摊已惊吓如泥的身体,狞笑道:“这么漂亮的脸蛋儿,大人若是不要也不要浪费,不如趁其新鲜,让我品鉴一番,定然鲜嫩|爽|滑。” “这......” 黑衣壮汉们有些犹豫,因为计都大人想来说一不二,不许下面之人有丝毫违逆。 男子笑如鬼魅,瞳孔里血丝遍布,阴谋至极,咧嘴道:“怕什么,大人左右都是要她们死,我不过是在她们还或者的时候将脸割下而已,与大人之命并不相悖。” “由着他吧!” 来人满脸横肉,手执一柄三刃宽刀,眉心处烙有一团弯曲的黑色火焰,看起来凶横无比,正是陈朞和秦寰宇昨夜撞见那个夜闯?鼓学宫之人。 “圣使大人。” 黑衣壮汉们立刻拱手抱拳,不敢疏忽。 “嗯。都免礼吧,我彭虎可不像飘摇那贱人,就会惺惺作态,来些虚的。” 彭虎一拳攒紧在腰间,气势狂野不拘。 “彭老大!” 白纸脸的男人似乎跟彭虎煞是相熟,嘴角邪邪勾起,露出一排整整齐齐的白牙,牙缝里还夹杂着红色血丝,看起来甚是新鲜。 彭虎道:“雉卵男,寻你半天了,怎么不去大人身边侍候!” 雉卵男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地上两个瘫如烂泥的女弟子,低低笑着:“彭老大,小弟饥火烧肠,实在难受。” 彭虎草草扫视一眼,会意邪笑道:“去吧——只一点,莫要弄出些响动来惊动大人,否则是我也难保你。” 584 计中计鸟入樊笼 褚君山本相毕露1 雉卵男双眸熠熠,蓦地精神振奋,咂嘴舔唇道:“放心吧彭老大,小弟绝不给你添麻烦。” 话虽这么说,但当雉卵男趴在两个女弟子脸上痴迷细嗅的时候,还是引起了一阵阵凄厉尖叫,那声音声嘶力竭,百念皆灰,简直要将耳膜刺碎。 只不过这声音并未维持很久,便像涸辙之鱼一般直挺挺倒在地上,没了生气。 彭虎青黑色嘴角朝一边提起,轻蔑地瞧着两具娇躯,懒散道:“真是无用!” 又草草扫了一眼正在啃噬血肉的雉卵男,催促道:“赶紧把嘴上的血抹赶紧喽,跟我进殿去,大人唤呐。” 雉卵男意犹未尽,却也不敢得尺进尺,赶忙跟了上去。 今夜注定月缺花残,瘗玉埋香;玉碎珠沉,神灭形消...... ...... 献殿雕镂精湛,气象威严,本该是光前裕后,遗惠怀德之所,如今却变得飙风凄厉,人人心如危楼,只能挨肩迭背依偎相靠,并足取暖。 殿狭人稠,百派千人鸟集鳞萃一般拥挤于一处,比肩迭踵,少不得磕头碰脑,比及往日奋武扬威竟有些苟且可笑。 且又因枉思佞毒性发作,频频有人椎心泣血,吐肝露胆,几乎人人鸟面鹄形,形同枯槁,无力可支。 堂堂献殿一个庄严正大之所,如今像一口淹荠燎菜的咸菜缸,腥臭熏天,蝇虫乱飞,难以入目。 百派如今瞧上去,呼吸若穷池之鱼,行止似失林之鸟。 计都正以威武独尊的震慑之势,凝视着一窝待宰猪豚,厌弃且鄙夷。 “哼——一群连牛溲马勃都比不及的东西——” 计都用孩童般的身躯说出最最阴狠之词,暗紫色的瞳孔里寒光凛冽,像是要将面前之人吞噬。 “是你——我见过你——!” 这声音来自聿沛馠,他正搀扶着毒发的含光子,痛得五官几乎拧作一团。 聿沛馠此言一出,一座皆惊,不仅百派目瞪神呆,也引起了计都的注意。 身旁立刻有弟子忿忿道:“聿沛馠,都道你恣心纵欲,放浪无羁,没想到你竟然与此等狗彘之人相结识。” 顿有人言接着此话应道:“聿沛馠,你这个脓包如此没有骨气,为了活命竟然攀亲托熟!” 穆遥兲调整呼吸,警醒聿沛馠道:“沛馠,你可莫要胡言,我等刚正不阿,一团正气,怎么可能识得如此阴鸷狠戾之人。” “可是我......” 聿沛馠身体如同承受凌迟重辟般痛得厉害,无力同旁人置辩,更无力同穆遥兲解释,毕竟在墉城那日穆遥兲并未随揽月一同去过西郊弱水庵。 见百派自相鱼肉,计都“咯咯嗤嗤”发出癫狂大笑。 紫瞳里荡动的火焰更加灼烧炙盛,咄咄逼人,透着一股不可抗拒地魔威。 “你——”计都一手戟指着聿沛馠,尖利的目光在他身上霍霍打转,凶光闪闪,冷笑道:“本大人记得你,看在我们尚存一面之缘,只要你不属?华派门下,本大人便令人留给你一具全尸。” 聿沛馠抗拒着腹中之痛,咬牙啮齿道:“百派在此,你欲赶尽杀绝?!” “噢——?”计都似乎童心荡漾,有意用一个十一二岁男孩纯净无暇的眼神,佯装无辜地看向聿沛馠,说道:“怎么能活天冤枉了本大人?将你等玩弄于股掌,想要一次性将百派消灭净尽的并非本大人,而是他?华派和栾掌门。真是冤煞本大人了......” 含光子毒噬心骨,强撑道:“你于献殿覆宗灭祀,是乃逆天而行。天理昭然,报应分明,恶必早亡!” “呵呵呵呵呵呵——————” 计都仰天长笑,精瘦的脸上深嵌着两颗猛禽般的紫瞳,透出狡黠的神气。 “你一个行将就木的棺材瓢子,将尽一生,也参不透这天道轮回吗?休要在此秉持正义之词妄图惩恶劝善!若是天道报应分明,那么为何紫泥海边坟冢垒垒,黄纸翻飞,而??山上物阜百世,绵延鼎盛?” “你......”栾青山磨牙凿齿,恶狠狠道:“你......你果然是龙鱼后人,龙鱼一族尚未灭门绝户。” 计都魔威的面容上扬起丝丝缕缕的嘲讽:“栾青山,失望吗?” 栾青山四肢发软,撑起一直哆哆嗦嗦的手臂,怒指道:“咳咳......何止是失望,没想到家父竟然遗漏了你这后顾之患。” “哼,你没想到的可多了——” 计都目露凶光,杀气腾腾。 “知道本大人为何尚留你一条狗命在此叫嚣吗?本大人就是要你看着?华门下之人一个一个被斩杀,一如当年你等对紫泥海所作所为!” “你——!” 栾青山双目充血,却又束手无策。 掌门尊长里有人一闻此言,捂着胸口,赶忙附和道:“对对对,血债血偿本是应该,但大人既然是针对?华而去,又何必累及我等无辜百派。” 计都凌厉的目光掠过说话之人,慵懒道:“说得是啊——可此话你们更该问一问栾掌门,何故雕心鹰爪,要如此狠毒荼毒你等。” “什么意思......” “什、什么?” “他说是谁荼毒我等......” 计都话方一毕,献殿里面顿时嘈嘈杂杂,如聚飞蚊,声音虽微却清楚明晰。 又一位掌门掺腰而起,颤巍巍怒呵道:“你既然要说,不如明白些,究竟是谁人害我等毒入骨髓......” 人言啧啧,栾青山的面色愈加黑沉,鼻子尖上挂着汗珠,瞳孔里尽是胆颤和恐惧。 如今他似一个触机落阱的凶兽一般,延口残喘,直指计都急怒暴跳道:“此人阴险毒辣,诡计多端,休要听此谗口嚣嚣。” 计都暗紫色瞳孔骤张,杀气腾腾:“本大人我还什么都不曾说及呢,栾掌门紧张什么?” 栾青山这般闻风而动,大有遮掩众人耳目的嫌疑,他本想扭转矛头,没想却弄巧成拙,引来百派众人的侧目。 人口啧啧,齐刷刷地头来置疑的目光,纷纷戟指嚼舌,要栾青山给出一个解释! “你们都看、看着本尊作甚!” 栾青山期期艾艾,已然含糊欲敷衍过去。 谭掌门嗔目怒视栾青山,忿忿道:“栾掌门,现下局势已危若累卵,你究竟做了什么,不如开门见山,给大家一个明白!” 栾青山气急败坏:“谭正康!我?华一向待你千丈渊不薄,你就如此容易受其挑唆?!” 然而,在坐百派千人之中,并非所有的人都受计都所言诱使,会同栾青山反颜相向,亦有像江潭这样深思熟虑之人对计都所言析毫剖厘,不会尽信。 江潭犹豫片刻,积思求解,打断道:“洪涯派江潭有一事不解!若是如你所言,百派弟子身上的毒乃是?华栾掌门所下,那么为何?华上下乃至栾掌门自身也负毒肺腑?” 江潭此言一出,立刻有人附和,献殿再次聚讼纷纭,满殿风雨。 计都魔威更盛,愈发冷酷,杀气铮铮:“本大人是来此吊唁紫泥海中亡灵,报全族诛戮之恨的!可非来此同你等掉弄口舌的!” “不过——”计都话锋一转,深黯的眼底不怀好意地扫视了一周百派众人,撩起嘴角,露出刀锋般犀利的冷笑:“不过——也当令你们死个通透,化成鬼魅也不至于寻错仇人。飘摇——!” “属下在!” 飘摇俯首屈膝,拱手听令。 计都薄唇冷嗤,以傲视天地的目光扫视着宛若偷生蝼蚁般的人群,冷酷道:“你来——” “属下领命。” 飘摇调转过身面向百派众人,眼角下那枚豆大泪痣格外醒目,聿沛馠一眼便认了出来:“你——弱水庵里、阆苑琼楼里的皆是你!” 聿沛馠仇眉冷视,只恨当初为何不直接将其斩杀而遗祸至今。 飘摇眼眸冷冷斜睨一眼,并不搭腔,谨遵计都之令,冷峻漠然道:“你等百派所中之毒乃?华派的枉思佞,是栾掌门亲自遣人浸泡于水酒之中,再令你等饮下中毒。” “什么?!栾青山你可好狠毒啊——!” 叶、谭、范、乔等几位掌门纷纷倒戈相骂,脸红筋暴。 江淮难以置信地看着栾青山,指骂道:“栾掌门你可好狠的心啊,我洪涯派素来对你唯令奉行,你竟连我也不放过——!” “诶——”飘摇杏眼疏朗,讪笑道:“江掌门切莫错怨了栾掌门,你身上所中之毒的确不是栾掌门所下,而是我墟棘峰乱葬岗里提炼出的尸毒。栾青山毒害百派不假,我等只是在枉思佞之毒上多添了一份尸毒而已,不信大家可以瞧一瞧,江、栾二位掌门所中之毒是否与你等不同。” “吓——!还真是......” 江淮身边的叶、乔二位掌门各自翻起江淮一掌,掌心出漆黑一团毒瘴之气自身体里渗出,黢黑蛮浊,犹如涂炭。 飘摇又道:“尸毒一时要不了人命,但枉思佞可就未必了。你等若求生路,与其牵累我计都大人,还不如好好问一问栾掌门,是否愿意大发慈悲。” 585 计中计鸟入樊笼 褚君山本相毕露2 叶、乔二位掌门已然克制不住填胸之愤,上前一把扯住栾青山,怒目切齿道:“解药!快将解药给我们!” 计都冷然漠视着百派相煎相残,同室操戈,笑意渐深。 “爹!放开我爹——!” 人群里,只有栾澈冲上前去欲与几位掌门以命相搏,从他们手下抢回栾青山。 “澈儿,澈儿不要去!” 这是来自他的母亲,暄煦公主撕心抽肠之音。 “爹!混蛋,都放开!” 皆是中毒之身,栾澈凭借年轻尚有余力,蓄力爆发,硬生生将父亲栾青山护在身后。 几位掌门并不罢休,嗔目仇视道:“是你也行!枉思佞只有你们?华才有,无论是你爹还是你,能将解毒的枉思佞交出来就行!” 栾澈心惶未定,面对混乱地局势也只能唯诺点头,连声应道:“好好,给你们枉思佞,都给你们。” 说完,回过头去对栾青山道:“爹,咱们把枉思佞给他们,先解了毒,方有可能杀出这献殿去啊——爹——!” 栾青山始终眼色灰冷,目光神滞,他古潭般阴寒的眼睛里波纹不起,视线穿过众人,冷静惊疑地直视计都道:“这不可能!枉思佞的毒的确是我所下,但为何我会身中尸毒而丝毫没有察觉?” 计都很享受栾青山分寸大失、癫头癫脑的样子,不禁如醉如狂,血脉喷张,肆意冷笑着。 栾青山浑浑噩噩,心慌撩乱,口中恍惚念道着:“不可能,绝不可能。尸毒若要入体如此之深,绝不像枉思佞这般入口即融入骨髓血液......” 计都直勾勾地眼神像是早已将面前之人吃透,他略一扬手,号令如山:“飘摇,让他知道。” “遵命。” 飘摇嘴角扬起一丝轩轩甚得的笑意。 她的袅娜身段徘徊于百派众人面前,凤眼媚态却凛然生威,抽出柔荑细指在人群中轻轻一点,巧笑道:“褚掌门,大人唤你呢,还不上前讨赏?” “什么——!!!” 众人一片哗然,栾青山亦惊愕失色,所有人目瞪口呆地看向人群里那个囚首垢面的将死老头儿,瞪眼咋舌,震惊不已。 褚君山嘻皮涎脸瞧着飘摇,讨好道:“仙子安好。仙子秀靥胜花娇,这么长日子不曾见,依旧风姿万千。” “褚君山你——!” 栾青山七慌八乱,失张失志,这一切完全不在自己掌控。 褚君山一改往昔潦倒颓丧之貌,仰首伸眉,讪笑道:“栾掌门莫要慌张,你我尚有几分情分在,君山定然会向主上为栾掌门美言几句。” 在场众人面面厮觑,懵头转向,一时竟难以捋清该同情何人。 这栾青山荼毒百派的确该死,可这褚君山又是什么身份,是敌是友?旗帜、立场又该摆于何种位置,所有人皆摸不着边际。 栾青山毛发为竖,雷嗔电怒:“褚君山,你忘了当年披头跣足,流落不偶之时,是谁人鼎力扶持的你,还助你建立了君山派?!” 褚君山勾起一抹笑,喉咙深处发出“咯咯咯咯”的笑声,抱拳拱首道:“当然记得,是计都大人救了小的,否则我褚君山早已死在三花庄的环村河外。” “你——!你不但骗取了我的信任,还给我下了尸毒——!” “啧——”褚君山摇头晃脑,悠然道:“我褚君山可是一个讲信修睦之人啊,当初对栾掌门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不信栾掌门可以去问计都大人的啊......” “你给本尊滚——!” 栾青山直眉瞪眼,抬腿便要踹,哪知低估了尸毒之力,终于不自量力地跌倒在地,任旁人贻笑大方。 “爹!” “青山——!” 身后传来妻儿关切之声。 褚君山展眉舒眼,语气和善道:“栾掌门休要投卵击石,如此暴躁可是会加速尸毒更浸骨髓的,还请栾掌门善自保重才好,将命留给计都大人亲自惩处。” 栾青山被褚君山出言一激,血脉喷张,顿时喷出一口老血,脚下一个踉跄栽倒在地。 “你——” 栾青山汗出如渗,气息惙然。 计都瞳孔豁然长大,亮晃晃地泛着寒光,冷冷道:“够了。” 褚君山立刻躬身施礼,低眉顺眼,驯良乖顺得像一只绵羊。 计都目光挑剔地打量着地上困顿虚弱的栾青山,就如冰水浇在脊梁上般,寒彻肌骨:“你若就这般将他气死在此,岂不便宜了他。” “是。属下思虑不周。” 褚君山退去一侧躬默静守。 “飘摇——” 计都自袖口下抽出一张绘有符篆的黄纸,递给飘摇。 飘摇接过黄纸,面色瞧上去有些意外,却很快重回平静之容,神色不惊。 她杏眸里散发着幽光,流露出通达人情世故的狡黠光华,最是轻易拿云握雾。 转身间的功夫,飘摇便换上一脸柔情绰态,对褚君山神色楚楚道:“褚掌门好福气啊,大人视你如肱股心腹,对褚掌门你青睐有加,特地以此犒劳,还不赶紧收好了谢恩。” 这还用飘摇说吗? 褚君山的眼睛早就紧紧盯在计都手中,多少年来的含垢忍辱埋伏在栾青山身侧,为的不正是有生之年能将这张黄纸取回来吗! 都道是,百忍成金。 他褚君山终于等到这一日了,自此以后,他便不需再忍耻苟活。 褚君山急忙跪地叩首谢恩,还不忘屈从拍马道:“是大人慧眼识人,对君山有知遇之恩,即便将魂契赏赐给君山,君山也始终都是墟棘峰之人,对大人矢忠不二,愿献狗马之心。” “好了好了。” 飘摇一个善用虚言欺人的人,如今都听不下去他这般惺惺作态,催促道:“褚掌门,这是你的魂契,还不赶紧收好。” 众目睽睽之下,褚君山神采飞扬地将魂契接过收好,自此以后,他便不再受制于人。 “魂契?!”栾澈对这两个字尤为敏感,口沸目赤道:“观音崖那些几次想要刺杀我之人,皆是你等派来的?” 褚君山神完气足,厚颜哂笑道:“君山不得不佩服栾公子你时亨运泰,命运同达,颇受上天眷顾,而能活至今日。” 栾青山横拖着身体,奋臂大呼:“你,你没有痨病!” “诶——”褚君山作出一副委屈之态,像是在看着一个大惊小怪之人:“君山当然有痨病,当年君山硬是淌过三花庄外的环村河,险些一命呜呼,怎可能不落下顽疾。只不过托了计都大人之福,在君山濒死之际签下了魂契,否则也活不到今日。” “所以......”栾青山拖曳着身体,怒道:“所以你从一开始便是受他指使,故意到??山来将当年三花庄的秘密泄露给我?还是说......三花庄的秘密也是假的!” 三花庄?!假的?! 献殿里多数人都云里雾里,不知殿前二人对话中的“三花庄”和“秘密”究竟为何?但聿沛馠、聿姵罗和穆遥兲三人皆是一惊。 难不成这褚君山所言并不属实,可那襁褓里围涎上的绣样和针法又该如何解释? “三花庄吗?呵呵呵呵——!” 褚君山半吐半露,有意故作玄虚,引栾青山心焦难耐,多添一番折磨。 自古恶人自有恶人磨,可这折磨的,又何止他栾青山一人,聿沛馠三人亦是同样心痒难平,无法克制。 飘摇适时上前对褚君山说道:“好了,金人缄口,言语莫要越雷池。” “仙子说得是。” 褚君山不吭不声,退去一旁。 聿沛馠急了,大喝道:“飘摇!你让他回来,把话说清楚!” 何皎皎此时刚好迈步入殿,闻声而来,无尽风流地扭转腰肢,娇嗔道:“哟~少侠为何只记得飘摇,难不成已忘却了皎皎?阆苑琼楼里一段风流,少侠竟然如此寡情薄意。” “放屁!休要浑说......” 聿沛馠百喙难辩,引来一众侧目。 飘摇喝止何皎皎道:“休要浑闹!大人让你找的人呢,你可找见了?” 何皎皎轻瞥一眼飘摇,柔声媚气道:“这许多人,我要如何找?要我说那小丫头也无什么特别之处,一同杀了也不可惜。” “哎呀~对了~”何皎皎媚眼娇滴滴地扫在聿沛馠身上,舌尖在唇边翻搅,魅惑道:“这位少侠当初不就是跟在那小丫头身边的吗,你要找她,不如直接问问他。” 聿沛馠立刻意识到何皎皎口中的那个“她”是指何人,脸色骤然一冷,别过头去。 “唉哟喂~我说飘摇,你是如何招惹了这位俊俏小哥儿,害得连我也不肯待见。” 飘摇扬眉提醒道:“何皎皎,差不多行了,大人在此呢,正事要紧,休要浑闹!” 何皎皎略一回身,计都果然正威立于身后,眼神中充满了警告。 “哼~” 何皎皎心里虽是不服飘摇的,但也不敢造次,嗫嗫嚅嚅退去褚君山身边站好。 此时彭虎也带着雉卵男进入大殿,对计都拱首拜礼:“大人——!” 计都萧肃阴沉道:“外面的事你们办得如何了?” 586 聿姵罗丧颜毁节 程绯绯大义拒敌1 计都方一开口问话,彭虎就被鼎盛的魔威逼退了几分恣意豪横,立刻像一只磨平了棱爪利牙的老虎一般匍匐了下去,屈卑驯服,奉命唯谨。 “回禀大人。彭虎按大人吩咐,已将外围巡视驻守之人一一斩杀,无遗活口。” 众人闻言大乱,啼天哭地,痛哭流涕,这等残忍令人发指。 “什么——!丧心病狂,十恶不赦啊!” “呀啊——” “成露师姐,师兄......呜呜呜......” 骂吧,都骂吧!越骂,杀起来的时候就越痛快! 彭虎早已杀红了眼睛,只觉得血气上涌,振奋舒爽,得意地勾起邪魅一笑。 ...... 百派弟子大多初出茅庐,不谙世事,遇到这等灭顶之灾,早已没了初入学宫之时那王夫不当之势,几乎人人内心已到崩溃绝望的边缘。 如今不知谁人带头嘤泣,众人神经绷地太紧,一瞬间如豁开的口子,顿时放声嚎哭,像是想以这苦涩哭声来祭奠即将到来的宿命。 计都的耐性自眉宇间流失,目露凶光,拂手一挥,立刻便有几个黑衣壮汉上前,自人群里拎出数个哭声尖利、苦涩烦心的弟子,欲拖出店去抹颈示众。 何皎皎挺着惹火般的身材,妖妖艳艳勾人神魄,她高傲娇美地往人群里一扫,像是看到了什么,兴奋地一笑,指了其中一个女弟子对黑衣壮汉们说道:“去,把她给我揪出来~” “哪一个?” 人实在太多,黑衣人甚是谨慎,生怕惹了何皎皎不悦。 何皎皎眉毛一挑,红唇一撅,道:“喏~就那一个~” 众人顺着何皎皎柔媚细指瞧去,何皎皎所指之人竟然是聿姵罗! “放开我——!休要拿你们龌龊之手碰本姑娘!” 聿姵罗左右挣扎,桀骜不驯。 “姵罗?!” “放开她!” 聿沛馠和穆遥兲上前欲拦,怎奈枉思佞之毒在身,精疲力竭。 “拖出来~” 何皎皎神气十足地再次下令,双臂环抱于酥胸前,圆润玉峰随着她的冷嗤起起伏伏,令人心摇神动。 眼见聿姵罗被黑衣壮汉拖曳而出,聿沛馠急道:“她同你无冤无仇,你意欲何为!” 何皎皎迷离着双眼,红唇微张,一阵妩媚大笑:“我们可算是旧相识了,在墉城时,她还欠了姐姐我一斛螺黛呢,为何我就不能趁今日讨回来呢~” “贱人!区区一个青楼狎妓,也敢来此庄严殿前” 聿姵罗人被拖得七荤八素,嘴上不肯服软,破口痛骂。 何皎皎骨子里也同样足高气强,根本不给聿姵罗多吐一个字的机会,上前甩手就是一耳光。 啪——! 只听那声清脆响亮的掌掴声响彻大殿,所有的哭声皆戛然而止。 聿姵罗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个掴打得蒙头转向,耳朵里只有阵阵嗡鸣,竟然一时失聪。 可是何皎皎并不解气,妖媚里带着凶狠倔强,她五指高扬,挥鞭一般甩落,重重抽在聿姵罗的脸上,顿时掌痕深陷,鼓气数道红紫色指印。 “贱人......倚门卖俏的烟花贱质......” 聿姵罗多么亢心憍气的一个女子,怎肯在白派面前受此折辱,即便无力挣扎,也不想被人看了笑话。 “呵呵呵呵~~” 何皎皎饱经世故,履人无数,聿姵罗这点心思实在太容易被她看透,自然也知道如何将她的自尊心彻底击垮。 何皎皎两手左右开弓,掌掴声此起彼伏,直到打得聿姵罗的身体东摇西晃,如同飘摇风雨中的残花,耳光声方休止。 可这仅是一个开始,何皎皎对着黑衣壮汉勾起玉指,丹唇媚启:“来人,把她的衣裳给我剥了,我要让她光溜溜在百派面前,供众人瞻仰!我何皎皎倒是要瞧一瞧,这姑娘身上究竟多么干净,才敢在姑奶奶面前这般清高~” “什、什么......别,别过来!不要......” 聿姵罗跌倒在地,胡乱扑棱着双腿向后退去,却根本敌不过高大如树的黑衣手下。 “姵罗!你们这些畜生!畜生——” 聿沛馠竖眉瞪眼,几近疯狂。 正在此时,雉卵男垂涎已久,按捺不住上前凑近何皎皎道:“皎皎姐,我同这小美人儿在花卿城里的朝暮井前,尚有一段风流债未尽。不妨将她交予我吧,这等秀色若是吃起来应当甚为香甜软糯,莫要可惜了啊。” 何皎皎勾魂之眼一斜,艳冶妖娆道:“怎么~她便是当日害你坠入朝暮井之人?那还真是冤家路窄啊~既然如此便将她交给你,有怨报怨,有仇报仇,随你处置~” “谢过皎皎姐。” 雉卵男吞咽着口水,已经克制不住内心的渴望,白纸般煞白的脸孔逼近聿姵罗。 聿姵罗埋头曲颈,犹如被丢入万丈深渊,露出怯弱讨饶的神情,可是她的喉咙和舌头却像是被恐惧围困住了,发不出声来。 “小美人儿。” 雉卵男削瘦的面颊上筋肉抽搐,急欲攫取。 “啊————————” 聿姵罗用尽全身的气力,发出尖利嘶哑的一声响彻大殿,直凿人心。 大殿之内梁摇柱颤,闻者肝肠寸断,只有计都一行冷若冰霜,不为所动。 飘摇洞幽察微,惯会揣摩计都的脸色,她本是不想去管何皎皎和雉卵男的,却见计都眉心微蹙掠过一丝浮云,不禁暗暗打了一个寒噤,立刻转身提醒雉卵男道:“你若追欢逐乐倒也无妨,将她拖去殿外,切莫以庸俗之音污了大人耳朵。” 雉卵男一听,称心如意,自己巴不得恣情纵欲,无拘放任一回。 “你敢碰她!淫猥下流之徒!” 人群里也仅有聿沛馠、穆遥兲和卜游还肯出言相护,其他弟子皆畏惧计都魔威,生怕是披麻救火,引火焚身。 眼见聿姵罗流落被邪魅轻薄嗜面的厄运,众人束手无策。 就在此紧要关头,所有人都没有想到褚君山会突然开口,且这一开口恰到好处的救下了聿姵罗一命。 “启禀大人,此女尚不能杀。”“噢——?” 计都单单吐出一个字,大殿里顿时弥漫上恐怖气息。 “此女名唤聿姵罗,乃殷昊天当年自三花庄里抱走的四子之一。” 计都低垂眼睑,居高临下打量着地上衣衫蓬乱、失魂丧魄的聿姵罗,眼底释放出的寒光,令人所有人的呼吸一紧:“飘摇,休要耽搁了正事。” “是。”飘摇从令如流。 眼底下那枚褐色泪痣似花间一点晨露般明晰显眼,衬得飘摇风娇水媚,如同盛开在炼狱途中妖异凄迷的彼岸之花。 飘摇嘴角轻勾,性感邪魅,视远步高,挺胸昂然而来,对众人说道:“除了地上这个骄狂女子外,阆风派尚有三子。只要你等乖乖交出他们以及天香夫人之女,计都大人也许不需将百派赶尽杀绝,休要不达时务。” 百派突然目瞪神呆,还以为计都一伙儿是要提出何等灭德立违、穷凶极恶的坏事,没想到轻而易举,易如拾芥。 “这......” 聿沛馠和穆遥兲隔着人海互换了一个眼神,二人皆如坠五里雾中。 这栾青山不知受了褚君山什么怂恿,一定要生擒阆风四子和殷揽月,那么如今这个不知来头的计都,为何也非要他们五人不可? 可是眼下百派的目光已然出卖了聿沛馠和穆遥兲身份,几乎统统向着他二人齐刷刷地汇聚过来,将他二人的身形曝露无遗。 聿沛馠在心中暗暗“啐”了一口,真是太讽刺了啊,究竟何为“?鼓盟会”? 别再冠冕堂皇说什么讨逆除暴,和衷共济,实则为了苟全性命,人人皆可在危难之际背盟败约,将你出卖在前! 众目所归处,聿沛馠和穆遥兲无所遁形,心中五味杂陈。 计都将这一切尽收眼底,面容冷峻如冰,又像尽在预料之中,轻扯嘴角勾起一抹寒意,细品起来意味深长。 “将人带上前来!” 飘摇方一下令,还不待黑衣壮汉们去人群里擒拿聿、穆二人,人群便早已自发地朝四周避让,一如海水退潮,生怕祸及池鱼。 若是无毒在身,怕是早已鼠窜狼狈。 聿沛馠被计都手下拽着衣领被拉出,忿然骂道:“好一群仁人君子!亏你们自诩方正不苟的拘介之士,枉自清流!” 众人闻声不语,几派掌门尊长们目不苟视,俨然一副正经八百庄严之相。 “嘿嘿嘿嘿——!” 彭虎在一旁听得称心快意,不觉森然阴笑出声。 聿沛馠束手就困,想要摆脱黑衣壮汉去拉聿姵罗却又无能为力,眼中喷火,连同计都和百派一同骂道:“一个个自诩名门正派,都不过是些左道旁门,脏心烂肺同他们有何分别!” “哼——”计都一声冷嗤,打断了聿沛馠泼声浪气的放刁之音,嗔目道:“休要将我墟棘峰之人与此等谲而不正者相较,否则本大人现下就将你等剖腹屠肠。” 计都话音方落,雉卵男便一把由后脑处抓起聿姵罗的发髻,以笋芽般尖利的手指在聿姵罗白皙的脖颈间横向比划了一个切开喉咙的手势,瞳孔里充斥着兴奋与诡异。 587 聿姵罗丧颜毁节 程绯绯大义拒敌2 聿姵罗倾摇懈弛,脑袋被雉卵男硬生生拽起,面部肌肉蓦地向后收缩,以至于她的双瞳凸出,无神地痴望着殿脊,拼命大张着嘴巴用以大口地喘息。 看到聿姵罗的生命在雉卵男手里稍纵即逝,聿沛馠视界溃动,脸在一瞬间苍白。 他知道雉卵男阴狠怪异并非只是口头胁迫而已,恍惚间似乎已经闻到聿姵罗颈部喷涌出鲜血的味道。 “不要......别......” 聿沛馠神魂僵硬,坐困愁城。 计都冷目灼灼,威厉道:“虎豹不相食,哀哉人食人。人性本就淡漠,趋利避害,齿冷胜雪,佛口蛇心。但不许你拿他们同我墟棘峰相较,我墟棘峰处事恶就是恶,绝不道貌岸然,矫情饰诈。” “譬如此刻,”计都拧眉横目,狰狞可畏,继续道:“坦率告知你等,本大人就是来此杀尽虚誉欺人之徒的,必然表里相应,说到做到。” “什、什么......” 大殿里蜩螗沸羹,再次骚乱起来。 “不要,为什么我们还是得死......” 抽泣声、呜咽声四下传来。 彭虎一向最是刁天厥地,那边越是放声嚎哭,彭虎越是欢欣若狂,笑得愈发肆意,剽悍地肌块上下颠颤。 彭虎猫着熊一样的脊背,像逗孩子一样逗着百派,喜笑道:“都哭什么,不然你等亦可磕头烧香,跪求大人容许你等签下魂契,入我墟棘峰。” “我呸——!想让我等夸毗以求,出卖魂魄,投身你等鼠雀之辈,休想!”百派里还是有这么几个尚存些许傲骨的掌门尊长。 彭虎展齿一笑道:“你们都已是些黄发骀背的老骨头了,毕生花天锦地、裘马声色都已享受过了,自然无憾。但你们问一问门下徒弟们,这般年轻可愿放弃这花锦世界,随你们这一把枯木朽株甘心赴死?” 彭虎话音未落,便见弟子里有人跪地告哀乞怜,那头磕得如同捣蒜。 看到门下弟子苟且活命的狼狈相,那几个气骨不衰的掌门尊长们甚是愤怒,恨恨道:“瞧你等摇尾乞怜的卑微样,真是丢人现眼......” 这话切中了计都一行人暗藏心中的要害,包括飘摇在内,此时皆面色阴冷,怒目如火。 飘摇冷森森地沉声反问道:“怎么,难道只有临危不苟才是为人之道吗?临难苟免难道就要遭人白眼和唾弃吗?!” “我等教训自己门下弟子,与你何干......” 老家伙们依旧不通世故。 何皎皎此时亦同样嗔目切齿,两手掐腰,红唇怒启:“姑奶奶也想知道,你等凭何诋毁他们想要存活之心?凭何被你等视同蝇营狗苟,毁节偷生。” 包括计都在内,墟棘峰一种皆是倍尝流离颠沛,艰难竭蹶方得一线生机,以至于偷得几年性命苟活于世的。 若是人有生路,飘摇也并非出生即为娼妓,与人追欢卖笑;若是人有生路,何皎皎纵也不会情愿流落楚馆秦楼,涂脂抹粉,倚门献笑;若是人有生路,雉卵男也不会啼饥号寒,食不充口,以血肉果腹;若是有人生路,彭虎更不会流离转徙,安身无处,被人在乱葬坟冢里掏出。 计都恨毒了这些所谓名门正派高谈阔论的风凉话,皆是空口白话。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不经历他人之苦,便没有资格阴阳怪气地任意指摘。 风转世变,幽咽声寒,又焉知这活着可比死去更加煎熬如惔,度日如年。 计都方要下令将那些个自诩清高的老匹夫拖去殿外斩首鞭尸以泄愤,却听黑衣手下上前请示道:“大人,阆风四子尚却一人未曾寻见,且没有天香夫人之女的踪迹。” “飘摇!彭虎——!”计都扬声发出雷霆震喝:“不是说日前已将百派行迹摸偷,烂若披掌吗?为何尚存漏网之鱼!” 彭虎和飘摇几人立刻齐刷刷地俯首跪地,飘摇压低眉眼,面对彭虎怒目而视,眉宇间传递过来的尽是埋怨。 彭虎和他手下之人对探查阆风寝殿疏忽一事,果然还是东窗事发,彭虎自己寻死不要命也就罢了,又要拖累上飘摇几人。 彭虎蜷缩在身下的双腿不住打着哆嗦,双肘紧紧夹在身体两侧,看起来同样被计都的恐怖魔威笼罩着,魂不附体。 “还是说——”计都不胜其怒,嗔目裂龇:“你等浞訾栗斯,已不将本大人之令放在眼里?还是说你等自以为是到我墟棘峰都容不下了——” “大人,大人息怒......” 彭虎几人的身体伏得更低,几乎已经贴在地面之上,彭虎的身体如同被拉满的弓弦,因紧张而僵硬。 飘摇哑然失声,低着头又惊又惧,在身体的掩护下悄然伸出腿去,朝着彭虎用力踹了一脚。 这一脚既是怨责,也是提醒,彭虎醒过神来,伏低做小道:“小的们做事从来兢兢业业,竭心尽力,定然是小的手下查办马虎,稠人广众,眼中有失。大人稍待片刻,待小人亲自上前查办,必将阆风之人一一揪出,绝无遗漏。” 计都冰冷叛逆的紫瞳深邃无比,尖利的下巴微微抬起,没有说话,却足以令人毛骨悚然。 “大、大人......” 彭虎半张着嘴,心中惴惴不断打鼓,他实在不擅长揣摩计都的心意。 “去啊,愣着作甚。” 还是跪在身边的飘摇又暗暗踢了彭虎一脚,彭虎方反应过来计都的沉默算是一种默许,慌忙磕头谢恩,跪地以双膝一路倒退着往百派聚集之处挪动。 从计都身边方一抽身,彭虎就如重获新生一般自地上一跃而起,大口地呼吸着空气,将方才那股窒息压抑之气畅快吐出。 心绪稍平,彭虎上前飞起一脚,狠狠踹在黑衣手下身上,痛骂道:“都是些没长脑子的盲人瞎马吗!有什么事情不知道先禀告本大爷吗,非要瞎说八道传到大人耳朵里去,是不是都不想活命了!” 彭虎手下魂消胆丧,一如先前彭虎畏惧计都一般鸟骇鼠窜。 “呸——!还得本大爷亲自来!君山,君山呢——” 别看彭虎魁梧健硕,一身莽劲,却非呆童钝夫,他心知褚君山定然对阆风五人的行藏甚为熟悉,拉上他一起辨认必然事半功倍。 而褚君山城府深阻却好谋无断,空有心机无胆量,二人配合简直相得益彰。 褚君山也不退避,毕竟讨回了自己那份魂契,心情正悦,若是能寻到血珠下落,再得了能烧炼九转金丹的殷揽月,那未来必可青云直上,且脱离生死苦海,滋养百骸,赖以永年。 这样盘算着,褚君山丑陋面容上神情狡猾,忽闪着贼眉鼠目跟随在彭虎身后,一个一个地清数着百派千人的面容。 褚君山蜡黄的脸上目光如豆,却锐利无比,只是随着盘查清点人数的增多,褚君山脸色愈加难看,如同被霜打过的茄子般又黄又紫,眼睛里失去光彩。 不在......为什么不在其中...... 彭虎的胸膛一紧犹如石撞,不禁心孤意怯起来。 他心虚地斜瞥褚君山一眼,压低声音霸道道:“你可瞧仔细喽,切莫疏漏。” 褚君山停下脚步,瘪陷在眼凹里的枯黄瞳仁抬头白了彭虎一眼,细小锋利,钢锥一般刺人,彭虎顿时更加心亏胆薄。 “怎么着......没有吗?” 彭虎外厉内苒,脾气立刻低落三分。 “嘶嘶......” 褚君山同彭虎的目光相聚,污浊深沉。 “怎、怎么着?” 彭虎被看得胆战心惊,吞吞吐吐起来。 褚君山没有回答,眯着眼睛将目光转落在地上一个正抱着脑袋蜷缩在角落的男弟子身上,那人方脸阔额,双眉吊睛,看起来早已魂不附体,屏声静气地生怕被人发现一般。 彭虎身负举鼎拔山之力,一把抓住男弟子颈后衣领,像拎一条落拓野狗般将他提起,放在眼前窥看。 “江湖都道是阆风派的秦寰宇一表非凡,有擎天架海只能,可此人的容貌连端正都算不上,且唯唯否否,胆若鼷鼠,会不会是你认错人了?” 褚君山眯起细眼,挤得仅剩一条黑线,矜情作态道:“自然不是他。此人乃霓光阁汪翰,是同阆风派殷揽月同组前往藏名山的,只可惜他在下山报信后重返藏名山时看见了些不堪入目的东西,故而有些神志不清。” “哦?”彭虎似乎瞧见了希望,虎视眈眈的盯着汪翰,视线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将他心肺洞穿,泛着贪婪地光,说道:“他疯了倒也不妨事,同组的还有何人,一一揪出来盘问便可。” “唉......”褚君山发出一声长叹,鼠目幽光闪烁,为难道:“同组的尚有三人,但此三人现下......那场景惊心悲魄,不提也罢,想来也是问不出点什么来的。” 彭虎的狞笑僵在了嘴角,倒抽一口凉气,只觉心已提到了嗓子眼,堵得呼吸都跟着困难起来。 588 聿姵罗丧颜毁节 程绯绯大义拒敌3 找不到人?阆风派统共来了五个人,若真如褚君山所言,没了殷揽月和秦寰宇踪迹的线索,那就少了近乎一半,计都还不得生吞活剥了彭虎。 若是一个痛快的惩戒也便罢了,但只要一想到那张握在计都手里、可以使他魂魄无归的魂契,彭虎就无法抗拒地畏缩着。 不行!这种生不如死,死又不如赖活的困顿感日夜镂刻于心,他彭虎绝不能堕入此茹痛含辛的绝境。 彭虎胸脯横阔,将鬼啸竖指向人群,镜面般的刀身上倒映出一张张惊惧惨白的年轻面孔,锋芒逼人。 “这?鼓学宫内内外外皆被?华和宫中之人严密把守,且千仞宫墙门户重重,壁垒森严,我就不信活脱脱的人儿就能无故消失,无影无踪,这数千只眼睛竟没有一人瞧见。” 明晃晃的刀刃血腥之气未退,散发着浓烈杀气。 彭虎豹头环眼,狠厉道:“自此刻开始,我便让手中的鬼啸一个一个地向你等问话,若是答不出令本大爷满意的答案,那便做鬼时好好想一想吧!” 说罢,刀刃一横,看似轻轻松松地在汪翰脖颈前一抹,一道血色瀑布喷溅而出,纯白色的宫袍瞬间被浸染成了妖艳刺目的红色。 没想到彭虎会在献殿内便大开杀戒,计都和飘摇那边皆视之漠然,冷眼旁观,更加助长了彭虎的气焰,放开手脚肆意妄为。 “师兄——师兄——” 汪紫涵算是弟子里天良尚未散尽的,还能为汪翰的死哭上两声,却也仅有两声而已,因为她的凄怆流涕成功引起了彭虎的注意。 只见彭虎黝黑的面孔之上露出嫌恶之容,蹙着额头将汪紫涵拎起,将鬼啸抵在汪紫涵的颈前,腻烦道:“抽抽搭搭的徒惹人烦,说——你可见过阆风另外两人?” “啊——哇呀——” 汪紫涵赫然被提起至双脚离地,弱不胜衣的身躯凌空打着晃,两腿哆嗦得如同两根枯树枝在风里打着颤,喉咙里能发出的只剩凄厉尖叫,闻之揪心。 彭虎本就暴虐浮躁,受不得耳根呱噪,鬼啸刀刃上斜,刃口高扬,不过反手一抽,便在汪紫涵浑圆光洁的脖子上留下一道热烈的颈链,倍添姿彩。 众目睽睽,献殿内寂然无声,只有汪紫涵颈间涎玉沫珠,迸溅出血花的声响,牵动着在场每一个人的神经。 汪紫涵瞳孔里的惊惶逐渐消退,变得温润平和起来,一身洁白的宫袍裙幅褶褶,一簇簇嫣红的花蕊附着其上竞相怒放,好似一团团燃烧地烈焰在她身上蔓延,妖冶刺目。 汪紫涵的头逐渐低了下去,乌黑的长发跟着双臂一同轻泻下去,随着僵直无力的身体摆动,落魄飘然。 去吧,也许这样便不会再有恐惧和折磨,远离哀痛。 愿你来生莫再入仙家门楣,做一个寻常人家的凡桃俗李,神思清净,不趋利禄,起码食安寝宁,安心自在。 最后一丝光彩从汪紫涵的双瞳里流走,涣散浅淡,再也没有一丝响动,只有两行眼泪扑簌扑簌滴落下来,没有一丝温度。 压抑地哭声自大殿各个角落响起,一条又一条鲜活的生命就在眼前蓦地消失,弟子们掩着鼻子抽泣,却不敢发出声响来生怕再次惊动嗜血无情的彭虎。 这种哭泣无声无息散布在大殿里,却格外撕裂人心,像是要将众人的魂魄从身体里一点一点抽剥出来。 “下一个!” 刀锋照应着彭虎凶狠残暴的面庞,更加肆意妄行,抬起膀子又拎起手边一个弟子,将鬼啸抵了过去。 “不不不,我什么都不知道啊——她,她应该知道——” 那弟子缩着脖子挪动双膝向后退去,拉过身边另一个弟子,将她的身体顶在自己身前,试图避开鬼啸锋刃。 “哦?”彭虎闻声,转看向这个被强拉过来当做替死鬼的女弟子,狡黠的面孔上充满了怀疑。 “真的,是真的!大人若是不信可以核实一番,这全宫上下都知道,她可是阆风派殷小姐的结拜姊妹啊,怎么可能不知道殷小姐的下落......” 那弟子面容憔悴而苍白,求生欲却强,皱巴巴的五官乞求着彭虎,锤拍着胸膛作出保证。 “结拜金兰啊?” 彭虎邪魅一笑,鬼啸的刀刃果然移动向前,重新抵在了那个被推至面前的女弟子的脖颈上。 “啊————不要——” 一个尖厉刺耳的声音自胸腔里发出,栾红叶撕肝裂胆地恸哭着:“绯绯......放开我的女儿......求你......杀我杀我,放了我女儿......” “娘......”程绯绯自刀锋上方缝隙看向自己的母亲,没想到在这生死离别之际还有机会看到来自生母填心的温暖,虽然如秉风之烛,微弱却依旧有温度,是她盼了一生却从未得到过的。 “娘......”这是程绯绯临死前能念出的最甜美的字眼,只是可惜,马上就要天人永隔了。 “绯绯,绯绯——” 栾红叶眼窝深陷,目光无助地在女儿和鬼啸刀刃之间反复来回,像一个迷路的孩子般几近疯狂,眼泪不能遏制地往外涌。 “绯绯,殷揽月在哪里,告诉他,快——乖女儿,告诉他们——” 栾红叶半痴半癫,目光死死落在女儿颈间,生怕鬼啸再往前深入半分。 程绯绯看着一向刚烈要强的母亲,此刻佝偻着脊背剧烈抽搐的模样,眼泪顺着脸颊无声地淌落。 “娘,对不起......” 往日的怨恨,近日的酸涩,最终交汇成这三个字,百般心绪最终只能化作遗憾了,为何人直到濒死,才能体察到一分真心,既珍贵又短暂。 “对、对什么不起?!”栾红叶不知哪儿来的气力,竟然冲破尸毒勉强站了起来,虽是躬着背,却气焰不减,怒骂道:“你个不中用的丫头,为娘养你这么大,耗光了心血,你竟想不尽孝,便要去寻你那短命的铸剑老爹——” 彭虎嘴角勾起一抹阴险坏笑,盯着程绯绯说道:“你这丫头竟然是红叶夫人之女?呵呵呵呵呵呵——!” “你、你要做什么——” 栾红叶心神恍惚,墟棘峰这帮人明显是针对?华派而痛下杀手,一股不好的直觉油然而生。 “干什么?没听我家大人说了吗,?华派之人势必要给紫泥海的孤魂们殉葬的,红叶夫人也不例外。但只要这丫头肯将功赎罪,待曝尸之时也可赏她一个埋骨之所。” “她、她不是我?华之人,饶了她......”栾红叶为女儿做着最后挣扎,急急分辩道:“她叫程绯绯,姓程,是游方羽人程氏之后,最是蚩蚩蠢蠢,浑俗无用,绝非我?华之人。” “娘......”程绯绯又一次听到栾红叶忿骂程曳,却再无当初埋怨母亲之心,心知母亲的目的只为保自己一命。 “休要叫我娘,谁是你娘!一个没良心的不孝女,只爱铸剑炼兵,别寻外方——” 栾红叶怨愤冲天,恶语相向。 程绯绯眼眶里珠泪满盈,看着母亲一瞬间苍老了许多,面庞憔悴不堪。 “呵,有声有色啊。”彭虎嗤笑一声:“休要在大爷面前演戏!说——天香夫人之女现在何处!” “绯绯,说啊......告诉他......”栾红叶苦苦央求。 程绯绯用留恋不舍的目光最后看了一眼母亲,又掠过一眼栾澈和綦灿灿,泪眼朦胧,死死咬住下唇。 “绯绯——”綦灿灿已然瞧出程菲菲的意图。 程绯绯纤细的身躯在彭虎宽厚敦实的臂下疲软力竭,摇摇欲坠,目光却是清幽高洁,坚定无比。 “呵,有趣——” 彭虎没想到这群弟子里尚有正气修身,风骨峭峻之人,而且还是一个姑娘,顿时激起了彭虎的征服欲望,鬼啸刀刃挑衅似的在程绯绯洁白的颈间游走。 程绯绯直觉颈间冰凉,喉咙发干,身体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 “这就对了嘛,还从未见有谁对大爷的鬼啸毫无畏惧。”彭虎肌肉强壮,面孔扭曲狠戾。 刀光映着眼眸,悚目惊心。 程绯绯寒心鼻酸,咬牙道:“要杀便杀,莫说我不知道揽月在何处,就是知道,我也绝不会出卖自己的姊妹。” “是么。”彭虎将刀口朝天,稍一用力朝上一提,鬼啸便朝向程绯绯光洁的颈间插入半寸,鲜血即刻流淌下来。 程绯绯只觉得眼前白茫茫、灰蒙蒙一片,视线逐渐模糊起来。 “再给你一次机会,丫头长得如此娇美,可不希望被鬼啸一刀碎之吧。”鬼啸切金断玉,在多进半分便可要了程绯绯的命。 程绯绯微闭着眼睛,细长的手指慢慢摸上颈间,最后死死拽住鬼啸的刀刃,嫩如葱白的手指一片殷红,像是想要将其掰断。 “真是可惜了你这浩气执拗之身!” 彭虎不再啰嗦,计都还等着自己去交差呢。 他握住刀柄正欲用力,却见一道银白色光束自身后袭来,如同飞燕游龙,风行电击。 589 当其任挺身而出 自劫持以命相挟1 “什么人!” “谁?!是谁——!” 黑衣壮汉里面立刻戒备起来,警惕地窥探着献殿内外。 “娘的!”彭虎一把甩开程绯绯,手提鬼啸刀气冲冲地走向殿门,啮齿骂道:“哪里来的鼠辈,待大爷取你狗命!” 此时,又一道银白色光束笔直落入殿内,影如霜刃,风激电骇,献殿内如同迎入一道希冀之光,刺破晦暗,灯烛辉煌。 彭虎横刀平举当胸,眼跳心惊,小心地舒头探脑,试探殿外来人。 口中不住咒骂道:“哪儿来的鼠辈在此做神做鬼,安敢出来光明正大一决高下。” “如此吮血劘牙,狗行狼心,你也配言正大光明?” 一个冷峻雄浑的声音自殿外传来,宏亮盈耳,坚韧而沉稳,不觉令人心安起来。 “哥......” 陈胥立刻听出这熟悉的声音,确切不疑。 “是掌门,的确是掌门的声音......” 玄霄门下弟子欢欣确认道。 陈朞的声音他们绝不会认错,且只要有他在,便会令人安心定志,可靠至极。 陈胥惊喜之余割肚牵肠,提心在口,竭力高声喊道:“哥——我们都身中枉思佞之毒,你可尚好?” 此言一出,陈胥又顿感自己傻气,从方才滇河剑挥出的两股剑气来看,气凌霜色,倚天骇浪,想来持剑者沉着镇定,泰然居之。 想到自己悬悬在念的哥哥去危就安,陈胥心头一松,鼻头一酸,带着哭腔对外喊道:“哥——你快走吧,我等剧毒在身,你一手一足众寡悬殊,切莫管我们了——” 陈胥这一喊不要紧,被何皎皎抓到了殿外来人的痛处,试图上前捉出陈胥,以他之命相要挟。 可是殿外之人身手玄妙,洞隐烛微,将殿内人的举动瞧得一清二楚,总能出人意料的乘敌不虞率先出手,抢占先机。 彭虎率领手下之人摆开了阵势,殿内形式剑拔弩张,却依旧难以摸清殿外来人的踪影,漫天剑气消失的无影无踪,又出现地毫无防备。 ...... “彭虎——”计都威厉阴沉的声音自殿内幽幽响起。 “属下在。”彭虎唯唯听命。 计都霸道狂野的紫瞳光辉炯灼,汇聚成两团炽盛火焰,又转瞬消失在眼波深处,泰然冷笑道:“看来此人便是传闻中玄霄派的新秀掌门陈朞,果然是超群绝伦,只可惜胆若鼷鼠,难登大雅。彭虎,令你手下之人好生戒备,只要他不现身便救不走任何一人,且再需一个时辰,枉思佞之毒和尸毒便可噬骨穿髓,令百派一命呜呼,就让他陈朞眼见着门下手足痛苦而死。” “大人高明。” “去吧,惩一戒百——” 计都云淡风轻地吐出这几个字,安详平静。 “属下遵命。” 大开杀戒这等事,最是痛快酣畅,彭虎哑然大笑,肆意瘆人。 彭虎彪悍霸道提刀上前,鬼啸邪气缭绕,杀气腾腾。 四周哭声、禽奔兽遁声嘈杂不堪,绝望的嘶吼声混成一片。 “来吧,继续我们方才的问题,殷揽月现在何处?” 彭虎踏过人群,重新拾捡起奄奄一息的程绯绯,她颈间的血尚未凝结,睫毛在苍白的脸上微颤,青丝随着脸颊滑落,双臂无力地低垂着。 “绯绯——” 綦灿灿冲开人群,用她臃肿的手臂撞向彭虎。 “去!” 可惜彭虎更加剽悍强健,好勇善斗,只一扬手,便将綦灿灿轻松掀翻在地。 綦灿灿跌了一个仰面朝天,全身火辣辣地疼,她以双臂试图挺身再起,却扛不住身中的枉思佞之毒,于是又硬生生跌回了地上。 彭虎扭转鬼啸,刀锋直指向綦灿灿,嘴角斜起恶狠狠道:“还真是异闻趣事,竟然有人送上门来抢着要死。都莫心急,大爷我的鬼啸会一个一个伺候的。” 轰隆隆————!! 头顶殿脊上方传来一阵穿云裂石的巨响,吸引了殿内所有人的目光。 顷刻间,中脊开裂坳陷,殿梁|青砖琉璃瓦砾同时开始剧烈颤动,梁上尘泥砂石飕飕滚落下来,无情地飞向人群。 如同烟山岳崩殂怒吼,献殿里烟砂漫天,悚目惊心。 殿内之人心下骇然,不觉已呆若木鸡,直到上方银光一闪,大殿像是被人自外凌空劈开,带着轰然巨响栋榱崩折,殿宇中倾。 献殿这幢堪比琼台玉宇的恢宏建筑,就在众人仰视之下被人豁开了一个洞,沙泥俱下。 混乱之间,两道水净素月的白色身影自殿顶凌空跃下,扑步着地,一柄灿若星辰通体银光的宝剑斜横在身前,持剑人风姿飘逸,威仪棣棣。 “哥——” 陈胥拨开额前碎发,朝露般清澈的眼睛看向陈朞。再次见到兄长,陈胥的情绪百感交集,既开心又为他的折返而担心。 “揽、揽......” 穆遥兲也辨出了被滇河剑护在身后的另一个白色身影,正是殷揽月,为何她没有随着陈朞逃离这?鼓学宫?! 穆遥兲欲呼又止,生怕一个言语有失,便曝露了揽月的身份。 “香、香香?!” 飘摇亦同样惊愕,一瞬间变貌失色,失音一般麻木地呆立在原地。 “她——就是她——她就是天香夫人之女,阆风派的殷揽月——” 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是秉正无私的正人君子,此时江淮为了能将够转移祸端,毫不犹豫地将揽月的身份戳穿。 “江淮——你这个王八蛋——歪心邪意,心术不正!”聿沛馠痛恨至极,啮齿而视。 骚乱声里,还是极易分辩出“殷揽月”这三个字。 一向平静散漫,疏狂嘲讽的计都忿然站起,冰冷孤傲的紫瞳里不无震惊地凝视着面前白衣叠雪的清丽少女,眉心间隐隐蹙动。 “是谁人胆敢满口胡言,戏弄本大人!彭虎——!” 计都紫瞳圆瞪,闪烁着火样炙烤般的威力,使人为之震慑。 “没有人戏弄你,我的确就是你们要找的人。”揽月星眸里凝结着哀怨,语气却出奇地平静,听不出丝毫畏惧。 飘摇眼神迟滞,僵直地盯着揽月,说道:“香香,你可莫要冒名顶替,其中缘故你可不懂。” 殷揽月目光灰冷,寒光闪闪直视飘摇道:“殿内百派不皆是你墟棘峰的阶下之囚吗?我还有何必要冒名顶替。” 飘摇侧面偷瞥一眼计都,只见计都霜冷着脸目光棱棱地在揽月身上霍霍打转,时而狠戾,时而慌乱,看起来他跟飘摇一样,不肯轻信世上会有这般巧合。 “不肯能!”飘摇替计都说出心中猜疑,道:“弱水庵里你留给大人的丹瓶里装的分明是八转丹,你若真是阆风殷掌门之女,怎可能会习得外丹的丹阳之术?” 碧血丹心,舍身取义,竟然还要想办法证明自己的身份,着实可笑? 揽月一指褚君山,冷笑道:“哼,你若不信,问他便可。” 计都的瞳孔不自觉地放大,面容阴冷且危险,他什么也没说,对着褚君山微扬下巴示意着。 褚君山立刻低眉下首,屈卑道:“大人,此女的确是天香夫人之女殷揽月。” 计都依旧没有开口,冰冷地脸拉得更长了些,深沉的紫眸里不知正酝酿着什么。 褚君山完全琢磨不透计都的喜怒,只得敛气屏息茫然退立一旁,小心地以余光窥探,溜溜闪闪,胆怯地瞥向飘摇求助。 飘摇刚巧也在琢磨着计都的面容,最是阴晴难定,神鬼莫测,她紧抿厚唇,苦着脸沉思片刻,一对机灵狡黠的黑瞳滴溜溜地飞快转动。 待飘摇再抬起头来的时候,细眉下的眼睛灵敏闪动,似乎是参透了些什么,严厉地再问褚君山道:“褚掌门,百派千人便有千张面孔,你再仔细辨认清楚,莫要误了大人之事。” 褚君山皱眉蹙额,曲折不匀的脸上褶子堆叠成一团,细细品味着飘摇话中之意。 “嘶......这......” 褚君山大惑不解,毕竟自己同百派在这?鼓学宫里共处了月余,与这阆风派的殷揽月可以说是日日可见,怎会错认? 不禁暗自在心底盘算着,计都和飘摇之意究竟是何,是想让自己辨认出来呢,还是不要辨认出来...... 褚君山一双鼠眼深深陷了下去,双肩耷拉着全然没有方才的自信,一双粗糙爬满曲鳝地龙(蚯蚓)般血管的手,在裤缝便来回摩挲,反复揣度。 鼻梁上的冷汗滴落,褚君山丝毫寻不出头绪,眼底余光再去偷瞧飘摇,却见飘摇的脸也白得不成样子,垂在脸上的长睫瑟瑟抖动,这似乎是一种不祥的信号。 “这......咳咳咳咳咳!” 一阵久违的咳嗽声响起,撕心裂肺,翻肠倒肚。 众所周知,这一阵假咳恰是褚君山一贯用于含糊其辞,敷衍搪塞的手段,可这手段一旦用得频繁,就容易被人参透机关,一览了然。 计都眉弓突出,白颈上青筋涨起,看起来已经失去了耐性。 褚君山提心在口,微弓双膝颤颤悠悠,一如寻常百姓家的老农。 590 当其任挺身而出 自劫持以命相挟2 揽月长身玉立,星眸冷淡,直视计都道:“这有何好辨认的,难不成明知你等为擒我而来,还会有人顶名赴死?” 计都少年风姿却有傲视天地之貌,如同深海里吮血劘牙的鲭鲨,冷傲孤清却又盛气逼人。 计都还是没有开口,冷冰冰地注视着殷揽月。 骤然之间,云迷雾锁,气氛阴森。 飘摇低声劝道:“香香,休要轻率逞能,你曾救过我家大人,相信大人还是能留你一条生路的。” “不必。”殷揽月颜若朝华,星眸慑人,冷声道:“家父殷昊天创立阆风派,但我师出于丹圣云牙子,故而习得丹阳之术。我的身份无需他人证明,你们只需想一想,为何我母亲被江湖人称为天香夫人即可。” “天香夫人......你是说?!”飘摇豁然大悟。 “因我母亲真身乃一株万年古桂,与生俱来的木樨桂香染衣,香通鼻幽,花味袭人,故而人称天香夫人。我承袭了生母骨血,自然亦有同样异香,又何须旁证。” “你......” 飘摇语塞,半张着嘴竟有一丝恍惚。 “哈哈哈哈哈哈——!” 身后突然传来计都狂放不羁的笑声,撕帛裂空,诡异阴森。 飘摇隐秘小心地窥视计都一眼,本还想同揽月说些什么,此刻也只能戛然而止,退避一旁待令。 只给殷揽月留下四个字——“自求多福。” “有趣!太有趣了!” 计都鹰瞵鹗视,磨牙凿齿,吱嘎作响。 命运这种东西玄妙至极,毫无道理的爱捉弄人,令众生在它的摆布之下上演一出出阴差阳错的戏码。 计都狂笑不止,近乎癫狂,这等神色是连追随他身边最久的飘摇也不曾见过的。 是她?竟然是她?为什么会是她? 愁肠几结,苦涩如药,计都似乎只有以此大笑方能抵抗命运的玩弄。 他本以为自己的心早已如一枚顽石葬入紫泥海幽处,千世清冷疏离,两相陌路,可看似已然腾空的记忆却在见到面前这个倔强少女时,全部重新浮现回脑海,近乎猖狂地填满他空荡荡的心。 献殿里的漫天烟尘仿佛化作了墉城挑面那夜的漫天大火,烟灰碎屑纷纷扬扬,夜风里夹杂着游魂们的嘶哑声...... 就是面前这个太像槐月的孱弱少女,拖着伤骨支离的身躯,踉跄欲坠,浸染鲜血,将他从弥留之危的大火里救回了弱水庵,又加以悉心照料...... 计都的心被遽然抽紧,自回忆里抽离回到现实,身体微微战栗,跟着思绪沉浮不定。 “你——”计都生气,他也说不清自己在气什么,却难以自抑,索性面对揽月横眉怒目道:“胆敢骗我!也怪本大人当初时运不济,陷入旦夕之危,否则在弱水庵时便该——” “便该彻查我的身份,而后将我囚困是吗。”揽月星眸流波,透出灵慧的光泽。 “此刻算你识进退,懂得审时度势,免受他们这等身体之苦。” “惭愧,若揽月有此明辨皂白之能,当初定不会纵敌为患。” 殷揽月玉颜淡拂,宁淡的目光里带着一丝若隐若现的忧伤。 计都一怔,身体里瞬间被一股莫名的力量击中,将他推向无边的冰冷与黑暗。 “你后悔救我了?” 计都终是阴戾地问出这个问题。 这句话他曾在烨城西郊的乱葬岗时便问过她,只是此刻人貌非昨日,蝉声似去年,再难如初见之时,是非已成空。 “后悔。” 她用无波无澜的漠然,冷冷吐出两个利胜刀锋的字。 “......” 难以名状的疼痛自灵魂深处蔓延,直至遍布全身,痛得清晰真切,好似身中枉思佞和尸毒的不是百派而是计都自己,通心透骨,侵蚀着他的每一条神经。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计都狂放地大笑,作出无关痛痒之状,试图欺骗过众人的目光,欺骗过她,也欺骗过他自己,可听起来总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 百派弟子那边听到这二人间的对话,又开始骚动起来,有人窃窃私议道:“你们瞧,阆风派的殷小姐竟然同墟棘峰那疯魔之人相识......” 有人私议,自然就有人接茬道:“为何百派身中剧毒,偏只有殷揽月她安然无虞,难不成是伙同墟棘峰之人,里勾外连。” 殷揽月静默地听着这一切,未动声色。 非议之声逐渐四起,东怨西怒的怪责很快演变为冷眼和谩骂。 计都双手缚于身后,昂首天外,诡黠冷笑道:“群犬吠所怪!听见了吗,他们只会数黄道白,将你视同阴柔害物。” 揽月气充志定,沉静从容道:“恶言不入于耳,止谤莫如自修,” 言罢,殷揽月回身举步,面向计都径直迈步上前。 “放肆!” 彭虎一声吼啸,挺胸凸肚挥刀快步上前,蹬动有力,鬼啸出刀如同巨浪拍岸,掀起风声啸然。 “退后!” 陈朞的滇河剑点剑而起,迅捷无匹。 剑光回旋,攻如雷霆疾发,守若银河倒悬,滇河剑大开大阖,剑芒刺眼炫目,直冲而上又劈落而下,几番剑花错落,鬼啸刀竟然占卜的半分先机。 一向暴戾恣睢、呼风唤雨的彭虎还是在继秦寰宇之后,头一遭手上吃亏,纵是不肯在计都和黑衣手下面前失了颜面,硬咬着牙端不肯服输,铁塔一般矗立不动,怒目圆瞪。 彭虎粗壮的胳膊肌肉扎实,鬼啸刀锋破风,正欲重新蓄力再战,没成想身后传来计都冷幽幽的声音:“彭虎,退下——” “大人!” 彭虎气冲牛斗,锋芒所向,甚是不情不愿就此收刀回刃,却也不敢违逆计都之令,握拳透掌悻悻退去。 “由她上前来,本大人倒要瞧一瞧这个众所周知不懂剑术仙法之女,想要作何困兽之斗。” 计都与殷揽月目光相接,狰狞对峙。 揽月目不斜视地凝望着计都,略一颔首向陈朞示意,而后朝向计都昂然逼近,一如昂昂之鹤,眸如空灵,不磷不缁。 揽月平静漠然道:“我要与你做一个交易。” “哈哈哈哈哈——同本大人做交易?是本大人高出一筹,你等皆在本大人鼓掌之中,擒纵自如,何谈交易?!” 计都简傲绝俗,不可一世。 “用天香夫人之女的命。” 计都尚在不屑一顾,揽月袖下一抖,一柄寒芒闪烁的匕首露出,干净利落地抵在了自己颈间。 担心计都不信她不惜对自己痛下狠手的决心,殷揽月索性痛下狠手,手腕一翻,迅捷如风,匕首在她颈间留下一道血痕,远远一望宛如一条红蛇蜿蜒在白皙雪地之间,赫然醒目。 计都愕然失色,气息凝固,他上挑起双眉,紫瞳肆怒,冷傲的眼睛里流露出忧惧之色,却只在一瞬之间,云消雾散。 “呵!滑天下之大稽!你自伤自损与我何干,难不成是自作多情,以为救过本大人便可以性命相挟?不过是些冲弱寡能的幼稚之举。” 揽月翘首引领,匕首又深入半分,平心易气道:“我从不敢自视甚高,我救下的是对槐月手足情深的阿宁,并不是杀人如麻的你,故而从未曾想过讨得你半分情面。” 说着,揽月的视线越过计都看向他的身后上方,一个飘荡在上空那个白衣窟瞳的鬼影。 槐月的鬼混依旧用那双漆黑空洞的无瞳眼眶望着揽月,孤独忧伤的飘荡。 计都知道她在看什么,也跟着一同昂首望去,紫眸骤然暗淡,腾腾傲气立消,心底道不出地复杂沉重。 揽月伸出一臂直指槐月,清冷庄严道:“我赌她,也许对你而言只有我尚有救她的可能,故而我赌你不会要我死。” 此言一出,一片哗然,墟棘峰那边是,百派们亦是,毕竟除了殷揽月以外,所有人看到她所指之处一片虚空渺茫,空无一物。 令众人不可思议地还在后面,计都冷酷的瞳孔微微一缩,眼神竟然有了一丝松动。 看起来计都深信着殷揽月所指所见,真是玄之又玄,匪夷所思。 计都深不可测的眼神里流露出一丝释然,再开口的时候语气也舒缓了些许:“看来你还记得我们墟棘峰之约。” 揽月对计都的问话无动于衷,冷眼相待:“我要你放了他们。” 计都严峻嘴角正要冷冷吐出“不可能”这三个字,却戛然而止,两颗瞳仁如钢锥一般紧紧盯在殷揽月的颈间,眼见着她手里的匕首下鲜血淋漓,不断地沿着她的手臂和衣襟滴落下来。 你对自己下手可真是够狠啊......计都的心在狰狞交错中徘徊不定,焦急、烦躁、愤怒、仓惶,多种情绪一同涌上心来,堵得他胸口快要胀裂。 “揽月——不可恃己意气,发狠而为!” 陈朞脸色煞白,同样没有想到揽月会如此孤注一掷,不惜铤而走险。 “陈朞你也不要过来!” 殷揽月松贞玉刚,语气决绝。 揽月的举动跟最先的商议完全不同,陈朞不由地提心在口,冷汗滋生。 591 当其任挺身而出 自劫持以命相挟3 “揽月,知你救人心切,可也莫要冲动。” “是啊。”计都借陈朞之言,讥讽道:“你既然早知我龙鱼一族血债累累,恨不得将其一一剥皮抽筋,你就不该作此无谓谏言。本大人最恨有人对我恫疑虚喝,休要天真的以为我会就此心软。” 计都口里恶声恶气,面容却神情不定,看得出他心底摇摇,并非全然不为所动。 殷揽月的目光始终不离计都的紫瞳,捕捉着他眼角眉梢每一丝细微的变化,对其心绪分毫析厘。 斗狠本就是一种心理之战,尤其是跟计都这等毫无血性、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斗狠,无异于刀头舐血,背水一搏。 揽月锐利凛然地盯着计都,一狠二狠,学着计都的模样狠愎自用道:“栾青山和栾首阳死不足惜,你想为紫泥海中亡魂以血洗血的报仇之心天可怜见,但就算你尽数剿灭了?华门下,槐月也活不过来。” 计都挑剔地打量着揽月,面容忧郁迟滞,冷厉道:“留下你的性命,你可能保槐月死而复苏?” “不能。但我可以竭力一试。” 揽月口实心虚,连师父云牙子都未能企及之事,在她看来同样荒诞离奇,之所以如此口不应心,也是无奈之下权益敷衍之言,只看计都肯不肯信。 计都审视猜忌的眼睛不断扫过揽月面庞,疑信参半,足可见揽月所言在理,动中窾要。 如此看来,揽月便有了几分把握,看来再需顶门一针。 揽月反眉一皱,计上心来:“你且深思熟虑一番,是要一垛无用的残尸败蜕,还是要一个生意盎然的槐月。” 计都瞋目切齿,咆哮道:“他们这等猪狗不食其余的禽兽之辈,自该被焚尸扬灰!留他何益!” “没错!这等人外君子而中小人,故而你更该想清楚些,用他们的性命去换槐月的性命,可值得?” 计都瞳孔微微一缩,眸色涣散,多疑诡邪的意识肉眼可辨地松动起来。 揽月不禁暗暗长舒一口气,如释重负,真是后怕没能将计都说服,百派便要藏身在此,化为尸骨堆垛,黄土垄头。 在这喘息之间,又听计都阴冷说道:“莫怪本大人没有提醒你,百派尽中枉思佞之毒,即便本大人不令手下动手,恐怕栾青山这等斗筲之辈也是不会拿出解药来的。” “呵呵呵呵呵呵——没错——没错——” 恰在此时,槁形衰微的栾青山发出一声冷笑,眯着眼睛恶狠狠道:“没错,就算本掌门身中尸毒不得解,也得让百派千条性命灰躯糜骨来给我殉葬!你们一个一个,谁都别想忝颜偷生......” “去你的——!” 江淮第一个脱缰上前狠狠给了栾青山一脚,痛骂道:“就是你——恶积祸盈,罪大恶极!为了雄霸江湖,有意摇唇鼓喙,衅起萧墙,害得百派分崩离析,一盘散沙。现在还自相疑戮,祸及我等无辜之人,亏你也以名门大派自居,真是恬不知愧——” 栾青山依旧傲气不减,奚落驳斥道:“呸——!别人也许还能同本掌门说教一二,可你不配。论及道貌凛然你江淮又何尝落过下风,别以为你如今是洪涯派的掌门,就没人知道你掌门之位是如何得来的,你发妻娄嫄又是如何在火中殒命的......” “啐!仰你鼻息,看你脸色,日日憋屈在你手下千随百顺,早已恨入心髓——” 江淮摇晃支撑着身体,收膝提腿,恨得牙根痒痒,无论如何也要上前践踏碾压一番,以泄藏怒已久的宿怨。 新仇旧怨盈涂难抒,乔、谭等几位掌门亦同样负诟忍尤已久,积愤不泯。 几位掌门亦用尽浑身之力朝着栾青山挺身扑去,如市井泼妇殴公骂婆一般,丧心病狂地撕扯着栾青山的手臂外袍,当众谩骂道:“猪卑狗险,百般无赖的东西!快将枉思佞的解药交出来——” 这般粗鲁凶悍丝毫不见日前超尘绝俗的修道之风,行凶撒泼堕落如流氓恶霸。 殿外|阴风嚎叫,恐惧迷惘在耳畔呻吟;殿内蜩螗羹沸,纷扰不止。 计都眉梢上挑,嘲弄地斜睨着百派掌门丑态毕露,对殷揽月冷笑道:“这龙骨凤姿,神仙打架之景,你也是头一遭见吧?说什么历落嵚崎,人杰不凡?生死面前又同凡人的屎尿皮囊有何两样!” 分明刚才眼见已将局面扳回,现下的情景又的确令揽月语塞心堵,一向朱衣象笏的仙家道人形象,败坏一尽。 但想要救百派弟子性命,揽月只能外厉内苒,钉嘴铁牙不可松口,她嘴硬强撑道:“无风不起浪,他们放纵无拘还不是拜你所赐。” 计都昂首俯视,那双独特瞳色的眼睛深邃地吓人,藐视道:“你与虚张声势来要挟本大人,还不如求一求栾大掌门,能否矜困救厄,畏天悯人吧——” 殷揽月神色萧肃,以庄严不可侵犯之貌,镇定道:“这无需你替我来杞人忧天,只要保证不令人插手干预即可。” “......”计都傲然不逊,嗤之以鼻,对揽月所求没有搭话,既未应允,却亦没有驳斥。 仿佛是在不屑一顾地看着一个蒙昧无知之人的虚谬之论,如何不攻自破。 计都如此狂悖自盛,所有的鄙夷不屑尽数写在脸上,嘴角扬起嘲讽的弧度。 揽月亦不同他计较,事不宜迟,她必须抓住这个时机,以免计都一时一样,苍黄翻覆。 “陈朞——” 揽月抵在自己颈间的匕首不敢有丝毫放松,她昂着脖子以余光看向陈朞,低唤他靠近过来。 陈朞不知揽月有何打算,如今也只能对她的判断坚信不疑。 “接住这个。” 揽月另一手字袖袍下摸出一枚晶莹透彻、涌动着七彩流光的金丹,小心地抛给陈朞。 “这......五转饵丹?” 五转金丹本是属于内丹派生疏之物,如今也因为揽月的缘故,陈朞也能一眼辨出。 他不仅心底揪疼,竟然不知揽月何时偷着在掩人耳目之下以精元之力凝了金丹,怕是再如此损耗消弭下去,内丹之力便会面临罄尽之危。 陈朞惊愕的瞧着手心里这枚得来不易之物,心揣意摩着揽月的用意。 “给绯绯,快些救她——快!”揽月声音急促。 “好。”陈朞慨然应允。 “哼——”计都轻佻不屑,冷眼旁观,静待她能刷出些什么花样。 ...... 殷揽月盈盈伫立在百派前方,颈血蜿蜒,宛若一条显眼抢眼的玉带拢在颈间,红溪缠绕如练,浮动在清泠锁骨之上。 大概是因为出于屹立站姿,又或许是因为殷揽月下手够狠,颈间血流从未止歇住。 常言道静水深流,血液亦然。 别看那血淌地无声无息,实则衣衫之下早已血流成渠。 机不旋踵,揽月持刃的手臂紧绷着,生怕一丝懈怠便会被计都寻隙突破,可就再难寻制约之机了。 很快的,殷揽月便因失血过多而芳容憔悴,起初颈间还有强烈刺痛,此刻已经冰冷麻木,失去了痛觉,连身体也开始摇晃不稳,股肱无力。 快——要快啊——! 揽月自觉体弱难支,心里此时只有一个念头,就是竞渡朝夕,间不容息,故而她的视线不断向陈朞那边扫去,生怕延误了救治程绯绯的时机。 计都嚣满意得,吭声冷笑,可目光总会似有似无地掠过揽月颈间,若说以他的修为身手,飞花摘叶,射石饮羽,想要夺下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手中短刃按说如探囊取物。 之所以如此轻易,计都却迟迟未动,是因为他竟然冉起了畏怖之心。 吹毛利刃,削铁无情。 他怕她同自己斗狠,但凡有万中之一的大意失手,那柄匕首便会断颈割喉,鲜血漫溢。 计都对自己的身手自信不疑,却唯独不敢赌那万分之一差池的可能性。 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何明明成竹在胸,却偏要束手缚脚,迟疑不决。 世情薄,人情恶,计都早已在槐月死后便剔除人性,仅余疏远淡漠。 所以最终,他给这一切累赘无用的情绪寻了一个缘由,那便是因为揽月的气韵酷似槐月,清丽出尘,恬静淡雅,举手投足皆有着亲切之感。 他,不想她死,至少此刻他还没有允许她死,她便不能违抗他的意志! 当然,揽月自然不会知道计都脑中所想,在她眼里,他心藏万丈迷雾,丧心病狂,深渊难测。 至于程绯绯那边,陈朞已按揽月嘱托将五转饵丹给程绯绯服下,此刻程绯绯被鬼啸所伤的伤口血流已止,斜倚在綦灿灿双膝之上,急促喘息。 她的鼻翼一张一翕,豆大的汗珠沿着苍白的脸颊滑落下来,紧咬着下唇无声地呻吟,看起来十分痛苦。 程绯绯身中尸毒肆虐在先,如同石杵捣心,万蚁啃噬;鬼啸刀钢筋强悍在后,伤痕入骨三分,故而揽月的五转金丹虽然澄澈非凡,却也只能保住程菲菲的性命,收效甚微。 592 枉思佞残花变宝 柏树仙救焚拯溺1 安危之际,綦浩然吃力地扒拉开苦难深重的弟子们,侧身挤了过去,又递给綦灿灿一枚五转丹来令其给程绯绯服下。 “这......”綦灿灿识得这枚丹,正是前些日子綦浩然于筑阳殿内所烧炼的那枚,只是因为綦灿灿之过,而害得綦浩然枉费辛苦,徒劳无功。 没想到綦浩然非但不曾责怪过綦灿灿,还在此艰难竭蹶之时将能延喘生命的五转金丹交给綦灿灿。 “莫要多言,赶紧给她服下。” 同样是面临虎口之厄,綦浩然处之绰然,的确有伊阙派大家风范。 綦浩然英风亮节,綦灿灿却心如刀绞,就像她不希望程绯绯出事一样,也同样希望綦浩然能够活下去。 綦浩然看出了綦灿灿所想,说道:“救你的姊妹,毋需考虑那么多。我也只有这么一枚五转金丹,与其纠结于你服还是我服,不如你我生死与共,两相欢宜。” “生死与共......” 綦灿灿泪如泉滴,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今生有机会听到綦浩然对自己说出这四个字,只是这四个字来得有些不逢时宜,可似乎又恰到好处。 只这四个字,綦灿灿饱含着眼泪,此刻的她情愿甘堕轮回,死亦无憾。 紧要关头,第二枚五转丹吞入程绯绯口中,陈朞再以劲气相逼。 承天之佑,程绯绯槁苏暍醒,大有起色。 “抱歉......都是我害......” 程绯绯开口第一句话便是道歉,一次性独吞了两枚五转金丹,对程绯绯和当下危若朝露的局势而言,实在太过奢侈挥霍。 “胡说什么呢——” 綦灿灿疾言怒色,生怕程绯绯多思自伤。 “绯绯——!” 见到程绯绯能够坐立起身,肢体操纵自如,揽月越过人群高声呼唤着她的名字。 计都不怀好意地付之冷笑,丝毫不将揽月救活程绯绯之事放在眼中,就像是正在瞧着一场闹剧,说道:“皆是枉费心机!金丹顶多只能助他们苟留残喘,但若是枉思佞花毒不解,这殿内百派千人终还是要死。” 揽月并不理会计都的冷嘲热讽,她再次对程绯绯高声道:“你可有余力能驱动九十九柏蝶?” 程绯绯茫然不解,却斩钉截铁回答道:“若是要以九十九柏蝶作战怕是不成,但若是只需驭出它们,还是可以的——” 揽月星光水眸慧黠地流动,清淡浅笑道:“待我施讯,烦你将它们放出。” “没问题。” 程绯绯强撑起身体,莲步轻移,坚韧如松筠,岁寒不凋。 “抱歉......” 揽月苦情贻笑,眼神渐冷,万般无奈。 “说什么呢,我们可是姊妹啊。” 只因是她,程绯绯不言而信,谋听计行。 “好——” 殷揽月胸口衣襟里拾出半朵凋零萎缩的水红花朵,指尖动作分外小心。 “这不是,这不是我?华的枉思佞吗......”栾红叶目瞪口呆,两道细眉跃了起来,直瞪瞪地盯着揽月掌心之物。 栾青山虽是在叶、乔、谭几位掌门赤膊众矢之下分身无术,却对这三个字的反应格外敏锐,在扳转扭打中抬起头来,愕然道:“枉思佞?怎么可能——” 即便栾青山纵不肯信,可事实俱在,一枚槁败颓萎却暗含生机的枉思佞真真切切静躺在殷揽月手中。 栾青山被尸毒折磨得痛不欲生,又经掌门们掴打挝揉,好在头脑却依旧明彻清醒,恍然大悟道:“你——这朵枉思佞难道是当初——” 别人听不出栾青山话内所指,殷揽月耳聪目明,已然不需再加以遮掩,直言应道:“没错,这便是当初被姚碧桃蹂躏遗弃的那朵无毒的枉思佞。” 百派陷入一片沉寂,完全想不明白,当日甄审百草只剩殷揽月和姚碧桃二人互争夺锦,按说那朵无毒的枉思佞不是应该已被殷揽月吞食而下,为何会说眼下这朵方是无毒的枉思佞? 顾不及解释那么多,殷揽月将枉思佞轻放于地。 “揽月——不可!” 陈朞明白揽月接下来想要做什么,但她的精元之力眼见已达临界,再多一分都有危及性命之忧。 计都本是冷眼坐观成败,此刻两道浓眉下的双目冰冷僵直。 他虽不知殷揽月接下来想要做什么,却能从陈朞的声音里和芒寒色正的面容上分辨出揽月接下来举动的危险,手掌不禁隐藏在袖袍之下紧紧攥成一团。 “放心,我有分寸。” 揽月施诀前,手指按在自己颈间正中衣襟下方,那里正是秦寰宇以内里凝结的堇紫色珠子,她以此来对陈朞示意,要他切莫担心。 寰宇,拜托你了,借些精元之力予我,助我一臂之力吧...... 殷揽月暗下决心,蓄力一鼓作气,指尖涌动着月白色和堇紫色两股光束,纠缠盘绕,逶迤着星屑流光落在地上那朵枉思佞上。 一瞬百年,枉思佞被揽月施出的光束赋予了生命般钻入地砖缝隙。 不过眨眼的功夫,嫩绿色枝条破土而出,盘曲直上,一株新发的枉思佞树伸腰立枝向四面舒展,贪婪肆意地吸吮着两道光束带来的养分。 枉思佞树朝向献殿上方洞开的方向探往夜空,扶摇而上,气势昂昂地展开它的绿臂,像是继枯萎颓败之后迎来新生,同它被遗弃的命运顽强抗争。 “竟然......竟然还有这等法术......” 众人嚯嚯,目睁口呆。 种物速成之术,原本区区一个不入流的法术,问津者常被人视同不成气候,故而无人修练,更不曾有门派传授,如今却成为了众人延颈跂踵、仰慕企望之术。 一对对花蕊娇嫩动人,乍一绽开,水红色花瓣宛若一只只蝴蝶,缀满在碧绿色的枝叶丛中,凝然不动,悄然吐露芬芳,雅而不俗,默然生香。 几位先前还在殴打讨逆的掌门尊长们同样看呆,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木然道:“枉思佞......真的是枉思佞,是上苍垂怜我等断恶修善之人,命不绝我......” 究竟你们算不算担不担得起“断恶修善”四个字还得两说! 栾青山怒气填胸,双眼凸出,汹汹直瞪那棵枉思佞树,脸红筋暴道:“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这朵枉思佞被摘下已有时日,早就死气沉沉,就算你可种物速成,也断不可能令枯花回春——” 揽月手中法诀未停,仅以眼角斜睨嗷嗷狂吠的栾青山一眼,漠然置之。 像栾青山这等锦衣华服、安常履顺、万事亨通之人,永远不会理解何谓卑微求生。 他不会知道,那些被他弃若敝履烂在泥沼中的人或物,断梗飘蓬,挣扎活下来的信念又有多么强大。 计都如此,黎普如此,娄嫄如此,揽月自己也如此,而那朵枉思佞同样如此。 生命从来百折不摧,它最微小的瞬间,也要比死亡强大,就好像这一树翩然飘逸的枉思佞。 每两朵枉思佞花相互扶掖着摇摆,正中一根橙黄色的蕊柱,乳香镀金。 揽月双眸落在那根添粒满荚的蜜蕊之上,回眸高唤程绯绯道:“绯绯,接下来辛苦你了——” “如此见外——” 程绯绯低声嗔怪,手中法诀不停,旋转手腕,妙手生花。 转瞬之间幻化出一只只银翅流彩、冰凌高挂蝴蝶,如同破冰而出的凌波仙子。 “去吧。” 程绯绯一声和令,九十九只蝴蝶高展着羽翼,朝向那一树枉思佞花朵们飞去。 韵蝶蜜蜂喜食双生花的花蜜,天生便可甄别花朵是否含毒,故而只需任由蝴蝶门轻盈自若飞舞在花间,摘取蕊柱光洁平滑的那枚,便定是温润无毒的枉思佞。 “不愧是殷昊天掌门之女,果然足智多谋,冰雪聪明啊......” 赞誉之声不断自人群里传来,尤其原先依附于?华派的外丹门下弟子们的态度一改故辙,回心称颂。 这等乘风转舵之事一旦见得多了,也便心无波澜,揽月置若罔闻。 时不我待,揽月唤道:“陈朞。” “我知道。” 陈朞眼疾手快,几乎同步一跃上前,二人默契从事,相得益彰。 众人的视线皆被陈朞摘下的枉思佞吸引,心向往之。 这棵来之不易的枉思佞树,花儿开满了一茬又一茬,直到花朵的数量足够解百派千人解毒之用。 枉思佞的花朵被分发在手,众人恨不得磕头礼拜,却极少有人注意到树前殷揽月的身体前合后偃,气竭力亏,已现濒危之状。 陈朞注意到这一点,心中一紧,忙将手中的枉思佞尽数塞给陈胥手中,嘱咐他来一一分发给众弟子们。 “揽月,快停下,够了——”陈朞厉声阻拦。 “够了吗?不够吧。” 揽月心中一直在计数,对枉思佞花开的数量大致统计一番,有个了解。 只是这枉思佞开花实在不同于其他草木,并蒂两朵,一毒一药,双生双落,故而可以说一半的心血尽耗费在无用之处,虚掷精元。 593 枉思佞残花变宝 柏树仙救焚拯溺2 “知你救人心切,但凡事当有分寸节制,方能源远流长,经久不息。但你若如此咬牙倔强,非要将自己逼成涸辙之鱼,将生命滯涸在此,反而得不酬失!” 看来陈朞是真的快要急疯了,正颜厉色,当众一通呵斥。 穆遥兲和卜游等人应声附和道:“是啊,莫要操之过急,反受其困。” 揽月不是不知道“经久不息”这个道理,只是...... 她的眼眸扫过计都面庞,只是若是不尽快为百派解了枉思佞之毒,面前这个狠戾反复之人会不会言而无信,摩砺以须待机跃起。 揽月对面前这个有着十一二岁男孩模样、却有着百年深仇积恨的男人感到畏怖。 正是因为曾经见过他童真无邪的模样,所以很难相信,他其实是一个吞炭漆身、历尽沧桑敲打出的一个肆虐横行的可怜可悲之人。 没想到揽月这一瞥,刚好对上了计都头来的严峻目光,揽月手中用来挟制的匕首不觉又紧了一紧。 她慎终如始,谨慎从事道:“将尸毒的解药拿来。” “尸毒解药?”计都辛辣嘲讽道:“你不要贪得无厌,得寸进尺——” 看到殷揽月如临深谷、履霜之戒的模样,计都觉得忿郁无聊,甚是可笑。 可看到她心力交瘁,脚下不稳,计都偏又笑不出来,目光追随在她的脚下,感受着相同的天旋地转,甚至为她捏了把汗。 恰在二人目光交汇,僵持窘困之时,何皎皎自殿外入内,扭动着细柳腰肢妖媚无骨,裸足快步来到计都跟前,举手投足艳绝人寰。 她先是狠狠白楞了揽月一眼,而后俯首帖耳躬身在计都身侧,一脸谄媚地不知耳语了些什么,计都的脸上逐渐勾起一丝讪笑。 待何皎皎直立起身,挺起两团羊脂酥胸,神气十足地瞧着殷揽月,红唇洋溢着古怪的笑意。 揽月心中一沉,一种不祥之兆强烈地袭来,她眉心蹙起迅速地思量着何处有失,可越是心急,思绪就越是凌乱,捋顺不出头绪来。 计都傲睨自若,扬手对殿外喊道:“带进来吧——” 带?带谁进来?不是百派所有人都在此处了吗...... 揽月惊疑未定,便看见何皎皎迎向殿外,在前引着什么人入殿来。 揽月余光看见陈朞的面容蓦地一沉,便知大事不妙。 此刻已不需要摘星术揭开谜团,一墙之隔的殿外已然传来娄皋挣扎嘶吼的叫声。 “放开我——混蛋——” 娄皋被一个黑衣壮汉反制于身下,双手被粗壮的双臂紧箍着,纤细未长成的身体如同一棵小树般被轻易地连根拔起,只剩两只腿悬空摇晃在外,扑棱挣扎,闹得甚凶。 何皎皎修眉斜飞入鬓,指挥着黑衣人上前,红唇怒撇,嗔骂道:“把这小崽子给姑奶奶丢在这里——!” 黑衣壮汉俯首听令,将娄皋狠狠地摔在了地上,仰面朝天。 娄皋被摔得七荤八素,眼冒金星,还不忘将啾啾小心护好。“娄皋——啾啾——” 揽月急唤他们的名字,声音里尽是关切。 “哼——” 计都低沉沉地冷笑一声,看来被何皎皎捉来的这个男孩,果真同殷揽月关系不菲,颇有些情谊。 这就好,但凡重情重义之人,便也同样会被情谊二字拿捏,古今不便之理。 故而想做真正做到无懈可击,只有断情绝义,才不会被持人长短,揪住短处。 “姐姐......” 听到呼唤,娄皋吃力地撑起身体,摇晃着脑袋试图让视线清晰起来。 何皎皎面目妖冶狂狷,提着尖利的嗓子,扬手便朝娄皋抽去:“这小崽子——胆敢咬姑奶奶!” 揽月这才发现,何皎皎发髻微乱,手臂潮红,白皙凝脂的皮肤上赫然印着一个赤色齿痕,瞧得出娄皋齿若编贝,饱满齐整。 “住手!何皎皎——” 揽月出言去拦,根本无济于事,何皎皎从来不是受制于揽月的性格,更何况在墉城时还有恩怨未清。 何皎皎双眼精光四射,手中掌掴不止,冷艳高傲,丝毫不去看殷揽月一眼。 揽月急了,忙对计都喊道:“计都,让她住手——” 计都幽幽而望,云淡风轻,浑然无事,丝毫没有插手介入的意思。 何皎皎冷傲妖冶之姿更加分明,红唇一撅,泄愤道:“我何皎皎向来最恨慈爱泛滥之人,还当自己圣母之心,怜悯普渡众生!实为不辨黑白,类是而非——” “我——” 殷揽月语塞难辩解,何皎皎的话中之意她是懂的。 继飘摇和计都之后,何皎皎是第三个指责揽月“养痈贻害”道理的人了。 在何皎皎看来,揽月毫无原则底线的圣母慈悲之心,就是矫情干誉,以求美名。 何皎皎即刻应声,接过话来道:“你什么你?你生在阆风掌门庇护之下,这不染纤尘之姿,定是不曾受过人间疾苦,才能欺世盗名,做些无关痛痒的多余之举。” 揽月紧咬着下唇,不知如何作答,她深知何皎皎和飘摇皆是签过魂契之人,若是不沦为枯鱼病鹤,也不至出卖魂魄为人饭牛屠狗。 ?华派劣行的确罄竹难书,栾首阳败德辱行,栾青山背盟败约,栾红叶败俗伤风,可是栾澈就该死吗?程绯绯就该死吗? 就算洪涯派的江淮反道败德,风月膏盲,狡诈弑妻,可江潭就该死吗? “何皎皎,你可不要太过分!竟然对一个孩子下手——” “喔?殷小姐还真是事无巨细,百派上下,无事不管。可是就算要管,你手执的刀刃方向只知对着自己,岂不可笑?” “计都,我们说好的,你放百派走,我随你回墟棘峰。” 计都沉沉回应道:“我们说好的是,给你机会解殿内百派身中的枉思佞之毒。这碧瞳男孩是皎皎自殿外所擒,还咬伤了皎皎,细算起来一不属殿内之人,二属他和皎皎私下仇怨,本大人怎好多管闲事。” 有了计都撑腰,何皎皎忘乎所以,更加猖獗,正要再对娄皋和啾啾行凶泄气,却听洞开的殿顶上方雷声轰鸣,凌空劈下一道紫色光束,风驰电掣直冲她而来。 何皎皎一个旋身堪堪能跃开,只见闪电飞光不偏不倚准确落在她方才所站的地方,开辟一道闪电形状的深渠。 何皎皎倒吸一股凉气,庆幸自己逃躲及时,否则已然会像脚下碎裂焦糊的砖块泥滓,瓦解熔融。 “来人!殿外还有人——!”飘摇闻风而动。 “鳖犊子的王八蛋!只敢暗里作乱,算什么本事!在弱水庵时大爷我麻痹大意,险些吃了暗亏,有种儿地下来同大爷的鬼啸刀较量较量!” 彭虎一眼认出这驱霆策电的紫光主人,昂首向天,骂骂咧咧。 “彭虎,你识得来人?!” 飘摇敛容屏气,自紫光劈下的威力可见,来人修为不凡。 彭虎虎目圆瞪,拍着右肩上的旧伤怒气鼓鼓地骂道:“混账王八蛋!大爷身上这伤的疼痛可是跟大爷我形影不离,每到阴雨天的夜里少不得折磨得彻心彻骨,就算大爷脑子再臭,也忘不掉!” “这么说是他?” 飘摇警惕地望向上空,身子微微抽动。 见二人此状,计都生疑,厉声问道:“说明白些,来者何人——” 彭虎一脸坏笑,扬起一脸横肉,回禀道:“彭虎恭贺大人心想事成。” “休要拐弯抹角,有话直说——” 计都冷漠无情,最恨人弯来绕去故弄玄虚。 飘扬白眼相看彭虎一眼,心道他这小人奉承的毛病总是刁习难改,次次不合时机,自讨没趣。 彭虎声若巨雷,像是怕殿外之人听不见一般,大声道:“来人乃阆风派的秦寰宇,擒了他,阆风四子便可集齐。” 计都双眼微眯,仰身靠向椅背,一脸邪魅沉思之状。 “就是他吧——” 计都回忆着弱水庵里的那一幕,曾有一个面如冰霜、英气凛凛的男人用审度的目光看着自己。 彭虎横刀在前,御敌之势,虎躯仰首道:“阆风派的秦宫主——现身吧——我彭虎一届莽人,说不得盈耳之言,只能说以刀会英杰!” 说话之间,上空黑夜里紫光冲天拔起,垂挂自高空直泻扑下,犹如巨瀑激流,飞迸入殿。 紫光悬空飞练,如同千万枝紫光流箭直射而下,声如雷奔,令下方之人措手不及。 殿内一时慌乱,计都命手下之人将百派弟子拉近身前避险,切齿咬牙对上方喊道:“不愧是年轻弟子中的当世之杰,果然擎天架海之能,但这般鬼祟蹑足,藏头露尾,实在不是磊落之举,若是秦宫主不在乎这群人的性命,大可放手再来。” 计都话音未落,紫芒流窜间,一道绿色旋风喑呜叱咤,自豁开的正门处盘旋而去,趁何皎皎不备,风驰霆击般将地上的娄皋和啾啾卷入风中,席卷着往殿门外溜去。 “声东击西,趁人不备!休想——” 何皎皎反应过来,趁那股妖风刮走之前即刻掀指作诀。 594 枉思佞残花变宝 柏树仙救焚拯溺3 一道玫红色烟雾自她的指尖处一缕缕缭绕上升,凝结成细长柔软的玫红朦胧春丝,春丝随风摇摆飘扬,袅袅蜿蜒凌空而行。 “当心啊——是夜夜春!” 揽月不但辨得出当初害她沦落青楼险被夺去清白的蠹毒之物,也辨得出在千钧一发之时那救急之风。 她断不能让柏树仙遭受何皎皎春丝的纠缠,赶忙高声提醒。 “臭丫头,真是多事。不过,你也太小看姑奶奶的夜夜春——” 何皎皎笑声更盛,两只手掌平摊十根手指伸展,轻舒云手,柔媚地舞动在身体两侧,妖冶柔靡,妙态风流。 那些春丝自十只指尖缭绕而生,在春烟薄雾里纵横交织,来往如梭,气吐虹霓,转瞬之间竟然织就了两道红绫。 红绫足有数丈之长,随着何皎皎祭出的春丝还在不断滋长,蛟蛇般窜入上空,朝着绿色旋风离去的方向急速飞转追去,看那红绫游走的气势,势必要将娄皋和啾啾抢回。 绿风强劲有力,将红绫困顿其中,丝来线去,只能绕着外围翻飞,而难以近前。 这让何皎皎甚感意外,没想到这绿风是个以“柔至极致”胜“柔”之物,两道红绫同它死缠硬磨了好一阵,竟一分优势都占不到。 “黏吝缴绕,死乞白赖的玩意!姑奶奶的杀手锏尚未出呢——” 何皎皎不依不饶,旋身挥臂,凝虚成力,那两道柔钝滫滑的红绫蓦地绷直一挺,幻化成两柄钢筋铁骨的利刃,锋芒逼人,刺穿绿风直冲风眼中心的娄皋和啾啾而去。 “柏仙,当心啊——”揽月情急发声。 绿风极有灵性,似乎早有防备,漩涡正中圈圈打转,飓风摆掣,沙土飞扬,自混沌中伸出数条曲曲折折的藤蔓,伸展蔓延到两道红绫变幻之刃上,将其三环五扣,如绳捆索绑。 “什么?!” 何皎皎没想到自己的夜夜春竟然在?鼓学宫里遇到了克星,这股绿风可真是邪了门的变幻无穷,遇柔可更柔,遇刚可更刚,总能克敌制胜。 何皎皎断不是个服输性格,她反眉一皱,身躯辗转,腰肢柔活,驱动双绫左右交横,试图摆脱那藤蔓的纠缠。 可是那藤蔓纵横交错,像是一条条互相交缠、须发长飘的腾龙,蜿蜒矫健,龙爪雄劲,叉开尖钩锐利的四爪轻易地便将两道蛟蛇按压在身下,任意摆弄。 区区几番回合,何皎皎便显得力不从心,和她的春丝一起败下阵来。 眼见藤蔓顺着两道红绫攀爬过来,何皎皎紧咬压根,惊恐地等待着束身就缚。 何皎皎陷入苦斗,或将被那藤蔓神秘之力扯进绿色漩涡中去,百死一生。 霎那间,一道萦绕着黑色气团的长条之物带着呼啸声凌空而至,笔直修长,有着穿云裂石之势,迅猛准确地切断了攀在何皎皎双臂上的藤蔓。 那笔直修长之物直插入地,众人才看清,那是一杆乌金黑缨枪,枪身通体散发着污浊之气,还带着一股狂傲不羁的逆气,熏天赫地。 被这杆阴气晦昧的诡异之枪切断的藤蔓即刻转黄萎去,另一截藤蔓亦迅速根朽枝枯,一如深秋之景,枯焦顽燥。 何皎皎骄傲气焰被浇灭,脸上因为惊恐而惨白,如此得了机会,连忙抽身转回到计都身边,低声哑气道:“谢大人出手相救。” 计都漠不吭声,瞳仁锐刺刺地盯着前方绿风,伸出手去略微一探,那杆丈八长枪风回电激般拔地而起,回到他的手中,运掉自如。 而那绿风卷着娄皋和啾啾飞向门口,一个满脸深纹的老者携杖而来,而那绿风竟然乖顺得像一只家宠徘徊在老者的身前。 老者枯槁卷曲的手指在绿风漩涡正中一点,绿风便化作一颗碧色豆粒,消逝不见,而娄皋和啾啾就像睡着的婴孩一般轻轻漂浮在老者掌心上空,又缓缓落在老者怀中。 计都眼高于顶,见绿色旋风竟然来自一个身架瘦瘦巴巴的老头儿,狂傲怒道:“来者何人?” 柏仙像是没有听见一般,自顾自地低眸瞧了一眼怀里安然的男孩和雏鸟,而后将视线扫向百派弟子之中,对着另一个同样雪鬓霜鬟的五短老人没好气地喊道:“喂——薛师古你这老匹夫,怎混至如此落魄!” “柏元洲,你这个老家伙如何才来,待你已久——” 含光子身上的枉思佞毒方解,尚有些力不从心。 “等下再说,老朽先将手里这孩子安顿喽——” 说着,柏仙就在众人的注目之下四下张望,看到距离自己最近的恰好是聿沛馠,而聿沛馠同样剧毒稍褪又正被两个黑衣壮汉挟制着。 柏仙掀起风狸杖,以杖端在那两个黑衣人肩膀上戳了戳,不紧不慢道:“来,都让让——” 那两个黑衣壮汉正有些呆滞,方才柏仙纵出的绿风什么手段都是有目共睹的,连何皎皎都奈何不了的人物,他们自然亦不敢轻易动作,赶忙顺从地放开聿沛馠,惊恐地退去一旁避祸。 聿沛馠茫然地看了看含光子,又看了看面前赫然出现的干瘦老头儿,瞧得出这二人关系不浅,只是不知这老头子的来头。 柏仙颤颤巍巍,将娄皋往聿沛馠身前一送,却发现聿沛馠傻眉楞眼地只盯在自己身上,没好气地扬声骂道:“薛师古,你这关门弟子该不是个騃童钝夫,怎么如此不灵通?” “老家伙,你这度量,还是没有一丁点长者风范。”含光子一边站起嗔怪,一边远远招呼聿沛馠道:“沛馠,莫要愣神,赶紧谢过柏仙,将娄小公子接过去。” “柏,柏仙......” 聿沛馠愣唬唬地接过娄皋和啾啾,视线仍旧不离面前这个对含光子都能拿腔作势的老人,揣度着他的身份。 “哼——”柏树仙感受到聿沛馠的目光,以杖顿地,不悦道:“本该意气风发之年,为何傻气掰咧——还在地上坐着作甚?眼下狼前虎后,这群不诡之徒难道是你坐着便会自己离去的?”“不、不会,当然不会......可是您老人家是......” 聿沛馠当即站直身体,目光落在柏仙手里的木坚藤杖上,杖身虬枝盘曲,杖首绿叶如盖。 “前辈您该不会是献殿通往大成门间的那棵除奸柏吧——!” 聿沛馠脸上唬得改了样子,依旧愣着两只眼睛发痴的看着柏树仙。 “哼。” 柏仙发出一道似应非应的声音,好像在回应聿沛馠木头木脑的问题。 柏仙探手一挥,风狸杖端直指计都,柏仙身虽老已,气侠刚劲道:“何处来的百鬼众魅,胆敢在本树仙所辖之地兴风作浪,为非作歹。” 计都持枪鹄立,阴鸷狠戾,冷笑道:“除奸柏,月影桂,雄常木,帝休杨,乃九重天圜霞举飞升的四株万年神木。伫立世间万年,以祛蠹除奸为命。” “嗯,既然你听过本仙之名,就该即刻悔罪自新,迷途自忏。” “哈哈哈哈——!”计都笑声震天:“要本大人幡然忏悔?本大人瞧你如今年寿甚高,枯蔫焦黄,神志错乱了吧!如今月影桂姊妹二人皆已玉碎花消,本大人不介意送你一程,同登九天极乐之境,免受人间沧桑坎坷。” 说罢,计都振袖挥枪,枪口径直指向柏仙,枪锋瘴气尘天,悍然霸道。 含光子一见此势,急声提醒柏仙道:“呼蛇容易遣蛇难!你这老天拔地,可当心着些筋骨——” 别看柏树仙一把枯骨瘦得教人担心,却精神矍铄,他鼻翼微鼓,反唇相讥道:“本仙老当益壮,斗志正坚。暮景残光的老东西,你还是先担心自己的身子吧,一毒虽解,一毒尚存。好在本仙先见之明,来此之前先绕去了一趟青囊殿,给你和这些晚生后学们携了些有益之物来,可要好生收好喽——” 柏树仙抡眉竖目,高擎风狸杖攘臂一呼,挥袂生风。 顷刻间,殿外狂风大作,风声泊泊流动,飞沙走石,遮天盖地,其间卷着各式丹瓶药囊,一堆大大小小繁杂不一的瓶瓶罐罐有序地被鱼贯送入殿来。 含光子惊喜之余还不忘嗔怒道:“好你个柏元洲,你这是盗了我的青囊殿啊!” 柏树仙顽童一般尚存天真之心,须发苍然却面带油滑之笑,孩童般翻眉吐舌扮了个鬼脸,乐道:“别说,老朽心系苍生在此驻守这些年,临近年迫日索之时,还能有幸做一回鸡鸣狗盗的小贼,这感觉倒是畅快舒坦——” “哼——本大人同你问话,你这老骨头竟然还有闲情扯混!” 计都手中长枪枪首激动地抖动,好像一条跃跃欲试的毒龙潜伏于瘴气之中,翻搅云水试图扑向主人身前之敌。 柏树仙回眸斜视面前小男孩身形的计都,丝毫不将其放进眼里,面露闲暇之态,说道:“嘶——经你这一提醒,老朽差点儿忘记一事。” 柏树仙突然仰面朝向头顶夜空扯着沙哑喉咙高声喊道:“年轻人,下面之人已平安抢回,你可以现身了——” 595 枉思佞残花变宝 柏树仙救焚拯溺4 “我啐——!”彭虎怫然骂道:“这老棺材板子,还有不少帮手!” 说话间,头顶上空那道菫紫色光束再次闪现,带着天河般的激冲而下,万顷紫光刺人眼膜,蟠天际地,东驰西骋。 所到之处,墟棘峰的黑衣手下一一应声倒地,身上鲜血喷薄。 “寰宇......”这紫光是揽月最熟悉的,心下一安,持刃自伤的手终于松开,面前只觉水雾茫茫,一直紧绷着意识乍一懈怠,身体也跟着向后倒去。 紫光声如万马策腾,雄浑交响,雷腾云奔停在揽月身后化作一个翩然俊逸的男子身形将她揽入臂膀之间, “月儿——” 秦寰宇痛心如绞,冰冷明澈的眸子里尽是忧怆。 自己将揽月交托他人,只是因为畏惧腹中炙热魔物在朔日里鼎盛难抑,唯恐神志再被其占据而伤及她的性命,可是每回再见她时皆是摧残憔悴,一如雨僽风僝中傲然倔强的花蕊,令人痛彻心扉。 “寰宇你也回来了......” 一股暖煦宜人的冲荡着揽月的心扉,安心踏实,怎能不叫人甘心沉浸在此柔怀。 秦寰宇看着揽月颈间之伤本是椎心泣血,极度自责不该离开她身边,但当甘香的血气迎面袭来,秦寰宇竟然感到喉焦唇干,焦渴难耐。 他的心神忽然恍惚起来,仿佛又回到了当初的清水洞里,嘴唇向着面前殷红色的血水凑了过去,意图解着难耐的万斛之渴。 看到寰宇失神的看着自己颈间伤口,揽月面容茫然,问道:“寰宇......寰宇你怎么会和柏仙在一起?” 揽月的声音乍地打断了秦寰宇已至嘴边欲饮的举动,心神惊醒,犹如擂鼓般剧烈跳动。 今夜便是朔日,秦寰宇必须速战速决,然后行至远离众人之处。 “月儿——” 秦寰宇祭出宝剑在手,剑气飒飒,通体闪耀着万缕光辉。 揽月善解他意,自秦寰宇臂弯下脱出,说道:“我明白的,你去吧,切记要当心。” “好。” 秦寰宇凛凛生威,目光冰冷犀利,持剑而去。 秦寰宇自殿西手执利剑而来,柏树仙自殿东手持风狸杖蓄势而发。 “秦寰宇,你可莫要独自争强显胜,视我陈朞为无能草包。” 陈朞挥剑上前,滇河剑光芒凝铸,皎如日月。 双雄联手,并肩抗敌人,挥斥方遒。 雉卵男两手各执一镶金铜锤上前,啮齿咬牙指着秦寰宇对彭虎道:“就是他!在花卿城里害我坠入朝暮井里险些丧命的就是他,化成灰我也认得!此仇今日必报,我雉卵男签下魂契时便已发誓,此生再不许任何人负我——” “啐——!”彭虎口涎大喷,满腔怒火冲向秦寰宇道:“看来你果真有些本事在身,仗着些能耐四处招风揽火,这伤我和我兄弟的账,咱们今日便彻底算上一算!” 彭虎青黑色的嘴唇朝一侧提起,烙在眉心处的黑色火焰因筋骨抽动而似灼灼燃烧。 举刀齐颈,伸出渗透在刀刃上舔过,鬼啸立刻兴奋地抖动,嘶嘶破风。 雉卵男瞳孔绽开,可怕地抽搐缩胀,枯枝麻杆般的细瘦双臂却力可举鼎将,两只硕大铜锤子高举过头,高声尖利道:“看我的金瓜擂鼓锤来雪耻报仇——” 那擂鼓锤锤头呈圆瓜状,一只重百余斤,锤头有刺,利可破天,真瞧不出是像雉卵男一个干瘦身躯能够驾驭的。 彭虎板肋虬筋,大跨两步上前,邪笑道:“走,雉卵男!就让你我二人为大人赢此头阵——!” 墟棘峰这头势力猖獗,厮杀凶猛,斗魔斗法,摧山搅海,阴风咆哮。 擂鼓锤砸擂冲盖,一路冲坚毁锐,横冲直撞。 “当我旸谷无人了吗——!” 卜游一声喝厉,棠溪剑端流萤寒光疾速涌动,如镜般的剑身映着卜游凛然浩气的面容。 “公子别丢下我啊!” 卜涵亦执剑冲天而起,喝道:“云邸溃——” 二人剑身周围顷刻缭绕着寒波,激起云浪万顷,地籁风急,滔滔扑向墟棘峰之人。 立刻有人鸟惊鱼溃发出阵阵怪嚎,弃甲曳兵,四下溃逃。 双方对垒,呼吸凝滞,计都所率之人各个皆是硬茬,献殿内杀气四溢。 百派弟子群中不乏卜游这等早已按捺不住,骨直刚烈。 尤其在看见卜涵紧随卜游身后冲上前去杀敌,陈胥更加按捺不住,不断催促正在用杵捣药的含光子道:“先生,您倒是快一些将我身上的尸毒解了去啊——” 含光子忙得一头是汗,根本无暇顾及陈胥所求,身边几个外丹派里善调方子的女弟子也在一旁尽其所能忙忙碌碌。 “先生啊,我得赶紧去助我哥——” 陈胥浑身是胆固然可赞可誉,就是此时显得有些絮絮叨叨。 见含光子并不理会,陈胥索性自己照含光子正在摆弄的方子一把抓过草药,一仰脖子,研也不研囫囵吞下。 “诶,你——” 一旁一个女弟子阻止不及,就看陈胥已然挺身便走,骁勇倔强,于是本来还想要斥责他的语言突然打了结,最终化作了两颊桃红。 陈胥试着凝虚成力,虽说是经过几番尝试,但终是祭出聚星剑来。 卜涵忙中一瞥,叫嚷道:“你毒可解得透了?多待一时不妨事,切莫勉强啊——” “瞧不上谁呢,我玄霄一脉可不会输给你们旸谷,不信你我比试一番。”陈胥雄赳气昂。 卜涵足不停步,爽快笑道:“来啊!荼鏖比武时你我无缘一战,不妨就将此作为较量——” 卜涵说完,一足踏地腾空跃起,转身朝向激战正酣处奔去。 “等我!” 陈胥陡然间身形拔起,不想有片刻耽搁,全力以赴投身战场。 ...... 风云浩瀚,疾如旋踵,试问哪个心雄万夫、志在四海的大好男儿可以置身事外。 綦浩然鹰扬虎视,祭出阙光剑挺身而出,沉声问道:“綦焕,我要去助阆风他们,你可要同去?” 綦焕临危不惧,面不改色道:“我伊阙分宗各个英勇善战,不避斧钺,自然要去。”说着,綦焕手中一晃,一柄金光炫目的巨剑腾现在手,金光万缕,炎威可畏,这便是传闻中剑气推山开岳阳的奎光剑。 “我也去助他们一臂之力!”江潭上前一步,肃目握拳,无所畏惧。 “江潭!你给本掌门回来——”江淮没想到江潭竟然挺身而出,嗔目骂道:“尸毒已解,本掌门命你即刻率我门下弟子返回洪涯,需你先遣开道,不得延误!” 綦浩然和綦焕二人齐齐回首以眼底瞄了江淮一眼,又将视线转投向江潭。 江潭与江淮当庭而立,双拳用力,看得出内心正做着极度痛苦的纠结和挣扎。 綦浩然叹了口气,体恤地在江潭肩头拍了一下,说道:“没关系——” 说完,綦浩然和綦焕旋身腾空,长足如飞,义无反顾地投入此番浴血奋战。 “江潭——愣着作甚!” 江潭耳边出来江潭的催促声。 要逃?他竟然要逃?!他江淮堂堂洪涯一介掌门竟然临危逃遁——! 江潭第一回觉得江淮的声音如此聒噪不堪,难以入耳。 他眼中冷光闪过,手臂上青筋凸起,手中剑芒霍霍,明光耀眼。 江潭还是头一遭违逆江淮,且还是这般桀骜之举,江淮冷不丁地打了个寒颤,外袍下汗流洽背。 江淮强撑底气,装怯作勇,指着江潭骂道:“你,你这是作甚?休要在此装聋作哑,违逆掌门之命,视同大逆不道!” 江潭一言不发,只是用如虎般的雄视耷拉着脸颊阴沉沉地直面江淮。 他难以置信洪涯一脉竟会传给这等贪生畏死的掌门掌管,只知避苦趋乐,趋利避害。 江淮被江潭瞪得胆怯心虚,索性蹑手蹑足向后退去,欲趁乱开溜。 江潭剑指江淮,质问道:“殷小姐一介女流尚能慷慨捐生,你却背义负恩弃众生而去,就不怕令人冷齿!” “你,你持剑对着掌门欲意何为?本掌门可告诉你,弑杀掌门是乃重逆之罪,本掌门要将你逐出洪涯!”江淮见势不妙,仓皇退遁。 杀了他? 若不是江淮提醒,江潭恐怕再痛恶至深也不至于想到弑杀掌门这一点上,可是...... 江潭扬眉瞬目,筋肉绷紧,死死瞄准面前这个丧尽天良的东西...... “刷”地一声剑响,剑尖已及其喉...... “江潭,江潭,江潭——” 江淮彻底急了,双腿一松瘫软在地,胡乱扑棱着双腿向后退去。 “江潭,冷静——你好好想想,本掌门入主洪涯派后可曾薄待了你?是不是爱慕贤才,令你堪当大任——” 江淮垂死挣扎,抛出攻心扼吭之策,意图唤起江潭恻隐之心。 不愧是江淮,极其善于窥探人心,死死扼住了江潭要害。 只见江潭眉心耸动,瞳孔微颤,这一迟疑,手指一松,剑气消散。 “是呵,是呵——这就对了——” 江淮也跟着心下一松,为自己的临危之策洋洋自得起来,面容重现凶狠毒辣之相。 596 斮戮枪枭蛇吐芒 风狸杖攘凶革弊1 “待本掌门平安回到洪涯去,便赏你......噢额——” 江淮话未说完,突然自背后当胸挺入一柄利剑,剑锋穿胸,冷冽疾劲。 “啊——你——” 江潭瞳孔紧缩,看着江淮瞪大了眼珠子同江潭一样惊惧地看着那沾满鲜血、簌簌滴落的剑锋,倒抽一口冷气。 “这......这......怎么......” 江淮双手颤抖地去抓穿透自己胸膛的剑刃,还想试图将剑抽出,挽救自己的性命,然而身体力量随着血液涌出而消散,很快,他的双手便无力地垂落在身体两侧,头颅也像被重物牵引一般沉沉坠了下去。 这一次,江淮真的可以看清楚自己胸膛前的伤口形状了,那把剑乃湛青色玄铁而铸,剑身薄而清透,透着淡淡青光,一片欀木棠叶若隐若现浮在剑身之上,栩栩如生。 “蹑......蹑影......呵......” 江淮辨出这欀木棠叶乃翀陵派的腾纹,而杀死自己的正是娄鹬所执的蹑影剑,看来有关娄嫄死因早已被娄鹬看破。 可惜江淮已经没了气力说出最后一个蹑影剑的“剑”字,只能换作一个轻轻浅浅的寒笑,冰冷水清。 众多繁华绮丽美景皆随蹑影一剑消弭而去,堂堂一代青年掌门大概从来没有料想过,自己身死之时竟是如此清灰冷火,寥落凄凉。 “啊——杀、杀人了——江淮——” 六识逐渐消失,江淮也没有料想过自己最后听见的声音,竟然是姚春螺的凄厉尖叫,尖锐刺耳,歇斯底里。 也正是在这令人毛骨悚然的叫声里,江淮结束了他淫荒无度、纵欲乱为的一生...... “掌门!江掌门——!” 洪涯派的弟子们聚拢过来。 “江潭师兄,掌门这,这......” 洪涯派的弟子们皆被江淮突如其来的身死而惊恐不已,他们今日接连接受的风云变故已太多,回回动魄惊心,再也承受不住这份压力。 江淮的尸体就这么直立着跪坐在血泊之中,胸前插着一柄明晃晃的利剑,怵目惊心。 一只筋骨结实、肌肉隆起的手臂上前抓住剑柄,向后一抽,将整只剑自江淮胸膛抽了出来。 洪涯众弟子们的目光顺着剑身向后延展,看见了那个将剑抽出的人——娄鹬。 娄鹬沧桑淡定,泰然自若地拾起江淮一只胳膊,将蹑影剑上沾染的血迹不慌不忙擦拭干净,又将那只失温渐僵的手臂丢回地上。 “你——是你杀了我们掌门!”洪涯弟子们悲声痛斥。 “我们洪涯同你们翀陵唇揭齿寒,利害相关,你们不能因为掌门夫人丧生大火,就迁怒于掌门!” “迁怒?你是说我冤枉了这人面兽心的东西——”娄鹬斜睨说话那弟子一眼,碧瞳之下倒映出一片血色,势焰可畏。 那弟子即刻慌乱起来,躲到江潭身后侧足而立,东闪西挪,生怕娄鹬手心一松,蹑影剑会失性一般蓦然飞来。“江潭师兄——!是他杀了咱们掌门,如今如何是好?!” 不愧是江淮门下驯化之徒,大多承袭了江淮畏强苟安的事事望风而靡。 江潭没有动作,他木然地凝视着江淮的尸体横躺在地,同江淮自己的鲜血融汇一体,绝艳而寥落,江潭的目光由厌恶转而惊愕,又转而悲凉,最终变得漠然。 “江潭师兄,师兄——” 身后弟子不断提醒着江潭面前发生的一切,江潭面容僵硬地盯着江淮尸体上盛开出的红花,睫毛微微颤动。 蹑影剑青芒冷澈,娄鹬霸道刚猛道:“怎么?看来你等是想随你家掌门陪葬,要同本尊动手——” 感受到主人的杀意,流苏鹬昂首伸翼,一双铁翅劈雾裂虹。 几个弟子瑟缩向后,无一人敢近前去,只有江潭一人岿然不动。 “哼,算你们洪涯一脉还有一条血性男儿。” 娄鹬冷哼一声,蹑影剑在手中腾移,冷峻无情。 然而江潭并无意同娄鹬相对,他的心绪时时被身后战场中传来的呻吟惨嚎牵动。 这回没有了江淮阻挠,江潭再无挂碍,他点剑而起,高声喊道:“阆风派缓急可共,死生可托,我洪涯派又岂可患则相倾,忘恩失义!咱们洪涯弟子有谁肯随我去,拔刀相济!” 说毕,江淮目光扫过众弟子和娄鹬一眼,便头也不回的转身而去,雄威壮阔...... “师、师兄......” 方才还躲在江潭身后的弟子无地可容,慌乱到莫知所措。 “皆是些碌碌庸流!”好在娄鹬诛杀的目标只限江淮,这等孱弱无能之辈并不如其眼帘。 娄鹬的理智渐渐自仇恨中挣脱束缚,目不转睛地盯着江潭离去的方向,对流苏鹬道:“走吧,咱们也去!怎能看着这些小辈在前冲锋陷阵,咱们隔岸观火呢?遥想当年,你我也是所向披靡,群魔惮之的。” 流苏鹬昂首一声长啸,像是在回应娄鹬的话,而后一人一鸟腾身一同而起,迅电流光般追着江潭身影卷入那肝髓流野的战场。 大难当前,有人挺身而出,慷慨前行,亦有人抱头缩项,恇怯不前。 人之贪生畏死本是天经地义,倒也无可厚非,可那些借他人肉身为盾,障蔽自己开辟一条血路独自逃遁的,当真是人面兽心。 前方之人仍在殊死拼杀,就见范媱一手提剑,另一手提着一具男弟子的尸体用来蔽体,携着苍溧池门下弟子试图一路横穿至殿外逃遁。 苍溧池同鲸香堂一样,全门上下以女性为尊,故而一见便可知定是那掌门范媱不知从何门何派随手抓来的替死鬼。 范媱手中的男弟子身上横七竖八地斜插着剑戟,身上早已被伤得体无完肤,一条血淋淋的肠子被扯出腹外,两条腿无力地拖曳在地上,留下两道腥红色血痕。 男弟子还睁着充满血丝的双眼,嘴巴张得很大,想必在死前承受过极大的痛苦。 即便如此,范媱一面拼杀硬闯,一面还在厌弃地唾弃手中这具逐渐冰凉的尸体,别看血流如注,这具尸体的重量非但没有半分减轻,反而随着身体的僵硬而变得越来越沉重、越来越难拖曳。 身前白刃相接,如同疾风骤雨,若没有这具尸体的庇护怕是招架不及,可这具尸体同时也是范媱前行的阻力。 事无两全之策,范媱思量再三,一咬牙还是将这具无辜的尸体丢在了地上,决意孤身奋力夺门而出。 恰在此时,身后一个女子声嘶力竭道:“范掌门,不要丢下我啊。范姨,范姨——” 秋草人情,在这生死一线之际,只有心如木石之人方有脱生的可能。 范媱深知这个道理,绝不会给自己平添累赘,更何况她本就是个凉薄之人。 “范姨,范姨,救救我啊,我是春螺——”那个喊声撕心裂肺,充满了惊惧和绝望不断追随在范媱身后,听上去有些尚有些距离,却总也甩脱不掉。 范媱丝毫不为之所动,目光紧紧盯着殿门的方向,沿途且战且走。 只要越过献殿那道隔绝生死的门槛,她范媱便又是那个高高在上、众人拥戴的苍溧池范掌门了。 可是身后的女子依旧嚎天喊地,惨不忍闻,紧跟在范媱身后的范楚云终是年轻定力浅,做不到范媱这般置身渡外且面不改色。 范楚云听出是姚春螺的凄惨之声,牵肠萦心,不觉地回了下头,果然见是姚春螺身负刀伤忧悒崩溃,手脚并用地朝向自己这边攀爬而来。 看到姚春螺疮痍满目、眼中呛泪的模样,范楚云心中一惊。 虽说背弃百派铩羽而逃的确有些不顾羞耻,可若不是师父范媱的先见之明,带着苍溧池一众弟子仓皇退遁出逃,怕是此刻的范楚云也会落得同样惨状,倾覆于血泊之中,痛不欲生。 大概是见景生情,物伤其类,范楚云竟然对姚春螺的遭遇有了几分哀矜恻怛,足下加紧几步追至范媱身侧,小心翼翼地提醒范掌门道:“师父,唤咱们的是鲸香堂姚春螺,咱们是救还是......” 不待范楚云将话说完,范媱便反眼不识地打断道:“什么春螺、夏螺的,你若是活得不耐烦了,想救便救罢!休要来问我!” “师、师父......” 范媱一句话堵得范楚云再不敢发声。 范楚云不觉想起前些日子里范媱还同姚碧桃、姚春螺二人在一处言笑嘻怡,闲谈家常的样子。 几个人还曾窝在苍溧池寝殿大堂里,一同商议着如何祛除姚雒棠这个心腹之害,可不过几日,如今范媱已将她视同敝履,弃之毫不顾惜。 不过眼下横枪对阵,剑雨交锋,根本没有留给范楚云多想的时间。 范媱教训地对,正所谓是一朝马死黄金尽,亲者如同陌路人,在危急存亡面前当然还是保命要紧。 “范姨——救我——也带上我走啊——” 只可惜这个道理似乎只有苍溧池的人才懂,而那个鲸香堂的姚春螺还在契而不舍地呼天吁地,傻傻地将希望寄托在母辈们看似高情厚谊的交情上面。 597 斮戮枪枭蛇吐芒 风狸杖攘凶革弊2 姚春螺不懂范媱的反颜相向,范媱也未必懂姚春螺的大旱望云,一线生机之望。 眼见范媱不顾丝毫情分舍弃自己而去,姚春螺锐挫望绝,却也不甘独身赴死,她不断大喊着范媱的名字,更多的是要引起旁人注意。 如果她姚春螺避不过此劫,那就不如彻底碎骨粉尸来个痛快,定要拉范媱一起同堕炼狱,一个也休想偷生,看看究竟谁人更加阴狠毒辣。 很快,姚春螺便如愿令人注意到范媱携着苍溧池门下弟子临阵脱逃之举,且最先激怒了聿沛馠和卜游。 聿沛馠一番闪转腾挪,忙中寻隙对范媱怒喊道:“好你一个范媱,一届掌门竟然携着门下弃甲曳兵而走,真是狼心狗肺,叫天下之人笑话!” 事到如今,范媱早已安之若固,索性对聿沛馠的中伤之词闭目塞听,不咸不淡对这边道:“死人是永远无法对人道出今夜之事的!想要对本掌门施以批驳,你先得能保住这条小命,否则就是挟冰求温,抱炭希凉,徒托空言而已!” 说罢,范媱继续敛影逃形,隐蔽在人群中一鼓作气向外突围。 她的剑似飞凤,闪转之间追风蹑影,势如破竹。 “范媱!范楚云!” 卜游眉心颤动,骤然触怒,手中棠溪剑堪堪从激战当中抽身出来,又以剑锋直指苍溧池逃窜晦迹之处,同她们禹身竦峙,气势逼人。 “你等杀人如草,险些要了雒棠性命,此事便想算了吗?!” 棠溪剑剑身寒波澹澹,震颤摇摆,劈空挥斥出一道呼啸而起的云浪,截断了范媱几人前行之路。 棠溪剑同它的主人一样,战尘郁郁,如镜般的刀身倒映出卜游杀气腾腾的面容,冷意森森。 范楚云此番腹背受敌,双面夹击,慌乱道:“卜公子,你好歹也出身世家,这刀剑无情,生死有命的道理缘何不懂!” “苍溧池自诩名门,却张眼露睛地讹言谎语。若只是寻常比试,雒棠所中之伤缘何剑剑要她性命!” 卜游厉呵的同时,棠溪剑锋已云气凝结,激起云浪万顷,沈沈云雪飞迴,其间银光盘旋,萧萧百马齐鸣。 范媱的目光落在那云浪之间:“旸谷派的流云沧波?!” “什么?!” 听到“流云沧波”四个字,范楚云等苍溧池弟子们面面厮觑,阵脚大乱,为避及旸谷派的绝招而不惜自相践踏。 范楚云汗流浃肤,挣扎分辩道:“是姚雒棠自己学艺不精,又或是她那日时运不齐,怎能累及无辜,池鱼遭殃。” “你无辜——?!” 范楚云身后传来姚春螺高声刺耳的声音,那声音尖利无比,令人牙碜。 姚春螺一指范楚云和范媱,怪声怪调里透出无限奚落嘲弄道:“扪心自问,你无辜还是她范媱无辜?” “姚春螺你莫要血口喷人,你不就是因我师父不肯带上你一同离开而怀恨在心,有意反攻倒算!” 姚春螺此刻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已经百念皆灰将生死看透,昂昂自若道:“没错!既然你们抛弃故旧,留我一人在此等死,你们也休想偷活!” 卜游目光始终不离范楚云,范楚云早已心惊胆碎,有种临危倾轧之感。 姚春螺还在不断传风搧火,推波助澜:“卜公子,就是她们和姚碧桃商议,假借荼鏖比武将雒棠除邪去害,除尘涤垢!我可以为证!” 范楚云嗔怒裂龇,骂道:“姚春螺你个奴颜婢睐的小人,当初杀掉姚雒棠的主意还是你为了讨好姚碧桃而出,如今竟要翻脸无情。你以为出卖了师父和我,你就能死中求生?” “呵呵呵呵——”姚春螺突然扬颈,放声大笑:“我说了,左右都是要死,不妨咱们同赴,一个都休想逃掉!何况近火先焦,我要先看着你们上路!” “什么?!”听到“近火先焦”四个字,范楚云方反应过来不对,自己只顾着同姚春螺怒目相向,竟然没有注意到卜游那边的动作。 只见前方明光锃亮,风云乍起,一匹匹云气凝结成的骏马仰天长啸,长鬃飞扬地朝向这边翻腾着四蹄破云而来,勃然奋飞,斩关夺隘势不可挡。 “云狨——!去吧——!” 棠溪剑利刃秋霜,卜游身下地籁风急,激起云海滔滔扑向苍溧池众人。 范媱横眉怒目,脸红筋暴发指道:“造化小儿!你这是疯了吗?!大敌当前不分好歹——?” 卜游目光幽冷,深瞳慑人,已全然没有素日里举手投足间散发出的翩翩风度和优雅俊容,此刻的他惜香怜玉,报仇心切,脑海里仅剩下青囊殿里姚雒棠的满目萧然,凄风冷雨。 云气漫天卷地,覆盖四方,以它们的洁白素装蔑视着对面暗昧阴险的人心。 “雒棠,为兄替你讨回公道——” 卜游挺直背脊,一滴泪水滑过卜游冷冽苍白的脸颊,僵硬而冷酷。 酝酿积蓄了多日,卜游已千万怨念加持一身,肃杀之气汹涌澎湃。 云狨们引颈甩鬃,四蹄腾空,以气吞万里之姿杀至苍溧池等人跟前。 众人望风而靡,惶恐如惊弓之鸟,却已然来不及了。 云狨千蹄如骤雨,一匹匹腾焰飞芒,如千军万马自四面八方拥沓而来。 “师父救我——!” 面前一双双风驰电掣的腿影交织成一张密密层层的网,雄威逼人,向着范楚云这边压迫过来。 云狨所过之处无数魔物皆被击地支离破碎,尸块和血水洒落在空中,又化为一烬,如同挦绵扯絮般轻易。 范楚云已六神无主,浑身如棉,只能目怔口呆地向范媱呼救。 “师父,师父不要丢下我——师父救我——” 然而范楚云此话刚出,献殿深处顿时传来姚春螺疯魔癫狂的笑声,每一声笑都带着讥讽嘲弄,像钢锥利刺般挑动范楚云的每一根神经。 范楚云不禁一怔,眼前这一幕是多么熟悉啊,就在片刻前,姚春螺也是这般苦苦央求过范楚云的师父范媱的,换回的却是范媱的冷漠绝情。 不是!不是的! 一定是因为姚春螺并非我苍溧池门下,师父需要顾全大局,而不能舍本逐末,舍近求远! 范楚云抗拒着自己内心对师父范媱的猜疑,但现实总会给那些蒙昧无知的人以当头棒喝,一个闷棍将其打醒。 就在范楚云痴钝无措之时,听到右前方范媱大喝一声她的名字,范楚云循声转头看去,看到了一只五指大分的手掌朝向自己抓来。 范楚云没有任何防备,身体一歪便顺着那只手的力道任由它把自己向右侧拽去,范楚云的目光沿着那只手臂向上抬起,看见的是师父范媱冷面寒铁的容颜。 “师父......” 这两个字是范楚云最后发出的濒死悲鸣。 在生死权柄面前,任何情谊都是那么地羸弱不堪,亲情如此,师徒情分亦如此。 祸在旦夕的紧要关头,范媱见避不过卜游的“流云沧波”,索性将爱徒范楚云一把拽到身前,形成一道肉身屏障抵御这势不可挡的招式。 范媱阴冷狞笑道:“为师良工苦心教导你多年,眼下能替为师除危挡祸,也算你报了师恩。” “......” 而范楚云却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迎面一只踝骨粗大的腱蹄凌空撩了过来,威武狂烈,自上而下将她的身体劈成两半。 范楚云甚是还没来得及感觉到疼痛,就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四肢紧跟着被截断成数截,血肉淋漓,随之被席卷进雪虐风饕的云气海洋里,幻化作了碎琼乱玉,烟飞云散。 如此摧枯拉朽、倾覆殿銮的一幕自然引来了一众注目,只是众人各自被战场牵绊,各个疲惫不堪,分身乏术。 见范媱残害弟子换来生机,聿沛馠恨得啮齿咬牙,一边克制前敌,一边头回对卜游喊道:“这等蛇蝎心肠的毒妇枉为人!切莫被她跑了,遗祸人间。” 卜游闻声跃步抽剑,急展双臂横劈一剑,剑气断山平野、劈风斩浪,掀起一股急遽云气朝着范媱猛袭过去。 可那范媱又哪里是个坐以待毙之人,她精通步虚之法,旋即拔身跃起蹿上殿壁,横身蹬壁轻疾而走,御风而行,来去如电。 范媱如同一只轻捷的纸鸢,足尖蓄力点壁,倏然飞出,眨眼之间便扑出殿外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里,成功脱身。 “鼠心狼肺的小人!”卜游汗流满面,气竭声嘶。 他紧紧攥起双拳,狠狠地朝着空气抡起,臂膀上肌肉绷紧,手背青筋暴起,足可见他的深恶痛疾,恨入心髓。 范媱出逃,韬形灭影,纵使棠溪剑叱咤风云,终是鞭长莫及。 卜游抱憾不已,多有懊恼,正逢心绪缭乱一时分心,没能注意到背后一杆利刃正长驱直来。 “当心!”身后当即传来一声厉喝。 卜游蓦地回头抬眸,刀枪剑戟纵横交错,光耀夺目,不禁眼前一花手上的棠溪剑便失了章法。 卜游有难,穆遥兲掠影神步,三步两脚瞬身而来,以华铤剑横档在卜游身前,为他挡下一剑,厉声提醒道:“心无二用,休要分神!” 598 斮戮枪枭蛇吐芒 风狸杖攘凶革弊3 “谢了!”卜游心会神凝,将思绪抽回,全神贯注重新投身战场。 这场战斗直打到鲜血盖地,哀鸣嗷嗷,伏尸遍地。 百派之人血涌飚发,铁骨赫奕,除了有半数弟子们临阵脱逃以外,剩下的半数弟子们皆是浩气英风,临危不挠。 墟棘峰之人亦同样是些不顾死活的亡命之徒,猪突豨勇般横冲直撞,穷凶极恶拼死撕斗。 从那群黑衣人眼里看见的只有死水一潭,了无生机,犹如一棵半死半活的枯枿朽株,似乎同骨化形销的死亡相较,计都的赫然而怒才更令他们畏怖。 也对,白刃临头不过一笑,总好过魂契被毁,神形俱灭,魂无所依不可再入轮回。 众怒如水火,硝云剑雨,飞箭如蝗。 鏖战陷入僵局,双方逐渐皆有些势穷力竭,呈两败俱伤之态。 计都擐甲执锐,面对秦寰宇陷入厄战,二人在战场正中激起潮鸣电掣,声势熏灼。 柏树仙挑起下巴,眯着眼睛不屑地轻哼道:“你这姓秦的后生,方才同老夫在殿外清剿那帮残渣余孽时,瞧着还是有几分踔绝之能的,怎的现下连一个小孩子都收拾不得?” 对柏树仙的嗔怪之言,秦寰宇有口难辨。 时逢朔日又近子时,体内那个不速之客已经有隐隐凫趋雀跃之状,每当秦寰宇想要竭尽全力,一股而下时,腹下那股炙热真气便会立刻变得踊跃难抑,蓬勃有冲脱之势。 柏树仙目若金刚,洞察秋毫,瞧得出秦寰宇倾摇懈弛时常裹足不前,一招一式里皆似有顾及,造成滞碍,只是不知他心里在畏忌些什么。 在这个夜里,秦寰宇并非是唯一一个惜时如金的人,柏树仙亦同样担心时辰会稍纵即逝,忧心自己的生命将在攘凶革弊前便徂谢永眠,浸微浸灭。 仙寿逝如朝霜,正如柏树仙和含光子先后卜算,今夜恰是柏树仙大限之日,最多不过子时。 时无重至,华不再阳。 刻不待时,柏树仙心如火焚难免性急口快,对秦寰宇冷哼道:“扭扭捏捏这般不爽快!你且退去一旁,休要碍手碍脚!” 秦寰宇同样腹热肠荒,眸光泛红,他咬了咬唇冷然退到一旁,将有力位置让与了柏树仙。 柏树仙挺直腰身,鹤发松姿,以杖顿地,大喝一声:“朔风,起——!” 弹指之间挥袂生风,柏树仙脚下浮光跃金,如踏碧波,一道和风回卷纠缠的绿光自下而上如火山般喷薄溢出,眨眼间万顷碧波,飞云流雾。 计都手执那杆乌金黑缨枪冷眼斜瞪,锐利森冷,轻嗤道:“老东西,你这一把朽骨竟敢同本大人相抗。既然是你自己讨戮诛杀,就不要怪本大人的斮戮枪将你化为寒灰。” 柏树仙神目如电,癫癫笑道:“你未曾听闻‘寒灰更燃’吗?你这奶娃子的身躯体魄,本仙还真不忍心下手。” 话音落,狂风怒号,烈烈而起,如同一条澈爽的鞭子一拔而出,朝向计都刹劲抽去。 “啐!”计都振袖挥枪,斮戮枪掀起龙江虎浪,肆意兴云吐雾,和风狸杖掀起的飓风纠缠在一起不得开交。 寒风破耳,风鞭鸣啸响彻大殿。 那雷霆万钧之势丝毫不输钢筋铁条,风鞭无形却凌厉迅捷,走向变化万端,行劈撩扫出没无常,所至之处断木掘地,地坼天崩。 计都斮戮枪和风鞭相交冲撞,劲力十足,枪首发出“叮”的响声,乌金色的钢枪竟然险些被震脱出手。 一个招架不及,绿色风鞭在计都前额一扫而过,计都顿感前额一阵火辣辣地疼痛,一行殷红鲜血湍急涌出,汩汩不绝。 计都腾出手来在额前深抹一把,将遮挡视线的鲜血拭净,眼若饿鹰地紧盯风鞭,面露凶光。 手中枪杆围绕枪心正中划圈旋搅,自内而外,由微转盛。 刹时间风折云回,风鞭顺服地被斮戮枪把持在圈内,规旋矩折,擒纵自如。 柏树仙神色微顿,扬眉鼻哼道:“哼!倒是有些奇功异术在身。” 秦寰宇恭慎提醒道:“前辈切要当心,他手中那枪并非凡物,幽阴晦冥至极,堕指裂肤,袭人根骨。” “喔?承平盛世之下竟然有此阴寒害人之物,本仙必更要削株掘根,将其铲除。” 风狸杖直指上空,风势狂暴,飞沙转石,柏树仙劲力摧动风鞭回环拂扫,蜚瓦拔木。 计都动如雷霆,凌空倒翻避此一击,毕竟受损吃亏只此一次,计都绝不会在同一番招式上面遭第二回陷。 计都持枪稳活,翻卷滚搅,顷刻间风色峭厉,烟雾郁结,斮戮枪如同一条鳞龙蟒蝮吞吐着黯黯黑云。 柏树仙的风鞭掀起斮戮枪吐出的污浪,顷刻间瘴气尘天,横空似墨,反而助长了这烟势。 瘴气如云向四周蔓延而去,凡是触及受伤之人身体上的刀口剑痕,瘴气即刻化作一缕乌烟钻入皮下,错眼不见。 而那受伤之刃原本疮痍之处顿时变得皮开肉绽,血流湍急,紧跟着肤色由黄转青,由青变紫,再由紫化黑,伤者身上血管经络暴起,乌鼓鼓地几乎随时都可能破体而出。 乌青暗沉的污浊之气在体下扩散,原本的尺寸之伤在体表滋长,体内五脏俱损,体外再无完肤,只留有好似经受千刀万剐过的鱼鳞状的黑斑,血肉零落。 “前辈!此烟有毒!”秦寰宇眸中泛寒,一望而知。 间不容瞬,柏树仙眼明手捷,立刻止息了风鞭,又反转风狸杖掀起一股逆风回旋着将四散的瘴气重新聚拢,再挥袖送出殿外。 秦寰宇冷然道:“瘴气无眼,这殿内之人虽有百派,亦有你墟棘峰的爪牙,难道你欲瓦玉集糅,赶尽杀绝?!” 话音未落,那边被瘴气荼毒浸染的人里,有人手掐喉咙,痛苦地挣扎倒地,从他们凸张无神的眼球和拼命伸出嘴巴的舌根足以看出他们的痛苦与恐惧,绝望地望着头顶被撕破的夜空。 计都嘴角带着玩味的笑意,话音里平添一丝慵懒,道:“他们皆是签了魂契之躯,徒具形骸的行尸走肉,注定了后半生庸碌无为。能为本大人献出生命亦算是取义成仁,本大人定会酬功给效,在他们死后将魂契归还与他们。” “你也配提‘取义成仁’?”柏树仙眼瞳深眯,正容亢色,厉声道:“世上竟留存有如此大邪大慝之物,真是无法无天,天理难容!” “你们说的是它吗——” 计都一手精细地抚过斮戮枪首,不屑地扬起尖尖的下巴,紫瞳里尽是深深寒意,冰冷叛逆无比。 柏树仙怒目嗔视道:“本仙劝你迁恶向善,迷途知返,销毁了这阴冥之物。否则必有一日会挽弩自射,遭其反噬!” 计都俊魅孤傲地冷笑道:“笑死人了。休要在此佯装好人!从来覆水不收,就算本大人收手,你问问这百派之人难道就肯轻饶素放吗?” “若说起这杆枪的来历,还是要感谢?华派的馈赠。”计都颔首低眉,不羁的短发散落在耳侧,两边太阳穴上筋络膨胀。 “何意?”柏树仙惊愕不解。 “此枪正是以烂死在紫泥海上的白骨炼就,龙鱼一族的巍巍冤魂死而不僵,恨血百年难解难消,故而本大人聚敛起故族旧人的阴戾怨气注入枪内,用以洗雪逋负,以牙还牙。” “难怪毒侵骨髓,竟是朽骨游魂所铸?!”柏树仙耳朵里嗡地一声,怵目震恐。 “不信?不如我将它们自斮戮枪里唤出,让它们替自己申冤复仇!” 计都冷峻如故,斜身踏步,反守为攻。 斮戮枪翻手直刺,握雾拏云,黑烟斗乱,四周空气压抑忽增,憋闷膨胀。 枪首如枭蛇鬼怪吐芒,雾锁烟迷之间鬼影幢幢,成百上千只鬼魅面孔狰狞,指爪张扬着向外挣脱,阴冷嚎叫着向外怒涌,仿佛要将周遭的一切撕裂吞噬掉。 百年遗骸,枯骨尚全,惟无肤发而已。 “如此精魅邪气!”柏树仙身体猛地一抽,凝视着藏匿鬼影的那片黑暗。 “前辈!”秦寰宇手腕横掠,挥剑回转,斩断了柏树仙面前迎面扑来的一只鬼魅的头颅。 那鬼魅白骨散架,头颅坠地,幽绿空洞的双眼镶在深陷的眼眶内,却仍在地上冷冷地凝视着柏树仙和秦寰宇,断肢在地上蜷曲着向前爬来,残破的白骨散发着死亡的气息,似乎不杀死对方绝不会罢休。 柏树仙变色斜睨,惊出一身冷汗,立刻斜身闪避。 “竟然斩而不死!” 柏树仙和秦寰宇相顾骇然。 计都猛然甩枪,傲然一笑:“老迈昏庸的东西,本大人方才说过,它们皆是紫泥海里已死之身,早就幽冥异路,又怎可能再死一回!” 说罢,斮戮枪一招狂风摆柳,枪杆剧烈抖动,发出沉闷魔啸。 计都拿风腾云,鱼跃冲顶,斮戮枪夹杂着狂啸的北风,硬梆梆地砸着地上,激起一道乌青色浊浪。 浊浪和阴气凝结相摩,所及之处变幻成一道道乌青悬丝,将被斩殄地四分五裂的鬼骨重新连结在一起。 599 斮戮枪枭蛇吐芒 风狸杖攘凶革弊4 阴兵鬼将们便立刻扭动着变形的头颅嚎啕而起,携着忿恨,夹着冤悔,蜚凶流尸带起一股强悍气流劈开乌雾朝向百派冲撞过去。 秦寰宇不敢轻慢,持剑翻挡迎敌,一劈一削出手迅捷。 柏树仙蓄势发力,风狸杖浑如铁铸,杖风破空,落叶分崩,所向披靡。 阴兵鬼将在二人联手之下洞骨碎脑,须臾沦落,但很快又在斮戮枪的拨使之下平复如旧。 它们直立起身,挥动着干枯的双手,再次如同涨满河槽的洪水崩开了河堤一般,朝向四周喷薄涌流。 秦寰宇冷厉道:“这东西斩而不尽,不治其本。” 柏树仙道:“澄源正本,擒贼擒王!除恶务尽,这些阴兵鬼将交予你了,本仙必要整纷剔蠹!” “好。”秦寰宇明白了当。 柏树仙深于世故,知人善察,他不放心地瞥了秦寰宇一眼,洞中肯綮:“本仙不知你究竟有何顾及,但休要像方才那般束手缚脚,眼下四面受敌,你需虚一而静,戒慎深重。” 秦寰宇一怔,明白柏树仙话里的提醒,应机立断道:“明白。” 于是不再拖泥带水,秦寰宇投袂而起,剑光明赫,眼观六路,见机而作。 宝剑紫光作作生芒,啸震天河,挥剑间腾焰扬辉,乱流齐进,原本纠缠在计都和柏树仙之间的阴兵鬼将们即刻零落于瞬息之间。 柏树仙眉头舒展,释然一笑,道:“是嘛,风华之年就该如日方升,痛快淋漓!后生可畏,本仙也不好输了风范,瞧着点——” 柏树仙将风狸杖高扬至头顶,翔风飒飒,席卷半空,风刀霜剑,裁断浊云。 风头似刀,利如万弩,突如流星,飒飒作响,朝向计都飙射而出,遒劲非常。 计都身形飘忽,犹如鬼魅,斮戮枪泻雾倾烟,劈扫撩拨左右开势,抡劈如意,呼呼生风,枪法密集丝毫不输柏树仙风刃的密密匝匝。 计都勾唇诡秘邪笑道:“老东西,想要置我于死地可没有这么容易,休要异想天开了!” 风狸杖直取快攻,舞动如飞,乌烟卷地,环环相连,密不透风。 这令计都不敢有丝毫疏忽大意,整颗心提到了喉咙口,左推右挡,不断以斮戮枪招架。 毕竟是积蓄万年的战力,风狸杖簌簌迅如陨星飞坠,攻势凌厉,摧心破血。 斮戮枪频频与风狸杖蓄势相抗,风狸杖威力巨大,震得斮戮枪摇晃不定,计都几乎能听见双臂骨头被震碎的声音。 不消几个回合的交锋计都便明显有些手不应心,汗滋衣裳。 一个涣散恍惚间,风狸杖便在计都双臂和前胸留下了瘆人上回,皮肉分离,深可露骨,计都身上附着着腥红艳艳的鲜血,风里尽是血腥的气味。 “大人——!”飘摇注意到计都负伤,脑海里翻转昏旋,哑然失色。 计都浑身痛彻骨髓,两眼发直,气喘吁吁地拭去额头血迹,冷斥飘摇道:“嚷什么嚷!神哗鬼叫些什么,本大人还未死呢!” “大人......”飘摇战战兢兢不敢再多言,更何况她面前同样分身乏术,自顾不暇。 计都恨满牙床,斮戮枪直指柏树仙,怫然宣告道:“老东西如此嚣张狂放,自寻死路!这是你逼我——” 经此一挫,计都眼睛突然一亮,决计反守为攻。 斮戮枪一挥腾云涌烟,煞气浚湍,瘴气弥漫。 浊云如兽出山前,鼓吻奋爪,熊罴之力,气焰猖狂,恨不能招招置敌于死命。 柏树仙佻身飞镞,临危不挠,手中风狸杖收发自如,虚虚实实,神妙莫测,锐未可当。 虽说斮戮枪玄冥凛冽,寒意肃杀,却难敌风狸杖的压倒之势。 “哼,狂口小儿,本仙就来结束这一切罢——” 柏树仙相时而动,身当矢石。 风狸杖怒欲拔?,风如拔山,计都脚下沙翻似浪,将他压制包裹在其间,大有即将被绞杀之势。 计都不得不伸颈延息,以望拔救。 “大人!”飘摇疾声大呼道:“彭虎!彭虎——!快去助大人!” 可是战尘郁郁,流血漂卤,在这刀剑似雪、密密麻麻的大殿里,又如何能辨出彭虎的踪迹。 柏树仙肃然大呵道:“让你的人统统停手!本仙不管你究竟有何深仇积恨,但殿内弟子皆不足百岁,与百年前紫泥海之祸毫无瓜葛!” 但计都绝非俯首就擒之人,只要恨海难填,绝不甘心束手就缚。 计都的手死死攥紧枪杆,怒撑腰身,牙根紧咬。 见困兽犹斗,抵抗不休,柏树仙出于无奈,叹息道:“本仙念在龙鱼一族的血脉后继无人,想着留你一命。你既如此屡戒不悛,本仙只有斩草除根。” 说罢,柏树仙枯槁的手指抵住计都的前颈,指尖深深插进肉里,扼颈封喉。 计都瞬间窒息难喘,半张着嘴,唇色紫黑,大脑中一片空白。 “糟了!大人!彭虎——!”飘摇心急如焚,乱了分寸。 墟棘峰之主性命交关,引起一片不安地骚动,黑衣手下们频频转身回视,神色异常忧怖。 “老匹夫!放开我家大人!” 彭虎也注意到计都陷入绝境,紧随着计都一起张开嘴巴,胸腔里堵得呼吸也跟着困难起来。 当然,这倒并非是彭虎有情有义,单纯是因彭虎的魂契尚在计都身上,若是计都身死,怕是会牵连自己魂魄无归。 彭虎张脉偾兴,丢下面前的鏖战不顾,手持鬼啸刀穿越黑压压的人海,莽莽广广冲上前去。 可秦寰宇定然不会令他如愿,彭虎面前雷惊电散,鼙鼓惊澜。 只见霁光浮空,紫气光大盛,正是秦寰宇威凌之力以力敌千钧之势向彭虎袭去。 雷奔不息,千仞坠落,彭虎还没来得及跃至柏树仙跟前便被秦寰宇的剑铓当胸劈中,直刺骨头。 彭虎两眼一黑,双腿便软得像是两团棉花,打着弯儿跌跪在了地上,又惊又惧,全身的筋骨都在抽搐。 秦寰宇沓展惊雷,凌动四方,举剑欲劈,却听人群后方一个尖利的声音高声喊道:“一命抵一命!”...... 这尖利的声音猝然突兀,虽不和谐却声振屋瓦,使得众人皆将目光移动至喊话人的身上。 殷揽月的身体不自觉地颤动起来,这个声音对她而言犹如梦魇,历历在耳。 殿内之人屏声敛息,不自觉地放大了瞳孔。 瞳仁里面映照出一张鹰嘴鹞目的面孔,立眉竖眼,面貌狰狞,此刻那人颀长削瘦的身体前面正以臂膀挟持着一个男孩。 男孩短发碧瞳,如笼中穷鸟。 不用问,正是娄皋! 穆遥兲怔然呆立,叱咤怒喝道:“聿沛馠!不是要你照看好娄皋吗!” “我、我没不管他啊,我把他交托给......”聿沛馠受不得憋屈本想分辩,结果回眸在人群中扫视了一通,压根就没有了崔钰的踪影。 好你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崔钰,竟然这般不牢靠! 娄皋此时危如垒卵,这与将他交托给崔钰的聿沛馠脱不了干系,聿沛馠无颜分辩,只得忍悲含屈自认倒霉。 哪知雉卵男竟然还火上添油,脸上浮出毒辣的狞笑,戏耍般地略一挑眉,尖刻奚落道:“是你看护?那么便谢过了!” “不是我!你道个屁谢!” 聿沛馠恼羞成怒,只觉得前后左右有无数双眼睛正在瞪着自己,脊梁一阵阵地冒着冷汗,头皮发麻。 “沛馠!休要受他挑唆!” 穆遥兲喝止住聿沛馠同雉卵男间的纠缠,将众人的注意力重新拉回到娄皋身上。 雉卵男蜂目豺声,发出“桀桀”怪笑,勾卷舌尖在娄皋脸颊上细细舔过,眯起眼睛享受地品味着孩子白嫩如霜的皮肤。 这一举动犹如凉飕飕的风穿堂而过,令众人浑身上下起了一片片的鸡皮疙瘩,人人脸上阴云密布,冷彻骨髓。 没有人预料到计都和娄皋会先后被擒,两方相持不下,大殿里一时陷入僵局,所有人的心都如要飞出身体那般,在胸膛里乱撞。 雉卵男的笑容突然凝固在毫无血色的脸上,先发制人道:“这孩子的脸面肤如白瓷,凝脂点漆,加上一对玛瑙似的碧瞳,定然甜津爽口。” “你放了娄皋!”殷揽月悬心吊胆,目光紧紧盯着雉卵男掐住娄皋喉咙的手,生怕他会痛下狠手置娄皋于裂颚穿颅之祸。 “小美人儿——” 雉卵男直勾勾地看着揽月,一阵冰凉的寒意立刻袭遍了揽月全身。 雉卵男咂嘴舔唇,阴柔怪诞道:“小美人儿,你若希望这孩子活命,就让那老头儿放了计都大人。否则,你是知道的......” 揽月失神地站着,脑海中嗡嗡作响,她知道,雉卵男丢给她的是一个艰难的抉择。 只要任柏树仙杀了计都,便可休兵罢战,天下太平,但这一切的前提皆凌驾在牺牲娄皋性命之上,怎能无所顾忌,弃而舍之。 但若是为了保住娄皋而放了计都,焉知将来又会如何?即便今夜百派安然无虞,又焉知计都会否率墟棘峰的狼虫虎豹卷土再来,还会有多少人因他丧命。 600 沁白雪澄源正本 含光子除尘涤垢1 “月儿......” 听到秦寰宇的轻唤,揽月与他回眸相视,揽月庆幸自己心里的矛盾与挣扎他全都明白,一直是能令她平静安全的港湾。 “揽月......” 又一声轻唤来自陈朞,揽月却不敢回眸,她知道摘星术定然看穿了自己的摇摆不定,脆而不坚。 “丫头。”柏树仙的声音响起,持重而庄严道:“你可打定主意如何抉择?” “我......”殷揽月不知所措,她想不通究竟何时起,这等“架海金梁”的大任竟然落到了她一个人的身上,心口似有巨石重压,如牛负重。 雉卵男窥见众心松动,有戏可成,漾着狂妄的邪笑催促道:“休要磨蹭,这孩子的性命要还是不要?!” 说着,雉卵男有意手臂用力,勒住娄皋喉咙的手指钳得更紧了些,旋即传来娄皋“哼哧哼哧”更加艰难的喘息声。 娄皋的血冲头顶被卡住,脸已憋得青紫,却不曾有半分怯弱讨饶之举,他的手指死死扒在雉卵男的手臂之上,颤抖着想要挣脱。 “姐......姐姐......不要......管我......” 娄皋因呼吸阻断而有气无力,细长的手指却扒得雉卵男生疼。 雉卵男轻浮起好动,怒道:“小崽子,再挣扎现在就吃了你!” “别!不要!”揽月厉声喝止。 “怎么?小美人儿你想明白了?” “换!你放了他,我们将计都还你。” 雉卵男消瘦的脸上眼眶深陷,精明的眼珠溜溜打转:“喔?这我不能答应小美人儿你,必得先将确保计都大人安危。” “好,我答应你。” 殷揽月明湛湛的星眸流通华美,清丽圣洁无比,透着一股英气。 雉卵男没想到殷揽月方才还忧思重重,此刻竟然答应的如此爽利,反而心神不定起来,眉尾耸立,恶狠狠地提醒道:“休想耍花招!” 殷揽月双睫微垂,淡漠地白了雉卵男一眼,面容无波无澜,浑若无事道:“你所谓的以人易人本就并无公允所言,按说疑三惑四的也该是我们。” 说话间,雉卵男瞧见揽月眼眸摄人,不觉目眩神迷,如坠情雾之中而不自拔,于是再没了猜疑。 殷揽月仪容庄严转向柏树仙走去,衣衫飘动,清丽却不可亵渎。 柏树仙长叹一口气,严正肃穆,先揽月一步开口道:“丫头啊,不是本仙木石心肠见死不救,而是若纵虎归山,留下祸根,过了今夜以后,再想收拾其一干人等,本仙便无力助你们了。” “师父......” 綦灿灿在人群里不知为何,一股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綦灿灿虽同旁人一样听不懂柏树仙话里的意思,但从她拜师那夜起,柏树仙话里话外都丝丝缕缕透漏出“师徒缘分浅薄,朝荣夕惕,据梧而瞑”的丧气之词。 现在想来,柏树仙似乎一直都在暗喻着些什么。 可是綦灿灿不敢再往下继续猜想,真怕柏树仙有何凶险会被自己不幸言中。 殷揽月那边临时不乱,眸色晶亮且坚定,直视柏树仙点头道:“前辈放心,暂放他去,月影桂定能攘凶隔弊。” “呵——”计都自顾不暇却不忘嗤之以鼻,对揽月所言轻蔑吭气。 反而是柏树仙微感诧异,没想到殷揽月会突然提及“月影桂”三个字。 万年智慧使然,柏树仙想定这三个字里必有揽月这丫头的用意。 柏树仙沉吟片刻,慨然应允:“百派性命既是丫头你保下的,那便随你抉择,将他交由你了。” 说罢便松开了计都,风狸杖在他后背一拍,封住了计都上半身的行动,只留腿脚方便前行。 雉卵男见势喊道:“你!小美人儿,你需亲自将大人送返。” 雉卵男挟娄皋以令百派,边说边退,同时接引着飘摇搀扶着彭虎后撤。 “我送你家大人!”綦灿灿自告奋勇,挺身而出。 雉卵男瞥了一眼綦灿灿手中那柄明晃晃的金光利剑,阴森笑道:“休在此装聋卖傻,我说让小美人儿来送,你们却将我雉卵男视同呆傻之徒!” 没错,雉卵男不傻,他要的就是殷揽月不会仙术剑法,不会对自己和计都造成威胁。 “我来。”殷揽月对綦灿灿颔首示意。 綦灿灿急道:“别犯傻,他们来者不善,你不能自送上门去。” “我明白,但他们要的就是我不懂剑法。只这一点,你们谁都替代不了。” “这——”綦灿灿语塞,是呵,凡能站在此处的绝无真正愚笨之人,綦灿灿所担心的问题,墟棘峰那边自然也想得到。 “胖丫头——” 柏树仙望风希指,适时唤住了綦灿灿,由着揽月前去。 焦灼战势因此暂歇,殿内悄然无声,众人皆攥紧了手中兵器在一旁静观默察,提防明枪暗箭便于随时出手。 于是计都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被送还给墟棘峰余部,待临行至雉卵男跟前时,雉卵男立刻解了计都身上的封禁。 殷揽月冷冷道:“你们该说到做到放了娄皋。” 计都对雉卵男略一扬下巴,雉卵男立刻会意,手中蓄力朝前一推,将娄皋疏瘦的身子甩将出去。 雉卵男咧嘴嗤笑道:“谁稀罕这瘦棱棱的小崽子,吃起来都会硌牙难咀。” 计都趁此空档,也顾不得给自己止血,先一把将揽月拽到自己身侧,深黯的眼底充满了愤怒,凶恶憎恨道:“这瘦恹恹孩子要来无用,有了你便够了!撤,将她给本大人捆回墟棘峰!” 綦灿灿脸色大变,剑指前方厉声喊道:“果然出尔反尔,言而无信!” “呵呵呵——”计都横展双臂仰天狂笑,肆意不羁道:“本大人有翻云覆雨之能,就是陷人坑阱,你们又能奈我如何!” 计都说着,手中斮戮枪翻搅云水,呼云唤雾,紧跟着黑烟斗乱,逞凶肆虐。 这时大殿另一头有人惊呼道:“不好,他这是又要唤出阴兵鬼将!” 形式骤变,一时间曹噪声起,人人心慌意乱。 若说斮戮枪唤出的阴兵鬼将并非多么彪悍强猛之躯,但苦于它们斩而不死,又会很快修复如旧,卷土再来。 百派弟子里但凡肯留下同仇敌忾的,皆是不畏生死、身经百战的,可经过方才同这群不死之躯一番缠斗,皆已被消磨得筋疲力敝,劳累不堪。 再继续这么一遭,百派弟子们怕是不曾死于敌人剑下,也会先因精元枯竭而大限临头,故而难免对斮戮枪有所忌惮,对纵虎归山一事心有懊悔。 计都的这一招真可谓是令人焦头烂额,人人急不暇择。 就在众人计无所出之时,忽见计都身后一道月白色光芒大绽,携着一股清甜木樨香气,腾焰飞芒,光彩溢目。 接下来计都一声痛苦身影,蜷缩着身躯跌倒在血泊之中,胸口正中插着一柄通体雪白、冰晶清透的长剑,剑身作作生芒,自后背直直穿过计都肉身,剑锋如同冰凌般陵劲淬砺,锋芒逼人。 众人皆惊,愣在当场。 不知墟棘峰那边究竟发生了何事,难不成有人突然倒戈相向刺杀计都? “大、大人......大人——!” 飘摇等人惊愕失色,一时也无法弄清究竟发生了什么,目瞪口噤地想要驱散那道遮人眼目的绚丽光幕。 可是一切皆沉浸在一片白茫茫、雪绒绒的清漪奇观里,洁净而清凉,让人感觉似乎正游逛于雪窖冰天之中,雪雾弥漫。 待那剑光稍稍消弭,计都身后那持剑的人影逐渐清晰起来。 可是这一见,反而令众人更加目瞪神呆,那剑的主人竟然是殷揽月! 计都背对着揽月双膝跪地,垂下头去只能看见刺穿自己胸膛的那柄剑锋,晶莹如玉树琼枝,可记忆中不曾见过有谁的佩剑是此番模样,唯独能通过他人的唇齿听到那个意料之外的答案。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是你......” 计都难以置信地直勾勾看着那剑锋,一开口,“噗嗤”喷出一口鲜血,犹如盛放过后凋落飘零的殷红花瓣。 计都双手竭力地撑在地上支持起上半身,垂眸失神地向后看去,的的确确是揽月肤光如雪的冰冷面容。 “不可能......” 不知是因为失血过多,还是惊惧过大,又或是疼痛过深,计都浑身颤栗,双臂不断打着哆嗦。 揽月星眸冰冷,目射寒光,纤指执白刃,衣衫飘动,圣洁中透着一股英气。 殷揽月神色不惊,正是因为谁都不曾想过她竟会举手毙敌,才会令计都和墟棘峰的余众们疏忽大意,成为孤注一掷的致命绝招。 剑光照在她的脸上,似烟霞轻笼,衬得肤色奇白,不似尘世中人。 她双手按住剑柄,指顾从容地将剑一把自计都胸前抽出,计都鲜血一股脑地喷涌四溅到空中,却在落地之前被剑气凝成了玉鳞冰晶,纠缠在月白色的桂花瓣里漫天飘舞,冰凝透亮,而揽月所持的剑身之上清霜绝尘、不磷不缁,不曾沾染半分血渍。 601 沁白雪澄源正本 含光子除尘涤垢2 “为何......为何连你也要欺骗我......你分明说过自己不会剑法......” 计都憾上眉头,面露怅颜,瞧不出究竟是恨还是怨,紫瞳里散发出几欲吃人的目光,牙根吱嘎作响。 揽月一双清澈的眼睛凝视着他,宛若上界神明俯瞰着芸芸众生,却有着雪山之巅的冰冷寒气,出尘清绝,同计都相隔千里。 她持剑长身玉立于前,冷冷道:“我从未欺瞒过任何人,包括你。” “欺天罔人,伪言巧似簧......果然世间人心恶不可防......” 乱发散落在计都惨白的双唇和眼睑上,视线开始昏聩,头脑亦愈发神志不清起来。 他似乎将面前的殷揽月看成了槐月,那个在弱水庵外的槐树下翾风回雪、翩翩而舞的姐姐。 计都至今仍难以置信,一个那么像槐月的女子为何会对他痛下杀手。 殷揽月沉沉一叹,泛起一丝无奈,语气冰冷道:“家父和师父的确不曾传授过我剑法,但我从未说过自己没有剑。” “这剑......” 计都气竭殆尽,嘴巴张了又张,最终只吐出这两个字。 揽月心知他要问什么,她先是微微抬头看去,槐月空虚的鬼魂飘荡在计都头顶叩心泣血,不知所往,更不知所措。 揽月不禁心下一软,怆然伤感道:“此剑名唤‘沁白雪’,因其出剑白霜盖地、收剑雪意涔涔而得名。正是因我不懂剑术,而从未出示于人前,在此前除了父亲与师父外再无第四人知晓。” 雉卵男张牙舞爪地扑上前去:“你这心机歹毒的女人!看我不——” “雉卵男!”计都捂住胸前伤口,喑噁呵止住雉卵男的莽动。 疼痛袭遍他的全身,痛心透骨,苦不可言。 如此重伤之下,计都咬紧牙关低唤着飘摇的名字。 “属下在。”飘摇应接如响,丝毫不敢怠慢。 “......”可惜计都已痛得彻心彻骨无法自拔,再也挤不出一个字,只能以复杂的眼神看着飘摇,传递着心中所述。 “是,大人。”目光相接,飘摇心领神受。 飘摇搀起计都站起身来,用同样复杂的眼神盯着揽月,却终是一言未发。 以至于后来揽月回想起这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时,试图体悟过其中蕴含的东西。是震怒?是抓狂?是仇视憎恶?还是悲戚?揽月无从可知...... “走!”飘摇侧目而视,代替计都厉声下令。 墟棘峰余众闻令逃遁,望风而走,他们的要求不高,只要计都不死、魂契不毁,自己能够残喘性命便好。 “哪里逃!党豺为虐,残害了百派这许多无辜弟子,说逃就想逃?休想——!” 娄鹬等掌门、尊长的怒火中烧,眼睛里迸射出一道道仇视的火花,沉雷般不可遏制地吼叫着,断然不会任墟棘峰一众躲灾避难。 且计都手下先后两次挟持娄皋掴打挝揉,娄鹬苦于自陷鏖战分身乏术而不得援手,一直自责于心,眼下终于腾出间隙,自然要为娄皋讨回公道。 “草菅人命后留下这满地干戈便想逃之夭夭,绝不能够!” 娄鹬眉峰怒挑,在沟壑纵横的脸上分外分明,对空高声唤道:“流苏鹬——!” 众人旋即听闻一声凄厉嘶鸣,头顶上空一道黑影振翅掠过,霹雳掣电。 流苏鹬不畏阴遏,展翅俯冲向墟棘峰一众,指爪撕云裂雾,钢喙沾血,雄健激昂,使得对面狼群鼠辈一片梭天摸地,哄乱豕窜。 飘摇急中惊喝道:“何皎皎!你和雉卵男护着大人先走!” 何皎皎剜了飘摇一眼,骄恣道:“你这话说得倒是容易,有本事你也出点儿力,休要仗着在大人跟前得了几分信任就笃懒敷衍。” “何皎皎,百般蛮横本仙子都可忍你,可你不瞧瞧眼下是何节骨眼上,还如此骄纵!你好生想想,若是大人安危有损,你我可还有机会对嘴对舌?” 飘摇此言点醒了不可一世的何皎皎,是呵,魂契没取回之前计都绝不能死。 何皎皎昂首天外,白楞了飘摇一眼,不再同她口角争执。 飘摇本还有些不放心,生怕自己说得不够透,何皎皎参透不到话外之音。 飘摇方要再开口,却听何皎皎厌烦道:“行了!姑奶奶不想听你哓哓不休!” 何皎皎手指间玫红色春丝已然缭绕升起,喷云泄雾,春丝香气发散足以迷人眼目。 春烟虹雾,粘粘渍渍,将计都、何皎皎几人遮挡得密密实实。 流苏鹬堕入烟海,难辨方向。 “皎皎做得好!接下来就让本仙子来吧。” 飘摇自云髻出拔下一支碧玉箜篌簪,箜篌凤首,弦似琵琶。 不知飘摇口中念动何咒,甩袖将那簪子抛往空中。 说来也怪,簪子在半空中蓦地胀大,须臾之间竟然真真切切化作一支二十二弦箜篌。 箜篌体曲而长,被飘摇接过来竖抱于怀中,低眉信手,两手齐奏,声清泠泠,弦弦如撼铃。 就在众人不解飘摇竟然有闲心在此卖弄玄虚的时候,飘摇腕软手疾,玉手轻佻,指尖揉滑压颤变幻万千,直令人眼花缭乱。 奏者凝气深思,突然之间琴音变幻,亦扬亦挫,颤抖激昂,犹如松风怒吼,壮怀激烈。 “不好!快看——” 百派那边已有人注意到箜篌的异样,原来是那箜篌晶莹透明的弦丝柳条一般漂浮在上空,随着飘摇弹奏的曲韵不断蔓延交织,丝絮似云。 细柔如丝的琴弦翩飞,条条根根坚韧无比,箜篌自成机杼,随着曲调张机设陷,眨眼之间便已织就一张大网悬挂在半空,将百派格挡在网外。 百派这边有人视之为不耻,冷嗤道:“只会行些鬼祟下作之举,皆是枉费心机!” 言罢,便要抽剑断丝,破除这弦网织就的结界。 “快住手!” 柏树仙正容亢色,发出一声厉吼,挥动风狸杖顷刻狂风大作,风浪滔天,卷起百千叶片朝着凤首箜篌设下的弦网呼啸而去。 叶片们似一只只翻飞的鸟,齐刷刷地撞向弦网,又听一阵阵“噼噼啪啪”纸被裁开声音嘈杂不断,叶子们如折翼断翅之鸟被弦丝裁得支离破碎,零零散散洒落一地。 “什么?!这琴弦竟然如此锋利!” 众人不禁大惊,对方才的莽动不禁心有余悸,倒抽一口冷气。 凤首箜篌的琴弦坚利且无形,好在柏树仙阻止及时,否则几人此刻已如那群落叶般身首异处,抱恨黄泉。 “没想到墟棘峰还有这等厉害法器,难道就眼睁睁瞧着他们逃之夭夭?!” “自然不会。” 应声的正是含光子,为一一化解百派弟子身上的尸毒,含光子一直不曾应战,看着柏树仙几番叱咤风云,同是老骥伏枥的含光子早已按捺不住。 含光子威严可畏,师风庄严道:“闯老夫?鼓学宫,杀老夫及门之士,老夫怎可坐视不管,岂不枉为一宫之掌。此奸邪佞人刁滑使诈,那老夫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含光子侧步微微昂头,自背后抽出一杆拂尘,拭手捻转一挥,拂子便如一匹永不断头的银色的长绢,洪波决口般激揣翻腾,朝向弦网激冲而去,豪迈坦荡,雄浑磅礴。 拂穗砸向箜篌弦网,千丝万缕纠缠在一起,犹如两方野兽扭打缠斗,光影交错,一片雾气燕腾,莽莽苍苍。 “先生此招甚妙!” 娄鹬等人赞叹不止,啧啧道:“拂尘荡妖寇!掸除尘埃,驱赶蚊蝇,果真再合适不过!” 天生五行金木,相生相克,凤首箜篌的琴弦虽能割金断石,但在含光子的拂尘穗丝面前却如同一只渔民出海用的破网,不堪一击。 凄风淅沥,四面呼呼乱响,飘摇仙子设下那道固若金汤的结界被拂尘裁得七零八落,仅余一团乱麻,狼藉一地。 结界轻易被破,身后有人高喊着“拨乱反正,割除弊害”的誓言,带领一众弟子冲杀过去。 百派浑身血脉为之沸腾,人人敌血沾身,战意滔天。 然而在结界的另一边,飘摇以及墟棘峰的残渣余孽早已人去无踪。 百派今日受此奇耻大辱,断不肯就此善罢甘休。 人怨天怨,有人挥剑振臂高呼道:“英雄乐业,除残去秽!荡涤污秽,不留后患!” 此言一出,殿内群起而应,龙骧虎啸,壮发冲冠。 仙风道格,神采非常,俨然又是一派秉承天理、慷慨仗义之势。 于是剩下半数百派们又自发划分为两群,一群大张挞伐,主张诛暴讨逆,兵贵神速该当乘胜追击;一群则认为既然胜负已定,穷寇莫追,以免对方背水一战,情急反扑,又或另有埋伏。 柏树仙自然是属于后者,虽然并非是柏树仙不想除尘涤垢,但人一旦步入迟暮之年,总会平白生出些心软柔茹。 频频念及当年紫泥海上骸骨堆垛,一个孩子茕茕无依,以至于百年巨创酿成今日大患,也不能将罪责尽数怪责他一人身上。 602 波澜开阖不由己 此起彼伏尚未平1 “前辈......” 殷揽月星眸黯然,心情复杂地看着手里刺穿计都胸膛的沁白雪,她的心思似乎同柏树仙相契相合,悲喜难辨。 柏树仙深叹一口气,干笑道:“嗯......你的剑是有意偏转,没有将他一剑毙命?” “我......抱歉,险些害大家再陷危境。” “这有何好致歉的,你能处变不惊,权时救急,已经为百派转日回天。” “可我放走了计都......” “你怕他活下来后卷土再来?还是怕他身死,牵连墟棘峰无数条性命飞灰湮灭?” 柏树仙一语中的,无论计都死活,似乎都会牵连可怜之人。 揽月诚实以告:“都怕。” “由他去罢,老天自会铢量寸度,以定其生死。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你只需在它来的那时勇敢面对。” 柏树仙的话何时听来,都另藏深韵,耐人寻味。 只是眼下堪堪止戈销甲,罢战息兵,尚有一地狼藉待清扫,一泊伏尸待敛,一众冤魂伤者待吊慰医治,仍是席不应暇,焦头烂额。 几个污手垢面的弟子正从横流的污血里搬运着尸体,腥臭熏天,只得掩鼻而过。 柏树仙见状,用风狸杖掀起一阵劲节清风,荡涤献殿尘埃残垢。 同时送来凉风习习,惬意清爽。 “感谢前辈。” 弟子们真诚地鞠躬致谢,郑重虔敬,这份谢意充满了感恩怀德,感佩在心。 几届?鼓盟会,人山人海济济于此,每日上下学堂、往返寝殿皆会路过这株除奸柏,可弟子们也只是路过,并不曾有人将这株万年古柏真的当作一回事。 因为古柏矗立在大成门前正中的位置,故而路过的弟子只能绕行,这平白多出的两步路还时常遭弟子们的嫌弃,觉得拦路碍事。 世间万物时运则存,不用则亡。 若是不经今夜生死一战,这株万年古柏怕是仍旧会被世人继续遗忘,甚至见弃于人,而此刻,默默守护柏树仙终于迎来弟子们的敬仰和拜服,只是不知这样值得珍视的一幕来地算不算太晚。 一向佯疯诈冒、疯疯癫癫的老仙人的脸上浮现出鲜有的郑重模样,默然神圣,肃穆万分。 看尽时间沧桑,云卷云舒,习惯了孤独与萧索,这个贪吃贪食的饕餮仙人意外收获了钦佩和感恩,这老头儿一时之间恍如梦寐,眼底竟然有些湿润。 含光子上前拍了拍柏树仙枯槁的手臂,那是一种安抚,也是一种认同。含光子了解这位昔日旧友,如同牙齿咬铁块,最是嘴硬。 他总说自己祛蠹除奸,不慕荣利,又焉知他真的在殒命化灰之时,会甘心悄无声息地驻守万年,不留一丝痕迹的离开。 每每想到此,含光子不免悲切起来,喉头一酸,只得背过身去不去看他,独自忍声吞泪。 ...... 如今献殿这幢庄严宏伟,遗惠怀德的建筑,在历经杀戮和血光之后,终于重归于静默。乌青色硝烟散尽,腥风远飘,却依旧令人心生凝重,悲伤凄切。 几个弟子在血海尸山里拣选着百派弟子的尸首,不时发出哀悼和呜咽声,但他们仍会在一阵抽抽搭搭的啜泣过后坚强起身,将尸首归敛好,便于日后送还各自山门。 伤重的弟子们尽数被移去了青囊殿,程绯绯亦在其中,故而献殿内仅剩下綦灿灿陪在揽月身边,二人像其他弟子一样,也在为献殿清理善后。 只是揽月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频频顾盼左右。 綦灿灿力可扛鼎,手脚麻利,一边同揽月一起搬搬抬抬,却扫除道,一边惦记着揽月方才祭出的那把沁白雪。 “揽月,你说是沁白雪刃利,还是允光剑更强劲?” “允光吧......” 揽月随口敷衍,目光依旧在忙碌的弟子和宫人身上游移。 “嗯,我也觉得我的允光剑更陵劲淬砺些,但你的沁白雪也是光怪诡奇,我还不曾见过有谁凝炼出这等宝剑。” “诡奇吗?” 揽月倒不觉得沁白雪有何诡奇之处,以前被父亲禁足在清露霏微,凝剑之时并没有机会同外面弟子有个对照,含光子亦从不佩剑,故而不知剑该是何样子。 一切单凭了天库里《名剑录》中所绘所载,不过是依样画葫芦而已。 只是没想到自己的体质和双腕根本不适宜修习剑术,于是此剑变成了累身赘物,如嚼鸡肋,持之无用,最后索性被揽月封存回精元之内,不再现世。 久而久之,连她自己也快忘记了这把剑的存在,却没想到歪打正着,巧合之下竟成为反转时局的致胜一击。 “剑身冰清霜洁如寒冰,水冰如鉴,扫血如尘,难道这还不算诡奇吗?只是你也太能守口如瓶了罢,连我和绯绯都不知你还有剑。” “用违所长,等同于弃而无用,有与没有又何分别。” 揽月的目光落在双腕之间,綦灿灿立刻醒悟自己一时口快误提了话头儿,心中负疚不已。 “嗨——也不知殷掌门为何会由着你受如此重伤,害你不能修习剑法。待?鼓学宫这头收锣罢鼓,我随你回阆风山去好好问一问殷掌门。” “算了灿灿,如今看来又焉知非福。” “这倒是。不过你说起话来,口气跟我师父越来越像了。” “经此一战,感慨万端,或多或少都会有些成长嘛。” “有道理。” 綦灿灿见景生情,不禁也百感交集,一直以来她和哥哥綦焕都窝在伊阙分宗那个小山凹里,难免单见浅闻比不及伊阙本宗的弟子。 此番得了机缘能与百派汇集一堂,兄妹二人又在荼鏖台上名声大噪,本以为能替伊阙分宗在江湖中谋得一袭之地,但直到生死逼于眼前之时方知,一切不过是浮名虚利。 所谓的荼鏖比武也仅是腹背之毛,根本不值一提。 因为那些真正强者能人、中流砥柱皆未登台扬己露才而已,相形之下自己大有班门弄斧的拙态。 想到此处,綦灿灿忍不住对揽月说道:“方才同墟棘峰那伙人一战,我瞧着秦宫主的修为果然如传闻中的一样,擎天架海,挥斥八荒,等下能否让他同我一试身手,也好让我开阔些见识。” 揽月焦眉苦脸,惴惴不宁,似乎并未细听綦灿灿的心愿,只一味东观西望。 这回连綦灿灿都瞧出她心神不属,也莫名其妙追随着她的目光东张西觑,却并未有所发现。 揽月心神摇摇,茫然若失,明明计都已经被斥逐驱散,心中却依旧忐忑难安。 从半个时辰前秦寰宇便离开了揽月的视线,本以为寰宇也在汲汲忙忙却扫庭除,却也不至于连他的身影都寻觅不到。 若这还不足以令人心疑,那么为何也窥看不到穆遥兲的踪影? 这二人竟然不吭不响地避过旁人,是巧合还是说他二人间有某种默契,还有着什么事情在瞒着揽月? 揽月耳热眼跳,心生不祥...... 綦灿灿以为是揽月有意推脱,败兴丧气道:“算了算了,若是不便,我也不强求。有我师父亦足够,只要孜孜不懈,相信终有一日修为亦能并驾齐驱。” “灿灿!”揽月突然抓住綦灿灿的手臂,殷切问道:“你我在献殿忙碌这许久,你可曾见过寰宇和遥兲?” 綦灿灿被她吓了一跳,打了一个激灵,窘然不知所措,完全没明白揽月这话的用意。 綦灿灿一脸茫然地回视着揽月,结结巴巴问道:“怎、怎么这般仓、仓惶?他、他们又不、不是失路之童,你还忧心他、他们走丢了不成?” 秦灿灿原本是想问揽月,该不是有意顾而言他吧?但从揽月指尖传递到綦灿灿手臂上冰凉的触感告诉她,揽月不是在搪塞綦灿灿,而是真的在忐忑不安。 “你、你这是怎么了?手温厥冷......”綦灿灿不觉肉颤心惊。 连綦灿灿也没有看见寰宇和遥兲,揽月更加不安起来。 她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连忙再次问道:“卜游呢?那你可知卜大哥现在何处?” 綦灿灿不甚了了,也跟着有些慌张:“没见着,大约是去青囊殿了吧,旸谷门下也有弟子伤势不轻......” 正说着,綦灿灿的眼睛炯炯发光,指着弟子里正在匆忙奔走的二人给揽月看:“不然,还是直接问他们吧?” 原来,綦灿灿所指的那二人正是卜澎和卜涵,他二人见揽月迎面而来,便一同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恭而有礼抱拳致谢。 “殷小姐含仁怀义,施恩布德,我等镌心铭骨,必当永记不忘。” “揽月之举微不足道,师兄无需挂怀。只是敢问师兄,可见过你家公子?” “我家公子?” 卜澎和卜涵迷糊不解,二人的目光同先前的綦灿灿一样,先是在殿内环壁游走了一周,在无所获后,二人对视一眼,纷纷摇头。 卜澎回应道:“先前我旸谷弟子负伤,公子将他们送往青囊殿去,按说也早该回来了。殷小姐若是不提,我二人也不曾注意。” 603 波澜开阖不由己 此起彼伏尚未平2 卜涵嬉皮笑脸道:“哎呀,锋镝余生,就不能说笑两句吗。” “说笑什么,你没瞧见殷小姐寻咱家公子有事吗。” 卜澎给了卜涵一个责怪的眼神,又回眸对揽月拱手抱歉道:“师弟贪玩不成体统,还请勿怪。” “师兄言重了......” 揽月口中喃喃,颔首回礼,她的目光迟滞,心绪早已外飘。 綦灿灿见她犹如木雕泥塑,担心道:“你究竟是怎的了?先是寻秦、穆二位宫主,又寻卜公子......” 揽月抬眸目视綦灿灿,心中莫名的恐惧复杂难明,不知该如何相告綦灿灿。 秦寰宇、穆遥兲和卜游三人同时失去行踪,这是第二回,第一回的时候就是火焚薜萝林那夜,秦寰宇被枵骨符所害险些酿成了不可收拾之祸。 且揽月清清楚楚记得那夜薜萝林上空没有月亮,整片薜萝林里晦暗无光,而今夜恰好也是朔日! “灿灿,我得离开一下。” 揽月心神俱颤,一乱涂地,转身离去。 “诶——去哪儿?要我陪你同去吗?” 綦灿灿挂肚牵心,又是个率直性子,将“不放心”三个字尽数展现的脸上。 揽月翾轻盈姿,步履如飞,等綦灿灿转身尾随着她追去的时候,揽月已然行至大殿门前。 “等,等等我啊——” 綦灿灿急起直追,圆而壮实的体格不占优势,加之中毒后精元尚未完全修复,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眼见揽月便要迈出大殿,綦灿灿瞠呼其后,腿脚不及,只得干瞪着眼睛瞧着她的背影即将消失在视野。 “诶——?!” 綦灿灿再想疾呼,却见揽月正欲迈出门槛的脚又收了回来,避门反走,倒退着回到殿内。 太好了!綦灿灿抓住机会,一呵而就,赶上前去。 “你倒是等等我啊!” 綦灿灿躬身弯起敦实的腰身,双手抵在膝盖上,气喘如牛。 “你......”揽月的声音气韵清灵,响起在綦灿灿身前。 “我?我可喊了你半天——” 綦灿灿垂着脖子上气不接下气,牢骚满腹。 没想到此时却有一个男子的声音响起:“你......要出去?” “啊?”听声音不对,难道揽月并不是在跟自己说话? 綦灿灿憨憨地探过脑袋,越过揽月的肩膀朝那突兀又熟悉的声音来源看去。 面前是一观发高绾,潇洒清奇的美男,从殿外转身入内。 “聿沛馠?!”綦灿灿睁大了眼睛,转而有意拉高了声音,揣歪捏怪道:“当真是冤家路窄,你不是和你那个同胞姊妹已不将自己视作阆风之人,凭何过问揽月要去何处?” “我......” 在这件事上,聿沛馠是当真无言以对,更无可回避。 他面红耳热,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眼睛窘迫地不知该看向何处。 “我什么我?你那同胞相生的聿姵罗怎么里勾外连,怎么朋比为奸,怎么皂白不分,又怎么狠愎自用,欺负良善?!” 被綦灿灿这一番当头质问,聿沛馠灰头土面,神情懊丧,但听綦灿灿话里话外对聿姵罗尽是诟谇,聿沛馠由内而悲,少不得出言庇护一二:“姵罗她也是被奸人的邪说谬论蒙蔽,才会受人利用......” 聿沛馠一边说,一边以余光闪闪躲躲窥视殷揽月的表情,双手拘谨束缚,舒展不定,不知该放在何处。 “呸!你还敢砌词狡辩——” 綦灿灿火气更盛,一把将揽月拉回自己身后护好,再次痛斥道:“你休要在此秕言谬说,偏三袒四,你也不是一个多有良心的!你既推责褚君山摇唇鼓喙,那为何阆风四子里偏偏你聿氏兄妹把持不住?” 綦灿灿所言句句在理,字字诛心,聿沛馠心如刀割,支吾其词。 殷揽月星眸流波,和缓无力地拉了拉綦灿灿的手臂,说道:“算了灿灿,事情都已经过去了。” “你可当真是脸憨皮厚啊。过去了?在我綦灿灿这里可过不去!” 綦灿灿一指聿沛馠,不胜其怒道:“看着这张脸我就想起了聿姵罗,她和褚锦心那可真是旱魃拜夜叉,我可忘不了她们是如何祸害人的。” “我......” 聿沛馠面颊发烫,双唇紧抿,神情僵硬。 “我还有事,先行一步。” 不忍见聿沛馠如此尴尬,揽月亦不想多耽搁时辰,将手自綦灿灿手臂里脱出,预备绕行出殿。 “揽月——!” 没想到聿沛馠却突然开口喊出了她的名字。 聿沛馠脸红到了耳根子,嗫嚅着:“是我们错了,不该听谗惑乱,亲佞远贤。经过此事,姵罗也已受此教训,你能否宽谅我们这一回......” 綦灿灿抱臂胸前,柳眉高挑,怒形于色:“哼,谁知她会否疮好忘痛——再者说,你们不是早已视自己非阆风之人吗,那你聿氏兄妹大可去海角天涯,萍踪浪迹。” 见聿沛馠被怼得说不出话来,秦灿灿白楞了聿沛馠一眼,拉起揽月的手向外走去:“咱们走,你不是要去寻秦宫主他们吗,休要在此浪费时辰,与牛弹琴。” “揽月......先前之事当真无法弥补了吗?” 聿沛馠忧心如捣,失魂荡魄,他眼睑低垂,目光向下,两只手臂失力地耷拉在身体两侧,面色如一叶霜打地芭蕉般蔫黄。 殷揽月长睫颤动,陷入了沉思。 她的眼帘如同拉起了一道白色光幕,五人在阆风山明霄宫里初次相识的场景不断闪现在眼前,以及刚下山时的和乐融融,不避嫌疑。 可时至今日,真的是一句歉意便能消除心中的误解与怨恨的吗?还是一句宽恕便能修复如旧的呢? 情谊这种东西不是物件,也许它比不及物件的那几两价值,一旦破裂过,却也比物件更加难以弥补,至少揽月自知心胸尚未旷达到可以丝毫无有嫌隙。 她也能理解聿沛馠夹在聿姵罗和自己之间等量齐观,虽然阆风四子间手足情深,但聿姵罗对聿沛馠而言还是较之他人更胜一筹,毕竟血脉相通,不可能做到无党无偏。 揽月不禁巍然而叹,面对聿沛馠悲恸乞求、眼穿心死的模样,她做不到不仁不义,完全无所动容。 “姵罗她现在如何?伤势可有大碍?” 揽月决定,即便说不出“宽恕”这样言不由衷的谎话,总还是可以做戏迎合一番的,起码不至使聿沛馠负罪引慝,自怨自艾 听到揽月终于开口对自己问话,聿沛馠果然激动开颜,翘足引首道:“揽月,你肯同我讲话了?你放心,此事绝未结束,待咱们回了阆风山后,我必定携姵罗一同去师父面前责躬省过,你和师父要打要罚我皆一应领罚,绝无烦言。” 揽月不想昧心做戏,故而不想继续纠缠于这个话题,浅浅挤出一个苦笑,问道:“那姵罗她现在......” “你放心。”聿沛馠对能够挽回揽月的态度而如获至珍,切切在心:“姵罗她受了些外伤,又遭奇耻大辱惊吓过度,尚有些惊魂不定。我已将她送去青囊殿那边请外丹派的师兄弟们帮忙照管,此次折返回献殿就是为了寻你道歉的。” 古来女子九烈三贞,示贞洁更胜性命。 揽月回想起聿姵罗被何皎皎派人剥光了衣服示众于百派面前,又遭雉卵男轻薄凌辱,怕是颜面扫地,难免厌弃于世,恨不欲生。 同为女子,揽月推己及人感同身受,不禁悲从中来,心软道:“那......你定要好生照看她才是。姵罗素来气傲心高,经此一祸,怕是对她而言心伤胜过身伤,你少不得苦口相劝,以免她误做傻事。” 提及此,聿沛馠亦不堪其忧:“你说得对,姵罗气冲志骄,人前受窘定然难以为颜,但我深信她能够坚韧不拔渡此关口。你能如此关心姵罗,谢你深明大义,宽容大度......” 揽月垂眸抿嘴,勾起一抹苦笑。 三花庄里双亲丧生的秘密使聿沛馠憋忍了许久,以致于他对揽月有苦却隐而难发,逃避现实。 今见褚君山的身份败露,聿沛馠终于如马脱缰绳,伸眉吐气,加之听上去揽月似已原谅自己,聿沛馠惊喜交集,不觉滔滔不休起来。 殷揽月心猿意马,几乎已经失去了耐心,延颈举踵,视线越过聿沛馠向殿外张望。 “抱歉沛馠,今日不便在此与你多言,我真的得离开......” “走?你要去何处?” 想起聿沛馠刚自青囊殿而来,揽月忙问道:“你可在青囊殿里见到过寰宇、遥兲、还有卜游?” 聿沛馠的瞳仁一闪一闪,在眼眶里三眨两转悠,蹙眉回忆道:“这说起来,自打战后我还真的再不曾见过他们三人的身影,难不成是去追褚君山那个龋挛老贼去了?” “嘶——等一下!”聿沛馠前思后想,骤然间像是想到了什么,瞳仁乍亮,恍然大悟道:“我记得上回他们三人同时杳无踪迹还是薜萝林那夜,你这般着急,难不成是怀疑......” 604 波澜开阖不由己 此起彼伏尚未平3 揽月面如白玉,被聿沛馠看破心事,星眸长睫下覆落一抹阴霾。 如果连聿沛馠亦是同样的猜测,那可见并不是揽月多心。 聿沛馠转身跃出殿外仰头望去,月黑云聚,飞鸟遁逃,森寒寂寂。 他的面色顿时由红转青,脖子上的青筋涨得似要裂开,毛发皆竖,目光也变得锐利警惕。 “不会这么巧吧,我记得那夜也是朔日......” 聿沛馠手抵下巴,沉吟自语,神情也变得跟揽月一般紧张不安起来。 綦灿灿觉得气氛不对,心里掀搅翻腾,寻根究底道:“你们两个怎么了?究竟出何事了,真是要急死我。” 聿沛馠和揽月四目相对,二人眼里的畏怖和恐惧不谋而同,看来今夜还不是该懈怠的时候。 聿沛馠菜青色的脸上严肃冷峻,沉声道:“走,我和你一同去找。” 揽月默默地看着聿沛馠点了点头,乌灼灼的星光水眸里汇聚了无数心事。 綦灿灿心性灵慧,她的目光始终在二人之间反复游走,终于从二人的交谈里悟出点什么:“你们该不会是说,今夜还得再焚一回薜萝林吧?” “再焚一回薜萝林?” 殷揽月打量着綦灿灿,眼梢动人地向后扬起,口中不断重复着綦灿灿的这句话。 揽月竭力使自己冷静下来,分析审度道:“不对,上回他们低估了薜萝林里油桐引燃的火势,今次定然不会重蹈覆辙的。若寰宇再失控,会将自己困于何处方不会累及无辜?” 聿沛馠脱口而出:“这还用说吗,水与火从来不可相容......等等!你的意思是他们回去鹅湖?” “我的意思是......” “揽月。” 陈朞突然出现在聿沛馠的身后,叫住了揽月。 陈朞衣发飘飘逸逸,萧萧肃肃,身后还跟着陈胥以及玄霄派的弟子们。 他们已经褪去宫袍换上了玄霄派特有的碧玉石色外袍,陈胥清眉朗目,和师兄弟们肩膀上各撘了一只行囊,对揽月齐齐施礼。 揽月宁淡中带着一丝若隐若现的忧伤:“你们这是要离开了吗?” 陈胥热忱爽朗,抢在兄长之前笑道:“没错,学宫这边已无旁事,我哥说今夜便启程回缙元城去。” 綦灿灿吃惊道:“你们玄霄现在就走?现下瞧着也该临近子时了,有哪个门派启程不选白日却选在深更半夜?再者说,方才中毒在先,大战在后,你们玄霄就不休养生息一番再行上路吗。” 陈胥齿牙春色,爽朗笑道:“我哥说了,?鼓学宫受此大劫,需要些时日补天济世,大肆修缮,故而玄霄早些离去,不便给学宫和先生再添麻烦。” 綦灿灿百思莫解道:“今夜阴晦如墨,影影绰绰,御剑怕是难辨方位。何须急于一时?” “我哥说了,大丈夫百炼成钢,艰难玉成。我哥还说了,修行当无分昼夜,精进不休,越是迎难而上为人之不所为,越是能够一飞冲天,超群绝伦。” “好了好了好了,怎么全都是‘你哥、你哥’......” 綦灿灿伸出宽厚的手掌挡在陈胥最前,犹如一座五指屏风,止住他的喋喋不休。 陈胥昂首慢视,意气扬扬道:“那我就是崇敬我哥嘛,我哥通才达识,说什么都对。” 揽月星眸轻抬,神色澹然,迷离不定。 她凝神微微一笑道:“此番?鼓盟会虽是荆棘重重,涉危履险,但有幸结识贵派翘楚良才还是不枉此行。揽月谢过诸位师兄侠义相助,还望诸位一路顺风。” “什、什么啊?”陈胥二丈和尚摸不到头脑,茫然道:“殷小姐你为何同我们告别?你不是随我们同回缙元城去吗?” “随你们回去?怎么回事?” 揽月如堕烟雾,乍地抬眸看向陈朞,只见陈朞身姿清雅翩然,神色安适如常,周身散发着淡淡华彩,一张俊逸至极的脸庞挂着淡然笑意。 揽月这才想起,在藏名山时陈朞的确曾经吐露过他与秦寰宇的安排,在他们脱离?华派的势力以后,要陈朞带着揽月去往玄霄天枢台。 陈胥搔着后脑勺,不知所以:“怎么,是你忘了吗?我哥说是早已同你商榷好的啊,难不成你并未说过此话?” 揽月诚挚道:“我的确曾说过此话,但那是因为风波甚急,要摆脱栾青山的追锁。可眼下四海波静,祸端已平,再无叨扰贵派的必要,但依旧感谢贵派履险犯难,热忱相邀。” “这......”来去由心,从来没有强逼的道理,陈胥一下子无所适从,焦心苦闷地转看向兄长,待陈朞决意。 陈朞也不辜负弟弟的用心,接过陈胥的话继续说道:“在玄霄派的落影壁有一株开满月白色霜花的桂花树,香满随云散,芳香润金石,你应当会喜欢。” “桂花树......”揽月明白陈朞是在以桂花树提醒着自己,想要揭开当年真相,还是得去问一问陈朞的叔父陈膡。 因为藏书楼地窖里陈膡为那刺颜所绘的那副画上,那刺颜正是临风而立在一处繁花胜雪压枝头的万年古桂前,古桂缀满月白色银花,如雪落璀璀。 明明直觉告诉揽月,推本朔源,揭开一切真相的那根线索就攥在陈膡手中,但她此刻真的无法一走了事。 无论是为了藏书楼地窖里气竭形枯的娄嫄,还是为了秦寰宇,揽月都不可能放任不顾。 “我还不能走,而且藏书楼那边......” 揽月点到即止,希望陈朞能理解自己的无可奈何。 没想到陈朞像是早已料到揽月有何推拒说辞,不假思索道:“你大可不必再劳心此事,娄鹬已经令流苏鹬飞往翀陵派去向娄掌门报信,相信娄掌门不日便可前来。” 綦灿灿惊诧道:“报信?报什么信啊?” 聿沛馠眉心微拢,歪头凝视揽月,问道:“?鼓学宫之事不是已经了了吗?难不成还有要紧事情悬而未决?” 殷揽月柔软明澈的双眸低垂沉默着,略微迟疑了片刻,终于诚实坦言道:“是娄嫄,嫄姐她还活着。” “什么?!” 綦灿灿和聿沛馠差点惊呼出声,好在他二人头脑迅捷,知此事尚不宜大肆宣扬,赶忙以掌堵嘴,钳口吞舌。 但娄嫄能活下来毕竟是一个好消息,綦灿灿与娄嫄并无交情,但她自江湖传闻中听到过娄嫄乃女中丈夫,以綦灿灿急公好义的性情早就对娄嫄心存些感佩。 聿沛馠同娄嫄有些故交在,惊喜交集:“这可真是太好了,我还以为娄嫄真的葬身于栖蟾殿火海,还为此哀丧了好几日。” 綦灿灿道:“那看来栖蟾殿大火的确与你们几个有关联喽?” 聿沛馠积恨在心,攥拳啮齿道:“难怪栖蟾殿大火前几日,洪涯派人对众声称娄嫄风寒不宜外出。现在想来,定是娄嫄与咱们交往甚深,见制于江淮,不能自拔。” 綦灿灿豁然贯通,鸣拳抵掌道:“我终于明白了,难怪与墟棘峰那群蝇虫鼠辈焦灼对峙之时,有人瞧见娄鹬翻脸无情一剑刺死了江掌门,看来就是要为娄嫄雪耻喽?” “杀得好!我早就瞧着那个江淮百无是处,只会对栾青山掇臀捧屁。” 綦灿灿和聿沛馠所言皆对,但其中脉络迂回曲折,揽月一时解释不清,只能暂以点头来回应他们一连串的猜测,好在綦灿灿和聿沛馠不谋而合的没有再追问究竟。 “走吧,你寝殿里可还有何细软需带走?” 陈朞言语轻柔,笑容令人目眩。 聿沛馠上前横叉在二人正中,变脸变色,气势压人道:“走什么走?暗夜汹涌,你想带着她一个姑娘家去哪儿?再者说了,要走也是回我们阆风山,跟你们玄霄有何关系!” “又是你!你凭何总跟我哥过去不——”陈胥忿忿不平,挺身而出。 “陈胥。” 陈胥怏怏不乐道:“哥,你别又拦我啊,我就是要跟他掰扯清楚。” 陈胥不顾兄长阻拦挺胸冲到聿沛馠面前,与他脸面相抵,针锋相对道:“我哥一直为殷小姐殚精竭虑,而你呢,你和与你同胞的聿姵罗又是怎样做的?你当我陈胥没有双瞳就真的眼盲吗?还是你当百派弟子瞧不出你二人吃里扒外,甘做无情无义的白眼狼。” 大约是言为心声,陈朞这次不但再未阻拦陈胥说下去,还仪态翩翩别过身去,一脸置若罔闻之态。 綦灿灿挑眉白楞了聿沛馠一眼,深以为然,拍掌赞道:“陈二公子这话说得直是直了些,可一针见血,甚得我心。” 被人戳中了痛点,聿沛馠百辞莫辩甚是难堪,面容黯然消沉。 揽月见此打断道:“待我手上事了,定会亲赴天枢台拜会陈掌门的。” 一向风衣翩翩、有礼有节的陈朞忽然伸手抓住揽月的手臂,语气带有些强硬地说道:“事不宜迟,捡日不如撞日,叔父若是见到你,定然喜出望外。” “啊——!” 揽月惊呼一声,身体下意识地抗拒,陈朞呈拉扯之势。 605 波澜开阖不由己 此起彼伏尚未平4 不知陈朞为何会一反常态地强势逼人,他攥着揽月的手劲齐大,揽月手臂上筋络相连,腕间伤口被扯得生疼。 聿沛馠胸口怒火翻腾,如同一只快要膨胀炸裂的丹炉,掌心里飞景剑的轮廓隐隐显现在手,怒不可遏道:“放手!我叫你放手!” “不关你的事。” 陈朞无瞳的眼眶里空洞洞、阴冷冷地朝向聿沛馠,里面迸发出银色星辰,如同两团闪烁的鬼火,咄咄退人。 “哥......你怎么......怎么......” 陈胥头一回看见兄长怒气滋长难抑,也是头一遭看见兄长失去风采气度,竟然要将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一个女子,毫不顾忌一派之掌的风范。 “哥......” 陈胥茫然无措地看着陈朞,宛若正在看着一个陌路之人,想劝解却又不知如何开口,独自手忙脚乱,咋舌不下。 聿沛馠怒瞪着陈朞,鼻息急促,以飞景剑直指陈朞,压低声音威胁道:“你没听她说她不跟你走吗?是个男人的话你该怜香惜玉,遵从她的本心,岂能容你随心所欲!” “你以为仅凭你的修为便能胜过我吗——” 陈朞面容冷然泛寒,空寡慑人。 “若你说得是薜萝林那夜,我的确比不及你。你以为这段日子以来我都谪戒室里做些什么?!你休瞧不起人,今非昔比,我聿沛馠的修为早已较前更胜!” “哼——不怕死的,你便来试试!” 滇河剑被主人唤出在手,寒芒凛冽,霜华刺目。 空气骤凝成霜,寒气显露,渗人肌骨。 綦灿灿卷长的睫毛抖动着,幽幽一叹,从中说和道:“不会吧,不要吧。堪堪死中脱生,亏你二人还留有余力挑衅私斗。” 陈胥也慌忙道:“哥,算了吧......你不是时常教诲我说,切莫血气方勇,负气斗狠的吗?” 见陈朞不为所动,陈胥急着去求揽月道:“殷小姐,你快劝劝他们,不好伤了两派和气。” 揽月一直垂眸凝神,不发一言,此刻被陈胥的声音唤醒,重新抬起头来。 她的眸光空灵,溢出无波无澜的淡然,却好似透着一丝似有似无的悲伤。 出乎意料的,揽月反手抓住陈朞的手臂,唇畔泛起一丝央求,声音冷如冰窖道:“陈朞,算是我求你坦白相告,寰宇他是不是出事了?” “什么?秦宫主出何事了?!” 此言一出,再次全员震惊,换作陈朞一人低首不语,面色森冷。 揽月眸光灼灼,审度道:“你素来经明行修,卑己自牧,断不会生拖死拽,蛮来生作。眼下时局方定,你却急于将我带离?鼓学宫,甚至都不给我同寰宇、遥兲招呼一声的机会,就只有一种可能......” 语言无力之时,不如就让沉默发声。 陈朞临立如松,举首怅望,心事耿耿。 聿沛馠急赤白脸,催促道:“你休逼我动武,寰宇他们现在何处,你可知道?” 水深不语,人稳不言,陈朞安如磐石,丝毫不受聿沛馠的齿牙相轧。 陈胥也急了,挡在飞景剑前与聿沛馠怒眼相对,道:“你怎能混淆黑白,两位宫主有手有脚的,我哥就算有千里之目也顾不得这么多人的行踪。你们既然想知道他们在何处,自己去寻便是了。” 陈胥言之倒也在理,衡情酌理之下,聿沛馠收了飞景剑,恼火道:“谁说我们不去寻,没见着我们正要出门去就撞上了你们玄霄,还我们在此浪费唇舌,虚掷精力。” 说着,聿沛馠拉起揽月另一只手便已多门而出。 陈朞步履稳健,先一步挡住了道路,他挥袂展臂拦在聿沛馠身前,清泠的轮廓俨若冰天雪窖,周身透着一股拒他千里之外的冷漠。 “此事毫无商量。” “你说没得商量便不商量了?!你究竟是心盲还是眼盲啊,好好看看——”聿沛馠手指一一点过陈胥几人,气愤填胸:“这个,这个,还有这个人,他们才是你玄霄门下弟子,休要越俎代庖,干涉他派事务。” 揽月叫停聿沛馠的粗蛮,淡淡道:“沛馠,你暂退下,我尚有几句话相同陈朞讲。”聿沛馠窝火憋气,气不打一处来:“这还有什么可讲,还是去寻寰宇他们吧。” 揽月不再言语,冷眸一转,星眸溢出一道寒光,目光清泠的直视聿沛馠,顿时掀起一股无形的压力。 “......” 即便桀骜不恭如聿沛馠这样的人,也突然痴愣愣地闭口僵立,承颜顺从,双腿不自觉地安静退到揽月身后,低首下心。 揽月白衣如雪,长身玉立,细致清丽的面容之上没有任何表情,单单只是站在聿沛馠面前不发一言,便已尽显端庄威仪,不可侵犯。 又一阵静默过后,陈朞温而柔和道:“想要同我说什么,大可以在去往玄霄的途中慢慢道来。” “陈朞,你知道吗?就算你的摘星术可以洞悉人心,却无法助你流言惑众。你说谎的技巧比起秦寰宇可差得远呢,你们联群结党迷惑视听,单凭拉东扯西就想将我骗离?鼓学宫,是不是连你也认为我易骗善欺?!” “没有,从来没有......” 陈朞翻肠搅肚陷入心酸之境,竭力克制住自己被看穿的心。 “陈朞,秦寰宇打着兼权熟计为我好的幌子,一声不语地便将我托付他人也便罢了,竟然连你也要偏帮他谩辞哗说吗?在你们眼里,我就这般蠢如鹿豕?!” 陈朞暗自默愁,如果这个少女当真傻眉楞眼,他和秦寰宇又何须隐瞒地如此艰难。 有时陈朞会以自己衷情的女子冰雪聪明为傲,可有时又真的希望她能泛泛平庸一些,莫要如此伶俐过人。 面对揽月的冷面凝霜,如诉如泣,陈朞心里如同插着万根钢锥,痛心透骨,但面对自己对秦寰宇的承诺和揽月的安危,陈朞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只得幽然闭上了空寡的双眼,关闭了视线。 殷揽月赫然心酸道:“你是铁心铁意要为秦寰宇拑口禁语,守口如瓶了对吗?” 陈朞压制住心里的疼痛,轻轻望了一眼揽月,沉吟道:“揽月,秦寰宇为你肯豁出性命,忘生舍死,你要相信我们如此决定也是为你着想......” ...... 606 坎上坎祸乱交兴 苦陈朞石心木肠1 于此同时在献殿的另一端,有一高一矮两个精神矍铄的老头儿正身形健旺地继续巡察着献殿里的情况。 二人沉肩卸臂,缓步徘徊,望着献殿洞开露天的殿顶,慨乎言之。 含光子缚手身后,摇头叹息道:“这献殿乃光前裕后,颐精养性之所,以寄对前人的霜露之思。自我接管?鼓学宫以来,一共此殿已经经历了两回修缮,还都是民间君王朝迁市变,用以修治安民用的,美其名曰‘革旧鼎新’。” 柏树仙鼻腔冷哼道:“柔怀天下乃民间帝王权术,就是爱搞些虚头巴脑的名堂来敷衍惑众,用以平歇自己大逆不道之行。” 含光子鹤发松姿仰望暗无星辰的夜空,摇首顿足,长吁短叹严重,道:“唉——这献殿受损严重,修缮起来得花费不少钱财不说,工期也少不得要积日累久。” 柏树仙耍笑揶揄他道:“你这?鼓学宫囤积居奇,私藏多少稀世之珍,还会愁这点散碎银子?我可瞧着穰邽国如今的太子出手阔绰,一掷千金啊。” 柏树仙所言并非没有依据,一月前就在除奸柏下面,柏树仙可是亲眼目睹过黎普奉嵇含太子之命给揽月送去一只金漆木匣,匣子里面翠羽明垱,红翡滴翠,繁华生辉。 含光子听得出柏树仙的话外之音,他手指着柏树仙,频频摇头道:“你个七老八倒的老东西,仍童心不泯就爱拿我扯笑。嵇含太子好歹是未来穰邽之托,难免铺张挥霍一些,但老夫瞧着嵇含太子也算是百不获一之君王,年纪轻轻便有爱民之心,恢廓之量,实在难得。” 柏树仙笑着冷嗤道:“穰邽国受四方朝贡,西赆南琛,朝廷上下时有穷奢极侈之象。” “你看你看,你又来了,眼睛里揉不得一粒砂子,苛刻又刁钻。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嵇含太子若能不浪掷光阴于交游,不浪掷蓄积于虚糜,就已经是高世之主了。” 柏树仙依旧傲头傲脑不肯认同含光子所言,冷哼一声,别过脸去。 像是又想到了什么,又问道:“为何谪戒室以后便再未见过这位太子,老朽记得方才同墟棘峰那群残竖子相斗,也不曾见过他的身影。” “嗯。”含光子点头会意道:“我懂你的意思,其中定有诡异。说来大约也是嵇含太子天命攸归,栖蟾殿大火后,嵇含太子便被他姑母暄煦宫主腾挪至蹑云台一僻陋狭小处,名为‘便于移气养体’。老夫乃出世之人,不好打听帝王俗世之事,于是便由了他们去,故而连墟棘峰那伙人也没有想到学宫里还藏了一位太子。” “蹑云台啊?都快出乾元门了......”柏树仙微眯眼睛,寂然凝望夜空,似是陷入回忆:“老朽也好久没去蹑云台了,不知泮池的悠悠水韵还是否澄净如练,光影如幻。” “这还不容易吗,待天明旦旦,老夫陪同你去蹑云台游览一遭,也正好让你瞻仰赏鉴一番老夫亲雕的雁翅琉璃影壁,是以朝元仙杖图为......” 说至此处,含光子寂然收声,喉头哽咽,二人之间一派冷寂凄寥。 柏树仙见状趁机奚落道:“你看看,你又来了......” 含光子黯然低沉道:“快要子时了......” 柏树仙豁然大笑道:“这一日你不是盼了许多年了吗?自此往后便可得偿所愿,再也不会有人劈头盖脑同你恼怒牢骚。” “哼。”含光子惨恒于心,强忍肝脾,嘴硬道:“说得是呵,无事聒噪,耳识清净。这许多年来风尘碌碌,我也好落一个明月清风,安闲自在。” 柏树仙略欠欠身,施了一个辞别之礼,有意逗弄道:“本仙准许你灵前不哭,以免鬼哭狼嚎,扰了本仙清梦。” 人生苍凉处,莫过于弦断曲终人散尽的苍悲,余音总是落落清寒,散落风绵。 含光子自轻狂之年便结识了这位好友,辗转流年,同心共济始终如一。 可惜年华过眼,叹惋繁华落幕,含光子深知天工人代,万事万物各负使命的道理,即便再悼惜,也不可逆天无道。 “只是尚有两点,一直令老朽栖遑难定。”柏树仙说着,面色逐渐神魂撩乱起来。 含光子一怔,面色一冷,如芒刺背:“你也有此感觉?” “没错。” 柏树仙收敛起讪笑疯癫之态,默然神圣起来,肃穆万分。 “第一,为何无论是栾青山还是计都,他们似乎皆有有备而来且目的明确。” 含光子沉思片刻,长叹道:“你说得对,?华派和墟棘峰倾注全力的目标似乎皆只有一个,那就是......” 两位老者异口同声道:“阆风四子和月影桂留在世间的那个丫头。” “是呵。”含光子愁颜不展道:“两边皆不是望风扑影的人,这般不惜代价,免不得令人为此悬心。” 柏树仙点头道:“好在风平波息,盟会也于此为止。?华派和墟棘峰受了此番打击,应当在短时间内不会再现身妄作胡为。” 含光子道:“唉......你我大限已至,无法至再至三。若他们再要卷土重来,便无法再为这些后生小辈们继续撑门拄户了,只能看他们能否同德一心、和衷共济了。” 柏树仙咧嘴癫笑道:“此届?鼓盟会已算功德圆满,将良莠混杂的局面划分明晰,待百派日后重整旗鼓,亦刚好借此整顿风气。至于那几个小娃娃不如就丢回阆风山去,让殷昊天独自熬心费力去罢。” 含光子被他逗乐,算珠般溜溜的小眼眯成一线,解颜而笑:“呵呵呵呵,你这老滑头。” 柏树仙附和道:“是呵是呵,该当如此畅爽大笑。要我说,你们这些个修仙习道的也无需修习什么内丹外丹,不妨多开怀些,更能还年驻色。” “你既这般能说能道,为何一派艾发衰容。” 含光子如英年盛壮之时爽心豁目地大笑,只是笑着笑着,眸子里的眼神忽然暗淡下来,光泽渐渐褪尽,方才聚集在两颊的深纹又调皮似的散去,哀喜并交。 含光子黯然忍痛,声韵苍白道:“你方才说栖遑难定的来源有二,说了其一,还有其二。” 607 坎上坎祸乱交兴 苦陈朞石心木肠2 “是了,此事该当正经些。”柏树仙应声敛色,饱经风霜的眉头间攒起一丛烦扰,深陷的眼眶里愁思茫茫:“你还记得你为我卜过一挂,卦象上所言为何吗?” 含光子单忧极瘁,回避开柏树仙的目光转看向别处,鼻头一酸,哀伤道:“记得。卦象曰:习坎入坎,失道凶也;你将于今日杀身成仁,死于非命。” “可是薛师古你瞧,今夜虽逢?鼓学宫和江湖百派大劫,老朽却并不曾战死,岂不怪哉?” 含光子大惑道:“难不成你这风烛草露的老东西并非横死身亡,是我卦象有误?” 柏树仙黄里带白的两颊深陷,平静深邃的眸子里蕴藏着智慧,他洞悉无遗道:“这万古千秋里,我的卜术,你的卦术,何时出过偏差?” “的确不曾。” “先前老朽同那计都相抗,以为正是大限临近之时。实则已经做好扶正祛邪、捐身徇义的打算,却没想到那丫头出其不虞,一招制胜。” 含光子穷思极想,陷入沉默,面色越发冷厉起来,额头上皱纹像刀刻出的一样棱角分明,似断岩般坚硬峥嵘。 含光子不得不承认柏元洲的多谋善虑,而自己差点被百派克敌制胜冲昏头脑:“我懂你的意思了,你所担忧的是祸难尚未消除?那害你蹈节死义、规避无门的,实则另有不测之祸?” 寒夜氤氲着悲凉的气息,柏树仙凝视着含光子,心绪不宁:“怕是如此。” 含光子忧心如惔:“可眼见就要到子时了,只要你能熬过子时,会否就说明已破解此劫数?” 柏树仙道:“不。你细想一下那卦辞,‘习坎入坎’乃两个坎卦并垒一起,上下皆是坎,视同‘重坎’。两爻居中,坎险环围,凶险重重。” 含光子如银的丝鬓下渗出颗颗冷汗,嗓喉像是被脓涎堵住般惊怖地扬起头来,惶惶不安道:“难不成你是说在一坎过后还有一坎?” “只能如此解释,方能说得通啊。不出所料的话,卦象所言将令老朽身亡命殒的该当是这一坎......” 含光子惊闻若雷,神目如电,只见他迅速起指掐诀,批断指间日月阴阳。 “不用算啦,不用算啦。”柏树仙以风狸杖端压在含光子的手上,坦然劝阻道:“莫要再费气力,民间不是常言道:水来土掩,兵到将迎。” 含光子不耐烦地甩开风狸杖,怒容满面,用布满血丝的双瞳瞪着柏树仙,恼火道:“你这棵枯木朽株难道就这般甘死如饴,不顾死活?!” “真若天命可转还,谁又会因循苟且?你也莫要顽梗徒劳了,依老朽所见,那一‘坎’已然来了......” “什么——?!” 风狸杖回转方向,杖端指向献殿大门处,柏树仙处之绰然,镇定道:“你瞧那边——” 含光子恼乱愁肠的转过身去,看见殷揽月和玄霄派几人正站在一处肃然对峙,像是在争执着些什么。 含光子腹热心煎,质问道:“你总不会指阆风和玄霄吧?” “当然不是。你这昏花老眼且要瞧仔细些——” “哼。”含光子不同他啰嗦,抬头再看。 这回他瞧得真切,献殿外面一个身着宫袍的身影跌跌撞撞地仓皇而来,口中还在不断高呼着含光子:“先生,先生,不、不好了——!” 那宫人促忙促急,势如彍弩,并不顾及有人拥堵在殿门前,一股脑地冲撞进殿,张皇失措。 “先生!先生——!” 宫人的高呼声吸引了一众人的目光,打断了相持难解的揽月和陈朞,纷纷心战胆栗的跟随在那宫人身后。 含光子瞬身一闪,迎上前去:“何事如此慌张?!难不成是墟棘峰那伙人又死灰复燃,意图再来?” “不、不是——” “莫要毛毛腾腾,你且好生道来——” 那宫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面色因为窒塞而煞白,额前几缕乌发被风吹得凌乱无序,形容憔悴。 一连深吸了三口气,胸前澎湃之气方缓,结结巴巴道:“火!先生,火!” 含光子目往神受,略一皱眉道:“你是想说?鼓学宫又起火了?” “对、对对——”宫人凶喘肤汗,双手拄在两膝上,猫着腰频频点头。 “在何处?可知火势从何而起?!” 宫人先是点头,后又摇头,眼张失落甚是不宁,看起来心绪嘈嘈难以只言片语道明。 含光子蓦地回首同柏树仙对视一眼,二人面面相觑,心照不宣。 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 柏树仙冷着脸看向那宫人,正气凛然,不言而威。 含光子整襟端立,正容亢色,直言号令道:“众弟子们皆留在青囊殿和献殿之内,不可随意妄动,待老夫同柏树仙前去查看。” 含光子的瞳孔中似乎藏着一锐剑,说着,指了那宫人道:“你,引我们前去。” 宫人诺诺连声,躬身碎步上前,跃出殿外引着含光子和柏树仙一路北去。 ...... 方才那宫人闹出地动静如此之大,留在献殿的弟子里已经有心浮好动者开始交头接耳,沉吟咕哝。 殷揽月几人徘徊在殿门口亦同样汗出如渗,面面厮觑。 綦灿灿不禁失惊道:“说笑的吧?又着火?不过一月而已,已经第三回失火,净遭回禄之灾。” 揽月攒眉蹙额,微抬肃颜,草草扫过綦灿灿一眼,心事重重。 綦灿灿突然目瞪舌结:“前两回学宫大火皆与你们有关,那这回失火该不是也......” 秦灿灿言辞虽略显冒昧,却亦知权衡轻重,于是言尽于此,不会胡诌乱道。 揽月决绝道:“不行,我得去寻他。” 綦灿灿忠告善道:“先生方才说了,不许咱们离开此处。” 揽月毅然决然道:“管不了那么多了,除非将我拘禁起来,否则今夜任谁也休想拦我——!” 说此话的同时,殷揽月银牙紧咬,怒气横生,对陈朞以侧目而视,星眸凌厉慑人。 “殷小姐......哥......要不然......” 陈胥不猧不魀,去住两难,只能硬着头皮开口,试图调化他二人之间看似没来由的矛盾。 608 坎上坎祸乱交兴 苦陈朞石心木肠3 没成想,聿沛馠这个霹雳电火的暴烈脾气|抢先炸了,急怒叫跳道:“定是寰宇那边出了什么状况,休要听这瞎子啰哩吧嗦,了不起我带你硬闯出去,未必就敌不过他!” 事出无奈,殷揽月本不想以这种方式与陈朞动粗|硬扛,眼下逼不得已,只得暂循聿沛馠的权宜之策。 “灿灿——” 揽月看向綦灿灿,还没来得及开口请求,就听綦灿灿快人快语道:“放心,我当然是同你站在一边的喽。” 綦灿灿一向热心快肠,心口如一,在她豪爽应声的同时,允光剑真的就已祭出在手,绽放出旭日金光。 “你们先行一步,就将陈朞交由允光一战罢。能与强者对决的机会难得,我綦灿灿的允光剑求之不得。” 陈朞还未表态,陈胥先急眼了,决定要为兄长解纷排难。 毕竟綦灿灿和她的允光剑在荼鏖台上一战成名并非虚谈,陈胥是亲眼见识过她在剑术上造诣非凡。 “喂喂,有话好说啊,我们就是过来辞个别,何至于大打出手。” 既然是劝和,自然水要端平,无偏无倚方可斡旋,陈胥轻触兄长的手臂打圆场道:“算了哥,善败由己,于情于理殷小姐亦该有取舍决断的权利。哥不是常教导我说,凡事不可言听谋决,毫无己断的吗?” “多言多语,在此献浅!你焉知其中利害,休要在此自以为是!” 陈朞怫然作色,陈胥自同寒蝉,闭口不言,如有所失。 任谁也不曾想到陈朞今夜强硬似金石之坚,珞珞不动。 綦灿灿道:“你可当真是油盐不进啊,年纪轻轻就如此顽梗,那就只能拼一拼你我谁的剑气焕赫浑厚。” 陈朞冰冷着脸背过身去,毫无动手之意,似乎根本未将綦灿灿豪情举胸的宣战之言放在眼里。 綦灿灿放下允光剑,忿忿不平道:“以背受敌,你这是瞧不起谁呢!你的滇河剑呢,我綦灿灿可不是趁人不备的小人。”说话间,一道青荧剑光迎风笔直刺出,精芒耀眼,撕裂空气直取陈朞咽喉。 只听聿沛馠挥剑高呼:“你不是小人,但我聿沛馠甘当此偷袭的小人!” “哥——!”陈胥乍毛变色,拂袖而起:“聿沛馠!你个卑鄙小人,竟然反复无常!” “笑话!是谁越分妄为在先!与其在此久悬不决,不如凭本事决一高下——” 聿沛馠制敌于先,飞身上前。 殷揽月对陈朞既气又急,眼见聿沛馠持剑朝他纵跃而去,飞景剑烈如惊雷毫不留情,瞬间怛然失色,她不禁反为陈朞捏了一把冷汗,下意识地惊呼道:“当心啊!快住手!适可而止,切莫真的相伤啊——” 但离弦之箭哪里还是能收回的,更何况聿沛馠先后师承于殷昊天和薛师古,这二人皆是非同凡响之师,聿沛馠自然亦富超群拔萃之才。 飞景剑受聿沛馠内劲摧蓄,剑身挺直如枪,只待刹那抒泄。 綦灿灿愕然一愣,悚然一惊道:“要不要出手这般重啊,又没有贸首之仇,何至于直取心腹要害?” 早在薜萝林那夜,聿沛馠就已看陈朞不怎顺眼,什么后进领袖,什么天香夫人指腹为婚之婿,不过是一好色之徒的遐思淫想。 陈朞有摘星术在身故而方寸不乱,虽是背对飞景剑却似身后长眼,在长剑即将穿颈破喉的刹那,陈朞眉心一轩,双足蹬地飞腾,动若银龙腾空,身形一闪便轻捷地避开了剑锋。 一旁观战的綦灿灿不由地赞叹出声:“好身法!” “哼!雕虫末技!看剑——” 聿沛馠忿然不服,瞪眼凝神将精元之力凝结在这剑身之上,飞景剑剑光暴涨,旋若炊火。 他力发腰间举臂回肘向后一钩,借势将剑再次送出,一挥之间,飞景剑便如其名所述般如同冰棱长枪般,带着月毁星沉的杀气朝向陈朞掷去。 陈朞步履紧凑,双脚蹬动有力,两臂前后摆动,先是以迅捷无匹之速顺着飞景剑追赶的方向腾跃向前,昂首急奔。 随着足下愈发倍道而进,陈朞旋身踏步,一个纵身跃上门扉,好似风旋电掣,扶摇直上。 这并未算完,就在众人以为陈朞道尽涂殚、逃躲无路的之后,陈朞身躯一松,紧跟着力发腰间又是一个回身,如同飞龙摆尾一个闪回,正对着飞景剑顺势一个照面直踢,飞景剑立刻调转方向朝着聿沛馠逆回而反。 “疾若闪电,风采潇洒......” 綦灿灿呆望着陈朞稳健俊逸的身影,难免目眩神驰,这般身法精妙,当今江湖之中能胜之者怕是寥寥无几。 “再来!” 聿沛馠清啸一声,用肘一顶,旋转剑身接过飞景剑,挥剑疾驰,不给陈朞留下任何可喘息的机会。 众人忍不住一凛,纷纷引颈急看。 只见陈朞脚步稳健轻缓,亦步亦趋,只一昧拖延闪躲,毫无与之争锋之意。 “我就不信你可以一直不祭出滇河剑!” 飞景剑身上的无形青芒满是阴劲寒气,一剑更比一剑快,宛若剑雨散落,流瀑飞泉,朝向陈朞逼去。 剑过之处,习习生风,众人只觉劲风割面,脸上被剑气一逼火辣辣地刺痛。 高手厮拼向来风声萧然,剑气纵横,未免被剑气扫及,众人只得挨墙贴壁,躲到一旁。 就是这样几番缠斗,陈朞以逸制劳,人却毫发无损,依旧不曾祭出滇河剑来;而聿沛馠面色惨澹,冷汗涔涔而下,略显狼狈。 据此看来,聿沛馠大落下风,本以为陈朞一击可擒,没想到却如此棘手。 聿沛馠下山历练这许多年来,还从未遇到过陈朞这种敌手,摘星术被他利用地游刃有余,身法招式之精妙,足可与秦寰宇匹敌,果真不负江湖盛名。 陈朞自始至终处之夷然,面容之上了无遽容,毫无半分慌乱,甚至还能看准时机整理衣容。 一旁的綦灿灿低头瞥了一眼手中的允光剑,不禁魂惭色褫,心中怯怯。 609 坎上坎祸乱交兴 苦陈朞石心木肠4 趁人未见,她掌心一晃,允光剑便消失在手,庆幸自己方才没有轻率出手,否则难免会被旁人贻笑大方。 聿沛馠和陈朞相对而立,双目凝视,两副傲骨皆不肯言弃。 揽月最知聿沛馠方头不劣的倔强性子,怕他因此自损自伤,出言劝道:“算了沛馠,他有摘星术在身,攻守兼备,早已预判了你剑招走势,咱们是胜不了的。” “不行!”聿沛馠果然一身赖骨顽皮不肯服输,厉色回绝道:“不冲过这家伙,如何去寻秦寰宇!” 言罢,聿沛馠沉剑一引,围绕在剑身的青荧之光如雷霆疾发,寒光错落,声势煊赫。 陈朞心下骇然,微有惧意地打量着聿沛馠,兢兢切切,持重待机。 飞景剑剑尖颤动,使人难以辨出它的意图,此时聿沛馠手腕一振,霸气绝伦疾刺过去—— 轰——!!!!! 突然之间,献殿北方传来一阵暴烈声,声威巨大,轰天震地。 聿沛馠停手罢斗,仰头引颈自洞开的殿脊处朝北方看去,一团红色的火焰裹挟在滚滚黑烟里冲天而起,乌云翻涌,伏流岩块被推到夜空又轰然坠落,发出的巨大响声向四周层层压去,声震四野。 “怎、怎么回事?!” “是地震还是山洪?” “难不成是那伙人又杀回来了?!” 献殿的弟子里引起一片骚乱,纷纷仰首凝望,肉跳神惊,魂不着体。 而北面上方的夜空已被火光渲染成一片火山汤海,暴戾杀气翻天覆地,骇人闻见。 “这——” 聿沛馠看得目怔口呆,心神皆被手中飞景剑无意识地渐渐垂落身下,斗意消散。 火光上空喷云泄雾,灰蒙蒙,雾腾腾,遮天压地,氤氲低沉。 “寰宇——” 不祥的预感再次冲撞着揽月的胸膛,脑海里充斥着上回满薜萝林里秦寰宇周身光弥焚身的种种幻觉,焰如炽兽,炙浪愁天。 “......” 陈朞同样直视着北方漫天横流的火海,骇目振心。 “陈朞......我必须要去......” 揽月变貌失色,说话的同时甚至能够感觉到自己的手和唇皆在微颤着。 陈朞矫首昂视着云屯雾集,一泻赤洋的夜空,麻木又不近人情的神色在骇栗中逐渐褪去,卸下刀枪不入的冷酷伪装。 抱歉了秦寰宇,怕是要枉顾你的重托了...... 陈朞暗暗翻肠搅肚,别说是揽月相求了,即便是他自己也实在无法听之任之,坐视不救...... 陈朞并非石心木肠,只是已将秦寰宇以同怀视之。 君子莫逆,一旦委重投艰,自当尽心竭力,何况此事与揽月休戚相关,更不可有失。 陈朞侧身将殿门让开,沉郁道:“去吧,我陪你一同去找他。” ...... 北方再起风尘之变,赤焰烧云,炎氛蒸空。 栖伏飞鸟四散逃遁,试图逃离那熊熊火海,凡有片刻迟歇便会化作一团乌焦如雨滴般坠入那肆无忌惮吞噬一切的炼狱。 陈胥忧怖担心道:“哥,我们也随你前去。” 身后几个玄霄弟子亦纷纷点头道:“是啊,少掌门。众喣漂山,人多力强,也能多一分安全。” 没想到陈朞却冷然拒绝道:“不行,此事越是人多反而不便。陈胥,由你带着玄霄之人连夜返回缙元城。” “哥,你不走我就不走。不知北方有何魔物逞凶肆虐,你若有何事,叔父他也不会原谅我的。” “放肆!”陈朞气场凛冽,一声呵斥令陈胥骤然一愣。 “现下我不是你的兄长,而是玄霄派的掌门,难不成掌门之命你等也敢违背?!” 陈胥喉咙发紧,垂首不语。 “我陈朞现以掌门之资命令陈胥,将玄霄弟子平安带回缙元城去,不得违令。” “哥——”陈胥拔高音调,拉长声音苦苦求告,甚是不情不愿。 “是掌门。”陈朞珞珞如石,不容置喙。 面对陈朞的软硬不食,石赤不夺,陈胥着实计无所出,只得咬了咬嘴唇,拱手拜礼道:“是,掌门。陈胥领命!” 陈朞厉色森然的面容堪堪一松,声音微缓,低声关切道:“去吧,沿途务必小心,以免墟棘峰尚有余孽,隐迹潜踪以行曳兵之计。” “是。”陈胥俯首领命后,回身对玄霄几人挥一挥手,高然利落道:“都跟我走!” 那几人亦不敢据理强留,同陈胥一般举手加额,向掌门恭敬辞别,随后跟在陈胥身后趁夜离去。 陈朞目送着陈胥几人的背影消失在黑暗围密之间,颦起的剑眉一松,面色里泛着温柔。 待将陈胥送走,陈朞深吸一口夜凉之气,面容一僵,再回视殿内的时候又是那个面色沉郁的他。 陈朞神色微顿,嗓音温润地对揽月说道:“咱们走,务必紧跟好我——” “好。” 揽月应声紧跟在陈朞身后,纵身跃入黑夜。 “说走就走,都不招呼一声?” 聿沛馠的身体一颤,重新握紧飞景剑齐头追去,只留綦灿灿一人还愣愣然地站在门前。 献殿上空已经如烟笼罩,看来是被飓风热浪卷席而来的。 綦灿灿脸色泛青,心中颤了一记,眉尖高挑道:“等等我,我也去!” 说着,也转身从影相随而去。 留在殿内锋镝余生的弟子们见状大喊:“你们要去哪儿啊?!先生可交代过,我等是不可离开献殿的——” 然而事关存亡安危,陈朞、殷揽月几人的脚程极快,步履如飞,早已渺无踪影。 ...... 夜空之上,炎炎赫赫的火海将天色映得通红,在蛮烟瘴雾的天幕上留下千万条火红的划痕,如同被鳞爪挠破的黑绸般惊心悚目。 夜空之下,白烟滚滚,尘浪滔滔,万物看起来皆眇眇忽忽,扭捏摇摆,被那股热气蒸烤得石铄金流,波澜暗涌。 四人方行至藏书楼正前方,便已大汗涔涔,胸口奇闷,呼吸缓窒。 这个感觉不会有错,定与秦寰宇有关。 “这是怎么回事?!方入榴月怎的就似炎天暑月了——” 藏书楼的紫檀龙凤大门自内向外豁然开启,一个浑健的男人声音传来,摇晃着袖口驱赶着铺面而来的热浪。 610 鹅湖飞焰摧半空 秦寰宇染神乱志1 “鹬叔,你瞧,是殷姐姐他们——” 一个齐腰高的小男孩从娄鹬和门扉间隙里侧身挤了出来,同样汗出沾背,却显得异常惊喜。 揽月吃惊道:“娄皋,鹬叔,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娄鹬一边拭去额前如雨般的汗水,一边迈下玉阶朝着揽月四人走去:“皋儿急不可待的想要见嫄儿,我便带他下了地窖。你们这是......” 娄鹬发现四人神色异常凝重,行色仓皇,顿觉何事不妙,此时余光又刚好瞥见藏书楼西边靠近鹅湖的上空烟焰弥漫,脊梁一寒,惊道:“地窖里幽深渗凉并不曾察觉,怎地鹅湖那边火势这般杲杲酪烈?!” “那边是......”揽月脸色沉如夜色,口中含混似有闪躲。 “难不成尚有残渣余孽披猖作乱?我随你们去收拾了他们!” “诶——鹬叔——!” 揽月赶忙喊住娄鹬,阻拦道:“鹬叔你的流苏鹬不是飞去九旋谷为娄掌门送讯去了吗?先生和柏树仙已经赶赴鹅湖那边,再加上我四人之力,区区鼠雀之辈不足为患。” “那怎么能成,这么炙盛的火势毫不亚于薜萝林大火,断不能容你们几个小辈舍身履险。还有......” 娄鹬碧瞳坚韧诚挚,深沉复杂地直视揽月说道:“还有,以前鹬叔总顾及翀陵派与洪涯派有亲,周旋制衡在?华等门派之间,故而常有各自为政之嫌。是我娄鹬不识好歹,枉顾了阆风和你许多善举,日后以此为鉴,绝不再犯。” 听得出娄鹬所言句句肺腑,但揽月毫无心思同他于此耽搁,也不希望娄鹬丢下娄皋和娄嫄孤立无援。 她毅然打断娄鹬,决断道:“鹬叔你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这火势毒焰撩辣,藏书楼亦并非固若金汤,鹬叔你必须带上嫄姐和娄皋暂离此处。” “可这......” 显而易见,娄鹬觉得揽月所言入理切情,却仍有些犹豫。 陈朞一见即刻上前帮言道:“揽月所言极是。眼下江淮已死,?华已颓,即便将娄嫄挪出地窖医治已无妨碍,反而会对她的伤势更好一些。” 綦灿灿观望风色,适时插言道:“娄前辈可以将娄嫄姐送去青囊殿里寻我哥哥綦焕,又或是綦浩然。他二人最是惜客好义,尤其我浩然哥最是博识多通,岐黄方术虽不及揽月妙手回骸,但也不落下风。” 衡情酌理,娄鹬深以为是,于是也不再执着,顺应揽月和陈朞的建言重新返回藏书楼的地窖里去,将娄嫄背出,迁地为良。 劝返回娄鹬后的四人继续西去鹅湖,前方赤地千里焮天铄地,如同一条巨大火龙盘踞在上空,攀援穿云,吞吐云焰。 鹅湖蓄水沛沛,水汽氤氲,受了燎原烈火这么一烤,更加漫天彻地,暑气熏蒸。 狂肆的热浪一个接着一个,任达不拘地喷张而来,炙身蒸人。 即便殷揽月有火浣裙如铠护身,还是感到如同身处蒸笼,脉搏急促,整个人昏昏沉沉。 再看一旁气喘汗流的綦灿灿,受了身材精胖丰满的妨害,臃肿外袍早已被大汗浸湿,除了两颊被烤的赤红以外面色煞白,状态看上去糟糕至极。 揽月费力地牵动嘴角,担心道:“灿灿,若是耐受不住便不要勉强。” “受得住!我可不是那些个娇气十足女子,怕风怯雨的——” 綦灿灿的话虽是这样说,但当前额汗水滑至眼里的时候,还是太过辛辣刺目,害得她头眩眼花,眼睛眯成一条线。 秦灿灿两手握汗,耳鸣气促。 果然,胖人不耐热的说法并非凭空捏造。 聿沛馠和陈朞亲历过当初薜萝林里烈火如日的强大之力,亦恳切告诫綦灿灿道:“此处尚未触及火势正源,你切莫过分勉强而伤及根基。何况即便将士亦有解甲休士、休养生息之时,你不妨于此小憩,蓄锐养精。” 綦灿灿萎靡消沉,勉强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局促的声音,负疚道:“那怎么好,岂不是......” 陈朞快人快事,结果聿沛馠的话直截了当补充道:“欲善其事,先利其器,厚积方有助于薄发。你若勉强前行,也将是阵而不战,不利于行。” 綦灿灿茫然退立,无所可否,正在思虑之时,一个令四人皆猝不及防的声音自身后而来。 “陈朞言之成理,你且暂歇,我同他们前去。” 那声音青涩却不乏真挚,稚气里又竭力佯作成年人的沉稳持重,听得出他尚存着些心孤意怯,在慌张地模仿大人,羞涩地掩饰不安。 “娄皋?你不该来此的!鹬叔呢?” 揽月舌桥不下,顿足失色,翘首朝向娄皋身后方向频频回望。 “殷姐姐,是我趁鹬叔返回地窖的间隙自己追了来的。” 娄皋昂昂自若,侃侃谔谔,看上去颇有引以为傲之意。 聿沛馠忾然叹息道:“你这绵里薄材的毛头小鬼带着一只杂毛雏鸡能有何助益?可莫不是来忙里添乱的吧。” 娄皋瞪着碧瞳鼓眼努睛,不屈不服道:“你怕是耳目闭塞,音信不通吧?殷姐姐和陈朞说过,我的啾啾乃一只尚待羽化的枭鸟,可驭百禽,定能助上一臂之力。” 前方烟涛微茫,隐秘暗昧,风云万变,但此刻五人行经之处的大地已被弥天焰火烘烤地滚烫,如蹈汤火,踞炉炭上。 如果就这么将娄皋留在此处也并非是适宜之策,眼下不上不落,当真是千头万绪徒增烦扰。 迫于眉睫,万不得已之下揽月还是决定应允娄皋随他们同去。 綦灿灿挥臂暂别揽月四人,在身后歉疚喊道:“你们先行,我略缓缓便去追你们。” 话随如此说,揽月四人逐电追风,毫不拖泥带水。 綦灿灿的话音尚未落,四人的背影便已然浸入惶惶黑夜,消失在诡秘的浓烟瘴雾之中。 此番连娄皋都不曾有丝毫耽搁,唯恐追之不及,携着啾啾一路奋励直追。 烟尘斗乱加之氤氲蒸腾,几乎遮挡了四人的视线,云焰万顷之间一道白光自鹅湖正中朝向他们这边纵横决荡而来。 611 鹅湖飞焰摧半空 秦寰宇染神乱志2 “什么鬼东西?!” 聿沛馠神采四溢,一边警觉大喝,一边和陈朞一起纵身跃到揽月和娄皋身前,各自祭出宝剑随时抵御不测。 那白光所经之处雪虐风饕,卷天盖地的将浓烟驱散,又突然调转方向朝着鹅湖正中再次狂烈地冲刷而去。 聿沛馠眸子一眯,喃喃嘀咕道:“等一等,我怎么觉得那东西似曾相识。” 陈朞冷然敏锐道:“是云狨。” 聿沛馠连连点头附和:“对对对,的确是云狨,这招式是卜游的流云沧波。” 陈朞神色凝重道:“连旸谷派的绝顶秘术都施展出来了,足可见事态之严峻。” 揽月听闻,星眸骤紧,心神凌乱,她用深沉如夜的双眸直视着缭绕烟雾间隙透出的火焰红斑,抿紧下唇,一言不发。 大夜弥天,火摧半空。 在炎焰蒸腾之外,四人皆是屏气慑息,牵筋缩脉,为辉辉烈焰的正中捏着一把冷汗。 虚心冷气,相视无言,陈朞紧锁眉头,清冷寒峻道:“我们走。” 聿沛馠薄唇一撅,双眉恨不得拧成一团疙瘩,他不情愿地用眼睛斜楞陈朞一眼,鄙弃道:“何时需要你来下令!” 说着,聿沛馠挥剑向前,奔逸绝尘,一个风驰流星冲出百丈,只见夜色中青荧星华溅迸,手执飞景剑硬是在天地之间的雾锁烟笼里劈开一道裂罅。 “走,从这里走!” 飞景剑裂石流云,沿途开道,一路穿云破雾,所过之处重重浓雾似雪山般崩落倾泻。 两侧白茫茫无垠一片,“雪色流沙”向着中央铺天盖地地坍塌下去形成一个凹陷,仅留乳白色浮尘一片就这样被四人踏在脚下,如履积雪。 剑锋呼啸,浓雾迎刃而散,乱云纷飞。 “就是那里了!” 聿沛馠头也不回,剑指前方。 揽月和陈朞飞身上前,果然可见鹅湖上空天光云影,有什么东西正被一团炽烈赤火包裹,正咆哮肆虐地吞吐火舌,试图吞噬着一切接近试图接近自己的东西。 “寰宇......是寰宇!” 揽月一眼辨出烈焰正中那个颀长英挺的身影,只是他此刻身着一拢红衣,双瞳猩红,穷凶极悖。 泛浩摩苍,火海凝红光,目极之处皆被火焰倾覆,炙浪愁天。 这一幕聿沛馠可真是刻骨铭心,耿耿难忘。 他不禁肉惊神跳,惶惶道:“老天爷啊,又要来一回?!” 穆遥兲的声音突然响起:“沛馠!陈朞!快躲开!” 四周刮刮杂杂,火焰掀天炽地,辨不清穆遥兲的声音是从何处响起,但好在他二人其应如响,反应迅捷。 抬眼之间,正前方一团火球裂风驾焰而来,流焰飞遁,来势汹汹。 “这、这就开始了?!” 聿沛馠改不掉唠叨啰嗦的毛病,即便危如丝发,也要先图一个嘴上痛快。 陈朞一个掠影神步持剑挡在聿沛馠身前,以剑身暂将火球抵在了身前。 陈朞替聿沛馠暂除了杀身之僵,聿沛馠不但不领情,还铁嘴钢牙奚落道:“陈朞,你行不行啊,一个火球还斩不断吗!” “休要啰嗦......” 陈朞咬定牙关,双手执剑,双臂驱力,看起来颇为吃力。 聿沛馠皱着眉头,呛人道:“不想救就不救吧,何苦于此做戏。” 揽月责怨道:“沛馠——莫要贫嘴使陈朞分神。” 陈朞定心宁神,滇河剑气激起万重千叠的排空巨浪,一招横剑斜斩将火球斩断为两半,火灭烟消。 聿沛馠委屈道:“你莫护着他,本来嘛,上回薜萝林里也是这么一计火球,他不是一招‘千里澄江’便将之拆裂断火了吗?” “沛馠——”穆遥兲的声音再次自远处传来,厉声疾言道:“还不改改你那喋喋不休的毛病,早晚吃亏在你这张不饶人的嘴上!今夜的寰宇已不是薜萝林里的他了,千钧之力足可覆海移山,绝对不可小觑。” 聿沛馠心头一揪,绝望道:“什么?!更强劲了?上回一战已足够焦头烂额了,今夜可怎么熬得过去?” “臭小子!薜萝林被焚一事,你们果真瞒上欺下,实则另有隐情。” 另一个威厉的声音自鹅湖的另一端传来,低沉浑厚,有如古老的磬钟般有着岁月沧桑的稳重。 “师......不不,先、先生?!” 聿沛馠心慌撩乱,这个声音实在太有辨识度,大海一般悦耳豪阔。 谪戒室里十数个夜晚的殷殷教导,含光子对聿沛馠而言可以说是德重恩弘,师恩似海,聿沛馠断不可忘。 含光子声音听上去稍显无力,却依旧锋发犀利,责问道:“昏聩糊涂!若是你等不曾撒诈捣虚,以此隐瞒,也不至于眼下这般棘手。” 聿沛馠促忙促急,盈盈赔笑道:“先生误怪,当初我那也是权时救急,总不好出卖同门吧——可是先生,您此刻身处何处?” 鹅湖之上皆被乌烟火焰充斥,眩精灼目,压根瞧不真切,聿沛馠毛毛腾腾地左右张望,干裂缩瘪的唇色异常苍白。 陈朞空寡的双眼微眯,以摘星术拢获到几人的双瞳,他剑眉一挑,指着腾腾火焰的正中对聿沛馠说道:“你瞧那边!” 顺着陈朞所指几人方堪堪辨清,那个“秦寰宇”看上去腾云行水在鹅湖之上,实则是被绿、银两道缧绁仙藤绳捆索绑,悬吊于湖上。 其中银色一道仙藤更似一匹永不断头银色长绢,紧束在“秦寰宇”腰身之间,稠迭连绵,九锁回抱。 没错,这正是含光子的拂尘所化。 四人循此溯源,目光沿着拂子的方向朝鹅湖西北角上看去,果然可见一个五短身影在光影交错间正吃力地掰转拂柄,使劲雄力诛锁住那已被魔物控制了心智的秦寰宇。 含光子挥汗如雨,面色阴沉难看,已隐隐透出疲态,看上去像是方同那团毒辣焰阳进行过一场苦征恶战。 而秦寰宇也绝非是俯首就缚之躯,虽被扼襟吊拷于半空,却仍旧可以驾焰驭火,拘神遣将。 612 鹅湖飞焰摧半空 秦寰宇染神乱志3 他的脸上阴气惨淡,看着将自己三环五扣的拂子,眼中冒出熔炉般的怒火。 只见他嘴唇翕动,被束缚在身体两侧的双手擎掌曲爪,纵力一旋,百攒薪火便在他的掌心熊熊燃烧。 火光朝天,烬合星罗,积蓄的炽气引燃了含光子的拂尘,一道明光烁亮的灼人火线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化作了焦土。 “柏元洲!老夫力所不及,难以为继,就看你的了!” 含光子愁眉双锁,朝向东南对角方向厉声喊道。 “你这老东西,平日里回回都说要你洗濯磨淬,莫要偎慵堕懒,你权当过耳之风。火烧眉毛了,你说自己招架不住?” 这犟如烈火,扞格不通的性子,除了柏树仙外再出其右者。 奚落归奚落,柏树仙手里的绿藤纵横交错,蜿蜒交缠在秦寰宇周身,将他五花大绑,那绿藤藤骨雄劲,并不曾有丝毫懈弛。 含光子回嘲道:“你也休要舌尖口快。不知这后生受何魔障,肱股之力不可小觑,你这残念余力可要量力而为。” “知道。” 柏树仙爽利答应,手臂却激烈地抖动起来,在对付计都、何皎皎之时探手可得之事,却在面对控制秦寰宇时显得鼓衰力竭。 柏树仙的下巴颏高高地翘起,那双爬满树皮般沟渠深陷手紧紧攥住风狸杖,两股气焰相冲,将他的袖袍向上翻起,露出两只布满条条筋疙瘩的手臂,无声地诉说着岁月的沧桑。 含光子心胆皆颤,疾声厉色提醒道:“力能则进,不可强求!” 柏树仙双眉紧蹙,大惑道:“这小子究竟身负何种之力,戾气如此之重!方才于献殿共同御敌之时只觉得他的身手迥然不群,本仙还在暗赞后生可畏,却没想他的心性如此不定。” 此话说完,柏树仙立刻重新咬紧了寥寥几颗摇摇欲坠的豁齿,干瘪的唇窝深深凹陷进去,看起来像是十分吃劲。 腾腾火焰攒簇在“秦寰宇”四周,轰轰烈烈,火光冲天,威厉赫赫。 秦寰宇虽说先后受缚,动弹不能,身后掀起的火啸戾焰却从未止歇。 他仰面朝天狞笑着,双臂下方戾焰鼓鼓,两袖衣袂翻飞,气焰灼人。 秦寰宇手足发扬,掌心攒起一团炎焰引燃柏树仙的绿藤,火舌立刻肆无忌惮地延伸着它的爪牙,顺着藤蔓一路如蛇龙游蹿而去,将所经之处完全覆盖在火焰的统治之下,乌甸甸、灼猎猎。 火舌滋长,孳蔓一炬,柏树仙的绿藤在眨眼之间燃烧殆尽化为枯藤,空气里充斥着焦糊和烟熏的呛鼻油腥气味。 所幸的是柏树仙将绿藤切断及时,否则以此冲天之势,大有引火焚身之噩。 绿藤一断,放逸无拘。 眼见失去了对秦寰宇的封固,含光子再次祭出拂尘,施法以拂子逶迤而去,但也同样不出半刻,便被秦寰宇的戾火焚化成灰。 于是两位老人通力合作,绿、银两道光芒交相辉映,此消彼来,交替荣发,以此办法扼亢拊背,控制住秦寰宇愈发强盛的魔威。 远远一望,像是有一张吞吐云焰的血盆大口正在啃噬着周遭的一切,鹅湖之上尽是灼热浓烟和什么东西急速引燃发出的焦裂声,火光飞出尽飞灰,瘴气熏天。 “可这也并非长远之计啊!”聿沛馠焦灼难忍,行立不安。 含光子和柏树仙不断的施放精元之力困住“秦寰宇”,妥妥地是一场永无止境的伤耗,即便两位长者修为精深,照此下去也很快会筋疲力敝。 “想想办法啊!”聿沛馠时而搓手顿足,时而抓耳挠腮。 聿沛馠苦身焦思,突然脑袋里灵光一闪,隔空高喊道:“遥兲,薜萝林那夜你给寰宇服下的是何物?那丹丸不是能够压制他的吗!” 经此一问,柏树仙和含光子一齐回首,关切道:“什么丹药?有克制之法?” 穆遥兲和卜游四目相视,相觑无言,举措难定。 含光子穷根究底,追问道:“上回你们是如何单凭区区之力以弱毙强的?” “区区之力?”聿沛馠撇着嘴扭捏不满道:“先生——有道是豺群可噬虎,再者说了,我们几个也并非微不足道之徒......” “聿沛馠——!且收一收你这不烂之舌,看来谪戒室里的惩罚尚不足够。”含光子横眉立目,艴然不悦。 “啊!错了,学生知错。先生莫急——”聿沛馠连忙赔礼告罪。 穆遥兲游移不定,彷徨四顾,斟酌着那枚丹丸的来历该不该将真相就此和盘托出。 柏树仙阅尽人情世态,早已习得烧犀观火、八面莹澈的识人之术,一眼看破穆遥兲正焦心热中,神情不属。 “喂——”柏树仙火眼金睛,胸有悬镜,高声谩骂道:“你这冬烘头脑的硁硁之徒!怎么殷昊天竟教出些肤见谫识的嗫嚅小儿——” 穆遥兲形容变色,脸红筋涨,忿忿维护道:“前辈寿同松乔乃万年仙躯,自然广见洽闻,才高知深。晚辈虽说肉眼愚眉,但过不可牵涉恩师!” 柏树仙直指秦寰宇,毫不客气地对穆遥兲说道:“本仙欣赏你这敢怒敢言的性子,但你若有对策却隐而不发,本仙也便不可再留下他了。” “前辈高抬贵手!” 穆遥兲下气相求:“并非晚辈一昧隐瞒,只因折冲寰宇体内炙热真气之药只此一丸,在薜萝林那夜已经吞服,故而再无他法。” 含光子聪敏睿达,善断道:“照如此说,殷昊天和栾伯阳皆应知道此事。” 柏树仙起疑道:“这就怪了,既然有折冲这小子体内炙热真气之药,为何殷昊天只给了一丸?” 穆遥兲遥望揽月一眼,口中踌躇不决,心中思量。 “快说!否则本仙便只能动手除患宁乱了!” “别!”迫在眉睫,穆遥兲恳求道:“那丹药取材极为珍贵,故而不可多得。加之?鼓盟会之期素来不满一月,没想到此次因?华之故历经双朔日倒悬之危,想来也是家师不曾料及。” 613 鹅湖飞焰摧半空 秦寰宇染神乱志4 “你说什么?!” 柏树仙和含光子口沸目赤,正色危言道:“你的意思是,这小子体内的炙热真气每逢朔日夜里便会发作?!” 穆遥兲不敢隐瞒,坦诚道:“是,且在子时最为鼎盛难抑。” “子时——”此言如同平地惊雷,柏树仙昂首望天,打卦兴叹。 含光子怅望柏元洲一眼,对穆遥兲勃然大怒道:“这等非同小可之事,你为何不早说!” “我——”穆遥兲如鲠在喉,他并不知“朔日”和“子时”两个讯息对两位老者而言震撼心神。 局势如同鱼游沸鼎,含光子耷拉着两颊威严地扫视着,又将视线戒备地投回到柏树仙身上,却见他面不改色,反有种漫随天外云卷云舒的从容。 “看来‘他’便是我柏元洲的劫数了......” 在劫数未知之时,柏树仙尚存些许心悸不安,但当天命劫数被昭然眼前之时像是松了一口气,释然得如同一泓平静的湖水。 含光子心如悬旌,高声道:“莫多想,定是一桩巧合。” 柏树仙已看淡生死、得失再无忧,淡然道:“如此巧合,足可见天意有定......” 聚散苦匆匆,染尽离别殇。 说话之间,略有分神,又一条绿藤被焦辣辣火焰燃烬,燔燎焚灼。 含光子忧心老友若有所丧,拂子一时之间未能跟上绿藤被焚断的速度,困束秦寰宇的钳制失守,岌岌可危。 还好穆遥兲眼疾手快,隔空火海对聿沛馠喊道:“还愣着作甚,赶紧帮忙啊——!” “噢噢噢,是是!”聿沛馠从目怔口呆里回过神来,撩起袖袍朝向秦寰宇所在之处抛出一股劲道的青荧光束。 那光束交错环绕,聿沛馠大喝一声:“阎殿锁!” 闪瞬之间赫然耸现一个头戴方冠长旒的庞大人影。 来人双目如电,连耳长鬃,身穿荷叶边翻领宽袖绿袍,双足着靴,双手捧笏,一副刚直不阿,大义凛然的样子,胜似神明。 “阎罗王,交给你了——!” 阎罗王双手于胸前对聿沛馠拱了个揖,而后束腰勒带,转向秦寰宇威扑而去。 这是阎罗王第二回力敌秦寰宇,亦算是驾轻就熟,他手中所持的笏也在乍眼之间变幻成了一长串缚魔锁链,怒目圆睁,凶神恶煞,将面前之人绑缚。 “干得漂亮!”卜游由衷赞许道。 此时,又一道青荧之光游离在聿沛馠身前飘飘荡荡,眼见就要落地化作一个书生模样的人形,就听聿沛馠一声大喝:“滚蛋!” 于是那个书生人形模样的光束只是在地面打了一个漂儿,就灰溜溜地擦地而起,脚底抹油般地溜之大吉。 这时阎罗王已同薜萝林那夜一样,绕到了秦寰宇身后。 手中的缚魔锁链已锁住了秦寰宇的双臂与脖颈,虚虚实实穿穴入骨,控制住了其间精元沿着筋络运行之途。 令众人始料未及的是,今夜的秦寰宇已同人面罗刹般穷凶极悖,杀气四溢,直叫人生毛慑惧。 秦寰宇掌心再次攥起两团熊熊火球,炽焰高涨,炎掌抛出横暴一击冲着阎罗王轰然而去。 两股青红之光交错相抵,迸裂出霹雳般的电光火屑。 赤影翻飞间青荧之光逐渐消弭,愈发薄弱幽微。 阎罗王面临杀身之噩,聿沛馠惊惶脱色,强忍攒心之痛大喝一声“阎罗王”后,急急收了法术,在其尚未遭受神魂俱灭之危唤回。 而在鹅湖的另一边,卜游和穆遥兲被秦寰宇积蓄相搏而出的气焰波及,双双被腾腾杀气冲击出数丈之远,直挺挺地跌落地面,皮肤之苦如同油煎火燎,痛不堪忍。 众人再次战竦震慑,因为“秦寰宇”再次失去了困束,手掌拨弄间腾蛟起凤,卷天盖地,嘴角浮现狰狞笑意,瞳仁里闪烁着火样威慑。 劲风升起,焚天炽地。 “糟了!”柏树仙明显也有些倦惮,再次祭出的绿藤仅有光枝秃干,如同秋风扫叶般风光不再,虽仍攀援而去,却连秦寰宇脚下都不曾触及便灰飞烟灭。 “让我来!”此呼彼应,含光子同柏树仙并肩而战,拂子随风飞转蜿蜒而去,乍看之下如襟飘带舞,飘飘袅袅。 “什么?!”怎奈何含光子之力同样消耗已尽,拂子伸展了方一段便被火焰截断了前路,如断梗飘蓬般凌乱在风中。 “不妙啊!这可如何是好!” “那就只能在耗尽你我精元之力前将其斩杀了,否则必当酿成泼天大祸,贻害无穷。” 两位长者心力交瘁,注意力却始终灌注在几乎疯魔的秦寰宇身上。 “等一等!还有我呢!”一直静默无言的娄皋突然开口阻止,他摸了摸头顶乱发丛中的杂毛雏鸡,说道:“啾啾,就看你的了!” 啾啾仰首高悬,昂颈高亢而鸣,它挥展着羽毛未丰的双翅,迎风转动,蓦地腾空而起,振羽不怠地飞向秦寰宇所在之处。 聿沛馠惊愕失色:“你这孩子是患了失心疯吗?快把你的杂毛雏鸡唤回来,没瞧见连我的阎殿锁都奈之无何!” “沛馠,你先莫急,啾啾应该可以的。”殷揽月正颜厉色拦住聿沛馠。 “可以什么?难道......”聿沛馠嘴角一僵,怔然道:“难道是你要它去的?” “是。”殷揽月凝神注视着啾啾飞去的身影,敛容屏气。 聿沛馠目往神受,这方咬了咬牙,回霜收电,抿嘴不语,也跟着揽月一同目不斜视。 话说啾啾自从在藏名山时凌云驭空,一展统领百鸟只能后,便有了十足信心,斗志昂扬。 它凌空展翅,高翔而去,不时低徊盘旋躲避开肆虐的火焰,驾云驭风,众人的视线几乎难以跟上啾啾灵巧迅捷的身影,宛若一道道金色光柱在浓烟瘴雾里穿梭闪耀。 待啾啾飞遁至秦寰宇头顶上空之时,又一声撕裂天际的长鸣,紧跟着便看到有什么东西正自啾啾口中零零散散洒落下来,数多暗红色的豆粒被投入金灿灿的火海,被烘烤得散发着清香。 614 鹅湖飞焰摧半空 秦寰宇染神乱志5 “那是......” 陈朞一眼辨认出那东西,不由得转看向殷揽月千疮百孔的双手,心生蚀骨的痛惜。 没错,那是在藏名山里揽月为了解救陈朞而徒手采下的荆棘种籽,丛棘针针,刺尖锐利,单单想到便已感觉到那种被千针刺透掌心的私心疼痛,没想到揽月还将它们随身携带。 “啾啾!做得好!” 陈朞耳畔传来娄皋还带着些奶声奶气的声音,又见他转身拉了拉揽月的裙摆,说道:“姐姐,啾啾它做到了!” “好。” 殷揽月爽利应了一声,即刻起手做诀,一丛丛密密匝匝的荆棘破土而出,织就成一尊棘刺锋利的铁狱铜笼将秦寰宇困在其中。 聿沛馠松了口气,这回由衷赞许道:“这招妙啊!没想到以往竟是我小觑了种物速成之术的妙处,果真大有可观。” 心智已失的秦寰宇嘴角露出一抹冰冷的笑意,略带一丝嘲弄的看着面前荆棘成笼,双袖交扬,如刃斜劈,试图横扫而出,却没成想那荆棘笼软硬兼具,并非蛮力可以冲破的。 秦寰宇双瞳变得血红,面露厌恶之色,狂喝道:“尔等鄙陋卑微之徒,自掘坟墓!” 愤怒间寸劲激发,顿时火焰弥漫,浓烟汩汩,炎焰张天。 那魔威气焰波及四野,乌烟暗火炙烤着困住自己的荆棘笼,直至焦脆断裂。 漫天皆是破空的风声,以及火焰猎猎的燃响。 聿沛馠原地踱步,急得心脏几乎都要跃出喉咙,他朝秦寰宇奋臂大呼道:“秦寰宇你清醒些!还记得遥兲和我吗?咱们可是出生入死的兄弟啊!” 乌烟瘴气里的是一张杀气腾腾的脸,如今的秦寰宇浑身充满萧杀之气,眼神里充斥着警告,无限的魅惑和危险。 聿沛馠又将揽月向前推出两步,隔空质问道:“好,就算你不记得阆风四子了,那么她呢?她你总识得的吧?!” “她?!”秦寰宇的上半身自荆棘笼里挣脱出来,他的眉心微微涌动,目光游移在揽月的面容之上辨认着什么。 “是你——”秦寰宇脸上阴气惨淡,眼如火焰熔炉。 聿沛馠神色微缓,面露希冀:“秦寰宇,你可算记起来了,我就知道你......” 聿沛馠话到一半戛然而止,他惊惧地睁大了瞳孔。 瞳孔里映出秦寰宇冷笑,耳边传来火焰呼啸的声音,炎气炽空。 聿沛馠面色泛青,唇畔颤抖,慌乱起来:“糟糕!你当真还是丧失了神志!” 秦寰宇手中威风凛冽,攒起一团明光烁亮的毒辣焰阳,朝向殷揽月破风掷去,威力至盛。 “是你——!窥牖小儿,胆敢鼠窃狗偷!本尊识得你和你颈间的那枚菫紫色珠子,是你偷走了本尊的半数威力!速速还来!” 众人相视失色,齐齐看向殷揽月颈间,只见那枚幻如流云星河的堇紫色珠子正隐隐发出嗡鸣,像是亦在回应“秦寰宇”的召唤。 面对秦寰宇的铮铮杀意,殷揽月淡定地令人捉摸不透,她面容淡然,倔强地挺直背脊,甚至试图用她由骨血而发的嫣然纯心孤零零地应对秦寰宇的彻骨杀戮。 “躲开!休要碍事!”陈朞扬眉厉喝,在一把推开聿沛馠后,瞬身而出挡在揽月身前,出剑击刺斩截。 疾风骤起,剑走游龙,滇河剑星辰荡越,鲸波怒浪,抢先在那团毒辣焰阳捣入前将其劈斩殆尽。 陈朞救下揽月后,脸色愈发难看,他的两鬓青筋抽动,转而对聿沛馠动怒道:“不要于此碍事,可行?!他已经失心丧志,你莫轻率莽动!” 鹅湖的另一侧同时传来穆遥兲的声音:“沛馠,听陈朞的,不可独断而行——” 聿沛馠感到血液身体里发疯似地乱窜,脑袋像给什么东西压着,快要破裂了,却又无法反驳。 秦寰宇变了,变得比薜萝林那夜更加悍然不顾,戾气滔天。 在场之人皆心知肚明,无论是柏树仙的绿藤,还是含光子的拂子,又或是聿沛馠的阎殿锁、殷揽月的荆棘笼,皆不过是救火扬沸,无补于事。 纵使能钳制住秦寰宇一时,终也无法抽钉拔楔,澄源正本。 即便修为深厚精如柏树仙这样的长者们也已应对不暇,白白虚耗精元之力。 含光子叹息道:“这般演化终不是办法,待我等精元枯竭,便再也困不住他了。” 含光子此话如同一雷惊蛰,使得所闻之人的神经和身体皆跟着僵硬紧绷起来。 殷揽月禹身亭立,衣袂临风而飘,青丝流纱般纷飞在身后,仿佛一道光轮将她笼罩在其间。 她已泪干肠断,哽咽难言,心犹泣血道:“寰宇他素来博文约礼,度己以绳,独独不知朔日夜里受了体内何物蛊惑,才会这般狂躁失常。还望前辈和先生网开一面,留寰宇性命。” “你这丫头啊......如何同你母亲一般,执迷不悟。”柏树仙摇首叹息道:“有道是德音莫违,看来本仙于筑阳殿同你说过的话,你缘何就坚直不从?” 揽月殷殷央告道:“前辈只说揽月命中没有穹冥星,却并不意味揽月心中能够就此摒弃情爱。” “是啊师父!”綦灿灿的声音自几人身后响起,喘息繁密而急促,听上去心焦如焚。 “灿灿......”看到綦灿灿急如风火赶上前来,揽月眼泪夺眶而出。 柏树仙忧心悄悄,怒嗔道:“是你这个胖丫头,你如何也追来此处?!不是要你等呆在献殿不许妄动的吗!” 綦灿灿气喘吁吁道:“哎呀,师恩深重。师父你在此杀身拯溺,徒儿该当尽心图报,又怎可闭目塞耳,推聋作哑。” “唉,此处兵凶战危,火山汤海,你当退而......” 綦灿灿压根不给柏树仙啰嗦的机会,能言快语道:“我不走,师父在何处,灿灿就在何处!” “唉......” 柏树仙毕生批卦断爻,无一遗算,却不曾料到在自己漏尽钟鸣前还能收下綦灿灿这样一个磊落轶荡、平衍开朗的徒弟。 自古英雄闲日月,中通而外直,柏树仙凶巴巴的面容下不禁慈心一笑。 615 缘尽处孤叶飘零 悼亡灵山崩鬼哭1 綦灿灿见柏树仙没有在横拦竖挡,心知师父疼惜,便有了九分底气,替揽月帮腔言语起来:“师父呵,先前与墟棘峰一战时,还是多亏秦宫主同心并力,解我倒悬之危。只凭这一点,就绝非穷凶极恶之人,怎可罔顾生死,岂不残忍。” 含光子心寒齿冷,仰天窃叹道:“你等小儿才多识寡,不晓事态之重。可以说这百年以来,老夫与除奸柏再未见过如此暴戾纵横之物,万般无奈之下亦只得销毁为安。” 穆遥兲与卜游一同屈膝携地请|愿,慷慨陈义道:“请先生三思,若今夜能高抬贵手留寰宇一命,待弟子将其带回阆风山,师父定会寻到办法折冲其体内妖孽。” “先生......” “前辈......” 几人一个一个垂首跪地,苦苦哀告,恳求拜礼。 含光子唏嘘道:“莫要儿女心肠。你等可要思量周全,秦寰宇体内之物可绝非寻常木魅山鬼。” “先生......”殷揽月悼心疾首,心已凉透,她凄怆低喃道:“先生不是时常教导我等生命且贵之理吗?可否网开一面,待揽月回去阆风山后定请师父云牙子出山,抽丁拔楔。” 柏树仙忾然轻吟道:“你这丫头当真是随了你娘亲的痴情,看来本仙算是空费词说了......也罢,也罢,本仙念及同你母亲月影桂在万年前有九重天圜霞举飞升的情分,便成全你这一回。只不过本仙执法如山,断不能由此魔物恣肆无忌,胡作乱为!” 揽月谢道:“揽月铭感五内,只是不知前辈还有何法可化解寰宇体内躁动之气?” “如何化解......”柏树仙喟然长叹,深深地,悠长地,带着些千愁百虑后的心酸与悲怆。 他高高翘起下巴颏,将视线缓缓转向含光子,双眉舒展,干瘪嘴角逐渐勾起一个耐人寻味的笑。 “薛师古,莫怪这些孩子们,一切早有定数......” 含光子肃穆相视,胸口一酸,竟然潸然泪下。“薛师古,自打本仙同你相识起就未曾见过你流泪,没想到还能有幸见你哭眼擦泪的时候......” 含光子背转过身去掩饰悲咽,忍声吞泪,说不出地忧悒凄凉。 ...... 众人眼观柏树仙一改故辙,壮气横秋,苍劲凌厉,不同寻常;又见含光子慞惶失次,隐泪失措,宛若凄怆悲伤的谜。 “师父......先生,你们究竟在说什么?缘何我等百思莫解呢......” 说不上为什么,綦灿灿耳热眼跳,感觉似有不祥之兆。 “没什么......” 柏树仙别过满脸深纹的脸仰天而嘘,已心境如水,气定神闲,举止不凡。 那个时常佯疯诈冒的贪嘴老头儿如今巍然屹立,清雅高迈,霞姿月韵,倒是的的确确有着非同凡响的仙风道气。 “灿灿——” 柏树仙?峙渊渟,肃穆凝重地唤着自己万年间唯一徒弟的名讳。 “在,在这里——”綦灿灿罔知所措,本能地应答上前。 “你为为师烧制的膳食仍令为师回味无穷,为师恬然而足,不枉岁月蹉跎,再无遗憾。你我师徒之缘已尽,为师便将风狸杖相赠于你,望你日后振弱除暴,矢志不移。” “这,这......” 綦灿灿睁圆了眼睛,饮气吐声。 她心下一空,忧惧惶恐,如鲠在喉,旋转了眼光看向柏树仙,总觉得有何处不对劲。 “师、师父,师父馈赠,徒儿必当妥帖珍藏。但您此刻将风狸杖相赠与徒儿,您又驱使何物?” 柏树仙露出豁齿咧嘴一笑:“谁说是此刻了?” “那、那是?徒儿未得要领,不甚了了......” 綦灿灿苍白着面孔欲吐辄止,她心中无数,总觉得柏树仙言语里透着些生死别离之意,又怕是自己多思多想,牵带了晦气。 “无妨。”柏树仙执杖横于胸前,回首浅笑道:“好了,薛师古,换人吧——” “换人?换什么人?!”众人同然一辞,大惑不解。 “知道了——”含光子幽怨愁暮,内心怆怆,他勾指一挑,将困缚在秦寰宇身上的拂子抽回。 也恰在此时,秦寰宇身下焦雷炸响,困顿住他下体的另外半只荆棘笼亦如枯蓬断草般飘零离散,如棉如絮。 而解黏去缚后的秦寰宇再也无拘无缚,激愤难泯,只见他猩红鎏金的双瞳投射出嘲讽的神情,努筋拔力,双袖交扬,身后浊焰掀天,声势烈如惊雷。 “不妙,让他挣脱了!快——”聿沛馠面容紧绷,口中念诀,试图能再次唤出阎罗王和夜游神来以作权益之策。 “我也来助阵!”允光剑利刃加身,綦灿灿吞吐抽撤,运剑如风。 陈朞看破秦寰宇的意图,急呼这二人道:“此乃陷阱,不可莽撞灭裂!除非绝薪止火,否则徒劳无功,一如飞蛾扑火,自投罗网!” “哼——摘星术!俚俗卑下的伎俩!” 秦寰宇的面容因愤怒而抽搐,凛冽的双眼如匕首一般闪烁着寒光,冷酷地剜刻在陈朞脸上,嘴角扬起一道冰冷弧线。 聿沛馠敏锐地察觉到了异样,但已矢在弦上,不可不发。 一霎时,含光子以其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调转方向,将拂子重新祭出,倏然飞腾,索绑在聿沛馠和綦灿灿腰身反手朝后一拽,方将二人在秦寰宇流焰飞遁的炽火中解救下来。 “呼——好悬!” 聿沛馠幸获生路,惊魂未定,六神无主地四下回顾。 柏树仙斜首握别含光子,展颜慈笑道:“这些个娃娃们就交由你照看了。” 含光子侧恻之?,哽噎难鸣,只得狠狠地点了点头。 为使柏元洲能够心无旁骛,含光子精血诚聚,殚精毕力,默念法诀将拂子由一化二,由少化多,齐齐分出七条拂子各自朝向殷揽月、陈朞、卜游、穆遥兲七人游弋而去,好似春蚕吐丝作茧般将七人拘缠在内,犹如蓑衣戈甲,丝毫动弹不得。 616 缘尽处孤叶飘零 悼亡灵山崩鬼哭2 “先生?!这是何故?!” 七人结舌杜口,相顾失色。 “蚕茧”软硬兼济,剥离不掉又无法自拔,软酥酥,绵塌塌,直叫人力软筋麻。 聿沛馠满目愕然道:“先生大谬不然!何故以拂子缠萦在我七人身上,不是应当困住那魔物才对吗?何故与自己人纠缠不清啊......” 含光子沉默不语,不恶而严,令人心生敬畏。 “先生,先生您可有在听?!” 七人见含光子置之不理,愈加焦炙发急,如同寒蝉僵鸟,不知头脑,心意慌乱。 不过这种恛惶无措也只存续了片刻,没多时,七人便鸦默鹊静,感受到了身体的异常。 蚕茧内壁松软柔滑,如暖春般温煦,不觉令人萌生疲困,懒洋洋、昏昏然,只想小憩一番。 “先......先生......” 睡意袭来,七个人困倚微风,昏昏愁眠,惺忪睡眼,恹恹欲睡。 他们紧咬下唇,试图以肉体地疼痛来抵御正浓的睡意,却偏如醉酒一般,愈发慵懒倦困。 两道阑珊朦胧的眼帘将七人远隔在毒燎虐焰之外,好似一个静谧安恬的怀抱。 “先生......为什么......” 七人强振精神,不肯于此就范,不惜咬伤自己来抗衡睡意。 蚕茧外炎焰张天,愤风惊浪,试问他们又怎可安然入眠。 眼帘灌了铅般沉重地落下,又一次次挣扎掀起一道缝隙,瞌睡地不住栽盹。 腾腾兀兀,恍恍惚惚,昏昏醉梦间,七个人似乎看到一个骨骼削瘦的沧浪老人独身一人驱霆策电冲向焰如滴雨的火海。 老人凌若风雷,拨开弥绕,挥袂生风,在腾云涌雾、气焰万丈的秦寰宇面前重辟乾坤,凭借一己之力杀出一条烟尘翻滚的道路。 “腌臜老叟,胆敢保纳舍藏窃取本尊力量之人,当死无赦!” 秦寰宇尊威若神,凶视而来,所过之处风吹焰作,将万物焚为平地,仅余尘土腾腾。 柏树仙摇首慨惜叹惋道:“可惜了这盖世才华。” 秦寰宇飙举电至,来势急遽,挥袖悬河注火,冲云破雾,轰然作响。 柏树仙一身正气,大节凛然,风狸杖端直指秦寰宇,怒目叱责道:“哪里来的魔物,胆敢鹊巢鸠占,令人神魂失据,溺心灭质!” “鹊巢鸠占?!呵呵呵呵呵——”秦寰宇放声大笑,笑声狂妄猖獗:“你指摘本尊鹊巢鸠占,霸占人躯?那本尊倒要问一问,缘何本尊之躯就可以容人任意封阻囚禁,无辜蒙冤受缧绁之忧!” “什么?!” 柏树仙同那魔物目光相抵,眈眈而视,在那魔物的猩红赤瞳里竟然寻觅到一丝熟悉的气息。 “你!”柏树仙勃然变色,面若死灰槁木,他死死盯住魔物的血瞳,急迫逼问道:“你究竟乃何人!难不成你——” “呵呵呵呵呵呵——”那魔物又是一阵疯魔般的癫笑,眸子凝结着一种切齿腐心的仇恨,似乎已将柏树仙视如寇仇。 一问一答间,柏树仙蓦地倦怠苍老了许多,削瘦的颧骨在塌陷的脸上像退潮后的礁石那样凸显出来。 柏树仙唇边挂着一缕苦涩,终于想通了许多事情:缘何栾青山和计都皆要指名生擒阆风四子和殷揽月,看来他们的的确确掌握了那件东西的下落。 想至此处,柏树仙开雾睹天,豁然贯通。 没想到当年女真山隅谷祭坛被洗劫,火焚苍穹,那枚消失在莽莽苍苍大千世界的血珠竟然会投身在面前这个英挺男儿的身上。 原以为人海茫茫,生灵无数,难寻难觅,任谁会承想“它”就在自己身侧,触手可及。 若这血珠不除,定会使嘈杂尘世筛锣擂鼓,再生纷扰。 柏树仙额头轩朗,大彻大悟,看来自己的命运亦同月影桂一样,与那枚灭世的血珠捆绑在了一处。 他柏元洲的一生,从来命寄为世间祛蠹除奸,梦游缧绁之中,攘凶革弊便是他的宿命。 被魔物驱使的秦寰宇那边的低恨转浓,烈焰狂舞,逼齿森人。 急不暇择,柏元洲已来不及再与薛师古知会一声,便以疾霆之势以战抑战,玉石俱焚。 只见柏树仙探手一挥将风狸杖凌空抛出,风狸杖破空飞旋,绿芒疾绕,在抵达上空之时又如一柄悬天之剑,自上而下穿杨射柳斜插入地,刚巧落在秦寰宇脚下。 风狸杖方一落地,杖端绿叶如盖,且即刻自虬枝盘曲的杖端衍生出千枝万叶,一簇一簇如龙蛇一般盘绕回斜,蜿蜒曲折,交错而上,随着柏树仙的法诀上下浮动,蔓引株求,交织错落。 枝蔓沾染着新泥向上挥洒,宛若垒墙筑屋般纵横交贯,绊住了秦寰宇的前行之路。 秦寰宇疾首蹙额,厌弃地斜睨这些纠缠不休、顽固无比的枝蔓,神色鄙陋道:“污秽不堪之物,也敢阻挠本尊!” 秦寰宇口中奚落,呲张手指深深抓在身前枝蔓之上,竭尽全力向着身后两侧发力,意图将这纷乱烦人的东西徒手劈断。 风狸杖释放出的枝蔓层生不穷,不断迭代增长,连绵相接,一层层地将他包裹在内,照此下去秦寰宇想要逃出如同抽丝剥茧,不知经年累月。 枝蔓繁茂,疯狂旺盛地滋长着。 不过顷刻功夫,远远望去,从外面看来更像一只鼓腹坚瓠的葫芦,将秦寰宇结结实实卡在其间。 秦寰宇深恶痛诋,面庞扭曲,犹如困兽一般暴怒嘶吼,鬓边青筋悸动。 “看本尊焚了你这枯枝烂藤!” 他瞋目裂眦,面色青灰,愤怒引燃了周遭空气,火光烛天,刮刮杂杂,一簇一簇的火焰蹿上枝蔓盛燃不止。 柏树仙气侠刚劲,降格相从,附身于囚住秦寰宇的“葫芦”之上,身躯化作万丈绿芒融入到“葫芦”之中,融彻无间,浑然一体。 “葫芦”通体散发着荧绿光芒将赤红烈火团团包裹,密密匝匝,点水不漏。 绿芒似星河炳幻,万点绿星一点点地飞向“葫芦”里面的赤红火焰,逐渐缀满那“葫芦”里的天地。 617 缘尽处孤叶飘零 悼亡灵山崩鬼哭3 “葫芦”外面烟笼雾锁,“葫芦”里面星河动摇,震慑乾坤。 无限慷慨正义熔铸其中,浑茫无际,苍茫浩淼。 含光子用黯然幽苦的眼神默默地看着这一切发生,早已五内俱崩,怆然涕下。 “老朋友,一世并肩,就此永别了......” 含光子双眸含泪,暗哑无光地凝视着“葫芦”里的战尘郁郁,忧心如熏。 大约也只有到了含光子这等高寿之年,方知在这一片势利、目乱睛迷的人世间能结一纯净且不含一丝杂质的友谊是多么难能可贵。 一夕千念,百般思绪涌上心头,含光子不禁老泪偷弹,泣数行下。 嗜欲正浓,那困在拂子“蚕茧”里的七人仍在同肆意侵占他们意识的倦意竭力抗争,除了娄皋和啾啾鼾声微响、困不知醒以外,余下六人各自多方百计使自己洞惺明彻起来。 七个人似乎已从含光子的面容之上寻到了柏树仙的意图, 殷揽月泫然欲泣,悲愧交集,她从未想过若要留存秦寰宇性命的办法竟然是要柏树仙以命相抵。 綦灿灿眼泪汪汪,懊悔无及,抽泣道:“师父......师父......灿灿方腌制了赤枣乌鹿脯、香杏凝露蜜,还不曾做与师父吃......” 陈朞四人虽身为男子,却也同样感到揪心扒肝。 尤其聿沛馠不自觉地将视线投注在含光子身上,若是此刻舍身取义投身赤海的人是含光子,那么大约聿沛馠今生都难以略迹原心直面秦寰宇了。 瞧不见那“葫芦”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仅能见红光遁逃,绿芒逐飞,超尘逐电。 红光绿芒星火四溅,发出奔腾澎湃的金革撞击之声,如同炸雷,势如千军。 众人有心无力,唯能睖睁双眼静待天意的裁决。 又不知过了多久,“葫芦”里面终于星沉隐没,隐晦暗淡,撩辣毒焰泯灭式微,绿芒亦消失殆尽。 满坐寂然,忧心悄悄。 “寰、寰宇......” “师父......” “前辈......” 夜无声人无语,万籁寂静时,众人屏息凝神,反而默然无语地直视着那尊岿然不动的“葫芦”。 突然间,“葫芦”前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断裂声,惹人注目。 只见交贯聚拢成“葫芦”的枝蔓们根朽枝枯,槁木死灰般凋零枯黄,瞬间枯萎。 枝蔓一根根临腰朝外脆裂折断,由外至内慢慢打开,好似一朵绽放在黑夜的昙花,将一层层的花瓣徐徐向外舒展,皎洁饱满,飘然出尘。 “葫芦”如花绽般越开越大,一层层的朝向中心剥离,殷揽月等几人的呼吸也跟着骤然一紧,目不转睛地等待结果。 火灭烟消,灰烟瘴气,雾障云屏遮人眼目。 随着最后几根枝蔓的倒落,“葫芦”里的境况终于一目了然。 秦寰宇侧身躺在,形若槁骸,纹丝不动,几片消涸顽燥的柏树叶子不知从何处凋谢脱落,正飘飘零零洒落在秦寰宇身上,轻悠悠地随风慢慢荡走,像一只独行之舟乘风飘远,却独独没有了柏树仙的身影。 “师......父......” 泪水自綦灿灿眼眶涌溢而出,痛切哀凉澎湃不止。 “前辈......” 揽月睁大了星眸,泪花像水晶般凝结着,风一掠过,泪水便像断线的珠子般滚落下来,心情亦沉重起来。 那“葫芦”似昙花一现,在鼎盛之时凋落,是眼泪枯竭也换不回的枯萎。柏树仙的音容笑貌走马灯一般在眼前闪过,一页一页在眼前流转,泪水里亦辨不清悲喜。 “寰宇......寰宇他怎样?!” 揽月虽知这样的问询不免显得负恩昧良一些,但常言道:堕甑不顾,既成事实,不再追悔。 眼下覆水难收,也只能面对现实,继续负重而行。 含光子超逸绝尘,已先一步利落上前查看:“他没事,一息尚存。” 陈朞平心定气,冷眼静看,最先自哀痛中拔除出来,他以竭力平和的语气提醒道:“先生,我等心知先生此举是为守护我等安危,周密无懈,但此刻危机已除,可否将我等七人解绑放出?” “嗯。”含光子垂首低应一声,目光停留在手里捕捉到的一片柏叶之上,触目伤心,他头也未回的振袖挥臂,七只“蚕茧”冰消雪释,不着痕迹。 娄皋此时方同啾啾转醒过来,搓揉着双眼环顾四下,仿佛做了一场令其匪夷所思之梦,以至于此刻甚至不知身在何处。 “咦?”娄皋恍如梦寐,只觉昏头搭脑,混混沌沌。 只见众人悄悄冥冥,正围拢在一片枯藤缠绕之地,秦寰宇微闭双目,槁骸残息正斜倚在穆遥兲的肩头,不省人事。 而綦灿灿攥掌成拳,跪地痛泣,泪如泉滴...... “秦、秦大哥他......怎么了吗......” 娄皋一时恍然,面色苍白,碧绿明亮的眸子里有些涣散,他如木雕泥塑般愣在面前,张口结舌。 看到娄皋迟眉钝眼受了惊吓的样子,陈朞不忍,说道:“秦寰宇他没事。” “那这......”娄皋稚嫩的心性里大多充满着对真相的好奇:“你们抑制住秦大哥狂躁之性了吗?” “嗯。算是吧......”陈朞吞声忍泪,寂然点了点头。 “是吗。”娄皋初生之犊,满心欢喜充溢在外,不禁天真烂漫,冁然而笑。 “可是你们为何......” 只怡然雀跃了片刻,娄皋便觉出氛围不对,他见綦灿灿跪伏在地,悉心轻抚着一杆遒劲的苍柏杖子哽噎不言。 那杖端一片焦糊,墨烟浓烈,看起来沉雄悲壮,似它的主人一般沉潜刚克,内蕴刚强。 “这杆不是......不是柏树仙的风狸杖吗?”娄皋无邪地忽闪着碧瞳彷徨四顾,似在寻找着什么。 他一板一眼悉数着人头,忽然惊疑一声:“为何不见柏树仙前辈?” 綦灿灿双肩颤抖,泪水哽咽在胸口,痛得无法呼吸,终于风狸杖脱手抖落脚边,双手掩面而泣。 越是竭力克制压抑,到爆发的时候越是回山转海,膨胀到炸裂。 娄皋只言片语的这一触,众人的瞬间崩塌,放空了积蓄的沉默,扑簌扑簌地眼泪决堤,蓦然像是一个一个走失了双亲的孩子般茫然无助,放开喉咙恸哭。 当真是急景凋年,凉沙振野,林寒涧肃,愁暮衰离。 “为......为什么......” 綦灿灿小心地拾回风狸杖,仔细地将它抱在怀间,正是见鞍思马,触类相吊。 柏树仙留给自己的并非仙兵神器而更像是一柄心锥,睹物思人,时时刺痛着綦灿灿,使她的思念和愧疚无法自抑。 “师父......灿灿不该任性的......灿灿错了,错了......” 痛苦在心中蔓延扎根,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 綦灿灿从没有想过,看似正己守道、简简单单一个央求,竟是要柏树仙付出生命惨重代价的...... 蓦然惊醒,綦灿灿悔不当初,开口求人容易,却从未想过他人为了这一份肆意的任性要尽心竭力,如牛负重,将他人的牺牲看得太过理所当然,这大抵便是所谓的“强人所难”罢。 想至此处,綦灿灿的泪水流落到风狸杖上,将杖身累累伤痕填满,又流入到另一道伤痕里,以此泣诉着自己的懊悔。 含光子骨瘦皮松的手里一直握着那片柏树叶,手指抠进叶脉之中,克制着自己的身体不至于抖动得太过醒目。 萧索繁华,细咽红尘。 那颗随着挚友泯灭而散碎的心殊深轸念,风过尘落,化为淤泥,转为低愁...... 有一阵夜风刮过,漫卷着含光子掌中的那枚柏叶在空中打了一个回旋,又无声无息地坠落于土壤之中,想来很快便可在这绵密浸湿的地方化为花泥,润泽心田,滋养新生。 娄皋嗫嗫嚅嚅,感觉被深重的负疚感压得喘不过气来,此刻方如一梦彻醒,不胜愧汗,一番歉意不知如何相诉。 就在娄皋忧苦难寄的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唤住他。 “皋儿——” 娄皋循声回望,鼻头一酸,泪水蓦地盈满眼眶,涔涔热泪,涕泗交颐。 “姐、姐姐......嫄姐姐!” 娄皋顿时百感交集,迎向娄嫄扑将过去,一头扎在娄嫄腰间撞了个满怀,抽抽噎噎,万般心事如泣如诉。 “皋儿,你这是怎么了?先前鹬叔欲将我带离地窖,方从他口中得知鹅湖大火之事,故而赶来一观究竟......你们这是?” 娄嫄搂着娄皋,手指轻抚着他的后背,一如她出嫁前在九旋谷对弟弟的万般疼惜。 “姐姐,你醒来了,真好......” 娄皋有许多话想要对娄嫄讲,譬如啾啾并非一只寻常的杂毛雏鸡,而是一只尚待成羽的枭鸟,以后便不需姐姐牺牲她的幸福委屈下嫁换取金丹。 鸟归山林,自此逍遥物外,啸傲林泉。 618 白尾鸢残魄羽垂 寄无常忽若飙尘1 只可惜眼下时机不对,娄皋知道姐姐此刻心中最为挂念的还有一人,那便是秦寰宇。 果不其然,娄嫄的胸膛随着她急促的呼吸剧烈起伏,满怀凄怆地遥遥在望。 “娄嫄?!” “嫄姐......” “娄、娄嫄——!?你、你果然还活着......” 聿沛馠满目惊疑,亮晃晃的瞳仁牢牢紧盯在娄嫄脸上,怔怔发呆,虽已自揽月处听闻娄嫄在栖蟾殿大火中被救出,却难免有着恍如梦境的错觉。 娄嫄牵着娄皋上前,略一颔首,便算作见礼,可她的目光早已越过众人,轻柔地落在秦寰宇的脸上。 “寰宇他......” 娄嫄的目光如淡淡青烟一样朦胧,庄严且明澈,转盼流光。 “嫄姐......” 同为女子,揽月心知娄嫄的知义多情,以至于这许多年来依旧如此沉迷地爱着同一个人。 “抱歉揽月,我并非是要......” 娄嫄春容憔悴,未语先惨咽。 “嫄姐,无需解释,我都明白的。只是你伤势未愈,再受不得哀痛多思,亦定要慎身修永,顾及身体。” 揽月诚心正意,赤诚相劝。 “谢谢你。我明白,我明白的......” 娄嫄拉着揽月的手轻轻摇了摇,目光片刻不离秦寰宇。 聿沛馠对着卜游、穆遥兲鼓眉弄眼,穆遥兲转而又同陈朞想看一眼,四人即刻心领神会,将秦寰宇托付给揽月和娄嫄,又拉上綦灿灿悄然走远。 “娄皋,还不过来——” 聿沛馠挥手招呼走娄皋,将坦白襟怀的机会留给她二人。 娄皋迟迟吾行,依依不舍地松开娄嫄的手,又频频回顾二人,思虑繁多。 ...... 娄嫄本就是一心贯白日、能刚能柔的女子,大抵是又经过了一番浑噩天地,世路荣枯,使她更加能够直面内心心意,诚挚面对自己。 如今的她不遮不掩对秦寰宇的绵绵情意,用温情脉脉的碧瞳深长凝望着他,那份痴情款款深深,切切在心。 揽月心绪混乱,惘然若失,以至于目光不知该落去何处,不由地别过头去,暂不去看。 哪知女子之间最是敏感,见微知萌,纤悉无遗。 再加之娄嫄心细如尘,一眼洞悉揽月的异样,于是她温言细语道:“纵不过是流水无情,空自消磨,还请你莫要介怀......” “不会。”揽月渊默颔首,心里翻滚着万千愁绪,长睫垂在脸上,拖着长长的影子,投下重重心事。 娄嫄的身体能在短短几日内恢复如今夜这般实属意外,即便揽月日日辅以五转金丹,也无法将梦糜香的毒除尽,故而娄嫄此刻看起来已平复如故,又焉知不是回光返照之相。 想至此处,揽月愁肠几结,痛心入骨,眼泪默默地飘落。 “傻姑娘......”氤氲低沉,娄嫄移开目光浅浅回眸,嘴角挂起牵强的微笑,如她寻常一般轻轻问候,淡淡寒暄,仿佛红尘无忧,岁月静好。 “嫄......姐......”揽月双肩止不住地瑟瑟颤抖,珠泪偷弹。 “傻姑娘,缘何这般泪眼愁眉......” 娄嫄微笑淡然,安然若素,周身似乎都在散发着淡淡青光,清雅如诗,温和从容,比之任何时候都要明艳迷人。 “嫄姐......抱歉,我真的抱歉......” 殷揽月凄然泪下,已不成声。 娄嫄柔荑手指轻轻抚摸她披落的长发,不无爱惜道:“恨相知晚,后悔无极。羡慕他啊,还是他独具慧眼,苍茫世间择中了你。难怪我会一步错,终身错,遇人不淑,悔之晚矣。” “嫄姐别这么说,来日方长,人生迢迢,且看且行。” 娄嫄挤出一丝苦笑,无限的孤寂酸楚:“你这张小嘴就莫要告慰我了,我已达观知命,再无烦恼。只有他......” 娄嫄柔弱无骨的手指拂上秦寰宇的面颊,轻轻摩挲,温情蜜意尽在指尖。 她双眸沉沉郁郁,轻声道:“我自诩淡看世间烟火,却唯独对他牵萦于心,魂梦为劳......我......” 娄嫄正欲继续分说,声音却戛然而止,她们二人看见一只秀窄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正牢牢抓在娄嫄丰润白皙的手臂上。 那手劲如同钢钳一样,几乎就要抠入娄嫄骨肉之中,将她的手臂折断。 “寰宇——!” 娄嫄顾不得这痛心透骨的绞痛,喜极而泣,没想到秦寰宇竟然能在她情不自禁之时转醒过来,还能有一分萋萋别情可寄。 “寰宇......寰宇?”揽月欣喜地看到秦寰宇这么快转醒,遥想当初薜萝林那夜,秦寰宇可将养了足足半月。 “太好了,寰宇——” 娄嫄将所有的静默温情化为关切,直到此时也不曾想过,一切皆是她自己的痴心幻想与倔强执拗。 娄嫄感受不到那只手上传递过来的任何温度,偏还生生掐得她白腻肌肤火辣辣灼痛。 “寰宇?” 娄嫄静观默察,总觉得秦寰宇有些生疏的有些异常。 “嫄姐!快逃——” 揽月猛地抓起娄嫄的另一只手臂用力后拽,润泽水滑的肌肤自秦寰宇手中脱出,娄嫄惊呼一声踉跄跌坐在地。 众人闻声面面相觑,正欲赶上前去,却听揽月大喝一声:“不要过来——” 脚步迟疑,行迈靡靡,穆遥兲几人皆混混沌沌,不明状况。 一个冰冷阴沉的声音用秦寰宇的身体狠声道:“是你......” “你竟然还在寰宇体内,你还未死——!” 揽月自秦寰宇双瞳里探得些许变化,一边质问着他,一边将他的视线引到自己身上,希望先助娄嫄脱身。 陈朞变貌失色道:“不好,它还未死!” 陈朞变貌失色道:“不好,那魔物尚在!” 含光子神色一凛,瞬身疾行上前,却哪知秦寰宇已有防备,反手向后一拽,修长有力的手指便抵在了揽月玉颈之间,呈胁迫之势。 “皆莫妄动,否则我便宰了她!”那魔物用秦寰宇的声音说出最狠戾的言辞,胁劫恫吓。 含光子摸错手足,慰荐抚循道:“好,好,你休要血气斗狠,有话尽可相商——” “相商?”秦寰宇猩红的眸子里带着一丝厌恶,鄙弃不屑。 “寰宇......”揽月仰首侧目而视,同样跃动的心跳,同样横阔的胸膛,同样馥郁的甘松气息,却判若两人。 秦寰宇怒目如电,切齿道:“方才那老头竟然仗着自己一身枯焦萎谢的万年朽骨便想钳制于我,岂不知以他颈项枯瘦之身不自量力,活该死于非命,咎由自取!” 说罢,秦寰宇仰天长笑,狂野不拘,残佞寡绝之气泄洪般轰出,激起狂风怒号,猎猎作响。 “你——!”綦灿灿手执风狸杖横举当胸,气不可耐,恨不得此刻便冲天而去,直取秦寰宇的咽喉。 “灿灿不可!”綦灿灿左右两侧各自响起一声呼喝,穆遥兲和卜游双掌相交,挡在她的面前。 綦灿灿陡地转身,疾退两步,挥袖甩开二人,怒急攻心道:“拦我作甚!我要为师父报仇!” 穆遥兲骇然道:“你且清醒一些,暂不说揽月还在他的手里,就说力量悬殊判若天渊,亦不可履险蹈危啊。” 卜游亦道:“没错,况且兴魔作孽的是那魔物,承载的却是秦寰宇的身体......” 綦灿灿嗔目扼腕,已完全被柏树仙之死、以及秦寰宇的出言不逊而激怒,耸眉戟指道:“顾不得这么多了!你们能冷眼静看,那是因你等同柏树仙形如陌路,故而不受羁绊。可他是我綦灿灿的师父,我可不会投鼠忌器!” “这——”穆遥兲解释不及,綦灿灿已然飞身而上,迅捷无伦。 一时众人悚息凝神,身心禁不住皆是一凛,捏了一把汗。 对面秦寰宇以其傲视天地的强势,狞笑着看着送上前来的猎物,摧动内力,霎时掌心正中出现一团暗火,熊熊灼烈。 殷揽月面色惨澹,将这一切尽收眼底,这魔物心思狠绝,揽月纵然不会让它伤及綦灿灿分毫。 风狸杖的青芒逼近,映得人脸上青凌凌的鳞浪交错,碧波炳幻,直叫人睁不开眼睛。 人急计生,趁綦灿灿尚未陷落计中,揽月反手抓住秦寰宇的手臂,闭上眼睛引颈狠狠咬了下去。 紧跟着便听到魔物发出一声惊喝,凶恶的嘴脸暴露无遗。 旋即揽月就感觉到自己的身形一闪,被人拽着发髻离地提起,下腹宛如被人施展了拳脚一般,身体不受控制地被人狠狠甩进夜空,疼痛不止。 “揽月——!” 好在揽月的心思并未白费,綦灿灿躁中有静,及时察觉了秦寰宇的意图。 只见她力发腰间凌空一个乌龙盘打,回身翻腾退却至相对安全之处,与秦寰宇临风相对而立。 含光子一祭拂尘,拂子溪流般滔滔湍急,适时缠绕在綦灿灿周身,一把将她拽了回来。 619 白尾鸢残魄羽垂 寄无常忽若飙尘2 “老夫知你年纪除奸柏衣钵相传之恩。但兽困则噬,此时扼咽夺食绝非明智之举。” “先生,灿灿知错了,还请先生救救揽月啊——” 綦灿灿已知莽撞误事,反陷于危难之间,霎时间就成了霜打的叶子,惨白着脸紧咬下唇,幡悔不已。 含光子紧绷着脸神色肃穆,仿佛生铁铸成一般冰冷僵硬。 “呵呵呵呵呵呵——” 对面此刻传来秦寰宇邪魅的笑声,低沉粗豪道:“驱羊攻虎,该遭覆灭!将本尊比作困兽还早了些,本尊这就将失去的力量取回,使你等悔不当初。” 秦寰宇俊美而邪恶的脸上噙着狰狞不羁的笑,声音凌冽, 天凝地闭,寒气侵袭着揽月。 揽月只感觉到那只毫无温度的手重新扼住了她的脖子,脖颈间的珠子随同着她的呼吸发出嗡鸣,似乎在回应着它原主人的召唤。 “寰宇......寰宇......还记得清露霏微的那片桂海吗......” 不知为何,即便生命终止在即,揽月还是对将秦寰宇的意识唤回充满了天真的希冀,她无法相信,当初于桂海中默默守护在月桂树下的他,会变得冷酷苛刻,鬼魅无情。 秦寰宇的下巴微微抬起,双瞳里朦胧倒映出点点星河。 “寰宇?还记得降雪亭吗,那是我们初识的地方......” 揽月视之有情,不懈地唤回着秦寰宇的记忆,只不过是她的声音越来越喑哑,掐在她颈间的手指已令她开始窒息。 揽月的声音自耳畔一遍遍传来,一股温暖之气仿佛正自秦寰宇背后慢慢包围上前,他的手指开始微微颤动,炙热的感觉在指尖蔓延。 “寰宇?” 鬼使神差的,秦寰宇眼前竟然浮现昨日种种,猩红赤眼里的血色浑搅,如潮汛后的海滩般渐渐褪去,露出了些许澄净眼白。 “寰宇,你回忆起什么了吗?” 揽月自秦寰宇长而微颤的睫毛下看到了希望,两道英挺剑眉也泛起柔柔涟漪,似正困心衡虑,试图冲破思虑的阻塞。 “快了寰宇,你一定不会忘却我们相处的点滴。” 秦寰宇叛逆的眉心微耸,眼神里琉璃光泽流动,视线迟滞的在揽月脸上游移,像是探询,又像是在回忆。 片刻后,自秦寰宇唇瓣间吐出低哑不清的声音:“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 那一瞬间,揽月深深陷入到低浑磁性的声音里去,心也跟着酥了,柔丝充满盈盈双瞳。 聿沛馠几人相隔尚远,屏住呼吸默默聆听却并不真切,急急问道:“寰宇他在说什么?” “寰宇他、他口中所念的,正是清露霏微降雪亭珠上的词句。” 揽月的长睫稍一扑簌,亮晶晶的泪水沿着她的脸颊滑落至秦寰宇的指缝之间,无声无息地滴落下来。 秦寰宇似是被这晶莹透亮之物吸引,两眼注视着指尖泪滴,出神的凝想着什么。 聿沛馠几人满面生花,欣喜道:“看来此举有效,瞧那样子大约是记起来了!” 然而盲目乐观,多易生悲,兴尽则悲来,只在刹那。 秦寰宇眼里的澄净之光忽闪而逝,重新被猩红覆盖,自胸腔里发出低沉的怒吼,如同积蓄了多年的怒火,一朝喷发,威压逼人。 为防被魔威波及,含光子拉住众人,身影疾退。 “寰宇?” 一线希望骤然陨落,揽月的心如同浸没在冰水中,浑身冷寒。 秦寰宇变得更加暴戾烦躁,杀气逼人。 “你!”秦寰宇的手指嵌入揽月娇嫩温香的皮肤下,揽月原本以匕首自伤自损挟持计都的伤口尚未愈合,此时伤口撕裂,血流不止。 绝望狂潮一般涌上心头,却没成想,秦寰宇却突然怔在原地。 “血......这血......” 秦寰宇的双眉拧成一团,面容阴晴不定,瞳孔里的颜色不断变幻,难以测度,像是在心里做着怎样的挣扎。 他耷拉着脑袋,痛苦地低吟,似乎有一双无形的巨手正试图将他的头颅撕裂。 “寰宇!”娄嫄禁不住心如刀割,见不得秦寰宇受此折磨。 一声声压抑痛苦的唏嘘自秦寰宇的身体里涌出,像是要将他的灵魂一点一点从身体里抽离。 蓦地,他抽搐着身体抬起了头,不胜其怒地凝视着揽月,好似身体承受的一切痛苦皆是因她而起。 “杀了你!杀了你!” 眼神相碰,透出的却是冰冷僵直,秦寰宇的瞳孔里闪烁着火样威力,同时掌心也攒起一团烈火朝向揽月胸膛直掷而去! “揽月——!”众人齐齐纵身上前,却因距离太远而压根追赶不及。 只有娄嫄近在眉睫,一双忧郁的碧瞳蓦地张大,宛若久沉深潭的两枚碧绿宝石,泛着璀璨异彩。 娄嫄凌厉起身,迎风飒然,一如当年出嫁前,九旋谷里那个英武戎装的女中豪侠,英勇飒爽。 娄嫄凝视半空,高声唤到:“白尾鸢!” 白尾鸢同主人的心思祈合相通,同时间雷霆疾发,蹿林而出,好似一颗流星划破夜空。 就在揽月星眸紧闭,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时候,突然身前寒光电射,响起一声啁啾鸟啼。 鸟啼只此一声...... 揽月睁开双目,面前的惨状不堪目睹。 白尾鸢翼断羽折,肉血四溅,高贵华美的白羽尽被淋漓鲜血染透,疏松杂乱地垂在身上。 “白......白尾鸢......” 原来秦寰宇的一掌竟然被白尾鸢横拦下来,白尾鸢以自己的身躯为盾,牢牢护在揽月身前。 殷揽月硕眼大睁,眼前悲楚的一幕一锥又一锥地扎进她的心头,毒辣地折磨着她,直叫人目不忍视。 白尾鸢用生命换来的一次耀眼光辉,绚烂又凄艳,揽月不敢去想,再也看不到白尾鸢在金箔似的夕晖里穿梭翻飞。 揽月挣扎地将白尾鸢抱在怀中,一如从栖蟾殿的大火里将它救回,轻柔地捋顺着曾经光洁细密的羽毛,轻怜痛惜,凝眸落泪。 突然之间,她像想到了什么一般骤然抬眸——娄嫄! “嫄姐!” 娄嫄的身体摇摇晃晃,勉强支撑在秦寰宇面前,全身都在剧烈地颤动。一身蓼青色裙袍已被鲜血浸染,胸口洞开一洼血肉之渠,同白尾鸢承受了一模一样的致命伤害。 “姐......姐姐......姐姐......” 娄皋呆滞地看着这一切,周身麻木到已经无法呼唤出娄嫄的名字。 一阵风扬尘吹来,娄嫄的身体便晃晃荡荡,随时都有可能跌倒下去再也不会醒来。 泪水掺混着血水在娄嫄的碧瞳里滚动,如同开在碧野里的红色花朵,艳丽夺目。 “寰宇......” 娄嫄的视线里自始至终只有秦寰宇,湿漉漉的双眼望着他。 但当揽月以为娄嫄的眼泪下一刻便要滑落的时候,却见她只是悠悠一笑。 娄嫄将泪水吞回了眼眶,舒展笑颜无限温情地看着他:“自从你下山助我翀陵派斩杀枭阳城里的开明兽时起,我便一心衷情于你......这许多年来,我都不曾亲口对你说出心腹之言。” 秦寰宇火焰般的眼神炙热灼人,吊着眉眼霍霍在来人身上打转。 “嫄姐,他不是寰宇......”揽月欲语还止,心知揭穿真相对娄嫄而言有些残忍,却不想将娄嫄的深情错付给那魔物。 “不,他是,他是寰宇。” 哪知娄嫄的语气突然强硬起来,浓密睫毛下的那双碧瞳充斥着蜜意的盯着秦寰宇,那番深情仿佛正在辨认她的爱人。 说来也怪,秦寰宇熔炉般慑人的目光一直落在面前这个将死的女人身上,虽说狡黠警惕,却迟迟未再出手。 娄嫄的碧瞳逐渐变得灰暗,昏濛迟滞,她伸开双臂朝向那个朝思暮想的男子身影摸索而去,踉跄地跌倒在秦寰宇的胸膛。 娄嫄用尽最后的力气抓住爱人的衣襟,轻轻将脸颊贴了上去,竟然似少女一般羞惭地红了两颊。 “寰宇,我时常在想,若是当年你随殷掌门来我九旋谷当宴拒婚时,我若不任性赌气,会不会将来还是有机会结为比翼连理......” 娄嫄也不等秦寰宇回应,只怕时间稍纵即逝,积压了多年的心事无法尽抒。 她的呼吸越来越微弱,慢慢地垂下了长睫,似乎想要对抗倦意。 620 白尾鸢残魄羽垂 寄无常忽若飙尘3 “寰宇......我知你我是同样的人,一生一次只够爱一人,唯愿相知相守。当年枭阳城初遇时的怦然心动,化作我夜夜无眠,百转千回的思念,只是......把你藏在心底尘世不及的地方......” 至此,娄嫄突然停了下来,脊背向后一抽,咯出一口殷血。 “姐姐——” “嫄姐......” 娄皋和揽月叩心泣血,翻肠搅肚,异口同声地高呼出声。 原本忧心娄嫄会就此倾折,一蹶不起,却唯独低估了娄嫄对秦寰宇的一往而深。 鲜血沿着娄嫄白璧无瑕的下颌流淌下来,一滴一滴坠在秦寰宇的胸膛,盛开出一朵娇艳润泽的花。 娄嫄怕弟弟和揽月为自己担心,眼语颐指给了他们一个脉脉的眼神,好像一个情窦初开的怀春少女般飞鸟依人,偷听着少年胸膛里的心跳。 秦寰宇竖眉瞪眼冷目灼灼,棱棱目光慢慢地波动着,脑中骚动不宁,一双挑剔鄙夷的眼睛打量着面前这个丝毫不畏自己,投怀送抱的癫狂女人。 “寰宇......”娄嫄深吸一口气,低头藏身在秦寰宇身前,娇羞得白像一个腼腆的小姑娘。 这应该是她最幸福的时光了,虽然短暂,却了却了她一生的执拗与夙愿。 揽月怀里白尾鸢的身体已完全没了起伏,双翼失力僵硬地垂在揽月臂间,寒颤颤,冷冰冰,蔓延到揽月指尖,无可挽回。 “嫄姐......” 揽月怔怔地站着,凝视着他们,心情纠葛复杂。 “揽月......抱歉,请由我任性一回,只此一回......” 娄嫄碧波流转,看向揽月,笑靥像春风中的涟漪,充满了恳求和期待。 见揽月未再开口,娄嫄踮起脚尖将脸贴近秦寰宇,软惜娇羞地在他脸侧留下一朵半开的红莲。 娄嫄转而惆怅起来,眸如春雨,敛起了笑意不再自欺欺人:“寰宇,我知你始终对我无半分情谊,但我还是想要在你的心里留下些痕迹。我亦不想你遗憾,已让白尾鸢救下了你心所爱,这样是不是在我死后,可以换你对我多一分惦念......” “嫄姐......”揽月用牙紧咬着拳头,竭力制止住抽泣。 娄嫄看待秦寰宇的目光,如同在广袤荒漠中寻找水源的焦渴旅人,充满了渴骥奔泉般的渴望。 秦寰宇的瞳孔剧烈收缩,眼神里夹着惊疑的光,恐怖地回避着娄嫄的碧瞳,有某种说不出的东西在眸子里颤动。 “别了......” 娄嫄倾诉衷肠再无遗憾,心境已空。 她留下最后的道别,身躯如失羽之鸟般自秦寰宇身前柔柔滑落,澹静清纯,宁静平和。微闭双目,好像一个轻盈曼舞的仙子,睡在静谧的夜里。 “姐姐!姐姐——”娄皋不顾一切地奔上前来抱起娄嫄,恸哭道:“姐姐,你不可以死,我有好多话还不曾告诉你呢。你还没有看见啾啾羽化成枭鸟,光赫翀陵呢——” 娄嫄的长睫微微颤动,嘴唇再无一点血色,再也无力发声,她的手指抖动着伸向弟弟惊惧的脸庞,只一半便又无力地跌落,半张着嘴,无力地呵着气。 “殷姐姐,救救我姐姐,求你救救她——” 娄皋惊恐万状,势急心慌,拽住揽月的裙摆放生大哭,碧瞳寻求地扫在她的脸上。 “抱歉......”揽月喉咙发干,颤栗地挤出这两个字,别开了视线。 621 剖金丹疮痍弥目 交洽无嫌托生死1 秦寰宇狂野不执的脸阴沉紧绷,石桩般杵在那里,全身散发着一股冷寒,深黯眼底目光飘忽,戒备地向娄嫄脸上瞥去。 那双赤白相掺的眼珠不安地转动着,难以掩饰其间的惶恐和无所,看得出他此刻的情绪异常复杂,刺锐锐,燎辣辣,令人无法捉摸。 “唔......” 娄嫄的目光已浑,枯涩的瞳仁一动不动,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呜咽。 “殷姐姐——!”娄皋慌乱地转看向揽月,一双清澈希冀的碧瞳一闪一闪,泛起惊喜的光,好似看到了奇迹。 揽月并没有娄皋这般天真,尚存些不符现实的谬想,但仍 俯下身子凑近娄嫄的嘴边。 娄嫄的嘴唇嗫嚅着,腹腔发出空谷一般沉闷的回音。 “姐姐,你在说什么?” 娄皋凑近娄嫄的面庞,生怕错过任何一句叮嘱。 “嘘——”揽月制止娄皋声张,谨慎地将耳朵贴在娄嫄颓败的唇边,仔细地分辨着含糊零星的只字片语。 就这般听着听着,长睫颇动,一粒粒泪珠再次止不住地滚落下来,因为娄嫄艰难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在敲打震撼着揽月的内心。 娄皋看见揽月震惊的面孔,她仰起脸,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直视着娄皋,星眸里如同有两团爆开的花灯,动魂炫目。 娄皋半张着唇瓣上下颤抖,面色灰冷,心中已知姐姐所言之事大约同自己有着联系,依旧求解道:“殷姐姐,我姐姐在跟你说什么?” 揽月将娄嫄轻轻放平在地上,独自起身站立。 与先前的神色截然不同,她的眉梢微微舒展,看起来异常平静,星眸平缓明澈地波动着,看起来摄人心魄,深不可测。 “殷姐姐,你怎么......” 面对揽月殊璃清丽、炯灼的目光,娄皋看起来罔知所措,像极了一只惊恐地小动物,瑟瑟向后缩着脖颈。 殷揽月星光水眸,再无悲喜,亦无言语。 只见她展臂一挥,一道月白色光芒大绽,携着一股清甜木樨香气,腾焰飞芒,光彩溢目。 “沁白雪——?!” 献殿一役后,已无人不识揽月这柄通体雪白、冰晶清透的长剑,只是不知此刻揽月为何会突然祭出它来。 剑气陵劲淬砺,冰凌逼人,剑周皆沉浸在一片白茫茫、雪绒绒的清漪奇观里,洁净清凉,雪雾弥漫。 “殷姐姐,你、你这是要、要......” 娄皋发现沁白雪的剑锋正抵向姐姐娄嫄的下腹,眉宇间毛骨悚然,顿足失色。 含光子等人亦同样相视失色,汗出沾背,他们清清楚楚看到揽月眼中的冰冷和漠然,只是不知揽月欲意何为。 揽月星光水眸,寒光冰冷,目光紧紧盯着地上的娄嫄,执剑的手却滞留在半空,瑟瑟打着哆嗦。 “殷姐姐!” 娄皋难以置信地看着揽月,似乎已经识破揽月的意图,而后积蓄了全身之力扑到娄嫄身前,横展双臂死死护在前面。 “让开——” 揽月低垂睫毛,冷冽之气拒人千里,在娄皋看起来是如此陌生。 “不!不要!”娄皋怯懦着,推拒着,蜷缩着双腿倒退在娄嫄身前。 娄嫄气息愈发微弱,残喘呼吸,她的眼睛微微张开一条缝隙,用没有一丝一毫光彩的目光窥望着揽月所在的方向,似乎在督促提醒着揽月:快!否则便来不及了—— 这是娄嫄最后的愿望和请求,如果她将身死,那便让娄皋可以成长为通天达地的男儿,撑起万年翀陵派,尽孝于双亲。 爹娘,请宽恕嫄儿不孝...... 快,揽月,动手罢...... 于无声处,娄嫄皎洁饱满的身躯静静躺在那里,端庄夺目,不知不觉中散发着迷人气质,动人心弦。 揽月深知自己不可再犹豫下去,否则便是辜负了娄嫄的重托。 想至此,沁白雪以清霜绝尘之势在划开了娄嫄的下腹,剑身之上不磷不缁,冰凝透亮,不曾沾染半分血渍。 不仅仅是娄皋,在场之人皆被揽月之举震惊得恛惶无措,身绷如石,心口冰凉。 娄皋已失去了哭喊的能力,愣着两眼发痴地看着揽月弯腰在娄嫄下腹翻找着什么...... 他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自己最相信的殷姐姐竟然祭剑刺死了亲姐姐娄嫄,好似经受了电扇雷劈一般,愤怒和绝望侵袭着他尚幼小的身躯。 愤怒的火焰在娄皋胸膛跃动,碧瞳凝结着疑惑和哀怨。 “找到了......” 揽月来不及多做解释,她指顾从容,沉着地摸出一枚沾染着鲜血的金色珠子,匆匆忙忙在裙摆上擦拭干净,露出了那珠子光彩辉映的真身,绮丽炳幻,金光耀眼。 “这是——!” 众人再惊,终于明白了娄嫄和揽月的用意,悲伤与感佩如同汹涌的潮水般冲刷着他们的内心,肃然起敬地弥漫着几人的心房。 娄嫄和殷揽月,这两个惊为天下的奇女子,二人不仅有着靡颜腻理的出尘之貌,还有着材高知深的睿达之才。 胸怀格局卓尔不群,只可惜恨不相逢早,否则必定携手并肩成就江湖一段传奇佳话。 “娄皋——!” 趁娄嫄的金丹方方被剖出,余温尚存,揽月不敢有丝毫怠慢,顾及不得娄皋猛禽般仇视质疑的眼神,一把将他拖曳过来,欲将金丹打入娄皋下腹。 “不!我不要——” 娄皋紧闭着双眼,挣扎抗拒着姐姐的金丹,双腿蹬动如闪电,试图从揽月手下逃脱。 揽月的双腕无力,本就强硬不过娄皋,又一直压抑着内心的崩溃,只为了替娄嫄完成她最后的遗愿,却没想娄皋这般深闭固拒,放诞任气。 大把大把的悲伤流过身体,隐忍许久的殷揽月胸口一阵阵地阵痛。 看着娄嫄一点点僵硬的尸体,感受着手里的金丹一点点凉下去的温度,那种焦灼之心比任何人都更加撕心裂肺。 她努力瞪大了眼睛,使眼泪不要溢出眼眶,她只觉得心中怒火冲天,五脏六腑简直要气炸,猛力一挣,腾出手来高扬起一掌用力甩在娄皋执拗的脸上,那掌掴之声裂石流云,经久徘徊。 这一巴掌终于让娄皋安静下来,揽月一时什么也来不及想,严厉地瞪着娄皋,强压怒火道:“你何时方能长成一些?!” 情绪泛滥,慑怒之气使她无法秉持往日的温柔软语。 姐弟间的默契无可取代,既然娄嫄委重投艰于揽月,不惜堪托死生,活生生地将内丹剖出,仅凭这份腹心之信,揽月也纵不可辜负,必成其善。 622 剖金丹疮痍弥目 交洽无嫌托生死2 时机稍纵即逝,随着一道绚丽而凄艳的光束,揽月不顾一切地将娄嫄的金丹打入到娄皋下腹,渲染出迷离梦幻的色彩,打破了万籁的沉寂。 “这——!!!” 众目睽睽,目睹了一场骇世惊人之举——融丹术。 融丹术乃口耳相传之奇术,之所以口耳相传并不曾著书立说,完全是因为此术皆来自于望风捕影,道听途说。 具体如何操持融丹术,从未有一人给出过明晰之解,因为在施展融丹术之前是有一个先决条件的,那便是剖丹。 众所周知,内丹门派与外丹门派间最大的区别便是修习内、外丹,其中玄妙各有利弊。 烧炼外丹者可以持丹来在市井物物交换、互通有无,买卖交易,不受束缚;而凝炼内丹者则不然,金丹固束于小腹之内,非死而不能剥离。 普天之下自然不会有情愿自发剖丹的蠢钝之人,暂不说多年修为毁于一旦,只说剖丹所需承担的痛苦如心绞刀刺外、痛不堪忍外,还需不惜生命成本承受剖丹带来的如履薄冰的风险。 但偏偏称奇道绝的是,凡是剖丹之人均需满足两个条件,那便是身体和意识的共识。 所谓身体,即被剖丹者需清新凝练,明彻清醒,不可神志不清,恍惚迷惘; 所谓意识,即被剖丹者需甘心乐意,自觉而愿,断不可强人所难,勉强为之。 故而想要同时满足这两条者,极天罔地,遍寻天下亦阒其无人,然而剖丹乃融丹术的先决条件,于是融丹之术便成了一段说法不一的传闻奇谈,辗转传述至今。 唯一能够确定的是,这融丹之术需当机立断,把握时机。金丹被剖出后脱离本体,便会在顷刻之间浸微浸灭,消弭一空。 如今娄嫄为了弟弟甘心情愿生生剖丹,乃是千载难逢一次机会,全看揽月能否不失时机地把握住它。 除此以外,还有一个问题。 聿沛馠不可置信地错愕道:“她难道懂得融丹术?” 含光子心中惴惴,同样难以置信地摇着头。 眼前这个小丫头素来行事低调,深藏若虚,自筑阳殿里烧得九转金丹一事上便可瞧出,她的实力不可小觑,令含光子亦不可冒言。 或许这许多年来云牙子退隐阆风山,韫匵藏珠,韬光养晦,精进修得了融丹术后又传授给了爱徒,也未可知。 那么殷揽月究竟懂得融丹之术吗? 答案是:前所未闻! 殷揽月只知道计都曾经在烨城外西北处的乱葬岗时曾经说起过,他的内丹便是在丹圣云牙子手下被生生剖出的。 那么既然师父云牙子能做到的事,揽月是不是亦未尝不能做到? 即便此刻她对剖丹、融丹之术仍一无所知,但出于对娄嫄的轸念感怀,无论如何揽月必得倾尽全力一试,且破釜沉舟,只可成功。 这近乎疯魔般的想法看起来荒诞不经,却便要迎难而上,方可不留遗憾,吊唁娄嫄舍己为弟的苦心孤诣。 机不可失,刻不容缓。 揽月收回浮如飘絮的思绪,将它们转化为清晰的思路,她清楚地知道,在娄嫄的金丹进入到娄皋体内之后,真正严峻的挑战才堪堪出现,那便是如何将两枚金丹相融! 623 剖金丹疮痍弥目 交洽无嫌托生死3 “姐,姐姐......” 两枚内丹在娄皋下腹好似星星围绕星轨般循环不息,周而复始,散发出的热量催逼着娄皋耳烧脸热,浑身热烘烘的,手脚发烫,痛苦地呢喃着。 “忍一忍,马上就好!” 揽月一边安抚着娄皋,一边以劲力催逼两枚内丹向内聚合。 然而两枚内丹像是彼此在暗中倾轧,要么双双固执一端,就地不动,要么相互摈斥排挤,格格不入。 总之不入时宜,无论揽月如何尝试,皆无法融合为一。 娄皋汗流满面,热不可耐。 腹内两轮赤日赫赫炎炎,小小身躯里的水分不断随着这蒸人的旱威挥散到空气里,卷起一股一股热浪,火烧火燎地令人无法呼吸。 揽月催发尽力再逼,企盼着两颗内丹能够跨越异体的障碍,念在来自同一份娄氏血脉的情分上,息息相通,融彻为一体。 然而两颗内丹偏如两个任性妄为的孩子,冥顽不化地拖曳着斑斑耀眼的光辉在娄皋日内乱窜,于五脏内捣乱破坏,如同万根灼烈利刃浑搅着,娄皋捂着肚子发出绝望的呻吟。 娄皋越是声嘶力竭,揽月越是徘徊不定,胸口好像快要被灼气胀满,随时都会冲决泛滥。 陈朞几人静守一旁,亦同样腹热心煎,可在融丹这件事情上又着实帮不上一点忙。 陈朞心绪不安,眼底沉下一片暗影,他语调微扬,俯身恭询含光子道:“先生可有办法趋人之急,助揽月一助?传闻融丹之时寸阴是竞,若是这般下去,怕是要枉费了娄嫄苦心!” 聿沛馠腹热肠慌,耳不忍闻,同样应和道:“是啊先生。娄嫄之死已是惋惜不已,临死前为弟生生剖丹,若不助娄皋融丹,必会负疚抱憾终身的。” 含光子喟然长叹道:“谁说不是。老夫自诩博识多通,却亦有懵懂浅陋之处,譬如这融丹之术,纵不敢强不知以为知,也是有心无力啊。” “那、那怎么可好?就这般眼睁睁瞧着却束手无策不沉——”聿沛馠开始语无伦次,看得出他是真心为娄皋心焦。 “唉......”含光子愁颜不展,不可奈何地长叹一声,无力道:“倒也不是说全然无计可施......” “喔?!” 陈朞几人闻之即刻面前一亮,恨不得熏洗耳听。 “只是......”含光子欲言又止,语甚凄楚。 “只是什么?”聿沛馠急不可耐,在他而言,眼下但凡能有一个有主意的也是好的,于是巴巴结结央求道:“先生既然有法子,那便导出来商讨一下,哪怕是个借鉴也好。” 在场之人都瞧得出含光子顾虑重重,但只留揽月一人应对娄皋体内我行我素、不受控制的两颗内丹,又实在棘手难降。 “这......”含光子有苦难言。 陈朞见状疾步上前,心虔志诚道:“先生有话直说,不需讳言。” 聿沛馠鹤立企伫,一同乞告道:“是啊先生。” 眼见众人一秉虔诚,含光子面露难色,沉郁道:“并非老夫有意东遮西掩,而是此法遗大投艰,难如登天。若说出来,反而是难为了那丫头。” 陈朞踧踖不安,敢布腹心:“总好过无计可奈。” “也罢。”含光子纡郁难释,付之一叹道:“有道是九转丸成,御龙飞升。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人体精气神融会贯通达到圆满状态。” “那,那就是说——”穆遥兲打了个寒噤,可惊可愕道:“那就是说,此刻需要九转金丹?!” 聿沛馠摇首咂舌道:“先生,您这说了等同于无。眼下形式刻不容缓,从何处去搞一枚九转金丹啊?” 含光子眸色深沉,再没说话,只是将目光重新投回到揽月身上。 聿沛馠在这一瞬间开雾睹天,彻悟道:“您是说,您是说她——” 殷揽月承袭了丹圣云牙子烧炼九转金丹之能,是众人有目共睹的,可眼下去哪里寻找丹炉和琪花瑶草,还得为烧炼九转金丹争取时间。 这回子众人大彻大悟,难怪含光子先前闪烁其词,全因九转丹无法一蹴而就,这番关山阻碍,无计可施。 穆遥兲冷然启唇道:“这怎么可好?!这个办法听了还不如不听,因为此刻听了,反而感觉不间不界,左右两难。” 聿沛馠性急口快,硬着头皮对揽月那边高呼道:“九转金丹——” 殷揽月水漾星眸一怔,长睫轻轻抖动着,回首凝望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瞳仁惶悚地反复波动,似乎是在体悟聿沛馠话里的意思。 “九转金丹?” 殷揽月屏住呼吸,星眸微转,以她冰雪聪明之智只用了一瞬功夫便豁然大悟。 可是眼下去哪儿去寻一枚九转金丹才好呢? 百伶百俐如她,此刻也感到难乎其难。 殷揽月的眼眶因心力交瘁而有所微陷,唯独瞳孔里还闪烁着晨曦露珠般的亮光,那是她顽强不屈、心怀憧憬的信念表露。 “九转金丹......” 殷揽月两汪明澈的眸光落在娄皋痛不堪忍的脸上,心如刀刺。娄嫄是因帮携揽月、仗义行事,才落得被江淮百般折磨,杀人灭口的处境;又以白尾鸢残喘之躯替揽月承受下了秦寰宇的致命一击。 此生能遇到娄嫄这等全心全意的奔走之友,揽月必得全力以赴,偿其心愿。 “好,那就九转金丹吧——!” 殷揽月决心知难而进,奋袂而起,挥袖驭风。 只见揽月身后月白色光芒大绽,棉絮一般的雪飘飘洒洒在空中飞舞,伴随着甘甜淡香,沁透心房。 “这!春夏夜里竟然飞白雪,她这是预备作甚?” 聿沛馠伸手去接,可那雪花纷飞,悠然自动,纯洁无瑕,仿佛鹅湖之上的整片夜空都被笼罩在这茫茫大雪之中,如同天幕垂下的雪帘弥漫。 这无暇美景,直叫人眼影摇曳,恍如梦境。 陈朞亦同样探手朝头顶半空随手一抓,几枚空灵飘逸的雪花儿便扇动着薄翼落入他的掌心,凉丝丝,却经久未化。 “这不是雪!这是——” 含光子微眯双目,得隽道:“这是月桂花瓣。” 624 剖金丹疮痍弥目 交洽无嫌托生死4 一粒桂花恰好落入聿沛馠口中,轻抿一口清甜甘香,聿沛馠目瞪神呆:“还真是桂花。这鹅湖周遭不曾见有桂花树,又哪里来的桂花啊?” 众人注视前方,钳口不答,他们也不知道这些如暴雪办得桂花自何处而来,但那女孩儿定然有她不曾发掘的不凡之处。 天香夫人......月影桂...... 看来女真遗裔的血脉果真尚存于世间,隅谷祭坛湮灭飘零的圣火将会在余烬里再次被引燃,在残破的黑暗里点燃一盏明灯。 桂花瓣洁白如玉,浩然一色,殷揽月就禹立于漫天漫地的花瓣雪中,圣洁无比,不沾分毫污秽。 桂雪盘旋在揽月周身,雪虐风饕,迷人眼目,直叫人睁不开双眼。 揽月紧闭着双眸拧紧眉头,周身流光溢彩,庄严且凝重,浑身衣衫拂扬,清灵之气端严至极,令人不敢逼视。 聿沛馠一边遮挡着耀眼光幕,一边揽月身前高呼道:“你们瞧,那是什么?!” 众人闻声,强撑着眼睑在眩精鲜灼的盛光下张开视线,只见揽月胸口前果然一团光华夺目的银色光芒,明光烁亮。 “这是——?!” 银色光芒影影绰绰,若隐若现,已逐渐有了丹状轮廓,却又如风里杨花般虚无缥缈。 含光子目不转睛注视着:“难不成这丫头她是想——” 聿沛馠极目远眺,望而畏之:“是想?她想什么?” 陈朞目不转视,沉几观变道:“她怕是想徒手凝炼九转金丹——” 聿沛馠情急跳脚道:“什么?!她是疯了吧?!烧炼九转金丹也便罢了,可眼下仅凭她那点儿丹力的修为,想要凭借一己之力凝出九转金丹,岂不会将丹力消耗殆尽?!” 陈朞面色阴沉,愁云惨雾,因为聿沛馠说得没错,揽月若真奋不顾命亦要完成娄嫄临终所托,怕是真会搭上自己性命。 而陈朞同时也明白,以揽月的性情定然真会豁出性命,赴汤蹈火亦要兑现承诺,她这毅然决然的性子对陈朞而言着实太可怕了,陈朞绝对不能让揽月陷自身于绝境。 攸关生死,陈朞急如星火冲上前去试图阻止揽月凝丹,但揽月似乎早已预见了旁人的动向,桂雪如同狂澜一般攀援翻腾,愤风惊浪,硬生生将陈朞阻拦在纷飞的桂雪之外。 陈朞只怕拦不住揽月,定会抱恨终天,他焦急万分道:“不可勉强为之,铤鹿走险!你这无异于从井救人,徒然搭上自己性命而已!” 揽月在桂雪包裹中岿然不动,对陈朞所言漠然置之,她的眼睛依旧紧闭,浑身轻笼在袅袅烟纱中,莹澈的桂雪好似在洗濯荡涤着她以外的世界。 身前那枚初具雏形的九转丹混沌一片,如同蝉翼一般轻盈透明,其间变幻着霜雪之色,幽幽切切,在斑斓中若隐若现。 眼睁睁瞧着揽月力穷势孤、持续消耗着自己,逐渐魂耗神丧,陈朞心中凉意顿起,冷汗滋生,感觉胸膛宛若积压着沉甸甸的乌云,黑云压境般飘来荡去。 盲风晦雨,三鼓气竭,含光子同样不忍见揽月将精元衰减耗尽,慷慨激越:“知止不殆,莫为己甚!” 可揽月此时已将精元之力全部释放奔泻而出,绝无停手逆流的可能,她清楚,只有孤注一掷方不辜负娄嫄所托。 殷揽月临难无慑,哪怕此刻她的身体俨然抽离般随时可能坠落地上,依然柔韧、沉着、冷静地坚持着。 五转丹和九转丹之间看上去相隔了四级品阶,但精元丹力上却相觑甚远,好似霄壤之别。 聿沛馠几人侧耳拭目,心怀沮丧,却又靠近不得那片桂雪,脚下汲汲皇皇。 “有谁能令她停下?!这姑娘怎地就这么犟呢?!” 桂雪徘徊绕空,嫋嫋娜娜,似飘如飞。 不知何故,悠然沁鼻的甘香里多出几分血腥气,随风轻落几抹翩红,白圭无玷的桂花瓣里多了几抹艳丽的血色。 “血——!”陈朞心如刀锯。 没错,的确是血。 那枚尚待成形的九转丹在将揽月体内精元吸纳殆尽后,转而开始汲取她的鲜血作为滋养它的养分。 “不行!无论如何都要使她罢手!” 陈朞绝无可能看着揽月如林寒涧肃,憔悴凋落,他同样顾不得许多,祭出滇河剑欲与那团桂雪肃杀一番,就不信仍不得近身。 “且慢!”含光子一骑拂子将陈朞拉回,指着揽月身后说道:“你且稍安勿躁,看那里!” 625 释重负安神定魄 九转丹佩啸云烟1 桂雪飞溅,玉鳞旋舞,揽月的白衣霓裳飞逸在身后,青丝散落腰际时起时落,清泠出尘。 星眸倒映着堪比冰山之巅的寒气,面色惨如白霜,血色全无,蝶羽长睫颤颤垂下,虽说唇间漾着清淡浅笑,却无法掩饰她正在强忍着一番不亚于摧心剖肝之痛。 只恨自己心余力绌,手不应心。 蓦地,揽月眼前雾凇沆砀,一望而去雪浪银堆,白茫茫一片。 耳畔云遮雾罩,好似一只巨大的帐子将簌簌风声隔绝在外,堵塞视听。 “揽月——”陈朞的声音若有似无,隐隐约约,令人倍感亲切,却又感觉天遥地远,邈若山河。 渐渐的,揽月已经听不见任何声音了,万物皆笼罩在浓滞的雾色里,她苍白无力的身躯如浮云朝露般东飘西荡。 “揽月......”又一个婉转悠长的声音响起在耳畔,像绵绵不断的细丝在耳际缭绕,蔼然可亲。 揽月怔然愣住,难以置信地张开眼睛环顾四下,寻踪觅迹。 “娘?!颜姨?!” 这个声音揽月再熟悉不过,是她朝思暮想,心向往之的。 “娘,是你吗......还是说,是颜姨?” 没想到槁形灰心之时,揽月再次回到那片凄凉荒芜之地。 枯草颓枝在冷冽寒风中战栗,寒鸦万点,鸟唳声凄厉划破寂寥,惊起雅雀四散而飞。 揽月微抬俏颜,一座断壁残崖出现在眼前,绝艳峭壁高耸云端,岩壁环保处有一段豁口。 “这里是......” 揽月绕行而入,一条朽木浮桥出现在脚下,河渠干涸开裂,草木无生。 “隅谷!我怎么又......” 虽然在昏厥梦中到访过此处一回,却亦记忆犹新,无法忘怀。 果然,揽月踩着桥面来到久受风噬的崖壁前,以手拭去积沙,“隅谷”二字赫然其上。 “娘亲,颜姨!” 揽月有种久客思归、念及故里之感,没想到还有机会回到这里,不觉地加快了脚下步伐,一鼓作气地顺着石砌山路上行,直到见到了祭坛崖壁之上篆刻的“暮云熔金”四字,方放缓了脚步。 是这里了,真的是这里。 第二回来到这里,那种心安神泰的归全反真之感犹存。 她继续抬足而上,那阵阵熟悉的沁鼻清香迎面而来,让她心中再多了几分底气,快步跃过那道凿刻着“清露霏微”的石门。 “颜姨——” 揽月只觉面前的一切犹如一帘温软的幽梦,让她惶急不安的心绪有了一丝惬意与安宁。 揽月心中暗想道:这次定将有关寰宇之事向颜姨问个明白。颜姨究竟是想借揽月之手杀了谁,又要带回谁? 迷惑躁动的潮水一浪高过一浪,不断拍打着揽月胸口,使她心乱如麻。 果不其然,眼前一株古老高耸的万年古桂下正盈盈伫立着一个身着月白色衣衫、华髻长发的女子,清雅雍容。 “颜姨!”殷揽月惊喜交集,恨不得此刻扑将上去,抱住颜姨倾吐烦恼,撒娇撒痴。 女子听到身后有人轻唤,自然是歪头凝眉,回眸而瞧,惊诧道:“月儿!你为何又会回到此处?!” 626 释重负安神定魄 九转丹佩啸云烟2 “颜姨,真的是你——” 揽月心脏砰砰直跳,声音因激动而颤抖。 神想梦|交的亲人就在眼前,她举步如飞迎上前去,涕零如雨,却没想到被一道坚若磐石的冰墙挡了回去,反而失足摔倒在地。 “揽月!”那刺颜呼吸一紧,眉眼间拢起云雾般的忧愁。 殷揽月体力难支,一跌不起,逐渐加重了呼吸,讶然道: “这......为何会屹立了一幢冰墙?” 冰墙晶莹奇巧,冰凌高悬,在揽月和那刺颜之间形成一道冷艳的屏障。 那刺颜千虑填胸,悚然道:“月儿!你究竟在现世中发生了何事?!” “我......”揽月心绪郁结,心知无法隐瞒,辞泪俱下:“颜姨,月儿想凝九转金丹。” 那刺颜面容消黯,提心在口道:“九转金丹?你要凭一己内丹之力凝丹?!” 殷揽月凝眸不语,那刺颜但从她实意若磐般的勇毅笃定面容上完全可以确信,这绝非揽月的荒诞之言。 那刺颜眉黛青颦的脸上道:“九转金丹乃丹中仙品,足可通真达灵。上回在你精元枯竭来此之时我曾试过你的丹力,虽说不同一般,却也距离凝炼九转金丹迥隔霄壤,无异于痴人说梦。” “可是颜姨,月儿已破釜沉舟,在此一搏。” “搏什么搏?!”那刺颜神色凝重地训诫道:“你尚有使命在身,需负重致远,怎可感慨杀身,破死忘生!赶紧收了你的精元,兴趣尚来得及死中求生,将你送回现世去!” “可是我......” 说话间,揽月脚下泛起薄薄迷雾,白纱一般迷蒙蒙一片,徐徐升腾,逐渐浸没笼罩了揽月束腰以下。 “这是?” 揽月顿时赶紧自己身躯软如云絮,随着那迷雾飘忽上升,垂柳般轻飘飘地摆动,好像即将就这样超脱尘世。 “月儿!听话,收回你的精元之力!”那刺颜的声韵骤然转急,厉声催促。 此刻的揽月玉袖生风,云鬟雾鬓漂浮萦绕在云雾之间,整个人犹如隔雾之花,朦胧飘渺,若仙若灵,却又遥不可及。 “颜姨,我——” 揽月半身已化作一抹烟尘,飘悬空中,时而聚拢,时而分散,好像一只白鹭飞向雾的深处。 眼见揽月的神魄消融,救过不遑,那刺颜急不择暇,以疾雷迅电之势扑上前去。 可就在那刺颜的手即将碰触到揽月的时候,又硬生生被那道固若金汤的冰墙挡在了另一端。 那刺颜的眉眼里添了些惊恐,嫣然风采尽褪,惊跃无措,靦惧失容。 “怎么会这样?!” 那刺颜的双手在冰墙上摸索着,却寻不到半点缝隙容她跻身过去,于是更加忿发喉急道:“闭息凝神,切莫涣散精神。” 揽月如同飘在云端,空灵缥缈,性命关天却又无计可施, 看起来已有绝弃之念。 冷汗已将长发打湿,汗珠从额上流到嘴里又苦又涩,贝齿紧咬着下唇,略带殇然,哀哀欲绝。 “听话!莫要自暴自弃——” “颜姨——”在身体云消雾散前,揽月轻启朱唇,无畏地直视那刺颜,还带着一丝丝哀愁,搜根问底道:“你上回曾说要月儿杀死一人,却并未将始末缘由详实以告。” 那刺颜缓缓眯起双眸,瞳孔里闪火一丝慧黠,怔然道:“若是说及此事,你可已将桂海里的那男人手刃剑下?” 揽月两颊泛起红潮,连忙避开那刺颜的视线,柔声道:“尚未。月儿思前虑后,总觉得应当推本溯源,莫使此人负屈含冤才好......” 627 释重负安神定魄 九转丹佩啸云烟3 揽月如同飘在云端,空灵缥缈,性命关天却又无计可施, 看起来已有绝弃之念。 冷汗已将长发打湿,汗珠从额上流到嘴里又苦又涩,贝齿紧咬着下唇,略带殇然,哀哀欲绝。 “听话!莫要自暴自弃——” “颜姨——”在身体云消雾散前,揽月轻启朱唇,无畏地直视那刺颜,还带着一丝丝哀愁,搜根问底道:“你上回曾说要月儿杀死一人,却并未将始末缘由详实以告。” 那刺颜缓缓眯起双眸,瞳孔里闪火一丝慧黠,怔然道:“若是说及此事,你可已将桂海里的那男人手刃剑下?” 揽月两颊泛起红潮,连忙避开那刺颜的视线,柔声道:“尚未。月儿思前虑后,总觉得应当推本溯源,莫使此人负屈含冤才好......” “负屈含冤?”那刺颜的心像被狠狠抽了一鞭般,轻轻合上眼睛,在冰墙前瑟瑟发抖。 她微抬双眼,墨瞳幽深,嘴角勾靥出遥不可及的飘忽,悲恸而绝望。 “颜、颜姨......”揽月眼里夹着惊疑的光,一脸惶惑失神地看着那刺颜,似乎已经得到了答案。 那刺颜回身手指祭坛正中那株万年古桂,说道:“月儿,你可知我同你母亲于此隅谷祭坛看顾多年的是何物?” 揽月从那刺颜脸上寻到些怊惕凄楚,于是她的眼神也跟着呆滞发瓷,困顿迷惘地地摇着头:“不是血珠和缚魂摄魄铃吗?可月儿不懂,这同寰宇有何联系?” 那刺颜的明眸微动,瞳光碎碎流转,无力道:“没错,的确是这两件玄门法器。那你又可知当年女真灭族,祭坛被劫之事?” 揽月身下裙裾飞扬,轻身飞舞,好似御雾凌云。 她心知形式急迫,间不容息道:“鹬叔说过,是?华派的栾首阳唆使百派围攻隅谷祭坛,共谋血珠。颜姨你是在危难之际孤注一掷将祭坛炸毁,不惜同归于尽。” 那刺颜长睫颤抖,在眸子上投下一片阴翳:“鹬叔?月儿你所说之人可是翀陵派的娄鹬?” 揽月匆忙点头。 “是吗。”那刺颜微微颔首,眉眼里又添些莫名愁绪,一略清雅,不失大气。 揽月心道:颜姨大约是回忆起当年围困隅谷之时,百派里亦有翀陵的身影,故而感到惊心悲魄吧。 揽月正想着,没想到那刺颜突然道:“那枚血珠在祭坛被炸毁之时沿着天际飞往南方,再不知所踪。可惜我已身故,无法依照本分克尽厥职,将那血珠寻回,莫使它在人间遗祸无穷。没想到那日天缘凑巧,在你气息渐微之时有一股温热之气被渡入体内,冲破了你即将被冰封冻结的血液......” “颜姨,你是说寰宇为我渡的气?” “我不知你口中男子姓甚名谁,但那股炙热暖流却是我再熟悉不过的。在隅谷年深日久的看顾了它这许多年,席不暇暧,目知眼见,没有人会比我还熟悉这等气息......” “颜姨......你、你说什么......” 揽月被突然来临的讯息震惊地无法呼吸,心如栓了一块巨岩,自空中直坠下去,仿似空中一片飘零的纸片,任由风雪摧残。 大脑已无法思考,揽月愣着两眼发痴地瞧着那刺颜,面颊惨白,却像在垂死挣扎一般延口残喘,不死心地再次确认道:“颜姨你的意思是,寰宇便是当年那枚不知所踪的......”然而揽月话尚未尽,骤然之间有一股气旋掀起了雾浪,摧山搅海,打破了周遭的宁静,打断了揽月同那刺颜之间的赤诚相告。 “月儿!”那刺颜奋袂而起,朝向揽月被席卷的漩涡正中抛出一道月白色光束,再次试图救下她。 光束冲云破雾,攻坚毁锐,只可惜又被那堵冰墙挡在阻隔在外,丝毫不可逾越。 揽月周身云雾变幻,乱云纷飞,那气旋以马尘不及之势瞬间将她吸入漩涡之中,又在眨眼之间冰消气化,星飞云散。 云雾簇拥,揽月感觉到一阵强烈眩晕,紧跟着一股熟悉的暖流自手腕处涌入身体,扇起血脉中一阵阵微软的波痕,往来如梭。 四肢百骸顿时觉得暖和起来,好似融化了数九的严寒,又好似春风夏雨,葱蔚洇润。 蓦然间风娇日暖,揽月如同徘徊在绵软雾蕴之中,涌上一种莫名的恬逸安适感,悠游自在。 又似暖煦煦的阳光穿透单薄的衣衫渗入肌肤,轻吻着她的脸颊、长发,温泉般淌过,驱散了刺骨冰冷。 “月儿——”一个男人清泠于耳畔,雄浑温润,正是那张|坚定刚柔的薄唇能发出的声响,令人很是踏实。 “寰......宇?” 这声音在揽月听来格外悠扬悦耳,绵延不绝,于是她缓缓地张开了星眸。 果然,那刺颜的面庞逐渐黯晦消沉,隅谷祭坛烟销灰灭,万年古桂澌灭无闻,反之,取而代之的是秦寰宇关切脉脉的面庞。 正所谓是祸绝福连,虹销雨霁,秦寰宇双瞳里布满的猩红血色尽数褪去,眼眸似有薄雾缭绕,浓郁的忧伤环绕在眉宇间,脸色有些冰冷,却掩不去忧切的气息。 628 释重负安神定魄 九转丹佩啸云烟4 “月儿!” 看到揽月转醒过来,秦寰宇低垂眉眼,浩气长舒。 冰冷孤寂的脸上有了些许温和,眸光里尽是穿透痴情的灵魂,他那双盈满星河的琉璃双瞳里尽是对她灭不了的深情,无限柔情。 揽月星眸中楚楚之光闪动,此刻的秦寰宇仿佛回到了灵台清露霏微的那片桂海飞雪中,暴戾恣睢的气焰逐渐褪去。 “你......你醒来了?寰宇,你醒来了?!” 被秦寰宇那风和日暄的温柔包围,揽月感觉自己恍若那夜空中被繁星包裹的皎月,甘愿就此沦陷在这片绚烂温融中,再不挣脱。 于此同时,含光子等人亦同样目睹了秦寰宇的转醒,惊喜交集。 “你们瞧!寰宇他醒来了?!真的醒来了?!” 聿沛馠惊喜欲狂,如释重负,阴郁一扫而空。 “秦寰宇......”陈朞喟然叹息,胸中五味杂陈。 其中既有对秦寰宇厌难折冲、超凡毅力的钦佩,亦有对秦寰宇情深一往的怅然若失。 但无论怎么说,秦寰宇能在揽月命悬一线之时挥戈返日及时清醒,都是一件好事。 紧要关头,陈朞决断如流,厉声喝道:“秦寰宇——快!快使揽月停下,不可铤而走险强行凝九转寒丹!” “什么——”揽月星眸一震,惊惶地睁大了眼睛,瞳孔紧缩。 陈朞这一声洞心骇耳,毫无商量的余地,揽月突然意识到秦寰宇的转醒也许会成为她凝炼九转丹最大的障碍,可是揽月已然拿定主意身自为之、势在必行,不惜以死济之。 “不、不可——” 揽月的心瞬间冷如冰窖,一边摇头,一边抗拒地试图将手腕自秦寰宇掌心脱离,警惕防范着他。 “月儿!”秦寰宇对揽月所思了然于胸,畏惧她腕间旧伤未愈,掌心攥住揽月的力道拿捏无常,竟然真的险些被她摆脱开来。 聿沛馠心中颤了一记,不由挑眉扬声道:“秦寰宇,你方才那股子靡坚不摧的劲都哪儿去了,怎地连一个女子都降服不了,岂不外强中瘠!” 秦寰宇面色沉郁,却丝毫不理会聿沛馠贫嘴饿舌之言,他的目光始终追随在揽月身侧,肉跳神惊。 揽月形容枯悴,骨子里却承袭了殷昊天的动心忍性,刚中柔外。 从她左闪右避,惊猿脱兔一般不断试图躲避开秦寰宇的眼神里足可以见,她定是一心一意地想要履行对娄嫄的承诺,这等执而不化令人轻怜疼惜。 “月儿!” “不!就算是你,也莫要拦我——” 揽月的脚步凌乱闪躲,恨不得即刻便高飞远遁。 飓风摇撼着桂花瓣肆虐奔走,碎琼乱玉淹没着一切,不容任何人的靠近。 就在二人僵持不下之时,娄皋发出痛不欲生的惨叫:“啊啊啊——!!!!” “娄皋?!” 那声音撕心裂肺,肝胆俱催,惨不忍闻,众人齐齐侧目,痛彻心髓。 揽月忧心若醉,稍有疏忽大意便被秦寰宇以雷霆之势循机上前,轻而易举地便再次攥牢了她的双手。 此刻的揽月粗心浮气,张皇失措,而秦寰宇神情玄定,处之弥泰。 629 释重负安神定魄 九转丹佩啸云烟5 “月儿,听我说,我并非是欲遏止你凝丹——” “不,我不听!”揽月星眼圆睁,泪光点点,忿然作色:“秦寰宇,我受够了!你和陈朞总以为我好为由,将谠言嘉论胁迫于我。但你们有否想过,我亦有血有肉并非草木,故而我的想法无需你和陈朞全权代劳!” “月儿!你冷静听我一言——”秦寰宇伸出手臂将揽月环腰揽入怀中,低头凝视着她,举手抬眸温润而泽,丰神如玉。 “住口!”揽月撑着双臂抵离秦寰宇胸前,欲羞还怒道:“还请你束身自重!若想律人先得律己,你且扪心自问,你体内那东西之事又是否曾同旁人商榷?又是否深闭固拒,孤行己见?!” “我——”在这件事上,秦寰宇的确乾纲独断,只是他并非是不容他人插手,而是忧心徒劳无功。 见秦寰宇顿口无言,揽月亦同样如鲠在喉。 揽月心中暗忖着:若按颜姨所言,秦寰宇体内那股炙热真气躁动的根源便是当年隅谷祭坛被炸毁时不知去向的血珠,那么足可见着许多年来秦寰宇茹痛含辛、沐雨经霜,独自承受了多少难言之苦。 想至此,揽月既气又急,愤懑填胸,道不出的滋味皆化作了眼泪,狂流不止,冰冰凉凉清泠透骨。 血珠乃招殃之端,不能说......还不能说出来......揽月欲言又止,她深知血珠之事兹事体大,非同儿戏,只能竭力克制忍耐,直至寻到取回血珠之法。 生死攸关,聿沛馠的声音再次打断二人之间纠缠混乱的纠葛,听他急急巴巴喊道:“秦寰宇你何时这般优游不断,如今矢在弦上,还同她啰嗦些什么,先将人捆了回来再说!” 聿沛馠这话虽俗,却也是个不可多得的正理,故而连含光子和陈朞几人都未出言避忌,想来也是杂然相许。 “不!不可以——” 揽月的目光再次落在娄嫄和白尾鸢僵直清泠的尸身上,她们静静躺在那里,虽然一息无存,但那桂雪的微光投射在娄嫄面庞上,怨艾不平的眉心下长睫凝霜、碧瞳紧闭,唇边一道被忧伤覆盖的泪沟。 “嫄姐......”对娄嫄的愧疚和感佩侵蚀着揽月的骨髓,成为揽月放不下的执念。 “月儿,我同你一起,助你一臂之力!” “你,说什么?” 揽月一怔,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她的眼眸上挑,透出一泓清透的眸光。 “娄嫄算是因我而死,我亦不想令她含恨黄泉,以是为恨。” 秦寰宇行化如神,此言方毕,揽月便察觉到两汪春水般的暖流自双腕间被灌入她的身体,在经脉之间飞快流淌,即刻便使寒谷回春,本已枯竭的精元之力再次温暖富庶起来。 “你这是......” 一缕春风托着桂花瓣拂过脸庞,驱赶走无边的暗夜。 “通忧共患,休戚与共。”秦寰宇锐利深邃的冰眸里泛着幽幽的光,笃定而踏实,令人心安。 于是揽月再次领教到秦寰宇体内那股淳厚雄浑的神秘之力,滔滔滚滚,深不可测。 一瞬功夫,揽月便已转眄流精,玉颜光润,如获新生。 直至此时,围观之人方看明些眉目,尤其聿沛馠最为恼火道:“这秦寰宇究竟是醒了没有,怎地如此昏聩糊涂,竟然反纵容她胡来!” 陈朞静静地站在那里,神韵独超,审慎道:“非也。秦寰宇他能如此不忙不暴,想必定是全局在胸。” 听到陈朞之言,含光子亦默默地点了下头。 数往知来,看得出来,面前这一男一女皆非寻常之人,且这二人间志同心合,腹心相照,能缔造出怎样的奇迹,谁也不可捉摸。 穆遥兲不知是看到了什么,两道剑眉突然跃起,大张着眼睛直愣愣地看着他二人的方向,慌手慌脚地举臂一指道:“快看!” 几人诧异不知端倪,纷纷调转视线,回看过去。 “这——!!!”“怎么可能!” 天地可鉴,他们看到秦寰宇和揽月身前悬浮着一枚剔透如璃的丹丸,作作生芒。 宛若一轮皎皎的银月,琼姿霜颜,晃得二人身形疏影横斜,映得周遭之人苍茫重影,恍惚不清。 “这——这是——” 若是换作一月以前,聿沛馠他们可能还辨认不得此物,但经过筑阳殿内亲眼一观后,便铭肌镂骨再也难以忘怀。 这耿晶晶,银苍苍的寒灼光芒除了九转寒丹之外再无它物,但凡光芒所及之处皆可除尘涤垢,归邪转曜。 揽月缓缓睁开双眼,双瞳被映得通透而明亮,清雅灵秀。 “成、成了!寰宇,我凝出九转丹了!” 少女脸上明珠生晕,美玉莹光,眼眶里充盈着激动的泪光,泪光莹莹。 她深吸琼鼻吞了口气,将眼泪吞回到眼眶,总算是堪堪舒展了容颜。 “甚好。几步荣发,快些将它打入娄皋腹内。”秦寰宇深邃的双眸里透出浓浓暖意,只是面容平添一丝憔悴,看来这枚九转丹着实耗费了他多半内丹之力。 “好。”揽月屏气凝神,眉宇之间淡静如海,竭力令自己归复了情绪,一心一意应对娄皋体内那两枚凫趋雀跃、不受管束的内丹。 娄皋瘦小的身躯不堪其重,创深痛巨,脏腑在肌肤的掩盖下七损八伤,百孔千疮。 揽月敛色屏气凝视着娄皋,众人倾耳注目,不敢复言。 说时迟那时快,揽月抬手将九转丹打入娄皋腹内,只见一道炽烈耀眼的寒芒拖曳着灿烂长翎,划出一道迅捷流畅的弧线,好似风行水上,水银泻地,一气呵成。 说来神奇,九转金丹方一入腹,即刻便神流气鬯,使娄皋的精神气息流畅通达,同那两枚叛逆不合的内丹游走在一起,融洽无间。 娄皋因巨创而痛苦扭曲的面容顿时舒缓下来,胸口一起一伏,嘴巴大口喘着气,将新鲜清爽的空气摄入体内。 630 逆旅终伸度九天 经迍邅蚌病成珠1 娄皋因巨创而痛苦扭曲的面容顿时舒缓下来,胸口一起一伏,嘴巴大口喘着气,将新鲜清爽的空气摄入体内。 哪怕一息奄奄,娄皋也不想放弃,这份坚强毅力倒是与娄嫄同出一辙。 三枚光泽绚烂的丹丸在娄皋体内蝉联往复,周流不息,逐渐将点点滴滴的光芒融合在一起,相辅而行,流景扬辉,光焰万丈。 九转丹果不愧为和合调顺的灵丹妙药,终于使娄皋和娄嫄的那两枚内丹融融泄泄,遐迩一体。 含光子目不斜视,眸光一眯,深吸一口气,感佩道:“看来融丹有望,真是后生可畏啊。” 话音方落,娄皋下腹内的光芒开始褪散,笼罩上深沉和神圣的宁静。 聿沛馠颦起剑眉,极目迥望,急煎煎道:“怎样了,成了吗?” 陈朞等人亦延颈鹤立地静默观察,同样急杵捣心,想立刻寻根究底。 然而娄皋却像一个疲倦的老人一般安静地紧闭双目,从容安详,深睡如泥,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般尘世不扰。 众人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生怕惊扰到了他。 见揽月收敛了桂雪,聿沛馠几人方敢凑上前去细细查看。 “这就算融丹成功了吗,为何不见有甚变化?” 揽月没有回答,神态虽一如往常,心绪却并不平静,她探寻的目光不动声色地落在娄皋下腹,眉心恨不得拧成疙瘩。 含光子通达谙练,越过众人侧身挤到娄皋身旁,以两指探测其脉,似有所思地频频点头。 穆遥兲低声问道:“先生,他怎样了?” 含光子面露意外之色,口中沉稳道:“阴阳调和,脉象平稳。” 众人长舒一口气,不管融丹术成或不成,只要娄皋安稳无虞便万幸。 卜游追问道:“那么丹力呢?” 含光子意蕴深长地点头道:“急益劲,如新张弓弦,有积蓄之力待发。” 聿沛馠斜头歪脑疑惑道:“先生是说蓄势待发?”没想到含光子横展双臂将聿沛馠几人挡在身后,高声厉喝道:“快让开——!” “让?!”聿沛馠不知所以,还没弄清发生了什么,便一个趔趄险些张倒。 眼见聿沛馠踉踉跄跄脚下不稳,穆遥兲及时伸手拽了他一把,将他撦拽到一旁。 聿沛馠如坠烟雾,茫然退立,正想开口,突然身后娄皋安躺的地方炽火冲天而起,娄皋和啾啾的身躯在那火中剧烈燃烧,光焰乱溅。 风卷起了无边残灰吹向四周,聿沛馠被呛得难受,啐了一口冷痰在地,埋怨不休:“无尽无休了啊?醒来一个秦寰宇,怎地又来一个娄皋。今载?鼓学宫糟了什么邪煞,这大火循环无端。” 众人由着聿沛馠在一旁自僝自僽,目光时刻不离娄皋,聿沛馠自觉无趣也回身一同望去,只见娄皋在火光中蜷缩着身体将啾啾护在胸口,一人一鸟双双深陷火海,被熊熊烈焰包裹。 聿沛馠急怨道:“你们怎的这般沉得住气,就这么眼见着这犟娃子被焚之一炬不成?” 说罢,聿沛馠便要上手去绝薪止火。 “且慢!”含光子横臂阻拦了他的去路,厉颜正色道:“枭鸟涅槃且需由内而外,脱胎换骨。不经过置之死地的浴火灭度历练,是无法达到朽木生花、由枯转荣的蜕变的。揽月能助他的皆已竭力虔心,至于枭鸟能否得意羽化,只看这娃娃自己的造化喽。” 聿沛馠若有所思,忧虑重重地看着娄皋:“他的造化......” 一个半大的孩子能有哪般造化可言?只是希望娄皋能够铭记这枚内丹和九转寒丹是娄嫄和揽月豁出性命换来的,不要轻易废弃。 此时此刻,生命与毁灭同在。 炫丽的人生就在眼睛一睁一闭之间,安慰与共,全看娄皋和啾啾能否厌难折冲,长风破浪。 卜游遥相鼓励道:“娄小公子!黾勉同心啊——” 聿沛馠慷慨激昂附和道:“勃然奋励,不可恐慑!” 然而娄皋倒也争气,虽不抵铜筋铁骨,也是不负众望,用一颗无畏进取之心暗中与那股腾焰较劲,从初窥门径到驾轻就熟不过须臾。 娄皋的周身猛然泛起缤纷多彩的光芒,赤、橙、黄、绿、青、蓝、紫色奇妙重叠,和谐融洽,耀眼绚目。 紧接着,娄皋和啾啾的身躯渐渐飘上半空,在火光中升腾,悬停在七彩长虹正中,竟然渐渐睁开了碧瞳。 碧瞳眯萋,半睁半闭,淡定悠然,俯看众生,道不出地矜持不苟,凛然庄严。 同样的面孔却判若两人,鹅湖之上再次笼罩上肃穆的气氛,严正殊绝。 揽月几人对娄皋的变化感到扑朔迷离,不觉试探唤他:“娄皋——” 娄皋低首颔胸,口齿微张,露出两颗洁白光亮的虎牙。 正当大家以为娄皋有话要说的时候,娄皋却蓄势而发,让雷霆般的嚎叫撕裂万里穹苍,犹如一只鹏鸟栖息在山巅上,鸟唳惊空遏云。 “你们看啾啾!” 在聿沛馠的大嘑小叫声中,众人看去,果然如聿沛馠所留意到的一样,啾啾的身体开始出现变化。 啾啾杂毛羽翼在烈火中消磨抖落,垂头铩羽,稀稀落落,身躯也跟着萎靡枯槁,拱肩缩背转眼之间瘫成一团。 “这......这是......”聿沛馠恛惶无措,丝毫瞧不出这等迹象是好是坏,只得继续观望风色。 周遭暮气沉沉,众人心神不宁地看着啾啾焚化的余烬,心绪如履春冰。 没想到娄皋反而对着深不可测的夜空,绽放出一个灿若星辰的微笑,看起来意气扬扬。 “这孩子没事儿吧,他竟然还笑得出来......” 穆遥兲制止道:“沛馠,休要无事聒噪,如此闹闹哄哄可莫惊扰了他聚精凝神。” 聿沛馠两手握汗,瘪了嘴退去一旁,心里或多或少有些替自己叫屈,毕竟他对娄皋的关心惟天可表。 娄皋体内新融入了姐姐的内丹,丹元之力与蜕残溃痈之气激烈相搏,试图冲破栉风沐雨重现生机。 631 逆旅终伸度九天 经迍邅蚌病成珠2 蓦地,漫天金光布满夜空,又辉映着大地,震彻玉宇。 一声鸟唳冲破上空,一只鸟首自残屑中昂扬而起,舒展着双翅,它眯起眼睛用最完美的姿态来傲视身下的整片大地,自每一根翎羽中渗透出王者的威压。 更加庞大的火焰冲天而起,直击天穹,一只通体金黄的巨型大鸟拖曳着绚丽的尾羽,锦绣靓丽,翱翔九天。 众人不觉被这番气派高贵,彰显着天地威仪的风范看呆,遗韵悠长。 淅淅飒飒几声嘹亮的鸟唳,引得鹅湖方圆百里百鸟齐鸣,上方夜空腾起乌压压一片禽鸟,竞相展翅翻飞,朝向金翅大鸟垂首拱脊,恭敬臣服。 金翅大鸟从风而起,横翔捷出,风飑电击,以如锥双目傲视百鸟环宇,翼扫千钧,声势煊赫。 众人有目共赏,一惊非小。 “这,这——”聿沛馠仰面朝天,叹为观止,口中啧啧道:“这该不就是万年前枭阳山中的那只枭鸟吧?!” 陈朞道:“自然不是。万年前的那只枭鸟早已被降服拘禁在翀陵派的九旋谷内,翀陵派向来戒备森严,加之九旋谷如同铁狱铜笼,定不会令枭鸟逃遁,出现于此。” “那这鸟是——”聿沛馠一脸茫然,又或者说是难以置信,他震惊地睁大了眼睛,眼珠子几乎即将跃出眼眶:“难不成这只枭鸟它、它它它......就是那只杂毛雏鸡?!” 不管聿沛馠信或不信,曾经那只窝在娄皋乱发间的黄色杂毛雏鸟都真的羽化成枭,挥动着强劲有力的双翅盘旋于浩瀚长空,振翅九霄,俯瞰大地。 聿沛馠转而对悬在半空中的娄皋喊道:“没想到你守了三载方破壳而出的啾啾转瞬之间云蒸龙变,如此凌云之势望尘拜伏,也算是值天值地了。” “金......翎......枭......” 娄皋居高临下,缓缓吐出这三个字。 娄皋一头短发半遮着额角在风中竖立着,清晰笔直,透着一股倔犟劲儿,话音里脱去了孩子稚气的口吻,听上去雍容不迫,沉稳持重,多了几分万年翀陵大派公子的华美矜贵,不敢使人再有丝毫小看。 “什么?” 聿沛馠竟然跟着恍惚起来,辨不清娄皋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同他搭话。 “金......翎......枭......” 有意无意,娄皋一字一顿又将三个字复述了一遍,声音低沉舒缓,有种成年男子独有的迷人磁性。 聿沛馠更加狐疑起来,他目瞪神呆地以右肘捅了捅身边的陈朞,求证道:“瞎子,你给瞧一瞧,上面说话那人可还是翀陵那个小黏人精?” 穆遥兲训诫道:“沛馠!又出言无状——” 聿沛馠分辩道:“哎呀,唇齿玩笑而已。加之上空金光耀目,没有摘星术在身,你可看得清楚?” “金......翎......枭......” 那个有别于稚童的舒缓声音再次响起,却比前两回更加冷漠,如同夜晚寒箫碧落琼霄的仙曲。 金翎枭的“枭”字方落,金翅大鸟猛一振翅,携风带雨,恍若惊雷。 一道耀眼金光携着雷鸣吼声,风雷火炮一般自云层直劈而下,直趋聿沛馠脚下。 顷刻之间,地动山摇,聿沛馠脚下砖石在炸响中坍塌,地面被那金光无情地劈开了一道深渠,激起鹅湖之上浪潮翻涌,尘埃漫天。 “什么鬼东西!” 聿沛馠呆若木鸡,恍惚了半晌方鬼叫着跳脚闪躲,一连倒退了四步,大口喘着气。 好在那道金光是紧贴着他的身侧浅浅掠过,夹杂着狂暴凄唳的风声,却似乎并未真的有肃杀凶意,仅是些恫吓警告之意。 金翅大鸟扇出的风呼呼啦啦,砂石迎面而来,刮得聿沛馠脸上身上一阵阵刀割般的疼痛。 待迷迷漫漫的风沙倏然止歇,众人方瞧清楚那金光的真身乃一金色翎羽,灿烂耀目地像坠落凡间的太阳,光彩鲜明。 聿沛馠浑身冷汗,不住地哆嗦,却仍嘴硬地同悬空的娄皋和金翅大鸟较着劲:“何愁何怨啊?!出手这般狠戾,是不是忘了当初在九江烨城之时我收容你们一人一鸟落宿之恩了?” 含光子禹步上前,探手将聿沛馠拽到身后,持重言教道:“相传枭鸟驰骋神州,咆哮苍穹,震慑四方!你可休要冒冒失失,公然剔蝎撩蜂,惹怒了枭鸟连老夫也保你不得。” “什么?!” 聿沛馠震慑不已,苟且着缩了缩脖子,情绪颓然。 他躲在含光子的五短身材背后,试图避开金翅大鸟扇起的梦魇之风,口中还咄咄不休地嘀咕道:“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见聿沛馠不再啰嗦,含光子昂首对空喊道:“枭鸟钻天入地,驱雷掣电,丹力骤增,但你心性童稚十足,稚拙不改,尚需磨砺!” 632 逆旅终伸度九天 经迍邅蚌病成珠3 含光子话音方落,顿见头顶上空风止云灭,空寂无声, 娄皋收敛了锋芒,脚踏如棉如絮的云梯拾级而下,所过之处金光万道,百鸟紧随在后,云蒸霞蔚好不场面。 这一下,众人方真真切切瞧清楚了娄皋的面容,不禁惊呼出声:“娄皋?!你真是娄皋?” 娄皋轮廓未改,却较之先前整整高出一头有余,在走近卜游身侧时一见之下竟然已及他肩膀之处,虽暂称不上威猛高大,却也算得上玉树临风,还多了几分豪迈气概。 聿沛馠向来最喜讪牙闲嗑,此刻直眉楞眼,怔怔然道:“乖乖......这身形竟然亦可一蹴而就?还是说,你把翀陵那个犟娃子给偷藏了起来,以假冒真?!” 但无论娄皋的身形音韵如何变化,那双翀陵娄氏独有的碧瞳总不会欺人,碧波深却,山色滴翠,道不出的至尊至贵。 金翅大鸟收了羽翼紧随娄皋身后,一人一鸟祈合相通,情深一往越过众人走向娄嫄和白尾鸢的尸首,血泪盈襟。 “姐......”娄皋一双碧瞳里泪光泛泛,伤感澎湃不止。 “姐,你睁开眼睛看一看吧。皋儿和啾啾并未辜负你的愿望,啾啾它果真是金翎枭——” 但娄嫄依旧体闲澹然地静躺在地,娟好静秀的面容之上似乎拂过一丝慰籍,像是在回应着弟弟的畅叙幽情。 娄皋骤然呼吸一紧,脉脉碧瞳倏然转淡,攒眉蹙额,面若死灰地将视线穿过揽月投向她身后的秦寰宇,切齿咬牙低吼道:“秦——寰——宇——!” 秦寰宇孑然而立,依旧冷傲孤清,长发淡淡垂落在清雅俊逸的面颊两侧,有着丝绸般的光泽,衬得他更加冷峻。 娄皋的碧瞳对他侧目而视,刚肠嫉恶,鬼魅的气息赫然弥散开来,恨不得即刻扑杀此獠,为姐姐娄嫄报仇。 揽月一眼洞悉娄皋所想,护在秦寰宇身前,竭力劝说:“娄皋,你冷静一些,听我说!” “殷姐姐,你让开——” “娄皋,娄嫄她其实——” “其实什么,娄嫄姐就因愚钝执拗方着了这男人的道儿,即便临死还对他掏心掏肺,义无反顾!” 殷揽月苦口相劝,唇焦舌干:“娄皋,嫄姐她深受梦糜香毒害,今夜不过起死归生,是乃回光返照——” “殷姐姐,你休要替他辩解。是我亲眼所见,是他,他杀死了我姐姐!” 可是娄皋已被娄嫄之死的巨大悲恸激得怒不可遏,面如刀刻一般刚棱冷硬,浑身筋骨都在抽搐,像是随时都会抡臂上前一般。 锥心的刺痛在在场每一个人胸腔蔓延,悲怨心碎,更何况是娄皋了。 往日里被娄皋奉若神明、奉为圭臬般爱戴敬仰的秦大哥,如今却成为了嗜杀亲姐的凶手,娄皋内心的纠葛与疮痍定然比任何人都要深痛。 揽月的星眸参透了他的想法,更加死死护在秦寰宇面前,劝止道:“你且冷静一点,杀死嫄姐的并非寰宇,而是那——” 633 逆旅终伸度九天 经迍邅蚌病成珠4 言至此处,揽月突然忆起了颜姨所言,不禁怊怅若失,顿口无言起来。 她不知该如何向娄皋解释寄宿在秦寰宇体内的那股炙热真气的真相,若是坦白说来,当年血珠被那刺颜炸往南方,巧合之下投入秦寰宇身躯之中,令他饱尝通心透骨的折磨,又焉知秦寰宇不同样是一受害之人。 也难怪这许多年来,秦寰宇在他人眼中多以形孤影寡的漠然之姿示人,离群索居,冷漠少语,大抵皆是因受体内那枚血珠缄禁钳制所致,却只愿独自承受煎熬。 然而揽月愁海无涯,所思所念皆深隐在心。 娄皋见揽月语塞,更加笃定了秦寰宇的切骨之仇,势如冰炭。 “我要替家姐报仇——” 娄皋已被冲昏头脑,金翎枭的金翅横扫,朝向秦寰宇冲击而去。 “住手!快住手!”揽月拦之不及,看来娄皋和金翎枭是动真格的,毫无回旋的余地。 聿沛馠几人大声疾呼道:“寰宇,愣着作甚,还不快躲?!” 而秦寰宇不躲不避,深情漠然,同金翎枭凌风相对而立,身躯岿然不动。 “娄皋!秦寰宇!你们这是都疯了吗?!” 电光石火之间,一道银光骤然而起,陈朞眼明手捷,滇河剑剑雪生光,迎风乍现,将揽月护在身后。 金翎枭鸟随主心,祈合相通,自然也分皂白,眼见陈朞持剑上前,金翎枭收了锋芒逼人的侧翼,堪堪自其颅顶处掠过,几缕碎发便似杨絮玉屑般洒落而下,踽踽凉凉。 陈朞不觉也跟着倒吸一口冷气,若不是自己眼尖手快,面对金翎枭吹毛利刃的羽翼怕也免不了得认栽。 不过陈朞在庆幸之余还生出些许后怕,若不是自己奔走如飞护在揽月面前,不知会否连同她一起被娄皋的仇恨之心累及。 一想至揽月也许会受伤的场景,陈朞再风微浪稳的性情也难以自抑,他对娄皋赫然而怒道:“你受了揽月融丹之惠,不但不思图报,还要以仇恨之心累及无辜,搅得四方不得安宁!” 娄皋一闻之下心血上涌,碧瞳鼓起,辩解道:“我、我何时曾如此忘恩负义!” 娄皋长长的睫毛抖动着,方才还钢铁一般锐利的碧瞳也在浓眉之下不安地闪动着,流露出悒悒不乐的神色。 大约是也想到方才险些误伤殷揽月而自责不已,娄皋心乔意怯,心中局促,昂了下下巴对陈朞说道:“你既来了,便且替我好生照看殷姐姐,莫使她插手替人开脱——” 言罢,金翎枭鼓翼扑打,寒芒闪烁,足可见娄皋心底绝无和解的可能。 “娄皋!”穆遥兲几人在一旁看得心情也跟着大起大落,心有余悸,想要规劝,却也知苦口软言对当下的娄皋而言毫无作用。 自古忠言苦口逆耳,陈朞面容之上透着冷静光泽,对娄皋道:“秦寰宇体内那股炙热真气放僻邪侈,肆意横行所致,真的怨不得他。” “我不听!真气在他腹中,究竟是否编造托词,亦未可知!” 得了娄嫄内丹的娄皋精气充盈,个头虽长,心性却还带着些孩子的任达使性。 634 逆旅终伸度九天 经迍邅蚌病成珠5 穆遥兲和卜游亦挺身上前欲将娄皋拉离揽月和秦寰宇的面前,只是如今的娄皋已不是当初那个跟在他们身后天真纯粹、犯着些傻劲儿的小不点了,他活龙鲜健,结实挺拔,周身筋骨象钢铁打铸的一般,难以撼动。 聿沛馠急不可待,恨不得对秦寰宇言提其耳:“秦寰宇,这等时候你就莫要木然缄默了,你倒是分辩一二啊!” 他们皆知秦寰宇不尚浮辞,却没想到在娄嫄之事上,秦寰宇也能做到冷心冷面,漠然置之。 秦寰宇自始至终高峻挺拔,冰眸阴晦艰深,令人琢磨不透 。 在他深蹙的双眉间好像隐藏了很多深沉的心事,偏又难以被人获知,令人气也不是,痛惜也不是。 众人挡在娄皋和秦寰宇之间推拒拉扯,嘈杂声絮絮咶耳,独独秦寰宇一人面无表情地置身事外,有种超然之感。 “寰宇......”揽月回眸间发现了秦寰宇神色的变化,说不出那是一种孤独还是一种疲惫,令她沦陷在秦寰宇忧郁的双瞳里面,一时失了神魄。 一种不祥的预感蓦地涌上揽月心头,直叫她忐忑不安。 两个风情月意的男女,两双相知相悦的眼睛相汇,心照情交,莫逆于心。 “寰宇?!”揽月的星眸骤然大张,吃惊地瞳孔里映射出秦寰宇高擎的手臂。 黑夜暗淡,一道耀目的紫色光束电掣风驰般划过揽月颈背,揽月的身子一怔,只觉身体僵直失去平衡便要向后倒去,目眩头昏。 众人皆惊,戛然而止。 陈朞顾不及同娄皋纠缠,回转身躯反手接住揽月的娇躯,将她环臂揽在怀中,又对秦寰宇惊疑道:“封禁术?!你这是作甚?!” 秦寰宇此刻的目光犹如一把钢锥,寒光刺人地转看向陈朞冷然道:“还记得你我于和衷共济前夜时于廊下相商吗?” 陈朞扬眉不解道:“我陈朞但凡言之皆有信,一字一句不会忘记。只是如今祸乱已除,朔日之夜将度,还需我秉承诺言吗?” “需。”秦寰宇淡淡吐出一个字,目光遗落在揽月的腕间,那一双锦织丝带下所隐藏的秘密令秦寰宇摧心剖肝,痛不堪忍。 秦寰宇明白,揽月身体里流淌的女真之血虽有折冲他体内魔物之效,却堪比剜肉补疮,只有一时之效,绝非长远之计。 自己若是想要长久留在揽月身边守护着她、陪伴着她,还需祛除体内祸根,不留后患。 陈朞面色沉郁,想起在藏名山中之时揽月曾道出过秦寰宇的打算,心中不禁颤了一记,也试着揣度道:“你......该不是预备去追计都和褚君山一众吧?你......要去三花庄?” 秦寰宇略一扬眉,似乎对陈朞的一语中的颇感意外,好在他也并不想隐瞒,于是淡淡吐出一个“嗯”字。 聿沛馠一听之下掀拳裸袖,血脉偾张道:“你要去三花庄?!我同你一处去!那个褚君山竟然以我生身父母之名欺惘于我,险些害咱们师父遭受误解,我要同他分辩个清清楚楚——” 秦寰宇的眸色严峻如冰,冷淡而坚决道:“我独自去。” “那怎么成,三花庄又不是你一人的故土,凭何由着你说独自前往。” “沛馠!”见聿沛馠纠缠不休,穆遥兲适时厉喝。 聿沛馠顽梗分辩道:“本来就是啊,难道遥兲你就不想知晓父母之事?” “我——!” 穆遥兲懒得同聿沛馠唇枪舌剑,索性趁聿沛馠怒气汹涌的不备之时在他后背上一戳,聿沛馠骤然一愣,再也动弹不得。 “封禁术......遥兲,你!”聿沛馠胸口拔凉,气得指尖发颤,不得不黑眼定心,不再言语。 待一切重归悄然,穆遥兲方沉心静气地回视秦寰宇,轻轻点头道:“你且去罢,学宫这边我们来照料,不日待回阆风相叙。只是一点,多加小心,莫要让我向师父无法交代。” “自然。”秦寰宇炯灼的眸色里闪耀着感激的神采,冷静地回以答复,以便令穆遥兲心安。 说完,秦寰宇缓缓背转过身去朝向鹅湖西面的千仞宫墙,在离去之前,双眸留恋地轻柔掠过那自桂海相逢起心中便无法再割舍的少女的脸,不舍地做着又一次告别。 寰宇......殷揽月看着秦寰宇的背影只觉天旋地转,昏昏沉沉,她知道秦寰宇又一次要离开,去寻找他宿命里必须要相抗的困境,只是他并不知晓,其实冥冥之中穷途前定,芸芸众生皆逃躲不过。 不知为何,殷揽月突然忆起了当初筑阳殿里柏树仙的话:放下羁绊执着,方得解脱超升。 635 逆旅终伸度九天 经迍邅蚌病成珠6 只不过天意弄人,揽月如今被施了封禁之术,干瞪着眼睛却说不出话来。 否则她真想立刻叫住秦寰宇,告诉他无需大费周章去三花庄里寻找答案,那个他想要获知的真相实则就在她的脑海里、乃至心的深处,却有口难开,真乃天缘弄喧捣鬼,多番戏弄。 揽月心中烦天烦地,却道不出声,只能眼见着秦寰宇深沉落寞的背影渐行渐远,她看见他在行过娄嫄身旁的时候足下迟钝,略略颔首对着尸身说了句什么,便再也没有回头,利落地离开。 鹅湖之上水雾蒸腾,朦胧之间秦寰宇的背影更似一尊失了灵魂的躯壳,飘荡在茫茫黑夜中,影影绰绰,直至飞鸿目断,再也看不见。 柔肠粉泪,抛珠滚玉,揽月的蝶羽长睫上挂满了泪珠,涕泣连连,泪迸肠绝,只叹无法唤住秦寰宇的脚步。 寸寸柔情化作盈盈泣露,她不禁暗叹:这大抵便是受了命里那颗缺失的穹冥星影响罢,以至于自己同秦寰宇缘悭分浅,终是免不了相爱相杀。 今日相爱,彼时相杀,揽月不禁彻体生寒,咽泪闭眼,不敢再想。 也恰在此时,心力交瘁了多日的揽月感到一股强烈的疲惫感袭来,使她在劳形苦心,眼皮不断地耷拉下来,视线眇眇忽忽,终于还是难忍筋劳力尽,倒在陈朞怀里昏睡过去。 终于,在众人身后的东方有一团春云火气逐退黑暗。 不知何时起,藏书楼的另一侧天际朝霞成绮,好似有一只铁臂巨手将晦暗的天幕撕裂,令柔软温煦的光洒满在鹅湖之上,渲染上暖煦的颜色。 朝霞逐渐染红了大地,蔓延到娄嫄和白尾鸢的遗躯之上,看起来祥和而静谧。 这一整夜祸乱相踵,又遭遇了一场离殇,众人皆已疲惫不堪,一种别样的情绪啃噬撕咬着每一个人的灵魂,它暗暗蜇伏在每一个人的脑海里,一旦寂静之夜便会冷不丁地腾冒出来折磨着他们。 这回娄皋眼见着秦寰宇的离开,终究没有再说些什么。 毕竟死者为大,为姐姐娄嫄和白尾鸢敛尸安葬才是当务之急。 娄皋轻轻挪步至姐姐身前,生怕惊扰了娄嫄的飘然美梦。 凄凉夜逐凄凉人,疏钟宛梦当年绿鬓朱颜的花信年华。 香消玉碎的娄嫄被娄皋横抱在怀,仍带着她生前软香温玉的清白气息,只是轻得如同一片翎羽般飘飘然然,又似水上之花般梗泛萍漂。 白尾鸢的尸体静覆于娄嫄身上,俨然一裙鸿衣羽裳,素色如锦,那一清如水的洁净绝非俗世间绮罗珠履可堪比拟。 娄皋已全然没有先前敌对秦寰宇的那股尖厉劲儿,他低垂着潮湿的面庞,异常平静,带着娄嫄和白尾鸢缓步离去...... 秦寰宇走了,娄皋亦走了,一切有归于沉寂,只留有风声铮铮,枯叶飘絮。 卜游和穆遥兲默默相视一眼,却也小心翼翼,生怕一个细微的动作都会打破这份难得的安谧。 陈朞怀抱揽月,身子缓缓转看向含光子,同样默默不语。 含光子没有看他,只是浅浅颔首回以答复,目光始终追随在一片褐色的枯叶上面,浓绿褪尽,留下的是苍老焦脆的脉络,那是风雨留下的烙印。 陈朞胸口一酸,思绪亦被凄然之情牵引,空洞的眼眶里泛起涟漪,他微合双目收起了摘星术, 袅絮流年,感佩涟涟,遥兲和卜游的心同样沉沉欲坠,却也只能将惆怅和无奈紧锁心底,步随陈朞而去,将时间留给含光子,同旧友道一道离别之殇。 待人散尽,含光子微闭幽颤的双眸,强撑地双腿终于松了一松,两膝软塌塌地蹒跚起来。 他的心弦牢牢锁在那片枯叶之上,压抑着无法言说的伤痛。 枯叶被风卷着在空中划出颓然的曲线,又悄然飘落,那是生命的沉淀。 含光子弯腰拾起它,小心翼翼地捏在指尖端详,不禁追寻着它年轻时的模样。 不知过了多久,含光子方缓缓屈身将枯叶轻置在地,徒手刨出两捧泥土覆盖其上,令它归于尘埃,重归大地的怀抱。 待时间流转,枯黄慢慢腐朽转换成泥,将会用它的身躯再次滋养孕育土壤,焕发出新的生命轨迹,延续它翠绿的梦想。  636 不畏浓雾遮望眼 躬亲行探赜索隐1 日光微淡,慰籍万物。 阆风寝殿重新弥漫上慵懒安详的气息,窗外不时传来微弱且嘈杂的虫鸣声。 殷揽月静躺在寝室床榻之上,轻轻摇曳的光晕投射在她的脸上,空灵成精,恍若临仙。 此刻呼吸尽已顺畅,只见她的蝶羽长睫抖了又抖,却始终不见她将星眸开启。 床榻边一个轻浅的男声温而响起:“不愿醒来?” 长睫先是一怔,而后颤抖地似乎更频繁起来。 男声再次响起:“那就再休憩几日,无论你愿何时醒来,我都会陪在你身边。” 长睫终于停止了颤抖,一双清淡如水的星眸逐渐张开,略有些迟滞失神地望向寝室上空,神色疏离落寞。 揽月寥寥仰望,目不转视道:“他走了......” 她的嘴角捻着心事,音韵泠泠,言谈里听不出半分喜怒。 陈朞心知她此言并非是询问,而是一种陈述,音浅却情深,毕竟她太了解“他”了。 陈朞就这样身姿笔挺地静静站在那里,神色平淡地回道:“走了。” 殷揽月的喉咙哽咽,一股暖流蓦地停留在她的唇齿边,令她的身躯不能自抑地颤抖起来。 好像有一柄利剑刺穿了她的身体,放出了被禁锢的情愿悲欢,在红尘的羁绊之中纠纠缠缠。 不知怎地,殷揽月又回忆起柏树仙的话,禁不住挤出一丝苦笑,听她喃喃低语道:“缘来缘去,纵不过是痴情空待......” 陈朞明白她大约是忆起自己星盘里缺失的那颗穹冥星,故而一朝万念俱灰,而这恰是陈朞目不忍见的。 纵然掺杂着万般心碎,但与其亲眼看着心爱的女子被彷徨无助漫过心际,受情苦折磨,陈朞更宁肯将秦寰宇那个执耿的男人带回到她的身边。 即便陈朞心寒齿冷,胸口蔚然成冰,却依旧用温柔清泠的口吻劝说道:“不过区区一枚穹冥星,只要你想,我即刻便可为你逆天改命——” “住口!” 殷揽月蓦地抬起头来,星眸里闪烁着惊恐的眼神。 她厉声呵止道:“星盘岂是儿戏之谈?!逆道违天,亦不是不可达成,但命中无有的东西,若是强求而来,必遭因果反噬。” “我陈朞绝非言行不慎之人,凡所应允,必当信守不渝。只要你能云开雾释,明朗放怀,我情愿为你改命!” 言词间,陈朞的剑眉斜飞入鬓,有种描述不出的坚决笃定,容不得揽月半分质疑他的本心。 “我说了住口!莫要再提如此无羁之言!” 揽月并未因陈朞的言词而感到舒心,反而面色青白,拧着眉头愁眉双锁。 “如果叔父能做到的事情,那我陈朞亦然。” “够了陈朞!” 揽月气急,不觉一跃下床,面如铁板般直瞪陈朞,阴沉道:“就算当年我娘亲的星盘是经由你叔父所改,但我娘亲和颜姨的性命又何曾留存至今?逆天改命必遭反噬,你又不是不知!” “我——”陈朞嘴角翕动似欲辩解,却终究发不出一言。 于此世上万物相灭相生,从来没有什么至高无上的独霸一方之法。 即便摘星术乃制胜奇术,也需令施术者付出身体残缺的代价,故而摘星一术实则百弊丛生。 “可是我不想你......”。 “我明白。” 面对陈朞殷殷深情,揽月心底隐隐作痛。 缘分是如此的复杂,有人深情一许却辜负无言,有人风情月意却要染着离殇,沉默而别。 揽月深吸一口气,眷眸中多了几分懿柔,她颦笑安详,似乎想以此遮掩自己孤寂落寞的内心。 “我们走吧。” “走?”陈朞预备不虞,顿觉吃惊。 “对,走。” “哪里?” 就在陈朞以为揽月是欲去寻秦寰宇的时候,殷揽月突然解颜而笑。 那笑容使人如沐春风,轻软温柔又不乏果敢坚毅,只听她一字一顿道:“玄霄,天枢台。” 就在陈朞以为揽月是欲去寻秦寰宇的时候,殷揽月突然解颜而笑,那笑容使人如沐春风,轻软温柔又不乏果敢坚毅,只听她一字一顿道:“玄霄,天枢台。” 见陈朞神色木然,尚有些恍惚不知所措,揽月清泉般嫣然一笑,故作调皮道:“怎的?天枢台难道还要审慎择友而交,不欢迎揽月到访?” 陈朞猛然清醒回过神来,空洞的眼眶里似乎立刻充盈满喜悦的神采,嘴角蓄满笑意,甚至有些语无伦次起来。 “不,不,不!殷小姐惠然肯来,天枢台蓬荜生辉。我玄霄必常置驿马,扫榻相迎。” 揽月极少见陈朞这般雀跃又拘谨的失举之貌,她微微一笑,白皙的两颊渗出羞涩的红晕,俏皮而温柔,看得陈朞无酒自醉,似要被她融化。 二人于此一敲定,便立刻去寻穆遥兲,将揽月的打算和盘而出,以征求穆遥兲的体谅。 穆遥兲虽是顾虑重重,难于放手任揽月行事,却也没有强加阻拦,只是在劝阻了几句话后陷入了沉思,目光深沉。 在穆遥兲看来,有陈朞跟随在揽月身侧定然万无一失,只是...... 见穆遥兲垂着眼睑眉心微皱,眉目间隐然一股惴惴之色。 揽月不安道:“难不成还有何事令你挂肠悬胆?” “非也。”穆遥兲顾虑道:“?鼓盟会已然结束,是时候返回阆风山去向师父复命。现下寰宇心去难留,姵罗包羞忍辱怯于见人,一蹶不振,真不知该如何向师父他老人家交代。” 提及寰宇和姵罗,揽月心情顿感沉重,憾惜道:“爹爹他深谙江湖险恶之理,我等于学宫之中命危如晨露,他定不会责怪你的。” 又经一番规虑揣度,三人商定由聿沛馠暂且留在?鼓学宫照看聿姵罗,直至聿姵罗安神定魄后再返回阆风山,而由穆遥兲先行返回阆风灵台去向师父殷昊天复命,以免师父分心挂腹,实为不妥。 一经敲定,揽月也不再耽搁拖延,同陈朞一起到万寿宫向含光子拜别,又绕行到藏书楼的镶金紫檀龙凤大门前,驻足仰望。 这幢巍峨庞然的八角琉瓦镶金建筑依旧如春笋般姿态挺拔,金灿灿的塔尖隐没在重重云雾里,气势非凡。 藏书楼是整个?鼓学宫的最高建筑,?鼓学宫布局严整,而藏书楼则可视同最可代表这里的建筑。 无论是身处学宫,还是烨城,皆能一眼辨认,显眼醒目。 莫看?鼓盟会只乃短短月余,临到离别之时方察觉,这里承载了百派诸多回忆。 虽说这一路行来深陷风霜,千磨百折,可也有着非比寻常的回忆和收获,不仅结交了程绯绯和綦灿灿二位金兰姊妹,还结识了柏树仙、娄嫄、卜涵、卜澎、陈胥等患难侠义之士,零珠片玉却也值天值地。 萋萋满别情,细想起来,?鼓学宫里的一草一木如同一个华丽而短暂的梦,揽月的回忆突然被目之所及处的景致揪住,心绪变得脆弱而沉默。 陈朞轻声问道:“听闻伊阙派二宗定于今日启程,你可要去道个别?” 揽月身躯一怔,綦灿灿那张珠圆玉润、辉似朝日的面容蓦地浮上眼帘,那一颦一笑尽见天真,好似春日里的杏雨梨云,给人以温暖安心之力。 “不了......” 揽月强颜欢笑,咬牙违心挤出这单薄的两个字,实则很庆幸上苍能让自己在最孤立无助、敏感脆弱的时候遇上了程绯绯和綦灿灿。 此时,揽月十分明晰自己要接替母亲和颜姨承担起的责任,且任重而道远,必须逢机立断。 秦寰宇体内的血珠并没有清除,那潜藏在他体内的炙热魔物厝火积薪,时刻有着倒悬之患。 下一个朔日......必须赶在下一个朔日之前弄清当年隅谷祭坛的真相,再赶回阆风山肯定师父云牙子出手,救一救秦寰宇的性命。  637 不畏浓雾遮望眼 躬亲行探赜索隐2 当然,待聿沛馠得知穆遥兲和揽月议定的安排时,揽月早已随着陈朞启程离开了?鼓学宫,甚至已出了烨城地域。 只是苦了穆遥兲,少不得承受了聿沛馠几番义愤填膺地刺刺不休。但无论聿沛馠他念来叨去,所围绕的无非是不该纵了揽月与陈朞同去,质疑陈朞处心积虑,心怀叵测。 好在穆遥兲了解聿沛馠,虽说是有些涎皮赖脸,却也通晓事理,自然不会弃聿姵罗与学宫而不顾,去将他二人追还。 于是穆遥兲也不再同他多啰嗦,交代了几句后,便辞别众派御剑而去,先行回灵台向殷昊天复命。 ...... 玄霄派位于九江西南方,缙元城以南的太皞山巅。 太皞山四面悬空,山下皆是万丈深渊,峰峦筑挺于天苍野茫之间,只留山前一道天梯直通玄霄宫宇,易守难攻,不禁令人胆战心惊。 临梯而上,高矗云霄,山风扑面,甚是清泠惬意。 孤峰兀立,高不可攀,难怪百派皆传:玄霄派的天枢台犹如腾空而建的瑶池仙宫,蹬之则如置身云海,执手摘星,牵引银河,易于反掌,乃观星最佳之处。 太皞山绵延数百里,目之所及处比比皆松。 乔松百丈,光泽油亮,枝干蟠曲,苍翠浓密充满了生机。 殷揽月随同陈朞循崖度壑,蹬峰绕石而上,迎面乔松林里晃动着几个缥色的身影,那是玄霄派门下弟子特有着装色彩,正穿过稠密的松林朝向这边疾步行来。 打头上的那个缥色身影健步如飞,快了众人一步,在前回首厉声招呼道:“快——!有人擅闯我玄霄境域,胆敢坏我鳞塔符!” 鳞塔符?听来人的语气甚是严肃焦急,揽月脚步细碎,不由地往陈朞身后藏了一藏,生怕冒然前来有所唐突。 陈朞自然对揽月的闪躲不安有所察觉,他不动声色地微微一笑,高贵淡雅,宛如一泓春水泛起满江涟漪,看似细流无声却又晴柔晏晏。 陈朞挺直脊背,以颀长的身躯将揽月护在身后,将她藏在他随风轻扬的衣摆下,神色宁静而安详。 他姿态儒雅,将手腕处的袖袍松松挽起,微微抬首对着来人方向应道:“毋需慌张,是我。” 此言一出,对面郁郁苍苍的乔松林里即刻传来欣喜雀跃之声:“少掌门!是咱们少掌门的声音!” 先前那个声音煞是谨慎,制止道:“休要莽撞。若真是少掌门,又怎会触动鳞塔符?别只是音色雷同而已——” 又是鳞塔符? 揽月环顾打量着四周,并不曾发现何处有布下符箓的痕迹,若说陈朞自然是熟悉太皞山机关的,定然不会触动他们口中所谓的“鳞塔符”,那......难道是自己?可......自己又在何时不经意碰触过鳞塔符呢? 胡思乱想间,玄霄弟子们已如驽箭离弦般疾冲到他二人面前,待看清一袭碧玉石色外袍的陈朞以后,纷纷屈膝半跪在地,拱手低眉,庄严有礼。 638 不畏浓雾遮望眼 躬亲行探赜索隐3 “冒犯少掌门,还请少掌门见谅。” 揽月看到这几个玄霄派的弟子双眼与常人无异,想来定是尚未习得玄霄派的奇技摘星术,故而没能分辩出是自家少掌门回山。 陈朞一贯文质兼备,从来对下以礼相待,温恭直谅,自不会以此介怀。 玄霄上下素知少掌门和气致祥,言语和气,但少掌门从来禹禹独行、鲜与人交往,更不曾见他带过山外之人回玄霄,于是几个弟子里为首的那个胆大抬起头来,半躬着上半身好奇地偷瞄着陈朞身后。 陈朞淡然一笑,说道:“这位乃是阆风山殷掌门之女殷小姐,被我请回天枢台来做客,你等且记,需奉殷小姐为上宾,绝不可冒犯怠慢。” “殷,殷小姐?!少掌门是说殷掌门和天香夫人传闻中那个不曾世出的女儿?” 陈朞眉锋微挑,鲜有地语气冷然道:“无礼,岂可如此好奇尚异的影响之见,莫要坏了玄霄谦恭有节之名。” “是——”弟子们齐齐颔首应答。 经此一问而已,玄霄弟子便足以看出他们的少掌门对这位殷小姐的另眼相看,此间干系非同一般,于是再不敢多言相问,纷纷垂首恭立于道路两侧接迎少掌门。 陈朞方欲起步护着揽月往天梯上行,又忽然足下一顿,侧脸问道:“你们不走吗?” 为首的弟子抱拳道:“回禀少掌门,有生人入山触动了鳞塔符,我等需下山巡查一番,有备无患。” “生人?”陈朞略略侧脸,风仪非凡,显露着不测之智。 “正是,否则玄霄之人是不会触动鳞塔符的。” “那你等不必往返徒劳了。” 陈朞身姿挺括,俊逸中透出一丝浅笑,广润夺目,他回身轻柔地提起揽月所着火浣裙的裙摆,一只如玉笋般芊芊素裹的左脚。 揽月没成料想,“啊”地一声跳躲开来,这时众人方看见原本揽月左脚所踩之处有一层层垒砌似宝塔的东西缓缓滚动。 “应该便是它了。” 趁揽月闪躲的功夫,陈朞不疾不徐、漫不加意地拾起那枚宝塔状的东西在掌心,从容审度。 那塔身宛若披挂着一片片鱼鳞,还沾满着露水,晶莹欲滴。 “这是......”揽月忽闪着星眸,一脸疑惑。 陈朞道:“我们玄霄派的鳞塔符,即乔松之果。因太皞山阳气盛大而质朴,最宜乔松生长,故而满山虬枝,松针凛凛,于是玄霄先祖便就地取材以松塔制符,布置于山中遍地。” 揽月恍然大悟道:“所以是我无意中触动了鳞塔符?” 她又环顾了四周被葱茏乔松环抱的天梯,果然抬眼处尽是层层碧波,芬芳横溢,树枝一层层地向八方舒展,松针浓密地吹不进风,缀着一只只松塔。 如此看来,这松塔繁若星海,数不胜数,想要上山却不触及鳞塔符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可是陈朞及一众玄霄弟子们又是如何能避开的呢? “发丝。” “什么?” 摘星术无所不晓,陈朞猜到揽月所思,故而不待她问,便先一步解答道:“鳞塔符星罗棋布,即便是玄霄之人也无法做到全然不触碰。之所以不会触发符箓,是因太皞山巅的一株麈尾古松并容遍覆,庇佑我玄霄弟子。若是你肯相借一件东西,亦可受此庇护之恩。” “我?我自离开阆风山以来一向两袖空空,还能有何物可相借?” 揽月懵里懵懂的样子令她仙姿佚貌的外表下再添几分娇俏率真,不禁将那几个玄霄弟子逗得偷偷发笑。 这使得揽月心中戚戚,愈发难以为颜,低声羞涩道:“熏囊里仅有几粒药籽,一钱不值,这......” 陈朞微笑道:“只需殷小姐出借额发一缕,袅袅一香。” “额发?!”揽月不自觉地将手护在额前,错愕道:“莫不是说笑之词,只借一缕发丝?” “只借一缕发丝。” 陈朞不似聿沛馠,素来不曾听他打诨说笑,故而即便此要求听上去荒诞不经,揽月也认真相待,将信将疑地撤下耳鬓一缕长发来递给了陈朞。 揽月抿着唇宁静地看着陈朞将她的发丝轻轻地绕在指尖,一圈圈缠好,整个过程悉心且专注,清泠的面庞在晨曦早雾间摇曳地更加俊朗。 “这......就行了吗?”揽月不明所以。 陈朞将发丝撵成一股,又小心地放入怀中贴身放好,方对揽月答道:“仅完成了一半。来,随我去天枢台,你便知我玄霄派亦是有稀世之珍的。” 旋即,陈朞牵起揽月继续登阶而上,还不忘向那几个玄霄弟子打听了弟弟陈胥的踪迹。 陈胥三人是御剑而归,自然抢在几日前便已振旅而归,陈朞在听说弟弟和另两个弟子已平安回到太皞山后不易察觉地堪堪松了口气。 瞧得出陈朞对他唯一的这个弟弟甚是关怀备至,只是碍于掌门兄长之风而不便坦露而已。 揽月心中歉疚不已,若不是陈朞迁就揽月一路相护,也不需如此挂念。 但相比起去天枢台一观玄霄秘宝,揽月更加急切地想要拜见一下父亲和师父当年的挚友——陈膡。 当年的女真灭族、隅谷祭坛被炸毁、血珠坠落人间的真相已经近在咫尺的距离,就像面前这架天梯一般,随着脚下的步伐一阶一阶地愈发接近。 揽月的心砰砰直跳,犹如钟撞,却不断安抚着自己,一定要按捺住性子,稍安勿躁。 639 不畏浓雾遮望眼 躬亲行探赜索隐4 天枢台乃太皞山一处刀砍斧劈的崖端,山峦雄峭处山石犹如搭建一台,奇怪而高,触手即可摘星之感,故将此台以“天枢”命名。 一碧如洗的天空如一面蓝色的镜子般悬挂于头上,看流云似银亮的溪流一般缓缓而行,游历过境,不时随风变幻着曼妙的形状。 “天枢台真的是好美,如同身居神霄绛阙......” 揽月心驰神往,不禁发出赞叹之音。 陈朞早料她定会心旷神怡,宠溺地笑道:“夜晚明月清辉,遥望星河才是极美之时。” 揽月驻足痴望着乳白色云霓拥簇如絮的奇景,闪烁的目光突然变得深沉似海,透着隐隐苦思,口中喃喃自语道:“当年我娘亲于此仰望之时,应当也是这般同样恬静祥和之景。没成想短短几月之后,娘亲她便再也无缘得见碧空云卷云舒,徽散闲云......” 陈朞见揽月思念故母不忍打断,静静陪在她的身边,同看云净长空,心绪纯一。 亡母已是百身莫赎,但光阴易逝,岂容耽搁,揽月及时强迫自己从沉痛中抽离,回到现实中来。 她羞惭不安地面对陈朞挤出一个不尴不尬地微笑,另起话头道:“所以......你先前提到贵派的珍宝究竟为何物?” 陈朞微仰着头畅然一笑,敛起袖口探出手来,指着一金光耀眼处给她瞧。 陈朞所指的是位于天枢台西北角上一处空地,因天枢台距离天幕这般近,阳光灼耀炫然,故而揽月先前未能察觉那里还有什么玄机。 眼下受此指点,揽月不自觉地朝西北角走去。 “这——这是?!” 面前一株古松,虬枝一层一层向四周舒展,好似一张半合半拢的竹伞傲然屹立在天枢台的角落。 阳光和暖,热烘烘地烘烤在古松之上,空气里独添了一份浓烈的松香味道。 那是一种清冷辛烈的木香,暗香袅袅,有别于秦寰宇冰蓝色外袍上萦绕着甘松馥郁的味道,却也足以令人闻之忘我,超脱形骸。 “这树便是......” “没错,这树便是我玄霄乃至整座太皞山之宝,名唤麈尾松。” “麈尾松?好奇特的名字。” 揽月一双星眸异常灵动,好奇地盯着面前的古松细瞧,顾盼间风姿楚楚。 果然发现那古松的松枝与寻常松木有着不同,松针如长长的鬃飘散着,好像垂散着长鬃的骏马,又似麈尾般油亮流泻,一绺一绺,仿佛沾染了茶油。 “所以这古松便是因其形似麈尾而得名喽?” 陈朞缚手于身后,款款欠身上前,轻语道:“没错。但这麈尾并非古松自身所长,而是后来之人所赠。” “怎么说?” “你瞧——” 说话间,陈朞以手托起一绺麈尾于掌心,递到揽月眼前由她仔细微察。 “麈尾”顺着陈朞光洁的掌心流淌下来,垂悬于半空,如锦缎一般滑腻柔软。 “这分明就是人的发丝啊——” “呵呵——”陈朞吐露清朗的笑声,说道:“的确是发丝。自我玄霄于太皞山开宗立派起这株古松便在此处,因其择天地山渊之精,在此吸风饮露,故而通真达灵,成为了整座太皞山及山中草木的守护者,凝聚了无限灵气。” “这株古松负气含灵,根基深厚,地下根须脉络千丝万缕直达数千里,只是外表看来避影匿形,不露圭角。” 揽月不禁感佩道:“看来这便是沉潜刚克罢,越是雄深雅健之物,越是懂得韬光养晦,深藏不露。” 陈朞会心一笑,称誉道:“不愧是殷掌门之女,见经识经,一点即通。” “你就莫要取笑我了,还是正经揭秘一下这些发丝又是如何而来,缠置于古松之上又是何故?” 揽月一双求知之眼,双目晶晶,学着陈朞的样子也撵起一缕“麈尾”轻轻捏在指尖把玩,发丝波浪似地披垂在她玲珑滑腻的肌肤之上,青丝乌润,丝毫没有年份久远带来的枯槁毛躁。 陈朞继续说道:“玄霄的先祖们发现,因为这株古松在天枢台上常年瞻云就日,吸新吐故,竟然由一棵木本之身修成了道骨仙风,也便汇聚成了太皞山的太万物之灵,连接山中芸芸众物。由古至今,玄霄派先祖们便将自己的发丝系于古松之上,受此庇佑。故而,凡入太皞山之人,若未能与麈尾松建立连接者,便会触发鳞塔符。” “原来是这样。”揽月顿如开天睹物,豁然开朗,难怪自己一路紧随在陈朞身后上山,沿途小心翼翼,亦步亦趋,按说不该如此容易便触发鳞塔符的。 “所以......”陈朞缓步上前,自胸口衣襟摸出揽月的那丝长发,又悉心地将它平展开,一举一动都极令人赏心悦目。 揽月的目光聚集在陈朞的动作上面,眼见他指法灵活地将她的青丝同原本掌心里的“麈尾”系在一起,又轻抚其上,让它们合为一拢后方又轻轻放下,任由“麈尾”迎风招展,风韵旖旎。 揽月正眼不回睛看得出神,却听身后一个清越开朗的声音传来:“哥——嫂子——” 陈朞没有回身,微微撇嘴,肃穆回道:“刚自?鼓学宫受了些教训,怎么方方回到玄霄就又开始莽莽广广!” 虽说语气听上去像是训诫,揽月看见陈朞的左侧脸颊隐约映着一个浅浅的梨涡,如此一观,陈朞竟然也算得上一位风流俊逸的英气公子。 “哎呀,哥——你和嫂子是我的亲人,此处又无外人在,如若还需规行矩步,岂不见外?” 陈胥身法轻捷,对陈朞的训斥浑若无事,三步并做两步地登上天枢台,迅电流光。 “嫂、嫂子?” 揽月循声四顾,天枢台除了他们三人以外再无别人,于是又转看向陈胥身后,探着脑袋看着天梯石阶。 陈胥忍俊不禁,嗤嗤一笑,露出一个匪夷所思的捣怪笑容。 陈朞轻咳一声,陈胥立马摄手摄脚,敛容屏息。 640 不畏浓雾遮望眼 躬亲行探赜索隐5 经过这兄弟二人一台无声的哑戏,揽月终于从中体悟陈胥笑里之意,蓦地咽了话,香靥凝羞,那是一种道不明的软惜婉转。 陈朞抑制不住地以摘星术隔空细望了几眼,揽月在顾盼之际自有一番娇羞美态,宛若新月生晕,却也清雅不可亵渎。 陈朞清了清嗓子,平定了心神,将话题转移开来,对陈胥硬声硬气道:“我玄霄已多年未曾到阆风山拜会过殷掌门,是我礼仪不周,未经殷掌门应允,是乃轻薄无礼。” “喔——知道了——” 陈胥低着头,不情不愿地吭了一声,那可怜巴巴地表情看上去极为委屈。 见陈胥噘着嘴,不住地翕动着的鼻翼,陈朞心下不忍,语气缓和许多,问道:“亏你拨草瞻风,有洞悉之能,竟然能如此迅捷得知我们回到天枢台的消息。” 听哥哥言语里有夸赞之词,陈胥的心情骤然转晴,乐以忘忧,他忻忻得意道:“这么说兄长是在夸我喽——” 陈朞并不看他一眼,背转过身去,不言不语,不可捉摸。 陈胥顿时又化作了那个石雕般的孩子,捻脚捻手地面对揽月吐了吐舌头,正儿八经道:“兄长身法轻灵,来去自如,哪儿是我能探知行踪的。不过听闻有生人进山触动了鳞塔符,故而下山查探,刚巧遇上了回程的陈朠一行。” 陈朠? 揽月脑海里回想起先前在乔松林里碰上的那几个玄霄弟子,一个个虽然亦生的相貌堂堂,气宇上却都随了陈朞的落落穆穆,清心少欲。 这大概便是玄霄派独有的熏陶吧? 也只有这个陈胥性情上泼辣豁达,热忱干脆,与玄霄之人迥然不同,难怪他在?鼓盟会之时会与旸谷派的卜涵一见如故,相谈甚欢。 揽月正在走神,就听陈朞那边又对陈胥问道:“咱们离开太皞山月余,不知膡叔他如何?” 一提及陈膡,陈胥的笑容蓦地僵在脸上,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塞住般支支吾吾。 “怎么?” “叔父他......”陈胥嗫嗫嚅嚅。 “膡叔他怎地了?!” “叔父他、他......” 陈胥面容闪躲,有意侧着脸避开揽月的视线,对着哥哥挤眉弄眼。 陈朞有些着急,语气里略略急躁道:“支支吾吾——从何学来如此轻佻的表情,有话直言便可!叔父他人究竟怎么了?!” “叔父他......” 陈胥瞥了揽月一眼,这另揽月感到自己的处境有些尴尬,于是退避道:“既是有关陈掌门之事,我一个外人不便多听,你们谈......” 话到一半,便被陈朞斩钉截铁打断道:“无妨。是你,不需回避。” 陈胥索性一跺脚道:“哎呀算了,我直说好了!叔父他又、又喝多了,犯了糊涂,正在弦月殿里浑言打骂呢!” “浑言打骂?”揽月星眸圆睁,颇为吃惊。 红日高悬,万物初醒大好之时,堂堂玄霄一派掌门竟然已烂醉如泥,不能自制,的确有违修仙习道者端人正士的风仪,难怪陈胥会这般隐约其辞。 陈朞深深吸入一口气,又缓缓吐了出来,眉头紧蹙,愁闷道:“叔父酒瘾愈发大了,再无节制下去定会伤及身体根基......” 陈胥也跟着哥哥有感而发,忿忿然道:“那可不吗?叔父那双眼睛已然消弭,如今一味饮酒不问世事,瘦骨嶙峋的,哪儿还有玄霄掌门的风范啊......” “好了,我知道了。诟病长辈视为忤逆,你休要背后抱怨!” “喔,知道了——” 陈胥背着两手,摇晃着身体。 “走吧。” “去哪儿?” “去看看叔父。” “我也去!”揽月快赶两步,紧追在后。 陈胥有些犹豫:“殷小姐也同去?会不会不妥......” 陈朞亦面露难色,似有顾及。 揽月急忙解释道:“有道是:酒后吐真言。也许正是一个机会亦未可知?” 思量再三,陈朞点头会意,附耳低言道:“叔父他酗酒多年,瘦骨梭棱,你且胸中有数,莫要受此惊吓才好。” 揽月乖顺地点了点头。 641 弦月殿酒气熏熏 愁绪冥冥深且重1 弦月殿乃是玄霄派掌门的寝殿,远远一望似有袅袅雾气笼罩,如坠云山幻海。 大殿皆由檀香木所建,散发着醇厚圆润的幽香。 殿中宝顶之上镶嵌着一枚罕见的夜明珠,白日里晶莹多彩,黑夜里璀璨炫目,故以“弦月”为名,瑰丽雅洁。 弦月殿本是一桂殿兰宫的神仙洞府,如今门前荒草萋萋,将殿宇隐没在云烟凝结的藤蔓中,看起来冷落荒凉。 揽月打量着四下,心中惊疑,此处衰草连天还哪里像是一派掌门的寝殿? 门前不远的庭院里规整清新雅致,砖面之上被打扫得一尘不到,遍种着些神韵清奇的花儿朵儿,将距此不过几步之遥的弦月殿衬得萧条凄凉,更似郊外荒凉坟冢,令近之之人心中毛寒,畏怖不已。 “这里?就是......” 揽月方欲开口发问,星眸流转间触及殿堂正中牌匾上的“弦月”二字,旋即收了声,只静默地跟在陈朞兄弟二人的身后。 “哎......” 陈胥莫名其妙地叹了口气,似乎是明白揽月欲语还休、吞回肚子里的问题。 “进去吧——”陈朞愁眉紧锁,声音听上去心事重重。 于是陈胥侧身上前撵赶两步,抢在兄长之前将弦月殿厚重的门板向内推开,紧跟着一股浓烈腥臭的酒气扑面而来,本该醇厚幽郁的酒味儿如今变得臭气熏天,火辣辣地抽在门前人的脸上,给人一种投身腐烂之境,叫人喘不动气。 三人掩鼻而入,却听殿深处一声怒骂,紧跟着一只碧玉色的杯盏自殿内飞了出来,狠狠地砸在三人身后的门板之上,“砰”地炸开了一朵苍翠冰清的玉石花儿,飞花碎玉,零零碎碎的残片散落一地。 “滚——”揽月听见一个陌生又暴躁的男人声音自殿内传出,烈火轰雷般,明显还带着浓厚的醉意。 “叔父——” 陈朞神色平淡,似乎早就习以为常,毕恭毕敬地对着殿内之人拱手揖礼,陈胥也学着兄长的模样行了礼后垂手恭立在一旁,恭默守静。 殿深处的响动戛然而止,沉默地令人的心也跟着骤然收缩,不知接下来会面对什么。 揽月一路静观默察,除了举步小心以外,也不知该如何动作。 陈朞兄弟二人就这么不动声色地同殿深处隐没在昏暗里的陈膡对峙,徒留一片紧张的岑寂,胸口好似被巨石压住一般。 静默了许久,里面之人的态度方缓和了些,用昏沉低哑的声音不疾不徐地说道:“都回来了——” “回来了。”陈朞心平气温,言语里没有一字废话。 紧跟着又是一阵长时间的静默,陈膡的声音方再次传来:“回来了好。正好给我教训教训那几个顽钝劣子,竟然胆敢夺了本掌门的酒,还将本掌门强架回了弦月殿,真是胆大妄为,此乃忤逆!忤逆——” 陈膡一边挥舞着双臂大喊着,一边踉跄着脚步朝向门口的方向行来,双足摇晃身形扭曲,一看便知早已醉得厉害。 要不总说嗜酒之人多半“酒后无德”,身躯歪七扭八早已不听使唤,将仙家道人严峻风仪尽抛脑后。 陈朞酒那样静静地站在那里,身姿笔挺,面色清冷,他缓缓转头对陈胥微微扬起下巴,点了点头。 陈胥挤出一个苦不堪言的表情,委屈道:“不会吧,又是我......” 虽说是不情愿,陈胥还是乖顺地上前搀扶住烂醉如泥的叔父,关切地让叔父满是酒臭的身体斜靠在他的肩头,细心地为叔父挑走额前的乱发。 陈膡却对侄子的好意毫无眷顾,奋臂一呼道:“起来!休要碰本掌门,若有这份孝心,就速速为本掌门将酒取来!” 陈胥既气又急,恨不得让这个酩酊大醉的男人自生自灭,可一见陈膡双眼消弭昏昏默默,又心若刀绞。 陈膡见两个侄子都不应声,一时情绪激昂高呼道:“不劣方头的稚子,叔父白白养活了你二人这许多年,竟如此不通时宜,区区一壶温酒都不能......” 陈胥吃力得支撑起陈膡四仰八叉瘫在他肩头的身体,顺势对陈朞使了个寻求支援的神情,只可惜陈朞并不准备接茬,将这个令人棘手的叔父承接过去。 蓦地,原本还在同陈胥鸡争鹅斗的陈膡的声音骤然消失,推搡着陈胥的手臂也骤然失了力。 三人看见,陈膡瘦骨嶙峋、软塌塌地身子竟然似竹竿般直立挺起,向上仰起脸面,睁圆着两只鼻孔向着腹腔深深吸气。 “叔、叔父?” 陈胥对陈膡的反应感到特别反常,心不禁跟着一揪一揪,多了几分担心。 陈膡摆了摆手,制止了陈胥的声音,而是抽动着鼻孔,似乎是在寻找什么。 “如此清甜甘香,莫不是桂花?” 陈膡自顾自地言语,双手悬在身前的空气里朝向香气飘来的方向不住地摸索。 “叔父?”陈胥摸门不着,不知所措地看看陈朞,又转而看看揽月,只见他二人面容也露出惊诧的神色。 殷揽月目瞪口呆,也正通过摘星书对陈朞交换着眼神,二人面面相觑。 恰在此时,陈膡的表情逐渐多遍起来,时而落寞悲伤,时而忧心忡忡,时而又惊喜欲狂,时而又沮丧地好似丢了魂一般。 三人皆感到额头冰凉,只能愣眼巴睁地盯着陈膡兀自的表演,被六神无主的情绪死死揪住,实在不知陈膡是怎的了。 陈膡又朝向揽月所站的位置挪了几步,精准地令人怀疑他的摘星书尚存在身。 能瞧得出陈膡是在寻找桂香的来源,揽月脚下迟疑,她不知自己此时该迎上前去,还是该退避而让。 虽说来此之前在陈朞的提点之下,揽月对陈膡醉貌的想象已有所准备,但当陈膡就站在咫尺距离之时,还是被他深陷的颧骨、空洞消弭的眼眶吓了一跳,他浑身上下的皮肤好似一株枯槁的朽木,骨头就像那层层叠叠的山岩。 642 弦月殿酒气熏熏 愁绪冥冥深且重2 揽月不禁暗自感慨,不知这些年来陈膡究竟是被何所伤,如此自贬自弃,是酒?还是那背后不为人知的酗酒的理由? 薄薄的唇,龟裂的纹,陈膡的鼻孔依旧穿透浓烈酒气在空气里仔细寻觅。 他紧张的脸色由黄色变成蜡一样白,嘴唇也变得苍白,疯癫一般拼命摇头道:“袭人心怀,久闻不厌,如此恼人之香,绝非人间凡品。” 说着说着,陈膡的脸色突然一变,愤愤道:“谁!是谁胆敢折了我落影壁前的桂花树?!” 陈胥原以为陈膡是察觉了揽月的存在,现下一听竟然哭笑不得:“叔父,您当年栽下那株古桂之时便吩咐过玄霄上下,自然不敢有人有丝毫损毁。” 陈膡甚是倔强,笃定道:“不可能!莫要以为本掌门醉了。这香气绝不会错,除了月影桂以外绝不会有这般香气——” “您说‘月影桂’?!” 听到有关月影桂名字,殷揽月不由自主地惊呼出声。 “谁?!是谁在我弦月殿里?!” 陈膡的脸上没有肉,罩着一层纵横分明的薄皮,酒酣耳热,脖颈以上的经脉突然肿胀,血液沸腾不已。 “陈掌门,你可记得当年隅谷的那刺颜?” 揽月心头鹿撞,再难沉得住气,不禁脱口而出。 “隅谷?那刺颜......颜儿......” 陈膡重复默念着那刺颜的名字,面容有种藏不住的忧伤,他仰面朝天,似乎勾起了沉淀许久的回忆。 “没错,那刺颜。?鼓学宫藏书楼的地窖里......” “地窖?你去过藏书楼的地窖?你究竟是谁?!” 陈膡面红赤颈,攘袂切齿,像虎豹一般警觉地面向说话人急怒叫跳。 甚至顾不得脚下趔趄,带着满身酒气颤抖着双脚、胡乱挥舞着双手朝揽月摸索过去,如同一个濒死挣扎的病患。 “叔父——” 陈朞看出陈膡情绪失控,一个瞬身横挡在揽月身前,截断了陈膡的去路,试图平复他的情绪。 “她是谁?朞儿,她究竟是谁?!你等究竟带了何人回我太皞山?!” 陈膡口沸面赤,果然如疯如狂。 他抓住陈朞的双臂用力摇晃,有种钻心的疼痛自陈膡颤抖地指尖传递过来,胸前剧烈起伏,胀满一团团滚烫的气流。 “叔父,你且冷静一下,听我说——” “是谁?她究竟是谁?!为何会知道藏书楼地窖里的画像之事?!” 陈膡头重脚轻,跌跌撞撞,身子摇晃飘忽不定,他的眉毛和汗水拧在一起,暴躁的外表下透露着孤僻哀凉,令人忍不住想要搀扶一把。 揽月见局面一塌糊涂,赶忙解释道:“小辈一时情急不知礼仪,擅自出言无状,还请陈掌门谅惜。吾名揽月,家父殷昊天,亡母是......” “天香夫人——!”陈膡霎时沉静下来,煞白着面容,脚下徘徊,似是在幽幽地冥想,又似是在低低咕哝。 揽月以细致绝美的唇畔惊喜道:“陈掌门,你果然记得——” 陈膡深叹一口气,突然像失了力气一般任由身体栽倒在陈朞身上,就那么安静地斜倚在三人眼前,从骨子里散发出一种疏离寂寞,令人忍不住地心疼。 三人静默无声,用时间换取一丝喘息,将留给陈膡,以致能让他得以松缓口气。 片刻之后,陈膡以手撑在陈朞前臂重新直立起身,长睫之下映出淡淡的阴影,浑然天成的高贵气质重现在他忧郁的脸上,在那张爬满深纹的脸上依稀尚能瞧得出,那里曾经是一张端正到无可挑剔的脸,有过佼佼不群的轮廓。 沉吟半晌,陈膡终于失魂落魄地抬起头来,卑陬失色道:“拔树寻根,追本求源。我于落影壁前引过自责这许多年,亦无以塞责。这责有攸归,如今也该是龚行天罚之时了。” 643 弦月殿酒气熏熏 愁绪冥冥深且重3 陈膡虽带着醉意,但此言一出,还是使三人同时惊愕失色。 短短几句话,从陈膡面失常态的反应里不难看出,揽月的判断是准确的,其中深藏的真相波云诡谲,厝火积薪,潜伏着莫大秘密。 一丝苦涩自陈膡嘴角挤出,千言万语化作酸楚无限蔓延开来。 陈膡双手束缚身后,喟然长叹道:“殷——揽——月——” “是、是的——”揽月毫无准备,没想到陈膡会突然唤及自己。 “你父亲如今可还好?” 陈膡理了理胸前衣襟,整个人立马整整截截,肃穆黯然起来,眨眼之间便恢复了几分长者风范,前后变化如此之快,不禁令揽月想起方才天枢台上空飘过的云,变化多端又毫无规律可循。 即便如此,揽月依旧一字一板恭敬答道:“家父他一切皆好。只是若不是?鼓盟会之时受了先生指点,还不知陈掌门同家父乃同窗契友,情同手足。” 陈膡干笑两声,怅然道:“是呵——我也同你父亲有多年未见,就算朞儿恳求我多次想要请我替他去阆风山向殷昊天提亲,欲兑现朞儿八岁时与你娘亲天香夫人指腹为婚之约,我也不曾应允过。” 揽月双颊一红,张惶起来,目光不由自主地自低垂地长睫之下瞥向陈朞,只见他也是同样局促羞怯,两颊同样燃烧着鲜艳的红晕,于是揽月双颊上的红晕更深了些。 陈胥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眼笑眉飞,喜形于色,一个劲儿的偷着乐,又心怕被兄长训斥,只得勉强憋忍着往肚子里吞咽,化作咳嗽声后又清了清嗓子,假装毫无察觉的样子。 羞赧归羞赧,揽月还是不能错过这次探究真相的机会,佯装若无其事的样子,竭力大大落落道:“这是为何?既然陈掌门你同家父相交莫逆,又非冰炭不投,何至于多年不相闻问。” “呵呵——” 陈膡强颜欢笑,他的笑声里略带嘲讽,似乎是在讥讽年轻一辈的天真无知。 揽月被这个破有深意的笑容弄得更加拘束,不自在地追问道:“难不成是这之间有何不虞之隙?” 陈膡破愁为笑,语气戏谑却温缓了许多,带着些宠溺道:“你这刨根问底、不达目的不罢休的脾气真的跟他很像,不过托了天香夫人福气,生得你能如此通权达变,尚不至于像殷昊天这般冥顽不灵。” “既然陈掌门认为家父如此顽梗,又为何会......” “为何会同你父亲兄弟怡怡是吧?”陈膡接着说道:“我本圆凿方枘、碌碌寡合,而栾伯阳的性子也是泥古不化的榆木疙瘩一块,一切皆恰因你父亲的洒脱不拘,方成就了我们三人倾盖如故的情谊。” “那......” “我知你想问何事。并非是殷昊天做了何等误人之事,而恰恰相反,是我一失足成千古之恨,作下了追悔莫及之事,自此后懊恼悔恨,再也无地自容。” 揽月白净柔美的脸庞关切地朝向陈膡,给予抚慰:“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有道是:过而能改,革心易行即可。” “你们不懂!转眼几年又几年,满心羞惭挥之不去的痛苦!有些东西是真的不会随着时光流逝而消失的,光阴反而会教会你明白,世上没有人能够赎回过去!” 陈膡面色惨白,直言正色,有些积蓄太久的东西呼之欲出。 “叔、叔父......”陈胥头一回见陈膡如此肺腑无隔、形骸无羁的样子,此刻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他。 在陈胥印象中,叔父日日扎进酒罐中昏昏沉沉、醉生梦死,一蹶不振,但在外界的传闻之中,玄霄派的陈膡乃当世之杰,虎啸风生,顺势而现。 陈胥不知叔父和传闻中如此悬殊的原因,只是陈胥更愿意相信叔父的转变另有隐情苦楚,可是当叔父陈膡真的要道出其中缘由之时,陈胥却慌张了,不确定自己该当继续听他说下去,畏惧着真的会令他希冀的那个叔父的形象坍塌。 “陈胥——!”正当陈胥踌躇不定之时,陈朞清朗的声音从一侧传来。 陈胥循声望去的时候,陈朞轻轻点头,向着门外方向微挑下巴。 弦月殿里寂然无声,陈胥问询似又看了一眼陈膡,对方嘿然不语,陈胥即刻会意,静静地退出殿外,闭合上了殿门。 弦月殿内重归昏暗,阳光透过窗棱投射进来,若明若暗,只能听到陈膡微弱的喘息呻吟。 风烛草露,冷冷地寒意冲上心头,陈膡犹如一个濒死垂危的老人般做着气息奄奄地挣扎,虽双眼消弭,但他还是能够感觉到揽月和陈朞投射来的视线正在直勾勾地注视着自己,而真相却总是那么地残酷,摧心剖肝。 齿月年轮,岁月流沙,在悔恨里徘徊了这许多年,也该是吐露爆发的时刻了...... 陈膡宛若受到了凌迟重辟,痛楚彻骨道:“其实你母亲天香夫人之死,我才是罪魁祸首......” “什么?!”揽月星眸圆睁,好似半截木头般死死地杵在原地,失了音般再也难吐出一个字来。 陈朞匆忙上前,急忙提醒陈膡道:“叔父莫不是酒醉未醒?天香夫人仙逝之时人尚在阆风山,阆风山与我太皞山分据一南一北,相距千里之遥,怎么会是被叔父所害?还望叔父言辞谨慎,切莫轻言,栽赃了自身。” “你这孩儿——”陈膡气急败丧道:“讷言敏行,括囊避咎的道理还是叔父我教导于你的,叔父自己又怎会不知。你当叔父我还在酒言酒语?!” “侄儿不敢。” “朞儿,还记得叔父同你说过的话吗?只待你成家立计、执掌玄霄之时,便是叔父死亦瞑目,再无挂碍之日。我听跟着陈胥回来的弟子说了,你思深忧远,运筹若定,令我玄霄陈氏一脉在?鼓盟会的百派中崭露头角,却依旧可以做到为人低调,不扬才,不露己。如今又将你心驰神往的女子带回了玄霄,已是功行圆满,叔父再也无需为你焦思劳心了。” 陈膡鲜少披露腹心,情谊深长,反令陈朞魂惭色褫,恛惶无措。 有种说不出地恐惧渐渐爬上心头,陈朞惴惴不安起来:“叔父,你这是要——” 陈膡没有给陈朞发问的机会,出手比了一个制止的手势,继续说道:“这个秘密在我心里积压已久,我因一时私念,害得女真屠族、隅谷祭坛被毁、爱人玉碎花消,不仅如此,还害得殷昊天一家人烟飞星散,鸾飞凤离。” 644 烟消云破真相白 天道无亲持物平1 陈膡的面容凄清幽怨,今昔之感触目伤怀,过往像是一座寂寞的囚笼,令他沉沦至今也无法逃离。 心中的涟漪被面前少女身上的桂香激起,尘封的伤痛被重新拾起,无论是揽月还是陈朞皆能感受到陈膡内心的愧疚难安,他们的心也跟着被揪起,翻肠搅肚。 “是我......”陈膡的声音终于嗫嗫嚅嚅地再次想起,其中夹杂着难以言喻的绝望,铭肤镂骨。 揽月和陈朞沉默相隔,感觉到胸口似乎像是在被什么东西撕扯,连呼吸都跟着陈膡起伏的胸膛紧凑起来,好像一壶沸水般翻滚起伏。 他们竭力抑制着强烈的求知欲望并不想逼迫陈膡,可陈膡接下来说出的话却令他们仿佛置身峭壁断岩之上,一个闪失便会碎首糜躯。 “是我,当年是我一己私欲为那刺颜逆天改命!” 陈膡阴沉忧郁,佝偻着双肩几乎要将身躯卷缩到尘埃里,痛苦得无以复加。 “叔父?!”陈朞震惊不已,什么都不敢去想,只能提醒道:“以摘星术私改星盘乃玄霄大忌,况且每人的星盘命格从不易为外人探知,那刺颜的星盘又岂是叔父想改便改的?叔父可切莫因追悔无及而夸大罪责,中伤自己啊——” 陈膡露出讥讽自嘲的面容,说道:“该当是你莫要自欺欺人。凡我玄霄之人皆知,我这双眼眶消弭是逆天改命必付出的代价,只因我乃一派之掌故而门下弟子皆不敢背后轻议,可难道连你都不知吗?” “我——”陈朞寂然凝望,失望和希望的情绪交错迭生。 陈膡拍了拍陈朞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好了好了,你也莫要替我开脱。不是常教导你跟胥儿成大事者需秉公执法,以义断恩,不徇私情吗?” “可这——”陈朞感受着陈膡掌心下传递过来的那种深入骨髓的落寞,蓦地有种陌生的感觉。 又听陈膡继续说道:“是的,自古私视使人目盲,你可莫要学叔父我才好。” “叔父——” “也该是让我将这段尘封多年的愧责公诸于世了,了却我日夜愧天怍人的追悔之心......” 凌乱不堪的回忆撕扯着陈膡:“这多年来我什么都不敢去想,只能以烈酒麻痹自己。当年的确是我私改了那刺颜的星盘,只因对她爱慕有加,希望能同她白头相守,坐卧不离。” 果然——!揽月气恼逼问道:“难道你同我颜姨并非两情相悦,为胁迫她同意方改了她的命盘?” “非也。我同颜儿两情相悦,情投意合,恩爱绝不输于你父亲殷昊天和天香夫人。” “那这是?” 陈膡微微闭目,松耷耷的眼皮垂落空洞的眼眶,丝丝痛苦的回忆潜入心底,说道:“想当年我同殷昊天游历四方,寻奇访胜,无意中到访女真山,探入隅谷祭坛。月影桂下两个月白色身影空灵映目,冰肌玉骨,艳影惊鸿,直将我二人迷得再也无法挪开视线。” “月影桂下的月白色身影也便是女祭祀那刺颜、瑶姊妹二人,殷昊天对那刺瑶一见钟情,而我对那刺颜一见倾心,皆是爱慕非常。只因殷昊天性子热烈不羁,开口见胆,故而先我一步对那刺瑶动之以情,意图换得芳心。” “要知道,这那刺颜、瑶姊妹并非凡人,而乃万年古桂仙身,故而星盘之中并无掌管姻缘的穹冥星,于是殷昊天只能套取了那刺瑶的星盘,并有求于我,望我可以看在多年挚友的情谊之上以一只眼睛的代价更改那刺瑶的星盘。” “什么?!”陈朞愣愣地杵在原地,面孔因为痉挛而愈发苍白:“侄儿从不知叔父同殷掌门的道义之交情深潭水,竟如此容易便肯牺牲一只眼睛?!” “我同殷昊天、栾伯阳三人间情逾手足,故而对殷昊天的不情之请视之十分慎重,但若说肯为此付出一只眼睛的代价,也着实有些过甚其辞。说到底还是我私心杂念,因知那刺颜、瑶姊妹异体同心,星盘同符合契,毫无二致,为了能获知那刺颜的星盘布局,于是同意了殷昊天的请求。” 揽月火呼呼地气恼道:“所以陈掌门的这一双眼睛是在改了我娘亲的星盘以后,又私改了我颜姨的星盘所致?” 陈朞赶忙阻道:“揽月,你先莫要气急,先听叔父把话说完。万一有何难言之隐亦未可知?” 没想到尚未待揽月再开口,反而是陈膡先一步答道:“并无难言之隐,的确是我一念之私,害己害人。在成全殷昊天为那刺瑶逆天改命之后,他二人夫唱妇随于阆风山安堵乐业,没几年光阴那刺瑶便有了身孕。” 说至此处,陈膡沉郁顿挫,面庞朝向揽月所在之处微微斜侧,神色低沉郁积。 揽月豁然确斯,喃喃道:“是我娘亲怀了我——” “没错。”陈膡点了点头,沉雄悲壮道:“那也是殷昊天携那刺瑶最后一次登我玄霄之门,却被我推拒在外。” 陈朞敏锐领悟道:“就是我八岁那年在天枢台遇到天香夫人的那日?” “正是。” 如此一言,二人皆如久梦初醒,冷冷的真相伺机而出。 陈朞再次追问道:“侄儿记得当年叔父托辞拒见,却从未问过叔父其中缘由,难不成也是与摘星术逆天改命有关?” “是的。当年殷昊天携妻来我玄霄,是为了请我查看爱妻腹内孩子的星盘。因此乃逆天人仙之躯所孕育,唯恐孩儿会龚行天罚,遭受无妄之灾。没想到他夫妻二人心思早已被我料中,故被我推脱门外,拒不受之。” 陈朞百思莫解道:“叔父此举奇怪,有道是帮人帮到底,摆渡到岸边,既然已经付出了一只眼睛的代价,为何不肯趋人之急,为天香夫人腹内孩子勘探星盘......难道说?!” 陈朞一怔,身体不自觉地打了一个寒噤,他在一瞬间想到了什么,恍然醒悟。 645 烟消云破真相白 天道无亲持物平2 陈膡悲抑而无奈,叹息道:“是啊朞儿,那时你当已有多时不曾面见过我了吧?观星盘需摘星术,而施展摘星术则需要眼睛。那时我谎称病重闭门不出,实则双目皆已消弭,如水中之月,空里之风。” 揽月颤栗不止,一股冷气自脚心直窜上头顶,身躯抖抖瑟瑟,颤声道:“所以说,那个时候你便再次逆天改命,篡改了......篡改了我颜姨的星盘?” 这一问,陈膡的魂魄几乎都要在回忆里慢慢碎去,他盲目地眺望着黑暗,倾吐着满腹悲凉。 “是我自私自利,瞒着所有人篡改了颜儿的星盘,才铸成了大错,却并非我寡恩少义。我见殷昊天夫妇二人恩爱和睦自然生羡,于是独身去到隅谷祭坛对颜儿表露心迹,却遭她断然相拒。” 陈朞道:“我不懂!叔父你先前不是说,你和那刺颜亦是两情相悦吗?为何她会如此决绝?” 陈膡叩心泣血,情绪愈发悲恸道:“只因月影桂姊妹异体同根,伫立世间万年是为人间祛蠹除奸,攘凶革弊的。那刺瑶已随殷昊天堕入凡尘,情窦已开,故而那刺颜无论如何都不愿离开隅谷,弃守祭坛。我用费尽了口舌衷情都无法撼动她内心的坚决半分,情急之下我——” 揽月哽噎难鸣,不能自已地喊道:“你?你什么?这就是你篡改了颜姨星盘的理由?” 陈膡胡乱撕扯着胸口衣襟,意识突然昏乱起来,口中癫狂道:“是——!是我寡廉鲜耻,利令智昏,为了得到心爱之人而不择手段,我如今幡然悔悟,却后悔莫及。可我倒要问问你——” 陈膡顺势转身,手指陈朞的方向质问道:“朞儿,这许多年来你也缠绵蕴藉,翻来覆去地受情所困,如今你得偿所愿与这丫头相见,难不成就情愿缘悭分浅,只可遥遥一望,而不能绵延万代?” “我——” 陈朞口中含混不清,无法应答,叔父所言非虚,陈朞在初知揽月命中缺少穹冥星之时便已下定决心,不惜舍去一只眼睛,也要替她逆天改命。 “是了——是了——”陈膡嗤笑道:“连你也做不到对吧?海海人生,侠骨柔情,非到情极深挚,试问哪个血性男儿能憔悴支离,奋不顾身!” 陈朞的目光透过揽月的星眸看向他自己,即便衷情爱人就在身侧,那份相思愁绪也早已使陈朞魂不守舍。 果然,相思始觉海非深,一寸相思千万绪。 陈朞佯装指顾从容,强迫自己看起来神意自若,沉静道:“既是改了那刺颜的星盘,为何叔父还是未能得偿所愿、与佳人双宿双栖呢?” “呵呵呵呵——”陈膡吭声冷笑,带着些许冷讥热嘲,轻蔑道:“这也正是我抱恨终天的缘由!朞儿,你还记得我们玄霄对摘星术的祖训吗?” “自然不敢轻忘。祖训有云:摘星术逆天改命,逆道违天,混乱乾坤,必遭反噬。” 陈膡重复着陈朞的话道:“必遭反噬、反噬......数载一梦,今朝方醒。祖训中‘反噬’二字另有深意,被反噬者有二,一乃施术改命者,二乃被施术改命者,皆会受逆乱阴阳之惩处。” “什么?!叔父的意思难道是说,正是因你为那刺颜逆天改命,反而无端为那刺颜招致了祸端不成?!” “确是此意。轮回万转,自由因果,谁也莫想一手遮天,瞒天席地。我用如此血泪的教训换得了此番结论,悠悠天地,谁也莫要妄想真的逆天而行。” “那我——” 陈朞慞惶失次地转看向揽月,借用揽月那双澄澈惊异的双瞳再次望向他自己,略有些惊恐失态。 陈膡摇首顿足,惋惜道:“你和胥儿皆是由我一手带大,腹中心事又怎瞒地过我。纸上得来终觉浅,我以不赀之躯躬体力行了其中风险,难不成你还想步我后尘,重蹈覆辙吗?” “我——难道我、我们就......就......” 陈朞再也掩饰不住忧伤,心劳意穰,不胜清怨。 “你总向我提及八岁时与天香夫人指腹为婚之约,又可知其中缘由?天香夫人心中惊惧腹中孩儿随她这般命中缺少穹冥星,故而只有指给有能力逆天改命之人,方能解那未出生的孩儿命定的困顿。” 陈朞猛然清醒,一切豁然贯通,他终于醒彻,难怪当年天香夫人会对他一个孩童作此承诺,大抵就是心知陈朞必有一日会接掌玄霄,习得摘星之术。 陈膡淡然失落道:“正所谓,父母之爱子,则为其计深远。天香夫人所为,就是担心将来孩儿会受她命格的拖累。在你接掌玄霄后,总对我提起去阆风山向殷昊天提亲之事,并非是叔父我狠心不应,只是不想你效仿我当年逆天改命,害人匪浅。” 如今果然是开雾睹天,只不过陈朞已然无言,愣愣瞌瞌茫然若失,此刻他的心中空空洞洞,不知该拿这段姻缘如何是好。 回首畴昔,执念多年的天付良缘,却彩云易散,如今看来更似南柯一梦,终究是一场空欢喜。 陈朞倒并非是吝惜自己的一只眼睛,只是他无法想象会将揽月拉扯进被逆天反噬的恶果,遭受天谴,甚至付诸生命的代价。 若真是如此,即便恋恋不舍,陈朞宁愿选择依依惜别,放爱归去。 恰在陈朞心烦意扰之时,揽月清泠和煦的声音温柔地响起:“含光子曾教授过:人生至境,旨在平和。所谓人生,不外乎是落花飞絮,莫要将至宽大道越活越窄,堪堪辜负了盛世韶光,方为正道。” 揽月的话如同温柔的风,吹开陈朞紧锁的眉头,烦闷的心逐渐消退。 是呵,过去太迟,未来尚远,与其万念俱灰,不如且行且珍惜。 陈膡强撑着眼帘无神地耷拉在空洞的眼眶里,一如他空寂的心。 弦月殿里四壁萧然,陈膡负罪引慝,惭愧道:“好了,这便是我匿迹潜形不再打理玄霄事务的缘由。是我营私罔利,利令智昏,导致了月影桂姊妹的仙逝。愁海无涯,活该我这许多年来承受无穷无尽的孤寂凄凉。今日能将隐藏多年的秘密道出,也算是廓然无累,人世间再无牵绊了......” 646 烟消云破真相白 天道无亲持物平3 陈朞心中“咯噔”一下,耳根蓦地发烫,陈膡那句“再无牵绊”萦绕在陈朞的脑海。 一种未知的不安和隐患油然而生,似乎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即将发生,可这究竟是什么呢...... 陈朞祈求这不祥之感是假的,可越是这么想,就越觉得周身发毛,后背凉飕飕的。 不妙! 陈朞高声痛呼道:“叔父不要啊!莫要行不智之举!就算叔父欲以命抵过,于仙逝的月影桂姊妹而言已是于事无补的啊——” 陈膡挥了挥衣袖,悲戚道:“不,朞儿。我早已无颜见人,即便活着也整日深陷懊悔的漩涡之中,难以自拔。况且我的双眼早已消弭,空洞无物,已成无用废人,说我是百无一用的行尸走肉也毫不为过。叔父只求你,在我死后能将我安葬在落影壁下的桂花树下,让我与颜儿起码死能同穴......” “叔父!” “求你......叔父求你了......” 陈膡和陈朞这叔侄二人陷入推拒拉扯,一番扯扯拽拽下,方可确保陈膡不会作出傻事。 面对盎盂相击,揽月微昂着头,无神的星眸像冻结的严冰般冷峻漠然,绛唇间冷冷吐出三个字:“胆——小——鬼!” “揽月——”陈朞目瞪口呆,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顿觉吃惊不安道:“你难道忍心如此出言冷峭?” “缘何不忍?”揽月冷冰冰地藐视一眼,言语里没有一丝温度。 陈朞劝解请和道:“叔父他也不知擅改星盘者双方皆会受到反噬,他也同你一样失去了挚爱之人,否则也不会日日借酒消愁,跌而不振。我陈朞可替叔父作证,多年以来他的心被愧疚折磨地三分像人,七分似鬼,难道就不值得讨得你半分怜悯吗?” 揽月神色依旧,仍然昂昂不动,恨恨道:“依你的意思,不知者就该认定无罪喽?” 陈朞从未见过揽月此番傲睨自若、咄咄逼人的样子,眼下竟也是杜口绝舌,理屈词穷。 “我并非是替叔父借词推诿,亦非是强迫你既往不咎,我只是希望——希望——” 言至此处,陈朞前瞻后顾,欲言又止。 目通耳达如揽月,陈朞顿口无言,话虽未尽,揽月却也心摩意揣出他欲说还休的后半句,无非是希望能求得揽月的略迹原情,能够姑且给予宽谅,为叔父陈膡讨得一丝活下去的可能。 陈膡绝望已极,闻声阻拦陈朞道:“朞儿,你也莫要替我辩解了。殷小姐所言字字言之成理,你我修道之人应当扶善遏过,错了便是错了。我以一命抵两命,已是不公不法。” “叔父啊——”陈朞徒唤奈何,转而看向揽月,与之目目相觑,忧心如焚。 哪想揽月的目光方方同陈朞相触,便斜瞥一旁,对心灰意冷的陈膡侧目而视,双唇轻启,声音清冽辛辣道:“是呵,以死明志便想冰解的破、尽释前嫌,的确是个极佳的办法,还能博取一个令人称颂的好名声。不愧是玄霄派的陈掌门,若是论及浮头滑脑、为人精明,怕是世上再也无人可企及。” “揽月——”陈朞不知揽月究竟在思量些什么,她应当绝非口轻舌薄之人才对,但这般刻薄的语言从她嘴里吐露出来,真真切切。 陈膡四肢僵硬,沉重而无力,他呵斥道:“朞儿,你莫要打岔,请殷小姐将话说完!她的娘亲和姨娘皆是因我而死,是我罪有应得,即便她如何指摘诟病于我,也是我咎由自取。” 揽月丝毫不以为意,继续尖酸轻蔑道:“有道是雨后送伞,虚情假意。陈掌门如今金丹换骨,境界造诣果然极深,纯熟远大,将负疚之心演得活神活现,惟妙惟肖。” 陈膡纡郁难释,窘迫道:“我何时好为虚势,你休要滑稽讽谏于我。” 揽月冷眼相待,不咸不淡阴阳怪调道:“越是无用之人,遇事越是逃避退缩,嘴上还说得好听,说什么避世离俗,实则临阵脱逃,撂了挑子。” 陈膡被戳了脊梁骨,气急窘迫:“你、你这是何意?!” 647 烟消云破真相白 天道无亲持物平4 揽月别过脸去,有意对陈膡的暴躁佯装不见,不理不睬,处之夷然道:“陈掌门口口声声说什么死与不死,无非是在借词卸责。想死难道还不容易吗,揽月手中的沁白雪便可送上陈掌门一程。” “揽月!”陈朞心烦意乱,不知揽月这般言辞究竟心中作何盘算。 嘘——!却见揽月一指比划在唇间,对陈朞做了一个息声的手势,阻断了陈朞略略燃起的怒意。 听她继续倨傲无礼,轻慢道:“依小女看来,陈掌门所谓一死了之是乃潦草塞责,还号称修仙之躯,白白枉费了多年修为,连民间的妇人孺子都不如。” 陈膡的身躯不由自主地颤抖,指向揽月的手指哆哆嗦嗦:“你、你你这丫头......我虽害你生来丧母,你若想杀我雪恨便爽利动手,为何偏要羞辱与我......” “叔父!” 陈朞忙搀扶住颤颤巍巍的陈膡,又被他一把甩开:“快,朞儿,让我一了百了,休要于此受人肆言詈辱!” “对!”揽月有意拔高音调,吊着嗓子嘲讽道:“陈朞,既然陈掌门有令,你还不赶紧成全了他。他一死,我便将当年女真被灭族、隅谷祭坛被炸毁、致使血珠下落不明暗投人间的真相统统昭告天下。” 陈膡脑海犹遭雷轰,双腿瑟瑟缩缩股战而栗,喉咙发紧:“你说什么?!” 揽月高然冷傲,斥责道:“我说,陈掌门你太能精明算计将大事化小,还要佯装天真的认为自己只是亏欠了过去之人?!只因我颜姨的星盘被改,女真一族惨遭灭绝,隅谷祭坛被炸毁,血珠、玉铃两件法器渺无踪影。尤其血珠,世间皆知,血珠出世必会招来灭世鬼王霍乱人间,陈掌门管是不管?” “这——我——”陈膡对这番言语猝不及防,他双眼空寡,双颊抽动。 揽月垂眼冷笑:“我先不与你讨回娘亲、颜姨之命,只先问问你,若是血珠一日不能寻回,是否人间还是避不开一场浩劫?!” “这——”陈膡身体紧缩,显得惊惶无助。 “揽月,原来是这样......”陈朞恍然大悟,即刻明彻了揽月的用意,旋即改曲易调,帮言道:“揽月此言甚是啊叔父!我玄霄陈氏一脉素来敢作敢为,即便是要负重涉远,也必匡救弥缝,不避责任。” “所以......呢?”陈膡潜神默思,蕴结苦愁。 “所以,”揽月长身玉立,款步上前,轻嘲道:“血珠尚未追还,缚魂摄魄铃的下落同样渺如黄鹤,而看管隅谷祭坛和这两样法器的祭祀皆已殒命离世,陈掌门罪不可逭。” “是——我有罪,有罪啊!”陈膡心如刀绞,痛不堪忍。 陈膡的心意已有松缓,揽月趁机以眼角余光偷瞄陈朞一眼,对方旋即会意,打起圆场道:“叔父,我等绝不做那非忠非仁之事。无论是为了补过拾遗,还是替那刺颜完成未尽使命,都不能放任血珠流落世间。” 揽月星眸如炬,眼色森然,幽幽道:“若是陈掌门忍心血珠出世诱发民间血流漂杵,硝烟弥漫,污秽横行,那揽月自然不妨碍你心安理得的赴死。” “我......”陈膡骤然一愣,牙齿死死咬在唇角,仿佛揽月描述中那尸骸蔽野,积怨满川的残忍景象已然呈现在他的面前。 陈膡心中惴惴,怔怔然压低声音呢喃道:“颜儿,是我对不住你,但我还不能去陪你。我还不能心安神态的赴死,我还没有资格赴死......” 听到陈膡这番话,陈朞悬着的心终于如释重负,暗暗长舒了一口气。 揽月把握机会乘势而上,锐利的眸子一眯,拉长声音道:“死去的人既已死,追悔莫及,就算要了陈掌门你的一条性命,又能换回他们吗?充其量不过是为了平歇你自己的懊悔之心而已。可那些因你一时私念,将要面临惨遭血珠祸乱之灾的无辜之人呢?” 陈膡已涩于言论,他的脸由白转黑,沉如墨色。 揽月的长睫因愤慨而抖动着,寒芒慑人,凌厉道:“若陈掌门果真如此见溺不救,笃定了袖手旁观,那么断头绝腹不过一剑便可。” “丫头你莫要说了——”陈膡面色沉郁,额角的青筋随着呼呼的粗气一鼓一张,扬眉咬牙道:“我非呆童钝夫之辈,你话里话外的用意我已明了,知你是出言相激,欲令我放弃寻死之念。” 揽月没有说话,眉下透出一泓清透的眸光,清泠出尘。 陈膡不觉感慨道:“丫头,你这份人情我陈膡领受了,只是不曾想过,你这,竟活得如此洒脱通透。” 此刻,陈膡的贤身贵体挺直如松,举止间多了几分文雅和气度,透着与生俱来的高贵蕴藉。 陈膡变得谦逊温和道:“丫头,虽然这么说并不合适,但......抱歉了,多谢了。” 揽月白若霜雪的面颊一松,摇了摇头缓缓叹出一口气来,悠然一笑道:“无需道歉,亦无需道谢。陈掌门有折冲万里的高世之智,想要相通只需计日而待,又哪里是揽月的功劳。至于道歉就更无必要了,虽说逝者溘然长往,撕人心肺,但若无陈掌门为亡母生前逆天改命,揽月此身也无缘降生于大千世界。” 648 烟消云破真相白 天道无亲持物平5 陈膡道:“不管怎么说,经你一席话犹如醍醐灌顶,掀雷决电,惊人耳目。无论是为了我犯下的错事,还是为了对颜儿的亏欠,我都应将血珠和玉铃寻回,杜绝后患。” 陈朞抱拳恭立,肃然道:“陈朞愿率玄霄上下同心协力,前扑后继,衔尾相随!” 陈膡那张削瘦的脸上隐隐泛起红光,手掌拍了拍陈朞的肩头,忾惜道:“朞儿啊,看来叔父要暂时食言了。早年说待你成年娶妻之日便是令你正式接管玄霄之时,看来此事尚需搁置些时日。叔父我尚不能隐退,还需拯溺补过。” 陈朞自始至终从未觊觎过一派掌门的名位,甚至还多番动念希望弟弟陈胥接掌玄霄。 在陈朞心明眼亮,太理解陈膡的创巨痛深,以至于多年来悼心失图,一蹶不振,而他陈朞又何尝不是?若是为了那一股沁人的甘香,陈朞亦愿不管不顾,不计后果的避世相随,又哪里会在乎凡世一介掌门之职。 这大抵便是:有其叔必有其侄,人生代代无穷尽,情根欲种步后尘。 一唱雄鸡天下白,如今真相大白,虽然有些超人意料,但揽月的心绪反而平静了许多。 在听了陈膡所言以后,揽月便明彻了此生之任,便是替娘亲和颜姨寻回血珠,克尽厥职,而至于她和秦寰宇的感情就如柏树仙生前所言,无异于孽海情天,大梦一场。 思过半矣,便真的心悟神解再无挂碍,眼下揽月只有一个念头——替母寻回血珠,令秦寰宇能不再受其唆摆,自此以后啸傲风月,翱翔自得。 陈朞看出揽月所思,问道:“揽月,接下来你有何打算?回去阆风山将此事真相告知殷掌门,恳请他出山相助?” 揽月的纤指抵在下颚处缓缓地摇头,若有所思,蝶羽长睫在眼睑下投下一抹清影,随着闪烁星眸来回荡漾。 陈膡见她迟疑不定,误以为她尚有顾及,便直截了当道:“丫头你莫有顾虑,尽管将当年真相告知你父亲便好。大局当前,遵道秉义,以我对殷昊天的了解,他定义不辞难,先以天下苍生为重。待血珠被寻回那日,我必甘心受惩,绝无怨责。” 揽月眉目宛然,白皙的皮肤深处透映出嫣红的色泽,羞惭忸怩道:“揽月先前冒昧陈辞,有辱清听,还请陈掌门谅解。” 陈膡快意道:“你这丫头性子紧随了你爹,能言快语,怡然理顺。若论及我与你父母的情分,也能担得起你唤我一声‘叔伯’,不如你便随了朞儿,喊我叔伯便好。” 揽月涨红了脸颊,慢慢垂下长睫,轻声唤道:“陈叔......” 陈膡忙应道:“好,好——” 这一声唤,好似春风吹融了陈膡冰封的心,又似甘甜的雨露,播洒在干涸龟裂的大地上。 在那股清甜桂香的催化下,陈膡在恍恍惚惚间仿佛看见了那刺颜,她凌风而立在隅谷祭坛那株繁花胜雪压枝头的万年古桂前,古桂缀满月白色银花,如雪落璀璀,缱绻着素衣风带,轻轻飘拂。 她螓首微侧,粉面丹唇,双瞳中斜辉脉脉,看起来依旧清灵脱俗,携着不染纤尘之质,仿佛正在对着陈膡微笑,那笑容嫣然动人,如同一剂良药化解陈膡多年以来的负疚自责。 颜儿......你不怪我了吗...... 陈膡暗暗压抑着积蓄了多年的委屈,几乎就要倾泻而出。 再多给我一些时间,待我将血珠寻回便去那边陪你,一定......一定...... 揽月的宽容谅解好似有一股巨大魔力,终于令陈膡振作精神,蹈厉奋发,同时也让陈朞对陈膡的颓丧潦倒有了一番了解。 虽说真相肝心若裂,但终归是寻到了一切的源头。 能让陈膡竖起脊梁,也算是在匡时济俗的正路上增添了一名超群绝伦之人。 再迈出弦月殿的时候,陈膡已整整截截,酒气尽除,好似换了一个人。 阳光柔软地照射在三人身上,恍有隔世之感。 光芒像一束束亮闪闪的金线照射在陈膡脸上,散发着安详而平和的气息,像是从梦境中醒来。 几个自外庭过路的弟子缩头缩脑地往弦月殿这边看过去,手捂在唇前窃窃私议,大抵是没有想到自己的掌门会有脱胎换骨般的变化。 陈膡眼睛虽盲,鼻耳却通,喉咙里轻嗤两声,便吓得那几个弟子栽了头灰溜溜地快步逃开。 陈膡听到闲散的脚步声离去,转身问揽月道:“丫头,接下来便让朞儿送你回阆风山,我也随行,去和殷昊天商议寻回血珠之事。” 揽月婉拒道:“揽月尚不能随陈叔回阆风山。” “怎么?” “揽月尚有一去处欲去探明,还请陈叔指点方向。” “喔?何处还需我来指点?” 揽月干脆断然道:“隅谷。” 陈膡一怔:“那里早已黄沙覆地,荒芜贫瘠,月影桂早已枯竭,你还要去那里作甚?” 揽月直言不讳:“那是娘亲和颜姨生长之所,就算仅余枯木朽株,我都该去祭拜一回。” 揽月言辞果决,不容置喙。 陈膡沉吟片刻,默然地点了点头,首肯道:“也对,哪有孩儿不思故母的。去吧丫头,想去便去,我会安排几个玄霄弟子沿途随护......” 不待陈膡话尽,陈朞抢言道:“叔父,我与揽月同去。” 陈膡双手缚于身后,胸口涌上一抹愁云,心中多番无奈:这个傻侄子啊,自己先前已说得多么明了,殷揽月的星盘是无法被改变的,为何他还会执迷不悟。 罢了,罢了......自己当年又何尝不是被这份执念所禁锢,以至于酿下追悔莫及的错误。 陈膡垂首思量再三,终于甩了甩袖,对侄儿道:“你且去罢,就由叔父我先去阆风山去寻殷昊天商议此事。待你们自隅谷返回,便直接到阆风山寻我。” 说罢,陈膡转身跨回弦月殿内,凭借记忆挥笔绘制了一幅去往女真山的地图交予揽月和陈朞,又在一番叮嘱后匆匆告别,亲自将他二人送出太皞山。 清甜桂香渐渐飘远,陈膡的心尖阵阵作痛,撕破了他压抑太久的情愫。 陈膡对着殷揽月远去的背影喊道:“你们代我告诉她,行慢一些,且等一等我......” 649 泪咽无声何黯然 秦寰宇暗度金针1 话分两头,秦寰宇自鹅湖离开?鼓学宫后便沿途去追计都一众余部,寻踪觅迹。 朔日已过,天空微蒙,晨曦微微拉开帷幕,身后的天际边出现一模殷红朝晖,宛若展开在天际的蔷薇花,可这原本美好的一幕,却令秦寰宇想起了娄嫄胸口洞开的那一洼血肉之渠,刺眼夺目。 一股眩晕袭扰了秦寰宇的脑海,突如其来的回忆好似一计猝不及防的耳光,将他煽地脚下踉跄,尽管他不断地甩着头试图将其驱赶,还是有种如堕深渊之感,绝望又无助。 秦寰宇攥紧手心,咬牙支撑着自己追随着墟棘峰撤离的足迹而行,试图转移开自己的注意力,减轻痛苦,可那股穿透白尾鸢身体时候的滑腻温润感却不断自他的指尖传来。 秦寰宇面色苍白如纸,整个人微微怔了一会儿,缓缓闭目调息,理智上试图挣脱痛楚,却哪里想到,黑暗带给他的却是更加幽森森的深渊,令他仿似在深不见底的无明世界上方盘旋。 娄嫄......是他亲手杀了娄嫄......脑海里面一些画面零零散散的浮现出来...... 仿佛此刻娄嫄的碧瞳正在对着他悠悠深情的微笑,饱含着无限温情蜜意,可突然下一刹那,碧瞳里掺混着血泪,涌溢而出,之后又变得昏濛迟滞,灰暗无光。 她死了,那是他往昔情真意切的朋友,是他亲手杀死了她! 想到此处,秦寰宇腹痛不可当,他的手指紧紧攥在小腹之上,几乎想要透过肌肤将腹内那团魔物就此捏除斩碎。 可是理智又一次唤回了秦寰宇的神志,无数未解之题催逼着他先去揭开其中真相,于是带着滞重的沉默和混沌,秦寰宇强撑着堪堪复原的身体往烨城郊外西北方向继续追去。 夜色渐渐被霞光洗去,朝晖酣畅地播撒在烨城大地之上,秦寰宇面前的道路却依旧阴惨暗淡,笼罩着诡异氛围,静谧得好像一切都沉睡在死亡的恐惧里。 没错,这里便是烨城城郊的乱葬岗。 计都一众虽说战败落逃,却极善轻功隐遁之术,即使退避亦不留丝毫痕迹,极难追寻。 好在先前秦寰宇和揽月在烨城城郊私会过尚不识身份的阿宁,故而秦寰宇猜想这里大约便是墟棘峰一众的暂匿之所,毕竟计都重伤在身,一亡具亡,必须及时医治方能确保签订了魂契的人的安危。 再次踏上乱葬岗这片荫蔽萧索的土地,依旧有种天人阻隔的隔绝之感,时而传出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呼号声,宛若游魂哀叹,即便青天白日里亦令人产生如临阴间的幻觉。 狭窄的小路弯弯曲曲,好似潜伏在山脉间一条黑黢黢的巨大蜈蚣。 两侧的诡异枯木遮挡了大半的阳光,只有斑驳稀疏的光线透过枝叶缝隙照射下来,鬼影幢幢。 计都他们应当会以此处避身......精明睿智如秦寰宇,他坚信以计都的狐疑见鬼之性,除此乱葬岗以外再无确信之所,更何况计都曾经亲口说过:这世上绝无可信之人,唯有“死人”方能令他心安神定。 阴风吹过,枝叶砂石发出簌簌声响,大地的裂缝交错蔓延,秦寰宇的脚步沉稳地踏在这一垛垛凹凸起伏的土丘之上,土丘便像冰面一般塌陷崩裂,化为平地,彻底与大地融为一体。 零星的黄纸漂浮在空中,一星半点说不出是什么东西的露水迎面砸在秦寰宇的脸上,冰冷寒凉,带着些酸腐刺鼻的气味。 随着土坟越来越多,视野所及之处开始弥漫着飘忽不定的迷雾,但脚下的泥土却平整无痕,好像不曾有过任何生灵到过此地。 “障眼法。”秦寰宇的语气冰冷而笃定,袖下一挥,一柄闪烁着堇紫色光芒的宝剑便闪现在手,剑锋直指前方,坚毅森冷道:“是让我斩了这片妖雾,还是你自己出来。” 然而对面并没有回应,只有风吹过孤坟时庞然的沙沙声,衬得此处更加安静。 秦寰宇也并不想同对方啰嗦,一刻也不曾犹疑,宝剑已高举在身体斜后方寒芒闪烁,正欲蓄力劈斩,却听对面迷雾深处一个女声急促传来:“公子住手,剑下留情!” 这女声甚为耳熟,妩媚不乏沉稳,听上去亦正亦邪。 秦寰宇记得这个声音,是墉城西郊破庙里护弟心切的王胭,亦是阆苑琼楼里声讨何皎皎施救揽月的飘摇。 秦寰宇面无表情地冷嗤一声:“腌臜鼠辈,流落狼奔鼠窜之境,竟然让一女子出头乞哀告怜。” 飘摇的声音再次传来:“公子襟怀磊落,擎天架海,先前在?鼓学宫皆已见识。并非我墟棘峰无男人,只因飘摇于此之前算是同公子和香香姑娘有缘,故而想借当日情分为我等换取一线生机。还请公子放我们离去......” “将褚君山交出来,我有话问他。” “公子......”飘摇的声音听上去异常为难。 “那就待我斩开妖雾,自你等妖人之内一个一个地将他挑捡出来。” 说话间,秦寰宇的剑刃明明赫赫,迎风低呜,只听那剑气的凄厉声便足以将苍穹撕裂。 飘摇练达世事,周旋人情世故,大抵是没见过如此刚硬不通情理之人,没想到秦寰宇压根就不给她斡旋的机会,连忙高呼道:“公子且慢,尚好商量——” “没得商量,亦无需商量。” 堇紫色剑气沿着剑身盘旋而上,杀气凛冽,剑气伴着窸窣风鸣划破天幕恢宏而去,眨眼之间在迷雾正中划破一道裂痕,迷雾后的景况清晰可见。 飘摇站在一众人的最前,面若死灰,正一脸惊恐地望着紧临脚下的一道深渠,秦寰宇那道堇紫色剑气凌风劈下,不偏不倚斩落在她的足下,使之如临深渊。 死中脱生,飘摇尚来不及庆幸自己命大,便已注意到秦寰宇再次挥起的宝剑,烈如惊雷。 看来秦寰宇当真冷漠果决,飘摇竟一时失了分寸,双手双肘忙乱地遮挡在面前,幽恐难耐地惊声尖叫。 650 泪咽无声何黯然 秦寰宇暗度金针2 危及时刻,一个半高孩童的身影一跃上前,面对着秦寰宇半屈着身子艰难而立,沉声大喝道:“我知你想探明何事!但褚君山在我墟棘峰帐下,你若冷薄无情,休怪我杀人灭口,令你想要的答案石沉大海,再无可能知晓!” 秦寰宇面呈天霜之色,抽中宝剑停滞在半空,尊严若神:“哼——你肯现身了。” 计都手捂胸前疮痍,艰难上前,目光依旧阴狠毒辣,一字一顿道:“秦寰宇,念在你我如此有缘,本尊同你做一笔交易。” 秦寰宇面色凝重,正气浩然:“我从不同狡诈阴人做交易。” 计都啐了口血痰,狞笑道:“哼——你先莫要如此心急着决定,除非你不想知道三花庄的秘密。” 秦寰宇冷冷道:“你又有何不可告人的鬼蜮伎俩。” 计都明白,这秦寰宇表面看起来不为所动,但他手中的宝剑是不会说谎的,以秦寰宇的果决利落断不会给计都废话的机会,而眼下秦寰宇的宝剑迟迟再未刺出就是最好的答案。 计都暗自庆幸,自己在此千钧一发之际竟然能够一语拿捏住了龙之逆鳞,这就足以令困境得以扭转,反手易主,但同时计都也清楚,秦寰宇乃拥有不拔之志之人,绝非轻易可动摇的,还需小心盘算才行。 两双充满穿透力的眼睛锐利地洞悉着彼此,眼眶里各自蕴藏着一团烈火,锐利灼人。 乱葬岗上拔刃张弩,飘摇仙子等墟棘峰一众屏住呼吸,一动都不敢动,视线紧随着正口舌折冲的二人,惶恐地情绪从心脏蔓延全身。 对峙片刻,计都猛禽般的紫瞳在眉峰下转来转去,猜疑地细嗅着空气里的杀意,终于露出试探后的神气,轻扯一侧嘴角,狡黠道:“看来这笔交易还是可以商榷的嘛——” 见秦寰宇岿然未动,且一言不发,计都心中又多了几分胜算,旋即摆手对飘摇仙子道:“你且带他们退下,继续北撤。” 飘摇仙子这才方如噩梦中惊醒过来,呼吸急促地急忙率众离开,心脏却仍旧怦怦剧烈跳动,看起来还没能自秦寰宇剑锋下缓过神来。 这时又听计都沉声催促,邪笑喝令道:“快——不许任何一个人留在此处搅扰我们!本尊要同秦宫主谈一笔买卖——” 墟棘峰一众闻令而撤,畏葸退缩,毕竟秦寰宇只靠威压便足以令人生畏。 于是待墟棘峰的残军败将再次退入浓雾弥漫里,浓雾翻腾缭绕织就一张帐子,直至严严实实地遮盖住了逃遁之路。 此时,计都方虚心冷气地谄笑道:“秦宫主就算不来追本尊,本尊亦会想方设法诚邀秦宫主推心置腹一叙。” 秦寰宇冰冷的眼神咄咄退人,锋亮有力,冷酷道:“休要掉那三寸之舌,我已纵你墟棘峰余烬离去,该是你交出褚君山的时候了。” 看来裁心镂舌这招对冷面寒心的秦寰宇起不到丝毫作用,计都如鼠般锐利的眼神警惕地捕捉着秦寰宇的神情。 计都眯缝着紫瞳,直勾勾地死盯住秦寰宇,像是能看穿人心一般,故弄玄虚有意戏谑道:“褚君山乃我手下之人,若是为偷生而将其当众交予秦宫主,日后我又该如何服众。故而,断不会将褚君山交给你。” 秦寰宇双眸寒光刺人,漠然道:“那秦某也断不会遭人戏耍。擒贼擒王,斩杀了你以后,签下了魂契之人自然亦会随你命赴黄泉。纵使逃进了茫茫妖雾里,也休想苟且活命。” “啧!”计都紫瞳里一闪而过一丝慌乱,又转瞬恢复了冷静地光泽。 在秦寰宇下次挥剑之前,计都连忙好声调侃道:“秦宫主还真是开不得玩笑,我只说不能交出褚君山,但那三花庄的秘密又不是只有他一人知晓。” “什么意思?” 计都装怯作勇,故作狷狂道:“你追来的目的不就是想从褚君山口中问出三花庄在何处吗?当年褚君山离开三花庄时被殷昊天设下的结界所噬,奄奄一息之际与我签订了魂契保他一丝生机,不至使他命绝,同时也将三花庄的秘密交换给了我。” 秦寰宇冰冷深邃的目光变得寒光闪闪,剑锋直指计都,在他胸膛处霍霍打转,气势极盛。 “也就是说秦某只需让你开口便可?” 计都的身子不自觉地跟着秦寰宇的剑锋晃动,脖颈僵直,嘴角却依旧挂着邪魅的笑。 他以两指轻轻推开寒光澹澹的剑锋,轻挑眉尾,邪笑道:“开口便开口,不需秦宫主以剑相逼。” “说——三花庄在何处?!” “渠江,望舒峰平顶崖下。” 秦寰宇问地开门见山,计都回答地亦明白了当,一问一答干脆彻底,没有丝毫拖泥带水,这反而令秦寰宇颇感意外,将信将疑。 摸不透计都葫芦里究竟卖的何药,计都有了肆意张狂的底气。 形势陡变,计都言狂意妄起来,捉弄道:“如今我赤诚相待,反倒是秦宫主一步一鬼,真是寒心啊——” 秦寰宇才不吃这一套,剑锋再逼,计都胸口旧伤处便血流如注,淋漓成河。 “照此说,当年家师自三花庄里将我四人带回阆风山收为门下,逼我四人生身父母惨死是确有其事?!” 胸口旧伤覆加新伤,钻心的疼痛令计都无法呼吸,但抬头望着秦寰宇又一次逼近的剑锋,计都不敢拖沓,一边大声喘息,一边说道:“呵呵呵呵——你竟还将这钓名欺世之人唤作师父?羊羔尚知跪乳,秦宫主就是这般尽孝的吗。” 说罢,计都仰天长笑,尽是嘲弄讥讽。 651 泪咽无声何黯然 秦寰宇暗度金针3 秦寰宇执剑的手臂一震,牵筋缩脉,再也无法沉静如常。 “枉口诳舌的瞽说之徒,我就不该听你肆言詈辱!” 秦寰宇侃然正色下方寸已乱,血脉喷张,汗出如渗。 “呵呵呵,多可笑啊!既然不信,那么即便是褚君山亲口道予你听,你亦会视同悖言乱辞!” 计都失血已极,奄奄垂绝,逐渐气竭声嘶起来,嘴角依旧挂着鬼魅嗜血的笑,令人捉摸不透。 “偏信则暗!我不该如此糊涂,道听耳食!方才就该扫除余烬,涤瑕荡秽!” 说着,秦寰宇沉剑一引,抵上计都的脖颈,一股寒流冷峭刺骨,令计都周身血液随之凝固。 “呵呵呵呵——”计都眉头一皱,幽幽冷笑道:“我虽空口无凭,但你只需寻至三花庄里一探究竟,便可真相大白。” 微风飒然,此二人相对而立,双目凝视,相互间不让分毫。 计都略微上挑的眼梢带出缕缕邪魅狂狷,紫瞳里无处不在透着危险的信号,带这些玩世不恭,还带这些挑衅。 秦寰宇虽知奸佞之徒的挑唆纵不可尽信,但计都有句话说得不假,探赜索隐还需自己亲赴。 “还有——”计都借水行舟,趁势问道:“方才我墟棘峰探子回报说,?鼓学宫的鹅湖之上腾焰飞芒,火焰掀天炽地,威势逼人,甚至还诱发了一场肉薄骨并的激战,不知秦宫主可知晓此事?” 秦寰宇神色冷俊孤傲,讳莫如深,身边围绕着一股冰凉的气息。 “呵呵——”计都散漫不羁地扬起俊魅的脸,好似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露出自功之色:“从秦宫主外袍上新沾染的血渍来看,秦宫主不仅知晓此事,还参与其中。” 果真还不能小觑了计都,墟棘峰的耳目爪牙汇聚如蜂,云屯星聚遍布四方,当真是防不胜防。 秦寰宇的双眸如同冬夜寒星,既然先前鹅湖上的一切皆没能逃过计都的耳目,秦寰宇也无法否认。 “呵呵呵——”计都的身体突然松散下来,慵懒散漫道:“看起来本尊想要的答案就在秦宫主你的身上了。” “是何答案?” 秦寰宇听得出计都话里的试探,但故弄玄虚里似乎又藏匿着些什么诡秘之事。 “啧——”计都拨弄着手指,刁钻促狭,捉弄道:“让我好好想一想。秦宫主如此矫矫不群,不知身体之内是否也与他人迥异。” “此话何意?说清楚些!” 秦寰宇惊怔愕然,这个计都话里有话,秦寰宇一边想要问个清楚,一边还要提防他设彀藏阄。 计都的神色愈发得意起来,因为他发现自己的试探之言果真对秦寰宇有着震撼的作用。 能让这个冷峻的冰块脸勃然变色,看来此事动中窾要,直直切中了秦寰宇的要害,令计都更添几分胜算。 “秦宫主不回答,看来是被本尊说中了呗。那么不妨说一说,你的身体里有何异样?” “是我问你,而不是你反问于我。” 计都一双贪婪的眼睛瞪得出奇大,倏忽扫过秦寰宇的脸上,鹯视狼顾:“呵呵呵呵——秦宫主好生想一想,夜月式微之时下腹之内可有灼烧之气翻涌腾跃?” “——!” 秦寰宇的沉默对计都而言就是最好的答案。 计都继续试探道:“可有焦炙火燎之感?” 被计都的话音引导,秦寰宇的面色骤然苍白,思绪纷乱,脑海中浮现灵台丹阳殿里自己受腹内魔物驱使,五脏像是被千万根烤得通红的利刃来回刺穿着,痛苦不堪。 看到秦寰宇隐忍挣扎,麻木失音,计都已然确信了自己的猜测,几乎无法抑制住内心的激动,真想就这么直直将手插入秦寰宇的身体里开膛破腹,将那枚啸吒风云、动武林的珠子生生掏出。 计都脸上再也无法掩饰贪得无厌的神色,自己造谋布阱苦苦追寻了这么久的东西就近在咫尺,可惜计都身负重伤,面对秦寰宇毫无胜算,只能以计搏之! 恰在此时,终于听到秦寰宇主动开口问道:“你知道占据我体内的是何物?” “自然知晓,这也正是他殷昊天将你阆风四子收为门下的原因。”峰回路转,反守为攻,计都趁此夺回主动权,挟制于秦寰宇。 “是何原因?!” “说及这其中缘由嘛......呵呵呵!呵呵呵——”话到一半,计都像是有意吊人胃口,蓦地弯腰抚掌纵情狂笑,前俯后仰,风张风势。 秦寰宇刚毅俊挺的面庞异常阴沉紧绷,深邃的冰眸紧盯着狂野不执的计都,好像在盯着一个诡谲怪异的疯子。 “呵呵呵!天意弄人啊秦宫主,有趣,甚是有趣!” 计都已经完全笑趴在地,蜷缩着双膝,恨不得在就地打滚。 秦寰宇已经失去耐性,冰眸愈发幽暗,冷峻退人。 浮头滑脑如计都,见秦寰宇又一次振袖挥剑,计都方稍作收敛,吭声冷笑道:“天道不测,造化弄人,秦宫主可莫要埋怨无辜。与之佳人瓶坠簪折,雨断云销,怕是有缘无分了啊——” 计都话中牵扯揽月,秦寰宇血气沸腾,忿然道:“要说便说,休要藏头露尾,拐弯抹角!” “啧啧啧,这还需本尊说明吗?怕是秦宫主早有察觉,才会如此急于寻找三花庄的下落吧。” “......” “本尊方要羡煞秦宫主能博得美人在畔,神女欢欣,却没成想这两情相爱之人亦会有缘无分,偏偏逢上一个情薄离索,相爱相杀的命运。” “你究竟知晓些什么?!” 秦寰宇赫然而怒,执剑的手指不易察觉地不住颤抖,怒气如同潮水在胸膛汹涌起伏,恨不得此刻便杀了这乖僻邪谬的小人。 面对秦寰宇擎天架海只能,计都说不怕是假的,转而狞笑着阴阳怪调道:“劝秦宫主莫要胡乱出手,否则三花庄和你体内之物的秘密就要随本尊之命一同烟消云散了。” “你!!!” “呵呵呵!” 计都挂着一张玩味的笑脸,勾卷舌尖在唇便摩挲,透着坏坏的味道,有意垫起双脚攀上秦寰宇的肩头,贴近他的耳畔低声道:“不知秦宫主可听闻过血珠?” 652 归故里近乡情怯 行子愁客心飘零1 渠江,山川米聚,连绵起伏间有一峰漫山葱绿,峭壁生辉,拔地通天,登此望月玉镜冰轮,桂魄醉人,故而名曰“望舒”。 望舒峰下有一断崖,石崖其形如顶,古藤蟠缠,好似一整块巨岩横断峰上,势如苍龙直插山腰,壮气吞牛。 站在石崖平顶之上极目迥望,山下深涧生烟,升起炊烟袅袅,风里夹杂着青蒿白米的饭香。 一个冰蓝色的身影风骨峭峻,携着些忧悒清远的气韵。 他望着脚下田圃耕地,村子在青枝绿叶覆盖下平静幽寂,还透着沉甸甸的神秘。 看来这里便是三花庄了...... 冰蓝色的身影心中一紧,背负了万丈尘寰的他纵身跃下平顶崖,朝向那个充满秘密的庄子径直走去。 计都在乱葬岗对他说的话萦绕在耳,挥之难去:“......该恭喜秦宫主才对,腹中之物便是江湖百派苦苦暗寻多年的女真族遗留下的魔器——血珠!” 血珠......冰蓝色身体浑然一震,后背寒毛卓竖。 多少个难捱的朔日夜晚,自己困惑猜疑过腹内魔物的真身,却从没想过会同当年百派围攻女真山那场浩劫有何关联。 如果不是计都已有百年之寿,亲闻了隅谷祭坛被毁的真相,怕是后来之辈里罕有知悉之人,毕竟江湖百派以此事为耻,恨不得将当年的卑劣行径磨灭深藏。 父亲......母亲...... 他轻轻啜饮着风里携来的醉人饭香,像一个孩童般幻想着自己陪伴在父母身侧,过着恬静朴素的生活场景,岁月静好。 聿姵罗曾经告诉过他,秦氏双亲一人患上疯魔之症,痴傻疯癫,失足之下填了深井;另一人沉溺缧绁,自哀自弃,欲跳崖寻死却摔成了双脚残疾,只能拄拐度日。 秦寰宇喉咙哽咽,心若所失,他朝向村子踱步而去,慢慢靠近那迷惘幽闭的宿命之地。 计都的声音再次响彻在秦寰宇的脑海:“秦宫主,我知你身受血珠摧心剖肝之痛,但最痛的应当是与她有缘无分。只要血珠还在你的身体里,另一个你就会逐渐侵蚀你的意识,直到你不再是你。但也并非全无办法,你且去渠江平顶崖下的三花庄里落实当年红光落地之事,待你对本尊所言确信不疑之时,再来墟棘峰寻我。到时本尊自会告知你抽离之法......” 秦寰宇追去乱葬岗的那日,计都举手投足间轩轩甚得,似乎已将秦寰宇拿捏在鼓掌。 秦寰宇虽不是受制于人之性,却也的确被计都看破了自己走投无路,受那炙热魔物交困。 于是计都也巧妙的为自己化解了杀身之祸,在秦寰宇的剑下再逃一命。 ...... 秦寰宇拖着冰蓝色的清泠身影,颜色略有憔悴。 近乡情怯,面对追本溯源之时,心绪更加澎湃难平,足下反而放缓了步伐。 眼前一条灿然闪烁的河流挡住了秦寰宇的去路,这道河流蜿蜒逶迤,闪动着鳞鳞水光,碧波轻蹿。 河流环村而行,将三花庄围拢在其间,淙淙流淌。 “神仙泣?” 秦寰宇一眼辨认出此河的名字,他在聿姵罗捎给阆风四子的故事里听到过,殷昊天就是以这道河流将三花庄的村民围困在此,拑口禁语,只为守住当年红光的秘密。 狭长的河水嵌在碧草之间,银光流泻,飞星溅沫,打湿了秦寰宇的袍摆,好像是在追撵着他跨过自己,拔足迈入那个神秘莫测庄子。 ...... 三花庄里房屋俨然,排列井然有条,整齐有序。 庄子并非萧索之地,却只闻鸡鸣犬吠,毫无人音,显得异常凋敝衰败,毫无生气。 田圃之间皆是蛛网一般的小径,穿插在绵亘四方的耕地之间,风一吹过,庄稼如浪,波谷滚滚。 一个白发婆娑的老人正坐在一片庄稼地的树荫里,脖子上撘着一条汗巾,正半眯着双眼摇着蒲扇乘凉。 秦寰宇迟疑了片刻,终于还是走上前去文雅有礼道:“敢问老人家,村中可有秦姓人家?” 老人执扇的手摇在胸前骤然一顿,两只深陷在眼眶的眼睛缓缓睁开,一脸惊疑地打量着面前这个风度不凡的年轻人。 “韶华之年当是踔厉风发之时,为何来此浑浑沉沉的垂暮之地?” “老人家怎知我......” “怎知你是村外来人,对吗?” 秦寰宇抬眼低眉,无声无息,忧心忡忡。 老人布满深纹的脸上豁齿大开,黧黑的两颊像土丘般凸起,扬起尖瘦的下巴笑道:“哈哈哈哈!这三花庄里皆是百岁之身,哪里会有你这般英姿英发的男子,故而一眼便知你乃村外来人。” “是吗。” 秦寰宇的嘴角挤出一丝苦笑,噙着寂寥冷清。 老人棕褐色的眼睛锐利又细致,他从头到脚打量了秦寰宇一番,拈着下巴上碎乱的胡渣,满目鄙夷不屑道:“瞧你这身装扮,骨骼不凡,该不是修仙习道之徒吧?” 秦寰宇拱手于胸前,虔诚地拱手行礼。 没想到那老人反而态度一转,笑之以鼻:“既是矜贵之人,自然高人一等,老朽可受不得你这般礼拜。阁下丰神迥异,我三花庄容不下这等神通之人,还请阁下速速离去。” 老人阴阳怪调,话里话外尽是对秦寰宇的反感厌弃,甚至毫不避讳地想将秦寰宇撵出三花庄。 秦寰宇面容无波无澜,实则心中亏虚,心知当年红光坠江那日导致殷昊天为将四子带走,而以谎话诓骗了村民,留给村民的是崩溃绝望,如同行尸走肉,故而实在无法奢求他们尽释前嫌。 “老人家,晚辈来此并无恶意,只是想寻找一户秦姓失子的人家。” “喔?” 老人昂首斜睨一眼,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来,朝向秦寰宇逼近两步,佝偻着身体用手推着他向后退去。 老人皱皱巴巴的眼皮下方裹藏着一双碳火般灼热的眼睛,倒影在老人瞳孔里的秦寰宇仿佛在仇视中燃烧起来。 653 归故里近乡情怯 行子愁客心飘零2 “失子的人家?在这三花庄里,凡是人户皆断根绝种,又何止他秦姓一户?!” 没想到秦寰宇一言竟然刺痛了面前这位老人,他忙缓解道:“老人家休要发怒,晚辈只是......” “只是什么?!看你这身装扮,定是那昊天老祖派来此地察三访四,以确定我等守口如瓶。当真是神仙心肠,防意如城啊!” 老人的情绪越说越激动,愤怒地挺直背脊,恨不得要将面前的年轻男子生吞活剥。 秦寰宇整截的衣襟被攥地皱皱巴巴,却依旧没有丝毫想要反抗的意思。 他默然失神的看着这个枯体灰心的老人,沉声静气道:“老人家,晚辈只是来此探望一位亲眷,并无窥探之心。” “亲眷?!村子里的人何时来的村子外的亲眷?难道你不知道当年三花庄的村民听信了昊天老祖拔宅飞升之词,压根是出不了那道环村河的吗?还说不是擿奸发伏的探子?!我等皆已是残尸败蜕之躯,他还欲怎样?!” 秦寰宇疚心疾首,却又偏偏不爱言辞,只能任由老人敲打谩骂,蛮劲动手,宣泄积压百年的愁绪。 待老人脾气闹尽,手臂失去支撑般无力地垂了下去,苶然沮丧道:“我等小小三花庄不值一顾,休要脏污了阁下脚下的登云履。你且给昊天老祖捎回句话去,如今三花庄里人人心如寒灰,再无人会违逆他的意志,淌过那道环村河了......” 见老人精疲力竭,秦寰宇反手搀扶过他重新坐好,不至使他跌倒。 老人微微颤了几下,似要挣扎却又并未挣扎,终于顺从地弯曲着脊背,动作缓慢地坐回到条凳上坐稳。 秦寰宇屈膝半蹲在老人身侧,静静陪伴着他,眼神里尽是深深的疼惜。 秦寰宇知道,什么安抚之词皆是苍白无力,那种一眼望尽却又无力反抗的无力感,个中滋味,只有庄子里的村民们最是镂骨铭心。 “罢了......”老人长长呼出一口气。 歇息了片刻后语气也变得较之前松软了许多,大概是感受到面前男子并未心怀恶意,老人眉心的皱纹稍稍舒展。 “当年之时毕竟与你这后生小子无干。这冤有头,债有主,是昊天老儿他诡谲无行,瞒神弄鬼,也怨不到你头上。你既已看到庄子里枯枿朽株之貌,便速速回去复命吧。” 老人耸肩缩背,甚是消沉,语气虽缓,态度却依旧执拗倔强。 老人还是什么都不肯多说,只一味地驱赶秦寰宇。 世事茫茫难自料,万般无奈之下,秦寰宇愁容黯黯,索性将真话道出:“老人家,实不相瞒,当年红光坠降之日,便是晚辈降生之时。” “什、什么?!咳咳咳咳——” 老人一口浓痰卡在了喉咙深处,手指掐住脖颈不住地咳嗽,翻肠倒肚,涕泗横流。 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咳嗽,使得老人几乎直不起身子,憋红的布满深纹的脸就如同一只干瘪收缩的苹果。 还没等咳喘平歇,一双长满老茧的手便焦急地扣住了秦寰宇的手腕,十根指头黝黑皲裂,几乎就要掐入那白玉般精致的肉里。 “你......” 老人惊惶地瞪圆了眼睛,好像两口深井一般,井底深深地闪烁着光芒。 他的身子晃了又晃,几乎就要自条凳上坠下地来:“你该不会是当年,当年......” 老人情绪激动,仿佛被雷电击中了一般憔悴又振奋,根根银发散落在脸前遮挡住了他的视线,也顾不得理顺。 他竭力地向前凑去,只为了看清那年轻人的容貌。 时光仿佛倒转了一般,红光坠降那日的往事历历在目,就像是发生在昨日,越发清晰起来。 “丹唇外朗,面白如玉......孩子,你方才说,你是要寻哪户亲眷来着?” 老人泪眼汪汪,连声音也跟着身体一同抖动起来,颤声不断,泫然欲泣。 “秦,晚辈所寻乃一户秦姓人家。老人家可否为晚辈指点迷津?” 老人饮泣吞声,眼神里掠过一丝沧桑慈祥,被泪沁得迷离惝恍。 老人严如深冬的面容消融,不住地点头道:“是了,是了。像他,的确像他......” “像谁人?是......”见哭兴悲,秦寰宇更咽语塞,强抑着内心快要浓烈翻腾出的骨肉亲情,佯作沉稳道:“是说秦姓之人?” “没错!别看老朽我年迈苍老,但尚未老眼昏花,你这后生这番长相简直同那秦承年轻时一模一样啊——” 秦寰宇模仿老人所言,低声念着那个本该熟悉的名讳:“秦承......” “是了是了!你若是不信老朽,且自己去瞧他——” 说罢,老人指了一处被包夹在田圃间的狭路给秦寰宇看,狭路弯弯曲曲,好像一条白绫蜿蜒到村子的尽头。 老人所指的那个村舍就隐没在大地的褶皱里,安宁寂静,仿佛与大地融为一体,陌生且诡秘。 向老人告了别,秦寰宇跨过田埂,踏上这片厚重的土地。 他的思绪也如这片无法繁衍生息的大地一般失魂落魄,百感丛生,直到他站在了一个破旧不堪的草舍外。 草房低矮简陋,龟缩在三花庄东北角,设在交错杂陈的砖瓦房间显得异常突兀。 若不是受了方才那位老人的指点,怕是秦寰宇怎么也不会想到,这里会是自己生身父亲生活的地方。 草房极为寒伧,就连吹过院前的风都携着些凉意,铺天盖地席卷着悲伤。 蓦地有什么东西撕扯着秦寰宇的胸膛,好像草舍前的衰草长满了腹腔。 心揪扒肝至极,他避开目光,微微仰头看向天空,俊眼微闭,不擅心绪外表的他顷刻间眼眶已湿。 与其它农舍迥异,正值晌午中饭之时,草舍乱石残颓,寂冷萧索,死气沉沉。 对景伤情,舍里好似一个无音的世界,令人不由自主地感到翻肠搅肚,甚为不安。 秦寰宇心口抑制不住地颤响,形容不出的刺痛侵袭着他,终于将手按上了草舍攀满枯藤的门板。 稍一用力,伴随着门板被推动的“滋啦”声,草舍里的景象映入眼帘。 654 归故里近乡情怯 行子愁客心飘零3 “是谁......” 一个枯哑的声音自斑驳深邃的暗影里幽幽传来,低矮破旧的床榻上斜倚着一个枯槁的身影,衣弊履穿,神容萎靡。 秦寰宇思绪骤凝,脚下僵硬停滞,再也迈不出步子。 “老许?是许大夫吧......” 草舍里那人瘦骨穷骸,面目犁黑,有气无力地朝着门口发问。 那一刻,秦寰宇心中三分崩溃,三分绝望,还有三分悔恨,他的双拳攥地青筋虬露,生怕一个呼吸没能平稳便要失措发狂。 秦承心神惶然,诚恐诚惶:“难道不是许大夫吗......” 密密麻麻的汗珠渗满了秦寰宇的额头,面红筋暴,细细将屋里打量一番,双眸似要冒出火来。 草舍内昏暗潮湿,室徒四壁,床榻上之人身后斜倚的墙面凹凸不平,墙皮几乎脱落已尽,看来是终日不见阳光所致。 想起计都和老人先后所言,一切皆因殷昊天所致,秦寰宇剑眉斜斜上扬,透着一股凌厉冷峻的肃杀之气。 一连调整了几次气息,他方能重新镇定下来,沉住气不动声色地轻声问道:“你......是眼盲看不见吗?” “咦?!” 秦承高呼一声,大张着干裂起皮的嘴巴,吃惊不已。 他身子一震突然跃起,双手摸着墙面战栗着向后退去,而后蜷缩双膝将整个人瑟缩在角落里,如同一只缩睡在狗巢里的病犬。 “嗓音这般年轻,你不是三花庄里的人!你、你你、你是何人?!寻我这个残颓不成形的废人欲意何为?!” 秦寰宇生怕激怒于生父,放轻脚步缓缓上前,挥手时见秦承双眼空洞无物,于是心知他果然已经失明。 秦寰宇痛入心脾,深眸里怜惜之光隐隐流动:“据说只要不跨出环村河,便可长生不死。那么你的眼睛又如何会丧失了视力?” 秦承惊魂未定,重手累足,慌乱地将身体死命朝墙面贴去,似乎想要埋入其间来隐藏行迹。 “三花庄里已是残山剩水,我秦承也仅是苟延一息,神仙何必苦苦相逼......” 秦承语甚凄楚,告哀乞怜。 “父——” 话到嘴边,秦寰宇嗫嚅又止,一边是生育之情,一边是教养之恩,以他此刻的身份当真不知该如何面对自己的生父。 听来人陷入长时间的沉默,秦承更加紧张恐惧,突然之间再次跃起,而后蜷缩双膝朝向秦寰宇所站之处,不住地磕头跪拜。 秦承两眼发直,半疯半癫,连连自语道:“小人当年仅是修仙慕道,并无怠慢不敬之处。还望神仙宽仁大度,莫要将我草舍荡为寒烟。” 生父精神失常,如弃犬一般乞怜摇尾,试问此番惨景为人子者谁能堪忍?! 触目伤神,秦寰宇心底不免又多了几分对殷昊天的深恶痛嫉。 秦寰宇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相信,自己的师父竟然如此怀诈暴憎,阴险凶恶,将一个整个村子的村民弃之如履。 秦承那边头已磕头如捣,直磕到天昏地暗。 而后秦承的身体筛糠似的乱颤起来,口中开始有些胡言乱语,道:“吾儿已随神仙清修,生死未卜;家妻亦红颜命薄,珠沉玉陨。如今秦某双眼也已哭瞎,只能靠沿门持钵,在三花庄乞讨度日,还请神仙宽予放过。” 秦寰宇心弦震动犹如拉满的弓弦,又像是灌了一块铅,生怕一张嘴,那句迟来的“父亲”便要脱口而出。 他温柔地将秦承的双肩托起,以确保父亲的额头和那珞珞如石的床榻分开,不再受其伤害。 秦承的上半身虽被架空,可叩首行礼的动作还在,只要秦寰宇手上力道稍稍一松,便会听到“啪啪”的磕头声。 秦承狼狈求饶的样子令身为人子的秦寰宇心冷似冰,按在秦承脊梁上的手不敢有一刻放松,如同心头挨了一棒,却无语申诉。 为了能使秦承冷静下来,避免他冲动之下自伤自损的行为,秦寰宇只得说道:“晚辈只是路过此地,炎阳炙人,赫赫炎炎,烤得人口渴思饮,故而进门来讨口水喝。” 提及“口渴”,秦承的行动戛然而止,如同着了魔一般停滞不动,且不由自主地舔了舔|他自己干裂的嘴唇,看起来同样又饥又渴。 秦寰宇见状,赶忙环顾草舍四周,自床榻边一张摇摇欲塌的桌案上面寻到了一只汲水用的破瓦罐,拿在手中摇一摇,罐子底部还能发出残余的水声。 将仅剩不多的水给父亲喂下,这才感觉到父亲秦承僵直警觉的身体略有松缓,气息也跟着舒缓匀称起来。 看来秦承这是被厄运颓废了精神。 于是趁秦承头脑昏乱不备的机会,秦寰宇自秦承后背将精元真气悄悄注入到父亲体内,以助秦承调理阴阳,镇抚正气。 此时秦寰宇更为思恋殷揽月,若是她在此地,以她的医术应对秦承区区癫狂之症,必定百治百效,药到病除。 好在秦寰宇的内丹卓绝之力也非虚传,虽比不及灵丹妙药,但通血活络,精气通畅,对解倒悬之疾大有裨益。 很快,秦承两颊重现容光,有了丰神异彩之兆,思维亦同样跟着逐渐清晰起来。 为避免父亲再受刺激,秦寰宇虑周藻密,缜密措辞后问道:“癫症是因多思多愁所致,并非不治绝症。虽是沉痼,却非膏肓之疾,该及时医治。” 秦承眼盲心不盲,对于秦寰宇仰取俯拾、举止言谈里的悉心关照,秦承是善体人情、监市履狶的。 秦寰宇输送来去真气宛若春风解韵,令秦承的态度心正气和,闻融敦厚。 秦寰宇听秦承回答道:“承天不弃,虽因秦某人惨失幼子妻儿,为此哭瞎了双眼,又受五劳七伤之苦,贫病交加。但好歹尚能赖活于世,已是幸运,还能强求些什么呢?” 秦寰宇道:“常言道喜伤心,怒伤肝,悲忧伤肺,思伤脾,惊恐伤肾,前辈还需珍惜生命,莫要虚耗。” 655 归故里近乡情怯 行子愁客心飘零4 秦承面露一丝心酸的苦笑,自嘲道:“山险能摧辀,水险能覆舟。当年为求长生不死而视贪心于不顾,今朝识尽愁滋味。你且放心,即便秦某人再七病八倒,只要三花庄的诅咒在,也总是死不了的。” 秦寰宇的嘴唇动了动,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楚迅速划过脸庞,又转眼见消失在眼波深处。 脑海里水声潺潺,朝朝暮暮唱着绝望的歌谣。 进村前的那道河已经深深流淌进在心底,再也挥之不去,毕生无法泅渡。 秦承听到屋子里悄无人声,误以为是面前的过路人惜孤念寡,怜悯自己,叹息一声道:“我猜想你这后生也应面软心慈之辈,秦某人同你无亲无故,竟然也得你如此寄予同情。秦某便也好言奉劝你一句,若是想要修仙慕道、超尘脱俗,需得胁不沾席,勤加苦修。万万不可学村中之人偶变投隙与人交易,看似占了便宜修得不死之身,自此吐气扬眉,实则......唉!” 多少无奈与惆怅化为无言苦水,只能一味往肚里吞。 若是失去了信念和所爱,生命纵使再延绵持久,也是蹉跎岁月,去留无意。 骨肉私情,人皆有之。 即便是身遁山林的修道之人也无法做到完全割舍,秦寰宇亦然。 难以断却的血脉尘缘,催逼着他气愤填胸,不由地浑身颤抖。 “那么,”秦寰宇咬牙啮齿,压抑情绪低声问道:“既是不死之身,为何还会有饥渴之感?” 秦承忧心如酲,愁闷压抑道:“你这问题煞是奇怪,我倒是要反问于你,为何会没有饥渴之感?你可听过民间有言道:德不配位,必受其累。” 秦寰宇骤然一愣:“此言当作何解?” 秦承垂眼冷笑道:“从方才与你的对话里可知,你大概已听闻了些三花庄之事,看来你也并非单纯路过此处。秦某也不知你究竟来寒舍有何目的,不过既然你我有此一缘,便让我传前启后,也莫叫你歧路亡羊。” 秦寰宇低眉敛目,伏首受教:“多谢前辈不吝教诲。” “德不配位,必有灾殃。得道之人心归空灵,慧极宇宙,而三花庄的村民纵有不死之身,却非通过修为参透,只能视作花貌蓬心,鱼质龙纹。” 秦寰宇心中颤了一计,冷然道:“前辈的意思是,脆而不坚,虚有其表?” 秦承喉头发颤,咬牙道:“是。天道公允,祸福无偏,又怎会有这般幸事无端降临,免除我三花庄人艰苦卓绝的修行。你瞧瞧,如今我们受到了惩罚,即便身躯不死,但内里仍是俗骨,是绝对不会在一夜之间点凡成圣的。不信你瞧我这肋下......” 一边说着,秦承一边揭开腰间系带,摸索着将衣服向上掀起。 两排竹条般的肋骨展露无遗,瘦骨梭棱身躯仿佛只要一个喷嚏,便会冒着被折断的风险。 瘦骨嶙峋之状令秦寰宇惊心怵目,心中浪潮翻腾,心焦如麻。 “瞧见了吗?”秦承云淡风轻,透着一股洒脱和无奈:“我等碌碌庸流仍需承受饥渴交攻之苦,风邪秽毒侵扰之忧,祁寒酷暑之扰。” 秦寰宇不觉怔然:“杀人诛心亦不过如此尔尔。” 秦承冷嗤道:“此言甚是。与其让三花庄这群不死之身卑微不堪的活着,还不如给我等一个痛快” 秦承所言句句入骨,字字诛心,秦寰宇一双剑眉眉心紧蹙,已不忍再听。 秦承仰面一声长叹,有感而发,真诚道:“所以啊年轻人,无惧日锻月炼,立志不移,磨砥刻厉方为修仙正道。” 血脉亲情并无逻辑可言,大概连秦承自己也弄不清楚,不过相处了片刻功夫,前后寥寥数语,自己便会对面前这位突如其来闯进草舍的陌生男子袒露心扉。 秦承不自然地干笑几声,试图化解自己的尴尬羞怯,装作漫不加意地摆了摆手,冷漠催促道:“总之啊,如今秦某人孑然一身,再无挂碍。只是你一个年轻后生,应该尚未娶妻生子,不该在诅咒之地耗时停留。快些离去罢......” 话至此处,秦承语塞哽咽,惜别之情溢于言表,歔欷不已:“说来也真是不可思议,你虽是来自村外,异姓陌路,与我秦某人素不相识,却并未令我感到陌生,甚至还有些蔼然可亲之感。” “我其实......” 天长地久有时尽,血脉相连无绝期。 秦寰宇猛然一惊,愁肠百结。 此刻他真想告诉秦承,自己血管里流淌的正是自秦承那里继承来的血液,且亘古永恒,再也不会有任何东西能够将其斩断。 秦寰宇欲言再止,思前想后,他还是决定暂不可同秦承相认。 只要腹内的血珠仍在体内,一日未被取出,就是多了一份风险。 秦寰宇深知那股炙热真气的厉害,一寸一寸吞噬着他的思想和良知,占据他的魂魄。 爱子心无尽,如若此刻同父亲相认,怕是下一个朔日又会使他再一次品尝失子之痛,这岂不是世上最残忍的事情了吗? 思量再三,秦寰宇决定在辨清宿命何去何从之前缄口不言。 趁秦承催促送客的机会,秦寰宇低首行礼,虔诚拜别道:“晚辈就此拜别,还望前辈善自珍重,后会有期。” 为使自己强狠下心,秦寰宇方一言罢,转身便去。 草舍摇摇欲坠的门板再次发出“吱啦”一声,秦承胸腔调一空,闻声急切地翘首而望,扶在床边的手不住颤抖。 大概也是没有料及这个突然闯入的年轻人如此果决利落,秦承眼里蓦地盈满了泪水,他的声音追随在秦寰宇的身后,促忙促急的传来:“你知道吗,我曾经有过一个儿子——” 秦寰宇不敢回头,眸色深沉如夜,他最终也没有勇气回应父亲最后的话。 即便有着诸多不舍,但秦寰宇坚信这是自己离开最好的时机,他不能用不确定的生命给秦承留下希望,那是他对父亲最深情的眷顾。 当秦寰宇踏着疲惫的脚步跨过困顿三花庄村民毕生的那道环村河时,脑海里竟然有一个突兀的声音盘旋而来,且愈加清晰起来。 “去吧秦宫主,待你去三花庄见过该见之人弄清了当年红光坠降的真相,便可知这世间之人皆有两副面孔,心口不一,何其毒也。鼠心狼肺之人又何止我计都一人,比及那些道貌岸然之徒,本尊反倒是个名不虚行之人。你且记得,若想解决你体内那枚血珠,便到墟棘峰来寻我。记得,只许你一人独来......” 656 滁黟洞里恼红妆 照尽孤心沾泥絮1 墟棘峰,黑水黄沙的不毛之地,荒凉贫瘠,寸草不生。 这里坚硬瘠薄,不植五谷,乃真真正正的不食之地,故而也没有人情愿移居到此,正是逢了计都孤僻不群的性子。 恶风卷地,黄沙飞镞,愁云惨淡,传闻墟棘峰常有木魅山鬼出没,荼毒生民,若非胆量包身之人是决计不敢靠近的。 待月黑之夜,墟棘峰上仅有孤光一点,鬼影幢幢,使人不寒而栗,谈之色变。 此刻计都及其余部正麇骇雉伏在这狂风裹挟的黄沙中,潜形匿影,昼伏宵行,用以休整残余,将养生息。 墟棘峰的滁黟洞里,计都独卧在一张苔藓成斑的白石台矶上,微闭着眼睛,巍然不动。 矶下石子漫成甬路,石子之上银霜满地,色若白盐,春夏之交竟然严霜逼人。 滁黟洞口前不时有几个婢女捏脚捏手地穿过,甚为小心翼翼,生怕惊醒了洞里那个狼戾不仁的男人。 论及受伤,她们还是头一遭见计都在大战后如此不声不响,神不主体。 好奇之余,女婢们探首探脑附耳轻声议论着:“听闻大人此番出行受了重伤,以咱们大人凌天魔威,究竟是何许人能有此盖世锋芒?” 另一女婢连连点头,附和道:“可不就是说嘛!咱们大人素来恣睢自雄,自打回墟棘峰以后竟然平息易气,沉默罕语,可别是风雨晦暝之兆吧。” 又一女婢闻之变色,胆颤道:“嘘——你二人可莫要大言相骇,前些时候大人就因有女婢接近了一处雪窖便雷霆震怒,将当日当值者尽数拿问斩杀......” 第三个咕哝的女婢话尚未尽,便听身后一个娇媚的咳嗽声清晰传来,打断了三人的对话。 “有道是浑不过三!你三人在滁黟洞外打牙犯嘴,看来是成天平地的日子消受够了,不想要这条小命了!” 三个女婢一听齐齐跪地,手中的茶盏手篮苍啐一地,惊愕之了魂。 眼下她们也顾不得那么多,纷纷叩首于飘摇仙子脚下,带着哭腔哀求:“请仙子饶命,奴婢们一时戏言,不过唇齿之戏而已。” 飘摇紧蹙烟眉,严厉冷淡道:“谑而近虐的道理,难道还需本仙子教你们吗?” 女婢们感受到来自飘摇仙子的压顶之气,周身血液近乎凝固,伏地的双手僵直木然,红着双眼不住地啜泣。 “仙子饶命,还望仙子苟全性命......” “哟——瞧这翻雷的阵仗,也不怕搅扰了大人养伤。” 飘摇身后一个更加妖媚诱人的声音传来,娇娇滴滴中还携着七分轻蔑。 三个女婢不敢抬头,只敢上翻眼角余光沿着地面夹角的方向偷偷窥视,见是一双纤细白皙的绣腿裸足而来,心中“咯噔”一下,惶惶裂胆。 飘摇不需回头,便已胸中有数,她灰冷着目光扫视着伏地认罪的三个女婢,威仪凛凛道:“你三人且退去湛冥台思过,在墟棘峰万目睽睽之下反省言行,五日内不得吃喝!” “谢、谢过,谢......” 总算保全一条命来,女婢们铺胸纳地顿首连拜,磕头如捣蒜。 “且慢——”何皎皎的声音再次传来,用甜如浸蜜的声音说着最最狠毒的话:“飘摇仙子还真是菩萨低眉,兰质薰心啊,这等嘴碎之徒留来作甚?若是换作大人,他也是最为厌恶言行肮脏之徒的了。” “饶命啊——我等知错了——” 女婢们心乔意怯,彰徨不定。 她们皆知墟棘峰众人背后将何皎皎视同笑面夜叉,一旦逢上此人,便鲜少有临难苟免者。 果不其然,何皎皎眼睛含笑含俏含妖,媚意荡漾,笑吟吟道:“要我说啊,湛冥台乃我墟棘峰深沉玄默之所,怎能容这三个多嘴多舌的狐媚子沾染玷污。也莫要浪费,赏给雉卵男便是,也给他补补身子。” 女婢一听雉卵男的名字,不禁胆颤心寒,毛骨森竦,跟何皎皎的臭名昭彰一样,雉卵男善食人面的嗜好早已人尽皆知,闻风丧胆。 女婢们不觉痛哭流涕,死死抱住飘摇的脚踝,苦苦哀求。 飘摇耳不忍闻,面容上却是一副厌烦的表情,呵斥女婢们道:“贫嘴饿舌的劳什子们!休要于此哭哭啼啼,搅扰了大人,神仙也难救你们。” “唉哟——”何皎皎夸张的惊呼道:“瞧仙子话里是要宽饶她们了呗?” 何皎皎目光棱棱,一双尖利的眼睛反复游移在三个女婢身上霍霍打圈,投射出不怀好意的目光。 飘摇瞳仁里一颗颗火星几欲迸发,但她不想在这种鸡毛蒜皮事情上同何皎皎纠缠,于是似笑非笑好声道:“皎皎你这口硬心软的毛病终该改一改。三个驹齿未落的女婢,怎经受得住你的如此恫吓。若传出去,还以为皎皎你是瞧不得她们年轻貌美,明艳动人呢。” “哼——”何皎皎冷嗤一声,仰首抱臂,昂昂不服。 还是女人最是了解女人,飘摇此言一激,果然激起了何皎皎心比天高的自信心。 何皎皎白眼相看,扭转着腰肢,红唇一撅嘲讽道:“笑话!姑奶奶妩然一段风姿,岂是这三个身材寡淡无味的丑女可堪比拟的!” 说完,有意高挺起玉颈之下一双凝脂白玉的酥胸,半遮半掩,大起大伏,仿似正在发出诱人的邀请。 飘摇心知这个何皎皎素爱尊己卑人,见时机已到,赶忙撵了女婢们离去。 “还于此跪着作甚,还不快滚!身材容貌皆逊色了这许多,休要污了你们皎皎姐的心情!” 女婢们闻声而应,四脚匍匐在地摩挲着迅速逃离,生怕一个耽搁便会死在雉卵男的钩爪锯牙之下。 见女婢们慌手慌脚逃窜的可怜模样,何皎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成了花,乐颠颠散发着妖媚的味道。 她意气洋洋地斜睨飘摇一眼,戏谑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是有意宽饶这群牢什古子的性命。你既要积善行德,我便赏你一个面子。” 飘摇不屑理会,昂首傲视前方,端正道:“大人身负重伤,堪堪险象环生,你还有心情同几个女婢斗气?” “哎呀呀——对女婢就宽赦其罪,不加计较;对我何皎皎就吹毛求疵,嫌长道短。” 657 滁黟洞里恼红妆 照尽孤心沾泥絮2 飘摇眼角略略动了一下,目光掠过何皎皎腰间系着的一物,问道:“我不同你耍嘴皮子,你既来此,那就是说明让你去弄的东西已经弄到了是吧?” “喏——” 何皎皎眉心一轩,忽闪着亮晃晃的瞳仁,从腰间解下一物,大咧咧地隔空抛给了飘摇。 “当心些!” 飘摇谨慎小心地将那物双手承托掌心,心脏险些凉了半截,对何皎皎的莽撞冒失甚为不满。 “呵呵呵——” 见飘摇魂慑色沮,何皎皎眉飞眼笑,腮便发丝轻柔拂面,腰身摇曳生姿,平添几分诱人风情。 飘摇烟眉秋目,全部心思皆在掌心那物上,小心将其捋顺齐整,方松了口气。 只见那物乃一只金色香囊,形若蚕豆,散发着芩草、蚌粉、以及夜夜春的香气。 飘摇满脸绯红,气不打一出来,狠狠剜了何皎皎一眼,嗔斥她道:“这里面装的可是给大人养伤之物,怎由得你这般辗转!平日里由得你桀逆放恣也便罢了,如今越发使性发疯了!” 何皎皎纤腰微步,昂着头漫不经心,一双桃花媚眼勾人心弦。 她对飘摇之言毫不在意,冷哼道:“你也休要费心为我故入人罪,罗织罪名。这锁元囊里盛装了一百六十二个男子的精阳之气,比墉城的阆苑琼楼整整多出百人,足够大人疗伤之用。” “一百六十二人?!” 飘摇眉心一舒,脸廓泛起淡淡柔光,惊喜四溢。 何皎皎娇若无骨,扭转着婀娜身段,阴柔怪气道:“是呵。聪明如我,懂得明哲保身。你我之命皆在大人手中,大人一死,你我必受牵连。” 何皎皎此人时而绝顶聪明,又时而莽莽广广,就连飘摇也拿她毫无办法。 若说何皎皎亢心憍气、妄自尊大的确不假,可但凡交托她之事又皆能超出预期,卓有成效,是墟棘峰一众里罕有的切切实实,雷厉风行之人。 故而对于这样的何皎皎,飘摇也是毫无办法,毕竟何皎皎克尽厥职,断而敢行。 虽算不得耳目心腹,却也算是一个绝佳的爪牙之士。 飘摇深深地叹出一口气,无可奈何道:“你能秉要执本是最好的。” 何皎皎神奇非常,柔光细润的鹅蛋脸凑近飘摇一侧脸颊,似笑非笑挑逗道:“飘摇啊飘摇,可莫怪我没提醒你,大人此次负伤可不比墉城祧庙的那场烧伤。当胸的那口剑伤虽不至于攸关生死,但那柄剑可也同时刺进了大人的心中。这外伤尚可弥合,但不知心伤又要如何缝补。” 飘摇神色凝重,若有所思,因她心知何皎皎所言甚是,怕是没有人能料到,一向攫戾执猛、目无全牛的计都大人也会有失手遭陷的一日,更何况对手乃一软弱无力、双腕带伤的韶颜女子。 所以即便计都毫不外露,但凡有些深沉心机之人皆心中有窥测,能让百无一漏、一步一鬼的计都疏忽大意的人绝无仅有,恐是世上独一。 飘摇凝目注视着滁黟洞方向,静立沉思,看来民间戏文里的所言不假,当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铮铮铁骨醉红颜”,即便是一心枕戈尝胆、报仇雪恨的计都也不能例外。 何皎皎见自己调侃耍笑起了效果,忍俊不禁“嘻嘻”一笑,而后得意洋洋地捧腹而去,只留下讥讽刺耳的笑声和一袭曳地长裙。 飘摇望着何皎皎离去的身影出神,直待滁黟洞里传来剧烈地咳喘声,方缓缓回过神来。 她掂了掂手里的锁元囊,分量较上回果真沉了更多,飘摇嘴角微微一动,甚是娇美,又赶忙调转方向,急步往滁黟洞去。 ...... 滁黟洞里披霜挂露,霜气冰寒,一阵阵寒意袭人。 计都面无人色,煞白如纸,周身上下皆挂了一层白蒙蒙的薄霜,发丝上如同披挂着一缕缕银须。 计都凝视着滁黟洞口,面目严毅,一动未动,不知正在想些什么。 这股浑若天神的威压直逼得飘摇不敢逼视,足下不尴不尬地,甚至不敢冒入滁黟洞。 “进——” 还是计都的声音先行响起,低沉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冰如洞窖,令人感受不到任何温度。 “大人安睡。” 飘摇应声而入,一双晶亮的眸子机敏警觉地环视四周,面对阴晴不定的计都,飘摇脑海里迅速筹算着各种应变之法。 计都孩童身躯,但对下的感觉依旧孤傲疏离,魔威至盛,寒光森森,甚至令飘摇不敢久视。 飘摇愈发恭慎貌敬,谨小慎微,因为计都越是看上去心如古井,越像是在有意压抑着什么,不知何时便会有触即发。 气氛和滁黟洞的温度同样冰冷,天寒地坼,透骨奇寒。 飘摇试图破除这等尴尬,赶忙上前几步,将手中之物呈于计都面前,拱手低眉:“启禀大人,何皎皎已将炼药所需的精阳之气收集齐全,待飘摇为大人清洗过伤口后,便退下精心烧炼。” “嗯。” 计都语气很冷,简单应了一声,甚至连嘴都未曾开启,那股寒心的漠视,让飘摇十分不适。 飘摇洞洞属属:“属下颠越不恭之处,还请大人宽恕。” 计都目光深如黑海,波澜不兴,虽说一言不发,却应是默许。 既然得了计都应允,飘摇双手垂于身体两侧,踧踖不安上前查看剑伤。 “这伤口——天啊!” 这不看不要紧,一见之下,飘摇不觉骇目失色,惊呼出声。 计都眉心一皱,面露厌弃之色。 他的眼角随意扫了飘摇一眼,低沉郁积的声音从喉咙幽幽溢出:“惊风扯火,像什么样子!” 计都一怒,万物沁生凉意,空气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味道。 飘摇肠慌腹热,恐慌万状,双手伏地,叩首认错。 计都目光棱棱,锐利地盯着伏地之人:“本尊的伤究竟怎样?” 飘摇面若死灰,毛发耸然,提心吊胆道:“回禀大人,自大人负伤起已十日有余,但伤口疮痍似凝非凝,虽未脓化,却丝毫不见愈合的迹象。” 计都沉默合计着飘摇的话,微微颔首向自己胸口之伤仔细看去,果然如飘摇所述,伤口上凝结了一层似霜非霜之物,竟是血化为碧,玉鳞冰晶,色泽殷红炫目。 658 滁黟洞里恼红妆 照尽孤心沾泥絮3 大约是计都被重伤失血折磨多日,病骨支离,恍惚之间竟然将回忆拖回到?鼓学宫挟持百派的那日,九回肠断。 沁白雪刺穿胸膛的痛楚仿佛犹在,那柄纠缠在月白色桂花瓣里的剑锋穿过计都的肉躯,绽射出冰凝透亮的色泽,就和它的主人一样清霜绝尘、不磷不缁,不沾染半分尘俗。 不知为什么,当那个女子清泠出尘的身影出现在计都脑海的时候,他的胸腹里有种摘胆剜心的痛楚。 他非常清楚的是,那痛楚并非来自沁白雪的剑伤,而是来自身体的更深之处。 计都微闭双目,不露声色地将心神抽回,魔威更盛,再次以判若两人之态,用充满警告的声音对飘摇道:“若伤势轻微易治,本尊何须容留你等!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当初本尊供养你等,不正是需你等人尽其才。你竟此时对本尊说什么窒碍难行!” “大人饶恕!”飘摇惊惧解释道:“香香姑娘机变如神,玄妙莫测,就连她的剑亦是旷古未见,极为罕有。” 飘摇堪堪提及“香香”二字,计都的脸色骤然大变,他的眼眶大撑,凶狠瞪视着飘摇的一对紫瞳像是要将她的嘴撕裂。 还好飘摇的反应足够迅速,迅速改口道:“属下口误!属下是说阆风派殷昊天之女殷揽月——” 计都啮齿咬牙一脸怒气,瞳孔骤然一缩,深黯的眸底掠过一道凌厉嗜血的光芒,毒蜂一般蛰刺人的灵魂。 计都心底那个毒辣的魔鬼再次被激起,瞪着血红色的眼睛凶狠道:“莫要本尊一再出言提醒你等!香香是香香,殷揽月是殷揽月,不可混同而语!” 飘摇戒惧之心栖栖惶惶,身体畏缩成一团,应声如响:“属下必将大人叮嘱谨记于心,必当句斟字酌,小心阐述。” “说——” 计都在怒气的摧使下,全身筋骨都在搐动,声音洪亮骇人。 他的心绪此刻如同霹雳电火,血脉膨胀,计都只觉得胸口堵的慌,可是在面对眼前这个愧汗磕头的腹心肱股时,又不好发作,只得暗暗隐忍自己心弦的震动。 飘摇额头冰凉,有种劫后偷生之感,她再不敢犯言直谏,小心拿捏着用词:“启禀大人。殷揽月的那柄剑气奇特,严霜凛凛刺人肌肤不沾半分血肉不说,凡所接触者亦皆覆上一层遗世越俗的清霜,寻常之法怕是无法令疮口愈合。” 冰冷坚硬的台矶之上传来牙齿碰撞的咬合声,飘摇打了个寒噤,甚至无需抬头,亦能想象出计都的表情。 她的脑子里嗡嗡直响,被一股无名的恐惧死死揪住,闭着眼睛等待着计都发落自己。 果不其然,计都嘶哑低沉的怒吼声传来:“百无一用的草木之人!你说!本尊留你何用?!” 飘摇暗暗将指甲掐入手臂内侧的肉里,扣得自己生疼,只为能让自己在计都的威慑之下镇定下来,讨得一线生机。 她的两眼发直,嘴唇哆哆嗦嗦:“飘摇医术不及香香姑娘,但飘摇忠心天地可鉴,但有使令,万死不辞,赴险如夷。只是解铃尚需系铃人,若沁白雪的剑伤想要痊愈,还需求得剑主人相助。” “哼!!!” 计都声如雷轰,狞笑道:“本尊风骨峭峻,从不屈身人下,更别提去求一个外宽内深的城府女人!飘摇——” “属下在——” “本尊的伤势交由你调养,若入秋前仍不见起色,你便自去投河觅井,来还本尊当年救你之恩!” 飘摇的身体微微摇晃,眼瞳无神地盯着地面,她心知这几乎是一个不可能达成之事,却又无力挣扎。 正想要替自己开口讨情,却听身后的滁黟洞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脚步声虚实刚柔,驭风而行。 平地行走脚步轻疾,抽身换影,不扬微尘。 来人气机调顺,闪转腾挪,不滞不断,足可见其轻功极佳。 那人影腰似车轴,足不停步,眨眼之间,便轻轻巧巧地落在滁黟洞外。 “疾春——来——” 计都凌厉的声音撕破空气,他轻轻挑了挑手指,招呼着门外之人。 门外之人也毫无顾及,大步流星迈进洞来,双拳一抱,利落道:“大人,疾春特来告知大人,他来了!” “是吗?!” 计都精神立振,陡然间纵跃起身,凝视着疾春,似是想要再确认一番。 “小的确认无疑,人此刻已行至墟棘峰侧峰的邹坪坝。” 疾春抬起头来,一张其貌不扬的脸露了出来,那脸竟是半边赤红半边青,沿着鼻缝中隙各自一半,不偏不倚,甚是怪诞。 计都喜出望外,拔身而起:“好!来得正好!” 这一声欢欣激昂反惊得飘摇心头撞鹿,恛惶无措,又不敢轻易发问疾春口中来者何人。 不过很快,计都便亲自为飘摇解答了这个问题。 计都冷傲高峻的声音唤道:“飘摇——” “属下听令。” “你该准备准备了——” 飘摇失魂失魄,心下一凛,小心探问道:“属下愚钝,大人是让属下准备何事?” 计都邪魅冷漠的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难以用言语形容。 他指着洞北一处方向,眉眼间温煦了许多:“为本尊疗伤之事暂可稍缓一缓,雪窖那边你需多加劳力费心。” “雪窖......” 飘摇心战胆栗,面色惨澹,尚有些糊里糊涂,一时之间还未能从先前的计都的愤怒里脱离出来, 雪窖......雪窖? 雪窖!!! 飘摇大梦方醒,豁然顿开,雪窖里躺着的不正是计都的亲姐槐月的尸身吗?! 如此说来,必是血珠已经势在必得,否则计都不会有此安排。 再以此推测,墟棘峰一众自从退回总坛整军饬武以后,见过的外人不过一人,那便是...... 阆风派秦寰宇?! 飘摇绝顶聪明,已推算地八九不离,只是好奇血珠之事与秦寰宇有何联系,为何计都去?鼓学宫只为生擒阆风四子。 但飘摇清楚自己的本分,除了奉命唯谨保全性命以外,一切皆与自己无干。 她立刻垂首应道:“飘摇谨遵大人旨意,不遗余力。” 计都甚为满意地点了点头,转而挥袖对疾春道:“走——前方带路,本尊该去迎一迎他——” 659 防意如城互探看 折冲口舌揭禁语1 邹坪坝,名唤为“坝”,实则是一隆起的长形土丘,因山脊间相互挤压而成,墟棘峰一向旱魃为虐,但每逢下雨,邹坪坝便会积雨成瀑。 许多年前,这里也曾有人烟,一个名唤“邹家村”之所。但因久旱难逢甘,颗粒绝收,坝上时有饿殍乞食,啼饥号寒。 于是没过多久,邹家村民分房减口,逃荒的逃荒,若是腿脚不便实在逃不得的,皆化作了墟棘峰上垒垒坟冢,长眠在砂砾之中。 所以,在这人迹罕至的荒郊旷野里,蓦地出现一个冰蓝色轩昂伟岸的身影,很难不引起有心之人的注意。 秦寰宇心细于发,极善于鉴影度形,即便疾春沿途掩人耳目,避影匿形,亦是未能逃脱秦寰宇的双眸。 纵了疾春离去也在秦寰宇拿捏之中,有意留疾春去给计都报讯,否则这偌大的墟棘峰,沟沟壑壑巨多,秦寰宇又如何得知计都的藏身之所。 只是秦寰宇对疾春的身手别做一眼,没想到墟棘峰里还藏有这般拥有上乘轻功之人。 既然是放走了那个阴阳参半、奇特脸孔的疾春,秦寰宇索性放缓了脚步,静待计都循迹来寻自己,以免错身走过,反平白招惹了麻烦,耽搁时日。 秦寰宇默默踱步于荒冢枯坟之间,朴素无华的墓碑歪斜凌乱,其上字迹已落,看来已多年无人祭拜打理,更何况添土修缮。 不知这荒郊野岭里还有什么野兽出没,许许多多的坟冢皆被刺猪什么的拱塌,陷成了一个个黑洞,再被偶有的雨水一浇,露出棺木一角,幽幽散发着尸腐臭气。 秦寰宇眉心微蹙,掩鼻而过,可奇怪的是同样是尸臭,此刻闻起来较之烨城外的乱葬岗时没那么呛鼻,腹内没有呕吐之欲,甚至嗅起来还有些安心宁静。 秦寰宇心中暗暗惊奇,说不上为何,总觉得自己的心境越来越与计都接近。 经历过献殿被围,孤穷无援,九死一生,又看遍人心不足,叵测涣散,他似乎越来越能够理解计都为何总出没于荒冢堆里。 因为只有在同死人在一起时,心绪才会感觉到真正的安全平静;也只有同死人在一起时,才无需时时提防,如履薄冰。 想至此处,秦寰宇的视野随着滚滚黄沙朝向远处推移,坝上一览无遗,坦荡如砥。 都道说世事凶险,为何秦寰宇会觉得墟棘峰这所谓的龙潭虎穴,反而恶得真真实实,坏得名不虚行。 恰在此时,一个有别于稚童奶声奶气的稚嫩声自漫天乌瘴中传来:“秦宫主久别重逢,是否百事大吉?” 秦寰宇循声望去,飞沙走石间,一个五短孩童的身影正站在一株焦黑扭曲的枯木下面,木身鳞体凋弊,缠满了岁月皱纹,木梢桀骜不恭地斜插苍茫夜空,令人毛骨悚然。 秦寰宇轻瞥一眼,不曾做声。 在秦寰宇看来,计都此问甚是多余,凭计都的揣奸把猾又怎么会不曾预料到秦寰宇探访三花庄的结果,故而计都的话在秦寰宇听来,更似一种冷嘲。 计都“咯咯”笑着,用孩童般烂漫的脸孔,笑出最阴邪瘆人的声音。 “这几日不见,秦宫主倒不像是老友叙旧,反而面色阴沉,似浓云压境。” 计都贼皮贼骨,即便戏谑调侃,亦是一如既往的老谋深算,多番试探。 可以秦寰宇的阅历,也非被轻易拿捏的等闲之辈,他冷漠回道:“我来此处是来询你折冲血珠之法。” 计都的眼睛里闪射着凶光,贪婪地凝视着秦寰宇下腹,脸上浮出恶毒的狞笑。 是了是了,他秦寰宇终于送上门来了,计都马上就要成功了,只要得到了血珠,那么救活槐月便指日可待。 姐姐......等我...... 计都两眼如电,耽耽逐逐,嘴角微微上翘,竭力想掩饰住内心的激动。 “看来秦宫主已经去三花庄里做实过当年红光坠降之事,且也知悉了殷昊天收养阆风四子的真实缘由。常言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不知秦宫主有否后悔过认此等贪而无信之人作父?” 秦寰宇面色紧绷,阴沉地十分难看,冷然道:“不劳你越俎代庖。我来此,只因你说有法能剔除我腹中之物。” 计都收敛了笑容,一双浓眉之下,紫瞳闪烁着严厉的目光,出言试探道:“呵呵呵,为何要剔除?相传血珠降世,必招致灭世鬼王,秦宫主能有幸肩负如此际遇,竟然舍得放弃这覆海移山之力?难不成是为了她?” 秦寰宇双眸寒光一闪,冷厉道:“干卿底事!” 计都眉尾斜挑,眉宇间透着一股犀利之色,仰面傲然道:“秦宫主既是来求本尊,就该有求人之姿。本尊又没叫你磕头烧香,亦为强求你屈已卑身,不过是善言问上一问,好意关切,仅也值得秦宫主如此大怒欲狂。” “......” 秦寰宇暗吟不言,隐忍不发。 计都愈发得意,更添几分不羁,坏笑道:“秦宫主莫怪本尊提点几句,殷揽月生母天香夫人原名那刺瑶,乃隅谷祭坛血珠的看护者;而殷揽月生父殷昊天,又是秦宫主及三花庄苟活余众的仇人。你与她宿命里便注定敌对,凶终隙未,又何苦非要剥离血珠?” 秦寰宇吭声冷笑道:“你只是想要我腹中血珠,何苦摇唇鼓喙,佯装好人。殷昊天城府深密,你又能好得到哪儿去。” 秦寰宇一句话已揭明计都胸中那点小心思,计都索性不再隐藏,直言不讳道:“本尊愿同秦宫主再做一笔交易,本尊教你剔除血珠之法,但请秦宫主将取出的血珠交还与本尊。” “可以。但我要知,你取之何用?若是伤天害理,那秦某宁肯人珠俱焚,也不会将它交予黑心歪尖之人。” “呵呵呵——好!!!”计都夸张地拍手叫好,随声附和:“不愧是英杰翘楚,不世之姿,哪儿像我等左道旁门,说起话来就是正正气气!我计都虽说烂心烂肺比不及仁义君子,但本尊从来没想觊觎苍生性命。本尊寻那血珠从来仅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救活家姐!” 660 防意如城互探看 折冲口舌揭禁语2 计都发出的这一声清啸,爱姐之心真情流露,那是他埋藏在心底多年来的深深执念,在此刻一股脑儿地宣泄而出。 他那张与真实年纪不符的童颜涨得通红,双眉拧成疙瘩,瞳孔里像是有两团火焰几欲喷薄而出。 秦寰宇与计都四目相对,这种失去至亲的痛苦感同身受。 将心比心,他二人彼此感受着对方传递来的剖肝泣血的痛楚,心摩意揣。 也许言语可以诓骗人,但身体却不会,秦寰宇的目光缓缓落在计都双手之上,那双攒起的拳头绷得紧紧地,两腕间青筋虬露,拳头握得咯咯响。 计都的样子变得狂乱,可秦寰宇感受得到,计都周身腾腾泛起的并非肃杀之气,而是压抑太久的憋屈。 秦寰宇静静直视着计都,淡淡道:“枉尺直寻,小屈大伸。” “你说什么?” 计都棱角分明的脸廓冷峻地面对着秦寰宇,叛逆不拘地挑高了眉梢,似乎是在怀疑自己的听觉。 “枉尺直寻,小屈大伸。” 秦寰宇不疾不徐,行若无事地重复了一遍。 计都幽暗的眸子蓦地变得狐疑,将信将疑地道:“你是想教训我,为丈夫者,能屈能伸?” 秦寰宇语调漠然:“并非教训,不过劝谏而已。” “......” 计都怒眼一松,兀立在那里,额角的青筋随着呼吸一张一一合,坚深的眼眸出神的看着秦寰宇,试图找寻他心意深长下掩藏的真实目的。 可是,计都没有任何发现,从秦寰宇面无表情地脸上,寻不到一丝别有用心的痕迹。 哼——这个神情冷漠、不苟言笑的男人倒是有几分魅力之处,难怪她会在万人中央心属于他。 计都松开了拳头,扭身背对秦寰宇傲视前方,嘴角噙这一抹洋洋得意的笑。 “本尊从不信什么正谏之言,秦宫主也休要白费气力巧言令色,本尊不吃这一套。但只要你肯答应将血珠交予本尊,本尊就指一条生路给你。” “愿闻其详。” 计都能言快语:“好!既然秦宫主也是一个爽利之人,那本尊也无需遮遮掩掩。那一法,便是剖丹,只是不知秦宫主你舍不舍得——” “剖丹?!” 这二字骇人闻见,即便冷静如秦寰宇也难抵魂惊魄惕之心。 计都狡黠一笑,再次笃定道:“没错,你没有听错,正是剖丹!” 秦寰宇还记得殷揽月曾经说及过,计都之所以以孩童之身维系百岁之龄,就是因为将腹内金丹剖出,为给亲姐槐月的尸身驻颜来确保尸身不腐。 计都微眯双目,蕴藏着锐利的紫眸冷傲地逼视秦寰宇,宛若黑夜里的鹰瞵,盛气凌人。 计都邪魅地打量着秦寰宇,揣摩着他的每一丝动作,终于忖度道:“从秦宫主的表情看来,应当是她曾对你提及过本尊的经历了吧......” 对于计都的反复试探,秦寰宇神色不惊:“她说过,当年是丹圣云牙子为你剖的丹。” “没错。天下医术无人能出栾伯阳之右,却一直韬迹隐智,藏身灭影。没想到丹圣竟然藏身在阆风山巅,还成为了她的师父。若秦宫主能寻得丹圣相助,定然能像本尊这般腹内赘物剔除。只是......” 计都话到一半便停,故作迟疑不定之貌,斜睨眼角轻瞥一眼秦寰宇。 秦寰宇冷眼回视:“只是你担心殷昊天会知晓此事,趁机将血珠归为己有。” “没错!” 计都也懒得矫情饰诈,眸光灼灼地盯着秦寰宇下腹,好似蚂蟥见血,迫不及待。 计都紫眸一眯,阴戾道:“殷昊天收留你等四人,又焉知他是否别具心肠,同样觊觎血珠之力,只是苦于不知血珠在你四人里何人的身上。” 秦寰宇骤然一愣,他回想起早些年初结内丹、修习仙法之时的画面,殷昊天以审视猜度的目光时时关注着秦寰宇、穆遥兲、聿沛馠、聿姵罗四人。 如今细细想来,原因应是如此,殷昊天亦同样在揣测着血珠究竟投身在何人身上。 秦寰宇明了计都的用意,面色森然:“你无需软硬兼施地刺探我的决心,你不过是要那枚血珠,给你便是。至于我阆风山内部之事,不劳你费心过问。” 计都朝向秦寰宇跃近几步,双瞳幽深如狼,冷厉道:“好——就这么办!你我击掌为誓!” 661 山岚雾霭昔故里 羁人乡情慰幽魂1 女真山,山脚下河水断流,沟池已平,空留一地残砖断瓦,遗骨枯木,凄然无限,满地寂寥。 山风起处扬起凄厉的悲呜,带着滚滚声浪,席卷着萧瑟和无奈。 徐徐仰望,偶由一两只孤鸦四散而飞,划破女真山上空阴沉晦暗的浓烟重雾,那鸟唳声再添几分凄清幽凉。 但凡来访之人不免感叹一番,女真族故城,曾经也是车水马龙、华灯璀璨,如今数千年之运,终於付之一墟。 一番番日炙风吹,殷揽月踏着黝黑的泥土,在陈朞的搀扶下深一脚浅一脚的濯淖浊秽之中吃力前行。 “情缘薄,终离索......”殷揽月口中喃喃低吟。 连殷揽月自己也不知为何,在登山蓦岭、辛苦跋涉的时候,她的脑海里竟然会突然闪现出这六个字。 陈朞应该是听到了,搀着揽月手臂的掌心略微紧了一紧,却并没有搭话,只一味埋头迈步腾挪。 女真山薄雾浓云在半山腰上萦绕飘荡,如烟如涛,好似围绕在仙女纤细柳腰上的衿带,飘逸柔长,将其瑰姿艳逸的水蛇腰遮掩得严严实实。 当寒星悬浮于天幕,夜气侵凉,殷揽月仰视繁星浩瀚,这一幕似曾相识。 一座断壁残崖出现在二人眼前,绝艳峭壁高耸云端,氤氲成雾。 瞧得出如今的女真山已废去了一身葱郁垂阴,但那磅礴的气势不减当年半分。 月光投下寒冷的光波,风沙裹挟着尘埃在空气中起舞。 枝附影从,萧萧落木摇曳着斓斑的影子,仿佛有百鬼众魅埋伏在其间,窥间伺隙,伺机来袭。 “是这里了......” 揽月坠满心事,凄恻不已。 夜未央,梦已阑,当那曾经的梦境化成现实摆在她的面前时,反而触目兴叹,有些惝恍迷离的不真切感。 陈朞放眼纵览前方山势回环,步履难行,于是扬起唇畔轻声道:“你且等在此处,待我前去探清上行之路。” “陈朞,等一等——” “怎么?” “无需费力探路,它就在那里——” 在摘星术的拢获下,陈朞的视线和揽月的合为一用,只见在揽月的星眸里,一束月光透过黑云缓缓移动,岩壁环抱处有一小段豁口露了出来。 陈朞不禁赞道:“你这眼力卓越精深,非同一般。” 殷揽月挤出一丝苦笑,对于这番赞赏不置可否,她也不知该如何对陈朞解释,自己曾经一度梦游此地的经历,必经听上去无羁之极。 可是这里与梦中实在太像了,像得甚至令她怀疑此刻是梦是醒,尤其当那一小段豁口真真切切展露出来的时候,一丝明悟终于了然于胸。 二人通过豁口绕行而入,一片空旷幽谷展露于前,那份安宁静谧和梦境中的一模一样。 “往这边行——” 殷揽月先行一步,在前引导着陈朞。 陈朞举首遥望,发现正对幽谷的一处断崖中央恰有一道通天小路自谷底攀崖而上,那鬼斧神工之态好似经受雷霆闪电劈凿一般,令人叹为观止。 陈朞瞻眺环顾,正寻着连接幽谷和那道通天小路的途径,又听揽月指了东北一处角落柔声道:“那边,有座浮桥——” 果然,循着揽月所指没走多远,一座朽木浮桥。 浮桥下的河槽早已干涸,河道两侧草木无生,可浮桥却能无水自动,好似当年奔流之景,像是以此迎接久违不见的访客。 只是浮桥桥面久受风噬,早已是腐朽败木,脆不可支,即便是如殷揽月这般身轻盈柔,踩踏其上依旧“吱呀”作响,难以负重。 陈朞身材奇伟,铜筋铁骨自不便于通过,只待目送揽月过桥后自己施展步虚术腾空一跃而过,那道通天小路终于就在二人面前。 陈朞生了几分奇怪,总觉得在此颓垣败井之地,揽月却熟悉得熟路轻辙,烂若披掌。 陈朞惊讶又犹疑,怔然试探道:“你来过此地?” “未曾,但......”殷揽月神色微顿,清越的嗓音缓缓溢出:“但也算是来过。” “这话该当何解?” “若我说是梦中来过此地,你可信?” 月光之下,揽月的肌肤白若霜雪,星眸里透出一泓清透的眸光,端人正士,矜持不苟。 “我信。” 陈朞身躯挺直如松,山风拂起他的一缕长发,更添几抹丰神倜傥,卓然飘逸。 其实陈朞更想对揽月说的是:“只要是你,无论说什么我都会信,愿信,尽信,肯信,所以无需向我保留或质疑。” 可是,自打在玄霄派的弦月殿里见过叔父陈膡,听陈膡说及过“逆天改命必遭反噬”以后,陈朞就变得沉默许多。 与心爱之人遭遇反噬相比,陈朞情愿揽月能够安然如故,唯此足矣。 陈朞深思长叹,心爱之人明明就在自己触手可及之处,却偏偏又觉心远,只因揽月命中缺少的那枚穹冥星,纵使陈朞又万千情意,也再难以开口倾吐。 愁思茫茫,心冷空度。 与其绕结心头,陈朞情愿将其化作默默地守护。 摘星术再次落在那清泠出尘的少女星眸,冰魂素魄,纯一无杂。 然而揽月对陈朞内心的沉吟长啸并无察觉,她的目光始终汇聚在通天小路入口的一侧崖壁上,专注地辨认着什么。 那崖壁久经风雨剥蚀,飞沙扬砾,已有风化裂隙。 沙砾厚重,使得其上斑斑点点凹凸不一。 揽月目不转视瞧得出神,探出手去拭去岩壁上的积砂,恰在此时,有两个漫漶不清的字迹显露出来。 陈朞吃了一惊,愕然念道:“隅谷......” “隅谷。” 揽月眼不回睛,轻声重复着陈朞的话,像是在给予他回应,又像是在给她自己打气。 她来了,她终于携着冥冥之志来到了此地——隅谷,那个娘亲和颜姨看顾千年之地。 陈朞不免惊疑,完全没有想到揽月会对此地如此熟门熟路,倒似重归故里,一叙旧容。 这时揽月已登上通天小路那精巧齐整的石阶,回眸对陈朞招呼道:“就是这里了......” 由于各种问题地址更改为请大家收藏新地址避免迷路 网页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好阅app阅读最新内容 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好阅app阅读最新章节。 新为你提供最快的娘亲害我守祭坛更新,661山岚雾霭昔故里羁人乡情慰幽魂1免费阅读。 wap. /67/67419/20638800.html 662 山岚雾霭昔故里 羁人乡情慰幽魂2 陈朞借着揽月的星眸看去,一道拱形石门出现在二人面前,石拱弧线圆润流畅,留有人工开凿的痕迹,想必当年的能工巧匠将其勾勒地甚为柔美。 陈朞由衷赞许道:“有道是,揽来天上月,嵌作地上门。此门真乃穷工极态,巧夺天工。” “如今破玉锤珠,仅余当年旧景。” 揽月绛唇含笑,隐约一丝凄苦,饱含苦涩懊惜。 这令陈朞情不自禁升起一番怜惜之感,慰荐道:“隅谷千岩竞秀,乃难得的清修之所,不愧是天香夫人府邸,当真另有一番壶中天地,是个清心少欲,避嚣习静之佳处。” 揽月抬头仰视苍穹晓风残月,慨叹道:“只可惜岁月倏忽,万物凋敝。” 山寒木落,愁心似醉,既深且重。 天边夜色千重,扯下人生荒凉的帷幕。 乌鸦栖堕枝上,哑哑长啼绝唱,长歌代哭,似在感今怀昔,倾诉着对支离破碎家园的悼惜。 心爱之人星眸垂泪,泫然欲泣,陈朞万般柔情涌上心头,有意引揽月改换话题,问道:“你既梦中畅游过此地,何不猜一猜这石拱门后又有何良宵好景?” 石拱门后有什么? 揽月怎会遗忘,虽是梦中濒死一见,却也镂心刻骨,难以忘怀。 她举踵思望那目盼心思之地,自遣一腔幽怨。 揽月神色暗淡,强抑万恨千愁,轻声叙述道:“此门之后乃一四方祭坛,祭坛分大小两层,下大上小,崖壁镌刻‘暮云熔金’四个润朗奇秀的大字。” 她的声音虽然浅淡生硬,却言之确凿,泰然笃定,这副模样不觉令陈朞更加骇然诧异。 转眼之间,不过一个拐弯的功夫,揽月所言便得到了验证。 穿过石门果然是一豁然开朗的四方空地,揽月口中的那方大坛背依主峰而设,中央崖壁篆刻的“暮云熔金”四字赫然醒目。 陈朞悚然一惊,讶然不已。 揽月如此语嫣详尽,将隅谷全貌描述地分毫不差,这又岂是一场梦境便能过目不忘的。 看来这万年月影桂的遗女果然承袭了天香夫人血脉,通真达灵,颖悟绝人。 大坛南面正中又出现了一条石砌台阶,尚未拾级而上,已有沁鼻清香迎面拂来,甘美异常。 “祭坛就在那里了。” 说着,揽月加快了脚步,跃上了石阶,她切切于心的隅谷祭坛就在前方。 “等等!切莫冒进——” 陈朞脊梁一寒,一惊方醒,他对前方情境一无所知,扬声试图将揽月唤回。 说巧不巧,恰在此时悄然迹幽的女真山上竟然响起了阵阵嗡鸣,二人皆愣在了原地。 陈朞警醒戒备,以摘星术瞻眺四周,面色冷厉:“此为何声?” 揽月同样心中颤了一记,眉梢一挑,顿足不前,侧耳而听。 那气息不绝如缕,如气旋震动般低沉微弱,隐隐约约,时断时续。 陈朞不假思索纵身一跃,如弩箭离弦般挡在揽月身前,挺直了脊背。 那声音若有若无,虚幻不实,丝毫不可捉摸。 仿似微风拂过树梢声从远处飘来,渐近渐响。 可一旦全神贯注地侧耳细听,偏又远听无声,静听犹在耳畔,仿似风波摇荡,幽幽低鸣。 此事甚是怪异离奇,那嗡鸣声渺无踪影,却又像是近在咫尺,甚是扑朔迷离。 二人正如履霜之戒,警惕戒备之时,揽月蓦地一愣,瞬息之间晓然顿悟,一双星眸如夜空中的皎月寒星般闪耀。 她的长睫纱幕一般垂在脸上,拾起一手摸向头顶发髻间,取下了那支自小便插在发间的桂枝簪。 “陈朞,莫要找了。是此物发出的嗡鸣......” “这?桂枝?” 陈朞的视线被揽月手中的桂树枝吸引,不由自主以手接过,在掌中细细参详。 桂枝上面凝结了一层寒霜,白茫茫,雾蒙蒙,随着簪身的颤动发出的声响而轻轻抖落,好似如絮白雪零零落落。 陈朞微微侧头参酌详审:“一直看你发髻处簪着这根桂树枝,时刻不曾离身。这桂树枝外表看起来如此碌碌无奇,你却万分珍惜。如今知晓天香夫人真身乃万年月影桂,看来这大约便是天香夫人的遗物吧。” 陈朞独见独知,心思敏锐,果然一切都逃不过他的慧心。 安危与共过这许久,揽月对陈朞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点头道:“是的,且上次梦回此地时也是受此簪的召引。” “人间风华无尽,大千世界何其盛美。此簪返璞归真,有着未加雕琢的敦庞之朴,实乃怀真抱素,质而不野。看来是陈朞单见浅闻,这物华天宝,琳琅珠玉,总有无法尽览者。” 揽月香靥凝羞,嫣然一笑:“一根桂枝而已,也值得你这般赞声不绝?” 陈朞亦笑道:“去繁从简,舍浮华而尚质朴,乃金丹换骨的顿悟之境,这番造诣可非常人可比。” 新 wap. /67/67419/20802492.html 663 山岚雾霭昔故里 羁人乡情慰幽魂3 夜风解愠,两颗磊落纯粹的人知心知意,心照情交。 手中桂树枝抖动更加剧烈,持续发出嗡鸣,像是有一股无形之力牵引着二人登上上方主坛。 又一道拱形石门出现在二人面前,陈朞念着石门顶端凿刻的文字:“清露霏微?” 揽月眼眶通红,抛珠滚玉一道而出,细语呢喃:“清露霏微......娘、颜姨......我、我回来了......” 豆大的泪珠自脸颊滑落,微微转动的星眸流露一层梦似的光彩。 揽月哀恸哭泣,呜咽不断,想要快步上前...... 《娘亲害我守祭坛》663山岚雾霭昔故里羁人乡情慰幽魂3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wap. /82/82241/31280297.html 664 攫戾执猛守故址 佩英招心念旧主1 “什么意思?”揽月大惑不解,茫然问道:“你的意思是说,如此兴妖作孽之物并非什么邪魔外祟?” “当是如此。只待我寻个时机冲云破雾,使它现出真身,一切便可真相毕露!” 说话时,陈朞的注意力始终不离那团似海浪般翻滚在半空里的云团,几滴冷汗涔涔,沿着他清秀俊朗的脸廓滑落下来。 “什么?” 揽月停下脚步,目光迎着那片压顶而来的乱云,怎奈雾暗云深,浩浩渺渺。 那物渐渐逼近,吭声冷笑道:“滓秽太清者,该当洗颈就戮!” 随着...... 《娘亲害我守祭坛》664攫戾执猛守故址佩英招心念旧主1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wap. /82/82241/31317328.html 665 攫戾执猛守故址 佩英招心念旧主2 大团大团的乌云密布在夜空,愈发肆无忌惮,好似正在酝酿一场滂沱暴雨,有着吞天噬地的气势。 「揽月,抓紧我!」 陈朞明显已经预料到了英招的举动,来不及顾及揽月腕间的伤口,更加用力的捏住她柔嫩绵软的手心。 果不出陈朞所料,不过须臾之间,天上雷声大作,闪电飞光。 陈朞剑指当空,内劲雄浑:「方才谅你灵威澄净,故而怕一场误会,错弑无辜。现见你不辨善恶,肆意横行,那么无论你是神兽还是妖兽,我等都应断怪除妖,诛暴讨逆,替天行道!」 「当年女真数万族人尽断头,河道积尸水不流,鲜血染尽山中叶,皆有案可稽!是拜何人所赐?!你竟侃侃而谈「替天行道」,无耻之尤!」 英招似被激起了怒火,自高空一个俯冲而至,扇动着双翅驱使着云团向中央聚拢,雷电碰撞隐泛金光,轰雷掣电,响彻云霄。 陈朞浑如铁铸,魁伟异常,虽已交手数招,却全无避让怯战之意。 他胸中成略,神情再次紧绷,身后袖袍翻飞,蓄势将精元之力直冲脉门,汇聚于掌心之中。 滇河剑善通人心,剑芒灼眼,寒气四溢,剑气激荡卷旋,嘶啸迎敌。 英招猛然甩头,旋即沉雷滚滚,猛烈如山崩,劈面袭去。 空气中压力忽增,陈朞心下一凛,应变奇快,迅速斜身闪避,有惊无险。 陈朞临风而立,对着半空傲然一笑:「大胆海口,不过尔尔,大言无当!」 凌空一声长啸,英招恼羞变怒,怒目而视:「人心如鸩毒,殃咎必至!吾等虽生而为兽,却知感恩忘身,知恩报德。纵使力抗天命亦在所不惜!」 雾暗云深,英招凝爪成刃,如离弦之箭一般跃起,当头劈下,爪刃砭骨裂肤,招招欲夺性命。 陈朞紧握滇河,横剑抵挡,全力迎击。 英招略感焦躁,它猛然甩翅,邃见大风扬起,英招踏云驾雾,召唤云团平铺万里,席卷大地,大有摧枯拉朽之势。 天地间充斥着令人心悸的杀气,滇河剑身隐隐颤动,琅琅作响,光芒凝聚,皎如星月。 陈朞身后生风,纵臂刺去。 剑光交错,剑芒流窜,在云团间凿开一道道碎裂的缝隙,残云辗转陨落,消弭于夜气中。 吼——!!! 闷雷低沉,狂风卷着暴雨好似一条条鞭子,毒辣地抽在二人身上,诛杀之势更盛。 揽月耳边只能听到劲风呼啸,撼天震地。 陈朞知道自己不能有片刻懈怠和喘息,尤其要守护好她,不受分毫伤害。 一手执剑,一手牵着心爱之人,陈朞胸前微微有些起伏,已现疲惫之态。 他脖颈青筋涨开,咬紧牙关,腾出一瞬,厉声喝道:「滇河——!」 只见陈朞胸前顿时光芒大绽,寒气凝结。 星辰荡越间,又有一柄拥有着秀颀修长轮廓之物隐隐显现出来,逐渐清晰起来。 「这是?」 揽月抵抗着耀眼银光,勉强睁开眼睛朝陈朞再次祭出的那物看去,影影绰绰间还以为是另一柄滇河剑。 「去!」 陈朞皱紧眉头,一声低喝,便见那秀颀修长之物拖曳着银尾星屑直直插入揽月脚下的泥土,竟是一剑鞘! 揽月恍然惊悟:「这是滇河剑的剑鞘?!」 只因平日里剑者御剑从来只祭宝剑,现于人前,实则皆有剑鞘盛装安置。 越是所向披靡的利刃,对能够容纳它们的剑鞘要求更胜,需无坚可摧,珞珞如石。 故有言云:剑锋于利,器坚如石。 再说那滇河剑鞘,方一直插入土便平展而开,扯开一道一人宽的银色剑盾,巍然而立,将揽月的身体坚坚实实遮挡在后,不畏风雨鞭箠。 然而,滇河剑鞘展开的剑盾仅够一人容身,陈朞一人舍身在外,右手执剑疾挥,抵御英招,左手紧紧抓着揽月,不使她被飓风卷落祭坛。 碧玉石色外袍的一侧已经被腥红的血水浸透,陈朞一动不动,依然保持着不离不弃的姿态。 内疚和心疼像凶禽恶兽般啃噬着揽月的心,胸口好像有巨石压着,几乎快要破裂。 对面英招张目嗔视,瞳仁愤怒地抽|缩着,显现出叱咤风云的盛怒,狂暴无比。 飞沙走砾,漫无际涯,狂暴不驯,残卷着云团尖嚎扫荡而来,任意蹂躏着所到之处,那威压使人窒息。 黄尘蒙蒙,混沌一片,陈朞调整内息,试图透出一口气来,却没想刚巧一阵狂风狰狞旋起,陈朞立足未稳,向后仰去,整个胸膛无遮无挡曝露于英招面前。 英招相机而动,挥动双翅朝陈朞掷出一块裹着乌云浊烟的巨石,从风而来。 「陈朞!!!」 殷揽月心知不妙,凉意顿起,手足失措不知该如何应对。 她右臂用力,慌里慌张地试图将陈朞拖到滇河剑鞘形成的剑盾里,却忘了自身柔筋脆骨,力所不及。 而眼见那巨石破空逼近,殷揽月心焦如焚,只恨自己在仙法剑术上百无一用,一无可取。 难道自己除了倾耳戴目、仰望他人保护之外,只能畏缩不前,倚仗攀结拖累他人而生吗? 揽月一边埋怨着自己粥粥无能,一边死死攥住双掌,也包括左手中死死捏紧的那根桂枝簪子。 自责之心如沸水般在心头翻腾,泪水和着满面的沙土不经意间悄然滑落,深深地内疚在揽月心里歇斯底里的无声呐喊。 激战嘈乱之中,没有人发现她手心里那根桂枝簪子嗡鸣声愈来愈盛。 像是感应到了主人的哀伤,簪身剧烈抖动摇摆,几欲脱手跃出。 一瞬间「砰砰」两声,桂枝簪头蓦地如山崩雪涌一般,冒出两团月白色的桂花瓣朝四面八方伸展蜿蜒,婷婷迎风。 桂花瓣如素雪洒落,看起来挥洒无常,却又纷然有序,像有意识一般迎向啸云乱石,柔以制刚。 桂花瓣看上去轻薄娇柔,但却瓣利如刃,穿云凿石不在话下。 凡是桂花瓣飘及之处皆凝上了片片白霜,寒峭刺骨。 而那块直直砸向陈朞的巨石,也在眨眼间化为素烟白雾,融为了铺地白霜,闪闪发亮。 「揽月?是你救下我的?!」 陈朞神震魂惊之余,难以置信。 wap. /67/67419/20990401.html 666 攫戾执猛守故址 佩英招心念旧主3 “应、应当算是吧......” 揽月言语含混,迟疑不决。 说起来这场桂雪来的恰如其时,又有些猝不及防,这画面却还有些熟悉。 当初揽在黎城澜溪畔客栈对峙姚碧桃之时,也有过梨花绽放如雪的情境,与眼下同出一辙。 故而揽月心知并非一己之能所做,可千钧一发之际又一时同陈朞解释不通,索性暂先认下,但她的眼光却落在了左手心里的桂枝簪子上面。 簪子已恢复了原貌,但簪梢头上霜痕莹明,如覆冰晶。 娘?难道是娘亲在冥冥之中护佑于我...... 《娘亲害我守祭坛》666攫戾执猛守故址佩英招心念旧主3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wap. /82/82241/31352613.html 667 攫戾执猛守故址 佩英招心念旧主4 星流霆击,雾落云散,英招平展双翅一个盘旋,终于在揽月跌下女真山前将她接住,稳稳地驮回祭坛,交还给了陈朞。 殷揽月斜仰在陈朞臂弯里大口大口喘息着,月白色火浣裙几乎已被冷汗浸湿。 经此一落,她已如惊弓之鸟,紧闭双目,心有余悸地将娘亲留给她的桂枝簪子攥紧在胸口,以求得一丝丝宽慰安抚。 「揽月,揽月!」 坠崖时耳畔仅有呼呼风啸声,强烈地气流冲击她的耳膜,气势之壮盛令她仅能朦朦胧胧听到有个男人的声音在唤着自己的名字,至于距离,却遥如相隔千山万水。 英招跷蹄蹑脚,蜷缩前膝匍匐在地,蹲守在揽月身边。 它的目光不断打量在她的脸上,过往斑驳的记忆依稀涌现,那熟悉又模糊的容颜触碰着英招深藏太久的心灵。 惊魂未定的少女身材细致纤瘦,青丝流纱般垂在身后,如涟漪般晕开,丝滑乌润,如烟一般飘荡,正如许多年前的月影桂姊妹。 「主人......」 英招不觉无殇落泪,看待少女的眸光也变得温润起来,似海般柔软。 那个双眼无瞳的男人说得对,为何自己没能辨认出少女的身份?她那双斜辉脉脉的星眸,清灵脱俗之气,简直完完全全复刻了主人们不染纤尘之质吗? 看着少女受此大惊后的柔弱和凄美,英招自责不已,追悔暗生。 「揽月,揽月!能听到我说话吗?!」 陈朞焦眉苦脸,急于确认揽月平安无虞。 然而声音透过耳畔碎发传入揽月脑海的时候,已飘飘渺渺,若有似无。 ——寰宇?是你吗寰宇? ——你不是去寻身世之地......探索当年真相了吗? ——为何你会在这里?是你回来寻我了吗...... 「寰......宇......」 隐约朦胧间,揽月螓首微侧,低声轻唤着心底之人的名字,语气里携着一分清怨。 揽月昏昏沉沉喃喃低吟,那声音虽轻,却也清晰真切。 「揽月......」 陈朞忽然语塞,刺痛了惆怅的心。 胸中无限惆怅煎熬却无处倾吐,纵有千万情意,也只能硬生生和着撕心的苦水一道咽下。 陈朞再添心愁,心绪郁结,心头失去了平衡,整个人怔怔然似失了魂魄,就这么任由揽月披垂于指尖的长发飘逸散落。 英招乃上古神兽,自然瞧不懂这男女情爱,它见男人没有继续开口吟唤,索性便由自己来。 试问世上还有谁人能承袭一身天然桂香,又生得如此清丽出尘,若不是英招先主的嫡亲之女,还会是何人?! 「小主人......小主人醒醒......」 ——咦......这声音是? ——小主人?是我听错了吗...... ——谁是谁的小主人? 「啊!好痛——」 不知何故,颅顶好似被雷电击中般蹿上一股剧烈的疼痛席卷着揽月,方才的呼唤声乍地歇止,再也杳不可闻。 揽月只觉得头痛欲裂,但在外界声音断绝的同时,一个气韵悦耳的女声像自天外飘来,听上去邈若山河,遥不可及。 「月儿......月儿......」 女声愈来愈近,字字可辨。 「颜、颜姨......颜姨?!是你吗?」 揽月惊醒过来,以手撑地,强忍头痛额热一跃起身。 但当她挣扎着张开眼睛,身边空无一物,仅有黑漆漆、阴 沉沉一片。 没有秦寰宇,也不见陈朞,甚至连那只人面虎躯的神兽英招也渺无踪影。 「月儿......」 那女声似已近在眉睫之内,只是听上去依旧轻轻浅浅,如人吟唱。 「颜姨?颜姨——」 揽月迅速转身,在黑暗中彷徨四顾,寻找那个雍容清雅的身影。 茫然徘徊间,她闻到一股清甜桂花香气,而后纯净似雪的月白色桂花瓣悄然自上空纷飞而下,轻轻拂过她清丽出尘的脸颊。 光华流溢,朦胧温柔,一如那个轻扬温婉的女声。 「月儿——」 女声终于落定在她的身后,揽月乍一回首,沿着地面缓缓抬头朝前看去,一双玉笋纤纤的春妍之足泛着皎月光华迈入她的视线,来人明珠玉体,熠熠生辉。 殷揽月眼眶盈盈,惊喜唤道:「颜姨......果然是颜姨你!」 那刺颜轻裙簌簌,无风而展,花凝玉立于桂雪之中,仿若飞燕游龙,轻云飘忽。 云雾苍苍,桂花瓣雪落璀璀,二人如今仅隔一步之遥,百般话语只化作会心一笑,这种心照不宣的默契想来也只有血脉相通者才有。 那刺颜只消一眼便已看出揽月来此的因由,终化作无可奈何的春温一笑。 wap. /82/82241/31377646.html 668 攫戾执猛守故址 佩英招心念旧主5 「你这孩子,缘何不听颜姨劝导,又陷自己性命于旦夕之境?」 殷揽月星眼流波,似笑还哭,自嘲道:「若是每每濒危便能有幸得颜姨一番教诲,倒也不算是一件祸事。」 那刺颜哑然失笑,又转而敛起笑靥,假意苛责训诫道:「瞎嗤什么!听过骂天扯地的,却闻所未闻赌咒自己的!」 揽月并不还嘴,只是垂下脸去嘿然一笑,这笑容里缠绵着一丝幽怨。 那刺颜的心立刻一软,语调柔婉和缓许多,携着三分宠溺道:「善言者素来苦口逆耳,颜姨也只是望及你百世安好,明媚无忧,以慰你娘亲与我之心。」 「月儿是明白颜姨良工苦心的......」 揽月潸然垂泪,颜姨的话里满满皆是对揽月的关爱,而这种温暖恰恰只能是一脉血亲方能给予的。 即使天人远隔也依旧时时缠绕心头,有种柔和诱人且难以抗拒的吸引力。 揽月猜想,也许......这也便是秦寰宇执意要回到三花庄的原因之一吧? 不知为何,秦寰宇孤单的身影突然停伫在揽月脑海,当日匆匆临别前,他沉默寂然的神情在揽月眼帘挥之不去。 揽月鼻头一酸,寒风牵动起纷飞的泪光,一头扑进那刺颜的怀里,寻求那和煦春光般的柔软怀抱。 「傻孩子......」 那刺颜轻叹一声,温柔抚摸着揽月的青丝,嘴角浮现苦笑。 显然这个误落情网的孩子就如她的娘亲那刺瑶一般,正在体悟凡俗世间的情感纠葛,且不能自拔。 那刺颜心中揪紧,按说即便情投意忺的感情,也如深陷泥潭不可能不染丝毫尘埃,更何况怀里这孩子心思单纯。 揽月这孩子的心性实在跟那刺瑶太相似了,那刺颜暗暗担心:可莫不是上回浮现在揽月记忆里的那个男子吧...... 「对了颜姨,还有件重要之事要问你。」 揽月拭去眼泪,自那刺颜怀间微微抬起头来,一双星眸澄澈无比,胜似雨霁初晴。 那副倾城姿容若同她娘亲比肩而立,足可称作并蒂双莲。 那刺颜面色舒展,温润一笑道:「你问吧,颜姨对你自无保留。还是说,你仍不信那男子乃血珠托生之胎?」 「颜姨,」揽月反手握过那刺颜玉笋般的手,瞳光碎碎流转,直视着她,殷切道:「月儿想知道,如何将血珠自寰宇腹中取出?」 那刺颜怔然一愣,她微抬双目,略带惊疑地反问道:「血珠同那男人相灭相生,相互依存,但凡那男子有何不测之祸,血珠亦会随之消弭,又何须将它取出?」z.br> 「那......」殷揽月的贝齿紧咬下唇,略略避开那刺颜幽深的目光,垂眸问道:「那......若想苟全他的性命,可有死中求生之法?」 「死中求生?!月儿,你该不是——」 那刺颜话至此处便点到即止,她并不想将此话说透,毕竟情爱之事从来不受智慧所驱,否则当年那刺瑶又为何情迷心窍,劝而无果。 故而,那刺颜亦不想对这个情窦初开的孩子做过分苛求。 「颜姨,他素来救焚拯溺、匡时济世,从未行过伤天害理之事,令月儿实难下手。」 揽月星眸里拂过一丝清烟般惆怅的神色,透出些许央求之意,声音局促。 「月儿!」 那刺颜冷面紧绷,笑容瞬间消失。 她将揽月的手甩脱开来,看起来像是被揽月的天真烂漫气了个够呛。 「月儿,你可细细想过为何桂花花团簇簇,从不曾抱香枝头,独秀风采?」 揽月惶惑失神的浅浅摇头:「月儿寒腹短识,从未想过此种缘由。」 「实则隐在香韵外表下的宗旨为:同力协契,周全大局,兼爱无私,断断不可因一念之私而舍众生于不顾,尤其......」 那刺颜语气一顿,又意味深长地将语调拉长,慎重道:「尤其,不要因没有结果的情爱而泥足深陷,酿成苍生涂炭的恶果。」 「颜姨!」揽月的心如被长鞭抽过般疼痛,长睫不断颤抖:「月儿明白命中缺失那颗掌管姻缘的穹冥星,所遇情爱皆不过是情天孽海,但寰宇待月儿情深厚谊,相知有素,月儿实在不能弃之不顾啊。」 两枚晶莹的泪珠自眼角滴落至嘴角,绛唇一抿,又苦又涩。 wap. /67/67419/21048371.html 669 攫戾执猛守故址 佩英招心念旧主6 “月儿,济苍生者该当摒除儿女情长......” 揽月心焦火燎,强词打断她,坚决道:“颜姨啊,济苍生者乃于九重天圜霞举飞升的月影桂,而并非月儿啊!” “......”那刺颜两颊惨白,双眸呆滞发瓷地直愣愣瞧着揽月,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被她堵得说不出话来。 可那刺颜心明如镜,揽月之言千真万确,“效死佑民”本就是月影桂驻守世间的使命,缘何会累及揽月这孩子,替自己和她娘亲竭忠尽智,的确是委屈至极。 “颜姨,你方才说必会知无不言。那月儿只求问一句,若爱真如飞蛾扑火,凄然如绝,那为何娘亲会情愿随父亲步入凡尘,颜姨你又为何同陈叔叔他——” 正所谓是“多言数穷”,深感理屈话过,揽月喉咙一涩,咬了咬唇,抿嘴不语。 那刺颜哀惜轻叹,愧从中来,殇然道:“陈叔叔?你说的可是陈膡?看来你是知晓我同他的过去了?” “......” 揽月喉咙发紧,好像被什么东西黏着,躲避开了那刺颜的视线。 忆海茫茫,那刺颜眸光黯淡,柔声问道:“他如今还好吗?” 揽月心中颤了一记,不知该此问该如何作答,甚至不知该不该让那刺颜知道当年星盘被陈膡偷偷篡改的真相? 她缓缓地抬起头来,唇瓣蠕动,含混闪躲道:“陈叔叔他......他,他在祭坛被毁后便一蹶不振,日日借酒消愁来派遣对你的思恋,只待有一日能同颜姨生死相从,从此再不离弃。” 那刺颜忧思重重地轻轻合上眼睛,说道:“唉——风流云散,一别如雨。你若能再见到他,便转告他一声:日暖朝夕皆是过往,只怨烟花易冷,皆是命数,我不怪他。” “颜姨......你,你?难道你知道当初女真山被屠,百派围剿祭坛索取血珠的因由,皆是因陈叔叔擅自为你逆天改命而遭的反噬之果?!” 那刺颜深叹一声,眸色严峻如冰:“星盘命数被改,我自己又怎会无知无觉?怪只怪我和瑶儿双双未能摒弃情爱纷扰,心落凡尘,否则也不会给了陈膡这般希望,误择了歧法。” “颜姨......” “所以月儿,”那刺颜星眸扬辉,嘴角勾靥起一丝遥不可及的飘忽,悲恸道:“答应颜姨,莫要自伤自损,重蹈覆辙!” “颜姨,可是......可是寰宇他......” 殷揽月未语泪先落,一滴滴地落在夜风里,也浸湿了那刺颜的心。 那刺颜轻怜疼惜地为揽月拭去眼泪,再次拥她入怀,柔声道:“我一直后悔当初没能劝阻瑶儿觅爱追欢,终是酿成恶果,如今我便再不能纵你沉湎情爱。但有一点吾心甚慰,殷昊天将你教养得不磷不缁,雅人深致。” “颜姨......” 揽月的肩膀随着抽噎不住地颤抖,声音不大,却有着令人揪心的穿透力。 她的声音已哭得有些沙哑,低缓的嗓音缓缓响起,哀求道:“颜姨,月儿只求你这一回,留寰宇一命即可,只留一命而已......” 愁肠化作相思泪,揽月长睫上挂满泪珠,好像一只柔弱无力的小兽般嘤泣瑟缩,几乎就要抑制不住地失声痛哭。 那刺颜闭上了眼睛,过了好久,又慢慢地睁开,终于松口叹息道:“也罢也罢,女子自古情关难渡,的确难为了你。自古以来多易多难,留他一命之法并非没有,可如荆棘塞途,微乎其微。” “颜姨,只要有一线希望,我必要保全他性命!” 那刺颜流露出既心疼又无奈的神情:“傻孩子啊,你已经几次三番救他性命了,难道殷昊天都不曾告诉过你吗?” 揽月怔然不解:“我?从来都是寰宇舍己成人,救月儿于危难。月儿何曾救过他呢?” 那刺颜轻轻拾起揽月的双腕,解下腕间那月白色织锦丝带,露出了下面割裂复加割裂的殷红皮肉,道道刀痕相互叠加,已深可见骨,触目惊心。 那刺颜心如刀绞,呼吸一滞:“你难道不知腕间伤口从何而来?殷昊天不曾告诉过你吗?” 揽月恛惶无措,急急将手抽回:“这伤口同家父并无联系,乃是家师云牙子为制药救人所需,故而月月朔日前皆需割腕取血......朔日?!” 那刺颜意韵深长道:“看来你终于想明白其间联系。” 殷揽月身体一抖,眉眼里添了些惊恐,腼惧失色。 她的心绪涣散不安,双足惊跃无措地向后退去:“不可能,不会的!不会的,颜姨——” 那刺颜跻身上前,逼视着揽月,试图让她接受,冷厉道:“会的!你莫要逃避!血珠没有了缚魂摄魄铃的羁押,重新遁入世间,从此再无挟制。而你身体里绵延的恰是月影桂的血脉,若说这世上能短暂压制血珠者,也仅有你了。” “我?!” 揽月只觉视线白蒙蒙一片,如同浸没在迷雾笼罩里,不辨方向。 “那就对了!每月月隐之日,乃清泓澄净之气大亏之时,故而党邪陷正,最是难以压制血珠邪炁戾气的。” 倏忽间,云牙子每个朔日前去灵台清露霏微寻揽月割腕取血时的哀伤表情,便就此得以解释了。 揽月心绪如麻,她佝偻着内心,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道:“所以我的血实则是为了给寰宇入药,以克制血珠之力?” “没错。换句话说,每个朔日时便是血珠积蓄邪气最盛之时!” “也就是说,父亲他也是知晓此事的?” 那刺颜呼吸一紧,眉眼间隆起云雾般的愁绪,犹疑道:“这也是我所奇怪的,按说殷昊天若是明知血珠就在那男子的身上,只需杀了他便可平定世间祸事,又怎会眼睁睁用嫡亲女儿的血去为此残暴狂狷之人苟免性命?!” “父亲他......” 揽月只觉得头痛欲裂,不安和怀疑催生着她连呼吸也跟着局促起来,难道这些年父亲将她豢养在清露霏微里不许她外出,实则就是在为今日压制血珠之力而未焚徙薪,防患未然? 新 wap. /67/67419/21103449.html 670 攫戾执猛守故址 佩英招心念旧主7 当那张诳时惑众的掩布被人褪去,真相裸露得令人心悸。 揽月简直不敢再想下去,她担心褚君山和栾青山二人口中的故事是真的,担心当年父亲真的为了带走投生于三花庄的婴孩,而瞒天过海,带走了那四个孩子。 ——不行!我怎能怀疑自己的亲生父亲呢?! ——父亲他一定另有苦衷,或许......或许是为了替娘亲克尽厥职,寻回失落的血珠? 一堆疑团莫释,堕云雾中。 她不禁为自己的一步一鬼而感到羞愧,怎么能够对自己的生身父亲捕影拿风...... 《娘亲害我守祭坛》670攫戾执猛守故址佩英招心念旧主7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wap. /82/82241/31503323.html 671 忘身奉主情意重 知遇之荣破樊笼1 “揽月......揽月......” 耳畔再次传来男人的呼声,听起来甚是腹热心煎。 “揽月!能听到我的声音吗?” “陈......陈朞......” 揽月再次张开眼睛的时候,对上了一张双眉紧锁,忧心如捣的男人的面容。 “太好了,你终于醒过来了!身上可有何处不适?” 陈朞五内如焚,忐忑不安地循视着揽月,直到看见揽月缓缓摇头,才堪堪长舒出一口焦灼之气。 揽月瞻观旁眺,环顾四周,果然再也没有一丝那刺颜的身影,不禁望着...... 《娘亲害我守祭坛》671忘身奉主情意重知遇之荣破樊笼1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wap. /82/82241/31534674.html 672 忘身奉主情意重 知遇之荣破樊笼2 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情。 揽月同英招默默相视,言辞虽简,但过往的回忆好似匕首一般,百转千回地剜着英招的心。 当这沉默百年的故事被冰封太久,当默默承受已成习惯,此刻的英招就像一个倔强的孩子,任由伤口蔓延也不肯愈合。 英招的双眼写满死寂和忧伤,愤怒突然在胸中汹涌澎湃,切齿痛恨道:「有言云: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但没成想,吾主二人淑质英才,温良贞亮,却因血珠之故招致非议,引来百派逼杀之祸,实在丧尽天良!」 揽月疾首蹙额,想起娘亲和颜姨枉死,又想起秦寰宇的命运被血珠操控,怒火便自两胁窜了上来。 她强抑怒气道:「当年分明是人心叵测,却移祸于血珠!」 陈朞略略侧脸,面容显露不测之智。 他平心定气,冷静处之,择其重点问道:「可这一切与你不肯随揽月同去又有何联系?」 英招灵秀之瞳泛着幽光,晶莹而又透着冰凉哀伤的之感:「当年两位先主哕心沥血方将英招之命救回,英招也曾指月为誓,若非先主斥令驱逐英招离去,否则英招便舍命不渝,死守祭坛。」 陈朞略略扬眉,不可思议道:「人无忠信,怎可立于世。陈朞从来敬仰言行相称者,但你之想法着实晦涩难解。这知恩图报之心固然可贵,可你先主已逝、祭坛被毁、月影桂已枯,究竟还有何坚守的意义?」 英招神色微顿,双唇紧抿,凄愁道:「可先主恩深,英招感戴莫名,实在是有誓在先......」 陈朞面色沉郁,誓要将英招骂醒:「你可莫要抱令守律,执而不化,守着这一山秽草碎石又有何义!」 他的嗓音冷厉,稍有训诫之嫌,因他从未未想过这天界神兽竟然也会同凡人一般,有着泥古不化的固执。 揽月许久未言,一直默默静听着这一人一兽间的对话,白若霜雪的两颊上渐渐弯起笑容,娇胜春花。 她终于明白在自己同颜姨分别前,颜姨在飒飒风声中抛下的最后一事。 「英招。」 只听揽月轻声唤它,美眸绛唇,俨若英招的先主重生再世。 裙裾之下,那清泠的身姿是多么地熟悉,净心素雅,一如故去之人。 英招从风而服,奉命唯谨,正如旧主在世一般,屈膝驯服。 揽月款步姗姗,靠近它浅浅笑道:「你且莫要这般恭顺,反而见外,我非有令予你,而是想问一问你,可曾记得一句:破除樊笼畅寥廓?」z.br> 英招虎躯一震,惊讶道:「小主人缘何会知道这七个字?这乃是当年百派围攻隅谷祭坛时,先主命吾脱身离去时的临别之言。当年苦于遭遇风尘之变,天降丧乱,未能尽数听清先主所言,没想这一别便是永诀......」 揽月涩然一笑:「英招啊,颜姨从那日起便已还了你自由,你不需为自己所发誓言而苦苦坚守。」 英招不可置信地问道:「这是何时之事?」 揽月长若流水的衣发微微飘拂,神韵独超,微垂下的眼睫下弥漫着淡淡阴影,又黯然地望向远方。 揽月微仰起头,将背抵在奇寒透骨的岩石上面,苦涩一笑:「其实这句话还有后半段,是方才揽月坠崖之时,颜姨于虚幻之中托梦与我,要我代她将话捎到。」 方一提及那刺颜,英招深黯的眼底泛起惊疑的光亮,胸口翻腾,急忙探询道:「先主有何交代?可是有何托付之事需英招去做?」 英招目光目光闪动间,眸底深邃得宛若寒潭里的篝火,绝望中带着期待,复杂而微妙,令人心生不忍。 揽月慨然嗟叹, 温柔晏晏地抚慰道:「没有,没有了。若说颜姨心中唯一记挂着的,便是英招你了。当年颜姨叮嘱你的那句话其实还有后半句,实为:破除樊笼畅寥廓,御风云外竞自由。」 「这......」 英招豁然明朗,心底倏然隐隐作痛,好像一根刺深深扎入胸口痛心切骨,蔚然成冰。 一语顿悟后方知,原来只是自己的因循苟且,自囚自困。 雨丝绵绵,桂香入梦,想起自己独自走过的泱泱四季,英招仰起脸面,让雨水肆意地浇在脸上。 见英招此状,揽月和陈朞一时间竟然哽咽了喉,不知该如何抚慰。 流光里,誓约匆匆,除了黯然静默以外,任谁人能够真切体会那禁锢英招多年的寂寞与羁绊。 二人默默无言地陪在英招身边,看着它的眼泪混同雨水一起划过脸颊,流进心里。 不知过了多久,疲倦感自四蹄钻到骨皮之下,又深至骨髓之中,英招健硕僵直的四蹄一曲,终于软塌塌地跌落在地,失魂落魄地蔫了下来,面容写满了忧伤彷徨。 它将身子伏得很低,几乎就要陷入泥土之中,看起来脆弱无力,迷惘失神。 揽月痛不忍见,怎甘于就此沉默,她屈身蹲在英招面前,指尖轻抚过它紧锁的眉心,星眸里闪耀着清雅灵秀的光芒。 「英招,随我一起回阆风山吧。」 「小主人......」 英招呆望着揽月的脸,一如记忆中旧主的一抹笑。 「英招,你若能不拘形迹、翱翔自得,便是满足了颜姨的遗愿。否则,她也不会在我即将清醒离开幻境之前,将这句话托付于我。」 「主人......」 英招回首望向那株枯槁的月影桂,陷入深深沉湎。 陈朞亦道:「一株月影桂凋零,却荒芜不了整个春天。隅谷祭坛之外还有万亩花海,你又怎能将整个人生荒废在此?」 揽月伸出手去,翻转掌心递向英招面前,诚挚道:「来吧英招,即便你不愿随我回阆风山去,也希望你羽翼高飞,天云共舞。」 轻轻的风,吹开了紧锁的眉头,英招虎躯挺立,四蹄拔地而起,感动沉吟道:「不,小主人!英招愿追随小主人身侧,万死不辞。」 说罢,英招拱首屈膝,恭恭敬敬道:「还请小主人执鞭坠镫!」 「这?」 殷揽月反而双颊一红,微带酒晕,莫名有些难以为情。 她转而看了看陈朞,没想他也正对着自己颔首示意道:「你且骑上去吧,莫要辜负英招一番忠心。」 于是揽月亦不作多余扭捏之态,腰肢轻盈,跃上英招虎背之上。 霎时,英招四蹄急踏,腾空而起,雄浑的四蹄在云团簇拥间撕裂开一道口子,雨星飞溅。 只听它仰天长嘶,雷雨交织:「小主人需要英招去往何处?」 揽月低头看了看身下的陈朞,二人相视一眼,破颜微笑。 陈朞心领神悟,对着半空摆手道:「你且去吧,有英招驮你御空而行,我便放心了。我先行回玄霄一遭看一看叔父,晚些便去寻你。」 只此一别,再会不知何期,好在二人心照不宣,默契一笑算作对彼此最真挚的祝福,也同时遮掩着心底的遗憾。 揽月狠狠心,最先撤回了目光,转而坚定地望向北方天空,缥缈的云烟里,一座朦胧的远山影影绰绰矗立在天边。 她手指一万里层云包裹中的山尖对英招说道:「那里,我们就去那里——」 「英招领命!小主人且要扶稳——」 随着一声苍劲的嘶鸣,英招驮着揽月勃然奋飞,在绚 丽翻滚的云海里呼啸奔腾。 wap. /82/82241/31577794.html 673 别有洞天窅然去 度尽劫波倦游归1 云海绵绵,变幻不定,即便高耸如阆风山这般,也同众山一般隐没在云蒸霞蔚、云卷云舒之间,只露一个山尖时隐时现,好像被夜雨催出土来的青翠竹笋,清秀挺拔,蓊蓊郁郁。 殷揽月虽为道骨仙身,但自降生以来血虚孱弱,既驾不得云亦腾不得雾,如今匐在英招背上凌空瞻望名山大川,览尽广袤风光,满目青山别有一番景致。 风吹云荡,聚积簇拥,目之所及皆是白浪浩瀚,云海万顷。 英招纵蹄奔驰,飒沓如流星,在莽莽苍苍的皓皓白雪间划出一条条不规则的曲线。 揽月指着北方雾霭溟濛中的一处山尖对英招说道:「就是那里了,我们就快到了。」 多亏英招一路劲烈驰骋,数日之途仅在转瞬便可抵达。 离开阆风山两月之久,却已恍若隔世,只是揽月不知为何,不但没有久别归乡的亲切和思恋,反而有种诡秘莫测的不安之感。 英招蹄下雪浪飞溅,距离阆风山越近,揽月越是感觉波涛诡异。 无星无月,天已微露蛋白。 朝霞冲破了暮霭,透出一缕缕柔光。 放眼远眺,苍峰翠岳,岗峦耸立,而阆风山恰是屹立在山峦起伏之中,凌驾百峰之巅。 那些缠绕在半山的云海,又像是系在阆风山腰间的一条条玉带,起风之时美似仙女挽纱,翩翩摆舞。 「英招,我们下去——」 「是的,小主人。」 阆风山尖如挂云滴,英招听令沿着峰头悠然而下,在烟波浩渺间呼呼穿行。 ...... 阆风山挺拔天地,浮云之上,凤鸣鹤唳,雾气飘散,弥漫山间。 大约是因揽月的心绪所致,总感觉仙氲缭绕里夹杂着哀怨苍凉之气。 揽月暗暗深吸了一口气,下定决心般咬了咬唇,命声道:「英招,降落下方。」 「是!」 英招闻令而动,向山而动。 英招一个俯冲奔轶绝尘,追风逐电,却在接近阆风山之时被一股强劲的金色光晕反弹了出去,那气力激而劲悍,险些将揽月震下英招的虎背。 「呀啊——」 揽月一声惊呼,两手死死抱紧英招的脖颈,还没待她心绪平复,已见英招再一次鼓足干劲朝前奔去。 「小主人,抱紧英招!」 英招一声嘶鸣,四蹄雄健,重振精神竭力向前。 然而先前那道金色光晕愈发膨胀,散发出格外耀眼锐利的光芒。 一时间,海沸波翻,云屑飞扬,一股伏虎降龙般的力量大盛,回山倒海,几乎将英招和揽月掀飞出去。 「这!」 直撞横冲亦毫无办法突破,英招困窘难行。 揽月星眸一闪,洞见症结,急忙叫停英招道:「等一等英招,莫要枉费心力!」 「小主人,这金色光晕仿佛镶罩在山巅外围,如同金钟倒挂,相激相荡,刀剑难损!」 揽月双睫微垂,如有隐忧,都怨自己只一心想着秦寰宇腹中的那枚乱世血珠,竟然忘记了父亲殷昊天设在阆风山周边的结界。 揽月负疚道:「抱歉英招,我竟忘记阆风山被我父亲设了结界。」 阳光透过阆风山上空的云层照射下来,隐隐折射出一道金色屏障,淡淡的,朦胧的,轻纱薄雾般轻轻摇曳。 英招的眼睛凝视着那金色光晕,疑惑而震惊:「这一望无际的结界乃小主人的父亲一人所设?那身上得蕴藏了多么强盛的惊人之力,方能张开如此巨大的结界!」 揽月重重的忧愁萦绕在怀,面对英招的一番称颂,她只苦涩一笑 ,心中暗道:是啊,父亲已经德才兼具,绰有余裕,斗重山齐受江湖万人称颂,还需独占血珠吗? 英招见揽月一言不发,好奇问道:「小主人,冲不破这道屏障,吾等该如何进山?」 思绪纷乱,扰攘不宁,揽月这方缓缓回过神来,平静心性面对眼下之困。 「父亲施下此结界,非阆风之人无法进出,故而我虽能融进结界,英招你却不能。且这结界火不能焚,水不能溺,金刚铁杵亦不能破,即便我也无法可解。」 「那可怎么......」英招思索忖量,总不能将小主人凌空抛下,于是相商道:「不然英招将小主人驮至山下,只是辛苦小主人孤身进山。」 英招所言言之有理,可英招是揽月自隅谷祭坛带回阆风的,如何能够再次将它弃之不顾,自食其言。 揽月凝神谛视,惘然若失,目光穿过云遮雾涌的云层往山脚下望去,天已入夏,山青花燃,沟沟坎坎,曲曲环环。 树高林深,乱石穿空,揽月的目光掠过万壑千岩,万虑千愁,心烦意乱。 突然一块离地而起的巨岩映入她的眼眶,当目光同它交汇的一瞬间,焦躁的心中宛若流淌过一泓清泉,浇灭了混乱不安。 「有了!英招,我有办法带你进阆风山了!」 揽月唇逐笑开,光彩四射,语调轻快。 光阴如同白驹过隙,离开阆风山的日子恍若隔世,令她差点将那块巨岩下的秘密遗忘。 揽月的脸上蓄满笑意,遥想当初自己被父亲禁步于灵台时,不正是靠着那处秘密偷溜下山的吗? 于是揽月给英招指了下方一处方正沉稳的巨岩,一人一兽投身而下,飞纵而去。 不过眨眼的功夫,揽月和英招便安稳降落在一块岿然高耸的巨岩面前。 揽月闷声不响,怡然高望,那巨石洵美撑天,四周铺青叠翠,百草丰茂。 英招穆然深思,不知揽月心中何意,只在一旁恭默守静。 「没错,就是这里了。」 不过两月功夫,风催碧草莽莽榛榛,将巨岩遮蔽其间,差点连揽月都分辨不出。. 英招迷离徜仿,糊里糊涂地学着揽月的样子伸长了脖颈,如坠五里雾中。 山石静默,长林丰草,若不是揽月伸出手去拨开巨岩下的茂草,即便目明眼亮非同一般,也难以发现其中别有洞天。 原来那巨岩和地面之间竟有一道横向的缝隙,自外向内窥望,黑洞洞一片。 英招惊奇地愣愣戳在原地,却听揽月挥手招呼它道:「英招,这边来。」 说罢,揽月便伏低身子,侧身挤进巨岩之下。 wap. /82/82241/31598721.html 674 别有洞天窅然去 度尽劫波倦游归2 英招跟在小主人身后依样画瓢,紧随其入,更加惊奇地发现原来巨岩下面竟然中空,更像是一个沉入地下的洞穴。 晨曦透过那道缝隙洒落进洞,给阴风嗖嗖的黑暗里增添丝丝暖意。 漫步其间,英招隐隐听到滴水之声,薰风拂拂,越是往洞深处行去,扑面的凉意便越盛。 惊奇的是,那凉意不但没有阴森之感,反而清清爽爽,神思清逸。 “来这里!” 漆黑之中传来揽月欣喜的呼声,英招循声看去,只见揽月正半蹲在一滩水泊旁边,指尖抚点涟漪。 “小主人...... 《娘亲害我守祭坛》674别有洞天窅然去度尽劫波倦游归2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wap. /82/82241/31619784.html 675 别有洞天窅然去 度尽劫波倦游归3 阆风山千峰万仞,层峦高引,而巍峨的云峰之处有一峭壁生辉处便是灵台。 英招背驮揽月一跃高飞,好似烈马腾空。 转眼间,身下方低山逶迤,奇峰罗列,云霞滚滚滔滔,满山苍翠。 纵使风光旖旎,揽月也无心欣赏,只觉悲风切切,悒悒不欢。 她心事重重的为英招指明前行方向,目光不安地掠过下方的层楼叠榭。 很快,一幢鎏金琉璃瓦顶的宫羽映入眼中,飞檐上的两条游龙,金鳞金甲,活灵活现,似要随时抽身腾空飞去,绛气非凡。 没错,那里正是父亲殷昊天所居之处——韶华宫。 说实话,揽月亦不知此时究竟该先去询谁,方能探明其中真相,救秦寰宇于水火。 但是心是最不会骗人之物,她不过挣扎纠结了两下,便毅然决然地越过韶华宫,趁门中之人不备之际朝向坐落在云月之巅的清露霏微径直飞去。 ...... 望断清风绝壁,辗转归来恍如一梦。 天高无际,风急簌簌,仙袂飘举,却吹不散满心惆怅。 风卷着月白色的桂花瓣好似漫天飞雪,馨香远逸,那熟悉的甘香清雅扑鼻,在空中轻轻慢慢散开,相隔尚远亦能闻到。 英招循香而去,一座?琈玉砌成的宫舍出现在下方,宫舍外壁色如皎月,玲珑透光,清丽典雅。 英招不禁触目兴叹:“不愧是先主和小主人休憩之所,果然是清简雅逸,不污不垢。” “英招,我们下去那边。” “是的,小主人。” 英招应了一声,一双翅膀奋力一扇,平展双翅俯身盘旋向下,平平稳稳落在一座凉亭旁,上曰“降雪”二字。 凉亭飞檐翘脊,古朴端庄,还积落了厚厚的月桂花瓣,幽韵幽致,别具特色。 英招收拢双翅将揽月放下,细嗅着桂海里飘飘悠悠而来的袭人浓香,仿佛又回到了旧主在世前,不禁暗叹眇乎小哉。 揽月则站在亭下,望着一棵巍然挺拔的古桂出神。 三千青丝随着花瓣飞扬,当初睡在树下时,那个为她疗愈双腕伤口的男子却身世浮沉,已不知何向。 “是谁人胆敢闯我老身无尘之地?!” 一声突如其来的恫吓声响起,铿锵有力,尖利昂扬。 英招一惊,当即变貌失色,一跃向前,横躯挡在揽月面前。 ?琈玉砌成的宫舍门里冲出一位老妇,五六十的年岁,一根根的白发隐匿在发髻里若隐若现,可眼睛尖利明亮,精气神儿卓盛。 “哼!殷昊天的这些徒儿如今愈发麻痹大意,竟这般敷衍疏忽,将人放进清露霏微!” 揽月一股热流蹿上喉咙,更咽难抑,颤声唤道:“姏......姏婆......婆......” 老妇一惊,循声寻觅着这熟悉的声音:“小姐?是小姐回来了吗?” 无情的岁月已让老妇的脸上有了些许深纹,眼神也不比从前清晰,但瞧得出花信年华之时,也曾是娉娉袅袅之姿。 揽月强抑着泪水,双肩轻轻抖动,十指紧紧抠入肉里,咬着下唇低沉呜咽。 “是我,是我回来了,姏婆婆......” 揽月的长睫上沾满了晶莹的泪珠,她多么想就这样一头扎进姏婆的怀里号天叫屈,肆意地宣泄下山以来的所遭受的不公不法,愤懑不平。 姏婆愤怒御敌之貌瞬间软化,涌上一股兴奋的眩晕,眼泪不能遏制地往外涌。 “小姐,小姐啊......快,快让老身瞧一瞧,这些日子可曾清减消瘦?” 姏婆兴高采烈,举步如飞,揽月也同样相迎上前。 一经相见,双臂交错间,二人抱头而泣,自胸腔发出一阵沉痛的啼哭。 “姏婆婆,月儿好想你啊......” 揽月幽咽,泪如如断了线的珠子般一颗挨着一颗滴落下来,蓬勃难抑。 姏婆本就是揽月的乳娘,恩逾慈母,此刻就如一阵和煦的风,吹去朔雪纷飞。 “谁说不是呢,怎地就去了这么久,可担心死老婆子我了。我听栾老头子说及过,连与小姐同去的门下弟子都回来了,怎么偏偏迟迟不见小姐的身影!” 姏婆号天叩地,一吸一顿,情绪激动到几乎就要窒息。 揽月瑟瑟抖动的长睫蓦地一滞,压抑着悲切之心,深感艰难地暂将灵魂抽离出来,啜泣道:“姏婆婆,你方才说门下弟子们都回来了?” 姏婆并不解揽月之意,她的爱似深海,面庞慈祥,温柔道:“小姐啊,老婆子心里殷殷垂念的只有小姐,至于那些个毛头小子,老身并无暇过问。” 揽月茫然失意,星眸也变得朦胧浅淡,悲戚不已。 两下难言,意惹情牵,揽月央求姏婆,恻然道:“姏婆婆,你就算是为了月儿,再细想一番可好?都有谁人回到阆风山了,其中可有一秦姓男儿?” “这......”姏婆见揽月整个人愁极战栗,大吃一惊,但也不敢怠慢,双眉紧蹙,抿着嘴仔细回忆:“秦姓男子?老身听闻那后生似乎姓穆......穆......” 姏婆头脑昏沉,惝况不定。 揽月陡然惊觉:“穆遥兲?” 姏婆容止笃定,凭借依稀的记忆回应道:“对对对,是这个名字!” 676 别有洞天窅然去 度尽劫波倦游归4 “啊,原来是遥兲回到阆风山了。也是呵,当初于?鼓学宫临别前,我等几人也是如此相商的,由他先回阆风像爹爹复命......” 揽月神色颓然落寞,只感觉心中空空洞洞,蜷缩着手指紧紧攥在胸口衣襟,试图舒缓郁结。 没有任何征兆,这时却见姏婆一拍脑门,突然想起了什么,蓦地高声大气道:“这人一旦上了年岁,便健忘痴呆了些!险些忘了,前日有个小童来将栾老头子唤了去,说是却尘宫主来寻他,叫秦什么,什么......” “秦寰宇?!” “老婆子我记不得了,就是不知阆风门下究竟有几人姓秦。” 揽月也不知秦姓几人,但童子口中的却尘宫主唯有一人,不正是他吗? 他回来了,他竟然回来阆风山了! 那是不是意味着当年三花庄里的秘密已解,嫌隙已消,还是......别的什么? 揽月风霜了的脸上破涕为欢:“是他,一定是他!姏婆婆,这可真是太好了!” 无论如何,他能回来便是好的,赶在下一个朔日到来以前,揽月一定要将自陈膡和隅谷祭坛处所获悉的事情来龙去脉讲与他听,一同抽钉拔楔,将祸世血珠归还原位。 揽月扑在姏婆身上,开心地几乎要跳起来,轻盈的一滴眼泪流过脸庞。 相形之下,姏婆的表情却由盛转衰,黯然失色。 侍奉揽月这许多年,姏婆也是头一回看见她喜极而泣,她那久经岁月磨砺的手指沿着泪痕滑落的方向向上拭去,一直温柔地擦拭到眼角。 一双明亮的眼睛好像两颗灼灼的火球,直勾勾地盯着揽月,探询地在她的星眸里分辨着什么。 是呵,下山不过两月有余,那对清澈明净的星眸里便充斥了迷茫和哀伤,不知她究竟都经历过些什么。 姏婆的眼力虽然已开始退化,但对人心一看就透,尤其对于被自己一手带大的揽月,更是洞察一切,了若指掌。 “小姐啊,这一遭赴?鼓盟会,究竟是让小姐受了多少罪?” 姏婆心绪崩溃,掩面而泣,泪如泉滴。 “姏婆......” 揽月自姏婆幽远而深邃的眼神下避开视线,黯然地望着远方。 “老身近来也曾听弟子里有传言,?鼓盟会实则?华派构陷阆风之诡计。还有传言说,?鼓学宫还遭邪魔外道屠戮围剿,这定不会是空穴来风。” 姏婆的嘴角微微抖动着,半张着嘴,泣不成声。 ?鼓学宫一役是揽月心中的梦魇,她也早已料到,此时必会腾声驰名,路人皆知,只是没想到姏婆山栖谷隐,杜门绝迹,依然能够得此消息。 揽月最不希望的便是令姏婆担心,于是言辞婉转道:“姏婆你既信天道好还,报应不爽,那又何苦担忧我等行善之人?阆风一行必会受于善报,得天庇佑。” 姏婆悲愧交集:“小姐啊,你休拿慰藉之词敷衍老身。足可见童儿们的那些传言千真万确,此行甚为凶险!都怨老身年岁大了,行路艰难,否则是该陪小姐同去,也不至于让小姐一人栉风沐雨,千磨百折!” 说着,姏婆泪眼婆娑,溪水般地肆意流淌,红肿的眼睛里充斥着忿懑与疼惜。 这人一老,就难免絮絮叨叨惆怅起来。 见姏婆又伤心起来,揽月方要抚绥,又见姏婆蓦地将前胸挺直,啐了一口鲜痰在地,破口大骂道:“呸!恶人自有恶人磨,招祸取咎,活该他?华派灾难深重!这便是疾味生疾,正好了却了栾老头子被?华逐出名籍之痛!” 说起话来高声大气,骂起人来也利利落落。 提及师父云牙子的姓名,揽月急忙关切道:“照如此说来,师父他也已经知晓了?华派遭受灭顶之灾之事?” “那是自然的。丹阳殿距离韶华宫如此之近,你爹爹同他又是心腹之交,贯不会有意隐瞒。” “那......”揽月忧心问道:“那师父他可有哀伤难过?” 姏婆是个心直口快的,不假思索道:“他伤心难过个甚?难不成忘却了他弟弟栾首阳是如何非议诟病的了?要老婆子我说,?华派就该扫穴犁庭,直捣??山才好!” 揽月面露淡淡哀伤,虽说她知姏婆是在为自己的师父云牙子鸣不平,但当忿言出口时,揽月不禁会因牵连了程绯绯和栾澈等无辜之人而心怀歉疚。 如果自己一个身在?华派外之人闻之,心都尚且像是被一把钝了的锉刀残忍地割开,那么对有卵翼之恩的师父而言,岂不是更加残忍。 揽月腹中翻腾,很想提醒姏婆一声,语言切勿刺人骨髓。 若在师父云牙子面前务必要口下留情才好,但又心知姏婆素来是个嘴硬心软、公允刚直的,秉性怕也是转变不了,于是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空留一口苦涩。 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 伤人以言,甚于刀剑。 但?华派不知常,妄作凶,说起来终归也是他自己心存歹意,一意孤行所致。 揽月愁眉不展,无论是秦寰宇和血珠之事,又或是?华派和云牙子之事,皆令她牵心挂肚。 无情的风,透肌蚀骨;时风时浪,却似若迷航。 天地转,光阴迫,事不宜迟,她已不可再在清露霏微耽搁。 揽月回首对英招交代道:“英招,你且跟随姏婆在清露霏微稍作休憩,我有些急事要去丹阳殿走上一遭。” 姏婆吃惊道:“你要去寻栾老头子?小姐一朝返家,还没来得及回宫舍里面休憩一番,反劳为逸,便要去那闲居无聊的老头儿那里?” 瞧得出,姏婆失落不舍,眼里流淌着温柔的深情。 灾祸相距极近,大事当前,揽月也只能狠心绝情,硬是将英招留给了姏婆,自己独自向南边的丹阳殿行去。 姏婆穿过桂海追出好远,望着揽月的身影离去,不舍地在身后喊道:“小姐啊,究竟是何急事,可要老身随你同去?” 揽月目光坚毅,不露神色的神秘一笑,对着身后轻轻摆了摆手。 姏婆心下一坠,一股不祥之感莫名而生。 这把年岁,阅人多矣,久经世故的经验告诉她,静水深流。 河床越深,水面越平静,实则水下暗流涌动,越是容易遇上险滩和暗流,一个不当心便会有船覆人亡之危。 可她一个浑俗和光的老婆子又能为揽月做些什么呢? 好像除了屏声敛气的等待,也别无他法。 姏婆若有所失,心像被数万跟钢针插着。 当正她为自己的不中用而怅然失意时,却见前方揽月突然顿足转身,郑重其辞地托付道:“姏婆婆,月儿还有一事要拜托你。” “小姐......”姏婆眼里带着些许希冀,不知自己还有何处能给予揽月帮助的地方:“小姐请讲。” “姏婆婆,月儿回到阆风山之事还请你暂对爹爹保密。” 姏婆听得身子一怔,全然无所预料,一脸茫然道:“可是小姐,殷掌门一向最是牵挂小姐的。小姐下山以来,殷掌门时常坐立不宁,如今小姐平安归来,难道不该最先向殷掌门相告平安的吗?” 揽月长睫低垂,沉默不语,面容泛出一抹掩饰不住的青灰之色。 “这是怎么?” 姏婆望之面色冷峻肃然,不像是玩笑之词,二人之间的空气里弥漫着沉重压抑的气息。 于是姏婆不再多问,颔首应道:“好,就依小姐的。老婆子此身已如草木,但若说为小姐保守行藏,还是能做到的。” “姏婆......” “去吧,快去吧......” 霎时,万道金光透过云层投射在姏婆的脸上,为她的双颊染上了两团柔美的胭脂红,宽仁温暖的气息萦绕在她的周身散发出莹莹光芒,是揽月永远坚实的怀抱。 677 丹阳殿颠斤播两 悟迷世事饱谙多1 丹阳殿,殿宇德精降祉,八角垂芒。 崇台高举处,两侧墙壁分别以青石雕刻有“紫凤高鶱”、“羲轮腾海”二图,灏气炜煌,弘美焜昱。 只是今日的丹阳殿略略与平日里不同,少了些鸣钟击磬,古琴涔涔,道音悠扬。 不仅如此,丹阳殿今日深扃固钥,门闩紧闭,就连平日里连绵堆叠的炉烟,此刻也渺无踪影。 这番出奇的平静来得格外怪异,让人不得不觉得丹阳殿的大门后面深幽玄妙,蕴藏天机。 但事实上呢,也确实如此,丹阳殿外看上去冰清水冷,殿内却是另一番景象,如同疾风骤雨,骇浪惊涛。 虽不能比?鼓学宫时枪声刀影的激烈厮杀,却也唇枪舌剑,龙争虎战,扣人心弦。 “你究竟要我重申几遍?当年阿宁之所以能剖丹成功,并非仅仅依仗我的九转金丹和医术。靠地主要有两样,一乃天运,二乃他那一份被刻骨崩心的切骨之仇所支撑着的意志。” 云牙子再一次甩脱开秦寰宇的手,正色厉声,恼怒不已。 秦寰宇始终眸光凌厉,冷然道:“前辈又怎知寰宇不是神来气旺,可转逆为顺。” 云牙子神色焦躁,搓手搓脚,围着丹阳殿内团团转。 “哎呀,你怎地就听不明白呢!阿宁能在剖丹之后活下来,实属巧合,大多靠得都是他新仇旧恨叠加起的血海深仇。不妨实话对你讲,与其说云牙子我起死回骸,倒不如承认是阿宁的执念绵延了他的性命。” 秦寰宇眸光冰冷,轻嗤一声,低声阴戾道:“如此说来,那寰宇便更有剖丹的胜算。” 云牙子被他扰得心烦意乱,急赤白脸道:“你这后生怎地如此方头不劣咧?!你能有何胜算?阿宁他身具新仇旧恨,先有紫泥海屠族之恨,后有墉城祧庙亲姐零敲碎受之仇。而你呢,自小便被你师父带回了阆风山含哺鼓腹,日日高枕安寝,哪儿有阿宁那份深雠大恨!” “晚辈有。” 秦寰宇语气寒凉,眸光森然。 云牙子搔首摸耳,两道长眉几乎就要随着腾起的怒气凌空翘起,他嘲讽道:“你有?有什么?我瞧着你是有担风袖月的闲暇之心,以及无虑无思的慢弛之阙!” 即便听到云牙子的讥讽,秦寰宇也始终不动一气,漠然不理,只一如既往地冰冷重复道:“晚辈真的有陷之死地而后生的觉悟。” 云牙子昂首抱臂,被炉温熏红的赤色鼻梁愈发红艳,他撇撇嘴冷怒道:“就这?” 秦寰宇冷眸微眯,面色深沉,看来眼下不将真相挑明是不成了。 秦寰宇凛若冰霜,冷然启唇道:“晚辈也身肩刻骨仇恨,等同灭族诛杀之祸。” “你?”云牙子垂眼冷笑道:“你寸丝不挂、赤条条地来此世间,无挂无碍,何时来的族人?!休要瞒哄于我,我是不会......” 话到一半,云牙子的声音突然停顿下来,他像是领悟到秦寰宇的话中之意一般,眉头高挑,惊愕地瞪圆乐眼睛。 “你、你你你......” 云牙子神色慌张,心中颤了一记,愣愣然地半张着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秦寰宇面色冷剐如同一潭死水,压低声音幽冷道:“请问前辈,不知腼颜事仇,为虎作伥,寰宇算不算得上是全无心肝?” 云牙子骤然一愣,惊恐回视:“你......你该不会是已经知晓三花庄之事了吧?” 秦寰宇依旧淡然冷静,瞧不出半分表情,更辨不出半分喜怒。 他神情冷漠道:“师父他视三花庄的白丁俗客为土芥草莽,晚辈将他视同寇仇,也不为过吧?” “你你你!你休要道听途说,污蔑了你师父救民水火的苦心啊——” “前辈大约还不了解晚辈,寰宇向来不是谈空说有之人,若非凿凿可据,是绝对不会肆言无惮的。” “你......难不成你是已经去过三花庄了?” 秦寰宇并没有直接回答云牙子的问题,反而闭上双目,平复着胸口剧烈起伏的凌冽怒气。 片刻之后,听他冷冷道:“师父不愧是师父,有着高世之智。晚辈胸中那点颖悟若在师父看来,必定羞同抓乖弄俏。” 云牙子顿时面如死灰,狠狠抛了个冷眼给他,横眉怒目道:“殷昊天怎地养了你这负恩昧良的徒儿!既然你已决意直言无隐,那我也不必遮遮掩掩,只问你一句,你是不是也已弄清楚了腹中之物?” 云牙子从秦寰宇眉宇之间寻觅不到半分温度,一双灿若星河的双瞳尤似蒙上一层暗淡的灰,射出一阵阵彻骨的寒意。 秦寰宇神色未变,眉目不动地扫过云牙子一眼,漠然里显得高深莫测,甚至连云牙子都揣摩不到他心中所想。 他实在太过沉静了,那种沉静实在太过晏然镇定,令云牙子不寒而栗。 秦寰宇黑魆魆的瞳仁好像两颗死去的星星,透着深深的孤凉,还有几分冷厉无情,终于听到他将那两个深隐心底的字缓缓吐出:“血珠。” 云牙子张着口怔怔站着,目光停滞,脸上白得如同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寒霜。 秦寰宇的神色依旧清冷疏离,那副沉稳的态度如同先前悉数的是他人之事,无关己身。 二人话已说透摆明至此,明显云牙子内外惶怖,方寸已乱,但秦寰宇夷然自若,面不改容。 又听秦寰宇声色和缓道:“所以晚辈这下可已兼备条件?启请前辈为晚辈剖丹。” 云牙子紧皱眉头,胸膛剧烈地翻腾着,就像一尊焮天铄地的丹炉一般,炽盛的火势要将眼前之人吞噬。 怒气使得他的身子绷硬得似一块石头,喘着粗气,一字一顿道:“那我便更不能出手为你剖丹了。” 秦寰宇冷如冰块的脸上终于有所触怒,脸颊的肌肉隐隐耸动:“前辈这是为何,岂不反复无常。” 云牙子双手缚于身后,昂首斜视,傲睨冷嗤道:“若没记错,先前我也不曾答应过你什么。我谅你涉事浅薄,故而心智不聚。但你要知,尘世嚣扰,虚浮不实,看事怎可以一叶障目,以偏概全。” “噢?看来前辈是欲为师父开脱卸责。” 秦寰宇不瘟不火,正是万变犹定,神怡气静。 678 丹阳殿颠斤播两 悟迷世事饱谙多2 云牙子一字一句,庄严可畏:「世事错综复杂,自古以来便是非曲直,皂白难分,不是非黑即白的。就如同殷昊天当年决意将你等四人带回阆风山,若不是为了保守血珠下落的秘密,又何须将三花庄的村民们困在庄内,封其口舌。」 茫茫世事愁眉敛,秦寰宇怃然自失:「所以呢,就为了天下大义,便要三花庄上下舍身取义?前辈竟能如此理直气壮,可悲可气,可叹可笑。」 「你以为我和你师父就是这么想吗!」云牙子被戳痛了心事,脸骤然拉下,怒发冲冠:「舍小利而顾大局!当年若不是看你四人呱呱坠地,个个柔软细嫩,质纯无暇,否则你师父也断不会心软。难道不是趁血珠尚未萌发之时,将其扼杀在摇篮之中,最能防微杜渐,且轻轻松松!」 「......」 秦寰宇无言以对,他面色冷峻,蓦地避开了云牙子叱责的目光。 云牙子疾言厉色,趁势将积蓄多年之话一口气道出:「我知你被血珠暗投,也是无辜。你在替三花庄村民大张挞伐的同时有没有想过,你师父他也有舐犊之爱,又缘何愿意牺牲爱女腕间鲜血,助你度过每一个朔日之夜?!」 「月儿......」 云牙子所言如雷贯耳,秦寰宇的心骤然被唤醒,那个双眸轻合、昏厥在千年古桂下的少女身影浮现在脑海,令他的心隐隐作痛。 云牙子忍不住仰屋窃叹,爬耳搔腮,无奈道:「你当殷昊天为何将我收留在阆风山的灵台?正是知晓血珠的宿主总有一日会难以自持,不受控制。一来医治丫头气虚血亏之身,二来匍匐之救,延绵你的性命。」 「......」 云牙子之言鞭辟入里,即便是秦寰宇亦无力反驳。 满腹皆是对揽月的亏欠,自责无奈,话却不知从何议起。 这世上总有一些理智会被感情所掌控,侠骨柔肠情难断,越是英雄,越难免要扼腕兴叹。 云牙子鉴貌辨色,不禁唏嘘不已,慨惜道:「造化弄人啊,真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冤家聚头几时休。?鼓盟会下山前,我就在这丹阳殿里提醒过你,切莫做无益之举。」 沉默了良久,秦寰宇辛楚懊丧,消沉问道:「当初晚辈并未理解前辈话中隐喻,但......难道月儿和晚辈就毫无一线可能?」 云牙子长叹一声,语调无力道:「我劝你就此死了这条心吧!你乃血珠降世,丫头乃女真祭祀遗脉,注定你和丫头之间你死我生,不能共存。再者,丫头承袭了月影桂的血脉,星盘本就缺失了那颗掌管姻缘的穹冥星,纵使你有心意,也只能是情深缘浅。」 「穹冥星?可,天香夫人她不也是......」秦寰宇话到一半,嘴角一僵,他终于豁然醒悟:「是玄霄派的摘星术?!」 「没错。当年你师父和玄霄派掌门陈膡交情甚深,这才换得陈掌门为那刺瑶逆天改命,修改了星盘,否则也便不可能有丫头。」 「那晚辈我?」 云牙子眉尾高挑,不耐烦道:「你就莫要想这美事。摘星术乃玄霄秘术,非寻常弟子可修习的。更何况逆天改命是要付出施术者的肉身为代价的,试问有谁会为了成全他人美事,而自伤自损?」 陈朞?! 秦寰宇脑海里第一瞬间冒出陈朞的名字,若说摘星术,玄霄派历年历代的高足弟子里,还没有能出其右者。 可很快,秦寰宇便打消了这个念头,试问世上哪儿会有一个情敌之人如此豁达大度,甚至会为了成全钟爱女子同其他男子的情爱,不惜葬送自己的双眼。 千万情思寸寸断,斑斑点点终成灰。 秦寰宇心里的痛楚完全胜过朔日夜里百倍,她的冰魄雪 魂好似挽起的一掌纯净的水,带着一丝甘甜,在手心里轻柔舒展,却又在你想要将她握紧的时候,从你的指缝间一滴一滴流淌,倾尽全力也抓她不住。 果然,男女情爱就如花开荼蘼,也抵不过现实,终是昨昔今非。 秦寰宇缓缓摇头,唤回游离的思绪,苦涩地恳请道:「前辈,晚辈不求能同月儿终身厮守,仅求相依相伴,能够为月儿遮风挡雨。故而恳请前辈出手相济,将寰宇腹中血珠剖出。」 说罢,秦寰宇降心俯首,委诚下气,神色极为诚恳。: 云牙子嘴快心却软,心直人却善,素来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如今面对秦寰宇款语温言,更是于心不忍。 云牙子无限纠结的再次确认道:「你不惜性命也要执意剖丹,当真就是为了能同月儿两情相偎?」 秦寰宇赤忱道:「下山前,前辈曾问过晚辈一个问题,若有一日需要在晚辈和月儿的生命间仅择其一,会如何选择?晚辈无论过多久也初衷不改,必会护她。若是血珠不除,晚辈宁肯自此同她陌路天涯,也断不会伤她分毫。」 云牙子紧跟又试他道:「那若剖丹不成,血珠失控,你又会如何?」 秦寰宇断然笃定道:「晚辈情愿引颈受戮。」 这个倔强又执着的家伙,果真对揽月情深似海,就连云牙子也很难不被他满含柔情的诚挚所触动。 云牙子垂着两道长眉陷入深深地思索,若说云牙子自己没有私心那是假的,但若真的能将血珠从秦寰宇腹内取出,倒也省却了揽月亲力亲为、背水一战的凶险。 云牙子又非老天爷,至于秦寰宇是否能经得住剖丹之险,又哪儿是他说了能算的。 若是上苍开颜,人丹剥离,苟且保全性命;若是上苍下了死手,也非云牙子不曾劝阻之过。 如此这般想来,云牙子也能够说服自己放下这块关乎人性命的砖石,以免一旦剖丹失利后会愧痛不已。 世间万物,皆有其命数,半点不由人。 冥冥之中既有定数,那么云牙子又何苦逆势避势? 想至此处,云牙子喟然而叹道:「好吧,你既执意如此,我便将顺其美。但你要知应天顺时,得之坦然,失之淡然,切莫懊悔无及。」 「寰宇谢过前辈成全!」 秦寰宇刚欲投身叩拜,躬下的双臂却被云牙子阻挡在了胸前。 云牙子双瞳投射出幽深的光泽,锐刺刺地看着他,说道:「诶——你先莫要相谢于我。要我答应为你剖丹还有一个条件,那便是需经你师父的应允。」 「这——」 「你可莫要推避此事!一来,你是由你师父养大,又将一身术法倾囊相授,恩同父母,故而需要他来首肯方可行事;二来,血珠威力致胜,不可小觑,万一剖丹成功便必须同你师父商量处置之法,否则怕稍有不当,又会引起兵戈抢攘,盗贼蜂起。」 秦寰宇诚挚拜服道:「前辈沉谋重虑,甚是周全。秦寰宇愿听从前辈谏言,诚邀前辈随寰宇同去韶华宫,恳请师父的应允。」 「好,好。择日不如撞日,我就随你走上一遭。」 云牙子慨然应允,既然熬不过命,那便索性许他搏上一搏。 /79/79816/29159252.html 679 丹阳殿颠斤播两 悟迷世事饱谙多3 话说云牙子紧随秦寰宇身后走出丹阳殿,二人风行雷厉,疾步往东行去。 沿途中二人出乎意外地没有再争论一字,想必是方才的互不相让皆让彼此有了些倦意,各自缄默噤声,不发一语。 也不知道今日是何日子,灵台清阳曜灵,和风舒倘,却总有一种空旷寂寥之感。 按说灵台一向是避嚣习静的圣地,又是寻常阆风弟子不可涉足之地,清净些倒也不奇怪,但不知为何却有阴冷骇人之感,阴沉沉地简直寒到了骨头缝儿里。 难不成这便是“境随心转”所致? 秦寰宇暗自揣测着,于是以眼底斜睨了云牙子一眼,见他垂头塌肩、神态迷矇疲倦,也同样不自觉地躬起双肩、缩了缩脖颈,便知云牙子也深有此感,而并非自己多心。 直到行至重光门前,秦寰宇发现门下空无所有,阒其无人。 别说那些个本该禹立门下传报坚守的弟子,就连于廊下持帚清扫的青衣小童也不见踪迹。 恰在此时,头顶天空“叽喳”啾鸣,一只掉队失群的飞鸟茫然地在空中飞过,它急急地拍打着翅膀,伸长脖子辨别着方向,鸣出一声声幽幽无助的歌谣,翱翔过清朗的碧空。 天空浩汗无涯,那只迷途失偶的鸟儿却只能离群漂泊,不知该飞向何方。 随着鸟儿越飞越远,身影渐渐消失在秦寰宇的视野里。 湛蓝的天空,空空荡荡,一如秦寰宇漂泊无寄的心,有种道不出的滋味。 想到聚散不由己,一股薄凉的心情在胸膛游走,神魂涣散。 “哈啾——” 云牙子一声好似晴天霹雳的喷嚏声,打破了沉寂。 云牙子搓着赤红的鼻头,有意无意地抱怨道:“自打进了春日里,这些童儿们在晨扫上便有些偷懒堕怠,瞧瞧这些积尘,阳光下格外显眼。” 秦寰宇目光清扫一眼,果然习习的风将粒粒微尘土悬转在半空,迷迷蒙蒙,眼帘好似罩了一层纱雾。 而在纱雾的另一头,一幢飞檐斗拱、气势巍峨的殿宇映入二人眼中,殿门正中匾额上以云篆写着“韶华宫”。 韶华宫的大门向外敞开,门两侧的金鼎熏炉吞云吐雾,顿然生烟。 一缕缕青紫色香烟缭绕,又缱绻着四处飘散,将韶华宫隐没在袅袅溟波中,看起来离尘隐世闲云之中。 秦寰宇和云牙子穿过蒙蒙薄烟来到门前,二人极为默契地相看一眼,顿时心领神会,这韶华宫前连一个传令的童儿都不曾见,的确蹊跷怪异。 二人尚在诧异,一个苍劲的声音自韶华宫深处幽幽传出,响彻殿宇,恢弘里还挟着些闲适。 “老友特地前来,为了临门不入?” 云牙子神色微顿,而后悠然一笑,对内打趣道:“你殷昊天的门槛可是高不可登的,伯阳我自然步履沉沉,掂量着能否接贵攀高。”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殷昊天哑然大笑,殿宇深处传来舒朗豪放的笑声,听上去徜徉恣肆却不乏气势。 好一阵,笑声方止,只听殷昊天清了清嗓鼻,反唇相讥道:“江湖百派众所周知,丹圣云牙子乃创九转金丹之始,却偏偏韬形灭影,不露于世。芸芸众生想要求得一见难于登天,如今赏脸拔冗来我韶华宫,已是蓬荜生辉,为我殿宇增光不少。” “呵呵呵!”云牙子伸出一指对着殿深处无奈地点了点,啼笑皆非道:“好你个殷昊天,巧言如簧,相较从前颜之厚矣。难怪你教出来的徒弟也是铁嘴钢牙,高谈雄辩。” “喔?”殷昊天声音一顿,而后带着几分惊疑,问道:“照伯阳兄所言,应当不是一人前来的吧?” 云牙子耸了耸肩,摊手道:“知道你日理万机,刺促不休,若无要事,断不会来此叨扰。” “哈哈哈哈哈哈——” 殿深处那洒脱不羁的笑声再次响起:“这公事无尽无休,昊天也仅能择个轻重,其它皆是忙里偷闲,能放便放。伯阳兄贵脚踏贱地,就休要当着徒儿的面挖苦我了。还是说昊天我得亲自到殿门口去迎请?” 云牙子鼻中轻嗤,摆手道:“罢了罢了,我们自己询来,那便也自己进来,自力更生。” 说罢,云牙子携着秦寰宇迈入大殿,秦寰宇一趋一步紧随身后,循途守辙,十分敬谨,竟与在丹阳殿时的强硬冷漠判若两人。 但也只有秦寰宇自己心里是明白的,这种疾如旋踵的态度变化并非是因为他的达便通机,也并非是被云牙子说服而泯除三花庄的恩仇,只是单纯的因为秦寰宇已同恩师间有了隔阂和嫌隙,有种别别扭扭的疏离,再也难以逾越。 新 /79/79816/29159255.html 680 丹阳殿颠斤播两 悟迷世事饱谙多4 “喔?是寰宇回来了?” 看见秦寰宇跟随在云牙子身后走进大殿,殷昊天发出一小声惊呼,显得极为意外。 “师父安好。” 秦寰宇澄心存神,双目平视,双臂平举于胸前,敬对殷昊天自内向外推出,毕恭毕敬虔诚行礼。 殷昊天畅然一笑,用近乎闲散悠然的语调调侃道:“回山几日了?若果真有这份孝心,如何反而先去了丹阳殿,而非我韶华宫?” 殷昊天说完,未待秦寰宇回答,便又转向一旁的云牙子,涩然苦笑道:“伯阳兄你瞧瞧,还是伯阳兄你待寰宇恩重丘山,更胜我教养几十载之功,方能得此重报。” “啊、啊?”云牙子不尴不尬,他听得出殷昊天话里的酸味儿,不禁讶然一惊,干笑解释道:“我也是一早才被你这徒儿堵在了丹阳殿,前后不过匆匆几句,便一同来此寻你了。” 云牙子说罢,又赶紧给身旁正垂手恭立的秦寰宇施了个颜色,高挑的眉尾就差翘到天上去。 秦寰宇倒也是个慧眼敏锐的,一点即通,立刻抱拳致礼道:“授业育才难尽报!师父多年教诲珍若挚宝,寰宇时时恩泽在心。” “嗯,免礼吧。”大殿正中的汉白玉须弥座上,殷昊天目光如电,微眯起眼睛自眼底注视着这个素来不爱言辞的爱徒,意味深长道:“?鼓学宫果然乃巍巍学府,使人精进不休,就连少言寡语者也能修习得慧心妙舌。看来先生风华不减当年,教诲有方。” 着许多年以来,师徒二人也是头一回以如此含沙射影的言辞对话,话里拐弯抹角,柔中有刚。 秦寰宇长睫低垂,掩饰着自己变得寒光闪闪的眼睛,好像钢铁一般坚硬冰冷。 可若想让云牙子同意为自己剖丹,秦寰宇必须压制住自己翻腾不息的心绪,求得师父殷昊天的应允。 秦寰宇毕恭毕敬请示道:“徒儿斗胆来韶华宫打搅师父,是有一事恳请,还请师父成全。” “喔?” 又是一个夸张的惊疑声,听起来似乎殷切期待,却又总让人觉得冷冷冰冰,不可捉摸。 今日的殷昊天大大落落,举止异常奇怪,就连云牙子都不免循声抬头向须弥座上迟疑观望。 云牙子舌下发出“啧”的一声,歪着头上下打量,可殷昊天一如既往地身着一袭霜白镶金道袍,矜持不苟地端坐殿上,身形洒逸,瞧不出任何异样。 秦寰宇正襟,端端正正恳请道:“弟子欲请云牙子前辈出手相助,助弟子剖丹,将血珠自体内剥离取出。” 此言一出,大殿里寂然无声,安静到秦寰宇甚至可以听到自己浅浅的呼吸和心跳。 殷昊天默不作声,仰着头目光凝视着殿脊,沉思默虑。 “遥兲回到阆风山的时候,说沛馠陪着姵罗暂留在?鼓学宫里治气养体,月儿则应玄霄派的陈朞之邀去往太皞山,而你则去了......” 殷昊天一双慈眉之下的金刚眼睛洞悉一切,他面色忧郁,身躯随着呼吸一软,黯然无力地仰靠在须弥座上,哀喜交并:“看来你是已经去过三花庄了吧......” 秦寰宇蓦地抬起头来,却对上了殷昊天那双犀利到慑人魂魄的眼睛。 悸动不安侵袭着秦寰宇,为了能取出腹中那枚操纵自己于鼓掌之间的血珠,秦寰宇声色不动道:“不敢欺瞒恩师,寰宇在追击穷寇的路上自褚君山口中获知了三花庄之过往,实在是血脉羁绊,便沿途改道去探访一遭。” “仅此而已?” 殷昊天冷言冷语,辛辣异常,听上去既像询问,又像是试探。 秦寰宇喉结涌动,深吞了一口口水,用以缓解紧张和焦躁。 殷昊天目不转睛地眈眈注视了秦寰宇好一阵儿,方又开口说道:“当年百派围攻隅谷祭坛,那刺颜临危之际将祭坛炸毁,借着爆破之力血珠南飞,巧合之下误落三花庄中。如今算来,对那些村民而言也不知是祸是福。” 秦寰宇竭力沉声静气,却难掩饰双肩微小的颤抖,他的身体是最诚实的回答,使即便用心也无法全然压制的。 云牙子一见,立刻上前打着圆场,缓和僵局:“诶——当年的三花庄也是事出无奈之举,顾全大局也是不得不如此。过去之事不可追,就让它翻篇吧。” 殷昊天伸出一掌示意云牙子暂莫发声,和缓打断道:“有些事情若不讲清楚,便会如鲠在喉,日日受刺心裂肝之痛。不如讲个明白,也还我殷昊天隐忍多年的冤屈。” 吓?!另有冤屈不成—— 秦寰宇蓦地抬起头来,骤然一愣。 殷昊天自须弥座前站立起身,双手缚后,满腹心事的缓缓踱步,眼神里弥漫过从未有过的悲伤,似在缅怀当年之事。 缓缓的脚步碾过冰冷的砖地,殷昊天惋惜道:“其实遥兲自?鼓学宫返回阆风后,便事无巨细地向为师回禀了你等五人的经历。这君山派柴门小户,我倒一直未曾注意过,但它的掌门褚君山却是为师旧识。” “褚君山曾是三花庄的村长。” 秦寰宇语气冷淡,似乎是在压抑着些什么。 “没错。”殷昊天神情哀伤,惘然回顾道:“当年为师我追随红光来到三花庄,那血珠降世携着雷鸣轰响,大地震动,硬是将全村之人招致围拢到了一起。为师既要寻找血珠,又要蒙受诸方叩拜,着实分身乏术。正在忙乱之际,褚君山以村长的身份自村民里挺身而出,将为师拉去一旁说是有事单独相求。” 秦寰宇心如芒刺,眸光幽冷,询问道:“所以,师父是同褚君山做得这场交易?” 殷昊天足下一顿,锐利的眸子回首冷视一眼,又立刻消释如初。 殷昊天的心中暗暗讥嘲:这年轻人就是年轻人,管他如何渔经猎史、泛读群书,又或是通达世事,终究还是新姜不及老姜辣。 说来还是他殷昊天老谋深算,不过几句话而已,便已套出秦寰宇未曾透露出的实情。 殷昊天禁不住得意地冁然而笑,为防被自己的徒弟察觉,殷昊天低垂着头佯装叹惋悼惜。 过去种种,遥似彰彰在目。 “褚君山跪地恳求要我传授长生不死的仙法,为师我本不愿许他,但当他知晓我是来寻找随同红光一同降世的婴孩之时,便底气十足地漫天叫价。” 新 /79/79816/29159258.html 681 丹阳殿颠斤播两 悟迷世事饱谙多5 言至此处,云牙子不由自主地叹息道:「唉!竟这般贪婪粗鄙!」 对于此番讲述,秦寰宇词穷理极,无言可对。 毕竟褚君山为何等吃里扒外、羊狠狼贪之徒,秦寰宇自己也是在?鼓盟会时亲身所历,由不得不信。 殷昊天继续说道:「我好意告知他,长生不死乃仙家秘术,而凡人肉躯压根承载不起。若是执意赋予,也是脆而不坚,欲速不达。」 云牙子慨然而叹,有感而发:「天下岂会有不耕而食、不织而衣这等好事儿?若能不勤而获,坐享其成,咱们内、外丹派的一众弟子们又何须胁不沾席地刻苦修习。」 秦寰宇还是无从置喙,因为这番道理显而易见,而且在三花庄时,父亲秦承也已有此醒悟,且追悔不及。 殷昊天面容泛着点点悲凉,缓缓闭上眼睛,回忆道:「说起来,若是为师当年不将血珠带走,三花庄现如今也必遭生关死劫。我好言劝那褚君山,他却违恩负义,毫不领情。在得知村里同时降生的有四个婴孩时,便趁火打劫,东敲西逼,说是如若我不肯应允,他便无力去说服四个新生婴孩的父母。」 云牙子难掩痛惜,不住地摇头道:「当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那褚君山肉胎凡眼,不识好歹。即便我外丹门派,所授金丹也分品阶,寻常浊骨凡胎的尘世之人若无福报来保,怕是连三品金丹的精元之力都承受不起。正所谓是过犹不及,若精元过剩,五内一旦难以负荷便会膨胀爆裂,血肉横飞。」 殷昊天忾惜道:「伯阳兄所言极是。有道是「金丹一粒定长生,须得真铅炼甲庚」,修仙从无捷径可行,若非真材实料,又岂能轻易一蹴而就。」 殷昊天和云牙子二人一呼一应词严义正,且句句言之成理,无懈可击,不愧为默契相投的挚友。 秦寰宇的嘴角微微蠕动,却又一声不吭,无怒无喜。 他心里突然格外想念三花庄里的父亲秦承,当然,还有秦承发心渡人的无私之心,甚至将自己遭遇汇成的阅历毫无保留地全然相告。 这时,殷昊天的喉咙里发出一个好似咳嗽般的声音,刚好将秦寰宇的思绪唤回。 「为师心非木石岂无感?便将瞬息获取长生不死术的利弊之处坦言相告。可无论如何好言劝,褚君山仍执意相挟,且告知为师说,这是同全村村民相商后的结果,否则拒不交出四个婴孩。」 云牙子心绪沉浮,仰首|长叹道:「不俗即仙骨,无需险中求。三花庄名唤「三花」乃聚顶之意,既是修仙习道之村,只要勤勤恳恳一心向道,总会接近荣华之境,又何须急功近利,捷径窘步。」 秦寰宇怅然若失,茫然问道:「徒儿不解,为何三花庄里之人皆自称受人蒙蔽,瞒在鼓里?」 云牙子抢言道:「这还用问吗,定是党邪陷正!人性皆是如此,一旦发觉得不偿失又后悔莫及之时,便会怨天怨地,枉己正人!」 殷昊天抚了抚鬓边白发,语重心长道:「如若三花庄之人真心不知自己遭人花钱巧语欺瞒,那么问题便只可能出在中间传话之人身上。」 「褚君山?!」 秦寰宇恍然大悟,目光灼灼。 云牙子志得气盈,对秦寰宇说道:「你这少年这般惊愕作甚?早就同你说过了,这世扰俗乱、人心狡诈,你又怎知其中传话之人有否添枝加叶,拾人牙慧。」 殷昊天沉沉一叹,拉长声音道:「正所谓是空腹高心,自求殄灭。不听善言,反而谬种流传,亦令为师沉冤莫白。」 「......」 秦寰宇积蓄在胸中的切齿怨恨一空,愣愣然地陷入沉思。 韶华宫里,突然间静地只能听见殷昊天的脚底踏过地砖的 沉闷声,听起来就像在讲述一段过去已久的悲凉故事。 秦寰宇已经搞不明白,三花庄一众村民、以及生父秦承的遭遇究竟该要向谁去讨还? 是溯流穷源的殷昊天?还是孽根祸胎的褚君山? 又或是......又或是真的是他们贪心不足,咎由自取? 往事诚已矣,惋惜流连也无济于事,秦寰宇如今也只想尽力为三花庄村民们化解几分因果业力。 秦寰宇心中惴惴,咬了咬唇,试探着向殷昊天请求道:「请示师父,若三花庄之民悔不当初,是否能恳请师父收回法术,还他们自由之身?」 「嗯?」殷昊天发出一声沉闷的鼻音,缓缓地垂下目光,用疑惑和陌生的眼神掠过秦寰宇身上。 看起来不经意地一眼,却有着非凡神威,让秦寰宇的后脊不禁凉意滋生。 「看来你还是在埋怨为师,当年给三花庄设下了环村界河,以及馈赠了长生不老之术。」 秦寰宇敛容屏气,拱手低眉:「寰宇不敢。寰宇只是想三花庄里仅剩残年余力,潦倒龙钟,既然已龚行天罚,受到的他们该承受的,那么是否可以让他们安安稳稳度过余生?」 「安安稳稳?余生?」殷昊天的目光蓦地尖利起来,炯灼地盯着秦寰宇道:「你且问一问伯阳兄,他外丹派门下的丹炉里可曾烧炼过「后悔丹」?」 云牙子接过殷昊天的话,摇头道:「我外丹派的仙丹有百千余种,唯独没有后悔丹。这人生起落无常,无论仙骨还是俗躯皆只此一生,只是此一生的长短有异而已。我等尚且只有一味向前,那他们又如何在撞了南墙后还有折返的可能?」 殷昊天反问秦寰宇道:「种因得果的道理连扫地的童儿都懂,难道三花庄之人就能逆天违理,不为自己当年的贪婪无知付出代价吗?」 「这......徒儿并非此意。」 秦寰宇眸色暗淡犹如蒙灰,欲语还止,看来想继续为三花庄的村民请饶是不可能的了。 「而且,」殷昊天威猛如炬的目光再次投向秦寰宇,在他的身上霍霍打圈:「你为他们请饶之心虽好,却太过自以为是。你的恻隐之心除了会害死他们以外,并无一用,实为愚善!」 「什么?!」 如此骇耳之言,令秦寰宇呼吸一紧,神色僵直。 他赶忙伏地拜求,略有慌乱道:「寰宇愚钝,不知师父之意,还请师父明示。」 「哼。」殷昊天昂首斜视一眼,侃侃道:「你怕是忘了,三花庄里皆是百岁的行将就木之躯,若不是靠长生不死之术吊着性命,便会即刻寿终正寝,灰飞烟灭。」 「——!!!」 秦寰宇的脑海如遭雷击,他用绝望地眼神问询一般地看向一旁的云牙子,把最后一丝希望投射过去。 然而云牙子低下头避开了秦寰宇的视线,但脑袋极为诚实的上下轻点,认同着殷昊天所言。 秦寰宇只觉得天旋地转,果然,纠缠着过去无济于事。 一切的事物皆有始末,一旦开启,回不去便是回不去了,就算殷昊天将环村界河的法术去除,三花庄里这一具具孱弱体虚、赧颜苟活之身又能去何处? 也罢,也罢,总好过当年褚君山毁节求生,签下了计都给予的魂契,受制于人多年。 那才真真是为了苟安一隅,不惜出卖尊严,伏低做小。 「不过呢——」殷昊天的声音又突然响起,深沉且和善,露出一如从前般蔼然可亲的笑容:「为师虽因为天下苍生计而不能答应你所求,却可应允你另一所求。」 「另一所求?」 秦寰宇这才豁然醒悟过来,差点因三花庄之事而 忘却自己今日所行的目的。 「没错,为师准许你将血珠剖出。」 「师父,寰宇谢过师父成全!」 秦寰宇压根没有想到殷昊天会如此爽利便答应了剖丹之举,此刻惊喜之情溢于言表。 「诶!你先莫要谢我!为师丑话说在前头,你也早已成人,自然有决定自己身体的权利,但有些决定就如同当年的三花庄一般,既然决定做了,就要付出无可避免的代价,甚至是生死。你可心中已有准备?」 秦寰宇高然笃定道:「寰宇敢作敢为,所做决定自当一力承担,怨不得任何人。」 「好好——」殷昊天满意地点了点头,转向云牙子道:「择日不如撞日,那就有劳伯阳兄你博施援手,费心相助了。」 云牙子震惊道:「什么?今日便剖丹?!」 殷昊天展齿一笑:「凭伯阳兄的医术高明已极,今日和明日又有何区别?何况古有人云:「心契则灵」,只要伯阳兄出手,自然无往不利。」 云牙子急忙推却,惶恐道:「诶诶诶!剖丹一事上你可休要于我戴高帽儿,这百死一生,可不是你们师徒二人说说这般轻易。」 秦寰宇亦说道:「外面皆传,前辈工巧神圣,触手生春,故而寰宇十分放心。」 云牙子怔愕道:「你们师徒二人莫要于此一唱一和,如此配合呼应,该不是在此之前便已经合谋算计我了吧?!殷昊天,你说今日便动手剖丹,但我若将为祸天下的血珠取出,你可曾想好了安置之法和安置之处?」 殷昊天笑吟吟道:「你且只管安心剖丹,其他我自有办法。几月前我便前去隅谷祭坛寻了几块祭石铸了石匣,就安置在我韶华宫后殿的朝日坛下。」 「咦?」 云牙子又是一怔,这殷昊天竟然早已想到了处置血珠之法?为何先前并未听他提及过丝毫?还是说,他早已料到了会有剖丹的一日?可是殷昊天他又是如何能提前预料到的呢? 云牙子满腹疑惑,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却又缕不清晰。 「伯阳兄?伯阳兄?」 身边传来殷昊天的催促声。 云牙子只得耸耸肩,无奈地摊手道:「行吧,那这小子便随我回丹阳殿去吧。」 哪儿想到殷昊天好声赔笑道:「何须如此舍近求远?不如就选在我韶华宫剖丹吧,也省得来去折腾。在此也好有备个万一,随时有需,我也能帮衬个一二。」 「这......也好!」 云牙子迁思回虑,这样说起来,韶华宫所在之处通真达灵,适宜安魄定魂,的确是剖丹的绝佳之处。 于是也不再另择日子,三人就此敲定,跟在殷昊天身后一起往内殿寝宫里行去。 /79/79816/29159261.html 682 惊然木人误撞触 蓄心计鬼设神施1 正是无巧难成书,话说云牙子和秦寰宇离开丹阳殿去往韶华宫,揽月便也回到了阆风山且已行至丹阳殿门前。 她的柔荑素手轻抚在玗琪木门上面,只略略迟疑了半刻,便用力向殿内推开。 旋即,随着一声沉闷厚重的「吱呀」声,两扇门板正中被推开了一道半臂宽的缝隙,刚好可容揽月扭转纤柔的柳腰侧身挤进门内。 「师父——师父——」 殷揽月的声音回响在空荡荡的殿内,犹如空谷回音,空旷幽深。 偌大的殿里空洞洞的,烟火寂灭,既没有点灯,也没有焚香,显得异常清冷,好像时间也跟着停滞了一样。 「师父?」 殷揽月仿佛走进了一个无音的世界,就连云牙子常年不会熄灭的炼丹炉,今日都火烬灰冷。 显然,云牙子并不在丹阳殿里。 可姏婆分明说过,是秦寰宇将云牙子自清露霏微唤了去,难道这二人并未回到丹阳殿吗? 揽月知道眼下并不是胡猜乱想的时候,首要之事还是得找到秦寰宇和云牙子这二人,将事情始末原原本本道个清楚,一同寻求解决之法。 「师父你在吗?是月儿回来了——」 揽月不甘心地再次轻呼,那呼声风风韵韵,袅袅余音不绝于这一片昏暗叆叇之中。 看来云牙子果真不在丹阳殿里,那他此刻又会在何处呢? 难道是在却尘宫吗? 揽月决心先绕过重光门去却尘宫,这样即便寻不到云牙子,没准也能有机会见到秦寰宇。 如此想着,揽月方方转身欲走,却听到丹阳殿深处传来一阵风吹门板的「呱哒」声,紧跟着便有一小股调皮的拂上揽月的面庞,直直吹到眉心。 揽月回眸,重新凝视着丹阳殿深处的那道门,门那边本该是她的师父云牙子的寝殿,也是她从来不便涉足之地,但眼前那扇隔断尘凡的门,好巧不巧恰被这顽皮淘气的风吹得洞开了道缝隙。 舒徜的阳光自那道神秘的寝室门里射向门厅,冷冰冰的地砖之上眨眼间便印满铜钱大小的粼粼光斑,揽月身上也洒满了缕缕金辉。 一束束粗粗细细的光柱把飘荡着炉灰的殿内照得通亮,揽月脚下的地砖被映得金灿灿的,耀眼诱人。 「师父?你是在寝室里吗?」 揽月又试着轻唤一声,门内却依旧没有任何应答,这不禁令她踌躇不定,虽之贸然闯入实为忤逆冒犯,却也不甘就此离去,以免阴错阳差的错臂之失。 「师父,月儿要进去喽——」 揽月侧耳伏在那扇半遮半掩的门板上面,谛听着里面的动静,却始终一无所获。 好奇心和急切寻找云牙子的心交并,还是牵引着她推开了那扇门。 随着那鲜灼眩眼的阳光,门内的一切终于尽收眼底——那个云牙子从来不许她涉足的地方。 「这......这是?」 揽月星眸圆睁,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这扇门后的并非是云牙子的寝殿,竟然是另一个丹房?! 赫然映入眼帘的自然是一尊金鼎铜炉,铜炉外壁精致地雕刻着《五柏抱槐》和《藏龙护生》二图,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丹房里面竟然还另设有一个丹房?师父这是何意?」 揽月凝眉苦思,手指轻轻拂过炉壁上的游龙,游龙好似活了一般穿梭于镂空的云雾之中,活灵活现。 炉壁是冷的,揽月心中略微失望道:看来师父的的确确不在丹阳殿里。 她抬头打量着丹房四壁,东南角落的墙壁上方高悬的一块匾额引起了她的注意,她一边款款 挪动脚步向着更深处行去,一边皱着眉头默念匾额上的文字。 「万斛藏香?香?」 星光水眸里盈盈清波隐隐闪动,揽月歪着头忽闪着一双星眸品析着这四个字里的蕴意。 她浅浅讪笑着,没想到自己的师父除却炼丹以外,竟还有如此清音幽韵文采造诣。 就这样一边笑着,揽月的目光顺着匾额向下方移去,在匾额的正下方是一琉璃影壁墙,远远一望浮翠流丹,勾金描银,甚是旖旎迷人,美得叫人透不过气来。 揽月快走几步凑到跟前细细打量琉璃影壁墙上所图所绘,只见其上是一位身着云白色薄纱云锦裙的仙子凌风禹立在大海面前。 那仙女的纤指之间正轻捏着一片桂叶,并且对着桂叶轻轻吹气,霎时间,壁画上仙女指尖的小小桂叶化作一楫轻舟落入海面,仙女乘坐其上缓缓漂零渡海,姿态高贵而宁静。 「竟是一副桂叶渡海,师父何时竟有如此雅致?」 揽月不禁暗叹自己对师父的喜好如此疏于了解,竟然也是个颇通诗画意趣的风雅蕴藉之士,只是......只是这壁画上的仙子为何看起来如此眼熟,熟悉到仿佛近在眼前,却记忆偏又缥缈不可及...... 揽月目光锁定在壁画上仙女的眉目间,隐然一股出尘清气,轻轻浅浅撩动人心。 梆梆——梆梆梆梆—— 蓦然出现的声音惊得揽月一个激灵,连忙回头望去,只见身后的窗子被风吹得关关合合,一下一下敲击在窗棱上面,梆梆作响。 揽月心道:看来师父离开地甚是匆忙,竟然连窗子都忘了关上。 不过是举手之劳,揽月将窗子闭严,却听窗棱摩擦处微微掀动,依旧格吱格吱响个不停。 今儿个真是奇了,方才进殿前还风柔日暖,和风习习,如何此时这般顽劣淘气,一个劲儿地要往窗缝里钻。 正想着,又听「梆」地一声,两扇木窗再次被风洞穿,风一股脑儿地挤进窗里,扑面绕身,直冲肺腑。 揽月伸手再想关窗之时,那风却越刮越猛,直叫人有窒息之感。 揽月只得侧身别过脸去躲避,却没想那风就像一只大手,趁虚重重在她玲珑纤细的腰身后拍了一掌,竟将她踉踉跄跄地推回到丹房里。 揽月欠着身子往角落深处跌撞几步,险些撞到一展屏风。 「天呐——」 揽月一声惊呼,眼明手疾地灵巧避了过去,也正因此,才让她在离去前又有了新奇的发现。 /79/79816/29159264.html 683 惊然木人误撞触 蓄心计鬼设神施2 屏风?! 这展屏风外框乃是千年紫檀木包边,中央嵌着整张云母,上面雕刻着银宫玉殿、月桂花海,只是一见,便已觉得置身满地芳花之中,悠远幽淡,意境洁雅。 揽月更加惊奇不已,暂不说这展屏风稀世贵重,就说它被摆放的位置,就足以勾起揽月十足的好奇。 众所周知,屏风大多被当做隔断使用,一般会被摆设在玄关、床榻前,用以挡煞、摒除污秽之气,而这展屏风明明玲珑透漏、锦绣华美,却被丢置在丹阳殿的角落里,着实惊奇古怪。 这一切蹊跷作怪,可还没有给揽月弄清楚的时间,她的头便蓦地开始疼痛。 两耳边「嗡嗡」直响,如同蝉鸣一般,又似无数只春蚕在咀嚼桑叶,总之那声音一层层地涌上耳畔,任她如何堵住耳朵也无济于事。 「怎么......」 这突如其来的诡异让揽月蒙头转向,她头痛欲裂,无助又茫然的拼命甩头,但每一条血管都在隐隐膨胀跃动,脑袋里好像有一把钢锥正在四处钉凿。 这痛楚来的毫无缘由,揽月自小便跟随在云牙子身边修习丹阳术,即便不曾进到此处,也从未碰到过如此诡秘莫测的境况。 此刻好像有一群人围绕在她的耳边敲锣打鼓,疼得她只想叫喊,紧随而来的便是胸闷气促,眼前开始出现明晃晃的一片亮白。 「师父......师父......」 头疼的几乎要炸裂,揽月不住地呼唤着云牙子,无力又绝望。 她的脚下跌跌撞撞,为了站稳身躯,揽月的两手颤颤巍巍地向着唯一能够支撑自己的东西胡乱抓去。 霹雳哗啦——!!! 一声敲冰戛玉的脆响,揽月瞠目结舌怔在了原地。 她的目光惊惶地落在脚下支离破碎的云母屏风上面,那晶莹凝重的碎屑散满一地,阳光一映,闪闪熠熠。 「糟糕了!」 自己竟然失手打碎了云牙子如此华美别致的屏风,揽月慌忙蹲在地上用手去捧,试图挽回些许零七八碎的云母片,将片鳞碎甲修复如初。 但任谁人皆明白,破镜不复圆,更何况薄脆胜过琉璃百倍的云母,揽月也只能眼见着珠烁晶莹,迷潆一片。 当揽月还在为这一地冰凉的碎屑而遗憾,想着该如何向云牙子解释的时候,眼角余光却在无意之中扫视到了一双纤巧精致的脚。 「呀啊——」 人?丹阳殿里竟然还另有人在?! 揽月一声尖叫,仰身跌坐在地,她的视线沿着这双雪白如玉的秀足向上扫去,对方一袭迤逦长裙轻泻于地,裙幅褶褶如雪月光华熠熠流动,脚踝圆润饱满,金丝薄纱下一双修长美腿隐约可见。 「你是谁?!」 对面那人脚尖轻灵点地,如同尘烟般半飘半浮的膝胧鬼影,揽月被惊惧缠绕,张皇地继续向上看去,身体却突然僵在了原地,眼眶里充盈满泪水。 「娘亲?!」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丹阳殿的这展云母屏风后面竟然藏着她的娘亲——那刺瑶?! 不会错,揽月绝不会认错! 那仙姿佚貌的不凡风仪和那刺颜一模一样,世上旷古无二,绝世而独立。 「娘亲——」 揽月舌头僵直,如泣如诉,双手打着颤撑着地一骨碌爬起,朝向那刺瑶扑了过去。 然而那刺瑶却如冰雕一般纹丝不动,秀姿玲珑却冰冰冷冷,珞珞如石。 「娘亲?」 揽月这才发现面前的那刺瑶并非血肉之躯,而是一尊有着金石之坚的木雕之人。 丹阳殿丹 房的屏风后面竟然存放着揽月母亲那刺瑶的等身木雕像?! 这着实让揽月如坠五里雾中,混沌摸不到头脑。 「娘亲......你的雕像为何会被安置在如此清冷凄凄的角落?」 揽月伸手拂拭,木雕的美人脸上一尘不染,清雅明净,看起来是经常受到擦拭,不落一丝尘垢。 揽月同那刺瑶坚硬的身躯紧紧相依,这是她第一回如此真切的触摸到自己的娘亲,虽说并无一丝温度,却也足以感受到母爱深沉,滋养如春。 说来也怪,自打云母屏风被揽月打翻起,身后的窗子便再也没有被风吹开过,如此想来,竟像是有一股无形之力想让揽月寻找到那刺瑶的这尊木雕。 片刻后,揽月的身体终于肯自母亲的雕像前缓缓剥离,重新抬起头来细细打量着那刺瑶。 不知那刺瑶的这尊木雕出自何人之手,精雕细刻,才艺卓绝,就连选材也是极佳,细致坚固,纹理密致,方能将那刺颜凝脂般的肌肤打磨得莹洁光滑,生动逼真。 这也难怪自己会将一尊木雕错认为娘亲...... 满心欢喜终是化为了沮丧失落,揽月星眸黯然,耷拉着长睫,迷惘失神。 然而,她的目光蓦地又触及到了一件怪异之处,那便是这尊木雕奇特的手势。 那刺瑶的两手放置于胸前,双手中指与拇指环扣呈雀首状,雀喙相触,双手食指与无名指相触,小指轻轻向外翘起...... 为何这般手势更像是修习仙法之人正在施诀? 揽月眉心一皱,暗自思忖,不知这雕刻之人是欲表达何意。 难不成是父亲思恋亡母所雕,但又为何会搁置在丹阳殿的角落里? 这一切都太过离奇古怪,揽月不禁百端交集,悸动不已。 过往的经历告诉她,人在莫衷一是、拿捏不准之时,直觉是一个好的选择,虽然微妙,但却百试不爽,最起码随心而行,总不会后悔。 她想,焉知不是先前那场突如其来的风有意引导,让她误打误撞闯入殿来,又无意之中掀倒了云母屏风,方能让她有幸得见亡母的木雕。 既是天意安排,那便必有其深意。 揽月当机立断,断而敢行,她伸出纤纤十指仔细模仿着木雕上的手势,当好像「雀喙」的两只手指相触的一瞬间,揽月头顶发髻间光芒大绽,无数月白色桂花瓣自桂枝簪子端喷涌而出,犹如柳絮扬花般纷纷扬扬,从天而降。 「什么?!」 桂枝簪子就像几次在梦中的隅谷一样,开始发出刺耳的嗡鸣声。 揽月被吓了一跳,惊惶失色,形神惨悴。 /79/79816/29159266.html 684 惊然木人误撞触 蓄心计鬼设神施3 揽月正要伸手去取簪子,那簪子反而像是活了一般,化作一道月白色光束直直朝向木雕的那刺瑶抛掷而去。 眨眼间,木雕的美人儿便被那股光束自上而下盘旋缠绕,光芒四射,鲜明耀眼。 「我的簪子——」 看着娘亲留下的唯一遗物灼然一处,化作了一束无形无影的熠熠流光,揽月疼惜不已,哪儿曾想到这一试之下竟然连个对亡母的念想也留不下。 揽月心如刀绞,满腹心事皆在那化光而去的桂枝簪子上,却不知从何处传来一个朦胧温柔的声音。 「月儿......月儿......我的女儿......」 「娘?!」 揽月眼眶盈盈,忽忽如狂地竭力透过片片花瓣间隙朝那木雕看去,那木雕笑颜如花绽,玉音婉转流,活神活现如同真人一般真切。 「月儿......」 瑞光刺眼,将整个丹房照得通亮,而在这盖地盛光之下,那刺瑶沁人心扉的声音如涓涓细流般娓娓传来,甘冽清婉。 「娘?真的是你吗......」 揽月已语无伦次,声音也跟着窒息,那副激动的样子好像灶台上的沸水一般,时刻都会洒溢出去。 那刺瑶温婉柔和,轻声切切宛若附耳细言:「月儿,为娘留存在这尊木雕里的灵魄已快耗损完了,留给你我相聚的时间不多了......」.. 揽月这才辨清,并非是那刺瑶的木雕活了过来,而是一缕月白色的氤氲之气萦绕凝结在那尊木雕前,缕缕烟波缭绕相缪,纠缠成那刺瑶的盈盈笑靥,空气里也跟着泛着甜润的味道。 「娘亲,你、你的灵魄才方方出现,为何立刻便要说离别之事?」 母女情深,天涯苦远。 生死之隔,隔却不断。 那刺瑶的喉咙像被什么东西更住,她很想同自己的女儿低眉絮语,道一道积蓄多年的相思与牵挂,但清醒的理智也在控制着那刺瑶,眼下需矜平冷静,以大事为重,必须先完成她出现在此的目的。 「月儿,为娘在此等你已久,只盼你有一日能作出纤花诀,将为娘仅存的灵魄唤出。」 揽月笑声泪影,痴痴地望着那刺瑶:「娘亲,你是不是并未香销玉沉,你还未死对不对?否则为何颜姨的灵魄在隅谷祭坛等了你好多年,而娘你的灵魄却出现在丹阳殿里?」 那刺瑶忍恨含悲,呜咽道:「不不,为娘的肉身的的确确早已寂灭,之所以舍命不渝,执守不去,只是为了能在你成年之后同你见上一面,有正事重托。」 揽月聪明绝世,不假思索地反问道:「是有关血珠之事?」 那刺瑶愀然改容,神色郑重道:「看来你是已经查明了当年血珠之事,那你可知如今血珠的去向?」 揽月伤怀满目,诸多委屈却说不出口,只能用力咬了咬牙吐出三个字来:「秦寰宇......」 那刺瑶默默地点了点头,而后又摇了摇头,歉疚道:「都怨为娘,当年不该玩忽职守,贪图人间情情爱爱,才害得你今日被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揽月心里钝痛,含泪而笑:「母债女偿,天经地义。若没有娘亲对爹爹一往情深,又何来女儿今日。」 那刺瑶一脸疼惜地望着女儿,双泪珊珊道:「是呵,我的女儿果真出落的亭亭玉立,英迈出群。当初为娘也不知怎的,只一味痴云腻雨,为情颠倒,否则你该是担风袖月,无忧无虑才对。」 「娘......」 「好了好了,时间紧迫,不可扯远。」那刺瑶拭去眼泪,冰凝幽咽,她指着木雕对揽月说道:「相信你已尽知,为娘和你颜姨的真身乃是隅谷祭坛 的月影桂。故而这尊木雕乃为娘肉身所化,当年为娘寂灭之时便将残余灵魄藏于其中,只为今日能同你亲口托付。」 揽月玉体微颤,低声啜泣道:「娘亲尽管吩咐,女儿必励志竭精,痛剿穷迫。即便......即便是被逼到日暮穷途、入地无门之时让我手刃血珠投生之人,将血珠取回封存。」 「唉——」那刺瑶却深深叹息,忧沮道:「为娘怕你既放不下儿女情长,又放不下血脉深情。」 揽月双睫微垂,不解地凝望着那刺瑶:「娘亲此话是何意,这血珠又同血脉亲缘有和联系?」 「你知为娘的木雕为何会被安置在丹阳殿里?」 「是爹爹?」 沉默是最大的心寒,那刺瑶沉吟不语,但是迫于眉睫,刻不待时,她还是开口说道:「当年在我化木僵去以后,你爹爹便一心想要让我起死回骸,为此不惜遍访名医又或者招魂扬幡。甚至费尽心机和?华派栾伯阳成为挚友,又设计令他穷猿失木被?华逐出名籍,只为了能趁栾伯阳无家可奔之时,保纳舍藏。」 揽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好像被人从头到脚浇了一盆冰水,全身麻木:「等一等,娘你说什么?师父他不是因材高知深而遭受栾首阳忌恨的吗,为何娘会说师父的遭遇是被爹爹构陷所致?」 「树高招风,德高毁来。为娘化作木雕之身后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只是绝口不道。栾伯阳为人志守端直,不露圭角,故而当年栾伯阳烧炼出九转金丹,欣喜之余就只告知了你父亲,却终被路人皆知。」 揽月脚下飘忽,身体不受控制地斜斜向后倒去:「我......我不信,娘,即便是娘这么说,月儿还是无法相信......」 那刺瑶双眸温润的看着女儿:「娘懂,你未必是不信,而是不想相信,正如当年若不是为娘在此亲听亲见,也无法相信你爹爹所为。」 这一切真相实在太过离奇,揽月仍试图寻到一丝父亲殷昊天抱诚守真、达诚申信的证据:「那娘亲的意思是,爹爹为了能救活娘亲,如此曲折回旋布下了一个局。但由此亦可知,爹爹对娘的深情生死相依,不舍不弃。」 「或许吧......」 「或许?」 /79/79816/29159270.html 685 惊然木人误撞触 蓄心计鬼设神施4 望着女儿冰魄雪魂的精白之心,那刺瑶真的不忍将真相戳透,但千岁一时,此时若不言明,怕是再也没有机会对她坦言了,更是荒废了那刺瑶将自己残余的灵魄囚困在木雕里多年的孤寂。 只有守得了寒夜,才能盼得来曙光。 那刺瑶深信,自己的女儿必当坚韧不拔,即使承受千锤万凿、千磨万击。 于是她狠了狠心,决意助女儿在心碎中认清遗憾:「人心贪婪,其欲逐逐,更何况那血珠戾气强盛至极,最易蛊惑人心。壁立千仞,无欲则刚。昊天他想转日回天救我性命是真,但他也终究尚未夺胎换骨修成不涴尘埃的仙身,无法做到恬淡无欲。可但凡有一丝贪欲被那血珠察觉,便会无止境的放大,终有一日会欲壑难填,被迷了心窍。」 揽月心中钝痛:「娘的意思难道是说,爹爹他也对血珠也有觊觎之心?那、那寰宇他,他......」 那刺瑶无力地闭上了双眼,她多希望再也不要睁开,这样便不会感觉到心累。 「月儿啊,邪生于无禁,欲生于无度,这欲海无边,从欲惟危。为娘在此企踵而待,只为告诉你,能降服封印血珠、勘破迷障之人,必得禁情割欲,心如止水。」 「禁情割欲,心如止水......」 做人真的很累,真伪莫辨,似虚似幻,就像一叶失港的孤舟,漂无定处,只能任凭人生风雨摆动。 难道连自己的生父殷昊天也无法全然信任吗? 揽月感觉孤舟独桨,茕茕无依,甚至连一丝抵抗的欲望都没有。 「月儿!」那刺瑶看得出女儿的迷茫和彷徨,一片苦涩涌入心头,勉励她道:「我的女儿......为娘知道让你负任蒙劳,着实难为了你。但为娘也深信我的女儿有着傲雪迎霜之气,即便凌寒亦可独放。」 揽月的星眸呆滞,透着令人颤栗的哀伤,百般情绪在她胸中扭曲着、缠绕着,密密麻麻,纵横交错成一张杂乱的网,重重叠叠让她窒息。 「不,不,娘亲......月儿怕鄙薄无知,辜负娘之所托。」 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个漆黑无底的深潭,有一股无形之力将揽月拖入其中,随着那无边无尽的黑暗一起往漩涡中央坠落其中,永无天日。 「月儿,」那刺瑶的声音低回轻柔,疼惜道:「莫要怪为娘狠心,将这一切强加于你。只望你常怀悲天悯人之志,念及天下苍生,务必将血珠封存回隅谷祭坛,也算为娘的不情之请......」 「我,我......」 揽月心里乱糟糟的,无可避免的丛生出些许怨气,她想不通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的意义,难道就是为了在浮浮沉沉的乱世里拨乱济危? 那么她呢?她自己的人生呢?沉浸在尔虞我诈的红尘言辞中,她仿佛一颗游魂,辨不清未来的方向。 「抱歉,月儿,抱歉......」那刺瑶面容憔悴,眼泪倏忽而下:「我的女儿,在你降生以后,为娘甚至都来不及抱一抱你便舍你而去。今日难得一见却来不及说句暖心的话语,便要堪托死生,是为娘不配为人母,怪不得你怨我。」 大爱无言,母女相聚的时间短暂如流星,攥不住地自指缝中悄然流走。 揽月低头咬着下唇,尚有太多委屈无处诉说,心中好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样难受,却突然发现桂枝簪子幻化出的花瓣渐稀,零零落落,若有若无。 直觉告诉她「不妙」,连忙抬起视线看向那刺瑶。 果不其然,那刺瑶的灵魄黯晦消沉,双眸浑浊落寞,纤弱的身影闪闪烁烁,逐渐虚幻起来。 这一切发生的猝不及防,揽月一双眼睛里好似星辰跌落散碎一地,抖落漫天的寒光。 「娘!娘!月儿还有很多话没来得及对娘诉说——」 那刺瑶的灵魄逐渐像泉水一般流泻向地面,将揽月脚下映得光影粼粼。 两个人心知肚明,此番诀别,便是永世无穷,再无相见之日。 两双明定灿烂的眸子此刻如郁郁秋水,逆流而过,涌动着慢慢泪光。 「月儿,今旦我已在鬼录,仅余枯形寄空木。看来是我残存的灵魄已尽,为娘要去寻你颜姨去了。」 二人心枯泪下,相拥无语,那涩涩惆怅的痛尽在眸里,从此隔尘音,再聚无日。 眼见着那刺瑶的灵魄逐渐冰解云散,揽月眼噙着热泪,心绪凌乱不堪。 「娘,你不要走!月儿不再同娘负气,娘所嘱托之事必竭力虔心。」 那刺瑶轻轻摇了摇头,目光突然淡静如海,温婉沉净得遥不可触:「月儿,莫要强求。能与你在此一见,已经是上苍垂帘,眷顾你我母女。去吧月儿,血珠之事非同小可,再晚些怕是要来不及了......」 「来不及?」 揽月心中一紧,眼眸紧缩,愣愣地戳在原地。 那刺瑶的身影已浅淡如风,影影绰绰瞧不真切,声音浸消,声若蚊蝇。 她用尽最后的一丝气力,对她心爱的女儿道出最后的忠告:「月儿,娘将桂雪簪留给你,替代娘来守护你。快,快去韶华宫,血珠就在......」 「韶华宫?娘亲你说什么?!」 仅仅须臾之间,那刺瑶的灵魄便已云消雾散,好似流水落花般荡然无遗。 泪眼模糊中,纷飞的桂雪戛然而止,漫地月白色花瓣似冰雪一般消融,转瞬即逝。z.br> 那刺瑶的那尊木雕容止端详、纹丝未动地驻足在原处,就好像方才的一切皆是昙花一现一般。 唯一不同的是,那支桂雪簪正悄无声息地躺在木雕两手之间,安静且乖顺,好像什么都未曾发生过一般。 眼下梦回梦醒,好似得而复失,希冀落空,揽月的心里被失望肆虐,侵袭着她绝望的灵魂。 这一切来得快,去的也快,好似疾风迅雷,甚至连一声「珍重」都来不及道。 但那刺瑶最后的忠告言犹在耳,揽月断不敢忘。 韶华宫?血珠? 难不成不见踪迹的云牙子和秦寰宇此刻都在韶华宫不成? 间不容息,揽月拂袖胡乱地拭了一把眼泪,麻利迅捷地将桂雪簪插回发髻端,疾步冲出丹阳殿,步履如飞地往韶华宫方向而去。 /79/79816/29159271.html 686 日疏日远衷肠变 持志不终反成仇1 百忧攒心,一种从未有过的焦急、烦躁一同涌上心来。 殷揽月不自觉地攥紧双拳,目光一直关注在脚下,只觉得脚步缓慢,追不及胸口那团快要膨胀炸裂的热流。 韶华宫的巍峨金顶已经近在眼前,却又似远在天边,任揽月的脚步如何急促,也不可向迩。 寰宇!师父!爹爹! 空旷的露台上仅余下揽月促忙促急的喘息声和脚步声,沧沧凉凉。 大概是境随心转,揽月也察觉到今日的灵台和往日迥然不同,一碧万顷的朗朗乾坤之下,鸟雀飞尽,孤云缥缈似泛梗飘萍。 揽月心如鹿撞,无法平息自己的心绪,只能不停地挪换着脚步,漫无目的地四下观望。 尘埃满目,虚虚空空,似是不祥之征。 「爹爹——」 无独有偶,韶华宫大门紧闭,竟然像云牙子的丹阳殿一样郁热沉闷。 一股强烈的预感侵袭着揽月,使得她心跳加剧,脑海里一片空白,于是她不顾一切地破门而入,纵身跃进韶华宫里。 大殿正中的汉白玉须弥座冷冰冰地肃立在那里,石冷霜结,坚硬且麻木,就像曾经坐在其上、它的主人那般铁石心肠,难以揣测。 「爹......爹爹......」 殷揽月木然地看着空空荡荡的大殿,忐忑难安。 「爹?」 她的心里仿佛被一块无形的巨石压住,脚步不听使唤地朝向大殿深处行去。 「师父?寰宇?」 揽月暗暗地崩溃着,终是要她以一人之力苦苦抗下这一切,守着那一片洁净的孤独。 在揽月眼里,原本威严正气的韶华宫突然变得阴森诡异起来,宏伟严整的殿宇也在一片晦暗里模糊掉了浩然之气。 就在揽月聚精凝神、目不窥视之时,韶华宫深处猝然一声凄厉哀嚎响破天际,宛若天雷一般爆发开来。 揽月魂惊魄惕,颤栗不已,身体不断打着哆嗦,视线僵滞地朝向声音传来之处骇然看去。 「寰、寰宇......」 不会吧?难道秦寰宇真的在爹爹的韶华宫里?难道真的如娘亲所言,爹爹觊觎着秦寰宇身体里的那枚血珠? 无论如何,揽月必须要赶快找到秦寰宇,阻止爹爹攫取血珠才行! 即使洞彻事理,揽月的身体却不听使唤,脚如灌铅一般只知颤抖却挪不动步子。 喝呀——啊啊啊啊啊—— 那摘胆剜心般的凄厉惨叫再次传来,此次还伴随着「啪嚓啪嚓」的锵然之声,是器物砸在硬物之上猛烈地撞击。 「寰宇!寰宇!!!」 揽月两手拼命地抽打着自己僵硬不动的双腿,她恨它们庸懦无能,为何偏偏在秦寰宇安危之机这般不争气。 尖利高亢的呻呼声又一次传来,听起来令人疼痛刺骨,似乎要将整个韶华宫震碎一般。 吼——啊啊啊啊啊—— 呻吟满耳,夹杂着床榻之器被狠狠夯砸的鼓槌声,那是痛到最深处的撕心裂肺的嘶吼,硬生生撕扯着揽月的耳膜,锥心刺骨。 「寰宇!!!」 殷揽月目瞪口噤,泣如雨下,她全身痉挛地哆嗦着,死命地用两手吃力地扳着双腿一点点地循声找去。 秦寰宇的悲呻声里充满无法言喻的痛苦,凄厉的叫声惨不忍闻,在偌大的韶华宫里回荡不绝。z.br> 「师父!师父你们在哪儿?!!!」 殷揽月胸口阵阵刺痛,秦寰宇悲呻声声诛心,如同一把利刃,割得揽月遍体鳞伤。 情似游丝,人如飞絮。 秦寰宇备受煎熬的声音惊动了揽月那颗脆弱不堪的心脏,她已经能够想象到秦寰宇正在经历着何等绝望又惨烈的挣扎。 寝殿?这声音一定来自爹爹的寝殿! 殷揽月脑海里翻转昏旋,趔趔趄趄,跌撞而去。 唔......唔唔...... 韶华宫的深处,秦寰宇的痛呼声也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低哼叹气般的呻吟,就像被人割裂了喉管一般消耗已尽,发出兽类的悲啼。 是半死半活?或是身亡命殒? 殷揽月的胸口随着脚下一步一痛,全身冰凉,绷沁着冷汗,喉咙处不断大口吞咽着空气,否则好像便会立刻窒息过去。 廊腰缦回,殷昊天寝室的门就在这萦回屈曲的长廊尽头,已在眉睫之内。 眼见只有一门之隔、几步之遥之时,殷揽月的身后发出一阵阵庞然缓慢的脚步声,紧接着一个熟悉的声音唤住了她。 「月儿——」 那声音雄健浑厚,丝毫不曾受到过沧桑岁月的侵袭,还和往日一般飞音响亮,意气不减,却偏偏在揽月听起来有种不可抗拒的威厉。 她的心咚咚直跳,一阵紧张,隐隐感受到身后阴气逼人,被一种莫名的情绪驱使着缓缓回过头瞧去。 殷昊天的身影出现在长廊另一端的尽头,脚下一条曲曲折折的暗影,好似一条长蛇般穿梭在廊下,贪残凶暴,觑觎着揽月。 「爹、爹爹......」 面对不远处的暗影,揽月战战惶惶,汗出如浆,脚步不自觉地向后退着。 殷昊天慈眉善目,内峻外和,柔声笑问道:「月儿何时回的阆风山?听遥兲说你随玄霄派的陈朞去了太皞山的天枢台,可曾见过你陈膡叔,他如今可好?」 揽月人不自安,目光躲躲闪闪,戒慎畏惧地反问道:「爹爹,寰宇和师父是否在爹的寝室?」 殷昊天昂昂未动,挑高眉头以眼底余光往女儿身后淡淡扫了一眼,而后依旧以善气迎人之姿笑道:「月儿栉风沐雨、风尘仆仆而归,首件事便是来看爹爹,为父甚是欣慰。快来,让爹爹看看女儿在外被灾蒙祸,可曾有何损伤?」 殷昊天压根就不接女儿的问话,反倒顾左右而言他,似在有意避开本题。 殷揽月凭借骨血里承袭来的执拗决意奋力抗争,她微闪的眸光蓦地坚定起来,一字一顿再次重复问道:「寰宇和师父是否在爹的寝室?」 殷昊天面色一沉,不恶而严,低沉训斥道:「月儿!女儿家当仪静体闲,你如何学得出言无状,对为父讲话如此放肆!」 /79/79816/29256849.html 687 日疏日远衷肠变 持志不终反成仇2 殷揽月的眼神坚如磐石,即便面对父亲比朔风更凌冽的目光下,也依然果敢无畏。 她手指向殷昊天寝室方向,执著地再次问道:「爹,你当年将师父留在阆风灵台,是不是仅仅了今日剖丹之举?」 殷昊天骨健筋强的凛凛身躯骤然一怔,两弯浑如刷漆般的双眉下发出幽邃光芒,他缓缓地抬起下颌,用冷漠疏远的眼底重新审视着面前这个「百伶百俐」的女儿。 「?鼓盟会人情汹汹,蛇影杯弓,但也不至于使你如此自惊自怕,连自己的生身父亲也要怀疑!」 殷揽月微微昂起下巴,不肯就此被父亲的威严压制,挣扎顽抗道:「既然爹爹同山下那帮巧伪趋利之徒不同,那便恳请爹爹让月儿将寰宇腹内的血珠带回隅谷祭坛封存。」 「血珠啊......」 听到「血珠」二字,殷昊天面容沉毅凝重,似笑非笑,似怒又非怒,似乎揽月所言既在他的预料之内,又有些惊讶之容。 父女之间阴云弥漫,仿佛隔着一道深渊。 濛濛潮气在空气中漫漫地浸润,扩散出一种毛森骨立的气氛。 殷揽月竭力稳住心神同父亲相抗,正色直言道:「爹爹,月儿体内流淌的是女真族女祭祀之血脉,故而镇压封存血珠是女儿义不容辞之事,还请爹爹宽仁谅解,让女儿将血珠带回隅谷去。」 殷昊天面容紧绷,气肃而凝,沉声道:「看来你此番下山也窥探到了当年血珠之事,还真是长耳飞目,不可小觑。怎么,是薛师古告诉你的?还是褚君山,又或是陈膡?」 殷揽月英姿直气,丝毫不落父亲下风,她索性不再隐晦,坦言道:「爹爹此问如同窃钟掩耳,自欺欺人。这百派尽知之事,又岂有不透之理,父亲何必纠结泄露之人。」 「哈哈哈——好!好——」殷昊天举目扬眉,齿牙春色,畅笑不止:「不愧是我殷昊天的女儿,七窍玲珑,才智过人!既能推诚不饰,又能拑口禁语、护人长短,真是两相各得其宜。看来为父再也无需担心我女儿受人诓骗!」 殷昊天的风姿不减当年,两道浓浓的眉毛也泛起柔柔的涟漪,威厉里带着几分疏狂的味道。 「只是——」殷昊天笑声刚落,面色一转严峻起来,又接起话头继续说道:「月儿该当谨记,香饵之下,必有死鱼,可莫要受那些个口蜜腹剑的小人利用,龙蛇不分,受人唆摆。」 殷揽月心知父亲言中之意,她也分毫不徇颜面,磊落轶荡:「爹爹若觉得天下之人皆戚戚算计,那么在爹爹心里可还有能信之人?」 「哼!」殷昊天微眯双眸,眼底泛起审视之色,在女儿脸上疏忽扫过,使人觉得威严又精明。 「当真是女大始逆心头起,殚竭心力终枉费,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说此话时,殷昊天的目光小心地瞟向殷揽月,伺机探询她心中之意。 毕竟是自己一手抚养大的女儿,殷昊天自然对她的人心肠软了若指掌,不过几句怯怯之言便换得女儿耳软心活。 殷揽月语气稍缓,沉声柔婉道:「爹爹,血珠乃招灾揽祸之物,不能由着它留在人间。月儿必得替亡母克尽厥职,将血珠带回隅谷。」 殷昊天凝伫无言,眼里闪烁着飘忽的幽芒。 片刻后,殷昊天不无惋惜地叹息道:「月儿,天妒红颜,你娘亲已经玉殒香消。这世上能压制百派之欲,澄清天下者非我阆风莫属,故而依为父所想,血珠还是放在为父这里最为安全妥当。」 殷揽月的态度刚毅坚决,确乎不拔道:「如若这是娘亲嘱托,定要月儿一人独当重任呢?」 「你娘?瑶儿?!」 殷昊天凛冽桀骜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瞪着 女儿,瞳仁闪着犀利光芒。 「没错。」 殷揽月目光坚韧,无可动摇。 殷昊天几乎已经对女儿失去了耐心,索性撕掉性情宽和的伪装,散发出傲视天地般的强势。 他斜视一瞥,冷眉冷眼道:「女儿大了,竟也沾染了山下那些白丁俗客胡拉乱扯的歪道。瑶儿她早已不在人世,你休要至再至三以她名义敷衍搪塞!」 揽月能真切的感觉到一股来自殷昊天的冲天怒气,那气息赫然弥散,倏然笼罩上嗜血寒意。 她多么希望父亲这般冷厉无情的面孔只是自己的幻觉,但此刻殷昊天偏偏朝她逼近几步,目光棱棱贯穿人心,由不得揽月不信。 揽月头皮发麻,后背一阵阵冒着凉气,她瑟瑟向后缩去,却又无力抵抗父亲夫人威严之气。 不行!必得抢在父亲之前拿到血珠! 揽月暗暗想着,眸光不住地向着身后的长廊深处瞥去,那扇隔绝生死的寝室大门矗立在幽深隐晦之处,只看谁能先到一步。ap. 对质拖延只会添油炽薪,滋长激化父女间的矛盾,最是无用之举。 既然无法说服父亲严于修身,弃伪从真,那么揽月不如在父亲深陷贪欲蒙蔽前,将那扰神乱智的罪魁祸首取走。 事不宜迟,再若优柔寡断恐要错失良机,酿成不可挽回的恶果。 想至此处,揽月不顾父亲威猛可畏的怒气,回身疾步冲进了他的寝室。 「寰宇!师父!」 揽月率先一步破门而入,可还没待她看清寝室内的情景,便被扑面涌来的一股刺鼻血腥气逼退两步。 「这,这是?!」 纤尘不染的清修之地竟然沾染了阵阵腥风,实在荒诞离奇,绝非祥顺之兆。 揽月只觉脚下黏稠湿腻,低头看去,恍见光润淡雅的地砖之上鲜血晕开成河,淋漓如注。 血雾弥漫间,云牙子惊愕的声音赫然响起:「丫头?你如何会在这里?」 「师父?!师父——」 满地殷红的浆液又深又浓,好似一条条红色的锦缎缠绕在揽月脚下,妖娆多姿,迷人眼目。 「血......哪里来的血?是谁的血?!」 殷揽月失张失智,心神已乱,手足无措地沿着那猩红的血水寻找它们的源头。 果然,在云牙子身后的床榻上,一个通体浸满鲜血的身躯正安静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平静自然。 「寰宇?!」 揽月扑将过去,只见秦寰宇赤裸上身如沐血浴之间,整个人散发着方从炼狱里艰难挣扎而出的扭曲之貌。 /79/79816/29256850.html 688 日疏日远衷肠变 持志不终反成仇3 「寰宇......寰宇......」 揽月双手抱臂,紧紧箍住自己颤抖着的身体,她意乱心慌地伸出两指向秦寰宇颈间探去,脉搏微弱,气血已虚,但对揽月来说已经是过望之喜,毕竟她眼下所求不多,只盼心中人能活着便好。 这寝室里的气温闷热得要命,刺鼻的血气呛得人一口喘息的余地都没有,腥热滚滚至来,让人烦躁难耐。 心绪稍安,揽月的目光沿着秦寰宇玉树般的身躯向下看去,眼前的情景令人胆颤心寒,只那一眼,便令揽月的心瞬间提到了喉咙口。 秦寰宇腹间一道纵向刀口赫然醒目,刀口两侧的皮肉翻卷,殷红碎裂的血肉还在不受控制地打着哆嗦,血流烂肉模糊成了一片。 「寰宇......」 揽月手指轻轻摩挲在秦寰宇下腹的伤口旁,像呵护春日蒲柳一般小心翼翼,秦寰宇的鲜血黏着在揽月柔若无骨的纤指上,还带着他温热的体温。 她的手指微微颤抖着,心疼得像刀绞一样,眼泪不住地滚下面额。 「丫头,丫头——」 云牙子心焦如焚,心也跟着揽月一起隐隐作痛,在一旁唤着爱徒。 揽月思绪凌乱地转身回眸,正触碰上云牙子关切的目光。 「师父,寰宇他,他......」 一丝沉默与压抑后,云牙子瑟瑟叹息,摇头道:「他眼下暂时无事。别看他好似残丝断魂,但我已用九转金丹为他安神定魄,剩下的便要看这小子能否心坚志定,为自己搏得一线生机。」 「月儿多谢师父保全寰宇性命,月儿感激不尽。」 云牙子看着揽月满目惨淡愁容,心里袭上一股揪心疼痛,长声叹息道:「唉,你这傻丫头,不过离开了师父两月有余,怎的变得如此生疏见外?同自己的师父还用如此客套?」 就在说话之间,秦寰宇的伤口处又渗出一道汩汩血流,亵衣之上又绽开一朵殷红的花。 秦寰宇双眸紧闭,眉心微微皱了皱,在昏厥中发出一声痛苦地呢喃,嘴角旋即又呕出一口鲜血。 殷揽月不禁也跟着微微颤抖了一下,却又无可奈何。 她心知师父云牙子的回春之术已是天下至高至精,仁慈之心也是无人可比,想必为了保住秦寰宇的性命也已挖空心思,尽心竭力,如果连云牙子都无计可施,那边真的只能靠秦寰宇自己的乾坤造化了。 当然,当务之急除了秦寰宇的生死以外,还有另一件非同小可之事,那便是血珠! 殷揽月从纷乱若丝的愁绪里抽离出来,说服自己务必镇定沉着下来。 「师父,寰宇腹中之物现在何处?」 云牙子目瞪舌疆,额头沁出豆大的汗珠,他的眼神东闪西挪,似有畏惧,诈痴佯呆:「腹、腹中什、什么东西?」 揽月是最了解自己这个师父的秉性,若遇无所回避的难事,便会装傻充愣,试图蒙混搪塞过去,实则假痴不癫,心里明彻着呢。 于是揽月毫不隐晦,直言道:「血珠!」 霎时间,云牙子浑身背若芒刺,战栗戒慎,反问道:「你、你也知道血珠的事儿了?!」 揽月双眼含泪,泫然欲泣,恳求道:「师父,求师父将血珠交予月儿保管,让月儿替母完成遗志,将血珠封存回隅谷祭坛。」 「这......」云牙子话到嘴边又突然迟疑了,看得出他内心漂浮,纠结不定。 「师父,听说当年镇压血珠的缚魂摄魄铃至今下落全无,若是再无月儿体内的祭祀血脉,又有何物能够暂时压制血珠戾气?」 「这也对啊......」云牙子愁肠百结,好似有百爪挠心, 思前想后终于仰屋窃叹道:「罢了罢了,那就将血珠交予你看管吧。但你若见它时也莫要诧异,大约与你我想象中迥然不同。」 「咦?」 揽月惊疑之时,只见云牙子摊开一掌,中央正默默地躺着一枚血红色的珠子,那醒目的颜色跟云牙子掌心沾染的鲜血浑然一体,赫然在目。 云牙子挤出一丝苦笑,问道:「怎样?这枚血珠除了红溜溜的呈胭脂色外,再无出奇之处,并不像江湖百派的风言雾语所传那般出圣入神,神奇高妙。」 揽月将脸凑近了瞧,血珠横躺在血水里,凄静享受着那份粘稠的安宁。 她的身子不禁一怔,心跳都跟着慢了下来,这让她怎么能相信当年江湖百派是为了如此一枚看起来碌碌无奇的珠子而不惜自相鱼肉,甚至斩尽杀绝! 希望似火,失望如烟,远看起来忽而绵延弥散,忽而聚拢收缩,实则镜花水月,虚幻不实。 「就是这么一枚庸庸碌碌的珠子害女真惨遭灭族?就是这么一枚平澹无奇的珠子折磨得秦寰宇摘胆剜心?」 揽月柔肠百结,这枚传说中具有灭世之能的珠子竟然如此寻常平庸,甚至连一枚三转神丹所具备的光鲜华彩都不及,故而很难想象,是它占据了秦寰宇的身体,又吞噬掉了秦寰宇的意识。.. 当初薜萝林和鹅湖上的记忆总像梦魇般萦绕,秦寰宇那副暴戾恣睢的魅影,裹着凶残之气潜藏在无际的黑暗里挥之不去。 揽月接过云牙子手里的血珠,将它死死地攥在掌心之中。 就是它!就是它害得娘亲和颜姨断香零玉,害得女真灭族,蛊惑贪婪人心,驱使着人神迷意夺。 对手心之物的憎恨和厌恶,吞噬着揽月凌乱的思绪无限延伸,丝毫不曾意识到一个雄姿凛凛身影已在无声无息间出现在了她的身后。 「伯阳兄,看来剖丹已成。」 殷昊天不疾不徐,凤叹虎视,威仪不凡。 「昊天?你且来瞧瞧吧,我已暂且为你的爱徒保全下了性命,能否转醒,只看他能否冲破困厄的禁锢了。」 云牙子似乎已对殷昊天的突然出现见惯不惊,反而是殷揽月看起来对她的父亲望而生畏,瑟瑟而退。 殷昊天和容悦色道:「伯阳兄向来术效岐黄,工巧神圣,昊天岂有蹀躞不下之理,只是不知那枚鬼蜮之物现在何处?还请伯阳兄交予昊天处置。」 /82/82241/32044790.html 689 日疏日远衷肠变 持志不终反成仇4 云牙子尚蒙在鼓里,不明真相,他毫无戒备地扬了扬下巴,说道:「喏,这不正在丫头手中。」新 「爹——」 揽月望而却步,小心翼翼地缓慢向后挪动着步子。 殷昊天令仪令色,此时仿佛和先前在廊下之态判若两人,却又步步紧逼向自己的女儿,面色和悦道:「月儿,来,将血珠交予爹爹处置。」 揽月的脑子里蓦地翻转昏旋,耳畔边传来的仿似幽冥之音,面前仿佛站着一个如尘烟一般的膝胧鬼影。 霎时间,寝室里充满了惶惶不安的气氛,甚是微妙。 云迷雾锁,莫可名状,连云牙子都感受到这对父女之间气氛不睦,似有拔刃张弩之势。 云牙子左瞅右瞧,顾盼生疑,他允执厥中,试探着出言从中斡旋道:「你们父女俩皆是承天之命,有资格惩处这枚混世之物,至于究竟交由谁的手上又有何分别?不然丫头,你身单力薄又方方久历风尘而归,不如便交由你爹爹先行封存。」 殷昊天闻之,蔼然笑道:「月儿,还不将血珠交予为父,难道连你师父的话你都不听了吗?」 殷揽月能柔能刚,强硬道:「不行。爹爹你就听月儿一言,这血珠最会迷人心窍,播穅眯目使人偿其大欲。一旦失控,便如脱缰之马,一发而不可收拾。」 殷揽月一边说着,一边像一只畏惧受伤的小兽一样往云牙子身后瑟缩躲去。 云牙子洞悉到了揽月的异样,本能地将爱徒护在身后,转而对殷昊天问道:「昊天,丫头口中所言是何意?你究竟要拿这血珠做何用?」 殷昊天默然笑着,那副笑容看起来冷削阴寒,不同于老友间的戏谑,隐约透着些嘲讽。 云牙子眼明心亮,心知殷昊天虽未回答,但这诡异一笑已是答案。 于是云牙子将揽月护在身后更紧了些,忿然作色:「我与你及陈膡同窗共读百数载,促膝并肩,寒窗谊浓,你竟然利用于我,为你剖丹?!」 殷昊天畅然大笑,面对云牙子嗔怒的质疑,仍袒露出一种荣辱不惊的从容。 「我的同窗契友,你在我阆风高卧这许多年,你总得对得起这份恩泽。」 云牙子难以置信地看着殷昊天,好像在看着一个全然陌生的人:「昊天,你何时竟变得如此不顾礼法,肆行非度了?」 「变?」殷昊天眸光一闪,光焰灼人,凛然生威:「我殷昊天何时变过?当年血珠降世,那刺颜牵连着瑶儿一同命陨,我便是这样。我将瑶儿身躯所化的木雕送去你丹阳殿,求你伯阳兄伸出援手,救我瑶儿起死回骸,可这许多年已过,古今一辙,瑶儿还是纹风不动。」 云牙子面对殷昊天那双怀疑的眼睛,无可奈何道:「可这许多年来我是不是也在一直劝你,这一切皆天命,半点不由人!当年你求着陈膡为那刺瑶逆天改命之时就该想到,总会有遭遇反噬的一日,你偏偏不听,硬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殷昊天目光挑剔的在云牙子脸上霍霍打转,怒形于色,咄咄退人:「胡说!你知晓什么!若是当年陈膡没有色令智昏,贪图那刺颜的美色而私自为她篡改的星盘,最终牵连了我无辜的瑶儿,那瑶儿在我的谨慎庇护下也必不会夙陨!」 「什、什么?你、你方才说什么?陈膡他、他......」 云牙子顿口结舌,眸光呆滞,一双瞳仁光彩尽失,一动不动地僵持在原地。 殷昊天一双阴冷冷的眼睛里凝结着一丝哀怨,闪烁着凄清冷落的光:「伯阳,你可并非冲弱寡能之辈,却为何如此儿童之见?陈膡他自那刺颜死后便遁世长往,闭门不出,甚至连玄霄门务之事都悍然不顾,难道真的只是飞遁离俗,清风脱然吗?」 云牙子眼神推拒,心中惴惴道:「你、你是说陈膡他——」 「没错!」殷昊天目光锐利地似要刺穿眼前之人,不由地令云牙子为之震慑:「往好处说,陈膡他是濯缨洗耳,不闻世事。但细想一下,焉知不是他已双眼消弭,故而潜身远迹,唯恐被人发觉他又施展了一回摘星术。」 「这!」 云牙子秉性纯良,谦恭仁厚,压根不曾作此之想。 如今若不是殷昊天对陈膡所为洞悉无遗,怕是云牙子一辈子也难以想到会是陈膡一手导致了当年惨不忍闻的悲剧。 果然,深渊有底,人心难测。 皆是些看不穿的虚伪,分不出的真假,道不尽的苦楚,说不出的无奈! 云牙子头脑发胀,肝胆俱催,冥冥之中仿似有一双无形的手在为狂妄无知的世人编织着无常的命运。 天人迭胜谁能测,祸福无常不待评,在全知全能的苍天面前,任他仙风道骨或是肉躯凡胎,皆不过是掌中之物,任老天爷肆意拨弄,任意摆布。 总之一句,人的心思如海,不可端倪。 殷昊天仰鼻嗤笑,运筹在胸:「陈膡他聪明一世,懵懂一时。自以为善于伪装,以此撇清自己,实则一叶障目,自欺欺人。」 云牙子已在人心里面茫然自失,迷惘不解道:「昊天,你这是何时发现的?」 殷昊天一指云牙子身后的殷揽月,幽幽一笑:「月儿,你既已跟着陈朞去玄霄见过你陈膡叔,想必已经亲眼目睹了陈膡之状。不如就由你来告诉你师父,陈膡的另一只眼睛如今是否也已消弭?」 眼神相碰,揽月再次为之一颤,她本想待陈膡亲自来阆风山时亲口将当年的真相告知父亲、求得他的谅解,却没想到自己的父亲睿智盖世,料事如神。 她一时急张拘诸,慌乱不安起来,却也无法替陈膡隐瞒。 殷昊天昂首而立,双眼里闪烁着动荡的怒火:「我等三人相识于?鼓学宫,声气相投,相视莫逆。陈膡他藏头露影,自以为可以诳时惑众,当真是想入非非。」 殷昊天说罢,又转而看向云牙子,冷静地像是要吃人一般:「你若要怪我欺骗于你,不如去玄霄找陈膡要个说法。我寻这枚血珠也不求别的,只想借它之力将瑶儿救活。」 /82/82241/32044791.html 690 日疏日远衷肠变 持志不终反成仇5 云牙子顿时气的双眼圆睁,浑身哆嗦,他恼火道:「你究竟要我说几回?!虽然修仙习道都终将达成四个小乘,一乘长生不死;二乘驻颜;三乘返老还童;四乘起死回生,但亦需表里相济才可。你以血珠之力相扶,顶多能起到起死人、肉白骨之效!敢问一具徒具形骸、缺乏生气的行尸走肉,究竟于你何意?!」 殷昊天盛气逼人:「这点无需你来担心,只需将血珠交托于我便可。一切祸事皆由这枚招风揽火的血珠所致,不如就让它匡救弥缝,也刚好千了百了,全始全终。」 殷揽月见面前的父亲刚棱冷硬,性情大变,她心绪混乱不安,紧张和恐惧占据了脑海,攥着血珠的掌心里冒着冷汗。 掌心里那枚圆润的珠子经汗一浸,变得更加光滑|润泽,光溜溜的几乎就要从她娇嫩的掌心滑落。 就在殷揽月恛惶无措之时,身前的云牙子突然厉喝一声:「丫头,看来你爹爹已经陷溺其中,谈迷心窍。既然任你我苦口婆心也是劝之不动,不如便由为师护着你,携着血珠先走!」 说着,云牙子挥袖一挽,刺眼的剑芒直冲而起,一道白灿灿的光芒在刹那间映入殷揽月的眼底。 殷昊天眼神略略一闪,嘴角微微蠕动:「银翅剑?呵,还真是好久不曾见过它了......怎的?伯阳兄是要不惜同昊天白刃相接,厮杀一场?」 银翅剑乍现出耀世白芒,恍得揽月面白如纸。 她不住地急促呼吸,一双探索、恐惧的目光游移在父亲和师父之间,怎么也没有想到会有这二人化友为敌、出手共斗的一日。 一个是生身之父,一个是恩慈高师,无论谁人受伤处于劣势都不是揽月想见之状,她焦炙无措道:「爹爹,师父,莫要因鲁莽伤了性命!」 「呵呵呵——」殷昊天哑然失笑,傲睨一眼,奚落道:「伯阳兄,平素只见你守火摇扇,险些令我忘了你持剑的矫健英姿。」 云牙子鼻哼不屑,反唇相讥道:「是呵,若不是托了挚友之福,我怕是都忘了幼时还曾在??山习过剑术。」 眼见两位至亲至切之人怕是有一场杀身之噩,殷揽月恇怯不定,顿足难行,她一步三回头地不住向后张望,迟疑徘徊。 「丫头,快走!你且放心,为师定会留手下留情,留你爹爹一息性命。」 云牙子长剑挥洒,灵巧迅疾,宛如轻薄绚烂的蜻蜓翅羽一般在风中迅捷振动。 「呵呵呵——」殷昊天捧腹大笑,甚是鄙夷不屑,嘲弄他道:「天下谁人不知我殷昊天有万夫难敌之威?想要我性命,怕是难如登天。」 殷揽月急得发慌,汪然欲涕:「爹爹!师父他从来忙于扶危济急,故而剑术疏慢,你千万莫要伤他!」 云牙子鼻息冷哼,催促揽月道:「你这丫头怎地长亲爹之志,灭为师威风?!休要不辨轻重在此处耽搁,还不赶紧退遁离去!」 缓急轻重众目具瞻,显而易见,未免变生意外,殷揽月逢机立断地转身而去,将冗杂是非丢给了师父云牙子。 殷昊天不疾不徐地目送女儿离去,并未拦阻,反而面露称心惬意之色。 这引起了云牙子的警惕,提防道:「你这家伙外宽内深,竟然拦都不拦,究竟打着什么盘算?」 「哟——」殷昊天目语心计,淡然自若:「还是伯阳兄了解昊天,果真是提头知尾,悟力极强。」 云牙子脊梁一寒,骇然失色道:「她可是你嫡亲之女啊,你该不会也忍心下手?!」 殷昊天展齿笑道:「怎会?虎虽凶猛,尚且不食崽,昊天又非禽兽不若,怎会对爱女下手?只不过是在方才进门之前,我已通知阆风上下封山闭谷,禁止任何人进出。」 「你!」 云牙子悚然一惊,声势铿锵。 「我?」殷昊天笑盈盈道:「毕竟瑶儿之命仅凭血珠之力还不行,需得借着祭祀鲜血将血珠融合进枯躯之中,方能有效,故而月儿还离不得阆风山。」 云牙子恨恨道:「当真虎身犹可近,人毒不堪亲。殷昊天你是疯了吗?!丫头她本就血气衰微,你还要取她鲜血,岂不等同于要她性命?!」 殷昊天面色僵硬,丝毫不乱于心,他冷傲高然道:「我殷昊天的女儿定然尊亲孝母,定然肯为瑶儿舍身献血。何况仅是取她一点,又有你这位丹圣的回春之术,是不会危及月儿性命的。」 「我的回春之术?!」 云牙子的声音略略拔高,难以相信殷昊天竟然能够如此坦然的说出此等贻笑之言。 殷昊天双眼一眯,眸光微深,冷眼回视道:「这些年来你虽是月儿的师父,却将她视同己出,难道伯阳兄就忍心看着月儿病病殃殃、体弱成瘁?」 「你你你——」 云牙子脸色骤然大变,险些被殷昊天气得牙根发麻,险些按捺不住焰腾腾的怒火,像积蓄的火山一般爆发。 他竟被憋得无话可说,只得攥紧了银翅剑的剑柄在指缝间捻转搓揉,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殷昊天傲然凝视了曾经的挚友片刻,高傲的对他笑笑,转过身去待理不理。 「喂,你去哪儿!」 云牙子手里的剑光朝向殷昊天斜斜挥去,惊芒掣电,凌厉至极,擦着殷昊天高耸的肩膀迅疾而过,呼啸生风。 然而殷昊天泰然居之,无动于衷。.. 他毫不在意地迈出房门而去,头也不回地随意丢下一句话:「伯阳兄,还是收了你的银翅剑吧。以你抚今怀昔、惦念旧情之性,你是断然不会狠心对我痛下杀手的。与其纠缠在此,不如去劝劝月儿,令她乖顺地将血珠交出予我。」 银翅剑的冷光浸染了光光荡荡的寝室,只留云牙子一人只身孤影。 先是??山里亲人的驱离斥逐,后又经历挚友的诓骗利用,云牙子已是疲倦不堪。 原来但凡有人之处便有是非,虚虚实实,错综复杂,曾以为自己只要遁迹藏名便可避嚣习静,清闲自在,如今看来皆是一枕黄粱,悲喜幻渺,尽是荒唐。 /82/82241/32044792.html 691 浩荡深谋喷江海 父女义往难复留1 今是昨非,悲喜交织。 殷揽月懂得了世事无常,人亦无常的道理,万事万物皆不足以长久依赖。 最怕的并非?鼓学宫里的那些卑鄙小人的豺狐之心,而是至亲之人的貌是情非,道不由衷。 以往被父亲禁足在清露霏微的那些日子里,她曾多么渴望冲破束缚,到阆风山外的世界看一看人间万事和无边风月。 可如今当她真的体悟一遭,却已归途无道,失去了身后静谧惬意的倚靠。 揽月的心头突然涌起一丝酸楚,露出一挽苦笑,原来当年自己的师父云牙子被兄弟手足撵出??山时是这样一番心绪。 既是不可久留,便要弃世绝尘,果断一些。 殷昊天固然对自己女儿的心性了若指掌,提前令阆风上下森严戒备,以防女儿携着血珠出逃。 但千虑一失,殷昊天也低估了女儿继承来的聪颖绝伦,有着不测之智。 殷揽月洞察入微,有着超前的预判,自始至终就没有想过父亲会这么轻易地就放自己离开。 虽说师父云牙子护着她从韶华宫逃了出去,但揽月和云牙子心里皆明彻得很,殷昊天神力盖世,万夫莫敌,当今无比,即便云牙子持剑抗衡,也终究是一华而不实的架子,力量悬殊。 履霜知冰,揽月也同样了解父亲的长虑远见,必已令阆风弟子常备不懈,严禁自己进出。 「多谢娘亲和颜姨在冥冥之中护佑月儿,将英招留给了月儿......」 殷揽月身子向前倾斜着,脚步飞快,形影如风。 莫名的忧伤突然袭来,她恨不得立刻飞回清露霏微,只要驾驭着英招避开众人的视线,便可回到寿木林里的壁挂天井,从井水里脱身逃离。 父亲...... 梦醒心凉,黯然落泪,殷揽月强忍悲伤,倔强前行。 计都、褚君山、栾青山几人不仁不义的面孔突然浮现在她的脑海里,这等心怀叵测、计谋用尽之人曾在揽月眼里卑劣无耻,可如今在父亲的虚假面前,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同样都是想要攫取血珠,将其占为己有,相形之下,父亲跟像是在居高临下,布置了一局大棋。 而无论是云牙子还是秦寰宇,又或是他的女儿,皆不过是他棋局里的一枚棋子,是棋子还是弃子也未可知。 父亲就这么俯看这棋盘里的一切,众人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且为他所操纵却无所觉察。 棋局似布阵,智谋万丈深。 揽月不敢再继续想下去,因为一旦细细串联想来就会发现一切都并非巧合,更好似统统都在为父亲达到今日之愿,使秦寰宇心甘情愿的剖丹。 当太多的巧合掠过她的生命,她就不得不说服自己清醒起来,重新看待命运安排给自己的戏本。 这剧本研读地越深,就越是容易推翻这些巧合,反倒更像是被人精心策划的契机。 就好比缘何秦寰宇会偭规越矩,突然探寻到避世离俗的清露霏微,还偏偏会在朔日里巧遇昏迷桂海的揽月;又好比缘何父亲会屈从于百派邀约,令揽月随阆风四子一同下山去赴?鼓盟会;再好比将云牙子留藏在阆风山里成为揽月的师父,传授丹阳之术...... 多想无益,不如放下过去把心清空,专注于眼前之事,让心归零。 看来秦寰宇只得交给师父照料了,相信他可以心坚石穿,虽临大劫亦可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寰宇,你且在这里等我一等,带我将血珠封存好,便回到你身边来为你医治。无论一日两日,又或是一载两载,直到将你救醒为止。同样是剖丹带来的巨创,既然计都能熬过绝躯垂危之时,那我想,你定 也可以。」 想罢,揽月加快了脚下的步伐,赶在父亲追来前逃离阆风山。 揽月踏着脚下的白玉地砖穿过露台,眼见前面便是流霞湖,只要再穿过湖上的?琈桥便能遥见清露霏微外的一片桂海。 只可惜时乖运舛,就在揽月低头赶路的同时,一道霜白色的光芒自她身后迅疾而过,携风呼啸,道劲扑面,由天而降拦住了揽月的去路。 「月儿,如此急匆匆地是要去哪里?你娘亲的木雕之躯尚在丹阳殿里,你可莫要迷踪失路,头脑不清。」 殷昊天话中有话,语气看似柔软,却一语双关携着威胁之意。 「爹?!」 揽月舌头几乎都要僵住了,她怎么也没有想到,父亲追来的竟如此之快。 殷昊天眼中闪过如同鹰隼一般的犀利目光,冰冷坚硬,像是要将这个叛逆不羁的女儿吞噬下腹,以做惩戒。 「月儿,为父自你幼时便时常教导于你,人不贵于无过,而贵于能改过。若迷而知反,善莫大焉。」 父亲这番怀柔之态使得揽月更加惊恐生畏,寒毛卓竖,魂慑色沮。 「爹,娘她已经死了,求你清醒一点!」 「胡说!诅咒你娘视同不孝!瑶儿乃万年木质仙躯,但凡神木便有枯木再春之理,定然能够重获生机。」 殷昊天的怒气好似狂澜般猛烈,带着骇人的声浪。 揽月哀求道:「不可能了爹!是娘她亲口告诉过我的,她的灵魄已经魂归隅谷祭坛,随我颜姨而去。」 「月儿!不可拿瑶儿之事戏言!否则便莫怪你我父女情分已尽!」 殷昊天恶狠狠地咆哮,身体一阵起伏,发出最冷厉的警告。 「......」 殷揽月百口莫辩,她不知该如何告诉父亲自己曾见过娘亲和颜姨灵魄之事,还被父亲当做亵渎母亲的忤逆大错,揽月委屈地紧紧咬着的嘴唇,渗出一缕血痕。 她隐忍紧闭的双眸里已满含泪水,长睫瑟瑟地抖动,心灰意冷。 「爹爹,既然你已将月儿视作忤逆不孝,那么月儿恳请爹爹念在残余的父女情分,开诚布公地为月儿揭开真相。」 殷昊天回电收霜,昂首漠视道:「你要问什么?」 殷揽月双肩颤抖着抬起头来,克制着随时可能滴落的眼泪,说道:「当初寰宇能不受阻拦寻觅到清露霏微,究竟是机缘巧合,还是是爹爹你有意安排?」 /82/82241/32048274.html 692 浩荡深谋喷江海 父女义往难复留2 殷昊天威凛的身躯一怔:「你问这个是何意?」 「爹爹,月儿求你,即便月儿所经受的一切皆是受爹爹背后所控,月儿也不怨恨爹爹。但只求爹爹给月儿一个明明白白,让月儿来去分明。」 殷昊天强压着心里的怒火,坦言道:「没错,当初的确是我有意在朔日夜里激起了朔风,吹卷起桂海的花瓣,将在丹阳殿里等待折冲血珠焚灼之气的秦寰宇沿途引到了清露霏微。」 呵...... 在听到父亲毫无顾忌地道出真相,揽月竟然异常平静,甚至有些欣慰,难得父亲所言里还有几分坦诚可信之词。 殷揽月的心里像被数万跟钢针插着,将那份痛楚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挤出一个浅浅的微笑。 她又问道:「当年师父烧炼出九转金丹的消息也是爹爹你宣扬出去,害得师父他被?华派逐出??山,又佯装患难真情,将他雪藏在了阆风灵台,仅为唯你所用?」 殷昊天抚了抚鬓角发须,静立沉思,眸光落在揽月脸上凌厉地来回审视,带着一种赫然惊诧。 他的嘴角扯了又扯,垂眼冷笑道:「不愧是我殷昊天的女儿,竟然连此事也揣度到了,也不知为父我该喜该悲?」 殷昊天承认地如此大方洒脱,实为出乎揽月的意料。.z.br> 就在这一瞬间,她仿佛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被谎言击碎的声音。 「那么?鼓盟会呢?也是爹爹有意应允令我和阆风四子一同下山赴邀,并纵了栾青山张机设阱,以待我五人堕其术中。刚好也可令寰宇和我触及到当年血珠降世之事,纠葛其中?」 殷昊天神色微顿,又突然放声大笑:「月儿啊,这你可是小觑了为父我。我知栾青山联合百派联名书信邀约的目的是真,但也绝非仅仅如你所言。」 「那......还有何目的?」 殷昊天吐诚道:「此乃为父一箭双雕之计。你要知,血珠坠降人世便已同宿体融为一体,要生则同生,要死则同死。故而想要将血珠攫为已用,就必须得在宿体清醒之时心甘情愿地剖丹。」 揽月惊觉道:「我懂了,所以爹爹你引了寰宇同我相见,就是想要......」 揽月话尚未尽,殷昊天便傲然笑道:「没错。我女儿天生尤物,怎会有豪情男儿能抗拒?如果秦寰宇知晓了你与他宿命相抗,相恋想杀,你说他会不会想方设法亦也将腹中的血珠剖出。这样即便你和他依旧姻缘无果,也总胜过他的灵识被血珠蛊惑,杀戮嗜血伤害于你。」 「爹!难道月儿只是你攫取血珠的一枚棋子?!」 殷揽月再也无法冷静,她百念皆灰,陷入绝望。 殷昊天面色沉郁,惊讶道:「你怎么会将自己视同棋子呢?你可是为父和瑶儿轻怜重惜的宝贝女儿啊。」 流霞湖上的雾气氤氲着悲凉的气息,一条文鳐鱼流星一般跃出湖面,在半空中绽开一朵银色焰火,又化作点点星屑飘飘洒洒,弥散在风中。 那条文鳐鱼死了,它的一生只会跃出水面一回,紧跟着它的生命便会化作星屑而终止。 繁华衬托着落寞死寂,这让揽月感到更加茫然若迷,好像坠入无边的冰冷与黑暗。 她手握血珠跌跌撞撞地向后退去,胡乱地摇着头:「不,不!所有人都不过是爹爹你运筹帷幄的一粒棋子,纵横开阖,操纵自如!甚至不惜以我的爱情为赌注,竟然还能义正辞严地说什么怜惜?」 「月儿!难道你就不想救活你娘吗?你就想看到你娘木躯僵直,朝朝暮暮冰冷冷的站在那里?」 殷昊天的殷切之心在胸中翻腾,汲汲皇皇,苦口婆心。 殷揽月的心寒冷得快 要结冰,轻轻一碰,便恨不得散碎一地。 她反反复复在脑海中咀嚼着父亲的话,心像是在空荡荡的荒芜之地颠沛流离。 「爹爹,月儿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殷昊天神色不惊,重新镇定下来:「你说,为父如今也没有什么好隐瞒你的了。」 「爹爹这局棋登峰造极,步步紧扣,究竟是从何时开始布下的?」 殷昊天悚然一惊,脸蓦地拉了下来,像刷了层浆糊般地紧绷着。 他嗔目怫然道:「你此话何意?!你究竟还要怀疑为父到何种地步?」 殷揽月一双荆棘般的眉梢高高扬起,双瞳直愣愣瞪着殷昊天,向他投去敌视又顽固的眼神:「或者说,爹爹为了攫取血珠之力,将它占为己有,也不惜连同娘亲她也成为了棋局中的一粒弃子?」 「你!不需你如此辱没为父和你娘亲的感情!」 殷昊天只觉心头冲天,五脏六要气炸了,他犹如一头暴怒的巨兽,高扬起利爪猛力一挣,狠狠地甩在女儿光洁白皙的脸上。 啪————! 寂寥空旷的流霞湖上传来一声响亮的耳光声。 殷昊天两眼喷火,气的浑身发抖,攥成拳头的手指握得咯咯直响。 「这是你对生身父亲该有的怀疑吗?!」 殷昊天发指眦裂,满面通红,进而发青,愤怒的瞳孔里布满了密密匝匝的血丝,脖子上的青筋胀得快要爆炸。 殷揽月用手捂着红肿的脸颊,澹然沉静地任由殷昊天在自己面前咆哮如雷。 殷昊天越是勃然狂躁,揽月就越是由内而发散发出一股静气,不动声色地看着面前寒风乍起,就好像流霞湖里的一泊血琥色的湖水般波澜不惊,静影沉璧。 她是多么希望自己的父亲真的可以不畏流言,不惧猜疑。 然而信任这种东西一旦崩塌,便有了裂痕,无论如何也再难抚平,如同心底扎了一根刺,再无往昔的崇高威望。 「不肖逆女!」 殷昊天怒目斜视着殷揽月,复杂的眼神里交织着愤怒和无奈。 但看着面颊浮肿的女儿,好似开出的一朵石榴花般花柔娇弱,殷昊天又心软成患。 罢了罢了! 殷昊天默默地转过身去,深深地吸了口气让自己的怒气平息下来。 最后只冷冷抛下一句:「我对瑶儿的爱从来纯挚无瑕,不掺一丝虚假,故而你毋需怀疑。你且回清露霏微修养身体,待明晨巳时,为父再来寻你同去将你娘亲救活。」 然后转身离开。 /82/82241/32051452.html 693 星眸卓识好姻缘 心愿偿无挂无碍1 殷揽月看着父亲忿然离去的背影,心里一阵一阵的疼。 曾经就是这个男人将她扛在厚实的臂膀上,为她撑起一片天地,呵护着她逐日成长。 也正是在这个男人坚韧的臂弯里,将混沌初开、稚嫩好奇的小揽月纳入他温暖胸膛。 可如今,在父亲转身离去的瞬间,揽月就像看着一个熟悉的背影一步一步沦为一个陌生的人。 默永远都是疏远的开始,殷昊天和殷揽月这对父女自此起便义往难复留。 殷揽月默默收起悲伤,反正已经痛到麻木,频频回顾也是无益,还是必须越过心中魔障面对现实。 眼前不远处的那片桂海里花枝招飐,纷纷扬扬迎风招展,翩然的花瓣像是在前面带路,指引着揽月回到那片纯一不杂之地。 姏婆意出望外,远远便望见揽月轻盈纤细的身影,光晕摇曳下,她月白色的衣衫飘动,动若飞燕一般婷婷袅袅。 姏婆绕出桂海迎向揽月:「小姐之事可尽已办妥?」 揽月芳容憔悴,别过一侧脸去,躲避着姏婆的目光。 「姏婆婆,英招现在何处,带我去寻它。」 姏婆突然惊呼道:「呀啊!小姐你的脸这是怎的了?!」 姏婆向来对揽月关怀备至,照顾入微,就算已到老眼昏花之年,揽月这赤红肿胀的半张脸颊也难以逃过姏婆的眼睛。 「婆婆,我没事。来去行路急了些,难免脚下不稳......」 姏婆拉开揽月的手,眯着眇眇忽忽的眼睛,皱着眉头心疼地打量:「小姐你可莫要瞒我老婆子,小姐脸上的伤痕五指分明,又怎会是磕碰所致?」 面对姏婆的嘘寒问暖,止疼着热,揽月心中顿时冰融雪消,绵绵柔情掺混着眼泪一同涌了出来。 「小姐,小姐你这是怎的了?」 姏婆急得牵肠绞肚,耿耿于心。 揽月挥袖抹掉眼泪,敷衍搪塞道:「没有,婆婆我真的没事,你莫要担心。」 姏婆急得跺脚,咒骂道:「简直是没天理了!这阆风派的小姐,竟然遭人掌掴,我老婆子倒要看一看究竟是谁人这般大胆!」 揽月的双眸再次迷蒙婆娑起来,眼神躲躲闪闪,回避着姏婆关切的探寻。 姏婆脸色阴沉蜡黄,吞吐着唾沫星子破口怒骂:「小姐受了委屈,老婆子怎能坐视不管!小姐放心,且告诉婆婆我,定去找那卑鄙下作之人讨要个说法!」 「唔......」 揽月吞声忍泣,委屈的眼泪往肚子里面流,于是她稍稍仰起头颅,硬生生的想要将眼泪憋回。 姏婆眼巴巴看着一字不透的揽月,心疼之感直抵心脏。 愤懑和焦急像一口钟鼎般在姏婆胸腔里荡来晃去,使她站立不宁,她气喘吁吁正欲破口再骂,话到嘴边却突然停滞住了,像是突然领悟到了什么,惊诧地睁大了双眼。 「难,难道是,是殷掌门不成?」 听姏婆提到父亲的名讳,原本面色木然的殷揽月突然鼻尖一酸,她抿了一下嘴,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一股清泪夺眶而出。 「看来真的是殷掌门他......」 姏婆幡然而悟,难怪揽月会只字不言,毕竟纵览整个阆风山,有资格能够掌掴揽月的人也只有殷昊天而已。 揽月眉宇间凝固着伤心,木然地蜷曲着双腿失力的蹲在了地上,双手掩面而泣。 姏婆也缓缓蹲下身去,将揽月的头埋进自己的胸口,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心疼道:「没关系,没关系。老婆子虽然不知发生了何事,但小姐若是不想说,咱们便不说。」 「婆婆......」 揽月任凭泪水疯狂奔涌。 姏婆的爱如雨露般甘甜,又如萤烛般无私,就像润物春雨悄然无声息地滋养着一株株幼苗,永不求回报,纯粹又博大。 在薄凉复杂的人心面前,揽月已经迷茫不知所从,她实在太需要像姏婆这般的精白之爱,让自己相信世上还有纯正无邪的感情。 待情绪稍定,揽月拭干眼泪,重现坚强之容。 她对姏婆说道:「姏婆婆,月儿今日恐怕是要同婆婆道别了,还望婆婆你能照料好自己,期颐长寿,晚景如春。」 姏婆口呿目瞪,急忙询道:「小姐要去何处?要去多久?」 揽月孤立无助,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只是知道阆风山已经容不得我了。」 「这?!」姏婆劳心忉忉,追问道:「既是如此,不妨让老婆子我随小姐同去,也好有个照料。」 「不了,婆婆。月儿前途渺茫,亦无头绪,怕是少不得飘萍浪迹于茫茫人海。更何况师父他老人家一向得过且过,更需要你来照料。」 姏婆的脸蓦地一红,羞涩含混道:「嗨!栾伯阳那个糟老头子怎能同小姐你来相较?他是懒散拖沓,马虎惯了,怎能比的小姐这般娇生惯养。」 揽月明眸温柔,微笑似波,轻轻牵起姏婆的手,亲昵厮语道:「姏婆婆,我师父的脾气的确时常刁钻古怪,但师父他璞玉浑金,最是淳朴善良。这许多年来月儿亲眼见你二人打打闹闹,却又相互爱护,只差点破一层窗户纸,将关系明朗。」 姏婆的脸上突然涨起了一层红晕,扭捏害臊起来,却又觉得颜面上下不了,转而推拒怪责云牙子道:「关系粘滞还不都怨那个糟老头子是个死要面子的,脸薄就活该他受罪!只一味担心他自己体面扫地!」. 「姏婆婆,」揽月恳切耐心道:「你听月儿一句,师父他的确是一心存良善的好人,就是羞赧了一点儿。这些年来师父待婆婆你呵护有加,月儿跟在身旁也是有目共睹,婆婆可莫要错过了这份姻缘。」 对于揽月诚挚之言,姏婆深感肺腑,她的眼眶不禁湿润起来:「小姐啊,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管那糟老头子作甚!」 揽月又说道:「缘空缘散缘无形,今世几人真心相伴?婆婆且要珍惜,只有彼此相惜共暖,才不枉负苍天赐予的邂逅。」 /79/79816/29276934.html 694 星眸卓识好姻缘 心愿偿无挂无碍2 姏婆看似对云牙子不瞅不睬的态度下,实则颇受触动,如同冰封已久的河面,在春风吹拂下慢慢融化。 姏婆难以为情,翻了个白眼,口是心非道:「老婆子我也就是看在小姐情面难却,否则就栾伯阳那个嘴硬骨头酥的糟老头子,我才不屑同他相偕作伴!」 「是了,是了。」 揽月难得的扬起一抹明媚的笑,撒娇一般摇着姏婆的手臂黏|腻道:「当真还是师父他老人家吉人天相,福缘深厚。」 姏婆心中一暖,情不自已又落下泪来,她紧紧攥着揽月冰凉的手,憋足了劲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老婆子猜测小姐你大概是遇到了倒悬之患,可偏在如此困境之时还不忘了老婆子的暮年之事,当真是知义多情。」 揽月和姏婆相对而望,迟迟吾行。 姏婆擦干眼泪,咬了咬牙松开了揽月的手。 姏婆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竭力镇定道:「这人一老、上了年纪便容易哭天抹泪,小姐你莫要嫌弃。老婆子知道小姐定有至关重要的事情要做,就不做小姐你的拖累了。」 万千郁结无法一一倾吐,揽月勉强挤出一丝苦笑,笑得无奈,笑到流泪。 「婆婆,你善自珍重,望婆婆和师父惜缘惜福。」 揽月说罢,不再留恋耽搁,迅捷回身对着桂海林中高声唤道:「英招!」 簌簌——!!! 放眼望去,霜白耀眼的花海里面传来「簌簌」榴啼声,英招受命一跃,腾踊在桂花簇拥的汪洋上空,携卷着月白色的花瓣,攒足劲儿地奔腾而来。 「小主人。」 英招在空中一个迅捷的盘旋,便平稳地落在揽月面前,低首俯身等待着她跃上后背。 「婆婆,月儿去了。」 「去吧去吧——」 万般牵挂在心田,姏婆一手挥袖告别,另一手却以袖袍遮面,她侧过身去目不忍见。 点滴难舍在心间,谁都不知道这次离别以后,何时还能有相聚的时刻。 二人眼里朦胧,充斥着希冀和祝福,怎奈又开不了口道出那句「再会」。 势不容缓,揽月举步生风,敏捷利落地跃上英招的虎背,整个行动一气呵成。中文网 这回她头也不回,直截了当吩咐道:「英招,我们回女真山隅谷祭坛!」 「英招领命。」 英招昂然挺立,双翼大张,在身后掀起一阵飓风。 一时间,乱花迷眼,漫天彻地,激起清香满园,氤氲叆叇。 只闻「呼」地一声,英招腾空而起,勃然奋飞,在簇簇花海的浪波里呼啸而去。 碧海云天,轻盈如纱。 揽月感觉自己轻飘飘的,心绪有种劈云睹天的畅然之感。 世事纷繁复杂,目乱迷津。 离去前,她曾感觉自己的心被紧紧勒住,马上就要窒息。 可现下脱离了父亲的视野,终于伸眉吐气,有种说不出的释然之感。 英招驮着揽月在轻匀如绢的浮云里穿梭,脚下银涛翻滚,好似滔滔白浪。 阆风山巅变得越来越小,云影轻轻拂过,掠过一座座殿脊,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离绪千种,揽月万分不舍地回眸向下看去,韶华宫的金顶在远眺之下好似一尊玲珑精致的鎏金宝瓶。 此时此刻,秦寰宇正命若悬丝的躺在那里,奄奄垂绝。 不!揽月猛摇着头,将如此不祥的念头罢黜掉。 她一直认为,若想拥有好的结果,就必须要对秦寰宇有坚贞不二的信任。 她深信,只要秦寰宇一息尚存,便定能排除万难转醒过来。 她的口中低声轻吟着:「缘悭分浅,终作云烟散。」 柏树仙曾经留给揽月的警醒之言,怕是真要一语成谶。 揽月忍不住地又一次回眸,刻骨铭心的情愫烙印在心底,明知道纠缠下去亦是毫无未来可言,却仍是难以就此放手。 所以方才离开清露霏微以前,自己蜂媒蝶使将云牙子和姏婆两个暗生情愫的人撮合在一起,又焉知不是为了弥补揽月自己和秦寰宇之间的遗憾。 肚里泪下,不如怜取眼前人...... 揽月的心绪神魂荡飏,正如那天边翻飞的云絮,飘忽不定,荡荡悠悠。 「寰宇,此番久别重逢之时我才知晓,自己究竟是有多放不下你......」 /82/82241/32057203.html 695 长恨更与何人说 韶华覆甘堕轮回1 英招驮着揽月避开阆风众人的视线,自壁挂天井流淌出的水涡里潜行而出,而后扶摇直上,展翅高飞。 离开了那令人莫然压抑又沮丧的困顿之地,高飞远遁,了身脱命。 好似龙投大海,虎奔高山,回到了自由自在的广阔之地,揽月压抑委屈的心情也随之抽离,淡然了许多。 因为她清楚的知道,无论过去经历了什么,也绝对不能深陷在沮丧颓靡里不可自拔。 苍茫云海间,英招乘风飞旋,揽月耳畔风声如涛,狂吹猛啸,将她的头脑吹得更加清醒。 她紧锁着眉头,突然心神恍惚起来,女子特有的感知力在不停地提醒着她,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自己忽略了过去。 身下云海扬澜,带着呼呼骇人的声浪滚滚而来,揽月星眸一颤,豁然开朗。 她急急叫停英招,当机立断道:「英招,我们不去隅谷了,改道去伊州!」 「是的,小主人。」 英招虽对揽月突如其来的命令有些吃惊,但依旧俯首听命,于是掀起羽翼陡然一转,改弦易辙往西方飞去。 揽月的这个决定并非临时起意,而是深思熟虑后的决断。 道理实则很通,待明日父亲殷昊天发现揽月已在不知不觉中逃出了阆风山,必定会纵兵追击。 且以父亲的神谋研虑,首当其冲地便会差遣阆风弟子们到隅谷祭坛拔树搜根,盘查一番。 综上种种,揽月是决计不可将血珠带回隅谷祭坛的! 与其将来束手就困,那么自己百般心思携珠逃跑的意义又何在,还不是会轻而易举的落入彀中,被父亲逼着自己就范。 此念一生,岂有犹豫之理。 而至于携着血珠逃去何处,揽月灵光一闪,计上心头。 若是血珠现世真的会为人间招致祸端,那么最好的办法便是寻一处人迹罕至的边陲之地。 揽月被父亲关在清露霏微里闭关自守多年,人地生疏,唯一能想到的地方便是岭头村所在之处,而那岭头村便位于伊州长宁城西的野鹿岭。 回忆袭来,若说回来伊州还是殷揽月此生初次任达不拘,放诞自己逞能之地。 可惜与两月前不同的是,当初有秦寰宇陪伴身边,一路荫蔽偏护,而现今却只有揽月一人,独自茕茕。 果然再也不会有人纵容、宠溺自己了,看来凡事只能靠自己来了...... 揽月深知自己面前的道路无论多么磕磕绊绊,也只能自力更生,让自己精进不休才能淡然无悔。 但可惜总是事与愿违,揽月的设想极好,却难逃欲益反损的可笑规律。 话说英招超尘逐电,瞬息千里,那迅捷之势胜过修仙习道之人的御剑术十倍、百倍。 但同时揽月也很快地验证了江湖百派口耳相承里,血珠灭世之能并非传闻异辞。 本以为在太子嵇含将万俟晖放归回国后,穰邽和猗戎两国便已万事交好,疆域稳固,且百姓们也不再遭受兵燹之祸。 可偏偏因揽月不肯尽信遗闻琐事里相传的血珠招祸之词,硬是将安定僻静的边陲之地,招致当地百姓重装旗鼓,干戈满地。 最初揽月还误以为仅是巧合,可当她携着血珠再次高飞远遁,重寻一处穷山恶水的贫瘠之地,依旧没能改变当地兵连祸结、百姓艰难竭蹶的结局。 揽月原是不信正也不信邪,可在无数次相同的结果面前,也不得不低首俯心,陷入自我怀疑。 兜兜转转,事实证明这枚血珠的的确确有着「脚踩生灵,手掌生死」之能。 血珠所到之处皆平地起骨堆,束手无策的揽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盲风晦雨,进退狼狈。 血珠的杀戮之气刁天厥地,过境之处鸟兽一空,甚至还会对自己的同类发出急促刺耳的警告。 头顶上空,鸿飞冥冥,远走避祸。 身后林间,走兽逃窜,畏难苟安。 殷揽月仰天喟然长叹,看来传闻皆是真的,这血珠的郁郁杀气遮笼四野,蔽塞五方,那股赶尽杀绝之气直逼得兽迒鸟迹,近身之处再无活口。 回回失败的尝试,让殷揽月的心如死灰,濒临崩溃的绝望无声的在心底蔓延。 怪只怪自己太过自以为是,将封存血珠之事想得太过简单,反而累及了凡人陷入水深火热。 然而,虽说灰心丧气,殷揽月也明白自己不能沉沦在自怨自艾里,毕竟血珠一日不除,便是未平的大患。 于是,揽月又开始尝试以自己腕间鲜血来压制血珠的戾气。 几次三番的尝试下来,女真祭祀的血脉之力的确屡试屡验,但同时也有着它的不足之处,那便是揽月的血只有短暂之效,并不长远。 可殷揽月的鲜血终究也是精气所化,亦非源源不绝,用之不尽,这让她领悟了一个道理,若是想要一劳永逸折冲血珠的戾气,还是得拔本塞源自根源上解决问题。 而解决一切的关键就唯有一物,那便是传说中的「缚魂摄魄铃」! 这着实令揽月头疼,无论是娄鹬还是陈膡都曾经说及过这铃,自打隅谷祭坛被那刺颜炸毁起便无踪无际,更也无人提及。 试问,昊天罔极,浑浑无涯,一个漫无头绪之物,揽月有该当从何处寻起? 她真恨自己总是心绪不稳,否则为何几次濒危之时魂入隅谷,就不能想到向颜姨询问一番缚魂摄魄铃的下落。 而眼下当她再想回身,已是后悔不及。 父亲派出的阆风弟子们已经隐迹潜踪,在女真山设下了重重埋伏,只等揽月现身束手就擒。z.br> 看来这父女二人之间的博弈尚未因揽月的逃离而结束,这份深思远虑不相上下,胜负难知。 岁月如流,不过忽然而已。 揽月一边携着血珠以鲜血短暂压制,一边苦心寻觅缚魂摄魄铃下落的线索。 也正因此,揽月方知天高地远,横无涯际。 更感自身渺小如沧海一粟,涓滴微利,渺乎其小。 本就步履维艰,她却不曾料到还有更大的困境在逼近自己。 原来,父亲殷昊天也并非守株待兔、不知变通之人,他见固守不成,便派出穆遥兲率领一众阆风弟子先发制人,对揽月进行穷追猛堵。 /82/82241/32057204.html 696 长恨更与何人说 韶华覆甘堕轮回2 论及阆风弟子们,哪一个都是精明强干之人,更何论率众而来的穆遥兲,对师父殷昊天最是奉命唯谨。 揽月不但从穆遥兲那里讨不到半分交情,反而被他逼得步步退逃。 最让揽月崩溃的是,本以为没了秦寰宇朔日取血折冲血珠戾气之需,揽月腕间的伤势必可弥合一新,复旧如初,却没成想如今平添一枚血珠在手,更需她日复一日取血压制。 双腕间伤痕累累,皮破肉烂,终于成为了永不痊愈的顽固之伤,每每轻动便会有撕毁灵魂般的彻骨之痛。 就这么浪迹萍踪多年,揽月纤纤弱质,每况愈下,再也抵不住流离漂泊之苦。 她不禁有一种道尽途殚之感,还有一种心余力绌的无奈。 与其顽固到山穷水断之时再思索转机,也必会悔之晚矣。 现实既然如此咄咄逼人,揽月不得不痛下决心绝薪止火,让父亲殷昊天对血珠彻底死心。 于是揽月用尽最后的气力寻到了一处广袤苍漠,名唤「楚地」。 楚地平展荒芜,寸草不生,更像是一片死寂的沙海。 放眼四望,万里黄沙,纵目茫茫,光秃秃的沙海里仅有一株黄荆子从两块巨岩缝隙里钻出,衬得楚地更为荒凉。 「这里也算是杳无人迹的幽深之地了吧......」 没错,楚地的确是揽月这些年来所寻罕见的平川旷野,周遭路绝人稀,满目尽是衰草寒烟。 可既然决定了将血珠埋藏在这里,一旦有了前面的覆车之鉴,揽月慎之又慎,最大限度将腕间鲜血放干,浸染一捧一捧黄澄澄的砂砾,密密层层严实覆盖在血珠之上。 「这样也许可以多撑一段时日......」 说这话时,揽月并无底气,但总算也是仁至义尽。 寻不到缚魂摄魄铃,那一切努力皆是徒劳。 并非是她想悬崖撒手,只是比起被父亲派来的弟子夺走血珠,倒不如来一个一了百了,让一切尘埃落定,归于平淡。 决心一下,揽月反倒有种释然的宁静。 娘亲和颜姨递过来的千钧重担着实又厚又重,压得揽月行迈靡靡,心情沉重惶惑,已不堪命。 既然逃无可逃,真不如轻轻搁浅记忆的尘烟,重新梳理沾染风尘的心情,从此孑然一身,再无挂碍。 这样想着,揽月驾驭着英招腾飞在茫茫苍穹,英招奋翅鼓翼,腾云跨风。 ...... 不知是第几回自穆遥兲的华铤剑下死里逃生,总有种九死一生的侥幸。 揽月呼吸着沁人肺腑的空气,还带着些人间泥土的清香。 她猜不透穆遥兲究竟有没有痛下杀心,但她心知肚明,若不经穆遥兲有意通融,以他与自己悬殊之能,自己断没有这般好运回回化险为夷。 穆遥兲他并非草木,岂能全然冷血无情,故而她能感知到穆遥兲的挣扎和纠结,左右为难,莫能自拔。 再这样下去对谁也不好...... 熏风解愠,她闭上双眸横展双臂,任凭风云掠过,最是能够怡情悦性,有种超然物外、遨翔自得之感。 解脱吧......都得一个解脱吧...... 这一世春秋,浑噩自知。 若是转世轮回再来人间一遭,揽月还是想给自己寻一避嚣习静之处,以便满足来世遁身远迹的愿望。 既然今生由不得自己抉择,那不如就为自己抉择一个心之所向的来世。 暮色苍茫,揽月俯瞰身下,山水林木都蒙上了一层灰色的纱幔。 一座座逶迤的山岭探出云端,虽比不得雄浑巍峨的峰 峦,却娇小玲珑显得甚是可爱,倒是个安心度日的好地方。.z.br> 揽月依依难舍地深深吸入一口清新之气,伸出手去轻抚着英招的后背,微微含笑道:「英招,这些年真的太辛苦你了。」 「小主人?」 英招察觉到揽月的语气与平素有异,却并不知揽月心中所想。 揽月这时手指身下云卷云舒间一个平顶崖端给英招看,淡淡说了句:「我们去那里。」 英招从令如流,收拢两羽翼缓缓落下,置身在山林怀抱间。 一人一兽临崖凌风而立,遥望夜空中月如银盘,悄悄穿过如纱般薄薄的浮云,好像娇羞的少女撩起面纱。 殷揽月衣裙漂浮如波,眼眸好似平定崖下那一河潋滟的水,倒映着月色,清泠深邃,好似仙女自月下而来。 「太累了,我想结束这一切。」 揽月笑转身姿看向英招,神色变得冷如冰玉,她的眉头微聚,神色坚决,不容置喙。 「小主人?!」 英招不过山海之间一只异兽,弄不明白揽月话里的含义。 揽月作出调皮的样子:「我会忘记有关此生的一切,重新开始。那就让我把它们锁在桂雪簪中,像当年娘亲所做的一样。」 「英招,我好舍不得你,谢谢你陪伴了我的母亲,又陪伴着我。我走后你也可以解脱了,去吧,回到隅谷祭坛去,那里才是你该呆的地方。去吧!」 英招似有不祥之感,弯曲前蹄欲朝主人所站的崖端跃去,却硬生生被揽月轻掷玉袖抛出的一道月白色屏障挡了回去。 揽月再无无半分犹疑,自平顶崖端一跃而下。 霎时间金光大绽,在夜空中留下一片霜雪般的桂花晶莹闪耀在黑暗中,终也消逝不见,只遗一片甘香似乎在告诉世人她曾来过这里。 金星雪屑,芳华绽尽。 英招对着月亮昂首啼鸣,夜里不断回响有「簌簌」榴声。英招身后有一人自林中走出,他默默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一言不发,只是用那只异瞳望着她跃下的地方,紧跟着也纵身跳下。 「如果这是你的愿望。」穆遥兲在崖下找到了「她」,他看着「她」那稚嫩无忧的面孔,俯身拾起一旁她遗落的腰间衿带,把它仔细缠绕在自己的手腕间,后退而去。 ...... 深恩负尽清浅如水,红尘辗转已成虚幻。 繁花褪败朝荣夕悴,韶华倾覆凋零谢幕。 生死苦海尘心已静,嗤笑人生皆成空幻。 一花枯萎一花开,故事未尽,只待将来...... /79/79816/29284376.html 697 噩耗传出惊四邻 哀感天地香魂消1 民间戏文时常有云:尘世如潮人如水,世事变迁总难料。 话说江湖百派各据一方势力,门派间从来争斗不断,偶有嫌隙,便少不得刀剑相搏,针锋相对,但也纵不过是些吹毛求疵的小事。 都想着自己门户可以包举宇内,一统百派,却苦于眼高手低,空有一腔抱负。 真正囊括百派的大事,近百年来也就那么屈指几件。 其中,紫泥海屠戮龙鱼一族算一件,血洗女真一族抢掠隅谷祭坛算一件,百派被围剿在?鼓学宫几经残虐也算一件。 这前面两件皆是百派对他人倾轧打压,故而从来也无人引以为戒,反求诸己。 但?鼓学宫一事则不同,在惨遭墟棘峰一众的凌辱和践踏后,江湖百派皆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损失和打击。 ?鼓盟会从一个百派和衷共济的盛世之会,变成了败兴而归的惨痛教训,着实有些引人发笑。 经此一事后,有的门派精金百炼,进德修业;有的门派和息调养,摄生体疗;有的门派闭阁思过,内视反听。 当然,也不乏有的门派趁他派消弭微弱之势反攻倒算,在江湖中谋得一隅之地。 不过大多数的门派还是韬光养晦,陷入长久的沉寂与缄默。 汇集林林总总,纵览来说,江湖百派风云开阖,各方势力熊据虎跱暗暗整顿力量,以待重新划分势力之机。 有道是:离乱之前,必是长时间的澹泊。 在殷揽月携着血珠出逃阆风山的这段日子,便是刚好处于此段云淡风轻、水波不兴的阶段。 百派势力刚巧关起门来闭门自守,倒是没有心思注意到阆风派竟然不露声色地掀起如此轩然大波。 殷揽月堕丹自殒以后,穆遥兲将她系在腰间的衿带带回了阆风山交差,在一番机智的言辞巧饰之下,让殷昊天误以为女儿已经香消玉殒,追随她的生母而去。 巨大的悲恸之下,殷昊天懊悔莫及,他将阆风派交托给穆遥兲来打理,独自一人闭关绝世,远离尘寰。 这恐怕是穆遥兲此生唯一一次对师父的隐瞒,虽算不上是一个谎言,但于刚直骨鲠的穆遥兲而言,已是难乎其难。 除了瞒哄过殷昊天还不行,为了遮掩揽月尚在人世的真相,以防露出破绽,穆遥兲还需要对天下悠悠之口撒下一个大谎。 在执掌了阆风派以后,穆遥兲遣人在灵台清露霏微的桂海里为揽月立下了一方衣冠冢,并以恩师殷昊天之名对江湖百派发出殷揽月气竭病死的讣告。 一封封写满哀伤悼词的灵道符被发出,一个个门派也都不约而同的送来哀悼的挽幛。 ?鼓盟会之事仍像挥之不去的梦魇,虽说已过经年,却依旧有人夜卧梦魇,惊悸不安,故而对当年殷揽月的舍命相救,皆有着镂骨铭肌的感激。 正所谓是:既要做戏,便做全套。 阆风山祈谷坛上的耕夏钟长鸣,整整三月有余。 阆风门下弟子的道袍外皆披着衰服,以吊唁哀惋之情。 丧钟声冰冰冷冷,直叫听闻之人拊心泣血,透骨酸心。 声传百里,直穿云霄,发喊连天,唯恐有人尚不知晓。 总之,接连半年之久,阆风山峦阴霾凄凄,尘絮愁面。 ...... 殷揽月身故的消息也同样传到了太皞山。 那日刚巧霾雾重重,阴雨迷蒙,陈胥手里捏着阆风发来的灵道符,急得满院子打转。 得此噩耗,陈胥已如晴天霹雳,悲恸已极,故而他很难想象若是兄长陈朞得知此事,能否承受得住。 陈胥耷拉着脑袋踌躇不决,他一把抓住来送灵道 符的陈朠,着急忙慌地叮嘱道:「这事儿可莫千万要让兄长知晓!」 陈朠怯声怯气,低声道:「实不相瞒,殷小姐身故的消息已是风雨满城。咱们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除非闭门合辙将陈掌门绑在太皞山里。」 「这......」 陈胥静思默想了片刻,心知陈朠所言有理,于是送来了扯住陈朠的手,犹豫道:「你且莫急,让我再好生想一想。」 陈朠劝道:「还有什么好想?灵道符乃正式文书,岂有私自昧下之理。这可是有违门下本分的!」 「啧!」陈胥内心漂浮不定,心慌意乱地问道:「你可知兄长他现在何处?」 陈朠指着太皞山之巅,说道:「天枢台。」 陈胥脚下悠悠踟蹰,看起来还是下不定决心。 陈朠急道:「你可莫要继续犹豫了,方才我瞧着老掌门从外面回来,面色沉郁,怕不是也听闻了此消息?」 陈胥惊呼道:「什么?!你怎的不早说?!」 顾不得其他,陈胥拔足而去,行疾如风。 陈胥脚程极快,片刻不到,陈胥便已站在了陈朞面前,不过却没有见到叔父陈膡的影子。 陈胥暗自啮齿咬牙,无声愤懑:「陈朠这混蛋......」 陈朞正在仰观天象,沉静澹然,翩然从容。 他头也未回,淡淡问道:「这般气喘吁吁,有何急事?」 「哥,我,我有一事......」 陈胥将灵道符攥在两手之间,不停地搓揉,他暗暗埋怨着自己笨嘴笨舌,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陈朞心绪平和,随意道:「男子汉大丈夫,该当有话直言,为何期期艾艾。」 「哥......」陈胥鼓足了勇气,一把将灵道符塞进了陈朞手里,结巴道:「你,你看看,看看这个!」 面对陈胥的毛躁莽撞,陈朞眉心微蹙,但仍然展平了那张满是褶皱的灵道符细细看来。 陈胥看到陈朞身躯一颤,两手不住地抖动。 陈朞脸色变幻时而紧绷,时而哀伤,时而迷茫,时而又变得坚定起来,最终很快地归于和缓。 陈胥忧心忡忡地看着兄长沉默如谜的呼吸,惊疑道:「哥,你没事吧?可莫要吓我啊。」 陈朞神色一平如镜,看不出丝毫波动,只淡淡回了一句:「我知道了,你且去吧。」 说罢,陈朞转身仰头,像没事人一般继续将心思投入在天象之上。 /79/79816/29284377.html 698 噩耗传出惊四邻 哀感天地香魂消2 这让陈胥既惊讶又忐忑,都说物极必反,最怕有的人悲伤至极反倒会平心定气,实则会抑郁难泄,憋闷成疾。 「哥......」 陈胥不敢就这样离去,凭兄长对殷揽月爱慕忘身的感情,绝对不会这般沉着冷静。 陈朞背对这陈胥,瞧不见他脸上的表情,从容道:「陈胥,?鼓学宫之时兄长托付你的事,你可还有记忆?」 「托付我的事?」 这事提的意出望外,陈胥一时没回过神来。 陈朞和缓自若道:「为兄希望将来由你接替叔父,撑起掌门大任。」 陈胥吓得惊呼起来:「那怎么成?!论及术法修为、品行阅历,我有何处能同兄长你相较?怎可让我承袭一派掌门之位,岂非荒诞!」 陈朞语重心长道:「你纵不过只是年轻而已,只要你肯磨砺德行,建树功名,必会受人交口荐誉。」 陈胥简直就要崩溃,他苦口相劝道:「哥!我明白殷小姐身故的消息对你而言钻心刺骨,刺激极深,但你也不可做如此草率的决定啊!你若心中有痛,不妨跟我聊聊,莫要说这般令人悬心吊胆之言。」 陈朞双手缚于身后,仰面叹息:「为兄我还有更要紧的事情去做,派中事务怕是无暇顾及。」 陈胥急得喉焦唇干:「什么事?!殷小姐她已经死了,已成定局,无法挽回!」 陈朞严毅刚直,始终顽固不化:「此事已决,仅是告知你一声,并非是同你商议。」 陈胥蓦地说不下去了,喉咙里好像卡着一根鱼骨头,更住了。 沉默片刻后,陈胥消沉垂丧道:「哥,你从来都是我陈胥瞻仰尊崇的榜样,可你今日真是令我太失望了。我的兄长最是恪尽职守,以玄霄派的责任为重的大雅君子,可如今竟然乱点掌门!难道掌门人选如此任意,既不度德?亦不量力?」ap. 面对陈胥的脾气和质疑,陈朞毫无波澜,他神色严正的对弟弟说道:「自打从叔父那里接管玄霄起,我便责先利后,公而忘私,故而我对玄霄悉心竭力,责任已尽,问心无愧。但生而为人,总有梦寐魂求之事,如今我便是要去追逐所想,难道你还要拦我?」 「哥......」 陈胥终于彻悟,无论好说歹说都改变不了陈朞的心意,他嗫嗫嚅嚅,语言再止住。 却听兄长意味深长地又说道:「方才叔父来过天枢台......」 「叔父?」 陈胥灵感顿生,计上心头,他以叔父之名敷衍道:「对啊,如此重大的决定怎可你我二人说了便算,还得问过叔父才行。」 陈胥不禁为自己的灵活机智而暗暗得意,但是自以为是回筹转策、借力打力的一招,在高瞻远瞩的陈朞面前如同扑了一个空。 陈朞庄严有度道:「方才我已同叔父商议过此事,叔父愿意尊重我的决定。」 「说笑呢吧?!」 陈胥自脑不已,没想到反被自己弄巧成拙。 陈朞转身回眸一笑,好似徐徐绽放的春晓之花,泛着迷人的色泽,但在陈胥看来更似一弯悲戚的朔月,隐忍悲恸。 「哥......」 陈胥和兄长之间有种不可言传的体恤和理解,这份默契只源于血脉之间,是并非悉心揣摩便可领悟的。 他终于决定不再拦他...... 透彻之悟后,陈胥泪如泉涌,他实在不知,这是不是同兄长之间最后一次相见。 「哥,你要保重自己,时常念及家里,发封灵道符报个平安也好......」 陈朞低眉凝眸,浅笑安然:「我们玄霄派的掌门,怎可哭哭啼啼。 」 怕是今生仅剩这一遭了,想至此处,陈胥索性放声嚎哭,号啕道:「哭哭怎么了,反正也留不住你!」 陈朞心中一软,神色温柔逗他道:「我又不是不回来了,没准何时,便会回来此处查验你这个掌门称职与否。」 陈胥本还在泣不成声,突然「噗嗤」一下笑出声来,顷刻间涕泗横流。 他一边擦着,一边反唇相讥道:「人家都是一派的掌门了,谁还要你查验!」 「是呵是呵——」陈朞唇角含笑,宠溺道:「为兄也认为,我陈朞的弟弟必会成为当世之杰,万人生敬。」 陈胥终于咧嘴一笑,桀骜倔强道:「那还用你说——」 陈朞浩气长舒,如释重负道:「好了,既如此,我便可安心而去。」 陈胥一听,连忙急急巴巴问道:「这就走?这么急!」 陈朞豪情致逸,淡然一笑:「我偶尔也想挥霍谈笑,做一回放达不羁之事!」 陈胥骤然一愣,他还从未见过陈朞有今日超逸洒脱之貌,故而顿生错愕之感,好像面前这个兄长陌路又生疏,但见他超然自得的样子,又真心为他感到高兴。 陈胥突然站直身体,郑重其事道了一声:「保重!」 他的样子严严翼翼,肃穆而庄重,竟像是在刹那之间由一个孩子成长为了大人。 陈朞什么也没有再说,只是拍了拍弟弟的肩头,会心一笑,而后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去。 陈胥一言不发地看着兄长的背影渐行渐远,自打阆风殷揽月杳无踪迹的这些年来,兄长的确清减了不少。 他那清瘦的身子周围环绕着一份独有的宁静安逸之气,在空气里慢慢氤开,最终翩然飘散。 回忆起旧时重重,顷刻间,一股不舍的情绪再次涌上心头。 陈胥脚步不受控制地追上前去几步,隔空遥喊道:「哥——你要去何处——」 陈朞未做任何回应,依旧自顾自的前行,似乎没听到一般。 陈胥默然良久,终于还是对着陈朞的背影轻轻挥了挥手,目送着他离开。 ...... 太皞山的微风轻轻的拽起陈朞的衣角,纵然对叔父陈膡和弟弟陈胥有千般不舍,陈朞仍想坚持自己的决定,去寻找那个能令他的心柔软温暖的她。 陈胥最后的呼喊陈朞并非没有听到,之所以置若罔闻仅仅是因为连陈朞自己也不知道该要去往何处。 虽然眼下并不了解她现在何处,但陈朞坚定的知道,她在何处,他便会去往何处且义无反顾。 /82/82241/32065159.html 699 噩耗传出惊四邻 哀感天地香魂消3 她没有死......她一定还没有死! 殷揽月杳无音讯了这许多年,陈朞虽不知她离开隅谷祭坛以后又发生了什么,但广博的阅历和直觉告诉他,阆风派一定隐藏了什么秘密。 对此,陈朞一直以来自责不已,若是当初他能时时相伴她的身边,陪她一同回去阆风山,应当会有不同的结果。 所以这一次,他无论如何也要找寻到她,绝不会再放她一人深陷苦难,绝不会让命运把她一个人推向谷底。 当然,陈朞能有这份笃定也绝非感情用事,冲动而行。 自从他察觉到揽月音信全无以后,便日夜查阅天象,观测着揽月的星盘。 而揽月的星盘并无濒死垂危之兆,也并未随着她身故的丧讯而消失,反倒星轮初生有着焕然蜕变之兆。 以陈朞观星多年的经验看来,揽月不但没死,还多半落入轮回,涅槃再生。 陈朞认为自己瞬间闪过的这个念头,并非绝望中的自我慰藉,而是凿凿可据。 仅存的疑惑唯有一处,那便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揽月的内丹修为竟然如此精深,能企达三乘返老还童之术,实在令人高看一眼。 像揽月这般拥有精深内丹、又有着九转金丹之能的卓绝惊奇女子,偏偏深藏不露,有着不矜不伐谦逊之心,怎能不令人怦然心动。 相较之下,陈朞反而觉得自己所掌握摘星之术不过碌碌庸流。 陈朞因修习摘星术之故缺失了双瞳,眼前自此以后皆是葱蒙迷希,但他从来不为此惋惜,因为摘星术让他精进名遂,无敌于天下。 但自从失去了揽月以后,陈朞世界便就此晦暗消弭,暗淡无光,从未有过的那种黑暗就像一只斩而不尽的恶鬼,吞噬了光明,也吞噬了他所有的快乐。 时有甚者,陈朞神行恍惚,失去常态,时常日夜不辨,是梦是醒分不清。 现在好了,他终于决定放下一切,遍游四方,只为寻找他心中的那道光。 ...... 与此同时,阆风派殷揽月身故的消息也同样传到了庆州云阳的皇宫。 太子嵇含正对着衣架上铺展开的一件轻薄如烟的纱裙看得出神。 那纱裙以初生雪鹭鸟儿的绒羽撵入天蚕丝织就,又掺入了纯银丝线加固,美得犹如清晨时青烟缭绕山谷间烟波千里的梦幻之景,有种漫天虚无的缥缈之美,清奇而玄妙。 黎普自门外走近,垂首恭立道:「殿下,外面准备好了,陛下喊你过去。」 太子嵇含目不转视,一言不发。 黎普近前两步,再拜道:「殿下,外面准备好了,陛下喊你过去。」 沉默有种特别的力量,虽是无状无形,却锋利过千万刀刃,可以穿透任何可见或不可见的东西,直抵人心深处。 屋子里仅听能到太子嵇含沉默如石的呼吸,深沉且冗长。 黎普再近一步,屈身恭敬地请道:「殿下,外面准备好了,陛下喊你过去。说是今日无论如何都要完成合卺礼,就算让黎普将殿下绑也得绑去。」 太子嵇含横眉冷眼,侧目而视道:「你是在威胁本太子——」 黎普俯身跪地,拜道:「还请殿下莫要难为小人。」 「殿下?」嵇含冷嗤一声:「我算个什么殿下?我不过是一个受人禁锢的傀儡!傀儡!」 黎普面无表情,隐忍不发,只是静静听着嵇含肆意发泄。 黎普打小便跟在太子嵇含身侧,对于他的性子一清二楚,黎普心知嵇含这般暴怒的样子另有根源,只不过是嵇含自己不愿意面对和承认而已。 自打阆风山上传出冰冰冷冷的丧钟声起,嵇 含便日夜郁郁寡欢,随着那绵绵不休的哀戚之声,嵇含脾气愈发难以拿捏,暴烈易变。 黎普就这么默默地陪在嵇含身后,因为纵览整个穰邽皇宫,能切身体会到太子嵇含此刻心情的,也只有黎普一人而已。 对殷揽月那透骨酸心的疼痛,黎普也有,且比太子嵇含还要创巨痛深,可是太子嵇含却比黎普幸运,起码还有一个男子堂堂正正的身份,可以光明正大的哀惋吊唁。 每个人都有一段拊心泣血的悲伤,越是想藏起来,越是容易欲盖弥彰...... 太子嵇含还在继续咒骂,他的怒容可掬,反手指向自己,自损自厌道:「黎普,来,你说说!我算是什么殿下?堂堂一国太子,却连娶妻之事都不能自己做主!」 「......」 黎普缄口不语,只是伏低身体匍匐在地,任打任骂。 嵇含愈发生气,瞋目切齿道:「你!说话啊!你只是身体残缺,又不是身体残废!怎的像一块木头一般?!难道你就没有自尊吗?难道你就没有喜怒吗?难道你就不会痛楚难过吗?!」 黎普匍匐的身躯蓦地一怔,终于缓缓抬起头来看向太子嵇含,这回他的眼里噙着泪。 「你——」 嵇含正欲再骂,胡乱挥舞在黎普前面的手臂突然僵直地停滞在半空,他突然愣在了原地,呆滞无神地一动不动。 比起嵇含口中骂黎普之词,此刻他反而更像一尊木雕泥塑。 嵇含一双失神的眼睛,呆滞地望了黎普一眼,而后毫无征兆的「哇」地一声涕泗横流,那哭声凄入肝脾。 他揪过黎普,撕心裂肺地喊道:「她死了!她缘何就死了呢?!你我携礼去到阆风山的时候,殷掌门只说她在闭门将养,并未提及说她的病已膏肓、回天乏术啊!怎么就会死了呢......」.. 嵇含越说越无力,眼泪再次夺眶而出,蹲在地上,哭泣的象个孩童一样。 「主人......」 黎普悄悄拭了一把垂涕,却不知该如何安慰,或许也无法安慰,因为黎普的心也像缺了一块一般,任它何物也无法修补。 原来悲伤至极会有一种恍然如梦的感觉,嵇含无法压制住心痛的冲击,不断自责道:「怪我,这都怪我。总以为阆风山尽是些仙丹灵药,定然不会有碍。若我当时能执意探访,及时获知她的情况,定然不会铸就如今大错!」 「主人,已成定局之事,悔之无意。」 黎普低着头,努力不让悲恸蔓延。 嵇含已被悲伤占据,顿脚捶胸道:「粥粥无能之辈!粥粥无能之辈啊......你是,我也是!不不,你还胜过于我,起码不需趋炎附势,陷入身不由己的婚姻......」 黎普为嵇含竭力冷静地说道:「主人,暄煦公主也是好意,自从?华败落后朝廷便在江湖里失了倚靠,而与龙溪派联姻的的确确是眼下最佳之选。」 嵇含木然低吟道:「是啊,龙溪派......乔柯之姐乔慧......牺牲一个我,便可保穰邽山河锦绣,江山稳固......」 嵇含此言里充斥着多少落寞和遗憾。 他澄思寂虑了良久,终于拭干眼泪,挺胸抬头,恋慕地往那衣架上抻展着的「朝岚衣」上看了一眼,灰心丧意道:「罢了罢了,既然她已不在人世了,我娶谁人都一样......」 「主人英毅睿达。」 黎普额头紧扣在冰冷的地面上。 「只一事还需托付你,这件朝岚衣是本太子为她所订制,可惜?鼓盟会之时局势混乱动荡,一直寻不到机会。没想到今日成为了我对她唯一的念想,故而本太子托你将它悉心收好, 不许任何人触碰它明净之身。」 「是。黎普遵命。」 「好了,走吧!休要让太子妃待时太久......」 说罢,太子嵇含整衣敛容,浑身霸气凌然地走向门外。 /82/82241/32065160.html 700 缘尽缘散缘再起 漫漫来世续前生1 春秋只是一刹,流年不过弹指间。 一花枯萎一花开,花开花落皆是轮回。 书接开头,有一名唤岑夫崖的书生被卷入人间战乱,亲身体悟了析骨而炊、血流漂杵的喧杂炼狱。 不肯向命运屈从的他逃军回到家乡,带着妻子沁氏误打误撞来到望舒风平顶崖下的三花庄里遁世隐居,却没成想三花庄受了仙家术法诅咒,导致村子里所诞之子无一成活。 岑夫崖对此一无所知,先后接连痛失两子。 发妻沁氏因痛生疾,患了癫症,自此以后痴痴傻傻,日子无望。 岑夫崖百念皆灰之时恰遇一顶圆额广、唇脸如丹的麻衣道人自落日余晖间禹步而来,为身处困顿的岑夫崖指点迷津...... 岑夫崖俯身作揖行礼,眼中含泪,对麻衣道人道:「道长来得正好,道长方才唱的那词恰入夫崖之心。可见道长真乃得道仙家,夫崖愿追随道长左右小心服侍,能否请道长收下夫崖?」 麻衣道人看岑夫崖双眼赤红泛泪,知其诚恳,继而笑道:「信士能解这词中意固然亦是一机缘,但贫道观信士你于这俗世尚有联结未破除,纵是同老道我去了,也证不得道果。」 闻此,夫崖赶忙再次作揖,恳求道:「请道长为夫崖指明。」 麻衣道人未语先笑,反复捋了捋垂肩白眉,终道:「依贫道观,信士你于这俗世间尚有一情待了;一恩待报;一债待偿。」 「一情待了?」夫崖作揖,「夫崖确实尚有一颠妻沁氏留守家中,但是不知道长口中所说那「一恩一债」又是从何而来?」 「信士是否还记得近七年前,曾经在那密林老槐树下......」 麻衣老道故意拖长了语调,难免让人有故弄玄虚之意。. 「七年前......」岑夫崖果然记起,七年前逃军回老家时还真是有这么一段被救之恩。 岑夫崖依稀记得自己当年背靠一颗两人合臂方能环抱的千年老槐树下倒了下去,但是自己如何醒来的、醒来前又发生了什么、是谁救了自己,这一切均不记得。 岑夫崖不解:「道长这一提醒,七年前夫崖确实曾被人救过,但是恩人是谁,又在何处,这恩夫崖又如何才能报得?」 麻衣道人第一次收敛了笑容,叹气道:「话说你这恩人乃是一女子,她虽说身为女子,却不属凡俗世间。因其缘故自弃前身之躯,自废了体内金丹,抛弃前尘烦恼记忆得以再生于世。」 「那道长您的意思是,夫崖是被一位像您这般的仙人所救?」 「呵呵,论道果,恐怕这女子的前身是要越过吾几分的,吾无法与之攀也。」 「那夫崖又如何报此恩?」 「三日后望舒峰平顶崖下的河边。」 一边回答着,麻衣道人甩了衣袖转过身子背对着岑夫崖昂首禹步而行,做离去状。 岑夫崖见他讲话半隐半晦,未解释透彻便将离去,更是着急了。但见麻衣道人根本无停步之意,只得对着他的背影喊道:「那道长可否再留步稍时,跟夫崖回去医一医吾家那癫妻?」 麻衣道人头也没回,只伸出一手来在空中摆了摆,抛下一句:「毋需贫道,心病心药即可医,而那心药正在河边等着信士你呐!记得,三日后!」 岑夫崖再喊:「道长尚未指明剩余「一债」为何?」 「信士与贫道此生共有两面机缘,今为其一......」 麻衣道长已走远,声音渐消。 ...... 三日后,岑夫崖按那麻衣道人的指点,沿着那条环村河一路仔细寻找,眼见星暮轻垂,月亮高悬,却仍一无所获。 「怕不是那道人诓哄于我吧?」 岑夫崖懊恼不已,暗暗嗔怪自己不该轻信麻衣老道的坑蒙拐骗之言。 「一情待了,一恩待报,一债待偿......啧!」 岑夫崖反复轻声念着麻衣老道留下的谶词,品味着其中之意。 若细细想来,七年前那待报的「一恩」千真万确,故而岑夫崖也不得不相信麻衣老道有未卜先知之力。 于是岑夫崖耐着性子继续寻找,直到头顶上方的平顶崖端突然之间金光大绽,紧接着在夜空里洒落一簇簇霜雪般的桂花。 那些桂花灿烂炳焕,堪比金星银屑,熠熠生辉。 岑夫崖一时看得有些出神,没想到在这荒远偏僻之地还能欣赏到如此绮丽仙景,美不胜收。 正在岑夫崖瞧得痴迷忘我之时,平顶崖上一道月白色光幕划破长空,流星一般倏忽坠降。 一刹那的绚烂璀璨,打破万籁的寂静,映地河水微波粼粼,好似一条缀满宝石的绸缎。 岑夫崖瞧得如痴似醉,竟生出一丝不枉此生在人间徘徊一场的感慨来。 呜哇——呜哇——呜呜哇—— 对面不远处的河边同时传来一阵婴孩的啼哭,那哭声酣畅淋漓,好像要将上辈子积压太久太满的委屈一口气统统释放,听着令人格外心疼。 岑夫崖骤然一愣,心中暗道:「乖乖......该不是来了吧?那麻衣老道果真断事如神!」 可这大半夜的,蓦地从天而降了一个婴孩,总还是带些恐怖的气氛,加之身后的三花庄里偶然传来一两声老狗的吠叫,更是吓得岑夫崖汗流洽背。 他在心里暗暗给自己鼓着劲儿:「夫崖啊,那可是你七年前的恩人啊,乃是仙人又非鬼魅,你怎可这般捻神捻鬼,岂非忘恩负义?」 说罢,岑夫崖壮起怂胆一步一顿地小心靠近。 婴孩是个女童,她在看到岑夫崖的一瞬间,突然停止了哭泣。 「乖乖,还真是个女孩啊——」 岑夫崖伸出一根手指,小心翼翼地在那婴孩眼前摇晃着逗她,乌溜溜的眼珠不停地滚动,如同划过夜幕的两颗星星,灵动可人。 「这么说你便是当年救我之人所化?」 岑夫崖在稚嫩的婴孩面前也显得幼稚起来,他宠溺的戳着婴孩粉嫩嫩的小脸,摸上去圆润光滑。 /82/82241/32065346.html 701 缘尽缘散缘再起 漫漫来世续前生2 婴孩眯着眼睛「咯咯」一乐,红扑扑的脸蛋好似两只熟透的桃儿。 岑夫崖疲倦太久的心也在这一瞬间融化,嘴角不由自主地朝而后扬起。 「你这小东西,看来是知道自己落入了好人家,是吗?」 岑夫崖傻呵呵地自问自答。 那婴孩也不知听不听得懂,总之小嘴一咧露出甜美无邪的笑容,两颊呈现出两个浅浅的酒窝。 「看来我们还是有父女缘分的,对吧?」 岑夫崖已全然放下了戒心,满腔皆是来自本能的父爱,任由那婴孩小嘴不时鼓动,吮吸着自己的手指,满眼里尽是温柔。 岑夫崖将散落在婴孩身旁的衣物一件一件拾起,一条堇紫色珠子的项链,一根桂枝状的钗,还有一件成年女子所着的衣裙。 月白色的衣裙如水波般轻裹着婴孩纤柔娇小的身躯,流淌及地,烟罗轻绡。 这突然让岑夫崖回忆起麻衣道人的话:「话说你这恩人乃是一女子,她虽说身为女子,却不属凡俗世间。因其缘故自弃前身之躯,自废了体内金丹,抛弃前尘烦恼记忆得以再生于世。」 岑夫崖喃喃默念着:「抛弃前尘烦恼,自废金丹......」 从婴孩遗落的裙衫首饰上瞧得出,皆非人间凡品,乃举世无比之物,足可见这婴孩的身份果真如那麻衣道人所说的一样,前尘必是仙骨非凡。 奇怪的是,能有如此仙缘的佼佼女子,究竟有何无法跨渡之事,不惜自废了体内金丹也无法面对? 「唉,算了,这也不是我等凡桃俗李该揣测的事。」 岑夫崖长叹了一口气,将婴孩搂进怀中,看着她瑟缩安睡在岑夫崖的臂弯里,有种油然而生的幸福感挂满心头。 岑夫崖将婴孩带回家中,神奇之事再次发生。 妻子沁氏平日木雕泥塑般只知呆坐在床头,今夜本该安睡之时,竟出人意料地守在自家院子里,延颈跂踵,极目四顾。qδ 岑夫崖遥遥一见,蓦地以为家中有甚变故,赶紧加快了脚步汲汲惶惶地往自己里赶。 沁氏一见岑夫崖,便顾不得一切急不可待地朝他冲了过去,像是有着某种预知一般,迎上前去。 「慢着些!」 岑夫崖见沁氏赤脚裸足跑得飞快,心头揪起几分心疼,他一边招呼着妻子,一边加快了步子,倍道而进。 自始至终,沁氏依旧迟眉钝眼,但目光始终凝注在岑夫崖的怀间,满脸希冀地在探寻着什么。 今夜的沁氏跑得飞快,一口气赶了几乎半里路,一个原本沉稳周到的中年妇人此刻跑得像一只兔子,那般急不可待活力更胜少女之时。 喘息之间,沁氏便已到了岑夫崖跟前,她喘息未定,便巴巴劫劫地岑夫崖的臂弯里瞧去,口里「哇哇」地乱叫,像一个哑巴一样对着丈夫怀里的孩子比划着只有她能看懂的手语。 春夏交接的夜里,地面多少还有些刺骨的冰凉,沁氏翘足捻脚,无处安放的脚丫瑟瑟发抖。 岑夫崖甚是心疼,安抚沁氏道:「莫急,莫要着急。你若这般心急,怕是会吓到她的。」 一听岑夫崖这么说,沁氏就像听懂了一般,真的安静了下来,瞪着一双殷切的眼睛,痴痴的看着那婴孩。 婴孩倒是睡得正沉,并未被莽莽广广的沁氏惊醒,像是前世劳形苦心太久,故而今世精神格外困乏,她蜷曲瑟缩着身体,像一只乖顺的小猫般还在「呼呼」做着香甜的梦。 沁氏左歪歪头,右歪歪头,湿润的眼睛流露出特别温暖的光芒,就像今夜的月光一样温柔。 她伸出手指如春风一般轻轻抚摸着婴孩,眉眼弯弯,笑意淡淡。 那婴孩像是有感知一般,即便酣睡如泥,也适时的展开小手紧紧的握着沁氏的手指。 沁氏愣住,抬起头来看着岑夫崖。 她睁大眼睛直视他的眼睛,迫切地等待着岑夫崖的答案。 夫妻二人四目相对,眼神碰撞在一起,眼前的丈夫浅笑盈盈,同样含着温柔的笑意。 为了给沁氏定心,岑夫崖点了点头,说道:「你放心好了,从今以后,她便是我们的女儿了,自此以后再也不会离开我们了。」 这一语,终于引得香靥凝羞一笑开。 沁氏笑了,当笑容绽开在她的脸上时,岑夫崖仿佛感到拂过一阵春风,暖融融的,就像当年他们的新婚之夜,极尽温柔。 「抱......抱抱......」 这婴孩粉雕玉琢,格外惹人疼爱,甚至可以融化沁氏胆怯的心,出于一个女人为人母的本能,沁氏向丈夫开口请求。 「你、你你、终于肯开口讲话了?!」 岑夫崖一怔,泫然欲泣,自打两个孩子接连早夭,沁氏便由于刺激过大而从此不生不气,像个哑巴一样。 没想到此遭又被那个麻衣道人料中了,果真心病尚需新药医,而那所谓「良药」不正是岑夫崖怀里的婴孩吗。 于是岑夫崖小心翼翼地将婴孩递给沁氏,谨终如始,沁氏则以一个母亲特有的谨慎劲儿小心地呵护。 「长......生......」 太久没有说过话了,沁氏唇口钝塞,磕磕巴巴,但较之先前已是流利,且混沌糊涂的思绪明显逐渐清晰起来。 「长生?」 岑夫崖心知妻子大抵是在表达对这个婴孩长生的祈愿,也跟着感慨万端起来。 过往的痛苦经历让他们夫妻二人备尝艰难,岑夫崖不禁垂下头去,胸膛充斥着淡淡的忧虑。 「唉?」 岑夫崖脑中灵光一闪,转忧为喜,乐上眉梢。 他拊髀雀跃,兴奋道:「长生?你希望她能长生对吗?」 沁氏迷惑又无辜地点了点头,又生怕丈夫的惊诈声吵醒那婴孩,有意地揽着婴孩往自己怀里又凑紧了几分。 岑夫崖自觉莽撞,赶忙重新压低了声音,附耳轻声道:「你若喜欢「长生」,不妨这婴孩便已这二字为名,可好?」 「岑......长生......」 沁氏的眼睛一亮,一字一顿艰难的发声。 /82/82241/32072453.html 702 缘尽缘散缘再起 漫漫来世续前生3 沁氏的声音含混低柔,却掩盖不了双眸里透出的欢喜。 岑夫崖痛快地拍手道:「好,那便定了!这女娃娃从今以后便是咱们的亲闺女,名字就叫岑长生!」 咯咯咯——咯咯—— 恰在此时,沁氏怀里的婴孩突然醒来,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眼前的两人,发出银铃般悦耳的笑声。 ...... 翌日清晨,一缕缕金色晨曦透过朦胧朝雾照进了宁静恬淡的三花庄里。 村子里的屋顶飘起缕缕炊烟,一声婴孩的啼哭声回荡在田园乡陇,给了无生趣的暮气之地平添十分的活力和生机。 没多久,岑夫崖家的院子前便吸引来了一众乡里乡亲,一个个隔着院墙朝着屋内探头探脑,闹闹哄哄。 大家皆知沁氏疯癫,又未见她小腹隆起,好奇这个婴孩是如何而来。: 岑夫崖倒也毫不遮掩,有意隐去了女婴的前世仙身,只说自己昨夜在平顶崖下的环村界河外拾得,好心收留回家来养育。 乡里乡亲里立刻有人握拳透掌,愤慨至极,怼天骂道:「不知何人如此狠心,竟然将如此幼小的婴孩如弃敝履,抛弃在荒郊蔓草间,当真是灭绝人性,天理难容啊!」 此言一发,众人齐声附和,气冲冲地想要为沁氏怀抱里的婴孩讨要一个说法。 岑夫崖反而感到有些意外,他在三花庄里过了这许多年,如坠百衰之境,面前这些人从来暮气沉沉,罕与人交,今日竟然一反常态,言论风生。 还没待岑夫崖想个明白,隔壁同岑夫崖有些交情的穆老汉突然忧心道:「你们说,这女娃娃被拾回咱们庄子,究竟当喜当忧?」 众人的热情蓦地冷却下来,陷入沉思:「这......」 岑夫崖脸色一沉,挺胸上前道:「必当是喜!这婴孩乃是自环村界河外所生,又非三花庄里,必然不会受那昊天道人的诅咒。」 说罢,岑夫崖两步跳上墙头,居高临下对众人宣布道:「从今以后,这女娃便是我岑夫崖之女,名唤长生。她必会人如其名,寿元无量!」 嗬嗬嗬嗬——嗬嗬嗬——嗬嗬嗬—— 岑夫崖话音方落,沁氏怀里的婴孩便发出嗬嗬的笑声,如山涧清泉,咚咚欢畅,幽然不绝...... ...... 日月如梭,光阴似箭。 沁氏的癫症迅速转好,一家三口其乐融融,过上了梦寐以求幸福日子。 岑夫崖享受着天伦之乐,几乎已将过去痛苦记忆全然抛在了脑后。 朝看水流东,暮看日西坠,转眼之间,已是十年。 岑长生真的是一晃就长大了,出落的袅袅婷婷,剔透玲珑,伶俐乖巧。 才方方十岁,便风仪玉立,有着同龄女孩少有的淡定自敛。 这三花庄自打有了她的存在,如同一道曙光给村子注入了旺盛的生命力,四季皆如春日一般,拨动着村民们对明日的盼望。 岑长生是幸运的,除了来自父母的宠爱以外,三花庄的叔伯长辈们也对她极尽关怀爱护,问寒问暖。 岑长生耀眼的生活在众人的温暖里,明亮耀眼,欣悦夷愉,治愈着村子里所有的人,让众人重新怀揣希望。 当然,岑长生亦同样被岑夫崖教养的极佳,虽然时而也会有些少女的顽皮娇痴,但同样招人喜爱。 她也是个知恩图报、孝顺携老的,经常穿梭在前街后巷里为村中年迈不便的老人挑水砍柴,日复一日,不厌其烦,浑身散发着暖融融的光芒。 三世因果,循环不失,今日之果皆往事之因,从来生生不息。 大概殷昊天怎么也不会料 到,当年令三花庄村民陷入断根绝种,再也无法绵延子嗣以侍奉老迈的窘境,如今命运误打误撞,竟然将他殷昊天的女儿送进了三花庄,替人尽孝。 大抵这便是父债女偿之理,「老天爷」像是一个持心公正的纺纱人,不露神色为每一个人、欠下的每一段债织就一段段命运的细纱,表面看无所关联的一切,实际上却早已伏脉千里,草蛇灰线。 岑长生和殷揽月一样,有着清丽绝俗的容貌,自有一股轻灵之气。 岑长生也和殷揽月不同,性格外向开朗,举手投足之间伶俐自然,落落大方。 正如上一世的自己所愿,这一世的她胸无芥蒂,过着恬和安宁的生活,就像于无声中悄然绽放着的春蕾。 不过看似无忧无虑的岑长生也逐渐有了自己的烦恼,不知何时起,她总会感觉到身后有一双眼睛在某个特定的时间里看着自己。 那双眼睛无影无形,总是能在岑长生转身回眸的时候,恰到好处的隐藏起自己,消失的渺无踪影。 岑长生曾经试图将自己的发现告诉父母,可父亲总会漫不经心地挥一挥手,随意说道:「三花庄从来人迹罕至,定是你疑神疑鬼,自相惊扰。晚上睡前少让你娘给你念那么多山鬼故事!」 岑长生有些委屈,从此之后便也不向外人提及身后那双眼睛之事。 她也并非是害怕,甚至能感知到那双眼睛投来的目光温柔纯澈,没有丝毫恶意。 「你要看便由你看去吧——」 岑长生蓦地回头,眉毛一挑,冲着身后的那双瞧不见的眼睛桀骜洒脱地说道。 之后,她绢绢机灵地挎起一只小巧的篮子,一蹦一跳地往三花庄的东北角落行去。 那里坐落着一间低矮简陋的草房,草房外墙乱石残颓,极为寒伧,遥遥望去便生出些许寂冷萧索之感。 岑长生调皮地向草房跑去,隔着老远,便迫不及待地朝着那草房大声喊道:「秦伯——秦伯伯——」 尾随在岑长生身后的那双眼睛旋转目光,蓦地一愣,一股风淡淡地从它的眉宇间流失...... 话音方落,草房攀满枯藤的门板「滋啦」一声由内向外敞开,一个双眼昏聩的老人循声摸索地走了出来。 「长生啊——莫急莫急,当心再摔了——」 「秦伯伯!」 岑长生灿若星辰的眼睛欢快地望着秦承,张开双臂活泼地迎上前去,仿佛一双翅膀,要带着她飞上九霄云外。 秦承一手拄着盲杖,另一手身在胸前摸索着向前:「你这孩子!前日里听你穆伯伯说,你为了帮刘婶子捉鸡摔破了膝盖,现在可好全了?」 岑长生嗤嗤一笑,由内而外散发出清新自然的气息。 她一双大眼睛眨了眨,羞赧道:「还不是那鸡被我追得穷途末路,竟然拐了个弯儿往那神仙泣里跳。爹爹素来不许我越过环村那条界河,我若不是奋力一扑,像是刘婶子就没有鸡汤可喝了。」 秦承叹了口气,担心道:「不喝便不喝,你刘婶子喝鸡汤也总不过是过过嘴瘾,也起不到进补的效用,哪里值得你这般犯险。」 /82/82241/32074006.html 703 缘尽缘散缘再起 漫漫来世续前生4 岑长生的跌羽长睫一颤一颤,稚气未脱,她歪着头探询道:「犯险?这便怪了,那神仙泣的河水只浅浅没过我的膝盖,即便落水也不过浸湿了衣裙而已,缘何村里人人都说得像是有性命之忧一般?」 秦承话到嘴边,嗫嚅又止,犹豫了片刻佯装恼怒,凶她道:「你这古灵精怪的丫头,怎地想法如此飞扬跳脱。你爹爹既然不让你过那道河,自然就有你爹爹的道理。你且多顺着他些,当心惹他生气。」 岑长生撅着嘴,一脸怏怏不服,前后摇晃着身体赌气道:「爹爹是最疼我的了!」 秦承空滞无神的双眼瞪得大大的,鼻子发出哼哼的声音,无奈道:「疼你疼你,这个村子里的人哪个不疼你啊?」 岑长生脸上荡漾着春天般美丽的笑容,得意洋洋地昂首道:「那可是!所以长生也准备了孝心,侍奉村里的叔叔伯伯。当然,还有这个——」 岑长生有意卖弄玄虚,对着瞧不见的秦承做了一个鬼脸,调皮地拍了拍挂在臂弯里的篮子,笑道:「秦伯伯你猜里面有什么?」 明知道这是一个十岁女童调皮捣蛋,秦承倒也乐意配合她图个乐儿。 秦承夸张地在撅起鼻孔在前面的空气里嗅了嗅,蹙着眉头故作思考状,说道:「今夜初一朔日,定是你爹爹又令你娘熬了五福粥送来,还有黄米糕和鸡蛋。」 岑长生调皮性子又发作了,吃惊道:「秦伯伯,你这鼻子也太灵敏了,五福粥和黄米糕也就罢了,竟然连鸡蛋都能嗅出来?!」 秦承人老心未泯,骄傲地仰起布满深纹的脸,故作高深不语。 「不过呢——」岑长生挺胸昂首,轩轩甚得道:「你可嗅不出这个来吧!」 一边说着,岑长生面露自功之色,从篮子里摸出一个鹅黄色的缎带。 缎带经纬交叉交织而成,针脚细腻,精致整齐。 秦承冥眗亡见,只能咧嘴一乐:「你这女娃子,又去鼓捣了些何物啊?」 岑长生意气洋洋道:「我跟我娘学的,包裹在秦伯伯你的盲杖上,以免被这杖上的木刺伤了掌心手臂。」 秦承心下一暖,似乎感受到一缕阳光正照在他的身上,温暖的难以用语言来形容。 「亏得我娘将我生得这般心灵手巧。」 岑长生嘴上喋喋不休,她大大咧咧,不由分说地从秦承手里夺过盲杖,微微弯腰,风风火火的用那缎带裹了起来。 秦承眉宇舒畅,无比快怀,在这一片笑语声里,阳光和笑容一同释放。 而那双傍观静看的眼睛微微一愣,此时在苍翠树木的掩映下,双瞳里闪过凝水的光。 那双眼睛的主人沉默专注地看着那一老一少,不由自主地安静地对着她澹然一笑,随即静静地抿了抿唇,带着一身孤独清冷之气转身离去。 眇眇忽忽间,岑长生有种莫名的感知,她身子蓦地一怔,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回过身去往几株大青树那边看去。 树叶青郁繁茂,树干粗壮雄健如同擎天巨柱般傲立在草木丛中,发出了哗啦啦的声响。 岑长生皎洁的面庞上嵌着两颗明澈的眼珠,心里暗暗兴奋一笑:果然有人?! 一阵风吹过,大青树叶波浪一样涌动,听起来又像是叶子们在吟唱。 岑长生不禁又重新陷入了疑惑,或许真的是自己太过敏感? 可就在她抬头的那一瞬间,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一个冰蓝色外袍的衣角穿过树叶间的空隙,好似轻云出岫于夕雾淡霭之间,天青冰寒。 淡静如海,美则美矣,却平生一番凉意,在地上投下几道柔柔的光影。 岑长生瞧得入神,视线不由自主地被那光影吸引,她 嘴角上翘,变成一弯月牙儿,提起裙角便往前追赶而去。 然而,大青树后面早已空空如也,只有枝丫交错,青叶成荫。 当然,岑长生也并非全无收获,她细细嗅着那双眼睛的主人在风里留下的气息,大青树下竟是一种淡淡的甘松香气,有一种舒缓宽阔的气度,清新厚重。 ...... 待那双眼睛离开后不久,岑长生也提着空空的篮子返回家去。 村子里又重回静谧空旷,再无晌午那般喧闹。 没有人发现,还有有一双水杏般的眼睛隐藏在一座屋舍墙外后面,眼睛虽美,眼神里却充斥着妒恨。 她耷拉着眼皮,眯着双眼恶狠狠地盯着岑长生欢快的背影一路离去,酸溜溜的攥紧了双拳。 「呵——殷揽月!你以为躲到这里来便可清闲自在?」 女人挤出一丝讪笑,眼神里尽是嘲讽,同她天姿绝色的容貌毫不相融。 她眼见那个隐藏在大青树后面的那个男人对岑长生是多么深情款款,嫉妒就像一把锋利的匕首,深深扎入她的胸膛。 「你在?鼓盟会上大显风头,却害我当着百派之面遭人羞辱。如果没人拆穿你假仁假义,那便让我聿姵罗来!」 自从?鼓盟会聿姵罗当众被墟棘峰的何皎皎派人剥光了衣服示众于百派面前,又遭雉卵男轻薄凌辱,颜面扫地,她便一直厌弃于世,恨不欲生。 还好时间是疗伤的良药,这许多年以来,她一个人窝在清蔚宫里独自疗伤,见不得一丝光亮。 天知道她的心经过了怎样的煎熬,徘徊在每一个夜里辗转难眠,好像在崎岖的黑暗中攀爬,甚至数多次想要终结自己的性命。 度日如年,聿姵罗在一次又一次煎熬中咬牙坚持,可等来的并不是柳暗花明,而是愈来愈深的陷落,如同一只鬼手拖入沼泽。 「是你,殷揽月!是你夺走了我的爱人,是你故意害我为天下笑!你是阆风山大小姐的时候我动不得你,如今你只是一个身小力微的黄毛丫头,像一只蝼蚁般轻易便可被我碾死。只要你死,寰宇他的心便只可能是我聿姵罗一个人的——」. 聿姵罗怒目切齿,手里燃起了一团朱红色的熏熏焰火,火苗随风四处乱窜。 聿姵罗等待这一日已经太久,她今日便要让「她」身陷火海,沦入漫天横流的炼狱,也尝一尝这焚身彻骨之痛。 「聿姵罗!!!」 聿姵罗方要动手,没有料到身后传来一个凄厉的呵斥声。 「谁?!」 聿姵罗阴着脸冷眼回视,乌沉沉的仿佛要坠下来。 /82/82241/32079248.html 704 缘尽缘散缘再起 漫漫来世续前生5 村舍的小路上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一个观发高绾、潇洒清奇的男子手里摇着一把折扇挺身禹步而来。 「哼——」 聿姵罗白眼相看,鄙夷不屑地冷嗤了一声,立刻收了掌心里的法术,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一般。 男子对聿姵罗傲睨的态度毫不在意,他的步伐不疾不徐,发丝如流水般洒落在白袍之上,清雅至极却又不乏几分散漫之姿。 「你来这里作甚?」 聿姵罗先发制人,神色傲然。 来人从容不迫,剑眉一挑,反问道:「既你能来,我怎的就不能来?」 聿姵罗目光咄咄退人,嘴边带着一丝狞笑:「聿沛馠,你跟了我多久了?」 「啧啧啧——」 聿沛馠「唰」地一把收了扇子,漫不经心地在掌心里敲打,作出一副冥思苦想之状,啧啧道:「我自己倒也没算过多久,我只能说,你跟了秦寰宇多久,我便跟了你多久。」 聿姵罗的脸阴沉得更加难看,犹如被寒霜打腌了的茄叶,又黑又紫。 「我若不跟着寰宇,又怎能知晓殷揽月竟然伙同遥兲一起撒下了迷天大谎?!」 聿沛馠持扇一指,含沙射影道:「所以呢?你方才在掌心祭出了三昧真火,我猜应当不是取暖照亮用的吧?」.. 聿姵罗面容紧绷,双眼射出冷冷的光:「我只是想成全她的心愿而已,既然不想要沉沦红尘,那为何不干脆去的干干净净,缘何还要换一个身份继续妖媚惑众?!」 「聿姵罗!」聿沛馠喝止道:「你究竟疯够了没有?!揽月如今只是一个尚未及笄的小女孩,何时如你所言中的这般不堪!」 「我不管!」聿姵罗的情绪有些失控,突然发狂道:「她就是该死,何况这原也是她的愿望,我不过是成全得她更彻底一些!」 聿沛馠看起来并不想惯她毛病,大声斥责道:「你清醒一点,当年?鼓学宫之事若不是揽月及时出手相救,怕是大家早已身先朝露。而你的遭遇虽是不幸,但也并非她所造成。更何况这些年来我和遥兲为了照拂你的情绪,已经极尽所能满足你的愿望,你为何还是不能称心如意?!」 「称心如意?」聿姵罗突然仰天狂笑道:「我的愿望是什么,难道你们还不清楚吗?想让我称心如意,缘何不让寰宇忘了殷揽月那个妖精,将我纳入怀中!」 「你疯了,我瞧着你真的是疯了!」 聿姵罗的言语令聿沛馠感到既生气又无力,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多年一味地纵容她,反而让她越来越自私善妒。 「我疯了?我的确是疯了!」 聿姵罗长长的睫毛不住地颇动,阴阳怪调,尖利道:「就是殷揽月!她缘何死而不朽?堕丹重生以后还是想要将我的幸福夺走!」 聿沛馠眼神中透露着明显的焦急与不耐烦:「这都是你自己的游思妄想而已!揽月她未下灵台之时,也不曾见过秦寰宇衷情于你,一切皆不过是你的一厢情愿!」 聿姵罗愤恨地望着聿沛馠的脸,牙齿咬得绷紧。 两人的目光接触虽然只有极短的一瞬,却有种令人窒息的感觉,让人喘不过气来。 聿沛馠简直要被她的顽梗不化搅得忧愤成疾,他深深地吸气再呼气,压抑自己那颗即将气炸的心。 聿姵罗神情复杂,怨脸难看,她终于回避开聿沛馠的目光,垂着眼帘一言不发。 聿沛馠一见之下又有些心软,语气也跟着缓和下来,生怕刺激到聿姵罗薄如宣纸的内心。 「姵罗,听我一句劝,莫要事事叫真儿,硬钻牛角尖。这世上什么都可以转变,唯独爱情贵在随缘,不可强求,不可妄取。」 聿沛馠知道,在聿姵罗的心里其实什么都清楚明白,只是不甘与嫉妒搅扰地她陷入自欺欺人,不肯承认罢了。 她的缺点便是:处世逞强,心眼嫌多。 然而聿姵罗依旧不为所动,她眈眈直视着聿沛馠,眼里闪着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你自诩为我好,可你又尝试理解过我吗?你以为是我心胸狭窄又固执己见,你不懂的是,这世上最糟糕的一种感觉是,你尝试过、也努力过,你却压根无法爱上另一个人,只独独留恋那个对你冷冷淡淡、不瞅不睬的人!」 「......」 聿沛馠摇着折扇的手突然僵在了胸前,目光迟滞,心思飘远。 聿姵罗抱怨聿沛馠不懂自己,那么聿姵罗又何时读懂过聿沛馠? 求而不得的痛楚天下并非独聿姵罗这一份,这聿氏兄妹二人也算是同舟共命,际遇一致。 实则聿沛馠也同样求之不得,辗转反侧,更何况如今揽月已更名改姓,消除了前世的一切记忆,重启了一段新生,甚至于连聿沛馠此人都不记得了。 这般虽未虽未死别,却已生离的苦楚,聿沛馠更是无处可诉,只能将心里话长埋内心,独自默默排遣消化。 此番郁结的心情还不能被他人看穿,当真是别有一番空寂冷彻煎熬他的心。 「总之,」聿沛馠将思绪拉回到现实中,用一双严峻的眼神提醒着聿姵罗道:「只要有我在一日,便不会纵容你来此为所欲为!」 谁知聿姵罗旋转目光斜眼瞧着聿沛馠,露出鄙夷的表情,语气里尽是不甘和渴望。 她愈发嚣张跋扈,气焰十足道:「你也休要诓吓我,不如就看看你我的道法修为谁更胜一筹?」 聿沛馠无言以对,聿姵罗对揽月的杀心已极,甚至为了给她自己遭遇过的祸事寻找一个宣泄之处,不惜将全部错误归咎在揽月的身上,根本拦她不住。 聿沛馠长叹一口气,无如奈何,除了在聿姵罗癫狂失智、走上极端之时给予揽月一次次的保护以外,聿沛馠还能做些什么? 他既不能眼睁睁看着聿姵罗一错再错,放任自流,也不忍心包庇纵容,又或是大义灭亲。 聿沛馠沉默了良久,沮丧的眼睛里隐隐透出倦意,他疲惫得再也懒得继续苦口婆心地讲下去,只想寻个办法将聿姵罗曾经柔软善良的心拉回。 他睁着一双瞧不出悲喜的眼睛看着聿姵罗,淡漠地问道:「你既已尾随在秦寰宇身后来到三花庄多次了,可有去祭拜过父母双亲?」 闻此,聿姵罗敌视的眼神蓦地松懈下来,眼眶一红,闪烁着几丝善良、温和的水波。 面对聿沛馠突然提及的话题,聿姵罗别过头去,似乎在有意躲避,不想被他探知到来自心底柔软悲戚的一面。 聿沛馠也不拆穿她,只是低眉垂眼,长叹一口气道:「走吧,一起去看看。他们二老泉下有知,应当会欣慰你我如今平安顺遂的。」 聿姵罗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吞了一口气,对着聿沛馠点了点头。 看来在对父母双亲的告慰中,她真的已经镇静了许多。 /82/82241/32086357.html 705 尘缘相误心茫然 指迷津通玄开窍1 命运时而取笑人,时而考验人,也时而眷顾人,好在这其中总有一分善意存在,只为对人多一分磨砺,学会将命运的主导权攥在自己的手里,对自己选择负责。 于是看似波澜不惊的日子,总会在某个不经意间被彻底打破。 话说自打岑夫崖将岑长生捡回家起,日子便越过越有滋味,有了妻子的相守,又有了女儿的陪伴,岑夫崖已身无杂事,安恬满足。 按说该是再无所求,岑夫崖心里却逐渐升起一种空虚之感。 他经常在无人打扰之时独自站在月下的院子里,临风而立,听夜风在耳边嗖嗖地穿过,沉淀一下近来的心情。 院子里的大青树枝在风中狂舞着,那干巴巴的树枝,不时被风冲折地发出喀嚓喀嚓的声响。 岑夫崖循声回身望去,目光落在屋子里方油灯上,灯光散发着淡淡的光,有种平实又温馨的幸福,温暖无比,却偏又影影绰绰,让岑夫崖感觉周围所处的一切都虚幻朦胧起来。 他的心自始至终都像是缺了一块,于是皱着眉,探索着自己内心尚未明确的东西。 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可那缺失的究竟是什么呢? 恰在此时,一个陌生又熟悉的老者声音自远处飘忽而来,有些沙哑,又有些浑厚,忽高忽低,忽轻忽响,厚重却不失悦耳。 只听那老者漫不经心地吟诵道: 「人生长有两般愁, 愁死愁生未易休。 眼睁睁把万事抛, 荡悠悠芳魂销耗。 千般浮华皆缥缈, 春秋一梦尽荒唐。 望家乡路远山高, 须要退步抽身早。」 「这!」 那老者这一吟诵,岑夫崖豁然开朗,如梦初醒,同时他也记起了这独特的声音。 从老者所吟诵的内容足可见其宏敞的心量,不是当年那个麻衣道人又会是何人?! 岑夫崖循声快步迎去,只见浓稠如墨砚的夜里,一个身影背对一轮银月禹步而来。 皎月高悬,在那麻衣道人身前的道路上洒下一片银光,也为麻衣道人周围罩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看起来亦幻亦真,神秘又神圣。 「道长——道长——」 岑夫崖按捺不住心中的悸动,只为求那麻衣道人指点迷津,圆满自己当年的恳求。 麻衣道人的步伐看似不疾不徐、游刃有度,但却很快地来到了岑夫崖的面前。 岑夫崖这才能够看清,惊喜地手舞足蹈道:「太好了道长,果然是你!」 十年未见,麻衣道人的容貌竟然没有半分变化,可见他驻颜有术,仙法道术非同一般。 他依旧穿着当年的那身麻衣,手里持着一柄长竹竿,竹竿上端插着三张幡,幡上又分别用云篆书有「相」、「法」、「丹」三字。 这副装扮竟然和当年一模一样,没有丝毫差别,十年好像对他而言不过恍惚一瞬间,没有,亦无终点。 岑夫崖眼中含泪,连忙俯身作揖行礼。 麻衣道人依旧笑呵呵的将岑夫崖搀扶起来,并用洞悉无遗的智慧双瞳凝望着他,说道:「贫道让信士好等,这一等便是十年,着实有些委屈了信士你。」 岑夫崖恳切道:「不委屈,不委屈,怎的会委屈呢?若不是得亏道长当年的点拨,我家那癫妻之病也不会好得这般快,更不会白白拾得一女,得享天伦之乐。」 麻衣道人洞如观火,早已将岑夫崖的心事看透,说道:「呵呵呵呵——信士你既已得偿大欲,心满意足,又如何会寝不成寐,夜不成眠?」 岑夫崖 直言不讳道:「唉!道长不愧为世外高人,夫崖的心事逃不过道长的慧眼,只是夫崖自己也百思莫解,总觉得心里缺了些什么,又说道不出。故而还请道长指点一二......」 「呵呵呵呵——」 闻此,麻衣道人竟然开怀畅笑,笑声郎朗,这反而令岑夫崖更为奇怪。 于是岑夫崖再次作揖拜道:「道长缘何发笑?」 麻衣道人给了岑夫崖一个肯定的眼神,点头道:「老道我在为信士你高兴啊,看来信士你果真是有仙缘的!」 「道长此话何解?」 「常言总道说,洞悉世事胸襟阔,阅尽人情眼界宽。但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实则天下大同,需要自全局上谋求得失。信士你的心中所缺失的恰恰不是眼下的一己之利,故而小家情爱对信士你而言不过红尘埃土。信士毕生所求的应当是更加弘毅宽厚之物,譬如说——」 岑夫崖瞪圆了眼睛接道:「譬如说持心守静,悟道修仙?!」 麻衣道人捋了捋自己的垂肩白眉,气度庄严而不可亵渎:「要不说信士仙缘不浅呢。三花聚顶终是幻,脚下腾云亦非真,欲念执妄滋扰元神,只有敛元养魄,了却因果方可成仙。」 岑夫崖生怕麻衣道人会像十年前一样,随性洒脱,说走边走,连忙赶在他拔足离去前,「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请求道:「道长在上,不如收了夫崖随道长同去修仙。」 「诶?信士你这是作甚?」麻衣道人笑眯眯的将岑夫崖扶起,低声神秘道:「并非是老道我不肯带信士你同去修仙,只是信士你可还记得十年前贫道曾对你说及过的话?」 「这......」 岑夫崖半吞半吐,心中迟疑反复。 麻衣道人也不浪费时间,继续说道:「信士你于这俗世尚有牵丝扳藤的连结有待破除,故而即便随了贫道去,也证不得道果。」 岑夫崖细细回忆道:「道长此言夫崖从不敢忘。当初道长曾说过,夫崖我尚有一情待了,一恩待报,一债待消。如今一情一恩皆已偿还,只是还请道长指明那「一债」又是从何而来?」 麻衣道长红润的脸上蓦地变得深沉起来,他的眼神里蕴藏着几分含蓄的威严:「信士可还曾记得七年前在楚地经历过一场战事浩劫?」 「七年前......楚地......」 如此惨烈的战意,岑夫崖怎能忘却。 但他仅是回想起「楚地」二字,脑海里便立刻出现了尸横遍野的画面,耳畔回响起拼死的呻吟,每一个人都拼尽残力挥刀乱砍,撕裂靠近自己的每一具肉体,且无论敌友。 /82/82241/32086358.html 706 尘缘相误心茫然 指迷津通玄开窍2 回想到此处,岑夫崖腹中顿有一隙酸楚游动,胸中一股阴郁猛然向上顶出,直至嗓子眼。 只闻「呕」地一声,一口秽|物喷薄而出,岑夫崖跪在地上张大了嘴巴呼呼喘息。 麻衣道人一见,眉头紧锁,赶忙从袖口里摸出一枚丹丸给岑夫崖服下,让他的身体平缓下来。 岑夫崖愁眉苦脸,略带消沉之色,摆了摆手对那麻衣道人说道:「谢道长救治之恩,夫崖已舒畅了许多。只是不知道长所说的「一债」同楚地之战有何关联?」 麻衣道长继续说道:「楚地之战后,当朝皇帝曾经下令苗疆老司赶尸归乡,而信士你曾经为了混入尸队而换下了一具尸体。」 岑夫崖再一次陷入了深思,当年楚地之战以后,战场之上已是一渠血泊,尸体复压尸体,具具承以万道刀痕,肢离碎骨,已无完尸。 而被岑夫崖换下来的那具尸体,就恰好是被各种尸块拼凑在一块儿缝合起来的,尸体脸上粗密的黑线、下颌赫然可见的「丫」字形伤口、以及缺失了一半的嘴唇露出的白花花的牙齿和殷红的牙龈。 总之,样子赫然可怖,冰冰冷冷有种穿透心灵的畏惧。 岑夫崖脸色蜡,白沫子堆到嘴边,他不适地吞了口口水,回应道:「尸体......道长妙算,的确有过此事。不过这还有什么关系吗?」 「那便对了。」麻衣道人愁上眉头,苦闷道:「若是寻常而言,的确是毫无关系,可偏偏那里是楚地!」 岑夫崖形容憔悴,愣愣地瞧着那麻衣道人,茫然道:「楚地怎么了?」 麻衣道人缓缓抬眼,深邃如潭的瞳仁里不动声色的隐藏起一段痛彻心扉的过往。 他转眼凝望向身后的月亮,胸膛一阵隐隐作痛:「那楚地山幽路辟,本该是沉烽静柝之地,可不幸也正源于此。事经一些因由变故,楚地变得煞气觅漫,乖气致戾。而那具被信士你偷换下来的尸体原本戾气就极重,后来受了楚地煞气蛊惑修炼成了阴尸,四处害人,以至于祸结衅深,恶积祸盈。」新 麻衣道人的话令岑夫崖感到浑身冰凉,身体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两侧太阳穴处有一条条隆起的筋肉不断地抽搐着,看起来像是受到了不轻的惊吓,已然魂惊魄惕。 岑夫崖心像被禁锢一样,郁郁不得发,他抿了一下嘴,结结巴巴地解释道:「这......苍天可见,我夫崖对天起誓,所言绝不掺假!当年我、我只是一心想逃离那浴血战场,过上平平静静的日子,从、从来没想过要让他人跟着遭殃啊......」 「老道我自然是相信信士并非故意所为的,毕竟此事损人害己,相信信士断不会做如此愚蠢之举。但无论是有意为之或是机缘巧合,事实皆已注定。」 麻衣老道嘴角僵直,言笑不苟,双眼里皆是深不见底的幽邃,这令岑夫崖更加悲伤绝望。 岑夫崖傻眉愣眼,心慌道:「敢问,道长方才说的「损人害己」是何意?」 麻衣道人见他这副神情萎顿的样子,更是不忍苛责,于是耐心解释道:「那阴尸有其形而无其神,煞气再大也总不过是徒具形骸的躯壳而已。你我皆知恶稔祸盈者必遭天谴诛罚,但阴尸不过一具残尸败蜕,若是怙恶不悛无法被罚,上天便会将这份逞凶肆虐的恶转嫁到信士你的头上,移祸于人,毕竟一切皆因信士所起。」 「天呐,夫崖还以为当年不过投隙顶替之举,没想到也会惹祸招愆,误国殄民......」 岑夫崖懊悔至极,他沉重地把粗糙的脸埋在手里,绝望的情绪像狂潮一般涌上心头。 当真是祸从天上来,岑夫崖已吓得魂不附体,思绪凌乱地结成一张网,纷繁复杂,不可梳理。 岑夫崖哀吟求告道:「恳请道长传授夫崖避凶就吉之法!」 麻衣道人同情感慨道:「老道我也并非寡恩薄义之人,十年前你我离别前曾对信士说过,你我还有一面之缘。今日老道我之所以如约而至,便是为了履行当年之喏,为信士你点拨余下的「一恩」,否则别说修仙无果、习道无门,怕是信士连命都难以自保。」 岑夫崖哪里能够想到,当年自作聪明将地那具作乱生事的喜神换下,又将它拖出门去丢在了土堆后面做掩,就这么一个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竟然成为了今日遗祸无穷的大事! 难怪自古便有人云:小善积而为大善,小恶积而为极恶。 麻衣道人亦不吝啬,见岑夫崖如此诚意,也不卖关子,坦言道:「既已养痈贻患,那么解铃尚需系铃人,需要信士你除邪去害、除患宁乱方可平息天谴之灾。」 岑夫崖跪地叩首,感激道:「夫崖诚谢道长先后两次指点迷津的深恩,若待夫崖除残去秽顺利归来的一日,定会去寻道长,日夜侍奉在左右。」 哪想麻衣道人反倒深叹出一口气来,惆怅道:「唉,这么远的事情,便留给日后再思考吧。歧路纷杂,人心易改,浮沉于世,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信士你既已不乱于心,不困于情,那么待信士功完行满之时,无论身在何处亦皆可开启修炼之路。」 说罢,麻衣道人侃然正色地整了整胸前麻衣,转身跋足便要离去,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无羁散漫道:「贫道我话已点到,只看信士你如何行动了。贫道且去了——」 整个动作雷动风行,就像他第一回离去时那般麻利果断,毅然决然。 岑夫崖心里似乎还被什么顾虑所钳制着,急急跟了两步,在他身后茫然地喊道:「道长,夫崖还有一问!若夫崖将那阴尸铲除后,可还有缘再见道长你,追随左右?」 麻衣道人依旧像上一回一样头也没回,只伸出两指来在空中随意地摆了摆,简短抛下一句:「老道我早就告诉过信士了,你我此生仅有两面之缘,今夜乃是第二回。」 麻衣道人单衣轻幡,健步如飞,他的话音方落,便已行出半里路去,身影没入那浓稠沉寂的黑夜里,过程干脆利落。 岑夫崖脚如灌铅般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凝望远方。 眼见着麻衣道人的身影越行越远,岑夫崖的思绪就像一道细长的河流,汩汩潺潺地流向远方,追随在麻衣道人的身后,消失在夜月交接的天际尽头。 这时,岑夫崖才缓缓地转回身去,面对着屋子里的妻子女儿留恋不舍地凝望一眼,做着无声的惜别。 两行清泪漫过他的脸颊,天地两茫茫,自此以后他便要放下家的羁绊,携着自由的灵魂流浪远方,肩负起自己无法推拒掉的那份责任。 /82/82241/32086359.html 707 尘缘相误心茫然 指迷津通玄开窍3 岑夫崖走了,那个已经洞穿尘网的身躯飘飘然的消逝在云月之处,无声无息,重新遁藏入繁剧纷扰的世界。 黎明的晨光就像一把利剑,劈开了昏默的夜幕,三花庄里的万物也随着第一缕晨曦照耀在身上而逐渐苏醒。 岑家的院子里,一个衣饰简净、容貌娟秀的妇人手里牵着另一个面容白皙、容色清丽的少女,两个人温婉静美地默默瞧着空荡荡的院落,内心五味杂陈,彷徨无助。 沁氏静如磐石的站在院子里,识不得几个大字的她寻不到任何辞藻能够此刻内心的波澜起伏,但是悲凉的感觉从心里渗透到身体的所有地方,不知此刻该说些什么。 她只能猜测地望向丈夫应当会离去的方向,莫名其妙的泪水蓦地滑过眼角。 他走了,他还是走了...... 沁氏从来都了解自己的丈夫岑夫崖一向专注于修仙习道,那份矢志不渝,从来不会因为同她隐居在此而有一刻动摇。 沁氏仰望苍穹,面容依稀透着昔日无双的风韵,惆怅的心绪在雾霭迷茫间穿行。 这南柯一梦,黄梁终醒,该来的拦不住,该去的也留不住。 丈夫既然已经将红尘放空,既不乱于心,不困于情,那么沁氏与其其费劲勒紧手里的线,不如等风来的时候,该放手就放手。.. 「娘,爹爹去何处了?缘何不在家中?」 直到岑长生感受沁氏的神色异样,摇着她的手臂,沁氏这才从悲恸中缓过神来。 女本柔弱,为母则刚。 沁氏作为一位称职的母亲,无论如何都要忍住伤悲,将年方十岁的女儿继续抚养长大。 于是她淡淡的眉毛这么一轩,对着女儿浅浅一笑,温柔答道:「你爹爹从来就是步月登云之人,想必是去寻找心中所想之事了。」 岑长生忽闪着清澈明亮的眼睛,歪着头好奇的问道:「那么爹爹去寻找心中所想之事,是开心的吗?」 看着女儿稚嫩天真的脸,沁氏长长的睫毛微微地颤动着,眼泪止不住的滴落下来。 她急忙仰头去看苍穹,掩饰着自己悲戚辛酸的情绪。 沁氏浅笑中透着平静:「开心,这是你爹爹打小时的愿望,所以他一定是开心的......」 ...... 岑夫崖的离开并没有给这个澹然的村子带来多大的波动,只是每当日薄西山炊烟散尽之时,沁氏难免会涌出汩汩忧伤。 时光空惦,心如染霜。 这样笑看落花,静观流水的日子一晃便是七年。 年华滋养过后,岑长生在三花庄众人的爱护之下褪掉童年时的稚嫩和青涩,出落的愈发亭亭玉立,身姿翩然。 她的性子热情开朗,平日里爱穿一袭火红的荷叶短裙,温暖且甜美,行走之时随风飞转,犹如盛开到极致的荼蘼,又宛若百花丛中翩然飞扬的蝴蝶。 每日风风火火穿梭在村舍之间,好像一朵红云一般无忧无虑地飘过碧水般的天空,在微醺阳光下烈焰如火,美得令人炫目。 当然,即便又过了七年,岑长生依然能够感知到身后那双眼睛的存在,她也逐渐摸了到规律,每每初一朔日,她在周围的空气里嗅到那股馥郁的甘松香气。 毕竟眼睛的主人尚且能够寻一处隐蔽之处藏身,但那身上独有的香气却是难以掩藏的。 岑长生柳眉微展,透着灵气的眼睛蓦地朝身后看去,轻轻一笑,一抹淡淡的霞光从她嘴角上飘了过去,更添一番清华风姿。 岑长生前脚一走,那双眼睛便将目光收回,做出一幅欲要离开之状,这时却听身后一个懒散的男人声音说道:「却尘宫主好雅兴,月月初 一朔日便要甩下众人,独自来此清幽旷远之地,赏一赏纯情缭绕的娇俏姑娘。」 秦寰宇昂着头,只是略略挪了眼睛用余光向身后瞥去,漠然道:「听闻木樨宫主案牍劳形,刺促不休,怎的还有余力同我在此打趣?」 「嗨——」聿沛馠脸色一沉,愁上眉头:「我知你是在有意阴阳我,我门下的那几个弟子太过争强斗胜,闹得我木樨宫里鸡声鹅斗,闹闹哄哄,吵得我不得安宁。」 秦寰宇淡淡瞥了聿沛馠一眼,冷淡道:「所以,你也是恰好来此处躲清静的?」 聿沛馠咧嘴痴痴一笑:「我若是说来此躲清静,怕是却尘宫主也未必会信啊。」 秦寰宇面无表情,没有半分闲心同他胡拉闲扯:「跟了我多久了?」 聿沛馠梗着脖子,随意指着岑长生方才离去的方向,说道:「也就是那女娃还在尿炕时起吧。我只问一句,你和穆遥兲两个人究竟私自盘算着些什么?为何揽月她分明没死,却偏要立下坟冢昭告天下她的死讯,甚至连咱们师父都被你们瞒哄过去?」 秦寰宇面色冷冷,肃然提醒道:「是穆掌门。」 聿沛馠连忙改口道:「对对对,穆掌门!穆掌门!你瞧瞧我,这些年来都还没彻底改口。」 秦寰宇冷然道:「你乃木樨之掌,如今你门下也是收纳弟子门生的。若你一个为人师父的都不能蹈矩循规,那让弟子们如何范水模山,效仿于你?」 聿沛馠不耐烦地胡乱应和道:「是是是,对对对!是我凡尘蒙心,是我肆意放纵,是我不受管束行了吧?可我这不躲着他们,只在你面前不是?你也休要瞒哄我,那岑长生的长相同揽月一模一样,你还预备继续谎称那女娃不是她吗?」 「的确是她。」 秦寰宇语调凉薄如水,高然又沉静。 聿沛馠锐利的眸子一眯,喉咙跟着一紧,他完全没想到秦寰宇竟然没有半分隐藏的托词,反而甚为意外。 聿沛馠「唰啦」一声展开云影扇,在面前来回扇着风,试图驱赶走二人空气里的不尴不尬。 秦寰宇眸光微冷,转身说道:「我却尘宫里还有穆掌门交托之事未办,便不在此耽搁你去霾散心,先行一步了。」 秦寰宇说罢转身便去,步履绝然。 「等一等!」 聿沛馠两眼紧盯着秦寰宇,面容罕见的严肃郑重。 他收了云影扇用扇端指着秦寰宇下腹方向,语气质问道:「这许多年来,你们究竟隐瞒了什么事情?你下腹的伤口因何而来?殷揽月她又为何在?鼓盟会之后便无缘无故自阆风山消失?师父又为何会安排穆遥兲率阆风弟子去活捉揽月?揽月她又为何宁愿堕丹转生,也不肯重回阆风山?」 秦寰宇昂昂不动,面色冷厉慑人:「你的问题太多了。」 聿沛馠急道:「能不多吗?好歹我们四人也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又是同流共源的情分,为何撇下我和姵罗不说,难道我就不值得被信赖吗?」 聿沛馠怒目如火,此言当然是出自本心,但他实则心中怯怯,有些心亏,毕竟聿姵罗从来对揽月的态度大大落落,虚伪妒恨。 秦寰宇停下脚步迎风而立,身躯挺直如松,卓然飘逸。 一阵微风拂过,捎带过他的一缕长发,再添几抹个傥清泠的气息。 他稍抬眼底轻瞥聿沛馠一眼,面色沉郁道:「如果是她宁愿殒身堕丹,消除一切前世记忆,也要封存起来的秘密,难道你还要执意将她的遗愿打破吗?你希望让她的牺牲付诸东流吗?」 「我——」 聿沛馠神色微顿,心中颤了一记,口齿灵活的他竟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愣然沉 默了良久,聿沛馠仍不死心地问道:「既是要为她保守秘密,你又为何月月来此处看她?」 秦寰宇清泠的嗓音再次响起:「穆掌门当年亲眼见她自那处平顶崖殒丹坠崖,落在了三花庄的环村河外。大抵也是因为机缘巧合,揽月应该自己也不曾想过,这里便是咱们四人的出生之地。当年穆掌门将她的腰间衿带拾回阆风呈于师父面前,隐瞒了师父她已转世再生的消息,我也曾被瞒在鼓里欲与穆掌门拼死一战为她报仇。好在穆掌门念及同门手足之情,在攸关之际将这里的消息透漏给我。」 聿沛馠撇了撇嘴,似乎对这个解释并不满意,但也同样挑不出毛病来,于是又问道:「那么你既已经认得是她,又为何遮遮掩掩,不以真身同她相见相认?」 秦寰宇双瞳深沉如墨,清淡道:「不了。她既已然寻到一处与世隔绝之处,那便定有她的对下一世的期许。她希望安静徜徉度过这一生,我又为何前去打扰,只要远远一见,知道她一切安好无虞便已足矣。」 顾盼流辉间,一双冷淡如冰又骄傲似火的眼睛里,透出温软旖旎。 「唉......」聿沛馠泪水在红润的眼圈打转,他不禁仰天而叹,释然却遗憾道:「这小骗子好生自私啊,只想着她自己不希望回忆起前世的遭遇,又可曾想过我等如何安置对她的记忆......」 /82/82241/32088734.html 708 尘世如潮人如水 豁然平生志半空1 白云苍狗,星移物换。 碧天如水间时而浮云飘悠,时而乱云飞度,别离一时,又相聚一时。 就好像人世一般,缘尽自然散,缘满自然到。 老天爷就像一个残忍的顽童,将人视作玩偶傀儡,并将他们的命运任意捉弄、支配,凭心而定,反复无常。 就好比岑夫崖,七年前他离去之时任性洒脱,悄然无声,七年后的今日他又回来的寂寂寞寞,风尘仆仆。 三花庄里都是百岁之身,故而三花庄的夜从来都是静谧得令人压抑。 今夜也同往日的深夜一样悄悄降临,从未因为岑夫崖的离去或归来有着任何不同,地上投下一缕轻柔的月光,给平静祥和村子笼罩上一层月白色夜纱。 一个孤寂颓靡的身影像幽灵一般蹑步无声,慢慢向着岑家院落方向蹒跚行去。 他身影佝偻且颓丧,脚步迟缓拖沓,投影在地上的影子也随着他的身体一同摇摇晃晃,狼狈自丧,好像一具行尸走肉般迟滞麻木。 离家七载,他曾经那么义无反顾地离开面前这个熟悉的屋舍,贪婪的奔向外面更高远的世界,不想丧失了掌控自己命运的权利。 然而当他置身其间,被卷入浩荡的洪流里陷入翻卷的漩涡,才知道即便自己会游水也无力挣脱,根本抵御不了大浪来时呼啸灭顶的力量,只能顺流而下,任由命运将自己驱往不知名的彼端。 周遭黑暗无比,自己只是游走在其间的一个孤魂,弱小且贫乏。 故而嗒焉自丧的他还是回到了这个熟悉而温暖的地方,久寂的情愫潮水般浸润着心田。 他迫不及待地推门进屋,想要投入妻子柔软且永恒的怀抱,那是他在外漂泊七载深深地眷恋。 可是他忘了,自己已经沦为一个红尘孤客,那一头长而蓬乱的头发半遮半掩着满是污垢的脸孔,在黑夜里如同鬼魅,足以吓坏每一个被他靠近的人,更何况是一个温柔敦厚的女人。 呀——啊啊啊啊———— 果然,一声惊惧尖利的女人嘶喊求救声回荡在阴沉沉的夜晚。 「娘!!!」 岑长生应声冲进门来,随手抓起一根门挡便往那个闯入门来、来意不明的鬼魅拼死一斗。 「是我!长生是我——」 岑夫崖一边抱头护着自己,一边大声疾呼,一双布满伤痕的手不停的在空中胡乱挥舞。 「是谁也不能半夜闯入门来,说!你有何企图!」 岑长生棍指来人,将身体挡在沁氏身前,死死护住母亲。 屋外闻讯而来的邻居们,乱哄哄地朝向岑家屋舍聚拢,手里各自拿着镢头、铁锨,即便已是年迈垂老之年,盛气依旧不减当年。.z.br> 「夫崖!我是夫崖!长生,我是你|爹啊!」 「我爹?」 岑长生已经高扬过头的长棍突然停滞在半空,警惕的目光死死盯着面前这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人。 「长生,是你爹!他是夫崖——」 黑暗之中,沁氏还是最先认出了自己的丈夫,即便他已经消瘦不成人形,即便他浑身脏污,臭气熏人。 沁氏越过女儿,一头扎进岑夫崖的怀里,别过头去将自己的脸颊深深埋进丈夫的胸膛。 「夫崖,这些年来你究竟去了哪里,为何将自己照料得如此憔悴清瘦?」 沁氏这个温柔的女人,从来不懂得去苛责,只会用自己真真切切的温情去默默关爱着丈夫和女儿。 「抱歉,抱歉......是我不好......」 岑夫崖泣不成声,将面前的女人紧紧揽入怀中。 尽管不再年轻,尽管岁月残酷地在女人平滑细腻的脸上磨砺出凌乱的皱颜,但她从不去过多矫饰自己的容颜,反而将更多的支持和照料统统给了家人。 她只会一味默守等待,且从没有半分埋怨。 从前岑夫崖被拉去充军,一去便是二十余年杳无音信,她在等;七年前岑夫崖遁绝红尘,尽断尘缘,她依然在等。 「爹......娘......」 岑长生心柔落泪,她不禁为父母之间沉默却深厚的感情而感动,如山如火,沉重而又炽热,更像一杯温水般相濡以沫。 岑夫崖涕泪交垂,他看向女儿,如今她出落得落落大方,已长到岑夫崖的肩头高。 「长生......」 岑夫崖将女儿一同揽进怀里,感受着来自妻女的宁静舒心。 窗外月色溶溶,一家三口共同享受着当下的幸福美满,其乐融融。 门外赶来救急的村民们一见之下,也是感慨良多,打头阵的穆老汉悄摸摸地转身退出门去,识趣儿地将邻居们驱散,将平和恬静的空间留给这一家三口。 于是在这个冗长的黑夜里,让三颗心重新碰撞在一起,暖意滋长,但此时谁也料想不到,老天如此喜欢捉弄于人,又会为这一家三口以及整个三花庄织就了一张怎样命运。 ...... 岑家三人稍安,贤妻沁氏便和女儿长生一起为岑夫崖烧水沐浴,洗净他一身风尘和刺鼻泥垢。 沁氏一边为丈夫洗刷身体,一边为丈夫剪掉满头打了结的乱发,大概是长期留宿野外的原因所致,他的乱发间夹杂着零星草叶乱屑。 褪尽衣服的岑夫崖瘦骨嶙峋,一副皮包骨头,一条条肋骨清晰可见,似乎一阵风吹来都能将他卷走。 从岑夫崖换下来的破衣烂布里,沁氏依稀可辨认出,那是七年前他舍家而去时所穿的衣裳,如今七年已过,岑夫崖的衣服竟然从来不曾换下来过,想必也是吃了不少苦头。 即便洗澡水换了一遍又一遍,也只能洗净附着在岑夫崖身体表面的灰尘,却洗不净他沧桑褶皱的心。 沁氏心疼地悄悄抹去眼泪,虽不知丈夫究竟都经历了些什么,但只要他不想说,沁氏便不会主动去问。 岑夫崖憨笑着陪着笑脸,目光左看右看,追随在妻子身边,不曾有一刻挪开,直看得沁氏有些害羞不自在。 沁氏用手肘蹭了蹭自己的脸颊,难为情道:「长生如今都十七岁了,都是老夫老妻了,你这般瞧我,反而让我有些不自在了。」 岑夫崖孩童一般痴痴地笑着:「好看,你还是同我们新婚时一样好看。」 /82/82241/32097320.html 709 尘世如潮人如水 豁然平生志半空2 沁氏两颊一红,竟是同当年成婚洞房那夜一般软惜娇羞。 岑夫崖瞧得入神,笑容徐徐绽放,许久未有的温柔暧昧之气在空气里慢慢氤开。 可是岑夫崖笑着笑着又像是突然想到了些什么,热切的眼神逐渐冷却下来,失神的看着忙碌的妻子。 「我此次回来,怕是不能久呆,否则必会牵连你和长生。」 「不能久呆?」 沁氏手上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眼神里尽是惊惶和失落。 「抱歉,我实在是有难言之隐,也的的确确不想让你和长生陷入危机。」 岑夫崖脸色严峻,双目蓄满了泪水,仿佛要决堤而出。 「那......那你这回能呆多久?」 沁氏弯着腰,一动不动,她嘴角不住颤抖着,虽然背对着岑夫崖,却能感受到一种难以言表的悲伤从她的身体里渗出。 「明日。」 岑夫崖狠了狠心,从咬紧的牙缝间硬生生挤出这两个字。.z.br> 「明日?明日......这么快吗......」 沁氏原本妩媚宽柔的眼睛此刻黯然失色,她悲戚紧闭的双眼,任泪水划过她的脸颊,在脸颊上留下一道道的泪痕。 「待天明后,我有些话要对长生交代。交代完以后便要速速离去,不可在村子里逗留,会被那些追杀我之人发现。」 岑夫崖瞪着双眼呆呆出神,无尽的悲伤在心底暗暗流淌。 「追杀你?夫崖,是谁要追杀你?!」 沁氏一介妇孺,这辈子也不曾经历过什么大事,更何况是攸关生死之事,她脸色煞白,已经不能继续保持平静。 岑夫崖的心情沉重且悲伤,他两眼无神的望着地面,说道:「若是想要长生平安,你就莫要继续追问此事。」 沁氏一听,愣愣的看着岑夫崖,满目皆是紧张和担忧:「长生?此事竟然还有关长生?那么你七年前离开三花庄,也是同长生有关吗?」 岑夫崖长叹一声,形容憔悴,满脸疲惫不堪。 他不断地喘息,不动声色的将这七年里所经历的一切暗暗隐藏起来。 见丈夫一声不响,沁氏泪眼涟涟,哀求道:「怎么,这也不能说吗?」 岑夫崖仍然笃定的摇头道:「你可将长生视同自己的亲骨肉?」 沁氏不解丈夫之意,大惑不解道:「我从来对长生爱如己出,视同掌上明珠,不知为何会引你如此怀疑?」 岑夫崖回过身去将沁氏的双手紧紧攥在他的胸口,黯然压抑在他的眼神中倾泻而下,岑夫崖托付道:「那么为了咱们的女儿能够平平安安,你就莫要再问好吗?」 沁氏从丈夫的眼神里读到了焦灼和不安,她只能将自己的强烈的疑惑硬生生地又吞回了肚子里,顺从地点了点头。 岑夫崖这时才又说道:「还有,你要答应我,在我离开村子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能让长生离开这里。」 沁氏眉心耸动,眼神摇晃,迟疑道:「神仙泣?」 「对!没错,就是那道环村河。」 岑夫崖神色慑人,一如他年轻之时倔强刚毅的个性。 沁氏长长的睫毛上滚动着点点晶莹的泪珠,却依旧无所畏惧的与岑夫崖对视着,同样坚定地应允道:「好,我记得了。你且放心,我绝对不会让长生涉险。可......除了对女儿的关心和照拂以外,你可还有叮嘱我之处?」 沁氏双眼睛注视着岑夫崖,眼神里面饱含深意,眼光是那样的空洞,那样的孤单。 「我......」 岑夫崖如鲠在喉, 泪水在他的眼眶里打转,妻子的温柔与包容着实令他愧悔无地。 他深致歉意道:「对不住,是我对不住你。这辈子都是我有愧于你,但我能想到的办法就是离你和女儿远一点,才是能对你的好。若是你怪我也无妨,就让我下一生轮回转世再来回报于你。」 「不妨事,不妨事......夫妻之间哪儿来得这般计较,虽然这些年来你不能常在我的身边,但你从来对我甚好,体贴有加,还为了治好我的癫症而拾回了长生,陪伴左右,又谈何回报不回报的呢?」 沁氏的手指轻柔地撩动岑夫崖额前的碎发,微微勾起嘴角,朝着他淡淡一笑,故作出一幅毫不在意的轻松之感。 「对不住,对不住你......」 沁氏越是将自己的委屈轻描淡写,岑夫崖越是难以抑制对她的愧疚,他再次紧紧地将沁氏搂在怀里,感受着她胸怀的宽广和隐忍。 怀里这个女人从来不争不抢,乐于谦让,她甚至比一个男人更有胸怀。 对岑夫崖而言沁氏的胸怀堪比一片汪洋,岑夫崖则是一叶扁舟,当泛舟于汪洋之上时,方知汪洋的旷大之度,宽豁雄远。 恰在此时,沁氏突然自岑夫崖胸膛前抬起头来,仰面直视着他,她的眼睛里闪烁着熠熠光泽,柔和且温暖,坚定且刚毅,一字一顿地说道:「你且放心的去,女儿交给我来照顾,定不会让她离开三花庄。」 「你也一样,切记低调自守,明哲保身。」 「好。」 风清月白,情思绵绵,都道是小别胜新婚,更何况岑夫崖和沁氏夫妻二人时隔七载才得此一聚。 几许往事浮沉,几多记忆痴缠,皆化作一夜的如胶似漆,缠绵缱绻。 ...... 一夜光景转瞬即逝,待岑夫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沁氏已经不在身旁,反而是屋外前厅传来碗筷器皿碰撞的「叮咣」声。 隔着门帘,一股熟悉的饭菜香气自门帘缝隙处弥漫而来。 这熟悉的味道正是出自沁氏的手艺,岑夫崖忍不住口水直流。 漫迹江湖这许多年,岑夫崖在无数个陌生之地孤魂野鬼般游荡,时而栖息无所,时而食不果腹,那时他无数次怀念着妻子的厨艺。 正是醉知酒浓,醒知梦空,岑夫崖如今方知落叶终归根是幸,浮萍亦归海是福,有家可归的日子才是最珍贵的。 想至此处,岑夫崖再也按捺不住腹中的馋虫,一骨碌自床上爬了起来,走去前厅。 /82/82241/32097321.html 710 尘世如潮人如水 豁然平生志半空3 前厅的桌子上堆堆叠叠了一桌饭菜,细嗅起来浓香诱人,饭香随着热气四处弥漫,令人垂涎。 悉心的沁氏还烙了一灶台的干饼,用一个大包袱仔细地裹好,收在角落里,以备丈夫离开时可以携带走。 夫妻二人四目相视,眼含深意,沁氏双睫微颤,嫣然一笑,这让岑夫崖感觉到心头一阵春风拂过,心都跟着溶化了。 岑长生眼角余光瞥见父母亲眼神里传递的浓情蜜意,两颊洋溢着甜甜的笑意,小心翼翼地想要退去一旁。 「长生——」 父亲岑夫崖却突然叫住了她,指了指桌上的饭菜对她说道:「你娘做了这么多菜,一起吃。」 沁氏回头看了丈夫一眼,立刻心领神会,寻了个借口率先出门而去,将说话的机会留给丈夫。 岑长生看着母亲出门而去的背影,心中疑惑不已,莫名生出些许惴惴不安。 岑夫崖按着岑长生的肩膀让她坐了下来,自己又正襟危坐在岑长生的对面,气氛甚是古怪蹊跷。 「爹?」 「长生,爹有些话要叮嘱你,你要细细听好。」 岑夫崖的面容十分严肃,好似生铁铸成,使得岑长生如坐针毡,坐立不安。 岑长生星眸微转,明|慧的眼睛认认真真盯着岑夫崖,一眨一眨地闪动,纯真且淳朴。 岑夫崖深吸一口气,沉郁的口气从他的嘴里喷吐出来:「长生,你并非是我和你娘的亲生骨肉,这事你是知晓的吧?」 「爹,穆伯伯和村子里的人早就告诉过我,听说长生是在平顶崖下被爹爹善心捡拾回来的,何况我同爹娘肤色、长相都不相同,故而长生常怀一颗感恩之心,只是不知生身父母因何故要将长生遗弃。」中文网 岑长生长睫瑟瑟抖动,不知道为何父亲会提及如此揪心之事。 岑夫崖即便是一个刚强的硬汉,见女儿这般沉痛,牵得他的心肠也阵阵直痛。 一时憋忍不住,岑夫崖脱口而出:「不是,你并非是被遗弃!」 岑长生神色一僵,吃惊道:「这是何意?难道爹你认识长生的生身父母,也知晓他们遗弃长生的缘由?」 岑夫崖自知语快失言,连忙找补道:「长生,爹着实有难言之隐,不能同你详说。但你要相信爹爹,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这......」 岑长生充满希冀的星眸突然黯淡下来,两颊的肌肉都松松地下垂,看起来极度失望。 ...... 话说,岑夫崖离家七载,一路餐风沐雨,辗转回到了楚地,此间经历了太多沟沟坎坎,坚信无奈。 这一如江湖便再也身不由己,虽然不像民间那般兵凶战危,但亦同样好似时刻置身悬崖峭壁,如临不测之渊,一个不当心便会面临一场鏖战。 当然江湖里也同样没有秘密,大大小小各式消息簇簇传播,有的子虚乌有,有的望风扑影,还有的凿凿有据,全凭岑夫崖密查探听。 江湖纷乱如麻,遍地游尘土梗,各门各派的耳目探子众多,弥山跨谷,散布在世间各个角落,故而几乎没有什么秘密是可以全然被隐藏起来的。 而阆风派作为天下第一名门大派,但凡一点风吹草动,便会以超尘逐电之势在江湖里引起轩然大波,更何况是阆风派殷昊天之女殷揽月的死讯了。 殷揽月一死,阆风山的丧钟钟鸣了三月有余,天下已是无人不知。 而殷揽月的死讯又来得毫无征兆,即便没有人当面提及或议论,但背地里少不得遭人说三道四,更何况经过?鼓盟会时同墟棘峰一役,她的名声早已草木知威,赫赫威扬,风势丝毫不亚于她爹殷昊天。 正所谓是好事不出门,祸事传千里,殷揽月的死因在江湖中揣测甚多,风言风语已使得民间白丁俗客也颇有议论。 正巧赶上岑夫崖为寻那阴尸波波碌碌,四下奔走,再加之他的目达耳通,竟是轻而易举便将事情前后一环扣着一环的紧密联系拼凑在了一起,心中有了雏形,不禁暗暗起疑。 岑夫崖如今还记得在三花庄里初次遇见那麻衣道人时候,他曾对自己说过的话:「话说你这恩人乃是一女子,她虽说身为女子,却不属凡俗世间。因其缘故自弃前身之躯,自废了体内金丹,抛弃前尘烦恼记忆得以再生于世......」 那麻衣道人已然神机妙算,道法不凡,而那自废金丹的女子论及道果,竟要比那道长还要越过几分,这不得不让岑夫崖怀疑起她前世的身份。 好巧不巧,岑夫崖又打听到,阆风派的大小姐名唤殷揽月,素着一身月白色火浣裙,容貌清丽之极,乃继天香夫人之后天下第一的美人儿。 这般长相描述起来竟然跟岑夫崖在平顶崖下拾到女婴同出一辙,只是岑夫崖离家以前岑长生仅满十岁,但是小时看大,岑长生已然冰雪出尘有了美人雏姿。 最重要的是,阆风派对外界报出殷揽月死讯之时,恰好便是岑夫崖拾到岑长生之日,虽说这世间遍布巧合,但岑夫崖也无法相信有如此巧合之事。 他时常回头细想,那麻衣道人先后两次点拨自己,与其说是在助他了却尘缘、断欲至道,反而更像是在促成他搞明白岑长生前世执意堕丹投入轮回的原因。 每每想到此时,岑夫崖便免不了在心底对那麻衣道人一番痛斥,因为他总感觉像是被那老道玩弄于鼓掌之间,实则另有企图。 可岑夫崖如今又能怎么办呢? 他从第一次将岑长生抱在怀里的时候,便已将她视同己出,百般疼爱,如果岑长生真的便是阆风派的大小姐殷揽月,岑夫崖必定不会坐视不管。 他暗暗打定主意,必要将女儿前世四海飘零、遭遇苦难的原因探明个清楚。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里,岑夫崖不惜风餐露宿,煞费苦心地追本溯源,只为确保这一世的女儿能够安稳无虞,不受侵害干扰。 正因这而致使,岑夫崖流离转徒,天涯流浪的日子一度便是整整七载...... ...... /82/82241/32110284.html 711 父爱滂沱难细诉 火光烛天飞殃祸1 禁不住思绪的弦,撩拨起岑夫崖久违的痛苦落魄的回忆。 多想无益,只会让回忆的洪水决堤而已。 岑夫崖将心绪拉回到现实,两眼直勾勾地看着女儿,严肃道:「听着长生,为父我有一些东西是要交给你的,你务必要收好,它们与你的身世相关。」 「我的身世?」 岑长生瞳孔骤然一缩,好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小兽。 岑夫崖站起身来走到灶台前,挥手招呼女儿道:「长生,来这里。」 岑长生满面疑惑,感觉父亲今日的言行甚是扑朔迷离,她的目光一直追随在父亲身上,睁大眼睛,大气也不敢喘息。 岑夫崖看见女儿凑近身边,却突然蹲了下去,将手臂伸进了灶台下面,在灶灰里翻找着什么。 因为沁氏晨起刚烧过饭,点点灶灰尚未灭尽,簇簇火苗还在发出灼热的红晕,燃出融融的温度,一命一灭在黑灰里摇曳,仿佛柴火的灵魂还在呼吸一般。 「爹!你这是做什么?会烫伤的!」 催催灶火藏在灶台下「噼啪」作响,岑长生替父担忧,不觉惊呼出声。 随着岑长生这声惊心吊魄的一呼,灶台上方稠乎乎的空气好像都凝结住了。 岑夫崖却好似没事人一般,歪着身子将侧脸贴近灶壁,继续试探着在里面摸索着什么。z.br> 「找到了!」 岑夫崖探进灶下的手臂蓦地一怔,面露惊喜之色,可这一张口,扬了他满嘴炉灰渣子。 「爹?!」 岑长生极为关切地蜷身在岑夫崖身边,抻展袖口为父亲擦拭去脸上的灶灰。 「不妨事,不妨事!咳咳咳——就,就是它了——咳咳——」 岑夫崖呛得直咳嗽,猫着腰,几乎说不出话来。 他如今身体消瘦,可远不及七年前那般遒劲雄健,现在咳得翻肠搅肚,整个上身跟着咳嗽声有节律地颤动,岑长生真怕父亲会将自己的身体弄折。 「长生啊,咳咳,你将这东西打开来瞧瞧。」 「是,爹。」 岑长生结果父亲从灶下掏出来的东西,竟是灰簇簇的一团包裹,其上还残留着些许温度。 她托在手里先掂了掂,又捏了捏,手感轻薄柔软,摸起来滑|爽舒服。 「这竟然是衣料?!」 岑长生赫然一愣,惊惧地抬头望向父亲,二人互相望着。 岑夫崖并不说话,只是挑了挑下巴示意女儿将那物继续揭开。 岑长会意,带着满腹疑团继续将那包裹一层层的揭开。 「领嘴?腰节?底边?扣眼......爹,这该不是一件女子外裙吧?」 岑夫崖伸手一指那裙子正中,说道:「你且瞧得再仔细些。」 岑长生应声低头再瞧,只见外裙的包裹正中还有另外三件物件,分别为:一枚堇紫色的珠子,珠子里流纱滚动,幻如流云星河;一根桂树枝样式的簪子,色泽温润,质感淳朴,浑然天成的纹理里面夹杂着岁月的痕迹;一个拳头大小的红布包,揭开布包后露出一只形状似钟的四面方口铃来,质地似铜却又锈迹斑斑,铃铛的顶端还系着一根样式奇特的五色穗。 「这些......」 岑长生正看得出奇,岑夫崖将这三件东西从女儿手里捡拾出来,说道:「这里统共四件东西,其中三件都是当年散落在你身旁的物件,想必同你的身世相关,于是被我一同拾了回来。而至于这一件......」 岑夫崖将铜铃拎在手里晃了晃,铜铃响起「咣咣」的沉闷声音。 岑长生抿着嘴,一时眼花缭乱 ,早已呆在那里,拨一拨这个,又摸一摸那个,目光不知该先看向哪件东西。 「这些东西都是随着我一起来到三花庄的吗?当年我被爹爹拾到的时候不还是个婴孩吗,为何会有一件少女成衣?」 岑夫崖抬起头,用如云如雾的深邃眼眸看着女儿,说道:「你且将那月白色长裙抻展开来抖上一抖。」 「月白色?」 岑长生看了看手里这件被草木灰沾染的灰蓬蓬的长裙,虽是犹犹疑疑,却还是按照父亲所言照办。 没成想那长裙的衣料奇特,独具丝一般的柔顺光滑,垂感颇佳,轻轻一抖便平平整整展开在手,沾染其上的灶灰瞬间尽落。 岑长生不觉睁大了眼睛,因为这沾满灶灰的长裙竟然变得光洁绚丽,透着不凡的光泽,而且最重要的是它竟然真的是月白色的。 岑长生自小便只在三花庄里长大,从来不曾见过如此丝丝滑滑、清丽典雅之物,一时看呆,只得求解于父亲岑夫崖。 「这!爹?」 「你且穿上它瞧一瞧。」 岑长生的眼里射出惊喜又惊疑的眸光,又渐渐转作绯红,躲避开父亲的目光,娇羞道:「爹,这长裙裙幅褶褶如雪月光华,仙气飘飘,我一个寻常人家的女儿,就这么穿来好吗?」 岑夫崖知道女儿心意,哪儿有少女不爱美貌的,想必是长生因激动和羞渐而难以为情,故而说道:「你且放心穿上一试,应当便知。」 父亲这么一鼓励,岑长生眼波盈盈,舒眉一笑,回身将这件月白色长裙披上了身。 说来也怪,长裙在岑长生腰间盈盈一系,完美的身段立显无疑,纤细玲珑的身姿合身到无可挑剔,简直犹如量体裁衣,岑长生身着着它,简直是活脱脱一个从锦画中走出的人间仙子,一尘不染,清爽自在。 岑长生的脸颊蓦地红了起来,光润的脸上突然显得有些拘束:「爹,这长裙为何会如此合身?」 看来不得不将女儿的身世浅浅说明一二了。 岑夫崖却唉声叹气,浑身散发着令人颤栗的哀伤:「长生啊,你并非被你生身父母遗弃在此,而是前世的你心甘情愿堕丹殒身,摒除了所有记忆化作婴孩之躯,有意避世在此,才有幸被为父带回家中......」 于是借着微微吹来晨风,岑夫崖将自己当年如何逃军回家途中被前世的岑长生所救,又将当初那麻衣道人如何指点岑夫崖去平顶崖下的神仙泣寻找女婴、并将她带回家去抚养之事通通讲给了岑长生听。 旭阳射出缕缕阳光,洒满世间万物,也包括岑长生。 她的身上笼罩着一种柔和的光,整个人在晨辉的笼罩下光晕流淌,看起来只有隐隐轮廓,清透且圣洁。 /82/82241/32110285.html 712 父爱滂沱难细诉 火光烛天飞殃祸2 岑长生听完父亲的讲述之后一直嘿然不语,沉默如石的呼吸声突兀地在空气中徘徊。中文网 岑夫崖紧张地看着女儿,眼神时刻不敢从她的身上挪开,生怕她心绪波澜。 岑长生的面容在阳光下柔光若腻,腮边两缕发丝随风轻柔拂面,她低垂着视线打量着身上这件月白色长裙,似乎想从它的身上寻找出些许有关前世的记忆。 不过一瞬之间,岑夫崖竟然觉得这个女儿长大了,她从一个开心舒朗,活力旺盛的少女,变得举手投足端庄娴雅,自有一股轻灵之气。 不愧是阆风派前掌门殷昊天和天香夫人那刺瑶的女儿啊......岑夫崖在心底暗暗赞许,却不敢直言以告,为了长生的安危着想,岑夫崖还是决定将她前世的消息隐匿起来。 岑长生又默然沉吟了许久,方温柔地点了点头,清素乖巧地浅笑道:「长生懂得爹爹苦心,如果前世的我会不惜选择堕丹来忘却记忆,想来是希望今日之我莫要重蹈覆辙,参与前世之祸。」 话虽如此,但岑夫崖面前这个正值韶龄的少女,此刻柳眉幽眸之间竟然透露出一股英气,恬淡的脸上有一股绝不妥协的不屈之气。 岑夫崖身体不觉一怔,面前这个精灵调皮的女儿形象突然恍惚起来,他竟然生出几分错觉,仿佛对面前这个玉骨仙姿的少女仰望起来,凭空生出几分敬畏。 迷惘间,岑夫崖仿佛梦回二十四年前那个落魄潦倒的夜里,自己逃出阿古老司的尸队,昏厥在槐林深处的一棵耸天老槐树下。 垂危之时曾有一个月白色身影携着清幽桂香救下了自己,而当初的那个纤尘不染的身影如今正和被自己捡拾回家的少女重重叠叠,影影幻幻。 果然被那个麻衣道人全部料中,世俗众生相遇相聚并非偶然,实则皆有因由。 这天下之事,本末终终,皆不过是安危相易,祸福相生,缓解相摩,聚散以成。 上下无常,唯一的不易之道便是:洞察事理,本末相顺,体天格物。 岑夫崖终于醒悟过来,自己追求毕生的修仙习道,实则大可不必,因为人生是一场修行,所处之地便是道场,并不拘于是否遁绝红尘。 所有的人皆在红尘滚滚中无奈前行,此生所有的经历,无论悲喜苦乐,亦皆是起心动念的结果,根本无需执着。 只有在得失之间释怀,才能修得圆融自在之境。 ...... 「爹?」 岑长生一声轻唤,将岑夫崖的思绪再次拉回到现实。 只见岑长生正满目好奇地凝视着他,问道:「女儿还有一事不明,既是衣裙和钗饰之物,为何爹爹你会将它们收藏在灶台下面,难道就不担心被烈火焚毁吗?」 岑夫崖皱着眉头,两片唇瓣时开时合起,来回游移,内心似乎漂泊不定,有着什么难言之处。 岑长生见状父亲心绪如此为难,连忙改口道:「无妨,爹爹若不想说,女儿便不问。」 岑夫崖纠结道:「倒也不是不便对你说,只是碍于我的当年私心,怕你觉得爹爹心胸狭窄。」 「这怎会?」 岑长生双目犹似一泓清水,清纯而略带迷茫地看着父亲,反而让岑夫崖更加愧疚。 他索性也不再隐瞒,坦言道:「当初我从神仙泣抱了你回来,你娘自此对你爱不忍释,连她的癫症也在一夜之间痊愈。我见你娘待你如此喜欢,便担心将来待你成人之时会去寻访前世之事而离开我们,所以便想着将你所携之物焚之一尽,免除未来之忧。却没想这衣裙非但不畏火热,反而于火上一烤便洁净如初,我便将它们一起藏在灶台下面,任匪人绝对想不到。」 岑长生惊愕 道:「匪人?三花庄里还会有匪人,要这些女儿配饰又有何用?」 岑夫崖无力地低下头去,直愣愣地望着灶下的灰烬,抿着厚厚的嘴唇,挤出一个痛苦笑来。 他继续说道:「还记得先前跟你说起过楚地之战以后,我假扮喜神混入阿古老司的尸队吗?」 「记得啊。」 岑夫崖摊开掌心,那枚看似平平无奇的铜铃安静地躺在他的掌心:「就在你救下我的那天夜里,曾有一堆黑衣人趁夜打劫了尸队,当时我吓得不敢出声,只能继续佯装尸首来隐匿起自己。当厮杀止歇以后,阿古老司用尽最后的气力将这铜铃交予了我,托付我务必要将此铃守好,且要我一路南去。」 「为了一只铜铃便引得如此血腥的杀戮?」 岑长生细细打量着铜铃,实在没有奇特之处。 岑夫崖咬了咬唇,皱眉道:「有关这铃的事情,我也跟你有同样的好奇,所以我特意瞒着你娘亲寻了一日,将铜铃带去了朝元观。」 岑长生骤然一愣,回想起村子里的确有一道观状的建筑,只是东侧观顶已塌,有石块不时滑落,观门口的拱门也已无力支撑落石,勉强用两根粗树干自道观外面斜撑着,故而连她也从来不敢冒险进入。 「朝元观?就是村子中央早已被废弃的那个道观吗?」 「没错。」岑夫崖眸光微深,蹙眉回忆道:「我还依稀可以记得,尸队被劫以前曾经遇到过一个土坡阻碍了前行之路,我也恰在那时听到了「叮叮」铃声,清澈悦耳,顿觉舒心惬意,令人瞬间忘却行途劳顿,心情大悦。也就是在那时,头顶天色大变,方圆一里的天空亮如白昼」 岑长生心中惴惴,问道:「所以,爹爹你是想趁朝元观弃置无人,进去一试?那么结果又如何?」 岑夫崖将铜铃递给长生,指着铃身上密密麻麻几行小字,说道:「这上面的字你可瞧得真切?」 岑长生眸子一眯,轻声念道:「冥铃宝号,天地同生,降我光辉,得驻飞霞......」 「嘘——」 岑长生念到一半,岑夫崖却突然挡住了铜铃上的文字,示意她莫要声张,旋即又附耳说道:「这铜铃既然能招致匪人抢夺,必然不是凡俗之物。故而我时常在无人之时反复把弄,除了铃身上的文字奇特以外,便是这铃顶所系的五色穗甚为稀奇。」 /82/82241/32110286.html 713 父爱滂沱难细诉 火光烛天飞殃祸3 「五色穗......」 岑长生的目光随着父亲所言落在了她皓肤如玉的掌心里,五条颜色鲜艳迥异的穗子丝丝柔柔,一团团,一簇簇,别有异域风采,点缀在铜铃顶端,摇摇曳曳。 岑夫崖警惕地环顾四下和门外庭院,在确认再无第三人后转而继续对长生说道:「当初我将铜铃带去朝元观里,也便是怕撩蜂剔蝎,无端招惹匪人。」 「那么结果呢?爹爹可有发现?」 「有的。这铜铃果然非同一般,绝非凡品,而那五色穗便是为压制其光彩而特意系的。朝元观那日,我将五色穗方一抽去,铜铃上原本墨绿色的铜锈顿时变得洁净透明,并自顶端向四周蔓延,铜铃竟然化作了一尊碧绿通透的玉铃。一瞬间青光绽放,将头顶上空渲染得一片通亮,那光芒的穿透力极强,直逼得我睁不开双眼。」 说着说着,岑夫崖抬着下巴,将视线微微向上仰,脸涨得通红,厚厚的嘴唇在颤动,应该是这段回忆里的景象太过震撼,以至于如今回想起来依旧振奋不已。 岑长生按捺不及,追问道:「那么再后来呢?」 岑夫崖回过神来,慨叹道:「再后来啊,待我稍稍适应了那光芒,便见这铃心无风自动,旋即便听到了当年一模一样「叮叮」悦耳的铃音。而后身边生起几丝凉风,分别沿着眼、耳、口、鼻,飒飒贯入身体,游走周身,顿觉神清气爽,疲劳尽失。」 岑长生倒吸一口凉气,不可思议道:「竟然这般神奇。」 岑夫崖叹息道:「的确神奇,只是不知那些匪人劫它究竟有何用。这五色穗一除,便压根抑制不住铜铃的窜天盛光,我怕惹灾招祸,别生枝节,就用你这长裙一同裹了,藏在灶台之下,想必论谁也不会想到,碳火里也能藏有东西。」 岑长生点头附和道:「爹爹果然好计。」 岑夫崖冷不丁地突然说道:「女儿啊,爹爹外出七载怕是已经被匪人盯上,故而不可在家中久留。」 「什么?!爹爹不是刚刚回家吗,为何这么快又要离家?」 岑夫崖并不解释,而是直言道:「临别前爹爹托付你两件事,一是望你照顾好你娘,二是望你替爹爹我将这只铜铃收好,替我完成阿古老司的托付。」 岑长生有种不祥之感,慌张问道:「照顾娘是做女儿该当之事,无需爹爹托付。可是爹爹,为何要让女儿替爹爹收起这只铜铃,那爹你又要去往何处?」 岑夫崖垂下头去,卷曲的睫毛轻轻抖动,似有难言之隐:「长生啊,我在外漂泊七载,虽是个无足轻重的平庸之辈,又一直敬小慎微,不曾有丝毫疏忽懈怠。但不知为何,近些日子却频频遭遇虎口扳须、龙头锯角之险,时时处于孤穷无援的困境。」 岑长生恍然悟道:「难道这便是爹你只能趁夜而归的原因吗?」 岑夫崖面色森然,眸底投下一片阴郁暗影:「虽不知对方欲意为何,但我不能牵连你和你娘陷入岌岌倾覆之中。可千算万算没料到昨夜还是惊动了四邻,我若再不离去,怕是要为你们母女招灾惹祸!」 岑长生心里像有十五只水桶在打水,七上八下的:「爹你竟然深陷如此凶险之境?难怪娘她一大早便烙了这许多饼,看来也已知晓了爹你的打算?」 「等下待你娘回来,同她倒个别,我便......」 话至此处,岑夫崖口中一顿,突然想起了什么。 他一个转身朝向院子里快步走去,神色忧虑不安。 「爹?」 岑长生连忙跟在父亲身后追出院门。 岑夫崖蓦地冷眼回视,眸光焦灼,声调拔高道:「你娘出门前说是去何处了?怎的还未归来?!」 这一问,问得岑长生也寒心销志起来,她举起发颤的手指,哆哆嗦嗦地指向穆老汉屋舍方向,同样局促不安道:「娘说是要去送些新烙的饼给隔壁穆伯伯家......」 「这百步距离,竟然半晌未归?」 岑夫崖胸口心脏突突狂跳,掌心里攥出了两把冷汗。 「爹......爹!爹!」 岑长生蓦地张大了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穆老汉屋舍的上方,大声惊呼着提醒岑夫崖的注意。 「怎的了?!」 岑夫崖循声望去,只见穆老汉家的房檐上方炊烟袅袅,一缕一缕轻烟徐徐回旋上升到半空中,却又黑压压地累积成一团,烟波渺茫。 「火——爹!是火!」 岑长生目瞪口哆,失声惊呼。 「糟了!!!」 岑夫崖惊怔不已,拔腿朝穆老汉家飞奔而去,流星一般疾驰。 救命——来人救命啊———— 尖厉地呼救声从穆老汉屋舍里传出,村子上空蓦地冲起一片黑烟,喷射出的火舌仿佛发了疯似的,随风四处乱窜。 「爹!」 岑长生提着水桶赶来,追在父亲身后,被灰烟瘴气呛得睁不开眼睛。 「长生你在门外呆着,不要过来!我进去找你娘!」 话虽这样说,但三花庄里的屋舍久历风霜,窗棱四壁早已爬满了裂痕,丰墙峭址,毫不稳固。 在如此熊熊烈火的催逼下,屋舍已经噼噼啪啪地作响,眼看便要摇摇欲坠。 救火啊——快些来人救火啊——!!! 三花庄的村民们纷纷闻讯而来,场面一时失控,乱乱哄哄,纷乱如麻。 「爹!当心啊!」 岑长生既担心父亲以身犯险,坠入火海,但又担心娘亲危如累卵,生死攸关。 说来也怪,那火势刮刮杂杂,火焰飞腾四下乱蹿,状如吐舌且水浇不灭,泼水成烟。 火星随着风势而漫天纷飞,所落之处皆「嘶嘶」冒着腾腾黑烟,触地即燃,形成一片火海,漫天横流。 穆老汉家的老屋在弥漫的烟雾和炽热烈火的包围下静默着,毫无反抗之力。 村民们的呼喊声此起,被大火引燃的屋子越来越多,灭之不及,只能任由大火肆无忌惮地吞噬着三花庄里的一切。 /82/82241/32118663.html 714 父爱滂沱难细诉 火光烛天飞殃祸4 岑夫崖已经不能再继续犹豫下去,他顶着疯狂地火浪冲进了穆老汉的屋内,寻找着沁氏的身影。 然而早已太晚了,乌烟重雾已经覆盖了整个地面,张牙舞爪的火焰已经将整个屋子吞噬地只剩一片焦黑,还带着听上去令人窒息的嘎巴声,让屋子里的一切都随之摇晃。 「爹!娘!」 岑长生也不顾一切地冲了进来,却发现父亲正面对着门口方向跪在地上,怀里抱着一个焦黑的人形,身边还有另外两具同样焦黑蜷缩成一团的人形。 人形已然被烧得辨不出样貌,只能自身长上大致能猜出岑夫崖怀里的那具是沁氏。 「娘......娘......」 岑长生不觉脑海一空,懵然地跪地扑上前去,四肢颤抖地在乌烟里朝前爬去 「不要过来!」 岑夫崖一声恫吓,呵斥住了岑长生的动作。 「爹......」 她满目无助地看向自己的父亲,满脸都是泪。 「长生,你不要过来!这火甚为诡异,星点便燃,扑之不灭,定是自村外为追我而来!」 「怎会,爹......」 「长生你听好了,记住爹的话,无论如何保全你自己,替爹守好了那尊铜铃。还有,外面的世界犹如暗礁险滩,故而一定一定不要离开三花庄,知道了吗?」 「爹,女儿记得,女儿全都记下了!但是爹,你先同我一起离开这里才行啊——」 岑长生哭着祈求,再次试图向父亲所在之处爬去,想要将他拖出屋去。 岑夫崖环顾着焦炭般的屋子,横梁被烧得通红,残余的火光一股一股地跃动,忽明忽灭,像红色花朵一般盛开着,掀起一波一波的热浪。 屋子的四壁颤抖着,赤红的火焰像蛇一般逶逶迤迤地缠满了屋子里的每一道缝隙,沙沙地游弋,像四周伸展。 低沉却刺耳地破裂声愈发急促,看来这间老屋已经再也坚撑不下去了。 「长生!快走!快走啊——」 「不行啊爹!要走一切走——」 岑长生已经失去了理智,她一心只想带着父亲一起离开。 岑夫崖被迫无奈,憋闷呛人的火中大喊道:「长生!你好好看着我!看啊——」 岑长生泪光连连的循声看去,只见父亲怀中的衣襟已经被母亲化为焦炭的躯壳上的余火引燃,火苗已经汩汩跃动,迫不及待地想要成长起来。 「长生,这火焰燃烧不息,即便你救我出去,也是扑灭不了的,不过是徒劳而已!」 「爹啊......」 「女儿莫苦,莫要哭。二十四年前你曾救下爹爹我一命,我将你养育至此,也算是将当年的恩情归还。从此以后人情还尽,我也能得一个超脱。」 岑夫崖唇角微微勾起,苦笑漾及满脸,柔柔的目光落在女儿身上,好像在用他的温柔守护着一朵纯洁无瑕的花。 「爹我——」 岑长生还想说些什么,可顷刻之间,头顶房梁折断,碎屑砸落下来,在屋子正中砸出一个大窟窿,不偏不倚落在这对父女之间。 「走——!!!!」 这是来自岑夫崖最后的咆哮,在房舍倾覆,屋脊崩塌之前,将女儿驱离出去,保全她的性命。 千钧一发,岑长生堪堪自屋里冲出到院内,身后的房屋便一股脑儿地倾泻下来。 转身回眸间,已化成一片瓦砾。 但父亲岑夫崖的话仍言犹在耳:「长生,一定不要离开三花庄......」 可惜岑夫崖虽是耳聪目明,却怎么也没料到三花庄里已 连成一片火海,喧杂如潮水般飞速席卷了整个村子,极度狂野。 遍地骇人的血芒和焦土,无数村民深陷其中被烈焰焚身,发出凄凄切切地呼号。 岑长生只能眼见着众人颤抖着卷缩起身体,试图减轻身上灼烧的疼痛。 这怎么忍受得了呢?岑长生的心绷得紧紧的。 她索性闭上眼睛,用双手紧紧捂着耳朵,她不忍眼巴巴地看着如亲人般的街坊四邻被这火活活地烧死,可那凄厉的惨叫声还是从耳隙里不断地涌进她的脑海。 「救命——谁来救我啊——」 「秦伯伯?!」 火焰像旋风一样浓烟冲天,吞噬着万物,向生命示威。 「长生?!是长生吗?外面发生了什么?是起火了吗——」 秦承摸索着前行,岑长生正要迎上前去,却脸色一白,目光落在了秦承的脚下。 一簇火焰正黏着在秦承脚底,随着他步伐带起了风,又蹿上了脚背,在空气中抖动。 「秦、秦伯伯......」 周围分明流金铄石,岑长生却顿时如堕冰天雪窖,从头顶一直冷到了脚尖。 她的脸被盛火烘烤地通红,心中慌乱急了,一时间竟然发出不声音来。 她的两只手茫然无措地在秦承面前挥动着,试图想让他明白不要在继续往前走,否则火势会越来越大,但可惜秦承他是一个眼盲之人,看不到岑长生的一番苦心。 「长生?为何如此炽烫......」 秦承的话还未说完,脚下毒燎虐焰腾空而起,熊熊烈火将他的整个身子包裹在其间,给秦承的躯壳镀上一层赤红的轮廓。 啊啊啊啊啊————!!! 秦承的哀嚎声,震于天际,灵魂都在撕裂的剧痛,每根骨头都在哀嚎。 秦承的四肢蜷曲成一团,好像一只火辣辣,红彤彤的火球。 「秦、秦伯......伯......」 岑长生木然地呆立在原地,在火光的炙烤下,竟然还是惊出了一身冷汗。 眨眼之间秦承的身体已变得焦黑,三花庄里啼哭哀号声不绝于耳,人人死状惨不忍睹。 ...... 这场火整整燃了三天三夜,三花庄里群民涂炭,别说是人了,就是鸡鸭牛羊、甚至杂花野草也不留一个活口,当然,除了岑长生。 三花庄已经灰灭无余,风轻轻的吹来,尘霾焦土随风飘荡,被灼烧一烬的大地留下了忧郁的深深痕迹。 千载幽咽,焦土茫茫。 /82/82241/32118664.html 715 祸不旋踵遭暗害 聿姵罗明火执仗1 岑长生茫然地望着眼前绵延横尸的村子,泪干肠断,她木然地朝前走着,没有方向。 「爹,娘......穆伯伯......秦伯伯......大家都死了,骨成焦土......」 劫火凄凉化焦土,三花庄和所有人在这一场隐天蔽日的大火中化为乌有,许多焦土灰烬又被风一吹,清除一空。 烈火寂灭后的三花庄已云净天空,万籁俱寂,生命也就此终结凝冻,只有死亡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岑长生的心中,翻滚绞痛,难以平息。 三花庄已经成为了一座焦黑的孤坟,用不了多久,村民们的残躯便会在泥土中腐烂掉;用不了多久,吹拭的风沙便会将「坟头」磨平,和尘土归为一体,瞧不出一丝曾经人生喧闹、炊烟袅袅的生活之景。 一众为躲避战乱而聚集于此的人们,无声无息地来,又浸微浸消的去,终是归于无影无形,好似一切都没有发生。 也许来年春来之时,三花庄的草木又会重现生机,顽强较劲地生长复苏,但这里的人们曾经留下的故事已经过去,再也不会有人知晓。 也许在未来某一个寻常的日子里,又会有一个步履翩翩的身影携家带口的来到此地,过上简简单单,平平淡淡,茶水飘香的日子。 总之,未来的日子又有谁能料定呢? 岑长生在乌浊浊地上艰难地挪动双腿,虽然答应了父亲岑夫崖不会离开三花庄,可如今的三花庄付之一炬,又在何处呢? 头顶红日喷薄,反射出道道炫目的光辉,耀得她昏昏沉沉,张不开双眸。 大火烧了三天三夜,岑长生便有三天三夜不曾吃喝合眼,她却不曾饥饿,也不曾困倦,大脑已经停止了思考,像个行尸一般拖着自己沉重的躯壳缓慢踉跄的行走,也不知自己该去往何处。 直到岑长生的双脚被什么冰凉的液体浸没到脚踝,她才恍然惊醒过来。 低头瞧去,自己在不知不觉中竟然踏进了环村的那道河——「神仙弃」。 清亮的河水,水面映出岑长生苍白迷茫的面孔,河水好似银链一般铮铮做响,像是在将岑长生木然的心绪唤回。 「我在哪里......我该去哪里......」 岑长生失魂落魄地望着河水里的自己,喃喃反复问这这个问题,却丝毫没有发现在自己身后的倒映里出现了另一个陌生身影。 那个身影身着朱红色薄纱棉裙,倒映在河水的影子和阳光相击相荡,里犹如一片红霞游弋浮动,绚丽成绮。 来人寂寂悄悄地绕到岑长生身后,趁岑长生不备之际在她的后背狠狠拍了一掌,露出一丝傲慢的笑。 岑长生背后受力,眩晕感即刻席卷全身,只觉得眼冒金星,天旋地转,全身失去了所有气力,一股脑地扎进了河水里。 河水阳光下潺潺流动,訇然作响,卷起少女纤瘦轻盈的身躯一同顺流直下,漂向不知名的远方...... ...... 【阆风山清蔚宫】 聿姵罗风姿冶丽的回到清蔚宫里,满目皆是轩轩甚得的笑意。 清蔚宫的弟子们一见之下,纷纷拱手低眉,屈身避让,只有她们的大师姐王愉心一人敢上前禀告。 这个王愉心是聿姵罗一手选入清蔚宫的闭门弟子,说话办事千伶百俐,最善阿谀奉承,加之她又甚知聿姵罗的脾性,将她们这个师父伺候得舒舒服服,深得聿姵罗心意。 且这个王愉心表面里将师父聿姵罗视同心中膜拜之人,无论穿衣着装又或是举止颦笑,皆一一效仿,被同门私下里戏谑称作「小姵罗」。 对于这个「小姵罗」的称呼王愉心并非不知,但她却高兴地 很,毕竟动动嘴皮子便能讨得师父的偏爱,其中的好处,那些个死脑筋、死心眼儿的师妹们可是参透不了的。 王愉心见师父满脸喜容可掬的样子,立刻迎上前去,禀告道:「师父外出几日,弟子可真是眠思梦想,目盼心思,惦念不已。」 聿姵罗杏眼里呈现出两团傲睨的火焰,容光耀人,满意道:「我外出这几日,要你替为师在清蔚宫里当家理纪,现在看来你打理得不错,。」 王愉心赶忙故作谦虚道:「徒儿这几分当家理纪的本领皆是恩师所授,故而本该兢兢业业,一丝不苟。」 聿姵罗足下一顿,回眸冷瞥了这个大徒弟一眼,嘴角扬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 她狡黠的眼珠溜溜一动,询问道:「为师不在的这几日,可有谁人来访过?」 王愉心禀告道:「徒儿在此等待师父正是要同师父说及此事,师父外出的这几日里只有木樨宫的聿师叔来过。」 「聿沛馠?!」聿姵罗心下一颤,脸上的笑容即刻收敛起来,换上一副冷笑:「他来作甚,可同你说过?」 王愉心道:「聿师叔什么也没说,但看脸色不是很好......」 王愉心的话还没说完,聿姵罗已然先发飙了,她拔高了声调,昂然道:「呵呵呵——他脸色不好?!他脸色不好同我清蔚宫何干!」 说罢,聿姵罗嘲弄地大笑,扭转腰肢回身欲往清蔚宫主殿方向行去。 「但,但但——」 王愉心见拦之不及,追在聿姵罗身后局促道:「师父,聿师叔此刻正在正殿里面等师父你回来呢!」 「等我?」 聿姵罗抿着嘴,一侧后槽牙用力地上下摩挲,脑海里顺序滚动。 王愉心捉摸不透聿姵罗所想,请示道:「那么师父,我是不是要去回禀聿师叔,就说师父你还未回来?」 聿姵罗冷着脸,白了这个大徒弟一眼,高冷道:「罢了,罢了。为师常教导于你们,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他既来了,为师便去迎迎他,好歹也是一宫之掌,也得赏木樨宫点儿面子。」 「愉心承教于师父,不胜欣喜。」 聿姵罗挥袖洒脱道:「去,给木樨宫主看茶。」 「是——」 王愉心毕恭毕敬,俯身退下。 免费阅读. /82/82241/32120930.html 716 祸不旋踵遭暗害 聿姵罗明火执仗2 清蔚宫里,被一种莫名而来的寒冷气息包围,寒流滚滚,冷如冰窖,似乎正在酝酿着一场疾风暴雪。 聿姵罗踏门而入,身姿挺拔,昂首傲视。 「怎么?木樨宫主可是难得大驾光临我清蔚宫啊——」 聿沛馠冷着脸,给人一种咄咄退人的透骨奇寒:「三花庄,是你放的火!」 聿姵罗神色微顿,又瞬间归于平常,淡然地抬起眸子,傲然道:「三花庄?什么火?」 聿沛馠面若含冰,怒视着面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女人,冷厉道:「聿姵罗你果然是疯了!你竟然为了满足心中的嫉妒,连三花庄的村民都不放过!」 「村民?」聿姵罗的眉峰一挑,语调尖利道:「什么村民?他们一个个都该死,皆是死有余辜!聿沛馠你好好想想,若是当年不是他们同意将咱们四人交换给师父,你我的爹娘又何至于被逼死!」 「够了聿姵罗!早就告诉过你了,此事皆是褚君山的阴谋,刻意隐瞒了其中因由,在师父和村民中间两方得利!」 「不!就是他们,他们是凶手!就是因为咱们四人并非他们腹中所出,自然乐于将咱们当做物件,轻轻松松交托于人,换取他们的欲望!」 「那么穆伯伯呢?!那么秦伯伯呢?!他们可是遥兲和寰宇的亲眷家人啊,你怎么下得去手?」 聿沛馠攥拳在手,手指骨节捏得「咯咯」作响,恨不得一巴掌将聿姵罗扇醒。 「穆伯伯和秦伯伯?」聿姵罗愤怒的脸扭曲成一头暴怒的狮子,啮齿咬牙道:「他们都喜欢那个岑长生,甚至将她视同自己的孩子,让她承欢膝下,这是背叛!这是对咱们四人缺失掉了父母之爱的背叛!」 聿沛馠的双肩和手指都在不知不觉地抽动着,只见他咬紧牙关,嘶叫一声,将强硬有力的拳头重重捶在面前的茶桌上。 经这一震,鲜血顺着聿沛馠的指缝间流淌下来,以自残的方式来发泄自己心里憋忍太久的怒火。 聿姵罗昂着头,以余光斜睨一眼,满不在乎道:「你以为这样便可震慑到我了吗?你若当真有本事,不如就去穆掌门和寰宇那里告状,就说三花庄的火是我放的,看他们想要如何处置我?」 聿沛馠又气又急,胸膛不断剧烈起伏:「聿姵罗,你是故意要挟我是吗,因为你明知道我不会置你于不顾!」 「要挟你?你若是对得起身体里流淌的同源之血,你便大可将我出卖出去——」 聿姵罗忽然把胸脯一挺,似乎想定了注意。 「你——你看看你现在这副样子,如何做一宫之掌,又如何以身为范,循循善诱门下弟子!而且你也莫要将穆掌门和寰宇当傻子,只要他们下界亲临查探,便会知道三花庄里的火并非寻常之火,而这普天之下能驱动三昧真火的又有几人?」 聿沛馠斜视着聿姵罗,眼神里不断交织着复杂的情绪,痛苦、愤怒、又有着无奈。 聿姵罗的腮帮鼓鼓的,双手抱臂傲慢道:「我清蔚宫教导弟子,不需你木樨宫来管。」 聿沛馠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问道:「那么她呢?她现在在何处?她已经舍弃了前世之身,你还是不能放过她吗?」 聿姵罗五官狰狞地挤成一团,怒视道:「既然她已经不是殷揽月了,你还为何关心她的死活,还是说你有私心在身,动了男女之情。」 「我问你话呢!她在哪里,活着与否?!」 聿沛馠再次被激怒,怒发冲冠,胸口简直就要炸裂,咆哮起来。 聿姵罗还从未见过他的这副表情,身体忍不住地打了一个寒噤,但又很快冷静下来,白了聿沛馠一眼,藐视道:「她那一身火浣裙又不是白穿的, 抵御三昧真火自是不在话下。」 聿沛馠紧绷的面容一松,堪堪舒出一口气:「太好了,这么说,她还活着......」 聿姵罗昂着头拿腔作调道:「活不活着我也不知道,只是赐予了她一场远游,能死能活还得看她的造化。」 「你!你究竟对她做了什么?!」 人心反覆,天道虚盈,聿沛馠觉得自己越来越看不懂聿姵罗的所思所想,很难想象他们曾来自于同一个母亲的腹中,亲密与共了十月之久。 聿姵罗轻狂的大笑道:「呵呵呵——你不感谢我没有直接手刃了你的小情人,反而叱责于我,这是什么道理?」 在聿沛馠看来,现在的聿姵罗疯狂到失去了心智,已经全然没有了往昔的聪明伶俐和优雅从容。 聿沛馠脑子还是极为灵活的,他的思路清晰,立刻就发现了聿姵罗举止里的蹊跷。 他伸出一指直逼向聿姵罗眉宇之间,逼问道:「你纵火浸灭了三花庄,连两位伯伯都没有放过,难道会这么轻易放过她吗?说,你究竟还盘算了些什么?!」 「啧啧啧,」聿姵罗傲睨自若地用手背推开了聿沛馠的手指,阴阳怪调道:「我还能盘算些什么?殷揽月这个***,即便堕丹重生,还是一股子迷惑男人的下作容貌。如果就让她这么死了,还得惹得寰宇和你这等痴情男儿引日成岁,甘心疾首,反倒便宜她了。」 「你!」 听到聿姵罗如此说,聿沛馠不知自己是该喜该忧,喜的是,从聿姵罗话里不难判断岑长生大约尚在人世;忧的是,聿姵罗对她的布局口风甚紧,守口如瓶,故而不知未来等着岑长生的又会是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如今聿姵罗的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都愈发邪魅蛊惑,那妖娆多姿、媚意荡漾的春姿时不时地便会同墟棘峰那个何皎皎重叠在一起。 聿沛馠真希望这不过是自己的错觉,他恨自己无法对聿姵罗狠下心来,他甚至畏惧因为自己替她一味隐瞒纵容,反而会为她招致不幸。 可手心手背皆是肉,聿沛馠跋前踬后,又能如何是好? 聿姵罗盯着聿沛馠的表情,对他的心绪心知肚明,聿姵罗意气洋洋地勾起一丝狞笑,胸中踌躇满志,想要钳制住这个同胞兄弟,血脉是最好的手段。 免费阅读. /82/82241/32120931.html 717 祸不旋踵遭暗害 聿姵罗明火执仗3 聿姵罗乌灵灵的眼眸,嘴角噙着一抹戏谑的笑。 她的一双冰眸轻易贯穿人心,将聿沛馠轻轻松松掌控在自己手中,刺透他心底最柔弱的地带。 聿姵罗的眉毛叛逆地稍稍向上扬起,微卷的睫毛投下一片邪恶诡异的阴影。 「唉——」她蓦地舒展眉心,缓解这僵硬的气氛,将话锋引到了另一件事情上面:「下个月末,便是我阆风一派进壤广地,招纳贤才之日,你们木樨宫可已准备万全?」 聿沛馠心境淡漠,冷然反问道:「一者敷蘂观貌,二者洞幽审心,三者守庚申呗,这还有什么可准备的?凡入门弟子回回不过这三门考察,当真是别生枝节,自寻麻烦。」 聿姵罗鄙夷一眼,嫌弃道:「你以为凡俗红尘里任意一人便可有此仙缘的吗?更何况咱们阆风本就是江湖里第一大派,想要入阆风门下的人怕是要挤破山门的,怎么能不拣选一番。难道要那些个浊骨凡胎来污染了阆风山清修之境?」 聿沛馠疾首蹙额,厌恶道:「聿姵罗你又来了,你何时也这般目中无人,将山下之人视如草芥?你可要好好想想,若不是咱们四人被师父抱回阆风山,此刻你我也许也是井蛙短目,庸碌之辈。」 聿姵罗冷眼相看,昂首轻嗤一声,蔑视道:「就凭你我的资质,仙根崇实,福缘深厚,无论入道于何门何派,也定能成就一番道果作为。」 聿沛馠懒得同聿姵罗继续搭话,她负才傲物、忘乎所以的样子着实令聿沛馠作呕。 正所谓是话不投机半句多,聿沛馠颓丧道:「你且继续在此昭威耀武,我得懂得听劝,先行回木樨宫去筹备一下入门弟子的考核内容了——」 聿姵罗眉飞色悦,伸出一只手臂做了一个「请」的姿势,那份趾高气扬的态度着实令聿沛馠觉得扎眼不满。 临出门前,聿沛馠还是心中不安地好心提醒道:「好意提醒你一句,多行不义必自毙,你可休要器满意得,顾盼自雄。」 聿姵罗依然一股漫不经心地劲儿,斜视道:「不劳你操心。」 二人的谈话不欢而散。 殊途陌路,一对本该是这世上最为亲密无间的双生胎,如今却形同陌路,咫尺天涯。 聿沛馠始终不敢相信,聿姵罗竟然如此心狠手毒,对自己所行之事毫无愧意。 他对聿姵罗的失望无以言表,仅愿她在未来要付出沉痛的代价时,也能如此坚决的不后悔。 ...... 话再转回到岑长生落入的那道环村河,河水水流忽急忽缓,七折八拐,好似一条流动的水蛇,旋卷着岑长生一同曲曲折折的流淌。 河水时而水深流急,呼啸奔腾,时而悠悠缓缓,折转起伏。 岑长生被搁浅在一处河石堆积处,一株探进河里的枯木挂住了她的腰肢,将她拦在了河滩旁。 她在半梦半醒间慢慢睁开双眸,只感觉面前的天色忽明忽暗,而身上已被河水浸透,有种透骨奇寒。 岑长生捂着昏昏沉沉的头,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冷得牙齿磕磕作响。 她已经无法分辨自己身在何方,但能瞧得出,四周的景致同三花庄完全迥异,自己竟是被河水冲离出了很远。 可是此刻岑长生已经顾及不了许多,湿漉漉的身体不停地打着哆嗦。 她想要捡拾些柴火用以烧火取暖,可是双手已经冻僵,一动之下便好似有千万把钢锥,直往骨头缝隙里钻,于是只能将双手捂在嘴上,不断地呵出哈气来给予十指温暖。 当岑长生终于燃起面前的一堆干柴,火苗从篝火顶端迸发出来,红滟滟,金灿灿,逐渐散发出暖和热,将岑长生身上的严寒驱散。 火 光明灭,照着她的面容,耀眼的光芒在她的脸上缓缓流转,光彩绚烂。 岑长生此生头一回感受到无比的绝望,过往的一切是多么的轻松惬意,无忧无虑,她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自己会沦落到眼下无处可归的境地。 她一个人蜷缩在篝火旁边,被寂寞无助吞噬着,对父母和三花庄的思念一点一点刺碎她的心,泪水不住地在眼眶里打转。 三花庄的大火是巧合吗? 父亲岑夫崖趁夜而归是巧合吗? 为何父亲岑夫崖要急急将铜铃托付于长生,又要急切地离去? 为何父亲说有人沿途追杀他,目的为何? 而岑长生自己呢,她又是谁?为何前世情愿堕丹投入轮回再生,也不肯面对前世之事? 这一切的一切,怎么看都不像是一种巧合,尤其是焚灭了三花庄的诡异之火甚为蹊跷,浇而不灭,不似寻常。 岑长生面对着火光抬起头来,面前的柴火已被烧得暗红,如同三花庄里村民们流淌的鲜血。 岑长生的脑海逐渐明彻起来,一件事中出现太多的巧合,只能说明这些都不是巧合,若非机缘,便是预谋! 岑长生十分确认,三花庄所经历的这场浩劫一定是背后有人刻意为之,而岑长生也十分相信,只要自己坚强起来去一步步探明真相,早晚会同真相有相交的一日。 火光在岑长生的一双星眸里孤寂地跳动、回旋,这份本不该出现在一个少女眼里的深沉和苍凉,令人揪心不已。 岑长生脑海灵光一现,突然站了起来,她伸展开双臂,开始细细打量着自己身上这身奇特的羽衣华服。 她记得父亲岑夫崖曾经说起过,这件衣服能抵御烈火,烧而不焦,一烤即净...... 岑长生在确认过四下无人以后,将长裙脱下,按照父亲所言放进篝火中炙烤,却没想到这湿漉漉、沾满河底污泥的长裙上,顿时淡淡出现了一片片洁白的云影,好像河面上盛开的一朵朵月白色花瓣。 一朵朵花瓣逐渐晕开,绽放的越来越大,终于连结成一整片,遍布了整片长裙。 眨眼间的功夫,长裙又干又净,一如崭新。 岑长生重新将它穿回身上,这才明白了为何自己能在三花庄的诡火之下幸免于难。 若是没有这件自己前世便带来的长裙,怕是也没有命能活到现在。 看来需要自己揭开的秘密实在太多,岑长生素影翩翩,独伴寒影。 露冷风轻,疲倦袭来。 她用双臂紧紧包裹着自己,脑袋一沉一沉地打起了瞌睡。 在篝火的另一旁,树林的深处,弥漫着飘忽不定的迷雾,从浓雾里走出一个曼妙柔美的身姿,她的身后拖曳着一袭朱红色长裙,杨柳细腰,妍丽妖娆。 来人目不邪视地骄傲而来,如炬的眸色狠狠盯着篝火旁熟睡过去的少女,低声忿忿念道:「好一个命长的女人,焚而不死,溺而不灭,但你很快便会懂得,其实死才是奢侈的解脱。局已布好,只待你自投罗网......」 篝火上方,一只只飞蛾闻光而来,近乎痴傻投身火海,无畏的振翅向前扑去,在熊熊燃烧的火焰里化作一团灰烬,只为靠近那一丝微光而殒身不恤。 紧急通知:启用新地址-,请重新收藏书签! 免费阅读. /79/79816/29341611.html 718 入凡尘眼花雀乱 浅斟回忆似旧识1 晨光绚丽,蕴蓄着生机洒下清醇柔暖的光,给少女的脸颊抹上了淡粉色的红晕。 绿茸茸的草地就像一张柔软的棉被,少女睡在上面绵软厚实,令人安心,就像少女曾经睡在母亲怀抱中那般。 微风拂过她的脸面,少女的蝶羽长睫微微动了动,恋恋不舍地缓缓睁开双眼,揉了又揉,似乎在适应面前这个新的世界,这个三花庄之外的世界。 一双明眸睁开又闭上,而后又再次睁开,她似乎极度不适应面前的世界,却又不得不去面对,因为她已经再也没有地方可归。 正如三花庄里老人们常常说道的一样:如果命运折断了你的腿,那么它会教你如何跛行。 岑长生仰望着头顶上空,浮云掠过晴空飘游,无拘无束,和自己一样不知该去往何方。 思念的泪水肆意的流淌,她扬起脸庞,让眼泪流回眼眶,倔强的不肯服输。 「爹娘,长生对不住你们,甚至无法为你们立一处牌位。女儿虽是在意外之下落入河中,被水冲出了三花庄,可三花庄如今已不在了,女儿实在不知该何去何从......」 岑长生说着,回首眺望远方,那里村落簇簇,人烟稠密。 ...... 岑长生一路西行,沿途风景愈发繁荣兴盛,物阜民丰。 街道上的人群熙来攘往,门庭若市的景象是她闻之未闻的,所有的事物皆新奇罕见,一时迷得她目眩神晕,一时又胆怯地不知所措。 她喉咙里好似失了音一般,只知左顾右盼,好像一个孩童般欣赏着满大街琳琅满目的玩具,新奇且动容。 偶有几个小贩在街边大声叫卖,岑长生便会一阵惊悸,周身汗毛直竖,脑子里像一张空白的纸张般茫然。 好在岑长生七窍玲珑,见经识经,有着过人的知机识变之能,在极短的时间里努力适应着外面的世界。 但是,长着一张如此清丽出尘的绝世面容的她,很快便引起了外面一堆人的注意。 岑长生所到之处,不时便有路人频频回眸,口中发出啧啧赞叹,也有人色眯眯的上下打量,眼神飘忽,勾勾搭搭。 岑长生手无抵抗之力,只能小心地躲闪避让。 然而越是往西行去,越是繁华熙攘,粼粼而来的车马穿行在四通八达的街堂弄里,街边商铺的招牌旗帜高高飘扬。 华灯初上,目之所及皆是辉煌,同岑长生擦肩而过的大多都是恬淡惬意的笑脸,除此以外便是酒气熏天的泱泱自乐之人。 岑长生独身一人走在热火朝天的人群之中,更加显得与众不同,格格不入。 她默然抬起头,却找不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几个满身酒气的男人勾肩搭背,扭摆着身体,肆意地在街上穿行,打头的一个瞥见岑长生,双眼立刻瞪得溜圆,被她的美貌吸引。 男人甩开同伴朝向岑长生逼近而来,色眯眯的眼睛无限垂涎地的盯着她瞧,勾卷起酒臭气的舌尖,贪婪舔舐|着唇边yin|欲十足。 岑长生尖叫一声,像一只受惊的兔子般一连向后倒退了三步,侧身躲过了那男人伸向自己的手。 哪想这几个醉醺醺的男人色胆迷天,个个刁徒泼皮,对面前的猎物虎视眈眈,流里流气的围拢上来。 岑长生哪儿见过这般光景,脸色已吓得青白相间,旋即又变得极度绯红。 因为过度紧张,岑长生的四肢僵硬,甚至已经忘记了如何逃跑,好像半截木头一样愣愣地杵在那里。 男人们一见此状,愈发骄横跋扈起来,死乞白赖地开始试图对面前的韶颜美女动手动脚。 「救——救救我——」 岑 长生的嘴唇煞白,抑制不住地抖动,却只能愣着两只眼睛,眼睁睁地看着那几个醉汉逼近自己,心沉地如同灌满了冷铅一般。 「好美的姑娘啊,你是环采阁的姑娘,还是燕春楼的姑娘?」 最前面的男人尤其猥琐龌龊,尖嘴猴腮的表情不堪入目,他挤眉弄眼地再次伸手去抓岑长生。 「呀啊啊——」 岑长生已经退无可退,腹背受敌,她双手抱着头,紧闭着眼睛在心中呼唤着老天爷的庇佑。 「哇呜呜——哇哇!!!」 面前的男人突然发出一声惊呼,那呼声歇斯底里,惊恐至极。 「大爷,大爷饶命!」 紧接着,岑长生听到身边的醉醺醺的男人们纷纷跪地求饶的声音,听那声音惊恐万状,破胆寒心。 岑长生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试探着微微张开眼睛,但眼前的情景目眐心骇,只见之前逼近自己的男人脖颈上正抵着一柄明晃晃的剑。 持剑之人背对着她,将岑长生遮挡在自己的身后。 从背影可见,那是一个英武挺拔的男人,白衣黑发,身着一袭软银缂丝外袍,袍面之上以白银丝线织就着华美的图案,内敛低调又不过分奢华,总之不显不露,圣洁而庄严,看起来像是某个富家公子。 而他手里的那柄剑在月光下明明赫赫,通映在手,剑身幻化着奇光异彩,其上还嵌着两个明晃晃的字「棠溪」。 岑长生的目光完全被这柄霜白色的剑给吸引过去,甚至忘却了自己正身处的险境,她虽不知来者何人,但看着他坚实的背影,就莫名有一种熟悉的安心之感。 棠溪剑的主人冰冷孤傲,深黯的眼底充满了肃杀之气,射出的冷眸似乎要将面前的猥琐之人生剥活剐。 那几个顽皮赖骨的酒鬼已经吓得清醒了许多,细溜溜的眉毛激烈地抖动起来,脸吓得犹如一张黄纸,没有一点血色。 「大侠饶命,好汉宽谅啊!我等几人只是喝多了,误以为小妹妹迷踪失路,故而上前来问问......聊表,聊表关切之情,仅,仅此而已......」 世人从来畏强凌弱,柔茹刚吐,这几个恶叉白赖的无赖也没能逃出人性的规则,已全然没有了先前放泼撒豪的霸道,变得温顺谀媚,极尽取悦和讨好。 紧急通知:启用新地址-,请重新收藏书签! 免费阅读. /82/82241/32127023.html 719 入凡尘眼花雀乱 浅斟回忆似旧识2 棠溪剑的主人瞳孔不经意地微微一缩,眸底有道凌厉的光芒闪过,他冷冷道:「还不快滚!我数三个数,若还能看到你等,便用你们的骨头来磨刀!」 棠溪剑和男人带来血的威压,让这几个刁徒泼皮感到一阵恐怖,连心脏都吓得掉到裤子里去了。 「滚!滚滚滚!我等这就滚——」 刁徒泼皮们奴颜婢膝,猫着腰诺诺连声,俯身屈膝,连滚带爬的鸟骇鼠窜,四散而逃,谁也顾不得谁的性命。 一场猝不及防的风波,终于在岑长生身前这个看似面冷心硬的男人帮助下化险为夷。 那男人见危机已除,持剑的手臂略略一甩,棠溪剑便在一束霜白色的光亮里消失在手。 男人什么也没说,转身拔足便走,不但不发一言,甚至连看都不曾回头看上岑长生一眼。 「侠士——」 岑长生心中感激,追上前去试图表达谢意。 而那男人却冷淡得很,脚下步伐不停,像没有听到一样只顾前行赶路。 「请侠士暂且留步,待长生向侠士道个谢才好——」 岑长生并不放弃,反而加快了脚步坚持地追上前去,截断了男人前行之路,也正是因为这一拦,让岑长生看清了男人的面容。 男人双眉浓密,生着一双仿佛可以望穿前世今生的耀眼黑眸,鼻梁直立,阳刚气十足,仪表堂堂,风度翩翩,举手投足皆散发着贵族气息。 只是......说不出为什么,岑长生竟然有种似曾相识之感。 「侠,侠士——」 岑长生喘息未定,便赶忙开口表达谢意,可没有想到的是,这回还没等岑长生开口,反倒是那个冷酷疏离的男人抢先开口道:「揽月?!」 「啊?谁?」 岑长生先是一惊,不知所言,她罔知所措地四下环顾,发现男人的面前的的确确只有她一人,顿时如堕云雾。 男人的目光迅速地打量着岑长生,桂枝簪子、火浣裙...... 「揽月?真的是你,你没有死?!」 男人的态度大变,眉心舒展,冷俊的面容也跟着松懈下来。 「我?侠士称呼我什么?」 岑长生一脸茫然,只感觉头晕晕的,内心空荡而焦虑。 男人光洁白皙的脸庞多了几分笑容,他惊喜地问道:「既然你还活在世上,为何阆风山会对天下通报了你病逝的消息?」 「阆风山?病逝?」 岑长生愈发恍惚起来,茫然又迷惘,内心深处像是想要去追逐什么,同时又想要抗拒逃避些什么。 两股矛盾的心绪交错对抗,撕扯着她的脑袋剧烈疼痛,感觉快要炸开了一样。 「揽月,你这是怎么了?」 男人显然被吓了一跳,惊惶地上前搀扶起岑长生。 「你......认得我?」 岑长生眼前闪现明晃晃的一片亮白,头疼欲裂到想要大声呐喊。 「揽月,你是失忆了吗?我是卜游啊,你的卜游大哥,就是旸谷派那个——」 卜游话至此处,突然停顿住了,一张端正刚强的脸庞之上又重现出冷酷的神色,像是回忆起了令他痛苦不堪的记忆。 岑长生此时也顾不得分辨面前男人的变化,一心都聚集在卜游口中那个名字——揽月。 「侠士,你是说我前世之名被唤作揽月?」 卜游蓦地回过神来,惊疑道:「姑娘你韶龄几何?」 岑长生双肩颤抖,咬牙答道:「一十七。」 卜游的眸光骤然一亮,携着些许惊喜,却又转而变得感佩起 来:「难不成当年你是舍弃了记忆,堕丹重生了吗?没想到当年你竟已经有如此修为了,能够返老还童。」 「堕丹重生?」岑长生恍惚道:「我爹爹也是这么说的,说是受一个麻衣道人的指点,在河边拾到了我。只是麻衣道长和爹爹都不曾讲明我的前世之身。」ap. 过去所经历过的种种思绪涌上心头,卜游眉头时而紧皱,时而舒展,脸色阴晴不定,看起来甚是犹豫。 卜游叹息道:「遥想当年阆风和旸谷共赴?鼓盟会,和衷共济的日子似乎就在昨日。仿佛一夜之间日异月殊,不可端倪。只可惜我当年没有听你的劝告提防着他,才使得我父亲死败涂地,旸谷派分崩离析,受人掣肘操纵。」 「我......」看着卜游绝望沮丧的样子,让人有种揪心的心疼,岑长生很想要安慰他,却又无从下手,只能遗憾道歉:「卜、卜大哥,抱歉......你说得这些我已经全部都不记得了......」 卜游紧紧地咬着自己没有血丝的嘴唇,仰面倒抽回一口气,慨然道:「不记得也好,若我有你前世这番修为,也情愿忘却尘寰,让往事随烟尘散。只可惜我答应了父亲,一定要坚强活下去,不可寻死。」 情到伤心处,即便是像卜游这种秉节持重的英武豪杰也难以抵御涌入眼眶的泪水,他有意别过脸去,不想让他人瞧见自己的怯弱。 「死?多少人连草间求活都求而不得,卜大哥你气度轩昂,身强力健,怎可轻易说出如此消沉之词。」 岑长生从卜游微微抖动的嘴角和不断翕动着的鼻可以看出,他心中积蓄了太多的无奈与无助。 卜游苦笑道:「这番道理我又岂会不知,但如今家门已败,我更是成为了江湖里的一大笑话。如今混混噩噩,无的放矢,除了漫无目的地游荡在这浩汗无涯的世间。」 岑长生随之悲凉,问道:「那这世间可还有你所珍惜之人,想达成之事?」 卜游垂着头,轻轻地摇了摇,整个人散发出一种无法释怀的空虚,颓丧无力。 「我修行多年,辜负了黎明苍生,辜负了父母所愿,天下之大,已再无懂我之人。我知你是好意劝我,但若前世的你能够挣脱胸中束缚,又何至于执意殒丹,成就今日之你?」 「我......我......」 岑长生的身体晃悠悠失去了平衡,一种失落与茫然,油然而生,像站在迷津的渡口,不知该何去何从。 她深知卜游说得对,如果前世的自己宁肯将她自己逼上绝境,说明人生早已无路可退。 如此想来,她应当是最能设身处地体会卜游束身自缚的人。 /82/82241/32137480.html 720 入凡尘眼花雀乱 浅斟回忆似旧识3 卜游慢慢抬起头来,月光给他沧桑憔悴的面容笼上一层皎洁的白纱,他的倦容里带着泪渍,显得有些苍白。 卜游望着月色,不急不絮,低沉婉转地说道:「你也莫要替我难过,这沉浮俯仰,时势盛衰本就是每个人都需经历的。人生横竖都是路,我如今周游天际的日子倒也落得笑傲风月,悠闲宁静。」 「那你的意思是,仍要继续......」 「是啊,大道既隐,天下为家。只要胸怀足够恢廓豁达,四海之内何处不是我的容身之处!日后心中只奉行一旨,那便是天下太平,万物安宁。」 卜游一语道破岑长生存续心底的迷惘,她自感在卜游的言语里若有所得,将这份对他浓浓的感佩留藏于内心深处。 卜游微微一笑,温柔如水:「所以,你是否需要我来替你回想起些许前世之事?」 岑长生会心浅笑,摇头叹息道:「不了,你只需告诉我是谁,出身何地便可。我想命运自有安排,若是需要我回忆起来,必然会有所启示。」 「揽月,你叫殷揽月,乃阆风派前掌门殷昊天和天香夫人那刺瑶之女。」 卜游温柔笑着,精雕细琢般的脸庞英挺而俊美,周身散发出宁静安逸之气,带给岑长生一种温暖的感觉。 「那、那我——」 岑长生虽然口中说得洒脱,实则心中难免还是抱有几分探索和好奇。 卜游已然猜到她心中所思,一双透澈明亮的双眸里蕴着无穷的吸引力,他毫不隐瞒道:「前世的你是一位英英不凡的奇女子,皎如银月高悬,傲霜斗雪,是逆境中的一道曙光。」 「那......」 岑长生眼眸微微一转,想起了从小到大,每逢朔日便会隐隐出现在自己身后的那双眼睛,直觉让她感到那双眼睛的主人同自己定还有何不解之缘。 于是岑长生再问道:「长生还有最后一问,前世的我可还有什么牵挂羁绊之人?」 卜游的目光落在岑长生的脖颈正中,那枚幻若流云星河的堇紫色珠子在月色下像是自夜空而降的璀璨星辰。 「跟它有关是吗?这枚珠子跟他有着关联是吗?」 岑长生察觉到卜游的视线,手指不由自主地跟着他的视线向着自己颈间摸去,心乱如麻。 几多惆怅,几多惘然,卜游也不知道如果秦寰宇知晓揽月尚在人世的消息,会有何反应。 那悠悠愁思缠绕在心头,盼而不得的拉扯,或许又是另一种无可名状的痛苦。 卜游眉头深锁,静默时冷峻如冰,终究不知该对此说些什么。 他面目肃然,眸似寒星,澹然说道:「人生辗转流离,空叹流光无情,此去你我浮云一别,不知还有无再逢之时。」. 岑长生神会心融,二人相视一笑。 卜游离去前大约是担心岑长生孤身一人在外不便,于是又从袖袍下摸出几块银锭递给她,方放心而去。 轻纱笼罩的月色终是没能留住卜游远去的背影,岑长生目送着他宽厚翩然的背影,心中默默念着:多谢,珍重...... 待卜游的背影消失在浓稠如墨砚的夜的尽头,岑长生蓦地抬起头来仰望着月亮,月光似霜,浮云如绢。 「揽月......殷揽月......」 她不断喃喃低吟着自己前世的名字,竭力想从这几个字里挤出几分有关前世的记忆,然而,这又怎么可能? 「阆风山?」 看来一切的答案都在卜游所说的那个地方等待着她。 既然笃定了这份决心,岑长生抬头望向远方天空,大概那个「阆风山」便是在那重重叠叠的千峰万嶂里。 前途一旦有了方向,岑长生的脚步也轻快了许多。 ...... 前行了几日,岑长生来到九江一个名唤黎城的地方。 黎城家家临水,户户枕河,是个商铺鳞次栉比,相当繁华之地。 环城河水夹道,石桥处处,如此的布局和三花庄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岑长生不觉有些亲切之感。 水色空漾,薄雾轻笼,河面上的客船川流不息,临船之间贸易着商货,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这黎城商贾往来,人流密集,故而戏园子和茶楼酒馆也遍布全城,处处可闻火焙茶香,茶客谈笑而道,比比皆是曲尽其妙,笙歌婉转。 岑长生隔水听戏,不觉被那丝丝清新弥散开来的曲声所吸引,感受着曲音悦耳,洋洋盈耳。 正听得痴迷,突然隔壁茶馆传出一声震响,声威慑人。 紧跟在这声震响声后的是一个浑厚高昂的人声,那声音高然大喝道:「醒木一方口一张,道尽古今说端详!」 岑长生先是被吓了一跳,在发现是说书艺人后,岑长生轻轻地笑了,像一抹淡淡的霞光从她嘴角上飘了过去。 她正欲转身离去,却听那说书人「呔」了一声,半吟半唱道:「江湖几行名姓,顷刻兴亡过手;前人田地后人收,高人俱在暗里藏。咱们书接上回,旸谷派的卜掌门为免弟弟威胁掌门之位,故将弟弟卜候入赘到了鲸香堂,又以鲸香堂独有的孀嫠香加以毒害,只为让卜候所诞子嗣皆为女子。」 「旸谷」二字令岑长生骤然一惊,一脸讶然地再次回过头来,脚步不自觉地朝那说书人靠近过去。 戏台下的茶客们都在高声谈笑,没有人注意到一旁那个满腹心事,忧虑重重的少女。 说书人眉飞色舞,激情澎湃道:「今日咱们便接着讲!话说卜候此人甚是精明,他博取了妻子姚靖荷的芳心,不但哄得妻子不忍喂他服下孀嫠香,还让姚靖荷给他诞下了一个男婴。」 嚯——!!! 说书人讲得跌宕起伏,台下茶客们各个听得如痴如醉,兴致勃勃。 众人起哄道:「那么然后呢?不是说鲸香堂以女性为尊,传授的仙术道法也皆是女儿方可修习的吗?」 说书人绘声绘色道:「诸位客人莫要着急,且听我慢慢道来。常言道:天上星多月不明,地上人多心不平;树上鸟多音杂乱,河里鱼多水不清。」 /82/82241/32141930.html 721 入凡尘眼花雀乱 浅斟回忆似旧识4 说书人略带沙哑的嗓音,给人一种沧桑的韵味。 「话说卜候也算是一能屈能伸的枭雄,他不但自己装病多年,还令儿子身着女装,以女儿身示人。做戏做全套,为了让外人相信,卜候还给他的儿子起了一个女儿的名字——姚雒棠。书中常云,圣人常顺时而动,智者必因机以发,卜候令姚雒棠忍气吞声,只待顺天应时,趁势而发!」 说至关键之处,说书人不失时机地停顿一下,大有特意卖关子的嫌疑。 茶客们尚未尽兴,哗然声起,纷纷拍着桌子催促说书人继续讲下去。 说书人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挺着肚子不疾不徐地继续讲道:「诸位可知那姚雒棠是谁?那可是当今旸谷派和鲸香堂的两派之掌!这江湖百派各个倒山倾海,势力无穷,但能同时坐拥两大门派之人,千百年来可仅有姚雒棠掌门一人!」 哗啊——!!! 如说书人所料,茶客们的情绪被调动到了极致。 「咳咳咳——若想知晓后事,待诸位明日再来听讲!」 说书人见势便要收,再次拍下了惊堂木,将余韵留给茶客们回味。 茶楼里顿时混乱成一团,几个茶客忿忿不平,自长条凳上跳起来欲与那说书人分说一番。 乱糟糟的声音里突然传出「啪」地一声脆响,只见一个天仙般的少女将一枚银锭拍在了桌案之上。 那是卜游临别前塞给岑长生的银锭,没想到今日被她用在了茶堂之上。 银锭一出,众人们纷纷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目光皆停留在那位出手不凡的少女身上。 说书人蓦地挣脱开拉扯着自己的那些个手臂,理了理袖口和衣襟,让自己看起来体面一些。 而后情礼兼到地迎向那个貌如仙女般的少女,善气谦和地问道:「姑娘出手阔绰,可是有何要求?」 岑长生爽快干脆道:「卜游呢?旸谷派里是不是有一个名唤卜游的侠士风范之人?」 说书人一边赔笑,一边摸过银锭将它妥帖的收入怀中,乖嘴蜜舌道:「只要姑娘想听,我便为姑娘讲来,姑娘可寻一喜欢的茶座暂歇,听我继续道来。」 说罢,说书人又转而面对其他茶客们说道:「诸位也莫要恼怒于我,今日算是诸位占了姑娘这枚银锭的便宜,我且附赠后续故事,为诸位道来。」 茶客们于是又重新落定,别了脸懒得去瞧他。 说书人继续娓娓而谈:「话说旸谷派的卜游乃卜修掌门的独子,锦绣前程,大有可为。大概连卜掌门自己都没有想到,卜游偏偏对姚雒棠这个堂妹怀宠偏爱,多加照拂,尤其经历过一场?鼓盟会后,二人更是感情炽烈,难舍难分。」 茶客中有人谑浪笑傲道:「哈哈哈!可你方才不是说了吗,那个姚雒棠实则是男扮女装的笔直男儿啊!」 「可不是嘛!」说书人亦诙谐取笑道:「这可闹就了江湖里第一大笑话。若说起来那个卜游本事江湖有口皆碑的杰出之士,年纪轻轻便已身具掌门风范,谨重严毅,不显不露。可偏偏认人不淑,竟然衷情了一个男儿。为此卜游还不惜同卜修掌门闹僵,只为能将他心中的堂妹迎娶进旸谷,却没想到反而成为了引狼入室。」 分明是一场真情换取来的灭顶之灾,茶堂里茶客们的脸上反而满是不屑和戏谑,一个个轻佻地以此为乐,前仰后合的取笑着这场天下尽知的荒诞婚事。 岑长生脸色黧黑,嘴角透出一抹冷笑,目光中带着淡淡的鄙夷。. 深情总被辜负,甚至还被人视同笑柄,传笑在街堂弄里、茶香菜馆揶揄打趣。 卜游对姚雒棠掏心掏肺的一番付出,却被外人看作腌臜杂物,伤透了真心不说,还为旸谷派以及父亲卜修带去了灭顶之灾。 岑长生突然如开示一般惊醒过来,也终于能够明白那夜见到卜游时他那种欲言又止的无奈。 或许即便他已经遍体鳞伤,却还是恨着自己心里依然放不下那个错的人,死心塌地的爱着。 岑长生也终于能够理解卜游会离开旸谷,甚至放弃了为父报仇、夺回旸谷掌门之位,而选择了浪迹江湖。 卜游实则是自我放逐,惩戒着自己,他既无法原谅姚雒棠的心狠手毒,也无法原谅对姚雒棠下不去狠手手的自己。 庆幸的是,卜游摒弃了情仇爱恨,选择了释然。 他人如其名,过上了断梗浮萍的生活,却始终不渝的谨记着多年来修仙习道的宗旨,肩担道义,胸怀天下。 真心地钟爱,换来的却是假意的爱恋,想至此处,岑长生默然垂首,更咽无语,替卜游心痛。 天涯痴情浪子心,谁能明了卜游那颗跃动的真心? 岑长生也仅能在心底暗暗祈求老天,有一日能给卜游一个安定平和的归宿。 /82/82241/32141931.html 722 阆风山敞然洞开 锦绣人才衮衮来1 岑长生幼年常听三花庄里的长辈们说及外面的世界,江南海北,地域广阔,只是从未曾想过,真当自己置身其中之时,方觉大地广袤无垠,茫茫无际。 她时不时地便会想起卜游离去前萧索的背影,更加感觉到能够再次相逢恐怕是难上加难。 命数天定,半点不由人,好像一条摸不着的线,未到亲身经历时,任谁也揣测不到它的方向。 多思无益,岑长生遥望着远方势如苍龙昂首的山巅,目光炯炯,坚定且从容的迈开了步子。 ...... 听闻若是到了墉城,便相当于是到了阆风山。 烟霞散彩,日月摇光,阆风山坐拥在一片花天锦地,繁华热闹之中,衬得阆风山更加清雅绝尘,乃卓绝天下的清修之地。 大抵是到了神仙庇佑之地,墉城里穿行的路人皆是面容泛光,光耀照人,的确与其他城池有着不凡的风仪。 城里之人逐队成群,将道路围了个水泄不通。 远远望去人群里闹闹哄哄,气氛甚是高涨。 岑长生好奇地走上前去,却被一个英姿俊美的男子拦住了去路。 「这位姑娘貌若天仙,如此面善,看起来似曾相识,不知该如何如何称呼?」 男子的双眸在眉毛下面炯炯发光,看起来异常欣喜。 岑长生被吓了一跳,九江黎城里的那个夜晚至今还让她胆战心寒,敛声屏气的向后退去。 男子见状,知是自己莽撞,赶忙找补道:「姑娘莫怕,墉城乃阆风地界,绝不会有人胆敢推涛作浪,骚扰生事。姑娘宽谅,是刘奇太过唐突了。」 「刘奇?」 岑长生明澈的星眸忽忽闪闪,扑朔迷离的上下跃动,歪着头的样子顾盼撩人。 刘奇急迫解释道:「刘奇正是在下的名讳,之所以如此唐突惊吓到了姑娘,只是因为对姑娘的相貌略有好奇。不知为何,姑娘的长相竟然同刘奇族内的一尊神女雕像一模一样。」 「神女像?原来是这样啊,看来普天之下尽是奇遇。」 岑长生微微长舒一口气,放下心来。 刘奇冁然而笑:「那么敢问如何称呼姑娘你?在这茫茫世界,渺渺红尘里同姑娘相遇,也能有缘做个朋友吧。」 「岑长生。」 岑长生浅浅一笑,灵韵悠长。 刘奇一时看呆,心中甜如蜜糖,痴迷之状漾及满脸:「刘奇,来自伊州长宁城的野鹿岭,那里有个岭头村——」 「赫连?」 岑长生突然脱口而出这两个字,又赶忙捂住了自己的嘴,连她自己都惊诧不已,为何自己会没头没尾地胡言乱道。 「嘘——!!!」 「赫连」二字一出,刘奇惊愕失色,眼珠恨不得瞪得有拳头大。 刘奇将岑长生拉去路旁,附耳低声问道:「你为何会知晓岭头村实乃赫连遗裔的秘密?」 「什么赫连遗裔?」 岑长生自己也非常茫然,吓得眼睛瞪得大大的。 她并的确不知道「赫连」二字的意义,只是身体自发的反应而已。 岑长生暗自想道:难道这也与自己的前世相关吗?为何刘奇会提到一尊和她的容貌一模一样的神女像? 岑长生一双晶亮的眸子里清辉滑过,用伶俐的神色探寻着看向刘奇,问道:「你说你的村子里有尊神女像,可知雕像所刻何人?」 蓦地这么一问,刘奇皱着眉头,凝神思索道:「看在你同神女如此相似的份上,我便悄悄地告诉你,你可莫要对外面的人讲啊。」 岑长生拼命地点了点头,心里似乎已经预料到 了什么。 刘奇说道:「我爹说了,那神女便是阆风派前掌门殷昊天的女儿,名唤殷揽月。」 什么?! 岑长生神魂一怔,猛然抬起头来,吃惊地瞧着刘奇。 刘奇见状,误以为岑长生不信,又赶忙说道:「是真的,我父亲刘宗洋便是我们岭头村的村长,他说在他青年之时,村中曾面临腹背受敌的困顿窘境。内有疫病阖门而殪,家家号泣,外有猗戎犯我疆域,覆族而丧。若不是神女舍身忘死,想方设法让岭头村趋避灾疫,怕是也便没有了我等后来之人。但不知何故,听闻十七年前神女病陨的消息,我父亲便命族人们在村子正中筑起一尊神女雕像,用以缅怀离殇之情,以及如潮的哀思。」 岑长生垂眸不语,她的思绪一直跟随在刘奇讲述的故事里一同起起伏伏,试图寻找着有关自己前世的记忆。 刘奇见岑长生目不转视地沉浸在思绪当中,好像神魂出了窍一般,便唤她道:「长生?长生?」 岑长生神色清冷,静默间神若秋水,仿佛那纤尘不染的仙子降世,有种不可亵渎的风仪。 她从轻唤声中回过神来,问道:「既然阆风山的神女已命殒,你又为何会到墉城来?」 「吓?!」刘奇这回更惊讶了,反问她道:「难道你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 刘奇用近乎夸张地惊诧表情望着岑长生:「这可是阆风派每四年一回招纳新弟子的日子啊!你难道不知吗?」 岑长生又一次摇了摇头,一顾盼间,霜雪般的面容上有种不染尘世的纯真。 「不会吧?!」刘奇难以置信到差点原地起跳,他指着不远处那一簇簇的人群说道:「你瞧,这些人蜂拥一般涌进墉城,为的都是同一件事,那便是能够被招入阆风派,成为那里的弟子。」 「成为弟子?」 岑长生双眸晶晶,目光顺着刘奇手指的方向凝望过去,之间每一簇人群包裹的正中,都站着一个或是英姿凛凛、或是羽衣翩跹的仙家装扮之人,一个个非俊即美,气度不凡。 刘奇目光流连其上,一手搓着下巴,口中羡慕道:「不愧是阆风门下的弟子,个顶个儿的清雅秀逸,仙姿佚貌,若是我能被收入门中,便是满足了毕生所愿。」 「你?」 岑长生身边一个鄙夷的女声突如其来地响起,吸引了岑长生和刘奇的目光。 女孩个头儿不高,身着一袭鹅黄色衫子,两股长辫垂肩,腰间插着一只匕首,娇嫩中透着一股英气。 /82/82241/32146624.html 723 阆风山敞然洞开 锦绣人才衮衮来2 女孩昂着脸鼻中轻嗤一声,目光不屑地上下打量着刘奇。 当着岑长生的面,刘奇莫名其妙地就受了辱,忿忿不平道:「我?我怎么了?」 女孩浑若无事地高挑起眉梢,斜视道:「都说想要入仙家道门均要通过三关考核,一者敷蘂观貌,二者洞幽审心,三者守庚申。」 刘奇不满道:「那又怎样?但凡想要入门者,大家皆知此事啊!」 女孩眼眸慧黠的转动,携着几分调皮和挑剔,蹙着鼻梁一脸嫌弃地说道:「其中「敷蘂观貌」指的就是要择选那些个外表看起来俊秀美貌、身材潇洒挺拔、气质风致风度、闲雅超逸,所以咱们想要修仙习道,都要讲究个先天资质要好,只是从「敷蘂观貌」这一条要求上来看,十之有九的人将零落。」新 刘奇气不打一处来,质问道:「听你的意思是,我是灰容土貌,惨不忍睹?」 女孩嗤嗤笑着,娇小玲珑的身躯灵巧地跳到岑长生的身边,挽起她的胳膊一边摇着一边说道:「这位姐姐洁若冰雪,这般韶颜自是不成问题。而你嘛,啧啧啧——虽不至于惨不忍睹,但也顶多算一个歪瓜裂枣吧。」 「什么?!」 刘奇再也不能维持气宇轩和之态,恨不得立刻和这女孩对骂一番。 女孩倒是个知趣的,进退有度,左右有局,见刘奇真的气急了,反而改强易调,好声安抚道:「好了好了,你也莫要气急。我姑姑常说,安不如心安,屋宽不如心宽。运有穷通,心宽一寸,路宽一丈,方能活得潇洒舒心。」 「嘿——我!」 刘奇又好气又好笑,窝了一肚子火还没机会抒发,就被女孩的莹然俏脸给挡了回去。 女孩樱唇含笑,毫不在意,她甚至将头靠在岑长生的肩膀前,无比亲昵地撒着娇,不禁令人怜爱。 岑长生被女孩自来熟的性格逗得莞尔一笑,若是她没有经历过失去双亲和三花庄村人的痛楚,大概和面前的女孩一样活泼开朗。 女孩热情地像一个老朋友一样,甚至连她说出的话都...... 等等!为何会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呢? 岑长生将女孩从自己的身上拉开,轻声问道:「你方才说,那些话是你姑姑教你的是吗?」 刘奇一见,也上前帮腔质问道:「对啊,你在这里呜哩哇啦地对我论黄数黑了半天,还不曾自报家门呢!」 「我吗?」 女孩娇俏地歪着头,桃瓣般的双眼灵活地转来转去,携着几分调皮和淘气,微微地扬起嘴角,煞是可爱。 像是在有意对刘奇卖关子一样,女孩眼角微微上挑,古灵精怪道:「我叫綦娅。」 刘奇目瞪神呆:「綦?你竟然姓綦?!」 綦娅甜甜的笑容绽放在脸上,挺胸昂首道:「本小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乃綦娅是也!」 岑长生看着面前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却听不出其中玄妙,于是问刘奇道:「这名字有什么问题吗?」 刘奇侧过脸去,白了綦娅一眼,回答道:「说来这名字倒没什么稀奇,但是若是姓綦可就比较蹊跷了。这綦姓乃伊阙派的族姓,而这伊阙派是外丹派里首屈一指者,是继?华派之后崛起的一大门派。」 「哼,知道就好。」 綦娅双眸清波流盼,一颦一笑香娇玉嫩。 刘奇鼻孔撩天,反唇相讥道:「哼,你既是伊阙派之人,又何故跑到阆风山来。」 綦娅对着刘奇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不满道:「不用你管!本小姐就是来此拜师学艺的——」 刘奇揶揄她道:「可别闹,伊阙派掌门綦焕乃剑术界的盖世之才,尤其他的奎 光剑每一出窍便如雷霆震怒,剑气一挥动四方,辉煌迅疾势难当。故而你又何须不远千里来阆风山学艺,该不是伊阙派来阆风的探子吧?」 「你你你!胆敢冤枉本小姐!」綦娅面红耳热,气急败坏道:「我,我就是看不惯綦焕薄情无义的为人!」 「嚯——」刘奇趁势嘲讽道:「你这姑娘人小鬼大,可真了不得!竟然还敢指名道姓地当众辱骂綦掌门。」 「我,我就骂他了怎么着?」 綦娅的脸色白一阵红一阵,双手掐腰,硬压着嗓门说话。 岑长生的心绪自始至终都放在綦娅无意中提到的「姑姑」身上,她从中间调和,暂且将这一对冤家拉开,问綦娅道:「綦娅,你先前提到的姑姑又是何人?」 「我姑姑?」 提及綦娅的姑姑,綦娅嗔怒的表情顿时缓和下来,重新变得双颊晕红,眉梢眼角顾盼嫣然。 「我姑姑可好了,从我年幼之时就给我做各式各样的茶果点心,还教会我各种道理。姑姑她时常说道,人之心胸,多欲则窄,寡欲则宽。」 刘奇忍不住插嘴道:「你姑姑又会做吃的,又主张心宽,那你姑姑一定很胖吧?」 本是一句调笑的话,却气得綦娅浑身一阵阵地打颤。 「不许你拿我姑姑说笑!我姑姑她可是全天下最好的人了——」 岑长生那种熟悉之感再次袭上心头,就像她遇到卜游的那晚一样:「那你姑姑究竟是何人呢?」 「我姑姑便是綦灿灿。」 綦娅乌溜溜的眼睛晶光灿烂,在提及自己姑姑的时候神态飞逸,看得出她甚是自豪。 「什么?!」刘奇放一听闻,便脚下发软地向后倒去,险些跌坐在地:「你姑姑便是鼎鼎大名的允光剑尊?!那,那綦焕掌门岂不是你爹?」 綦娅斜楞刘奇一眼,不屑道:「就知道你是个没多少见识的,这才哪儿到哪儿啊,我还有一个大姑姑呢,她的名声更是如雷贯耳。」 刘奇抹去额头上渗出的几点冷汗,抢先说道:「你且等等,让我猜一猜。据说多年前在那场百派参与的盟会里,曾有三个非同一般的奇女子义结金兰,以姊妹相称。其中便有阆风前掌门之女殷揽月,允光剑尊綦灿灿,那么最后还有一人,便是别具炉锤、良工奇绝的芙蕖仙尊程绯绯。」 /82/82241/32146625.html 724 阆风山敞然洞开 锦绣人才衮衮来3 「綦灿灿......程绯绯......」 岑长生默默念着这两个名字,在脑海里寻觅着有关于她们的记忆。 綦娅娇腮欲晕,抿唇得意而笑:「怎么样,吓到了吧?」 刘奇张着亮铮铮的眼睛,难以置信道:「那就更说不过去了,你身边有着一位掌门、一位剑尊、一位仙尊,何必要千里迢迢跑到阆风山来求学?」 「这......你们不懂......你们恐怕并非江湖之人吧......」 这个烂漫天真的女孩突然变得满腹心事,她低垂着头,一只脚在地上来回摩挲着石子,没精打采。 刘奇也是个一根筋的,瞧不出綦娅心神无主的样子,偏要刨根问底:「你不说,我们怎么懂?你不说,又怎么知道我们不懂?」 「我......」 綦娅眉宇间愁思袭人,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似乎马上就要滴下泪来。 岑长生浅笑盈盈,温柔安抚她道:「你若是不想说便不说,但是若有心事想要倾诉,我们也乐意戴目倾耳,为你分担几分心事。」 岑长生的这句话温柔且坚定,带给綦娅无限的鼓励。 「那好吧,反正此事早已在江湖中传得满城风雨,轰动一时。就算我不说,你们稍一打听也是能知晓的,与其到时乱听他人蜚短流长,还不如由我自己道来。」 綦娅满腹的心酸,似有无尽的委屈,将情绪全写在了脸上。 「这话要从当年那场百派齐集的?鼓盟会以后开始说起了......」 綦娅豆蔻年华却心似寒秋,对岑长生和刘奇释放着过往那些满溢心扉的忧伤和无奈。 于是从綦娅的话里,岑长生和刘奇可以说是了解到了伊阙派这些年来的兴衰际遇。 ...... 话说,伊阙派被分为本宗和分宗,本宗一直怯大压小,将分宗弟子无限打压。 分宗则常年含垢忍辱,委曲求全,换来的确实本宗变本加厉的折辱。 常言道,凡事盛极必衰,伊阙分宗传到綦焕这一代,可以说是能人辈出,勇猛精进,天才俊杰比比皆是,而作为伊阙派的本宗那边,却未能及时未雨绸缪,防患未然。 于是在那场风云变色的?鼓盟会以后,分宗趁本宗亏名损实、实力削减之时联合了?华派的栾成雪,两边呈南北夹击之势,一举包夹屠灭了本宗。 一夜刀光剑影之后,马嘶人吼,空留残剑被撕裂成一段一段,闪烁着寒光支离破碎地重叠在一起。 伊阙派的本宗也就是在这场兄弟阋墙的浩劫下荡然无存,再也没有本宗和分宗之分,只有綦焕一手遮天的强权。 綦焕将自己的所作所为称之为「兴微继绝」,一旦有砥锋挺锷者,他便率下以风行电击之势,指麾而定,綦焕一步步走向权利的顶端,心却愈发狠硬起来。 伊阙本宗被灭,綦掌门丧身在浴血之战中,綦焕剑指綦掌门之子綦浩然,要连同这个品貌非凡、堂堂正正,甚至曾经多番照拂过綦焕和綦灿灿兄妹的人一起斩草除根。 但綦焕也并非没有弱点,在这世上,他的妹妹綦灿灿便是之一。 綦灿灿倾慕綦浩然已久,二人在?鼓盟会被墟棘峰围困之时情感迸发,只求同生共死。 自此之后,二人情深一往,始终不渝。 綦灿灿为保全綦浩然的性命,将允光剑持于脖颈之上,以自己的性命相要挟,方换得兄长綦焕的一丝宽忍,纵了綦浩然一条性命。 但同时,綦焕也要求綦浩然隐没于草木之中,从此绝迹不出,江湖再无此人。 可綦焕自作聪明之举,再次将自己和伊阙派陷 入了倒悬之急,狼狈不堪。 綦灿灿眼见兄长一路的血流淙淙如水,一路的白骨森森如山,终于绝望遁世,带着一身卓绝的剑术离群远居,再不过问世间之事,只有侄女綦娅外向可亲,时常探访。 而綦焕执掌伊阙派以后,便负地矜才,逐渐傲慢起来。 但綦焕威猛有余,心机不足,哪儿是?华派栾成雪的对手,很快伊阙派便骑虎难下,再次陷入受起挟制的为难之境。 进退触篱,伊阙派虽再无本宗分宗之碍,却沦落成了?华派的附庸,惹人讥诮,尤其是?华派的现掌门栾成雪在綦焕面前挟主行令,大有使奴唤婢之态。 綦焕羝羊触藩,进退两难,犹如深陷泥沼,只能卑微自苟,让伊阙派的处境比之从前更不如意。 綦焕的女儿綦娅将这一切尽收眼底,虽说年少,却也是意气风发之年,她对父亲綦焕的所言所行甚是瞧不过去,更不屑于在父亲手下求师。. 綦娅几次去求姑姑綦灿灿传授剑术,却都被綦灿灿推拒在外,不肯教授。 如今的綦灿灿已然云心月性,遗形藏志,再也不沾染江湖分毫,只一心韬光敛彩,心外无物,求得身心超脱自逸。 面前放着天下一致颂扬的堂堂女剑尊,却任綦娅如何撞头磕脑都求师不得,故而当綦娅方一听闻阆风派山门洞开招贤纳新,便风一般奔此而来。 ...... 綦娅的故事讲完,朝华流彩的眼光中还带着三分倔强,傲头傲脑地看向刘奇,直盯得他浑身不自在。 刘奇瞧着綦娅倔头强脑的样子,心知她大概还是在逞坚强,也便心软不再同她对嘴对舌。 岑长生的长睫微微颤动,眸光灵动,问道:「那你口中那个栾成雪岂不是个城府深阻,心机沉密之人?」 岑长生此问一出,刘奇和綦娅竟然异口同声地「咦」了一声,脸上满是惊讶不已。 这一对冤家应当也是没有想到彼此竟会如此默契,二人相视一眼呆愣了片刻,脸颊同时涨得通红。 綦娅蓦地别过头去仰脸去看头顶浮云飘过,面容微现腼腆,刘奇则佯装咳嗽地清了清嗓子,故作高情逸态。 岑长生只觉得气氛有些旖旎,心思却更关心他二人方才惊诧的缘由。 刘奇惊奇地对岑长生说道:「你是从何处来此的,难道所居之处鱼沉鸿断,竟然如此耳目闭塞?」 岑长生茫然揣测道:「那看来这位栾成雪乃世人皆知的赫赫名人。」 「哼,一个鹑鹊之乱诞下的乱|伦之子,凭他也担得起这「赫赫」二字?」 綦娅无比神气地嘲讽道。 /79/79816/29362017.html 725 阆风山敞然洞开 锦绣人才衮衮来4 「啊?!」 岑长生张嘴结舌,半天不知道说什么好。 刘奇亦难得地附和道:「綦娅这话说得倒是不假,栾成雪乃?华派前掌门栾青山与其妹栾红叶之子,为避口舌之患一直被祖父栾首阳养在身边。后来在那场?鼓盟会之后,栾成雪趁?华派衰颓不振之际倒戈相向,伙同外派一起取掌门之位而代之,又将同父异母的手足栾澈置于刀俎之上。」 岑长生好似冷水浇背,险些惊掉了下巴,哪里想到这世间竟然还有如此倒行逆施,有悖伦常之事! 岑长生心有余悸地看了一眼綦娅,只见綦娅正噘着嘴,艴然不悦地说道:「没错,协同栾成雪、为虎添翼的,就有我们伊阙派的一份功劳。」 瞧得出綦娅在承认此事的时候,心中也很不是滋味。 岑长生和刘奇相看一眼,不知该如何开口安慰。 没想到綦娅精明伶俐,先一步猜到了他们的心思,满脸精乖之气地说道:「无妨,无需安慰。」 「你误会了,我之所以如此惊愕,是因感慨这百代千秋,殊途同归。无论是伊阙派前掌门之子綦浩然,又或是?华派前掌门之子栾澈,好像皆是被迫走上了倾覆之路,落得梗迹蓬飘。」 岑长生微微一笑,周身散发着淡淡灵韵,华彩斐然。 刘奇不禁仰天窃叹道:「这便是朽索驭马吧,两位前掌门养虎为患,一旦驭马的缰绳断裂,必会纵敌反噬,反受其害。」 「你!你说谁是老虎?!」 綦娅气冲冲地逼近刘奇,丰润白净的手指已经攥在了腰间匕首上。 刘奇大惊着向后退去,慌忙摆手道:「错了错了,我是说?华派那鹑鹊之子,不是在说綦掌门!你且消消气,没准儿将来你我还是同门师兄弟呢,怎好现在就动手伤了和气啊——」 綦娅的性子就像一匹烈性的小马驹,敢爱敢恨,率性而为,若是有恨,那么即便上天入地也绝不姑息。 她用冰冷的眼神狠狠地剐了刘奇一眼,见他颇有诚意,才堪堪冰消雾散。 綦娅少不得还是要为自己的父亲綦焕辩解几分的,她任达直白道:「怎么能拿我爹跟那个栾成雪比呢?!我爹还是有情有义的,放了浩然叔隐去,但那个栾成雪呢,可是对栾澈叔痛下杀手。」 岑长生叹道:「还真是破卵倾巢,手段残忍。那么之后呢,你栾澈叔叔如今怎样?」 綦娅的脸色蓦地沉重起来,沮丧得好象丢了魂似的:「不知啊,当初听闻是绯绯姑姑拼死护着栾澈叔逃离栾成雪的股掌,但至今不曾有人听闻栾澈叔的下落,就好像迷失风中一样,渺如黄鹤。」 綦娅的悲喜就如她的性格一样鲜明激烈,心中清透,朝晖夕阴皆挂在脸上。 三人一直沉浸在相谈中,一时忘却了身边之事。 人群里一个身着朱红色软烟纱裙的女子笑吟吟的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另一个白衣洁净的女子,二人皆是云髻峨峨,一看便不是俗骨凡胎。 朱红色软烟纱裙的女子一张瓜子脸,娇媚如月,姿形秀丽。 张口未语,朱唇轻挑:「敢问三位师兄师妹,也是来我阆风参与入门考核的吗?」 岑长生正犹豫着如何作答,却听刘奇先行一步上前站在岑长生和綦娅身前,风度谦谦道:「问二位师姐安好。正如师姐所料,我等三人皆是感慕缠怀阆风派盛名之人,殷切渴望加入门下。」 身后那个白衣洁净的女子「嗤嗤」一乐,笑道:「那你们三位可是有福之人,这位可是阆风山清蔚宫聿宫主门下头等的大师姐王愉心。师姐的名声卓著,入门考核时若能得师姐提点一二,必保你等觅得良师。」 「是吗?!」刘奇振 奋不已,意气昂扬,礼拜道:「那刘奇先行感激愉心师姐提携,若是将来有缘能成为师姐弟,定当相倚为强,相待而成。」 「呕,溜须拍马,可真恶心......」 綦娅翻了个白眼,一脸嫌弃地不去看刘奇,做了一个呕吐的表情。 綦娅的桀骜不屑引起了王愉心的注意,王愉心的目光越过刘奇,用探勘的眼神霍霍打量着她。 王愉心并没有说话,但那看似随意的目光里却带着淡淡的冰冷,令綦娅却不自觉地打了一个寒颤。 綦娅虽说年少涉世未深,但却有着极为敏锐的直觉,那种自我保护的意识立刻警醒起来,冉起了提防之心。 王愉心并没有将面前这个娇小玲珑的女孩放在眼里,她的目光转而看向一旁的岑长生,口中啧啧称赞。 「好一个清丽出尘的妙人儿,一双星光水眸,灵气非凡,这番仙骨之姿若不修仙,便真是可惜了。」 岑长生垂首礼貌道:「谢师姐谬赞。」 「啧啧啧,让我细细瞧瞧——」 王愉心凑近上前,纤长的手指挑起岑长生的下巴,细细端详,红唇间勾起清浅却淡漠的笑:「你就来咱们清蔚宫可好?咱们师父最是矜庄自持,谦慕和蔼。」 「我......」 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岑长生还不曾想过要投入阆风门下之事,正欲开口解释,却被王愉心抢先说道:「好,就如此说定了。小师妹,师姐便回去回禀了师父,在清蔚宫里等着你来!」 「什么?」 岑长生邃然失措,自己都还没有任何准备,就莫名其妙同人约定下了什么。 然而王愉心就像是怕岑长生后悔一般,不给她丝毫追悔的机会,带着身后师妹转身又一次投入了人头攒动间。 「师姐,我——」 岑长生的声音被沸沸扬扬的人声压制下去,声若蚊蝇,尤似喁喁细语。 刘奇不禁感深肺腑,拍着岑长生的肩膀,由衷赞佩道:「长生你果然是容姿俱佳,这还未经入门考核呢,师姐便已对你青睐有加。」 「我可不这么觉得!」綦娅上前来拽了拽岑长生的袖口,低声提醒道:「我怎么瞧着那个叫王愉心的师姐不像是同咱们偶然相遇,反倒像是有意搭腔,引你入她清蔚宫。只是不知她所图为何?」 /79/79816/29362018.html 726 阆风山敞然洞开 锦绣人才衮衮来5 刘奇撇嘴道:「你可莫要酸盐醋语了,定是瞧着师姐貌美又和善,善妒心起。」 綦娅气急,跳脚骂道:「你胡说,分明是你被美色所迷,偏私维护,不辨虚实。她话里话外提及清蔚宫,难免有诱导之嫌。这阆风山里含掌门在内共有四位尊长,明霄宫的穆掌门、却尘宫的秦寰宇、木樨宫的聿沛馠、清蔚宫的聿姵罗,除了她清蔚宫以外的三宫,各个昂霄耸壑,缘何偏要受她拉拢。」 刘奇皱着眉头,思索片刻,说道:「你这话也没错,但也无需这般针对清蔚宫吧?」 「屁!瞧你那副苟合取容的德行——」 「唉!你怎么骂人呢——」 二人眼见着又要拌嘴,却没想到綦娅先控制住了脾气。 稍忍须臾后,綦娅无奈地反问道:「难道你们都不知道当年?鼓盟会时,发生在清蔚宫那位身上之事?」 「何,何事啊?」 刘奇其实是听说过一星半点的,据说那届?鼓盟会盛况空前,但在被墟棘峰一众围剿时,百派受到的凌虐也格外残忍。 只是刘奇面前是两位清丽绝俗的姑娘,惟口起羞,怎能直接自己所听闻的那些个污秽之事,故而只得装傻。 然而綦娅是个雷厉风行,心中不藏事儿的,她快口直言,毫不因为自己是黄花女儿身而有所避及。 綦娅拉过岑长生附耳说道:「你可千万莫去那清蔚宫,据说当年?鼓盟会时,那个聿姵罗被墟棘峰的何皎皎派人剥光了衣服示众于百派面前,又遭雉卵男轻薄凌辱,颜面扫地,她便一直厌弃于世,恨不欲生。」 岑长生大惊失色,赶忙劝阻綦娅道:「这种事事关女子清誉,断不可恶语中伤啊。」 綦娅委屈巴巴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岑长生:「我才没有乱讲呢!若是外面之人也许一知半解地妄口巴舌,但我两位姑姑可都经历过当初那届?鼓盟会,自然对发生之事了解详彻。」 「这样啊......」 既然綦娅提到了程绯绯和綦灿灿这两个名字,岑长生莫名冉生一股信赖之感,没有原因,只是安心笃定。 岑长生相信綦娅并没有夸大其词,但也不禁会为那位徒遭玷辱亵渎的清蔚宫女尊感到心疼...... 「长生,綦娅,咱们走!」 刘奇精神奕奕的呼唤声自前方传来,他一边翘首企足遥望着前方的人群,一边挥手招呼着身后的岑长生和綦娅。 「去哪儿?」 岑长生茫然无所适从,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只见一眼望去,前方人潮如织,密密麻麻的朝前涌动,热情高涨地向阆风山脚下行去。 「走啦走啦——咱们也走——」 綦娅欢蹦乱跳地牵起岑长生的手,语笑嫣然,俏皮可爱。 綦娅就像一只展翅欲飞的黄色蝴蝶,活得不尽纯粹,岑长生的心绪也跟着綦娅随风舞动的脚步而跃动。 岑长生虽然并未拿定以这种方式进入阆风山一探自己前世的究竟,但是能有綦娅和刘奇两位新结识的朋友相伴,倒也是一种遣散阴郁愁闷的好方法。 于是她舒展眉心,暗暗长吐出一口气,心道:既来之,则安之。 也许如如行云流水般顺其自然,也是命运赋予的一个不错的选择。 /79/79816/29362019.html 727 梦断香消数十载 泫然重归伤心地1 阆风不虚为百峰之巅,巍峨林立,浮云直上。 攀岩而上百花簇拥,道路则由雨花铺就,山水涧皆是琪花瑶草,终年青烟紫雾浮游缭绕,朝霭藏晖,果然是修仙佳境。 岑长生和綦娅、刘奇一起,随着想要投入阆风门下的逸群之才们一同登阶而上,一路欣赏着阆风山上蔚然壮观的景致。 阆风山自下而上被划分开三层,沿着山路攀蹬而上,过了挂满紫藤萝的垂花门便是阆风门下普通弟子居住修行的「樊桐」。 地上道路皆是由一颗颗玲珑剔透的雨花石铺就,日光下瑰丽耀目,月光下钟灵毓秀。 穿过樊桐便可见青砖琉璃瓦的弘道门巍峨耸立,上面悬挂牌匾以云篆书有磅礴之体,由右及左曰:「德侔天地,道冠古今」。 进了弘道门便豁然开朗,乍一看下恢胎旷荡,青烟紫雾缭绕于周遭,细看可辨出中央处放置一高大华丽的金鼎铜炉,上面精致刻有八卦图,一旁的紫檀供桌上摆有「祈谷坛」字样。 祈谷坛四周被八根耸立云霄的金麟耀日赤须龙柱环绕着,又自祈谷坛的四个角落分别探出四座碧水桥可通往四座宫羽:明霄、却尘、清蔚、木樨。 而位于祈谷坛正中位置的又是一道青砖琉璃瓦门,牌匾上书「恩赐重光」,这正是通往阆风之巅的大门「重光门」。 人群跟随在几位阆风师兄的身后在祈谷坛前站定,那里已经有三位风骨超凡的尊长等在了坛正中。 一位身着冰蓝色外袍,身姿英挺,孤冷出尘,深邃的眼眸觥觥有神,利刃雕刻而就的英俊五官散发着冰冷的气息,风采翩翩绝世。 一位身着白袍,观发高绾,靖冠处系着一条淡绿色轻纱带,剑眉桃眼,面容潇洒清奇,手里摇着一柄写着「云影」二字的折扇,看起来丰姿如玉又携着几分散漫不羁。 还有一位身着朱红色裙袍的女子,眉目灼灼,仪容万方,看上起高雅尊贵,一双凤眼媚意天成,却又凛然生威。 岑长生隐没在人群的最后细细打量着这个女人,想起了那个唤作王愉心师姐的装扮,想来那便是清蔚宫的主人聿姵罗了吧。 恰在这时,人群正前方一位身着青色锦缎长袍,乌发如缎,仪表堂堂的师兄登坛而上,步履闲雅。 娇思迷魂,人群里立刻传来一片少女怀春般的欢喜声,一个个捂着脸颊柳眼梅腮,怦然心动,春心荡漾。 刘奇在人群后方轻嗤一声:「这些女子究竟是来修仙习道的,还是来选夫婿的?这般不自检点,春心萌动。」 他语气里带着淡淡蔬果的酸甜,给人一种微妙的感觉。 綦娅用眼神狠狠剜了刘奇一眼,挖苦道:「你这话里醋溜溜的也忒酸了,人家师兄身姿英挺,仿若修竹,招得我们姑娘家倾慕实属正常。难道放着师兄不欣赏,去欣赏你啊?」 「这——」刘奇酸眉醋眼,却又无话可驳:「我是来此一心向道修行的,可不是来此卿卿我我,打情骂俏的。」 綦娅撇着嘴,又白了他一眼,故作闲散道:「那可最好,不然在墉城瞧见你看王愉心师姐的眼神,还以为你是来此采花舔蜜的。」 「你你你!」 刘奇并非拙嘴笨舌之人,但在綦娅伶俐的口齿面前不堪一击,毫无还嘴之力。 他正想着再说些什么挽回些颜面,却见岑长生拍了拍自己,指着前方祈谷坛说道:「师兄要讲话了——」 师兄站在坛上居高临下,俊朗不凡,衣袍迎风翻飞,更又一股仙人之气。 只听他气宇轩昂,对众宣布道:「现有预备弟子千人待我阆风筛选,入门考核共分三个环节,一者敷蘂观貌,二者洞幽审心,三者守庚申......」 总的听下来,入门考核分别由清蔚、木樨、却尘三宫的宫主来考核。 清蔚宫聿姵罗考核敷蘂观貌;木樨宫聿沛馠考核洞幽审心;却尘宫主秦寰宇考核守庚申。 考核共分三日进行,实行筛选制,也就是拣精剔肥,择善而从。 阆风派的做事风范从来讲究应机立断,速战速决,高效且事半功倍,所以待三位宫主分别讲述完考核内容后,便只留下了清蔚宫的人,在祈谷坛进行第一轮「敷蘂观貌」的选拔。 于是人群在一众师兄师姐们的疏导下形成一列长队,一个挨着一个行至聿姵罗的面前经她筛拣。 岑长生的目光在祈谷坛四周游移,看着似曾相识的景致,拼命深挖着记忆深处的痕迹。 最终她的视线掠过重光门后的一道天梯之上,天梯之上陡见云奔雾涌,百馀步的地方有一飞檐斗拱、气势巍峨的殿宇在阳光下金光灿灿,熠熠生辉,肃穆且庄重。 岑长生目方一触及,胸口便传来一股宛若刀绞的痛,疼到她指尖颤抖,甚至让她无法呼吸。 是这里,一定是这里...... 岑长生已经可以确定,她的前世的的确确和阆风山有着密切的联系,而令她前世心灰意冷、执意堕丹投入新的轮回的缘由,一定也就在这里。 而岑长生不知道的是,与此同时也正有一双充斥满妒恨的眼睛盯着她瞧。 那双眼睛的主人斜眼瞧着她,然后露出鄙夷的表情,就像正在看着一枚钉子,生生敲入眼睛。 殷揽月!你终于来了...... 你以为摒弃前尘便可了却你对我的夺爱之仇吗? 聿姵罗一边为众人做着「敷蘂观貌」的选拔,一边将余光投向正在东张西望的岑长生身上。 她咬牙切齿地斜视着岑长生,眯着双眼,充斥着不甘与渴望。 知道我为何没有让你死在三花庄的那把大火里吗? 种其因者,须食其果。那是因为我要你生不如死,让你和那个不爱我的他一起遭受报应,要你们身死名辱! 惩罚是一种乐趣,也会是我聿姵罗后半生唯一追寻且快乐的东西! ...... 阴险邪恶从来不是魑魅魍魉的专属,即便是看似仪形磊落、道貌凛然的人们,虚伪的面孔下也不时会有刁滑女干诈的行径,远比真挚行洁之人想象得复杂得多。 /79/79816/29362020.html 728 梦断香消数十载 泫然重归伤心地2 作为第一轮初筛的「敷蘂观貌」,有人欢喜有人愁,上千人里仅留下了不足百人,自然少不得有人遗憾喟叹,戛然落选。 甚至有人抽抽搭搭含泪而别,用惆怅的眼神,哀诉着不舍。 留下的弟子则被安置在弘道门外的樊桐休憩一夜,以待翌日参加第二轮洞幽审心的选拔。 綦娅自打从祈谷坛上下来,眼珠子便一动不动地盯着刘奇瞧,一边出神的思索着什么,还一边不住地叹气。 刘奇被綦娅看得心里发毛,极力地想要避开她的视线,张皇地逃躲。 可綦娅此刻就像一条黏在刘奇身后的小尾巴,甚至追上前去凑近刘奇的脸使劲儿地瞧。 刘奇实在别忍不住,大声宣泄道:「唉哟,姑奶奶!你总是盯着我瞧,很吓人的好不好!你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綦娅两手托腮,两眼里弥漫着稚气且好奇的光泽,秀美俏皮的脸一歪,说道:「我就是好奇,聿宫主将我和长生留下是必然的,可为何连你也通过了敷蘂观貌的选拔?」 刘奇气得跺脚:「缘何我的品貌就拙劣到能落选?就算我的相貌比不及祈谷坛上的师兄,但在我们村里也算是佼佼之人啊。」 綦娅压根就没听刘奇说了什么,依然自顾自地嘟囔道:「难不成是聿宫主的审美与常人有别?」 刘奇气恼难言:「那叫独具慧眼好不好!」 岑长生无心这二人间的讪牙闲嗑,她此刻的心思全都放在白日里那个清蔚宫主聿姵罗的身上。 今日天清日白,岑长生掺混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乐得自在,却总感觉有一股冰冷刺人的视线。 岑长生打小时起便拨草瞻风,擅长观察,若不出意外的话,她可以肯定这带着些许寻衅挑剔的眼神便是来自于聿姵罗。 只是令岑长生不明白的是,若真如父亲和卜游所说,自己名唤殷揽月,乃阆风派前掌门之女,那么自己如今同前世一模一样的长相、加之一模一样的着装,聿姵罗焉有辨认不出之理? 就算人有巧合,但也总该有些盘问才是。 这让岑长生不得不回想起綦娅先前的提醒,无论是王愉心师姐,又或是聿姵罗宫主,都像是在冥冥之中引导自己投入阆风山。 就在岑长生深堕迷雾,拿捏不定的时候,又听一旁闹闹哄哄,好像炸裂的炉灶一样聒噪起来。 果不其然,是綦娅和刘奇再一回挑唇料嘴,争执声愈吵愈高。 綦娅昂着头,乌溜溜的眼眸转动,精气外露:「怎的,我就是瞧不上清蔚宫的聿姵罗,她就跟我姑姑说起过的一样,看上去美艳绝伦,举手投足却又一股风尘之色。」 刘奇捶桌挠气:「你就是瞧不得人家风华绝代!」 綦娅把嘴差点翘到天上,赌气道:「她有什么值得本小姐嫉妒的,论及相貌,又哪儿及得上长生姐姐。」 刘奇嘴角一僵,对綦娅的这句话竟一时想不出反驳之词。 綦娅娇艳若滴的脸上满是得意,拍手笑道:「你瞧你瞧,无言可辩了吧?」 刘奇鼓了股腮,长吐出一口气来,悻悻说道:「无妨,反正只要能投入阆风派,让我拜哪位宫主为师都无所谓。」 綦娅蹙了蹙鼻子,做了个鬼脸:「没出息。」 刘奇先前同綦娅争执,累得额头见汗,他扬起袖口擦了擦脸,不满道:「我怎么就没出息了?要不綦大小姐说一说,怎样才算有出息?」 綦娅倒也不推却,像是早有准备一般,津津乐道:「我只准备投入却尘宫秦宫主门下,若是不成,最次也得是明霄宫的穆掌门。」 刘奇神色一惊:「嚯!你好大的口吻啊!」 綦 娅挺胸昂首,神气活现道:「你懂什么,这叫做名师出高徒,强将手下自然无弱兵。若是既不能拜入秦宫主门下,又无法拜入穆掌门门下,綦娅宁肯就此打道回府。」 刘奇好奇道:「奇了怪了,聿氏两位宫主如何就得罪你了,你就如此瞧不上眼?」 「我姑姑不喜欢的人,綦娅也不会喜欢。我姑姑说了,那个聿姵罗最是人美心险,将来定是阆风悖逆不轨的祸患!」 綦娅一张樱桃似的小嘴儿微微撅起,一生气可以挂个油瓶,但她的性格一向如此鲜明激烈,面对不喜欢的人、不顺眼的事,就算山崩地裂,逆天而行也决不会退缩。 刘奇怔怔看着綦娅那股绝不妥协的气势,无可奈何道:「得得,算你说得都对。你贵人眼高,若非当世数一数二的卓绝之人,大约是瞧不上的。」 岑长生见二人间的争执息却,方试探着插言问道:「那位却尘宫的秦宫主这般厉害吗?竟然被綦娅你当做首选之师。」 「咦?」綦娅那股精灵顽皮的神气又涌了回来,水晶般的双眸盈盈发光:「长生姐姐不知道吗?秦宫主乃当世翘楚,世上再无出其右者。据说当年的?鼓盟会,秦宫主以擎天架海之力拯救百派于水火,又功成不居,不拘其华。」 刘奇在一旁听得心里酸涩,口中啧啧道:「阆风山的风云奇士这么多,你偏对秦宫主偏三向四,焉知不是被秦宫主的英逸俊朗给撩动了春心。」 「那又怎样,若是能拜秦宫主为师,既能学到真技,又能赏心悦目,机会难得啊!」 听刘奇这般讥讽,綦娅反而并不生气,她笑语盈盈地用手托着腮,樱桃小嘴上勾起蜜一样的甜腻。 岑长生听着二人的谈话,胸前脖颈中央传来隐隐的温度,她的手指摸向颈间那枚堇紫色的珠子,思绪在空白的回忆里东奔西撞,四处碰壁。 岑长生忍不住问道:「你们所说的秦宫主名讳为何?」 刘奇直言无隐道:「秦寰宇。」 綦娅娇羞可人,一脸艳羡地崇拜道:「正是辉开万古清光洁,神离尘寰心无碍。」 岑长生轻声默念道:「寰宇......秦寰宇......」 她的心随着这三个字逐渐迷茫起来,迷茫又转而变得混沌起来,像一个游走的灵魂徘徊在迷离彷徨的记忆里。 岑长生可以确定的是,「秦寰宇」这个名字应当对前世的自己极为重要,因为每每念及时,她的心、她的头、她的每一缕发丝都在作痛。 从心底蔓延出来的痛感深入骨髓,岑长生只有紧闭着眼睛,用牙咬着自己的手指,才能以痛止痛,掩盖住自己的痛楚。 /82/82241/32151570.html 729 百炼刚真金烈火 浪淘沙浊水红莲1 翌日便是洞幽审心的考核,木樨宫那边的师兄到樊桐来传令,说是聿宫主那边责令接受考核的弟子们于午时到祈谷坛前集结。新 弟子们表面上从令如流,但木樨宫的师兄前脚一离开,他们便开始怨声载道,啧有烦言。 有人低声咕哝着:「晌午不正是烈日炙烤、热浪狂躁之时,为何考核偏要安排在赤日炎炎之下?」 既然有人咕哝,自然就有人附和道:「可不是吗。听闻木樨宫的聿宫主年轻之时最是风流跌宕,落拓不羁,就连前掌门殷昊天都拿之无可奈何,是个不系之舟。」 还有人唯恐不乱,在一旁煽风点火道:「我也听闻聿宫主早年前荡然肆意,最是花样百出。此人鬼点子如此之多,不知今日将考核安排在午时究竟是何意。」 听到人群里纷纷杂杂,各式各异的揣测,岑长生、綦娅、刘奇三人面面相觑。 直觉告诉他们三人,聿宫主此举绝非偶然,定有其中深意。 但聿沛馠就如传闻中一样心思百变,神鬼莫测,若是他出的点子必是玄奇奥妙,定不会让旁人轻易揣测。 刘奇拍着后脑勺反复踱步,最终还是放弃道:「算了,多思无益,到时候见招拆招便好。至于能否通过考核,便看运气了。」 綦娅愣瞧不上刘奇听天由命的态度,她吭声冷笑道:「运气是最靠不住的,只有抓住机会,才能够成功。」 刘奇胸中滋生着怒气:「綦大小姐,是不是在你眼里,我说什么都是错的?」 「哼。」 綦娅昂着下巴,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迅速划过脸颊,又转瞬消失在眼波深处。 此时无声胜有声,刘奇又一次感觉到被綦娅羞辱,怄气的跳起。 岑长生默默摇了摇头,眼见着这二人再次翻天作地,吵得不可开交,谁也不肯让谁。 ...... 于此同时,在木樨宫里也有着同样一场冲突。 有两个人正针锋相对,火药味十足。 聿姵罗一手掐腰,气势逼人:「聿沛馠,穆掌门令你负责「洞幽审心」的考核,眼下都巳时一刻了,你竟然还稳坐在木樨宫里品茗?!」 聿沛馠漫不经心地举起一盏茶来吞入口中,一副时间看淡去留无意的样子。 聿姵罗气急败坏,怒目而视:「我同你讲话呢!你该不是想要听之任之,放手不管了吧?」 聿沛馠手执香茗,心素如简,将一茶杯递到聿姵罗面前,说道:「坐下来一杯?」 聿姵罗怒从心头起,眸子里几乎要迸出火花来,她挡开聿沛馠递来的茶水,忿忿道:「聿沛馠你平日里不拘形迹也便罢了,现在可是阆风派招新纳贤的日子,你竟不慌不忙,在此偷闲,传出去是要毁了我阆风山名声的!」 聿沛馠安闲自在,用先前在清蔚宫里聿姵罗揶揄过他的话,原封不动地反击道:「聿姵罗,管好你清蔚宫的事儿就行了,我木樨宫这里不劳你操心。况且,即便我木樨宫不作为,穆掌门也是惩治我,又不会牵扯到你。」 聿姵罗怒气横生,面容狂乱不已:「阆风山每四年方能招收一批新弟子,就算你木樨宫的人才彬彬济济,也莫要妨碍我清蔚宫广纳英才。」 「哟?」聿沛馠轻瞥一眼,慵慵懒懒道:「你聿宫主何时这般兢兢业业了?真乃稀罕事儿......该不是另外有何盘算吧?」 「你!」聿姵罗脸色骤变,红里透紫,如疯如狂道:「好意提醒于你,你竟然曲解我的意图。罢了,你爱去不去,便让那些个弟子们散去吧——」 说罢,聿姵罗佯装忿忿离去状。 聿沛馠眼底眸光锐利,一闪而 过,表面上神色不动地怡然自若道:「你且放心,有关于「洞幽审心」的考题,我已吩咐木樨宫的弟子去准备了,绝迹坏不了阆风派择选天下高材捷足的好事儿。」 「那便好,总算你在大事面前还知道顾全大局!」 聿姵罗的高傲从骨子里散发出来,她穿着一袭华服轻蔑地自聿沛馠身边匆匆擦身而过。 聿姵罗走后,也带走了嘈杂哄闹,木樨宫里又重归了安静,聿沛馠的心里顿时也平静了不少。 他将茶盏攥在指尖来回旋转,眼神默然地看着茶盏里的茶叶在茶汤中起起落落,叶舒叶展,不疾不徐。 聿沛馠看似全神贯注在茶汤里碧水清波绿叶芽上,实则思绪一直在品读方才聿姵罗不同寻常的反应。 以聿沛馠对她的了解,聿姵罗的脾气刚烈倔强,急躁得很,素来肚子里藏不住东西。 她能这般关注阆风山招新纳贤之事,定然有其不可分明的原因,只是......究竟会是什么呢? 这人生如茶,沉时坦然,浮时淡然,浮沉之间,皆是人生百态。 聿沛馠将茶盏倒置,眼睁睁地瞧着茶汤一滴滴地倒空,那颗不安躁动的心,瞬间变得无比的平静。 他默然吟念道:「只有空杯以对,才有喝不完的好茶啊......」 言罢,聿沛馠撩起外袍,肃然起身,禹步朝向木樨宫外行去。 ...... 巳时未到,祈谷坛前便已应时集结满了一众待考核的弟子们。 他们一个个探头探脑,左顾右盼,私声窃议着有关于考核的内容。 祈谷坛上方太阳酪烈,火伞高张,烤得众人浑身滚烫,闷热难忍。 见主考之人尚未来到,人群里有声音叽叽喳喳议论不停。 有人顶着灼热耀眼的骄阳,说道:「该不会是有意让咱们曝露在炎阳之下,以考验我等矢志不移的决心吧?」 就在众人苦不堪言之时,聿沛馠终于摇着云影扇姗姗来迟。 沸腾的人群蓦地冷却下来,众人垂首恭立,踧踖不安,生怕先前的闲言碎语里有忤逆冒犯之处。 可是聿沛馠看起来毫不在意,也不知是否有意为之,聿沛馠慢慢吞吞,目空一切,似乎完全没有看见祈谷坛上那群前来经受考核的弟子们一样。 /82/82241/32152993.html 730 百炼刚真金烈火 浪淘沙浊水红莲2 聿沛馠趾高气昂地对着祈谷坛边挥了挥手里那柄镶金檀香扇,木樨宫的弟子们便立刻会意,将一张雕着藤萝翠竹的屏背椅抬了过来。 聿沛馠眉低眼慢,大摇大摆地往椅子里一靠,手里依旧悠闲不停地摇摆着云影扇。 众人对聿沛馠的举动完全摸不到头脑,他这人果然如传闻中一般逍遥自娱,毫无道理所言。 众弟子们又在赫赫炎炎的烈日下站了半天,但祈谷坛上的聿沛馠还是一言不发地自顾自扇着扇子。 弟子们这回可是站不住了,纷纷垂着头,相互之间怯怯地递着眼神,不知这木樨宫的宫主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何药,却谁也不敢掉以轻心。 头顶上一轮烈日,炽热狂躁地炙烤着大地,连人带物都无精打采地懒洋洋地戳在那里,汗水从额头滴下来,热得使人喘不过气。 就在人群里有人几乎快要热得站不住的时候,只听祈谷坛上传来「唰」地一声扇子合起的声响,聿沛馠终于自屏背椅里站了起来,挥霍谈笑道:「好了,就是此时了。」 众人惊疑不解,纷纷循声往祈谷坛上瞧去,只见聿沛馠挥了挥手里的扇子,便有数十为木樨宫门下弟子四人一组,各自抬着烘晒茶叶的巨大簸箕放在了祈谷坛上。 众人彻底懵懵头转向,一脸无知,相互之间你瞧瞧我,我又瞧瞧你,完全捉摸不透。 巨大簸箕里并非空无一物,远远一望,其间草叶堆砌成垛,窸窸窣窣发出摩挲又欢快的声音。 聿沛馠此时方一改先前慵懒懈怠之态,整个人变得正经八百,整整截截。 他扇指面前的簸箕,行峻言厉道:「我木樨宫从来奉行惜时如金。光阴如梭,定要不虚度,亦不妄为,需加倍珍惜。故而,我木樨宫做事向来讲究效率,干脆利落。」 当然,这番言论也是聿沛馠在?鼓学宫之时,自宫掌含光子那里效仿而来的。 正所谓是范水模山,取法乎上。 含光子对聿沛馠的言传身教灌如雨露,滋润着聿沛馠的心间,故而聿沛馠也曾立志做那承前启后之人,必要将含光子殷殷教导薪火相传。 聿沛馠继续讲述着「洞幽审心」的考核规则:「所谓洞幽,需目光敏锐,能洞察事物幽深细微之处;所谓审心,则是考核弟子能否平心静气,心无旁骛,淡定心弦。故而本尊想了一法,叫我门下弟子去阆风后山之上采摘了些新鲜的竹叶,混在散尾葵、竹柏、黄精、鸭跖草之中。这几种叶片形状雷同,却有着细微之别。限你等于一炷香的时间,前二十人最先辨别出其中竹叶者,便算是通过了此项考核。」 此言一出,祈谷坛下一片哗然,七嘴八舌众议汹汹,纷乱如麻。 不得不说,聿沛馠果真是一个聪明脑活之人,原来他方才之所以漫不加意地等在祈谷坛上,竟是在等木樨宫的弟子们去采摘鲜叶。 而且只用一炷香的时间便可完成近乎百人的考核,既不使自己劳心费力,又不耗损众人太多时间,实在一举两得,公私两便的上佳之法。 人群里有人迫不急的挤上前去,探着脑袋猫腰一瞧,立刻紧锁着眉头对着身后摇了摇头,看那意思,大概是在表达考题之难。 虽然大家交头接耳,众议纷纷,但还是要按照聿沛馠的考题来认真应对。 于是百人蜂拥上前,各自挑了一只相对顺眼的簸箕,围拢而去。 岑长生、綦娅和刘奇跟在人群的最后面,自然而然地选了一只距离祈谷坛最远的簸箕,屈膝蹲了下来。 綦娅眉间隐然有一股忧郁之气,她素白的手指在乱叶堆里胡乱拨弄,心烦意乱。 刘奇也同样垂头丧气,情绪低落,他万分苦闷地随意抓起一把叶子放在鼻峰 前嗅了嗅,又毫无头绪地将它们丢回了簸箕里。 岑长生察觉到这两人的情绪低沉,好奇地问道:「胜败尚未分明,你们为何先颓丧了呢?」 刘奇神思恍惚,消沉道:「瞧着这些叶子片片雷同一律,毫无二致,与其说能将竹叶辨别出来,还不如说全凭运气好歹呢......」 綦娅抱着脑袋,将脸深深埋在双膝缝隙之中,苦闷道:「我当阆风派的考核里怎的也得有几分剑术刀法,上山前还信心百倍,志在必得,如今一瞧,我那几招功夫竟然丝毫派不上用场。」 「这样啊......」 岑长生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二人,但是心中还是有种侥幸之感,若阆风派的考核真的涉及剑术道法,那反而对一无所长的自己十分不利。 綦娅娇嫩的脸沮丧地贴在岑长生的手臂上,一脸无助,她轻言轻语道:「怎么办啊长生姐姐,我可不想就这么回伊阙派去,会让綦焕那个薄情老头儿笑话死我的......」 刘奇心如死灰,满面苍凉,耷拉着脑袋说道:「我也不想就这么赤手光拳的回岭头村去,到阆风山练就一身卓绝的剑术,是我打小儿便有的愿望......」 「这......」岑长生对他二人心中遗憾感同身受,星眸里灵波一闪,升起了一个念头:「你们先莫要放弃啊,就算随手捡拾一片,也总有取胜的可能啊。」 綦娅歪着头问道:「你说得是凭借运气啊?」 刘奇愁眉蹙得更紧了些,咳声叹气道:「那我想必是完蛋了,打小儿运气就不怎样,抽乌龟的时候总是我......」 「哈哈哈!」 没想到刘奇一句真心话,竟然引得綦娅解颜而笑,笑声如银铃般爽朗清脆,如同一束清泉流淌进刘奇焦躁的心房。 刘奇不自觉地也跟着綦娅一起傻笑了两声,好像整个世界都沉浸在和煦春光之中。 这时,只听祈谷坛上有师兄大声对众宣告道:「现已有李景焕、李靖、张鸿羽三人通过考核,尚余余位一十七人——」 綦娅惊愕道:「缘何这么快?!」 /79/79816/29366242.html 731 百炼刚真金烈火 浪淘沙浊水红莲3 这一炷香还未燃至一指宽,便已有三人考核通过。 不得不承认,这给剩下众人的精神压力的确不小。 想要在上万片树叶里准确无误地寻出竹叶,还要速战速决,眼疾手快,否则便会被其他考核者占了先机,到时就算是找出了竹叶,也会因错过了名次而落选。 故而他们被考核的并不仅仅是速度和眼力之间的平衡,更是在考核他们坚韧不移的心性、独出手眼的观察、材优干济的处变力、尽其所能的抗压力。 岑长生豁然大悟「洞幽审心」的真意,心中不禁暗暗赞佩那出题之人,该是怎样精明睿智之人,竟然将人心拿捏得如此玲珑剔透,利析秋毫。 岑长生不过思索了片刻,就又听祈谷坛上师兄雄浑稳重的声音再次传来:「侯健、赵亦凝二人通过考核,尚余余位一十五人——」 綦娅已经心急难耐,哭丧着脸摇刘奇的胳膊问道:「剩下的名额越来越少了,你说这咱们怎么办才好啊?」 刘奇咬着手指,凝眉思索道:「看来咱们只能搏一搏了,拼一拼运气也比错过了机会强——」 「等一等!」 一筹莫展之际,岑长生叫停了这二人的莽撞举动。 她的目光越过众人看向祈谷坛上的聿沛馠,既然如此睿智狡黠之人,所说所做必有深意,断然不会平白无故做些无益之举。 心中这么一拿定,岑长生的眸光熠熠起来,她开始细细回想着今日里聿沛馠的每一个举措。 时间......午时......灼灼烈日......炎阳炙人...... 「炎阳炙人?!我懂了!」 岑长生星眸猛地一亮,好似发散出万道光芒。 好多先前穷思不得其解的问题,一下子似乎完全洞悉明彻了。 她的眉角散开,欣喜地对綦娅和刘奇莞尔一笑,说道:「有办法了!」 綦娅和刘奇望着岑长生神采奕奕,将信将疑地随着她一起重新蹲回到簸箕旁边,看着她将叶子一捧一捧地堆砌在地面之上。 刘奇看着岑长生如此怪异的举动,忙问道:「你说你懂什么了?」 綦娅把刘奇扒拉到身后,埋怨他道:「嘘——你没瞧见长生姐姐在忙吗,休要添乱。」 刘奇略路扬眉,不爽道:「我何时是添乱啊?只是怕她被急昏了头!」 岑长生顾不得同刘奇分辩,只一味低着头忙活着手中之事,她将捧到地面上的叶子一片片地平铺开来,任由头顶炎阳暴晒。 再说那地面早已被烤得滚烫,新鲜的叶子方一接触,便立刻显得蔫头耷脑,萎靡消颓。 其中在叶子的海洋里,有那么几片格外蔫蔫巴巴,瑟缩着叶片,卷曲得像一只尖尖的绿色辣椒。 「就是它们了!」 岑长生一双星光水眸,灿然生辉,嘴角漾起清浅的笑容,殊璃清理的脸上显露出喜悦的色彩。 綦娅和刘奇各自用一双疑惑、探索的目光瞧着被岑长生捡拾出来的三片叶子,脑子里一片混沌。 刘奇挠着后闹啥,楞头呆脑地问道:「就这吗?」 岑长生嫣然一笑,星眸里光彩流转:「就这!」 刘奇接过岑长生递过来的一片卷曲得像海螺的壳叶子,捏在手里反复打量,蹙着眉头痴痴而望。 綦娅推了他一把,说道:「还在这里呆呆傻傻地作甚?先前说拼一拼运气的不也是你吗?」 刘奇眼巴巴地看着手里的叶子,委屈道:「可这片叶子也忒萧瑟蜷缩了吧,实难拿得出手......」 岑长生目光笃定道:「你们且信我一信,此番考核我们必能通 过。」 綦娅眨了眨她乌溜溜的眼睛,娇美无比,她蓦地站起身来说道:「我信长生的!」 说罢,便要前去跃上祈谷坛。 刘奇手疾眼快一把将她拉住,问道:「你是如何这般确信的?若是不成,咱们可真就同阆风无缘了啊——」 綦娅扬起下巴,神奇十足道:「就凭长生姐姐是我见过全天下最美的女子,我就是信她!」 「啥?!」 这可是刘奇听过最荒诞不羁的理由了,但是刘奇转念一想,自己初遇岑长生的时候,也正是因为她拥有着一张酷似岭头村里神女雕像。 如此想来,刘奇也觉得与岑长生的相遇或许是天意安排,没准有所启示亦未可知。 刘奇沉默且专注地看了岑长生一眼,白皙修长的手在地上一撑,细长的腿一蹬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他淡定的掸了掸身上的灰尘,指尖谨慎的捏着那片叶子,转而招呼綦娅道:「我也愿意相信来自神女的启示。走,咱们这就去,绝对不能放过投入阆风派门下的机会!」 「神女?什么神女?」 綦娅还未弄懂刘奇口中的神女是什么,就被刘奇扯着手臂拉上了祈谷坛。 祈谷坛上的师兄接过綦娅和刘奇递交上来的叶子,师兄只是略略瞥了一眼,唇角勾起一道好看的弧度。 师兄对他二人点了点头,黑曜石一般的眼散发着柔光,而后照例对众宣告道:「綦娅、刘奇二人通过考核,尚余余位九人——」 綦娅和刘奇顿时开眉笑眼,欢喜雀跃。 「长生姐姐,来啊!快上来啊——我们对了,我们拿的真的是竹叶!」 綦娅兴冲冲地对着祈谷坛下的岑长生挥手,快乐从她嘴角的小旋涡里溢了出来,漾及满脸。 吭吭吭吭——!!! 祈谷坛上的师兄有意清了清嗓子,算作是对欢蹦乱跳的綦娅的提醒。 别看师兄温柔时和缓若清泉,但肃然时也会冷峻如冰,仿若寒星。 綦娅蓦地沉静下来,犯错一般对着祈谷坛下的岑长生吐了吐舌头,被刘奇拉着走去一旁站立守候。 綦娅活泼天机的性格给祈谷坛下正在焦头烂额的众人们带来了一丝欢快,死气沉沉的气氛也有所化解,当然,也引起了正窝在绿荫地里乘凉避暑的聿沛馠的注意。 聿沛馠摇着云影扇享受着习习凉风,遥遥打量着那个放言遣辞耿直热情的黄衫女孩,唇瓣含笑,俨然像是在看着曾经的自己,优游自如,无拘无缚。 /82/82241/32155760.html 732 百炼刚真金烈火 浪淘沙浊水红莲4 折扇摆动间,难掩聿沛馠的潇洒清奇,风情放逸。 他的目光随着那女孩的呼喊声朝着祈谷坛下看去,只见人群之间竟然有一个月白色的身影,身姿空灵轻盈,出尘绝伦。 微风轻轻吹起无数次出现在聿沛馠梦寐中的少女的发梢,祈谷坛下叶海荡漾,那个凌立在风中的坚贞不屈的背影,聿沛馠可以确定,那一定是她...... 聿沛馠手中的云影扇「啪嗒」一声跌落在地,木然失神的望向岑长生所在的地方,她的周身寒烟淡淡,有如轻纱笼体,永远是那么纤尘不染,自成一格。 「师父——师父——」 木樨宫的大师兄何桓连忙替聿沛馠拾起云影扇,又毕恭毕敬地递了过去,心底万分吃惊诧异。 因为但凡常年追随在聿沛馠左右的弟子们皆知,师父寻常一贯喜爱高谈阔论,道三不着两,故而从不喜爱累赘之物,却只有这柄云影扇是个例外,时时随身携带不说,还几乎刻刻不肯离手,连扇骨上的檀香木都被镀上了一层琥珀色包浆。 聿沛馠对这柄扇子出奇地爱惜,从不肯让他人触碰,而眼下不知发生了什么,竟然会令他将扇子丢在地下也未曾自知。 何桓颔首低眉,小心翼翼,敬畏又惶恐不安道:「师父,你的云影扇......」 聿沛馠对徒弟的话置若罔闻,就像一个沉浸在自己世界,与世隔绝的木雕泥塑一般,对外界的一切毫无反应。 何桓一下子无所适从,只得茫无头绪地循着师父聿沛馠目光所指的方向一同看去。 何桓终于也在人群里发现了那个灿如春花,姣如秋月的少女。 少女颜如琬琰,动如春燕,扭转着腰肢自人群中穿梭而过,正往祈谷坛这边行来。 她身下的长裙随着轻盈的步伐轻轻散开,举手投足如风拂扬柳,风姿飘然。 何桓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普天之下竟然有此仙姿佚貌的女子,也难怪师父聿沛馠的目光会被深深吸引。 何桓作为阆风派门下风华正茂的新一代,自然不知数多年前震惊江湖的那些风云奇士,也不知面前那个看似玉软花柔的少女曾经是多么得资深望重,散发过赫赫之光。 须臾之间,岑长生已经穿过众人走上祈谷坛来,当她将手里的叶子递给何桓时,何桓方堪堪从如烟梦境中醒过神来。 作为木樨宫的大师兄,何桓陵厉雄健的脸上竟然涨起了一层红晕,无所适从。 聿沛馠见状,适时唤道:「何桓——」 「是,师父。」 何桓脸红耳赤,轻轻地答应了一声,仓皇低下头去避开岑长生的目光, 他深深地吞了一口气,似乎已经让起伏的心绪平静下来,却仍显出一点莫名其妙的拘束。 旋即,何桓秉正凛然对众宣告道:「岑长生通过考核,尚余余位八人——」 岑长生对师兄何桓略略屈膝行礼,尔雅温文,落落大方。 何桓立即张惶起来,怕被他人识破自己的窘迫,有意别过脸去不去看岑长生,但脸颊却极为诚实的红得更透了些。 岑长生对这一切并不知晓,只想着快步离去,去寻找綦娅和刘奇。 「等一等!」 另一个浑厚朗朗的男音叫住了岑长生。. 岑长生乍地回眸,目光撞上了一张悬悬而望的面容。 正午的阳光正落在那男人的身上,给他的身上镀上一层金色的光晕,鲜灼耀眼,恍若神明。 岑长生驻足回眸,在看清来叫住自己的正是木樨宫主聿沛馠的时候,神色微顿,双眸迷离。 二人目光方一触及,岑长生便有一种穿越 时光的波澜,脑海里不断翻阅着残留在记忆里的牵念,徘徊在梦与醒的边缘。 这一眼,聿沛馠愣愣瞌瞌,仿佛失去了知觉。 ——她回来了,她真的回来了...... ——她非但没有死于三花庄里的那场大火,竟然还回到阆风山来了...... 望穿秋水的人如今就在自己面前,不过咫尺,聿沛馠却要抑制住自己的殷切期盼,佯装成不在意的样子,忍住想要溢出眼眶的眼泪。 眼神最难藏情,二人尚未开口,岑长生却已然能从聿沛馠的眼中感受到一种难以言明的情谊,更像是一种深沉的守望。 岑长生心中升起一股揪心的痛楚,但还是眸里带笑地恭敬问道:「聿宫主还有何事?」 「噢,噢噢——」聿沛馠收敛了心神,举目庄重道:「本尊只是看你与前面二人对手中择选出的叶子颇有自信,想听一听你等是如何获得的正解。」 岑长生毕恭毕敬地回答道:「不敢有瞒聿宫主,长生携二位朋友能够顺利通过考核,皆是托聿宫主心怀恻隐,有意成全的福。」 「喔?说来听听。」 聿沛馠眉宇舒展,眼睛里投去惊疑又惊喜的光。 这许多年过去了,虽然她梦中的少女已经换了一世重新再来,但那深深烙在骨子里的大智大勇,才辩无双,还是一如前世。 岑长生自信地说道:「竹叶、散尾葵、竹柏、黄精、鸭跖草这五种叶片形同而性不同,竹叶比其它树木吸水利害,故而有清热除烦利尿。同样,竹叶一旦失水,也会比其它树叶更加迅速明显,譬如卷曲、黄化。故而我将大把的叶子捧置在祈谷坛的地砖之上,任它们由烈日暴晒,加之砖面温度炙手可热,恰是分辨竹叶最好的时机。」 「答得漂亮!」 聿沛馠的折扇不住地拍向掌心,赞赏不已。 岑长生软谈丽语间,言辞流利,还是同前世一般字字珠玑,凝练有力。 聿沛馠看向岑长生的那双眼睛里满是自豪,就像前世看着殷揽月一样,他对她的欣赏始于颜值,敬于才华,又忠于善良。 聿沛馠对岑长生的欣赏没有一丝一毫的修饰,他微微俯身,冁然而笑道:「果然见经识经,颖悟绝伦。但依你所言,皆是你通才练识,自凭实力破解难题,为何却说是托了本尊的福?岂非有曲意逢迎之嫌?我阆风山可容不得溜须拍马之人......」 /82/82241/32156378.html 733 百炼刚真金烈火 浪淘沙浊水红莲5 「回禀聿宫主,宫主将「洞幽审心」的考核有意安排在日照最高的午时,大约便是希望能助我等众人尽快的择选出竹叶来。」 岑长生谈吐麻利,应付自如。 「噢?」聿沛馠笑如春山,有意再多加刁难一番,挟细拿粗道:「若我说将考核时辰放在午时,仅是巧合而已呢?」 岑长生锦心绣肠,像是早已准备好了应对聿沛馠的质问之词,泰然自若道:「依弟子妄自揣测,聿宫主看似姗姗来迟,实则对我等众人关怀备至。」 「这又是从何说来?」 聿沛馠眼睛略略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个咳嗽似的声音,看起来有些被戳穿后的窘迫。 岑长生神态悠闲,眸光灵动:「午时之前,聿宫主大约是派遣门下弟子去阆风后山采摘新鲜树叶去了,只为能让我等在择选之时能够清清楚楚,一了千明,否则又何须在考核当日现去采摘,大可以提前早做准备。除非......除非是聿宫主担心这些叶子被摘下后脱离树木太久而卷曲枯竭,反而迷人眼目,分辨不清。」 「哈哈哈哈——」 聿沛馠高兴地快要压抑不住自己的心跳,好像有一股甜滋滋、清凉凉的风,掠过他的心头。 岑长生拱手低眉,拜服道:「长生代替众弟子感谢聿宫主一番善意,定是为了替弟子们节省体力,不虚掷精力,才想出如此省时省力的考题。」 「妙,妙极,太妙了——」 聿沛馠欢喜得满脸飞霞,赞不绝口。 在他的眼睛里,面前这个叫做岑长生的少女的轮廓逐渐变得影影绰绰,和前世的殷揽月的身影渐渐重叠,相互交错。 大约只有老天知道,聿沛馠曾经为了寻找失踪的殷揽月究竟费尽过多少心思,却杳杳无音。 但好在她如今回来了,而且此刻就站在他的对面,浑身上下透出一股聪明伶俐劲儿。 无论殷揽月重生几回,她的身上总像是有一种法力,永远可以吸引聿沛馠的目光。 聿沛馠嘴角微微上翘,继续神闲气定地摇着扇子,说道:「你说得没错,正如考核前本尊对你们说的那般,本尊素来不喜枉费日月,光阴虚过。」 岑长生没有再说话,而是垂首恭立在一旁,在那一对蝶羽长睫的遮掩之下,眸子里闪烁着聪颖的光辉。 现如今身份有别,即便心志放逸、荡然肆意如聿沛馠这般,也不好乱了伦常纲纪。 虽说不舍,但碍于身份,聿沛馠也只好若无其事的摆了摆手,暂先忍痛放岑长生离开。 ...... 正所谓是旁观者清,方才发生的一切,以及岑长生和聿沛馠之间问与答,皆无一遗漏地被在一旁等候的綦娅和刘奇听了去。 虽然聿沛馠并没有特意刁难,又或是江湖传闻中沾风惹草的风流举止,但綦娅还是按捺不住性子,忧心如煎。 綦娅老大不满意地远远瞧着聿沛馠,嘟着嘴怏怏不满道:「既然考核都已经通过了,干嘛还问长问短。」 岑长生低垂着眼帘想了一下,长长的睫毛轻轻颇动,轻声道:「大约是对咱们择选出竹叶的方法感到好奇吧。」z.br> 「好奇?」綦娅竖起眉毛,对着祈谷坛上的聿沛馠直翻白眼:「前面这么多人都选对了竹叶,他怎么不好奇?偏偏只对你询三问四的,定是别有用心。对吧,刘奇?」 綦娅用胳膊肘顶了顶刘奇,试图为自己争取一个能帮腔的伙伴。 可惜男女的思维不同,像綦娅这般的小女生,更多拘泥于情绪,而像刘奇这样的男子更擅长将注意力投掷在岑长生和聿沛馠的一问一答里。 「长生,你方才在祈谷 坛上同聿宫主所言是真的吗?你竟然如此博物多闻,竟然在短短的时间内能寻得破解之法!」 刘奇崇拜的眼神在眉毛下面炯炯发光,闪着凛然的英锐之气。 岑长生的脸颊蓦地红了,显然对刘奇如此直白的夸赞感到有些腼腆拘谨。 綦娅双手掐腰,瞥了刘奇一眼,透出一股精灵顽皮的神气:「早就同你说了,信我长生姐姐的定不会错。」 岑长生脸上的红晕更深了,脸颊热辣辣的,摸上去热可炙手。 她言气卑弱道:「我自小生长在偏乡僻壤,人迹罕至的村子,从来浅见薄识,也不曾读过几卷书。所居之处尽是细细密密的竹林,青澜似海,故而今日完全是适逢其会,歪打正着。」 说罢,岑长生又像是生怕刘奇不相信一样,拼命挤出一个窘迫的微笑。 「是这样吗......」 刘奇自言自语,脸上流露出将信将疑的表情。 ...... 话说聿沛馠那边,在结束了「洞幽审心」的考核以后,聿沛馠令大弟子何桓安排人来收拾祈谷坛前的残景,自己则汲汲忙忙往清蔚宫方向行去。 不待清蔚宫里的童儿通报,聿沛馠已然破门而入。 「聿姵罗,你是真的疯了对吧?!」 聿姵罗舒缓悠然地抬起头来看着聿沛馠,从容不迫道:「又怎的了?木樨宫乃土木之相,可容不得聿宫主你的火气整日里这么翻腾。正所谓是,火大伤肝,气大伤肺,你日日这般自伤自损,只能是亲者痛、仇者快。」 聿沛馠知她话里有话,怒气汹汹质问道:「谁人是亲者?谁人又是仇者?」 聿姵罗涎脸饧眼,妖里妖气道:「珍爱我者为亲,夺我所好者为仇——」 聿沛馠懒得同她纠缠,开门见山道:「她为何会出现在阆风山?是你将她引诱到此?」 「呵呵呵——」聿姵罗仰屋大笑,涎皮赖脸道:「腿脚长在她身上,阆风山的山门敞开,我怎管得着她去哪里?」 聿沛馠嗔视她道:「你如今可真是越来越无理取闹了!你将三花庄烧毁,将她逼出了神仙弃,现在又引她回到阆风派,究竟有何所图?」 聿姵罗压抑着胸中滞怒,啮齿咬牙道:「我能有何所图?顶多是想瞧一瞧这一对风情月意的男女,究竟能否白头相守!」 /82/82241/32160742.html 734 伤情处酒入愁肠 旧爱归静水深流1 「事过境迁,所有人都已经将前尘往事放下了,为何偏只有你还遂迷不寤,非要兴妖作怪,撩蜂拨刺!」 聿沛馠怒睁着眼,额角的青筋随着呼呼的粗气一鼓一张。 聿姵罗冷嗤一声,讥讽道:「放下了?殷揽月她是的的确确放下了,但你呢,寰宇呢?还有遥兲呢?」 聿沛馠的神色更加难看,眼睛里燃烧着怒火:「我可警告你啊聿姵罗,言辞当谨慎!穆掌门已经是有妻氏之人,可容不得你乱嚼舌根,将过去之事提及!」 「呵呵呵——」聿姵罗笑得花枝乱颤:「怎么,你能男人春风复多情,却还容不得人提起?不知道以擎雷山那位的火山脾气,可能容得下阆风山有这么一粒碍眼的砂子!」 聿沛馠眸光微深,冷厉道:「聿姵罗,此事可不仅事关穆掌门声名,更有关于咱们阆风山和擎雷山之间的厉害关系,你可莫要引风吹火!」 「是啊,她余凤遥可是个暴烈脾气,若是知晓当年那个秉信忠直的穆遥兲为了另外一个女人撒下漫天大谎,不知她会如何看待?」 聿姵罗禁不住再次大笑,满脸洋溢着满足的愉悦。 聿沛馠勃然变色:「你可莫要悖言乱辞,横行逆施!且穆掌门也从未同揽月有过何逾越之举,断不可妄加罪名!」 「没有逾越之举?」聿姵罗锐利的眸子一眯,冷眼回瞪着聿沛馠:「这话说出来恐怕连你自己也不信,他一个从不轻言许诺之人竟然为了殷揽月诓哄了全天下乃至师父,你却想让我相信,他对殷揽月没有半分情谊!聿沛馠,你们同为男儿,且问问你这许多年的夜里又是如何熬过的?」 「我——」 聿姵罗话中有真意,聿沛馠欲辨已忘言。 聿沛馠不得不承认聿姵罗所说不假,自从当年殷揽月离开阆风山后杳无音信起,木樨宫里就变得格外凄清冷落。 在多少个夜深人静的时刻,聿沛馠自窗前遥望着天上皎月,任夜风吹来一丝冰凉,让他孤独到如同沉入到深渊里的心能得到短暂的沉寂。 聿姵罗漫不经心地瞥了聿沛馠一眼,继续说道:「别怪我没提醒过你,当初咱们无人下山赶赴?鼓盟会时曾途经墉城的酒馆「浮生寂」。」 聿沛馠轻扯嘴角,待理不理道:「那又怎样?」 聿姵罗有意拔高语调,提醒他道:「浮生寂里有一独特的解愁之酒,名唤爇心香。寻常人何来苦涩难耐,但受情所困、哀哀欲绝之人品来确实清泠甘爽,幽香溢出。当时咱们无人一同饮下爇心香时,你可注意到过遥兲的反应?」 「爇心香......」 事隔这许多年,聿沛馠的记忆早已朦胧模糊,但瞧得出他仍在竭力地回想着:「当年不见遥兲有何反应啊,只是在饮过酒以后便没有再多言过什么。」 聿姵罗讪讪笑道:「那就对了,爇心香甘苦自知。多少襟情言不尽,全在爇心香的甘苦之中。当夜咱们四人去祧庙前的鉴花会,独独穆遥兲一人声称太累而留在满庭轩客栈里先行休息,难道你就不曾奇怪过?」 「这再正常不过了,遥兲他本就是个讷言敏行,严严整整的人啊。不喜这些个热闹应酬也是自然之事——」 「哈,天真!」聿姵罗目光如钩,黑渗渗地瞪着聿沛馠,说道:「你还记得殷揽月被何皎皎掳去阆苑琼楼的那晚吗,我见你们三人迟迟未回客栈,便去寻遥兲帮助。遥兲他衣衫未乱,床榻齐整,丝毫没有睡下的痕迹。若说他超然绝俗,全然没有男女之心,我才不信!」 「......」 聿姵罗此言,换来的是聿沛馠长时间的沉默,同为一个男儿之身,聿沛馠实则也是不信天下会有哪个心智正常的男人在与殷揽月接触下 来,心会全然没有波动的,但聿沛馠也瞧得出,穆遥兲想要成全秦寰宇的心是坦荡无私的。 可能也恰是因为穆遥兲从来以德高为师,身正为范,又顾全兄弟合心,所以一直隐忍不言,将无数感慨遗憾贮存在内心底。 看来这些年来,月色蒙蒙夜未尽,明月孤灯,心绪徘徊无归的人并非只有他聿沛馠一人...... 沉默良久,聿沛馠终于缓缓抬起头来,给了聿姵罗最后一个忠告:「我不同你在此继续胡搅蛮缠,我只告诉你,就算你将岑长生引导回了阆风派,我也由不得你任性乱来。」 聿姵罗傲睨自若:「随你,拦不拦得住我,也得看你的本事如何——」 聿沛馠劝说无果,悻悻摔门而出。 这不过一日时间,发生了太多事情,眼见平地风波再起,聿沛馠心烦意乱。 他不知道上一世的殷揽月究竟经历怎样无法逾越的痛楚才要选择这一世的路,但如果与物无竞、释知遗形是她最后的愿望,那么聿沛馠便想护她这一世不再经历世间坎坷。 心中这么想着,聿沛馠的脚却不听使唤,当他再抬起头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竟然站在却尘宫外。 「却尘......秦寰宇......」 聿沛馠在却尘宫外不停地来回踱步,用以掩饰内心烦躁。 他不知究竟该不该将岑长生此刻就在阆风山的消息告知给秦寰宇听,但即便他此刻不说,待明日「守庚申」的考核时,秦寰宇也会自己发现她的存在。 但同时,聿沛馠又做不到像穆遥兲那般克己奉公,不藏私心。 在有关殷揽月的事情上,聿沛馠真心做不到巧断鸳鸯,成人之善,他越来越佩服穆遥兲能够按行自抑的本事,因为他学不来。 殷揽月走后,他曾日复一***问过秦寰宇许久,只是想知道当年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尤其在穆遥兲将殷揽月的死讯带回阆风山后,聿沛馠第一次感觉到彻底失去的痛楚。 那时的聿沛馠四目所及之处皆是一片迷茫,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具徘徊在人世的躯壳,空虚寂寞的时候只能端着酒盏独饮,煎熬颓丧。 若不是一次偶然之下尾随在聿姵罗身后去了三花庄,看到那个令他日日惦念神往的熟悉容颜,怕是他仍沉溺在颓废堕落的日子里。 故而没有人能够体会到聿沛馠失而复得的那种喜悦,这一世,他一定会竭力小心地呵护,绝对不会让她的侵凌者靠近。 /82/82241/32160743.html 735 伤情处酒入愁肠 旧爱归静水深流2 「却尘宫......却尘......」 微隙的甘松香气自却尘宫墙里弥散而来,舒倘漫长,萦绕在鼻间,把天地间一切空虚盈满,闻着闻着,竟然让聿沛馠心烦意乱的心舒畅安定了下来。 以往从来没有察觉过,却尘宫里独有的这股清雅香气会那么令人深醉,使人心安神泰。 聿沛馠潜神默思了片刻,终于还是下定决心,举步迈入了却尘宫的门槛。 却尘宫里依旧井然有序,一尘不染,几载甚至几十载如一日,陈设简单,但是目之所及处洁净整齐,十分舒服。 浓郁的甘松香气充斥在却尘宫里,香雾弥漫,缓慢悠长。 聿沛馠打量着却尘宫,镂空的雕花窗桕中射入斑斑点点细碎的夕阳,投射在地上金色的鳞光。 而秦寰宇孤清而飘逸的身影正背对着却尘宫门口,散发着深不可测清冷疏离。 「秦宫主,明日就是入门弟子最后一场「守庚申」的考核了,我就是来瞧一瞧,可有需要搭把手之处?」 秦寰宇一动未动,头也不回道:「木樨宫何时这般慷慨无私。」 聿沛馠赔笑道:「你瞧你说的,本宫主也时常教诲门下弟子,每有患急,需趋人之急,先人后己。」 「不需要。」 秦寰宇不偢不倸,再未搭话,任由聿沛馠自说自话,而他只一味低头看着手中书卷。 一时之间,却尘宫里又重归寂静清冷,无声无息,只有香炉中轻烟袅袅,烟火匆促。 面对秦寰宇的漠然冰冷,聿沛馠有时候觉得这种沉默比跟聿姵罗争吵更加难熬。 聿沛馠讨厌秦寰宇这种无动于衷的沉默,正所谓是敌不动则我不动,秦寰宇的稳若泰山常常会将聿沛馠置于自先暴露的被动窘境。 但沉默终是要被打破的,否则接下来聿沛馠又该如何向秦寰宇提及岑长生之事。 于是就算千般不情愿,聿沛馠的嘴角还是牵扯起脸上有些僵硬的肌肉,「咯咯」地干笑两声, 秦寰宇丝毫不给聿沛馠留脸面,冷然启唇道:「有事直说,没事请回。」 「你!」 聿沛馠正欲发作,想了一下,又劝自己平静下来。 他重新扮上一副胁肩谄笑的样子,试探地问道:「近些年来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何不曾再问及你从?鼓盟会回到阆风山以后重伤之事?还有她为何会离开阆风山,音影全无?」 「她?」 秦寰宇语调冷淡,听不出丝毫情绪。 「嘶——」聿沛馠不耐烦道:「你能不能不要装痴卖傻,你分明知道我指的是谁!」 「......」 秦寰宇一言不发,目不转睛地看着书卷上的文字,细细品读,时而眉头紧蹙,让一旁的聿沛馠实在琢磨不透他究竟在想着什么。 看来跟秦寰宇这个软硬不吃的人,断然玩儿不得曲曲绕绕的手段,聿沛馠也懒得佯装,索性直言道:「我知道她还没死,只是堕丹重入了轮回!而且,她就生活在三花庄里,我还知道你每月的朔日都会去悄悄看她!」 聿沛馠将话一股脑地说完,却尘宫里却半晌无声,沉静得可怕。 香炉里燃起嗖嗖白烟,模糊着秦寰宇的身影。 聿沛馠按捺不住烈火轰雷的急性子,厉声质问道:「秦寰宇,你倒是说句话啊!」 秦寰宇终于开口道:「我知道你知道,也知道你们聿氏兄妹一直跟在我身后。」 秦寰宇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没有一丝声线的颤抖,像是在说着他人之事。 「那么三花庄被焚灭之事你也,你也......」 聿沛馠颇感意外,他想过秦寰宇会出现的十几种反应,唯独没有料到秦寰宇竟然早已洞悉了一切,反而令聿沛馠有些措手不及。 「也知道。我在上一个朔日里去过一趟,又多逗留了一日,将村里人的骸骨收集了起来,埋在了一处。虽然已焦黑辨认不出人形,但我想,穆老伯和秦承应该也包含在内。毕竟三昧真火离于邪乱并非寻常之火,若非乾坤玉露或者四海海水以外皆不可灭,而那道环村河又如同铁狱铜笼,村民们尽入彀中,定然插翅难飞。」 秦寰宇的声音极淡,带着冰冷的气息。 「你竟然全都知道了——那么,那么遥兲呢?他也知道了?」 聿沛馠先前还在想着怎么将三花庄之事同秦寰宇讲明,现在却已经魂慑色沮,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穆掌门慧眼观天下,知天会地,自然无所不知。」 虽然看不见秦寰宇此时的表情,但他的声音冷如切冰碎玉。 「那、那你们的意思是,也知道三花庄之火是缘何而起?」 聿沛馠惶惶不安,不知还能否替聿姵罗隐藏下去。 秦寰宇终于调转过身子,用冷若冰霜的眼睛直直凝视着聿沛馠的双眼,一股强大的威压隐隐逼来,像一把无形地利刃即将径直戳进聿沛馠的胸膛。 秦寰宇冷然道:「你是希望我们知道凶手是谁,还是不知道?」 有人的威仪和气场是与生俱来的,就像秦寰宇,一个眼神、一个表情、甚至一句简单的问话都会给聿沛馠一种压倒一切的力量。 「我......」 质问者和被质问者的身份颠倒过来,聿沛馠反倒像是被置于火上烘烤,忧心如惔,里外不是人。 凶手的答案,却尘宫里的两个人皆心知肚明。 秦寰宇早已全局在胸,更不需要聿沛馠的解释,他又转过身去,给了聿沛馠一个冰冷的背影。. 聿沛馠的懊悔和内疚像虫子一样时时刻刻啃噬着他的心,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愧疚是一把真正的利刃,刺向聿沛馠的良知,但他却始终想不明白,聿姵罗的良心为何就感知不到呢? 「抱歉,我为秦、穆两位伯伯的死感到难过......」 「不需要。」秦寰宇低沉的声音没有一丝起伏,让人感受不到任何温度:「好死胜于赖活,秦承身患旧疾,颓丧潦倒,这倒算是另一种救苦弭灾之法,放三花庄的村民们回归本真,获得解脱。」 /82/82241/32162546.html 736 伤情处酒入愁肠 旧爱归静水深流3 聿沛馠羞愧得真想钻进地缝,他仿佛被聿姵罗一同拖入泥沼,沉重而塌陷的愈来愈深。 其实聿沛馠很想直截了当的问一问秦寰宇,他和穆遥兲会拿火焚三花庄的那个凶手如何处置,但又怕真的戳破此事后,会害阆风四子就此割席断义,置聿姵罗于死地。 恨海无边,妒山万重,聿姵罗的私欲已成为腐化她心灵的一颗毒瘤。 如今聿沛馠只能奢望着聿姵罗能尽早放下仇怨,撤除杀气,消除她曾经所造下的恶业。 聿沛馠深深地叹息着,他很不喜欢如今的阆风四子,已全然没有从前的相得无间,保有的仅是心生嫌隙,群疑满腹。 但聿沛馠今日来却尘宫还有一目的尚未达成,还不能就此离去,于是又开口说道:「你应该还有一事尚不知道。」 「你说吧。」 秦寰宇的声音很冷咧,如同千年寒冰。 「今日我在「洞幽审心」之时看到了她,她到阆风山来了——」 「我知道。」 「你知道?这怎么可能?!前日里蜂拥进山以待考核的弟子足有千人,你是如何发现她在人群中的?」 聿沛馠整个人都沸腾起来,吃惊地声音不断回荡在却尘宫里,洪亮骇人。 秦寰宇的答案实在太出乎聿沛馠的预料了,甚至让聿沛馠感觉到头顶犹如电击。 这个秦寰宇的性子可真是太乖僻诡异了,竟然不按套路行事,反而翻空出奇另类得让聿沛馠难以相信。 分明秦寰宇心心念念的爱人就在眼前,他竟然还能秉持不动,维持内心恬静无波?! 却见秦寰宇指了指自己颈间,漠然答道:「前世时我曾在薜萝林那夜大火前送了一枚珠子给她,只为能够替我守护她。那珠子里倾注了我大半的精元之力,故而只要她在,我便能够感受的到。」 「原来是这样,我竟然还以为你不知晓此事,特来告知。」 「是「告知」?还是「提醒」?」 秦寰宇凛然威光,这冰山般寒气逼人的态度,让聿沛馠的一番炙热的好心都冷淡下来,热情全然消退。 聿沛馠不悦道:「这有差别吗?」 「你是希望我在明日守庚申时,让她考核不过,放她下山去。」 秦寰宇傍观冷眼,早已将聿沛馠心底所想洞悉无遗。 聿沛馠冷面寒铁,阴沉着脸郁郁不乐道:「这可并非我一人所愿,你若是希望她此生再陷入朝不虑夕的危险之境,当初在三花庄时又何必藏而不露,不与之相见?」 「好了,你且去吧。明日之事我自有打算。」 聿沛馠想再多问一两句时,秦寰宇却沉吟不语,他时而木石心肠,时而多情多感,像风一样捉摸不透。 ...... 聿沛馠走后,秦寰宇一双手自袖袍下缓缓扬起,翻转掌心,祭出一柄精光雪亮、明赫耀眼的宝剑来。 剑身之上明亮如镜,映出半张惨怛忧郁的脸。 秦寰宇也是一个寻常男人,在面对魂牵梦萦的女子之时,又岂会真的无情无绪。 他还记得前日里在祈谷坛下的人海里望见她时的自己,真正是: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但是同时秦寰宇也深知,即便自己身体里已经没有了血珠的障碍,可是揽月她已经选择开启了新的人生,早已遁身于红尘之外。 而揽月前世的选择,便是横在他们二人之间的一道永远都无法逾越的河,为此,秦寰宇宁愿牺牲自己的私心,也想要替她守护,尊重她的选择。 秦寰宇的手腕轻轻旋转,剑气习习生风,通体散发着冰冷刺骨的剑气。 长剑蓦地一挺,剑光四起可掩日月,紫芒炳幻斑斑斓斓。 剑身上又二字清影,上曰:「望月」。 秦寰宇的这柄无名剑终于也有了它的名字,望月剑。 原来,在殷揽月堕丹重生后的日子里,夜夜守在窗前仰望月亮已成为秦寰宇每日必行之事。 只要看见月亮悬挂在浩淼无垠的银河中,白日里所有忧愁烦恼都可暂抛于脑后,好像只要那一轮皎月夜夜照旧升上深邃的夜空,便可填补秦寰宇心中的空虚落寞。 「月儿,对你的爱令我不忍释手,但我又怕因一己之私而阻碍了你此生所愿,我究竟该拿你怎么办?」 大约世上罕有人能像秦寰宇这般体会到心痛到极致的感觉,并非是奋不顾身,并非是一腔孤勇,也并非是赴汤蹈火,反而是一种深沉到骨子里的沉默。 故而聿沛馠的对秦寰宇冷漠的感知是错的...... 秦寰宇对殷揽月的感情已爱到深处,融入生命,所以当他再见到她的时候,他的心反而是空的,是死的,是苍白的,是麻木的,是积蓄了多年却不知该如何宣泄的自我折磨。 /82/82241/32162547.html 737 乱心性气动杀身 拓风挥剑定乾坤1 入门弟子的最后一项考核便是「守庚申」,被安排在阆风山的天库之中。 天库乃阆风派的一处藏书楼,古朴蔚然,典藏云集,门口左右楹柱上各表有一句楹联,左曰「万卷藏锦绣」,右曰「书海沁墨香」,论及闳敞轩昂,庄严伟壮,丝毫不逊色于?鼓学宫的藏书楼。 经过两轮筛选后剩下来的二十名弟子在师兄的带领下鱼贯进入天库,一赏天库的卷帙浩繁,坐拥百城。 领路的师兄倒也熟悉,正是他们首日入山时站在三宫尊长面前宣布考核内容的那位,名唤作杨焱的,用綦娅的话来说便是俊朗不凡,世无其三。 刘奇好奇地问她:「那么第一是谁?」 綦娅忽闪着慧黠的眼睛,像看傻子一样回瞪着刘奇,说道:「那还用问吗,当然是我师父秦宫主了!」 刘奇怏怏不服,反唇相讥道:「得了吧,你还不知道能否通过第三轮考核呢,就先叫开师父了。再者说了,也未必是哪位宫主选你入门。」 綦娅的脸气鼓鼓的,一双拳头忿忿地在刘奇面前来回摆动,怒气上涌:「这还没开始考核你便说些不中听的,我若落选,定会要你好看!」 「好男不同女斗......」 刘奇慌忙别过头去,怯生生地收了声,眼神里充满了戒备和畏惧,只敢像一头小兽般低声哼哼唧唧。 岑长生已经对这二人的拌嘴斗舌习以为常,心知反正这二人皆是嘴硬心软的淑质英才,定然掀不起什么大的波澜,便也索性不再劝架,任由他二人去吧。 她此刻更关注的是这座拔地倚天,耸入云霄的天库。 这里的一切都似曾相识,对天库里的书架布局更是熟路轻辙,烂若披掌。 她闭上眼睛,试图在脑海里幻想起曾经在此读书的样子,却是那么地真切,真切到她的眼前仿佛出现了另一个自己,也同样身着一袭月白色长裙,在天库的书海里往来如梭,自在畅游。 岑长生跟在队伍的最后,只听前方的杨焱师兄停下步子,转身对众说道:「就是这里了,请诸位在此稍作等候,秦宫主马上就到。」 「师兄,考核是在这里吗?可是这里除了一面铜镜以外空无一物啊......」 说话的是一个叫张鸿羽的,岑长生对他有印象,在昨日「洞幽审心」之时,他是第三个择选出竹叶的人,应该说是这一批入门弟子里的皎皎者。 张鸿羽这么一说,勾起了众人的好奇心,大家皆翘首企足,探着脑袋朝前看去。 只见天库一处空地之人果然有一面一人高的落地铜镜笔挺直地在地面之上,镜面熠熠,光可鉴人。 铜镜顶端镶嵌着一只激水戾天的神鸢,四周纹饰温雅考究,背面铸有铭文曰「见日之光,天下大明」。 「的确是这里。但诸位莫要小觑这面镜子,这可是我阆风继继存存之宝,阆风派能够有今日硕果繁花、饮誉天下之大成,也全是靠它来为我派披榛采兰,玉尺量才。」 杨焱师兄微微一笑,俊美柔和的面容散发着沉稳的气质。 人群里立刻有人高举手臂,高声说道:「我知道这是何物了!我曾听过往想要投入阆风山的朋友们说起过,这乃是神鸢壑欲昭明镜!」 杨焱师兄浅浅一笑,儒雅道:「师弟果然殚见洽闻,见识多广。若杨焱记得不错,说话这位师弟的名讳应是李景焕吧。」 李景焕连忙打恭作揖,神情严正道:「师兄果然多闻强记,记性如铁,千人之中竟可半面不忘。」 杨焱师兄谦逊温和道:「倒并非是我半面不忘,只是昨日你们二十人在「洞幽审心」的考核中表现优异,在阆风山中广受称颂,不愧是一届后起之秀。」 杨焱一言,令众人大受鼓舞,满怀斗志地准备应对第三轮的考核。 这时,杨焱师兄往众人身后的方向看了一眼,神色立刻凛然庄严,肃穆敬畏起来,对着那个方向毕恭毕敬施了一个拜礼。 而后杨焱突然言笑不苟,彬彬济济地对众人说道:「诸位材优干济,冠前绝后。望今日皆能顺利通过考核,投入我阆风派门下。杨焱期待能与诸位成为同门,共同断恶修善,修真养性的那一日。」 说罢,杨焱拱手在胸前合抱,又对着众人身后恭恭敬敬地颔首行礼,随后退了下去。 众人循着杨焱退去的方向看去,只见是一袭冰蓝色外袍的秦寰宇正携着一身冰冷气息凛然前来。 秦寰宇的那双眼眸更是沉冷如冰,冰棱一般深邃凌厉,似乎只要被他看上一眼便能一下子穿透人心。 先前还发言盈庭的众人一下子安静下来,天库里的气氛顿时如堕冰窖,给人以十足的压迫感。 杨焱绕过众人来到秦寰宇面前,又一次拜首作揖,恭敬谨慎道:「师父,人皆已带到,神鸢壑欲昭明镜也已备好。」 秦寰宇面无表情地略一点头,杨焱便立刻心领神会地退了下去。 临退出门去之前,杨焱不知有意无意地路过岑长生的身边,蓦地不露声色地低声对她说道:「长生师妹才调秀出,望能勉哉,杨焱必会为师妹勉励鼓气。」 「啊、啊?多谢......多谢师兄......」 事出意外,岑长生惶然一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怎能料到素不相识的杨焱师兄会突然同自己讲这番话。 本想好奇多问一句,杨焱脚步身法迅疾如电,岑长生回眸之间已没了踪影。 綦娅看着岑长生一脸匪夷所思的样子,于是忽闪着一双懵懂的大眼凑了过来,附耳问道:「杨焱师兄方才同你说了些什么啊?」 岑长生眉心微蹙,疑惑道:「杨焱师兄他对我说了句鼓励之词。」 綦娅脸上露出了惊讶的神情:「你竟然和杨焱师兄认识?」 岑长生茫然道:「我同杨焱师兄素未谋面,若非说认识,也不过是祈谷坛上遥遥一瞥。」 刘奇此刻也凑上前来,问道:「这就怪了,咱们三人自打进了阆风山以来就未曾远离,若你们不是旧相识,杨焱师兄又何时有机会在上千弟子里独独为你鼓气?」 綦娅心思敏捷,灵光一闪,插言道:「难不成是贪图长生姐姐的美貌?」 「应该不会吧......」 岑长生忐忑不安地看了綦娅一眼,试图打消綦娅如此荒诞的想法,但岑长生却在自己心里惴惴不安。 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杞人忧天,多思多虑,岑长生感觉先前杨焱师兄看向自己的眼神里,的的确确有些暧昧的波澜。 ...... /79/79816/29375790.html 738 乱心性气动杀身 拓风挥剑定乾坤2 不过眼下还不是担心这些个丝来线去的纠缠之事的时候,因为却尘宫的秦宫主已经禹步来到神鸢壑欲昭明镜面前,神色冷淡如冰,毫无温度可言。 众人慑于这种压迫感而敛容屏息,噤若寒蝉,生怕一个响动有失,便会遭至不测之诛。 秦寰宇乾坤朗朗,颜神淡漠,冷然开口道:「想必杨焱已经想诸位介绍过这面神鸢壑欲昭明镜了,那么是否也已知晓这镜中含义?」 恰是一个展示自己的机会,刘奇自人群后方挥手道:「我知道,秦宫主我知道!」 秦寰宇的目光看向刘奇,同时也不经意地掠过刘奇身边的岑长生,二人的目光不期而会,那半实半虚的眼神让岑长生那尚未开垦的心田竟然泛起了微微波澜。 岑长生不知今日是怎么了,为何会对男人的目光如此敏锐,还是说,这一切不过只是她的错觉? 身边的刘奇丝毫看不出这二人眉目之间有何异样,他见秦寰宇示意自己开口,兴致勃勃道:「先人以自省为镜,观照自我,明辨得失,以防己过。」 秦寰宇面无表情,淡然道:「不错。时常静坐观心,真妄毕现。」 说着,秦寰宇看似随意的瞥了一眼,深邃且冷漠的眼睛再次落在刘奇身上:「你不错。姓名为何,来自何处?」 刘奇没想到面前这个看似威严不可侵犯的秦宫主竟然开口夸了自己,惊喜欲狂,连忙回禀道:「回禀秦宫主,我叫刘奇,来自伊州长宁城西的野鹿岭。」 秦寰宇冷俊孤清的脸庞隐隐一怔,又很快重归沉稳平静,漠然再问道:「刘宗洋是你何人?」 「不敢有瞒秦宫主,刘宗洋乃弟子的父亲。秦宫主竟然识得弟子的父亲,这可真是弟子三生有幸。」 擎天架海,声震天下的秦寰宇竟然认识刘奇的父亲刘宗洋,这让刘奇更加振奋不已,那股高兴劲儿好像有一股甜滋滋的风,掠过心头,恨不得手舞足蹈起来。 秦寰宇下颚轻抬,神色冷峻,并不因下面这个精神昂扬的弟子有任何变化。 他只淡淡说道:「如出一辙。」 刘奇丝毫不曾领会到秦寰宇话里之意,还一个劲儿地激动道:「对对对,岭头村的长辈们也都这么说,他们见过家父年轻时的样子,说我同父亲年轻时长得相差无几。」 秦寰宇冷冷吐出十个字来:「品貌像,内敛的心性迥异。」 此言一出,立刻引来众弟子们的哄堂大笑,考核前紧张的氛围也随之缓解。 刘奇难为情地搔着脑袋,忸怩不安道:「我确实比父亲的话要多一点,啰嗦一点......」 秦寰宇一成不变地冷峻淡然道:「刘宗洋沉厚寡言,你能言会道,各有所长,并无优劣之分。」 刘奇吐了吐舌头,羞人答答道:「多、多谢秦宫主。」 秦寰宇一身正气,面铁心慈,对人事物的认知上大中至正,肺石风清,的确乃一英特迈往的非凡之人。 只用了只字片语,便将一众人的紧张局促感转缓,当真是慧心巧妙。 岑长生将这一切看在眼里,记在心间,突然对这个看似冰冷不近人情的却尘宫主有了另一番认识。 话归整题,秦寰宇轻抚着神鸢壑欲昭明镜,对众说道:「人心本无染,心静自然清。修仙习道,专欲则难成,故而需要在入我阆风门下前一一剔除。而这面神鸢壑欲昭明镜便可投映出你等心中尚未填填的壑欲,一念成仙,一念成魔,只有内心清平者方能无坚不摧。」 说罢,秦寰宇挥袂成分,在神鸢壑欲昭明镜前轻轻拂过,镜子竟立刻洁净重明,莹光如水。 万众睢睢之下,神鸢壑欲昭明镜里照射出的影子,好似踏尘而来 的云烟,如棉如絮,奇妙的变幻出不同镜相,总之方寸之间气象万千。 秦寰宇双眼直视前方,双眸宛若寒冰玉潭,说道:「守庚申又称斩三尸,本是需清斋不寝,屏除欲念的,但念及你等尚未入门修习,水准参差不齐,故而选用神鸢壑欲昭明镜,以镜中影映之身参与考核,这样以确保你等真身不受损伤。」 众人齐齐拜首道:「多谢秦宫主爱护有加,手下留情。」 秦寰宇板着脸严肃庄重地提醒道:「你们先莫要谢本尊,虽为镜相却并非毫无风险。这镜子里斩神志而不斩人,所谓「神志」乃欲望、傲慢、贪婪等熏心之物,若不斩断,便入不得我门。换句话说,若你等斩之不慎,则会落得魂摇魄乱,骨腾肉飞。」 此言一出,众人一片哗然,面面相觑。 谁都没有想到,只是一面古镜而已,竟然一个不慎便会神志不清,仅余下干巴巴的躯壳。 原先还谈笑自若的众人,立刻气消胆夺,脚下瑟瑟缩缩地向后退去。 「无妨。对你们说明其中利害也属本尊之职,若有人知难而退,也并非可耻之举,而是明哲保身,知进退、明得失。」 秦寰宇嘴唇抿成一条直线,色泽更淡了几分,用洞穿一切的眼神冷峻的看着这群悚然慌乱的弟子。 众人畏葸不前,却又不甘心在通过两轮审核后就此败退下山,懊丧而回。 就在众人或惊惧或无可奈何地互相看着,都默不出声的时候,一个娇俏爽朗的声音自人群后方响了起来。 「我来!秦宫主,就让我先来吧!」 秦寰宇深邃清幽的眼睛一眼望去,只见一个娇小玲珑的身躯一跃向前,举手投足间香风飒来,神清气爽。 秦寰宇漠然首肯道:「报上姓名。」 女孩慧黠的双眸溜溜转动,携着几分俏皮和自信,自告奋勇道:「回禀师父,我叫綦娅!」 綦娅落落大方的一言,却引来当场口语籍籍,五花八门的议论:「一个黄衫小丫头,竟然如此负地矜才,自高自大,这还没拜入阆风山呢,就喊起师父来了......」: 綦娅对那些交头接耳之词满不在乎,她傲睨自若地纵身跃到神鸢壑欲昭明镜面前踌躇满志。 /82/82241/32166867.html 739 乱心性气动杀身 拓风挥剑定乾坤3 秦寰宇眉目不动地看着她,冷然道:「知人者智,自知者明。方才本尊所言,你可已尽数知悉?」 綦娅胸无宿物,自然大方道:「师父,你说得徒儿都懂。正所谓是自知者不怨人,知命者不怨天,徒儿想得明白。」 秦寰宇难得赞许地点了点头,将身体自神鸢壑欲昭明镜前让开。 也就在此同时,镜子里映出綦娅轻灵娇俏的身姿,两股麻花辫轻巧地垂挂在洁白如玉的俏肩之上,隐隐散发少女的芳香。 秦寰宇略一挥袖,镜子里云气涌动,竟然汇聚成了一把剑显现在綦娅手中,剑光赫赫,作作生芒。 綦娅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里,仍旧空无一物,但镜子里的她却持剑在手,素衣裹体,英姿飒爽。 「嚯——!!!」 众人眼前一亮,目光纷纷被镜子里那个一股英气、气场坚韧的女孩吸引,发出啧啧赞叹之声。 秦寰宇淡淡说道:「去吧,只要通过面前那座桥便算作通过了考核。」 「是,师父!瞧徒儿綦娅的吧——」 说着,镜子的綦娅像一个成年男人一样阔步向前,大有伊阙派掌门綦焕的雄健之风。 说话间,镜子里风云变幻,綦娅脚下真的出现了一座浮桥横着水面之上,脚下流水淙淙,水花飞扬。 镜子外的綦娅信心满满道:「这有何难!」 浮桥不长,到对岸不过几步之遥,綦娅仗剑向前,哪知道一只脚方踏上浮桥,脚下的水流立刻激荡开去,就流水好似滚沸了一样,湍急且放纵不羁。 浮桥被水冲击地恍恍荡荡,摇摇欲坠,好像随时便会旋卷着綦娅一同落入水中。 此刻,无论镜子里外的綦娅都已吓白了脸,只是镜子里的綦娅看上去更加张皇失措一些,但她仍咬着牙齿不肯放弃。 镜子里的綦娅将手中的长剑插入浮桥木板的间隙,用来固定住自己的身躯不会随着穿山破壁的流水而跌倒。 「小瞧谁呢,我綦娅才没那么容易被打败呢!」 綦娅年少气锐,气势不减,但她还是将神鸢壑欲昭明镜想得太过简单,真正困难的还在后面。 镜子里的烟云一阵阵翻腾,煞气弥漫了整个镜中的世界。 綦娅一步一晃地艰难朝前走着,偶趁一两个水势平歇的空隙挥剑劈开茫茫烟雾。 綦娅手里的剑刃如秋霜,透着淡淡的寒光,劈云坎雾。 然而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浮桥的尽头竟然站着一个修长且消瘦的身影。 那身影的面容俊美而狡黠,鹰嘴般的鼻尖正对着綦娅,将他的眼睛衬得格外狭长,此刻正勾起慵懒的嘴角对着綦娅坏笑。 镜子里的綦娅脸忽的变了样子,惊惧和憎恶占据了她的心,她握住剑的手不住地颤抖,恨不得此刻便冲上前去将那身影切碎。 镜子外的綦娅突然变得啮齿咬牙,愤恨道:「栾......成......雪......」 这三个字令镜子外的众人们心惊胆骇,因为他们虽然无缘见过这位?华派迄今为止最年轻狡诈的掌门,却也听说过他的鼎鼎大名,以及他的心狠手辣,甚至剑指生父之事。 如今綦娅这个黄毛丫头竟然胆敢直接称呼栾成雪的名讳,不知究竟之间存在何种深仇宿怨。 秦寰宇为防入门弟子有闪失之忧,一直默默守在镜子外的綦娅身侧,当然也是将这三个字听得最清楚明晰的,他不露声色地望向镜子深处,綦娅眼中的栾成雪目光阴冷,凶光闪闪地冷笑着。. 镜子里的綦娅持剑不顾一切地向栾成雪刺了过去,却没想到脚下浮桥和汹涌的水势相击相撞,挟雷裹电,翻腾咆哮,好 像千万条张牙舞爪的黄磷巨龙阻挡住了綦娅前行的道路。 綦娅眼见和浮桥另一头的栾成雪仅有几步之遥,偏偏就闯不过去,急得眼睛赤红,两只瞳孔都像是在灼烧。 她再次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试图闯过浮桥将剑刺入栾成雪的胸膛,可那水势愈发涛怒湍急,难以自主。 綦娅气急败坏,已经彻底失去了耐心,镜子里的她眼睛渐渐鼓起,射出凶猛的目光,赤艳艳的大眼好像要扑上去吃人。 岑长生预测到大事不好,不由自主地大喊道:「不要啊綦娅——」 秦寰宇依然冷着脸,但眼角余光滑过岑长生因焦急而煞白的脸,眉心微微耸动。 岑长生果然洞幽察微,有先见之明,只可惜为时已晚,镜子外面的綦娅嘴唇不断地哆嗦着,脖颈上的青筋暴涨,像是随时都会炸裂开一样。 「糟了!」 岑长生疾步跑到綦娅身边,试图能将她的理智唤醒。 秦寰宇的冷厉的声音适时自岑长生的耳畔传来:「见时知几是你的优点,但她的吉凶尚未卜,你要替她决定是否就此放弃吗?」 「我——」 岑长生如鲠在喉,欲言又止,她心知秦寰宇言辞虽冷,但说得却是现实,是綦娅自己决定面对神鸢壑欲昭明镜的,那么綦娅也一定想定了失败后将会面对的后果。 自己的人生该当由自己做主,即便作为朋友,岑长生能做的是尊重綦娅自己的选择。 如果綦娅笃定主意的时候已怙终不悔,岑长生便不应该去妨碍干扰她的决定。 于是岑长生默默将伸向綦娅的手缩了回来,只缓缓靠近綦娅的耳畔,轻轻说道:「綦娅,不要放弃,你一定能做到的。」 说罢,岑长生隐忍住心绪,静静退去了一旁,带着一丝期待地看向秦寰宇。 秦寰宇察觉到那道熟悉且温煦的视线,平静的神色下面静水深流,胸口里云飘飘、雾缠缠,有一种突如其来的纠葛牵绊搅乱了他看似深沉无波的心绪。 当然,秦寰宇本来也没想袖手旁观,之所以迟迟未动的原因有二,一来他希望借此探一探綦娅的领悟能力,二来他更希望最大限度的激发綦娅的潜能,凭借一己之力破除心中障碍。 所谓智者必因机以发,眼下遭遇际会,正是提点之机。 /82/82241/32168219.html 740 乱心性气动杀身 拓风挥剑定乾坤4 秦寰宇目光明澈严峻,在綦娅身侧冷厉呵斥道:「你听好了,你所恨之人只能伤你一时,若你将这份仇恨时时记在心上,便等同于作茧自缚,画地作狱。你若是执意不肯放下它,那便是给了所恨之人递上一柄利刃,让他在每一次被你回忆起的时候,都将利刃刺向你的胸膛,直至戕身伐命。」 秦寰宇的话看似冷语冰人,却言简意深,字字珠玑。 「画地作狱......」 镜子外的綦娅也紧跟着有了反应,她的双肩猛地一抽,口里喃喃重复着这四个字。 綦娅脖颈上的青筋逐渐平复下去,镜子里的她也紧跟着变得安定下来,头脑恢复了思考能力。. 「原来是这样!」 秦寰宇身后的岑长生突然惊叹一声,恍然大悟,全然领悟到秦寰宇话中深意。 她再次来到綦娅身边,大声说道:「綦娅,你还记得你姑姑曾经如何告诫过你吗?胸中天地宽,常有渡人船,最高贵的复仇之道是宽容,你绝对不能因执念而困顿了自己!快些放下仇恨吧——」 「放下仇恨......」 綦娅口中喃喃,双眸呆滞,但镜子里的她心弦震动,有所反应。 只见綦娅脚下的浮桥桥面突然变宽,四平八稳地覆盖在猛浪若奔的水上。 綦娅趁机一跃过桥,手中利剑朝向栾成雪的鬼魅身影刺去,但没想到的是,还没待剑锋碰到栾成雪,綦娅手里的利剑便如冰凌一般融化在空气中,冰消冻释。 眨眼间,镜子里的景象再次变得混乱起来,犹如混沌初开般云雾迷蒙,影影绰绰。 而綦娅也终于从神鸢壑欲昭明镜制造出的虚幻里挣脱回现实,张大了嘴巴拼命呼吸着新鲜空气。 岑长生连忙上前搀扶住綦娅,鼓励道:「太好了綦娅,我就知道你能做到。」 綦娅惶恐不安地看着岑长生,摇头道:「不,不是我的功劳,若不是有你和师父在一旁提点,我怕是悟不到如何破解这虚幻之境的。」 秦寰宇矫首昂视,侃然正色道:「又错了,看来你将来还需孜孜不懈的修习才行。这镜中映射出的境虽为虚为幻,但你心中的仇恨欲念却既真又实。」 「是,綦娅今后必当心无旁骛,勤加修炼。」 綦娅相较入镜前已然谦虚谨慎了许多,仿佛在一瞬之间发荣滋长。 岑长生不禁又对这个却尘宫主多了几分赞佩和好奇,他竟然有如此成人之美的能力,真正做到了「闻难思解,见利思避」。 岑长生和刘奇一同架着疲惫不堪的綦娅暂先退了下去,神鸢壑欲昭明镜前的位置被空了出来,天库里一片鸦雀无声。 「谁想再来?」 秦寰宇清冷的声音幽幽回荡在众人耳畔,众人一动不动,头皮一阵阵冒着凉气。 在亲眼看到綦娅先前所经历的一切以后,众人才发觉秦寰宇事先说过的危险程度实则只多不少,恐怖至极。 众人的反应像是早在秦寰宇的预料之中,他面无表情道:「若没有人自告奋勇,那我唤到谁的名字,谁便上前来应考。」 众人低垂着头你瞧瞧我,我又瞧瞧你,没有说话,毕竟他们也不情愿就此放弃,所以觉得秦寰宇的主意似乎也不错。 「那就......」 秦寰宇的目光扫向站在人群最前的李景焕,那三个字还没从秦寰宇冷漠的嘴角吐出,李景焕便已忐忑地向后瑟缩着退去。 秦寰宇漠视道:「要放弃?」 李景焕手脚冰凉,躲闪着秦寰宇的眼神,说道:「回禀秦宫主,并、并非要放弃,而、而是......」 如此僵局,人群后面又 一个女子的声音急促响起:「秦宫主,第二个便让我来吧!」 这熟悉的声音让秦寰宇骤然一愣,而后看了过去。 岑长生将綦娅托付给刘奇照看,自己轻盈飘然地走上前来,怀揣自信道:「我想,在秦宫主先前的提点之下,已然懂得破解神鸢壑欲昭明镜的玄妙所在,那便是恬淡无欲,心境豁达。」 秦寰宇眼神清冷得像深夜的冷月,还夹杂着淡淡的担忧:「你能一闻千悟,领悟到素心如简,淡看尘俗的道理固然难得。自古以来自信铸精魂,但也不可盲目冒进。」 岑长生诚挚恳请道:「长生虽然一介布衣,身无长物。但愿意替众人一试镜中虚实,为大家探出一条明路。」 秦寰宇冷眼凝望着他心中的爱人,但在这许多双眼睛的注视下,他又无力阻止,只得点头道:「去吧。谨记鉴前毖后,敬终慎始。」 「是。」 岑长生略一施礼,瞬身站到了神鸢壑欲昭明镜的面前。 秦寰宇振臂一挥,镜子里举袖成云。 云气涌动间,镜子里的岑长生手里也照例握住了一柄明光赫赫的剑,剑锋作作生芒。 岑长生青丝长发散及腰际,裙袂随风飘飘,轻轻摇曳在她的身后,宛若涌起的一朵朵月白色浪花,那纯净无杂气质在镜子中泛着微微的光泽。 她的脚下泠泠作响,也出现了先前綦娅所踏上过的那座浮桥,但不同的是,岑长生脚下浮桥的桥面更广更宽,更似一段坚固的长廊。 浮桥均匀地平铺在水面上下缓动,浮桥下面微波荡漾,磷光寻寻,恰似一番晶莹斑斓的好风景。 岑长生眉心略一舒展,长长呼出一口气来,看来镜子里的桥面果然和她事先预想的一样,入镜者的心量大小直接会决定桥面的宽窄,正所谓是「有容乃大,无欲则刚」。 如此想来,只要把握住神鸢壑欲昭明镜的蛊惑之法,便能轻易破解。 镜子里的岑长生振着胆子向浮桥上迈去,脚底方一接触桥面,桥下水流顿时混混沄沄,掀起万丈狂澜。 镜子外的众人不觉齐声惊呼,瞧这水势可并不比先前綦娅消减多少。 好在岑长生的度量较之綦娅要宏,浮桥也自然愈宽愈稳些。 岑长生当机立断持剑朝浮桥的另一端快步跑去,却没想方行至浮桥正中,两侧水势凌空狂啸,潦原浸天。 镜子外的众再次发出一声惊呼,纷纷议论着这个玉软花柔的清丽少女心中究竟隐藏了何等深仇重怨难偿? /82/82241/32171788.html 741 乱心性气动杀身 拓风挥剑定乾坤5 恰在众人七嘴八舌之时,镜子里的景象再次出现了变化,一阵阵烟云翻腾,煞气弥漫了整个镜中的世界。 岑长生艰难地向前走着,也像綦娅曾经做过的一样沿途挥剑劈云砍雾,但她没有想到的是,在浮桥尽头等待着她的竟然是一场烟炎张天的大火。 「火!是火——」 岑长生的身体简直像栓了一块巨石般朝下桥下坠去,额头两侧的太阳穴仿佛擂鼓,不停地提醒着她曾经三花庄里那段惨绝人寰的记忆。 她浑身冷彻骨髓,感受到巨大的恐惧,顿时失去了思考能力,脑子里面一片空白,只想快些离开这场漫天大火。 「长生!岑长生!!!」 秦寰宇的声音自耳畔传来,冷厉又带着无限担忧。 秦寰宇材高知深,早已料到岑长生入镜后大约会遇到这番不堪回首的场景,他想要阻拦,却又心知这是需要她自己去克服碾碎的,否则这歇斯底里的痛苦和崩溃只会像洪水一般越积越深,直至决堤而一发不可收拾。 镜子里的熊熊烈火「噼噼啪啪」地作响,恶毒的火舌在岑长生眼前跃动着发出咝咝的怪叫,有几团焦黑的东西在霍艳丽扭动,发出尖利地哭嚎。 「爹!娘!穆伯伯!秦伯伯!!!」. 岑长生的心被恐惧和绝望撕扯着,当初发生在三花庄里惨不忍睹的景象重现被镜子无限放大。 镜子外面的众人也都看得呆住了,一个个屏声静气,寒毛卓竖,他们难以想象,难道这镜子里面所发生的一切曾经是真实存在的吗? 镜子里面,火光映射在岑长生的脸上,悚目惊心,她不敢凝视浮桥对面的景象,被无名的恐惧死死揪住。 更可怕的是,镜子外的岑长生惊心褫魄,星眸变得黑洞洞的,几乎已经落魂丧魄,照此下去恐怕岌岌可危。 刘奇满脸通红,汗珠直往下掉,他一边搀扶着綦娅,一边对秦寰宇喊道:「秦宫主,赶紧出手救一救她吧!」 秦寰宇何尝不想救,他的心才是真正的在撕扯,若真想要为她着想,便应为她剔除掉心中痴缠和魔障,不狠狠心又如何能做到?! 秦寰宇再次来到岑长生身边,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之上,只见一道菫紫之光通过岑长生的真身注入镜子额,在她和火焰之间形成一道堇紫色的屏障。 秦寰宇声音略一拔高,冷然道:「够了岑长生,快将心神抽离回镜外!」 岑长生眉心耸动,声音有些喑哑道:「不要,我不要放弃......」 说罢,岑长生突然将手中的利剑擎起,又沉剑一引,将秦寰宇施展的屏障劈裂。 「怎可勉强!」 秦寰宇神魂一震,不由地倒抽一口凉气,她这副倔强不肯服输的性子果然还是跟前世一样。 秦寰宇的内心深处十分焦急,如坐针毡,因为拗不过岑长生,秦寰宇急迫的眼睛里幽芒闪烁,再次厉喝道:「岑长生,你需记得,只有一念放下,方可得万般自在!」 「一念放下......一念放下......」 陡然之间,镜子里的岑长生灵光急闪,心念一解,神鸢壑欲昭明镜的蛊惑幻术便消,破绽百出。 岑长生趁此机会将剑朝向浮桥对岸用力掷出,利剑奔飙如电,旋若炊火。 电光石火之间,浮桥对岸火光大盛,光焰万丈,而后又瞬间云流风散,化为乌有。 「岑长生!」 堪堪破解了神鸢壑欲昭明镜的幻术,镜子外的岑长生便失了力一般仰面倒在秦寰宇的怀里,天旋地转般的眩目瞬间涌了上来,手脚冰凉且麻木。 她全身发烫,神志模糊起来,但是心中却感到莫 名的轻松,似乎是因为在镜子里面真的已将困顿她许久的回忆魔障彻底斩除。 而且秦寰宇的胸膛竟然也出奇的坚实可靠,就像是逆境中支撑自己的光芒,让岑长生感到安心定志。 只是......有一种奇特有熟悉的香气沁入岑长生的鼻息。那是一种木质的香调,气味非常厚重,有一种舒缓宽阔的气度,能散发出巨大的能量,闻起来非常愉悦,可以定心聚神。 闻着闻着,岑长生油然升起一种十分舒服又十分熟悉的感觉,想就此一直停留在它的身边...... 这......岑长生的脑海里蓦地闪现出三花庄里的那双「眼睛」,每逢初一朔日,她便会在周围的空气里嗅到这股清新馥郁的甘松香气,可是......可是它为何会出现在阆风山的天库里?! 岑长生忽地睁开眼睛,想要弄清究竟,却没想到目光刚好撞上了秦寰宇看向自己的那张充满淡淡柔光的脸,岑长生恍然一惊,竟然有种隔世的惆怅之感。 淡辉夕颜,面前男人丰朗如玉,双眼里尽是清烟一般的惆怅和关切。 同样的目光,同样的神情,好像似曾相识。 「难道你......」 岑长生欲言又止,因为她知道身边正有数十双眼睛正在看着他们。 秦寰宇一言不发,只是淡淡注视着她,抱着她来到刘奇和綦娅身边,将她安置妥当。 随后,秦寰宇毫不耽搁半分,转身回到神鸢壑欲昭明镜前,依旧面色冷漠道:「下一个谁来。」 众人再一次陷入彼此的对视,心上心下,如有所失。 但这回不同的是,有几个弟子同时迈步向前,自告奋勇道:「我来!」 其中一个名唤侯健的弟子率先说道:「还是让我先来吧!这等虎口扳须之事,咱们这些个身量强健的男人竟然还需两个姑娘家替咱们探路,传出去还如何为人,岂不会被笑掉大牙!」 李景焕清秀的脸上拂过一丝红晕,附和道:「相比之下果真是无地自容啊!还是让我先来吧,长生姑娘都已经替咱们探得了神鸢壑欲昭明镜的破绽,若还通不过考核,当真是愧悔无地。别说是投入阆风山门下了,就算是将来徒步江湖,见人时也恨不能钻进地缝儿里。」 /82/82241/32171789.html 742 乱心性气动杀身 拓风挥剑定乾坤6 这回,有了前面綦娅和岑长生积累下的经验,终于驱散了众人心中的恐惧。 他们一一上前应对考核,不遗余力地为自己的前程和梦想竭力一搏。 不过即便众人慷慨激昂,意气昂扬,秦寰宇还是不改悉心毕力的初衷,善言提醒道:「人之心胸,多欲则窄,寡欲则宽。想要镜内的世界平和稳固,心量能有多广,那么桥面便有多宽。」 此言一出,弟子们众相拜服,对秦寰宇所言再也笃信不疑,每一个人在面对神鸢壑欲昭明镜时皆力求稳扎稳打,凝心聚力冲关破阵。 如此一来,经验反而越积越广,冲破神鸢壑欲昭明镜的幻境亦同样愈发轻而易举,但大家还是谨记秦寰宇的教诲,丝毫不敢掉以轻心。 说起来这神鸢壑欲昭明镜的的确确玄妙入神,却也有规律所循,毕竟人类的欲望和执念虽多,不可枚举,但常见的魔障也不过几种,无非就是:仇恨、妒嫉、猜忌、虚荣、狂悖、贪婪、偏执...... 众人终于领悟到了神鸢壑欲昭明镜所传授于世人的真谛,不禁感慨一番:人心皆有欲,嗔心似火燃; 痴迷障道性,自缚自系缠; 斩断贪嗔痴,方得大自在。 但在神鸢壑欲昭明镜面前,也并非人人都如此顺利的,就像刘奇,他的镜中世界血光冲天,猩红的血水汇聚成河,在他的脚下无限蔓延。 「刘奇?!」 岑长生和綦娅惊愕地张大了嘴巴,但凡经历过神鸢壑欲昭明镜的人都明白,虽是幻境里的世界,却尽是来自入镜之人现实生活里切身的体验,否则是断然无法呈现出来。 任谁人能够想到,刘奇素来眉花眼笑,喜在眉间,怎么也会有这般森然恐怖的过去。 镜子里的世界一片赤红,刘奇脚下的浮桥也像烧红的烙铁一般闪烁着骇人的血芒。 浮桥下的水流也尽是猩红的血水,不断托着浮桥上下翻涌,无尽的骸骨在血水里漂浮,不时有腐烂的鬼手自桥面的木板缝隙探上桥去,张牙舞爪的去抓刘奇的脚踝。 「快,挥剑劈开桥头的烟雾啊!」 镜子外面的众人被如此妖冶诡异的场景震慑地沁了一身寒意,纷纷凭借着经验对刘奇大声喊话。 也许是镜子里的刘奇听到了众人的提议,也或许是他本来也有此打算,刘奇大喝一声,蓄势一剑朝前刺去,剑光回旋,烟云顿时溃散。 众人瞪大了眼睛,都迫切地想要看一看困顿在刘奇意识深处的究竟是何执念。 然而,形势并未像众人所料的那般扭转,在浮桥的另一端竟然出现上百个白骨骷髅,一具一具獠牙森森,正在朝向浮桥怪啸着爬来。 这还不算什么,那白骨骷髅里面竟然还夹带着无数只独眼独角的妖怪。 那妖怪一眼独大,整个面部除了眼外便是一只血盆大口,直接咧到蝙蝠般的双耳下,呲着尖利獠牙,头顶长着一只绿色长角。 镜子外面已经有人认出了这东西,大惊失色:「天啊!是青魇飨鬼!这玩意儿又被唤作噬怨和尚,专门以吞噬人的怨恨仇视之心为生,所以越是怨恨深、阴气重的地方这种妖怪便也越多,毕竟需以此果腹。」 众人心里皆砰砰直跳,谁也没想到已经炼狱般的幻境里,缘何又会钻出这么多青魇飨鬼来! 镜子里的刘奇胆怯地低垂着头,脚下瑟瑟发抖,想进进不得,想退又退不回。 他紧皱着眉头,心急如焚,方寸以乱,彻底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是好。 「刘奇,还愣着作甚,赶紧挥剑啊!」 綦娅的声音自镜外传来,着实为刘奇捏了一把汗。 毕竟经历了十九场考核了, 还没有见过谁的执念魔障在镜中幻化出如此多的鬼魅。 镜子里的机会稍纵即逝,桥头那端的青魇飨鬼大概啃噬尽了白骨骷髅的怨恨,此刻如狼似虎般冲上了浮桥,一只只龇牙咧嘴,朝着刘奇口涎乱飞。 绝望的宿命重新降临,刘奇悬着的心像是要飞出来一般在胸膛里乱撞。 「刘奇,用剑啊!」 綦娅手心滴汗,整颗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恨不得亲自冲进镜子里去帮他。 身前有青魇飨鬼,脚下是白骨骷髅,刘奇脑中一片空白,额头冰凉,被一种令人窒息的无名恐惧死死揪住,动弹不得。 「秦宫主,刘奇怕是撑不住的!」 岑长生见势不妙,不得不去恳求秦寰宇。 「我知道。」 秦寰宇面无表情地淡淡回了一句,但他的神色明显较先前冷厉了更多。 刘奇镜子里的场景鬼魅横生,以此看来应当是正是当年秦寰宇和殷揽月在岭头村时,曾在赫连宗祠里看到的上百患疫之人肠穿肚烂、痛苦呻吟的炼狱之景。 而之所以幻境里仅又白骨骷髅却不见真人,大抵是因为刘奇年少,当年赫连宗祠里发生的事情都来自于他的父亲刘宗洋的讲述,只是刘宗洋也没有料到,会在儿子的内心里留下这么惊骇的影响。 天库里这些青年弟子们固然是不知当年之事的,更何况岭头村位于白草黄云的疆域之地,没有人会注意到它。 眼下依照镜子里的状况判断,刘奇一人之力怕是难以摆脱幻境的蛊惑和束缚了,秦寰宇绝对不能坐视不管。 秦寰宇绕到镜子外的刘奇身后正欲出手,却听人群里发出一阵尖利地呼喊声,那声音直叫人听得头皮发麻。 秦寰宇回眸看去,只见几个弟子正指着镜子外面的刘奇喊道:「秦宫主,刘奇,刘奇他,他!!!」 秦寰宇循声看去,镜子外的刘奇的眼睛空洞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眼里竟然慢慢流出血来,一滴一滴的往下滴。 秦寰宇脸色一白,因为正向他在考核开始前所说的那样,神鸢壑欲昭明镜还从未有过伤考核之人镜子外面的躯体的情况,今朝却平白无故地横祸飞秧,不知是刘奇运数不好,还是神鸢壑欲昭明镜出了什么蹊跷。 不对! 秦寰宇仅凭一瞬之间便恍然大悟,因为一般来说人的执念和业障都来自于自己的切身体会或过往,而偏偏刘奇的执念并不一样,全部来自于刘宗洋的口口相传。 也就是说,刘奇不为人知的恐惧皆来自于他自己的想象,而人的想象力出奇强大,有着无限的力量。 若使用在善处,可天马行空,孕育智慧潜能;若使用在恶处,则离奇蒙昧,给一整个世界带来灭顶之灾,就像刘奇面前的幻境一样。 /79/79816/29385500.html 743 乱心性气动杀身 拓风挥剑定乾坤7 势不容缓,多耽搁一瞬,刘奇的真身便多一分危险。 秦寰宇眸中泛寒,冷眼回视众人一眼,厉声道:「本尊去镜中救他回来,在此之前你等需切记,不可靠近镜子和我们的躯体。」 危若累卵,性命攸关,在这紧紧关头众人也不敢有丝毫懈怠,纷纷从令如流。 秦寰宇瞬身来到刘奇身后,蓄力一掌推入刘奇背后,只见一束紫光注入刘奇的身体,而后又顺着他的身体流窜向前,径直投入到镜子里去。 于此同时,镜子里的刘奇身前、浮桥之上多了一个冰蓝色外袍的清泠身影——秦寰宇。 只见镜子里的秦寰宇手腕一挽,望月剑被祭出在手,剑芒闪烁,剑气冲霄,掀起狂波怒涛将桥下白骨骷髅尽数卷入水中。 他又持剑猛地振臂向前一挥,望月剑发出一声清啸,幻境里顿时翻天覆地,剑雨洒落,如同水瀑飞泉飕飕落下。 那些个青魇飨鬼立马抱头鼠蹿,一个个面色惨澹,急急躲闪,模样狼狈无比,毫无招架之力。 哗——!!! 守候在镜子外面的众人不觉由衷发出感慨声,虽尚未入门求教,但能亲眼目睹威名赫赫的秦寰宇卓绝的剑法,也算是此生无憾,没有白来阆风山一场。 再说镜子里面的刘奇,也终于重新缓转过神来,他一脸殷切崇仰地望着秦寰宇的背影,心里道不尽的感激。 这传闻里的秦宫主果真有擎天架海只能,寒剑森森,风声萧然,不过几下的功夫便已使形势骤变。 刘奇心下一暖,感激道:「刘奇多谢秦宫主出手相助。」 哪知秦寰宇不仅未发一言,还突然之间岿然不动,刘奇的视线被秦寰宇坚实横阔的身躯遮挡,不知浮桥前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刘奇好奇地引颈急看,只见在浮桥的尽头重现一片白茫茫的轻雾,此刻那里已经没有了炼狱之景,取而代之的却是一个女子窈窕玲珑的身影。 镜子里的刘奇蓦地揉了揉眼睛,他还从来没有看见过谁的幻境里竟然会出现如此美好的景象。 浮桥那端烟雾缭绕,朦朦胧胧,刘奇只能瞪大了眼睛尽力看去,只见那女子身着一袭月白色长裙,风致翩跹,宛若清丽无尘的仙子坠落凡间。 她就那么沉浸在苍烟蔼蔼间,身周寒烟淡淡,有如轻纱笼体。 刘奇不觉看得痴迷,待那女子忽然回眸顾盼,刘奇骤然一愣,如痴如醉的笑容瞬间僵在了脸上,他差点将那少女的名字惊呼出声:「岑长生?!」 ——不会吧?这怎么可能?! ——岑长生怎么会出现在刘奇的镜中世界? ——她非魔非障,非嗔非恨,这怎么可能呢?! 刘奇陷入了自我的怀疑,头一发蒙,就连舌头根子也变得干涩僵直,吞吞吐吐连话都说不明白了。 「秦、秦......秦宫主......」 然而秦寰宇并没有反应,那种极度的沉默给了刘奇一种不祥的预感。 刘奇又呜咽了许久,终于还是忍不住地绕到秦寰宇身边,探头探脑的超他看去,却看见秦寰宇那张千年如一、冷落冰霜的面孔之上竟然挂着无限问头的笑容。 常言道:事出反常,必有蹊跷。 这就像是秦寰宇的笑容,来得实在不可思议。 刘奇寒意滋生,差点脚下不稳跌入桥下。 可这一晃,刘奇的头脑反而清醒起来,他看向浮桥对面岑长生的幻像,思索着:若秦宫主已经将我的幻象斩除,那么桥对面的又是谁的幻象呢? 答案只有一个,那便是秦寰宇的! 但不管幻象是来自于谁内心的执着和业障, 只要不破除,谁都别想离开这神鸢壑欲昭明镜。 于是刘奇再一次提心吊胆地看向秦寰宇,只见秦寰宇正深情的注视着桥端的岑长生,惊喜而缱绻,那么的温柔,那么的迷蒙,他的嘴角甚至还挂着浅浅的笑容,透着无尽凄迷。 刘奇不觉有些震惊,心里暗暗道:不会吧,秦宫主难道对岑长生有何男女之情?可是我们和长生一同进山不过三日,同秦宫主也是第二面之缘,会这样吗...... 可神鸢壑欲昭明镜里仅会显现人的欲望和执念,但又从未听闻过秦宫主是贪恋美色之人啊...... 眼下还不是任由自己胡思乱想的时候,刘奇狠狠甩了甩头,将不切实际的瞎想挥斥掉,而趴在秦寰宇耳侧,后用尽全部力量大声喊道:「秦宫主快些醒一醒,正身清心,独善自养!」 秦寰宇仿佛受到了雷击一般,骤然一怔,原本失神的眼睛里有精芒细细溃动。 刘奇见有效果,再次喊道:「正身清心,独善自养——」 蓦地,刘奇面前之人奋袂而起,摧动身上雄厚的内力将掌心向前推出,一股劲力雷霆疾发,掀起无形的紫芒去势汹汹。 眨眼之间,桥端白蒙蒙的冰尘飘飘,所有幻象消失无形。 「秦宫主你实在是太厉害了啊——」 刘奇胸口一凛,感佩在心,对秦寰宇更加心悦诚服,奉若神明。 秦寰宇凝心收神,面容淡无颜色,对刘奇头来的崇拜之情漠然置之。 但他只要静静地站在那里,便有风姿凌人之势,让刘奇肃然起敬。 秦寰宇讨厌啰嗦,并不想给刘奇喋喋不休的机会,他再一挥袖,将自己和刘奇带出镜子里的世界,归于现实。 綦娅立刻迎上前去,拍着他的肩膀说道:「太好了刘奇,你这家伙竟然活着出来了!」 刘奇苦笑两声,应道:「正式投入阆风门下前,且死不了呢!」 綦娅亮晶晶的眼珠在眼眶里溜溜一转,挑着眉头疑惑地问道:「你终究是被我师父自神鸢壑欲昭明镜里给救出来了,所以究竟是算通关了,还是未通关呢?」 「这......」 这刘奇可从来没有想到,难道二十个弟子里只有自己饮恨败阵下山? 綦娅澄亮的眼睛又看向岑长生,问道:「长生姐姐,你觉得如何算?」 岑长生的目光自始至终都落在秦寰宇的身上,没想到綦娅会突然叫住自己的名字,岑长生慌忙抬眸,却撞上了秦寰宇的视线。 二人四目凝眸,一眼万年,有什么东西萦绕在二人心间,使得销魂蚀骨,心神俱醉。 秦寰宇波澜不兴的深眸里眼含深意,炳如日星宛若星掠过天际的星辰。 一朵爱莲在二人之间悄然绽放,岑长生双睫微颤,嫣然一笑,别过脸去...... /79/79816/29385501.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