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偏爱》 帝王偏爱 第1节 题名:帝王偏爱 作者:雪落千山 简介: 民间流传着一句关于世家贵女夏沉烟的歌谣,“夏姬姿容冠天下。” 年轻的帝王也听说过这句歌谣。 在选秀时,夏沉烟意图逃跑。 帝王一直耐心等到她出现,选中了她。 旁人说:“夏沉烟美则美矣,却不够温婉,陛下握有天下,不会喜欢这样的女人。” 帝王第一次就翻了她的牌子。 接连半个月,都宿在她的宫中。 旁人说:“……夏家的势力已经太大,为了局势平衡,陛下不会宠她太久,她最多只能做到妃位。” 帝王把夏沉烟册封为皇后。 他遣散了后宫的佳丽,下旨不再选妃。 旁人震惊,举国哗然。 鲜有人知,封后大典之前,帝王低垂眼睫,亲手为她系好礼服上的丝绦。 “沉烟。”他低声唤她。 “嗯?” “不要离开朕。” 明目张胆的偏爱,堂而皇之的娇纵。 于是这整座皇城,都匍匐在她的脚下。 向她称臣。 双c,he。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情有独钟,天作之合,甜文,古代历史 搜索关键字:主角:夏沉烟,陆清玄┃配角:┃其它: 一句话简介:帝王偏爱于你。 立意:巨石无法阻碍江水的奔腾,逆境无法阻止人们对自由的追求和向往。 第1章 偏爱 连绵不断的阴雨笼罩了整座国都,雨水打在夏府的卷翘重檐上,发出淅淅沥沥的声响。 夏沉烟坐在房间的妆奁之前,由婢女们为她梳妆。 夏沉烟的伯父坐在她身后不远处,宛若赞美一件举世无双的珍宝,微笑着说: “沉烟真是愈发姣丽了。陛下也甚为貌美,今日的选秀,他一定会选中你,只有你的容貌才与他相衬。” 夏沉烟没有说话,她垂下眼眸,在妆台上扫视一圈,随手拿了一支玉步摇,递给身旁的婢女。 婢女接过,正要为夏沉烟戴上,伯父说道:“那支金錾步摇更好。” 婢女拿着玉步摇,犹豫了一会儿,把玉步摇放回妆台,拿起金錾步摇,插到夏沉烟的头发上。 步摇上缀着的珠玉微微颤动,衬得她的头发如同绸缎一般华美。 伯父露出满意的神色。 夏沉烟平静地问:“夏家布置在宫中的暗棋,叫什么名字?” 伯父顿了顿,念了几个名字,然后说:“这几个人,会在你入宫之后,被指派到你身边。但是,陛下最近觉得宫廷的规矩太松散了,正在清理别有用心的宫人,如非必要,你暂时少用他们。” 他有些头疼,说:“陛下太年轻,却偏偏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就,难免锐气太盛,真是麻烦又棘手。” 夏沉烟没有回应伯父对于年轻帝王的评价。整个房间重新陷入寂静里,只有淅沥雨声在流淌。 许久之后,婢女们梳妆完毕,无声地往后退了几步。 夏沉烟站起身,往门外走,伯父跟在她的身侧,婢女们拿着雨具跟上。 他们穿过抄手游廊,走过垂花门,一路遇见许多奴仆,奴仆们纷纷低头行礼。 等到夏沉烟一行人走过去,一个新入府的小厮忍不住问:“那就是夏姬吗?” “当然。”带他入府的管事自豪地说,“‘夏姬姿容冠天下’,除了我们府上,哪里还能看见如此姿容出众之人?不过,你既然入了府,就应该称她为三姑娘了。” “是。敢问,三姑娘身边那男子是谁?”小厮问。 管事说:“那是咱们家的家主,位列大司空。三姑娘幼年失恃失怙以后,大司空十分怜惜,命人比照着公主的标准照顾三姑娘。” “比照着公主的标准?”小厮咋舌,“这岂不是僭越?” 管事笑了笑,略带几分傲气地说:“大燕王朝近百年来,世家强而皇家弱。谁敢来寻夏家的不是?” 小厮嗫嚅:“陛下似乎颇有雷霆手段。” 管事说:“世家却已经如大树一般根深叶茂。” 小厮领悟过来,露出浓浓的艳羡神色。他低下头,紧紧地跟着管事走过一条条迤逦的回廊,如同在跃过一扇扇可以攀越的龙门。 …… 夏沉烟走到夏府门口,婢女们为她撑起伞,她弯腰入了马车。 伯父上了另一辆马车。 侍从们拱绕着两辆镌刻夏家家徽的马车,从闹市中辘辘而过,抵达皇宫门口。 守宫门的太监们认得夏家的家徽,马车刚刚停下,他们就立刻迎上前。 婢女们撑伞、撩车帘,扶夏沉烟下了马车。 太监们不敢抬头,殷勤道:“奴才们引秀女入宫。每名秀女,可携带一到两名婢女。” 夏沉烟颔首,说:“含星,你随我入宫。” 含星应是,两人跟着太监,迈入宫门。 在她们身后,夏沉烟的伯父始终没有下马车,他只是命人撩起车帘,透过朦胧细雨,望着夏沉烟的背影。 直到夏沉烟的最后一丝裙角也被长直的宫道吞没,他才终于放下心,对仆人们说:“好了,放下车帘,回府吧。” …… 宽阔的宫道上,含星小心地撑着伞,尽量不让雨丝飘到夏沉烟身上。 虽然夏沉烟没有表现出丝毫异样,但她知道,自家姑娘十分不喜欢下雨天。 宫道漫长得像是没有尽头,引路太监也换了好几批,含星小声地说:“大司空也太过分了,今天一大早,就过来盯着您,还一路跟到了皇宫门口。” 夏沉烟漫不经心地说:“他很担心我逃跑。” “逃跑?”含星睁大眼睛。 夏沉烟望了引路太监一眼。 他撑着伞,走在前面,始终和她们隔着二十余步的距离。 ——这是一个非常知情识趣的距离,只要她们说话声音小一些,他就无法听见。 而在他的前方,一座宫殿的轮廓,在雨雾中若隐若现。 夏沉烟轻声说:“采选秀女的旨意一下来,伯父就来找我。他对我说,‘认真准备选秀,不要不自量力地逃跑。’” “那姑娘是怎么回的?” 夏沉烟笑了一下,“我告诉他,我不会不自量力。” 说话间,宫殿已经近在眼前。太监恭谨地往后退,另有几名姑姑上前,引夏沉烟入内。 她来得有些迟了,姑姑们却没有流露出丝毫不满。 她们温和地说:“其他秀女已经通过了一选和二选。再过半个时辰,陛下和太后娘娘就会到来,进行三选。” 夏沉烟点头,姑姑们带她进入偏殿相看。不一会儿,姑姑们在册子上记下她的名字,说:“您已通过一选和二选,请随奴婢来。” 姑姑们带夏沉烟进入另一个偏殿。这个偏殿中已经坐满了秀女,轻柔的交谈声不断从半开的殿门传出来。 当夏沉烟迈入这个偏殿时,有人下意识望过来,不由停下了说话。不过片刻,所有人都注意到夏沉烟的到来。 整个偏殿变得鸦雀无声,每个人都忍不住露出惊艳的神色。 夏沉烟没有在意,她随意找了个角落坐下。 慢慢的,偏殿中重新响起三三两两的谈话声。 夏沉烟的表情太过平淡,显然没有任何交谈的意思。摄于她的家世,没有秀女敢在她不想说话时,上前和她搭话。 她们只是和各自的闺中姐妹聚在一起,极其小声地讨论夏沉烟的事情。 “这是夏家女吧?好像只有她没到了。” “是她。我在夏家从人身边,见过她的这名婢女。” “她的衣裳和步摇好漂亮。” “那是云光纱,有价无市,拿着钱都买不到。她头上戴的金錾步摇——这么复杂的工艺,不知道是夏家从哪里找来的工匠……” “我觉得她人更漂亮。‘夏姬姿容冠天下’,一直以为这种民谣是以讹传讹,没想到是真的。” “我也以为是谣传。夏家竟然一直没让她出门。” “应该是因为她身体不好吧。美人大多身体不好,比如她的姑母。” “她其实出过门的,六岁那年,出过一次门,那次之后就传出了‘夏姬姿容冠天下’的歌谣。” “我一直觉得这事情很离谱,六岁的人,能看出什么来啊……” “可是她确实很美。” 帝王偏爱 第2节 众人无可辩驳,陷入沉默。不一会儿,她们交谈起别的事情。 含星跟在夏沉烟身边,说:“姑娘,刚才管事姑姑跟奴婢说,若您需要更衣,可至后殿——您的绣鞋似乎被濡湿了,要换鞋吗?” “不用。”夏沉烟淡淡地说。她偏过头,看向偏殿的窗户。 这扇窗户的后面,有一棵繁盛的柳树。现在是秋季,柳树的叶子都发黄了,不知是宫中哪个人,把六根枯黄的柳枝折下来,插在树脚下。 “六”,或是“柳”,似乎都和“溜”的读音相近。夏沉烟不经意地想。 秀女们谈到了皇帝陆清玄,声音逐渐变得热切,连角落里的夏沉烟都隐约听见了。 “……当时没人想到陛下会赢,胡人都快打到国都了。” “我听说,那时候,有几个世家已经打算向胡人投降了,有人打算献上自己的妻妾和婢女。” “这样雄才大略的陛下,不知会选中谁?” “夏家女一定会入选吧?我刚才看见她,甚至想起了‘我见犹怜’的典故。” “被选中也不一定是好事,这一百多年来,他们献了多少女子和财宝出去了,甚至还献了妃嫔。” “当朝的天子,应该不会再做这种事,反正我是很想入宫的……” 夏沉烟循声望过去,那几个秀女有所察觉,和她对视一眼,交谈声逐渐低不可闻,夏沉烟却回忆起了她们说的那件事。 那已经是一年前了。 陆清玄以帝国储君的身份登临大宝,面对的却是积贫积弱的王朝、把持朝政的大司马、强盛的五大世家,以及举兵进犯的胡兵。 夏沉烟不太清楚中间发生了什么样的筹谋与无声的厮杀,但她知道结果—— 陆清玄亲手射杀大司马,率三十万将士,御驾亲征,迎战两百万胡兵。 他打赢了,尽管赢得很惨烈。 胡人元气大伤,这是大燕王朝飘摇百年来,第一次击退胡兵。 年轻的帝王,一战立威,名扬天下。 夏沉烟漫不经心地回忆着这件事,再次看了一眼窗外的柳树。 一个管事姑姑拿着名册,迈入偏殿,说道:“陛下和太后娘娘已经到了,被念到名字的秀女,请随奴婢来。” 偏殿的秀女们都停下了说话,一种紧绷的氛围开始蔓延。 管事姑姑五个、五个地念名字,被念到名字的秀女们走出偏殿,不久后又回来,被分成了两拨。她们的姐妹们围上去问: “怎么样?陛下圣颜如何?” 回来的秀女满面羞愧:“陛下威严甚重,我没敢细看,但应该是……面如冠玉。” “陛下可有询问什么?” 回来的秀女说:“陛下没有说话,但大总管问了句,‘可读过书?可会诗词?’我说略通一二,又回答了几个问题,然后就入选了。” “那对面那拨秀女,便是落选的。” “幸好我认得一些字,读过几本诗集……” 秀女们轻声细语地议论着,因为大多数秀女都出身显赫,还有可能是未来的妃嫔娘娘,管事姑姑们也没有太过干涉。 越来越多的秀女被念到了名字,含星忍不住问:“姑娘,怎么还没有轮到您?大司空不是说,把您的名字安排到了前面吗?” 夏沉烟笑了一下,低声说:“我让人调整了顺序。” 含星瞪大眼睛,她环顾左右,把嗓音压得极低:“为何?” “陛下根本就不在意这场选秀,我得到了消息,他传了口谕,要在今日午时,于御书房召见臣工。” 含星看了一眼偏殿的更漏,说:“现在已经是巳时末了,也就是说……陛下不等选秀结束,马上就要走了?” “正是。陛下离开之后,将由太后主持选秀。太后和我姑母有嫌隙,她不会选我。” 含星说:“您会落选,然后呢?——奴婢当然也不希望您进宫,但是,姑娘,无论您去哪里,都请带上奴婢。” “我会带上你。”夏沉烟微笑,“我联系了母亲的旧部,他会带上我们一起离开。” 含星的思绪转得飞快,迅速衡量成功离开的机会。 她很快发现,以宫廷规矩的松散,和大司空在皇宫中所受的掣肘来看,这机会竟然并不渺茫。 姑娘甚至问出了大司空布置在皇宫的暗棋,她们完全可以避开这些人。 惴惴不安的情绪仍然包裹着含星,但与此同时,一股即将跳出樊笼的激动心情,在含星的胸膛跃动着,愈演愈盛。 在这样的激动情绪中,光阴一点一点往前爬,很快过了午时,又有许多秀女被带走,再回到偏殿。 只剩最后一批秀女,尚未参与三选。 “夏沉烟。” 姑姑念了她的名字。 夏沉烟起身,和另外四个秀女一起跟随着姑姑,走出偏殿,穿过廊道,来到正殿。 她们并排站好,恭谨地低头,立在正殿里。 太监念了五个秀女的家世和名字,在念到夏沉烟时,还加了一句“系出名门”。 夏沉烟等待大总管询问一些问题,她猜测大总管可能会询问她们可会抚琴、诗词、下棋之类的问题,一切与帝王的喜好相近的问题。 她打算回答不会。 但她却没有听见这些问题,而是听见一个如同琴声一般美妙的声音。 这是一个本来应该在午时之前,就离开这座宫殿的声音。 却不知为何打乱了原先的计划,出现在这里,等待最后一批秀女的到来。 这道声音低沉和缓,甚至称得上有几分温柔。 他说:“夏家女,你抬起头,让朕看看。” 第2章 偏爱 雨点打在飞檐碧瓦上,空气中弥漫着潮润的水气。 夏沉烟慢慢抬起头。 拿着名册的太监忘了询问,连坐在上首的太后都微微怔住。 陆清玄的神色却仍然很平静,他坐在龙椅上,清贵华然,俊美无俦,纤长眼睫微垂,淡淡地望着她。 夏沉烟和他对视,她的目光同样很平静,脸上没什么表情。 恢宏的宫殿成为两人的陪衬,世间万物仿佛褪去了颜色,唯有两人仍余鲜活色彩。 两息后,夏沉烟轻轻垂下双眸。 太监终于想起自己的职责,问道:“可读过书?可会……” 陆清玄抬手,止住太监的话。 “留牌子。”他嗓音清淡地说。 太监愣了一下,立刻道:“夏沉烟,留牌子,赐香囊——” 夏沉烟接过香囊,和其余四个落选的秀女一起被引出大殿。 她这时候才发现,自己的绣鞋确实被濡得太湿了。 她踩着潮湿的鞋,回到偏殿。偏殿中的秀女已经被分为两队,一队有十二个秀女,另一队有一百多名秀女。 夏沉烟被领到十二个秀女那队,另一队的一百多名秀女被带走。 姑姑们的态度变得更加恭敬,请夏沉烟等人坐下,轻声细语地向她们讲解之后的流程。 含星脸上的意外神色几乎难以掩饰,她来到夏沉烟身边,轻声问:“姑娘,您入选了?” 夏沉烟一边听姑姑讲解,一边“嗯”了一声。 含星说:“您刚才去正殿时,奴婢打听了一下,另外十二个入选的秀女,都是精通诗词的。有人回答只读过几句诗,落选了;有人回答略知一二,被大总管问了几句诗,她答上之后,太后娘娘才说留牌子。可您——您似乎并不算擅长诗词。”怎么会入选? “我没有被询问关于诗词的问题。”夏沉烟说,“看见窗外那棵柳树了吗?” 含星望了窗户一眼。天地上下尽是雨雾,窗外那棵柳树浸泡在雨水中,随风而动的枯黄柳枝,仿佛是它能得到的唯一自由。 “奴婢看见了。” 夏沉烟说:“去把树根下的六根柳枝折掉。” 含星微微吃了一惊,很快反应过来。她应了一声“是”,走到偏殿门口,找了个借口,说要出去。 守偏殿的宫人们没有阻拦,客气地让她快去快回。 有一个坐在前方的秀女,转头看了夏沉烟一眼。夏沉烟对上她的目光,那个秀女略显仓促地转过头去。 夏沉烟没有太在意。她望向窗外,看见一个不认识的小太监走到柳树下,踢踢踏踏的,把六根柳枝都踩折了。 过了片刻,含星回来,低声回禀道:“姑娘,事情办好了。这些柳条,是您给夫人的旧部留下的信号吗?” 夏沉烟颔首,“陛下不会无缘无故更改计划,他可能会留意到名册顺序被人更改,我让他们先行离开。” 为秀女们讲解流程的姑姑,注意到夏沉烟和婢女的窃窃私语,忍不住看过来。 夏沉烟望了她一眼,姑姑下意识收回了目光,继续讲解流程。 含星并没有注意到这短暂的交锋。她略带可惜地说:“离开?这样您就失去了帮手。宫中规矩尚未整肃清楚,陛下不一定能查得出来。” 夏沉烟语气很淡,“他如果有心,就一定能查得出来,我不想让这些人平白受到波及。” 不久之后,姑姑讲解完毕,每个秀女的位份和宫室也安排好了。 夏沉烟被封为娴妃。除她之外,另有一个出身于大世家的秀女被封为顺妃。余者皆为昭仪、婕妤或美人,位份更低。 众人见礼,互称了几句“姐姐妹妹”,被姑姑引往各自的宫室。 夏沉烟被分到的宫殿是永宁宫。分配宫殿的人似乎有意照顾她,她独自享有整座永宁宫,而顺妃的宫里另住着两个美人。 转过永宁宫精雕细刻的影壁,可以看见广阔庭院。庭院中草木疏朗,种有潇湘竹,正中摆着一个门海——也就是水缸。 水缸由上好的青铜雕铸而成,其上盘桓着水龙纹样。潇潇秋雨落入水缸之中,在水面上打出一个个细小涟漪。 帝王偏爱 第3节 夏沉烟的目光在水缸上停顿了一会儿。 姑姑有所察觉,正要说话,含星已经微微变了脸色,说:“把这门海挪出去。” 姑姑虽然不明就里,但仍然殷勤地笑道:“待会儿内务府把太监们送来了,我就命他们把这东西挪走。” “不必了。”夏沉烟淡淡地说。 含星露出不赞同的神色,但她忍耐片刻,并没有多说。 一段时间之后,御膳房送来了膳食。姑姑告退,夏沉烟坐下用膳。又过了一会儿,内务府送来了七个宫女和八个太监。 太监徐乘运,是怀着对夏沉烟的憎恨心情迈进来的。 他是一个田户的儿子,家人无力缴纳税款,夏家用半升米买下了他们家的田地和全家人的自由,他从农家子沦为奴仆。 一年前,陛下即位,他看着陛下高才卓识,带领整个帝国扭转颓势、蒸蒸日上,于是他开始期待攒钱赎回自己的自由,他庆幸生在这样一个英伟雄主的统治之下。 但他被夏家送入宫,不得不成为一个太监,还被命令辅佐夏家的女儿。 他的所有努力和愿景毁于一旦,被敲骨吸髓地为这些世家铺路。他憎恨这些权贵,他要找到一个机会向权贵复仇。在这个深宫之中,杀掉一个妃嫔,甚至不需要他亲自动手,只要他小心一些,不会有人发现他的推波助澜。 他入了宫殿,低着头,看见秋日的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落在夏沉烟的裙摆上,勾勒出华美高贵的流光。 徐乘运认得这种布匹,这是昂贵的云光纱。民间歌谣称,“一匹云光纱,千滴织娘泪。”这泪不是眼泪,而是血泪。 一匹云光纱,要耗尽一千个绢纱织娘三年的光阴。它价值多少升大米、多少块田地、多少个普通老百姓一生的自由?最终却只是被裁成一件衣裳,披在权贵身上,做一个可有可无的装饰品。 徐乘运指尖都在颤抖。 夏沉烟吃完了午膳,淡声说:“你们抬起头,让本宫看看。” 徐乘运随众人抬起头,他的呼吸微微屏住,恍惚间如见到天边最美的云霞。他的思绪全部停止,脑海中只残留另一句歌谣——夏姬姿容冠天下。 “说一下你们各自的名字。”夏沉烟说。 徐乘运回过神。他低下头,等到众人一一说完名字,才道:“奴才名叫徐乘运。” 他对自己刚才的恍惚感到厌恶,这让他的声音变得有些沉重。 “徐乘运……”夏沉烟缓慢念着这个名字,似乎是在回忆,“你们用过午膳了吗?” “回娘娘,奴才用过了。”徐乘运跟随众人回答。 “很好。”夏沉烟念了五个名字,这其中包括徐乘运,“你们五个负责永宁宫的洒扫,没有本宫的命令,不得进入正殿——现在就去吧。” 徐乘运怔住。 他预设过无数种可能遇到的情况,也预设了应对的方法。 然而,一个他预设的情况也没有发生。夏沉烟没有命令他办什么阴暗的勾当,也没有叫他表忠心,她给他安排了最边缘的职务——洒扫,并要他立刻去做。而在此之前,她甚至确认他们用过了午膳。 惊错中,他对上了夏沉烟的目光。 这是一道极其平静的目光。在深宫之中,徐乘运见过许多双写满欲望的眼睛,他只在另一个人的身上,看见过这样的目光。 那是帝王。他曾经有幸见过一次帝王,帝王也是这样极其浅淡地看了他一眼,高贵平静,如一汪深泉。 徐乘运开始感到自惭形秽。 他立刻唾弃自己,竟然在世家的女儿面前自惭形秽。 在这样的复杂情绪中,他被带了出去。他没有反抗。 还剩下十一个人,夏沉烟一一给他们安排了职务。 到了下午,有几个婕妤相约前来拜见夏沉烟。她们有意讨好她,说道:“宫里发生了一件新鲜事。” “是什么新鲜事?”夏沉烟问。 内务府正好遣人送来了葡萄,夏沉烟摆手让他们放下,命含星给了赏银。 婕妤们的视线在葡萄上略微停顿,笑道:“据说光华殿丢了东西,大总管命人追查。但妾身们得到消息,不是光华殿丢东西,而是有人在选秀的名册上做了手脚。” 光华殿,正是选秀所用的宫殿。 “追查到了吗?”夏沉烟问。 婕妤们说:“没有,那几个人跑了。现在这个时辰,他们可能还没有跑出都城,但大总管只是更换了一批守宫门的太监,并没有继续追查。” 大内总管当然没有放弃追查的权力,是陛下放弃了追查。 夏沉烟有些奇怪,面上却没有表现出来。她笑道:“真是一个有趣的消息。这些葡萄,你们带回去吃吧。” 几个婕妤面露惊喜,相互之间推让了一会儿,才各自带着葡萄,告辞离开。 …… “陛下,这件事,不继续往下查了吗?”御书房中,大总管恭声询问。 “不必再查了。”陆清玄低头批阅奏章。 他批阅奏章的速度很快,大多数奏章都是迅速阅过,只有少数的奏章,他会认真思索,写下长长的批复。 许久之后,他按了按眉心,把朱笔搁在笔山上。 御书房中弥漫着墨香味,香炉中的龙涎香袅袅升起。两种气味悠长交织,构成承载了他所有成长时光的香味。 他有些疲倦,目光往下滑,看见了御案上的名册。 这是大总管整理的名册,里面写出了所有可能参与进修改选秀顺序这件事的人。 他的视线在夏沉烟的名字上停顿。 少顷,他拿起这张名册,递给大总管。 秋日的阳光照在他的手指上,他的手指修长白皙,骨节分明,指尖上有一个薄茧,是常年握着朱笔留下的痕迹。 “拿去烧了。”他淡淡地说,“今后不必再提这件事。” 大总管微微愣了一下,应道:“是。” 他忍不住思索陛下反常的举动,拿着名册,去了御书房旁边的耳房,把它塞进煮茶的小火炉中,看着它一点一点烧成灰烬。 烧掉了所有可能出现的罪证,也烧掉了这场无疾而终的追查。 第3章 偏爱 天色渐渐暗下来,御书房中燃起了灯。 烛火摇曳了两下,大总管把灯罩拿开,挑了几下灯芯。 跃动的烛光照在陆清玄的身上。他正在批阅奏章,握笔的手指修长清瘦。 他自小接受极为严苛的教育,即位以后,向来如此勤勉,有条不紊地推动改革,朝野上下,百废俱兴,显示出百年来未有的勃勃生机。 他对每一个贤德的大臣以礼相待,唯一一次让大总管感到意外的,便是今日,他不知为何,逗留在光华殿的选秀上,让大臣们在御书房旁边的偏殿,多等了半个多时辰。 想到这里,大总管道:“陛下,已经戌时末了,可要去后宫歇息?” 陆清玄摇首,大总管不再多说,只是燃起一个新的烛台,让御书房显得更明亮些。 许久之后,陆清玄批阅完最后一封奏折,搁下朱笔。 他的眉宇间略有倦意,举止却仍然庄重端正,衣冠丝毫不乱,优雅如初。 “什么时辰了?”他问。 “陛下,已经是亥时末了。”大总管道。 “直接就寝吧。”陆清玄说。 大总管应是,提着灯笼,服侍陆清玄回到寝宫。 …… 第二日,各宫妃嫔本应去拜见太后,但太后说身体不适,不必前来,众人也就没有前往参拜。 含星打听了一圈情况,对夏沉烟说:“陛下昨夜没有召幸嫔妃。” 夏沉烟没有太在意,她说:“我在家中就听说,陛下极为勤政。他案牍劳形,恐怕来后宫的次数不会太多。” 含星应是,服侍着夏沉烟用了早膳。 上午,连绵多日的阴雨难得停了。夏沉烟靠在廊道的美人靠上晒太阳,对含星道:“你去藏书楼,借一张皇宫的舆图过来。” 皇宫的舆图,夏家也有,但夏沉烟没有机会看太多。 含星应好,亲自去办这件事。 两个时辰后,她通过重重盘问,拿着一卷舆图回来。 徐乘运拿着扫把,正在打扫宫门。 他看见含星拿着一卷图纸走过去。 他认出来,这是舆图。 夏家三姑娘……为什么在进入皇宫的第二天,命令含星去借一张舆图? …… 到了晚间,陆清玄结束今日的政务。 他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大总管温声道:“陛下,现在是戌时三刻。” 陆清玄说:“传敬事房的人来。” 大总管应是,躬身退下。不一会儿,敬事房的太监端着一个托盘上来,托盘中摆着十三块绿头牌。 陆清玄的视线从托盘中扫过,他伸出修长手指,几乎没怎么犹豫,就将写着“娴妃”的绿头牌翻了过去。 大总管看得真切,他心中蓦然回想起昨天那份被烧掉的名册。 在这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内心有所明悟,却不敢多说,只是示意敬事房的太监去传旨。 不一会儿,陆清玄沐浴更衣,摆驾永宁宫。 …… 永宁宫中,夏沉烟已经接到旨意。她梳洗一番,随后去宫门口等候。 帝王偏爱 第4节 秋风带着凉意扫过来,她不经意间想起了伯父昨日对她说过的话。 伯父说:“他一定会选中你。” 倒真是一语成谶。 当她第五次百无聊赖地回忆舆图上的内容时,陆清玄终于到来。 他在永宁宫门口下了步辇,迈入宫门。 他的身后,跟着二十余个太监。 夏沉烟低头,依照大燕宫规,行三拜九叩之礼。 陆清玄没有打断她的行礼,他垂下眼眸,视线静默落在她的发顶。 少顷,夏沉烟礼毕,和陆清玄先后迈入寝殿。 宫女们将寝殿的大门合上,两人坐到床榻之上。 在这种时候,应该是由妃嫔服侍皇帝。 夏沉烟却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陆清玄没有指责她,也没有命令她主动服侍。他只是伸出手,轻轻抽掉她头上的发钗。 因为要侍寝,她的乌发只由一根发钗简单束起。此时发钗被抽出,她的头发宛若瀑布一般垂落肩头,散出清幽的芬芳。 烛火幽幽跳动,秋风吹得庭院中的潇湘竹“簌簌”作响。 夏沉烟的视线落在陆清玄的手指上。 他的手指很漂亮,清瘦有力,修长灵巧。此时这双手滑过她的发梢,落在她的丝绦之上。 夏沉烟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它。 “你在害怕吗?”陆清玄忽然问。 他嗓音很淡,轻而优雅,让人想起春日消融的冰雪。 “没有。”夏沉烟平静地说。她脊背挺得笔直。 陆清玄的手指却已经停下了动作。气氛稍微凝滞后,他的手抬起,轻轻碰了一下她的脸颊。 他是用指尖碰的。夏沉烟感受到他指尖的温热,闻到了一种龙涎香和墨香交织的香气。 她的身体有片刻绷紧,不过刹那,便恢复如常。 陆清玄很轻地笑了一下。 “会下棋吗?”他问。 “会。” “来下棋吧。”陆清玄说。 夏沉烟静了一会儿,下床,穿鞋,找出棋盘和棋子。 她不会梳头发,于是长发就这样披落肩头。两人坐在桌前,一人执白子,一人执黑子,下一盘围棋。 相隔一张桌案的距离,夏沉烟看见他垂着纤长眼睫,目光停留在棋盘上。 他的神色很平静,没有提刚才的事情,也没有特意去碰夏沉烟执棋的手指。 仿佛他来这里,真的只是为了下一盘棋。 烛台上的灯火微微跃动,偶尔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黑子与白子,如同厮杀的军队一样进退消长,最后一枚棋子落下,和棋。 敬事房的太监轻轻扣响寝殿的门。 “陛下。”太监说,“时辰到了。” 这是敬事房太监的职责——为了防止皇帝沉湎于女色。 陆清玄站起身,再次看了夏沉烟一眼。他没有再说什么,转身离开。 含星和敬事房的太监,都在寝殿之外等待。 陆清玄从里面走了出来,敬事房太监立刻跟上。 含星低头行礼,陆清玄一行人从她身前经过。 空气中浮动着一缕龙涎香,含星听见敬事房太监恭敬地问:“陛下,是否要赏赐娴妃娘娘?” 陆清玄脚步微顿。 “娴妃很好。”他说,“赐她一套和田玉棋盘吧。” 敬事房太监应是,将这些事记录在册子上。 陆清玄坐上步辇,摆驾回宫。 含星入了寝殿,看见夏沉烟披着乌黑长发,用一枚棋子轻敲棋盘。 她走上前,帮夏沉烟束起长发,注意到这是一盘和棋。 四劫循环,生生不息。 含星微微睁大双眸。 “竟然有人跟您和棋……”含星问,“是陛下吗?陛下……怎么会在今天跟您下棋?” 她转头看了一眼床榻,帐幔低垂,她看不清帐中情形。 “是他。”夏沉烟只回答了前一个问题。 “您让子了?”含星忍不住问。 “没有。”夏沉烟用棋子轻敲棋盘,“含星,你说,我以前见过他吗?” 含星说:“应该没有吧?奴婢没有印象。” “我也没有印象。按照常理而言,他的容色如此出众,我如果见过,应该会留下深刻印象才对。” “姑娘为何忽然这么问?” “没什么。”夏沉烟放下棋子,对含星说,“把棋盘收起来,早些就寝吧。” 含星应是,收好棋盘,服侍着夏沉烟就寝安歇。 接下来的日子,就像流淌的秋水一般平静无声。 陆清玄一直没有再进入后宫,他好像总是很忙,夏沉烟听来拜访的婕妤说,他经常忙到夜深。 每一个政务上的决定,都决定着无数百姓的安康,他似乎确实没有偷懒的机会。 秋雨停了又落,半个月以后,是中秋节,这是大燕王朝最重要的几个节日之一。 太后在玉堂殿举办宫宴。她下了懿旨,要求十三个后宫妃嫔都必须前往。 几个婕妤前来拜会,邀请夏沉烟一同去玉堂殿。 夏沉烟没有拒绝,她们几人去得早,到达玉堂殿时,宫宴还没开始。 宫女将她们引到玉堂殿后方的庭院,太后正在亲手修剪花枝。 她大约四十岁,保养得宜,气度温和,相貌和陆清玄有几分相近。 “你们来了啊。”她停下动作,把剪刀递给侍立一旁的宫人。 夏沉烟等人应是,向太后行礼问安。 太后温声说:“不必如此拘礼。” 她一一问过众人的名字,轮到夏沉烟时,她说:“哀家记得你,夏家的女儿。皇帝只点了你的名字。” 夏沉烟不知道太后在说侍寝还是选秀——选秀的事情,她一直懒得再去打听,这会让她感到疲惫。 于是她微微低头,态度恭谨,囫囵着说:“太后娘娘谬赞了。” 太后笑了一下,“你跟你姑母很像。” 夏沉烟微顿。 她的姑母,是先帝最宠爱的贵妃。而眼前的这个太后,是当时的皇后,她诞育了陆清玄。 据夏沉烟在夏家得知的消息,先帝在时,姑母和皇后分庭抗礼,各自看对方不顺眼。后来大燕兵败,在皇后的怂恿下,先帝把当时的后宫妃嫔——包括姑母——一起献给了胡人,请求胡人暂时停止进攻。 夏沉烟以为太后打算针对她,她开始思索应对的方法。 太后却露出回忆的神色,说:“你似乎是叫……沉烟?真是个和你姑母一样好听的名字。” 夏沉烟应是。 太后微微笑了一下,褪下手上的玳瑁镶金嵌珠宝镯,把它戴到夏沉烟的手腕上。 “哀家很喜欢你。”太后说,“如果你愿意,以后可以来哀家的宫里坐坐。” 夏沉烟动作稍顿,她的视线落在自己的手腕上。 少顷,她应了一声“是”,说:“多谢太后娘娘垂怜。” 太后拍了拍她的手,没有再说什么。不久之后,宫宴开始,妃嫔们坐到各自的位置上。 太后坐在上首,她旁边还有一个空位,应该是留给陆清玄的。 夏沉烟坐在下方第一个位置,她对面坐着顺妃。 在她们之后,还坐着十一个昭仪、婕妤和美人。 太后一直没有举起筷子,似乎是在等待。又过了一刻钟,玉堂殿的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 陆清玄从门外迈步进来,他的身后跟着一群太监。 妃嫔们的目光,都落在陆清玄身上。他恍若未觉,走到太后身边坐下,低声说:“儿子来迟了。” “无妨,政事要紧。”太后平和地说。 她举起筷子,挟了一口,众人这才动筷。 席间,众人无声咀嚼,乐师们演奏和缓的音乐。 夏沉烟感觉有人在看她,她抬起头时,对上了陆清玄的目光。 殿中灯火明亮如白昼,他拿着筷子,容貌俊美清隽,神情平淡,仿佛是不经意间看过来的。 帝王偏爱 第5节 两人对视了几个瞬息,各自收回视线。 许久之后,乐师换了两支曲子,太后放下筷子,轻声问陆清玄:“你似乎很喜欢她?已经看了她三次了。” 第4章 偏爱 乐曲轻柔地流淌在大殿里,陆清玄拿着杯盏,轻轻摩挲了两下,半晌没有说话。 许久,他才低声道:“我只是觉得她眼睛很美。” “眼睛?”太后望向夏沉烟。 夏沉烟正在喝一杯蔷薇佳酿。她微微垂着眼眸,坐姿端庄。 似乎是察觉到太后的视线,她抬眸望过来。那双眼睛漂亮澄澈,精致绝伦,只是一眼,就带有令人怦然心动的美丽。 太后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她对着夏沉烟笑了一下,收回视线,说:“确实很美,像一只名贵的猫儿。” 由于座位距离和乐师们的演奏,妃嫔们无法听清太后和陆清玄的轻声对话。但是她们看见太后放下了筷子,于是也陆陆续续地停下了吃饭。 太后说:“这是中秋家宴,不要拘束。” 妃嫔们纷纷说:“妾身已食足。” 太后摇了摇头,说:“时辰还早,不如来游戏。你们想玩什么?击鼓传花?射覆?还是投壶?” “玩飞花令如何?”有妃嫔提议。她的声音十分温柔,含着几分紧张和小心翼翼。 夏沉烟循声望过去,发现是一个美人。 她记得这个美人。在光华殿的选秀上,这个美人曾经回头看了她一眼,又仓促地转回了脑袋。 含星侍立在夏沉烟的身后,小声提醒道:“这是庄美人,出自五大世家之一的庄家。她是个庶女,但因为貌美,被庄家送进宫,现在居于承华宫的侧殿。” 承华宫的正殿,是顺妃的居所。顺妃是李家人,李家从前只得陈家等普通世家的依附,但是,自一年前陆清玄大败胡兵后,李家还得到了庄家的依附。 也就是说,玩飞花令这个主意,很可能不是庄美人出的,而是顺妃提议的。顺妃可能早在参与中秋宫宴之前,就想在陆清玄面前玩飞花令。 选秀上,除了夏沉烟,每个秀女都被问过“可读过书?可会诗词?”人人都知道陆清玄爱诗词。 果然,太后偏头问陆清玄:“清玄意下如何?” “可以。” 太后说:“那便玩飞花令。今日是中秋,便用‘月’字来接。清玄,你先来。” 陆清玄沉吟片刻,念了一句前朝诗人的诗:“月斜楼上五更钟。” 按照座位顺序,第二个接令人是太后。她需要念出一句诗词,诗词的第二个字,必须是“月”字。 太后说:“明月别枝惊鹊。” 顺妃是第三个,她微笑着说:“沧海月明珠有泪。” 妃嫔们一个个轻声细语地接令,她们都通诗词,一时间倒没人因为接不上而被罚酒。 几轮之后,夏沉烟漫不经心地念了一句,“夜吟应觉月光寒。” 陆清玄看了她一眼,缓声说:“二十四桥明月夜。” 飞花令顺畅地接下去。因为每个人念的诗词不能重复,所以这种令,越到后面是越难的。 含星的心中并不太担心,在她看来,虽然自家姑娘不算精通诗词,但姑娘在年幼时曾得到过三本诗集。 三本诗集,姑娘每本读了几遍。她读过就不会忘,足以应付许多轮飞花令了。 果然,二十几轮之后,飞花令的接续出现滞涩。一个昭仪半晌接不出来,她脸颊微红,笑道:“一时倒想不起来了。” 她喝了一杯酒,出局了。剩下的人继续接令。 在此起彼伏的接令声中,出局的人越来越多,最后只剩下夏沉烟、陆清玄、顺妃、一个婕妤和一个美人。 婕妤和美人面露激动,她们都为能在帝王面前出彩而高兴。 与她们相比,顺妃的表情明显沉着很多。她端庄地坐着,盯着夏沉烟,有条不紊地念诗词,全部身心都沉浸在和夏沉烟的对决上,仿佛在完成一个十分重要的任务。 夏沉烟和她对视,随口又接了一句诗词。 再过了几轮,婕妤和美人出局,场上只剩夏沉烟、陆清玄和顺妃。 他们三个人念诗词的速度都很平缓,但几乎没有停顿,看上去不需要多加思索。 乐师们弹奏的曲子逐渐加快,紧锣密鼓,仿佛宴会上正在进行无声的厮杀。 太后微笑着看他们接令,目光不时滑过夏沉烟的面庞。 坐在下方的美人们小声议论: “真是棋逢对手。” “我早就听说顺妃娘娘颇有诗才,没想到娴妃娘娘竟然也是如此。” “陛下正在念的这句诗,我也知道,可恨我当时竟然没想起来。” “气氛太紧张了,留给我们思索的时刻又短,怎么能想得起来呢?当时陛下扫过来一眼,我脑袋都快空了。” 顺妃望着夏沉烟,说:“月中霜里斗婵娟。” 夏沉烟不假思索地接:“江月去人只数尺。” 陆清玄嗓音和缓地道:“今夜月明人尽望。” 几轮之后,顺妃说:“愿逐月华流照君。” 夏沉烟顿了顿,平静地拿起了酒杯。 她的三本诗集中,所有带“月”字的诗,已经被用完了。 顺妃露出了在宫宴上的第二个微笑。她像夺取了桂冠一样,望着夏沉烟,说:“你输了。” 夏沉烟心想:嗯,我输了。但是姐妹,你是不是太在意我了?在这种时候,你不是应该看向陛下,再谦和地表示几句“承让”,以展示品性和才华吗? 不然你为什么想赢呢?你甚至在整场宫宴上,都没有抬头看陛下一眼。 夏沉烟略带几分迷惑地拿着酒杯,示意宫女倒酒。 输者应饮一杯。 陆清玄却忽然开口,优雅低沉地说:“胡天八月即飞雪。” 顺妃望过去。 陆清玄说:“朕帮她接。” 夏沉烟:“……” 太后:“……” 众妃嫔:“……” 斟酒的宫女动作稍顿,大殿落针可闻,只余乐师的奏乐像缥缈的流云一样飘荡。 没有人敢站出来,说陆清玄违反了规则。 顺妃的表情僵硬了须臾,她低下头,喝了满满的一杯酒。 夏沉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于是等宫女斟完,也喝了一整杯酒。 第一年的中秋宫宴,就以这样莫名其妙的方式结束了。 离开的时候,几个妃嫔跟在夏沉烟身边,说: “娴妃娘娘真是文采出众。” “娴妃娘娘今日这身衣裳十分漂亮,装扮也美。” “陛下似乎对娴妃娘娘照拂有加,娴妃娘娘日后定可身居高位。” 她们奉承夏沉烟,希望她记住她们的名字,最起码不要交恶。 夏沉烟和她们交谈几句,道了别。几人各自在宫人的照明下回宫。 …… 夏沉烟戴着太后赠予的手镯,回到永宁宫。 她让人备水沐浴,把手镯褪下来,递给含星,说:“检查一下有没有毒物。” 含星应是,接过手镯。 夏沉烟沐浴完之后,含星拿着手镯回来,回禀道:“姑娘,这个手镯没有任何问题。” 只是一个用来示好的昂贵赏赐。 夏沉烟若有所思地接过手镯,说:“你辛苦了,先去歇息吧。” 国都的秋季,总是放晴几日,再连续落很长一段时间的秋雨。 淅淅沥沥地落了二十几日的雨之后,雨散云收,天气转晴。 夏沉烟说:“今天天气不错,去御花园走走。” 八个宫女便收拾伞具、杯盏、茶点等物,随夏沉烟出了永宁宫。 徐乘运握着扫把,在打扫宫门。 他看见夏沉烟一行人经过,便低头行礼。 他的余光瞥见夏沉烟的裙摆从他面前经过。 裙摆华美,泛着流光,在他面前稍微停顿之后,又继续往前走。 又是云光纱,另一匹花色不同的云光纱。 徐乘运忍不住攥紧了扫把。 夏沉烟一行人走到御花园。 含星说:“姑娘,奴婢打听了,这一个月来,陛下没有入后宫,也没有召幸嫔妃。” 夏沉烟笑了一下,“不用总跟我说这些事情。” 含星稍顿,没有再说。 帝王偏爱 第6节 她们走了一段路,看了几处景致,夏沉烟道:“有些累了,找个亭子歇歇脚。” 宫女们应“是”,随她走了许久,远远望见一个八角亭。 八角亭外,有十几个女子在争吵。从衣着来看,其中三个应该是妃嫔,剩余的全是宫女。 夏沉烟脚步顿住。她回忆自己看过的皇宫舆图,发现其余可供小憩的亭子,都在更远的地方。 她便还是走了过去。 争吵声越来越近,原来是两个昭仪,在责备庄美人。 似乎在说庄美人撞了她们,要庄美人磕头道歉,还要赔偿。 庄美人在擦眼泪,辩解。 夏沉烟走近,含星小声说:“这两个昭仪都是司徒家的。” 司徒家,五大世家之一。势力仅次于夏家、李家。 两个昭仪和庄美人看见夏沉烟的到来,俱是一惊。她们纷纷行礼,说:“妾身见过娴妃娘娘。” 夏沉烟点了一下头,经过她们,入了八角亭。 宫女们擦拭美人靠,摆出茶点,其中一个宫女蹲下,轻轻给夏沉烟捶腿。 两个昭仪的气焰明显收敛很多,拽着庄美人,又是一番掰扯。她们的声音轻了许多,大概是怕惊扰到夏沉烟。 夏沉烟慢慢地吃茶点。 庄美人不肯走,她大概知道,这一走便要受到羞辱。 她握着帕子哭泣,明明颤抖得像一枝狂风中的柳条,却仍然没有磕头,只是辩称她们污蔑。 夏沉烟吃完了茶点,含星给她擦手。 含星说:“娘娘,您歇息好了吗?” 她在外人面前,一向是称呼夏沉烟为“娘娘”的。 夏沉烟点头。 含星轻声道:“您刚才不让奴婢说,但奴婢觉得,还是该提一下——陛下最近好像要编纂什么书,今天请了几个翰林院的学士,似乎是来了御花园。” 言下之意,歇完了就赶紧走吧,这几个人在这里拉拉扯扯的,如果不小心被陛下碰见,可能又是一脑门子官司。 夏沉烟微妙地挑了一下眉,站起身,她的宫女们开始收东西。 两个昭仪明显也听到了含星的话。 她们更加急躁,命令自己的宫女去拽人。 夏沉烟经过她们身边的时候,她们还在扭扯。 她们知道夏沉烟不会管这件事,但也怕惹夏沉烟心烦,所以不敢太大声,动作也不敢太张扬,看上去像一出声音轻微的、略显沉默的戏。 庄美人的喉头哽咽着,怎么也不肯低头,让夏沉烟想起了“咕噜咕噜”的,水的声音。 夏沉烟脸上的表情仍然没什么变化,只是在经过她们时,漫不经心地说:“闹这么难看做什么?有什么事,去太后娘娘面前说。” 两个昭仪和庄美人的动作都停住了。 五大世家中,夏家的风头确实最盛,而夏沉烟是夏家最受瞩目的女儿。 她在宫中位份也高,从入宫的这一个多月经历来看,她似乎还受到了帝王的青眼。 但她看上去不像会随便插手宫闱纷争的人,她也并没有管理的责任。 错愕中,含星领略了夏沉烟的意思。 她说:“奴婢可将此事禀报给仁寿宫的姑姑。” 仁寿宫,是太后的居所。 两个昭仪惊慌失措地松开手,跪在夏沉烟面前。 她们说:“请娴妃娘娘垂怜,妾身并无欺凌之意。” 夏沉烟停下脚步,居高临下地望着她们。 庄美人也跪下,膝行至夏沉烟身前,说:“求娴妃娘娘主持公道。” 夏沉烟不置可否,只是说:“含星,你送她们去仁寿宫。” 含星应是,客气地请她们起来。 庄美人站起来了,两个昭仪仍在哀求。 夏沉烟嫌吵,略微皱了皱眉。 两个昭仪察言观色,逐渐收了声。 “现在就去。含星,一个时辰后,你回永宁宫,向本宫回禀此事。” 含星应是,再次客气地请了一遍。两个昭仪犹豫着从地上站起来,和庄美人、含星一起,前往仁寿宫。 夏沉烟目视着她们的背影。 其余的宫女撑着伞,为夏沉烟遮挡阳光,询问道:“娘娘,现在去哪里?” “回宫吧。”夏沉烟说。 太阳有些大了,而且,她不是很想遇见皇帝和他延请的学士。 御花园占地广阔,皇帝如果请学士来赏景谈事,通常会逗留在接近前朝的特定区域,妃嫔不会往那个方向走。 从常理来说,两方遇见的可能性不大。 但有时候,事情就是这么不凑巧。 夏沉烟远远望见陆清玄的步辇,想要避让时,已经来不及了。 她只好站在甬路边,等到陆清玄一行人经过时,俯身行礼。 陆清玄正在思索刚才聊的政务,没有注意,大总管轻声提醒道:“陛下,这是娴妃娘娘。” 如果是其他的嫔妃,大总管不会出言提醒。 但是,娴妃娘娘看上去,很像是故意等在这里的。 大总管想到陛下对娴妃娘娘的关注,便下意识觉得,娴妃娘娘日后恐怕会扶摇直上。 他顺手卖个好,总不会有错。 陆清玄在大总管的提醒下回神。 初晴的阳光照在他身上,他慢慢地垂下纤长眼睫,视线落于她发顶。 第5章 偏爱 秋风卷过,繁茂的树叶发出“簌簌”的轻响。 夏沉烟看见步辇在她面前停下。 许久的静默后,陆清玄清雅的声音响起来。 “娴妃。”他停了一下,“你抬起头,让朕看看。” 夏沉烟抬起头,迎上他的视线。 他脸部的轮廓很美,双眸是琥珀色的。其沉静的目光,让人想起悄寂的月色,或是山间的清涧。 他长久地和她对视。 确切地说,他应该是在注视她的眼睛。 夏沉烟以为他要说些什么。 陆清玄却什么也没说,他收回视线,抬了一下手,太监们重新抬起步辇,簇拥着他离开了。 夏沉烟满头雾水地望着他的背影,宫女们扶着她站起身。 “娘娘。”宫女们小声叫她。 夏沉烟回神。 “回永宁宫。”她说。 永宁宫草木葱茏,华美奢丽。她穿过庭院中的水缸和潇湘竹,在正殿坐下,又等待了一会儿,含星终于回来。 她走得有些急,满头都是汗。 夏沉烟递给她一张帕子,她接过,谢了恩,一边擦汗,一边说:“太后娘娘没有出面,只让她身边的管事姑姑处理此事。查明原委后,那两个司徒家的昭仪被要求向庄美人赔礼道歉,还被禁足两个月,罚抄《心经》千遍。” “她们为什么针对庄美人?”夏沉烟问。 含星说:“似乎是因为一个月前的中秋宫宴。她们没有出风头,觉得庄美人提出的这个主意,让她们丢了脸。除此之外,她们在前几日还欺负了陈婕妤和赵美人。这陈婕妤和赵美人,都是接过许多轮飞花令,在陛下和太后娘娘面前出了彩的。” “一个没有赏赐的游戏,也值得她们这样相争。” 含星说:“不过是想借机欺负人罢了。对低位者大放威风,对高位者做小伏低——这样的人,别说在宫里了,便是在夏家,也为数不少。” 夏沉烟没有多说什么。再过了半个时辰,庄美人带着礼物,来向她道谢;陈婕妤、赵美人也来拜访,看样子是想依附于她。 连两个司徒家出身的昭仪,都派遣宫女来送礼致歉,说打扰到娴妃娘娘赏景,还望海涵。 ——她们甚至不敢表现出怨怼,担心下次遇见夏沉烟时,会被她针对。 夏沉烟随意聊了几句,打发含星去应付。 几人察言观色,吹捧一番后,纷纷留下礼物,告辞离开。 夏沉烟靠在美人榻上。 “姑娘,快要用午膳了,您今日中午想吃些什么?”含星问。 “御膳房有给菜色单子吗?” “有的,奴婢去取。” 不一会儿,含星拿着单子回来。 这是御膳房前几日新送来的菜色单子,他们说,永宁宫这边可按照单子点菜,他们会做好送过来。 帝王偏爱 第7节 夏沉烟接过单子,正在选中午的菜,景阳宫那里忽然遣人过来。 来人是一个年轻的太监,面庞白皙,长相清秀。 他朝夏沉烟行了个礼,说:“奴才杜问兴,见过娴妃娘娘。陛下口谕,命娘娘今日中午去侍膳。” 夏沉烟:“?” 她偏头,看了一眼窗外的太阳。 金乌高悬,为窗外的景象镀上一层炎热的色彩。 杜问兴注意到她的视线,笑道:“陛下派了步辇来接娘娘。” 夏沉烟把视线收回来,起身出了宫殿。 陆清玄派来的步辇,镌刻着百鸟和花草,其上还有遮挡烈日的华盖。 她乘坐步辇到达景阳宫,被一路引到御书房旁边的偏殿。 大总管早已等候在那里。 他笑道:“陛下政务繁忙,通常会在这里用完膳,再回到御书房处理政事。娘娘待会儿站在这个位置,伺候陛下用膳就行,奴才会将陛下想用的菜色摆过来。” 夏沉烟有些奇怪,“他不午歇吗?” 大总管说:“陛下很少午歇。” 夏沉烟点头,坐在一张玫瑰椅上等待。 过了不久,御膳房的太监们提着食盒进来。他们将菜品一一摆在膳桌上,再躬身退下去。 午时刚过,陆清玄就迈步进来。 他的视线在夏沉烟身上停了一下,坐到龙椅上。 夏沉烟站到他的身侧,看大总管一一给菜品试毒。 侍膳的妃嫔,其实通常不用做什么,只是给太后或皇帝夹菜。 有时候,皇帝或太后还会赐座,让侍膳的妃嫔一起吃饭。 在夏沉烟进宫之前,没人觉得皇帝会真的让夏沉烟布菜。 ——皇宫不缺服侍的人,而任何见过夏沉烟的人,都明白她将成为宠妃,会被赐座,和帝王一起吃饭的那种。 她不需要精通侍膳,正如她不需要学会给自己梳妆,她需要学习的是其它的技艺。 陆清玄却真的只是让她侍膳。 夏沉烟举起筷子,在大总管的示意下,挟了一块五味蒸鸡,夹到陆清玄的瓷碗里。 陆清玄安静地吃饭,他吃饭的仪态很优雅,一举一动像被人用尺衡量过。 大总管揣度着陆清玄的心意,移动菜盘,向夏沉烟做出暗示。 夏沉烟平静地夹菜,漫不经心地想,早知道吃一些点心再过来。 她正在夹一块山药酒炖樱桃肉,没夹稳,樱桃肉“啪嗒”一下,掉到了陆清玄的龙袍上。 夏沉烟:“……” 大总管:“……” 大总管跪下来,向陆清玄请罪,“奴才该死,望陛下恕罪。” 其余太监连忙上前,清理擦拭。尽管极力掩饰,他们看上去还是有些不安。 陆清玄垂下眼睫,望着他们的动作。 夏沉烟放下筷子,往后退了一步。 陆清玄说:“不用忙了,坐下吧,和朕一起用膳。” 大总管忍不住抬头,悄悄望了夏沉烟一眼。 那几个太监也非常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夏沉烟静了一会儿,说:“是。” 她坐到陆清玄的对面,两人距离更远了,但她可以更完整地看清陆清玄的动作和表情。 他的神色十分平和,似乎并不在意刚才发生的事情。 另几个侍膳太监站过来,给两人布菜。 夏沉烟吃得比较慢,陆清玄吃完,却并没有走,安静地望着她吃。 夏沉烟慢慢地吃完,太监服侍他们净手漱口。 陆清玄站起身,说:“今日傍晚,继续过来侍膳。” 说是侍膳,但陆清玄再也没有让她布菜。 他大概发现了她不太擅长这些事,于是没有再勉强她。 一连半个月,夏沉烟过来陪他用午膳、晚膳,然后回到永宁宫。 他总是看着她用膳,但并非每次都看她吃完。 遇见喜欢的菜,夏沉烟会吃得更久,每当这个时候,陆清玄就会起身,回到御书房。 夏沉烟发现,他留给每顿饭的时间是两刻钟。 他就像一个圭表,严格地按照时辰来行事。 宫廷之中,渐渐传出夏沉烟深受圣宠的传言。 越来越多的低位妃嫔来向她问安,内务府的宫人们紧着永宁宫的需求,生怕怠慢了她。 夏沉烟借着这个机会,命令含星去藏书楼借更多的舆图。 含星去了一趟,回来道:“藏书楼的宫人说,其它的舆图被封存了,只有得到陛下的允许,才能外借。” 夏沉烟只能暂时作罢。 秋季即将迈入尾声,夏沉烟发现,宫廷的宫人换了一批面孔。 她问起这件事。 含星解释:“各大世家留在皇宫的钉子,基本都被拔除了。” 先帝当政的时期,世家甚至可以畅通无阻地进入皇宫,去看望他们在皇宫做妃嫔的姐妹。 现在显然不行,要通过一层一层的通传和同意。 夏沉烟问:“夏家送到我身边的那五个人,不是还在打扫宫门吗?” 含星轻声道:“他们不敢进入永宁宫探查。” 夏沉烟沉吟,思索要不要把这五个人打发出去。 含星提醒道:“姑娘,该去景阳宫侍膳了。” 夏沉烟暂时放下这个念头,带着几个宫女,去了景阳宫,和陆清玄一起用午膳。 今日的膳桌上,有两道夏沉烟爱吃的菜,她用膳的速度变慢,陆清玄却一直没有走。 夏沉烟忍不住看了一眼漏刻——已经过了两刻钟了。 准确无误的圭表,也有停止运转的一天吗? 心里虽然这样想,但是夏沉烟没有加快自己吃饭的速度。 她按照自己的习惯,不急不缓地吃完,净手漱口完毕,才听见陆清玄开口道:“明日你早点过来,来御书房陪朕。” 他的语气十分平淡,仿佛只是随口做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决定。 夏沉烟顿了顿,询问道:“妾身需要做什么呢?” 陆清玄说:“你可以带一些你喜欢的书来看,朕这里也有一些藏书。” 夏沉烟没有看书。 第二天,她选择带一副围棋。 到达景阳宫之后,大总管亲自迎出来,引她去往御书房。 这是她第一次迈入御书房。 陆清玄已经坐在御案之前了,他面如冠玉,眉目清冷,低头批阅奏章。 太监们把她引至一张矮榻坐下。矮榻之前,配有桌案、书籍、纸笔,甚至还有一张琴,大概是专门为她准备的。 夏沉烟坐好,把自己的棋盘展开,摆好黑白棋子。 太监们低头离开。 陆清玄批复完手上那封奏章,把它放到一旁,抬头看了她一眼。 “你没有用朕赏给你的和田玉棋盘吗?” 第6章 偏爱 他一边问,一边拿了一封新的奏折,继续低头批阅。 夏沉烟动作稍顿,回想了一会儿。 她好像随意地让含星把它收起来了。 夏沉烟说:“这套棋盘用得比较顺手。” 陆清玄没有接话,他的话好像很少,尽管他声音十分悦耳动听。 夏沉烟慢慢地和自己对弈,书房里只剩下棋子落到棋盘上的声音,以及毛笔划过纸面的声音。 窗外乌云翻涌,似乎是要落雨。 夏沉烟下了两盘棋,逐渐感到无趣。 她抬头打量陆清玄。 他仍然在执笔书写,一丝不苟,神色认真,似乎有什么庞大的力量,在支撑着他,把他钉在御案之前,让他日复一日,暮暮朝朝,从不懈怠,亦从不偷惰。 帝王偏爱 第8节 夏沉烟收回视线,望着窗外的墨云,慢慢地用棋子敲打棋盘。 陆清玄神色平静,没有被她的声音打扰。 过了一会儿,夏沉烟又站起来,在御书房四处走动。 陆清玄看了她一眼,没有阻止她,就像在纵容一只在屋子里漫步的猫咪。 夏沉烟避开了他堆放奏折的地方,低头欣赏一盆文人树。 陆清玄蘸了一下墨水,问她:“会磨墨吗?” 夏沉烟平静地说:“不会。” 陆清玄唤了大总管进来,命大总管磨墨。 一天的时间很快过去,夜色降临时,陆清玄仍在处理政事,却对夏沉烟说:“你先回去吧,明日再来。” 夏沉烟坐在矮榻上,往窗外望了一眼。 她被安排的这个位置,视野极佳,可以望见窗外的天际和广阔庭院。 阴云笼罩夜空,沉甸甸地往下压,庭院里的树枝在风中轻扬。 夏沉烟说:“明日似乎会下雨。” 陆清玄语调缓慢,修长手指搭在朱笔上,说:“朕会遣步辇去接你。” 夏沉烟道:“妾身不喜欢下雨。” 正在磨墨的大总管,动作停住了。 他屏住了呼吸,在心里想,这是什么意思? 当场拒绝了陛下吗? 陆清玄也停下手中的笔,若有所思地望过去。 跃动的烛光映在他的侧脸上,他隐在半明半昧的光影里。 夏沉烟迎上他的目光,面色平淡。 过了半晌,陆清玄说:“那便等天晴了,朕再派人去接你。” 他垂眸继续落笔书写。 大总管手抖了一下,他连忙悄悄扶住砚台。 天却一直没有晴,秋雨缠绵地落了十日。 第十日的下午,夏沉烟坐在永宁宫的长廊下,含星给她披上一件对襟披风。 含星道:“‘一场秋雨一场寒’,这雨都下了小半个月了,也没有消停的迹象。” 夏沉烟说:“快入冬了。入冬之后,雨也就停了。” 含星叹气:“国都就这点不好,总是下雨。听说,在奴婢还未出生时,国都还在北边,后来被胡人打败,往南迁了两次都,最后迁到这里。” 夏沉烟凝望朦胧的秋雨,想起了自己的姑母。 她问:“之前让你打发徐乘运等人,都安排好了吗?” 含星说:“奴婢和内务府说好了,让他们换五个太监过来,他们说今天就能办好。” “那便好。我近日观察,那徐乘运似乎对我颇有敌意。” 含星面露惊讶:“敌意?姑娘是怎么发现的?” “他第一次看见我,手指就在微抖。” 含星:“这也还算正常?姑娘貌美,见到姑娘之后反应更夸张的,也大有人在。不是还曾经有人晕过去吗?” 夏沉烟:“……” 她记得含星说的那件事。 那年她十六岁,伯父为了宣扬她的美貌,故意在一场赏花宴上,让几个擅长做诗赋的世家子弟,误入夏府后宅。 她一无所知,在水榭中练舞。 那几个世家子弟隔着缥缈的纱帘,看见她,脚下顿时挪不动道,还有人激动得晕了过去——那人似乎本来就有心疾。 他醒来后,并没有责备夏沉烟的美丽让他旧病复发,反而一口气写了两百多篇诗赋,盛赞她的美貌。 夏姬之名,更加名震天下。 夏沉烟缓声说:“徐乘运见不得我穿云光纱。” 含星无话可说。 正在这时,一个太监穿过长廊,走过来。 侍立在远处的宫人们,连忙上前拦住。 “让他过来。”夏沉烟说。 宫人退开几步,那个太监走近,在夏沉烟跟前十余步的地方跪下。 “娘娘不要赶奴才走。奴才一离开永宁宫,一定会被查出是夏家安插的暗子。奴才一个太监,被赶出皇宫,就很难寻到合适的主家了。”那太监磕头道,“但是让奴才留在娘娘身边,却对娘娘大有用处。” “是吗?”夏沉烟转头看他,“你有什么用处?” 太监说:“奴才可以让娘娘当上皇后。” 皇后? 夏沉烟面色平静,含星却不由盯着太监。 太监镇定了一下,徐徐解释:“几大世家离心,庄家正在和李家联合,针对夏家。娘娘如果能说服顺妃娘娘和庄美人,让夏家、庄家和李家联手,便可重现当年五大世家之辉煌,架空陛下。夏家权势最大,到时候,让陛下册封娘娘为皇后,也未为不可。” 含星沉默了,她收回了视线。 她觉得这个太监眼色不太行。 陛下分明已经对姑娘青眼有加,姑娘何必兜这么大一个圈子,再在大司空手底下过活? 夏沉烟没有因为太监这个莫名其妙的主意,而产生情绪上的波动。 她认真地思索片刻,说:“宫里的宫女和太监,都已经被筛过一遍,你没办法和外头传递消息。你说的‘几大世家离心’这件事,最起码发生在一个月之前,对吗?” 太监伏在地上,身体颤抖了一下。他停顿了一会儿,说:“是。” 他没有想到,自己精心隐瞒的事情,仅仅一个照面,就被夏沉烟洞悉了。 夏沉烟说:“这是大司空让你告诉本宫的消息吗?” “……是。大司空说,您也可以选择给陛下吹吹枕边风,让陛下不要逼得太紧。大司空还说,必要时,可用……用迷香美人散。” 迷香美人散,伯父给夏沉烟的,一种令人意乱情迷的药物。 伯父当时说,如果那个年轻的帝王没有宠爱你,你就想办法把它用在帝王身上,让他沉迷女色,不思朝政。 夏沉烟还没进宫,就随手把它扬了。 现在,她坐在廊下,望着太监,慢慢地笑了一下。 “是谁在阻止你,让你藏着消息,不要把它告诉本宫?是徐乘运吗?” 太监沉默了更长一段时间,说:“是……他的拳脚功夫很厉害,奴才打不过他。他还给了奴才钱。奴才……奴才早已经把那些钱扔了!” “伯父真是没有识人之明。”夏沉烟不急不缓地说,“陛下做了什么,让伯父觉得被逼太紧?” “奴才不清楚……但陛下……似乎用了什么办法,让几大世家斗得很厉害。” 说到这里,太监的嗓音染上恐惧的情绪。 世家相争,争到最后结了死仇,便没有各自相安的道理。 他想起了一年之前,陛下用三十万士兵,击退了两百万胡军。 当时几乎没人想过陛下能赢,他已经打算收拾包袱逃走了。 他又想起了徐乘运威胁他的话。 徐乘运当时冷诮地笑着,说:“陛下注定是千古一帝,而夏家只是一个鼎盛的世家而已。当年五大世家之首的王家,都已经被陛下流放了——你真的要跟在大司空身边,与陛下为敌吗?” 太监用力地甩掉自己头脑中的犹豫,正要继续说话,夏沉烟已经慢慢地靠在椅背上。 “好了,本宫知道了,你退下吧。” 太监露出错愕的神色。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泄露了夏沉烟想知道的所有消息。 ——或许从一开始,他说出第一句话,夏沉烟就猜到了他后面全部的回答。 他失去了对她的价值。 太监忍不住产生懊恼的情绪。他直起身,往前膝行了几步,被含星挡住。 “娘娘不想再听你说话了。”含星板起面孔,“你难道想挨罚吗?” 太监连忙说“不敢”,又哀求了几句,被含星打发走了。 夏沉烟目视着他的背影。不久之后,包括他在内的五个太监,都被内务府的人领走了。 内务府总管亲自带了五个太监过来,笑着说:“娴妃娘娘,这是奴才选出的五个最伶俐的,请您掌掌眼。” 夏沉烟不是很在意这种事,随手打发他们去打扫宫门,又吩咐含星给了赏银,内务府总管千恩万谢地离开了。 …… 徐乘运冷笑地盯着自己面前的太监。 “她真这样说?” 徐乘运有一副端正的长相,但他的表情和长相极不相配,糅合出一份奇妙的扭曲感。 太监抹着眼泪,畏畏缩缩,躲得离徐乘运远远的。 “是的。”太监带着哭腔说。 他们正在内务府的一间耳房里,再过不久,他们就要被查出来历。 太监说:“我才说了几句话,娴妃娘娘就全都猜出来了。” 徐乘运深吸一口气。 帝王偏爱 第9节 他说:“那是你太笨了。娴妃明显不喜欢我们,你偏要背着我,凑上去求情,现在还让她发现了我怀有二心。” “不是的。”太监心里畏惧,但仍然壮着胆子说,“娴妃娘娘早就发现了你对她的敌意,所以才能猜得这么快。” 徐乘运表情微顿。 太监说:“你想一想,是不是这个道理?刚刚来的路上,我慢慢想清楚了,娴妃娘娘不喜欢我们,却一次也没有折磨我们,更没有要你的命,你……你也……” 他想说你也别去害娴妃娘娘了。 但他恐惧徐乘运的拳脚功夫,不敢开口。 徐乘运表情略微僵硬着,他蓦然想起了在他面前短暂停顿的华丽裙摆。 以及夏沉烟平静无波的目光。 她从来没有把他放在眼里,于是连他的敌意,在她看来都像是撼树的蚍蜉。 她注意到了这只蚍蜉,却抬手放过了他。 徐乘运没有开口,但他忽然发现,一直隐燃在他心头的仇恨,似乎……倏然失去了燃烧的根基。 …… “永宁宫送出了五个太监,都是夏家派来的人,已经被送出宫。” 景阳宫中,大总管听着内务府传来的汇报。 大总管一边听,一边揣度,却始终没有揣度出娴妃娘娘的用意。 但是,到底是和娴妃娘娘有关的事情,陛下应该是会关心的。 于是他挥退了内务府的人,把那五个太监的名字抄录下来,递到御案上。 到了晚上,陆清玄才注意到那份名册。 他随意地看了一眼,却问起别的事情。 “明日会天晴吗?” 这是连续十日来,他第一次询问关于天气的事。 大总管说:“后日应该才会天晴。” “那么后日,你便安排步辇去接她过来。” 他没有说名字,语气也十分平淡。 大总管却洞悉了全部内涵。他了然地应道:“是。” 第7章 偏爱 过了两日,云销雨霁,天空一碧如洗。 初冬的阳光照在皇宫的飞檐反宇上,厅殿楼阁,气息煊赫,彰显如虹国威。 朝会上的大臣,没有一个敢直视威严日益深重的陛下。 他们正在争论大世家侵占农民田地的事情,引经据典,唇枪舌剑,争得面红耳赤。 偶尔有大臣望陆清玄一眼。 却看见他只是坐在龙椅上,神色平静地听他们说。 半晌后,陆清玄终于平缓开口。 “大司徒可有话说?” 话音一落,金銮殿上所有的声音都停止了,官员们纷纷看向大司徒。 大司徒这个位置,由司徒家的家主担任。 司徒家也是五大世家之一。几乎所有官员都下意识觉得,大司徒不可能让出自己积攒了几代的农田和奴仆。 大司徒深吸一口气,站直身子,大义凛然地说:“微臣以为,世家广占田地,令民生困苦,百姓沦为奴仆。陛下应查明各大世家隐匿的田产,修改税法,同时命令流民开垦荒地,使得民有恒产,耕者有其田……” 他的声音逐渐流利,侃侃而谈,显然早就打好了腹稿。 满朝的官员们却忍不住面面相觑,互相比着眼色,心头涌上极度的震惊和敬畏。 大司徒,背叛了世家! 他投向了陛下! 大臣们不知道陆清玄是怎么做到的。正如一年之前,几乎没有人想到,这个看起来温和有礼的新帝,会眼也不眨地射杀了当时的大司马,举兵拒胡兵于赤练河外,取得谁也想象不到的胜利。 有人悄悄抬眼看陆清玄。 他仍然坐在龙椅上,气度从容淡然,耐心地听取大司徒的进言。 许久之后,大司徒终于说完。他恭敬地道:“陛下,这些便是微臣的建议。” 金銮殿上,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知道,局势已定。 司徒家的倒戈,意味着三个仅余的大世家,很难再在明面上,抵挡帝王的新政。 陆清玄靠坐在椅背上,垂下纤长眼睫,平静地扫视白玉台阶下,百官们各异的神色。 他指尖在扶手上轻敲两下,嗓音仍然十分温和。 “爱卿说得很好。”陆清玄说,“那么就从……查明各大世家真实的田地和奴仆数量开始吧。” …… “朝会结束了吗?”景阳宫中,太监杜问兴,询问回来传话的小太监。 小太监说:“结束了,陛下的步辇正在往这里来。杜爷,要小人去请娴妃娘娘吗?” 杜问兴说:“咱家亲自去请。” 小太监有些羡慕,他帮杜问兴递话,准备好步辇和抬步辇的太监。 杜问兴带着步辇,来到了永宁宫。 他让步辇和其余人在宫门口停下,自己整理了一番衣领和袖口,才毕恭毕敬地迈入宫门。 永宁宫的宫人引他入内。 他穿过迤逦的回廊,幽深的庭院,在正殿顿步。 正殿挂着一幅南海珍珠帘,珠帘之后,宫女们在服侍夏沉烟用早膳。 隔着珠帘,他可以看见夏沉烟的侧影。她仪态慵懒,容色倾国,美丽得像是一个梦境。 杜问兴低下头,隔着珠帘,行礼过后,殷勤地说:“奴才来接娘娘去景阳宫。” 他有意讨好夏沉烟,又编了一句,“陛下时刻惦记着天晴呢。” 珠帘之后,传来汤匙轻碰瓷碗的声音。 “是吗?”夏沉烟说,“待本宫用完早膳。” 她语气平淡,音色却如清泉一般动听。 杜问兴一时拿捏不准自己的奉承是否奏效。 他笑道:“是,是。娘娘您请慢用,奴才多久都等得。” 夏沉烟垂下眼眸,喝了一口汤。 她不太相信杜问兴的话。 陆清玄性情内敛,她不认为,他会把所谓的“惦记”表现出来。 她也不觉得他会时刻惦记。 陆清玄展示出的所有温和,在夏沉烟看来,更像是一种,对待某种动物的,诱捕。 她没管杜问兴,用完早膳之后,又去换衣、梳妆。一个半时辰后,才坐上了杜问兴带来的步辇,抵达景阳宫。 景阳宫外有一个妃嫔。 妃嫔带着两个宫女,手上提着一个食盒,对景阳宫的太监说:“这是我亲手做的乳鸽汤,最是滋补,烦请公公带给陛下。” 她一边说,一边对身边的宫女使眼色。 宫女往太监手里,塞了一个鼓囊的荷包。 太监不敢接,他笑道:“娘娘,大总管吩咐了,不许奴才们将这些东西呈给陛下。” 妃嫔应该是觉得赏银没给够,她犹豫了一会儿,示意宫女再给一个荷包。 太监仍是推拒,两方交谈之时,夏沉烟的步辇临近。 妃嫔听见动静,转头一看,面色僵住了。 含星小声道:“这是公孙婕妤。” 夏沉烟点了一下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公孙婕妤就立刻俯身行礼,说:“妾身见过娴妃娘娘。” “免礼。”夏沉烟平静地说。 公孙婕妤站起身,和夏沉烟热切地聊了两句,问她要不要喝乳鸽汤。 在夏沉烟表达出“不要”的意思之后,公孙婕妤立刻脚底抹油,带着她的宫女们跑了。 夏沉烟:“……” 杜问兴等人恭敬地请她进去。 夏沉烟走在廊道上,轻声问含星:“陛下近来都没有召幸妃嫔吗?” “没有。”含星说,“陛下只召过您一个人。” 夏沉烟一时无言。她慢慢地走着,见引路的太监们都隔得远,四周也没有旁人,才询问道:“那么,陛下为什么要选这些妃嫔入宫呢?” 含星很快明白了夏沉烟的意思。 她小声地说:“奴婢听说过一个消息,不知道准不准。” “说来听听。” “入宫的十三个妃嫔,都出自大大小小的世家。除您之外的十二个妃嫔,都是太后娘娘选的;只有您,是陛下亲自点中的。” 帝王偏爱 第10节 夏沉烟不由回忆起那场连绵阴雨中的选秀。 她还没想完,含星就提醒道:“娘娘,御书房到了。” 太监为她推开门。御书房中,光线明亮,宁静素雅。 香炉中的龙涎香袅袅升起,陆清玄眉目低敛,坐于御案之前批阅奏章。 他听见她的脚步声,抬头望了她一眼。 清淡的,平和的目光。 距离不远,她还可以看见他在阳光下漂亮的轮廓,以及琥珀色的双瞳。 不过片刻,他就收回了视线,继续批复奏章。 “坐。”他说。 语气平静,就像他们昨日才见过面,没有分开十几日的时光。 夏沉烟照旧来到矮榻坐下。 她静静地望了陆清玄一眼,询问道:“在选秀上,陛下是第一次见到妾身吗?” 陆清玄“嗯”了一声。 很轻的一声,听不出什么情绪。 夏沉烟停顿须臾,又问:“陛下从前听过妾身的名字?” 陆清玄手上的朱笔微顿,他继续书写,说:“听过,‘夏姬姿容冠天下’。” 他念这句歌谣的时候,语气略缓,似乎是一边在回忆。 但他到底回想起来了,还准确无误地把它念了出来。 夏沉烟:“……” 她单方面结束了交谈,面无表情地摆出棋盘,和自己对弈。 陆清玄抬头,略微疑惑地看了她一眼,“何故不悦?” “妾身并未不悦。” 陆清玄便没有再问。 一整个上午,御书房中只有棋子落在棋盘的声音,毛笔书写的声音,以及偶尔的磨墨声。 吃过午膳,夏沉烟躺在御书房的美人榻上,小憩了一会儿。 她小憩醒来,发现自己身上盖的薄被滑落在地。 陆清玄仍在批复奏章,已经批过的奏章堆在他的桌案边,形成一座小山。 夏沉烟弯腰,把薄被捡起来。 陆清玄忽然主动开口,问她:“今日下午,你还是要和自己对弈吗?” 夏沉烟:“还没想好。” “朕看你精通诗词,朕的书房中,有几本李太白的诗集,你可以拿去看。” 他很少干涉她做什么,也很少提出什么建议。而此时此刻,他像是知道她久坐无趣,于是友好地说出一个提议。 夏沉烟婉拒了他难得的友好提议,“妾身不精通诗词。” 陆清玄的手指搭在毛笔上,他垂着眼睫,把笔尖置入砚台,慢慢地蘸了一下墨水。 他说:“那日中秋宫宴,朕看你于诗词一道上很有天赋。” 夏沉烟说:“陛下为何如此作想?” 陆清玄望着她,沉吟片刻,似乎是在判断她的态度。 过了一会儿,他大概是判断出她确实只是好奇,于是缓声回答: “你念的诗词,都是出自《乐府诗集》《李义山集》《杜工部集》这三本书。” “如果朕没有记错,你是按诗歌收录在诗集的顺序来念的,如果有人念过其中某句,你就把这句诗跳过。” “很少有人会在背诗时,把一首诗歌在诗集中的顺序也记下来。除非这个人博闻强识,或是把诗集翻了很多遍——不管是哪个原因,都算是某种天赋。” 夏沉烟有些惊讶,她轻松地笑了一下,说:“陛下不是也记住了诗集中的顺序吗?” 陆清玄说:“朕只是凑巧为之。” “妾身也只是凑巧为之。”夏沉烟说,“妾身并不读诗词。” 陆清玄望了她一眼,把朱笔落在奏章上,写出遒劲挺拔的字迹。 过了几个时辰,天快要擦黑,他们去偏殿用过了晚膳。 然后,夏沉烟随陆清玄回到御书房。 她以为陆清玄会很快打发她回去,就像十几日之前那样。 陆清玄却一直没有让她走,直至他批完最后一封奏章。 此时已经是戌时三刻。 夏沉烟有些困倦,但长久接受的士族礼仪,让她没有打哈欠。 她坐在矮榻上,看见陆清玄搁下朱笔,命令太监收走了所有的奏折。 随后,太监鱼贯而出,他从御案前起身,朝她走过来。 夏沉烟直觉要发生什么,她略微坐直了身体,平视着他。 陆清玄站在她面前,停顿了一会儿。 御书房中的琉璃灯泛着摇曳的光,香炉里氤氲出缭绕的烟。 跳动的烛光映在他的侧脸上,他安静地垂眸凝望她。 夏沉烟慢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和他对视。 她看见他弯下腰,用手指碰了一下她的脸颊。 他的眼眸是漂亮的琥珀色,清幽得像一汪湖水,夏沉烟在里面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她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的眼睛,平缓心绪,使自己的呼吸变得均匀。 就像是在做某种较量。 陆清玄眼眸中的湖水,似乎轻微地波动了一下。他仿佛起了一点兴趣,慢慢地摩挲她的脸颊。 夏沉烟努力地平缓呼吸,却感觉身体变得有片刻僵硬,与此同时,脸上有热意涌上来。 陆清玄很轻地笑了一下。 又是这种很轻的笑。 让她想起了抚摸、诱捕、戏弄某种动物的笑声。 他轻笑着,把她一绺滑落到脸侧的头发顺好。 她立刻发现自己被戏弄了。 陆清玄微笑着收回手,站起了身。 夏沉烟脊背挺得笔直,脑海飞速运转,开始思索说什么话来回击他。 陆清玄笑着说:“朕来替你作画。” “画什么?”她语气有些僵硬。 “画你,和一只猫。”他心情似乎很好,语气十分温和地说。 第8章 偏爱 那只猫很快便被送来了。 这是一只白猫,毛发柔顺光滑,眼睛是棕褐色的,泛着灵动的光彩。 大总管说:“一时半会儿,奴才找不到更合适的,就选了这只猫。” “这只便很好。”陆清玄坐在御案之前,示意宫人们设好笔墨纸砚。 宫人们整理御案,铺开画纸,与此同时,夏沉烟的怀里,被塞进了那只猫。 这只猫似乎不太亲近人,它在夏沉烟怀里扑腾了一会儿,弄皱了她的衣裳。 一个宫人走过来,跪在地上,帮夏沉烟整理好她的衣裙。 夏沉烟面无表情地抱着猫,慢慢地给它顺毛。 白猫逐渐安静下来,但仍然不时盯着御案,蹿腾几下,仿佛对那里很感兴趣。 宫人整理好了夏沉烟的裙摆,御案上的画笔和颜料也已经准备好。 大总管和杜问兴侍立一旁,其余的宫人都退了出去。 在这种时候,夏沉烟还分了一分心思,慢慢地想,大总管似乎很照顾杜问兴。 皇宫的太监好像有认干爹的习惯。 大总管是杜问兴的干爹吗? 陆清玄用画笔蘸了一下墨,和缓地说:“你今日这身衣裳,颜色和白猫很搭。” 夏沉烟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衣裳。 云峰白的四合云纹素软缎细褶裙。 “是吗?”她笑了一下,“妾身还以为,不管是什么颜色的衣裳,都和白猫很搭。” 大总管:“……” 杜问兴:“……” 她这种莫名其妙的语气,一定是在讥讽陛下吧? 是吧? 帝王偏爱 第11节 杜问兴感觉后背都打出一层冷汗,却看见陆清玄的面色仍然十分平静。 他没有回应,但也没有表露出生气的意思,只是低头慢慢地作画。 荧荧烛光照在他的指骨上,他的手指看上去清瘦有力,带着极为匀称的美。 这只匀称漂亮的手,在画纸上认真仔细地描摹她的脸,和她怀中抱着的猫。 光阴慢慢挪过去,画纸上的人和猫逐渐成型。 夏沉烟却坐得有些累了。 这是非常少见的情况。 长久的仪态训练,让她可以保持同一个优雅端庄的姿势,安静地坐两、三个时辰。 但她此时却感到疲倦,不知道是因为夜色确实太深,还是因为御书房中均匀的落笔声,让她感觉到安逸。 从而进一步唤醒了疲惫。 她换了一个姿势,陆清玄淡淡地说:“别动。” 夏沉烟:“……” 不知为何,她忽然想起来今日上午,在御书房门口看见的公孙婕妤。 夏沉烟问:“陛下怎么不召见其他的妃嫔?今日上午,妾身在景阳宫门口遇见一个婕妤,她看上去想给陛下送乳鸽汤,却不得其门而入。” 陆清玄顿笔,抬眸看她。 他的视线,像月光一样静默,停在人的身上时,容易让人联想到落在竹叶上的雪花。 竹的风雅和雪的悄寂,巧妙地融合在一起。 “她们没有你漂亮。”陆清玄温和地说,“你比她们更像一只猫。” 怀里的猫,用力扑腾了一下。 夏沉烟的心里似乎蹿起一簇火苗,也跟着用力扑腾了一下。 她倏然露出一个微笑,松开手。 白猫的爪子在她身上一蹬,敏捷地扑向了御案。 琉璃灯摇曳了一下,猫咪打翻砚台。 黑色的墨汁流向即将完成的画作,其中几滴,溅到陆清玄的指骨上。 陆清玄怔了片刻,望向夏沉烟。 夏沉烟站起身,说:“妾身累了,一时没抓住。” 杜问兴完全没反应过来,还是大总管更机灵一些,立刻拿着帕子,替陆清玄擦手。 雪白的帕子,一点一点擦掉修长手指上的墨痕。 杜问兴不敢看在场两个主子的脸,害怕引来雷霆之怒。 “真是累了吗?” “累了。” 陆清玄淡淡垂眼,平和地说:“既然累了,就先回去休息吧。” 杜问兴听不出来陛下的情绪。 他知道,陛下一向如此。 一年之前,陛下下令射杀当时的大司马时,也是这样温和平淡地说话。大司马的血溅到陛下脸上时,陛下连表情都未曾变动一下。 杜问兴没有动。 大总管看了看杜问兴,走上前,把夏沉烟引出去。 大总管的态度一如往常般殷勤。他引着夏沉烟,走在廊道上,笑着对她说:“夜色深了,娘娘回去的路上当心些。” 夏沉烟“嗯”了一声,在迎上来的宫女们的簇拥中,上了步辇,回永宁宫。 御书房中,陆清玄用刚刚被擦好的手,摸了一下在砚台旁边打滚的白猫。 他如同水面泛起涟漪一般,感到有几分疑惑。 他不太明白,她为什么忽然看起来不太高兴。 就像,他有时候弄不明白,一只猫为何忽然不愿意再伏在他怀里。 …… “陛下的手段……未免太凌厉了。”李家大夫人坐在承华宫的正殿里,忍不住慨叹。 宫人们都已经退到了殿外,广阔的宫殿中,只坐着顺妃李安淮,和她的母亲——李家大夫人。 顺妃李安淮说:“‘最是无情帝王家’——陛下只是看起来温润平和而已,怎么可能真的对谁展现温柔?” “可是,谁能想到他竟然真的把那些小世家枭首了……”李家大夫人的声线微不可察地哆嗦,“他们只是隐瞒了田地和奴仆的数量。如果新的税法施行,有多少世家负担得起这些田地和奴仆带来的高昂赋税?” 李安淮陷入沉默。 她听着母亲絮絮地说话,心里却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了中秋宫宴上的飞花令。 ——那日,她和陆清玄、夏沉烟轮流接令。 她已经许久没有遇上这样的,像样的对手了。 尤其是夏沉烟,她竟然按照诗歌收录在诗集中的顺序来接令。 这实在是让她感到非常有意思。 李家大夫人说:“……他是在以儆效尤!安淮,你没有看见,那天国都街道两边的百姓高声欢呼,全部都在称颂陛下的功德!” 李安淮“嗯、嗯”了两声。 李家大夫人深吸一口气。她大概是看出了李安淮心不在焉的态度,面容变得更加严肃。 “安淮。”她嗓音沉重地说,“现在皇宫规矩大,阿娘进宫越来越麻烦了。你的父亲让我传话给你——他说,你不能再这样怠惰下去了,你必须争宠,想办法生下一个陛下的孩子。王家的失败,就在于他们没有一个名正言顺的孩子。” 李安淮停止了回忆。 她望着母亲,半晌后,垂眸道:“但是在我入宫之前,你们教导我,要知晓廉耻。” 李家大夫人噎了一下。 她想到了丈夫对于这个女儿的评价。 丈夫说——不小心让安淮读了太多书,她看上去似乎呆板了些。 其实,李家大夫人不觉得女儿这样的性情是呆板,但她仍然尽职尽责地传递丈夫要她说的话。 “安淮,你听阿娘说,女子在做姑娘时,和做妇人时的规矩不一样。你想办法生下一个陛下的孩子,你父亲就会给你换个身份,让你出宫,让你得到你想要的自由。” “自由。”李安淮的眼珠子稍微转动了一下。 她抬起眼眸,“真的吗?我也能得到像哥哥们那样的自由?” 李家大夫人神色微顿,她缓了一会儿,伸手抚摸李安淮的头发。 “当然,只要你生下了一个陛下的孩子,你就会得到像你哥哥们那样的自由。” 李家大夫人温柔地、安抚一般地说。 …… “陛下,这是顺妃娘娘送来的香囊。”大总管将一个织工精致的香囊,递到御案上。 陆清玄瞥了一眼,收回视线,“让她今后不必送来了。” “是。” 空气陷入寂静,陆清玄一边看奏章,一边问:“娴妃还是没有过来吗?” 他语气平缓,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回陛下,没有。”大总管说,“奴才去了永宁宫,娘娘说,她身体微恙,就不出门了。” 他一边说,一边回忆起夏沉烟当时的神色。 当时,夏沉烟在喝一碗蜜梨膏,她听见他的来意,放下汤匙,语气平静而无谓,充斥着“本宫倦了,不想挪动”的气息。 如同陛下当年饲养的那只猫,它每次弄坏了什么东西,被陛下抓到时,也是一模一样的神态。它还会高傲地“喵”一声,然后不急不缓地踱走。 陆清玄沉默了一会儿。 半晌后,他说:“益云州进献了一些素华锦,不知道娴妃会不会喜欢,你全部都给她送去吧。” “陛下……”大总管有些惊讶,“这次益云州进献的素华锦只有六匹,全部都送到永宁宫吗?” “对。”陆清玄蘸墨书写,语气波澜不兴。 大总管应“是”,拿了库房钥匙,往门外走。 初冬的风雪如同乱琼碎玉,廊道的台阶下,覆了一层薄薄的冰。 杜问兴站在廊下搓手,他看见大总管出来,立刻跟上去,笑道:“干爹这是要去开库房,给娴妃娘娘送东西?” 大总管应了一声,态度不咸不淡的。 杜问兴笑道:“让儿子去送吧,儿子去永宁宫的次数多,和那边的宫人相熟,也省得干爹在这冰天雪地里奔忙。” 大总管回头,认真地看了他一眼。 杜问兴迎上他的视线,笑容逐渐变得僵硬。 “过来。”大总管说。 他带着杜问兴转入一个耳房,耳房中有两个煮茶的小太监。 小太监们一看见大总管和杜问兴,立刻起身行礼,被大总管打发走了。 耳房中只剩下大总管和杜问兴两个人,炉中火舌的光映照在两人衣角上。 大总管问:“你可知错?” 杜问兴立即跪下,说:“干爹,儿子知错了。” “错在何处?” “那天……那天娴妃娘娘让白猫撞翻了砚台,儿子被吓到了,没有及时去送娴妃娘娘回宫。” 帝王偏爱 第12节 大总管盯着杜问兴。 他发现了杜问兴在说谎。 他盯了一会儿,终究有点舍不得这个漂亮伶俐的干儿子。 他叹了口气,坐到太师椅上,说:“问兴,你知道吗,陛下还在做太子时,曾经养过一只名贵的猫。” “猫?”杜问兴慢慢抬起头,“儿子并没有听说过。” 他敏锐地察觉到大总管态度的转变,这让他松了一口气。 “你没有听说过是正常的。”大总管缓声说,“陛下的这只猫,只养过几个月便没了,知道的人自然不多。” 杜问兴:“是。” 大总管说:“这只猫不太亲近人,也不肯让人抱,但陛下还是经常让它在寝宫里乱跑。陛下每次望向娴妃娘娘,就让我想到了,他当年的那只猫。” 纵容的、平和的态度,很难不让他联想到那只猫。 杜问兴陡然之间感到惊骇,他的尾椎骨蹿起一丝凉意。 大总管瞟了他一眼,没有再说。 杜问兴犹豫片刻,低声问:“干爹,那个传闻是真的吗?” “什么传闻?” “十三个妃嫔娘娘中,只有娴妃娘娘,是陛下亲自选的。” 大总管说:“自然是真的。” 杜问兴擦了一下额头。 炉子里的火光有些刺目,几乎要灼伤他的眼。 大总管看他有几分明白了,才说:“问兴,干爹知道你很聪明,也很懂审时度势。但是,在宫里,除了脑子活,还要消息灵通、谨慎小心,更不能随便怠慢任何一个人——你永远不知道自己怠慢的人,在陛下心里是什么位置。” 杜问兴俯身应是,说:“多谢干爹提点。” 大总管“嗯”了一声,站起身,杜问兴立刻跟着站起来,殷勤地扶住他。 他们出了耳房。远远站在庭院里的两个小太监看见了,便回去煮茶。 “干爹。”杜问兴说,“今日送东西这事儿……还是让儿子替您跑腿吗?” “你想去便去吧。” 杜问兴笑着献了几句殷勤,他们快走到库房时,杜问兴说:“干爹,陛下为什么要养一只不亲近人的猫?” “上头人的事情,咱们哪里想得明白。” “是。” “不过,陛下最后抱到了那只猫。” “怎么抱到的?陛下让人拴住了猫的脚?” “不是。”大总管睇他一眼,“这就是你和陛下在气度上的区别了。” “儿子自然比不得陛下龙章凤姿……”杜问兴说。 大总管露出追忆的神色,不知是想起了什么,他笑了一下。 他说:“陛下诱哄了那只猫,让它主动扑到他怀里,到死也没有离开他的身边。” 第9章 偏爱 同一时刻,永宁宫。 含星终于弄明白了姑娘这几日不去御书房的原因。 她不由道:“‘你比她们更像一只猫’……这句话虽然听上去确实有点奇怪,但也不算是冒犯呀。” “那是因为你喜欢猫。”夏沉烟平静地说,“你喜欢狗吗?” 含星:“嗯……还行?” “喜欢鹦鹉吗?” 含星:“喜欢倒谈不上。” “喜欢瓷瓶吗?” 含星:“……” 夏沉烟嗓音和缓,含星却终于理解了她的意思。 含星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 ——你比她们更像一只狗,所以我给你作画。 ——你比她们更像一只鹦鹉,所以我给你作画。 ——你比她们更像一个瓷瓶,所以我给你作画。 含星:“……!” 好奇怪。 明明陛下应该是在真心实意地赞美姑娘。 可是,为什么连她也有点不高兴了呢? 就好像是,别的人可以被帝王当成一只猫、一只狗、一只鹦鹉,或者一个瓷瓶。 但是她的姑娘,绝对不可以。 夏沉烟沉默不语地坐在廊下。 含星问:“姑娘……您这么久不理会陛下,他会不会生气?” 夏沉烟说:“不会。他反而会让人送礼物过来。” “为什么?” “因为他是一个很有耐心的诱捕者。” 她这句话说完后,过了两刻钟,杜问兴果然带着几匹布料,来到了永宁宫。 他被宫人引进来,看见夏沉烟坐在廊下,立刻露出笑容,隔着很远的距离,就朝她行礼,走近后又问了一次安。 夏沉烟态度平淡。 杜问兴笑着献上礼物,讲了几句趣话,又谈了几个新奇的消息,被夏沉烟打发走了。 走的时候,杜问兴没忍住抹了一下额头,似乎是在擦汗。 …… “娴妃娘娘最近对陛下好冷淡啊。”庄美人坐在承华宫的正殿里,对顺妃道。 她们两人坐在同一张临窗大炕上,中间隔着一张炕桌,看起来像是一对亲近的闺中姐妹。 顺妃李安淮说:“确实如此,陛下的礼物基本没有停过,但娴妃只是收了礼物而已。” 李安淮的宫殿,就像她本人一样,没有挂什么装饰。而她的一个宫女,正坐在一张锦凳上绣香囊。 李安淮一边说话,一边注视宫女的动作。 庄美人说:“唉,没想到娴妃娘娘不仅对我们这些人不热络,对陛下竟然也是如此。我和赵美人她们去永宁宫问安,娴妃娘娘大多数时候,只让她的婢女来招待我们,我根本没和她搭上几句话。” 李安淮没有说话,她仍然在看着宫女穿针引线。 “安淮?”庄美人唤她。 李安淮收回视线,把目光挪到庄美人脸上。 “安淮,你在想什么?”庄美人问。 “我在想,是不是宫女做的香囊不够好看,所以陛下不接。” 庄美人:“……” 庄美人说:“陛下出身自帝王家,地位高贵,可能只是他见过了太多好东西,所以不想要这些香囊吧……” 她的声音有点小,连她自己也觉得这理由略显牵强。 李安淮说:“是因为娴妃吧。” 庄美人:“什么?” 李安淮说:“因为有娴妃在,所以陛下不会在意别的妃嫔。娴妃太美了,美到连我看见都会动心。” 庄美人微微变了脸色。 她低声道:“安淮,你要做什么?” 李安淮默不作声。 长久的沉寂之后,庄美人努力压下心中的不安。她按住李安淮的手,轻声说:“我们入宫之前,你不是跟我说,就这样在宫中虚度一生也好,绝对不要去做那些,让你感到不屑的事情吗?” 她见李安淮不说话,放柔了嗓音,说: “安淮,我不反对你争宠,但是,不要去害娴妃娘娘,好吗?” “你还记不记得,她帮过我?在这个宫廷里,有几个人会那样出手帮人,又不求回报?” “那次玩飞花令,我根本就看不懂她为什么在赢了之后还要喝那杯酒,也听不出来什么诗词在书籍中的顺序,只有你看出来了。” “你在宫宴结束之后,跟我夸她,说她聪明、率真、很有意思。” “你还悄悄写了一首赞美她的诗——你的诗向来写得极好,极为打动人。” “……安淮,不要背叛入宫之前对自己的誓言——否则,当以后的你,憎恨现在的自己,我又该怎么办?” 李安淮垂着眼眸,没有说话。 但是,庄美人看见她的眼睫毛,轻微地动了一下。 …… 永宁宫中,夏沉烟收到的礼物络绎不绝。 帝王偏爱 第13节 这其中大多数,是从景阳宫送过来的。 这些礼物,有华丽的布料,有精致的步摇。更多的时候,是一些点心,据宫人说,是陛下吃了之后觉得不错,于是特地赏下来给她。 夏沉烟:“……” 她不太相信这些宫人的传话。 她把这些点心分给宫女,或者前来问安的嫔妃。 除此之外,每一日,还有景阳宫的步辇抬过来,问她今日身子可大好,是否要去往御书房。 在她拒绝之后,景阳宫的宫人就会恭敬地告退,第二天再次过来询问。 陆清玄没有下达任何强硬的命令。 他只是赠予她各种礼物,表达出看重和偏爱的姿态。 就像在安静温和地,对一只猫咪,展示适合它生存的笼。 细雪落了几十回,潇湘竹被压弯了枝头。 陆清玄在御花园偶遇过一次顺妃后,忽然想起了夏沉烟。 他坐在步辇上,去往御书房的方向,询问道:“娴妃还是原来的态度吗?” 大总管说:“正是。奴才按照您的吩咐,每隔五日,便从库房中挑出一件礼物;每隔两日,便往永宁宫送一些茶点,并且说是您用过这些茶点之后,想起了娴妃娘娘,特意赏下去的。” 陆清玄沉吟,“你是按照娴妃的喜好去送的吗?” 大总管说:“正是,奴才打听了娴妃娘娘在穿衣打扮和饮食上的偏好,所有礼物,都是按照她的喜好选的。” “那是你没有打听到她真正的喜好。”陆清玄淡淡地说。 大总管脊背一僵。 陆清玄说:“你应该从夏家的从人身上,去打听她真正的喜好。” 隔了几日,陆清玄下朝之后,大总管跟在他的步辇边。 陆清玄有些疲惫,但衣冠仍是一丝不苟。 大总管说:“陛下,奴才打听到娴妃娘娘的喜好了。” “说。” “娴妃娘娘在夏家时,常常在练舞、试新衣、梳妆打扮、下棋……” “这些东西朕都送过了。” “是。”大总管躬了躬身,“因此奴才打听到一点别的——有一个被夏家放出去的婢女说,娴妃娘娘偶尔会看舆图。” “舆图?” “是。娴妃娘娘在夏家有几张她自己私藏的舆图,每隔六、七个月才会看一次。但她每次一看,就要看好几个时辰。正因如此,她这个喜好鲜为人知。” 陆清玄沉默了一会儿,说:“朕这里有几张舆图,你给娴妃送去。” “是。”大总管领命,正要去传这个口谕。 “等等。” 大总管恭声询问:“陛下还有何吩咐?” 冬日的阳光照在陆清玄身上,他垂下纤长浓密的眼睫,慢慢地想了一会儿。 他缓声开口,嗓音平静温和。 “你去永宁宫,对娴妃说,朕这里有几张舆图——让她亲自来取。” …… 夏沉烟听见大总管的传话时,正在和一个宫女对弈——她让了三十六子。 宫女眉头紧锁,目不转睛地盯着棋盘。 夏沉烟捻着一枚棋子,询问道:“一定要本宫亲自去取吗?” 大总管恭敬地说:“陛下正是这个意思。” 夏沉烟不语。过了一会儿,宫女终于落下一子。 夏沉烟也把手上的棋子落到棋盘上。 宫女微愣,没看懂为什么突然就输了。 夏沉烟站起身,说:“那现在便去吧。” 大总管和宫人们簇拥着她,她上了步辇,抵达御书房。 御书房中,龙涎香袅袅,陆清玄批完了手上那封奏折,才把笔搁下,抬眸看过来。 冬日的雪落尽了整个皇城,碧瓦飞甍上覆着一层薄薄的雪花。 阳光跃过细雪,停驻在他英挺的眉眼上。 他静默地注视她。 夏沉烟俯身行礼,陆清玄望着她,说:“平身。” 嗓音清平,似乎没什么情绪。 夏沉烟说:“听说陛下有意赠妾身舆图。” “正是。” “妾身已亲自来取。” 陆清玄从屉子里取出几卷舆图,放在御案上。 夏沉烟道了谢,想伸手去拿。 陆清玄修长清瘦的手指,却仍然搭在舆图的末端。 他的视线停在她的身上,如同往日一般平和。 “娴妃,你让朕等太久了。” “做一些事情,让朕高兴起来,朕便把舆图给你。” 他慢慢地,嗓音清和地说。 第10章 偏爱 阳光穿过御书房的窗户,洒在两人的身上,在地面投下淡淡的影子。 夏沉烟和他对视,忽然回忆起一年多之前的事情。 那时候,他带领将士击退了两百万胡兵。得胜还朝那天,据说世家的家主们跪在道路两旁迎接,根本不敢抬头看他的脸。 当时的他,是什么表情? 也是现在这般自持的神态吗? 片刻的凝寂之后,夏沉烟问:“什么办法都可以吗?” “嗯,什么办法都可以。” “那妾身便为陛下跳一支舞吧。” 陆清玄不置可否。 夏沉烟往后退了几步,站在御书房的中央。 冬日阳光照在香炉袅袅升起的白烟上,照在严丝合缝的青色地砖上,也照在她的身上。 陆清玄神色安静地注视她。 夏沉烟没有叫乐师来演奏,也没有唱歌相和,只是轻抬脚尖,简单地跳一支舞。 华美的裙摆随着她的动作盛绽,像清晨的露珠沾惹花瓣,又被轻盈地甩开。 环佩轻摇,舞姿蹁跹,如空谷中摇曳的幽兰,如春日里繁盛的牡丹。 陆清玄慢慢眨动眼睛,几乎难以收回目光。 他刚才确实有些疲惫。 而现在,他似乎觉得心情好一点了。 裙摆开始翻飞,舞姿婉转曼妙。 像冰雪从水底破浪而起,像烈风席卷满池的芙蕖。 像嫦娥飞天。 像朝霞刺目。 像滚烫的月光。 像燃烧的酒宴。 纤长体态爆发出极致的张力,她的最后一个动作落下时,腰肢往后弓,宛若一只振翅欲飞的鸢鸟,或是一柄精致锋利的软剑。 陆清玄的心脏漏跳一拍。 夏沉烟收拢所有动作,结束这一支短暂的舞,如同隐去一片天光。 明明没有任何声音,御书房中却像刚刚结束了一首盛大的破阵曲。 陆清玄靠坐在椅背上,迟迟没有说话。 他几乎难以回神。 “陛下现在高兴起来了吗?”夏沉烟询问道。 “嗯。” 他发出了很轻的一个音,把修长手指从舆图的末端拿开。 夏沉烟垂眸,取走御案上的舆图。 “娴妃。” 帝王偏爱 第14节 “嗯?” “朕这里还有很多精细的舆图。” 夏沉烟动作微缓,抬头看向陆清玄。 陆清玄和她对望,说:“以后也可以过来找朕拿。” 夏沉烟微妙地挑了一下眉。 “好啊。”她说。 之后,夏沉烟拿着舆图,找了个借口告退。 陆清玄没有阻拦她。 他只是把视线停在夏沉烟的身上,当她的裙角隐没在逐渐阖上的房门之外时,陆清玄低头,重新拿起他的朱笔。 窗外照射进来的阳光有些炙热,屋中仿佛还残留她的淡香。 陆清玄凝望奏章,写了几行字,眼前却出现了刚才跃动的舞姿。 他握着笔,忽然罕见地感到后悔。 后悔刚才没有抚琴,配她这一支旖旎的舞。 第11章 偏爱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陆清玄照旧命人给夏沉烟送礼物。 大总管询问道:“陛下,您要过目这些礼物单子吗?” 陆清玄说:“不必,你看着送。” 他从未关心过这些礼物,向来是让底下人看着她的喜好送,再把功劳安在他的头上。 他忙于田地改革的事情,宵衣旰食,夙夜匪懈。 偶尔会在大总管汇报她的近况时想到她,想到那只漂亮的猫。 这天,曦光刚刚亮起,宫人将帐幔挂在金钩之上,轻声唤他。 陆清玄醒来,安静地洗漱、更衣、用膳,慢慢思量今日要商议的国事。 却在用早膳时,脑海中忽然闪过夏沉烟跳舞的身影。 仅仅几个刹那,便倏然消逝。 他没有在意,慢慢地吃完早膳,乘坐步辇,去往开早朝的金銮殿。 天光尚未完全亮起,皇城浸没在一片微蓝色的光影里,像一只蛰伏的巨兽。 他是这只巨兽的主人,沿途遇见的宫人们遥遥望见他的步辇,就已经跪了一地。 陆清玄的视线掠过他们,落在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的宫道上,思索新税法的事情。 他仔细地推敲,其中是否隐藏漏洞。 推敲完之后,他把手指搭在扶手上,目视远方的天际。 晨间的天色,每时每刻都在产生色彩上的变化。 他觉得这种半明半昧的美丽,和娴妃有几分相近。 这个念头落下之后,陆清玄终于意识到有些奇怪。 因为在此之前,他每日都要处理繁多的事务,通常只有遇见某些人或事,才会联想到她。 ——比如,听见和她相关的消息,看见后宫的嫔妃,或者,偶遇她本人。 这次却完全没有来由。 …… 景阳宫的礼物仍然源源不断地送来,隔了十几日,夏沉烟再次去往景阳宫。 大总管听见她来了,亲自来到宫门口迎接,引着她去往偏殿。 “陛下正在接见臣工。”大总管似乎是担心她生气,小心翼翼地说,“一时半会儿,恐怕无法召见娘娘。” “无妨,本宫在这儿等着便是。” 夏沉烟坐在偏殿,只是等待了小半个时辰,大总管就极度不安起来。 他命令小太监们在偏殿伺候夏沉烟,自己去了御书房。 大总管在门外踌躇了一会儿,推门进去。 他不知道让夏沉烟在偏殿长久等待,会不会使陆清玄不悦。 但是,他知道,他在此时进来禀报和夏沉烟相关的消息,不会惹恼陆清玄。 这便够了。 他进了御书房,对上了大臣们的疑惑视线,和陆清玄清冷的目光。 陆清玄坐在这一群人之前,身姿笔挺端庄,比任何人都更出众雅致。 大总管走到陆清玄身侧,俯身,附在他耳边说:“娴妃娘娘来了,已经在偏殿等了将近半个时辰。” 陆清玄的视线落在御书房中的臣子们身上。 他静默半晌后,垂下纤长眼睫,从屉子里取出一卷舆图,递给大总管。 大总管看见陆清玄没有动怒,暗道果然如此。 他双手接过舆图,看见陆清玄挥了挥手,他便恭敬地退了出去。 大臣们坐在下方,面面相觑,互相打着眼色。 他们早就发现,御书房中多了一张桌案。 桌案总是空置,但上面摆放着笔墨纸砚和一张琴,而且许久没有挪开——即使那些纸笔看起来,长久未被人使用。 在陆清玄执政之后,皇宫的规矩逐渐森严,大臣们无法再像以往那般,随意探听宫廷的消息。 他们只能根据皇宫的宫人们流露出的只言片语,拼凑出一些零散的猜测—— 陛下有一个极为宠爱的妃子。 宠爱到,在御书房为她设置单独的桌案,允她随意进出。 甚至还给了舆图。 大臣们相视失色,脑海中不约而同地浮现出同一个念头—— 是夏家的那个女儿吗? 竟然被陛下盛宠至此? …… 夏沉烟没有见到陆清玄,却得到了一张舆图。 她拿着舆图,说:“那本宫就不久留了。” 大总管自然不敢阻拦,他把夏沉烟送到宫门口,又让小太监们抬来步辇。 夏沉烟上了步辇,回到永宁宫。 永宁宫中,庭院深深,细雪压弯潇湘竹的枝头。 云的倒影在院中的水缸里荡漾,和水缸中破碎的冰一起沉浮。 夏沉烟穿过廊道,入了宫殿,来到一张临窗的桌案之前。她铺开舆图,细细打量。 含星为她端来一碗蜜梨膏,笑道:“姑娘又在记忆舆图吗?” 夏沉烟点了点头,“每次看见这些新的舆图,我总是要把它们记到脑子里才安心。” 含星说:“姑娘记性真好,陛下对您也好,这么详细的舆图,说给就给了。” 夏沉烟没有回应,她接过蜜梨膏,慢慢地呷了一口。 有宫女唤含星,含星出了正殿,过一会儿,她又回来了。 含星说:“家中的大夫人又递帖子过来,想要入宫拜访您,还是要拒绝吗?” “拒了吧。”夏沉烟说,“她和伯父琴瑟和鸣,肯定又是想来当说客的。” 含星:“是。” 许久之后,夏沉烟把视线从舆图上挪开。 含星上前,想收舆图。 夏沉烟说:“我自己来。” “是。”含星退到一旁。 夏沉烟一边仔细地收舆图,一边询问道:“陛下最近在忙什么?” 含星说:“陛下最近在推行新的税法,宫里都在偷偷地传这件事。您之前说,不必将陛下的事汇报给您,奴婢就一直没有说。” 夏沉烟动作微顿,她抬头道:“这么顺利吗?” “似乎也不算顺利吧,传闻陛下下了很大的工夫,有时候夜深还在和大臣商议。”含星说,“都是宫里传的,奴婢也不知真假——听说陛下以强硬手段,让所有世家的田地、奴仆都登记在册了。” 夏沉烟问:“什么强硬手段?” 含星说:“据说是检举和雄兵。” 而几大世家,早已结了仇。 …… 下了几场雪,便到小除。 李家大夫人递了帖子进宫。 李安淮接见她的时候,正在写诗。 李家大夫人让她挥退了宫人,说道:“安淮,你的进展呢?陛下都已经在御书房为夏家女设桌案、随意把舆图给她看了,却还是没有召见你吗?” 帝王偏爱 第15节 桌案和舆图的传闻,已经在各大世家传开,连略有权势的官宦人家,都有所耳闻。 顺妃李安淮沉默地书写。 她在誊写一首旧诗,这是她在家中时写的一首诗,却被冠上哥哥们的名号,被哥哥们拿出去炫耀。 李家大夫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按住李安淮的诗笺,把它抽走。 “别写了,安淮!回答阿娘的问题!你是不是还没有对娴妃动手!” 李安淮搁下笔,说:“我想过了,我不能相信父亲的话。” “什么?” “哥哥们从小偷走我写的诗,父亲却从来没有为我做主。当我生下陛下的孩子之后,他又怎么会为我做主?” 李家大夫人直盯盯地望着李安淮,面色变幻莫测。 过了片刻,她刻意和缓了脸色。 她放柔声线,安抚李安淮,李安淮却始终不为所动。 李家大夫人的嗓音逐渐变冷:“是庄家的那个女儿在劝你?她会点医术,总是生出一些不必要的慈悲。” “不关扶柳的事。”李安淮说,“是我自己不想再动手。” “为什么?” “君子拒恶,小人拒善。” 李家大夫人闭了闭眼。 她再次想到了丈夫对这个女儿的评价。 她说:“安淮,不要忘记你是李家的女儿。” “我没有忘,否则我早就揭穿了哥哥们的谎话。” 李家大夫人定了定神,觉得自己得到了某种保证。 她说:“那你继续争宠,多打听一下陛下的喜好,以及陛下要去往的地点。” 李安淮点头。 李家大夫人把诗笺还给李安淮。 她柔声说:“安淮,阿娘不逼你做不想做的事情。那个夏家女,总会有人下手。你一定要记得,到时候把握住机会,别让别人登了先。” 李安淮微微变了脸色。 …… 隔日便是除夕,宫中设了宫宴。 夏沉烟睡了个午觉,醒来时,已经有些迟了。 宫女们服侍她起身更衣。 含星说:“姑娘,今日除夕宫宴,陛下应该也会来。” 夏沉烟“嗯”了一声,没有太在意。 她随手选了一套衣裳,又披上一件大氅,在宫人们的簇拥下,抵达举办宫宴的玉堂殿。 夜色尚未完全落下,玉堂殿中,却已是灯火辉煌。 夏沉烟从廊道走过去,一路听见丝竹声曼妙。 她入了大殿,看见众多妃嫔已经坐在位置上,她们明显都是盛装打扮过,却奇异的没有在交谈。 她抬头看向上首。 太后还没来,陆清玄却已经到了。 灯火煌煌,他隔着人群,和她对望。 灯火斜笼在他身上,他的气质像是冰雪,又像是高山。 他遥远地凝视着她,目光宛若一道静默的月色。 就仿佛是,他已经在此安静耐心地,等待了她许久。 第12章 偏爱 夏沉烟望了他一会儿,迈步入殿。 陆清玄的视线停留在她身上,看着她一步步朝他走来。 耀目的烛火映照在她的脸庞上,她比日光还要动人。 陆清玄忽然想到了年幼时读过的一本书。 书中写:“良久,见她分花拂柳而来,果然如月宫仙子。” 夏沉烟在他前方停步,向他行礼问安。 陆清玄安静地待她礼毕,然后说:“平身。” 夏沉烟起身,退到她的座位上,不一会儿,太后也来了。 宫宴正式开始,席间却陷入一种奇怪的气氛里。 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言谈,丝竹声缭绕在大殿中,愈发衬托得这场景十分古怪。 太后在上首,轻声问:“怎么了?” “朕觉得他们聒噪。” 太后笑笑,指了一盘还没有用过的江米酿鸭子,对宫人说:“赐给娴妃。” 宫人应是,端起菜品,正要退下,陆清玄说:“且慢。” “陛下还有何吩咐?” 陆清玄指了一盘还没有用过的清蒸江瑶柱,对宫人说:“这盘也赐给娴妃。” 宫人应是,用食盒装起两样菜品。 夏沉烟正在默默地吃饭,宫人忽然给她送来两盘菜。 宫人恭敬地说:“娴妃娘娘,这盘江米酿鸭子,是太后娘娘赐下的;这盘清蒸江瑶柱,是陛下赏赐给您的。” 夏沉烟让宫人把这两盘菜放下。 随后,她起身,对两人道谢。 陆清玄坐在上首,静静地注视了夏沉烟一会儿,收回目光。 太后则微笑着说:“不必多礼。” 有一些妃嫔的视线若有若无地扫过来,但当夏沉烟回望时,她们看上去又若无其事。 夏沉烟不动声色地吃完这场宫宴。 宫宴结束之后,妃嫔们三三两两地往外走,陆清玄仍然留在殿内,和太后说话。 夏沉烟也走出了大殿,她对含星说:“打听一下,刚才发生了什么。” 含星应是。 含星极为擅长探听消息,不一会儿,她就回来对夏沉烟说:“今日酉时,陛下便来到了玉堂殿。但各宫的娘娘们来得更早,她们午时三刻就来了——那时候还有几个婕妤和美人去找您,想邀您同去,但您在午睡,奴婢就回绝了。” 夏沉烟:“然后呢?” “然后……陛下到达玉堂殿,各宫娘娘们纷纷去献殷勤。陛下大约是不想应付,便命令大家坐在位置上,不许说话,直至宴席结束。” 含星顿了顿,又说:“席间唯一发生的谈话,便是太后娘娘和陛下给您赐菜的那一会儿。” 夏沉烟:“……?” …… 夏沉烟穿过迤逦的回廊,带宫人们回到永宁宫。 夜色已经深了,永宁宫门口,宫灯摇曳,宫灯下站着一个美人。 美人带着两个宫女,似乎已经等待了她许久。 含星小声提醒:“这是庄美人,您上次在御花园遇见过她。” 夏沉烟其实有印象,她点了点头。 “妾身有事告知娴妃娘娘。”庄美人说。 “请讲。”夏沉烟说。 庄美人没想到,夏沉烟的声音竟然彬彬有礼。 庄美人没忍住,抬头看了一眼。 夏沉烟穿着华美的云光纱,外头罩着一件白狐的大氅。 灯光照在她身上,庄美人和她对视须臾,略感头晕目眩。 庄美人重新低下头,说:“娴妃娘娘如今独得盛宠,木秀于林,恐怕会遭致小人嫉妒……” 她慢慢地念出早就准备好的说辞,心中忐忑。 但她却一直没有被打断。 夏沉烟始终没有说话,安静地听她诉说。 周围站着许多宫人,没有人发出一点声音。 庄美人最后说:“……妾身略通医术,或可为娴妃娘娘效犬马之劳。” 她说完这句话,心跳如擂鼓。 她觉得不会有人相信她玩笑一般的医术。 除了安淮。 但是,片刻的沉寂后,她却听见夏沉烟说:“你似乎是叫……庄扶柳?” 帝王偏爱 第16节 庄美人猛地抬头。 夏沉烟仍然在平视着她,似乎并不意外她忽如其来的投诚。 “你可以跟在我身边。”夏沉烟说。 …… 翌日上午,正是正月初一。夏沉烟在永宁宫中醒来。 宫女们撩起重重帐幔,含星伺候她起身。 含星先说了一通吉祥话,随后道:“庄美人一大早就来了,说是要帮您检查早膳是否含有毒物。奴婢跟她说,您还没醒,让她先去偏殿歇息了。” 夏沉烟“嗯”了一声,说:“她可能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含星动作微缓,片刻后,她为夏沉烟系好衣裳上的丝绦。 “姑娘为何这么说?” “她之前经常来永宁宫,但从来没有像昨日那样,突然上前和我说话。” “原来如此。”含星说。 她服侍夏沉烟净面漱口,当夏沉烟坐于妆奁之前时,宫人进来禀报:“大总管来了。” 含星让宫人稍候。 夏沉烟梳妆完毕,走出寝殿,大总管坐在一张交椅上,他脸上没有任何不耐烦的神色。 他看见了夏沉烟,便站起身,行了个礼,笑着递上一个描金匣子。 含星接过,为夏沉烟打开。 匣中是一叠银票,一支簪花,以及一张写着“福”字的红纸。 大总管笑道:“这是陛下赐给娴妃娘娘的红喜袋,陛下说,愿娘娘去殃除凶,躲避灾厄。” 夏沉烟道了谢,让人把那张“福”字贴起来。 这张“福”字,字体遒劲锋利,力透纸背,应该是陆清玄亲手写的。 大总管又说:“陛下口谕,娴妃娘娘既接了红喜袋,便应去景阳宫拜年。” 夏沉烟:“?” 她顿了顿,说:“本宫稍晚便去。” 夏沉烟给永宁宫的众人赏了钱,还给庄扶柳送了年礼,随后才去往景阳宫。 景阳宫中也贴了一张“福”字。 她被宫人引到一处偏殿,宫人说:“陛下正在举办大朝会,此时应该正在接见大臣和各国使者,还请娴妃娘娘稍候。” 夏沉烟点点头。 她没有等待多久,就透过偏殿的窗户,看见陆清玄远远走来。 他被一大群宫人簇拥着,冬日的冷风迎面拂过,他的冕服衣袖随风轻扬。 他的姿态依然很端庄,眉目精致锋利,侧脸冷白如玉。 他大约是察觉到了夏沉烟的目光,远远地看过来,和她对视少顷,便收回视线。 夏沉烟看见他进了另一处大殿。 过了一会儿,宫人进殿,对夏沉烟道:“娴妃娘娘,陛下命您过去。” 夏沉烟起身,随宫人进入另一处大殿。 这似乎是陆清玄平日习字休憩的地方,摆着一张书案和一榻。 香气从香筒中缓缓氤氲而出,陆清玄正站在桌案前写字。 他听见夏沉烟的脚步声,抬头望过来。 夏沉烟向他走去,在他身前五步远的地方,停下脚步。 她行了礼,说了几句吉祥话。 陆清玄的目光一直停在她的身上。 夏沉烟说完,站起身,对上他的视线。 他搁下笔,对她说:“过来。” 夏沉烟走至他跟前。 两人挨得很近,他身上有淡雅的香。 陆清玄垂下眼睫,打开桌案上的一个匣子。 里面是一支玉步摇。 夏沉烟认出来,这是和田玉。 一整块和田玉雕琢而成的步摇,其上缀着名贵的珠玉。雕工栩栩如生,温润美丽。 陆清玄手指修长,取出匣中的步摇。 他拿着步摇,停顿了一会儿,把它慢慢贴近夏沉烟的发髻。 夏沉烟笔直地立着,望着他的脸。 他的脸很美,鸦羽般的眼睫毛覆住琥珀色的双眸,阳光带着雪一般的清冷,在他的脸上绘一层漂亮的光。 步摇完全贴到夏沉烟的发髻上时,夏沉烟的身体有片刻僵硬——源于对他的接触的不熟悉。 陆清玄安静地等待她略微放松下来。 然后他慢慢地把步摇插在夏沉烟的发髻上。 他收回手,打量了她片刻,说:“很漂亮。” 夏沉烟停了须臾,说:“多谢陛下赏赐。” “不必多礼。”陆清玄说。 他重新执笔。夏沉烟这才发现,他在写“福”字。 每年正月初一,帝王都要写很多“福”字,赏赐给信重的大臣,以及他宠爱的嫔妃。 陆清玄一边书写,一边说:“今日本来只想送你那支簪花。但是方才,看见了属国进献的礼物。” “那日选秀,你戴着一支金錾步摇。但不知为何,朕看见这支玉步摇,觉得你会更喜欢,就给你带来了。” 他说话时,并没有停止运笔。 他的手指清瘦有力,如竹如玉。写出来的字也笔走龙蛇,铁画银钩。 夏沉烟注视着他的字迹,没有说话。 陆清玄的语气仍然很平和,似乎并不在意。他说:“正月里,国事较少,朕要去西山行宫。” 他停了一会儿,问道:“娴妃,你可愿随朕同去?” 第13章 偏爱 夏沉烟说:“妾身想带一个美人同去。” 陆清玄的笔尖在纸上缓慢落笔。他语气波澜不兴,也不问是谁,只是说:“可以。” 夏沉烟告退,她走出偏殿时,大总管看见了她鬓发上的步摇,忍不住微微愣住。 他飞快地收敛神色,上前笑道:“娴妃娘娘这就走了?奴才送一送娴妃娘娘。” 夏沉烟说:“有劳。” 大总管一路将夏沉烟送到景阳宫门口,目送着她坐上步辇,这才转身往回走。 在大燕朝,只有帝王、太后、皇后、贵妃可以乘坐步辇。 但是那辆镌刻着花草与百鸟、配有遮挡烈日的华盖的步辇,已经成为夏沉烟的专属。 大总管转身回到偏殿,看见陆清玄仍然在书写。 明明是枯燥乏味的事情,他却做得不急不缓,仿佛拥有无限的耐心,永远不会因为事情的繁忙杂乱而动怒。 大总管上前,为陆清玄磨墨。 他听见陆清玄说:“准备一下,三日后,朕要去西山行宫。” 大总管略微惊讶,但仍然应道:“是。” 陆清玄语气和缓,又说:“娴妃也会去,她还要带一个美人。” 大总管想到了刚才看见的那支玉步摇。 他笑道:“是,奴才会做出仔细的安排。” …… 大总管离开偏殿后,便去准备帝王出行的相关事宜。 众多的宫人站在他面前,他拿着名册,一一吩咐他们各自要办的事。 杜问兴站在他身边,笑道:“干爹,陛下今年怎么这么早就去西山行宫?这才刚过了除夕,若是往年,陛下要等到初夏才会去吧?” 大总管瞥了他一眼,把宫人们的事务都安排完了,这才挥手让他们退下,对杜问兴说:“陛下今日送了娴妃娘娘一支和田玉步摇。” 杜问兴略一琢磨,不由露出讶然的神情。 在大燕朝的宫规里,即使是皇帝,也受到一些掣肘。 例如,陛下只能在每天太阳落下以后,翻绿头牌,然后再去往妃嫔的宫室,还不能待太长时辰——敬事房的人会不停地提醒。 西山行宫可不一样。 陛下这是……想在白天去看望娴妃娘娘? …… 三日后,帝王携妃,摆驾西山行宫。 帝王偏爱 第17节 夏沉烟被安排到长秋宫,距离陆清玄所居的章台宫很近,庄美人则被安排到另一处宫室。 长秋宫是一座临湖的宫殿,夕阳西下时,推开窗户,可看见湖光潋滟。 此时正是寒冬,湖面上结了一层薄冰。 夏沉烟坐在窗前,执笔画一张舆图。 含星端着一碗蜜梨水过来,笑道:“姑娘在画什么?” “西山行宫附近的舆图。” “这附近的舆图,陛下不是给过您吗?为何要再画一遍?”含星一边问,一边将蜜梨水递给夏沉烟。 夏沉烟接过,啜了一口,说:“我担心记错了,多画几遍,看看有没有缺漏。” 过了一会儿,一个宫女进来,禀报道:“娘娘,陛下来了,在大殿等您。” 夏沉烟搁下笔,走出寝殿。 先帝早年奢靡,为了摆脱皇宫规矩的束缚,他一年四季都居于西山行宫,纵情享乐。 于是有许多行宫的宫女被他召幸。这些宫女,有些成了先帝妃嫔;有些仍在做宫女,但也得到了一些先帝的赏赐。 夏沉烟看见陆清玄时,他身边就有一个行宫的宫女。 这个宫女有一种小家碧玉的美貌,她端着一碗蜜饮,低头和他说话。 陆清玄坐在一张太师椅上,夕阳的光从窗户照进来,映照他的侧脸。 他表情平静,没有接宫女的蜜饮,而是对宫女说了两句什么。 宫女脸上的神情从殷勤转为苍白,不一会儿,她就端着蜜饮,略带踉跄地走了。 夏沉烟慢慢地走过去。 他身上除了龙涎香之外,还有很淡的墨香味——他今天应该是处理完政务,然后才过来的。 “陛下和她说了什么?”夏沉烟问。 陆清玄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安静地看了她一会儿。 “没什么。”他说,“朕告诉她,她们这批宫人可以被放出宫了。” 夏沉烟:“……” “要来下棋吗?”陆清玄问。 “今日不想下棋。”夏沉烟说,“妾身听闻,西山行宫有一座摘月台,可以俯瞰整个西山的美景,妾身想去看看。” 陆清玄沉默片刻,“可以。” 摘月台,是先帝为他宠爱的贵妃——夏沉烟的姑母所建。 先帝流连于西山行宫时,曾经说:“昔日纣王为妲己建摘星楼,今日朕便为爱妃建摘月台。” 夏沉烟从没有来过这座著名的高台。当她和陆清玄一起抵达摘月台时,残阳如血,摘月台在无边暮色的笼罩中,显得格外轩峻峥嵘。 两人慢慢地走上台阶,宫人们侍立一旁。 陆清玄说:“朕很久没来这处高台了。” “陛下以前来过?” “嗯,小时候来过。”他停了须臾,说,“朕小时候,还听过你的名字。” 夏沉烟抬眸看他。 阳光寸寸西斜,北风拂动枝丫。夏沉烟的眼睛美得像暮色中的雾。 陆清玄望了一会儿她的眼睛,收回视线,继续拾阶而上。 他说:“大概是十二年前吧,朕在皇宫的时候听说的。” “十二年前,妾身六岁那年?” “正是。” 夏沉烟不说话了,她知道陆清玄在说哪件事。 她六岁那年,最有名的事情,是随家人外出踏青,碰见了王家家主。 那年,王家家主任大司马,权倾一时,连先帝都要暂时避其锋芒。 王家家主好幼女,看见她,说出一句有名的话:“夏姬姿容冠天下,当娶之。” 他回去后立刻休弃了他的妻子——一个日渐没落的世家的女儿。 随后,他上门求娶她,但被夏家拒绝。 …… 陆清玄走在夏沉烟身前,距离她半步的距离。 他语气温和地说:“当年,朕还在宫中做太子,先帝把那件事告诉朕,问朕的看法。” “陛下是怎么回答的?” “朕当时说,应是出于政治目的,夏姬之名,恐怕难副其实。” 夏沉烟笑了一下,“确实是出于政治目的。” 陆清玄脚步未停,嗓音一如既往的平静如水。 他说:“但是现在,朕觉得,或许不仅如此。” 第14章 偏爱 夏沉烟微微顿步,仰头看了他一眼。 出于礼数,她落后他半步,只能看见他的背影。 他比她更高一些,傍晚的天光从侧方打过来,他的背影颀长挺拔。 他听见夏沉烟停下脚步,也跟着停了下来,回头看她。 暮光斜笼在他身上,他眼睫纤长,容色清隽。 他望着她,询问:“怎么了?” “无事。”夏沉烟说。 陆清玄顿了顿,继续往上走。 终于,他们登上了摘月台。 摘月台的视野极好,举目四望,可以看见广袤无垠的森林、隐藏在林中的重重宫阙,以及守卫在高台附近的侍卫们。 夏沉烟站在摘月台上,将地势与她脑海中的舆图一一对应。 夕阳的风吹拂而过,夏沉烟的发梢随风飞舞。 陆清玄望着她的发梢。 夏沉烟看着高台下的景象,说道:“妾身从未登过如此高峻的殿宇亭台。” 在夏家,她居住于夏家最高的楼阁。 但那楼阁也只有九尺,它唯一的作用,便是烘托她高贵的身份。 “如果你喜欢,以后可以常来。”陆清玄说。 夏沉烟正想应好,她的鼻尖忽然嗅到血腥味。 这是被寒风送过来的血腥味,带着冰凉的铁刃气息。 夏沉烟把视线投于高台之下,她看见高台下的侍卫们少了一些,丛林中的枝丫在震颤,里面似乎有人在打斗。 “那是什么?”她问。 陆清玄瞥了一眼,“刺客。” 他的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并不在意这些刺客。 夏沉烟想到了近来的田地改革。 “是世家?还是胡人?”她问。 “都有可能。” “他们经常派人来刺杀陛下吗?” “偶尔吧。要培养这么多武艺高强的刺客也不容易。” 夏沉烟沉默了,她意识到西山的密林中可能潜伏刺客。 片刻的寂静后,陆清玄问:“你似乎不太开心?” 夏沉烟没想到他能体察到自己的情绪。 但她仍是说:“没有。” 她转了个身,说道:“妾身有些累了,先回行宫吧。” 陆清玄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会儿。 “好。”他说。 两人走下高楼,暮色渐渐四合,随风飘荡的血腥味让夏沉烟有些心不在焉。 她走下一级台阶时,不知为何,突然踩空了。 她没有摔到台阶上,因为陆清玄把她扶住了。 他的反应很快,几乎没有任何停顿。 夏沉烟闻到了他身上的龙涎香。 她抬起头,看见了他线条流畅优美的下巴。 他垂眸注视她,问道:“你还好吗?” 夏沉烟站直身体,说:“妾身很好,多谢陛下。” 帝王偏爱 第18节 她感觉自己的脚踝,有轻微的疼痛。 但她觉得这并没有什么可说的。 就像刚开始练舞时感到疼痛,也没什么可说的。 陆清玄看了她一会儿,轻轻地收回了手。 夏沉烟被陆清玄送回了长秋宫。 长秋宫中,灯火通明,宫女们迎了出来。 陆清玄乘坐步辇离开。 含星目送陆清玄的步辇远去,疑惑道:“陛下不留下来用个晚膳吗?” “我们遇到了刺客。”夏沉烟说,“陛下要回去处理这件事。” 含星立刻将夏沉烟上下打量一番,看见她面色如常,才松了口气。 “庄美人来了。”含星说,“她说想和您一起用晚膳。” 夏沉烟“嗯”了一声,和含星等人一起入殿。 在美人榻坐下之后,她才掀起自己的裙角。 含星倒吸一口凉气。 “姑娘,您脚崴了,是被刺客追的吗?” “……不是。”夏沉烟说,“是我自己踩空了台阶。含星,你去请御医过来。” “是。” 不一会儿,御医来了,庄美人也闻风赶来。 这个御医看上去二十来岁,资质颇轻,但据说是太医院院正的亲传弟子。 他不敢抬头,为夏沉烟略微检查之后,便开了药方,说道:“将此药敷于娴妃娘娘伤患之处,静坐半月,即可无虞。” 含星应好,命小宫女们给赏银。 庄美人在灯下读药方。 御医接过赏银,正打算离开时,庄美人忽然说:“这一味龙葵……似乎替换成积雪草更好。” 御医怔住,他看了一眼夏沉烟,恭恭敬敬地笑道:“娘娘说笑了,这个药方,是微臣按《神农百草经》写的,断然不会有错。” “但换成积雪草,娴妃娘娘会恢复得更快。”庄美人小声说。 御医笑着说:“宫中向来如此开方,贵人们用完这张方子,贵体都十分康健。” 庄美人不说话了,她沉默着放下药方。 夏沉烟从美人榻上坐起来。 她认认真真地看了庄美人几眼,让御医退下,把庄美人唤到跟前,询问道:“你在哪里学的医术?” “妾身跟阿娘所学。” “……阿娘?” “就是妾身的庶母。”庄美人语气略微慌乱,她镇定下来,说,“妾身的庶母本是安济坊的医女,她在安济坊行医时,遇见妾身的父亲,被纳入府中。” 安济坊是国都最大的药堂。 能够留在安济坊的医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具备比男子出众数倍的能力。 最后竟然被世家纳入府了吗? 夏沉烟靠坐在美人榻上,询问道:“你喜欢学医?” “……是。学医能济世救人,使百姓免于灾厄。” “但你在宫中,可救不了人。” 庄美人沉默须臾,说:“但妾身也许能救娘娘。” 夏沉烟笑了一下。 含星在旁,看出来,这是姑娘被取悦到的笑容。 姑娘很少被谁取悦到。就连陛下送来的礼物和茶点,在姑娘看来,都没有半分真心,因而姑娘才随意地将那些茶点,赠送给妃嫔和宫女。 她听见姑娘说:“含星,你再去请几个御医,不要请刚才那个。” 含星:“是。” 不久之后,含星又请来了三个御医。 御医们看见这么大的阵仗,以为是娴妃娘娘的身子出了什么问题,一路十分忐忑。 到达长秋宫之后,他们却得到了两张药方。 “帮本宫看看,哪一张药方更好。”夏沉烟说。 御医们不敢抬头看夏沉烟,只是应道:“是。” 他们发现这两张药方几乎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便是一张方子用了龙葵,另一张方子,将龙葵替换成积雪草。 他们给夏沉烟把脉,商量了一会儿,推举出一个人,向夏沉烟禀报道:“回娴妃娘娘的话,这两张方子,都并无错处。如果非要一较高下,应是有积雪草的这张方子更好,它与娴妃娘娘的体质更为契合。” 夏沉烟点头,让人给了赏银,吩咐御医们退下。 夏沉烟把庄美人叫过来,问道:“你继承你庶母的全部衣钵了吗?” 庄美人说:“尚未。医海无涯,妾身穷极一生,恐怕也难以渡到尽头。” 她的语气很谦虚,夏沉烟却认真地想了想,问道:“你还想继续学医吗?” 庄美人有些惊讶。 入宫以后,她与阿娘分离,再也没有机会学医。 安淮也是一样。 她们都决定在宫廷虚度此生。 然而此刻,娴妃娘娘却问她想不想要继续学医。 她从来没有想过这种可能。 庄美人沉寂了许久,夏沉烟始终安静地等待。 半晌后,庄美人抬起头,轻声询问:“可以吗?” 夏沉烟露出一个微笑。 “当然可以,扶柳。” 她第一次唤庄扶柳的名字。 …… “娴妃娘娘今日派了人去藏书楼,说是要借几卷医书。”大总管对陆清玄禀报道。 藏书楼是皇宫的书阁,里面珍藏的书籍,都十分珍贵,通常是市面上根本无法买到的。 大总管汇报这些事情,并非是因为它们有多重要,而是因为陛下在意娴妃娘娘,他单纯来讨个巧。 陆清玄果然并不在意,他一边批阅奏章,一边漫不经心地说:“她要借便借。” 大总管应是,为陆清玄换了一杯茶。 许久之后,陆清玄批完奏章,把笔搁在笔山上。 小太监们鱼贯而入,将批好的奏章搬走。 陆清玄靠坐在椅背上,“什么时辰了?” 大总管说:“回陛下,现在刚到申时。” “今日倒是更早了些。” “是。” “摆驾长秋宫。” 众人应是,纷纷前去准备。 陆清玄起身,走出书房。 大总管跟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地提醒道:“陛下,今日还没有给娴妃娘娘送茶点。” “嗯。”陆清玄继续往外走。 “陛下可要亲自带去?” 陆清玄脚步微顿。 他沉吟了须臾,说:“一起带去吧。” 御膳房的人很快送来一个食盒。 陆清玄打开看了一眼。 食盒里装的茶点十分精致,带着浅粉色,还有扑鼻的果香。 大总管笑道:“陛下,这些都是娴妃娘娘喜欢的口味。” 陆清玄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他问:“你们是怎么跟娴妃说的?” 大总管笑道:“奴才们跟娴妃娘娘说,陛下用过这些茶点后,想到了娴妃娘娘,特意赏下去的。” 陆清玄:“……” 他闭了闭眼,把食盒盖回去。 “你们觉得娴妃会信吗?”陆清玄缓缓地说,“这些软糯的茶点,朕根本就不吃……娴妃曾经与朕一同用膳,你们觉得,她会看不出来你们在撒谎吗?” 大总管:“……” 大总管:“陛下恕罪!” …… 帝王偏爱 第19节 最后,陆清玄还是把那个食盒带去了长秋宫。 因为制作这些茶点十分费时,如果让御膳房重做,恐怕是来不及了。 他走入长秋宫的正殿,看见夏沉烟斜倚在一张美人榻上,另一个宫妃,坐在她身侧,正和她说话。 看见他的到来,宫妃立刻起身,行礼告退。 陆清玄没有太在意,挥手让她走了。 他在夏沉烟身侧坐下,把食盒放到她面前,说:“朕特意吩咐御膳房给你做的。” 夏沉烟接过,看了一眼,把它放到一边,笑道:“多谢陛下。” 她没有揭穿陆清玄的谎言。 陆清玄却略微有些不自在。 他垂下眼睫,想了一会儿,问道:“你今日想做什么?下棋?还是去登摘月台?” “来下棋吧。”夏沉烟说,“妾身近日不想挪动。” 陆清玄便命人拿来一套围棋。 仍是夏沉烟之前用的那一套棋盘,她并没有更换成陆清玄赏赐给她的和田玉棋盘。 两人安静地下了一会儿棋,宫女忽然进来禀报:“陛下,娴妃娘娘,夏家大夫人递了帖子进来,说是想来拜见娴妃娘娘。” 第15章 偏爱 夏沉烟执棋的手指微顿。 阳光从窗外倾泻而入,她的指尖像白玉一样无暇。 陆清玄垂着眼睫,目光落在她的手指上。 “她现在在哪儿?”夏沉烟问。 宫女递上帖子,说:“夏家大夫人就在行宫宫门口等候。” “去跟她说,本宫今日不想见客。”夏沉烟把棋子落在棋盘上。 她没有接那张帖子。 宫女收回帖子,应道:“是。” 宫女去外头传话。 陆清玄落下一子,漫不经心地询问:“你跟她有嫌隙?” 夏沉烟“嗯”了一声。 明显不想多谈。 陆清玄也没有再多问,两人继续下棋。 仍是一盘和棋。 太阳已经西下,他手边的茶也喝完了。 宫女过来,给他续上一盏。 陆清玄本想起身离开。 他今日过来,本来就打算喝完两盏茶,下完一盘棋。 夏沉烟坐在他对面,视线低垂,在复盘桌上的棋局。 陆清玄看了她一会儿,扶了一下茶杯,等宫女续完。 他端起茶杯,慢慢地啜了一口茶,又和她下了两局,两局都是罕见的和棋。 陆清玄说:“你下棋从来不让朕。” 夏沉烟语气平静:“妾身以为陛下不喜欢被人让子。” 陆清玄笑了一下,“确实不喜欢。” 他们又下了一局,晚霞染红了天空,宫女们点亮宫灯。 烛光荧荧,照亮两人的侧脸。 “陛下今日打算待多久?”夏沉烟问。 周围侍立的宫女们,一时都变得紧张——这是在赶陛下走吗? 站在一旁的大总管,却并不担忧。 他早就看透,陛下对娴妃娘娘极为包容。 陆清玄捻着一枚棋子,慢慢摩挲了一下,“再坐一坐便走。” 果然,半晌后,陆清玄这样说。 他语气清平,让人听不出喜怒。 宫女们略微放松下来,一时间纷纷去传膳。 过了一会儿,另一个宫人过来,恭声道:“娘娘,该换药了。” 夏沉烟看了陆清玄一会儿,垂下眼睫。 宫女撩起裙角,为她的脚踝换药。 陆清玄和大总管都看见她脚踝肿了。 大总管连忙垂下视线,不敢多看。 他心里想:所以,刚才娴妃娘娘是因为知道要换药了,才问陛下什么时候走的吗? 宫人给夏沉烟换药。 陆清玄望着她的脚踝,片刻后移开视线。 “这是昨日在摘月台受的伤?”陆清玄问。 “是。” “为何不告诉朕?” “都是小伤,怕陛下费心。” 气氛陷入片刻的凝滞,当最后一抹天光收拢时,宫人也为夏沉烟换好了药。 陆清玄站起身。 摇曳烛光斜笼在他身上,他身形颀长,气度矜贵。 他说:“好好休息。” 夏沉烟:“是。” 她说完,站起身,打算向陆清玄行礼——他看起来马上就要走了。 “在你脚伤痊愈之前,不必向朕行礼。” 夏沉烟立刻坐了回去。 她说:“是,多谢陛下恩典。” 陆清玄看了她一会儿,踱步离开。 接下来的几日,陆清玄没有再来长秋宫。据说,北边几个城发生了雪灾,他召来了大臣处理此事。 西山行宫地处国都郊外,很多居于国都内城的官员,要耗费更多的时间来此朝会。 章台宫的礼物仍在送来,但是这回,他们没有再说什么“陛下记挂娘娘,用过之后觉得很好,特意赏下来”之类的话。 他们只是送来茶点和礼物,然后说:“望娴妃娘娘喜欢。” 夏沉烟仍然把这些茶点分下去,礼物则让含星收进箱笼。 含星偶然打扫箱笼的时候,咋舌道:“不知不觉,陛下赏赐的礼物,竟然已经积攒这么多了。” 夏沉烟:“……” 她并没有细看这些礼物。 夏家大夫人仍然在往长秋宫递帖子,她似乎很急着见她,每日还在西山行宫外苦等。 夏沉烟第四次接到她的帖子后,询问道:“陛下今日在做什么?” 含星回答道:“听闻陛下仍在处理雪患相关的事务。今日有好几个流民棚倒塌了,似乎是有官员贪污了赈灾银。” 听起来十分麻烦,估计一时半会儿不能处理好。 夏沉烟说:“让大夫人进来,本宫同她说几句话。” 宫人们应是,出去传话。 天上下着细雪,夏家大夫人被一路引进长秋宫。 她是一个十分美貌的妇人,看上去四十来岁,脸上有着被锦衣华服堆出来的安然自得。 宫女们给她撑着伞,她的鬓发上没有飘到雪花,但她仍然被冻得打了几个寒噤。 她克制住自己的颤抖,穿过长长的廊道,一路看见规整有素的宫人们,雕刻极为精致的廊柱,以及庭院中被雪覆住枝头的珊瑚神树。 传言,这长秋宫是先帝为其宠爱的贵妃所建,取用了汉朝宫殿的寓意,意指为皇后居所。 夏沉烟被安排住到这座宫殿,是凑巧,还是有意为之,夏家大夫人不敢深想。 进入长秋宫正殿,迎面而来便是一阵热气。 殿中显然烧了地龙,让此处像早春一般温暖。 夏家大夫人被带到夏沉烟面前。 夏沉烟倚在一张美人榻上,乌发简单地绾起,看上去有些慵懒。 夏家大夫人定了定神,向夏沉烟行礼。 这是她第一次向夏沉烟行礼。 帝王偏爱 第20节 夏沉烟等她行完礼,才让人赐座。随后,夏沉烟挥退了所有宫人。 夏家大夫人露出一个亲切的笑容,温和询问:“沉烟在宫中过得如何?” “尚可。” 夏家大夫人和夏沉烟寒暄了一会儿,在夏沉烟露出不耐烦的神色之前,她笑道:“你伯父让我来问问,那迷香美人散,你可用了?” 夏沉烟低头,拢了拢手中的袖炉,漫不经心地说:“被本宫随手扬了。” 夏家大夫人遽然色变。 虽然她和丈夫早有猜测,但乍然听见这个消息,还是让她如同听见惊雷乍响一般震惊。 她说:“在家中,你十分听话……” “你也知道是在家中。” 夏家大夫人一时无言,她的思绪正繁乱着,一个宫人在帘子外禀报:“陛下来了。” 陛下来了? 夏家大夫人忍不住想,这么冷的天,陛下竟然亲自来长秋宫? 夏沉烟说:“请陛下进来。” 帘子动了一下,一个挺拔身影迈步入内。 夏家大夫人起身行礼,说道:“臣妇夏钱氏,见过陛下。” 早就听说陛下龙章凤姿,丰神异貌,但她一直没有机会近距离地窥见圣颜。 陆清玄的袍角在经过她时停下,她不敢抬头,只能看见上面密密匝匝的九龙暗纹。 精致,端庄,威严。 她见过最威严的人是她的丈夫,但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的丈夫显然不具备像陛下这样深不可测的气度。 陆清玄淡声问:“你就是大司空的妻室?” “回陛下,正是。” 陆清玄没有再问,他走到夏沉烟身边坐下。 夏家大夫人敏锐地发现,不知出于什么缘故,夏沉烟竟然没有朝陛下行礼。 她心底的震撼无以复加,但仍然按捺住了情绪。 她低着头,略坐了一会儿,听见陛下和夏沉烟开始下棋。 大冷天过来,只是为了下一盘棋? 陆清玄看了夏家大夫人一眼。 她仍然低头坐在一旁。 陆清玄不知道夏沉烟为何没有让她退下,但她既然不说,他也不多问。 他温声问:“你近几日在做什么?” 夏沉烟说:“用膳,就寝,对弈,看舆图。” 她的回答十分简洁,陆清玄沉默了一会儿,说了几件他自己在做的事情。 他避开了机密,只拣了几件人尽皆知的跟她说。 夏沉烟“嗯”了几声,对夏家大夫人说:“你先退下吧,本宫还有事要忙。” 夏家大夫人应是,被宫女引出正殿。 凛冽的寒风扑在脸上,夏家大夫人却仿佛已经察觉不到冷意。 她的心更冷。 她到了行宫门口,上了夏家的马车,又被婢女塞了手炉和脚炉,才觉得脑袋略微活络起来。 “夫人,您怎么了?”婢女问道。 这个婢女是夏家大夫人最亲近的心腹,正关切地望着她。 夏家大夫人说:“我没想到沉烟竟然一点都没变。她这几年太听话了,我和大司空都被她哄过去了。” “听话?”婢女略感惊诧,“三姑奶奶在家时听话吗?” 三姑奶奶夏沉烟,无论怎么看,都和“听话”二字沾不上边吧? 夏家大夫人苦笑了一下,“和从前相比,那可算是太听话了。从前,大司空说她傲骨难驯。” 婢女想到了她之前听到的传闻。 她脸色稍变,小声问道:“十二年前,在三姑奶奶身上发生的事情,是真的吗?” 夏家大夫人看了她一眼,叹气,“自然是真的。” 婢女哑口无言。 夏家大夫人长吁短叹了一阵子,喃喃地说:“早知道不把她送进宫了,送去别的什么地方也好。” “陛下看起来太宠她了。” “她不会真的,得到了陛下的真心吧?” 第16章 偏爱 当天晚上,陆清玄留在长秋宫,和夏沉烟下了两局棋,又一起用了晚膳,方才离去。 夏沉烟送走他之后,坐在寝殿翻了两页棋谱,便睡下了。 接下来的几天,他偶尔也会过来,但时辰上没有什么规律,似乎和他国事的繁忙程度有关。 下了两场雪,便到了上元节,夏沉烟的脚伤也好得差不多了。 御医叮嘱道:“娘娘如今虽说身体康健,但还是要以静养为上。” 夏沉烟颔首,让人送走御医。 她坐在窗户边,翻了几页棋谱,便托腮望着日落。 正值傍晚,太阳从红墙绿瓦上一点一点落下,如同一只坠落的金乌。 同一时刻,章台宫中,大总管给陆清玄递上一盏茶。 大总管说:“今日便是上元节,陛下是否要出行,与民同乐?” “就留在行宫中。”陆清玄批阅完最后一封奏章,搁下笔,“朕今日要好好歇歇。” 大总管应是,命小太监们搬走奏折。 夕阳斜笼下来,陆清玄容色平淡,眉宇间却略有倦意。 他静坐了一会儿,起身道:“去看看娴妃。” 众人应是,须臾,步辇备好,他乘坐步辇到达长秋宫。 天气寒凉,他穿过长廊,宫女为他掀开门帘。一阵裹挟着幽香的暖风,顿时扑面而来——长秋宫烧了地龙,暖烘烘的。 夏沉烟背对着他,坐在不远处的窗前,正在凝望窗外的落日。 她今日穿了一件窃蓝色的衣裳,形单影只,像一只倦怠的猫儿。 侍立在大殿的宫女们看见他,行了个礼,想要向夏沉烟禀告他的到来。 陆清玄抬手制止。 宫女们退到一旁。 陆清玄慢慢走到她身侧。 夏沉烟像一只敏捷的猫,几乎立刻就反应过来。 她合上棋谱,说道:“陛下来了?” 陆清玄“嗯”了一声,垂睫看了一眼棋谱,又把视线移到她脸上。 “在看什么?”他问。 “在看日薄西山。” “很无趣吗?” “还行。” “今日是上元节,要不要跟朕出去玩?” 夏沉烟抬眸看他。 陆清玄对上她的视线。他的目光很安静,像瑰丽的冬日湖泊。 夏沉烟说:“要。” 夏沉烟语气十分平静,但陆清玄觉得,她应该是有一些开心。 …… 一个时辰之后,夏沉烟换了一套衣裳,头上戴了帷帽。 陆清玄则唤来中郎将,吩咐他部署周边防卫。 外头寒风凛冽,冷风像刀子一样,直往人的袖口和领口里刮。 夏沉烟走出大殿时,不由打了一个哆嗦。 陆清玄站在她身侧,几乎立刻就发现了。 他对宫女说:“给娴妃披一件大氅。” 宫女应是,去内殿取了一件大氅,为夏沉烟披上,又替她绑好系带。 陆清玄耐心地等待,见她拾掇得差不多了,才和她一起上了马车。 朴实无华的马车“轱辘轱辘”驶出西山行宫,无数的侍卫在暗夜中随行。 大总管望着渐行渐远的马车,暗暗纳罕。 帝王偏爱 第21节 他知道,陛下很少改变原先的决定。 而陛下今日已经说了要好好歇息。 那么陛下为何忽然之间,改变原先的计划? ——在娴妃娘娘根本就没有主动开口的情况下。 …… 马车从城郊驶入国都的街道上,行人摩肩擦踵,沸反盈天。 “有了新税法,今年的日子一定能好过起来!” “铁牛,等到家中日子宽裕了,爹就送你去读书!” “曼娘,你可愿与我成婚?陛下推行了新税法,我家的田地一定不会被世家收走了,婚后,我们男耕女织,我一定好好待你……” 嘈杂的人声如同流水一般,从夏沉烟的耳边流淌而过,她听到最多的,是黎民关于新税法的议论。 世家收拢田地,新税法则反其道而行之,按照每一户持有田地和奴仆的数量来收税。 于是,对世家而言,新税法是苛政;对百姓而言,新税法是仁政。 而作为新税法的推行人,陆清玄却平静地坐在马车里,仿佛这些与他无关。 夏沉烟看了他两眼,揭开车帘,去看外面的景象。 天已经完全黑了,长街却亮起明灯,远远望去,如同星河。 夏沉烟的瞳孔里倒映着这条星河。 陆清玄安静地望着她的背影,没有阻止她。 不久后,马车在一个僻静的角落停下,陆清玄给自己戴上一个面具,先下了马车。 随后,夏沉烟也在宫女的搀扶下,出了马车。 陆清玄等她站好,才问她:“想去哪里玩?” “哪里都可以吗?”夏沉烟问,“会不会有刺客?” “可能会有刺客,但不必担心。”他和缓道。 他身形挺拔,尽管戴着面具,却仍如竹如玉,清贵非凡。 夏沉烟放下心,她随意指了一个方向,两人一起走过去。 乔装过的太监和宫女们,远远跟在他们身后。 人声鼎沸,灯火如流光。 夏沉烟给自己买了一盏花灯,陆清玄看了她一会儿,垂眸也给他自己买了一盏。 两人的花灯都是动物,一只是小猫,一只是小狗。 夏沉烟又去猜灯谜、看大戏、看舞狮和高跷。 帷帽遮住了她的脸,但陆清玄觉得,她似乎一点一点高兴起来了。 他也轻轻地笑了一下。 第17章 偏爱 圆月高高悬挂在天上,朦胧的月光倾泻而下,街道上人烟渐少,灯火却仍然敞亮。 “快到丑时了……”夏沉烟提着花灯,对陆清玄说,“再吃一碗元宵就回去。” 陆清玄“嗯”了一声。 他们找到一个元宵摊子,摊主正坐在摊边打瞌睡。他看见两人过来,立刻打起精神,笑道:“客官要吃点什么?” 夏沉烟用眼神询问陆清玄——你想吃什么? 陆清玄对上她的视线,微缓,语气清平:“你吃,我不要。” 夏沉烟坐下,给自己点了一碗元宵。 陆清玄在她对面坐下。 伪装成普通人、远远跟在后面的宫人们,看见这个场景,连忙上前试毒。 摊主猜到这两个客人恐怕身份不凡,端上元宵后,就避到一边。 夏沉烟把她的小狗花灯放在桌子上,等宫人试完毒之后,慢慢吃元宵。 花灯的光是暖黄色的,温柔地打在她的帷帽上。 流动的、细碎的光影,像水一样,笼住她的脸颊。 陆清玄垂下眼睫,安静地望着她。 一阵寒风卷起,两人的大氅翻飞,在某一个瞬间碰到一起。 花灯里的烛火也随风摇晃,明明灭灭。 一个侍卫忽然上前,附在陆清玄的耳边说话。 陆清玄神色平静,点头让侍卫退下。 他等夏沉烟吃完一个元宵,才说:“娴妃。” 夏沉烟动作顿住,抬头看他。 “有刺客来了,随朕走。” 他的嗓音清和平允,仿佛在说“今日天气不错”。 夏沉烟眨了一下眼睛,放下汤匙,站起身,去拿桌上的花灯。 寒风席卷而过,小狗花灯被风吹跑,像蒲公英一样飞到远方。 来不及捡了。 夏沉烟看了看她的花灯,收回视线,跟到陆清玄身侧。 两人转到刚才的街角,侍卫立即接应,搀扶陆清玄上了马车。 侍卫不敢碰夏沉烟的手,宫人又尚未赶来。 陆清玄坐在马车内,俯身,朝夏沉烟伸出手。 “上来。”他说。 月色泠泠,照在他修长的手指上。 夏沉烟没有犹豫多久,将右手搭在他的掌心。 他的掌心宽大温暖,指尖带有薄茧。 夏沉烟被他扶上了马车。 侍卫放下车帘,马车朝前飞驰。 与此同时,车外传来打斗声。 陆清玄收回了手。 他神色很淡,眼睫微敛,像是在推敲这次行刺的主使。 他的手指上还拿着小猫花灯。 夏沉烟看了看他的花灯,又想起了自己被吹走的花灯。 “你要吗?”陆清玄忽然问。 夏沉烟抬眸看他。 他的视线不知何时已经停驻在她身上。 马车里的琉璃宫灯静谧地燃烧,他的面容优越出众,目光如同星河一般安静。 “多谢陛下,妾身不要。”夏沉烟说,“妾身更喜欢原来那盏。” 陆清玄没有再说,他将自己的花灯放到一旁。 不久之后,马车停下,一个粗大低沉的声音,在外禀报这次刺杀的应对情况。 陆清玄沉静地听了一会儿,然后说:“朕知道了,先回行宫。” 马车驶回行宫,他们又换乘步辇。 陆清玄将夏沉烟送到长秋宫。 夏沉烟笼着大氅,站在长秋宫门口,说:“今日多谢陛下。” 陆清玄垂眸看她,“今夜好好休息。” 夏沉烟应是,送走陆清玄,入殿唤来宫女,沐浴更衣。 她躺到床上之后,想起她的花灯。 她决定明日起床之后,派遣宫女再去街上买一个。 第二天,夏沉烟醒得比较早。 她正坐在妆奁之前梳妆,宫女进来禀报:“娘娘,大总管来了。” 夏沉烟让他稍候。 少顷,她出了内殿,看见大总管坐在一张太师椅上,他手上拿着一盏花灯。 和昨夜她被风刮跑的那盏一模一样。 大总管看见她,站起身,行了个礼,笑道:“这是陛下昨夜吩咐奴才去买的,奴才不敢耽搁,一大清早,就紧赶慢赶地送过来。” 夏沉烟看了一会儿花灯,才对大总管说:“有劳。” 大总管连声道:“不敢。” 夏沉烟命令宫女接过花灯,又让人给了赏银,送走大总管。 宫女说:“好漂亮的花灯,娘娘,要把它挂哪儿?” 帝王偏爱 第22节 夏沉烟思索片刻,说:“挂到本宫的寝殿里。” 宫女应是,夏沉烟的寝殿里多了一盏小狗花灯。 章台宫里,陆清玄正在召集大臣,谈论昨晚遇刺的事情。 中郎将禀报昨晚连夜审出的情报:“这些刺客……都是胡人。他们不通晓大燕朝的语言,只知道要刺杀陛下。” 陆清玄沉吟不语,底下的大臣却已经炸开了锅。 “胡人这是又要侵犯我朝?” “竟然派遣刺客潜入国都,这些胡人,委实太胆大了些!” 陆清玄一一扫过他们的面庞。 众多大臣,皆不敢与他对望。 他抬了一下手,众臣逐渐噤声。 “不一定是胡人。”陆清玄缓声道,“廷尉,你再彻查此事。” 廷尉:“是!微臣必将此案查得水落石出!” 下朝之后,陆清玄照旧去批阅奏章。直至夕阳西下,他才搁下笔。 大总管进来,看见小太监们搬走奏章。他上前,笑问道:“陛下还是摆驾长秋宫吗?” 陆清玄颔首,“花灯送去了吗?” “回陛下,奴才一大早就送去了。” 陆清玄点了下头,也没问她喜不喜欢。 他知道的,她一定喜欢。 不久之后,他坐上步辇,前往长秋宫。 天上落着细雪,打在步辇的华盖上。 他转过一片梅林,晚霞染红天空,梅林繁茂,暗香浮动。 步辇即将走出梅林时,陆清玄忽然说:“停下。” 步辇应声而停,大总管上前询问:“陛下有何吩咐?” 陆清玄摇头,下了步辇,步入梅林。 大总管略微讶异。 陛下从来没有亲自折花。 昨夜,陛下坐在元宵摊子上时,就已经令他足够惊讶了。 陆清玄望着眼前的梅林,仔细挑出一枝最漂亮的梅花,亲手折下。 他把梅花拿在手中,重新坐上步辇。 “去长秋宫。”他淡淡地吩咐。 第18章 偏爱 长秋宫侍立着许多宫人,她们看见陆清玄的到来,纷纷低头行礼。有人打起帘子,进殿禀报夏沉烟。 陆清玄走入内殿,夏沉烟已经放下了她手上的棋谱,转头看向他。 她身后是一扇窗户,夕阳余晖从窗外照射进来,在她的身上跳跃。 她似乎非常喜欢坐在窗边,或者廊下。 是因为向往远处的风景吗? 夏沉烟没有起身行礼的打算。 她仍然坐在椅子上,注视着他,说:“妾身见过陛下。” 陆清玄看了一会儿她的脸,随后垂眸望向夏沉烟的脚踝所在。 华丽的裙摆,遮住了她的双脚。 她没有用他赏赐的素华锦裁制新衣。 而且,如果他没有记错,昨日上元夜,她的脚伤似乎已经痊愈了? 夏沉烟觉得他的视线,在她脚踝停留得过于久了。 她决定解释两句。 陆清玄却忽然“嗯”了一声,说:“不必多礼。” 他收回视线,将手上的那枝红梅递过去,平淡地说:“朕路过梅林,看此花甚美,随手折了一枝。” 夏沉烟道了谢,让宫女把这枝梅花插入瓶中。 两人开始对弈。 下了两局,天色渐晚,琉璃宫灯一盏接一盏地燃起。 一个宫女上前,恭声询问道:“娘娘,可要摆饭?” 夏沉烟点头。 宫女又问:“可要准备陛下的膳食?” 夏沉烟执棋的手指微顿。 先帝时期选入西山行宫的宫人们,都在陆清玄的一句话之下,被打发走了。 这个宫女是最近被拨来长秋宫的,专司膳食等事。 夏沉烟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陆清玄就落下一子,嗓音平和地说:“朕今日在长秋宫用膳。” 夏沉烟:“……” 宫女应是,退下准备。 不久之后,宫女回禀:“陛下,娘娘,晚膳准备好了。” 夏沉烟和陆清玄移至偏殿。 他们一起安静地用膳,宫人在一旁布菜。 今日的鱼脯丸子做得极好,极圆,满溢清香。 夏沉烟夹起一个鱼脯丸子,正要送入口中,丸子滚落到桌上。 夏沉烟:“……?” 她觉得此事不太合理。 为什么她一旦和陛下一同用膳,就总是掉东西? 宫人神色不动地收拾膳桌。 陆清玄静默地看了她一眼。 他的眼眸很美,像是月光照落清涧,寂静无声。 夏沉烟以为他要说些什么。 他却只是垂下眼眸,重新夹了一个鱼脯丸子,挟到她碗中。 宫人们动作稍顿,而后纷纷假装若无其事,继续收拾、布菜。 陆清玄接着用膳,仿佛他只是做了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他的一举一动都十分优雅,合乎规仪。 夏沉烟看了看自己碗里的丸子,想到了寝殿中悬挂的小狗花灯。 虽然她在过去,很少吃旁人夹给她的菜。 但她还是慢慢地吃掉了这颗鱼脯丸子。 …… 正月即将结束时,陆清玄对夏沉烟说:“该回宫了。” 夏沉烟没有表达出异议。 陆清玄语气和缓,“再过一段时日,便是春蒐,你可愿随朕同去?” 夏沉烟点头。 陆清玄笑了一下,说道:“在春蒐之前,你可来御书房寻朕。” 夏沉烟不是很愿意去御书房,在那里坐着,有些无趣。 陆清玄仿佛看出了她的心思,温和地说:“你来了之后,朕给你舆图。近日,各州县奉上了更为精细的舆图。” 夏沉烟应道:“是,妾身必定会去。” 陆清玄再次微笑了一下。 之后,两人坐上马车,返回皇宫。 御林军清理了道路,开阔的官道边,并无闲杂人等。 所有经过的百姓都被命令跪伏在道路两侧,以防有刺客潜伏。 但是,夏沉烟还是隐约听见了赞颂陆清玄功德的声音。 这些声音,从很遥远的地方传过来——似乎是他们刚才经过的地方,有百姓被允许起身,于是他们开始称颂。 夏沉烟的车帘半开着,她把视线投到前方那辆马车上。 ——陆清玄坐在那辆马车里。 他没有派人驱逐那些百姓,但也没有做出回应。 沉着安静,一如他以往的任何一刻。 …… 帝王偏爱 第23节 夏沉烟回到永宁宫,看见庭院中多了几盆盛绽的腊梅。 她迈入正殿,留守在此处的宫人们,纷纷上前向夏沉烟行礼。 其中一个宫人说:“娘娘不在皇宫的这些时日,太后娘娘遣人送来了几盆腊梅,奴婢们擅自做主,将这些腊梅摆在庭院里。” 夏沉烟颔首:“做得很好。” 她赏赐了这些宫人,宫人又说:“太后娘娘近来身子骨不太爽利,据说传了好几次御医。” 夏沉烟说:“本宫知道了。” 宫人们退下,夏沉烟独自坐在正殿的玫瑰椅上,陷入思索。 过了须臾,她站起身,说道:“去看望太后娘娘。” 宫人们收拾好东西,跟随她去往仁寿宫。含星跟在夏沉烟身后,禀报道:“去岁的中秋宫宴,太后娘娘让您去拜访她,您一直没有去,奴婢就替您往仁寿宫送了些礼物。从去年到今年,一共送了三次。” 在夏家时,常常有各家的闺秀给夏沉烟送帖子,想邀请她去各种宴会,或是想要上门拜访。 夏沉烟一直没有离开后院,含星会代她处理这些帖子,有时候还会根据对方的身份,在合适的日子代送一些礼物,以此维持交际。 夏沉烟颔首,表示知道了。 她们到达仁寿宫,太后身边的姑姑亲自迎了出来。 夏沉烟步入正殿,闻到一股香料与苦药糅合在一起的气味。 太后坐在炕上,正在给自己烹茶。 她头上戴着一个深蓝色抹额,眉宇间仍是极为温和。 她见到夏沉烟,放下茶具,朝夏沉烟招了招手,说:“好孩子,过来,让哀家看看。” 夏沉烟一直想不明白太后这突如其来的善意。 但她仍然顺从地走到太后身边。 太后仔细地打量她,让她坐到另一边炕上,笑道:“你随清玄出去这一趟,精神看上去愈发好了。” 夏沉烟笑道:“托太后娘娘洪福。” 她献上了含星为她准备好的礼物——几味珍贵的药材。 太后身边的宫女接过,太后感谢了她的孝心,将一盏泡好的茶递给她。 夏沉烟接过,道了谢。 太后说:“哀家这身子,已经是大好了。倒是你,要多加小心。” 夏沉烟略微惊讶,抬眸看她。 太后微笑:“你这孩子,真是跟你姑母一般鲜活。” 她柔和地说:“这宫廷之中,看似鲜花着锦,但繁花下隐藏的血和泪,又有几个人知晓呢?沉烟,你如今独得陛下宠爱,不乏有人眼红嫉妒。在这宫中,最要谨慎的两样,一是每日的膳食,二是送入口中的药。” 夏沉烟道:“妾身明白。” 太后看着她,温柔地抚摸她的头发。 夏沉烟有些不习惯,但仍静坐着没有动,任由太后的手掌轻柔抚摸。 她听见太后又笑了一下。 这样轻的笑声,让她联想到陆清玄抚摸她时发出的轻笑。 太后说:“哀家这里有几个试药的宫女,用得极是顺手。你今日既然来了,哀家便送你一个。” 夏沉烟起身道谢。 她们又聊了半刻钟,大多数时候,都是太后主动提起话头。她似乎很擅长交际,会特意捡一些夏沉烟喜欢的事来说。 之后,夏沉烟带着太后送的试药宫女,离开了仁寿宫。 含星问:“姑娘,为何太后娘娘对您如此青眼有加?” 夏沉烟思索须臾,说:“可能是因为我的姑母吧。” “外界不是传言,先帝在时,皇后与贵妃势如水火吗?” “我也不知,且再看看吧。”夏沉烟说。 到了下午,皇城飘起雪花。 夏沉烟正好记完一张舆图,打算去御书房拿一张新的。 第19章 偏爱 含星给夏沉烟塞了一个袖炉,又替她披上大氅,说道:“这雪怕是到了傍晚才会停,姑娘月事将近,仔细受了寒气。” 夏沉烟笑道:“知道了。你留在永宁宫,让宫人们将东西入库。” 她说的“东西”,是指她在西山行宫时,陆清玄遣人送来的礼物。 含星:“是。” 夏沉烟带着宫女们,前往景阳宫。 正是寒冬时节,料峭的寒风裹挟着细雪,一个劲儿往脸上扑,四处皆是凋零的枝叶。 夏沉烟坐在步辇上,把袖炉揣得更紧了些。 远远望见一片红梅林,暗香扑鼻,色泽瑰丽,宛若一抹浮动的云霞。 夏沉烟望着这片梅林,直至步辇走过,她才收回视线。 “娘娘,可要奴婢折一枝梅花?”宫人注意到她的目光,询问道。 “不必。”夏沉烟说。 宫人应是。 步辇在景阳宫中停下,大总管迎出来,看见夏沉烟大氅上落的雪,笑道:“这么冷的天气,难为娴妃娘娘亲自过来。陛下今日没有在御书房召见臣工,请娴妃娘娘随奴才来。” 夏沉烟道了谢,一路被引到御书房。 御书房中烧着地龙,迎面扑来一股暖融融的气息。 夏沉烟进来的时候,陆清玄正好在批一封奏章。 他抬眸望了她一眼。日光从窗外洒入,映照在他琥珀色的眼眸中,有一种非常平和的暖。 他垂眸,继续运笔,嗓音清平地问:“外头落雪了?” 夏沉烟说:“是。” 宫人上前,为夏沉烟脱下大氅。她走到熏笼边,烘散自己身上的凉意,一边望着陆清玄的笔。 虽然步辇配有华盖,但倾斜的风雪还是落到了她的鬓发上,此时热气一烤,雪化了,她感觉头上有很浅的凉意。 陆清玄批完了手上那封奏章,温声询问:“来拿舆图吗?” “嗯。” 陆清玄搁下笔,从屉子里取出一卷舆图,递给她。 夏沉烟接过,道了谢,想命人去拿挂在木施上的大氅。 陆清玄说:“外头雪大,等雪停了再走。” 夏沉烟动作稍顿。 “等雪停了,朕多给你一张舆图。” 他的嗓音十分和缓,说出这话,似乎只是因为看见了之前落在她鬓发上的细雪。 夏沉烟思忖片刻,应了好,在矮榻坐下。 陆清玄轻笑一声,重新提起笔。 御书房中,只有落笔的声音,静谧得像是春天的山林。 夏沉烟展开舆图,看了一会儿,逐渐感觉小腹坠坠的痛。 她把舆图卷起来,思索要不要此刻回宫,去寝殿的床上躺着。 她看了一眼窗外,见到风已经停了,绵密雪花倾洒大地。 夏沉烟望着陆清玄的笔,等到他批复完一封奏折,才说:“陛下,妾身想先行回宫。” 陆清玄看了她一眼。 他的神色很浅,通常让人读不出什么情绪。但夏沉烟莫名觉得,他应该是在疑惑。 夏沉烟解释道:“妾身有些倦了,想先回宫休息。” 陆清玄看了看她,视线转向窗外,大约是在判断风雪的大小。 须臾后,他收回视线,说道:“你想回便回吧,带上袖炉,小心别冻着。” “是。” 夏沉烟站起身,小腹的坠疼感让她额角略带汗意。 她在经过熏笼时,暖烘烘的热气使她舒缓了一些。 陆清玄拿了一封新的奏折,蘸墨,阅览。 宫人入内,为夏沉烟披上大氅,帮她绑好系带。 大氅在刚才落了雪,裹到身上的那一瞬间,有些微的凉意。 这凉意让她蜷缩了一下,下意识扶住宫人的手。 宫人连忙搀住她,因为动作略急,宫人撞到了悬挂衣裳的木施,发出轻微的响声。 几乎是在一刹那,陆清玄就抬头看过来。 夏沉烟重新站直了身躯。 宫人低声道:“娘娘可还好?” 夏沉烟“嗯”了一声。 帝王偏爱 第24节 宫人递给夏沉烟一个袖炉,扶着夏沉烟走出御书房。 另一个宫人打开御书房的门,彻骨的朔气扑到身上,夏沉烟经过门槛时,脚下栽了栽。 宫人立即扶住了她。与此同时,她听见身后有朱笔被搁到笔山上的声音。 随后是平缓的脚步声。 片刻后,陆清玄的嗓音在耳畔响起。 “娴妃?” 他已经走到她身侧,带来一阵清淡的龙涎香。 陆清玄看着她,声音略缓了缓,“你脸色很白。” 夏沉烟眨了一下眼睛。 陆清玄伸出手,探了一下她的额头。 很轻的一下,短暂到夏沉烟尚未做出反应,他就收回了手。 陆清玄问:“哪里不舒服?” “小腹。” 陆清玄顿了顿,对宫人说:“宣御医。” 宫人应是,往太医院的方向去。 陆清玄垂下眼睫,望着她。 “不舒服就先别回去,在此处歇着。” 他嗓音平淡地说。 他很少对她下什么命令,哪怕希望她暂且避一避风雪,也只是用舆图说服她。 此时却不一样,像是担心她的身体。 夏沉烟的确感觉不太舒服,大概是因为方才受了寒气。 她应了是,被宫人扶到御书房的一张美人榻上躺好。 陆清玄没有再回去批阅奏章,他一直陪在她的身边。 不久之后,御医赶来。 御医是太医院的圣手,早就听说帝王对娴妃娘娘恩宠有加。 此时,他行礼过后,站在熏笼边,略散了散衣裳上的寒气,才上前,拿出十二万分的小心,给夏沉烟把脉问诊。 ——却发现原来只是来了月事。 帝王竟然这样上心。 御医不由微微一笑,说道:“娴妃娘娘体质虚寒,应该是早年受了寒气。加上今日风雪甚大,娴妃娘娘奔波受凉,才倍感不适。” 他写了一张方子,说道:“按照这张方子,抓药煎服,连吃三日,便可以身体舒泰。娴妃娘娘且谨记,这几日莫再受寒,以免遭受苦痛。” 陆清玄让人把方子拿过来,细细看过,才吩咐人去抓药。 御医告退,陆清玄淡声准了。 陆清玄坐在她身边,他的气息很近,清淡的、温和的,像雨水一样,铺天盖地笼罩下来。 他垂眸,安静地望了她一会儿,说:“朕不太清楚你们女子的月事……你可有什么想要的?” 夏沉烟额角微微冒汗,她缓了会儿,说了几样东西,不久之后,这些东西都被送到她身边。 她的榻边,有一个新挪过来的熏笼;她的身上盖了一条绒毯;宫人端着一碗姜茶,用汤匙舀好,小心翼翼递到她唇边。 夏沉烟喝完一碗姜茶,身上发了些汗,倦意也涌上来。 她说:“妾身先睡了。” 陆清玄说:“嗯,你想睡便睡。” 夏沉烟盖着毯子,在暖意的包围中,阖上双眼。 熏笼的火光照在她的脸上,跃动着,宛若林中的鹿。 而她像是那一整片静谧而美丽的山林,像天地间一个绮丽的梦。 陆清玄望了她一会儿,听见她气息变得均匀绵长,才站起身,回到御案前,继续看刚才那封奏章。 今日可能要迟一些才能批完了。 他执起笔,平静地想。 过了一个多时辰,宫人端来煎好的药。 宫人担心过了药效,小声地唤道:“娴妃娘娘。” 陆清玄抬头,静静地看了她一眼,重新低头批复。 夏沉烟睡得浅,很快就被唤醒。 宫人端着药碗,说道:“这是刚煎好的药,已经试了毒,娴妃娘娘请用。” 夏沉烟坐起身。 宫人用汤匙舀了一勺药,递到她唇边。 这药带着苦恶味,让她想起了太后宫中的,香料与药味混合的气息。 她随意地问道:“试药的宫女是翠寒吗?” 翠寒,是太后送给她的试药宫女的名字。那日她回去之后,随口问了一句,便记下了。 宫人说:“不是翠寒。翠寒今日泻肚,是由永宁宫的太监小贵子试的药。” 陆清玄抬眸望过来。 夏沉烟的动作也顿住了。 她问:“何故泻肚?” “奴婢听说,是翠寒昨夜吃坏了肚子。” 夏沉烟的月事向来不准,有时早几日,有时迟几日,谁也不能预料到她的月事今日会来。 但她还是说:“再换个人试药。” 宫人应是,端着药碗告退。 不一会儿,大总管推开御书房的门,走进来。 他脸色有几分苍白,大冷天里,竟然满鬓角的汗。 他极力平稳声线,对两人说:“启禀陛下,启禀娴妃娘娘,方才试药的宫人蕊月——中了剧毒,奴才已经让人去延请太医。” …… 永宁宫中,腊梅盛绽,潇湘竹却被细雪压弯了枝头。 庄美人——庄扶柳,已经跟永宁宫的人混得相熟了。 她今天下午来到永宁宫,听见夏沉烟去了景阳宫,倒也不走,只是坐在殿中读她的医书。 含星正盯着宫人们将礼物入库,小太监来禀报了这件事。 含星心里想,姑娘有几分看重庄美人,还是要去招待一番。 她等礼物全部入库、登了册子,去往偏殿。 庄扶柳坐在熏笼边读书。 含星笑道:“娘娘好生勤奋。” 庄扶柳笑着说:“算不得勤奋,趁着闲暇,随意看两页罢了。永宁宫里的炭火烧得旺,我少不得常来蹭蹭。” 这句话倒是真的,阖宫上下,炭火供应最足的三座宫殿,应该是景阳宫、永宁宫和仁寿宫。 谁也不敢短了帝王、太后和娴妃的炭火。 含星让小宫女上了茶,两人闲叙几句,一时间气氛融洽。 庄扶柳说:“娴妃娘娘十分倚重你。” 含星含蓄一笑。 庄扶柳笑道:“你这个名字,听起来倒像是一对——莫不是还有个含月?” 她只是随意一说,含星的心却往下微沉。 含星脸上挂着笑,正打算找个话头囫囵过去,一个小宫女忽然匆匆忙忙走入殿中。 “什么事?”含星问。 小宫女喘匀了气,凝声说:“娴妃娘娘来了月事,在景阳宫吃药。那药——被人下了毒,陛下发了好大的火。” “啪嗒”一声。 含星心中一跳。她转头,看见庄美人惊得连手上的医书都没拿稳,砸落在地上。 …… 御书房中,陆清玄坐在椅子上。 他表情很淡,熏笼的火光在他脸上跃动,勾勒出几分忽明忽暗的光影。 没人敢发出一点声响。 宫女和太监们,都压低了脑袋,连呼吸也放轻了。 只剩下熏笼中的炭火,偶尔爆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慎邢司的人很快就回来了,他们说:“启禀陛下,启禀娴妃娘娘,奴才们已查明,娴妃娘娘所用的汤药,被人下了断肠红。第一回 试药的小贵子,不知何时吞服了断肠红的解药,因而毫无异状。第二回试药的蕊月,因没有吞服解药,故而毒发。” 断肠红,是一百多年前,由安济坊的医女研发出的一味药。它可以毒攻毒,治疗多种病症。 但后来人们发现它被单独服下时,可快速致人死亡,且无色无味,无法被银针检测出来。 断肠红一时走俏,被朝廷严格限定了买药的要求。安济坊研制出解药,却只能在事先吞服。 陆清玄没有说话,御书房中一时落针可闻。 帝王偏爱 第25节 慎邢司的太监额上冒出冷汗,却不敢擦。 夏沉烟坐在美人榻上,问道:“那个试药的宫女呢?” 她的声音平缓,打破了凝肃的氛围。 太监连忙回道:“太医仍在急救。” “叫他们尽心。” “是,奴才这就去递话——陛下还有何吩咐?” “再查。”陆清玄说。 慎邢司的太监应是,抹了一把额上的汗,退着走出去。 御书房的门开了又关,寒风卷进来,夏沉烟觉得自己有些虚弱。 陆清玄望了她一眼,挥手让宫人们退出去。 宫人们如蒙大赦,鱼贯而出。 陆清玄走到她面前,打量了一番她的脸色。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想再喝一碗姜茶。” 陆清玄微顿,亲自去御书房门口吩咐。 他大概注意到了凉风侵袭会导致夏沉烟不适,因而只是隔着门帘,对门外的大总管下令。 大总管应是,不久之后,宫女端着姜茶进来。 宫女给夏沉烟喂姜茶,轻声道:“耳房中在重新煎药,娘娘恐怕要重新等一个时辰。” “无妨。”夏沉烟说。 夏沉烟慢慢喝完姜茶,感到身体舒服了一些。这时候,有一个太监进来禀道:“试药的宫女蕊月救回来了。” 夏沉烟舒了口气。 “有没有落下什么病根?”她问。 “御医说,蕊月再静养三个月,便能痊愈,不会留下病根。” 夏沉烟让人给蕊月赏银,陆清玄也赐了名贵的药材。 暮色时分,重新煎熬的药,被送了进来。 夏沉烟喝过这碗药,倦意上涌,再次躺在美人榻上睡着。 陆清玄在批复奏章,用晚膳时,他本打算叫她。 但当他走到她跟前,看见她略显苍白的脸色时,暂时打消了这个念头,只命人将饭菜热着,等待她醒来。 雪停了又落,景阳宫和永宁宫中,今日不知有多少个宫人被此事牵扯进慎邢司。 夜幕低垂,瑞雪纷飞,夏沉烟在熏笼的火光照耀下醒来。 她看见窗外的天已经黑了,烛火荧荧,陆清玄仍在低头批奏折。 她一时有些分辨不清此刻的时辰。 夏沉烟坐起身,绒毯摩擦衣裙,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 “醒了?”陆清玄问。 “是。陛下,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亥时末。” 亥时末,宫中早已下钥了。 她感觉有些饿,陆清玄似乎有所察觉,唤了一声大总管的名字。 大总管很快提着一个食盒进来。 他笑道:“娴妃娘娘,这是今日晚膳,一直吊在炉子上,用小火温着,娴妃娘娘看看,可还合胃口?” 夏沉烟扫了几眼,问道:“就在这儿吃?还是去偏殿?” 大总管心想,自然是去偏殿吃,就连陛下他自己,也从来没有在书房用膳的道理。 “就在御书房吃。”陆清玄平静地说,“你今夜就歇在景阳宫,外头风雪太大,御医说,你受不得寒。” 第20章 偏爱 大总管心中惊讶,面上却不动声色。 他将食盒中的菜品一一摆出,又伺候着夏沉烟用完,方才命人端着盘匜等物,让夏沉烟净手漱口。 御书房中,残留着饭菜气息。 夏沉烟裹着绒毯坐在榻上,看见陆清玄仍在执笔批阅。 他神色平静,眉目清冷,仿佛御书房中出现的这些味道,不能对他造成任何干扰。 夏沉烟发了一会儿呆,便又睡着了。 每次来月事时,她都会变得嗜睡。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有人唤她“娴妃”,声音平静温和,宛若从远方均匀送入梦境的一阵风。 她睁开眼睛,看见自己的绒毯滑落在地,窗外风雪已停,月光如霜一般覆在雪地上。 御书房中没有旁人,只有陆清玄站在她的榻边,垂眸望着她。 他身形笔挺,衣裳一丝不乱,跃动的烛火映照在他的侧脸上,勾勒出俊美出众的轮廓。 “什么时辰了?”夏沉烟问。 “子时三刻。娴妃,你随朕回寝殿歇着,睡在榻上会着凉。” 他也注意到了她滑落在地的绒毯,但并没有弯腰去捡,大约因为从来没有做过这类事。 夏沉烟“嗯”了一声,把绒毯捡起来,站起身。 因为刚睡醒,她感觉有点脱力,往前晃了晃。 一只修长有力的手,立刻将她扶住。 夏沉烟一时有点晕。 那只手一直停着,没有滑向其它地方,也没有松开。 过了须臾,她这股头晕目眩的劲儿过去,才听见他的声音。 “好点了吗?” 平缓优美的嗓音,在夜色中宛若一段琴声。夏沉烟想,这声音若是唱歌,应该很好听。 “好点了,刚才可能因为睡醒不久,又起太快了。” 她后知后觉,把注意力挪到两人接触的地方。 她并不熟悉他的接触。 ——虽然比上次好一些了。 陆清玄很轻地松开手。 “走吧。”他说,“记得披上大氅。” 夏沉烟在宫人的帮助下披了大氅,又揣了手炉,才跟在陆清玄身后,往寝殿的方向去。 厅殿楼阁尽皆隐藏在幽静的夜色里,深夜的皇宫像是一条蛰伏的巨龙,无端让人感到肃穆和威严。 十几个宫人提着宫灯,在前方引路,陆清玄走在她前方,大氅在风中轻扬。 他们穿过长廊,来到寝殿,热气扑面而来。 “要沐浴吗?”陆清玄问她。 “要。” 陆清玄便让宫人伺候她去沐浴。 夏沉烟沐浴完,换了寝衣,迈入内殿。 内殿中有一张沉香木制成的龙床,床面十分开阔。 陆清玄坐在床边,抬眸望向她。 他应该已经洗完澡了,穿着寝衣,身上带一些湿漉漉的水气,看上去比往日柔软一些。 夏沉烟面无表情地走近,坐在床沿。 陆清玄轻笑了一下。 “笑什么?”她问。 “你每次想掩饰情绪的时候,就会收起所有的表情。” 夏沉烟想说,你好像也差不多,只不过伪装得更温和了一点。 但她没有说这句话,只是问:“妾身可以睡里面吗?” 一般而言,妃嫔和帝王共枕,应该让帝王睡在内侧。 陆清玄顿了顿,说:“可以。” 两人各自在床上躺下,宫人进来熄了灯。 夜色幽深,两人之间,隔着很远的距离,宛若隔着一条浩瀚银河。 夏沉烟一时有些难眠,但不一会儿,她就听见身侧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于是她也慢慢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时,阳光透过帘子打在帐幔上,身旁已经空无一人。 夏沉烟坐起身,唤了宫女的名字。 帝王偏爱 第26节 宫女们端着盘匜等物,鱼贯而入,一边服侍她漱口,一边说:“陛下命奴婢们不必唤醒娴妃娘娘。” 夏沉烟问:“现在是什么时辰了?陛下是何时醒的?” “回禀娴妃娘娘,现在是巳时一刻,陛下卯时便醒了。” “朝会结束了吗?” “尚未。” “传步辇,本宫要回永宁宫,让御膳房的人把早膳送到永宁宫。” “是。” 陆清玄结束朝会,回到景阳宫时,便听见太监禀报,“娴妃娘娘已经先行回宫了。” 陆清玄并没有太意外。 他只问:“娴妃好点了吗?” “奴才不知,但看娴妃娘娘的面色,似乎比昨日更红润一些,说话的声气也更足。” 陆清玄“嗯”了一声,回到御书房,梳理了一会儿朝会上讨论的事务,便命人搬来奏章。 在处理奏折的间隙,他问道:“慎邢司的人审得怎么样了?” 能让帝王这样上心的,自然是昨天牵涉到娴妃娘娘的那个案子。 太监心知肚明,回道:“慎邢司那边还在审,目前牵扯到了司徒昭仪和几个美人。不过,她们都说自己是被冤枉的。” …… 夏沉烟坐在永宁宫的殿中用膳。 她吃完以后,含星看她拾掇得差不多了,才说:“姑娘,昨日那个叫蕊月的试药宫女,是庄美人救下的。” 夏沉烟动作稍顿,“怎么回事?” “断肠红乃是剧毒,昨日太医们束手无策,只能尽力延缓蕊月的衰弱。” 含星停了一下,继续说:“奴婢和庄美人,在永宁宫中听闻了此事。庄美人说,她或许能解毒,奴婢就随她一起去了景阳宫。” 夏沉烟问:“然后她把毒解了,却让宫人进御书房禀报时,隐去了她的名字?” “是。奴婢私下揣测,她应该是知道陛下和姑娘都在御书房中,担心在陛下面前留了名,会引发姑娘猜忌。” 夏沉烟微微笑了一下。 含星说:“庄美人医术确实超群,奴婢问起时,她说安济坊的人一直在研制断肠红的解药,因为她的庶母之前也在研发,所以她知道的比寻常人更多一些。” “你很喜欢她?”夏沉烟问。 含星:“……是。奴婢和庄美人聊得投机。” 庄扶柳来拜访时,夏沉烟不一定每次都会接见,有时会打发含星去招待。 夏沉烟颔首,没有再问。 下午,她坐在窗前对弈,庄扶柳来访。 她是一个很漂亮的人,她今日穿着一件浅绿色的袄裙,小心翼翼地望过来,又迅速低下头,有一种极为温婉的美丽,让人想起春日堤岸边被晚风拂过的细柳。 夏沉烟让她坐到自己对面,问她:“会下棋吗?” “会一点,但并不精通。” 夏沉烟说:“来下一局吧。” 于是庄扶柳放下她带来的医书和香囊,与夏沉烟对弈。 夏沉烟让了三十六子,执黑子。 不久后,白子被杀得片甲不留。 夏沉烟:“……” 庄扶柳面色微红:“妾身确实不擅长下棋。” 夏沉烟笑了一下,让人收起棋盘,“无事,你很少拒绝别人吗?” 庄扶柳说:“有时候难以拒绝。” 夏沉烟点点头。 庄扶柳说:“妾身听说娴妃娘娘昨日遇到了一些事……便为娘娘缝制了一个香囊。” 她把香囊递过来,夏沉烟接过。 这大概是个连夜赶制的香囊,没有缝繁复华丽的花纹,针脚却十分细密。 庄扶柳说:“这里面的药材,可以治愈断肠红的毒性。平日戴在身边,也可以醒神明目。” 夏沉烟道了谢,问她:“你是昨日才知道断肠红的解法吗?” 庄扶柳:“……是。妾身的庶母被父亲纳入府后,也没有停下对断肠红的研究,她有了头绪,但不敢拿健康的活人试毒。她其中有三味药并不敢确定,妾身昨天咬牙一试,才试出解法。” 而如果在安济坊,会有中了断肠红的病人为了活下去,自愿试药,进展将快很多。 夏沉烟点头,又和她聊了两刻钟,遣人送走了她。 含星上前,为夏沉烟添茶。 夏沉烟说:“扶柳和她的庶母……有大才。” 含星应是,“断肠红的解药,安济坊的医者用了百余年都尚未研制出来,宫中御医也束手无策……” 这样一个人,却被后宅困住了终身的自由,或者说,才华。 夏沉烟把香囊递给含星,吩咐道:“拿去检查一下。” 含星应是,拿着香囊退下去。 过一会儿,有几个婕妤和美人拜访,她们说:“听闻娴妃娘娘昨日遇了事,妾身们十分忧心,特来拜望。” 夏沉烟和她们聊了几句,回应了她们的关心。刚要打发她们走,仁寿宫的宫女也来了。 宫女带来一个香缨,笑道:“太后娘娘听说了昨日发生的事,开启箱笼,找到了这个祈福香缨。这是高僧祝福过的,太后娘娘说,定能保佑娴妃娘娘平安无虞。” 夏沉烟道了谢,站起身接过,又问候了几句太后的身体,才让人送宫女离开。 婕妤和美人都露出钦羡神色,对着夏沉烟,少不得又是一通称赞巴结。 夏沉烟把她们打发走,对宫人说:“再有人来访,便说我歇下了。” 宫人应是。 含星回来了。 她对夏沉烟说:“庄美人送来的香囊没有问题,御医说,确实有醒神明目之功效。” 夏沉烟说:“你去问问她,愿不愿意把断肠红的解法公之于世人。” 含星应是,亲自去承华宫传话。 她是在承华宫正殿看见庄扶柳的。 庄扶柳正在和顺妃聊天,两人坐在同一张炕上,看起来像一对好姐妹。 含星有些奇怪,庄美人和顺妃的关系怎么这么好。 但她的面上却没有表露出丝毫异常。 她依次对两人行了礼,庄扶柳亲自扶着她起来。 “娴妃娘娘遣你过来,是有什么事吗?”庄扶柳问。 含星说:“娘娘让奴婢来询问,您可愿将断肠红的解法公之于众。” 庄扶柳的动作顿住了,顺妃李安淮也十分惊讶。 这句话有一层隐藏的含义——庄扶柳昨日在众人面前救了人,不用过多久,太医院的人也能照猫画虎,研制出解药。 但那时候的解药,恐怕就与庄扶柳无关了。 “我当然愿意!”庄扶柳感觉自己像被礼品砸中,焕发出几分幸福的头晕目眩,“娴妃娘娘能做到吗?” 含星微微一笑,“娘娘让奴婢来问,自然是可以做到。” 庄扶柳几乎没有疑心,她立刻让宫女送来纸笔,写下一张药方。 含星发现——庄美人竟然可以命令顺妃的宫女,即使只是送纸笔这样简单的事。 她们关系未免太好了。 庄扶柳把写好的药方递给含星,说道:“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一天……能公诸世人,我就已经非常意外和高兴了。” 她小声地加了一句,“能带上我的庶母的名字吗?” “自然可以。”含星提醒,“但这会不会给她带来不便?” 后宅的妾,拥有压过主母的名声…… 庄扶柳立刻意识到了这点。 她握笔的手攥紧了。 含星安静地等待,在这种时候,透过含星的面容,庄扶柳仿佛可以窥见娴妃。 那个安静的、冷淡的、漂亮到让人屏息的娴妃。 却总是观察入微,抬手就送给她一个这样大的惊喜。 半晌后,庄扶柳垂眸,在另一张纸上缓慢落笔。 “如果娴妃娘娘会署名的话,请她加这个名字吧。” 含星望过去。 上头写的是——一女子和她的母亲。 正如一百多年前,有人研发出了断肠红这味奇药,它与几种药材混合,可治疗多种疑难病症。 而断肠红的署名是——安济坊的医女。 没有姓,没有名,美丽孤绝的红颜被掩藏了眉目,只留下一味药材,传承千百余年。 …… 帝王偏爱 第27节 寒冬将过,春意渐临。 一日,陆清玄下朝时,大总管向他禀报了一件趣事。 大总管说:“太医院有几个太医,去民间救济了十来个中了断肠红的病人。” 大燕王朝并没有限制太医去民间行医,他们每旬休沐时,如果想救人,没人会阻拦他们。 陆清玄面色平淡:“嗯。” 他也听说过断肠红这味药材,但上次那个试药宫女既然救回来了,就说明太医院已经有了解决之道,他们这会儿应该是在验证。 大总管说:“他们还免费传出了药方。” 陆清玄:“难得。” 这种宫廷秘药,他们通常会拿去卖钱,专供达官贵人使用,除非帝王下令。 大总管说:“药方的署名是‘一女子和她的母亲’。” 陆清玄:“……?” 他的表情少见地停滞了须臾。 “听说是娴妃娘娘遣他们去做的。娴妃娘娘说,陛下不会怪罪。那些太医想来景阳宫询问,但那日陛下将他们打发走了。” 陆清玄回忆了一下,那天自己为何把太医打发走。 ——因为娴妃来了。 娴妃带来了一盅汤。 她说:“陛下对妾身的照顾,妾身感怀于心。今日妾身身子大好,为陛下熬了这盅汤,请陛下赏脸。” 当时,他是有几分高兴的。 但他仍然等自己的奏折批复完,才移至偏殿,喝了她带来的汤。 就是在那个时候,太医院的御医们来了。 他拿着汤匙,寻思道,御医们特意来问的,也不会是什么大事,只是他们怕担责罢了——他们向来如此。 于是他让那些御医离开。 接着他开始喝汤。可是她亲手熬的汤,和御膳房平日里做出来的,几乎没有任何区别。 只是更咸了一点。 就好像是,她让御膳房的人做完这盅汤,为了体现这是她的手艺,于是特意多加了一点盐。 陆清玄垂下眼睫,什么也没说,安静地喝完了这盅汤。 …… “陛下,您笑什么?”大总管问。 步辇平缓地向前,四处都是草木复苏的气息。 陆清玄坐在步辇上,脸上难得挂着微笑,大总管从来没有见到陛下笑得这么久。 “此事朕知道了。”他温和地说,“随娴妃去吧。” 大总管低头应道:“是。” 第21章 偏爱 同一时间,慎邢司仍然为了投毒案,对无数的宫女太监进行审问。 陆清玄三不五时就要派人来询问进展,慎邢司丝毫不敢懈怠,再加上有人胡乱攀咬,前前后后牵扯进来的宫妃和宫女太监,达两百人之多。 就连顺妃李安淮,也曾经被叫过去询问。 也有妃嫔求到太后跟前,说被慎邢司的下人审问,难免失了体面。 太后却只留下一句“要秉公办理”。 唯一没有被请到慎邢司的只有庄美人,因为她和夏沉烟关系好,慎邢司担心触怒夏沉烟,亲自到承华宫的侧殿询问。 因此,永宁宫内,一片岁月静好;永宁宫外,一片胆战心惊。 转眼便到了春日,春光漏泄,莺啼燕语。 让宫廷动荡许久的投毒案,终于落下帷幕。 慎邢司的人还原了投毒案的过程,抄录两份,分别送给陆清玄和夏沉烟过目。 主谋是一个婕妤,从犯若干。 婕妤自述,见到娴妃娘娘受到帝王偏宠,一时被鬼迷了心窍,让下人给娴妃投了断肠红。 她认下了所有罪,陆清玄给她赐了毒酒。 这天,含星正和小宫女聊投毒案,大总管来了。 大总管笑道:“再过一日便是春蒐,这出行单子上,娴妃娘娘可还有要增减的?” 含星笑道:“多谢总管垂询,娘娘的出行单子已经尽善尽美,没有什么要增减的。” 大总管不过例行一问,特意前来,也是为了体现帝王对娴妃的爱重之意。 两人互相客气几句,大总管又关心了几句夏沉烟,告辞离开。 小宫女问:“这次春蒐,陛下还是只带了娴妃娘娘一个妃嫔吗?就像在西山行宫那样?” 含星说:“当然。不过,在西山行宫那会儿,庄美人也有去。” “庄美人这回不去?” “她有事不去。”含星说,“少打听主子的事,认真干活,等到下回出宫,我就在册子上添你的名字。” 小宫女的眼睛亮了一下,她笑着应道:“是。含星姐姐下回可要记得我。” …… 一日后,浩浩荡荡的车驾从宫中驶出,前往狩鹿围场。 沿途百姓,无一不跪伏,世家的马车缀在车队后方,车上的铜銮铃“叮铃”作响,旌旗遮天蔽日,如同江水一般浩浩汤汤。 夏沉烟的马车,在车队靠前的位置,和帝王车驾的距离很近。 她再次听到了沿途百姓在称颂帝王功德,想到后面那些世家子的脸色,她不由露出一个微笑。 含星问道:“姑娘怎么忽然如此开心?” 夏沉烟说:“我想到了大哥和二哥。” 含星也听到了外头的称颂之声,她略略一想,就明白了。 含星说:“这次春蒐,姑娘应该会遇见家中的两个公子。大公子还好说,二公子行事冲动,恐怕会来找姑娘。” 大公子和二公子,都是夏沉烟大伯父的儿子,他们比夏沉烟年长几岁。 夏沉烟说:“他想找便找,我是不会见他的。” 到了围场,一行人下了马车。 夏沉烟立刻察觉到了四周投射而来的、情绪各异的视线。 她平静地跟随在陆清玄身后,进入御营。 他一一布置随行大臣们的任务,夏沉烟打算回她的营帐休息,顺便看看周边风景。 陆清玄寻了个空隙,叫住了她。 他温和地说:“待会儿就要进行第一场围猎,场面浩大,你可要留下来看?” 夏沉烟说:“妾身想回营帐休息。” “你累了吗?” “没有。” 陆清玄垂下眼眸,静静地思量了一会儿。 阳光照在他漂亮的脸部轮廓上,眼睫微微敛起。 半晌,他抬起眼睫:“朕有一张舆图,绘制了大燕朝的边界,以及胡人的一些城镇——” 夏沉烟微微笑了一下。 她说:“妾身先回营帐休息,待会儿休息好了,便来围场看看。” 陆清玄应了好。 在御营到围场的必经之路上,夏家二公子不耐地等待。 烈日炎炎,他站在一棵芭蕉树下,愈发心浮气躁。 前段时间,他听见夏沉烟扬了迷香美人散,拒绝谋害陛下。他很是生气。 他决定要想方设法改变夏沉烟的念头。 还要把她责骂一顿。 过了一会儿,终于遥遥看见声势浩大的队伍。 陆清玄在官员们的簇拥下,骑马而来。 夏家二公子站在原地,等到队伍临近,都没有看见夏沉烟。 陆清玄的视线扫过来,清冷如冬日初雪。 二公子不情不愿地跪下行礼。 马蹄声“嘚嘚”而过,二公子立即站起身。 “怎么回事!”他低声喝问身边的从人,“夏沉烟怎么没有跟随陛下去围场?” 从人也不知道。他早就听说,三姑奶奶在宫中备受恩宠,在这种情况下,不是应该随时服侍在帝王左右吗? 从人擦了擦额上热出的汗,说道:“奴才再去打听一下。” 过一会儿,从人小跑回来,“公子,三姑奶奶回了营帐,在休息。” 帝王偏爱 第28节 二公子满脸疑惑:“她不用去看陛下狩猎吗?” “奴才不知。” 二公子思索片刻,说:“我们去营帐找她。” 从人劝道:“公子,那里有宫人把守。” “谁敢拦我?” “是、是……” 营帐里,含星说:“姑娘,围猎快要正式开始了。” 夏沉烟喝完一碗蜜梨水,起身道:“走吧,乘轿子去。” “是。” 轿子走在开阔地带,才不会颠簸。宫人们为了让夏沉烟坐得安稳,特意走了更宽阔的远路。 夏家二公子骑着马,抄近路来到营帐时,宫人满脸为难地说:“娴妃娘娘已经去猎场了……” 夏家二公子差点折断手中的马鞭。 …… 夏沉烟抵达围场之后,被一路引到看台最好的位置坐下。 这个位置视野开阔,她对下方的人事一览无余。 无数兵士和官员穿着戎装,按照某种方阵,簇拥在陆清玄周围。 陆清玄格外引人瞩目。 他穿一身戎装,骑着马,神情平和安静,莫名让人想到一柄未出鞘的重剑。 他往这边望了一眼。 一触即收。 夏沉烟把视线挪开,眺望远处山林。 兵士骑马上前,第三次询问道:“陛下,布围已经就绪,是否要驾幸围场?” 陆清玄举起手上的长弓。 兵士松了一口气,骑马往后退。 ——终于开始了,他不知道,陛下先前在等待什么。 夏沉烟听到下方传来欢呼声,她重新把目光投到猎场上。 陆清玄手上持弓,大约是刚射出一支箭。 那支箭正中百步之外的靶心,箭羽微微震颤。 全体的将士们举起手中的马鞭,高呼道:“陛下驾幸围场,围猎开始!” 夏沉烟看见陆清玄骑马进了围场。 他身姿笔挺,没有回头。 刚才望过来的一眼,仿佛只是她的错觉。 夏沉烟身后的贵妇人殷切讨论。 “不知今日会猎到什么?” “听说陛下箭术甚好,每年必会拔得头筹。” “娴妃娘娘就在前面,不知是否要上去搭话?” “我没有可以引见的人……” 夏沉烟望了一会儿远处山林,翻阅自己带来的棋谱。 她没看两页,宫女上前禀报:“娘娘,夏家二公子求见。” 夏沉烟把棋谱翻开新的一页,漫不经心地说:“不见。” 宫女应是,退下了。 不久之后,宫女再次上前。 她附在夏沉烟耳边,传递夏家二公子的话。 她说:“娘娘,夏家二公子说,他那里有含月死前拿的东西。您如果不去,他就将那东西毁了。” 夏沉烟微微攥住了棋谱。 第22章 偏爱 “娘娘?”宫女没有等到夏沉烟的回应,轻轻唤了一声。 夏沉烟放下棋谱,起身道:“他现在在哪里?” “夏家二公子此刻正在猎场周围等待。” “带我去。” “是。” 夏沉烟选了几个孔武有力的太监跟随,同时留下一个小宫女,让她在看台等候。 “如果陛下那边的人问起,你就如实禀报我的行踪。” 小宫女:“是。” 夏沉烟离开了看台,众多命妇贵女的视线停在她身上,但无人敢上前询问。 猎场周围的一条小径边上,生长着一棵茂密的老槐树。夏家二公子正站在树下,翘首等待。 日头越来越大了,尽管他站在树的阴影里,却仍然被晒得满脸都是汗。 他一边用帕子擦汗,一边说:“还从来没有人让本公子等这么久!” 从人连忙安抚他。 两匹上好的枣红色宝马被拴在树干上,喷着响鼻。 良久,夏沉烟乘坐轿子,姗姗来迟。 夏家二公子立刻认出——这种规格的轿子,除了陛下,只有她才能用。 他用力甩掉擦汗的帕子,骂道:“夏沉烟,你枉为夏家人!” “东西呢?” 夏沉烟嗓音平静,她甚至没有下轿子。 夏家二公子噎了一下,只看见被春风吹拂的轿帘。 他说:“这么急着要东西吗?夏沉烟,你果然只惦记着你的婢女——” “你没有含月的东西,对吗?”她淡淡打断他的话。 夏家二公子的思绪飞速转动,正打算编出一些瞎话来糊弄她,就听见她对宫人说:“回去。” 宫人应是,轿子被重新抬起,调转方向。 夏家二公子怔住了。 …… 猎场看台,命妇贵女们交头接耳。 “出来了!有人先猎完出来了!” “是陛下吗?” “应该是……他们走近了,确实是陛下!” “陛下今年又要拔得头筹了。” 陆清玄身后的马车上,装着满满的猎物。 上面有白狐、豹子、麋鹿……甚至一头熊。 他命人清点猎物,良久,他才往看台的方向望了一眼。 却发现视野最好的那个位置,已经空了。 那位置旁边只站着一个小宫女,她略带无措地守在那里。 …… “但是我知道含月死前说的话!”夏家二公子大声说。 如他所愿,轿子停下了。 夏沉烟坐在轿子内,脸上没什么表情。 她知道二公子很可能在说谎,但仍然让人停下来,去听一听。 气氛凝滞许久后,夏家二公子模仿含月的语气,说道:“她当时说,‘好姑娘,认真当夏家的一个姑娘吧。别想着读书、行路,也别整天惦记着夏家之外的天地了……’” 夏家二公子说个不停,夏沉烟一直没有打断他,安静地倾听。 夏家二公子自以为骗过了她,忍不住洋洋得意,又在里头编了几句话,最后说:“……她让你好好练习舞蹈,说终有一天,你会成为夏家的骄傲。” “是吗?”夏沉烟说,“姑母在没有被送给胡人之前,你们不是也说,她是夏家的骄傲?” 夏家二公子的脸色僵住。 已经很久没有人在他面前提起这个人了。 她的名字就像被刻意抹去了一样。 尽管她当年深得圣宠,但在她被送给胡人,写出那样凄绝的、痛骂先帝和朝堂大臣的诗赋之后,就注定她的名字会被抹去。 像拂去一片烟尘,或擦掉一种耻辱。 毕竟“有失国体”。 帝王偏爱 第29节 夏沉烟坐在轿子里,说道:“你们的虚伪面目,真是从小到大如出一辙。如果你不是世家的子弟,你猜猜看,你还能不能坐在现在的这个位置?” 她语气冰冷,隐含讥诮。 夏家二公子被戳中了痛脚。 他从小亲眼目睹夏沉烟,以及他们姑母的惊人天赋。 像太阳一般闪耀的天赋,根本无法隐藏。而他很清楚,自己不过是一个庸才。 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到夏沉烟继续不急不缓地说:“你们怎么不把自己送给胡人?” “和后宫的妃嫔公主相比,胡人其实对你们更感兴趣吧?” “为了让胡人不打你们这些男人的主意,你们甚至掏空黎民的家财,向胡人献上不计其数的珠宝,又允许胡兵肆意践踏百姓。” “真是奇耻大辱,尊严全无,你们跪在地上,像奴隶一样求生。陛下迎战胡兵的时候,我还记得你们说,‘不量其力’。” “既然你们量力,那你现在去把自己送给胡人,还来得及。听说前段时间还有胡人越过边境,来国都行刺,你把自己奉上,我让人给你写诗赋,夸赞你是夏家和王朝的骄傲。” 夏家二公子脸色涨得通红。 他想起了出门前大哥对他的警告—— “二弟,别去招惹沉烟,你说不过她,待会儿又要生气。把她留给我解决,我会处理好这件事的。” 夏家二公子攥紧了手,他回身,去拿悬挂在马背上的弓箭。 簇拥在夏沉烟周缘的太监们,察觉到他的意图,立刻围了上去。 …… 陆清玄靠在椅背上,再次往看台的方向望了一眼。 那个位置,仍然空空如也。 陆陆续续有将领从猎场中出来,每个人都带着猎物,来到他面前,喊一句:“陛下,幸不辱命!” 没有人猎到熊,也没有人猎到那么漂亮的白狐。 春天的风吹过他的戎装和头发,也吹过他的猎物,扬起一阵腥气。 陆清玄神色平静,逐一夸奖他们,并对其中一些人进行赏赐。 大总管看见陆清玄打了个手势。 他连忙走过去,俯身问道:“陛下有何吩咐?” “打听一下,娴妃去哪里了。” 大总管心中诧异,应了声是,去找看台上的小宫女打听。 不一会儿,他回来禀报道:“陛下,娴妃娘娘去见了夏家二公子。” “夏家人?” “是。见面地点在猎场外的那棵老槐树下。” 陆清玄站起身,拿上他的长弓。 他翻身上马,疾驰而去,几个侍卫立即追随。 将领们不安地互望,觉得是今年的猎物没有让陛下满意。 今年的猎场投放了两头熊,但是,另一头熊,还迟迟没有被人猎到。 …… 夏家二公子身边的从人,是当年从兵营里选出来,特意留在他身边的。 从人武艺高强,一时间竟和几个太监斗得难解难分。 夏家二公子握紧长弓。 夏沉烟仿佛预料到他准备做什么,明明连轿帘都没有掀起,却漫不经心地说:“沉瑾,你如果对我动手,伯父会怎么罚你?” 夏家二公子心头狠狠一跳。 这是他从小就被耳提面命的规矩。 他可以和夏沉烟吵架——尽管根本吵不过。 他也可以捉弄夏沉烟——尽管总是被她反过来捉弄。 但是他绝对不能擅自对夏沉烟动手,因为她像一个珍贵的瓷瓶,一丝一毫的损耗,都是对夏家的莫大损失。 夏沉烟轻轻地笑了一下,像是目睹了他的窘迫。 夏家二公子被这声笑点燃了怒火,他挽起弓箭,决定要狠狠吓一吓她! 他搭弓,瞄准,与此同时,远处几匹骏马飞驰而来。 “陛下!”侍卫脸色微变,“那个公子,似乎要对娴妃娘娘下手!” 夏沉烟的轿子十分华丽,每个人都可以轻易判断出轿子里坐的人。 但他们距离轿子还有一段距离,现在根本来不及赶过去。 陆清玄垂眸,从马褡子上拿起一支箭。 他的手指修长有力,在阳光的照耀下,漂亮得像是集中了神祇所有的眷爱。 他用手指夹住箭羽,用力往后拉。 弓弦拉满,再松开。箭羽铮铮,呼啸而去。 他望着射出的箭矢,拿起了另一支箭。 …… 夏家二公子松开自己的手,弓箭离弦。 但与此同时,他听见了其它箭羽射过来的声音。 比他更快的速度,和更大的力道。 他眼睁睁看着两支箭朝他汹汹而来,其中一支先行抵达,竟然射中了他的箭! 两人的箭在空中相撞,爆发出“锵”的一声,双双掉落在地。 另一支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他射来。 他变了脸色,下意识往后躲,还没退出两步,那支箭就打在他的弓上。 巨大的力量震得他手臂一麻,下意识松开手。 “哐当”一声,他的弓砸落在地,扬起一片尘埃。 马蹄声“嘚嘚”而近,陆清玄在侍卫的簇拥下,骑马而来。 阳光倾泻而下,陆清玄骑在马上,神色冷淡,面如冠玉,贵气逼人。 像是不可冒犯的神灵,像是不得攀越的高山。 夏家二公子跪下去,低头请罪。 “微臣拜见陛下。微臣……在和妹妹开玩笑。” “玩笑?”陆清玄嗓音很淡,宛若春季初融的冰川。 夏家二公子却吓得心脏紧缩。 他听过这种语气,在陛下刚刚即位,即将出征之时。 太监回了轿子,随后上前,对陆清玄道:“陛下,娘娘无事,她说没有受惊。” 陆清玄没有回应,他凝望跪伏在地的夏家二公子,似乎在思索如何处置他。 夏家二公子的手臂仍然在发麻,他内心难以抑制地涌上诸多懊悔。 他真的只是想教训夏沉烟,刚才,他想把箭射在轿轩上,好好吓一吓她! 他正打算为自己辩解,却听见陆清玄缓声开口。 “谋害朕的妃嫔,罪无可恕。夏家二子,夏沉瑾,褫夺所有官职,流放岭南,终生不得回。” 夏家二公子的脸一下子褪去所有血色,他颤巍巍抬起头,打算说什么,侍卫们却已经上前,捂住他的嘴,把他带走。 陆清玄注视着他的背影,半晌才翻身下马,朝夏沉烟的轿子走过去。 即将走近时,他似乎意识到萦绕在自己戎装上的血腥味。 “帕子。”他说。 太监们立刻奉上雪白的帕子。 他擦拭了双手,以及身上被猎物溅出的血迹。 随后,他缓步走近,揭开了轿帘。 第23章 偏爱 夏沉烟坐在轿子内,面无表情地凝望脚下踩的织毯。 轿帘忽然被掀起,阳光照耀而入。 夏沉烟抬眸,看见陆清玄站在轿子外。 阳光镀在他的侧脸上,他有一双漂亮的琥珀色眼睛。两人对视了一会儿,陆清玄问她:“你不开心?” 夏沉烟望着他,本想说没有不开心。 但话到嘴边,又没有说出口。 在这一霎那,她忽然不想在他面前说谎了——仅是一霎那而已。 大约是担心让她闻到什么味道,陆清玄一直没有弯腰进轿子,就那样握着帘子,目光专注地落在她身上。 像一道皎洁月光,只照耀一个人。 他望着沉默的她,半晌,询问道:“在想什么?” “在思念一个故人。” 帝王偏爱 第30节 “故人?” “嗯,一个总是规劝我的故人。” 她没有继续往下说,陆清玄却笑了一下。 他的笑声很轻,像春风掠过湖水,一触即收。 他总是心思玲珑,语气平缓,如同安慰:“朕猎到了一只白狐,毛色非常漂亮,想给你做一件衣裳。” 白狐珍贵难得,但夏家是顶级的簪缨世族,夏沉烟有好几件白狐制成的裘衣、斗篷、大氅。 夏沉烟本来想拒绝。 但她顿了顿,接受了他的好意,“好啊,多谢陛下。” 陆清玄唇角挂着笑意,温和地问:“要回去吗?回去之后,可以好好休息。你若不想继续看围猎,便不看了。” 阳光穿过老槐树的枝丫,在地面投下婆娑阴影。树影里还扔着夏家二公子的弓箭。 夏沉烟说:“嗯,回去。” 陆清玄放下轿帘。 轿子抬起,他骑着马,跟在她的身侧。 马蹄声不急不缓,似乎被有意控制速度。 他一直陪伴在她身边,如同每夜拂过江面的清风明月。 到了猎场后,夏沉烟勉力看了一会儿,仍然回了营帐。 她有意克制自己不去思念含月,但二公子的话勾起了她的回忆。 她回了营帐,躺到早已铺好的大床上,在青天白日里睡了一觉。 仿佛坠入梦境,就可以与故人重逢。 …… 夏家的营帐极其华美。从人们在不违背礼制的情况下,遵从主家的喜好,将营帐内部布置得美轮美奂。 夏家大公子坐在营帐里,上方是他的父亲——夏家家主。 夏家家主,也就是夏沉烟的伯父,拥有和二公子极其相似的容貌。两道纹路从他的鼻翼延伸到嘴角,在相术学里,这种纹路被称为法令纹,象征着威严与权力。 夏家大公子的长相更出众一些。他外貌俊郎,气度温润,像一个最优秀的世家子,显赫华贵,风流相尚。 两人刚刚挥退了从人,夏家家主的脸色十分难看。 他说:“沉怀,都怪你,一年多之前,非要把兵权交给陛下。现在他要把你弟弟流放,我们都不能直接反抗。” 夏家大公子夏沉怀,从善如流地认错,随后说:“但是再来一次,我还是会把兵权交出去。胡人当时带两百万大军入侵,除了陛下,根本没有人可以打赢。” “你的意思是,要看着你弟弟被流放岭南?” “父亲息怒,孩儿的意思是,应该要防范得更好。当时陛下打完仗,就应该将兵权夺回来,而不是任由他把这些兵权分给庶族子弟。” 夏家家主面色稍霁。 这是他最骄傲的儿子,天资过人,颇有城府,年纪轻轻,就担任九卿之首。 他问:“现在你有什么办法?” 夏沉怀说:“陛下是一个重权的人。” “我知道,从他每晚批复奏章到深夜便可以看出来。他宁愿自己劳苦,也不愿意像先帝一样,把这些奏章分给我们处理。” 夏沉怀轻轻一哂,说道:“对这样的重权之人,要拿利益去交换。最近少府之位空悬,陛下一直想在上面安插一个庶族子弟。” 夏家家主不满道:“怎么能把少府之位让出去?三公九卿,都应该由世家子担任,那些庶人懂什么治国安邦?” “庶族子弟在这个位置上,做不长久的。”夏沉怀嗓音温润如玉。 夏家家主略微一想,点头同意。 …… 陆清玄一一褒奖狩猎成果出色的将士,便回了御营。 刚才夏沉烟中途离开,他留意到了。 他唤来一个太监,吩咐道:“朕猎的那只白狐,仔细处理干净,送到娴妃那里,问她要做什么样式的衣裳。” 太监应是,躬身退下。 陆清玄又命人搬来奏章,他批复了一会儿,搁下笔,说:“传郎中令。” 郎中令很快到来,与此同时,夏家也派人求见。 陆清玄让郎中令在一旁等待,先接见了夏家派来的人。 这是一个夏家的子弟,身上也挂有官职。陆清玄问他的来意。 夏家人说:“听说陛下打算流放微臣家中的二公子。” “正是。” 夏家人顿了顿,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郎中令,继续说:“二公子出身高贵,恐怕受不得流放之苦。微臣父亲说,他愿让出少府之位。” 郎中令的双眸微微睁大。 夏家人的余光瞥见郎中令的脸色,心中暗暗得意。 他知道陛下一定会同意的,他出门前,大公子就是这样肯定地告诉他的。 大公子的判断很少出错。 “不行。”陆清玄说。 他嗓音清和,毫无波澜,仿佛这个条件完全不能让他动心。 夏家人暗道,果然如大公子所说,这个多谋的帝王,一定会要求更多利益。 他按照大公子的叮嘱,和陆清玄讨价还价,小心翼翼扔出更多筹码。 陆清玄却打断了他,“朕说过了,不行。” “他意图谋害朕的妃嫔,是死罪。朕赦免了他的死罪,只是将他流放,已经是朕看在娴妃的面子上网开一面。” “还是说,比起流放,你们夏家更乐意看见一个被处死的子弟?” 夏家人被吓白了脸。 他不敢担下这样的责任,连忙说了几句好话,便告辞了。 郎中令说:“陛下何必放弃少府这块肥肉?” 三公九卿中,只有他和廷尉,是完全站在陛下这边的人,其他人要么是游离的中间派,要么天生反骨。 他知道陛下为了安排一个自己的人做少府,付出了多少谋划。 陆清玄拿起搁在笔山上的朱笔。 他说:“少府之位,总有一天会落到朕的手里。” “但是谋害朕的妃嫔之人,朕不会轻饶。” 他嗓音平和沉静,握笔的手指修长干净,如竹如玉。 …… 夏家人垂着脑袋,向家主和夏沉怀禀报了结果。 夏沉怀难以置信。 夏家家主摇头,“此举像先帝。” 先帝盛宠他的贵妃时,也是这样不重利益,不分是非——除了最后那一次。 他们之前以为陛下是借题发挥,看来是想岔了。 夏沉怀站起身,说道:“我去找沉烟。” 家主颔首,“你和她关系好,好好跟她说。” 夏沉怀应是,大步流星而去。 夏沉烟是被宫女唤醒的,说是有人求见。 夏沉烟起身,梳妆,去见了大公子,她的堂哥。 夏沉怀坐在一张太师椅上,他和夏沉烟互相见礼,寒暄一会儿。 夏沉烟问:“有什么事?” 夏沉怀微微一笑,“沉烟对大哥也如此不假辞色吗?” “沉瑾冒犯了我。” “大哥知道,大哥代沉瑾向你赔罪。” 他嗓音温和,像一个光风霁月的君子。 夏沉烟不置可否。 夏沉怀说:“陛下似乎爱上了你。” 夏沉烟抬眸看他。 “他为了你,拒绝掉一直想要的少府之位。” 夏沉烟略微一想便明白了。 她说:“他用不着做这样的交易,他总会在少府的位置上安插想要的人。” 夏沉怀注视了她一会儿,缓缓地说:“沉烟,你话少,也很少夸人。” 夏沉烟微微一顿。 “沉烟,你爱上了陛下吗?” “没有。” 夏沉烟平静地说。 两人安静地对望一会儿,夏沉怀说:“无论如何,沉瑾是你的二哥。” 帝王偏爱 第31节 “含月也是我最心爱的侍女。” “侍女如何与亲人相提并论?” “是吗?”夏沉烟微微一笑,“如果侍女不重要,你们当初为什么要将她叫走,溺死了她?” 夏沉怀终于率先移开视线。 他说:“那天大哥不在家,否则大哥一定会帮你阻止父亲和二弟的。” 夏沉烟微微抬起下巴,不发一言。 窗外的阳光照在她下巴上,漂亮得令人有片刻屏息。 良久的沉寂之后,夏沉怀说:“沉烟,你看看你身上穿的华服,你享用的美食和宫婢,你的名声。如果没有家族为你造势,你纵然有天姿国色,又怎么能养在深闺,却拥有举世闻名的美名?” “我很感谢家族给予我的华服和美食。”她说,“但我宁愿用这些换含月回来。” “如果你不是世家女,就连含月这样的婢女,你都无法拥有。” “如果我不是世家女,含月或许还活得很好。” 夏沉怀略感头疼,扶住了脑袋。 他意识到夏沉烟确实对家族心存怨恨,无论她的表情有多平静。 水面下奔涌的暗流,总有一天会冲垮这个家族——在那个文韬武略的陛下的盛宠和筹谋之下。 他决定暂时搁置二弟的事,先解开夏沉烟的心结。 他柔声说:“沉烟,大哥知道,是二弟对不住你。你既然不想原谅他,便不原谅。” 夏沉烟这才点了点头。 夏沉怀心下一松。 他说:“那你在宫里,应当履行世家女的职责,认真侍奉陛下,完成家族的目标。母亲回来跟我说,你将迷香美人散给扬了。你可以告诉大哥,为何不愿意给他用迷香美人散吗?” 第24章 偏爱 “我不喜欢用那种卑鄙的手段。”夏沉烟说。 夏沉怀略微一顿。 他缓了缓,温声道:“真的吗?当年,我们的五姑母,也是这样说的……” 夏沉烟的五姑母,先帝的贵妃,拒绝承认自己心悦于先帝,却故意没有生下带有夏家血脉的皇子。 夏沉烟笑了一下,“如果姑母真的如你们所愿,生下了带有夏家血脉的皇子,那么不管是这个王朝,还是五大世家,都早已经烟消云散。” 除了陆清玄,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抵挡住两百万胡兵的铁蹄。 夏沉怀也跟着微笑。 他说:“也是。” 剑拔弩张的气氛,仿佛随着他们的微笑缓和下来,夏沉怀决定继续巩固一下他们之间的关系。 他说:“你现在看上去很平静……当年你的婢女死后,我记得你哭了好久,现在是已经走出来了吗?” “问这个做什么?你很喜欢看见我哭?” “当然不是,大哥怎么舍得让三妹哭呢?”夏沉怀露出一个和煦的微笑,“当年你的婢女被溺死,我记得你还曾经偷偷给二弟下毒。” 夏沉烟:“你看见了?” “我当时只是偶然发现了这件事。”夏沉怀说,“我们世家大族,讲究的是瓜瓞绵绵。只有同气连枝,才可以撑起绵延数百年的传承。我怕二弟被毒死,也怕你给二弟陪葬,就自作主张,遮掩了这件事。” “我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去投毒的。”夏沉烟淡淡地说。 夏沉怀叹了一口气,脸上仍然挂着笑容。 “你过完年,已经十八岁了吧?这么大的人,不是当年那个十三岁的小孩子了——当年你十三岁,长得比所有孩子都更漂亮,却那么矮,个子才到我膝盖上方。”他说,“一眨眼睛,几年过去,你已经长得这么高,又这么漂亮了。” 他的叙旧温情脉脉,夏沉烟却并没有接茬,只是冷静地说:“如果你没有遮掩这件事,伯父恐怕不会送我进宫。” 夏沉怀笑道:“这不是正好?进宫才是你最好的出路吧?在宫里,谁敢忤逆你?就连陛下都对你一见倾心。大哥可是听说了,陛下在选秀时,只选了你的名字。” 他见夏沉烟默不作声,继续温和地说:“你现在还会像十三岁那年一样,觉得活着无趣吗——你那天可是哭湿了大哥的衣襟,想提剑去报仇,可是力气小得连一柄剑都提不动。现在知道了这些事,要不要感谢大哥的救命之恩?” 夏沉烟说:“含月无辜,不该枉死。如果再来一次,我会先救含月;如果没救成含月,我会再投毒,一次又一次,直至复仇成功,或者我死去。” 她的眼睛很漂亮,但当她说这些话时,让人很难注意到她眼睛的美丽轮廓,而是在第一个须臾,就被她双眸里燃烧的坚定火苗,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 夏沉怀注视着她眼里的火苗,他表情僵住,唇角的笑意几乎维持不下去。 他说:“主家打杀奴婢,无需以命相偿。” 尤其是只手遮天的顶级世家,在很多时候,甚至连银子都不用赔,就可以将事情遮掩过去。 虽然大多数时候他们仍会给钱,但那是给殒命者亲人的赏赐,展现了上位者的体恤和怜悯,和赔偿毫无关系。 夏沉烟说:“奴婢的命也是命。每一条人命在我心里的份量,都一样重。” “沉烟,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固执。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一点都没有改变吗?” “我又没有错,为什么要改变?” 空气变得凝滞,像是冬日里被冻住的湖泊,冰冷之下,暗流涌动。 半晌后,夏沉怀决定假装刚才的僵滞都不存在。 他刻意扬起一个微笑,“沉烟,大哥没办法改变你的想法,不过,活着很美好,你和那些庶人不一样,你可以无穷无尽地享乐。” 他顿了顿,温煦道:“你要记得,大哥是永远站在你这边的。如果你在宫中遇到什么难处,就派人给大哥递话,大哥会立刻举合族之力来帮你。” 完全是士族公子哄家中小妹妹的语气。 夏沉烟垂下眼眸,须臾后,她收敛了身上的所有不愉气息,说:“多谢。” 多谢他发现了她投毒,却没有把这件事说出去。 于是她可以继续活着,为含月复仇。 夏沉怀心中的石头落了地,他唇角噙笑,再次和她寒暄了一会儿,起身告辞。 …… 夏家的营帐内,夏家家主正在啜一杯洞庭碧螺春,他看见夏沉怀回来,立即询问道:“怎么样?沉烟松口了吗?” “父亲。”夏沉怀一板一眼地给他行礼,而后坐到太师椅上,说,“另外想办法吧。” “你没有说服她?” “我仔细想过,让沉烟开口,并不是合适的方法。” 夏家家主放下茶盏,脸色难看。 他皱眉思索了须臾,问道:“那你见了她这么久,聊了什么?迷香美人散的事情,她怎么跟你解释的?” 夏沉怀说:“沉烟没有必要用迷香美人散。” “为何?” “陛下独宠她一人。从前在家中时,大夫每旬给沉烟请平安脉。我们都知道,她的身子没问题,迟早会生出一个陛下的孩子——而在此之前,没有任何妃嫔可以捷足先登。” 夏家家主并不愿意把希望寄托于一个男子的宠爱之上。他说:“你再给她几包迷香美人散,让她用。” “父亲。”夏沉怀的语气微沉,“沉烟有几分不驯,要顺着她来。” 夏沉怀的严肃口吻,引发了夏家家主的沉思。他琢磨着夏沉烟的性格,说道:“那好吧,先这么办。等到她生下孩子,再来处理陛下。” “父亲到时会杀了沉烟吗?” 夏家家主望向夏沉怀,发现自己的儿子脸上,少见地露出关切神情。 他微微笑道:“怎么会呢?沉烟是你最亲近的妹妹,而且,她那么珍贵,我可舍不得杀她。” “多谢父亲。” 夏家家主点头,说道:“还有你二弟的事情,多想想办法,再过几天,他就要被流放了——想想就头痛,这都叫什么事儿。” “是。”夏沉怀说,“父亲如果有闲暇,就多检查一下饮食、衣物和仆役,看看有没有人下毒。” “怎么又要检查?五年之前,你不是突发奇想,花重金给家里请来名医吗?夏家毒物检查的严苛程度,已经直逼皇宫了。” 夏沉怀想到了三妹刚才的表情。 她的表情太沉静了,是因为她已经放弃了复仇,还是,她早就在父亲身上,动了什么不为人知的手脚…… “沉怀?”夏家家主见他不回应,再次唤了一句。 夏沉怀扬起一抹温润笑容。 “孩儿是在想,陛下即位之后,大刀阔斧地进行改革,各方局势紧张,夏家更是处于风口浪尖之上。” 夏家家主:“正是。” 夏沉怀:“父亲是夏家的枢纽与核心,便是再谨慎万万倍,也毫不为过。” 夏家家主被说服。他点头赞许道:“沉怀向来心细。你放心,为父会命人仔细检查。” …… 夏家的毒物检查没什么动静,但在夏家二公子的事情上,夏家显然并没有想出什么行之有效的办法。 第六天,含星就对夏沉烟说:“姑娘,二公子被送走了。” 夏沉烟正坐在猎场的看台上——春蒐要进行二十天。在这二十天里,陆清玄除了处理政事,便是去打猎,他常常邀请她来猎场看看。 虽然夏沉烟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但是,他给出的条件,有时候真是令人心动。 夏沉烟合上棋谱,小声问:“是流放吗?” “是。”含星的眉梢眼角都在飞扬,“听说大司空他们想了好多办法,陛下都不愿意松口,一门心思要为姑娘出气。他们又不敢去劫狱——现在国都的兵权,大部分都掌握在陛下手中,没人敢去找这个麻烦。” 夏沉烟微微一笑。 含星说:“姑娘,含月的仇终于报了一半!听说岭南地多湿蛰,瘴疠横行,人迹罕至,流犯们过的都是活不长的苦日子。” 夏沉烟说:“小声点,仔细让后头的命妇贵女们听见了。” 含星压低了声,说道:“是。陛下还刻意照顾了您。” 帝王偏爱 第32节 “照顾我?” “正是。流放的犯人,都要从国都的大街上,一路押解出去,但二公子是您的堂兄,陛下特意让人在晚上,宵禁的时候押解的。” 夏沉烟“嗯”了一声。 含星道:“但是,有几个百姓看见了二公子。他们冒着被处罚的风险,也要在宵禁的时候跑出来,朝二公子扔石头。” 夏沉烟略微惊讶,“他还做了别的不好的事吗?” “听说是放了印子钱,差点逼死好几户人家。” “他……很缺钱?” 夏家就连廊柱上都有装饰用的浮金,他一个嫡系二公子,为什么会缺钱? 含星说:“据传是二公子看上了烟花柳巷的几个头牌,他花钱如流水,怕被家中知道。” 夏沉烟:“……” 含星说:“传闻,二公子离开国都的时候在哭。如果不是他哭得太大声,夜深人静的,那几户百姓也不会注意到他。” 夏沉烟问:“……你知道他哭的时候,有没有说什么吗?” “他哭了很久,说了很多话,奴婢听说,他说的最多的一句就是‘对不起,含月。’但押解的差役和扔石头的百姓,都不知道含月是谁。” 夏沉烟把棋谱放到桌子上。 她轻轻地抚平了前几日被她攥皱的书页边角。 …… 当天傍晚,陆清玄仍然是第一个从猎场里出来的。 他下了马,把长弓扔给随从,用帕子擦干净戎装上的血迹,随后缓步走向看台。 看台上的贵女命妇们,立刻起身行礼。礼毕之后,她们中的大多数都在暗中关注他,另外小部分人,用扇子遮掩了自己的脸颊。 落日余晖笼罩在他身上,他走到夏沉烟五步之外的地方,停下脚步。 “今夜想一起用膳吗?”他问。 清雅温和的嗓音,像流过山谷的清涧。 有几个遮住脸颊的贵女,放下扇子,抬眸望过来。 “一起用吧。”夏沉烟说。 陆清玄的“一起用膳”,指的是——是否要开设宴席。 这是夏沉烟上次答应之后,才发现的。 大燕朝的春蒐,像是一场一年一度的狂欢。在这二十天的每一个夜晚,都可以根据帝王的心意,决定是否要开设热闹的宴席。 上次夏沉烟答应了。 于是陆清玄开设宴席,让她坐在他的身边。 当时灯火灼灼,丝竹声环绕,她作为在场唯一的嫔妃,望着下方的男席和女席,觉得自己很像小时候读过的书中,描绘的妖妃。 ——尽管陆清玄没有半点昏君模样,但他毕竟,不动声色地,连舆图都给了她。这个人做起昏君来,表面看上去,也一定是清正端方的。 总之,在那天之后,夏沉烟就拒绝了他的邀请。 但他仍然每天都会来问,有时候是亲自来,有时候遣人来问。 如果她没有答应,他就不会开设宴席。 今天不知道怎么就应了,可能是因为那些望过来的贵女们,眼神里写着“很想去宴席上玩玩”吧。 夏沉烟在心中对自己解释。 陆清玄微微笑了一下,他说:“那朕先去沐浴。” 他想洗掉身上的血腥味,不愿意让她闻到。 夏沉烟应好,送走了他。 她回来的时候,听见命妇贵女们在窃窃私语。 “第三次了吧,娴妃娘娘真的没有向陛下行礼。” “我看得真真的,刚才我们都拜下去了,只有她还坐着不动。” “陛下一句责骂都没有。” “我就说,为什么上回我低头行礼的时候,娴妃娘娘坐在那儿;等我行完礼,抬起头,娴妃娘娘还坐在那儿——我当时以为是娴妃娘娘行礼的动作太快,或者陛下亲自扶起了她。” 有人轻轻一笑,互相打趣。 夏沉烟不紧不慢地走过来。 沉默迅速蔓延,所有人立刻住了嘴。 夏沉烟拿起自己的棋谱,带着宫女们离开了看台。 她走得远了,傍晚的春风送来身后隐约的议论声: “吓死我了!我再也不敢随便聊娴妃娘娘了,她走路怎么没声儿的?” 夏沉烟:“……” 当晚果然开设了宴席,夏沉烟照旧被陆清玄叫到身边。 陆清玄换了一身月色暗纹常服,他身上散发着清淡的、极品龙涎香的气息。 夏沉烟坐在他身边,宴席才开没多久,他就给她夹菜。 夏沉烟吃了几口。 在他第三次夹过来时,她放下筷子,说:“陛下,妾身已食足。” 陆清玄望着她。 灯火和月光相互晕染,斜笼在他身上。他的气质清贵雅致,视线落在她身上,眼睫毛微微卷翘。 他的神态,好像在说,怎么了,又生气了吗? 夏沉烟挥散自己的念头,觉得自己怎么可能看得懂他的表情。 他每天使用得最多的表情,就是没有表情。 “你生气了吗?”陆清玄低声问。 他比她略高一些,因为在和她说话,所以略微低头。 他的下颌线美丽流畅,气息萦绕着她,温和的嗓音,像是近在耳边。 夏沉烟:“……没有。” 她要怎么解释,她很少吃其他人夹过来的东西? 上次,或者说上上上次,她就不应该接受他夹过来的鱼脯丸子。 他好像很喜欢给她夹菜,为什么? 夏沉烟问:“陛下怎么总是给妾身夹菜?妾身不忍陛下操劳,因此总是很快就吃饱了。” 陆清玄的动作停滞了一瞬。 他说:“随手夹的,你若不喜欢,便算了。” 他侧过脸去,继续端庄地用膳。 夏沉烟看见底下有大臣在偷看他们。 她垂下眼眸,面无表情地拿了一杯蔷薇佳酿啜饮。 饮完一杯,她看见装佳酿的酒壶,被放在陆清玄那一侧。 她放下杯盏,正打算叫宫女去倒,就看见陆清玄慢慢地,把那个酒壶拿了过来,放到她这一侧。 他的脸上仍然没什么表情,像是没有在刻意注意她的举动,只是随意地、凑巧地,把酒壶拿了过来。 他仪态周正地吃饭,侧颜清隽俊逸,如山中月,如林间雪。 夏沉烟轻轻地笑了一下,拿起酒壶,给自己添了一盏蔷薇佳酿。 坐在下首的大臣们,一直在隐晦而密切地,观察坐于上首的帝妃。 他们看见娴妃娘娘不知为何,忽然笑了一下。 陛下也垂下眼眸,露出一个若有似无的微笑。 但是—— 大臣们面面相觑。 他们在笑什么?明明他们相互之间,根本没有说话。 …… 宴席结束之后,夏沉烟回到营帐。 含星一边服侍她沐浴,一边说:“姑娘,今天晚上宴席,奴婢四处闲逛,听到了一些消息。” 含星十分擅长探听消息,她在夏家时,便是如此。 夏沉烟靠在浴桶上,感觉脑袋有点不舒服。 她的语气像飘忽的风,“什么消息?” 含星看见夏沉烟的脸颊有些红,就用温热的帕子帮她擦拭,说道:“奴婢听见了庄家的大夫人在抱怨庄美人。” 夏沉烟微微醒神。 “在跟谁抱怨?” “似乎是庄家已经出嫁的嫡女吧。那人梳着妇人头,相貌和庄家大夫人十分相似。” “她们说了什么?” “她们说,庄美人明明可以跟随在您的身后,来到狩鹿围场。但她称病不来,是在故意躲着她们。” “然后呢?” “……然后她们看见了奴婢,大概是认出来了,就停下了话头。” 帝王偏爱 第33节 夏沉烟:“……” 她从浴桶中站起身,说道:“我好像喝醉了,你帮我煮一碗醒酒汤。” 含星打量着夏沉烟平静的脸色。 “……姑娘,您真的醉了?” “嗯,不小心喝多了。” 她向来十分节制,大概是今晚月色太好,她不知不觉,多喝了两杯。 含星连忙帮她收拾,把她扶到床榻上,又去熬醒酒汤。 醒酒汤熬好,夏沉烟喝了两碗,说道:“头还是有点不舒服。” “要奴婢去叫太医吗?” “不必。” 叫了太医,陆清玄应该又会来问。 夏沉烟很奇怪,自己怎么会想到这点。 她靠在迎枕上,“上次庄美人好像送了我一个香囊,说什么有醒神明目功效的,带了吗?” “带了。” 含星将香囊找出来,佩到夏沉烟身上。 “姑娘觉得如何?” 夏沉烟说:“竟然真的舒缓了一些……庄美人真是妙手回春。” 含星抿唇一笑。夏沉烟又坐了一会儿,含星帮她掖好被子,又吹熄了灯。 一夜无梦。 第二日,陆清玄处理完一些政务,骑马来到猎场。 他和几个亲信的将领说话,视线往一个地方投了几回。 大总管有所察觉,暗暗去打探。 在今天的围猎即将开始时,陆清玄忽然嗓音清淡地说:“且慢。” 几位将领以为他有什么急事,目送着他策马离开。 一个太监从远方走来,他在太监面前勒停了马。 将领们心想:陛下果然勤勉,围猎时都挂心政务! 陆清玄问:“娴妃呢?” 大总管笑道:“娴妃娘娘还在安寝。听说她昨夜喝多了酒,有些头疼。” 陆清玄的修长手指搭在缰绳上。 喝多了吗? 他想,她昨夜好像确实喝得有点多。 是因为歌舞很好看吧?她当时似乎看得很入迷。 陆清玄问:“请太医了吗?” 大总管笑道:“听说是没有,那几个小宫女一开始还支支吾吾不肯说,奴才多问了几句,她们才交代。” 大总管亲自去问,夏沉烟又没有直接下令,那些宫人到了最后,自然不敢隐瞒。 陆清玄颔首,“让太医院的院正去给她看看。” 也就娴妃娘娘了,一个宿醉,竟也要大张旗鼓去请院正。 大总管心里虽然这么想,面上却仍然恭敬笑道:“是。” 陆清玄骑马回到将领们的身边。 将领们问道:“陛下要驾幸猎场了吗?” 陆清玄点头,侧脸平和沉静。 将领们心想:陛下实乃神速,这么快就处理好了政务。 他们看着陆清玄再次轻轻松松地射中百步之外的靶心,跟随在他身后,踏入猎场。 “陛下今日要猎什么?”其中一个将领问道。 “要猎一只白狐。” “白狐?陛下前几天不是才猎过一只吗?” 陆清玄说:“朕想用白狐做一件大氅,听到下人通禀,才知道一只不够。” 将领笑道:“陛下定然是第一次亲手猎狐做大氅。一只白狐确实不够,得要三只。” 陆清玄垂下纤长眼睫,他身形笔挺,戎装包裹出他颀长的身躯。 “确实是第一次。” 他低声应道。 …… 夕阳西下,陆清玄猎到三只白狐。 他今天没有再猎其它的东西,这三只便是他全部的成果。 他骑着马,率领亲信们离开围场时,遇见了廷尉。 廷尉策马上前,行了礼,笑道:“陛下的这三只白狐极为难得。” 陆清玄和他聊了几句,问道:“事情查得怎么样了?” 廷尉见周围都是陆清玄的亲信,也不避讳,禀报道:“上次在西山行宫,陛下先后遇到的两波刺客,表面上看,是胡人偷越边境,故意刺杀,实际上和国都中的一些人脱不开关联。” “和哪些人有关?” 廷尉惭愧道:“微臣还在排查,只能逐一缩小怀疑范围。” 他念了几家人的名字。 陆清玄脸上的神情仍然很平静,但他身后的将领们,表情逐渐麻木。 将领们心想:你这不是把国都里有权有势的人家,全部念了一遍吗? 廷尉脸色微红。 陆清玄说:“朕知道你的难处,如果你确实有了怀疑的对象,就来向朕禀报,朕会赐你特殊搜查令。” 廷尉心中大定,应道:“是!” 陆清玄出了猎场,卸下猎物,迎面看见康王。 这是他的八弟,眉目清秀稚嫩,年幼时功课极其出众。陆清玄登基之后,他被封为康王,成为一个富贵闲人。 康王似乎在这里等待了陆清玄许久。他疾步走来,向陆清玄行礼之后,高兴地说:“陛下,微臣给陛下找来了一样礼物。” “什么礼物?” “一只漂亮的猫,和陛下年幼时豢养的那只猫一模一样。” 暮光笼罩大地,陆清玄站在康王面前,垂眸看他。 他比康王略高一些,康王尽管努力地站直,但仍然像是站在他的阴影里。 “陛下?”康王疑惑询问。 “不必送给朕了。”陆清玄说。 “可是微臣记得,陛下一直惦记着那只猫。”康王有些委屈,“微臣找了好久,才找到这只猫。这只猫在樊城,微臣担心那些下人笨手笨脚,把猫弄没了,来回奔波一个月,亲自把它带回国都。” 陆清玄今年十八岁,他出生后的一段时间,先帝不停地宠幸新的妃子,因此他的这个八弟,只比他小两岁。 他说话时有少年的纯稚,委屈起来像初春的第一场雨。 “多谢你的心意。”陆清玄温和地说,“不必送给朕。” 康王像是从这种温和的语气里,读到某种转圜。 他急切地说:“陛下,微臣把它给您看一眼,您如果不喜欢,微臣立刻把它送走!” 陆清玄不置可否。 康王高兴得几乎要蹦起来。 他说:“陛下,您等等,微臣这就将那只猫带来!” …… 夏沉烟在今天中午才醒来,醒来后就听说,太医院院正来了,在外头等待了许久。 夏沉烟:“……” 她确实有些宿醉后的头疼。她见过院正,喝了一碗他开出来的药之后,头疼的症状缓缓消散。 但她也不想去猎场的看台了,太阳都快落山了。 她无所事事,出了营帐,在周围闲逛,忽然看见远处的陆清玄。 夕阳的余晖披在他的身上,他乘坐步辇,朝她的方向行来。 两人目光相接,他似乎微微笑了一下。 ——距离太远,夏沉烟没有看清。 不久之后,陆清玄来到眼前。 他下了步辇,安静地和她对视一会儿。 夏沉烟以为他亲自前来,是打算说什么要事。 陆清玄却挪开了目光,注视远处的夕阳。 “今天的落霞很美。”他说。 夏沉烟说:“确实挺美。” 帝王偏爱 第34节 霞光映在他的侧脸上,他的眉眼瑰丽动人,身上带着刚刚沐浴过的香气。 她发现,他似乎换了一身衣裳。 夏沉烟打算告辞回营帐。 “头还疼吗?”陆清玄忽然问。 “什么?” “听说你昨夜宿醉。” 夏沉烟顿了顿,“不疼了。” 她意识到,恐怕这个问题,才是他此行的真正目的。 她准备说点什么,康王从远方拍马而至。 他一手握缰绳,另一手提着一个笼子。 笼子盖着黑布,里面应该是动物,看大小大概是猫。 “陛下!”康王呼吸略微急促。 马蹄声“嘚嘚”而近,他下了马,朝两人行礼:“见过陛下,见过娴妃娘娘!” 他认得这是娴妃,因为他到处都找不到帝王,有人指点他,帝王可能来娴妃这里了。 他一来就找到了! “免礼。”陆清玄平静地说。 康王露出一个微笑,把笼子上的黑布揭开。 “陛下请看,这就是微臣为陛下找来的猫!” 陆清玄正打算拒绝。 但是,他注意到夏沉烟的目光,完全停在那个笼子上。 笼子里是一只白猫,毛发顺滑,眼睛是棕褐色的。 陆清玄略微顿住,他问:“你喜欢这只猫吗?” 夏沉烟抬起眼眸。 她的视线略带怀疑,落在陆清玄身上。 在这个刹那,她陡然明白,陆清玄的那句“你比她们更像一只猫”,居然不是隐喻。 他竟然,真的养过这样一只猫。 第25章 偏爱 笼子里的猫蓦然窥见天光,“喵”了两声,在笼中不安地徘徊。 晚霞横卧天空,落日余晖倾洒大地。 辽远的橙黄色霞光,染在他身上。他安静地回望她,俊美无俦,清和平允。 “喜欢这只猫吗?”他再次把问题问了一遍。 嗓音平缓耐心,完全没有重复问问题的不悦。 夏沉烟说:“谈不上喜欢,只是感觉很奇怪。” “哪里奇怪?” 奇怪的是,她莫名觉得这只猫和自己有点像。 完全是,莫名其妙的。 人和猫怎么会相像? 她没有说出自己的想法。 笼子里的猫望着她,“喵”了两声,没有得到回应,转到另一边,背对着她。 陆清玄轻笑一声,对康王说:“这只猫,朕留下了。” 康王眉飞色舞,“多谢陛下赏脸!” “朕赐你一个绿地牡丹纹七宝瓶。” “不必赏赐!陛下愿意收这只猫,微臣已经感觉到无上荣光!”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交代了一些猫的事宜,康王让从人牵着马,转身离开。 他走得远了,方才翻身上马。 他的表情一下子垮了。 从人问:“王爷,您已经送出了猫,为何又不开心。” 康王低着头,在地上投下一片阴影。 “我又猜错了。”康王说,“我以为陛下一看见那只猫,就立刻会接。” 从人说:“陛下已经不是当年的小孩子了。” 康王:“不,我觉得是因为,他找到了更好的猫。” 他看得清清楚楚,是因为娴妃,陛下才接受这只猫。 这是他完全没有预料到的送猫方式。 …… 陆清玄和夏沉烟回了营帐。 宫女们给两人上茶,陆清玄啜了一口茶,慢条斯理地说:“你上回跟大总管说,想用那只白狐做一件大氅。” “是。” “朕问过了,做大氅需要用三只白狐皮做里子,外头加上孔雀羽毛或是纱面。” “嗯。” “所以朕今日又猎了三只白狐,一共四只,第四只留待备用,以防织室弄坏了皮子。” 夏沉烟望了他一会儿。 他没有回望,表情温和平静,静静地喝茶。 他仪态端庄,品貌非凡,一举一动皆可入画。 夏沉烟没来由地觉得,他在等待夸奖。 她说:“多谢陛下。” 她没有夸奖。 陆清玄的修长手指托住茶盏,他安静地喝了两口茶,纤长眼睫微微下垂,在脸上投出一片小小的阴影。 两人漫无边际地聊了一会儿,陆清玄问她:“今天休息得怎么样?” “还好。” “有没有遇到什么趣事?” “没有。” 陆清玄慢慢搜罗想问的问题。 仿佛他确实不在意她的夸奖。 …… 太医院的王太医,得到了给猫检查的指令。 送猫来的小太监,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一边看王太医忙活,一边和他闲聊。 他们本就有几分交情,王太医资历浅,这个小太监是少有的巴结过他几次的人。 太医院的帐篷里散发着药材的气息,其中又混合一些香料味道。 王太医问:“这只猫是谁送来的?” “康王殿下。” “康王殿下为什么要给一只猫熏这么重的香?”王太医抱怨,“他是把这只猫扔进香料堆里,泡了三个月吗?” 小太监不明白这些达官贵人的想法。 他说:“可能康王殿下觉得这样更好吧。” 王太医摇头,对小太监说:“这种浓郁的香气,一定要着重检查,它受到龙涎香气息的催发,就会形成剧毒断肠红。” 他停了片刻,慨叹道:“那个安济坊的医女真是不世奇才。” 小太监说道:“奇不奇才,奴才不知道,但是奴才听说了一桩秘事。” “什么秘事?” “去年,北边几个城发了雪患,加上有官员贪污,陛下十分忙碌。” “我听说过这件事。那批流民因为贪腐,一开始没被安置好,发生了瘟疫,死了一些,幸好陛下及时下令,把他们隔离开,才没有酿成大祸。” 而且,他还听同僚说,陛下是去西山行宫处理这些事的。 当时陛下忙得焦头烂额,竟然还有心思把御医唤来,询问娴妃娘娘的脚伤。 ——娴妃娘娘当时脚踝扭了,陛下每隔几天便会垂询。 小太监说:“正是。陛下怜悯百姓,决定和安济坊合作,开设药局,给平民看病问诊。” 王太医心中一动,动作略微慢下来。 小太监笑道:“到时候,陛下肯定要派医官去的,那里油水说不定更足。” “这种药局,收费肯定更低,油水怎么会更足?” 小太监笑而不语。 帝王偏爱 第35节 王太医低头琢磨片刻,抬头道:“你再详细说说,我会记得你的好的。” 小太监看了看外头的天色,“天要黑了,奴才得先回去复命,才有闲暇来与王大人细说。” 王太医望着手上的猫。 这是一只漂亮的猫,除了它身上的香料气息,其余地方,他都检查过了。 香料唯一可能带的毒性,便是被龙涎香催发,形成断肠红。 但是断肠红的解药早已公之于众,哪个不长眼的会拿它来下毒?是嫌命太长吗? 王太医略略一想便觉得没有问题,他把猫还给小太监,叮嘱道:“等你得了闲暇,回来与我细说。” 小太监抱着猫,笑道:“是,奴才明白。” …… 夏沉烟和陆清玄一起用膳。 本来她打算让陆清玄回御营用膳的。 陆清玄走到营帐门口,他的太监忽然禀报:“陛下,奴才忘记带宫灯了,这黑灯瞎火的,可怎么走?” 夏沉烟:“?” 她看向自己的宫女。 宫女笑道:“娘娘可要奴婢开箱笼,去找一盏新的宫灯?——大约要一刻钟。” 陆清玄立在半明半昧的阴影里,轮廓优越出众。 他并没有因为太监的疏忽而动怒,“你们回去拿两盏宫灯。” 太监应是,往御营的方向走。 过一会儿,御膳房的人送来了晚膳。 饭菜摆开,陆清玄坐在小几旁的椅子上,垂眸翻看夏沉烟的棋谱。 夏沉烟假意询问:“陛下可要一起用膳?” 陆清玄放下棋谱,从善如流地说:“那朕就不推让了。” 夏沉烟:“……?” 夏沉烟:……很难不发现他是故意的。 总之,两人坐在一起用膳,吃完涮口后,太监抱回那只白猫。 宫灯已经送来了,但陆清玄一时半会儿没有急着走。 他把白猫抱在怀里,对夏沉烟说:“朕在年幼时养过一只白猫。” 夏沉烟本打算回床上歇着,听见这话,她停下脚步,思忖片刻后,在玫瑰椅上坐下。 她和陆清玄中间隔着一张桌案。桌案上摆着一本棋谱和一个香炉,炉中龙涎香袅袅升起。 陆清玄微微一笑,说道:“它和这只猫长得很像。” “有多像?” “几乎一模一样。” 夏沉烟望着那只猫。 它倦怠地把自己摊开,躺在陆清玄怀中。 夏沉烟说:“康王真是有心了。” “他向来有心。从前有一次,朕让他帮忙照顾朕的猫,他照顾得很好。” 陆清玄一边说,一边注意到夏沉烟的视线。 他问道:“你想抱抱这只猫吗?” 夏沉烟拒绝,“它太香了,妾身不喜欢这样的香气。” 陆清玄轻笑,“康王太用心,用心得过了头。” 他抚摸着白猫的毛发,说道:“这种猫看起来温顺,其实有时候会袭击主人,抱的时候要小心。” “为什么喜欢这种会袭击主人的猫?” 陆清玄微不可察地一顿,他思索片刻,温和地说:“不知道,当初朕第一次看见,就喜欢上了。” 夏沉烟在看那只猫。 猫咪察觉到她的目光,慢慢支棱起来,和她对视。 两双棕褐色的眼睛相望,中间隔着香炉的氤氲气息。 猫咪“喵呜”一声,骤然爆发,朝夏沉烟扑去。 陆清玄的视线专注落在夏沉烟身上,他感到手中一松,猫扑了出去。 他立刻伸手抓住这只猫。 猫似乎被什么东西激怒了,在他怀里扑棱,猫爪在他的手背上划出一道浅浅伤口。 他的手指在灯下显得骨节匀称,干净漂亮,那道细小伤口破坏了这份平衡。 “陛下!”宫人们纷纷围拢上来。 陆清玄抓住猫的后脖颈,垂眸望着它。 “这只猫有问题。”他说。 宫人大惊失色,连忙接过白猫。 “传御医和廷尉。” “是!” …… 康王激动地在自己的营帐中来回行走。 侍从都已经被挥退了,除了他,营帐中只剩一个胡人、一个译官,以及一个陈家的世家家主。 胡人叽里呱啦说了几句话。 译者说:“王爷,大人让您别走了,他说转得他头晕。” 康王勉力压下自己的亢奋心情,坐到太师椅上。 “事情可计划周密了?”坐在阴影里的世家家主问道。 “没有问题!”康王说,“本王准备了天底下最烈性的无解之毒,又暗示了太监,天衣无缝,万无一失!” 十六岁的少年,带着即将攀越高峰的洋洋得意。 他夸耀道:“世界上竟然有这样的奇毒,要在其它香气的催发之下才能成形,一旦毒发,全然无解,只能等待毙命。” “哦?”世家家主的声音有几分苍老,他缓慢问道,“是什么毒?” “断肠红!幸亏本王博闻强识,才找到这味毒药!” 康王的语速比世家家主快很多,就像夏天跳跃的骤雨。 世家家主沉默了一会儿。 他问:“这味毒药,是王爷和大人一起选的吗?” 胡人叽里咕噜说话。 译者听见了,连忙将世家家主和康王的对话告诉他。 康王说:“是,此药正是本王和大人一起选的。” 世家家主慢慢敲击桌面。 “你们皇子在上书房学习的课程中,老夫记得,其中有一课,是要你们听取民声。” 康王说:“庶民的事情何其纷杂,本王谋划大业,为了节省精力,只让门客捡最要紧的事情来说。” 世家家主道:“那么王爷的这个门客,可以打发走了。” “为什么?” “前段时间,有两个女人研制出了断肠红的解药。” 康王的动作停住了,像一只被抓住后脖颈的猫。 译者在给胡人做翻译。 他慢慢翻译完这段对话,自己都忍不住擦了一下额头的冷汗。 ——计划才刚刚开始,就要失败了吗? 胡人开始冷笑。 他站起身,对着康王一阵疾风骤雨般的言语。 帐篷的气氛凝滞,只闻叽里呱啦与叽里咕噜。 半晌后,胡人喝了几口茶,重重坐回椅子上。 译者小心翼翼给胡人添茶——没办法,侍从都被挥退了。 “大人刚才说了什么?”世家家主饶有兴致地问。 译者的冷汗滴落下来,这回他连擦都不敢擦。 他要怎么翻译刚才胡人说的话? 胡人刚才说—— “难怪本王的可汗说,你这个康王,根本不可与陆清玄相提并论!” “你连先帝那个漂亮贵妃都比不过!” “他是按照帝国储君的方式培养的,而你这个骄傲自大的王孙贵胄,完全就是一个无知的皇子!” “你们最好赶紧找补,不然本王就要走了。” 译者明白胡人话语里的全部内涵。 帝王偏爱 第36节 尽管站在敌对立场,但就连他,也曾经被陛下的魅力所折服。 那样沉静平和的气质,是拔除了所有的情绪和杂念,专心只做一件事,才能养出的气度。 他把自己打磨成一柄守护帝国的利剑,或是一块驼起帝国的基石。 他心甘情愿把自己囚禁在那座四四方方的皇城里,为了守护天下而做出努力。 而现在,译者闭了闭眼。 他克制住自己的心绪,说道:“大人的意思是,让家主和王爷,想想新的办法。” 第26章 偏爱 “只有这些吗?”世家家主的声音似笑非笑,“刚才大人可是说了许多话,老夫都听见了。” 译者谨慎地笑道:“是,只有这些。胡人的语言比较复杂,刚才大人说了四句话,都是一样的意思。” 康王坐在椅子上,脸涨得通红。 他已经猜到,那胡人王子一定是在辱骂他! 现在译者这样为他遮掩,他反而感受到更深的耻辱! 世家家主笑了一下,对康王说:“王爷深谋远虑,反倒是被那些不长眼的门客麻痹了。” 康王慢慢挺直胸膛。 他说:“正是如此。敢问卿有何良策?” 世家家主坐在灯光暗弱的地方。他面相老态,双目却仍带着鹰隼一般的犀利光芒。 他说:“陛下如果毒发,一定会传御医和廷尉。” 康王:“是。” “大人可以派刺客拦截御医。” 康王迟疑。 世家家主缓声道:“如果此事做成,那么天下尽皆落入王爷的股掌之中。” 康王的心口重重一跳,连忙让译者将这个计策告诉胡人。 胡人乜了康王一眼,叽里呱啦说了几句话。 译者说:“大人答应了。” …… 营帐里,陆清玄正在下达一条条新的指令—— “此处靠近御营,布防森严,康王那边,大概会派刺客,去袭击守卫较为薄弱的御医营帐。” “让羽林军护送御医过来。” “再传郎中令来见朕。” 太监们记下他的指令,一一退出营帐传达。 夏沉烟问:“陛下已经知道是什么毒?” “嗯。”陆清玄说,“是断肠红。” 夏沉烟:“……?” 她迷惑不解。 康王为什么要投一味有解药的毒? 陆清玄垂眸看着手背上的伤口,“康王选择用这种毒,大概是因为他没有打探国都的消息。” 他嗓音平缓,就像前几天,她面无表情地坐在轿子里,他一眼就看出来她在不开心。 现在,他大约也察觉到了她的疑惑。 ——尽管他根本没有望过来。 夏沉烟顿了顿,没有回应。 气氛一时陷入寂静,他的侧脸被笼罩在跳跃的烛光里,鸦羽般的眼睫毛轻轻垂下。 一段时间以后,远方传出喧哗之声。 夏沉烟站起身,“妾身出去看看。” 陆清玄目视着她的背影,等她转过屏风,渐行渐远之后,他才仰靠在椅背上。 他说:“外头风大,去给娴妃添一件披风。” 宫女:“是。” 夏沉烟站在营帐外,注视远方的火光。 夜风卷过,她感觉有些许凉意。 宫女正好拿着一件披风出来,给她穿上。 夏沉烟觉得宫女十分熨帖,笑道:“你有心了。” 她随手赏赐了这个宫女,宫女惊喜地退下。 宫女原本并没有想到要给娴妃娘娘加披风。 她只是按照陛下的吩咐行事,就获得这样丰厚的赏赐。 原来,娴妃娘娘真的缺一件披风。 陛下可真是善察人心。 …… 夏沉烟拢着披风,过了不久,就看见羽林军带着御医们过来了。 其中一个御医竟然在哭,他身上带了血迹。 另有一个御医神情惶惑,看上去像做了什么坏事。 御医和羽林军看见夏沉烟,纷纷行了礼,夏沉烟让他们进去复命。 御医们经过夏沉烟身边的时候,还在想,陛下果然来了娴妃这里,而不是传唤她过去。 他们不知不觉,对夏沉烟更恭敬了几分。 夏沉烟叫含星过来,“打听一下,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会有御医在哭。” 含星应是,不久之后,回来道:“刚才这支御医队伍,被胡人袭击了。” “然后呢?” “有一个御医以为陛下即将命陨,于是哭了一会儿,想趁着夜色偷摸过来,却迎上了刺客的长刀。” 含星顿了顿,“这个御医说,国不可一日无君,大燕王朝不可失去了陛下。” “那另一个御医呢,高个子那个,表情也非常奇怪。” 含星说:“那是王太医,他没有检查猫身上的香料,害怕被陛下责罚。” 夏沉烟点头,表示知道了。 她徘徊在营帐外,欣赏天上的星辰与明月。 直至夜虫咬了她一下,她才进营帐。 营帐里,陆清玄正在喝药。 这药加了黄连,散发出浓浓的苦恶气息。 陆清玄却没有加糖,也没有配蜜饯。 他慢慢喝着,眉目清隽平静,俊朗矜贵。 他喝完药,对夏沉烟说:“你回来了,今夜外头的风景怎么样?” “风景甚佳。” “可有被蚊虫叮咬?” “没有。” 陆清玄顿了一下,说道:“没有便好。康王被抓住了,和他在一起的,还有一个胡人王子。胡人王子逃脱了。” 夏沉烟在他对面的玫瑰椅坐下。 陆清玄抬起眼睫,安静地看了她一会儿。 那双琥珀色的眼眸,仿佛看穿了她所有谎言,却又把这些谎言一一接纳。 他说:“朕明天会去审问他。你今夜早点休息。” “是。” 夏沉烟也想好好休息,但没有休息成。 她白天因为宿醉,多睡了几个时辰,晚上便难以安眠。 她第二天醒来时,又是日上三竿。 含星服侍她起身,禀报道:“昨夜的案子惊动了朝野,今天的围猎暂停了。” 含星:“根据陛下的意思,康王身边,不可能只有一个胡人王子,他正在彻查来了猎场的世家。” 这些风雨都绕过了夏沉烟,她就像坐在一艘安稳向前的小舟上,拥有帝王特意为她制造出的静谧与平和。 与此同时,陆清玄坐在审讯室里。 审讯室黑暗寂静,只有一盏油灯燃烧。 油灯放在康王附近,灯光无法照射更远,于是康王看不清陆清玄脸上的表情。 他已经受过一轮邢,虚弱地坐在地上。 “还是不肯交代吗?”陆清玄缓声问。 帝王偏爱 第37节 康王扬首道:“没有什么世家,是那个胡人王子主动联系我,说我更适合做皇帝!” 他表情凶狠,像一只受了重伤的小兽。 陆清玄嗓音温和:“没想到你这么恨朕。” “我一直很恨你,我恨你出生不久就是皇储,我却连名字都没有,一直到十岁,父皇还只叫我小八!” “那你还整日跟在朕的身后,又自愿替朕鞍前马后,照料白猫。” “我只是为了博取你的信任!” “是吗?”陆清玄语气很淡,声线不急不缓,从容平和。 康王只能看见陆清玄在昏暗光线中的颀长身形。 他难以自抑地,再次产生了那种,站在陆清玄阴影中的感觉。 他从小只能仰望他。 功课做得再好也比不过他。 礼仪修得再佳也不如他有风度。 射箭练习再久,也没有他随意射出的箭来得精准。 康王只是不受重视的皇子,有一次例行被人欺辱,也是陆清玄偶然路过,随手救了他。 康王又感激,又羡慕,又忍不住嫉妒。 嫉妒他的皇储之位,嫉妒他所有的天赋,就连他因为白猫死去而流泪的痛苦,都让康王嫉妒。 ——康王嫉妒他的一切。妒火在康王心中燃烧,愈发壮大,到了最后,妒火和对权势的渴求烧掉了情谊,每时每刻都让他产生被灼伤的痛苦。 陆清玄说:“那朕换一种问法,是因为胡人来联络你,所以你感觉受到了重视,于是决定杀死朕来篡夺皇位?” 康王别开脑袋,“是!” 陆清玄说:“你一被诱哄就轻信,在置天下百姓于不顾。” “我没有!”康王嗓音嘶哑,“我也会安置好那些庶民的!我会做得和你一样好!” 陆清玄轻轻地笑了一下。 他的视线滑过地面上带血的马鞭,没有再说什么。他站起身,缓步往外走。 龙靴踏过地面,他的身形在地面投下一个淡淡的阴影,随着他的脚步往外移动。 他明明没有说任何嘲讽的话,刚才那声轻笑,可能也没有嘲弄的意思。 但康王还是立刻感觉受到了极端的羞辱。 “你杀了我吧!”康王嘶声喊道。 陆清玄脚步微顿,随后继续往外走。 “朕不会杀你。” “为什么?” “朕也不知道。”陆清玄走到门口,侧头,最后看了他一眼。 “可能因为你曾经仔细照料过朕的猫,也可能是朕很想看见你处于这种情绪下,直至死去。” 他嗓音清淡,阳光挤过门缝,漏进来一丝,照在他身上。 他的气质,温柔又凛冽。 “朕会褫夺你的封号,命人幽禁你。小八,你永生永世,再也得不到华服美食,也见不到院子之外的天地了。” 他平缓地做出审判。 康王睁大眼睛,他的心头涌上一种,比死亡更让他恐惧的窒息。 第27章 偏爱 金乌西垂之时,夏沉烟看见了陆清玄身边的太监。 太监恭敬地给她行了礼,笑问道:“陛下遣奴才来问娴妃娘娘,是否要一同用膳?” “用膳?”夏沉烟问,“今天的围猎都已经停了,陛下还想开设宴席吗?” 太监笑道:“陛下是这个意思。” 夏沉烟觉得陆清玄可能要进行什么谋划。 她应下了,让太监回去复命。 当天晚上,如期开设宴席。在狩猎围场外,宫灯逐次燃起,珍馐美食像流水一样端上来。 许多世家的官员和命妇惴惴不安,紧张地坐在各自的位置上。 他们心中忐忑,觉得陆清玄打算借机发难。 夏沉烟抵达的时候,宴席还未开始,除她之外的所有人都安坐在位子上。 场面奇异的紧绷,乐师们演奏的曲子从遥远的地方飘过来,像时隐时现的缥缈云彩。 人头攒动,却寂然无人声。 陆清玄就这样安静地坐在盛大宴席的首位,神情冷淡,却受到众人瞩目。 夏沉烟慢慢走过去,她发现自己猜错了。 陆清玄没有打算发难。 他今夜看上去,分明是在情绪低落。 就像有什么事情,打开了他心里的一个缺口。 皎洁的月光倾洒下来,琉璃宫灯摇曳。 他察觉到夏沉烟的到来,看过来的第一眼,低落气息似乎就略有消散。 夏沉烟和他对视,他的视线在她身上停顿,然后移开。 一个宫人迎上来,小声地说:“娴妃娘娘,陛下请您坐到他的身边。” 夏沉烟轻车熟路地在陆清玄旁边的位置坐下。 陆清玄夹了第一筷,宴席正式开始。 看上去,之前是在等待她的到来。 宴席过半时,下首的官员和世家终于慢慢反应过来,陆清玄今夜并没有打算做什么。 交谈声开始响起,渐渐的,如同往日一样热闹。 夏家的大姑奶奶,也就是夏家二公子的亲姐姐,夏碧瑶,坐在李家的女席上。 她几年前嫁入李家二房,做了二奶奶。 夏碧瑶的妯娌坐在她身边,遥遥望着坐在帝王身边的娴妃,羡慕地说:“陛下这次遇到谋逆,肯定又要借此拿捏世家了,或许也就你娘家能幸免于难。” 夏碧瑶冷笑一声:“她会不会帮夏家还不一定呢。” 妯娌听说了夏家二公子因为袭击夏沉烟被流放的事。 她说:“上下牙偶尔还有磕磕碰碰呢,更何况是手足?你娘家那个兄弟也太拎不清了,这样的事情……” 见到夏碧瑶面色难看,妯娌住了嘴。 半晌后,夏碧瑶喃喃地说:“她未免太不顾骨肉亲情了,当年不过是害死了她一个婢女而已。” 周围的人都在交谈,妯娌没有听清:“……你说什么?” “没什么。”夏碧瑶晦暗不明地看了一眼夏沉烟,收回了视线。 …… 陆清玄用膳的时候是没有声音的,他神情安静,和身旁的夏沉烟坐在一起,宛若一对璧人。 夏家大公子凝望了一会儿坐在上首的帝妃,唤来心腹侍从,吩咐道:“大姑奶奶行事莽撞,你去跟她说,不准对娴妃娘娘做任何不好的事情。” 侍从应是,找了个机会,悄悄去传话。 夏家大公子再次注视夏沉烟,片刻后收回了视线。 灼灼烛光映在陆清玄的手指上。 他拿着筷子,想给夏沉烟夹菜。 停顿须臾后,他又收回了手。 夏沉烟忽然随手推了一盘烧鹅过来。 夜风拂动,她的表情和平时一样看上去冷冷清清,对他也不是很关心。 但这是他喜欢的菜。 陆清玄静静地吃饭,慢慢吃完了她推过来的烧鹅。 宴席即将结束时,陆清玄说:“朕不知道被剥夺生命和被剥夺自由,哪一样更让人痛苦。” 夏沉烟发现他在和她说话。 她思索片刻,回答说:“妾身觉得被剥夺生命更让人痛苦。” “为什么?”陆清玄问。 他的声音清淡平缓,听上去和以往没有任何区别。 夏沉烟却在心里想,所以他是在因为康王的背叛而难过吗? 听说他没有杀死康王,只是命人将他幽禁。 她按下心头的猜测,说道:“因为任何事情,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 晚间的春风拂动,陆清玄的心头涌上一种奇异的感觉。 他认真看向夏沉烟,想要去看她更深的魂灵,却见她仍然只是在平静地喝一杯蔷薇佳酿。 月色如诗,而她眉目如画。 帝王偏爱 第38节 陆清玄说:“但是失去自由的生活令人痛苦,死去似乎就一了百了。” 夏沉烟笑了一下。 她说:“陛下心里显然不是这样想。” 陆清玄停顿片刻,说道:“是的,朕确实不这样想。” 他也会选择承接痛苦,哪怕只是为了一线渺茫的天光。 …… 宴席结束后,大总管发现陆清玄心情变好了。 他的心情无论好不好,其实在神态上都没有太大区别。 但他若是心情不好,很少再对他们下令。比如,审讯完康王之后,大总管只得到了一个命令——派人去询问娴妃是否要一同用膳。 此时,陆清玄回到御营,询问道:“今日有给娴妃送什么礼物吗?” 大总管立即意识到,娴妃娘娘将陛下安抚好了。 他觉得娴妃娘娘委实厉害——在宴席上,她似乎并没有主动讲过几句话。 大总管回应道:“是,奴才今日送了两匹蜀锦过去。” 陆清玄颔首,没有再问。 接下来的两天,围猎停了。 夏沉烟无所事事,带着宫女外出赏花。 狩鹿围场风景秀美,青山如黛,有一种皇宫无法企及的峥嵘奇伟。 路过一棵桃树时,宫女欣喜地说:“娘娘,桃花开了,不如折几枝回去插瓶。” 夏沉烟仰头看了一眼桃树,点头应允:“你去摘吧,当心点,别摔下来。” 宫女应是,摘了几枝桃花下来,夏沉烟挑了最美的一枝,拿在手上欣赏。 夏碧瑶带着婢女从远处走过来。 她们也注意到了这棵开得极为热闹的桃树。 婢女说:“二奶奶,那是娴妃娘娘。” 夏碧瑶眯了一下眼睛。 她想起昨天夏家大公子特地打发人对她进行的警告。 夏碧瑶说:“去看看周围有人吗?” 婢女应是,去周围看了一圈,回来说:“二奶奶,这里路不好走,只有两批羽林军在巡视守卫。” 夏碧瑶点了点头,慢慢地向夏沉烟走过去。 夏沉烟看花的动作顿住,她望了夏碧瑶一会儿,唤道:“堂姐。” 夏碧瑶脸上浮现一丝冷笑,“是因为你的名字吗?所以大哥总是偏心你。” 夏家这一代的男子都是从“沉”字辈的,取“怀瑾握瑜,风禾尽起”之意,嫡系男丁从大到小,依次叫沉怀、沉瑾、沉仴、沉瑜、沉风…… 女子没有字派,但夏沉烟的父亲认为男女本无区别,在她出生之后,坚持要叫她“沉烟”。 大世家枝繁叶茂,难免生出几个性情怪诞、离经叛道的子弟,夏沉烟的父亲身体不好,家中长辈没有太过阻挠,于是夏沉烟的名字就这样定了下来。 夏沉烟平视着夏碧瑶,说道:“不是。只是因为大哥和我更合得来,就像你和二哥更合得来。” 夏碧瑶:“你倒还记得叫他二哥。” “他又不是我亲哥。” 夏碧瑶冷诮地笑了一声,“还记得小时候,父亲说你是夏家豢养的名贵宠物,是一个珍贵的瓷瓶,是桂冠上最美的明珠。没想到瓷瓶也会割伤人的手,家猫长大了也会咬人,真是让人始料未及。” 夏沉烟平静地看了她一会儿,“难道你不是一个瓷瓶、一只被豢养的家猫吗?还是说,你就喜欢过一个瓷瓶和一只猫的生活?” …… 陆清玄抱着白猫,从康王的营帐中走出来。 这只猫身上的香料味道已经消尽了,可能因为这两日它被洗过太多次,它垂着脑袋,恹恹地趴在他的臂弯。 他看见了一棵开得漂亮的桃树,热热闹闹的,就像春天的呐喊。 视线多停驻一会儿,他就看见树丛中掩映的裙角。 是云光纱,她最喜欢穿的布料。 陆清玄缓步走近。 他看见斑驳的树影打在她的身上,她脊背挺得笔直,嗓音冷淡,似乎在和谁说话。 陆清玄停下脚步。 周围很静,仆从们都跟着他停步。 夏沉烟说:“听说你的公公过世,为了继续维持他过世后的奢靡生活,李家拿奴婢美妾来做人殉。你为了体现孝心,在丈夫的劝说下,竟然用嫁妆采买奴婢,给公公殉葬。” 夏碧瑶傲慢地说:“不过是采买一些仆人而已,这只是我嫁妆里的九牛一毛。” 夏沉烟冷冷一笑。她没有反驳她的前半句话,只是轻飘飘地说:“可惜新税法已经开始推行,有一就有二,你的嫁妆怕是很快就要拿去填补你婆家欠的税了。” 夏碧瑶脸色一变:“你胡扯些什么!” “怎么?被我说中了吗?你丈夫就算有钱,也会先用你的嫁妆吧,就和买婢女的事情一样。” 夏碧瑶脸色逐渐发白。 她被夏沉烟说中了最担心的事。 这个夏沉烟,为什么每次猜人的软肋,都猜得这么准? …… 陆清玄寻思,原来是在跟人吵架。 原来她也会跟人吵架。 陆清玄忍不住笑了一下。 大总管听见他的笑声,抬头看了一眼,发现他撸猫的手停了。 春风吹过,陆清玄唇角噙笑,目光仍然落在她身上。 她们两人还在斗嘴,但夏碧瑶的声气已经逐渐低落,看样子是想走,又不甘心这样受气。 陆清玄问道:“这是谁家的妇人?” 大总管辨认了一会儿,说道:“应该是典客的妻子,三品命妇夏氏。” 两人的说话声引来夏沉烟的注目。 陆清玄抱着猫,从树丛外走进来。 夏沉烟的视线落在那只猫上。 大总管咳了咳,故意说:“陛下驾到!” 夏碧瑶眼皮一跳,跪下行礼。 她的余光,窥见夏沉烟并没有跪。她不由想到了自己这几天听到的流言,心跳如擂鼓。 陆清玄垂眸看她,没让她起身,只是问:“刚才在和娴妃聊什么?” 原来他没有听见! 夏碧瑶克制住自己的欣喜,说道:“臣妇在和娴妃娘娘叙旧。” 夏碧瑶知道,夏沉烟从来不会告状。她太高傲了,在夏家时就是这样,当她看向他们这些兄弟姐妹时,夏碧瑶常常觉得,她像是在看披着锦衣华服的蝼蚁。 陆清玄缓声问:“在叙什么旧,竟然还要提到殉葬和嫁妆?连先帝都没有人殉,朕倒不知道,典客的父亲还要美妾奴婢来陪葬。” 夏碧瑶的脊背微微发凉。 “臣妇与娴妃娘娘一同长大,自小便是如此打闹……” 陆清玄一边给猫顺毛,一边说:“你看朕像傻子吗?” 夏碧瑶的心里“咯噔”一下,她心跳得飞快,正要想办法给自己找补,就听见陆清玄再次不急不缓地开口。 “你对娴妃不敬,是不懂礼仪;李家使用人殉,是无德之家,于百姓无益。典客可以换人了,你的儿子们也不必再出仕。” 骤然间,夏碧瑶的心里像是重重砸下一块石头。 她又急又恼,却不敢真的得罪这位据说手段强硬的君王。 她被太监们带走,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却看见桃花树下,两人已经收回了目光。 …… 陆清玄抱着猫,目光落在她身上。 “做什么一直这样看妾身?”夏沉烟问。 “朕觉得你很漂亮。”陆清玄说,“和这只猫一样漂亮。” 夏沉烟的目光慢慢挪到猫的身上。 阳光照耀而下,它躺在陆清玄的臂弯里。 一只修长干净的手停在它脖颈附近,轻轻抚摸它的毛发。 “陛下倒是善心。”夏沉烟说,“这是之前康王送的那只猫?” “正是。” 夏沉烟微微一笑。 陆清玄抚猫的动作微顿。 他望着她的脸,嗓音清和:“何故生气?” 他说话时的语气,与刚才和夏碧瑶对话时相比,多了一丝他自己未曾察觉到的温柔。 这丝温柔源于何处?是她推过去的那盘烧鹅吗? 帝王偏爱 第39节 “妾身并未生气。” “真的吗?”他的目光停在她的脸上,不错过她一丝一毫的表情。 “自然是真的。”夏沉烟微扬下巴,把脸转向一边。 陆清玄轻轻地笑了一声。 夏沉烟听见笑声,把脸转回来。 陆清玄微笑地望着她。 她看见他脸上的笑意,忍不住挑了下眉,把手上的花枝朝他丢过去。 陆清玄伸出手,接住那根花枝。 桃花的清香泛入鼻尖,枝干的部分似乎还带着她的温度。 他不由闭了闭眼,觉得心口像是被一只鹿撞了一下。 等他睁开眼睛,却看见她已经转身走了。 她的走姿端庄优雅,华美裙摆被风吹得轻扬。 陆清玄怔了片刻,跟上去。一手抱着猫,一手拿着花。 太监和宫女们想跟随,大总管拦住了他们。 “蠢货!”大总管小声说道,“多长点心眼,就在此处好好等着!” 太监和宫女们停下脚步,诺诺应是。 陆清玄身量更高,又习过骑射,轻而易举地和她保持同样的步伐。 夏沉烟的脚步并没有停。 前面是一棵刚刚抽芽的柳树,陆清玄有些担心她撞上树干。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忽然产生这种莫名其妙、毫无逻辑的担心,就像是在说服他自己。 他伸出手,牵住她的衣袖。 春天的风温柔地吹拂而过,夏沉烟感觉自己的衣袖被扯住。 她停下脚步,瞥了他的手指一眼,面无表情地说:“陛下请自重。” 陆清玄对上她的视线,在她这一句“自重”之下,忽然感觉自己扯住袖子的指尖有些灼烫。 真是前所未有的体验,仿佛他真的变成了一个登徒子。 他慢慢地收回手,再次唤了她一声。 “娴妃。” 他望着她,温和地问,“何故生气?是因为朕的猫吗?” 第28章 偏爱 天际一碧如洗,日光漏过葱茏枝丫,洒在两人身上。 夏沉烟和他对视半晌,视线从他身上掠过。 “陛下,不是谁都喜欢当一只猫。” 她的声音很平静,陆清玄却感觉拿花枝的手仍在灼烫。 ——他刚才是用这只手去牵她的衣袖的。 缩在他左手臂弯的白猫“喵”了一声,仰头看了他们一眼。 陆清玄的目光从猫的身上滑过,再落回她的身上。 陆清玄停顿片刻,说:“抱歉,朕不知道。” 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偏好,他应该接受她的偏好。 尽管这样让陆清玄觉得有些可惜。 但她既然不喜欢,便罢了。 他说:“娴妃,朕觉得你很漂亮,像天上的太阳一样漂亮。” 夏沉烟把视线重新投回他的身上。 她神色坦然地说:“妾身也不喜欢做一轮太阳。” 陆清玄望着她微笑:“朕觉得你很漂亮,像桃花一样灼灼。” 夏沉烟说:“妾身也不愿意做一树桃花。” “朕觉得你像月宫中的仙子。” “妾身不愿意做月宫中的仙子。” “那你喜欢做什么呢?”陆清玄问她,“朕要怎么夸你,才能让你感到开心?” 日光倾泻,春风微暖,轻轻吹拂。 夏沉烟迈步朝前走,陆清玄仿佛早有预料,抱猫跟在她身侧。 他们在树林间穿梭而过,婆娑的树影从他们肩头掠过。 侍从远远地跟随,始终保持一段合适的距离。 夏沉烟终于停下脚步。 她说:“妾身最心爱的婢女,曾经说妾身像一根潇湘竹。后来妾身年岁渐长,又想做一只鸢鸟,或是一柄软剑。” 陆清玄安静地望着她,等她说完,才轻声问:“为什么?” 他怀里的白猫再次探头“喵”了一声,陆清玄伸出手安抚它。 夏沉烟静了一会儿,告诉他:“鸢鸟可以翱翔天际,软剑——” 软剑可以用于刺杀。 她并没有说出后半句话。 陆清玄微笑:“软剑可以用来做什么?” 夏沉烟说:“软剑可以斩断潇湘竹,把它折回家珍藏。” 陆清玄望着她棕褐色的眼睛,感觉心里像是有一根弦,被轻轻拨动了一下。 他想到了她在御书房中的舞姿。 凛冽的,带着一丝她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杀意之舞。 在他的脑海中,她的舞姿开始与鸢鸟和软剑的意象重叠。 他凝望着她,说:“娴妃。” 夏沉烟正在看猫,头也没抬:“何事?” 春风卷过,树叶“簌簌”作响,如黛青山荡漾出天地的浩瀚广阔。 “朕觉得你很漂亮,像鸢鸟和软剑一样美好。” 陆清玄轻声说。 …… 陆清玄的柔声赞美并没有换来夏沉烟的热情回应。 她平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找借口告辞。 陆清玄目送她的背影,一手抱猫,一手拿着她之前随手丢来的桃花枝。 大总管带着人走上来,陆清玄把猫递过去。 大总管接过,小心地抱着白猫,问道:“陛下,这桃花枝,要奴才帮您拿着吗?” “不必。” 陆清玄拿着桃花枝,坐上了步辇。 他一路回了御营,让太监找来一个花瓶。 明明是她随手丢过来的花枝,他却亲手把它插入瓶中。 “好好养着。”他说。 太监笑道:“是,奴才必会好生照料。” …… 下了两场淅淅沥沥的春雨,春蒐结束了。 康王、夏家、李家遭遇的事情,还是不可避免地对春蒐产生了影响。 雨后初晴,所有人都在准备回到国都。 陆清玄处理完奏章,从御营中走出来,看见夏沉烟站在一棵老榕树下。 五、六个宫女围在她身边,剩余的宫人在收拾营帐。 夏沉烟正偏头和宫女们说话,细碎的阳光在她脸上跳跃,她唇角挂着微笑。 陆清玄远远地望着她,并没有走过去。 “陛下,都收拾好了,随时可启程回宫。” 陆清玄入了马车,下达出发的指令。 长长的车队开始移动,旌旗遮天蔽日。 陆清玄坐在车厢内,继续阅读奏章。 偶尔他的视线会扫过固定在小几上的花瓶。 花瓶里插着一枝桃花,它的花瓣已经略微褪色凋零,却仍然被精心养护。 他喜欢这枝花,尽管它在被丢过来之前,似乎还平平无奇。 帝王偏爱 第40节 回到国都之后,世家和官员的马车在宫门口停下,各家家主来向陆清玄告退。 陆清玄坐在马车内,提着笔,没有去应对,只是让大总管打发他们离开。 不久之后,只剩下几十辆属于皇宫的马车。 宫门开启,马车在光华殿门前停下。 陆清玄下了马车,打算换乘步辇。 他的心里还惦记着刚才那封没看完的奏章。 他的目光随意往某个方向扫过,看见属于夏沉烟的那辆马车,车帘轻轻动了一下。 他顿了一下,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地走过去。 站在马车门外、打算扶夏沉烟下马车的太监,看见他,想要行礼。 他抬手止住太监的行礼,静立于马车之外。 马车内的宫女把车帘掀起,夏沉烟弯腰出了车厢。 她看见陆清玄笔直地站在车外,微微怔了片刻。 陆清玄伸出手,说:“朕扶你下车。” 夏沉烟犹豫须臾,把手搭在他的掌心。 他掌心温热,她的掌心也温热。 陆清玄扶住她的手,没有太用力,也没有力道太轻。 随着她下马车的动作,她的发髻和钗裙朝他靠近,又远离。 陆清玄轻轻屏住了呼吸。 他控制着自己的力度,让她稳稳下了马车。 这是他第一次扶人下马车,却完成得和他做任何事一样好。 夏沉烟站在马车外,说道:“多谢陛下。” “无需多礼。”陆清玄低声说。 他转身离开,太监看见他过来,连忙问道:“陛下可要乘坐步辇?” 陆清玄点头,他坐到步辇上,步辇抬起,平稳地向前。 陆清玄忍不住想,事情仿佛有些奇怪。 在上元节遭遇刺客时,他曾经牵过她的手。 他也扶过她。 扶住踩空台阶的她,扶住因来了月事而头晕的她。 他那时只觉得她美,觉得她腰肢柔软,手指纤长,美得令人屏息。 现在他却连心跳都暂缓。 掌心有一种奇异的感觉。 像是燃烧,又像是被什么东西蜇过。 他忍不住握了一下手掌,那股奇异的感觉,才缓慢消散。 陆清玄望着远处宫殿与天空相接的地方,唤了一声太监的名字。 太监连忙应道:“陛下有何吩咐?” 陆清玄说:“把那些奏章搬到朕的御书房。” 太监感到疑惑——他们自然会把奏章搬到御书房,陛下又何必多吩咐一句? 虽然满头雾水,但太监仍然应道:“是。” 陆清玄命令自己继续回想刚才读过的奏章。 但他忽然,再次想到了她靠近又远离的发髻和钗裙。 第29章 偏爱 大总管看见陆清玄坐在步辇上,他神色平静,大总管却觉得,他像是被什么事情牵扯住心神。 大总管下出这样的判断,是因为,陆清玄的反应太不同往常了。 大总管看着陆清玄长大,还从来没见过他这样扶过一个人。 扶了之后却刻意不谈。 步辇在景阳宫门口停下。 陆清玄下了步辇,径直往里走。 大总管跟在他身后。 随后,奏章搬来,陆清玄提笔批阅。 他批了几封,在拿第二十九封奏章的时候,掌心的奇异感觉再次涌现。 比之前更淡,只有一丝。 他垂下视线,默不作声地拿起奏章,翻阅了一会儿。 上面谈的是一些中小世家使用人殉的事情。 陆清玄说:“先帝驾崩之前,把朕叫到床头。” 大总管环顾左右,发现御书房中只有他们两个人。 陆清玄在和他说话。 ——尽管他之前从来不会在批奏章的时候,跟大总管、杜问兴等人闲聊。 大总管想了想,回应道:“奴才记得此事。当年,陛下进入先帝寝殿不久,先帝就驾崩了。按照先帝之前留下的圣旨,陛下顺利登基称帝。” 陆清玄:“朕当时说,先帝宽厚仁慈,决定取消人殉,让朕把后宫的妃嫔送去瑶光寺。” 瑶光寺,是专门用于安置废妃的寺庙。 大总管点头赞扬道:“先帝果然宽厚仁慈。” 陆清玄说:“其实并不是这样的。当时朕站在先帝的床边,先帝对朕说,把后宫的一百五十九个妃嫔都钉死在陵墓里,并挑选宫女太监各两千人,送入陵墓陪葬。” 大总管睁大了眼睛。 他思绪纷乱,一时之间,无暇探究陆清玄为何会与他闲聊,只是喃喃道:“陛下圣明……” 两人聊了一会儿殉葬的话题,陆清玄的心思渐渐转移。 他手上的奇异触感消失。 他满意地低头批复奏折,心想,原来是这样。 并不是她让他的掌心燃烧,而是他自己,让自己的掌心燃烧起来。 他喜欢稳步有序地前行,不喜欢这种突如其来的、跳跃在常理之外的感受。 他拿起下一份奏折,上面写—— 微臣已经查明,大小世家,近年来皆有使用活人做人殉的风尚。以下为参与过的世家名单。 陆清玄逐一读过,提笔,准备批复。 奏章的最后一行写——倒是夏家,竟然没有使用人殉。 他的动作慢下来。 他透过夏家,想到了她的发髻和钗裙。 想到了她站在树影下,视线从他身上掠过,说:“陛下,不是谁都喜欢当一只猫。” 想到了她默不作声推过来的烧鹅。 想到了她平静地说:“陛下心里显然不是这样想。” 仿佛有谁点燃了火焰,陆清玄掌心的奇异感觉再次涌现。 他轻轻地垂下眼睫。 他没有再闲聊,而是忍耐着这样的感觉,一封又一封批完他的奏章,直至月华初上。 …… 次日,风和日丽,万里无云。 夏沉烟见外头春意正浓,就带着宫女,去御花园中赏春。 她偶遇了庄美人、顺妃李安淮,以及她们的宫女。 她们的宫女在放纸鸢。李安淮坐在八角亭中提着笔,像是在作诗。庄扶柳坐在她身边,正在读一本医书。 夏沉烟一走近,宫女们就纷纷停下来行礼。 庄扶柳放下医书,起身行礼,笑问道:“娴妃娘娘可要进来坐坐?” 夏沉烟想到她送来的香囊,点了点头,迈入亭中。 李安淮没有和她打招呼,只是时不时瞥她一眼,夏沉烟早就习惯这样的打量,没有太在意。 她和庄扶柳漫无边际地聊了一会儿,喝了她递上来的两盏茶,便起身道:“我去别处再逛逛。” 庄扶柳连忙起身送她。 夏沉烟离开的时候,无意间看见李安淮放在桌上的诗笺。 樱粉色的诗笺,上面是一首宫怨诗,字里行间却写,愿如纸鸢飞出宫墙。 她只是随意地扫了一眼,并没有读完,就收回视线,微微一笑,走出八角亭。 庄扶柳送完她回来,看见李安淮攥着诗笺,询问:“她是什么意思?” 庄扶柳:“什么什么意思?” 帝王偏爱 第41节 李安淮:“她看着我的诗在笑。” 庄扶柳满头雾水,她拿过李安淮的诗笺,读了一会儿,判断道:“她应该是觉得你这首诗写得好。” “真的吗?” “应该是。”庄扶柳说,“她无需矫饰,对着不喜欢的东西根本就不会微笑。” 而且这首诗确实写得不错。 李安淮心下蓦然松了一口气,注视着自己诗笺,心里想,她也觉得不错吗? 李安淮的心情变得像今日的阳光一样好。 …… 陆清玄今日叫了几个心腹臣子,在御花园中赏花谈事。 他喝茶的时候,一眼就看见在御花园中闲逛的夏沉烟。 说来奇怪,现在正是春季,御花园中花木勃发,万木苍翠,她又穿着一身竹青色衣裳,本来应该隐在葱茏的草木中,让人遍寻不得。 但他就是一眼看见了她。 她和他的距离还很远,正在侧头与宫女说笑。她的唇角勾起细微的弧度,看上去心情正佳。 他记得,她身边这个宫女是叫含星,她对着这个宫女笑得最多,比对他笑的次数还多。 他旁边的大臣注意到他动作的停滞,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立刻判断出这是一个宫中的妃嫔。 距离太远,他们判断不出是谁,但仍然心照不宣地收回目光。 宫女说:“娴妃娘娘,那里好像是陛下。” 夏沉烟望过去。 隔着春天的日光和盛绽的繁花,她对上陆清玄的目光。 两人目光相触,片刻后,各自收回视线。 夏沉烟说:“走吧,陛下正在接见大臣。” 陆清玄说:“继续说药堂的事情。” 夏沉烟不急不缓地向远处走。 陆清玄不紧不慢地喝茶。 他的掌心又开始发烫,陆清玄垂下眼睫,在杯盏中看见自己面容平静的倒影。 政事要紧。他在心中告诉自己。 而且他不喜欢这种脱离掌控的感受。 然而,为什么越是这样想,掌心就越是发烫? 甚至想再抬起头,去捕捉她离开的背影。 …… 大总管看见陆清玄如同往常一般勤勉。 他在还是太子时,就维持着这样的作息,十几年过去,未曾有过丝毫改变。 这天傍晚,他较早地处理完奏章。 大总管询问道:“陛下可要传膳,再传敬事房的人来?” 陆清玄顿了顿,说道:“去仁寿宫,朕和太后一起用膳。” 他已经很久没有去拜望他的母亲。 坐上步辇时,他却想到了那些绿油油的绿头牌。 想到他第一次迈入她的寝宫,用手指碰了一下她的脸颊。 他发现她的僵硬,问她是不是在害怕。 她脊背挺得笔直,故作平静地说:“没有。” 如果是现在,她会怎么做? 会躲开吗?会面无表情关上殿门?还是继续说:“没有。” 大总管发现陆清玄在微笑。 他坐在步辇上,视线漫无目的地落在远处,唇角挂着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微笑。 大总管这次没有再问陆清玄在笑什么。 他觉得,显而易见,陛下一定是想起了娴妃娘娘。 …… 夏沉烟今天来拜见了太后。她想要告辞离开时,太后留她下来用膳。 夏沉烟婉拒几句,太后笑道:“倒是没什么人再来陪哀家用膳。” 夏沉烟心中微动,没有再推脱。 才传了膳,太监来禀报,说陆清玄也要来。 夏沉烟倒是不好再走了,太后和她聊了两盏茶工夫,陆清玄便到了。 他看见她在这里,似乎也有些意外,下意识望过来。 夏沉烟起身行礼。 陆清玄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她穿着一身烟青色衣裳,发髻随着行礼的动作微垂,露出柔软的脖颈。 像一个朦胧的梦。 “无需多礼。”他说完,平静地坐到太后身边,和她闲叙,只是偶尔望向夏沉烟。 但在他没有看向她的时候,却闻到了她的味道,感受到她的坐姿。 她明明只是漫不经心坐在那儿,却比世上的一切都更攫取他的注目。 他安静地垂下眼睫,啜了一口清茶,心中慢慢回忆他们相遇的过往。 忽然觉得,再靠近她一些,倒也无妨。 第二日,有人送来一个盆景。 大总管问道:“陛下,可要奴才将这盆景送往永宁宫?” 他知道,这类东西,通常刚到陛下手里,他就会转手送给娴妃,有时候看都不看一眼。 陆清玄这次却抬起了头。 这盆景还算漂亮,绿叶低垂,让他想到她在他跟前微垂的脖颈。 他收回视线,仔细地写完手上那封奏章,然后说:“放着吧。” “等朕批完今日的奏章,会亲自带过去。” 大总管微微睁大了眼睛。 第30章 偏爱 白天还是风和日丽,到了傍晚,皇城下起骤雨。 雨点急遽地拍打地面,扬起一阵阵尘埃。雕甍绣槛的宫殿笼罩在雨水里。 大总管见陆清玄批完奏章,为难道:“陛下,雨这么大……可要让奴才来送这盆景?” “不必。”陆清玄搁下笔,“朕亲自去送。” 大总管只好应是。 陆清玄按照流程,命人去传了话,才坐上龙辇。 大总管知道陆清玄在意这盆景,便在盆景上头蒙一层布,避免它被雨打落枝叶。 陆清玄坐在龙辇上,说:“把它给朕。” 大总管微讶,把盆景递过去。 陆清玄手指修长,接过盆景,把它放在自己膝头。 “去永宁宫。”他淡声吩咐。 大雨“噼里啪啦”地打在华盖上,陆清玄抱着盆景,俊美无俦,清和平允。 他坐姿笔直,小心地护着盆景,不让它被雨打湿。 然而,到了永宁宫才知道,夏沉烟并不在。 永宁宫的宫女说:“娴妃娘娘下午去了御花园,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来传话的人回景阳宫复命了,大概是不凑巧,并没有撞上陆清玄一行人。 陆清玄垂下眼睫,把盆景放在桌案上,坐在永宁宫的大殿中等待。 宫女们给他摆上茶点,送来书籍和棋盘,又让小太监去御花园中寻夏沉烟。 陆清玄随手翻阅了几本,问道:“娴妃只看棋谱吗?” 宫女们道:“是,娘娘只看棋谱。” 陆清玄低头读棋谱,被她抚摸过的书页,温柔地从他指尖滑过。 宫女们却逐渐不安,担心让帝王久等。 过了两刻钟,两个宫女从外头赶回来。 她们浑身湿漉漉的,看见陆清玄坐在殿中,明显吓了一跳,压下惊讶给他行礼。 陆清玄命她们起身,问道:“娴妃派你们回来的?” 两个宫女道:“是,娴妃娘娘命奴婢们回来拿伞。今日下午,天气正好,娴妃娘娘出门出得急,奴婢们忘记了带伞。” 帝王偏爱 第42节 陆清玄把棋谱搁到桌案上,“朕随你们去。” 两个宫女愕然,但仍然应是,匆忙换了衣裳,拿上雨伞,在前方引路。 陆清玄坐在龙辇上,跟随在她们身后。 豆大的雨点铺天盖地砸下来,既砸在龙辇的华盖上,也砸在八角亭的宝顶上。 “好大的雨呀。安淮,你今天算的天气不准。”庄扶柳坐在御花园的八角亭内,说道。 顺妃李安淮一边披览诗书,一边漫不经心地说:“我算的卦本来就不太准,你偏要信我的,吩咐宫女们不必带伞。” 庄扶柳说:“可是你上次算的卦就很准呀。你说我‘利见大人’,我果然得到了娴妃娘娘的赏识。说实话,我到现在还难以置信,娴妃娘娘怎么会记得我的名字。” “可能只是因为她记性好。在光华殿,我们这些妃嫔互相见过礼。” “好吧。”庄扶柳说,“但还有一次,你随手卜了个世家子,说他‘亢龙有悔’,他的家族果然也被陛下打压了……” 她停住了话头,片刻后,她伸出手,拍了拍李安淮的胳膊。 “干什么呢?我在看书——”李安淮一边说,一边抬起头,下一刻,她的声音被堵在喉咙里。 她们看见了远处有一队威严仪仗,在密雨中穿梭。 庄扶柳的表情有些呆滞。 “那是陛下的仪仗吧?” 李安淮:“是。” 陆清玄坐在龙辇上,视线笔直地向前。他的坐姿优美雅致,侧脸俊美得令人惊心动魄。 可是,此刻,他为何出现在暴雨中的御花园里,还明显是往更深处去? 李安淮和庄扶柳一时忘了说话,目送他的仪仗渐行渐远。 她们疑惑地讨论了一会儿,一个宫女说:“陛下应该是来接娴妃娘娘的吧?” 庄扶柳望过去。 宫女大着胆子说:“这几日天晴,奴婢们在御花园中遇到娴妃娘娘好几次了。兴许,她今日也来了御花园呢?” 庄扶柳深觉有理。 “真好啊。”李安淮叹口气,继续读她的诗书。 庄扶柳倒是笑了一下。她望着亭子外的雨水,说道:“刚刚派了两个宫女回去拿伞,不知道她们会不会被淋得生病。回宫之后,还得给她们把把脉才行。” …… 夏沉烟坐在御花园深处的撮角亭子里,眺望远方压下来的天际。 墨云翻滚,电闪雷鸣,亭子外矗立着一棵垂丝海棠。海棠枝条伸进亭子里,带来淡淡的水气。 她闭上眼睛,想到十三岁那年的那场雨。 有脚步声渐渐临近。 她睁开眼睛,看见了陆清玄。 他撑着伞,独自站在亭子外,视线落在她身上。 “娴妃。”他微笑着唤她。 他的漂亮手指执着伞柄,雨水从伞面滑落。 大雨滂沱,雨声涛涛,他气质矜贵,风度翩翩,从容而美丽。 夏沉烟有些惊讶,她身后宫女的动作也凝滞了。 陆清玄温和地说:“朕来接你回宫。” 春日傍晚的风,送来他身上的龙涎香,混合潮湿的水气,显得淡雅迷人。 夏沉烟说:“妾身已经让宫女回去拿伞了。” 陆清玄注视着她的脸颊,视线里带着一点他自己都没发现的缱绻。 “娴妃。” “何事?” “朕走了好久才到,这雨一时半会儿,怕是停不了了。” 夏沉烟慢慢地垂下视线。 她发现他的袍角确实被打湿了。 他大概是乘坐龙辇到达御花园,这个撮角亭子地处偏僻,龙辇不好进来,因此他又下了龙辇,步行至此。 陆清玄唇角微扬,“御膳房就要送晚膳来了,现在随朕回去,应该可以立马用晚膳。” “不要。”夏沉烟说,“妾身在这里等宫女。” 陆清玄望了她一会儿,进了亭子,收起伞,“好吧,朕陪你在此处等宫女。” 两人挨得近,夏沉烟看见他琥珀色的眼睛。 夏沉烟别开脑袋,等了两盏茶工夫,都没有看见宫女。 夏沉烟:“……陛下把宫女打发走了?” 陆清玄轻轻地“嗯”了一声。 像是生怕她听到。 夏沉烟:“……?” 她折下一枝垂丝海棠,丢到他胸口。 陆清玄慢慢接住,“为什么总是用花枝砸朕?” “大概是因为,妾身找不到其它更趁手的东西。” 陆清玄:“……” 夏沉烟站起身,拿起他搁在亭子里的伞。 她很少亲手撑伞,因此动作有几分生疏。 陆清玄说:“你的左手要往下面放一点,才能更容易地把伞打开。” 夏沉烟无言地打开了伞,迈步往外走。 “娴妃。” “何事?” “外头路滑,你当心些,别摔倒了。” “妾身不会经常摔倒。” 她脊背挺直,执伞往外走。 陆清玄望着她的背影。 真的吗? 虽然甬路很滑,但还是不要摔倒比较好。 这么大的雨,摔倒了容易受寒。 陆清玄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支走宫女,再坐在她身旁等待。 就像他不明白自己为何要一路抱着盆景,最后又来到这里,只是为了给她送一把伞。 他微微失神,却看见夏沉烟晃了一下。 他立即站起身,奔出亭子,扶住她。 春雨浇在他的身上,他的玉冠被打湿,眼睫毛上含着雨气。 夏沉烟手上还拿着伞。 她站直身体,没有道谢,但是用伞遮住两个人的头顶。 雨水被隔绝开,陆清玄轻轻笑了一下。 “怎么?”夏沉烟面无表情地说,“陛下在笑什么?” “没有。”陆清玄慢慢地说,“朕背你吧。” “妾身可以自己走。” “可是,你方才差点摔倒。” “那是因为地面太滑了。” “嗯,地面太滑了,所以朕背你。” 夏沉烟看向他。 陆清玄嗓音清和地说:“地面很滑,绣鞋也不好穿,女子的绣鞋又软又薄,如果再摔……” 他知道,她十分高傲,如果他继续说下去,那么她—— 夏沉烟果然闭了闭眼,打断他:“陛下要背便背。” 陆清玄低笑:“嗯。” 当夏沉烟的双手环上他脖颈的时候,陆清玄若无其事地平缓着呼吸,把她背好,想対她说,记得用伞遮好自己。 没想到,夏沉烟把伞偏向了她自己那边,骤雨扑在他脸上。 陆清玄:“……” 他怕摔下她,没有伸手去抹脸上的雨珠,只是背着她继续平稳向前。 夏沉烟很快发现了执伞的方式不対,把伞面往前倾斜。 骤雨没有再拍打到他的脸上。 陆清玄唇角弯了弯。 他们沿着御花园的甬道往前走,天地上下,都是朦朦胧胧的水气。 骤雨打散了白日的热气,空气微凉。 帝王偏爱 第43节 花木深处传来虫子低微的鸣叫,暴雨打在宽大的芭蕉叶上,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十八岁的年轻天子,平日身形笔挺,此时为了让他十八岁的心上人趴得更舒服,脊背微微往前弯。 他们走到甬路尽头时,二十来个宫女太监在那里等候。 他们看见两人,都有些吃惊,却没有在神态上表现出来。 陆清玄把夏沉烟放下,问她:“可要一同乘坐龙辇?” 夏沉烟不想徒步走回永宁宫,点了点头。 两人并排坐到龙辇上,龙辇被抬起向前。 雨水打在华盖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春风吹过,夏沉烟浑身干干净净的,没有被雨水打湿。 他的脸和头发上,却都沾了水,纤长的眼睫毛上停留着雨珠。 像一只淋过雨的小狼犬。 陆清玄见她望着他,于是回望。 他的琥珀色眼睛,在暮色中漂亮若琉璃。 夏沉烟垂眸,错开他的视线。 她拿出一条绣着潇湘竹的帕子,丢到他身上。 陆清玄接过,柔声问:“给朕这个做什么?” “擦脸。”夏沉烟面无表情地说。 第31章 偏爱 春雨潇潇,风儿吹得叶子“簌簌”作响。 陆清玄拿起夏沉烟的帕子,唇角忍不住微扬,却又若无其事地把帕子收进衣袖。 夏沉烟:“陛下不擦?” “区区小雨,无需擦拭。” 他一本正经地说。 夏沉烟微妙地挑眉,把视线挪到其它方向。 霏霏雨丝笼罩御花园,花枝初绽,春深花浓。 陆清玄看见她的发梢被春风吹拂,她漫不经心地把目光投到别处,侧脸比春色更明媚。 他想到了那句“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他许久没有挪开目光。 …… 龙辇到了永宁宫,两人一起用完晚膳,陆清玄给她看那个盆景。 她反应很淡,但陆清玄觉得,她心中应该是喜欢这个盆景的。 他邀请她下棋。 夏沉烟说:“妾身今日想早点歇息。” 意料之中的拒绝。 陆清玄又和她聊了两刻钟,在她略显不耐的神色里,起身回宫。 雨已经停了,积水从宫殿的檐角往下滴落。 陆清玄穿过潮湿的宫道,回到他的景阳宫。 他常常觉得景阳宫空旷,此时这种空旷分外明显。 他缓步走过廊道,来到夏沉烟待过的偏殿。 他在这个偏殿中坐下,拿出衣袖中的帕子,把它放进一个匣子里。 匣子里还有另一样物品,是一根已经落尽了花瓣的桃树枝条。 …… 已经被废的康王,陆阳炎,被幽禁在曾经的王府里,得到了世家家主的探望。 陆阳炎面色憔悴,问他:“你是怎么混进来的?不怕被人发现?” “不会被发现,老夫已经安排好了。”世家家主一边说,一边递给陆阳炎一个描金匣子。 陆阳炎接过匣子,打开,看见里面是一粒药丸。 陆阳炎:“这是何物?” “假死丹。你服下之后,老夫立刻安排,帮王爷遁走。” 陆阳炎微微惊讶,他盯了一会儿假死丹,将匣子合上,说道:“本王不想走。” 他已经被褫夺了封号,但他仍然习惯以“本王”自居。 世家家主笑道:“王爷还想登基称帝?” 陆阳炎脸色忽明忽暗,“你们没有比本王更合适的人选。” 先帝子嗣众多,但存活至今的子嗣却不多。 他是先帝的亲儿子,如果这些世家需要一个傀儡皇帝,没有几个人比他更名正言顺。 世家家主说:“王爷似乎很确定,陛下不会杀你。” “本王这段时间坐于暗室,回想过去,想起先帝说过,他有时候太仁慈了。” 世家家主:“仁慈?他把石家的十六岁以上男丁全部枭首了。” 陆阳炎说:“那是因为石家吞了百姓太多田地,还试图隐藏,他想立威。” 世家家主目如鹰隼,盯着陆阳炎。 陆阳炎的脑海中,却回忆起他十四岁时看见的画面。 那时候先帝已经快要驾崩了,他躲在景阳宫里,看见陆清玄被传唤进去。 先帝一一交代后事,最后说,要让后宫的一百五十九个嫔妃殉葬,并陪葬宫女太监各两千人。 陆清玄拒绝了先帝的要求,平静地说:“儿臣不会领命。” 当时的陆阳炎,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先帝也瞪大了眼睛,用手指着他,气得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 陆清玄那年十六岁,他就这样安静地站在先帝床头,看着先帝的手逐渐无力垂下。 当时,陆阳炎的心都快从胸膛里跳出来了。 这是陆清玄唯一一次明确地抗旨,为了四千多个,在陆阳炎看来,不算太重要的人。 世家家主的声音打断了陆阳炎的回忆。 他说:“你果然十分了解陛下。” “毕竟本王和他一起长大。” “那么,你告诉老夫,陛下的弱点是什么?他几乎难以接近,如果老夫要攻心,应该从哪个方面着手?” 陆阳炎诧异,他思索片刻,说出了两个名字。 …… “陛下,果然有人潜入了废康王的府邸。” 御书房中,廷尉轻声禀报。 陆清玄的表情波澜不惊,仿佛早有预料,“是谁?” “回陛下,是陈家家主,陈弘安。” 陆清玄安静地垂眸,写完几行字,吩咐道:“去捉拿他。” 廷尉:“是!” 到了傍晚,廷尉告诉他,陈家家主已经被捉拿归案,正在审讯。 御书房外开了一树桃花,灿烂若云霞。 陆清玄望着桃花,想到了夏沉烟。 他问道:“娴妃今日在做什么?” 大总管回道:“娴妃娘娘今日去赴了太后娘娘的赏花宴。” 宫中日长无聊,太后每年都要在御花园举办赏花宴,还会给宫中的皇帝、妃嫔和公主下帖子。 陆清玄问:“今年太后有邀请朕吗?” 大总管:“自然是有,不过您之前吩咐过,这类事情不必向您通禀,奴才便没有说。” 陆清玄搁下笔,合上批复完的最后一封奏章,“去御花园。” 大总管心下微讶。 他记得,陛下从不参与赏花宴,他觉得这种宴请耽误时光。 大总管压下诧异情绪,传来步辇,跟随陆清玄抵达御花园。 …… 夏沉烟正在御花园中玩投壶。 过去很少有人陪她玩这种游戏。 她玩得高兴,一开始输了几次,后来慢慢掌握技巧。 两边设了条桌,桌上放着酒杯和吃食。妃嫔和宫女们并没有坐在各自的位置上,她们三三两两地分散开,闲适地聊天对话,有些人围着场中的酒壶。 帝王偏爱 第44节 陆清玄到的时候,看见的便是这样一片衣香鬓影,钗裙环绕。 但他还是一眼注意到了夏沉烟。 她站在人群中间,手上拿着一支箭,想把它扔进场中的酒壶。 她神色很认真,陆清玄很少看见她这么认真。 就连和他对弈,她也只是在一开始认真,后来发现总是和棋之后,也渐渐变得漫不经心。 他们已经逐渐了解对方的棋风,但仍然谁也赢不了谁。厮杀变得次要,纠缠似乎具备更丰富的内涵。 陆清玄缓步走近,让侍从不必通禀他的到来。 有宫女注意到他,纷纷低头行礼。 陆清玄表情平静无波,越过人群,走到夏沉烟身侧。 夏沉烟嗅到熟悉的龙涎香。 她把手上的箭抛出去,没有看结果,侧头望向左边。 陆清玄站在她左边,在看她抛出的箭。 他的神情很安静,琥珀色的眼眸,在夕阳余晖下显得静默而温柔。 夏沉烟抛出的箭,准确地落入壶中。 晚霞横卧天际,春风轻拂枝丫,乐师的奏乐遥遥传来。 陆清玄微笑了一下,说道:“真是精准的一箭。” 第32章 偏爱 夏沉烟动作顿了下。 她坦然地点了点头,“妾身也觉得抛得挺准的。” 陆清玄低低地笑。 片刻后,太后也回来了——她方才有事离开。她看见陆清玄来了,略微怔住,似乎是没有想到他会出现。 随即,她把目光滑到夏沉烟身上,微微一笑。 陆清玄上前向她问安。 太后问:“待会儿在玉堂殿还有一场宫宴,你可要一起用?” 陆清玄答应了。 众人继续玩投壶,陆清玄也参与进来。 他习过骑射,技艺更加精湛。 轮到他时,他特意转过身去,背对酒壶,把箭矢投出。 这是难度更高的“背投”。 箭矢稳稳落入壶中,众人不由爆出一阵喝彩。 陆清玄下意识望向夏沉烟。 却看见她一边喝酒,一边和宫女说话。 似乎是聊到什么趣事,夏沉烟露出笑容。 她笑起来很漂亮,仿佛连春光都会为她停驻。 陆清玄看了一会儿,收回目光,漫不经心地再投了七只箭矢,下了场。 “陛下在看娴妃娘娘。”有婕妤低声说。 “他就是因为娴妃娘娘才过来的吧,连太后娘娘都看出来了。”另一个婕妤说道。 “陛下就在这里,司徒昭仪和顺妃娘娘为何不上前邀宠?若是平时,大半年也难得见一回陛下呢。” “有娴妃娘娘在,谁敢上前邀宠?至于顺妃娘娘——” 两个婕妤望向顺妃李安淮,不约而同地回忆起之前的情形。 赏花宴刚开始时,众人斗诗。太后让夏沉烟来做评判,并问她:“沉烟觉得谁的诗作最佳?” 夏沉烟一一读过众人的诗,诚实地回答:“妾身觉得顺妃所作诗词最佳。” 就像是高山冰雪,极致的美有时候可以打破不同审美之间的界限。 没有人可以否认李安淮作品的优秀。 太后便赏了李安淮,宣布李安淮为此次斗诗的魁首。 李安淮兴致大发,命人拿来纸笔,说要再写一组诗,记录此次春日赏花宴的盛景。 太后欣然应允,李安淮现在还在拿着笔,似乎正斟酌词句。 两个婕妤:“……” 她们再次望向陆清玄,发现陆清玄投完壶,已经走到夏沉烟身边。 他也没主动开口,只是在她身边坐下,听她与宫女聊天。 夏沉烟发现了。 她问道:“陛下为何如此留心妾身与宫人的谈话?” 陆清玄停了片刻,回答:“是吗?朕觉得你声音好听。” 夏沉烟面无表情地住了嘴,直至赏花宴结束,她也没有再主动开口说话。 陆清玄:“……” 他忍不住回忆方才的对话。 在围棋术语里,这种行为叫“复盘”。 他耐心地复盘他们之间每一次对话和来往,然后不由笑了出来。 夏沉烟抬头,露出一点疑惑的表情。 他看出了她的疑惑,温和地说:“没事。” 夏沉烟挪开了视线。 夜幕低垂,天边收拢最后一丝余晖。 众人穿过廊道,移至玉堂殿用晚宴。 陆清玄走在夏沉烟身侧,低头和她聊天。 夏沉烟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着。 尽管她态度冷淡,但陆清玄还是忍不住望着她,“待会儿要不要坐在朕的身边?” “不要。” 陆清玄没再勉强,但在宴席上,他赐了她好几道菜。 其中一道,还是他最喜欢吃的烧鹅。 夏沉烟往上首望了一眼,心想,她又不怎么爱吃烧鹅,把这道菜赐给她做什么? 但她仍然平静地吃了一块。 陆清玄坐在上首,低低地笑。 太后说:“你好像很开心。”他很少这么开心。 陆清玄说:“朕确实很开心。” 他又赐了两道菜下去。 太后:“……” 再赐,他们这桌就要空了! 她侧过脸,对大总管说:“多上几道菜上来。” 大总管笑着应是,退下去传话。 宴席结束后,众人依次告退。 李安淮呈上了她写的诗。太后读过,惊叹地夸了几句,赏赐了她。 李安淮期待地看向夏沉烟。 夏沉烟却已经走向大殿门口,陆清玄跟在她身侧。 李安淮默默收回视线。 晚间的风扑面而来,夏沉烟打了个寒噤。 她身后的宫女,立刻拿着披风,想给她披上。 陆清玄也垂眸去解自己的披风。 大总管见状,连忙把宫女支开。 于是,等夏沉烟回头时,就发现自己拿披风的那个宫女不见了。 一件带着余温的披风落了下来,温暖地笼罩住她。 夜色寂静,星星在天空闪烁。 廊道上悬挂的宫灯,在风中摇曳。 跳跃的烛光映在陆清玄脸上,他眼睫很长,眉目清隽,烛光为他的脸增添了一些缱绻意味。 这是他的披风。 夏沉烟问:“陛下不冷吗?” “朕不冷。”他嗓音清和,“要朕帮你系带吗?” 夏沉烟没回答,低头给自己系。 帝王偏爱 第45节 她的手法……简直称得上乱七八糟。 陆清玄微笑,上前两步,低头帮她系。 夏沉烟往后躲。 陆清玄说:“朕很快就好。” 夏沉烟决定暂且相信他。 他确实很快就系好了,手法……比她的还乱七八糟。 他淡淡地望向宫女。 宫女低笑,上前,帮夏沉烟系好披风上的系带。 春夜的风,吹动他单薄的衣襟,他的身姿挺直如竹。 真的不冷吗? 夏沉烟想把披风解回去给他。 陆清玄说:“当心把刚才系好的披风弄乱了。” 夏沉烟顿了顿,收回手。 陆清玄低头,看着她没什么表情的脸,他心里某一块地方,忽然软软地陷一下。 …… 第二天一大早,宫里就闹出了事。 司徒昭仪重病不起,有人说,是因为夏沉烟昨天赐给司徒昭仪的酒水有毒。 夏沉烟确实赐了酒,但那是因为司徒昭仪在昨天的斗诗上也拿了名次,她作为高位妃嫔,跟随太后给了点赏赐。 ——她只赐了一杯酒,因为还记得司徒昭仪在她面前欺负庄扶柳的事。 这件事本来应该移交到慎邢司调查。 大总管心知干系重大,在陆清玄下朝之后,连忙将此事禀报。 陆清玄表情平静,说道:“不可能是娴妃。” 大总管:“陛下为何如此论断?” “她不会做这种事。” 大总管:“……” 这偏袒未免太过明显。 陆清玄说:“你去问问娴妃怎么样——对了,蜀州送来了几两茶叶,你给娴妃带去。” 他担心夏沉烟受到攀咬,心情不好。 大总管应是,给夏沉烟送去茶叶。 夏沉烟正坐在大殿中,慎邢司的太监恭谨地问她一些问题。 两方一问一答间,大总管带着茶叶来到永宁宫。 大总管笑道:“陛下问娘娘可安好?这茶叶是从蜀州来的,全宫上下总共就这么几两。” 慎邢司的太监心中微震,觉察到帝王的态度。 他站在一旁,看娴妃的脸色。 夏沉烟让宫女接过茶叶,平淡地说道:“本宫今日安好。” 大总管笑着关切了夏沉烟几句,被她打发走。 慎邢司的太监也没有再多问,他匆忙地结束问询,告辞离开。 大殿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 宫女问:“娘娘,可要奴婢把这茶叶收起来?” 她知道,陛下送来的这些礼物,娴妃娘娘都不会多看,总是叫人收起来。 夏沉烟把茶叶打量一番,说道:“这茶叶瞧着倒是不错,用它烧壶茶吧。” 宫女微讶,“娘娘尚未用早膳,可要先用一些?” “不必。” 宫女只好应是。 一壶茶很快烧好,宫女给夏沉烟斟了一杯。 夏沉烟喝了几杯,忽然感觉头有点晕。 她手中的茶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娘娘?”宫女大惊失色地扶住她,对小太监说道,“传御医!” 小太监拔腿就跑,两刻钟后,陆清玄先赶到了。 他看见夏沉烟躺在美人榻上,坐到她身侧,小心翼翼地把她抱入怀中。 “你感觉怎么样?”他低头问她。 夏沉烟闭着眼眸,脸有点烫,无力说话。 陆清玄拂开她鬓边碎发,用手掌轻轻贴了一下她的额头。 第33章 偏爱 不久后,御医赶到。 他看见,陛下正把娴妃娘娘抱在怀里,让娴妃娘娘的脑袋枕于他的膝上。 陛下垂眸望着她,身姿笔挺,神色专注温柔,衣袍却已经乱了。 御医心中暗暗惊叹。 他早就听说,陛下龙章凤姿,一丝不苟,即使再疲惫,衣袍也从来纹丝不乱。 御医收敛起惊讶之意,行了礼,给夏沉烟把脉,说道:“娴妃娘娘应该是醉茶了。” 他仔细询问:“娴妃娘娘早上可有用膳?” 宫女回答:“娘娘刚醒不久,慎邢司的人就来了,尚未用膳。” “这可是娴妃娘娘第一次饮蜀州茶叶?” “正是。娘娘平日多饮蜜梨水。” “这便是了。”御医细细解释何为醉茶,又开了药方,说道,“娴妃娘娘并无大碍。在药煎好之前,可给娴妃娘娘饮些蜜梨水,喂一些蜜饯,或可缓解症状。” 宫女送走御医,又端来蜜梨水和蜜饯。 宫女拿起汤匙,正要喂蜜梨水,陆清玄说:“朕来喂。” 宫女微愣,把蜜梨水端过去。 陆清玄小心地垫高夏沉烟的脑袋,修长手指握住小小的汤匙,给她喂了几勺。 他的动作有些生疏,而后渐渐熟练。 夏沉烟逐渐醒转。 她很快发现了自己躺在陆清玄的怀中。 她想推开他,唇边又被喂来一块蜜饯。 夏沉烟下意识张开嘴,吃了。 还吃到了陆清玄的手指。 夏沉烟:“……?!” 她把脸转到一边,以为会听见陆清玄的笑声。 陆清玄却问:“现在好点了吗?” “好多了。” 陆清玄“嗯”了一声,让宫女递来帕子,擦拭刚才被吃到的手指。 夏沉烟把头转回来。 阳光斜笼在他身上,他的眼眸是琥珀色的,视线垂下时,纤长的眼睫毛会覆盖住眸光。 他的神色总是安静平和,不管做什么事情,都看上去不紧不慢。 他也没有笑她。 夏沉烟心里忽然产生了一点奇怪的感觉。她没有再推开他,而是倚在陆清玄怀中,等着他喂来的蜜梨水和蜜饯。 吃着吃着,她甚至调整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 陆清玄忽然想吻她。 没有人知道,刚才他被吃到手指那会儿,心脏跳得飞快。 当时,他只好借擦手指来掩饰自己的心情。 现在,他喂完最后一块蜜饯,再次擦拭了手指,闭上眼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想俯身落下一吻。 “陛下。”他听见夏沉烟的声音。 她的声音其实很好听,不甜不腻,平缓温沉,像一盏清澈的果茶。 陆清玄睁开眼睛。 “妾身还要一碗蜜梨水。” “好。”陆清玄平缓心绪,温声回答。 夏沉烟看见他神色平静地转过头,吩咐宫女送一碗新的蜜梨水。 她望着他的侧脸,感觉他似乎瞒了什么心事。 帝王偏爱 第46节 但当蜜梨水送到她唇边时,她满意地闭上了眼睛。 他的怀抱其实挺舒服的,味道淡雅好闻。 他喂食的动作也娴熟,就像做了许多遍。 一时半会儿,她没有推敲太多。 …… 春雨淅淅沥沥地下,赏花宴的案子也有了调查结果。 司徒昭仪竟然又是被冤枉的。 她确实被人投了毒,投毒的却不是夏沉烟,而是一个美人。 美人被打入冷宫,司徒昭仪也被医治好。 司徒昭仪跪伏在夏沉烟跟前,委屈拭泪:“妾身不明白,为何每次都说是妾身谋害了娘娘。天地可鉴,妾身对娘娘绝无二心。” 夏沉烟和她聊了几句,把她打发走。 她也感觉有些头疼。 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未免太多了。 正这样想着,陆清玄那边便派了个太监过来。 太监笑道:“陛下遣奴才过来问问娘娘,是否要移居西山行宫?” 夏沉烟:“什么时候去?” “陛下说,遵循您的心意。最快后日即可出发。” 夏沉烟说:“那便后日去吧。” 陆清玄刚刚用完午膳。 今日,他本想邀请夏沉烟来御书房。 可是天上落了细雨,他想起夏沉烟说过不喜欢雨天,便只好作罢。 他今日用午膳的速度比较快,距离两刻钟,还差一盏茶的工夫。 这一盏茶的工夫,是他难得的休憩时光。 他踱到自己的御案前,提笔凝望窗外的景象。 朦胧细雨笼罩庭院,阶柳庭花,宫墙春深,虫声凄切。 他无意识地落笔,等到他回神,发现自己在宣纸上,写了一首并不应景的诗。 “绿槐高柳咽新蝉。薰风初入弦。碧纱窗下水沉烟。棋声惊昼眠。 “微雨过,小荷翻。榴花开欲然。玉盆纤手弄清泉。琼珠碎却圆。” 这是东坡居士的《阮郎归》,描写初夏的景象。 现在是春日,他却无意识写下这首,当时只随意读了几遍的诗。 陆清玄看了两眼,搁下笔,把这张墨迹未干的宣纸卷起来,塞进屉子里。 仿佛藏起了一个心事。 正在这时,太监敲门而入。 陆清玄问道:“何事?” 太监不敢抬头,他觉得帝王的声音平缓低沉,似乎不含任何情绪。 太监说:“回禀陛下,娴妃娘娘说,后日即可去往西山行宫。” “朕知道了,退下吧。” 太监应了一声是,退出去。 两日后,春雨未歇,夏沉烟跟随陆清玄的车马,抵达西山行宫。 她还是被安排在长秋宫,一切似乎没有变化。 这天傍晚,细雨初歇,夏沉烟终于可以出门走走。 她吩咐宫女们带好雨具,在西山行宫闲逛。 逛着逛着,忽然又下起细雨,她在水榭中暂歇。 “国都的雨水真是多啊。”一个宫女说。 “每年春秋两个季节都是如此。”夏沉烟坐在美人靠上,托腮凝望春雨。 她十分讨厌下雨天,以至于明明带了伞,却还是打算等雨停了再回去。 只是,似乎是从上次起,她对雨天的厌恶少了一丝。 是因为什么呢?因为她随手递出了那条绣有潇湘竹的帕子吗? “娘娘。”宫女小声叫她。 夏沉烟:“何事?” 宫女的声音有些迟疑,“您看那里,那似乎是陛下。” 夏沉烟顺着宫女所说的方向望过去。 她看见了陆清玄的仪仗。 二三十来个太监,簇拥着一个气派的步辇。 他总是被许多人环绕,却永远是人群中最出众的那一个。 他远远地望见了她,两人隔着朦胧的烟雨对视。 夏沉烟看见这些烟雨,有些不适地挪开视线。 陆清玄却下了步辇,命令众人停在原地,他独自撑伞走过去。 夏沉烟听见脚步声逐渐临近。 不急不缓的脚步声,这脚步声的主人似乎永远从容不迫。 夏沉烟转回脑袋,看见他撑着伞,独自站在水榭之外,安静地望着她。 犹如美梦重现。 “娴妃。”他微笑唤她。 不知道为什么,夏沉烟觉得,比起娴妃,他似乎是想叫“沉烟”,却不知为何,没有唤出口。 她打消了自己的念头,慢吞吞地应了一句,“何事?” “朕处理完政事了。”陆清玄说,“要随朕一起去走走吗?” 夏沉烟犹豫了短暂的一会儿工夫。 陆清玄始终平静地等待她。 天边的云雾散去,夕阳在云后镀出霞光。 夏沉烟的心头滚过万千思绪,最后她站起身,说:“好啊。” 陆清玄微微一笑,走进水榭,接她出来。 宫女们识趣地留在水榭内,目送两人共用一把伞,渐行渐远。 “我觉得娘娘和陛下有几分般配。”其中一个宫女说。 “这岂是有几分般配?他们简直是天作之合,天造地设的一对!”另一个宫女说。 宫女们纷纷嬉笑,陆清玄的修长手指握住伞柄,伞面朝夏沉烟的方向倾斜。 清风拂过枝桠,雨水从伞面滚落,坠落大地,像一个情人扑进另一个情人的拥抱。 “沉烟。”陆清玄忽然这样唤她。 夏沉烟听见这个称呼,微妙地挑眉。她抬起头,看见陆清玄注视着她。 纤长眼睫在他的脸上覆上两片小小的阴影,他俯身亲吻下来。 夏沉烟呼吸微微加快,她盯着他,没有躲开。 陆清玄闭上了眼睛。 第34章 偏爱 细雨如丝,氤氲人间,远处的山水逐渐隐去,唯有眼前人仍带鲜活色彩。 他闭上双眸的时候,睫毛敛住,如同鸦羽。 清淡的,柔和的气息,像雨水一样,细细密密地笼罩住她。 夏沉烟脑袋往后仰。 陆清玄却用右手,轻轻按住她的后脑勺。 雨下个不停,落在伞面上,发出淅淅沥沥的声响。 陆清玄的伞面愈发朝她倾斜,似乎失去了控制。 蜻蜓点水般的一个吻,但当这短暂的一吻结束时,陆清玄已经被雨水浇湿了。 雨滴顺着他的头发滑落,他眨了一下眼睛,低声问道:“你淋湿了吗?” “没有。”夏沉烟回答。 哪怕是在刚才,他也是把伞倾斜到她这里的。 陆清玄:“那再逛一会儿?” “回宫吧,妾身累了。” 陆清玄应好,送她回宫。 他一直没有再说话,只是在路上,悄悄牵住她的手。 帝王偏爱 第47节 夏沉烟没有甩开。 …… 事情好像变得有点不一样了。 比如,陆清玄开始把奏章挪到长秋宫来批复。 长秋宫是有书房的,但夏沉烟更喜欢把重要的书籍都放在寝殿里。 于是长秋宫的书房,变成了陆清玄的书房。 他还总叫她过去陪他。 夏沉烟有时会答应,有时会拒绝。 陆清玄常常在批奏章批到一半的时候,忽然跑过来抱她,吻她,或者摸一摸她的头发。 他的动作总是很温柔,于是夏沉烟从一开始的不耐烦,到后来,忽略他这点时不时的骚扰。 毕竟他批阅奏章的时辰实在是太长了。 有一天,夏沉烟问他:“陛下没有想过让别人帮忙处理这些奏章?” 陆清玄沉默片刻,如实告诉她:“我不放心三公。” ——他的自称也不知不觉,从“朕”变成“我”,就像他唤她“沉烟”。 夏沉烟没有再说,她知道陆清玄总是有办法的。 夏至那一天,夏沉烟躺在长秋宫书房的美人榻上,昏昏欲睡。 正是午后,树木苍翠,蝉声鸣叫,书房的侍从已经被挥退。 房间的角落放了冰盆,因此夏沉烟临睡前,在小腹上盖了一条绒毯。 陆清玄安静地批阅奏章,忽然听见什么东西滑落在地的声音。 他抬起头,发现是夏沉烟的绒毯掉了。 她已经睡着了。 他犹豫片刻,把毛笔搁在笔山上,缓步上前,把绒毯捡起来,盖回夏沉烟身上。 盖完之后,他忽然想到,这条绒毯已经掉脏了。 他又把它拿起来,想让太监换一条新的。 陆清玄轻轻地推开门,对太监吩咐道:“再拿两条新的绒毯来。” 太监应是,恭敬退下。 夏沉烟失去了绒毯,在梦中皱眉。 陆清玄看了看自己的奏章,预测今日能早些批复完。 他想,耽误这一点时辰,应该也没有关系。 他走上前,坐到美人榻上,把夏沉烟抱在怀里,用身体给她取暖。 夏沉烟的眉头不皱了,陆清玄低头,安静地看着她。 风日晴和,书房中的香炉散出袅袅白烟。 陆清玄看了她一会儿,伸出手,拂开她鬓角碎发。 半晌后,他没忍住,低头吻她的额头。 非常轻的一个吻,像雪花落入湖面,寂静无声。 夏沉烟迷茫地睁开了眼睛。 陆清玄瞬间坐直了身体。 夏沉烟有些困倦,她翻了个身,发现自己的脑袋枕在陆清玄膝上。 她已经习惯了,因此只是懒洋洋地问道:“陛下今日的奏章也不多吗?” “不多。” 陆清玄嗓音平静,夏沉烟却读出了几分不同寻常。 她狐疑地瞥了他一眼,打了个哈欠,继续入眠。 陆清玄没有再吻她,只是轻柔地抱着她,用宽大的衣袖盖住她的小腹。 不一会儿,太监拿着绒毯入内。陆清玄接过,给她盖好,方才继续批阅奏章。 可是他有些失神。 笔尖的墨汁滴下来,差点晕湿了奏章。 他写完这封奏章,把它放到一旁。 他意识到,原来在理政时,也会想她。 哪怕她近在眼前。 第35章 偏爱 夏沉烟醒来时,天色将晚,书房燃起了灯。 陆清玄坐在桌案前,垂眸批复奏折,动作似乎没怎么变过。 夏沉烟瞥了他一眼,低下头,揭开自己的绒毯,想去外面走走。 她的动作略微停住。 她还记得原先盖的是一条百花织金毯,现在却是一条鸟衔花草纹的绒毯。 她抬眸望向陆清玄:“妾身这是……换了一条绒毯吗?” 陆清玄“嗯”了一声,“你原先那条掉地上了。” 夏沉烟:难怪她在梦中感觉被人亲了一下。 竟然不是错觉。 陆清玄迟迟没有等到她回话,看过去,却发现夏沉烟只是望着他。 他垂下眼眸,拿起一封新的奏章,问道:“沉烟有何事?” 他唤她名字时,略带几分生涩,似乎尚不习惯这样称呼一个女子,但他的嗓音十分温柔。 夏沉烟问:“是陛下给妾身盖的绒毯?” “嗯,朕担心你着凉。” 夏沉烟顿了顿,把绒毯揭开,搁至一旁。 她本来打算说些什么,但想到陆清玄对她一贯的温柔,她决定也假装不知道那一吻。 …… 过了几日,便要到万寿节,也就是陆清玄的生辰。 太后娘娘打发了一个太监过来。太监见到陆清玄,行礼说道:“见过陛下,见过娴妃娘娘。太后娘娘说,她准备在宫中设万寿节之宴,陛下可携娴妃娘娘前往。” 陆清玄问道:“太后可愿在西山行宫举办万寿节宫宴?” 太监心想,太后娘娘果然料事如神。 ——一开始,太后娘娘说,你到了行宫,恐怕会在陛下身边看见娴妃。你要像敬重陛下一样敬重她。 太监果然看见了娴妃娘娘,她正窝在美人榻上读一本棋谱。听见他们的对话,她头也没抬,似乎完全不感兴趣。 ——接下来,太后又说:“罢了,虽然他每年生辰,哀家都给他举办宫宴,但他今年恐怕不愿回来。若他问哀家可愿在行宫举办宫宴,你回个‘是’便是了。” 此刻,太监听到陆清玄的问话,他微微笑道:“是。太后娘娘的意思是,一切谨遵陛下心意。” 陆清玄点了点头。 万寿节那天,太后抵达西山行宫,为陆清玄举办了宫宴。 宫宴上,除了几个太后带来的嫔妃,还有内外命妇与宗室亲王。 每个人都呈上了礼物,精美的礼物堆满长桌,陆清玄却望向夏沉烟。 夏沉烟遣宫女送上一幅字画。 字画是卷起来的,陆清玄接过。 ——他独独亲手接过了这份礼物。 他摩挲了一会儿,没有打开,只命令大总管将它收好。 宫宴热闹地进行,丝竹之声缠绵,灯火摇曳,宾客们言笑晏晏。 夏沉烟听了一耳朵的奉承话,有些许厌倦。 她想到现在正是夏季时节,景致正好,不如外出逛逛。 她便找了个借口,说要出去。 太后没有多问,微笑着允诺。 夏沉烟携带宫女,溜出了宫宴。 外头已是夜幕低垂,寂静的月色笼罩大地。 夏沉烟顺着廊道往后走,她知道这座宫殿后头有一池芙蕖,此时就着夜晚的宫灯看花,或许更有意趣。 她走了没几步,却听见身后传来不急不缓的脚步声。 夏沉烟停住步伐。 陆清玄走到她身侧,低头望她,须臾后,清和地问道:“怎么忽然出来了?” “出来透透气。” 陆清玄轻笑,“打算去哪里透气?” “妾身想去看宫殿后头的那一池芙蕖。” 帝王偏爱 第48节 陆清玄站在她身侧,摆出“一起去看”的态度。 夏沉烟微妙地顿了顿,“陛下不去宫宴上待着?” “不必。”陆清玄温和地说。 今日是他的生辰,他更希望待在她的身边。 夏沉烟犹豫片刻,和他一同去往宫殿后方的池子。 廊道上点着宫灯,夏天的风拂过脸颊,带来莲花的清香。 陆清玄的气息离她很近。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他们变成并肩而行,陆清玄总是特意等她,没有再让她像从前一样落后半步。 夏沉烟望着长直的廊道,慢吞吞地问:“陛下为何与妾身并肩同行?” 陆清玄低头看她,半晌后,回答:“这样更方便看清你的侧脸。” 夏沉烟感受到了他的视线。 他的视线总是平静温和,但此时夏沉烟莫名觉得有些灼热。 她故意抬起头,和他对视。 他安静望着她。 他的眼睛是漂亮的琥珀色,气质如松如玉,如山间清涧,如倾泻月光。 夏沉烟不愿挪开眼睛,和他对望了许久。 陆清玄的身量比她高,宫灯投出一片属于他的阴影,笼罩在她身上。 他眨了一下眼睛,忽然俯身凑近。 夏沉烟立刻往前走,满池芙蕖近在眼前。 他轻轻地笑,跟上她的脚步。 夏沉烟静静地看荷花,陆清玄牵住她的手。 她用手指滑过他掌心,让他把手松开。过了一会儿,他又来牵。 池上有一个八角亭,八角亭中有美人靠。 夏沉烟坐在美人靠上,他也跟着坐在她身边。 他轻柔地抚摸她的头发,见她不抗拒,又摸了摸她的耳垂和脸。 夏沉烟觉得有些热。 她把脸转向另一边,让晚间的风拂过湖面,再吹到她的身上,稍微驱散她的热意。 陆清玄站起身,坐到她转向的那一边。 夏沉烟把脸转向池中的芙蕖。 “沉烟。”他低声唤她。 “何事?” “沉烟。” “嗯。” “沉烟。” 夏沉烟把脸转回去。 他用手捧住她的脸,闭上眼睛,轻柔覆上一吻。 不同于上回的蜻蜓点水,这是一个绵长的吻。 丝竹歌舞之声变得遥远,宴会上热闹的喧嚣渐不可闻。 他们在宴会之外,几无人知的角落里,安静地接吻。 半晌后,陆清玄停下动作,望着她,唤道:“沉烟。” 他声音很轻,像春风在耳边的呓语。 夏沉烟闭着眼睛,靠在美人靠上。她缓了片刻,问道:“何事?” “我们回宫吧,回你的长秋宫,或是朕的章台宫。” 夏沉烟忍不住笑了一下,她没有说话。 陆清玄牵住她的手。 …… “陛下和娴妃娘娘还没回来吗?” 宴会上,众人私底下议论纷纷。 早在娴妃娘娘离开大殿之时,他们就注意到了。 接下来,才隔了半刻钟不到的工夫,陛下就跟了出去。 尽管面上没有表露出丝毫异常,但众人心中,尽皆惊诧不已。 现在宴会已经将近尾声,两人却仍然没有回来。 ——虽然这场宫宴,确实不怎么重要。 太后坐在上首。 一个宫女过来,附在她耳边,禀报道:“太后娘娘,陛下和娴妃娘娘……回了章台宫。” 牵着手回去的,宫人们都离得很远。 太后面色如常地点头,“哀家知道了,退下吧。” 坐在下方的命妇宗亲们,目睹太后与宫女的对话,心中涌起无数猜测,却都装作不知。 …… 陆清玄的寝殿里燃着龙涎香。 清雅的香气萦绕在殿内,宫人们放下帐幔,退出去,掩上房门。 陆清玄抱着她,和她贴着额头。 夏沉烟向来知道陆清玄长相出众。 但她从来没有如此近距离观察过他的眼睛。 他的琥珀色双眸,像璀璨的星空,蕴含莫名的吸力。 她闭上了眼睛。 陆清玄轻轻笑了一下,吻了吻她的脸,修长手指去解她的丝绦。 烛火微微跳动,隔着帐幔,镀出几分朦胧。 陆清玄非常温柔,细致地吻遍她每一个角落。 当天色微亮时,夏沉烟感到快乐又疲倦,彻底沉入梦乡。 陆清玄躺在她身侧,揉了揉她的手,又轻声说了一句:“好梦。” 他的嗓音略微嘶哑。 他正打算睡下,宫人入内,提醒他该上早朝。 陆清玄缓了缓,坐起身,收拾一番,走出寝殿。 他感觉自己的心脏跃动得有些快,却仍然记得叮嘱宫人:“不必叫醒娴妃娘娘。” 宫人应是。 陆清玄一丝不苟地上朝,下朝,批奏章。 用完午膳之后,他说:“朕今日中午小憩一会儿。” 大总管十分惊讶,服侍着他回到章台宫的寝殿。 夏沉烟仍在沉眠,陆清玄感觉她每日睡眠的时辰都比他长。 他换了寝衣,在床边望了她一会儿,摸了摸她的脸,才在她身侧躺下,很快就陷入沉眠。 夏沉烟感觉有什么在拂动她的脸,像鸟的羽毛。 她慢慢地醒来,发现自己正睡在章台宫的寝殿里。 日光从紧闭的窗户漏进来,她一时分不清当前的时辰。 她的脑海中还跃动着难言的余韵。 她坐起身,怀着奇怪的心情,打量睡在她身侧的男子。 他连睡姿都是规整优雅的,眼睫毛垂下,像两片合拢的小扇。 夏沉烟默默看了他一会儿,伸出手,试探着去摸他的眼睫。 她一直觉得他眼睫毛很长,怎么会有这样纤长浓密的眼睫毛。 他安静地睡着。 夏沉烟又去摸他的脸,指尖勾过他的轮廓,抚过他漂亮的薄唇。 夏沉烟捏了捏他的脸,因为觉得手感不错,又捏了捏。 陆清玄慢慢睁开了眼睛。 夏沉烟“嗖”的一下收回手。 “陛下醒了?” 第36章 偏爱 陆清玄望着她,俄顷,他“嗯”了一声。 帝王偏爱 第49节 夏沉烟若无其事地掀开被褥,打算下床。 她决定装作什么也没做。 她的手腕被抓住。 夏沉烟回头,看见陆清玄凝视着她。他的眼眸很漂亮,眸中像有什么情绪在流转。 “沉烟。” “嗯。” “如果你喜欢,可以再捏一会儿。” 夏沉烟:“……” 她甩了一下手腕。陆清玄眨了一下眼睛,轻轻松开。 她下了床。 等她用完午膳回来,看见陆清玄又睡着了。 她算了算时辰,猜测他应该是彻夜未眠,又辛劳了一整个上午。 她没有再捏他的脸,只是坐在床沿看他。 天地变得寂静,她听见了他均匀的呼吸声。 夏沉烟站起身,走出寝殿。 微微加快的心跳这才平息。 侍立在外殿的宫女看见她,迎上来,询问道:“娘娘有何吩咐?” “去外头走走。”夏沉烟说。 宫女应是,收拾好茶点等物,随她出了章台宫。 烈日灼灼,海天云蒸。 夏沉烟信步走到池边,在水榭中坐下。 水榭被池水环绕,池上有清风徐来。尽管如此,她仍然感到炎热。 但不知为何,她宁愿浸在这份炎热里,也不愿回章台宫或长秋宫。 她看了一下午的芙蕖,等到夕阳西下,才慢吞吞地回到章台宫。 陆清玄正坐在章台宫中的一张美人榻上,手中拿一本棋谱。 看样子是在等她。 他看见她,放下棋谱,朝她伸出手。 夏沉烟慢慢走过去,把手搭在他的掌心。 陆清玄微微一用力,让夏沉烟坐在他怀里。 他很少坐美人榻,而现在,夏沉烟知道了这张榻唯一的优点。 ——它很大,可以躺两个人。 宫人们不待吩咐,便鱼贯而出,掩上殿门。 陆清玄轻轻抚摸她的头发,没有问她为何离开一个下午,也没有问她去做了什么。 他只是问她:“今日下午玩得开心吗?” “陛下猜到妾身去了何处?” “嗯……你去看了芙蕖?” 夏沉烟正想说他猜得真准,他就把脑袋埋进她的颈窝。 “你身上有芙蕖的香气。” 夏沉烟:“……” 他说话时,浅淡的气息喷在她颈窝,有微微痒意。 夏沉烟仰起头。 陆清玄把手掌覆在她后脑勺,不让她躲开,带着她卧下。 窗外种了几株潇湘竹。落日余晖倾泻而下,潇湘竹的影子投在殿中的青石地砖上。 日头一寸寸西斜,潇湘竹的影子也跟着移动,直至完全被黑夜吞没。 宫人们没有得到吩咐,一直没有进来点灯。 在寂静的黑夜中,任何声响都被放大,像是在心脏中擂起巨鼓。 无论是什么事情,他都学得很好,进步快得惊人。 夏沉烟感觉昨日的快乐似乎又翻了一番。 夏虫低声鸣叫,良久之后,夏沉烟把手搭在他肩膀上。 “陛下,妾身饿了。” 就这一句话,让陆清玄停下了所有动作。 他额角有一些汗,其中一滴往下落,砸到夏沉烟脸颊上。 陆清玄停顿须臾,伸出手,擦掉她脸上的汗。 他扶着她起身,略微帮她拾掇一番,才唤宫人入内。 两人沐浴更衣,去用了晚膳。 用完晚膳之后,夏沉烟打算回宫。 陆清玄轻轻握住她的手腕,和今天中午一样的位置。 他力道很轻,这大约是一个挽留的姿势。 夏沉烟回头,看见他琥珀色的眼睛。 “沉烟。” “嗯?” “今夜留下来可好?” 夏沉烟停顿片刻,应了好。 于是她留在章台宫的日子越来越长,陆清玄也不再将奏章搬去长秋宫的书房。 夏沉烟去外头闲逛,陆清玄提醒她记得带雨具和防风的衣裳。 夏沉烟在桌案边阅读棋谱,陆清玄命令宫人把灯盏点得更明亮,避免她伤了眼睛。 夏沉烟在书房中发呆,他就把她唤过来,让她坐在他的膝盖上。 一日下朝后,几个世家的官员聚在一起聊天。 “夏天已经快要过去了,陛下还是没有回宫的意思,这可真是少见。” “西山附近的宅邸价格已经在上涨了,有很多新贵在此处置宅。” “那些商人可真会做生意。” “这算什么?你们不知道,陛下竟然留意到了西山附近宅邸价格的浮动——这样的小事,他竟然也注意到了。” “陛下做了什么?” “陛下给他恩宠的那些亲信,一一赐下西山附近的宅邸,看来是打算在此久居。” 几个官员或“啧啧”两声,或发出吁声,但不管他们表面什么神态,心里若说不羡慕,那是不可能的。 可惜他们没有机会做陆清玄的心腹,因为陆清玄提拔的新贵大多为庶族,或才华十分出众的小世家子弟。 一个官员问:“所以有消息了吗?陛下为何逗留在西山行宫,不愿离去?” 剩余几个官员面面相觑,其中一个试探着说:“大约是因为娴妃娘娘吧。” “娴妃?陛下怎么可能因为一个女子,长久逗留在行宫?” “是真的。”那官员说,“万寿节那日,陛下中途离席,据传是追随娴妃娘娘而去。” 众人惊叹,露出好奇神色。 那人又说:“陛下此次来行宫,也只携带了娴妃一个妃嫔。” 问话的官员被说服。他说道:“夏家女竟然如此受宠……夏沉怀一定很高兴吧?” 夏沉怀是夏家大公子,也是年轻一辈的世家子弟中最为出众的一人。 他十三岁时,便能过目成诵。他思辨之机敏,仅次于当时九岁的太子陆清玄。 “可能吧。”那人说,“夏家运气未免太好了。” …… 陆清玄合上了奏章,抬眸望向夏沉烟。 她正坐在书房里,托腮凝望远方的天际。 夏日午后的阳光镀在她的侧脸上,陆清玄的视线停驻了许久。 他喜欢观察她,喜欢观察她的一举一动。 于是当他不看她时,她的一言一行也会映入他的脑海,牵动他的心神。 “沉烟。”陆清玄低声唤她。 夏沉烟把脑袋转回来。 陆清玄忍不住露出一个微笑,他伸出手,说:“过来。” 夏沉烟慢吞吞地走过去。 陆清玄手臂微微用力,让她跌入怀中。 “在看什么?”他问。 “有两只画眉从天边飞过去。”夏沉烟回答。 帝王偏爱 第50节 陆清玄摸了摸她的脑袋,让她在他怀中坐好。 “你从前说自己像潇湘竹、鸢鸟和软剑,但我觉得你像一阵风。” “风?” “嗯,一阵自由的风。” 他嗓音很低,响在她耳边。 夏沉烟没有说话,她默默地在他温暖而宽厚的怀抱里,找到最舒服的姿势。 像是让他把一阵风拢在怀里。 其实这姿势让陆清玄有点别扭,但他总是毫无异议地接受。 抱着佳人批奏章,显然超出了陆清玄过往的仪态界限。 是从什么时候起,界限变得模糊? 陆清玄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抱着她,让他感到久违的快乐,舍不得放开手。 陆清玄提笔开始批奏章,夏沉烟扫了几眼,伸手去够桌案上的棋谱。 她够不着,一点一点从他怀中攀起来。 陆清玄忍不住笑,亲了她一下,帮她把棋谱拿过来。 夏沉烟坐在他怀里看棋谱,而他安静地批复奏章。 书房里仅余书页翻动的声音,以及笔尖划过纸张的声响。 角落里的冰盆散发出沁凉气息,阳光静谧洒在书房中每一个角落。 两个人脸上都带有热意。 再各自假装淡然地平息。 太阳即将落山,大总管推门进来,手上拿着食盘。 他看见两人的姿势,怔了一下,低下头,默默地添茶饮、点亮宫灯,而后退出去。 夏沉烟放下棋谱,看了他一眼。 意思很明显。 陆清玄摸她的头发安抚,过了一会儿,又去吻她的脸颊。 他每次亲吻的时候都要闭上双眸,神情投入而珍惜。 夏沉烟瞄了桌案上的奏章一眼,看见它们都被批完了。 她等陆清玄亲吻完,说道:“妾身今日来了月事。” “我知道。” 陆清玄本来就没有打算做什么,只是想抱一抱她。 夏沉烟说:“陛下近来未免太过纵欲。” 陆清玄摸着她的耳垂,凝望她的侧脸,轻声说:“我只是食髓知味。” 夏沉烟微微笑了一下。 落了几场夏天的雨,陆清玄纵欲了一整个夏天。 然后他就染上了轻微的风寒。 御医被召来诊治,随后,他委婉地说:“陛下虽然年轻,但不可缺觉少眠。” 夏沉烟看见陆清玄微微偏过了脑袋——这很少见,他以往总是淡然地凝视人的眼睛。 书房中染上了药味,夏沉烟看他面不改色地喝完一碗一碗的苦药,继续批阅奏章。 在一些新学会的事项上,他学会了克制自己,但他仍旧不愿让夏沉烟远离。 这天的奏章有点多,已经快到子时,陆清玄仍在执笔批复。 夏沉烟有些困倦,她站起身,打算先行离开。 陆清玄低低咳嗽了一声——御医说,他的病症还要再养两日,方能痊愈。 夏沉烟停住脚步。 她望了陆清玄一眼,慢慢走过去。 第37章 偏爱 烛火轻轻摇曳,香炉中只余一缕残香。 陆清玄并没有抬头,他只是一边读奏折,一边问:“困了吗?” 夏沉烟说:“困了。” “你先回去吧,朕这里还有一些奏折未处理完。夜间露水重,记得多披件衣裳,仔细着凉。” 陆清玄的嗓音十分温和,大约是刚咳了一声的缘故,他的声音略带一丝喑哑。 夏沉烟没有说话,就这样垂眸望着他。 陆清玄回复完手上那份奏章,把它搁至一旁,抬头看她:“嗯?怎么不走?” 夏沉烟说:“妾身的父亲还在时,十分疼爱妾身。” 陆清玄正打算拿下一封奏章,他听见夏沉烟的话,动作微顿,暂时停下了手。 他平和地看着她,问道:“然后呢?” “妾身的父亲说,写在纸张上的文字,是人们最伟大的创造。” 陆清玄思索片刻,点头道:“确实可以这么说。” 夏沉烟:“他说文字有力量,也有声音。” 陆清玄看了一眼他的奏章。 夏沉烟问:“陛下也是这样想的吗?” 陆清玄笑了一下,他说:“嗯,朕也是这样想的。” 夏沉烟在他身侧的玫瑰椅坐下——这张玫瑰椅是特意为她设的,她平时基本不坐,因为有更温柔的怀抱等待她。 陆清玄看她:“不走了吗?” “不走了,想和陛下一起回寝殿。” 陆清玄摸了摸她的头发。 他说:“那你先坐在这里,困了去榻上躺一会儿。” “嗯。” 夜色寂静,烛火静谧安详。 夏沉烟坐在他身边,翻了几页棋谱,渐渐困意上涌。 她没有去榻上躺着,仍旧坐在玫瑰椅上,一只手支着额头,慢慢的,她脑袋往下低,趴在桌案上入眠。 陆清玄看了她一眼,取出一条绒毯盖在她身上,继续批复奏折。 他一边浏览奏折上的文字,一边想,她怎么会这么理解他。 春蒐的那场宫宴,她一眼就看出来他不开心,而自小与他一起长大的康王,却觉得他是在无意地嘲讽。 此刻他提笔坐在这里,她很容易就理解了他心中的想法。 他确实,一直在听见文字里的声音。 陆清玄读完手上的奏折,在上面写了几行字,拿起下一封。 这一封,奏的是江南发了水患。 陆清玄的视线从文字上滑过,耳边响起了催促、求救、哀嚎,一切刻不容缓的声音。 这些声音把他钉在桌案之前,让他日复一日,暮暮朝朝,从不懈怠,亦从不偷惰。 他挥散这些声音,安静地写出合适的批复。 夜幕笼罩,陆清玄处理完最后一封奏折。 他站起身,绕开夏沉烟,让太监进来把奏章搬走。 “动作轻一点。”他站在门外吩咐,“不要吵醒了娴妃。” 太监应是,小心翼翼地把奏章搬出去。 陆清玄低头望着夏沉烟。 烛火跳动,映在她脸颊上,染出细碎的光。 她入睡的模样也很美好,让人舍不得移开目光。 陆清玄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俯身去抱她。 他担心过了病气,没有吻她的脸,尽管他很想亲她。 夏沉烟却一被碰就醒了。她睁开眼睛,迷茫地望了他一会儿。 这让陆清玄想到了山林间的小鹿。 他和她对视,微微笑了一下。 夏沉烟慢慢回神:“陛下的奏折处理完了?” “嗯,处理完了,朕抱你回寝殿。” 夏沉烟站起身,说道:“妾身自己回去。” 她嗓音有些哑,透着困倦。 陆清玄给她披上一件披风,然后牵住她的手。 帝王偏爱 第51节 “那朕牵着你回寝殿。” 她没有拒绝。 四周幽静无声,宫人提着灯笼,在前方引路。 他们在黑夜中穿梭,更深露重,夏沉烟被陆清玄牵着手,身上披着他给的披风。 陆清玄不时望向她。 她看起来很困,脑袋一点一点的,但她的右手,很放心地放在他掌心。 他忍不住稍微握紧了手。 夏沉烟立刻清醒了一些,问道:“到了吗?” 陆清玄有些歉意,悄悄放松手掌。 他说:“快到了,很快就可以好好睡上一觉了。” …… 第二日上午,夏沉烟醒来时,陆清玄早已经离开,她身边的锦被都凉了。 夏沉烟已经习惯。她自行洗漱、用早膳、在行宫中闲逛,心情好时,便去书房找他。 他最近变得很忙,病情倒是慢慢好了。 有一次,夏沉烟又在书房等到深夜,陆清玄摸着她的脸说:“沉烟,你可以早些回去。” 夏沉烟实在熬不住,她应了好,在宫女们的簇拥下回寝殿。 她想不明白,陆清玄是怎么抗住的。前段日子,他每日处理完政务之后,竟还有精力那样纵欲,像是完全不知疲倦。 她慢慢走回寝殿,沐浴之后,换了寝衣,准备歇下。 宫女问道:“陛下尚未回来,娘娘可要在寝殿中燃一盏灯?” 夏沉烟说:“不必了,寝殿中亮了灯,我不容易入眠。在外殿给陛下留一盏就行。” 宫女应是,吹熄了寝殿中所有的灯,退出去。 陆清玄批完奏章,沐浴更衣,回到寝殿。 他站在寝殿门口,停了一下,问道:“娴妃让你们熄了灯吗?” 宫女应道:“是。娴妃娘娘说,若是在寝殿中留了灯,她不容易入眠。” 陆清玄点了点头。 宫女推开寝殿的门,手上提着一盏灯,打算引他入内。 陆清玄说:“不必提灯。” 宫女应是,停在寝殿门口。 陆清玄迈入寝殿,就着殿门口昏暗的烛光,来到床边,望了她一会儿。 他太喜欢看她了,无论是什么模样的她。 他在床的外侧躺下。夏沉烟躺在床的内侧,她身体蜷缩,是一个自我保护的姿势。 宫女掩上殿门,灯光被隔绝,寝殿中只余幽静的月色。 陆清玄从后面抱住了她。 轻柔的,呵护的姿态。 夏沉烟在睡梦中逐渐放松了身体。 看上去,就像是他解除了她的自我保护,成为她崭新的盔甲。 陆清玄用额头蹭了蹭她的后脑勺,与她贴在一起,陷入沉眠,一同坠入清甜的梦境。 …… 翌日上午,夏沉烟在寝殿中醒来。 她不知道昨夜发生了什么,只是莫名心情不错。 “娘娘今日要去何处?”宫女问她。 夏沉烟说:“去池边看看晚夏的荷花。” 宫女应是,随着她来到了行宫的池边。 她看了一会儿荷花,不知为何,想起陆清玄,便命宫女折了两枝。 宫女把折下来的荷花递给她,她拿着荷花,一时又开始犹豫。 吹了几个时辰的清风,她才站起身,带着荷花来到书房。 大总管看见她,行了礼,笑道:“娴妃娘娘来得正巧,陛下今日在书房开了小朝会,大臣们刚走不久。” 夏沉烟“嗯”了一声,把荷花递过去,吩咐道:“找个瓷瓶,把它们养在书房里。” 大总管应是,接过荷花,去选瓷瓶。 夏沉烟进了书房,陆清玄果然刚开始忙,他惯常放置批阅过的奏章的位置,目前还是空的。 夏沉烟在他身边坐下。 陆清玄轻轻闻了她一下,问道:“今日又去了池边吗?” “陛下闻到了芙蕖的香气?” 陆清玄微笑,点了下头。 他总是能分辨出她身上的气息。 夏沉烟:“陛下近来在忙什么?” 陆清玄提起笔:“朕立了新法,让普天之下禁止使用活人殉葬。” 夏沉烟略微惊讶,“会有很多大臣反对吗?” 大燕王朝以孝治天下,先帝虽然没有使用人殉,但开国皇帝和他的亲信大臣,都有殉葬的传统。陆清玄的新法不仅触及贵族的利益,而且反抗了传统。 陆清玄摸了摸她的头,温和地说:“都解决得差不多了。” 夏沉烟“嗯”了一声,听见陆清玄又说:“还有江南发了水患,要尽快处理,否则容易引发瘟疫;去岁雪灾时,贪腐的官员拔出萝卜带出泥,朕想建立一种新的官员选拔制度,避免这种官员之间早有利益纠葛的情形再现……” 夏沉烟听他侃侃而谈,不时点一下头。 她在心里想,好奇怪,他从来没有在政务上隐瞒她。 是因为他对于自己把持权力的手段太过自信? 还是,他发现了她对这些没有太大兴趣,所以无需隐瞒? 他那样善察人心,看起来也没有太过傲慢,大约是后者吧。 夏沉烟等他说完,说道:“妾身今日在外面待了半天,想吃些糕点。” 陆清玄顿了顿,点头应好。 当大总管拿着瓷瓶进来时,看见的便是夏沉烟坐在桌案边,吃一份杏花糕点。 大总管愣住。 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陛下自己都不在书房用膳,却总是允许娴妃娘娘这样做。 陆清玄抬头望过来,大约是闻到了荷花的香气。 大总管连忙笑道:“陛下,这是娴妃娘娘刚摘的荷花。您看,把它摆在哪里合适?” 陆清玄望了一眼荷花,忍不住低头看夏沉烟。 她就坐在他身边的玫瑰椅上,低头吃糕点,头也没抬,似乎吃得专注,没有听见大总管的声音。 陆清玄的心情忽然变得很好。 他扫视书房一圈,让大总管把瓷瓶摆在一张几案上。 几案距离他很近,他只需要一抬眼,就可以看见那两枝荷花。 大总管小心地把瓷瓶摆好,随后退出去。 他知道,娴妃娘娘在时,陛下不太喜欢他们这些宫人近身伺候,仿佛他们会妨碍什么。 他关上书房的门,却听见里面传来了陛下的声音。 那是他从未听过的缱绻与温柔。 他听见陛下说:“沉烟。” “嗯?”娴妃娘娘应了一声。 “我也想吃糕点。沉烟,你喂我吧。” 第38章 偏爱 书房中,陆清玄的话让夏沉烟的动作略微停住。 她看了陆清玄一眼,微妙地说:“陛下不是从来不吃这种甜糯的糕点吗?” 陆清玄说:“看见你吃得开心,我就觉得味道应该不错。” 夏沉烟:“……” 她没有理会陆清玄的请求。 陆清玄不再说什么,他执笔批阅奏章,墨香味逸散而开,与龙涎香绵长交织。 夏沉烟一边吃糕点,一边默默地观察陆清玄。 他坐姿很好看,执笔的手指修长有力,写出来的字也颜筋柳骨,矫若惊龙。 夏沉烟不知道他批复了什么内容,只是猜测他写的都是于民生有益之事。 夏沉烟吃完倒数第二块糕点,说道:“陛下。” 帝王偏爱 第52节 “嗯?” 陆清玄的语气非常温和,嗓音像琴声一样动听。 夏沉烟慢吞吞地拿起最后一块糕点,递到他唇边。 陆清玄停下笔,脸上露出了一点,可以称之为惊喜的神情。 夏沉烟说:“不要吃到妾身的手指——” 陆清玄一口吃掉糕点,他听见夏沉烟的话,垂下眼睫,轻轻含了一下她的指尖。 他为什么总能一本正经地做这些事情? 夏沉烟“嗖”的一下收回手,左顾右盼。 “在找什么?” “在找能丢到陛下身上的东西。” 陆清玄忍不住笑,握住她的手:“很好吃,我帮你擦手。” “不要。”夏沉烟起身,唤宫人端盘匜进来,她净了手。 陆清玄看了她一会儿,继续批阅奏章。 夏沉烟坐在他身边,半晌不说话。 陆清玄问她:“为何这么不高兴?” “感觉被戏弄了。” 陆清玄不由低笑,他批完手上那一封奏折,说:“别生气了。” 夏沉烟面无表情。 陆清玄说:“我这里还有一张舆图,我把它送给你。” 舆图总有送完的一天。 这是最后一张,陆清玄之前迟迟不愿意给。 夏沉烟抬眼看他。 陆清玄拿起一封新的奏章,平和地说:“就在最下面的屉子里,你自己拿。” 夏沉烟顿了顿,弯腰去取。 她打开那个屉子,入目的是一张宣纸。 她把它取出来,放在桌面上展开。 陆清玄的余光瞥见,制止道:“等等——” 可是夏沉烟已经把它展开了。 宣纸上不是舆图,而是一首诗词。 “绿槐高柳咽新蝉。薰风初入弦。碧纱窗下水沉烟。棋声惊昼眠。 “微雨过,小荷翻。榴花开欲然。玉盆纤手弄清泉。琼珠碎却圆。” 字迹龙飞凤舞,宣纸边上还有印到别处的已干的墨汁。 似乎这首诗词刚被写下不久,宣纸就被人匆忙卷起来,塞进了屉子里。 夏沉烟盯着“碧纱窗下水沉烟”那句,许久没说话。 陆清玄搁下笔,把宣纸卷起来。 “这是陛下写的诗吗?”夏沉烟忽然问。 “不是。”陆清玄说,“这是东坡居士的《阮郎归·初夏》。” 夏沉烟“嗯”了一声。 陆清玄把宣纸塞回屉子,找到屉子深处的最后一张舆图,递给她。 夏沉烟接过,打开舆图慢慢浏览。 陆清玄仔细观察她,感觉她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他批复了两份奏折,夏沉烟忽然起身,说道:“妾身出去走走。” 陆清玄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她就已经走了出去。 书房的门打开又关上,夏沉烟无法准确捕捉到自己目前的想法。 明明那首诗和她没有关系——起码不是在夸赞她。 但她莫名产生一种难以描述的奇怪感觉。 她出了章台宫,在行宫中漫无目的地闲逛,宫女们跟随在她身后。 她逛到池边,在亭子里坐下。 已经接近秋天了,风吹在人的脸上,带有丝丝凉意。 夏沉烟看着满池的荷花,却感觉脸上有点热。 她想,陆清玄这会儿在做什么呢?是不是在认真地批阅他的奏章?他有没有抬头看她离去的背影? 她站起身,离开池边,来到行宫门口。 守宫门的太监看见她,笑着给她请安。 夏沉烟说:“本宫要微服出宫。” 太监态度毕恭毕敬,笑道:“奴才须得请示陛下。” 夏沉烟让他去,不一会儿,太监回来,心中惊讶。 ——陛下竟然说可以。 他没有见到陛下圣颜,只得到一个宫女传话,但他仍然感到不可思议。 夏沉烟没有露出意外神色。她换了衣裳,戴上帷帽,坐上马车出宫。 马车周围,是陆清玄加派的人手。他们明明没有面对面交谈过出宫的事情,他却默默把一切都安排妥帖。 夏沉烟到了街上,在宫女的搀扶下下了马车。 街上已经没有卖花灯的摊子了,夏沉烟走了一圈,只看见悬挂在每家店门外的灯笼。 每一盏灯笼都没有被点亮,它们被落日余晖镀上一重朦胧光影,像情人温柔的眼睛。 夏沉烟打消了自己脑海中浮现的奇怪比喻。 她找到一家摊位坐下,对老板说:“来一碗元宵。” 老板殷勤地应好,给她上了一碗元宵。 她安静地吃元宵,快吃完时,对面坐了一个书生。 书生歉意道:“没有旁的空位,打扰姑娘了。” 书生相貌平平,嗓音刻意压得很粗,夏沉烟视线往下滑,看见书生的手指上有常年做女红造成的老茧。 她感觉,这书生是一个女人,出自一个略有薄产之家。 夏沉烟不欲搭理,书生却笑道:“姑娘看上去是在思念故人。” 夏沉烟动作停住,她说:“不是故人。” 是眼前人。 当她说出这句话,内心似乎豁然开朗。 那首诗词确实是在写她。 没有一句提她,却每一句都是她。 连诗词的名字都与她紧密相关。 书生莞尔一笑:“姑娘通身气度,与在下认识的一个故人很像。” “故人?” “她是李氏一族的小姐,有名的才女。” “李安淮?” 书生微愣,“姑娘认识?” “不太熟悉。”夏沉烟说。 她没有与人多谈的习惯,但她的视线扫过书生掌心的薄茧,还是多问了一句:“你来国都寻找做官的门路吗?” 讨好达官贵人,依附于他们,试图在官场上一展宏图。 书生点头:“今年十二月,陛下要举行科举考试,在下来国都备考。” 夏沉烟:“科举考试?” 书生见她不知,详细解释一番,最后说:“这是本朝的第一次科举考试,在下家乡距离国都不远,得知消息较快,就早早赶来了。” 夏沉烟想到了今天下午,陆清玄坐在她身边,耐心地对她阐述他近期在推进的事情。 原来他所说的“新的官员选拔制度”,是指这个。 这只是他诸多举措中的一环,却牵扯到了眼前这个女子全部的希望。 夏沉烟慢慢地说:“这种考试,应该会遭到很多世家反对,有许多人盯着考生的一举一动。一朝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书生含笑:“在下知道。” 夏沉烟点头,她站起身,状似不经意地说:“安济坊有一味药,可以使女子变男。这药被认为有悖人伦,秘不外传,你如果拿着李家的名头去问,应该可以问到。” 书生怔住,这声轻飘飘的点拨,像惊雷一般炸响在她耳边。 夏沉烟却没有回头,她走到街角,弯腰入了马车,离开了这里。 书生盯着她的马车发愣。 “娘娘,真的有让女子变男的秘药吗?”马车内,宫女忍不住问。 “没有。”夏沉烟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帝王偏爱 第53节 不知为何,当她闭上眼睛,想到的却是陆清玄。想到他执笔批奏折的模样;想到他平静温和的神态;想到他带着她去街道上闲逛,看她猜灯谜,又陪她吃元宵;想到他垂下眼睫,亲吻她的唇角,他脸上神色未变,手中的伞却开始倾斜,把他浇湿,而他浑然不觉。 还有他的,越来越多的花样。 宫女问道:“那娘娘为何那样说?” 夏沉烟挥散自己的念头,回答道:“那药确实是有用的,你知道发明断肠红的医女吗?” “奴婢知道。” “据说她当年想离开安济坊,去云游四海。为了方便出行,她发明了这味药,可以让女子看上去像男人,但会停止月事。” 断肠红大名鼎鼎,宫女立刻相信了那味药的药效。 宫女踌躇道:“但这味药的后果未免太凶。” 夏沉烟说:“她会自己做出取舍。此事不可外传,明白了吗?” “奴婢明白。” 夕阳余晖倾洒大地,马车在宫道上辘轳前行,抵达行宫时,已经是天黑。 在行宫门口,夏沉烟下了马车,正打算换乘步辇,却看见大总管提着一盏宫灯等待。 大总管迎上来,笑道:“陛下不放心娘娘,让奴才过来看看。可巧,奴才刚到,娘娘便回来了。” 夏沉烟点头,坐到步辇上。 步辇在夜色中向前,越接近章台宫,不知为何,她的心跳就愈发加快。 将近章台宫时,她平静地吩咐:“回长秋宫。” 太监们俱是一惊,而后毫无异议地调转方向,抬着步辇去往长秋宫。 大总管险些握不住手上的宫灯。 他笑道:“娘娘怎么忽然想回长秋宫?” 夏沉烟说:“章台宫待着无趣。” 大总管:“……” 他连忙悄悄让一个小太监回去传话,当夏沉烟到达长秋宫不久,陆清玄也来了。 夏沉烟透过正殿的窗户看见了他。 他大约是在长秋宫门口下了步辇,一路穿过廊道而来。 他走姿端庄优雅,身上被月色和灯光笼罩,衣袖在风中轻扬。 他察觉到了夏沉烟的目光,远远地望过来。 夏沉烟收回视线。 陆清玄入了殿,在她身边坐下。 “怎么了,沉烟?为何突然不愿意回章台宫?” 夏沉烟看了他一会儿,陆清玄安静地和她对视。 夏沉烟忽然扑进他怀里。 第39章 偏爱 夜色苍茫,宫殿寂静无声。 陆清玄的心跳微妙地停了一下。 他慢慢伸出手,回抱夏沉烟,抚摸她的头发,像在摩挲一块软玉。 夏沉烟窝在他怀抱里,感受到他温热的气息。 “陛下。” “嗯。”他嗓音很低,如同琴声,近在她耳边。 “妾身不想去章台宫了。” “好。”他轻轻贴了一下她额头,“那便不去。” 反正他会过来找她。 两人的双眸离得很近,陆清玄的琥珀色眼睛,像是有吸力一样。 夏沉烟眨了眨眼睛,轻轻地说:“那次上元节,妾身玩得很开心。” 陆清玄微笑,“我知道。” “妾身下次还想出去玩。” “好。” “妾身喜欢被陛下摸头发。” 陆清玄亲了一下她的侧脸,更温柔地摸她的头发。 他动作轻柔,尽量不把她漂亮的发髻弄乱。 “妾身不喜欢自称妾身。” “那你喜欢自称什么呢?”陆清玄摸着她的头发。 “‘我’。” “那么今后你便自称‘我’,在太后面前也可以如此自称。” “她会不高兴吗?” “不会,她很喜欢你。” 夏沉烟在陆清玄的怀里找到一个更舒服的姿势,她总能找到最舒服的姿势。 陆清玄温柔地抱着她。 “太后娘娘为什么喜欢我?” 陆清玄认真思索片刻,“可能因为你很美好。” 他就觉得她很美好。 他的母亲,应该也是那样想的吧? 夏沉烟没有再说话,她就这样躺在陆清玄的怀抱里。 大殿中的烛火静谧地燃烧,窗户半开着,可看见挂在枝头的清冷月轮。 夏沉烟在看窗外的月光,陆清玄陪着她看了一会儿月光,又低头凝望她。 “饿不饿?”他问。 夏沉烟不太饿,她在外面吃了元宵。 但当她对上陆清玄的视线时,她反应了一下,慢吞吞地问:“陛下用晚膳了吗?” “尚未。” 夏沉烟唤宫女过来,吩咐传膳。 宫女应是,退出去传话。 御膳房的太监听到宫女的传话,先是毕恭毕敬地应好,等宫女一走,他就小声抱怨:“陛下之前不是吩咐,让咱们把他和娴妃娘娘的晚膳送到章台宫吗?怎么才过一会儿,娴妃娘娘又来传膳?” 另几个太监不敢疏忽夏沉烟的命令,他们仔细地装好食盒,其中一个资历较老的太监说:“啰嗦什么?许是陛下还没用上晚膳呢?办差事要紧。” 太监应是,连忙上前帮忙。 长秋宫被送来了新的膳食,两人一起用完晚膳,陆清玄对大总管吩咐:“去将朕惯用的寝具送来,朕今后在长秋宫居住。” 大总管听见这话,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夏沉烟。 夏沉烟在喝蜜梨水,没什么太大反应。 这便是默许了。 大总管有些摸不着头脑,不明白这两人为什么要换一座宫殿居住。 但他仍然应了好,很快将事情办妥。 夜间,陆清玄沐浴过后,坐在夏沉烟的拔步床上,把她让到里侧。 夏沉烟刚刚从浴池回来,浑身带着湿漉漉的水气。 她和陆清玄并排坐在床头,陆清玄问她:“为什么喜欢睡在床的内侧?” “陛下为何突然问起这个?” 因为想要更多地了解你。 陆清玄把她抱在怀里,抚摸她的头发,没有说出口。 他近来已经说了太多句喜欢了,多到令他,忽然觉得下一句喜欢的分量有点重。 很奇异的,夏沉烟竟然读懂了他的意思。 她撇开视线。 陆清玄低头吻她。 半晌,夏沉烟说:“这样会感觉很安心。” “那我会一直抱着你。”陆清玄说,“我会每日睡在你的拔步床外侧。” 这样,她便可以每日都安心。 之前沐浴的时候,夏沉烟让宫女散开她繁复的发髻,此时她的头发只被一根簪子简单束起。 陆清玄动作抽掉簪子,让她躺好。 纱灯明亮,帐幔低垂,夜风从半开的窗户送进来。 “冷不冷?要不要关窗?”陆清玄问她。 “不冷。”夏沉烟说。 帝王偏爱 第54节 烛火随着夜风摇曳,陆清玄的眉眼其实偏向锋利精致,只是因为气度平和,让他多出几分清平安静。 他有一些习惯性的动作,譬如抚摸她的耳垂和后脖颈,配上亲吻,细致温柔,甚至称得上宠爱。 今夜没有熄灯,夏沉烟看见他脸上的表情仍然很平淡,只是不断滚动的喉结暴露了他的心绪。 夏沉烟忽然吻了一下他的喉结。 蜻蜓点水般的一吻,这是她第一次主动亲吻他。 她看见陆清玄的耳垂微微变红。 随后,他披上衣裳,下了拔步床,把窗户掩住,又亲自熄灭纱灯。 月色被隔绝,寝殿陷入一片昏暗。 她什么也看不清,他似乎有意不让她看清。 两人在黑暗中彻夜未眠,夏沉烟被迫吻了三次他的脸颊和喉结。 她觉得自己被胁迫了,偷偷踢了他一脚,他忍不住笑,回以她珍重的拥吻。 第二天上午,夏沉烟在补眠。 午后她醒来,在殿中坐了一会儿,去行宫中闲逛。 期间她遇到了送奏折的太监们——陆清玄又把奏折搬到了长秋宫的书房,看来是不打算住回章台宫了。 她一直没有遇见陆清玄,他在处理政务的时候,很少会主动离开书房去找她。 直至黄昏时分,两人一起用膳。 陆清玄表情平静,仿佛昨夜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说:“再过几日,政务较少,我带你去街上游玩。” “是晚上吗?”夏沉烟问。 陆清玄:“大约是日暮时分。” 果然,陆清玄永远不会在白天丢下政务,同她出门游玩。 夏沉烟说:“日暮之后便是天黑,国都要宵禁吧?” 这还怎么玩? 陆清玄说:“我取消了这旬的宵禁。” 上次,他随夏沉烟外出时,注意到她很喜欢看灯、看摊子、看行人。 于是他取消了这旬的宵禁,这样她便可以看见满街的行人。 夏沉烟果然高兴起来。 陆清玄微微一笑。 “会有刺客吗?”她问。 “会有。”陆清玄说,“但是正好引蛇出洞,你不必担心。” 他会认真筹谋,不让刺客影响到她的玩乐。 五日之后,陆清玄的政务果然较早地结束。 他出了书房,在长秋宫转了一圈,没有找到夏沉烟。 宫女说:“娴妃娘娘去池边看荷花了。” 陆清玄便过去找她。 夕阳西下,她坐在水榭之中,侧脸被霞光镀得恍若神女。 陆清玄脚步停了一下,才慢慢地走过去。 夏沉烟听见他的脚步声,转过头。 陆清玄望着她,问道:“要立刻出去玩吗?还是打算在行宫用完晚膳再去?” “打算先看一会儿荷花。” 陆清玄便在她身边坐下。 荷花已经快开败了,等过几日,下了秋雨,便是雨打残荷,淅淅沥沥。 陆清玄看了一会儿荷花,视线不由挪到她身上。 “陛下。” “嗯。” “陛下。” “我在。” “陛下。” 陆清玄慢慢地说:“沉烟。” “嗯?” “你在模仿我吗?” 夏沉烟微笑,“没有。” 她脸上笑意明显,陆清玄很少看见她这样开心。 他安静地望着她,仿佛他的整个世界,只剩下她与满池荷花。 夏沉烟和他对视片刻,转开脑袋。 陆清玄却忽然俯身,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夏沉烟猝不及防,问怎么了。 陆清玄说:“每一年都有许多小国向大燕朝贡,我从十二岁开始,便代表王朝接见各国的使臣。” 夏沉烟应了一声。 “有一年,一个小国使者与我闲聊,他告诉我,在他们那里,吻女子的额头,代表祝福和守护。” “所以?” 所以,我吻一下你的额头,祝福你每天都能如此开心。 陆清玄微笑,他不语,再次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夏沉烟站起身,感觉脸上有些热。 她说:“现在便去街上吧。” 陆清玄应好,和她一起做便装打扮,乘坐马车,离开了行宫。 他们到达街上时,天边只剩最后一缕斜阳,街上的商铺燃起了灯,人声鼎沸,摩肩擦踵。 夏沉烟路过一个小摊子,听见摊贩喜气洋洋地说:“这几日没了宵禁,多挣了好些口粮。” 她经过这个摊子,问道:“陛下以后还会取消宵禁吗?” 陆清玄说:“胡人养精蓄锐了这几年,今年冬天,他们大概会发动一次入侵。若此次大胜,我会开放夜市,让百姓得以在夜间交易。” 夏沉烟点头,他们又随意聊了一会儿,去逛了酒楼和钟楼,当她在烟花柳巷停步时,陆清玄牵了一下她的衣袖。 “这个便不看了,我们可以去坐画船。” 夏沉烟看了他一眼,“如果我想看呢?” 陆清玄:“……” 他低声说:“那我也会依你。” 夏沉烟微微一笑,把手搭在他掌心。 陆清玄以为她要进烟花柳巷,正寻思着如何遮掩她的身份,却看见她转了个弯,往另一个方向走。 陆清玄被她牵住,往停了画船的湖边走。 “你似乎对城中十分熟悉。” 夏沉烟:“我记了舆图呀。” 她尾音很轻,小小的一声“呀”,像是砸进陆清玄心底。 她似乎十分快乐,往日她很少用这般轻盈的语调说话。 陆清玄的眉眼也不由柔和下来。 “每一张都记了吗?” “嗯,每一张都记了。” 他们到了湖边,乔装过的太监上前,付了银子,他们坐上最大的一艘画船。 画船布置得十分华美,湖边的灯火流光溢彩,一副盛世景象。 夏沉烟坐在画船上看湖面风景,陆清玄坐在她身边看她。 月光寂静,丝竹管弦之声遥遥。 整个世间,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第40章 偏爱 夏沉烟逐渐感到困倦,但望着窗外的灯火,却不舍得闭上眼睛。她站起身,想去别处再逛逛。 陆清玄忍不住笑:“从前在夏家时,你很少出门吗?” “嗯,很少。” “困了就睡吧,以后我们还有出门的机会。”陆清玄一边说,一边牵住她的手。 夏沉烟回眸看他。他坐在画船的榻上,窗外灯光如星河,他与她对视,琥珀色双眸倒映着她的身影,视线专注沉静。 夏沉烟犹豫两息,顺着他的力道,坐在他身边。 帝王偏爱 第55节 陆清玄揽住她,让她躺好,“你可以先休息,睡在我身上。” 夏沉烟平日睡得早,躺在他身上时,莫名有一种安心的感觉,就好像是,他总会办到承诺的一切。 她的脑袋枕在陆清玄膝上,慢慢闭上眼睛。 “陛下。” “嗯,我在。” “我有一事请托陛下。” “说吧,何事?”陆清玄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摸她的头发。 夏沉烟沉默许久,陆清玄始终耐心等待。 他好像总是非常有耐心。 “我有一姑母,被送给胡人,生死未卜。陛下若是遇到知情之人,还望替我多多打听。” “是先贵妃吗?” “是。” “好。”陆清玄温声说,“我答应你。” 夏沉烟放下心,逐渐陷入沉睡。 陆清玄摸着她的长发,视线落在窗外,而后又低头看她。 他发现自己总是不舍得挪开目光,就像她不舍得入眠。 岸上的歌舞声传过来,到了这里,已经变得模糊。 有隐约的厮杀,血腥味,而后是刀剑入鞘的声音。 良久,一个太监入内。 陆清玄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太监会意,没有张口。 陆清玄把夏沉烟的脑袋放回榻上。 夏沉烟半梦半醒,微睁双眸,看了他一眼。 他把手贴上去,想要轻抚夏沉烟的脸颊。 她却轻轻地蹭了蹭。 陆清玄的心顿时软成一片。 他在夏沉烟的脑袋下垫了玉枕,见她又睡着了,方才出了船舱。 太监跟在他身后,说道:“陛下,郎中令求见。” “宣。” 太监应是,退下通传。不一会儿,一艘小船靠过来,郎中令上了甲板。 郎中令行了礼,禀道:“陛下,微臣生擒了胡人七王子。” “胡人七王子?” “是。他不通大燕语言,微臣找了几个译者,方知他的身份。他身上有胡人王室的信物,微臣查验过,应是真的。”郎中令呈上信物,这是一个令牌。 陆清玄随意看了几眼,把它递回郎中令手上,“他打算做什么?” “他带了一队胡兵潜入边境,与陈家勾结,想要——刺杀陛下。” “近来的刺杀都是他主使的?” “是,他已经招认,他还供出了陆阳炎。” 原先的康王,陆阳炎。 陆清玄再次听见这个名字,他不由回头看一眼船舱。 郎中令敏锐地察觉到帝王的态度变得柔软。 …… 陆阳炎说要喝水,宫人给他送进来一壶水。 “今夜还是没有人来找我吗?”陆阳炎问。 这个宫人,是陈家家主给他安排的。但自从上一回陈家家主离开以后,他再也没有见过陈家家主。 宫人说:“没有。” “去外头打听一下。” 宫人态度犹疑,但仍然去办了这件事。过了许久,宫人入内,满脸是汗。 “碧波湖边发生了刺杀,郎中令带人包围了那里,据说刺客已经被抓了。” 陆阳炎想要假装若无其事地喝水。 但他杯盏里的水抖出来了。 他将杯盏放下,“被抓的是什么人?” “据说、据说是一个胡人。” 陆阳炎坐在椅子上,许久没有动弹。 …… 画船内,夏沉烟缓缓醒转,发现自己躺在玉枕上,陆清玄睡在她身边,他身上的龙涎香味道更浓了一些。 窗外仍是一片漆黑,烛台上的灯烛即将燃尽。画船摇摇晃晃,烛火也跟着摇曳。 夏沉烟看了一眼更漏——已经接近卯时。 昨日他说应该会遭遇刺杀,而现在——刺杀已经结束了吗? 刺杀结束后,他竟然没有叫醒她,他们就在这里睡了一夜。 夏沉烟靠近陆清玄。他明明没有睁开眼睛,却下意识抱住了她,手指搭在她脊背上,轻轻抚摸两下。 他呼吸声均匀,双眸闭着,眼睫纤长浓密。 夏沉烟想伸手摸他的脸颊,陆清玄却说:“醒了?” 他嗓音透着未清醒的倦意。 “嗯,醒了。”夏沉烟收回手。 “我做了一个梦。”他说。 “什么梦?” “梦见和你待在一起。” “然后呢?我们做了什么?” “什么也没做。” “就只是待着?” “嗯。”陆清玄睁开双眸,看了她一眼,把她抱得更紧,他们脸颊相贴。 他闭上眼睛,回忆自己的梦境。 他梦见和她一起坐在宫殿的屋脊上,他似乎变成了屋脊上的一只瑞兽,而身边的她,大约是化成了一阵风。 瑞兽和风贴在一起,天际的太阳升起又落下,浮云聚拢又散开,他低下头,可以看见街上百姓安居,四海清平。 那阵风一直没有离开,他也无需再做什么,只需要安静地凝望。 夏沉烟说:“我也做了一个梦。” “什么梦?”他问。 “梦见我们一起去吃了煎饼、糖画和炒栗子。” “都是街边的小吃。” “嗯,在梦里,我们是去街上吃的。” 陆清玄低笑,“现在要吃吗?” 夏沉烟:“什么?” “想让你梦境成真。” “陛下不用上早朝吗?” “要。”陆清玄嗓音微哑,“时辰还早。” 夏沉烟说:“那我们就在这里吃吧。除了方才说的那些,我还要龙须酥、豌豆黄、云片糕……” 她一样一样地报菜名,陆清玄一一听着。等她说完,陆清玄唤太监入内,把菜名复述一遍,让太监去买。 太监退下,他离开时掀起门帘,门帘放下,被夜风吹拂。 夏沉烟望着门帘,陆清玄把手掌贴在她脸上,她又转回脑袋看他。 “怎么了?”夏沉烟问。 陆清玄用手指轻轻摸了一下她的脸颊,“你入睡时,蹭了我的掌心。” 夏沉烟:“……” 她把脸转开,陆清玄的手也跟着贴过去。 夏沉烟轻轻蹭了一下他掌心。 陆清玄不由露出微笑,也蹭了一下她的脸颊。 时光缓慢流逝,每一个瞬息都变得静谧美好,他们像两只小兽一样相拥。 太监带回了夏沉烟要买的东西,一一试过毒,两人起身洗漱,一起用这份难得的早膳。 天际露出鱼肚白,霞光从窗外透进来。 陆清玄说:“我要去上早朝了。” “嗯,陛下去吧。” 帝王偏爱 第56节 “你不想回宫吗?” “我想再去街上看看。” 陆清玄安静了一会儿,温和地说:“那你要小心些,仔细被人冲撞了。” “好。” “早些回宫。” 夏沉烟点头。 陆清玄站起身,摸了摸她的头发,离开了画船。 夏沉烟坐在桌案前,吃完了剩余的这些小吃。 四周平静,远远传来市井中妇人早起闲聊的声音。 这些声音模模糊糊,像是隔着水,或是隔着一层绸布。 她一直想走出夏府的门,去外面看看。 看市井的喧嚣,大漠的孤烟,雪山的寂静。 此时此刻,这些触手可及,她却回忆起了自己的梦境。 在梦里,她是和陆清玄一起去这些地方的。他一直陪伴在她的身旁。 整个上午,夏沉烟都在国都的街道上闲逛,身后跟着陆清玄派出的侍卫。 到了中午,她还没有打算回去,大总管却寻了过来,给她送上一张易容的面具。 老实说,这张面具有点吓人,夏沉烟一开始被吓了一跳。 大总管连忙告罪,又笑道:“陛下今日下了朝,想起昔日藩国进献过这张用于易容的面具。请娴妃娘娘放心,这面具并非人脸,只是用近似的材料制作而成。” 夏沉烟点头,在宫人的帮助下,把面具戴到脸上。 她竟然变成了一个容貌平凡、雌雄莫辨的人。 她让宫人去买男子衣裳,换上以后,她手持折扇,看上去成了一个普通的世家公子。 她又换粗布衣裙,看上去像农妇——只是脊背挺得过分直了一些。 夏沉烟高兴地换了四、五套衣裳,最后决定要在今天假扮成一个农妇。她转过屏风,对上大总管含笑的目光。 她骤然想起了陆清玄。 他一定是猜到了,她会喜欢这样玩的吧? 她挪开视线,发现陆清玄这个人不能深想。 想多了会有一脚踩进沼泽、再也无法挣脱的感觉。 这个世间,怎么会有这样洞察一切,又温柔妥帖的人? 夏沉烟玩到晚上才回行宫,发现陆清玄在长秋宫等她。 他坐在榻上,朝她伸出手掌。 夏沉烟走过去,被他揽入怀中。 “我没有看你穿过这身衣裳。” 夏沉烟:“今日在街上买的。” “很漂亮。” 夏沉烟把脑袋埋进他怀里。 “吃了吗?”陆清玄摸她头发,他发现她今日的发式有些简单,大约她在下午假扮成了一个身份寻常的女子。 “还没有,你呢?” “我也还没有。” 他一直在等她。白天的时候,想知道她得到了易容的面具会不会高兴,但仍然要打消自己的念头,专注于政事。但方才,他看到她的第一眼,他便知道,她很高兴。 两人一起去用膳,用完膳,夏沉烟说她要出去散步,陆清玄便起身陪她。 他牵住她的手,两人穿过甬道,宫人在前方引路,远远提着宫灯。 陆清玄低头吻她。 很凑巧的,夏沉烟也在想这件事。 她伸手揽住他。 月色像皎洁的霜,竹影掠过肩头,微凉晚风拂在两人身上。 “陛下。” “嗯。” “我明日不出去玩了。” 陆清玄摸她的脑袋,“为什么呢?” 夏沉烟故意不说话,踮脚去亲陆清玄的唇。 安静的吻,像春雪扑入高山的怀抱。 陆清玄手指略微收紧,他垂下眼睫,尽力平缓心跳。 珍重地吻她,像吻一个来之不易的珍宝。 “明日想要陪伴在陛下身边。”夏沉烟小声地说。 第41章 偏爱 陆清玄觉得,沉烟是一个温柔又骄傲的人。 她会在发现一个人难过时,推来他喜欢的菜,却维持着面无表情的神态。 她会在半梦半醒之际轻轻蹭他掌心,却在梦醒后故意转开脑袋。 她会扑进他的怀中,却迟迟不告诉他,为何要在第二天留在行宫。 正因如此,他以为自己得不到她的回答。没想到,却听见了比风还轻的声音。 因为比风还轻,所以他压根没有听清,却隐约猜到了她的答案。 “沉烟。”陆清玄问,“你方才说了什么?” 夏沉烟果然不说话了。 陆清玄觉得自己的心尖忍不住变得柔软。 他们牵着手,又往前走了一小段路。 草木葱茏,空气寂静,远远望见宫殿的轮廓。 陆清玄忽然说:“怎么办?” 夏沉烟:“什么?” “好喜欢你。” …… 第二日,夏沉烟在书房陪他;第三日,夏沉烟去了街上游玩;第四日,她再次留在书房…… 她维持这样的规律,每天夜里,他们都能相拥而眠。 秋雨渐落,淅淅沥沥,笼罩山河。 有一天,夏沉烟在街上闲逛,于酒楼雅间的墙上,读到了几首诗。 酒楼的小二见她盯着这几首诗,便笑道:“这是李家公子们写的诗。几年前世家们的中秋斗诗会由小店承办,李家公子们聚在这里,一挥而就,写下这六首诗,夺得魁首。” 夏沉烟的视线许久没有动弹。 小二笑道:“人人都说小店的酒水好,李家公子们喝了小店的酒,写出了最好的诗。哪怕是他们自己,之后也没有写过传唱更广的诗词了——公子要来几碗小店的酒吗?” 夏沉烟今日扮成了一个世家公子。 她说:“不要酒,把方才我点的东西呈上来就行。” 小二:“得嘞。” 小二出了雅间,夏沉烟仍在慢慢读那几首诗,一遍一遍,视线逡巡。 在这些瞬间,她心中滚过无数念头,却被她一一挥散。 不久后,小二送来她点的菜品。 她吃完自己那份,让人把另一份装进食盒,随后回了行宫。 天色将晚,陆清玄还坐在书房里。他看见她,微笑道:“今日这么早就回来了?” 夏沉烟应了一声,让宫人将食盒呈上。 陆清玄让太监接过,照旧朝她伸出手掌。 这似乎已经成为一个他迎接她回来的姿势。 夏沉烟走近,把手搭在他掌心,被他揽入怀中。 “今日是男子发式……你扮成了一个世家公子吗?” “嗯。” “感觉怎么样?” 夏沉烟说:“没什么特别的。” 陆清玄摸她的头发,又把她的发式散开。 绸缎一般的长发,散落在她肩头。 陆清玄把脑袋埋入她颈窝,轻轻嗅了一口。 “沉烟。” 帝王偏爱 第57节 “嗯?” “为何不开心?” 夏沉烟沉默片刻,告诉他:“我好像看见有一个人的东西被偷走了。” “然后呢?” “我没有阻止小偷。”夏沉烟说,“因为我不太确定。” 陆清玄慢慢摸她发顶,指尖滑到脊背,是安抚的姿态。 “不要难过了。”陆清玄说,“下次若再遇见,你便去阻止这些事,我会帮你撑腰。” 暮色低垂,窗户外是掉光了叶子的枝丫。 今日没有下雨,秋风拂过宫墙,再送入书房之中,吹得桌案上的纸张轻扬。 夏沉烟抬眼看他。 陆清玄对上她澄澈的眼睛,感觉自己的心又变软,像是化成了一汪水。 夏沉烟说:“无论我怎么做都可以吗?” “当然。” “可是,他们说我有点离经叛道。” “好巧。”陆清玄微笑,“他们也说我不遵循传统。” …… “陛下的这些法令未免太过严苛,尤其是禁止殉葬和打杀奴婢这几条,分明是在针对世家!” 李家的水榭中,李家大公子忍不住说。 婢女奉上茶水,李家家主接过,呷了一口,慢慢地说:“谁也没想到他会背离传统。当时先帝留下口谕,说不要殉葬,我便觉得其中有古怪。” 李家大公子睁大眼睛:“爹的意思是说——陛下当时假传先帝旨意?” 李家家主瞥他一眼,“没影子的事儿,不可胡乱揣度。” “是。” “安淮那里还没有动静吗?” “没有,陛下现在根本就没有回宫的打算。”李家大公子说到这里,便觉得有些脸疼。 遥想去年,陛下刚开选秀时,他爹——也就是李家家主说:“夏沉烟美则美矣,却不够温婉,陛下握有天下,不会喜欢这样的女人。” 李家大公子认为自己的爹智珠在握,聪明睿智,他信了。 接下来的事情,却接二连三地打了他们的脸,达到一种,让李家大公子觉得匪夷所思的地步。 一开始,陛下只是翻了娴妃的牌子。 他觉得这尚且正常,毕竟夏家女确实十分美貌。 后来陛下召娴妃去御书房服侍,虽然众人没说,但李家大公子隐约觉得有点不太对劲。 再后来,便是现在,陛下带着娴妃来了行宫,听说他已经接连半个月,都宿在娴妃所居的长秋宫。 就连奏章都要搬到那里去批复。 李家家主敏锐地察觉到自家儿子的怀疑态度。 他也想到了自己去年做出的论断。 李家家主面色未变,缓声说:“……夏家的势力已经太大,陛下重权,为了局势平衡,定然不会宠她太久,她最多只能做到妃位。” 李家大公子点头,努力想要相信他的话,内心却不可避免地浮上疑虑。 …… 落了几场秋雨,将近中秋佳节。 夏沉烟从外头回来,掀起门帘,身上带着微湿的水气。 陆清玄坐在书房的桌案之前,听见她的脚步声,抬头看她。 他神色平和,桌案上的奏章看上去快批复完了。 他搁下笔,朝她伸出手掌。夏沉烟把手搭上去,被他揽入怀中。 宫人们鱼贯而出。 夏沉烟说:“陛下近来批阅奏章的时辰越来越短了。” 陆清玄应了一声,取了一张帕子,擦她的脸。 夏沉烟略微惊讶。 “你淋湿了。”陆清玄说,“外头下雨了吗?” 他说话的嗓音十分温和,声音近在耳边。 “下了,雨太小了,小到几乎感受不到,不小心淋到一点。” 陆清玄用帕子轻柔擦掉她脸上的雨珠,“今日玩了什么?” 夏沉烟把今日游玩的事项一一说了,她的声音很好听,平缓清澈,像春天刚破冰的溪流。 陆清玄很喜欢听她的声音。 他说:“原来只要这样便能让你开心。” “怎样?” “放你出去玩。” 夏沉烟:“……” 她撇开脑袋,陆清玄却按住了她的头,她听见了他的心跳声。 沉稳、低缓、有力的心跳声,在某一个瞬间忽然变快。 ——陆清玄攫住了她的唇。 夏沉烟笑了一下,慢吞吞地说:“原来只要这样便能让陛下心跳加快。” 陆清玄动作微顿,松开了手,垂眸看她:“怎样?” 他眼睛很漂亮,每次低头看她的时候,琥珀色的眸子里似乎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咬了一下他的嘴唇,飞快地说:“这样。” 陆清玄眨了一下眼睛,微微握紧了揽她的手,却又担心弄疼她,始终没有太用力。 两人一起用完晚膳,陆清玄前去沐浴。他出浴之后,发现夏沉烟在寝殿写字。 寝殿里燃着明亮的纱灯,窗户半开着,晚风裹挟金桂清香送进来,她背影单薄,在地面投下一个淡淡影子。 陆清玄脚步微顿,从木施上取了一件披风,走上前去。 “在写什么?”陆清玄将披风披在她身上。 夏沉烟停下笔,看他的侧脸。 他正垂着眼睫,给她系披风的系带,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学会绑这些繁复的花样。 纱灯的光从侧面镀过来。他的眼睫纤长浓密,侧脸清隽俊美,系带的手指修长有力。 “你睫毛好长。”夏沉烟说。 陆清玄动作微顿,看了她两息,随即若无其事地帮她拢好披风,“你写完了吗?” “陛下为何问这个?” “我觉得你的睫毛也很长。”陆清玄说,“想仔细看一看。” 夏沉烟提起笔,慢吞吞地继续写:“我尚未写完,恐怕要写很久。” 陆清玄坐在她身侧,垂眸看她,和她写的内容。 国都的……游记。 她似乎很多年没有写字,却拥有扎实的功底。字迹逸虬,落笔时略显生涩。 夏沉烟察觉到他的目光,说道:“我已经写了好几篇了,这篇写的是国都几家寺庙的景象。” “你还去了寺庙?” “前段时日去的,那阵子陛下忙,没有问起。” 几乎每一次,夏沉烟从外面回来,陆清玄便要问她的见闻。 前段时日,他确实忙了几天,没有询问。 “有点可惜,好在你写了游记。”陆清玄说,“写得很好。” 夏沉烟笔尖微顿,用眼神询问他——真的吗? “真的。”陆清玄微笑,“这是我见过最生动的游记。” 夏沉烟心下欢喜,面上却没怎么表露——当然,即使她不表露,陆清玄也总能体察到她的心绪。 他似乎今晚本来打算和她做什么的,见她在写游记,便一直陪她,坐在她身边翻阅棋谱。过了一个多时辰,夏沉烟写得手酸,搁下笔,想暂歇一会儿,又担心明日忘了细节。 她记性向来好,但对于看重的东西,记性再好,也担心会遗忘。 陆清玄听见她搁笔的声音,抬起头,看见她的神情。 他很快看出她的疑虑。 “要不要我帮你写?”他温声询问。 “不用。”夏沉烟说。 她想一笔一划写下这部游记的每一个字。 晚风吹过,夏沉烟等待宣纸上的墨迹一点点变干。 陆清玄在看她的侧脸。 夏沉烟察觉到他的视线,转头望他。 陆清玄牵住她的手,也不说话,只缓慢摩挲。 帝王偏爱 第58节 夏沉烟站起身,去窗户边吹风。 庭院里的梧桐落下叶子,夏沉烟不让宫人清扫,金黄色的落叶铺在庭院,半明半昧的光影笼罩。 陆清玄跟着她的脚步,从背后揽住她。 他喜欢把脸贴近她的脖颈,像埋进一片柔软的浮云。 第42章 偏爱 “沉烟。”陆清玄说。 “嗯。” “过几日便是中秋,太后要举办宫宴。你想在行宫办,还是回皇宫?” “回皇宫吧。”夏沉烟说,“许久没回宫了,一起回去热闹热闹。” 陆清玄应好,过了几日,他们便回皇宫。 回程路上,夏沉烟被陆清玄唤上了帝王车驾。 她并没有推辞,坐在他的车厢内时,看见他垂眸批复奏章。 他是一个很勤勉的帝王。 夏沉烟看他的脸,过一会儿又去读棋谱。 她一直没有打扰他,两人安安静静地待了一路,车厢内只余轻微的写字声和翻页声。 马车进了皇城,在光华殿门前停下。 陆清玄先下了马车,随后又伸手扶她。 她把指尖搭在他掌心时,他想起了第一次在这里扶住她时的感受。 他微微握紧了她的手掌。 夏沉烟疑惑抬眸。 “沉烟。”陆清玄说,“以后你随朕住到景阳宫。” 这不合规矩。夏沉烟在心里想。 不过她什么也没说,她领会到了他的意思,知道他已经决定修改那些规矩。 帝王登基第三年,重修宫规,妃嫔可长宿于帝王寝宫。宫规重修当日,夏沉烟便入住景阳宫。 秋风刮了几日,便到中秋佳节。 夏沉烟在景阳宫的龙床上熟睡,感觉有人在细细密密吻她的脸。 她睁开双眸,看见陆清玄在亲她。 熹微的晨光从窗外透进来,寝殿里的烛火尽皆吹熄,满室寂静。 夏沉烟:“……” 她无言地翻了个身,打算继续睡。 陆清玄从背后叫住她,唤她的名字。他语调很轻,带着未完全清醒的微哑。 夏沉烟背对着他,迷迷糊糊应了一声——她已经准备继续入睡了。 陆清玄说:“今日的宫宴,你先去,我有事忙。” 夏沉烟应好,陆清玄又抱了她一会儿,宫人入内,点亮了几盏纱灯,又有宫人捧着面巾等物,鱼贯而入。 夏沉烟闭着双眸,听着轻微的更衣洗漱声,再度睡去。 到了黄昏时分,宫女提醒她,说宫宴要开始了,她便携宫人去往玉堂殿。 路上遇见了几个婕妤和美人,她们纷纷低头请安。往日在永宁宫时,这些婕妤和美人还时常来拜访,自从她住进了景阳宫,她倒好几日没见到这些人了。 夏沉烟坐在步辇上,免了这些人的礼。等步辇渐行渐远,她才说道:“在景阳宫时,本宫从未见过其他妃嫔。” 跟随在步辇边的宫人连忙笑道:“这是陛下去年下的口谕,说是妃嫔无故不得入景阳宫。” 夏沉烟:“……” 几乎每一次,她进入景阳宫时,都是大总管亲自迎出来。这道口谕对她来说形同虚设。 玉堂殿中,许多妃嫔都已经到了。她们给夏沉烟行礼,夏沉烟点头,见太后不在,便对宫女说:“随本宫去仁寿宫,找太后娘娘说说话。” 宫女问:“娘娘要乘坐步辇吗?” “这么近,走过去便行了。” 宫女应好,随夏沉烟而去。 夏沉烟带着几个宫女,一路赏景,经过一个湖泊时,看见顺妃李安淮站在岸边,给湖中的锦鲤喂食。 她目不斜视地走过去,李安淮回头看了她一眼。 秋风寂寥,夏沉烟的背影在秋色里挺拔若修竹。 李安淮又想写诗了。 李安淮身边的太监说:“娘娘,成败在此一举,您可要好好把握机会。” 李安淮的母亲前日又入了宫,带来她父亲的吩咐。 她父亲说:“既然你不愿意用那些阴暗手段,家里也不会逼你。庄家那个女儿,是你自幼的闺中姐妹,听说她和娴妃交好。你让庄家女儿引见一下,结识娴妃,或许会有更多面见陛下的机会。” 李安淮和其他人一样,知道陛下除了朝政,只在夏沉烟的身边徘徊。 她默许了这件事,便让身边的这个太监去传话。 可是,夏沉烟都已经走过去了,庄扶柳还没有来。 李安淮问:“我自然会把握机会,可是你把话带到了吗?扶柳怎么还没来?” 太监道:“奴才确实已经把话带到,奴才也不知道庄美人为何还没有来。” 李安淮沉默不语地喂鱼。 过了一会儿,夏沉烟从仁寿宫出来了。 这和她预料的一样,太后今日事忙,定然会停下来和夏沉烟闲聊,再让她先去玉堂殿坐着。 天边收拢了最后一缕余晖,夜色沉沉笼罩下来,李安淮看见司徒昭仪从另一边走过来,和夏沉烟说话。 夏沉烟停下脚步,和司徒昭仪说了几句,派出几个宫女随司徒昭仪而去。 李安淮心中泛起一丝怪异的感觉,她没有等到庄扶柳,在夏沉烟走过来时,便不打算和夏沉烟对话。 她脸皮薄,不喜欢上赶着和别人说话,尤其是,这个人明显宠冠六宫,无人能出其右。 夏沉烟却在经过她身后时,顿住脚。 “我喜欢你写的诗。”夏沉烟说。 李安淮撒鱼食的动作停住,她转头看过去。 她没有注意到,她身边的太监挪动脚步,往夏沉烟的方向靠了靠。 夏沉烟看了一眼太监,嗓音仍然平静:“里面有一种向往自由的生机。” “是吗?”李安淮道,“少有人这样说。” 夏沉烟仔细看了她几眼,点点头,打算离开。 李安淮发现,原来她的话这么少。 特意说这句话,是被她的才华感触了吗? 李安淮毕竟也只有十八岁,她的心里泛起难言的感觉。像是欣喜,又像是羞涩。 夏沉烟从湖边走过去,她似乎留意到了什么,特意远离了湖泊。 李安淮身边的太监却忽然冲上去,用力一推。 李安淮瞪大眼睛。 电光火石之间,她明白了父亲的全部打算——杀人灭口,栽赃嫁祸。 投毒案,赐酒案,宫中从来都不平静。 每次阴谋的矛头都指向夏沉烟,司徒昭仪则会卷入漩涡之中。 所以她刚才看见司徒昭仪的时候,下意识感到怪异。 司徒昭仪,又被人当枪使了。 李安淮脑海中无比纷杂,向前一步,想要阻拦。 夏沉烟却仿佛早有预料,往后退了好几步。她的宫女竖起眉头,大声喝问:“你这阉人,打算做什么!” 李安淮拽住自己太监的手,低声道:“不可无礼!你想死吗?” 太监是得了家主命令的。陆清玄清扫皇宫时,李家不知费了多少代价,才让他留在这里,就是为了这一刻。 “一切都安排好了。”太监焦急地挥开手,“一旦事发,罪证会指向司徒昭仪。家主早已安排好,娘娘不必……” 夏沉烟安静地看着这两个人说话,下一瞬,她看见李安淮被自家太监用力一挥,挥下了水。 夏沉烟:“……” 宫女:“……” 太监:“……” 太监脸都白了,他立刻意识到自己用的劲儿太大了。 他权衡须臾,继续扑上前,想把夏沉烟推入水中。 夏沉烟的两个宫女,挡在她面前。 夏沉烟看着三人缠斗,慢慢地说:“你家娘娘好像不会水,你不下去救她吗?” 太监没说话,他咬牙切齿的,头发被宫女抓住了。 水里响起扑腾的声音。 帝王偏爱 第59节 夏沉烟说:“你是觉得李家还会送新的女儿入宫吗?但你有没有想过,新入宫的李家女儿,怎么会容得下你这等背主的奴才?” “我不会水!”太监的手都在抖,他心中暗恨,司徒昭仪怎么不多叫走一个人。 夏沉烟已经听到了他的计划,他必死无疑。 继续执行命令,是他仅存的一线生机。 还有一刻钟,夏沉烟的其余宫女就会回来…… 太监动作愈发狠厉,从怀里抽出了匕首,却看见六个宫女执纱灯而来。 他睁大眼睛。 “我的宫女到了。”夏沉烟平静地说,“如果你不想死得太痛苦,就停手吧。” 太监攥紧匕首。片刻后,缓慢地松开。 匕首“哐当”一声落在地上。 宫女们远远看见这边的动静,匆忙跑上前。 “会水吗?”夏沉烟问。 宫女们面面相觑,其中一个说:“奴婢去叫会水的人来。” 湖水中的挣扎已经渐渐弱了,夏沉烟垂眸看了一会儿,忽然跳入湖中。 …… 陆清玄抵达玉堂殿的时候,湖边已经闹了起来。 宫人三言两语将事情交代了,陆清玄问:“娴妃呢?” “回禀陛下,娴妃娘娘还在湖边。” 陆清玄大步流星地往湖边去,连步辇都没叫。 宫人跟在他身后,险些追不上他的步子。 湖边围了许多人,百来盏纱灯将湖水照得透亮。 太后和妃嫔都已经到了,那太监被人压在地上,嘴上塞了棉布。 李安淮被放在地上,虚弱地半闭眼睛。 御医跪地诊治,说道:“顺妃娘娘无事,只是需要将养些时日。” 太后面色冷肃:“给娴妃也看看。” 御医应是,上前给夏沉烟把脉。 夏沉烟浑身湿透,衣裳贴在身上。 除了太后,没人敢抬眼看她。 御医给夏沉烟搭脉时,宫女正好也拿来一件披风,想披到夏沉烟身上。 陆清玄望见的便是这幅场景。 细碎的灯火映在她脸上,她垂着眼睫,神色平静。 仿佛她只是随手救了只鸟,或饮完一碗冰茶。 陆清玄的脚步慢了下来。 他走近时,除了太后和夏沉烟,众人纷纷低头请安,连那个披披风的宫女,动作都停住了。 夏沉烟抬头看他,没有其余动作。 他和她对视,神色不由变得温和。他解下自己的披风,拢在她身上。 暖意包裹住她。 “真是一柄心软的软剑。”陆清玄帮她系好披风的系带,低声道。 第43章 偏爱 晚风吹动湖面,湖水倒映着灯光,宛若碎金。 夏沉烟没有说话,陆清玄摸了摸她湿漉漉的头发,问御医:“娴妃怎么样了?” 御医连忙告罪:“微臣尚未诊完。” 陆清玄让他诊。湖边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在等待御医的诊治结果。 半晌后,御医谨慎地说:“娴妃娘娘并无大碍,只是需要驱一驱体内寒气。微臣写一张驱寒的药方,娘娘一日服药三次,连服十日即可。” 陆清玄颔首,让他写下药方,又对太后说:“朕先带娴妃回宫。” “去吧。”太后说,“让宫人煮碗姜茶,帮沉烟暖一暖身子。” 陆清玄代夏沉烟应了是,大总管去传步辇。 两人的步辇先后抵达,夏沉烟打算上她的那辆,陆清玄却牵住了她的手。 皎洁圆月悬在天上,夜风清凉如水。陆清玄一直没让众人起身,于是除了太后,没有人看见他们相牵的手。 他掌心温热干燥,夏沉烟被他牵上他的步辇。 步辇的华盖可以遮挡烈日,却无法阻拦迎面吹来的晚风。 夏沉烟打了一个寒噤。陆清玄知道她冷,也没有多问,只是把她抱在怀里,一只手抚着她的头。 他掌心和胸膛的热意,源源不断地传递到夏沉烟身上。 到了景阳宫,夏沉烟先去沐浴。她穿着寝衣出来时,看见陆清玄坐在寝殿里,已经命人升起了熏笼。 她走过去,宫人递上一碗姜茶。 夏沉烟喝完姜茶,立时发了汗。她躺在美人榻上,对宫人说:“帮我擦一下头发。” 宫人应是,取来雪白的帕子,正打算上前时,陆清玄伸出了手。 宫人微愣,把帕子递给陆清玄。 “退下吧。”陆清玄说。 宫人应是,鱼贯而出,阖上寝殿的门。 大殿安静得落针可闻,熏笼中火光摇曳,映在他脸上。 他垂眸为她擦拭头发,修长干净的手指小心穿过她发间。 他动作略有生疏,而后逐渐熟练。 “现在感觉好些了吗?”陆清玄一边擦拭,一边问道。 “好多了。” “那你先休息一会儿,等会儿我唤你喝药。” 夏沉烟应好。熏笼中炭火安静地燃烧,陆清玄一边擦拭,一边面露思索之色。 夏沉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也没有打扰他。她闭上眼睛,隔了半晌,听见他说:“沉烟,我想把这些妃嫔都放出宫去。” 夏沉烟睁开眼睛。 他低头望她,眸色安静:“你觉得如何?” 夏沉烟说:“……我当然觉得很好。陛下记得多给她们一些赏赐,抬一抬她们的身份。” 陆清玄:“好。” “大臣们会反对吗?” “你无需担心,我明日便下诏书。” 夏沉烟点头,陆清玄怕弄疼她发顶,稍微松开拭发的手。 夏沉烟重新闭上眼睛。 宫人端药进来时,陆清玄以为她睡着了,他擦干了她的头发,把帕子放到一旁,正要唤醒她,却忽然听见她问:“陛下兴起这个念头,是因为今日的事吗?” 她的眼睛还闭着,身上穿着干净的寝衣,面容平静。 陆清玄望着她的脸,帮她把长发拢好,搭在她肩头,低低“嗯”了一声。 他本来从未在意过后宫的女子,今日夜里,看见她在秋风中打寒颤,他忽然就不想再让她跳到水中去救人了。 也不想再看见这些,他从小就司空见惯的纷争。 …… 第二日,夏沉烟醒得比较晚。她醒来时,听见太后一大早就遣人慰问她,她还收到了李安淮的谢礼——李安淮没办法进景阳宫,只派人送来了礼物。 夏沉烟把这些事务一一处理好。她想到众妃都要被遣散出宫,又让人传来庄美人,和她闲聊几句,赏赐了几本医书。 庄美人已经听到了风声——早朝结束后,陛下就传人草拟圣旨。消息像是长了脚,飞快传遍阖宫上下。 从听见消息,一直到现在,她心中震惊、激动又茫然,当她接过夏沉烟赠送的医书时,这种复杂的心绪攀升至顶峰。 “你不想出宫吗?”夏沉烟问。 “不是。”庄扶柳立刻说。 她担心夏沉烟猜忌,连忙说道:“妾身对陛下的恩旨感怀于心。在宫廷之中,妾身的医术没有施展的余地,妾身想济世救人,使百姓免于灾厄……” 夏沉烟点头,“你定能得偿所愿。” 她的话语很简单,庄扶柳心中的复杂情绪却倏然一散。 她恭恭敬敬地朝夏沉烟行了礼,被宫人引出景阳宫。 含星说:“庄美人的心性真是难得,那两个司徒家的昭仪,都守在景阳宫外,想求陛下收回成命呢。” “陛下回来了吗?” “没有,陛下还在前朝,似是有事与大臣协商。” 夏沉烟颔首,独自用完膳,陆清玄回来了。 他仍旧穿着玄色朝服,眉目清隽,仪态端庄。 帝王偏爱 第60节 他迈入殿门,看见她坐在膳桌前,便朝她走来。 夏沉烟正在净手,她抬眸看了陆清玄一眼,问道:“陛下有何事?” 陆清玄想,她总能看出他的心事。 他静静地坐在夏沉烟身边,等她净完手,才把她揽入怀中。 “今日好点了吗?”陆清玄问。 “……本来就没有大碍。”她今日醒来,神清气爽,甚至差点忘了昨日的药。 “还是要喝药。”陆清玄说。 夏沉烟无言片刻,到底应了一声好。 陆清玄看了她一会儿,拂去她的碎发,在她额头覆下一吻。 “沉烟,我今日和大臣商议好了,要封你为后。” 夏沉烟抬眼看他。 他和她对视,然后又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你会开心吗?”他问。 夏沉烟:“……” 她说不上来,因为她入宫时,并没有想过当皇后,后来得他盛宠,一时也没有想到这件事。 陆清玄摸了摸她的头发,让宫人们退下。 宫人们鱼贯而出,掩上殿门。秋日静好的阳光从雕花窗户透进来,在他们身上投出精致的影子。 他说:“你当日入宫,调换了秀女入殿的顺序,我当日不知是为什么。如今想来,你当时是想离开皇宫吧?” 夏沉烟略微惊讶,半晌后应道:“是。” 陆清玄神色平静,帮她抚平裙子上被他抱出的褶皱。 这是一个有点多余的动作,陆清玄很少做无用的事情。 夏沉烟望着他,觉得他是在紧张。 “你当时为何想要离开?” “觉得国都待着无趣。” “你想去其它地方,写你的游记吗?” “是。” “在外头风餐露宿,你可能再也无法拥有这些奢靡的享受了,你再也用不了夏天的冰盆,也穿不了云光纱。” “我知道。”夏沉烟说。 陆清玄缓慢松开手,他已经抚平了她的裙子,转而又去摸她的头发。 夏沉烟抱住他。 陆清玄神态逐渐放松,他的表情从面具一般的平静,变成了真正的柔和。 “谢谢你愿意为了我留下来。”他低声说。 夏沉烟轻轻吻了一下他的脸。 他按住她的脑袋,回吻她万千。 …… 次月,太史令挑好吉日,国都举行封后大典。 封后大典前夕,宫人送来繁复的帝后礼服。 陆清玄穿得更快些,他穿完后,转过屏风,见到夏沉烟坐在榻上,让宫人给她系丝绦。 她脊背挺直,望着窗外,似在出神。 他走近,挥退宫人,在她身侧坐下。 夏沉烟视线转回来,笑道:“陛下好快。” “不快。”陆清玄一边说,一边垂下眼睫,伸手帮她系礼服上的丝绦。 他神色太过安静,夏沉烟看了一会儿他的修长手指,才猝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夏沉烟:“……?” 第44章 偏爱 夏沉烟轻轻推了一下陆清玄,陆清玄握住她的手,低头啄了一下。 她把手抽回来,陆清玄又亲了一下她的额头。 “沉烟。” “嗯?” “不要离开朕。” 夏沉烟抬头看他,他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安静地系她的丝绦。 平铺直叙,却悄然转换了自称的一句话,像是一句命令,或是一个帝王的心愿。 夏沉烟把手心搭住他的手背上,他动作微微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问道:“何事?” “若是陛下弃旧迎新,我可是会走的。” “我知道。” 空气变得静谧,修长手指在衮服中穿梭。当所有丝绦被系好后,陆清玄握住她的手,扶她起身。 两人往外走,将到门边时,陆清玄忽然低声说:“我不会弃旧迎新。” 鹣鹣鸟一生只有一个伴侣,需要雌雄并翼,才能翱翔天际。 他想,他们适合做一对鹣鹣。 …… 封后大典的礼仪复杂繁琐,夏沉烟从小就不耐烦做这些事情。 陆清玄有所察觉,始终陪伴在她身边。他的神色平和如水,在众人低头跪拜时,借着宽大的衣袖牵她的手。 夏沉烟悄悄回握。 他没有偏头看她,却微微翘起唇角。 封后大典结束后,陆清玄问夏沉烟想去哪里。 夏沉烟说:“想回宫歇歇,把这些钗环卸下来。” 陆清玄应好,把她送回景阳宫,随后往外走。 夏沉烟牵住他的衣袖,他回头看她:“何事?” “陛下要去御书房吗?” “是。”陆清玄眉眼温和,“我今日很快便能回来。” 夏沉烟应好,松开手,目送他离开,走到妆奁之前坐下。 四个宫人围在她身边,帮她卸下钗饰。她无所事事地发着呆,看见了一支玉步摇。 一整块和田玉雕琢而成的步摇,其上缀着名贵的珠玉。雕工栩栩如生,温润美丽。 宫人见她望着玉步摇,便笑道:“娘娘可是要戴这支步摇?” 夏沉烟沉默。她想到了入宫那日,她随手选了一支玉步摇,伯父却否了她的决定。 她并没有太在意,入宫之后的正月初一,陆清玄给她送了红喜袋,让她去景阳宫拜年。 他给她插上这支步摇,缓声说:“那日选秀,你戴着一支金錾步摇。但不知为何,朕看见这支玉步摇,觉得你会更喜欢,就给你带来了。” “娘娘?”宫人疑惑地唤了一声。 “就戴这支吧。”夏沉烟说,“还算好看。” 宫人笑道:“是。等会儿奴婢给娘娘绾个飞仙髻,漂漂亮亮的,连陛下见了,也会心动呢。” “陛下何时见到娘娘不心动?”另一个宫人笑着逗趣,“每一回,只要娘娘在,陛下的目光都是落在娘娘身上的。” 从一开始便是这样,到了后来,目光变得缱绻缠绵,与她交缠在一起。 夏沉烟拿起那支玉步摇,轻轻摩挲,半晌没有说话。 用晚膳时,陆清玄果然注意到了她的步摇。 他笑了一下,等用完膳,两人移至偏殿喝茶,他把她揽在怀里。 “你戴这支步摇很美。”陆清玄说。 夏沉烟趴在他肩膀上,一直没有说话。 “怎么了?”陆清玄轻轻抚摸她脊背。 “陛下怎么知道我喜欢玉步摇?” 陆清玄思索片刻,温声说:“也许是它与你的气质相衬吧。” 有些事情就是这样,毫无原由,却可以被某一个人轻易洞悉。 夏沉烟抬起头,转过身子,陆清玄抱住她,让她在怀中转了个身。 “想要做什么?”他轻声询问。 夏沉烟揉乱他的衣袖。 陆清玄忍不住笑,安静地看她揉。 “也许我并不是陛下想象中的模样。” “这是很自然的事情,每个人都有千百种模样。”陆清玄坦诚地说,“但是,我见过的你的每一种模样,都十分美好。” 帝王偏爱 第61节 先是看见她安静冷淡的模样,然后走近她,被她其它的模样吸引。 看得越多,注目的时光就越长,也越来越无法挪开视线。 夏沉烟望着他的眉眼,和他对视了须臾,动作慢下来,最终轻飘飘地收回手。 陆清玄看了一眼自己的衣袖,平和地说:“揉得真好看,像一朵花。” 夏沉烟:“……” 他轻抚她的后脑勺,再次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陛下给的祝福未免太多了。” “是吗?”陆清玄说,“我总觉得,祝福还远远不够多。” 对于一个握有天下权柄的人来说,所谓祝福,大约就是能轻而易举地满足她绝大多数愿望。 秋季结束时,夏沉烟逛完了国都及周边城镇,她想再往远处走,陆清玄阻止了她。 “且再等几年。”陆清玄说,“我会陪你出门走走。” 夏沉烟正在喝一碗蜜梨水,她坐在熏笼边,瞥了他一眼:“陛下每日这么忙,得等到什么时候?” “快忙完了。”陆清玄说,“我正着手取消三公之职,把他们的职责慢慢分到其余人等手中。” “是在等十二月遴选的那批官员吗?” 陆清玄在她身边坐下,摸她的脑袋,“倒也可以这么说,只是那批人还要放到外头历练几年,一时还用不上。” 夏沉烟点头,拿着调羹喝蜜梨水。 熏笼里的炭火无声燃烧,散出暖烘烘的热气。陆清玄把手贴在她的脸上,她看了他一眼,继续眉眼不动地喝蜜梨水。 “还有什么想要的吗?”陆清玄低声问。 “没有了。” “沉烟的愿望总是如此简单。” “不简单。”夏沉烟说,“小时候家里人问我长大后想做什么,我说,我有两个心愿。” 陆清玄认真听她说。 夏沉烟:“当时胡人时不时侵略,我说,我想让天下太平,百姓安居。” “做女将军吗?” “不是。” 陆清玄懂了,入主后宫,垂帘听政。 他问:“你当时几岁?” “五岁。”她早慧,当时正被父母宠得无法无天。 “真是了不起的想法。”他中肯地评价,仿佛穿梭时光,看见了当年的小女孩。 “……”夏沉烟无言地放下调羹。 他拿起调羹,想要喂她。 夏沉烟默默地把调羹拿回来,放回碗里。 两人指尖触碰之后,陆清玄没有松开手。 他们的掌心都是一般温热,如同炽热的内心。 他问道:“第二个心愿,便是你现在这个?” 夏沉烟说:“是的。我当时说,若是天下已经太平,我便周游四海,遍览天地广阔。” 陆清玄忍不住微笑,“多谢你夸我。” 他被许多人赞美过,但从来没有被她赞美时这样高兴。 夏沉烟喝蜜梨水,心想,他总是能听懂她的言下之意,以及所有隐晦的夸奖。 当时她尚未入宫,却已经觉得陆清玄会让四海升平,海晏河清。 她预见了这样的未来,想要逃跑,却被他留在宫中。 她不是没有想过再度逃离,她记下舆图,登上摘月台查勘路线,却不知不觉,落入了帝王平和温煦的怀抱。 夏沉烟说:“所以我的心愿并不简单,世间少有人能够做到。” “是不简单。”陆清玄清和地说,“能够想到这些心愿的你,也不简单。” 第一场冬雪落下之后,景阳宫燃起了地龙。 夏沉烟望着窗外的雪景,朔风扑在她脸上。 含星想上前关窗,夏沉烟阻止了她。 含星只好停下动作,转而说道:“大老爷不再担任大司空的职位了。” “为何?” “大司空、大司马、大司徒之职被陛下去了,陛下在朝臣建议下,改立三省六部。” 含星细细解释了何为三省六部,可惜她居于深宫,探听到的消息有限,一些细节并不明晰。 夏沉烟仔细听完,问道:“伯父致仕了?” “尚未。夏家毕竟是姑娘母族,陛下看在姑娘面子上,给了大老爷一个工部尚书之职。可惜大老爷如今身子有恙,恐怕无法领职。” 正说着话,一个宫女掀起门帘,从外头进来,禀报道:“皇后娘娘,夏家大夫人求见。” “不见。”夏沉烟说。 宫女应是,行礼告退。 “是姑娘当年下的毒……发作了?”含星不确定地问。 夏沉烟点头,“毒性不够强,不然容易被发现。伯父死不了,但我估摸着,他再也做不了官了。” 含星黯然,良久方道:“也算为含月报仇了。” 也就只有她的姑娘,会在她从外头回来时,给她递一方擦汗的帕子;也就只有她的姑娘,会处心积虑,为一个婢女报仇。 雪落了一天,雪停时,陆清玄从校场回来。 守门宫女掀开门帘,另一个宫女脱下他的大氅,他站在熏笼边,略微散了身上寒气,才进了内殿,去寻夏沉烟。 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连日来,他每次入内殿时,大约是因为知道会见到她,平静的内心都会泛起涟漪。 夏沉烟面无表情地坐在榻上翻阅棋谱。 陆清玄走近,不由问道:“出了何事?” “无事。”夏沉烟放下棋谱,“只是了结了一段过往。” “这段过往让你不开心?” “厌恶居多。”夏沉烟看他,“陛下为何总能体察到我的情绪?” 陆清玄一边抚摸她的头发,让她心情平静下来,一边说:“因为我们都是一类人。” 当年他在上书房学习时,先生教导他,帝国储君不可情绪外露,一举一动应符合规仪,恰如其分。 他从小就学着沉稳做事,平和神态,优雅得体。巧合的是,夏沉烟与他类似,她就连掩饰情绪的方式,都与他一般无二。 夏沉烟仰头看他,他神情宁静,甚至称得上有几分温柔。 他垂眸静静与她对视了须臾。夏沉烟问道:“陛下今日去阅兵了?” “正是。胡人没有足够的粮草过冬,也许要入侵了。” 夏沉烟心不在焉地点头,想着夏家的事情。陆清玄却说:“要不要出去玩?” “现在?” “对。” “还未用晚膳。” “你想在宫里用完晚膳吗?” 夏沉烟摇头。 陆清玄微笑,抱住她。“出去玩吧,沉烟。” 他知道,这样能让她开心。 夏沉烟应好,两人换了衣裳,乘一辆青绸马车出了宫。 宫中有太监们扫雪,国都中的雪却没什么人清扫。马车驶过,发出吱呀的声音。 陆清玄带夏沉烟去了一家酒楼,夏沉烟说:“我没有去过这家酒楼。” “我知道。”陆清玄说。 他的皇后喜欢出门游玩,他特地寻人打听了国都附近好玩的地点,又在看完她的游记后,沉默地,把大多数地点一一划掉。 只剩下这家酒楼,口碑好,她也没有来过。 于是他特意带她过来。 第45章 偏爱 夏府的正房,雕甍绣槛,灯火通明。 夏家大公子夏沉怀,立于夏家家主的病榻之前。 夏家家主满面病容,恨声道:“开科举,遴选寒门之子;废三公九卿,改立三省六部;还有那些新颁布的法令……这些统统是针对世家的围剿!李家已经栽了,焉知陛下的屠刀下一个对准的是不是夏家!” 夏沉怀一直没有说话,只是垂首恭听。 因为谋害夏沉烟,李家触怒圣颜,主使者被问审,其余家眷,尽皆被贬为庶人,只原先的顺妃身份更高一些。听说她似是落了水,性情大变,忽然说,兄长们的诗皆是她作的。李家忙得人仰马翻,谣言却还是逐渐传了出去,世人褒贬各异。 夏家家主念叨了一会儿,又开始剧烈咳嗽,婢女连忙上前,轻抚夏家家主的后背。 咳嗽声逐渐停息,夏家家主脸色铁青,正要痛骂夏沉烟,一个小厮入内,对夏沉怀说了几句话,被夏沉怀挥退。 帝王偏爱 第62节 “是有什么新消息吗?”夏家家主问。 夏沉怀踯躅须臾,说道:“宫中传出旨意,取消了今夜的宵禁,已经有许多商贩上街做生意。” 夏家家主顿了顿,“夏沉烟又跑出来玩了?” “或许是。” “去查一下,夏沉烟去了哪里。” 夏沉怀应是,很快通过夏家耳目,查到一辆青绸马车去了醉仙楼。 帝后的行踪并不容易掌握,巧合的是,醉仙楼的掌柜背靠夏家。 夏家家主说:“你去找夏沉烟,问问她,究竟何时给我下的毒,她会不会愧对列祖列宗!” 夏沉怀想要劝阻,夏家家主怒道:“还不快去?” 自从他生病之后,脾气便越发差了,往日的城府似乎荡然无存。 夏沉怀踌躇片刻,恭敬应了声是,坐马车出了门。 马车驶过雪地,长长的街道上,商贩们陆陆续续摆摊,行人往外走,星星点点的灯火亮起。 他知道三妹喜欢看行人和万家灯火,但他只带她出门过一次——她入宫前那次。他当时想,她或许再也没机会看见这样的灯火了,才想办法带她去了一家酒楼。 此时却有一个男子,为了他的三妹,下旨取消宵禁,让长街与灯火像画卷一般,朝她缓慢展开。 “公子,醉仙楼到了。”马车停下,小厮在车外禀报。 夏沉怀下了马车,掌柜亲自迎出来,笑道:“见过大公子。大公子,今日醉仙楼有贵人包了场,怕是不太方便……” 夏沉怀打断他的话,温声说:“里头的皇后,是我三妹。” 掌柜话语一窒。 “你带我进去,再着人去传话,她会见我的。” 掌柜犹豫半晌,还是引着夏沉怀入内,又对小二吩咐道:“去和贵人说,夏家大公子求见。” 小二应是,去得飞快。 夏沉怀被引到花厅坐下。掌柜在一旁奉茶,含笑道:“两个贵人在雅间点了一大桌东西,现在差不多该用完了,大公子您且稍候……” 夏沉怀没有应声,他透过花厅的窗户,看见了酒楼的庭院。 灯笼连绵相接,挂满庭院的长廊。雪堆了一地,白梅在庭中绽放。 他倏然想起沉烟六岁那年的旧事。 沉烟自小貌美,她父母将她护得极好,想要给她自由一生。但那一年,沉烟失恃失怙,他的父亲想与王家家主结盟。 王家家主时任大司马,权倾朝野,好幼女,父亲故意带沉烟出门,让王家家主看见她。 王家家主果然上门提亲。夏沉怀对父亲说:“宫中的太子才智惊人,颇有谋略,恐怕不会让王家得意太久,不妨再等等。” 父亲没有在意,他便继续说:“沉烟还小,焉知她长大后是否更加倾城?父亲又岂愿长久居于大司马之下?不妨再等几年,大司马这样夸赞她,反而会抬高她的身价。” 父亲这才被说动,想用沉烟换取一个更有力的筹码。 第二日,六岁的沉烟站在他面前,仰头看他:“大哥,我不用嫁给那个糟老头子了,是你帮了我吗?” 夏沉怀惊叹于她的敏锐,微笑道:“自然是我。沉烟还这么小,大哥怎么舍得让你嫁人?” 夏沉烟没有说话,只是向他行了大礼,到了下午,又把她最心爱的舆图送给他。 他接过了舆图。从那天开始,他最骄傲的妹妹,才真正开始亲近他。 她向来难以接近,只有用真心,才可以换取到她的真心。 “大公子,那两个贵人下来了。”掌柜的声音,打断了夏沉怀的回忆。 他顺着掌柜的示意,抬头望去,见到长廊深处走出一对璧人。 灯火斜笼在他们身上,他们手牵着手,正在谈天。陆清玄低头看她,目光缱绻。 他从未见过帝王露出如此温和的神色。 小二跑回来,气喘吁吁地说:“大公子,贵人答应见您。” 夏沉怀站起身,“罢了,没什么好见的,回去吧。” 掌柜愕然,一路把他送到酒楼门口。 “不见了?”夏沉烟站在酒楼的长廊中,停下脚步。 小二笑道:“是。大公子许是临时有事。” 夏沉烟陷入思索,陆清玄望着她的侧脸,轻而易举地猜到了事情始末。 五日之前,夏家家主就告了假,说是缠绵病榻,无法上朝。今日,他又听说夏家大夫人求见,被她拒绝。 他没有特意去询问景阳宫的琐事,但因为他在意她,举世皆知,所以无论是宫人还是大总管,都会有意无意地,把与她相关的一切透露给他。 陆清玄平和地问:“要堆雪人吗?” “雪人?”夏沉烟被他打断思绪。 “庭院中这么多积雪,可以堆好多个雪人。” 夏沉烟随意应了声好,宫人连忙给两人送来鹿皮手衣。 两人戴上手衣,入了庭院。侍从们把干净的雪花搜集起来,一捧又一捧地堆到庭院中央。 夏沉烟有些心不在焉,等她回过神,看见陆清玄已经堆好了两个雪人。 两个圆滚滚的雪人,才到他们的膝盖高度。 陆清玄牵着她的手,对她说:“这个是沉烟。” 他又指着更高的那个,低声说:“这个是我。” 两个雪人挨得很近,同样手牵着手。那个被他唤作“沉烟”的小雪人手上,还插着一枝白梅。 夏沉烟低头看了一会儿,忽然蹲下来,在雪人的周围堆了一个粗糙的城池。 “这是什么?”陆清玄没有认出来。 “这是陛下的国。” 陆清玄不由微笑,他让侍从捧来细雪,他在城池内堆出纵横的街道。 “这是国中的街道,沉烟可以在里头玩乐。” 天上落了细细的雪花,飘到两人头上,也飘荡到雪堆成的雪人与城池上。 陆清玄担心她着凉,牵着她的手起身,说道:“去屋里暖一暖吧。” 夏沉烟应好,和他一同离开庭院。 她又回头看了一眼雪人,摘下手衣,递给身旁的宫人。 陆清玄把她的手捂在掌心,他掌心温暖,她的手慢慢回温。 夏沉烟踮起脚尖,吻了一下他的唇。 像是飞鸟划过水面,她飞快地结束了这个吻,陆清玄却按住了她的脑袋。 他温柔地,将这个吻继续下去。 或许是在庭院中待得久,这是一个雪花般的吻。他闭着双眸,夏沉烟可以看见他的纤长眼睫和清隽的脸。 她也闭上了眼睛,直到气息微乱,他才松开手,又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我心悦于你。”他垂眸望她,嗓音温和地说。 …… 同年冬,胡人举兵入侵大燕西北边境,大败,陆清玄建立西北都护府,统领大燕以西诸国。 腊月,大燕举行第一次科举考试。不计考生门第高低,只以考试成绩论先后。陆清玄举办殿选,选出三百六十一名进士,称其为“天子门生”。 春暖花开,莺啼燕语。陆清玄下了朝,照例询问道:“皇后呢?” 大总管笑回:“皇后娘娘去了仁寿宫,陪太后娘娘说话。” 陆清玄点头,独自入了御书房,召来肱骨大臣,谈论朝政之事。 政事谈完,一个大臣笑道:“如今政通人和,国强民安,陛下可要下江南,巡查当地政务人情,也好让陛下天威弘扬四方?” 战事的胜利,让帝国得到了诸国进贡的财物,国库确实比过往更充盈。 陆清玄想到夏沉烟,心里寻思,若是能下江南,她应是会高兴的吧? 他在心中估算了下江南的花费,最终摇头道:“国家百废俱兴,不可如此奢靡,此事往后再议。” 大臣应是,被他挥退。 窗外鸟语花香,陆清玄批完奏章,脑海中再次浮现出她的身形。 他唤人搬走奏章,对大总管说:“朕记得云州进献了洛阳花,长势极美,你找出来,朕给皇后送去。” 大总管应是,找出洛阳花。陆清玄坐上步辇,去往仁寿宫。 他抵达仁寿宫时,太后正在亲手修剪芍药花枝。 太后看见他,笑道:“好漂亮的洛阳花,是送给哀家的吗?” 陆清玄自然也给太后准备了几盆,他献上洛阳花,问道:“皇后呢?” “她去逛御花园了。”太后望着剩余的洛阳花,笑着指点,“应是往湖心亭的方向去了。” 陆清玄和太后闲叙几句,又去了御花园。 夏沉烟在御花园中闲逛,夕阳西下,宫女道:“娘娘,那可是陛下?” 春色撩人,柳绿花红。夏沉烟透过重重花影,看见帝王仪仗。 她说:“正是。” 话音未落,陆清玄的步辇已经行了过来,他眉目安静温和,手上捧着漂亮的洛阳花。 夏沉烟站在原地未动,陆清玄下了步辇朝她走来。 “陛下怎么来了?”她一边问,一边看他带来的洛阳花。 “送给你的。”陆清玄说。 帝王偏爱 第63节 宫女接过,陆清玄将夏沉烟揽入怀中。 夏沉烟的脸埋在他的胸口,良久,发出一声轻叹,嗓音很轻:“清玄。” 他对她一切称呼都轻易接受,低低“嗯”了一声。 “我也心悦于你。”她轻轻地说。 第46章 番外 孕期(一) 清晨的风从门外吹进来,宫人们鱼贯而入,撩起重重帐幔,将其挂于金钩之上,服侍帝王起身。 从前,陆清玄每日起身时,宫人便会点亮几十处宫灯,将寝殿照得通明。自从他和夏沉烟共眠,每日清晨,宫人只点两盏宫灯,以防惊扰夏沉烟的睡眠。 夏沉烟仍在酣眠,陆清玄看了她一眼,视线稍有停驻。他伸出手,帮她掖了掖被角,方才下了床榻。 他拾掇一番,在熹微晨光中前往金銮殿。 下了朝会,已是巳时三刻。他回到景阳宫,问道:“皇后呢?” 他每日都会这样问,宫人早有准备,笑道:“皇后娘娘还未起身。” 陆清玄颔首,去了御书房。 午时,大总管问他是否要传膳。他询问道:“皇后起身了吗?” “尚未。” “先传膳,朕去寝宫看看皇后。” 大总管应是,陆清玄去了寝殿。 窗户没开,帐幔低垂,寝殿中光线昏暗,浮动着渺渺茫茫的香气。 陆清玄走至床榻边坐下,看见夏沉烟睡在床的内侧,被褥又被她掀开了。 他帮她盖好被褥,轻轻拂开她鬓角碎发。 夏沉烟略微睁开双眸,看见是他,又安心地闭住了眼睛。 “很困吗?”陆清玄问。 “困。”她嗓音很低。 “你近来太过嗜睡。”陆清玄说,“待到下午,我让御医给你请平安脉。” 夏沉烟点了下头。她动作很轻微,但因为陆清玄一直注视着她,还是察觉到了。 他轻叹一声,摸了摸她的头发,又问道:“午时了,要不要起来用膳?” 夏沉烟翻了个身,“不要。” “我让御膳房送些清粥来,让宫女喂你。” “不要。” “我喂你。” 夏沉烟背对着他,沉默须臾。 陆清玄以为她又睡着了,她却说:“好。” 陆清玄不由微笑,命人去传膳。 今日御膳房正好熬了清粥,宫女用食盒装进寝殿,又用一个青瓷小碗盛好,配上调羹。 陆清玄命人打开窗户,敞亮的阳光射进来,窗外春光明媚,李白桃红。 宫人挂起帐幔,陆清玄把夏沉烟扶起来,在她身后垫了一个迎枕。 夏沉烟靠坐在床上,精神不济。 她的唇边被递来一个调羹,她看见陆清玄干净修长的手指。这只手很稳,拿着调羹,一动不动。 她视线往上滑,看见他的脸。他长相极好,丰神异彩,清冷如雪,却总是在望着她时,变得静默温柔。 “怎么不吃?”陆清玄问。 夏沉烟垂眸,张开嘴,含住了调羹。 陆清玄又喂第二口。 夏沉烟喝了两碗清粥,陆清玄问她:“好点了吗?还想吃什么?” “不想吃了,还是很困。” 陆清玄便让宫人伺候她洗漱,又看着她沉沉睡去。 他吩咐宫人重新关上窗户、放下帐幔。他出了寝殿,发现已是午时三刻。 以往他留给每顿饭的用时是两刻钟,今日却是过了。 他吩咐人传御医,随意用完午膳,去御书房处理政事。 夏沉烟没睡多久,就醒来了。 她坐了一会儿,始终有些恹恹的,不太得劲。 含星入内,看见她醒了,笑道:“娘娘,御医已经在外头等候。” 不知从何时起,含星对她的称呼,也悄然从“姑娘”换成了“娘娘”。大约是因为她发现,她家姑娘在帝王的娇养下,过着比做姑娘时更快活的日子。 夏沉烟点头,梳洗一番,出了寝殿,御医给她行礼请脉。 夏沉烟把手搭在脉枕上,御医给她诊脉,良久,御医似是不敢轻易确定,又诊了一回。 “何事?”夏沉烟平静地问。她注意到了御医神色。 御医笑道:“恭喜皇后娘娘,娘娘这是有喜了!” 夏沉烟微怔,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小腹。 宫人们纷纷笑着祝贺,吉祥话像倒豆子一般往外说。 含星给了御医赏银,打发人去给太后和陆清玄传消息,又一叠声命人换下热茶,改换温水。 夏沉烟有喜的消息,飞快传了出去。 太后正在泡茶,她听见宫人传话,动作稍顿,随即笑道:“好、好。” 她茶也不泡了,精心选了几个沉稳得用的姑姑,又挑了怀孕生产时常用的物事,让人送去景阳宫。 陆清玄正坐在御书房中,传了两名大臣商议政事。 大总管得到含星的传信,站在御书房门外踯躅。片刻后,他推门入内。 陆清玄望过来,两个大臣正在谈论水利之事。 大总管走过去,附在陆清玄耳边,禀报了夏沉烟有喜的消息。 陆清玄的神情没什么变化,也没有说什么。 大总管以为他尚未反应过来,正打算再说一遍,便看见他站起身,一边往门外走,一边对大臣说:“水利之事明日再议,你们先退下。” 他嗓音很淡,听不出什么喜怒。 大臣们面面相觑,内心惊疑不定,连忙跟出去,还没来得及行礼告退,便看见他已经离去。 春风拂动陆清玄的衣袖,他背影端庄挺直,只是脚下的步伐,看上去比以往匆忙一些。 殿中的香炉已经撤了,窗户半开,夏沉烟坐在榻上,抚摸自己小腹,面上露出少见的踌躇之色。 陆清玄步入殿中,目光落在她身上,脚步不由慢下来。 夏沉烟听见脚步声,抬起头,看见是他,说道:“陛下来得好快。” 陆清玄这回没再在意关于“快慢”的话。他走到她身边坐下,细细打量她:“感觉如何?” “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只是很累,提不起精神。” 陆清玄把她抱在怀里,小心避开她小腹,“那你多多歇息。” 夏沉烟自然地倚在他怀中,熟练地找到最舒服的姿势。 陆清玄一边摸她的头发,一边问道:“御医有说什么注意事宜吗?” 夏沉烟看了宫女一眼,宫女连忙含笑道:“御医说,娘娘须得清淡饮食,不可食生冷之物,不可过度劳累,情绪不可大起大落……” 她一样一样地说,陆清玄一样一样地记,记到最后,他轻抚夏沉烟的头发:“沉烟真是辛苦了。” 夏沉烟趴在他怀里,嗓音闷闷的:“辛苦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陆清玄微笑,抬起她的脑袋,轻吻她额头,一下又一下。 众人皆以为他在高兴,几乎无人知晓,他是内心忐忑。 只有夏沉烟看了他一眼,把手指抵在他唇边,“别亲了,再亲我也要忐忑了。” 陆清玄想啄她的手指,犹豫片刻,又握住她的手。 “好,都依你。” “我会好好照顾你。”他又轻声加了一句。 作为一个言而有信的人,陆清玄每天忠诚地践行他的诺言。 御医建议夏沉烟饭后散步,陆清玄每天用完膳,都陪她闲逛一阵。 阳光透过枝丫,掠在他们肩头。夏沉烟说:“从前我觉得陛下就像圭表。” “圭表?”陆清玄一边扶着她,一边问。 “每次用膳,只用时两刻钟。” “那现在呢?” “现在每日饭后散步,都要用两刻钟。” 陆清玄注视着她,轻笑道:“我觉得现在这样更好。” 他总是小心看着她,担心她磕磕碰碰。尽管她怀孕至今,从来没有磕碰过哪里。 两人又去看了洛阳花,今日陆清玄多花了三刻钟,才回到御书房。 帝王偏爱 第64节 但他并不为这三刻钟而焦急,反而想要更快地处理完政事,回到他的沉烟身边。 他的沉烟。 每次他在心中默念这四个字时,都有一种隐秘而跃动的欢喜。 天气渐渐炎热,夏沉烟换上轻薄的夏衫,殿中却依照御医嘱咐,没有再摆消暑的冰盆,每日只是由宫人给她挥扇。 一天清晨,太后在仁寿宫醒来,想起夏沉烟,询问道:“沉烟近来如何?身子可好?还吐不吐?” 宫女伺候她起身,笑道:“奴婢昨日才去了景阳宫,皇后娘娘大好了,瞧着精神也好。奴婢到时,陛下在给皇后娘娘挥扇呢。” 太后亦是笑:“好了便好。” 她洗漱完毕,坐在妆奁之前,半晌方唤了一声宫女名字,说道:“哀家昨夜又做梦了。” 宫女是太后心腹,跟了太后大半辈子。她知道太后历来只做一个梦。 那是关于先帝兵败的梦。 先帝在时,皇权旁落,民间戏言,“陆家、王家、夏家共掌天下”。 夏家和王家都想让自家女儿做皇后,谁都不愿让步,先帝也乐于让世家之间相互制衡。于是在权力的博弈之下,后位竟然落在了一个家世平常的秀女——现如今的太后身上。 后来,后位还没争出结果,胡兵入侵。先帝大败,签下屈辱条约,打算献出后宫的皇后、妃嫔、公主,以及不计其数的珠宝。 宫女柔声劝慰:“好在陛下当日救了娘娘。” 当年,陆清玄提前得知消息,握住太后的手,将她藏于密道,却最终被先帝找到。 陆清玄当时年纪很小,将短剑横于脖颈之上,说道:“若是带走母后,儿臣也绝不独活!” 先帝自然不在意太子的死活,是臣子们劝住了他。 臣子们说,陛下万万不可,太子殿下乃是帝国的希望。 太后笑道:“他当时那么小,短剑都拿不稳,还要克制住自己的手不要颤抖。” “娘娘何必想那些事。”宫女轻柔道,“现如今天下熙和昌盛,梦里没的,现实可都有了。” 太后微笑,露出追忆神色。 “或许是近来沉烟有了身孕,哀家的梦,比往日更清晰一些。” 宫女一边为太后梳发,一边恭敬听着。 太后却没有再说话,她只是慢慢回忆起那天的事情。 那天,她被陆清玄藏于密道,看见了先帝的贵妃。 她看着这个出身于夏家的女人,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想要叫住她,让她一起躲进来。 先帝贵妃听见声音,回了头,却在此时,一群太后从未见过的士兵涌上来,把先帝贵妃推搡而走。 年幼的陆清玄正在紧张擦拭他的短剑,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太后却始终记得那个女子最后回眸的一瞥。 她始终没有说出他们藏身的地点,最终先帝找到他们,是用了皇宫的舆图。 许久之后,宫女将太后的发髻梳好。她开解了太后一番,太后说道:“如今和和美美的,倒真是让人意想不到。沉烟生下孩子,也算是让她的血脉有所延续了。” 宫女不知太后口中的“她”是谁,但仍然含笑道:“陛下和皇后娘娘都聪慧漂亮,皇后娘娘一定会诞下一个聪明孩子的。” 太后微笑点头,站起身,用完早膳,继续去修剪花枝。 她和那些高门贵女的志趣不同,她生平最爱,唯亲手修剪花枝与烹茶,为了此事,她当年还被王家女嘲笑过。 太后修剪好一盆芍药花,对宫女说:“这盆修得不错,给沉烟送去吧。” 宫女应是,端起芍药花,送去景阳宫。 夏沉烟收到了太后的花,打赏了宫女,把花摆在花几上。 陆清玄晚上回来时,看见她正在赏花。 灯火摇曳,花美,人更动人。陆清玄觉得,或许等两人都垂垂老矣,他也看不厌。 “陛下回来了?”夏沉烟抬头看他。 “回来了。”他上前,握了握她的手,又探了探她的脸颊,“今日感觉如何?” “好一些了。” 陆清玄略微松口气,又陪她去用了膳。 前段时间,她孕吐吐得昏天黑地,他担忧得不行,也跟着吐了几回。御医说他这是“关心则乱”,他面无表情地洗漱一番,继续去照顾他的沉烟。 由此,他也知道,孕育子嗣,并非易事。他体会到的,不过沉烟的万分之一。 饭后,两人散步、沐浴、就寝安歇。 皎洁月光透过窗户,洒在帐幔上,镀上旖旎色彩。 夏沉烟半夜忽然醒来,推了陆清玄一把。 “怎么了,沉烟?”陆清玄迷迷糊糊握紧她的手。 “想吃荔枝。” 陆清玄已经习惯了,他坐起身,摸了摸她的头发,唤宫人进来,去传荔枝。 大半个皇宫动了起来,选荔枝、试毒、送来景阳宫,等荔枝到来时,夏沉烟已经又睡着了。 宫人把荔枝摆在一个白玉盘里,陆清玄坐在床榻上,用手试了试,没有冰过,正合适。 他低下眉眼,看了一会儿夏沉烟,轻轻摸她的额发,没有叫醒她。 第二日,夏沉烟醒来,已经日上三竿。 宫女揭开帐幔,伺候她起身,笑道:“陛下去上朝了,让奴婢们不必唤醒娘娘。” 夏沉烟随意应了一声,她下了床榻,看见床边几案上,摆了一盘新鲜荔枝,和一碗他每日叮嘱她喝的温热牛乳。 第47章 孕期(二) 日子如同流水一般,平缓地向前流动。由于陆清玄每日谨遵医嘱,叮咛她喝牛乳等物,夏沉烟的腿脚没有抽筋,但到了孕中期,她不可避免地出现水肿。 御医给她搭脉,说道:“此乃正常现象。皇后娘娘身子康健,每日多走动走动,清淡饮食,按摩腿脚,即可慢慢消肿。” 夏沉烟点头,御医又说了一些注意事项,方才告退。 陆清玄下朝,入了御书房坐下。他在提笔之前,侧头询问道:“今日是御医来请脉的日子,皇后可起身了?御医怎么说?” 宫人知道,每旬御医来请脉时,陛下都会详细了解御医的诊断结果。她连忙道:“皇后娘娘已经起身了,御医说皇后娘娘身子康健……” 宫人原封不动地将御医的话转告他。 陆清玄颔首,又问了几句夏沉烟的饮食,方才提笔。 金风玉露,秋意深浓,料峭的风卷过潇湘竹林。 黄昏时分,夏沉烟去外头走了两圈,又因为身子重,还是回了殿中。 陆清玄已经回来了,他坐在桌案边,翻阅一本册子。 暮光从窗外笼进来,他身形笔直,视线认真专注。 夏沉烟慢慢走过去。他听见脚步声,抬起头,看见是她,便放下册子迎上来。 “今日如何?腿脚还肿吗?”他把她扶到榻上坐下,又在她身后垫了个迎枕。 “还好。” 宫女递上温水,陆清玄探了一下水温,方才递给她。 “陛下在做什么?”夏沉烟随意啜了一口,把杯盏放回桌上。 “礼部送来了几十个名字,让我们挑选。”陆清玄柔声说,“你要不要来看看?” 夏沉烟应好,陆清玄便将册子拿过来,两人一起翻阅,陆清玄不时看她。 “陛下为何一直看我?”夏沉烟把册子翻过一页,慢吞吞地问。 陆清玄轻抚她长发,“你好看。” 好看到他挪不开目光。 夏沉烟不说话,一行一行看册子上的名字,良久才问:“若是我不好看呢?” “不会,你怎么样都好看。” 不管怎么样,她都好看。他爱的是她烂漫的红颜吗?还是另一些,他想起来会悸动的东西? 陆清玄吻了一下她额头,然后又吻了一下,方才说道:“这个‘贞婉’不错,若是女孩,便可以叫这个。” 夏沉烟摇头,陆清玄也不在意,弃了这个,和她一起挑新名字。 烛火偶尔爆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暮色沉下来,陆清玄的目光逐渐挪到她翻页的手指上。 她的手指也有些肿了。陆清玄想,要命人仔细给她按摩消肿才行。 夏沉烟合上册子。 “没有合意的吗?”他问道。 “没有。”夏沉烟说,“我今日散步时想过了,若是男孩,不如唤作宜珩,若是女孩,便唤宜安。” 陆清玄安静倾听,而后问道:“寓意是什么?” “望他们君子如珩,平安喜乐。” 陆清玄沉思半晌,“就依你。” 礼部精心挑选的几十个名字,尽皆被送了回去,皇子和皇女的名字初步被定下来。 到了夜间,夏沉烟去沐浴,陆清玄叮嘱道:“当心些,仔细摔着。” 宫女心想,陛下不是啰嗦的人,自从皇后娘娘怀孕后,却像怎么也放不下心似的,每日要叮咛好几回。 夏沉烟应了句好,在宫女搀扶下去了浴池。 陆清玄望着她的背影,另一个宫人问:“陛下也要去沐浴吗?” 陆清玄站起身,宫人明白他的意思,引着他去了另一处浴池。 帝王偏爱 第65节 之后,两人就寝安歇。 夜色寂静,灯火皆已吹熄。陆清玄闭着眼睛,听见身侧的她辗转反侧。 “沉烟,你哪里不舒服?”他摸到夏沉烟的手臂,将她拢入怀中。 “腿肿,难以入眠。” “我唤宫人进来给你揉揉?” “若是亮了灯,我也难以成眠。” 陆清玄摸了摸她的头发,指尖往下滑,落到她小腿。 “是这里疼吗?” “都疼。” 陆清玄坐起身,给她按摩小腿。 “这样会好一些吗?” 夏沉烟:“轻一点。” 陆清玄调整自己的力道,“这样呢?” “还行。” “那我维持这个力度,沉烟,你先睡吧。” “好。”夏沉烟的嗓音有些倦怠,陆清玄知道,她这几日睡得都不算太好。 陆清玄垂下眼眸,细心地给他的沉烟按摩腿脚。 清冷朦胧的月色从窗外照进来,铺满半个寝宫。秋虫低声鸣叫,渺远得如同一个梦境。 夏沉烟的呼吸声慢慢变得均匀,想来应是睡着了。 陆清玄却一直没有停下手,他将夏沉烟的脚轻抬起来,细细揉搓。 帐幔低垂,两人陷入半明半昧的光影里,一坐一躺,宛若一幅剪影。 …… 夏沉烟的生产之日愈发近了,有一天,御医来请平安脉,夏沉烟说:“太后前日来看望本宫,说本宫的肚子倒是比寻常孕妇要大一些。” 御医道:“正是。” 夏沉烟将手搭在脉诊上。 御医探了她的脉象,半晌后说道:“皇后娘娘此胎,或是孪子。” 夏沉烟停了片刻,“可确定了?” 御医笑道:“有些事情尚且诊不出来,要等月份再大些,才能探出一二。不过,皇后娘娘或许可以早做准备。” 夏沉烟颔首,让御医先不要宣扬此事。 已经是深秋了,落木萧萧瑟瑟地掉,陆清玄从御书房回来,肩膀上沾了一片枯黄的杨柳叶,或许是因为他急着来见她,没有注意到。 夏沉烟把御医的诊断告诉他,他盯着她的肚子,面色变得有些难看。 他面色难看的时候,变化其实很细微,但夏沉烟还是轻而易举地察觉。 她把他肩膀上的枯叶拿下来,“陛下何故忧虑?” “担心你。”陆清玄轻叹一口气,把她手上的叶子拿开,轻抚她的头说,“我会让人多请几个稳婆,你若哪里不好,便及时跟我说,我都会想办法。” 夏沉烟应好,接下来的日子,她除了养胎,又多取了几个孩子的名字,陆清玄采纳了她的所有意见,并让这一代的宗室子女都从相同的字辈。 “这可真是少见。”一个亲王说,“若是以往,宗室子和宗室女,怎么会从相同的字辈。” “或许陛下又有新的想法了吧。”另一个郡王说,“陛下本就是一个改革之君,这点小小的改动,朝臣们都不会置喙,你我又怎么敢多嘴?” 亲王笑着叹气。 深秋悄悄从指尖滑过去,转眼便到了隆冬。 夏沉烟生产这天,连绵多日的瑞雪正好停了,还未到傍晚,天边就散出漫天霞光,瑰丽奇美。 夏沉烟的月份已经很大了,她站在窗边,慨叹道:“好漂亮的红霞,真想出去走走。” 含星说:“御医说,再过两日,娘娘才会发动。娘娘不如就在廊道中散散步,一来不会太冷,二来也好照御医说的,多走动走动。” 夏沉烟点头,披上大氅,又揣了袖炉,在宫女的搀扶下出了殿。 她走了没几步,肚子就开始收缩。她攥紧了含星的手,说道:“扶我回去。” 含星眉头一跳,意识到了什么,连忙将她搀回去,又一叠声道:“传稳婆来,把准备好的物事都呈上来,去御书房,将此事告知陛下。” 众人纷纷应是,由于准备了许多个月,一切显得忙中有序,有条不紊。 陆清玄迎着朔风赶来时,夏沉烟已经被扶进了偏殿——一个被准备好的产房。 他站在门口,听见里面传来呻.吟声,心中缩了一下。 宫人笑道:“陛下,娘娘才刚发动,许是还要几个时辰,陛下要去正殿先坐一坐吗?” 陆清玄摇头,迈步入内。 太监挡在他身前,提醒道:“陛下,产房不详,恐有血光之灾。” “朕知道。”陆清玄说,“让开。” 他嗓音平缓如冰,太监对上他视线,心中微颤,低头让开。 陆清玄入了偏殿,稳婆和宫女们动作都是一顿,随即继续手头的事务。 陆清玄在夏沉烟床头立住,一个宫人给他搬来椅子。 他没有坐,俯身擦掉她额角的汗。 夏沉烟额角都是汗,被一点一点擦拭干净。 她本来闭着眼睛,察觉到动作,微微睁开,看见是他,嗓音低弱地说:“御医说是孪子,恐怕生得艰难。” “我知道。”陆清玄说,“我会陪你。” 雪一直没有再落,天边的霞光愈发盛,红得像是哭泣的眼睛,偏殿中的痛呼一声声打在陆清玄心头。 当霞光盛绽至极致时,婴孩的啼哭划破了空气。稳婆抱着两个孩子,喜道:“恭喜陛下,恭喜皇后娘娘,皇后娘娘诞了一个皇子和一个公主!” 第48章 女帝(一) 夏沉烟产后脱力,睡了过去。她醒来后,发现自己已经被拾掇干净,陆清玄坐在她身旁批阅奏章。 “孩子呢?”夏沉烟问。 陆清玄搁下笔,唤人把孩子抱进来。 他们一直在哭,他担心吵醒夏沉烟,就先让人抱走了。 宫人把孩子抱进来,夏沉烟伸手抱了一会儿,陆清玄接过。 他身上还带着墨香味,姿态规整地抱着孩子,坐在床沿上。 “仔细累着。”他说。 夏沉烟应好,低头看两个孩子,陆清玄则在端详她的气色。 两个人挨得很近,地面上是他们交叠的影子。 “哪个是老大?”她问。 “皇子先出来,而后是公主。” 夏沉烟点头,碰了一下两个孩子的脸。 “好小,脸好皱。” “会慢慢长开的。”陆清玄望着她,温和地说,“长大后,他们定然像你一样出众。” …… 大皇子陆宜珩和大公主陆宜安,被放在一处养大。他们从襁褓中的婴儿,变成蹒跚学步的孩童,几乎每月一个新模样。 他们承载了无数人的注目和希望,史官记载:隆冬时节,皇后诞下龙凤胎,天边霞光漫天,久久不散,被视为英主诞生的祥瑞之兆。 他们也果然长开了,眉眼间愈发带上夏沉烟和陆清玄的影子。 陆清玄十分宠爱他们,太后也常常抱着两个孩子,和他们说笑。 “宜珩性子沉稳,像个小大人。”夏沉烟一边喝燕窝,一边说,“宜安倒是更活泼一些。” 两个孩子如今五岁了,坐在殿中的织毯上,一边玩鲁班锁,一边争论序齿的先后——他们近来总是争论这个。 陆宜安摆弄着手上的鲁班锁,声音稚嫩,嗓门却清晰有力:“你应该唤我皇姐,我长得比你高。” “我问过乳母了,女孩子长个快,到了十几岁,我会长得更高。”陆宜珩说,“而且皇家玉碟上,我为长,你为幼——我先出生的。” 陆宜安不答,转头対乳母说:“我想吃桂花糕。” 乳母笑着应好,陆宜安又说:“让御膳房把所有的桂花糕都送来。” 乳母下意识去看帝后,见他们都看着这边,却没有别的吩咐,才让宫女去传话。 陆清玄看看两个孩子,又看看她,低声道:“最近可好些了?” 生产过后,夏沉烟迅速消瘦下来,养了好几年,方慢慢好转。 陆清玄发现生产対妇人损伤太大,加之已经有两个孩子,便和夏沉烟商量,再也不孕育子嗣了。 他不愿意让夏沉烟经受痛苦,也不愿意承担微渺的失去她的可能。夏沉烟自然欣然同意。 “好些了。”夏沉烟说。 陆清玄略微放心,说道:“宜安确实更活泼一些。昨日你去找太后说话,两个孩子闹起来了,我便让宫人将他们带来御书房。” “然后呢?”夏沉烟问。 “宜安扯着我的裤腿,想往上爬。我就抱着她,批了一会儿奏章——宜安在看我的奏章,她分明就看不太懂,倒也不吵了。我抱完宜安,担心宜珩心中吃味,便対宜珩说,朕也来抱一抱你。” “宜珩没有坐上去?” 帝王偏爱 第66节 “宜珩说,儿臣应端庄守礼。” “宜安一定反驳了他。” “是的。宜安说,在父皇和母后面前,你又何必拘束这些规矩?规矩是人定的,而人终究是活的。” 夏沉烟忍不住笑。 “然后,宜珩就坐了上来。他只坐了半刻钟,又下去了。”陆清玄道,“宜安这性子,也不知道是随谁。” “随我。” “你小时候是这样的?” 夏沉烟微笑:“是呀。” 一碗燕窝喝完,桂花糕也送来了。 两个孩子的口味都随她,爱吃甜糯糕点,陆宜安和陆宜珩尤其爱吃桂花糕。 陆宜安拿着一盘桂花糕,走到夏沉烟跟前,仰脸问:“母后可要吃桂花糕?” 夏沉烟摸了摸她的小脑袋,拿了一块糕点。 陆宜安快快乐乐的,又去问陆清玄。陆清玄拿了一块,递给夏沉烟。 夏沉烟:“……” “我吃不下了。”她说。 陆清玄便把这块糕点吃了。 陆宜安端着糕点回身,坐回织毯上。 陆宜珩看了一眼桂花糕,继续玩自己的鲁班锁。 陆宜安说:“我一定是皇姐。我问过乳母了,肚子中靠上的位置比较好。因为我先出现在母后的肚子里,占据了更好的位置,所以你只能长在靠下的位置。因此,你先被生出来。” 夏沉烟:“……?” 陆清玄思索片刻:“好像民间确有此理。” 夏沉烟无言地啜了一口蜜梨水。 陆宜珩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陆宜安的意思。他抬头看她,视线又落在桂花糕上。 陆宜安也一直没有吃桂花糕,她说:“我觉得我们都一样聪明,我们越长大,就会越聪明。” 陆宜珩点头。 “我们来比一比,谁先解开鲁班锁,谁就更聪明,也就更大。” 陆宜珩不答。 陆宜安:“你不敢比吗?” “比。” 两个孩子比赛着解鲁班锁,夏沉烟和陆清玄在一旁聊天。 夏沉烟说:“他们近来总是这样……因为是孪子吗?所以谁也不服居后?” 陆清玄:“或许是。我问过其他官员了,他们家中若是有孪生的兄弟姐妹,也是不服居于后的。” 夏沉烟叹息。 “孩子之间,总会有磕磕碰碰。”陆清玄说,“两个孩子心性都不错,长大后,他们会亲善友爱的。” “但愿如此。” 两人正说着话,孩子们把鲁班锁解出来了。 陆宜安更快一些,陆宜珩听见她把锁解开的声音,动作顿了一下,没有继续解锁。 “我赢了。”陆宜安说,“我为长,你为幼。” 陆宜珩把鲁班锁放下,一时之间,没有想到反驳的理由。 陆宜安把糕点推过去,送到他面前。 “你可以叫我皇姐,我会仔细照顾你。就像这桂花糕,我只分给了父皇和母后,剩下的一口都没吃,全部留给你。” 陆清玄望着陆宜安,目露奇异之色。 夏沉烟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们。 陆宜珩没有说话,他净了手,拿起一块桂花糕吃。 陆宜安看他吃了三块,脆生生地问:“好吃吗?” “好吃。” “叫皇姐。” “皇姐。” …… 两个孩子就这样打打闹闹地成长着。夏沉烟观察许久,看见他们确实没有出现斗红了眼的情况,略微放下心。 六岁时,陆宜珩被送到上书房学习,陆宜安也被请了女先生。 女先生教陆宜安公主的仪态,教她识字、抚琴。 陆宜安每日下了课,就跑去找夏沉烟和陆清玄。 “现在这个时辰,宜安要来了。”夏沉烟推陆清玄肩膀。 陆清玄把她放下来,抚平她裙子上的褶皱,但他自己的衣袍却微乱。 宫人果然来禀,说公主殿下到了。 “宜珩在学什么?”陆宜安跑进御书房,问道,“他每天都好忙,我连他的影子都见不到。” 她的视线落在两人身上,夏沉烟若无其事地看她,陆清玄一边抚平衣袖,一边和缓地回答:“学经史、策论、诗歌、书画、骑射。” 陆宜安看着父母,心中泛起一丝怪异的感觉——她觉得今日的父母有些不同寻常。 她顿了顿,问道:“骑射是什么?” 夏沉烟回答她:“就是骑在马背上射箭。” “那么宜珩有自己的马了?” 陆清玄点头。他终于抚平了衣袖,恢复端庄神态。 陆宜安立刻抛开方才的怪异之感,面露向往神色,“我现在也想要一匹小马,可以吗?” 陆清玄想说,不可,你年纪尚小,若想骑马,得等年纪大一些,再寻一匹温顺的母马。 夏沉烟微笑着伸出臂膀,把陆宜安抱在怀里。 陆宜安闻到了母亲身上好闻的香味,还被她亲了一下脸颊。 “当然可以。”夏沉烟温煦地说。 御书房的窗户之外,春深花浓,芳草菲菲。 “你是我的女儿,当然可以拥有一匹小马。” …… 岭南的春天,万树葱茏,草木勃发。 夏沉烟的二堂哥夏沉瑾,自从被发配至岭南,就像是完全被家族抛弃了一样。 好在大哥偶尔还给他送来一些银钱,帮他打点一二,但他的身体终究一日不如一日。在听到父亲病危消息的这天,他也重病在床,只能侧耳倾听窗外的莺啼。 当地酒肆的店家给他送来一坛酒,他揭开酒坛盖,也不用杯盏了,就这样仰头去喝。 “哎,公子您当心些,仔细身子。”店家说。夏沉瑾是他们店的熟客了,虽是被刺配之人,但出手极为大方。 夏沉瑾大笑,酒水滴落在他衣襟上,“当心什么身子!我被那可恶的女人弄来这里,早就活不长了!” 店家听他抱怨了无数回“可恶的女人”。他也不在意,走出门,想回去做生意,却听见夏沉瑾说:“我害死了她的婢女。” 店家停下脚步,“什么?” “世人皆道,夏家嫡长子运筹帷幄,锦绣文章,却无人知晓,她当年过目成诵,年纪轻轻,写的诗却稚嫩而有天然之美。” 店家坐了回来,“然后呢?” 夏沉瑾低头喝酒,“然后我偷了她的诗,她揭穿了我,让我丢尽脸面。” 店家:“……”确实挺丢脸的。 “那时她父母还在,她十分高傲,対我说,要想名扬天下,就自己写诗,不要做偷诗贼。 “我生了气,対她说,你是女子,书背得再快,诗写得再好,不能出仕做官,有什么用? “她回答我,那又怎么样?以后流传千古的诗是她写的,谁会记得千百年前一个普通官员的名字?” 第49章 女帝(二) 店家用眼神鼓励他继续说。他直觉会听见一桩国都的秘事。山野之间日月长,唯有秘事解无趣。 夏沉瑾说:“后来她父母没了。” “然后你就开始欺负她?” “对。我让父亲赶走了她的女先生,收走了她的书籍。” “……你父亲为何帮你做这种事?” “哦,她是我堂妹,我父亲自小憎恨她父亲。” 店家:“……” “后来先帝兵败,将先贵妃献给胡人,家族命先贵妃自戕以保贞洁,她不肯自戕。” “我知道这件事。”店家回忆道,“当时很多士大夫都说,那些妃嫔公主应该以身殉节,否则就是什么……没有风骨,有失国体。但先帝的贵妃没有自戕,她写了一篇诗赋,痛斥家国的懦弱与荒唐。这诗赋被胡人传回大燕,字字啼血,笔力雄健,一时传为奇谈。” 夏沉瑾点头,“正是如此。因此当夏沉烟的天赋越来越显现时,我们开始感到恐惧。” 帝王偏爱 第67节 “恐惧?” “恐惧这又是一个不服管教的女人,恐惧她的才华盖过我们的光芒。” “你们决定驯服她?” “对。” “用了什么方法?” “很多。我们关她禁闭,把她丢到水里,告诉她女子应贞顺恭婉,她只会一遍遍说,我不服。” “不服?” “对,她说她不服。不管我们扔掉她多少书籍,她总是会弄来新的书,跟识字的婢女学认字。”夏沉瑾慢慢把酒坛放下,“后来,我发现她最在意亲近的,其实是她的两个婢女,就将此事告诉了父亲。” “你们动手了?” “没有,她发现了。她第一次对我低了头,说对不起,她知错了,她会学习贞顺恭婉。” 夏沉瑾笑了一下,这笑意很淡,像是夹杂了嘲讽、懊悔等诸多情绪。 店家说:“你没有接受她的低头。” “对,她有两个婢女嘛,我当时想,用一个敲打她,用另一个挟持她。她很讨厌水的,但是她在那次之后,竟然让人教她泅水。我不明白她怎么还敢碰水,就故意用水溺死了她的婢女。” “她之后就不碰水了?” “基本不碰,连下雨天都讨厌了。但我有一种预感,如果她再遇到什么事,还是会跳入水中,就像她当年坚持去学泅水一样。” 店家站起身,“这就是你们驯服她的全部过程吗?” “没有驯服。”夏沉瑾闭上眼睛,“我父亲被她所害,再过两日便要归天了,我也活不长了。” 店家点头,拿走了他手中喝了一半的酒坛。 夏沉瑾蓦然睁开眼睛:“你做什么?” 店家站在床边俯视他,“他们都说,被发配至岭南的,都是十恶不赦之人。我从前想,总有几桩冤案错案吧,没想到他们说的竟是真的。” 夏沉瑾瞪大双眸,伸手想夺酒坛,但病中乏力,被店家轻巧躲过。 “你恐惧她,看不起婢女,更看不起我们这些下等人。”店家抱着酒坛往外走,“我不会给你送酒了,铜板就不退了,毕竟我亲自送了这么多次酒,也没收你钱。” “回来!”夏沉瑾嘶喊。 店家没有回头,他出了门,对外头的几个闲汉说:“他快不行了,神神叨叨的,你们别进去,也别让其他人进去,太晦气了。” 夏沉瑾听见那些闲汉笑嘻嘻地应好,他们又向店家讨酒喝,店家大概是把手上那半坛酒给了他们。 屋里残留着酒香,夏沉瑾无力地躺回床上,侧头看向窗外。 窗外春光明媚,柳枝垂落,闲汉们的嬉笑声遥遥传来。 多好的阳光呀,他猛然发现,可惜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了。 …… 陆宜安得到了一匹小马,在先生教骑射时,她和陆宜珩一起去学。 “原来只是先学射箭,骑射还要之后才能学。”陆宜安搭着弓箭,瞄准不远处的箭靶。 “总要一样一样学。”陆宜珩同样搭弓瞄准。 夏沉烟坐在他们身旁,宫女给她撑伞,递茶点。 她看着两个孩子一齐将箭射出去,然后……都射歪了。 她挑了一下眉,慢慢地啜茶。 陆宜珩看了她一眼,陆宜安则没有回头。她重新拿起一支箭,射向箭靶。 她一箭接一箭地射出去,每一箭都射歪,但距离箭靶越来越近。 陆宜珩见此情形,也拿起了弓箭。 不久后,陆宜珩率先射中箭靶。 教骑射的先生上前,笑道:“大皇子,大公主,今日便先到这里,明日再学。” 陆宜安不想放下弓箭,先生含笑:“大公主,须知循序渐进,方可有所进益。” 陆宜安恭敬道:“是。” 两人放下弓箭,先生告退。 陆宜安就像卸下一个担子似的,立刻变得眉目飞扬。陆宜珩仍然维持端庄的仪态。 夏沉烟挥手让他们过来,“有桂花糕。” 陆宜安蹦蹦跳跳,扑向夏沉烟,“都给宜珩。” 夏沉烟接住她,“你不是也爱吃吗?” 陆宜安不说话,把头埋进夏沉烟怀中。 夏沉烟轻抚她的脑袋,看向陆宜珩。 陆宜珩道:“都给宜安。父皇说,应亲善友爱。” 夏沉烟顿了顿,把一盘糕点均分给两个人,又鼓励了他们几句,方才回去。 陆清玄已经处理好今日的政务,在宫殿中等她,宫人被他挥退了。 他伸手将她揽入怀中,夏沉烟坐在他身上。 “外头热不热?” “不热。” 陆清玄给她递了一盏蜜梨水,等她慢慢喝完,才轻抚她的鬓发,贴上她的唇。 夏沉烟偏过脑袋,“陛下不问问两个孩子的课业?” “不必。”陆清玄抚住她后脑勺。 风恬日暖,庭院深深。 一开始是很温柔的,温柔得如同窗外的春风。后来春风变得急切,将她抱到了桌案上。 夏沉烟的衣裙扫过桌上装蜜梨水的杯盏,差点将它扫翻。 他在她注意到之前,将杯盏扶好,搁到花几上,修长的手指往上滑,触到她耳垂。 “青天白日的,这不好吧……” 陆清玄垂下眼睫,目光落在她身上。他低下头,用一个吻封住她剩余的话。 院落中的画眉扑棱起翅膀,越过高墙深院,展翅向蓝天。 蓝天上的阳光与云彩在抵死缠绵,长久不愿分离。 …… 天色渐晚,夏沉烟感觉腰痛,她捶了一下陆清玄肩膀,“都怪你。” “嗯,怪我。”陆清玄低声说,伸手揉她的腰。 他嗓音好听得像是在念诗,那种气息微乱的诗。但夏沉烟并没有打算原谅他。 陆清玄看出来了,一边揉,一边整理她的鬓发,吻她的脸。 他揉了一会儿,把她抱回榻上。 夜幕低垂,夏沉烟还没用晚膳。 陆清玄说:“我让人传膳,让宫人喂你——你还直得起腰吗?” 夏沉烟怒视他。 陆清玄立刻改口,“我喂你,沉烟,你好好休息,过两日便好了。” 陆宜安和陆宜珩过来时,便看见陆清玄在给夏沉烟喂一颗鱼脯丸子。 宫人想要通传,陆宜安拦住了她,拉着陆宜珩走了。 “今日去你的宫殿用膳。”陆宜安说。 陆宜珩应好。宫人们提着宫灯,照亮长直的宫道。 他们一家人,各自所居的宫殿距离很近。 陆宜珩说:“为何父皇和母后在一起时,如此……” 如此不拘礼仪。父皇的衣袖都被揉乱了,可是他光顾着看母后,目光温和,连他们的到来都没有察觉。 他没有说出剩下的半句话,但陆宜安明白他的意思。 她睨了他一眼,“小孩子别问那么多。” 陆宜珩稍顿,“你不也是小孩?” “我比你大。” 陆宜珩许久没有说话,他不是一个擅长争辩的人,但他想,宜安说的也有几分道理。 或许等他长大,就能明白,为何在某些时候,可以放下长久坚持的礼仪。 可以停下手上的事务,可以投出专注的目光。 可以认认真真,只专神注视一个人。 …… 正值破晓,晨雾薄如轻纱。 夏沉烟的腰渐渐好了,她趴在床上,看见陆清玄起身。 陆清玄穿好鞋履,站起身,想为夏沉烟掖被角,却看见她睁着眼睛。 “今日怎么醒得这么早?”陆清玄问。 “我听说,近来宜安和宜珩练习射箭,十分勤勉。”夏沉烟说,“寅时便起身,在先生到来之前,温习前一天的课业。” 陆清玄看出夏沉烟想说话。他瞧了一眼外头天色,在床沿坐下。 “他们现在应当已经在练习了。”他判断道。 帝王偏爱 第68节 “陛下当年也是如此勤奋吗?” “是。” ? “陛下从开始学习射箭,到正中靶心,用了多久呢?” 陆清玄回忆片刻,“似乎是当天就射中了。” 夏沉烟不说话。 “沉烟。”他轻声问,“你在担心什么呢?” “宜安总是射不准靶心,我担心她伤心哭泣。” 陆清玄微笑,抚平她微乱的长发。 “她不会哭的。”陆清玄温和地说,“你没有看出来吗?在这方面,她很像你。” “像我?” “是的,她不会服气。她会一遍一遍练习,直至每一箭都能正中靶心。” 第50章 女帝(三) 陆宜安果然如陆清玄所料,日复一日地练习射箭和骑马。 寒来暑往,春去秋来,她总是比陆宜珩更早抵达围场,也更迟离开。她精准地做出先生教导的每个动作,严苛地执行每一项训练。终于有一天,上骑射课时,她赢了。 她率先抵达终点,十支箭矢正中靶心,秋风扫过,箭羽铮铮作响。 陆宜珩微微愣住,随后策马上前,“宜安,恭喜你,你赢了。” 他语气诚挚,陆宜安亦是微笑,“真是不容易啊。” “不容易?” “是的,不容易。” 她的手足,宜珩,于骑射一道上,是一个真正的天才。 她很高兴能追赶上天才的步伐。 日子平淡地向前流淌,钉在箭靶上的箭矢越来越多。有一天,陆宜安对陆清玄说,她想学习策论。 “为什么想学习策论?”陆清玄温和地问。 “宜珩学了策论,便可以对时事大发议论,我很羡慕。” 陆清玄垂眸沉思,正要拒绝,被夏沉烟轻轻扯了一下衣袖。 她坐在他旁边,手上拿着一本游记。 陆清玄顿了顿,平缓道:“此事朕还要再想想,你先退下。” “是。” 陆宜安退出大殿,宫女放下门帘。 渺渺茫茫的光线透过窗户,跃动在夏沉烟的游记上,拿游记的手指被阳光照得白皙纤长。 陆清玄牵住她的手,和她十指相扣。 “为何想让宜安学习策论?”他问。 “我想给她自由。” “自由?” “学习想学的东西的自由。” 陆清玄沉吟,半晌后,他说:“宜安是一个很有野心的人,骑射倒也罢了,若是让她学习策论,我担心会助长她的野心。” “为何担心她的野心,因为她是一个公主吗?”夏沉烟问,“明明宜珩就没有野心,他努力学习课业,只是因为我们想让他学,宜安却是她自己想学。” 陆清玄认真思索这个问题,夏沉烟说:“陛下没有门户之见,在陛下眼里,庶族子弟和世家子弟可以同样出众。” 陆清玄点头,“庶族还用得更顺手些。” “陛下有对于年龄的成见吗?” “没有。甘罗十二岁为相,若我遇见甘罗,也会将他封相。” “那么,陛下有对于男女的成见吗?认为女子天生不如男子?” “不,我见过很多更胜于男子的女人。太后敦厚,先贵妃贞烈,宜安坚毅,而你,沉烟。” 夏沉烟望着他。 “而我很喜欢你。”他轻声说,“我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但我会仔细想想。” 如同以往任何时候一样,他愿意仔细考虑他人的建言。 隔了几天,陆清玄同意让陆宜安入上书房,学习策论。 此事在朝堂引起轩然大波。 大臣说:“陛下,男女各司其职,是帝国稳定的根基。” “从前也有许多人说,世家是帝国稳定的根基。”陆清玄坐在龙椅上,“此事朕已下定决心,不必再议。” 他嗓音平缓,但朝臣们知道,已经没有回转余地。 陆宜珩坐在宫殿中,听见太监禀报了这件事。 太监说:“殿下,陛下这意思是……” 陆宜珩正在画一幅九九消寒图。他打断了太监的话,说道:“我知道父皇的意思。” 太监愕然,“殿下不去阻止这件事?” “我为何要阻止?” “殿下是大皇子,只有殿下才能进入上书房学习,只有殿下才能——” 才能登上至尊之位。 陆宜珩笑了一下,“这些有什么要紧?你看看我的生活,还有不满意之处吗?” “日后大公主……可不一定会让殿下维持这种平静生活。” “她会的。”陆宜珩一边作画,一边淡声说。 太监错愕。 “你没发现吗?于骑射一道上,我比她更有天赋,她有时候却能赢我。” “大公主勤于练习。” “正是。”陆宜珩说,“她一开始日日夜夜地练习,我就故意输给她,想让她高兴。” “然后呢?” “她没有接受。她很快就发现了这件事,有点生气,但我冲她笑一笑,她的气忽然就消了。她告诉我,谢谢我让她,但她想堂堂正正地赢。” 陆宜珩说完这段话,沉默了一会儿。 太监恭敬倾听。 陆宜珩说:“然后,她又花了整整三年,才第一次真正赢我。” 太监道:“恕奴才愚钝,奴才不太明白。” “宜安是父皇和母后的孩子,也是我的同胞,我的手足。父皇和母后希望我们向往光明,因此宜安被养成一个磊落之人,她不会对我使用任何阴谋。” “日后却是不一定。” “日后的事情,日后再说。”陆宜珩画完九九消寒图,搁下笔,等待墨迹被风吹干,“稍后,你将这幅消寒图送给母后。” “是。” 陆宜珩安静地望着消寒图。 他学得越多,便越知道天家温情有多难得。这是比任何一种权力都更可贵的财富。 他不会主动破坏这份温情。 在上书房中,陆宜安先是学习了策论,而后学习经史、诗歌、书画。 她很刻苦,大约是知道学习的机会来之不易。 而她的家人们,默默地看着她成长,给予她想要的自由和方向。 陆清玄读完上书房送来的策论,对夏沉烟说:“宜安在策论和经史上更有天赋。” 夏沉烟:“宜珩怎么说?他心里会吃味吗?” “宜珩说,母后生产时,天边的万丈霞光,是为宜安而盛绽的吧。” 夏沉烟略微惊讶,“他为何这么说?” “你还记得前段时间江南的水患吗?” “记得。” “宜珩和宜安被要求以此为题,写一篇策论。宜珩的策论中规中矩,倒是宜安的策论,鞭辟入里,析毫剖厘,还提到了如何避免大灾之后的瘟疫。我直接按照她的策论吩咐下去,这次水患有更多灾民存活下来。” “她去请教了医者?” “正是,她请教了一个更高明的医者。” …… “上书房的大人总是对大公主的策论赞不绝口。”太监道,“前段日子,陛下更是直接沿用了大公主的策论。” 陆宜珩正在画一副仙宫图,他正在细细勾勒画卷上的最后一个人。 “我知道。宜安去城外请教医者时,还是我陪她去的。” “既然如此,殿下为何不将医者的建议写进策论中?” 陆宜珩瞥了他一眼,“你想被送去慎刑司吗?” 帝王偏爱 第69节 太监大惊,“奴才言语无状,望殿下恕罪!” “去领罚。” “是。” 太监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远,陆宜珩一边作画,一边回想那日的事情。 那日,陆宜安听说江南发了水患,找到他,想和他一起溜出宫。 他们偶尔会做这种事,他并不意外,换完衣裳和她一起离开,却看见她去往城外的方向。 “你要去拜访医者吗?城外的那个姓庄的女医者?” “正是。”陆宜安一边浏览她记在宣纸上的问题,一边回答他,“这庄医者名声大噪,人人都说她是神医。但她不惧权贵,并不好请。” “她是从宫里出来的,父皇和母后都认识她。” 陆宜安点头,“不仅如此,我还觉得她和母后有几分交情。” “你怎么知道?” “猜的。”陆宜安狡黠地笑,“不然国都中的权贵,怎么这么给她面子?” 陆宜珩深觉有理,和她一起入了城外的医馆,听她询问医者问题。 陆宜安的问题繁多而细致,有一些问题,连医者都要寻思片刻,才能回答。 他瞥了一眼她记问题的宣纸,在心里想,这么多问题,是她昨天熬夜写的吗?熬了多久,一整夜吗? 他看了一眼她的眼眶,什么也看不出来。 陆宜安问完问题,带着他离开。 陆宜珩说:“为什么如此急切?先生是会叫我们做策论,但水患这种大课题,先生怎么也会给我们留两三日来写。” 陆宜安说:“我很急的,你听见了吗,‘水患’这两个字里面的声音。” “什么声音?” “百姓的哀嚎,庶民的求救。他们在哭求,让我们快一点,再快一点。” 陆宜珩沉默。 在这一刹那,他忽然明白了,什么是“英主”。 他因为父皇和母后的期望,去学习这些事务,尽力把他们做好。 父皇和母后从未在天赋上厚此薄彼,宜安擅策论和经史,他擅骑射和书画。 但他听不见这些声音。 百姓和庶民,是他书页上的符号,他们和他隔得那么远,隔着威严的皇城,隔着长直的街道,隔着山河,隔着天堑。 宜安隔着这些东西,却能看见他们,听见他们,她真真正正地,把这些人,放进了她的心底。 她有对胜利的欲望,也心怀天下苍生。 陆宜珩画完最后一笔,端详眼前的画卷。 画卷上,瑶池阆苑,云雾缥缈,他们一家四口,携手去往仙境深处。 父皇牵着母后的手,而他牵着宜安的手,这个一会儿被他称为皇姐,一会儿被他称为皇妹的人,这个在意胜负的人,这个嘴上说着“我很急”,但在回宫路上,看见他多盯了小笼包几眼,就吩咐宫人去买的人。 然后又因为他吃完小笼包肚子疼,耐心地在外头等他,一遍一遍看她记在宣纸上的答案。 陆宜珩顿了顿,提起笔,在仙境下方,画了几笔小小的黎民。 他们安居乐业,歌舞升平。 就像宜安期待的那样。 …… “宜安和宜珩近来相处得不错,我们也已经走遍了国都附近的每一个可玩之处。”夏沉烟对陆清玄说。 他们行走在林荫小道上,清风拂过,树林被吹得“簌簌”作响。 “孩子们快长大了。”陆清玄牵住她的手,“等他们长大,我们便一起去更远的地方玩。” 第51章 女帝(四) 立皇储这天,陆宜安照旧早起,去练习骑射,而后才回到宫殿,换了一身衣裳,去寻父皇和母后。 在这几年间,对于皇储人选,陆清玄的态度逐渐明朗。虽然朝堂之中的反对声不断,但在家里,不管是陆宜珩还是夏沉烟,乃至太后,都没有发出任何反对的声音。 仿佛她的继位如此理所应当,仿佛她的每一个家人都相信,她一定会接过父皇手中权柄,缔造一个盛世。 她在路上遇见陆宜珩,停下来,和他并行向前。 “你去练习骑射了?”陆宜珩问道。 “是。”陆宜安经过一簇花丛,她的手指从花枝上拂过,顺手摘了两枝牡丹。 陆宜珩疑惑地望着她。 “有点紧张。”陆宜安说,“摘一朵花送给母后。” 陆宜珩:“莫要乱摘御花园的花花草草,摘秃了多难看……” 陆宜安把另一枝花伸到他面前,“送给你。” 陆宜珩忽然不说话了。他默默地接过那枝牡丹,也没有递给宫人,只是拿在手上。 陆宜安小声地嘟囔了一句。 陆宜珩:“你说什么?” “没什么。”陆宜安欢快地往前蹦,“我们走快点,别让父皇和母后久等。” 陆宜珩:“……” 两个少年人都不爱乘坐步辇,他们并肩同行,在朝阳的照耀下前往景阳宫,影子被拉得老长。到了景阳宫前,陆宜珩小声地唤了一句:“宜安。” “嗯。”她漫不经心地左顾右盼。 “不要紧张。” 陆宜安的动作稍微停住。“好。”她同样小声地回答道。 他们去向夏沉烟和陆清玄请安。夏沉烟才刚醒,陆清玄在为她梳头。乌黑如绸缎的发丝,被握在修长的指尖,绾成漂亮的发式。 陆宜安觉得,父皇梳头的姿势很不正经,但哪里不正经,她又说不上来,毕竟,父皇和母后看上去都仪态端庄。 真是莫名其妙。陆宜安想,她怎么会产生这样的念头。 她一边想,一边送上牡丹。夏沉烟接过,微笑着道了谢,让宫人插入瓶中。 陆清玄淡淡扫过陆宜珩手上的花,帮夏沉烟插好发簪。 他往后退了一步,打量夏沉烟的侧脸。 宫人上前,扶夏沉烟起身,去了后殿更衣。 陆清玄目送她离开,等她的裙角消失在屏风之后,他才抬了一下手,示意两个孩子坐到炕上。 陆宜安和陆宜珩外貌肖像,尤其是陆宜安,眉眼极像夏沉烟。 陆清玄的目光,少见的带上一点柔情。 “宜珩,你之前对我说,你无心帝位。” “是。” “那么我会将你封王,我拟了几个封号,你可以选个自己喜欢的。”陆清玄让宫人拿来一张册子。 册子上书了几个遒劲有力的字,都是极好的寓意,显然是陆清玄和夏沉烟一同精心挑选的。 陆宜珩谢了恩典,拿过册子细细浏览,一时没有下定决心。 “这个好。”陆宜安指着其中一个字,说道,“很适合你。” “靖。”陆宜珩轻声念道。 他学过这个字。先生说,靖做封号时,乃仁敬鲜言、律身恭简、柔德宽乐之意。它还有一重意思,叫做平安。 一生一世,无病无殃。 他合上册子,对陆清玄说:“儿臣便选‘靖’字。” 陆清玄点头。不一会儿,夏沉烟换好衣裳出来,几人去往册立储君的大典。 立储大典隆重而繁琐,朝臣乌泱泱立了一地。无论他们心中如何作想,明面上都没有再表达任何反对意见。 陆清玄想做的事情总能成功,他用铁血手腕,为他的孩子铺平了路。 祭祀、传旨、授玺印……每一个步骤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谢礼时,皇帝应该对储君说一些教训、勉励的话。 陆清玄看了陆宜安许久,久到陆宜安以为他不会说出任何叮嘱时,他说:“做个好皇帝。” “是。” 陆清玄没有再说多余的话,仿佛这是他仅有的期许。他站起身,起驾回宫,大典结束。 陆宜安开始以太子的身份接触朝政,她发现这是一条很长的路,在方方面面,她经常受到细密、隐蔽而无形的桎梏。 陆清玄没有对她进行详尽指导。他往往只是坐在一旁,安静观察她的选择,偶尔才点拨两句,让她拨云见日。 这日,陆清玄下朝时,夏沉烟问他:“孩子怎么样?” 陆清玄抱住她,轻抚她的后背,“宜安很聪明,学得很快。” 夏沉烟闻到他身上阳光的味道,混着一点龙涎香。 她踮脚,吻了一下他的下巴。 “有点舍不得孩子们。” “我们可以经常回来看看。”陆清玄的手指滑到她头发上,低声说。 阳光静谧,清风吹拂,殿中的水精帘碰出清脆的声响,岁月温柔漫长。 …… 帝王偏爱 第70节 夏沉烟和陆清玄离京那天,陆宜安和陆宜珩去送。 陆宜安已经是皇帝了,陆清玄则是太上皇。 他们看上去仍然很年轻,珠联璧合,佳偶天成。 陆宜安担忧地说:“在外头风餐露宿,晒老了怎么办。” 夏沉烟安抚她:“我带了伞。” 陆清玄会为她撑伞。 陆宜安不放心地点点头,又让宫人送来了许多保护肌肤的霜膏。 “父皇也可以用。”陆宜安道,“御医说,这些霜膏可以防止晒伤——父皇,母后,你们会去爬雪山吧?听说那些地方极为晒人。” 夏沉烟点头,“不用给这么多,我们大约在明年正月会回来一趟。” “果真?”陆宜珩问。 他极少表现出依赖,夏沉烟微笑道:“当然。母后何时骗过你?” 陆宜珩略微高兴起来,几人又叙了片刻,方才分离。 夏沉烟轻车简从,只带了几十个武艺高强的侍卫。 马车辘轳前行,繁华街道从窗外掠过,夏沉烟看了半晌,又将目光转回陆清玄身上。 陆清玄一直在看她,两人目光相撞。 “陛下——” “是清玄。” “清玄。” 陆清玄“嗯”了一声。 夏沉烟问:“为何看我?” “你好看。” “你每次都这样回答,回答得这么快,就像没有思索过一样。” 陆清玄温和地说:“那你重新问一遍。” “……为何看我?” 陆清玄停顿了好长一段时间,马车平稳地向前行驶,车窗外鸟语花香,莺啼柳绿。 “你好看。”他望着她,微笑道。 …… 他们抵达的第一个地方,是一片汪洋。 天已经黑了,侍从们在搭帐篷,把篝火点亮。 “想吃什么?”陆清玄问她。 他们带了干粮,配上水即可食用。 一只兔子从草丛间窜过去,夏沉烟说:“想吃兔子。” 陆清玄也看见了那只兔子。他站起身,让侍从给他送来弓箭。 他握着箭羽,在夜色中来回走动,当一片草丛“窸窸窣窣”响动时,他毫不犹豫地射出了箭。 侍从跑过去,拎回一只受伤的兔子,“公子,射中了!” 在外头大摇大摆地称“太上皇”似乎不太明智,因此侍从称呼两人为“公子”与“夫人”。 夏沉烟:哇,好准。 陆清玄坐回她身边,端详她脸色。 “你似乎变活泼了一点。” “是吗?” “是的。”陆清玄说,“宜安小时候的活泼,确实是像你。” 两人一边聊天,侍从一边在旁边处理兔子。 兔子被插在树枝上,烤出“滋滋”的声响,香味逸散,夏沉烟说:“这样好像有点油腻。” 陆清玄看了她一眼。 “马车上有香橼,让侍从取一些下来,和兔子一起烤。” 陆清玄感觉这样的做法有点奇怪,但他还是吩咐侍从,“去取香橼。” 第52章 旅途(一) 侍从应是,按照夏沉烟的要求拾掇好。 兔子烤好时,味道竟然意外的还不错,陆清玄多留了一只兔腿给她。 略带咸味的风从汪洋上刮过来,透着凉意。 夏沉烟想让陆清玄给她帕子。 陆清玄低头看她:“吃完了?” “吃完了。” 陆清玄取出帕子,轻拭她的唇角。 两人挨得近,他的视线落在她嘴唇上,手指一点点揩过去,动作轻柔。 夏沉烟盯着他的眼睫毛,在他擦完,抬眸和她对视时,夏沉烟别开了脑袋。 刚刚擦到帕子上的油,又抹回了她的脸上。 夏沉烟:“……” 陆清玄笑了一下,取出一张新的帕子,擦她的脸。 侍从离得很远,篝火“噼里啪啦”地燃烧,红色火光照在他们身上。 陆清玄想到了易安居士的《点绛唇》。它的下阙是,“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他小心地擦拭完夏沉烟的脸颊,她靠在他的胸口。 “你的心跳变快了。”夏沉烟道。 陆清玄低眉看她。 “越来越快了。”她说。 陆清玄低头,吻她的脸。 波涛起伏,海天相接,浪花撞击礁石的声音浩大壮阔。 原来是这样吗。陆清玄想。 因为每一次见到都会动心,所以厮守多年,却仍然像是,青梅初见。 夏沉烟看了一会儿夜间的汪洋,缩进了帐篷里。 陆清玄陪在她身边。 夏沉烟躺在他胸口,听见帐篷之外,一阵阵风吹过广阔无垠的沙滩,就像是一匹匹驰骋在草原的骏马。 夏沉烟说:“谢谢你,陪我走出国都。” 如果她一个人周游天下,或许有时候会感到孤独。 “不用谢,沉烟。” 陆清玄抱着她,他的怀抱十分温暖,没有让她感受到任何风霜。 夏沉烟说:“明日我想起来看朝霞,你早些叫我。” “好。” “风吹过帐篷,呼啦呼啦的,可是我却觉得它好静谧。” “可能是因为你心静吧。 他们漫无目的地闲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却并不觉得无趣。夏沉烟想,若是别人这样跟她闲聊,她一定不会开口的。 墨云翻涌,夜空与海面相接。封闭的帐篷,就像是只承载他们两人的小小世界。 第二天,夏沉烟被唤醒时,陆清玄已经起了,他递给她一盏水。 水尚温热,夏沉烟睡眼惺忪地道了谢,接过,啜了一口。她看见帐篷之外,金乌逐渐升起,水面跃动着碎金一般的光。 睡意逐渐消散,夏沉烟一时看得入迷,拿起游记,记了几笔。陆清玄望着她,又给她递了一块糕点。 夏沉烟吃完糕点,合上游记。陆清玄问她:“接下来想去哪里?” 夏沉烟环顾四周,指了一个看起来有炊烟的方向,“我想去那边看看。” “好。” 他们信步向前走,太阳将他们的影子投在沙滩上。 天空一碧如洗,咸湿的风迎面扑来,混合着不知名的草木香。 他们到达了夏沉烟所指的方向,确实有几户人家,以捕鱼为生,说着他们听不懂的方言。 幸而他们带的侍从中,有一个精通此地方言之人。 这片汪洋距离国都不算远,政策传达得很快,渔民絮絮叨叨地说近些年来的各项改革。 “他说徭役减轻了,”侍从道,“日子也变得好过起来。新帝登基,换了年号,他担心新帝年轻,会穷兵黩武,没想到新帝沿用了从前宽和的税务政策。” 夏沉烟点头,又和那渔民聊了两句,离开了这里。 他们又去了洞庭湖。许多诗人经过这片湖泊时,挥笔写下壮丽诗篇,因而它十分有名。 夏沉烟凝望了一会儿,慨叹道:“原来这就是洞庭湖。” 帝王偏爱 第71节 陆清玄听懂了她在想什么。她在想那些诗赋。他不知道过去发生了什么,但现在,偶尔的,她也愿意读一读诗集。 他唤了她一声,夏沉烟转过头。 他低下头,拂开她的帷帽,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夏沉烟睁着眼睛,片刻后,慢慢闭上,接受这个祝福。 耳边是轻微的风声,和陆清玄像琴声一般好听的低笑。他又吻了一下,问道:“今夜还是睡马车吗?想不想去湖面上看看?” 他知道她不喜欢下雨,那么或许也不喜欢水。可是在那些诗赋中,诗人总是睡在湖面的船上。他想,她或许会喜欢。 夏沉烟应好,陆清玄让人去租了一叶扁舟。 船家撑着长篙,在岸边停下。 陆清玄上了扁舟,朝夏沉烟伸出手。 夏沉烟把手搭在他掌心,稳稳地上了扁舟。 船家撑开长篙,陆清玄在旁边观察了一会儿,对他说:“我来试试。” 船家把长篙递过去,笑道:“客官,您可得小心些。这撑长篙看着简单,实则大有乾坤——” 他话还未说完,就停下了,因为陆清玄只是略显生疏地撑了几下,便逐渐熟练,就像是练习了许多年。 他对着船家一笑,“我把你送回岸边,这扁舟就向你租一夜,可好?” “当然好,当然好。”船家乐得做生意,殷勤奉承道,“公子这么快就学会了……” 陆清玄没有打断船家的话,他总是很有耐心,将船家送回岸边,然后又撑着长篙远离。 “累不累?”夏沉烟坐在船舱内,顺手摘掉了帷帽。 入目所见,是潋滟湖水和浩渺烟波,世界像画卷一般,朝她徐徐展开。 因为想让她摘下帷帽,看得更清楚些,所以特意学了撑长篙,送走船家吗? “不累。”陆清玄说,“把扁舟撑到湖心,我们就可以一起看风景了。” 湖心没有别的船家,大约是侍从们给了银钱,暂时打发走了。 夏沉烟应好,看向他侧脸,又把视线投向湖心。 岸上,侍从们吃着瓜果,无所事事地闲聊。 “公子近来笑的次数越来越多了。从前在国都时,他可不怎么笑,如今对着一个船家也会微笑。” 另一个侍从道:“公子怎会如此爱慕夫人?当日,公子遣散他的……嗯……妾室,就已经够让我惊讶了,没想到现在还抛下尊荣,陪夫人出来闲逛。” 第三个侍从瞥了他一眼,“你还太年轻,不懂什么是爱和心动。” “你懂吗?” “我不懂。不过,我知道一桩旧事。” “什么旧事?”众人纷纷竖起耳朵。 那侍从不肯说,经不住众人盘问,方才松了口,含糊道:“当日遴选秀女,公子早就等在那里,是因为有人对公子提过夫人。” 众人吁气,“这不是废话吗?夫人美名天下知。那日换防,人人都想换去光华殿,一睹夫人风采。” 那侍从心想,不是这样的。 陛下——他还是习惯如此称呼他——陛下怎么会因为一句“夏姬姿容冠天下”的歌谣,就推迟召见臣工的时辰,耐心等在那里呢? 明明是因为当时的廷尉提起了她。 廷尉说:“陛下,微臣在酒楼雅间看见了一个极美的女子,她身边陪着夏沉怀,微臣一打听,才知道她就是夏家那个女儿。” 陆清玄毫不在意地应了一声。而侍从就低头跟在他身后。 廷尉:“这女子美得不同寻常。” 陆清玄看起来并不感兴趣,但还是随口问了一句:“有多不同寻常?” “她双眸极美,气质……绝佳。” 陆清玄往前走,看起来并没有动心。 廷尉说:“像陛下当年豢养的那只白猫。” 侍从看见陆清玄停下了脚步。 陆清玄问:“过段时间便要选秀了,那夏家女的名字,可在应选之列?” 宫人道:“回禀陛下,她的名字在列,就在册子第一页。” “很好。”陆清玄说,“兵营哗变之事尚待处理,选秀那日,你记得提醒朕,朕留下来看一眼。” 宫人应是。 侍从跟在他们身后,听出来,陛下的语气仍旧是漫不经心的。他确实如他自己所说,只是打算看一眼而已。 看一眼这个盛名在外的女子,看她是不是果真如廷尉所说,像他当年豢养的那只白猫。 “你在想什么呢?”有人轻轻推了一把侍从,“你的瓜都快掉地上去了。” 侍从低头,看见瓜的汁液果然滴在了裤腿上。他连忙拿稳自己的瓜,两口吃完,问道:“你们有谁知道,公子养过的猫吗?” “猫?没听过。”众人纷纷摇头。 “阿光知道啊,他父亲也在宫廷里做侍卫。”一个坐在角落的侍从说。 “阿光呢?” “去净手了。”角落的侍从说,“他每次提起公子的猫都要叹气。” “为什么?” “不知道,可能因为那只猫……惹人怜爱吧?” 寂静夜色笼罩洞庭湖,今夜没有月光,也没有繁星。 夏沉烟躺在甲板上吹风,感受从湖面拂来的萧瑟清风。 “快下雨了。”陆清玄问,“要不要回岸上?” “不要。虽没有‘满船清梦压星河’之景,但可以‘画船听雨眠’,倒也不错。” 陆清玄便毫无异议地坐在她身边。 第一滴雨落下时,陆清玄正在抚摸她的长发。他的手背上砸了一滴雨,他稍微顿住,用衣袖遮住夏沉烟,把她抱起来。 “下雨了。”他说,“进船舱听雨眠,仔细着凉。” 夏沉烟把脑袋靠在他胸口。 他抱着她,将她放到船舱,动作谨慎小心,怕磕伤了她。 因为是接待客人的船,舱中铺了柔软被褥。 夏沉烟躺在船舱中,听见雨滴落下来,很快便成了倾盆大雨,如一曲歌谣。 潮湿水气漫进来,陆清玄问她:“要点灯吗?” “不要。” 陆清玄便没有点灯,把手覆上她的头发。 第53章 旅途(二) 夏沉烟也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陆清玄的手指一开始只是在抚摸她的头发,他素来温柔,泛着潮意的风从湖面吹来,他的手指修长温热,像是在给她按摩。 她舒服地躺在船舱里,安静地倾听雨落的声音,一切烦恼似乎在远去,她重新回到了年幼的时光。 他仿佛说了一句什么,离得很近,夜色中只看得见他漂亮的轮廓。 她随意地应了一声。 接下来的事情便不受控制,雨落个不停,天地却变得寂静。空气中的每一缕风,都像是一个吻,拂到她身上。 陆清玄这个人,向来是温柔而热烈的。夏沉烟常常在想,若是他当年不做飘摇帝国的皇储,会不会像宜安那样,当没有外人在的时候,便放肆地大笑,蹦跳着扑进喜欢的人的怀抱。 “你分心了吗?在想什么?”陆清玄微哑的声音响在她耳畔。 “在想你。”夏沉烟说。 陆清玄安静下来,夏沉烟感受到他的心跳,一下又一下,逐渐加快,如同最肯定的回答。 他仿佛在说——是的,我知道了,你喜欢我。 好巧,我也一样。 雨水打在湖面上,小小的扁舟在湖心摇曳。 好多次,夏沉烟都觉得他们会被颠簸进水里,但直到天色微明,大雨初歇,她的想象也没有应验。 她从前明明厌恶雨水,现在倾听水声,却察觉到真正的快乐和安宁。 她揽住陆清玄,珍重地触到这个让雨变温柔的男子,“我睡了。” “睡吧。”陆清玄把她的脑袋搁在他身旁,取来船舱的小毯子,想给她盖上。 毯子有点潮,陆清玄摩挲了一会儿,把他的披风拿过来,盖在她身上。 夏沉烟靠在他身边,很快便睡着了。 云销雨霁,红日初升。现在正是阳光最微弱的时候,她闭着双眸,晨曦从船舱外照进来,镀在她身上,让她看上去格外静谧。 陆清玄望着她,一时忘了要做什么。等他回过神,他拂过她鬓角碎发,擦拭掉她额上的汗珠。 他动作很慢,无数回忆从心头掠过。他忽然想,这样也很好。 越厮守,越着迷。长长久久,永不分离。 …… 夏沉烟醒来时,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回到了马车上,身上已经被拾掇干净,她手上还抱着一件披风。 她坐起来。 帝王偏爱 第72节 陆清玄坐在车厢里,对她说:“你一直抱着披风,我便没有将它取走。” 夏沉烟眨了一下眼睛。 陆清玄给她递来茶点。她随意吃了,听见陆清玄问她:“还要在此处多留几日吗?” “去别处再看看。” “你想去哪里?” 夏沉烟揭开马车帘子,朝外探头。陆清玄仿佛觉得她这样很有趣,轻笑了一声。 夏沉烟指了一个方向,说:“去那里。” “好。” 马车披着风霜,走遍五湖四海。有一天,夏沉烟路过一片山坡,看见漫山遍野的绿色果子。 侍从见她驻足,便介绍道:“这是淇汤果,可以生吃,也可以用于烹饪。它不耐储存,越是新鲜,便越是美味。” 夏沉烟尝试之后,觉得这种果子的味道很不错。她认真地把淇汤果记在游记上,从山坡走过去,裙摆拂过果子绿色的枝叶。 陆清玄望着她的背影,发现她喜欢这种果子——是的,她喜欢。仅仅从一个背影,他就看出她的心情。 夏沉烟戴上手衣,没有吩咐侍从,而是自己亲手摘了几粒淇汤果。她把洗好的果子捧到陆清玄面前,对他说:“这是淇汤果,送给你。” 陆清玄接过,对她说谢谢,然后吃了一口。 “我喜欢淇汤果。”陆清玄说。 “你喜欢?”她以为他更喜欢清淡微咸的口味。 “我喜欢。” 因为她喜欢,所以,他也变得喜欢。似乎这种酸果子承载了她的快乐,于是变得微甜。 “既然你喜欢,我们带一些走吧。”夏沉烟说。 她想让侍从摘走一些,随即变得苦恼,因为侍从刚才说,这种果子不耐储存。 陆清玄说:“我们可以把淇汤果种在马车上。” “马车?”可是,马车的数量不太够。 “我们可以再买一辆马车。”陆清玄说。 夏沉烟立刻动心了。他们去往郡县的方向,买了马车和花盆。她将淇汤果种在马车里,偶尔去给它浇水,把它搬出来晒太阳。 “这样真的可以吗?”夏沉烟一边浇水一边犹豫。 “当然可以。”陆清玄说,“如果其余地方的气候不适宜淇汤果生长,我们就把它结的种子留下来,带给国都的养花人。” 之前,夏沉烟不明白为什么每次去拜访陆清玄的母亲——如今她被尊称为太皇太后,她不是在修剪花枝,便是在烹茶。 现在,她感受到一点点快乐。 她有一辆朴实无华的马车,可以栽种沿途看见的花木蔬果,陪伴在她身边的人也很好,十分理解她。 她不再孤独寂寞,走在路上看见云彩时想到他,看见树木时想到他,就连风吹过脸颊,都让她想起他轻柔的吻。 夏沉烟想,如果现在大哥再来问她,她或许会微笑回答:“是的,大哥,我现在觉得,活着很有意思。” …… “阿光,你告诉我吧,公子那只猫的故事。”先前聊到白猫的侍从,看着远处一起散步的夏沉烟和陆清玄,央求道。 阿光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他皮肤很黑,笑起来有点痞,“你求了好久。” “谁叫你只说半句,路途无趣,我都没东西可以打发时日。” “你可以如同夫人那样写游记。” “那我哪里写得来?” 阿光说,“你请我喝好酒,我便告诉你。” 侍从掂量着自己口袋中的银钱,应了。 平心而论,公子和夫人待下人十分宽和,路途虽然漫长无趣,但他们一致觉得,比在皇宫轮值时松快得多。 阿光望着远处并肩而行的眷侣,坐在马车的辕座上。 他说:“公子的父亲,杀了他的猫。” 侍从睁大眼睛,“为什么?” “他觉得公子做得不够好。” “公子怎么可能做得不够好?”侍从说。 陆清玄还是太子时,他就听说过陆清玄的美名。 传言,陆清玄天资极其聪颖,十行俱下,耳闻则诵,又擅骑射、策论等事,国中朝臣,或敬或畏,或抱以强烈期许。 阿光说:“我也不知道具体怎么回事,总之,有一次他指责公子做得不够好,罚公子跪了一夜,然后听说公子有一只心爱的猫,就把猫给杀了。” 侍从:“……好奇怪。”原来,先帝不仅荒淫无道,还如此暴戾吗? 阿光回忆道:“是败给胡人之后发生的事。兵败之后,公子更加刻苦,寅时不到,便去上书房做功课,等待先生到来。我也想不通,这样的公子,还有什么好指责的。” “原来如此。”侍从说,“其实是发泄吧?” “什么?” “听说,败给胡兵之后,先帝被迫献上后宫的妃嫔公主,当时的皇后也赫然在列。但公子以死相逼,几个朝臣拦住了先帝,用大量金银和民间采选的女子,堵住了胡人的嘴——但先帝最宠爱的贵妃,却已经被胡人抓走了。” 阿光很快理解了侍从的意思。 先帝显然谈不上深情,否则不会为了皇位,献上他的贵妃。 但陆清玄却用孤注一掷的勇气,留住了自己的母亲。 先帝在愤恨,因为这更衬托了他的薄情和无能。 阿光不愿妄议先帝,他压抑半晌,还是忍不住说:“难得公子竟然还是一代明君。” 天子福泽遍天下,他也受过帝王恩惠。 侍从把目光落向远方。 阳光正好,夏沉烟和陆清玄牵着手,一边说笑,一边漫无目的地闲逛。 陆清玄的视线落在她身上,不知她说了什么,他望着她,露出一个微笑——他只会对着夏沉烟这样笑。 侍从说:“因为公子没有忘记年少时的自己吧。” 阿光疑惑地看向他。 侍从解释:“没有忘记年少时的抱负,也没有忘记年少时心动的瞬间。” 所以命运磋磨,年轮增长,却仍然记得以天下为己任的理想,也仍然保持着注视爱人的清澈目光。 阿光恍然。他同样望向远方那对携手的侣伴,笑叹道:“新帝登基,政治清明,路上的悍匪都少了,但我们还是遇见了几个山匪。” 侍从鄙夷地说:“朝廷提供了工职,这些人不愿去做。” 阿光摇头,“我不是要抱怨这个。你还记得吗,前阵子我们遇到的那波山匪,很快就被清缴干净,山匪头子在临死前竟然问,‘你们是神人吗?竟然没有弱点。’” 侍从道:“他们的计谋太拙劣,公子和夫人经过时,一眼便识破了。” 阿光笑道:“我想我知道了公子的弱点。” “是什么?” “你没有猜到吗?” 侍从略微一顿,飞快地明白过来。 他没有再聊这件事,和阿光闲叙几句,往回走,懒洋洋地说:“我去歇会儿。” 阿光:“记得酒!” “不会忘。”侍从一边说,一边行走在阳光下,婆娑树影掠过他肩头。 公子的弱点是什么? 如果有人这样问他,那么他或许会说,有两个,一个是公子的白猫,另一个是公子的爱人。 一个在他年幼无助时,死在他父亲手里,在他心头刺出一个伤口。 另一个带着爱意陪伴在他身边,给予他恒久的欢喜、快乐和幸福。 …… 正月,夏沉烟和陆清玄按照约定,回了一趟国都。 太皇太后、陆宜安和陆宜珩都收到了他们的礼物——沿途买来的当地特产。他们一起用了家宴,聊国事、聊旅途趣事、聊相思之情。 太皇太后笑道:“沉烟晒黑了一些。” “黑了也很漂亮。”陆清玄立刻说。 太皇太后笑意忍不住加深,陆宜安问道:“母后没有用我给的霜膏吗?” “用了。如果没用,恐怕会更黑。” “母后黑了也很美,何况只是微微晒黑,养一养便回来了。”陆宜珩一本正经地说,他给夏沉烟夹了菜。 夏沉烟把菜吃了,又和他们闲聊几句,看见陆宜安正在吩咐宫人。 “宜安,你在吩咐什么?”她随口问道。 “让他们改进一下霜膏。”陆宜安解释道,“我之前以为那霜膏够用了。” 夏沉烟微笑,给她夹了菜,“你看起来更瘦了,治国很辛苦吗?” “不算辛苦。”陆宜安说,“有宜珩帮我。” “宜珩近来在做什么?”陆清玄问。 “宜珩擅骑射,我近来发现他也擅训兵,便让他掌兵部了。” 夏沉烟挑眉,半晌后说:“宜安,宜珩。” “儿臣在。” “母后有何吩咐?” 帝王偏爱 第73节 夏沉烟搁下筷子,将他们两人的手放在一起,“你们日后也要如此信任对方。” 陆宜珩恭谨道:“是。” 陆宜安眉开眼笑,“当然啦。” 她握住了陆宜珩的手,陆宜珩不擅长如此外放的情绪表达方式,他的手掌略微收紧,而后回握。 这个世间,有许多珍贵的东西。 权力、财富,是世人谈论最多的两样。 但还有许多更珍贵、更隐蔽的东西。 比如自由,健康,真诚热烈的爱,长久平和的陪伴。 有些人从未见过,便以为它不存在。但目睹其珍贵之人,从来都不愿轻易放手。 陆清玄的视线从他们的手上滑过,说道:“过完正月,我和你们的母后要去更远的地方,恐怕要第三年才能回来。” 陆宜珩道:“父皇和母后一帆风顺。” 陆宜安:“父皇和母后要去何处?” 夏沉烟笑道:“更西边一点的地方,可能会看见大漠。” 陆宜安:“听说大漠有一种奇异的花,可以在干旱中生长,花瓣含汁液。母后若是看见了,便带一些回来给我。” “要这个做什么?” “……想试试能不能吃。” “给百姓吃?” “正是。有些地方经常大旱,若是能将此花种活,便能让百姓们多活下来一些。我已经吩咐人去寻了,不过一时半会儿,也没有人寻到。” 夏沉烟应好,又和他们聊了半晌,方才回去歇息。 他们回了熟悉的宫殿。陆宜安一直没有搬进景阳宫,景阳宫维持着以往的布局,仿佛他们从未离开。 夏沉烟坐在妆奁之前,由宫人卸钗饰,陆清玄坐在她身旁,看向镜中的她。 “他们竟说你晒黑了,我一点都没有看出来。” “日日陪在我身边,你自然看不出来。”夏沉烟漫不经心地说。 陆清玄仔细打量她,却仍然觉得她并未晒黑。 宫人卸完钗饰,陆清玄将她们挥退。 他走上前,从背后拥住夏沉烟,“你今日吃了宜珩夹给你的菜。” “嗯。”夏沉烟想往内殿去。她有些困倦,想去睡一睡。 “我已经许多年没有给你夹菜了。”他把脑袋搁在她脖颈,没让她站起来。 夏沉烟偏头,看他侧脸。 阳光被珠帘筛成旖旎的光影,斜笼在他身上。他淡声道:“你当年说,你不喜欢,我一直记在心底。” 夏沉烟:……啊。 她的视线在他侧脸徘徊,最终和他对视。他的目光十分沉静,让人想起悄寂的月色,或是山间的清涧。 夏沉烟忽然想起了他们第一次在御花园相遇那一面。 “清玄。” “嗯?” “你以后可以给我夹菜,想夹多少便夹多少。”夏沉烟说,“如果你喜欢,我也会为你夹菜。” 陆清玄微笑,轻而易举地被哄好。 月色变得热烈,清涧开始奔腾。 “我喜欢你。” “好巧,我也是,很喜欢你。” 第54章 旅途(三) 夏沉烟和陆清玄在国都待了一个月,带上家人给他们准备的各类物品,再次轻车简从离开。 马车驶出国都,清风吹过野外的枝丫。夏沉烟坐在车厢中,伸手撩开车帘,说道:“感觉风在唱歌。” “是吗?或许你心情好。”陆清玄轻抚她的头发,让她的脸贴在他胸膛。 夏沉烟倾听风的歌声,听见他低声说:“还好我能一直陪在你身边。” 她偏过头,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清香。 她不由再次说了一声谢谢。 谢谢他殚精竭虑,放下权势,陪她周游四海。 她知道的,在他眼中,权势唾手可得,她却是最珍贵的唯一。 “不用谢。”陆清玄低头看她,“这次想去哪个方向?” 夏沉烟回忆舆图,指了一个方位。 陆清玄将她的吩咐传达下去,马车轱辘向前,游记添上新的笔迹。 她逐渐学会各地方言,虽然有时候仍然听不懂,但已经能进行简单的交流。 一日,她在岭北的街道上闲逛,看见了当地的木碗。 卖碗的商贩笑道:“夫人气度不凡,像小人从前见过的客人。” 夏沉烟只当他在奉承,并没有在意,专心看碗。 商贩殷勤道:“这是吉祥如意碗,装穌油茶是极好的,平常我们都用它来吃饭。” 夏沉烟多看了几眼,商贩又给她摆出木盘、木盏等物,笑着介绍道:“这些可以一同使用。” 陆清玄看她视线流连,问道:“喜欢吗?” “喜欢。” 陆清玄便将这些东西都买了下来,夏沉烟用了几天,说道:“我们以后都用这些木制器具吧,更方便,我也更喜欢。” 陆清玄应好,让侍从把他们原先使用的盆碗收好。 越往西走,沿途的郡县便越少,大多数时候,两边都是广阔无际的原野。 她一路走来,看见新奇的东西便停下脚步,若是能买的,他都会为她买下来。 他们又添了两辆马车,用于放置她买来的杂物。 夏沉烟有时候在客栈中过夜,有时候在马车上,有时候在帐篷里。 她明明枕山栖谷,饮风餐露,却越来越适应这样的生活。 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只飞出樊笼的鸢鸟,从未感受过如此广阔的自由。 “太阳快下山了,我要给我的花花草草浇水了。”夏沉烟随口说。 “我陪你去。”他拿起浇花壶,让侍从去装水。 晚霞横卧天际,壶中的水也加满了。两人一起去马车中浇水,不大的车厢里,已经种满了花木。 他的动作小心翼翼,免得把她喜欢的野果子和野花弄倒了。 “这样下去,车底迟早有一天会被泡烂的。” “无妨,到时候我们让工匠修葺一番。”陆清玄平和地安抚。 “工匠一定觉得我们很奇怪。” “你不喜欢被人以奇怪的目光看待吗?” “无所谓。但如果是和你一起的话,我可能会觉得很有意思。” 两个会在自家马车上种花果的人,在尘世中找到彼此,长相厮守,一起过着偏离世俗传统的生活。 想想竟然有一种,命中注定的浪漫。 陆清玄露出微笑。 他说:“我也喜欢和你一起,被他人看待。” 其实外人的目光,在陆清玄看来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在他人眼里,他们是一起的。 他们一起看天,看云,看这个世间。 看他人的目光,看盛世太平,看夏沉烟种植的花果。 隔日艳阳高照,夏沉烟指挥侍从把一盆盆花果搬出来,放在马车辕座上晒太阳。 侍从们搬得辛苦,夏沉烟偶尔扶正她花盆的位置。她很少做这些事,由于自小养成的习惯,搬花时也要戴着手衣,脊背挺直。 陆清玄在旁边搭了一把手,忽然说:“其实车顶是可以拆卸的。” “可以吗?” 陆清玄抬头打量马车,片刻后,说道:“可以,你让人试试。” 夏沉烟忽然也感到好奇,让侍从去拆,阳光倾泻而入,马车变得十分奇怪,她忍不住看了好几眼,然后看向陆清玄。 他解释道:“这样一来,日光照耀,你就不用搬花了。” 夏沉烟:“……” 原来只是因为这样吗? 她感觉这思路有点奇怪,可是哪里奇怪,她一时也想不起来。 因为陆清玄在冲她温和微笑。 她觉得自己并没有看得入迷,可是他身后的浮云很美,阳光也很好。阳光刺破浮云,照在他笔直的身形上,他穿着布衣,却长身玉立,丰神异彩。 夏沉烟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侍从因为可以少做一项事务,高兴地说:“公子这主意真不错!” 帝王偏爱 第74节 他们带着改造好的马车继续前行。 夏沉烟坐在马车辕座上,眺望四周的旷野。陆清玄在她身旁坐下。 他们贴得很近,迎面吹来的风拂过他们,似乎都不能穿过他们之间的缝隙。 夏沉烟没有在看他,他的视线却流连在她身上。 “沉烟,这里有野花。” 夏沉烟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果然看见一丛野花。 她让车队停下来,观察须臾,说道:“是暮椿花,我在扶柳给我的医书上看过。” “扶柳?” “就是从前的庄美人。正月时,我回了皇宫,她和从前的顺妃一起来拜望过我,你还记得吗?” “记得。”他们回宫的消息,不是人人都能得知的,但就算再隐蔽,也不可能避开所有人的耳目。那日他特意去和陆宜珩骑马了——陆宜安太忙,抽不出时辰。 夏沉烟一边细看暮椿果,一边回忆道:“她听说我在外头遇见了许多不认识的草木蔬果,就给我送了那本医书。医书上写,这暮椿花用于泡茶,可……清肝明目,解乏解渴。” “清玄。”她偏头看他。 “怎么了?” “想和我一起喝暮椿花泡的茶吗?” 她看起来心情很好,陆清玄也不由露出微笑,“好。” 侍从升起篝火,烧了沸水,用暮椿花泡了茶。 夏沉烟坐在马车辕座上,享用暮椿花茶。阳光平静地洒下来,镀在他们身上。她捧着杯盏,凝望远方的红日,心头漫上惬意和欢喜。 “晒不晒?”陆清玄问道。 刚刚喝了热茶的夏沉烟说:“晒。” 他便让人取来遮阳的伞,他的手指如竹如玉,耐心举着伞柄,帮她遮住刺目的阳光。 太阳在转动,他仔细地调整撑伞的角度,让她始终被遮在最阴凉的地方。 隔了许多天,他们终于经过一个村落。村落人烟稀少,许多屋子都破败不堪,看上去许久无人居住。 侍从说:“不知道此处井水是否干净,奴才想装一些水带在路上。” 夏沉烟便让车队停下,侍从们去装水,她在四周闲逛。 她有时候打量周围环境,有时候低头辨认植物。“清玄,这是北山莱。”她语调微扬。 “嗯,北山莱。你要种到马车上吗?” 夏沉烟摇头,她取出游记,记了几笔。她常常这样,有时候会琢磨字词,一想便是好长时光。在这种时候,陆清玄从来不会打扰她。 不过,他有时会命人取来伞,他撑伞为她遮挡阳光。 他不担心她晒黑,他认为她拥有无数种美好。但是,他总是担心她被晒得难受。 良久,夏沉烟收起游记,转过一间废弃的屋子,对陆清玄说:“我们再看看这村落里还有什么。” 村落里还有一个老妇人。 老妇人年纪大了,耳朵背,眼睛也看不清,等夏沉烟走到近前,她才反应过来。 夏沉烟没有戴帷帽,老妇人直视着她的脸颊,怔怔看了许久,问道:“你是蒹葭的孩子吗?” 蒹葭,夏蒹葭。 夏沉烟的五姑母,先帝曾经最宠爱的女人。 第55章 旅途(四) 老妇人坐在小凳子上,操着一口极其标准的国都口音。 夏沉烟愣了片刻,回答道:“我不是蒹葭的孩子,我是她的侄女。” “侄女啊……”老妇人神色微黯,“我听她提起过。不知现在是何年岁了,她口中的小小侄女,竟然已经这么大了。” 夏沉烟说了年号,问道:“敢问老太姥如何称呼?” “老太姥称不上,我姓陈,你可以呼我为陈氏。” “陈老太姥,你认识我的姑母吗?她现在……如何了?” 人人都说她已经死了,在胡兵的手里遭受折辱,又怎么可能活得下来?可是,夏沉烟连那个“死”字,说出来都觉得难过。 陈老太姥笑了一下。她脸上皱纹密布,每一条皱纹都历经风霜,像是盛满往事和智慧的湖面水波。 “我不知道蒹葭如何了,但是,如果你愿意,或许可以听一听我和她相遇的过往。” “请说,我洗耳恭听。” 陈老太姥目视远方,露出追忆神色。 “我是陈家最小的女儿,被送入陛下的宫廷……” 陈老太姥入宫,为先帝妃嫔。后来先帝向胡人献上后妃公主,陈老太姥也被送了出去。 “……真是如同地狱一般,好多人叫我们去死,说我们有辱家国颜面。当时,我们真的很想自戕,蒹葭说,失去贞洁的不是我们,而是这个国家。 “她让我们不顾一切地活下去……经过这个废弃的村落时,胡人想杀了我们,节省口粮。蒹葭跪下来哀求,说把我们丢在这里,让我们自生自灭也好。行刑的胡人百夫长被她蛊惑,同意了。” “姑母没有被留下来吗?” “没有。”陈老太姥叹息,“她太美了。” 夏沉烟心口微缩,在年幼时听见这个消息的窒息之感,再次排山倒海地向她涌来。她几欲眩晕。 陆清玄扶住她的肩膀,让她得以直立。 “当日,先帝献上后妃、公主、民女共三百八十九人,其中自戕者过半,被侮辱致死者再过半。有一人自愿追随蒹葭,被留在此村落者,不足百人,如今时过境迁,只剩二十二人。” “其他人呢?” “她们去种粮食了。这里种不出什么东西,往前六里,有一条小溪流,我们在溪边种了麰和菽,我女红好,留下来给她们纳鞋底。” “没有土匪经过吗?” “我们一开始也怕土匪,没想到此处人迹罕至,连胡兵都没有再来。蒹葭从前总说,她有一个小侄女,眉眼和她有几分相似,志向远大,想周游四海。你果然如小时候対她说的那样,出来周游天下了,那么,如今应该已经是盛世昌明。” “是。”夏沉烟简单介绍了如今的天下格局。 “胡人果真大败,不敢再入侵了?” “是,我朝还建立了西北都护府。” “好,好啊。”陈老太姥喃喃地说。她说着说着,忽然开始低泣,最终痛哭出声。热泪顺着她的皱纹往下滑,砸在她膝头。 夏沉烟没有打断她的哭泣,她和陆清玄在这个村落留了几天,更仔细地探听了姑母的经历,离开了这里。 有一些人想要回到她们的家乡,陆清玄也满足了她们的愿望。 “你觉得姑母会活下来吗?”夏沉烟坐在车厢中,问道。 捉到胡人王子那天,陆清玄其实去审问过那批女子的踪迹。 被捉的胡人王子说,那批女子大部分已经死了,活着的那些,被丢进沿途的村落,也已经没了。 “手无寸铁的俘虏嘛,”胡人王子用胡语说,“她们连一匹马都没有,怎么可能活得下去?” “先贵妃呢?”陆清玄当时听完译者的转述,问道。 “先贵妃?写出诗赋的那个?” “是。” “她死了。那天她不听话,想逃跑,我亲手掐死,命人丢到乱葬岗了。”胡人王子说,“你把我放回去,我送你金银珠宝,还可以把我妹妹送给你做补偿。” 陆清玄把长剑插进胡人王子胸膛,血溅到他脸上。 那夜,他擦干净身上血迹,命人把审讯结果告诉太后,却不忍心告诉夏沉烟。 “可能会活下来。”陆清玄抚摸她的长发,把她抱在怀里。他们已经距离大漠极近,夏沉烟喜欢撩起车帘,看外头风景,干燥的风裹挟沙粒,刮到他们脸上。 他替她挡住了风沙。 “我也这样认为。”夏沉烟说,“我要让宜安发布皇榜,遍寻姑母。” “好。” “要有很多的赏金,提供线索者也要奖赏。” “好。” 夏沉烟坐好,取出纸笔写信。从车窗吹进来的风,卷起她的信笺,陆清玄低眉看她,帮她压好信笺边缘。 几乎没有希望的事情也要去做吗? 陆清玄想,要去做的,总有事情不得不做。更何况,那个村落中的陈老太姥,不就是在极致的绝望之中,绽放出来的渺茫微光吗? 如果他早点知道陈老太姥,也会为沉烟张贴皇榜的。 他们继续游历,夏沉烟找到了陆宜安想要的,生长在大漠中的花。 “真是稀奇。”夏沉烟细细打量,“在这样的地方,竟然也能开出花。” 当地人介绍道:“这是天宝花。夫人别看它现在像一丛枯草,其实只要把它丢入水中便能重新活过来。大漠总是缺水,它可以在无水之时,存活数月之久。我们常常说,希望自家女儿像天宝花一般,在贫瘠土壤中坚韧生长,勇敢而无畏。” “你有女儿吗?”夏沉烟问。 当地人愣了一下,她把被风吹起的碎发挽在耳后,笑道:“有哩!她太喜欢探听远方的消息,听说太上皇开了科举,她也心心念念想要读书。我心里想,女子又不能科举,读书何用?但想到天宝花,还是央求村里的童生把不要的旧书借给她。” “日子会越过越好的。”夏沉烟问,“这天宝花可以食用吗?在其它地方能不能存活?” “可以食用,我们用它来做花酱、泡花茶。但能不能存活,我却并不清楚。” 夏沉烟买了许多天宝花,托驿站官员寄回国都。 国都中,夏沉烟的游记开始流传。 “先生,最新一卷的游记。”童子将誊抄好的游记递上去。 康冰彦拿过游记,坐在窗前,仔细地读。 帝王偏爱 第75节 “真是精妙绝伦的作品啊!”他慨叹道,“这样行云流水、字字珠玉的笔触,我有点熟悉——这个沉水居士,很像我从前一个学生。” “学生?先生从前不是教舞蹈的吗?有几个世家公子会学舞蹈?” “我没说她是公子啊。” 童子难掩惊诧,半晌后说:“也是。如今世家都倒了,女子都能当皇帝了,沉水居士是女子,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康冰彦没有回话,他把游记又读了两遍,目露欣赏之色,笑道:“我当日便觉得,她该去学文,而非学舞。” “这样先生便拿不到束脩了。” “这倒无妨,多的是人请我去做西席。” “那先生如实建议了?” “没有。”康冰彦露出一点苦恼神色,“据说那学生不太听话,我去了几十回,她都没有来,显然是不想学舞。” “可她却成了您的学生。” “正是。那年,我在静室之内等待,那学生竟然来了,那家的家主亲自送她来的。我不知道家主如何让她听话的,只听见家主対她说:‘你这样便很好,去做一只家猫该做的事情吧,去学习你的舞蹈,学习你的愉人之术。’” 童子愤恨:“怎可说舞蹈是愉人之术?” 康冰彦瞥他一眼,“対大多数人而言,舞蹈确实是愉人之术。但这个学生却不一样。” “她的舞是跳给自己看的?” “対。” 康冰彦当时坐在静室,看见屏风之后,是她沉默的影子。 婢女在给她换鞋,她明明并不开心,却没有像寻常的世家子弟一般,将怒气发泄在其他人身上。 康冰彦说:“我当时教她舞蹈,她很聪慧,学得飞快。但是,她的舞蹈里却有凛冽的杀意。” 童子:“杀意之舞?” “正是。她的舞姿美丽桀骜、傲骨难销。我不敢直言,便委婉地対那家的主人说,三姑娘的舞姿中,有兵戈之意。” “原来她行三。然后呢?” “那家的主人有点惊讶,传她出来跳一舞。她面无表情地跳了一舞,所有人都看呆了,那家的二公子说:‘好、好漂亮。’”康冰彦模仿着夏家二公子张口结舌的语气,然后说,“这件事情便这样搁置了,我也没有再去纠正她的舞风。” 童子翻看夏沉烟的游记,他看不太懂,却仍然说道:“先生的这个学生,如今看上去过得不错,许多人都在传阅她的游记,这一定是一部传世之作。” “确实不错。文能传递心境,她如今心境开阔,见天地而觉宽广无边。”康冰彦略带几分欣慰地说,“天下正在发生巨变,一些人并不支持这样的变化,但我也觉得,天地正在变得宽广无边。” …… “姑母还是没有找到。”夏沉烟道,“但宜安说,有人提供了线索,说曾经有气度不凡的女子经过他们那边,买过一些木碗。” 陆清玄:“木碗?” “就是我们购置的那些木碗。”夏沉烟说,“只是听说容貌対不上。宜安命人核查,说是消息无误。我心里还算高兴。” 陆清玄看见她高兴,也跟着开心。 他们已经走过了大漠,前往一片连绵雪山。 这是两个南辕北辙的方向,他们中途还要经过许多郡县。 夏沉烟一路观察,说道:“戴帷帽的女子越来越少了,许多姑娘都打扮得光鲜亮丽,走出家门。” “民风开放,必然如此。乱世已经过去了。” “除此之外,宜安只是向我报平安,但宜珩的来信却告诉我,近来有朝臣暗暗反対她。” 陆清玄:“两个孩子都更依恋你。” 夏沉烟不知道他怎么忽然想到这层,看了他一会儿,他倏然俯身,吻她的额头。 “我也依恋你。”他低低地说。 夏沉烟把手搁在他肩膀上,回吻他。 一个吻逐渐加深,马车车窗外是淡淡流云和皎洁明月,车轮“轱辘轱辘”朝前走,不急不缓,仿佛还拥有无数时光。 空气都变烫了,夏沉烟才松开手。 陆清玄又抱着她轻吻一下。 他的吻落下来像是雪花。 “让侍从停下来吧,前方应该没有客栈了。”夏沉烟若无其事地说,“宜安总能处理好这些事。” 陆清玄摸了一下她脸颊。 夏沉烟看他,他笑了一声,温和说:“最重要的是兵权,兵权在手,这些反対的声浪不足以威胁到宜安。” “嗯。”夏沉烟说,“我曾经和大哥谈过世家与皇帝的关系。” 陆清玄露出一点感兴趣的神色。 他知道,沉烟是一个很难交付出信任的人,但她如今却轻轻松松地在他面前谈帝王。他喜欢她的信任。 “大哥认为,传承数百年的簪缨世族,培养出了不计其数的大家。譬如夏家,在最辉煌的时候,出过诗人、清谈家、丹青家、书法家……大哥认为只有高贵的世家,才可以培养出这样的人才。” 陆清玄沉思片刻,“从某种角度来说,确实如此。宫廷的藏书阁中,收集了一些夏家人的书画,确实超绝尘寰,大匠运斤。” 虽然他很少看——之前根本没有闲暇,现在他只愿陪在夏沉烟身边。 “我対大哥说,庶族子弟中,也有才情出众之人,他们只是没有机会获得成长的土壤。大哥说,给了他们机会和土壤,权力分散,天下权柄就会重归于帝王,这并不是好事。” 陆清玄颔首,安静倾听。 他总是认真听她说话,不管她说什么,哪怕是闲聊,都能让他觉得有趣。 “我问大哥为什么,大哥解释,失去了世家之间的博弈,天下命运完全掌握在皇帝手中。皇帝英明仁慈,则国泰民安;皇帝荒唐暴戾,则民不聊生。” “那你呢?你怎么想?” “我告诉他,我不知道。” “不知道?” “是呀。世家看重家族利益,皇帝也不一定以天下苍生为己任。除了世家、皇帝之外,还有没有更好的方式,可以让所有人永享安乐太平,我不知道。”夏沉烟微笑着说,“我只知道,现在这样,天下人很好。从前贫者无立锥之地,现在他们安居乐业;从前庶族子弟想上进而无门,现在他们可以努力考取功名;从前女子被拘束在家中,现在她们摘下帷帽,走出家门。有时候対一个人而言,命运不是指过去、未来,而是她的当下。努力让当下变得更好,就是我们唯一能做的事了。清玄,你觉得呢?” “我认同你的看法。”陆清玄说,“我觉得我当下的命运很好,我很高兴当时留下来,看见了你。” 十七岁那年,年轻的帝王在光华殿看见十七岁前来选秀的她。一开始只觉得她眼睛好看,没想到一眼万年,再也放不下她。 “我也觉得我当下的命运很好。”夏沉烟把脑袋搁在他肩头。 窗外月明千里,连绵的山河被镀上一层白霜。白霜笼在他们肩头,像他们两人共披的衣裳。 陆清玄抬起手,帮夏沉烟挽好被清风吹乱的发梢。 夏沉烟偏头看他,看见他漂亮的喉结和下颌线。 “何事?”他察觉到她的视线,低头望她。 “无事。”夏沉烟转回脑袋,看向窗外,“月色真美。” “是啊,真美。”陆清玄说。 你也很美。 他们携手走过春风、夏夜、秋月、冬雪,走过熙熙攘攘的街头,走过铺满青草的旷野,离她想去的雪山越来越近。 一日,夏沉烟说:“沿途植株越来越少了,看见一点绿意便心生欢喜。” 他们马车上的花果都不适宜生长在这样寒凉的气候,被他们留在了驿站。驿丞不知道他们是何人,只知道他们身份贵重。他殷勤保证,一定会细致照料那些花果。 陆清玄摸了摸她的头发。再往前走一段路,看见路边有几簇阿罗汉草,陆清玄吩咐马车停下,让侍从摘一些过来。 侍从摘了过来,马车继续向前。陆清玄拿起阿罗汉草,编一只小猫和一只小狗。 夏沉烟十分稀奇,“你何时学的?” “在大漠学的。那日你去和当地人的女儿闲聊,我就跟那家人的儿子学了这个。” 很简单,他看一看便学会了。 陆清玄用那双惯常拿笔的手,细心编织猫猫狗狗。他长睫微垂,窗外的阳光在他脸上投出漂亮光影。 “好了。”他把小狗送给夏沉烟,“我记得你更喜欢小狗。” 夏沉烟接过,她从来没有收到过这种东西,拿起来端详,阳光穿过阿罗汉草,在她身上映出流动的光。 陆清玄看她看得入神。 “多谢你。”夏沉烟问,“这只小猫是你的吗?” “是我的,你若喜欢,我便把它送给你。” “不用送给我,你可以把它们编在一起吗?这样我们就能共同拥有小猫小狗了。” 陆清玄应好,沉思须臾,修长手指灵活地穿梭而过,它们被巧妙编织在一起。 “你一定很喜欢猫。”夏沉烟说。 “你一定不喜欢猫。”陆清玄回道。 “我不喜欢猫,只是因为从前总有人说我是被豢养的家猫。”夏沉烟顿了一下,“但是现在,出于你的缘故,我觉得猫也很好。” “是吗?” “是呀。等我们游历完,我们一起回国都,养一只猫吧。” “好,要再养一只狗吗?” 夏沉烟点头,陆清玄将她揽入怀中。 她手上阿罗汉草编成的猫猫狗狗相挨,她也和陆清玄挨在一起。 在平常的日子里,猫是欢喜,狗是欢喜,寒凉之地的绿意亦是欢喜。 他们都愿意在平平无奇的时光里,给対方带来细碎的欢喜。 …… 今夜的晚膳又是一只兔子,陆清玄亲手射的。 他射箭时手很稳,目光沉静,像一只蓄势待发的猎狼。夏沉烟在一旁看他,陆清玄被她看久了,耳垂变得微红。 陆清玄平复自己的神色,把兔子提给侍从,让他们拿去处理,想了想又吩咐道:“记得配一些香橼。” 帝王偏爱 第76节 侍从们恭谨应是。 虽然已经是许久之前的事情了,但和她相关的一切,他总是记得格外清晰。 她喜欢把兔子和香橼一起炙烤。 等待烤兔子的过程中,夏沉烟和陆清玄坐在一起。 夏沉烟问:“你当日上战场时,是什么心情?” 陆清玄只上过六次战场,他知道夏沉烟问的是他最后一次,也是最著名的那次,在赤练河的决胜之战。 陆清玄慢慢回忆,说道:“破釜沉舟吧,当时没有退路了。” 其实这样说,似乎太绝対。退路还是有的,低下头颅,献上国土,奴颜婢膝,换取半晌贪欢。 但陆清玄不会这样选,夏沉烟不会这样选。他们的孩子,同样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夏沉烟摸了摸他的脑袋,就像在穿过时光,抚摸那个失去了心爱的猫,又挺直脊背奔赴战场的少年。 陆清玄比她更高,为了方便她抚摸,他把脑袋低下来。 夏沉烟吻了一下他额头,风吹过发梢,两人发丝纠缠在一起。 “嗯?”陆清玄停了一下,看向她。 他们离得很近,篝火的火光映在两人身上。侍从们坐在另一堆篝火旁烤兔子,他们听不清两人说话,但还是自觉地挪开目光。 “祝福。”夏沉烟说。 像他给她的祝福一样。 陆清玄微微一笑,回以她一个祝福。 “有时候,你的吻会让我想起雪花。”夏沉烟闭着眼睛说。她在仰头接受祝福。 “为何?” “清清淡淡、毫无杂念的雪花,轻柔地覆盖到大地上。人们往往还没来得及发现,雪花就落了一夜。” 情意总是暗暗滋生,等到被发现时,已经是天光大亮,瑞雪满园。 陆清玄说:“真后悔没有早些认识你。” 他的好奇心太过稀少,全部投于他专注的事务上。他无数次地听见人们提起冠绝天下的夏姬,闲聊像风一般从他耳畔掠过,他却始终没有提起一丝一毫的好奇心。 “早些认识我,然后呢?”夏沉烟感觉雪花离开了她的额头,她睁开眼睛,看见陆清玄正在凝望她。 他的琥珀色双眸中,全部都是她的倒影。 “然后,我把我的猫送给你——如果你喜欢的话。” “我可能会喜欢。”如果是他送的猫,她应该会仔细善待。毕竟,那是他最心爱的东西吧。 “接下来,我会向你家下聘书,迎娶你做我的太子妃。你可以在东宫写诗、读书,和我日夜歇在一起。” “唔。” “你不喜欢吗?” “不,我觉得你很聪明。” 这个聪明绝顶的人,她明明很少対他提过去的事情,他却已经从蛛丝马迹中洞悉了一切。 他长久地注视那个在岁月深处起舞的少女,最终选择给她编织一个更美好的过往。 “听起来很不错。现在这样也很好。”她拿出了陆清玄给她编织的小猫小狗,“你看,我们现在也能在一起,我现在也觉得很开心。” 陆清玄扶住她的脸,闭上眼睛,再次给了她一个雪花一般轻柔的祝福。 静谧月色倾洒大地,这是他们在外游历的第三年。他们情意弥浓,爱意弥深,愈发不愿分离。 翌日,夏沉烟准备去爬雪山。马车停在驿站,驿丞给她送来国都的信。 她展开,看见是陆宜安寄来的。 她看了许久,脸上露出激动又难以置信的神情。 陆清玄鲜少看见她如此失态,略微思索一番,便问道:“先贵妃找到了?” “是。她的状况并不好,在岭北的村庄,没有路引,容貌损毁,重病未愈,身边只有一个妇人——大约就是当年追随她去的女子了。”夏沉烟叹气,“她们消息闭塞,不知朝中近况,也不敢再把消息送回自己的家族。幸而宜安找到了她们,得知她的情况,已经派扶柳去医治。” “希望她能被治好。” “一定可以的,扶柳现在被呼为神医。”夏沉烟把信又读了一遍。 陆清玄顿了顿,“她是怎么逃出来的?” “她先把追随她的女子偷偷送走,再服用假死丹,假装被掐死。” “假死丹?” “陈家的假死丹,陈老太姥留给她的。当时被送给胡人时匆忙,她只来得及带上银票和这个陈家至宝。” 银票被抢走了,黑乎乎的假死丹却无人在意。 “対不起。”陈老太姥当年站在废弃的村落,说道,“我太害怕了,我不敢再追随你留在胡人的队伍里。请你收下这个。” 假死丹,所有不可能汇聚在一起时,出现的一线天光。 夏沉烟把信笺收好,“我忽然想到了我们过去的一段対话,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是什么呢?你说过的话,我通常都记得。” “我当时说,任何事情,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你赞同了我的看法。” “是的。”陆清玄说,“我现在也赞同你的看法。” 在他眼中,她永远正确、坚韧、一往无前。 他总是赞同她的每一个看法。 …… 攀爬雪山,要做许多准备工作,陆清玄特意寻了几个当地人引路。 就是在这个时候,夏沉烟收到了第二封信,陆宜珩寄来的信。 “信上说了什么?”陆清玄一边检查弓箭和长剑,一边问。 “扶柳将姑母的身子医治好了,只是她的容貌暂时无法复原,扶柳说,她有几分思路,将尽力一试。” “这便好。与身体康健相比,容貌和钱财一样,终究算是身外之物。” “还有一件事。”夏沉烟皱眉,“你还记得你当年点的三百六十一名天子门生吗?” “记得。” “其中有一个,被发现是女人。” 陆清玄动作微停。 “此事引发轩然大波,御史谏言处死此人,宜安驳回谏言,决定开设女子科举,让她的身份名正言顺。宜珩一面支持她,一面感到担忧。” “你遇见过她吗?”陆清玄风马牛不相及地问。 “嗯?” “你脸上的表情告诉我,你见过她。” 哦,确实如此,他总是能读懂她的情绪,哪怕她面无表情。 夏沉烟点了点头,陆清玄轻笑,判断道:“他们拦不住的。” “嗯?” “要提升国力,便要百姓多多生儿育女,你知道先帝是如何做的吗?” 夏沉烟:“他要求每家每户的女子十四岁便出嫁,否则收取这家人三倍的赋税。但我记得你不是这样做的。” “是的,我发现这样的命令确实有效果,民间却怨声载道,匪患四起。我将十四岁上调至十七岁,同时赏赐生儿育女之家酒水口粮,免其三年赋税。怨恨平息,匪患减少,百姓反而增多了。” “你从不恐惧变化。” “是的,我不恐惧变化。”陆清玄说,“我很喜欢你。你就像这些女人,这片嫩芽一样。” 夏沉烟低头寻找嫩芽。她看见驿站角落的石头边,有一处阳光照不到的阴影,阴影中长出了嫩绿的芽。 “坚韧的生命就是这样的。”陆清玄说,“像你,像天宝花,像嫩芽。” 有时候会遭遇挫折,有时候命运磋磨,有时候写好的结果被推翻,有时候因为尚未抵达合适的社会阶段,众人奋力推进的历史进程又会倒退回原点。 但是,即使被剥夺了水源,即使被遮挡了阳光,天宝花也会努力存活,嫩芽也会竭尽全力地从缝隙中探出脑袋。 追寻自由的脚步,永远不会枯竭。 …… 陆清玄筹备得十分妥当,夏沉烟顺顺利利地攀上了雪山。她呵出一口气,这气在顷刻间凝结成霜。 她看着身边穿着大氅的陆清玄,把双手覆在他脸上,“冷不冷?” “不冷。” 看见她的时候,似乎就不会冷。 引路的当地人和侍从远远退到一边,夏沉烟拉着陆清玄的手,在山顶上闲逛。 远处碧空如洗,山间积玉堆琼。经年不化的积雪宛若神明的殿宇,夏沉烟从前只在想象中见过如此壮美的景色。 “当地人告诉我,雪山终年处于神明的注视和见证下。” “是的。”陆清玄温和回应。他也听见当地人谈论过这个传说。 “越来越喜欢你了。”夏沉烟说,“我决定再为你跳一支舞。” “跳舞?”陆清玄难得地微怔。 她一直不愿意再给他跳一支舞,他见她不喜欢,也没有勉强她。 这次她忽然愿意跳了,可是,他没有带琴。 陆清玄有预感,她跳舞的次数不会太多。 夏沉烟看出了他在想什么。她问:“你会唱歌吗?” “……会。” 帝王偏爱 第77节 “你唱歌给我听,我跳舞给你看。” “好。” 陆清玄拉着她的手,找到一处平缓的地方,“小心些,雪地滑,别摔倒了。” “不会。” 夏沉烟站好,示意陆清玄唱歌。 陆清玄开口,唱了一首雅正的歌。 这是一支古老的歌谣,常见于宫廷奏乐,传达爱慕之情与爱国之思。 两种复杂的感情交融在一起,陆清玄的嗓音十分好听,像是最动人的琴声。 夏沉烟听了一遍旋律,和着他的歌声,跳一支快乐的舞。 陆清玄专注地看了她许久,一开始担心她滑倒,后来不由沉浸在她的舞姿之中。 他敏锐地察觉到两次舞蹈的区别。 上一回的舞蹈,她是一只鸢鸟,一柄软剑,她把她的舞跳给广阔的天地看,跳给寂静的日光看,跳给她自己看。 而这一回,她跳给这瑰丽的雪景,跳给这无垠的山河,也跳给他看。 她的舞姿清冷骄傲,仿佛谁也不能让她低头,但有时候,她愿意为了所爱的人折腰。 陆清玄认真地给她唱歌,他唱完之后,她的舞也正好结束。 陆清玄再次为她唱了一支歌。 夏沉烟微笑听完,问他:“怎么又唱了一支?” “不知道为什么,我每次见到你喜欢一样东西,总是想把它一股脑儿全部给你。” “大约这便是赤忱之爱吧。” 赤忱之爱? 陆清玄想,他做一件事,总是赤忱地去做,那么,他爱一个人,应当也会赤忱地去爱。 沉烟也是如此吧? “清玄,你觉得爱是什么呢?” 陆清玄认真思索她的问题。 対他来说,爱是长久注视她的视线,是看见她时那一霎失衡的心跳,是脑海中一次又一次浮现出的她的身影。 爱是陪伴她追寻梦想,认真倾听她说话,低头被她轻抚发梢,再将双唇覆在她额上,期望她一生一世的平安健康。 无数回忆从他心头掠过,夏沉烟见他沉默许久,不得不再次唤了他一声:“清玄?” “我在。”陆清玄微笑,“我觉得爱就是我们相处时遇见的一切。” “一切?” “是的。爱是飘过去的云,落下来的雨。和你在一起时,入目所及,四处皆是爱。” 云彩不会停止流动,雨滴每年都会降落,所以他対她的爱将像雨滴和云彩,永生永世,永不消弭。 “真是出乎我意料,又让我欢喜的回答。” “你喜欢便好。”陆清玄走过去,将她揽住,摸她的侧脸,探她冷不冷。 夏沉烟踮脚吻他。 陆清玄连忙低下脑袋,让她不用踮得太辛苦。 细雪正好落下,他们唇齿相接。 苍茫广阔的天地成为陪衬,雪花飘零,爱意四处弥漫。 当地人传说,雪山常年处于神明的注视和见证之下。 他们在神明的注视和见证之下接吻,各自在心中祈愿,希望永生永世,永不分离。 时光奔涌向前,这个世间的神明,愿意回应一切光明的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 全文完结啦,感谢小天使们的支持和鼓励,希望小天使们平安健康,梦想成真,收获许多赤忱之爱! (全书完)